《冠冕唐皇》 楔子 大唐垂拱四年,神都洛阳,太初宫隔城西映日台南有五殿攒立,顶上合一,蔚为壮观,又称荫殿。 五殿后房廊连绵,夹处于殿台之间,左右又有巍峨宫墙为抱,除正午骄阳当空垂临,其余时间难见天日。 垂拱年中,太后武氏长居上阳宫听政,太初宫内大建明堂,诸多工匠劳役出入频繁,杂居禁中,因是宫人多避居左右隔城或上阳宫听用。五殿与映日台之间这一片房廊屋舍就阴之故,往往作为亡故宫人出殓之地。 六月丁亥朔,左廊三室中,有宫人素麻并立其中。深阔的房间正当中帐幕垂挂,随着宫人出入可以看到帐幕下横设有藤编素榻,榻上则仰陈着一名脸色瘦削苍白的少年尸体。 少年不知死去多久,暴露殓服外的皮肤都还没有发生什么明显变化,苍白如冷玉,面颊虽然憔悴瘦削且两眼闭合,但五官分布、印堂脸型,望去仍然让人感觉清秀可怜,也冲淡了一些陈尸于此的阴森感。 房间中除了帐幕下榻上陈尸之外,还摆设着一些卤簿箱笼,箱笼里则放着一些三彩器偶、油彩木人等冥器,显然之后是要随同这少年尸体一同埋葬。 这又不免让人怀疑少年身份,那些冥器造型做工俱都精致,很明显不是寻常宫役配享的器物。但若说少年真有什么尊贵身份,这又不对,一则这些冥器相对于真正的贵人,规格仍是太低,二则真正贵人丧葬礼仪自得有司操办,也不会在这五殿后阴森所在的宫人殓所进行。 几名宫娥低语点出了少年身份的不寻常,其中一名脸色憔悴的中年宫人在弯腰为尸体抚平袍带后忍不住叹息低语:“这位大王,也是天家薄命……” 话未讲完,其身后另一名宫人已经抬肘重重撞在她的背上,那宫人惶然闭嘴,同时警惕的侧首偷窥帐幕外端坐的一名女官。 女官衣饰较之帐幕内忙碌的宫人们华美得多,身躯肥大,厚粉敷面,此际正满脸的不耐烦望着门外遥遥可见的殿堂轮廓,间或转头望向室内,眉眼之间多有凶恶,很明显是想尽快结束此间事务,离开这个让人不舒服的阴森所在。 突然,帐幕内响起一个宫人短促惊呼,这声音顿时吸引了房内众人注意力,纷纷侧首望去,女官则更是满脸戾气,眉梢飞挑:“贱婢噤声!扰了大王魂灵,你……” 尖厉的呵斥声戛然而止,因为女官骇然发现那原本横陈在素榻上任由宫人摆布的少年尸体竟然坐了起来! “大、大王回魂……” 房间中所有宫人都看到这惊人一幕,顿时满室尖叫,那种生来俱有对亡者的惊恐驱使着她们逃窜飞奔出房间,很快房间中便只剩下那突然坐起来的少年“尸体”。 此时少年已经睁开了眼,时间却散漫没有焦点,乍响的惊呼声浪似乎也吓到了他,下意识转头望去,却只看到那些宫人惊走、多有狼狈的背影。 0001 大唐宗王 李潼觉得头疼欲裂,他两手撑住身下床榻,转头望向左右,视线漂移不定,脸色则不断的扭曲变幻,眼中所见一切都给他带来极大的冲击,脑海中更是一团混沌,根本梳理不出一个头绪。 虚弱的身体不足维持他继续苦思,于是他便侧躺下来并又闭上了眼睛,思维放空之后,脑海中却有一些鲜活画面主动跃出。 苏醒之前,他的记忆终止于黝黑深邃的地穴、不断砸落在身上的土块,以及同事们惊慌不已的叫喊。 甚至在意识消散前一刻,他都有些无法接受自己的人生以这种方式终结,明明只是一次简单的古墓勘察,而且在他下入之前,已经有不少工人出出入入,做好了地穴加固的工作,可是当他进入的时候,意外还是发生了。 塌方发生时,他下意识将身边的苏教授推后,自己刚准备迈步,脚下却突然陷了下去。大概谁也没想到,在已经确定的墓道下居然还埋藏着一个暗室,当他陷入时,很快便被涌入的土块掩埋闷杀。 想着想着,李潼嘴角泛起苦笑,当初市里隋唐风情街立项,觊觎项目主任位置的人可是不少,最终还是他凭着过硬的业务能力和扎实的资料搜集脱颖而出,本以为可以成为自己仕途更进一步的契机,却没想到发生了这种事故意外。 有关自己人生经历的思索很快被另一股并不属于他的记忆冲散,记忆中的画面真实且鲜活,宛如亲历。那是一个十五岁、名叫李守义的少年记忆,充斥着一种苦闷、迷茫并惶恐的气氛,令他感同身受。 李潼双眉紧皱,承受着这些记忆的冲刷,并力图在这些杂乱的记忆画面中梳理出一条脉络。只是过了没多久,他就满脸惊骇的睁开眼,两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恐:“我、我是李守义……” 李守义是什么人,李潼还真的比较了解,在他准备接受项目主任的时候,曾经对初唐历史进行过比较系统的梳理。这个李守义在这段历史中倒不算什么重要人物,之所以能够留名于后,主要在于他的亲人们。 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李贤则是唐高宗李治与武则天的第二子。简而言之,这是一个含着金汤勺出生的李唐宗室子弟。 但是任何对初唐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明白,生在初唐特别是生在李唐宗室,而又与武则天有什么血脉联系的话,那就等于已经订了生不如死的票,不得好生,不得好死。 武则天与李治共生四子,两个壮夭,两个被废之后长期幽禁,勉强得善终者只有李旦一人。儿子们好歹还是一张坐票,至于孙子们则更是一把辛酸泪,站票打发了。 李潼还记得,当时他在搜集这段史料的时候,看到李守义的名字还忍不住跟同事打趣,投胎是个技术活,这小子如果是隔壁姓王的,那在唐朝妥妥的大富豪,盛唐巨贪、囤积八百石胡椒的元载也只是个渣渣。 当时打趣的时候,李潼绝不会想到,一次意外事故,居然让他魂穿一千三百多年前,与这个他曾经打趣的少年合为一体。 哪怕再怎么心志坚毅,李潼一时间也不能接受这一事实。但是饥饿绞痛的肚子也让他没心情做什么深度思考,再从那榻上坐起来,视线一转很快就发现房间一个食几上摆放着一些食物。 这是刚才那个胖女官留下来的,而且因为逃得太慌忙,一些食物饮品都洒落在了地上。李潼是不知道这些,看到食物后饥饿感就更猛烈起来,挪着步子坐下来,抓起一个麻团就咬了一大口。 对了,唐朝的麻团叫什么来着? 油炸?子! 香喷喷的食物来不及仔细咀嚼便吞下去,充实感沿食道蔓延开,再加上学以致用的新奇感,让李潼暂时将身世恐惧抛在脑后。 圆滚滚的油炸?子,表面撒着一些芝麻,外皮酥脆,里面则裹着一团肉馅,满口香腻。只是李潼狼吞虎咽的吃法,很快就噎到了。 食案上还摆着一个银平脱盖、侧身开口的青瓷罐子,里面盛放着一些奶香浓郁的液体,随倒随饮,这应该就是酪浆了。 奶饮将噎在喉咙下的食物冲下去,醇厚甘甜的奶香充斥唇齿之间,李潼一边继续进食,一边饶有兴致打量着食案上一些器物和食品。 这种身临其境的亲历体验,对任何历史学者都有着莫大的诱惑。当然李潼算不上是什么纯粹学者,他只是工作需要衍生出来的兴趣,但当眼前事物与脑海中那些枯燥文字一一吻合对应后,便会给人带来很奇妙的满足感。 食案上餐品不少,除了李潼一眼认出的油炸?子之外,还有一些杂色果子和水果,很明显这些点心不是什么主食,但也实在丰富。可见唐时特别是宫廷中,物质生活很丰富,就连他这种落难皇孙都能享受到这些在后世看来都很难得的饮食享受。 不过这欣慰感刚刚冒出一个头,很快便被打断。大开的房门外突然出现几名身材魁梧的士兵,身上穿着李潼辨认不出样式的甲胄,额间绑着猩红抹额,看着倒是俏皮可爱。但这很显然只是错觉,那几人手握着佩刀,一脸凝重又不乏谨慎的站在门外盯住李潼打量。 士兵出现所带来的肃杀气息让李潼心中些许饮食带来的轻松感荡然无存,他下意识摸起食案上一柄刃长一指的银亮小刀,这自然不足防身,只是下意识的应激反应。 那几个士兵很显然也没有接到什么明确的命令,站在门外张望片刻并与李潼对视几息,然后便又向后退出,似乎仅仅只是因为不相信此前惊走的宫人言语来亲眼取证一番。 士兵旋来旋去,李潼也很难再没心没肺的继续用餐,他一手握紧了那小餐刀,另一手还拿起几个糕点,边走边吃到了门边,担心迎面飞来劲矢,侧身站在了门后,这才小心翼翼的探头向外望。 院子面积不小,前后五六米,左右延伸到远处,青砖铺地,还种植着一些花草做出分界,整个庭院都被前方大殿投射下来的庞大阴影所覆盖。 刚才被惊走的宫人们这会儿散在庭里,三三五五凑在一起或低语或张望,当李潼脑袋探出房间的时候,站在近处的几人又忙不迭尖叫着向后退去。 除了这些宫女以外,刚才走到房门前的几名士兵也在庭院里正大声叫嚷把散开的宫女聚在一起,并严厉的呵斥打断她们彼此间的惶恐议论。可见在遇到这种死人重生的鬼怪异变之后,士兵们还是要更加冷静一些。 围墙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李潼不敢行到更外面去张望,但是墙头上暴露出一排排的枪刃,很显然这会儿正有大量的士兵向这里聚集。 看到这些后,李潼更加忧心忡忡,他退回了房间里,小刀挂在了腰带上的带勾上。唐人衣服没有宽大袍袖,一些小物件就挂在腰带上方便拿取,称作蹀躞。 挂好小刀之后,李潼才又从那些卤簿箱笼里抓起一些小的三彩冥器摊在榻上,准备之后真有士兵进来抓他,就用这些东西砸人自保,当然也只是聊胜于无,如果那些禁卫兵真的冲进来肯定没什么效果。 这些无聊举动,也只是反映了李潼对于他的处境实在不敢抱乐观之想。且不说死而复生的妖异,在武后临朝的背景下,他作为李贤的儿子这一点就是原罪。 按照他所接受的少年李守义的记忆,现在正是垂拱四年五月末,即就是公元688年,也正是武周革命进行到关键时刻。这一个时期的李唐宗室实在太悲催,死于非命者数不胜数。 就像李潼魂穿附身的这个少年李守义,记忆中显示在其父李贤身死后不久与家人被军人们押回神都洛阳便一直居住在太初宫别殿,并在五月初被单独关押,昼夜有人逼问,再加上饮食不继,忧恐之下本就体质纤弱的少年便一命呜呼。 关于这一段记忆,少年李守义所留下仅仅只是那种惶恐得无以复加的感受,李潼甚至不知那些人究竟要从其口中拷问出什么,但也足以说明他处境之恶劣。 眼下的李潼,尚不能完全接受魂穿大唐这一事实,又惶恐于接下来将会有怎样的厄运降临,更没有心情去仔细梳理脑海中少年李守义的记忆细节,只是困兽一般,忐忑的坐在这个充作殓室的房间中,等待事情进一步发展,也在思忖有没有自救的可能。 0002 又一个才人 本来已经夭亡将要入殓的永安王李守义死而复生,这个消息以惊人的速度向外进行扩散着。虽然负责夹城宿卫的右羽林将领快速下令封锁消息,但如此妖异事迹还是通过各种渠道逐次向外传播。 故太子李贤死于巴州之后,垂拱元年复爵雍王,妻儿俱被收养禁中,不使外居。其中便包括原太子妃房氏并诸姬妾,长子李光顺、嗣子李守礼、幼子李守义并幼女长信县主等人。 四月末,摆设在则天门外的铜匦有人投书举报李氏诸王阴蓄不轨并暗结禁中,太后检阅之后虽然没有明诉外朝,但却暗使刑吏于禁中搜查。被囚居在宫中的故太子李贤家眷们,自然便有着莫大的嫌疑,因是自房氏一下诸妻妾子女便被分别监管,昼夜审问不断。 雍王太妃房氏,因为不能洗冤自白,眼下被关押在西隔城瑶光殿后。瑶光殿坐落于九洲池湖中岛上,此际正是百花繁盛、风景旖旎的苑中良辰,但房氏戴罪之身,目下也只被拘押在殿后廊舍中,所见无非丛生杂竹,与御苑胜景全无接触。 房氏毕竟是故太子正妃,虽然戴罪,但负责审问的宫人们也不敢逼辱过甚,只是将房氏的起居行动限制在这不大的房间中,每天有人固定来询问一些问题。 其实包括这些负责监押的宫人们也明白,故太子李贤一家于禁中被严密看管,根本没有接触外界的机会,即便是不断的审讯,也难问出什么有价值的情况出来。但这是太后的意思,她们也只有执行,即便是有什么同情的想法,也都苍白无力,只能按捺深藏。 这种被拘禁审讯的日子自然不会舒心,房氏年方三十,但容貌已经是憔悴,两眼也黯淡无神。 特别昨日得知庶子李守义夭亡之后,她心情更加悲怆,散髻披发覆面,深跪房中不饮不食,从昨日一直到现在姿势都没有什么改变。如果不是间或发出几声啜泣,负责监管的宫人都要怀疑房妃怕是也已经情况堪忧。 人在逆境中,亲情尤为可贵,房妃膝下并无所出,虽然收养了庶子李守礼嗣雍王爵,但对其他两个儿子也都视若己出,用情至深。 特别这个幼子李守义,其生母沈氏于巴州自悬追随太子而去,房妃未尝没有此心,但庭下却还有年幼子女需要教养,只能忍痛偷生,对于幼失怙恃、生来纤弱的幼子李守义也更加用心。 但是生在如此门庭,诸多无妄之灾,身不由己,多日前洒泪作别,再闻讯已是生死两断,甚至不能亲往收殓,房妃心境枯槁悲愤,已是痛不欲生。 宫闱之内人多眼杂,发生在夹城的事情很快便传到了隔城中。生人多有仁念,只是大小不同,在看到房妃如此悲戚之下,难免有宫人心怀不忍,入内细语劝慰:“请太妃暂忍悲情,前日应是传讯有误,大王仍然在生……” 听到这话,房氏身躯陡然一颤,瞪大红肿双眼,死死盯住面前宫人:“你说我儿未死?那、那孩儿,他还活着!” 房氏这么大的反应,宫人也吓了一跳,但其实她也只是道听途说的消息,特别死而复生这种谣传,她也实在不敢笃言,面对房氏追问,只能支吾以对。 房氏这会儿却难再房中枯坐,她见宫人不能笃言,只是摆手涩声道:“请女史暂退,勿受我累……” 宫人不知她要做什么,但听到这话后便也不敢久留,退出房间后匆匆离开此处。待到那女官行远,房氏又坐了片刻,似乎在积蓄力量,她深吸几口气,扶着凭几站起身来,久坐麻痹的双腿行走起来踉踉跄跄,但还是咬着牙向外间走去。 很快便有洒扫宫女发现房氏走出房间,慌忙上前搀扶并汇报给此间女官。负责此间事务的女官四十出头,是一名从七品的女典,宫人呼为徐典,得到宫人传报之后,忙不迭率领几名女史匆匆行来。 此时房氏已经在宫人搀扶下行至殿左,将要踏出被监押的范围,那名徐典从后赶来,见状后便厉呼道:“太后垂恩,允太妃于此自陈事迹,太妃难道要违命?” 叫嚷间,徐典便喝令身畔几名女史上前要将房氏拉扯回舍,房氏劈手夺下一名女史发簪反握手心,牙关错咬,面露狰狞,正在女官、宫人们惊悸不定之际,房氏却猛地将发簪插进左腿中,血水飞溅很快洇湿襦裙,宫人们顿时惊声尖叫起来,那几个抓握房氏的女史更是忙不迭抽身飞退。 房氏摔倒在地,只是裂目厉视那同样惊慌不已的徐典,颤声说道:“我要见我儿守义,即刻去见!” “这、这……太后嘱令,妾、妾怎敢……” 那徐典脸色变幻不定,一边回答着房氏,一边暗示宫人上前夺簪。可是那几人还未上前,房氏又将簪子拔出戳在喉间,脸色也变得惨淡至极:“先王骨血托我,妾才忍痛偷生!如今母子不见,生死不知,若不能生人相见,那不如同赴黄泉,共觅先王!” “太妃切勿……” 徐典见房氏死志决然,一时间也是完全的慌了,要知道就在昨日因为永安王夭亡,负责监守的女掌已经身陷刑狱。无论太后待故太子家眷态度如何,这些贵人际遇如何凄楚,也不是她们这些女官能够随意逼杀。 眼见房氏以死相逼,徐典无奈,只能命人安排,当然也不忘向更上层汇报,以求减轻自己的干系罪责。 瑶光殿位于池中岛上,宫人摇橹将房氏并几名监管女史送到岸上。之后房氏仍然紧攥发簪,不顾腿上伤势,一步一血往西面夹城而去。所过之处,血迹刺眼,观者无不泪目凄然。 此时的李潼,尚不知他那名义上的嫡母为了见他付出怎样代价。他是下意识抗拒接受自己这个新的身份,但不断汇聚而来的羽林宿卫已经将此处团团围住,显然这个新的身份他不接受也得接受,而且在这禁宫之中大概也不存在一个隔壁老王可以让他攀亲认故,展开新的人生。 原本散在院子里的宫人们也都被驱赶聚集到了一处,只是仍然没有人上前来与他接触。那些聚集至此的士兵们也只是贴墙而立,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倒让被围困在房间中的李潼生出几分悲壮兼恶趣的想法。 很显然,他这个就连自己都无法接受并解释的魂穿现象,也给那些淳朴英武的大唐羽林贲士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 是了,可不可以利用自己这个魂穿的妖异现象来稍作文章,让处境得以改善? 不过,这思路刚一打开,还没有来得及继续深思,门外又有骚乱声响起,打断了李潼的思绪。他起身绕墙小心翼翼行至门侧,刚刚探出头去,便看到一幕令他毕生难忘的画面。 院墙外许多羽林宿卫潮水一般退入庭中,左右散开,而在宿卫退散所出现的空隙之中,正有一名襦裙散发的妇人踉跄向内而行。妇人上衫下裙,裙衣红得刺眼,抬臂握拳抵在颈侧,她一边行着一边向里望,嘴里则发出凄楚的喊叫声:“三郎,三郎……你究竟是生是死?” 李潼愣住了,他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在看到对方之后,却有一股孺慕欢欣的亲近感由心而生,下意识的举步踏出房门,一个称呼涌到嘴边却有些喊不出。 妇人隔着李潼还有几米远,但在看到李潼之后,那憔悴的脸上却露出由衷的笑容,继而似乎一股信念的力量快速流逝,然后便摔在了庭中。 “夺下太妃手中利簪!” 一路跟随至此的徐典见状后蓦地喜上眉梢,抬臂驱赶着身后宫婢一拥而上,将摔倒的妇人团团围拢起来。 李潼看到这一幕,羞恼无从按捺,他抛开心中那卑微可怜的防范,阔步行了上去,用力推开挡在身前的宫婢,弯腰扑在了妇人身前,看到对方那喜悦又疲惫的眼神,嘴角在颤动几下之后,终究还是喊出了一句“娘娘”。 “我的儿、我……” 妇人抬臂要将李潼拥入怀中,身躯却是蓦地后撤,已经被那名女官徐典指使着宫人们拖到了后方去。 李潼半蹲在原地,隔着众人交错身影望着妇人,心内已经生出自己的的确确已经来到这样一个世界的真实感,对面那个略显狼狈的妇人是他的嫡母,在这样严酷的宫闱环境中,以命相胁也要争取一个见他一面的机会! “娘娘,我没有死。我死了,但又活了……” 李潼站起身来,以少年李守义的口吻望着房氏,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来,脸庞却显得僵硬。 此时他的身边也聚集了为数不少的人,几名体魄魁梧的羽林贲士们隐隐将他包围起来,抛开了心中的惶恐,李潼环视周遭,沉声道:“我是太后血传,圣人从子,你们敢放肆?” 听到这话,不独周遭杂错人影僵了一僵,就连被宫人们半抱住的房氏望向李潼的眼神也显出一丝狐疑。 李潼不理其他,硬着头皮走到房氏面前,快速的组织言语开口说道:“娘娘信不信阴府轮回?彼中日月,不同人间,假死短日,我已经周游四时……” “大王所言是真?” 李潼胡扯话音未落,更在房氏等人身后又响起一个诧异的声音,那声音清脆婉转,继而声音的主人便出现在李潼视野中。 然而不待李潼细作端详,房氏已经转身扑至那声音主人面前,泣诉道:“请上官才人敬告太后陛下,坤福浩荡,幼子承泽,亡魂复生,幸在恩佑!” 上官才人?上官婉儿? 听到房氏的泣诉声并对来人的称谓,李潼又是一愣,转又好奇的望向来人。 0003 前途堪忧 上官婉儿时年二十五,正是一个女人韶年正盛、芳华艳丽时节,发结百合髻,同样是上衫下裙的打扮,但站在人群里却是清丽独秀。 她臂弯环披黄罗帔子,本来一双晶亮的眼睛还在认真观察着李潼,待见房氏扑在身前,连忙弯腰将之搀起,但却并不接房氏所言。 待见到房氏衫裙血污并颈间的血红,上官婉儿眼中也泛过一丝哀伤但又很快压在眸底,她侧身搀扶住房氏,用一种责备又关切的口吻说道:“先王所遗,岂独永安?太妃虽然思疾念切,但也不可轻操凶险,如此不止让受者失于孝道,一旦险成于难,二王也将痛失所恃,此迹实在不可复为!” 说话间,她又望向那缩头立在一侧的徐典,语调也变得冷厉起来:“宫人典掌用事,是为了让禁中井然肃静,各安所在。职内生出这种乱子,尽责与否,我不便置喙,但请徐典自趋尚事者座前详陈!” 那徐典唯唯诺诺点头,不敢口出不满并埋怨,只是望向雍王太妃房氏的眼神多多少少有些不善。 之后上官婉儿便又望向带队的羽林将军,开口说道:“宿卫拱庇禁中,所守在于慎重。妾非持戈长,不敢轻言讽事,但帏私难得是清静,还请将军体宥。” 那羽林将军叉手示礼,之后摆手驱退一众羽林贲士,自己也退至院舍之外,不再立足其中。 李潼这会儿只是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上官婉儿的艳丽的确让他眼前一亮,但眼下这状态很明显不适合欣赏美色,特别之后这女人一系列的言语,又让他忍不住感慨,能够被武后欣赏留用在身边的女子确是不凡。 抛开上官婉儿对当下混乱局面的调控,最让李潼关心还是他那嫡母房氏泣诉所言,原来他也是有将自己死而复生的事迹加以利用的想法,却想不到房氏在悲戚外表下很快便脱口而出坤福庇护云云,思维较之他实在是敏捷得多,直接将他的复活与武后福泽联系起来。 但这个上官婉儿也实在是敏感得很,直接就绕开了这一言语陷阱,并用寥寥数语杜绝房氏继续言行失控的可能,也实在是心思玲珑。训斥那女官徐典,既确立自己在当下场面的权威,其实又让自己游离事外,这又是一种不废于事的明哲保身。 李潼一边沉吟回味,一边缓行上前,准备从上官婉儿身畔接过嫡母房氏,但他还没有靠近过去,上官婉儿已经拥着房氏退后,并对他说道:“请大王暂居闲庭,容妾奉送太妃归苑诊细。” 李潼见状,疾冲一步大声道:“母伤子痛,请才人留情勿陷,容我近前侍药。”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却并不直接回答,只是转头看了房氏一眼。 房氏这会儿也过了最初的冲动,并在上官婉儿话语中意识到自己今日的冲动多有隐患,已是心乱如麻,她只是望着李潼缓声道:“垂死复生,人间大瑞,儿郎承此恩泽,切勿辜负!安守此中,静待朝霁。” 一番喧扰很快平息下来,偌大庭院中再次只剩下了李潼一人。 这么说也不对,因为还有几名跟随上官婉儿过来的宫婢也留了下来,她们或是入舍整理洒扫,或是分立于廊前庭中,视线不断游弋于李潼身上,眼光里透出大写的两个字:监视! 李潼也再次回到了房间中,并坐回了帐幕下的素榻上。那些宫婢大概也知这里此前是个什么位置,并不敢站得太近,倒让李潼得以避开那些扰人视线。 环境冷清起来,也让李潼得有精力继续整理脑海中有关少年李守义的记忆细节,以便于更加认清楚他当下的处境。 首先需要认清楚一点,那就是在武周一朝前后,生为李氏宗室子弟,那就是一个大写的惨。而作为章怀太子李贤的家眷,这个“惨”字还要加黑粗描,惨中之惨! 章怀太子李贤自己被废逐逼杀之外,遗下三子同样境遇凄惨,如自己这个魂穿附体的少年李守义,被不断的疲劳审讯惊骇至死。另外的长子李光顺,则是在武周革命的690年被鞭打至死。唯一活下来的嗣子李守礼,后来更是因为常年的幽禁鞭刑熬出了风湿病,成了一个人体晴雨表能够预卜天气。 如果说在此前这些只是与自己不相干的古旧故事,那么在亲眼看到太子妃房氏为了能够见上自己一面,不得不自残乃至于以性命逼迫,人间惨剧正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并周围人身上,李潼也很难再保持什么轻松乐观的心态。 李潼垂首看着自己手足纤瘦的新身体,心情可谓复杂,强汉盛唐,人所向往,可是当自己真正有幸来到这个时代,却发现迎接他的是澎湃汹涌、漫无边际的恶意。独坐在这宫婢环绕监视的房间中,他甚至不敢忿声咆哮以宣泄心中的积郁。 难道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只是为了匆匆一览,饱尝人间苦楚之后再凄凉的奔赴黄泉? 这样一种经历,李潼自然不愿接受,可是他又清楚的知道,所谓的夭亡复生只是一个开始,之后种种真正的折磨将会陆续到来。 武则天其人史上功过如何暂且不论,但是对于她的儿孙们实在心狠,她的履极之路就是李氏宗族与其他被波及的臣民血肉尸骨铺就而成。就算李潼暂保于当下,可是两年后的武周革命、改元天授所兴起来新一轮的打击,他也绝难置身事外。 知道历史后续的发展,只能让李潼对于未来的命运更加恐惧。他只是一个因公殉职的普通人,没有那种天生的斗天斗地的豪迈气概,想到前途种种凶险莫测,甚至生出一种到此一游然后了此残生的打算。 可是当手指落在悬挂在蹀躞带上的餐刀刀柄上时,他脑海中却又闪过刚才房氏决然来见的画面,心中不免百念丛生。 “不知当年青灯古佛的武则天,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脑海中偶发奇想,想到了他那个还不曾谋面的“祖母”,若以前途绝望而论,其实当年被发配感业寺的武则天又何尝没有感受过?韶华虚度,恩泽无享,却又不得不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那时的她,大概也是饱尝了孤独与绝望的滋味,但这些却并没有打倒她,却让她变得更加强大。有的人,只需要一个机会而已,沉沦苦海中,哪怕仅仅只是一根稻草的施予,也能让其迸发出惊世绝艳的璀璨光芒! 抛开李氏子弟与武后天然立场上的冲突,李潼是真的觉得武则天是一个伟大的人。言之伟大,不在于帝王功业如何,而是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勇于野望,勇于践行,人间的规矩约束不了她,永远不被已知的见识自我束缚,将人生之价值发挥到极致,开天辟地第一人! 人生从无侥幸,无非坐言起行! 当李潼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内心里那种不甘,尽管思及前路艰辛,仍然难免软弱,但对软弱的品尝,只会劳神伤志,于事无补。他现在需要确定的,是活下去这一目标,以及围绕这一目标该要怎么做? 是的,求活是李潼给自己树立的大目标,而非打倒奸后武氏、光复李唐江山这种狂妄念想。当然也并不排除未来随着境遇改变,李潼的目标也继续拔高,但就眼下而言,这真是不切实际的狂念。 武氏得以坐大,大而言之在于庶族地主向传统贵族秩序发起冲击,小而言之在于高宗李治十数年如一日的纵容。二圣并尊,一个女人在原有政治生态中能够达到的最高尊荣,早在李治在世时期,武则天已经得到了,之后种种突破,都是立足此前已有的基础上。 武则天能够成为诸夏传统中惟一一个女皇帝,在于世道的因缘际会,在于手段的高超绝伦,一步一步,扎实无比,绝不是一两个微小的变数能够扭转的。 尽管还没有见到武则天其人,但是方才所见上官婉儿那玲珑心窍、谨小慎微的言行方式,给李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也因此明白,想要在武则天煌煌慈威之下得于生存,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更何况他血脉里就存在着原罪。 其实某种程度上而言,上官婉儿的事迹也大值得李潼去效法。上官婉儿祖父上官仪谏言高宗废后,武则天绝对是将这老家伙恨进了骨子里,但是对于罪户之后的上官婉儿却能爱才留用。 这也说明武则天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弄权奸妇,她是有着真正政治家的格局、襟量。 这也给李潼以启发,那就是他如果想活命,就绝不能只在武则天心目中留下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孙这样一个印象,在此之外,必须要展现出超出血脉的价值与用处。 其实房氏临走之前,也给李潼留下了提示,那就是将他的死而复生往祥瑞方面去攀附,让他的存在成为武则天得天眷深的一个证明。 但这当中又有一桩隐患,那就是他不仅仅只是武则天的庶孙,身上还流淌着李唐宗室的血!他能死而复生,是不是又意味着李唐社稷得天眷深,不可逆夺? 一件事情,两种解释,所带来的结果很有可能就是生死殊途!所以留给李潼的时间并不多,如果他不能将事态往好的方面去引导,说不定下一刻就会贲士冲入,将他乱刀砍死! 0004 医博士沈南璆 此时的太初宫禁中,气氛同样很压抑。 雍王太妃房氏此前以死相胁要见永安王李守义,令得这消息快速扩散开,渐有无从遏制的趋势。虽然有上阳宫来使上官婉儿严令噤声,不得再传诵议论,但悠悠之口如百川横流,又哪里能够堵住。 此时的上官婉儿也是一脸的惆怅,她是值宿上阳宫的待诏女官,太初宫发生的事情并不归她监理。可是此中消息奏入上阳宫后,其他女官各有任事,只有她正在空闲。 死人复活这种妖异事迹,不经调查清楚、作出结论,又怎么能上奏太后?太后身兼内外国事,可不是什么闲庭描眉的无聊妇人,一分精力、一刻时间都珍贵得很,自然不能以杂事相扰。 原本若事情只局限在夹城五殿后,处理起来也简单,只需询问有涉人等并亲自审问永安王一番,便可整理上奏,交由太后自决如何处置。可是现在,由于雍王太妃这一闹,甚至就连监工明堂的外廷官员都隐有听闻,事情就变得棘手起来。 但无论事态如何,上官婉儿既然来到太初宫,便必须要尽快拿出一个结论来,否则便无从复命。 “启禀才人,雍王太妃已经送归瑶光殿,并请宫医就诊……” 上官婉儿坐在九洲池边游船上,听到宫婢汇报之后只是点了点头。 其实她这个才人名分严格说来不合章制,乃是旧年太后还为天后时,将她留用身畔而赐予。之后天皇宾天,短短两个月时间内,大唐接连两位圣人临朝,而她严格上说来应是天皇嫔御,不宜再留旧号。 但她始终追从天后任事,天后忙于内外事务,也无暇顾及她的名号问题这些小事,至今也没有做出调整,只能如此尴尬续用着。 从内心而言,上官婉儿是比较同情雍王一家,特别今日亲眼所见太妃房氏之决然自残之后,这份同情更加重许多。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也希望能够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稍作关照。 可是现在由于房太妃反应过于激烈,事情已经很难再小范围的秘密解决,上官婉儿也不敢轻易流露出对雍王一家的同情倾向。这倒不是说房太妃做错了,事实上事态如果能够向好的一方面发展,闹大了反而是有好处。但若是向坏的方面发展,只怕雍王一家很难度过此厄。 现在的局面,可不是好坏参半的情况。最起码在上官婉儿看来,这件事转坏的几率很大。 无论永安王死而复生是不是真的,传扬在外总是横生枝节,太后此际正忙于应对宗室诸王的潜谋,难有精力旁顾,按照过往行事风格,很有可能会直接将此事摁杀在萌芽中。 不过这并不是上官婉儿能够左右的事情,她只是上阳宫诸多女官中寻常一员,也不是什么独得专宠的心腹肱骨,非但影响不了太后的决定,若是处置不当,甚至还有可能将自己也陷入其中。 所以眼下的她,也只能尽量做到实事求是,不偏不倚,恭请圣裁。 这边安顿好房太妃之后,上官婉儿便又带领宫婢们返回夹城,在此召见了一众在这几天时间里接触过永安王李守义的人员,包括送餐洒扫宫婢、监守审问的女史女官以及负责为永安王诊病的医师等人。 上官婉儿斟酌问句,力求全面,还要避免诱问,堂上则有三名女史伏案记录,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想有徇私也难做到。 太后对宫闱把控严谨入微,早在天皇在世时期,便多置宫教博士,扩大内文学馆规模,教授宫女识文断字。待到主政朝局之后,更以颍川王武载德为中使,亲自走访两都臣邸辟召命妇入宫侍奉,到如今,禁中女官群体已经颇为壮大,当中才流汇集,甚至可与外朝分以颜色。 上官婉儿本罪户之后,外无倚恃,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只能谨小慎微,力求无错,否则女官中将有大批人乐意将她取代。 审讯的结果很清楚,特别是参与诊断的医师口供更加没有纰漏。五月中旬乙亥日,也正是太后加尊圣母神皇这一天,在监审讯中的永安王李守义突发恶疾,昏厥不醒,之后由左春坊藏药局侍医出诊并定方,凡所用药,俱在官载。 但之后数日内,永安王病情仍是反复,藏药局只能陈请门下省尚药局接诊。尚药局派医师一人、按摩博士一人、针工二人,凡所施诊用药共五次,确凿可查,但最终永安王还是不治,薨于五月末日。 在确定永安王死亡一时上,尚药局也遵循三诊而断,由一名司医签令,一名侍御医加署,包括藏药局等出诊人员一同签署。 这一份死亡证明昨天午时送入上阳宫,一直到了傍晚由太后降谕着令宫中尚事者简殓入葬,但是当时宫门已经封禁,只能拖到了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上午才进行收殓,接着便发生了之后的变故。 尽管变故已经发生,但是当上官婉儿询问两局医官时,众人仍是信誓旦旦表示不存在误诊的可能,他们于昨日早间已经可以确定永安王的确已经不治。至于那些守夜并参与收殓的宫婢们,也都众口一辞的说永安王当时的确已经没有了生者迹象。 但无论这些人怎么言辞凿凿的确认,都无改此刻永安王正活蹦乱跳待在夹城廊舍的事实。看着汇总起来的证词,上官婉儿也觉得头疼不已,因为这样一个结果实在应付不过去。 一个经过群医诊断,诸多宫婢确认已经死亡的郡王,居然在死去十几个时辰后又活了过来。若是此事传扬到外廷去,不是庸杀宗属的宫闱丑事又是什么? 奉御年久,上官婉儿已经可以想象之后太后可能会采取的手段,那就是在消息还没有完全扩散开之前,圈杀一众涉事人等,自然也包括那活过来的永安王李守义,甚至哗噪禁中的雍王太妃,通过血淋淋的人命去震慑外廷群僚,让他们不敢借此滋事,或请求将禁中诸宗子外放出阁、或妖言惑众。 虽然明哲保身、谨小慎微的性格已经深入骨髓,但想到之后可能会出现那种人头滚滚的惨状,哪怕仅仅只是为了自己能够良心安宁,上官婉儿仍然有些不甘心的问道:“死生混沌,古今晦深,难道就没有弥留假死、之后复活的异事?” “有自然是有的,但永安王病迹确凿,实在不属此列!” 尚药局医师是一名体态微胖的中年人,他捻须沉吟之后徐徐说道,他之所以有此坚持自然也有苦衷,一旦改变了说法做实误诊,对于他们这些医官而言,不啻于一场巨祸,因是咬定前诊。 这个年头,祥瑞丛生,洛水能出宝图,死人再活过来又有什么出奇? 上官婉儿也知从这些人口中做出突破并无可能,将证词稍作整理之后,略作沉吟,决定还是要前往询问当事人永安王一番。 但在临行前,她还是遣健足奔回上阳宫,请示邀请一名太医署医博士同行诊望。有了太医署医博士出面佐证,日后即便外廷要就此纠缠不清,最起码在搜证过程中可确保不会有什么明显漏洞可抓。 上阳宫留守女官在看到上官婉儿呈报结果后,大概也意识到此事棘手,很快就做出了安排。一个多时辰后,外廷太医署一名医博士便循丽景门直入西夹城,往五殿后舍而去。 这一名医博士年在四十岁许,玉面垂须,可谓一表人才,一路行来颇惹宫婢张望。但其人也知禁中规矩深重,加上临来之前已经被严嘱不可窥议,因是一路垂首疾行,丝毫不敢松懈。 这时候,上官婉儿也带领几名女史再次返回了五殿后舍,之后便引领那名医博士穿过宿卫防线,一同进入院中。 听到院中动静,房间中的李潼主动走到廊下迎接,他心里隐有粗略计划,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举止失措,见上官婉儿去而复返,先是紧张询问房氏伤情如何。 抛开脑海中那些记忆画面,他与房氏不过匆匆一面的眼缘,如果说真有什么真挚亲情是不可能,但房氏那近乎壮烈来见他一面却给他带来极大触动。那一个血洒衫裙的踉跄身影,是他在当下这个世道中唯一能够感受到温度的画面。 上官婉儿交代了几句房太妃的情况,才又侧身请那名太医署医博士上前,只是在要作介绍的时候,才想起心思杂重,根本就没有询问对方的名号。 “卑职太医署忝任医博士沈南璆,拜见大王。” 虽然李潼这个永安郡王既不大也不王,但那个医博士还是不敢失礼,主动上前见礼。至于“殿下”,那是更加庄重的称呼,唯储君、皇后并亲王等宗属贵者才可使用。 “沈南璆?你……” 听到这医博士的自我介绍,李潼忍不住低呼一声,旋即便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毕竟还不适应这宫禁新环境的氛围,总是忍不住七情上面。 他也不解释自己惊诧的原因,只是仍然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这沈南璆一番,果然是儒雅端正,仪表堂堂,而且作为医生,保养也是得宜,四十出头的年纪在古人而言已经不算年轻,但肌肤仍然白皙饱满,不见褶皱。生成如此皮囊,难怪会有之后那种际遇。 上官婉儿在一旁解释特意邀请这位沈博士来为他诊察身体,李潼听到这话后,嘴角仍是忍不住颤了一颤,吐槽之瘾大炽,暗道这位沈博士生就一副好皮囊,但却难免榻上亡。医术如何虽然不知,但也肯定是比不上自己铁口直断的相术。 0005 再爱我一次 沈南璆并不知发生在眼前这位年轻宗王身上的怪异事迹,一路行来也都小心谨慎,再加上宫人噤声,更不知当中前因后果。 充作殓所的房间中,一些三彩冥器早被宫婢收拾妥当,并从其他屋舍中搬来一些张设家具,虽然布置仍是简朴,但大体也已经看不出此前用作何途。 沈南璆所担任的太医署医博士,虽然主职是教授医术,培养医学生,但本身的诊望医术也并未荒废。切脉望诊一番,而后便做出了一连串的诊断。 李潼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十分关心,认真倾听,可无奈沈南璆一番话不乏引经据典、专业术语。他此前因为工作需要,对于这时期一些人事有所了解,但若说能够做到跟一位土生土长的医博士进行无障碍学术交流,那也实在做不到。 好在旁边还有一位上官婉儿,对于李潼健康状况同样很关心,在沈南璆诊断过程中便不断发问,问答之际也让李潼勉强明白大概,总之他的身体没有什么大毛病,无非积气郁结以致虚亢,此前或遭虎狼恶疾致使气溃神竭,但也因祸得福,熬过来之后只需要仔细温补调养,已经没有什么大患端倪。 没有什么大病隐灶虽然可喜,但听这个沈南璆说自己体虚,李潼还是心怀几分不忿,再虚能有你虚? 但这些话李潼自然不会说出口,现在的他心里一团火热,对于眼前的沈南璆兴趣要远比侧席上的大美女上官婉儿要大得多。 没办法,眼前这位沈太医未来某年可是要做自己的干爷爷啊,人间百风,唯枕头风最难抗拒,未来他要谋生于武周朝内,跟眼前这位未来的干爷爷打好关系怎么看都不亏。 不过李潼很明显还没有进入状态,拿捏不住对人吹捧的尺度,再加上沈南璆既然已经混到官方医学院医博士的位置,往来自然不乏显贵,虽然仍然不太清楚眼前这位郡王的身世处境,但只看这居住环境也知不是什么得宠贵属,一些夸赞也乏甚新意,脸上笑容便矜持有度。 确定了李潼的身体状况,房中女史们也将沈南璆的诊断判词抄录下来,交由沈南璆翻览署名之后,他的任务便算完成了。 眼前这阴森森的环境他也不愿多待,起身请退,在宫婢引领下行出这院舍,但在走出老远之后,回头看到那位永安王仍然站在后面挥手告别,也让沈南璆有感于这位宗王的谦和有礼实在罕见,在心里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上官婉儿坐在房内刚刚铺设的龙须席上,对照着沈南璆与两局医师诊词,彼此虽然有出入,但却并没有什么大的矛盾。甚至于沈南璆观诊于当下,却能将永安王此前疾状清晰诊断出来,可见医术也是非常的精湛,不愧是供职太医署的医博士。 不过在看到少年拖着病体于外殷勤送别的画面,上官婉儿难免心中一酸,行至廊下开口说道:“医者职内,大王尊体宜珍,致意即可,又何必执礼过甚?” 李潼听到这话,稍作错愕,便又转头望向上官婉儿,这才有精力认真端详这位才名流传后世、经历也称传奇的女子。 武则天虽然权欲炽热,酷烈不似女人,但也不得不承认审美观同样是很出众,显然对于身边女官容貌上非常挑剔。上官婉儿的相貌真的是非常美丽,但又不是那种夺人心魄的妖冶,清丽知性,若要找出一个平实恰当的形容词,便是干净。 真的是干净,虽然李潼来到这个世界不久,但睁眼便在禁中,也算是充分领略唐人妆容之夸张,特别是所见几个盛妆女官,真的是拿脸不当脸,只当刮大白了。 上官婉儿也不算是素面朝天,粉黛轻施不遮玉肌,光洁的额头略宽算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瑕疵,但也更因此而与眉心花钿相映并辉,两眸黑白分明,鼻梁细挺,红唇皓齿恰到好处。 美则美矣,对于这个心思玲珑、能够常伴武后身侧的女人,李潼也真的不敢抱什么轻浮姿态。更何况,根据一些不负责的野史闲说,眼前这个女人似乎跟已故太子李贤还有一段朦胧缥缈的绯闻情缘,无论真假与否,也足够让李潼摒弃心中一些杂思遐想。 上官婉儿并没有回避李潼的注视端详,她其实也在打量着少年。眼下少年,仍是此前将殓装束,较之幞头略显庄重的进德冠,锦绣的袴褶较之常服衫子繁复得多,冠服所带来的庄重却又被瘦弱的身躯冲淡许多,整体看来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可是当少年站在庭中略仰首望向自己的时候,上官婉儿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几拍,因为庭下少年这幅装扮由侧面观去,实在是太像故太子李贤。 但父子之间还是有着显著的差距,故太子李贤精力旺盛,朝气蓬勃,宫人私议在太后诸子中,李贤无论性格又或神态,都是最像太后的。当然,在多年之前此类话题便很少有人才敢谈及。 永安王貌类其父,但更多只是形似,当然也是因为疾病与幽禁的折磨,让这位郡王显得尤为纤弱可怜,茕茕孑立,让人不忍加害。 “哪怕只是生在寻常衣冠之家,这样恭谨可怜的小郎君,大概也会是父母膝上珍物,哪忍加以人世辛苦?” 上官婉儿心中蓦地一叹,对少年的一丝同情转又化作对自身命运的伤感,世间苦难,并不择人而施,自身已经不从容,又能施给旁人多少同情。 李潼并不知上官婉儿心思流转,只是伊人眉眼之间那稍纵即逝的伤感还是落在眼中,他心绪一转,略显低落的垂首说道:“久在禁中,乏于教养,我又懂得什么执礼甚或不甚。只是常年不见外宾,一时难舍罢了。” 少年语调虽然没有多少哀伤,但是听在多愁善感妇人耳中,无不大生感触,思绪绵长。 这些感伤感触,并不足以促使人有什么实质性的示好举动,但最起码在这些宫禁女官心目中,会觉得这只是一个柔弱无助且无害的可怜少年。可怜不可怜,李潼并不在意,但若能让人认为他是无害的,少于戒备,这就是一线的进步。 “妖事陡生,我自己也是惶恐不安。上官才人再临陋处,应该也有疑惑要问,我也只能知无不言,不敢妄诞。” 再次返回房中,面对着上官婉儿与几名女史,李潼盘膝坐定。刚才一人独处,他也试过屈膝正坐的姿势,很快就觉得两腿麻痹,之前更连沈南璆都说他虚得很,眼下也就无谓更加勉强自己。 他无论动作还是语调都放得很慢,只是担心融入度不够,露出什么不合时宜的马脚出来。 上官婉儿本来准备了几个问题,可是这会儿却有些问不出,沉吟少许之后才开口说道:“此类异事,妾也少有经见,不知从何问起。前时大王所言,昼夜之间,已历四时,不知可否稍作详述?” 李潼看一眼不乏好奇的上官婉儿,又看了看两侧持笔执卷准备记载的女史,脸色又变得伤感起来:“我、我见到了阿耶……亡父……” 此言一出,顿时如春雷乍响,对面上官婉儿几人陡然色变,特别上官婉儿更是已经离席而出,似要拔足而走。 眼见佳人如此惊慌失态,李潼心中顿生满满恶趣噱意。从第一眼见到这女人,便是一副从容不迫、动静有秩的姿态,这不免让忧心忡忡、迟迟不能进入状态的李潼心中多生挫败,可是现在自己一句话便让对方如此失态,倒让李潼生出一股郁气消遣的爽快感。 “或在梦中,或是臆想,亡父音容,宛若眼前,持我手黄泉并行,教我经书诗赋,教我人伦道理……” 李潼要捏造这样一段不存在的黄泉游,也是为了之后被相熟者察觉习性大变提供一个解释说法,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为了引出他接下来的说辞:“当时光影迷乱,我并不知是幻是真。但阿爷音声严肃如昔,让我不敢失神忘教……” 上官婉儿原本已经离开坐席,实在不敢继续再听下去,可是少年语调凄凉哀伤,所言却又如此荒诞,让人好奇心炽,忍不住要继续听下去,特别在听到少年讲起亡父音声如何,上官婉儿又忍不住开口问道:“大王所言确凿是真?记下来,全都记下来,一字不许疏漏!” 后一句是对身边几名持笔女史下令,上官婉儿思绪挣扎,终究还是决定留下来一探究竟,她是太后耳目,只要能够保证如实陈奏,又有什么不敢听,又有什么不敢看! “醒来后,我也仔细回味品思,若非阿爷音声真切,我也实在不敢自信能够历此玄奇!” 李潼抬手掩面,状似追思,其实是担心神情细微暴露出不可信的细节马脚被上官婉儿看破,语调再作放缓,努力组织着语言:“阿爷教我良多,当中琐细,也不知该要如何从头说起。寒暑历遍之后,阿爷与我作别,道是圣主轮王慈悲降世,司掌人道,我有血嗣承恩的福泽,不该命绝此时,嘱我速速转身疾行,不可回首张望,南向苦行六万步,便能张目见日,回归人间……” 大概是自己也觉得编造得越来越离奇,李潼越讲声音便越弱,几名女史甚至探头到他身侧,才将他所言快速抄录下来。 “我问阿爷如何取信旁人,阿爷授我《慈乌诗》,只待人垂问转诵。” 终于把话题硬扯到了自己苦心准备的文抄节奏上来,李潼心里也暗松了一口气,然后便放下掩面两手,神情肃穆的吟咏起来:“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百鸟岂无母,尔独哀怨深。应是母慈重,使尔悲不任。慈乌尚知情,人亦惭失亲。顽愚不自量,日久损修身。辛苦寒暑计,悠悠慈母恩。掩耳逐于野,此心不如禽。阴阳割生死,凶顽难复归。悲泪寄语重,请君封曾参……” 这首诗不短也不长,李潼念诵极慢,毕竟一边要回忆,一边还要生拼硬凑,所谓生吞白居易,活嚼韩退之,合辙押韵与否还在其次,关键是要表达出那强烈炽热的跪舔之心,我爸知错了,求奶奶再爱我一次。 0006 人尽敌国 一首慈乌诗吟咏完毕,房间中久久没有别的声音。 上官婉儿从女史手中接过一份录书,持卷细读良久,特别是那一篇《慈乌诗》。她之所以能够被收留禁中待诏听用,很大一方面的原因也是诗文方面造诣不浅,赏鉴更是最基本的禀赋之一。 诗篇乍一入眼,上官婉儿眉梢便忍不住微微一颤,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则是怀疑。故太子李贤诗作虽然不多,但她也曾欣赏过几篇,与眼前此篇很明显是截然不同的文义风格。 当然这也不是不可解释,际遇的变化,心境的流转,都能造成文风的转变。而李贤命运则更是跌宕,堂堂的大唐储君成为被废黜外贬幽禁庶人,际遇可谓云泥之判,由此文风渐改,洗去藻丽,远于浮华,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抛开风格转变,这首诗问题还是不小,因情而入,由物及人,可以看到前半篇都是平铺缓进,平实且物情渐挚,但是当转入人身上时,则就变得跳脱紊乱,反复牵强,颇有拼韵强成之嫌,至于尾句请封曾参,更可谓意旨大脱,独成孤题,若是将之抹去,反而能够促成诗意的完整。 当然,若从单纯赏鉴的角度去品评这一首诗作,其实也是脱旨。 假定少年李守义所言都是真的,这一首诗的确故太子李贤伤感所作,那对寻常人而言由孝子悲物惭己伤情继而为先贤正声的牵强诗意,的确可以归为天家家事,意旨非但不脱,反而有了一个跳升,因为这是实实在在能够做到的事情。 上官婉儿反复低吟,思绪却已经发散悠远。 故太子李贤与太后母子积怨已是久远故事,她虽然不够资格涉事其中,但也曾经作为一个见证者,诗作后篇意旨的凌乱,更让她不由得想起那个青春锐意的身影,在饱受挫败之后心境的崩坏与凌乱,他的彷徨与挣扎仍然跃在纸上,终究还是不得不低头,哀乞垂怜舐犊。 将纸卷轻掩,上官婉儿呵出一口气息。这是一首入情之作,而所述之情又是人间乖戾,远不同于寻常慈母孝子,推字观情,若非本就身在其中,谁又能够洞彻优劣? 她从心里已经认定了这应是李贤所作,因为无论前篇的平实,还是后篇的凌乱,那都是感触之言,远非李守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够阅历经深。若是寻人代笔,若能有前篇的水准,便绝不会有后篇的情意浮乱。 但就算是有了这样的认知,对于少年李守义是否真的魂游阴府、与其父历遍寒暑,上官婉儿仍持保留态度,因为这实在太离奇。即便有诗篇为证,也不排除是李贤临死之前口述子诵,留给儿辈乞活之用。 不过,上官婉儿态度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后对此看法如何。 无论此事当中多少离奇,有了之前医官、宫婢的证词,再加上太医署医博士的作证,如今又有了少年李守义口述故太子李贤遗作,这已经形成一个完整的事情脉络。至于当中乱力怪神的玄奇,那不是凡人能够审断清楚的领域。 所以搜证进行到这一步,上官婉儿已经可以返回上阳宫复命了。 她也不愿再长时间的面对永安王,少年虽然看上去柔弱无害,但却让她有种心悸危险的感觉,这或者只是身为女人一种说不清楚的直觉,但也足以让她对少年李守义敬而远之。 只是在起身告辞,见到李守义一如此前送出那位沈博士一样姿态时,上官婉儿还是忍不住心中一动,趁着女史们不曾注意之际,对李守义低语道:“但得先王遗篇,余者无需多言。” 李潼听到这话,明显的愣了一愣,实在没想到上官婉儿居然会主动提醒自己。但不待他有所回应,上官婉儿已经疾行而出。 上官婉儿一行人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别人来到此处。院舍外是当直的宿卫标立,院舍内则仍留有四名宫婢,应该是留此照顾李潼的起居。看来,在太后武则天还没有做出裁断之前,李潼是一直要住在这阴森森的五殿后舍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特别此间被五殿巨大阴影所覆盖,远比旁处要更加幽暗得多。李潼站在廊下,看着前方大殿黑洞洞的庞大轮廓,据说高宗李治生前常幸此殿治事,大概当时他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孙有一日会被拘在殿后任人凌辱宰杀。 但也不得不说,就算李治有所预见,依照他苦恋权柄而又病魔缠身的状态,他也更愿意信任风雨同舟、一路走来的妻子与政治伙伴武则天,而不会相信作为继承人的太子李贤。 毕竟妻子权威仍然来自于他,儿子则是大唐帝国法定的继承人。远的不提,他爸爸李世民如何上位,李治心里就清楚得很。所以李治对于儿子尤其是太子的防备,其实是远远大于对妻子的,妻子了不起成为下一个吕后,儿子要是闹起来,那就是大唐的新君! 从这一点来说,李氏宗亲于武周一朝前后所承受的苦难,李治是要承担相当一部分责任。但用比较冷酷的角度来说,就算武则天之后跳反篡唐超出了李治的预计,但后续事态发展其实又回到了他所预设的轨道上来。 他的妻子武则天可以说是他一手调教出来,公器推而共享,稍作放飞脱轨之后,仍然还是完成了大唐帝国的延续传承。但这稍微的脱轨,当中多少血泪凄楚,那就是具体的人事自受,根本不在天皇心怀之内。 如今的李潼,不幸成为苦难的具体承受者,所以无论他现在能否代入少年李守义的立场,对于那个名义上的爷爷李治,真的是难有什么好感。这死鬼害苦了他,养成一个权力猛兽,自己拍拍屁股跑乾陵喂蚂蚁了,不管身后巨浪滔天。 “大、大王请进餐……” 一名宫婢垂首趋行,站在距离李潼还有丈余外的位置上怯声说道,脸上的忧恐根本就掩饰不住。 李潼见状不免一乐,果然人的快乐泰半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明显这个宫婢对他这个死而复生的妖人惊悸有加,根本不敢靠近过来。 他转身往房门内行去,看到宫婢碎步小退,后背已经抵在了门栏上,突然翻眼吐舌做了一个鬼脸,那宫婢顿时惊得捂脸尖叫起来。而其他三名还在房中做事的宫婢在闻声后,也都惊得身躯一抖,或冲进房间角落,或钻入了屏风后。 “我是人非鬼,和你们一样的血肉之躯,也不是喜欢生啖血食的恶灵。你们要是还惧怕,也不必在这里,退下歇息去吧。” 李潼虽然苦闷,也不会恶趣味到惊吓这些宫婢,他只是不喜欢这么被人贴身监望,既然这几个宫婢也吓得不得了,也实在不必彼此勉强。但他也明白,要是直接驱退,还不知又会引出什么闲话杂舌。 果然,在听到这话后,那几个宫婢都如蒙大赦,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鱼贯行出,转向院舍中另一处房间后便闭门不出了。 房间里一盏宫灯,两处明烛,摆在不同的位置上,饮食则是两名值宿的羽林军士送进来。按照少年李守义的记忆,这应该属于额外的加餐,以往则是入夜不食,而且餐食较之往常似乎也更显丰富,这大概是上官婉儿离开前的交代吧。 正常人的思路,逢此变故,肯定是无心进食,但李潼也算是有几分认命,且过当下吧。据他的了解,少年李守义是在昨天早上便病亡,此前饮食肯定也是马马虎虎,李潼醒来后也只是吃了一点宫人遗留的食物聊作充饥,这会儿也的确饿了。 餐食种类不少,一部分已经被宫婢摆在了食几上,还有一些则仍罗列在箱笼中。 摆在最中间是一份蒸鹅,表皮油光透亮,居然还抹着麦芽糖,不知是怎么样的神仙口味。几张胡饼腹囊鼓鼓摞在一起,烘烤得表皮炸花,露出里面香气浓郁的羊肉馅,应该就是较之胡饼更高一级的吃食古楼子。 唐人吃馕那可真是上下风行,《朝野佥载》有武周时期张衡,熬到四品再加一阶,已经将要成为三品紫装大佬,路上见到胡饼新熟,买了一张骑在马上边走边吃,结果被御史弹奏,就这么丢了官。吃货的悲哀,这张胡饼也是贵得很。 当然也是因为这个张衡起点太低,令史出身,即就是县令的属吏,这属于流外出身,在官场上本就受到歧视,升迁也要更加困难。 故纸闲说,与眼前活生生的事物联系起来,给人以非常奇妙的感受。 如果不是自己这个新的身份太危险尴尬,李潼大概也会更加享受这一次唐穿之旅。唐人饮食或者说宫廷膳食,尽管只是日常餐饮,也是有所保证的。 主食里还有一盆面片汤,又称汤饼或馎饦。唐人豪迈也体现在餐具应用上,一盆、不是一碗,浅口大腹,内盛鸡丝香汤,面色碧绿,入口清爽劲道,似乎添加了一些草木汁液的佐料,应该是煮熟之后又用井水镇过,类似冷面的吃法,也的确还有一个别称叫做冷淘。 这一份餐食也让李潼意识到眼下的时令在盛夏,他身上还穿着略显厚重的袴褶,此前并不觉得闷热,眼下意识到之后,才感觉到衣内早已经被汗水浸透,可见从醒来一直到现在,他的精神一直是紧绷着,丝毫不敢松懈,就连如此明显的闷热不适都没有感觉到! 0007 上阳宫官 房间已经被重新布置过了,一些扎眼的冥器早被收了起来,包括此前李潼收集起来准备用作防身暗器的三彩陶偶。 唐三彩在后世名气不小,主要出土于洛阳。这是因为三彩通常用作冥器,洛阳城外北邙山又是公认好风水,坟摞坟,墓叠墓,李潼他们作业地点还不在真正北邙区域,结果一时的马虎,他就被一个暗墓坑杀到了这里来。 所以三彩虽然名贵,但谁家要是日常器物都用这个,那也真是全家富贵了。 饮食虽然很精致丰富,但李潼还是有一点不爽。他哪怕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用菖蒲包粽子,手法和味道都怪怪的,这狭长的小肥叶好用吗?这么做除了显得有点俏皮之外,分明是要把他作为毒物、邪祟给驱灭掉!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李潼才注意到无论眼前的饮食还是器物,简直处处都有此类小心机。冷淘里加了艾汁,金银平脱的食盘分明是一个沙门护法的狰狞形象,就连筷子都是桃木的! 在箱笼最底层里,竟然还压着几张朱砂勾勒的咒禁符纸,可见准备这些的宫人是怀揣着怎样炽热的降魔心念,能想到的手段统统招呼上来,就怕灭不了他这个邪祟! 身为大魔王的李潼,这会儿却颇感哭笑不得。他魂穿一千三百年,再拍着胸口说什么乱力怪神不可迷信,那也实在说不出口。而让他感到一丝不安的是,这些小心机的小手段,其实都可以归入一个范畴之内,那就是厌胜! 厌胜是什么?这读音叫做压胜,后世看来只是一种蒙昧的迷信活动,但在当下,却是足以要人命的恶行。唐律十恶中第五罪中不道,其中就包括厌胜害人! 厌胜这种行为载于史籍,往往伴随着冤案与****,比如汉武帝时期的巫蛊之祸。而武则天在独霸后宫的过程中,也伴随着此类事件,王皇后被废于此相关,后来的武则天也险些因此被废。总之,这种事谁沾到谁倒霉!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潼额头上一时间也是冷汗直沁。此前他只想到利用自己重生这件事情来改善处境,却没正视到普通人对此的惊恐与抵触。 他当然不会用厌胜这种手段去害人,但却防不住心怀恶意者以此来构陷他,把自身进行妖异化或许能收短利,但在长远来看还是不妥。除非他能强大到武则天那种程度,否则过多的神秘、妖化自身,必会成为被旁人攻击的弱点! 这时候,他又想起上官婉儿临走前的提醒,原本他还有些不理解,现在想来,这真的是波诡云谲的宫闱中生存下来的经验之谈。未来的他,就算侥幸活下来,肯定也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宫禁幽闭生活,细节上尤其需要谨慎。 不过,这一份危机感也并没有让李潼忐忑不安。假使他那个便宜奶奶武则天真要打定主意弄死他,也不必使用厌胜这样的借口,跟捏死一只蚂蚁没有区别。 真正让李潼心生警惕的,还是他作为一个外来者,在没有真正浸入这个时代之前,还是不宜将自己的真实企图过于强烈的表达出来。 此前在回答上官婉儿询问时,李潼着重讲起所谓圣主轮王,自然不是为了宣传封建迷信那么简单,他是希望能够将自己的复活与武则天的天命所归捆绑起来,从而获得更加长久的保障。 武则天以女主称制,想要君临天下,在传统的儒家或者道家观念体系中,都找不到法礼上的依凭,想要说服芸芸大众承认这个亘古未有的事情,便只能求诉于佛家的体系。佛家典籍《大云经》,又或者说《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在对古经的义注中就提到弥勒下生、女主当国,转轮王、阎浮提州主等等。 这一部佛经义疏,眼下还在紧张编纂着,还没有真正面世。但是当中一些理念,却早已经传扬出来进行造势。李潼想要将自己的复活穿凿附会而上,是希望将自己的人身安全融入到这一套体系中来。如此一来,他的生死便也成为武则天天命归否的一部分。 上官婉儿的提醒,不啻于在暗示李潼,这件事里面水太深,远不是他眼下这个小胳膊小腿能够蹈舞其中,存在感太强烈,反而会让他处境变得更加凶险。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活命,那一篇《慈乌诗》足矣,其他的加戏,远不是现在的李潼能够折腾起来的。如果《慈乌诗》也不能保他安全,再折腾其他也是多余。 想通这一层之后,李潼又忍不住感慨,这一时期的局势混乱与复杂,还是比他想象中要严重得多。他作为一个突然降临的闯入者,想要游刃有余、徜徉其中,无论手段还是计谋仍然非常不足。 不过话都已经说出口,检讨自警足矣,再作什么懊悔也只是浪费精力。眼下的他,处境仍是绝对的被动,尽管已经做出了一些努力,但最终结果如何,只能等待。这种任人鱼肉的感觉,也实在令人抓狂。 不过在烦躁之外,上官婉儿对他的善意流露,也的确称得上是一喜。哪怕仅仅只是一点提醒,深作咂摸,便能获益良多。这个能够久伴雌虎的女人,也实在是名不虚传。 当然,李潼也明白,单凭他作为少年李守义的身份,远不足以让上官婉儿对他释放善意。对方这一次的提醒,应该还是看在故太子李贤的面子上。 这么看来,他那个被强塞上头的便宜老爹人格魅力也是不小,尽管已经去世数年,还是能给儿辈留下一些遗泽承惠。 所谓的一段情,未必空穴来风,最起码对眼下的李潼而言,如果能够与上官婉儿维持一个良好的互动,对他是有利无害。 至于眼下这种完全被动的状态,与他而言也是一种磨砺,如果能够挺过去,必能回馈他以强大的内心。一如旧年感业寺中的武则天,只凭一线似断似续的野合情缘,便能熬过寂灭,绽放出璀璨光芒。 羸弱无力时,也只能托命于侥幸,但只要能够给他一次能掌握命运的机会,他都要奋勇争取,绝不退缩! —————— 上官婉儿回到上阳宫时,天色也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不过对于她们这些伴驾宫闱的女官们而言,昼夜的分别没有什么意义,或劳或休全凭太后的需要。 不同于禁中的冷清,上阳宫内一片热闹,彩灯上下悬照,廊殿之间光线充沛,跟白天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宫人们频繁的出出入入,薄衫丝履,行走起来几无声息。 上阳宫坐落于洛水西北岸的高坡上,建筑规模较之长安大明宫还要宏大倍余,因为地处禁中太初宫的西侧,又称之为西宫。南向俯瞰洛水川流并畿下百坊,北面便依傍着皇家园林神都苑,四时景致虽有不同,但也都是美不胜收。 观风殿是太后临朝、集会百官的正殿,但只要不是朝日,太后在夏日还是乐居南侧的本院丽春殿,河风清爽,驱散暑意,风景也是绝佳的秀丽。 行入本院,上官婉儿并没有直谒太后所居丽春殿,而是走进了飞檐横列的本枝院左厢,这里便是宫中女官们集中办公的大本营,也被闲嘴宫婢戏称为内政事堂。 上官婉儿作为从舆日久的女官,在这里自然也有固定的办公场所,是一所南向开门、内外三间,办公、居住并在一体的厅室。 这样的办公居住环境,已经是仅次于两名御正的规格,但这也并不足以说明上官婉儿便是太后不可或缺的肱骨臂助,因为类似待遇的女官还有七八人。 而且颍川王武载德还在奉太后命不断走访两都士家,礼请征辟那些名门命妇入苑任职,继续扩充苑中女官的规模。其中不乏后来居上者,所以在女官群体中,竞争也是非常的激烈。 回到自己的居舍中,上官婉儿便命宫婢掌灯,临案将女史们那几份不同的载录汇总整理,条理清晰的重新抄写一遍,笔迹乃是飘逸潇洒的飞白书。诸多书体,太后雅好飞白,这自然也就成为女官们必须要掌握的技能。 一番梳理用去了半个多时辰,期间上官婉儿也是忙里偷闲,快速的吃了几块齐墩果饼,她上午前往禁中奔劳至今,早已经错过了膳食时间。 齐墩果油调和栗子粉做成的糕点,异味小、无渣滓,充饥耐饿,也颇得她们这些忙起来不分晨昏的女官青睐。 书写完毕之后,上官婉儿又将纸卷从头一遍,务求没有遗漏,然后才封上纸卷、反手而持,离开自己的房间往左侧居中那厅堂而去。其实这里才是女官们正常办公的地点,由一名御正主持。但是上官婉儿处理的事务有隐私的必要,所以才在自己的房间中整理完毕再呈送御正批阅。 厅堂里要比白天冷清一些,但也有五六个女官临案忙碌着,见到上官婉儿行入,俱都微笑颔首。 “启御正,婉儿晨午入北苑视问永安王事宜,因归复命。” 上官婉儿行上正堂,将手中纸卷并早前领取通行禁中的符牌一同奉上。自有一名女史上前,接过符牌勘验无误,然后归案将几时取走、几时归还都详录在册。正是因为宫禁管理如此严格有序,苑中才需要如此众多识文断字的女官、女史。 端坐在正席的当直御正四十多岁,望去雍容华贵,本身也是名门出身,乃是天皇一朝名臣裴行俭正妻夫人厍狄氏。也正是因为出身的不凡,再加上太后的信重,厍狄氏才能成为宫中女官首领之一。 “永安王?我听说……” 上午的时候,厍狄氏没有当直,但在此前不久也听说禁中异事,难免好奇,只是她这里刚一开口,便察觉到厅内几名女官视线俱都向此望来,便闭上了嘴,只是接过纸卷低头起来,又过一会儿,她才又抬头问道:“确定已经没有遗漏?辛苦上官才人,且先歇息去吧。” 说着,厍狄氏又将卷宗卷起,拿起笔来却又略作停顿,无作任何标注,便将之摆在了一旁的五色藤箱笼中,此时摆在里面许多卷宗,俱都是不久后便要呈送太后亲览的事务。 看到这一幕,上官婉儿眸光一闪,便又垂首告退。她曾听说裴行俭在世时曾因废太子事宜与当时宰相裴炎略生龃龉,但当时人事繁杂混乱,人情故事难说清楚。 厍狄氏将此事加塞进已定事项中,却又不作缓急与否的靛朱标注,谨慎自守之外,看来对故太子李贤一家也是略存同情。这么看来,外廷流言并非无因。 但这一点猜测也无从佐证,毕竟与事诸人俱已故去,大概厍狄氏也如自己一般,怜悯有之,但也同样无能为力,发于微,止于微,该发生的总会发生。 0008 圣母神皇 回到自己的居舍,上官婉儿便解衣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卧榻屏风后却传来了低呼声:“启才人,神皇陛下有召。” 五月中旬,太后加尊号圣母神皇,但是当今圣人仍然垂拱阙中,因是有关神皇敬称只在上阳宫内使用,至于在外仍称太后或皇太后陛下。 上官婉儿连忙起身穿衣,素面无妆疾行而出,行走途中由一个香囊里倒出一枚香丸含于口中。这香丸名为口檀或含香,功能提神润喉,消解宿眠口秽,可免御前失仪。 其实讲到提神洁口,盐渍槟榔伴蒟酱汁吞嚼要更加有效,但蒟酱辛辣,槟榔渣滓伤牙损舌,故不为宫中女官所喜。 至于这些口檀香丸,宫中虽然也有供给,但一些高级女官如上官婉儿等仍然愿意自己调配制作,用料则奢俭随意,日常闲来也有斗香之趣。 上官婉儿所配口檀用料精致,香气持久清新,就连太后用过都赞不绝口,在苑中女官群体中也颇得誉,称以上官含香。上官婉儿在女官中人缘不错,也在于乐善好施,偶或将之当作日常交际的赠品。 行至丽春殿外,上官婉儿特意看了一眼殿廊下所立的铜漏壶,发现时间已经到了丑时一刻,而殿堂内外仍是灯火通明。太后虽然年事渐高,但精力仍然旺盛,漏夜治事也是寻常,她们这些女官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上官才人来得太慢,陛下都快要等急了!” 殿阶上,一名头作抛云危髻的艳丽宫婢居高临下望着上官婉儿,眉眼间有几分不悦。 上官婉儿闻言,连忙作垂首道歉状。 这名宫婢名为韦团儿,虽然并不属于女官,也不在禁中诸司典掌任事,但却颇得太后宠怜,因是气焰颇高,特别因为要在殿外迎送进拜女官,谁要是让她等得时间久了,难免会被埋怨几句。 宫婢韦团儿的嚣张,从衣妆上就反映出来,在规禁森严的内苑里,其身上这一袭石榴红衫裙绝不是没有品秩的低级宫婢能穿的。 韦团儿无职无品,仅仅只是一名官奴户婢,抛云髻作为危髻的一种,高挑耸立,也只有那些真正居无任劳的贵妇才会作此装扮,寻常奴婢顶着这样一个危髻又怎么去做洒扫庶劳? 这韦团儿能得太后宠爱,是因为样貌颇类太后少时,妇人难免韶年难舍,看到相貌类似自己的女子,愿意将之留在身边盛装打扮,仿佛花龄尚未逝远,这也是人之常情。女官们大凡知悉此节,也都不与这韦团儿计较,毕竟能够貌类太后也是福泽之人,不可强欺。 大晚上的不能睡觉,还要站在殿外等待闲人,韦团儿似乎怨气颇炽,尽管上官婉儿已经致歉,她仍站在原地不动,一直等到上官婉儿将装着十几枚口檀香丸的香囊塞入其手中,脸色这才转嗔为喜,并露出几分亲昵姿态,拉着上官婉儿手腕踏入殿中。 殿中屏帷几重,绕行片刻,被韦团儿拉着手的上官婉儿才行至太后御席之前。 大唐圣母神皇、太后武氏此际正软偎团锦绳床,绳床两侧垂帷之外各设珍宝博山炉,四名宫婢手持锦绣团扇香风缓摇。 神皇陛下身躯隐在垂帷之内,透过罗纱依稀只可见身穿偏中性的赭黄衫袍,听到趋行而来的脚步声便抬起头笑语道:“婉儿来了,这小恶婢可是又作闲言?” 声音略显沙哑,充满磁性,但却绝对听不出什么苍老的味道。 后一句明显是在指韦团儿,韦团儿放开上官婉儿的手腕,俯身膝行,不旋踵便入帷内,之后便将神皇陛下微微垂下的两足抱在怀内,娇声软嗔:“旁人常说,婢子也是姣好美丽善娘子,偏偏陛下指凶称恶,团儿真是委屈。” 神皇听到这话,笑声更显欢畅,上官婉儿也赔笑几声,顺势上前敬拜下去,得赐侧席正坐下来。她也算是神皇陛下亲近宫人,但却远远达不到韦团儿那种亲昵。 所谓小恶婢,不过谑称,传达无非两种意思,一是神皇知道韦团儿私下是什么样子,二是她并不打算因此追究这个爱婢。当然其中也未必没有敲打韦团儿的意思,但韦团儿很明显是没有领会到。 不过这种痴愚未必就是有害,因为神皇陛下已是明察秋毫,大概正因这种痴愚才让韦团儿更得喜爱。至于上官婉儿则因想得太多,永远也难如韦团儿一般与神皇相处。 “殿后今日奉来荔枝煎,且去取来。” 神皇坐直了身躯,示意宫人撩起垂帷,露出一张美艳明朗的脸庞。 饶是上官婉儿已经将这张脸庞铭刻心扉,但每每亲见,仍然忍不住感慨,这根本不是一个六旬高龄妇人能有的明艳美貌,尤其眉宇之间咄咄逼人的英迈气息,更让她这种韶龄正享的女子都大生自惭形秽,甘认不及。 韦团儿乖顺后退,但在看到上官婉儿能够移席就近与神皇陛下相论事务,眸底仍是闪过一丝不甘。 等到韦团儿离开之后,神皇陛下才又指了指侧案上的纸卷,笑道:“婉儿笔力愈灵,将拟大家啊。” 上官婉儿垂首谦语,也不待神皇再问,便将日间前往禁中种种详细奏来,不敢有丝毫隐瞒。 神皇陛下肘支凭几,手抵下颌,身躯微微前倾,只是倾听,并不说话,偶或黛眉颦舒,上官婉儿俱都适时调整叙事的节奏,或作删略,或作补充,一刻钟的时间里将事情经过讲述完毕。 之后神皇陛下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只是又拿起纸卷展至《慈乌诗》处,略向内陷的两眼明暗不定,嘴唇微动,似在默诵,又过了一会儿,她才蓦地低笑起来:“人生八苦,泰半自寻。知之即晚,追也难及。儿孙多,积情债,亡且不饶,欲朕何为?” 上官婉儿陈述完毕后,只是垂首默坐,敛息守心。 “这慈乌,真的如此物通人性?” 又过片刻,神皇陛下又望向上官婉儿发问道。 上官婉儿端正坐姿,说道:“慈乌、又孝乌,翅短羽黑,嘴小且白,长则反哺其母,《运斗枢》气仁故反哺,《说文》并《尔雅》诸籍在列,诸馆典藏,妾取内文学馆籍卷,外诸馆异卷是否一同取来?” “可。” 神皇点了点头,片刻后便又说道:“只取崇文馆。” 国朝六学二馆,崇文馆为太子学馆,当今圣人虽垂坐禁中,但不入外朝,学术仍取崇文馆。神皇这么安排,便是暂不打算让外朝知道这首《慈乌诗》的存在,但允许当今圣人知此。 神皇简裁,凡有所命自然不可能事无巨细交代清楚,全凭受命者领会。这也是为何神皇虽然宠爱户婢韦团儿,但并不以事务交付,韦团儿那一根筋的思维远不及身材看来凹凸玲珑,真要吩咐实事,多半误事。 “他虽然是凶顽,但终究是朕身感孕出,罢了,封留罢。” 神皇抬手将卷宗递给上官婉儿,上官婉儿连忙两手接过,稍后便要送回本枝院妥善保存于内库,留待神皇偶或翻看。 神皇沉吟少许,又说道:“那小儿何者所出?” “是沈昭训。” 上官婉儿又回答道,昭训为太子嫔御,秩正七品,再上还有良娣、良媛、承徽,在下则有奉仪,永安王李守义之母便是故太子东宫昭训沈氏,品秩不算极高,但只要有了这个身份,永安王便不是婢生卑种。 神皇听到这话,眉梢微微一挑,原太子嫔御诸人她已经很陌生了,但对这个沈昭训却还略有印象,还是因为这沈氏于数年前殉从主君,这会儿再想起来,便叹息道:“贞母佳儿,也算有传。” 上官婉儿闻言,心内却是一叹,因为这同一件事、同一个人,就在几年前从神皇口中却是不同的评价,当时神皇怒斥沈氏昭训“陋乡愚妇,死不足惜!” 当然,上官婉儿不会开口提醒神皇这一点印象的偏差,但也为永安王松了一口气,有这样一个评价,之后处境应该会改善一些。神皇高瞻远瞩,自不会躬亲杂余,宫中任事者则难免窥情度势。 “母慈子孝,朕已错失,无谓遗憾儿孙。让房氏领回儿郎,禁中择地安生度日吧。婉儿归告裴门娘子安排此事,你也旬日勤访,莫短用疾。” 听到神皇的吩咐,上官婉儿恭声应是,心中却知她想置身事外的打算是落空了,就连御正厍狄氏也被牵连进来。 根源应该还在永安王所说转轮王云云,虽然神皇故作不见,嘴上也不说,但心里必然已经是记了下来。所以安排厍狄氏与自己继续与这一家保持接触,那是对她们也起了疑心,如果她们在之后露出什么阴结永安王或房太妃的苗头迹象,大祸顷刻即至! 当然,类似的怀疑其实也不算什么。起码上官婉儿自己是问心无愧,无惧考验。她们这些苑中女官,即便没有此事牵连,也会在其他方面招惹审视。神皇襟量宏大,布局于天下,策用内外诸种才力,又怎么会缺少驾驭群众的城府? 至于永安王魂游阴府、受教先父、死而复生,究竟是真是假,这不重要。神皇履极在即,仙佛也要低头,遑论一个游离生死轮回的游魂! 0009 圣心取舍 事情安排完毕,韦团儿也已经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个蜀漆精绘的食盒,步履轻盈的返回此中。 上官婉儿不敢闲坐,见状后便起身与韦团儿一同将食盒摆开,由内次第取出饮食器物,手脚轻捷的一一摆在案上。 神皇精力旺盛,国务繁多杂陈,忙起来或就并日而食。 韦团儿近侍饮食,自然也明白神皇这一习惯,虽然神皇只是吩咐去取荔枝煎,但其他的饮食也都取来少量,调酥雕胡饭,烂煨细鹿尾,鱼羊同炙并豉汁调熊白等等,林林总总十余品类,俱都是细察神皇品味而于厨下常备,随取食用。 由此可见这韦团儿能够深得神皇喜爱,也并非纯是因为相貌的问题,日常侍奉中同样能体贴入微。若是换了上官婉儿司掌奉食,虽然不至于有什么过失,但若说能深合神皇心意则也未必,因为就连她自己本身也不是深嗜口欲,更难推己及人的去审辨旁人口味嗜好上的细微差别。 当然,这也显示出神皇的用人精明,不同的事务交给不同的人去做,人在御前只需要各尽其力,也不要妄想着彼此间能够互相取代而一揽内务。 神皇膳食尚精而不重量,每一种餐食也只是浅尝辄止,余下便摆手赐给左右宫侍加餐,并在殿廊下进食。韦团儿又听从神皇吩咐,将刚刚取来的荔枝煎赐给上官婉儿两瓶,并笑道:“上官才人可是真得陛下亲爱,这荔枝煎下贡也只八十瓶,陛下日常饮食都惜量。” 上官婉儿款款接过盛放在越瓷青胎小瓶中的荔枝煎,闻言后只是恭谨致谢,心中却知神皇赐此珍馐哪里是要让她大快朵颐、一足口腹之欲,不过是为了让她将神皇体恤恩重的作风传达及外。 之后接待入苑之内外命妇,这都是要拿出来款待众人的。韦团儿以为自己能恃宠享珍,难怪神皇只肯让她在殿前听用,而不放离左右。 她们在殿前闲聊,突然内中神皇又吩咐韦团儿将殿内盆株撤走丢弃。韦团儿在指挥宫婢做完之后,似乎觉得她在上官婉儿面前只处理这些庶杂事务有些没面子,便又转回身来说道:“薛师日间奉献翠羽屏帐六合,乏处摆放……” 上官婉儿只是微笑颔首,视线却追着被宫婢搬抬出殿、随手丢弃在栏外那盆株,思绪暗生怅惘。她感觉自己不如韦团儿立侍帷内的亲近,未必就是坏事,她的心思太细腻,想得太多。 韦团儿来到神皇身边,时间要更晚一些,并不知刚才宫婢丢弃那一盆株来历。 旧年二圣驻跸上阳宫,天皇疾甚,神皇亲上嵩阳拜求嘉木移植禁中,亲自修剪浇施,以求祈禳。之后天皇宾天,神皇仍不忍将这盆株嘉木遗弃,一直留在居室近内,正是刚才被丢出那一株! 韦团儿的痴愚或幸运,在于她根本不知自己所供奉的究竟是怎样人,也不知神皇眼中的自己究竟是怎样存在。然而上官婉儿对此,却早有刻骨铭记的认识。 上官婉儿侧首,下意识摸了摸额间那就连入睡都不取下的花钿,思绪却飞回了多年以前。 年少时的她,由掖庭罪户而受神皇赏识并赐才人,曾经有一段时间也是乐而忘形一如现在的韦团儿,以神皇之肱骨心腹而自视。 某年二圣居厅论事,上官婉儿也随侍其中,其间神皇言语稍忤天皇,天皇激怒之下,抽刃疾刺上官婉儿,额破血流,上官婉儿也惊绝当场。她本以为神皇总会回护她少许,然而神皇始终没有低头,最终还是天皇小退一步,而上官婉儿早已经血涂玉颊,被宫婢拖曳出诊。 自此之后,上官婉儿才意识到,神皇哪里需要什么心腹,她们这些罗列在前的女官侍婢们,也仅仅只是器物而已。她们存在的价值各有不同,但若是没有了价值,也就与微尘无疑,随手掸去。 至于这价值的高低,神皇心中自有尺度。一如此前被丢弃的那盆株,意味着神皇对天皇的追缅,但当有了珍物可赏的雅趣,这一点追缅同样也可舍去。神皇骨子里这冷静与取舍的决断,让上官婉儿敬畏如虎,不敢有一丝忤念。 就像是永安王所述那一首《慈乌诗》,难道真的唤出多少神皇对故太子李贤的追念?谁要这么想,那就太小觑了神皇。神皇所以吩咐往崇文馆取书,因为这一首诗可予当今圣人以警示! 天心难测,如果神皇真如寻常妇流一般执迷于人间俗情的牵绊而难弃难舍,又哪里能走到如今这一步!至于永安王因此而得惠,也仅仅只是因为他的生死不在神皇度内。 神都坊万花可赏,当中某一植株或盛开或凋零,又有什么必要值得念念不忘?今日的永安王,巧在廊下而俯首可望,因此能稍得垂望。之后泯然于众株,不幸遭遇狂风摧折,也根本不值得神皇特意去入丛拣扶。 圣母神皇,永远只会昂扬望前,至于倾伏于后者,唯自求多福! ———————— 李潼醒来的时候,仍能听到浑厚的钟声从户外传来,只是禁中殿台众多,使得声浪传播也千回百转,已经听不出声音具体传来的方位。 所谓晨钟暮鼓,坐在榻上听着那报晓钟声,乍醒之际仍然略显昏沉的头脑渐渐清楚,李潼才意识到他的确已经来到一个不同的时空,然后就感到浑身酸痛难当。 何以浑身酸痛,自然是因为睡得不舒服。房间中太闷热,而且床板也太硬了。身下这床板,李潼怀疑根本不是时下惯常用来睡觉的寝具,虽然叠席几层,还是硌得人肩背酸痛。 想想也并不意外,他现在所居这个房间根本就是一间空舍,临时打扫出来充作殓室。只是因为之后发生异变,宫人们又没有得到命令择旁处安置这位复活的郡王,只是略作张设布置,也根本没有考虑到居住的舒适性。 昨天晚上因为太闷热,也没有宫婢再送衣衫,李潼索性袒怀而卧。这会儿醒过来,看到那厚叠在脚边的袴褶衫袍,他又忍不住拍额叹息。还有昨夜除冠后披散下来的头发,也都被夜汗浸透,乱贴在肩背处。 总之,哪哪都是不自在。昨晚一顿饭而生出唐人生活不错的满足感,这会儿已经是荡然无存,他现在只想割掉这满头乱发,冲个凉,顺便穿上一件沙滩裤。对了,房间里蚊子贼多,这会儿他身上还分布好多蚊子咬出的红包,瘙痒难耐。 昨晚做鬼脸吓退了那些宫婢,这会儿料想也不会有人过来主动服侍,李潼也只能认命,把乱发先拢脑后,随手捡起一片不知衫袍哪个部位的衣料,随手裹在身上便起了床。 下床走了没两步,头发又披散下来,李潼更觉烦躁,然后突然意识到,剪了头发做和尚挺不错。这时期和尚前程似乎挺远大,譬如他那便宜奶奶的面首薛怀义,当得了工程师,做得了大将军。 这么想着,他行出房门,便向东方望去。这个时期正是明堂建造,据说建成的明堂宏大无比,离京百里犹可见。可是他转头望去,只见到高高的宫檐夹墙,不免大感失望。 庭中早有宫婢洒扫忙碌,眼见李潼如此衣衫不整的行出,又都像野兔子一样惊散遁开。 昨晚一番检讨自省,李潼也意识到继续装神弄鬼实在不妥,本来都想好了怎么调整一下行为作风稍作补救,看到宫婢们如此,不免大感无奈。 他身上穿着单罗短袴,可是根本没腰带,还要用一只手在腰际提抓着,动作一大难免春光乍泄,以此清白之躯袒对大唐朝日,实在太羞涩。 尤其想到这是他在大唐新生第一天,若是之后大难不死,未来兴许还能称孤道寡,更不愿一鸟载史,留下千年笑料。 当然,他现在已经可以称孤道寡了,而且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根本就没人搭理他。 这一情况,一直维持到上官婉儿再一次的到来。李潼箕坐廊下,看到院门处裙影闪现,忙不迭冲回房中,慌乱间短袴半褪,并不知肉光是否已经外泄,门后再探出头来,便见一袭新裙的上官婉儿与一名中年妇人并行而入。 妇人远远看到蓬头垢面的李潼,已经忍不住掩口啜泣出声,足下风动已经冲上前来:“这些贱婢怎敢这般委屈阿郎!” 妇人的亲切让李潼根本无从拒绝,少年李守义的身躯较之同龄人瘦小许多,不旋踵已经被妇人抱在了怀里。 他快速在记忆画面里搜寻,很快便想起妇人的身份,妇人名为郑金,旧为其母沈氏侍婢随嫁入当时的雍王府,李守义出生后便一直负责照顾至今,也是原东宫至今还未离散的旧人之一。 郑金怀拥李潼哭泣片刻,又见这屋舍起居简陋,便又怒上心头,指着廊下惶惶不安的宫婢们咒骂起来,倒让李潼见识到初唐女人鲜活泼辣的一幕。 一番鸡飞狗跳,李潼总算是换上了新的衣衫,看上去像一个正常的唐人,免于此前的窘迫。 与此同时,他也从上官婉儿口中得知自己新的命运:有关雍王府内诸人审讯暂告段落,他也得与家人团聚,其他家人已被送往隔城仁智院,那里也是他们一家新的生活环境。 0010 悲惨的一家人 李潼终于得以离开夹城这一阴暗角落,虽然真正的初唐风物还未完全向他展开,但也正在徐徐张起。 太初宫作为神都洛阳宫城,规模极大。这里本来是隋时紫微宫,武后称制之后,遂改为太初宫。隋唐两朝有两大营建狂魔,前有隋炀帝,后有武则天,两人先后营建此宫,太初宫之宏大,可想而知。 隋末乱世,秦王李世民攻灭王世充,便曾因紫微宫过于豪奢而下令焚毁一部分。后来李世民自己做了皇帝,便也动了兴造宫宇以夸耀盛治的念头而起意修缮紫微宫,却因臣子强谏而罢止。 可是等到高宗李治登基,在武则天鼓动之下哪管那一套,一道《建东都诏》正式确立两京制度,之后两口子狼狈为奸,往来两都,可谓不亦乐乎,甚至高宗死都死在了洛阳紫微宫。 眼下的李潼,可没有什么心情抨议统治者的穷奢极欲,前往新住所的途中,也一直在思考这一次处境的转变背后的深层逻辑。 很明显,他托李贤之名那篇《慈乌诗》便是直接原因。但《慈乌诗》在其中究竟又发挥多少作用,他却无从估量,不明白这当中的逻辑推进,便不能立足于此更作畅想。 行途中,他也试图向上官婉儿旁敲侧击,想要打听一些有用的讯息。但是这个女人应答滴水不透,远悖于胸大无脑的日常俗语,也不免让李潼大生挫败之感。 但上官婉儿不说,并不意味着李潼就全无收获。须知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也是在名利场中浸淫数年之久,或许算不上是什么官场少壮,但是见微知著、从日常细琐总结事物发展规律的本领还是有的。 李贤与其母武则天之间关系与感情究竟如何,除了他们当事的母子二人,外人只怕很难说清楚,即便有所解读,往往也只停留在政治利害的层次上。 可是李贤早已经死去数年,留下的政治遗泽也是微乎其微,李潼再想从这方面入手自救,也只会事倍功半,难有收效。所以再考虑这些问题,也只是徒劳伤神。 武则天是一个政治人物不假,但也兼具女人的善变与感性,这就使得其人形象更加的复杂。不要说李潼作为一个外来者和后来人,根本无从去细致了解。他相信哪怕上官婉儿这种近臣,对武则天所见大概也只是停留于片面而难窥全貌。 上官婉儿言谈之间所流露出来对武则天的那种敬畏到近乎崇拜的感情,绝不仅仅只是权势凌人能够达到的效果。换言之武则天是善于利用手中权力所带来的强大,通过丰富的权谋手段,潜移默化的将身边一种人等都打磨得稍具抖M倾向。 李潼本身乏甚受虐性格,也并不打算培养这一乐趣,而且目前看来,他连武则天的面都见不到,也根本就不具备通过日常行为取悦其人的资格。既然如此,武则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跟他没有多大的关系。 他只需要确定武则天是一个政治人物,而政治人物又必须具备立足现实利弊的取舍判断力。换言之,他只需要展现出自己是有用的并且收起有害性的一面,活命并不难。 当然,在此之前他并不能确定自己这一判断是否准确,不能确定武则天会否将对儿子的怨恨延续到孙子身上,毕竟武则天还是一个女人,所以只能被动的等待命运宣判。现在事实证明他赌对了,本来迷茫的前景便稍显明朗起来。 比如,李潼猜测武则天可能现在正在用那一篇托名李贤所作的《慈乌诗》敲打小儿子李旦:不要以为你现在是皇帝就收拾不了你,就连死了的儿子都因为违逆我而魂灵不得安生,你妈妈永远是你妈妈! 对于借用死去的李贤名头乞活,李潼并没有多少心理负担。 且不说现在他仍不能完全代入少年李守义的感情立场,就算黄泉之下的李贤心存忿恨,也不该来怪儿子,要怪就怪他爸爸李治,娶了一个祸殃家门的悍妇还不加节制。 不要说李潼,就连现在高坐在皇帝位置上的李旦,面对咄咄逼人的母亲又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忍辱负重,哭着喊着要把李唐江山送给妈妈? 话说这个李旦也真是悲催,本来该是无忧无虑的富贵闲王,老母心头肉的小幺儿。结果前三个兄长接连翻车,到最后来自母亲的戾气只能咬牙承受。 李旦原名李旭轮,后来改名李轮,大概武则天觉得李轮还是不够圆润,索性又改成李旦。可见这个小儿子生下来,纯粹就是为了盘着玩儿的。 李旦也很顺从的履行这一使命,至于其他几个敢炸毛的都被收拾很惨,特别跟武则天禀赋相近、命格相冲的李贤,满腔血泪连一个“惨”字都装不下,还要殃及儿孙。 至于中二症滞后间歇发作的老三李显,大概是受到了他老师唐三藏圣僧光环的庇护,这位佛光王好歹才熬到日后大唐六味帝皇丸的风光。 所以就算李潼日后为了保命而做出什么让李贤阴灵不平的事情,那也实在无可奈何,还不是为了让他身后嗣传香火鼎盛一些? 一行人在这重重殿堂阁台之间的廊道蜿蜒前行,李潼终究还是大病方愈,身体仍是虚弱,行不多久便气喘吁吁。奶妈郑金见状,便要弯腰背驮李潼,却被李潼忙不迭的摆手拒绝,但郑金对少年李守义关心到近乎溺爱的姿态还是让他深有感触。 生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少年本就不是什么性格坚毅耐苦之人,原本还有亲长的关怀溺爱,可是等到被单独监押,全无依靠之后,则就不免惊慌难定,最终一命呜呼。 所谓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却又不巧活在这样一个腥风血雨、波诡云谲的时代,早早弃世,对少年而言未必不是幸事。 但少年李守义是解脱了,换成李潼来面对这一局面,虽然已经有了一个看似不错的转机与开端,可想到这片天空下仍在厚积酝酿的雷霆风暴,未来仍是不容乐观。 李潼所表现出的坚强与自立,在上官婉儿看来没有什么奇怪,因为她所认识的故太子李贤正是一个精力旺盛、意气风发的帝宗少壮,李守义作为他的儿子,虽然囿于生活环境而显得瘦弱了一些,但在上官婉儿看来,坚韧不拔正是少年应该具有的基本素质。 就连她这样一个柔弱女子都在禁宫之内艰苦求存,生在如此门庭的李守义又有什么资格软弱或娇纵? 不过像郑金这样对少年李守义本就亲近熟知的人,在见到小郎君性情大变的表现后,心中却是充满了疑问,狐疑之色也都跃然脸上。 李潼自然察觉到郑金对他不断的审视打量,心中也是无奈。他要以少年李守义的身份活下去,这已经是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但要从外及内的完全模仿记忆中少年的性情与行事风格,他也实在做不到。如何向故旧相识解释身上所发生的变化,也实在需要费思量。 原本他已经不打算再装神弄鬼,现在看来,在少年李守义亲近诸人面前继续维持这一解释也是很有必要的,因为除此之外,他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说辞。 不过,他倒也不太担心亲人接受与否,他就是李守义,这已经是个事实。而且目下围绕在雍王一家头上的危险与压力还未尽数消散,众人也难有更多精力来寻究或抵触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活下去才是当下要务。 李潼身体虚弱,又不愿让人背负前行,而且在禁中范围里,若无特旨降恩,决不可随意使用辇具,因此一行人也只能走走停停。 其实李潼也并非仅仅只是气力不济,他在藉由休息的时候,认真观察左近风物,努力将所行过的禁宫布局记在心里。他也并不知道自己能否用上这些积累,但是多看多想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 武则天高高在上,不会予他更多垂怜,而他想要活下去,则就必须要有自己的警觉。 一路行来,沿途所见给李潼留下的最大印象便是宫禁格局的宏大。眼前这完整真实的太初宫,给他带来的冲击与感受要远远大于后世遗迹追缅又或明清宫室的游览,盛大气象充斥于重檐高台之间。 大概由于目前武后长居上阳宫而不在太初宫,所以宫苑之间乏于点缀,并没有太过煊烈的浓彩繁华,巍峨的宫室给人更多的是一种无从言表的压力。穿行此间,使人不由得心情惴惴,垂首恭行,不敢浪语闲戏。 宫室规模虽然极大,但私密性同样极高。行途所见许多宫院,多有高墙环绕,若不深入其中,难窥内里究竟。更有许多地方颇具形胜,与其说是居住的宫阁,不如说是可以恃驻精兵而固守的堡垒。 宫室格局如此,但又不得不说,终唐一代,相对于历史其他时代,宫闱变故的发生要更加频繁得多。洛阳太初宫已是如此,而更负盛名的长安大明宫想必也是如此。可见物理上的建筑稳固与否,终究还是敌不过人心的复杂诡变。 走走停停,当一行人穿过一条长长的曲廊,眼前便豁然开朗,抵达此行的目的地,毗邻九洲池北岸东侧宫墙,依傍宫城北侧的兵城玄武城的御苑仁智院。 0011 仁智院家人们 隋唐宫室建筑,兼具功能性与安全性,同时又富有仪式感,往往是以一个或者多个殿台作为核心建筑,周围再搭配以廊阁厢舍等附属建筑,这样的建筑集群,便被称为院。 自上官婉儿转述神皇口谕之后,厍狄氏心中也犯了难,心知这一差事不好处理,但也不好拖延。苦思许久,才选择了将雍王一家安排在仁智院中。 仁智院地在西隔城东北处,旧年上皇驻跸洛阳,常将一众宫教博士安置于此,以便就近教育皇宗子女,天皇也时常驾临院中仁智殿训问考校子女课业。只是上皇宾天之后,这宫苑久乏人住,便稍微有所荒废。 厍狄氏所以选择此处安置雍王一家,则主要是因为仁智院西邻千步阁,千步阁又通隔城归义门,而归义门则是大内北门玄武门的附属门户,共同构成了宫城北部防御体系。 千步阁旧为隋炀帝所建,高出周遭一应院舍,自成一体,本来就是作为禁卫将士入直禁中、警戒监视宫苑异动的场所,入唐以后一应因之。换言之,将雍王一家安置在仁智院,那么他们的日常起居、一举一动都会在值守在千步阁的玄武城禁卫将士监视之下。 这当中许多考量,李潼自然不知,就算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不过抛开这些不谈,仁智院的居住环境较之他此前所在那阴暗潮闷的夹城五殿后廊舍要好得多。 这院舍南面就是在后世都极富盛名的九洲池,池上凉风徐徐吹来,夹杂着鸟语花香,目中所及也是一派御苑胜景,令人精神为之畅快,心情也好了许多。 李潼等人到来的时候,其他相关人等已经先一步来到此处。 一些简装宫婢忙碌的打扫着亭台廊舍,九洲池有一道曲水明渠引入院中,因为疏于打扫而有积淤,使得水流浑浊,又滋生许多蚊虫。眼下正有宫婢们用竹钩藤萝勾出腐烂的枝叶淤泥,疏通渠道,并将一些香蒲、青艾等既能美化环境又能驱除蚊虫的水草移植过来。 当李潼行过此处时,那些忙碌宫婢也都用好奇并畏惧的眼神偷瞄着他,显然他们也听说了发生在这位少年郡王身上的妖异事情。 李潼这会儿倒没有心情去向那些宫婢们破除迷信,他的心情隐有几分忐忑,因为毕竟马上就要见到所谓的家人们。他顶着少年李守义的皮囊,内里却已经换了另一个灵魂,该要如何与这一世的家人们相处,对他而言也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入院所见,是一块方大的壁墙,绕过壁墙之后,李潼便看到不少人正散立于庭中。他还没来得及仔细辨认那些人的样貌,同归的妇人郑金已经不乏激动的大声道:“小郎君回来了,小郎君回来啦!” 众人视线俱被吸引过来,李潼正不乏局促的想要挤出一个笑容以对,已经有一个少年大步行过来,少年看起来与李守义年龄相仿,但体型要更显高大。 少年穿着翻领的胡服,袍角撩起掖在腰带处,露出紫色罗纨、裤腿肥大的波斯裤,皂纱幞头略斜在顶,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不安分。 眼下他脸色满是愤怒,一边走来一边指着李潼大声嚷道:“巽奴回来正巧,你可知娘娘被宫奴伤害?大兄太懦,不敢与我同往寻仇,棍杖我已经准备好,你又有没有胆量随我去杖责害我娘娘的宫奴?” 听到少年叫嚷声,再结合脑海中泛起的记忆,李潼便认出眼前这一脸焦躁恼怒的少年便是他这一身的二哥,故太子李贤次子同时也是继承雍王爵位的嗣子李守礼。 李潼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李守礼,只是望着躁动少年略有出神。 李贤遗下三子,除了早夭而被自己取代的幼子李守义之外,尚有长子李光顺,嗣子李守礼。这其中李光顺在武周革命的天授元年被酷吏鞭杀,唯嗣子李守礼熬过这一漫长且残酷的折磨而活了下来,但也因这常年的幽禁生活而落下一生的伤病。 李潼所以出神,就在于眼前的这个浮躁少年与他想象中忍辱负重、苟且偷生的印象略有不符,更没有史书记载之后在玄宗面前泣诉因刑致疾的心有余悸,倒更像一个没心没肺的膏梁纨袴多一些。 李守礼哪里知道李潼眼下的想法,他行上前便要勾肩揽住幼弟,然而护犊心切的郑金早一把将李潼拉到身后,摆手道:“大王手脚轻慢些,小郎君大病伤身,现在可是弱得很!” “巽奴你病了?严不严重?” 李守礼听到这话,脸上怒气稍敛,神态也转为关心,绕着李潼上上下下打量几眼,转又轻抚他后背说道:“得了,你速归室养病并帮我照看娘娘,我自去寻仇!” 他也是从别处被拘禁,刚刚被送到仁智院,见到嫡母房氏伤痛在身,心中已是怒不可遏,不理房氏喝阻便冲出门来叫嚷寻仇,更不知幼弟李守义已经是死而复生的妖异之人。 说话间,李守礼已经昂首转向院门行去,并从廊下掏出两根竹杖像是外间宫婢所用工具,夹在腋下便要往外走,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李潼这才反应过来,刚待要开口喊停,耳边已经响起另一个妇人颇有凄厉的尖叫声:“大王还要任性到几时?你是深恐我家祸患不深,还要招灾,门庭死绝才肯罢休?” 李守礼听到这叫声,身躯僵了一僵,转过身来一脸的委屈与不忿。 李潼循声望去,只见廊下立着一个脸色苍白素裙妇人,妇人一手拍栏、一手戟指李守礼,憔悴的脸庞因愤怒而显得有些狰狞,一副咬牙切齿、怒其不争的样子,底色则是浓郁的忧恐。 略作思索,李潼才想起这妇人张氏同样也是其父李贤妃子之一,称为张良媛,正是李守礼的生母。后世载为张良娣,则是死后追赠。 被生母痛声喝阻,李守礼顿时颓丧下来,垂首嚅嚅道:“儿哪里是、是任性,只是娘娘被人害……” 张良媛喝止李守礼后,却不听其解释,神色忿忿扫了一眼在场众人,视线在李潼身上停留片刻后则显得更复杂,而后抬手掩面退入一间已经被打扫出来的房舍闭门不出。 李潼看一眼尴尬又委屈的李守礼,心中幽幽一叹,这就是自己今生的兄弟,或还没有被之后更加苦难的生活残忍的磨去所有锐气锋芒,没有意识到自己那微小的能力根本不足以保护家人,仍怀赤子挚念,令人同情又惋惜。 “阿兄勿燥,娘娘所以受伤,全因我累,不是旁人加害。” 李潼上前拿过李守礼腋下竹杖,虽然对一个实际年龄远比他小的少年称兄,心里是十足的别扭,但他眼下也找不到别的更好的称呼。 李守礼闻言正待发问,院舍正居廊门下行出另一名妇人大声招呼道:“太妃请上官才人入见,两位郎君同入。” 上官婉儿带着几名女史向居舍行去,李潼便也拉起明显慢了半拍的李守礼一同上前。 院舍正居通透宽大,但在行入其中后,李潼还是闻到一股很浓郁的药味。他对房氏伤情多有记挂,绕过屏障便往内疾行。 室内布置简约,房氏早在宫婢搀扶下立起,她视线游移片刻看到李守礼与李潼身影之后,才很明显的松一口气,并有些吃力的对着上官婉儿作礼状,口中则称道:“多谢才人义言辩白,使我母子能为太后原谅……” 上官婉儿自然不敢受礼,疾行两步搀住房氏并连忙说道:“太妃言重了,虽杂尘一时有扰,但玉质终究难欺。今次阴云转霁,是太后御览秋毫,垂恩施庇,妾等躬在行走,怎敢居功!” 房氏并未收起谢意,她紧紧拉住上官婉儿又转头说道:“你们三子不可闲慢,太后尊养不敢轻扰,先遥谢恩德再谢才人惠义。” 听到这话,李潼才发现宫婢杂立的房间角落中还站立着另一个年轻人,正是少年李守义记忆中的长兄李光顺。跟略显浮躁的李守礼相比,李光顺要显得沉静得多,仪容气质都乏可陈,站在那里默然无声以至于让人注意不到。 但在房氏吩咐之后,李光顺便垂首行至房间正中,站在了李守礼的左侧,并向李潼投来一个满是关切的眼神,然后拉了拉似乎仍在懵懂的李守礼衣角,做出一个行礼的姿态。 之后三人并行廊下,在长兄李光顺的引导下面向上阳宫方向遥做再拜大礼。原本李潼还担心自己乏甚古人的礼节素养,但视线余光看到李守礼撅着屁股、磕磕绊绊的古怪姿态,心中越发感觉这一个嗣雍王大概率应该是一个活宝。 返回房间之后,李光顺便主动跨前一步,身在李守礼之前面向上官婉儿做揖手鞠躬。此前遥拜上阳宫,那是以臣谢君,所以要李守礼这个嗣王家长在前。可是现在再谢上官婉儿,有几分以尊谢卑的意思,因此李光顺在前便有些代行礼的味道。 看到李光顺这一点细节的拿捏,李潼心中不免疑窦暗生,虽然接触日短,但能看得出家门交给李光顺领导,怎么都比李守礼靠谱一点,但为何又是李守礼继承了其父雍王爵位? 0012 耶耶的召唤 上官婉儿自然不会托大到接受一位嗣王两位郡王的谢礼,她侧避半退,之后又与房氏浅言几句,然后便告辞离开了。 太后让她旬日来见,本就存有审视考验的意思,虽然她的确心内无鬼,也犯不上留在这里家长里短聊个没完。而且房太妃也未必对她心存什么谢意,执意要让三子礼谢,也只是通过对她这个太后爪牙的恭敬来表达对太后本身的顺从。 上官婉儿引众离开之后,房氏才又在宫婢搀扶下返回内室,并示意三子一同入内。房氏缓缓倚靠在矮榻上,视线扫过跪拜在前三人,还未开口已经泪目,语调带着几分颤音:“先王保佑,我母子又熬过一厄……” 说话间,她视线又落在李潼身上,并弯腰让他往近前凑来,两手捧住李潼脸颊,视线认真的端详起来。李潼被观察得分外不自在,颇有窘迫的视线转向房氏那被紧紧包裹且横在榻上的左腿,关心道:“娘娘伤情究竟怎样了?” 所谓娘娘,眼下还并不专指皇帝的妃嫔之类,用作对于母亲的称谓,而且还是非常普遍平民化的称呼。 李唐皇室在称呼方面真的没有什么严格的礼节讲究,素来以接地气而著称,呼父唤母,耶娘并用,兄弟之间也常称行第。 这当中比较有代表性便是唐太宗李世民的《两度帖》,是唐太宗东征高丽之际写给其子李治的私信,大意是耶耶想死你这小心肝儿了,你要记得常给耶耶写信云云,不独口语化得亲切,关爱之情也都溢于言表,与寻常庶民慈父没有区别。 当然,也并不是说就全无讲究,还是有一些容易引生歧义的地方。比如“哥”和“大人”这两个称呼,在某些特定语境和场合都有称呼父亲的意思。唐玄宗李隆基曾称其父睿宗为四哥,大人则更加数不胜数。所以来到这个年代,攀交情动辄“大哥”“大人”,人缘应该会混得很不错,大家都乐意跟你交朋友。 “是了,巽奴说他连累娘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守礼这会儿也终于问出口来,箕坐榻前,望着房氏与李潼一脸的好奇。 旁边的李光顺也微微躬身向前,只是姿态远不如李守礼那样亲昵随意,隐隐有种透出隔阂的意思。 这个问题,说好回答也好回答,李潼三言两语便将经过交代一遍。只是讲到自己死而复生这一件事,则就实在没有办法讲清楚。他这里刚刚开口讲一句,另一侧李守礼已经趴在他身上大呼小叫起来:“巽奴你真见到阿耶?阿耶跟你说了什么,有没有讲起过我……” “噤声!” 房氏抬手敲在了李守礼脑门上,对于这个毛毛躁躁的嗣子也实在乏甚耐心,摆手对其余两人道:“你们先出去,我与三郎有事要谈!” 李光顺倒是恭顺,虽然也是一脸的不敢置信,但闻言后还是连忙起身退出。李守礼则忸怩着不肯走,这更坐实了李潼对于其人性格的判断,这是一个憨货。 但见房氏瞪眼欲怒,李守礼还是垂头丧气起身往外走,只是离开房门前又傍着门框对李潼挤眉弄眼:“巽奴,我这几日练成妙戏,稍后答完娘娘,记得速来见我,我教你啊!” 看到李守礼那稍显拙劣的引诱,李潼不禁莞尔。 虽然与这几个所谓亲人接触不久,但这氛围让他感到轻松,大概是时刻身处在命悬一线的凶险境地,亲情之外更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深情,彼此之间相互依靠,关系更加纯粹,完全没有那种天家无情、勾心斗角的气氛。 他转回头来,望着仍在凝视着他的房氏,深吸一口气后正待开口,可是房氏接下来的话又让他有些接不住:“你家阿耶他、他是怎么样了?有没有问起家事,问起我……他也实在心狠,夫妻一场,哪怕梦里相见,也不以面对我……他、他是在怨我,怨我没有照顾好你们……” 这语调如泣如诉,听在耳中,让人倍感心酸。李潼听在耳中,心中更生感慨,他那亡父李贤的确是一个魅力极大的人,就连上官婉儿那种情意飘渺难言者都给了他不小的善意提醒,更不要说房氏这真正的太子妃,必然是更加的铭记不忘。 若再算上他那个根本不曾谋面,直接追随殉情的生母沈氏,李贤能得如此寄情深厚,也算聊有可慰了。 除此之外,李潼也不得不感慨古人神经之粗大,他这一番杜撰就连自己讲起来心里都发虚,居然没有引发什么质疑与驳斥。像是代表武则天的上官婉儿,在今天又见他之后,对此根本就连提都没有提,而眼前的房氏,则更是干脆对此信之不疑了。 李潼并不知房氏与李贤这夫妻相处细节,即便有心要安慰几句,也根本不知该要说些什么。他也知谎言越圆越大,特别跟房氏这种亲近关系日后少不了朝夕相对,说得越多,破绽自然也就越多。 因此在沉默少许后,李潼只是涩声道:“与阿耶四时相处,多半只是教我学识。此前上官才人言有诫我,此事只可埋藏在心,切勿浪言招祸……我自然信得过娘娘,阿耶他、” “罢了罢了,终有相见日,我又急什么!” 房氏抬手打断了李潼言语,抬手将他鬓角几丝乱发捻起贴在脑后,动作轻柔又充满爱惜:“上官婉儿如此嘱你,诚是挚言,可见先王德馨惠人,各存心底。我儿虽然遭此厄难,但却有幸受教你父,这是你的大福分。 我只是一个惶恐愚钝的妇人,勉强煎熬在世上,也只是恐怕你们全无依靠,即便有心教养,也没有才力。人王才器,哪能绝传,这才有了你的一番机缘。只是切记不可张扬在外,引人妒忌。牝凶已老,岂能久活,珍爱父遗,终有用时!” 李潼听到房氏直呼武则天为牝凶,可知这柔弱外表下对于武则天的恨意之浓厚。只是听到岂能久活之类,心中还是不免叹息,也不好直言房氏实在太乐观了,牝凶虽老,但仍神龙久视,来日他们要承受的折磨,只多不少! 老实说,虽然现在小命还被人捏在手里而无从保障,但李潼还真的没有对武则天多么澎湃的恨意。抛开其余,仅仅立足于一个人的立场上,武则天那斗志昂扬也实在是常人难及。 如今的武则天,早已经是六十五岁的高龄,不要说在古代,哪怕在后世医疗保健已经非常完善的时代,这也已经是需要颐养天年、需要弄孙为乐的年纪。 可是武则天仍然不服老,还在积极准备着代唐履极的事业,跟后世动辄咋咋呼呼的玄幻主角相比,这才叫真正的逆天而行! 不过话说回来,年龄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无从摆脱的限制,特别对那些雄才大略的君王而言。 但年龄也是武则天的优势,一则她天赋异禀,到了这样一个年纪仍然能够保持旺盛的精力与臻至化境的权谋手段,保持着稳健的节奏一步步逆天而行。这一点就连许多英明君主都做不到,年老时昏聩致使乱政不断,而武则天这一阶段到来要晚了许多。 二则就是年龄也意味着武则天威胁并不大,尤其是对当时人而言。就连房氏都认为武则天已经活不了太久了,推此及人,可以想见这也是当世许多人的共识。 类似于狄仁杰之类名臣,他们对李唐并非全无忠义,而且也通过武周嗣位争夺将这一份忠义表现出来。但他们何以还能坐视武则天一步步篡唐自立? 这当中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武则天相当一部分权威直接继承于高宗李治,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武则天的年纪。这老娘们儿已经如此高龄,由得她折腾还能折腾几年?等她死了,自然一切回归正途。 可是在她活着的时候武力夺权,成功的可能不大暂且不说,就算是成功了,当中变数诸多,又会将世道引到何处?代价太大,得不偿失。 而且武则天活着的两个儿子,无论是被废逐的李显又或者如今还在位上的李旦,其实都没有表现出足够让这些大唐忠臣们豁出性命以拨乱反正的英主禀赋。 当然,这只是李潼的一点猜测,眼下他也不能、且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难接触到真正的朝堂重臣,这看法究竟是否准确,他也无从验证。 房氏又与李潼谈了一会儿,主要还是询问李潼的健康状况。而李潼也将他所杜撰《慈乌诗》一事稍作交代,他对此事背后逻辑虽然已经略有推测,但毕竟只是空想,讲出来听一听房氏对此的看法,心中也能更有把握。眼下的他,也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作商讨的对象。 房氏听完李潼所吟诵《慈乌诗》,又是覆面哭泣半晌。她根本就没有怀疑这是李潼所捏造的,只是大悲于先王至死魂灵仍然不得安宁,要托子献诗向那牝凶低头,为妻儿争取一线生机。 房氏虽多忿言,但李潼也从侧面印证了在房氏看来,他这一思路是没错的。至于李贤魂灵安宁与否,这也不在他考虑之内。 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武则天在从感业寺返回皇宫大内之后,对于王皇后那也是舔得嘴巴发麻,这才有了之后坤极后宫乃至于日后君临天下的风光。 眼下的李潼,尚不敢树立那样宏大的野望,但哪怕为了活命,也要有此觉悟、端正态度。毕竟,只有活着才有无限可能,大不了斗命长。 0013 王的起居日常 房氏本就乍脱囹圄,加上有伤在身,情绪波动严重,竟然不知不觉依榻睡去。 李潼见状,便也不再逗留,吩咐宫婢小心看顾,之后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来。 六月阳光暴热,洒落满庭,李潼却没有多少燥热之感,行出房间步入庭中后,更是忍不住展开两臂,似乎要用阳光扫去身上的晦气死气。 郑金从一侧廊道行出,摆手招呼李潼去欣赏属于他、刚刚被布置好的居室。对于唐人正常的日常起居环境,李潼也是多有好奇,闻声后便举步行了过去。 仁智院虽然只是太初宫内不太起眼的一处宫苑,但规模同样不小。位于偏西北的位置坐落着主殿仁智殿,同样也是李潼所见,太初宫中最寻常的重檐结构。不过这大殿已经被封禁起来,并不启用,李潼他们的到来显然也不够资格开启大殿。 大殿周围,是一系列高低不等的屋宇亭台,被廊道、流水等分割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区域。 划分给雍王一家居住的,主要集中在仁智院的偏南侧,约莫占据了整座宫苑三分之一的面积,以太妃房氏正居为中心,向前后左右辐射延伸,单单大大小小的房间便有三四十间,还不包括那些点缀其间的亭台廊阁。 游走在这个新环境中,李潼也是由衷感慨果然天家富贵不虚,就连对于落魄的定义都大不同于民间。他区区一个落难皇孙,插标待宰的闲散宗室,一旦介绍起自己的起居环境,居然都还有几分炫富之嫌。可以想见真正的宠臣权贵,享受的是怎样的生活。 洛阳无大宅,长安乏主人。历史上白居易宦游多年,最终在洛阳履道坊买了一所占地十七亩的大宅子,结果美得鼻涕冒泡,诗文浓墨去描述他的宅居生活。眼下李潼的状态真可以大言不惭讲上一句,活得好不如生得好,你的终点就是我的起点啊! 不过一想到白居易可没有一个奶奶叫武则天,这一点沾沾自喜便又荡然无存。人家是黄连裹糖,先苦后甘,而他却是糖里裹屎,而且那一层糖皮眼见就要嘬破,实在没啥好嘚瑟。 李潼的住所被安排在仁智院的西南侧,前后三层廊舍,房屋七八间,两座上下两层、兼居带赏的亭子,九洲池水引渠绕此而过,形成一片占地亩许的池子,池子东侧一片花圃,西南位置则有一片修竹,一直延伸到仁智院外。 在池子的正当中,又有一处聚土而成的小洲,规模自然比不上九洲池三岛那么宏大,但上面也起了一座小巧玲珑的观景小台,小台上立起一座阁室,四面栏杆可以凭栏戏水。 单纯字面的讲述,倒是显得这居舍环境优雅,但其实不然。在李潼一家入住之前,仁智院已经荒废了数年有余,所以池水略显浑浊,水面上漂浮着许多腐烂的荷叶等杂物,蚊蝇嗡鸣盘旋。 竹林未经修理,杂乱生长,有的竹枝甚至已经戳进了亭舍中。花圃里也是一片狼藉,花草杂生,还有着明显宫人采集花瓣而留下的脚印等痕迹。 这一片园区中,还有十几个宫婢、宦者们正在忙碌的清理着。郑金行入此中,便忍不住跺脚喝骂,催促这些宫人加快修理的速度。 她见李潼脸上露出明显不豫之色,便又叹息道:“阿郎仍是心善,不知这些贱婢私下如何心狠手黑。她们大凡懂得一点尊卑,又怎么会虐待阿郎至……野地里的虎狼,知道它们凶恶难当,咱们大不了避行。可是这些恶虫杂蛆看起来微小无害,才最能把人血肉舔食的干干净净!早前邸中旧人早已经零散不在了,大内指派来这些人众,谁知里面又有多少耳目毒刺藏匿,实在不值得怜惜!”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也多有危机感滋生,且视线不由自主望向距此几十米外横在半空的阁道,阳光下可以看到多有甲胄身影在其上走动,让他生出一种芒刺在背的不适感。 “他们是善是恶,跟我也没有太大关系。我家沦落到这一步,更是与她们不相干。既然不能亲昵,那就敬而远之。就算刁难了她们,于我又有什么助益。互相为难,彼此积怨,日常相见更失了自己的心平气和。” 李潼有感而发,听在郑金耳中又有不同滋味,妇人抹着眼角泣声道:“娘子情痴心狠,留下婢子照看阿郎。往年阿郎虽然也和善,但是言唯喏喏,总是会被人欺善看轻,可是现在总算能有自己的言行道理,可见真是长大了。必是娘子生死相随的真心上感动天,才有格外加恩让阿郎能再受太子殿下教诲……” 听到郑金这一番絮叨,李潼颇感哭笑不得,只是抬手打断她的话,而后低语道:“这些思量,往后只在意会,无论人前还是人后,姨母也不必再长衔口舌。性命造化,最是惹人遐想,此类纷扰,还是能免则免。” “是,是……” 郑金抹去眼角的湿气,望着李潼的脸庞,仍还是忍不住低声念叨:“阿郎真是大了,真的长大了……” 听到郑金没完没了的感慨,李潼也觉无奈,真不知此前的李守义究竟是怎样单纯懵懂,以至于自己随口几句话便让身边人如此的欣慰。可见他杜撰那一段魂游地府的经历也是有必要的,否则根本无从解释性情的变化。 宫人洒扫仍在进行着,眼下也仅仅只是清理出了一间会客的中厅并两间可以暂作卧室、书房的耳室。 房间中的器物摆设简约中自有条理,张挂于四壁的帷幕都是新裁的素纱,而在张挂之前似乎又经过什么香料的熏浸,门窗微风徐来,满室暗香浮动。 中厅里除了帷幕张挂以外,还摆设着几具屏风,或是宽大的一片,或是连扇摆设,材质方面也有木有竹。竹屏镂空,花纹简约,曲线曼妙。木屏骨架涂以漆料,打磨出金银平脱的纹饰,罗纱张覆,隐有花鸟涂绘。 李潼很没有出息的在房间中仔细摩挲这些器物家具,这对他而言可都是真正的古董,虽然没有经过时间的洗练而少于一份厚重,但精致簇新的摆设更加让人心生喜爱。 这些东西如果在后世,那都是需要收藏在博物馆或者某些古董商私人库藏,需要精心维护,他哪有机会这样恣意赏玩。 郑金在一侧仍是不免抱怨张设太过素陋,就连寻常人家待客的中厅都有不如。李潼听到这话,只觉得她实在想多了,能够活命已经不容易,他又哪有机会在这里接待什么客人。 充作卧室的侧厢耳室面积要小一些,但也有大概三十多个平方的空间,入室地面便铺设着光洁清凉的草席,可以直接免履而入。这只是侧居别室,正寝还位于中厅后方,仍在打扫布置。 垂幔屏风将房间分割成大小三个区域,正对房门摆设着两张绳床,床腿低矮不足一尺,很明显不是供人垂足而坐,只是为了免于地面潮气。绳床前各设一张凭几,可以供人久坐趴伏。角落里几个胡床坐具随意摆设,又有几个笼箱收放杂物。 在内区域则更加私人化,一张长长的坐榻上重叠铺放着几张龙须席,对面则是一排高低不等的橱柜,橱柜中则主要摆放着一些衣物之类,圆领衫子、翻领胡服、缺胯罗衫、锦绣半臂等等,样式各不相同,颜色也都有绯有紫,五彩缤纷。 唐时虽然已经形成了比较严谨的服装颜色规定,什么样的社会等级穿何种服色,但也有下不乱上、上可通下的俗规。李潼好歹也是能够称孤道寡的郡王,所以这方面限制不大,他只要乐意,基本上可以把自己往万花筒方面捯饬。 最里面才是真正的卧室,沉香木制的横榻,上方自有罗帐垂下将之包围起来,有指腹大小的珍珠轻坠帐角,床上铺设着厚厚的茵褥,材质柔韧松软,透气性非常好,躺在上面甚至能感觉到身下有清风流动。 李潼并不很清楚这个时代普通人的起居与器用究竟是怎样,但是对于眼下这个居室环境还是非常满意。当然,他也明白,也真的是因为自己知足常乐,这样的起居环境较之真正权豪还是相去甚远。 且不说奶妈郑金一直在絮叨这起居布置太过素陋,甚至不如两京寻常富家。单就李潼自己所知,眼下这种水平的起居用度,其实还有非常大的进步空间。他所类比的标准,便是后世西安何家村的窖藏发现。 何家村秘宝,在后世名气不小。除了大量的金银财货之外,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唐代各种珍贵器物,单单被评价为国宝级的便有数件之多。 后世有学者推测这一批秘宝主人可能是李潼家的大宝贝儿李守礼,但又有学者论证是别人。且不说这些秘宝主人究竟是谁,很显然李潼目下的起居用度较之那个标准都相差甚远,与豪奢无关,也仅仅只是舒适而已。 的确是很舒适,李潼昨晚本来就没有睡好,本来只是想试一试这床榻的舒适性,结果躺下之后不久便睡了过去。 不过他也没有睡太久,很快房外便传来一个大嗓门的叫嚷声:“巽奴,巽奴,你在房中?我嘱你来寻我,你怎么不来?” 说话间,一道身影便风一般冲进了房间里。 0014 一窝小鸡崽儿 李潼浅睡中被惊醒,头脑昏昏沉沉,睁眼便见一张满是汗渍的大脸盘子凑在自己头顶,下意识抬腿飞踹。 “好小子,竟敢暗算阿兄!这次不算,你来,咱们就比一比角抵!你要是赢了,往后我就是你阿弟!” 李守礼猝不及防,被这一脚踹得滚下床去,只是这一通打滚,顿时便在新铺的地席上留下一串的污渍。 这小子一身的风尘汗水,全都磨蹭到了席面上去。他并不觉得尴尬,跳脚跃起来,靴底下更是泥沙飞扬。 李潼这会儿才算清醒过来,看到这一幕只觉得脑壳疼,他虽然没有什么洁癖,但见到布置崭新的房间被这泥猴子糟蹋成这个样子,对这小子身世可怜荡然无存,只觉得他要是武则天,肯定也要天天抽打! 李守礼并不知李潼心底想法,他挑衅几句见李潼没了反应,只是直勾勾瞪着他,也觉得没了意思,盘膝坐在了地上,靴底烂泥直接抹在了裤腿上也不在乎,看样子大概率是淌着泥汪跑过来的。 “哈哈,阿兄知你大病新愈,不会欺你,等你养好了身体才来较量!” 李守礼很显然还没进入被幽禁的状态,可见这神经也算粗大,须知他们一家自李贤死后便被押回,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仍然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他嬉笑着凑上前来,拉着李潼笑道:“刚才我去娘娘舍中寻你却被斥出,娘娘还嘱我不要来寻你打听。阿兄怎样性子,巽奴你又不是不知,不知这内情原委,让我怎么睡得着觉?你放胆讲来,要是惹怒娘娘,阿兄代你受笞!”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猜测这小子日后被揍成人体晴雨表,除了酷吏逼害之外,大概房氏的家法惩戒也占了很大比重。 他还做不到跟这血缘上的兄弟熟不拘礼的程度,但是看到对方将他卧室踩踏的污脏不堪,心里也是按捺不住,张嘴道:“李纪子,你以后再敢冲进我卧室涂污,我是绝不会跟你多说一句话!” 李潼小字巽奴,纪子则是李守礼的小名,还有他们的长兄李光顺则小字阿呆。这是李潼在初见家人时想起来的事情,本来还不知道这几个小名之间有什么关系,可是在浅睡片刻后思维有所清晰,突然意识到这三个小名都跟斗鸡有关! 李光顺小名取义呆若木鸡,而训出这只呆鸡的人叫做纪渻子。至于李潼的小名巽奴,巽羽为鸡。简单而言,在他们老子李贤眼中,他们兄弟三个,两个小鸡仔儿,一个训鸡人。 唐人好胜爱斗,斗鸡是一种上下风靡的娱乐活动。故太子李贤便是一个重度发烧友,爱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因为李贤爱斗鸡,可能间接影响唐诗黄金时代晚开启几十年! 初唐四子中的王勃,就是被李贤这一爱好连累遭贬。王勃少年成名,后被时封沛王的李贤召入府中任事,戏作《檄英王鸡文》,英王就是武则天第三子李显,由此触怒高宗而将之贬黜赶走。王勃的这一檄文,大概可与初唐四子另一人骆宾王的《讨武氏檄》并称唐代两大流量檄文。 李贤祸害了王勃不止,还将这一份恶趣味延续到了儿辈身上。 已经发生的事情,李潼无从更改,但唯一一点不忿,为什么他跟李光顺都是鸡而李守礼却是训鸡的? 看这小子如此神经大条,让他训练,大概率会把兄弟们都带进沟里去,可见李贤之识人不明。在李潼看来,李光顺的小名阿呆安排给李守礼才算人如其名。 “阿、哈?敢这么跟阿兄说话?你怕是已经忘了我的神拳刚猛!” 李守礼听到这话,顿时又哼哼着跃起身来,挥舞着拳头作恫吓状。 李潼眼皮一翻,说道:“你不是好奇我与娘娘说些什么?那我就告诉你,前夜我生病离魂,被阿耶招引去,教我良多,阿耶并嘱我纪子痴愚甚重,要我好好管教。阿耶的话,你听是不听?” “我、我……你是骗人,我才不会信!” 李守礼听到这话后,愣了片刻,之后便挥手大喊起来。 李潼闻言倒是略有错愕,他这番话可是唬住不少人,特别嫡母房氏更是信之不疑,没想到李守礼这里却不灵。莫非这小子只是表面看起来粗枝大叶,其实内里是大智若愚? “除非你讲出来,阿耶为何唤我纪子!” 李守礼又梗着脖子叫嚷道。 妈的,夸早了! 若是刚才以前,李潼还要想一想,这会儿刚刚想通便随口道出。 李守礼听完后,顿时一脸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怪不得阿兄唤作阿呆,要不是阿耶道你,谁能想到?” 李潼听到这话后嘴角顿时一抽,除了你谁能想不到?究竟是有多不学无术,才能发出这种灵魂感慨?难怪此前房氏一脸惭愧说对他们兄弟乏于教养,现在看来,这一份惭愧也真的不是谦虚。 不过他这里还没有感慨完毕,李守礼已经悲容大盛,捂脸嚎哭起来:“阿耶、阿耶……为什么你肯见巽奴不愿见我?我只是顽皮了些,不如阿兄恭顺……小时你嘱我要护住娘娘兄弟,我都记在心里……” 他这一干嚎,李潼都被吓了一跳,又听到房门处脚步声响起,似乎院舍中忙碌的宫婢也被惊动,连忙上前去捂住李守礼的嘴巴,低斥道:“不要再嚎哭,阿耶嘱我之事,不可诉于外人!禁中广有不善耳目,都要害我家人,你以后说什么、做什么,都得听我来教,这是阿耶叮嘱!” “唔唔……我、我听、听你,我听阿耶……” 李守礼支吾挣扎,只是在听到这是阿耶所嘱后,才顺从的点点头,擦擦眼眶下的泪花,又抽噎半晌,两眼盯着李潼,视线中满是追缅与怀念。可见这小子并非没心没肺,对于其父那真切的孺慕之情让人可怜。 不过很快李潼便意识到,任何对于这小子的定论都不可言之过早。抽噎半晌后,李守礼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忍住,凑到李潼身畔低声道:“巽奴你既见到阿耶,有没有听阿耶讲起旧事?早前在巴中,阿耶答应送我两具精铠,他有没有讲起收藏在哪里?” 李潼无语的拍拍这大宝贝儿的肩膀,心中感念他那亡父李贤真是有涵养,当时怎么不一巴掌抽死这小子?长了个脑袋显个儿高,难道就不想想他们老子是因为什么栽的吗?咋那么没心没肺,还送你两具精铠? 在充分认识到李守礼的本质后,李潼有些不甘心的说道:“阿耶叮嘱,我不知你能遵从几分,现在就试一试你。从今往后,你我小字更换,你就叫巽奴罢。” 他倒不是觉得纪子这个小名就好听,只是单纯的不想当被李守礼这个货训练的小鸡仔儿。 李守礼听到这话后,顿时低头沉吟,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脸为难道:“这可不行,小字是阿耶拟的,若是更换了,他哪会知道。今次他见了你,难保往后不会寻我,等到他来引魂,嘴里唤着纪子、纪子,你又被唤去……” 啊呸! 童言无忌! 李潼真是服了这小子,摆手道:“算了算了,当我没有说过。” “我又不是聋子,你说的话,哪能听不到!我、我也不是不听阿耶叮嘱,只是,你换一个吧。你让我来翻舞,我能前翻、后翻,侧翻也行!” 拒绝了这个要求,李守礼一脸羞赧,转又将胸口拍得砰砰作响的保证。 李潼没有什么拿着鸡毛耍猴的兴趣,这会儿也睡意全无:“算了,以后吧。你真翻起来,我这居室还不知被你涂污成什么样子。” 说话间,他起身往房间外走去,李守礼见状连忙也跟在后边行出,居然还小心踮脚以免再添更多污痕,可见真将此前的保证记在了心里。 庭院里,郑金仍在忙碌的指挥着宫婢们洒扫整理。李潼摆摆手,唤过廊下一名青裙环髻的宫婢,吩咐对方将居室打扫一番。 李守礼站在他身后一脸肃然道:“洒扫得洁净一些,可不要留下污垢扰我三弟心烦!”听那语气,房间中的脏污完全与他无关。 正在这时候,东侧小桥上又行来一人,正是他们的长兄李光顺。看到李潼与李守礼并立廊下,李光顺远远便颔首致意,并加快了脚步行来。 李贤遗有三子一女,其中长子李光顺生于咸亨年间,即就是公元673年左右,李守礼与李潼则同年出生,都是在上元二年。李守礼出生于年初,李守义则出生于将近年中的五月,也正是前太子、孝敬皇帝李弘去世那一年,在李守义出生不久,李贤便成为大唐新的太子。 当上太子之后,大概是精力被牵扯太多,一直没有新的添丁。直到被废幽禁之后,才在长安邸中又有了一个小女儿。 算起来,李光顺也只比李潼他们大了不到两岁,但就李潼所见,这个长兄表现出来的沉静知礼要比嗣王李守礼成熟得多。 孝敬皇帝李弘并无子息,李光顺可以说是李治与武则天的长孙,虽然只是庶出,但何以表现的如此不被重视,非但不能继嗣,甚至之后更被酷吏活活鞭笞至死? 排除早夭的李守义,李光顺可以说是武周革命期间孙辈中唯一被虐杀者。至于李显嫡子李重润之死还在后,而且也算不上虐杀。可李光顺却是史籍确载,被鞭笞至死。 0015 仁智院掌直 李潼在一座已经打扫好的亭舍中接待了李光顺,当然还有从刚才便一直跟着他的李守礼。 兄弟三人并席而坐,李潼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李光顺。老实说,对于和身边这两人就此兄弟相处,李潼心中还是存着几分戒备与疏离。 他又不是李守礼那种全无心机、七情上面的性格,面对陌生人,总会多多少少有所保留。这一点,哪怕是他接受了少年李守义的记忆也帮不了他多少,想要熟悉起来,家人一般的相处,肯定还需要一些时间。 兄弟三人并坐亭中,李光顺坐席要稍远一些,距离李潼约在几十公分外,不同于紧挨着李潼坐下、脑后甚至还能感受到呼呼湿气的李守礼。这是一个敏感且略有自闭的人,哪怕在与兄弟们日常接触,仍然下意识的拉开一些距离。 对于李光顺这种表现,李潼并不感到意外,在他看来这才是李贤的儿子们该有的谨慎,至于李守礼那纯粹是个异数。 李光顺也在打量着这个三弟,虽然在他眼中这幼弟除了略显憔悴瘦弱了一些之外,与以往并没有什么区别。但给他的感觉却与此前完全不同,仿佛换了一个人。具体哪里变了,他却又说不出来。 李守礼这会儿还在低头沉思刚才李潼所言,也并没有急于开口,因是亭舍中的气氛一时间略有尴尬。 过门总是客,李潼先抬手召来宫婢吩咐取茶待客,却被告知院舍中尚无茗茶预备。李潼刚刚意识到眼下才是初唐,茶饮真正风靡天下还要到盛唐时期,中间还差着几十年的酝酿传播。 “只是兄弟闲坐,也无需饮品点心。” 李光顺抬手说道,语速略显急促,反倒显出几分谨小慎微。 李潼见状便也不作更多吩咐,摆手屏退宫婢,顺势便与李光顺闲聊起来,话题无非房氏的伤情,还有仁智院这个新的居住环境之类。 李光顺在与李潼闲聊几句后,忍不住又仔细打量他一番,颇有诧异道:“三郎言谈,较之往昔真是大不同。” 这话李守礼听到了,一拍凭几便眉飞色舞道:“是吧?果然阿兄也觉出巽奴不同,你可知为什么?我来告……” 话讲到这里,李守礼语调戛然而止,瞥了一眼李潼,转又摆手道:“罢了罢了,当中缘故,娘娘不许我多问,巽奴不准我多说。不能说,不能说,阿兄你也不要再问!” 一边说着,他一手虚掩嘴巴,另一手则作向下抚胸,似乎冲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李潼将这模样看在眼里,对于其人究竟能否始终保守秘密真是不报什么信心,就怕光咽话就能把这小子撑死。 李光顺本来饶有兴致侧耳听着,听到李守礼这么说,眸光闪过一丝黯淡,便也果真不再追问,只是眉目间的失落就连李潼都能感受到。 “二兄惯作夸言,哪有什么……” “罢了,既然娘娘叮嘱,我也不再多问。” 李光顺摆摆手,继而便低下头去。这一次就连大大咧咧的李守礼都察觉到他情绪不太对:“总之阿兄记住,这可不是什么坏事。巽奴他、他可是……唉,往后我是要听巽奴训令的,阿兄你也要待他、嘿,恭敬一些吧。” 说话间,他又对李潼挑了挑眉梢,颇有几分讨好意味,似乎真的将这少弟当成了亡父的化身。 李光顺垂首不语,又过片刻才做欲言又止状,斟酌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你们记不记得珠娘?早前咱们各自在监,她也被宫人引走,只是、只是大家都回来了,却不见她,我不知何处去寻……” 李潼闻言后便搜寻少年李守礼的记忆,旁边李守礼已经开口了:“是了,早间入此我还念着要请珠娘蒸糕来食呢,怎么不见她?” 有了李守礼的提醒,李潼才想起来。少年李守义留下的记忆驳杂又混乱,但幸在本身年纪不大,经历又少,能记下的且留给李潼接受的人事也不多,只是乏于整理。 李光顺所言的珠娘乃是他贴身的侍婢,有一手很巧妙的炊食技艺,早前也承担一部分一家人的饮食,这是少年李守义对于其人的印象。 李光顺神色黯淡且忐忑:“此前我寻问几名宫官,都说不知。那娘子只是个寻常杂使罢了,或是被人遗在某处。我、我想请你们同我去见一见娘娘,请娘娘转言直院宫官找一找她。” 李潼见李光顺态度恳切又小心翼翼,但眉目间忧愁却是浓郁得很,很明显这个对他和李守礼而言只是一个妙厨的婢女,对于李光顺而言有着非凡的意义。不过仅仅只是寻找一个走失的婢女,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何以李光顺又请求他们两个一同去向房氏说? 脑海中遗留的记忆没能为李潼解惑,原本的少年李守义对于家门内人事纠葛似乎有些迟钝。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麻烦娘娘。眼下也是无聊,咱们一同去找宫官问一问吧。” 李潼说着便站起身来,不单只为这一事,他也想去看看安排掌管仁智院事务的女官是什么样的人。 李守礼自无不可,闻言便也站起来。李光顺却不好意思说刚才在掌院那里碰了一个软钉子,他与李守礼简直是两个极端,心思细腻敏感,哪怕在自家两个兄弟面前都放不开言行。 此前听郑金絮叨,李潼对于家门人事已经有所了解。旧年其父李贤居在东宫时,殿下人气也是旺盛,但之后被废位幽禁,侍奉者多裁撤,长安幽禁几年又被发配巴州,落足巴州不久,李贤便被逼令自杀,之后残余家人再被押回洛阳,到如今还存留的东宫老人已经寥寥无几。 房妃身边尚有两名旧年供事东宫的女史,再就是李守礼生母张良媛并李潼的奶妈郑金,李光顺所言珠娘算一个,还有就是那个还未及见面的小妹李幼娘身边侍用两人。除此之外,尚有七个旧年在巴州时地方进献的僚人仆妇并宦者,只作粗劳役使,大概旁处也无从安置,便一直留用下来。 眼下仁智院洒扫忙碌近百宫婢、宦者,都非旧人,而是禁中安排过来。说起来,这些宫人们听从的也不是李潼一家的命令,自有掌院女官负责管理。 皇宫大内同样有官秩构架比拟外廷,皇帝的妃嫔属于内命妇,本也有掌管宫事的职权。不过眼下就连皇帝李旦都只能幽居禁中,他那些妃嫔自然也只是虚设。当下直掌宫事的,主要是六尚二十四司的女官们。 这些女官负责的主要是宫事庶务,与上阳宫一众待诏女官如上官婉儿分属不同的系统。上阳宫女官本非定制,只是武则天女主执政的一个班底,类似于皇帝秘书省官员。 仁智院掌直位于院舍的左后方,一间厅室作为直堂,两排廊舍,一边是仓房,一边是居舍。 李潼登堂而入时脸色便微微一沉,因为他发现这间直堂陈设居然比他的厅室还要更考究许多。 两方宽近丈余的大屏风摆设在堂上,彩纱细绫的屏面,精雕的檀香木作为骨架,木架上还错落有致的点缀着一些光芒绚丽的珠玉。两座造型古朴的香炉摆设在堂上不起眼处,香烟蒸腾,满室芬芳。另有一些精巧美观的小摆件,将厅堂点缀得颇有贵气,远不同于自己居室的素淡,甚至就连房氏居舍都远有不及。 当然,对于眼下尚还在努力融入这个时代的李潼而言,这些都是眼下不必计较的小细节。但他在意的是,一家人刚刚迁居仁智院,掌直女官的厅堂便布置得远比他们居舍要有格调,这说明掌直的女官并不将他们一家人放在眼中,甚至这一份轻视根本都不作掩饰,就这么明明白白的摆出来! 当看到坐在正堂那一名掌直女官模样后,李潼眸光又是一寒。他来到这个世界不久,见到的人也不多,而这女官恰好他见过,就是昨日在五殿后廊舍中,追赶嫡母房氏而去的那名被称作徐典的女官。 掌直女官徐氏看到三王并行而入,一时间也有些诧异并局促,但很快神态就恢复如常,起身缓行上前敛裙施礼,垂首道:“院室久废,妾恭在直中,为免怠慢贵人,整顿繁忙,尚无暇敬拜大王等,失礼之处,还望三位大王见谅。不知大王入直可有训教?” “掌直不必多礼,我们随大兄来,是要问一问,我家有女侍珠娘,至今还没入院。你来查一查,是不是引路的宫人找寻不到?” 李守礼眼色不济,并没察觉到身旁兄弟两人神色都有几分不自然,他踱步堂上,很快就看到摆放在案的一份双陆棋具。他们刚才行入时,妇人正在擦拭棋具没来得及收起来。 他见猎心喜,走上去摸着那精致棋具啧啧道:“我旧有一副象牙棋具,可惜搬迁居舍早就寻不见了。你现在就去做吧,我与阿弟暂借你这棋具戏玩一局,要快些,稍后娘娘寻我,可就没时间等你。” 说话间,他已经坐了下来,手拍着那被擦拭得纤尘不染的棋枰,招呼两个兄弟过去坐下来一局,浑然不知那掌直女官已经被气得身躯频颤。 0016 大唐泼妇 深居禁中,难免无聊,特别如徐典这种本身有品秩在身的宫官,不必躬亲庶劳,自然要寻些闲戏消遣。 诸闲戏中,徐典最爱双陆,这一副棋具正是她心头爱物,哪怕寻常不下棋,闲来也爱擦拭一番,此刻看到李守礼坐在她的位置上随手拍打着棋枰,已经是心疼并恼怒到了极点。若非面脂浓厚遮住真实脸色,这会儿必然已经是一片铁青。 李潼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心内不免一乐。昨日他是眼见这女官对房氏态度颇有不善,今天又看到厅堂布置如此,对其更是乏甚好感。不过一时间他还真找不到方法小作报复,见李守礼不经意间便激怒对方、强忍又不敢发作的模样,不免恶趣丛生,颇感喜乐。 “大王所嘱原来是这一桩事,方才乐安大王已经嘱令过,妾也已经着人往外询问,只是眼下还未有消息传来。” 心中虽然恼怒至极,但徐典也只能强忍着。她虽然对备受冷落的雍王一家不以为意,但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当中顶撞对方。特别昨日刚刚因监管不利致使房太妃自伤闯出监所而遭受责罚,眼下也正是心有余悸。 她一边回答着一边上前,想要不着痕迹的收回珍爱的棋具,并且说道:“直堂所在,不过是宫奴杂役卑贱之处,三位大王千金贵重,哪能久居秽所。请大王移尊归殿,一俟有消息传回,妾即刻命人敬报大王。” 这很明显只是应付的托辞,李潼也往堂上行去,微笑道:“掌直过谦了,此中德馨室香,哪有一丝的污秽?珠娘在旁人目中不过寻常役妇,但久来侍用,已是心腹亲近。不见其归,心不能安,索性在此等候片刻,也就不劳掌直再行奔告。” 那徐典是知道永安王妖异的,见其走进,下意识退避一步,待见永安王行上前似乎真要与雍王对坐下棋,一时间更有些急了。 妇人不敢面忤宗王,但不意味着她就没了法子,沉吟片刻,她突然捂脸干嚎起来:“老妇痴愚,入事大内十几年久,向来勤恳任劳,不知何处见恶三位大王,要受如此逼斥?请大王明告罪状,妾若果真罪实,不敢再遮丑求用……大王威严,妾不敢触,只能求告太妃,逐我出院……” 这妇人陡然干嚎,李潼等三人都有些傻眼,而直堂外尚有诸多宫人往来,闻声后也都纷纷向此望来。 李光顺最是谨慎小心,加上也担心逼迫过甚使得侍女再无归期,又担心事态闹大会给家门再招祸患。他见妇人一边掩面哭号,一边往堂外疾行,忙不迭上前阻拦:“掌直言重了,我兄弟只是忧念忠仆,并无丝毫见责掌直职内……” 妇人闻言,悲声更响,并无罢休姿态。 堂上李潼也真是开了眼,没想到这泼妇如此彪悍,一触即炸,他也知自家处境略有好转是多么的艰难,若被如此闹腾一通,还不知会生出怎样的凶险,连忙拉了一把李守礼,示意起身行出。 此刻前廊已经聚集起不少的人,李潼见状,指着那仍在掩面干嚎的妇人怒斥道:“恶妇,你也配称勤恳?若你真有一二尽责之心,昨日太妃怎会血洒禁中?嫡母至今伤痛难行,你这贱奴仍恬不知耻闲坐中堂!今日此刻便警告你,午后若还不知侍药近前,伤母之仇,必让你横尸以报!” 他看得出,这妇人撒泼打滚做的这么熟练,就算他们此刻离开了,之后还不知要在背地里如何编排他们三王入直堂欺侮她。既然摆明了不讲道理,那也不必多说什么,先将眼下这件事性质定死,他们就是为了给嫡母房氏报仇,特意来寻衅。 孺慕孝义,人之本善。如此一来,即便是闹到上阳宫,也不怕被这妇人摇舌构陷。武则天就算再怎么不待见他们一家,毕竟还有一点血脉联系,也不可能因为他们兄弟为母寻仇便恶惩他们而包庇一个本就有错在身的底层女官。 果然,那妇人在听到李潼如此斥骂后,嚎哭声顿时戛然而止,扑通一声已经拜倒在地,眼见到发髻重重砸在地面上,激起一团雾蒙蒙的妆容粉尘:“妾之失职累伤太妃,惶恐欲死,岂不知恶罪在身?司正夺我典事以惩罪过,妾不能自恕才叩请掌直仁智院,愿以薄力敬奉太妃荣养安康。只因初迁院舍,诸事繁芜未暇抽身,致使大王误解生怨,妾之罪恶更深,乞请大王稍容片刻,堂事稍定,妾必躬行近前,近侍无缺……” 听到这番对话,李守礼才知娘娘伤情居然与眼前这恶妇有关,顿时怒火中烧,便要上前殴打惩戒。李潼见状,便拉住李守礼制止住了他,眼下暂时还是震慑住这女官,一旦做出更暴烈的惩戒将事情闹大,对他家目下恶劣的处境也难有改变。 “记住你此刻所言,以后侍用若还有缺,小心你的狗命!” 李潼又丢下一句狠话,这才拉住李守礼并给李光顺一个眼色,三人便退出了这直院堂舍。 待到行出一段距离后,李潼才不乏歉意的对李光顺说道:“大兄,没想到事情到这一步,寻找珠娘之事,看来咱们只能再谋思计了。” 李守礼闻言却有些不解:“那恶妇伤我娘娘已是大罪,巽奴你不让我教训她,找寻珠娘她怎么还敢怠慢?难道不怕再遭惩戒?” “不可,那妇人虽然可厌,但终究是禁中在职官身。我家若是私刑惩之,闹大了或还要有不测之祸。至于珠娘,唉,也只能再寻别的法子去找寻了。” 李光顺一脸忧心忡忡,他比李守礼要清楚自家目下的处境,眼下他们一家团聚迁入仁智院,看似是处境有所改善,但其实不过是另换了一处监所,本身仍是不自由,甚至就连自由出入这院舍都做不到。 那名掌直女官地位虽然卑下,但实际上却是看守他们的狱卒。方才此人撒泼,被李潼以娘娘伤情将之震慑住,但也由此彻底得罪了对方。对方只要保证之后在侍用方面不出错,便也不必畏惧他们的报复。 因为刚才妇人虽然泣诉姿态显得卑微可怜,但言语中也点明了,她看管房氏不利的过失已经受到了惩戒,不过仅仅只是从典事降成了仁智院掌直。就算他们再捏住这一点把柄不放,也根本奈何不了妇人。 李潼眼下心情颇有沉重,只是任由李光顺向李守礼解释这当中的利害。诚如李光顺所言,虽然眼下是暂时稍稍挫伤妇人气焰,但是他们处境本质上却没有改变,仍是在囚之中。而且由于这一次的纠纷,已经与掌直女官彻底撕破脸,还要防备着对方之后对他们打击报复。 人心的凶险,世情的凉薄,实在不可稍存丝毫乐观。须知他们此前仅仅只是因为一封铜匦中藏头匿尾的告密信,一家人便被分别拘押审讯。 眼下仁智院作为一个牢笼,只有那掌直徐氏掌握着对外沟通的权力,她若怀恨在心,之后不断向外传达对他们不利的讯息,所谓积毁销金,他们又能承受住多少毁谤攻击? 所以,一定要尽快解决这个麻烦! 可是现在,他们能用的手段实在有限,就算房氏受伤一事,也仅仅只是降职而已,转头却又负责监管他们。李潼甚至不能确定这一安排是否上层宫官体察武则天心意,特意做出的安排。 就算以为母报仇做借口私刑除掉对方,但若让武则天感觉到自己的意愿遭到抵抗,施加在他们身上的折磨只会更甚。 想到这里,李潼便不免头大,这实在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别人穿越,要么谋国谋势,纵横捭阖,要么种田炼钢,猥琐发育,只等着时机成熟便大杀四方。 可是他眼下虽然处在帝国权力最核心的位置,偏偏任何的权势都与他无关,还要因为一个恶妇的威胁而殚精竭虑,苦思对策,实在是丢尽了穿越一族的脸面。 很快,三人便又回到了前舍中。而他们入后招惹掌直徐氏的事情,太妃房氏也早已经知道了,一等到他们回来便将他们招至面前一番斥问。 李光顺自觉此事因他而起,连忙叩头认错,李潼见他卑微可怜,便上前答道:“即便没有大兄此事,那徐氏也不可轻易放过。她以下凌上,逼辱娘娘,如今又掌直院事,即便没有今日此事,对我家也必是满怀恶念。” 房氏闻言后便叹息道:“此事我又怎会不知,但家境沦落至此,我只盼你们兄弟能够平安度日,实在不想再生事端。” 讲到这里她又狠狠瞪了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李光顺一眼:“王是家中最年长者,我不盼你能承担家业,但妥善照顾两个兄弟应是不难?你却因为一个失婢鼓动兄弟滋生事端,这是一个长兄该做的事情?” 李光顺闻言后只是涕泪横流,连连叩首请罪,那模样被李潼看在眼里更觉不忍,而李守礼也上前道:“这事真的跟大兄无关,恶妇害我娘娘,我既然知道了,哪能让她舒服,早晚要加刑报还!” 李潼也再上前劝说几句,房氏也只能忧然叹息:“你们兄弟和睦,总是家门一幸。罢了,你归舍自省,我不想再见你!” 李光顺闻言,又是涕泪长流,叩拜退出,那落寞姿态让人心生可怜。李潼也察觉到房氏对之态度冷漠,远没有对他和李守礼的亲近。 房氏并无所出,对他们兄弟自然也谈不上嫡庶好恶,何以对李光顺如此冷漠,不免让他好奇。 0017 兄弟殊异 退出房氏居舍,李潼又拉着李守礼去安慰一下李光顺。 李光顺仍是两眼通红,又对他们连连道歉。这姿态让李潼确信这位兄长必然承受着远比他和李守礼更大的忧愁,甚至都得不到嫡母的亲昵,本身便前途莫测,又得不到亲情的温暖。 回到自己居舍,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李潼便唤来郑金问道:“我见娘娘对大兄多有严苛,姨母可知为何?” 郑金听到这话,便是一脸感慨:“大郎也是一个可怜人,生身之母太绝情,不愿跟家人祸福与共,竟连自己胎生孩儿都抛弃不顾,倒与至尊品性颇类……” 随着郑金的絮叨,李潼才明白当中缘由。原来李光顺生母早在李贤被废之际便选择自逐出府,不愿留下来与家人们祸福与共。 大唐律令不乏人性方面的考虑,哪怕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也秉承着祸不及家人的原则。只要能够提供与罪过没有关系的证据,哪怕父母兄弟等至亲,也可免于惩罚。 当然律令是一方面,执行是一方面,特别在武后掌权的酷吏时代,周兴、来俊臣等一众酷吏罗织构陷,唯恐案件闹不大,大唐刑律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像是旧年故太子李贤谋反案中,高士廉的孙子高岐牵涉入案,被高宗勒令归家自逞。高士廉乃是长孙无忌的舅舅,其家人在长孙无忌谋反案中已经被牵连不浅,再逢这种事情已经吓破了胆,高岐归家之后竟被父兄以私刑联手斩杀,凶残之态令时人侧目。 至于李光顺的生母请求离府,听郑金所言乃是武后特批。这当中缘由,李潼略一思忖便也明白,其父李贤做太子时颇有德名,哪怕一桩谋反案也难彻底打消人望。 武后当时正要打压李贤,哪怕就连亲近如妾侍都不愿再与李贤这种悖逆不孝的罪人共处一室,武则天乐见其成,这也很好理解。 但看得出,武则天虽然对儿子绝情,却也不愿旁人辜负了儿子,特别在给李贤选择嗣子的时候,舍弃李光顺这个庶长子而选择了李守礼,甚至包括李光顺被虐杀致死,大概也是时过境迁之后的事后余韵。甚至就连给孙子们改名字的时候,都特意将李光顺排除在外。 得知这些之后,李潼对于家人之间关系便也有了更深刻了解。李光顺之母在大祸临头之际仍要落井下石的求出,跟自己的生母沈氏殉情追随形成鲜明对比。 房氏挚爱李贤,谁对李贤情真自然便更加善待谁的儿子,这也就难怪房氏甘愿自戕都要见上自己一面以确定安危,但却对李光顺那么冷落刻薄。 不过李潼也明白,自己生母殉情之举大概同样也不得武则天心意。一则映衬出武则天作为一个母亲的薄情,二则大概会令武则天追缅旧事。 唐太宗后期有两名嫔妃比较知名,一个自然就是武则天,另一个则是徐惠。徐惠大概与武则天同期入宫,也同样被封为才人,但是与当时备受冷落、寂寂无名的武则天不同,徐惠颇得唐太宗喜爱,地位得到提升,并且在唐太宗死后哀伤至疾而不肯用药,最终追随唐太宗而去,被追封贤妃而陪葬昭陵。 徐惠的事迹与武则天形成鲜明对比,对于沈氏这样一个迹类徐惠的儿媳,武则天自然谈不上喜欢。而且更刺挠人心的则是,李潼的生母沈氏与徐惠都是江南湖州即就是吴兴人,这更难免会被人拿来比较。 如果李潼知道之前武则天对其母的评价是“陋乡愚妇、死不足惜”,应该会知他对武则天的心理把握还算准确。不过这一点他自然无从得知,但也能够理解后世与章怀太子家人有关记载,除太妃房氏之外,唯独李守礼生母张氏有存,这大概也与武则天个人喜恶有关。 了解了这些,也只是消除了心中一桩疑惑。真正摆在面前的,还是那个掌直徐氏所带来的威胁。这件事一定要尽快解决,拖得久了一想到身边始终存在一个不善目光监视着他的饮食起居,李潼便满是危机感。 房氏谨小慎微,不愿横生事端,长兄李光顺同样也是小心谨慎兼又自怨自艾,而二兄李守礼、罢了,不提他。怎么看,眼下家门之中唯一靠谱的还是李潼自己,这件事便也只能由他来操作了。 坐在房中沉吟许久,李潼便吩咐宫婢准备纸墨,在后世书法是他的爱好之一,勉勉强强也算有十多年的业余功底,学的是对业余爱好者比较友好的颜体楷书,虽然称不上大家,但也不至于提笔露怯。 李潼一边回想着一边在纸上勾划,所写的则是一份食单。之前他争取民俗街项目主任做了不少资料搜集,其中就包括饮食方面。隋唐饮食,特别是贵族饮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文献资料,那就是唐中宗李显时期韦巨源烧尾宴食单。 李潼对此并不陌生,提笔而书很快便写出了三十多道属于烧尾宴食单的菜品。待到墨迹晾干,他便唤来郑金吩咐道:“将这一份食单送往直堂,民间乔迁尚有暖舍之俗,我家新居仁智院,也该稍作表意。” 郑金不疑有他,闻言后便将食单收起往后院直堂而去丢给了掌直徐氏。 徐氏这会儿已经恢复了此前的从容,她刚刚从前舍房太妃处返回。太妃对她态度尚可,但也并没有对三子羞辱她而致歉,只是让她专心处理院事,不必近前侍奉。 这自然不足打消徐氏心中怨恨,房太妃自伤已经连累她由典事降为掌直,而且是仁智院这样一个注定被冷落的所在,这大概就类似于从台省中枢被贬到了偏远州县,无论职权还是惠利都大大缩减,这已经算是结下了仇。 更不要说那三个落难宗王居然还敢当着诸多宫役的面对她羞辱,徐氏心中自然积怨更深。郑金到来时,她正在重新擦拭被雍王拍打的心爱棋具,听到郑金说要暖舍,心中更是冷笑不已,一家贼逆门户不过是仗着血缘暂得苟延残喘,居然还挺有情调。 当打开食单看到上面罗列那些珍馐餐食,徐氏不免更加冷笑不已,只觉得这一家人真是愚蠢的可笑,已经沦落至此居然还妄贪口腹之欲。 她本来打算将这食单抛开不理,但略一转念后,还是唤来一名女史,着其将之送到禁中司膳处。刚才发生的事情,也让她意识到雍王一家虽然朝不保夕,但也不是她一个普通女官能够随意当面忤逆。 未来时间还有很长,她有大把的机会可以报复对方,也不必急于眼下就做刁难。食单上的菜品俱都珍贵豪奢,远不是眼下的雍王一家够资格享受,司膳处自然会予以回绝,让这一家人意识到自己的可怜处境,也完全不必她来枉作坏人。 可是食单送出后,过了一个多时辰,司膳处居然将餐食送了过来,大半菜品都齐,只有一些耗时太久或者材料无备的没有送来,但也都补偿了其他品类相近的菜品。 这不免让徐氏既惊且疑,心道莫非雍王一家处境有了转机? 她在被贬之前,也仅仅只是二十四司一个寻常典事而已,能够接触到的消息渠道着实有限,对雍王一家的看轻也仅仅只是循于旧日所知。眼下司膳处所表达的殷勤,顿时让她有些拿不准雍王一家处境如何。 心中存有狐疑,徐氏便不敢再作倨傲,吩咐宫人将这些餐食送往前舍,自己更是亲自前往。 眼下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一家人都聚在房氏居舍旁侧的内厅中。李潼也见到了小妹李幼娘,这个时龄七岁的小女郎长得倒是漂亮可爱,只是身体并不好,此前一段时间的折腾也让她惶恐有加,因为脸庞清瘦而显得两眼很大,黑白分明,眼神却满是怯弱,也没有小孩子该有的活泼,令人望之生怜。 李守礼眼下正玩弄着把戏想逗幼妹开心,此前那场风波令得全家人都受影响,包括这小妹妹在内。偏偏李守礼仍是开朗懵懂,在席上卖弄他被幽禁这段时间里炼成的抛掷绝技,用纸捻成小团子指哪打哪,据说就连飞动的蚊蝇都每弹必中。 李潼看着李守礼兴高采烈地卖弄,偶或耍宝露丑,也令厅中欢笑连连,甚至就连被他强拉出来勉强列席的李光顺都不再愁容满面,间或拍掌喝彩。而那个小妹李幼娘则更是笑靥如花,脸上满是与年龄相称的惊奇与叹服。 可见没心没肺也不是一无是处,有李守礼这样一个天性乐观的亲人带动气氛,一家人在这种前途未卜的凶险境地中仍能得享片刻的欢愉。 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李守礼的生母张氏坐在席上,看着自己亲生骨肉,脸上殊无喜色,甚至因为李守礼几次故意出丑逗笑而要张口呵斥,只是每每被房氏视线阻止。但仍能看出,张氏与目下厅中轻松气氛格格不入。 过不多久,掌直徐氏已经带领宫人们行入此中,先向太妃并三王见礼,这才殷勤的吩咐宫人布餐。房氏本来还诧异于徐氏态度的转变,但在看到如此丰盛的餐食后,不免又是一奇,待听郑金言道是李潼准备食单要作暖舍之俗,房氏眉眼舒展,望着李潼视线更显柔和:“阿奴真是有心人,不负你……” 李守礼却不理其他,看到满桌珍馐,不待旁人举箸,自己已经大吃起来。用他的话说,此前几日餐食简陋,已经好久没有吃过美味餐食了。 能够将身受苦难以稀松平常语调讲出,本身便是一桩天赋。但李潼听在耳中,却更加有感于一家人处境之可怜。 他与这一家人,眼下还谈不上有什么血浓于水的亲情,但正是因为有这些人的存在,他才不至于孑然一身孤立于这武周革命波诡云谲的前潮中,也更加深了改变一家人处境与命运的决心。 0018 跋扈宗王 韦巨源烧尾宴食单能够在往后千数年间倍受历代老饕推崇,并将之当作盛唐饮食与豪奢的代表,自然有其道理。 这一餐,李潼吃得很尽兴,其他家人也是如此。甚至就连一直阴沉着脸的张良媛在用餐完毕后,眉眼都舒展许多。 小妹李幼娘更挪步凑到李潼身侧,小声问道:“三兄,明日还能不能再暖舍?” 看到小娘子那病容憔悴脸庞,李潼无视了后方李守礼那同样满是热切的大脸盘子,抬手用餐巾擦掉小娘子嘴角油花,温声笑道:“暖舍只有一次,除非再迁新居。但我家幼娘这么温婉听话,阿兄哪舍得娘子忍饥。你钟意哪份餐食,明日再让人备下就好。” 小娘子听到这话,眉眼顿时弯弯,当时便趴在食案上要将自己觉得可口饭食记下来,又情难取舍愁得秀眉微蹙。 掌直徐氏一直在厅中奔走侍奉,听到兄妹对话,便上前笑道:“侍奉饮食,是妾的本分,大王只需……” 啪! 徐氏笑语声戛然而止,惊叫摔倒在地,原来是李潼直接将食案残羹连盆砸在了她的身上。 异变陡生,满厅人声俱寂,众人看到徐氏衫裙狼藉跌坐在地,又见李潼已经一脸怒容的站起身来,俱都惊诧不已并有几分惶恐。 李潼递给嫡母房氏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一边用罗巾擦着沾上菜汤的手,一边走到被砸懵了的徐氏身前,居高临下望着她厉声道:“恶妇,我早已经吩咐过今日是暖舍俗礼,并亲书食单让你备餐,怎么还来得这么晚,让我家人空腹虚席等待良久?是不是日间训你,怀怨在心,才刻意怠慢!” 徐氏没想到永安王猝然发难,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待看到满身残羹并周遭众人怪异的眼神,又觉羞恼至极几乎失去了理智。但很快丰盛的餐食画面又让她心中怒火不敢发作出来,在没有确凿弄清楚雍王一家真实处境之前,她也不敢再作放肆之举。 沉默吞声片刻之后,徐氏才忙不迭翻身跪起,颤声道:“妾怎敢、怎敢怨望大王……实在是宫役愚钝,不堪遣用,取餐太迟,惹怒大王,实在该惩!” 她久在禁中任职,捧高踩低、推卸责任乃是练就的本能,此刻遭到问责,推诿之词自然张口即来。 徐氏又连忙叩首乞饶,得到房氏允许才站起身来,但见永安王神色仍是不善,又厉声吩咐将负责取餐的宫人擒来,便在厅下施以笞刑,半是迁怒,半是诿过。 房氏不愿见这些喧扰,本来要开口阻止,却被李潼以眼色并摆手制止。她深信李潼魂游阴府并受亡父教导,加上少年表现较之往常大有不同,便也对李潼存了信心。 李潼就这么站在厅中,看到几名宫人被笞刑直至衣下出血,心中虽然也略存不忍,但为了自家安全只能告诫自己不可妇人之仁。 又过片刻,他才喝止道:“仁者怀仁,我只是错以为掌直怀怨渎职才发怒。既然已经讲清楚,又何必再恶惩其余?不过忍饥片刻,又是什么大事,饮食遂意即可,难道掌直还要迫我啖食生人血肉?此事就此作罢,速速停刑,不可追惩!” 他这话是在厅前说出,几名受刑宫人闻言后俱都泣诉谢恩。李潼终究还不是铁石心肠,对于这一份谢恩也觉受之有愧,只是退回了厅中,避而不受。 掌直徐氏虽然心中恨极,但应付过眼前总算是松一口气,再也不敢久留,吩咐宫人妥善收拾厅堂之后,便匆匆返回直堂。回到直堂后她取出自己在禁中行走的符令,然后便带着几名宫婢离开仁智院,一定要在今晚打听到雍王一家处境究竟发生了变化。 亭舍中,因为李潼突然发难,原本美食珍馐带来的轻松氛围也荡然无存。除了李守礼大赞李潼之外,其他人则各怀心事的返回自己居舍。房氏将李潼唤至房中询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李潼只是随口搪塞过去,并请房氏放心,他心中自有主见。 返回自己居舍后,李潼便将郑金唤来,吩咐她打听一下那几名受刑宫人所在,送上一些慰问并打听一下有关掌直徐氏的事情,以供下一步举动作为借鉴。 这也不是什么困难事情,郑金去了半个多时辰后便返回来复命。 人的处境越可怜卑微,对于自身利害便有着更直接强烈的感触。比如李潼感怀于上官婉儿对他的善意提醒,这对上官婉儿来说仅仅只是一句闲话提醒,但无异于给满心迷茫的李潼指出一条相对清晰的谋身之途。 眼下的他,身无长物又全无权柄,想要去示好拉拢旁人谈何容易。今夜发难逼着徐氏诿过旁人,并适时阻止了对宫人施刑,也算是稍作包庇。 当然这一点微薄的恩惠并不足以让人感激涕零,而且那几个低级宫役即便感恩,也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助益。但若仅仅只是打听一下有关掌直徐氏的讯息,这也实在不算是什么大事。 由郑金转述中,李潼得知这个掌直徐氏身份是有一些特殊,并不是寻常宫人。上元年间,高宗风疾转恶,听从方士建议放免一部分洛阳闲散宫人,徐氏便在此列。放免归家之后,徐氏便被家人许配给洛阳良家为妻。 但是之后随着高宗宾天,武后执掌大权之后,便长居洛阳不再回长安。圣驾久在,宫役难免不足,于是便将此前放免的一部分宫人再召回禁中听用,为了补偿她们与家人分离伤情而酌情加赏宫职,徐氏也正在此列。 除了这些之外,便没有了更多的消息。毕竟那几个宫役本身在禁宫便属于最底层,能够知道的也实在有限。 但这些资讯,对于李潼而言便已经足够了。这个徐氏在宫外有着家眷存在,第一可以确保对方有亲情牵涉,不会狗急跳墙,第二因有家室需要关照,对于财货之类想必会有更大诉求。了解到这两点之后,李潼便知道下一步该要怎么做了。 仁智院直堂中,徐氏直到深夜才返回来。她在宫中任职,于女官体系中自然也积攒了一定的人脉,这一次去走访几人,所探知都不多,毕竟就连六尚主事者也仅仅只是品从第五,距离太后层次仍远,更无从近窥圣意。 但此行也并不是没有收获,一名与徐氏关系不错的尚宫局司正告诉她,暂且避免直接触怒雍王一家,但也不必太过恭维敬奉。徐氏能够掌直仁智院,也是因为上阳宫那里有隐晦暗示选择与雍王一家不亲近的女官掌直院事。 可见笼罩在雍王一家头顶的那天威阴云仍未散去,这一家人即便暂时能够保全,但未来是否还有雷霆降落仍未可知。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徐氏心中大定。她怕就怕雍王一家重新得势并将她深深记恨,既然现在一家人仍是笼中雀鸟,便没有更多好忌讳的。 她就算明面上不能施以报复,但大不了以后只待在直堂避免去招惹晦气,却也并不妨碍之后徐徐进谗积谤。总之雍王一家得势,她便得不了好,哪怕为了自保,她也不能坐视雍王一家平安无事。 返回直堂之后,很快便有宫婢禀告永安王侍女郑金去慰问几个受刑宫役的事情。徐氏闻言后便冷笑,只觉得永安王虽然有些心计,懂得利用她来邀好宫人,但手段与格局毕竟卑微可笑。 那几个宫役卑微至极,就连她都不必放在心上,永安王就算阴结几个宫役,又能做什么?反而得以让她抓到把柄,记录下永安王阴结宫役、图谋不轨的证据。 尽管有了这一把柄,徐氏也并不打算即刻上奏。毕竟几个宫役实在太卑微,实在做不了什么,即便穷究也不是什么大罪过,眼下她也掌握不到永安王搞阴谋的实际证据。 但将这一桩记录积攒下来,留待以后此类小事积多,也能酿生出大祸来!她不像其他宫人完全被限制在禁中,与外还有联络,自然也知太后大用酷吏。 她只要将雍王一家日常小事记录下来,甚至无需自己出面,将这些消息传递于外投于铜匦,便不愁那些豺狼一般的酷吏们闻腥而动,将雍王一家一网打尽,使其死无葬身之地! 确定了这一思路之后,徐氏心情便好了许多,仔细吩咐堂下宫人留意雍王一家特别是永安王的日常举动,然后便放心入睡。 之后几日,仁智院中倒也非常平静。前后院舍泾渭分明,雍王一家不再到后院直堂来,而徐氏也绝不到前舍去。即便有什么沟通,也都各遣侍女往来。 彼此虽然相安无事,但对于卯足劲要抓雍王一家痛脚的徐氏而言,简直每天都有小喜悦。雍王一家除太妃房氏并张良媛等长辈明知处境而谨慎自守以外,三王可谓各有各的小毛病。 比如乐安王李光顺,不断向宫婢打听侍女珠娘的消息,明面上是如此,但谁又知是不是在借此搜罗什么讯息或是传递信报?堂堂一位帝裔宗王,又怎么会对一个卑贱侍女如此情深难忘? 嗣雍王李守礼毛病更多,每天都闲不住,在院中多练角抵军戏。大内禁中,多么安全的所在,雍王做这些军戏难道不是为了操练技艺、图谋搏杀? 至于永安王李守义,也给徐氏许多惊喜。其人身上多有神异,不乏宫人心怀畏惧而秘备驱邪之物,这当中有没有厌胜阴谋?还有屡屡通过直堂向宫库讨要美食华器,真将自己当成了尊贵的郡王,浑然没有一个身为阶下囚的自觉! 这些事情,徐氏都详细记在了她的小本本上,只觉得雍王一家不检点,早晚会让她抓到真正致命的把柄! 0019 一只大青鹅 在凭着一腔热情,密切监视雍王一家的同时,徐氏也要为自己考虑。 她从典事被贬为掌直,不仅仅是地位和权力的削弱,本身的俸禄也遭到了削减。女官们日常生活虽然只局限在大内禁中,但并不意味着她们本身就没有财货的需求。 与同僚之间的人情交际,还有一些宫闱配给之外的日常消耗,这都是需要用到钱财的。禁中供应只是给她们提供必要的衣食,满足基本的生存。除此之外,像是日常的妆扮脂粉、钗钿佩饰、澡豆熏香之类,都需要自己消费。 徐氏此前为了免于更重责罚,几乎将自己大半的私蓄都奉献给了尚宫居司正,这才保留一个掌直的职位而非被直贬为寻常宫婢。 更不要说,徐氏本身在宫外还有人情需要维持,所以对财货方面的需求较之寻常宫人还要更大一些。 宫人想要谋财,途径也是不少。除了本身俸给、脂粉钱之外,上位者还可以得到下位者敬奉,本身职事方面也能带来一些潜在收益,跟外界其实差不多少。 像是同为掌直,太后所居上阳宫本枝院掌直又怎么会同于其余人?徐氏闲来听宫人谈论,担任本枝院掌直不独能够常在太后御前行走,地位也是崇高得不得了,甚至就连外廷公卿入见,对于本枝院掌直都不敢怠慢以至于解带相赠。 同为掌直,地位却有云泥之判。徐氏听到这些,甚至难生出什么嫉妒之心,反观自己这个掌直,可就实在太可怜了。 微薄的俸给甚至不够自己日常开销,而且仁智院本身的被冷落,也让她找不到一丝生财的法子。在此供事者本身便是赤贫,对未来也乏甚期望,自然也就懒于供奉上官。 在看到永安王明明只是一个被幽禁的失势皇孙,居然还屡屡在宫库讨要珍货,这更让徐氏难耐清苦,不由得便将主意打到了这方面。 克扣贵人用度,也是禁中女官牟利的财源之一。此前因为与雍王一家恶劣关系,徐氏暂时不敢擅动。可是见到永安王越来越恣意,每次都让人送来长长货单,徐氏便越来越忍受不了,试探着稍微克扣一些,却见永安王也完全没有察觉。 正当徐氏打算加大克扣力度时,永安王却突然削减了索要珍器的额度。贪心作祟之下,徐氏索性私自在货单上稍作添加,居然也能照常领到,如此一来,自然乐不可支。 当然,徐氏也并非完全的贪财忘命,心知永安王对她成见极深,因此做的比较小心。 当中利弊,她也权衡清楚,一则永安王讨要那么多器货,未必会尽数记在心里,二则永安王此前讨要那些器货,已经大大逾越郡王享有的月俸规制,就算是察觉到她的小动作,一旦将此事闹大,给永安王带来的伤害肯定也比自己大得多。 她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算准了永安王不会为了找自己麻烦而将自身陷入麻烦与危险之中。就算少年气盛不知轻重,太妃房氏也要考虑到事情闹大了给家门带来祸患,最后肯定是不了了之。 所以,一方面严密监视雍王一家的日常行为,一方面则借着永安王的名头来给自己谋私利,这便成了徐氏日常主要行动。甚至因为这种日子太过惬意,徐氏都不打算过早去告雍王一家的黑状。 不过,徐氏不打算短期内告发雍王一家,但有人不是这么想。 李潼能够真切感受到仁智院宫人们对他们一家的日常监视,更觉得这个掌直徐氏必须要尽快解决。他用了十多天的时间布局,觉得火候已经到了,便即刻进行收网,绝不拖泥带水。 这一日午后,他携着一份纸卷又来到了后院直堂中。 徐氏在永安王面前接连受挫,已经打定主意不再直接招惹,得知对方到来,一时间也是如临大敌,本来想要暂避,却被永安王直接堵在了直堂内。 “你犯的事,我已经知晓,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辩解。” 李潼直接道明来意,看着徐氏面若死灰的返回直堂并屏退其余人众。他施施然落座堂中,看着对方眼珠飞转似乎在思忖说辞对策,心中自是冷笑不已。 徐氏这会儿的确有些慌了,也是她自己做贼心虚,屏退闲杂人等后,心思飞转,最终还是打定主意咬死不承认。永安王若想把事情闹大,拿住她的罪实,肯定要将事情闹到尚工局,届时他自己私取珍器的事情也瞒不住,她不相信永安王真有胆量自曝其短。 “妾近日恭谨执事,唯恐有缺,不知大王所言何意。” 徐氏强自镇定,抬起头来颇为冷静的望着李潼说道。不过很快,李潼下一句话便让她彻底破功。 “恶妇,事到临头还要硬撑。我若不是拿住你的罪实,怎么会直接来训问。我本以为你这恶妇只是稍贪货利,才诈用我名取货宫库,却没想到你竟然是意图谋反!” 徐氏听到这话,顿时幡然色变,永安王知道自己私取珍器她并不意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刁难训责的准备,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永安王对他的指控竟然如此严重! “大王请慎言!如此污蔑,岂能轻施!妾不过禁中女流,怎么有胆量,又怎么能做如此大谋……” 徐氏本就无理还要争三分的性格,此刻遭到如此事关重大又完全子虚乌有的指控,自然是彻底的炸了毛,跳起跺脚,戟指李潼声色俱厉喝道。 “这也正是我好奇的地方,也不指望你能答我。反正入系有司之后,你这恶妇种种阴谋肯定是要如实道来。” 李潼从容一笑,将他所执纸卷抛在徐氏脚前,笑语道:“你不妨看一看,纸上所载是不是你从宫库私取珍货?贼妇倒是聪明,竟然懂得如此密语传讯,若非我仔细辨识,被你卷入如此逆谋竟不自知!” 徐氏闻言,不免又是既惊且疑,她弯腰捡起纸卷一看,心绪先是一松,因为纸上所写珍器名称较之她私取的还要少了许多,可见永安王即便掌握她的罪状也是有限。不过所谓密语传讯又是什么? 李潼见徐氏一脸茫然,便又冷笑道:“你所用密语,都已经被我拆解开,居然还敢不认?宝鸡袍中‘鸡袍’二字,拆做奚人一主,衣中包裹。金平脱中‘平脱’二字,解做二月半兑。你这贼妇,勾结东北奚胡,奉之为主,密谋之书藏在你私取外送的衣袍内,约定来年二月中兑现诺言,内应起事,我猜的对不对?” 徐氏本来还惊悸惶恐,可是在听到李潼这一番话后,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望向李潼的眼神分明是有一种关爱傻子的意味在其中。 总之,这眼神让李潼很不爽,便也不打算让对方舒服,于是便又笑吟吟说道:“你既然久事禁中,难道不闻‘青鹅’旧事?我就是要栽赃你,要将你这恶妇置于死地!奚胡远在东北,往来搜证,半年光阴尚且不足,你身在狱中,能不能熬过连场酷刑?追查禁中失衣,禁中又有多少宫官要将你置于死地?想明白,再来答我。” 徐氏越听,脸色越是惨淡,到最后已经颓然摔倒在地,脸庞上的冷汗更是止不住的涌出来,甚至连妆容都被冲垮。 李潼也明白,自己这个拆字构陷手段其实很拙劣,但问题是这么拙劣的把戏并不是他独创,而是他那天才般的奶奶武则天。 光宅元年,徐敬业反于扬州,宰相裴炎牵涉其中,但却没有实证,查有私信“青鹅”,武则天脑洞大开,将此拆解为“十二月、我自与”,以证裴炎准备在十二月作为内应发动,由是诛杀裴炎。 这件事不入正史,真伪难辨,但李潼托郑金以此询问宫人,证实此际宫中已经有了此类流言。当然也未必确定这件事就是真的,就连自己这个亲孙子都难见武则天一面,那些底层宫人又哪里知道这些密事。但之所以暗中传颂,无疑是倾向于相信武后就是这样一个狡黠凶恶的人。 至于李潼拆字诬告徐氏,则比“青鹅”更加不讲究,最起码这传闻中裴炎和徐敬业不是扯不到一起去。可是无论怎么看,久在宫闱的徐氏都难与辽东的奚族扯到一起去,更不要说奉奚人为主,要发动谋乱。 所以李潼又埋了一个扣,说衣中藏衣,只要能够搜查到徐氏私领的禁中衣物,就能在里面发现更确凿的证据,这可是比诬告徐氏更加严重的取死之道! 李潼相信,能够维持与宫外联络的女官绝对不止徐氏一人,肯定还有品级更高的女官也有此类渠道。一旦这秘密被徐氏谋反之事牵扯出来,肯定会有众多女官担心被牵连,罢了,也不必再深察失衣了,我们可以作证徐氏的确谋反了,赶紧弄死她,保住这个大家共同的秘密! 这才是李潼看似玩笑的诬告最狠的杀招所在,他只需要提出这样一件事由,举证自有旁人代劳。退一步讲,最起码徐氏借他的名头去宫库私领珍器总是真的。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徐氏就在大内生存,这当中利害自然要比李潼认识更加深刻,当李潼点明这一层后,顿时再也不敢有一丝侥幸,忙不迭叩首乞饶,满脸的妆容被汗水冲开,随着她的叩首而涂抹在地面上,赫然显出一张扭曲的人脸图案。 0020 愿此心同我 李潼随手挖下这样一个坑,也不是为了要将徐氏置于死地。 且不说彼此关系如何,一旦被武则天知道他家仁智院掌直女官居然陷入谋反案中死,谁知道会勾动出武则天怎样的遐想? 所以李潼原本的打算是凭此惊走徐氏,不要让这样一个对他家满怀恶意的女官留在仁智院继续监视他们。不过在看到徐氏心理防线被摧毁后表现的如此不堪,心绪不免又是一动。 相对于将徐氏逐走,再换一个不熟悉的掌直继续来监视他家起居,很明显不如留下一个已经被震慑住且被把持命门的徐氏。 不过,他所捏造的这一桩诬告很明显不适合长久把持住对方,且不说本身便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徐氏眼下虽然惊慌欲死,但在事后冷静下来之后,肯定也要再作一些补救。到时候,这一把柄能够把持对方多久可就不好说了。 稍作沉吟之后,李潼便又说道:“我是愿意与人为善,可是掌直却无视我的善意,这实在让人情难堪。” 徐氏听到这话,不免更加欲哭无泪,她虽然一直心心念念要搞雍王一家的黑材料,可是毕竟还没有正式发动。但在入直仁智院第一天,便被这位大王当众斥骂羞辱并残羹泼身,到如今更是直接要诬告她谋反,她可没有感受到丝毫要与人为善的意思啊! 不过眼下小命都被对方捏住,徐氏自然不敢申辩,只能顺着话头连连泣诉言是自己也崇慕大王,恨不能掏心掏肺。 “闲话不多讲,我倒好奇掌直究竟怎样将禁中珍器转移出宫,速速道来,饶你不死!” 李潼最后这一声断喝,更是吓得徐氏骤然一颤,眼下她是完全被李潼惊吓住,丝毫不敢违背。而且跟谋逆大罪相比,这也只是小事,当即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悉数讲出。 李潼在听完之后,不免大叹世风之乖异还要超出自己的想象。原来宫人虽然在禁中,但也并非完全断绝与宫外的联系,甚至禁中就有专人做这桩买卖,每次收取一定费用,不用想,能做这种买卖的肯定背景深厚。 至于这个徐氏贪取珍货,也只有一小部分送归家中,而大头则另有去处,居然是送给了她旧年在宫外的相好面首。 听到这里,李潼才发现这个徐氏居然还是一个多情之人,哪怕再回禁中数年,居然还忘不了老情人。但接下来徐氏的解释,却让他明白自己还是误解了。 “家人在洛,自有职事家业,且门户杂居,人多口杂,送归宫财太多,反而不安全。苏郎与我情挚相知,久试不名无以成家,我今日资他也是盼往后福报。即便今世难享,希望能凭此余财供养佛事,龙门凿得一窟使佛陀爱我,来生投得善缘。” 原来妇人财货分配还有这一层考虑,很明显将财货送回家中,丈夫家人又有泄密的危险,而且还有子女教养、家业维持的需求,不会将她财货布施沙门。 至于她那个相好的,则是久试不第的落魄贡生,没有太多人事牵涉,为了继续能在徐氏这里得到资助,想必也不会违背她的安排。 李潼原本还因为自己设下这一圈套引诱徐氏入彀而沾沾自喜,可是在听到徐氏讲述财货去向后,顿时感觉索然无味,转而佩服起那些沙门僧佛,这才是真正好手段啊! 徐氏这么泼辣贪婪一个人,冒着极大的凶险在宫里抠搜一些财货,自己舍不得享用却要供奉佛事,在龙门开凿一个石窟供佛。且不说来生能不能收得福报,最起码当世的钱是欺敛过来。 僧佛泥胎假慈悲,诈得世人尽破财。武周时期沙门大昌,武则天女主崇之只是一方面,在后世特别是敦煌出土一些资料中也显示,不少供养人往往都是女子,她们或娼或伶,一生悲苦娱人,为求来生福报而今生虔诚供佛,金身皮肉塑。 这种行为究竟愚蠢又或智慧,外人不好置喙,对于她们各自而言,或许正因为这一点信仰的寄托,才能在此生的悲苦中稍得慰藉,不至于凄苦于身前,绝望于身后。 徐氏这种信念,李潼无从评价。 他只是想更加稳妥的控制住对方,在听徐氏讲完之后又屡屡频繁发问,让对方不假思索的回答出来,确定所言不虚且已经没有隐情之后,他才满意的点点头并在徐氏面前将那张纸卷烧掉,又说道:“家门横祸,只求安生,我是希望能与世道相安无事,只求掌直此心如我。你也不要觉得受我胁迫,只要日后侍奉周全,我又何苦为难你?” 徐氏这会儿涕泪途面,闻言后只是喏喏点头,突然又听到李潼发问道:“最近几日,记载不少我家劣端吧?取来我瞧一瞧。” 徐氏闻言后悚然一惊,抬头又见李潼视线转为冷厉,不敢欺骗,忙不迭将自己那小本本取出来呈于案上,又忐忑道:“妾所录事宜,纯是职责所在,并无丝毫刁难大王之意,且此卷一直收在私内,并无示于二人。” 李潼不置可否点点头,他讨要这一份监视卷宗,一则是继续踏破徐氏底线,二则也是想看看在外人监视中,自家什么样的行为可以算作罪状记载。 翻看一遍后,李潼心中不乏感慨,随手将之投入香炉引燃烧成灰烬,然后又对徐氏说道:“既然职责所在,我也不强阻掌直尽责,只盼此心能持正,勿作罗织构陷。毕竟,我安则你生,我罪则你死,彼此逼陷,各自落伤。” 徐氏口中哪敢说出一个不字,就算李潼烧掉了构陷她的那份纸卷,可是她取货的底册还留在尚工局籍上呢,而且近来她取货频密,李潼将货单烧掉,反倒让她无从回忆是否还有此类隐患而做出补救。 更不要说她连自己的私密都告诉了李潼,就算对方日后再遭遇不测,存心拉她下水的话,她是活不成的。 眼下也只能寄望日后小心供奉,不再触怒对方,最起码保证雍王一家就算日后遭殃也不是因为自己,以此寄望永安王能够心存仁念,不要临死攀咬构陷。 “既然事情了结,我也就不打扰掌直。阴云厚积,总有霁时,日后若能得脱囹圄,定不忘掌直今日惠我,余泽厚报,且待来年。” 李潼并没有因为抓住了徐氏的把柄便对她颐指气使,态度较之此前反而更加和蔼几分。他好歹也是正经的大唐郡王,折辱一个底层女官并不足给他带来快感,如果不是这个徐氏对自家满怀恶念,他也不会多此一举。 只是在即将离开之前,他才又想起来一事,转头又吩咐道:“此前我家大兄所嘱寻找失婢珠娘,希望掌直能够上心少许。我兄弟虽然落难,但情义不失,凡能与我同舟渡厄者,绝不背弃!” 徐氏这会儿哪敢再作推辞,连连点头表示一定不负大王所托。老实说,事情能够这样告一段落,于她已是万幸。说到底,她也仅仅只是禁中寻常一女官而已,此前因积怨深重而所念偏激,如今想来,就算雍王一家真的遭难而万劫不复,她又能收到多少好处? 至于永安王所言之余泽厚报,徐氏是不敢多想。 一则出于她们这些宫人对太后陛下那浸透入骨子里的敬畏与崇拜,故太子李贤与太后母子关系之恶劣,她们都有眼所见,并不认为太后对儿子都那样凶残,却会对孙子网开一面。 二则永安王这次手段凌厉的收拾了她,也让她满怀忌惮,从内心里抵触再与永安王有什么接触往来。 只能说,自己此前也真是无知者无畏,只看到雍王一家窘迫现状,却忘了他们身上也流淌着太后陛下的血,特别永安王不愧是太后的亲孙子,一旦手段施出,让她根本就无从招架。 眼下徐氏是没有了再争胜斗气的想法,但小人物同样不乏恶趣味,她倒是想看一看当永安王面对太后时,又是怎样一种光景。 不过这想法在脑海中也只是一闪而逝,太后威重,久慑天下,又哪里是一个永安王能比。况且那种层次的勾心斗角,也根本不是她一个卑品女官能够想象的。 针对掌直徐氏的这番敲打,李潼并没有告诉家人,一则事情已经完成,没有必要再徒增他们的烦忧,二则效果究竟如何,还有待检验。 这检验的时间,也并没有让李潼等待太久。 作为久在禁宫行走的老人,徐氏自然也知要将真实心迹掩藏起来,不可坦然示人,因此在日常起居方面也并没有即刻就做出改变以释放善意,甚至包括吩咐宫婢监视雍王一家都一如往常。 当然,所见所闻是不敢再随意记录在纸,以免永安王起意抽查。 当然她也并非什么都不做,在收到永安王指令后,总算是正视寻找失婢这件事情。 在用自己人脉稍作打听之后,便打听到乐安王李光顺那名失婢已经被安排进了尚寝局司苑处,司苑司掌园御花木瓜果种植,并兼洒扫修缮,素来都是禁宫中最繁劳所在,对于宫役人力一直紧缺又来者不拒。 既然知道了对方下落那就好办了,虽然眼下徐氏也属于被贬女官,但安排一两个底层宫役也不是多困难的事情。因是很快便将人从司苑处讨要过来,并亲自送入仁智院前舍。 0021 少王不寿诗家悲 李光顺眼见婢女终于平安返回,情绪激动之下以至于喜极而泣。他幼遭生母遗弃,之后在家中也是格格不入,这婢女珠娘便是他身边最亲近者,言之相依为命都不为过。 正因彼此情挚,这段时间才像丢了魂一样逢人便问下落。 他虽然不知珠娘返回背后深层缘由,但也知那掌直徐氏绝对不会好心到无缘无故便帮他这样一个大忙。至于家人中,嫡母房氏素来对他多有冷淡,二弟李守礼则根本就指望不上能帮忙,小妹幼娘尚且懵懂。 算来算去,如果背后真有什么人帮手,肯定便是归来后便性情大变的三弟李守义。虽然李光顺也不知李潼做了什么,但对李潼的感激却是溢于言表,带着侍女珠娘前往李潼居舍连连道谢。 李潼并没有因为李光顺生母的缘故便对这个大兄疏远冷淡,一方面李光顺是李光顺,他母亲是他母亲,离弃之后便是两不相干。 另一方面他也并不觉得那妇人明哲保身有什么错,如今这个诡异世道,母亲对儿子尚且如此心狠,又怎么奢望夫妻不离不弃? 更何况,李贤也并非专宠李光顺母亲一人,既然不能提供安稳的生存环境,妇人选择离开,纵然情感上无法接受,但这也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选择。 李潼要谋生于这样一个世道中,一腔孤勇讲起来很带感,但实际上却是无比困难。 眼下他能够团结到的,无非身边这些血脉家人们,虽然眼下看不出具体用处,但若连家门之内都失和不亲,又怎么奢望不相干的他人给予提携帮助? 对于李光顺的真挚道谢,李潼并不推辞,只是又望着那略有憔悴的珠娘说道:“此前珠娘你走失在外,大兄为寻你可是劳累许多。既然平安归来,当思这一份主仆情义的深厚,相守勿悖。” 珠娘作为庭内旧人,对于永安王自然不陌生,可是眼下的李潼与她记忆中却已经大不相同。 当然眼下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她被分配在司苑处多日,每天劳作辛苦之外,对李光顺这个少主也是思念入骨,免不了以泪洗面,见李光顺对永安王频频道谢,她便也叩首谢恩。 李潼又对李光顺说道:“既然珠娘已经回来,不妨把院中膳食交给她打理。日夜取食于外,实在太有不便,也不像一个家的样子。” 做出这个提议,李潼一方面是想争取更多家门私密空间,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让李光顺更加融入家庭之中。 嫡母房氏对这个庶长子冷落已久,长年心结不是短期内能够化解,李潼也不愿为这些家长里短费神劳心,只要能够真切感受到李光顺也在积极参与到家庭事务中,又哪有什么深仇难以化解。 随着珠娘归来,如今的李潼在李光顺心目中已有几分神通广大的意味,对于这一提议自然不会拒绝,便代珠娘答应了下来,他也希望身边人包括自己被嫡母并家人们所接纳。 送走了李光顺之后,李潼又沉思起来。 徐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此前的敲打还是有效的,这一个近在身畔的小隐患暂时算是得以解决,这位掌直仁智院的女官是不敢再继续刁难他们一家人的生活。 不过徐氏亲自送来珠娘,但却没有来见李潼,可见心中仍是稍存些许抵触,不愿与他有更多的接触,或是担心他得寸进尺,提出更加过分的要求。 对此,李潼也并不在意。只要徐氏不主动找麻烦或者暗里弄手段,他的目的便算达到了,乐得相安无事。况且就算徐氏肯全心全意助他,凭其层次能够做到的也实在有限。 而且欲令智昏,这妇人贪婪,李潼也不愿与其保持什么更深的互动往来,以免被牵连到,眼下这种浅层默契算是恰到好处。 除此之外,徐氏对他而言也算是一个消息来源。眼下的他身在禁宫之中,可谓耳聋目盲,尽管有着一点熟知大势的优势,但时代中具体的细节仍是所知不多,需要这么一个消息的来源以权衡是该继续潜伏又或争取机会。 眼下一家人虽然仍被软禁,生死由人,但这一次与那掌直徐氏的碰触,也给李潼带来了最珍贵的信心,不复起初那种茫然无措。 幽禁深宫虽然不自由,但从另一方面而言,于他未尝不是一种保护。 眼下是688年的六月份,武则天正式称帝于690年的十月份,在这前后数年时间中,正是武周革命最敏感、时局动荡最激烈的时期。 特别在两个多月后,便会发生唐宗室作乱这件大事,甚至就连太平公主的丈夫薛绍都被牵连,饿死狱中。 李潼所以来到这个时代,正因为一家人被牵连进宗室谋乱的风潮中。 很明显武则天也不相信他们一家有什么与外勾结的罪实,只是惯常敲打,所以在发生李潼死而复生并献《慈乌诗》这件事后,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 因此在下半年一系列政治风潮中,只要李潼一家能够小心谨慎,不被外朝牵连到,便会有很大几率平安渡过。 说到底,他们一家只是此前风潮的余孽,时局中的漏子,算不上最显眼的目标,自然也不会登上第一波的肃清名单。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一家就安全了,这一时期酷吏风行,当台面上的目标被清理完毕后,那些凭着构陷罗织而得宠幸的酷吏们想要继续扩大战果,视线便会落在次一级的目标上。 因此,在天授元年即690年便发生了李光顺被鞭杀的惨剧。 这一时期的武则天为了逆天履极,可谓是六亲不认,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正需要利用酷吏来树立她改朝换代的权威。 李潼可以笃定,如果局面仍不发生改变,他家必然逃不过后续的酷吏风波,李守礼这个大宝贝凭其嗣王身份或能活下来传承香火,但他和李光顺这对难兄难弟,想要活下来的可能实在微乎其微。 能够对时局有一个通盘的认识,且对后续的形势发展有一个大概的了解,这是李潼的一个优势。对眼下的他而言,活下去实在是一个力有不逮的大目标。 他又不甘心坐以待毙,便需要将这个大目标分拆成为不同的小目标,且看自己能够做到哪一步。每进一步便有一步的欣喜,一步的强大。 武则天眼下权焰遮天,但在旧年落难感业寺的时候,只怕做梦也不敢想自己能成一代女皇。 改善自己与家人短期处境,解决身边的女官隐患,李潼已经达成了这两个小目标,奖励就是在接下来的唐宗室谋乱风波中,他们一家大几率能够侧身事外,不为所扰,获得一段相对稳定的生活。 那么,接下来需要做的,就是尽快融入这个时代,通过一系列的细节来充实自己对于这个时代那种框架大略的了解,同时等待和寻找新的机会以壮大自身,改善际遇。 了解一个时代的细节,最起码在起居饮食言行方面不被人视为异类,像是这一次敲打掌直徐氏所以成功,就是建立在对细节的了解上。 其实如果不是穿越成李守义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与处境,李潼倒是对于自己融入唐朝的生活颇有信心。基于工作上的资料整理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在于他在学识专业上的累积。 李潼大学专业是汉语言文学,研究生时期则更侧重于古代文学中的古诗词领域。而讲到古诗词,唐诗便是一座不可忽略的高山。 虽然前人学术研究硕果累累,李潼在选择课题的时候也知难而退选了更加小众冷僻的方面,但哪怕出于兴趣,对于唐诗也颇有了解。 凭着这些积累,如果换个身份,即便不能获得什么政治上的公卿高位,混个诗文清贵还是不难,走到哪里都有人请客那种,毕竟唐朝是一个诗歌的国度。 不过穿越这种事,本就具有偶然性,也难十全十美。换另一个角度讲,他目下虽然处境危险,时刻都要面临政治上的迫害,但最起码日常衣食的生存需求还是有保障的。 如果换一个卑微的身份开局,自由是自由了,结果一口凉水喝下去,他妈的还没混出名气就生疟疾挂了,这又要怪谁去? 眼下的寂寂无名虽然是一种保护,但李潼也明白不可长期满足于此,没有存在感,就意味着生死无关紧要。是死是活没人在意,那么活着也跟死了没有太大区别。 一如后世被鞭杀的李光顺,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父亲李贤,根本不会留名史册。 李潼需要存在感,且不满足于仅仅作为李贤的少子而存在。可是在这深宫之间,想要刷出存在感而又不引起武则天的警觉又谈何容易。 李潼眼下能够想到且做到的,比较安全稳妥且有效率的方法,还是一个文抄,通过诗文的传颂让世人意识到,故太子李贤居然还有儿子,而且还是一个长得俊美无俦又才华惊艳的儿子! 《全唐诗》李潼都能诵下大半,才华惊艳是真。至于俊美无俦,虽然各人审美观不同,仍然有待商榷,但起码李潼是这么看的,小命都岌岌可危,要脸干啥? 只有丢掉节操,人生才有更广阔的空间与无尽可能。人的潜力无限,能够限制未来的只有自我限制!大唐美男子李守义,将这句话奉为至理。 退一步讲,就算最终他还是没能扭转命运,难逃一死,但也希望自己能够给后世留下一个更加光彩且丰富的形象。 隋炀帝残杀大臣不在少数,薛道衡能够因“空梁落燕泥”多记一笔,也算是一种成功。少王不寿诗家悲,盛唐因此少颜色,这么一想还挺带感。 0022 万古愁难销 当然,能不死还是尽量不要死,尤其不要主动作死。 李潼虽然敲定了要走一走文抄这条线,但也心知眼下的时局气氛敏感且全无包容,特别他刚刚通过拆字把戏摆了掌直徐氏一道,对此感触尤甚。 眼下正是酷吏猖獗的时期,洛阳政局中活跃着周兴、来俊臣等一大批的罗织人才,讲到构陷手段,这些人才是专业的。 如今的李潼还乏甚存在感,招惹不到那群疯狗的注意力,可若他果真时誉鹊起让时人知道他的存在,对于那些构陷成瘾的酷吏手段不得不防,以免文字狱上演在自己身上。 而且在抄诗的同时,李潼也必须注意到自己的身份与际遇,超出自己阅历与感触之外的诗篇,哪怕再怎么惊才绝艳、千古名篇,也绝对不能随便抄。 不是因为担心遇到旁人质疑时无从辩解,而是为了避免让武则天误以为他与外界有什么联系。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首诗是豪迈奔放,写出来必能惊艳世人,可问题是你在跟谁喝酒,谁又同你销愁?慢慢来,仔细想,认真说,到底销的什么愁? 到最后别被抓起来咔嚓一刀,临刑前还要被讥讽:更能作‘同销万古愁’否?那可就真的欲哭无泪了。 代入这几个限制之后,唐诗篇章虽然繁盛如满天星斗,但真正适合李潼眼下的也并不多,做不到张口即来,仍然需要仔细思忖权衡。 送走李光顺后,李潼一边思忖着一边步入院中亭舍。 他家入住仁智院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园林的清理也已经基本完成,不再像初来时那样破落杂乱,小桥流水,竹林修密。只有傍住亭舍的花圃原本杂芜旧花多被铲除,却还没来得及移植新的花木。 午后一场疾雨,天地之间清新如洗,唯园圃中几株孤枝斜立,蜂蝶甚至都少来造访。亭舍中虽然小作布置,但仍是朴素为主,薄纱罩窗,双席一案而已。 对于起居环境,李潼没有太高的要求,此前之所以频频派人向宫库索要珍器,一则是为了给掌直徐氏挖坑,二则是对当下器物的好奇。 那些器物在把玩一番后,满足了兴趣,徐氏也成功入彀,最近几日便被李潼陆续命人送回。 食不尚贵,用不尚奢,前世相对于同龄人,他也算是一个比较成功的人,但也只是住在单位提供的单身公寓里,不太愿意将当下的日常兴趣与未来的人生价值捆绑透支在一套房产上。 也因为这一点,他的所谓成功在旁人看来是要打个折扣的,连房产都没有,算什么成功? 旁人所定义成功与否,对李潼影响与限制并不大,工作上他能尽职尽责,生活中从容有余,兴趣则主要集中在古文学方面,也仅仅只是为了自得其乐、日常消遣,没有什么自成系统的独到见解,也不愿与人穷争是非优劣、乖言标异的取宠夸奇,生活态度可谓是相当佛性咸鱼。 这样的性格,不太适合李潼当下这样一个身处权斗漩涡中的尴尬身份,但却能够让他有一种按部就班的稳,不会因为对前途的忧恐而打乱当下的节奏。 书案上摆设着笔墨纸砚等用品,都是寻常的材质,细节上不乏手工制品或巧或拙的质感。 看到这些文具,李潼就不免想起前世几个同学书法的朋友,其中不乏真入迷者,不喜欢用千篇一律的工艺品而选择自己手工去做,自己去烧烟调墨、拣毫制笔,手艺未必高明,但也以此为乐。 在这些手工方面,李潼的天赋大概可概括为一看就会、一做就废,偶尔尝试几次,失败了也只当一乐。谈不上附庸风雅,也只是作为爱好者一点兴趣使然,打法闲暇时间的寻常消遣。 墨汁研匀,有一股清香散出,闻着比较提神。李潼提笔蘸墨,落笔缓书,不免又想起此前取用文具时一点小波折。 眼下他所持是被白居易称为“笔尖如锥兮利如刀”的紫毫笔,所用是野兔颈毛,并不是他惯用的笔,也不太适合用来书写笔体丰腴浑厚的颜体。 只是因为宫中所提供的狼毫笔多截尖尾,体粗锋钝,主要用来书写飞白,更加的不合用。 武后爱飞白,宫人多学此。不独武后,初唐不乏权贵雅好飞白,唐太宗、唐高宗爷俩兴趣就一脉相承,所谓丝丝露白,笔道清晰,趣意盎然。 但其实说实话,飞白易学易精、形工意乏,格调意境都不算高,没有什么传世的价值。 后世飞白变种,庙会偶见手艺人写的“鸟虫书”,李潼小时候喜欢的不得了,但随着年龄大了,便也渐渐视作寻常,兴趣不再,留下一点少年时的戏写功底,偶尔写上几笔,也都羞不示人。 李潼倒不指望能凭书道扬名,但他本来已经有了颜体一点形迹基础,久练未必不能入窥门道,也没有必要再走飞白这条邪径,败坏自己本来就马马虎虎的书法基础。 窗外园景透纱映入,席旁宫婢小意侍墨,这种古风悠然的氛围自然让人浸入其中,笔锋游走,一气呵成,纸上很快便出现一首绝句:“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里花。蛱蝶飞来过墙去,应疑春色在邻家……” 李潼放下笔,看着墨痕未干的字迹,心中大感满意。大概是氛围细节的充实让他有了更强的沉浸感,只觉得自己笔力较之早前更胜几分,值得自我陶醉一番。 他这里还在看着自己的墨宝沾沾自喜,亭舍外却响起脚步声。不旋踵,一袭翻领胡服的上官婉儿已经翩然而入,对着李潼盈盈施礼。 接触日短,李潼还是第一次见到上官婉儿胡服装扮,与裙钗素妆的清丽明艳不同,另有一股飒爽利落,使人倍感惊艳。 他连忙起身叉手礼道:“未知才人驾临,裹足席上,实在失礼。” 上官婉儿对此不以为意,微笑说道:“入院拜望太妃,又念未知大王安否,转足来见,是我冒失打扰大王闲趣。” 一边说着,她一边行上前来,明亮的眸子打量李潼,见其气色不错,便又笑道:“大王气色如霁,微恙不染,实在可喜。” “嫡母在堂,长待侍奉。守义微弱一身,又哪敢久颓自伤。” 李潼侧身席外,请上官婉儿入内,彼此落座后侧身席侧,不敢正对。且不说上官婉儿与他老子李贤有无一段旧情,单单对方作为高宗名义上的嫔御才人,那也是他奶奶一辈的人物。这么一想,李潼不免感慨脏唐名副其实,人伦关系实在太乱。 上官婉儿并不知李潼在想什么,否则羞恼之下大概要反手一耳光。她今天抽空来仁智院拜望,是谨记太后此前吩咐,虽然太后只是随口一说,但她却不敢怠慢。此前见过太妃房氏问候起居,对永安王的健康状况也多少有几分惦记,顺便来望。 见面寒暄之后,上官婉儿却不知该说什么。随着气色转好,永安王酷似其父的一面更显露出来,这让她有些意乱。 少年眼神虽然平淡,但却让她觉得内中隐含审视,心底不免生出一丝警惕与戒备。常在禁中行走,未必到处都有恶意隐藏,但对人对事谨慎一些,总能避免出错。 她转头避开李潼的目光,指着窗外略显荒凉的园景,吩咐随行女史转告司苑尽快安排花槛移植填充院舍,并又问起李潼在起居用度上还有什么需求,语调是略显疏远的客气,似乎是刻意让李潼感受到这只是例行公事的询问而非什么特别的关心。 李潼简单回答几句,倒也真的提出一些要求,其中一点便是希望能够在仁智院自备餐饮厨舍。 盛夏炎热,尚食局距离仁智院还有一段距离,李潼近来就见到几次取餐的宫婢为了保证餐食的新鲜疾行奔走,累得大汗淋漓。 本着与人为善,加上也希望争取一点日常生活的独立性,只是一件小事,上官婉儿既然问起需求,李潼便顺势道出。掌直徐氏一个失势女官,并不知他们一家被庇护的具体尺度,李潼即便是要求了,她大概也要权衡许多。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吩咐女史记下来,沉默片刻后正待起身告辞,低头却看见书案上的纸张。开始是诧异字体的新意,可是很快便被字句诗意所吸引,忍不住探身望去。 李潼这才想起此事,下意识要将纸卷收起,但见上官婉儿已经探身来望,体香撩人,索性将之往前推去,若是不让对方看个真切,还不知会引起怎样遐想,口中则谦道:“偶为戏作,恐污方家。” 上官婉儿坐正身子,大大方方捻起纸卷,摆在面前细诵一遍,先从字面笑道:“夏蝉声噪,邻家也无春色啊。” 笑语间,诗意淌过心扉,她正待要将诗卷放下,秀眉却微蹙起来,神态端正许多,又将纸卷捧近,仔细反复默诵几遍,态度认真,没有了此前的浑不在意。 又过片刻,上官婉儿才抬起头来,仔细看了李潼几眼,朱唇启道:“妙趣天真,纯情难得。虽然形意仍散,情景却已经跃然而出,大王诗才浅露,已经颇有可赏了。” 言虽如此,但她眉目间却还有几分遗憾,似乎可惜于这一首小诗中意趣盎然但却欠于雕琢。 李潼听到这话,眸子闪了一闪,本想开口辩论几句,但想到上官婉儿的家世出身,还是识趣不言。算了,你胸大,你有理。 0023 情新因意胜 李潼信手写来的这首绝句名为《雨晴》,是晚唐诗人王驾的作品。 王驾其人其诗,在后世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名气,但并不意味着其人就没有水准。有唐一代,诗文名家数不胜数,被那些璀璨光辉所埋没的同样不在少数。 《二十四诗品》作者司空图,称赞王驾长于思与境偕,这一首《雨晴》便是代表作。这首诗以花为眼,以雨为变,生动写出雨打残花、蜂蝶弃顾的晚春园景,那种遗憾与可惜跃然字间。 李潼有感而发,写出王驾这一首诗作,除了扣合衰败园景的主题之外,还有一层感触那就是诗中所暗含人情冷暖的薄讥,有感而发。 以花喻人,蜂蝶便是熙熙攘攘的人情,他是一朵晚春残花,雨打凋零,人情过而不顾,如蜂蝶翩然飞去,或许是怀疑别人仍有繁花胜景。 但其实时局动荡,风雨飘摇,百花凋零是时令所致,人皆困此,美景难再,正如上官婉儿戏言,夏蝉声噪,邻家也无春色。换一个说法那就是武周代唐已经是天时随播,时局中人莫能外都要受此影响。 文学作品之所以长久拥有生命力,在于那种能够普遍代入的情境。读诗咏词,言虽古人,但感触却产生于每个人自己的内心,诗作或有优劣的分别,但人的感受还是普遍平等的,没有高低之判。 上官婉儿评价这首诗形意仍散,李潼心里并不认同,但之所以不争辩,大抵还是出于一种夏虫不可以语冰的想法。 唐诗作为一个整体的概念为人所知,内里又可细分许多门类,比如年代上的初盛中晚唐,派别上的宫体、边塞、田园等等,形式上的古诗、律诗、绝句等。 唐诗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日常唱和交际的诗作占了很大的比重,一人立题立韵为首唱,其他人应和作诗。奉皇帝之命作诗称为应诏,武后履极之后因避讳其名“曌”而称应制,太子、皇后之命称应令,诸王之命则称应教。至于普通人,那就是和了。 上官婉儿认为这一首《雨晴》诗形散失工,李潼并不感到意外。初唐时期宫体诗仍占主流,上官婉儿的祖父上官仪便是初唐宫体应制诗的翘楚,其人诗作甚至被命名为上官体,是唐诗中第一个以人的姓氏所命名的诗歌风格,可见其人当时影响之大。 虽然上官婉儿还在襁褓之中,她的祖父上官仪便被武则天干掉,但上官体的影响仍然极大。家里有这样一位文豪长辈,上官婉儿人生经历又主要集中在禁宫之中,其审美意趣倾向于此并不意外。 上官体作为宫体诗中的翘楚代表,也将宫体诗注重雅致、形工、辞藻等特点发挥到极致。基于对形式美的追求,上官仪总结六朝诗歌对偶,提出六对、八对的概念,又为律诗的最终成型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但若讲到上官仪诗作的艺术生命力,也有一个很浅显的评判标准,后世有多少人能背诵他的诗? 上官婉儿在后世以才名著称,特别在中宗一朝更号称称量天下诗才,但见识上带来的局限性仍然不可忽略。 特别对于领略大唐诗歌盛况全貌的李潼而言,那真是要不客气的说一句,你和你的爷爷、包括你所称量的宋之问、沈佺期之流,全都是小弟弟! 多了一千三百多年的见识不是白给的,不想跟你争辩,是怕你接不住。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文抄诗万篇,你说气不气人? 上官婉儿并不知李潼心中已经将之归为小弟弟一类,她是真的喜欢这一首诗中情景交融的趣致,但也真的可惜字语浅白近陋、失于对称、平仄逆声的缺点。 不过这倒也符合永安王的情况,身为故太子李贤的儿子,才情肯定是有的,但本身却又乏于系统的培养训练,以至于才情汹涌、落笔失言,佳作难出。 至于此前经由她手转呈太后的那一首《慈乌诗》,上官婉儿本身也不认为是李潼所作。 她倒是想借着点评这一首诗作之际,向永安王讲述一些作诗的技巧,以便日后情有所感,能够写出言工意整的雅致之作。不必强求才名惊艳,联绝之内吟卜韵辞,有这样一桩爱好,也能稍微排遣一下幽禁的苦闷。 上官婉儿便讲起这首诗中失工失粘的情况,但很快便发现李潼有些心不在焉,很快便意识到少年偶得佳句,难免沾沾自喜,希望能从旁人口中听到夸奖,对于错误的指正多少会有抵触。自己少年学诗的时候,偶尔也会有这种要强的性情。 于是上官婉儿便也不再多作厌声扰人,转移话题讲起朝廷诏赠曾参太子太保,并配享孔庙的殊荣。 李潼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他跟曾参不熟,其人哀荣如何本来与他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他日前所进《慈乌诗》便有“请君封曾参”之语,眼下上官婉儿讲起朝廷果然封赠,彼此间自然是有关系的。 曾参哀荣高低与否,自然包庇不了眼下的李潼。但这件事却是一个信号,表示这一首《慈乌诗》的确有了回响,而且不再只局限于禁宫之内,已经延伸到了外廷中。 武则天是一个封神狂魔,其所封授山水神明力度可以说是仅次于《封神演义》中的姜子牙。姜子牙还只是周朝一个高级打工仔,武则天自己却是老板要开创新周,看似泛滥无度的神鬼封赏,每一桩都有着具体的政治意图。 曾参因孝义而获封赠,李潼不知道这件事背后武则天与李旦这对母子有着什么样的交流,上官婉儿肯定也不会告诉他,但大概也能想到,无非是凭此敲打李旦,告诫他要恪守孝道,不要违逆母意。 如此一来,李潼一家人安全上自然更有保障,因为武则天需要用他们一家人去警示李旦。如果他们一家人还会继续遭殃,李旦看在眼里,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左右都不得好死,那还忍个屁?拼了吧,拼个鱼死网破! 当然,实际上逻辑也没有那么严重。但李潼一家也的确因此,在武则天看来不再只是可有可无的闲杂人等,而是已经有了那么一点价值的棋子。政治人物利弊取舍分明,只要他们存在所带来的隐患没有超过能提供的价值,活命不难。 李潼也明白,这一点所谓的价值并不能维系长久。特别在武则天正式完成代唐革命之后,李旦自己都失去皇帝名位成为一个尴尬的皇嗣,他们一家自然也就没有了继续给予李旦警示的价值,会再次沦为可有可无的角色,所以仍然需要保持谨慎。 不过,李潼觉得《慈乌诗》仍然还有持续发酵、可以继续挖掘的价值。 母慈子孝是一个永恒的人伦话题,也是武则天以母夺子的一个道德污点,《慈乌诗》的存在能够很好的粉饰这一污点,这也是李潼选择杜撰此诗的原因之一。 当然会否被用到,这又不是他能决定的事情,无非给自己留一点聊有可望的可能。 眼下的他并无弄巧大势的资格,也只能在小处下手,通过那不断的回响来获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扭转与改善。 上官婉儿在亭中逗留小半个时辰,之后便起身告辞,李潼又将她礼送出门,转回头来又忍不住思忖自己还能在何处化被动为主动。 禁宫之内因在神皇光辉笼罩庇佑之下,尚可保持安稳。 但垂拱四年注定是动荡不安的一年,譬如年初太后便下令毁掉修筑不久、已经是非常华美壮观的乾元殿而以其地起筑明堂,半年时间过去了,明堂框架初成,望去已经颇有凌人威态。 宫苑之外,祥瑞频生,洛水出宝图,汜水出瑞石,祥瑞种种,品类繁多,一副圣人临世、天地嘉贺的喜乐氛围。 而在光鲜的另一面,则是酷吏大兴,朝野告密成风,则天门外铜匦昼夜满盈。以周兴等人为首的酷吏们大肆构陷,冤狱频生,朝堂上下充斥着一股暴戾、惶恐的氛围。凡所涉事,无论士庶俱都难以幸免,动辄抄家灭族。 譬如前宰相郝处俊之孙、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贤,为仆人诬告谋反,被周兴系捕审问,很快便被定罪族诛。郝象贤临刑之前对太后破口大骂,并披露诸多禁宫隐恶。太后下令肢解其尸,并将其父祖剖棺毁尸以泄愤。自此之后,凡罪人受刑俱以木丸塞口。 作为御前待诏女官,上官婉儿虽然不受外廷风波牵连,但是身在这样的氛围中,又有身为女人和诗人的双重敏感,再加上自己本身也是罪户之后,内心里也是杂念丛生,心有余悸。日常繁忙之外,偶或品吟诗文佳篇,以诗趣舒缓沉重的心情。 自永安王处所观《雨晴》诗,近来常常在上官婉儿心头浮起,虽然在她看来,这一首诗无论在哪方面而言都称不上佳作,但却自有一股趣致盎然、生动活泼,每每吟咏起来,似乎自己便离开案牍杂陈的直堂,又回到那一个园景凄凉的小院,与那神貌俊秀的少年一同惋惜风雨无情、令时难挽。 但越是如此,上官婉儿就越发可惜于这一首诗的浅白简陋,粗糙失工。偶或提笔写在纸上,以自己的文学素养去雕琢修补,希望这首小诗能够工意两全,雅体韵足,成为真正值得吟咏赏析的佳作。 “花间蕊、叶里花,意虽回转,辞却失回文对意……” 情新因意胜,意胜逐情新,把相同的字句通过位置的调换来产生意趣,这是她祖父上官仪所归纳“八对”之中的回文对。上官婉儿浅吟片刻,便提笔修改起来。 0024 神皇鉴诗 本枝院的直堂里,人来人往,事务繁多,旧事未已,新事又来。 上官婉儿往丽春殿送了一次文牍,待返回直堂的时候,便发现自己的席案附近聚集了几名女官,而她此前写诗的素笺正被几人传看。 “才人回来了!” 眼见上官婉儿行进来,一名女官拍掌笑道。看那神态语气,这称谓乃是双关,既在招呼上官婉儿,也是赞扬她的才情:“偷览新作,才人勿罪啊!” 上官婉儿闻言后只是笑笑,真正重要的文书笔迹她自然会妥善收起,不会随意摆在案上。但听女官误会这是她的诗作,本待要开口解释,却又听对方说道:“跟后作相比,我还是更喜欢才人前作。” “哦?这是为什么?” 上官婉儿闻言后却是一奇,一边走回自己的席案一边发问道。那一张纸笺上,前面写着的是永安王原诗,后面则写着上官婉儿修改过的诗文。 “上官才人诗情高雅,宫中俱知,有所出必佳作。我又怎么敢卖弄品评,只是觉得较之后作,前作更妙趣生动一些,仿是身在此中,雨洗气新,蝶舞清凉,似乎暑夏燥热都被带走几分……” 能在本枝院直堂任事,自然不是寻常妇人,文理精通是基本,相应的文学素养也是有的。那女官口称不敢卖弄,但开口讲来也将自己的感受说的清楚。其人方一开口,另外几人也都发声附和。 “前作意趣生动,那么后作就乏于可赏?” 上官婉儿随手接回纸笺,不动声色的问道,一时间倒是忘了解释诗作所属。她低头又看了一遍自己的改诗“雨前不见花间叶,雨后全无叶底花。蛱蝶繁飞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对于这一首改诗,上官婉儿其实也是有些不满意,只觉得仍欠雅致绘饰,失于浅白。如她祖父上官仪有“青山笼雪花”旧句,初读只觉得文辞失调,但若仔细品味,初春残雪片片散落山林,被气魄浑厚且生机盎然的青山所笼罩禁锢,这才是真正的写景巧思。 不过直堂人来人往,上官婉儿也耐不下心作更加精致的雕琢,但就她自己看来,这一首改诗无论形制还是韵意都要小胜永安王前作,且没有破坏太多前诗的趣致,也算尚可。如今却被几名女官众口一辞的认为前作优于后作,心中多多少少生出几分争胜的念头。 “后作工整便诵,意气自然更足,但都锁在了字面,反倒不易让人有感遐思。大概是暑意蒸人,追爱春雨,前作与其说导人入境,不如说是勾人心补闲情,但却拙思难就,才让人有诗外意趣盎然之感。若我能有上官才人如此诗情,大概也要忍不住提笔再修,精益求精。” 说这番话的是御正厍狄氏,对于上官婉儿的才情赞赏溢于言表。毕竟文理精通与诗才盎然是两回事,论断是非谁都能讲上几句,取韵成诗则难度更高。上官婉儿的诗才在一众女官当中也是翘楚存在,可谓是家传渊源,续而不绝。 听到御正精益求精的评价,上官婉儿勉强接受。 她倒不是非要与永安王争个胜负,毕竟本身年龄阅历、学养诗才都已经养成,也没有必要去跟永安王比较,只是刚才一边倒的评价让她有种雅音难鸣的孤立感,觉得自己用心雕琢被人忽视而有些无法接受。 不过眼下倒是不好再说这首诗乃永安王所作,免得被人误会是贬低旁人捧高自己。左右只是一桩小事,上官婉儿随手收起纸笺,其他女官也都各自归席劳事,不再继续议论争辩。 但上官婉儿却没想到,关于这两首诗仍有余音,而且余音还不小。 几日后,又有一批新的女官入宫任事,为了让她们尽快融入新的身份,神皇在百忙之中拨冗而来,于本枝院廊殿赐宴一众女官。 宴席午后,适逢骤雨,雨后天地如洗,园景清新,神皇偶发兴致,殿上赋诗一首,并命在场女官应诏试和,也存了考校新进女官才情如何的意思。 只是在轮到远本枝院女官时,御正厍狄氏却说道:“妾才情乏乏,强应不得,恐伤陛下雅兴,请以上官才人旧作代和。” 这一理由也只是寻常,上官婉儿本有才名,可是女官中真有捷才能速成一诗者毕竟少数。神皇雅趣偶发,殿内乏人应和也是不美,因此常请上官婉儿代应,这也是她人缘极好的原因之一。 神皇在宫内并无外廷的威容,对女官们也多是和气,华髻盛妆,身穿紫金大袖衫裙,举手间臂弯处缀珠饰彩的织羽披帛熠熠生辉、如一道银河绕身流淌,丰腴美艳,不逊色于在场任何一人。 她微笑着指了指殿下的厍狄氏,示意婢女韦团儿将自己案上葡萄酒为厍狄氏斟满一杯,言虽埋怨,但却透出一股熟不拘礼的亲近感:“夫人逃诗成习,该当自饮一杯,且再诵来。” 厍狄氏奉酒谢恩,然后才徐徐诵来,正是几日前所见上官婉儿的《雨晴》,一边念诵着,还一边望着上官婉儿颔首示意。 听到厍狄氏所用是这一首诗,上官婉儿一时间不免有苦难言,她跟厍狄氏眼下还因为永安王一家而被神皇考验中,没想到无意中纠葛更深。 《雨晴》诗根本就不属于应诏诗的风格,可很显然厍狄氏也不清楚这当中分别,随口用了只求应付过去。毕竟她们只是完全依附于神皇的待诏女官,而非外廷那些清显词臣,诗文好坏对自身际遇没有太大的影响。 不过好在厍狄氏所用乃是上官婉儿所改的诗作,这也让她在稍感庆幸之余不免又隐有窃喜,可见在厍狄氏心目中也觉得自己这一篇改诗较之原作更胜几分。 然而上官婉儿的庆幸、窃喜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接下来应和的女官,所诵居然是同一题《雨晴》诗,自然就是永安王那一首原作了。 且不说上官婉儿心中叫苦,神皇本来侧偎御床,在听完厍狄氏所吟诗作后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可是在听到另一名女官所诵同题《雨晴》之后,便忍不住坐起身来,娥眉微扬,指着上官婉儿笑语道:“居夏咏春,已是一奇。婉儿还有兴致连拟两诗,不过这后一题应该是前作吧?” 上官婉儿恭然起身应是,事到临头也只能应下来,不敢再提这诗原作乃是永安王这一件事,以免扰了神皇兴致,只在心中暗道一声抱歉。 唐人作诗成俗,一题多作都是寻常,但这两首诗字义如此相近,很明显是不满前作,继续雕琢修饰的结果。 见上官婉儿点头应是,武则天便笑起来:“一题二作,前者应是有感而发,一派天真洒趣,后者则收勒诗情,句式更工。但有前诗在先,后来的雕琢反而没有必要。 雨前初见花间蕊,可见自是惜花人,目及于微蕊,也尤衬雨打花落之可惜。雨前不见花间叶,虽然毕言繁花景盛,吐芳遮叶,但也只是寻常看客道途匆匆一瞥,大不及洞见花蕊之爱花惜花。虽然成于工整,但却失了这一点意趣,不过俗景陈设,意境已经远远有衰……” 听到神皇这一番点评,上官婉儿心绪已是一震。在场不乏女官也参与前日讨论,特别那名代吟的女官听完后,已经是忍不住击掌赞叹起来:“上官才人一题两成,妾更爱前作,苦于拙思不能拣辞嘉赞其优。神皇陛下妙言点诗,妾才知所爱花间细蕊。” 上官婉儿闻言后更是默然,她只从字句方面去吟咏感受,觉得花间蕊与叶底花有强对之嫌,不合回文之妙。 此刻听到神皇点评,这才感受到那种俯首看花、细蕊分明的意趣,远远不是廊下远观繁花似锦、斗艳夺叶能比。 雨前不见花间叶,雨后全无叶底花,工整是工整了,但正如神皇所言,俗景陈设,呆板寻常。上联首句蕊与叶的区别,就在于入不入心,能入方寸者则必动人,情之所起,又哪里是诗工斧凿能比得上的。 神皇点评不止于此,继续说道:“蛱蝶飞来过墙去,飞来二字暗含寻索,小物此心同我,俱是爱花,寻而不见,过墙飞走。‘繁飞’二字只得一个躁闹,风景大失,前情俱无,实在是坏诗的蠢字。应疑春色在邻家,妙在观景者之不自信,蛱蝶小物,与我一情相通,虽弃此而走,我不愿笃言讥其愚蠢,只作‘应是、或是’之猜测。‘却’之一字,虽切声韵,只笑蠢物徒劳,怨而讥之,余情却是大损……” 上官婉儿越听,心情便越局促,如果说开始不愿交代清楚,是因为怕提及永安王会扰乱神皇雅趣,那么现在则就是真的羞于承认了。原本她还觉得自己这篇改诗工整意足,已经超出永安王前作良多,可是在神皇点评下竟然一无是处。 如果说旁人的点评还不能说服上官婉儿,那么神皇这一番评价,则就真的让她无言以对。不仅仅只是因为畏惧神皇的身份权焰,而是对神皇的鉴赏水平发自肺腑的倾慕崇敬。 圣母神皇,可不仅仅只有牝凶弄权的权谋一面,其本身的文学素养也是极高,雅爱雕虫,否则在早年间也不会得到士人衷心投靠,从而组织起一批北门学士为其摇旗呐喊。 执权越久,朝野贤流供其品鉴授用,评价一两首小诗孰优孰劣自然不在话下。 评价完这一首小诗之后,武则天接下来的话又让上官婉儿颈后绒发炸起:“这一题两首联绝,前者得趣,后者在工,却都不是婉儿你惯常诗风,怎么逸趣偶生,作此吟琢?” 0025 不如降黄巢 上官婉儿最终还是没有向神皇陛下坦陈,一番说辞将这疑问搪塞过去。 她不是贪求永安王这一首联绝诗名,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开始没有向女官们说清楚,没想到发生这种余波,如果要讲清楚,还不知要费多少唇舌。而且在场女官诸多,未必人人坦荡、与人为善,无谓因此勾动阴祟唇舌。 神皇对此也并未穷作追究,眼下的她正值人生最关键时刻,抽出时间来飨宴新旧女官,已经是难得的恩赏犒劳这些肱骨帮手,转头还有朝野诸多事务要操劳,自不会对宴席上一两首闲趣小诗念念不忘。毕竟诗作再怎么出色,也没有《慈乌诗》所蕴含的那种特殊的政治意义,不值得再作牵挂。 上官婉儿匿下此事,但也不好就此当作无事发生。她不好往仁智院走动太勤,而且因为被神皇评判自己诗作大不如永安王,一时间也羞于相见。 心内暗忖良久,上官婉儿觉得还是要有所表示,趁着职务之便,借着封赠曾参的余韵,派人往仁智院送去一些儒义典籍,其中便夹杂着《文选》之类的诗文汇集,希望永安王能受教前人、更益诗才。 虽然神皇的点评让她心中略生挫败之感,但一首诗的失手、又不是在她擅长的领域之中,也并不因此就觉得低人一等。 才情天生,学养却需要经年的积累,永安王有这样的禀赋,上官婉儿觉得若不培养发掘出来,实在有些可惜。至于对自己窃诗的歉意,自然也藏在这一点用心中,羞于直言,希望永安王能有领会体谅。 上官婉儿送书之举,太妃房氏大为感动,亲笔回信道谢。 一家人幽居禁中,朝不保夕,房氏虽然也出身名门,但现实处境已经让她心力交瘁,对子女教养难免疏忽,心中也因此不乏愧疚。 迁居仁智院后,家人处境有所改善,特别幼子巽奴经历奇异,性情大改,甚至让房氏生出家事有人分担的感觉,因此对于子女的教育也真正重视起来。 收到上官婉儿的赠书,房氏便让人将子女召来,指着那些书卷正色道:“你们父亲即便不言显贵出身,也是朝野咸称的博学才盛之人。生为人子,绝不可因自身的浅薄累及先人的名誉,为人讥笑。厄难缠身,唯以自强,之后每日都要在此学经,如果学的不好,便是不孝!” 房氏语调颇为严厉,面前四名子女,李光顺只是恭谨应是,其他三个闻言后则是脸色一苦,特别李守礼已经忍不住捂脸哀叹:“每天拘在院舍,生人不见几个,闲乐都是无聊,娘娘何苦为难!” 小女郎李幼娘不敢违逆娘娘,只用头拱着近来好感大生的李潼,希望这个越来越有主见的三兄能够说服娘娘,让他们免于每天习文练字的辛苦。 至于李潼,每天分析局势、思忖出路都累得头大,更没有心思每天埋首纸堆。 但是对于房氏的这一点想法,他倒很赞同,少男少女精力旺盛,不学习就要惹是生非。特别李守礼这个活宝,随着近来饮食越好,每天在院舍间上蹿下跳,甚至作死到爬墙头张望仁智院外禁卫值守的千步阁廊桥,看得李潼心惊肉跳,生怕哪天一支流矢飞来,射死这个精力过剩的小子。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想法,李潼反手按住李幼娘发丝顺滑的头顶,正色道:“家风在于谨学,人不学不立,才不养不彰,娘娘安排学业,我是完全赞成。只是娘娘也知我……唉,温故虽可知新,但总也比不上从新求索。” “三郎不必随学,但每日需作一策。” 家无夫主,房氏便是主母大家长,讲到家教问题,那是不容置疑的,瞪了叫苦不迭的李守礼一眼,转又对李潼说道。她是深信李潼魂游,也不觉得自己的教育能比亡夫更好,但也好奇李潼学识如何,还是布置下了家庭作业。 李潼闻言顿觉头大,如果房氏考校他的诗才,他能每天不带重样的屡出佳篇,可是让他每天作策,那真是要了老命。 汉代察举需经策问,把政事、经义问题写在简策上让人作答,后世逐渐定型便成一种固定文体称为策文,也就是古代的议论文,对人的综合素质有着很全面的考验。 李潼有大学专业的积累,汉赋骈文、散文笔记之类名言警句倒是能顺手拈来,制策不难,或是唬不住真正的大学问家,但应付一下嫡母房氏也不难。 但难就难在,他能记住的古文那必是能够经得住千百年岁月洗练、震古烁今的名篇,怕是一不小心就树立起高山仰止的形象,突破房氏的认知极限。 但见房氏神态肃穆,并不给他拒绝的余地,李潼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本来想以普通人的身份跟你们相处,换来的只是怀疑,算了,不装了,摊牌了,我就是才华与颜值并存的状元之才! 房氏坐言起行,当即便屏退室中闲杂人等,展开了教学,教的是《礼记》,并给李潼布置作业,可以自由抽题试策,用屏风给他单独隔出一片区域,就在房中完成。 李家子弟学识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不堪,在李潼所接收的记忆中,他们的启蒙都由亡父李贤负责,哪怕最无心于学的李守礼,基本的识文断字还是能做到的。 抛开凄惨的际遇,李贤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只懂得斗鸡走狗的纨绔,特别在当上太子后其所主持的《后汉书》注释,拥有着很高的学术水平,虽然主体由诸学士完成,但李贤作为主持者同样功不可没。章怀注哪怕到了后世,仍然具有研究采用的价值。 原本历史上李守礼作为李贤硕果仅存的儿子,大难不死后苟延残喘,锐气全无,醉生梦死,更被时流讥笑门风败坏,大失乃父之风格,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以往只是故事,如今却身临此中,李潼也不愿见兄弟再放纵自己,哪怕不能成为什么世道表率,基本的素质还是应该保持。 李潼独坐房中一角,一边搜肠刮肚翻捡脑海中古文功底,一边听着房氏在外讲学,偶尔透过屏风缝隙看一眼神情呆滞的李守礼,不免莞尔,自觉也是一种奇特体验。 古代女人在理学昌盛、彻底沦为家庭附庸之前,无论社会地位还是家庭地位都非常的重要。 这种地位的获取,倒跟眼下女主当国的政治现象无关,后世多有田园女权赞颂武则天,但其实武则天本身还真的不是什么女权主义,她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帝王思维,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刻意压制女人在社会中的权益保障。 女人地位的获取,一者在于本身经济地位的独立,唐人有厚嫁之风,大凡稍有家底的人家,在女儿出嫁的时候一定要准备一份看得过去的嫁妆,以此来增加女儿在夫家中的话语权。 在一些唐人笔记中,不乏有女人因没有妆奁而嫁不出或者遭到夫家怠慢的事迹。即便不谈财产的分配问题,这种态度也说明对女性的尊重,将女儿视作正式的家庭成员,而不是赔钱货或是待价而沽。 另一方面,就在于女人在家庭生活中的重要性,主母的地位既有道德保证又有法律保障,宠妾灭妻甚至将姬妾扶为正室,既会遭到道德非议,还会触犯相关律法。 也正因此,明清之后再观前世妇女争取自己合法权益的行为,将之蔑称为妒妇,这其实是一种男权企图摆脱维系正常家庭关系的思想作祟。 当然女人如果太强势,家庭关系也不正常。且不说眼下的武则天与之后的中宗皇后韦氏,房玄龄的吃醋夫人外,还有一桩轶事。 唐末宰相王铎,南下防备黄巢乱军,赴任之际将夫人留在长安,只携带姬妾随行。结果夫人气势汹汹南来问罪,王铎惊慌询问幕僚:黄巢渐以南来,夫人又自北至,旦夕情味,何以安处?幕僚戏言不如降黄巢。 这自然只是戏说,王铎也没有投降黄巢。但言谈间已经将夫人与凶名赫赫的黄巢并论,可见王铎也是的确惧内。 这种家庭关系自然不正常,但也只是异数,故事如果不猎奇那就没有传播的价值。其实大多数唐人家庭关系,还是比较正常的。 像眼下房氏教育子女,也是女人在家庭中所担任的重要角色。史上不乏名人丧父,被孤母教养成才的例子,可见女人在家庭教育中的重要作用。 唐中后期讲人生大幸是娶五姓女,除了五姓世家所拥有的社会名望之外,优良的家风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特别李唐皇室家教一言难尽,娶公主就意味着一个定时炸弹,日常骄横摩擦还是小事,不定什么时候就遭殃。在上层婚姻圈子中,更反衬出来五姓女的可贵。 娶妻求贤淑,谁也不希望家里日常供奉一个活祖宗。宗室女子虽然尊贵,但却是下下之选。那么家风严谨又具有社会名望的五姓女,自然就成了求婚的上选。 0026 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唐后期有小太宗之称的唐宣宗,为女儿万寿公主择婿。当时担任宰相的白居易堂弟白敏中,向皇帝推荐了出身荥阳郑氏的状元郑颢。郑颢当时已有婚约,乃是范阳卢氏女,却被唐宣宗强指为婿,只能无奈应从。 状元与公主虽然是戏文里的绝配,但这对夫妻却实在谈不上模范。某次郑颢的弟弟得了重病,皇帝派中使探望,却得知公主居然在外看戏,气得唐宣宗召来公主大骂一通,难怪士大夫不肯与皇家结亲。由此可见公主任性恣意,不能融入正常家庭关系。 白敏中当了一次媒人,也知郑颢绝对不会感激自己,某次外任之际叩拜皇帝说此前做媒人得罪了郑颢,如今离都不在朝中,郑颢一定会告他黑状。 结果唐宣宗掏出一堆白敏中的黑料,告诉他你就算待在朝中也不耽误驸马告你黑状,我要信他,你早死八百回了。可见郑颢对白敏中怨念之深,不逊夺妻之恨。 身前身后,庭门之外,李潼管不了那么多。但如今既然已经要融入这个家庭,他是希望自家小妹李幼娘能够温婉知礼,以免日后娇纵任性,搅得夫家鸡犬不宁,沦为笑谈。 所以对于眼下房氏抓紧家庭教育的做法,李潼是举双手赞成。话说回来,家里还就属李光顺这个长兄最省心,婢女珠娘返回后了却一桩心事,除了偶尔找李潼闲坐片刻,便又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宅男,乏甚存在感。 眼下三人听教,也属李光顺态度最端正,不过就算是这样,李潼也能听出房氏在讲学的时候对李光顺的冷落,只讲一遍,听不听得懂都随意。而在教导李守礼的时候,那痛心疾首、声嘶力竭的语调,颇有后世家长辅导孩子、怒其不争的即视感。 正出神之际,突然一物啪一声砸在李潼发顶,他低头一看,一个小纸团滚落在书案上,捻开看到那歪歪斜斜的字迹,正是李守礼手笔。上面写着他晚上想吃鱼,让李潼代为转告厨下。 李潼又不由得感叹这小子心真大,榆木疙瘩一般不断承受嫡母敲打,居然还有闲情操心晚上吃什么。不过话说回来,李守礼这小子也真是有歪才,指哪打哪的暗器手法,让李潼怀疑他在巴中那段日子可能去四川唐门培训过。 闲来无事,李潼也在思忖该怎么引导两个兄弟,让他们各得才用,为改善家门处境发挥不同的价值。李光顺内向到自闭,李潼暂时也看不出他的兴趣与禀赋。 不过李守礼这个小子精力过剩,又非常爱好角抵之类的军戏。特别此前听到玄武城北门百骑在卫城里打马球的声音,急得上蹿下跳想去一览,如果不是宫人机警将他拦下来,说不定真就翻墙进了玄武城,吓得房氏一身冷汗,以至于晚上睡觉都安排两人贴身看守,就怕这小子再胆大包天的作死。 李潼倒觉得,李守义有这样的爱好未必不好,大唐繁华盛世,那是因为有强大的武力作为后盾。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自己甚至都想往武事方面发展,金戈铁马、开疆拓土,那是属于男人的浪漫。但也明白短期内这几率很小,能够在波诡云谲的动荡中活下来已经是奢望,武则天更不会让他们兄弟触碰军权。 但希望还是要有的,未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所以近来李潼偶尔也跟着李守礼一起角抵戏耍,锻炼身体。当然,只能在房间中。 他是见过掌直徐氏搜罗的他家罪迹,操练军戏那是重点标注的一项。眼下徐氏虽然被震慑住,不敢再构陷污蔑他们。但是仁智院不远处便是禁卫驻守的千步阁,在那些甲胄森寒的禁军将士们虎视眈眈下,李潼还是不敢过于恣意。 开疆拓土、执掌军州,短期内是不必想了。但在李潼的构思中,如果能够捱过武周革命这一段关键时期,未来还是应该要有意识结好一部分禁军将士。 唐朝是宫变多发的朝代,另一个三郎李隆基自己就参与、策划数次之多。如果有机会的话,李潼也想试试这种刺激的活动,当然还是要等客观条件成熟,不能跟他老子李贤栽在一个坑里。 这么一想,有意培养一下李守礼这个大宝贝的个人武力值,也是有必要的。更何况李守礼已经有了底子,有没有在蜀中唐门培训过不重要,一颗好苗子未必不能培养成小李飞刀。 未来如果能够捱到神龙政变那一时期,李潼不介意抢了叔叔、堂弟们的戏去兵谏武则天,奶奶你退休回宫玩面首去吧,否则给你一飞刀尝尝! 这种狂野思绪在脑海里翻腾着,倒是大大化解了李潼内心的苦闷。可见人还是要懂得自我开解,舔到最后,应有尽有,眼下应该还是要老老实实做个孝子贤孙,向四叔李旦学习! “这么浅显的义理,还有脸说不懂!” 小李飞刀他妈一声断喝,打断了李潼的思绪,看看自己纸面上也已经拼凑出千数言,李潼自觉已经够数,便起身行出,恭恭敬敬将这策文摆在房氏案头。 房氏还没有看策文内容,但看那端正笔迹,脸色已经大为好转,用略显沙哑的语调温和道:“三郎劳神,快回去歇一歇,不要太累。” “是啊,阿耶早年就说繁文久浸是为蠢学,于人无益。三郎你太累了,快来同我对练一会儿,舒展筋骨……” 李守礼也连忙起身,顺势攀在李潼身侧,说话间就要拉他往外走。 “你坐下!” 房氏抬手拍在案面,脸色气得通红。 李守礼见状,忙不迭萎顿席中,不敢再说话。他是有些顽皮,但也真的孝顺,可见本质并不坏,大有雕琢余地。 李潼好不容易应付过今天的作业,自然没有兴趣留下来体验回味学海无涯的绝望,失礼告退。只是在离开之际,房氏又吩咐在书卷中拣出几卷《艺文类聚》《文心雕龙》等书籍,并转告是上官才人特意派人送来供他益学。 听到这话,李潼自然想到上官婉儿前次拜访,不免一乐。他是不知上阳宫事情,但通过这一桩小事也意识到上官婉儿大概是已经认可了他的诗才。 他有满腹华篇,苦于无人鉴赏,抛开其他不谈,能跟上官婉儿这个才名流传的女文青做个笔友也不错,算是幽居苦闷中一点闲情消遣,便让宫婢将书卷装在箱笼里送去他的居舍。眼下他还不习惯古代文不加点的书写形式,日常闲来读一读,也能顺便培养读写习惯。 离开房氏屋舍之后,李潼先转向侧廊厨中,准备转告厨内李守礼的晚餐要求,结果却被告知厨下所备的食材根本就没有鲜鱼。 这倒不是宫中尚食有意怠慢雍王一家,连鲜鱼这种寻常食材都不供给,而是因为前不久一桩诏令。 上个月洛水出宝图,白石成文“圣母临人、永昌帝业”,洛水这么捧场,太后自然要投桃报李,下诏禁止民众在洛水打渔,并封洛水之神为显圣侯。于是便造成了洛阳市中缺鱼,就连禁中都少鲜鱼供应。 经宫人提醒想起此事后,李潼又忍不住心中暗笑。单纯从知人善用这一点而言,武则天可谓个中高手。 她那个侄子武承嗣就是所谓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但在武周革命这段关键时期,也算是展现了不少骚操作,在造势方面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在武周前期,武承嗣也算是发挥出其人小鞭子的作用,不断的被武则天用来刁难敲打皇嗣李旦,结果到最后老腰被闪断,武则天居然又把三儿子李显拉了回来,与李旦这对老冤家可谓都被狠涮了一次。武承嗣心理素质明显不行,居然就被气死了。反观李旦,忍到最后成了赢家。 武则天是真正权谋高手,善于利用一切机会与材质,哪怕一坨大便如武承嗣,都被充分挖掘出恶心人的本质,可谓物尽其用。 晚饭有没有鱼吃,李潼是不太在意。返回自己的院舍,郑金正在整理先一步送回的书卷,闲聊一般讲起不久前发生在上阳宫的女官宴会,自然便讲起上官婉儿的两首雨晴诗。 得益于掌直徐氏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加上郑金本身便有与人亲近的妇人特质,很快便与仁智院宫人们打成一片,成了李潼有关禁中消息的重要来源。真正的机密大事自然无从打听,但类似日常琐碎,在禁中也是传播飞快,毕竟禁中生活实在太单调乏味,日常八卦算是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 听到郑金的絮叨,李潼才知那首《雨晴》诗居然还引发这样的余波,不免就笑起来。 他倒不担心上官婉儿会因此对他产生什么歹念,一如宋之问为了一联“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而干掉外甥刘希夷,毕竟《雨晴》诗还远达不到刘希夷《代悲白头翁》那种艺术高度,上官婉儿为人似乎也没有那么暴戾。 不过上官婉儿这一首改诗,倒是让李潼联想不少。 0027 南衙北衙 王驾的《雨晴》诗,在晚唐诸多诗篇中并不算上等佳作,以诗趣清新盎然而称。 难耐诗兴动笔修改的也不止上官婉儿一人,还有一个名气要比上官婉儿包括原作者王驾更大的,那就是北宋名相王安石。比较巧合的是,上官婉儿与王安石的改作居然颇有相类。 这虽然有巧合的成分,但也不算是什么小概率事件,二者所以改诗有一个原因便是都看重诗文格律。当下诗歌格律还没有正式形成,上官婉儿的祖父上官仪乃是律诗的重要奠基人之一,秉承这一点家传意趣,上官婉儿对诗歌格律有比较严格的追求也属正常。 王安石生活的北宋时期,诗歌格律已经完全成熟,在宋人看来,绝句就是律诗的一部分,所谓的“绝”,即就是“截”。绝句前联对偶,那就是截了律诗的后半部分,后联对偶那就是截了前半部分,两联都不对偶便是截了律诗的首联、尾联,绝句不再是一个单独存在的诗歌体裁形式。 至于唐人所言绝句,则是继承于南朝。南朝以两句为一联,两联为一绝,这便是绝句的由来,又称为联绝。 唐人诗歌成就虽高,但是在艺术技巧方面,必然是一个逐渐丰富与成熟的过程,后世肯定是要丰富过前世,这也是文化不断的发展与下沉的趋势脉络。 到了明清时期,技巧上肯定更趋成熟,所以讨论文化,大不必捧古讽今。唐朝是诗歌开创期,构建高屋框架,因是气魄雄壮,后世则在此框架下不断的添砖加瓦,这才共同构成诗歌广厦。 后世诗歌虽然少有新的领域开创,但是文学体裁也丰富起来,明清的艺术高度又远远不是唐传奇能比得上的。 诗歌是唐人日常文娱消遣之一,后世讲到上单、打野这些概念,唐人也懵啊。时代不同,不必放在一个标准去讨论优劣。更何况艺术的高低,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去评判。 比如王安石所改雨晴诗,有的选本就称语工意足,了无鑱斧之际,有的选本则称改成了蠢诗,即非品金,却被王安石点成了铁块。品诗是一件私人化、情绪化的事情,个人感受如何,占了极大比重。 诗文创作之中,格律是咬文嚼字的游戏规则,《雨晴》是一首有着独立感触与意趣的诗作,当以规则套用其中,改诗者又不能完全体会原作者的心境意趣而只是追求恪守规律,斧凿之间匠意趋同并不奇怪。 上官婉儿能与王荆公巧于同工,倒是不负才女之誉。 当然,在郑金道听途说的转述中,并没有完全还原太后武则天针对这首诗的点评。 否则李潼所关注的重点将不再会是上官婉儿才高与否,而是心惊于武则天对原诗作者心境领会之敏锐洞察,这简直就是观皮洞骨、近乎妖孽的天赋!上官婉儿也算心思细腻,王安石则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可是在这方面,他们与武则天相比都是相形见绌。 对于《雨晴》诗归于上官婉儿名下,李潼并没有多少失望,他脑海中佳篇无数,也不差这一首扬名。 只是通过这一件事,更认识到上官婉儿的性格,特别在面对武则天的时候,真的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唯恐失意,对太后的敬畏可谓是深入到了骨子里。 在这种极端情绪的支配之下,连这样一件小事都要选择隐瞒而非坦陈相告。 这种因恐惧而做出欺瞒举动的现象,也显示出武则天那恩威交加的御下手段并非全无漏洞,因为本身过于强势,反而不能确保所接收的讯息都是真实的,特定时刻或就会有利用价值。 不过眼下李潼也想不到该怎样利用这种现象,只是暗记在心里,伺机而动,未来或会产生什么以小博大的妙用。 禁宫幽居的生活,单调且乏味,特别对于经历过后世资讯、娱乐都无比发达的李潼而言。起居行动都被限制在这一座宫院中,娱乐活动完全没有,人际关系异常单调。 魂穿一千三百多年所带来的新鲜感逐日丧失,心中的枯燥感也如杂草蔓生,无从遏止。如果不是李潼本来性格就有几分恬淡咸鱼,在这种逐渐堆积的枯燥寂寞逼迫下,怕是也要如李守礼一样,每天做出许多刺激的作死举动,只求能给生活带来一点不问好坏的变化。 当然,变化也不是没有。比如站在仁智院往南看,可以看到那高耸的明堂构架正在每天拔高,虽然比不上后世机械大用的建筑速度,但是考虑到在一切人工的情况下,这效率也实在堪称惊人。 说武则天是一个败家娘们儿还真是没有冤枉她,早年唐太宗李世民在攻灭王世充之后,因为洛阳宫苑过于繁华而下令焚烧则天门并一部分建筑,贞观后期自己也有几分膨胀而起意再修洛阳宫苑,但却被群臣劝阻而作罢,驻跸洛阳时只能委屈住在被自己烧得半残的宫殿中。 唐高宗李治确立洛阳东都地位后修筑乾元殿,本身便以宏大豪华而著称,不逊于隋炀帝所修之乾阳殿。结果使用不足三十年,便在今年年初被武则天力排众议的下令摧毁,于原址起筑明堂。 眼下督建明堂的是武周初代目面首薛怀义,这个出身市井的野药贩子也是一个奇才,修筑明堂、主编佛经,甚至还统兵进攻突厥,结果突厥不战自退,可谓鸿运福将,简直就是一个全能型人才,为武周代唐做出了巨大贡献,远不是之后的继任者们能够相提并论的。 不过眼下这座在建的明堂也是前景堪忧,等到公元695年就会因为薛怀义的闹别扭小情绪而被一把火烧个精光。但到了第二年,新的明堂又会被建立起来。 望着那逐日攀高的明堂建筑,李潼有时候也在想要不要争取结交一下薛怀义。这位一代目虽然最后求仁得仁,作死成功,但从眼下到往后几年时间里,那可都是一路鸿运当头,对时局影响力之大远不是此前给自己诊病的二代目沈南璆能够比较的。 如果能够获得薛怀义在某些方面的庇护,他们一家安然渡过武周革命这关键几年的几率必然更高。 但这也只能是想一想,一来他并没有机会接触到薛怀义,二来也不确定自己这个穿越者能否驾驭得了狂放不羁的薛怀义。 要知道薛怀义狂放起来,就连女皇都驾驭不住啊!眼下与其接触而受惠,谁知道最后明堂那一把火会不会烧到自己身上? 除了越来越高的明堂之外,还有一桩变化也引起了李潼的关注,那就是距离仁智院不远的千步阁廊道上驻守的禁卫军士越来越多了,而且换防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甲戈陈设所带来的压力,不独李潼感受到了,就连其他家人也有所感应,太妃房氏甚至下令李守礼每天在房舍外活动不得超过半个时辰,唯恐这小子再做出什么作死的举动。 不过李潼也清楚,千步阁包括北面玄武城驻军越来越多,自然不会是针对他们一家,倒不至于因此惴惴不安,但心情同样不甚轻松。 今年是注定不会平凡的一年,五月洛水出宝图,太后下诏地方各州都督、刺史并皇族宗亲集会洛阳,共同祭拜洛水。 这被一部分时流认为是太后要借此将李氏宗亲一网打尽,并因此而产生诸王将要谋逆的流言,此前李潼一家所以遭殃,就是受此流言牵连。 虽然眼下自己一家被放过,但李潼自然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流言。以武则天的政治敏感,自然也不会对此失于防备,加强禁宫防御那都是基本操作。 洛阳的禁卫力量分为南北衙,南衙禁军便是各州折冲府上番宿卫的府兵,由宰相并十六卫大将军统率。 至于北衙,可以看作皇帝亲领的亲军,在唐初还没有形成定制。其最初形态乃是唐高祖李渊组建的元从禁军,后来李世民发动兵变,由北面宫门玄武门夺取权柄,对北门禁军自然更加的重视,先后增设飞骑、百骑、左右屯营等,以增强北门军力,但北门禁军仍然归南衙统领。 高宗龙朔年间,在北门屯营基础上设立御林军,用以直接统率北门禁军,北门军权开始逐渐由南衙分离出来,但负责大内宿卫的主力仍然是南衙禁军。 等到武后专权时期,由于南衙对此本就持有不同意见,所以对北衙禁军的独立性要求便更高。 除了御林军扩充之外,作为精锐部队的百骑也不再只局限于随从游猎职能,编额大大扩充,特别是在玄武门增设飞龙厩常备战马,使得北衙禁军机动力更强,军械更加丰富,战斗力和对禁宫的控制也渐渐超过了以府兵步卒为主的南衙禁军。 当然,眼下的武则天仍然还不敢将北衙军权完全剥离出来,独立于南衙禁军体系之外。宰相有监南衙军事的责任,所以现在武则天还是不能彻底的放飞自我。 北衙真正获得与南衙分庭抗礼,乃至于超过南衙的地位,还要等到盛唐玄宗时期。安史之乱的中唐之后,府兵崩溃,南衙再无上番府兵可用,地方节度使壮大起来,北衙更是成为中枢唯一可以依仗的军事力量。 李潼一家所居仁智院,依傍玄武门,属于北衙的值守范围,千步阁值宿禁军,自然就是北衙御林军。宿卫渐多,宫禁氛围也越来越严重,可以想见外界的形势也越来越危险。 时间很快到了八月,某日午后,掌直徐氏匆匆来见李潼,神色严峻道:“琅琊王反博州,太后移驾贞观殿……” 0028 禁宫异兆 《资治通鉴》载黄国公李撰书越王李贞:内人病浸重,当速疗之,若至今冬,恐成痼疾。 说的浅白点,咱家这老娘们儿病得越来越严重了,得赶紧治疗,如果再拖到冬天,恐怕她得疯。 李唐宗室起兵作乱,李潼早有预知,对此并不感到惊讶。不过听到掌直徐氏说武则天移驾贞观殿,倒是让他颇生联想。 洛阳太初宫,主体有三大殿,贞观殿位于已经被拆掉的乾元殿后方,属于大内核心区域,唐高宗李治正病逝于此。 武则天在这一时刻从大内之外的上阳宫移驾贞观殿,除了将自己的安全托于更加心腹的北衙禁军之外,应该还是意图发挥高宗李治的政治遗泽,遍告洛阳群臣,她与她的儿子李旦才是高宗皇帝的真正继承人,作乱的宗王是在与整个国家为敌,而非仅仅针对她武则天一人。 对于这一场本就闹剧的叛乱,李潼没有任何期待与好奇。但在得知叛乱发生之后,心情也随之纷乱起来,思绪飞转,思索自己能够在其中获取到怎样的机会。 武则天虽然移驾贞观殿,但实际上却是住在西侧的仙居宫,与李潼一家所居的仁智院之间只隔着一道宫墙与两座宫院,彼此之间有引自九洲池的内苑西渠连接。 换言之,如果武则天日常饮用九州池水的话,李潼只要在西渠撒上一泡足够浓稠的尿,就会被下游他那奶奶喝到,物理距离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接近。 但距离拉近了,并不意味着李潼就能有机会见到武则天。 随着武则天入住仙居院,周边宿卫兵力也得到了极大的加强。西侧的千步阁,原本只有二十多名羽林禁军日常值宿,可是现在却增加到百余人,而且并不只待在千步阁廊道,每天还有几次巡逻经过仁智院南侧的竹林宫径,有时候李潼站在院内甚至都能听到墙外的甲戈碰撞声。 宫城与隔城之间的宫墙左右,也架设起了几个强兵驻守的垛楼,甚至架起了线条狰狞的强弩。可以想见无论任何人想要冒犯宫禁,必然是被乱箭攒射的下场! 周边宿卫力量的增强,也打破了仁智院原本被遗忘的冷清,有的时候日常食材运入院中,都残留着被翻看检查的痕迹,不用说自然是在外巡逻的御林军手笔。仁智院的氛围也变得空前凝重,宫人脸上常有戚戚惶恐姿态。 这样凝重的氛围,也让李潼打消了借机生事的念头。且不说他根本见不到武则天,就算见到了,也不知该要怎么做,又要达成怎样的目标。 这期间,上官婉儿倒是来了一次,却也不是特意来见李潼,而是拜望太妃房氏。当时兄妹几人都在房氏居舍,上官婉儿行入后也只是对日常起居需求稍作询问,言辞中不乏安抚,但也没有透露出更多讯息。 李潼坐在下席,看到上官婉儿刻意回避着他的目光,似乎还没有从《雨晴》诗所带来的挫败羞涩中走出,不免一乐。眼下时渐入秋,他脑海中倒是不乏赋秋咏蝉的佳作,只是很明显眼下并非适合鉴赏的时刻。 上官婉儿旋来旋去,没有久作停留。不过她这一次的来访,倒是让心有余悸的房氏安心许多,不再每天忧怅不已、惶惶不可终日。 李潼倒是有心劝解一下嫡母,武则天目下正忙于平叛定乱,根本没有精力顾及他们一家,实在不必因此惴惴不安。但又想到李家宗王作乱还是小事,很快就会被平定,但由此而衍生出来的血腥清洗才是真正的大危机、大考验,一时间也不知该要如何安慰。 平静的生活虽然被干扰,但生活的日常内容却没有多大改变。活动的范围仍然只局限在院舍之内,房氏除了每天讲解《礼记》并检查李潼的策文课业之外,又增设了新的教学内容那就是日常的礼仪,尤其一些叩拜奏对的礼节,大概是觉得太后有可能召见他们一家,唯恐儿女们御前失礼。 这些礼节中,尤其让李潼感到不自在的就是用于谢恩的蹈舞礼,摆臂摇胯,类似后世的锅庄舞。 每每练习起来,总让李潼心生一股难言的羞涩,尤其一想到朝堂上那些老胳膊老腿的公卿老臣还要蹈舞谢恩,总是忍不住噱意暗生,并好奇终唐一代有没有人因此闪到老腰或是摔断腿脚?毕竟年纪大了,难免腿脚不灵活、骨质疏松之类的老年病。 这礼节虽然看起来有些滑稽,但却是件挺严肃的事情。此前就有大臣在拜见之后忘记蹈舞,而遭到接连的贬谪。或许只是政治打压的借口,但既然能被用作借口,可见这礼节也是不乏庄重色彩。 但危险总是不期而至,很快李潼便遇到了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个大危机。 李潼吃过晚饭回到自己居舍,不久之后天色便黑了下来,他也没有让宫人在室内张灯,丢下手中书卷便入内登榻而眠。这也是太妃房氏近来定下的一桩规矩,交代院中诸人,晚上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尽量不要点灯,以免引起太多没必要的关注。 可是李潼刚躺下没多久,便听到舍外传来窸窸窣窣脚步声,不旋踵宫人入内低语言是他的大哥李光顺来访。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心生好奇,披上一件氅衣落榻行出,模糊中看到几条人影立在厅中,并听到李光顺略存谨慎的声音吩咐宫人:“不必张灯。” “大兄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李潼心情隐有几分紧张,他知这个兄长素来小心谨慎,对嫡母房氏的命令丝毫不敢违背,入夜后出门来访,必然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容拖延。 “入内详谈。” 李光顺上前拉住李潼的手臂便往内室行去,这模样不免让李潼心弦更加绷紧,吩咐同样闻声而起的郑金带着宫婢严守廊下,不准人随便靠近过来。 内室中漆黑一片,唯有阁窗打开后透入一点微弱月光。李光顺坐在阴影之中,这才低声说道:“近来内厨发生异兆,为恐娘娘心忧,我不敢告知旁人,但这件事又奇异过甚,我自己实在不能处断周详,只能趁夜来问三郎。” 自从侍婢珠娘被成功寻回后,李光顺对李潼的信任逐日攀高,更觉得这个三弟似乎有着他们两个兄长都不具备的才智计谋。所以在遇到了让他感到为难的事情后,便第一时间想到要找李潼商议。 说话间,李光顺在怀中摸索片刻,很快摸出几片东西摆在了小案上,并向李潼解释道:“近来内厨食材,频有布帛杂片匿在其中。珠娘治厨事,三日前已有所觉并归来道我,开始我只以为是经事宫人大意疏忽,没有放在心上。可是日日如此,到了今日,帛片上竟有笔字勾划显出……” 李潼听到这话,心内顿觉悚然一惊,只觉一股浓厚的阴谋气息扑面而来,张口便问:“什么字?” “丑三,我估摸应是丑时三刻的意思。” 李光顺一边说着,一边将几张布片推到李潼手边。 房间中光线幽暗,并不适合仔细打量。李潼起身将布幔遮住窗隙,又拿来几张纸叠起卷成一个简易灯罩,这才将蜡烛点燃,务求光线不外泄,只是房间中氛围顿时就变得鬼鬼祟祟起来。 借着灯烛光线,李潼先拿起那有着字迹的布片端详片刻,布片巴掌大小,多有皱痕,上面果然歪歪斜斜勾出“丑三”二字。 字迹潦草且非墨书,像是手沾涂料匆匆勾划。布片材质则是寻常的白纻布,这种布料粗糙耐磨,用途广泛,居室的帷幔、宫人的衣袍包括禁军的甲衣内衬都会用到。边缘裁剪整齐并无抽丝,明显是利器裁割而非手撕。 李潼再仔细查看其他的布片,同样没有发现什么明显且有效的讯息。最重要的两个讯息,一是布片上的字迹,二就是这些布片的来源。 “丑三”二字的含义,李潼比较认同李光顺的判断,应该是标注时间。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含义,总不能说他们兄弟三个都是丑货,这明显是说瞎话。 布片是加载在尚食局食材送入院中,接连不间断的被发现,很明显是有意为之,要向仁智院传达某种资讯。食材由尚食局准备,具体究竟有什么人经手并做此事,被幽禁在仁智院的李潼实在无从判断。 但仔细分析一下,此前没有,只在最近几日发生。而仁智院外最近发生最大变化,便是随着太后移驾禁中,周边宿卫力量大大增强,多出许多羽林禁军军士,且这些禁军军士开始检查送出仁智院的食材。 由此便可得出一个最直接的判断,此事应该与那些近来增加的禁军军士有关,甚至可以直接锁定负责检查仁智院食材的那一批禁军士卒。因为只有这些士卒做手脚,才可以确保不会在中间环节被人发现且截留,将讯息送入仁智院中。 李潼将他的分析简单道来,李光顺也点头认同,这些他此前也有想到。但眼下最让人好奇且想不通的,就是对方做这些手脚,究竟意图何在? 0029 李氏为上 “对方意图,无非两个,或是欲助我家,或是欲陷我家。” 李潼眉头紧蹙,讲出自己的看法,虽然看似废话,但却有助于理顺思路。 眼下时局中最引人瞩目的事件,自然是发生在博州琅琊王李冲的作乱,这一桩怪事大概率与此有关,暗中某些人想要将李潼一家也卷入其中。至于其人具体意图如何,眼下所知讯息实在太少,也根本就无从判断。 想不通的问题暂且不表,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一家应该要如何应对?这也是李光顺迟疑不决,要私下里来找李潼商议的原因。 李潼并没有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问向李光顺:“依大兄所见,我家该要如何自处?” “我就是不知该要如何……” 李光顺一脸的为难与忧怅,似乎又觉得如此显得自己过分没有主见,沉吟好一会儿才咬牙道:“此中祸福难卜,若真与琅琊王兵事有关,我家身在罗网,最好还是远于事外。但暗中谋事者,未必肯罢休。我、我是想由我自己继续观望,不要全家牵连此中。眼下告知三郎你,只是希望你能稍作预备,之后无论发生怎样变故,都要安抚好娘娘并纪子、阿妹……” 听到李光顺这么说,李潼颇感欣慰。他是见李光顺日常低调谨慎,唯恐行差踏错,乃至于近乎懦弱,担心对方早被磨平心气,甘心认命,不敢再为扭转处境作丝毫努力。 但李光顺的回答,很明显是仍不甘心,仍然有所渴望。这也让李潼对于这位兄长的认识更加细致丰富,人终当自救,只要不肯认命,一切都有转机。 “阿兄既然道我,我怎么能让你孤身赴险!家门之内已有二兄继嗣,我二人与其闲居待祸临头,不如力觅生机。眼下我浮于表,人匿于暗,实在不宜轻举妄动。” 接连几个月枯燥至极的生活,也让李潼的耐心被消磨严重,眼下这一桩异变内藏无论吉凶,他都不想错过。 眼下他们是完全的被动,合计一番后,李潼也实在想不到该要怎样化为主动,于是两人便决定此事不告余者,只是安心等待接下来的讯息传递。 到了第二天,李潼唤来掌直徐氏,随便用一个借口让徐氏将内厨闲杂宫人都派遣别处,只让婢女珠娘并长年追随他家的傒人奴仆们留守此中,以确保此事不会被杂眼窥探。 随着近来外朝局势越发紧张,掌直徐氏对李潼也更加恭敬,言听计从,丝毫不敢有违。这倒不是因为她对雍王一家前途转为乐观,而是大不乐观,担心雍王一家随时都会被牵连祸事之中,所以才极力释放善意,希望永安王能有所感念,就算真的遭了难也不要将她攀咬出来。 仁智院食材,每天早晚各一次由尚食局宦者、宫婢送来。晚间的食材相对要多一些,按照珠娘的交代,布片也是全都夹杂在晚间食材送来。 傍晚时,李潼亲自来到院中内厨,瞪大两眼仔细打量那几个负责运送食材的尚食局宫人,希望能够稍窥端倪。那几人也感受到永安王严肃的眼神打量,视线多有游移躲闪,这倒都是正常该有的反应,由此并不能推断出这几人有没有蹊跷。 食材分门别类,放在大小不等的箱笼里,箱笼被打开后,便显出明显被翻看过的痕迹。李潼在审视几名宫人片刻后,便故作不悦道:“食料如此杂乱,你们是怎么做事?” 几名送食宫人闻言,忙不迭叩拜请罪:“奴等怎敢怠慢,只是途中宿卫搜拣,封箱之后又不许仆等开箱整理,只能如此送来……” “宿卫哪一部在刁难我家?究竟有几人开箱翻捡?速速道来,我不为难你们!” 李潼摆出一副愤愤不已的模样,其实是想通过这几人锁定做手脚的嫌疑人。 那几人战战兢兢道:“奴等卑贱宫役,哪敢探问羽林朗将字号。只是窥见服色,应是百骑贲士……” 百骑在北衙禁军中,属于绝对的精锐,甚至独立于御林军之外。贞观初唐太宗李世民择善射者百人为二番长上北门,随从田猎。武后临朝后,百骑规模大大扩充,除了精选南衙诸卫悍士之外,还挑选户奴当中丁壮勇猛以充事,相对其他番卫,兵员构成要复杂得多。 李潼又追问几句,确定不能在几人口中得到更多有用讯息。与此同时,婢女珠娘又给李潼打了一个手势,表示食材中再次发现那种布片。 李潼行入角落,从珠娘手中接过还沾着蔬菜汁液的布片,发现上面并没有字迹存留。大概暗中作弄手脚的人也不能确定消息有没有得到有效的传递,心存谨慎,不敢过于频密的传递消息。 稍作沉吟之后,李潼又吩咐宫人道:“明日早间多送食材,傍晚不必再来。” 宫人不敢询问缘由,领命而去。 之后两天时间,俱都只有一次食材送入。李潼所以做出这样的改变,一是想看一看背后弄事者能量多大,在封锁晚间途径之后,还能不能继续送入讯息。二来也是暗示对方,院中对此已经有所警觉,想要看一看对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如此试探两天,院中再也没有怪事发生,布片并没有杂入早间食材送入。第三天,李潼又让人恢复了晚间送食材,结果布片再次送入进来,仍是无字。 到这一步,已经可以确定动手脚的便是晚间巡逻仁智院外的那一批禁卫,而且对方应该只是百骑中的一个小角色,一旦掐断了这一条途径,便也没有能力去拓展新的路径。 有了这样一个结果,李光顺不乏遗憾。 虽然对方意图不明,但困境之中人总倾向往好处去想,他更乐意相信北衙禁军中有人对他们一家心存同情与善意,希望能够提供一些帮助。可是现在看来,对方位卑权弱,就算是有心帮助,能够提供的帮助肯定也是有限。 但李潼却觉得这未必就是坏事,因为这样应该能够确定对方做这些事情,对他家应该是善意大于恶意,一定程度上可以排除有人意图牵连构陷他们一家。 得出这一结论凭据也很简单,他家虽然处境不妙,但身份毕竟不同寻常,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攀咬构陷的。 一些低位者如果对他家心存恶意而做出此事,一旦事迹暴露出来,李潼一家会否因此遭殃还在两可之间,但对方是绝对不能免于事外的。须知百骑乃是武后倚为心腹的禁卫武装,当中居然有人敢在私下里搞什么小动作,这是武后绝对不能容忍的! 当然,李潼不是没想过这是否有心人如武则天之流自编自导的戏码,但很快便将之否定。他们一家,不过禁中一窝鹌鹑,还没动真格的,他前身那个少年李守义已经挂了。 几十万大军分遣平叛,禁中还有诸多北衙虎贲,武则天真要还有心情搞这种小动作,你是要跟我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直接抬手捻死不好吗? 确定了这一点之后,李潼放心许多,决定继续保留这一条沟通的渠道,希望能够看清楚对方意图,最好是发生什么直接联系。 李光顺对此却持反对意见,认为并不值得为了百骑中的一个低级宿卫而冒险。 宿卫中有人意图联络被幽禁在深宫中的他们一家,他们知情不报本就是一桩大罪,如果还要主动维持这一份联系,罪责自然更深。如果确定对方能够提供相当大的帮助,倒是值得冒险,但现在看来,即便是联络上对方,收益与风险也实在不成比例。 李潼是心知在下半年兵乱后,针对李氏宗族的清洗一直持续数年之久,他家也将在这一场动荡中风雨飘摇。而依照他家目下的状态,也根本不会有什么强力人物会给他家提供庇护。 所以哪怕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助力,李潼也不愿就此错过。毕竟,生在这样一个时代,生为这样的身份,风险始终伴随,半点凶险不愿浅涉,那也不必多想,等死吧,没救了。 兄弟两人虽有分歧,但李光顺最终还是被李潼说服,他虽然年长几岁,但却并不如李潼那样有主见。 虽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但在对方进一步袒露心迹之前,李潼也不敢贸然主动联系,而且他也不能确保自己的讯息会被对方接收到,仍然只能被动的等待。 恢复晚间送食之后,接连几天时间,仍然只有空白布片被送入仁智院。可见对方也是谨慎不失,对于是否更进一步的交流仍存迟疑。 又过几日后,讯息终于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布片杂入菜蔬,而是在一个蒸梨上用指甲抠出一个“上”字。如果不是珠娘得了两位大王的吩咐仔细翻捡食材,怕是就要错过这个讯息。 手托着珠娘送来的这一枚蒸梨,李潼不免感慨暗中动手脚那人还挺活泼俏皮,居然懂得玩谐音梗。如果他没有会错意,这应该是李氏为上的意思,可以视作对方冒险进行的一次心迹披露。 思忖一夜后,在第二天宫人送食的时候,李潼便又吩咐宫人傍晚加送三枚生梨。这种暗里互动的感觉,真是刺激得让人忍不住怦然心动,十分上瘾。 在经过几个时辰忐忑等待之后,到了傍晚时分,李潼再次来到厨下,一俟食材送来,便将所有闲人逐出,自己亲自动手翻捡,终于在一团杂乱的莼菜中发现攒成小团的布片,展开一看上面赫然三字“西竹亭”。 0030 百骑军士 如今的北衙禁军,虽然名义上只是值守北门并周边区域,但由于是天子近从,在具体的职能划分上,要比南衙诸卫番上府兵还要细致且丰富得多。加上国家又有兵事,南衙诸军外出平叛,因此眼下主要由北衙负责大内并台省宿卫。 按照职能不同,北衙禁军又分为仗、警、巡、游、营、哨等宿卫种类。所谓的仗便是仪仗,仗卫宫殿阶陛,行则仪仗内拱。警便是各宫门、通道值宿,验看宫内行走符令,肃清奸邪。 巡、游俱都是活动宿卫,区别就在于巡是在固定的路线往来,游卫的活动范围更大,有的时候甚至需要骑马巡弋整座宫城。 营就是诸番上禁军营宿地,士卒若不在值都需集中在此,随时待命应变。哨是固定分布在宫苑之间荫蔽处的暗哨,监听不法,同时也监察宿卫诸军在当值的时候是否尽责。 百骑乃是北衙禁军精锐中的精锐,无论兵员素质还是配备武装都要远远超出其余各军,甚至在巡游执勤的时候,百骑更是唯一被特许携带强弩的兵种,每火配备弩器一具,由最精擅射技的士兵掌管,并由火长并两名伍长酌情判断何时该用。 时令已经将入九月,秋寒逐渐浓厚,漆黑天幕上一勾残月高悬,宫墙夹道上一火百骑军士肃穆而行。他们作为宫内巡卫,巡弋的路线是从千步阁至归义门之间往复来回,上值六个时辰,共需巡逻三次。由于途中还要绕道南行至西渠附近,因此实际的步程在三里左右。 夜深静谧,任何一点微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为了免于惊扰到暗中哨卫,这些士兵们只是肃穆而行,不敢随意发声谈话。 只是在第三次巡逻,队伍绕过西渠廊桥之后,原本绷紧的心弦渐渐松懈。眼下已经到了子时,他们只需要返回千步阁警卫处拿到校尉签署的值签,这一天的宿卫任务便算完成,可以返回玄武城屯营休息了。 任务将要完成,士卒们步伐也渐渐松懈下来,突然队伍中一人惊声低呼:“不好!弩箭少了一支……” 听到这话,队伍内众人顿时悚然一惊,那虎背熊腰的火长更是两步跃至携带弩箭的伍长面前,劈手抓起箭壶仔细数了一遍,继而抬手扼住那伍长咽喉,哑声低吼道:“怎么会发生这种纰漏?你是想害死大家!” 百骑虽然被特许持弩,但也并非随便可用,所携弩箭都有定数,这在复命换值的时候都需要仔细点验入册,如果需要使用弩器的情况,事后更需要进行详细奏备,是绝对不允许平白无故遗失器械。特别国家目下正值戈事,一旦发生这样的纰漏,肯定是要从严惩处! 伍长被掐住喉咙,脸色很快便涨得通红,手足颤抖的挣扎,但身边却无人同情他,发生这种要命的事情,他们都要被牵连其中,眼下对于这个马虎的伍长也是恨之欲死! 发生这种事情,原本的轻松氛围顿时荡然无存,众人都成热锅上蚂蚁,冷汗直流,若是就此返回复命,他们一群人都将要遭殃,或许就小命难保! “卸了他的械装,归营领死!” 火长虽然也是恨极,又担心对方绝望之下狗急跳墙,下令擒下此人,才又低声逼问道:“弩箭最有可能遗在何处?” 那伍长这会儿已是汗如雨下,慌乱至极,脑海中也根本就没有一个头绪,说不清楚。 沉吟片刻,火长才低声道:“散开仔细寻找,半刻钟后无论是否寻到,必须归来此处集合!” 人皆贪生,火长明知此举有违军法,但眼下为了脱罪活命也不得不如此。众人此刻也都是如此想法,在西渠附近隐蔽处将甲刀摘下,而后便四散开来,循前路返回仔细摸索。 这其中,就有一个年轻军士趁着伙伴们低头摸索来路,矮身贴地翻滚,离开固定的巡逻路线,身躯很快没入左近仁智院外那一片竹林中。 他身形矫健,很快就摸到仁智院宫墙下,怀中掏出一个麻团,抬臂蓄势片刻,将麻团抛入仁智院中,侧耳听到麻团落地的闷响,而后再循前路返回,脸上扮出喜色,到了火长所在的位置后低声道:“失箭找到了!” “四郎做得好!” 火长听到这话,忍不住喝赞一声,接过军士递来的弩箭,仔细查看箭身上雕刻的纹路无误,悬起的心才终于落地。 散开几人陆续返回,得知失箭寻回后俱都长松了一口气。最后还是火长作出决定:“今夜此事,谁都不准泄漏!你们都死死记住,谁若泄密牵连袍泽,之后无论生死如何,几家但有余丁,必杀此悖义之贼!” 众人闻言,俱都低声应诺。这件事若泄密出去,他们一火军士必然都要遭受连累,但因失箭寻回,也罪不至死。谁若出卖同袍邀好上将,有悖道义之外还要担心遭到报复,这种蠢事自然不会有人去做。 一群人再次配好装械,只当无事一般如往常返回千步阁复命,交械换值之后便沿千步阁通道返回玄武城。一直等回到玄武城屯驻营帐,火长才狠狠给了那失箭伍长一拳,怒声道:“如此大意,险些害我一火儿郎。往后你也不必再外出上值,由郭四郎代领职事!” 对于火长这一安排,伍长不敢有丝毫怨言。他是主要犯事人,如果不是失箭寻回,他自己是笃定小命难保。眼下捡回一条命来,也没有脸面再继续担任伍长,受此惩戒之后还一脸诚恳的向那个寻回失箭的郭四郎道谢。 被称作郭四郎的年轻人浓眉大眼,对伍长并同袍们的道谢安然受之。谁也不知今夜这场风波正是此人做了手脚,这浓眉大眼、状似憨厚的年轻人实在坏得很。 一直等到众人归帐入眠,另有一个年长一些的百骑军士凑到郭四郎左侧的通铺躺下,低声问道:“四郎,你真的做了?” 郭四郎微微颔首道:“番期过半,再不做便没机会。” “太冒失了……” 那人幽幽一叹:“贵人惜身,只怕未如你我亡命啊。” “无非一死罢了,哪怕最终不成,也要告知世人我非胆怯之辈!杀父之仇,岂能不报!” 郭四郎状似梦呓,恶狠狠道。这时帐内另一角传来一名袍泽翻身咳嗽声,他便示意对方不要再说话,蒙头睡去。 百骑宿卫中的这一场小危机,李潼无从得知。他夙夜难眠,在近侍宫婢们熟睡之后便换了一身深色袍服蹲在了仁智院西角落的亭子外,耐心等待变故发生。 麻团被从墙外抛入后,因为没有手表,他也没有望月度时的生活经验,不知是否对方传讯约定的丑时三刻,因此没有急着上前探望究竟。 掐着脉搏数了一个多时辰,却始终没有什么大的变故发生,忍耐将近极限,这才鬼鬼祟祟离开藏身地,行入竹林小亭内一番瞪眼摸索,而后便摸到那个被抛入墙内的麻团,放在手里捏了捏,便揣入怀中小心翼翼返回了自己的居舍。 麻团被打开,里面包裹着一个小一些的纸团,李潼凑近烛光小心翼翼打开纸团,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 这字团上信息要比此前布片传信丰富得多,是一名百骑军士的自述信。李潼看完之后,脸色顿时变得精彩起来。 对方信中交代了自己的身份与李潼所最关心的意图,按照其人自陈,这一个百骑军士名为郭达,本为洛中户奴,因弓马娴熟兼搏技精湛而入选百骑。 其人心向李唐,不忍见女主祸世并凌辱雍王一家,因此想要出手相救,辅佐大王外逃兴兵、拨乱反正。 大概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不足为信,这个名为郭达的百骑军士也详细介绍了自己的身世。其人本雍州长安人士,父亲曾为长安市中豪户,因豪武犯禁为囚。 当时正值高宗仪凤年间,关中饥馑,高宗欲东巡洛阳求食,因恐沿途蜂盗横行惊扰圣驾,特命时任监察御史的魏元忠检查路线。魏元忠在狱中发现了他的父亲气度不凡,因此举荐护驾随行。 其父也很好完成了这一桩使命,东行一路,盗贼望风而走,抵达洛阳之后,随行万数人众,竟然没有丢失一枚钱币。其父也因此护驾之功,得授次畿县尉,主司缉盗。 但是在仪凤四年,二圣所亲昵的道士明承俨被人在洛阳杀害。为了抓捕凶手,武后严令诸县限期破案,因是许多无辜的人也被抓捕入狱。郭达之父本就豪勇尚义,多与都邑游侠往来,不愿冤枉友人而搏取富贵,索性辞官归野。 若事情只是这样一个结局也没什么,但在几年前,曾经对郭达之父有知遇之恩的魏元忠遭到酷吏周兴的构陷,郭达之父奔走搭救,没想到自己也被牵连其中。 最终魏元忠被发配远邑,而郭达一家则沦为刑家,其父冤死狱中,家门就此凋零,只有郭达被故旧搭救成为户奴,并在前年因勇力而入选百骑。 为了取信于人,这个名为郭达的军士对身世交代很清楚,并坦陈之所以要帮助雍王一家,除了心怀李唐,也是希望能借力报仇,干掉周兴这个构陷家门的酷吏。 0031 不是一路人 李潼真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到,那个隐在暗处、有胆量在武则天眼皮底下搞小动作的人,居然是一个黑二代。 不过想想也属正常,几年前徐敬业扬州作乱,声势闹得不小,但却很快被扑灭。 自此之后,即便还有什么权贵人家对李唐宗室心存同情,也很少再有胆量敢于弄险。 像是眼下作乱的李唐宗王结局就是一个证明,基本上就是越王李贞父子俩的一场作死自嗨,根本就没有获得什么实力人物的相应。 如果这个郭达所陈身世是真的,还真不排除其人有胆量弄险的可能。 小人物不乏大梦想,就在垂拱三年也就是去年,还有弘农人杨初成诈称郎将,假传太后武氏命令在都市招募亡命,想要前往房州迎回被废黜的中宗李显,只是还没来得及成行便被诛杀,以至于后来中宗复位,还下诏追赠这个民间义士。 这个郭达为何选择自己一家,那也很好理解。虽然眼下他们一家算是时局中的透明人,但是身为故太子李贤的血脉,身份摆在这里,绝非寻常。至于更加显眼的皇帝李旦一家,那个郭达就算是想要用谋只怕也联系不上。 自陈身世之后,这个郭达又在信中略述他的计划:如果接到这封信的大王愿意接受他的帮助,那么可在明日吩咐宫人往仁智院送入五枚生梨,那么他便会着手安排潜逃出宫的路线。 十三天后的夜里,大王可密藏在仁智院北侧的廊舍中,他自往接应,趁着番期结束撤离玄武城之际,护送大王离开大内太初宫,而后便可护送大王逃离河洛、直往豫州而去,汇合豫州的越王李贞,共同起兵反攻洛阳。 且不说这个郭达有没有能力安排自己成功外逃,但在看到对方这一系列的计划安排之后,李潼也是忍不住感慨真是无知者无畏。 大概在对方看来,天下苦武久矣,特别是那些朝不保夕的李唐宗王们。只要能够将李贤的血脉引出宫去,振臂一呼,李氏诸王群起谋事,反攻河洛,功成只在旦夕之间。 这一思路,倒也不能说是愚蠢天真,但在李潼看来,的确是充满了信息掌握不全面、不切实际的奇思狂想。李潼真是脑袋抽筋成麻花,才会觉得投靠越王李贞是一条出路。 李氏宗王为了自保而起兵造反,且不说实力严重不对等而造成旋起旋灭的闹剧结局。但诸王之中唯越王李贞和他的儿子琅琊王李冲真正起事,表现得最为急切,目的绝不单纯。 越王李贞乃是唐太宗李世民诸子在世最为年长者,了解了这一点,便能明白为何他父子如此急切。 背后的动机,除了反武之外,还有要将武则天的血脉统统干掉的一层意思,包括如今的皇帝李旦,自然也包括李潼一家,使皇统再归太宗,李贞自然也就有了问鼎大位的资格! 武则天当国履极的过程中,有两次兵变比较著名。 第一次便是徐敬业造反,徐敬业先是打起了扶李显的旗号,大概之后觉得一呼百应,声势闹起来了,结果又找了一个相貌酷似李贤者,目的不再纯粹,无非扶立一个傀儡,进则窥望天下,退则割据江左。 可惜这小子志大才疏,给他爷爷徐茂公提鞋都不配,八字还没一撇,自己先做起了美梦,首尾两顾,闹剧收场,只是捧红了骆宾王。 第二次越王李贞父子,本来诸王约定起兵,时期未至,李贞的儿子琅琊王李冲先动起来了。背后意思,大概是以他爷爷李世民为榜样。 之后诸王反应冷淡,乏于默契配合,大概也是李贞强调他太宗长子的身份,窥望大位,使得原本出于自保的单纯诉求出现了撕裂。 在诸王看来,既然你想做皇帝,那就应该你先动,我们大家在后边架秧子顺风仗可以,但绝不给你卖命夺位。 在这一场闹剧中,表现比较亮眼的反倒是高祖李渊的女儿常乐公主,一番发言激励可谓振聋发聩。但真要说什么巾帼不让须眉,那也谈不上。 常乐公主之所以那么热切反武,还是私仇居多。她本来是武则天的亲家,女儿嫁给李显,结果武则天将这个儿媳妇关在内侍省牢狱中生生饿死。 且最后常乐公主一家也不是死在造反的沙场上,而是被酷吏直接捂在了官邸中,最终身受极刑而死,口嗨之余,反倒不如李贞父子敢想敢干的果决。 想这些,只是搞清楚一个问题。 虽然同为李唐宗室,但在武后当国之后,李唐宗室就天然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武则天的血脉儿孙,一部分是其余。 他们双方之间,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李贞等人即便造反成功,李潼一家也讨不了什么好,大概率是给他奶奶武则天陪葬。 这一场造反之后,武则天大肆清洗李唐宗室,背后也有一个逻辑,那就是跟她没有血缘关系或者关系不大的,大凡稍具威胁,统统干掉,以确保即便她代唐不成,李唐国祚也只会在她的儿孙之间传承! 最终事实也证明,武则天这番举措卓有成效,当了十几年的皇帝,最后拍拍屁股继续做她的太后,乃至于最后与高宗合葬乾陵,后世李唐皇帝对她仍是只能敬奉。 这是有史以来,任何一个谋朝篡位者都没有获得的待遇,身前身后,这个女人可谓千古一人。 所以,虽然眼下的李潼自己也是处境堪忧,但只要心里还稍存逼数,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给他奶奶添乱。 在越王李贞父子作乱的风波中,他们一家也都是被武则天的强大羽翼保护起来。而李贞父子,根本就算不上他的同路人。 李潼更作险恶之想,如果这个郭达一面之辞不足为信,甚至不排除其人乃是李贞父子所安排的死间可能,为的就是鼓动雍王一家出逃,让武则天后院起火。 当然这个可能很小,因为如果李贞父子真在洛阳大内有闲棋布置,去勾搭皇帝李旦效果无疑会更好,哪怕谋事不成,也足以令人心惊肉跳,让武则天更加疑神疑鬼。 他们一家虽然身份也不寻常,但讲到一举一动能给时局带来的影响,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根本不足以造成什么大的震荡。 既然已经往坏处去想,李潼索性更加放开思路,如果这个郭达不可信,还有什么人会恶意满满的引诱构陷他家?有什么人恨不得要将他们一家置于死地? 讲到仇人,直接促成他亡父李贤被废的裴炎算是一个,不过裴炎早数年前便已经被武则天给收拾了。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奉命前往巴州逼杀李贤的酷吏丘神勣。 丘神勣这个家伙还不是一般的酷吏,本身乃是大唐开国功臣之后,可惜浓眉大眼的居然叛变革命,甘心去做武则天的爪牙。 此前率军前往博州平灭琅琊王李冲乱军的便是他,可惜李冲志大才疏,太不能折腾,起兵七天而亡,以至于丘神勣无乱可平又不甘心白走一趟,索性杀良冒功,残害博州生民千数户,回朝后升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可见其人之心狠手辣。 丘神勣本身兵权在手,与李潼一家又有血仇,李潼甚至严重怀疑天授年间李光顺所以惨死,就在于丘神勣的推波助澜,担心李贤的后人们咸鱼翻身而秋后算账,索性斩草除根。 以丘神勣的权柄,想要在北衙百骑中安排一个人引诱李潼一家外逃从而获罪受刑,这是一件不难操作的事情,甚至都不需要亲自坐镇操作。 身在这样一个处境,对人对事心存谨慎,有所保留,李潼并不觉得是多疑。眼下已经得知对方的意图,无论是真是假,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反正无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他是不考虑私自出逃的。 眼下的他,好歹还是武则天的孙子、大唐郡王,一旦出逃,小命真的就被人捏在手里,半点不由自己。 更何况眼下大唐军制还未完全崩溃,几十万府兵须臾可征,以地方抗衡中央谈何容易,除非远逃海外,占个岛、当领导,否则也只能东躲西藏、朝不保夕。 白龙鱼服,本身又没有自保之力,需要考虑的只会是选择被红烧还是醋溜,死都死的不体面。 这一封信,李潼在细读几遍后便用小刀裁成细条,凑在烛火处烧成点点灰烬,开窗放烟,然后才脱下衣袍,上床睡觉。居然真就入睡了,可见他心理素质之强悍,即便做贼就算人赃俱获,也能抵死不认。 第二天一早,晨钟响起,李潼无精打采的起床洗漱,还没来得及出门,李光顺已经匆匆赶来,两眼中血丝暗结,一脸欲言又止。 李潼见状,更觉得昨夜不让他一同前往是对的,心太细,存不住什么东西,也就决定不再实情详告,免得李光顺更加睡不着。 清晨入拜请安,太妃房氏听到李潼说话略带鼻音,一时间又是紧张的不得了,要派宫人去请御医诊断。 李潼一再保证只是小感风寒,一碗姜汤回房捂汗就好了,这才劝住房氏不再小题大做,因此得了几天假期,在李守礼幽怨羡慕的眼神中回房补觉,路过厨下看到尚食局宫役要离开,顺便吩咐傍晚送十枚生梨过来。一点小恶趣,他要给人加倍的惊喜,顺便试探一下对方的应变与容错能力有多高。 真要泄露,他有托辞,百骑巡弋在外,他不知弄奸者多寡,不敢贸然举报,打草惊蛇之余枉送性命,故而倍增梨数以示绝不同流合污:我是大唐乖孙,弄奸阴谋之类,真是想都不敢想啊! 一觉睡到午后,李潼才起床开始思考该要怎么回应那个名叫郭达的百骑军士。 0032 君子满朝 虽然一番恶意猜度,显得自己心思挺脏,但李潼还是觉得,对人对事谨慎之余,也该怀有一些善意与纯真。 当然,主要还是这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实在太煎熬,既然都是揣测,他也更愿意往好的一方面去想。心里阳光一点,心情也能开朗一些。虽不至于掏心掏肺、全无保留,但也不能置若罔闻、不作回应,使义血寒凉。 鉴于自己目下处境,李潼并不打算直接接触对方。略作沉吟后,他将宫人屏退,自己提笔暗书:琅琊逆卒,乱不满旬。豫州兵祸,亦难足月。君子满朝,群贤立世。祟迹难久,正声长存。各自诫守,阴云终霁。 这是李潼打算给予对方的回应,就算对方真的心存歹念或者讯息被中途截留外泄,也不能从这便笺中引申出能够构陷他的牢骚怨言,而且笔迹也不是他惯常所用颜体。 当然这也只是事存万一的一点保险,如果对方真的是存心引诱构陷他,单单阴结禁卫军卒这一罪名便足够他喝上一壶。 在这番回应中,李潼也是耍了一点小心机,透露出些许自己的预知之能,预言李贞父子不能长久。 话说回来,作乱的越王李贞虽然是李世民的儿子,但真是一点都没有遗传到他父亲的韬略智慧,爷俩起兵作乱,加起来居然折腾都不到一个月,一个坚持了七天,一个坚持了二十天。 李世民若能泉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窦建德、王世充之流应该会挺快活,幸灾乐祸。 对于未知且不在掌控的人事,李潼也乐得标榜加强自己身上的神秘性来施加更多影响。这也是一点神秘学浅用。至于更具体细致的预知之能那就没必要,比如告诉对方周兴也蹦跶不了几年,再过个两三年就会被请君入瓮,被同系统的后起之秀给煮了。 回信虽然写成,但该如何交到对方手中,李潼一时间却没有办法。他被拘禁在仁智院,虽然掌直徐氏可以对他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也不好就这么堂而皇之去接触对方,当面递信。 就这么纠结着,时间很快来到傍晚,尚食局宫役送来食材之后,很快珠娘便亲自将装在食盒的生梨送来。 李潼打开食盒翻捡片刻,很快便发现一个梨子表皮被指甲抠出一个潦草凌乱的“何”字,可以想见那个军士郭达打开食盒后看到并非约定的十枚生梨是怎样的懵逼问号脸:你特么是答应还是没答应?老子看不懂! 事实也确如李潼所料,傍晚时分巡逻之际拦下送食宫役检查之后,新任伍长的郭达就陷入了凌乱中。 因为彼此不能确定对方心迹,他搞这些小动作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一旦被人察觉或者告发,刑狱受死那都是基本操作。所以他在胆大之外,也是谨慎试探,唯恐谋事不成反害性命。 之前几次对方做出反应,让他确定自己所传递的讯息的确被院内之人成功接收。在他想来,事情进行到这一步,无非几种情况,第一就是对方也不甘寂寞,横下心来抓住这个机会,陪他赌上一次。第二就是忧恐遭受牵连,选择直接告发。 或者连告发都没有胆量,干脆下令不再午后送食,彻底切断这一条联系的渠道。 但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符合他现在遇到这种。他自己冒着生命危险作此阴谋,心弦一直紧绷,自然想不到李潼会心大俏皮到跟他开上这么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所以在看到那十枚生梨后,他满心凌乱的抠出一个“何”字,你到底什么意思? 有那么一瞬间,郭达真想冲进仁智院去询问究竟。但他终究还是理智未失,强自按捺下来,只是之后在值宿过程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也幸在同火其他人还因为昨夜变故而心有余悸,一个个心弦绷紧,唯恐再出错,才没有人发现到他的不同。 午夜换值,返回自己的营帐之后,郭达仍是久久难眠,苦思不解。 讲到对讯息的了解,其实他并不比被困在仁智院的李潼强多少。虽然担任百骑巡卫,但巡逻的路线仅限于千步阁与归义门之间这段距离,还是听到同袍讲起永安王死而复生这种宫闱私密,才知道雍王一家便住在他们巡逻途经的仁智院中。 了解到这些之后,郭达苦思多日,这才横下心来想出这样一个计划。父仇不共戴天,但他一个刑家户奴,哪怕这几年在故旧帮衬与自身努力的情况下入选百骑,但想要干掉官居司刑少卿的周兴又谈何容易,又遑论重整家业! 李氏宗王作乱,让郭达看到一线机会。他内心里是盼望诸王能够成功,推翻女主,一肃朝纲,严惩周兴等奸邪酷吏,为自家平反。 内心里这一团火,让他不甘心置身事外,同时也不乏大丈夫不可寂寂而终的雄心。在得知故太子李贤子嗣与他只有一墙之隔,心念便更加炽热起来,觉得这是一个天赐良机,想要行险一搏。 推己度人,郭达觉得雍王一家身为皇室贵胄却痛失亲父,自身又被恶祖幽禁,内心里肯定也是充满了不甘。如果能有这样一个摆脱囹圄、痛报血仇同时又前程远大的机会摆在面前,很大机会是要紧紧抓住,值得以命相搏。 但郭达终究只是一个豪室劫余,对时局之波诡云谲认知难免失于浅薄。他并不知自己所苦思构想的这一计划,根本就不符合雍王一家切身利益,除非联系上李守礼那个不甘寂寞的二愣子,否则实在没有成功的可能。 一夜无眠,到了第二天郭达仍然没有想出一个头绪。营中也有模糊知道他计划的故旧袍泽前来探望,见郭达满眼血丝且神情沉重,也都知趣不问。 郭达之所以敢动念将被囚禁的宗王偷出大内,也并非尽是妄想。他父亲乃是三辅闻名的豪侠人物,可谓交游广阔,虽然还达不到名动公卿的程度,但仗义每多屠狗辈,还是给他留下不浅的人脉余泽。 这些人大多身处底层,也正因如此反而没有那么多的利弊权衡,为人做事义气当先。郭达之所以能从户奴被选入百骑,除了本身弓马技艺之外,也正是因为百骑中一名队正与他父亲乃是生死之交。 北衙御林军多关陇子弟,类似交情还有一些,这些人未必人人都敢与他弄险,但关键时刻以旧情央求稍作关照放行还是能做到的。退一步讲,这些人若真敢把他往死里逼陷,也要担心他临死之前会不会攀咬报复。 不过,郭达也知此谋事关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也只是向知心二三者稍作吐露,真正具体计划始终藏在心底。眼下虽然满心疑惑,但仍不敢随意与人商讨。 怀着满心疑窦与忧心忡忡,时间很快又到了傍晚,他们这一火军士又该整装入值。 严查宫闱行走人等,乃是上峰郎将交代。当郭达一行从千步阁出发往归义门去进行第一次巡逻的时候,正逢尚食局宫役前往仁智院运送食材,搜查这一行人物只是中途顺带。 当上前斥退宫役,打开食盒搜查的时候,郭达手心里汗津津一片,犹豫着要不要将提前写好讯息的布片塞入其中。 此前他只觉得院中宗王必然不甘寂寞,可是昨夜所见却让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因此对于是否保持联络也深怀迟疑。 他心里尚在权衡之际,突然听到同袍喝问宫役:“运送这么多竹筒做什么?” 宫役上前小心翼翼回答道:“院中贵人叮嘱,卑奴不敢多问……” 听到这对话,郭达移步望去,发现有一个食盒箱笼里装着满满截成尺余长的竹筒,足足有十几个。 竹材用途广泛,若在厨中也可当作炊具蒸饭,特别雕胡米以此法蒸食,将会更加清香可口,并能避免被水沤烂。军士询问也只是在职寻常,其实并不觉得奇怪。 但是郭达心顾其余,想得更多,在看到那装得满满当当的竹筒厨具之后,内心思绪已是翻江倒海,这是不是院中贵人给他新的暗示?竹筒、竹同……竹林同前?暗示他此夜如前夜一般,潜入竹林之内? 郭达满心杂念,一直等到同袍呼喊,才察觉到搜查已经完毕,宫役们已经扣好食盒,搬抬着往仁智院而去。他强自收敛心神,追随队伍继续巡逻,心中却暗下决定,无论是否会意准确,今夜都要找机会再入竹林一探究竟。 午夜时分,最后一次巡逻,行至仁智院附近,郭达突然抱腹呼痛。火长心中虽有不悦,但念及前夜正是郭达拯救他们满火军士,受惠未远,不好呵责过甚,只能厉声吩咐赶紧解决尽快归队。 郭达匆匆钻入竹林,靠近院墙之倾听片刻,从竹林中捡起松软土块抛入院中,又捏着嗓子做几声寒鸦低鸣。不旋踵,院墙墙头飞出一物落入竹林中,郭达连忙循声觅去,幽暗中手触松软一物,塞入戎袍之内然后便匆匆离开。 换值归营之后,趁着私下无人之际,郭达掏出怀中物品,掰开外裹的泥团剖取出卷成一团的纸笺,凑近篝火细细一览,脸色顿时阴郁下来:“未战先怯,不敢望胜,贵人惜身,实在可笑!难怪闱门之内阴阳失序,坤德寡无,风骨如此,连累苍生!” 看过这一封传书,郭达心情沉重绝望。他这一计划能否成功,主要建立在对方是否愿意配合。现在摆明了院中贵人是没有胆量一搏,继续纠缠只能让自己更立险地。 失望之余,更觉得院中贵人遭受囚禁实在咎由自取,恶母凌人,堂堂皇家纲常秩序尚且不如庶人门庭! 自此,郭达便不再继续传讯试探,心中愤懑郁结,甚至暗暗决定,一俟番期结束离开大内,行动更得自由之后,便要在洛邑招募亡命,出投越王父子这一对宗王豪杰,不再徒留洛中、虚度光阴。 时间眨眼而过,一个月的番期很快结束。郭达这一批百骑将士撤出大内之后,他正待要付诸行动,都中却捷报连传,越王父子先后覆灭。 “琅琊逆卒,乱不满旬。豫州兵祸,亦难足月……这究竟是言有凑巧,还是玄念先知?” 郭达傻眼了,他已经无处投靠,倒有足够的闲暇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 0033 雕虫与公赏 李贞父子谋乱仓促,败得也猝然,以至于第二批的平乱府兵还没有集结完毕,兵祸已经被平定下来。 这样一个结果,都邑之内也是几家欢喜几家忧愁。对于李唐宗室和一些心向李氏的时流而言,是颇有几分幻灭与绝望,莫非武氏代李已是天数? 但更多的人,还是心存庆幸的。尤其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只要不打仗,不被战火摧毁家园,总是好的。 无论长安还是洛阳,皇宫大内主人是谁其实与他们并没有太深切的关系,无非闲来小作愧叹,还要担心隔墙有耳、不敢恣意狂言,以免被人告密招灾。 不过对于太后武氏而言,兵祸结束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屠刀既然已经抽出,就绝对不会轻易收回。此前的她,就算想要大肆清洗李唐宗室隐患,还要顾及朝野风评,特别是朝廷大员们的态度。 可是李贞父子的作乱,却给她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借口机会,实在没有轻轻放过的理由。深挖严查逆案隐秘,将会是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最主要的任务! 诸多李氏宗室引颈待宰,甚至无需太后更作指使,许多想要投机求幸的人已经是摩拳擦掌,闻腥而动,想要大干一场。 深宫高墙为抱,外朝风波如何汹涌,暂时还未波及被幽禁深宫中的李潼一家。 在经过百骑军士郭达那一插曲之后,生活复又归为一潭死水的平淡。但李潼却也不再感觉无聊,因为有掌直徐氏这一条渠道,他对宫外事迹种种也能小有了解,偶或听到又有什么人遭殃了,同情有之,喟叹有之,但若讲到最真实的感受,其实还是庆幸。 人对自身际遇感受如何,泰半都是比较出来。当看到有人比自己更惨,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踏实的。尽管有点幸灾乐祸,但能忍住不说,这是眼下的他能够给予那些表面亲戚们唯一的善意。 除了这一点五十步笑百步的恶趣之外,李潼心里也有几分对形势把握准确无误的窃喜。武则天残害李唐宗室,看起来一片腥风血雨,但内里还是有节奏的。 垂拱四年这一批被弄掉的,主要还是高祖、太宗的子孙。因为眼下的武则天,还未正式称制,仍然需要借重高宗李治的政治遗泽。 所以对于高宗的子孙还没有痛下杀手,甚至就连宫斗老冤家萧淑妃所生的儿子李素节都还在外州当着刺史。当然这也只是掐指待死,到了天授元年武则天正式称制之后,高宗子嗣非她所出的,肯定是要统统弄死没商量。行百里路半九十,不差这几条人命债。 政治立场的复杂性,让李潼很难生出那种兔死狐悲、同仇敌忾的感觉。武则天虽然心狠手辣,但她眼下所做的这些,又何尝不是在给儿孙扫清障碍,尽管在客观上而言,亲情只是她获取权力的筹码而非人伦上的牵绊。 之后中宗、睿宗两朝,同样是动荡频生,宫变诸多,但是皇统仍能稳稳把持在二圣一脉,那对难兄难弟也应该感谢他们的母亲。毕竟李唐宗室啥妖孽都有,唯独善男信女缺缺。 只要身上流淌着武则天的血,那就属于宗室中的异类,在其他李唐宗室看来,大概属于孽种一类。 所谓君子远庖厨,忍见其生,不忍见其死。反正不是死在自己手里,一把同情泪后,对于新局面也能安然享之。 生在帝王家,好歹也算吃过、玩过、享受过,跟这时期内其他无辜而遭受牵连者相比,这些李唐宗室们也不算太亏。 这话转过来也能安在李潼身上,好死不死成为李贤的儿子,肉都吃了,哪能不挨揍。但就算视死如归,用在这种情况下总也感觉怪怪的。所以对于自己的未来,李潼也是深怀妄想,希望明天会更好。 或许真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虽然眼下还未身在庙堂,但庙堂之内仍会不时泛起有关他们一家的零星闲说。 虽然李贞父子已经被扑灭,但余波还未就此打住。随着时间的推移,围绕于此一些流言也逐渐传入洛阳,坊市中滋生一些闲说,比如天子李旦已经被太后弑杀,其中就包括嗣雍王一家,尸骨就沉在九洲池下。言者信誓旦旦,闻者感怀喟叹。 “坊野邪说,实在可恨!逆贼祸乱邦国,已是大罪。妖言构陷,谤议天家伦序,更是人情难忍!鄙夫愚众受此蒙蔽,必以严峻勒令刑诫,才可纠正世风,重归淳朴!” 太初宫徽猷殿中,面对着劝谏刑令严苛、大伤民情的狄仁杰,太后一脸忿色,沉声说道。在接见大臣的时候,她向来都是凤冠章服、威严庄重,此刻天颜怀忿,更有一种凛然威重扑面而来。 狄仁杰恭坐殿阶之下,虽然年近六十,但紫袍之下的身躯仍然厚壮挺直,不显佝偻。 他在年初外任江南巡抚使,返回都邑之后转文昌右丞,历时不过两月,又被选派出任豫州刺史,趁着面圣辞行之际,讲起如今都内酷吏蜂起、搞得都城之内乌烟瘴气,希望太后能够勒令那些刑吏收敛一些。但却没想到刚刚讲起这个话题,太后便怒火中烧,愤懑于面。 面对一脸怒气的太后,狄仁杰心中也是略存忐忑,沉吟片刻才又开口说道:“民愚风堕,这是宰相的过失。敦教世俗,并非刑司职任。逆乱横起,已经是国家的不幸,将士用命,使小疾未成大祸。但若因此使朝纲失序,刑卒代劳宰辅,反倒失了定乱靖邦的本意。刑士之中若果真有才堪宰辅却只以卑职相酬,臣恐朝廷失士之憾弥彰。” 武则天听到这一番话,一时哑然。她自然心知那些猖獗的酷吏是怎样货色,哪怕再怎么昧着良心也不好说其中有什么遗珠的宰相之才。 狄仁杰偷换概念,将刑吏纠察民风上升为对宰相群体的不满,偏偏刚才她先将坊野流言上纲上线,一时间倒是不知该要如何反驳。 见太后闭口不言,狄仁杰便又继续说道:“政成于立而毁于摧,逆势难久可知人心向背。譬如邪风扬尘,难撼泰山之重,偶或片刻有扰视听,久则自已,实非大患。敦教驯民,堵不如疏,足其需用,释其疑难,则士庶咸安。” 如果说此前武则天只是略觉尴尬,可是听到狄仁杰继续说下去,心情逐渐转为羞恼。 什么叫释其疑难?民众们所疑难盛传,无非是她究竟有没有将儿孙幽禁杀害?想要释疑也很简单,让她的儿孙多多显迹人前,谣言自解。 虽然狄仁杰已经表述的非常委婉,但仍然改变不了他的本意是希望幽居大内的皇帝李旦能够站到前台来,直接面对大唐臣民! “狄公体正言直,每每问教,受益匪浅。若非国务急遣,我真希望公能长留台阁,省过谏非。” 武则天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又微笑说道。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难道没有一点数?既非宰辅,也非谏司,一个外派的刺史罢了,这些话题不在你的职责之内,管住自己的嘴罢。 虽然心中已经有些不悦,武则天还是有所克制。对于真正有能力的臣子,即便有失检点,她也愿意给予包容。 此前狄仁杰在江南禁绝淫祀,展现出干吏大才的一面,如今豫州刚刚经过越王李贞叛乱的扰动,正是人心浮动,民情喧扰之际,正需要良才镇抚,因此她才选派归都不久的狄仁杰前往。 但是包容并不意味着纵容,狄仁杰所流露出来的态度,在朝野之间颇具代表性。这些人虽然大事不违,但内心里仍然仅仅只是将她当作李唐的太后,高宗与当今皇帝之间的过渡,而非将她视作一个人格、权柄独立的人主。 更进一步讲,狄仁杰心里难道就没有疑惑她究竟有没有囚杀儿孙?想到这里,武则天心里便多有羞恼。 虽然局势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程度。但在尚有余力的情况下,武则天也希望能够做的更加体面一些。 所谓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她要君临天下,囊括宇内才士为己所用,必要的粉饰仍然不可忽略。特别对于一些身具才力而又不会为了荣华富贵完全丧失底线的人,彼此留下一点台阶,才能相安无事。 那些酷吏幸徒好用是好用,但若满朝俱是此类,朝局难免乌烟瘴气。这会更加坐实她女主祸国的形象,也是武则天一直在极力避免的情况。 “狄公久不在朝,旋来旋去,让人遗憾。临别在即,日前所得雕虫一篇,与公雅赏。” 武则天微微侧身,吩咐陛立宫人道:“去将《慈乌诗》稿取来。” 狄仁杰这会儿正垂首自警于太后言语中的敲打,他虽然已经在极力告诫自己不可操之过急、亢进过甚,但有时候仍然难免将意图表露过于急切。如此一番自警,对此并没有过分在意。 很快,宫人匆匆返回,并在太后示意之下将诗稿递到了狄仁杰手中。狄仁杰垂首览卷,脸色渐渐有所变化,特别在看到诗稿落款之“臣守义谨呈御上”,脸色的变化再也掩饰不住,抬头疑道:“这、这是……” 看到狄仁杰的神态变化,武则天心中刚刚升起的些许伤感很快消散,昂首作叹息状说道:“虽是幼顽所献,但联绝之内纯挚之意又哪是黄口能为。狄公若有所度那也没错,正是旧人刺心遗篇。” 0034 狄公满腹荆棘 大唐铨选,以身言书判为标准,其中的身便是指体貌丰伟、仪表堂堂。如果身形五短、体貌猥琐,在铨选之中天然便处于劣势。 狄仁杰弱冠之龄便以明经及第,解褐州判,称得上是少年得意。几十年宦海沉浮,历任显途,年纪越长、城府越深,自有一股气定神闲的雍容气度,少有七情上面的时刻。 可是眼下在听到太后此言之后,狄仁杰脸色却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凛然肃穆,又捧起那诗卷以更加庄重的态度细品一番,脸色却变得越来越复杂。说得粗鄙些,他眼下的心情恰如一口老痰卡在喉中,咽不下又吐不出,心情大失淡定。 殿堂之上的武则天,自然将狄仁杰的反应收入眼底。除了一丝淡淡的羞恼之外,心内更多还是洋溢起了一股复杂的快意。 她手叩御床,作怅然叹息状:“小民短见狭想,身外诸种只作妖异视之,却不愿反省自己的粗鄙。生而为人,须念人情始终。天家民家,讲到门内亲亲,又哪有什么不同?所患者杂尘滋扰,是非纠缠,谤情伤心,使我痛失挚人……” 讲到这里,武则天语调微颤,眼角真有几分湿气泛起,像极了一个痛思亡子的寻常民妇母亲。 狄仁杰耳中听到太后的感慨,两眼则紧紧盯住那诗稿,脸色都隐隐泛起一丝潮红,心情更是纷乱到了极点。他能想到太后不会轻易让当今圣上接触外廷群臣,但却没想到太后竟然会重新提起已经死去多年的前太子李贤! 这是什么意思?她们母子骨肉情深,全是因为小人作祟、谤议伤情,最终才以反目收场?到如今,谁若再议论太后与皇帝陛下之间的是非,便是旧事重演? 狄仁杰自然不是什么搬弄是非的小人,但太后这一做法却让他无从适应,也猜不到太后真实的心意究竟是什么,是单纯的不愿群臣继续干涉她们母子事务,还是已经隐含威胁? 这一篇《慈乌诗》又是哪里来的? 虽然太后言中已经说明乃是故太子李贤之子永安王李守义所献亡父遗篇,但是狄仁杰对此仍然报以怀疑。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一篇诗作的出现,在眼下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越王李贞父子作乱,狄仁杰与时局中一部分有识之士不乏默契,希望能够借此事给时局带来的动荡压力,争取与皇帝李旦加强联系。最不济,让皇帝更多进入群臣视野中,安全性上也能略有提升。 时局发展到这一步,当今圣上已经是他们这些李唐忠臣们的唯一指望。像是越王父子矫称皇帝的旨意,让人担心皇帝李旦也会被裹入其中,总管平叛事宜的宰相岑长倩下令从速击之。 他们并不是甘心依从女主,而是因为越王父子作乱绝不仅仅只是剑指女主那么简单,而是在挑战大唐传承至今的法统。 太后再怎么弄权,但毕竟是高宗遗嘱托命的妻子,他们听命于高宗遗诏、效命太后,这在法礼上并没有什么问题。越王父子身为皇宗支裔而犯上作乱,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事到如今,太后的意图已经越来越明显,指望她悬崖勒马已经不太可能。但幸在太后春秋渐高,即便有僭也难长久,在这样的情况下,努力保全皇帝陛下便是他们效忠大唐的最佳选择。 太后与高宗四子,庐陵王虽然在世,但因其荒诞孟浪,也让时流对其难抱信心。可是现在,太后似乎有意将嗣雍王一家重新引入时流视野,则就让人不得不心生警惕。 故太子李贤虽然素有令誉,其人壮夭也多令时流扼腕,其中就包括狄仁杰。 但死就是死了,若仍阴魂不散,无疑会给当今皇帝陛下带来困扰,让一众李唐孤直臣子们不再只是瞩望皇帝一人,这实际上就会削弱围绕在皇帝陛下周边的那一股保护力量。 说的更残忍一些,因为皇帝陛下乃是李唐忠臣们的唯一指望,一旦太后要对皇帝下手,则不啻于要与李唐完全割裂,必然会激发反扑。 可是现在,在外有庐陵王,在内有嗣雍王一家,即便皇帝有什么闪失,李唐国祚似乎也仍是后继有人,这就会极大的削弱时流诸众誓保当今天子的决心! 想到这一层可能,狄仁杰心绪不免更加纷乱,在之后的奏对中,也都是心神不属,一直持续到奏对结束离开徽猷殿。 太后眼帘低垂,目送狄仁杰离开殿堂,又过了一会儿才吩咐宫人将狄仁杰遗落在殿上的诗稿收回,口中则低笑起来:“老物状似忠良,内藏荆棘满腹!” 一般方伯离都赴任,台省内都会安排送别的宴会,甚至宰相出席送行。不过狄仁杰今次外任,事出非常,自然也就一切从简,在拜辞太后之后,便要准备起行。 但当狄仁杰正在省内交割事宜的时候,还是有一些台省官员闻讯赶来此行。毕竟狄仁杰此行前往豫州,乃是特事重用而非遭贬外遣,如果事务完成得好,归来拜相不在话下。 临行在即,本就事务繁多,加上此前拜辞之际所见那一篇《慈乌诗》,更是让他心绪大乱。或许事态本身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严重,可在眼下这种敏感时刻,对于太后一举一动也由不得他不作细品。 怀着这样的心情,狄仁杰本来是没有丝毫应酬同僚的念头。可是看到司宾卿豆卢钦望行入省中,脑海中略一转念,让人独辟居室请豆卢钦望行入其中,寒暄几句后才开口问道:“我久在外州,洛中掌故多有陌生,偶有小惑,不知思齐兄可曾听说嗣雍王家事?” 听到狄仁杰的问题,豆卢钦望脸上顿时涌出警惕之色,腾一下便从席中立起。他年纪比狄仁杰还大了一岁,这吃惊站起的动作却没有丝毫老态,两眼盯住狄仁杰、满是狐疑,片刻后才干巴巴问道:“狄公怎么问起此事?” 狄仁杰闻言后脸上便露出一丝苦笑,他与豆卢钦望关系实在不算好,勉强只是点头之交,心里也明白贸然问起这样敏感的事情实在有些冒失。 不过他离都在即,也没时间更广泛的打听,前来此行一众官员们,唯豆卢钦望品秩最高。而嗣雍王一家一直留居大内禁中,一般人也不可能听说他家什么消息。 豆卢钦望明显不相信自己,狄仁杰也不敢将禁中奏对私语旁人,沉吟片刻才又说道:“人事久去,闲来偶思。思齐兄若不便言,也就罢了。” 这话明显不能让豆卢钦望释疑,又上上下下打量狄仁杰几眼,才又嘿声道:“眼前诸事已经迷眼,旧事还是不宜多论。” 不同于狄仁杰的历任内外,豆卢钦望门荫入仕,半生平流进取,波澜不惊,至今已经司掌鸿胪寺事。因为寺事的缘故,与台省群臣都保持着不错的关系,为人历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自然不会与狄仁杰交浅言深。 沉默片刻后,他便又说道:“既然狄公问起,我倒记起一事。今夏雍王幼弟永安王病笃垂危,更有人言已入死境,但转天却又苏醒康复,一如常人,更有传永安王通于阴阳,精熟玄语。狄公适巡江左,所以不闻。” “此事是真是假?” 狄仁杰闻言后,脸上又显惊容。对于嗣雍王一家,时流已经多有陌生,若非今天接连两次听说,狄仁杰甚至不知李贤幼子受封永安王。 他先在太后口中听说永安王其人,如今又听豆卢钦望讲起永安王身上居然还发生如此玄奇事迹,一时间难免好奇。 豆卢钦望讲起这件事,也是因为并非什么私密,但若更深一层的判断,则就没有必要再说了,打个哈哈便起身告辞,甚至都不好奇狄仁杰为何突然对嗣雍王一家感兴趣。 没能从豆卢钦望口中打听到更多,狄仁杰也觉无奈。可是当他向省内旁人问起此事的时候,才发现豆卢钦望所言不虚,台省之内也有人听说此事,所述与豆卢钦望也大同小异,毕竟曾有太医署医官参与其中,很难完全瞒过外廷。 但当狄仁杰想要了解更多的时候,却发现众人所知都是皮毛,甚至就连那个曾经为永安王诊断过的太医署医博士都已经被转入尚药局担任太医,不再与朝臣随便接触。 离都在即,狄仁杰就算还想要继续打听,也没有时间了,只是在心中记下此事,打算等豫州事了归都后继续打听。 不过他隐有预感,等到他再归都之际,形势必然会有新的变化。毕竟,太后长于思谋更勤于行动,绝对不会没了下文。 虽然他不太乐见故太子李贤阴魂不散、重归时流视野之内,但这件事也不会因为他的心意而有所转移。如果太后真的想要摊薄集聚在当今皇帝陛下身上的人心,短期内必然会有所行动。 眼下能够期望的,就是希望嗣雍王一家能够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不要轻易蹈入时局之内,令本就波诡云谲的局面变得更加混乱莫测。 宦海沉浮多年,狄仁杰的政治敏感自是不凡。就在他前脚离开奔赴豫州,后脚左肃政大夫格辅元请筑慈乌台的奏书便送入了禁中。 0035 娇花藏毒 “太后要在禁中修筑慈乌台?” 听到这个消息后,李潼是有几分懵逼。他终究不是在这个时代土生土长起来的人,对于深具时代特色的政治手段还是有些想象力不足。 当他写出《慈乌诗》的时候,倒是想到有一天或许会被武则天用来粉饰自家母子情深,但是对这种动辄搞土建追思的做派却仍感猝不及防。如果真要怀念他爸爸,折现不行吗?一首慈乌诗不够,他可以再抄啊! “是,神皇陛下已经诏令薛师督造明堂之余,在东宫重光门左起筑慈乌台。台成之日,还要请三位大王共临台阁,吊忆先王。” 前来传达这个消息的,是武则天身边宠信的户婢韦团儿。此刻她坐在中厅,甚至太妃房氏都避在次席,三王并年幼的县主更是垂手站在厅中。 这种被人捧高、特别是贵如宗王都谨立于前的待遇,让她心情大好,笑眯眯转述神皇口谕,明亮的眼眸则频频打量着立在最左侧的永安王。除了好奇宫中流传永安王的奇异之外,心中也在暗暗评价三王仪容气度。 她虽然出身只是卑贱户婢,但因得到神皇宠爱,长随左右,也多见都邑权贵世家子弟。永安王仪容俊美,甚至令她都觉眼前一亮,哪怕将记忆中所见诸世家俊彦一番比较,能够超过的也实在寥寥无几。 在韦团儿看来,薛师怀义和尚虽然神皇陛下的幕客,也称得上姿容俊美,但总透出一股难于形容的油滑卑贱,实在称不上是第一流的人物。 永安王玉质皎然,贵气充沛,更兼身上还有一种传言通玄及幽、神游两界的神秘感,虽然限于年龄阅历,还没有酿出醇厚迷人的魅力,但也已经足够吸引人的关注。 但这也让韦团儿更觉得惋惜,如果换一个身世,永安王的仪容风度不知会令洛下多少闺中女儿情思怅结、芳心暗许。如今身份贵则贵矣,却是午后清露,佛偈优昙,使人伤感于美好的事物总是太脆弱。 至于永安王的两位兄长,单纯相貌虽然不及永安王那样出众,也都是中上之选,但气质上还是有着不小的差别。 嗣雍王李守礼显得有些毛躁,频频因房间内外动静而左右张望,给人以轻佻之感。而乐安王李光顺,则又过于沉闷了些,入室之后下意识便往边角靠立,以至于半边身躯都隐在垂帷下,透出一股拘谨。 看到三王不同形态气度,韦团儿偶发奇想,永安王看起来倒是比雍王更适合作为嗣王人选。郡王与嗣王虽然名义上相差仿佛,但实际的意义却大不相同。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且不说韦团儿自知根本就没资格影响皇宗家事,即便是有,又哪敢在这种问题上随意置喙。 房间中几人,则因韦团儿带来的这个消息反应各不相同。 太妃房氏已经忍不住泪水涟涟,要知道先王至死都还背负着一个谋逆的罪名。太后怀念儿子而兴筑慈乌台,很大程度会冲淡先王身后污名。勉强列席的良媛张氏,也频频举帕拭泪,应该是有着几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慰。 李光顺眉目之间也喜色隐露,更忍不住频频目视李潼。他自然也知慈乌诗乃李潼所献,能够给自家际遇带来这么大的转变,心中对这个三弟的佩服更甚几分。 李守礼的反应则根本不得究竟,最近这段时间他学书学礼,欠于往常的活泼,日常都是懵逼状态,一时间也意识不到这件事能给他家际遇带来的改善。 小妹李幼娘少见外人,只是小心翼翼偷眼打量与娘娘并席而坐的美婢,看到对方美艳的相貌、华丽的衣饰,更流露出几分羡慕。李潼看在眼中,倒觉几分心酸,他家好歹也是宗王人家,但母女用度朴素简单,反而比不上一个禁宫宠婢。 其实韦团儿来访本身,较之所带来的消息还要让李潼感到吃惊。武则天吩咐身边近人前来传讯,而非像往常那样由上官婉儿转告,莫非他这奶奶真的是打算要缓和与他们一家的关系? 但很快李潼便暗叹一声,觉得还是不宜乐观。武则天绝非崇尚母慈子孝、家庭和睦的寻常妇人,特别在当下武周革命的关键时期,所谋所动必然还是围绕这个大的政治目标,所谓亲情只是一个粉饰手段。 特别在听到这座慈乌台将会修筑在东宫范围,李潼不免更生感慨,此际大概最难受的就是他那个至今还未谋面的四叔李旦了吧,这眼药上的真是戳人心肺。 一个女人贤惠与否,对家庭关系影响实在太深。经此之后,他们一家与李旦一家大概是不好和气相处。就算他们兄弟没有什么分夺恩泽的想法,难保李旦对他们会否坦荡待之。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两家眼下都是女皇羽翼之下的小鸡仔儿,彼此之间也根本没有必要产生什么矛盾纠纷。但这件事会给时局人心带来怎样导向,还是未可乐观。 事情眼下只是一个开端,余波如何暂不必多想。无论如何,慈乌台若能修筑起来,对他们一家而言可谓是一个不错的政治资本,李潼也乐见其成。而且经此之后,他们一家人也要在一定程度上重归时局之内,受到的关注更多,以往的平淡与寂寞怕是不复。 对此李潼也没有过多忐忑,能够跻身时局之内去冲浪、去冒险,本来就是他所希望的。想要有所得,自然要有所付出,而在武周代唐这种时刻,危险无从避免。 虽然眼下的他仍以保命为最大奋斗目标,但若仍是幽居深宫,即便是活下来,无非笼中雀鸟、行尸走肉,也不是李潼所渴望的那种人生。 传达完这个消息后,韦团儿便起身告辞。虽然雍王一家待她态度不错,让她很享受,但久在神皇身畔,即便不聪明,也明白有的事太敏感,不宜涉入太多。 只是在临行之际,她脑海中又突然泛起一个念头,望着李潼微笑道:“可否请大王赠步稍送?” 李潼听到这话,心弦顿时绷紧,满是狐疑,这女人要做什么? 房氏这会儿心情正是激动,倒没察觉到什么不妥,听到韦团儿的话,便吩咐李潼相送。 李潼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与韦团儿前后行出,往仁智院外走去。 从时礼而言,他这个郡王哪怕再不怎么值钱,对区区一个户婢也不必屈尊远送。至于上官婉儿,本身便是有品级在身的内命妇,是他爷爷高宗皇帝遗留的嫔御,往来迎送并不逾礼。 但女主当国哪有那么多道理好讲,武家几个活宝哪怕位居宰辅,还不是要喜孜孜给他们干姑父薛怀义牵马。他这个亲孙子连奶奶的面都见不到,可见也只是面子亲戚,更没有必要去得罪武则天亲近之人。 行走间,韦团儿落后李潼半个身位,如此更方便打量这个年轻的宗王行止气度。她一时间也想不通为何要让永安王送她,只是偶有所念便说出来了,本身便不是上官婉儿那种谨小慎微的性格,行事风格自然也大不相同。 李潼行走间微微侧身,视线余光也在打量韦团儿,自然注意到对方对他的观察,心中警惕更深。 来到这个世界几个月,虽然人际关系很单调,但前前后后也见过百十人,其中更包括上官婉儿这个才名颇盛的女文青。但若凭心而论,韦团儿真是他所见最美艳的女人,甚至隐隐还要压过上官婉儿一头。 或者说这两者是不同的风格,上官婉儿是清丽温婉,交谈接触起来很舒服。韦团儿则是一种让人不能否认的美艳,美得近乎庸俗,俗到极致便是妖冶,使人意乱情迷,不由生出一种亲近亵玩的冲动。 两人的作风也大不相同,上官婉儿便绝对不会提出什么冒失的要求,且往来仁智院无非二三随行,主要意图应该还是避嫌。 韦团儿则似乎很享受受人逢迎的感觉,随行者七八众,前有两名宦者持杖导行,后则宫婢紧随。 这女人发结惊鹄髻,虽然没有簪钗繁复的搭配,玳瑁的梳栉尾端浅露,镶嵌的珠玉在阳光照耀下使得乌发生辉。翠绿色底的襦裙夺人眼球,大红团锦的半臂、彩丝串珠的披帛,御苑秋凋的美景仿佛被截出于时光之外而披此一身,牡丹花形小头丝履仿佛踏花而行。 这种浓艳的搭配不易驾驭,丰富鲜明的色彩会将人本身映衬得黯淡无光。但是穿戴在韦团儿身上却给人一种相得益彰的赏心悦目,凹凸有致、苗条修长的身姿,艳丽的五官哪怕乏甚表情,嘴角眉梢都透出一股挑逗。 对方刚刚来到仁智院的时候,在还未介绍之前,看这架势李潼甚至还误以为莫非太平公主来访?毕竟就算是他前身的少年李守义,也没有见过这几个女人。 一番观察品评,李潼也只是单纯的对美好事物的欣赏。且不说眼下的他根本就没有心情沉迷女色,即便是有,也深知这个女人是娇花藏毒,实在不可亲昵。 人总希望美好的事物能够表里纯粹,但这往往只是奢望,最起码在韦团儿的身上应是如此,自己或许是个例外。 这个女人如果只是简单的傻白甜,倒也算得上是男人恩物,但是主观能动性实在太强,李潼自问消受不起,小身板实在经不起折腾。 哪怕是犯了送女的毒点情节,他也要对这女人敬而远之,要把这个女人留给四叔李旦,也算是他做侄子的一点孝心。 0036 身不由己 韦团儿并不知永安王心中已经将她列作不可接触之人,与李潼一前一后缓缓款行,很快便离开了仁智院一段距离。 她并没有急着开口让永安王止步,李潼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相送。一直等到行出仁智院将近百丈,已经抵达苑中西渠廊桥,韦团儿才微微顿足,转对李潼颔首笑道:“大王身有春风娱人,不觉竟已行长。不忍辞送,妾实在失礼。” 无论心中怎么想,听到一个明艳动人的女人这么说,李潼还是多少有些美滋滋的。他也顿足立住,转向韦团儿点头道:“韦娘子何必言此,陋质幼顽,不敢侍前骚扰,神皇有训,要托娘子吉信相传,身无长物难有赠,唯积步相酬,非是意短。” 韦团儿并不着急离开,她迈步扶住廊桥栏杆,眺望西侧九洲池,又叹息道:“妾性喜浮华喧闹,不喜秋景萧条。旧在行前时,怀念九洲池园景盛美,受遣再临,可惜时令有违。神皇陛下常言,景不入心则是徒设,人不动情亦是虚长……” 李潼闻言后只是讪笑,心情却跌宕起来,你在撩我吗?可惜我不能对不起我叔叔! 他不动声色的微微拉开距离,同样转望向九洲池。 深秋的九洲池园景实在不算美,因为疏于打理,水中浮藻不少,上面又飘着一些干枯的荷叶,湖中心殿堂也灰蒙蒙的、色彩并不鲜明,站在廊桥上一股腥腐的湖风扑面而来。 时令更迭,景物兴衰,最能撩拨诗人情思。如果身边站着的是上官婉儿这个女文青,李潼倒不介意即兴吟咏,但韦团儿实在是引不出他的诗兴。除了这个女人本身的躁动与恣意,其人与武则天过于亲近,也让李潼须臾不敢松懈。 湖景不美,湖风熏人,也大大驱散了韦团儿的伤秋情怀。她抬袖掩鼻,皱眉道:“禁中宫役实在懒散可恼,坐望苑渠败坏,冒犯贵人!稍后一定归告神皇陛下,请肃清宫事!”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不免酸溜溜的。他本来也不觉得跟武则天疏远有什么,如果有可能更愿意躲得远远的。但是听到韦团儿言及神皇那种随意,还是颇觉吃味,不能免俗于恨人有我无。 韦团儿美眸一转,抬手摘下缠在腰间罗带的承露囊,递到了李潼面前说道:“丝囊不巧,只是手制拙物。囊中合香,却是远藩奇珍,宫匠妙配调和,妾借物转赠,愿大王起居怀馨。” 这动作吓了李潼一跳,下意识再退一步,然而韦团儿却已经伸手将香囊塞了过来,并不待他拒绝便转身离去。只是在离去几步之后,她又回首笑道:“请奏慈乌台者,宪台格辅元。先王余眷仍在,大王不必长忧。” 如果说韦团儿解送香囊只是让李潼感到不自在,可是在听到这话后更觉猝不及防,后背冷汗直沁,更觉这女人胆大恣意的过分。 韦团儿已经渐渐行远,李潼却仍然没有从那震惊中舒缓过来,以至于久久立在廊桥上没有动弹。 刚才韦团儿的冒失举动,明显是在对他释放善意。原本依照李潼目下的处境,任何的善意释放对他而言都是弥足珍贵,更何况是武则天身边宠婢,想得香艳一些更是最难消受美人恩。 可是,这个女人实在太大胆,不知分寸。且不说李潼一家被幽禁大内,外廷种种讯息本就是被有意隔绝。单说他们一家与武则天的血缘关系,如果武则天真想改善与孙子的关系,何须一个婢女自作主张的透露消息? 李潼这么想不是不知好歹,抛开利弊的权衡,韦团儿对他的善意甚至让他颇为感动。特别在这样一个敏感的时局背景下,并不是想对你好便是对你好。 北门学士中最为知名的刘祎之,因恶武则天而入狱,皇帝李旦为之求请,结果刘祎之感慨必死。果然之后不久便被赐死家中,而刘祎之的死也拉开了北门学士这一集体的遭殃。 想得脏一些,李旦求请究竟是真的想救刘祎之,还是想借此离间而报复这些武后的旧日爪牙,实在说不清。 李潼倒不觉得韦团儿有害自己的心机,但越是如此,他反而越要与这女人拉开距离,彼此身位都敏感,若再走得近了一些,那是逼着武则天收拾他呢。 李潼并不清楚韦团儿在武则天面前究竟有多受宠,以至于让她恃此忘形,但以常理论,无非一个花瓶、一个工具。这样的工具对武则天而言实在是不少,若不合用了,随手抛弃实在不值得可惜,这种例子在她人生中实在举不胜举。 眷恋女色、知恩图报,又或者借此窥望禁私,这些对眼下的李潼而言都太奢侈。眼下的他,仍是小胳膊小腿,实在是做不了太多骚操作。 而且韦团儿所透露出的这个消息,自以为能让李潼安心,但却更加让他感觉到处境的不妙。 原本他还以为修筑慈乌台是武则天自己的意思,如此就算会对时局产生影响,但也还需要一定时间的酝酿,李潼也能有时间准备,尽量规避不好的影响。 但他却没想到,这件事从一开始便是外廷在推动,本身便起自外廷的政治暗涌,当中所蕴藏的凶险无疑会更大。 光宅年间,御史台分为左右肃政台,长官御史大夫则称肃政大夫。左肃政大夫格辅元,本身与故太子李贤没有什么直接联系,但是他的兄长格希元却是李贤担任太子时期的门下学士。之后李贤被废,格希元自然也受到了影响打击。 凡有存在,必有存在遗留。李贤虽然死去经年,但是曾为大唐储君的影响残余却还未完全消除。稍加勾引,顿时便显出了痕迹。 李潼对他这个奶奶的政治手腕真是佩服的近乎麻木,能够将事件中所蕴藏的价值发挥到极致。修筑慈乌台对她而言只是一件小事,但却并不自己决定,而是绕一圈让外廷朝臣建言,由此便将仍然心念李贤的人勾动出来。 眼下这件事对武则天而言仍有价值,虽不至于直接下手清除,但这个格辅元肯定是被武则天列在了考察行列,待清洗的范围之中。 韦团儿以为这件事说明李贤在朝中仍有遗泽,可以视作嗣雍王一家的外廷援助。这想法即便不是天真,但也太浅薄。 当时高宗仍在,李贤还是太子,但说收拾就被收拾了。如今女主临朝,改革在即,就算是满朝遗老、凭着几个孙子又能折腾出什么来? 更何况,这个格辅元究竟是真心想要帮助雍王一家,还是希望借此走出他们一家在李贤事件中遭到的影响与波及,尚未可知。 虽然这二者本身并不矛盾,但用意的多寡所带来的不同选择在关键时刻才会显现出来。他们一家现在连自由都没有,本身便是带不动的猪队友。 如果武则天决定针对于此进行一次清洗,那些人是选择攀咬雍王一家来减轻自己的罪过,还是以死明志来表达对大唐的孤直,这一点无从判断。 武周时期,皇嗣李旦被诬谋反,乐工安金藏当众剖腹,以此证明皇嗣并无谋反,李旦才得以躲过这一场灾祸。一个乐工的生死并不能证明皇嗣清白与否,但这种行为却彰显出世道中仍然有人愿以死捍卫李唐法统所系。 李潼自问没有那种资格与感召力,也不愿意让无辜者通过这种壮烈的手段来保全自己。可是眼下的他对于纷扰的时局仍然没有半点影响力,但时局的纷扰暗潮却已经将他包裹其中。 这更让他生出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要在真正的风暴来临之前积蓄足够自保的力量。 至于那个拎不清的韦团儿,他倒是想劝劝对方稍作收敛,但想想对方若是一个听劝且懂得自省的人,也不会是那种结局。如今这种局面,谁也难奢求予旁人什么关照,唯是自求多福。 想到这里,李潼又是怅然一叹,看看手中被韦团儿强赛过来的承露囊,转手收入袍袖中,才又转身往仁智院行去。 一边走着,李潼也在打量周遭。他来到仁智院的时候还是盛夏,如今已经到了深秋,宫苑中景致大不相同。而他在住进仁智院之后,也少有机会步出院外,哪怕在与那个百骑军士郭达私下联络的时候,也都隔着一堵宫墙。 李潼在抛出回信后,那个郭达便不再往仁智院传递什么讯息,彼此这一条联络的线便断了。好奇之下,李潼也去问过掌直徐氏,得知百骑番期是一个月,早在多日前便换了另一批将士番上宿卫。 此前的联络不乏冒险,但到现在都没有什么风波生出,也让李潼逐渐相信对方并没有欺骗自己。就此断了联系,心中还是略感可惜。 他大概也能想象到对方在收到自己回信时的失望,但就算是不能预知后事而重来一次,他也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前途付予一个苦心复仇的禁军士兵。 前路虽然仍是混沌,但在经过几个月的缓冲与冷眼旁观,对于之后该要怎么走,李潼大体上也有了一定的思路。 未来必然曲折艰难,难得快意,但唯有熬到最后才能享受甘甜。在此之前他不为任何人而活,人能仰仗的唯自强而已。 如果他所料不差,世道已经开始注意到他,新的变数将会纷至沓来,而他也要准备以合适的姿态踏入时局之内。那么,就较量一场吧。谁敢扒拉我,我就刺挠谁! 0037 春官武承嗣 仁智院一行,让韦团儿心情颇为轻快,一路返回仙居宫时,脑海中仍然不时泛起当她解囊相赠时,永安王那稍显慌乱的神情。 禁宫生活,单调乏味,这一点就算她是神皇宠婢也不能免俗。特别神皇在移居大内仙居宫后,气氛变得凝重且繁忙,宫人之间一些消遣闲戏都能免则免,日常生活也变得更加苦闷且寂寞。 事后想来,韦团儿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做出那种稍显冒失的举动。但她向来也不是什么瞻前顾后的性子,当时有那种冲动,下意识便做了。 也不必有什么确定的目的,但想到日后永安王贴身佩戴那承露囊,共沐此香,彼此间仿佛有了一种微妙联系,枯燥的生活似乎也因此稍添色彩。 仙居宫格局要比上阳宫本枝院局促许多,返回宫内后韦团儿便摆手屏退随从人等,不敢过分招摇。 入殿复命前,她特意绕行到左侧廊殿,看到上官才人与一众女官俯首案牍,微笑颔首回应路过招呼的几名女史宫人,这才往神皇所在集仙殿而去。 李氏诸王作乱,神皇由上阳宫迁入大内,只在贞观殿举行过一次大朝会,之后便入住仙居宫,偶或前往宜政殿与宰辅公卿议事,其余多数时间便居集仙殿中。 当然,神皇驻跸所在,也只有韦团儿这种贴身近侍的宫婢才能清楚了解,甚至就连那些随驾待诏的女官都不知神皇具体夜宿何处。 有时候,韦团儿也羡慕那些女官们在神皇御下多得重用,但一想到自己这种心腹亲近,那些许羡慕之情也就渐渐被冲淡。 当韦团儿行至集仙殿阶前时,看到一名紫袍中年人降阶行下,乃是太后的侄子春官尚书武承嗣。韦团儿不敢抢阶争道,便侧立殿阶外侧等待武承嗣行过。 武承嗣将近四十岁的年纪,中等身材、挺胸凸腹,中年发福而脸颊肥大,显得两眼越发细长,脸色傅粉显白,整个人都显得神采飞扬,志得意满。 他手搭玉带阔步而行,远远便见到恭立阶前的韦团儿,眸光顿时一亮,脚步更轻盈几分,居高临下垂首而望,视线滑过韦团儿那玲珑身姿曲线后才落在娇艳的脸庞上,笑语道:“刚才入殿奏事,不见韦娘子芳踪迎送,心情正觉怅然,不知娘子何事奔劳?” 不谈与神皇的亲近关系,武承嗣本身还是台省大员,但在与韦团儿讲话的时候,语调姿态都亲近有加,少于庄重。 一则自是爱屋及乌,韦团儿乃神皇昵爱宠婢,左右相伴比他这个侄子还要亲近一些。二则便是这女人本身自带的魅惑,二十出头正当娇艳,饶是武承嗣如今权柄名位炽热、诸多色艺供其取乐,但也仍是颇有垂涎。 因有神皇这一层关系,韦团儿与武承嗣也算熟不拘礼,有的时候武承嗣入见待召之际,多是由她接待。那热忱的眼神让她有感自身魅力之大,也乐得闲聊中听对方讲述坊间趣闻种种。 不过今天武承嗣那油滑调侃的眼神却让韦团儿感觉有些不自在,下意识退后一步继而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俏脸正色道:“尚书已经省事禁中了吗?妾既不在陛前,自然有事要做。” 听到这回答,武承嗣笑容僵在脸上,肥胖的脸颊微微一颤,片刻后神色才又缓和过来,讪笑道:“娘子戏我,外廷诸事繁芜,我倒想并侍陛前,可惜不能遂愿。” 说话间,他降阶两步,这才站在韦团儿一同高度,顿了一顿后衣袖一抖,一个锦囊自手心翻出,笑道:“日前门下巧艺者小进雅用,此一鹊丝穿织羽囊颇衬娘子仪态,随身出入几日,盼予娘子赏用。” 韦团儿很快便被那色彩斑斓的绣囊吸引了注意力,抬手接过把玩片刻,却突然又想起刚才相赠永安王只是她自己闲来织造,远不及手中此物精巧可爱,一时间心内又泛起几分羞涩,得人馈赠的喜悦都淡了几分。 之后韦团儿又与武承嗣闲谈几句,然后才拾阶而上。 武承嗣立在原处,含笑看着韦团儿窈窕背影进入殿中,而后才转过头行离此处,脸色却瞬间阴冷下来,唇齿之间嘣出低骂声:“贱婢!” 殿中宦者、宫婢各捧器物群立角落,但却并没有什么异声发出。韦团儿行入殿中后,先看了一眼端坐御床、批阅卷章的神皇陛下,又从宫婢手中接过漆器木托,平举饮品膝行入前。 “回来了?” 武则天视线从卷宗移开瞥了韦团儿一眼,顺便调整一下坐姿让出案侧的玉杯,视线便又移了回去。 韦团儿并没有发声回答,先往杯中注入半满酪浆,拿起象牙麈尾退到御床一侧,扫出博山炉里积攒薄薄一层的香灰。 做这些的时候,视线也一直挂在神皇身上,待见神皇放下卷宗端起玉杯,她这才皱眉薄嗔道:“婢子真是不愿外行,不是懒惰惜力,只是心里牵挂陛下役事不能妥帖周全。” 武则天闻言后便笑起来:“少了你这小恶婢眼前招摇打扰,我倒能耳目清静一些。” 韦团儿上前手搭神皇腰际,顺背轻抚指敲,脸上虽是幽怨委屈状,口中却说道:“雍王太妃并三王、县主都承口谕,泣谢恩典……” 她讲得很细致,甚至就连雍王一家神情如何都有言及,但是因为过于繁琐了,神皇饮完杯中酪浆之后都还没有讲完。 武则天也并没有让她住口,继续垂首批阅卷宗,耳廓间或一张表示仍然在听。 见神皇没有示意终止的意思,韦团儿只能继续讲述,但她在仁智院也没有待多长时间,能记住、能讲述的实在有限,主要内容讲完之后,索性便讲起了她对三王的感官,也是务求客观,但在言及永安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多作溢美。 人的眼缘真是很奇怪,永安王虽只十四五岁的年纪,韦团儿却是一见难忘,甚至眼下再讲到眉眼长相,描述起来都不自觉的要比其他二王要更加具体详细。 武则天虽然一心两用,但这一点描述间的差别还是敏锐注意到。她在纸面上划动的视线顿了一顿,又开口问道:“那个孩子还有宿疾缠身?” “婢子又不是扁鹊华佗,哪能一眼望知。但见大王言谈雅正,眼光有神,只袭了陛下一分的神采,却已经超过世间大半的男儿……” 韦团儿口中正说着,突然发现神皇正向她望来,眼神并不凌厉,却透出几分颇感兴趣的意思,但她心弦仍是陡然一颤,转而垂首道:“婢子可不是空口邀宠,虽然不见多少人间俊彦,但推想也能知俗色难企天颜。” 武则天嘴角微微一翘,转又叩案问道:“还有吗?” 韦团儿皱眉沉吟,想了片刻才又说道:“还有就是宫事荒芜,九洲池腐水积垢,风景实在不雅,婢子还解合香奉赠大王,正愁何处找补……” 武则天手在案上一抹,再次收回了视线,表示已经没有兴趣听下去。韦团儿讲了这么多,都没有讲到她所关注的。 虽然她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了解哪一方面,但既然安排身边亲近人前去传讯,受遣者应该需要揣摩她未竟之意从而去观察陈奏她所感兴趣的信息。 眼下的她百事杂陈案头,又哪有太多精力投入在这种枝节小事上去想个仔细明白。若事无巨细都需要她自己罗列在怀,又供养内外这许多闲人做什么? 从这一点而言,韦团儿侍奉起居尚可,派遣任事则实在力有不逮。 失望之余,武则天提笔疾书,字条上很快出现满满字迹,转递给韦团儿说道:“送往廊殿,着婉儿昏前往公主府上一行,接入禁中短住几日。” 能够被神皇直言公主不称名讳的,自然只会是太平公主。韦团儿接过便笺,难免心生几分挫败,她隐隐觉得神皇有些不满,但又想不通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心事重重退下殿去。 武则天继续批阅卷宗,她的速度很快,处理一份卷宗往往只在几十息之内。不快也不行,因为她眼下所面对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越王父子作乱虽然旋起旋灭,但所带来的影响却极大,两州士民需要安抚,平叛大军需要调度。功士分酬,罪徒严惩,深挖隐恶,扫灭余患。 除此之外,时下九月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前往洛水接受宝图的庆典日期也越来越近。之后一系列的举措,都要紧锣密鼓的进行。还有就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边疆一定不能酿生大变。 一篇新的奏书映入眼帘,武则天批阅的速度陡然慢了下来。这一篇奏书并不长,所言事务也不大,乃是请求皇孙嗣雍王等出阁读书,请奏者为殿中监欧阳通。 武则天眉头微蹙,下意识便要提笔勾否,心内隐有不满大臣这种闻腥而动、得寸进尺的行为。她仅仅只是开了一道口子,可是短短两天时间内,有关于此的奏请已经看了不下两次,让她感到烦躁。 可是笔锋将要触及纸面,武则天动作又顿了一顿,稍作沉吟后,落笔一个“允”字,并在上奏者落名处重重一勾。这意味着这一份奏章除了发还凤阁、分抄有司之外,内廷也要存留一份,留待日后检索。 0038 水涨船高 修筑慈乌台眼下只是动议,短期内应该不会正式开始修筑。 就算没有更多的消息来源,李潼在禁中仰首便能看到明堂的修筑进度。时下已经到了深秋,年关渐进,明堂的修筑也到了一个关键时期。哪怕在仁智院中,都能听到工匠们漏夜赶工的声音。 明堂的兴建对武则天而言才是真正的国朝大事,修筑慈乌台与之自然不能相提并论,自然只能延后。 不过李潼对此也并不急躁,虽然慈乌台如果建成相当于他家多了一个获得庇护的筹码,但只要能够赶在天授元年之前建成也不算晚。 怕就怕当中还会有什么变数发生,影响到慈乌台的落成。毕竟武则天还有一个特色那就是善变,就连华美宏大的乾元殿都说拆就拆,叫停一个还未动工的工程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原本李潼还在犹豫要不要对薛怀义稍作接触,现在看来是很有必要。且不论以后会如何,起码眼前薛怀义作为武则天的男宠一代目,所得宠幸是无可比拟的。 为了确保慈乌台能够真正修筑起来,不会被心怀恶意者使坏打断,与薛怀义保持一个融洽关系是很有必要的。 但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实施起来又很困难。眼下的薛怀义是当红炸子鸡,李潼与之距离并不比和他奶奶武则天的距离短多少,实在很难接触到对方,更不要说维持一个融洽的往来关系。这件事也只能暂时放在心底,等待机会。 慈乌台虽然还未正式修筑,但也给一家人的处境带来了实实在在、立竿见影的改变。韦团儿来访之后,当天就有数名禁中司掌女官来访,一改仁智院门庭冷落的现状。 这些内官到来之后,除了基本的请安问礼,也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热情。仿佛因为韦团儿的来访,才让她们察觉到禁中还居住着这样一户贵不可言的人家。 这种人情的冷暖,颇让李潼有种范进中举的感觉,更深刻体会到在女皇权焰阴影覆盖下的禁中,其人一念的转变能够给人带来多大的影响。 本着多听多看的想法,之后几天时间里,李潼也陪着嫡母房氏接待这些来访者,但很快便感觉索然无味。仁智院生活接触面虽然狭窄,但整个大内禁中无非面积更大,这些内官宫人们所接触的事物同样有限,能够提供的资讯自然也是乏乏。 想要更深刻全面的融入这个世界中,必须要将感知扩散到禁中之外。特别如今他们一家不再是寂寂无名的存在,所获得的关注越多,对资讯的需求也就越大。 抛开这些李潼自己内心中的权衡,一家人的生活也因为处境的改变而发生变化。历经大劫之后,房氏谨小慎微,对于那些来访者都是礼数俱备,不敢托大怠慢。 嫡母忙于应酬,家教事宜只能暂告段落。对此最感到高兴的便是李守礼,这小子上辈子估计跟经义有仇,只要不读书便是好的。恰逢家庭际遇转好,宫人多有逢迎,自然是放开了玩乐。 但就算放得再开,身在禁宫之中,尺度也不会太大。这些内官们无非奉进一些无伤大雅的双陆、樗蒲等搏戏工具,其中最得李守礼欢心的,便是一套投壶的工具,每天玩得不亦乐乎,很快便将他那纯熟的投掷本领无缝嫁接过来,在小李飞刀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对此李潼只能感慨生活经验给人带来的想象限制实在太大了,李守礼这个家伙堂堂一个大唐嗣王,放开玩乐之后居然还是如此乏味,简直就是纨绔界的一个耻辱! 不过李潼自己也没有好上多少,他成功晋级为马夫。宫中尚事者送来一匹矮小的果下马,马高不足一米,毛色纯白,乃是高丽进献贡物,深得小妹李幼娘的喜爱,每天骑游不断,甚至在居舍中都独辟一个角落让这匹小马夜宿房间中。 家中几兄弟,李光顺太沉闷,就算房氏中止了讲学,每天也只待在房中温故知新。李守礼看着这匹小马倒是跃跃欲试,当然主要是手痒,想要让幼娘奔骑起来,给自己做游靶,因此被小妹列入绝对的黑名单,每在院中看到这个不着调的二兄身影,便惊得大喊大叫。 为了能够及时喝退李守礼这个恶徒,李潼只能无奈充当马夫,毕竟旁人是不敢随意斥退这个嗣王的。反正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听到小女郎那欢声笑语,自己心情也被渲染的开心起来。 际遇发生改变的,不独雍王一家,仁智院中其他人也都多多少少受到了一些影响。 时入十月,傍晚将要落日之际,掌直徐氏来到了永安王院舍,远远便见到郑金站在廊下指挥宫人烧放炭气。 由于仁智院久乏人居住,也就没有完善的供暖设施,随着天气转寒,房间中还要以炭火取暖。炭物明火太旺,便会令整个居室充满烟气,所以需要提前放烟,然后才可装入手炉、脚炉中。 “阿姨照料大王起居,真是细致入微。” 徐氏行入廊下,望着郑金笑语道。 郑金闻言后则叹息一声,低头用铜钎子戳着火炭观察火候:“旧年在东宫时,自有火道铺设,香炭随用。而今人事更改,也只能加倍用心,只求阿郎起居舒宜。” 徐氏闻言后心中也是一叹,但很快便又笑起来:“天颜虽莫测,圣眷终未衰,总归是越来越好的。” 郑金听到这话,倒也没有反驳,一家人处境的变化,特别在几个月前阿郎大病新愈之后,的确是越来越好。此前他们所居靠近掖庭陋室,起居用度简陋不说,昼夜都能听到掖庭罪婢呜咽啼哭。阿郎受此惊扰,每每漏夜难眠,要靠她整夜陪伴安抚。 如今却住进了仁智院这座独立宫苑,饮食役用都大大好转。像是去年冬里,幽居阴潮之地,不多的柴炭供应只能一家人聚在太妃舍中围炉取暖,到如今甚至已经可以奢侈到烧放炭气。境遇的好转,真是体现在方方面面。 唯一的一点遗憾,对郑金来说大概就是阿郎病愈之后性情、言行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对她不再像往年那样依赖亲昵。 但这其实也是一桩好事,她跟随娘子入嫁王府,彼此间主仆情深,说一句稍显僭越的话,娘子死在巴中后,她便将阿郎视作己出,谁又不希望自家的儿郎能够长大成人,变得独立且有担当呢? “掌直可是有事来访?” 见炭火烟气渐弱,郑金才抬头问向徐氏。 徐氏脸上笑容更显殷切:“是有事务要请示大王,有劳阿姨传报。” 房间中张挂帷幔,虽然有些气闷,但却很温暖。徐氏缓行入内,抬眼便看到永安王身披一件雪白狐裘,侧偎榻席之上,头发并未结髻而散垂胸前、肩后。 本是寻常居室画面,却因人的不同而发生了变化。狐腋裘衣在灯火照耀下,泛起一层暖白的光晕。但人一眼望去,首先注意到还是那个披裘的少年。 少年脸色白皙红润,未辨五官已经有一股清秀透出。但若仔细望去,宽额隆准,剑眉卧扬,自有英气勃然。眼若灿星,虽在微瞑之际,散溢神光动人。唇形如削,下巴则像是璞质天成的蓝田美玉。整体搭配起来,便是一种丝毫不能增减的俊美,令人一见难忘。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徐氏自然也不例外。美好的人事,总是令人心旷神怡,让人乐得观望欣赏,一直等到榻上人端坐起来,徐氏才蓦地发现她已经痴立片刻有余。 “不知掌直来访,实在失礼。” 李潼坐直了身体,之后索性站起身来转入内室,片刻之后才又走出来,散发小作梳结,并戴上了一顶貂皮软帽,裘衣也用玉带扣住,显得庄重起来。 此际的永安王少了方才那种慵懒清逸,贵雅严肃,给人一种疏离隔阂。但这种庄重待客的态度,还是让徐氏大感受用,她上前一步,敛裙下拜道:“妾冒昧来访,打扰大王闲趣,还望大王勿罪。” 李潼摆摆手坐回榻席,并让宫婢收起凭几上刚才在看的书卷,并将徐氏请入席中,这才微笑道:“无非闲人懒动,哪有什么清趣可言。多赖掌直勤于内外主持,懒散之人才能怡然无事。” 徐氏自谦几句,并随口讲起一些院内闲杂事务,仿佛在向上官汇报。 李潼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但也并没有打断徐氏的汇报,目的自然是鼓励对方维持这种态度。几个月前,他小施手段拿住了这个妇人的把柄,但也并没有挟此迫用,彼此间还是维持着相安无事的状态。 总得来说,徐氏也算识趣,并不多管院事刷存在感,偶尔还传递一些听闻得来的资讯,可谓安分守己。若非如此,此前李潼也很难无所顾忌的与那个百骑郭达私下联系。 只是杂事闲论之后,徐氏一句话却让李潼皱起了眉头:“幸入此中,侍奉恩主。但杂余扰人,妾恐不能久事庭前……” 李潼一直以来都危机感爆棚,听到徐氏这么说自然下意识想到莫非又有人要加害他们一家从而波及到徐氏?但在听到徐氏接下来的讲述之后,才发现是自己过于敏感、想岔了。 0039 罗网常设 原来日前尚寝处一名司灯典直病故,禁中尚宫局拟选继任者,徐氏自相好司正处得知她也被选入备选的名单中来。 徐氏一边讲起此事,一边偷眼打量永安王神色,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唯恐会被永安王误以为自己是要借此摆脱仁智院。 李潼听完之后,先是松一口气,然后才又笑语道:“这是好事啊,我要恭喜掌直了。” 徐氏见状同样松一口气,但也没有完全放松下来,只是讪笑道:“只是备录待选,能否成事还在两可。” 顿了一顿之后她又说道:“其实能否入选,妾也并不过分热衷。院中太妃并不衔旧生怨,大王等宽宏有礼。院外则疾风骤雨,转踵祸福,让人不能安心度日……” 徐氏这一番话,倒也并非纯粹为了邀好,确是有感而发。之前越王父子谋逆,针对李唐宗室的肃清至今还未结束,甚至已经蔓延到了皇宫大内之中。近来便偶有刑司人员直入禁中,将一些内官宫人抓捕投入丽景门附近的内狱,而后便生死不知。 此前徐氏嫌弃仁智院枯寂,可现在看来,反倒成了禁中为数不多的事外之境。而且由于神皇追思故太子李贤而议作慈乌台,也让人对雍王一家前途再报乐观。在这样的形势下,徐氏这个仁智院掌直的职位反而让人颇为羡慕。 除了大势影响之余,徐氏也与永安王达成一种默契,她对院事不管不问,换来是永安王默许她在用度方面稍作克扣。虽然不敢再像此前那样恣意,但几个月下来,所得也是颇为丰厚。 任事于仁智院虽有千般好,但有一桩不美,那就是品秩不够高。禁中规定,七品以上内官每隔一段时间都可以获准与家人短聚相会,这是卑品宫人们不能享受的待遇。 “妾性躁痴劣,不能结好夫主人家,因是弃逐洛中独居,无奈之下再归禁中,本也算是了无牵挂,但在夫家尚有骨肉寄养,久别牵挂……” 听到徐氏这一番颇具自知之明的自我评价,李潼倒是不免一乐。这妇人眼下在他面前不敢放肆,那是因为有关乎生死的把柄被他捏在手里,但其人此前那种泼辣嚣张,也实在令李潼印象深刻。 “能得高用,总是一桩好事,是否能成,都该奋力争取。” 李潼又说道,虽然几个月来相处也算融洽,但他也不至于就将徐氏困在仁智院里。而且未来他家也不能长久拘在一处院舍之中,现在徐氏借了修筑慈乌台的契机影响而有机会走出去,李潼也是乐见其成。 更作乐观之想,他所握住徐氏的把柄,并不会因为对方离开便失去效果。如果徐氏还留在仁智院,无非得个起居顺心,但若对方能够成为司灯典直,活动的范围、接触的事务都得以扩大开,这也意味着他的耳目将更加灵活。 这么想着,李潼便又说道:“谋职可有什么困难?” 徐氏见永安王非但没有因此不悦,反而还有意帮她一把,心中十分感激,离席下拜道:“大王能宽宏释我,妾已经感激不尽,岂敢再作他求……” “相逢总是一场缘分,此前我说,能同舟渡厄者、绝不背弃,这话可不是说说而已。此事我若不知也就罢了,但眼下我也乐见掌直能成事,若是不成,则是让我没了体面,说一说。” 人的心理,真是很奇怪。最开始与雍王一家接触,徐氏是怀有一种小人得志的幸灾乐祸,后因太妃之事被贬,对这一家人更是心存怨恨。之后被永安王震慑敲打,虽不敢再放肆,但是心中也未尝没有邪念丛生。 可是几个月相安无事下来,此际再听到永安王对她前途颇为关心,徐氏已经忍不住感激涕零,以头杵地频频谢恩:“大王仁恩,泽及庶下,高风厚德,必享大福……” 其实想要让徐氏笃定授职也很简单,只要敬奉足够钱数即可。毕竟宫闱之内本就隐私诸多,远不及外朝之庄重规矩。甚至如果舍不得钱帛,依照雍王一家目下的态势,李潼只要愿意开口为徐氏发声一句,也多半不会遭到拒绝。 当然,李潼是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典掌宫职便去刷脸,而且这对徐氏而言也未必是好事,这会给其人打上一个鲜明的标签。最近这一场肃清宗室的风波,便不乏宫官因与李唐宗属有着或深或浅的联系而遭殃。 徐氏这几个月在仁智院捞得足够多,打理一个典直是绰绰有余。她唯一感到为难的,还是担心永安王不乐意她的离开,现在既然永安王乐见其成,这件事便成了七八分。 “也请大王放心,新任掌直到来之前、或是不合大王心意,妾绝对不会放手离开。日后即便不能晨昏问安,但也一定旬月入拜。另院中尚有几名契儿,大王若是觉得乖巧可用,俱在庭前侍奉。” 徐氏也明白永安王愿意放行,绝不只是单纯为她前程着想,所以也识趣表态绝不会因为自己的离开便切断这一层联系。 特别近来围绕仁智院发生种种,更让她深刻意识到彼此身份的巨大鸿沟,她一介罪身之所以能够重新获得尚宫关注,也正是受惠于此。对于这些真正尊贵之人而言,她们这些宫官荣辱起伏真是只在转念之间,也正因此,她不愿断了与永安王这一层联系。 听到诸多感恩戴德的话语源源不断从徐氏口中道出,李潼颇有几分哭笑不得。旁人玩历史那都是贤臣名将的挑选收服,到了他这里,却仅仅只是一名下级女官,还费了不少手脚。 不过有得用总比没有要好,而且小人物也未必就没有大用处,像是他四叔家的李小三,几次政变中身边都有宫役伶人追随。说到底,凭他们家目下这种破落样子,也没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物肯于豁出命去跟他们干。 这一件事讲完,李潼与徐氏算是达成更深默契,许多此前不便去做的事情都可以着手去做。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说道:“梁园虽好,非久恋之家。见掌直得往从容之处,我也是由衷羡慕。祖眷虽深,但人终需自立。可我久居禁中,于世事多有茫然。是了,相处数月,我还不知掌直家事如何。” 徐氏听到这里,自然也明白了永安王的意思,想是静极思动,要谋求脱困禁中了。 若是此前,这样的话题徐氏自然能避则避,不愿与雍王一家纠缠太深。可是现在她也算是间接受惠,体会到依傍大树的好处,权衡片刻便说道:“妾之家事,多有不堪。本是洛下乡里人家,营东都际入选掖庭。后放免归家,乡中吏家访婚成亲。后乡县登望,夫主序内授为县尉,因卑贱见厌,逐居外坊……” 李潼还是第一次听到徐氏详细自述家事,倒也听出一些其人身世之凄楚。出身良家,入为宫役,地位已经大大下降,后来放免归家嫁给乡里豪户,这也算是否极泰来。 唐代的县细分可以分为十等,最高级的名为赤县,如长安、万年、洛阳等这一类京都所在的县治。在下又有次赤、畿县、次畿、望县、紧县、上、中、中下、下县。 徐氏夫家旧为上县乡吏,本也是庶民之家,但当县治升为望县并递选为望县县尉之后,类似徐氏这种宫役经历便成了一个污点,不为夫家所喜。 但是唐代婚令严格,一家主母也不能说废就废,索性驱逐出去,眼不见为净,虽然保留夫妻关系,但实际上已经不算是一家人。 如此一来,便也难怪徐氏要在洛阳私通相好,之后更是重新回到大内担任女官。 毕竟宫禁女官再大,说破天也只是奴婢,类似上官婉儿那种完成阶级跃迁的,实在少之又少,一旦返回禁中,可谓终生无望,但也毕竟能得一个安稳所在。 听到徐氏自述,李潼颇感失望,他是希望能够借由徐氏的家世背景而延伸到宫外,其夫家作为望县县尉,已经流外入品,必然是拥有一些社会影响。 可是现在看来,想要借助徐氏夫家的力量为自己在宫外早作铺垫的打算有些不现实。 看到永安王脸上明显流露出的失望,徐氏心中也是一悲,但很快便收拾情绪,转又说道:“妾之相知者苏郎,虽是外州入畿,但也久居洛中,人事熟稔,凡有托付,忠厚可靠。若能有幸得列大王门下,必定感激涕零,勤恳差遣。” 李潼听到这里,思绪又转动起来。眼下他虽然还不知自己何时才能离开禁中,重获自由,但提前准备也是很有必要的,起码经营一定的产业,不必在离宫之后全无所入,仍要仰仗禁中供给过活。 就算不能仰仗谋生,布置一些产业用以接触三教九流人等也是很有必要的。 唐代对权贵经商并不支持,甚至贞观年间还有五品以上不得入市的规定,就是为了防止权贵恃权乱市。但凡事都有变通,谁也不会老实到毫不逾越。 对于徐氏所推荐的那个苏某,李潼没有见过,所以还有保留,但也不妨碍稍作试用。 于是他便吩咐徐氏在下次传递物件的时候,稍作资本让那个苏某在洛阳市中开设一家寻常邸店,专门给外地来客特别是各地举子提供住宿,盈利还在其次,主要还是先散开人脉,结好一批潜力股。 即便是捞不到张说、贺知章那样的盛唐大能,罗网常设,小鱼小虾捞到一些也是赚的,结一份薄缘等待时机的引动,不至于离宫之后便茫然无措。 当然,他也叮嘱徐氏切记不可将他的身份外泄。徐氏自然也清楚当中利害,徐娘老矣,历经人事之后早已经不是懵懂思春年华,不会被情思迷得什么话都往外涌。 她也明白这一层联系一旦被披露出来,自己也将厄运难逃,况且她跟永安王一样被困禁中,再浓的情思也要立足现实去判断而有所保留。而经此之后,她算是与雍王一家彻底的捆在了一起。 0040 内教坊伶人 “巽奴,巽奴!快起床,出门带你去观乐……” 晨钟未鸣,睡梦中李潼便听到房门被砸得砰砰作响,李守礼那破锣嗓子叫嚷不断,不久后一道身影更是裹着冷风冲进内室中,吓得两个早起打扫炉灰的宫婢都尖叫一声。 李潼还没有彻底醒来,李守礼那大脑袋已经杵在了他的面前,湿气呼哧呼哧扑面而来:“起床啦,起床啦,巽奴……” 李潼有些痛苦的抓起丝被蒙住脑袋,暴躁的闷吼一声:“李纪子,你再冲我内室,小心我今冬都让你不得闲日!作业写完没有?拿来给我检查,缺一补十!” 李守礼本来一脸的欢快,听到这话后脸色陡然急转。近来这段时间,房氏无暇指导他学业,便将敦促的任务交代给李潼,不啻于命门被捏中。 他讪讪退到一边,低头作忸怩委屈状:“今早院中进来一部音声人,我是第一时间赶来通知你,还要遭受埋怨……” 李潼正满肚子的起床气,尤其看到天色都还灰蒙蒙没有大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说道:“作业呢?” “大兄还不知此事,巽奴你慢慢洗漱,我要先去通知阿兄!” 李守礼眸子一转,顿时又如风一般卷出房间之外,很快便没了踪影。 那小子出入之间,冷风灌入内室,李潼也了无睡意,床上坐了片刻,便吩咐宫人送来衣袍准备起床。对于李守礼的惫懒狡黠,他也颇感无奈,这小子就是训责我自受之、玩乐我自畅快,大不逾规,小错不断。 等到李潼洗漱完毕,悠扬的晨钟才在宫室上空响起,新的一天再次到来。 洗漱之际,李潼便察觉到宫人们状态有所不同,一个个动作轻快,似是暗藏窃喜。特别当郑金从对面房中行出,已是脂粉大施,作盛妆打扮,这更让李潼好奇,便开口问道:“阿姨,可是有什么喜事?” “宫中尚事者引来一部音声人,阿郎难道不知?” 郑金笑吟吟上前,并在李潼面前不自信道:“阿郎观我仪态可有不妥?” “美得很,像是二八华年!” 李潼随口恭维一句,望着略带羞涩的郑金又好奇道:“音声人?” “是啊!前日内直来访,太妃身边柳妪提起院中无备乐事,不想今日内教坊便将乐人送来。太妃已经传告各室,今日厅中作乐……” 听到郑金的回答,李潼才想起刚才他二兄的咋呼内容,但还是有些不解,不过一些伶人乐工而已,值得满院人都喜气洋洋、仿佛过节一般? 虽然已经力求尽快融入这个时代,但李潼终究还不是土生土长的唐人,很多观念存有隔阂也很正常。礼乐在唐人日常生活中,绝对占有很大的比重。 像是房氏家教,起手便要教儿郎礼经,之后便是时俗礼节,这是最能体现一个家庭家风家教的范畴。至于舞乐,更是贵族日常不可缺少的部分。甚至就连乡野之间,每逢年节社日,往往也要聚集起来作歌舞傩戏以庆贺。 但就算李潼不能理解舞乐在唐人生活中的重要意义,也不妨碍他以自己的角度去解读这一件事。近来家庭处境逐日好转,如果说此前只是满足了衣食方面的生存需求,那么现在已经上升到了精神方面的需求满足,绝对也是一大进步。 李潼自己也好奇于这个时代的娱乐,好奇那所谓的音声人究竟是什么模样,见院中包括郑金在内诸人都已经按捺不住,索性一摆手允许她们与自己同往嫡母房氏处。 当李潼等人到达正院的时候,这里早已经是人影晃动、一片热闹。仁智院中除了李潼一家并府下老人们之外,刚搬来此处的时候尚有百余宫人、仆役在这里洒扫清理,但在完成这些任务之后,大半都被撤走,只留下基本十几人。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仁智院宫役人数又翻数倍,达到了近百人人。也不仅仅只是因为一家人处境好转,还有大内闲人太多的缘故。 皇帝李旦一家同样幽在别殿,太后武则天即便豢养面首,也不好明目张胆供养禁中,又担心宫人放免会让许多宫闱私密扩散民间,因此大量宫人只被拘在这方圆之中无所事事。 李潼到场,粗略一看,发现此处聚集宦者、宫婢已经有几十人众,一个个喜色盎然,翘首望向正厅。可见禁中生活无聊枯燥,也不独只是李潼自己的感受。 看到这一幕,李潼又是不免感慨。时代的进步给人生活带来的改变真是大,若在后世,哪怕最普通的人能够享受到的娱乐方式与日常接受到的资讯冲击,都要远远超过古代最顶尖的权贵。 甚至就连武则天,与天斗、与人斗,但也远远比不上后世键盘手那么忙碌,前一刻关心环境民生,后一刻就国际政治生态发表看法,忙得不亦乐乎。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哪怕并不刻意喧哗,场面也是乱糟糟的。掌直徐氏已经确定将要担任司灯典直,但是由于新的掌直还没有派来,所以仍然留在仁智院中,此刻立在厅前廊下,正在叉腰训人,很是威风。 看到永安王行来,徐氏脸上顿时堆满笑容,略显发福臃肿的中年体态变得轻盈灵动起来,趋行上前恭迎大王。其他宫人这会儿也都识趣让出一条道路,但仍徘徊着不肯离去。 “巽奴,快来,快来!” 李守礼在厅中跳脚摆手,招呼李潼赶紧入厅,身边则站着同样一脸鹊喜之色的小妹李幼娘,裹着一件深红翻领的大摆披裘,显得更加娇小可爱。 李潼步入房中,先向嫡母房氏问安,才又发现素来离群索居、与一家人格格不入的张良媛居然也在席中,便又转身执礼问安。 “三郎快坐下,取热羹来驱寒!” 房氏也是一脸含蓄的喜色,看着幼子神态更加温和,兼有欣慰。 砰、砰! 李潼还没有坐定,便听到鼓响声,转头看到李守礼已经不安分的行到角落里,正蹲在一个横陈的羯鼓旁边用手去拍打鼓面。 羯鼓两面蒙皮,头大腰细,与腰鼓相反,且要更大一些。李潼看到那鼓横在骨架上,大约有将近一米长,两端蒙着雪白的皮膜,腰身则描绘着精美的漆画图案。好奇之下,他便也走了过去。 此处乐器不少,除了李守礼正在敲打把玩的羯鼓之外,还有两种鼓具,另有小箜篌、大小琵琶、古筝、长短笛、笙箫之类,丝竹、击打一应俱全,林林总总将近二十品类。 “卑职内教坊下隶中教部头米白珠,拜见大王!” 李潼还在打量分辨那些乐器,厅侧帐幕后闪出一道身影,身穿圆领杂色衣袍,是一个虬髯深目的中年人,侧立于围屏后方,拱手下拜。 李潼转头望去,才发现除了这个中年人外,帐幕后站立着男男女女十几人,此时都在那个自称中教部头的中年人米白珠带领下向他叩拜行礼,这些人应该就是让院里沸腾起来的那一部内教坊音声人了。 “免礼吧。” 李潼摆摆手,先对站在围屏另一侧的长兄李光顺点点头,然后才又将视线转向这些新进的乐人。 这些人行礼完毕后便恭谨垂首立在厅侧,总共有十五人,女人占了十个,男人则有五个。最小的一个女伶大概只有十多岁,薄发甚至不能成髻,勉强梳拢在头顶一侧,看着有几分滑稽,隐在众人身后,正怯怯打量着李潼。 其他众人年龄也多在二三十岁之间,除了那个部头米白珠之外,剩下的四个男人都是面白无须,应是阉人。女乐则隐隐以两个体态玲珑的襦裙妇人为首,这两人面容可称姣好,妆扮也比其他人显得华丽一些,大概除了音声人本职之外,还有舞者的身份。 这其中,最让李潼感兴趣的还是那个自称部头的中年人米白珠。他虽然没有听过这个官职,但想来也能猜到大概就是这一部音声人的头领。 中年人虬髯卷曲,高鼻深目,有着很明显的胡人血统,而且姓氏也比较有特点。如果李潼没有猜错,这个米白珠应该属于昭武九姓的粟特人。 昭武九姓在唐朝存在感不弱,像是安史之乱的两个首领安禄山、史思明便都属此类。安禄山本康姓,同样也属昭武九姓之一。 除了作为外族雇佣兵而加入大唐之外,昭武九姓还有一个比较鲜明的标签那就是往来丝路商途的商人。但真正让他们与唐代顶层权贵得有密切往来的,还是他们颇为出众的舞乐天赋。 像是武周时期以死而证皇嗣李旦清白的乐工安金藏,便是同属于昭武九姓的安氏。此前李潼由于工作缘故,也曾了解过一些盛唐教坊、梨园相关资料,典籍中大量有安、康、米、何之类的伶人乐官,都属此类,甚至成为盛唐舞乐的一个标签。 本来只存在典籍中的名词概念,如今活生生出现在面前,也让李潼颇感新奇,不免对这个部头多打量几眼。 “你们都会什么曲目?” 李守礼摆弄了一会儿乐器,偷眼看看李潼似乎已经忘了要检查他作业的事情,这才走上前,一脸急不可耐的问那个部头米白珠。 0041 学好羯鼓锤奶奶 米白珠仪容相貌虽然仍是胡风浓厚,但言谈举止却与唐人没有一丝不同。 他表情谦恭有礼,未言先躬,他掏出一份籍卷两手恭呈于李守礼面前,并垂首道:“仆等此部音声,虽然略习诸部乐,但也只是浅学散曲,日常排演,小曲杂调为多,列目籍中,请大王阅览。” 李潼在一旁听着米白珠的回答,对于这一部音声人的水平大概已经有了一些了解。 唐代宫廷乐舞,最初是在隋末《九部乐》的基础上扩充形成的《十部乐》,如《高丽伎》《康国伎》,这是从舞乐渊源流派进行划分。 内教坊则创设于唐高祖武德后期,初期的功能主要功能还是按习《清商》等雅乐。礼乐齐备是一个国家政权得以确立的标志,如隋文帝杨坚在建立隋朝数年后就曾恼羞而怒“我受天命七年,乐府犹歌前代功德”! 一个朝代创设之后,相应的礼乐也必须逐渐建立起来。这是一个很庄重的政治事件,而不是闲说玄武门事变后,李渊苦闷之下创设内教坊只为玩乐消遣时光。 随着社稷渐渐入治,国力蒸蒸日上,《十部乐》那种按照舞乐渊源的划分在执行起来便也不再严谨合宜,因为彼此之间也在交融影响,不再泾渭分明。因此在《十部乐》的基础上又衍生出立部伎与坐部伎,按照表演的形式而非舞乐的渊源流派进行划分。 在这样的背景下,内教坊原本按习雅乐的初衷就不再明显,教习的内容从最初的《清商》向其他各部乐进行扩散。比如在这一部音声人带来的乐器中,羯鼓就是一个很明显的舶来品,在清商大曲中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乐器演奏。 正是因为这种兼容并包、彼此融汇的接触上,盛唐时燕乐大曲才得以成熟,并诞生出如《霓裳羽衣曲》这种兼具多种风格的传世名篇。 虽然这部大曲常与安史之乱与中唐动荡联系起来,成为唐玄宗穷奢极欲的一个标志,但是千年时光痛且难追,从文化传承上而言,《霓裳羽衣曲》的传世,也在一定程度上让后人能够略窥盛唐那种巅峰风貌,成为民族自信的一个文化符号。 内教坊乐人操习舞乐内容得以丰富,乐人们的水平自然也就分出三六九等。这一点在盛唐时期体现的最明显,在武后时期由于史料的稀缺而难于研究。 不过综合自己所知,在这部头米白珠的自陈中,李潼倒也听出一些端倪:这一部乐人还不够资格演奏整部大曲,学的仅仅只是一部分大曲的散序,相对大曲而言,小曲杂调等俗乐演奏自然要简单得多,相应的乐人若计止于此,在内教坊里地位肯定也算不上多高。 但即便是如此,当李守礼打开米白珠呈上的籍卷时,李潼视线余光扫到上面可以表演的曲目仍是满满当当,可见技能还是比较丰富的。 不过还没有等到李守礼挑选曲目观看表演,正厅中便传来嫡母房氏呵斥声,道是谁家也无早上起床便要欣赏歌舞,让他们兄弟先乖乖吃饭,也赐食给这些音声人们,让他们能够养精蓄锐,保持状态。 早餐一家人便在厅下就食,吃饭的时候李守礼也不安分,视线频频望向摆设在角落里的那些乐器,时不时询问李潼可还记得他们小时候欣赏舞乐的情景? 这些事情,李潼哪里会记得。且不说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机,就算是原本的少年李守义,年方五六岁一家人便遭了殃,就算之后逐渐长大,一家人谁又会那么心大的在家里吹吹打打,真是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其实不独李守礼表现跳脱,其他家人也少有不动声色。甚至就连素来端庄严肃的太妃房氏,在用餐之际也是嘴角挂笑,并不时与侧席张良媛低语,似乎是追忆起了什么东宫旧事。 这一部音声人的到来,撩乱了院内众人的心情。尽管房氏还能按捺得住,不愿清早便歌舞宣乐而惹人非议,但之后众人也都是心神不属,有意无意围绕那一部音声人打转,当然也包括李潼在内。 不同于几个长辈也算是玩过看过,李潼睁眼来到这个世界便已经是一个朝不保夕的落难皇孙,脑海中实在乏甚美好回忆。 再加上身为一个后世之人对前代生活风貌的好奇,所以在吃过早饭后也并没有急着回房,与李守礼蹲在一处把玩着那些种类繁多的乐器,偶或弄出一些稍显旋律的声响,便是乐不可支,浑然不觉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有些好笑。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时分,眼见冬日晴朗,众人也都心意在此,房氏也不愿违背众意过甚,便吩咐在廊下庭前张设帷幔乐台,也让院中那些宫人们有机会欣赏舞乐。 只是在挑选曲目的时候,房氏随口点了几个,部头米白珠都尴尬表示不会,这让房氏脸色变得有些阴郁,摆手说道让他们先捡拿手曲目演来。 乐工们各自拿取乐器,并在庭前错落有致分布开。 李潼看到部头米白珠拿起裹了红绸的鼓槌走到羯鼓前,心中不免会心一笑。羯鼓在燕乐中是一个很重要的乐器,唐玄宗李隆基便精擅这一乐器,号为总领八音。 盛唐乐工李龟年同样精擅此技,并说为练技艺打折了五十支鼓槌,而唐玄宗则笑称自己打折的鼓槌已经可以装满几个柜子了。 眼下的李小三还只是三四岁的小娃娃,远没有之后盛唐明皇的风光。不过这话李潼倒是比较相信,同为落难皇孙,他也深刻感受到禁中生活的枯燥无聊,能够学一门陶冶情操的乐技且自得其乐,也是一桩不错的消遣。 李潼正遐思之际,一声悠扬嘹亮鼓响已经透耳而入,令人精神都为之一振。坐在他身侧的李守礼更是拍案击掌,大声喝彩,情绪已经亢奋起来。 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真令李潼不耻与之为伍。不过很快,他也被那逐渐急促起来的鼓声所吸引,无暇再去吐槽李守礼。 后世羯鼓曲法早已失传,只能从故纸堆中稍追风采。眼下李潼亲耳听到,也不得不感慨盛名之下确有其实,虽然只是简单的击打乐器,但是羯鼓音色通透醒脑且纯粹,在乐工节奏变幻不定的敲打之下,鼓声急促多变,很快便将人的情绪给调动起来。 为了演奏方便,乐工米白珠已经脱下了稍显厚重的外袍,此时两手持槌,动作稳健有力,急促时认识甚至臂膀晃动得肉眼都难捕捉其轨迹,在这样急促敲击之下,脸色很快就变得潮红起来,胸膛也开始剧烈起伏,两眼瞪大而显得表情有些狰狞。 看到这一幕,哪怕李潼没有听过其他人的演奏,大概也能了解这个米白珠的羯鼓技艺应该不高。 盛唐名相宋璟同样精擅鼓技,并评价“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才算是击鼓能手,身躯头颅保持不动,如青山之稳,两臂持槌飞击,如骤雨疾风,同时还要节奏分明,鼓声不能因为急促便黏连模糊,使人无从分辨前后间隔。 要做到这一点,力量之外,技巧同样很重要。而眼前的这个部头米白珠,勉强算是做到了节奏急促多变且分明,但却仪态大失,可见仍是蛮力为主,技巧不足,不登大雅之堂。 但除了鼓声之外,李潼想到的则更多。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便困扰于身体虚弱,怕是没有横灾到来,他也如前任一般被病魔带走。 就算不考虑自身的体质,他太爷爷李世民和爷爷李治,在世时都受风疾折磨,应该是有一定的遗传隐患,不能长寿。 李潼绝对不想熬得过政斗风潮却倒在了病魔摧残下,所以锻炼身体也被他摆在很重要的位置上。 此前跟李守礼一起作角抵游戏,这小子下手没轻没重,往往摔打的李潼疼痛难耐,不得不加派作业以作报复,搞得李守礼都不敢再跟他对练。 他眼下的身体,还是不宜做过于激烈的运动,而且角抵搏击之类的军戏也过于敏感了些。现在看来,学习羯鼓倒是一个不错的锻炼方法。 这想法一冒出来,李潼就忍不住想,他四叔家的李小三热衷学鼓,是不是也存这样的想法?锻炼好身体,才能苟得过他奶奶? 而且羯鼓这种乐器,对臂力是有要求的。陶冶情操之余,有了足够的臂力,转习弓刀自然事半功倍。 同时,这件事他不敏感啊,就算有人要告他黑状,总不能说他要用鼓槌锤死他奶奶? 当然,有条件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北周宇文邕拿笏板都能撂倒他堂兄宇文护。所以关键时刻,思路还是得放得开,只要机会成熟,咋弄不是弄? 学,一定得学! 李潼这里刚刚拿定主意,场中乐声再起变化,羯鼓声在节奏最为急促之际戛然而止,众人被调动堆积起的情绪也将要崩落,突然一声弦响,琵琶乐声随后跟入。 0042 能奏《武媚娘》否 随着琵琶声响起,其他乐器也都次第加入进来,乐曲顿时变得丰富起来。 禁宫之中生活苦闷,乐曲虽然洗耳,但相对于欣赏旋律本身,李潼更感兴趣的还是这些不同乐器的演奏方式与彼此之间的配合。 羯鼓声稍顿之后,部头米白珠趁机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但也并没有就此停止演奏,只是敲击羯鼓的频率明显慢了下来,但每一次鼓响便代表着乐曲旋律又发生新的变化。 羯鼓独特纯粹的音色,让其能够在一团乐器声中被清晰感知,掌控节奏,寻宫定调,能够很有效控制整首乐曲的演奏,难怪被称为总领八音。 可见,想要熟练掌握羯鼓,绝不仅仅只是敲敲打打那么简单,还需要演奏者本身有着高超的乐理造诣,才能够引领整首乐章的正常演奏。 琵琶声绵密婉转,是一首乐章的主音,其他乐器的演奏很明显都围绕这个乐器配合。李潼虽然没有太高深的乐理知识,但在倾听片刻后,也能感受到一部乐人中,琵琶演奏者水平高低,将直接影响乐曲的发挥是好是坏。 作为和音的,是两种吹奏乐器,筚篥与胡笳。这两种都是竖吹管乐,音色与音域方面多有重合,甚至筚篥又被称作笳管,但细微处也有差别。 筚篥的音域要更广一些,变化更加丰富,多有清透之音。胡笳相对而言则略显沉浊,浑厚低沉,应用在乐曲中有拢音之用,使得音节不至于跳脱杂乱,奠定一个稍显忧怅凄婉的基调。 除此之外,还有方响、檀板之类的乐器搭配。 方响是以十六枚大小、厚薄不等的铁片悬挂木架,槌击发声,可以视作简略的钟磬,在乐理应用方面与羯鼓略有重叠,都有寻宫定准之功,且是清商乐中重要乐器,如今也被编入俗曲中,可见眼下的音乐已经发生了很大程度的交融,雅俗之间的界限不再分明。 檀板则是檀木薄片叠合而成,演奏者挥动起来自有噼啪脆响如骤雨砸落,倒像是后世寻常所见的儿童玩具塑料拍板。这也是李潼所见,演奏方式最为简单的一个乐器了,但究竟是否易学难精,他也不是很懂。 乐器清声演奏持续了大约有十分钟,虽然也可以说音色丰富、曲调婉转,但李潼觉得大体上也就那样吧,看个新鲜。 或许是因为这一部音声人水平所限、难奏天籁之音,当然也是因为他的文艺审美意趣较之真正的古人还是存在着隔阂。但看周遭其他人,却都认真聆听,颇有痴醉之感,大概还是长久缺失此类娱乐的缘故。 场中乐调声再次发生变化,琵琶声转为舒缓,筚篥悠扬和之,余声则悉数停顿。黄裙舞伶款款登台,随其步点起落,另有小鼓相和,那状态似是踏歌,但舞者姿态动作又要比踏歌复杂得多。 “踏摇娘?这是踏摇娘!” 席中李守礼拍案大呼一声,引得李潼好奇望过去。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几个月,他还是第一次在见识方面被李守礼这个土著超过。而上席太妃房氏与张良媛听到李守礼的叫嚷声,一时间也都好奇望来,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见多识广一面。 似是为了回应李守礼的叫嚷,台上舞者踏摇顿身,已经张口歌辞:“洞房深旷、娇娘空把罗衫……” 这唱词一出口,上席的房氏与张良媛脸色顿时一黑,李守礼情绪却更激动起来,伴着舞娘的身躯顿转,拍案作“嘿、嘿”声,十分捧场。 李潼见状已是大乐,心知这小子肯定是要倒霉了。他对唐曲子不好说了解全面,这《踏摇娘》恰好了解过,这是一曲不折不扣的俗调,大体是一个娇妻配陋夫的故事,丈夫丑陋性厉、嗜酒殴妻,妻子泣诉邻人并有夫妻缠斗。 这么一个接地气的故事,自然不属于清商大礼、宫廷燕乐的范畴,太妃、良媛没有听过很正常。但李守礼这小子居然听过,这就有点不正常,他哪里听来的? 这首曲子,辞是闺怨艳曲,舞是搔首弄姿,特别夫妇纠缠之际,不乏闺秘猥亵动作,是香艳俗曲,格调实在算不上高。由此可见这一时期的内教坊,早已经不复唐初清商渊源,被俗乐感染很深。 不过再看下去,李潼又发现这应该是翻新之曲,原本的俚俗香艳被删去很多,大体还在尺度之内。毕竟是在禁宫表演,尺度不好放得太开。但也说明这一部内教坊乐人水平确是不高,房氏让他们自择拿手曲目,居然演出这种戏码。 其实剔除那些香艳成分,仔细去听那些曲辞,倒也别有一番意趣。妇人唱腔婉转凄怨,唱辞浅白易懂,无非抱怨丈夫粗鄙无能、家庭生活的不和睦,很能满足人的窥私欲。 八卦心理,人皆有之,哪怕到了后世资讯那么发达,人对于所谓明星绯闻、豪门宫斗都保持极高的兴趣,古人同样如此。譬如此刻席上太妃房氏等人,虽然最开始略有不喜,但在听着听着,竟也被那舞者泣诉家事给吸引过去。 至于李守礼,则更是听得瞪大两眼、脸色潮红,甚至抬手搓起了眼睛,间或咬牙切齿“恶夫可恼”“娘子勿悲”,但还不忘拍案打拍“嘿、嘿”! 这小子没救了! 李潼白他一眼,顺便踢了他两脚,示意他收敛一点,席上两个长辈妇人除了听戏之外,都还频频瞪他呢。李守礼茫然转头看看李潼,又猛地转回头去拍案“嘿”。 李潼对那些闺私闲唱兴趣不大,索性拿起被李守礼摆在案上的曲目籍卷看了起来。首先入眼看到便是大曲类,《圣寿乐》《水调》等,除了曲目名称,后面又标注这一部音声人所案习部分,如散序、歌头、入破等等。 唐大曲乐章很长,短到几十分钟,长到几个小时都有。这么长的演奏时间,自然不可能固定人员从头到尾演奏下来,因此需要多部人员参与,协力完成。 大曲一般分成散序、歌、破三部分内容,散序是乐器清奏,营造气氛,多有不同种类、乐曲风格进行搭配,内容十分丰富。歌就是唱辞,由若干歌唱组成,开始首篇的又称歌头。破是大曲收尾,又称舞遍,主要是舞蹈表演,同时曲调也会变得急促多变,将表演不断推上高潮。 像是熟为后世所知的《霓裳羽衣曲》,散序部分有六遍,歌则有十八遍之多,破则有十二遍,可谓是宏大丰满。 是了,宋词中比较出名的词牌名“水调歌头”,就是水调大曲的歌头部分。 唐燕乐大曲在盛唐时期达到了巅峰,安史之乱后国力日渐衰退,政治上动荡频繁,甚至已经不足维持庞大的舞乐规模,原本主要宫廷宴乐的大曲便逐渐流入民间。 不过在没有翔实传承尺度与工具记载的古代,想要将这些篇幅巨大的大曲完整传承下来很困难,一般教坊乐人顶多能够传承其中某一部分,经验相授。 所以在唐末五代,燕乐大曲逐渐衰落,取而代之的便是原本大曲中的一些残篇旧调,随播坊间,也为民间所欣赏。 宋代士大夫社会资源的占有与话语权得到空前提高,文艺方面更比前人有尿性的多,因此发轫于隋唐时期的曲子词,原本只是俚俗诗余,五代之后很快就得到充分发展,使得宋词又独立成为一大文化丰碑。 这其中,南唐后主李煜可谓是曲子词由俚俗坊野文化提高到士大夫文娱标准的开创性人物,一启词家辉煌之先脉。 念及这些,无非是让李潼意识到,他文抄的范围还能得到极大扩充,不必只局限于唐诗领域。此前的他,虽然蠢蠢欲动想搞文抄,但苦于没有吹捧的群体与传播的途径。 现在看到这些内教坊音声人的表演,倒让他意识到与声乐结合未必不是一条出路。唐代文艺发达,翻新旧曲乃是文人墨客寻常消遣活动,重拟新辞、重编音声这都属于翻新范畴。 而且唐诗本身就存在大量能协音律的声诗,甚至于近体诗中的律诗、绝句声韵格律,本身就是从音声乐理中引申出来。诗无不可入乐,歌而叹咏本身就是诗的基本属性。只是后世曲调难传、旧声大失,才集中于诗词本身,专于文字讨论。 李潼这里还在思索着,场上一曲已经终了,那个部头米白珠除了演奏之外,又登台演了一场怨妇的丈夫,脸涂红粉装扮醉态,被入戏太深的李守礼飞弹砸在了脑壳上,但也不敢埋怨,只能安慰自己表演精湛,引人入戏。 场上伶人收拾器物,席中李潼偶发奇想,唤来那个还没来得及卸妆的部头米白珠问道:“能不能奏《武媚娘》?” 他也是穷极无聊想作死,突然想起他奶奶旧年太宗宫中混日子的旧称,原本就是取自初唐俗曲《武媚娘》,这才有此一问。 部头米白珠闻言后干笑起来,嘿嘿两声:“残调还是有的,唱辞却失,无人翻新……” 有人翻新那才怪了。 李潼闻言后倒也不觉得意外,《武媚娘》类似《踏摇娘》,俗曲小调、坊野杂传,禁是禁不掉的,但宫闱之中谁要再作艳词新唱,那也纯粹是日子过得太苦闷找刺激了。 李潼倒是想刺激一下,打定主意稍后学一学记谱协律的技能,把那曲调记载保留下来,专编新辞,等他奶奶垮台了天天唱。但这也只是心里一点恶趣,还是不好讲出来。 0043 进学内文学馆 一曲《踏摇娘》终了,众人明显还未尽兴。 但太妃却秉承着适可而止的原则,不许众人继续观戏,吩咐掌直徐氏在院中收拾几间屋舍,供这一部音声人居住下来。于是聚集在庭前一众人,也只能作鸟兽散。 李守礼一脸的遗憾不甘,还待要继续争取,但见嫡母房氏正盯着他一副若有所思状,心中顿感不妙,低头拉住李潼:“走吧,走吧,巽奴,去你舍中,我要请教你一些问题。” 李潼却不着急离开,他还要问问那个部头米白珠该要怎么练习羯鼓的问题。但见李守礼不立危墙之下的姿态,还是忍不住乐起来,臭小子刚才不是“嘿”得挺嗨吗? 最终李守礼还是没能溜走,被房氏唤到了房间中,李潼也一同走进来,但见房氏皱眉沉吟状,很明显是还没想好该要怎么问责,毕竟刚才她观戏也挺入迷,不好拿这个当借口。 “这几日课业完成如何?” 片刻后,房氏才抬手点了点李守礼,并望向李潼做问询状。 “每天都是按时完成,不敢怠慢。” 李守礼一边说着,一边对李潼堆起谄媚的笑容。李潼便也点点头,至于完成的质量如何也就不多说了。 “有没有再浮浪弄戏,私迈禁防?” 房氏又问了一句,李守礼忙不迭摇头:“没有没有,这个真没有!” 听到这回答,房氏又皱起了眉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你兄弟递授时礼,怎么晨间用餐,还有那么大的吞噎声?这实在不雅,归舍案习时礼,每日再增一番,日制礼注一篇,送来我处,去罢。” 李守礼闻言顿时傻眼,他吃饭吧唧嘴也有错? 这小子还要争辩几句,却被李潼给扯了出来。看他那副懊恼发懵的模样,李潼更是乐不可支,拍掌“嘿”了一声:小子要找你的错还挺难,让你不戴帽子! 他敲了敲李守礼后背,问道:“这《踏摇娘》俗戏,你从哪里观来?” 讲到这个话题,李守礼顿时又神采飞扬起来:“我也不是全无长处!早前居在掖庭后殿,距离内教坊不过两重宫室,只要翻出墙头,就能听到坊乐。只是教坊习曲太杂,初听序奏有些迷乱,但伶人开腔我就想起来了!” 听到李守礼这么说,李潼倒是不免对他刮目相看,没想到这小子不显山露水的,居然还有这样一点内秀。 唐大历中,有民女张红红能闻曲记谱,凡曲目只要听过一遍,便能熟记无误,因此被当时代宗皇帝召入禁中封为才人,又因这一禀赋而被称为记曲娘子。 李潼有些不相信,李守礼自感受到侮辱,便拉着他一路用嘴拟声刚才听过的曲调,果然旋律吻合个七七八八,甚至就连那不同乐器的拟声都有两分相似。 但是否真的节拍不差,李潼自己都忘了许多,无从印证,不过就算是有些出入,李守礼的表现也足够让他感到惊艳了。 看到李守礼转为眉飞色舞,李潼又不免想起此际同居禁中的他四叔李旦一家。那也是一家的文艺青年啊,野史逸传多有描绘李隆基兄弟们音律娴熟、多才多艺,甚至妖孽到隔墙听声就能判断出演奏者的姿势出来。 看来,武则天的这些孙子们,童年生活虽然不算好,但也养出了不少的歪才。他四叔那一家且不说,李守礼这记谱的才能,李潼觉得倒是可以吹一吹。 他正想着翻曲拟词刷刷存在感,李守礼这一禀赋倒是可以跟他相得益彰,毕竟让他从头学起唐乐协律实在有些为难人。刚才从部头米白珠那里讨来一份曲谱,乃是晦涩的半字谱,对他而言天书一般,实在无从入手。 对于唐乐的了解,李潼也只是基于史料的文字认识,乐理之类更非专才,从头学起,难度既大且耗费时间。但如果有了李守礼的记谱协助,只需要和声协律、彼此印证,完全不必再穷推究竟。 这么一想,李潼就来了兴致,拉着李守礼的手直往自己住处去,打算稍作尝试。 李守礼则是半推半就的扭捏:“娘娘嘱我学礼呢,哪有时间……唉,明日娘娘追究起来,巽奴你要说是你强拉我……等等我,好小子,跑这么快!” 这小子矜持维持了不足几息,便屁颠屁颠追上了李潼,厌学至此,大概也是一桩禀赋了。 兄弟俩凑在一起,翻新旧曲大业刚刚开始便卡了壳,原因则是李守礼这曲库有点小,早前跨墙听曲不得完整曲式,如今能完整记得唯那俗曲《踏摇娘》而已。至于李潼讨来的那篇记谱,于他一样也是天书。 所谓旧曲翻新词,没有曲子,李潼纵有华篇也无可奈何。在没有尝试出套路之前,他也不愿贸然去请教旁人而露怯,只能勒令李守礼赶紧扩充曲库。 李守礼对这安排是比较满意的,他也看出兄弟三人中,这个三弟是最得嫡母看重,有李潼给他打掩护,他乐得天天听曲。 但这工程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又有新的命令送达仁智院。这一次来的又是老熟人上官婉儿,传达神皇命令:着嗣雍王等三子往内文学馆读书制文。 “外廷学士建言,三王岁长,宜从学受教。太后以为然,又恐立朝诸学士义理精湛、不合初学,所以着令大王等先入内文学馆启蒙从始,再受深教。” 上官婉儿往来多次,与雍王一家关系也算比较融洽,因此将太后这一命令稍作解释。 且不说李潼等三人,太妃房氏再一次忍不住涕泪横流。此前她终日凄凄惶惶,但是近来处境却是转变频生,先是一家人能够住进环境大善的仁智院,此前又有兴筑慈乌台告慰亡魂,如今三个儿子终于得到正视被安排进学,似乎阴云真的正在逐渐远离他们一家! 而若细究这一切改变的源头,似乎都是从幼子守义死而复生开始。房氏激动至极,一把揽过垂首不语的李潼,大哭哽咽:“三郎、三郎、我的儿……我母子终于、终于……” 看到太妃如此感伤失态,上官婉儿眸底则是闪过一丝忧色。 垂拱四年大事频生,外界疾风骤雨,不知多少人想觅安处而不可得。就在不久前,她才刚奉神皇所命将太平公主接入禁中居住,就是为了让公主免于被外界诸多风波牵连。 雍王一家幽居深宫,虽然不得自由,但起码能守一份安稳。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神皇陛下真的在意他们一家,最稳妥的举措自然是如太平公主一般安排,禁绝内外的互通,可是现在神皇似乎有意在将他们向外推,蕴意如何让人不敢深思,但最起码,绝对不是房太妃所以为的那样。 ———————— 与此同时,外廷中针对嗣雍王等三王读书一事,也发生了一场争论。这样一件小事自然不值得什么廷争大论,甚至于许多人根本就不知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因此争论只发生在涉事者之间。 肃政大夫格辅元近来颇不淡定,署事也只是草草料理,适逢台吏有公文将要送入殿中省,他心念一动便起身将公文讨来,要亲自送往殿中省。 殿中省侍御之所,官署位于门下靠近大内的位置,尽管同在台省之内,但却具有一定的封闭性,外署官员若是无事,也都不便随意往来走动。 公文所涉问题并不大,但既然是宪台长官亲自送来,殿中官员们也都不敢等闲视之,直接将格辅元引到座监欧阳通处。 “这种小事,何劳执宪亲送。” 御史台又称宪台,光宅年间分左右肃政任事,左右大夫便俗称执宪,因是欧阳通以此相称。他一边签署收录,下发分吏,一边又吩咐下吏张设坐席,请格辅元入座。 两人相对而坐,欧阳通已经是六十四岁高龄,格辅元虽然比他年轻几岁,也早已经不是壮年。但终究还是格辅元显得年轻气盛一些,他见欧阳通只作寻常待客状,终究忍不住开口道:“欧公前日进言嗣雍王等出阁……” “是有此事。” 欧阳通闻言后便点点头,转又叹息道:“这虽不是省中事务,但三王年长,立学恐晚。此前未有察,实在怠慢,后觉补救,是以人情参议。” 格辅元所关心又哪里是欧阳通以什么样的理由置喙,他又开口道:“事即搁议,则必有因……” “执宪纠察,无需道我。我所知者,长则立学,不立则无以成。” “言虽如此,但……现今人事沸腾,欧公何苦悖于时宜啊……” 格辅元自然有足够的理由不满,有关故太子李贤种种,近年来形同禁忌,少有提及。他兄长格希元旧事李贤,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但时局中酷吏横行,他身为宪台官长是有深刻体会,最恐有人将之旧事重翻而牵连及身。 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神皇将李贤遗诗频频示人,让他看到补救前事的可能,因此即刻上奏请修慈乌台,而且也获得了神皇的应允。 事情到这一步,本来可以说是告一段落。慈乌台筑成之后,虽然也不可说就能完全洗刷李贤逆名,但起码代表神皇对于这个儿子还是有追思之念。 那些酷吏们即便还要邀宠弄奸,也都不会选择再由此着手,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可是没想到欧阳通突然冒出这一出来,顿时便让格辅元有些不能淡定。李贤已经是一个亡魂,围绕于此做什么文章,隐患都小。太后即便有猜忌,也会小得多,毕竟斯人已逝。 可是他三个儿子却是活生生的,此前拘养深宫不为外所知还倒罢了,如今再被提出来,谁也不能确保他们之后会不会卷入什么风潮之中。 一旦被有心人给盯上了而罗织构陷,格辅元倡建慈乌台势必不能免于事外,这无疑又埋下一个更大的隐患,简直比此前还要命! 0044 老朽昏聩,不惧一言 在听说欧阳通建言三王出阁读书之后,格辅元心情就大大崩坏,很是埋怨对方何苦多此一举! 同时他心里也在好奇,欧阳通为什么要这么做?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具体的力量在推动,又或者有着一个周详缜密的计划将要围绕三王而进行? 这些问题不搞清楚,格辅元寝食难安,不仅仅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更是担心懵懂中被卷入一股什么风潮中去。欧阳通上书紧衔在他之后,又极容易让人误解他是否在与欧阳通已经串联起来,搞什么计划。 格辅元能够确定自己是没有,但不确定欧阳通。所以他才在一找到机会,便匆匆赶来殿中省,想要问个清楚。 结果欧阳通却告诉他只是单纯的人情参议,觉得三王既然长大了就应该读书,这解释实在让格辅元无法接受,情急之下甚至语气都有失平和,隐斥对方食古不化,不合时宜。 欧阳通闻言后并不恼怒,垂首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捻须低声道:“老夫时龄六十有四,半生无制盛典,所守唯此一心。名王血嗣,岂可荒长!满朝君子、高智怯声,老朽昏聩、不惧一言。” 听到欧阳通的回答,格辅元微微一滞,颇有几分无言以对之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涩声道:“只恐孤血横流,赤此一言……” “言出于此,血止于此!” 欧阳通继续说道。 格辅元张张嘴,彻底没话说了。他倒不是因为欧阳通的纯直而感自惭,如果真的有必要,他又何惧剖心?只是欧阳通的这番弄险,在他看来实在没有必要。 毕竟,嗣雍王等三子久养禁中,谁也不知他们秉性、材质究竟如何,强将他们扯入时局之内,且不说欧阳通自身所要承受的风险,对那三王其实也是祸福难测,未必就是好。 话讲到这一步,其实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他也不可能逼着欧阳通立约为契,保证遭受牵连后绝不攀咬他格某人。他虽然也有一部分谋身之想,但终究还是担心再生波澜,使亡者身名更污。 又坐了片刻,格辅元才从席中立起,告辞而去。如果欧阳通真是有什么险谋弄巧,他还可以借机大骂一通以发泄。但对方如此坦诚,他也实在没有再问责的必要。 对于欧阳通其人品性,他是信得过的,既然这么说了,便不会有什么隐情藏留。 回到官署之际,正逢宪台堂食。格辅元这会儿心如乱麻,实在没有什么心情吃饭。但越是这样的情况下,他反而越想听一听属下朝臣们有没有针对于此的讨论,还是打起精神,往廊下食堂而去。 迈步行入食堂之中,格辅元心不在焉的颔首回应着下属们的见礼。只是在将要行到内堂自己席位的时候,却看到另一名肃政大夫李昭德已经就案而食。 御史台虽然分左右任事,但眼下官署、堂食还是连在一起。 虽然分掌左右宪台,李昭德却要比格辅元年轻得多,四十出头的年纪正当壮年。看到格辅元行来,李昭德只是点点头,便垂首继续用餐。 两名宪台官长餐席相隔不远,又过了一会儿,李昭德才突然想起一事,抬头对格辅元说道:“午前外吏传信,其中一笺送错,复州狄怀英致书格公,我已经派人送归,不知格公可见?” 格辅元心里还在想着欧阳通之事,闻言后只是略表诧异:“有么?这倒没有留意,稍后归署再问。” “还是要记得看一看,狄怀英今次真是……嘿,也不知他投书格公究竟为何。” 打开话头之后,李昭德索性放下手中玉箸,谈兴浓了起来,只是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模样。 狄仁杰最近倒了霉,原本此前巡抚江南,归朝后便颇有拜相传闻,只因豫州兵变而稍作延后,临时外派豫州。 越王父子败亡太快,谁也不怀疑狄仁杰有没有能力快速抚定地方人情事务,本来就拜相有望,再积此功,归朝之日便是拜相之期更加笃定。 但没想到狄仁杰在地方交恶率军平叛的宰相张光辅,张光辅归朝之后首先便弹劾狄仁杰。彼此是非如何且不论,一在内一在外,且张光辅新功甫立,气焰正旺,自然是狄仁杰落败,被远贬湖北复州,原本唾手可得的相位变得遥遥无期。 易地而处,李昭德觉得他要是狄仁杰,绝对不会忍下这口气,联结朝中同好伺机报复张光辅那是必然。只是没想到格辅元不声不响,居然跟狄仁杰还有这种同盟的交情。 格辅元自己一裤裆的黄泥巴,又哪有心情去关心狄仁杰。但见李昭德这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心中也觉忐忑,不愿卷入张光辅与狄仁杰之间的纠纷中,索性饭也不吃了,站起身便匆匆往官署行去。 看到格辅元行色匆匆的离开,李昭德在席上便笑了起来:“田舍翁,乍惊乍动,实在有失从容,全无大臣体格!” 李昭德出身陇右李氏,父亲李爽历太宗、高宗两朝,可谓名门、高官之后,素来自视甚高。在他眼中,满朝就没有几个不是乡巴佬儿的,人缘不算太好,但能力又实在不差,也没有几个人跟他置气。 他眼下嘲笑格辅元,不仅仅是因为对方匆匆离去,也因为此前奏请建慈乌台事宜。明眼人都看得出,神皇陛下这是在做套,偏偏格辅元还一头扎进去。 在李昭德看来,身为立朝大臣,就该着眼当下,瞻望于后,格辅元纠缠于前尘往事之中,纯粹是拎不清,无补当下,自寻烦恼。 且不说李昭德的嘲讽,格辅元回到官署之后,便让文吏找来狄仁杰的来信,展开之后匆匆一览,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竟不知复州尺牍已收纳台省!狄某人浪迹江湖,不阻臧否,可谓游相!” 说话间,狄仁杰那一封来信已经被他揉成一团,随手丢进了案侧炭盆中。 他之所以如此气恼,就在于狄仁杰来信内容,并不是他以为议论豫州是非,所论居然也是慈乌台事宜。 言辞虽然略有含蓄,但格辅元也能看得出字里行间那一份不满与告诫,警告他不要再纠缠于故太子李贤往事中不能自拔。 若是往常,格辅元不至于如此气量狭小,毕竟彼此处境、立场都不相同,他也自有不得已的苦衷,并不求所有人都能理解他。可是现在正是心乱之际,又被贬官千里之外的狄仁杰给教训一番,心中羞恼可想而知。 欧阳通所谓满朝君子高智怯声,就是此类了! 在这一瞬间,格辅元甚至隐隐有些体会到欧阳通那种孤愤纯直的心情。妄求周全,一退再退,换来的只是咄咄逼人、步步紧逼,终会再无可退! —————————— 外廷几名重臣的纠纷,李潼无从得知。但就算打听不到,他也能想象出来。 其实从初抄《慈乌诗》并得知曾参因此而获封赠之后,李潼便明白他这根搅屎棍算是被他奶奶留意到了,只等着什么时候就拿出来用一用。 想要在这武周代唐的敏感时期活下去,做舔狗只是基本操作。而且这一领域中大能诸多,竞争实在很激烈,如果仅止于拍马屁,那是注定要被淘汰。 眼下武则天为了篡唐,手中所掌握人、物无不利用到极致,想要求幸者,也都在努力发掘自己的能力极限。薛怀义个卖野药的不独榻上逞强,还要督造明堂、编修佛经乃至于领兵作战。 武承嗣等武家人,除了积极造势之外,也在死死按住住皇帝李旦疯狂出入。至于那些酷吏们更不用多说了,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李潼是个啥?一个小孙子罢了,武则天要弄死他,哈欠都不带打一个的,但弄死了无非多一条人命债,留下来或还有别的用处。 太后与皇帝,眼下是两极对抗,朝臣们非此即彼,立场很单一。武则天需要让他们自乱阵脚,不能保持同心同德,如此便能削弱来自朝臣群体的抵触。 如果李潼一家达不到这样的效果,那也无所谓,反正人还拘在禁中,试一试又没坏处,不好用再丢在一边不闻不问就是了。外廷谁敢因此喋喋不休,正好趁机收拾掉一批。 先是决定建造慈乌台,现在又允许他们兄弟三个读书学习,这一桩桩的境遇改变,让李潼意识到他这根搅屎棍用的还挺顺手。 至于因此在朝内造成什么样的纠纷或动荡,那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了。历史证明就算没有他的参与,武周代唐也是势不可逆。 就算因为他的存在而破坏了朝臣们的统一阵线,使得武周代唐能更顺遂的进行,李潼也没有多大的心理负担。 且不说崽卖爷田不心疼,这大唐江山由始至终也不是他的天下,他四叔李旦还哭着喊着推位让母,被皇位扎得屁股疼。讲到卖祖业,李潼也不甘落后。 毕竟,天下是大家的,小命是自己的,真要讲人伦,叔叔和奶奶还说不准谁更亲。反正天授年后,大家都要改姓武。 更何况,家产充公之后,我也未必不能望一望。既然事实证明,儿子统统废物,兴许大家对孙子有了一丝期待呢? 当然,这都是后话,摆在眼前的还是卷起小书包,乖乖去上学。 0045 宫变内应钟绍京 清晨时分,房氏起了一个大早,伴着悠扬晨钟,亲自为儿子们准备穿戴、佩饰并笔墨文具。 尽管这些东西早在昨天夜中她便已经吩咐宫人准备好并检查了好几遍,但眼下还是再翻看了几遍确认无误后,才让人送入三子各自居舍中,可见对于这件事的重视。 李潼昨晚睡得很晚,也在思考往内文学馆读书的事情。随着他们一家在时局中越发显眼,所伴随的凶险也会越来越大,这不必多说,还是要日常保持足够警惕。 他之所以兴奋难眠还有一点,那就是此番前往内文学馆读书,他在这个时代的活动范围与人物所见将会得到质的提升。 说起来很可怜,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几个月之久,无非是从五殿后廊转到仁智院,活动范围与接触面小得可怜,至今还在大内之中打转转,真可谓是大大拉低了穿越一众的下限,就连自己都羞于提及。 内文学馆虽在禁中,但却有外廷官员担任宫教博士,像是武后天授年间,内文学馆改名为习艺馆,便有初唐诗人宋之问与四杰之一的杨炯直案习艺馆。 眼下还是垂拱四年,宋之问还在洛阳浪着,小日子不要太滋润。至于杨炯,则受徐敬业谋反牵连,还一直蹲在四川。眼下前往内文学馆,自然是遇不到这两人了。 不过李潼对他们兴趣也不大,不觉得是什么遗憾,他最关心还是这一次与外廷官员接触的机会。 说实话,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这么久,所见唯有沈南璆一个男人是长了胡子的,想想也挺腻歪的。对了,还有一个胡人乐工米白珠,如果不是看到米白珠,他大概都快忘了男人还长胡子。 清晨还没睡醒,又被郑金唤醒,坐在窗前让冷风提神,嫡母房氏让人准备的衣饰之类已经送来,宫人们又忙碌的将李潼打扮起来。 倒不是他非要衣来伸手,实在唐装较之后世服装穿戴还是繁琐,且房氏派人送来的衣饰颇合古礼,较之时服更显庄重,李潼也实在懒得研究。 他这里出了门,沿途便见到了同往问候嫡母的李光顺和李守礼。两人打扮的都挺精神,起码没有那种明显被幽禁的颓废。 行入厅中问省,房氏又是一通耳提面命、事无巨细的交代一番,可谓是紧张得不得了。 李潼虽然也比较期待这一次外出机会,但见到娘娘如此郑重其事,还是忍不住暗叹一声,逆境之中,人是难免敏感。 房氏若将此事当作什么家门重大转机,那也是注定要失望。当然前提是李潼需要安分守己,但他就算想要搞事情,也是需要待时觅机。 一家人草草用过早餐,便都聚在厅中等待中使前来。期间小妹李幼娘又招呼三兄伴她去骑她的小马,却被嫡母斥责,委屈的衔泪退出。 眼下的房氏,是不允许任何的意外打扰到三子进学的大事。虽然在仁智院中她也在教导,但意义又怎么能同于外出读书。 对于李潼,她是放心的,李守礼则不须提,别出丑捣乱就好。为了让儿子们能得有一个好的亮相登场,她甚至罕见的对长子李光顺都和颜悦色的勉励打气。毕竟帷内感情如何不必说,只要出门,他们就代表着亡父李贤的脸面。 如是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又有女官登门,是一个此前没有见过的中年女人,被人称作周典,自称为内文学馆掌故,奉命前来引领三王入读。 在几名宦者、宫婢的陪伴下,三人终于踏出了仁智院,沿着冬景萧条的九州池畔,一路向南而去。 太初宫建筑群庞大,也真是名不虚传,一行人离开仁智院后,折转前行将近一个时辰,才算是抵达了目的地所在的内文学馆。 这一路七折八转,饶是李潼方向感不错,此时也早已经忘记了来时的道路。可见想要在大内之中搞事情,没有内应是绝对不行的,误中副车那就彻底悲剧了。 不过因为有高耸的明堂作为地标,大体的方位还是能够判断出的。内文学馆所在这一片廊院,应该位于九洲池偏东南位置,且与明堂已经呈直线维度,已经位于禁宫大内的边缘。 换言之再往东行一段距离,穿过几道宫墙后,应该就能抵达台省寺监官署所在的皇城!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潼不免怦然心动,这种距离感的拉近,让他控制不住的浮想联翩。尽管自己心中也明白大多都是妄想,但仍是兴奋得不得了。 在内文学馆门前,早有一名身穿绿丝圆领官袍、上结青纱幞头的年轻官员立在此处,身后并有数名吏员、宦者侍立,及至三王行至,那一名官员便上前拱手为礼并垂首道:“卑职凤阁主书、直内文学馆事,钟绍京,拜见大王……” 凤阁便是中书省,主书则是从七品官职,所谓浅绿蛤蟆袍。内文学馆虽然也是馆,但冠了一个“内”,地位上是远不及六学二馆那么崇高,事实上这就是一个教育禁宫宦者、宫婢文化的场所,一直等到武则天提拔大量女官待制为用、并将之更名为习艺馆之后,地位才有了些许提升,但也没有维持太久。 因此这样的一个地方安排一个凤阁主书直案管事,也是绰绰有余。而李潼他们三人被安排在此处进学,也实在是有些寒酸可怜。 不过在听到这一名年轻官员自我介绍后,李潼还是忍不住眸光一闪,只是感慨皇宫大内不愧国朝权力核心,出门一逛居然就能遇到一个宝藏男孩。 这个钟绍京虽然眼下还只是七品蛤蟆袍,但也绝对不是寂寂无名之人,据说乃是三国魏太傅钟繇后代,初唐书法家,并在睿宗李旦第二次在位时期被拜为相,号为江南第一宰相。 不过李潼所欣喜还不是钟绍京日后的显达,而是这个人发迹的过程。 此人入仕,非科举、非门荫,书吏起家,从低做起,本来前途有限,所以前半生只能转任杂职,并在中宗朝成为宫监。之后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这个钟绍京时任西京苑总监,正是内应之一,更是发动宫役、奴婢几百人奋战一线,这才有了之后拜相的显达! 刚才李潼还在感慨,没有内应不好在禁中搞事情,没想到转眼一个活生生的宫变内应苗子就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钟绍京也察觉到这位大王打量他的眼神略显炽热,不免多看了几眼,但也只觉得对方清逸俊秀,仪态可观。除此之外,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的主职仍是凤阁主书,内文学馆只是兼直,还是在今早接到上官通知,这才匆匆入署迎接贵人。虽然知道了三王名号,但也并不入心。 毕竟当他解褐入仕的时候,李贤早成故事人物,感受并不深刻,因此对嗣雍王等三人也只是寻常目之,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在其中。 在内文学馆露了一下面,顺便向三王引见几名宫教博士,钟绍京便告罪离开,匆匆返回了凤阁官署去忙碌自己的事情。 掌故周典见永安王凝望钟绍京离去的背影,久久不收回视线,便笑语道:“钟主书妙笔能书,外廷诸公多有仰力,但时常也会留直馆中,倾才授业。” 掌故中的“故”可解作故事、故器,便是老资格的人负责向新来者讲述人事、传授规矩,帮助他们快速融入环境,并且掌管一应闲旧器物的仓库。 钟绍京离开之后,诸博士也都各有事务,仍是这个掌故负责接待三王。相处日短,她也不知三王脾性,见永安王对直案钟绍京颇有兴趣,顺口便吹嘘一下内文学馆的师资力量还是挺雄厚的。 李潼徐徐收回视线,心中却是感慨,他这个郡王名气听着不小,但其实啥也不是。此前医博士沈南璆旋来旋去,眼下钟绍京也是如此,都是场面应付,根本就没有流露出要跟他结交的意思。 还是要刷刷存在感,涨涨名气啊。否则即便是遇到什么种子选手,人家根本不搭理他,话题实在打不开。 如果他能才名高卓,大可以诗文曲乐引出话题,彼此相谈甚欢,聊着聊着说不定就能烧黄纸、拜把子,然后搞一个种子长眠计划,等待使命唤醒。 钟绍京这个臭弟弟太高冷,让李潼顿感索然无味。眼下的他,无人无物,你对我爱搭不理,未来我可能混不到让你高攀不起啊。 不过他倒也不着急,既然知道有这一层联系,安心留在内文学馆中,总有深入接触的机会。 他倒不担心钟绍京突然离职,这种出身背景与入仕方式,如果没有独特的机缘与贵人提携,想要骤得提升谈何容易。未来这钟绍京混了小二十年也不过一个宫监,比不上一次投机带来的回报之大。 钟繇的后人又如何,我爸爸还大唐太子呢,现在不还是照样混得半死不活的鸟样子。 李潼心里默默给了钟绍京一个机会,对方下次见他如果还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他就要使坏扼杀这家伙的前途,让他没机会搞投机。都是李三郎,我也是很牛的! 0046 京华游仙窟 唐代的宫教系统,还是比较发达,内教坊案习舞乐,掖庭宫教习工艺,内文学馆则传授文学。 禁宫之中,只要不是真正的主人,沉闷乏味便是主旋律。李潼等三王的到来,在内文学馆中掀起了一场波澜。特别掌故周典很负责任的引领他们在馆中游走一番,也让馆中所有人都知道有三位贵人入馆进学。 如此带来的后果就是,他们三人出入行止都吸引了极大的关注。虽然禁宫中规矩不小,但馆中目下在学的也都是十多岁的少男少女,真正年长者不会入此,自然也难免天真活泼,对于新奇的或人或物,还是保有一定的好奇心,每每围聚成风。 这其中,李潼受到的关注最多。 虽然内文学馆宦者、宫婢皆有,但还是宫婢为主,哪个少女不怀春,看到这样一位年轻英俊的尊贵郡王走进她们枯燥的生活中,芳心难免狗刨一般的悸动,围聚远观,情丝暗系,那也都是正常现象。 午前小半个时辰,在馆中逛了一圈,单单有意无意抛在李潼身畔的丝囊便捡了七八个。李潼对此也颇感无奈,颜值这方面,生就的,无从更改。他又不是霸道总裁,总不能禁止别人喜欢自己。 不过他也明白,自己是来觅机搞事情的,撩妹这种操作,实在大不合适宜。不是郎君偏薄幸,实在前程不由人,家国危亡,光阴如金,怎么能荒废在温香软玉中?世上良人千千万,无谓为我空劳神。 内文学馆规模不小,廊阁重重,约有一两百宫人在此进学,大多年少。至于李潼他们三人,则被安排在直案阁署的两层小楼中学习。 负责教育他们的宫教博士名为周举,五十多岁的年纪,据说还是垂拱二年明经及第,主治《孝经》。 这么一听介绍,李潼也明白了这位博士大概水平,所谓三十老明经,混到五十多才考中,即便有才学,应该也不算太高。 人家狄仁杰也是明经及第,五十多岁的时候已经是一州刺史,这位周博士还是一个刚进体制的小弟弟,甚至还比不上科举都考不中的钟绍京。 不过李潼也还是有自知之明,心知对方就算马马虎虎,经义方面吊打他也是没啥难度的。所以在日常学习的时候,他也需要注意一下,不要表现得太过奇异,简而言之就是藏拙。 他那经义水平,在家制策糊弄糊弄嫡母房氏也就罢了,就算有些出格,一家人也没什么。但是想要糊弄住靠这个讨生活的明经博士,还是有难度的。 不过午后开始授学的时候,李潼才发现他想多了。 这位周博士真将他们当做目不识丁,拿出来的教材赫然是《千字经》,而且教学很乏味,自己坐在侧席捧卷朗读,也不管三王听不听得懂,有没有在听,讲完一段便返回来解释字义,彼此根本没有互动。 李光顺安安分分,博士教什么他就听什么。不过李潼和李守礼则就有些不安分了,李守礼虽然不学无术,但《千字经》也早已经学完。 至于李潼,他压根就没想好好上学,难道真要学这周博士俯首案头,五六十岁混个明经及第? 所以两个人索性在房间里玩起了游戏,李潼很热心教会了李守礼剪子包袱锤,书案底下探手玩起来,谁输了就要被掐大腿。一堂课下来之后,李守礼基本上已经哆哆嗦嗦不会走路了。 李潼也不知道这课时是怎么安排的,有没有什么依据。听到外边响起宫婢们的脚步并笑语声,那位周博士便收起了书卷,给他们三人各自发了一张字帖,乃是欧体手书《千字文》前四联,并吩咐他们回去后各抄三遍带回课堂。 一堂课听下来,三人收获的只有空虚,当然李守礼还有腿疼,实在大大有悖于此前的设想。李光顺皱眉道:“博士教此浅学,实在荒废光阴,不如请告再立深学?” 听到这话,李守礼已经瞪起了眼:“阿兄你要罔顾兄弟情深?” 李潼深以为然,学霸之类最讨厌了,你又不考科举,安心当个富贵闲王不好吗?人间那么多有意义的事可以追求,穷学经义这是弄啥咧! 眼见两人反对,李光顺无奈只能狼狈为奸,但他终究还是一个老实孩子,又迟疑道:“若是归苑娘娘问起一日受业为何……” “你又不是不识字,自己读。” 李潼从一侧书柜里摸出一卷《春秋左传》,笑语道:“趁着时间尚早,阿兄记上一段,回去诵给娘娘听。” “那你们?” 李光顺还有些迟疑,实在做不惯这种事情。 “我跟你们又不一样,本就受学渊博。” 李潼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 李守礼也呵呵笑:“娘娘不会问我。”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李光顺继续伏案自学春秋,给两个学渣弟弟打掩护。至于李潼和李守礼,则勾肩搭背离开了小楼,在内文学馆里逛了起来。 其实逛也没有什么好逛的,内文学馆建筑与风景甚至还不如仁智院,只是人更多了一些。那些少女宫婢们,本身还没有委派庶事,以学习为主,起居都在内文学馆内外,这里也是她们日常活动主要场所。 这样的生活看起来似乎不错,管吃管住管教育,但若考虑到她们并无人身的自由,一生注定都要被圈禁在这深宫中,未来或玩物或役使,直至终老,最起码在李潼看来,似乎也并不值得羡慕。 但人这一生,谁又不是在忙着去死。同情,对于眼下的李潼而言实在是一种奢侈情感。 内文学馆的管制,远比仁智院要小,没有娘娘房氏昼夜耳提面命,唯恐他们行差踏错,也没有玄武城禁军贲士登高窥望,每每令人心惊肉跳。这对李守礼而言,已经是殊为难得的自由自在。 只是廊下阁前,总有年轻宫婢闲聚观望,这实在让他感到有些不自在,甚至脸色都有几分羞赧,动作也变得忸怩起来。娃儿实在太可怜,生活环境太枯燥乏味,平常大大咧咧,到了新环境居然还敏感怕生。 李潼满心的不安分杂念几乎都要装不下,才没有心情关注这些。 待那中年女官掌故周典趋行至前,便开口问道:“直案既然监此,终日不在署中,馆内积事如何处理?” 周典有些狐疑的偷瞄李潼一眼,不明白这位大王怎么对直案钟绍京有着这么大的兴趣,但还是回答道:“终究内外有别,馆事日常自有司监并诸博士料理,若无诏敕等大事难决,还是不敢轻扰凤阁事务。” 这回答也在情理之中,但李潼就是有些不甘心。好不容易搂到一条活鱼张网待捕,可这鱼实在太滑溜,若即若离的让他无从下手。 他心里暗生闷气,已经把这钟绍京给盯死了,不把对方搞得给自己擦鞋决不罢休! 如果这家伙真的对他不理不睬、滑不留手,日后若他被人罗织陷害,首先就攀咬钟绍京跟他暗室同谋,否则难出这口恶气! 讲阴狠,老子也是不落人后的! 其实钟绍京还真不是有意避嫌,凤阁乃是台省首署,每天都有大量的事务要操劳。上边大佬们一个念头,他们这些底层官吏们就要忙断腿。 特别随着年关渐近,诸王逆乱肃清正如火如荼的展开。而明堂也竣工在即,诸多大礼都需要筹备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哪里有时间整日待在内文学馆处理宫教杂事。 所以接下来一段时间,李潼往来内文学馆,仍是无缘见到钟绍京。除此之外,生活上倒也没有什么糟心事。仁智院与内文学馆距离不近,沿途往来便算是放风了。 博士周举仍然没有把《千字文》讲完,李光顺《春秋》都已经背诵了快一卷。嫡母房氏不疑有他,每每欣慰于儿郎终于学有所仰、日有精进,更不知另外两个每天都在往来打酱油,上学连书包都不带打开的。 人总是得陇望蜀,没有知足,此前禁足仁智院,每有苦闷难消,只盼能够出去溜达。现在来到内文学馆,几天就逛熟了又觉得无聊。于是李守礼便撺掇李潼一起走出内文学馆,去别处戏耍,他自己还是不敢太恣意。 李潼也是不安分,既然每天往来都见不到钟绍京,也没必要天天在这里听《千字文》消磨时间,更何况天天课堂上掐李守礼大腿都快掐废了,又不敢跟那些暗恋他的宫婢闲戏,以免被安上一个“秽乱宫闱”的罪名。 尽管后宫虚设,他叔叔李旦想乱也乱不起来,但这恶名传出去实在太难听。 不过李潼也不是做事没交代,在逃课之前,还是留下了一张请假条,颜体楷书的游仙诗:京华游仙窟,山林隐遁栖…… 他直接引用了西晋郭璞的《京华游仙窟》,我志在仙逸,不在经义,请假修仙去了,勿念。 不是不想抄李白那些游仙诗名篇,关键从这博士周举施教来看,外界对他们学养估计只在《千字文》层次,他咔嚓甩出一首名篇来,也实在容易弄巧成拙。顺便我不是不学无术,玄诗张口就来,去你妈的千字文。 当然这请假条主要还是想给钟绍京看一看,你不书法家吗,看看我这颜体新书,比你那些陈旧窠臼强多了。虽然他学书也只是草草,但落笔成字,在真正书家看来,也是颇有新趣可赏,这点信心还是要有的。 可是,如果李潼知道这首游仙诗之后引发的一场风波,那是绝对不会手贱到写这么一首诗的。 0047 向阳而行 神都苑乃是原隋西苑,紧邻皇城太初宫的西侧,旧年大唐开国建业,秦王李世民东讨洛阳王世充,便驻兵西苑,鏖战大内。 李潼与李守礼离开内文学馆,前后几名宫役跟随,沿宫墙夹道溜达,居然溜达到了神都苑中。 其实早在仁智院时,也没有什么明文规定要将他们禁足院中、不许外出,只是嫡母房氏谨小慎微惯了,为免落人口实而不许他们随意出入。再加上仁智院依傍玄武城,禁卫森严,李潼也实在不敢在禁军将士们眼皮子底下瞎溜达。 可是到了内文学馆,自然没有了这些禁忌。为了往来内文学馆进学,他们身上也都带着通行的符令,虽然真正防守严密的要害区域不够资格进入,但通行一般的宫防是没问题的。 当然,这也是通过不断试探才得出的认识,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也是脑袋挂腰间的满怀悲怆。 如今的神都苑,也只是皇家游园,并不是什么重兵驻守的兵城,他们步入此中,自然便没有障碍。 李守礼这个可怜孩子,长到这么大,除了早年往来巴州途中,大概还没见过如此广阔天地,一俟进入神都苑中,便如脱缰的野马一般,撒欢狂奔起来,拦都拦不住。 至于李潼,则是一副心事重重,对于神都苑冬日荒凉的景致并不感兴趣。 一路从内文学馆溜达出来,沿途他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禁中路线格局,但所见无非千篇一律的廊道宫墙,大凡稍具形胜制高、可收眺望之效的地点与建筑,全都有禁军将士把守,禁绝闲杂人等的靠近。 如此一来,便更加凸显出钟绍京这种能够出入禁宫并经管宫事十几年之久之人的可贵。虽然李潼也明白,即便是眼下拉拢住了钟绍京,对他而言也没有丝毫实际用处。 后世李隆基所以宫变成功,除了钟绍京这些内应的配合,最重要还是他爸爸李旦长达二十多年之久的隐忍与蓄势所积攒下来的人望与影响。否则单凭李隆基一个小年轻,此前作死于博州的琅琊王李冲倒是他一个好榜样。 武周一朝,李旦作为皇嗣被武家人疯狂输出,日子虽然过得苦闷,但也成为大唐国祚能够得以继续传承的标志。这种深入人心的影响,绝不是中宗与韦后那一团乌烟瘴气的操作能够消磨掉的。 人在困境之中,哪怕是一份心理的安慰,也实在弥足珍贵。所以对于久不露面的钟绍京,李潼也是怨念愈深,偏又无可奈何。 冬日园景荒凉,无非石丘松柏、宫舍亭台,实在乏甚可观。满脑子的骚操作无从实施,李潼招招手,便有一名宦者上前,递上了一根球杖。 内文学馆宫人们不独只有学习,闲来也会做些游戏,或被神皇召集于殿前踏鞠击球以为戏乐。踏鞠便是足球,击球便是马球。 李潼对马球兴趣不小,得知内文学馆仓舍中存放有相应器具,便让掌故周典给他取来一根球杖,但很快就发现没有马,也根本无从练起。 马匹在禁宫之中,可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内文学馆即便是宫禁稍微宽松一些,也不可能给李潼牵一匹马过来。 但在看到那个球杖材质与样式后,李潼很快便想到变通之法,让人将球杖截去一部分,只留下了一半的长度,赫然就成了类似高尔夫球杖的样子。 既然马技无从操练,索性先练上半身,等到步战精熟了,之后再习马战。由步转骑,逆风上扬。 手里拿住球杖挥挥杆,算是活动身体。等到宦者将竹片削成的球托插在坡地上并将木心的马球摆好,李潼拧腰挥杆,嗖一声那马球便击高飞出,落在十几米远处。 击飞一球,李潼仔细回味,觉得这马球较之高尔夫球还是显得沉重许多。毕竟马上击球,还要考虑到马匹所带来的力量增幅。 但他又不是真要搞什么体育运动,锻炼臂力并技巧而言,也已经足够了。 飞奔远处的李守礼看到李潼站在坡地击球,顿时眼馋得不得了,嗷嗷叫着跑回来,嚷嚷着就要自己也试一试。于是兄弟俩便在神都苑这荒园角落里,酣畅淋漓的玩了一下午的步击球。 傍晚返回仁智院,照例是李光顺个乖宝宝站在嫡母面前背诵《春秋》,而李守礼则对李潼挤眉弄眼的偷笑。 用过晚饭后,李潼惯例去找那个部头米白珠学羯鼓,却被告知这一部音声人已经被召回内教坊,据说是内教坊正在为新年大礼操练宴乐,在外乐人统统召回。 听到这消息,李潼愣了一愣,原来不知不觉,垂拱四年已经将要过去了。 不过很快,他便又想到这于自己而言,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在跟那个部头米白珠学习鼓技的时候,李潼也在有意识询问宫廷宴乐细节种种,得知内教坊虽然地在禁中,但其实对内的管理并不很严格,皇宫大内之中,人员的出入管理比较松散。偶或贵人夜宿禁中,临时召集乐人侍乐也都是很寻常的事情。 这意味着,李潼也可以进入内教坊,去搞他翻新旧曲的事业。内教坊乐工伶人例属贱籍,即便是有人拿此做文章,无非给他安上一个“亵弄贱民”的污名,称不上秽乱宫闱。 而且,眼下时局看似混乱,其实内外的界限还是很明显的。他们一家待在皇宫大内中,即便是那些酷吏想要收拾他们,其实也是拿不到一手情报的。即便是有,他们也不敢用啊! 皇宫大内,那是神皇陛下起居禁区,重用你们这些酷吏,是为了让你们消灭那些外界的隐患,好好的本职事业不做,你们撩我裙角、窥我禁私,想干啥? 第二天一早,抵达内文学馆放下书包之后,李守礼又喜孜孜道:“巽奴,再去击球吧,这一次我也备好球杖,咱们分个高下!” 李潼不搭理他,唤来掌故周典问起内教坊的方位。 对于这位大王想一出是一出的不安分,掌故周典也是头疼不已,唯恐出了什么差错。 她们这些禁中女官,对于雍王一家处境所知实在有限。神皇陛下就算再怎么不待见这一家人,也不可能将她们召集起来仔细吩咐这都是场面亲戚、无关紧要,给我使劲儿弄他们。 这些底层女官们,能够看到的就是原本乏甚存在感的雍王一家再次得到神皇垂怜,追念先王的慈乌台兴筑在即,且三王也被解除禁足并且入学治业。 神皇陛下态度已经亮出来了,她们是吃饱了闲得蛋疼还要再去苛待雍王一家? 这种上下沟通的不流畅,便是李潼敢于狐假虎威的底气所在。 他奶奶已经被皇位馋得眼冒绿光,满朝文武、内外士庶,民情物情,已经足够她忙得焦头烂额,又怎么会闲得对他们三个没爹的娃念念不忘、严防死守?无非是觉得有用的时候想一想罢了。 军国大事已经分身乏术,偶尔一闲玩玩面首、听个小曲,她不爽吗?还被下边人拱火说你三孙子在禁中浪得没边,拿这种琐碎小事惹她烦躁,这不找抽么? 所以当永安王提出要往内教坊一游,掌故周典虽然有些腹诽这小子不好好学习,但也还是顺从的安排宫人随行引道。 李守礼空有一颗斗鸡走狗的玩乐之心,却苦于想象力不足,李潼既然不去神都苑,他便也觉得没了意思,而且自觉去内教坊也不错,便也从善如流的跟上去。 临行前他还不忘叮嘱李光顺道:“娘娘昨晚面沉寡乐,阿兄今日记得多诵一篇。”也不知道哪来的脸说这个。 内教坊所在,位于大内西南角落,皇宫的最边缘,地近掖庭宫。由此再往外行一道宫墙,便抵达了皇城的丽景门,丽景门附近有内诏狱,许多蒙冤入监、不便公审的罪犯刑徒便投入此狱中,身受酷刑折磨,往往惨死狱中。 这么一说,便显得这一片区域阴气森森。事实也的确如此,大内西南角落这一片区域,建筑呆板森严,宫墙飞檐遮蔽天日,行走其中那种阴森感甚至比李潼初生来到这个世界所待的五殿后廊舍殓室还要更浓厚几分。 “巽奴、巽奴,你还记不记得?那一片宫室,便是咱们此前居舍!” 行走途中,李守礼突然拉住李潼,指着廊道尽头所通一片处在阴影覆盖下、望去便有几分破败感的宫舍说道。他脸色隐隐有些发白,可见记忆并不开心,口中也喃喃道:“我是再也不想回来这里了!” 李潼顺着李守礼指点方向望去,脑海中有关画面泛起来,更觉得身上阴寒几分。他抬手裹了裹身上的衣袍,深有同感的点点头。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最是摧残人的精神,饶是李守礼天性乐观都不愿再提及。 李潼并不知在他不曾到访的时空中,没有了那一篇《慈乌诗》,他们一家在受审完毕后处境有没有改善,但想到李守礼之后人体晴雨表之称,大概率是没有的。 人要向阳而行,哪怕满途荆棘,朝阳霁月,也足慰我遍体鳞伤! 再行片刻,转过一道宫墙折角,眼前豁然开朗,喧闹嘈杂的丝竹声也随风涌来。 0048 内教坊诸事 内教坊格局,也如仁智院一般,是一片独立的院舍,而且规模要庞大许多。 这也很正常,既然名之为坊,自然也就有名副其实的地方。虽然由于处在禁中,不可能真的像两都里坊那种规模,但是作为宫中乐户日常生活与工作的场所,必须的配套设施,肯定也是一应俱全。 得知二王到来,内教坊监事者也是匆忙出迎,乃是一名年在四十多岁,面白无须、皮肉松弛的中年宦者,自陈名为杨绪,司宫台内给事兼太乐署典事。 唐代官秩体系很庞大,围绕皇宫便有殿中省、内侍省并尚宫六局等等,官职与机构看起来很混乱。但其实也很好分辨,殿中省主要是为皇帝本人服务,还具有一部分外廷的属性,也主要由士人担任官职。 内侍省与尚宫六局则主要在禁中活动,其中内侍省主要由宦官担任官职、管理事务,尚宫六局则是女官,男女两套班子。几年前,内侍省又更名为司宫台。 至于这个宦官杨绪的官职也很有意思,司宫台内给事已经是品秩从五品下,这在外朝已经属于服绯并可以荫子的中层干部。 眼下内教坊尚未独立判事,仍归司掌礼乐的太常寺代管,所以内教坊官员一般也要挂上一个太常寺的兼职。因此这个杨绪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还有太常寺下属太乐署的典事。当然,光宅元年武后监国的时候,太常寺也被改名为司礼寺。 可是,相对于从五品下的内给事,太乐署的典事仅仅只是一个流外五品的下吏,不入流的职位。 由此可见外廷在面对内廷时那种傲娇,内给事又怎么样,穿什么绯袍,你也配!跟中唐之后宦官专权的嚣张跋扈截然不同。 对于这个宦官杨绪,李潼兴趣不大,你哪怕叫高延福,有个养子叫高力士,都多看你两眼。不过他也明白,禁中虽然是大唐权力中枢,但类似钟绍京那种宝藏男孩也并非俯拾皆是。 在这名宦官的引领下,李潼与李守礼走入内教坊中。 内教坊即名为坊,内中格局大体也依照城中坊市,坊道十字交叉,坊户屋舍如棋盘分布。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至今也没能离开禁中,自然也无从领略洛阳坊市风采,此际步入坊中,也算是稍稍解渴。 在他的询问下,那宦官杨绪也随口讲述一下坊中人事布局。 内教坊有乐人几百户,其中又分为在籍乐人与番上乐户,番上的乐户隶属司礼寺所管辖的乐户籍民,并不纯是宫人、宦者,番期结束后还要离开禁中,在外居住。而在籍的舞者与音声人,则就需要长留禁中直至老死或是开恩放免。 坊中东北是管理机构并放置钟磬乐悬的阁堂,西北则是舞乐伶人们排演并操练所在,此刻各种丝竹鼓乐声正从此处传来,夹杂着伶人清歌声,可见各类大曲的排练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西南坊区是籍乐居住区域,并排演一些小曲杂调,其中还包括鱼龙百戏等。东南坊区则是番上乐户所在区域,并且也有太乐署派驻官员如协律郎等于此采声翻曲。 李潼来到这里,用的名义是要挑选一些乐人翻新几首旧曲。当宦官杨绪问起可有熟悉并属意的乐人时,让他有种欢场新客没有风月相好的淡淡羞耻感,又不愿露怯,便随口道出部头米白珠的名字。除了这一个,他也实在不认识内教坊其余人。 宦官杨绪先道声抱歉,言是坊中此际正在排演大礼所用诸部大乐,所用多人,未必能够成功将人找来,然后将二王请入东北阁中暂坐,这才吩咐役者匆匆去访米白珠。 过了约莫有一刻多钟,大胡子米白珠匆匆行入进来,见到二王之后连忙上前礼拜致歉:“坊中召急,不辞而别,还望大王勿罪。” “小事而已,既然归坊,可有案习排演什么新曲?” 李潼一副欢场老手的姿态,淡淡问道。 “入坊便归舍中,还不曾有用。” 听到米白珠的回答,李潼脸色顿时一僵,我只认识你老小子一个指名传来,结果你太不给我长脸,别人都在排练结果你滚回来坐冷板凳! 侍立一侧的宦官杨绪见状便上前笑语道:“大王若翻新曲,坊南尚有外署协律郎通辨诸音,可随传入用。” 听到这话,李潼脸色更黑,显你眼尖是不是?本来已经挺尴尬,还来笑我没有上档次的老相好?老子就不用! “音声翻曲,娱情则已,不必扰动诸多。” 他淡淡摆手,旁边李守礼也点头道:“米部头鼓技颇佳,余者还不知优劣,不必唤来。” 不会说话你就少张嘴,没看到米白珠那家伙老脸都臊通红! 米白珠倒是很感激大王对他的抬举,一天不见居然就追到内教坊来,但当着教坊监事者的面,还是不好吹嘘自己技艺有多高明,上前讪讪道:“卑职多谢大王雅赏,但孤器难制全曲,请为大王再荐音声数人,以作选替。” 李潼抬手按住将要开口说话的李守礼,并对米白珠点头表示同意。 米白珠侧首对杨绪点出几个人名,这太监顿时面露几分难色,但看看堂上端坐二王,还是勉为其难的点点头,派人去传唤米白珠所点的那几个人。 这一次去的时间要长一些,几乎过去了半个时辰,传唤之人才陆续到来。当然,李潼他们也不是干等着,宦官杨绪命人取来一些俗乐小曲的乐谱籍目,以供二王拣取。 可是看到那天书一般的曲谱,李潼不免觉得这太监似乎在为难他,要是我能看得懂,国家养你们还有什么用? 不过除了这些乐谱之外,李潼还是发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比如内教坊的一些案习教材,对乐器乐理的描述,宫商调位的分析等等,由于乐人普遍文化程度并不高,所以这些乐理写来也都通俗易懂。 李潼抬手拿起一卷羯鼓鼓法,随便展阅竟然看出一些门道来,一些技巧就连此前米白珠教他打鼓的时候都没有提及,于是心中便暗戳戳狐疑,这老小子露拙藏巧怕不是看自己天分出众,一学就会,想要多混几天饭吃吧? 米白珠并不知这位看起来阳光俊朗的大王内心如此阴暗,只在一边垂首感慨:“可惜仆愚不堪教,只字不识,否则遍览乐籍,习得更妙乐技,也能优事王上。” “你不识字?” 李潼闻言后倒是一奇,见面便听此人谈吐并不粗鄙,难免高看一眼,没想到跟他装大尾巴狼呢。 米白珠苦笑稍作解释,他只是隶属司礼寺乐户贱籍,习得乐技也只是家长手口相传。至于宫中虽有掖庭、内文学馆等教授宫人文化,但却并不包括他们这些乐户贱籍,所以他们生来也只能从事这些粗浅的卑技,前途黯淡无光。 李潼听到米白珠的解释,心中也是略生悲悯,跟这些祖祖辈辈没有前途可言的卑下乐户相比,他也算是幸运。相逢就是缘,老米你以后就跟我混食吧,有人弄我你得上,懂? 当得知米白珠家里还有四五个男女孩子,李潼更是一乐,准备把这一窝都端了,吩咐米白珠如果有机会,可以将几个孩子引见一下,真有可堪造就者,他也愿意引入内文学馆学习。当然,女儿还好说,儿子的话,要在内文学馆读书,只怕不能留住小雀雀。 这种层次的示恩,李潼也不避讳外人。否则他连房门都不必出,躺在床上挺尸装死得了。 看到米白珠区区一个贱籍乐工居然能得二王欢意,有来有往的问答,旁边侍立的内给事杨绪脸上也流露出几分羡慕。他这从五品内给事,按例应是皇后宫官,可是上任以来,他还没有见过皇后哪怕一次。 羡慕也没用,一个皮肉松弛的老太监,没啥培养的价值,真要领出什么儿女来,李潼更要敬而远之了,惹不起。 对答之际,几名乐工伶人已经到来,李潼记得米白珠点了五个人名,结果只来了三个。一个胡子大把,也是胡人名为康多宝,一个三十出头妇人名为潘三娘,另有一个胡姬名为米大蛮,居然就是米白珠的大女儿。 李潼看看米白珠那副糙样子,再看看他女儿那含羞带怯、挠人心弦的娇美模样,心情不免有些凌乱,老米你不回家问问媳妇有没有蹊跷? 大概是有的,为人父母但凡对子女有一点爱,能给起这名儿?大倒没什么,足尺足码、有啥叫啥,挺好的。可是米大莽多好听,莽到你害怕! 不过一想到他们三兄弟的小名,李潼又沉默了。 三人各自上前自陈,胡人康多宝善羯鼓与胡笳,并且是《燕乐》部的一名部头。 听到这介绍,李潼便瞥了臊眉耷眼的米白珠一眼,心知自己算是见到高手,《燕乐》乃是十部乐的首部,能在其中担任部头的,哪里是米白珠这种杂部头能比的。 妇人潘三娘精擅琵琶、竖箜篌,并且曾为坐部伎一员,能够坐堂表演,只因年长色衰而被剔除,但乐技却是更加纯熟。 至于胡姬米大蛮,则是一名歌舞伎,最擅胡旋舞。看那隆鼻碧睛、五官精致小巧,腰肢玲珑的姿态,也能推想当其翩翩舞起后,应是怎样妖娆画面。这胡姬要比她爸爸混得好,乃是一部歌舞伎的头人,即就是领舞人。 李潼要翻新曲,舞姬是没什么用的,对那胡姬流波放电的眼神只作视而不见,当然也不好当人老爹面飞眼调情,就算她老爹愿意也不行,这名字就太出戏。 琵琶是燕乐的大乐器,李潼先让那乐伎潘三娘试奏几曲,听听旋律、找找灵感,看看有什么可抄的诗词。文人墨客之间的骚情互借,不能叫偷,关键是要把美好的诗篇洒满人间,大爱无疆。 0049 莫厌金杯酒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潘三娘琵琶技艺确实高明,起码比米白珠他们那部音声人的琵琶手要高明得多。李潼听着都止不住的入神,转音惊破时,才又想起来正事。 大凡什么事情,第一次做来总是难免生涩。李潼手拿曲目,看着上面不乏有颇为眼熟的词牌名,也在心中将自己所能记住的一些诗词篇章试着转韵协律,但也难免迟疑不定。 唐宋声韵,没有太大变化,即便是有,也能拗救过来。他所迟疑的还不是这些,而是要代入自己的出身处境与时人对他的判估去选择,能抄的那么多,无谓露出那么多马脚。 要把这件事当作一项可以长久运营的事业来做,最好给人一种循序渐进,精益求精,不断突破的层次感。他奶奶命那么长,他有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可不能三板斧一榔头,掏空了自己。 所以《琵琶行》这首长歌虽然首先想到,但也最先被他排除,起调立意太高了不好,后边调子不好衔接,也会引人狐疑。六朝靡靡之音还未散尽,唐人仍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样子,好糊弄。 “且慢,这首是什么曲子?” 听到一段欢快旋律后,李潼眸子顿时一亮,抬手止住琵琶声,继而发问道。 乐伎潘三娘按弦顿住,开口回道:“回大王,此为杂调《醉公子》。” 你说巧不巧! 李潼听到这曲调名更是一乐,看来自己真有搞这种事业的天赋,便又说道:“可有旧辞?弹唱一遍。” 潘三娘依言而行,转轴由头弹起,转调之际开口唱起:“雀儿口,香酥手,翻来绮罗解奴石榴……” 得,又是一首艳辞,这是陪酒的女伎抱怨客人酒后无状呢。 李潼听到这唱词,先不管兴致盎然随着潘三娘打拍哼唱的李守礼,转眼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宦官杨绪。 虽说内教坊已经浸染俚俗,但整天《踏摇娘》《醉公子》之类的曲调弹唱,这些管事的太监他们听了不上火吗? 当然做这些恶意猜度的时候,他是忘了这潘三娘前后长长短短也弹了七八首曲子,唯独这首被他叫停。可见他自己在音乐上的鉴赏意趣,也是急需斧凿修正的。 “这旧辞太鄙不雅,且来试协这里一篇新辞。” 他心里已有定计,提笔便书,不旋踵,一篇新辞已经写出来。 不独潘三娘,就连厅内其他人闻言后也都难免好奇兼惊讶,他们本以为这大王所翻新曲只是闲来无事说说而已,却没想到真的伏案而就一篇新辞。 潘三娘还有些怯懦不敢上前,宦官杨绪便踏步行上,两手捧起纸张,忍不住按照潘三娘的唱法吟唱起来:“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金杯酒?” 新辞不长,不过两联而已,杨绪还没走到潘三娘面前,已经吟唱完毕,似还有些迟疑不确定,回头看了看永安王,转回头又忍不住低唱一遍。只是他的声音干瘪枯涩,远不及潘三娘那么婉转悦耳,也勾不起人什么兴致。 潘三娘接过新辞,默念几遍,而后便又拨起琵琶试着弹唱起来:“者边走,那边走……” 李潼抬手打断李守礼的唱和,闭眼认真聆听,只觉得还是有一些失粘跳调,加上较之旧辞减了一字,因此那潘三娘弹唱起来略显凌乱,但即便如此,听起来效果较之旧辞还是好了许多。 他自己觉得好,还可能只是心理作用。可是潘三娘弹唱几遍之后渐渐协调起来,一俟曲终,米白珠已经拍掌喝彩起来:“大王新辞,真是、真是……妙啊!” 李潼眼皮一翻白他一眼,果然是个连六都喊不好的咸鱼。 另一侧的乐工康多宝也走上前,躬身道:“大王著辞,翻新雅致,但是协于此曲,却是略折辞工,冗调跳脱,还需勘磨……” 听听,这才叫专业意见,不要净说废话,如果不妙,我写它做什么?专业的就是专业的,是曲子冗调跳脱的缘故,不是我新辞写的不好。 “那么依康部头看来,是否还有修补余地?还有潘三娘,你有什么心得,也不妨直言道来。” 对于有真本事的人,李潼向来保有一份敬重,不耻下问。 康多宝也取来一琵琶,将旧曲拨弹,居然不差潘三娘多少。起码在李潼的欣赏水平听来,是品不出什么高低差别的。 他写的这一首《醉妆词》,是五代前蜀后主王衍的作品。大凡主前边带个后的,基本不是什么好货色,王衍也不例外,听听这首《醉妆词》,其人如何便也明白了。 这首词不庄不谐,不劝不教,唯道风流,只诉风流,因其纯粹,自有洒趣。让人一听就明白,这是一个坦坦荡荡的酒色之徒。 这么说吧,我来青楼只是想坐坐就走,批判世俗,可是听到歌姬唱这首词,我都想多喝两杯花酒。不是我咸湿,实在是艺术作品自有其感染力。 这种人设,放在人主身上,那是昏君无疑。但李潼巴不得被人当做酒色之徒,一个英俊又有才情逸趣的富贵闲王,简直完美! 有专业人士参与帮忙,事情就变得简单。那个康多宝拨弦许久,李潼也渐渐听出味道,其人每次拨弦都有细微差别,剔掉所谓的冗调去配合新辞,居然还是一个编曲的人才。 察觉到这一点,李潼更加欣慰,以前只觉得给武则天当孙子没有一点好,现在看来也不是。身份摆在这里,文抄都能搞成团伙作案,那些寒丁宅男们,他们能有这配置? 失粘错韵?不存在的,一定是曲子的问题,改! 李潼自己也积极加入其中,还把偷眼去瞄胡姬米大蛮的李守礼也拉过来,学点正事吧你,以后总不好事事麻烦别人。再说被娘娘知道你逃课不上学,跑来内教坊调戏胡姬,打死你都有份! 厅中几人协调声曲之际,一名内教坊宫役匆匆行入,附于宦官杨绪耳畔低语,杨绪听完后,看看堂上二王,欲言又止,沉吟片刻后趁着不被关注之际,悄悄行出了厅堂。 李潼视线余光扫见这一幕,也并没有放在心上,他眼下初窥门径正在忙事业呢,无暇关心其他。再说那杨绪留下来也没什么用,短处不少、长处却无,啥也不是。 不得不说,什么事情,都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胡人康多宝拨弦调曲,那琵琶伎潘三娘也没有闲着,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块两尺见方的薄木板,木板表面均匀密布着一排排的小凹槽,另有一把红色小豆捏在手中,只听康多宝拨弦一声,潘三娘便在木板放置一枚红豆。 “此为宫板,专为协律录调之用。” 米白珠也凑上来,见永安王有些不解潘三娘的动作,便低声解释道:“乐者多有笔墨不习,才用俗器录曲协律。”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这录曲的工具他倒是没有听过也没见过,但大约能够想象到其使用的原理。后世研究唐乐,无非故纸片言的搜罗与出土实物的推敲,即便是真正的古乐大师也不好吹牛说自己能够通知所有,他认识有盲点和漏洞也再正常不过。 乐工康多宝也停下拨弦动作解释道:“杂调翻曲协律,还是简单一些,宫调即定,只需要宫内上下调拨。至于清商等大曲翻新,还需乐悬贵器寻宫应律,重做勘磨。” 所谓的乐悬,便是钟磬等礼乐大器,是亘古相传的庄重器物。所谓古乐十二律,黄钟大吕之类,便是通过钟磬等确定其调律,又被称为宫律或者是宫商。宫位所在,便是乐曲起调调音与整体基调,寻宫应律,便是确定整首乐曲的宫调,或悠扬或低沉,或轻快或幽怨。 燕乐有四均二十八调,宫商角羽是为四均,一均则包含七调,合共二十八个音调。 李潼在乐理方面只是门外汉,尽管乐工康多宝解释诸多,但一时间也理解不了那么多名词。最终也只是有了一个模糊的认识,音调越多,一首乐曲应该就越婉转动听,曲风多变。 至于清商乐,则就没有这么多的调音变化,毕竟是用在祭天祀祖的场合上,还是应该以肃穆庄重为主,否则他们听嗨了怎么办? 尽管康多宝口称杂调翻曲简单,但在调试一番之后,还是放下琵琶拿起了一根横笛,开始吹奏试探起来。燕乐多以管乐定调,因为音色相对更加纯粹可辨。当康多宝换了乐器之后,就连李潼都能明显感觉到乐曲的调律变化。 如是过了小一个时辰,康多宝才结束了翻曲协律,而那潘三娘也将新曲以宫板红豆录出。如此李潼就看明白了,因为较之最初的排列,那些红豆下移了一行,且被减去了十几个,彼此之间挨得也更加紧凑。 “大王新辞雅致,胜于旧辞轻佻,故由小石降次高平……” 听到这康多宝的话,李潼更觉得满意,寻花柳都成了雅致而不轻挑,还有啥好说的,人才啊! 说别的都是多余,况且他也听不懂,还是要看成品如何。他起身伸个懒腰坐回坐席,然后便吩咐潘三娘:“且试奏一番。” 潘三娘抱起琵琶,再次拨弹起来,待到新辞接入,李潼闭眼聆听,眉梢频频上扬,很明显的感觉到正首曲调都发生了质的变化,节奏更紧凑一些,声辞谐和也更流畅,果然像那康多宝所言,少了一些轻佻旖旎,变得更加爽快雅趣。 人才啊! 一曲终了,李潼心中再次感慨,睁开眼还没来得及夸一夸对方,厅室外突然响起了鼓掌声,并伴随着一个略显沙哑但又爽朗悦耳的女声:“左张右望,金杯花柳,风流回转,真是妙趣横生!” 0050 太平公主 这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出场方式,李潼真是讨厌,小样挺大谱儿,把我当什么? 不过很快,李潼就知道了,跟对方相比,自己这个破郡王还真就啥也不是,加上李守礼这个嗣雍王也不行。 杂乱脚步声中,首先趋行入厅的乃是刚才离开的宦官杨绪。那皮肉耷拉的惨白脸皮略显潮红,入厅后直冲李潼与李守礼座席前,拱手便急促道:“公主殿下驾临,请大王……” 公主?还殿下? 听到对方这称呼,李潼心中已是一突,拉了拉仍旧有些茫然的李守礼,一起从席中站起来步入厅前。他们也是一对王,还不够资格被称殿下,而能够被称公主殿下的,眼下唯有一人,太平公主! 随着他们两人站起来,乐工康多宝等人也忙不迭避到一侧,而厅堂门口则涌入许多的人。这些人明显分为两拨,外围的十几人前后簇拥,服色要单调朴素一些,应该就是属于内教坊的人。 中间则有二十几个人,男女皆有,衣饰装扮则要华丽鲜艳得多,而且各自手中都持器物,或团扇、或屏架、或香炉、或垂帷。 原本这厅堂面积也不小,将近七八十个平方,即便是有一些器物架设也敞亮得很。可是当这么一群人一起涌入进来,顿时显得有些逼仄,甚至就连李潼和李守礼都被逼退几步站在了内侧方。 既然已经猜到来者身份,再看到眼前这浩浩荡荡的架势,李潼可谓心态大崩。同为李唐宗室,看看人家什么样子! 刚才他还美滋滋身为大唐郡王,文抄都能团伙作案,可是看到太平公主出行前后仪仗,还有什么可说的。 且不说内文学馆给他们安排那小猫两三只的宫役随行,就连他们两人自己站在这仪驾队伍中,这一身衣装打扮只怕都泯然众人。 大概是入厅之前,那宦官杨绪已经禀告他们兄弟正在厅中,因此倒无豪奴扈从上来驱赶撩拨他们,少了一个打脸刁奴的机会,不过此刻李潼满心的自怨自艾,恨天不公,也实在没有什么心情搞这种操作。 这些随从奴仆入厅之后,便各自分开两侧立定,自然便显出了原本簇拥在人群当中的太平公主。 李潼抬眼望去,首先看到的便是这个姑母的体态衣装。太平公主个子不矮,起码在女人中算是比较高挑。最近这小半年伙食不错,李潼个头猛蹿,估摸着应该快到一米七,但较之太平公主还是矮了半个头。 其人身披紫红相间的貂绒大氅,倒是显不出少妇的丰腴体型,发式是比较简单的倭堕髻,有一块巴掌大小的金质扁形钗饰作花团状、当头贴发,拇指大的莹白珍珠并其他亮色宝珠垂落额前,显得珠光宝气,华美异常。 但在此刻李潼心态大崩下,真得埋没良心评价一句,俗,真是俗不可耐!堂堂大唐公主,穿金戴银的,暴发户一样!可是好羡慕! 之后注意到的,才是太平公主的相貌。《新唐书》讲:主方额广颐,多阴谋。简而言之,这娘们儿方头大脸,一肚子坏水,欧阳修这群人落笔也是真坏。 此刻看去,方头大脸是真的,白灿灿的脑门在那摆着呢。但评价人相貌,还是不能单说局部,得五官、脸型结合起来看。就比如李潼自己,五官单摘出来一个已经挺精致,综合起来更是俊美无俦。 太平公主额头略宽,上官婉儿也是,甚至此前见过一面的韦团儿,但这并不影响她们各自美态。大概唐人审美,偏爱那种大气端庄,真正可称小巧玲珑的温婉长相,反而所见不多。 李潼至今无缘见一见他的奶奶武则天,倒是想从这个号称像她妈妈的姑母相貌上略窥揣摩一二,但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很快就被太平公主那明亮并神采奕奕的眼神所阻,拉一把李守礼垂首上前见礼道:“侄守义并二兄守礼,拜见姑母。” 倒不是他怕了这女人,眼神碰撞都不敢,实在奶奶不亲,说话不硬气。但凡我奶奶给我一分颜色,我能瞪眼跟你对视一整天! 太平公主也在饶有兴致的打量二王,视线在二人身上巡弋不定,听李潼见礼便微笑起来:“你是守义,那是守礼?三郎是吧,见到你,倒是让我想起二兄。你们、唉,入座吧,不要拘礼,我也是闲来路过,知你二人在此翻曲弄新,转步凑上一趣。” 一边说着,她又深深打量李潼两眼。 这片刻的工夫,已经有人在堂上张设起松软座榻,并将先前李潼二人坐具下移。待太平公主登榻之际,其他众人这才上前向二王见礼。 听到他们各自介绍声,李潼心情更阴郁几分。原来内教坊执事者非只宦官杨绪一人,还有一名太乐署的乐正并两名宦官直案,这套领导班子里,宦官杨绪不过只排四五位。 此前几人俱都不在,可是现在却都屁颠屁颠跟在太平公主后边露了面。人情的冷暖,真是毕露无遗。 但眼下当着他姑姑的面,即便心里有什么愤懑,也都不好表达出来,只是拉了一把明显拘束起来的李守礼,并在太平公主榻前列席。 “你们刚才翻的曲子是什么?者边走、那边走?刚才在外,听得散乱,能不能再奏一番?” 太平公主垂首望着两个比较陌生的侄子,笑语说道。 李潼这里还没来得及开口,下方宦官杨绪已经拍手道:“康部头,潘三娘,入前起奏!” 这狗家伙,胯下无鸟话倒接的挺快! 彼此待遇不同,受此冷落,李潼正是满腔幽怨,也不好将仇恨遍布在场所有人,太多不好记,看到这宦官杨绪如此热情,算是把这太监记恨上了,得空就收拾你! 可见多做多错,要知道,他们来内教坊的时候,可是只有这个杨绪露面,其他监事则能避则避。 两名参与翻曲的男女乐工上前,康多宝还是请示望向李潼,见其颔首这才上前见礼并摆出乐器。 听着旋律响起,李潼视线余光却是打量起兴致盎然,正在随曲打拍的太平公主,心中却难免诧异。 他真没想到此时此地见到太平公主,眼下已经到了十一月,换言之太平公主的丈夫薛绍早被牵连入狱,离死不远了! 心中疑窦丛生,他甚至都按捺不住想问问这个姑姑:你老公都要死了,你还在这里寻花柳,姑姑你咋这么心大呢? 不过随着思绪转动起来,他很快也理清楚了当中的逻辑。 李唐宗室作乱,余波一直持续到了明年乃至于还要更往后。在这过程中,武则天铁血手腕,下手绝不留情,牵连者甚众,也绝没有因为薛绍是她的女婿就另眼相待而施加包庇。 在这样的背景下,皇宫大内可以说是时局中为数不多的安宁所在,像李潼他们一家,乏味是乏味,其实生活没有太大波澜。 他们一家被从巴州押回,囚在大内已经数年之久,说实话,外廷那些张牙舞爪的酷吏们应该有相当一部分甚至都不知他们的存在。 毕竟这个时代又没有什么云搜索,资讯的传达主要还是仰仗口耳传播。 武周一朝前后,又以时局变幻频繁著称,李贤虽然曾为太子,但那毕竟是多年前的事情,皇帝都换了俩,剩下这个也岌岌可危,那些新近鹊起的酷吏们,有几个还能熟知这些故人故事? 就算有人还记得,当他们打听李潼一家下落并搜索罪证的时候,说不定同僚已经猎取了好几个目标,办妥了好几个冤案。 这些酷吏们,他们彼此之间也是互相竞争的,李唐宗室虽然不少,但也还没到斩杀不绝的程度,还是抓紧时间先搂几个显眼的再说。 在这样的时局背景下,武则天还记得将女儿接进皇宫大内保护起来,可见对于这个女儿的确是真爱,但也远未到爱屋及乌的程度。 彼此对比之下,原本李潼一家已经住在大内,武则天却随手一提让时局中人再注意到他们的存在。虽然这也是李潼所希望并促成的结果,但想想这当中的待遇差别,还是让人心寒不已。 武则天根本就不在乎,他们一家人会不会因此被卷进外廷的政治风波中! 一想到此前嫡母房氏因为他们三子能够上学而感激流涕,再对比眼下高坐席上而悠闲听曲的太平公主,李潼心里真是别扭得不得了。 后世言及太平公主,总不乏人因她一生爱恨情仇唏嘘不已,但李潼咋就觉得那么无病呻吟呢? 你太平公主死了老公可怜,你就有资格任性、弄权、为爱痴狂?死了老公没耽误你玩面首,你跟你妈一个样,只是馋男人们的身子,**! 李潼觉得他是真有资格吐槽一下这个姑姑,真要硬杠无非这种说辞:你只是丢了一条命,可太平却失去了她的爱情! 唉,偏激了。 李潼当然也知道,他们一家苦难与太平公主无关,他奶奶愿意给女儿更多垂怜,那也不是别人能决定的。他跟这个姑姑没啥冲突,甚至如果能加强互动、培养感情的话,对他们一家处境也会有改善。 当然,这必然只能是后话了。看到太平公主眸光异彩流转,弹指应拍的悠闲模样,仍是浑然不知黑潮正在将她夫家给吞没。 但大内与外界即便有消息隔绝,不过滞后几日,乍闻讯已是生死两隔,李潼虽然不怎么同情,但是想想也觉得挺唏嘘。 0051 《逍遥王》 一曲终了,太平公主对这首新翻曲子表现得很是喜欢,又命两名乐工弹唱几遍。 宦官杨绪见状,忙不迭找来永安王刚才写辞那张纸,腆着脸要呈送上去,却被太平公主榻前女史所阻,从其手中接过纸张转呈公主。 李潼冷眼看着这几个内教坊官员们,一个个瞪大眼仔细观察太平公主神情喜怒,对于他们兄弟却少有关注。 他心中一动,偶发奇想,他奶奶既然已经将他们一家再次提出来,未来是福是祸都不可能就此打住。无论前途如何,他也不愿意重归大内过那折磨死人的枯寂生活,势必要考虑到出阁立府的事情,有没有可能争取一个太乐令的官职? 太乐令隶属太常,即就是司礼寺,不过是从七品的官职,但却能够兼管内教坊。不争馒头争口气,如果他能做成太乐令,一定要把这群趋炎附势的家伙们再骟一遍! 这件事,不是没有操作空间。 虽然不知未来天授年间会有什么样的祸难临头,以至于长兄李光顺被鞭杀,李守礼这个大宝贝也被折磨成风湿病,但眼下而言,他们兄弟即便再次,那也是大唐宗王。 屠刀举起时,那是另一套逻辑。但在此之前,只要这身皮在身上,仍是人模狗样。 李潼之所以对出阁有信心,就在于心知天授年间,他们一家其实被放出过一次,与李旦的儿子一起出阁。想必是他奶奶要钓鱼执法,把人放出去,看看能不能钓上来几个不安分的目标。 反正事后不久,一群人又被提溜回大内中,然后李旦就倒霉了,自己被诬告谋反,老婆被杀,险之又险的渡过一场劫难。 李潼是希望能够苟到这一时期,然后趁着这一次机会,到外边溜达一圈搞搞骚操作。他又不是要谋求什么大位,当然也谋求不到,但一个七品乐官难度应该不大。 如果他自己能够表现出一定的辞乐禀赋,有了这一层说辞,按照他奶奶对他们一家浑不在意的态度,随手安排一个太乐令卑职不是没可能。 这么一想,李潼心情豁然开朗,哪怕出宫不久再被提溜回来,只要能当成太乐令,再把你们骟一遍还用一天! 当然,几个高低眼的乐官倒不能促成李潼做出这个决定,而是突然意识到太乐令或者说太乐署这一套系统都是挺有发挥余地的,而且在武周朝局中也不会太敏感。 上席太平公主已经把那首词看了一篇,一手捏住纸垂首笑语道:“这一篇曲子词,真是洒脱风流,回文妙趣,让人品意无穷啊。是你们哪个写成?” 李守礼坐得更近太平公主,听到问话声却局促得很,混没了平日的大大咧咧,只是摆手道:“是巽、是三郎。” “原来是守义妙笔!” 太平公主深看李潼一眼,笑容更胜,转又作唏嘘状:“早前知你们一家自巴中归都,我也心念,想要去看望一下嫂子。无奈已经不在阁内,夫家上下支应,儿女庭下喧闹,倒是怠慢了。” 说话间,她又指着李潼说道:“三郎酷肖你父啊,反而让我不敢深睹,只恐伤怀故事。已经卓然成人,风姿大可观赏,兼有盎然才趣,我家门两个幼劣,来年若能成此风姿,那也真是值得欣慰。” 听到太平公主这面子寒暄,李潼也只是笑脸回应,并不入心。 不过太平公主这随口寒暄,倒是越发让李潼感觉到在武则天的包庇下,这个姑姑所享有的超然。他至今也见过不少人,真做寻常姿态而不忌讳他们兄弟身份的人实在不多。 这样的氛围,倒是让他比较舒服,不会因为对方的态度而对自身尴尬处境念念不忘。 “是了,曲子叫什么名字?” 太平公主话题又转到这首新曲上,听潘三娘道是《醉公子》,她便皱起了眉头,摇头道:“还是浅鄙了一些,辱没一首妙辞。既然是翻新辞曲,还是再拟新目。” 说话间,她真的低头沉吟起来,由此可见是真的喜欢这一首辞曲而不是场面应付。 过片刻,她突然笑起来,屈指敲额:“我真是越俎代庖,空费了心思。新辞既是三郎所拟,自然更有心意。” 李潼拱手道:“一首俗辞偶戏,哪有心意可夸。能得姑母趣赏,已经让我开怀,若能得赠新目,或能更得雅评。娘娘庄重,也会因此少责几声,怨我酒色痴迷。” “哈哈,这也真的是。嫂子确是得体之人,未必喜闻新声,难得三郎你趣意自养,没有因此损了才情。生在这样人家,酒色之外,又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姑母是喜你这份才趣,勿因俗情自贬。我家儿郎,自该风流翘楚,不后于人。” 说话间,太平公主眸光一闪,拍手道:“不妨《逍遥王》,你们诸位觉得如何?” 当然是好了,太平公主这新的曲目道出,接着便获得了满堂喝彩,那名太乐署的乐正还捻须谄笑道:“大王新辞立趣,公主殿下妙目巧取,佳作并成,卑职请并署录籍,传习坊中。” 太平公主却摇头摆手:“才趣哪能占得,我家三郎自有风流宗主姿态,我怎好添占引噱。传习坊中倒是不错,来日入殿问省,我要传乐御前,向太后陛下夸她佳孙逸趣。” 听到这话,内教坊诸人都是脸色一变,再望向永安王时,眼神已经生出几分变化。 至于李潼,闻言后对这个姑姑也是好感大生。不过他也明白,什么御前传乐云云,他也只能是心领了。等到家门祸讯传来,他这姑姑只怕彻底没有了这样的闲趣,人的悲喜本不相通。 眼见太平公主与李潼往来对话,谈笑风生,李守礼却有几分无聊,可他就算想插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居然罕见的察觉到天色不早,便抬手拉拉李潼衣袖,低语道:“巽奴,不早了,晚归娘娘怕是要问。” 李潼这会儿才发现时间早已经过了午后,他们从内文学馆过来内教坊要用半个多时辰,回去仁智院又是大半个时辰。没办法,家院实在太大了。冬日本就天短,算算时间,现在走紧赶慢赶也得傍晚临黑才能到家。 一想到太平公主夫家祸事,李潼也知眼下不是与这个姑姑认真培养感情的好时机,于是便与李守礼一同起身拱手告辞。 “天日尚早,何必急归。久不见面难免情疏,三郎你风采才趣可夸,正要再问是否还有别作,安坐畅谈,稍后我自送你兄弟归苑,并问候嫂子。” 太平公主的确是很欣赏这个才貌俱佳的侄子,这也难怪,她与夫家一众人都有隔阂,母家这边又被她母亲闹得鸡飞狗跳,四兄李旦那里太敏感不好常走动,并又不喜武家那一群鹊幸之徒,已经很久没有与亲人欢聚。 算来算去,这守义真是她亲戚中难得让她感兴趣的人。 “倦鸟投巢,孺慕难舍。何况姑母长辈,怎敢讨步相扰。亲长疏立,幼弱无凭,守义也想久侍邀宠,来日必恭谨求见,还望姑母勿厌。” 李潼又长拜说道,言语中留下一个日后拜访的小扣。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眉眼跳动,似有感慨道:“亲眷深深,真是不错,嫂子教成你们如此,可见辛苦,也足慰亡人。罢了,今日到此为止,我也念起阁内还有小儿待我。你家表弟尚在襁褓,吵闹得很,我也是趁他睡去,偷闲一乐。” “是了,三郎异日来访,我来给你介绍表弟表妹,让他们见识我家儿郎卓越风姿,知有佳人可追。我是住在苑中……罢了,近日也是思家,来日我请你过府,并见一见你家姑婿,他也是雅好诸家俊彦从游,三郎你必能予他几分惊喜!” 说话间,太平公主也站了起来,与李潼等摆手作别,先行离去,那种坐言起行的洒脱,倒是颇类其母作风。 只是听到她那临别所言,李潼心中又是一叹,他是没有机会与驸马薛绍见上一面了,算算时间,只怕就连太平公主自己都难再见夫婿。 眼望着太平公主一行浩浩荡荡离开,李守礼目露沉吟思索状,倒是显得眼神有几分深邃,又过了片刻,正当李潼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话时,却听他问道:“巽奴,咱们还有姑母?” 李潼听到这话,抬手一拍这小子肩膀,这一天天想啥呢! “面子亲戚,闲人一个。” 李潼也不觉得与太平公主偶遇一次有什么大不了,禁中数年缘悭一面,可想而知亲谊有多寡淡。 就算是他奶奶刻意隔绝,太平公主若真对她二兄一家有记挂之心,总有机会见上一面,可李守礼连自己有个姑姑都不知道,当然也是因为这小子没心没肺惯了。即便家人有提,未必在意。 他也不是责怪这姑姑冷漠,毕竟他亲奶奶更毒。只是面子亲戚,逢场作戏,至于推心置腹、祸福与共,那纯属想多了。 老公没了可以改嫁,感情不好可以养面首,侄子算个啥?当然,如果他真有价值,值得他姑姑高看一眼,那也不愁会不会断了往来。 人,终究还是要自强。 但强或不强,只是一个概念,出路在哪里,他其实已经有些茫然了。 此番与太平公主一见,让他感触最深还不是彼此之间相差甚远的处境,而是由此联想到太平公主那么优越的弄权条件,最后都难免折戟。 由此反观自身,更让他觉得生机实在有些渺茫。入读内文学馆之前心头那团火热,已经被接连几盆凉水泼得有些余烬零星。 0052 大酺献乐 送走太平公主,内教坊众人才又关注起了二王,自那山羊须乐正以降,神色都有几分讪讪。他们自己这趋炎附势,差别待遇,大概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 真正的贵人送走后,几人这才连忙转回头来,想要补救一番,于是便纷纷夸赞起李潼那首被太平公主拟为《逍遥王》的新曲。 报复是日后,且还未必能遂愿,但冷眼却是眼前。李潼气量大不大不好说,但世道的冷漠真是感受深刻。此前困在仁智院不必多说,但走出仁智院后与世道之间那种格格不入,也实在是令他毛骨悚然。 内文学馆虽见外臣,但彼此全无有效交流。内教坊这里,如果不是与太平公主在此偶遇,这些乐官们他根本连见都见不到。 深陷绝境不可怕,可怕的是手足俱缚。一时间他甚至都生出几分自疑,他究竟有没有可能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如此心境之下,脸色自然也谈不上好。 眼见永安王神情寡冷,那乐正额头也是冷汗隐沁。他此前忙于监督排演曲目,又哪有心情去应付两个闲散宗王。可太平公主却是神皇爱女,与二王分量怎同。 原本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几个宦者内官或还需要担心,可他却隶属外朝司礼寺,对两个在囚宗王是不怎么放在心上,难道还能扑上来咬他? 可是刚才太平公主却说了,要向神皇陛下献乐夸孙,帝王家事,是他一个卑品下吏能窥?到时候只怕永安王嘴角一歪,他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里,乐正怎么能不心慌。但他也知自己场面实在做得太难看,怪不得永安王对他冷眼,眼见一番吹捧没有奇效,他又搜肠刮肚上前谄笑:“今日幸闻大王新曲,才知人间玉才,丰姿神采……” 会说话你就多说点,不行给你出本书。 李潼仍是闭口不言,并示意李守礼往坊外行去。他的心境实在有些崩坏,亟待建设。 乐正见状,忙不迭追上去,一边擦着额间冷汗一边疾声道:“知大王有此趣才,卑职斗胆有请……近日坊中习练大曲,是为新年大酺铺设,旧曲不合新世,不知大王能否才情施舍,翻新旧章,再拟华篇,献乐礼前?” 李潼听到这话,脚步顿了下来,已是心念急转。 他笼中雀鸟,要做什么只能借力而行。可是眼下,周遭能够接触到的人事本就寡淡,要么滑不留手,要么无从深入,任何一点渺茫的机会,也实在不舍得轻言放过。说到底,还是不甘心坐以待毙。 礼乐虽是国之大事,但乐工却是贱籍。对一般人而言,这一份邀请其实也没有太大诱惑力,做好了不过一个辞曲弄臣,哪比得上朝堂纵横、畅议国事。如宋之问之流,已经是诗文清贵,都还念念不忘要求进步。 但他是一般人吗? 后世《代国长公主碑》有载,天授年间,武则天御明堂宴,楚王李隆基时六岁,舞《长命女》,皇孙李成器十二岁,作《安公子》,卫王李范五岁,弄《兰陵王》。 瞧瞧,五六岁的小孩已经懂得舔他们奶奶了,而且还是在他们奶奶刚把他们爸爸皇位撸了那时候。李潼如今已经十四五岁,怎么能不懂事? 可是尽管心中已经十分意动,李潼还是一副冷脸淡然状,只是回头瞥了那乐正一眼,随口道:“不知乐正署事几品?” 那乐正听到这话,脸色顿时羞红,垂首片刻才涩声道:“卑职马齿虚长,不过恭事署下九品。” 讲到这里,他又连忙说道:“但寺中目下仍忙于洛典、祀典诸礼备乐,乐事繁多,监事乏用,内教坊诸种,暂由卑职直案。” 李潼问这话,当然不是只为了羞辱对方那么简单,只是想确定对方说了算不算。待听到这个回答,心中已有了然,也有感于他奶奶这段时间可是真忙。 洛典便是前往洛水接受宝图的典礼,祀典则是在明堂祭天祀祖,这几种都是庄重的大典礼,自然需要更重要的人员、更多的人手去盯着,去筹备。 相对而言,大酺仅仅只是一次规模比较大的团建聚餐,要求自然不高,所以太乐署干脆只派了一个九品的乐正来监督。 不过看到对方那自信笃定的眼神,还有后边眼巴巴望着他们的那几个宦官,李潼还是忍不住一乐,得亏你活在开元前,要是再往后,别说你区区一个九品卑下的乐正,哪怕你上司的上司太常卿,看到太监只怕都不敢这么吹大气。 话说回来,武周一朝诸般不好,起码宦官是抖不起来。当然也是因为同为内臣,武则天要更加信任女官,对于这些不阴不阳的家伙便有疏远嫌弃,权力就这么多,自然是你多我少,卑微得很。 也正因此,太监们才那么干劲十足,豁出命去跟着李家父子们换天革命,才有了之后开元乃至中晚唐的风光,也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洛典、祀典那种大事,李潼就不参与了。不过大酺献乐这种轻松欢快的场合,倒是可以搞一搞。 即便不能勇争人前,也不能落于人后,总不能真等着太平公主走出家变阴影再向他奶奶引见,那他真的只能坟头唱歌了。 “浅才闲趣,偶或勃发。庄重任事,那也不必。不过你等所制部曲,我倒也想提前一览,之后几日,也会闲来走动。” 虽然这乐正面目在李潼眼中已经变得可爱起来,但他还是一副兴趣不大的表情,倒也没有把话说死。 那乐正听到这话,才松了一口气,只要永安王还愿意出入坊间,他也就还有补救的机会,将恶劣印象稍作回挽。 这么一想,老脸便笑成一朵菊花:“大王才趣旷达,能得赏评已是至幸,岂敢再推案事相扰。” 对于这个小乐正能否保送他作品直达大酺典礼,其实李潼期待不大,他的身份毕竟有敏感之处。 眼下内教坊是老虎不在家,猴子当老大,但等到前边大礼完成,肯定会有品级更高的官员回转坐镇,未必还愿意让他参与其中,毕竟身份越高,越清楚他这个所谓郡王究竟是个啥货色。 但他也肯定也要想办法借力消力,努力争取。就算最后真的无有所成,起码也是忙着去死,而不是百无聊赖的等死,人生尚留一点尊严。 讲到这里,他才与李守礼一同离开,回到内文学馆拿起小书包,汇合了长兄李光顺一同返家。至于今日内教坊诸事,那自然是只字不提的。 之后几天,生活依然没有太大的波澜,但李潼每天的活动,还是变得前所未有的充实。用专业术语来说,接连打开了内文学馆和内教坊这两个副本,活动空间与内容得以大大扩展开。 内文学馆里,他没有什么太大的需求,只是想跟直案钟绍京联谊一下。可钟绍京身在外廷,久不露面,实在鞭长莫及,除了每天送长兄李光顺来上学,待在内文学馆时间很少。 至于内教坊,成了他白天主要的活动场所。 太平公主威风余韵仍在,内教坊乐官对他们兄弟也都恭敬有加。不过除了几个技术性乐官之外,李潼也懒得搭理其他几个。 再骟一遍之类不过偶发噱念,欺负几个内教坊卑官也没什么意思,如果能在武家人如武承嗣、武三思之流面前抖起来,那才是真威风。 当然这愿望挺美好,难度也挺大。且不说彼此少有机会碰面,眼下武家人忙着给他们姑姑履极造势,完成武周革命后又满眼盯住储位,皇帝李旦与其身后一众李唐遗老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 至于李贤这死鬼的儿子,他们还真不正眼看。李潼再怎么想找刺激,也不会无聊到去撩拨武家人。 所以他在内教坊里,主要还是翻阅乐籍曲谱,顺便学习一些乐理知识,并翻阅一些乐府旧诗和曲子词,温故知新。 虽然内教坊也有康多宝等翻曲人才可以提供帮助,但基本的声韵乐理他也还是需要了解一下,搞起文抄来,也能更有针对性。 做这些的时候,自然要把李守礼带上,要善用这小子的天赋,培养成一个能够随身带着的曲子库。 李潼也发现了真正有天赋的人是怎么精进的,他这二兄真是有歪才,李潼是眼看着他头天还有些笨拙的摆弄琵琶,第二天傍晚离开内教坊之前,居然已经可以磕磕绊绊的勉强弹出一曲完整杂调,到了第三天的时候,笳管居然也已经呜咽成调。 原来你小子才是一个真正的酒色之徒! “我也只是随手一试,没想到这么简单。”李守礼如是说。 有了这些新发现,李潼吃味之余,也有几分欣喜。毕竟正如太平公主所言,他们这样的人,即便有别的才干也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反而会成为招惹祸患的由头。他二兄有这样的天赋,且被挖掘出来,挺好的。 原本挺美好的小日子,结果又发生一桩意外,令得李潼心情瞬间转为阴霾。 这一天上午,兄弟三人再如往常一般来内文学馆,便见又有数人立于门前相迎。 李潼远远看到站在正当中那一抹蛤蟆皮身影,心情顿时振奋起来,脚步都加快几分,那感觉就像是……不好形容。 可是当他来到近前,看清楚对方模样后,一时间却是愣住了,眼前这人虽然也是身穿绿色圆领袍,但体型要更高瘦,胡子要更长一些,年龄更大十几岁,绝不是他心心念想的直案钟绍京。 就算钟绍京三十好几还在发育期,也不可能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大上十几岁啊! 0053 误我少王 眼见三王行进,那一名绿袍官员也连忙趋行上前,叉手恭声道:“卑职凤阁通事舍人王贺旺,奉命新直内文学馆案事,拜见三位大王!” 听到对方介绍,李潼又傻了眼,然后才发现对方虽然也是身穿绿袍,但那绿色要远比钟绍京的七品浅绿深邃得多。 凤阁通事舍人,官从六品上,已经是中书省的中层骨干,品秩要比钟绍京凤阁主书的从七品上高得多。而且由于身在台省要枢,通常而言,这品级还要比寻常再高一等。 中书省号为凤凰池,五品中书舍人称为宰相之副,出入机枢,分押六部,那真是给个刺史都不换! 可是这官大官小,跟李潼又有什么关系?王贺旺?我擦鞋仔钟绍京哪里去了? 心中虽然这么想着,李潼却也不敢傲慢。看他这半年来跟什么人打交道,那些宫官、宦者就不说了,官秩六品的朝臣那真是听说过、没见过,而且还是较之寻常更加清贵的凤阁通事舍人,真的是要庄重相见。 于是他也按捺住心中快要喷涌出来的疑惑,并两位兄长一起与这名官员彼此见礼,一起行入内文学馆直堂,彼此落座后他才终于忍不住发问道:“何以不见钟绍京钟主书?” 王贺旺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显得恭敬又谨慎,再次起身叉手道:“此前阁事繁忙,诸上官俱分身不暇,绝非有意礼慢大王等。钟绍京忝在此任,贪禄虚劳,实在罪恶,已被褫夺官阶,以警后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对方那恭谨小心的态度,已经让李潼颇感诧异,实在是自知之明太深刻,他们兄弟有什么值得对方这样忌惮? 在听到对方的话之后,李潼更觉大脑直接宕机,整个人都呆滞了。钟绍京被褫夺官阶,不干了?那他还怎么招揽?鞋谁擦?内应谁做? 他倒没有第一时间将此牵扯到自己身上而迸发出什么危机感,毕竟他想搞事情的想法一直藏在心底,无非对钟绍京表现得稍微重视了一些。我爱书法行不行?我爱男人行不行?而且只怕就连钟绍京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日后会有怎样际遇。 所以很明显,这个钟绍京被夺职跟自己是没有多大关系的。如果他对谁稍微重视一点,就能让对方被夺职查办,那在武周一朝就好混了,他能让新建的明堂空到养耗子! 因此眼下他真是满腔怒火,蹲在内文学馆,就想歪瓜裂枣搂一竿子,网都张好了,谁他么截了我的胡! 但他还是自信太早了,当他听完王贺旺所讲述缘由,心中已是万马奔腾,看看自己的手,恨不得想剁掉,没事搞啥骚操作! 事情很简单,但却远远超出了李潼的想象。 他与李守礼逃课往内教坊去混日子,最开始也没啥。负责教育他们的那个宫教博士周举,估计也就是赶鸭子上架的情况,看到李潼留下的那首《游仙诗》请假条也没说什么,只是收起来继续自己的教学。 大概在这位博士看来,嗣雍王与永安王不来上课,他反而更轻松。三王中乐安王年纪最长,也最安分,那二王则稍显顽劣,每天在课堂上打闹不已,似乎不太将他这个讲师放在眼中,也让他心里有些发堵,现在这个样子挺好的。 原本若只如此,那也没什么。对博士周举而言,教育一位宗王总比那些宫婢们要更有成就感,而且由于这个缘故,他的俸禄也翻了几倍,乐得就这样把日子混下去。反正内文学馆处在禁中,应该也没什么人关心他的教育成果。 但这一点,博士想错了。的确时局中绝大多数人对嗣雍王一家是持漠不关心态度,但却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殿中监欧阳通。 殿中省事务,主要围绕皇帝李旦进行。可是现在皇帝一直待在禁中、少见外臣,欧阳通这个大管家自然也是少有操劳。人一旦闲下来,思绪就不会那么杂乱,因是对他所倡议三王读书的事情有些念念不忘。 不过三王眼下正于内文学馆接受启蒙,欧阳通也不便频频打探禁私。他性格是有几分倔直,但也不傻,该有的政治觉悟是有的,否则也不会混到三品高位,单靠其亡父欧阳询遗泽明显不行。 因是他按捺了一段时间之后,又趁着某次入登政事堂之际,正逢博士周举在署禀事,便随口问起三王学业如何,什么时候能够出阁受教? 这位博士周举哪想到朝中还有大臣对三王学业如此关心,当时就有些发毛,战战兢兢稍作回禀。欧阳通得知授学仍在《千字文》打转,脸色已经不是很好看。 周举恐被追责,忙不迭呈上永安王所书游仙诗,不是他不尽力,实在是诸王顽劣,自己不求上进,以期稍免斥责。 他这思路是对,但哪想到永安王在这里又埋了一个小扣。他自己五十多岁伏案苦学,勉强明经及第,书道只是寻常,虽然也觉得永安王笔法略新,但也不怎么重视,毕竟永安王少顽姿态他是看在眼中。 可欧阳通又哪里是寻常人,其父欧阳询本就国朝楷书大宗师,欧阳通秉此家学,久浸其中,自有非凡造诣,与其父并称“大小欧阳”。 在周举看来只是寻常的笔痕,落在欧阳通手中后,视线一触顿时便被吸引住。 李潼散学颜体多年,不敢夸入门,但就算仅仅只是得于形似,颜体那丰腴端庄、浑厚宽博的基本特点也被表达出来,与欧体瘦硬挺直大不相同。 欧阳通家学久浸,笔力或是不逮其父,但清劲瘦硬之资犹有过之,此际突然看到大脱前人窠臼的一种新书体就摆在眼前,所受冲击之大可想而知,捧住永安王所书一时间竟然失语凝神。 博士周举眼见欧阳通如此表现,心中已觉要遭,正待再述二王余劣补救,本来端坐席中的欧阳通却陡地挥拳砸在凭几,良目圆睁、戟指周举怒喝道:“奸贼,奸贼!愚不堪用,不识真金,几误我少王!” 博士周举于凤阁只列杂阶,自然没有独立的办公场所,只在众人团聚的大直堂里接受欧阳通垂询。此际听到欧阳通破口大骂,直堂余者俱都纷纷侧目望来,只见欧阳通一脸盛怒,几欲扑向那瑟瑟发抖的博士周举,忙不迭上前拉阻。 欧阳通自有盛怒的理由,他进言三王出阁读书已经是冒了不小的风险,不说宪台格辅元登署责备,近来也多有知事者讥讽他不识时务,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激愤。 今日垂询三王学业,欧阳通也是在给自己一个交代。假使三王真的愚不堪教,他此前进言也算是尽了自己的力,问心无愧,不必再作关注。 永安王笔法形工意缺,在欧阳通这种大书家看来自然不算什么,但是那横竖勾折间所透露出来的新意开创,自有一种推没前人的章法气概,可知永安王确是天分极高。 若能从善以教、悉心引导,待其笔法大成,甚至都能与欧阳通自己作君子之争! 可是这个博士周举,非但不能熟视如此天分,言辞之中反而暗指少王顽劣难教。本身已是失职,竟然还敢诿过污蔑少王,欧阳通如何能不怒! 直堂众人不知原委,上前拉阻,却只让欧阳通更加恼怒,两眼死死盯住那仓皇不已的博士周举,怒喝道:“内文学馆直案者谁?何等昏聩,选用你这庸劣之徒!” “卑、卑职实在……请欧公恕罪、请……直案钟主书,嘱我寻常案授、主书久不入馆视事,卑职浅才、卑职眼昏、实在、实在是……” 博士周举,这会儿也彻底的慌了,乃至于忘记欧阳通并非凤阁上官,于他根本也谈不上恕罪与否。他区区一个宫教博士,九品卑下,怎敢独自承受一位三品重臣的怒火,张口便将主书钟绍京拉下水。 这次他好在没有错,欧阳通即便再怒,也不会按住他一个卑品下吏捶打不休。有了新目标之后,他于堂中跺脚怒喝:“钟绍京何在?” 直堂中又是乱糟糟一团,片刻后才有人上前禀告:“春官内署门额缺提,钟主书前往立笔未归……” 听到这一回答,欧阳通更是气得双肩频颤,乃至于悲愤大生。他冒不小政治风险,为三王争取一个读书立学机会,结果钟绍京这个直接受命者玩忽职守,根本就不在意三王能学与否,倒是热心于给武家子提笔阔书,究竟谁家臣僚! 凤阁机枢所在,甚至宰相政事堂都设此中。此处喧闹很快传达及上,很快另一名紫袍大员被前后拥从匆匆行来,入直堂见欧阳通须发贲张的怒态,脸色变得有些不甚好看,当即便冷哼道:“殿中虽闲,未闻欧监已直凤阁!” 来人乃是凤阁侍郎、宰相张光辅,听到对方这么说,欧阳通更是激怒,但也还未分寸全失,环视周遭后便沉声道:“张相要与老朽于此体格互损?” 此处不过凤阁下直,人多眼杂,张光辅自然不会在这里与欧阳通争论不休,闻言后沉着脸微微侧身,抬手作请行状,自己却先一步踏出了直堂。 0054 锁喉之臣 凤阁独属于张光辅的直厅中,张光辅与欧阳通左右分席、于屏前并坐。在张光辅面前几案上,则摆着永安光李守义手录之诗。 张光辅脸色仍是沉静,心中却是怒极。他已经自欧阳通口中得知事情原委,心中之恼怒,一则在于欧阳通其人胡搅蛮缠,为这样区区一件小事居然就敢大闹凤阁直堂! 凤阁是什么地方?政事堂所在,百署首脑之地,极尽庄重威严之场合!这里每天处理的事务,桩桩种种都能影响整个帝国未来走向。欧阳通好歹三品服紫,居然这样不知轻重,小题大做,扰乱秩序,实在不知所谓! 但除了对欧阳通的恼怒之外,张光辅更气的是那个名为钟绍京的主书,你去惹谁不好,偏偏来惹欧阳通!欧阳通此人,俗情难说,说好听点叫做孤直不阿,不好听那就迂腐近痴。 这样的人,或因品格纯粹而受人高看一眼,但要真有了什么分歧,绝对能把人闹得烦躁不已。他虽然是宰相,但也实在不愿意跟欧阳通打交道。 “此事我还真未有闻,多谢欧监警我。至于署下真有失职,稍后阁中会作公裁。欧公若还有意追看,来日可于政事堂厅前待告。” 虽然欧阳通力陈钟绍京罪状,但张光辅也不听此一面之辞,更没有道理因为一个署外之人闲论便要惩戒自己的部下。 欧阳通也知张光辅并非推诿,毕竟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张光辅正率兵在豫州平叛,归来后事务杂多,未必事事躬亲。 但他自然也不会就被这么简单打发走,同样冷声道:“三王幼孤,人望冷漠,我既知此,便绝不会就此罢休,无非此身勋授敬还朝廷!钟绍京此獠,恃小才而薄德行,荒我少王俊才,罪之大矣!今日失仪,恭待裁议!” 说完后,他便起身拱手告辞。 “老匹夫!” 待到欧阳通离开,张光辅才蓦地一拍几案,并怒声道:“厅下知此事者,速速入前详述!” 厅前自有凤阁诸人,听到宰相怒吼,便有人硬着头皮趋行上前将此事前因后果详细解释一遍。 张光辅在听完之后,总算是有了一些了解,他没想到欧阳通干预此事竟然如此之深,一时间倒是有些迟疑。 故太子家小幽在禁中已有多年,久不为外所知,如今却被太后泄出声迹,可想目的绝不单纯。尽管如此,欧阳通还是捐身其中,力倡三王出阁读书。可想而知,其人临行前所言不是虚言恫吓,此事很难模糊过去。 他正沉吟之际,厅前响起钟绍京略显仓皇急促之声:“张公,卑职……” “不必多言,解下袍带符印,归去待议。” 张光辅抬眼看看满头大汗、一脸急促的钟绍京,抬手一摆随口说道。他不是怕了欧阳通,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因为这样一件事而彼此纠缠不休,打什么口水官司,而且这件事还不乏敏感。 欧阳通这老家伙迂腐近痴,不作避嫌,他则实在没有必要因为区区一个主书而牵连其中。 钟绍京听到这话,顿时傻了眼,沿途他已经听同僚讲述事情经过,此刻更是满心冤屈。 他又不是真的玩忽职守,每天忙于阁事,就算是去春官官署题写门匾,那也是公事的一部分,更没有逢迎春官尚书武承嗣的意思在里面。再说武承嗣那种身份地位,是他区区一个凤阁主书能够攀附得上? 然而张光辅已经做出了决定,更不会听钟绍京的诉苦,摆摆手自有直署的禁卫军士上前将满脸悲伤的钟绍京引走。 “如此大臣,朝野怎能安靖?” 待到众人悉数退出,张光辅才拿起案上纸张,冷笑嘲道。 他本要将这纸丢出,视线落在那笔迹上却顿了一顿,展在面前又仔细看了一遍,大约体会到欧阳通何以如此反应,但最终还是轻叹一声:“空有逸趣,不逢闲时,可惜了。” 嗣雍王等三王,张光辅自不放在心上,如果不是欧阳通于署中吵闹,他根本连过问都不会过问。眼下也只是觉得欧阳通其人迂腐,忙碌于一些全无意义的琐碎小事中。 类似欧阳通此类拎不清的大臣,内外不在少数,比如不久前被他弹劾而远逐于外的狄仁杰。相对于欧阳通只是自己瞎折腾一些无聊事,狄仁杰显然更过分一些。 最近张光辅也知外廷多有人议他恃功而骄,逐走狄仁杰这样一个拜相在即的良臣。这话虽然不假,但也不是全部,真正要逐走狄仁杰的,是禁中的太后。 张光辅归朝上奏狄仁杰之事,只是讲了这样一句话:“十万将士,空劳虚功,将何以慰?” 越王李贞之乱,旋起旋灭,但因此被扰动起来的将士却多达十余万众。这些将士多为南衙府兵,只盼能够平叛分功酬犒,可是豫州战事中路未达,前锋已经扑灭叛贼。 大军轻集,又该如何散去?十数万人愿望落空,粮草虚耗,是他狄仁杰区区两三句话能够应付过去? 这样的人,谄上媚下,沽名钓誉,不在其位,空论其事,也配为相?太后贬逐狄仁杰,不是因他张光辅进谗,而是要给这些南衙兵众们一个交代。 不过话说回来,越王此乱,倒是让他们宰相得有机会梳理南衙兵事,把握到真正定势的契机。退足以自守,进足以议国,这才是宰相该做的事情。 张光辅是从心里看不起狄仁杰这种做派,立身立事,无一能守。即便未来有机会拜相,此风不改,仍只空恃虚誉,不过陛前猪狗,锁喉之臣,若真大事要用,能做的无非浅吠几声而已! 张光辅心声如何,自然只有他自己知道。虽然这件事他已经快速处理,并勒令群下不得擅议,但凤阁乃群众瞩目所在,有关消息也扩散出去。 凡知此事者,对于不声不响的殿中监欧阳通不免刮目相看。要知道,宰相张光辅近来风头正健,就连拜相在即的狄仁杰都被其一言斥出,气焰之高可想而知。 欧阳通老实人发火竟有如此威能,也实在令人心惊。至于欧阳通因何动怒,关注的人反而不多,或者也是有意识的避而不谈。 经此一番波折后,于是摆在李潼面前的便是这样一个结果,原内文学馆凤阁主书钟绍京被夺职,凤阁则选派一个品阶更高的王贺旺前来担任直案,也算是表示出了对入读内文学馆三王的重视。 所以当从王贺旺口中得知钟绍京这一获罪经过之后,李潼心中之郁闷可想而知。他操作骚不骚且不论,可带来的结果却绝对不是他想要的! 你们李唐大臣路子都是这么野的吗?我穿越者不要面子?竟然驾驭不住你们! “大王笔劲少勇,推旧创新,殊为难得。欧公父子书家,慧眼能识金珠,朝野此道咸推宗主。大王宗姿初具,得此推赏,可谓佳谈。卑职虽然书道草草,拙笔难追,但也一定竭力扶引,助成大王!” 看着堂上三王,通事舍人王贺旺尤其关注永安王神情,须知欧阳通之所以向凤阁发难,理由便是珍惜永安王所展现出来的书才。 有了钟绍京这个倒霉蛋前车之鉴,他又哪里敢怠慢,眼下都还未知三王脾性,但好话说在前面总是没错的。 李潼听到这话后,更觉哭笑不得。他显摆他的颜体笔法,那是希望能勾动钟绍京正眼看看他,却没想到竟然钓出了欧阳通这样一条大鱼,且还一尾巴将原本的目标钟绍京甩出老远。 早前虽知武后一朝人事纷繁,但此前由于生活轨迹与接触层面太单调,李潼感受其实并不深刻。没想到自己这刚刚与外廷有所接触,小翅膀一扇,直接就废了钟绍京这个宫变内应悍将,真是刺激有加! 眼下的钟绍京被夺职逐外,李潼要作拉拢的念头自然也只能无疾而终。而且经此挫折后,他也不能确定钟绍京日后还会否能有原本的机缘。 对此,李潼也只能感慨一声:小钟实在对不起,我是真不知道我方居然还藏着紫装大佬这种战略武器,误伤了你。现在咱们真可谓同是天下沦落人,以后但凡我稍微有点能量,一定把你塞回来继续做宫监。 然后又想到欧阳通这个问题,李潼更觉得头疼不已。 此前上官婉儿来通知他们兄弟三人往内文学馆读书,也只道是外廷学士建言。毕竟上官婉儿口风要缜密得多,不像韦团儿那什么话都敢往外捅。 李潼虽然也有几分好奇建言者谁,但也没有认真打听,毕竟他距离外廷还很遥远,想打听也未必就能打听得到。 如果单纯从眼下的利弊来看,虽然丢了一个钟绍京,但却探出了一个对他家仍然心存善意的欧阳通,七品换三品怎么来说都是赚。毕竟,钟绍京就算捞在手里,真要派上用场那还得等个十几年。 可问题是,小孩子才作选择题,我本来可以全都要! 更严重的问题是,李潼是很有自知之明,眼下他这一艘小破船,明显是载不动紫装大佬,怕是要舟覆人亡啊! 0055 一人而敌一族 不谈历史知识的了解,单纯从书法爱好,李潼对欧阳通也不陌生,对他爹欧阳询那就更熟悉。 如果早知道他们三子能够入内文学馆读书,背后是有着欧阳通这个大手子在推动,李潼多多少少是要感到一些荣幸。 当然现在更加荣幸,附庸风雅者难免有酸气,他作为一个书法爱好者,小得皮毛的颜体居然能够得到欧阳通的正视,心里那真是美滋滋。可除此之外,更多的还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眼下这形势,可不是什么书法交流会,那是明枪暗箭、防不胜防的权斗现场。一个操作不慎,那是要丢掉小命的! 欧阳通肯为他们兄弟仗义发声,李潼也是由衷感激。由此也可见,他们李家养士几十年,还是能得士心的,并不是满朝白眼狼。 毕竟欧阳通名门之后,高居三品,你哪怕站在皇帝李旦身边,都有可能是存几分政治投机的心思,但在明知此事敏感的情况下,还要为他们一家发声,那真的可称一声无私! 他们三王,也的确不能给予欧阳通任何形式的回报。亡父李贤那是背负逆名而死,就算未来朝野变天,大权重归李氏,还有两个叔叔瞪眼瞅着,他们几个没爹的娃照样可怜巴巴。 就像中宗李显再次履极,指派贺兰敏之的儿子贺兰琬前往巴州迎回李贤棺柩。贺兰琬是韩国夫人武顺的孙子,而宫中旧有流言李贤非武后所生,是武后之姊韩国夫人与李治私通所生。 这得心思多脏,才能做出如此安排?唯恐时人忘记旧日流言,死人都不放过,打心底里不愿跟李贤做亲兄弟。吐蕃要和亲?自己女儿舍不得、要留着作死,李贤家出人! 但也实在李家大宝贝李守礼争气,一口气生了六十多个,李贤后嗣人丁兴旺,倒是李显彻底的绝了后。以一人而敌一族,可谓壮哉! 欧阳通此番做法,真是前后里外不讨好,除了孤直尚义之外,也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对李潼而言,欧阳通这一份仗义执言的善意也只能心领。没办法,池子太浅,实在养不了大鱼。 而且,他奶奶对他的容忍尺度,李潼眼下也还没有丈量清楚。一个可怜无害的小孙子没什么,但如果这孙子后边站着一个三品紫袍的立朝大臣,又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不能确定这一点之前,李潼也实在不敢跟外廷大臣有什么眉来眼去的互动。既然钟绍京已经被误伤逐走,他再留在内文学馆已经彻底没了意义,对于欧阳通,眼下也只能抱歉辜负。 “眼下还是内教坊事情更重要一些,搞好祖孙关系,未来或许还能反过来拉欧阳通这老先生一把。” 王贺旺自然不知永安王心中思计,这会儿还在热情的向三王介绍凤阁选派增直宫教的几名博士。此前的博士周举已经与钟绍京一并逐走,除他之外,凤阁又选派三人负责三王教育,或博学或文丽。 对于这一转变,李光顺倒是非常高兴。他也并非单纯好学,只是回去背诵《春秋》,见娘娘颇露欣慰之色,自己心里也就变得高兴起来,希望自己能够学识精益,让嫡母更加宽慰。 但李守礼则有一些忐忑,拉着李潼袍角低问道:“今日内教坊,那就不去了?” 李潼摆摆手,起身与诸博士见礼,然后说道:“欧公雅赏,凤阁相公提携,守义铭感肺腑。但是此心懒散,好逐野逸情趣,实在难制庄重之学,辜负错爱,实在失礼。请舍人执此劣声回陈,诸公若有见责,守义自领,无累馆士诸贤。” 听到永安王这么说,王贺旺有些傻眼,心中更觉为难。他这个差事也是被强派上头,其实一开始继任人选也不是他。 宰相张光辅在处理完钟绍京后,为免欧阳通继续纠缠,也曾派人询问可有人选举荐。 欧阳通也有属意继任人选,那就是麟台正字陈子昂。 但陈子昂却没有被欧阳通老实人发火给震慑住,回答很干脆,不去! 开玩笑呢么这不是,他新任麟台正字,几番上书论政,深得太后欣赏,正攒着一股劲要在这岗位上发光发热呢,哪有闲心跑去内文学馆这宫禁场所陪几个闲散宗王读书游戏! 欧阳通对此倒也没有什么过激反应,他动怒并不意味着蛮横不讲道理,自己也清楚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他自己首倡三王出阁读书,已经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也不愿抽身而退,但却没有理由要求别人将前程安危也抛在其中,因此只能由得凤阁自选继任者。 对于这一插曲,王贺旺也没向三王提及。 也幸亏他没说,否则李潼自己都不确定他会生出怎样的瞎琢磨。 现在永安王摆明了是厌学好戏,王贺旺总不能挥起小教鞭抽打逼学,但见永安王与嗣雍王勾肩而去,看看还剩下那个满眼求知欲的乐安王,总算是聊有欣慰,待知乐安王正自读《春秋》,一时间倒觉得博士周举受惩也真是罪有应得,并亲自持卷为乐安王讲释起来。 永安王好乐而不受教,很快便也被凤阁中人有意透露给了欧阳通。 欧阳通得知此事后,心情也是复杂。他此前一时激愤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事后想来也是暗有悔意,倒不是心忧自己之后如何,只觉得这样对三王未必是好。 现在得知永安王颇有纨绔性,欧阳通也只是苦笑自嘲。他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余者不必考虑太多。再说永安王这样的性子未必就是坏事,只是一想到那新意盎然的笔法,难免扼腕叹息。 之后宪台纠政,有侍御史提议弹劾欧阳通恃威凶横,窥度禁私,但执宪格辅元却论是内文学馆例属凤阁所制,不可言称禁私,只肯奏欧阳通疏狂失礼之罪,惩以削俸、获准。 这件事仍有余韵,台省内私下流传,宰相张光辅与人论及欧阳通其人咆哮凤阁,实在有损大臣体格,不是能执殿中事务的良选,所以很大几率是要对欧阳通动刀子了,只待风头稍缓。 毕竟凤阁怠慢宗王,也不是全无错处。而且诸王谋逆又牵出一条大鱼,大臣骞味道转任内史、左肃政大夫,历凤阁、宪台官长,眼下也被牵连入狱,二署还不知要被扯出多少同案者,甚至有传言左肃政台执宪格辅元都要被动一动,人人自警,暂时也没有太大精力兼顾其他。 外廷风潮,一浪高过一浪,但在大内中还基本保持着风平浪静的气氛。 没有了钟绍京这个牵挂,李潼算是完全放弃了内文学馆那里,所有精力都集中在了内教坊。 当然,他也被这一次的意外搞得有些犯怵。女主当国,内外绷紧一根心弦,他在大内中人事牵扯不多,搞搞小动作倒是没什么。可是外廷人事纠纷之复杂,还远不是现在的他能够轻涉的。 看人挑担不肩疼,武则天所以能够女主当国,从容有度,那也是宫斗中脱颖而出、二圣称尊、多年的磨练才养成如今的权谋水平。 跟这种大手子相比,他实在稚嫩得很,他这里伸伸腿脚就能连累到诸多人,真要心思光明伟岸一点,只怕是觉得自己活着都是一种罪过。 眼下还可作侥幸之想,那就是欧阳通这样的脾气大概也没有多少好朋友,李潼自己又是一个全无威胁的小孙子,这种独行侠与猪队友的搭配,即便是真有什么串结,还不值得他奶奶放在心上。 但凡事又可两面看,欧阳通其人虽有名望,但却不党不阿,正适合用来立威而又不必担心太多牵扯。武则天别处受了掣肘闷气,反过来杀鸡给猴看而搞掉欧阳通,顺便牵连到李潼,这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 但眼下既然已经这样了,多想无益,倒是让李潼意识到选择内教坊乃至于未来图谋太乐令,将自己定位为时局中的边缘人,这种思路还是不错的。 善泳者尚且死于溺,他这种新手也实在不好直接冲进险恶河海中去扑腾,还是老老实实蹲在一边,看着别人怎么显达、怎么遭殃,积累一些经验。 不过,魔盒打开后,也未必就会如他所愿再闭合上。 这一天,李潼还在内教坊旁观伶人排演百戏,仁智院郑金却匆匆访来,倒不是要代表房氏问责他们兄弟逃学的事情,只是神情凝重道:“薛师来访,目下正在院中,太妃让郎君等速速归院接待!” 李潼听到这话,心情不免略有忐忑,他是深知薛怀义在这一时期所享有的圣眷深厚与超然地位,甚至就连太平公主这个亲闺女都是远远不及的。其人来访,未知善恶,还是要赶紧返回一探究竟。 0056 金吾卫大将军 郑金是先到的内文学馆,见到了李光顺,然后才又匆匆转赴内教坊。 所以李光顺也跟着一起过来,并带上了逃课二人的小书包,倒不必再折返内文学馆一趟,由内教坊直往仁智院返回。 “阿姨归院,可不要告诉娘娘何处访得我与三郎,只说安心在内文学馆受学就好!” 途中,李守礼忧心忡忡,不断叮嘱郑金,只怕逃课的劣迹被娘娘房氏知晓。 郑金闻言后只是冷哼,只觉得嗣雍王实在太顽劣,自己顽皮爱闹不只,居然还勾引她家小郎君也厌学逐欢,实在是没有一个作为兄长、家主该有的样子。 当然郑金是不知道,她家小郎君远不像她所以为的那样乖巧顺从,睁开眼后便没有一句实话,甚至于李守礼都是在他鼓动之下才胆气日壮。 李潼自然不会、也没心情化解郑金这点偏见误解,只是在途行中皱眉道:“薛师怎么突然来访?” “言为督造慈乌台事,但舍内并无长丁,太妃等也只是隔屏相待,不好追问太细。” 听到郑金的回答,李潼心情稍微平缓一些。他是被此前钟绍京的意外搞得有些疑神疑鬼,其实想想他家跟薛怀义真的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全无利害的牵扯,其人登门来访为慈乌台事是正常,自然也是利大于弊。 这段时间,李潼也一直在考虑怎么跟薛怀义有所往来,后事如何且不论,起码当下若能拉上关系,的确是能借力良多。 至于这关系怎么攀扯上,他眼下还是没有什么思路,毕竟彼此全无了解,他目下能恃诗文才华,大概也难撩拨到对方。 仁智院众人虽然未被明令禁止外出,但在三王入内文学馆读书前,并无出入的符令。眼下三兄弟倒是各佩金鱼符,但院中其他人却都没有。郑金这次外出寻找三王,还是借了薛怀义的符令才能畅行无阻。 薛怀义的佩符不同于李潼三人,乃是金质嵌紫的龟符。李潼自郑金手中接来把玩片刻,相关的了解自然浮上心头。 唐初内外官五品以上,皆佩鱼符、鱼袋,以明贵贱、应召命。高宗上元年间,这一规模扩大到九品以上,刀砺袋作鱼形状而垂挂蹀躞。武后天授年间感应符命,以玄武故而将鱼符改为龟符,后世所谓金龟婿由此而始。 眼下还只是垂拱四年,但薛怀义已经先行佩上了金龟符,可见上边有人、直通御榻的好处。龟符腹部则刻写着薛怀义的官爵:左威卫大将军、梁国公。 看到这一幕,李潼只是腹诽,本来就是肮脏关系,还要秀恩爱,早晚不得好死! 薛怀义的符令等级,又不是李潼等三人能比,可谓是畅行禁中而无所顾忌,这就免了折途绕行的麻烦,使得一行人返回路程大大缩减。 如果不是要赶着返回仁智院,李潼倒是想借着这一次机会在大内仔细转上一转,倒也没有什么阴险心迹,只是单纯的好奇,想看看他此前不能踏入的区域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模样。 他也问郑金薛怀义何以如此心大,居然将符令外借都不派人跟随?郑金只回答薛怀义是孤身入院,前后并无拥从,只是在到来不久,便有其他宫官访至,却被薛怀义让仁智院宫人将之屏退。 听到这回答,李潼便有些好奇起来。看这模样,薛怀义似乎是临时起意来仁智院,目的似乎是要躲避什么人,莫非太平公主? 他也没有继续深想,无论什么原因,返回仁智院自然明了。 一行人一路趋行,加上路程大大缩短,居然用了半个多时辰便绕过九洲池,用时较之往常缩短三分之二。当然这也是因为沿途有宫人、禁卫的导引,否则就算有龟符在手,也根本不知捷径如何行走。 仁智院已经在望,突然一侧偏僻宫墙折角响起呼唤声,李潼转头一看,却发现竟是原仁智院掌直徐氏,示意郑金等人在此小候片刻,他则转步行过去,李守礼也一脸好奇的跟上来。 “妾拜见大王。” 徐氏敛裙为礼,看了一眼站在永安王身侧的嗣雍王,又不确定的望向永安王。 李潼微微颔首,示意徐氏有话直接道来。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从几日前便萦绕心头,此时看到徐氏神情凝重的模样,这感觉不免更加强烈起来。 “禁中有人私访大王家事,甚至妾都被人私下访问。妾职事在身,不能久离,也不敢入院,几次在外私候,今天总算见到大王!” 徐氏一脸忧心忡忡状,说出来的话更让李潼倍感心惊肉跳。 “可知是什么人访问?” 李潼话音都隐隐发颤,倒不是他胆小,而是对凶险的认识太深刻。 此前他还满心笃定的分析外界酷吏即便有心构陷他家,也根本掌握不到他家的具体状况,转头便被徐氏告知有人于禁中私访他家事迹,打脸之余,更让李潼有种风雨欲来的危机感。 徐氏深吸一口气,脂粉厚涂的脸上虽然看不出脸色变化,但眉眼间也是充满了凝重:“是、是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使派……” 果然,果然! 李潼心绪陡地下沉,就连身躯都不易察觉的晃了一晃。 “丘神勣?这狗贼打探我家……” 李守礼听到这话,脸色也是陡然一变,素来懒散的眼神也顿时迸发出一股慑人的恨意。 “不要慌,不要喊!” 李潼抬手止住李守礼,口中安慰也是对自己说。 他的判断大体是没错的,一家人常年被囚在深宫中,即便是最近有了什么存在感,外界酷吏也少有敢于窥望禁私而攀咬他们一家。 但这逻辑只适用于一般情况,而丘神勣明显并不适用此类,彼此之间可是有过命的交情,是那种不弄死你我就跟你姓的关系! 弘道元年,高宗宾天,到了第二年的光宅元年,丘神勣便奉命前往巴州,逼杀故太子李贤。这自然只能是武则天的指使,丘神勣哪怕再怎么利欲熏心,也不敢出于窥度邀宠,便自作主张干掉一个曾经的储君。 这逻辑也很简单,短短两个月内,大唐接连换了三个皇帝,动荡之猛烈、国朝所未有。故太子李贤虽负逆名,但也久在储位而多得令誉,论及誉望只怕还要高于刚刚被废的李显,更不是骤登大位的李旦能比的。 武则天虽然操弄公器,但也满心危机,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任何一点风险都要杜绝,除掉李贤这一人望之选是当务之急。二月初六废李显,初七立李旦,初八废留守长安的皇太孙李重照,初九遣丘神勣杀废太子李贤。 来到这个世界后,李潼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萦绕在他们一家人头顶上的危机来自何处?武则天弄权窃国,身为李家人就是原罪,这一道理不假。 但如果说真的是武则天蓄意加害而长久折磨,这其实有点太看得起他们一家。 随着亡父李贤被逼杀,他们三个失怙的可怜孩子还真不值得武则天正眼去望,除非武则天其余儿孙尽数死绝,他们才能在政治上对他奶奶构成威胁。 李潼想要活下去,也逐渐认清一个事实,他奶奶武则天是守关大佬,途中的精英怪同样能要他小命。眼下的他将武则天当为假想敌,只能是与空气作斗争。 倒不是说隔辈亲,武则天笃定不会弄死他们几个小孙子,而是彼此位置相差悬殊,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对手。 眼下的武则天,言则权焰滔天,实际上对手不要太多,特别朝中的宰相们,眼下还没有被完全打断脊梁,这才是真正能够要她命的威胁。比如在越王作乱中领兵外出的宰相岑长倩、张光辅等等,特别是张光辅这个人,明年就会被宰掉。 这一时期的宰相,对武则天还是有一定制约作用的,如李昭德面忤廷争,扑杀妖人。天授年间,围绕嗣位争夺,宰相一连死了十几个,这才有了之后狄仁杰之类,我对你称国老,你对我笑呵呵的一团和气,杀破胆了,只能曲线救国。 了解这些,才能明白李潼何以对丘神勣闻名色变。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对李贤后人念念不忘,务必要置他们一家于死地,首推丘神勣这个逼杀李贤的实际操作者。 此前百骑军士郭达暗通仁智院,李潼就已经怀疑过是否丘神勣指使,但是由于之后没有波澜余韵,他也渐渐忽略此事。 此刻经由徐氏提醒,他才终于醒悟到自己此前的不安,是潜意识里从钟绍京意外中的张光辅而又联想到了同样定乱归来的丘神勣。 “其、其实今夏,大王等入系内审,便有人暗示我留难太妃等……妾虽凶顽,但也不敢斗胆陷害纯良,只是、只……” 徐氏这会儿也是一脸忐忑的讲起旧事,偷眼见永安王对她并无责难之色,这才又叹息道:“今次访问我者,还是旧人,也是从她口中我才得知,欲陷大王一家者乃是丘神勣……”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又是倒抽一口凉气,狗贼亡我之心不死!原来小动作在此前便有端倪,内外隔绝,总是不好操作,加上之后不久丘神勣又前往博州平叛,这才暂时中止了对他家的陷害。 如今挟功归来,气焰更高,又见雍王一家处境状似有了转机,担心宫中内应迟疑,这才暴露出身份,想要继续弄杀他们一家! 0057 命途何艰难 想通了这当中的逻辑,李潼心情变得更加沉重。幸亏他此前把持住徐氏,后续又大度包容,彼此联系更加紧密,这才有了徐氏此刻通风报信的一幕。 否则,他只怕是要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黄泉之下做个糊涂鬼! “徐典今次传此义信,守义铭刻心扉,来年脱厄之后,若无厚报,天理不容!” 李潼正色对徐氏叉手礼道,眼下他也实在没有别的方式去表达,只能下礼于人,以表感激。 徐氏敛裙侧退,脸色不乏尴尬道:“妾、妾怎敢……若非大王雅量包涵,妾不知性命安否,只盼大王释我旧劣……唯今所计,还是应该怎样应对凶徒,不知大王可有良策?” 说着,她又满脸期待的望向永安王。 徐氏的心思,不可谓单纯。如今的她,与永安王一家性命一绳所系,根本就没有跳反的余地。丘神勣权焰虽高,但也只在外廷,永安王对她的把持仍然存在。即便是听命于丘神勣,所得无非利货之报,小命没了那可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石窟佛陀保佑不了她。 而且对于永安王凌厉手段,徐氏也是记忆深刻,不乏信心。嗣雍王一家处境转好,三王入学读书,追思故太子的慈乌台也兴筑在即,只要应付过丘神勣此次难关,否极泰来大有可望。 看着徐氏不乏期待的眼神,李潼面色逐渐淡定,但心情却更沉重几分。这一次的难关,只怕是不好过。 丘神勣身为左金吾卫大将军,乃是真正统兵大将,怎同于徐氏这种禁中女官? 外廷人事,纷繁复杂,通过钟绍京一事,李潼已有深刻体会,刚生出几分知难而退的逼数,不想转头便要面对丘神勣这一生死大威胁。 虽然眼下他们一家处境略有改善,似乎在他奶奶眼中有了一些作用,但这一点小用处不过聊胜于无,跟眼下的丘神勣,决不可相提并论。 唐初宰相素来有出将入相的传统,越王李贞父子此番作乱,还不同于边患,所动员的兵力直接就是内陆诸州,要知道豫州可就在洛阳的隔壁。 水过地皮湿,宰相领兵平叛,谁知他们与南衙将士有没有达成什么默契?眼下的武则天,看似大杀四方,其实处境也已经是相当危险。 丘神勣此人虽然出身李唐开国功勋门第,但这老小子却不学好,单单奉命前往巴州逼杀李贤,便可视作是武则天的铁瓷拥趸。眼下而言,更是武则天用以控制南衙兵众、制衡宰相们的重要棋子。 一方面是性命之重,一方面是聊胜于无,彼此不能并存,该怎么选择,还用教? 面对这样一个可怕对手,李潼之所以还没有完全绝望,就在于他是知道丘神勣眼下虽然权重一时,但终究不能获得武则天完全的信任。 武则天对权力是有狂热的控制欲,丘神勣权柄越重,其实也就越危险,事实上也的确就在天授元年改革不久,丘神勣便被武则天拿下! 可问题是,眼下武则天是还需要丘神勣与宰相们互相制约。但若因为李潼一家的存在,而让丘神勣生出一种忐忑自疑,这也是武则天所不愿意看到的,牺牲一两个可有可无的孙子,来确保丘神勣眼下的可控,这是非常值得的。 如果这一逻辑成立,李潼便能理解原本历史上他们一家的遭遇:天授年间,李光顺被刑卒鞭笞至死,李守礼虽然也是饱受折磨,但因其嗣子的缘故,还是被武则天保了下来,为李贤留一脉香火。也正在这时候,除掉丘神勣的契机到来,手起刀落。 关乎自身小命,李潼不敢一厢情愿的为他那奶奶开脱,但的确也是觉得天授年间这一场风波,应该不是武则天要铲除他们一家,否则没理由孙子都干掉了,儿媳妇却活了下来。 须知李旦的妻子甚至死无葬身之地,以至于他们父子执权后,访尸不得,只能招魂以葬。血缘已经不能阻止武则天痛下杀手,更不要说非血缘。 房太妃与张良媛能熬过武周一朝,乃至于活到开元时期,应该还是在于武则天对他们一家的漠不关心,而他们一家也的确不具备威胁武氏权柄的资格与能量。 层次不一样,心态不一样。凡事务求斩草除根,那武周一朝还有什么李武之争?被武则天折腾得家破人亡的,可不只有李家,武承嗣他们前些年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现在丘神勣对他们一家恶意满满,摆明态度要置他们于死地,对李潼来说那真的是到了斗命长的关键时刻,只看谁先熬不住。 看到徐氏满是期待的眼神,李潼一时间也有些为难,他不是没有办法迎战丘神勣,而且还不止一种。但这些思路也都是将自身也置于死地,与敌偕亡的惨烈。就算是搞倒了丘神勣,他也绝对没有好下场! “这件事,我记住了。丘贼啖血而肥,弄奸邀宠,如今更恃功而骄,阴窥禁私,死期必不久远,公道须臾可望!” 虽然心里仍是满满的危机感,但李潼还是放缓了语调以从容姿态对徐氏说道:“眼下薛师正在院中访问,我还要急归接待,一时也难仔细交代。徐典也不必以此为大患,归后安守直案,不给贼子张牙余地!” “薛师?是、是怀义法师?他、他到仁智院……是了,太后怀念先王,薛师此来,必是情挚相催!恭喜大王、唉,妾、妾真是……请大王恕我失言!” 徐氏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原本脸上的阴霾顿时也一扫而空,以至于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禁宫内外,谁又不知薛怀义与神皇陛下亲密关系?如今既然亲自登访仁智院,那自然只能是奉了神皇的旨意! 看到徐氏惊喜失态的表现,李潼一时间也是心情复杂。武周一朝多妖孽,无论他内心里对薛怀义是怎样看法,但其人此际登门,的确是给他与身边的人都不少慰藉。 眼下的他,处境还是多被动,即便是知道了丘神勣对他一家满怀恶意,但在对方真正动手前,其实是没有多少主动应变的方式。所以暂时也只能稍借薛怀义的名头,起码安抚住徐氏,保证自己一方不会后院起火。 “大王请速归、速归,不好怠慢了薛师,勿劳久候!” 虽然没从永安王口中听到什么具体计划,但徐氏这会儿情绪已经完全不同,上前抬手虚送并又微笑道:“妾虽妇流,但也不乏感恩尚义之念。也请大王放心,在我这里不会有任何杂言泄出!丘贼虽然猖獗,但是也难张目禁中,他阴结宫人,同样也是大罪一桩,妾自小心打听,留备以助大王痛惩奸贼!” “还是以谨慎自保为主,贼子授首之日,是我家重酬群义之时!” 李潼还想要多作几句叮嘱,但想到徐氏在禁中也是谋生十数年久,既然心中有了警觉,也无须自己更作吩咐。 于是他便又对徐氏点点头,而后便招呼沉默不语的李守礼往郑金等人等候处行去。 “巽、三郎,我会认真学乐,以待御前邀宠!” 行出几步后,李守礼突然开口说道,神色也是少见的庄重认真。 李潼闻言后,侧首看他一眼,然后便点点头,重重的拍了拍这个平日素不着调的兄长肩膀。 他心中常自嘲猪队友,对于大小事务全帮不上忙且还要防备捣乱的二兄李守礼其实不乏怨念。这小子没心没肺,似乎没有什么危机感的概念,此刻能够说出这样的话,还是让他大感欣慰。 李守礼其人,除了是李贤唯一活下来的儿子、且在唐宗室中以子嗣众多而著称之外,其实没有什么存在感,即便是有,也多作为宗室顽徒而被记载。 有妈生、没爹教,顽劣不堪那是肯定的,李潼来到这个世界便屡见嫡母房氏被这个顽劣嗣子气得肚子疼。但若说李守礼真有多么坏,那也不尽然。 新唐书讲李守礼才干猥琐卑下,甚至还比不上李旦的几个儿子。但其实先天政变、玄宗上台之后,他的兄弟们基本也是被圈禁起来当猪养,除了吃喝玩乐所表现出的想象力之外,又有屁的才干展示? 天家本无情,无论是在武周一朝还是玄宗一朝,李守礼所活不过一个无害、无能而已,真要有什么才干,那也早随其父而去。但笔锋一转,又讲李守礼没有家教,男女六十余,男无中才,女多负贞。 讲这些,李潼就觉得有些为黑而黑了。子女六十余,一个好东西没有,这是过日子还是搞社团?别的不说,起码被你们这些亲戚一脚蹬去吐蕃和亲的金城公主,能不能口下留情一点? 李显家教好?亲闺女毒死老爹。李旦家教好?李隆基扒灰天下皆知。 特别李隆基扒灰并葬送大唐盛世,他的子孙们也实在脸上无光,既然洗不掉,不如一起脏,你比我们脏!后世欧阳修等修史,一想到能黑武则天,简直高潮了,对于李守礼这种边缘人物自然不放在心上,旧料拿来就用。 以往李潼乐得看个热闹,可是现在他却来到这个世界,屎盆子扣下来也会溅到他。 李潼此刻心中不乏戾气,他本想与世道为善,但恶意无处不在,若能渡过今次丘神勣难关,未来还是不可咸鱼度日。该争的,不该争的,都要争一争! 来年若能逆流而上,不把李隆基这小子粪坑倒栽柳,你老哥跟你姓!你还别喊冤,回头问你儿孙去! “好好学,用心做,脱厄之后,我让四叔庭下诸子给你擦鞋!” 李潼开口鼓励了一下难得端正姿态的李守礼。 好在李守礼没有问出一句咱们居然还有叔叔,但也皱眉不解道:“这与圣人一家又有什么关系?” 0058 薛师怀义 有没有什么关系,李潼现在不好说。 李唐一朝,人伦方面本就一言难尽,亲谊寡淡是基本,再加上又出了武则天这样一个恶妇,那真是锦上添花,变本加厉。 现在李潼倒了八辈子霉成了这一家人的成员,其实也没有立场去取笑他的亲戚们。因为就在得知丘神勣的恶意威胁后,他脑海中涌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卖亲戚。 假使真被丘神勣罗织入狱而作逼陷,李潼是打算玩的大一点:你老小子要害我,无非污蔑我谋反。不必用刑,我承认,而且我还主动交代我的同党,当今圣人几授私诏,要我趁出入禁中之际,召集忠义,勤王定乱,诛杀奸后! 不独如此,皇帝还蓄养宫役伶人,随时伺机扑杀其母!他只要一息尚存,就一定会干掉他妈妈,这都是他亲口跟我说的,每年拜年的时候都要说一遍。 这想法不新鲜,越王李贞他们就是这么干的。李潼要这么做,不是为了自救,而是作死,不独作死自己,还要作死丘神勣,作死武则天,作死李唐国祚! 武则天不是挺嚣张吗,李贞这些外人污蔑,你还能克制,可是现在你就猜,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李潼心知自家只是边缘人,丘神勣要斩草除根,他奶奶对他们漠不关心,李唐大臣们不会多管闲事。那么好,我就拉着皇帝李旦一起死,埋葬掉你们这些李唐大臣们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余地:高宗一脉完蛋了,都得死! 玩就是,谁怕谁,老子早死早超生,说不定赶上下一场穿越成高宗李治,直接弄死你们这群自以为是的大手子! 反正丘神勣只是南衙大将军,就算将他们一家陷害入狱,也未必有坐堂在审的资格。大凡酷吏唯恐案件闹不大,有什么大局观那才真是见了鬼,搞掉几个闲散宗王不叫本领,一步到位干掉皇帝李旦那才真是嗨上天。 酷吏来俊臣,最后疯狂到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不独诬告皇嗣李旦与庐陵王李显谋反,甚至就连武氏诸王、太平公主、张易之等武则天所亲昵之人都成为他的目标。 李潼抛出这样一个重磅炸弹,绝对不是丘神勣能捂住的,引火烧身只在旦夕之内。 当然,武则天或许还能与大臣们达成沟通妥协,确保李旦不受牵连,但是作死未遂的李潼,捅了马蜂窝的丘神勣,是一定活不了! 李旦不能死,这是武则天所面对的一个根本矛盾。她一生虽然凶残弄权,但其权柄始终没有脱离丈夫和儿子而单独存在。 天授年后围绕武周皇嗣的争夺,与其说武则天是在犹豫选李还是选武,不如说她是为了自己能够获得更加独立的权威而努力。 一如男人最开始只是贪恋女神的身子,身子到手后又忍不住要求身心如一。可惜最终她还是失败了,世人敬她畏她,不是因为她是大周皇帝,只因为她是李唐悍妻! 这些狂想,也说明李潼实在不敢作什么乐观之想,无非确定真正死到临头时,他还有能力疯狂一把,不会死的悄无声息。 抛开这些遐思,两人加快脚步,汇合李光顺与郑金等人后,再匆匆往仁智院行去。李光顺与郑金虽也好奇徐氏为何出现在此,但见李潼、甚至李守礼都神情凝重,也都识趣不言。 仁智院外,早有宫人站立于此翘首等待。掌直徐氏离任后,尚宫局又派来另一名女官,是一个五十多岁、须发已经灰白的老妇人。毕竟这个年代,真像武则天那样六十多岁仍然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的女人实在不多。 新任掌直姓苏,颇有几分老眼昏花状,一直等到三王入前才辨认清楚,忙不迭迎上前来并说道:“薛师等候多时,公主殿下屡屡遣使来请……太妃叮嘱,大王等归来后直往中堂……” 她这里还在絮叨着,李潼三人早已经跨步进入庭中。只是听到那苏掌直所言,李潼心中便是一动,似乎自己此前所料不差,薛怀义入此应是为了躲避太平公主的邀请。 这么说,他那个姑姑应该已经知道了夫家遭祸,至于为何要求见薛怀义,那也很好理解。薛怀义不独是她的干爸爸,还是驸马薛绍的干叔叔,有这双重关系,目下太平公主又在禁中,自然要第一时间请薛怀义帮忙。 薛怀义为了躲避太平公主的纠缠,才肯过来仁智院,应该不是为了慈乌台事专程到来。 不过来都来了,总得留下一点东西。李潼都不是怀着要去讨好对方的态度,而是高义施舍,你们这对野鸳鸯最好别让我被逼到绝处,否则绝对让你们鸡毛鸭血! 永昌元年,即就是明年的689年,突厥犯边,武则天以薛怀义为新平道行军大总管,将兵二十万以讨突厥。薛怀义大军一待离开洛阳,武则天便在内除宰相张光辅,大军抵达前线之后,即杀边将黑齿常之。 换言之,这内外一相一将,对于这一阶段的武则天而言,是不稳定因素,必须除之。大概类似于徐敬业作乱时期,宰相裴炎与大将程务挺。 李潼眼下是没有心情愧叹旁人生死祸福,但他有信心,如果在薛怀义发兵之前,他被丘神勣构陷入狱的话,豁出命去作死,让武则天发不动这个兵,让这内外两根刺戳在心头留下去,算我为大唐社稷尽的最后一份力。 罔顾自己一家生死,这对野鸳鸯还想玩出什么骚操作,门儿都没有! 收拾心情,踏入中堂,抬眼望去,所见便是一个僧衣紫艳、脑门儿锃亮,唇红齿白、箕坐在席,俊俏之余颇有几分油滑姿态的壮年和尚。 李光顺上前一步,将两个弟弟都掩于身后,弯腰叉手恭声道:“小王光顺并二弟,见过薛师。兄弟走读在外,庭下并无长丁,未知尊驾来访,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李潼见这一幕,心中又是一叹。人越卑微可怜,便越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看得无比重要,他这个长兄李光顺平素不声不响,但凡有兄弟并礼下于人之际,俱都身当在前,不愿兄弟遭辱过甚。 这一点用心,在别人看来自是微弱可笑,但却是他身为兄长,能够给予兄弟们不多的关爱。 三王行入,薛怀义并没有起身,只是盘起了摊开的两腿,稍微调整坐姿,身体前倾、以肘支几,垂眼打量三人,视线略有几分肆无忌惮,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王等不必多礼,我此来也没提前告知,不求人阶下长待。” 说话间,他又视线在三人身上游移片刻,目露疑惑:“永安王……” “守义在此。” 李潼上前一步叉手道,视线也是有些不安分的打量着薛怀义。说实话,对于这个名气极大的初代目,李潼也是心存好奇,闲来偶尔想象一下,但基本都是负面的印象。 但不得不说,首次见面,薛怀义给他的印象虽谈不上好,但也没有多坏。无礼那是肯定的,但也并不至于就是浑身的嚣张躁动、让人敬而远之的中二气息。大概得志弥久,已经过了最初那股嚣张外露的劲儿。 须知这家伙早在垂拱初年,还下令仆从当街捶死曾经弹劾他的御史。久事帷中,耳提面命之下,为人做事有了些微的长进也并不奇怪。后世电影黑道大佬作奸犯科之余,还懂得喝喝功夫茶修身养性呢。 “好,好得很。王名守义,我名怀义,咱们是一字通义啊。义气壮儿,筋骨不凡!” 薛怀义上上下下打量李潼几眼,张张嘴然后抚掌笑道。 李潼听到这话,嘴角顿时微抽。 “薛师筋骨精壮,风格高标,守义区区幼顽,怎敢媲美!” 心中虽腹诽,李潼也有几分好奇。薛怀义这打开话题的说辞实在太生硬,就连他这么要急于同对方培养交情,都实在说不出这种话,这老小子想啥呢? 他心中正狐疑,视线转又落在薛怀义席前凭几,只见那凭几上下摊放着许多满是字迹涂画的纸卷。这些纸张都是他信手涂写而后收在自己房间中,如今却被摆在了这里,虽然没有什么敏感内容,但却让他有种隐私被触犯的警惕与羞恼。 薛怀义正观察永安王,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被自己翻得杂乱的纸张,手掌抚摸那锃亮的脑壳,笑道:“空坐无聊,也不便让女眷充席待客,知王有玄才,让掌事者取来书笺翻览,不问自取,请王勿怪。” “岂敢。拙笔闲戏,只恐玷污了薛师清趣。” 李潼嘴上说着,心情更阴郁几分,对那新来的掌直苏氏便存不满。若掌直徐氏仍在,自然不敢随意进自己榻私拿取物品。 “不污不污,只是王这些勾划玄奇,我能识者了了,心里好奇,还待请教。” 说到这里,薛怀义才意识到三王仍站在厅中,抬手咧嘴笑道:“王等入席,永安王来近座。” 李潼闻言,不解更甚。 待三人入席,薛怀义更倾身抬眼,认真仔细打量着李潼。 李潼被他瞅得有些忐忑,莫不是这家伙荤素不忌,要祖孙通吃? 0059 生人探幽 但之后薛怀义张口,才让李潼稍稍放心,却又转忧其他。 “王有通玄魂游之能?我偶闻风传,所知片言,是否真有此事?” 听到薛怀义这么问,李潼心弦陡然绷紧,并下意识身躯后倾,稍稍拉远与薛怀义之间的距离。 那满身香油、香料味道,实在是有些呛人,但由此也知他奶奶真是不年轻了,五感六识都有迟钝,这么冲的味道也能受得了。 做这些小动作之余,他脑海中也在思绪飞转,薛怀义突然提起这个问题,什么意思?只是他自己好奇,还是得了他奶奶授意? 他心中快速思忖,脸上却是不动声色:“或玄或异,往往都是风闻多于目睹。穷究之下,无非夸言妖异,邀宠众情,真有其事者寥寥无几。” “正是这个道理!譬如年初春官……咳、咳……” 薛怀义这一时失言,不独自己干咳掩饰,就连李潼也吓了一跳。虽说武承嗣那把戏如何,谁都心知,但他也真的是不敢听。 “不过,王之玄异,自出禁中,我不独耳闻,还翻有旧卷,籍上载明,王于仲夏真是不治,但却续命至今,这难道还有假?” 薛怀义又瞪大眼望着李潼,并表示自己可不是轻信谣言,那是真做了一些准备才登门来问。 李潼听到这话,更觉头大。他死而复生这件事,虽然最开始是打算利用一把,但经由上官婉儿提醒,也意识到当中不可控的变数实在太多,之后便也不再多作宣扬,只将此当作向亲密家人解释自己醒来后性情大变的原因,在外不敢多提。 几个月时间过去了,这件事也渐渐冷却下来,没成想现在又冒出一个薛怀义对这件事表露出极大的兴趣。且不说对方真实意图是什么,单就对方这一特殊身份,李潼也实在不敢再信口开河、大放厥词。 薛怀义也察觉到李潼一脸的迟疑,指甲刮着微有胡茬的下巴侧首想了片刻,然后才又开口说道:“玄异事迹,往常都是听说居多,身边近畔还真是少有亲见。我又主修《大云经》,佛典多讲死生轮回,也实在耐不住好奇。王是天孙,我则内仆,彼此之间,还是不该俗情疏远,何者不可言?” 听到这番话,李潼简直不知该从何处吐槽,他已经算是敢想敢说,但较之薛怀义还是小巫见大巫。什么叫不该俗情疏远?意思是我得给你送面锦旗,感谢你榻上尽忠,给我奶奶一个快乐晚年? 先不说疏不疏远,你那满脑子**画面,敢说我也得敢听啊! 不过薛怀义这略显急切殷勤的态度,还是让李潼想不明白。归来一路,他还在想着该怎么主动打开话题,却没想到见面后反是薛怀义对他追问不休。 至于因佛经之类好奇,他自是不相信。这家伙如果真有这么谦逊好学,未来不至于逐渐丧失竞争力,让位于内虚的沈南璆。 但见薛怀义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神情,他在稍作沉吟后,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死生大境,生人绝难通游。彼境生机灭绝,本非良善所在。薛师福泽绵厚,金光盖身,自然无惧邪祟,诸处可涉。守义久病之躯,魂灵亏耗,实在不敢张目洞幽……” “嗯……嗯?” 薛怀义听得认真,见李潼只是浅言辄止,又有些不满的看了他一眼,状似有几分纠结:“我来问你,自是只听真知亲见,问的凶恶了,是怕王虚辞敷衍。你不愿详说,那索性只问几个问题,若还推辞不说,这就有失待客的道义!” 讲到这里,这和尚神情已有几分不善,大概是将要原形毕露了。 “薛师请问。” 李潼抬手止住将待要开口的两个兄长,转又望着薛怀义说道。眼下他家这形势,实在要强不得,丘神勣虎视眈眈,罪恶小手都已经伸到禁中,也实在不宜区区一点意气便交恶薛怀义。 薛怀义见李潼态度端正起来,这才又露出笑容来:“佛道经传都有说,人间境地如南阎浮提州已经是浩大无边,推想阴府,必然也是广大无穷。依王所见,这说法是真是假?” 李潼心里呸了几声,但还是一脸思索道:“渺渺茫茫,无边无际,薛师经见深刻。” 他是不敢言之凿凿,毕竟不知道薛怀义为什么对这些感兴趣。 薛怀义听到这回答,脸上便露出几分喜色,然后便又问道:“阴府既然广大无穷,未必一个阴司就能料理周全。在佛在道,都有阴间尊主,他们自然也是各掌信众,彼此不犯?那么,假使、我说假使有日,我若归往彼境,自有阴司佛王渡我,不必再归别个统率,这是与不是?人间功德,阴间有录,我于世间崇佛,入后自然也无人敢侮?” “守义学识浅薄,佛道义理少有所涉。但料想应是如此,譬如人间章制道理,州县井然,为尊者若能混管诸处,朝廷又何必供养内外贤士诸多。” 李潼讲到这里,便察觉到一丝怪怪的味道。明显薛怀义不是什么好学之人,以常理来看,也是年轻精壮,没到掐指待死的年纪,怎么对这阴间司序这么感兴趣? 薛怀义没有要为李潼解惑的意思,听到这一回答后,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抬手摸着他那油光锃亮的脑门:“果然遇事不决,还是要问知者。此中道理,我也访问诸多,但没人能如大王此般讲述清楚啊……” 我说什么了我?这半天不都是你在追问? 看到薛怀义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李潼更觉奇怪,垂首将此前对话于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脑海中陡然灵光一闪,想通了薛怀义为何对此如此的感兴趣。 这贼和尚,他是自知与武后保持这种肮脏关系,有点罪孽深重,他是怕死后到了黄泉被高宗皇帝逮住收拾报复呢! 想通这一点之后,李潼先是感慨这薛怀义真是个奇才,脑洞大且不说,居然还有几分居安思危的智慧。倒是不像后来那样,彻底的放飞自我,连火烧明堂这种事都干得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自家姑姑太平公主是不是个好女人还另说,但起码这个薛怀义真是个为爱痴狂的性情中人。 数年后火烧明堂,大概是你既然已经对我弃若敝履、不屑一顾,那我就一把火烧了明堂这个彼此感情的见证,让我在你人生中彻底的了无痕迹! 可见他的爱情观,也真是轰轰烈烈,一般脑子稍微正常一点的,想不到这么花样作死。就连李潼自己极尽畅想,也不过暂定一个与敌偕亡的绝户计,实在是比不了。 不过见薛怀义一脸的如释重负状,李潼总觉得有些别扭,觉得有点对不起他爷爷高宗皇帝。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但若人事以论,其实也是事无绝对,诸州官长尚可频用,今日洛州、明日虢州、后日相州。另如我中国并六夷胡类,也不可称泾渭分明,国强则诸夷宾服,国弱则贼胡内祸。人间已是如此,阴司诡变之境,想必更加混乱难测,懵懵懂懂,实难笃言。” 薛怀义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垮。 李潼见状之后,则心内更乐,人不知者方为奇,武则天那所谓轮王转世,你们硬造出来的,但我李家祖宗太上老君,还没你薛怀义的时候就认了这门亲,可不是你们造神造出来的。 我们李家在阴间多大势力,你就细品,看我爷爷能不能收拾得了你! 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李潼成为武则天的孙子后,可谓一身罪血,夜晚风大拍窗户,都担心会有禁卫虎卒冲进来要干掉他们一家,如果不是心理素质过硬,每晚入眠都成问题。 薛怀义料想也是如此,平时过得开心快乐,但夜晚想必也会有辗转难眠的时刻。人之为善也好,为恶也罢,并不代表他们心里就没有道德尺度,所谓欺天欺地难欺心,真如武则天那样内心强大的又有几个人? “我观你也是小儿懵懂,全无确准言语,什么魂游阴府,怕也是妖言夸大,不能当真!” 没能从李潼口中听到自己想听的话,薛怀义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手推几案,身躯后仰,再望向李潼时,眼神也变得倨傲冷漠起来。 李潼闻言后并不反驳,只是垂首叹息一声:“人间悲喜几多,虽然难求,但既然生而为人,怎任轻弃?冬寒思暖阳,酷暑慕冰霜,俗情如此,无非当时情迷。薛师赞我懵懂,我也爱此懵懂,只是懵懂无复,反忆当时。” 薛怀义听到这话,皱眉细品片刻,本来已经有所回落的情绪突然又被勾动起来,复又作盘膝倾身状:“王真有实言告我?” 0060 唯望生,不望死 与薛怀义胡扯这会儿,李潼心中也是权衡诸多。 他首先需要确定的是一件事,薛怀义是个怎样的性格并不重要,这和尚本身就谈不上有什么独立的人格,仅仅只是武则天的附庸而已。 换言之,李潼也根本就不指望能够忽悠住薛怀义而谋求什么利好。特别在当下这一阶段,薛怀义某种程度上就等同于武则天。 比如就眼下而言,虽然还不能确定,但薛怀义之所以来仁智院,大概率是为了躲避太平公主的求救。薛家对这个野药贩子出身的干亲戚不可谓不仁至义尽,把你名字都写到族谱上了,还要怎么做? 结果真遇到难关要帮忙,薛怀义屁都不敢放一个。真要超出武则天意愿的请求,这家伙毛都指望不上。 他虽然脑洞大开,担心死后到了黄泉会被李家祖宗们收拾,但李潼也休想以此就摆弄他。 且不说这本来就是穷极无聊的内心加戏,退一步讲,县官不如现管,最起码在死之前,他还得在武则天面前讨生活。李潼真敢那么做,老小子嘴皮子一松被他奶奶知道了,说不定李潼先一步赶去黄泉跟祖宗们加深感情。 但这件事也不能说就全无意义,最起码有了薛怀义这层关系,他与武则天得以对话的距离得到前所未有的拉近。眼下需要考虑的,还是先哄住薛怀义,维持这一层关系。基于这一点能做什么,还得继续试探。 “我虽然马齿犹短,但也几经濒危。能告薛师者,无非病夫俗谈,唯望生,不望死,长生久视,人之大欲,除此之外,再无他求。” 薛怀义听到这话,又是撇嘴哂笑:“不过是庸夫杂言,何须你来道我。长生自是生人大乐,几人又能达成?多想费神,无用身后。” “斗胆稍作细辩,薛师所言长生,与守义所言终究还是不同。薛师春秋富足,荣禄满享,体格精壮,本无掐指待死之患,偶思长生,无非闲来故事。” 李潼叹息作自怜状:“至于守义,又与薛师不同,久病之身,纤弱之质,风大则折,劳久则伤。长生于我,是溺者浮木,渴者甘霖,苦盼得此,讳于言死,不是闲说。” 你这榆木疙瘩,要我怎么说?你这年轻力壮的感受不深刻,有人需求很急啊!炼丹去,献药去,喂死你那老姘头。 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存在心底一个美好愿望。武则天初期虽然崇佛,但当真的完成革命,且权位渐固后,位置不同了,想法与做法自然也就发生了变化。 像是眼下召集和尚们,让薛怀义主持修编《大云经神皇授记义疏》。但是到了699年的圣历年间,又创建控鹤监,着令二张兄弟组织学士们修《三教珠英》,要让儒释道三教得以融合。 没办法,和尚们念经吃斋还可以。但治理天下要用士人,长生久视要靠道士。佛经念得再好,修得来生善报,总比不上我炼丹养生,皇权久固。 所以武周后期,武则天是服丹的,甚至也不排除她现在就在服丹,毕竟年纪大了,吃点保健品人之常情。但这丹药似乎毒性不大,还是让她活到了神龙年间。 李潼说这些,也有鼓动薛怀义加大献丹力度的意思,但就算薛怀义不听,也不打紧。 特别是要告诫这老小子,不要天天把黄泉、地府挂在嘴边,担心死后遭到李家祖宗们报复,你这口无遮拦的,有人听了不舒服。主要原因,自然还是不希望薛怀义再拿这些话题对他纠缠不休。 薛怀义闻言后,双眉微微一皱,但转又舒展开。他本也不是什么思绪通透之人,即便有些灵巧,泰半也要用在应付女人上,自不会一转三道弯的去琢磨李潼的话。 而李潼又忌惮薛怀义背后的武则天,许多意思都不可表达的太直白,彼此交流起来,自然效率低下。 气氛沉闷片刻,薛怀义便从席中立起,甩着那紫红相间宽大僧衣踱至门前,似乎是打算离去,但见太阳仍有老高,脸色便稍显踟躇。 李潼猜的没错,薛怀义今日所以来到仁智院,的确是为了躲避太平公主纠缠。 早间他于明堂工地蹲点监督,有禁中宦者持神皇信物至此传召,薛怀义不疑有他,便跟随宦者往禁中去,但宦者过仙居院而不入,顿时便让他有所警觉,逼问之下才知是太平公主假神皇信物要见他一面。 干侄子薛绍遭殃,薛怀义自然心知,甚至这件案子就是他的干儿子索元礼督办,自然清楚当中水深。薛怀义自不会傻呵呵去见太平公主,索性中途折转,冲进了仁智院中。 到了仁智院后,又想起此前传言永安王死而复生之事。薛怀义对此抱有不小兴趣,猎奇之余,自然也是忧恐,毕竟他除了督造明堂之外,还奉命主编《大云经义疏》,即便不通佛理,偶尔转去瞧一瞧,听那些高僧穷论生死轮回事宜,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瘆得慌。 可是这个永安王不识抬举,说话遮遮掩掩太不爽快,辜负了名字里那个“义”字,自然让薛怀义大大扫兴。 见薛怀义似乎有离去之意,李光顺有些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施礼道:“冒昧请问薛师,太后行诏起筑慈乌台,未知工事筹备如何?” 薛怀义闻言后,眉头便皱了一皱,随口回答道:“明堂是国之大礼,天堂又起筑在即,余者小事,留后再论。王是名门贵种,还这么不识大体?” 听到这一回答,不独李光顺满脸失望,就连李守礼都神色一急,抢步上前要作争论,却被李潼抬手拉住制止。 他早知武则天对他们一家是无所谓的态度,对薛怀义的回答也不感意外。 “薛师且慢,请稍移尊步,是了,就是这里。” 李潼行上前推了推薛怀义,让他站回阳光射入厅堂的区域,然后便觉得眼睛一闪,华丽的僧衣、锃亮的脑壳,在阳光照耀下真是熠熠生辉。 薛怀义有些狐疑的看看李潼,见他只是怔怔端详自己脑壳,顿时有些不自在:“永安王要望什么?” “守义乐养生,好玄逸,也浅涉望气之法。薛师印堂,赤光暗聚,或鸿光,或凶光,也是不敢笃言。” 李潼小退一步,开口说道。能不红吗,且不说那紫红僧衣的映衬,老小子在席光用手掌擦脑壳便不下十几次。 人走运了,再大问题不是罪过,倒霉了,喘口气都十恶不赦。 载初年间有奇才傅游艺,热心拥立,区区一年之内由一县主簿升为鸾台侍郎而拜相,一年之内历青绿朱紫,号为四时仕宦。但到了武周革命后的天授二年,傅游艺梦登湛露殿,以谋反罪而死。 按照这位老先生一飞冲天的势头,不要说梦登湛露殿,梦骑武则天又如何?和尚睡得,我睡不得?无非履极在即,武则天自己也方寸失衡,滥赏之后自己回味过来也觉得丢脸,随便一个借口料理了。 李潼走运还是倒霉,自然也只在武则天的一念之间。 如果连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屁话都能让武则天肝火大动,他也不必再费心搞什么骚操作,洗洗干净等着丘神勣来收脑袋,顺便陷害一下他四叔李旦吧。他至今所拥有的活动度,也是这样一点一点的前拱试探出来。 但薛怀义听到这话,却顿时警觉起来。说到底,他心里还是将永安王当作能够通幽彻玄的奇人,否则不至于一见面就拉住对方追问不休。 更何况,他是翻阅过存放在内署有关永安王的籍册,心知那一首《慈乌诗》的来历。就连神皇都对此深信不疑,遍示台省重臣。薛怀义谁都不相信,但却绝不会怀疑神皇,神皇都这么做,可见永安王的确不凡。 再者他哪怕神经再怎么大条,也不好将此困惑追问神皇。 因是,听到永安王这么说,他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忐忑,刚显露出来的倨傲姿态顿时又收敛回去,拉住李潼低头将脑壳顶在他面前,又说道:“王再仔细看看,究竟是鸿光还是凶光?” “我也只是浅涉微末,于己尚且不敢笃信,更不敢夸言欺诈,邀宠于人。料想薛师恩眷深沐,应是鸿光更多。但我还是建议薛师能访问道德高士,所观所言自然要比我更加可信。” 此前李潼言语遮遮掩掩,薛怀义懒得琢磨,可是现在关乎自己切身,却是依稀有些听明白了。无他,当年他在坊野流窜卖野药的时候,此类说辞也是不陌生的,模棱两可,让你细品。 他自己自然是瞎糊弄,但永安王是不是,还真不能确定。但薛怀义也决定,稍后一定要找一些道德玄士给自己稍作张望,占卜一下势头如何。 李潼难窥薛怀义心声,但能猜到,要的就是你疑神疑鬼。等到你去访问其他人,无非众口一辞的阿谀,即便搞些什么祈禳,也不过敲诈你的财货。 但只有我能笃言,你有刀兵血光之厄: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草包大将军,真有能够统率大军出征的一天? 明年突厥犯边,是否偶然事件不好说。但即便武则天眼下已经有了解决将相的思路,料想不会提前大半年就告诉薛怀义,这大嘴巴实在也难保守秘密。 否则哪天道左遇见张光辅,彼此大眼瞪小眼,说不定热血上涌指着对方就骂:老小子你小心点,等几个月就弄死你! 0061 佳人再赠香 有了这一话题打岔,再见天色尚早,薛怀义便也不急着离开,转回室中入座,视线又落回摊放在凭几上下的那些文稿,似乎想起了什么,在那些纸张中翻捡片刻,抽出一张线条凌乱的纸张,这才抬头望向李潼。 “是了,刚才就有一些奇怪,王这一张涂画勾勒何物?是否某种新异军戏?” 李潼听到这问题,心弦陡然绷紧,连忙移步上前,待见那涂画内容后,这才缓缓松一口气,转笑道:“拙笔闲涂,倒让薛师误解。这哪里是什么军戏,不过近来出入内教坊,偶见伶艺者排习寻橦、绳舞等戏,归来杂思,随手勾勒。” 说话间他也又坐回席中,并示意两个神态不一的兄长一同入座,并向薛怀义说道:“久来安居禁中,生性恬淡笃静,军戏之类,既无缘见,也实在不喜。血气之勇,实在乏乏,倒让薛师见笑了。” 听到李潼解释,薛怀义便又来了兴趣,将那张图画捧在手中仔细观察,并随口对李潼说道:“军卒粗鄙,善男不为。王是天家贵种,我是恩眷闲人,好喜乐厌疲劳,说什么见笑不见笑。” 李潼随口回应几句,视线也落在那一张图画上。 他倒也没有欺骗薛怀义,毕竟再怎么想找刺激,也不会随意勾划军阵图纸丢在房中,这张图纸还真就是他观摩百戏,偶有所感,随手画下来的一张舞台效果的草图。 最近出入内教坊,李潼主业虽然是翻新旧曲,但偶尔文思匮乏,也会去欣赏观摩一下内教坊伶人们排演的舞乐百戏,只当触类旁通,刺激一下思维灵感。 大酺虽然也是一礼,但庄重性自然比不上同期筹备的其他几种。所以内教坊在排演舞乐时,便少于庄重而多于趣味。所谓鱼龙百戏,这当中比较让李潼感兴趣的,一是寻橦,二是绳舞。 寻橦平地立起一杆,下方臂壮力士擎扶,杆上伶人翻舞。若再追求惊险刺激,杆的上端还要顶住一些宫苑模型,伶人在上腾挪翻舞,如履平地。 绳舞则是高空横悬一根绳索,舞者踏索而行,并表演各种灵巧惊险的动作,如凌空而舞,具有很高的观赏性。 这两种艺戏,都属于杂技的范畴。李潼在观看伶人排演的时候,也每每惊叹艺高人胆大。但在看完后,不免心生遐想,这二者惊险精彩是有,但其实套路并不多,如果能将之结合起来,那可供挖掘的美感与欣赏性可就多得多。 高杆悬索,伶人飞舞,或凌波微步,或神女飞天,这不就是后世的威亚舞? 但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比古人会玩,有了这一想法便询问在场部头,是否做过这种尝试。但那部头在听到他这一想法后,却是愣了一愣,想了好一会儿才摇头说没有过,让李潼发现这一大艺术空白。 对此李潼也并不觉得有多奇怪,碑拓、印章古已有之,但几百年间没有人想到将它们结合起来组成印刷术。艺术上的尝试漏洞、科技树被点歪,也并不是什么孤例。或许有人浅尝,但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遂作罢。 现在薛怀义对此表现出了不小的兴趣,李潼也不藏私,随口解释了一下这些图画中的意思,也是表明一下自己真的是在搞闲戏,而不是贼心不死、训练特种兵搞什么高空潜入。 薛怀义本就精力过剩,又性喜猎奇,听到李潼讲解那些飞舞的套路并舞台效果画面,一时间不免心痒难耐,急欲一睹,又听永安王说内教坊还未演戏,只是他闲来偶发的一点逸趣思路,失望之余,又指着李潼笑道:“王是真的趣才,此种戏舞,若能演出,还不夸美人间?” 有了太平公主的例子,李潼对于武则天近畔之人对人才赏识的价值观已经有些免疫,对薛怀义的夸赞也只是笑纳。 薛怀义对此却抱极大热情,及至听说李潼于内教坊翻曲要在大酺献乐,更是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表示明天也要一同前往内教坊观赏,并催促李潼再画几幅效果图,大有一种要将想法变为事实、御前呈献,大出风头并固宠的想法。 李潼对此自无不可,说到底,他的主要任务还是活命,至于推翻他奶奶的武周乃至于弯道超车、搞掉两个叔叔,那都是后话。这些副业的开辟,也都是围绕主要任务,敝帚自珍那是本末倒置。 再说眼下这对男女还是你侬我侬、恋奸情热,也无所谓强分彼此。 最好是丘神勣宫中耳目打听到永安王阴结宫中力士、戏弄为名、图谋不轨,一股脑捅出去,那也挺有乐子。希望薛怀义精勇如初,血仍未冷,拿出垂拱初年当街打死御史的豪气,干掉一切敢于触犯他的家伙。 最不济,如果能够跟薛怀义多多往来,落在丘神勣眼中,也会形成一种震慑,让他不敢轻易发动。毕竟他再怎么位高权重、嚣张得意,也不好当武则天面说:我要弄死你孙子,让你小老公躲远点。 出风头的事情,薛怀义不甘人后,再加上李潼言谈之间的劝诱,讲着讲着,甚至已经考虑到明堂周边哪一处殿堂适合呈现这种新的舞乐形式。 不知不觉,天色将暮,薛怀义并不急着离开,但仙居院却已经有人访来。 来者乃是此前造访过仁智院的户婢韦团儿,入堂看到薛怀义与永安王并席而坐,聊得尽兴,韦团儿便笑起来:“神皇陛下还担心薛师俗情难悦,着我引归,没想到已经与大王并席倾谈如故。两位都是俗流张望的隽才,此番相见,不知可有引见恨晚之憾?”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难免恶寒,自觉不配与薛怀义这人间奇男子并论,趁势离席而起,并抬手笑道:“韦娘子谬赞,实在不敢当,薛师人物俊朗,近则令人形秽。只是难得贤长敦教,让我不舍远之。” 韦团儿美目凝望永安王,眸中光彩流转,这眼神反倒让李潼觉得比面对薛怀义还有几分别扭,低头避开并返身扶起久坐腿麻的薛怀义,继而笑道:“薛师才趣卓然,表里如一,实在让守义恨言别离。但既然尊长召至,也只能苦候聚期。” 薛怀义倒是还想继续聊一聊艺术的创新,但他近来也不是能够常常得神皇召见,再加上心头还横亘太平公主一事,抬手嘱咐跟随韦团儿来的宫婢收起那些图纸,才又对李潼说道:“常听人说谈吐芬芳,永安王正是如此。聚期何须苦候,明日内教坊待我,和你同赏舞戏。” 说话间,他已经行至厅中,看了一眼含笑迎上的韦团儿,视线不过一触即收,对待这美婢韦团儿反倒较之寻常宫婢还要冷淡一些。 李潼兄弟三人并院中其他杂余人等,此时也都一同跟在薛怀义身后,将他送出仁智院。 韦团儿错步在后,有意无意靠近李潼身畔,轻嗅几息便皱起了眉头,作娇嗔状侧首望向李潼,叹息道:“日前短聚,是妾冒犯,唐突赠香,但却远出大王的趣味……” 李潼闻言,更觉头大,只能干笑道:“韦娘子虽嗔喜俱宜,但为赏者同悦计,还是宜喜不宜嗔。近来往行内教坊,多浸俗味,怎忍乱我妙香,所以珍藏不用。” 韦团儿听到这话,已是转嗔为喜,抬手便解下此前武承嗣所赠鹊丝织囊,并灵巧穿挂李潼腰际玉带,闪身退出一步并笑道:“器物不能娱人,又何必珍惜?收存不用,再妙也是寻常。” 李潼垂首看看那已经被挂在腰间的香囊,抬起的手无奈垂下,只能被动承受。 两人这一番小互动,被薛怀义视线余光扫见,他怔了一怔,趁着门前道别之际,又仔细端详了李潼几眼,收回视线时,眸底却闪过一丝人不能见的落寞。 晚间薛怀义留宿仙居院,尽情之后,他只着单衣,翻卧神皇身侧,并抬手小意轻轻敲揉神皇肩背。 神皇浅吟一声,调整卧姿,并开口说道:“公主已被禁足丽绮阁,阿师不必再畏她如虎。” 薛怀义闻言后便嬉笑道:“小宝不过坊野贱人,不是陛下赏怜,哪得今日风光?只要圣眷不失,我又会畏惧什么人!” 听到薛怀义这颇有几分混不吝的回答,神皇便忍不住笑起来,却还是说道:“往后道左相见,还是避她一避。” 薛怀义低声应了一声,转又微微探头,偷窥神皇面色,然后才说道:“今日情急,避往仁智院,见到雍王三人,不知不觉都已长大,很是引人赏观。” 神皇这会儿已经闭上了眼,听到这话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又过片刻才慵懒开口道:“他们兄弟,生在这样门庭,自有父祖遗风可恃。房氏也是名门秀女,若还不能教养可观,此种庸妇,留之何用!” 0062 禁中亡命徒 薛怀义闻言后,心弦已是颤了一颤,咂咂嘴巴,沉吟片刻后才又说:“永安王颇有异能啊,见我额光泛赤,只是不能辨鸿光或是凶光,倒是让我牵挂前程。” 神皇抬手,掩口浅呵,随口笑道:“顽童口拙,难拟嘉声。他是有心赞你,慌不择言呢。” “听陛下这么说,小宝倒是放心了。料我恩眷浓厚,哪有凶光可惹。” 薛怀义见神皇已经有些睡眼朦胧,手指敲背便加重几分力道,过片刻才又叹息道:“永安王的确是丰姿神秀,但我居院中,倒觉得宫中闲眼似有冷待,供用尚且不足,几个时辰不见饮食侍奉,王之贴身近物,还是韦娘子解赠。” 神皇原本轻微均匀的呼吸声此刻突然滞了一滞,语调也带了一丝冷意:“此事团儿有禀,只是外廷事务太多,却忘了。” 说话间,神皇已经翻转过身,手支下颌斜眼望向薛怀义,嘴角微微勾起:“小儿毕竟失怙,疏礼难免,阿师也算近中长者,稍作担待。” 见神皇如此,薛怀义神态已经有几分不自然,略有尴尬的抹一抹额头细汗,转又嘿嘿笑道:“小宝本也不是什么恭礼人士,倒与永安王大大投契,今日还向他请教飞舞戏弄,约定明日同往内教坊观赏排演,打算大酺入献。” “娱情适意即可,还是不可耽误了正事。” 神皇讲到这里,又侧身闭上了眼,说一声:“诸礼在即,神宫内外修饰可不要有什么延时疏忽。” “不会误事,不会误事!小宝这就再往督查一番。” 薛怀义口中说着,已经动作缓慢的翻身而起,但一直到落足于地,都没有听到神皇发声挽留,心情倍感失落,但屏后壮婢已经将他衣袍送了上来。 听到薛怀义穿衣声,背对其人而卧的神皇已经再次睁开了眼,眸底寒光流转。薛怀义几番言谈的刻意,怎么能瞒得过她,也更让她深感羞怒,这一个个蠢物,真将她当作不啖食儿孙血肉便不能自肥的凶物? 武则天心情恶劣,还不在于薛怀义那碎舌闲言,而是午后太平公主直冲寝殿的一通吵闹,口不择言,已经让她恼怒不已,这才召来薛怀义稍作娱情,但却没想到又在薛怀义这里听了一通闲言牢骚,心情怎么能好? 当然从大的尺度来说,她的心情这半年多来始终不好,内忧外患的侵扰,简直没有穷尽。 午后太平公主一通发泄,武则天恼怒之余,其实也有几分想不通,她杀薛氏难道还杀错了? 亲戚门第视之,高官厚禄养之,乃至于以女妻之,薛绍之流,膏梁纨袴,不求与国大功,只求安生度日。结果以何报她?食其禄而阻其事,这种贪禄鼠贼还不该杀? 其人大凡稍具心计,涉事其中,无论成或不成,将妻儿置于何地?假使事存万一,越王等弄事有成,武则天自己诚是性命难保,但那些宗中恶徒,会留她孤女太平? 知情不报已是大罪,更不要说确有蛛丝牵连,甚至于谋逆都没有混到能作决策的层面,成或不成,自身前程尚且懵懂难测,更有什么资格保住妻儿?受死狱中,而非枭首曝尸,已经是格外开恩。若将伦情算入其中,脔割不足泄愤! 太平公主口不择言,多言闱私旧隐,指她凶残绝情。武则天盛怒之余,更有一份悲悯在其中,为了这样一个皮囊之外一无是处的男人,母女反目,值不值得? 世人骂她谤她者不乏,但唯独儿女们没有这个资格。她对子女多凶残,内心就有多愤怒,你们以为你们生在李家皇室,就天生尊崇富贵? 错了,大错特错! 如果不是你们的母亲几十年如一日的奋斗不止,你们不过只是贱婢奸生的孽种而已!如果你们母亲不是现在这一身份,你们凭什么高人一等?你们这一身荣华,不在尔父,在于尔母! 说我心狠?你们的父亲将我摆上台那一刻,就没有给我留过退路!从重归大内那一刻,我便是亡命之徒! 我若不争,即死,你们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取祸于母,尚有可怨,取祸于外,更怨何人? 人能仰仗的,唯有自强!这是旧年感业寺青灯之下,武则天便认定一个铁一般的事实。 人生过半百,回首前事,她当然有错,但在世人看来,最大的错就是不肯服输,不肯低头!她若认命,荒寺佛前添一白发诵经老妇,皆大欢喜,唯不认命,人间百姓才能见此圣母神皇,举世震惊! 青灯古佛下,扪心自问,我犯了什么罪过?韶年荒于此,寸发不能留!人不能争,我能!守此不甘,迎难而上。 来时一袭素衣,身无长物,去时孑然唯我,形单影只,舍得! 养过,教过,仍是目我仇寇,何必再留? 但是,无论对儿孙们如何态度,那是武则天自己心底隐私的感受,但却不愿旁人窥探过多,薛怀义也不行。 更不要说将她目作啖惯儿孙血肉的凶物,挑拨撩事以满足自己那满心恶意。我无物不可舍,因为本就身外无余,但是想拿走什么,你又拿什么来换? 当武则天夜中怅思,加固心防的时候,同在禁中别院里,她的孙子们也是漏夜难眠。 “请大王一定劝劝郎主,情势至此,不在家人罪过,何苦要这般自惩……” 夜中李潼睡下不久,长兄李光顺婢女珠娘便抹黑行来,叩门请告,满脸的哀伤焦急。 “大兄怎么了?” 晚饭之际,李潼倒是察觉到长兄李光顺神情有些低落,但他当时还在想着明天去了内教坊该要怎么跟薛怀义继续攀交情,并没有往心里去。 此际见到珠娘这幅模样,心内也有些焦急,披衣而起,抱着奶妈郑金强塞过来的暖炉,匆匆便往李光顺院舍行去。 行入此中,借着微弱月色,李潼看见两道人影俱在廊下,面向西南方向而跪,前行几步正看清楚正是两个兄长。 李守礼跪姿扭曲,脸庞同样扭曲,见到李潼行来,便苦着脸哀号道:“巽奴来得正好,赶紧劝劝阿兄,这廊道冰硬,我快要受不住了。” “受不住你还不起来?夜中不睡,这是发的哪门子邪病?” 见李守礼龇牙咧嘴痛苦模样,李潼没好气回道,继而视线转移向长兄问道:“二兄癫狂寻常,大兄这又是要做什么?” “三、三郎,徐掌、徐典日间寻你言何,纪子已经道我。我、我实在愧为长兄,家门积祸,转眼即至,我非但没有良策可谋,甚至还要两个少弟身前挡灾……废人一个,全无实用,难怪娘娘薄我……” 李光顺抬起头,已是满脸的自责泪痕,他哽咽道:“阿兄实在无用,闻讯已经胆寒……今日贼僧怀义也明言慈乌台事尚无定期、我……我实在不知该要怎么做,只能遥拜乞请阿耶魂灵教我……” “我、我也是阿兄这般想,觉得自己才具有限,叩请阿爷教我。” 李守礼也在一边呲牙说道,并捶打着自己的膝盖:“只是没想到夜中这么寒冷,跪下已经后悔几分,但兄弟总要共苦,阿兄不起,我也不能违背亲义……快、快,劝劝阿兄,巴州距此千里,阿耶短时未必能到,真要跪上几日,我怕自己先死一步,途中迎见阿耶!” 听到李光顺的泣诉,李潼本来颇有感触,但李守礼这气氛杀手一张嘴,些许沉痛气氛顿时荡然无存。 李潼没好气白他一眼,这才又凑到李光顺身前,略显严肃道:“阿兄既然明白祸事确凿存在,即便不能思得良策,也不该自残求助缥缈。娘娘近日刚刚开怀展颜,我兄弟即便不能免灾,也不该事前再让她徒增烦绪!” “我……可是、我,我实在不能心定,三郎你将纪子扶入,阿兄无能,该受此罚!” 李光顺仍是固执,李守礼却已经拉住了李潼衣袍,可怜巴巴仰头,一副你不扶我不好意思起的神情。 李潼懒得搭理这小子,又觉廊下通风实在是冷,索性迈步进了房间。别说他还没有斗志泯灭,即便是诸多尝试最终无救,身入囹圄还怕没有遭受折磨的机会? 在此之前自然该吃吃、该睡睡,真要遭殃了,头疼的不只是他。 “三郎、守义,你名不副实!” 李守礼冻得牙齿打架,却见李潼自去舍中安坐,居然气得拽起了文。 “你们都觉自己无用才要自惩,我又不作此想,方寸自有妙策,何须远求。” 李潼自然不会陪这两人搞这些无聊事情,虽然说他来到这个世界方式本有妖异,不好说完全的不信鬼神事迹。但问题是就算他们亡父李贤阴魂到来,想必也是束手无策,毕竟自己都已经先被弄死了。 “有妙策你不早说?阿兄不要再烦阿耶,咱们听听巽奴妙……啊呀!” 李守礼听到这话如闻天籁,拉住李光顺就要起身,但李光顺却还固执,他自己也久跪麻痹,双双滚在了地上。李潼见状更是一乐,大凡有李守礼这个家伙在,气氛也实在是庄重不起来。 李光顺婢女珠娘上前,好不容易总算将自家大王拉入了房间中,但见大王脸色青白、瑟瑟发抖,不顾旁人在场便拥着李光顺啜泣起来。 李守礼无人搭理,哆哆嗦嗦、半滚半爬进了房间中,邀功一般探手摸了摸李潼按在暖炉上的温热手背:“你试试,真是冰凉!” 李潼翻手拍开那冰一样的爪子,这会儿也不客气,指着李光顺说道:“你们两个既然都无主见,那就全听我的。大兄明日照常内文学馆去学经、” “是的,是的,照常!我与巽奴,照常内教坊,还是照常不可让娘娘知!薛师也说,明日要去内教坊,我二人不去不行!对了,巽奴,薛师是何官身?他是近侍宠臣,想比丘贼更贵?咱们该与贵人出入往来,丘贼即便陷害,肯定也怕惹厌贵人!我说的对不对?还有什么要修正?” 李守礼拍打着麻痹的手掌,一边说着一边望向李潼。 “回房,睡觉!” 李潼脸一黑,手一摆,起身便走。 0063 明月暂未有 良策之类的,李潼是真没有,无非走一步看一步。 诸葛亮牛不牛,《隆中对》千年之后仍有人为之磨牙臧否。 搞什么计划,根本还是为了能够执行。他的主观能动性就只有这么多,别人好歹还可以说带着镣铐跳舞,他这戴着镣铐蠕动,执行力不够,就算他心里已经算计好怎么搞死丘神勣、搞倒他奶奶乃至于搞掉叔叔们,那也白搭。 事实证明,有逼数是很重要的。比如他就想不到,薛怀义这个狗东西,对面笑嘻嘻,转头就去吹枕头风,也幸亏时机选得不对,否则转头被他奶奶敲打一记,刚刚聚起的一点人气假象转瞬间烟消云散。 危机虽然已经呈现,但只要人还未死,生活总得继续继续苟且下去。 清晨时分,太妃房氏问起昨日薛怀义来访详情。 房氏不失谨慎,三子招待薛怀义时,不便列席旁听,薛怀义离开时又转瞬夜深,不好张灯详谈,尽管心情急躁得很,但还是一直按捺到清晨再问。其所关心的话题,自然是慈乌台建造情况。 听到娘娘问起,李光顺、李守礼神色都有几分不自然。毕竟薛怀义对此事那浑不在意的态度,就连李守礼都看得出来。此事本已遥遥无期,眼下更要命是又出现丘神勣这样一个大危机。 李潼插科打诨,敷衍过去这个问题,转向两个兄长打了一个眼色,之后三人便一同离开了仁智院。 途中李潼又交代李光顺,神态、情绪不要太露痕迹,只要如常在内文学馆学习即可。虽然没有了钟绍京的勾引,内文学馆对李潼意义已经不大,但这里仍然是外廷有心者了解他们兄弟状态的一个窗口。 丘神勣虽然权焰不小,但也远还没有达到一手遮天,否则他自己干脆做皇帝得了,何必再给武则天当小马仔。 外廷对他们一家总体态度虽然是冷漠,但心存善意者不是没有。东边不亮西边亮,李潼也压根不会把所有希望都压在薛怀义这个野汉子身上。 他甚至想过,有没有可能撺掇武家那几个兄弟跟丘神勣产生什么冲突纠纷?政治场上人人都是婊子,谁又能对谁全心全意? 丘神勣手中有兵权,武家人未必没有夺权的念头,干儿子哪有亲侄子可靠,手握兵权才能心里不慌。 不过这也只是想想而已,且不说他没啥机会见到武家人,就算是见到了,武家人再蠢那也是一脑门子算计,不至于听他胡咧咧几句便对丘神勣磨刀霍霍。 想这些也只是调动一下自己的思绪,不至于压力太大而一筹莫展。权力场上,大有大的张扬,小有小的灵巧,他现在是被武则天摁在禁中难得动弹,真要能得自由、全无顾忌,说不定鹿死谁手。 别的不说,他要是能内外畅行无阻,都不用出卖他四叔李旦,拍拍屁股跑去突厥,十万番兵回攻中原,武则天个老妖妇都敢骂上几句,还怕你丘神勣?你要敢领兵出来,老子都不用玩阴的,喊句为李氏者袒,战场上就弄死你。 当然他要真敢这么干,按照他奶奶那尿性,大概率是打不起来,联系突厥以后咱俩单练,现在你就开个价,把那小王八蛋送回来我弄死他! 现在的突厥说实话也就那么回事,就武则天这种对外战五渣,国内还权斗不已、乱成一团,不过做做趁火打劫的小买卖,跟他们祖宗比起来可是眼皮子太浅。 当然这也只是一时噱念,区区一个丘神勣,不值得他丢了大是大非,哪怕身首异处,也要碧血丹心,俊美无俦,皎皎玉质,安忍腥膻污之! 连日往来内教坊也算熟悉,部头米白珠现在成了二王的专职联络员,一大早便站在坊门内等候,见二王联袂行来,便连忙趋行上前,一脸谄笑道:“大王今日是翻曲,还是观戏?” “先翻昨日未定几首曲辞,顺便着人送些餐饮过来。” 李潼摆摆手吩咐道,他现在文抄事业搞得如火如荼,大大小小曲辞翻了十几首,与部头康多宝等人队伍也算初步磨合成熟,养成一些默契。 昨天郑金寻来,走得太匆忙,几首曲辞都还没有磨合完。今早应付娘娘房氏追问,也没有心情吃饭,没有薛怀义的龟符提供方便,走到这里仍是一个多时辰,已经有些饿了。 说话间,两人便往内教坊厅堂行去。往来频繁,也不好一直占着内教坊直堂耽误办公,在宦官杨绪的协调下,给二王在直堂附近安排了一处厅堂就近办公。 步入厅堂后,早有一名青裙婢女在这里洒扫清理。婢女名叫米莲子,十二三岁出头,也是部头米白珠的次女,虽然也算是面貌清秀,但远没有其姊米大蛮的妖冶丰满,且相貌更类似唐人多一些,没有其父母那么浓炽的胡风。 往来内教坊次数多了,李潼也渐渐有所了解,内教坊伶人私生活比较混乱,毕竟虽然名为坊,但却处在闭塞的禁中,人情风俗大不同于外界坊野。李潼有着那样的亲戚,都觉得有些乱,可见是真的乱。 也因为这一个原因,内教坊伶人不乏色艺双绝者,但对贵族群体来说,狎玩则可,真要给什么妻妾名份的待遇,那实在不是一件有面子的事情。 米白珠本来是打算安排大女儿在这里,毕竟歌舞伎头人再风光,那也只是玩物,总不如爬上宗王床榻好。但还是被李潼拒绝了,选了对青春期少男诱惑相对较弱的次女留此听用。 他自己倒是把持得住,毕竟那么妖冶艳极的韦团儿都能不乱其怀。 怕就怕李守礼这小子精血上头,真要在内教坊这里乱起来,嫡母房氏激怒之下,李潼觉得自己怕是要准备一下继承嗣雍王爵位了。 眼下已经到了上午,李潼入厅先端起温凉适宜的茗茶喝了一杯。饮茶之风,盛唐以后才逐渐大炽,上下风行,禁宫之中虽然有备,但或药材、或调料,大多不是单独饮品。 也正因如此,当李潼第一次喝到完整茶叶冲泡的茶水时候,那土腥酸涩滋味,真是一言难尽。之后特意吩咐,才有专饮的茶末提供。 至于加点姜桂椒盐之类,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谁还没喝过胡辣汤,大唐盛世还能天天胡椒冲茶喝,这都不满意,还想啥呢? 李守礼已经转向侧厅吹奏笳管,态度很是端正,可见危机入心,收起了日常散漫一面。李潼对此很是满意,示意婢女米莲子续上一杯胡辣茶,然后又抓起已经被摆在案上的书稿,提笔批写起来。 他是把文抄当作一桩事业来做,所以尽管满腹诗华,但也不是乱抄一气。被太平公主改名为《逍遥王》的《醉妆词》算是一个提纲,眼下的文抄路线基本延此向下延伸,未来际遇有了一些转机,再寻求突破。 后世言及诗词,大多是怀有一种对文人士大夫那种或悠闲格调、或慷慨激昂、或忧国忧民的情怀向往。但其实如果稍微了解入细,也就会发现,不少古人平时道貌岸然,联绝之内时常也会穿上品如的衣服。 古人文辞不检点,也让李潼有些为难。 他虽然要打造一个风流宗主人设,但歌颂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则可,太浓艳直白的闺趣艳词也实在不好抄。宴饮席中一听一乐,顺便品味文巧辞妙。 但若真被引到闺私之中鼓吹助兴,榻上小事不够忙,多大文趣骚情,还有心思去品文辞妙不妙? 风流宗主,那是俊雅才趣,还是不可跟闺趣文妙手划等号。 所以,如张先“靓女荐瑶杯。一曲白云江月满,际天拖练夜潮来”这是可以抄的,风流雅趣兼具大气盎然,但像苏轼调侃张先“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还是要勾掉。 不说辞中满满恶趣的画面感,关键如今禁宫之中那一树梨花可是会谈笑间取人首级的。惹不起,避一避,以后跟《武媚娘》一起唱。 李潼眼下手中所持新翻曲子词名为《天仙子》,又名《万斯年》,是龟兹部小曲,所采用的正是张先这老梨花的词作。 这一首曲子从辞到曲都是全新的,曲子方面,自然有康多宝等专业人才汇编,没办法,永安王辞都写出来了,总不能干哼吧?没有合适的曲子,那就新编。 这当然也是李潼自己不学无术的结果,《天仙子》此曲乃中唐李德裕所进,现在自然是没有的。 但李潼记得张先《天仙子》有“水调数声持酒听”句,顺手就写下来,一搜内教坊曲库傻眼了,居然没有协律曲调。那就编吧,不是大事。 《水调》那种大曲,篇幅与格式,李潼暂时还是不敢动的。 毕竟水调不光有歌头,可他只会写歌头。倒不是拼凑不起来,只是现在队伍还不够壮大,凭康多宝等几人翻新整部《水调》以配合他,难度还是有点高。真要现在小猫两三只就能新编出来,那是看不起隋炀帝呢。 所以“明月几时有”那种文抄界人气名篇,李潼暂时还不打算碰,等到队伍继续壮大再说。 0064 薛师信义 辞曲都是新的,李潼自然要多检查几遍,才确定是否录入内教坊曲目籍卷中并安排伶人练习传唱。 《天仙子》原调律如何,李潼压根就不知道。但在听过康多宝等人依照辞韵编成的新曲,只觉得凄婉动听,非常悦耳,很满意。如此他也算是提携后进,后世李德裕便不用再为这个劳神了,可以专心的吃羊斗牛。 曲子虽然很动听,但是对于他的辞,李潼觉得还是再检查检查比较保险。这一检查,果然又抓出了两条虫。 这一首《天仙子》整体上也不晦涩,浅白妙思,用典不多,虽然感情上有种年华空逝的失落、有对未来的怅惘,但跟李潼自身际遇结合,大体上也没有太跳:我穿越半年多,至今只能在禁宫大内里打转,我不惆怅吗? 而且时下曲子词俚俗诗余,赏鉴审美方面远比诗要宽松得多。否则周兴那些家伙,光抓那些偷听偷唱《武媚娘》的人都忙不过来,正经工作还能展开? 这首词需要注意的,有两个诗象的典故,“临晚镜,伤流景”中的流景,是化用武平一诗《妾薄命》“流景一何速,年华不可追”。一个是“明日落红应满径”中的落红,化用戴叔伦“落红乱逐东流水,一点芳心为君死”。 至于李潼为什么能记得这么清楚,除了诗词之趣,自然也是出于对张先这位老先生的仰慕,内心里也希望自己未来同样能老当益壮,做一做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壮举。所以对张先的作品,他还是有过比较细致的了解。 这两个问题,其实都不大,无非前人诗写过,但就算没有前人的铺垫,放在这一首词中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想了想之后,李潼决定稍后还是把这两首诗也抄出来。毕竟这诗象意境很美,只用在一首曲子词中还是有些浪费,眼下曲子词文学上地位不高,也不会有人仔细品味。 一旦专注于事,他的事业心还是很重的,事成于俭而毁于奢,大手大脚、没有算计是混不长的。 不过这么一思索,李潼倒是又想起一些别的事情,就是写出“流景一何速”的武平一。 武氏名人本就不多,集中爆发在武周一朝,这个武平一也的确就是武则天的娘家亲戚,是颍川王武载德的儿子。 武氏一族恶名昭著,无需多言。但正如李潼觉得唐书记载他六十多个侄子侄女没一个好货是抹黑,真要硬挑武家有没有好人,武载德倒是算一个。说他多好也不尽然,主要还是边缘化,记载少,不像武承嗣、武三思那么跳。 武平一是武载德的儿子,但相对而言,他另一个身份更有名一些,那就是中唐宰相武元衡的爷爷。 要在武周一朝混,想要完全不跟武家人往来也是不可能的。但李潼是真的不太乐意跟武承嗣之流打交道,当然人家也看不上他。那么,被边缘化、恶名不太彰显的武载德,倒是一个比较适合的交流对象。 武平一年纪比自己小了几岁,是中宗一朝比较知名的一个文学词臣,未来大可诗文唱和、交流一下。他要是完全不跟武家人打交道,落在武则天眼里只怕也不好。只是不大看得起武承嗣之流而已,这也没啥好说的,武则天自己都不太看得上。 只是为了活命而已,你就算逼我吃屎也得有个限度吧,逼急了等我名满天下,写臭你娘家满门上下,让你禁都禁不住,跟《武媚娘》一起唱!死了都要唱,你还考虑传武还是传李,传个屁! 这一番遐想,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大半个时辰,眼见天色已经到了正午,李潼胡辣茶都喝了一大壶,前往传唤康多宝等乐工的米白珠还是不见踪迹。 趁着出门放水之际,李潼踱步走进直堂,太乐署派驻的乐正并不在此,但宦官杨绪倒是待在这里。眼见永安王行入,杨绪神色略有躲闪之意,但还是连忙站起来,趋行至前躬身道:“大王可有遣令需用?” 李潼对内教坊这些势利眼乏甚好感,闻言后只是冷哼一声,说道:“日常惯用康部头等人,怎么迟迟不见?” 杨绪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还是脱不了内官惯有的狡黠,他故作姿态张望门外无人,这才小意虚搀李潼袍角低语道:“请大王移步入内,容奴细禀。” 李潼依言步入,而后便听杨绪细语道:“大王有所不知,署中今早另遣判司入直坊事,原乐正已经被召回署中……” 言外之意,今天的不同待遇正是那个新来直事的乐官作梗。这太监虽然说的不多,但眉眼间却充满了挑拨之意。 对于这种小人心肠,李潼真是充满反感,狐假虎威的借势去达成自己的目的,借到了也不会感激,只当人是啥也不懂的愣头青,只会觉得自己心计高明。但若借不到,就会觉得人空架子,啥也不是。 咦?怎么像在形容他自己? 他晃晃脑袋,甩开这一错觉,板起脸来怒声道:“坊中杂务,何必道我!你既在此,速去将我惯用几人唤来,速去速回,不要耽误了我的事情。” 谁知道那乐官什么来头,会不会是丘神勣专门安排进来刁难自己,要是不给面子多尴尬。 这太监要利用他,他就先用这太监去趟雷,验验对方成色,要是把人送来,或许是他疑神疑鬼。要是把人扣住不送……他就等薛怀义来了再说。 对了,话说回来,这都快过正午了,薛怀义怎么也不见人影? “阿嚏!” 有的人真是不禁念叨,李潼这里刚在想,门外响起喷嚏声,转头便看见换了一身大红僧衣的薛怀义顶着锃亮大脑袋走进来。 “王已经来了?让你久候,失礼了。” 薛怀义抬手抹一把将要滴落的鼻涕水,嗓子带着很明显的鼻音:“偶感风寒,起床晚了。本来不想出行,想到与王还有前约,还是赶来,却已经到了日中。”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有几分刮目相看,真是没想到这个家伙居然如此诚信、遵守约定。 那是他不知道这和尚之所以风寒,是因为昨晚打他小报告惹厌武则天,大半夜被赶出来冻的。 “卑、卑职……奴这便前往,这便前……请薛师上座,请大王上座……” 宦官杨绪这会儿彻底没有了再撩拨生事的打算,先是奔出几步,转又行回,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 “去哪?” 薛怀义顺手将鼻涕抹在杨绪衣袍上,并有些嫌弃的甩了甩手,似乎对方浑身上下都是脏的,好像他自己纯洁无瑕。 “小事一桩,今日坊里直案更替,许是事务杂乱,乐工还未传至。” 李潼一脸不在意的随口说道,并对杨绪摆摆手:“速去。” 薛怀义闻言后,脸色却陡然一变,语气不善道:“同去,倒要看看,何者乐官,敢误我与大王观戏!” 说话间,他便大摇大摆转身往门外行去,绯红僧衣飘飘荡荡,像极了一个刚刚出锅的大螃蟹。 李潼疾行几步便也跟随上去,然后才发现薛怀义出行挺简朴,居然又是一个人、没有随从,远不像太平公主那样前呼后拥,似有几分返璞归真味道。 当然他是不知道,右肃政大夫李昭德此前不久弹劾薛怀义拥从甚众、出入宫禁,难防不测,以至于薛怀义被武则天敲打一番,刚刚收敛不久。 此前还打算煽动永安王的太监杨绪见状,脸色变幻不定,不知是惊是喜,提起袍角、碎步小跑追了上去,并用尖利的嗓子呵斥宫役:“眼睛瞎了?不见薛师与大王入坊召乐?还不快着判事速速来迎!” 宫役闻言,不敢怠慢,一溜烟便往西北坊区排演歌舞的区域跑去。 李潼与薛怀义这里走出不过百十丈,对面便有一大群人匆匆向此行来,最头里是一个青袍、幞头的乐官,奔跑速度太快,以至于胡须都飘进了嘴里,边跑边呸呸吐出。 “卑职……” 那乐官冲到近前,刚待开口自陈,却见一朵红云飞起,薛怀义助跑腾空,抬腿一脚便将他撂翻在地,落地后口中更大喝道:“狗奴,哪里来的胆量,敢怠慢我与大王!” 0065 人情难测 李潼眼见那乐官滚翻在地,心中一股闷气吐出。 来到这个世界憋闷为主,虽然他也善于开导自己,并且心里小本本已经将得势后该要怎么收拾那些得罪他的人记得明明白白,但也不得不说,这种有仇当场就报了的感觉真的是爽。 以至于望着薛怀义那锃亮脑壳,他都在想要不要让李守礼亮出飞刀先给这家伙一刀尝尝?毕竟都不是啥好鸟,他虽然跟他爷爷高宗皇帝没啥交情,但想到乾陵四季长青,总归不是滋味。 可想到薛怀义抱病来为自己出头,算了,还是各论各的,兴许他爷爷就馋这玩意儿。毕竟大凡脑子稍微正常点的男人,谁也不会这么纵容家门悍妇。 “王是礼道少俊,哪知这些卑贱奴仆心机险恶。若是纵之一分,他会十分的礼慢张狂!” 薛怀义一脚撂倒那名乐官,才又转过身来慢悠悠走到李潼身边,一副敦厚长者的姿态教导他这都是正常操作。 被人目作无害,李潼也真觉得自己纯洁了几分,不再揪住这点小事不放,抬手指了指同行而来、一脸局促的米白珠问道:“让你传唤康部头等人,怎么迟迟不归?你是我惯用熟人,但怠慢了薛师,还是该惩!” 米白珠低头看一眼那兀自翻滚在地、衣袍凌乱的乐官,苦着脸行上前垂首道:“仆怎敢礼慢大王与薛师,只是判司斥是大礼渐近,勤练都恐不及,哪有时间应付闲人……” 李潼听到这话,便清楚果然是这个新来的乐官存心膈应自己,一把好刀悬在身畔,哪有不用的道理,当即便指着那刚刚翻爬起身的乐官怒道:“你是凤阁舍人,还是文昌官长?薛师司掌诸事,位高勤勉,趁闲小娱片刻,还要向你报备?” 那乐官刚刚翻身起来,扶着幞头正待上前请罪,闻言后脸色又是一苦,下意识抬臂阻挡,一股大力又将他掀翻在地:“你还抬臂?还敢反击!” 眼见薛怀义又上前劈头盖脸揍了那乐官十几下,李潼才又行上前去拉住了薛怀义,温声笑道:“薛师尊体,何必为此卑流擅动肝气。既然任事疏懒,发还本署自惩即可,不值得你我为此扰兴。” 经永安王这一提醒,薛怀义才想起来自己跟这下品卑吏斤斤计较也不是什么光彩事迹,抬腿又踹了这家伙一脚,才又怒喝道:“署令何人?速着滚来见我!” 那乐官这会儿已经是鼻青脸肿,浑身脚印,一边呻吟着一边颤声道:“署令等俱在外坊排习《圣寿乐》等戏,旬后便要在洛浦制典,实在无暇……” 薛怀义本来满脸的怒火,听到这话后脸色却僵了僵,很快转为讪讪之色,怒喝道:“那你这狗奴滚出内教坊去,下次再于此处被我望见,小心你的狗命!” 李潼看到这一幕,心中大感失望,刚刚升起一丝这薛怀义比他亲爷爷李治靠谱的想法荡然无存,都是怕娘们儿的货。 他还想趁着大刀在手直接捅掉太乐令,明年自己去做长官呢,没想到薛怀义一听太乐署长官正为洛水迎宝图做准备,当时就萎了。空架子,啥也不是! 我李唐大好江山都舍得给你们狗男女糟蹋,借点势还挺难,早晚弄死你们! 那乐官连滚带爬跑出了内教坊,在场其余人众也都被薛怀义凶威所慑,噤若寒蝉。 环顾周遭人众一眼,薛怀义又冷哼一声,转又走回李潼身侧,颇有几分苦口婆心的叹息道:“王是天孙贵胄,彬彬有礼,想是看不惯我这粗俗殴戏。但生人在世,只求畅意,为此卑奴刁难,实在不必委屈了自己。身世如此,环眼天下,家门亲长之外,何必在意其他,忤我者,老拳报之!” 听到这一番话,李潼愣了一愣。说实话,他来到这个世界时间不短,除了自己内心里的危机感,亲近者如嫡母房氏之类,也都是教他要谨慎免祸,如薛怀义此类劝慰,真是没有听过。 想到自己此前心中那些腹诽噱念,再见薛怀义真挚神情,李潼甚至自觉几分惭愧:啥也不说,你这大哥我认下了!等咱们兄弟联手搞死丘神勣,洛阳城里斗鸡遛狗我陪你! 他也是经验主义害死人,没想到薛怀义居然还大智若愚的玩两面三刀。 “薛师豪迈,实在让守义愧不能及。此身并非坦荡,能活只因慈祖垂怜,幼来恭逊受教,唯恐行差踏错。旧事种种,守义讳亲不敢言深,因以慈乌追悔之声传达于上,薛师高义,若能助成二亲谅解,此心铭记薛师恩我,终生不忘!” 说别的都是虚的,先把慈乌台建起来洗刷一下我爸爸污名那是真的。 只要这忆子台建起来,若真势成万难,他就敢跑去慈乌台上吊,以这皎皎之躯血泪控诉,武则天你个老妖妇,不配为人母,不配为人主!四叔李旦你要站起来,否则这台阁空空,你们一家早晚齐齐整整挂在这里风干! 看到永安王垂首悲声,眼睛都红了,薛怀义一时间也是大生感慨。 昨晚恶念陡生、打完小报告却被神皇逐出,返回明堂附近的居舍后,薛怀义也是一晚没睡。好歹几年露水夫妻,他自认对神皇性格之类也有几分理解,昨晚遭到冷遇,还是有些让他忐忑发懵。 昨晚因何对永安王心生恶意,薛怀义自己也说不清楚。 强要解释,大概是眼见美婢韦团儿解香赠予永安王,让他意识到自己虽然恃幸邀宠,虽然也可以说是荣华富贵,但基本的男女相悦都谨慎而不自由,由此生出对永安王这种天生贵命者满满恶意,乐见对方倒霉。 但这一点恶意,在神皇明显流露厌态后便也荡然无存,转而忐忑于自己对这已有榻秘之亲的女主了解仍是片面,唯恐失意。 苦思一番后,薛怀义也有了自己的一番见解。他倒是不懂疏不间亲的道理,只觉得大概在神皇心目中,永安王这个孙子还是有几分不同。毕竟是能够魂游阴府,且将阴间亡者声讯带回人间。 薛怀义自己尚且忧恐于死后魂灵能否周全,由己度人,神皇对永安王稍作另眼看待,也是正常。神皇陛下虽然权焰滔天,但也是寻常妇流需要男人来慰藉温暖,心中自留三寸隐私敬畏鬼神玄异,并不奇怪。 也正基于这样的认知,薛怀义觉得也没有必要交恶得罪永安王。彼此之间本也没有化解不开的矛盾,而且永安王人物出众、才趣盎然,待自己也礼敬有加,跟这样的人交往起来也让薛怀义感觉挺舒服。 神皇陛下让自己对永安王稍作担待,料想应该也是希望他与永安王多作和气往来,毕竟他日常出入门庭内外,笑脸相迎总比冷眼怨望让人舒服一些。 早年他也并非专侍神皇一人,也曾经历过被人家门成男长丁打逐出门。神皇虽然贪于欢愉愿意给他庇护,但他也自知不可强求舒心便求神皇将所有儿孙打杀远逐。 武家一众虽然对他逢迎有加,但那些人也不过是门下乞食的外亲而已。他若能与神皇真正的血裔子孙相处融洽和气,神皇看在眼里,想必也会有几分暗喜,这跟让他暂避太平公主、不要吵闹撕破脸是一个道理。 再说永安王这个人,无父无母,却有几分玄异,长居禁中,人情简单,即便是往来密切了些,也不会发生他干亲薛家那样的麻烦事情。 想了这么多,薛怀义还是决定来见一见永安王,并以长辈的姿态教一教这个少年宗王为人做事的道理,毕竟神皇也说,小儿失怙、疏礼难免,他这么做,也是不失担待的意思。 此际再听永安王讲起慈乌台事,薛怀义态度就端正几分,上前拍拍永安王肩膀,不乏感慨道:“王虽生在贵第,但幼来失教,也真是可怜人,难得还能不失孝义。你将大事托我,我也不会负你,但也还是要郑重相告,明堂、天堂事毕之前,禁中用工不好转投其他。但也不是诸事都不可做,稍后我便着人往左春坊吩咐丈量择址事宜,一俟诸工用罢,即刻开筑。” 李潼听到这话,这次心里真的是生出几分感动了。虽然他也不懂禁中兴筑流程,但听薛怀义已经讲到丈量择地这样的细节问题,可知应该没有骗自己,也没有骗自己的必要。 说到底,修筑慈乌台只是武则天的一次试探外廷为主的偶然举动,自然不可能跟明堂、天堂这样的面子工程相提并论。 他自己此前也有估算,能够赶在天授元年之前筑成,便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武周酷吏们攀咬构陷他们一家。虽然丘神勣这种血仇是规避不了,但没有了那些小鱼小虾的滋扰,他也能更加专心应付丘神勣这一威胁。 0066 犹歌前代功德 部头康多宝向前,一脸惭愧道:“新任直事到来,勒令仆等须臾不离,甚至不许小退以向大王告罪……” 其余管事者也都讪讪上前,说辞大同小异。 这些高低眼说些什么,李潼也就一听,或会以为他们是诿过于人。但康多宝这乐工也算是相熟,他既然也这么说,便让李潼越发肯定那个乐官到来应该就是针对自己。 毕竟若仅仅只是太乐署上官不乐自己干涉内教坊事,也完全不必表现得针锋相对、恶意满满。 如果那乐官真是丘神勣安排的,可知这狗贼要害他家之心甚切,一俟打听到他们兄弟频繁往来内教坊,即刻就做出了安排。一个南衙大将军要往太乐署安排一个低品卑职,也实在没有难度可言。 一念及此,李潼更觉薛怀义面目可爱起来。 丘神勣既然把人安排到了禁中,绝不会只是寻晦气那么简单,他们兄弟还真没有什么应对良策,最聪明做法无疑灰溜溜离开内教坊,龟缩回仁智院。他这段时间所做的工作,自然也就只能付诸流水。 可是现在,无论内中蕴藏着什么样的险恶毒计,都被薛怀义大脚踹飞。只怕在短期之内,没了解到薛怀义与他们一家真正关系之前,丘神勣应是不敢再轻举妄动的。如此,便又争取到一点弥足珍贵的时间。 没有了恶人阻事,李潼在这内教坊也算半个主人,自然要热情招待刚刚帮了他一个大忙的薛怀义,吩咐康多宝等乐工接连上演他这段时间翻新的曲目也是基本操作,顺便也是通过薛怀义检验一下成果。 薛怀义市井出身,自然也不会对什么清商雅乐感兴趣,李潼最近所翻新那些小曲杂调自然是投其趣味,听得不亦乐乎。尤其那曲太平公主都赞不绝口的《逍遥王》,更是一连听了十几遍。 兴浓之际,薛怀义甚至自己亲自下场,或掏弹、或吹奏并击打,居然也都耍得有模有样,更让李潼认清自己是一个咸鱼的事实。眼下的他,练习羯鼓,鼓槌倒是换了三五根,臂力渐长之外,都还不能总领一曲。 虽然薛怀义这文学素养马马虎虎,对于李潼新编的曲子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也得评价响声切口,已经让李潼比较满意。 他编的这些小曲,主要还是为了向外传播,扩大在普通民众之间的影响力,琅琅上口、引人传诵便是成功。 但除此之外,该怎么继续在这条道路上发展,乃至于获得政治上的庇护,他心里其实还没有一个成熟的想法。混成柳永那样可以去青楼不要钱,明显不符合他的设想,他要真能苟得住活下来,也根本不差那点钱。 不过刚才被薛怀义殴打的那名乐官所说的话,给他提了一个醒,洛典这种武周革命重要的典礼环节,用的居然还是《圣寿乐》! 《圣寿乐》可是高宗时期所制乐章,正是所谓“我受天命在即,乐府犹歌前代功德”的情况。 当然也不排除武则天还未正式履极,还要考虑高宗遗泽问题,但武周一朝礼乐乏甚创建也是一个事实。或者说在当下而言,这一领域竞争还是一片蓝海,大有挖掘空间。 《教坊记》载:玄宗之在藩邸,有散乐一部,戢定妖氛,颇籍其力。 当然也不能说,李潼养上一部乐人,就大有宫变成功的可能,毕竟他没有一个李旦那么能苟的爸爸。但起码说明,这件事它没有那么大的忌讳。 有了一个初步的想法,李潼便开始思考该要怎么着手去实现。 他身在席中,趁着一曲终了,抬手止住乐人们继续演奏,转对薛怀义叹息道:“近日往来乐坊,本是闲趣娱情,所闻多是前代旧音,实在索然无味。而今人事翻新,乐府犹歌旧调,少述今人风流,实在不美,因是卖弄拙计,小翻几曲,不知能否得薛师赏嘉?” “没想到王还有这种雅趣良才,实在可夸!” 薛怀义还没有意识到李潼言中重点,闻言后只是咧嘴对他笑道,对其翻曲才能给予肯定,特别那曲《逍遥王》,简直唱到了他的心里,单此一曲已经让他觉得永安王文采胜过内外学士诸多。 李潼抬眼,示意厅中其他伶人暂退,只留近用几人,然后才又说道:“我也是薄才好逞,想得人间夸美。杂调小曲之类,娱情而已,翻新与否,不及大雅。只是听到乐府排演仍是《圣寿乐》旧声,只觉今人庸劣,大不如古。一点轻狂,唯与薛师亲近私第分享。对了,康部头,《圣寿乐》是几年编制?” “回禀大王,乃麟德年间,天皇圣寿所制宴戏,后登封泰山,为郊演,遂成雅礼。” 部头康多宝上前恭谨回答道,他这个部头可不同于大字不识的米白珠,乐技精湛之余,也能通掌典故,算是内教坊为数不多的高端人才。 李潼一边听着,一边侧眼看向薛怀义。果然薛怀义在听过这介绍后,脸色就变得有些不自然。 他内侍得显多年,也曾经参加过一些重要典礼,见过《圣寿乐》排演画面,只觉得那字舞挺美观,但也不是咬文嚼字的人,更没想到这竟然是高宗皇帝的生日歌! 现在想想,的确每每庆典之后,偶有大臣对他或冷眼、或不善,原本只觉得这些人闲极无聊,现在知道这一点冷知识后,才觉后背凉嗖嗖的。原来这么多年,高宗皇帝始终阴魂不散,且就如影随形! 李潼将薛怀义反应收在眼底,心中不免一乐,但口中还是叹息道:“我也是不在其位,少论其事,只是一点意气难平,人事翻新,旧物杳然,宫商戏雅,也该与时俱进。” “王此言大善、大善!司礼诸众,沉迷旧调,实在是大大失职!” 薛怀义一脸认同的点头说道,他本就居安思危,甚至担心死后到了黄泉会被先帝收拾了。 现在再想,旧调频演,难免让人追忆故事,念及天皇旧年恩惠,一时激愤之下,或就要对他动手动脚,这实在大有可能,他能至今无事,也真是幸运。 “你我都在职外,也是寻常牢骚一言,未必详知在事者此中忧困,还是不宜多论。幸在康部头等人助我,小翻旧曲,可怡新趣,今日才能于此款待薛师悦新。” 李潼摆摆手,表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但薛怀义此刻已经入心,哪能说不想就不想,他皱眉沉吟片刻,又开口问向李潼:“王既有协新之能,可否教我礼乐翻新有什么疑难?” “我只是闲人快意,可不敢妄论端庄。薛师此问,实在难答。司礼诸公,俱国学宿老,岂事外之人能随意臧否。” 李潼连连摇头,表示不敢深入讨论这个话题,但又话锋一转,不乏自负道:“但若只是宴戏之趣,无论大小乐章,薛师也不必再问其余,守义便能小制娱新。” 听到这话,薛怀义眸光顿时一闪,他可是听到那乐工刚才介绍,《圣寿乐》本是宴乐,但在封禅泰山的时候编新成为雅礼,如此可知二者可有互通。 他心里这一点脏心思,那是不好向外宣扬的,礼乐方面的制度更是全不通晓。但恰好身边就有这样一个乐法人才,这当中有没有循序渐进、伺作更替的空间? 如果李潼能听到薛怀义心声,对这个新认的大哥将会更加满意,都会抢答了。 他心里打的主意,就是先在太乐署这里扎下根,通过旧乐翻新去逐渐获得他奶奶的信任:虽然儿子闹别扭,侄子猪队友,但你也千万不要因此就对人伦亲情失望,低头就能看到你的小棉袄。 让我们祖孙合力,从政治到文艺,把你那死老汉的存在抹杀得干干净净! 你跟我爸那上一代的纠纷,在我还杠不动你之前,咱们就亲亲相隐。你娘家一大家子,不也被你祸祸不轻,现在不照样用得挺顺手。 最起码武周代唐这一块,我是站你的队。人不患贫而患不均,我早看那俩叔叔不顺眼,凭啥他们不用死?李不李的无所谓,关键我觉得武守义这名字好听。 真要能当家做主,是周是唐,你能管得了我?无字碑全给你刻上“到此一游”! 0067 协律颂今 这种全无节操的思路,李潼觉得还真不能怪自己。 且不说二圣时期一路纵容,就唐高宗《大帝遗诏》: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一起睡了小半辈子,你还不知道你老婆啥人?一张羊皮吹起来,她敢浪到横渡太平洋! 什么叫军国大事,你咋不说清楚?结果武则天就想一想,咱们废皇帝吧?这事应该不算小。 娶了这样一个老婆,还一路纵容,李治就该有这种觉悟:儿孙都是给别人家养的。天授年后,所有儿孙一律改姓武。别说李潼根本没有反抗余地,他四叔武旦那也是呵呵傻乐,大概也觉得这新名字比李旦更琅琅上口。 且不说薛怀义心中小算计,当李潼主动挑起这个话题,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思路。 “此前太乐署直事乐正,屡屡说我大酺呈献新乐。此前我是既恐才浅,又厌繁劳,恐污方家,不敢应承。但如今半是不甘寂寞,半是见薛师能者多劳、使我惭愧,倒要请教薛师,此请该应还是不该应?” 李潼移席,垂首作请教状,又一脸诚恳的望着薛怀义。 薛怀义听到这话,不作他想,抬手抹了一把脑门儿:“王是谦虚谨慎,此前问我,不好作答,但今天听你新协曲律,实在大有可赏。如《逍遥王》洒脱风流,几人能及?” 李潼闻言便咳嗽几声,虽然大酺氛围相对轻松些,但也实在不好唱寻花问柳。 “杂调翻新,不过雕虫小技。诸如大曲协律,还须群力并策。我是闲才散漫,需有仁翁提领,乐府内外才士,也要有良御策使。若薛师能够仗义领衔,守义必以华章敬赠!” 薛怀义听到这话,便面露难色,他本就热衷享乐之徒,此前又遭永安王言语撩拨,对于这一提议,还是很意动的。不过昨晚神皇又叮嘱他,让他千万不可耽误明堂事宜,再者宫外还有一个编撰佛经的班子要不时巡视一番,实在没有太多精力兼顾其余。 李潼见薛怀义面露迟疑,便又微笑道:“倒是我唐突疏忽了,忘记了薛师内外兼领要务,制曲小事,实在不宜叨扰。不过如果没有薛师在领,守义终究幼怯,未必能够成事。康部头,去将杨典事传入,问他薛师兼领协律制曲,但又无暇分心,可有两全之计?” 宦官杨绪匆匆行入,听到这问题,心情陡然一沉。内教坊这个浅池子,永安王兄弟日常逗留已经让他们压力颇大,实在容不下太多大鱼。 但薛怀义此前凶态犹在脑海翻腾,他又哪有勇气拒绝,忙不迭点头哈腰,乃至于语调哽咽:“愚等坊奴,不过事外卑贱,何幸之有能得薛师与大王衔领事务!没有疑难,没有丝毫疑难!协律诸务,自有专工,群众案习,只待赏观……” 他仿佛激动得语无伦次,就差拍着胸口保证:你们只要带眼睛和耳朵来就可以,别的小事完全不用操心。 薛怀义见他这副模样,也乐了起来,但还是转头问向李潼:“我观《圣寿乐》等诸礼戏,都是庄重典雅,参与者众,王既领事,可有腹计能够压过前章?” 没有,一点也没有。实不相瞒,如果不是专业人士帮忙,我连杂调都翻不了! 但是怎么可能不瞒? 李潼闻言后只是笃定一笑,说道:“旧曲庄雅,不敢夸胜。宫商觅新,不过是更宜颂今。” 他有胆量吹大气,那是因为借了薛怀义的名头,可以更加方便调用内教坊乃至于太乐署的专业人士,这么多专业人士加入进来,还要他这个郡王亲自去协律定调,国家养你们这些闲人何用! “颂今好,颂今好,旧人哪如……” 薛怀义闻言后又兴奋起来,又忍不住蹭起了脑壳,并瞪眼对宦官杨绪喝道:“大王所言,记住没有?大酺献乐,我与大王共领。曲成之日,我要再来赏评,如果所制不美,辱没大王才趣,你们可要小心自己的前程并脑袋!” 杨绪唯唯诺诺应声,转道退出后,忙不迭派人将这消息往太乐署传去。他们内教坊虽然在禁中,但却实在是后娘养的,小猫两三只糊弄一下永安王还好,但对薛怀义实在不敢随便敷衍。 饶是李潼心境难称开朗,但见薛怀义这么热心给自己造势,心内也是有几分感动的。 他是看出来了,这和尚在大的层面或是不乏懵懂,但小处的精明也实在不乏,毕竟市井出身混到这一步,不是什么人都行的,出众的枪法之外,必然也是有着自己一套谋身智慧,在没为爱痴狂之前,脑子还是有一些的。 由此他也不免心生狐疑,薛怀义明显是不怎么排斥与他往来,乃至于隐有维持下去的意思。想到其人那敏感身份,莫非这态度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武则天的意思? 李潼虽然思索诸多,但也想不通那么多弯弯绕绕,毕竟可采的资讯太少。想不明白,他还是更愿意将武则天往恶意去猜度。 有了薛怀义参与其中,李潼算是松了一口气。此前那个乐正虽然邀请他制曲献乐,但是其人毕竟位卑,李潼也并没有将这承诺放在心上。 果不其然,转头乐正就被调走,恶意者被安插进来,如果没有薛怀义出头,以后他再想从容出入内教坊只怕都难。 薛怀义这个名头是真好使,不足半个时辰,太乐署那里就有了反应。一名太乐丞带领乐正两人,太乐博士四人,很快就抵达了禁中内教坊。 “卑职署内司丞白芬,携署事诸员,拜见大王,拜见薛师。” 太乐丞是一名青袍垂须的中年人,道过姓名后,并又引见身后诸人,并将他们各自职事、技艺小作交代。 薛怀义大剌剌端坐在席,李潼即便想表现自己礼贤下士一面,这会儿也不好自怯起身,但在听到那名太乐丞白芬居然还是出身音乐世家,乃是高宗朝乐工白明达的儿子,仍是忍不住微微倾身,向其致意。 “白明达何人?” 薛怀义见李潼如此,忍不住开口问道,浑然不觉这话问得有些失礼。 白芬闻言后,眉头已是微微一皱,但旁侧自然有人上前解释,避免气氛搞得更僵。 当得知这个名字都没听过的乐工生前居然还担任过前朝隋炀帝时乐正,由隋入唐,历事数朝,甚至高宗朝还巧制《春莺啭》为清声雅体,薛怀义才由此前的浑不在意而略有动容,但接下来的话仍是气死人。 “原来就是你等庸劣乐奴,空食禄米,所制无新,使乐府犹歌久前陈调,大悖今世情趣!” 薛怀义听到介绍,顿时怨念十足,直接从席中立起,接着便要挽袖上前。 李潼见太乐署众人羞恼得脸色通红,顿时也觉薛怀义这把刀真是不好驾驭,真被这老小子打闹一通,他又再去哪里找这些专业帮手? 于是他也连忙起身,立于二者之间,拉着薛怀义说道:“前人制旧,今人制新,若是前后制满,后者几有出头之地?薛师趣意通达,策用群力,于无声处大作美歌,人间夸妙,才可称奇。” 薛怀义听到这话,脸色才好转几分,再见太乐署众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并不觉得丢了面子,他反手拉住李潼行上前,说道:“以往你们偷闲取乐,我是不管。但既然与大王领制新篇,为的就是人前夸耀,若是作得不美,就是彼此不留情面!” “卑职等必竭力以助,请薛师安心,请大王安心。” 太乐丞白芬仍是闭口不言,另一侧一名微胖乐正连忙上前恭声保证。 0068 食心婢子 “当时薛师一脚飞来,卑职根本无从争辩……” 洛阳城坊中一座大宅侧室内,此前不久于内教坊被薛怀义殴打逐出的乐官一脸悲哭之色,面对上座之人低泣说道。 此时的他,虽然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但头脸之间仍然布满了淤青红肿,甚至左下颌胡须都被薅去许多,露出血淋淋的下巴,望上去十分的可怜。 堂上端坐之人,望去五六十岁的年纪,身穿紫线描纹的燕居时服,白面端庄,气度矜重,须发微霜,两眼则炯炯有神,似有利刃包藏吞吐其中,使人不敢直视,其人正是这座宅邸的主人,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 “怀义怎么会在内教坊?他要包庇少王?” 听到乐官的禀陈,丘神勣眸子闪了一闪,抬手按住凭几上狮子样白瓷玩物,手背上隐有青筋凸显。 随其眼神一变,整个人恍如蓄势凶物,似是错觉,受其凝望的乐官只觉得头脸伤势更加刺痛,连忙避席拜道:“卑职、卑职不知,卑职新抵内教坊,从大将军教、” “嗯?” 丘神勣冷哼一声,那乐官身躯颤了一颤,转又说道:“卑、卑职察问坊事,只知二王久在乐坊,翻曲自娱,使坊事多荒,勒令群下勤恳,全力以备大酺献乐事宜。薛师后于二王入坊,实不知前后有无牵连,为其痛殴斥出,并恶言不许我再入内教坊一步,卑职、卑职……求大将军活我!” 听到这乐官所陈全无半点有用信息,丘神勣脸色一沉,眉头皱了起来。 年中他使人投书铜匦,欲陷雍王一家,虽然神皇并未将雍王一家外付有司,只让宫中自查,但事情进行的也算顺利。当确定永安王死讯后,丘神勣甚至开怀畅饮几杯。 可是没想到事情之后却又发生转机,永安王死而复生,内外咸传妖异。丘神勣本待要继续打听清楚以谋后计,不想琅琊王先反博州,不得不引兵外出定乱。 归朝之后又听说神皇拟造慈乌台,丘神勣心中惊恐可想而知。对旁人而言,故太子李贤不过是故人一个,但对丘神勣而言,却是阴魂不散。尤其猜不透神皇心中所想,这更让他既惊且疑。 丘神勣虽然出身国朝功勋名门,但却并无多少荫泽可恃。其父丘行恭本妾生庶子,虽凭创业军功得显,但因生性严酷,少与同僚交谊。旧年为求荣宠,烹食逆罪者心肝泄愤,行迹令人发指,由是不为太宗所喜。 生在这样门第,丘神勣并无太多父荫可恃,虽为太宗挽郎入仕,但终于高宗一朝,始终寂寂无名,更常被时流讥作食心婢子。 如此郁郁而不得志,一直等到步入中年,得太后垂青之后,丘神勣才步步高升,踏上显途。 犹记当年,廷前御对“若能表此忠骨,何惧再食心肝”,别人爱惜羽毛、不敢做的事情,他敢。对于神皇陛下,他是真的有士为知己者死、无惧肝脑涂地的知遇感怀。 但人情尚且不能长久固有,何况圣心。 早年奉命前往巴州逼杀故太子李贤,如今思来,丘神勣虽然也并不后悔,但这也始终是顶在他心头的一根刺,自然不希望李贤的儿子们长久存活在世。 雍王一家居住禁中,丘神勣则南衙大将,纵然想要处理,也实在是鞭长莫及。这几年他不惜厚币、阴结中官宫人,只想一劳永逸的解决掉这一隐患。 今次大功归朝,更掌握大量诸王谋乱确凿证据,本以为凭此牵连攀诬,雍王一家自然手到擒来,却不想归朝之后,面对的是这样一幅局面。 神皇怎么想、怎么做,丘神勣是不敢擅作置喙,但也绝不会坐视雍王一家咸鱼翻身。 早前他是想暂借外廷宰辅之力,趁着殿中监欧阳通交恶宰相张光辅之际,暗中使人投帖拜访张光辅,却不想名帖直接被张氏家人掷出,老贼目中无人,竟不屑与他有丝毫来往! 打听到雍王与永安王频频出入内教坊,丘神勣便以职务之便安插人手入内,希望于此酿生秽事、从而一步步将雍王一家拉出大内。 他担任左金吾卫大将军,与司礼寺也并非完全的井水不犯河水,职权方面还是有一部分重合。司礼寺下属鼓吹署,司职卤簿、仪仗等军乐,其中相当一部分在籍军士,便归左金吾卫掌管。 有这一层关系,他插手太乐署事,安排一名判司入直内教坊事,也并不困难。 但丘神勣却没想到,第一天将人安插进去,真正的计划还未展开,居然就被薛怀义这个多管闲事的贼僧将人一脚给踹了出来。 发生这样的意外,丘神勣心情自然算不上好。特别一想到薛怀义那特殊的身份,他心内更是五味杂陈。 虽然都为神皇心腹,但他与薛怀义还真的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毕竟彼此求幸路数不同,而且对于薛怀义那样的出身,丘神勣心底里是有几分瞧不起。 他又不是武家子那种外戚、人情攀附邀宠,自有得守重用的路数,也犯不上去无底线去迎合薛怀义那种卑鄙之流。往年的他,正是因为不甘于受人讥讽冷眼才投为神皇爪牙,如果还要为薛怀义那种人牵马献丑,半生劳碌,又是为何? 当然,眼见雍王一家渐有翻身姿态,丘神勣不是没想过多方掣肘,也曾想联络薛怀义希望他将慈乌台事无限拖延,但薛怀义久在禁中督造明堂,派人送往白马寺的财货也如石沉大海,大概率是被薛怀义豢养在白马寺的那群无赖匿下瓜分了。 这种小事,丘神勣自不会计较不休。他看不起薛怀义是一方面,但也没必要彻底的交恶对方,少作往来就是了。 可是现在,薛怀义竟然插手此中,这就让丘神勣肝火大动,不能淡定。 他有心想问一问乐官是否还有什么隐瞒或是忽略的细节,但又觉得自己问得太细致,反会让人觉得他真的怕了薛怀义。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开口说道:“怀义入此,只是凑巧,不是你的过失。你恶于他,即便再归署历事,难免寻常刁难。且留府下,暂助儿郎备乐呈献事宜,待到此节礼毕、署事稍缓,我再寻他讲透此节,给你另觅一个良处。” 乐官听到这话,也只能拜谢。他差事没有做好,却触怒了薛怀义,只能怪自己运气太差。丘神勣没有更作苛责,已经让他安心不少。即便此际再归署任事,他也是不敢,对于这一安排,倒是没有什么反对意见。 抬手吩咐人将乐官引下,丘神勣又支案沉思起来,心中更觉得雍王一家待在禁中,对付起来实在是有太多的不便。比如这一次,根本就想不到薛怀义竟与雍王兄弟混在一起。 他在禁中是有耳目不假,但也担心会招惹神皇警惕,不敢过分拉拢交好更上层的宫官。眼下出现薛怀义这样一个变数,更让他无从取证彼此究竟瓜葛几多,又是否代表了神皇某种心意。 但不管神皇心意如何,除掉雍王一家是他绝不会放弃的心头大事。他也并不觉得神皇会为了一家游魂残种,而无顾他这么多年鞍前马后、无底线的效忠。 神皇襟量豪阔,不逊英男,即便是为了千金市马骨,也不该无顾他这一诉求。更何况如今的他,也不是一具马骨那么简单,执掌左金吾卫南衙诸众,在外则克定诸逆,在内则震慑宵小,肱骨臂助,岂是俗情能远? 眼下雍王一家些许起色,无非诸好事者穷生事端,归根到底,还是杀得不够狠,才让这些苟且之众仍存一二侥幸奢念! 沉吟半晌后,丘神勣抬手让人将家中儿郎唤来,吩咐道:“周兴新登秋官侍郎,请我过府欢宴。但署事繁忙,代你父前往,具礼稍贺,表意即可,不必久留。” 旧年的他,也曾与周兴等人案察刑事,但他出身国爵门户,终究不会以刑卒而自我约束。随着权位越来越重,便也渐渐的少与周兴等刑卒往来。 特别在今次率领数万军众前往博州平叛,那种一声令下、人头滚滚的壮阔豪迈,更非俯首案牍、苦心构陷的刑狱琐事能比。正因为这一点心态的转变,他更不愿与周兴等刑卒多作往来,对于多日前这一桩邀请,丘神勣也一直没有理会。 但丘神勣也不得不承认,周兴等人确有偏才,他想完全彻底的解决掉雍王一家这一隐患,少不得要仰仗其力。更何况今次周兴得以穷索宗属逆流,积功而进,少不了他所提供的那些佐证助力,也该要投桃报李。 丘神勣这一名少子二十出头,闻言后恭声应是,只是在将要退出之际,却又开口道:“儿苦自立日久,乏于衬意宅邸安置。门仆引我往观南坊一宅,临水依丘,很是可赏,但却是范阳王邸……” “稍后走贺周兴,向他提上一句,了事即可,不要多作往来。” 丘神勣顿了一顿,又不乏语重心长道:“儿辈生在此样门庭,前程自有你父铺张,但也需要自警自进,或文学、或弓马,要作一事可夸。你父奔劳在外,所为无非重振门楣,可不是让你们为丝缕小利,与刑奴流为一谈!” 0069 大曲《万象》 有了薛怀义这一层虎皮,许多本来对李潼而言很困难的问题都变得简单起来。 内教坊本就禁中浅塘,如今更是上上下下表示全力配合。而外廷太乐署所提供的人物支持,更是让李潼喜出望外。 人生的际遇转机,有时候真就是真切的不得了。如果说皇宫大内对李潼而言,一如旧年困住武则天的感业寺,那么薛怀义真可以说是他的王皇后。对于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李潼也是珍视得很。 太乐署一众人等来到内教坊,也带来了新年前后一系列的典礼章程。这一套礼章,早在年初便开始拟定,又经过长达大半年的磨合修改,到如今基本已经定型,可以视作整个帝国在新年前后一整套的礼节纲领。 拿到这一套礼章之后,李潼心中是隐有些兴奋的,他在原来的世界虽然也混过几年体制,但这么高级别的工作纲领,还真是没有接触过。可见,穿越真的是能够改变人生。 这一整套礼卷共有五大卷之多,大大小小的典礼,从礼节渊源到定制的意义、以及具体的章程、参与的人等,俱都详列其中。 至于李潼筹备献乐的新年大酺,则是属于“明堂大飨”这一大礼的附属内容,在这五大卷的礼章中仅仅只占了很小的篇幅。 看到这一套礼章之后,李潼更意识到此前那名内教坊执事乐正所言请他翻曲献乐,还真就是一说一听的面子客气。只怕那乐正自己,都不太清楚这当中的礼章流程,更不要说保送永安王乐戏直上典礼。 眼下有了薛怀义这一层虎皮,对于时流对自己的敷衍、冷淡,李潼已经不再那么敏感,更没有闲情再去吐槽计较。 可见人胸襟开阔与否,无关心智是否成熟,只与际遇有关。此前的他,屁事没有,前途暗淡,不增加一些心理活动,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无喜怒哀乐的感受。 根据礼章记载,新年大酺同样安排在明堂举行,安排在祭祖、改元、朝贺、布政之后,于明年正月初五举行,正礼一天、副礼五天,一直持续到正月初十。 这一场大团建,长达六天的时间,需要用到的诸部乐,其中大曲共需十部,正礼之日三部,于后五天每天一部,初十礼毕加一部,初八神都士民入观明堂再占一部。而在这十部大曲之外的时间,便要用诸小曲填充。 此前李潼虽然不知具体章程,但在翻曲之际也会问一问宦官杨绪等人有关礼节流程的问题。此前的他闲人一个,自问没有资格占据一部大曲的名额,所以目标还是定在中间串场的那些小曲。 可是现在身后站着薛怀义,目标自然要放得大义些,一定要占住一部大曲的名额,否则不够惊艳。 但虽然只是一场团建,礼章的制定也是非常严格。像是初五正礼之日三部大曲,都已经确定了下来。一首是清乐大曲《堂堂》,太后与皇帝御临明堂之际起奏。一首《采桑》,则为太后单独起奏。另有一首《破阵乐》,则是群臣登殿之际所奏。 这三部大曲,《堂堂》为南朝陈后主所制,高宗显庆年间再作翻新,为宫殿新用必奏曲目。明堂新进落成投用,循此定制。《采桑》则旧年武则天为皇后之际,亲蚕礼所用礼乐。《破阵乐》有一部分卤簿军乐的色彩,又是宣扬武功,今年朝廷镇压越王李贞等兵乱,耀武扬功,应有之义。 三部大曲不好取代,但其他礼日名额就灵活得多,至今都还没有定目,仍由司礼寺所隶诸署、内教坊、帐内等舞乐机构案习排演,甚至群臣都可制乐呈献,并在新年之前由文昌、司礼、春官等诸有司选定。 了解到这些之后,李潼也是暗呼庆幸。此前他只觉得有李旦诸子进献舞乐的例子,他要搞些舞乐呈献也很简单,没想到最后还有这么一层在卡着,居然连尚书省、礼部这样的台省枢要机构都参与其中。 虽然大家都是孙子,但还是差了一个老子。李旦虽然皇位被夺,但毕竟还是皇嗣,内外广受瞩目。他爸爸李贤却还埋在巴州,通过这段时间各方对他们的冷漠态度来看,如果没有别的渠道和助力,想舔别人都未必会给机会。 算起来,时局中真对他们一家念念不忘、给予足够重视的,还真是只有丘神勣这个死仇。毕竟这段时间,人情冷暖感受深刻,外嫁的女儿、卖野药的面首,统统不是他们一家边缘人能比的。 如果不是内心荒诞自嘲,加上丘神勣所带来的生死危机的刺激,李潼大概都要忘了他们一家在这时局中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眼下的他,也实在没有别的指望,只能寄望薛怀义有足够的能量,可以将他所编写的大曲成功搬上大酺的舞台上。 要达成这一目的,单凭薛怀义那不知因何而来的善意释放明显不靠谱,李潼需要更加笃定的把握,让薛怀义与这一部还未成型的大曲有更加紧密的联系。 将这些想法放在心底,李潼便开始确定整部大曲的思路。眼下已经到了十一月的中旬,距离年尾诸有司选曲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按照后世有关资料,清乐大曲一般需要排习六十天,余者诸部三十天上下。可是现在翻新的大曲连影子还没有,留给李潼的时间已经很短。 虽然眼下借着薛怀义的威风,太乐署与内教坊都是人物配合,但如何将这些人物呈现出足够惊艳的效果,仍然需要高水平的掌控、调度与发挥。 他是用编制新曲哄骗薛怀义加入进来,所以文抄协律旧曲首先被排除在外,必须要呈现出一部大而华美的新曲。 这一部新曲,虽然连雏形都没有,但李潼已经定下了一个基调,并确定了曲目名称为《万象》。 这名称拟定,摘取就是明堂“万象神宫”的官称,由此可以确定他的意图,就是通过这样一部《万象》大曲,将自身与明堂在一定程度上联系起来,登明堂而奏《万象》。 这一部大曲,要兼具礼乐与宴乐的双重属性。同时再考虑到该要具有的政治意义,还要增加上一部分佛礼法曲的元素。 李潼心知自己机会不多,把住一个机会便一定要利用到极致。 眼下虽然距离武周革命的天授元年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但宫墙之外虎视眈眈的丘神勣不会给他太多的时间,类似机会未必还能有,如果不想彻底沦为板上鱼肉,他就一定要在这次明堂大酺上赢取到足够的转机。 主要问题已经确立,剩下就是落实的问题。 在这么短时间内编制一部大曲,同时还要兼具这么多的内容,达成李潼想要的那种作用,对于久浸声乐的时人都是艰巨任务,考虑到他半吊子水平,更是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在确定这一思路之后,李潼便不再考虑成败与否,唯一需要做的,只是试一试。 《万象》曲目拟定之后,李潼便将任务拆分开来,分作曲、舞、声、辞、器物等不同的任务小组,并由不同的专业人士去领衔完成。 曲韵是一部大曲的根本,李潼就算再怎么自负,也知自己不可能完成。眼下的他,虽然对于声韵、宫商之类已经有了初步的认识,但也止于欣赏,发挥无能。 所以采曲汇编的任务,李潼还是交代给专业人士如太乐丞白芬之类,规定这些乐官每天必须编拟、截取五到十段乐曲内容,并教授音声人演奏,由他试听选取。 舞的方面,李潼确定了一个基本的思路,那就是大胆采用威亚舞呈现出敦煌飞天的舞台效果。此前不用是没有必要冒险,可是现在他要把住一个机会,攫取最大收益,又何必再有这些顾忌。 其实关于舞乐的搭配,李潼也有一个比较确定的参考意象,那就是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虽然他脑海中,《万象》大曲的内容要远比《霓裳》曲更加丰富,但当中的一些舞乐节奏并表现形式,仍然大有可借鉴之处。 声的方面,李潼不打算采用时下较为流行的伶人独唱或齐唱,而是气势更加宏大的多重合唱。 眼下曲未成,辞难著,音声人们无从练习,但多重合唱却是一种新的艺术表现形式。所以李潼便吩咐先直接拿来《投壶乐》《神仙留客》等唱辞丰富且婉转的燕乐旧辞,让伶人们先熟悉一下多重唱法中的层次感与氛围烘托。 辞组自然由李潼自己领衔,这也是他最大优势,并且将之作为自己在整部大曲中存在感最强烈的一个环节。 当然不用多想,既然是由李潼自己亲自作辞,自然也需要保留他的最大特色,那就是脱曲写作。先把辞写出来,如果曲调不配那就改,改不好那就换。诸音协我,而非我协诸音。 毕竟曲乐方面,周围这么多的人才,可以集思广议。但是在文抄方面,李潼虽有华篇无数,但却只有一个脑子,实在不好迁就。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0070 颂圣台阁体 讲到曲辞的编写,李潼也有一番自己的考虑。 虽然眼下单从这方面而言,他就是绝对的大宗师,脑海中的储备全发挥出来的话,吊打全唐没有任何难度。但需要考虑的一个前提是,他眼下需要编写的是一部主题歌功颂德的燕乐大曲,而不是单纯属于自己的诗歌秀场。 代入这样一个限制之后,风格强烈、情感突出、讽古谤今者,通通需要排除。选诗的第一个标准,就是政治正确,第二个标准是歌功颂德,第三个标准需要体格雅正,还有一个比较隐性的要求,那就是需要风格趋同。 如果仅仅只是前三个要求,其实也很好满足,那就是贯穿全唐始终的应制诗。应制诗简而言之就是马屁诗,格式、趣味都非常趋同,而且这当中同样不乏佳作。毕竟就算是拍马屁,不一样的人拍出来效果不一样。 先不说上官仪这个初唐应制诗的大手子,他的孙女上官婉儿称量天下曾经有个著名的场景,那就是唐中宗李显时期一次御园应制品诗,律诗大家宋之问、沈佺期同样与会,宋诗尾联“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沈诗尾联则“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论为宋诗气盛。 由此可见,即便是拍马屁,风格情调也是大有不同。王维、李白那样的大手子,是一般人能比? 李潼虽然满腹华篇,现在既然有了一个大抄特抄的机会,风格方面还是要维持相对的统一,起码不能变化过于明显。 那么有没有一种诗歌流派,能够同时满足这四个要求?还真有! “华林芳景遍阳春,吉日游观命近臣。鸢飞乔柯啭娇鸟,蝶舞低枝映美人。翠含杨柳桥边雾,清泛芙蓉水上云。园实海芋皆化育,金瓮玉盘赐八珍。” 阳春三月,御园美景,挑选吉日命令近臣跟随游园。花木之间鸢飞鸟啼,美丽的蝴蝶翩翩起舞,映衬得美人更加娇艳。桥边杨柳朦胧如雾,水上芙蓉像是彩云漂浮。园中的果实,海里的海鲜,都是天地孕育,如今盛在美器中被君王赏赐给群臣。 这首诗,没有名字,因为又是李潼拆骨扒皮之后的再加工,所用是唐太宗李世民的五律与明朝大学士杨士奇的七律,这一君一臣相隔近千年时光,各自诗文拼凑起来,意趣上居然没有太大违和感。 当然时令肯定是错的,但这也主要是说明这一类诗歌风格相类,内容空洞,个性全无,而且李世民的五律在格律对偶方面,甚至还不如杨士奇显得工整。 杨士奇自属于一个诗歌流派,那就是明朝的台阁体。台阁体在古代诗歌中属于一个冷僻小类,概括其特点,题材上颂圣德、歌太平,艺术形式上求骈俪、重声律、尚典雅,但在内容上则庸沓肤廓,万喙一音。 简而言之,台阁体是拍马屁专用诗体,形式华丽,内容空洞,而且还拍得很肤浅雷同。由此也造成了台阁体艺术生命并不长久,土木堡之变后便日渐消亡,以至于日后除了一些学术性质的研究,几乎没有了什么存在感。 但是,无论有着怎样的缺点,台阁体诗歌几乎完全满足了李潼现阶段的要求,形式优美,声律工整,体格典雅,内容雷同。 虽然说身在大唐诗歌盛世将启的年代,居然去抄台阁体这种完全没有艺术生命力的诗体,实在是有点自甘堕落。但是文抄还是需要考虑自身的切实需求,他就算是抄成李白杜甫、柳永苏轼,有啥用?难道还真要去追求少王不寿诗家悲? 台阁体艺术生命力再弱,但还有着一段相对完整的传承脉络。可是初唐上官体真的是除了上官仪之外,基本上就算是断代了,但也足够让上官仪成为一时诗坛之冠。 李潼不是没有长远算计,但问题是需要先熬过眼前,日后才有机会不断的突破自我,引领大唐诗歌走向真正的盛世。 所以眼下抄台阁体,虽然是有些人行邪道、不学好的意思,但却完美契合李潼的个人需求。 台阁体有一个相当重要的特色,那就是凡创作者都是三杨那样的台阁重臣,他们位极人臣,是真真正正有着沐浴皇恩的感受,因此他们的诗歌之中许多在旁人看来稍显肉麻的拍马屁,正好就是他们自身的切实感受。 试问,什么样的拍马屁,能够高明得过我自己信以为真,连我自己都麻痹了? 后世台阁体消亡,除了本身艺术格调不高,也在于明代三杨时期那种君臣上下和谐的关系一去不存,自然也就没有那种深沐皇恩的切实感受、歌而咏之。 当然,台阁体虽然诸多好,但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实在太冷僻,使文抄的难度直线上升。 不过讲到这个问题,李潼真是要不乏自豪的说上一句:“不好意思,当年为了混文凭,选的就是这个课题!这些诗虽然生僻,但当年好歹也分析了一点七荤八素。”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学养基础,李潼才有信心编写《万象》大曲这样的曲辞题材。全唐诗虽然名篇诸多,但都风格强烈,感情丰富,艺术造诣虽然高,但还真不怎么适合拿来当四平八稳的面子工程曲辞去用。 台阁体诗歌,题材、内容和意趣高度趋同,如此带来一个后果,那就是如果不看诗题,你甚至都分辨不出这百十首诗究竟写的是不是一件事。而且,应制诗通常需要定题、定韵,几首、十几首诗同韵而作那都是正常事。 面对这样一片沃土,李潼真是没有客气的道理,自然是挥毫如飞、文不加点、倚马千言。 要制定一部大曲,哪一项工作最难? 要判断这当中难易程度,其实有一个很简单的标准,那就是看这些从业者们各自社会地位如何。礼乐虽是国体庄重之事,但是当中乐工、音声、歌舞、器乐等等,绝大多数都属贱籍,甚至不能与籍外良家通婚。 但是这当中也有例外,那就是隶属于太常即司礼寺的协律郎。 古代能够被称为“郎”的官职,几乎都不简单,协律郎自然也不例外。虽然仅仅只是隶属太常的八品官职,但却是士人蒙荫、科举守选等解褐所任之官,是仕途的一个重要起点。 所谓解褐,就是脱下身上短褐布衣、换上官袍的意思。 像是眼下忙于编制曲章的太乐丞白芬,虽然本身出身音乐世家,有一个历事数朝的父亲,但就算是其人已经担任了太乐署的二把手,较之初入官场的协律郎仍然差了一个等级。 唐代官场有校正不入,当守协律的俗语。讲的是官员解褐出任的官职,馆阁校书郎、正字乃是首选,协律郎则仅次于这二者。 经过这段时间在内教坊的厮混,李潼也了解许多曲乐编制的流程,太常曲乐分为两部分,歌辞与曲簿。这其中,曲簿就是舞乐曲调之类,属于太常各色番役乐人的本职工作。 但是歌辞却不归太常所管理,而是由两馆学士、翰林学士等台阁文人创作。这种曲辞分离的创作模式,背后逻辑很简单,那就是舞文弄墨,你们这些太常贱籍乐工不配! 李潼此前翻新旧曲,之所以没有阻滞,那是因为他所翻新的本就是小曲、杂调等散乐俗曲。但若想要新制或者是翻新大曲,他的曲子辞同样需要获得太乐令、协律郎等人的认可,选词入乐,才能正式存留乐府。 换言之,即便是李白、杜甫那种程度的文采,如果不能被官方认可、选词入乐而收录乐府中,依然还是个玩地下音乐的。 李潼编制《万象》大曲,本意就是要为了在帝国最庄严高端的场合上演,自然不能搞什么地下传播。 而且眼下时间已经很紧,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自己的曲辞获得官方的认证通过,才能尽快协律入乐进行排演。如果在这方面被卡住十天半个月的,只怕就算编排出来,也要错过大酺。 所以典雅型美、大而空洞的台阁体,也是他眼下为数不多的选择。即便不谈薛怀义的威风好用不好用,谁要能在四平八稳的台阁体诗歌中找出毛病来,那基本可以断定是在故意找茬了。 脑海中自有诸多诗篇可以堆砌引用,省去了再去引经据典、苦吟雕琢的时间,只用了两天,一部长诗歌辞便铺设而就,这还是因为明代行文方式与典故应用与当下存在着不小的差异,真正的创作只用了几个时辰,剩下一天半的时间则主要是为了捉虫修改。 诗篇完成之后,李潼便即刻吩咐太乐丞白芬送回太乐署,交由太乐令等人赏阅选词,尽快安排入乐。至于效率这么惊人,会不会有些妖异? 这么说吧,我从识字开始就琢磨怎么拍我奶奶马屁,一个题材你要能不间断的琢磨五六年,你也能有这种效率。至于我学浅才弱,难占联绝? 那真是夏虫不可语冰,你根本不知道忠孝达到我这种境界的人,能够爆发出怎样的潜能! 曲辞上午送出,下午太乐署就有了反应,一名年在三十五六岁的绯袍文官在宦者导引下匆匆行入内教坊,一俟步入直堂,便举起手中诗稿,望着堂内众人急声问道:“这一部《万象》歌辞,何人所著?” 0071 音声细题 永安王编制《万象》新曲,内教坊、太乐署提供的人力支持,上上下下有两三百众之多。 对于一项文艺事业而言,这个规模实在不算小。但想到其他大曲排演规模,如《圣寿乐》单纯舞者就有一百四十人之多,类似卤簿乐等军乐、仪乐,所用的鼓吹音声更是不少。 不考虑眼下还是待宰羔羊的处境,能够把文抄搞成这么大规模,李潼也算是迎来他事业的一个小高峰。 虽然有这么多的人投入其中,但是各司其职,分目标进行,并不杂乱,好歹他也曾经担任过一个规模不小市政项目的主管,在人事统筹方面,还是有点基础的。 在将曲辞呈交太乐署审核之后,李潼便来到太乐丞白芬所带领的一个工作小组中。这小组成员主要是太乐署乐官组成,主要负责曲簿的编制,太乐丞白芬之下还有两名乐正、两名太乐博士。 眼下编曲过程还在散序阶段,对于一部大曲而言,散序乃是音律的精华部分,最能体现一部大曲的音乐水平。 李潼所拟定的曲目《万象》,本就取意包罗万象,换言之就是大杂烩,无论十部乐还是两部伎,有什么精华都往里边添。 不考虑其他方面,这一个要求一听就是外行指导内行。音声协律起码要有一个主题,要有一个贯穿全篇的基调,什么东西都往里面凑,别的不说,单单各种乐器不同音色便有百十种之多,如果不作专业性的筛选,只能是一团噪音。 所以,当李潼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有一名乐正苦着脸上前言是这要求实在不好达到,历数十部乐,没有任何一种曲式风格、任何一种乐器能够贯穿始终,作为提领。 “我等历采诸乐,所合唯太簇商《燕乐》《龟兹伎》等数部或能得大王所意一二。” 听到这名乐正的说辞,李潼便皱起了眉,燕乐不用多说,本身就是中外合璧的大杂烩。至于龟兹乐则是百搭,糅合进哪一种曲风都不突兀,甚至就连最庄重雅致的清商乐,都能将龟兹乐融入其中。 比如高宗旧年白明达所制《春莺啭》,便是以龟兹乐和为鸟声入乐。话说回来,李潼也是在接触后才知,那个白芬看起来一副士人做派,其父白明达居然还是龟兹人。 “既然是阔制新曲,难道不能甩开旧部乐窠臼?” 聊技术,李潼是个渣渣,但是谈概念,还是能够头头是道。至于怎么甩开旧部乐窠臼,你们问我? 几名太乐署乐官闻言后,俱都面有难色,最终还是一名太乐博士上前说道:“还是先让大王赏听新协几律。” 说罢,一部音声人已经登场,李潼也已经落座,看到二兄李守礼也抱着琵琶站在这一部音声人当中,便点头鼓励。可见多读书的好处,亲兄弟二人,一个满腹诗华,自为座上客,一个只会玩乐器,只能堂下伎。 李潼的音乐鉴赏水平,大体也就《逍遥王》那种层次,哪怕现在借了虎皮披上,短期内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提升。 所以他评价一段曲律好坏,有一个最直观标准,那就是乐器用多少。这跟打架一个道理,人多自然气势足,曲调好坏先不说,登台就能唬住你。 虽然共事日短,但磨合下来,乐官们也大体了解到永安王这一审美趣味,所以一段曲调谱成之后,能用多少乐器就用多少乐器,近来试演几曲,动辄十几种乐器起步。还真别说,诸多乐器搭配起来,只要还能保证曲调不散,效果真是提升好几个层次。 李潼闭眼听了一半,然后便抬起手来说道:“羯鼓撤下,夺音!另换鼓奏。” 这种要求,一听就不是行外人能提出来的,诸如“夺音”“欺声”之类的技术语言,这几天看太乐丞白芬指导工作的时候,他心里也暗记了不少。别管懂不懂,只要能提出要求,你们就必须要给我精益求精! 之后又陆续调整了几个小处,最终得来的曲调已经降了一个宫位,又加了檀板、笙等几种小乐器,当然,被挪走的羯鼓又被搬了回来。这么多乐器杂奏,音声本就混乱,如果再缺了领音的羯鼓,那更是不能听。 但李潼还是有些不满意,他品的不是曲调动听与否,而是基本的声理。这一段乐曲中,垫声和音的乐器是胡笳,但胡笳音色浊且黏,一些音色不突出的乐器与之合奏,很容易就会被那浊音掩盖。 此际台上乐器十三种,刚才他闭目聆听,能够分辨出来的乐器声则只有九种,这就是所谓的欺声了。 当李潼提出这个问题时,一名乐正上前回答道:“胡笳本易欺声恶器,通常不以群声协奏。但眼下群声群奏,若无此器拢衬,则不免调音更杂……” “既然如此,有没有一种声器既能得拢衬,又不混淆诸音?人声如何?” 说话间,李潼便作哼声示意,曲调旋律居然也哼得七七八八,可见他也并不是完全的外行,跟这些专业人士待久了,是一直在虚心学习的。 乐正闻言,便面露难色:“散序便入吟唱,这有些、有些……” “刚才还说不守旧乐窠臼,先试一试。” 李潼又笑着说道,并顺手一直李守礼,让他滚出去,再换一个琵琶伎上来。他的鉴赏水平也在与日俱增,眼高手低太容易,李守礼的弹奏技艺已经跟不上他欣赏水平的进步了。 乐正还在低头思忖永安王提议,旁侧已经响起另外一个人声:“大王所言,应指梵呗。此《西凉伎》部音声所设,内教坊并无存备。” 场中诸人包括李潼在内,俱都循声望去,首先见到便是米白珠这个糙脸大胡子疾步行来。 随着鉴赏水平逐日提升,李潼已经意识到米白珠乐技实在马马虎虎,但这又是内教坊最先向他靠拢的一个乐工,不好喜新厌旧,业务上虽然不好用,但还是留下来做个健卒差遣,于内教坊传达他的命令。 在米白珠身后,一名绯袍官员正从容行来,刚才的话正是此人所说。 所谓“梵呗”,李潼还是第一次听说,又见其人服色,不好倨傲,便站起身来,待到对方至前便开口问道:“倒要请教,音声梵呗何物?” 对方上前顿住,先作叉手示意,然后才回答道:“旧魏陈思王曹植感鱼山神制,著制《太子颂》,吐纳抑扬,为呗声之始。后世因法行之,尤齐粱为重,萧氏前后壮大其体……” 听这人引经据典解释一番,李潼总算明白了,这个所谓梵呗应该就是指的诵经梵唱的声音。这倒给他提了一个醒,此前他就一直在考虑要把《万象》大曲增加一些佛道元素,使其兼具法曲特点。 只是宗教领域他实在不擅长,一直还没有想好怎样将这些元素不突兀的增加进去,又不能喧宾夺主、破坏了整首大曲的基调。现在看来,这倒是一个不错的元素添加。 “再回太乐署,请梵呗音声几人,协奏新调。” 李潼转头吩咐那名乐正,然后才又转回头来望着那名给他提醒的绯袍官员,开口问道:“阁下是……” “卑职天官署考功员外郎、兼直太乐署选词事,沈佺期,拜见大王。” 绯袍官员小退一步,再作致礼并自陈身份。 李潼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并上前一步,脸上也露出和煦笑容:“原来是沈员外,沈员外诗名高著,小王虽居大内,但也久闻员外诗名,不意今日于此相逢,真是让人欣喜。” 沈佺期何人,李潼自然熟悉,别的不说,单单文抄腹诽时流,这个名字便已经在心头掠过许多遍。沈佺期、宋之问,那可是初唐向盛唐过渡诗坛中的代表人物,更被称作初唐七律体制定型的关键人物。 无论心中臧否、褒贬如何,此际看到沈佺期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李潼心中的确是有许多惊喜。更不要说对方刚一露面,便向他提出了一个挺有想法的意见。 沈佺期少年得志,诗名久传,对于永安王听过自己的名字并不感到意外,见这一位少年宗王对他如此有礼貌,心情大概也是不错。 他兼理太乐署选词事,自然是知道永安王与薛怀义在内教坊要创制新曲的事情。老实说一开始对永安王没有太好印象,毕竟能跟薛怀义混在一起,想想也知道应是纨绔习性。 没想到此番见面,永安王给他的印象倒是比想象中好了许多,少王风姿卓然不必多说,难得是能知礼重士。 双方见礼之后,沈佺期才想起此番来意,抬手扬了扬手中诗稿,开口说道:“卑职兼直乐府选词,所见坊送《万象》曲辞,体正端雅,佳作难得,一时诗趣难耐,想要走访逸才,请教联绝才意,不知大王可否稍作导引?” 李潼听到这话,笑容转为矜持:“不意区区拙作,能得员外雅赏,倒让小王受宠若惊。” 听到永安王的回答,倒是沈佺期惊容更盛,乃至于惊呼出声:“这一部《万象》曲辞,竟是大王所著?” 0072 天赋异禀 看到沈佺期一脸的惊容掩饰不住,李潼只是微微颔首,并不开口作答。 没办法,担心一张嘴笑出声来,那就太不高冷。 果然文抄炫技,是要在懂行的人面前显摆,才会有加倍的喜悦。比如此前因颜体笔法事情让欧阳通因此大闹凤阁,虽然至今想来还难免心有余悸,但除此之外,也是有一种得遇知音的美滋滋。 现在沈佺期又是这样一幅难以置信的表情,李潼心内也是暗爽不已,但也在告诫自己要淡定,只要能够保住小命、浪出大内,未来世道士流此类惊喜,必然陆续有来,眼下才哪到哪。 对于自己一首诗抄引来沈佺期,李潼也不感觉意外,还真就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如果换了其他对诗歌艺术表达有着更高要求的诗人,如陈子昂之流,他要说自己的诗作有多高明,那真是要被呸一脸。 不过就算今天陈子昂来,李潼也不露怯。你诗坛健将又如何,我都在你这条艺术道路的终点趴窝很久了。高手寂寞,一败难求,这种境界一般人还是不好体会。 至于沈佺期,那就是标准的御用文人,对于诗歌贡献主要还是体现在律诗体例格式的研究探索上面,简而言之形式美。明代台阁体,体制之美那真是无可挑剔,匠意十足。 同样是拍马屁,你还在路上探索,我已经连自己都拍晕了。在应制诗这个本就个性缺乏的题材范围中,近千年的技术积累所形成的这种境界代差,那不是一两个人诗情才趣能够弥补的。 就算是偶有诗才勃然的佳作,能够超过这种技术积累的差距,但在水平线体量上,照样能把你秒的渣都不剩。再说谁还没有一两首压箱底的佳作,王维、李杜写起应制诗来,那也是得心应手。 沈佺期观佳作而心喜,兴致勃勃而来,但在得知这一篇体例之雅正、在他看来自己都隐有不及的曲辞,居然是眼前这位少王写出,惊诧之下,一时间反倒忘记了该说什么。 双方俱都沉默,气氛便有些尴尬,还是李潼开口请沈佺期入席,态度在礼貌之外也透出一丝亲切。眼下的他,所思所想、一举一动,全都是出于功利,既然沈佺期来到了内教坊被自己看到,心中少不了一番盘算。 对沈佺期这个人,包括与之齐名的宋之问,李潼都兴趣不大。他就算有什么名人癖,也没时间见人就作攀谈。这样的御用文人,他们能发挥的作用,李潼自己就能打包都干了,在他看来还不如钟绍京的价值大。 不过还是有一句话叫县官不如现管,别的不说,单单沈佺期自陈直太乐署选词事,就足够让李潼对他亲近有加。更不要说此人待制年久,常年充当武则天的御用文人,可以说沈佺期的艺术理念,一定程度上就代表着武则天的审美爱好。 “小王久在禁中,不知沈员外仍执乐府事。此前浅才难耐,并受薛师鼓舞,狂念偶发,要制宫商新声一较古旧。如今看来,倒是小王大大的不自量,乐府自有俊才,何须闲人露拙。” 讲到这里,李潼又微笑着望向沈佺期,继续说道:“但总是情难自弃,趣力一掷于此,总是盼望能得方家一赏。今日员外至此,忐忑请教,请员外不要惜声,良言警我,是否句读不堪,难作示人?” “唔……嗯?” 沈佺期低头沉吟,仍有几分迟钝,闻言后才抬起头来,稍作斟酌之后才开口说道:“大王实在太谦虚,曲辞入案之后,卑职捧卷恭赏,只觉体例正直,章辞典雅,览诸馆阁,实在少有媲美……” 李潼听到这话,眉梢顿时一扬,他倒是能理解个花入个眼的意思,但仍没想到沈佺期对他这篇曲辞竟有如此高的评价。毕竟文人气酸,难免冷眼相轻。 不过再一想,他自己除了文人骚情之外,本身还是一位宗室郡王,与沈佺期之间也没有什么竞争的味道。如果这篇曲辞出自宋之问之手,无论体制再美,于沈佺期眼中只怕也要打个折扣。 “员外谬赞,守义真是愧不敢领。年齿浅幼,旧受学于家,不久制艺内馆,所学尚是微薄,才思不过卑鄙,岂敢较胜馆阁群长。所以斗胆制此雕虫,无非意气有感,情不能耐,发乎于心,雕琢于笔。也知员外雅量高风,美言提携,或不及于所言一二,予心也是喜甚。既然员外嘉言慰我,《万象》此曲应是可奏?” “如此曲辞,若还不能入乐,更有何辞可入?” 永安王态度如此有礼,沈佺期自然也不好端什么架子,于是便笑语回答道。 他不是不知永安王身份,只是自身不过一介词臣,对朝局纷争介入没有那么深。再说就算没有薛怀义这一层关系,单凭曲辞优劣,沈佺期也觉得足够入乐。 只是他即便有夸赞,仍只针对曲辞本身,因为内心对于这曲辞是否永安王所作,仍然有所保留。 他是上元二年进士及第,当时不过年在十八岁而已,可谓国朝少俊翘楚,第一流的文辞人才,自度就连当年的自己,都无法制此华篇,对永安王这宗室少闲的才趣,也就自然难免有所保留。 听到沈佺期的回答,李潼自是心喜,抬手召来部头康多宝吩咐道:“乐府已经采辞,康部头速取副簿与白丞等协律入乐,传习音声。” 说完后,他又转对沈佺期笑道:“此部《万象》大曲,是为新年大酺献制,礼期弥近,实在不容拖延,仓皇行事,倒让沈员外见笑了。” 沈佺期闻言后,也有几分好奇,开口问道:“大酺据此不过匆匆月余,曲章不知定律几番?卑职也是爱此辞丽,犹恐赶制不及辱没曲辞……” “倒是忘了,员外久历乐府事,自为此道贤秀。不知员外可有暇趣,留步于此为我小施玉斧?” 李潼也是又想起来,沈佺期可不只是一个律诗大手子的御用文人,进士及第后解褐协律郎,历事多年,可谓此中专才。像是刚才随口提议,便让他打开一个新的思路。 他的辞得到认可,已经可以放心,但是在曲式方面还是有些信心不足。如果能够得到沈佺期这样的高才把关赏鉴,无疑是更有保障。 “观大王布设器乐,章法有度。卑职事外闲人,倒是也想近窥全才,还望大王勿厌。” 沈佺期倒是对永安王制曲兴趣不大,心中念念不忘还是想搞清楚那篇曲辞究竟是否永安王所作,闻言后便也点头应承下来。 李潼听到这话,心情自然更加畅快。说起来他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除了家人们和欧阳通那种远程操作,还真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往他身边凑。虽然蓬户久尘、无人问津,但他大唐郡王李守义,不是臭狗屎! 对坐闲聊几句,李潼又吩咐乐工继续上演几段此前所挑选的曲律。虽然沈佺期夸他已经是章法有度,但他自知是个什么货色,觉得还是要让专业人士来听一听才更稳妥。 沈佺期安在席中,侧耳倾听,虽不言语,但却眉弓频颤,看得出是有一些感受不吐不快。 李潼坐在一侧,则作洗耳恭听状,对于自己这个包罗万象的编曲思路本来就不太抱有什么信心,没能从沈佺期脸上看到什么惊艳神态,倒也并不感觉失望。哪怕是还得大刀阔斧的劈砍雕琢,也得先提供一个足够臃肿的材料本体不是。 几曲奏完之后,沈佺期稍作沉吟,然后才徐徐开口,所言却非针对乐曲本身,而是讲起了不同乐器、曲风之间的渊源与差异。 李潼也算是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到沈佺期这么说,便明白了他拼凑起的这几段乐章是有些灌耳朵的。讲起诗歌,他倒可以教一教沈佺期,但讲到自己不擅长的领域,还是要虚心接受。 沈佺期对乐曲本身兴趣便不大,及至对谈起来,又发现永安王几乎没有什么音律基础,心中难免狐疑更深。须知曲辞本身便是需要协律的,永安王乐理知识这么匮乏,能够创作出那么典雅工整的曲辞? 心念一动,他便叹息一声,转又说道:“声辞协律,只是曲辞根本。大王笔工辞丽,想来也是厌极卑职这些牙慧旧声?” 李潼闻言后便笑起来,脸上带着几分自嘲:“人事或有难言,但也可作捡诉。小王幼来虽喜律吕,但深居谨慎,却少操丝竹之器。偶作娱情者,野歌徒唱,五音占在一口,声辞也都由此而出。因不通宫商,制艺才务求平仄调式,见笑大家……” 沈佺期所意指的这个问题,李潼也早有考虑。他要靠文抄混日子,结果连基本的律吕格式都不是太懂,难免不能取信于人。基本的技术都不过关,更不要说更高一级的诗趣意境。 他所讲的这个理由,正是后人在研究诗歌的问题。因为没有曲调的搭配,只能更加专注于声辞的琢磨。这个标准,要比声诗协律更加的直观简单。 类似平仄仄平之类的变化,李潼最初接触唐诗的时候都有些不理解,就这么简单的律式变化,值得几代人上百年的摸索完善? 但随着了解越多也越明白,所谓的平仄格式,只是方便法门,诗的才情韵意才是精髓所在。失于协律的问题,并非后世才有,古乐的丢失是一个逐步加深的过程,所以诗这一题材逐渐发展,成于工整,毁于气象,以至于格律之外,再无其他。 可是现在,李潼是身处于一个曲辞完善的时代,我不通律吕,只押平仄,居然还佳作频出,你说气不气人?这大概就是天赋吧。 0073 春江花月夜 听到永安王这个解释,沈佺期一时间也有些瞠目结舌。 这个道理不是讲不通,但细品之下还是有些没道理。就好像说,大家都是用心成长,为什么永安王就能长得俊美无俦?我也不知道,大家都是一样骨架,我也就随便吃点饭长点肉,然后就成这样了。 且不说沈佺期接不接受这个解释,反正李潼也没准备别的。以前思前想后,可以稍作检点收敛。可现在却是临危一搏,自然不想太多。渡过这一关之后,余生大可慢慢解释。 将近一个时辰后,前往外廷太乐署的乐官已经返回,后面随行跟来的,赫然是几个番僧。 李潼对古代宗教只是了解的不是很多,也难从他们衣着、持戒方面去判断这几个番僧的宗教地位,但见人已经来了,便吩咐让这几个僧人准备一下以梵呗和乐,同时抽掉乱声的胡笳之类。 结果这一次奏起来,饶是李潼自己声乐水平不高,也发现效果明显的好了几个档次。甚至此前对这些曲律不怎么感兴趣的沈佺期,随着乐曲再次响起,脸色都明显变得认真起来。 人声入乐的效果,不必多说。无论是什么样的嘈杂声浪,人的听觉对人语声敏感度都是最高的。一段旋律悦耳与否,但只要人的音色出众,那么就会好听得多。 李潼自己也明白,沈佺期虽然没有直说,但他这多乐器的混奏对其人而言,大概就类似于听惯了古典的人去听电音。 当然实际差距没有那么大,毕竟李潼决定的只是演奏方式,至于真正的曲律编制,还是由太乐丞白芬等专业人士操刀,底限还是能有保证的。 但是此前没有一个主声提领,曲律如何是不能完全体现出来的,只是嘈杂。可是现在有了人声提领贯穿,整段旋律节奏便体现出来,虽然那几个番僧只是各自手捂丹田抑扬哼鸣,根本不懂配合曲调。 常逛夜店应该有感受,那乐调真是嘈杂烦躁,但只要有人伴着节奏嗷嗷几嗓子,瞬间觉得很燃。 一段旋律演奏完毕后,沈佺期脸色已经有了明显不同,望向李潼的眼神也闪出几分奇异:“大王言是不通律吕,但才趣之高,真是罕见。梵呗之声,乐府久备,但也只在部乐小习,偶或佛礼有演,却不知协于诸音竟有如此妙趣。” 此前他虽然提醒永安王,也只是觉得比较符合永安王所陈述那种效果,但梵呗在太常诸部音声只是很小一类。毕竟国朝以来颇重道传,太后临朝以来,佛徒才隐有见重,但也还没有扩及上下。 沈佺期少年进士,解褐太常协律郎,在这个职位上一呆就是数年之久,到如今虽然升为吏部考功员外郎,但仍兼领一部分太乐署事。如果没有这么多年的经验,他甚至不能在第一时间想起乐府还有梵呗音声。 如果说此前他对永安王曲律平仄之说还有保留,那么现在则是亲眼见证,其人甚至连梵呗之声都不知,还是被自己提醒引入和乐,瞬间让曲律有了一个质的提升,真是不得不信此奇异! “小道而已,难夸大方。” 李潼自谦一笑,转又不乏真挚道:“今日有幸,与沈员外并席受教,所得良多。此一部《万象》大曲,立意宏博,但入编以来,渐知才浅。薛师好戏弄,引我入事,但他却转有繁忙之用,使我危立无援。不知沈员外可有雅趣提携,并成此事?” 沈佺期听到这话便低头沉吟起来,他不涉外朝纠纷是真,对永安王之奇异也有几分好奇,更不要说这件事还是薛怀义领衔,听到永安王邀请他加入制乐,心中是有几分意动的。 但他心里也有几分顾忌,一则薛怀义士林名望太污,二则永安王身份确有敏感,三则自负才趣,若果真要呈献新曲,自己便能主持完成,似乎也没有必要跟这两个人混在一起。 李潼对这一部《万象》大曲寄意甚大,但也自知凭自己独力,真的是很难完成,即便加上二兄李守礼那个已经勉强不拖后腿的小渣渣,希望也很渺茫。 眼下是借了薛怀义的虎皮,能够在太乐署得到人力物力的支持,但是对于薛怀义的可靠程度,李潼多少还是存疑。 现在又出现沈佺期这个人才,成或不成,总要试着拉拢一下。就算声辞已经通过,但曲簿这一方面还是一个短板。 而且刚才闲聊之际也听沈佺期讲起,其人也将会参与年尾的大酺曲目选取,把评委拉进创作团队里来,才更好搞内幕操作。 沈佺期沉吟有十几息久,正待要抬头开口拒绝,却见永安王正伏案提笔缓书,不便开口,便耐心等候。 “我是钟情音声,但却少缺留憾,如今才趣渐有,实在难耐耳闲。聆听乐府诸声,多是陈词旧调,瞻前顾后,想是不乏人声笑我今人欠缺风流。狂念难遏,谋制并非《万象》一曲。只待眼前事了,还要再做翻新,使六朝余音入我今声。” 讲到这里,李潼将墨迹未干的纸张递给了沈佺期,又笑着说道:“此制《春江花月夜》两联曲辞,未及补后,且请员外小赏,是否有金丝玉屑可堪续编?” 沈佺期接过纸张,搭眼一望已是神色一变,举纸疾声道:“大王后辞可成?” 李潼闻言后摇摇头:“浅才偶亢,《万象》曲辞所耗已多,仍待缓养。一事立,一事成,如员外才趣久养厚积,我真是羡慕有加,憾不能及。” 沈佺期满脸遗憾之色,又垂首看了几遍纸上诗句,终于开口道:“大王雅请,辞恐不恭。卑职往年不乏恃才之想,今见大王玉树冲发,才觉轻薄虚长。追从雅盛,予所愿也,只恐才思不捷,累及人事。” “员外太谦虚了,后事暂不细论,且待你我凭此《万象》一曲,惊艳一时。” 《春江花月夜》乐府旧题,古调陈后主所制,但真正让其名动古今的,还是盛唐张若虚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李潼拿来引诱沈佺期的,自然也是这一首。 文人墨客,骚情酸气兼具,心胸未必坦荡。沈宋之流,诗名虽大,但政治上节操似乎不强。特别宋之问因诗杀人,更让人对这齐名并称的二者私德大有保留。 不过,且不说李潼自己节操上就是个贫困户,他所看重也是才趣而非品行,再说料想沈佺期也难因诗杀他,再狠狠得过丘神勣?更别说他还没有将《春江花月夜》全篇写出。 开篇四句撩一撩,撩不动那就算了。钟绍京那次折戟,也让李潼不敢再在对待外臣的问题上用力过猛。 甚至如果不是心知沈佺期前半生悠闲富贵,一直等到神龙革命后才遭受波及,对于是否撩拨其人,他都不敢轻易决定。 沈佺期这么好说话,倒是让李潼对其好感大生,并决定稍后返回仁智院,删掉已经抄好准备入乐,本为沈佺期所作、号称七律定格典范之作的《独不见》。 大多数时候,他是通情达理的,既然自己人,那就不好下黑手,还是以后抄宋之问的,反正这两人作品本就风格相近,日常混淆。 有了沈佺期的加入,曲簿事务大可托付,李潼可以转而专心其他。 也不是说没有沈佺期,这部大曲便笃定不能成,毕竟太乐丞白芬那也是家学渊源,部头康多宝等技艺不凡。但是讲到对武则天审美意趣的了解,无疑沈佺期这个近侍词臣更有把握。 沈佺期自陈事外之人也真不是谦虚,他虽然有诸多官职在身,但也多是清贵,本职工作仍是供乐献词。当他加入进来之后,大曲散序部分的编制效率便提升数倍。毕竟肚子里是有真料,一如李潼曲辞编写的效率。 阔制新曲有一个很重要的技巧,就是撷采遗音。许多古曲旧调传承至今,只剩下一些残调片段,但也不失精华,将其采入曲内重新编制,使其焕发新的生命,这也是太常乐官日常工作之一。 沈佺期久事乐府,其曲律储备远非永安王这个半吊子货可比,遗音精华采取编用,自然进度暴增。这方式说起来倒跟李潼的文抄有些类似,但李潼那是突破时空局限,沈佺期则只能采用前声,还是不同。 当然,沈佺期的采曲还有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意义,从这一点来说,李潼也真不好腆着脸去同类视之。 曲辞都已经有了着落,李潼大可以专心编舞排歌。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某日沈佺期突然没有来内教坊,只是派人传信说要参加洛典,需要缺席几日。 若还是此前那种无所事事的状态,李潼少不了要盼望洛水暴涨、淹死一群耍猴戏的。 不过现在也只是稍作感慨逝者如斯夫、岁月不饶人,不知不觉离他们大唐亡国又近了几天,转又投入到歌舞编排中,甚至没精力去想象一下这典礼盛况如何。 洛典之后两三日,沈佺期便又回到了内教坊继续编曲,现在曲簿进行已经到了破的阶段,收尾不远。其实乐工们协律也已经完成,只是李潼还有些不自信,希望沈佺期能够稍作把关。 本身已经投入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对于这一要求,沈佺期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洛典是在腊月八日,到了十五日这一天,久不露面的薛怀义再次来到了内教坊。李潼出迎,一搭眼便发现薛怀义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心弦悄然绷紧。 0074 《万象》美哉 月前被李潼言语撩动,决定领衔大曲新编,薛怀义倒是兴致勃勃。 不过他这段时间忙碌也是真的,别的不说,单单明堂最后这一点收尾工作,不管出了怎样的小纰漏而贻误神皇大礼,那是新编多少曲目都弥补不了的。 所以在那日确定此事,离开内教坊后,薛怀义便鲜有露面,偶尔使人来询问一下编曲进度算是表示自己的关心,一直到今天才重回内教坊。 “虽知薛师要务繁忙,但久不相见,求教无门,实在让守义多感彷徨,恐负相约。” 李潼阔步迎上,脸上摆出一副重逢的喜悦,心中却在思忖。 前世虽然为了讨生活也不乏场面应付,可是来到这个世界,虚与委蛇成了保命之计,他这神情、思路脱节,彼此不相干扰的本领真是突飞猛进。 一张假笑的脸庞,蠢蠢欲动的心脏,虚伪的有时候就连他自己都难以自视。 “王之才趣可观,我是知道的。才器之内的事务托付给你,又有什么不放心。” 薛怀义哈哈一笑,除了那日常光鲜的僧衣之外,头上还扣了一顶花色野马皮的毡帽,看去有些不伦不类。 笑声最能流露出一个人的真实情绪,李潼就很少张口大笑,无非淡淡一笑又或喜色隐露,不是爱此逼格,只是根本没有充沛的情感去支持笑声。 薛怀义的大笑声在李潼听来就是干瘪枯燥,全无浑厚饱满。 不是他斤斤计较,要求人对他表里如一,而是眼前这一大摊子事务全都建立在薛怀义这张虎皮上,其人真实心态如何直接影响到事情还能不能进行下去。 虽然察觉到薛怀义情绪的变化,李潼还是不动声色,只认真向他交代大曲编制的进程,并顺便将闻讯赶来的沈佺期向薛怀义介绍,言中很是夸赞了一番沈佺期在其中所做出的贡献。 听到大曲编制已经收尾,薛怀义神态明显好看了许多,笑声都变得更加中气十足,特别在看到沈佺期居然也加入其中,脸上笑容更胜:“沈学士居然也为大王延揽,这部新曲还有不夸美惊艳的道理?” 沈佺期久为侍臣,薛怀义自然是认识他的,但也止于认识。 武周一朝,面首这个行业里其实前后还是有很大不同。薛怀义得宠最早,他对武则天的意义也更大,除了伴侣之外,还是政治上一个得力助手,在武周革命过程中所发挥出的作用,很多都是无可取代的。 至于太医沈南璆,则就只是一个单纯的榻私玩物,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 更后期的张氏兄弟,与其说是男宠,不如说是人到老迈、追忆韶年的小玩具,顺便挑拨局势的小工具。 这当中,薛怀义的影响是最大的,但就是出身坊野,太过卑贱,即便再怎么受宠,不会获得士流接纳依附。与张氏兄弟对比最明显,张氏把持控鹤监,招揽大量文人士流,编撰《三教珠英》之类经典。而薛怀义则白马寺主,豢养无赖,与士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接触。 李潼着重渲染了一下沈佺期在大曲编制当中所发挥的作用,其实也是想加强这件事、包括自己在薛怀义心中的比重,他可以充当薛怀义与士人群体之间的桥梁。 至不济,混成一个点头之交,这些人也能少谤议他几句。薛怀义有没有明确的政治抱负不重要,他既然身在此中且发挥其作用,这套逻辑就会在他身上产生效果。 对于薛怀义的夸赞,沈佺期还是比较受用的,但姿态也没有表现的多热切,见礼之后便表示要去忙自己的事情,不能留下来久陪。 “同往,同往!立事以来,我也无暇来望,也是好奇王等所制乐章究竟如何华美。” 说话间,薛怀义也大步前行,并对李潼目露嘉许:“沈学士文艺不凡,神皇陛下常作美夸,大王能引学士共事,实在让人大有期待啊!” 李潼闻言只是一笑,爱美恶丑、人之本性,美好的操守总是让人高看一眼,冷眼蔑之有时候恰恰是因为心知做不到。比如他自己原本心境也是中正平和,但此前明知危机临近却只能无所事事于禁中,那种心境的崩坏实在难于形容。 一行人很快便抵达了内教坊的排演场地,一座四四方方的阁堂。这样的场所不太适合搞什么文艺汇演,古人的声学知识是足够,大抵还是内教坊不值得去郑重经营,所以一切从于简陋。 薛怀义到来之前,坊中就在进行排演,此际也无须重新布置。随着乐官一声吩咐,诸舞乐伶人们便开始正式的演奏。 薛怀义还未辨曲调,在看到多达七八十人的器乐团队,特别其中还有十多个脑壳光溜溜的胡僧,大概是倍感亲切,眉眼大亮,赞不绝口:“王是真有趣才本领,能驾驭这么多声器之用,世道几人能及。” “还是沈学士趣艺惊人,守义不敢夸功。” 李潼又抬了沈佺期一句,他也是共事之后才了解,沈佺期除此前自陈官衔之外,另有一个六品直学士的兼职。 身兼多职在唐代也是常态,沈佺期所领数职都是清贵,可见其文艺之能也是深受武则天的欣赏。这一部《万象》大曲能够引到沈佺期加入,于李潼而言真的是幸运。 这大概也暗含一个低谷反弹的意思,倒霉太久了,总算有了些微波澜起色。 乐声响起,在场观者俱都闭口不言。看到嗣雍王李守礼居然也端坐于琵琶部,薛怀义先是微微错愕,然后又对李潼点点头,大概是夸奖他们兄弟多才多艺。 《万象》曲簿,主要还是由沈佺期并太乐署乐官们编制而成,这一点李潼也实在不敢居功。 整部大曲,前奏的散序部分便有十二遍之多,李潼原本还担心会不会过于冗长以至于氛围烘托不出,但沈佺期又解释这散序十二遍还要供上官挑选,真正演奏的时候又要视场合与效果而作筛取,准备十二遍并不多。 如果不是时间太赶,按照整部大曲的框架模式,二十遍才算是一个比较合理的篇幅。 随着四声急促嘹亮的啸声,乐章逐渐铺陈开来。别的不说,单单这先声夺人的开场方式,就让薛怀义精神为之一振,张张嘴要说什么,但绵密的乐曲随之而来,瞬间将他涌到嘴边的话又给堵了回去,闭上嘴认真倾听。 散序十二遍,即便每一遍只有三五分钟,通篇演奏下来也要小半个时辰。因此这一次排演只演奏了其中精华几个片段。 随着乐声稍稍一顿,薛怀义脱下了头顶的毡帽,光亮的头皮都隐现潮红,拍着臀下绳床大声道:“乐府这群闲客,真该鞭打惩戒,若能早制如此华章,何必旧调久奏!” 只听散序,他对这部大曲已经满意至极,由之衍生出对乐府官员们更大的不满。 早前不觉得如何,经永安王提醒后才知《圣寿乐》渊源,此前几日硬着头皮参加洛典,随着那礼乐响起,更觉周遭恶意满满,勉强坚持下来,衣袍内里都一片冷汗。若早早便能礼乐新定,他何至于受此煎熬! 此言一出,坐在另一侧的沈佺期脸色已是一变,他历事乐府多年,薛怀义不正是说的他? “歌至!” 李潼抬手一指台上,将众人注意力稍作导引,并对沈佺期小作歉然。 大曲歌部,一般以节奏舒缓为主,分为多个片段进行,也最能体现一部大曲的主题。《万象》大曲主题是什么,自不必多言,歌太平、颂圣主,四平八稳,华辞迭兴。 随着歌起,沈佺期眉眼隐有舒展,思绪复又转回眼前的表演。饶是在编曲过程中已经听过许多遍,但此际歌声响起,仍然忍不住感慨这曲辞文对工整、格式庄重,闭上眼细品其辞,龙纹凤章纷至沓来,繁华壮美,令人心醉。 唯一一点遗憾,就是坐在中间的薛怀义不断拍掌喝彩,实在大大扰人兴致。 薛怀义自然难品章辞之妙,但台上数部音声歌者,多重叠唱、此起彼伏,那种宏大端庄的氛围,他也真真切切感受得到,尤其心理因素的缘故,更觉这部大曲实在胜出《圣寿乐》旧章良多。 《万象》歌头是七言组诗一首,其后歌遍五七搭配,歌有六遍,最后则以四言歌行收尾。 “美啊!” 沈佺期这里还在闭目赏辞,耳边突然听到一个突兀呼声,吓得身躯都震了一震,睁眼便见薛怀义已经兴奋的脸色潮红,两眼更是死死盯住台上。 此时大曲已经入破,沈佺期也忙不迭将视线投往台上,便见四名彩衣舞者已是展臂舞袖,凌空而起,直汇台中,大有凌波飞天姿态。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一画面,但此刻再见,沈佺期也是忍不住拍手:“美哉!” 0075 将军跋扈 听到席中两人喝彩声,李潼心情也是大好。他所作这飞天入破,台上虽只短短几息的呈现,但在台下却困扰了他十多天之久。 寻橦结合绳舞,这思路很简单,但想要达成还是有一些技术上的小困难。诸如橦杆呆板不合移动,简单的垂挂拖曳根本就全无美感。要做到灵动入破,惊艳一瞬,比较困难。 最终还是初中的物理机械知识帮了忙,以滑轮、杠杆组合达成这样的效果。那些杠杆被扎成彩树立在台间,绳索则以水袖缠绕掩盖,当然现在排演还只是原色呈现,但效果已经非常可观。 飞天舞姬汇合于台中,之后台间便有烟雾升腾而起,顿时将整个舞台渲染的仙境一般。这可不是什么干冰的效果,而是实实在在的烟雾,别处弄火收集松烟,皮囊蓄满以风箱送出。 考虑到舞者的感受,正式演出的时候,蓄烟是要用到香料。但现在台上那飘飘似仙的画面,还真就是烟火气十足。考虑到烟雾对各种道具的熏染,李潼甚至没有安排使用白色的丝缎,只是色彩丰富鲜明。 这也是因为阔景中没有光影的搭配,白色实在不好营造出分明的层次感。李潼也不敢采用什么光影配合,这么短时间里能够想到、做到的,只有明火,可是台上那么多丝罗绸缎,稍有不慎,舞乐飞天分分钟就会变成火鸡乱窜。 薛怀义观舞观得如痴如醉,李潼却突然抬手叫停表演,转向薛怀义正色问道:“未及探问,薛师撰经可成?” 他问的自然就是那部《大云经义疏》,这一部经书成书于明年也就是载初元年,但内容也不是什么秘密。 薛怀义愣了一愣,有些不解并尴尬:“近来诸事繁忙,还真无暇去问。王问这些……” “成或不成,取此意蕴。不知薛师有无兴趣登台一展玉树身姿?” 李潼又问道。 “我?我也要飞天?” 薛怀义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更加兴奋,很是有些跃跃欲试。他观那舞姬翩然飞起,已觉惊艳至极,本身又是爱玩闹、喜风头,听永安王这么一说,便有些心痒难耐。 “戏弄之舞,虽奇却险。请问薛师,另有敬用。” 李潼随口否定,已经有些习惯这和尚的心里没数,你飞起来好看? 当然真要说到险,其实也没有,舞姬们看似凌空危高,但腰际、身后那拉索是十分的坚韧。李潼既要为自己考虑,也要为这些舞姬们负责,表演一场歌舞而已,犯不上冒什么生命危险。 所以在选材的时候,他也是费尽思量,那些轻薄丝缕虽然美观,但却并不合用。直至托了沈佺期的人脉关系,才从同司礼寺下属的鼓吹署中搞来一些足够坚韧的材料。鼓吹署掌管卤簿军乐,他们的器物又远比太乐署丰富得多。 他见薛怀义满脸的蠢蠢欲动,便拉着薛怀义走到台上,台中并立诸舞姬分开后,薛怀义才发现这舞台中央还有丈余见方的一处空洞,活动的木板此时正被力役托起,当中摆放着一座彩帛剪扎的硕大莲花花苞。 “请薛师到这里来,稳坐花中,诸伎飞舞两遍之后,莲花自将现世登台,届时薛师蕊中分花,捧经而出,由此台上,步步生莲,入呈陛前。对此安排,薛师是否……” 李潼还在抬手解释,薛怀义却已经挥舞起手臂来,跺脚大笑:“妙,妙!实在是大妙!如此趣致,非大王如此俊才,谁能想到!我要坐在当中?我要分花献经!哈哈,实在大妙!” 看到薛怀义大乐失态,李潼心内多少酸楚。 《大云经》就是武则天为其履极代唐所作的舆论铺垫,他一个李唐宗王,变着花样的搞这种献经把戏,也实在是有些情何以堪。 但是没办法,为小命计。大不了以后这个献经改成归玺,给他叔叔、或者给他自己来用,一出一入,也算是家门之内打个小转。 其实这最后一场戏,李潼本来还有另一个思路,那就是让他二兄李守礼端坐莲花中,花开人出,琵琶献唱,好好在他们奶奶面前刷刷存在感。这种风头不怕出,一个酒色之徒的孙子,不值得武则天警惕待之。 李潼倒是对他自己颜值有信心,也是觉得自己上肯定有更惊艳效果。但他也明白,自己这种小人长戚戚的心境,真跟武则天混熟了常来常往,每天窥度心意就能累死他。 李守礼大大咧咧,全无心机,或许反而能更得他奶奶喜爱。毕竟套路上来说,霸道总裁总是偏爱傻妞。如韦团儿那种类型,只要不主动作大死,都能在武则天羽翼下混得挺滋润。 武周局势波诡云谲,未来如何不可一态视之,李潼是觉得,即便他自己熬不过,给二兄争取一点保命保障,以后或能少受点打击折磨。这小子生育能力也有过证明,以后生个儿子给自己续嗣,不至于断了身后香火。 至于李守礼没心没肺,这点无需操心,人总是经历打击才会成长。未来其人照样美滋滋活了那么多年,特别玄宗一朝,宗室处境并不比武周时期轻松,还能儿女一窝窝的生。 可是此前却发现薛怀义情绪有些不太对,这就让李潼心中警兆暗生。大酺献乐是他眼下想到且能做到的,惟一一件能够接近武则天的事情,刷刷存在感,挣挣同情分,实在不容有失。 所以在权衡良久之后,李潼还是决定把这机会让给薛怀义,加强一下薛怀义的参与度,确保这件事变数更少。 薛怀义简直爱死了永安王的这个安排,当即便要急不可耐的排练一番。 其人端坐做成莲蓬状的坐垫上,伴随舞乐冉冉升起于舞台中,当其步下莲台,自舞台向前迈行之际,两侧舞姬伏地托住漆器,素手一拉,漆器下方便有彩帛、竹篾扎成的莲花花瓣弹出,大有步步生莲之美态。 这一幕舞台效果,李潼还是第一次显露出来,一时间不说台上薛怀义,周遭所有观看排练之人包括沈佺期在内,俱都是喝彩连连,掌声雷动,效果实在大好。 李潼看到这一幕呈现,基本上算是放了一半的心。整部大曲水平已经极高,最后这一幕献经更是将意境拔高。除此之外,他也已经想不到更好去表示顺从并体现用处的方法。 抛开心中杂念,他也专心欣赏。不得不说,薛怀义确是仪表堂堂,行出莲台之后步步生莲的烘托,更映衬得颇有玉僧卓然姿态。只是走起路来,总有张扬中透出一丝迟疑,眼神游移不定,还是欠于庄重。 但这都是小问题,有人爱就行。李潼也犯不上再去指指点点,惹人生厌。 对于这一场舞戏,薛怀义真是爱煞,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以至于两眼都被松烟熏得通红还不罢休。李潼真是担心他烟气中毒,直接挂在了排练中,几番力劝,薛怀义才算罢休。 “王真是大妙趣才,如此惊艳戏舞,竟能短日制成!此等才力,放眼天下几人能及!” 下了舞台,薛怀义一边搓着通红的烟眼,一边拉住李潼,不断的赞美,但也不忘提出自己的意见:“只是烟气呛人,大大不美。但这都是小事,我白马寺还有香料可蓄烟,稍后使人送来禁中,趁着年尾短闲几日,咱们仔细排演几番,待到大酺礼日,一次便惊艳世人!” 对于薛怀义的赞美,李潼也是欣然接受,并不断的表示沈佺期同样功不可没。这一次编曲,沈佺期的确是帮了大忙,李潼自知眼下他的处境,也实在厚报无望,只希望能借花献佛,让薛怀义给沈佺期一些回报。 曲乐效果喜人,沈佺期也是与有荣焉。之后薛怀义对他客气有加的致谢,也让他心情略有纾解。 因为薛怀义沉迷排练,结束时天色已晚,沈佺期终究外臣,不可留宿禁中,趁着夕阳微明告辞离开。 内文学馆李光顺也结束了一天的学习,匆匆入内教坊来见两个兄弟。薛怀义心情大好,得知三王归途折转漫长,居然主动提议送三人返回仁智院。 行至途中,薛怀义拉拉李潼衣袖,示意他与自己并行,低声说道:“王天生显贵,又是才趣盎然,这样的人才风雅实在难得。安在神皇陛下庇护,无患余生。近日只在禁中,千万不要随意出入。”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已是一突,继而便又听薛怀义冷笑道:“洛典途中,左金吾卫丘神勣访我,求我不要再与王等密切往来。真是笑话!老子交游何人,还要他一个军伧横阻!” 薛怀义说丘神勣求他,还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前几日他出行伴驾前往洛水,不意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率悍卒将他车驾引离大礼队伍,马上按刀与他谈话,语调也不是很客气:“薛师从舆日久,或是不知外旧事迹。丘某孤胆忠魂,诸事无惧,只求薛师能远某某数人,赐我丈尺余地,彼此两安!” 金吾卫本就负责神都城防,洛典更是诸军齐出,丘神勣以导引为名将薛怀义牵引孤立。薛怀义虽然笃定对方不敢伤害自己,但当时孤车被围郊野,周遭俱虎狼贲士,没吓得当场尿裤子也是胆量不小了。 之后回城,薛怀义也旁敲侧击向神皇提及此事,神皇却只是笑笑却没有什么特别表示,这也让薛怀义有些忐忑。 被丘神勣摆了这么一道,薛怀义自然是有些不忿,但他所有权威也都来自神皇,神皇不发声,他还真拿丘神勣这种掌兵大将没有什么办法。 权衡几日后,还是觉得没必要因为永安王等被丘神勣惦记,此次来内教坊,其实是有要抽身事外的打算。可是之后舞乐呈现出的那种宏大壮美,特别亲身参与其中那种大出风头的成就感,也让他沉醉不已。 丘神勣想搞什么那是他的事情,薛怀义也不想干涉其中。但那悍徒以为几句恫吓就能吓得自己缩起脑袋,薛怀义还真的不惧!这次肯向永安王提出示警,也算是彼此交情的极限。 0076 祈求长生 薛怀义这一次示警,更让李潼感受到丘神勣要斩草除根那种急迫决心,为此甚至不惜出面威胁薛怀义。 由此也能看出丘神勣这个人真的是嚣张到了一个临界点,又或者自负大功与权重,认为武则天离不开他。如此心性之下,事实自会给他一个答案。 这件事,李潼也只是按在心底。 眼下他好歹有了大酺这样一个盼头,否则真要返回仁智院闭门不出,组织构陷李旦的黑材料,准备拼个鱼死网破了。尽管他也不知道在这大酺上能够收到什么,但想得多了也实在没有什么用。 时入年尾,不独朝廷里诸多大礼连番上演,民间各种节日也都纷纷到来。像是早前不久冬至日,太妃房氏还提出三王可以休学一日,在仁智院中小作庆贺。 但当时李潼满脑子都是编制大曲的事情,时间越来越紧,哪有什么过节的心情。就连李守礼这么爱玩闹,在心知有一个丘神勣在虎视眈眈窥望他们一家,都义正言辞表示一心向学、不肯闲戏,倒是让嫡母房氏感动得眼泪汪汪,大叹儿郎终于有了气象可望。 腊月后也是礼日扎堆,内教坊这里也是频频有召乐事情。如果仅仅只李潼兄弟俩,单单舞乐不齐便已经排练不下去了。不过有薛怀义在此,情况又有不同,无论人员如何紧缺,《万象》大曲一应有关人等,内教坊还是不敢随意拆分调派。 如是又过五六日,沈佺期走告言是诸舞乐挑选已经开始。内教坊众人也都是排演纯熟,在薛怀义带领下,足足两百余人浩浩荡荡前往参选。 李守礼虽然也是乐部成员,但他毕竟嗣王身份,而舞乐选地则放在了司礼寺官署,不在大内中。在没有明确诏令的情况,谁也不敢私自带领他离开大内。 于是兄弟两人便在内教坊中忐忑等待,一直到了午后,将近傍晚,僧衣飘飘的薛怀义阔步返回内教坊,一脸神采飞扬,大笑道:“大曲已过选定,来年人日明堂新奏!诸音声还在司礼寺等待录籍,因恐王等焦急,我先返告知!” 唐俗新年正月初七为人日,听到这话,李潼已是忍不住笑逐颜开,而李守礼更是已经大呼出声:“成了,成了!巽奴,咱们做成了……” 但李潼还是敏锐注意到一个问题:“录籍?” “御前献乐,内外乐者云集,通行大内,自然要采录名籍。” 薛怀义随口回答道。 “可是我二兄同为在部乐者,是否也要录入?” 李潼心存忐忑的问道,可不要忙碌一场却落空。 “王等自然无需,届时自有宫使导引直入神宫,无需转赴外廷,自然也不需籍名采问。” 薛怀义见李潼眉眼焦虑,便也猜到他在担心什么,拍着自己胸脯说道:“初见之际,我便道王,你我一义相通。人言我何,我自心知,唯一义存此不失。事外种种,不必多论,但此曲是我与王并力完成,当不会半道专美!” 他言之如此笃定,大义凛然,那也自然不是无缘无故。 一部大曲成或不成,还是小事。关键此中有涉献经内容,这一部《大云经义疏》,那是神皇密切关注,薛怀义也不敢私自决定。 他虽然爱出风头,但也不至于没了轻重,所以也向神皇提及此事,询问可否。当然在请示的时候,也是难免对这部大曲极尽夸美,不想放过这样一个大出风头的机会。 神皇在听过之后,主动表示让三王当日到场列席,所以此际薛怀义才敢拍着胸口表示自己有义气。否则献乐则可,是否引领三王出席,他是有些拿不准的,丘神勣的威胁多多少少还是给他留下一些影响。 这当中曲折,李潼自然不知,但见薛怀义如此义气表态,心中的确感激良多,拉着李守礼并向薛怀义道谢。 “王是有心人,更难得趣才之外肯于任劳,诸事各存心底。劳累多日,想来疲极,今日之后,归邸安养,以待来日献乐!” 薛怀义又抬手去拍肩,表示鼓励,落手却觉手底一空,只见永安王已经软软委顿在地,脸色登时一变:“人来,人来!快快扶助大王!” 一阵鸡飞狗跳后,当李潼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仁智院自己居舍中。外间传来嫡母房氏训斥声,大意责怪李光顺等两个兄长怎么能让幼弟劳心至斯,苦学也该有个尺度。 他这里刚一动,榻侧垂首抹泪的奶妈郑金已经察觉到,俯首想要发问,李潼抬手表示自己无碍。 他这次昏厥,还真不是身体虚弱的原因,生活环境好转,自己也在有意的锻炼,身体已经健硕许多。心力耗损之余,更多的还是心情从长期的极度紧张到骤然松懈,真是绷不住了。 身在绝境、沉浸数月之久,一丝希望看不到,只是危险越来越逼近,诸多钻营努力,总算看到一线曙光。当中滋味,也实在难于言表。 李光顺他们两个,被娘娘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但也总算口风很紧,没有讲出他们三弟不是因为用心苦学、而是被舞乐戏弄累成这样。 因为这一插曲,房氏再怎么希望三子能卓然成材,也不愿让他们再在年前到内文学馆,甚至吩咐宫人收起少子房中所有笔墨书籍,只准他咸鱼安养。 这种待遇,也实在是让李潼哭笑不得。不过大酺献乐事情已经确定下来,年前年后这几天,也真的没有别的事情要操心。 晨昏问省之余,便是拉着李守礼在李光顺房间中练习各种时礼,务求到时能够表现得无可挑剔。当然他也明白礼节错不错其实没有什么影响,跪得再怎么标准端正,该死还得死,只是不想自己闲下来。 腊月自有傩戏传统,娱神求恩。太妃房氏虽然谨慎度日,但对这一点却是非常重视。李潼记忆中还有早年陋居冷宫,一家人插艾覆面的游戏,是死去的少年李守义脑海中为数不多鲜活欢快的画面。 眼下房氏还不知真正的死机正在逐**近,只觉得处境越来越好。 因为条件转好,对于傩戏的准备也隆重得很,带领宫人们准备各种器物道具,更是亲笔刺血题写盛传于巴蜀的《长生咒》于素娟,让李潼昼夜穿戴出入。 蜀中神仙范长生,道行深浅不说,名字就很吉利。所以蜀中也有小儿逢年身披长生袍的习俗,沾沾仙气,无病无灾。他们一家人在巴州待过一段时间,巴蜀相连,便也习此民俗。 民俗方面,不过求个心安吉祥。可是看到嫡母房氏刺自己的血去调墨,李潼还是大感吃不消,得亏这长生咒几百字并不长,否则真怕还没解决掉丘神勣这一威胁,娘娘房氏先为自己禳灾祛病就流干血了。 这噱念之余,那种暖暖的亲情爱意也是让李潼感念良多。他两世为人,真要讲到心理年纪,其实跟现在的房氏都差不多,也不可能就在心里把房氏当作母亲对待,晨昏问省,还是礼节为主。 但见房氏这一行为,也的确让他感受到在这冰冷宫墙内,亲情对人心的慰藉。相守相伴几个月的时间,他已经很能融入这个家庭中,不再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无根过客。 转眼间,新年渐近,仁智院中也开始张灯结彩,添了许多节庆的气氛。家人们出出入入多有笑脸,即便是李光顺那种明知大祸又心思沉重的,也偶尔会露出一些由衷笑容,并乐得给小妹李幼娘牵马悠游。 除夕的前一天,有中使宦者来到仁智院,代表皇帝李旦看望他们一家。 “岁末更新,诸礼在设,大家恐难趁空暇礼问宗亲,先恭问太妃体康,并问大王等安好。” 中官四十余,自陈名为曹维,看起来要比仁智院杨绪那一脸奸相有气度得多,如果不是因为颌下无须,李潼甚至还以为对方或是学士之流。 由仆佣推及主人,李潼推想他那个四叔应该是气度不差。 虽然同在禁中,但彼此却少见面机会。他脑海中有关记忆,还是在几年前新年似乎见过皇帝李旦一面,但有关记忆模糊凌乱,李潼偶尔思及,也拼凑不出李旦的清晰面貌。 不过每逢重大节日,中使来问,这种记忆是有。此前一家人处境寒陋,甚至每每中使来访成了李守礼日常念叨盼望的日子,因为每每这时候,才会有一些用物美器随同送来。 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随同中使而来的,有诸类衣食起居之用,甚至还有守岁、驱邪等所用的巨烛、沉香、桃符之类。如今仁智院处境转好,东西未必是珍贵难求,但这品类诸多,简繁俱在,可见备礼者是真的用心了。 有一点让李潼比较意外,是中官曹维行至他面前,从礼盒中掏出几卷经卷恭敬呈上,并说道:“年中厄事,大家有闻,后知大王安在脱厄,也是心怀大慰。并知大王有养生之趣,有乐道之心,并兼笔力少劲,手录《内篇》诸卷,赏于大王养趣养生。” 李潼听到这话,心情真是五味杂陈,乃至于隐有几分惭愧。 0077 永昌元年 对于这位四叔李旦,李潼的心境实在谈不上光明,因为就在此前不久,他还在仔细分析构陷四叔以作死的可行性。 这也谈不上什么小人心肠,真要平常心论,他其实对这些亲戚们,如叔叔李旦、姑姑太平公主,乃至于武则天,其实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恶感。 内心日常吐槽,那是排遣压力的一种方式。但若拔高自身姿态来评价,应该说这些人都是权力的囚徒与奴隶,身在帝国最高层,言则天下之主,但权力给他们带来的幸福感真是微乎其微。 有一句调侃的话,有钱人的快乐你想象不到。身在这样一个时空,身在这样一个家门,亲人们之间尔虞我诈、相爱相杀,这大概也是常人不能享受的乐趣。 人的心胸如何,大体与处境相关。李潼不敢自夸豁达之人,但如果不是被逼急了,他也不会主动的处心积虑加害别人。 天地何浩大,我独不得出。身在这样一个处境,还有人能够自持中正平稳之心境,李潼只能表示佩服与敬重,但我做不到。直视并接受自己的缺点,这也谈不上恬不知耻,只是圣贤难追。 皇帝李旦身处的处境,较之李潼只会更加险恶与局促,年头年尾都还要被他妈架着参与一系列颠覆自己大唐江山的活动,内心之苦闷也是可想而知。 但就身在这样一个处境,还记得派人来探望他亡兄家眷。李潼也不得不感慨这个四叔真是有涵养的人,他自问自己是做不到,即便想得到但未必还有心情去兼顾,这就是人跟人的差距体现。 他上前一步,拜受中官代赐的道卷,并不乏真挚道:“请中使转奏大家,守义庭下幼劣,病体薄性,竟累大家牵挂,并作案牍劳赏,愧不敢当,敬不敢辞,守此恩眷,长为大家颂德祈告,愿我亲长福寿绵长,松柏之躯,越冬不凋,兰芷之质,邪尘不染。” 这话说的也是真心,但如果真的事无避免,他还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做一次邪尘,给他四叔一次寒冬暴雪的打击。实在史书记载酷吏手段看着就瘆人,他真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挺过酷刑的顽强意志。 所以只能盼望大家各守安好,你好我也好,笑看家门悍妇年华老去,归于死寂。 中使在院中待了小半个时辰,遍问院中诸人,尤其执笔记下诉求,言是归呈大家。但除了小妹李幼娘兴致勃勃希望要些新奇礼物,其他诸人也都没有什么具体要求。 诉求当然是有的,比如说搞掉丘神勣,关键说出来也没用。 对于这个温厚知礼的小叔子,太妃房氏还是极有好感,甚至此前几日就准备礼物,此际也请中使转献。比较起来,对于另一个小叔子李显,房氏似乎就不怎么看得开,偶尔中庭闲话有所言及,也都很快转移话题,谈都不愿多谈。 这里又有一个小细节,那是李潼听长兄李光顺讲起,就是一家被外逐前往巴州之际,李显上书请给废太子一家衣食,据李光顺说当时他们父亲李贤知此后是悲愤以致泪水横流,只道不欲见他生归。 这一点李潼倒是能想明白,因为这事他们爷爷李治也干过,就是魏王李泰被远逐的时候,后来李泰盛年而夭,至死也没能再归权力中枢。 他们这个三叔当时大概也是志得意满,以我爸爸李治为榜样,结果没想到自己有一天沦落到要给闺女起名叫“李裹儿”的凄惨,甚至最初的流放地都是李泰待过的均州。 略过这一节,仁智院倒是也有一些其他的人际走动,譬如凤阁转司宫台送来一些新的笔墨文具并文艺书籍,甚至那个直案王贺旺还亲自执笔写了一篇贺词,大体是乐安王李光顺勤于学业,大有长进云云。 李潼看到这封信倒是一乐,欧阳通那一闹让这些凤阁官员们给了他们三王一些小重视,临近年关还记得发张奖状让家长乐一乐。当然,他跟李守礼却是没有这个待遇了,但好歹也瞒下了他们逃学的劣迹。 房氏观此书信,心情更是愉悦,但见信中无涉幼子,不免还是忿忿。毕竟在她看来,这小儿子才最出息,苦学到昏厥被送回家,那能是一般的刻苦?一点絮叨之言,倒让李潼大汗。 除此之外,司宫并六尚主事宫官们也在年尾几天次第来访。 转为司灯的典直徐氏来的时候,又简单传递了一些最近所搜集的情报,其中与丘神勣有关一桩是秋官侍郎周兴构陷范阳王李蔼,谋其私邸转送丘神勣之子。 李潼听到这一消息,不免唏嘘,只觉得他们李家宗王真是不值钱。这个李蔼是鲁王李灵夔的儿子,此前靠着卖亲戚熬过了第一波的清洗,但还是没能熬过下一波。 除此之外,另有一桩比较相关的,是殿中监欧阳通出为万州刺史,这是从中央紫袍大佬一脚蹬去重庆,贬谪无疑。 李潼不确定这一任命跟自己关系多大,是武则天还是其他人的意思。想想欧阳通这么大年纪被外放这么远,辛苦是难免。 但此刻的他就算想帮也帮不上,也只能安慰自己,这位老先生暂时离开中枢也好,真待在中枢反而活不久。心里盼其能熬得过贬谪的辛苦,未来得有相见之日,向他请教书道疑难,起码有机会当面告诉对方,自己是感激他为自己一家所做的争取。 年时诸事,琐细充实,时间很快就到了除夕守岁。这一夜仁智院也是一改往常落日即熄灯入眠的习惯,彩灯张挂于廊,厅中巨烛燃烧,一众家人团聚在太妃房氏居舍中厅,说着一些讨巧的吉祥话,一个个都是喜色盈盈。 饶是素来与家人不太亲睦的张良媛,此刻席中也是偶作浅笑,间或追忆早年冷清,与太妃并郑金等俱都眼眶泛红,大有不胜唏嘘之态,但讲到未来,眉眼之间又泛起许多神采。 逢年过节,小孩子最是高兴。入夜之后,整个仁智院便回荡起小妹李幼娘欢快笑声。这小娘子幼来凄苦,这一个新年对她来说真是全新体验,裹着簇新的棉衣披裘,圆球一般直在厅中廊下打滚,间或娇嗔控诉二兄又来戏她欺她。 李潼眯着眼,怀拥一个金丝小暖炉,像一个老干部一样软偎围榻,这边听房氏等长辈们唏嘘絮叨,那边则看着不着调的李守礼和李幼娘的嬉闹,间或与长兄李光顺闲聊几句。 对于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新年,他心里没有太大感触,此际也不愿多想前程如何,只盼望明年今日,一家人还能齐齐整整……这念头也是有点不吉利,心里呸了几声,只盼明年今日,高屋软衾,无忧无虑。 不独仁智院这里,大内其他地方要更热闹,甚至就连千步阁禁军哨岗都挂起了彩灯,冲淡了几分肃杀,夜色下望去反有几丝俏皮。 至于那座新建成的明堂,则更是华美的不得了,甚至就连最上方那铁凤都有灯火渲染,似展翅翱翔于天空中,一如那威风凛凛的神皇,俯瞰整座神都,凌驾于整个大唐之上。 夜中大内响起悠扬的钟声,宣告着万象更新,新年已至。 仁智院已经有些精神恹恹的众人,这会儿再振作起来,在内以太妃房氏为首,在中庭以嗣王李守礼为首,小作祈祷之礼。三王都未开邸,并无独立家庙,他们亡父李贤如今还葬在巴州,聚土为灵,庄重遥拜。 “可惜今年慈乌台终究未成,盼明年今日,先王魂灵可得安所。” 太妃语调颤抖,讲到这里,又是难免清泪长流。 祭礼草草,之后一众家人各自散去,只在中庭留下几人续蜡添油,彻夜亮堂。 李潼返回居舍便解衣入眠,只觉刚刚打了一个瞌睡,迷迷糊糊中又被惊醒。外间诸多嘈杂声浪,震得窗纱都频频颤动。 “外间什么动静?” 他揉着眉心从榻上坐起,自有宫婢匆忙上前加披裘袍。 “元旦贺新,外间诸相公正率群臣入则天门、登神宫,想是礼声……” 听到这一回答,李潼愣了一愣,心中转又有些可怜他的四叔李旦。 他这半年心境流转,自觉涵养气量实在不够,料想自己如果待在李旦那个位置上,此刻也端坐于万象神宫中,心态只怕是要崩成碎渣。李旦却能咬牙硬熬下来,且一熬就是一二十年之久,也实在是常人所不及。 元日午后,皇城南面则天门响起山呼人声,在宫室楼台之间辗转传播,传到仁智院已经完全分不清内容为何。但李潼却明白,这是武则天驾临则天门,宣布改元永昌。 即日开始,便是永昌元年,但这个永昌年号连一年也没昌过去,年尾十一月,再次改元载初。 仁智院外大事频频,院内也多年节琐细,几天的光景眨眼而过,元月人日如期而来。 0078 死而无憾 早在年尾几日,李潼便告诉太妃房氏等人,他们兄弟三人将要出席人日大酺的事情。所以这年前年后光景,仁智院倒有一半忙碌是为此筹备。 人日前夜,李潼也是辗转许久,不能成眠,设想诸多可能以及变数。只是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浅睡片刻,但不久之后院中人语脚步便又将他吵醒。 “几时了?” 李潼坐起身来,披衣而起,晃晃有些不太清醒的脑袋。 “阿郎已经醒了?” 卧室外侧厅中,郑金闻讯步入,上前说道:“眼下丑时放过,阿郎还可浅睡片刻。” “不睡了,不睡了。” 李潼侧首看到院子里已经亮起了依稀灯光,昨夜中官通知,他们一众参加人日大酺的人等要在卯时集于神宫廊殿,即便再睡,不久也要赶紧起床。 “快快帮阿郎梳洗装扮,切勿有失仪疏漏。” 郑金口中说着,自己已经去整理各种衣装配饰,也有几分手忙脚乱的模样,可见心情同样紧张。 梳洗装扮得宜,李潼便推门而出,抬头看到夜幕寒星,冷风扑面而来,更裹紧了披在身上的裘衣。 “太妃已在中厅等待,大王且徐行。” 门外站着太妃房氏身边女史,见永安王行出,连忙让宫役掌灯照路。 中厅这里,已经聚起不少人,对于仁智院这种幽禁之地,人日大酺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李潼步入厅中,便见家人俱都在此,甚至包括小妹李幼娘,这会儿也都睡眼惺忪依偎在嫡母怀中,抬起俏脸迷迷糊糊喊了一声三兄。 “我兄弟自去即可,扰这小娘子做什么。” 李潼上前见礼,并又指着幼妹笑道。 “她也该要知此,知她庭门虽然不幸,但三个兄长,都是仁厚的少年郎……” 房氏眼望少子,刚刚开口,已经唇角翕动,渐有清泪垂流,以至于泣不成声。 李潼见状一愣,旁侧长兄李光顺开口低语:“外事娘娘已知。” 听到这话,李潼顿时有些不满的望向另一侧臊眉耷眼的李守礼。不用想,看这架势大概率还是李守礼泄密,这小子脑满肠肥,肚子里藏不住一个屁。 见三弟目露不满,李守礼神情讪讪:“三郎你要信我,我真不是有意私告娘娘。想到大酺献乐,只恐自己误事,夜里私弹琵琶,才被娘娘探知……” 听到李守礼回答,李潼才神色稍缓。这二兄往日跳脱,他对之多多少少是有保留,丘神勣的威胁,家门私传问题不大,主要还是不想家人无谓担心。可若就连这种小事,李守礼都守密不住的话,以后还能作什么共谋? 眼下虽然也是泄露,但起码不是因为大嘴巴。私下练曲也是态度端正,一个原本大大咧咧的人,也不可求眨眼就算无遗策。本质若可雕琢,自有成长和进步的空间。 如今时局中,内外多少人视他们一家恍若无物,搜罗一分的助力,李潼自知有多艰难,兄弟不能同心戮力,更能奢望何人? “不是不想尽告娘娘,只是此事多言无益……” 李潼上前要为嫡母擦泪,房氏则握住他手腕,颤声道:“不必说,不必多说……往年娘娘自欺,只觉苟活在世,是恐儿郎失养,但今才知儿郎俱都长成,已是庭门支柱……你们阻祸于外,家门妇流已经能托庇安生、你们亡父、真……真是再无遗憾!” 房氏几日前已知此事,但恐更加重儿郎心理负担,也都按在心底不作流露。虽然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但都拘在罗网,不能畅游。这一点彼此隐瞒的心意,便是亲情最动人处,虽然卑微,但却暖心。 听到房氏泣声,李潼也觉眼窝发酸,他还是不大习惯真情流露,长身而起,抬眼深吸:“娘娘不必多赞,儿辈今日必夸美人前,再邀圣眷,护我家门无灾!” “放宽心,不要强逼了自己。你父不是俗流,你母也有贞风,无论人间几多戕害,无损我门德鼎盛!愚妇何幸,虽无身出,但却能有三子并拱身前,即便黄泉赴死,也能含笑无憾。” 房氏说话间,脸上也是悲态收敛,转而泛起一层自豪的光彩,她站起身来,亲自为三子整理衣袍,行至李光顺面前,神态复杂道:“阿郎成器,反是娘娘多年冷落,愧对你……” “儿、儿……” 李光顺听到这话,脸上悲戚大盛,退步叩地,嚎啕大哭,多年的委屈与敏感,在这一刻似是尽情宣泄:“生于此家,此生无悔!光顺一息尚存,不许贼人欺我母亲、兄弟……生为肉盾,死为引魂……” “我、我也是!” 另侧李守礼见状,便也跪在地上:“娘娘痛我顽劣,我心自知……阿爷别前见我,教我、教我许多。儿是猪狗材质,不知该要怎么救家、往年阿爷喜我戏闹,我、我……早前阿爷召见巽奴,不愿见我,儿知父母厌我。往后只听巽奴教我,绝不再浪戏!” 听到李守礼哭号旧事,李潼脸色又是一黑,上前给这俩磕头虫一人一脚,斥声道:“今日之后,大把悲喜时光。省些涕泪气力,事后仔细回味。” “是,三郎说得对!不要乱了仪态,不要……有这样的儿子,阿母生死都无惧!” 房氏拉起伏地二子,又亲自给他们整理衣袍,脸上虽然仍是挂泪,但已经露出笑容,并很有兴致的自夸一句:“福泽之人,不必忙碌。你母虽无身孕之苦,但却有三子为我谋生,饮食安享,能活一日,自美心底,更胜某某诸多!”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大感亲切,此前只觉得嫡母谨慎庄重,但此际真情流露居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可见平日里内心也是腹诽不少。恨人有、笑人无,原来也不是自己的一点恶习。 厅室中一通哭号,时间又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房氏亲为三子调羹御寒,不多久便有宫人来告言是导引的中使已经来到仁智院。 来者以一名尚宫居女官为首,另有宫婢、宦者数人。但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四名持刀禁军贲士。 从入住仁智院开始,李潼便比较关注禁军有关的情报,特别在发生那一名百骑军士郭达私下联络事宜之后。但仁智院中,关于这方面的来源实在太少。 等到活动范围逐渐扩大,接触的人也越多,尤其丘神勣的威胁凸显出来,更让他有种芒刺在背的危机感。 丘神勣对他们一家恶意澎湃无需多提,为此甚至不惜亲自出面去威胁薛怀义。 就李潼自己小胳膊小腿,都还在算计与敌偕亡的毒计。丘神勣那样的权柄与地位,能够想到的方法和途径肯定更多。 李潼也不会一厢情愿的相信,丘神勣就会按照既定的套路和规则来,只靠酷吏构陷来害他们。 比如说眼下,他们兄弟获准参加人日大酺,丘神勣会不会恃其权柄,干脆途中截杀,以防止他们兄弟见到武则天? 对于这个问题,李潼想了很久,觉得虽然可能不大,但也并非全无可能。 可能不大,是丘神勣没有这样的胆量禁中操戈、虐杀宗王,又或者对方觉得他们兄弟即便见一次武则天,也无足改变当下这种处境,犯不着为此冒险。 至于说有可能,那原因就多了,他又不是丘神勣肚子里的蛔虫。费了这么大力气终于美滋滋去见奶奶,结果中途被人拦下,一刀结果了,那真是欲哭无泪。 所以早前他也在向薛怀义、沈佺期等能够接触到的人去旁敲侧击的打听,眼下皇宫大内的禁卫制度。 如今洛阳太初宫禁卫力量,是南北衙并重。北衙虽然逐渐壮大起来,但也还并没有完全覆盖整座皇城,大体以贞观殿为界线,北衙主要负责以北的大内区域。 至于南面区域包括台省机枢所在的皇城,仍由南衙进行宿卫警戒。皇城内的警戒,主要由左右卫负责,城门宫禁则更加复杂。 李潼既不敢问的太直白,那几人也本非禁卫系统之人,就算了解什么细节,也不会仔细向他说明。但基本可以确定,金吾卫在禁中的势力和影响并不大,最起码没有大到能够出入禁防、肆意杀人的地步。 不过这种事也实在说不准,毕竟武周一朝前前后后,什么妖事没有。 眼下李潼能够寄望的,还是不要发生什么太过刁钻的小概率事件,比如丘神勣一上头,拼却身家性命不要都一定要用非常手段弄死他们。 努力这么久,就为这一天,别说概率不概率,就算笃定仁智院外刀光剑影,他也要走上这一次,否则真是死都死的不甘心。 仁智院早已备好羹汤之类,请宫使小用驱寒。短坐片刻,三人一同行出,在宫使引领之下,穿过层层宫禁,直往万象神宫而去。 0079 神宫巍峨 仁智院虽然同属大内,但方位仍属偏在,一俟跨过归义门,真正的皇宫大内新年之际那种热闹喜庆的氛围才扑面而来。 眼下时间方入寅时,天幕仍是一片幽暗,但大内之中张灯结彩,自有灯火光辉顽强的驱退黑暗,撑起一片光亮空间。 宫使在前,宫役在后,禁军贲士分在左右,三王被夹在中间,也只是垂首默行,不敢左右张望,不敢窃窃私语。 如是折转前行,夜色冷风中,李潼走得身上都汗气暗浮,转过一道宫禁之后,眼前才豁然开朗,只见明堂那巍峨庞大的建筑已经伫立于眼前不远。 如此庞大的体积,自给人一种透不过气的压力,此前只能隔空远观,已经觉得颇为壮观,现在近立于侧下,渺小感真是止不住的被从心底压榨出来。 “这、这神宫,真是高大!” 李守礼也抬眼去望,口中喃喃惊叹。 “请大王等向此而前,先入廊殿。” 行至此处,又换了一批宫人导引,三人便也连忙收回视线,乖乖跟在身后拾阶而上,直往廊殿而去。 明堂周围,更是灯火通明,更兼人员众多,但场面却并不混乱,或匆匆疾行,或群立一侧,少有人语喧哗,更没有人影胡乱跑动。 李守礼登阶行至一半,脚步已经隐隐有些发软,特别侧首回望,看到此前同一水平的人影已经渐渐变做一个个小点,乃至于失步撞在李潼身上。至于另一侧的李光顺也并没有好上多少,双唇紧抿,脸色微微发白。 感受到两个兄长不同程度的紧张,李潼也是忍不住一叹。他在禁中也是眼看着明堂落成,眼下走近,惊叹自然是有,但更多还是感慨他奶奶这败家娘们儿是真能造,至于因此生出什么敬畏感,那是没有。 毕竟明堂再怎么宏伟,时代局限在这里,再壮阔的建筑与画面,他也不是没见过。 但也不得不说,登明堂而览四方,依此壮大俯瞰渺小,对于一些内心不太安分的人而言,的确是能滋生一些掌控万事万物的假象,难怪古代的帝王,多有热衷营建。一念生出,万物聚此,那种成就感真是无与伦比。 不过眼下他们进入的,还是明堂周边的附属建筑,廊侧厅堂。包括之后的人日大酺,也只在万象神宫的厢殿举行。李潼想要登入真正的明堂主殿,仍须继续努力。 廊殿侧列明堂四边,李潼登上以后,最大的一个感受就是高处不胜寒、不似在人间。当下本就新年寒冬,廊殿立于高处又少于遮拦,特别是内里通透,那穿堂风飕飕刮得真是让人肝胆俱寒! 此时的廊殿中,早已经群立许多人等。外围陛栏自有仗内甲士持殳林立,衣甲上多有冰霜暗结。廊殿内则是一队队的宫人簇立,另有许多役者忙碌的往来搬抬器物。 负责导引的宫官行至此处,脚步便迟疑放慢下来,似乎不知该将三王引往何处。 “不知薛师可登殿?请尚者引我等往见。” 李潼原地小幅度跺着被冷风吹得有些麻痹的双脚,牙关打颤说道。 宫官转头一笑,正待开口道歉几句,另一侧已经响起薛怀义听来爽朗的大笑声:“原来王等已经入此,我还刚要遣人去问。” 说话间,薛怀义已经前呼后拥而来,头上依然戴着厚厚毡帽、下缀貂尾,身上则裹了一件翻毛的裘衣,反倒看不见那标志性的艳色僧衣。 他前后拥从二三十余,浩浩荡荡而来,彼此刚一走近,李潼便感到温暖许多,人墙自能挡风。 “没有薛师在引,我兄弟如野泽鹌鹑,彷徨无望。” 李潼也阔步上前,并二兄一同向薛怀义见礼并寒暄。 薛怀义脸色通红,不知是冻的还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将李潼拉到身畔,环视周遭一众人等,大声道:“你等都来见过少王,特别是永安王,与我并成壮事,日后内外出入,凡有逢见,不可失礼!” 诸人纷纷上前见礼,李潼颔首致意。这些人既有宦者宫官,也有外廷臣僚,特别其中几人身着甲胄,似乎禁卫将领。 薛怀义近来的确是鸿运当头,特别前日于明堂受赏,因此督建之功被正式封授为梁国公并左威卫大将军,不再只是身份地位都有尴尬的白马寺主。 身在自己所督建的明堂副殿,他更有一种近乎主人翁的自豪感,随口讲起一些与明堂有关的事迹,并再收获许多赞美。 接着他才拉起李潼说道:“此间实在风寒,天色仍早,外众要在卯间才会登殿。王等且随我来,暂入暖阁等候。” 说话间他便先行一步,李潼等跟随他绕过此处廊殿再行内里,便见殿后还有一排不甚起眼的厢舍。随薛怀义解释,李潼也知道此处乃是中官、外臣登殿待诏暂作停留的地方。 薛怀义将三王引入其中一间屋舍,掀帘而入,自有暖风扑面而来,但却并无丝毫烟火气息,想来应是有着类似火墙、地龙之类的布置。 “王等暂且于此短留,我是杂务缠身,不能久陪,稍后待到登殿入叩,我再来导引你等。” 将三王引入房中,薛怀义稍作顿足,然后便又说道。 “薛师自随便宜,我兄弟在此安候。” 李潼等三人又连忙行出,一起送走薛怀义。 别的不说,对于薛怀义的热情周到,李潼真是感念不少。身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场合,周遭往来全无一个相熟之人,他心里也是暗存几分局促。 薛怀义在这之中如鱼得水、众星拱月一般的待遇,难得还能记得安排他们三人行止,对于其人所言仗义,李潼心中也是暗记下来。 刚刚送走了薛怀义,李潼正待要与二兄返回暖阁,这一转身,廊道另一侧却又有一抹倩影映入眼帘。 上官婉儿疾步趋行,身后跟随两名女史,刚刚折转入此,抬眼看到一身典雅礼服的永安王站在暖阁门前,一时间也是瞳孔微缩,身躯都僵了一僵。 看到上官婉儿这惊愕模样,李潼不免莞尔,视线稍作上下打量。 今天的他章服典雅,对面的上官婉儿也不逊色,层叠绚丽的宫裙,五彩织羽的半臂,肘间各垂一道金线缀珠的披帛,流苏缨带结于胸前,粉黛清晰,腮红浅晕,眉际则贴着红艳娇美的梅花花钿,翠鸟振羽状的步摇由侧后啄入满头青丝结成的螺髻,整个人显得端庄美艳,大不同于此前的清丽。 早先李潼见到韦团儿,暗觉对方容貌娇美或要浅胜上官婉儿,但今天再见到上官婉儿风格迥异的装扮,才觉得美态真是没有极限。但也止于欣赏,谈不上由此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遐想。 上官婉儿略有失态后,皓腕抬起,似乎要打出一个什么手势,明眸一转之后,只是微不可查的向永安王眨了眨眼,然后无事一样带着两名女史匆匆穿行而过。 李潼门外站了片刻,便也低头返回房间。他倒是想站在外面看一看能否见到什么名臣之类,但想想还是不宜表现得过于跳脱,况且他就算记得什么人名,长相却全无所知,也就打消这个念头。 暖阁房间很朴素,但空间却是不小,屏几座榻等张设也都一应俱全。 除了他们三王之外,房间中还有几名宦者恭立于侧畔。李潼也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像他们日常在仁智院又或内文学堂,日常所见宦者比例不高。 但是到了明堂这里,宦者比例便翻增数倍,虽然也有宫婢之类,但活动范围也有限制,听用受遣而往来奔走者,多数还是宦者。 一名宦者趋行上前,恭声道:“不知大王是否需有饮食传奉?只是仗内厢在都有例制,品色单调,还望大王勿罪。” 身在明堂侧厢,参礼在即,几人也实在没有什么吃喝的想法。不过听到宦者问起,一路冷风直灌的李潼倒是馋起了他的胡辣茶,便开口说道:“若有茶饮,可以送来,若无那就不必劳烦了。” 宦官应声而退,另有两名宦者侍立门边。 三人坐在房间,李光顺只是低头默默听着外面传入的动静。李潼枯坐无聊,则打量起房间中的布置,这居舍很空旷,有的地方还露出木梁原色,没有来得及上漆,由此可见他奶奶武则天非要赶在新年启用明堂,细节上还是稍显匆忙。 凭几之外,房间里还摆设着一尊长宽数尺的白瓷盆山,在房间灯火的打照下光彩流转。 房间外突然响起了比较明显的谈笑声,由远及近,很快门帘便被掀起,几道人影出现在门前,当中则站立着一名紫袍中年人。 房内李潼等三人自是连忙站起,而门外几人看到他们,脸上也露出诧异并惊疑之色,特别那名紫袍中年人,脸色更是陡然一沉,深深打量李潼三人一眼,侧首望向室内宦者,语调更流露不善:“怎么回事?” 0080 猪狗之才 “薛师吩咐,请大王等于此短候,等待参礼。” 在那紫袍官员的逼视下,宦者头颅低垂更甚,语调恭谨且带着一丝颤音。 “大王?” 李潼等三人俱着章服,紫袍官员自然能认出他们的地位如何,此刻反问一句,更有几分不屑意味蕴在其中,他举步缓行入内,视线很是恣意再作打量,然后才又开口道:“王等谁家闲客?” “小王……” 李光顺上前一步正待答话,却被李潼一把拉往后方。 阻止了长兄自陈,李潼也前行一步,视线同样望向这名紫袍官员。 对方身躯瘦高,紫色官袍之上,戴着一顶貂皮浑脱软帽,有帽尾垂下在脖间绕了一圈。其人相貌脸型瘦长,五官拉伸分布显得有些不自然,眼窝微陷以至于眼神隐有阴鸷,嘴角翘起则透出一股不加掩饰的轻蔑。 李潼制止了李光顺,自己也不说话,房间中气氛顿时转为沉闷,宦者怯懦不敢上前,直到那紫袍官员阴冷视线转来,才又趋行上前,半弓身躯小声道:“相、相公是春、春官武尚书……” 听到这介绍,李潼心中便了然,同时也忍不住暗叹,不知自己倒霉还是走运,居然就这么撞见了武家人。 春官尚书便是礼部尚书,早在《万象》大曲参评之际,李潼便听沈佺期讲起,洛典之后远春官尚书武承嗣转为吏部天官尚书,继任的则是其堂弟武三思。眼前这个吊死鬼形象的,自然就是武三思了。 宦者又声音颤抖着介绍了三王各自封爵,武三思听到三王居然是故太子李贤的儿子们,那阴鸷的眼窝里闪过一丝惊悸,继而皱起了眉头。 他也不与三王说话,只是负手而立,过片刻才又转头望向后方,沉声道:“通事导宾者何人?今日大酺,参礼者寺监诸署并诸宫、府在职,怎么有爵者空职乱入?速速处理此事!” 其人言辞冰冷且傲慢,就像是眼见三团垃圾碍眼,喝令扫出。 听到这话,且不说门外众人反应如何,房间中的李光顺并李守礼脸色都是变了一变,被李潼抬手虚压。 房间外骚乱片刻,不久后才有一名青袍官员一脸汗水的挤入进来,凑到武三思身边低语几句。 武三思听完后,眉头皱得更深,视线斜斜望向站在房间中的少王。年前腊月,他才从兵部夏官侍郎递进为礼部春官尚书,接替堂兄武承嗣司掌典礼事宜。 他新执署事,百务繁忙,大酺选乐这种小事自然没有精力去过问。选乐名单提上来,他便随手批准,待知薛怀义居然参制一部新曲入选,他也没有了解更多细节,甚至为了示好薛怀义,还提议将薛怀义这部新曲替换掉大酺正日当中的礼乐《堂堂》。 不用想,这个提议刚刚提送政事堂,便被打了回来。但武三思也并不在意,刚才登殿途遇薛怀义还随口讲到此事,只道政事堂相公们太过迂腐傲慢,他觉得《万象》大曲是足够担当礼乐的。但事实上,这部大曲他由头到尾也没有听过观过。 眼下僚属入陈,正是嗣雍王等三人居然也参与这部大曲,甚至大曲曲辞便由永安王亲笔写成。所以三王并非乱入,而是因事登殿。 得知这一细节,武三思脸色直接黑成锅底,心情更是五味杂陈,愤懑至极,以至于隐在衣袍下的身躯都隐隐颤抖起来,本就少肉的脸腮更是咬肌凸起。 眼下李武争锋,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他们武氏籍由神皇关系,可以说是将李氏皇族打得溃不成军,死散无数,占尽上风。 自知满门荣辱全系神皇一身,他们武家诸人为了邀宠神皇,也是爱屋及乌,对于薛怀义都极尽阿谀,不顾士流讥笑。 可是薛怀义这市井无赖,居然还如此无顾他们所释放的善意,在这样敏感的时刻,竟与雍王一家维持如此亲密关系。这个贼僧,他打的什么主意?是想两头下注,左右逢源? 除了对薛怀义的忿恨之外,武三思心中更有一份羞恼更加难以遏制。 他为了邀好薛怀义,主动提议要将《万象》大曲引为礼乐,政事堂那些宰相们虽然否决了这一提议,但在心中会不会讥笑他武三思蠢钝如猪、竟然做出这种资敌的蠢议? 几种情绪纠缠,武三思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以至于再看房中三王,眼中怒火几乎喷涌而出。这几个贼子逆种,侥幸活命已是至幸,居然还敢在无人知的阴暗角落搞这些小动作! 此际人多眼杂,武三思纵使心情恶劣,心知不是发作的场合。三个少王只是小事,扰了稍后便要继续开始的大酺才是大事。 他深作几口呼吸,才让自己情绪稍稍平复,转又望向三王,以冷漠疏远的语调说道:“不知王等趣才难得,居然还能协助薛师阔制新曲献礼。不过,此间廷臣待诏所在,非是乐部久留之地,王等恭谨知礼,请勿作留难。” 开口逐人,语气同样不客气。李潼心情自然也不算好,但他也心知,这一阶段的武家人对他们姑姑言听计从、服侍的服服帖帖,自有一股依傍大势的鸿运当头。 反观他们兄弟,丘神勣带来的威胁还悬在头顶,好不容易能有机会见到武则天,结果好坏还在两可,更犯不上此刻当面做什么意气之争。 于是他便转身跟两位兄长点点头,便要举步往外行去。 武三思观三王动作,眼神更是不屑,去年至今,多少李氏身在外州的藩王都被猪狗一般的宰杀,凭这三个幽居禁中的逆种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随口将三王斥出,更给他带来一种颇为微妙的满足感,转头吩咐属吏道:“之后清点乐部诸众,大酺盛典,恩泽普受,但却不可滥涉丑恶之流!” 李潼等三人,本来已经迈出几步,听到这话后,他脚下顿如生根,视线盯死武三思脸庞,手指则指向另一侧战战兢兢的宦者,口中喝骂道:“贱奴、贱奴!才虽猪狗,应识冠带!我兄弟贵胄天孙,狗眼敢作伶乐相待!” 此言一出,内外俱寂,特别被李潼死死盯住的武三思,更是气得头顶浑脱软帽都弹动起来。 李潼收回指向那战战兢兢宦者的手指,视线没有移动丝毫,却向武三思露齿一笑:“小王性急浮躁,不能体恤奴役,让尚书见笑。大酺盛典,礼事繁多,德才兼备者尚且不能从容料定,何况尚书?我兄弟在廷则为小臣,在私则为劣孙,或刑司或杖斥,不劳尚书。厌此刁奴门栅之内尚且不能供事周全,敢有狗胆乱吠事外?薛师留其侍我,稍后薛师归来,我自诉之,尚书请自便。” 说完后,他拉一把身躯仍有几分僵直的两个兄长,复往室内行去。 武三思僵在原地,脸色已经涨得通红,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甚至貂尾缠绕的脖颈都青筋毕露。他是真没想到,这被目作逆种的少王竟然如此嚣张狂妄,劈头盖脸便是一番指桑骂槐的斥骂,尤其在此众目睽睽之下,更让他羞恼得近乎失去理智。 “仗内戟士何在?给我……” 他顿足低吼,旁侧却有属官抢步上前,一把按住武三思已经抬起的手臂,附其耳边低语道:“尚书息怒,尚书……大酺在即……” 几人冲上前来,将武三思拥出室外,房间中除了兄弟三人,又只剩下两名宦者已是惊恐得魂不附体。 “杂事牵连中官,实在抱歉。无论事后如何,我兄弟只身当之,也会求告薛师,请无涉其余。” 李潼这会儿心情也是忐忑有加,强打起精神安慰两句被无辜牵连的宦者,他又抬手示意李守礼,让他去靠近白瓷盆山摆件的席位去坐。 李守礼这会儿也有一些发懵,但见李潼示意后还是快速抓住重点,低声耳语道:“巽奴你是要我掷器杀贼?可是飞弹能有准头,若真武士冲入,瓷盆沉重,我不能确保掷杀狗贼……” 李潼闻言给他一个白眼,有些虚弱道:“你能掷谁?稍后真有贲士冲入,砸自己,越狠越好,只要不死,你就救了兄弟!” “哈?” 李守礼闻言后便瞪大眼,但还是连忙点头:“听你的!” 说话间,他已经弯腰去试那盆山摆件的重量,并将脑袋抵上,琢磨该从何处去砸。 “三郎,这、这可……还是我来,我已经应过娘娘,绝不……” 李光顺这会儿也是手足无措,见状便要上前将瓷器强揽在怀,却被李潼抬手拉住:“什么好事,值得争抢?该他的,他是家门嗣息,性命更值钱。唉!你别乱动,等人冲入再砸。” 李守礼讪讪归席,转又笑问道:“这是什么计?” “绝户计!” 李潼颓坐在席,以手覆额,心情可谓烦躁到了极点,只觉得这个武三思真是蠢猪,没有骂错。你没事抖威风,哪里不好,撩我这个随时准备与敌偕亡的亡命徒干什么! 0081 少王险计 李潼是真不想死,卖祖宗卖亲戚都被他想到,可见是有多惜命。 但他也明白一点,人事乖戾,并不是想不死就能不死,真要万般挣扎都无奈,务求给要杀他的人以最大反击伤害,这是他心中常备计划。 过去那大半年,他从睁开眼就在争取如何能见上武则天一面,你爱不爱我,我得把心意表达出来试一试,万一王八看绿豆对上眼,始于颜值、陷于才华,江山社稷都要传给我,不要还不行。 诸多努力,成功在即,结果发生这种事情,还能保持心情不郁闷,那真是圣人才能有的心境修为。 在见到武则天之前,他是真不想再发生什么意外。以至于武三思一开始那种态度,他都能忍耐下来。可是这吊死鬼好死不死,非要找刺激,最后那一句话,算是突破了李潼的底线。 当然不是因为骂他丑恶之流,这种明显瞎话一笑置之,而是说什么清点乐部诸众,你要把我清出去,我就给你拉清单! 指桑骂槐,斥骂武三思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大不了血洒明堂! 此前他谨小慎微,诸多谨慎,那是因为身处在禁中偏僻,真要太跳,分分钟被人捂死、毫无波澜。可是现在他在哪里?明堂啊,万象神宫啊! 此前他连去慈乌台上吊都能想到,更不要说在明堂作死。现在武三思是退出,但之后会发生什么还不知道。但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李潼都打定主意,在没有可靠的人和可靠的转机之前,宁死都不离开这里。 这就是他吩咐李守礼砸自己的原因,一旦外面真有仗内甲士冲入要强逐他们,他就让李守礼血洒明堂,给他奶奶这神宫开开光。 口号都想好了,还是两套,用哪套视情况而定。 一套是针对武则天:“圣母神皇,人伦表率,残杀高宗子孙,血肉分食,款待大唐忠义!”还搞大酺聚餐?吃屎吧你们! 一套是针对武三思:“武三思人间败类,辜负国恩,为报往年太后逐杀其父兄之仇,明堂虐害太后幼孙!”不光弄死你个吊死鬼,还弄死你们武氏全家! 口号传不传得出去不要紧,起码是胸有定计,心里不慌。真要人冲进来,先让李守礼自残吓住他们,抓紧时间喊口号。 刚才行途他已经打量过,此处虽只明堂侧殿,单只灯光下所见便已经有千数以上的人聚集出入,更不要说则天门处外廷诸众已经结队而来。 他还没有起来敲打墙壁,寻找火墙,准备砸烂了火烧明堂已经很克制了。但这也是一条思路,若能熬过眼下,可以试着看看能不能从薛怀义那里探出设计图,作为日常备案。 房间中一片死寂,只有几人喘息声。而在门帘之外的外侧廊道,却是一片乱糟糟。 武三思虽然被僚属们拉离此处,但永安王那一番斥其猪狗之骂,仍然回荡于脑海,令他羞愤欲死。 “竖子,竖子!敢于礼堂咆哮,如此狂悖失礼!仗内戟士,仗内戟士速速给我将他逐出礼场!” 他虽然已经羞愤至极,但仍尚存一分理智,心知不宜在此将事闹大,只想着将三王逐出明堂范围,然后尽情炮制。 但他也只是春官尚书而已,仗内诸卫绝非他能呼来喝去,尽管近畔就有仗内持殳士标立,但也只道庄重场所,无令不行。就算有人想要逢迎武氏,谁又敢在这样的场合里一脚踏进这种层次的纠纷! 廊道另一端,上官婉儿传达完禁中诏令,顺道之际稍稍打听了一下永安王等为何出现在此,得知今日宴乐所用大曲居然是永安王与薛怀义并献,一时间颇感瞠目结舌,没想到几个少王居然能折腾出这种事情。 上官婉儿心思细腻,虽只了解梗概,但已经能够品味出许多讯息。她心知即便如此,并不足以让三王参与大礼。薛怀义在外风光,但诸事仍在神皇授意,三王能够参礼,与其关系不大,必然是得到神皇某种程度上的授意。 心中这么思忖,返回临时直堂之后,上官婉儿还是按捺不住好奇,趁着职事之便,让人送来有关今日宴乐的细则。 虽然大礼由春官、司礼等有司筹备主持,但她们这些待诏女官、亲近之属,了解一些细节也在职内,诸多礼章自然有备。 籍卷送来,待见曲目《万象》,上官婉儿眉眼已是一凝,之后便继续向下看曲辞与曲簿。只是看完之后,她眉目之间疑色更深。 这一番览细,算是解决了她心中一个疑惑,那就是为何神皇一改冷漠态度,授意三王参礼。大曲细列献经一节,这对神皇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雍王等三子若能参事其中,无疑是锦上添花,利用好了能噎众声。 卷上罗列献乐诸人,领衔者薛怀义什么人,那不必多说,应是受撺掇更多,不可能用心到这方面来。学士沈佺期自是清贵,久事乐府,制曲献乐自在职内,但为何与三王纠缠一起? 三王各自形象、性格快速在脑海中掠过,上官婉儿思绪最终落在永安王身上。特别再见曲辞撰者正是永安王,不免眉头暗锁,只觉得脑海中无数迷雾涌出,将本就不甚清晰的永安王形象团团包裹。 “这个永安王,到底……” 上官婉儿细忖良久,不得究竟,索性推案而起,见无案事系身,索性举步行出,直往侧殿行去。待到行至此前偶遇永安王的侧廊廊道,却见转角处多有宫人聚望。 而在更前方,则有春官尚书武三思一脸不善的负手徘徊,不时作顿足状,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发生了什么事?” 上官婉儿疾行几步,问向一名旁观宫官。 “上官才人?” 宫官转头看到上官婉儿,连忙敛裙施礼,不敢隐瞒,将自己所见详细道出:“暖阁内少王与武尚书……” 永安王舍内怒斥,这些宫人在外自然没听到,但见春官尚书武三思气急败坏被僚属拥出,且顿足不肯离去,难免上前耳语打听,竟将内里情形打听个七七八八,可见武三思人缘是不大好,僚属之中都有人乐见出丑。 上官婉儿听完宫官描述,脸庞上阴云渐浓,就连额间花钿似乎都黯淡几分。她本来是打算去寻永安王小作闲谈,可是这会儿,身体却下意识的向后缩去。 正在这时候,后方响起了甲戈金铁之声,一名魁梧英壮的禁军将领手扶仪刀,阔步行来,后方则并行十数名持殳甲士。见这一幕,宫人们连忙飞散退开,不敢再作围观。 上官婉儿这会儿已经退到廊道转角,宫灯光辉洒下,使她身体、脸庞一半沐浴光辉之下,明艳动人,一半没于廊柱阴影之中,晦暗不清。 禁军将士们阔步行来,眼见将要昂首通过,上官婉儿脸色稍作变幻,身躯完全摆脱了阴暗,立在廊左悄声道:“武将军!” 来人乃是右卫中郎将武攸暨,听到声音转头望来,待见上官婉儿,便顿足叉手道:“上官才人可有途训?” 上官婉儿贝齿轻衔樱唇,沉默片刻后才低声道:“少王参礼是陛下之意,薛师导引。” 武攸暨闻言后愣了一愣,看一眼廊道前方已经向他抬手致意的武三思,又转过头来对上官婉儿微微颔首,然后便又阔步前行。 待到这一队禁卫行过,上官婉儿便疾行离开此处,脚步之快甚至就连发髻之外的步摇都似乎真要展翅欲飞。 沿途宫人或施礼,她都不及回应,只是匆匆行过,众人少见素来从容温婉的上官才人如此匆忙状,俱都大惑不解。 上官婉儿一路疾行,很快便穿过绕设神宫周边的廊殿,来到神宫的后殿方位,因为趋行太快,脸色隐有潮红,连妆容都掩饰不住。 连日大酺礼日,神皇便直接住在了神宫后殿中。此际殿外几名宫人闲坐,见上官婉儿匆匆行至,连忙起身迎上,口中则笑称:“何事仓忙,竟驱才人失态?” 上官婉儿此际却无暇寒暄,拾阶登殿,直行到刚自殿内转出的韦团儿身前,这才略带喘音说道:“请问韦娘子,陛下是否起寝?” 韦团儿有几分睡眼朦胧,抬手掩嘴作哈欠状,继而便又听上官婉儿疾声道:“侧殿春官武尚书与雍王等少王言恶,妾恐阻于典礼,因来急……” 她还没有讲完,眼前顿觉一花,韦团儿身影早已抽退殿中。又过片刻,韦团儿复行出,对上官婉儿招手:“陛下令才人入奏。” 上官婉儿匆匆行入,只见帷幔低垂、香烟袅袅、灯影昏暗,视线一转没有发现神皇身影,帷幔后已经响起一个还不甚清晰的声音:“入前细奏。” 上官婉儿趋行而入,再拜之后便简明扼要将宫官处听来事情始末讲述一番,也无偏帮哪一方。 “蠢、蠢!” 帷幔后响起两声低斥,上官婉儿还没分辨出是在斥谁,神皇已经再次开口:“他那么热心仗内仪事,何必三品禄养!如此道他,去罢。”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一路绷紧的心弦才松了一半,本来该要叩辞,身屈一半,还是忍不住开口再问:“那宴乐诸事……” “照旧。” 帷内又响起神皇的回话,然后便没了别的声息。 上官婉儿恭行退出,离殿之后,复待举步疾行,身后却响起韦团儿呼喊声:“才人且留步,陛下着我同往。” 0082 武氏诸众 明堂侧廊,随着右卫中郎将武攸暨率领持殳士到来,气氛顿时一凝。 就连那羞恼怒极的武三思,这会儿也变得平静下来,整个人显得更阴沉。 人之所以易怒,相当一部分原因在于感受到自己的无能。此前被少王撕破脸面、指桑骂槐的痛斥一番,武三思一时间甚至没有什么有效的手段予以报复,实在是明堂这个场景太过特殊。 现在见族弟率众行来,那种人多势众、正在势头的优越感自然又浮上心头。他负手行至武攸暨身前,眼神睥睨周遭诸众,先前那种被斥为猪狗的羞恼都被冲淡几分。 “舍中几人粗俗失礼,且先逐出礼场,先择陋室监押,待到礼毕再问神宫失礼之罪!” 武三思对武攸暨说道,眼下的他,也实在没有必要于此穷作计较,事后大把手段可摆布其人。 武攸暨闻言,心中却有几分踟蹰,想起途中上官婉儿的提醒。他没有怀疑上官婉儿是在诈他,当然这也谈不上欺诈,上官婉儿也是基于事实合理推断,所以说完后才那么急匆匆前往寝殿补救。 此际听到武三思的吩咐,武攸暨示意他到近前来,低声皱眉问道:“阿兄执春官事,难道不知少王参礼细则?” “这种小事,我……” 武三思随口答道,但又话音陡顿,转又问道:“你是说薛师?” “无关余者人事,几王久来深在禁中,眼下乍出……” 人多眼杂处,武攸暨不便把话说得太直白,况且三王参礼,武三思身为春官尚书,肯定比他这个禁卫将领能看到、能推测的讯息更多。 想到三王是薛怀义引来,武三思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只低语道:“还是先将人专监别处,特别永安王此子,我是绝不准他得见神皇!薛师处,稍后我自访问!” 情绪归于冷静,武三思对永安王仍是厌极,除了羞恼之外,更有一份警惕存心。 他刚才暴怒之余,也在回思永安王言中可有可攻之处,却发现对方暴躁言辞之中仍有尺度谨慎,扣紧一个主题只说他武三思是一个蠢材,却没有涉及什么敏感内容比如最能加以发挥构陷的李武之争。 这是事有凑巧,还是对方真的心机深沉,武三思无从判断,只是觉得不该给对方更多机会。 武攸暨见武三思仍是固执,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他微微颔首然后行至暖阁门前,示意持殳士上前卷起门帘。 此时的房间中,李光顺端坐在正对房门的位置上,两拳紧握,置于膝上。李潼侧坐长兄身后,眼神一边关注着门口,一边暗示着紧挨盆山器物半坐的李守礼,一只手臂已经悬在半空,只待挥下,李守礼便要自残。 门帘半卷,已经露出甲衣半身,并响起一个稍显浑厚的声音:“末将右卫武攸暨,见过三位大王。” 话音落下,门帘也完全的卷了起来,露出武攸暨那魁梧英壮的身姿。 听到对方自作介绍,李潼倒是愣了一愣,没想到前姑父没见到,先见到后姑父。及见武攸暨全身露出,不免觉得自家奶奶还是爱闺女的,别的不说,但从形象来看,武攸暨就比武三思那吊死鬼强多了。 脑海中噱念偶闪,心情不再那么紧张,他们兄弟眼下都不往好处算计了,自然也就不再顾及会不会失礼于这种偏门亲戚,都按照李潼的安排原地不动也不说话,并不给以回应。 室内三王都不应答,这让武攸暨有些尴尬,他举步入内走了两步,便见三王都紧张起来,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当即收住脚步立身原地,又作叉手道:“末将无意冒犯大王等,但……” “将军且慢,明堂,国之典章所在,极尽庄重之地,令行禁止,条律分明,岂存私意?何事来访,不妨直言。” 李潼开口打断武攸暨的话,本来还想配以手势,好险没动那悬起发号施令的的手臂。说到底,他就算有什么与敌偕亡的算计,那是最后的手段,在此之前,自然还是要做努力。胡扯几句,拖下时间,看看能不能捱到薛怀义回来,让事情有所转机。 武攸暨听到这话,那英朗的脸庞也顿时一沉,算是有些能够体会何以刚才武三思一副暴跳如雷状,这个少王真不是能好好说话的对象。 何事来访?不就是为了要让你们滚蛋,可这一张嘴,不又落入了此前的言语陷阱? 因有上官婉儿的提醒,武攸暨也不愿与三王交恶过甚,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知大王等献乐参礼,诚意可夸。外乐诸部已入则天门,廊外在集,恐献乐事宜或有缺漏,因来通告大王走下廊殿查视。” 我就不走,迈出廊殿一步都得被你们弄死。 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李潼低头作沉吟状,转又凑向两个兄长做耳语商议,当然视线始终盯住武攸暨并其身后门口。 这么拖延了足足有大半刻时间,眼见武攸暨脸上不耐烦之色已经越来越浓,他才又归席摆手微笑道:“多谢武将军相告,我兄弟年幼浅薄,少经礼事,若非任事德长者提醒,实在不敢夸恪礼不逾。” 听永安王语气转为客气,武攸暨心中烦躁稍减,正待要张口再劝,却听永安王又继续说道:“因知短见薄识,不敢丝毫有违德长者之教。薛师引我兄弟至此,命我兄弟安坐在舍,以待参礼。乐部诸事,职者自理,我兄弟守此安逸,只待参礼,有劳将军走告。” 李潼嘴上这么扯皮,心里其实也在评估武家人在这一时期,究竟有着多少的主观能动性,或者说,试试他们敢不敢冒着打断大酺典礼的风险,将他们兄弟几个强逐出外。 须知此刻,眼前的武攸暨可是不知他心里早有作死的大计划,身为禁卫将军,逐走几个死皮赖脸不愿走的闲散少王,并不是什么不好下的决定。 如果武攸暨敢于用强,李潼敬他是条汉子,大家比比谁能折腾。如果不敢,也可以理解,武则天杀其妻、赐其妻,就没考虑过武攸暨半夜睡不着,越想越激愤,一刀捅死自己亲闺女的可能。 李潼不想招惹武家,那是因为满头癞痢、实在不想再惹虱子,虽然都是立志舔狗,武家已经拖家带口上位了,他这里还未出发呢。 但若说对武家人畏之如虎,那还真没有。都是做舔狗,谁还能比谁多出什么优越感。大凡我能凑到我奶奶身边,你也无非多了两口牙,敢不敢呲,终究还是看主人意思,到最后拼的还是技术硬实力。 至于说武周时期皇嗣之争,传武还是传李,看客们都争得一脑门子汗。 但只看武承嗣、武三思这些人,薛怀义在的时候给薛师牵马,张氏兄弟上位,五郎六郎叫得黏糊热络,前后十几年跨度,什么长进都没有,他们压根就没有获得独立于武则天意愿之外的权力。 还想做大周创业二代?那纯属内心加戏,给你舞台没有这个能力。 真正有眼力、有是非观的人,谁也没把武家当作一盘正经菜。只有李显那去国十余载,归来无相知的人,好好捧着武家帮衬自己。 可李旦被摁在洛阳抽打半辈子,硬是咬着牙没有与武家有任何瓜葛,这是一个明白人,他要真敢跟武家眉来眼去,他妈真得弄死他。他作为大唐传承的最后标杆,也绝不容许与武家不清不楚。 武周一朝,斗争大脉络很清晰。革命之前,大家都在议论太后敢不敢踏出这最后一步。 履极之后,木已成舟,赶紧讨论一下谁来接我的班,毕竟我年纪大了也干不长,瞬间将斗争的核心从改朝换代拉回传承问题,斗争的尺度与战场快速缩小,只集中在中枢之内。 权力的高层次体现,不是我脸红脖子粗跟你争胜负,而是由我决定你们来争什么。 武家是武则天树立起来的一个工具和靶子,在这个斗争过程中任何偏帮行为,只说明武家战斗力不太行,不拉偏架干不下去,不能代表武则天的真实意志。 这个斗争的过程,只是帝王心术,不存在母子、姑侄的伦常关系,武则天是一个皇帝,她不是大唐扶弟魔。更不要说她那些娘家兄弟们,或直接、或间接,几乎都是被她弄死的。 眼见三王安在席中,摆明态度不肯离开,武攸暨一时间也是心内犹豫。不满自然是有的,他自认没有失礼之处,可是这三王太不给他面子。 他不是没有想过用强驱逐,但途中上官婉儿的提醒又在脑海中回荡起来,以至于三王眼下这固执失礼,在他看来都有几分有恃无恐的意思。 他回头准备请示一下武三思的意思,却发现武三思早已经离开。这是因为在武三思看来,既然有了武攸暨这禁卫将军出面,三王哪有驱逐不走的道理。 他又不是真的无所事事,大把闲暇浪费在此,转回头来再收拾就好了。更何况,被人当面指着别人鼻子骂成猪狗,总也不算多露脸的事。事情有了交代,自然也就离开。 正当武攸暨迟疑不定,犹豫进退之际,门外再次响起稍显急促但仍悦耳的女声:“妾等拜见大王。” 0083 途穷生戾气 美人或行或止,或坐或立,那都是一道动人的风景。两个美艳动人、不分伯仲的女人并在一幅画面,那争奇斗艳的美态,又远不止于一加一那么简单。 不过眼下看到上官婉儿与韦团儿并行入内,李潼所关注却不是她们各自美态。他这胳膊悬在半空已经酸涩难当,现在看到二人步入,下意识便是一落,但视线余光扫见李守礼已经蓦地站起身来要抓瓷器,又连忙将手挥了起来。 李守礼眼见此幕,冲势中难以收顿,幸在平日角抵戏熟,发力转力自有技巧,眼见将要撞上器物,腰肢一拧,姿势看上去就像是久坐伸腰继而跌倒,虽然也是狼狈,总算没有自残。 李潼见状暗呼庆幸,转身扶起李守礼,兄弟并立此处向上官婉儿回礼,也并没有急于上前,毕竟来意如何还不清楚。 韦团儿性格较之上官婉儿张扬外露,自恃神皇所遣便更加少于顾忌,见到武攸暨立在房中,门外则有十数名持殳士标立,摆明了是在欺压三王,张口便说道:“将军率甲士入此冒犯贵人是奉何令?春官武尚书何在?神皇陛下有问,尚书勤于仗内仪事琐细,何必三品位禄养之?” 武攸暨虽然相貌英武,但本也不是什么果决敢当之人,此前已经有几分迟疑为难,此际再听韦团儿这一神皇宠婢一番抢白,脸色更是尴尬不已,后退两步立在门前,开口说道:“韦娘子误会了,知大王等身系献乐事宜,乐部诸众将集廊下,特来走告。” 他又看了室内三王一眼,视线最终落在永安王身上,脸上挤出一丝硬笑:“既然大王已知,末将便先告退。” 说完之后,他便摆摆手,率领一众持殳甲士快步离开此地。 李潼眼望武攸暨背影,心中暗道可惜。他与姑姑太平公主虽然没有太大交情,但还是觉得武攸暨这样一个外强中干之人似乎不太配得上他姑姑。 不过话说回来,武家人素质还真是水平以下,假使易地而处,他若站在武攸暨位置上,是绝对不会容许三个跳货在自己面前这么撩拨。别管什么场景,什么时刻,先收拾一顿再说。怕武则天怪罪?大酺这么和谐有爱场合,三个逆王子息冒进参礼,弄走他们还有错? 武家虽然满门舔狗,但眼下的政治地位和手握的政治资源,就算在大酺之前于明堂闹出什么风波,还怕按压不住? 不过也不排除眼下的武家人是真不将他们放在眼中,没必要因为三个小跳蚤弄出什么麻烦,反正啥时候抬手就能捻得死。 思绪稍纵即收,李潼转顾眼前,再次庄重向上官婉儿并韦团儿见礼:“多谢才人、多谢韦娘子为我兄弟解围,深居经年,幸蒙天意垂青,赏我侧身待礼,不意冷眼横惹。非二位施义包庇,幼顽怕是不能承眷陛前。” 他也并不隐瞒这一场纠纷缘由,毕竟在此显眼之地,又哪有什么秘密可作遮掩。武三思对他们兄弟满满恶意,此际也犯不着故作大度一笑置之。讲到深浸时务,眼前两个女人也都不是他能比的。 上官婉儿俏立房中,眸光内敛,只是观察永安王并不急于说话。她是觉得眼前这位少王有些陌生,大不似她此前所见之印象,不过想想此前相见自有场合限制,对方所显露出来肯定也非性情全部。 韦团儿大步上前,美眸俏媚流转,笑语说道:“大王何必自谦称顽,今日所献部曲,神皇陛下闲来有观曲辞,知为大王拟作,不乏赞声,更嘱薛师礼日导引。俊才可赏,还称幼顽,人间复何人可夸?” 李潼听到这话,眸光顿时一亮。虽然很多时候,韦团儿的过分热情让他比较头疼,但也不得不承认,韦团儿这种没有心机的直率,也的确能够偶尔让他捕捉到目前处境层次难以接触到的讯息。 他此前虽然确定薛怀义不过武则天的附庸,难有超出武则天意愿的表达,但是再怎么傀儡,那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思有感,不可完全视作武则天的传声筒。 所以对于薛怀义义气表态一定会将他们兄弟引入参礼,李潼心里是由衷感动。可是现在听到韦团儿这么说,才明白薛怀义的所谓义气应该是要打个折扣的。 不过倒也不至于因此就对薛怀义再也没有感激,武则天能作这样的授意,这也说明薛怀义在当中没有使坏,甚至应该不乏美言推荐。 他们一家现在这样的处境,关键位置关键人不作加害,已经值得感激了。 且不说李潼自己思绪流转,旁侧上官婉儿在听到韦团儿这么说,眉头已经微蹙起来,视线则转为狐疑审视,不断流转于永安王与韦团儿之间。 此前她就有些不解,自己如此急切前往明堂寝殿传告消息,那是因为此前没有忍住,向武攸暨多说了一句,之后种种都是为了补救这一时的冒失。 可是韦团儿表现的却是比她还要急切,刚才自寝殿行来,一路便几次催促她快行一些,此刻再向永安王透露神皇心意,言行迹象已经远远超出了体察神皇心意而对少王小作关照的范畴! 韦团儿自是不知两个人精内心盘算,她眼眸一转落向永安王腰际,发现自己前次所送承露囊正被永安王佩在腰间,眉眼不乏舒展,但又有些好奇道:“前后赠香,妾自觉后者羽囊精美远胜于前,大王怎么选佩前者这一素囊?” 李潼闻言后心中又是一叹,他是怕了韦团儿的热情,念及此前再赠香的举动,想到今次参礼或还免不了相见,若是没有一个交代,只怕韦团儿还有什么冒失举动,便将此前赠送的承露囊取出佩上。 之所以不选后者,那是因为觉得后者过于华美,太扎眼。韦团儿身为武则天宠婢,出入相随,有什么醒目佩饰难免会被有心人暗记,若是出现在自己身上,那就实在免不了让人生出什么猜度。 听到韦团儿发问,他便垂首笑道:“守义生性懒散,体中身外,总是眷恋于旧,不逐于新。愧受心意,怎敢再较高低,旧者伴我日久,随身惯在,一点惰性,失于雅衡,倒让娘子见笑。” 他这话一说出,韦团儿目中光彩更胜,张张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掩口轻笑几声,才又说道:“大王真是妙趣盎然,懒散守旧信口说来,也能让听者叹妙。妾却爱逐新鲜,倒与大王略在互补。不知今日赠后,异日相见,大王再作何选?” 说话间,她纤指已经勾在佩囊,径直递入李潼手中。 李潼这会儿也是懵了,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原来这香囊佩不佩都会出事儿。 另一侧上官婉儿见到这一幕,眸光更显深邃,她掩口轻作咳声,又对韦团儿说道:“礼刻即至,娘子奉御寝事,久离……” 经此提醒,韦团儿也醒悟过来,转对永安王笑一笑:“稍后参礼,妾洗耳恭赏大王华曲。” 李潼拘谨点头,不敢再多说什么,与二兄并送两人离开。见那衣裳背影消失于廊道转角,旁侧李守礼却探过头来,望着李潼手中温香不散的香囊,笑语道:“这位韦娘子,真是厚意殊待。我与阿兄未必不是玉立,往来几番,不见加眼啊!” 你可心真大! 李潼白他一眼,又看一眼仍是忧怅满脸的长兄李光顺,轻叹一声:“真是侥幸。” 李光顺心有戚戚点点头,又不乏惭愧道:“人事如此险恶,为兄全无定计,非是三郎勇持,几要失守失态啊。” 三人退回房中,宦者也将茶饮送来,再次叩请侍应不周、叨扰频生的罪过。 李潼心中虽然常有险策暗揣,但有一点自持那就是很少迁怒无辜,顶了天一点腹诽吐槽,重点还是落在自嘲,也只是缓解心情的抑郁。 他此前借房中侍立宦者指骂武三思,致歉过后又打听了一下对方名字,暗记在心里,准备稍后请托薛怀义稍作关照。 这些卑微之众本就身世可怜,稍受一点波及可能就是生死灾祸。这也称不上什么妇人之仁或是邀买人心,而是自己本就长期身处在波诡云谲、戾气横生的氛围中,对生命抱以谨慎,人不害我、我不害人。 否则他真怕自己某一天,也将彻底沦为全无温情的权力动物,活着是为了更好的品味人生滋味,行尸走肉,生不如死。 卑微之善念,赠予卑微之人众。途穷生戾气,从容长良心。至于更大的善念,他自己还等人搭救呢。 三人归舍未久,一杯茶都还没有喝完,此前离开的薛怀义已经再次返回来。 行入房间中,薛怀义看着并立起身的三王,脸色不甚好看,他抬手指着李潼皱眉道:“我知王是少年稳妥,才引你兄弟参礼,怎么离开片刻,就生出这种乱事?” 有了韦团儿泄密托底,李潼心里也知自己兄弟能否参礼,并不只系薛怀义一念,听到薛怀义的斥责,他便微笑说道:“薛师既称相知,应知错不在于守义。人唾于我,隐忍自干,虽然涵养不缺,但也绝不施予武三思之流。” 0084 具位庸臣 听到永安王的回答,薛怀义神色一滞,片刻后状似有些无奈道:“世道太多繁杂,就连我都常有自危之想。王是久在禁中,不涉人事,又或积闷气盛,不能自忍。但你这么想这么做,也只是伤害自身。” “武家子那都是外亲荣宠,大权高位,人不能及。即便不论三思台臣尊荣,他也总是你远亲长辈。王是礼道少俊,托付事用也能给人妥善交代。可怎么在这件事情上,不能忍气相容,乱了尊卑?你若再这么气盛浪行,今日礼后,我是不会再同你往来!” 讲到这里,薛怀义脸色已经很是不善。他本来是觉得永安王久在禁中,人事牵扯简单,加上本身富于才趣,大不同于往常接触人众,再有窥度神皇心意,才与永安王往来。 可是却没想到,这小子虽然身在禁中,惹麻烦的本领不小。此前丘神勣出面威胁,薛怀义半是不忿、半是看在永安王编曲让自己大出风头的面子上,忍耐了下来。 但此前武三思一脸阴郁寻到他,讲起永安王斥骂,言中已经隐有斥问之意,这更让薛怀义大大不满。他虽然出身市井、不识大体,但也明白没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武家人因为神皇关系对他多有礼敬,日常奉用阿谀也都顺遂心意,但他也不会就此小觑了武家。 武三思当时气得脸都红了,可见真是怒极。薛怀义也真不愿因为永安王而与武家交恶,如果不是听说神皇都被惊动派出近婢斥问武三思,他甚至都不会返回来说这一番话,直接让武三思自己处理。 如果没有韦团儿前行那一番话,李潼这会儿为了确保献乐事宜不出差错,少不得要稍作低头。 可是现在听到薛怀义这么说,他却笑起来:“三思真是无耻,受辱于我不能面争,反向薛师面前诬我。人有尊行,才享尊位。他是朝堂紫章,我是大内闲人,真要据强相争,我能抵挡丝毫?马齿虚长,尊位不配,自甘卑鄙之流,竟使薛师有两难之憾而不能彼此兼顾?” 薛怀义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寒,一则不满于永安王这过于要强的口气,二则也是对武三思生出几丝轻视,堂堂三品尊贵廷臣,受一少年斥骂还有脸去诉苦抱怨于别人! “武氏荣宠,自出天恩,守义虽渴于不及,但也不至于因此生怨。我所敬者,承嗣等寥寥几人而已。三思之流,在家则祭案余子,不能执刀分牲,在朝则具位庸臣,不能善用恩威,人前人后,有何可夸?我礼让三寸,是敬其亲戚虚长,他穷争一尺,是欺我是非不分。门风门义,不在于他,能逼我退避三舍者,自有其人。” 李潼正色直言,软话硬说,并又对薛怀义叉手道:“薛师可执此言,回告武氏家长。若其人仍有曲怨将要惩我,甘苦守义自受,不敢再求薛师施庇。” 薛怀义听完后,便低下头喃喃自语,片刻后又抬头问道:“祭案余子,具位庸臣,什么意思?” 李潼闻言大汗,耐心跟薛怀义稍作解释,大义就是说武三思这个人在家是个多余,在朝充充位子,内外都是一个备胎,不值得他正眼去看。 他心里看不起武家人是一方面,但也不至于就要瞪眼将武家满门上下得罪个精光,有什么不耻怨恨,都针对武三思一人而去。 他们李家在人伦方面一言难尽,由己度人,李潼也不觉得武家内部就能其乐融融。特别武承嗣与武三思这对堂兄弟,在家族如此尊荣的当下与那么美好可望的前景,真要能够保证亲密无间,那才是见了鬼。 薛怀义将这番话细品一番,渐渐咂摸出几分味道,眉眼也渐渐舒展开,望向李潼的眼神也有所转变:“王是有主见的人,闲话我也不再多说。我导你入此,心里便存一份牵挂。三思逐你兄弟,那也是辱我脸面。我是恐你气盛,得罪权门。但要是恐惧权贵,连三思这样的卑鄙之流都退避不争,也实在是让人看轻。” “薛师错赞,其实守义当时未尝不惧,只是念及薛师引我兄弟入此,廊下人眼有望,若被一言斥出,我兄弟人事浅幼,尚可自忍。但人若因此谤及薛师,言薛师往来者怯懦如鸡,则就实在辜负情义……” “他岂敢目中无我,不过是见你三人……罢了,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不必多说,参礼照旧。舞乐夸美,才是大乐,不必为此小事扰乱兴致。” 一番闲话,薛怀义心情已经大不相同,最起码不再将武三思的抱怨视作武家人整体的意见,也就没必要忌惮于此对永安王敬而远之。后续如何相处不必多说,眼下还是配合献乐、大出风头最要紧。 经过这一番波折,时间也过得飞快。外廷参礼的官员们仍在则天门排队进入,但与典礼相关的乐部人员则已经先一步在廊殿中汇集起来。 有了上官婉儿和韦团儿出面,再加上薛怀义也已经返回,李潼也就不再担心会被武家人拎到偏僻角落杀人灭口,自然也就没有再逗留于此的必要,于是兄弟三人便跟随薛怀义一同前往乐部集结处。 李潼也没有忘记向薛怀义点名表扬几名宦者,称赞他们应答得体,没有辜负薛怀义嘱令内侍的安排。 今日大酺所用宴乐不少,主要自然是薛怀义、李潼等扩编的新曲《万象》。除此之外,另有太乐署并当朝权贵人家所呈献曲目杂类十余种。未必尽数上演,但人员必须备齐。 李潼他们到来的时候,便见内外音声、优伶之类已经尽数聚集在廊殿角落里,约有七八百人之多。当然,其中超过一半都是大曲《万象》所用伶人。这部《万象》大曲品质如何还待众评,但就参演人数而言,已经是乐府诸部乐中首屈一指的存在。 卯时过半,人员也已经清点完毕,百官正浩浩荡荡自则天门方向而来,距离大礼正式开始已经不足一个时辰。 其余诸乐伶人还要在此廊殿等待传召,但《万象》相关人等则就需要提前进入,于是数百人在薛怀义带领下,浩浩荡荡往厢殿而去。 《万象》大曲这样的演出规模实在异数,因此沿途的盘查也很严谨。薛怀义不耐烦沿途频频停顿,索性拉着李潼先一步入场检查场地的布置。 李潼自无不可,说实话,由于《万象》大曲演出场地的布置过于繁琐复杂,不自己检查一番,他也真不怎么放心。特别当中涉及飞天入破的舞蹈部分,全是李潼设计,但却没有机会参与布置,还是要仔细查验一番。 几名宦者导行,两人先行一步,途中又遇见巡视殿堂的武攸暨,虽然其人只向薛怀义执礼而无视了李潼,但李潼还是很友好的向他点了点头。人嘛,怎么过都是一天,气性大了不好,总有治你症的。 今日大酺厢殿位于神宫正殿左前侧方,听薛怀义介绍类似厢殿在神宫周边共有四个,对应四时,启用哪一个也有具体的章程。 讲到这些的时候,薛怀义满脸的神采飞扬,很明显是为自己能够督造如此雄伟建筑而自豪。只是不知数年后当他满腔戾气火烧明堂的时候,会不会忆起今日这种心境? 对于明堂的规格布置,李潼所知不多。后世即便有载,也只是一些简单参数,且还说不清是前明堂或后明堂。 现在有薛怀义这个督造者热情介绍,李潼乐得了解更多,只可惜薛怀义还是以吹嘘为主,并没有言之极细、杀器共享的意思。 说话间,厢殿已经到达,李潼站在宏大殿门前,一个极大感受就是空旷,虽然内中巨烛燃烧,光线充沛,但毕竟不同白天,仍然不能一眼看到宫墙边界。 “此处厢殿,可容千人并席,但深阔尚不足神宫大殿半数。” 薛怀义当先迈入殿中,李潼随之行入,自有殿内仍在紧张监督布置的各署官员上前见礼。这些人服色或红或绿,搭配倒是鲜明,但言及官职名字,却少有能够唤起李潼的记忆。 只是看到一名绿袍官员言是来自殿中省,不免让他念起欧阳通。如果这位老先生不遭贬谪,今天应该能够见上一面。让对自己心存善意与期待的人失望,哪怕只是事出无奈,他心里也是很过意不去。 “诸位职内各便,不必彼此烦扰。” 薛怀义摆手驱退众人,拉着李潼来到殿堂正中已经布置妥当的舞台,他稍后也将参演献经,因此态度也很是认真端正。 这舞台的布置远比内教坊中排演要华美得多,李潼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疏忽,心绪有所平稳。他刚刚跳下舞台,参演的舞乐伶人们也通过层层排查,抵达了厢殿中。 正在这时候,悠扬的晨钟响起,天际鱼白将要破晓,永昌元年人日大酺即将开始。 0085 满堂诸众,只当无物 元月大酺,初五太后与皇帝御明堂,飨宴诸爵、散、勋并诸番使节。初六皇帝便缺席,太后独御明堂,飨宴中枢三省六部并诸外州刺史及使者。 初七人日这一天,与会主要是诸寺、监并各藩邸官属僚佐。 按照这一礼程安排,李潼等兄弟三人俱王,应该是需要参加初五大酺正礼。但根本就没有人通知他们参礼,还是要靠人日献乐这件事挤进初七的礼程中来。 很多事情都是一种无言的默契,无需明言,大家也都明白,这三王就是样子货。 外廷百官抵达明堂前,将要登殿参礼,薛怀义眼下也是官爵在身,同样也需要排次登殿。因此在安排乐部众人集在廊殿侧边之后,便匆匆转出下殿去汇合百官。 他没有问三王是否要登殿参拜,李潼也没有争取。有的事该争,有的事不该争。他们兄弟出现于今日礼事,本来就是尴尬,无谓再争非分。 况且《万象》大曲这个马屁还没有拍响,在此之前,即便是见到武则天,李潼也觉心里犯怵,不知该要如何自处,于是便与两个兄长安心与乐部众人待在一起,等待大礼正式开始。 这会儿,外廷诸众早已经在殿前空阔之地队列分明。薛怀义下殿行来,自有礼官将他导引到自己的位置上,不用说自然也是位列头排。 三省六部确立之后,九寺正卿虽然已经不再是执政大员,但品秩还是保留,排在前头仍是一个个紫装大佬。薛怀义脱下裹在身外的披裘,身着紫红僧衣,在一众紫装大佬中显得分外扎眼。 朝野内外对于薛怀义是什么人自然也都了然,此际其人加入队伍,也都少有人攀谈问候,众目睽睽之下,还是要维持一些体面。 但这当中也有一个例外,眼见薛怀义行来,紫装队伍中也有一个人离队相迎,那就是新晋天官尚书武承嗣。武承嗣虽是省部高官,但几日大酺未有一日落下,自然也不会有人跟他计较这种小节。 “仪门列行,不见薛师尊驾,让人彷徨。念及薛师今日创设庄雅,稍后登殿入礼,一定要庄重聆赏。” 武承嗣微笑上前,抬手虚引。 看到武承嗣,薛怀义便想起武三思此前气急败坏的隐责,心中便有几分不悦,闪过武承嗣立于队伍中。 武承嗣见状自然有些尴尬,笑容都隐隐有些僵硬。距离登殿还有一段时间,他便离开队伍几步,视线一转望见不远处率众列行、整顿秩序的武攸暨,上前问道:“薛师为何见我面寒?” 听到这一问题,武攸暨脸色也是一变。此时距离纠纷过去已经大半个时辰,他之后也隐隐回味过来,别管神皇是何心意,当时他们武家一个春官尚书、一个禁卫将军出面,却仍没有将三名少王逐出礼堂,落人眼中,便要笑他们软弱无能。 现在心中虽有懊恼,但却已经于事无补,神皇宠婢韦团儿都出面代表神皇斥问武三思,他此际若再入厢殿逐走三王,那就是真的在打神皇的脸了。 将此前纠纷小作讲述,武承嗣听完后脸色陡然一沉,顿足冷哼:“蠢,这种小事,该你等尊贵之身出面处理?塘底虾蟆,即便逐走,都要沾染一身烂泥!这个三思真是不知轻重,难怪神皇如此斥他!” 武承嗣此前一直在则天门与百官列队候入,因是不知此事,此刻听完,对武三思和武攸暨也是大为不满。与那种卑流人物对话都有失身份,闹腾半天居然还没将人赶走,实在不知所谓! 除此之外,他心里也同样生出对薛怀义的不满,平日里给足你面子,送足了礼货,这种时刻不仅拆我台,还有脸给我摆脸子?真当我武家是你干外甥! 心中这么想着,武承嗣沉着脸行回队伍,视线乜斜打量薛怀义几眼,继而低语道:“未知薛师交游广阔,诸流俱用,备成雅事。” 薛怀义闻言后冷哼一声:“天官不必邪言讽我,我要交游何人,自有主见。倒是你家闲人虚长,德才全无,遭辱于人,反来怨我?少王一言托我转告,他不是不敬你家,只是三思体位不正,不配敬重。此等人物,在家则……” 武承嗣负气而来,可是听到薛怀义转述永安王一番话后,眉眼渐渐舒展开,特别听到“门风门义、不在于他”之类言语,心中的闷气更是削减许多。 “随口一说,只是好奇薛师雅量容人,今听薛师转述,那少王虽然轻浮失礼,倒也不是全无分寸。这也难怪,能入薛师法眼得于提携者,总有几分可观。” 略作沉吟后,武承嗣再开口,语气已经缓和许多。 薛怀义仍是不假辞色:“你们兄弟心意如何,我不在意。我自有荣宠之用,也不会涉及那些繁杂人事。今日献乐,是我领衔。但事后余者,你们不要来烦我!” “那是自然,自然。” 武承嗣呵呵一笑,闪身退回队伍之内。如果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争端,他也不愿与薛怀义翻脸,尤其不值得因为三个无聊闲流影响彼此关系。既然薛怀义已经表态,他更不会纠结于此。 不久之后,礼钟声响起,随着赞礼者喝唱声,百官登阶,鱼贯而上。 殿阶最上方,春官尚书武三思与司礼卿分立左右,导引百官入殿。当武承嗣行至武三思身侧时,转头横其一眼,眼神中充满了不满。武三思被这一眼瞪得有些发懵,然后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厢殿内,李潼等兄弟三人同乐部众人一起被隔绝在殿堂侧后方的边缘,层层帷幔垂下阻挡了视线,不能见群臣登殿的场面。 鼓吹诸乐响起,宣告着神皇并近侍诸众抵达厢殿,之后便是山呼赞拜之声。帷幔后一众乐部人等也在礼官的指引下,向殿中御座方向再作遥拜。 李潼跟随着众人一板一眼的进行着参拜大礼,心情可谓忐忑又微妙。一方面激动于与武则天这一帝国实际的最高统治者,距离得到前所未有的拉近,不过几层垂帷与不足十丈的距离。另一方面则感慨于,这么短的距离便是人前人后的两个世界。 大殿中除了鼓吹乐声之外,尚有群臣起伏杂乱声响,在这空阔的大殿里面传播回响,营造起一层庄重肃穆的氛围。 脑海中诸多杂乱思绪不提,听到这些声音,李潼却又冒出一个新的念头,这大殿布局自有聚音、拢音的效果,一会儿大曲上演效果应该不错。 他用种种杂乱的思绪去冲淡心中的紧张,大殿中典礼已经正式进行起来,李潼并没有听到什么高傲冷酷的声音说“免礼平身”,只能听到礼官们稍显呆板干瘪的语调,似乎在朗诵一篇艰深晦涩的诏文。 因有垂帷阻挡隔音,李潼听不清楚那些诏文的内容,但想来也知无非在英明神皇领导之下、国力蒸蒸日上、诸君努力共勉之类。 诵读诏文的时间不短,李潼也渐渐听出一些味道出来,每诵读到一定的节点,群臣就要起拜山呼,当整篇诏文读完,殿中便也没有了别的杂音。 而在这个过程中,乐部众人始终都要跪拜在地,不能起身或抬头。礼定尊卑,大殿中进行的礼仪那是大大小小统治者们之间的游戏,乐部诸众例属贱籍,连参与其中的资格都没有,只能默默地不断以首叩地。 鼓吹乐停,殿中群臣悉数入席,直到这时候,大殿中才响起一个声色浑厚的女声:“百官用勤,社稷祝幸,典合古礼,酒食俱备,与诸公飨。” 李潼本以为拜礼已经结束,两手刚刚撑离地面,随这声音响起,帷幔之外又响起一串的起拜声,心中不禁大生感慨,这些当官的混顿饭吃可真不容易。 礼数再冗长,总算是有了一个结束,这时候,初升的朝阳光线已经打入殿中,但却令帷幔之后的这一处空间光线更显幽暗。 两名礼官引领一部立部伎登殿行祝酒乐,赐爵布餐,一番往来,时间又过去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近畔响起礼官低喝声:“乐部列行,登殿献乐!” 李潼闻言后,精神顿时一振,站在他身后的李守礼却蓦地一拉他衣角:“巽奴,你、你紧不紧张?” “去吧去吧,多日勤习,用在此际。满堂人众,你只当无物。” 李潼拍拍他肩膀,小声打气。兄弟三人,各有所用,李守礼需要入奏琵琶,李光顺则需要与礼官协调乐部登台秩序。至于李潼则就作为献乐者,等到大曲演奏完毕与太乐署诸众登殿邀赏。 诸乐者自帷幔后鱼贯行出,李潼站在帷后,听到殿中不断响起控制不住的短促惊叹声,心中不免一乐。想必是乐部人众实在太多,已经远远超出这些人的固有认知,人多势众架势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随着占比最多的各器乐伶人登台,此处空间就变得渐渐冷清下来,李潼左顾右盼,发现在人群之后还站立着一些女官,上官婉儿赫然就在其中。 他抬手打了一个手势,并向对方点头致意,但上官婉儿只是侧首瞥了他一眼,视线则在其腰际香囊处留顿几息。 0086 曲乐动人 此时的厢殿中,群臣各依班次,分席列坐,各自食案已经摆设了美酒并几类菜品。 这样的场合,自以礼数为主,那些菜品都是提前备好,一番冗长的礼仪之后,奉送上来的时候已经热气不多,自然也没有人饥肠辘辘的大快朵颐。 听到礼官传告《万象》大曲曲目,已经在群臣当中引发一轮好奇,他们年前年后参加典礼不在少数,可没有听过这样一部宴乐大曲。 大酺场合本就不是一味要求严肃,一番交头接耳之后,很快便有许多人都知此为梁国公薛怀义转为大酺阔制新曲。薛怀义很快便成为殿中瞩目焦点,只是投望向其人的眼神多有复杂。 薛怀义端坐在席,手持酒爵笑望乐部诸人登场。随着登台人众渐多,群臣之中渐渐响起惊叹声。 实在是乐部登台人数太多了,一眨眼便有近百人,多达几十品类的乐器,单见这架势便已经远远超过了许多旧乐。 且不说薛怀义听到众人惊叹声的洋洋得意,沈佺期因为兼直一部分太乐署事,今日也有份列席。席左不乏同僚,也知沈佺期与此大曲有关,好奇之下不免倾身询问:“学士扩编此曲,可是大悖往常,究竟何等品色,竟要如此繁多音声演奏?” “诸君请安坐等待,今日新曲当不辱耳目。” 虽然不怎么乐意与薛怀义流为一谈,但是作为曲簿主要的编制者,沈佺期讲到这一作品,也是颇有信心。 众人惊叹,最开始还只是参演人员的众多,可是当一身宗王礼服的李守礼怀抱琵琶登场,已经有人控制不住在席中便惊呼出声。 这也不能怪他们大惊小怪,实在是垂拱四年后半年至今,李氏宗王们处境实在是敏感尴尬。此前洛典还有多名李氏宗王列席,可是年前年后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这些人便又绝大多数淡出视野之中。 那名怀抱琵琶的少王,在场绝大多数人都不认识,一时间也控制不住好奇左右打听,殿中便响起一片嗡嗡私议声。 位列前班的武承嗣自然心知对方身份,此际听到群臣议论,又忍不住横了一眼侧席的武三思,满是怒其不争。武三思这会儿也是满腔愤懑,食案下双拳紧握,眸中阴光闪烁,示意席后侍者上前,耳语几句。 神皇今日着衮冕、十二章服,端坐御床,望去精神焕发、威仪十足,旒珠后的双眼炯炯有神,自将群臣交头接耳的小动作收在眼底,其嘴角微微一扬,视线转垂向陛阶之下席中薛怀义,笑语道:“音声未起,群情激动,阿师今日曲乐要以势胜啊!” 听到神皇所言,薛怀义兴致更足,避席而起再拜道:“臣统协才力,恭呈此章,所胜者岂止于人势。恭请暂退,容臣从容华演,贺我君上嘉时永享!” “去罢,勿见笑于人。” 神皇抬手示意,薛怀义则再拜而退。 “乐起!” 乐部诸众再作敬拜之后,便各归其位,随着礼官一声喝令,诸僧梵呗声先是响起。 听到这声色布置大不同往的结构,殿中群臣神态更异,但还来不及作仔细赏辨,诸声次第而起,品类、风格丰富的乐章如潮水一般不断涌泄而出,其绵密细致给人无暇应接之感,只能被动的去聆听、去接受。 殿上神皇闻声之后,两眼精湛有神,几夺旒珠光彩,特别看到乐部之中怀抱琵琶忘情演奏的嗣雍王李守礼,神态竟也泛起了一丝慈祥。 帷幔之后,李潼不见殿上具体情形,但听那绵密流畅的曲乐声,也觉效果远比排演时更好,实在是迥异于前的视听享受。 若仅他一人感受如此,还可归为心理作用,可是站在数丈外的上官婉儿也频露沉醉神态,并频频转眼向他望来,视线中多有不敢置信的异彩。 开端反馈良好,李潼心绪也渐渐稳定下来,但很快便发现周遭氛围有些不同,立在他身外不远处有两名青袍礼部属官似乎在密切关注着他,另有两名殿中持殳士也在隐隐向他靠近。 察觉到这一点后,李潼不免心中暗笑,只觉得武家人真是不知所谓,搞不清楚重点所在。刚才在廊舍尚且不敢将他强硬驱逐,此际已经在殿中,摆出这样一幅架势还能吓住他? 现在马屁都已经拍出去了,如果效果不如人意,就算武家人拉他上前,他都得想一想是不是该龟缩回去另思别计。 可若是效果大好,就算武承嗣他们亲自上来阻拦,李潼冲也得冲上去见见他奶奶讨点口彩,难道你们还敢在殿上当着群臣的面弄死我? 心中正想着这些,薛怀义从殿后绕行回来,已经另换过一番装扮,迎面见到永安王便连连挥手致意,一脸的激动之色。他阔行至李潼身边,拍着李潼肩膀低笑道:“曲乐动人,群臣入迷,神皇陛下都赞赏不已。哈哈,这些少见多怪的俗流,真正惊艳处还没上演呢!” “这是自然,薛师风采出众,莲台升殿,踏花入献,观者谁能不感惊艳!” 李潼笑着恭维一句,目送兴致勃勃的薛怀义在乐部人引领下入舞台后方准备登台。 正在这时候,殿中曲乐又是一转,正式进入歌头部分,左中右三重合唱声起,曲声也相应的掉落宫位以烘托歌辞。虽然自己终究不是原创,但听到由自己写出的曲辞被歌唱于帝国最高端的宴礼场合,李潼心中自有一种奇妙感受。 “大王真是奇异,让人不敢俗眼望之。” 正闭眼聆听曲辞歌唱之际,突然一个温婉女声自耳边响起,李潼侧首一望,便见上官婉儿不知何时已经迈步走了过来,双眉微蹙正凝望着他。 “不知才人是言曲辞,还是言参礼?” 李潼小退一步,视线则飘向周遭监视他的几人,暗示眼下并非从容处境。 上官婉儿似乎没有接受到李潼的暗示,粉颈微微伸长,一边听着仍然在唱的曲辞,一边打量着李潼,口中则噙着一丝似是自嘲的笑容:“大王自言眷恋于旧,妾也自觉应是旧识故人,但是垂手华章、联绝顿成,旧日瓜葛,想是方家戏我?” 李潼听到这薄怨隐露的质问,顿觉头大,不知该要如何回答,沉吟片刻后才又对上官婉儿拱手致意:“还要再谢才人救我,非才人施庇,守义怕是无幸侧立于此。”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嘴角抖了一抖,但视线落在他腰际香囊处,复又几分阴霾,转而低语道:“人事种种,寸进不易。大王能行至此,自不需余子指点。但繁花迷眼,方寸杀机,盼大王能慎之又慎。” 说完之后,她便举步离开,再次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立定。 李潼站在原地,张张嘴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他自不会觉得上官婉儿这番言辞是见他与韦团儿互动亲密而争风吃醋,他自己的处境加上眼下整体的大环境,也容不下丝毫男女情事的旖旎。这一番提醒,自然还是善念居多,担心自己会被美色迷乱而失了方寸。 感激自然是有的,但一想到上官婉儿将自己视作一个色劫难渡的中二小子,李潼一时间也是大感哭笑不得。 正在这时候,殿上已经歌行入尾,歌声渐弱,人语声转而嘈杂起来。李潼可以听到已经不乏与会臣子或吟咏、或赞叹这歌词之庄重典雅,心中更有一份喜意荡漾起来。 歌声转为断断续续,殿中神皇也举手拍掌表示赞赏,并于殿上点名表扬沈佺期:“曲律锦绣纷繁,已经令人难作从容赏观,并恐声辞提领不易,担心会成散篇,使音曲失色。歌行数遍,体例端庄,格式典雅,雕虫之计华美若斯,学士等所制新篇,至此已有推没前人之丰美姿态!” 听到神皇给予这部大曲如此高的评价,殿中少有异声,不仅仅只是慑于神皇的权威,实在是这评价也说出了他们各自心底的感受。 原本因为薛怀义参与其中,殿内众人对这一部大曲心内评价难免降低,可是到目前为止所呈现出来的内容,的确是气象非凡。 庞大的乐部、丰富的乐曲搭配,已经让人目不暇接,群臣也并非人人都熟知音律,未必能够完全品味出当中所蕴含的丰富技巧。但是当歌演数遍之后,那丰美端庄的曲辞收入耳中,各在心底激起不同的反响,难免吟咏品评,回味无穷。 被神皇指名称赞,本来是值得夸耀的事情,可现在沈佺期心情却有些凌乱。他是眼见到前班武家两尚书神态的阴郁,特别天官武承嗣是他直属上官,那不善的目光令他如坐针毡。 更让沈佺期有些拿不准的,还是神皇的态度。大酺之前,乐部已经将细则呈献,神皇必然也知这曲辞非出他手,更不要说此刻台上还端坐着一个嗣雍王,可现在神皇只是点名赞赏他,这究竟存着什么样的心意? 0087 莲生献经 沈佺期尴尬并未持续太久,因为表演很快就进行到了飞天入破的步骤。 几十名美裳伶人登台,或抱琵琶,或舞水袖,舞步千姿百态,如乱花迷眼,场面虽然华丽,但却无分主次,太多华美的人物堆砌起来,给人以纷繁杂乱之感。 殿中许多臣子们见到这一幕,不免摇头叹息。观乐至此,他们大体上已经能够感受出这一部大曲的意旨,恰如曲目《万象》,是取兼容并包、丰富呈现的意趣。 到目前为止,大曲进行已经过了散序与歌遍,这两部分完成度都极高,可以说是将人的视听感受逐步拔高。散序在编曲方面已经是精彩纷呈,正如神皇所言,让人担心后续的歌遍不能凭此拔高意趣。 歌行数遍之后,众人心中这一点隐忧已经荡然无存。如果说散序的乐曲排编过于花哨炫技,那么曲辞唱出后,已经给人以中正醇和、包罗万象之雍容感。 正当众人期待更高时,乐曲入破,本该趣调更高,可是所呈现出来的舞乐画面,美则美矣,却杂乱无序,欠缺一个主题的引导提领,比如散序中的梵呗音声、歌遍中的典雅曲辞,如群魔乱舞,却全无重点。 寻常大曲,哪怕前部结构平庸流俗,入破收尾之际,也要务求精彩纷呈、以求惊艳。但这部《万象》大曲,前部已经如此丰美惊艳,入破之后若仅止于那种看似流光溢彩、实则杂乱无序的躁闹,则就实在令人扼腕失望。 但究竟该要如何使趣意得到升华,在场诸众人人苦思,却也都无有定计,实在是前部呈现内容已经将趣意标榜太高,让人有无从超越之感。 可是许多人还没来得及叹息出声,一阵急促的羯鼓声如银瓶乍破,又有琵琶声一泄而出、如水浆迸流,曲调至此只得一个急促,甚至连基本的节奏板位都荡然无存,令得在场诸观者一个个心弦绷紧,唯恐曲势崩泄! “呼……哈!那、那是!” 一声惊呼响起,殿中诸人齐齐仰头去望,只见舞台上原本舞姬妖娆杂乱的画面变故陡生,竟有四名身披五彩羽裙的舞姬陡地拔地而起,如凌波飞仙,竟然直接蹈舞于半空之上! 哗啦啦…… 殿中首先响起的还非人语惊叹声,而是一连串杯盏打落的破碎声,声音非只一处,而是在殿中各处都有响起。 那惊艳一幕恍如一道惊雷,那种陡然超脱世俗的惊艳给人所带来的震撼感,实在是难于言表,因是群臣失态,不乏人直接自席中惊立而起,食案杯盏洒落一地仍恍若未觉! 殿上的神皇武则天虽然早从旁人言语描述中知悉此幕,但当亲眼见到时,也是忍不住一脸激赏之色,拍掌赞叹:“飞天惊艳,人间几能得见!” 帷幕后的李潼虽然不能见大殿中观者诸众惊叹一幕,但听那杯盏惊落声也能想象得出那惊鸿一瞥给人带来的震撼感,特别负责导引的李光顺都喜形于色、回头向他重重挥一挥拳头,可见演出效果确是十足的惊艳。 侍立殿左的上官婉儿等一众女官同样不能见殿上美景,但却能够将群臣惊愕收入眼底,同时神皇那喜乐失态的言语也清晰传来,一时间上官婉儿心内也是无比好奇,乃至于美眸流转嗔望李潼一眼,暗怨这位少王不知编演何等奇美景致,令人遗憾于不能亲眼一观。 又过片刻,殿中各处才响起一连串的惊叹声,观者人人情绪激动,各种议论感叹声甚至一度压过舞台上的曲乐声,各种声音久久不能停息下来。 春官尚书武三思也是怔怔望着台上那仍凌空蹈舞的飞天舞伎,过了好一会儿陡觉衣下凉湿,低头去看,才发现是隔席武承嗣酒爵跌落,酒水已经流落到他的席中,并且已经打湿了他的衣袍。 武三思深吸一口气,稍微调整一下坐姿移席凑近武承嗣身畔,低语道:“少王善弄妖冶景致,布置非凡人力,实在不可久纵!” 他不说这话还好,话一出口,武承嗣已经下意识侧首望向殿上一脸喜色盎然的神皇,转回头来恨恨瞪了武三思一眼:“你但凡有一二守事尽责心意,陛下也难见此奇异!眼下再作厌声,又有何用……” 武三思听到这低斥声,脸色又是陡然一黑,腮边鼓起的咬肌更如爬虫一般不断蠕动,心内更是深深懊悔没能在礼前将三王逐走。他也实在没想到,薛怀义与三王所制大曲如此妖异,马屁居然都拍到了天上! 舞乐继续进行,此时殿中群臣早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品评这一部大曲好与不好,只是一个个昂起头、瞪大眼去欣赏半空中那飞天舞伎妖娆舞姿,唯恐错失一幕动人心魄的美景。当那舞伎飞天而起,任何评价都已经变得多余,事实证明他们此前诸众遗憾只是杞人忧天! 众人视线都集中在凌空飞舞的舞伎身上,浑然不觉舞台上已经香烟弥漫,将整座舞台渲染得瑶台仙境一般。幸在殿中持殳士尚能尽责,察觉到这一点异态后便阔行而出,环绕陛阶一周,将上方的神皇拱卫起来。 神皇端坐御席,饶有兴致的欣赏着舞乐。 侍立于后的近婢韦团儿这会儿也是激动得脸色潮红,一边瞪眼望向舞台,一边频频目视无人关注、帷幔垂掩的殿堂角落,以至于隐有几分辛酸,少王趣才动人,扩编如此惊艳美观的大曲供人惊叹赏观,自身却只能隐匿在阴暗无人的角落。 “台上那是什么?” 终于有人发现了舞台上的奇异,抬手遥指,惊呼出声。 听到这惊呼声,众人回过神来,再向舞台中望去,只见舞台中央除了群伎舞动之外,不知何时正有一朵硕大的莲苞缓缓升起。 乐曲声转为舒缓悠扬,飞天舞伎高度也降落下来,各舞水袖去盘旋缠绕那升起的莲花,很快便将这朵硕大的莲花衬托成为整个舞台的焦点。 莲花原本是拢合起来,随着曲调声那花瓣次第剥离作盛开姿态,很快又有人察觉到了奇异,再次惊呼起来:“花中有人!” “花中有人……是、是薛师!” 莲花终于完全盛放开,薛怀义身披紫金僧衣端坐于莲台上,这和尚两眼紧闭,耳边听到殿中众人惊呼声,嘴角微微颤抖。但也不得不说,薛怀义相貌俊朗,眼下闭上眼掩去了一对过于油滑的眼珠,真是很有几分宝相庄严的味道。 此时舞台上诸杂乐声悉数停止,只有品色诸多的鼓声此起彼伏,薛怀义自莲台上缓缓起身,迈步行下莲台。随其双足落在舞台上,诸多舞伎早已经分散列开,窈窕身姿舒展匍匐在地,一步迈出,便有一朵莲花盛开,那画面美得动人心魄,令人不忍分神须臾。 薛怀义昂然而行,手中则托着金绢包裹的经卷,步步自有莲花托足,一直将他送到了舞台边缘,然后才蹈舞再拜,口中作歌道:“小僧莲生三千年,采撷佛言献陛前……” 帷幔后李潼听到薛怀义的歌声,顿时愣了一愣,这可不是他此前所编大曲的环节。而且那歌辞坦露且不含蓄,也根本不是他所写的。 他虽然偶尔癫狂,但也并非全无尺度,献经则可,但这么浅白外露的表达是不会做的,即便得惠眼前,但却禁不住翻旧账。 现在出现这样的情况,很明显自己是被人借桥利用了。只是不知道做出这一加戏的是薛怀义身边的智囊,又或者是殿中的武则天。 心中虽然有些郁闷,但李潼也只是苦笑开解自己。他是靠着狐假虎威排出这一场大龙凤,但主动权毕竟不在自己,被人中途加料,也是无可避免。 此刻殿堂中,神皇已经满脸矜持的笑容自御席立起。随着神皇站立起来,殿中氛围顿时肃然,除了收尾在即的鼓乐声,只回荡着薛怀义的蹈舞踏歌声。 “好!好一个瑶台仙境,好一个飞天奇观,莲生献经!纳经,大赏!” 武则天站在殿上,俯瞰全场,两手微微平伸,语气更是亢奋有力。她话音刚落,早有中官趋行而下,两手接过薛怀义拜献的佛经,并趋行返回,呈献御案。 《万象》大曲至此终结,殿中气氛一时间却是寂然。最开始,百官只是沉浸在大曲所呈现出丰富多彩的视听享受中,可是随着那莲生献经一幕的上演,气氛便陡然发生了变化。 武则天探手托起黄绢中的经卷,旒珠后的两眼垂望下来,天官尚书武承嗣推案而起,大礼而拜:“神皇御世,莲生献经,体应符命,国业永昌!” 随着武承嗣参拜赞贺,殿中寂静不再,群臣纷纷离席,礼拜赞贺。只是这一环节却非固定的礼节章程,群臣反应动作有快有慢,如是者三,才渐渐趋同。 帷幔后的李潼等人自也在礼官监督之下三作礼拜,他低垂着头,只觉得帷幔外的殿堂上,真是男男女女都不要脸,比他还不要脸。 0088 貌类乃父 赞贺声持续一刻多钟,殿中群臣才又陆续归席。 武则天命人将经卷收入锦盒,却并未再继续进行这个话题,而是转问群臣,觉得舞乐是否可赏? 李潼隐在帷幔后,虽然看不到那画面,但却能听到君臣对答。此时听到武则天一副学术探讨的语气,只是集中在有关舞乐的赏评话题中,更觉得这女人真是捻轻拿重、从容有度。 她此刻不提献经此事,群臣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及这一个尴尬话题。但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就不存在了,而是所谓的存而不论,通过舞乐的审美赏评侧面去确立这件事的正确性。 我狠狠踩了一下你们的底线,然后我又快速收回脚来,我已经不打算纠缠不休了,你们如果还执着于此一定要讨论出个是非,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此刻殿中,一个略显老迈的语调正在评价舞乐之美,李潼听其对答,知是司宾卿豆卢钦望。其人所言也是盛赞舞乐丰美、声辞典雅,但对之后的献经一幕却无作评价,可见这也是一个知情识趣的老滑头。 豆卢钦望之后,另有一人被武则天点名作评,乃是司府卿韦巨源。韦巨源这个名字,李潼可是很熟悉,其人所进烧尾宴食单更是流传后世,本以为中宗朝才会得显,没想到如今已经位列九卿。 光宅年后,百官署名改得乱七八糟,司府卿本太府卿,即就是古代九卿之中的大司农。 之后又有数人被点名评价,那些名字李潼大多陌生,但无一例外都是寺监高官,评价自然是众口一声的夸好。毕竟这部大曲除了最后薛怀义蹈舞献经有些刺挠人心之外,从歌到舞也真是无可挑剔。 李潼立在帷幔后,心情已经隐隐有些焦急。他站在此地前前后后已经两三个时辰,累不累且不说,关键是心情平静不下来。 可武则天就像是上瘾了一样,不断的点名让臣子评价这《万象》大曲美不美,没完没了,让人猜不透其心意如何。 终于,一连听了十几人的点评之后,武则天似乎是觉得殿中君臣审美观已经达成一致,脸上露出了和煦笑容,垂眼望向群臣,口中则笑称道:“《万象》此曲体质丰美,诸公雅赏并夸,制曲诸众,入前请诸公并赏是何者趣才。” 帷幔后李潼听到这话,精神顿时一振,不待礼官上前导引,他已经阔行上前行至帷幔尾后,和长兄李光顺与太乐署诸官并立一起,听礼官唱名而入。 殿左自有礼官唱名,先是梁国公薛怀义,薛怀义这会儿早已经换了衣袍,听到呼名声便当先昂首行入。眼见其人那洋洋得意的模样,在席诸众不少人心里总感觉有些不舒服,反应略显冷淡。 但之后礼官唱名,却似有接连雷声响动,因为一连唱出三名少王名号。 “嗣雍王守礼、乐安王光顺、永安王守义……” 听到三王名号,殿中一时间鸦雀无声。顶着众人或诧异、或愕然、或迷茫,当然也少不了武三思阴冷的眼神,李潼终于自帷幔之后行出,得有机会于人前现身。 “这、这三王……” 殿中众人,泰半不识三王,可是当嗣雍王名号唱出,三王身份已是瞬间了然,这是故太子李贤的三个遗孤! 唱名仍在继续,包括沈佺期都被呼名行出,顶着怪异视线跟随于三王之后,与司礼寺诸官一同登殿。说实话,沈佺期是万万想不到会有今天这一幕上演,否则当时他不会那么轻易答应永安王的邀请! 厢殿很大,一众人小步趋行。李潼等三人虽无官职在身,但却是位列一品前班的嗣王、郡王,帷幔之后不为人知还倒罢了,可是一旦显迹人前,还是要站在醒目位置上。 顶着满殿人众怪异视线的打量,李潼倒是没有多少紧张,但大殿上方那垂下来若有若无的审视视线,却让他浑身都感觉不自在。 如果说在垂帷之后他还不明白武则天此前垂问众人赏评的意思,可是随着现身出来,察觉到众人那惊愕诧异的反应之后,他大概有些了解,武则天应该是比较享受那种那种一切尽在掌握、令人转瞬喜忧的操纵感。 一如后来中宗李显被秘密接回洛阳,武则天对狄仁杰说“还尔太子”,究竟是狄仁杰夙愿得偿的喜悦更多,还是武则天那种尽在掌握、完全主动的恶趣味更盛,说不清楚。 现在大概类似意味,你们众口一辞、夸赞不已的《万象》大曲,正是眼前这三个遗孤少王阔制进献,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或是出于一种不甘被摆布的意外,或是心里那股按捺不住的好奇,李潼在趋行登殿的同时,悄悄抬起了头,以视线余光向上瞄去,想要看一看武则天究竟是怎样一个模样。 “失礼!” 突然一声惊呼,打断李潼还在不断试探上扬的视线,他循声望去,只见春官尚书武三思已经从席中立起,戟指向他,一脸的不善。然后他才注意到早已经行至殿阶丈余之外,薛怀义都已经顿足立住,而他衣角则被李光顺扯起老长,不知不觉,竟然多走几步。 意识到这一点,李潼已是满身惊汗,原本他还担心李守礼会御前失仪,却没想到问题出现在自己这里。但听殿上没有声息,他只是默默退回自己该站的位置上,也并不回应武三思的寻衅斥问。 在薛怀义的带领下,众人再拜神皇,只是当别人已经拜完起身后,他又加拜一次,以略显沙哑的语调颤声道:“臣惶恐,不知幸睹天颜荣盛诸众,忘我之际,尚有能恭谨自守者。顽愚狡辩,叩请原宥!” “呵……” 殿上响起一个短促呵声,武则天抬手一摆,示意武三思归席,并又垂眼望向那仍在跪拜的少年,笑语道:“入前来。” 李潼额间已经渗出冷汗,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而紧张,闻言后便连忙起身,小踱缓行又往前走了几尺的距离,两手低垂,两眼则盯住殿阶。 殿上一直没有别的声音,李潼也一直不敢动弹,一直持续了十几息,殿上再次响起了武则天那高傲近乎没有感情的声音:“你们诸位看,这个孩子,像不像他的父亲?” 李潼听到这话,只觉似有一道雷霆劈中自己。他已经极尽畅想,第一次见到武则天,应该是怎样的场景,怎样的气氛,又会发生怎样的对话。但无论多少种可能,都没想过见面第一句话,武则天便把他打入绝死之地! 像不像他父亲?这可能是一个慈祥的奶奶隔代亲,见到小孙子长得漂亮,由此思念亡子,不由自主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但武则天会有这种感情吗? 他的父亲又是谁?不是风采、才器一时之选的大唐储君,而是一个忤母逆父的乱臣贼子,生不能安于家室,死不能归于祖庙! 随着神皇说出这一句话,殿上一时间也是满堂俱寂、针落可闻。但几息之后,各种杂乱声息便不断响起,立在三王之后的沈佺期微不可查的晃晃脑袋,想要甩开由额间流入眼角的冷汗。 而在群臣席列前方,天官尚书武承嗣手扶杯沿,抬眼望着少王,嘴角隐含噱笑。春官尚书武三思则反应更加夸张,低头抬手捻着胡须,两肩微颤,心中已经开始思忖给这几个逆种、特别是牙尖嘴利的永安王安排怎样的死法。 至于殿中其他分席落座的群臣们,或是事不关己的漠不关心,或是垂首轻叹,不乏惋惜,但也没有任何人、发出任何明显的声响。 但就算此刻殿中还有什么别的杂声,李潼也根本就听不到。如此真切且浓厚的死机压迫,让他脑海中转瞬千念,已经没有任何精力再去关心身外其余。 他此刻仍低着头,但若凑近去看,便会发现两眼已是血丝暗结。为防情绪激动以致两拳握紧,他两手死死扣在大腿外侧,那种身为板上鱼肉的无力感未有一刻如眼前这么浓烈。 他此刻的心情,也是难以形容。 短短几息时间,对李潼而言如半生那么漫长。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的抬起了头,想不清楚这无边恶意从何处来那就不要想,即便最终自救无功,好歹看一眼武则天究竟长啥样,也算是不虚此行。 然而当他抬起头来,心中又是失望,所见者唯有冕前旒珠,旒珠后只能勉强可见脸部轮廓与一点下巴。 他又顺便扫了一眼幸灾乐祸的武三思,然后退下数步,一则显得姿态更恭谨,二则若果真不能自救,往前撞的时候去势凶猛,争取一下撞死自己不再受别的苦。 看到堂下少王有了举动,武则天也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脸上则是饶有兴致,甚至于隐隐有些期待。 垂拱四年至今,太多大事发生,占据了她大部分的精力,更无暇去理会其他杂余。但即便是这样,这个旧年根本不在意的庶孙仍然频频引起她的注意。 特别是今次大酺献乐,因有薛怀义参与其中,事前事后,武则天听闻这个庶孙的名号更是频繁。成品已经欣赏完毕,武则天心中是大大的满意,甚至远远超出了她此前对此所抱有的些许期望。 正因如此,她就更加好奇,这个相貌颇类其父的庶孙,一旦被逼到绝境,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0089 贤贤易色 李潼退后了数尺的距离,并努力让自己心情平复下来。 在这短短数息之内,他脑海中已经闪过了太多念头。分辨得更仔细一些,他就算像他父亲李贤,儿子像父亲这不是应该的吗?这句话不要命,要命的是之后衍生出来的恶意解读。 他不是没有想过,即便是见到武则天,也无从扭转眼下尴尬的处境。只是恶意来得太快,让他有猝不及防的慌乱。 几息惊愕之后,他心中渐渐有了定计,赤条条来去不给人添麻烦,这不是他的风格,哪怕这条命无足轻重,临死也要刺挠你一下。 打定主意后,他便徐徐下拜然后说道:“臣幼顽之质,少有可夸,偶或自惭闲思,朝野诸多士流,才器风采俱有可赏,犹恐才不能用,位不能尊。退而自审,未有片言建事,未有寸行立功,潦草十几余,非精膳不食,非珠玉不饰,恩禄厚享,号为名王,何德何能,得享如此?所恃者,一血相承而已,唯情活我,荣宠至斯!” 我能不像我爸爸?一血相承,我不独是李贤的儿子,还是你的孙子,能庇佑我活到如今的,就是这一血相承的人伦情义。你如果灭绝人性,泯没伦情,我就活不了! 武则天闻言后先是垂首,片刻后蓦地站起身来,满脸激赏之态,抬手指着李潼,几番张嘴欲言,但似乎有些不知该要如何开口。 她于殿上来回踱步,最终立定,指着殿下匍匐的李潼大声道:“好,好一句‘唯情活我’,幸在有此佳孙!” 这话讲出后,她神态已经飞快平静下来,又望向武承嗣等人:“唯情、唯情,当衔记!” 武承嗣等人明显没有想到事情会有如此转机,反应不免落了半拍,待到神皇返回御床坐定,才匆忙离席而出,两人跪在地上,张张嘴一时间不知该要说些什么。 武三思侧眼望向跪在另一侧的李潼,只见一张湿漉漉的俊美脸庞也向他转来,做着无声的口型,武三思虽然看不懂,但自能感受到那当中满满恶意,于是脸色变得更加阴郁。 武三思当然看不懂了,因为李潼默念的是傻“哔……”。 心境跌宕起伏,转瞬之间已是生死两判,李潼这会儿精神真是绷紧到近乎虚脱。 他这行险一搏的一番话,也真算是对症下药了,武则天心狠手辣、不讲伦情是一方面,但是作为社稷实际的统治者,乃至于将要履极正式为天下主,人伦情义又是她不得不标榜的一张政治牌。 天下再大,也是由一个一个的家庭组成,她自己牝鸡司晨不假,但若天下人人法此,颠倒伦序,那还有寸土安宁?所谓教化万民,更从何谈起? 从进献《慈乌诗》且被采用开始,李潼便意识到这是一张可能保命的牌,你有病,我有药啊!而且,我爸死了,我是家中庶幼,我这药毒副作用是你能找到最小的! 但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结果一见面武则天就一榔头砸下来,给他来上这么一句能把他逼到绝境的话,他也实在不能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以至于打算说完这样一番话,形势再无转机的话,干脆在这殿上撞死自己了事,以此壮烈方式向天下宣告,我用命试出来的,你们这个圣母神皇真不是个玩意!真孙子都这样,装孙子能活命? 且不说李潼渡过危机后的腹诽狂想,武则天坐回自己位置上后,垂眼再看这个孙子,心中更觉满意。 当然这一份满意与所谓伦情关系不大,而是这小子真的识趣且机敏不乏,特别在如此绝境之中,既没有瘫软崩溃,又没有戾气横生,而是能说出一番如此得体的回答,实在难得! 她转而借言敲打,却见武承嗣、武三思两人只是跪伏,却不能成言,心中便有几分不满:你们以为你们所享尊荣富贵就是命数注定? 之所以一时失态,因为这句话武则天等了太久。 当然武承嗣等人初初归朝,也每每持此类言辞,但外侄较之孙子总是差了几分意思。而且随着武承嗣等人逐渐执权成为她掌控朝局的臂助之后,这种话也不好长挂嘴边,否则只会让他们显得是徇情而进的废物。 武则天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到,日后谁再以此暗讽自己,大可以此回应:有人死,那是自有取死之道,你们将人情、法理混为一谈,见识还不如我一个孙子! 她对人情是有需要的,甚至就连高祖之女、千金公主那种卑鄙老妇,只要能够表达出对她的恭敬与顺从,她都愿意给予包庇。更不要说这个孙子,人物已是一等可夸,更兼知情识趣、俊才可赏,还未见面已经献上一份好礼。 心中杂绪稍作收敛,武则天再望向李潼时,视线已经柔和得多,笑语道:“此前才趣丰美之作,满殿诸卿已作尽情赏观,还不快归班列席,让殿中群长见我庭幼佳孙已是风采卓然。” 这话说来爽朗愉悦,甚至更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意味隐在其中。 这话讲出后,殿中又响起一阵唏嘘声,殿中群臣心内了然,这位久养禁中、不为外人所知的少王,自此之后,怕是会成时局中不可忽略的一员。 但武则天这话讲完之后,李潼仍然跪在地上久久不动,她此刻心情大好,并不计较小事,抬手说道:“孩儿怯众,以致疏礼,快将少王搀起。” 话音刚落,御席侧后已经闪出一道倩影,阶前中官还未有动,韦团儿已经冲了下来,抬手轻拍李潼肩背并低语道:“大王,大王,陛下有言,免礼归班。” 另一侧武承嗣见到这一幕,眸中便闪过一丝嫉恨。 武则天的话,李潼自然听到了,但他这会儿真是起不来,无他,手软脚软。谁要亲历他这样的云泥跌宕还能保持淡定,又跑又跳,那他真要表示佩服。 既然起不来,也不能干跪着,索性一事不烦二主。李潼稍微整理一下情绪,转而啜泣有声:“臣、臣孤幼生长,虽蒙天恩施庇,但因顽愚,无有献表,久来无聆圣训,每思悲不自胜!更因前尘隐晦,不敢称为皎皎,今日圣眷恩承,陛前忍泣,再谢神皇恩重,赐慈乌一栖之瓦!” 一直恭立在后的李光顺听到这话,忙不迭一拉李守礼,并抢班匍匐、礼拜膝行上前,颤声道:“顽幼小臣,叩谢神皇恩重,赐慈乌一栖之瓦!” 人在不同心境之下,同一件事会有不同感受,此时的武则天便是如此。 修筑慈乌台小事,她其实早已经抛在了脑后,却见三子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都还记得叩谢恩典,一时间真的是有感触于怀,她仰头长叹一声:“旧人无顾亲者华发,弃我年久,不肖至极,竟得福缘遗养佳儿,修短相补,这大概就是天道均衡吧。” 讲到这里,她又垂眼望向薛怀义,沉声道:“王等与阿师并成雅事,也算是私谊在叙。此事阿师谨记在怀,勿负人情殷望,使慈乌早日归栖。” 薛怀义这会儿也识趣,忙不迭上前叩陈言是慈乌台址已在勘选,不日便要起筑。 原本他是礼后不准备再与三王有什么接触往来,但却没想到殿中发生这样戏剧性转变,神皇对永安王的欣赏那是溢于言表,这一层关系真是大可值得维系下去。 一直到了此刻,李潼一颗悬起的心总算是落下来。此前诸多假想不提,今日这极短时间的接触,他算是见识到武则天的反复无常。 你爱我恨我不必多说,改不了我是一个孙子的处境,真正什么瓷实的转机,还是要有实实在在的表示才比你那情绪变化靠谱。 其实他心里也并不觉得修筑慈乌台算是什么铁定的事实转机,还是将他亡父从巴州迁回、正式陪葬乾陵才算是真正实质性的进步。 但他也明白,事情要一步一步的来。无论武则天愿不愿意,都不可能在武周革命这段敏感时期做这样的事情。他就算是有得寸进尺的试探,也不该乐而忘形,完全没了分寸。 有了这件事的缓冲调整,李潼也总算是舒缓过来,起码爬起来走两步是能做到了。但韦团儿还是贴心的搀扶着他,将他送入班席之内。 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心里对韦团儿的确存有感激,但也实在因为对方欠缺尺度的热情流露而头疼不已。 三个少王班席恰好被安排在了武承嗣与武三思这对堂兄弟的后方,李潼入席之后,本着与人为善的原则,还是颇为恭敬的向二人持晚辈礼。 武承嗣本来神情郁郁,但见少王如此知礼,愣了一愣之后,微微颔首算作回应。至于武三思,则就欠风度得多,甚至就连眼神接触都欠奉,身体也在尽力往武承嗣方向倾斜,仿佛他席后硬挤进来三坨臭狗屎。 李潼倒也谨记不能得意忘形,没有主动撩拨挑衅。说实话,如果不是此前武三思撩他底线,他是真的不想跟武家有任何形式的接触。 0090 家贼难防 大酺至此已经行进过半,且不说三个少王登殿给殿中群臣带来的心理震撼,单单《万象》大曲珠玉在前,之后传召一些曲乐也都让人倍感索然无味。 武则天倒是兴致颇浓,再次讲起此前《万象》曲辞,一再称赞体例庄雅、可成制式,并选出几韵几题,号召在殿众人并制诗体。 作为一个爱好古代诗词的伪文青,李潼也曾畅想过与古代才流达士齐聚一堂,联绝吟卜,诗词唱和。如今总算身临其境,而且这场景政治规格还不低,也算是隐有几分夙愿得偿的激动。 但他身在席中,主要还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并不急于加入其中。 一则是恐得意忘形,多说多错,二则也没有继续卖弄的必要,殿中应制诗题本身便是以他的《万象》曲辞为宗法,他即便就此一言不发,存在感仍是十足。 所谓多说多错,倒不是担心继续文抄会让人抓住什么文辞漏洞,从而暴露出他自己的底蕴浅薄。这一点根本无需操心,因为应制诗在众多诗歌题材中,是最不会出现此类问题的。 首先诗作产生的场景已经限制了题材的发挥,比如眼下的大酺聚餐,或是其他从舆游园宴饮之类的场合,说吉祥话就是了,真要有人殿上欣赏着歌舞,落笔偏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也真是不收拾你都对不起你这作死的情怀。 至于应制诗的体例格式,也有一些公式标准。 开篇首联点明这是一件什么事,时间地点和人物,如上官仪《早春桂林殿应诏》,首联“步辇出披香,清歌临太液”,无非将唐代宫殿以汉代“披香殿、太液池”替代。 用这种绮丽之辞看起来就是典雅富贵,但若是“汉皇出未央,幡旄赴昆明”,看起来就是杀气腾腾,气概不弱。太液池给人以享乐之感,云舟飞燕,不胜旖旎,昆明池则就容易让人联想到汉武帝掘池练兵,楼船金戈,气冲云霄。 中间二联,或场景描写,或事物描写。早春游园,那就“晓树流莺满,春堤芳草积”,冬日雪后登殿,则就“宸居银为阙,瑶台玉作城”。 尾联或作抒情叹咏,或是余韵回味。 类似题材、趣味的诗歌,李潼都不必再去费心文抄,稍审题韵,张口即来。甚至由于时下近体诗格律尚未发展成熟,连基本的平仄格式都不必过于讲究。实在是脑海中此一类的典范例式太多了,任何事物只要接触的量达到一个程度,自然也就熟能生巧。 他不热衷表现自己,主要还是考虑到今次参礼大酺,可以说是他第一次在武则天与廷臣公众面前露面,这一次露面,便决定了时局中人对他的第一印象。 所谓先声夺人,他还未出场之前,《万象》大曲已经获得了满殿群臣众口一声的称赞。 武则天为什么要一个个点名让人赏评而造成这样的一个局面,他眼下琢磨的还不是很清楚全面,但料想绝不是一个慈祥奶奶向群臣夸赞炫耀小孙子才趣盎然那么简单。 以前苦于没有存在感,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关于自己该要确立一个什么样的人设,李潼也早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明是非、知分寸、守孝义,才趣盎然的英俊少王,这是他对自己的一个人设定位。到目前为止,完成度已经不错,哪怕是最不好体现出来的才情意趣,在那部《万象》大曲中也已经被表现得淋漓尽致。 现在,他就需要表现出自己知分寸的一面,没有因为一部新曲得到满堂喝彩便乐而忘形、继续出头表现,以免给人留下一个恃才傲物、轻薄浮浪的印象。 至于这样会不会显得少年老成、心计满腹? 这就看每个人的角度立场了,他能说出一句“唯情活我”,在武则天眼中便不再是一个无脑少年。至于武家那两个尚书,他就算是装疯卖傻、口水横流,看那脸色也不会对他抱有什么好印象。 不参与应制赋诗,李潼也有更多精力去观察满殿臣子,去揣摩这些外臣们对于他们兄弟走上前台这件事所持有的态度。 今日登殿参礼虽然仅仅只是一些寺监事务性官员,但也不乏豆卢钦望、韦巨源等这样的服紫高官。 这些人态度就很值得咂摸,此前李潼站在帷幔后只听人声,倒是听到这些前班列席的高官们发言频繁,比较活跃。 可是当他们兄弟现身人前并列席班中之后,这些高官们的态度很明显变得拘谨收敛起来,哪怕武则天于殿上兴致盎然的命题访诗,他们这些人也都热情乏乏。特别是那个豆卢钦望,低头捻须作苦吟状,最后甚至甘愿自罚自饮,都无诗可献。 倒是那些中下级的官员们,应制赋诗反应热情,甚至不乏几篇雕虫佳作,李潼听来都觉眼前一亮。虽然仍比不上他的《万象》曲辞那么端庄典雅,但考虑到是即兴应题之作,也并非全无可采。 一件事情,人的立场、位置不同,感受自不相同。李潼略加思忖,也能想到这些臣子们不同反应缘由所在。 当下时局微妙敏感,身在位置越高,感受自然也越深刻,遇到什么变数,想得更多,情绪自然也就更加趋向内敛。 这些紫装大佬们的拘束内敛,让李潼意识到,他们兄弟这一次于时局中浅露踪迹,并不是所有人都持欢迎态度。高宗皇帝仍有孙子收养禁中,大唐不愁后继无人,类似的想法,起码没有出现在这些人脑海中。 至于中下层官员们,他们对于上层纠纷瓜葛本就乏于亲历感受,或是诧异于故太子李贤的子息现身,但最关心仍是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御前露脸,并不觉得几个闲散少王行止如何,能够给他们带来多大影响。 冷漠、甚至隐有抵触,这是李潼从廷臣们态度所感受到的细微。这也让他意识到,亡父李贤留给他们的遗泽真是已经所剩无几,能够如欧阳通那样仍能对他们兄弟处境保持密切关注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但这一点感受,也并不足以让李潼生出什么人情冷暖的感慨。 生而为人,谁还没有自己一点小算计。且不说他们亡父李贤仅仅只是当过几年的储君,就算是如今还在皇位上的他四叔李旦,满殿唐臣,也没有几个因为皇帝吃不上大酺这顿饭而感怀流涕,推案悲歌。 这些廷臣们的不关心,反而让李潼心内隐生几分踏实。这一幕落在他们奶奶眼中,大概也会更加确信他们三个小孙子真是不具备什么政治层面的威胁,可以继续放心豢养。 但这也让李潼意识到,未来的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仍是要仰武则天鼻息过活,想靠着感情牌、情怀感召,发动群众来包庇自身安危的想法,还是有些不切实际。 类似慈乌台上吊这种选项想法,暂时是不具备什么群众基础的。但这也并不意味着这想法就彻底没有可实行性,你们现在对我冷漠,那是因为还不熟。但只要熟悉起来了,一个才趣盎然又兼俊美无俦、而且还与人无害的少俊名王,谁能不爱? 所以,不能因为《万象》大曲的演出成功就荒废了内教坊的编曲文抄事业,上层路线要发展,底层路线也要持续深耕。尽管眼下看来都不怎么靠谱,但毕竟也是两条腿走路。 李潼这里还在咂摸盘算着自己新的定位与日后路线,随着阳光渐渐西垂,人日大酺也渐近尾声。 礼官再次登场,展卷诵读一篇长文,群臣俱避席林立恭闻。李潼位列前班,这一次倒是听个清楚,抛开前边那些颂德虚辞,这一篇诏文真正的干货主要集中在后半部分。 今次大酺礼成之后,散阶三品以上者加授恩荫一子,荫随本阶。六品以上者,加授一阶。七品及以下者,酌情察资加授一到三阶不等。 听到满殿群臣私语窃喜声,李潼心知这才是今次大酺礼节的重头戏所在。凡能列席殿中者,谁家还会差了几口酒肉,团建聚餐他们不怎么在意,更何况身在这样的场合,谁也不会真的尽情吃喝,李潼就见到有人坐在殿中一口餐食不动,年纪大的这会儿饿得眼都有点发绿。 真正让人在意的,还是散阶加授,像是那些紫装大佬,陪吃一顿便能给儿子陪回一个前程出路。至于那些低品者,则更是实实在在的自身政治前途的进步。 许多卑品流外或者视品官员们,想要苦熬官阶晋级一步都无比艰难。特别六品到五品之间,是一个巨大的跨越,因为大唐荫授制度自五品便可荫及一子,不知多少人一辈子就卡在这一道门槛过不去,现在是一顿聚餐,轻松跨越。 因此诏文还未朗读完毕,殿中已经响起许多泣叩恩德之声。 听到那些感恩声,李潼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搞文抄,窃夺别人的诗书情怀,偶尔思及都会觉得自己挺没节操。但跟他奶奶这种行为比,也真是小巫见大巫。 挥霍着你们李唐名爵,挖你们李唐墙角,夺你们李唐江山,你说气不气人?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更气人的是,这一份恩赏遍及殿中所有人,却唯独跟他们三兄弟无关。他们三个虽然是一品王爵,但并未开府任事,连个官职都没有,自然也就不授散阶。 不过,他们也并非被完全忽略。当群臣谢恩退殿之后,他们三个则被中官奉神皇之命留下来,引往别殿。 0091 恩赐瑞物 明堂别殿中,除了一些内外侍立的宫婢、宦者之外,只有李潼等兄弟三人在此等待。 虽然端坐席中,但几人脸上多有几分坐立不安的局促,包括李潼也不例外。 “巽、巽奴,神皇是否还要召见咱们兄弟?” 李守礼这小子窝里跳脱,一旦到了陌生的环境里,便忍不住胆怯内敛,此前于厢殿中便几乎不发一言,这会儿神态同样忐忑难安。 李潼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开口回答。说实话,他今天这一天过得也是有点方,特别在殿上直面武则天那一刻,至今思来,仍有余悸。 背后无论怎样腹诽,乃至于暗笑武则天身边近人都被调教得略具抖M倾向,可是轮到他亲身感受时,心情也实在难称轻松。武则天手段如何先不必说,关键是那种生死荣辱操于旁人一念的感受太强烈,让他心绪难以保持平稳。 如果有的选,李潼是真的不愿跟武则天这种人有什么直接的往来互动。但现实的主动权,却并不在他手中,甚至这一次被调教的机会,都还是他自己长达半年多时间的努力争取得来。 这大概就类同于后世,明知道买房只是为了让开发商更加尽情的玩弄自己,但还是许多人去孜孜不倦追求这个机会。 现实的困境如丘神勣那虎视眈眈的视线,与丈母娘审视挑剔的目光何其相似,只是前者的危害又比后者大得多。自由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小命计,两者皆可抛。 一番忐忑等待,时间又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又有人行入别殿。 韦团儿与一名仪态雍容的中年女官并行而入,身后又跟着十几名内侍,或平托器物、或搬抬箱笼。 见到三王起身相迎,韦团儿视线自然落在永安王身上,笑靥如花:“大王等呈献新曲真是雅艳十足,让人不敢相信世间还能得赏如此仙音胜景!神皇陛下归寝之后仍是赞不绝口,并嘱明日并余后几日大酺,都要重演盛况!” 李潼闻言,心中又是一喜,这部《万象》大曲能够得到武则天的喜爱与正视,这么长时间的辛苦努力也总算是有了回响。 他这里又连忙谦虚几句,之后便又听韦团儿说:“连日繁礼,神皇陛下已归寝宫休息,但仍念计大王等才趣可赏,特命妾随裴门厍狄夫人同来犒劳三位大王。” 李潼听到这话,半是放松半是失落,但在听到韦团儿介绍这位同行女官身份,不免又是肃然起敬,连忙庄重见礼。当然,主要敬重的还是这位夫人的夫君,初唐名臣裴行俭。 御正厍狄氏上前,对三王也是小作端详,目中不乏赞赏:“大王等恪尽孝义,兼得才趣,隽才如此,人事无患不立。” 虽然没能再见武则天,接受什么密室调教,但御正厍狄氏的到来,也让李潼真切感受到在武则天心目中,他们几个小孙子真是有了相当的存在感。 御正便是大内女官最高的一个级别,武则天女主当国,凡制敕多由此出,放在外朝那就是中书省凤阁的地位,言之内相都不为过。 大酺之后,武则天派女官御正来见他们兄弟,而不再是宠婢韦团儿或上官婉儿那种尴尬身份的差遣,可以说态度已经端正起来。 厍狄氏宣读了对他们的犒赏,主要还是集中在物货方面。毕竟他们三个已经是王爵在身,尽管都是样子货,但想要有所损益更改,也必须要付以外廷有司。 中宗一朝韦后弄权,大量不经凤阁、鸾台的斜封官产生,便是避开了正常的选举程序,为人所不齿。 君王权威是建立在一整套章法制度构架上的,韦后弄权之所以相较于武周代唐更加荒唐,近乎闹剧一场,就在于认不清这个本质问题,章制破坏殆尽,你的君王权威又从哪里来? 在听完对他们兄弟的犒赏之后,李潼不免更加有感于武则天的刑赏泛滥无度。抛开别的珍货不谈,单单金沙、三兄弟加起来就十数斤之多,各类上等绸绢织物,更有上千匹!另外珍珠、宝石、玳瑁、犀玉之类,这都是成箱算的。 当然,李潼这种想法也真有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嫌,说到底李唐江山也不是他的,现在好歹也算舔好了管家的奶奶,亡国之前多分点家产。 不过,对于这些珍货财物,李潼还真不怎么在意,不是视钱财如粪土,是真的没啥用,饥不能食、渴不能饮,堆房间里都嫌占空间。 真正让他在意的,还是这些财货奖赏之外的东西。比如他此前眼馋薛怀义那个能够在大内畅行无阻的小乌龟,现在就兄弟三人一人得了一个,上面刻着他们兄弟三人各自名爵,装在紫金鱼袋中。 这也不免让李潼感慨,大内供养的那些金银匠人效率真高,眼下距离大酺散场不过一个多小时,三个小金龟就被刻好了,字体还挺周正。 他们一家人被幽禁大内,倒也没有明令禁止出入,可问题是也没给他们出入的钥匙。 还是获准往内文学馆读书的时候,这才一人发了一条金鱼符,而且上面还只有条纹没有名爵,仅仅只是临时通行的符令,级别很低,去个内教坊来回都得小半天。 手里把玩这小金龟,李潼还特地打听了一下这个金龟于禁中的通行权限,得到韦团儿解答,除了一些特殊的绝对禁区类似他奶奶、他四叔的寝宫这一级别,大内中基本可以说是畅行无阻,甚至通过玄武门出宫都可以。 当然,由于龟符眼下还未成朝廷章制,所以在南衙禁军控制的区域内,还是要有鱼符搭配。但这一条限制对李潼基本也没什么影响,且不说金吾卫丘神勣这个宿敌,他还刚跟右卫的武攸暨闹得挺不愉快,没事溜达去南衙守卫区域,找死啊? 这么算起来,小金龟到手似乎也没啥用,他又不敢真的溜达出玄武门,无非日后往来内教坊路程近一些。老子有个金笔头,文抄贼带劲。 除了三人一人一份的赏赐之外,李潼还有另外的加赏:永昌玉币。 这枚玉币半个小孩巴掌大小,玉质摸起来倒是光滑细腻,表面有篆体阴文“永昌”二字。 按照韦团儿的说法,雕刻玉币的美玉是洛水出宝图的同一天被蓝田采玉人发现,算起来也算是应瑞之物,类似玉币雕出三十几枚,年前洛典已经分赏大半,剩下寥寥几枚,永安王能得于一,足见神皇恩宠。 “瑞物天降,自有福泽相随。神皇陛下念及大王去年年中遭疴病加害,险失美孙,特令大王出入佩饰,自然外邪莫伤。” 韦团儿笑吟吟说道。 得知这玉币来历,李潼颇有几分哭笑不得。早前洛典他没资格参加,没想到事后还有纪念品的找补。福泽相随之类,他自然不信,哪怕丹书铁券,该死照样死。更不要说洛典得赐玉币的如岑长倩、张光辅之流,之后真是陆续遭殃。 但能得到这样一份特别的牵挂,他也没什么好不满意,挂在身上起码也能狐假虎威,我奶奶是爱我的,全天下三十多份的爱心有我一份,谁敢跟我随便瞪眼? 如果说此前那些财货符令之类还只是聊胜于无,那么最后一项内容才算是真正的干货。 御正厍狄氏上前开口说道:“之后礼日,《万象》新曲逐日上演,大王扩编新曲,才情可嘉,神皇陛下因命大王随从参礼。” 说话间,她将手一摆,后方自有女史、宦者上前,将一套礼服各种部件摆开,并有尚服居司衣女官上前为李潼丈量身材尺度,是要连夜量裁修改,不误明天的礼日。 李潼听到这一安排,心中真是惊喜。 来到这个世界半年有余,他感受最深还不是朝不保夕、危机四伏的困境,而是那种完全的没有存在感。 人是社会性动物,没有存在感就意味着与整个世界都不能产生互动,如内文学馆钟绍京对他们的无视,内教坊乐官们对他们爱搭不理等等诸种。 真正让李潼心态失衡的,并不是人的势利冷眼,而是在这种整体无视的氛围中,根本不会产生什么有效的连接与互动。 再怎么折腾,旁人视你如无物,长此以往,人会连自己的存在都产生质疑,那种全无反馈的无力感才是最折磨人的。 正因如此,他才那么努力的要争取一个直面武则天的机会:无论结果好坏,起码让世道注意到并正视他的存在。 一直到现在,李潼都还不能确定,当时厢殿中武则天那一句话究竟是真的对他起了杀心,还是一种试探。 但从结果来看,他应该是通过了武则天的某种审视,这才获得了继续参礼的机会,在武则天的默许之下,于其规则之内刷出一些存在感。 再多的金银犒奖,无非是从大内这个房间搬到那个房间。 但唯有他的存在,从大内扩及到时局中且产生影响,这对李潼而言才是真正质的变化:他不再只是豢养于大内的或猪或狗,而是能够跟随武则天参与到某些典礼中的一个亲属。 0092 仇人相见 三王离开仁智院时,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踏上归程又是星斗满天。队伍较之来时扩大了数倍有余,由御正厍狄氏亲自带队护送三王返回,因为犒赏中尚有一部分有关太妃房氏等人的内容需要她前往宣读。 这一整天,仁智院家人们也是过得分外煎熬,太妃房氏几乎寸步不离中厅,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询问是否有消息传回。其他家人们,包括宫婢等在内,做事也都心不在焉,频频向外张望。 一行人浩浩荡荡抵达仁智院,自太妃房氏以降俱都匆匆出门迎接,一番人声嘈杂的交涉才又返回中厅。当厍狄氏宣告神皇喻令,拜承恩旨的房氏忍不住又是哭绝于地。 李潼等三人连忙将嫡母奉回席中,厍狄氏忍不住感慨道:“太妃辛苦德育,养成大王等少俊难得,如今也终于得享福报,余生大有所恃。” 房氏情绪激动,闻言后更是泣不成声,一手死死握住少子手腕,另一手也频频对另外两个儿子抚顶拍肩,唇角翕动,不能成言。 待到诸多礼货交付入库,厍狄氏也不久坐,以免打扰这一家人品味否极泰来的喜悦,只是临行前又作交代请永安王早早休息,不要耽误了明日继续参礼。 待将厍狄氏一行送离仁智院,李潼等兄弟三人返回中厅,再次庄重拜告嫡母:“儿等不负家人殷望,陛前承眷邀宠,不辱先声,慈乌台亦不日起建!” “好儿子,我的、我……” 没有了外人在场,房氏更加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虽然早间自作死而无憾之叹,但三子出门参礼,昼夜之内使家门再获眷赏,那份幸福与喜悦也真是无从遏止,化作清泪涕流满面。 如是又过片刻,房氏才连忙张罗宫婢送上一早便准备好的饭菜。不说还不觉得,热腾腾的餐食摆在面前,李潼等三人才大感饥肠辘辘,就连最大大咧咧的李守礼,在大酺那种场合也是谨小慎微,根本不敢放开了进食。 现在回到了家,可以放开进食,房氏端坐一侧,满脸喜悦的光辉端详着三子大口刨食,也不计较李守礼违背食不言的礼数,满口的饭菜还在那里手舞足蹈讲述参礼过程细节。 李守礼讲得兴高采烈,但也注意把握尺度,报喜而不报忧,只是重点讲述《万象》大曲表演获得了满堂彩,自神皇以降、满堂诸众俱都激赏不已。至于参礼之前与武家人发生冲突,乃至于险被逐出的事情,则提都不提。 “二兄还是狂言欺人,哪有仙伎能飞舞空中!” 小妹李幼娘瞪大眼听得入迷,但还不忘提出质疑以表示对这个不着调兄长的不信任。 “真的,真是舞乐飞天……” 素来沉默寡言的李光顺这会儿也是一脸笑容,真正融入到了家庭氛围中。 “儿郎才志壮成,哪有什么做不到!你这小娘子也是少见多怪,旧年家在东宫……” 房氏笑眯眯将仍是质疑不断的小娘子揽入怀内,附和话题也是随口讲起早年人事景物的风光,往常这些话都不会多说,如今否极泰来,便也没有了那些忧怅顾虑。 一顿家常便饭远不及明堂大酺那么丰盛庄重,但和睦的氛围却是百倍胜出。李潼吃完饭,习惯性要传茶饮,却被房氏抬手制止:“三郎明日还要参礼,那亢神苦饮不要多尝,几杯暖羹,赶紧回房休息。” 李潼也不固执,一杯热腾腾酪浆入腹,又伴着家人闲聊几句,然后才在房氏的催促声中起身归舍,自去入眠。这一天下来,他也真的是身心俱疲。 待到少子离开,房氏脸色又变得庄重起来,望着两个长子语重心长道:“三郎虽是庭门最幼,但却独受你父厚荫专宠。如今世道复见我家门,往后免不了人事往来的牵连。你们两个痴长却少心计,遇事多望少弟,千万不要轻率浮浪,觉得兄从于弟有失体面!特别是纪子,如果没有你兄弟看顾,我都恐你不能成人立事!” 李守礼闻言后只是嘿嘿一笑:“娘娘真是多虑,这一点主见我早记心里呢!巽奴与我亲密无间,他凡有所言,我只当是阿耶教我!” “又说胡话!” 房氏瞪眼斥他,转又叹息道:“但是态度可嘉,你们几个都是失怙少孤,我能命教只是寥寥。不独眼前要恪守友恭,往后各立家室,也不要疏远彼此。亲长旧事,人情纠纷,那都与你们兄弟无关。但日后你们要是做出门庭失和的丑事,那也不必再入祠堂,父母魂灵即便耗死,绝不受此腥臭祭食!” 见娘娘说得庄重严肃,李光顺与李守礼也都端正姿态,恭然受教。 其实就算没有房氏这一番教训,远事不提,单单今日明堂廊舍经历,如果不是三弟把持主意,他们已是方寸全失。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信任、依赖,又不是言语能够损益。 李潼这一夜倒是睡了一个安稳觉,简直前所未有的轻松,沾枕即眠,再睁开眼时,已经是被郑金入室唤醒,导行参礼的中官已经抵达了仁智院。 草草用过早餐,家人们又是齐聚一堂的欢送,李潼才在宫官引领下再赴明堂。 这一次参礼就顺利得多,没有遇到什么糟心事。宫官引领下直入侧殿,在这里换上了已经经过修改的庄重礼服。 穿戴章服的时候,他也忍不住感慨,人真是越缺啥越看重啥。昨日他们兄弟参礼,衣冠之类还是遵循永徽年间的旧式,今天这一身礼服较之此前可就繁琐了数倍。武则天女主当国,本就乏甚礼法依凭,但却热衷复兴古礼,直溯先周,先礼而后兵,还能再杠啥? 侧殿端坐将近一个时辰,又有宫官前来导引。有了昨天那样一个亮相,今天参礼他自然无需再隐于大殿边缘的帷幔后方,而是出殿入班,与群臣并集再入殿参拜。 李潼行出偏殿时,群臣早在神宫前列队分明。站在远处向下望去,黑压压一片人群,规模较之昨日还要多得多。 后世《通典》有载,大唐职官一万八千八百五员,其中内官两千六百二十一,外州郡则一万六千一百八十五。 这个数据虽然有参考性,但也肯定不是一成不变,几个特殊时期如武周革命和中唐安史之乱以后的藩镇割据,难免会有名爵、职事恩赏泛滥的问题。 比如武后时期加设的拾遗、补阙二官,言则定员,多的时候则不可胜数,更有俗语称“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 这一万八千多个职位,还仅仅只是章制在列的流内品级。勋、品以下,另设流外、视品等等,泽及庶人,规模又比流内品阶扩大数倍有余。 满打满算,永昌元年这一场新年大酺,哪怕仅仅只集中在河洛地区,前后参礼者上万人是有的,所以才要分成前后六天,多的时候一日集宴数千人,少的也有千数人等。 今日初八参礼,为诸国学学士并馆阁博士,包括各学馆学子们。唐代官学有六学二馆,这些人便是今日参礼主要人员。除此之外,另有河洛、关中、并州等诸乡贤耆老、洛阳百姓德高贤称者一并参礼。 李潼到达这里的时候,便看到队伍以年轻面孔居多,服色鲜明的官员则仅仅只占了队伍三分之一的规模。即便如此,派头前班仍有多名紫袍大员在列,这是因为学馆诸事多由大臣兼领。 李潼一身簇新庄重的宗王服色,更从殿中被导引出来,当他靠近队伍的时候,队伍里顿时响起一串嗡嗡议论声。 昨日虽然有一个尚称惊艳的亮相,但消息的传播也没有那么快,特别在场许多学馆学子并在野乡贤们距离政治时局仍远,消息的接受程度自然也要更加滞后。 如果李潼不能持续掀起风潮、频繁亮相,关于他的存在也只会在小范围内传播,向外扩散的口耳相传中了无痕迹。 一早班列在此的薛怀义出班几步迎接李潼,一副老大哥的姿态拍着他肩膀笑道:“一日不见,王风采更胜,人眼所聚,真是让人不能忽视!” 李潼也客气着向薛怀义见礼,并跟随薛怀义一同行入班次,自在前班。前排一群紫装大佬,李潼一眼望去能认识的唯有武承嗣、武三思这对堂兄弟。 武承嗣虽然表现不甚热情,但当李潼见礼时,还是稍作回应。至于武三思,则从见到永安王之后便一直冷脸。李潼也不惯他坏脾气,压根就没理会他。 虽然熟人不多,但有薛怀义在身边闲聊几句,李潼倒也并不寂寞。薛怀义热情向他讲述一些人事细节,同样不理会武三思的频频冷眼乜斜。 这份热情自然也不是没有缘由的,昨日殿中神皇所表现出对永安王的喜爱,薛怀义自是看在眼中。今天士流参礼,这些人向来都不怎么看得起薛怀义,却想不到薛怀义今天就要在他们面前大出风头。 想到这一点,薛怀义自然是满满的恶趣快意,对于帮助他做到这一点的永安王自然也就更热情。 说话间,后方队列又响起一串骚动声,李潼循声望去,便见一名甲胄在身的白面将领正阔步向前班行来。那人神情冷峻,行走中视线始终盯住前班的李潼,眼神说不出凶恶还是阴鸷,总之就是令李潼倍感不适。 “这就是丘神勣。” 薛怀义开口稍作介绍,并将李潼拉得离自己近一些。 0093 被甲登殿 丘神勣行入班次,只向武家兄弟稍作见礼,对于其他人则视若无睹,转又立在前班后列。 彼此虽然不作一声,但李潼却能感受到丘神勣那阴冷视线始终凝望他的背后。班内诸众俱是章服在身,但却混入了丘神勣这样一个甲胄森寒的禁卫大将,气氛顿时也变得微妙起来。 “今日有神都士民参礼瞻仰神宫,需有金吾卫诸将士导行入大内,丘某因此才要参礼。” 薛怀义对李潼小声解释几句,并又拍拍他后背以示安慰道:“那悍徒所恃,无非旧功几种。王无需虑他怨望,且不说神皇恩赏喜爱,你与我并在一处,人情庇护,他就不敢于此礼日害你分毫!” 薛怀义说起这一番话那是底气十足,去年年尾丘神勣半路拦截向他示威,他自有旧怨在怀,但也多有心虚。可如今他却官居左威卫大将军,只觉得拼起权势、人势,都可不必再畏惧丘神勣。 “薛师亲我,我又何惧之有!” 李潼又向薛怀义道谢,且不说这和尚身份、心思如何,却是他来到这个世界难得愿意与他亲近之人,哪怕在强敌当前时刻都还愿意与他不避讳的闲谈,他心中也的确对薛怀义怀有满满的感激。 丘神勣甲胄至此,令前班气氛变得微妙。一些熟知旧事的紫袍大员们都不着痕迹与永安王和薛怀义站位拉开些许距离,天官尚书武承嗣若有所思的看了几眼李潼与丘神勣,转过头来,嘴角泛起几丝讥诮。 武三思这会儿则活跃起来,一脸和煦笑意行向丘神勣说道:“今日士庶参礼,宿卫职重,大将军无需依守班次,前班威立,也能震慑宵小。” 说话间,他就要将丘神勣引往前班前列,目的自然是要拉近这一对血仇的站位距离。 丘神勣闻言后只是微微摇头,说道:“多谢武尚书赏训,今日参礼,还是不可乱出仪仗。” 武三思碰了一个软钉子,也并不尴尬,又向丘神勣点头赞他知礼,然后便踱着轻快步伐返回班中,特意绕行过李潼身前,难得正眼去望并送上一个自以为灿烂的笑容。 对于武三思这幸灾乐祸的小人行迹,李潼也真是感觉无奈,只能迎着武三思的视线又送上一句默念的傻“哔……”。 又过大半刻钟,礼官降阶赞唱名号,群臣依次登殿。 听到那赞唱名,李潼才知队伍中居然还有两名宰相在列。其中一个鸾台侍郎任知古,另一个则是凤阁侍郎宗秦客。严格说起来,宗秦客才是宰相,但任知古还不是,因为宗秦客加授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而任知古眼下还没有。 唐代采取群相制度,严格说起来只有中书、门下二高官官才算是真宰相。中书令如今名为凤阁内史,门下侍中则为鸾台纳言,满员各二,这四人才算是真正的宰相。贞观末,尚书高官官左右仆射、即就是如今的文昌左、右相加平章事,这才同为宰相。 后来又有大臣加平章事、知政事、参知机务、参与政事及平章军国重事等名号,一应视为宰相,可以参事政事堂。 这其中,尤以武则天时期宰相最多,所以杀起宰相来也真是毫不手软。玄宗盛唐及以后,虽然多数时候仍是群相制度,但真正能够行使宰相权力的不过一二人而已。 这两人,李潼对宗秦客了解更多,不仅仅因为对方有个侄孙女婿叫李白,还因为宗秦客这个人乃是武周仓颉,则天文字主要便由其人创造并进献。 对于任知古,李潼就比较陌生了。但当听到其人几个官职中还有直崇文馆诸事,李潼心中还是不免一酸。 国朝六学二馆,崇文馆为东宫学馆,贞观年间创设时本名崇贤馆,高宗上元二年,他的亡父李贤被立为太子,崇贤馆避讳改名为崇文馆。如今馆阁犹在,需要避讳的那个人却早成故事人物。 一念及此,已经轮到李潼登殿。 他举步迈上殿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后列班次中的丘神勣一眼,丘神勣此时也仍在凝望着他,两人视线一触即分,然后李潼便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心意难平。 此前的他,面对丘神勣的威胁,思考更多还是保命为主,但这一刻却有些拨云见日的明朗,只要你不能弄死我,我就要弄死你!各凭本领,各凭造化吧。 群臣登殿,再作参拜大礼。同样的场景,这一次李潼的位置却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位列前班,参拜之际也在偷眼打量殿上端坐的武则天,虽然仍有旒珠的遮挡,但也大概将他奶奶的相貌收入眼底。 在参拜过程中,有一个人非常的显眼,那就是甲胄登殿的丘神勣。殿上的武则天垂首望去,视线一触即收。或许是错觉,有那么一瞬间,李潼感觉到气氛陡地阴寒起来。但他也只是不动声色的完成参拜礼节,与众人一同归班列席。 之后又是礼官诵读长文,流程与昨日大同小异。祝酒乐响起之后,还是发生了一桩小变故。 一名绿袍官员越众而出,直趋向前,大礼再拜而后跪奏:“臣请奏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章服不具、典会失仪,不宜居班,请退殿待议!” 此言一出,殿中气氛为之一凝,众人俱都下意识望向已经端坐前班席中的丘神勣。丘神勣则缓缓放下手中酒爵,避席而出,跪伏于殿阶前。 薛怀义这会儿还没有离席准备演出,见状后不免有几分幸灾乐祸,转头对同席的李潼低声笑语道:“此御史名王求礼,之前参我督造神宫奢靡,最是不通世务,今日丘某乱礼,他也敢直言弹劾,看来倒是憨直许多。” 李潼嘴角微作上扬算是回应,思绪却快速流转开来,同时望向殿上端坐的武则天。 丘神勣甲胄登殿,所为无非表明一个态度,原因自然是他们兄弟在大酺礼日上大出风头。 这一份恶意,李潼就算感受到,也根本没有能力去做回应和处理。这会儿他倒比较好奇,武则天不可能猜不到丘神勣的心意,不知她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至于那一位被薛怀义评为憨直的殿中侍御史王求礼,李潼对其倒是心生几分敬重,并默默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殿中侍御史掌纠察朝仪,以卑参尊、正在职中,丘神勣被参之后,也要做出回应。 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愤慨或是羞恼,只是神态平静的顿首自陈:“今日神都士民参礼,卫中职事劳重,臣督事内外,无暇更易具服即登殿入参,失礼典章,叩请恩佑。” 其人虽在自辩请罪,但言辞中那种有恃无恐,就连李潼听得都眉梢暗跳。 御史王求礼很明显也不接受这个回答,还待要继续开口参奏,但殿上的武则天已经微微抬起手来:“诸礼典合,所为无非彰显朝廷恩犒,泽及内外。既非朝日礼仪,无需穷究微细。丘卿勤劳宿卫,当赐其分寸从宜,否则大酺犒问礼义何存?” 讲到这里,她又抬手一指中官,说道:“殿中审视分明,将军恪守职中,为臣如此,人主无忧。仗内具礼,赏此无忧。速备衣裙带履,导引丘卿入厢易服归班。” 神皇作此指示,中官趋行降阶,丘神勣也连忙叩拜谢恩,之后便在中官引领下出殿易服。殿中侍御史王求礼却还有几分不甘,但也有中官宫婢上前,请他出殿领赏。 李潼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心内也是大有感触,旋即便察觉到似有一道视线自上方落在自己身上,垂首抬袖稍作拭汗之状。 他心里并不怎么担心丘神勣这一番近似示威的举动,或许会让他奶奶对他再生疏远之想。 马屁已经拍出了,定位也已经很明确,武则天昨日刚刚接纳了他,如果今天因为丘神勣的一个示威举动便要再次冷落疏远,这根本不是武则天的作风。她要这么顾忌大臣的看法与态度,也不可能作到改朝换代那么大。 心里虽然有这样一份笃定,但也不必表现得有恃无恐,适当的软弱能够更加体现他的无害。 不过这一处理方式,也的确让李潼更生危机感,起码眼下来看,如果他家与丘神勣矛盾继续白热化乃至于达到公开的不死不休,他奶奶大几率是不会力保他家的。 武则天视线在孙子身上留顿片刻,没有什么明显的感情流露,之后便转移到了春官尚书武三思的身上,待见武三思仍是事不关己的浅饮细啜,眉头便微微蹙起,颇有几分失望。 昨日少王奏以“唯情活我”,得到武则天极大赞赏。今日丘神勣此态登殿,这是在示威于少王吗?武三思司掌礼事,即便其余不论,也不该让丘神勣如此登殿、更引殿中侍御史参奏! 0094 大酺礼毕 一场小插曲,以丘神勣得赐锦袍、卸甲易服归班而结束,典礼照常举行。 今日大酺用乐本来另有安排,但是由于昨日《万象》大曲太过惊艳,所以临时做出了改变,再演《万象》,同样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而且由于今日在殿参礼不乏国学馆阁学子,这些年轻馆阁学子们心计尚浅,感情流露要更加的热切、直接,歌行数遍之后,议论赞赏之声已经充斥于殿中。飞舞入破之际,更是满殿噪声,击掌喝彩不绝于耳。 李潼身临其境,作为《万象》大曲的主要创作者也是大感与有荣焉。唯一一点不美就是同在前班的丘神勣脸色越发阴冷,也让李潼实在不能放松心情感受喜悦。 原本昨夜准备几首应制诗的佳作准备今日宴上继续出出风头,也因为丘神勣那虎视眈眈的眼神而按捺下来,不敢过于忘形的表现自己。 比较让李潼感到意外的是,大曲结束后群臣应制为题,最终公推最佳一人居然是诗圣的爷爷杜审言。 杜审言时下官居洛阳丞,因导引神都士民而得于参礼,今日宴中可谓是上达天听、一鸣惊人,就连神皇武则天对其诗作都是赞不绝口,特赐锦衣。 李潼坐在席中,见杜审言神采飞扬的得意样子,心中也是颇有奇异感受,甚至冲淡了几分丘神勣所带来的危机感。他倒是不怎么想与杜审言搞什么诗文唱和,那张破嘴也实在不是做朋友的好对象。 大酺结束后,群臣依次退殿,薛怀义特意送李潼返回仁智院,途中则忍不住唠叨起来:“殿中诸众应诏和题,多夸美妙,在我听来,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奇异可夸。” 薛怀义心情欠佳,是因为听到群臣赞赏大曲,往往只集中在前半部分的曲乐、歌辞,顶多是讲到飞舞入破的阶段。至于他自己苦心加戏的蹈舞献经,却少有人谈论赞赏。 原本李潼还怀疑薛怀义那献经唱辞是武则天授意添加,但在薛怀义抱怨中才知晓,原来是薛怀义的那个编经小班子的手笔,如此便也难怪曲辞那么浅白简陋、格调不高。 群臣不乐赞颂此节,一则有《万象》曲辞珠玉在前,这莲生献经曲辞意境实在不高,二则事情也过于敏感。 “文辞雕虫,不过声韵小技,凡人都能稍作置喙。薛师蹈舞献唱,所颂却是佛言玄异,世道又有几人能够洞悉于此,怯言而已。” 李潼随口恭维着,略一转念后便又说道:“昨日不曾在席亲观,今日却盛睹薛师宝相风采,真的是玄妙入极,让人心神失守,只恨言浅难赞。如此神异,大可独立成篇,只附大曲收尾,还是辱没了。” 听到永安王这么说,薛怀义稍稍失衡的心态才有所回转,又是笑逐颜开:“王也这么觉得?依你所见,我这蹈舞献经,能作《莲生》大曲?” “如此若还不能,还有何者歌舞可夸?薛师若仍兴致不减,守义也愿拙才助力。” 李潼连连点头,他今日亲观大曲,越看那莲生献经越觉得别扭。 他创制《万象》大曲,是打算由宴乐向礼乐转化,最后的舞曲收尾却被薛怀义搞成这个样子,不如干脆剔除出去。恰好薛怀义也想要更加独立的存在感,那真是双方各取所需。飞天舞蹈之类,都可一并送给薛怀义,虽然惊艳,但却太花哨,肯定是不适合用在礼乐。 归程一路,彼此聊得尽兴,约定大酺结束之后,再回内教坊继续扩编新曲。薛怀义也不愿意附于尾后,再有那些负责编撰《大云经义疏》的僧众们也希望能有更加独立庄重的场合献经,依此再扩新曲自然皆大欢喜。 初九、初十两天礼日,李潼照常参加,算是狠刷了一波存在感。特别初十礼毕这一日,又有许多台省重臣参礼,对于朝堂那些紫服大佬,他也算是勉强认个脸熟。 初十礼毕退殿之际,李潼抢步出班,侧立御道阶下,向大臣格辅元作庄重谢礼。格辅元首倡建造慈乌台,可以说是他们一家人转机的一个开始,李潼对此也是铭感于怀。 随从参礼这几日,虽然都没能与武则天有什么直接的交谈接触,但李潼也一直在揣摩心意。 死了的李贤和他的三个遗孤,政治上威胁都不大,基于此武则天也并不介意这个亡子身后声誉有所好转。格辅元倡建慈乌台,这是实实在在的挽回声誉,如果李潼全无表达,那就实在太不近人情了。 如今的格辅元,已经不再担任肃政大夫,只保留有一个左散骑常侍的散阶。见到少王持礼甚恭,众目睽睽下他也不好回避,上前侧让回礼,又对少王说道:“大王才艺高雅,不辱先声,愿谨持勿失,无负恩宠。” “长者德言,不敢背忘。” 李潼再作施礼,才退出阶外,等到格辅元行远之后,又在中官导引下离开此地。 永安王礼谢格辅元一幕,也被前后许多人看在眼里。 且不说旁人感受与反应如何,春官尚书武三思脸色更阴郁几分,他行到武承嗣身边,望着少王离去背影沉声道:“少王狡黠,好弄奇异取宠人情,参礼几日,誉望不弱,还是应该尽早除去!” 武承嗣闻言后冷哼一声,不满的望着武三思:“大势趋向,岂区区少王能阻?前日丘某甲装登殿,陛下已经大为不悦,李昭德参你失职,还是被我阻下。你身在此位,用心所在只重禁中几个闲流?” “我、我只是一时失算……” “一时失算?哼,今时局势、寸行寸进,神皇陛下都要步履谨慎,家门上下战战兢兢,能容你几次失算?” 武承嗣讲到这里,不满之色已经更加溢于言表,他今时今日的谨慎,也是被现实摔打出来。早在垂拱元年便登相位,但因台臣掣肘加上自己也没能进入状态,不久之后便被罢免相位。 如今武三思执掌春官部事,表现较之他旧年还要更加不如,完全的不知所谓,可是如今的局势较之往年又敏感紧张数倍。 前日傍晚神皇便召他训斥,丘神勣虽为肱骨,但毕竟是南衙大将,却在大酺礼日做出这种不合时宜的举动,落在有心人眼中,又会酿生出怎样的险恶思量? “春官诸事,你既然无心过问,那也就不必多问,吩咐几个旧人审视周全。这也是神皇的意思,着你暂直史馆,细品故事,有所长进后,再来论事。” 武承嗣说完之后便拂袖而去,行出一段距离则嘿然一叹:“具位庸臣?这个少王,倒是有几分明识……” 武三思听完武承嗣的话,已是羞恼至极,但听到这是神皇的意思后,顿时僵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转首望向巍峨神宫,眸底已是按捺不住的犹恐。 万象神宫后寝殿中,连日大酺总算结束,武则天也是疲惫不已,归殿之后便早早入睡。 但也只是睡了两个多时辰便醒转过来,穿膳小作进餐,顺便听取宫官汇报事务,及至听到永安王致谢格辅元,她忍不住嘴角一翘,笑语道:“小儿倒是知礼,不负格某进言之惠。” 餐食撤下后,武则天又坐回了御案前,抬手翻阅起有关南衙诸卫的奏报事务,视线在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名字上停留片刻,嘴角噙住一丝冷笑,将之放在一边,并提笔疾书:格辅元、凤阁侍郎、西京留守、拟三月行。 写完之后,武则天又默然片刻,举手示意宫婢上前将这便笺收入案侧端放的金匣中。又过一会儿,宠婢韦团儿自外间匆匆行入,连忙上前侍奉。武则天抬眼打量她几眼,突然发问道:“团儿年华几许?” 听到这个私人问题,韦团儿不暇细思便张口道:“婢子生在上元二年,虚龄已经二十有五。” 武则天听到这回答,脸上突然泛起自嘲一笑:“婢儿有福啊,这时年,我方入感业寺……” 饶是韦团儿平日不负应答的灵巧,听到神皇突然冒出这一句话来,一时间也是愣住了,片刻后才跌跪在地,强笑道:“婢子久从圣在,沐香怀馨、近日映辉……”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又笑起来,因为韦团儿这情急所言也是化引永安王《万象》曲辞,她幽叹一声说道:“永安王虽荒养禁中,却难得诗情生动,典雅洒成,倒是不像其父一味故纸叠堆、旧调陈铺。” 顿一顿后,她又说道:“说你这婢儿有福,也不尽然。若是生在寻常家院,这个年纪早该生儿育女,织造熟练,不像如今虚事久染、一业无成。近日往访尚宫处,问一问可有司掌事务待用,演习世务,不必一直痴憨事人。” 韦团儿闻言后又是一呆,跪在地上眨眨眼,泪水已经流落下来,抽噎道:“婢子自知痴愚可厌,只凭错爱度日,陛下终于醒觉,御前再也不能容身……” 武则天眉间本有倦色,听到韦团儿这泣诉声,却是忍不住乐起来:“内外多少才流,邀赏用事,渴求不得,只你这恶婢懒惰,浑噩度日,不求上进。罢了罢了,留你一身,损我英明。痴痴呆呆,怕也无别处可容。” 0095 东宫旧人 元月大酺礼毕之后,朝堂台省再次回复正常运作,无礼可参,李潼的生活自然也就归于寻常,没有了再在外人面前刷存在感的机会。 当然,终究还是有不同。如今的他,可不再是禁中一个可有可无的闲散少王,而是神皇亲口称赞的佳孙,存在感已经大为不同。 表面看来,一家人处境虽然没有太大变化,仍是生活在禁中仁智院,难与外人接触。神皇虽有犒赏,但也只是一些用处不大的珍物财货,实质性的奖励却几乎没有。 不过李潼对此也并不失望,他本就善用机会、狐假虎威,现在蒙上了这样一张虎皮,自然没有安分的道理。他心知想要有什么收获,那都是需要自己试探出来,这可不是什么攻略游戏,过了一关,奖励就会明明白白的摆出来。 人的主观能动性才是最重要的,武则天的喜爱、庇护仅仅只是提供了一个前提,如果自己没有本领将这一份眷顾变现,无非像武氏兄弟一样、终武周一朝只能给干姑父们捧臭脚,活得浑浑噩噩,死得糊里糊涂。 初七人日接连参礼,几天时间下来,李潼虽然以观摩为主,没有做出什么引人瞩目的举动,但心力耗损也是严重。初十礼毕之后,返回仁智院便蒙头大睡,一直宅了几天时间,只为休息并思忖接下来该要做什么。 其实元月还有一场典礼,那就是上元节。但这一天武则天驾临北衙玄武城,检阅北衙军众,并集南衙贲士组织军演,没有人来通知参礼,李潼便也只能蹲在仁智院听热闹。 上元节之后,新年的节庆气氛才逐渐消散,但对仁智院诸众而言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旧年门庭冷清一去不返,每日访问礼拜者络绎不绝。 这些琐细杂事,自有亲长处理。闲下来之后,李潼心情复又蠢蠢欲动,每天摩挲着腰际那个小金龟,总想往玄武门去逛一逛。 即便不考虑未来更长远的算计,眼下丘神勣所带来的威胁仍然悬在头顶,李潼是真的很想在北衙禁军方面打通一条交流的渠道。如去年那个与他私下联络的百骑军士郭达,此前不敢接触,现在倒是可以试着稍作交流。 可是他这里一个念头刚刚生出,旋即一个消息传来便让他打消这个念头,那就是武则天任命其堂侄武攸宜担任右羽林将军。 此前明堂侧厢冲突,李潼是不怕武三思与武攸暨,但那是因为明堂的特殊场景。可是得知武攸宜入掌御林军后,他便在心里明智的将玄武城划作暂时的禁区。 玄武门可不只是一道宫门那么简单,而是有着军营、马厩、城防等一系列配套设施的军城。在这座军城发生什么事情,外人是很难得知,李潼没事去那里溜达,武攸宜要栽赃他那太简单了。 现在的他,是仗着他奶奶那意味深刻的眷顾以及身在大内这一特殊场景,可以暂时不必忌讳得罪武家。但非要跳到在人家眼皮底下搞小动作,那就是找死了。 不能前往玄武城,于是李潼便悲催的发现,他仍然还是只能往内教坊去混日子,甚至内文学馆都不宜多去。因为内文学馆太靠近南衙,右卫武攸暨就活动在这片区域。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李潼不乏气苦,觉得整个世道都在刁难他。在外有左金吾卫丘神勣虎视眈眈,在内有武家兄弟围追堵截,他这是能量不大、仇人不少,而且还都是掌兵大将,以至于他危机感空前爆棚,只觉得人身安全都全无保障。 活动范围被锁死、不能扩大,又不愿在仁智院待着浪费光阴,他奶奶还忙着谋朝篡位、没空搭理他,李潼也只能臊眉耷眼继续往内教坊去,继续帮薛怀义编他的《莲生》大曲。 考虑到自己这四面楚歌的处境,在前往内教坊去的时候,李潼也是学他姑姑前呼后拥的仪仗。 大酺刷出存在感后,尚宫局与司宫台对三王也不敢再小觑,诸导引、掌扇、步帐人员一应配给,以他一品郡王的身份,前呼后拥二三十人不算逾礼。再加上李光顺和李守礼同行,前前后后四五十个随从人员。 当然,李潼也不奢望这些宫婢、宦者们就能保他周全,无非前前后后多安排一些目击证人,让他后姑父武攸暨不敢借着职务之便对他动手动脚。 这礼后第一次出行,那金龟符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不必再折转道途,路程大大缩短,前往内教坊只用了半个多时辰。 一众人浩浩荡荡抵达,早有内教坊诸直事人员长立坊外迎接等候,与年前第一次来内教坊的待遇不可同日而语。 “得健足奔走来告,坊中奴等满怀欢欣,都渴大王训教日久……” 宦官杨绪趋行上前,未及顿足已经扑拜在地,更是膝行上前捧住李潼两脚靴子以额头相抵。 李潼被杨绪这过分的热情与卑微搞得很是不自在,正待抽足挣脱,坊中其他管事又都纷纷上前见拜,一阵人声杂乱,久久不息。 李守礼这会儿得意洋洋,念及前后迥然不同的待遇,哈哈笑道:“你们这些坊吏短视,旧来我兄弟出入,只作无物,却不想后来非我兄弟勤策,哪有后来夸美余事……” 此言一出,在场诸众俱都神色讪讪。李潼则没好气瞪了李守礼一眼,这种想法放在心里美一美就好了,说出来都不够丢人的。他们兄弟好歹王爵在身,在内教坊再怎么抖,那也是威风有限。 但也不得不说,内教坊诸众这一份过分热情,除了窥望圣意恩眷之外,对永安王也真是由衷佩服。 武德年间,内教坊初设还是按习雅乐庄重之地,但后来随着俚俗浸染,定位越来越模糊,虽然仍挂靠于司礼寺下,但渐被视作卑贱场所。 永安王今次于内教坊扩编《万象》大曲,盛演于大酺典礼前后,内教坊诸众也因此获益良多,形象得有大大提升。 像是李潼惯用部头康多宝,原本仅仅只是一名乐部部头,却因为在编曲过程以及参礼献乐中的表现,被正式授为太乐坊宫教博士,并得到一个将仕郎散阶。 虽然太乐博士不属在品的官学博士,但从乐工升为博士,正常途径都需要苦熬十几二十年的光景。至于将仕郎这一散官,对于乐户贱籍而言更是一次质的飞跃! 另一部头米白珠,也得授流外五品的典事,这会儿见到永安王,更是乐得髯须、毛发直颤,恨不能五体投地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与恭顺。 听到这几人各述所获丰厚,再想到自己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再回内教坊混日子,李潼觉得他又要酸了。 不过即便是酸,也应该归为幸福的酸吧,这些人因他受惠,勉强也算是他的小班底了。别看你们现在笑得欢,等段时间要是我被陷害,你们要做好切腹证我清白的准备! 一众人闹哄哄的将三王迎入坊中,受此氛围感染,李潼心情也好转一些,随口吩咐一些扩编新曲的准备事宜,便与两个兄长入直堂闲坐。 待到诸众各自散去,宦官杨绪又谗着脸趋行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压低声调说道:“此前人多眼杂,诸事不敢细陈。此前出入因有怠慢,奴至今思来忧恐欲死……” “免礼罢,闲来走戏,谁又乐意听你厌声。” 李潼摆摆手,有些不耐烦。他此前是腹诽得势了要把这宦官再骟一遍,但也只是噱念,而且说起来,这个杨绪对他们兄弟还算恭谨,内教坊别人都不愿搭理他们的时候,唯此人应酬奔走,犯不上没完没了的计较。 杨绪闻言后却不起身,语调更变得悲戚起来:“大王自是宽宏大量,不追草芥疏悖之罪,奴却不能自恕,昼夜煎熬,并走告门义阿耶。阿耶知我触犯贵胄,连日怒斥,并请座前告罪,求大王施恩一见。” 李潼听到这话倒好奇起来,抬手道:“召你阿耶入此吧,可以见一见。” 杨绪闻言后又再拜告谢,然后才膝行退出,不久之后便躬身引领一名绯袍的老年宦官行入进来。 太监自然不可能生儿子,但却可以收干儿子,甚至到了唐中期宦官势大以后,五品以上中官可以收义子一人并继承荫禄,也算是身残志坚,传承香火继嗣的意志很顽强。 那名老宦官被杨绪搀扶进来,其身后还跟着另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如果不是因为身穿宦官服饰,李潼还以为或是禁军贲士,但就算是禁军贲士,都少有如此英武。 但很快,那个老宦官叩拜声又让李潼大感吃惊:“门仆杨冲,拜见三位大王!” 虽然宦官就是帝王家奴,但这所谓门仆可不是能够随便称呼,听到这老宦官如此自称,堂上三王俱都齐露狐疑。 杨绪见三王面露疑色,连忙上前解释道:“天皇仪凤年间,阿耶曾恭事内坊。” 听到这话,李潼才有所了然。内坊便是太子内坊局的简称,而太子内坊局于东宫便类似禁中内侍省,难怪这个老宦官以门仆自称,原来还是他亡父李贤的东宫旧人。 0096 勇宦杨思勖 武后执政时期,宦官始终势弱。 禁中内侍省,如今名为司宫台,长官内侍监品秩从三品,但四品以上中官不设,正五品下的内常侍便是司宫台长官。 中官又品秩卑下,哪怕是五品官秩也没有服绯的资格。譬如杨绪这个内给事,本来已经是中官从五品下,但入事内教坊后,太乐署直接一个流外五品的典事就给打发了,中官之式微卑贱可见一斑。 杨绪这个干爹杨冲居然能服绯,意味着他不仅仅只是五品的内常侍,而且还是通判司宫台事的大宦官,放在玄宗朝,那得是高力士一个级别的,可惜错生了年代。 手里没有权柄,说话自然没有底气。这个杨冲六十多的年纪,虽然已经混成了司宫台有数的几个大佬之一,但是因为干儿子杨绪得罪了少王,还是要舍去老脸乃至于攀引多年前的故事,希望能够求得少王原谅。 李潼本就没有追究杨绪的意思,待听这个杨冲自陈居然还是东宫旧人,不免又是大生亲切感,便请这个老宦官落座席中,顺便聊一聊故事。 杨冲已有几分老眼昏花,眯着眼打量三王片刻,不知是作态还是真的有感而生,眼望李潼竟有几分泪眼朦胧:“大王神貌,几拟先王,老仆荣幸,还能再瞻风采……” 李潼闻言后,脸色顿时一黑,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前不久还险些因为这个送命呢。如果有的选,他是真不想长得像他爸爸。 不过这个杨冲旧事东宫还能免于牵连,又波澜不惊在禁中混到司宫台内常侍的位置上来,自然也是人老成精,不会深入太敏感话题。 他很能揣摩三王兴趣所在,坐下后便聊起一些旧年东宫人事琐细。但李潼更好奇还是这个杨冲自己的经历,偶尔发问,一个老太监的风云一生很快就了解大概。 按照这个杨冲自陈,其人贞观年间便已经入宫,从内宫杂使做起,并在仪凤年间供事太子内坊局。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杨冲大几率也会随着李贤的被废遭受波及,或死或刑,或是卑事杂役了此残生。 但是这个杨冲有一点特殊,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老仆本神都闾里野人,旧年国朝建业,有洛阳鹰匠走散,入为乡邻,因习饲鹰戏法,旧时调露年间,裴大将军走击突厥,天皇因召匠者随军捕捉凶禽以充鹰坊,老仆因是随军……” 听到这里,李潼对这个杨冲不禁刮目相看,难怪能免于废太子的波及,这老太监居然还懂得玩大鸟!可见人该有一技之长,走投无路也能绝处逢生。 这个老宦官履历的确丰富,并不只是在禁中熬资历,先是作为捕鹰杂使跟随裴行俭大军出征突厥,后来干脆留在边地数年之久兼事牧署。边疆养了几年的马之后,颇积事功,后又在光宅年间返回神都禁中,得授内常侍,成为司宫台的红袍大佬。 听完杨冲自述身世之后,且不说李光顺与李守礼的惊叹连连,李潼只觉得自己心态崩得稀碎。他堂堂一个穿越者,论及人生精彩程度,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土著太监! 瞧瞧人家,捕鹰玩鸟,种田牧马,弓刀建事,虽然没有了男人该有的标志,但这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人生啊! 抛开这些噱念,李潼只觉得这个老太监杨冲真是一个大宝藏,且不说职权如何,单单其人生履历、见识经验,若能尽数了解,满足好奇心之余,于他也能有极大裨益。 “常侍经历内外,兼事诸业,于国积功,堪称耆长!小王等虚尊寡识,日后难免访问,还请勿辞。” 对于有本领的人,李潼向来心存敬重,对于这个老宦官也是非常的客气,移席就近,笑语说道。 对于少王礼貌,杨冲也是受宠若惊,半避于席外连连拱手道:“卑贱奴仆,岂敢承礼。大王不厌卑鄙,老仆恭待走唤。” 眼见这个杨冲如此态度,姑且不论宦官这一群体名声好坏,李潼对其都是好感大生。 外朝那些廷臣们政治前景与途径都很多,对他们李唐宗王多是敬而远之,而且外廷人事纷繁,牵扯诸多,李潼就算想撩都还顾忌重重,还未必能撩得动,远不如内廷宫官这么方便好上手。 杨绪见自家干爹与少王相谈甚欢,也是彻底的松了一口气,便又上前说道:“大王尊贵体格,志趣宏大,或厌烦日常琐细滋扰,杂务都可吩咐仆等,助养清趣,也是仆等荣幸。” 听杨绪这么说,又见其义父杨冲也是一脸附和的点头,李潼越发有感于宦官群体在武周一朝前后权力分配格局中的失落与卑微。 这大概就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武则天那么一个权欲旺盛又手段高超的人,终究也是不能将权力的分配面面俱到,逼得宦官群体们不得不豁出命去搞革命,也让她的儿孙们得有些微折腾的余地。 他大约能够想到这个杨冲为何求见自己,除了替他干儿子认错之外,大概也存了要搭上他家这条线的想法。而他也的确需要这样的人,将得自他奶奶的所谓圣眷,逐步变现化作切实可控的力量,积攒下来待时而动。 略作沉吟后,李潼很快想到吩咐交待,然后便又笑道:“近日恰好有事需请托司宫,有中官名苏延嗣等诸人,我想调入舍下遣用,有劳常侍视问。” “大王所嘱,老仆谨记,一俟有讯,即刻走告。” 杨冲闻言后,连忙恭声应下。 他今日来见三王,的确正如永安王所想,替干儿子道歉还在其次,主要还是想结好三王。 李唐宗室凋零,当今圣人幽居难见,他们这些宦者中官,存在意义便是攀附主上,三王特别是永安王于大酺礼日深受神皇陛下赞赏,能与之结下一份良缘也算是窥察上意。 杨冲自己混到司宫台内常侍的位置,人生可谓是达到一个巅峰,没有了什么可见的进步空间。 但他膝下如杨绪这样的义子不少,彼此之间的关系既可以说是干亲的香火情,也是一层上下的统属,同为禁中鹰犬走狗,有主人和没主人,感受自不相同,团伙内部的凝聚力也不一样。 或许禁中其他中官头目还在犹豫嗣雍王一家前景仍不明朗,但杨冲本身就有军旅从戎的果决,对李唐法统又存忠义,再加上旧年从事东宫的情谊,当然也少不了干儿子杨绪对永安王诸多赞美的劝说,便果断出面示好。 李潼交代这几名宦者乃是早前与武三思发生冲突时在场的中官,本来已经叮嘱薛怀义稍作关照,但料想薛怀义不会对这种小事上心,现在既然有了这一层便利,不如将人召到自己身边听用,让他们免于被武三思报复。 这一层缘由,他没有多做解释。类似杨冲这种老太监,为人做事自然不失谨慎,届时肯定也要仔细打听。 这件事不大,毕竟彼此刚接触,远谈不上什么默契和交情,也难性命相托。所谓东宫旧人,只是打开话题的一个由头而已,不可当真。通过这样一件事,李潼也是表达自己仁厚念旧,惠及庶下,不负于人。 聊完了这些话题,李潼视线又忍不住落在跟随杨冲入堂的那一名年轻宦官身上,实在是太过魁梧,让人印象深刻。 刚才几人拜见,李潼诧异于杨冲自陈,没有留意到这宦者名号,现在便抬手一指恭立于杨冲席后的年轻宦者,笑语道:“这一名健力,真是孔武难得,英姿罕见啊。” 杨冲闻言后便笑一笑,脸上也流露几分自豪,抬手示意年轻人上前,那年轻宦者上前叉手躬身道:“仆名杨思勖,多谢大王赞赏。” 杨、杨思勖?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瞪大眼,身体也忍不住由席中半立起来,待见几人疑色才又干笑道:“家门旧有健卒也名思勖,缘数巧妙,让人失态。” 他神态虽然尽量淡定,但心情却绝不平静,视线频频望向魁梧的杨思勖,那种想要将之招揽的冲动简直比去年见到钟绍京时还要更加强烈。 “小儿拙壮痴呆,竟能与大王伏此前缘。” 老太监杨冲将永安王神态变化收入眼底,嘴里打着哈哈,心内却在思忖,他看看自己这个干儿子,片刻后又起身说道:“这孩儿愚鲁迟钝,诸技无成,能夸者几分薄力堪驱,常患他不能自养,斗胆荐为大王驱使,不知大王肯否收留?” 李潼听到这话,那真是心里乐开了花,几追早前明堂厢殿被他奶奶赞为佳孙,只觉得这些太监们才是他们李唐最忠诚家奴,外间那些对他们兄弟们冷漠的廷臣们都是狗屁! 他也从席中立起,上前拍拍杨冲手臂,笑语道:“且不说我本就喜爱健勇少壮,老翁能深衔旧义,走拜故庭少郎,所荐人力,哪有推辞的道理。” 杨冲闻言便一拍干儿子杨思勖肩膀说道:“劣奴还不快拜谢大王收留!” 0097 壮力当赏 李潼越来越觉得,内教坊这禁中不起眼的偏僻所在简直就是他的福地,实在是不能再满意了。 特别是在看到刚刚收入麾下的宦者杨思勖恭顺的站在自己身后,他心里甚至恨不能现在就领着这个太监中难得的大杀器去捶死他奶奶。 老太监杨冲通判司宫台事,杂务众多,示好少王并送出一个干儿子后便告辞离开。此刻堂中只剩下三王并杨绪在内的一众内教坊人众,当然还包括被少王炽热眼神瞥得有些不自在的杨思勖。 李潼也明白他眼下的欢喜真是有种穷人乍富的小家子气,但是看到杨思勖,就是忍不住的乐。 原本他还觉得杨绪这个死太监没啥培养价值,却没想到这个家伙这么能搞关系,引出一个司宫台大太监的干爹还不止,居然还有一个干兄弟叫杨思勖! 且不说未来杨思勖未来威震边疆的霸气,眼下李潼最看重还是这个太监的卓越武力。他近来本就困扰于被南衙北衙禁军合力困在禁中,人身安全都无从保障,出门转悠都得壮着胆子,没想到转头就得了杨思勖这样一个太监悍将贴身跟随。 由此李潼也越发感慨舔好他奶奶真是好处无限,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此前他们兄弟处境尴尬,出入内教坊多次,死太监杨绪也没暴露出他还有这一层人脉关系。结果在大酺典礼拍好奶奶马屁后,这太监马上就拖家带口来拍他马屁。 原本他还觉得他奶奶监守自盗他们李唐江山行为恶劣,可是现在心里就很平衡了:你能监守自盗,我也能挖你墙角,现在才哪到哪,咱们祖孙就斗命长! “二兄不是常困没人陪你角力对练?现在就有勇武中官陪你练一练。” 杨思勖武力值有多高,终究是耳听为虚,李潼自忖他未必能掂量出来,视线一转便怂恿李守礼上去试一试。 李守礼听到这话,顿时满脸跃跃欲试,自席中长身而起,绕着杨思勖打量一番,口中啧啧赞叹:“真是少见的英壮中官,你会不会军戏角抵?” “下仆身宽体肥,少于灵巧,倒是随阿耶习技几年,但实在不敢冒犯大王!” 杨思勖远不像他干哥哥杨绪那么狡黠灵活,加上并不知少王脾性如何,因此分外拘束,跪地回答。 “既习技艺,那就好说。至于能不能冒犯到我,还是要看你本领如何!” 李守礼催促杨思勖站起来,自己已经甩开外袍,摆起架势,待见杨思勖已经立稳身形,当即便大吼一声,虎扑上前。 杨思勖一脸的局促无奈,转头望向他干哥哥杨绪想要求得指示,但是雍王已经冲了上来,将他环腰一抱,他闷哼一声,下意识要挥臂落下,但见杨绪猛地摇头,又忙不迭举起两手,任由雍王环抱他腰际哼哧哼哧的发力,魁梧身躯只是纹丝不动。 李潼见状,已经忍不住高声喝彩起来。 李守礼虽然与他同岁仍是少年,但久来生性好动,也是一米七出头的大小伙子,往常李潼与之对练,这小子真发起狠劲来弄他一下,能痛得他几乎背过气去。 可是现在眼见李守礼脸红脖子粗的发力,却如蚍蜉撼树一般弱小,杨思勖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角抵技艺,但能在大力冲击下岿然不动,可见绝不是虚有其表的样子货。 “嗬、哈……” 厅堂中回荡着李守礼发力怪声,如此僵持十数息,杨思勖才无奈退了两步,但脚步仍然稳健,可见是主动让步,怕少王恼羞成怒。 逼退对方两步,李守礼也有几分力竭,有些丧气的瘫坐在地上,学着李潼日常举动、抬手对杨思勖高高竖起大拇指表示佩服:“健仆真是好壮力,能在我扑击下如此稳健,你还是唯一!”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笑出声来,什么叫输人不输阵?这么一说,李守礼好像勇冠三军,禁中无敌一样。 他低头在身上摸索片刻,却发现身上没有适合打赏的器物,抬手抓过李守礼外袍,摘下两粒坠压袍服的金珠,抬手抛向了杨思勖:“壮力当赏!” 杨思勖探手一捞,金珠入手后却跪下来两手托起:“下仆、下仆……” “大王雅赏恩惠,领受即可。门仆畜养,阿耶荐用敬事大王,性命本就恩主家私,或刑或赏,有你推辞的余地?” 杨绪上前训斥杨思勖一声,又忙不迭趋行扶起李守礼,转又一脸谄笑的望向永安王。他是看出来今日安排大投永安王喜好,补偿旧日劣迹之外,或还能有几分邀赏余地。 李潼心情大好,以至于望着皮肉肥白松弛的杨绪都觉有几分眉清目秀,见杨绪如此神态,便笑语道:“此前阔制新曲能夸美礼日,杨给事勤劳尽力也不可忽略。” 一如他奶奶只是夸他一句佳孙,他便能收得许多利好,此前访而不得的人、物都纷至沓来。 现在他夸这个杨绪一句,本身就是一种犒赏了,对方能凭此活动争取什么利好,也是各凭本领。至于更具体的犒奖提携,且不说他根本不知这些卑品庶众得进细则,也没有必要躬亲琐细。 杨绪闻言后,也是乐得眉开眼笑,至于心里转着什么样的念头,那就无需细表了。 意外收得杨思勖这样一个宦官悍将,虽然忠诚度还有待培养,但李潼有的是时间。 此前身在禁中只觉得苦闷,可是现在确定获得他奶奶的包庇之后,他也不怎么热衷谋求外出了,毕竟外边疾风骤雨、诸多险恶,远不如禁中悠闲度日,顺便搜罗一些他奶奶看不上的边角料,初步组建起一个自己的小班底。 杨思勖的出现,又给李潼一些启发。 他眼下处境虽然有所扭转,但仍然没改小胳膊小腿的处境。无论是安身立命,又或抢班夺权,手里掌握一支忠诚可靠的军事力量才是根本。 这个道理谁都懂,正因为谁都懂,所以兵权在任何时期、任何年代都是最敏感的时代焦点。 他现在这种处境,想在南衙北衙搞什么小动作,那是找死无疑。唯有边缘渗透、非常规的发展,才能谋求一二侧面突围、弯道超车的可能。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吩咐杨绪道:“薛师嘱我编新佛曲,他是爱极飞舞技艺,稍后转诉太乐署,多选寻橦健卒入坊待用。” 寻橦伶工对于膀力有很高的要求,在不能直接豢养军卒武士的情况下,这些乐工中的健力者便是李潼眼下能够接触且组织起来的最好人力。而且这些乐工例数贱籍,不起眼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更好控制。 李潼也不指望短期内就组织起一批敢打敢拼、敢跟随他搞宫变的亡命徒,他现在也没有发动宫变的需求,但总是有备无患,有没有成果还在其次,主要还是试探、磨练,增加一些经验为主。 少王本身已经不容小觑,再加上有薛怀义这一名头,对于永安王的吩咐,杨绪自然满口应是。 李潼也不是只借势不做事,虽然薛怀义也没有催促,但他还是先将佛曲小作框架,提供几个备案供其选取。 彼此也算有了交情,薛怀义前几天还派人通告言是出了元月便要正式起筑慈乌台,李潼自然也要投桃报李,帮助薛怀义风光献经。 李守礼对杨思勖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李潼构思佛曲的时候,他便缠着对方讨论角抵技巧。至于长兄李光顺,李潼短期也不打算让他再去内文学馆,不如留在内教坊帮他编曲。 如此在内教坊混到将近傍晚,三王才起身离开。途中李守礼眉飞色舞,拉着李潼说道:“杨九实在壮力难得,巽奴你也无需健力驱用,就让他随我游戏吧。” 李潼闻言后想也不想便摆手拒绝:“娘娘本就不喜你浮浪游戏,阿九日后只随我左右,闲来可以敲打一下你的躁气,日常你是不可纠缠他。” 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好不容易招揽到这样一个悍徒助力,哪能丢给李守礼天天肉搏培养感情,要不然日后家业混大了,你们俩玩意儿到底用还是不用? 他也转头叮嘱杨思勖:“阿兄浪性顽戏,他若强要纠缠,不妨狠力敲打,留下伤痛安养舍中,太妃也不会责你。” 杨思勖闻言大汗,不知该要怎么回答,只是缩着脑袋紧跟在永安王身后,他也实在不敢与少王忘形游戏。 太监好结干亲,虽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他们彼此之间长幼行第仍是有序,这大概也算是一种自欺欺人。通过与杨思勖闲聊,李潼才知老太监杨冲干儿子就有二十多个,杨思勖排行第九,李潼便也直接行第称之。 返回仁智院后正值晚饭时间,李潼用过晚饭不久,又有访客到来,正是前掌直徐氏。 0098 禁宫隐细 由于三王在大酺礼日大出风头,与其一家有关人事也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徐氏今次来访,又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她已经由司灯处典直再次升官成为司苑女官。禁中女官分六局二十四司,下设典、掌诸众,一司女官已经可以说是女官群体中的真正高层人物。 对于徐氏的升迁,李潼也为其感到高兴:“旧时掌直院事,便知徐司勤恳缜密,如今再加重职,足见尚宫诸众典序分明。” 徐氏闻言后便自惭一笑:“贱妾愚拙,只当大王错赏应当。今次能得升序,全凭旧事大王的余惠提携。任劳不问轻重,只盼能恪尽职守,不让人笑大王门仆愚钝。” 禁中二十四司,司苑处不算极好去处,但徐氏能够在短短半年时间内从一个荒院掌直连跨几阶,成为从六品的女司,也实在是羡煞旁人。这一份机缘何来,她自然很清楚,对于永安王的感激也的确是发自肺腑。 升迁之事小作交代,徐氏转又神态庄重说道:“大王礼日邀得神皇嘉赏,也真是苦尽甘来。可恨外间丑恶贼心不死,仍要存心加害!上元例日出见门亲,妾之拙夫竟阴言道我,盼我能助丘贼构陷大王……” 李潼听到这话,面色又是一寒,只是示意徐氏继续说。 “狗贼恶极,威逼利诱,多有宫官家人受其骚扰。妾近来慎查,已知宫官数人受其利诱,家中闲子或蒙荐入为仗内宿事,录名在此,供大王审用……” 说话间,徐氏便从袖里抽出一份名单摆在了案上,并又说道:“为搜罗狗贼罪状,妾也曲结名录几人,他阴结宫众,多问大王旧病前后事迹,恐有奸谋在酿,大王不可不防……” 李潼闻言后,心绪又是一沉。他常年生活在禁中,日常行为举动想有大错也难出,唯有死而复生一事涉于神异,想要抓什么罪名把柄,由此入手最合适不过。 但丘神勣这些举动,总体还在他预料之内,烦躁是有,但不至于因此惊恐。 外臣想要在禁中遥控操作什么神异厌胜的罪名,谈何容易。而且大酺礼日后,随着武则天再次申明建造慈乌台,他的死而复生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获得了他奶奶的忽略、容忍。 丘神勣这些操作,不会给李潼带来什么大的麻烦,反而他这种大肆阴结宫官的举动,是真正触犯了武则天的忌讳。 不过现在,李潼想凭徐氏搜罗这些罪证便搞掉丘神勣,也没有可能。这种层次的大臣,而且还是关键的掌兵大将,他们落马与否,真的跟他们有没有罪关系不大。 初八礼日,丘神勣甲衣上殿,看起来似乎只是失仪的小罪。但事后李潼细想,觉得单单这一桩,他奶奶真要认真追究的话,就足以要了丘神勣的小命。 如今永昌元年,距离武周代唐满打满算一年多的时间,甚至不排除在今年就已经有了具体谋篡计划,但武则天面对的阻力仍大。 在这种情况下,丘神勣作为武则天心腹大将,居然执迷旧怨而做出乱礼挑衅的举动,其嚣张跋扈已近失控! 一旦被那些不愿武则天踏出最后一步的大臣把握到且加以利用,就会给武则天的履极之路带来极大的麻烦。 但即便如此,武则天仍是打个马虎眼,非但没有追究,反而加以奖赏。可见这一时期,丘神勣是其后续布局的重要一环,只要不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武则天都不会轻易将其放弃掉。 阴结宫官,窥探禁中少王形迹,这对武则天而言真的只是一件小事。但若是打探皇帝李旦一家,那么丘神勣就必死无疑了。 虽然有这样的认识,李潼也不敢借此做什么栽赃,否则他真的是嫌命长,是比构陷他四叔李旦还要更加不可饶恕的罪过。 “狗贼虽穷凶极恶,但想恃其凶威加害神皇庇下亲众,可见心窍自迷,亡期不远。” 就像是日常生活的两口子,终日大吵大闹,但还能勉强凑合组织一个家庭,床头打架床尾和,但长此以往终会到达一个临界点,屁大点事便彻底的分道扬镳。 李潼并不清楚除了针对他们一家的问题之外,丘神勣还有什么别的猖獗举动,但也能看得出眼下的丘神勣是在疯狂试探他奶奶的忍耐极限。 现在的他,自然不具备抗衡丘神勣的硬实力,但他有一点优势是丘神勣没有的,那就是他的无害。他奶奶可以放心将他圈养在禁中,丘神勣就是栅栏外一条疯狗,龇牙咧嘴就是无可奈何。 此前李潼忧心是他们一家对他奶奶而言可有可无,也没有什么格外关照的必要,可如今他已经是内外咸闻的神皇佳孙,如果还被丘神勣轻松干掉,他奶奶不要脸的? 听到少王笃定言语,徐氏也安心许多。 虽然她丈夫趁着相见的时间里发力劝说,但她正是因为不被夫家相容才又不得不返回禁中,彼此间已经没有了什么感情。如今她在禁中也是水涨船高,自然也不会背叛永安王。 讲完这些,徐氏又看一眼侍立于门外的壮汉杨思勖,眉间隐露思索,开口问道:“大王何时将这异貌阉奴收在舍下听用?” 李潼闻言后倒是一奇,笑语道:“徐司也识阿九?” 徐氏摆手轻笑道:“我只知他似是司宫台杨老翁义子,听人戏笑餐食半羊,诸宫司凡向司宫台召用人力杂用,都要点名不用此人,实在给食不起。如果不是拜在杨老翁门下,这大腹阉奴怕是早就饿死掖庭了。” 李潼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乐起来,难怪杨冲那个老太监见自己流露兴趣便将干儿子塞过来,想是也被这个干儿子吃怕了。 一想到这样一个开元年间威震南域的宦官猛将居然还有这种饱受冷眼嫌弃的黑历史,李潼噱笑之外,不免也是伤感自身。 “内教坊一直案同是杨冲义子,旧事疏忽不能自恕,请杨冲出面见我。我见其随从威武,就留用身边。” 如今徐氏也算心腹,李潼便随口解释几句。 徐氏闻言后便冷笑起来:“那杨老翁几分薄面,也敢自卖大王座前?大王自无需与这些卑流计较,之后妾入司宫台,教他尊者不可轻忤的道理!” “小事罢了,无谓纠缠不休。” 李潼摆手表示不计较,对于这一时期的宦官之卑微又有一个新的认识,徐氏不过一名司苑女官,都敢不将杨冲这样的司宫台大太监放在眼中。 徐氏却颇有几分主辱臣死的刚烈,仍是忿忿不平:“那杨冲也是禁中老人,竟觉进用一义子便能全偿旧错,仍是大失分寸!禁中诸多卑浊,大王自然不知,那杨冲看似淳善,心肠也是狠恶,他多收义子分布宫门之间,选作谒者、典引、给使、走卒,宫人凡有物货输送,过半都要受其索贿,私下恶称‘扒皮老翁’……” 她言之忿忿,想来旧年也是多受盘剥。 李潼闻言后倒是微微瞪大眼,果然看人还是不能只着眼方面,那杨冲在他面前谦卑知礼,没想到也有鼠道横行的一面。 不过听到徐氏说杨冲居然也能掌握一部分沟通外界的渠道,他一时间倒是动了心,虽然短期内他没有离开禁中的计划,但也深知不能一辈子留在禁中,有了杨冲这一条渠道,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起码,他奶奶赏赐给他的那些财帛,留在仁智院里实在没啥用处,不如运输出去搞些产业。杨思勖这种猛人一顿干掉半头羊,未来这样的人养多了,也是一个负担,还是得有自己一个小金库。 于是他又问起徐氏那个小姘头苏郎在外经营邸舍情况,徐氏便又正色答道:“几月来外输财货七八万钱数,苏郎已在洛南坊里赁押邸舍一座。往年岁数,这些钱数置业有余,但近来坊野流传朝廷将要大迁关陇民户入洛,神都坊野高户也都吝于售产,典买不易……” 李潼闻言后,心中顿生奇异之感,没想到魂穿千数年,要搞点小买卖居然还要受困于古代这些房地产炒家。 徐氏所说的迁民政策,李潼也有印象,武周时期大量外州民户被迁入河洛安置,特别关中地区更是多达几十万户之巨,这也是武则天时期意义深远的内政国策之一。 李潼眼下也算是财大气粗,再想到未来河洛之间人口只会越来越多,购置产业越来越不容易,之后武周革命、家产重组,他也不清楚自己能够占股多少,于是便也不再斤斤计较。 “院中多积物货,稍后徐司再领取一些输送于外,租赁总是不如固有。” 听到永安王吩咐,徐氏便笑起来:“大王何须劳动私库,杨老翁诡道久占,积货不知多少,也是惹人窥探。想来也是因此,急于靠傍大王,他想傍荫乘凉,还想丝缕无出,哪有这种道理!这种琐细,无劳大王,稍后妾自邀谈他,必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李潼闻言后,不免哑然失笑,略作沉吟后,也没有多说什么,算是默认了徐氏的提议。 不过他心里也是默默算计,未来处境再得宽松从容后,还是要注意从头开始培养一批真正的嫡系才力。如徐氏、杨冲这些虽然现成可用,但也有各自的秉性、算计难改,使用起来终究还是有些不可控。 0099 宰相危矣 接下来的时间里,仁智院除了热闹一些,生活节奏仍是照旧。 司宫台杨冲做事效率极高,那日内教坊见过三王之后,到了第三天便亲自领着几名李潼点名的宦者送到了仁智院。 那几人入院之后,又是叩谢连连,如今禁中宦者整体卑微,他们供事明堂也未必就有多显贵,反而稍有不慎便会大祸临头。因此对于永安王还记得他们几个卑流,点名向司宫台讨要过来,这几人也是感激不已。 杨冲到来,姿态仍是谦卑,还认真拜望房太妃,略述东宫旧事,彼此各有感怀。 李潼也不知徐氏有没有约谈杨冲,也不好当面去问,毕竟他堂堂一个宗王向太监打秋风,总也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 杨冲离开仁智院前,又将义子杨思勖唤到私密处,叮嘱道:“你能从事贵人,不再是禁中无主鹰犬,可谓大幸。永安大王深得神皇陛下嘉赏,仁义端庄,惠及卑庶,眼下虽仍简居禁中,前程绝不至此。我儿所恃,几分拙力而已,少有智慧张望人情,既事贵主,就尽忠追从,未来或贵或贱,自仰主上赏赐操心。” “儿子记下了!” 杨思勖垂首恭立,略作沉吟后又说道:“大王真是仁义郎主,儿每日饱餐却少操劳,大王也不厌弃。” “这是你的福气啊!咱们这些厩下奴隶,所望不过一口食料。金碗还是瓦罐,各凭造化。” 杨冲感慨一声,抬手拍拍义子胸膛,而后便在随行宦者搀扶下缓步离开了仁智院。 之后一段时间,三王仍是悠游禁中,仁智院与内教坊两点一线的往返,虽然单调,但也是自得闲趣。 但时局却不像禁中这样的平平淡淡,新年前后,连场典礼,算是维持了一个繁荣祥和的假象。但是一出元月,气氛则就又变得汹涌起来。 二月初,神皇追尊其父武士彟为周忠孝太皇,诸先墓俱尊为陵,并设崇先府配置一应官吏,专管诸陵祭祀。 二月中,肃政大夫李昭德连参春官尚书武三思,武三思免春官尚书职。而之后不久,李昭德便因堂食诞言获罪,贬为振州陵水县尉,即日起行。 二月中人事升贬不只一桩,但最引人惊诧的则是格辅元拜相。 去年年尾,格辅元因受前肃政大夫蹇味道牵连而被免左肃政大夫职,只以左散骑常侍的散阶留省,但在二月中旬,先被任为凤阁侍郎,后又加同凤阁鸾台平章事而正式拜相。 从一介闲散而得授相位,已经足够夸张了。但是格辅元的咸鱼翻身力度不止于此,就在拜相十天之后,格辅元又被外任西京留守,原西京留守、宰相裴居道返回神都,并加太子少保衔,担任右钤卫大将军。 李潼虽然在禁中咸鱼度日,但是对朝廷大事也都密切关注。如今的他处境大有好转,消息来源也广泛,无需刻意打听,自然有人告诉他这些朝堂大事。 当得知右肃政大夫李昭德接连出击,直接干掉武三思春官尚书职位时,李潼很是高兴了一会儿。说实话,如果不是他奶奶拉偏架,就武家兄弟能力水平,也实在堪忧。 但他这一份喜悦也没有维持多久,胜利的果实是苦涩的,果然李昭德被一脚蹬去了海南。不过李潼也没有为李昭德怎么担心,心知这个大手子还有的折腾。 李潼甚至觉得,相较于后世吹嘘不已的狄仁杰,李昭德这个跳货似乎更有他奶奶武则天心灵密友的资格。 武周前期李武夺嗣,几场硬仗那都是李昭德干下来的,请立皇嗣、杖毙妖人,包括在武承嗣最红的那几年撸掉武承嗣的相位。天授革命这几年,宰相都是成批次的赴死,李昭德这么跳,居然还能挺过这几年,也真的是不服不行。 不过当格辅元拜相且外派留守西京后,李潼便没有心情感怀别人机遇了。 如果说单纯格辅元拜相指向还不明显,那么之后又有一道诏令发出,那就是外贬为万州刺史的欧阳通复召回朝中担任司礼卿,李潼便彻底明白了,他这**奶都是小把戏,他奶奶顺水推舟、翻云覆雨的本领那是真的妙,让人防不胜防。 相对于宰相级别的人事变动,欧阳通回朝不算大事。但哪怕仅仅是集中在宰相层面,格辅元与裴居道的调换,也足以让李潼体会到他奶奶用心之险恶和对机会的把握,这是准备要对宰相们下手了! 格辅元请筑慈乌台,不久被夺职。不久之后,李潼等三王参礼大酺,并凭《万象》大曲狠刷了一波存在感。再之后,格辅元便被提拔为宰相,并留守长安。 这之间已经可以形成一个很明显的逻辑链条,那就是武则天一系列政治行为,她的儿孙并不反对,她们一家和气得很。格辅元因为明见到这一点,因此得到神皇特殊恩赏,成为镇守方面的宰相。 如果这一条逻辑仍很单薄,那么接下来裴居道归朝并且以太子少保的殊荣执掌南衙兵权,便是对这一逻辑的继续加强。 裴居道是什么人?是李潼他大爷李弘的老丈人,他奶奶武则天的亲家! 这一出一入的两个人事变动,会不会让那些对武则天仍存制衡之力的宰相们惊疑不定,我们中出了两个叛徒?他们还敢不敢有什么实际的抵触举动? 对于武则天的政治手腕,李潼已经佩服的有些麻木。他是想到帮他奶奶粉饰一下,但却没想到自己这一露面就给他奶奶争取来这么大的运作空间,直接就瓦解了宰相群体们之间的信任与默契。 有那么一刻,他真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社稷罪人,哪想到他奶奶扯皮造势的本领这么高明。可是很快,他就有种被玩了还没收到钱的羞恼。 他身在禁中,并不清楚如今外界对于格辅元拜相与他们家之间的联系,但想想肯定也是猜疑不小。可问题是,他自己心里明白,格辅元拜相与他们一家真是屁的利害关系都没有! 他与格辅元之间,那真的只是一面之缘、几句话的交情都没有。当日李潼腆着脸上前,格辅元的态度也表示出他不太愿意与嗣雍王一家有过于密切的往来。 现在老先生拍拍屁股美滋滋去长安留守了,李潼一家仍然是大内囚徒,没有改变。 想明白这一点,李潼就觉得他奶奶这老娘们儿有点不讲究:“好歹咱祖孙也是搭台唱戏,我也算间接帮你削弱了宰相们之间的信任度,结果你啥都不给我!惟一一个有点用的小乌龟,还派你侄子去玄武城来堵我门!” 当然,也不能说彼此之间一点利害的瓜葛都没有。如果李潼所琢磨出来的这一条逻辑链也为外界所接受,那么他们一家处境变得更危险了! 如丘神勣这类对他家本就满怀恶意的人,李潼仅仅只是小得赞誉,便已经让对方做出甲衣登殿的过激举动。如今在对方看来,格辅元靠着捧雍王一家臭脚,宰相都有得做,雍王一家咸鱼翻身的势头还得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潼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他不过只是捡了杨思勖这样一个有些武力值的太监而已,结果在敌方眼中却有了致命的威胁,如果后续没有什么变故,那才真是见鬼了! 后续的变数,没有让李潼等待太久,很快便以一种虽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但却令他难以接受的方式呈现在他的面前。 三月中的一天,女官御正厍狄氏前来仁智院,传达神皇陛下敕旨:嗣雍王等渐已成人,久养禁中,外多不知,酺日之后,外廷群众屡有进谏,宜出阁立业,嗣传家声。永安王庶幼稚年,恐自立艰难,仍收养大内。 “太妃养孤不易,如今大王等终得眷恩,能够自立家业,夸美世道。” 厍狄氏在宣告完神皇敕旨后,又上前对半是惊喜、半是迟疑的太妃房氏道喜。 太妃房氏这会儿也有些发懵,手捧敕书不知该要如何回应。 一家人居在大内,虽然衣食无忧,但却不改被囚禁的本质,房氏自然做梦都想儿子们能够自立于外,因此在听到终于获准出阁,一时间也是惊喜无比。可是少子不被获准出阁,却又让她感到大大的美中不足。 而李潼在听完这份敕书内容后,心情却倍感悲凉。他这几日一直在思考时局的演变与自家境遇之间的利害关系,通过这一份敕书,再次领会到他奶奶的无情! 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对于自己能够在近乎绝境的情况下,通过大酺献乐一事获得他奶奶的关注,心中还是颇感得意的。 礼日之后,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这更让他确信自己的努力终究是有收获,也对于自己在武周一朝混下去增加了许多的信心。 但事实还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他奶奶终究是他奶奶。 敕书只是提前通知这一件事,让少王有所准备,等到真正出阁时,还会有正式的诏书、告身等宣告。厍狄氏在宣读完敕书后,便要起身告辞。 李潼颓坐在席,心中几番挣扎,终于将牙一咬,起身说道:“御正请留步,守义一言梗喉,敬请御正呈告神皇陛下。此身年齿虽幼,自度才器不逊诸兄,兄等俱得出阁,唯我在养禁中,将使世道笑我无能?恭请陛下体恤劣孙逞强浪性,无使家门横生二桃故事……” 房氏本就心存迟疑,当听到李潼这番话,脸色陡然变得苍白,她陡从席中立起,戟指少子,语调也变得有几分凄厉:“三郎你住口!再多作一言,你、你不再是我儿子!” 李潼嘴角一颤,却连苦笑表情都做不出,他面对房氏大礼拜下,只是沉声道:“求娘娘无弃劣子,容我任性!” 0100 不望独活 御正厍狄氏离开了,仁智院中厅内气氛却是凝重无比。 一众宫婢、宦者都被遣出,房间中只剩下几个家人。太妃房氏面墙而坐,背对众人,双眼清泪默默流淌。李潼仍然跪在地上,两侧跪着脸上各存惊疑的两个兄长。 “太妃,郎君等久跪不起……” 郑金恭立一侧,见到郎君神情惨淡的长跪在地,忍不住上前低语道。 “让他跪着!不孝子,不……” 房氏低斥一声,神情又变得激动起来,她转过身来指着少子,一脸沉痛之色:“你要我怎么容你任性?人事催逼,一线生机在你,因你一次任性,家门恐要绝嗣……三郎、三郎,娘娘求你,留在大内,给你亡父留下一线血嗣!” 李潼闻言,连忙以头叩地,涩声道:“求娘娘勿以人情逼我,幸生家门之内,惟求祸福与共,不望独活!” 他是惜命不假,为了活命多有荒诞、狠绝之想,也常常开解自己,名利场中没有对错。但是生而为人,却必须要有是非! 一家人被囚禁大内数年之久,却在眼下这样一个敏感时刻外放出阁,不用想也知这当中蕴藏的险恶。 无非外间那些满怀恶意者因他们一家居在大内,想要构陷也无从下手,才鼓动催促少王出阁。一旦离开禁中,那滔天恶意必会汹涌而来! 应该说武则天还有一份留情,起码是将李潼留在禁中、继续施以庇护。如果李潼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可以想见纵有再多恶意要构陷他家,也不会波及到他。 准许少王出阁,任由人去攻讦,已经是武则天难得做出的让步。但如果有人还想将这把火烧到禁中,那就是真的在挑战她的底线! 如果只为了活命,这样的结果对李潼而言已经足够了。但他情知后事,终究心障难除。在没有他参与的那个世界,活下来的应该是李守礼这个嗣雍王。 可是现在他一番穷折腾,等于是将李守礼的生机攫取过来。而且他折腾出的这个局面,较之原本的历史其实还要更加险恶。一旦两个兄长出阁而李潼留在禁中,便等于是武则天划出了一条清晰的界线,那两个孙子随便他们折腾,唯禁中这个谁都不能动! 李守礼大大咧咧,李光顺谨慎有余、计谋不足,一旦身入这样的环境中,可以想见必死无疑!甚至就连太妃房氏、良媛张氏只怕都再难活下来。 除了心中的是非拷问让李潼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还在于他心知一旦接受了这样一个看似安逸的安排,余生必将彻底落入他奶奶的指掌之内,由其揉捏、玩弄,人生再难有什么自主。 在他们李家,不是没有这样的人,那就是他三叔李显。李显一生为其母亲阴影所覆盖,哪怕是日后再登皇位,都没能摆脱这一阴影。 但李显起码还有一个皇位可以指望,李潼一旦完全顺从了他奶奶,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成为一个彻底的玩物! 他情知这一次违抗他奶奶的安排,刚刚培养出的一点祖孙情分只怕所余无几,但在生死之上,他也有自己的底线坚持。 且不说仁智院人心情势,御正厍狄氏返回神皇寝宫便登殿复命,将永安王所言如实转告。 武则天正批阅奏章,听完后提笔勾勒的手臂顿了一顿,脸色微微一寒,闭上眼作深吸状,片刻后才又睁开眼,沉声道:“即刻分付有司,督办少王出阁事宜。” “那永安王所请……” “同出。” 牙缝中崩出两字,武则天复又提起笔来,厍狄氏见状便领命退出。然而武则天提笔的手臂只是空悬,一直等到厍狄氏离开殿堂仍然没有勾动。 近侧侍立的韦团儿偷眼发现神皇陛下眸光散漫,斟酌好一会儿才开口轻笑道:“大王才趣灼然,也是少年好胜……” “一个不安于室的蠢物罢了!” 武则天思绪回转过来,语调多有不满,待低头看到笔锋浅触纸面,已经遗落一团墨渍,神态更加烦躁,提手将这一份奏章甩出,恶声道:“发还凤阁,重作抄录!” 当韦团儿匆忙将那奏章捡起送出,武则天蓦地挥起拳头,重重砸在御案,眉宇之间疲态显露。 她两手撑住御案,过了好一会儿神态才渐趋平静,提笔疾书一份敕书,着令政事堂尽快推荐能够直案公正严明的左右肃政大夫人选。 世道如大网,人皆在囚中,她也只是站位更高一些而已。近来左右肃政台频有请求少王出阁的奏章,这并不是出于她的授意,但她却不得不予以正视。 她能顶住言官压力强留永安王在禁中,已经冒着暴露宪台失守的危险,却没想到那小子看起来恭顺机灵,内里却仍难免浮浪任性,强求出阁。既然如此,那就自求多福吧。 —————— “大酺献乐,足见少王学养有成,怎可久养禁中?格某念旧求荣,人皆有见。但作一二勾引,请出之奏自是繁若雪片。” 皇城秋官官署中,已是白身的武三思上座于庑舍中,在其下席则虚坐着一名眼窝微陷、面色清瘦的中年官员,此人正是令朝野闻风胆寒的秋官侍郎周兴。 周兴眉飞色舞,侃侃而谈:“少王深在大内,受于城阙环拱,绝非微细能伤,可若走入坊野,便是白龙鱼服。公尊体慎重,不必与此闲流较量长短。届时自有凶恶之类,搏命扑咬!” 武三思听到这里,眉眼舒展,笑意盎然,他长身而起,拍着周兴顶上幞头笑道:“侍郎满腹锦绣,秋官陋署实在不能尽逞才器。” 对于武三思虚辞夸赞却无实际表态,周兴也只是假笑纳之。单单一个武三思的请托,并不值得他处心积虑去谋划少王,可是来自左金吾卫丘神勣的压力却让他不能不重视。 丘神勣掌兵大将,与周兴秋官侍郎虽无上下统属关系。但周兴用事以来,屡治冤狱,仇家遍野,如果没有丘神勣这城防大将的关照,睡梦中都要担心头颅或会不翼而飞。 三王将要出阁,消息很快传遍内外。除了少数一些人之外,时流大多数对此还是持正面看法。 最近这些年,特别是去年的垂拱四年,李唐宗室被残杀大半,宗属凋零,人情惨淡。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这样的情况下,神皇准许故太子李贤的三个儿子出阁设邸,于人情也是一桩慰藉。而且去年神都坊间还有传言说这三个少王已被囚杀禁中,现在得于显露人前,也算是粉碎谣言。 元月大酺,少王因献乐事而为时流所知,神皇对少孙的喜爱也溢于言表。且年后几桩大的人事变动都与雍王一家有涉,将要出阁的少王身后起码立着一位宰相、一位九卿,也让人对此不生什么险恶猜测。 但是禁中的李潼,心内还是略感失望,他本以为一家人捆在一起,或能让他奶奶打消放他们出阁的念头,让他们在禁中再赖上一段时间,但最终还是没能避免。 最初的惊慌之后,李潼也渐渐恢复了冷静。特别是之后禁中多有人奔走道贺,也让他意识到由于信息的不对称,时流对这件事看法与他们一家真实处境还是有不同,这就给了他搏命的空间。 眼下出阁虽然需要直面强大对手,但也给了他接触更广阔空间的机会。无论会有什么样的险恶局面等待着他们一家,但在危机彻底爆发之前,他们兄弟还是正正经经的大唐宗王。 最近这几天,他也一直在打听宗王出阁的细则,但往常能够接触到的,无非仁智院诸宫官又或者内教坊卑流乐官们,他们对于这种大事也全无了解。 但是好在大酺献乐刷出的存在感,让他刷出一些才名,于内文学馆和内教坊都有机会接触到一些真正的朝臣,这些人对于各种礼章制度便有着很深的理解。 特别是曾经共同编制大曲的沈佺期,于内教坊向少王引见另一名时流文豪,那就是号称初唐文章四友的李峤。 李峤如今官居麟台郎、即就是秘书郎,秘书省本就掌管经籍图书,自然熟知典章。李潼向之请教出阁诸事,那真是问对了人。 宗王出阁就封,自有一整套的章程,林林总总大体可分为四大类,封国、食邑、官佐、奴婢,其下又可分为数十小类。这其中封国自然是最重要的,决定了就封何地、品级高低、仪仗卤簿等等相关内容。 比如李潼他们家三王,李守礼虽然是嗣王,按例与郡王同级,但却是继承的亲王爵位,所以还是要比郡王高出一个等级,在仪仗、祭祀等等各方面都有不同。 即便是同一等级的封号,按照封地所在不同也有贵贱的差别,以关中、河北、中原等地为贵。李光顺乐安王封在江西,李潼永安王封在川南,一看这俩王就是便宜货。 如果有了实封的话,封号所在更是关系重大。郡王例封五千户,这当然是吹牛了,但物产丰饶的地界,实封一百户所得就能超过贫寒之地几百户的实封。 三王出阁开府之后,还要搭配有国官、府佐两套班子,这比较类似于魏晋时期的豪强部曲,是属于宗王的私人班底。至于奴婢之类,既有私豢,也有官给,这当中又有着显著的区别。 对于少王虚心请教,李峤也不藏私,给李潼提出了一些思路建议:求实求近,虚官实奴等等。 0101 出阁河东王 没有确实封户的封号,仅仅只是用作寄禄表彰而已,只要不是有着特殊含义的封爵,封在哪里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以前少王养在禁中,不为外界所知,封国如何,也仅仅只是一个封号。可是现在将要出阁,必然要牵涉实封的问题。 李峤提议,如果没有实封,干脆不要说出阁。宗王实封占据了收入的绝大多数,与之相比,其他月俸、廪料、永业田之类,都是小头。一旦外出,一大家子人吃马嚼、礼用祭耗、人事往来等等,直接能把人吃空。 李潼对此深以为然,他本来也没打算在这个时间段离开大内,都是恶人逼的。把我逼走还不给我分家产,老子还不如留在禁中吃大锅饭,反正出去也没啥好果子吃,你不给我就不走! 既然要求实封,自然不能封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必须得改封号,起码封在民丰物饶、知道在哪里的地方。 至于虚官实奴,这也很好理解。国官府佐,都属于家臣性质,这一部分人属于视品官,他们虽有俸料却无职田,维持待遇需要封主给予,这也是一项巨大的开支。但是国家依例需要配给的官奴婢,他们的衣食耗用是由国家承担的。 有了这些认识之后,接下来该要做什么,李潼便有了思路。 他也不知道现在外廷筹备他们出阁已经进行到了哪一步,但想到不乏人召集等待着看他们一家倒霉,也知时不我待,抓紧时间写了一份《请辞故号疏》通过内文学馆呈送上去。 这一份奏疏,大义就是说我以前生活在大内,封在哪里也无所谓。可是现在将要出阁就邸,那就需要管理封国子民事务了,如果封国偏远、人情不习,言语都不通,怕是不能正常管理封国事务,我自己被人讥笑无能还倒罢了,但要是闹到民不聊生,我就罪莫大焉,还不如留在禁中,别出去丢人现眼。 简而言之,你不把我封近一点,我就不走。 宗王出阁,涉及机构众多,但主要还在吏部司封。本来流程正常在走,可是当这一份奏疏被从政事堂发到天官尚书武承嗣手中后,武承嗣顿时凌乱起来。 旁人甚至神皇都或不清楚少王出阁幕后推手何人,但武承嗣自然清楚。他派人将武三思邀入官署,劈手将奏疏砸在武三思脸上:“我难道没告诉你,不要再去招惹这几个禁中闲流?如今大事所系,容得你穷生枝节?” 武承嗣自有其暴怒的理由,三月初他由天官拜相流程已经呈送政事堂,可是就在今日,新任凤阁内史张光辅执笔政事堂,直接抽起了他拜相的时议,转将少王议封甩出来,说什么国爵重典、不可荒议,天官此际走避,恐是不妥。 被武承嗣劈头盖脸一顿训,武三思一时间也有些发懵,他只是想勾出禁中几个闲流,哪想到会被宰相卡住武承嗣的脖子。 他一时间也有些慌了神,心知武承嗣今年再冲相位不独是他们一家头等大事,也关乎到神皇履极的节奏。他手忙脚乱弯腰捡起少王奏书,匆匆一览便破口大骂:“小儿可恨,他窃受王爵已是非分,居然还敢再求大封!” “说这些有什么用!尽快了结此事,不可再受此阻!” 武承嗣心情恶劣至极,其实他今年拜相已经筹划良久,可是就在之前神皇突然授意将格辅元插在他之前,经此一用,蓄势已经有竭。 张光辅顺登内史,如果给他留下更多时间统合凤阁,武承嗣拜相怕要不了了之。时间已经争分夺秒,却没想到武三思穷极无聊,又给他捅出这样一个麻烦。 偏偏少王出阁闹得声势不小,让他想回避都回避不了。他不是没想过暂时叫停少王出阁事宜,可问题是此议发于宪台,而宪台目下又是群龙无首,武三思借周兴都能造出声势来,宰相们难道不会造势反攻他苛待少王、不堪为相? 此前能够轻松围杀李唐宗王,一来确有罪实牵扯,二来没有宰相掣肘。 可是禁中这三个少王,久不为人所知,简直洁白无瑕,唯一可抓的一个黑点就是其亡父李贤。但元月大酺神皇又提了一遍建造慈乌台,且格辅元更因此拜相。 武承嗣是疯了才会抓住这点不放,公然跟神皇唱反调。所以这件事,真的是撩起来按不下! 武承嗣指着脸色阴晴不定的武三思恨声道:“不盼你能助成大事,但也不许再横生枝节。这件事无论余后种种,不许你再插手。” 武三思心中虽然恨极,但也清楚这一次的确是他不够谨慎,少于思虑,本以为几个少王可以随意摆弄,却没想到被人抓住机会借题发挥,几误大事,当即便垂首道:“我记下了,也请阿兄放心,南衙丘神勣恨极少王,只要他们出阁入洛……” “这件事无需你来提醒,去罢!” 武承嗣不耐烦的摆摆手,发泄完之后,该面对的问题还是要面对,打发走了武三思,他便唤来下属司封郎中等诸人,严厉要求在最短时间内拿出少王新的封爵食邑。 最终,天官呈送政事堂结果是:嗣雍王李守礼,实封五百户;乐安王李光顺改封广汉王,实封三百户;永安王李守义改封河东王,实封五百户。 为了尽快了结此事,武承嗣所提出来的这一份封令也是极尽优渥,特别永安王李守义就封近邑、实封加溢。 而且在呈送政事堂之前,武承嗣也耍了一个小心机,他先约见另一名内史岑长倩,又派人快马向已经奔赴西京的凤阁侍郎格辅元求得附议,因此在政事堂没有遇到什么阻力。呈送禁中不久之后,神皇便批准下发鸾台。 当这一结果送达仁智院时,一家人也是既喜且忧。李潼最近多向李峤等外臣打听,对于时下封爵诸事也算有些了解。 原本按照他的估计,他们兄弟顶多冲一冲三百户的实封,加起来能有近千户便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更大几率是李守礼以嗣王得获实封,他与李光顺则颗粒无收。可是如今他居然与李守礼都是五百户的实封,这也实在大出他的预料。 没有翔实的情报佐证,李潼一时间也有些搞不清楚他奶奶究竟是怎样的心意。李守礼作为嗣雍王能获得五百户的厚封,这倒还可以理解。 但他居然也能与李守礼同级,且一下子被从川南拉到了河东,想想大概是那加赏永昌玉币的缘故,这么一算,这玩意倒也真的挺值钱。 封国食邑即定,并不意味着即刻出阁,还有很多流程要走。虽然这一该封结果大出李潼预料,但是按照他一贯恶意的脏心思,也只当外边那些人想弄他们兄弟已经急不可耐了。 本着“让你刺挠就是我的成功”这一原则,他便继续耐下心来扯皮,像是仪仗、廪料、手力钱、官奴婢等细则,统统掰开了揉碎了的交涉。 反正我又不急着出去,谁想急着让我出去弄我,好歹喂饱了我,死刑犯临刑前都得饱餐一顿呢。 而且他也明白,眼下不争取这些,按照他们兄弟在外无相知的状态,离宫之后再要争取什么待遇那是想都不要想。谁想让他尽快出去,他就借着谁的能量攒点家底,顺便营造一个他很红的假象。 他也不担心这么做会不会触犯他奶奶,再差还能差到哪一步?我叫你亲亲奶奶,你叫我出宫送死,你还要虚张声势离间宰相,仨瓜俩枣都不给我,能行么? 尽管心里小算盘拨的啪啪响,但是必要的讯息缺失,也让李潼不能推想全局。比如他奶奶根本没精力关心他们三王出阁的小事,比如三月下旬武承嗣成功拜相入主凤阁、让他没有了最大的敲诈对象。 所以接下来的交涉,远不如他们改封那么顺利。虽然武承嗣拜相后已经不再关心少王出阁的问题,但丘神勣还是不会放弃。 特别在得知三王厚封之后,虽然之后也有武承嗣托周兴转告苦衷、并保证不会干涉余后,但名利场中谁是谁的知己?真要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丘神勣也混不到这一步。 但少王没完没了的在禁中扯皮,丘神勣权势主要还是体现在军权上,这种宗王出阁的流程就远不如武承嗣那么有能量,不过也还是尽可能的去发力,敦促少王尽快出阁。 李潼倒是不知丘神勣在外忙碌奔走、填他欲壑的具体情形,在禁中抠搜之余,当宗正寺派遣官员进入大内采录他们新的王号谱牒的时候,他顺便翻阅了一下历年封爵记录,才发现这个让他感觉挺美的新王号实在不吉利。 李唐宗室在他之前也有人受封为河东王,是隐太子李建成的儿子李承德,结果不用多想,当然是被他太爷爷李世民给干掉了。虽然宗籍除名,但还侧籍有录。哪个王八蛋给他选这一王号,估计是咒他不得好死呢! 不过当户部地官送来他封国籍户简册时,李潼心中这点不快,转又荡然无存。因为籍录他的食邑民户,多有高户,所谓高户就是富户,而且很少有一户单丁的情况,三四丁者不在少数,多的甚至七八丁在一户。 所谓丁就是丁男,又称课丁,即就是独立的纳税单位。唐代所行租庸调制,宗王食封均分为三,一分入公,两分入国。即就是食邑中这些课户的赋税,宗王封主能收三分之二。每户丁数越多,所得自然也就越多。 一户人家成年男丁越多,家境自然也就越好,很明显李潼就食的河东就是一个上等的富邑。那真是管你吉利不吉利,有钱就行。 封爵选邑,职在户部。这当中水是很深的,虽然食邑户数多少已有定数,但高户还是低户,单丁还是多丁,直接影响到封国收入的多寡。国朝虽有三丁成户的旧例,但立国多年,执行中又流弊积久,当中可操作空间就大了。 李潼食邑户数良好,可见户部在选录的时候并没有加以为难,甚至还隐有示好。 由此也可见他虚张声势不是没有效果的,毕竟政治上的纠纷往往只在默契,凡事宣扬于表那就太没有城府了。武承嗣受困于宰相而不得不给三王美封,他再巴巴跑去户部说在选户时加以留难,人家听不听还在其次,最起码这个脸是丢不起。 时间进入四月,李潼通过扯皮倒是从禁中又抠到不少人、物,像是仁智院惯用诸众,基本都会跟随他们出阁定居洛阳。 除此之外,李潼也听从李峤的建议,没有留用太多吏部小选推荐来的官佐。他还担心别人在里面埋下什么耳目,留下一些国官、府官的名额位置,也好自己选辟人手。 另外他还没有忘记从内教坊讨来两部散乐伶人,其中膀大腰圆的寻橦力士便有二三十个。 就这样一直磨到了四月下旬,甚至就连三王在神都坊间府邸也已经选造完毕,实在拖无可拖,中官送来各自告身,三王再赴上阁叩谢神皇恩典,并入叩宗庙告辞,选定吉日,离开生活数年之久的大内。 三王出宫之日,前后拥从数百人众,财货箱笼更是装满了十数架大车。这都是李潼最近这一个多月来努力、加上外廷热心人帮忙的结果,虽然本质上还是被逐出大内,但表面上还是看不出仓皇落魄。 他们出宫的路线是由北门玄武城离开大内,城北绕行进入坊里府邸。当一众人浩浩荡荡穿行宫苑抵达玄武门时,此处早有司宾寺导引诸官长立等候。 三王落车,于此再向禁中遥拜,然后便在中官扶引上马。李潼不习马术,上马后紧张得脸色隐有发白,两手使劲攥住不知牵引何处的缰绳,马前则是魁梧的中官杨思勖牵马徐行。 玄武门门楼高大,上上下下贲士众多,行入门洞时,自有一股阴寒包裹周身。一直离开门楼十数丈外,仲夏的阳光才洒落下来,李潼苦无策马奔行的畅意洒脱,但在和煦阳光的照耀下,仍觉通体舒泰。 队伍由此右转,穿过玄武城夹墙,厚重的宫墙、巡弋的贲士统统被甩在了身后。当队伍行至北城道政坊外并又北侧城门转入坊间,视线越过并不高大的坊墙,已经可以看到坊中平民走动的身影,鲜活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行过坊外,自然也吸引了民坊内外人众聚望围观,更有好逐热闹的浮浪少年追逐怪叫。 当街而行的李守礼少见坊野风光,这会儿也变得兴奋起来,挥起手里的小马鞭向着道左奔走嬉闹的闾里闲人大笑叫道:“名王出游,诸闲回避啊!” 队伍绕坊而行,当行过一处深阔宅邸时,墙内似在举行什么宴乐活动,丝竹声不断飘出,当中更断断续续杂有歌伎唱词:“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 如今已经是永昌元年四月末,李潼旧在内教坊所编诸小曲杂调也逐渐流出禁中,听到那宅邸院墙中所传出的曲乐声,李潼一时间心情也大感微妙,向着那宅邸高墙大笑叫道:“逍遥王在此!” 三王宅邸选在城南,绕过城北诸坊之后,还要跨行穿城而过的洛水。 当队伍抵达承福坊南洛上新中桥前时,早有一队戎甲贲士标立在此,眼见三王行马渐近,一名将领阔行上前,立在街中叉手施礼道:“末将金吾卫街使陈铭贞,丘大将军知大王等今日吉时出阁,特命末将于此恭候,卫从大王等归邸!” 这一群金吾卫兵卒两百余众,一个个戎装整齐,弓刀在执,望去便令人心生凛然。原本队伍中还有跟随的羽林军众护从,这会儿则在兵长约束下退缩于后,顿时便将手无寸铁的三王暴露在金吾卫军众面前。 眼见那名金吾卫街使阔行上前,牵马的壮宦杨思勖上前两步,大声道:“大王归邸,仪程已有安排,未闻金吾卫随从仪仗!” 看到杨思勖面对那名披甲将领都能不输阵,李潼更觉得这个手下收得是真值。反观几名同行导引的司宾寺官员们,这会儿惊疑于此变数,不敢上前训问,对比实在明显。 在李潼的示意下,三王勒马顿足停于桥前街中,整支队伍也停顿了下来,与拦在桥头的金吾卫兵众隐成对峙,但彼此气势却是相差悬殊。 正在这时候,洛堤横街西向又出现一支队伍,派头一人跨乘高头大马,身披鲜艳僧衣,正是薛怀义标志装扮。 那锃亮脑壳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眼见新中桥头一幕,薛怀义便打马上前,远远对李潼笑语道:“我督造慈乌台,工址近在南衙,偷闲片刻,不上北门迎送,王等不要见怪!” 0102 少王神都行 神都洛阳,城跨洛水而分南北,南城又以长夏门大街为界分东西。 西侧城池包括有定鼎门天街在内的诸坊区,多达官权贵聚集。长夏门大街以东,则有神都南市并诸坊民居,繁华异常。洛阳城池整体布局虽然不像西京长安城那样平直对称,但是因地制宜,对地理元素的利用却更得匠心。 嗣雍王等三王出阁,朝廷依循旧例,各赐甲第一座,位于神都城东南方位的履信坊。 三王仪驾在新中桥行过洛水,便入南城长夏门大街。此时队伍既有原本禁中数百随从,再加上左金吾卫几百兵众和薛怀义从南衙带出的人众,规模已经达到了近千人众,浩浩荡荡,很是引人瞩目。 长夏门大街宽及三十余丈,两侧各有水渠隔离坊区并遍植槐柳,庞大队伍行于街上也不显狭窄。金吾卫诸众被薛怀义喝使暂充净街,导行于前,将街上通行人等尽逐于道路两侧。那些行人们眼见如此庞大仪仗,一时间也都议论纷纷。 “若非薛师仗义领送,此行怕是风光难得。” 李潼落后薛怀义半个马身,看着前方金吾卫军众们黑着脸轰赶途人,心中生噱之余,对于薛怀义肯赶来助阵也是充满感激。 早在禁中时,他便已经预见到一旦出宫怕是不善,所以多日前便与薛怀义有了约定。 薛怀义闻言后哈哈一笑,指着前方那些奔走的金吾卫卒众冷哼道:“丘某厉胆,指使此类卑贱街卒就想逞威马前,也真是小觑了世道人中。我与王等,公私两谊,岂能坐望凶徒气焰旺盛!” 一路行走,洛中风物次第呈现。此前李潼深居禁中,只觉得见识乏味单调,如今终于得以行出禁中,也是如饥似渴的欣赏着这神都景胜。 他们一行由宫城玄武门出,绕过北城徽安门一路南行,行程贯穿大半洛阳城,所见风物实多。特别队伍行至南市相邻几坊,虽然不能走入坊市胜览,单只长街所见世道行人风貌,已经让李潼颇有目不暇接之感。 特别队伍在行到南市西南方位的修善坊时,宽阔的长街居然发生了拥堵,约有数百驮马货车被净街的金吾卫兵众轰赶而进退不得,杂在街中,左近坊角武侯铺中杂使急匆匆行来整顿秩序,一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才又恢复交通。 之后队伍继续前行,转入永通门北横街,街道便不如长夏门大街那么宽阔,队伍拉长,前后相望几近里许。 行到此处,坊间繁荣稍减,不知是常情如此还是街面得到通知而提前净街。李潼左右张望,透过坊墙略窥道左坊情,也看到坊中达官显邸渐少,颇有几分闲静安守的趣致。 薛怀义则已经抱怨起来,指着队伍中几个导引官员呵斥道:“你等有司谋事,怎么这么疏忽?名王天孙,居然设邸如此偏远之境!” 几名导引官员闻言后,只是垂首告罪,不敢多说什么。倒是李潼开口笑称清静之境、可养志趣,揭过此节。但其实他心里也是隐有打鼓,出宫后被安排在这么偏远方位,怕是有人使坏。 队伍西行又过三坊之地,终于抵达三王府邸所在的履信坊。坊外伊水流淌,水道两侧遍植垂柳,一座连舟浮桥接续街道,桥前早有近百人众于此长立等候。 此时再看天色,居然已经到了黄昏,这一路行途竟然花去了小半天的时间!虽有仪仗缓行的缘故,但履信坊地处偏远也可见一斑。 “卑职王贺旺携国、府诸众,恭迎三位大王归邸!” 仪驾尚在缓行,桥前一众人等已经趋行迎上,俱为三王国官府佐,排头一名绯袍官员也是老熟人,乃是直案内文学馆的凤阁通事舍人王贺旺,他也是嗣雍王府长史。 此前李潼于禁中跟有司交涉扯皮,不希望给他们封国、王府安排太多官佐,但也不能完全推却不设。眼前这百数人众,便是精简保留的结果。 这其中有品级在身的官佐有十几人,剩下的便是亲身帐内、王府卫佐并诸官奴婢。而且,就连薛怀义从南衙带出的这些人众,也是李潼托他在南衙诸卫挑选的仗身护卫。 之所以如此庞大规模,也不是他们奶奶对他们格外关照,而是礼制如此。而且说起来,这还是经过几次典章精简残留下来的规模。 唐代宗王待遇最好,自然是在初唐创业甫定时期。李唐本来就是关陇大阀主,为了分权制衡那些实力强大的关陇豪强,对于宗王各自私曲势力也没有刻意压制,且不说当时最强的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和齐王李元吉这三府,其他宗王也都拥有不弱的私曲势力。 李世民宫变上位,随后贞观之治开启,对于宗藩势力也都逐步剪除。高宗时期循此国策,武后临朝更是如此。但就算是削弱到现在,李潼他们三兄弟嗣王、郡王,若是官佐循例满员,各自国官府佐仍有三十余员。 现在还是靠着特殊时期,李唐宗王本就处境敏感,加上李潼极力推脱,但三王封国、王府属员仍有十几人众。跟初唐时期相比,自然是寒酸到可怜的低配,但是如果跟开元之后相比,则仍是阔的不得了。 唐玄宗李隆基不独宫变上位,甚至历经多次宫变,他的嫡系班底正是在潜邸培养出来的。正因如此,开元以后悉罢王公以下员佐仗身,诸王集中看管,不给你们发展势力、搞事情的机会。 三王至此下马,接受众官佐礼拜。按照典制,这些王府官佐们其实也应该前往玄武门外迎接三王出阁归邸。 但李潼考虑到丘神勣或是武家人要赶在今天给他们下马威,如果薛怀义不来撑场面,在这些官佐们面前直接被羞辱丢脸,威仪全无,不好御下。所以此前一桩扯皮内容,就是不许王府官佐宫门外迎接。 彼此一番简礼,三王并薛怀义便在一众官佐簇拥下行入坊中。三王府邸并置一处,占据了履信坊三分之一的坊区,立足坊内中街,一眼望去,三座仪门堂皇,门前各列立戟,的确是大气威武得很。 三王出阁,王府与私邸还不是一回事。王府是府主与官佐坐堂理事的阁署,家邸才是宗王私人生活区域。大概是履信坊眼下地境空旷富足的缘故,三王王府并设在了家邸的对面,一条坊街之隔。 三王先奉太妃房氏等长辈并一众内眷先入雍王邸,趁着奴婢们收拾安顿入居之际,三王又往街对面的王府接受官佐正式参拜。 王府内外三进,厢室并设,前院是导宾会客之所,中庭则坐堂理事,后院则摆放车马、仪仗、籍册等一应器物。三王王府并在一处,占地三十亩有余,倒也不显局促。 三王于中堂坐定,之后便是官佐各自上前拜见。这其中尤以嗣雍王李守礼官佐配置最为齐全,除了兼领长史的王贺旺之外,另有司马、主簿、功曹等等诸官。 这里面,又要介绍下这些官佐的特殊性。国官虽然有一个国的前缀,但所管辖的仅仅只是封国事宜,相对而言,家臣私曲的性质更浓。至于府佐,府本身就是朝廷恩授的一种待遇,由流外视品转流内也更顺畅。 因为这一点差别,绝大多数对自身政治前途有期许的人,是不太乐意担任王国属官的。 也可以理解为忠臣不事二主,一旦担任了某位宗王封国属官,在履历上就会成为一个污点,非常影响正常仕途的上升,甚至几乎没有可能成为正式的朝廷命官。 但是府佐就没有这么严重的限制,许多士人解褐或是恩荫入仕,担任王府属吏往往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既能结好宗室贵族,也不耽误他们正常的科举、铨选,甚至因为有这一层奉侍权贵的关系,往往还能获得加恩举荐,再授官职时有一个更好的出路。 例如雍王府长史王贺旺,他本职凤阁通事舍人,已经可以说是踏入中层官员的序列。 但当李潼提出由其兼任王府长史时,他仍然愉快接受,只是挂一个名,也不用过于操劳,多领一份俸禄,获得府主犒奖,还能与少王保持融洽关系,同时不影响其本职工作。 讲到这一点,便要说到李潼这长达一个多月时间的扯皮、除了改爵实封以外,最大的收获了:他一连圈来好几个印象中的种子选手做他们兄弟的官佐! 这其中包括雍王府司马王仁皎、雍王府主簿史思贞、雍王府兵曹参军桓彦范、河东王府长史张嘉贞、广汉王府长史刘幽求等等。 这几人当中,桓彦范、刘幽求都是宫变悍将且都官至宰相,张嘉贞不独开元名相,更是祖孙三代拜相! 史思贞跟安史之乱的史思明没啥关系,但本身也是胡人,胡姓阿史那,突厥王族,祖父阿史那忠为高宗时大将,其父史暕袭爵薛国公并官居司仆卿。 不过最让李潼感到恶趣满满的还是王仁皎,这个人本身没啥名气,但他女婿名气挺大,正是李潼他四叔家的李小三! 0103 府佐诸众 李潼浅知后事,自然明白他们王府这一份官佐名单有多豪华,单单未来的宰相就有三人,还包括一个很有可能当不上国丈的王仁皎。 当然严格来说,这所谓的豪华,水分也是很大的。 像桓彦范、刘幽求,他们最大的政治资历还是来自于宫廷政变的政治投机,真正遵循相对正常晋升途径而拜相的只有一个张嘉贞。现在把他们抽离原本的人生际遇,未来会如何就很不好说了。 但也不得不说,最起码这几人是经过检验他们各有作死潜力,很对李潼的胃口。反正他们兄弟出阁就是要被弄的,那也不妨选一个让自己比较舒服的开局。 王府中堂,各府官佐也不细分,依次上前拜见府主,并由府主向他们发放符令,如此便算是正式确定上下统属的关系。 在场众人当中,王贺旺既是老熟人,身份也最高,他所担任的雍王府长史也比其他人浅胜一级,第一个上前见礼。 他先拜过端坐当中的府主李守礼,从李守礼手中接过铜符后又转拜二王,尤其视线落在河东王腰际垂悬的那一枚润白如脂的永昌玉币,眸底更是闪过一丝惊喜。 “旧于内文学馆供奉,便知大王等才趣通达,必将骋于世道。果然事在意中,卑职能从事府下,荣幸至极!” 听到王贺旺这么说,李潼便难免腹诽,现在知道说好话了,过年那会儿连奖状都不给我。不过面子上还是和气有加,小避半席笑语道:“小王等乍出禁中,惶惶孤立世道之内,长史人事熟稔,还请不吝指教,使行止无缺。” 说话间,又请王贺旺归席入座。虽然在场还有好几个未来的宰相,但也不得不说,王贺旺肯兼任长史,直接将他们王府规格提高了许多,对士人的吸引力也更大。 李潼当时提议要人,真的只是试一试,毕竟外界都知凤阁侍郎格辅元是他们兄弟身后大佬,结果出阁后与凤阁全无牵扯,这虎皮就扯的有点虚。 凤阁中除了王贺旺,他也不认识其他人,没想到这一提,王贺旺便同意,凤阁也未加留难,的确是一桩惊喜。 他也察觉到王贺旺视线多在他腰际永昌玉币流连,索性摆在更显眼处,满足你的好奇心,你老大圣眷浓得很。 接下来便是刘幽求,三十多岁的年纪,颌下已经蓄起了短须,中等身材,相貌上没有什么奇特之处,眸光内敛显得颇有心机。 他从李光顺手中接过长史铜符,但看得出对李守礼的态度要更加恭敬,对其他二王的恭敬便有些流于表面。对此李潼也不甚在意,成年人各有秉性心机,凡事务求微细,那基本没人可以共事了。 张嘉贞行上前来的时候,李潼亲自离席将符令交在他手中,并笑语道:“李学士屡屡向我夸赞张君学养、气度,我也犹恐不能策御贤流,宾友相待,张君安在府内养志待时,徐图为国效力。” “多谢大王赏纳,卑职必不负深情,虔诚供事。” 张嘉贞二十多岁的年纪,身材较之眼下的李潼还要更高一些,相貌则是典型官样的国字脸,或因势位不达而欠于威仪,但两眼炯炯有神,更富年轻人的朝气。 对于少王礼待,张嘉贞也深感受用,他浅退一步再对李潼施礼:“卑职学浅名微,乏于可表,所见大王阔制《万象》典式,名王隽才,贤流夸异,能入府浸染,得益于学,不胜感激。” 听到张嘉贞这么说,原本已经归席的刘幽求又忍不住认真打量了河东王几眼。 他本身进士出身而有些瞧不起那些杂流求进者,身在洛邑数年始终没有解褐注官,以至于性格颇有几分愤世嫉俗。即便如此,此前府佐聚集,各人论起履历,对于比他小了十多岁、弱冠之龄便明经及第的张嘉贞也要高看一眼。 此时眼见张嘉贞对河东王如此恭敬,已经超出了属下对府主权贵的恭顺态度,甚至言及才学,刘幽求一时间心中也满是好奇。 长史是府佐之首,接下来又诸官进见。像李潼重点关注的王仁皎,身材横壮,颇有军伍之风,少于士人雍容之气。 李潼见到王仁皎这个样子,不免微感诧异。他本来还以为这个王仁皎出身太原王氏,应该颇有些世家子弟的傲气,却没想到行为举止都颇有粗豪谦卑。 他之所以能将王仁皎收入府内,也是颇有几分意外。 考虑到丘神勣这个城管大队长肯定对他家心存不善,李潼对护卫力量也很重视,托薛怀义在他所统率的左威卫挑选几个悍力将校给他家看家护院。 又考虑到南衙军事也是盘根错节,担心引贼入户,特意请薛怀义从新进番上府户挑选,最好是来自关陇军府的人选。薛怀义随手提供一份新进番上名单,李潼便在里面发现了王仁皎。 换言之,这个王仁皎是关中的府兵军户。老实说李潼看到的时候也有几分意外,因为世族子弟自有家门余荫可恃,哪怕再没落,居然流为军户子弟,也实在是异数。他又托薛怀义详查王仁皎履历,才确定不是同名的误会。 王仁皎这一家人祖孙都是陕西同州折冲府军户,看起来似乎有些不符合太原王氏的出身。 但这也并不是没有可能,其家一支本就是南渡之后又北归,朝代都换了好几次,家学荡失,流为军户子弟也很正常。 原本历史上,王仁皎混到五十多岁才在中宗朝担任折冲府果毅都尉,而那时候府兵制已经完全崩溃,折冲府将完全沦为虚职。由此可见,王仁皎这个太原王氏的身份,怕是比自己这个大唐郡王还要虚和水。 接下来便是那个胡人府佐史思贞,也是这一批府佐中唯一的一个高干子弟,与张嘉贞年龄仿佛,都是二十出头,五官立体,眼珠泛黄,已经生了满脸的络腮胡子,胡态很浓厚。 但比较让李潼意外的是,这个史思贞举止应答得体,礼数上较之科班出身的刘幽求和张嘉贞还要周全,更非王仁皎这个水货太原王氏子弟能比,完全就是一副汉人士流的做派。 “卑职旧学弘文馆,元月酺日有幸览胜大王新曲《万象》,天人妙景,远非俗流能够占得。知能恭事府下,欣喜异常,愿能长随大王,逐雅尽兴!” 从这几人说话,便能看出高干子弟优势所在了,见识欠缺,夸人都夸不到点子上来。像刘幽求虽然出身最正,但却多年守选不得解褐,根本就不知道《万象》大曲。张嘉贞交游广阔,跟李峤是朋友,倒是见过《万象》曲辞。 可是这个史思贞,其父乃九卿高官的司仆卿,本身也在学弘文馆,就亲身欣赏过这一部大曲,说起话来也最动听。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也是大感喜乐。本来想着出阁之后少不得要与司仆寺打交道,才从众多荫选官员中选了这个史思贞,没想到意外收获一个小迷弟。 这史思贞言语中已经忍不住要手舞足蹈,可见对于《万象》大曲是由衷喜爱,李潼便也拍席大笑道:“岁月荒长,唯此一趣可夸。出阁之际,多选内教坊音声之众,来日府内余者不论,唯声色可赏,耳目不闲!” 之后上前的桓彦范,也是一个威猛武人模样,较之站在李潼身后的壮宦杨思勖甚至都不遑多让。 其人上前见礼,较之此前几人都不同,直接俯身行以再拜大礼,口称仆下而非府佐自称的卑职。这是因为桓彦范这个人跟李潼一家早有旧谊,而且还不浅。 老实说,李潼接到司卫寺提供的选官名单,看到桓彦范的履历后,一时间也有些诧异。 最开始自然是惊喜于居然发现一个后世的神龙五王,接下来再看桓彦范家世背景,居然与自己家还有着不浅的关系。桓彦范祖父曾任李潼他老子李贤雍王府谘议参军,其父居然也曾担任过太子左卫率府胄曹参军。 如今桓彦范再入王府任职,那就是祖孙三代的供事情谊了,自称一声门仆并不过分。 看到桓彦范那膀大腰圆的体格,李潼欣喜之余,也忍不住不满的瞪了李守礼一眼,就问你那辈子光忙着韬光养晦、精虫上脑了?咱老爹好歹也留下一点香火余情,结果全被别人瓜分利用了。 当然他也明白这件事怪不得李守礼,就桓彦范年近四十才在翊卫府混到校尉级别,如果没有日后的际遇,基本上也就是个废。 除了李潼所关注的这几人之外,其余府佐诸众也都纷纷上前见礼。李潼也清楚,里面肯定会有别人安插的耳目,这种情况是无可避免的。 不要说本就对他家心存恶意的人,只怕他奶奶偶尔也会好奇这被撵出去的仨孙子到底平日都在忙活啥。 但总体上来说,李潼对于这个班底基本还是满意的。这已经是他能力之内,现阶段可以做到最好的了,要概括这个班底的特色,基本上就是“不得志”这一个特点。 0104 王居大不易 李潼这个小班底,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基本上可以说是涵盖文武。 像是王仁皎,即便不谈那有点虚的太原王氏的出身,本身还是数代府兵的关中老兵油子。桓彦范则是恩荫入仕、久在南衙卫署的禁军底层。 史思贞既是汉化的胡人代表,还是勋贵、高官之后,有一个在位的父亲,人脉路子不缺。 张嘉贞、刘幽求两人,一明经、一进士,都是科班出身的寒门士人。张嘉贞开元名相,有宰辅潜力。刘幽求先后策划、参与唐隆政变、先天政变,一肚子险计坏水。 至于挂职的王贺旺,则意味着三王有直通凤阁的渠道桥梁,象征意义很大。而张嘉贞、刘幽求,包括胡人史思贞之所以肯委身王府,李潼觉得与此关系很大。 如果按照理想状态来推演的话,李潼精心挑选的这个班底,基本上可以凭此延伸覆及、吸取到方方面面的人力。 从这一点而言,他们兄弟出阁也是危机并存,虽然完全暴露在宿敌耳目、爪牙之下,但能够接触到的社会层面也得到了极大的扩展。 如果仍在禁中,这当中任何一个人,李潼如果想要有什么接触与实质性的发展,都非常困难。这一点,从早前内文学馆钟绍京一事就可见一斑。 你不能给人提供一个确凿可见的进步可能,又凭什么要求人家对你以礼相待?就算是一腔孤忠报效大唐,轮也轮不到你们三个孤弱少王挑三拣四! 可是现在,李唐宗室凋零过半,皇帝李旦一家被拘在禁中,废帝李显则远在房州,高宗其余几子危在旦夕。他们兄弟三人被恩许出阁,恰好赶在这样一个空窗期,我就是李家最靓的崽,谁反对? 队伍既然建立起来了,接下来就是团建磨合。 礼拜完毕,混个脸熟之后,然后就是群属献食献礼。对于这一个礼节,李潼兴趣不小,你来给我打工,还要先给我送礼、请我吃饭,这安排挺好。 难怪之后会有烧尾宴那种制度,人情做不到,凭啥给你升官、给你加工资? 满堂府佐,十几人众,每人所献品色即便只有三五种,也是摆满了小半个厅堂。 这其中尤以官二代史思贞献食最为显眼,单单胡饼、毕罗、蒸饼之类的面饼主食就多达五百多个,满满堆放在笼筐中,由其自家奴仆担入。还有烤全羊五头,烤鹿三头,蒸鹅、鸭脯、鱼脍之类,或大盘、或瓮盒,一应搬抬上来,整个厅堂中都充满食料香味。 眼见这一架势,满堂众人包括李潼在内,望向史思贞的眼神都有不同,我拿你当属下,你来我家炫富?继续献,说一声服算我输! “坊野陋食,远不及禁中食料珍馐可餐,唯以量取宠,以表府士渴慕王教深情。” 史思贞真不像一个胡人,虽然狠炫了一把富,但却全无倨傲姿态,仍是恭谨知礼,这也让其他对他暗生偏见的府佐们心情好转一些。 跟史思贞相比,其他府佐所献餐食就显得寒酸许多。 特别是刘幽求,居然只献了两罐酱菜,一罐芹菜叶沤成的酱,一罐蒜酱,装在灰扑扑、人头大小两个瓦罐里。 由此可见当洛漂也是很不容易,李潼也并不觉得刘幽求是故意落他的脸,堂堂一个进士,大凡经济状况好一点都要谋求更好出路而不会委身王府,大概实在饿得不行了才召之即来。 像是四川大土豪陈子昂,当年也是寂寂无名、乏人赏识,花一百万钱买一把胡琴当众摔毁,并叫嚣我文章这么好都没人赏识,这乐工贱器有什么值得可惜!凭此奇异举动,才获得时流的关注。 甚至就连张嘉贞都因为和李峤相熟而获得李峤的引荐,才被召入王府。 至于刘幽求,只是吏部送来的守选名单里不起眼的一员,如果不是李潼认出这个名字,知道这家伙挺有作死情怀,大概连这种王府卑职都混不上,还不知要在神都洛阳漂上几年。 为了避免刘幽求尴尬,李潼又起身笑道:“诸君才力献我,不因小王等浅薄相弃,已足感怀铭记。欢聚一堂,贺此奇缘,身外惠赠,助兴而已!” 听到河东王这么说,满堂诸众神色也都有所好转,特别刘幽求更是局促大消。他们这些人委身王府,也担心府主贪鄙吝啬,只知索取而无回报,河东王不因外物多寡而高低相待,也让他们放心不少。 除献食之外,众人献礼也都各有特色,挺符合各自出身。 像是王仁皎献白狐皮十张,可见这些府兵闲来没少祸祸关中那些山林野兽。张嘉贞所献则是自己试注的《东观汉记》五卷,这正符合士人交游权贵的正确打开方式。桓彦范所献是一张卸弦的古弓,据说是当年其父东宫赠物。 史思贞进献三副上好鞍绺骑具,但这肯定不是献礼的全部。其父所任司仆卿,本职工作中很重要一项就是国之马政。李潼念念不忘弓刀戎马生涯,之所以选这个官二代,也是希望以后司仆寺给自家供马选好马。 不过在看到刘幽求的献礼之后,李潼算是明白这老小子为啥考上进士好几年还当不上官,这性子实在是不讨喜。其人所献是一卷策文集,名字很大气,叫做《陇事十略》,所论则是陇西时政问题的看法。 李潼随手一展扫了几眼策文内容,便又不动声色的卷起来,暗叹键盘侠招人恨不是没道理的,且不说你一个连官都没做上的小混子讲的有没有道理,关键是你给我这个咸鱼宗王看这个干啥? 很明显,这是打着以王府为跳板的念头,希望能假少王之手将这些方略进献给宰相。 虽然这个想法李潼也能理解,但问题是你能不能别表现这么急切?老子刚刚出阁入府,屁股都他妈的没坐热乎,你就急吼吼拿我搭桥,你是把我当跳板还是当弹簧? 心中虽然已经有些不悦,但李潼还是当着刘幽求的面,笑吟吟将他那卷定国大计递给了凤阁任事的王贺旺。 不过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这一批府佐中,别人暂且不说,刘幽求个老小子上了贼船,是绝对不会让你中途跳车的,老老实实蹲在王府给我算计阴谋吧。你就是我小夜壶,等等就安排几件脏事给你干,让你洗都洗不干净! 王贺旺接过刘幽求那陇事攻略,随便扫了几眼便也卷了起来。他任事凤阁,对于此类热衷表现上位的投书每天不知过手多少次,肯翻看几眼都是给少王面子。 察觉到刘幽求视线热切的凑上来,王贺旺便轻笑道:“志气可嘉,才略尚需琢磨。府事虽清简,也在国事中,能胜于此,不愁积事循进。能得名王青眼,无患前程。” 被王贺旺不尴不尬的敲打几句,刘幽求顿时默然,片刻后才有所回味,转头看一眼正与其他府佐谈笑风生的少王,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默默退到了一边。 府佐所献,也不是白收的,府主还要给以赏赐,基本上以各自品阶一个月的俸料为标准,想多赏也不行,因为这些犒奖都需要记录在案,留待肃政台等有司检索案察。 这些府佐视品官没有职田和禄米这些流内官的基本待遇,俸料杂钱虽有国家供给,但较之正式的官员待遇上还是差了很大的距离。 这一部分差距,就需要他们各自供事的府主补全,因此府主慷慨与否,直接影响这些府佐们各自收入与待遇。 关于这一点,李潼也没啥好计较,他从大内抠搜出不少财货,自己又能用几多,自然散出去邀买人心,府佐并仗身诸众,各依本品给赠。 这么一散,钱就散出两百多缗,绢则六百多匹。一缗就是一贯,一千钱,时下绢合钱应该在三四百钱之间,这都是离宫之前李潼才恶补的知识。如此算来,这一次便赏出钱数四百多缗。 这么单独来看,数字倒也不算太大。但李潼身为一品郡王,俸料一年所收不过五百多缗,即便是加上手力钱、诸杂给并田邑之类,一年收成大约估数应该在三到五千缗之间。 波动之所以这么大,主要还是在于田邑收成靠天吃饭,而且永业田并赐田收入多由官市,不能私卖。换言之,如果看你不顺眼直接就给强征了,你也不敢瞪眼。 这么一算,如果月月都俸料全支,李潼一年到头啥也不剩,运气不好还要倒得几百万钱的亏空。难怪李峤建议他虚官实奴,让国家帮忙养人,自己养实在是养不起,眼下这个府佐规模已经缩小几倍都有些吃不消。 当然,账也不能这么算。且不说三王各有食邑,封国所得才是大头,单单如此大额的赏赐也不是常例,平常状态只需要支付三分之一左右,剩下的自有国家给予。 因此三王只要不习惯大手大脚花钱,财政状况也能得有良好运作。不过不花钱是不可能的,李潼出阁终究还是搞事情,不是为了安生过日子。 心里这么一盘算,他觉得很有必要三府财政统筹管理,就李守礼那货,给他钱也难花到正地方去,还不如留下来自己招兵买马。 亲兄弟有的时候虽然需要明算账,有的时候还是要为大局牺牲小我,反正解释权在我。 0105 人间滋味 三王入坊时间已经不早,再经过这样一番见礼,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眼下满堂餐食,接下来流程自然是上下尽欢。此前是府内见礼,薛怀义这个外客不宜在堂,暂留街对面家邸中。这会儿礼事完毕,自然要邀请入宴。 李潼留两个兄长与府佐等待,他亲自归邸邀请薛怀义。踏出王府大门时,一勾弯月已经偏在天际,街鼓声隆隆作响。 街面上不见行人,坊门也已经关闭起来,夜色不乏静谧,但各种细节所营造出来的人间烟火气息又给人迥然不同于大内的感受。 王府门前除了府下卫卒之外,还有二十多名金吾卫兵众在此,至于那个街使陈铭贞则不见了踪迹,像是归署向丘神勣汇报去了。 丘神勣今日派人拦驾示威,李潼并不感到意外。 金吾卫司职城防,整个神都城都可以说是丘神勣的主场,不过从对方煞费苦心催促他们三王出阁看来,眼下的丘神勣应该还是倾向于规则之内解决他们,还没有阴狠到不讲套路的下三流手段。 只要还在规则之内,李潼就不担心大祸顷刻即至。因为眼下他们三王祸福如何,将会直接牵连到宰相格辅元。他奶奶不按套路的将格辅元拜相且派回长安,未达目的前,肯定也不容许布置被人破坏。 所以眼下丘神勣就算再怎么凶焰高涨,无非给他们一家施加更多压力,就算有什么实质性的构陷举动,也会暂时被更上层按压住。 这么想着,李潼入邸见到薛怀义。眼下薛怀义是他们兄弟最牢靠的依仗,其人热心助阵甚至夜宿坊中,也让李潼感激得很。 “此处府邸倒也宽阔可居,只是偏僻不美。若是选在洛阳县里,我与王等日常也能勤于走动。” 薛怀义闲来无事,在雍王邸已经逛了一小圈,此时一边走着一边评价道。 神都城分为洛阳、河南两县,基本以洛水为界,今年年初,两县又析立永昌县,河南县则改为合宫县,三王府邸所在履信坊位于城池东南方位,归属合宫县管辖。薛怀义的白马寺则在城外东北方位,彼此之间相隔很远。 “孤幼久在大内,宫外全无依仗。今日若非薛师借势,守义恐不能安归府邸。大恩庇我,实在无从言表!” 李潼顿足,又向薛怀义深作施礼。 薛怀义哈哈一笑,拍拍李潼肩膀:“闲话不必多说,王应事巧妙,圣眷再沾,人事杂扰实在不必多虑。” 李潼闻言后微微一笑,不再多说什么。往来日久,他对薛怀义的了解也加深。像是此前,明明是他奶奶授意他们兄弟参礼,薛怀义却一副义气模样。 今天反而谦虚起来,更让李潼确定他奶奶对他们三人出阁事务应是漠不关心。只是薛怀义这一番撑腰举动,表现之热心已经超出了交情的尺度,倒让李潼有些猜不透这和尚的意图。 王府群属都在门前恭候,恭迎薛怀义入堂,一番欢宴无需细表。薛怀义在堂中仍是一副仗义模样,望着一众府佐说道:“你等人众,不要以为王等稚嫩,便可怠慢敷衍,不肯用心供事。我与三位大王,是门户之内日常走动的好友,若知你等供奉有缺,即便国法不惩,我也不会放过奸邪!” 王府诸众听到这话,神态各不相同。有的人或是隐有几分不满于薛怀义越俎代庖的敲打,但大多数还是作凛然受教状,心内则不免惊异于三王竟与薛怀义有这么好的交情。 对于薛怀义的仗义,李潼也真是没得说。他们兄弟久在禁中,就算元月大酺些许名声传出,但时流对他们印象总体还是陌生。 第一印象的树立很重要,薛怀义能在府内群情未附的情况下做如此亲近表达,这让李潼之后折服属下们更加便利。 宴会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因有薛怀义在席,李潼也没搞那些即兴作诗的文娱活动,只是传来邸中内教坊音声,堂中小演几曲他在内教坊翻新的作品。 能被李潼文抄翻新的曲辞,自然都是精品,再加上内教坊音声人技艺纯熟的演奏,这绝对不是惯常可见的声乐享受。 因此堂内府属众人,一时间也都是如痴如醉,表现最夸张尤属官二代史思贞。 他那虬髯密生的脸庞能够表现出的神情微细本就有限,可是坐在席中、身躯随着节拍不安分的扭动着,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痴迷入极的味道,望向河东王的眼神也满是炽热的崇拜,让李潼隐有毛骨悚然之感。 “卑职何幸之有,能入此风雅至极厅堂!今日始知音声妙境无穷,大王才趣已有《万象》典式如山,山径浅入,才知琳琅丛生,珠玉满挂……” 听到史思贞忘形夸赞,李潼一时间也颇有感慨,谁说胡虏多鄙夷,瞧瞧这彩虹屁夸得,形象又具体,也不知谁家大人这么知礼,养出这样的好儿郎。 相貌本就儒雅端庄的张嘉贞也是一脸的神采飞扬,拱手道:“旧闻《逍遥王》曲式,已经颇感才趣动人。今日再聆新声,诗余杂辞、尺外之工,大王妙笔施点,竟成奇异天地!卑职有幸入府占席,若是世道久传,恐此厅堂将无立锥之地!” “逍遥之境,方外人间,虽有闻,憾无见。王者逍遥,唯趣为羽翼、才作舟楫,能得畅游,大王得于此,卑职等景从于后,想能分惠流芳!” 就连不太被李潼待见的刘幽求,在听到这些精妙音声表演后,也忍不住击掌赞叹。 至于堂中其他人,虽然也觉音声极美,但憾于拙言,类于部头米白珠,只是六都喊不好的咸鱼,夸赞起来完全没有这几人婉转动听。 能够被属下们这么夸赞,李潼当然也是高兴。文抄之类的文娱活动,还是要有一群语言表达能力强的人捧场抄起来带劲。 像是此前在禁中内教坊,虽然沈佺期也说他所翻新《逍遥王》等声辞早已传遍半个神都,风靡一时,但他完全没什么感觉。夸人不能当面夸,废那口舌干啥。 当然,李潼也明白众人之所以群声夸奇,主要还是在于一个新鲜,再加上内教坊诸众高明乐技的烘托。 眼下的诗歌发展,律诗都还在摸索阶段,曲子词之类的长短句,正如张嘉贞所言,不过是诗余闲趣、尺牍之外的工夫,多俚俗声辞,而李潼翻新出来的这些曲辞都达到极高艺术水准,如荒野华厦、茅房饰彩,如果不是才华横溢兼闲得蛋疼,谁做这种事? 三王刚刚出阁入邸,也不宜漏夜宴饮狂欢,尽管众人仍觉意犹未尽,但也还是适时停止了宴会。 散席之后,府佐诸众便直接住在了王府中,至于屋舍如何分配,自有三府长史安排,无需三王过问。 此刻坊门早已关闭,薛怀义自然也只能留下来,与三王同回雍王邸。时间已经不早,李光顺与李潼便也干脆留宿李守礼邸中。 门仆将薛怀义引到客舍,三王将要告退之际,薛怀义却指着李潼笑道:“还有余兴未了,王能再陪片刻?” 李潼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摆摆手让两个兄长先去休息,再吩咐家奴小备酒食送过来,薛怀义则吩咐道:“醢(hai)酱齑料,直需取来,不必再备美餐。” 门仆听到这话,当即便是一愣,李潼略加沉吟后,便吩咐杨思勖去王府取来刘幽求所献食的两瓮酱料。 酒食送入厅中,看到杨思勖取来的酱料,薛怀义眸子便是一亮,拿起餐刀割开胡饼,瓮中挖出一大坨黑乎乎酱料涂在胡饼上,大口吞食,片刻间半张胡饼已经消失在唇齿之间,他才眉眼酣畅的徐徐吐出一口气,转拍着肚皮笑道:“俗味久不尝,真是想念。” 李潼见薛怀义吃得香甜,一时间也有些好奇,示意杨思勖拿过一张涂酱的胡饼,待见那酱料黝黑中又夹杂着黄绿浊色,心中便有几分迟疑,犹豫着举到嘴边咬了一口,一股说不出的味道顿时便在口舌之间炸开,辛烈酸涩咸苦,还透出一股不好形容的腐臭味。 他脸庞顿时扭曲,张嘴便要吐出,又觉失礼,抬手掩住口鼻,最终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哈哈,王是生来富贵,自然不耐这些乡野土腥滋味。” 薛怀义见状大笑起来,转又拿起另一张胡饼抹上厚厚酱料,一边吃着一边啧啧道:“幼时家贫,粗粟烂米全无味道,阿母最擅沤渍齑酱,但却从不多作,王知为何?一是买不起姜蒜,二是恐我浪费食料。往年我三尺小童,偷酱能食两大张胡饼!”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诧异,倒是没想到薛怀义还有这种忆苦思甜、返璞归真的细腻一面。 他顺手将那涂酱的胡饼递给杨思勖,才又笑道:“生人五味,实在不可强求。薛师如今显贵世道之内,也算不负高堂苦养之恩。” 薛怀义闻言后也是点点头,似是证其所言不虚,居然真的伴着那滋味丰富的酱料吃了整整两大张胡饼。李潼尝过那味道,实在是理解不能,不过人的口味本来也就奇怪,像他爱喝的胡辣茶,身边人多有敬谢不敏。 薛怀义洗过手后,取来米酒轻啜一口,然后才望着李潼长叹一声:“王真有鬼神眼,早前观我额顶泛赤,之后我也寻人望卜,所说都是空夸。近来险入死境,才知王观望神异,不同俗流!” 0106 禁中逆乱 李潼听到这话,真是惊了一惊,忙不迭抬手作歉意状:“近来操劳门内诸事,无暇分心,竟不知薛师忧困缠身,这实在、实在是有亏情谊。不知何事相扰,守义能否加助微力?”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已经隐有猜测:眼下已经到了四月末,按照他所知的历史进程,薛怀义受命出征已经不远。 但他也不敢笃定薛怀义所言是此,毕竟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不短的时间,就连他们一家都因其折腾提前出阁。薛怀义有没有受到影响,实在不好判断。 “事情已经过去了,只是想到当时险恶,到现在都难免心惊。” 薛怀义抚额叹息,似是心有余悸的擦一把冷汗:“人间事务,真是险恶无穷,不知哪有安乐常享的乐土。王于此际出阁,未必就是坏事啊……” 李潼听到这里,心中惊诧更甚,薛怀义这么说,明显跟他所猜测的不同,而且隐隐透出则危机似乎爆发于禁中,这就更让他感到好奇了。 眼下的薛怀义,可以说是最当红的一段时间,除了面首本职,更是他奶奶谋国的得力帮手,还有什么样的人事刁难,居然能被其人称为死境危机? 薛怀义大概也是积郁严重,无人倾诉,自然打开了话题,便没有继续故作神秘的遮掩。他示意李潼靠近一些,继续说道:“此中言语,王听过即可,千万不要宣扬于外!” 李潼忙不迭点头,心情也难免紧张起来,似乎在他不知道的什么方面,已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唉,我也是一时忘形,错眼识人……” 薛怀义脸上油滑不见,转有几分少见的凝重,娓娓道来。 李潼越听,脸上则越生惊异,原来就在他忙于跟外廷诸有司扯皮出阁琐细的时候,皇城之内已经发生了一桩谋反逆案,而且居然连薛怀义这样的武后心腹都被牵涉其中,同案之中又所涉多名南衙禁军将领! 按照薛怀义讲述,他在担任左威卫大将军之后,大权骤揽,一时间也是得意忘形,入事南衙,广有南衙诸将景从迎合。其中便有右玉钤卫将军王慈征等人待他加倍殷勤,乃至于子侄事之。 薛怀义此前威风是威风,但也仅仅只是作为神皇宠臣,本身是没有多少权柄的,否则不至于在去年洛典途中被丘神勣围堵威吓。如今受到南衙众将追捧,心中得意可想而知。 李潼听到这里,便不免想起年初大酺参礼,在明堂外看到薛怀义被人簇拥景从的风光样子。他一个在囚宗王,抓住机会都要狠拍薛怀义的马屁,那些武职将领们,升迁途径有限,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怎么肯放过! 然而薛怀义接下来的话,还是让他心中一惊:“王慈征等贼獠,状似恭顺,却是禽兽心肠!某日坊中约见,竟然刺臂誓我,求我引他部卒驰入禁中,奉我为上……狗贼真是、真是……神皇恩我,是再造之德,此种禽兽之想,我怎么会受鼓动,虚应之后,即刻归奏……” 听到薛怀义的描述,李潼已经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忙不迭发问道:“贼子擒下,可有牵连更多?呃、是否攀咬构陷,更污薛师清白?” “受此惊扰,大知人心险恶,神皇陛下恩佑活我,余后哪敢再细问……” 薛怀义又擦一把额上冷汗,转抓住李潼手腕,低声道:“王有鬼神眼,我真是有领教。此前事务繁忙,不愿骚扰,今夜是想问你,能否再作仔细占望?” 听到这里,李潼才明白何以薛怀义近日待他更热情亲切许多,原来也是有事相求。但他眼下内心震惊,完全不知该要怎么回答。 此前他言语诈惊薛怀义,那是自负先知之能。可薛怀义此刻讲述的这一件事,他根本就不知道,更不知史上确有此事,还是薛怀义受自己折腾的影响遭此无妄之灾。 右玉钤卫作为南衙禁军卫署之一,主要负责皇城西侧宫苑值宿警卫并宫防门禁,上阳宫、神都苑甚至包括此前李潼于禁中日常往来的内教坊,都在其宿卫范围之内。 难怪薛怀义说他此际出阁未必不是好事,就连这样的禁军职重部门都已经被渗透严重! 那个禁卫将军说要发动宫变,奉薛怀义为主,这话连薛怀义都糊弄不了,可知必有别图,目标是颠覆他奶奶武则天这是肯定的。 但究竟是其自发的富贵险中求,还是暗中另有指使,就连薛怀义都不敢多做打听,李潼更是无从判断。 知道这件事之后,李潼也只是更加有感于眼下这波诡云谲的局面,真是危机重重,恶意无处不在。他奶奶看似大权独揽,但也未必就稳如泰山,其权威覆盖之下暗潮涌动,策反煽动工作甚至都做到了面首这里来! 李潼如今与外廷也并非完全隔绝,一些重要的事件都能及时得讯,可是这样一桩禁中谋逆却全无所闻,可知这件事眼下还在封锁期,外廷知者甚少。 他这里还在沉思,薛怀义已经忍不住又发声催促他抬眼占望吉凶:“近日我真是心烦意乱,想知余后吉凶。这种事又不可明诉外人,只能与王舍内私论。” 李潼深吸一口气,并将思绪收回,然后抬头望着薛怀义那灯光下油亮脑壳端详片刻,才开口徐徐说道:“世事常忧满十数,能诉人者只二三。即便不论旧前情谊,薛师能以隐私诉我并卜吉凶,守义也要多谢这一份体己信任,我能见者,知无不言。所习者,唯养生并趋避而已,若真能事事料先,何至于受扰奸邪,愁困居舍,还要仰仗薛师庇护,才能得于一线安稳?” 薛怀义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又过片刻才心有戚戚叹息道:“王能这么说,真是肺腑言。你要真夸言能确卜我吉凶种种,我反要怀疑你也是借势贪惠、图谋于我的小人!” 李潼闻言更是大汗,他往常所见薛怀义虽然不乏精明,但日常还是惯于大大咧咧,如今一副阴谋论的悲世情怀,倒让他大生知己之感:总有刁民要害咱啊! “与王闲论这些,也实在是积事在怀,无人诉苦。我不过时数荣幸,仗恃君上恩典,贪享人间富贵罢了,哪敢有什么逾越之想!那些狗贼各自奸谋骇人,偏要牵涉及我,实在可恨!可恨!” 薛怀义咬牙切齿,怒吼几声,可见被牵连进这样的事情中来,让他人生观一时间都大大崩坏。 听到这里,李潼已经隐隐有些把握到薛怀义的心境了。其人私眷得显,张扬跋扈确是有之,但若说真有什么城府与心机,尤其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镇定,其实还是大大欠缺。 换言之,这就是他奶奶养的二哈,有什么龇牙咧嘴的破坏力,那也全是狗仗人势。可现在居然因为这样一件事被牵连,内心已经大大的慌了,唯恐因此失去了恩眷。 一如李潼自己也常暗忖,他今次违抗他奶奶安排、强要出阁,会否就此失意。只是他很清楚自己的原则和目标,无需像薛怀义表现的这么彷徨。 此刻其人向自己诉苦,未尝没有几分病急乱投医的意思,希望由自己之口向神皇表忠。 李潼对薛怀义琢磨的还是挺深,虽然他眼下也是一裤裆的黄泥巴,但当日片言只语便让神皇龙颜大悦,也给薛怀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最起码在薛怀义的记忆中,哪怕是武家那几子眼下荣宠无比,但在神皇之前也只是恭谨听训。能够在神皇面前侃侃而谈,且能大投神皇心意者,在薛怀义的记忆中,除了太平公主外,似乎只有眼前的少王能做到。 去年年尾,薛怀义是把太平公主得罪狠了,现在也实在不敢再去求见。他认真交好少王,的确是有几分求请教的意思。 李潼对薛怀义真的存有感激,更不要说眼下他还要借仗其人之势以抗衡丘神勣所施予的压力。 在察觉到薛怀义已经隐有方寸失据后,他便笑语道:“薛师还是小觑了自己,神皇大日高悬天中,亿万人众哪一个不渴于恩辉沐浴?薛师能承辉陛前,岂在于世道杂声滋扰?刑赏衔在君心,求卜吉凶,实在是舍本逐末。君心在喜,世道无人能伤,君心生厌,则天下人莫能救。” 他这么苦口婆心劝告薛怀义,就是担心薛怀义在惶恐自疑之下,生出什么自暴自弃的念头来,提前走上原本的结局:你一个小玩具,还是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有那么强烈的个人感受。有眼色就该学学我,哪怕是被人爱搭不理、备受冷落,也要奋勇向前,努力求爱。 薛怀义听到这话,眉眼也渐渐舒展开:“近日也常思量神皇恩我,只是不如大王说的这么明白。神皇确是包容我,只责我不能带眼识人,并没更问余罪。只是我自己、唉……” “今日问卜,守义只当未闻。但为薛师计,还是应该自坦此疑惑心迹。世道诸众,若人人俱善,又何须王教敦化?错眼识奸,人莫能免。薛师之罪,在此自疑。天恩堂皇,吉凶如何,又岂是方寸私心能暗度是非?” 李潼反手拍拍薛怀义手臂,至于这番话与其说在安慰薛怀义,更多还是说给他奶奶听:你虽然把我撵出来,我也不怪你,仍然爱你如初。 0107 坊居闲趣 经过李潼一番开解,薛怀义大大释怀,很快便在客舍中酣然睡去。 但李潼却是睡不着,他退出客舍后,于夜色下绕廊而行,行出偏厢后,转头看到长兄李光顺正站在院墙阴影中望着他,转步行上前奇怪问道:“阿兄怎么还不睡?难道坊居新鲜,无心睡眠?” 李光顺迈步行到李潼面前,抬手按在他肩膀,语调怅然道:“阿兄愚钝,成家立事无一能做,诸事全仰少弟筹措。我虽无能,但也耻于清闲,三郎你人事通达,安排我一些事务忙碌,让我不要自惭伤志。” 李潼自知这个兄长敏感兼心思重,渴望能给家人做一些贡献。他闻言后小作沉吟,然后便笑道:“确有一事要交代阿兄,我兄弟荒养禁中多年,难免学浅识陋。此前不见外人,纵有浅薄,人不能知。但如今立邸在外,难免人事往来交际,曝此浅薄,人言可畏,只会笑我家门无人,不会体谅我兄弟求学不能。” “先人故声,不可轻侮。眼下家私用度从容,阿兄闲来无事,可托府佐张嘉贞等走访典买故纸闲言,书籍字画,都可搜买,不必拘于经史。但要切记,只许收集,不准编撰,也不准蓄纳人士入府。” 早在出阁之前,李潼就在思忖该要怎么利用张嘉贞这些好不容易招揽入府的士人。如果只是文抄宴会,那实在浪费了张嘉贞这样的人才。 文人修书,这是本职工作,也是朝廷一直在做的事情。但修书也不是乱修的,他们奶奶就是靠着修书搞出来一批北门学士,这种老手艺,哪会容许孙子们钻空子。 所以李潼也是打个擦边球,只买书,不修书、不招人。李光顺笃静好学,就给他立个书癖人设,这也是许多李唐宗室远离时局纷扰、明哲保身,惯常采取的手段之一。 我李唐可不只有父慈子孝,还有李贺、李商隐这样的宗室远亲,未来李潼文抄玩大了,也需要足够的学养支持,搜罗一些古书旧籍收藏,也能避免被人质疑。 就算只收书不收人,文化圈里混出名气来,以后有什么风吹草动,不愁没人帮腔吆喝。 李光顺闻言后连忙点头,也不问做这些事的意义何在,心中对于少弟的信任已经近乎盲目。 在门仆导引下,李潼走入安排给自己的卧室,满腹心事,也没有心情审视这起居环境较之禁中有什么差异便登榻而眠。 辗转半夜,昏昏入睡,第二天一早,较之禁中嘈闹真切许多的晨钟街鼓便将李潼吵醒。 他穿衣而起,推门行出,站在廊下便有潮湿且夹杂着花木清香的晨风扑面而来。环顾周遭,并没有高耸的宫阁建筑遮挡视线,墙外一轮朝日正缓缓爬升。 视野的开阔,让心情也变得开朗爽快起来,李潼站在廊下、沐浴在阳光中,心内已经洋溢起一股较之禁中轻松、欢快得多的感受。 “巽奴,你早呀!我告诉你,我的家里……” 李守礼身穿一件轻薄的罗纨紫纹窄袖长衫,风一般从院门冲入进来,他昨晚睡得早,天不亮就已经起床,在家邸中溜达了好几圈,又急不可耐来向李潼分享他的新奇感。 李潼也不嫌他吵闹,伴着李守礼的解说溜达着去向嫡母房氏请安。房氏精神尚好,围屏架设坐在庭中,笑看打扮得清新可爱的李幼娘在一株柳树下荡秋千。 看得出,一家人对这新的起居环境都很满意,没有了禁中那股无形压力带来的拘谨,就连日常言行声笑都变得更加轻松爽快。 这也让李潼更确定他选择跟随家人一同离开大内是对的,禁卫谋乱显示出这段敏感时期内、禁中也非绝对的安全,如今一家人虽然仍是前途未卜,但起码能享当下的团圆喜乐。 “三兄,三兄!二兄说这是他的家院,要我凡事听从他,不然就不准我留居!” 见到兄长行来,李幼娘灵活的从秋千跃下,小手塞入李潼手心里,不忘转头横了一眼站在一旁笑嘻嘻的二兄,才又扬起那粉嘟嘟小脸告状诉苦。 李潼抬手拍拍小娘子薄发轻挽的环髻,笑语道:“不必惧他,三兄也有家宅,就在此间向南。他若欺你,越墙就到我家。” 李幼娘听到这话,眸光闪闪发亮,吐着舌头向龇牙咧嘴的李守礼做鬼脸,却又被娘娘呵斥不得失礼无状,自觉受了委屈,低下头拽着李潼衣角不断暗示要换个家院。 李潼好不容易摆脱小妹纠缠,又听说薛怀义还在客舍高卧不起,索性出门往街对面王府行去。 坊野之间,自有人声嘈闹,远不像禁中肃穆拘谨。李潼行出雍王邸,便见远处坊中街正有民众三五成群站在那里,正向这里指点张望。 “大王,可要驱逐那些坊户闲人?” 担任王府兵曹的桓彦范阔步行来,身穿一件青色修身圆领袍,蹀躞革带紧勒腰腹,膀大腰圆,很是英武。 “新入坊居,乡户难免好奇,无需扰民。” 李潼摆摆手,示意不必计较,看看这一位未来的神龙五王在自己身侧俯首听命,心内颇生几分自得,他一边迈步行往对面的王府,一边对垂首跟在身后的桓彦范笑道:“先谊旧在,不与参军拘礼。坊事新立,饮食起居可还遂意?” 少王礼下垂问,桓彦范颇为激动,连忙说道:“遂意,遂意。” 李潼闻言后便笑笑,只觉得什么样的大人物,也都难免青涩。只是桓彦范这个青涩期要长一些,年近四十,仍只军府卑职,丝毫看不出未来会有封王拜相的风光潜力。 他心里是有着不少施恩拉拢计划,不过眼下相处日短,也没必要起手便统统招呼上去,行入王府前又对桓彦范笑语道:“太妃闲居高堂,常念旧人少见,家人若有余暇,不妨闲来走问。久在禁中,人情事务或有不及,参军走告,不必拘于职内。” 桓彦范又是连连点头,脸上也是喜色隐现。 行入直堂,雍王府司马王仁皎连忙上前走告言是长史王贺旺因要朝日入参,后半夜便已经叫开坊门先行离开,无暇拜别。 武则天老当益壮,精力旺盛,每日都有常朝。李潼兄弟并无任职,倒是无需上朝,但也需要望朔朝参。 三王并无职事,王府事务倒也不多,特别亲戚都快被他们奶奶杀干净了,人情上的往来都微不可计。 王府并在一处,府佐也无分彼此,眼见河东王登堂,早在廊下等候良久的刘幽求连忙趋行而入,两手捧住一方匣笼垂首道:“昨日多有拜帖入府,不知大王可要回应?” 李潼抬头看一眼姿态尚算端正的刘幽求,便抬手示意他上前将那些拜帖摆在案上,林林总总将近二十份,倒让他有种自己一家很有人气的错觉。 他草草翻阅一番,这些拜帖大体分为三类,一类是政府部门,如合宫县廨、洛州府廨等,大意是欢迎少王到他们治下定居,罗列哪方面的事情可以直入公廨寻求解决,并各具一份贺仪。 还有就是朋友们之间的人情往来,秦桧都还有三个好朋友,李潼好歹也在这个世道混了大半年,有几个相熟者也算正常。比如沈佺期、李峤等人,基本上都是文趣好友。除了恭喜三王出阁之外,还约定某日登门搞一些文会之类的庆祝活动。 至于剩下的,就是邻居之间的问候了。毕竟三个贵胄王孙入坊,坊中居民也都早得预告,自觉得够资格与王府往来的人家,自然要在第一时间送上问候。 李潼随便一看,发现这偏僻的履信坊并周边几坊居然还挺藏龙卧虎,各式各类有名号的人家居然七八户。 像是他们履信坊,居然还居住着一户勋级上柱国的人家,主人名为柳承宗。对于这个名字,李潼感觉很陌生,待见除了这个勋级之外,其人也并没有担任什么官职,似是白身在家。 这种现象,其实并不奇怪,上柱国这一勋品最风光的时候,自然是西魏宇文泰时期八柱国所代表的关陇军事集团。国朝建业,李渊起兵太原之后恩赏泛滥,柱国之类勋品不要命的往外洒。 等到太宗李世民时期,因为勋品泛滥,不得不改革官品,以文武散官定阶本品,勋官便渐渐沦为一种荣誉称号,不再有什么确定的恩赏待遇,其庄重性自然也大大削减。 不过能够混到上柱国这勋官最高一级,肯定也是有军功事迹可追,大概犯了什么过错被革职本品,但却保留勋品,只能白身居家。 除此之外,西邻尊贤坊有户部地官尚书杨执柔家邸,集贤坊有右卫大将军泉献诚邸,南面履道坊几个官宦人家,也都各自派家人送来了拜帖问候。 李潼翻阅片刻,留下几个私谊拜帖准备亲自回书,剩下的又丢在匣笼中,对刘幽求说道:“这些都依常例,各作回仪吧。” 说完后,他便等着书吏调墨完毕,提笔要写回信,只是一抬头,却见刘幽求仍然站在原地,脸上颇有几分羞赧忸怩,便疑惑道:“还有问题?” “卑、卑职不知、不知……常例、” 刘幽求垂下头去,声音微细道。 李潼听到这话后,眉头便皱了起来,提起的笔又放下来,有些不满的看了刘幽求一眼。昨晚拿钱挺开心,今天做事这水准? 光拿钱不工作的秘书不是没有,可那都是肤白貌美身材好。就你这胸无四两肉,还跟我玩傻白甜? 0108 等你长大 李潼不满刘幽求,不是没有道理。 诸王开府且搭配府佐,就是为了给诸王日常生活、人情往来、出入仪轨服务。甚至就连李潼自己,在出阁前都做了充分的准备,虽然他是有着生死的危机,可刘幽求既然供事王府,这也是你的饭碗所在啊! 诸王日常行为,包括参礼、祭祀等等,都有一整套的章式仪轨,用以规范他们的生活。哪怕诸王自己不了解这些,王府诸众也该熟记在心,这就是他们的工作内容。 结果这刘幽求倒好,一见面咔咔甩出来一套定国安邦的大攻略,落实在本职工作上啥都不会。人心、物情一窍不通,你说你有定国安邦大才,敢说我也得敢信。这大唐社稷,黎民福祉,是让你拿来纸上谈兵的沙盘游戏? 眼见少王脸色沉下来,刘幽求头颅垂得更低。他于神都守选,等待授官数年,得知选授一个王府卑职,心里的确是有几分不乐意,但在听说宰相、西京留守格辅元与少王关系匪浅之后,这才端正了态度。 授官之后,他也一直在忙于立言进策,便是昨日呈送少王的《陇事十略》,希望少王能够认可他的才略,不要只作寻常府吏视之。 李潼默然片刻,脸色渐渐好转。这种眼高手低的日子,他不是没有,虽不至于像刘幽求这样自大到以为出山就能定国安邦,但有段时间心里也是燥得不得了,看谁都不顺眼,就怕自己被埋没。 刘幽求不能摆正心态,的确让李潼有些不满。但从另一方面来看,也未必不是好事,这说明其人于世务一途还是白纸一张,大有调教涂绘的余地。李潼是知道其人有禀赋潜力,从头开始培养也不是坏事。 “府事新典,难免有缺。我与长史,并是新人,暂不强求周全。仪轨诸种并在礼籍,长史可从容检阅,盼能赠我清闲。” 李潼望着刘幽求,心平气和的说道。 刘幽求闻言后,额头隐现窘迫汗水,小退一步跪在席前,涩声道:“大王雅量,宽宥卑职简陋粗疏之罪,卑职日后必恪尽职守,不负恩惠。” 李潼从席中立起,扶起刘幽求,笑道:“鲁将曹沫,事败于三,犹可知耻而勇。长史一时疏慢,未称罪也。积土成山,积水成渊,无昏昏之事,无赫赫之功。空中楼阁,势难于久,长史壮志于怀,我也盼今日府事微细,能助成你来年定邦之功。” “王教深刻,卑职铭记于心!” 刘幽求又躬身长拜,语调变得真挚许多。 李潼又拍拍刘幽求肩膀,以示勉励。人的气质如何,真与年龄关系不大,刘幽求比李潼大了许多岁,现在反而像一个小学生一样惶恐不安的聆听教诲。 李潼精心挑选这一批府佐,除了张嘉贞和官二代史思贞之外,其他几个年龄都已经不小。的确是不得志,人到中年一事无成,所以才要富贵险中求,虎狼之药的进补,才有日后的显达。 李潼还指望这些人为自己出生入死,必要的心理辅导和成长空间,还是要给的。一番敲打兼勉励,他又传来主簿史思贞,当着刘幽求的面将事情交代给史思贞,然后才摆手让羞愧不已的刘幽求退下恶补仪轨。 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班底,李潼心里也是新鲜的不得了,一整个上午都泡在王府里,顺便了解更多府事运作。 将近中午的时候,王府有了访客,乃是合宫县主簿携县吏、坊正前来拜访。 李潼坐在堂中待客,不多久,便有府吏将客人引入近来,一名身躯瘦高、须发灰白的绿袍老者,身后则跟着两个身躯敦实、样貌富态的中年人。 “卑职合宫县主簿傅游艺,并下属几员,拜见大王。大王尊体入居乡里,县廨上下无不欢欣,昨日恐扰大王,不敢长立求谒,惶待一夜,今日始来问安。” 看到绿袍老者行礼,李潼心里是乐开了花,更觉得这一次出宫算是做对了。 此前居在深宫半年有余,所见不过小猫两三只,还往往对他爱搭不理。可是从昨天到现在,坊居还不满一个昼夜,已经见到四个未来的宰相向他请好问安,这种酸爽,真是无可言喻。 “既入坊居,我也是治下良民,主簿无需多礼,快快入座。” 李潼坐在席中,抬手示意傅游艺等免礼入席,眼神则饶有兴致打量着这位马上就要坐着火箭直冲云霄的劝进功臣。 武周一朝,妖异众多,但傅游艺这位老爷子,绝对是其中不可忽略的一朵奇葩。这么多劝进求荣的人,傅游艺能异军突起,短短一年时间里便登阁拜相,也实在是不服不行。 傅游艺也察觉到少王眼神多在其身上流连,且有几分深意味道,虽然让他有些不自在,但神态中也绝不表现出来,他只是微笑着向少王讲述一些坊居规令。 对于他们这些地方官而言,最头疼莫过于治下有什么权贵定居,不可常典约束。如果对方有什么恣意逾规,轻重方面更是不好拿捏。 但傅游艺虽然职位不高,也是历宦多年,许多话题避重就轻,务求不让少王感觉受到什么拘束监管。 不过李潼也压根不关心这些问题,他最感兴趣还是傅游艺这个人。如果不是因为初见不好交浅言深,他真想跟这位老先生仔细探讨下,人皆争宠,何汝独秀? 不过接下来傅游艺所讲的内容,还是引起了李潼的兴趣,因为讲到了他们的田邑问题。 “大王等永业并赐田,省中地官已有立论,发付县廨,府君并诸众连日巡选乡里,置于建春门外感德并三川乡间,平野肥田,大可治业。但不知大王属意何者,尚不敢擅自作决,恭问大王,府中若有闲吏,可否随入乡中验看?” 家业之类,李潼最是敏感,听傅游艺这么说,心情自然热切起来。不过一时间,他还真找不到什么操持田邑的人选,这田邑选在何处,关乎到日后他们一家老小吃喝拉撒,不派心腹去看一看,又有些不放心。 他这里正迟疑之际,薛怀义已经大步行入堂中,笑语道:“王是清雅贵人,哪里熟悉这些田事琐细。你这县官以此烦扰,真是不知所谓!” 李潼连忙起身,邀请薛怀义上座,并向几人介绍。那傅游艺得知薛怀义身份,老脸更是攒成一朵菊花,连连弯腰颔首:“薛师教训的事,卑职只图供事周全,强以俗事叨扰,实在大大的不该。稍后归廨,必择乡郊良田,诸事论定,再求大王首肯。” “你们这些县府胥员,惯会欺上瞒下,讲得堂堂正正,做事猥琐卑鄙,不可深信。” 薛怀义市井出身,对这些政府基层官员们那是充满了怨念,更不给傅游艺面子,他坐在席中对李潼说:“成家立业,重在丝麻盐米。王虽然清贵通达,天恩包庇,但饮食琐细,也该有心腹人操劳。知你出阁未久,少人遣用,稍后我白马寺典农几人,派来供事。他们做事若有疏漏,王不必道我,打骂严惩都随你心意。” 薛怀义既然开口,李潼自不拒绝,连忙又拱手道谢。薛怀义则摆手道:“我荐用人力,也存私心。有一个故义儿郎,没有什么谋身治业的才干智慧,又不愿他久在方外,托付于王,也是请你代我管教。不求他能高人一等,只求不被人笑卑鄙。” 李潼听到这话,心内便有了然。能被薛怀义这么特别交代托付的人,想是与其关系匪浅,于是便点点头,郑重应下。 薛怀义在堂中浅坐片刻,又说今日还要入禁中供事,不再久留,起身行马离开王府。 送走了薛怀义,李潼再返回来,明显感觉傅游艺对他态度更恭敬许多,拍着胸口保证一定会挑选肥田美邑供奉大王。 李潼也笑道薛师简傲,不同俗流,让傅游艺不要介怀。这位老先生也算有真本事的人,一把老骨头大器晚成,虽然短暂,但却辉煌,还是不可轻侮。 亲眼看到薛师与少王亲密互动,傅游艺自觉算是探到了一部分少王底蕴,态度更加恭敬之外,对于少王家事更加不敢怠慢,再作告罪之后便匆匆离开,返回县廨尽快安排相关事宜。 送走了傅游艺,李潼才发现其同行者还有一人徘徊庭左,便好奇的看了一眼。 对方察觉到少王打量眼神,忙不迭趋行上前,匍匐在地恭声道:“下吏履信坊暂直坊正田大生,恭候大王训问。” 对于这位街道办主任,李潼倒是颇有兴趣,摆摆手示意对方跟随入堂对答,坐下后他便笑问道:“坊正家居何在?日后居在治内,少不了要有叨扰啊。” “下吏家居坊北曲里,能为大王起居供以方便,本就职内。” 这坊正田大生将近四十岁的年纪,看上去肥肥胖胖颇有几分憨态,小眼珠一眨一眨的又不乏精明。似乎因为紧张,脸上沁出一层油汗,几作欲言又止状,终于上前轻声道:“君子满朝,群贤立世。祟迹难久,正声长存。坊野孤义,苦待大王……” 李潼听到这话,先是一愣,沉吟片刻,脸色才蓦地一变,目绽精光,凝望向这名一副憨厚富态的坊正。 0109 仗义屠狗辈 坊正田大生,也一直在偷眼观察少王,待见少王变色,先是松了一口气,但很快便又见到少王眸中凶光隐吐,心内顿时一凛,匍匐席侧小声道:“下吏与郭四郎,托命深情!四郎知大王入居履信坊,秘言诉我,绝无六耳相传!” 李潼坐在席中,面沉如水,闭上眼深作呼吸。门外侍立的杨思勖见到大王屈指暗召,略作思忖后便悄无声息迈步行入堂中,垂手站在匍匐在地的坊正身侧。 李潼闭目不言,堂内气氛也变得沉闷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徐徐开口道:“我以良言劝善,人以危言吓我?” 田大生听到这话,额头更是冷汗直涌,额头抵住手背颤声道:“下吏不敢、怎敢……歃血为誓,四郎以言诉我,坊野小民,求以性命以证忠义!” “阿九,往北曲请坊正家眷入邸,居在治下,应赠一餐。” 李潼又开口说道,然后便看到那坊正身躯蓦地一颤,但仍只是匍匐原地,没有说话。 杨思勖迈步出门,将大王命令吩咐廊下仗身,然后才又阔步行回堂中。 “坊正请归席,我与郭某,确有声言旧谊,悯其孝义可嘉,才作良言相赠,劝其珍惜性命。区区片言,何须性命相报。况国爵禄养,也无需你乡人仗义扶助。各守安分,无扰彼此。” 片刻时间里,李潼想了很多。禁卫郭达一事,他几乎已经遗忘,却没想到刚入坊中居然便有了余波回应。他不是小人之心,只是这巧合让他有些吃惊。 更不要说昨晚刚刚从薛怀义那里听到禁卫谋逆事迹,难免警惕十足。随便一个人走进来便要性命报效,他又怎么敢相信?谁知道那个郭达私下里又将此事告诉了多少人,信任成本太高。 田大生小心翼翼归席,听到少王此言,那胖嘟嘟的脸庞浮现几分自嘲:“下吏入府走告,心内也犹豫许久。能得取信,可为大王爪牙,不能取信,家室不能保全。旧年闾里无赖,不能奉养恩亲,徒刑外州数年,故郭府君养我父母,至于凶劣归乡。大恩不报,枉生为人!寒舍老小,命寄大王一念……”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渐有好转,但也不信此人一面之辞。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起一些坊居闲事,主要也是满足一下自己对神都民众日常生活的好奇。 田大生心情仍忐忑不安,他是下了很大决心才作此自白,心中也设想许多或好或坏的结果,但唯独没想到少王囚住他家人却转又聊起坊里家常。但他眼下也不知该要如何自剖,只能顺着少王话语,知无不言。 又过小半个时辰,府吏来告言是坊正家人已经被接入邸中,李潼闻言后便站起来,指着坊正微笑道:“一同归邸,小食便餐。” 田大生不敢有忤,只能站起来,乖乖跟随于后。 行出王府之后,李潼便往自己的河东王邸行去,入坊至今,他还没来得及看看自家庭院是个什么样子。 跨入家门,迎面所见又有内仪门,两侧各立几名仗身护卫,虽无弓刀武装,但各持粗木硬杖,再搭配魁梧身形,很是威武。 仪门后有一片空庭天井,两株粗大的槐树分立左右,并有围栏廊道曲通前厅,前厅也是东西朝向,知客迎宾的地方,或是主人来不及召见,都要在此等候。 穿过前厅,眼前又是豁然开朗,中堂、后进并左右厢室都转成了南北朝向。 对于这个有些别扭的家邸布局,李潼也有一些好奇,转头便问坊正田大生:“此处家邸,原是何家院落?” 田大生连忙恭声道:“旧为江安王邸,垂拱旧年,收为官中……” 李潼听到这话,便微微颔首,心有了然。江王李元祥,谥号为安,是唐高祖李渊的儿子。去年李唐宗室,被抄家身死无数。他奶奶这个当家人,倒是很会资产重组,家业重新分配。 高宗一朝,对外征讨,对内则营造东都,耗费不可谓不巨,贞观年间家底差不多挥霍殆尽。关中每有歉收,他爷爷李治都要屁颠屁颠到洛阳来,有时候走得慢了,随行队伍都能饿死许多人,可见财政也是窘迫到一定程度。 好死不死,李治接下来又把国家交给一个败家娘们儿。李潼严重怀疑,他奶奶狂虐宗室和大臣们,除了打击政敌之外,怕也不排除穷得眼发绿。百姓抄家千户,收入也比不上按住宗王穷索一家啊。 隋唐立国,都面对一个关陇勋贵集团的限制问题,二圣时期许多国策与隋炀帝也颇有类似。对外攻伐缓解国内矛盾,在内则再营新都,转移政治中心。 李治接班的家底较之隋炀帝薄弱得多,硬指标的户口不过三百多万户,一直到了武周神龙年间才又涨到六百余万户。 李潼眼下也没混到需要考虑社稷前程那一步,他头疼的还是这个禁卫郭达所衍生出来的问题。仗义每多屠狗辈,对于这个田大生表现出来的情操,他还是比较佩服的,可问题是,你们折腾我干啥? 就连薛怀义那种脑子,都知道禁卫将领是借他搭桥,不敢轻涉其中。那郭达心心念念为父报仇,包括眼前的田大生,可现在光一个丘神勣就把李潼搞得焦头烂额,他是多闲得慌,还要去惹周兴? 此前那郭达自陈其父交游广阔,黑白通吃,李潼还没啥感觉。可是现在他刚刚出阁,人就已经来到府上,这种沉淀于市井底层的渗透力,也实在是令李潼大感咂舌。 那个郭达,一个罪户刑徒,居然一翻身成了北衙禁卫精锐的百骑,由此可见这张关系网之强悍。 侠以武犯禁,凭心而论,李潼觉得那个郭达的父亲死的真是不冤枉,现在可以说是冤杀,但如果你真的有心为恶,国家又该如何制约? 不过静下心来联系自身处境想一想,这一张介于黑白之间的人事网络,真的很馋人。李潼从王府行入邸中这短短时间里,基于此心里已经构思出不下五六种的骚操作。 但是这种法外力量,也真的有利有弊,这也是李潼迟迟不能做出决定的原因之一。 院内绕行片刻,转入中堂右厢,李潼便看到被请进来的田大生一家,放眼看去,倒是一个不小的大家庭,男男女女十几口。 “启禀大王,田坊正家尚有丁男两口南市贩货,是否也要入市请来?” 带领王府仗身前往请客的桓彦范上前请示道,心中不乏狐疑,这种把人一家全端的请客方式可实在不算良善,但他也谨记不该问的不问。 李潼转头看了田大生一眼,田大生看到家人多数在此,神情有些僵硬,但还是上前恭敬道:“寒舍列籍高户,恩授为捉钱户,劣子无能植桑,只能贩业生利。” “捉钱户?” 听到这个稍显冷僻的词,李潼脸上便露出疑惑。 田大生又仔细解释一番,原来这个捉钱户就是官方对口的高利贷客户。 唐代有公廨本钱制度,各个官署各备一定本钱,由捉钱典史选择富户向他们放贷一定数额的钱,然后收取一定比例的利息,这些利息便用于支付官员俸料、堂食等各种消耗。选到了你,不借还不行,拿回家就算挖坑埋了,该交的利息还得交。 李潼了解之后,心内不免一乐,原来金融还能这么玩,劫富济官。这制度跟北宋王安石“青苗法”倒是有点异曲同工,不过北宋地主士大夫有尿性、能吆喝,李潼对此还真没有什么印象。 不过,听到田大生的解释,李潼心中倒是一动,转对田大生说道:“国邑新设,人力缺乏。田坊正家人既有货殖之能,可否入府任事?若能任事无缺,我自国职酬之。” 田大生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又惊又喜,不知该要怎么说,站在原地稍显局促的搓着手。 “不必急于回答,且先用餐。” 李潼笑着摆摆手,便在这厢室坐定,吩咐家人将餐食送到这里来。 经过这段时间的思忖权衡,他心里也有定计,这田大生冒着全家被一窝端的危险入府表白,别的不说,胆色与忠义是有。 李潼也没有暴戾到真的要杀他全家,避不开那也不妨稍作借用。 至于他们心心念念要除杀周兴,对李潼来说,一个丘神勣也是弄,再加上一个周兴也是算计。他虽然不太愿意节外生枝,但想想原本历史上周兴所以栽,有一桩罪名还是与丘神勣勾结,彼此应该是有交情。 李潼就算不想惹他,说不定周兴已经在帮丘神勣算计自己了。 眼下他虽然已经有了一个王府班底,看看那些货应该还要一段成长期,而且都是台面上人物,很多事都不好操作。如果接纳了送上门来的田大生与早有接触的郭达,也能极大程度扩充他在市井层面的触角。 现在他的确乏人可用,国官一个没有。薛怀义虽说要推荐,但李潼也不知他推荐来的是什么样货色,还是要做两手准备。 这个田大生感激郭达之父帮他养老,肯以性命报恩。李潼索性给他儿子们一个前程,留用府中也是人质,要能保我一人得道,也能分你们一个鸡犬升天。 0110 托事献命 田氏一户不过坊里人家,骤登贵胄门庭,这一顿饭也是吃的战战兢兢,食不知味。 既然心里已经有了决定,李潼也就不再更多刁难,用餐完毕之后,便让杨思勖领着一众人等转向王府,各赠薄礼,他则将田大生留在邸中,再作深谈。 时下人家无论贫富,家邸所在最重要的建筑就是中堂。盛唐时期,虢国夫人杨氏新宅一座中堂,便耗资数百万巨,极近奢华。 中堂是家宅主人主要的会客所在,也是脸面所在。这方面也有规令,王公以下不得重檐藻井。 李潼家邸这座中堂,有着很明显翻新痕迹,应是江王李元祥家人修筑所留。中门三开,厅柱粗大,两侧各接廊舍,与整个中院浑然一体,浮雕描彩,很是华美。 “未知豪贵人家,中堂竟然这么、这么宏大、大……” 田大生立在中堂门前,大有瞠目结舌模样,口语吃吃,一时间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又过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失礼,忙不迭叉手躬身:“坊民见惯简陋,旧年入问江王家人,只在前厅小留,少见高屋,让大王见笑。” 李潼闻言后只是微微一笑,明堂他都登过,这中堂虽然也华美,但也还不至于失神打量。 他负手行入堂中,示意田大生落座,才又将笑容一敛,沉声道:“既知高屋难入,何必搏命来见?侠任意气,小觑国法!你只知郭达之父恩养你家门高堂,更不知何人官禄养他?名爵徒负,典卖恩威,王者具席,岂为此等人物而设!” 田大生见少王陡然翻脸,一时间也觉惊恐,忙不迭翻身离席再作匍匐,涩声道:“下吏虽只卑任,但也知国恩在享。郭公恩我,情不能忘,早前不乏挚友旬月投书铜匦,非但不能申冤诉苦,更遭刑徒追踪,闷杀苦狱……” “执法是非,不在我的职内。纵有忿言,不向尔等倾吐。我不知你与郭达情谊几深,当日我不举他,是怜其孝义。但他使你来见我,要求什么?遭殃余孽,既知仇大,更该谨慎行事,为家仇爱惜此身,无有一发必中之数,不该擅动。我今日若再不作包容,你二者还有命在?” 李潼讲到这里,已有几分声色俱厉,拍案怒声:“负大事而任意气,恃旧恩而伤人命,不知所谓!他自负一腔孤胆,就强求人尽包容?人情若真恒有体恤,世道不至于有此余孽残生!今日我是敬你义气可嘉,再作庇护,归去告知郭达,他若还如此轻率行动,驱人以命犯险,我不会再有一言寄他!” 田大生听到这里,额头也是大汗淋漓,只是连连应是。 其实心里已经隐有几分认同,他不是惜命之人,否则便没胆量登门求诉。但也正如河东王所言,如果少王对他们不再包容,这一次冒险便没有一点价值。将大仇寄于旁人心意取舍,这也实在不合谨慎的道理。 虽然至今不曾见面,但通过几次间接的接触,李潼也感觉到这个郭达真的是毛毛躁躁,见风就是雨。 此前在禁中,听说越王造反,便要勾引少王外逃。如今得知他们兄弟出阁入坊,马上就派人来联系。一次两次都是如此,根本就不考虑其他的因素。 虽然说有的时候,莽也是破局的一种方式,但大多数情况,莽就是在作死。作到现在还没死,也算他运气好,或者说其父留下的那一张灰色的关系网还能给他提供一定庇护。 但百骑中一个小军士或许没人在意,可李潼身在这样敏感位置,日常被人拿着放大镜观望。如果这小子还不知谨慎,李潼也是真的不敢与他有什么实质性联系,免得累人累己。 说话间,府吏通报田大生的两个儿子已经从南市被召回,正在邸外等待召见。 “令郎暂留府下任事,一者喜你尚义门第,盼儿辈能承父风。二者也是让你警惕,不要意气鼓动、便失分寸。你只道郭四凄苦,恐失情义、不忍悖他。但他真有行差踏错,你若一味盲从、不知训诫,也是违背了其父惠你的恩义。” 李潼站起来,摆摆手示意田大生可以离去了。 他是雁过拔毛,一番敲打让田大生转告郭达,如果那郭达仍然执迷不悟,李潼也不会拉拢他,但要把田大生拉过来,老老实实跟着我,看我怎样给你恩主报仇,让你无愧恩主,再专心为我服务。 田大生被少王劈头盖脸一顿训,头脑都有几分昏昏沉沉,眼下这个结果,实在大大超出了他此前的设想,甚至判断不出眼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他低垂着头转行到达前厅,耳边便听到两声呼唤:“阿耶!” 他抬起头来,眼见两个儿子都站在廊下,本来有些混沌的思绪有了几分清晰,上前不乏喜色道:“儿辈真是大幸,你父劳碌半生,难登贵人门邸。你们却能好命,被大王收在府中,一定要记得恭敬、谨慎,千万不要做错事惹厌贵人!” 听到这话,田大生两个儿子都有些发懵,特别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儿子更是挠头急躁道:“军卒入市,就把我同阿兄轰回,还担心阿耶犯了官禁,半车薪炭丢在市里没来得及收捡……” “蠢儿蠢儿,张眼看看这是何等门邸!要能长立此中,还用可惜半车柴炭!” 听到小儿子这话,田大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敲打儿子脑壳,待见左近奴婢张望过来,才按压下怒火拧住儿子耳朵,跺脚低声道:“没有精明,那就不要爱惜气力,手脚勤快些,多听差遣!家门光耀,就在你们身上,若是愚笨懒惰被逐出来,休怪阿耶持刀给你剜出几个心窍!” 说完后,他便示意两个儿子站在原地等待安排,自己则匆匆离开王邸。 被父亲凶言所慑,田大生两个儿子乖乖立在廊下,又等了一会儿,杨思勖才从中堂转出,一指二人说道:“你们两个识不识字?不识没关系,随我去对面王府,自有学官长教习算经,苦学一个月,能学成那就做书吏,学不成就做苦役。执笔还是掌犁,各凭本领。” 两人看到杨思勖如此高大,心中多少有些畏惧,那个年长些、二十出头的田氏子壮着胆子说道:“回告府君,我兄弟久在南市作业,能识算缗,不懂掌犁。” 被人称作府君,杨思勖哈哈大笑,还是摆手道:“不要胡乱称谓,日后再见邸中传告之人,可称大使、舍人,见你两个眉眼敦厚,往后见我,直呼九公、九兄都可。随我来吧,府中算术,是大王案编传授,不同你们坊野俗学,用心学业,往后府士充盈,你们都是先达的老人,大有主君宠眷可恃。” 田家二子能在南市货业,自然也有灵活眼色,听到杨思勖这么说,一口一个九兄叫得热络,跟随前往王府去了。 田大生离开河东王邸后,先回曲里家中,对家人小作安抚并叮嘱他们不可将贵人家邸所见浪言于外,然后带上一名家仆,乘驴出坊直往城北行去。 神都北城清化坊,诸渠并汇于左近,东隔一坊便是北市,地位优良,乃是神都百数坊中繁华翘楚所在。又因坊依皇宫东城,且距仓城不远,多禁卫驻居,甚至金吾卫还在此专设官署,不少禁卫将士也都在此置业定居。 田大生入坊之后,转入一所依傍渠水的邸店,这一座店面积并不大,一半仓舍、一半客舍。田大生入此之后,便有店中仆佣将其驴骑牵走饲食,他也被引入其中一间客舍。 清化坊寸土寸金,客舍面积并不大,横陈一具简榻,余地只容得下两张胡床。田大生坐定未久,便有邸店主人快步行来,是一个年近四十虬髯壮汉,入舍后便问田大生:“阿兄要见四郎?” 田大生点点头,并叮嘱道:“尽快!” 壮汉点头退去,田大生在客舍中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有一个身穿素麻短褐的年轻人阔步行入进来,正是北衙禁军百骑的郭达。 “阿叔已经入见?” 郭达入房后,回手关紧了房门,然后便有些紧张的问向田大生,待见对方点头,他长吐出一口气,顺势坐在了对面胡床,扶膝说道:“幸亏阿叔行事快速,再晚一步便见不到我,午间刚受军令,百骑夜中要加番入卫,再出宫禁不知还要几日。” 见郭达一脸庆幸状,田大生又想起不久前王邸经历,忍不住说道:“四郎,贵人思虑慎重,咱们这些草野鄙人怕是不能投合心意。今日虽有见,那位大王反应却不是你我推断几种……” 他皱着眉,将此前河东王所言细细转述一遍,又望着郭达说道:“我知四郎报仇心切,也愿助你成事,但细忖大王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咱们如此犯险……” 郭达听完后,默然良久,然后离开座椅跪在田大生面前,凝声道:“阿叔因我催促,轻率犯险,我深知实在对不住你。诸多隐细,此前不便诉于阿叔,不是信不过你,只是多说无益。此前若非这位大王传书劝善,如今我只怕……” “阿叔能入王邸且为大王见容,可见这位大王真的是、真的是值得咱们坊野匹夫托付性命。请阿叔归告大王,我催促阿叔求见,不是行事孟浪、忍耐欠缺,我是恐怕大王为奸邪所害……” “怎么回事?” 田大生闻言后,脸色幡然一变。 “早前禁中,大王良言寄我,我是深有感激,意作回报。之后细细打听,才知当年谋害大王先父者,竟是左金吾卫丘神勣!之前追踪周兴踪迹,见其出入坊内丘某家邸频繁,且周兴狗贼仇人众多,出入行止多有金吾卫仗身护从,让人不能行刺。诸事细忖,我怕丘神勣为绝除后患,要勾结周兴构陷大王……” “还有这些隐细?” 田大生闻言后惊讶的瞪大眼,他一个坊中小吏,又哪里会知道这些上层勾心斗角。 郭达叹息一声:“诸多细则,不能详述。但请阿叔一定转告大王,我绝非家仇迷眼才捏造谎言,是真的心存赤诚,想为大王尽力献命,并除二贼!大王出阁立邸,怕是暗存杀机,即便大王不肯信我赤诚,但也请一定不要忽略示警,尽快联结强援,免为奸邪所害……” 0111 少王人物如何 皇城大内,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藏杀机。 发生右钤卫谋乱之事后,武则天便由明堂退回西上阁理事,哪怕常日上朝,也由御林军仪仗护驾。 此事之所以尚不为外界所知,除了避免南衙禁军自危之外,也是武则天暂不想因为此事牵连到刚自西京抵洛入朝的右钤卫大将军裴居道。 但禁中表面上虽然风平浪静,内里却是紧密搜查,但牵连出来的细节之广,就连武则天都不敢相信。 王慈征其人旧为汴州司马,因平越王李贞之乱而加军事,归于宰相岑长倩后军统领,战事结束后却是另一名宰相张光辅为其述功并推荐入补禁卫。而且王慈征与汴州豪族弓氏还是亲戚门户,陕州参军弓嗣古为其女婿。 王慈征入刑之后,始终一言不召,但由其人牵连出的这一张网络,却是深达中枢,遍及河洛四周。如果这真的是一张串结起来的大网,就连武则天都不敢轻易揭发追究。 事发至今,已经十多天的时间,如今正是内外警惕、人人绷紧一根心弦的敏感时刻,如果再拖下去,不知又会酿生什么样的人心异乱。 尽管心中仍有几分不甘,但武则天还是不得不将此事交付外廷,处决王慈征等罪证确凿人众,以示事情暂告段落。 敕书送往凤阁后,武则天又让内阁堂送来一张舆图,提笔将王慈征其人身上引出的一张网络勾勒出来:凤阁、南衙、洛州、陕州、蒲州、相州等等。 单从名单,当中玄机或还不深刻,但标注在舆图上,便可以看到这是一张覆及关中、河东、河南、河北并深刺神都的布局! “贼心不死……” 武则天口中喃喃,眉目间颇有几分疲色,抬手拿起一份案上由武承嗣拟定、进言设武氏七庙于神都的奏书,握在手中良久之后,眸光闪烁不定,最终还是将牙一咬,将之收入了案左暂存不发的箱笼中,只是眉目间的厉色与不甘越发浓烈。 虽然暂时无可奈何以致心情恶劣,但武则天也并未在这些负面情绪中沉湎太久,很快便收拾心情,开始处理今日凤阁呈上诸事。 “启禀陛下,殿外薛师求见。” 有宫婢趋行上殿小声细禀,武则天闻言后只是略一颔首,却并未说话,批阅奏章的速度不减。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案上奏章才批阅完毕,而天色也彻底黑了下来。端起宫婢奉上的热羹轻啜一口,武则天略作沉吟,才又开口说道:“怀义还在殿外?让他进来罢。” 不多久,一身艳色僧袍的薛怀义趋行上殿,距离御座还有很远的距离便匍匐在地、大礼再拜,而后才膝行上前,以略显浮夸的沉痛语调说道:“罪臣参见陛下,谢陛下恩我,尚肯一见。” 见薛怀义如此,武则天倒乐起来,微笑着摆手道:“入前来,告诉朕,你何罪之有?” 薛怀义手足并用向前爬行,待到距离御案丈余,才抬手掀开僧衣外袍,中衣包裹的后背赫然捆缚着几根棘藤,有的小刺已经戳破罗衫,并有后背血丝沁出,薛怀义那光亮脑壳又叩在手背,低声道:“臣负荆请罪……” 武则天脸色本来颇为轻松,见到这一幕,却蓦地寒了一寒,抬手示意宫婢将薛怀义背上棘藤折下,抬手接在手中把玩片刻,语调转为冷漠:“今日仗内宿卫何人?提入右卫审问,宫外杂务能否轻入禁中?” 薛怀义虽然匍匐在地,但也在偷眼窥望神皇神色,听到这话之后,额头上顿时汗津津一片,忙不迭颤声道:“臣有罪、有罪……” 武则天垂下头,看一眼深跪在御案外的薛怀义,嘴角挂笑道:“阿师还未道我,你何罪之有?” “臣、臣……” 薛怀义侧眼看看那手持棘藤匆匆行出殿堂的宫婢,又忙不迭收敛心神:“臣之罪在自疑,天恩堂皇,人莫能度,陛下喜则臣人莫能伤,陛下怒则天下无人能救……世道诸众,若人人俱善,又何须王教敦化?错眼识奸,人莫能免。臣罪不在误结奸恶,在于私心惶恐,求卜吉凶于外,是本末倒置……” 武则天听到这话,先是稍作错愕,继而眉头舒展,片刻后却又凝声道:“阿师这番言语,怕不是私心肺腑吐出,何人教你?” “是、是河东王……少王昨日出阁,臣送之归邸,河东王教我……” 被神皇逼问一声,薛怀义也不管不顾,当即便将昨夜与李潼言谈情景统统交代出来。 “他们兄弟已经出阁了?” 武则天随口问一句,她近来真是没有精力关注这些杂事,然后又低头看看手中一截棘藤,不乏好奇道:“少王可没教你负荆请罪啊。” 薛怀义闻言,额头又是大汗:“臣入宫前,先归白马寺,择人为少王府事遣用,又恐空口请罪不显庄重,再问昏人僧官,以此教我……” 武则天听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明明已得良言指教,偏偏再问昏言,败事者,就在你这一多事啊!” 她微笑着将棘藤抛在地上,脸色转又沉了下来:“那小儿自己尚且愚蠢,还有计谋指教旁人?无非一点道德笃守,巧在没有误人误己。是了,他们兄弟赐邸何处?” “在都南履信坊。” 听到神皇语气,薛怀义便知这一关算是过了,又听问起少王相关,便连忙说道:“外廷有司,真是欺侮少王无知,邸设都邑偏远,往来途远,家院荒僻……” “无知?那小子,呵、怕是比阿师还要多出二三心窍。” 武则天随口一说,转又对宫婢说道:“去取都畿图籍来,并少王出阁程式。” 宫婢依言而去,不旋踵,身着朴素襦裙的上官婉儿便趋行登殿,身后并有两名女史各托籍卷一同登殿。 武则天先取神都坊图,打量好一会儿,才在东南角落发现履信坊位置,便说道:“确是有些偏远啊。” 薛怀义见状忙不迭又说:“不独偏远,此间诸坊还多杂胡窜游,腥膻熏人,让人生厌。” 武则天闻言后微微颔首,又说道:“少王良言惠你,阿师该有所报,府卫再选二十仗身,甲刀十副,加赠王邸,去罢。” 听到神皇驱赶,薛怀义颇有几分失落,但想到横亘心头的愁绪化解,也觉一身轻松,便又叩拜谢恩,这才退下殿去。 武则天望着薛怀义退出的背影,视线却有一些游散,思绪不知飘去了何方,又过片刻才收回视线,又抬手拿起有关少王出阁过程的细则籍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眉头或蹙或舒。 “小贼贪得无厌,窃我宫货良多!难怪敢有良言赠告怀义,原来他自己就是恃宠生骄,有胆量不安于室,强要骄纵在外,真是可厌!” 口中虽作薄怒之言,武则天却是嘴角上扬,可见心内也并不将此正经看待。 上官婉儿恭立一侧,却也在侧耳倾听神皇言语,她不知前情,有些好奇神皇何以突然又念起少王诸事,但听到神皇颇近唠叨的自语,心中还是为少王暗暗感到几丝高兴。或赞或斥,能作闲谈念及,总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她这里思绪刚做发散,便又听神皇问语:“日前少王居在禁中,婉儿也常有见,依你所观,少王人物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上官婉儿顿觉头大,她对雍王一家,虽然是有一些关照举止,但也少有逾规,无事尽量不作走访,怎么到了神皇这里,就成了常常见面? 但神皇既然这么说,她也不敢强行辩解,稍作沉吟后才硬着头皮答道:“妾有因事走访,所见大王状似简约,内则缜密,诸事罗列在怀,不损清声雅趣,能事繁,能笃静。更多微细,实在拙眼难辨,不敢强说。” 武则天闻言后又笑起来:“宴乐《万象》,繁美典雅,小子才达,确能事繁。笃静?想是未必。” 一血相承,他、是朕的孙子。 这一句话,武则天却没有讲出,只是抬手翻看少王府佐诸众人等,翻看片刻后便微微皱起眉来:“难怪就连怀义都作不平言,外廷诸司,还真是轻看朕的孙子,选配都是什么人才?王贺旺阁事繁忙,有什么心力余暇去操劳府事?具位无劳,不如不用。取麟台官佐籍卷来。” 不多久,有关麟台官吏的籍卷又被送来,武则天招招手对上官婉儿道:“入前并选。” 上官婉儿闻言更觉头大,小心翼翼上前,见神皇皱眉翻阅不定,便随手一指道:“麟台陈子昂……” “蜀人多奋声,常有自命志气屈不能伸,厉眼观情,不合做少王宾友。” 武则天略作沉吟,便摇头否决了这提议,又作一番拣选,才选定一人,提笔将麟台校书李仙宗加右拾遗,选授嗣雍王府长史,替换掉原长史王贺旺。 待到上官婉儿并诸女史整理籍卷退出,武则天又沉默下来,屈指轻敲御案,提笔再书于天津桥南积善、尚善两坊选闲邸赐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为其家居,随后将之封留,待朔日大朝公布。 0112 神都水深 神都洛阳,城池布局应和天象,所谓引洛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因此城南定鼎门大街,又被称为天街,天街直抵洛水横桥,桥梁因此名为天津桥,天河津渡。 天街因直通天津桥,大街两侧坊区多权贵聚居。而毗邻天津桥南的积善、尚善两坊,更是贵坊中的贵坊,能在这两坊定居者,无不是国朝第一流的权贵人家。 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出身建业元勋人家,本身又为神皇宠臣,位高权重。特别五月朔日大朝,神皇特恩赐积善坊甲第为其家居,更让这一份荣宠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丘神勣入居积善坊这一天,贺客云集坊中,往来车马令得坊街都水泄不通,以至于许多前来道贺之人都被堵在天街,难以入坊。 丘神勣这一座新邸,本为天皇宠臣韦机家宅。旧年天皇诏令营建东都,便以韦机为督造使,因此韦机这座旧宅也是极尽华美,冠绝神都诸权贵家邸。 宽阔大宅中,人满为患,笙歌连场,特别是那贵逾王公家宅的中堂,更令登堂者叹为观止,无不以能列席此中为荣。 丘神勣在中堂接待宾客一段时间,也觉有几分疲倦,便命令家门子弟代替他于此接待,自己则返回内堂稍作休息。 待到精力恢复少许,丘神勣便下令门仆将前堂入贺的属下、金吾卫将军陈铭贞传来此处。 “恭喜大将军,神皇陛下垂恩特赏,荣宠无右啊!” 陈铭贞趋行入堂,施礼之后便热情说道。 丘神勣身披一件紫带博领的燕居宽袍,少了一些掌兵大将的威仪,更有几分富贵闲人的儒雅,听到下属所言,他便微笑摆摆手,示意陈铭贞入席,才又说道:“不过一个家居场所而已,神皇陛下圣明之主,重赐我这老朽之身,不吝奖赏,也是激励你们这些后进少壮忠勤用事,无患恩赏不丰。” “属下能追从大将军身后,常得训教,人皆羡煞,盼为大将军分劳尽力!” 陈铭贞坐入席中,口上仍是恭维不减。 丘神勣又与之闲聊几句,然后脸色渐转冷清,凝声道:“少王入坊,已有短日,家居行为,可有什么奇异?” 陈铭贞闻言后便小述监察所见,并又保证道:“请大将军放心,末将已于坊外遍设耳目,凡有异常,绝不遗漏。” “只是坊外?不够、不够!少王尊贵,坊中加设武侯大铺,务求不留遗漏!” 丘神勣皱眉说道,语气也变得有些焦躁起来。 陈铭贞脸上闪过一丝为难,又说道:“末将本有此想,却为合宫县廨所阻。派人训问,言是薛师叮嘱,王府仗身充盈,不可再加设武侯扰民……” 听到这里,丘神勣脸上又闪过一丝阴霾,又沉声道:“那就左近诸坊加设大铺,贱僧自身已不从容,还有余力关照其余?待我命令,随时准备入坊,敢阻我用力,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悠闲几时!” 陈铭贞依言应命,然后便起身告退。 丘神勣立在内堂廊下,视线于宅院之内游弋欣赏,嘴角则一直挂着几丝冷笑。 外堂诸众贺他荣宠在享,但唯有丘神勣这一当事人才能体会到神皇赏赐宅邸的深意,半是示恩安抚,半是敲打告诫。 他旧居清化坊,虽然也是繁华之地,但若论及华贵,还是远远比不上这一座积善坊新邸。但清化坊地在金吾卫署,与他家宅比邻,更便于他掌控金吾卫诸众,如陈铭贞等下属,许多时候干脆在他邸中听命用事。 可是现在搬到了积善坊,贵则贵矣,却没有了往日的便利。居在神皇眼皮底下,早前许多从宜的细节也都要规范起来,不可再作恣意。 丘神勣也能感觉到神皇和稀泥的打算,不乐他再纠缠于雍王一家事务上,但他费了不小的力气才将雍王一家驱离宫苑,怎么可能就此罢手!神皇允进允退,哪里能体会他这种全无退路的感受! 早前右玉钤卫谋乱,也让丘神勣感受到一丝不安与危机。神皇虽然英明果决,但终究年纪已经不小了,时局中难免人心浮动,宫禁之内尚且不能安靖,丘神勣虽然效忠之心不减,但也不得不考虑后路问题。 雍王一家,始终是横在头顶一大威胁,若是不能除之,丘神勣难免寝食不安。特别神皇在这个问题上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已经远远没有了旧年的狠厉果决。亲生儿子尚且不作怜惜,居然对几个孙子生出什么留恋,可见神皇心境也大不同昨。 “莫非真是人老心软?” 除了雍王一家的问题,近来所见朝内诸事也让丘神勣感到神皇似乎也逃不过岁月的侵蚀。 右钤卫谋乱这么大的事情,依照旧年神皇的脾气,还不严查到底!可是这一次却是波澜不惊,受刑者仅仅只有几个涉事禁卫将领而已,大不同于神皇往年作风。 “神都水深,还是不可常年懒居在此啊!” 心中的危机感,也让丘神勣有些心烦意乱。近来他也在思忖退路问题,首先雍王一家是必须除去,然后还是谋求外任,立足边镇进取功事,如此就算神都政局再发生什么逆转,也能保证受到更小的波及。 但想要外任,除了要获得神皇首肯之外,宰相那里还不能有太大阻力,还有就是外州刺史最好能结一二援助。桩桩种种,都要考虑周全。 “且留几个竖子安乐片刻!” 眼下局势混沌,诸方引而不发,人人满腹荆棘险谋,丘神勣也不敢作率先破局者,免为众人瞩目,群起而攻。眼下的他,荣宠正浓,大有待时余地,一旦眼下的沉闷被打破,自可借力除掉雍王一家! ———————— 履信坊王府中,朝服未脱的李潼端坐中堂,眼望着席中一个年轻人有些傻眼。年轻人二十多岁,道袍小冠,不着时服,一副方外打扮,乃是他奶奶指派来的新任雍王府长史李仙宗。 本来他是怀有很兴奋的心情,黎明起个大早,兄弟三个乐呵呵去参加朔日大朝。朝堂上看到丘神勣被恩赏大宅已经很不爽,没想到让他不爽的事情还不止如此。 他们兄弟这个王府,本就集结了一群不得志的人,唯一一个官任凤阁通事舍人的王贺旺还能充充门面,却没想到充了没几天的工夫,王贺旺就被撸了,转而派来这个李仙宗。 李仙宗是什么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爷爷牛逼,大唐半仙李淳风! 李潼心情如何且不论,起码王府诸众在听说李淳风的孙子入事王府之后,真是一个个兴奋不已,府佐毕集中堂不说,门外还广有人影晃动,一个个有事没事都要探头内望几眼。 李仙宗年纪虽然不大,但却家学渊源,已经颇有几分仙风道骨,面貌俊逸,两眼清光,面对王府诸众热情张望,也能怡然在席。 但也不是说没有不能扰乱他的人,比如嗣雍王李守礼就是一个。 “少师居然做了小王长史,这真是、真是太好了!故府君太史令大名,我是从小听闻,仙风难瞻,让人懊恼!” 说话间,李守礼已经凑在了李仙宗席前,一脸的热情笑容几乎都溢满到脖子上:“小王大爱神仙故事,偶也有感神气轻灵,请少师为我观摸占卜,是不是真有什么仙灵慧骨被血肉淹没?问道仙事,不要拘礼,少师快来施我仙眼……” 说着话,他已经抓起李仙宗手腕往自己肋间去按,一脸的热切真挚。李仙宗风度难持,一脸尴尬,有心将手抽回来,却被李守礼死死攥住:“摸一摸,看一看……” 在席府佐也不觉得少王失礼,实在是李淳风名气太大,他们对于这一位家学渊源的仙遗子孙也满是好奇,虽然拉不下脸来如雍王那般往前硬凑,但也都瞪大眼想看看李仙宗可有什么妙术施展。 “大王错爱,实在让卑职为难。卑职资质愚鲁,常羞没于祖风,实在不敢夸言妖异,弄奇取宠……” 少王热情,实在是让李仙宗消受不起,支吾苦笑,更觉窘迫。 “少师太谦虚,仙风久沐,哪同俗流!我居近片刻,都觉得骨质轻飘!” 李守礼索性挤进李仙宗席中并坐,垂首看着李仙宗莹白修长的手指,眉眼更是大露惊讶色:“你们诸位看少师玉指细润,哪是俗人粗糙皮肉能有!想是御风吞气,烟火不沾、” 被少王大呼小叫的感染,其余府佐也都拘谨渐消,一个个凑近过去,努力要找一些话题要与李仙宗攀谈,那种礼敬方外仙裔的态度真心不是作伪。 李潼眼见这一幕,更觉李守礼真是家门败类,他们一家好歹也是认了太上老君当祖宗,仙界里也是有地位的。府佐诸众全围着李仙宗打转,是大王我不帅,还是你们现在就想升天? 抛开这些噱念,李潼虽然有些失望于不能再扯凤阁的虎皮,但也不得不承认,李仙宗入府任事,也的确是让他们王府有了一些核心竞争力。 “府内尚简约,乐闲逸,俗礼少设,少师新入,应待失态,还请少师雅谅。” 李潼下席,将强缠住李仙宗的李守礼拉起来,并对李仙宗笑道。 李仙宗也连忙站起作揖,望着河东王说道:“大王才雅趣高,诸馆多有盛论。卑职能入府供事,深感荣幸。祖荫虚承,不敢称玄,所习术数诸类,非是仙奇,雅谅尺度,更求大王。” 0113 荒园生妖异 听到李仙宗一板一眼的解释,李潼又是忍不住莞尔。 人所不了解的事情,惯以神异论之,这种现象,古今皆同。 像李潼后世常听人讲什么科学的尽头是神学,这话正确与否且不论,毕竟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站在已知世界规律的尽头,面前还是无尽的未知,发出怎样的感慨都不奇怪。 但要是科学的起跑线跑出去没两步,就开始热衷讨论尽头的神学,感觉总是有点怪异。 李淳风那《推背图》神不神异,李潼了解不多,不敢轻作评论。但即便抛开这些神异,其人于天文历法、术数算经并文史方面造诣匪浅,贡献颇大,这也的确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王府诸众特别是李守礼那夸张忘形的模样,大概李仙宗也常常遭遇,所以张嘴便解释家传历法、术数之学并不等同神仙方术。且其祖、父并为太史令,是有着立足实际的家学传承,并不是夸言玄异、卖弄神奇的门风。 但就算李仙宗已经直言解释,想想效果应该不大。毕竟他祖父仍是以方术知名,天文、历法之类的学问,对于普通人而言还是难以理解:昊天有大道,能以人眼观之而作解读,不是神仙方法又是什么? 甚至就连李潼,老实说都想举手摸摸李仙宗沾一下仙气,兴许就能祛病避祸,就算没效果也没啥损失,倒能得个心安。 因为李仙宗的到来,王府特意准备了一场宴会迎接。与会者除了三王并一众府佐之外,坊间一些权门邻居也都派人前来,甚至神都城池内外道观都派人入王府探望。 武后临朝,虽然大力扶植沙门,但是道教作为李唐国教也长达几十年之久,可谓根深蒂固,于民间影响力仍是极大。 像是神都城内规模最大的宏道观,地在天街东侧修文坊,占尽一坊之地,原是李潼一家旧宅的雍王邸。旧年其亡父李贤立为太子,便将旧宅捐为道观,到如今仍是神都道场之冠,著名的道士如潘师正、郭崇真等人都曾在此布道,甚至就连李仙宗道籍都寄于此。 此前三王出阁,于民间引起的波澜尚小,可是随着神皇特授李仙宗入为雍王府长史,在宗教界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恰好时近端午,便有宏道观道官登门主动要为雍王做些祈禳仪式。 且不论玄异与否,李潼其实不太乐意跟宗教人士有什么深入接触。除了容易滋生厌胜鬼祟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太费钱。 比如这一次宏道观道官登门,反应最激烈还属太妃房氏,直接捐施锦缎近千匹,求为先王厚积阴福。且不说这些祈禳仪式效果如何,反正这个财是实打实的破了。 李潼防得住兄弟败家,没防住娘娘烧钱,心里很不爽,还得笑着吩咐家仆将这些锦缎财货码上车,送去宏道观。 看到账面上财货少了一大截,李潼不免恶意猜度,他奶奶之所以将李仙宗这个宗教人士派来他家,大概就是存念要用这些宗教仪轨消耗掉他家小金库,防着他积攒钱粮、招兵买马。 除了这些噱念以外,李潼大约也把握到他奶奶对于他们兄弟坊居一事的态度了。像他腆着脸请王贺旺担任王府长史,希望能借一借凤阁虎皮吓唬人,这在他奶奶那里是不可以的。 武则天以李仙宗取代王贺旺,基本上也算给他们三王划定了一个日常交谊的范畴:“老老实实搞点方外养生,安心苟着,不要贸贸然冲进时局里来给我添乱子!” 李潼虽然有些不爽王贺旺被替换走了,但也明白他个小奶猫感受如何不重要。 他奶奶百忙之中还肯对他家稍施关注,这已经很难得,大概还是因为他此前对薛怀义劝和不劝离。而且在这样一个敏感时刻里,他们兄弟能隐遁方外、求于安生,也的确是为数不多的一条活路。 想到这些,李潼又不得不庆幸,好歹他奶奶还是派了李仙宗来。李淳风这一脉道传相对而言还很正派,搞点天文历法、数学经史研究,要是派几个炼丹道士来,他才抓瞎呢。 丹炉一起,金银成灰,炼丹本就是一个烧钱活动,再说他奶奶都这么表示了,他要不开炉给他奶奶炼点保健品又显得不孝顺。炼出丹来,要是让他服食试丹怎么办? 李潼对自己小命这么珍惜,日常连生鱼片都不敢吃,更不要说去吃那些成分不明的炉底灰。 再说他年轻力壮的,吃点兴许没啥,真要把他奶奶吃出个好歹来,别人不说,他叔叔们肯定是美得鼻涕冒泡:“小王八蛋居心不良,居然把我妈毒死了。弄死他!再让咱们大唐社稷重回正轨。” 所以这种事是绝对不能沾,李潼自己琢磨很清楚,在他奶奶慈威下混日子虽然战战兢兢的,但要真是他叔叔掌权了,他才更完蛋。 现在武周代唐,资产重组,难免人心涣散,仨瓜俩枣他兴许还能捡一点。真要皇帝归位,内外齐心,他们三兄弟作为故太子李贤的儿子,那真是怎么看怎么碍眼,最好结果无非学学原本的李守礼,憋着劲的生孩子。 欢迎完李仙宗,李潼返回王邸,刚过仪门便见奶妈郑金迎面行来,便笑语道:“阿姨也要入府向李少师求问前程?” 郑金闻言后呵呵一笑:“我有什么前程指望,左右一生都紧傍阿郎。少师仙风清贵,还是不要去俗命污眼。” 说话间,她便跟随在郎君身后行入中堂,摆手屏退侍用人等,然后才又行近并降低语调说道:“我是想请问阿郎,宏道观真人们几时登门设坛?宅邸旧居人家败坏,总是不吉利,还是要尽快祛灭凶秽气息,才好安居啊!” 郑金这么一说,李潼又想起刚刚损失掉的那些财帛,更觉心疼,恶狠狠道:“端午正日就让他们来,开坛唱上三天三夜大戏,内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斋醮祈禳,可不是什么戏弄玩笑!” 郑金神情凝重,隐有薄斥李潼态度的不庄重,并又自顾自絮叨起来:“江安王一家门德太不端庄,难免污秽存积。这几日我常访问坊间民户,听到许多旧事闲言……” 郑金旧在大内,已经是消息灵通,如今入坊定居,少了许多约束,更成了名副其实的郑打听,短短几天的时间,坊里人事已经掌握个七七八八。 她所言江王李元祥一家不端庄,倒也不是随口污蔑,李元祥本身便以贪暴闻名,其子李晫在高宗朝以犯禽兽行而赐死家中。再联系去年一家人大难临头,这座府邸倒真的像是一座凶宅。 鬼神玄异,李潼虽不执迷,但听到郑金这些唠叨,心里也隐隐觉得有些发毛,也觉得还是做点法事比较好,毕竟能得一个心理上的安慰,更何况钱都付了。 “其实、其实有一事,早前不敢告诉阿郎。现今既然道官真人要登门设坛,便也没有顾忌……” 郑金讲到这里,脸上便流露出几分忐忑惊悸:“阿郎可知前几日为何不让你往西园去?” “难道不是园事荒芜、乏于整理?”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好奇。 他这座王邸左右狭长,占地三十多亩,其中宅居建筑只是占了一半,另外一半则是一片园墅,前宅后园、这也是权贵家邸通常布局。 李潼一个单身狗,亲长幼妹又都住在李守礼的雍王邸,即便是加上内外侍用人等,这家邸规模使用起来也绰绰有余。 他此前想入西园逛一逛,看看能不能调整一下布局,搞搞园艺建设,日后用来集宴宾客。但却被郑金阻止说园墅荒芜,乏甚可观,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情,便没有过去,只是吩咐郑金先安排家人稍作整理。现在听来,似乎另有隐情。 “其实、其实是因为园中有鬼异……我是怕阿郎入园招惹污秽。” 郑金讲到这里,脸色更显凝重:“前日坊野打听,据说旧江安王家门或有横死人命,便都埋在西园……” 李潼闻言后,顿时皱眉:“有鬼异?阿姨见过,还是旁人见过?此事多少外人知?” “哪敢让外人知晓啊!早前我安排仆役去扫除秽物,入夜有人密报说闻鬼魂泣哭。我封禁园墅,不准旁人再入,另放鸡鹅之类在内,到了白天再去,只找到几片羽毛散落……” 郑金讲起这些,脸色隐有煞白,可见真是惊悸入心。 然而李潼听到这里,眉头却又紧皱起来。他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方式本就不乏妖异,对此自然敏感,充分认识到世情乖张后,更是敬而远之,不想沾染,却没想到自家宅邸居然又发生这种妖异事迹。 “谨慎是好,还是不可让外人知。” 李潼先认可了郑金的做法,但心里还是感觉不怎么踏实,稍作沉吟后,他便说道:“唤上阿九,咱们去看一看。” “阿郎不要!还是等法事做完……” “只是看一看,若真神鬼怪异凶不可当,前宅也未必安全。” 说到底,李潼对于所谓超自然现象没有太大的敬畏,之所以敬而远之,还是怕由此衍生出来的人情刁难与构陷。最好在那些专业人士登门做法前先搞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心里也有一个谱。 0114 友谊的河 郑金见不能阻止郎君,急得额头上冷汗直沁,便又说道:“阿九虽悍壮,终究不是纯阳,最好还是再引外庭仗身同入。” “不必,阿姨忘了,我也是有祥瑞镇身的。” 李潼说着便屈指弹了弹腰间的永昌玉币,他就是要在尽量保密的情况下搞清楚怎么回事,是有人搞鬼还是真的超自然事件,哪能一群人闹哄哄冲进去。 郑金低头看一眼那永昌玉币,心情倒是略有安定,但还是叮嘱李潼稍候片刻,她又匆匆行出,找来桃符之类辟邪物让郎君贴身收起。 于是三人便组成捉鬼小分队,直往宅邸内里西园行去。 李潼这座家邸,位于履顺坊的西南角,伊水恰好缘他府邸向东流淌,府邸与河堤之间相隔不过十几步,其中又有一部分水流被直接引入府中,在府内形成一片占地七八亩的湖池,傍池造园。 不考虑其他,单从风景而言,李潼这座府邸真是上佳。神都诸渠,伊水最清,其水分作两道,自长夏门东西坊区流入城中,又在城中集贤坊西汇成一流,继续向东流淌。 白居易《池上篇》有:都城风土水木之盛在东南隅,东南之盛在履道里,里之胜在西北隅。这是在炫耀他的履道坊宅邸。 履道坊地在履顺坊南,换言之,后世美得让白居易赞不绝口的宅邸,正好位于李潼河东王邸的南侧,两宅相隔一水而已,河东王邸水木之美无需多言。白居易的宅邸占地不过十七亩,河东王邸又比其家大了一倍有余。 中唐时,白居易的好基友元稹所居正在履信坊,两人相隔一道伊水唱和不断。想到这些人文故事,李潼就颇有几分第三者插足的恶趣感。 穿过左厢跨院,三人便来到了西园外。此处并没有安排仆役居住,可见郑金是很有保密意识。 一条长廊分出厢院,又有一道南北走向的砖墙隔开园池与居舍,墙涂朱色,内外杂种桃李。如今已经到了五月仲夏,果树枝叶繁茂,桃花零落,有的枝头已经挂起果实,青色晕红,果香诱人。 李潼将待跨过拱门,却又被郑金拉住:“阿郎真要……” “自家院舍,哪有不敢入的道理。” 李潼微微一笑,便又向内行去。 园中自有青石铺成的路径,墙后除了桃李之外,入眼先是一片竹林,翠竹直立、青葱喜人。竹林之间杂有一块块的园圃,园圃中或植花木、或生蒲草。 但也能看得出的确是乏于打理,草木葳蕤、过于繁盛,甚至石径上还有瓜蔓爬生,有的瓜果已经长到了拳头大小。 穿过竹林,视野便渐渐开朗,有垂柳傍水而生,狭长的园池清澈见底,围池有石堤、假山、凉亭并观景的台阁。 木石围成的园槛覆以青苔,槛中有未经修剪的花木肆意生长,既有牡丹、芍药等常见花品,也有李潼辨认不出的花种,都盛开的异常绚烂。 伊水入园形成的池水占了整片园墅三分之一的空间,园池北角建设有高达三层的阁堂,阁堂两侧又有厢室为抱,建筑外则是一片桃林,阁上可以俯瞰园景诸种。 不过园中最引人瞩目还是园池中央一块土石堆聚筑成的小洲,李潼就发现唐人特别喜欢这种四面围水的河洲。神都苑、九洲池,包括玄武门南的陶光园,甚至就连横跨洛水的天津桥,桥基都坐落在河中两座南北对称的河洲。 这样的河洲,四面围水,私密之外兼具水木风光,在上面建造屋宇,临水而居,可谓景物怡人。 园池中这座河洲面积并不大,远远看去应该在两三亩之间,呈一个椭圆形。与池水相接部分生长有茂密的菖蒲,偏北位置建有前后两重的飞檐阁堂,因有草木遮挡,站在岸上并不能一窥河洲全貌。 郑金见郎君举步走向连接河洲的栈桥,神色又变得紧张起来,低声说道:“阿九快跟上去,一定要紧护住大王!早前家禽就放养在此,转过一夜就不见踪迹……” 郑金的紧张也让杨思勖变得忐忑起来,手中竹杖都攥的咯吱作响,他紧紧跟在大王身后,呼哧呼哧喷出的粗气都直冲李潼后脑勺,以至于李潼都变得有些紧张:“阿九你退后些,总感觉猛鬼在我身后喷气。” 听到大王这么说,杨思勖脸色一垮,露出似哭似笑的尴尬表情,只能压抑住呼吸,但仍不敢落后太远。 “这座园池,可真是秀美。如果没有什么祟迹,倒是可以在这里长居避暑。” 李潼一边欣赏着风景,一边走上了栈桥。 眼下时令虽然还没有正式入伏,但气温也变得炎热起来。李潼家宅毗邻伊水,倒是较之别处清凉得多,但日常居室中也觉燥热气闷。 园池中草木葳蕤,百花繁盛,又有活水流淌,水汽蒸腾,凉风习习,较之前院清爽得多。 他这里还在欣赏风景,郑金脸色却越显惶恐,凑近过来抓住他臂弯,颤声道:“阿郎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李潼侧耳倾听,果然风声鸟鸣中还夹杂着一些尖锐声音,听来似是呜咽呢喃,很是怪异。他又转头看了一下杨思勖,只见这个孔武太监这会儿也是一脸紧张兮兮,很显然也听到了那些怪异之声。 “阿姨不如……” 李潼本来想让郑金暂时留下来,但又想到许多恐怖片团灭是从团员分开开始的,他便抬手拍拍臂弯处郑金手臂,笑道:“阿姨不要紧张,纵有妖异,难伤王者,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怪祟在装神弄鬼!” 说话间,他便加快步伐,直往栈桥前方行去,同时细心分辨着怪声传来的方向。 越往前行,那怪声便越清晰,郑金虽然惊恐,但见郎君仍是固执前行,便也咬牙跟随,并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那是什么?” 将近河洲的时候,李潼看到栈桥桥桩侧方探出一角似是青竹扎成的箱笼,抬手一指。杨思勖身躯探出栈桥,用竹杖轻轻一勾,便勾出一个腹大颈窄的竹篓,清水沥出,竹篓里还有两条巴掌大小、活蹦乱跳的游鱼。 “是捕鱼的鱼筐!” 杨思勖抹一把额上虚汗,转对大王说道,他抖手将游鱼倒在了池水中,又在竹篓底部发现几根浸泡发白的鸡骨。 “不、不是家奴设下……” 郑金结结巴巴说道:“先时入园,人本不多,察觉怪异,我更没让别人再入。这、这是谁做的?” 李潼抓起那竹篓抖了一抖,看到竹篓前端有细细竹管编成的小机关,类似排箫,弯腰试着浸在水面,当池水流淌时,果然那竹管便发出轻微声调。 “居、居然是这样?” 郑金眼见这一幕,便瞪大眼,转有几分羞恼:“究竟是谁?敢做这种戏弄?” 李潼手指摸一摸竹篓青茬,嘴角也扬起来,这明显不是什么故旧之物。他将竹篓丢在栈桥桥面,甩甩手上水渍:“继续走,今天看个究竟!” 杨思勖当前而行,手里竹杖挥舞,扫开蹿生到桥面的芦苇,不忘回头叮嘱:“大王小心足滑。” 行过栈桥,抵达河洲,茂密的芦苇淹没了原本的道路。芦苇这种速生水草,一季不作打理就要荒长,使得河洲有种荒芜破败的感觉。 杨思勖挥杖抽打出一条勉强可行的道路,又转身扶着大王淌行过去,穿过芦苇丛之后,便到了河洲空地上,一侧仍是园圃,另一侧便是河洲上的建筑。枯草杂枝散在青石铺成的平地上,更有细竹撬起地面,蜿蜒着从石缝里生长出来。 这种河洲环境是好,但因水草丰沛,对园艺修整要求更高,稍稍疏于打理便会显得荒废。就连那阁堂建筑也因为水汽侵蚀,漆色剥落,水侵虫蛀,明显破败。 杨思勖正待上前打开阁堂门窗,李潼却抬手将之拉住,指了指地面上明显的苔青踩踏痕迹,并摆摆手示意暂退。既然已经确定是人迹而非鬼祟,三个人还是太单薄,杨思勖虽然能打,谁知道那门户紧闭的阁堂缝隙有没有什么强弓劲弩正在指向外界。 杨思勖虽有几分不甘,但也不敢以大王性命犯险,护卫着李潼与郑金退回栈桥并说道:“阿姨且伴大王先退出园,奴往验看究竟,再请大王决断。” 郑金一脸的惭愧与后怕:“阿郎园事付我,我却妄信妖异,竟被贼人潜入……” “不是大事。” 李潼摆摆手,示意郑金不必自责,确定人迹之后,刚才退出的时候他又仔细观察河洲环境,然后便发现园圃花枝有着很明显被打理修整的痕迹,猜测应该不是强人潜入要做什么刺杀险谋,否则这杀手就太有生活情调了:“或许是某家逃奴暗藏此中。” “试试就知。” 杨思勖相信大王判断,倒持竹杖返身奔向阁堂,蛇线奔行并大吼道:“何处贼徒,敢犯贵邸?速速现身!否则府卫围池,直死当场!” 突然,阁堂另一方位有洞裂之声,旋即一道灵活身影弹射而出,没入茂密芦苇丛内。李潼伸头去望,可见清澈池水中一道身影游鱼一般潜游向远处,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这、这是……” 郑金眼见这一幕,直接惊呆了。而李潼则双眼微微眯起,流露出极大兴趣。 0115 倩女幽魂 “下仆无能,让贼人遁走,累大王虚惊,请大王降罪!” 杨思勖垂头丧气返回西园拱门,扑通一声跪在李潼面前:“阁堂内已经搜查一番,贼徒应只一人,潜居不是短日。” “我真是该死、真是……怎么这么大意!若早让家仆入园详查,哪会发生这种事情!” 郑金同样一脸的惭愧,乃至于抬手扇起了自己的脸庞。 “阿姨不必自责,久居禁中,难免乏于警惕。家事多操劳,全仰阿姨一人,疏忽难免。” 李潼抬手按住郑金手臂,并对杨思勖说道:“阿九你也起来吧,咱们再去看一看,能不能查出小贼来路端倪。” “阿郎不可再入,我这便传家仆入园彻查!唉,只怪我轻信妖异……我、我真是该死,怎么就做出这种昏事!” 郑金自责得眼都红了,仍是不能原谅自己,她本以为封锁西园是谨慎处理,却没想到一念计差竟包庇出这样一个要命的错误。幸在贼人还只藏匿在西园,观其遁逃之迅敏灵活,若真潜入宅居,更是防不胜防。 两人都阻止李潼并提议即刻召府卫仗身如此详查,但李潼却心存几分迟疑。 实在那小贼刚才逃遁之迅敏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倍感惊艳,这件事透出古怪奇异,他并不想让太多人知晓。 不过听这两人力劝,李潼也渐渐打消了隐瞒下去的心思,毕竟自己起居园邸发生这种怪异事情,如果不彻查以防微杜渐,睡觉都不踏实。 特别他家宅外多有金吾卫耳目,对方却能轻松来去,究竟是金吾卫暗纵还是另有不为人知的疏漏,也让他颇为忧心。 他刚待开口召入仗身,却见阳光下池水水面又有涟漪暗动,水面下一抹白色光影向岸边此处游来。杨思勖见状已是大怒,低吼道:“小贼真是大胆,今日便让你命毙此处!” 说话间,他又持竹杖倒奔池边。 白影距离池边尚有两丈余便收顿住,哗啦水声露出一张湿漉漉且生动俏丽的脸庞,并作清脆呼声:“主人勿惊,我来道歉……” 眼见此幕,岸边三人都有些出神。饶是李潼多有处变不惊的素质,见那一张破水而出的脸庞也是略有出神,毫不夸张的说心跳都加快几分。 他可不是什么色令智昏的人,此前在禁中多见群姝美艳都能坐怀不乱,但见水中那明眸皓齿、恍若出水芙蓉,大概也是因为这出场方式太过奇异,一时间竟有几分惊艳耀眼之感。 但是女色如何,终究对太监诱惑是少,杨思勖大步踏入水中,手中竹杖已经挥扫而出,飞掠水面迅猛抽向水中少女。 那少女身姿实在灵活,水流仿佛不能成其羁绊,水中腰肢一拧,便又横掠半丈有余,躲开杨思勖那砸开的竹杖,仍是一副歉意语气:“我真是没有歹意,返回只向主人告罪!” “阿九暂停,听她说。” 李潼举手,召回将要跃入水中的杨思勖,解下腰际短刀递到杨思勖手中,并摆手示意郑金暂退出园。 但郑金退走没有几步,水中少女便又喊道:“你是要召人围池?我可要逃了!” 说话间,她水中游动的身躯便又退出丈余。 李潼闻言便是一滞,而后便冷声道:“你水鬼一样出没,吓我家人。我真想捕你,一声令下,伊水断流,你能逃到哪里?” 少女本来已经游出一段距离,听到这话后,水中身姿动作明显迟滞几分,转回头来颇有几分丧气:“你就是这园宅主人?我真没想吓你家人,入此时只是空园,你家人入居前后,外渠落下水栅,院墙外昼夜有人警望,把我困在这里……” 李潼听到这话后不免一乐,既然是逃不走,那也没什么好顾忌,索性当着少女的面对郑金说道:“她既逃不走,阿姨速去召人把这小贼给我打捞上来!” 郑金这会儿更加发懵,更加步履匆匆往园门外行去。 “不要、不要……” 少女闻言更显惶恐起来,手臂拍打着水面喊道:“我也不是寻常人家娘子,你捉了我是一桩麻烦……” “麻烦不了,这么大园居,处处都可埋尸,死无对证太容易。” 李潼见她在水里扑腾得欢快,心中恶趣更甚,你再不寻常能有我更不寻常? 少女听到这话,脸色更是一片苍白,话都不再多说,转身便向池南渠口游走。 李潼见状不免有些傻眼,他倒不怎么信少女吹嘘,可问题是院外巡弋盯梢的金吾卫并不是他的人,真要被她游出去落在金吾卫手里,可真是一桩麻烦。 “拦下她!” 李潼给杨思勖打一个手势,并将郑金再唤回来,沿园池岸边奔走追赶,并喊道:“你游回来,交代清楚,我不杀你!园外都是官家军士,你若被捉住,想活命才更难!” 听到这呼声,少女游出的速度变慢一些,但仍游出一段距离才又停下来,语调已经带上几分气喘并哭腔:“你、你说话前后不一,我不信你……” “你在我园居装神弄鬼,我虚言吓你一次,有什么大不了?若被宅外官军擒住,你是必定入刑,但若返回交代清楚,还能盼我偶或仁慈。自己想想,该要怎么办?往近来瞧一瞧,我也不是动辄杀人的残暴样子。” 李潼耐心劝说,并示意杨思勖继续绕池奔走,寻窄处入水:“我听你语气已经疲累,到岸上来,我不伤你。善泳者溺于水,我这园池广大,真要自己淹死了自己,你又要怪谁?一个柔弱小娘子,若非走投无路,哪会潜入旁人家宅隐居、我是言厉面善,心更仁慈,来讲一讲你的苦衷,或许我就原谅了你……” “我、我……我能游出更远!” 少女嘴上仍在要强,但浮游动作的确是越发缓慢。 “我见到了,但你水性出众又怎么样?你不能细述苦衷,求我原谅,就算是游出,总要落网。蟊贼潜入贵邸家居,那些官军恐我追责,还是要将你送我邸中问罪。到时候,我未必会跟你这样客气!” 李潼半是劝诱半是恫吓,心里也的确好奇起来,这少女究竟是什么样一个来路? “我游回来,就是求主人原谅,可你却要杀我……” 少女语调渐悲并颤抖起来,浮露在水面上的脸色也越发苍白。 郑金原本抱怨这小娘子装神弄鬼,使她自惭失职,但见那娇俏脸庞已经全无血色,心中也生不忍:“小娘子不要再残害自己,快到岸上来乞告大王谅解。大王真要追究,你逃不掉的,真要闹到官署插手,不独自己,你家人都要遭受连累!” “我、我没有家人!我根本就不怕死……” 那少女情绪波动激烈,气力消耗更加严重,浮游身姿大没有此前那种灵活。而此时,杨思勖也从另一侧入水,很拙劣的狗刨式噗通噗通往池中游去。 “我只想园池清静,少添一亡魂,但你真要一味求死,那也不用再上岸,做一个真正水鬼吧。” 李潼抬腿迈上一块园石坐定,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看戏模样。 水中少女银牙错咬,湿漉漉的脸庞满是挣扎,已经不敢再张嘴回话,终于调转方向,往距离最近的池岸游来。 待其游到近岸浅水处,落足立定,喘息片刻又作张嘴干呕状,可见确是疲极,但仍不敢上岸,黑白分明的眸子盯住岸上的李潼,颇有水汽氤氲。 “你在我园中装神弄鬼,害我家人不敢轻入,还觉得委屈?” 李潼手持一根断竹轻撩着水面,但也并不走近,少女刚才逃离河洲阁堂那敏捷身姿还是给他留下挺深刻印象。 郑金也在一边不乏抱怨:“这么娇俏可怜的小娘子,为何要做那种鬼祟事?” “我、我……对不住、我来时这园宅本没有人,要走时已经出不去……我没想害人,只是没去处。” 少女垂下头,睫毛忽闪忽闪,泪水已经顺着湖水滑落清丽脸庞。 “且先待在水里,阿姨去取干净衣袍,暂不告知家人。” 李潼摆摆手,吩咐郑金一声,并与已经上岸的杨思勖退到稍远处。少女这会儿也没有了继续折腾的力气,抱臂环胸立在池水中,一边啜泣一边泪眼朦胧的偷偷窥望李潼,哽咽道:“你、你真不会害我?” “你不是根本就不怕死?”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笑起来。 “我、我是觉得没了活路才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但你骗我、你这个样子,不该骗人!” 少女抬手抹一把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池水,秀眉飞挑,薄有风情,之后又指了指立在一旁的杨思勖:“你这个样子,要是骗人,让人伤心、他……他要是骗人,让人气恼。” 李潼转头看一眼臊眉耷眼的杨思勖,不免一乐,然后又指了指少女,笑道:“以貌取人?所以说,你就敢潜伏在我宅院,即便暴露踪迹,自觉我不会害你?” “我没觉得!做了坏事,总是心惊、我只是没逃掉。只是、只是你说的话,让人愿意信。” 少女脸色羞红,不乏懊恼兼气急,泪水又簌簌流下来:“你不饶我,也是应该。可、可为什么要取笑我?” 0116 不是聂隐娘 不多久,郑金取来衣衫,并低声告诉李潼已经有一队仗身进入邸中待命,再有什么变故,片刻便能冲入西园。 李潼与杨思勖稍作回避,再返回来时,少女已经加披新衣,但那新衫也很快浸透,无非是稍掩身姿。其人态度倒也恭顺配合,没有再做试图逃跑的举动。 李潼想了想,还是决定返回河洲阁堂审问少女,外宅人多眼杂,不如西园幽静。 再次返回河洲上的阁堂,李潼步入其中,发现除了杨思勖此前翻找留下的痕迹之外,房舍中居然还很干净整齐,只是器物摆设却少,显得很是素净。 “你入此园宅已经多久?” 李潼在房舍中游览一番,发现颇富生活气息,转头望向垂首立在角落里的少女。 “我来时还只初春……” 少女低声回答道:“原本我以为这里只是一处废园,早前有工匠翻新东面宅院,也没到这里来……” 这话倒是比较可信,这座王邸园宅分离,东面宅院布局完整、足够起居。西园是在原宅邸的基础之上再作扩建,依照郑金的打听,原本西园位置是还有几家坊户家居,后来才并入王邸范围之内。 李潼他们兄弟出阁,是在年后才有的议论,几经往来拉锯再到确定宅邸所在,过程不乏仓促。诸王宅邸营设归营缮监右校署督造,甚至没来得及营造新邸,可见背后催促之力很急。在这种情况下,没来得及彻底翻新王邸也属正常。 “你究竟什么人?逃奴还是罪户?” 李潼又开口问道,这两类人最敏感,容易引人攀诬,像初唐王勃就是因为私匿兼私杀逃奴,不独自身论罪当死,甚至还连累其父由京官被直贬交趾,王勃虽然遇赦保命,但最终还是死在了去探望其父的旅途中。 “我不、不是的!真的,我没有骗你,我不是逃奴,也不是罪户!” 少女连连摆手,似乎又有些苦于不能证明自己言语。 “不是这两类,那你是外州流人?总要有一个原因,为什么无家可归,流落到别人家院藏匿?” 李潼坐了下来,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少女:“早前见你穿窗越户,敏捷得很,兼又水性精熟,可不是寻常人该有。若一言有虚,那就见官自辩吧。” 少女低垂下头,双唇紧抿,背靠着墙壁,布袜包裹的足边已经积下一滩水渍,看上去很是柔弱可怜。 但没有搞清楚对方身份来历,李潼却没有因此生出什么怜惜,他之所以隐秘审问,主要还是为了避免招惹更大的麻烦。否则早就派人通知合宫县廨来将人押走,顺便弹劾金吾卫一窝吃干饭的光拿钱不做事,连宗王私邸都被人出入无禁。 少女虽然娇俏明艳,但也远不值得他怜香惜玉。他这样的身份,只要小命安全,美色之类也不是什么稀缺享受。 “我、我……” 少女低头躲避着李潼审视的目光,又是垂泪欲泣,大有伤心模样:“我真的不是歹人,但也不好实告……你要是放过我,以后我一定会报答你的!你家这么大宅邸,肯定是有权势,但真要是惊动了官府,真的也会有麻烦、我惊扰了你家人,实在不想再连累、求求你……” “你威胁我?猜我怕不怕?” 李潼冷笑起来:“能让我觉得麻烦的,不是没有,说说看。现在天黑已经不远,我是不打算留你这水鬼在我家邸过夜。” “你这人真固执!我听她们唤你大王,可是、可是……” 少女仍在低头犹豫,负责整理她遗落在阁堂屋舍物品的郑金已经疾步行来,看了少女一眼,又凑近李潼耳语一番。 李潼听完后便站起来,抬手对杨思勖说道:“押上她,去地官杨执柔家邸。我要问问杨尚书,坊居以来可曾恶他?敢使小贼入我家邸!” “你、你怎么会知……” 少女闻言后顿时抬起头来,俏脸上满是惊诧之色,转又依墙后退,连连摆手:“我不、我不去,我不能回……他们一家,全无好人!舅母厌我,表兄逼我……我要去寻阿耶、尚书也不是我阿舅……” 李潼觉出这少女是没有多少心机,见其仓皇惊恐更不像作伪态,本以为会是聂隐娘那样飞贼侠盗之类的奇女子,没想到似乎还是离家出走的大家娘子。 “你与杨门什么关系,入其府中自见分晓。即便没有情谊,我也是帮他执一家贼,他理当谢我。” 李潼又冷笑道:“麻烦?杨执柔不过太后外家表亲,他使家众擅入我门,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少女颓坐在地,掩面哭泣起来:“我不是杨家人,不想跟他家有关系……我阿耶姓唐,远游外边,才把我托养舅家……我没取杨家东西,都是我阿母遗物……求求大王放过我,我要去寻阿耶,不回杨家……” 听到少女悲哭声,李潼顿觉头大。他虽然不是什么热心人,但也真的不惯于欺凌幼弱为乐,郑金是从少女物品看出杨家的标记,她本就好打听,加上入坊后与杨家也有几次往来。 可这少女语焉不详,也实在不能确定其准确身份。 杨执柔出身弘农杨氏,与武则天母亲杨氏同在一支,如今官居户部地官尚书,倒是颇得崇信。人显贵了,自然不乏亲众投靠,因此其家邸所在的尊贤坊,多有杨氏族众聚居。 见天色距离坊门关闭还有一段时间,李潼吩咐郑金速往尊贤坊稍作打听,他与杨思勖则仍待在此处看住这个少女。 “大王,这小娘子实在哭得让人心酸……” 杨思勖立在李潼身后,看到少女蜷缩在地啜泣不止,脸上流露出几分不忍,似是示意应该小作安慰。 她都说你丑,你还可怜她? 李潼瞥了神情讪讪的杨思勖一眼,转过头来心中又是一叹,便又说道:“你也在我园宅潜居多日,我不多作追究,不要再嚎哭扰人。你保证自己安分在此,我还将屋舍暂借给你,虽是暖夏,一身潮湿也太难受。” “我、我只是伤心,哪里是嚎哭?嚎哭是要咧嘴捶胸,丑得很……” 少女泣声顿住,转又背身面墙,擦着泪水哽咽道:“你要把我送回杨家、我就要逃。逃不掉,我就要告诉他们,这些时日,就是你家把我囚在这里……你瞧瞧你有没有麻烦?去年北坊也有一户大王被官府抓捕,你吓不住我!” 李潼本来还颇有优越感,听到这话顿觉心态崩坏,我李家宗王不值钱,居然已经流传这么广泛,真是他妈的可怜错了! “阿九,出门、挖坑!” 他冷哼一声,大步行出了房间。 杨思勖闻言后则愣一愣,又对少女说一句:“小娘子安分些,否则大王真要埋了你!” 说完后,他也忙不迭行出了房间,跟随在大王身后,视线则左右打量,指着对面园圃问道:“大王,要挖在那里吗?” 李潼没好气白了他一眼,自己则忍不住笑起来,转又绕着河洲踱步起来,视线打量片刻,指了指园池西南角落,并问杨思勖:“禁中狗坊,你阿爷有没有关系?园池太广,难于防禁,养上一些猛犬,也能节省人力。” 所谓鹰犬,禁中既有鹰坊,自然也有狗坊,日常养作游猎之用。不管那个少女身份如何,总是提醒了李潼,家宅安保工作应该更加重视起来。 王府虽然也有亲事、仗身等护卫,但都是从禁军中直接选拨过来,有没有被人动手脚、安插耳目,很难搞清楚,毕竟他的仇家主要就在南北衙禁军系统中。被人潜入家宅,还是小概率事件,但若耳目深及起居,那才是真的寝食不安。 李潼是不太放心让这些人深入家宅之内,仔细想想,现阶段而言,还是狗比人可靠。就算不能却敌,好歹也能汪汪两声,稍作示警,不至于被人潜入园宅这么久还茫然无觉。 “有的、有的,奴明日便联系禁中送来?” 杨思勖连忙点头并请示道。 李潼点了点头,心情又好几分,自觉得跟他奶奶博弈中又占回几分优势:千防万防,家贼难防。你把我赶出宫来,我就挖不了墙角了?哪里有不平,哪里有反抗,内外这些太监们,都是我李家忠仆! 留在阁堂中的少女,这会儿也停止了啜泣,她扒着门缝看看外边那对主仆只是踱步闲话,并没有真的挖坑,这才轻呼出一口气。 待见两人行远,她便悄悄退回此前惯居房间,褪去湿衫,找出干净的衣裙换上,外罩翻领修身的胡服,发丝擦去水分,挽成小髻用竹簪固定,很有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 更衣完毕之后,她又返回正厅,便从门缝里看到那一名先前离开的富态妇人已经又返回来,正向那名年轻俊美但却惯作厉声的大王汇报,想是打听到有关自己的事情。 眼见这一幕,少女心跳又加快起来,不知那位大王又将如何处置她。心中正惊恐不定之际,却见那位大王已经阔步向此行来,夕阳洒在那神采飞扬的脸庞上,仿佛本身正在发光,让人忍不住出神凝望。 见那位大王越走越近,少女心绪更慌,纤指悄然捏紧衣角,银牙更是咬住了下唇,她喉咙发紧不知该要说什么,便见那位大王脸上已经露出灿烂笑容,并隔门对她说道:“唐家娘子勿忧,留在我家,无人扰你,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0117 权门恶事 非常之人,有非常狗血。 当从郑金那里听完刚刚打听到有关阁中少女讯息之后,李潼心情顿时变得欢畅起来。当然不是因为幸灾乐祸,他虽然偶有这种低级趣味,但这会儿的高兴是很正经的。 郑金打听到,杨家确是走失一个投靠他家的远亲小娘子,倒不是杨执柔本家,而是他堂弟名为杨居仁,并且已经报官,却久寻不见。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远亲人家的身份。杨居仁有个妹妹,嫁给了京兆唐姓人家。这一个唐姓人家虽然也不乏产业,但跟堂堂弘农杨氏相比,门第自是大大的不及。 旧年杨居仁简居乡里,彼此间亲谊还算能维持,但是随着来到神都并投靠堂兄杨执柔、得其提携之后,杨居仁一家便有些不太看得起这一门姻亲,特别随着几年前杨居仁妹妹病逝之后,关系更加冷漠。 后来那个唐姓妹婿谋到一个边任官职,不得不将孤女托付给杨居仁,并在离开之前,典卖关中家业,留下一笔丰厚钱财,希望这个妻兄能为自家女儿择一良婿,以此作为妆奁。 寒亲不可爱,财帛动人心,杨居仁自此便将这外甥女养在家中。这本来也没什么,但是去年杨居仁自家儿子要成亲,需要一笔财货用度,便挪用了妹婿寄存的财货。 后来的事情就更狗血了,杨居仁用亏外甥女的妆奁,大概是自觉理亏、无法交代,又或者想要跟杨执柔一家更加亲密,竟然动念要将这个外甥女嫁给杨执柔的弟弟杨执一。 但是那个唐姓小娘子,却是性烈得很,竟然砸破杨氏家门,穿户而逃,自此杳无踪迹。 郑金之所以这么短时间里打听到这么多内容,还是因为当时事情闹得不小,左近坊区几乎人尽皆知。特别那个杨执一,更是亲自带着家奴沿坊街挨户盘查,前前后后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其实这件事,此前郑金闲聊时还讲起过,但毕竟事不关己,只当做一桩逸闻趣事来讲,细节欠缺太多,一说一乐也就过去了。比如那个逃跑的小娘子姓唐,就是刚才打听来。 如此一番印证,李潼自然就明白了,故事里的女主角原来在自家园宅里藏着呢。 但确定这小娘子身份后,这件事跟自己也压根没有什么关系,杨执一纳不纳小妾、杨居仁多么的不地道,这都是杨家自己的丑闻私事。 李潼就算有什么正义感,顶多将这小娘子放出去或送出神都城,不至于义愤填膺的更作包庇。但他偏偏又有足够插手的理由,因为这个唐姓小娘子、她的祖父名为唐休璟,时任安西副都护! 唐休璟这个人,属于大器晚成那一类,虽为河西边将,但是由于武后执政以来对外收缩的总体基调,没有什么表现的机会。 但是随着武则天权位巩固下来,国内局势渐趋平稳,对外也展开了一系列的收复行动,王孝杰西征收复安西四镇,唐休璟便功不可没,之后更是长期镇守河西,屡败吐蕃,并于长安年间入朝,先任南衙二卫大将军,后来更是直接拜相。 这些后事,想得太细就显得李潼太势利。但他这会儿的确是正义感爆棚,绝不容许为国安边拓疆的英雄人物流血又流泪,这个唐家小娘子,他保定了! 你杨家是武后外亲又怎么样?老子河东王也是一个正值上升期的小舔狗!别说这件事杨家做得太不地道,就算真的在理,人都跑到我家来了,还能让你弄走! 李潼话音刚落,房门从内推开,那唐家小娘子已经瞪大眼眸,素净清丽的俏脸上堆满了不可思议的惊讶,她吃吃道:“你、你、大王没有骗我?” “我这个样子,怎么会骗人?言出必践,娘子若是不信,我还怕你反咬一口,说我囚禁了你。算起来,倒不如暂借娘子方寸安居,于你于我,都是一善。” 嘴上这么说着,李潼也更仔细看了几眼这位唐氏小娘子,算是有些理解杨执一为什么那么不肯罢休,不独事关男人尊严问题,也在于这位唐家小娘子实在是秀色迷人,让人难舍。 美貌的女人,李潼见过不少,各有各的风韵神采。 但就连惯常素雅清丽的上官婉儿,平日也难免轻施粉黛。可眼前这个小娘子,那是真正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或是欠于妙龄魅惑风韵,但却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清爽纯真,仿佛一块无瑕无垢的晶莹水晶。 听到少王这么说,那小娘子霞飞双颊,一脸羞涩,像是一颗红晕新染的翠桃:“我、我只是慌不择言,大王不要当真,我是不会……只要不回杨家,我当然不这么说……” 意思是只要把你送回杨家,你就污蔑我? 李潼本也没有要把这位唐家娘子送回杨家的意思,心情不同,感受也不相同,听到这话只觉得小姑娘可爱,做小人都做的这么坦率。 他移开视线,不再去打量少女相貌,继而环顾河洲,说道:“这里水汽太盛,草木荒长,终究不是宜居之地。此前不知娘子借居,现在却不好就宜安置。新逢识短,不好言深。但我家阿姨小述娘子故事,也让我多不齿杨氏行迹。朗朗乾坤下,岂无方寸公道容人。请娘子暂移别舍短住,明日我便派人走访尊府亲长,亲长来引之前,娘子都可留居。” “不用、不用,大王肯收留,我已经很感激,实在不能再添麻烦!” 那唐家小娘子闻言后连忙摆手,脸上挤出几分局促笑容:“这里也窃居很久,大王要是真不怪罪,就请让我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讲到这里,她神色又是一黯:“阿舅吓我,就算阿耶归都,挡不住杨家权势,免不了……大王能收留我,我更不能连累你!住在这里,还能避人耳目。” 了解这位小娘子身世后,郑金些许抱怨已经无存,此际再见这小娘子一脸落寞,更是心生怜爱,她上前拉住这小娘子的手,大声道:“恶亲做出这种丑事,遭人唾骂,小娘子不必怕他!那杨家虽是权门,但若真全不讲道理,也让世道生厌!” 李潼闻言后却是一叹,杨家这样的权势,真不讲道理的话,寻常人还真就无可奈何。唐家虽然有一个唐休璟,但眼下唐休璟离完全发迹还远,且还远在河西,若杨家真的不依不饶,真未必就能保得住这个小孙女。 他虽然已经决定保下这位小娘子,但也知过分热情反而会让人惊疑不定,于是便对郑金说道:“阿姨安排几人先把园北厅室打扫一下,择几个缜密人留此听用。之后怎么安排,之后再论。唐娘子也不必推辞,允我几分待客礼数。” “娘子客随主便,不要再拘情新生分。大王这么安排,也是妥善。” 郑金拉着那唐家娘子,笑着安慰几声,并又对李潼说道:“园里潮荒,阿郎不要再久留,此处我来安排。” 李潼略一沉吟便点点头,他留在这里也的确有些不方便,郑金操持家事、除了因为迷信使得这位唐家娘子潜留多日之外,倒也缜密周全。现在事情已经明白,自然不会再做错。 于是他便领着杨思勖,退出了西园。此刻天色也黑了下来,他换下一身潮气浸透的袍服,另穿干净衣衫,然后便匆匆往雍王邸去向嫡母房氏请安。 “三兄、三兄,二兄又在狂言!说是仙人入府任事,他也将要登仙!” 刚入雍王府中堂,小妹李幼娘便冲出来,拉着李潼便绘声绘色讲起李守礼的蠢话。 李潼这会儿心绪仍然沉浸在那位唐家娘子身世,再见小妹也是一样的娇俏可爱,心中怜意大生,轻抚这小娘子发顶,笑道:“那咱们就瞪眼瞧着,他若是学不成神异本领,也要抽打的他足不沾地!” 李幼娘最乐见二兄遭殃,闻言后便拍掌咯咯发笑,忙不迭返回去告诉李守礼将要怎么收拾他。 入堂问安,小食便餐后,李潼想想又往街对面的王府行去,唤来司马王仁皎,吩咐夜中加派仗身护卫巡逻三王邸外。 他虽然判断丘神勣不会用刺杀险计对付他家,但就连逃婚少女藏在他家园邸多日不被发现这种小概率事件都会发生,凡事也真不可过于笃定。 待到返回自家王邸,郑金也已经赶回来,开口自然又是一通自责。现在是知道那唐家娘子无害,但若园中藏匿是真有歹念之人,后果实在不可想象! 李潼心里自然也是有几分后怕的,但也并没有苛责郑金,他让这个奶妈统管宅居诸事,本就是赶鸭子上架,临时就宜。出阁入坊不过旬日,身边真正可用又足够信任的人还是太少。 现在疏忽提前察觉,好过隐患暗藏。略作沉吟后,李潼还是将宅事稍作分工,宦者、婢女各择一名年长稳重管事,分管洒扫、园艺并饮食事宜。 至于郑金,还是专心管理自己的起居,闲来坊间走动,听听八卦、收收消息,并专管一些私密事务。这位奶妈说是他养母都不为过,是绝不会有害他的心思,李潼也不想她操心内外,过于忙碌。 西园那里,除了暂时收容那位唐家小娘子之外,李潼不打算开启使用,且先放养几条猛犬荒置着,等到坊居内外诸事理出一个头绪,再作整理也不迟。 0118 从子昌嗣 “园里安排几名僚奴,侍奉之外,也把园池清理一番,我也没让禁中带出的奴婢出入……” 郑金讲了一下她的安排,又叹息道:“阿郎心善,那位唐家小娘子也实在可怜,但终究还是不好让太多人知,免得杨家上门纠缠。” “且先这样罢,阿姨有闲也去跟她聊一聊,这位小娘子身手灵活、水性精熟,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阿姨用心抚慰,让她温顺安分一些。” 那个唐家小娘子自陈被水栅和昼夜巡逻不断的金吾卫堵在了西园,让李潼确定他来到的这个世界好歹还是低武位面,但少女那快捷的遁逃速度和水中游鱼一般的灵活,也是让他印象深刻。 他是担心这小娘子或是自仗身手而不安于室,暴露了踪迹被杨家察觉。虽然他心里不怎么忌惮杨执柔,但也不想在如今这时刻将人际关系搞得太复杂。 眼下的他,主要精力当然还是放在应付并伺机解决丘神勣这一麻烦,别的事情暂时都要放在一边。 这件事暂时就这么安排,交代郑金之后,李潼也不再特意去西园探望那小姑娘。毕竟他肯给对方提供保护,主要还是对其祖父唐休璟兴趣更大,真男人谁会爱妹子。 第二天一早,李潼便又往王府去,这里还有一大窝的男人等着他培养感情,深入攻略呢。 王府本身没有太多事务,李潼来到的时候,便见一群人坐在中堂,一个个眼巴巴望着同样坐在席中的李仙宗,甚至就连李守礼都不例外。 这位少师丰神俊朗,但却并无简傲,待人接物温和有礼,兼又学识渊博,天文地理都有涉猎,来到府中不久便获得了王府上下的好感钦慕。 对于这个新任长史,李潼也是非常满意。他们三王暂时是很难给时流人众提供实际的名利机会,增加文化上的号召力也是扩大影响的一种方式,他自己还要有太多阴谋算计要操心,不能天天蹲在王府里搞文抄,正需要这样一位核心人物来加强凝聚力。 他也入席闲聊几句,待到府吏通报说派往府外的国官大农冯昌嗣已经返回等待召见,他便起身离开,另往偏厅去。 眼见大王离开,刘幽求也连忙起身跟上。经过此前一番敲打,刘幽求已经很能进入状态,原本那种进士出身的自视甚高已经大大收敛,算是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李少师入府,府中访客渐多。昨日宴后,又有许多拜帖投入求谒,请问大王是否要循常接待?” 刘幽求跟在少王身后,小心请示道。 李潼接过访客名单扫一眼便又递回去:“若为李少师来,请少师自度。若为自荐求用,长史等考核择录,关键是要身世清白,品格可判,不要纳垢府中。” 讲到这里,他又扫了中堂一眼,说道:“府中三长史,李少师方外清客,张长史世务浸浅,出入礼宾,择善联谊,还要仰仗刘长史劳心。诸如夸言标异、屈志忿声、孤僻狭隘之类,还是不可设席常待。” “卑职明白,清贵之地,不纳厌声,一定谨慎择客,不乱典雅。” 心态摆正后,刘幽求进步很明显,已经渐渐能够把握少王言中意味。 李潼对此也很满意,对刘幽求点点头表示满意。 他们兄弟还没任职入仕,王府是主要对外联络的场所,日常往来何人也需要慎重选择,或文学、或方外,但还是要区别排除愤世嫉俗、妄议谶纬者。 刘幽求很有潜力可挖,他打算再带一带便把这方面的事情逐步交给其人打理。人事磨练纯熟起来,也能派上更大用场。 偏厅廊下,正有一名青袍、幞头的年轻人站立等候,眼见少王行来便趋行上前叉手见礼:“卑职见过大王,昨日出城巡视田邑,归城时坊门已避,便暂住外坊……” “入厅详说。” 李潼对年轻人招招手,当先步入厅中,年轻人便也连忙跟随上去。 “家事繁忙,却少人力驱用,田邑诸事,有劳昌嗣了。” 看到年轻人恭立席前,李潼抬手示意他入座答话。 这个年轻人名为冯昌嗣,前两天薛怀义推荐入府。彼此关系也打听清楚,冯昌嗣乃是薛怀义的故亲从子。薛怀义肯将自己的侄子推荐入王府任事,李潼意外之余,也颇感欣喜,如此一来,彼此关系也算是更紧密一层。 而更让他欣慰的,则是这个年轻人冯昌嗣居然不差。称得上是一表人才,毕竟薛怀义本身也是皮囊俊朗。但更让李潼感到高兴的,还是这个年轻人性格,简直看不出来是薛怀义的侄子。 其实只要薛怀义开口,他侄子究竟是个什么货色,李潼肯定也要收下来,当然肯定也要量才而用。 这个冯昌嗣并没有他叔叔那种张扬外露,反而很有些踏实淳朴,入府几日也不见他宣扬与薛怀义的亲属关系。更难得是能粗识文字并通晓算学,此前便打理白马寺一些田邑并产业。 薛怀义邪路骤显,这一生都很难再过正常人生活,给侄子取名“昌嗣”,可见也是寄望深重。将家门这个传嗣希望推荐给李潼,想必也是在经过禁卫谋乱一事后充分意识到世道险恶,才作另外布置。 如此做法,倒给李潼很大安慰。他与他奶奶不常见面,只能通过蛛丝马迹去窥度心意,远不如薛怀义那么亲近。薛怀义肯将侄子推荐到王府任事,可见在这个幸臣看来,武则天在主观上是没有迫害孙子的迹象。 当然,人在时局中,主观意志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形势胁迫,武则天也难避免。她要真能事无巨细、将局势完全控制在手,也不会发生禁卫蛊惑薛怀义作乱的事情。 正如李潼将唐休璟的孙女收养在西园,但如果后续真有太大的麻烦,他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放弃包庇。 说到底,只是从容时一点施惠,但是否要坚持下去,还是要基于当下的利弊权衡。他奶奶对他们,应该也是这种态度。 冯昌嗣端坐在席,将田邑诸事稍作总结,然后又拿出一卷籍册,恭敬的摆在李潼案上。 李潼展开籍卷,看到上面有关记录,内容有些失于条理,田邑面积、庄户屋舍、农具仓储之类,纪录的分散杂乱,字迹也远谈不上端庄。 但也能看得出,记录者态度还是很端正的,除了文字记载之外,还有简笔勾勒的图画,图画倒是很翔实具体,就连田庄内外所植槐柳树木都标注得很清楚。 “府下永业并赐田,合在两百七十顷,旱田、坡田一百二十顷、桑田、果园六十四顷、水田……” 冯昌嗣继续陈述,手中虽然没有籍卷,但却言之极细,可见是将这些数据都牢记心里。 李潼坐在席中,提笔将冯昌嗣所言数据又在纸面上复写一遍,等到冯昌嗣讲完,他吹干纸卷墨迹,摆手对冯昌嗣说道:“入前来看,是否有错?” 冯昌嗣小步上前,垂首便见纸面上是纵横勾勒的一张图表,横列一栏是田数、农户、碓碾、桑木、果株、禽畜等等田事有关的种类项目,竖列一栏则就是各个田庄的名称。 如此罗列之下,各个田庄所有资源的数量便清晰直白,一目了然。 “薛师引你为用,我将田事付之,也见你勤恳任劳,自然信得过昌嗣。” 李潼将那表格推在一边,又对一脸羞愧之色的冯昌嗣说道:“人间诸事,各存机巧。人力毕竟有穷,但世事无穷,诚心但却拙用,无补于事。但若能巧力妙施,则事半功倍。” “卑职愚钝,辜负大王信用……” 冯昌嗣头颅垂得更低,神情不乏悲戚:“卑职不堪任用,但请求大王宽容收留。阿母知我入事王府,昼夜都有欢乐、道是家门终于……卑职虽然无才,但有拙力,请大王不要驱逐……” 说话间,他便跪叩请罪哀求。 李潼见状,心中又是一叹。依照薛怀义如今声势,要给侄子谋求一个出身那真是再简单不过,但这个冯昌嗣对一份王府卑职都如此看重,可见世俗的道德观对人行为的深刻影响。 单凭这一点,李潼便可不计较其人才能浅拙,加以栽培。 凭心而论,他如果有薛怀义那样一个叔叔,还真不至于向别人下跪乞求一个卑职,道不道德,先风光了再说。可见单从个人节操方面,薛怀义这个侄子都胜他良多。 “人非生而知之,否则何必教育。昌嗣你或是才浅,但风骨难得。即便不论人情,我也喜你这一份质朴。你或是不喜道德之外的富贵窃取,但人该抬眼往上,这总是没错的。府中有学官,案授诸技,或文章或百艺,诚心用学,兼顾庶事。未来才器养成,器度之内自可富贵安享。” 李潼抬手拉起冯昌嗣,不乏语重心长道:“但如果你自己没有鞭策上进,又孤僻避嫌、强求心安,口厌身享,难免让人薄视。须知我肯用你府中,敦促上进,也是因为人情兼顾啊。盼你能勤学勤劳,自凭才器受人雅重。若真有那一天,你的前途更有可望。” 0119 伴游金吾卫 李潼觉得自己近来大有往大唐暖男的趋势发展,敲打初入职场的属下、关爱逃婚离家的少女,还要激励叛逆厌亲的侄子,实在不符合他对自己腹黑冷血的阴谋家人设定位。 但是也没办法,谁让他现在能接触招揽到的,净是这类货色,想要盼望这些人日后给予自己种种回报,还是得先落下投资。 不行,还是得搞阴谋,不能模糊了自己的定位! 一番自我检讨后,他便开始想该从何处去搞阴谋,低头思忖了好一会儿,他才抬手吩咐府吏去将坊正田大生唤来。 “久在府中,也是无聊,不知可否有劳坊正导引,同往坊间体味世情?” 待到田大生趋行入府,李潼便笑语问道。 “下吏荣幸,怎敢称劳!” 田大生一边擦着脸上虚汗,一边连连点头,他自然不会拒绝与少王更亲近。 这时候,坊吏入禀已经备好马车,李潼又归邸换了一身淡青色时服缺胯圆领袍,只是不太扎眼,但也仍然卓尔不群,毕竟姿色摆在这里,很难泯于众人。 杨思勖亲自驾车,田大生稍显局促的陪坐车上,马车左右各有五名魁梧仗身,同样也是换了时服便装,拱从护卫,由侧门转出王邸。 “不知大王想游何处?” 田大生又请示问道。 “坊里多陌生,边游边赏。” 李潼也没说一个确凿去处,转出家邸后便打起车帘,神态悠闲的欣赏着垂柳分植的伊水河堤。 队伍由南侧坊门行出履信坊,几名短褐坊吏见到坊正与贵人同车出游,趋避行礼之外,又忍不住对坊正怪叫招呼。田大生不敢放声斥骂,只是怒目隐责。 李潼虽然坊居不久,但还是能感受到民风不乏豪爽开朗,寻常小民也多有一股昂扬风貌,即便道途遇见贵人,虽然不敢直接冲撞,但也不会过分的唯唯诺诺,这种民风氛围,也让他感觉很轻松自在。 马车驶出坊区之后,横街上多有车马行人往来,另有一些皂衣武侯分布于坊门之外,便有武侯走卒往南面履道坊的武侯铺子奔行而去。 除此之外,另有伊水水渠中浮游的舢板蓬舟,上面也承载着许多精壮军卒,有那么一两艘忙不迭靠岸,上面军卒登岸上街,跟随在马车之后。 不用说,这自然是金吾卫安排的盯梢耳目,察觉到少王出坊游街,便追踪上来。 行到履信坊角,李潼示意马车缓行,自己则扒着车窗探头观望。伊水正在坊区西南角落流入坊中,坊墙也不再是土垒,换成了深入河中的水栅。 透过水栅于坊外便能看到河东王邸西园高墙,在这一片区域里,单单李潼所见金吾卫兵众,便有近百人之多。难怪那个唐家小娘子被困在西园河洲逃不出来,这么多人眼张望,如果金吾卫不监守自盗,一般人真的很难潜入进去。 从这一点而言,李潼还真要感谢一下丘神勣,若是一般的交情,哪会这么明目张胆、利用职务之便给他看家护院。 李潼眨着眼,思忖有没有可能搞点小把戏,攀诬金吾卫潜入宅中行凶? 但这想法一闪即逝,且不说他园里现在本就有鬼,藏着一位来路不正的小美人,就算搞了一点小动作,也根本波及不到丘神勣那种层次,遭殃的无非是分布在左近这些普通兵卒。 这些兵卒们大概也不太清楚,他们为什么会被安排在这里。丘神勣斩草除根的心情再怎么急迫,也不会宣扬到人尽皆知。毕竟除掉李潼一家是为了消除后患,事情如果做得太糙,直接就引祸当下了。 田大生顺着少王视线望去,脸上也闪过忧色,低声说道:“坊野卑人,不敢求大王尽信。但下吏敢用性命担保,四郎所言必不为虚,周兴狗贼确是……” “不聊这些。” 李潼摆摆手,打断了田大生的话语。周兴跟丘神勣合流意图构陷他,他本来已经有所猜测,自然不会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但就算知道了,他眼下也没有足够的力量与恰好的时机予以反击。 难道真指望几个市井亡命为他搏杀仇敌?就算做得成,耐不住穷究。甚至都不需要确凿的证据,只要稍有嫌疑指向,他们一家都会被列作清洗对象。 而且依照李潼对他奶奶的了解与判断,发生禁卫谋乱这种大事,结果却是只诛首恶的平淡处理,这实在有些反常。肯定也是在蓄力兼等待时机,一旦时机成熟,少不了又是一轮新的腥风血雨。 李潼也在等待一个恰当机会,正面干他肯定是干不过丘神勣,但若是风暴来临时能巧施微力将丘神勣拱到漩涡中心,这家伙想活命也难。 但具体该要怎么做,他心里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思路。禁卫谋乱影响了他对后事判断,不敢再笃信先知。再说时局乖戾敏感,细节缺失太多,也让他不敢贸然制定什么大计划。 现在他能想到的,就是尽可能掌握更多边缘力量,并且尽量组织成网,综合利用。 马车于横街游行,在经过尊贤坊的时候,李潼吩咐于坊间穿行,特意绕行过地官尚书杨执柔家邸,只是认认门,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杨执柔这一支,乃是如今弘农杨氏最显贵的,自然也是因为与武则天外亲缘故。这从居住环境就能看得出,单单杨执柔一家便占据了小半坊区,比李潼他们兄弟三王宅邸加起来还要宏大气派得多。 单从家邸规模来说,难怪那个唐家小娘子在知他宗王身份后,还是觉得他招惹不起杨家。 不过抛开那唐氏小娘子的缘故,李潼对杨执柔印象还不错,起码在给他们兄弟选择封户的问题上,户部给了不小的便利,多选高户。 而且此前朔日大朝,杨执柔还特地跟他们兄弟聊了两句,很有世家风范,远比武承嗣那张黑脸好看得多。 “地官杨尚书外,尊贤坊还多有杨氏族众聚居,这一处、还有对街两所,都是杨门宅邸。” 田大生久居坊里,能够担任一坊坊正,对于左近坊区贵人家邸也是门清,见大王刻意绕行至此,便抬手解说起来。 经过田大生这么一通介绍,李潼才发现这尊贤坊居然被杨家人占了七七八八,不免感慨这些世家是真能造人。但想想自家二兄,李潼便又释然,这样的豪迈人物,一家但凡有一两个,几代之后又是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庭。 行出尊贤坊时,车后仍然缀行着十多名金吾卫军卒,已经不再是前一批了。但金吾卫本来就是遍布坊间的城管大队,李潼在城里想要甩脱他们的追踪,那真是难如登天。 始终处于这些耳目的监控之下,李潼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 稍作沉吟后,他终于对田大生说道:“坊正久居坊里,想来故识应多,除郭达一家之外,还有什么可托性命的至交友人?” 田大生听到这话,神情顿时激动起来,从这位大王入坊开始,他便冒着性命危险入门投献,但对方反应总是不如预期。如今作如此发问,很明显是已经要正式接纳自己了。 “下吏、下吏世居闾里,虽然不能畅游权门,但也相识极多!前方章善坊里,便有故识几家,有屠户陈阿十,虽然所作孽业,但也尚义敢搏,与我……” 见田大生反应激烈,李潼抬手示意他稍微冷静一下,并指了指身后跟随的金吾卫兵卒,微笑道:“此前不愿深谈,非是看轻闾里豪义。今日坊正也见,对手是如何猖獗势众。想要入此求胜,所恃者绝不只是匹夫血勇。” 田大生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丝落寞,然后翻身深跪,凝声道:“正因深知奸邪凶恶,远不是寒人搏命能伤,所以才投入大王门邸,乞求大王怜此穷途孤义,为人间绝杀大凶!只此一命进献,恳请大王驱命筹谋,若能有助于事,一命何惜!” 李潼也为田大生这情怀感染,拍拍他肩膀叹息道:“人命各珍重,我又有什么道理穷驱你们。驱除朝中奸邪,也是为保我自己性命。既然坊正你等信得过我,为自身安危计,我也不该再作谨慎疏远。罗网布设,疏密交织,短时未必有效,久则必能杀贼!贼若不除,我亦难活!” 田大生闻言后,神情更加激动,张嘴便要咬臂为誓,却被李潼强阻下来,并指了指后方尾行的金吾卫兵众,他神情稍有尴尬,只是顿首凝声道:“大王但有所命,刀山火海,绝不推辞!” “不求刀山火海,只求安步杀贼。” 李潼屈指敲敲车壁,示意杨思勖转道,并对田大生笑语道:“王邸所在,耳目张设,多有不便。坊正常常入我门庭,也难免被贼徒耳目窥望。出入行止,尤需谨慎。稍后我引你去一秘地,往后有什么声讯传达,还需在外周转。能托性命几人,暂充口舌行走,如果没有什么急情必要,坊正也尽量不要出坊。” 李潼迟迟不肯接纳田大生,也有着这方面的考量。丘神勣耳目张设,自然不敢轻易对他下手,但田大生若是频繁出入,难保不会入其视线。区区一个坊正下吏,丘神勣要用强挟持、刑讯逼问,简直都不用动脑子就能做出这样一个决定。 他邀请田大生同行这一路,也是为了让对方充分意识到将要面对的是怎样对手,如果还没有将其吓退,也应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 0120 诸用仰于国 修善坊位于长夏门大街东侧,李潼他们抵达此处时,恰值正午。 坊门前多车马行人排队入内,骄阳炽热,左近洋溢着一股浓烈的生人汗臭并牲畜便溺气息,特别排在马车前方是一队风尘仆仆的胡商,那复杂气息更是加重许多。 “有没有别的通道入坊?” 队伍前行缓慢,李潼有些烦躁,他出坊时间不多,事情安排紧密,没有时间浪费在排队上。 “转出横街,长夏门大街有水门,可租船入坊。” 田大生开口说道:“修善坊北依南市,伊水左支穿坊过,城外诸货都可漂流入坊,因此便利,是南城繁华甲等。” 说着,他轻视少王,下车导引,马车离开了还在缓慢前移的队伍,转入长夏门大街,北行半个坊区,便见到设在街旁、占地十多亩的简易小码头。 这一行人,无论李潼,还是杨思勖并诸仗身,日常生活经验基本是个废。因此还要田大生出面,租赁了三艘小船,长不过丈余,宽也数尺,乘人四五个,已经稍显逼仄,唯一胜在操控灵活。 留下两名仗身护卫于此看管车马,李潼等人便换船入流,入坊便流畅许多。至于沿途跟从的金吾卫兵众,到此便跟不上了,他们当值之际,身上也不携带多少钱币,强征纠缠之际,三艘小船已经行过水门,只能留下来大眼瞪小眼望着看守车马的王府仗身。 这一段渠水并不宽阔,左右相望数丈有余,石砌的堤岸很是齐整,往来舟舸多是载货,但也不乏如李潼一般贪于悠闲、泛舟游览的闲人。 那些专门的游船格调要好许多,船身涂漆绘彩,有的还加设彩棚纸伞,携伎游城,自有趣味。田大生租赁来的小船则就简陋得多,船里还残留鱼鳞并烂菜叶之类秽物,散发着沤烂的气息。 “城内多渠,水行便利。归府后记得吩咐一声,各津渡处都备上一两艘闲船待用。” 李潼吩咐杨思勖,转又思绪发散,指着田大生问道:“城内街渠途长,出行曲折,未必人人舟车专用却又贪于便利。布设几个舟车租赁的行铺,费钱多少?又是何司经管?” 田大生闻言,大感咋舌,自觉跟不上大王思路。仅仅只是出行租船一次,就想到要开设几个舟车行铺?他在洛阳住了几十年,出行一头小毛驴,也没觉得不方便啊。 操船的舟子听到李潼言语大气,便忍不住笑着插嘴道:“郎君应是新进上都?咱们神都城事事都有章法,跟外州还是大不相同的。” “噤声!你知……” 听到舟子语带暗讽,杨思勖眉头顿时一扬,发怒呵斥,却被李潼抬手制止。 “确是新进入都,倒要请问,要布置这些产业,有什么疑难?” 李潼微笑着说道,并移步坐在了船首位置,脸色不乏认真。 舟子听到这话,倒有几分狐疑,看看左右两舟随行的护卫,再见舟上这位郎君虽无金玉的佩饰,但衣衫精致不似市中凡品,就连其奴仆都倨傲暴躁,不由得便收起几分轻视之心,转又几分郑重道:“小民冒失,请郎君不要怪罪。卑贱舟客,哪知营生多少……” “知多少讲多少,若能解我疑难,船资之外,另有酬谢。” 李潼抬手指了指杨思勖,杨思勖便抬手往腰际皮囊摸去,田大生见状却是一惊,刚才车上支取钱财,他是见杨思勖所携多金珠珍货,唯有千数钱都在他这里,忙不迭抖出十几个簇新的开元通宝排在船内并斥道:“贵宾赏用,你这舟子不知多荣幸!还不快说!” 舟子见状,更生惊疑,不敢怠慢,忙不迭将自己所知详细讲来,但也都是道听途说的皮毛。不过这也大大解了李潼的疑惑,算是明白了基本的流程。 想要开设这一类的行铺倒是不难,有车有船就可以,但想要长久经营,舟车日常穿行坊里之间,则就必须要有符劵、传牒、总历之类文书。 符劵是舟车的资历,大概类同于牌照。传牒则是诸门监关禁的通行资格,没有这资格,城内许多地方都去不了。总历则是车夫、舟子的身份证明,大概类似驾驶证之类的。 这些东西具体该在何处办理,舟子倒是不知,但却讲了许多变通取巧的法门。像是将舟车挂在一些基层政府部门,公车私用,或是道观、佛寺之类用车、用船都有一定便利等等。 田大生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大买卖,但毕竟也是政府在编吏员,又补充了一些舟子言语没有涉及到的细节。 李潼听完这些市井谋生的细节,心中觉得很精彩,并对田大生说道:“这件事可以做一做,具体细则,稍后再论。” 他倒不指望凭这些买卖赚钱,真要为了钱,还不如专心经营他的田邑。 真正让他感兴趣的,还是这种人员的流动性不易监察,丘神勣就算再怎么势大,了不起盯死了他的王邸并他们兄弟行止,总不能将所有贩夫走卒都严密监视。 满城的流动人员,哪怕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他的眼线,所能带来的便利也是极大的。也不仅仅只是为了应付丘神勣的监视,未来同样大有潜力可挖。 舟行入坊,随意选了一个坊中平坦区域登岸。修善坊之繁华确是名不虚传,视野所及,邸店、食肆林立。趁着金吾卫还没有追行上来,李潼随便选了一个高达三层、看起来很是气派的食肆行了进去。 食肆底层是宽阔大堂,供贩夫行脚于此短留用餐,只摆设着一些简单的食案并胡床马扎。一行十人走进来,很快便有店奴迎上前来哈腰接待。 “选一个高处通透的食厢。” 杨思勖上前吩咐店奴,一行人在店奴引领下登上阁楼,走入一个食厢坐定,杨思勖又叮嘱护卫们在门外守好,勿使人扰,然后便独自一人匆匆下楼。 李潼坐定后,饶有兴致打量几眼食厢布置,然后便移席到了窗前,由此俯瞰坊景,下方人影涌动、繁华躁闹,让他看得很是入迷。 田大生小心翼翼立在一侧,心中虽有狐疑,但大王不说,他也不敢发问。 等到店奴送来一些酒食并退出,李潼抬手示意田大生:“坐吧,不要拘礼。今日所言,多有微细,希望坊正都能谨记在怀。” 听到这话,田大生多有忐忑,但还是依言入席。 “贼徒猖獗,不易除杀。我身位危高,虽有心却无力,你等闾里豪义虽有力却无途。” 听到少王所言,田大生垂下头,尴尬中不乏羞涩:“贼徒身在高位,远非鄙俗之类能近。早前四郎营居清化坊左,尚可一窥丘某宅细,但丘某移居积善坊后,更不能近……”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对此并不感到意外。神都坊市布局严密,权贵人家与普通人之间泾渭分明,少有重合之处。如他自己若非白龙鱼服、主动轻便入坊,这一生甚至都不必与普通人产生接触并能生活得很好。 起居自有奴婢服侍,这些奴婢或是大内直接指派的户奴,或是官府安排的番户,这些人本来就有别于普通民户。 饮食之类除了封邑、田邑进奉,春官礼部下属的膳部一年四时都有廪物供给,包括俸料与常食料。常食料中既包括有羊、猪、鱼等肉食,还有米、面、粉、瓜果、菜蔬诸种,甚至葱姜蒜豉盐醋、柴炭等等,都有定例供给。 其他如车服、帐内、役士等等诸类,俱都取用有司。像是薛怀义的侄子冯昌嗣明明才力有限,李潼仍将田邑诸事托之,就是因为这些田邑、庄园等,耕作由官府组织番户官奴,产出除了自供之外,剩下的由司府寺直接收购,真正需要操劳经管的,其实很少。 可以说只要不是趣味太别致,这些大贵族们生活方方面面、任何需求,官府都能满足,根本不需要与庶民发生任何接触,或者只作有限接触。 李潼念及这些,并不是以此米虫生活为美,只是搞清楚田大生这些闾里人众很难接触到丘神勣、周兴这样的高官生活层面。李潼倒是能接触到,但是他没有足够人力能用,双方合作才能互补。 在这合作中,李潼掌握信息层面与渠道优势,也更清楚高官命门所在,但他要做出什么判断与计划,还需要足够的细节支持,这就是田大生等市井人价值所在。 “刚才与舟子所论舟车行铺,不是闲言。车百架,舟五十艘,人力诸用,尽快核算本钱多少,最好能在未来一个月里铺设起来,能不能做到?” 李潼又望着田大生问道,这也是他给田大生等人提出的一个考核,要看看这些人能够在短时间内调用起多少市井资源。 “这、这么多?” 田大生闻言后便瞪大眼,一脸的惊讶。 “本钱所耗先不必论,只问你,能不能做得到?” 李潼又问了一遍,这个规模在他看来还远未够,神都百余坊,一坊安排一车都不大够。 南市、北市并一些繁华坊区如眼前的修善坊,一两驾车也根本形不成什么有效的眼线网络,未来规模肯定还要继续扩大乃至十数倍,但那都是后话。 0121 徐敬真引诬 田大生额头冷汗直沁,半是窘迫半是心惊,听到少王如此计划,他才知此前自己思虑仍是浅薄。 如此沉默大半刻钟,他才缓缓点头道:“做得到,只是一时人力抽调,还要多募城外客户,不足深信。另这么多客户籍历,也要疏通县廨……” “我府内人事被盯紧守死,不可轻动。疏通县廨,要靠你等。” 所谓客户,并不是指的资财丰厚的金主,而是失地的平民,从高宗时期开始,均田制便逐渐崩溃,多有民众流落外乡,又称为客奴。 因为王府田邑事宜,合宫县主簿傅游艺近来常常造访,老先生知情识趣,李潼与他也渐渐熟悉起来。招募几百个城外客奴并录籍历,这种小事并不难办。但李潼自己却不能出面,否则便会留给肃政台攻讦自己的把柄。 “县中一尉,素来贪鄙,如下吏等直坊事者,月季都要输钱才能留职。求他造籍,倒是也可,但肯定会有厉索……” 听到田大生盘算,李潼便笑道:“钱财不是问题,关键是要事情尽快做好。是了,坊正例钱多少?若供职里正呢?” 隋代两都城坊称里,因置里正。入唐之后虽然称坊,但也并没有废除里正一职。 因为坊正只负责管理坊内治安、清理、坊墙修葺和坊门开闭,而里正还是掌管户籍的吏员。所谓百户为里,里设里正。像是王府所在履信坊,因为地处洛阳城里偏在,居户很少,几坊合置一名里正,职权要比单纯的一名坊正大上许多。 “坊正供钱例为一千,里正职钱五万,例供五千。” 听到田大生所言这明码标价,李潼不免暗暗咂舌,难怪后世说天下胥吏皆可杀,基层工作居然这么大的油水。 原本合宫、洛阳两县分治神都城,每县所辖五十坊左右,即便只有一半坊正交钱,那也是两万多钱,一年收成四季就要十万钱,百数贯之多!若再算上别的杂收,区区一个县尉几乎能够顶得上三品大员的年俸! 不过合宫隶属赤县,天子脚下,胆子这么肥的也是罕见。于是李潼便多嘴问了一句:“这县尉叫什么名字?” “县尉名弓嗣举,分押户曹。” 李潼听到这个名字,隐觉有些耳熟,皱眉思忖起来。 合宫县属于最高一级的赤县,县尉例有六人,比拟台省尚书六部。他与合宫县廨属官打交道,仅止于主簿傅游艺一人而已,但何以会对这个名字感到熟悉? 略作沉吟,他便又问道:“这个弓嗣举是何出身?有没有家人历任显宦?” “弓嗣举出身汴州豪宗,有族兄弓嗣业居洛州司马,族兄弓嗣明为洛阳令。正因家世显赫,广立赤畿,才敢这样凶恶。” 别的上层人事,田大生或还不知,但讲到上官,还是很清楚的。 “汴州豪宗……” 听到田大生一连讲出几个相似名字,李潼原本有些模糊的记忆顿时清晰起来,想起来今年将要发生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徐敬真北逃并引诬案。 徐敬真是徐敬业的弟弟,徐敬业举兵失败后,徐敬真被流配远地。徐敬真在今年逃回洛阳,得到洛阳官员资助准备继续北逃突厥,却在途中被擒获,由此引发一轮新的清洗,宰相张光辅甚至都受此牵连而死。 这一场杀戮并不只集中在河洛京畿,单单被杀掉的外州刺史便有数人之多,也是永昌年间规模最大的一次杀戮。此际再听田大生口中讲出几个涉案人名,李潼不免联想更多。 此前身在局外,李潼将此只当故事去看。可是如今人在局中,再作一番细忖之后,心里却生出许多别样感受:这件事似乎不像一次突发的事件,反而更像是一次有节奏、有预谋的定点清除。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结合自身经历加上已知事件,那就是他奶奶武则天眼下远不如他本以为的那样强大。 元月大酺,他也算是舔得尽力,而且他奶奶也借此针对时局进行了一些堪称精妙的调整,很明显短期内是没有刁难他们一家的意思。可就是因为外廷所施加的压力,他们兄弟不得不提前出阁。 如果这件事还可以归为武则天对他们兄弟安危的不在意,那么薛怀义涉入禁卫谋乱事件呢? 危机直接产生禁中,而且还是南衙禁卫高级将领,如果薛怀义不是告密而是同谋,可能现在已经城头变幻大王旗了! 但就是这样一个强烈危机事件,居然处理的有几分波澜不惊的味道。当时李潼虽然有些疑窦,但所知内情不多,也难做出什么判断。 现在听田大生讲起这个涉案的汴州豪宗弓氏居然在京畿之内都有这种强势,如果前后之间确有什么联系,李潼便大约能体会到他奶奶那种如鲠在喉但又不得不隐忍的愤懑心境。 然后李潼便意识到一个更大的机会:他之所以觉得现阶段丘神勣难以战胜,就是因为清楚意识到丘神勣作为南衙掌兵大将,是他奶奶用以制衡宰相的重要棋子。 可如果丘神勣也在这场事件中牵涉很深呢?或者说,当丘神勣原本的作用不在了,武则天对这个昔年心腹还会有几分包容? 金吾卫是洛阳城防最主要的力量,而这个将要遭受清洗的汴州弓氏在洛阳又有着不弱的势力。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不是会不会,而是一定有,没有也要有! “近期不要与那弓嗣举有什么大宗钱财往来,如此骄横穷索,祸将不远。” 李潼不是吝惜钱财,明知道这是一个火坑,又怎么会指使人去跳。可若不能开设舟车行铺,又该怎么布置眼线去了解细节? 而且随着他思路逐渐的明确,对耳目需求更加迫切。因为如果有必要的话,他还准备试图栽赃丘神勣! “其实、其实若只求耳目通达,探人宅秘,还有一法,只是太污秽,恐唐突大王……” 田大生脸上颇有几分迟疑,言语也有几分吞吞吐吐:“早前曾使人入周兴宅邸掏刷溷(hun)池,虽然不能入深宅,但日常来往,贿其仆役,也浅知他宅内隐事,但投书铜匦,却不能伤他……”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瞪大眼,大叹果然鼠有鼠道。他这里还是一筹莫展,没想到田大生等人已经琢磨出一些道道,且还有所收获。 所谓溷池,即是粪坑。无论什么人,地位是高还是低,吃喝拉撒都是难免。打扫厕所又累又脏,哪怕府下仆役肯定也是能避则避。 这个思路,自然不是李潼的经验阅历能想到的,但若是能执行得好,又远比他那个舟车行铺的思路有效得多。毕竟高门大户都有自家车马备用,即便组织起这样一批人来,无非穿街过巷看个浅表,还是很难深入人庭门内里。 “这种事,好不好安排?能不能直入丘、周等家宅内里?” 李潼又问道,如果能将耳目张设到对方家邸,对于他制定计划无疑更有帮助。 见大王并不厌此污浊卑鄙,田大生也松了一口气,又说道:“此虽贱业,但也颇有得利,城外广有田园庄墅收买粪土。都内坊居人多,各坊都有街头、行首,贸然操业,自然很难。但若是荐用贱力几人,小贿头目,行入指定宅邸,并不困难,人也不会相问为何。” 李潼闻言后,更觉大开眼界,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掏粪这个行当居然水都不浅:“既然有这一种门路,那就尽快布置起来。都内短时或将横变,届时可为除贼良机。除丘贼、周贼之外,另有刚才所言弓氏几家,也尽量潜伏。人力方面足不足用?” “闾里卑鄙之众,或是没有技艺谋生,但若只作贱业,都不必求于外人。” 田大生对此很是自信,舟车操御,还有技术的要求,他还有些踟蹰,但掏粪贱业只要一把力气、不怕脏就行,挑选起来自然更简单。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然后又说道:“暂作此业,只是从宜。但既然供事于我,自然不能薄于犒奖。此前所言行铺,一并操持起来,短时不必大规模的铺设,能用多少人力就用多少。所收多少,或奖犒或抚恤,都由坊正来决定。” 虽然田大生等人以义气自标,但李潼也不想只凭此便穷驱他们。行铺既是一个谋利养生的产业,同样也能收采风之效,而且规模若能发展起来,单单这些车夫、舟子本身便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田大生听到这话,心中也是多有感动,更觉这位大王惠及卑下,值得性命相托。 正在这时候,一道耀眼的光芒由坊里打射上来,应该是一面打磨光滑的铜镜折射的太阳光芒。 这道光线在窗前晃动片刻,李潼便拉着田大生行到窗边,指向光线射来的方位,对田大生说道:“认清楚那处宅院,日后急情传递,或是钱货支用,都到那里去,凭信印自然有人接洽。” 0122 枯禾逢甘霖 经营行铺产业,包括反向监视丘神勣与周兴,都是李潼偶然生出的念头。 他今天带田大生到修善坊来,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给对方介绍一下他布置在这坊中的秘密基地。 站在食肆阁楼向下眺望,可以看到那是一处占地七八亩且有着一个简易独立码头的邸店,毗邻伊水河渠,面积不算太大,但在寸土寸金的修善坊中,规模也绝不算小。 这一处据点,就连李潼都是第一次见到,是老太监杨冲进献给他的,用作与禁中急情联络,本身也是一处价值不菲的产业。而且杨冲也表示会持续不断向此输送财货,用作少王活动资金。 李潼倒也不是打秋风上瘾,非要勒索老太监,他王府财货虽然丰沛,但每一笔花销都是要走账的。后世有巨额资金来源不明的贪污罪,而他作为一个宗王,却有巨额资金去向不明的谋乱罪。 所以,拥有一个独立于王府之外的小金库,可以绕开王府监察动用财货,对他来说非常重要。此前之所以敢跟田大生那么豪迈的许诺,背后就是因为有杨冲这个大金主提供资金。 杨冲直案司宫台,还掌握禁中走私渠道,家底丰厚得很,而且年纪也已经不小,腿一蹬钱没花了,这一辈子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所以在跟少王勾搭上之后,也是豪迈得很,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除了这一处邸店之外,杨冲还在南市留下两个铺面,一个香行,一个木料店。本身经营便获利颇丰,店铺本身还是一笔不菲的财富。 所以李潼是真的不缺钱,他缺的是那种能够完全信任、帮他花钱的人。眼下还仅仅只是给田大生透露一个邸店,不是不信其心诚,而是为了继续考察其人能力值不值得托以更大事务。 手下乏人可用,是李潼一大制约。他王府一众僚佐,都还需要磨练,田大生市井出身,能够接触的层面又有限。所以未来一段时间里,无论际遇如何,继续苟下去猥琐发育,也是立足于现实的一个考虑。 不多久,杨思勖匆匆返回,附耳低声回禀几句,李潼微微颔首,抬手示意田大生在这里继续记牢方位,然后便站起身来,在杨思勖的带领下行入食肆另一侧的一个房间中。 听到脚步声,门从里面被推开,一个身穿浅蓝圆领袍的中年人站在里面,先是看了一眼杨思勖,然后视线落回李潼身上,便显得有几分激动,叉手弯腰道:“博州贡员苏约,见过大、见过郎君!” “苏君不必多礼,旧人久言你名,今日一见,确是孤松瘦石,朴质可赏。” 说话间,李潼闪身迈步行入房间中,并不乏歉意道:“本该华堂待客,可惜多有不便,于此匆匆邀见,仓促简寒,还请见谅。” “怎敢、怎敢!” 名为苏约的中年人躬身垂首,待到李潼落座席具,才又庄重见礼:“阿公入店访我,心中喜极,落拓之人,野蒲俗质,能为郎君奔走,实在愚之大幸。” 这个苏约,便是禁中女官徐氏那名老相好了。李潼并没有直接将之召入王府听用,而是留在修善坊继续经营产业,也算是一招暗棋。一则秉性还不太熟,二则一旦成了他的府佐,便摆在了台面上,行动便不再随意。 待到这个苏约坐定,李潼便随口问起一些旧日经历。 “在下本籍博州,上元三年初解随贡入都,初试而落,憾然归乡。余后数年,几取文解,却都无所成。永淳年后,长居神都,不敢再归乡阻才流进途,唯热血未冷,偶或应制,但也只是贻笑方家……” 苏约短短几句话,便将此前人生经历介绍完毕。但李潼在听完之后,却也颇生唏嘘。 久试不第,往往是失败者的代名词,但其实这也并不尽然。 唐代科举有常科和制科的区别,常科是每年一试,制科则专才特取。这其中,常科应举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学馆生徒,即就是六学二馆学子于本学通过考试后,获得参与科举的资格。另一类便是州县学子,通过州解试,获得文解之后,每年十月随贡入都。 这其中州县贡士每年每州不过二三人而已,且文解有效期只有一年,一年不第到了第二年还要继续参加解试,通过之后才能获得新的文解。 这个苏约能够连续几年都获得州试文解,说明最起码在其本州,学养都应该是名列前茅的。博州乃是河北上州,并非偏远之地,由此可知这个苏约是真的有才学。 但是每年常科应考千余人,天下各州翘楚才流汇集都城,所取不过一二十人而已。当中竞争之大,可想而知,如杜甫一生都没能考取什么正经功名,王维则从太原冒籍京兆,李商隐也是连考数年之久。 而且在初唐还有一个风气那就是重中央而轻地方,开元之前所重唯两监而已,即就是东西两都国子监,国学生徒得中几率更高。许多年景,外州学子所取不过一二人乃至于颗粒无收。 这个苏约自陈屡试不第,不敢再归乡占据珍贵的文解名额,或许是羞于归乡,或许是财力上已经不允许了。毕竟若非什么豪宗大族,家资殷实,每年往返路费便是一笔惊人的开支。 做洛漂很不容易,就连刘幽求这个已经考取进士的人,数年守选都囊中空空,进了王府只献得起两瓮咸菜。更不要说这个苏约了,也难怪其人会沦落为徐氏的面首,毕竟骨气当不了衣食,彼此都是失意人,也能相互慰藉。 如果说时下常科对外州学子而言是地狱难度,那么制科简直就是死亡难度了,笃定必死的考试。 制科是皇帝特诏,专选事才,原则上来说,参加考试的人数可以更广泛,不仅仅只局限于学馆生徒与各州举子,只要自认有此专才,都可参加考试。 可问题是,历届的进士、明经包括在职的官员,也都可以参加啊! 比如原本历史上的刘幽求,虽然已经进士及第,但却守选多年始终没有通过吏部考获得任官,一直等到圣历年间参加制举经邦科得中,才被授予官职。 制科是比常科更高一级的考试,对人才的要求也更高,而且往往是遇事则考、挑选专才,一旦得中,便能授予官职,无需再作守选。因此被许多进士包括在职官员视作获得官身或是越级升迁的机会,竞争要更加激烈的多。 苏约这样一个落第举子,居然跑去参加制科,也真的正如他自己所说,是真的只剩下一腔热血,只求过过干瘾了。 “国家取士,法不循一。命途或有乖张,但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苏君久挫,仍能保养热血志向,单此守志不弃一项,便胜世道俗流诸多。” 李潼这么说,也并非纯是客气,这一时期什么妖事都有,负面的、正面的都不缺乏。 比如在这一年的制科考试中,便会出现两个大能。神龙五王之一的张柬之,六十四岁高龄参加制举贤良方正科拔得头筹,开元名相张说举词标文苑科第一。 张柬之早年举进士,解褐县丞,之后多年都在底层打转,宦海沉沉,基本上没有特殊的际遇,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张说虽然号称出身范阳张氏,西晋张华的后裔,但到如今也只是寒族地主人家,弱冠之龄一举成名。 武则天女主当国,传统的政治人才如关陇世族之类对之一直怀有抵触,只有更加扩大人才选拔层面,才能获得不同于传统势力的新型人才。 消极一方面自然是酷吏横行,幸进者无数。但积极的一方面就是促使大量寒族人才加入统治秩序中来,大大摊薄了传统世族所享有的政治资源。 武周一朝虽只十几年,但开设制科却达到将近三十次,频率之高冠绝有唐一代,其中不乏有“才高未达、沉迹下僚”等专门针对才高位卑、不得志人才的科目。 李潼之所以确定孝义能够成为他的一张保护伞,除了基本的人情判断之外,也在于武周制科单单有关“孝悌”一类的科目便有数次之多,由此可见他奶奶是真的很缺爱,需求甚至都上升到国事人才层面。 一个帝王人物本就复杂,功过如何又哪里是能一言以蔽之。 当然,武则天功过如何跟李潼也没啥关系,你对我好自然就是好人,对我不好,该弄你还得弄你。总之,我是不会放弃宫变夺权的准备和权利。 “远游多年,人事俱非,不敢言胜世俗,能守唯不负当时而已。郎君垂怜及我,是枯禾喜逢甘霖!旧年常忿才力不为取,而今幸得赏用,唯倾我所有,证此一身!” 苏约讲到这里,又是起身而拜。 这话也算是心声表达了,不得志之人,世道常有,谁又不想证明自己? 李潼也想试试这个苏约才略如何,想到刚才与田大生商议的问题,便又问起这个苏约,想看看他有没有别的思路。凡事不作一手准备,蹲茅房商讨机密的情况毕竟也是少之又少。 0123 兵事再兴 “洛河自汇千年运,天街长出入九重。宁知闾里袍褐客,津桥渡否两世中。” 听到少王提出的问题,苏约短作吟咏,片刻后自觉失态,忙作歉然一笑,然后又叹息道:“虽然同居闾里,但门庭自有深浅之分,低者登于高门,谈何容易。但若遁出俗外,倒也不是没有路径。” “怎么说?” 李潼见这苏约除了自怨自艾之外,也颇有几分成竹在胸的笃定,便好奇问道。 苏约稍作思绪整理,然后又说道:“深庭者,门禁森严,常情走访,自然难入。但若避开常情,倒也不难。方伎者医卜技艺诸类,僧道之徒,异货豪商,但有非凡,越俗情登门第并不艰难。” 眼见苏约侃侃而谈的姿态,李潼不免感慨,你老小子蹲神都怕不是专心备考吧,这攀龙附凤门道琢磨很深啊。 不过纸上谈兵的理论家不少,问题是你能实现什么? 提纲挈领一番总结后,苏约便就言于具体:“北街道德坊有老妇朱婆子,善治妇人脐下疾,常凭此技游诸贵第……” 讲到这里,他脸上闪过一丝羞赧,但还继续说:“因其常得珍货犒奖,坊间多高户访买。早前大内赠物,我也常寄她家典卖,因是相熟。早前徐娘托事,我试探有问,知此婆子常登清化坊丘邸施技,丘某虽入居积善坊,但仍有子女留居旧宅……” 李潼听到这里不免一乐,他想知丘神勣阴谋种种,对其家人妇科病实在没什么兴趣。但也不得不说,相较于田大生提供的掏粪思路,苏约这里直接举出一个登堂入室的路子,丘神勣家人真有嘴碎的话,倒也不妨打探隐私。 “朱婆子贪货利,早前我以货贿之,所探幽隐,俱录在此。” 苏约说着话,掏出一文卷摆在李潼面前,并又继续说道:“丘某次子嗣诚,为积德坊魏国寺寄子,常引家人往来礼佛奉法。另有家事诸细,皆在籍录。”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真是不乏惊喜,只觉得这个苏约真是一个妇联人才。 富贵人家常将儿女寄养沙门,以求佛陀庇护,这其中最著名的便是隋文帝杨坚了。 不过丘神勣将儿子寄养魏国寺,应该还存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拍武后马屁,魏国寺本名太原寺,武则天母亲荣国夫人死后捐宅为寺,本在洛水南侧教义坊,后来武则天等上阳宫楼遥见太原寺,睹寺伤情,便将之迁到了洛阳城东的积德坊,并改名为魏国寺,颇有几分武氏家寺的味道。 “魏国寺多权贵往来,可惜寺籍难得,在下虽知其地,难入其门。” 苏约先是叹息一声,然后又不乏振奋道:“但日前事情却是有了转机,前置邸店,听郎君训优待客游士人。当中有擅书者钱囊渐空,我许他抄书抵资,抄经数卷,在下常携游魏国寺外,得寺中僧徒赏识,便以抄经事相托,能恒有往来……” “那抄经者何人?” 李潼闻言后心中便是一动,开口发问道。 “讲起此人,也令人叹息,本来已经得授官身,且高任凤阁机枢之地,但却因见恶权贵而遭逐事外,不得已流落京畿。其人名钟绍京,所恶者想是非凡,可恼非凡书力,竟因权徒厌恶而不能为用!在下知郎君有雅集野遗之趣,本想引献,又恐权徒滋扰,待到探问清晰,再禀郎君自度。” 苏约讲到这里,颇有几分同仇敌忾的忿怨之色,浑然不知席中少王脸色已经黑了下来。 “转告钟绍京,明日去我府上待见,若是不去,告诉他趁早离都归乡!” 李潼闷声说道,本来觉得这个苏约做事妥帖、很顺眼了,怎么突然就觉得面目可厌起来。 “郎君也知……” 苏约本有几分惊讶,抬眼望去,却见少王神态有几分不自然,心思一转,自己也忐忑起来。 李潼本来因为牵连钟绍京而颇有几分愧疚并可惜,没想到其人竟被苏约收留,但见到苏约讲起那权徒害贤的一脸愤慨,可想而知钟绍京肯定是没少对他发牢骚,大概是恐怕泄露禁中隐私而没敢言之极细,但也已经足够激发李潼心中恶趣。 兜兜转转,你老小子终究没有逃脱擦鞋仔的命! 抛开心中恶趣,李潼对苏约的成绩还是大感满意。似田大生等人,虽然土生土长于洛阳,但生活际遇的不同还是限制了他们能够接触到的范围。 苏约尽管久试不第,但好歹也是州举的贡士,客居于洛阳,能够接触到的人事范围反而比田大生等人还要广泛。交谈一番,苏约所体现出来的价值也比现阶段的田大生要大一些。 不过李潼倒也并没有生出什么厚此薄彼的想法,人生在世哪有什么绝对的贵贱高低,价值各有体现,长短互补,这才是社会之成社会的意义。 就比如李潼自己,到目前为止也无改一个尴尬宗室的处境,不能搏命杀敌,不能给人权位,能力不大,吸引仇恨倒是一把好手。 但他也并不是一无是处啊,起码他能给人提供一个原本社会层次中看不到的前景与希望,尽管这个前景能否实现还要靠身边这些人自己去努力打拼。 “托事有应,苏君真是不负良才。时下虽有短厄,但苦心必不辜负。且先安在坊中,我将私密寄此,蓄势待动,克除强敌之后,自有厚泽分享。” 听到少王勉励,苏约又郑重点头:“远客昏昏十几年,不知为何忙碌,不知为何苟活,身若孤魂,不知所寄。尚未入拜,郎君便广有厚赐,苏某敢不尽力相报!” 李潼入坊时间已经不短,想必那些金吾卫耳目也快要再追踪上来,为免暴露联系,李潼也就不再与苏约继续深谈。 余下一点时间又简短约定两件事情,一是做好与田大生等人的联系,二是希望能够借着老太监杨冲赠送的这一个邸店产业,招揽更多如钟绍京一般失意之人。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那就是让苏约稍后安排人投书于宫外铜匦,状告有都邑贵人便服出行、入于修善坊,驱令金吾卫兵众净街扰民。 说完这些之后,苏约便起身告辞,由另一侧下楼。 至于李潼也返回了原来的食厢,趁着餐食未冷,小食些许,眼见街上十几名皂衣武侯分散盘问行人并逐渐行向此处,于是他便站起身来,在同行众人拱从下行出食肆,并离开了修善坊。 离开修善坊的时候,天色尚早,李潼倒是很有兴致去游览一下近在咫尺的神都南市,但见到已经又聚集在车后的金吾卫兵众,想想还是不自找麻烦了,吩咐返回履信坊府邸。 他这一次出门闲游,本就有几分冒险的成分。宗王出门,按例是要仪仗张设、鼓吹导引,类似他这种轻装简从,并不合仪轨,是会遭到御史弹劾的。至于惩戒轻重,那就要看当权者意思了。 朔日朝会之后,李仙宗入府,让李潼对他奶奶的态度再有推测,这才有底气冒一冒险。但即便是有底气,他还是作后手安排,让苏约投书告密,揭露自己。 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小事闹大,就看金吾卫兵众对自己紧盯不放的这架势,李潼就觉得稍后没有御史弹劾自己那才见了鬼。话总不能一人说,再加上铜匦投书,那就是公私两条途径的揭发。 在武则天看来,或许就是这个孙子真是窘迫可怜,被人守得死死的,凡有出入行止都被披露的干干净净,接下来就算要敲打,落手应该也会轻一点,手一重兴许就直接敲死了。 这一次的冒险,李潼觉得是挺值的,最起码是将眼下手中所掌握的力量稍作梳理。虽然看起来仍是寒酸得可怜,但也总算是有了初步的拧合,甚至于对于如何搞掉丘神勣已经有了一个草定的思路。 事实证明,且不说李潼对大局情势判断准确与否,但对于自己讨人厌这一点认识是很精准的。甚至他还没有返回履信坊府邸,右肃政台已经有数封弹劾奏书已经送入禁中。 但是无一例外,这些弹劾的奏书根本没有呈送到神皇面前,便被直接发还本署不议。因为五月朔日大朝之后,整个政事堂都在围绕一件大事运作,那就是文昌右相韦待价西征吐蕃事宜。 光宅年间,徐敬业作乱于扬州,此乱虽然从速平定,但流韵仍长,不乏时人比为旧隋杨玄感谋乱。为图国内稳定,武后轻率下令安西诸军回撤,之后安西诸境多为吐蕃侵占。 为此不乏人穷指武则天败坏高宗盛业,因此在国事稍稳之后的垂拱三年,适逢吐蕃大藏内乱,武则天复以韦待价为安息道大总管,将三十六路总管大军西征力图再复安西。 但大军集结未久,北路与突厥作战的唐军又败一场。转眼到了垂拱四年,李氏宗王接连为乱,国中大军平叛,西征诸事只能暂时搁置。如今永昌元年,局势稍定,韦待价等西征诸将再作请战,神皇许之。 除此之外,神皇另作雄图,那就是除西征之外,复集两京并河东诸府军众,趁突厥阿史那骨咄禄远顾西域之际,发兵北进攻讨突厥牙帐。 0124 朔边良才 出游修善坊的第二天,李潼还没有等到钟绍京登门,薛怀义却先一步入府,且脸色沉重,入府后便示意李潼归邸详谈。 李潼见薛怀义神态如此,心中也是不免一沉,当即便起身与薛怀义一同返回自家王邸。 待到中堂坐定,薛怀义示意屏退众人,脸上挤出一丝生硬笑容,说道:“昌嗣就任国事,可还称职?” “昌嗣秉性淳厚良善,或才力一时未逮,但资质大可雕琢。任事之余,我也着他就学于府中学官。” 李潼也没有一味夸赞,开口将实情告知。 薛怀义听到这话,脸色好转几分,不乏夸耀道:“与王情谊深厚,我也没有什么可隐瞒。我家闾里寒户,父母兄长都命短不寿,全凭寡嫂辛苦。但生人男儿,哪能常赖妇工活命,我也厌倦阿嫂督管严厉,整日闲游坊里,好在命数不坏,总算闯荡出一些局面,但也、嘿……” “半生所识人众,唯王一家可夸。特别大王虽然年少,但也真有常人远远不及的才器。家门嗣息托付给你,我是放心的。这小子志气高、才器弱,迂腐又可怜,我自己都还昏昏过活,也不知该怎么教养他成材。来年伴从大王,指望他能尽劳听用,真为世道所重……” “薛师言重了,若非情谊惠我,门庭未必能享如此安逸。更兼重亲托我,这一份信任,守义自不辜负。” 李潼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终究还是没忍住,又问道:“薛师今日来访,是有什么要事烦忧?” 薛怀义闻言后便长叹一声,语调不乏沉重:“来日我或将长离都邑,不能再人情守望,今日来告,是让王有一个准备。我知世道情势多有逼你,但只要安在家宅,自有神皇厚庇,无患滋扰。” 听到这里,李潼心中便有所悟,但还是发问道:“薛师何出此言?” “神皇陛下将要大用边事,正募集两京并河南河北诸州府卫,将要远击突厥……” 薛怀义神情复杂,半是忧怅半是自豪:“大军主帅虽然仍是在选,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我要领此任了。” 果然如此! 尽管心中早有先知,但当亲耳听到后,李潼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这、这是不是有些草率?我不是说薛师……” “直说也无妨,我是玩乐戏弄还可,哪有什么统军谋事的大才!” 薛怀义自己倒是豁达,左右望望作谨慎状,又凑近李潼说道:“只是秘告于王,切勿外泄。此番军行,意不在敌。边传秘信,突厥大军浪行西出,漠北其实并无强敌……” 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特别在此前身涉谋逆请教李潼之后,薛怀义也是真的将李潼当作一个能诉机密者,他不乏卖弄道:“否则神皇陛下又怎么会遣任我?但为何仍然让群臣举荐,王且自度。还有可笑一事,丘神勣居然也在力争此任,却不知……哈,狗贼也只是声势虚张罢了,去年小得乌合之功,便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大将之才,真是可笑!” 李潼只是默然聆听,但心里思绪却已经快速转动起来。薛怀义所言种种,大大补充了他对永昌元年一系列纷乱缘由的认知空洞。 “神皇陛下真正寄意,还是安西一战。只要此战大胜,能积重威,此前禁卫谋乱所涉奸贼,一个都逃不了!” 讲到自己险些引祸上身的旧事,薛怀义又是一脸恨恨之色,片刻后似乎觉得自己讲得太多,他拍拍李潼肩膀说道:“此中机密,千万不要泄于旁人!” “薛师心腹视我,敢无一二吞言肚量!自守家门,安待薛师扬威边疆。” 李潼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是很复杂。很多时候,他都忍不住感慨他奶奶权术精妙,但是对于眼下这一系列的安排,只觉得武则天像极了一个沙盘推演、纸上谈兵的键盘侠。 薛怀义停留未久便告辞离去,李潼坐在王邸一时间却是心情复杂。前后两世,他都没有什么弓刀戎马的经验,军事上可谓一个白痴。 但是由于心知战事结果,也根本无需再作什么经验推演。安西一战,韦待价大败寅识迦河,武则天边功立威的想法就此落空,为了挽回颓败声势,只能在国中掀起一轮新的杀戮。 这种层次的军国大事,已经远远超出李潼能够影响到的范畴,心中虽有惋惜,但也无可奈何。特别薛怀义透露出有关丘神勣的一个细节,让他意识到自家处境将会更加凶险。 丘神勣居然也请求出战突厥,这是李潼此前并不知晓的一个细节。他不知原本历史中有没有此事,但无论有没有,参考价值已经不大。他在这个世道折腾不短时间,与他联系越近的人事受影响肯定也越大。 正如薛怀义所言,丘神勣虽然高居南衙大将,但其实并没有什么领兵外出的经验与卓越军功,去年出征平灭琅琊王李冲叛乱本身就是一桩闹剧。 此番其人请求外出作战,要么对方已经张狂自大到已经不满足眼下权势,想要另逐新功,要么是心存危机感,觉得单纯南衙所任已经不足维系武则天对他的信重。 无论哪一种可能,薛怀义已经笃言其人所谋必不能成。一旦所谋不成,那一份张狂凶焰需要发泄,那一份隐忧、危机感需要排遣,这对李潼而言都不是好事情。 “大王,府外有钟绍京请求拜见。” 杨思勖行入中堂禀告道。 李潼这会儿心情纷乱,已经完全没有兴致再去见钟绍京,闻言后只是微微颔首:“且先让他留任王府,请长史安排事务。告身之类,稍后再补。” 杨思勖闻言便告退,退出一半,又听大王吩咐道:“转告他,旧前纠纷,非是人愿,事已至此不再追议。职事犒劳,加倍补他,让他且安心留此,另让田大生速速入邸。” 军国大事,李潼也操心不了。但他能预见到,接下来一段时间自家处境肯定是加倍艰难。 他奶奶信心满满要扬威西域,但事实证明只会事与愿违,接下来一段时间自身威信与对时局的掌控肯定也要大受挫伤,将会更加没有精力再来关照他们一家。 更要命是能够给他家提供庇护的薛怀义也将要在这段时间离开洛阳,丘神勣无论是出于发泄又或隐忧,对他们一家肯定是要加倍施压。 杨思勖退出不久,田大生便匆匆入邸,入堂下拜道:“大王可有吩咐?” “昨日安排诸事,尽快布置完毕,迟恐不及。特别耳目行走,一定不可有丝毫疏忽!” 李潼凝重吩咐道,同时也在皱眉沉思,又过一会儿才又开口说:“另外安排可信之人,托言外州人众,请左金吾卫丘神勣为边将大用,间日投书铜匦。” “啊?” 田大生闻言后有些不理解,但还是连忙点头:“下吏尽快安排,只是请愿言书该要怎么撰写?” “去召刘幽求来。” 李潼沉吟少许,又开口说道。如果时间从容,他也更愿意从容与府佐们培养感情,可是现在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诸府佐中,刘幽求有着腹黑阴谋的潜力,李潼决定眼下便将他完全拉拢过来。 刘幽求行入王邸,躬身说道:“请问大王,新登府之钟绍京,应该付以何事……” “这事先不着急,我倒想请问刘长史,除陇边诸事外,于河朔方面可有方略规划于怀?” 听到少王这一话题,刘幽求微微一怔,但片刻后又连忙说道:“卑职经历浅薄,此前斗胆有献拙论,至今思来汗然,才略卑浅,实在不敢再作浪言。” “不妨,只是宅内私论。” 李潼却不容他拒绝,抬手吩咐门仆摆开笔墨,示意刘幽求入席执笔为论。 刘幽求见状,心中也颇有几分跃跃欲试,他虽然被敲打眼高手低,自己也深有所感,但毕竟进士出身,仍不甘心于躬任府事微细,见少王颇有盛意,于是便坐入席中,略作歉然道:“卑职家在冀州,河朔诸种,幼来也耳目有染,但不敢夸称浸深。小作试论,言义不及之处,还望大王包容。” 说话间,他便提笔缓书,间或思索沉吟,断断续续写起来。 李潼踱步行至刘幽求身后,俯身细览其人所书河朔边情。武周这段历史,他即便有了解,无非一些表面上的人事脉络,讲到真正的边事人情,实在是两眼一抹黑,远远比不上时人见解深刻。 刘幽求思路渐渐畅通,书写也越来越快,有要长篇大论之势。但李潼还是适时止住了他,拿起刘幽求这一篇边情时论,斟酌着进行涂抹修改。 刘幽求有些忐忑的立在席旁,但在见到河东王对自己精心撰写的时论涂抹修改时,心中不免有些羞忿,但是当看到河东王接着他笔尾继续写“朔边诸情,简陈在列。边务繁多,贼情如火,能托此重边方面者,非良才大将不可。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 看到这里,刘幽求才明白少王居然是在让他代写举荐大将的书文,除了受到重用的欣然自喜之外,也有几分惊奇:“大王竟与南衙丘大将军有知己之情?” 李潼吹干墨迹,从头检查,闻言后笑起来:“不是常情。” 0125 风雨飘摇的宰相们 李潼费这一番心力,自然不是为了要帮丘神勣发声谋事。 尽管武则天已经决定让薛怀义领兵出征突厥,但还留下一段时间让群臣举贤。薛怀义说让李潼自度,李潼自然也要想一想。 依照他对他奶奶的了解,眼下这么做,应该还属于惯常操作的范畴,没有什么直接明确的指向,只是为了更加看清楚群臣人事纠葛。 但等到武则天寄予厚望的韦待价西征兵败之后,危机感变得强烈起来,这件事便会成为真正的致死因素。所以,李潼希望能够借此让丘神勣与这件事联系得更加紧密。 “世情乖戾,这件事绝对不可宣扬于外,明不明白?” 李潼又吩咐人将他修改过的书文誊抄一遍,底稿则自己收了起来,然后又对刘幽求说道。 刘幽求这会儿还在懊恼刚才写的不够认真,有些敷衍,闻言后便也连忙点头道:“卑职明白,明白。大王立身事外,清逸独守。” 李潼刚要夸他机灵,但刘幽求接下来又说了蠢话:“若知所论如此机要事务,卑职更该精心雕琢。仓促成言,恐不为采……” “已经足够了。” 李潼见这老小子一脸的遗憾,心中便冷笑起来,怎么着,你还想凭这一篇荐文卖好丘神勣,跟他北上邀功? 对于刘幽求炽热的上进之心,李潼倒也并不气恼,反正这家伙早晚会明白,谁才是你真正主子! 稍作沉吟之后,他还是决定把刘幽求暂时监视控制起来,三十好几还是一个小混子,突然参与到这种举荐边将主帅的大事中,怕他一时失态忘形,将事情泄露出去。 于是,他便吩咐刘幽求暂居王邸前庭知客并整理他从内教坊带出的一些声辞乐书,不要再回王府去了。转过头去,又吩咐杨思勖安排亲信宦者昼夜监望。 誊抄好的荐书,他自然吩咐田大生贴身收好带出,选择可信之人频繁投往铜匦。 这么做能收效多少,李潼也不能确定,但却是他眼下就能做到的方便法门。本就势弱于人,又是不死不休的关系,眼下的他也没有资格考虑手段光明与否。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潼只是深居简出,甚至就连原本预定端午宴请友人与宏道观登门斋醮祈禳的安排都给延后。眼下的他,人事牵扯越少越好。 当然,私下里人事安排也一直在进行着。田大生已经让人在修善坊邸店中支取了十万钱,购置几架舟车穿行于神都城街坊之间,并安排人进入清化坊丘氏旧邸与崇业坊周兴家宅。 只是在安排人进入丘神勣积善坊宅时遇到了阻力,积善坊乃是神都贵坊,居住在此都是一流显贵,除秽诸事都由永昌县廨直接安排。 尽管安排几个掏粪工也并不显眼,且田大生挑选的也都是洛阳市井久居之人。但是由于要在永昌县廨留下籍底,李潼在稍作权衡之后,还是决定放弃此处,重点放在丘氏清化坊旧邸。 至于修善坊苏约那里,李潼也没有做出更多的指示,只是将之当作一个隐藏的据点,用以传递消息,周转财货。 时间很快到达月中,又到了望日大朝的日子。 由于履信坊地处偏远,三王都要在黎明前动身出坊。满天繁星中,前后鼓吹导引,左右仗身随行。偌大神都城,长街上少见行人,静谧得让人心慌。 由履信坊直至长夏门大街,中间路途数里,除了三王仗身随员之外,还有金吾卫诸军众策马随行。 这一段道路,李潼走得真是心惊肉跳,虽然他们兄弟不乏仗身,但所持唯竹木器杖而已,巡街的金吾卫兵众却是刀马整齐,如果丘神勣真的横下心来中途拦截围杀,他们兄弟几乎没有幸免的可能。 当然,那只是事存万一的情况,但李潼这么一想,还是忍不住后背冷汗直沁,十分提神。 一行人抵达天街,道途行人渐多,也都是赶着上朝的外廷臣子。皇城台省诸司虽然各有官署,但基本上除了当直入宿者外,其他人还是需要各回各家。 如此肃穆而行,一直抵达天街北端的洛水天津桥,气氛才渐渐变得哗闹起来。等待过桥的群臣各寻相熟者彼此寒暄,当然在这公开的场合里,也不会讲什么敏感话题。 三王各乘骏马,在这样的环境中隐隐被孤立,少有人上前攀谈。端午刚过没两天,贝州刺史、纪王李慎被抓捕归都,而早在四月间,其子东平王李续等几人便被杀,这又让李唐宗室处境变得微妙起来。 尽管嗣雍王等三王不同其他宗王,但在这种情况下,群臣若非有什么特别亲厚关系或是特殊需求,对三王也都尽量的敬而远之。 这一日大朝仍然被安排在明堂厢殿,群臣班列登殿一番繁礼,李潼身在前班,前后俱是紫袍大员。在其身前几步之外便是一众宰相,排在最前方是凤阁内史张光辅与岑长倩,紧随其后便是门下纳言武承嗣。后方依次文昌左相苏良嗣,鸾台侍郎韦方质,兵部夏官尚书王本立,左肃政大夫邢文伟。 眼前这七人,再加上在外的西京留守格辅元与安息道大总管、文昌右相韦待价,便是这一次望日朝会完整的宰相班子。 之所以说是这一次,是因为这段时间宰相变化实在太频繁。朔日朝会的时候,凤阁侍郎宗秦客还以宰相站在前班,但到了今天,已经被免了宰相之职到了李潼身后。 另张光辅在朔日朝会还是门下纳言,到了今天又转凤阁内史,与武承嗣又换了一次位置。夏官尚书王本立与肃政大夫邢文伟,则都是在五月朔日之后新加平章政事。 如果是此前,李潼也不大看得出宰相班子调整的深意,可是现在他好歹在这个世道也混了小一年,趁着班列登殿之际小作咂摸,倒也咂摸出来一些味道。 凤阁两个内史,张光辅与岑长倩之间有些不太和睦,现在一同安排在凤阁,那是互相制约,让中书省不再是铁板一块。鸾台门下省,对于中书诏令有封驳权,武承嗣担任长官纳言,能够让符合武则天意愿的诏令通过几率更高。 文昌左相苏良嗣,已经是八十多岁老人家,站在那里都摇摇欲坠,可以想见又能行使多少宰相的权力? 夏官尚书王本立,早前久任河朔,负责边务年久,且到了五月,军事上大动作频频,作为兵部主官进入政事堂也是应有之义。 邢文伟新执宪台,主管御史言官,本身又与原宰相宗秦客关系亲善,此时拜相,既能略统朝堂言论,还能确保政事堂一旦有什么纠纷,保有一票席位。 当然这只是李潼自己的琢磨,政事堂究竟怎么运作,凭他眼下的层次还是很难了解通透。 望朔大朝会,并没有什么固定的议题,即便有什么大事公布,也都早已经在政事堂形成决议,只以诏令形式向群臣宣读。 这一日也的确有不少大事,首先便是向群臣公布文昌右相韦待价已经统军西征,将要正式与吐蕃展开作战。看得出武则天对此战信心颇大,正式的战报还没有传回,便已经加封韦待价为扶阳郡公。 还有一桩喜事那就是南诏诸部浪穹诏等二十五部落,遣使来降。浪穹诏等部落原先依附吐蕃,此时来降无疑大大削弱吐蕃声势,给即将开始的西征战事带来一个美好的开端。 另外一桩大事则就是以梁国公、左威卫大将军薛怀义为新平道大总管,统两京并诸州府卫,即日西行北进出击突厥! 这一桩诏令公布出来,李潼便听到殿中很明显的响起一片哗声。而在薛怀义出班受命时,前方宰相群体中那一股负能量快速弥漫开来,特别内史张光辅,脸色更是变得异常难看。除了武承嗣之外,其他宰相们在听到后班群臣私语声后,脸上也多多少少流露出几丝尴尬。 至于殿上的武则天,由于旒珠遮挡,李潼看不清其具体表情,但明显看到他奶奶坐姿都端正几分,一副昂扬模样,与宰相们颓败气息形成鲜明对比。 李潼对此也只能感慨,你就作吧,看你笑到几时。 除此之外,他也真的觉得这一届宰相是真不行,如此军国大事形同儿戏,且不说你们彼此之间的矛盾,为了各自的声誉考虑,也不能这么轻易通过,这让群臣怎么看待你们?眼下的妥协与退让,都是给你们自己身名俱毁挖的坑啊! 除了宰相之外,殿上诸众在眼见薛怀义跪承诏令之后,还有另外一个人脸色也变得很难看,那就是武将前班中的丘神勣。 彼此站位相隔虽远,但李潼甚至都能隐隐听到丘神勣口鼻之间喷出的浊气:傻了吧你?自以为很了不起,结果在神皇心目中居然还比不上一个斜途幸进的面首! 不过李潼这一点恶趣味也没有维持太久,因为丘神勣在错愕激愤之后,很快便将视线转向他们兄弟三个,眼眸里的怒火与恶意几乎要喷涌出来! 李潼虽然早有预料,但眼见这一幕,心中也是一沉:“色厉内荏的狗东西,啥也不是!弃用、羞辱你的是那老娘们儿,你瞪我干啥!有能耐带领你金吾卫大军杀进皇宫,算你是条好汉!” 上架感言 很荣幸能陪大家2019最后一天,2020新的一年。 首先说一下更新和加更的问题,入V首日当天四更(仅有的存稿),日常两更,也是上本书的老节奏了。然后还有盟主加更,之后陆续补上,实在是存稿告急,加上入V这段又恰好一个比较关键的剧情,不敢写的太轻率。 这本书初期准备的挺充分的,我是手握20W存稿开的坑,所以前期更的挺狂野,公众期俩月直接搞到了40万。本来是打算十二月月中上架,想避开元旦这个高峰期,这样手里还能有点存稿爆一爆,但责编还是安排在了元旦,于是存稿就……唉。。。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怵的,因为这一本有大纲,比起上一本是一个巨大的进步。混迹几年,我终于也成了一个帅气的起点老司机。 新的一年,新的开始,最重要自然是希望大家能够支持。 唐皇这一本笔法与基调较之上一本汉祚,是做出一些改变的,可能有的书友接受不了,这也没关系,只要订阅成绩还不错,我就有钱买键盘,只要键盘不坏,终究后会有期。烈女怕缠郎,没有追不回的负心人。。。 有很多新的书友,可能还不是很清楚,需要再强调一遍,这是一个颜值作者,放心追。 继续认真诚恳求订阅,特别是首订,有的书友喜欢养书,也希望能先给个首订,我怕把我养死了,还是落袋为安。 总之,新书既然开了,就是长达十几乃至几十个月的陪伴。再祝大家元旦快乐,跟我一样,美丽动人,日进斗金。。。 0126 女皇的心腹(求首订!) 金吾卫掌宫中及京城昼夜巡警,其值宿区域范围在南衙诸卫中是最大的。为了便于统筹京城内巡警诸事,除南衙本署之外,又在清化坊专置官署,日常由翊府中郎将主持。 官署位于清化坊北曲,占地五十多亩,仪门直当坊街,很是宏大威严。日常坊民行过此前,都要加快脚步,不敢顿足。 然而今日在那高墙环绕的金吾卫官署中,却传出许多嘈杂声,似是棍杖挥舞,又夹杂着人语嚎哭,声音多有怪异,以至于许多坊民都靠近此处侧耳倾听。 官署中堂前廊,有一排十几名属众被反缚按压在地面上,正有壮卒手持棍棒发力抽打肩背。那些遭受杖刑者一个个神情惨淡扭曲,有的还能咬牙忍受,有的则已经忍不住涕泪横流,嚎哭乞饶。 官署之内,丘神勣大马金刀的端坐于上,双眉紧皱,脸色阴沉,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不可触犯的重威。下首两列一众文武府员俱都低头含胸,噤若寒蝉,尤其前廊施刑之声不断传入,更是让人紧张得汗流浃背。 “我只是几日不问府事,诸事就已经荒废成这个样子?朝廷恩用禄养,就是养成此类废物?” 丘神勣拍案咆哮,力道之大,就连案头堆放的文轴都被震得滚落下来,可见心情之恶劣。 听到大将军如此怒声,府员诸众更是惊得敛息颤栗,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丘神勣之所以如此盛怒,就是因为望日朝会之后,他又被宰相邢文伟单独留下,劈头丢给他十几份御史弹劾之书,所攻讦都是金吾卫府事荒废、巡警懈怠。 此前一段时间,他因为谋求出征突厥的职事,一直留在南衙,没有精力过问清化坊府事。被邢文伟于政事堂敲打一番后,心中本就羞恼至极,待到赶来清化坊官署检查府事,却发现事务荒废较之御史弹劾还要更加严重几分。 满心愤懑正无从发泄,他又怎么会轻饶这群凡事府员,一腔怒火俱都毫无保留的宣泄出来。 他这里还在厉声斥问,外堂又匆匆行入几名穿着时服的府众,一个个大汗淋漓趋行入堂,满是惶恐的下拜说道:“卑职不知大将军今日巡府……” “拖下去!先惩再问!” 丘神勣拍案怒喝。 戟士冲入堂中,将这几个缺值官员反缚擒下,正待拖出,其中一人却慌忙大喊道:“卑职绝非有意……尊府郎君今日设宴共贺授散……” “住口!” 听到这呼喊声,丘神勣神色更怒,戟指其人大喊道:“夺其告身,加倍严惩!” 待到戟士将那几人拖出,丘神勣才从席中站起身来,怒目环视在堂诸众:“尔等荣幸,供事翊府,不能忠勤克劳,已是大罪。敢有私情乱入,不要怪我无故供事薄情!滚下去,检点府事,再有疏漏,绝不留情!” 众人闻言后如蒙大赦,各自起身拜辞,转入各厢直舍,快速处理各自职内积事。 “大将军,阿郎正在后厢等待。” 待到群众退出,一名丘氏家仆才疾行入堂,低声汇报。 丘神勣冷哼一声,转出中堂,穿过后廊行入后舍一间不起眼的房间中,一名脸色红润、颇有醉态的年轻人阔步迎上,嘴里说道:“阿耶,杨七等正在家宴上,怎么被府吏捉回……” “住口!你是翊卫、还是府卒?谁准你随意出入?” 丘神勣抬手给了儿子一个响亮耳光,怒声喝道。 年轻人受此一记,身躯摇摆,斜出丈余,脸庞火辣辣疼痛,忙不迭跪在地上颤声道:“儿前日授散,群友贺我,盛情难却才……杨七等与我情谊深厚,弓六赠我东门美宅,客奴三十几众,求阿耶法度稍纵……” 听到儿子央求声,丘神勣神色缓了一缓,但还是怒声道:“区区六品散职,值得庆贺什么?速速归府,散出宾客,不要丢人现眼!” 丘神勣长子已经任事亲府郎将,次子尚未解褐授职,前日加恩授为六品通直郎散职。一个还没有授事的儿子,却已经有了六品的官阶,之后只要积事两任,便可直登五品,得获荫额,这绝对是了不起的恩宠。 可是一想到之前朝会中,薛怀义明堂拜授行军大总管的画面,丘神勣心中又满是愤懑,对于这一加恩授散更是充满了怨念。 “儿子闲养多年,早就想解褐分劳家事。早前宴席听弓六说汴州州职多缺,不知阿耶可否……” 丘神勣次子又小心说道。 丘神勣自己尚且谋事不成,听到儿子这么说,心中更觉烦躁,又开口呵斥几句,然后才说道:“有上进之心是好,胜过整日浮浪招摇。那个弓六,谁家儿郎?口气倒是不小,敢以州事轻许!” “其父是洛阳令弓嗣明。” 听到儿子这么说,丘神勣眉梢便是一跳,再望向儿子的眼神也稍含赞赏。 汴州地傍大运河,乃河南首屈一指的丰饶之地。弓氏乃汴州豪宗,二圣显庆年间营修东都,其家便积极响应且多积营造之功,麟德年间封禅泰岳、仪凤年间关中饥荒,其家献粟献工,深得神皇嘉赏,乃是河南首屈一指的豪室大宗。 “这件事,我记下了。待到休沐闲日,让弓嗣明登门做客。” 儿子能结谊良友,丘神勣也颇感欣慰,语气变得和缓一些,但还是正色道:“你非府事官身,日常不要与府员过从密切,也不要随意出入,任事在即,更该懂得避嫌的道理!” 吩咐儿子由官署侧门离开,丘神勣才又返回中堂,然后便有府吏禀告秋官侍郎周兴府外求见。 周兴登堂,眉目之间颇集暗愁,寒暄几句后便忍不住说道:“听门仆走告,言是坊间武侯铺子裁撤仆佐,请问大将军这是为何?” “巡警布设,乃卫府案细,不劳周侍郎训问。” 眼见周兴愁眉不展,丘神勣心中冷笑,嘴上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 嗣雍王一家如鲠在喉,此前深居禁中无从下手,可是现在三子俱都出阁入坊,然而周兴这里仍然迟迟没有动作,这让丘神勣大为不满。 此前他忙于谋事,无暇过问其余,可是现在谋事不成,受用的却是与雍王一家关系颇为友善的薛怀义,这不免让丘神勣心中警兆暗生,心中决定尽快处理掉这个隐患麻烦。 眼见丘神勣神态疏远,周兴心中也是暗急。 他仇家诸多,最担心被刺客暗杀。这可绝不是什么杞人忧天,旧年黔州都督谢祐迎合神皇,逼杀曹王李明,之后不久便在家邸中被人摘走头颅。 一直到了垂拱年间李明的儿子零陵王李俊被杀,籍没家产,在其府中搜出被制成便器的谢祐首级,世人才知当年杀谢祐者是李俊指使。 讲到招人恨的程度,周兴较之谢祐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宰相之尊尚且不能在家邸中布置仗身护卫,周兴不过秋官侍郎而已,若没有金吾卫提供全天候的保护,简直就是寝食不安。 被丘神勣抓住惜命的把柄,周兴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大将军托我诸事,兴一日不敢忘怀。但少王身世非凡,且出阁未久,如果没有合适时机,实在没有太多瓜葛牵涉,难以入罪。” “这是侍郎案牍事,也无须诉我。” 丘神勣闻言后仍然不为所动,神情依然寡淡:“翊府也非尚书阁堂,如果没有别的公务相诉,周侍郎不宜久留。” 见丘神勣仍是不假辞色,周兴心中也觉羞恼,这老小子实在太张狂,莫非将他周某人视作家奴? 心中虽然羞恼,但为小命计,周兴也实在不敢触怒丘神勣,只能低着头说道:“恳请大将军允我从容短日,一定尽快将少王牵连入案!” “需要多久?” 丘神勣自不会简单就被周兴糊弄过去,他原本寄望跳出神都这一泥沼的打算落空,心内对于神皇态度也是既惊且疑,更需要消除一切隐患,心里才会觉得踏实几分。 “一个、不,呃,请大将军放心,秋来之前,少王绝对不会再生立此世!” 周兴垂首沉吟良久,才咬着牙说道。 丘神勣见其神情如此,眸光微微一闪,又开口说道:“倒要请教周侍郎,近来暗潮酿生何处?” “大将军说笑了,兴不过刑徒邀幸,大将军位高肱骨,岂敢擅言指点。” 周兴闻言后干笑几声,自然不敢轻易吐露隐秘。 “怀义北行,两京府卫尽出,侍郎又将大显身手啊。” 丘神勣近来虽然隐觉神皇对他略存冷落,但毕竟也是多年心腹,无需耳提面命,也能对神皇所思所想稍作窥望。 神皇加恩,赐他积善坊宅邸,又恩授次子散阶,但之后又暗使宰相邢文伟对他稍作敲打,都是为了让他专心城防诸事。联系此前一些线索,肯定是要在京畿之间有大动作。 周兴区区一个刑徒,居然还在他面前不知高低的故作神秘,也让丘神勣觉得有几分可笑。 眼下的他,之所以不能得悉具体细节,只是因为此前谋任征讨而稍悖神皇意愿而已,但金吾卫乃是京畿最重要的城防力量,接下来无论有什么风吹草动,又怎么可能绕过他? 无非早知晚知的区别,眼下周兴不说,丘神勣也能想到用不了几天,神皇肯定要召他面授机宜。 “案事诸细,不便详述,但大将军心事夙愿,短时之内必能得偿。” 听到周兴这么说,丘神勣又是嗤笑一声:“这又算什么夙愿,无非杂情滋扰,求个清静。你在尺度之内如何做事,我不过问。但若将我的吩咐抛在脑后,自己想想后果。我与侍郎也是故谊长情,实在不愿意因为这种小事伤了和气。” “这是当然,当然!少王此前,私游外坊,戎事当先,无暇审细。履信坊地在偏南,建春门内外多胡膻出入,其中不乏迷于虚名、阿谀求附之类。少王能得神皇昵爱,亲事仗身特授甲刀,这都是凶事在酿。金吾卫巡警诸坊,不得不作严防啊!” 为自身小命计,尽管丘神勣语气非常的不客气,但周兴还是不敢多作计较,仍然热心的帮助丘神勣出谋划策。 丘神勣微微颔首,脸色也好转许多,当着周兴的面唤来府佐录事,将此前撤出崇业坊的卫兵、武侯等等再作恢复。 同时又传来街使陈铭贞,着令于履信坊南北加设武侯大铺各一,并增巡检游骑倍数,甚至就连左街巡检旗号都直接设在了履信坊南门。换言之长夏门以东诸街巡检卫兵,都要在履信坊南门集散。 周兴坐在席中听到丘神勣调整城防诸事,心中也是暗惊,如此安排下去,少王府邸只怕连蚊蝇出入都要被仔细盘查。如此气势汹汹,又哪里是将之当作小事,分明就是不死不休的心腹大患。 如此一番布置一旦落实,履信坊言之军坊都不为过。周兴倒没有善念同情接下来少王处境之险恶,但心中却不乏羡慕,但凡丘神勣肯对他家宅坊区重视有这么一半,他又哪里需要惧怕刺客暗杀。 心事了结,周兴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待到府佐退出,转又对丘神勣笑语道:“尊府郎君加恩得授,大将军天眷厚享,还没来得及登府道贺。日前见郎君少壮成材,大有虎父威风,解褐入仕,可有筹划?若有微劳托我,还请大将军一定不要客气。” 丘神勣闻言后便微微一笑:“周侍郎有心了,儿郎自有主见,想要出任汴州州事,有弓氏地主帮扶,应能用心入事。” “汴州?” 周兴听到这话,眸光顿时一闪,语调也显得有几分惊异,片刻后又忙不迭笑道:“运河哺养,肥州美职,郎君能振翅向此,想是青出于蓝未远啊!” 恭维话谁都愿意听,丘神勣闻言后便也笑起来:“谢此吉言,盼他不负期许。” 又作几句寒暄,周兴这才起身告辞,行出金吾卫官署登车驶出清化坊后,他才抬手将一家奴招至车畔,低声吩咐道:“归家密告主母,凡与丘大将军往来诸细痕迹,尽快处理干净!” 与此同时,在送走周兴之后,丘神勣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他本以为神皇近来操劳边疆军国大事,即便针对时局有什么谋划,应该也还没有开始。但看周兴的样子,似乎并非。 这更让他心中暗生凛然,此前强要争取征讨事宜,看来神皇的不满较他想象中还要严重一些,需要尽快补救。 略作沉吟后,他便起身离开官署,返回积善坊家宅,并在途中吩咐家人:“往武氏家宅去请三思过府一叙。” 0127 少王有毒(求首订!) “丘某实在欺人太甚!” 雍王邸中堂内,李光顺一脸忿色道:“张长史从南市收回一批古卷书籍,入坊时却被金吾卫兵众横阻坊门外不得入内,翻检书卷,损坏过半!” 李潼仰靠在绳床上,听着兄长的抱怨,神情也有些不好看。他本来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一段时间自家处境应该会是很艰难,但还是低估了丘神勣的手段。 这老小子自己受了冷落,谋事不成,结果一腔怨气都发泄在他们一家身上。望日朝会过了没两天,履信坊周边安排的金吾卫兵众便激增。 南北各设武侯大铺,近百名武侯下吏昼夜穿行坊中街巷之间。更要命是不断有金吾卫游骑穿坊游弋,任何出入人等严密盘查。如此气势汹汹,坊中居户也是不胜其扰,甚至那上柱国柳家干脆直接搬出坊去入居乡里。 如此严密布置,三王王邸被直接围成孤岛。府中长史前往交涉,却被告知建春门外感德乡多胡客浪行,担心流窜入坊惊扰贵人,才作如此布置。 金吾卫悍卒集列坊间,昼夜喧扰,早已经超过了巡警护卫的尺度,府邸上下自然人心惶惶。 尽管心情很恶劣,李潼还是打起精神来,说道:“狗贼虽然猖獗,但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如此人多势众,尚且不敢直犯门邸,可见色厉内荏,兼是技穷。眼下最重要是不可受其恫吓,自乱阵脚。府邸诸众,各安其事,真要慌乱之下犯了什么禁忌,这才中了狗贼陷阱!” 听到李潼这么说,李光顺、李守礼脸色都好看一些,李守礼忿忿道:“这个狗贼逼害咱们阿耶,如今又当门前欺侮,难道世道真无人可制他?要不要请长史等人揭发他的罪状?” “不必,眼下国务之重,在于边疆军事,这种奸情滋扰,决不可宣诉朝廷!” 李潼摆手否决了李守礼的提议,且不说金吾卫城防巡警如何布置、事外之人本就无从置喙,真要把事情捅到朝廷里,人言纷杂,难免就要涉及旧事。这应该就是丘神勣所期望的,真要讲到他当年如何逼杀故太子李贤,三王那就彻底的凉了。 “阿兄近日不要出邸,王府也尽量少去。每日用心陪伴娘娘、小妹她们,不要让外间喧扰惊吓到她们。” 讲到这里,李潼示意两个兄长到近前来,低声说道:“狗贼所以如此疯狂,那是因为死期不远,怕是难食秋稻!我在坊外也已经布设杀数,只待时机成熟,便能取其狗命!余后这段时间,暂且安守在府,他终究南衙大将,生死如何,我兄弟都不可轻易沾染!” “我就说,巽奴你怎么会安心受欺!你放心,娘娘那里,我会昼夜陪伴。需要我做什么,我也一定会最好!” 李守礼闻言已经面露喜色,李光顺倒是略存狐疑,但出于对少弟的信任,也是郑重点头:“三郎你放心,我与纪子安在邸内,安抚人情,绝不生出什么乱子让你分心!” 两个兄长如此表态,李潼也颇感欣慰。丘神勣摆出这样的阵势,眼下最重要的还真就是确保自家人不要惊恐出错。若其人眼下已有构陷他们兄弟的方法与计划,反而不必摆出这样的架势,甚至连栽赃都不好栽赃。 现在三王宅邸被守得死死的,几乎没有什么死角存在,丘神勣是南衙大将不假,但这些金吾卫兵众也绝对不是他的私军。之后神都城内若发生什么骚乱,反而可以证明他们兄弟的清白。 李潼此前设想种种危机,甚至还考虑过徐敬真引诬时会被会嘴角一歪,说他北逃途经洛阳,在履信坊里溜达一圈?可是现在履信坊被团团包围,李潼反而不必担心自家会被卷入徐敬真这一桩大案中。 说的更透彻一点,丘神勣这么做,在李潼眼中反而暴露出其人已经与武则天严重离心这一事实!其人根本就不知道接下来武则天的具体计划是什么! 一个南衙掌兵大将,对于君主心意猜度居然如此偏离,他能活得久那才真是见鬼了! 当然,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形势却仍然很严峻。 邸中稍作安抚,李潼便又行出雍王邸,先回自家王邸,去布置他所谓的杀招。 返回王邸之后,李潼先唤来奶妈郑金,开口问道:“那位唐家娘子安顿好没有?” “昨夜无人之际,阿舒娘子已经穿户进了后院偏厢里,衣食之类都是我亲手安排,仍是僚奴左右侍奉,宅外奴婢都不知道。”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随着金吾卫大批兵众围坊,西园荒地谈不上安全,他便吩咐郑金将唐家那个小娘子接入宅内安顿下来。 “近来人心浮动,阿姨勤劳抚慰人情,尤其前宅那些官奴,不要让他们与宅外有太多往来,也不要肆意出入宅内。” 家宅内奴婢近百众,其中半数都是禁中带出来的,心思相对单纯,可信度也更高。还有司府寺并县廨选配指派来的官奴婢与番户手力,这一部分人接触尚浅,李潼也不是很信任。 叮嘱完郑金之后,杨思勖又从堂外行入,低声汇报道:“大王,邸中并其余二王邸所积绢帛都已经存在西厢偏室,连接炭舍。” “知道了。” 虽然出阁后,处境较之禁中已经大大不同,但李潼也一直没有放弃与敌偕亡的险计。眼下金吾卫还只是围坊,但随着事态发展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入宅惊扰。 将绢帛与柴炭存放在一处,如果事态发展更加恶劣,李潼便打算放火烧宅,给丘神勣来点刺激的。 这也是因为王邸地傍伊水,且西园就有园池蓄水,即便起火,火势也能得到控制,不会波及到其余坊户,可免于连累无辜。 眼下边疆兵事是时局重中之重,内外人人绷紧心弦。金吾卫重防何处,只要提出理由,也没有人会穷究太多。即便是西域战败消息传来,局势急转直下,宗王被构陷入罪也并不奇怪,但若被困在宅中烧杀,那性质要恶劣得多。 当然这只是最后的保留手段,李潼也不会真的傻到举火烧身,只有活着才能继续折腾,真要被一把火烧个干净,说不定就会被运作成畏罪自杀。 李潼给丘神勣准备的惊喜不止于此,在府佐之中还埋了一个雷,那就是刘幽求。 此前他让田大生投书铜匦,帮丘神勣发声争取北攻突厥的差事,底稿正是刘幽求写成。如果为了保密,他本来可以避开刘幽求再在其底稿上加料,为的就是有机会可以倒打一耙。 丘神勣如果要构陷三王,什么方式暂且不论,想要拿到三王罪实,一个最大的突破口自然就是他们的王府佐员。 这些人入府未久,彼此情谊仍然有限,有没有人肯豁出性命求证三王清白,这一点李潼也不能确定。如果这些人真的被牵入冤案,他们能实事求是、不作攀诬,李潼就感激不尽了。 毕竟这些人不得志是不得志,但只要安心苟着,未来也能等到各自非凡际遇。可现在李潼却将他们拉离原本的人生轨迹,召入王府,承担了原本不需要承受的风险,实在没有资格对他们有更多要求。 如果酷吏一味向府佐逼问三王罪证,难免就会牵扯出河东王举荐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出镇河朔的事情。 少王勾结重将,这在任何时期都是敏感事件。就算时局中别人漠不关心,但武家几人绝对不会忽略,一定要就此深挖穷究,将案件扩大化。 一旦案件影响超出原本仅仅只是构陷少王的目的,那可操作的空间就大多了。 李潼是有说辞自证清白的,且不说与丘神勣之间那不可明言的仇怨,他与行军大总管薛怀义也是相知默契,又有什么理由去举荐丘神勣? 如果他证词可采,又会延伸出另一桩可能,那就是刘幽求本就是丘神勣的人,打入王府内部本就是为了伺机构陷少王。如此一来,之前三王被诬告的罪名,可信度又值得商榷了。 如果他证词不可采,就有人一定要坐实少王与南衙大将勾结的罪名,那么丘神勣自然也是必死无疑。 硬实力方面,李潼现在是不必多想,哪怕他不是现在这种敏感身份,想要正面硬杠一个南衙大将又谈何容易,短期内见效最快还是从自身毒性入手:如果你一层一层剥开我的心,你会流泪,你会很方,你会毒死自己! 当然,这都是相对极端的情况,必须建立在丘神勣已经着手构陷三王入刑,且刘幽求这个府佐不作隐瞒、直接坦白的情况下才会实现。 对于刘幽求,李潼是比较期待的,且期待值较之别的府佐更大。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将对方完全拉入自己阵营中来,能够心腹待之。 李潼也比较好奇现在刘幽求感受如何,有什么思悟心得,略作沉吟后便吩咐杨思勖道:“去将刘幽求召来。” 0128 江头未是风波恶(求首订!) 当刘幽求步入中堂,李潼看到对方神情略显倦怠,且有着很明显的黑眼圈,心中不免一乐。 人的际遇如何都是对比出来,相对于自己很清楚自己危机所在,刘幽求这种懵懵懂懂又充满危机感的状态很明显更加折磨人。 搞阴谋的人,就需要有见微知著的本领与足够的忧患意识。刘幽求这个模样,可见已经有所感受且颇受煎熬,这已经算是通过了第一层的考验。 如果连这种危机感都没有,李潼也就不必再与之继续交谈下去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黄泉路上做个糊涂鬼,陪你家大王走上这最后一程。 待到刘幽求入座,李潼随口问起一些近来整理乐书的情况,刘幽求情绪明显不在于此,只是木然作答。 但在闲扯几句后,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开口发问道:“斗胆请问大王,坊外重集金吾卫众,昼夜都有喧哗,言是巡警但却已经惊扰入心,使人不安……这、这非是常态,该是有因?” “这件事,府里倒也询问,只得几句推诿、虚饰之辞,仍是躁闹不该,的确让人厌烦。” 李潼讲到这里,抬眼凝望着刘幽求,微笑问道:“出阁未久,诸事少历,我也想请问刘长史,此前都邑之内可有此态?惯常都是什么缘故?” 刘幽求双眉微蹙,目露沉思,口中呢喃似在斟酌说辞,过了好一会儿才徐徐开口:“时局诡谲难免,人事不乏纷争,居安思危,思则有备……卑职野居多年,不敢称洞察人事,但坊野俗谚,宁缺盐与谷,不愿入官府。讲的是这些下僚胥吏日常卑任污浊,繁劳少功,粗鄙贪货,最是可憎、” “大王门第清贵,自然无患这些俗人之困。但薰莸(you)不同器而藏,厌其浊而恶其质,小人失于教,久近必不逊。那些金吾卫街徒,无论奉于何令,都不该整日周游贵人邸侧,声言的骚扰尚是其次,但若行迹失于谨慎,难免官非入门。届时,大王辩则失于格调,不辩则失于清白……” 听到刘幽求这一番话,李潼心中便生出赞许,这是他所没有考虑到的一个视角。 他关注更多还在于丘神勣这种层次的恶意与威胁,对于那些普通金吾卫街徒添堵的能力便不免有些忽略,人言可畏、积毁销骨,来自大人物的指摘构陷诚然可虑,但小人物的闲声碎语积攒多了同样也很致命。 人心最是复杂,很难常情度之。这些普通的金吾卫卒众,自然不会了解南衙大将与宗亲少王的纠纷,未必会有明确恶意针对坊中少王。 但他们日常被排列在此,昼夜颠倒的繁忙巡弋,难免会有怨气滋生,怨气积攒多了便要发泄,坊中三王府邸便是最好的发泄对象。 毕竟在他们看来,他们昼夜操劳却俸料微薄,少王无所事事却富贵安享,彼此之间际遇差别悬殊,难免心怀不忿,恶意自然而生。 刘幽求见大王目露沉思,便又继续说道:“军府警宿陈设,或是有其原因,但也不该完全失去了情势差异的审断。金吾卫丘大将军若只是循常、循例,却没有这种基于人情的关照从宜,卑职窃以为,其人似是不配大王荐用的称许……” 听到刘幽求终于怀疑起自己与丘神勣的真实关系,李潼心里不免暗乐。 有的时候,人的层次不到,是很难跨阶层的了解资讯。这种情况哪怕在后世资讯发达的年代尚且难免,在如今这个世道表现的便更加明显。很多在某一个阶层里常识性的资讯,在另一个阶层中则就是人不能知的秘密。 甚至在同一阶层群体中,一些关键讯息的刻意隐瞒,都能给人造成一种思维漏洞,做出大悖于事实情况的判断。 比如在五月望日朝会,除了韦待价西征与薛怀义统兵征战这两个最重要的事情之外,还有几桩人事调整。其中一件是地官尚书杨执柔担任薛怀义行军长史,司宾少卿武思文接替担任地官尚书。 这已经是省部高官的人事变化,但前有宰相替补,后有大的军事行动,这一件人事调动被相当一部分人给忽略掉了。 李潼倒是注意到了这一件事,武思文原名李思文,但其实真正应该叫徐思文。之所以这么复杂,在于其人身份复杂,武思文是徐茂公李勣的儿子,徐敬业与徐敬真的叔叔。 眼下这段时期,武则天在外大动干戈、在内则隐忍不发,但李潼相信时局中不乏聪明人,能够看出他奶奶有动作在酝酿的绝不止他一个人。 但这些聪明人即便有所预料,绝对会有超过九成会被这一桩人事任命所误导,不会想到武则天会将徐敬业叛乱旧事重提,从而发动清洗! 李贤之死在当年就是一桩敏感事件,丘神勣虽然因此被贬,但正如眼下武思文被提拔为地官尚书一样,有几人能够看出这人事调动背后逻辑?即便是有人详知内情,又怎么敢浪言于外? 刘幽求在说出那番话后,也在小心窥望着少王神情。他是在那天之后,心里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则是自知少王连日常王府出入宾客都小心筛取,谨小慎微,怎么突然置喙干涉这种敏感的军国大事?而且最后受命者薛怀义与少王关系亲厚,日常频有往来,少王就算要举荐,也该举荐薛怀义啊。 二是事后不久他就被限制了行动,饮食起居都在王邸之内,言则是让他整理乐籍,但若仅仅只是为此,很明显那胡人同僚史思贞要比他更加合适。 接下来金吾卫又几乎兵围履信坊,再联系之前疑惑,刘幽求自然意识到当中水深,觉得少王与丘神勣之间似有非常联系。再念及此前少王所言“不是常情”,刘幽求的心情便越发忐忑惊疑。 “诸君供事府中,自有才力奉用,非是阿谀幸徒。才士事我,我也深感荣幸,不敢狎慢。即便此前迫于无奈而以隐事相扰,仍盼能与长史堂堂相对,不敢曲求相谋暗室。” 对于刘幽求言思种种,李潼也颇感满意,便决定稍作吐露:“世事诡谲,人情乖戾,我也没想到丘神勣这狗贼猖獗至斯,凶态毫不收敛。此前贸然引长史涉于事中,若还秘情相隐,或会连累长史失察于自谋。今日诸事坦然相告,盼能稍补此前冒失。” 刘幽求听到这话,心弦也更加绷紧,口中则强笑道:“卑职幸入府中,惟求能凭薄才不弃,入事肱骨。大王职禄养我,若只勤于自谋,却无尽劳府主,又有什么面目再作忠义自夸!” “先考旧年失恩,放逐巴中,这一桩旧事,长史应该有闻?” 李潼望着刘幽求,神情略露悲伤,见刘幽求点头便又继续说道:“先人故事,幽深讳言,唯一事可人前倾吐,人子大恨,先人不以善终!赠我此恨者,正是丘神勣!” 刘幽求听到这里,脸色顿时剧变,连忙翻身离席,深跪在地,颤声道:“卑职大罪,竟情逼大王深言旧痛……” “痛在肺腑,岂在唇舌。此前所以不言,一在隐讳故事,二在耻于追思,与恶贼共戴一天却乏于作为,又有什么面目作念念不忘姿态!此前捉得良机,情不能忍,借力于长史,事仍未济,不敢明言。但若隐而不告,又恐长史陷于懵懂,几经权衡,还是不免要以家私旧讳相扰。” 李潼也避席而起,行下堂去搀扶刘幽求:“杀父之仇,不成即死。我并不想牵连无辜,可惜微力难负重任……” 刘幽求以头触地,并不起身,语调也颤抖起来:“卑职不过洛中飘零草芥,非得大王赏识,饮食尚且不知所托!既入府中,荣辱一体,大王敢以心事诉我,卑职敢不衔恩勇报?既受丝缕之恩,不敢称于无辜,巢于府邸之内,倾覆之际,安有完卵?成仁取义,追从大王!” 语调虽然颤抖,但这一番话却是说的掷地有声。可见刘幽求这几日思忖,心内其实已经做出许多权衡。 李潼虽然将他引入事中,给丘神勣布下死局,但也并不是没给刘幽求留下丝毫退路。最简单的一点,只要刘幽求能够忍住不说举荐丘神勣之事,做什么落井下石的举动,顶多也只会与其他府佐一样,遭受牵连难免,但也罪不至死。 正如刘幽求所言,既受丝缕之恩,不敢称于无辜,钱都拿了,板子落下哪能不挨揍。但若存心披露少王隐私以求免罪,那就必死无疑了。 “情势逼害,虽然未至绝望,但也忧愁难免。彷徨之际,谢此‘荣辱一体’!” 李潼强拉起刘幽求,并亲手将他扶回席中,再望向其人,神态已经大为不同:“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世事纷繁,实难尽避,无惧前程多荆棘,却憾山巅少知己。道逢歧路,不论离合,若能险途同出,自然荣华一体!” 0129 为你写首歌(求首订!) 六月的神都城里,已经是暑热难当。哪怕是伊水穿流而过的履信坊里,也只到了夜间才会有些微的清凉。 街鼓几通,坊门关闭,大街上行人绝迹,唯金吾卫游骑沿街徐行,巡逻东西长街。而在各坊之内,却也并非一片死寂,灶火灯烛星星点点,十字坊街上也不乏民户游荡。 特别一些权贵居住的坊区里,入夜后更有别样精彩,华灯张设,笙歌迷人,引得许多坊中浪荡闲人都围聚于高墙外,哪怕只能听到丝竹歌乐声偶尔泄出,也能让人着迷不已,流连不去。 履信坊地处城中偏僻,居户并不像内城坊区那么稠密,入夜后氛围难免冷冷清清。 但这一情况近来却有了改变,南北加设武侯大铺,特别南侧更是金吾卫街徒集散所在,坊门彻夜都不关闭,昼夜已有近百武侯不断巡弋,到了晚间更有游骑往来奔走。 论及治安状况,绝对是洛南首屈一指,完全可以夜不闭户,当然前提是那些金吾卫街徒并武侯们在巡逻途中自己不会入户骚扰坊民。 坊中论及门庭显赫,自然是三王邸。不独履信坊,哪怕在整个神都城,三王连邸而居都是独一份。一旦入夜,王邸内外灯火通明,几乎照亮大半个坊区,那亮堂画面倒也配得上这一份煊赫。 这一份煊赫自与寻常小民无关,但共居一坊之内,倒也不妨碍他们稍作沾光。毕竟对普通民户而言,灯油烛蜡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因此入夜之后,不乏坊民都聚在坊街街面,或捋麻纺纱,或闲谈阔论,听着王府传出的曲乐,倒也悠闲。 唯一一点不美,就是坊街上行来行去那些街徒并武侯太恼人。特别每当尤其奔马行过,激起的烟尘飞扬,久久不散,不独呛人肺腑,更玷污妇人手中丝麻。 “这些摧魂的街鬼,整日游荡,毛贼不见抓捕一个,难道是要访他耶娘?” 闾里妇人性情多有泼辣,一边拍打着织物上的落尘,一边指着那些往来游弋的街徒背影低声咒骂。 偶或有街徒上前驱赶,一边动作缓慢的收拾着物什,一边呼儿喝夫的指桑骂槐。外州番上的金吾卫街徒们或还能令她们忌惮几分,至于那些武侯、坊丁们,常来常往不乏相识,也实在不敢将这些泼辣妇人往狠里得罪。 “穷命鬼儿,生得奸相!母胎里带出伧酸气,全没一个人样!” 武侯们听到这些指骂,多是臊眉耷眼、少有回嘴,谁要瞪眼呵斥几句,兴许人堆里便会冲出自家亲长。偶有无赖坊丁还要调笑几句:“婆子识得美丑?老子一身官衣,难道不比你家汉子威武大力?” “尖嘴猴腮,狐鼠长成的精怪!你阿母不识美,也能辨出你的丑!” 每每讲到这里,人群中就不免有人低声窃语:“谁说不识美?坊南那位大王,可真是……” 坊户们厌恶这些扰民的街徒,这些街徒们自己其实也是苦不堪言,人总是难免好逸恶劳,爱惜气力。但无奈上官有命,让他们昼夜不间断的巡逻,甚至每天都要检查坊中树木积尘,少不了一顿斥骂乃至于鞭杖责罚。 久疲难免生怨,想到自己等人昼夜疲于奔命,坊南一墙之隔的王府却是夜夜笙歌,安逸欢乐,也让这些街徒们不乏愤懑:“这些贵人们自己不耕不织,行有车、居有闲,又怕贼人侵害,却把咱们当作畜生催用!” 偶尔也有人不乏恶意的冷笑:“你道富贵就能常享?这些贵人们迫害咱们这些贱力,旁处也有恶眼窥望着他们,早前这座王邸,可不是眼下这个主人。你若真有耳目的精明,兴许也能分润到这宅邸的富贵!” 虽然只是掺杂着怨气的几句闲言,但无论是言者还是听者,究竟有没有入心,这也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与坊街上往来巡弋的疲劳街徒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三王府邸内外的仗身护卫们。因为有了这么多的巡警人力,他们倒是落得一个清闲,特别到了晚上,完全免于值宿之劳不说,频频都有加餐,偶尔甚至还能参与到王府中的夜宴。 人的际遇好坏,往往都是对比出来。人的性情也是千奇百怪,有人能按捺得住安逸偷享,有人就忍不住的卖弄便宜。 坊南武侯铺距离王府不远,偶有王府仗身护卫便会聚在王府门前,一边畅饮着瓦瓮中王府特赏的冰镇饮品,一边对着武侯铺子里灰头土脸的街徒们指指点点,笑他们全无仪态。 金吾卫街徒们被安排如此繁劳的巡逻任务,心中本就充满怨念,再见到那些王府仗身们因为他们的劳累而得惠,非但不感激,还要冷嘲热讽,所积攒的怨念自然加倍。 某一夜里,因为王府仗身们言笑过于恣意,以至于许多金吾卫街徒愤慨不已,堵在王府门前叫嚷不休,险些由口角上升到肢体的冲突。 王府中自有长史刘幽求及时冲出,在矛盾激化前将仗身们急召回府。金吾卫方面自然也有兵长慌忙赶至,喝退了那些情绪激动的街徒们。 “诸军士劳累巡警,庇护坊居,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能享安宁,全赖于此。府中大王等,对此也是颇有感怀,虽欲章奏表功,但毕竟立身事外,不敢轻言。” 面对着仍是忿色难消的金吾卫诸众,刘幽求神态恭敬,且不乏感怀道:“在下虽是执笔,但也恭事府吏下僚,与诸位同是廊下力役,不敢人情非议。金吾卫陈街使用事勤恳,关照王府内外周全,府士几人非但不能体察此惠,反而浪言讥讽,稍后直禀大王,一定痛惩此类鄙恶,不凉忠勤之血!” 说完后,刘幽求又作环揖,然后便转身退回了府内。可是王府之中仍有仗身笑言,笙歌依旧,可见方才所言痛惩云云,只是客气话而已。 王府人士如此倨傲,那些金吾卫街徒们自然更加愤慨,并有人怒声道:“贵人傲慢,何曾垂眼望下!陈铭贞求好权贵,却用徒众人力结交人情!我等虽然卑贱走卒,但也是朝廷食料供养的勇力,不是私门走狗!” 这番言语吼出,群情更加躁闹,就连在场兵长呵斥约束之声都被淹没。幸在横街游骑奔走赶来及时,街使陈铭贞纵马而来,喝令游骑挥舞刀鞘才将群情勉强按压下来,但今夜也不敢再穷驱巡弋。 待到了解纷乱缘由,陈铭贞脸色已经是一片漆黑,他明明是奉大将军丘神勣之命作此布置,怎么反而成了趋炎附势,讨好少王? 部下们虽然暂时被约束起来,但不乏人望向陈铭贞的眼神仍然隐含不满,陈铭贞羞恼之余,却也不敢发作,只是守在此处,须臾不敢走离。 第二天一早,街鼓刚响,陈铭贞刚刚安排完换防事宜,便见坊门内行出几名王府佐员,当中骑在马上一人,正是昨日邪言诬他的王府长史刘幽求。 见到刘幽求策马缓行过来,陈铭贞顿时不打一处来,马鞭遥指喝令属下将刘幽求引至自己面前,冷哼道:“昨日武侯铺前哗噪滋事几人,给我速速交出来?” 刘幽求听到这话后却笑起来:“陈街使何出此言?且不说府员仗身本无实罪,即便失仪,自有府规绳之。若将军认为府规不足惩,在下恰奉王教,将往皇城,将军不妨同行入讼,交付有司裁断。” 陈铭贞闻言后脸色更加难看,他后半夜思忖良多,不是没想过冲入王府直接将那几名浪言仗身捉出,但大将军丘神勣却叮嘱他施压即可,不能轻登王邸。 这种大事他又不敢自作主张,即便请示,丘大将军所居积善坊位于天津桥外、定鼎门大街西侧,乃是右金吾卫辖区,且地傍皇城,难求方便。眼下坊门新开,传信者还没来得及返回。 再见刘幽求有恃无恐,甚至讲到交付有司,陈铭贞心中更是一突。眼下他部属中还有人误解他要求幸少王门第,他又怎么敢让刑徒前来审问。 稍作沉吟,陈铭贞又冷声道:“今日既非望朔,去皇城做什么?” “府事虽微细,不在将军直案中。” 刘幽求仍是一副悠闲表情,对陈铭贞态度很是友善:“不过既然将军有问,此事也恰好有涉将军,倒是也可以稍作相告。将军知或不知,府中大王精擅律吕,阔制《万象》新曲,深为神皇陛下雅赏。虽然出阁,仍有雅趣难弃,日常偶有协律翻新,都要呈送内教坊案习侍乐。今日此行,正是为此。” 陈铭贞听到这话,半是好奇半是忐忑道:“我素来不近宫商,此事又怎么与我有关?” “将军忠勤有加,重防偏坊,大王府邸也多承此惠照。大王事外之人,即便有感此惠,但也不敢轻言表功,以免与将军同涉言案。但虽然不能表于事功,却可寄意律吕雅情。此前协律《苏莫遮》金凤新调,在下忝执拙笔著辞为《街使曲》,并诸新曲录于内教坊。” 刘幽求讲到这里,脸上笑容更加灿烂:“大王风雅,都邑俱知。将军忠勤姿态,不久之后想是随此新曲并为时流敬识。” 陈铭贞闻言后,脸色顿时变得呆滞起来,而刘幽求则唱诵起了这首《街使曲》:“御曹执戈,紫陌之前雕轮光,武库禁兵,红尘之外缇骑拂,弯弧壮月肃盈衢,挺剑含霜辉满路……” 伴随着歌唱声,刘幽求穿过坊门,与几名府佐沿伊水河堤往天津桥方向行去。 0130 少王邪才妖异 积善坊丘神勣家宅中,金吾卫街使陈铭贞戎袍未解,神情复杂的坐在中堂,频频向外张望,一俟看到丘神勣身影出现在门口,忙不迭起身迎上:“大将军……” “事情我已经知道,值得急成这个样子?你本有职事在身,又有精卒在掌,难道还怕王府几个闲卒扰事?” 丘神勣看到陈铭贞身上戎衣,脸色顿时一沉,部下如此登门,若被御史看到,少不了又是一番弹奏,即便不能中伤他,也足够让人烦扰。 “若只是下卒喧闹,卑职又怎么会失了方寸……事情另有、另有变数。” 陈铭贞听到这话,心情忐忑更甚,他一路尾随王府长史刘幽求,见到对方行过天津桥直入皇城,心中越想越觉得不妥,这才转行到就近所在的丘神勣府邸,甚至都没来得及返回官署交付当值符令。 “什么变数?仔细道来。” 丘神勣一边说着,一边行入中堂坐定,心中则有几分不以为然,区区三个少王,内无定计、外无强援,年幼势弱,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陈铭贞满心杂绪亟待倾诉,可是在见到大将军那威严视线,却又不知该从何讲起。 他硬着头皮行上前,待到丘神勣又问一声,这才将思绪稍作整理,开口说道:“街卒疲劳,多怀忿怨……”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 丘神勣闻言后眉头便微微一皱,这正是他与周兴商定的细节,少王出阁未久,人情往来也简单,真要搞什么大案牵连难免是有些牵强。 指使街卒包围履信坊,一方面是为了给少王施压,令其惊恐之下自乱阵脚,一旦有什么自救的举动,当中就会有情势牵扯操作,做得越多,可抓的把柄就越多。 另一方面就是利用那些街卒的怨气,一旦抓住少王把柄发动起来,让他们也加入到攀诬少王的行列中,甚至可以利用他们这些耳目直接对少王进行构陷。 丘神勣虽然是左金吾卫大将军,但也并非所有金吾卫都是他的心腹。他影响最深的除了金吾卫本署之外,也只能覆盖到翊府将佐这一层次。 至于更下层的军士们,主要还是畿外各州番上府兵。且近年来各州折冲府兵额缺失严重,或裁或并,番上府兵者只知符令、不识将主者大有人在。即便是丘神勣这个直领上将,若不用些手段,也很难指使那些底层军士们去主动构陷宗王。 为了加重这些军士们对少王的怨气,丘神勣还特意叮嘱安排特定一批军卒巡警履信坊,并在其中安排心腹奴仆几人,煽动怨气指向少王。 “可、可是……” 陈铭贞一脸苦色,斟酌着将昨日纠纷细节稍作讲述,见丘神勣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忙不迭跪伏在地疾声道:“卑职久在门下行走,奉命以来,唯瞻马首,绝无攀幸少王举动!王府贼言离间,望大将军明察!” “蠢,真是蠢!” 丘神勣拍案怒喝,指着陈铭贞忿声道:“若区区邪言能伤我心腹,你又怎么能荣居此职?当时邪言污你,就该下令直冲王府,擒出那几个王府仗身,一身清白不言自明!” 陈铭贞闻言后脸色又是一垮:“当时正在夜中,坊内不乏人眼张望……卑职也恐、恐事态激化,累及大将军。街卒群情激愤,若真冲入王府,不能严控,怕是不能止于只擒仗身……” “那你为什么又让群情激愤至此?明明是你的下佐,却被外人几句邪言煽动,反而怨望将主,真是可笑!” 丘神勣闻言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穷用街卒,本来是为了让他们怨望少王,却没想到邪风一起,反将火势卷到自己身上来。 “卑职、卑职……” 陈铭贞一时间也是有口难言,他本也不是体恤下僚的性格,兼奉丘神勣命令,对这些街徒难免加倍严厉苛刻。 “更换一批街徒军士,饮食细料不要克扣,尤其记住日常要下访行伍,让那些下卒知你也是受权门压迫,对你稍存体谅!” 丘神勣强压住心中的不耐烦,此前的他自然也不会关注那些底层番兵的感受,可是现在却要稍借群眼众声之势,相应的自然也要稍微放低一下姿态。 陈铭贞连连点头应是,只是过一会儿又涩声道:“除此之外,另有一事,卑职不知该、该不该……” “有话就说!” 丘神勣没好气道,心中对陈铭贞已经颇积不满。他近来烦扰不止于此,少王孤弱无援,构陷入罪只是水到渠成的安排,居然也被搞得这么麻烦,可见这个陈铭贞能力真是不行。 “早、早间王府府员往皇城去,言是要向内教坊入送新曲,内中一曲,涉于卑职……” 陈铭贞低垂着头,慢慢将刘幽求之事讲出来,又下拜在地苦声道:“此类人事,卑职实在没有经历、更无丝毫攀附少王心意。请大将军指点明路,勿使卑职受少王所累……” 不说陈铭贞这会儿一筹莫展,丘神勣在听完这件事情后,一时间也有些反应不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捻须叹息道:“难怪武三思多言少王邪才妖异,未必能俗法害之。这、这真是……” 他虽然一直在等待少王设法自救,以图后变,而且内心已经设想几种应变思路,但也实在没想到少王用的居然是这种手段,一时间甚至不知该要如何评价。 陈铭贞仍在乞求指点,丘神勣略作沉吟后才又说道:“少王妄想能凭妖言蛊惑,也真是荒唐离奇。你与他本就泾渭分明,互无牵扯,没有罪实又何罪之有?他想害我心腹,也要看我答不答应!我会派人传告内教坊,暂且收藏新曲不作案习。待到除掉少王,也无惧人言是非,这新曲或还能成就你的美声令誉。” 听到丘神勣这么说,陈铭贞这才心绪大定,转又皱眉说道:“近日卑职心中不乏思量,少王本就孤弱危立,若欲求速除,其实也不是没有方便法门。构陷入刑,终究不是咱们军府擅长,大将军门下忠勇无数,又何必将事务托付周兴那种卑劣刑徒!” “哦?那你说说,自己有什么心得?” 丘神勣听到这话,颇有兴致流露。 “少王府卫不少,又深居简出,勇卒秘刺或难得手。但若有贼徒逾墙侵扰,自在金吾卫职中,入户搜索,若能搜出一些禁物……” 陈铭贞一边讲着,一边偷眼打量丘神勣神色:“诸卫之中,收捡几副废甲应是不难……” “此事不可为!” 丘神勣听到这里,便断然拒绝。他急欲除掉少王不假,但前提是不能让自己陷得太深,军械器仗虽能致死,但耐不住穷查。 且不说玉钤卫谋乱之后、南衙诸军本就人人自危,单单此前薛怀义大军北出,兵部便又重新检查都邑各库器仗,在这样敏感时刻于少王家宅搜出禁物,引起什么风波实在是太不可控。 “近日巡警戒严城南诸坊,也的确索获不少贼徒并犯夜之类,这些贼徒为求自免,让他们做什么、说什么……” 陈铭贞虚惊一场,也是心有余悸,想要快速解决此事。 “这都是应有之义,但也需要积小成大。” 丘神勣点点头,认可了陈铭贞的提议,然后起身道:“之后做事谨慎一些,不要再给少王借题发挥的余地。稍后出府由洛滨月陂归署,不要直行天街。” “卑职明白,一定小心谨慎,不给大将军再添烦扰。” 陈铭贞见状便也站起身来,告辞离去。 待到陈铭贞离开,丘神勣眸中又有厉色闪过,召来府中供养文客,吩咐书写信件,详说少王编写新曲、宣扬夸赞街使之事。 待到书信写完,丘神勣细览一边,满意之余,口中则冷笑道:“自逞邪能,以妖曲秘情惑众,若非潜怀异志,何必为此?速将此信送往周兴处,让他尽快着手去做!” 他从头到尾也没想过要帮陈铭贞压下此事,牺牲一个庸碌无能的下属,换得除掉雍王一家这个后患,这个代价绝对在他承受之内。且陈铭贞知他太多隐私,眼下尚在左金吾卫职内尚可控御,日后若没了职情牵扯,也让人不能完全放心。 一个多时辰后,刚刚结束常朝的周兴便接到了丘神勣送来的这一份信件,展开一遍,忍不住叹息一声:“丘某势位渐高,反倒没了往年的谨慎。《万象》大曲方奏未停,朝野咸称典制,少王若作妖曲,莲生献经又是怎样的妖事?想要凭此构陷,真是做梦。” 他一边叹息着,一边将这一封信件裁成细条揉碎,收入腰囊中准备之后处理。虽然心里已经意识到该与丘神勣划清界限了,但他眼下却还需要金吾卫提供安全保障,对此也不能全无回应。 提起笔来,周兴又觉得不可再增加什么纸面上的证据,想了片刻决定还是等稍后丘神勣主动来问再当面回答。 0131 与众不同的大王 ()边疆兵事奋发,都邑人情喧闹,唯独皇宫禁中,尚有一份安闲清静可享。 但这所谓的安静,也仅仅只是表面所呈现出来的假象而已,至于每个人的心里,则就因涉情、涉事的深浅而各存一份忧愁或烦恼。 皇宫端门外的铜匦,每天都会有专人拿着特定的锁匙去收取投书,然后在左右卫禁军的严密护卫下送入禁中。 铜匦设于垂拱二年,正是徐敬业叛乱平定之后、朝野氛围最为凝重紧张的时刻。最开始自然人人侧目,各自凛然,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朝野士流也都默认了这一存在。 铜匦投书由禁军精锐收取,送入大内后如何处理,外人并不深知。 最开始的时候,神皇的确是每天都要亲自处理那些投书,因为这是她面细致都邑情势的最可靠途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神皇也渐渐不再亲自打理。 一则铜匦投书来源广泛,内容也就难免良莠不齐、泥沙俱下,而且数量实在太多,最多的时候每天甚至能够收取数千份投书。想要处理这么庞大的讯息,实在太占据神皇的精力与时间。 二则这终究不是什么正式的言路渠道,非常时刻、从宜设置,等到时局渐归平稳,其价值也在逐渐削弱。 不过铜匦的存在本身对神都士民而言就是一种心理上的震慑,也能保证神皇从多种渠道获知讯息,因此仍然保留下来。神皇虽然不再亲自处理,但仍安排亲信女官日日拣选有用讯息留待采阅。 随着两路大军各赴边疆征战,禁中女官们日常工作内容也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上官婉儿便被临时借调,参与到铜匦投书的筛选中来。 筛选投书并不在女官日常待诏的直堂,而是在一处守卫森严、相对封闭的场所。老实说,上官婉儿虽然奉御多年,也听说过这一存在,但却没有亲眼见过。 清晨被游舫送到陶光园西南侧的河洲,河洲上建有丽日台,丽日台后侧穿过一条幽长的廊道,便抵达一处花木茂盛的御园。御园高墙环绕,唯一一个出入的门户又有御林军贲士把守,并有强壮女官对出入此地的人进行细致搜身。 最初来到这里,上官婉儿眼见守卫如此森严,心中也难免忐忑,但随着来往次数增多,便也渐渐视作寻常。 女官们端坐于门户虚掩的房间中,各自案边都摆放着大量的投书。被挑选出有用的收存起来,无用的讯息还要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的筛选,上官婉儿便负责第三轮的筛选。 “已经是今天的第五份了。” 看过手头一份被漏筛的投书,上官婉儿心中默默念道,提笔勾出这一份投书被遗漏的关键讯息“永通门”。 这又是一份举报金吾卫军众巡警太勤以致扰民的投书,永通门是神都东南城门,距离履信坊只有两个坊区。许多女官常年深居宫中,对于外郭坊名与城门名称都不太敏感,因此便会有所遗漏。 当所有投书筛选完毕后,时间已经到了午后。不知不觉已经枯坐了大半个白天,上官婉儿呼出一口浊气,久坐不动以至于双腿都有些麻痹,她又不惯于人前失仪、箕坐舒筋,于是便侧偎于席中,抬手轻柔着曲起的两腿。 “启禀上官才人,投书已经封存。” 有女史上前汇报,上官婉儿便站起身来,微踱着碎步舒缓双腿仍然很敏感的麻痹感,又对女史微笑道:“可通知羽林入送。诸位有劳,且先休息吧。” 说完之后,上官婉儿才与另一名直案女官一同行出,此时已经有羽林将士入此接收封存好的箱笼,并护送着她们前往神皇寝宫。 行至殿外,自有女官前来接收箱笼,趁着女官验看封令之际,上官婉儿视线一转,发现纳言武承嗣正在殿中奏事。交割完毕,神皇又没有别的嘱令,上官婉儿便又返回直堂复命。 “几次往来,俱都不见,上官才人近来安好啊?” 行至半途,廊左有一略带惊喜的女声招呼,上官婉儿转头望去,便见身着白纱襦裙并翠色半臂的韦团儿正在转角处对她招手。 尽管身心俱疲,上官婉儿还是强打起精神转行过去,对韦团儿点头致意:“韦娘子你好啊,听说娘子入事司乐,还没来得及道喜。” “我又哪里懂得什么乐事,只是喜爱热闹,陛下又厌我懒散,这才求领如此一个职事。” 韦团儿谈兴颇浓,拉着上官婉儿坐在廊外一处竹间凉亭中:“才人有口福了,方才入拜,陛下赐我冰沙樱桃蜜酪浆,正想该寻谁来分享,可巧正见到才人!” 说话间,她又热情的吩咐随从宫婢将凉饮分盛出来。 上官婉儿也不好推辞,再作道谢之后才抬手接过,糖渍的樱桃拌在浓香的奶浆中,刨碎的冰沙如银屑洒在其中,垂首轻啜,便有香甜溢满舌尖齿内,丝丝凉意很是提神驱暑。 “禁中伴御,能恩泽分享。到了外面的坊野,又哪有太多珍品的奉养啊!人言也真是躁闹可厌,要用俗情扰乱亲恩。唉……” 韦团儿食用着冰镇的饮品,突然蓦地一叹,脸上薄有嗔色,眼睛则打量着上官婉儿的神情,见其没有什么反应,便又说道:“我司掌了乐事,日常里往来内教坊,听人言颂得多,才知原来咱们大内往常是有那么了不起的雅人定居,可是现在却不能常望风采了。” 上官婉儿见避不开,只能浅笑说道:“韦娘子说的是河东王?” “不是大王,又能有谁啊!” 终于将话题引到自己想要谈论的内容,韦团儿美艳脸庞都隐生光辉:“早前只觉得大王制曲也只是美观悦耳,听到许多方家品细,才越发明白自己的浅薄。没有才识匹配,真金美玉在前都不知怎么赏评,错过了才有满心的遗憾……” 上官婉儿只是低头聆听,并不说话,心中却免不了叹息。神皇陛下对韦团儿的疏远已经端倪有露,可是偏偏这娘子自己还感受不到,少王好也罢、坏也罢,或荣或辱,毕竟还是天孙,哪里是她们这些禁中女流能随意议论是非。 “我是忘了才人品质高雅,浅听几日声辞乐理,居然在才人面前卖弄拙识。” 韦团儿见上官婉儿谈兴不高,便又转眸笑语道:“不过前几日大王再使府佐入内教坊曲乐几部,都是出阁之后再创新作,才人想是还不知罢?” “大王又有新作?” 上官婉儿闻言后,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惊奇。她近来梳理铜匦投书,多涉坊野事务,哪怕不曾亲见,稍作联想也能想象到少王目下处境之窘迫,没想到居然仍有雅趣不减。 见上官婉儿有了兴趣,韦团儿略有几分自得,并笑道:“新曲仍在案习,伶众还没有熟练,不敢传侍。等到演练纯熟,召取侍乐之时,我会让人通知才人来赏。” 讲到这里,她眸光更有神采,感慨说道:“大王真是趣才,此番进乐,有《苏莫遮》新调,旧调才人应该也有赏?一些胡奴袒臂,唱跳泼水,曲调也怪异刺耳,实在没有什么可赏。但大王今次所进有变调《街使曲》,大异前声旧舞,真是让人耳目一新。” 说话间,韦团儿已经手舞足蹈并绘声绘色唱了起来,并对上官婉儿解释道:“这一《街使曲》,曲辞所诵乃是一名金吾卫将军。我是不知曲辞优劣,却听说这位将军姓陈,可不是什么故事人物,是一位真正的巡城街使,因其忠义勤恳,事迹为大王所知,大王有感作曲,赞扬人事……” 上官婉儿听到这里,眉目之间却有几分古怪,思绪也早已经不再关注眼前,此前所览投书,有关少王种种俱都浮上心头。 “这部新曲,我只浅学,也没有什么伶才,不能展示许多本作趣意,才人觉得如何?” 韦团儿唱跳片刻又坐回来,脸庞红润,香汗细沁,抬手细扇微风,而后瞪大眼望着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思绪缓缓收回,迎着韦团儿的视线,低声说道:“这位大王,真是、真是与众不同,让人欣慰,给人惊喜啊!” 她对少王目下处境略有浅知,既为对方担心,日常细忖又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好的应对之法。 特别想到少王终究太年轻了,受此强迫压力,或是心惊求援、引出什么敏感人事,或是年轻气盛、做出什么冒失举动,这都会令处境变得更加凶险。 可是现在少王的应对,可以说是既在情理之中,又实在出人意料。 少王歌赞南衙禁卫将军,真要攀诬的话,不是无指摘可引。但其律吕之才又不是什么秘密,特别新年所献大曲更是大得神皇喜爱,外廷刑徒大凡稍有心机,也不会由此进行诬引构陷。 听上官婉儿这么说,韦团儿便也笑起来,不忘欲盖弥彰的解释一句:“我新执侍乐事务,怕自己才识庸浅,不能召献趣乐。有了才人的赏评,心里才有了一点定绪,稍后让内教坊音声练熟呈献陛前,到时再让才人赏此妙!” 见韦团儿一副兴致勃勃,上官婉儿本有几句话想稍作劝告,但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性格素来谨慎,怯声噎言,能不说话的时候尽量不开口,心里对韦团儿这份率直未尝没有羡慕,但也明白自己实在效仿不来。 返回直堂复命之后,上官婉儿便归寝室假寐养神,但过了不足一个时辰,又有宫婢传令神皇有召,不敢怠慢,连忙起身洗脸更衣,匆匆行出。 0132 老马不行,非是良骥 纳言武承嗣入奏政事,所涉军国、台省、外州等诸多方面,足足大半个时辰,俱都有条不紊,轻重有度。 神皇武则天在听完武承嗣的汇报后,望向他的眼神也暗含嘉许,并说道:“总算是经历成熟,有了宰相的气度。鸾台、凤阁,两省并重,共参国务,把你安排在这个位置上,无论立身还是立事,都该有堂皇的仪轨,不该着眼刻碎微细,宰相是该要统纲御众,不该为人事反控。” 武承嗣听到这话后,反应激烈得很,直接翻身而起,再拜殿中并颤声道:“臣材质愚钝,不能负大。幸在陛下垂恩,常年圣训雕琢,容我从容长大,如今再临高位,不喜自身的显耀,只喜终于能够为陛下分劳事务……” 武则天心情不错,对武承嗣的态度也和善许多:“刚刚赞了你有宰相的气度,怎么又患得患失起来。宰相量大,宠辱不惊,哪能因为区区小赏就毁了仪态形状。” “臣也只是虚张声势罢了,借了陛下的恩威矫饰自己,让人因此敬重了我。但在陛下面前,又哪敢以此自美。在外是绳线吊起的傀儡,在内是顽劣讨恩的愚儿……” 武承嗣倒也放得下身段,眼见神皇陛下更喜悦,蹈舞而起,更作拙劣戏舞。 及至归席,他才又说道:“此番大军重出,扬威边疆,威慑于内。诸酿势之众,臣也在紧密张设,随时待发。但政事堂中运筹仍有阻滞,也待廓清。如张光辅之类,阻事尤深,百骑扩编事宜,迟迟不决正在于此。” 武则天听到这话,眸中便有寒光闪烁。 玉钤卫谋乱不成,也让她深感眼下南衙诸卫掣肘之力仍大,当中藏匿的隐患太多,对于宫禁的威胁也是极大。因此她便想将百骑扩为千骑,加募壮力值宿北衙,以期北衙禁军能够更加取代南衙的宿卫职责。 这一提议在薛怀义大军出动不久之后便提出来,但在南衙政事堂却迟迟不能获得通过,围绕兵员、闲厩、器杖、俸料等等诸多琐细问题讨论不休。 “南衙诸卫采风如何?” 宰相那里不配合,武则天也只能选择迂回突击,如果南衙诸卫可以拉到足够的支持,即便政事堂不通过,也可以先将兵员、器杖组织起来,造成既定事实之后,再与政事堂交涉名号问题就简单得多。 “日前三思往见丘神勣,以此言之,至今都还没有确凿回话……” 武承嗣又说道。 武则天闻言后脸色更加难看,冷哼道:“老奴真要揽权入私?” 武承嗣则皱眉道:“他应是惧怕有此一退,或将为南衙群声众讨,因此不敢点头发声。” 自高宗一朝以来,诸州折冲府便士籍缺额严重,番上兵数逐年递减,再加上对外征战戎事沉重,往往一出便是数年之久,即便获功往往也难如数兑现,府兵厌战情绪很高,逃籍情况也越演越烈,以至于后来征战选募健儿比例越来越高。 此前韦待价西征,是从垂拱三年就在准备的大事,到如今才能正式出战。武则天之所以再派薛怀义,也是存心将两京并河南、河北等诸州军事作一次规整。 两路大军离开后,南衙诸卫除了亲勋翊三府之外,也是几无番上军士可用。但这当中金吾卫又是一个例外,由于还负担着城防重任,所以左右金吾卫所统诸折冲府并没有纳入此番出征的征发序列中来。 也因为这一点,左右金吾卫在如今南衙军事体系中职权尤重。这其中右金吾卫大将军由边地羁縻州胡酋遥领,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的表态对于这件事便显得尤其重要。 这也是武则天刻意营造出来的一个局面,如今神都城最重要的两股军事力量便是南衙金吾卫与北衙御林军。就算宰相仍存意掣肘,也很难引用南衙军力。丘神勣素来又是她的心腹,可以说目下的神都城内,武则天已经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可是武则天却没想到,事情居然在丘神勣这里被卡住了! 虽然很明显百骑的扩建就是在侵夺南衙的宿卫军权,但这肯定不是丘神勣阻事的原因。 毕竟金吾卫又不是他家的,即便职权受损,他今日可为左金吾卫大将军,明日或就能做左羽林大将军,势位权柄的高低,只看神皇的心意,穷守金吾卫的职权,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如此,那肯定就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那就是南衙、北衙各自所代表的相权与皇权之争。 正如武承嗣所言,丘神勣怕此一退使南衙军权受损,或会遭到南衙宰相的怨望与打击报复!换言之,他担心自己会成为这场纠纷的牺牲品,又担心神皇不会如往年那样力保他,已经产生了离心! 丘神勣这种暧昧态度,自然令武则天大感不满。尤其又想到此前其人热心争取北攻突厥的边任,桩桩种种,无不宣告着对方已经不愿或者说不敢将前程与权势系于神皇一心,想要预谋后路。 尽管心中已经不悦,但武则天还是没有决定对丘神勣动手。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她虽然执权年久,但在军事上掌控力始终偏弱,丘神勣已经是为数不多、能够旗帜鲜明站在她身后的军方大将。 一旦动了丘神勣,她对南衙军事把控薄弱的不足将会完全暴露出来,宰相们即便再怎么不合,届时肯定也要稍作联手,给她更大钳制,而且眼下她也的确找不到忠心与资历兼具,比丘神勣更适合执掌左金吾卫的人选。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再以此事问他。将三思复为兵部夏官侍郎,并选家门闲众为尚乘直长于禁中加设闲厩。左右卫并千牛卫亲、勋诸府,选募擅**骑,收管诸宫门符令……” 丘神勣态度暧昧,如果再交涉下去,势必会衍生到讨价还价的范畴。若让其人意识到当下态度的重要性,那么肯定会更加的变本加厉、提出更加非分的要求,这是武则天绝对不能容忍的。 但她做事向来不循一法,既然正规途径眼下还暂未能达成目的,那就迂回去做,先通过几个方面的配合达成百骑扩充能够带来的效果。 北衙想要再扩新军,首重唯人、马、器杖而已。诸折冲府老兵番士不能募用,那就选官奴力壮者充实行伍。 没有政事堂的令示,北衙不能加设闲厩蓄养马力,那就干脆将管押闲厩御马的尚乘局职位拿过来,随时都能调拨加派御马为北衙军用。 北衙拿不到巡警皇城的职权,那就索性先将宫门监卫的将校职位以亲信充当。 虽然名义上而言,这些职权仍归各卫各司所有,但实际上已经可以独立运作起来。只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便能完全从诸卫、司剥离出来,获得正式的番号与职权。 武承嗣将神皇的吩咐详细记载下来,心中则更加佩服神皇的权谋精妙。百骑扩建这个大的目标被拆分开之后,当中诸多人事变动便完全不需要再获得政事堂首肯,凭他眼下的职权便可以完全操作起来。 “如此一来,待到边疆捷报频传,人心惊惧,谁又会强阻于事,自然水到渠成!” 听到武承嗣这么说,武则天便又皱起了眉头:“我与国自为一体,边疆告捷,国势昌盛,是士庶咸欢的喜事,除了心怀戚戚歹念的奸流,谁又会惊惧?” 武承嗣连连点头,告罪失言。 “是了,懿宗前往绣州,已经行到何处?” 武则天略作沉吟后,又作发问道。她几经权衡,最终还是决定将徐敬业旧案再作重提,定点清除朝野内外奸流。 一则人事俱非,这样做对时局人心的震荡最小,要远远好过直接严查南衙禁军。二则她也想看一看,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究竟还有多少余波未平,有多少隐恶被当时所遗漏。 “日前方有传信,已经过了邓州,入洛在即。” “那就好,一定要注意隐秘,不要贪图驿路的便捷。另分遣各州括户检索的中使也尽快遣出,一俟机会成熟,即刻抓捕!” 武则天讲到这里,脸上已经流露出明显杀意,但在小作停顿后,又说道:“待到归洛,着懿宗将途径房州见闻诸种细陈秘奏。” 武承嗣听到这话,眸中闪过一丝厉色阴霾,但很快便低头应是。顿了一顿后,他便又说道:“三思归来细忖丘神勣所以自疑,其实也与旧情瓜葛有关。其人终究还是忠勤,自惧而见疏……” 讲到这里,他语调却渐渐微弱下来,因为看到神皇正两眼眨都不眨的望着他,眼神中则全无喜怒。 “高官、重禄、厚荫,人之所求,何者不予?厩中有马,虽有千里之力,却无尺步之功,不饲则嘶,这样的畜生,你说是良马还是劣马?” 武则天徐徐收回视线,这时候,又有女官趋行上殿禀告道:“启禀陛下,公主殿下再作请行出宫。” 听到这话,武则天怅然一叹,沉默片刻后才又开口说道:“去召上官才人入殿,检点诸事,随送公主归坊。” 说话间,她又望着武承嗣一脸若有所思,并吩咐道:“你也随行,送你表妹归邸,有什么缺失补用、安排妥当,别让这娘子再有什么烦扰。” 武承嗣闻言后连忙起身应是,不敢推辞:“臣一定妥善护送公主殿下归邸,并勤问起居,绝不懈慢。” “那也不必,你终究是立朝的宰相,不是她的邑令,表意尽心即可。” 见武承嗣点头哈腰,武则天眉头又微微一皱,只是抬臂摆手道:“去罢。” 0133 太平归邸 上官婉儿受命赶到玄武门南陶光园的时候,太平公主仪驾队伍已经在进行整装。 人群中上官婉儿见到公主的乳母张夫人正立在廊前喝令宫人们搬抬装载器物,便匆匆行上前去,敛裙为礼并微笑道:“多日不见,阿姨更显福态,公主殿下可在舍中?妾奉神皇陛下命,随仪奉送公主归坊。” 张氏夫人看到上官婉儿,神情略显尴尬并疏远,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公主殿下还在安抚小郎,请上官才人廊外暂候。” 说罢,张夫人便匆匆往内厅行去。上官婉儿也并不在廊下干站着,转眸见到手捧宫册的女官,便行上前去接过宫册匆匆一览,而后便行入庭前开始清点将要跟随公主出宫的宫人并物品。 内厅中,太平公主身穿一件素色衫裙,粉黛不施,素面清瘦,只一对眼眸更凸显出来,却也没有多少神采,幽深内敛。 她环抱着襁褓中的幼子,并弯下腰去耐心劝抚正在嘟着嘴巴闹别扭的长子薛崇训:“阿郎不要伤心,咱们今天是要归家,这里虽然风景好,但终究不是咱们的家苑……” 正在这时候,乳母张夫人行入,并汇报上官婉儿廊外候见。 听到上官婉儿的名字,太平公主眸中闪过一丝厌色,将怀中小儿递给宫人,并行至窗前冷笑道:“那贱人还敢近我?若非她巧言诈我入宫,家门何至于……” 讲到这里,她已经是满脸恨色,眼眶都微微泛红。 张夫人见状,上前轻抚公主后背:“伤情难免伤身,情势已经到了这一步,殿下更该为郎君、娘子们爱惜自身。那贱婢终究是奉御行走,常侍左右,公主既然厌她,不见就是了,实在没有必要逆气伤怀。” 说着,她又轻退几步,拉着少年薛崇训的手臂笑语道:“阿郎且随妾来,看一看你的珍爱玩物有没有遗漏下来?咱们久不归家,你就不挂念你留在府中的那些器物?” 垂髫小童不知忧愁滋味,听到张夫人这么说,薛崇训很快就忘了将离的忧愁,掰着手指头细数自己的玩具,并抬腿冲出厅室要亲自检查一番才放心。 张夫人随后也行出,见到上官婉儿已经在清点人事,本来已经不打算在上前说话,但想了想之后还是举步上前笑道:“出入喧扰,小郎正在哭闹,公主殿下实在没有闲暇召见,还请才人体谅。” 上官婉儿闻言后只是微笑颔首,道是不妨。 正在这时候,纳言武承嗣也赶来此处,身后还跟着三十多名强壮宦者并几架高大华美的轩车。 上官婉儿上前见礼,武承嗣心不在焉的应付过去,然后便快步行入厅中,过不多久,厅内便响起激烈的吵闹声,然后武承嗣便讪讪退出,脸色也有几分羞红。 他在廊下停立未久,招手唤来上官婉儿,叮嘱道:“伤物伤心,人情难免,有劳上官才人随从安顿,我自仪驾之前引众导行。”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太平公主出行仪驾才收拾停当,公主也在宫婢们环拥之下登上轩车,队伍才出发向玄武门行去。 行出玄武门之际,武承嗣早已经率众等候在此,身后百数名百骑精锐骑士,眼见公主仪驾行出宫门,便策马列队而行,导引净街。 出宫时间已经不早,当队伍行至皇宫东城宣仁门之际,街道上已经响起了街鼓声。 靠近宣德门的清化坊与立德坊恰是洛水北岸最繁华的坊区,此时坊门前难免聚集着众多排队入坊的坊民,使得街面也变得拥挤不堪。 “速速净街,勿阻公主殿下行途!” 武承嗣一声令下,前方百骑军士们便打马冲出,挥舞着马鞭并木杖驱散拥堵在街上的行人,行人们都被驱赶到道路两侧,听到街鼓声越来越急促,许多被驱赶到街道西侧不能从速入坊的行人们都焦躁不已,只能盼着贵人行驾赶紧通过。 “难怪人言权势动人,生死喜悲只在一瞬啊!” 行途中,太平公主看到前方导引的武承嗣前呼后拥的威风阵势,坐在轩车中忍不住对同在车中的乳母张夫人叹息道。 “也只是得趁公主殿下行仪借威而已,神皇陛下圣眷……” 张夫人随口回答,转见太平公主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又长叹一声道:“生者终需专顾眼前,公主殿下还是不可伤情孤僻啊!如武纳言之类,十数年前又是什么样的处境?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日的风光!郎主虽然命数虚薄,但遗下的儿女终究还要公主看顾。既然圣眷不减,又有愧情,殿下你又何必……” “愧情?她若真有情,又怎么会……我能贪享的也只是一个妇人之身,无害于她,让她能伦情自赏罢了。”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眸中又是泪花闪烁,并将头颅靠在张夫人肩际,隐作啜泣:“阿姨说得对,我不似她,人情绝无,称孤喜寡!为了身前的儿女,不该悲伤沉迷!万物都来欺我笑我,终究还需自身要强,才能不让人由头到尾看个笑话!” 口中喃喃细语,她眼神却逐渐变得锐利起来,悲戚柔弱的外表下已经有炽烈在酝酿。 太平公主旧邸位于天街西侧的观德坊,神皇因恐公主睹旧伤情,于永昌元年特旨于天津桥东南侧尚善坊、省内仆局官署并扩地为公主再建新邸。此番公主出宫,正要入住新邸。 行过皇城东街,仪驾转至皇城南侧端门前,再过天津桥便到了尚善坊。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天街上自然行人绝无,但在尚善坊西坊门前,早有府寺官员并永昌县令等立此等候。 眼见当前而行的纳言武承嗣,官员们俱都趋行迎上前来,武承嗣停下来与官员们稍作寒暄,但太平公主车驾却径直行入坊内,没有丝毫停顿。 当武承嗣应付过这些迎接的官员,再次赶往公主新邸时,公主仪驾早已入邸。当他行过前堂准备再往中堂行去时,却被公主乳母张夫人当面拦住:“公主殿下着令老妾多谢相公礼送归邸,门无长丁,不便待客,更虑相公堂事忙碌,天色已晚,便不远送了。” 听到这老妇直言逐客,武承嗣羞恼顿生,默然片刻才又哼道:“因奉神皇陛下所命,不劳道谢。既然公主已经归邸安居,那也就不再叨扰。” 说完后,他便转身离去,只是行出几步又顿足回首说道:“坊中自有亲戚门户并居,邸中若起居有缺,直往告知即可。” 张夫人目送武承嗣离开,心中却是不免一叹,入居禁中这段时间,她也听风传、言是神皇不愿公主久寡,想要将公主再配武承嗣。 抛开其他,张夫人倒是觉得这也未尝不好,虽然单从人物风貌而论,武承嗣是拍马也难及前驸马薛绍。但其人毕竟深得神皇恩宠,且又身居高位,若能并为一家,公主自然也能无忧日后。 但她也心知这对公主而言实在是很难接受的安排,公主本就性格刚强,如今更因家门祸变得有些孤僻倔强,更加不会接受。 一路行回中堂,张夫人却见到公主正在堂中接待上官婉儿,神态和颜悦色,并无此前那种不屑言之的厌恶。她略有错愕,但还是不动声色的上前汇报武承嗣已经离开,而后便告退安排各种入居事宜。 “身下儿女纠缠,我本就没有什么可作闺阁秘话的朋友。唯与才人面熟耳顺,入居禁中这几个月,才人却少来访问,实在让人伤心。” 太平公主拉着上官婉儿的手并坐在席,口气亲近中又带着几分嗔怨:“如今归居外坊,门庭更是冷清,盼望才人能够爱惜故情,常来游走,不要让我席上常缺嘉宾。” “妾也盼望能够常与公主殿下相伴,闲时难偷,又恐不能雅情常占、愉悦主人,久来见厌。” 上官婉儿微笑应答,心中则有几分别扭,她与太平公主年龄相近,因为神皇遣用而常有接触,但也仅仅只是相熟而已。 彼此身位相差悬殊,小意逢迎只求一个不忤当面。即便有什么微薄情面,怕也折耗在年前召请入宫的旧事中。 即便太平公主对她有什么迁怒波及,上官婉儿也不敢口含怨言,申辩有无道理。此夜非凡的热情,倒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尽管太平公主热情留客,但上官婉儿还是不敢逾制逗留宫外,眼见天色渐晚,固辞离开。 待到上官婉儿行出,太平公主脸上笑容便荡然无存,问过儿女俱都睡下之后,她便望着烛影枯坐出神。 张夫人心中疑惑公主何以对武承嗣那么冷漠,又对上官婉儿流露亲近,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承嗣其人,仗势幸徒罢了。他有圣眷可恃,我又不弱于他,不必假于辞色、委屈自己。更何况,他是武姓子,我是李家女,终究不是一家。上官虽是刑家余孽,但却常在陛前行走,自有片言之力可以借我。未来家事都需自主,难免要借用群力。” 此前身在禁中,愁绪满怀,她也没有心情梳理人情事务。可是随着入坊来到这个陌生的新环境,感受就变得深刻起来,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任性无忧的小娘子,诸事都要简列在怀,深思熟虑,才会对上官婉儿有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 稍作停顿,她又沉声说道:“阿姨还记不记得去年内教坊所见二兄几个遗孤,原来那三个小儿早就出阁。上官几次言有浅涉,这刑妇对我几个侄子倒有几分非凡牵挂。稍后阿姨坊野小作打听,若能恭谨自守,可以传告他们来走访结谊。那个三郎守、守义,倒是才貌不凡,让人印象深刻,堪与我家孩儿伴戏。” 0134 我的心腹在成长 朝日初生,神都城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伴随着隆隆街鼓声,各坊坊门次第打开,街面上人烟渐多,车马喧闹,整座城池再次恢复了勃勃生机。 履信坊南坊门外,街使陈铭贞神情恹恹,一脸的倦态,步履缓慢的行入坊门外临时搭建起来的直堂棚户中。 这直堂很是简陋,不过几根木柱支起,上方覆以草毡,前日还因用火不慎被灯烛引燃,幸在毗邻伊水,火势才没有弥漫开,但那几根立柱也已经被烟火熏得黝黑,且弥漫着一股焦糊气息。 如此简陋的环境,较之永通坊中深阔数进的金吾卫典签直堂不可同日而语,陈铭贞坐在此中,心情自是加倍的恶劣,简直一刻也不想多待。但他眼下却还不能早退,因为需要等到各支分巡的队伍来交回符令。 几名旅帅巡长依次行入临时直堂,见到街使陈铭贞如此的疲倦,便有人忍不住叹息道:“难怪坊居贵人都在府中歌唱,赞扬将军任事勤恳!卑职历遍军府,未见如将军如此忠勤缜密!” 听到这话,后方也有人开口附和,甚至有人已经拍着节拍唱起由王府墙外听学的街使曲声辞。 陈铭贞听到这些话语,脸色更是异常难看,抬手重重拍在案上,正待要开口斥骂几声,但在顿了一顿后还是强忍下来:“这种闲话,不要多说!我等俱是朝廷食料供养的卫府军士,又不是哪家权门私自豢养的力卒,旁人不知检点,自身却要谨慎,不可夸耀私恩!” 众人见陈铭贞神态不善,一时间也都不敢再多说什么,各自交还符令后便讪讪退出。 但在离开之后,又有人忍不住冷笑连连:“言语倒是堂堂,做事却未必!如果不是贪求权门私恩,何必把府众都驱集在这里?老子当直做事也勤恳,怎么不闻贵人欢心歌我?” 一直过了大半个时辰,诸巡警符令才交割替换完毕,陈铭贞吩咐佐员将这些夜出符令送回永通坊的典签官署,自有军府录事在那里勾检入库。 至于他自己,则率领几名佐员上马往清化坊官署而去,那里此夜又抓住几名犯夜并偷盗者,他是想打听一下,有没有牵引攀诬的操作空间。丘大将军吩咐的这一桩差事,他是真的不想再拖延下去,想要尽快了结。 策马行过外坊街,陈铭贞便听到急促的羯鼓声从河东王邸墙内传出,鼓声虽然急促,但却通透而又极富节奏的变化。街上有行人听到鼓声,都忍不住随拍嗬哈。 陈铭贞却完全没有这样的心情,那鼓声传来,震得他脑壳嗡嗡疼,打马快速离开此地。 迎着朝阳打上一通羯鼓,这逐渐成了李潼每天固定的项目。具不靠谱研究表明,人的生活越枯燥乏味,培养出一件生活习惯的时间就越短。 履信坊自有水木之华,清晨时分空气清新,富含水汽的微风中满是花果的香气,在这样的环境里,身穿轻罗衫、手持小鼓槌,把羯鼓想象成任何他想敲打的人,那活泼欢快的鼓调能给人带来一整天的好心情。 “大王鼓艺真是越发精湛,缓音不滞,急音不粘……” 一首鼓曲终了,胡人部头米白珠便站在树荫下拍掌喝彩,他自己诸乐技也只是手熟而已,随着时间推移,技法上已经完全不能指点大王,跟随出宫后只是安心喊六,倒是也喊得更六了。 李潼放下鼓槌,吩咐米白珠将乐器收起,接过婢女奉上的沾水绒巾,擦擦脸上细密的汗水,随意望向后廊隐于花木中的阁台飞檐,那里正有一抹白影灵巧掠过,看来养成一个习惯的不独自己一人。 晨间一通鼓,舒筋活血,回到房间中冲凉解疲,李潼看到两臂更有肌肉轮廓,远不是去年那种纤瘦模样,心中也很是满意。羯鼓不独锻炼臂力,长时间坚持下来,还很能锻炼心肺活力,这是一个需要技巧的力气活儿。 晨浴完毕,穿衣出门,先入雍王邸向嫡母房氏请安,李潼便看到街对面王府门前坊正田大生正一脸喜色的向他打着手势,便抬手招一招,示意田大生跟随入邸。 “大王,好消息,好消息啊!” 田大生手捧着一个藤编的箱笼,入了中堂后便一脸喜色的低声说道:“今早坊外消息终于传递进来!” 李潼听到这话后,心中也是一喜。自金吾卫围坊以来,整个履信坊便仿佛与世隔绝,当然日常的人员出入是有,但田大生此前布置的声讯传递渠道却都不再好用。 那些武侯街徒们盘查的实在太严密,李潼也担心田大生安排的人手露出什么马脚,那些人一旦入坊接头,便难免会被周遭耳目发现,所以他也吩咐田大生在没有安全保证的情况下尽量不要传递声讯,消息走露还是其次,怕的是暴露人手。 所以过去这段时间,除了刘幽求等府佐出入走动的耳闻目见,坊间闾里几乎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怎么传进来的?” 李潼随口问了一句,便见田大生打开箱笼,献宝似的从里面掏出两个人头大小的鞠球。鞠球软皮缝制,针脚细密,此刻却被田大生毫不怜惜的用小刀剖开,抖出里面填塞的羽毛乱絮等物,扒拉片刻便掏出纸团呈送上来。 李潼见状也是啧啧称奇,一边听着田大生讲述鞠球送进来的过程,一边捻开纸团,纸团上讯息简明扼要,只是交代了目下已经有三十六个人在暗中受少王所命奔走。他们以各种身份,当然主要还是掏粪工,或是已经靠近目标宅邸,或是已经可以出入其中。 这其中,成果最喜人就是位于洛北上东门附近积德坊丘氏外宅,除了掏粪工以外,居然还有人以车夫与园工身份渗透进去,已经可以长时间的在宅内逗留。 至于原因,里面也小作说明。丘氏这一座宅邸,是丘神勣次子丘嗣诚的别业,用来安置姬妾、宴会友人,日常并不常住,所以防卫相对而言也要松懈一些,有很多雇工并客奴在这座别业中。 田大生的心腹所以能进入,也是借了几分苏约的助力。苏约靠着钟绍京墨宝交好一名魏国寺僧人,得以讨要到一些魏国寺的庶务杂使,之后置办的车驾便有专门给魏国寺运送柴炭。 丘嗣诚是魏国寺寄子,日常也多有往来,借用人力佣工之类都是很寻常的事情。 另一个鞠球也被割开,从里面取出的居然是一份火漆封缄的信件,看起来就远比刚才那个纸团庄重得多。 李潼打开一览,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一份信件乃是百骑郭达送来,简短问候之后,主要讲述了一件禁军事务,北衙禁军再作扩充,特别是作为精锐军力的百骑,兵力更要扩大数倍。 百骑虽然名为百骑,但数量远不止此,如今已经超过千数军众,是独立于羽林军之外一股更加精锐的军事力量。武则天时期,百骑扩展为千骑,到了中宗时期则直接号为万骑,等到玄宗时期便正式命名为龙武军。 武则天要增加北衙军力,李潼并不感到意外,让他感到惊喜的是郭达在这一轮扩军中居然受惠不浅。 原本在百骑中,郭达仅仅只是一名营卒伍长,可是这一次扩军却直接被提升为一名翊府队正。 翊府设中郎将一人,左右郎将、校尉、旅帅、队正、队副,队正已经是七品的武官。郭达从户奴选为营卒,又入百骑,之后更是直接成为翊府军官,简直可以说是人生逆袭。 而且翊府还非普通折冲府,亲勋翊府属于内卫,通常职高一到两等,且不由营卒拔选,而由官员子弟荫受,属于真正的禁卫军官。 像桓彦范荫入翊府,年近四十才混到翊府校尉,郭达区区一个刑家胡奴居然升为翊府队正,不得不说是一大跨越。 不过李潼也发现一点蹊跷,那就是百骑作为一个独立的小兵种精锐编制,根本就没有翊府。再看郭达职位,也的确是记名左监门卫翊府队正并监门直长,但郭达自己又说,仍归百骑统领。 略加思忖,李潼便明白了这自然又是他奶奶玩的一点小技巧。肯定是南衙宰相不愿北衙职权继续扩大,那么索性直接将北衙百骑化整为零,掺进南衙系统中来,蚊子和血一样趴在南衙身上将原本南衙的职权给抽过来。 这手段巧不巧秒,李潼并不关心,他挺高兴在于他奶奶主动帮他培养了一个宫变的种子选手。 队正领兵五十人,监门直长则分押诸宫门,经此一变,郭达顿时由原本没啥用处的小营卒一跃成为一道宫门的门卫长官,虽然监门直长是左者判入,右者判出,还不能完全控制一道宫门。 但这本来就是平白受惠,白捡的便宜,也无需要求太高。再说大家都还这么年轻,未来仍然大有潜力可望! 对于这一次好不容易传递进来的讯息,李潼也是大感满意,他还没来得及细忖消化该要怎么搞点小动作,又有府吏通报,言是合宫县主簿傅游艺登门来访。 0135 舔友的恶意交流 对于即将飞黄腾达的傅游艺,李潼也不敢过于礼慢,更何况对方眼下还是名副其实的父母官。 “收拾收拾,处理干净,伺机再传声讯。” 李潼站起身来,对田大生说道,而后便率着杨思勖并几名府吏直出王邸。 王府门前,站立着几十名短褐力役,府吏道是都为傅游艺领来。李潼闻言后便微微皱眉,有些怀疑老家伙此番来访的意图。 王府中堂里,长史刘幽求正在接待身穿官袍的傅游艺。经过此前那番剖心交流,眼下的他已经被少王引为心腹,此前以《街使曲》离间金吾卫将士,正是其人手笔。 眼见河东王行入府中,刘幽求先作告罪,然后匆匆行出,他迎向大王,背对着随后行出的傅游艺对大王稍作口型“祥瑞”。 李潼见状微微颔首,心中虽有思绪,但仍是不动声色的走向傅游艺,抬手笑语道:“野居治下,府君有事只需署吏走告,何须频劳主簿往来。” “王朝赐禄,恭在行走,若连这点行劳都省减,哪敢再称俯仰无愧。” 傅游艺先是拱手为礼,而后捻须躬身。 李潼打量一下这老者,唇上短须精修,颌下山羊须尖长笔直,面相清癯儒雅,虽然已经一把年纪,但脸色仍有红润,两眼也不见浑浊,尽管身披着绿袍蛤蟆皮且态度恭谨有礼,明明姿态应该是很卑微谄媚,但却给人一种颇有品格的印象。 这么一品评,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人的形象真的很重要,虽然一样的利禄熏心,但傅游艺如果一副尖酸猥琐、面目可憎的长相,就算再怎么阿谀逢迎,只怕也未必能那么短时间内就接连升官以至于荣登相位。 虽然武周一朝,宰相实在是高危职业,比如眼前傅游艺包括他府内这几位,基本上是做得早、栽得早这种节奏,除了正途出身的张嘉贞之外,几乎没有善终。但即便是这样,宰相也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 之后众人返回中堂,各自落座,傅游艺先用几句问候起居暖场,然后很快便张嘴笑道:“圣母临人,国运永昌。不说大王这种血嗣亲近所享恩眷深厚,就连卑职此种下品卑流都深感生于此世的安乐,丰泽瑞时,众沐泰和……” 李潼口中笑应,心里却忍不住腹诽起来:拍马屁你到我家来干啥?哪只狗眼看见我恩眷深厚?老子被堵得坊门都不敢轻出! “洛水出瑞图,可知天人有感应。所谓兆发灵心,事符嘉运,祥运绵长,超于千里,神道启发,必不孤示。卑职谬居枢近,常感天恩浩大,欲表心迹忠诚……” 傅游艺张嘴便是侃侃而谈,神情很是激动,以至于手舞足蹈。 李潼坐在席中,瞪大眼看他表演,老家伙心态这是有点崩啊。 这么长一段艰深晦涩的话,无非在表达一个意思,天地之间那么多祥瑞涌出,凭啥我就不能发现一两个献上去?洛水出了宝图这么大一个祥瑞,肯定还有别的,老子一定得找出来,谁都别拦我! 为啥发现不了祥瑞?因为你笨呗! 献祥瑞这种事,比的哪里是有没有运气遇得到,拼的全是创造力。 按照《符瑞志》的说法,河图洛书那都是最高级别的祥瑞,你当蹲洛水边上游泳撒尿、低头就能捡到?这都内定的,想唱就唱是可以,但冠军不是你。 比如垂拱初年,兵部侍郎姚璹因堂弟参与徐敬业叛乱而被贬到桂州,官都不做了直接跑去山里写生,遍查山川草木只要名字里有“武”的,统统作为承应国姓而上奏,没多久就被召回中央担任吏部侍郎,日后更是两度拜相。 “卑职自负,忠诚不弱于人,久来深索治中,但却少有瑞迹扩出。一人荣宠与否尚在其次,但是瑞泽天下,何以独薄合宫?近来穷思,稍有一悟,圣德合于无象,感现之瑞不一,绝非俗法能够追得!” 傅游艺讲到这里,便抬眼望着少王,一脸热切道:“卑职等俗迹浸深,不能通灵感化。但大王却久处轩阁,高居绛室,起居身左,岂无瑞气萦绕追随?因是斗胆请求,准许卑职浅入居舍,辨查诸迹……” “这、这……” 饶是李潼觉得自己思路很开阔,应变能力不错,可是在听到傅游艺的请求后,也有些傻眼:你在治内坊间找不到祥瑞,所以来抄我家?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 他眉头微皱,抬眼望着傅游艺,见其神情满是殷切期待,心中却颇有狐疑。 这老家伙权欲炽热,有一颗疯狂的跪舔之心是肯定的,但若说登门只是为了求索祥瑞之物而变得有些神经,李潼是不怎么信。 你就算再怎么醉心权势,基本的人情世故懂不懂?不说那些有的没的,如果我家里有祥瑞,就我跟我奶奶关系,用得着你一个外人来搜索进献? 这么一想,李潼心中更生警兆,这傅游艺怕是来者不善啊。 祥瑞这种东西,本就玄虚飘渺,怎么说都可以。 如果今天让傅游艺进门,找到的祥瑞那就要问一句,少王为何藏匿不献?但若是找不到,天下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频有瑞物进献,你们几个天孙反而没有这种感应之心,你奶奶白疼你了! 心中思绪转动,李潼脸色也渐渐冷了下来,就这么凝望着傅游艺一言不发。老头被他瞧得有些神色僵硬,脸色也变得游移起来。 李潼拿不准今次登门作此非分之情,是这老头自己的主意,还是背后有人驱使。不过在这傅游艺身上,倒是深刻感受到什么叫做趋炎附势。 此前他身边有薛怀义撑腰,这老小子登门态度和蔼,特别在其职责内有关田邑之事也不乏关照,让李潼对他印象还不错。 可是现在薛怀义率军出征,丘神勣又咄咄逼人的指派金吾卫将居坊团团包围,出入盘查。 这个傅游艺能在畿内赤县担任主簿,哪怕官职不高,怕也有不少消息渠道,眼见如此,胆气渐肥,便敢登门来作刁难。甚至不排除这个老小子就是丘神勣指派登门的,毕竟金吾卫戈士闯门太敏感。 “主簿知不知此为何物?” 沉默了好一会儿,李潼才垂首摸起腰际悬挂着的永昌玉币对傅游艺展示道。 “此为、此为永昌瑞币……” 傅游艺见少王神情已有不悦,清癯老脸也隐有扭曲,小声回答道。 李潼闻言后便嘴角一翘,自席中站起来慢慢踱步行至傅游艺席前,傅游艺见状便也连忙起身,却被李潼抬手虚按,之后杨思勖更迈步上前,大手压住这老者两肩将他按回席中。 傅游艺见少王越来越逼近,肩上又有大力按压,神情不免惶恐:“大、大王……” “那么主簿知不知王邸旧主何人?” 李潼行进走到傅游艺身侧,俯身问道。 “是、是江安王旧邸……” 傅游艺额头已有冷汗隐现,身躯拧动却挣不脱杨思勖的大力按压,颓坐在席颤声道:“大、大王请息怒,卑职绝无、绝无……” “我出阁入坊未久,居此凶邸,非此瑞物镇身,起卧尚且不安。你今日登门,问此邸中可有瑞应,那么你觉得有没有?” 李潼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桌上的瓷杯,抬手扯掉其人幞头,瓷杯劈手砸在他的额头,傅游艺捂头惨叫,仰身后跌,指缝间已经有血水流淌出来,口中更是发出杀猪般嚎叫:“我、我是合宫主簿,朝廷命官……大王怎敢、求大王勿害……” 李潼抬手示意杨思勖将傅游艺拎起来,拍掉其人捂头的手臂:“圣母临人,不独只是泽被苍生,也要涤荡世间污浊。我倒想请问主簿,如此凶邸,能有瑞物感现?或者你觉得这邸舍旧主有什么德业宜家,罪情存冤?” “我无、没有……没有,卑职万不敢作此想,只是、只是……求大王恕罪,卑职斗胆冒犯,实在……” 傅游艺被杨思勖两手轻巧拎起,身躯摇摆挣扎,头顶涌出的血水更将前顶头发浸透,且已经蔓延到了前额,望去很是凄惨。 “该谢你这一身官衣,否则今日如此妄请,哪怕罪犯虐杀,我都要把你撕裂堂上!” 李潼示意杨思勖再将傅游艺按回席中,然后才又逼问道:“谁人使你登门忤我?” 傅游艺支支吾吾,一脸惊恐,片刻后更是深跪在席,颤声道:“卑、卑职愚昧,实在无有加害之心……只、只是位卑言轻,欲献奇功,今日登第,盼能胁迫……求请大王附言助声、这、这也是为大王谋于安生啊!” “就这?” 李潼听到这话,有些不相信,不是他危机感太强,毕竟金吾卫军士还在坊外堵着呢。 但几番逼问之下,傅游艺仍是这番说辞,且也能自成逻辑,他几次越级上书但却不得回应,投书于纳言武承嗣也全无回应。自觉得前途暗淡,便想裹挟少王并言符瑞。 今次登门访求瑞物,听其所言也确如李潼所想,无论搜不搜得到,他都打算将少王胁迫、绑上他的战车。 问了好多遍也问不出更多内容,看着捧住头顶伤口不断呻吟的傅游艺,李潼不免有些犯愁,揍都揍了,要不然真的挖坑埋了? 0136 良人淑女,有妨名节 中堂内的喧闹,特别是傅游艺的惨叫声,将王府诸僚佐注意力都吸引过来,几名傅游艺从县廨带来的佐员听到主簿惨叫声后,脸色也都陡然一变,当即便要冲出王府呼喊帮手。 “拦下他们,不许杂人出入!” 刘幽求眼见到大王直接动手,心中也是惊了一惊,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快步行至廊下,呼喊兵曹桓彦范带领仗身们控制住王府门户。 后堂其他几名府佐也都闻讯赶来,看到傅游艺神色惨淡颓坐席中,一头一脸的鲜血,心中也是一惊,一时间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刘幽求小声向几人解释一下事情的缘由,几人望向傅游艺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厌恶。近来王府外虽多军士哗噪,但都不敢越雷池一步,这个县廨主簿居然登门就要骚扰内庭,也实在是太过分。 不过最让他们感到惊奇的还是河东王,往常相处,这位少王都是风雅趣致居多,少有怒态。今日居然直接动手敲打入门刁难之人,可见清逸的外表之下也是有着耿烈之气,绝非软弱之人。 李潼一时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便抬手指了指傅游艺:“本是相居两安,彼此无涉,但却生这种事情,倒要请问主簿,可有善计教我?” 傅游艺听到这问题,心中顿觉羞怒,你揍了我,还要问我怎么办? 可眼下困在王府中,少王的躁烈也让他忐忑心惊,闻言后只是垂颤声道:“卑、卑职一念计差,妄以图谶异论干扰大王清居,实在是唐突失礼……对、对席失仪,损坏府中器用,归署之后,一定尽快补偿!” “什么样的图谶异论?说清楚!” 李潼自知这个傅游艺虽然官职不高,但也跟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自然不会给他留下什么打马虎眼的余地。他一边逼问着,一边示意主簿史思贞入前笔录对话。 傅游艺眼见这家事,额头血迹都变淡,是被渗出的冷汗晕开,翻身以头抵在手背上哀求道:“求大王恕罪,求大王……只是门庭之内小忤大王,大王有什么惩戒,卑职俯受之,求大王不要入付有司……卑、卑职年逾甲子,虽无殊功于国,但也积春秋劳顿,只求一线晚节!” 听到老家伙说的这么凄惨,李潼倒有些确定其背后应该没有什么人指使了。如果他背后真有什么人,巴不得把事情闹大,一旦事态闹大了,能够插手进来的人就多了,可操作的空间也变得更大。 但听到这老货居然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晚节,李潼心中还是不免一乐,醒醒吧,那玩意儿你早没了! 不过就算傅游艺背后没有什么人,李潼仍觉得这事有些难办,怎么处理都有些不妥。神都城里无数的大鱼小虾,得罪了这种地方官其实要更麻烦。 如丘神勣那种身居高位者,本身就在时局漩涡中心,再加上又是敏感的南衙大将,做事还要顾虑一个规矩。 可傅游艺若要刁难起他来,手段简直层出不穷,要说胥吏皆可杀呢,这些基层的行政官员做起坏事来才是真正的心狠手辣、野路子多。 略作思忖后,他才又继续说道:“若非事出必要,谁又愿意平地招惹官非。傅主簿今日登门虽然做了一次恶客,但也给我提了一个醒,王邸旧居不是善类,难免秽气积存,我虽然立身纯正,不惧邪扰,但是家居闾里,难免出入品流复杂,贼情谤伤,在所难免。” “出阁日短,人事陌生,倒要请问主簿,有什么法术精熟、功业深厚的法师之类可以荐我?不求他能给我祈福积业,只求一个家宅安祥,扫掉残留的污秽。” “卑职确有浅识都邑僧道之众,但多为方伎下流,实在不敢贸然荐入贵邸,以免更添污迹。” 傅游艺自己便想着以图谶之论逼迫少王协助他进言求显,自然明白当中水深,哪敢轻易涉入。他如果嘴巴一松,举荐什么僧道入邸,之后王邸但有风吹草动,那就别想撇清干系了。 听到傅游艺极力推脱,李潼只是冷笑不语。 傅游艺见此,头顶上伤口更觉刺痛,连忙又说道:“大王欲得清静,何必假于外求。府中任事者李少师,并禁中诸法场道德之士,俱持纯正方法,远胜坊野那些虚伪妖异……” “这话倒也不错,择日不如撞日,恰好今日主簿也有闲可充导引,索性引我往魏国寺拜访。大德高僧,世外法尊,走卒强请,未免不恭。” 李潼本来也没想用这些妖异方术事迹将傅游艺拉上他的战车,老家伙精明得很,而且年纪已经这么大,对于谋求进步的需求更高,远不是刘幽求这些人还有大把从容时光可以投资闲王、以求厚报。 什么样的人该招揽,什么样的人不该招揽,李潼很清楚。一样是高龄年纪,老太监杨冲值得信任,一则本就是李氏家奴,二则就算投靠女皇也没有更大前景可望。 这个傅游艺虽然已经是年过六十,但权欲之心仍然炽热,道德节操又实在不高,这样的人是没什么底线的。只要价钱合适,他谁都敢卖,只求当下的利好回报。 李潼倒是不敢真的搞掉傅游艺,但得罪了自己,他也不会让这老东西好过:害人不在明处,你是不知道钟绍京被我连累多惨! 傅游艺听到少王的话,顿时喜形于色。他是不敢贸然向王府推荐僧道方士,但魏国寺却绝不同于寻常僧道之类。 神皇临朝,佛门大昌,都邑内外诸僧尼寺庙如雨后春笋的冒出,但魏国寺绝对是其中屈一指的存在。这座寺庙地位然,高僧云集,虽佛法号称可渡苍生,但佛寺却有等级之分,如傅游艺这种层次的人,根本就不得其门而入。 “能伴大王从游法昌胜地,卑职荣幸至极!” 激动起来,傅游艺连连拱手道谢,几近忘形,大概是情绪太激动了以至于血气上涌,头顶伤口居然又渗出血来。 “收拾一下仪态,成什么样子!” 李潼站起身来,吩咐府员刘幽求、史思贞、钟绍京并冯昌嗣随行,并赶紧准备出行事宜。 然后他便返回王邸,唤来田大生小作叮嘱,又命杨思勖支取一些财货带上。佛法高不高明,他不清楚,但却明白想要让佛陀爱人,空手登门那是绝对不行的。 等着家众整理行装的时候,李潼又小作沉吟,举步来到邸中偏僻侧厢,跨过院门,便见郑金一人立在廊下等候。 “唐家娘子呢?” 李潼行上前,左右打量一下。 郑金指了指门内,笑道:“听见脚步声,已经入舍。”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举步上前轻叩门扉,不旋踵门便从里面被推开,宜嗔宜喜的唐家小娘子正侧立门左阴影处,敛裙见礼,并不乏好奇的望着李潼。 行入门中后,李潼打量一下房间中布设简朴,除了清洁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有人居住的生活痕迹留下。 他又不乏歉然的转望向那位唐家小娘子说道:“诸多约束,又少有访问,实在是怠慢了贵客。” “没有、没。大王肯容我借住家中,我已经很感激,不想再给主人添麻烦。” 那位唐家小娘子俏脸微红,又隐有忐忑的偷瞄着李潼,低声道:“郑家阿姨不肯告我,近日宅外好多军士游行,是我、是我给大王添了麻烦罢?” “与娘子无关,只是一些闲事骚扰罢了。” 看到这位小娘子小心翼翼模样,李潼心中也是不免一叹。 眼下已经过了六月中旬,再过一段时间,韦待价西征战败消息怕是就要传回都邑,之后不久,这位小娘子祖父便将要担任西州都督,可以说是朝廷于河西最重要的军政长官之一。 但就算如此,凭其家势,只怕也不能保护这位小娘子免受恶亲骚扰。韦待价这一场战败,某种程度上而言算是浇灭了一些他奶奶武则天的心气,对于西疆事务将会更加的不重视,几近不闻不问的状态,相应的西州都督唐休璟在朝堂上也就不会有什么存在感。 至于杨家,杨执柔今次担任薛怀义的行军长史随军出征,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凯旋奏捷。虽然这战绩很水,但耐不住有西征战败的映衬,可以想见杨家权势将会更上台阶。 这么一想,如果自己放弃庇护,这位唐家小娘子也是处境堪忧,就算未来其祖父风光归都且拜相,只怕孩子都给杨家生了几个。 “今日来访,是想请娘子稍作准备,之后随我出坊一次,稍解困扰。” 收起思绪,李潼又开口说道:“娘子毕竟良人淑女,久避人后,起居隐晦,有妨名节。” “我、我……我明白,多谢大王近日关照恩惠,非亲非故,不该再长久叨扰。” 唐家小娘子听到这话,神色顿时惨淡下来,勉强说这几句话便避过身,纤瘦肩背颤抖着似在深作呼吸,待到再转过头来,神态已经平静:“盼大王福泽绵长,此日一别,来年若能有幸再会,必厚报大王收容之恩!” 0137 好生是天德 来到这个世界一年有余,李潼也接触过不少女子,性格自然各种各样,但却少有什么娇痴缠绵,多数都很有主见,比如眼前这个唐家小娘子。 可问题是,你能不能等我把话说完? “小娘子误会了,今次邀你出坊,只是给你安排一个处境来历。毕竟前事隐晦,不好坦言,娘子又不可长久深居,不至人前。” 李潼耐心解释一句,也是傅游艺今次给他提了一个醒,未来说不定还有什么人事刁难,或就要遇到被人彻查府邸的情况。这位唐家娘子来历不清不楚,总归是一桩麻烦。 至于将人赶出家门,他是没有想过,否则恩转成仇,倒不如一开始就不作包庇。此前他见这位小娘子身手灵活矫健,不似寻常闺女娘子,担心管束不住。 可是这段时间下来,这位小娘子却能耐得住寂寞与拘束,务求不给他添麻烦,那小心翼翼的谨慎模样,李潼看在眼里都有几分怜惜。毕竟,谁又不是颜狗呢? “大王真的不是厌我、逐我?” 唐家小娘子闻言后,眼眸中又有了神采,并疾行两步冲到李潼身前。 李潼有些尴尬的稍作退步,避开那一股随身而动、迎面袭来的绕体香风,并微笑道:“邸中坊外,杂眼太多,此番出门还是不能循于常途,需要暂时委屈娘子。但到返回之后,有了一个出入的来历,小娘子大可不必再避讳内外耳目,邸居安待家人归来。” “谢谢、谢谢大王!大王真是、真是一位表里如一的、” 唐家小娘子脸上颓气一扫而空,握起两个粉拳对击,转又觉得有失仪态,忙不迭将手垂下,低头小声说道:“我名、阿耶唤我舒娘,大王可以一样称我。” “这事我听阿姨讲过,娘子巧名灵舒,真是人如其名,想是父母珍爱寓此。虽然不能朝夕相对,但有长情念念,阿舒娘子大可不必伤怀孤独。” 李潼又笑着安慰这位娘子一句,别的不说,单从名字来看,这位唐灵舒小娘子应是深得父母喜爱。不像自己兄妹,听名字根本判断不出爹娘爱意多深,如他小妹李幼娘,闺名草率得感觉像是生错了一样。 小娘子闻言后也连连点头:“我也像大王这般想,人人都有忙碌不便,分别总是难免,只要心里记得,人间、黄泉,总能相见。”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微微颔首:“说得对。” 要将唐家这位小娘子带出王邸也不容易,毕竟李潼对自己府邸中听用众人都不怎么相信。商议片刻还是决定让这位小娘子先藏进箱笼里,由郑金吩咐僚奴搬上自己的坐车。 这时候,外间诸事也已经收拾完毕,李潼直接在邸中登车,马车缓缓驶出王邸。 邸前大街上,几十名王府仗身列队,由司马王仁皎亲自率领跟从。前有鼓吹仪仗七八人,车前车后有府员骑马跟随。 至于傅游艺这会儿也早在王府里处理过伤势,戴回了幞头,除了前额下沿露出一角纱巾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创伤。他欣喜于能够跟随少王前往魏国寺拜访,主动承担了引仗净街的责任,率领十几名县廨衙役前行开道。 队伍行出履信坊北门时,又不免遭到了金吾卫街徒审视跟随。不过这一次李潼根本不惧,仪仗齐备,去向明确,也不怕人打小报告。 途中李潼担心长久蜷缩在箱笼中难免气闷,便掀开盖子说道:“车帷可阻耳目,阿舒娘子可以先出来。” “不用、不用,可以忍一忍。” 虽然选择了一个不小的箱笼,但也不过几尺宽高而已,幸在这小娘子身躯玲珑窈窕,蜷在箱中两臂抱膝,她长发散垂遮住了脸庞,听到少王的话便微微摇头,稍作停顿后又说道:“大王几时返回?我的、我的行装都还存在你家里……” 听到这小娘子言语中还是有些害怕会被丢弃在外,李潼便忍不住笑起来:“放心罢,只要在外留宿一夜。稍后进了魏国寺,我会吩咐人先给阿舒娘子安排一个寺籍……” “寺籍?我要削发作比丘?” 听到少王的安排,那唐灵舒小娘子顿时一惊,语调都有些大,她有些困难的拨开眼前散发,露出半张娇红脸庞,眼里则有焦虑:“不行的、我可不能……阿母病中都还刺织锦缎,留给日后我的孩儿,我不能、不能……” 你还挺有算计! 李潼见她一脸的细汗,抬手递过去一方锦帕,耐心解释道:“寺籍也不是让你落发修行,只是客寄佛寺的一个凭证,是净人、居士,不至于完全没有来历。魏国寺是胜地道场,寄籍在此,州县官署也都不敢随意过问……” 听完这解释,那小娘子脸色才好看几分,沉默片刻才呢喃道:“我给大王添了许多麻烦,大王真要觉得便利,不是不可、但也只是装一装……不能成真的。” 听到少女又是口是心非,李潼又乐起来,说你是绿茶你连个茶芽都算不上,就这点心机、大凡我不是个颜狗加上惦记你爷爷,一天卖上十个八个不带黑天的。 少女见李潼浅笑不语,便有几分羞涩,稍作挣扎以至于容身的箱笼都晃了一晃,她眼眶微微泛红:“大王觉得我说假话?你天生尊贵,哪里试过被人逼得没有逃路、人要是害我,我连死都不会怕,更不会求饶!可你又不害我,还、还肯好心的收留我,我就是怕、怕你突然厌了,不再包庇……”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怅然苦笑道:“娘子这么说,倒是诉出了我的真心。人若只是身无长物,倒也能存心壮烈,少有顾虑。但若能挣扎出一点浅末所得,反而患得患失起来,深恐失去。” “就是这个意思、我觉得、觉得,大王你本也没有必要包庇我,可你这么做了,让人心暖得很。那天你说肯留下我,我见你、见你周身都是光辉,只觉得哪里都好,不想你变坏、我知不该强求人,但又管不住自己心里怎么想……想你待我好,不想你变坏!” 少女讲到这里,已经隐有啜泣声,晃着脑袋垂下头发遮住脸胖,哽咽道:“我不能说了、求大王盖回箱子,这样好丑……” 听完少女这番辩白,李潼不免沉默下来。 他听过许多话,说过许多话,但能够这么坦率,把自己的小人心肠说得这么直白的,还真是很少听到,以至于隐隐觉得少女这是指桑骂槐说他:别管什么道理,对我不好,就是坏蛋!谁对我好,我就讹谁! 想到这里,李潼倒想安慰一下这个灵魂知音。 不过听到少女直言姿态好丑,他还是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拍拍少女发顶,不避亲昵,并安慰道:“娘子不必忧愁,我对你也是幸逢知己。人生在世,不必强求内外坦荡,能有一二人坦露心迹,也是福气。我今天携你出门,也是想做坏事,你想不想听一听?” “不想听,我又不是真的坏、肯说这些,还是不想在心里太对不住你……” “还是听一听吧,见不见得到前行那绿袍老物?他今日登门想要害我,却被我砸了满头伤疤,现在我诈他随行,是要害他……” 李潼也是兴致偶发,想要跟人稍作倾诉,心里负面事情积攒太多,觉得整个人都偏向阴沉。这些阴祟算计又不好跟别人说,眼前这个少女倒是一个不错的倾诉对象。 少女嘴里说着不想听,但当李潼开口,耳朵还是竖起来,调整身姿半跪在箱子里,手攀箱沿直起上半身探头望去:“怎么这样?他为什么要害大王?” “人事纠纷,哪有太多为什么。你家恶亲又为什么要欺你?我不想害人,人却来害我,盼能攫取利好,这也并不稀奇。” 李潼倒不觉得自己在把人教坏,生人在世,谁又有资格天真无邪,他接着又说道:“知不知我要怎么害他?” “家里不好掩埋,把人骗出城外杀掉?这也太、太……” 少女转回头,咋舌瞪眼,一脸的于心不忍。 李潼见状顿时有些凌乱,你比我狠多了,凭什么这幅表情看我? “不是要杀他,杀人太粗暴。” 他抬手扒拉开覆在少女脸庞的发丝,的确有点丑,拨开就顺眼多了:“要害我的,不只这一人。还有另一个,更麻烦,近日派兵围坊便是他。这两个人,各有各的权柄势位,处心积虑要害我,我却不好出面去反击。幸在近日都邑有场风波,一户人家铁定遭殃,我要把这三家连在一起,将他们一窝清走。” 少女倒没问李潼为啥这么遭人恨,见他一脸智珠在握的笃定,眸中颇露惊叹,低声道:“大王真是厉害,那、那么,能不能把杨家也连起来?” 李潼闻言已是满脸黑线,少女则一脸尴尬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以为很容易……想要吓一吓他们。那么大王打算怎么连?我、我也想学一学,阿舅一家太可恼,不给他们一场惊吓,他们只当我软弱!” 见少女眼神不乏促狭期待,只当这是一场恶作剧,李潼有些无言以对,叹息道:“这世上,许多际遇悲惨甚于丢掉性命,你要想清楚,是不是想让你阿舅一家生不如死?” 听到这话,唐灵舒小脸顿时一寒,转又摆手道:“这么严重?阿舅虽然害我,但也养育过,那还是不要连了。不过,那几个要害大王的人,他们该是很坏吧?” “他们坏不坏,与我关系不大。但如果他们过得好,我可能就活不了。” 少女闻言后又抽一口凉气:“那就是坏得很啊!我家大父常说,好生是天德,害命自杀之!说的就是爱惜人命那是苍天才有的品德,谁想要谋害我的性命,就要杀掉他!大王不能只是连一连,否则他们还要害你!” 见少女一脸敦敦教诲,李潼不免感慨,唐休璟这家教也真是霸道。 0138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神都洛阳虽是权贵云集之大都邑,但少王仪仗出行还是非常的引人瞩目。特别车行到洛水沿岸坊区时,水陆并济,行人众多,繁华喧闹数倍于偏在东南方位的履信坊。 李潼对于洛阳坊间世情一直颇有兴趣,可无奈出宫以来就受到监视威胁,除了望朔朝会,几乎不怎么出门,更是无从细览闾里人情风貌。 今天也同样如此,队伍在行过新中桥便引来左右行途人众驻足观望。以往这种时候,李潼难免还要掀起车帘帷幔欣赏沿途风景,这一次却连帷幔都不便掀起来,吩咐加速前行。 若仅仅只是王府仗身,在热闹的横街上反而不好肆意驱赶行人。不过前方导引者乃是傅游艺并一众合宫县衙役,便少了许多顾忌,于前方尽责的轰赶着行人,使得车驾得以畅行而过。 队伍行至洛北上林坊外横街处,迎面便有十几名僧徒策马行来,一个个精壮威武,脑壳锃亮,望上去丝毫没有沙门子弟该有的慈眉善目。 在这群僧徒中,比较醒目的一个俗世装扮的年轻人正是冯昌嗣。他先行一步前往魏国寺通知,并带领一群僧徒返回迎接。 与一群僧徒横行炸街,冯昌嗣感觉很是别扭,见到少王车驾时便先一步策马行至近前,靠近马车并汇报道:“寺中僧众已知大王将要驾临,正在安排迎接。” 李潼撩起车帘一角,探出头来对冯昌嗣微微颔首道:“辛苦昌嗣了。” 那些僧徒一路行来虽然凶恶,但当与仪驾汇合之后,倒也变得恭顺起来,没有再过分招摇,只是伴驾而行。 他们之所以如此,自然不是因为李潼的面子,而是因为本身就是薛怀义的小马仔,也得亏是冯昌嗣这个薛怀义的亲侄子去传召,否则只怕就连那几个武家子都不太敢对他们呼来喝去的使唤。 有了这十几个僧徒开道,队伍前行更顺畅。行在队伍中的傅游艺并一众合宫县衙役们,一个个也都情绪高涨,很是神气。 神都城中以洛水为界,北面是洛阳县,南面则是河南即就是如今的合宫县。两县并为畿内赤县,各自县廨日常事务难免摩擦纠纷,关系实在算不上好。 傅游艺能够跟随少王前往魏国寺,兴奋之外心中其实也是有些忐忑,中途行过合宫县廨时甚至还特意又派人传来一班衙役,就怕被堵在洛阳县治内坊间。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队伍继续前行,绕过上林坊时,便有洛阳县衙役们闻讯而来,看上去很是气势汹汹,可是当他们看到队伍中策马伴游的那十几个锃亮脑壳,不免就有些发懵,畏畏缩缩不敢再上前阻拦挑衅。 人生最爽快莫过于在宿敌面前招摇过市而对方又无可奈何,所以这些合宫县衙役们一个个炸街也都炸得很欢快,并免不了奉承傅主簿实在是交游广阔、手眼通天,能够依傍贵人。在洛阳县地盘上趾高气昂的有幸,这是他们县令府君都没有的威风! 听到属下们阿谀夸赞,傅游艺心里也是自得的很,同时对魏国寺此行更是充满了期待。 之后事情发展倒也没有辜负傅游艺这一份期待,魏国寺对于少王到来表现的也是非常热情,除了派出僧徒远迎,更有知客僧数名站在坊外等待导引。 李潼行至坊门外落车,抬眼望去也是大为感慨魏国寺的气派,寺门直当坊前的漕渠,漕渠联通大运河,难免舟船往来,但至此都要停橹敛声,只能靠岸上纤夫拖拉前行,明明是舟运繁华的路段,但却静悄悄的丝毫不显嘈杂。 这座寺庙规模也是宏大得很,甚至寺墙直接就充当了坊墙,石雕围栏多有护法的狮象猛兽,高大的寺墙外壁都是精美的浮屠调绘,大门两侧各端立一尊金灿灿的护法雕像,门阶高达几十层,站在外面坊街甚至看不到寺中平地。 “小僧法光,忝为寺中知客,知大王今日驾临礼佛,特于此长立恭候。” 知客僧身穿一身青色法衣,模样应是三十多岁,微笑起来倒有几分肥头大脸的佛相,看着很是面善,起码比薛怀义豢养的那些僧徒和善得多。 李潼抬臂揖礼,笑语道:“小王此来,奉法礼佛,竟劳佛前使者出行相迎,实在惶恐。” “大王不是俗客,具礼相待都是应该的。不言薛师妙结前缘俗谊,只此前大王才艺施舍,扩编佛曲,使法义更得普传,僧徒若不以礼相待,才是失了奉法的心诚。” 知客僧法光抬臂上前虚引,并安排身后沙弥引领少王仪驾诸众由侧门入寺。 这些僧徒们对李潼如此礼貌,也并不纯是因为薛怀义的缘故,还有就是因为李潼帮忙编的那一部莲生献经的佛曲。为武周革命造势的大云经义疏,正是在魏国寺进行编撰。 老实说,李潼对于这些和尚真没啥好感。倒不是说不尊重佛法,只是大凡什么学说理论,只要是靠人口宣扬,哪有什么纯洁无垢。 此前大酺献乐,薛怀义唱唱跳跳的献经,就是魏国寺这群和尚撺掇的。这让李潼觉得这些和尚们有些不地道,你舔你的,我舔我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不能你们没想象力,就来我这里改剧本抢戏,改就改了,还改的乱七八糟。 登阶行入寺庙正门,李潼更加有感于这座佛寺真是气派,青石铺就的宽大广场整齐排列着诸多铜铁雕塑,廊曲横展连通着许多重顶阁堂、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建筑层次分明,令人目不暇接。 哪怕在禁中,除了主要的宫室区域,都少见如此丰富多彩、华美壮丽的建筑群体。 当李潼行入佛殿前庭,又有一群十多个身披各色僧衣的和尚行上前来,各做介绍,名目繁多,李潼也根本记不住,只是含笑礼应。 通过那个知客僧的介绍,李潼倒也大约明白,眼下到场的主要还是寺中的僧官,相对世俗一些。至于那些法师们,都集中在内佛堂里紧张编撰着那一部大云经义疏,无暇操持这些迎来送往的俗计。 李潼对那些法师们本就兴趣不大,一群妖言惑众、颠覆我李家江山的玩意儿,虽然我也舔,但好歹还是左手倒右手的家贼,以后风水轮流转,早晚给你们拉清单! 心中腹诽,面子上还是得过得去,入寺哪能不拜佛。除了拜一拜主殿供奉的弥勒佛之外,李潼还在僧官的引领下,比较庄重的拜了拜内堂供奉的周忠孝太后、即就是他奶奶的母亲荣国夫人杨氏。 一番卑躬屈膝之后,李潼更觉得应该收取一点好处。须知他今次来魏国寺,损失的可不只是尊严,还有实实在在的财货损失,出手就是折钱十多万的物货,李潼自己都心疼得不得了,结果这些和尚眼皮都不带翻一翻的。 之所以带着刘幽求等府员同来,为的就是这个,他自己终究对僧道诸事有些陌生,怕是有什么好处也索求不来,还是让手下们出面去交涉。 至于李潼自己,则就在知客僧的引领下回到了给他安排的厢院。 途中那知客僧还不乏卖弄,言是幸在大王今日拜寺选的不是什么佛门礼日,所以寺中才能从容安排。如果赶在佛诞日、盂兰盆节之类,寺中根本就没有太多屋舍安排居住,以至于许多达官贵人都不能住在寺中,只能在周遭坊间民舍借居。 李潼听到这里,心中便是一动,继而发问道:“沙门胜地,庄重肃穆,让人不敢礼慢松懈。寺外坊中可有什么风景秀美的别业园墅,可以供人畅游赏玩?” 大概回答此类问题不在少数,那知客僧也是张口便洋洋洒洒介绍起来,一番细数很快便讲到李潼感兴趣的方面:“坊东北有园邸方阔二十余亩,多奇珍花木,乃南衙丘大将军门下别业,其实本是洛阳令弓嗣明旧居,后来” 听到这问题,李潼忍不住一拍脑门,心中不免暗呼真是无巧不巧,他这里还在处心积虑设想怎么将丘神勣引入之后徐敬真引诬案的风波中,将之与将要倒霉的弓家扯上关系,没想到彼此早有往来。 这其实也很正常,丘神勣司掌神都城防,弓氏兄弟多在洛州为官,彼此难免公事的往来继而延伸到私下的交情,如果完全没有什么关系,反而不大可能。 这么简单就得知一条重要资讯,李潼不免有感于渠道的重要性。事实就摆在那里,就看你能不能打听得到。如果这一条讯息能够在接下来发挥出大作用,今天给魏国寺交的钱倒也值。 抵达寺中安排的厢院,诸仗身并王邸奴仆们早已经安顿下来。李潼唤来郑金问了一下,得知唐灵舒那位小娘子已经趁着寺中耳目松懈溜了出去,只等着稍后拿到魏国寺寺籍,随便找个机会打个转返回来,有了一个来历就可以安顿在家里,不必再担心邸中耳目。 少王风流,收留几个来历清白的娇美女子不叫大事,寡人有病,寡人好色,你能咋滴? 这件事安排好以后,李潼又唤来田大生,吩咐他从寺里找点方便路径,赶紧联络安排在左近人手去搞小动作。 原本他还打算自己出面去招摇过市,吸引耳目,现在既然知道了丘家这座别业本来与弓家就有联系,那么连自己出面都省了,更可以撇清自己的关系。 丘神勣这家伙堵了他家门这么久,总算找到机会还以颜色!你他妈堵得我不敢出门,自己儿子在外边设外宅养小老婆快活得很,老子弄不死你! 0139 蒲草杂蔓亦葳蕤 魏国寺规模阔大,所占积德坊几近半坊之地,寺庙的前、中部分主要是宏伟的佛堂、经阁、法场并供都邑权贵往来礼佛暂居的厢院,后方又有诸多碑塔,其中又有一座宏大的舍利塔为中心。 僧徒并各类寺籍净人、杂使之类,也大多居住在寺后通厢屋舍中。佛寺胜地言则方外,但只要是人就难免吃喝拉撒。 作为神都城内首屈一指的大佛寺,围绕寺庙提供各种服务的人众数量也非常的多,居住在寺内的还只是很少一部分,寺庙所毗邻的上东门城外还有面积广阔的寺属田邑,那些庄园中同样聚集着大量的男女人口。 田大生得了少王吩咐之后,便请一名小沙弥引领他向寺后行去,在寺中一通折转前行,便抵达了役户们的居住区域。 这里已经是寺庙中最偏僻的角落,环境自然是脏乱差,那名负责导引的小沙弥甚至都不愿行入过深。在谢过沙弥之后,田大生便往这一片杂乱的窝棚区行去。 他踮着脚跳过一个个污水坑,同时还要挥舞衣袖驱赶成群的蚊蝇,他的到来也在这一片居住区里引起了不小的关注。 此地本来就是寺中最为污秽阴暗所在,除了一些管事的僧徒往来喝使役力,平时绝少有外人到来。因此对于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周遭居户们也都不乏好奇的张望打量。 “阿兄、阿兄,在这里!” 田大生几乎将这里逛了一个遍,耳边才听到颇为惊讶的呼喊声,转头望去,便见一个须发蓬乱、光着膀子的男人站在杂物堆上对他招手。 彼此点点头,田大生在男人探手拉拽的帮助下翻过这一堆杂物垃圾,便抵达了男人蜗居的棚户:背靠寺墙、棚顶铺草的一处狭小空间,旁边还有排水的沟渠流淌,恶臭难当。 “这么脏乱的地方怎么住得下人!” 田大生刚才还在前方建筑华美的佛堂,此时看到这样的环境,更加不能忍受,一脸愧疚的拍着男人肩膀叹道:“真是委屈了三郎!” 男人光着膀子,身披麻布粗裁的短褐,闻言后只是咧嘴笑:“只是要在这里招待阿兄才觉得难为情,日常有居有食,倒也并不过分煎熬!” 他弯腰整理出一片还算干净的地方,铺开一张草毡请田大生席地坐下,又不乏惊喜道:“阿兄怎么能入寺来访?” “眼下不好告你太多,其他几个兄弟也在左近安顿好了吧?” 田大生又确认几句,然后才又对男人说道:“今天我来,是安排一桩事情给你们。事情做得成,郭公复仇有望,咱们兄弟也都能有前程依傍!” “说什么前程不前程,一条性命都是郭公奉送,只待一声来取!” 男人拍着胸膛正色说道。 田大生还待张口,抬头却见到一个满脸污垢的小脑袋正从垃圾堆里探出头来,神色便微微一凝。 男人见状,摆手示意不必慌,回头指着那小脑袋喝道:“阿毛你又乱蹿?稍后你娘寻你不见,抽烂你的屁股!” 那小脑袋闻言后便瞪眼指着男人回嘴骂道:“苏三友你不识好人心!阿母治好饭食等你不来,让我来唤你这短命鬼!” 小孩声音尖细,辨不出个男女,而田大生在听到这话后,则不乏狐疑的望着对面男人。 男人一脸羞红,满是不耐烦摆手驱赶:“不去,不去!快滚、快滚!” “不来正好,我才不乐意你来我家,张嘴能吞十张饼,夜夜赶我出门,打得阿母哇哇叫!阿母怕你,我才不怕,转天就去僧长那里告你欺人!” 小脑袋跳出垃圾堆,是一个四肢干瘦的顽童,一边叫嚷着一边往下丢垃圾。 男人听到这话更是一脸羞恼,起身叉腰指骂:“贼娘子,小贱奴,老子乐意去你家!夜里不得睡,白天不得闲,给你两催命鬼做工,多吃几张糠饼还得罪了你!” 那脏兮兮的小丫头见男人站起来,抱头尖叫便走,跳下垃圾堆还回头喊道:“三友、三友,一会儿帮我去揍东舍瘌头獾子!” 等到男人再坐下,见到田大生脸带促狭,已经是一脸的羞不可当,垂首干声道:“僧婆子太撩人,我、我也是……” 田大生闻言后更是哈哈一笑,拍拍男人肩膀说道:“身强力壮,有乐需乐,只要不耽误了正经事。往年心意不净,少顾杂事。待到事了,阿兄一定出面给你聘一良妇!” “不、不用!义事当先,我也只是觉得未必能有来日,觉那僧婆子母女可怜,舍力帮她短日,怕自己没有来年……” 男人苏三友讲到这里便摆一摆手,继续刚才话题:“阿兄有什么吩咐?” 见男人如此,田大生却有几分心酸,但还是收拾心情,将少王吩咐事宜仔细转告,确保男人记下没有遗漏之后,才站起身来拍拍他肩膀说道:“咱们兄弟有了贵人提携依傍,等到报还郭公恩情,阿兄要带你们奋求前程,绝不再卑下求活!” 苏三友闻言后便咧嘴笑,连连点头:“只要跟住阿兄,不必自己忧愁思量!” 待到田大生离开,男人苏三友便在这简陋窝棚里小作收拾,披上一件还算体面的綀布短衫,挖地尺余摸出二十多枚沾着泥土的开元通宝,捏在手里细数好几遍,又用麻布层层裹起揣进怀里,这才向刚才那小丫头离开的方向行去。 再往里走虽然同是寺奴居所,但这里住的都是世代寺奴,屋舍还算是稍有条理,虽然不如坊居整体,但也总算勉强有个门户。 苏三友行到相好僧婆子门前,抬头看到小丫头阿毛骑在歪脖树上与对舍人家顽童对骂:“你全家都是烂贱!你阿耶是膻臭康胡子,满坊都是不照面的亲兄弟……” 骂的不够尽兴,还要嘿哈向下淬口水。对门那瘌头顽童也不示弱,叫骂着发现苏三友行过来,更是拍掌大笑:“驴货阿三又来啦,阿毛亲娘要死啦!” “三友,揍他!揍死他!” 苏三友上前两步,一脚将对门那顽童踹回家门里,顽童杀猪般惨叫,旋即便有大人骂骂咧咧行出,待见苏三友那魁梧身形,又讪讪退回去,只站在自家院子里指骂小丫头是个下贱骡子。 苏三友不理外间喝骂,迈步行入房中,一个妇人当户劈麻,姿容称不上姣好,但见苏三友走进来,眼波流转间也有几分妩媚,并作嗔骂:“肚饿了才知门洞开在哪处!” 说罢她便起身要去端出饭食,却被苏三友抬手按住,脸色顿时一红,稍作忸怩挣扎便对门外喊道:“阿毛去东墙捡龟子,夜了蒸给你吃!” “又让我去,又让我去!我才不想吃,就是你又想挨揍!” 小丫头骂骂咧咧从树上滑下来,跺着脚往门外行去,并向对门喊道:“獾子滚出来,带你钻洞出去偷果子吃!” “不去,你总让我引狗还不给我吃,还让你家驴货揍我!” 对面癞头小子还在干嚎,闻言后更是连连摇头。 房间里,妇人正要起身去关门,苏三友却闷声道:“不是这事。这东西,你收着!” 说话间,他将包括在麻布里的几十个钱塞进妇人手里,妇人打开一看,脸色顿时一变:“你哪里来的?被僧头发现,可要打死你……” “收起来,留住傍身,我要出行一趟,晚间就不过来。” 苏三友说完一声便站起身往门外行,妇人闻言后却如遭雷击,脸色陡然惨淡,扑上男人后背撕咬起来:“黑心的的贼汉!掏人腰肉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 苏三友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但还是回过身将妇人推回室内:“我自有事要做,不是你妇人皮肉能阻。了结这一桩事,才好回来养你母女一生。信得过我,就安心候住。信不过我,也有钱傍身。” 妇人埋头啜泣,苏三友则头也不回的离开。他在这一片居住区七折八转绕出,转又来到寺中饲养牛马牲畜的院子里,见到巡弋的僧徒,便抓起劳作的器物掩饰,认真在这院子里打扫起来,并细心观察着出出入入的马车、牛车。 终于,一驾被柴炭抹得乌黑的马车驶过,苏三友抬头招呼一声,车夫便对他一招手,喊他随行去装卸物货。 此时魏国寺侧厢,傅游艺一脸遗憾的退出来,招呼衙役们准备离开。他倒是很想跟河东王一样留宿寺中,但终究是在职的官员,没有特殊的任务不可漏夜不归。 他们一行人从魏国寺侧门行出,因为没有了那些白马寺僧众随行,傅游艺也叮嘱衙役们不可像来时那样张扬,若是犯了什么街禁被扣在洛阳县里,少不了一通刁难。 积善坊地近上东门,是重要的城池出入门户,自然人烟稠密,很是热闹。一行人并不刻意招摇过市,倒也并不怎么惹人关注。 此时已经傍晚,距离街鼓响起时间很近,因此街上行人也都步履匆匆,傅游艺一行同样如此。然而排队出坊之际,前方突然插入一驾拉炭的马车,惊得傅游艺胯下坐骑都尥蹶子险些将他摔下来。 在旁边衙役帮助下,傅游艺好不容易稳住坐骑,心中不免大怒,正待喝令衙役们教训插队那几个贱民,可是他们的谈话却引起了傅游艺的注意。 “这种事,我怎么会胡说!我是真的看见北曲那果园里有瑞物游走,白灿灿的,看着就觉不凡,可惜那户人家防备甚严,不让人仔细搜索,若真找到……” 傅游艺越听越感好奇,忍不住策马倾身靠近,那几人却似有了警觉,谈论声也都降低下来,转为耳语。 待到行出坊门,那架炭车便转向上东门横街行去,傅游艺正待要喝令衙役们上前控制住那几人,却见对面街上还有洛阳县衙役在游走巡街,不敢在洛阳县街面上过于放肆,但却又心痒难耐。 他心中小作思忖,唤来两名比较机灵的衙役,附耳低声叮嘱道:“小心跟随他们,隐秘处逼问,打听到什么,速速归报!” 衙役闻言后便连忙点头,而后便追随上去。至于傅游艺自己,身上这一件蛤蟆皮的官袍实在太显眼,为免被洛阳县衙役拦截下来,也只能满心不情愿的向坊南转去。 0140 豪气干云傅主簿 傅游艺率众返回合宫县廨时,街鼓已经响过几通,立足未稳,便被县吏通知县丞正在署中直堂等候,着他返回后即刻去见。 此刻傅游艺已经很疲惫,毕竟六十多岁老人家,沿洛水南北奔波大半天,更不要说早上在三王府还被河东王把脑袋给开了瓢。 但见县吏神情严肃,他也不敢怠慢,只能强打起精神来,往直堂行去,迈步行入堂中,对着端坐于正堂县丞拱手道:“知府君使人召见,卑职不敢怠……” “这一整天去了哪里?” 县丞名为萧至忠,四十出头的年纪,正在捧卷读书,眼见傅游艺行入,丢下手中书卷,开口便打断了他的话,神态很是不悦。 “卑职……” “调出吏丁三十余人,我听说是去了洛北,谁人使你去的?” 萧至忠更不给傅游艺发话的机会,直接拍案逼问:“什么时候县事已经伸到了洛北?傅某已经不是气盛少年,你不知曹士越境会被御史言问?” 听到县丞如此不客气的斥问,傅游艺一时间也是老脸羞红,年老位卑已经让他很难为情,更被比自己年轻得多的上官斥责不懂事,自然更加羞愤难当。 “今日并非卑职轻率浪行,履信坊河东王要往拜魏国寺,恐于行途喧闹,随员不足,才……” 官大一级压死人,尽管心里已经恨不痛快,但傅游艺还是硬着头皮解释说道。 但他不说还好,一说萧至忠神态更加不悦:“那我倒要问你,你究竟供事王府还是供事县廨?这么热心权门私事,不如明日卸任入府?履信坊外卒士众多,要靠你一个县中老吏牵马拱卫?如果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只在直堂问你,退下去!” “是、是,卑职再也、再也不……” 傅游艺一脸窘迫退出直堂,一路垂首疾行,就算途中遇到县吏打招呼,他也黑着脸不作回应。 他在神都没有官邸,只能住在县廨后方的厢舍,一路闷行返回自己的房间,斥退两个县中分来的老仆,重重的关上了房门,负手站在房中良久,他才抬手捂住脸庞悲泣起来:“恶官怎能如此辱我……” 虽然在一众县吏面前,他也是堂堂一位主簿,但在真正的官场中,不欺少卑,不敬老尊,像他这种又年老又位卑的,则又是最受鄙视看轻的一种。 哪怕已经就任畿内赤县,但前程也几近于无,即便是兢兢业业干满一任没有出错,说不定就直接老死在首选待授中。 如果仍是辗转外州,到了傅游艺这个年纪还是如此卑品,一颗心肯定也已经是拔凉拔凉。 可是偏偏在将要服老之际被授予合宫主簿,眼见到那些寒庶卑鄙之众都能邪途邀进,乃至于直接官授五品,他心里自然充满了不甘心! 那些小人骤幸的事迹,他听了太多,自觉得这些人也实在没什么了不起,那些手段他也玩得出,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而已! 心中正自悲伤,紧闭的房门却被叩响,并响起衙役低唤声:“傅主簿睡了没有?下吏已经打听到……” “稍等,稍等!” 听到这声音,傅游艺精神顿时一振,抬手狠搓脸庞,悲态荡然无存,这才举步上前开门,将人请入房中。 来人正是此前他安排在洛北的其中一名衙役,其人行入房中一脸神秘道:“下吏两人尾随那几个走卒,到了偏僻处稍作逼问,果然他们交待积德坊魏国寺后一户园邸有异物出没,但是否瑞物,却含糊不清。马十三返回坊里准备夜探,下吏返回来告……” “那几个走卒在哪里?有没有带回?” 傅游艺听到这里,老眼已是神光熠熠,忙不迭又发问道。 衙役闻言后便尴尬摇头:“当时街鼓将要响起,那几人又飞车奔逃,下吏恐惊动洛北巡卒,不敢穷追。但见他们炭车痕迹还新,不是远途入洛,想必就是左近炭工,来日可以细索。时下只是盛夏,都内用炭也少,搜索应该不难。” 傅游艺闻言后便点点头,但心中还是有些隐忧,话虽如此,若那几个炭工是洛南人,倒是可以仔细搜索,但却是在洛北,洛阳县自然不会容许他们去仔细盘查。 “今夜且先如此,明日、” 傅游艺讲到这里,又想起刚才县丞萧至忠对他劈头盖脸一顿训,心中便有几分迟疑,沉吟片刻后才将心一横:“明日再集今日同班,且先随我出城,去上东门等候马十三消息,若此事是真,咱们即刻、是了,那园邸是何家宅院?” “下吏匆匆返回,实在无暇细问。” “那就明日再说,回去罢,早睡早起,养好精神!” 傅游艺摆摆手屏退这名衙役,又有老仆送来饭食,午后备好的胡饼,此刻早已经冷硬下来,凉掉的羊肉也膻气浓厚,全无调料,芹菜熬煮的菜羹更是清淡寡味。 傅游艺满腹心事,勉强吃了几口,只觉得味同嚼蜡,摆手斥退老奴并吃食,就这么空腹合衣躺在了床上,自然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还未亮,傅游艺便瞪着密布血丝的两眼早早起床,他在县廨中满心焦躁的徘徊走动,好不容易等到晨鼓敲响便匆匆行入直堂,请人通知县令他今日要出巡城外乡野。 稍作备案之后,不待县令答话,他又行入班房去召衙役。但这些衙役们似乎也受到了教训,应者寥寥,勉强拉出来十多人。 此刻傅游艺满心的大计划,也没有心情再在县署中作什么人事扯皮,拉着这十几个衙役便匆匆行出县署。心中自然难免腹诽,若今次果然有获,那些衙役们不跟随他行动是自己倒霉。 想到积德坊终究是在洛阳县治下,傅游艺也留了几分小心,并没有直接穿上扎眼的官袍,只作寻常打扮。 一行人绕行至洛南建春门出城,而后沿外郭墙驰行向北,赶到洛北上东门的时候,已经到了晌午时分,城门前早已经排起了长长的出入队伍。 积德坊紧邻着上东门,满心焦躁的排队入城后,傅游艺放眼一打量,便发现了正在内城门附近游走等候的衙役马十三。 那衙役见到傅游艺一行,忙不迭跑上来,一脸激动道:“有、有……真的有!” “慢点说,详细说!” 傅游艺虽然也是急得不得了,但见衙役马十三如此,心情反倒变得平静下来,甚至还颇为体贴的自掏腰包,让随从去就近坊里买来一些吃食,就在横街槐柳树荫下与属下衙役们同食。 “下吏昨夜归坊,自称公差耽误被阻坊中,借住一宿。那户人家也收留,入夜后在园邸里搜索,好大一片果园栓着恶犬不敢靠近,但远远见到一团白光在果园飘游、或是白鹿、或是……” 傅游艺听到这话后,已经惊喜的不知该要如何表达,白鹿赤熊、玄狐玉龟,那都是标列史籍的上瑞啊! 道听途说,他自然不信,但亲自派出的衙役居然都言之凿凿,加上自己内心也是多有期待,自然就没有再怀疑的道理。 他深吸几口气,让心情稍作平复,抬眼看看耸立于积德坊中魏国寺那高大的舍利塔,口中不乏怨气道:“天数感应真是厚此薄彼,共在一城,偏偏洛北能独得如此多的神异!” “是了,那一户是谁家园邸?园中生此神异,怎么就没有发现?” 感慨完毕之后,傅游艺还没忘记询问最重要的问题,能够依傍魏国寺享有这样一片规模不小的园邸,想来不是寻常人家。他就算明知有神异在其中,也不好贸然登门强行搜索,昨天脑壳被少王砸出的伤口还没有消肿呢! 衙役是一个机灵人,当然不会忽略这样一个重要问题,闻言后便说道:“园墅虽然不小,但居人却不多,在外一群客奴,根本不知家主身份,内居多是妇流,下吏探问几次都不得答案。此前又在坊间抓人去问,只说日常往来多翊府闲众,推想应是南衙某位将军外宅,家有悍妻,不敢张扬……” 周遭衙役们听到这话,俱都不乏局促的嘿嘿笑起来,类似权门隐私,他们这些底层下吏最乐于打听传颂。 傅游艺闻言后心中不免迟疑,多多少少有些犯怵,除了得罪权门之外,他还不得不考虑洛阳县的问题。 关于诸图谶祥瑞事迹,朝廷也有仪轨规令,必须由当地所在州县验明真假与否,再决定是否要呈献。他这一次算是跨界打劫,一旦冲进去,不止要得罪园邸主人,连洛阳县也一并给得罪了,想想也真是挺刺激。 但在几番挣扎后,终究还是搏求权势富贵的欲念占了上风,小作沉吟后,他便吩咐衙役们说道:“冲入之后,只说县廨抓贼,快速搜索,得手即退,不与主人纠缠!只要冲出上东门,便再无顾忌!” 也幸在积德坊紧邻着上东门,傅游艺暗暗估算,冲入进去搜索一番,若能万事顺利,用不了一刻钟他们就能逃出上东门。 就算园邸主人告官,洛阳县廨还远在两坊之外的毓德坊,往来之间颇有路程,只要不被捂在坊中,瑞物在手便万事不惧。 每临大事,当有决断,傅游艺此际也是满心的豪气干云,大手一挥道:“冲!” 0141 劫掠金吾卫 魏国寺和尚们佛理道行如何,李潼无从评判,但不得不说这氛围营造的是真不错,暮唱舒缓,晨钟悠扬,一觉睡到大天亮,他在自家王邸睡得都没有这么酣畅,毕竟还有金吾卫街徒喧闹。 迎着朝阳,李潼站在佛堂前又打了一通羯胡,不忘吩咐旁边拍掌赞叹的小迷弟史思贞:“舍中所用佛香真是有助安眠,稍后记得向寺里讨要几合。” 正在这时候,刘幽求也向此处行来,闻言后便叹息道:“佛法虽广大,僧徒却太悭吝,大王此情若得允,只怕还要再添礼佛钱。” 李潼听到这话,眉梢不免一跳,摆手示意几人回房详谈。 回到房间中,刘幽求便展开籍卷,开始介绍昨日与僧徒交涉所得。李潼今次前来拜访,进奉财货价比十余万钱,虽然不算极大手笔,但也绝不寒酸。 但是魏国寺给予的回馈就有些不上台面,两根石雕的经幢、一尊韦陀护法的木雕,还有一些杂七杂八、镇宅辟邪的佛器,多是木石雕件,连点铜铁之物都没有。 更让李潼感到可气的,是居然还有十张斋礼的法帖,换个说法这就是魏国寺搞什么斋会时候的餐券。他得多缺这口吃的,还会巴巴赶来蹭饭! 除此之外,还有多部经卷,但却同样不是实物,而是开放经堂,要让王府自备笔墨纸砚来寺里抄经。李潼怀疑,这些臭和尚们开出这种条件,根本就是看上了他的钟绍京! 还有就是一僧一尼两个客住的法师,他们日常居住王邸,诵经作业,吃喝还要王邸供给。 听到刘幽求讲完,李潼简直气得肚子疼,更觉得早晚得收拾这群和尚,保护费收的太狠! 是的,他这一次来还真就是为了交保护费,把魏国寺僧尼家中供奉起来,可以极大程度避免被人构陷以图谶妖异、厌胜方邪之类的罪名。 包括此前他奶奶武则天主动派入王府的李仙宗,这都是官方认证许可的宗教人士,有牌照,不飙车,不是外边那些无照方士能比的。 当然,这仅仅只是摆在台面上能说的。除了这些之外,刘幽求又介绍了一下私底下的交易,魏国寺给了十个度牒名额,僧尼不限,二十户寺籍净人。 这就属于野路子范畴了,李潼想要用什么人,既需要他们在法律上不存在,还需要他们有一个合法的身份,就可以用得上了。 有了这些东西,他就可以在城外盘下一个田庄,招募几十户客奴安置在这里,州县都管理不了,因为这些人口、土地都是属于魏国寺的寺产。 至于魏国寺怎么管理这些产业,那就不是地方官府能过问的了,魏国寺本身其实也根本不知道这些产业、人口具体何在。 所以尽管李潼对这些和尚恨得牙痒痒,但还是得凑上来,这几乎是他眼下能够经营私人势力的唯一方式。毕竟本身的田邑、封邑之类,都有朝廷有司代管,王府事务还要时刻准备御史案察。 如田大生等人卖命为他奔走,李潼暂时还不能给他们一个光明前程,但最起码的衣食需求也要有所保证啊。所以类似不见光的产业,还是需要准备一些。 当着属下的面,李潼也不好表现的斤斤计较,只是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表示对这个交涉结果很满意。 但还是忍不住暗示刘幽求,跟寺里搞这些灰色产业的僧职好好联络下感情,不妨灰上加灰,在外边搞定这些,笔走龙蛇的勾一勾,魏国寺这么大产业,大把余地可操作。满足两三个和尚,总比交钱给整个寺庙要便宜点。 他敢在魏国寺搞这种小动作,靠的也是灯下黑。 魏国寺本就他奶奶特许的法外之地,不会有那么多御史酷吏死盯着不放,这些和尚们自己也明白这种事上不了台面,本身在政治上又没有那么大的进步空间,自然也就乐于闷声财。 本着多吃点就少陪点的原则,李潼在寺里磨磨蹭蹭,混了一顿午饭这才正式辞行。期间郑金又请求挑选几名寺籍净人奴婢,出去转了一趟,回来时身后跟着五六人,唐家那位小娘子赫然也在其中,具体操作细节,李潼也懒得过问。 这些寺籍的奴婢,之后虽然需要服务王府,但并不等于赠送,仍然落籍于魏国寺,算是劳务输出,王府使用多长时间,都要给予魏国寺一定的财货回偿。 她们的所有权仍在魏国寺,换言之未来就算李潼犯事了要被抄家,这些人也不会被没为官奴,而是还魏国寺。如果她们有了什么病痛死在了王府,王府还要按照奴婢市价给予魏国寺补偿。 当然也就是魏国寺地位特殊,至于其他的寺庙眼下是很少有这样强大的法外特权,能够跟宗亲勋贵叫板。 这种安排虽然有些委屈那位唐家小娘子,但李潼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给她整一个更好的来历,毕竟被金吾卫看得太死了。 到目前为止,一些小目标算是基本完成,但最重要的目标,还要等待结果检验。 上午时分,在几名知客僧的礼送下,河东王仪驾离开了魏国寺。这一次不必再掩人耳目,李潼索性策马徐行。 当队伍转行出积善坊,李潼便见街道上气氛有些紧张,最明显是金吾卫街徒增加数倍,同时多有道途行人交头接耳的议论。 因有仗身隔离在外,李潼听不清这些议论声,摆手示意随员往左近去打听,之后归报言是积善坊北曲一户贵人园邸被强梁闯入劫掠,贼人已经被擒在坊中,眼下金吾卫街徒是在周街盘查贼徒是否还有同党。 “这些蟊贼,也真是胆大,光天化日居然就敢横行城中!怕是眼见积善坊距离城门路近,得手之后方便远遁……” “我又听说,遭掳的可是左金吾卫一户将军家门。哈哈,那些贼徒也真是选了一个好目标!往常这些街鬼一个个凶横又懒散,瞧瞧今日这样勤恳,遭劫的想来不是什么军府普通人家!” 李潼侧望向坐骑前的田大生,田大生微不可查的点点头。 不过眼下还没有确凿消息,李潼倒是还能忍住不大声笑,也不想再在洛北招摇,想了想便留下官二代史思贞去打探消息,就算被金吾卫扣下了也好捞出来。 至于他自己,也不想再在洛北招摇过市,打马加快度,通过了新中桥返回洛南。 李潼这里刚刚返回王府还未坐定,耳边李守礼还在魔音灌输的抱怨他出门不带上自己,留下来打探消息的史思贞已经返回来,且一脸精彩。 “大王知不知?你们诸位,若我不言,怕也猜不到积德坊贼人究竟是谁!” 史思贞这个胡人长得少年老成,一脸的络腮胡子,实在乏甚细腻的神情表达,只能手舞足蹈的来加戏:“就是昨日登府的那个合宫主簿傅游艺!” “怎么会?” “他疯了?” “是不是别有内情?” 听到史思贞这么说,满堂诸众一脸的不相信,七嘴八舌的声追问。 史思贞小卖关子,喝了一口茶,转又笑道:“还有一桩更加惊异的事情,你们知不知遭劫的是哪一家?左金吾卫丘大将军嗣子丘嗣诚,你们是不知当时这小子是怎样气急败坏,恨不能抄刀砍了贼徒!他那座别业里,多有珍奇花木,一株老葡萄藤据说是河东迁来,结出的葡萄一颗就市价十钱余!结果被贼徒连根拔起……” 李潼原本只是默默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自己也笑出声来,只觉得这个傅游艺真是妙得很。后续如何且不说,单单把丘家园邸破坏成这个样子,他听着都感觉乐得不行。 武周时期有酷吏王弘义,途过乡里瓜园,向主人讨要瓜果,主人吝啬不给,结果王弘义就说瓜园里有瑞物白兔,让县官派人搜捕,一通搜索下来,瓜园被破坏殆尽。 史思贞打探出来的消息实在太惊人,让人难以相信,主要是想不通这个傅游艺究竟是的哪门子癫,你不老老实实在洛南待着,跑去洛北闹事,闹得还是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家的别业,这不是一般的作死情怀能作出来的事儿啊! 至于背后挑事的李潼,这会儿其实也有些诧异,因为傅游艺做出这样的举动,根本就不是他设想的剧本。 他原本的计划,是让田大生吩咐安排在丘氏园邸周边的人刻意向傅游艺透露那座园邸有祥瑞的消息,激出傅游艺心里那种恨天不公的负面情绪。 至于丘家园邸究竟有没有什么瑞物,他压根就不关心,也没让人冒险布置。他是眼见到傅游艺那种求进无门的憋屈劲儿,自己治下全无瑞物感应,结果一水之隔的洛阳县里层出不穷,换谁谁都不高兴。 然后呢,洛阳县里却迟迟没有献瑞的消息。这就是李潼算计的精华所在了,傅游艺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好奇,然后上书求问:明明坊间有传丘家这座园墅有祥瑞,为什么不见洛阳县上报? 就算傅游艺忘记这件事,李潼也会提醒他,并持续不断拱火。 只要傅游艺肯上书,事情就可以闹起来:合宫县主簿举报,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宅生瑞物,但洛阳令弓嗣明隐匿不报!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搞什么? 如果是寻常时期,这种事报上去查一查,子虚乌有,也就不了了之,甚至可能连查都不会查。可李潼却知道,他奶奶磨刀霍霍正准备给弓家来次狠的,结果却生这种事,能不往邪里想? 李潼这一设想,虽然曲折,但也不失缜密,他是一层一层逐渐给丘神勣累加死机,并尽量让自己置身事外。可是这傅游艺倒好,年纪一大把居然还挺有莽劲儿,不等着打小报告、直接杀上门去! 为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凡在史书留名的,真是不好驾驭,就算要作死,都能作出别样精彩。 虽然只要宣扬出丘神勣跟弓嗣明有确凿联系,在武则天心里就是失分项,但最起码在宰相垮台前,丘神勣位置还是稳如磐石,傅游艺这个好汉敢在这时候去硬杠,那真是不死都要脱层皮! 0142 就怕有坏人 合宫县主簿率领衙役十几人,擅闯洛北积德坊左金吾卫大将军别业园邸,并被洛阳令捕获,投入洛阳县狱中。 这件事在整个神都城都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坊间多有热议。虽然表面上的事情脉络就是这个样子,但由此衍生出来的各种解读却是层出不穷。 特别在坊间闾里,简直就是众说纷纭,人人对此都有着一套自己的看法,并深信这件事绝不简单,几乎是达到了全民参与的程度。 之所以会如此,那是因为涉事有关的洛阳、合宫两县与金吾卫,都是直接面对普罗大众的官署机构,民众对他们的熟悉与好奇程度远远超过了台省其余诸司,自然也就热衷于讨论。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李潼虽然深居家中、并不出门,但与此有关的讯息却不断传入府邸中。听到那些各式各样、各种角度的解读与猜测,他作为少数确知详情者,真的是很有一种作为幕后黑手的快感。 比如有人说这个合宫县主簿所以去洛北搞事情,就是因为洛阳、合宫两县长久积攒的矛盾,特别是在不久前又划分出永昌县之后,合宫县管理的神都城内坊区比洛阳县少了许多,所以整个合宫县上下都憋着一口气要找洛阳县的麻烦。 对于此一类说辞,合宫县内诸官员也颇感欲哭无泪,两县共在一城,摩擦自然难免,但若说他们憋着一股气要去找洛阳县的麻烦,这想法不能说没有,可问题是他们也不知道傅游艺这位老爷子为什么这么刚烈,说干就干,还好死不死连金吾卫一起惹到了! 发生这件事的第二天,合宫县廨所在的绥福坊便被金吾卫街徒给堵了。这操作起来倒也不费力,因为绥福坊就在三王府邸所在的履信坊北面,中间只隔了一个会节坊。 且仅仅一夜的工夫,所有合宫县治下坊区之间被抓捕的盗贼、犯禁者诸类便有百数名之多。甚至就连合宫县令家的仆役数人,都因犯夜禁被金吾卫街徒抓捕。 合宫县作为畿内赤县,地位虽然胜于下州,但毕竟不是纯粹的军事组织,在人势方面自然远远比不上左金吾卫。 当然也不意味着他们就没有反击的手段,短短几个时辰内、有关金吾卫街徒横行街使、欺压坊众的讼案就投入县廨百数起。不过整个县廨都被金吾卫给堵了,即便入讼,也根本没有衙役出来抓捕传唤。 场面虽然很混乱,但这还仅仅只是底层的摩擦与对抗。合宫县虽然吃了一个大亏,但在想办法反击前,自然首先还得搞清楚傅游艺为什么这么做。 可傅游艺在县廨中留下的线索实在不多,而此前其人拜访履信坊王府并跟随少王前往魏国寺的事情,自然也就被人所关注。 为了快速搞清楚事情缘由,县丞萧至忠亲自登门来问。 其实排除道德方面的评价,李潼倒觉得傅游艺这样的人还算识趣,当然是在他无害的情况下。他们三王入坊定居也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但合宫县廨只有主簿傅游艺并几名县尉来拜访,更上层的县令、县丞则统统不见。 现在有事了才知道登门来见,李潼自然也没有理由见他,只是安排府员接待,随口敷衍几句。当然除了摆谱之外,他也担心自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合宫县想要搞清楚傅游艺这激情作死的缘由,老实说就连李潼这个幕后黑手都有点发懵、想不明白。只是看到整个合宫县都被左金吾卫恶意针对,他心里也难免恶趣盎然,总算不是自己一家人在倒霉了。 没能从王府打听到什么有用的讯息,而事情越拖下去就越被动,合宫县令亲自前往洛北洛阳县廨想要看一眼被监押在洛阳县狱中的属下们,顺便也询问一下案情究竟如何,结果却被直接拒之门外。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有点严重了,两县同在畿内,虽然摩擦难免,但毕竟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一次虽然是合宫县有错在先,但你连内情都不透露些许,是准备搞死我? 能够担任畿内赤县县令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寻常人。 合宫县县令李敬一,出身赵郡李氏,长兄李敬玄旧为天皇宠臣,曾官居中书令即就是如今的凤阁内史,爵封赵国公,次兄李元素如今则任文昌左丞。论及朝野声望与出身清贵,远不是洛阳令弓嗣明可比。 今次因为主簿傅游艺先挑事端,李敬一不想把事情闹大,这才放下身段、主动上门寻求和解,结果却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如此羞辱,李敬一又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凭其家族声势与故谊,动起真格的来,连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都可不放在眼中,怎么甘心被洛阳令弓嗣明借此事欺压摆布! 回到合宫县廨,李敬一便也开始布置反击。首先是将在监主簿傅游艺原本的职事尽数交付给县尉弓嗣举,由其检校主簿事。 这当然不是为了提拔对方,只是警告洛阳令弓嗣明,老子手里有人质!不管傅游艺犯了什么样的大罪,最好是能就事论事、适可而止,不要妄想牵连整个合宫县廨,否则你弓家也绝对干净不了! 下一步,李敬一便联系朝内故谊,请他们帮忙,尽快将这件事情捅进台省里去。 眼下傅游艺并一众合宫县衙役都被扣押在洛阳县中,其动机、目的以及案情究竟如何,李敬一统统不清楚,自然也就不能根据情况作出什么安排和补救。 只有案情公开化了,李敬一才能根据情况作出选择,是要力保傅游艺,还是撇清自己。案情封锁的时间越久,留给洛阳令与左金吾卫暗箱操作的时间自然也就越多。 而且这件事当中,也的确存在着操作不当的问题。傅游艺等人冲进积德坊丘氏园邸搞事情,第一时间赶到将他们围堵在其中的,乃是北边教业坊武侯铺的武侯们,武侯们将人堵住之后,洛阳县衙役们才又闻讯赶来。 诸坊武侯铺,是金吾卫的下设机构,属于左金吾卫的武装力量。而按照朝廷章令,金吾卫抓捕的贼徒是需要押送到大理寺即就是司刑寺,不应该留在洛阳县狱中。洛阳令弓嗣明不肯放人,是属于越俎代庖。 李敬一的兄长李敬玄曾经长期执掌吏部典选,并曾官居宰相,门生故吏无数。如今其人虽然已经不在,但留下的人脉势力仍然匪浅,这一股力量被调用起来,实在不容小觑。 因此之后几日,二台御史并司刑寺官员们也都纷纷向政事堂言奏此事,使得事件影响往更高一层次蔓延。 与此同时,表面看来掌握主动权的洛阳县令弓嗣明,此刻却颇有几分有苦难言。 “二郎,你仔细回想,要想得清楚一些,园中往日究竟有没有什么奇异征兆能够涉及瑞应?” 在洛北自家私邸中,弓嗣明派人将丘神勣次子丘嗣诚请入家中,一脸严肃的询问道。 丘嗣诚神情多有烦躁,但在弓嗣明面前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拍膝说道:“世叔难道还不信我?就算我言有误,你总该信得过你家六郎吧?去年秋里,六郎将此园邸质我,我是深感情谊,也爱极这所园业,数月翻整,耗费实多,当中种种不作细表,六郎都亲眼见证……” 另一侧弓嗣明的儿子弓六也点头附和道:“是啊,阿耶!丘二郎为这园墅真是用了心,不独自己亲力翻整,我们这些友人也都帮助许多,到如今整修出一些气象,集会都邑友人,前日才将之名为长乐园,不想转天就被贼徒如此糟蹋……” 弓嗣明转头横了插嘴的儿子一眼,转又对丘嗣诚苦笑道:“我哪里是信不过儿郎们,但那傅某并合宫县众口口声声诚是园中生有瑞应,他们不独采风闾里,还亲眼见证,这才入园搜寻……” “这些贼徒胆大妄为,分明就是欺我园宅空虚才擅闯谋货,眼下作此妖言,不过是为了脱罪避偿罢了,怎么能信!” 丘嗣诚闻言后恨恨说道:“世叔久在州县,这种贼徒种种奸诈姿态,怎么能相信?我也不是爱生事端之人,所以才只求索偿。若还是往年浪游都邑的样子,这几个贼徒都不会有命!” 听丘嗣诚说的凶狠,弓嗣明又忍不住叹息:“若这只是几个普通贼徒,何须再问二郎,我自为你将事情处理妥当。可这些都是合宫县官人,所言又非世道俗事。眼下还是只在县中,一旦入了刑司议论起来,那事情影响可真就不好控制了。你们儿辈所见人事凶险还是太少,你还是归家请问一下丘大将军。大理寺索求案犯甚急,我这里也实在拖不了几天。” 丘嗣诚一脸忿忿的走了,弓嗣明却拍额叹息道:“真是多事之年,这样的诡异纠纷都横生门庭,也不知是福是祸。” 那个傅游艺咬死了园邸中有祥瑞感应,这是让弓嗣明最感到为难的地方。 之前拒见李敬一,也不是心存倨傲,想要借此打压对方,实在是他自己心里也拿不准,究竟是那个傅游艺自己发癫,还是背后有什么力量在驱使。 祥瑞感应这种事情实在是水太深,能让人骤显,也能直接将人淹死。如果大家都凑趣,献上一两个求个无功无过也没什么。 可他现在却献也不是,不献也不是。如果献了就会被人追问早干啥去了?如果不献,牢里那个傅游艺还瞪眼跺脚、信誓旦旦的说就是有! 这样的人,弓嗣明不是没见过,妄想一步登天,邪途求进。可这个傅游艺却又不是一般的小民,而且所指的还是他们弓氏旧园。 近来弓嗣明本就心绪不宁,甚至起居出入都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因此对于眼下发生的这种妖异事情,便难免想得更多。现在真是不怕有坏事,就怕有坏人。 不过好在这件事与丘神勣还有瓜葛,可以稍借其势,他们两方合力先把这件事大事化小给抹过去,之后再论其他。 想到这里,弓嗣明便伏案疾书,写完一封信件便吩咐家人道:“速速送往内史张相公家邸,出入小心,不要引人注意。” 0143 被抄家的丘神勣 七月朔日,李潼起了一个大早,丑时刚过不久便起床梳洗穿衣,准备参加月初的大朝会。 对于这一天的大朝会,他也期待了好久,原因也很简单,就是想看热闹。 过去这几天,神都城里可谓异常的热闹,合宫、洛阳两县斗法,再加上一个拉偏架的左金吾卫,坊间闾里可谓是热闹纷呈,但这都是市井间的热闹,真正上层人物之间如何博弈,就不为大众所知了。 为了避嫌,这几天李潼也尽量克制着不出门,没有太多的消息来源。王府佐员们一群不得志的家伙,真正够档次的场子也凑不进去,能够打听到的细节也有限,不能得窥貌。 三王汇合行出坊门,很明显感觉到坊外那些金吾卫街徒们远不如之前那段时间的活跃。这也很正常,金吾卫虽然人多势众,但洛阳坊间同样也是合宫县的主场,真要斗起来,彼此也都难占什么好处。 比如说履信坊南门处的金吾卫巡警典签直堂,早在前日便被合宫县廨派衙役给强拆了,因为这属于违章建筑。 以前不闻不问是给你面子,可是现在合宫县令李敬一家奴都被金吾卫给抓了,脸打得太狠当然要还回去。 三王仪驾行过尊贤坊时,坊门也已经打开,里面行出许多准备上朝的官员,当然主要是杨氏子弟。比较让李潼感到意外的是,当前而行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是杨执柔的弟弟杨执一。 眼见这一幕,李潼便勒马顿住,等到杨氏家人行出门来,才对同样策马缓行的杨执一点点头,笑语道“杨郎今日也要参礼?” 杨执一二十七八的年纪,除了个子有些矮,相貌并不差,很有几分世家子弟的雍容气度,只是身上穿着蛤蟆皮的官袍,看着远不如少王威风。 眼见河东王特意停下来跟他打招呼,杨执一也不敢怠慢,拨马疾行上前,假作下马姿态然后叉手说道“让大王见笑,马齿虚长未能光耀门楣,日前忝受君恩、再加左补阙职任……” 听到这话,李潼便点点头,抬手轻轻一招,示意杨执一同行。 虽然绿袍蛤蟆皮是卑品官员的标志,但穿在不同人身上意义也不相同。弘农杨氏海内名宗,杨执柔这一支观王房又因为与武后生母荣国夫人一支的缘故而备受崇信。 杨执一以恩荫入仕,解褐便任右卫亲府兵曹参军,从六品的禁军将领。但是南衙禁军将领可充仪仗却不属于常参,朝日可以殿前站岗但是不能入殿参礼,身份说高也高,说低也低,总之而言若一直待在禁军体系中,是不如正常朝臣那么前途广大。 补阙虽然属于七品卑职,但却是讽谏言官,前程要远比禁军基层将领远大得多,而且以供奉官得以朝参。用比较通俗的话来讲,那就是流氓有了文化,又能揍人,又能骂人,绝对是属于特赏加恩。 少王热情,杨执一不好拒绝,于是便并往天街行去。 “日前往魏国寺奉礼,恰逢尊外府家人正在,得知汝阳公尊体抱恙,有心访问,毕竟缘浅,不敢冒昧登门,不知近日如何?” 一路同行,李潼也是没话找话,杨执一岳父独孤卿云官居右威卫大将军,也是南衙大将。李潼在魏国寺的时候,也的确遇见独孤家家人往魏国寺送钱祈福,据说是杨执一的老丈人病得挺重,因有此问。 杨执一听到这话后,脸色变得有几分阴霾,叹息连连,随口讲一讲岳父的病情。 但他却不知眼前这位看上去俊美清雅的少王实在不是好东西,不独藏匿了他求婚不成的逃婚小娘子,听他讲起岳父病情转重,心里其实还有几分暗乐。 也不能怪李潼没有同情心,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再说他藏起唐家那小娘子,也是帮杨执一维持家庭和睦你老丈人都快病死了,咋还那么心大惦记着娶小老婆,有空多安慰一下你媳妇,伺候一下病重老人不好吗? 此时听杨执一讲起他老丈人恐将不寿,李潼也的确松一口气。现在那位唐灵舒小娘子是光明正大回了他的王邸,虽然日常并不外出,但王府上下也都有见,若被杨家人打听到或是抓个正着,面子上也不太好看。 但杨执一现在家事繁忙,想来没心情计较这些,就算发现了也得顾忌一下老丈人面子,近期不敢把事情闹大。 等到这段敏感时期过去,解决掉丘神勣这个直接大威胁,杨家就算再闹,李潼也不犯怵我就藏了,你能咋滴吧?人在我家住了这么久,兴许肚子里都有了我李家的种,不通知你来随份子喝喜酒,是怕你太尴尬,你还想怎么办? 不过这些噱念之余,通过杨执一加官这一件事,李潼也下意识联想、看样子薛怀义北征大军应是高歌猛进,传回的军情不错。杨执柔担任随军长史,肯定也是大得他奶奶欢心,通过给其兄弟杨执一加官来释放利好消息。 行途中他也向杨执一旁敲侧击聊起这话题,杨执一虽然不敢直言军情如何,但观其言语神色,并没有那种将要死老丈人的丧气,看来李潼所料不差。 对此李潼也颇感欣慰,毕竟他跟薛怀义有交情,这功劳水分大小且不论,薛怀义声势高涨,也能带挈着他处境有所好转,可以更加方便的借势。 这么一路闲聊,一群人便抵达了天津桥。杨执一告罪一声,便去自寻同僚。三王也各自下了马,等待过桥的时候便能感受到今日朝参官员们讨论的氛围很热烈。 李潼站在人群中侧耳一听,果然大家讨论的都是前段时间积德坊发生的事情。作为始作俑者,对于大家的关注与讨论,李潼还是颇感自豪的,可惜不能向众人宣告都是我撺掇的。 虽然不能明言,也不妨碍他小人心肠的恶趣,想要凑近过去加入官员们的讨论中,只是刚刚靠近一个讨论圈子,一些官员们便都纷纷闭嘴,只是干笑着向他见礼,不在他面前讨论敏感话题,让他很是不满。 人群中溜达半天,李潼便见到刚刚赶到桥南的沈佺期。沈佺期这家伙人缘比他要好一些,还没下马便有好几名官员行了上去打招呼寒暄起来。 “诸位在聊些什么呢?” 李潼踱步行到几人中间,沈佺期等几人连忙停止议论、拱手行礼,并笑道“我等所论乃是日前省内所议,神皇陛下将要再开制选,数科并举,对朝野士流而言可谓一大嘉讯。”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大倒胃口,难怪说诗词之类雕虫小技,实在于国无益,你们这些词臣拿着朝廷俸禄,居然一点不关心时事,让我话都不好接! 不过沈佺期接下来的话还是引起了李潼不小的兴趣“记得大王府下也不乏旧年久守不授,今次制举也算是一个良机。若能从容准备,一试得选,授事不难。” 听到沈佺期这么说,李潼不免动起了心思。 他府佐中的确能人不少,如刘幽求、张嘉贞都是正经科班出身,只是时运不济才被他网罗过来。而他也向来不觉得需要把这些人常年困在王府中,帮他们谋求出路也是培养感情的一种方式。 比如早前大内中的女官徐氏,彼此之前有了一些默契与情谊,徐氏离开仁智院后转任新职,给他带来的帮助远比待在一个小小的仁智院要大得多。 好歹也是宾主一场,曾经一口锅里吃过饭,你们发达了当然得记着带挈我。要不然哪天等我倒霉了,嘴一松说不定又把你们牵连回来。 沈佺期除了词臣身份之外,还担任吏部考功员外郎,有资格参与吏部铨选。从他这里得来的内幕消息,可信度自然更高。 于是李潼便也暂时放下心里的恶趣味,认真详细的向沈佺期打听一下这一次制举的相关讯息,心态就像后世公园相亲角里的老头老太太,想要把自家王府里那几个不得志的货推销出去。 说话间,众人陆续通过天津桥抵达端门外,到了这里就需要排列班次了。李守礼在前方喊了两声,李潼便对沈佺期等人点点头,往前班行去。 当行过一众紫袍大佬队列的时候,李潼左右小心打量,便见到了同样站在班列中的丘神勣,这一看去不免一乐,只见丘神勣黑脸站在那里,满身的负能量,当察觉到少王打量目光的时候,身躯站得更加笔直,并斜眼望了回来,姿态很是高傲。 身在朝臣班列之中,李潼才不会怕丘神勣,且不说班列左右站立的禁军贲士,真要动起手来,他们兄弟三个大小伙子,还会怕丘神勣这个六十好几的老东西? 毕竟南衙大将也不代表自身武力值有多高,真要三对一的干,兴许能把你揍出屎来! 丘神勣的眼神让他很不爽,于是他决定再给丘神勣加点负能量。 趁着距离端门打开还有一段时间,他走到宰相那里,对左肃政大夫邢文伟说道“近日都邑有传一桩恶事,小王久在邸中、少有外出,所闻风影片面,都是门仆闲言,仍不免骇然。相公司执宪台,所知应该更多,冒昧相问。” 听到少王问话,一众宰相们也都好奇转头望来,邢文伟脸上带着敷衍假笑“不知大王所问何事?若真涉于机枢,恐是不能言尽啊!” “这是自然,只是出阁未久,少知世情,心中偶有一惑罢了。我听说前日都邑有凶徒强入洛北贵邸,是否真有此事?” 李潼一边微笑说着,一边视线还飘向后方的丘神勣,其实就算他不这样作态,周遭人听到这话后,也都下意识转望向丘神勣,这件事闹腾数日,在一群台省高官当中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眼见邢文伟点头,李潼又作惊讶状“这事居然是真的?实在让人不敢相信!小王新居坊里,只觉得居宅周边警卫整齐,出入安祥,却没想到神都畿内居然还……唉,失言失言,事外之人,实在不敢轻论有司责任。” 说话间,他又看了丘神勣一眼,你派人堵我的门,结果你却被抄了家,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0144 谁敢偷喂我的狗 大朝会按时举行,李潼依班登殿,早已经没有了最初庄重仪式所带来的新鲜感,得以更加关注人事的变动。 &a;ap;lt;r&a;ap;t;&a;ap;lt;r&a;ap;t;今天的大朝会,宰相层面没有太大的改变,仅仅只是兵部夏官尚书王本立被罢相事。 至于原因,李潼觉得可能是为了给蠢材让路,因为他又在班列中发现了一副吊死鬼模样的武三思。 &a;ap;lt;r&a;ap;t;&a;ap;lt;r&a;ap;t;今天的朝臣班次里又加了武家两人,一个是此前从春官尚书任上被原肃政大夫李昭德踢走的武三思,就任夏官侍郎。 另一个则是武攸宁,担任凤阁右散骑常侍。&a;ap;lt;r&a;ap;t;&a;ap;lt;r&a;ap;t;后世讲到武家,多言其嚣张跋扈。 不过单就眼下而言,由于彼此之间少于人际关系的往来,其家私底下是个什么样子,李潼了解不多,可从政局上来说,眼下的武家人存在感其实并不高,甚至还显得有些可怜。 &a;ap;lt;r&a;ap;t;&a;ap;lt;r&a;ap;t;李潼所知武家人,主要还是任职于南北衙禁军系统中,真正在台省中占据高位的,不过一个武承嗣而已。 勉强加上一个武三思,起起落落的很不稳定。&a;ap;lt;r&a;ap;t;&a;ap;lt;r&a;ap;t;其实这也很好理解,眼下这段时间对他奶奶武则天而言是真正关键时期,所需要的也是真正能帮上她的人。 就算把武家人强拉上来,但若不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不过徒增笑柄而已。 &a;ap;lt;r&a;ap;t;&a;ap;lt;r&a;ap;t;武家人能力普遍不高,这是没有什么可质疑的。 在武则天发迹之前,不过小门小户的人家,到了武则天当天后那段岁月里,对于娘家人也是虐害为主。 &a;ap;lt;r&a;ap;t;&a;ap;lt;r&a;ap;t;比如说武三思眼下哪怕盛夏时节,脖子上都还缠着一圈的罗纱,倒不是这家伙老来俏、爱穿高领,而是因为早年被流放广西,或是毒虫叮咬、或是沾染疫病,留下伤疤一直蔓延到脖子间,因此才要做掩饰。 &a;ap;lt;r&a;ap;t;&a;ap;lt;r&a;ap;t;本来就没有什么家学传承,又算不上天资聪颖,早年颠沛流离、不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a;ap;lt;r&a;ap;t;&a;ap;lt;r&a;ap;t;武则天一开始要培养的也不是她的这些侄子们,而是外甥贺兰敏之,可惜贺兰敏之这家伙本领不大、气性不小,满腔戾气都发泄在女人身上,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 &a;ap;lt;r&a;ap;t;&a;ap;lt;r&a;ap;t;等到贺兰敏之死后,武承嗣等人才被陆续从流放地召回。 这些人可以说是既没有天赋、还没有教养、更没有行政经验,不折不扣的三无人员。 &a;ap;lt;r&a;ap;t;&a;ap;lt;r&a;ap;t;然而朝堂中虽然人事关系复杂,但能够在武则天临朝的背景下担任高位,一个个也都是人精。 他们虽然弄不掉武则天,但要收拾武则天这几个没咋见过世面的侄子,简直不要太轻松。 &a;ap;lt;r&a;ap;t;&a;ap;lt;r&a;ap;t;像是垂拱元年武承嗣第一次拜相,坚持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被逐出了政事堂,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沦为一个笑柄。 &a;ap;lt;r&a;ap;t;&a;ap;lt;r&a;ap;t;毕竟武则天就算再怎么崇信娘家人,许多操作也只能在规则之内,如果偏架拉得太明显,那还要宰相、还要朝臣干什么,你们武家人自嗨得了。 &a;ap;lt;r&a;ap;t;&a;ap;lt;r&a;ap;t;更何况,眼下的武则天权势也远没有达到无所顾忌的程度,硬把侄子安在高位上,帮不上忙且不说,还要帮他们擦屁股。 &a;ap;lt;r&a;ap;t;&a;ap;lt;r&a;ap;t;所以眼下武家诸子弟,主要还是集中在人事牵扯较少的禁军中,还不敢大举进入台省之中遭受捶打。 &a;ap;lt;r&a;ap;t;&a;ap;lt;r&a;ap;t;不过今天的朝会一下子多出来两个武家人,武三思就不必说了,狗皮膏药一样撵走又回来。 新加入的武攸宁,也的确引起不少人的注意。&a;ap;lt;r&a;ap;t;&a;ap;lt;r&a;ap;t;右散骑常侍只是一个凤阁闲职,并不负责具体的省内事务。 可见武则天对这个侄子的能力判断还是不敢过于乐观,不敢让他负责具体事务以免露怯,只是当做一坨臭狗屎放在凤阁恶心人,或许还能破坏中书省人事和谐。 &a;ap;lt;r&a;ap;t;&a;ap;lt;r&a;ap;t;不过这一现象也反映出武则天在针对宰相群体的时候,态度更趋强硬。 直接免掉王本立的宰相职位,应该是为了让武三思更加方便的接手兵部事务。 本来就是一个副职,顶头上司如果还是宰相,真想玩的话,武三思大几率会被玩出屎来。 &a;ap;lt;r&a;ap;t;&a;ap;lt;r&a;ap;t;武攸宁作为一个钉子打入凤阁,按照武家子弟的升迁规则,很大几率只是稍作过渡,兴许哪一次朝会就直接取代了在场某一位宰相。 &a;ap;lt;r&a;ap;t;&a;ap;lt;r&a;ap;t;联想到这些之后,李潼不免感慨这些宰相们也真是好涵养,狗屎都被糊在脚上了,你们还不联手收拾那老娘们儿? 换了我是宰相,绝对忍不了!&a;ap;lt;r&a;ap;t;&a;ap;lt;r&a;ap;t;果然,他的心声也没有被辜负,大朝会途中的确发生了一些小波折。 &a;ap;lt;r&a;ap;t;&a;ap;lt;r&a;ap;t;一般大朝会没有什么庄重议题,今天的前半部分主要是公布了几桩外州刺史的人事任免决议,好几个刺史都被提拔,主要是集中在新平道这一线。 &a;ap;lt;r&a;ap;t;&a;ap;lt;r&a;ap;t;唐代军事上讲某一道大总管,还不是说的山南道、剑南道之类的监察区,而是特指一次军事行动的行军路线,即就是所谓的 “概有征伐则置于所征之道,以督军事”。&a;ap;lt;r&a;ap;t;&a;ap;lt;r&a;ap;t;现在新平道一线州县官员都得到奖赏,背后意思很明白,薛怀义这一路北征大军进展顺利,想是不久便要凯旋。 &a;ap;lt;r&a;ap;t;&a;ap;lt;r&a;ap;t;这对武则天而言,自然是一大助威,除了边功震慑于内,还有就是薛怀义可是她力排众议遣用的,这对个人威望的提升甚至还要超过宿将得功。 &a;ap;lt;r&a;ap;t;&a;ap;lt;r&a;ap;t;李潼尤其关注了一下丘神勣,只见这老小子脸色铁青、比此前被自己调侃让人偷了分基地还要难看。 &a;ap;lt;r&a;ap;t;&a;ap;lt;r&a;ap;t;不过丘神勣的郁闷并不止于此,因为接下来便有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等数人当殿弹劾丘神勣,问题也都不大,无非过天津桥的时候坐骑乱叫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在这种场合讲出来,简直就是恶心人。 &a;ap;lt;r&a;ap;t;&a;ap;lt;r&a;ap;t;但就算是这一类的小问题,突然五六个一起出现,也顿时将丘神勣给凸显出来。 御史弹劾完毕,殿中的神皇还没有回应,司刑丞李日知便又行出班列,奏报左金吾卫不合法的将捕获贼徒交给洛阳县。 &a;ap;lt;r&a;ap;t;&a;ap;lt;r&a;ap;t;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很有味道了,很明显这是一起有节奏、有预谋,特意针对丘神勣的一次弹劾行动。 &a;ap;lt;r&a;ap;t;&a;ap;lt;r&a;ap;t;接下来,刑部秋官尚书张楚金出列,直接奏明说是洛阳县犯案者与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有涉。 为了确保案件审理过程中的公正性,请求暂时将丘神勣调离左金吾卫,或是转任其余,或是避嫌放假。 &a;ap;lt;r&a;ap;t;&a;ap;lt;r&a;ap;t;李潼站在班中,看戏看得眉开眼笑,他参加大朝会也有几次,都是四平八稳、乏甚波澜,像这种当殿搞大臣的事情还是第一次见。 &a;ap;lt;r&a;ap;t;&a;ap;lt;r&a;ap;t;更何况被搞的还是他的仇人,新鲜之余,更有满满的幸灾乐祸。 同时心中也大有感触,这种层次的较量,还真不可强求将人一步弄死,眼下很明显是要借着这些小事,先夺掉丘神勣的金吾卫兵权,言则避嫌,可一旦被踢走,想回来可就难了。 &a;ap;lt;r&a;ap;t;&a;ap;lt;r&a;ap;t;能够做这种布局的,当然只能是南衙宰相。 李潼也在斜着眼好奇打量观察,想要看一看究竟是哪位天使一般的南衙宰相帮了他这么大的忙。 &a;ap;lt;r&a;ap;t;&a;ap;lt;r&a;ap;t;等到张楚金说完,殿上稍有沉寂,过了一会儿,武则天才开口道 “秋官所奏,相公们怎么看?”&a;ap;lt;r&a;ap;t;&a;ap;lt;r&a;ap;t;她说这话的时候,所看向的乃是纳言武承嗣。 不过武承嗣这会儿也有些发懵,很明显这件事不在他预料,尽管感受到神皇的目光,但却不知该要如何作答,只是默然站在班中。 &a;ap;lt;r&a;ap;t;&a;ap;lt;r&a;ap;t;接下来行入一人,乃是内史张光辅。 &a;ap;lt;r&a;ap;t;&a;ap;lt;r&a;ap;t;眼见这一幕,李潼暗道有戏。 这一届宰相中,他最看好的还是张光辅,除了明显武氏派系之外,剩下几个老的老、能糊弄的就糊弄,张光辅年纪最轻,冲劲也大,他既然首先出面,丘神勣绝对讨不了什么好。 &a;ap;lt;r&a;ap;t;&a;ap;lt;r&a;ap;t;但是李潼高兴还是太早了,张光辅接下来的话,不独让他大感意外,也都出乎殿中群臣意料。 &a;ap;lt;r&a;ap;t;&a;ap;lt;r&a;ap;t; “秋官所请,虽是循例,但不切实。司刑诸事,在所难免,人或有涉,未必是实。目下朝廷两边用事,京畿之稳,首在金吾卫。以此分寸之瓜葛,迫退都邑安危之官长,有悖当时务重。刑司宜再作度量,在势若真不得不作避嫌,可暂压于后。”&a;ap;lt;r&a;ap;t;&a;ap;lt;r&a;ap;t;张光辅说完之后,也并不退回班中,只是站在原地等候神皇回应。 &a;ap;lt;r&a;ap;t;&a;ap;lt;r&a;ap;t;而他这一番话讲出之后,满殿群臣也都各露狐疑并诧异之色。 至于一直在观察宰相们的李潼,则敏锐的发现右史岑长倩眉头蓦地一皱。 &a;ap;lt;r&a;ap;t;&a;ap;lt;r&a;ap;t;此时武承嗣也终于反应过来,抢步出班并说道 “臣附张相公所论。”&a;ap;lt;r&a;ap;t;&a;ap;lt;r&a;ap;t;有了两个宰相接连表态,殿上的武则天也开口说道 “既如此,秋官所议酌情之后再报政事堂裁取。”&a;ap;lt;r&a;ap;t;&a;ap;lt;r&a;ap;t;再作裁取,那自然只能是不了了之。 &a;ap;lt;r&a;ap;t;&a;ap;lt;r&a;ap;t;接下来朝会便乏善可陈,也让李潼大感索然无味。 今天他是亲眼见识到,宰相们未必不是人精,但却一盘散沙。什么样的人情权衡、时势算计,落实到最后终究还是力量的碰撞。 &a;ap;lt;r&a;ap;t;&a;ap;lt;r&a;ap;t;眼下皇权、相权对立尖锐,如果能够借机拿掉丘神勣的畿内军权,这对整个宰相群体都是极为有利的。 但聪明人实在太多,你的算计未必是我的,大好机会就此错过!&a;ap;lt;r&a;ap;t;&a;ap;lt;r&a;ap;t;从大的形势方面,李潼是深感失望的。 但若落实到自家与丘神勣的矛盾,李潼倒是可以稍作乐观之想,他位列前班,虽然有旒珠遮挡,但也能稍稍感觉到他奶奶身上那股负能量我的狗,是别人能随便喂的? &a;ap;lt;r&a;ap;t;&a;ap;lt;r&a;ap;t; 0145 唐家分流,一一剪除 “恭喜大将军,正气满怀,邪情不伤!” 周兴朝服未解,便在官署中迎接登门的丘神勣,心中颇有几分无奈,但也不敢失礼。 丘神勣闻言后只是冷哼一声,情绪颇有几分恶劣:“些许杂事,有什么值得恭喜?区区一桩刑事,居然闹到朝堂,被人攻讦大臣,这难道不是你们刑司的责任?” “尚书所论诸种,卑职实在不知,但凡一二有闻,即便不能力阻其言,必也通知大将军稍作预备。” 周兴闻言后一脸苦笑,倒也并非虚言,今日朝堂上秋官尚书张楚金突然对丘神勣发难,也让他颇感惊讶。 通不通知丘神勣还在其次,很明显这件事也令神皇有些措手不及,他身为秋官侍郎不能先预其事并汇报给神皇陛下,神皇若追究下来,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 “你们刑司人事纠纷如何,我也不想详探究竟。但案件所涉贼徒,将要引送司刑寺,我不想这件事再被人怀奸相构,你明不明白?” 丘神勣又有些烦躁的说道。 周兴闻言后便连连点头:“大将军请放心,此前事迹未入刑司,难作插手干涉。之后鞫事一定谨慎,细情沉压,不作翻引。” “错了,不是让你按压事迹、大事化小,一定要尽快审断分明,有什么隐细,统统披露出来!” 丘神勣冷哼一声,神情则显得更加阴郁。自家别业园邸遭人洗劫,原本他只觉得比较尴尬羞耻,可是随后事态发展,特别今日朝堂上一番纷争,却让他嗅到一股浓烈的阴谋味道,心中多有不安。 听到丘神勣这么说,周兴有些狐疑的望着对方,片刻后才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大将军的意思是?” “贼徒身份并不寻常,身为朝廷命官,岂是贪求财货小物?今日朝堂之上,未审而先论,分明是要夺我金吾职,料知案后必有大恶!” 丘神勣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份卷宗:“这是府员案录细则,贼徒职在合宫县廨,曾趁职便邀幸履信坊少王。犯我园邸之前,还与少王亲近伴游,推知彼此必有瓜葛,案犯送来之后,你可由此深索,必有贼情牵连及众!没有也要有,你明白?” 听到这里,周兴自然明白丘神勣的意思。他心中不免感叹丘神勣真是执念深重,明明自己已经被深深卷入人事纠纷之中,居然还念念不忘要搞事情,处理掉嗣雍王一家。 他并不去看那卷宗,只是抬手按在上面又退回给丘神勣,苦笑道:“此前如何且不论,但今日朝议之后,大将军以为这件事若真深查,是刑司能够独立完成?” 今日朝堂围绕此事,最起码可看出三层意思来,第一自然是有人要借此抨议丘神勣,想要夺其军权。第二是张光辅言助丘神勣,让人猜不到其人心意如何。第三是神皇也不想将此事泛而论之,因此在朝堂上不作广议。 当然这只是普通人的视角,周兴近来颇受神皇付以隐秘之事,了解的内情要更多。 抛开这件事情且不谈,今日朝堂上宰相明显分出两派来,其中一派要更具攻击性,意图撇开丘神勣直接染指南衙军权。另一派如张光辅却是收敛其锋芒,想是有其顾虑。 神皇陛下如此表态,很明显是不想让自己的心腹丘神勣被牵连其中过甚,或者说不想在同一时间树立太多打击目标。丘神勣自己底子已经潮得这么狠,居然还念念不忘要除掉少王。 且不说丘神勣是怎么想的,周兴是不想陪他趟浑水,略作沉吟后才继续说道:“兴并非厌劳推诿,只是为大将军小论目下情势。边疆创功,外事将定,可知国中变革在即。大将军若除后患,实在不必此时横生逆枝,大可顺势而望,以待事成。” “怎么说?” 丘神勣虽然不满周兴推诿,但还是耐着性子听他解释。 “唐家气数分流,岂独嗣雍王一脉!神皇陛下将创新庙,唐家分流支脉自需一一剪除。实不相瞒,卑职目下案事已经收录恒山王隐细,顺势扫荡,嗣雍王一家祸将不远,实在不必抢争一时,牵强陷之。” 周兴颇有神秘的小声说道。 丘神勣听到这话后,脸色也是陡然一变,继而追问道:“此事当真?” 时下并无恒山王这一王号,所代指则是庶人李承乾,其人尚留子嗣于世。李承乾虽然在太宗朝被废为庶人,但毕竟也曾是大唐储君,曾集人望、气数于身。 神皇要革命,自然要除掉这些唐家残余。周兴说要顺势扫荡,趁着这一股劲头除掉同样是废太子后代的嗣雍王一家,丘神勣一听便觉得远比自己眼前这一打算靠谱。 “既然有了这样的谋算,为何不早说?隐此一言,却让我误解侍郎,以致伤情,真是、唉,此事就此作罢,且由侍郎权度。” 丘神勣沉默片刻,便抬手收回了属下整理用于构陷嗣雍王一家的卷宗,神情已经大大好转。 他选择以此构陷嗣雍王一家,其实心中也存迟疑。毕竟自身眼下处境并不算好,先是强求出征突厥违背神皇意愿,之后武三思暗示他助推北衙军事他也迟疑不定。 丘神勣近来也在思忖,他有今时今日的地位,自然赖神皇提拔,本身对神皇也有着足够的忠心。 之所以近来有所离心,主要还是嗣雍王一家这一心结难除,特别这一家人近来渐有起色,大有重获神皇亲昵的趋势,难免让丘神勣心生自疑。之后一系列的举动,也都因此而生。 现在听到周兴托底,他自然大大放心,长久压抑的情绪也变得舒缓起来。 周兴见丘神勣眉眼渐渐舒展,稍作沉吟后又说道:“大将军势位至此,只要圣眷不失,何惧阴魂不散。今日朝堂人事纠纷,还是要多加重视啊。” 他终究还是没忍住提醒一句,想让丘神勣意识到真正危机在哪里。也不能说是善心,只是恐怕被丘神勣所连累。 丘神勣闻言后便哈哈一笑:“多谢侍郎提醒,谁人要加害我,难道我会不知?今日陛下殿中护我,之后自然要更加忠勤,助神皇陛下扫除朝野奸邪!”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叨扰良久,不再耽误侍郎任劳案事。眼前诸事了却,再邀你过府欢饮。” “这是自然,自然。” 周兴亲自将丘神勣送出官署,望着对方扬长而去,心中却仍有些替丘神勣发愁。待到转回官署,他便见到直堂廊下尚书张楚金正厉目凝望着他,硬着头皮上前见礼,心中却冷笑起来,且容你再嚣张短日。 得知嗣雍王一家祸将不远,丘神勣心中烦躁大消。他此前之所以无顾其余都要强除掉这一隐患,就是眼见薛怀义北征军事势头勇健,担心其人挟威归来,更助涨嗣雍王一家声势。 现在这件事有周兴这专业人士暗中操作,已经无需他再更作过问,用心更多自然是如何扭转当下处境。 朝堂上张光辅出言助他,也让丘神勣既惊且疑。这老东西绝对不是什么良善,此前他有心攀交,名帖都被直接丢出。今次却发声相助,其人背后动机如何,也让丘神勣忍不住心中思忖。 宰相看不起他,其实丘神勣又何尝看得起这些宰相。他专掌南衙军权,是眼见到这些宰相们在神皇权术驾驭之下溃不成军。真要讲到权位长固,这些宰相们哪一个也比不上他。 之前预谋外任,丘神勣对政事堂人事诸种也多有了解。这一次想要拿掉他军权的,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内史岑长倩。 岑长倩久任兵部事,去年又节制大军去平灭越王李贞的叛乱,在这过程中与另一名宰相张光辅闹得不是很愉快,归朝之后张光辅也远比岑长倩风光得多。 大概是为了自身权位计,岑长倩便将心思打到了南衙禁军这里,搞掉丘神勣安插亲近自己的大将以固其相位。 至于张光辅,此前多有倨傲张狂,自然也树敌颇多,如拜相在即、却被远贬于外的狄仁杰之类。大概是在凤阁中感受到岑长倩带来的压力,一方面又见诸边军事报捷在即,也不得不稍作低头,通过今次一事来向神皇示好。 想通这些之后,丘神勣对张光辅自然也不会过分感激,只是更加有感于在神皇陛下强威之下,宰相们已经是越发的势弱。 此前他有些判不清形势,在北衙军事方面表态便有些迟疑不定,担心一旦表意错误,或会让宰相对他群起攻之,譬如西京留守的格辅元。 现在看来,一切还都在神皇陛下的掌控中。既然如此,丘神勣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返回南衙官署之后,当即召来府内录事,口述上书表示对百骑扩军的支持。 至于理由也是现成的,金吾卫值宿压力实在太大,难以兼顾内外。此前因为更加专注禁中值宿,甚至连自家园宅别业都被贼人侵入。所以也该顺应时务所需,适当放弃一部分禁中值宿事务。 如此一来,既能示好于神皇陛下,挽回一些此前忤意的恶劣影响。也能将此当作一个说辞,免除之后言官继续借那一桩刑事向他发难。至于对他心存不善的宰相,自有神皇陛下去收拾。 当丘神勣这一份奏书经由政事堂送入禁中时,武则天览过之后,眉眼才渐有舒展:“老物虽然偶或刚愎,大节方面还是能有自守。” 只是讲完这话后,她便又吩咐纳言武承嗣:“另择专使,细察积德坊贼事。传告懿宗加速入洛,过城之际,先捕洛州司马弓嗣业!” 她这一次用事外边,是准备一举扫除宰相们的掣肘钳制。张光辅内结禁卫,外通诸州,相对而言威胁要更大一些,所以准备突厥方面战事一有结果便即刻下手。 至于岑长倩,表面看来虽然不声不响,但其实底蕴要远比张光辅更深厚得多。所以需要等到更加重要的西征战况传回,武则天才有底气考虑是否将之连根拔起。 0146 好狗恋旧槽 大朝会结束后,李潼返回王邸,当即便召来田大生,吩咐道“布置在积德坊丘氏园邸的人手,都撤出来吧,先入修善坊安顿下来。” 田大生闻言后便点头应是,也不多问原因。 实在是这种层次的勾心斗角已经远远超过了他过往的生活阅历与经验,正如他到现在都还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是短短几句话,那个合宫县主簿怎么就疯了一般做出那样的举动,以至于在都邑之内引起这么大的风波。 但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自己等人正在参与到了不起的大事中来,这种感觉既让他忐忑,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丘神勣高居金吾卫大将军,想要凭着市井之间的人事接近其家门实在不容易。 能够凑近其积善坊园邸别业实在也是侥幸,围绕于此李潼还有更多计划,可是今日朝会几方宰相加入,使得局势混乱起来,丘氏这座园邸肯定也会成为一个焦点,不好再搞什么小动作。 心中虽然有些不舍,但李潼还是决定当弃则弃。无论是宰相们还是他奶奶武则天,一旦认真关注这一点,李潼那一点人事布置实在很难隐瞒。 一旦迟疑不定,说不定那些人手都要陷入其中。就算他们足够忠义,不会透露隐细,但自身肯定也是性命难保。 待到田大生离开之后,李潼又让人唤来钟绍京,待其入席后才说道“此前因在禁中,少知宫外事务,偶或放纵不学,累及钟君。幸在缘数流转,畿内再逢,让我能稍补前失。委屈钟君府事典签,容身之后,再图徐进。” 钟绍京闻言后便连忙拱手道“卑职旧前多有礼慢,幸在大王宽宏雅量,不厌旧恶、容我府中,卑职感激涕零!” 从好好的凤阁主书被一脚踢出来,钟绍京不可谓不委屈。但在禁中流落数月,最终还是少王不计前嫌收留了他,也让他对少王生不起什么幽怨。 毕竟说到底,他沦落到今天这一步,主要还是欧阳通与凤阁内史张光辅的缘故。 “典签总是受我殃及,思来每觉有愧。我是事外之人,即便想做补偿,不知如何着力。今日大朝,途见考功员外郎沈学士,道我神皇陛下将要再开制举。我有心推荐典签应举,只恐旧日余韵未消,反再累典签。” 李潼顿了一顿,见钟绍京神情激动,便又说道“所以也想请典签自访凤阁同谊,若是张左史已经不念旧事,我即刻具书相荐。” 钟绍京听到这里,已经激动得离席下拜“卑职能容身府中,敬奉恩主,已经感激不尽。非图大望,只是念及旧劣辱职,终究意不能平。应举无论成或不成,愿以清白之身敬事大王,无使人因旧谤议王府纳垢之所!” 听到钟绍京这么说,李潼也忍不住感慨人终究还是要经过现实摔打才能变得成熟起来。无论钟绍京真实心意如何,这番话听起来就让人感觉舒服。 “府事本就清闲,典签也不必终日困此,去罢。” 他摆摆手,示意钟绍京现在就可以去打探消息。 原长史王贺旺被他奶奶弄走之后,李潼在凤阁已经没有什么消息来源。眼下他上层的消息渠道主要还是司宫台的老太监杨冲,但太监这一群体实在式微,外朝高层之间的人事纠葛实在无从了解。 这一次宰相们接连加入进来,李潼也需要实时的情报去判断下一步局势走向。让钟绍京去联络故谊,正是为此。之所以不将话明说,除了对钟绍京信任仍然有所保留,也是担心钟绍京目的性太强烈,反而会被人借机牵连。 实在是张光辅在这一次朝会中表现实在太让人惊讶,救场救得这么及时,难免让人怀疑其人究竟与丘神勣有多深的联系。 一个宰相如果与金吾卫大将军勾结起来,所爆发出来的能量不容小觑。武周后期的神龙政变,参与人员正是宰相加禁军将领。 李潼怀疑张光辅已经感受到了危机,今次这么做则是要给人传递一个假象。毕竟政治上的较量,只要没上升到必须要发动武装政变的烈度,看得无非是谁的架势更足。只要虎皮扯起来,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来到这个世界后,李潼主要靠的就是这一招混日子,当然还没资格玩到这么大。但就算是这样,他都有些怀疑张光辅跟丘神勣到底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联络。 可以想见,张光辅这一操作肯定也会迷惑相当一部分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 做完这些后,李潼又闭门沉思起来,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想骂娘。 他手中可用人力本就不多,好不容易抓住一个丘神勣的漏洞加以布置,结果从一开始的傅游艺就玩得有点脱轨,等到影响上升到更高层面,宰相们一个两个的瞪着眼、比他会玩多了,让他那一点小心机反而变得可有可无。 现在的局面是,一派人想废掉丘神勣,一派人则保住丘神勣。名利场中,不怕你树敌多,就怕你没存在感。 李潼本来想给丘神勣罗织一点有的没的罪名,让其人能够跟将要遭到清洗的张光辅扯上那么一点关系。结果现在倒好,张光辅直接跳出来,就差跟人明说谁敢弄我俩? 此前李潼挑事是挑事,可是现在事儿真的挑大了又有点后怕,担心他奶奶能不能控制住局面。 一旦玩脱了,按照武则天那亲情方面素来少节操的行为作风,牺牲掉他们一家从而换取将丘神勣拉回来,这并不是难以做出的决定。 虽然从长远来看,丘神勣真要提出这要求也是在作死。但真要发生这一情况,丘神勣是不是作死,跟李潼也无关了,那时自己都埋坟里了,也没办法再幸灾乐祸。 其实对于更大的杀机,李潼不是没有防备的预案,也是此前在魏国寺的时候受到了启发。 武周代唐主要是从佛典中寻找其理论依据,比如眼下魏国寺正在紧张编撰的《大云经义疏》。这部经书其实是通过对《大云经》的注解去掺杂武则天将以女身为帝的说法,经文本身并无,仍然是有些穿凿附会。 但其实另有一部经书,直接在经文本身便指明女身为帝的合理性,名字叫做《佛说宝雨经》。这一部经书之所以不如《大云经义疏》名气那么大,只是因为生不逢时。 《大云经义疏》编撰于武周革命的关键时期,是武则天这一时期仅有的经义依凭,所以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宣传。至于《佛说宝雨经》,则译成于大局已定的长寿二年即公元693年,所以在宣传力度上便不如《大云经义疏》那么大。 如傅游艺此类渴求上进者,为了武周代唐都操碎了心,直接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李潼作为一个亲孙子,没有丝毫表示也说不过去,所以他是打算由此入手,私下里搞一个半梵文半汉文的经幢,刻写上一部分宝雨经的内容,做旧一下。等到谁要下黑手弄他的时候,赶紧献上去给自己续一波。 所以说为了保住自己小命,李潼也真是操碎了心。如果这一次丘神勣敢自恃特殊时期而恣意作死,李潼打算先用一用,让他奶奶别那么冲动,留下孙子兴许还能再给她惊喜。 钟绍京没有让李潼失望,虽然不知少王真实意图,但在傍晚返回王府的时候,还是带回了至关重要的消息。 “卑职午后于承福坊约见故友几人,小知凤阁几事,关乎重大,不敢隐瞒,疾行归府回奏大王。” 钟绍京神态严肃说道“朝日之后,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进言政事堂,言金吾卫宿卫职重,请北衙百骑再扩以分南衙宿卫之劳……” “这是真的?” 李潼闻言后脸色顿时一变,有些不敢置信。 钟绍京点点头,又说道“凤阁张相归署后暴跳如雷,痛骂丘神勣猪狗之才,闻者颇多……” “哈、这真是……” 听到这里,李潼心情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本来不太相信所谓天命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但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大大挑战了他这种认知。 朝会上宰相们各执一词,使得丘神勣没有被夺掉军权。本来以为宰相跟南衙大将联合起来是一股非凡的政治势力,结果没维持一天直接就被猪队友拆台。 原本李潼还忧心忡忡的闭门分析,可是听到钟绍京讲起张光辅直接在凤阁便破口大骂,可以想见其人是怎样的愤慨。从张光辅角度而言,丘神勣这么做真的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不过从李潼看来,张光辅又何尝不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今天朝堂上他就算不发声附和拿掉丘神勣军权,但凡能够保持沉默,都不会完暴露出宰相们分歧已经这么严重的事实。 至于丘神勣,也真是色厉内荏,好狗恋槽。平时那么威风,欺负起自己来一副势不可挡的架势,结果朝堂上被人轻敲一下子便原形毕露,摇着尾巴跑回去找温暖。 原本李潼还担心,一旦张光辅跟丘神勣达成什么政治层面的默契,架势撑得太足、会让武则天在接下来的布局中都投鼠忌器。 现在看来,在人心的把握上,李潼较之他奶奶还差了许多。特别是丘神勣这种用惯了的鹰犬,关键时刻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武则天简直是洞悉入微。 用男女关系来做比喻的话,丘神勣这么做真是一个注孤生的直男癌,月老钢筋焊条给你接的缘分都被你生生拗断。以后朝堂中凡有什么风吹草动,谁又会带上你?注定一辈子只能做武则天的狗,除此之外不会再有任何政治前景。 此前李潼在谋划对付丘神勣的时候,考虑更多还是其人南衙大将的身份,可是现在,仅仅只是舔狗之间的较量,老子谁都不怕! 0147 威名远播陈街使 永昌元年七月,注定是不寻常的月份,初一朔日大朝会上的人事纠纷已经令人惊悸不定,而当风暴彻底爆发出来的时候,更是汹涌得让人难以置信。 七月初二,神皇陛下诏令再议去年平越王李贞乱事,凤阁右史岑长倩时为后军大总管,督事忠勤、行伍严肃,有定乱之功而无遗祸地方,得封邓国公并加辅国大将军,知兵部夏官武铨诸事。复州刺史狄仁杰旧任豫州,颇进德言,召为洛州司马等。 之后,在文昌左相苏良嗣病退、凤阁左史张光辅缺席的情况下,政事堂通过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所请北衙百骑扩军之议,以右散骑常侍武攸宁暂押千骑使,主持百骑扩军事宜。 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能切时弊、进良言,加位特进,长子丘嗣忠授右卫勋一府中郎将,次子丘嗣诚授司门郎中,并令举荐良将二员直北衙千骑军事。 这一番人事调整公布出来,顿时又在台省之中引起极大震荡。尤其是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昨日刚遭发难,险些被夺军权,但在今天就完成逆转,以南衙将军位拜文散官仅次于开府仪同三司的特进,论及显贵,在南衙诸将中仅次于原宰相、以太子少保而领右玉钤卫的裴居道。 但若论及实际的权势,右玉钤卫除了翊府宿卫之外,所统仅仅只是外府番上之步射卒众,远不及金吾卫那样职权广泛。 从这一点而言,丘神勣可以说是一跃成为南衙大将第一,其人所受荣宠更胜往昔,充分显示出身为神皇肱骨心腹不可撼动的地位。 也正因此,丘神勣尚在禁中随驾检阅北衙诸军的时候,其积善坊家宅已经是贺客云集。待到其人离宫归邸,迎接的队伍更是从坊中直接排到了天街上。 对于自身威荣权势再攀新高,丘神勣也是大感振奋,吩咐家门子弟集宴宾客,竟夜欢庆。 当然在势位大进、重获恩宠的喜悦之下,也并不是没有烦心事。譬如昨日朝堂上指使人攻讦他的宰相岑长倩,居然也在同日受赏,而且所得恩赏甚至还远远超过了他。 丘神勣对此自然大感不满,明明进言北衙扩军、使得神皇陛下能够大手笔整顿畿内军事的是他,可岑长倩这个老狐狸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将他的功劳贪夺去一大半。 不过丘神勣相信,以神皇陛下之英明,如岑长倩这种贪功窃位者势必不能长久,眼下不过是还要暂借宰相之力,让他们不要对此进行掣肘,一旦北衙扩军事宜完成,自然没有再作错宠的必要。 另外还有一点,那就是一直到了今天,丘神勣才察觉到原来神皇陛下一直引而不发,居然意在左史张光辅。 一想到昨日张光辅居然出言助他,丘神勣就暗怕不已,同时也庆幸自己见机得早,能够在第一时间向神皇陛下表态,洗脱了自己与张光辅勾结的嫌疑。否则今天非但不能再享恩宠,或许还要与张光辅一起受到神皇陛下的打击! 经此之后,丘神勣更加有感于神皇陛下权术之深不可测,自己此前心怀戚戚而另做谋计,也实在是失于轻率。事实证明,唯有紧紧跟在神皇陛下身后,才能长保权位不失、富贵固享。 离宫之前,神皇陛下又特意召见丘神勣,并将御史新奏数言宣告于他。 那些言官御史,向来都以谤议大势者为能,早间诏书刚刚发出,傍晚便就言攻丘神勣,言他父子三人并执事禁卫,难防亲亲相隐之俗情,不可杜绝阴计滋生于私室。 丘神勣当时也是惶恐有加,不知该要如何应答,还是神皇陛下良言安慰他“大将军恭任此位,非是短日,犬马奔波报效于朕,使朕能够安居禁中。忠义门庭,自有风骨渊源可赏,我正盼你父子继力效忠,怎么能无顾你的舐犊之情,逐你二子远任外边,骨肉长作别离……” 神皇陛下这一番安慰,更令丘神勣感激无比。同时也不免冷笑那些以唇舌笔锋中伤他的奸流,真是选了一个最不恰当的说辞。若他父子不能并任禁中,那么武家子又该如何任用? 经过一整天的劳累,丘神勣精神已经很是倦怠,归家后勉强列席应付一下贺客们,然后便起身退席返回内室准备休息。刚待解衣入眠,又有门仆来报言是属下陈铭贞等人希望能够入室当面道贺。 “不见,让他们安在中堂欢饮即可,不必殷情扰内。” 丘神勣摆手吩咐一声,下属们的心思他很清楚,请求入室相见,道贺还在其次,关心更多大概还是他手中那两个举荐北衙千骑的名额。 金吾卫司职城防,职权虽重,但也难免事务繁琐,浪迹闾里,久劳无功。千骑为北衙新扩之军,谁都看得到神皇陛下组建其军正是当作心腹力量,若能入选其中担任将校,御前拱从效忠,自然也能得更多升迁机会。 若是此前,丘神勣倒也乐意将自己的下属心腹安插其中。可眼下他刚刚渡过一场刁难,好不容易再次获得神皇陛下宠信,也不敢在这时节给神皇陛下一个私恩滥施、罗织羽翼的恶劣印象。 没能入室当面道谢,陈铭贞等人自然颇感失望,但也不敢再作强请。 相较于其他人只是略感失望,街使陈铭贞则更有一份忧虑在怀中。 他久任于左金吾卫中,自然也不乏禁军朋友,这些人值宿宫闱之间,也都不乏耳闻目见。其中便有人告诉他,内教坊传习新乐名《街使曲》,正与他有关,据说已经在宫闱之间频有侍乐并传唱。 那人讲到这件事的时候不乏艳羡,说陈铭贞有幸巧事贵人,虽然只是一个巡警坊间闾里的街使,但英武忠勤之名早已经传入禁中,不久之后想是升迁有望。 可是听到对方这些羡慕之声,陈铭贞只觉得满心冰凉惊悸。别人不知内情如何,他自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大将军丘神勣念念不忘要除掉嗣雍王一家,他是疯了才会将这种名声的传扬当作自身求进的机会。 而且陈铭贞心里也不乏狐疑,明明此前大将军说过会将这件事压下来,不让内教坊音声人传唱。怎么现在非但没有按压下来,反而有越传越广的趋势? 陈铭贞自然不敢追究丘神勣究竟有没有去处理这件事,他只是担心乐曲传唱开来之后,会让时流误以为他与雍王一家有什么非凡联系。特别是担心大将军丘神勣也因此生出什么联想,认为迟迟不能将嗣雍王一家构陷入罪,是他首尾两端,存心包庇的缘故。 原本今天是打算入拜大将军,再作忠心细剖,结果大将军却拒不接见,这冷落的态度更让陈铭贞惊疑不定。 满腹心事,陈铭贞也食不甘味,满堂宾客尚在欢饮,他则暂借丘氏偏舍早早睡下。只是一整夜都辗转反侧,直到将要天明时才浅睡片刻,不久又被晨钟街鼓所惊醒,连忙起身再问丘氏家人,得知大将军丘神勣早已经离家上朝。 没能见到丘大将军当面自陈心迹,陈铭贞只能满怀心事的悻悻返回清化坊官署。 清化坊地近皇城,多有禁军将士在坊间出入活动,并不只限于左金吾卫。午后陈铭贞离开官署入坊觅食,行在街中便听背后有人惊呼道“阁下可是陈街使?” 陈铭贞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年轻人正满是好奇的打量着他,年轻人穿着坊间常见的素綀长衫,上身却罩了一件禁军纹绣的青色短褐半臂,且身上有着很浓厚的行伍气息。 “你认得我?” 陈铭贞有些狐疑的望着对方,年轻人则咧嘴笑道“陈街使名通内外,在下认出,也并不出奇。供事北衙玄武门,不便通告名号,日前营主请内音声入营犒劳,便有唱新声《街使曲》,心中很是仰慕陈街使英勇忠勤。不意今次入坊竟能巧逢歌中人物,一时激动难耐,冒昧发声招呼,还请街使勿罪。” 眼见对方一脸的激动甚至于崇拜,陈铭贞一时间竟不知该要如何作答。人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虚荣心,虽然近来陈铭贞想到这件事就忧愁不已,但见素不相识的人却因此而对他满怀钦佩,一时间倒觉得这似乎也并非都是坏事。 年轻人还待要上前说什么,前方却有数人似是同伴在呼喊他,于是便向陈铭贞歉意一笑,并说道“休日短暂,短娱片刻便要及时归营,不能长诉仰慕之情。但若有缘,来日在下等或还要再恭承将军策使训令!” “且慢!何出此言……” 陈铭贞听到这话,心中疑窦更浓,正待开口询问究竟,对方却已经阔步行向前方的同伴,并对同伴们回身指向陈铭贞,说说笑笑向坊外行去。 陈铭贞望着几人离开的方向,转头问向身后的随从“那是些什么人?” “似是北衙百、千骑军众……” 听到属下的回答,陈铭贞又皱眉沉思起来,脸色既忧且喜。 0148 横财浸金汁 洛北积德坊发生贼徒袭寇丘大将军别业之后,坊间氛围便一直很紧张,街道上到处都有金吾卫街徒巡弋并盘查可疑人等,坊间曲里也多有洛阳县衙役出没,并告诫一众游侠、浪子凡见外来陌生面孔游走,即刻上报。 苏约身穿一件粗綀圆领袍,灰扑扑的幞头软巴巴裹在头上,脸上姜黄憔悴,倒也无需刻意装扮,便是一副落拓不得志的样子。 “站住,哪里来的?” 行出一个街口之后,苏约便被街角游走的武侯拦截下来并引至街角树荫处,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小、小民是博州人士,旧为州贡入举神都,因未能……” 苏约一脸局促谨慎,小心翼翼对几个神色不善的武侯作揖说道。 “居然还是半个官人,哈,不是问你乡籍哪里,是问你现今身世,要去哪里?” 所谓武侯,不过是坊间闾里的闲汉、无赖,哪见人举手作揖的庄重态度,一时间不免大感新鲜,神态也缓和许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真是失礼。” 苏约作恍然状,又连忙从身上掏出一份铺籍递上去,并又说道“小民现今为北市东曲贺氏生药行铺压铺行走,铺籍在此,恭待令史检阅。今日出市,要去时邕坊某第奉送药料。” 几个武侯被人称作令史,不免眉开眼笑,接过那铺籍草草一览,他们不过坊间界面寻常行走,自然不识字,但见铺籍格式正确,眼前中年人又是一身的药味,手里还提着竹筒盛装的几种药料,心中已经无疑,摆摆手便放行。 应付过了这一波盘查,苏约继续前行,待到行入时邕坊时,又遭到一轮坊丁的盘查,同样以此应付过去。如此才得以行到坊中北曲一户大宅门前,这大宅内外站立着数名壮奴,眼见苏约行上前,便上前问道“哪里来?什么事?” 苏约提着手中装药的竹筒,弓腰作恭谨状“请问可是弓府君贵邸?小民北市药铺行员,贵府日前入铺访药缺货,今日药货入铺,特来奉送。药资早付,烦请点验并赠回执。” “你不要入门,就站在这里。” 弓氏家仆不乏谨慎,转又望向门内,说道“有这事?” 门内家人也不能给一个准确回答,门仆又转回头来说道“你说的具体些,主人不在府里,我还要请问主母,不能随便给你应答。” 苏约闻言后,脸色稍显尴尬,上前低声道“北市贺家药铺,专疗妇疾。非是在下不肯详告,实在言有……” 门仆听到这话,心中也有了然,便也不再多问,抬手接过苏约递上来两个药筒,也不敢打开查看,只是说道“你先门前短候,等到府内点验明白,才能给你回执。” 苏约则有几分焦急,晃了晃手里提着的几个药筒,苦恼道“一路行来,沿途多盘查,已经耽误太多时间,烦请稍行方便。” 他上前抓住门仆的手腕作央求状,神色不免显得更加忧苦“还有几户贵邸药料需要急送,浪费太多时间,恐要滞留坊中,肯定要受铺主斥骂。” 门仆有些不耐烦,刚待抬手将人推下去,却见对方有些寒酸的掏出一枚湿漉漉满是汗水的开元通宝,一脸肉疼的往他手中塞,他有些嫌弃有些好笑的接过那枚铜钱,又说道“取货引来吧。” 苏约忙不迭将一张药单递了上去,门仆拿回门内,不旋踵又返回来,将药单递了回来,背面已经加印一个“时邕坊、弓”的浅印,并随手丢回给苏约并冷哼道“瞧你寒伧可怜,赏个方便。我是认得你样貌,若是货品不合适,一定老拳送你!” “多谢,多谢!” 苏约连连对门仆拱手作揖,然后便将药单揣起,一路疾行走出坊门。 离开时邕坊后,他也不再去别处,直接行入了北市中。北市繁华之地,虽然也受到街徒坊丁盘查的影响,但市中仍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市中七折八转,苏约来到一家新开的粮货铺子,向着当铺迎客的铺员点点头,然后便行入铺中,穿过前堂直入后居。 这里早有数人在等待,见苏约走进来,俱都连忙起身道“苏先生。” “好运气,讨来一张门引,稍后你们出城可以更得便利。” 苏约从怀中掏出那一张药单,将之丢给其中一个手指细长之人,对方接过纸张后,拿在手里搓揉片刻,并在手心吐上口水,一点点拍润纸张,片刻后便很轻松的将药单正面揭下,露出一张只有门引的纸张。 这时候,苏约也已经洗掉脸上姜色,并顺便换了一身更显光鲜的薄绸长袍,此前的落拓气质顿时不见,整个人也显得更加有神采。 他接过纸来刷刷写上“掏溷”二字,一般权贵官人门第,所谓门引都有一定的级别,这种只写坊名与主人姓氏是最低级的,只用作门内庶杂琐事留作凭计,在外则意义不大,不可当作什么印令使用。 但凡事都有一个例外,比如苏约从弓家门前诈来的这一张,或许不能凭此登堂入室,但用来唬一唬街面上那些坊丁衙役们足够了。 毕竟洛北时邕坊只有一户人家姓弓,就是洛阳令弓嗣明。换了另外一家哪怕更加庄重的门引,在眼下洛阳街面上,也远不如弓家这一份好使。 几个壮汉已经码好驴车,车板上用麻绳捆扎着几个硕大木桶,尽管外间有稻草层层包裹,仍然透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味道。 看着几个短褐壮汉将要起行,苏约又对他们说道“此行只盼能顺利,不要生出波折。你们要记住,车中载物一旦被发现,无论你们牵不牵扯其余,本身都是必死无疑。若能口舌严密,贵人绝不负此忠义,家小仍有所养!” “我等明白,既然敢为,便不惧一死!一旦事泄,即刻街上求死,若为生执,必是负义!” 几人抱拳叉手,庄重作答,然后便驱赶着驴车离开了这一处铺舍。 对于这几人表现出的决绝,苏约也是深感钦佩,并不免好奇少王出阁未久,哪里招揽来这么多的忠义之士? 但他也明白不该问的就不要瞎打听,目送几人离开后,他便以这一身新的行头骑上一匹马,由另一侧离开北市,经新中桥返回洛南。一路行来颇为顺利,没有遭到什么盘查。可见那些街徒也都是拿眼观人,先敬罗衫,能否有所捕获,真是靠运气。 由于洛阳县狱罪人傅游艺等招供,洛北坊间盘查重点就是那些看起来寒苦简陋的小民车驾。 洛阳北市又被戏称为糠市,意思是贩卖的都是一些低贱货品,往来也多寒丁,此一类的车驾简直不要太多。金吾卫街徒并洛阳县衙役坊丁等拦街盘查,不免就造成各处街道拥堵,民众们怨声载道。 但就算盘查这样严密,有一类车仍然能够畅行无阻,不要说街徒坊丁懒于过问,就算那些被围堵拦截得焦躁难耐的小民们,也都对他们主动放行,那就是运载粪污的车辆。 时下正值盛夏,那种淘粪车一旦在街巷短留,四散的恶臭简直令人闻之欲呕,更不会有人去刁难他们来为难自己。 行出北市的这一辆粪车同样如此,一路直行无阻滞,路上遇到设卡盘查的街徒们,非但不作拦截,有的还热心的给那行走缓慢的瘦驴抽上一鞭子,只为让其快快滚蛋。 如此这一驾粪车很快就来到城北殖业坊,入坊之后曲里行走短时,已经有一户人家婢女模样的女子立在坊街路口等待,见粪车行来便一脸不耐烦的说道“说是午时,将近傍晚才到。谁家这么有闲时等待你们这些粪客,如果再这样不守时,下次就不要来了!” 几个掏粪汉子只是尴尬的讪讪笑,口中唯唯,远远跟随在婢女身后穿行入巷,由后门进入一处家宅后院。 这宅邸门庭并不广大,占地在五六亩之间,但洛阳本就少大宅,能有这样一处宅院,可见主人也是一户家境殷实人家。 粪工们入门之后便开始忙碌掏粪,宅中佣人便远远避开,又担心他们四处游荡,站在远处看着他们行动。 这几个粪工都是壮力,来得时间虽然晚,但做工却是快速,很快就打扫完毕,可是正待装车离开的时候,却又发生了一桩意外,只听咔嚓一声响,车轴竟然断裂。 “怎么回事?你们这些污人是故意给人难堪?这大热天里,几桶污物摆在宅中,臭气熏得人还怎么居住?” 宅中家奴眼见发生这种意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训斥连连。至于那几个粪工,本就惶恐于车驾损坏,再受斥骂,整个人都显得浑浑噩噩,连连告罪并请求让他们先行离开,去拉来好车套上。 眼下天色已经不早,宅中奴仆也不敢耽误,只是催促他们快一些。于是几名粪工便连忙离开这一处宅院,并向殖业坊外跑去,出坊之后也不入城,沿安喜门大街直接出城,城门虽然盘查甚严,但当他们取出弓家门引之后,也被痛快放行。 殖业坊这户人家奴仆久等粪工不回,不免又是咒骂连连,眼见天色越晚,几个男仆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想要将那几个粪桶挪到偏僻处先掩盖起来,可是搬抬的时候,却发现其中一个粪桶异常的沉重。 其中一人吃力不住,使得粪桶直接倾倒,那滋味浓郁的粪水顿时涌泄出来,然而就在粪水之后,却另有异物翻滚而出,竟然是各种金银珠玉打造的精美器物,虽然被污秽沾染,但仍难掩珠光宝气。 奴仆们再怎么粗心,这会儿也发现了不寻常,连忙呼喊通知宅中主母,主母入前细见,脸色也是顿时大变,颤声道“快、快去清化坊金吾卫署通知郎主,这、千万不要被人见,赶紧挑选收藏起来!” 0149 旧事再起波澜 清化坊金吾卫官署中,由翊府中郎将安排昼夜巡警事宜,今日则显得尤其忙碌。这是因为从今天开始,原本许多值宿禁中的金吾卫将士便由大内撤出,就近安置于清化坊中。 突然涌入进来这么多同袍,清化坊官署难免安置不下。人员的混乱还在其次,主要是官职也变得杂乱不堪。 相对而言,值宿禁中的将领普遍要比在外巡警者散阶高上一到两个等级,从值宿清闲的禁中被驱逐到任务繁忙的坊间,心里本来就有落差,再被比自己官位还要低的人喝使,心情自然就算不上好。 各式各样的摩擦与纠纷,使得整个清化坊官署都乱糟糟的,街鼓响起良久都还没有安排好夜中的巡警事宜。 陈铭贞除了街使的官职之外,还担任翊府左郎将,本来也是翊府排名前列的将领,可是现在无论官职还是散阶便都有些不够看,本身又心事重重,情绪不高,便不想卷入这些人事纠纷中去。 无论府中怎么安排,夜中巡警总是他这个街使的本职工作,于是他便率领一批街徒准备先作一番巡弋。 他刚刚出门,便听到门前有呼喊声“郎主、郎主……” 陈铭贞转头望去,却见自家奴仆正被官署门前卫士给反剪双臂控制起来,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抬步上前劈手就是一鞭子“瞎了狗眼,连我家人都敢刁难!” 卫士新从禁中转出,哪里认识陈铭贞的家人,见人行迹鬼祟在官署门前流连张望便抓捕起来,这会儿却也不敢申辩,乖乖将人放开。 “到这里来做什么?” 陈铭贞又将不长眼的卫士呵斥几句,才又转望向家人皱眉问道。 “家中发生异事,主母着我前来密告郎主,不可为外人知……” 家奴凑近陈铭贞低声耳语,示意他到偏僻处才连忙将家里发生的事情详细告知。 听到如此奇异,陈铭贞心里也是惊疑不定,不敢怠慢,当即便呼喊一队街徒各自乘马,跟随他直往家居殖业坊行去。神都城虽有宵禁之令,但对他们这些金吾卫将官而言自然只是形同虚设。 一行人赶到殖业坊,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陈铭贞又使人呼喊坊中武侯、坊丁,叫开坊门,吩咐随从坊外暂候,自己则匆匆入坊行入家门。 曲里陈宅中仍然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粪便气味且已经向四邻蔓延去,不乏坊里闲汉于夜色下跳脚指骂这户人家莫非在炖屎吃? 听到这些叫骂声,陈铭贞心情更恶劣,策马几个来回将夜中浪语的闲人斥骂一番,待到左右清静,这才返回家中。 “郎主终于回来了,妾真是心慌得要死……” 夫君归府,陈家主母这才松了一口长气,并将陈铭贞拉回到中堂内。 尽管已经有家奴详细讲述,可等到陈铭贞步入房中眼见满堂珠光宝气,仍然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这些都是那几个粪工遗落?” 堂中摆放着多件金银珠玉的器物,材质已经珍贵无比,造型更是精美异常,一望可知不是凡品。 “这还只是一部分,后院家人仍在洗刷……” 陈家主母忧心忡忡道,不乏狐疑并贪婪的望着陈铭贞“是不是有人逢迎郎主势位,又恐冒昧登门不被接纳,这才……” “你愚妇懂什么!” 陈铭贞暴躁的低斥一声,他这个官职虽然少不了灰色收入,但若说有什么人成车的往他家拉送金银财货,那绝对不可能,或许混到大将军丘神勣那种权位才有可能。 这些器物虽然经过洗刷,但仍然有一股恶臭气味难掩,但那迷人的光泽又让人下意识忽略这些,陈铭贞上前拿起几个器物仔细观察片刻,脸色变得更加严峻起来“这、这是禁器!怎么会入我家门?究竟何人送来?” 发现这些东西都是禁中才有的奇异珍货,陈铭贞更是遍体生寒,只觉得一股浓厚的阴谋气息正要将他淹没。 他厉问家人那几个粪工究竟是什么来历,但家人也实在回答不出一个所以然,粪工本就是不让人喜的贱业,谁也不会想象到他们居然携带价值连城的珠宝投入别人家门。事实上这种事情,等闲人谁也不会去做。 不过陈氏家人也不是没有收获,他们之后警觉追踪,也打听到那几个粪工由安喜门出城,门监对那几人还有印象,是持着时邕坊弓家门引出城去的。 “时邕坊弓家……洛阳令弓嗣明?” 陈铭贞听到这话后,眉头又紧紧皱起,这件事实在是太妖异,他一时间也实在整理不出一个头绪,本着小心为上“这些禁器绝对不能留在家中!赶紧收拾好,趁夜于坊外掩埋……” “可、可是……” 妇人听到这话,脸上明显流露出不舍,本就不是豪富人家,况且就算是真正的巨室豪门,任谁也很难做到视金钱如粪土! “蠢物!财货虽好,也要有命消受!” 陈铭贞这会儿一脑门子的汗水,索性亲自前往后院,持刀监视家人将这些遗落的财货收捡起来。 妇人却想到一家人内外操持的不容易,暗嘱贴身的婢女收起中堂几个不起眼的器物藏匿起来,婢女也是心思灵巧,当着主母的面捡起一些小巧金银器往内舍藏匿,出门后便又将几个造型精美的金钱抖落在墙角地上,用足尖碾入土中。 饶是心中满满的危机感,但当所有器物都被收集起来的时候,陈铭贞心惊之外,也是暗生不舍。沉吟片刻后他才又吩咐道“南曲不是有废宅?趁夜埋入其中偏僻处……” 吩咐完这些,又有金吾卫街徒登门呼喊,言是另一队巡警已经上街。金吾卫巡警除了当街游骑之外,暗中还有武官跟随监视,陈铭贞也不敢长时间的擅离职守,更何况本就做贼心虚,更不愿被人看出行迹的可疑,厉声严嘱之后,便又匆匆出门。 且不说陈铭贞眼下的焦躁不安,此刻洛北时邕坊弓氏家宅中,也是一副风声鹤唳的紧张氛围。 弓家府邸远比陈铭贞家宅要豪阔得多,这会儿家主弓嗣明并家中亲属、亲信之类也都毕集中堂,几名奴仆正在堂外按在地上狠狠抽打,口中则塞着麻团,防止他们叫喊出声。 两名家奴匆匆行入中堂,神情严肃道“查清楚了,北市并无贺氏生药铺……” 弓嗣明听到这话,脸色更加难看。北市虽然在他治下,但却自有独立的市监管理,上千的铺舍、人员流动频繁,想要搜查出特定的目标出来又谈何容易,更何况他现在根本就没有充裕的时间。 “妾、妾只向丘门妇友透露内疾,那人凭此登门,应该是丘家无疑……” 弓氏夫人端坐堂中,要将内疾坦陈于众,脸上也有着浓浓的羞恼,但因心知事态严重,不敢有所隐瞒。 “能知如此隐秘,不是丘某又是何人……” 弓嗣明神色凝重,手里则紧紧捏着一张写满了字的便笺,这便笺正是从午后登门之人送来的药筒中搜出来的,上面书写的内容则更加令人骇然。 便笺以丘神勣口吻密告弓嗣明,垂拱旧年谋逆而被流放绣州的徐敬真正被秘密押送回神都城,且朝廷刑司已经在搜罗弓氏与旧年徐敬业勾结的罪证,只因牵连广泛才没有即刻动手,但弓家一众人等已经被秘密监控起来,一俟徐敬真入都,即刻抓捕弓氏众人! “丘大将军还是信人,这种关键时刻还肯冒奇险通知我家,不枉我与丘二……” 弓家儿郎弓六叹息道,但话讲到一半,其父弓嗣明便拍案道“你懂什么!丘某其人奸诈无比,我是看错了他才错委张相公……唉,他今日示警,怕也担心遭受我家牵连,但信中所嘱,恐怕也不是良善……” 信中除了告知这一桩生死大危机之外,还提供了一条退路,叮嘱弓嗣明秘密干掉眼下仍被关押在洛阳县狱中的罪徒傅游艺,然后趁夜赶紧离都逃亡,安排金吾卫街使陈铭贞护送他们一家出城,逃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弓家旧年确与徐敬业有瓜葛,毕竟当年徐敬业声势闹得那么浩大,神都城又有宰相裴炎态度暧昧而被太后武氏诛杀,左右下注是他们这些豪宗谋生的常态。 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弓家当时做的也隐秘,叛乱平灭后的几场清洗也没有被牵连,只当阴云已经散去,谁能想到旧事再掀起波澜? 眼下摆在弓嗣明面前的问题是,丘神勣究竟值不值得信任? 日前朝会之后,丘神勣节操碎尽的去无底线迎合神皇,也让受弓嗣明说服、认为其人值得拉拢的宰相张光辅恼怒不已,派人对弓嗣明破口大骂。 如今看来丘神勣还是选择紧紧跟随神皇,而不愿与外臣们有什么紧密的联系。那么其人这条示警,究竟是给弓家指了一条死路,还是担心此前的往来或会波及连累自身、而对弓家做出的营救? 0150 俱入彀中 ()丘神勣其人慑于淫威、风骨无,本身便已经值得怀疑。眼下能供弓嗣明采信者,也仅仅只有手中这来历诡异的秘信,面对关乎整个家门生死的大难题,弓嗣明一时间也是难以做出决定。 “派人通知你二伯,有了回信没有?” 厅堂中一片死寂,针落可闻,弓嗣明有些受不住这种压抑,便又开口问道。 “还未。” 弓家长子摇头回答道:“洛州州廨远在宣范坊,不会这么短时间便有回讯。” 这一点弓嗣明自然明白,宣范坊位于洛南合宫县治中,且不说路途方面的问题,单单最近这段时间合宫县与洛阳县之间的积怨矛盾,持他手令的家奴只怕也很难在洛南夜中畅行无阻。 他族兄弓嗣业官居洛州司马,能够接触到的人事也比他更加广泛,自然也能做出更加靠谱的判断与决定。但若信中所言是实,相应的更加显眼的弓嗣业肯定也已经被严密监视起来。 骤生如此横祸危机,弓嗣明其实已经是完的懵了,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是正确的。 这会儿他满腔愤懑,又指着儿子弓六破口大骂道:“瞧瞧你结识的是什么奸恶门第?若非将积德坊园宅低价典给丘家子,我家也不会如此被动!” 弓六低头承受着斥骂,也不敢反驳父亲骂的究竟有没有道理,但在低头沉默片刻,又蓦地灵光一闪,说道:“事态如此严重,丘大将军还念念不忘要除掉犯他园邸的贼徒,是不是那傅游艺真掌握他什么罪证?我家若能审问知晓,不就可以反过来胁迫丘大将军?” “形势已经万难,能容你从容布置?丘某又是什么善类?他若知我家持其罪证,只怕家更要没了活路……不、不过,这倒也是一条思路。” 弓嗣明这会儿也顾不上自己出尔反尔,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信报不能不应,你们兄弟今夜便先秘逃出城,试一试那街使陈铭贞是否可信可用。若真能逃出城去,切记不要逗留,即刻奔回汴州乡里,召集家众财货,速往河北相州去投你叔祖……” 弓家几子听到这话,脸色俱都一变,纷纷开口,各执一词。有的说这报信真伪难辨,贸然出逃恐怕落入陷阱。有的则担心他们一旦出逃,留在都中的弓嗣明等就危险了。 “既然旧事已经被引出,留在神都确是死路一条。无论这信报后路是真是假,试一试儿郎或还能有一线生机,但若不试……你父年过五十,死不为夭,儿郎仍有可望,逃出后尤其谨记保家业!” 弓嗣明讲到这里,已有几分决绝:“奸后弄势,视人命为草芥,若都邑家众难免一死,也不必再留恋中国家业,远投突厥去罢。我家虽非名族,但也历任显宦,熟知中国事务,是边胡渴求的贤良。唐家基业短或难保,但奸后也已经年高,且连谋立边地,待到乾坤归正,化胡归国,又是一功……” 讲到这里,弓嗣明已经做好为家业牺牲的准备。但他们弓家也是家大业大,相州刺史弓志元是其族叔,另有蒲州刺史弓彭祖等族众显宦,只要这些人能保下来,眼前这场祸患也成不了灭族大祸。 做出决定后,弓嗣明也不再迟疑,即刻吩咐家人给几个儿郎收拾行装,趁夜行动。 至于他自己则返回县廨,派人秘密将牢狱中的合宫主簿提出来,如果丘神勣报信是真,他家几个子弟真的能够平安被送出神都城,他便直接干掉傅游艺算是报答丘神勣,但若丘神勣仍是陷害,那就抱着一起死罢! 盛夏月初,天边一勾弯月,另有繁星如洒。 此前一段时间,陈铭贞因为《街使曲》一事被搞得心烦意乱,为求避嫌力请日后只在洛北巡警。本来以为到了洛北能够稍得清静,却没想到遇到的烦心事更多且更加严重。 他率着街徒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走,脑海里却仍充斥着家宅中堂那珠光宝气的画面,同时心里也在想究竟是什么人在如此玩弄他?目的又是什么? 那么多的宫禁器物,绝不是寻常渠道能够得来,可以想见那幕后黑手必然不同凡响。 陈铭贞不是没有怀疑对象,而且下意识就想到,是不是嗣雍王一家在陷害他?众多禁物送入他家门,然后污蔑他趁职务之便偷窃王府器物? 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他自己打消,因为太牵强了。他此前负责巡警洛南,是知道嗣雍王一家被守得牢牢的、死死的,出入都有监望盘查,不可能这么悄无声息的将这么多王府器物运送出坊,甚至准确无误的送入洛北他家宅邸。 而且这个罪名也太牵强了,他此前在洛南虽然受命刁难三王,但却一次都没有登入少王府邸,有大量金吾卫兵众、甚至王府佐员可以作证。 更何况,真正要为难嗣雍王一家的又不是自己,而是大将军丘神勣、是了,丘神勣! 如果排除少王,那么另外一个能够做出这种事的,就是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但丘神勣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算是因为那《街使曲》怀疑他与少王暗通款曲,不肯尽力构陷少王,但这似乎也不值得丘神勣将他狗陷入死。而且凭着丘神勣的权势,本身又是统领左金吾卫的大将,要收拾他一个属下将领,也完不必用这种手段。 还有,那几个贼徒粪工,他们所持洛阳令弓嗣明家门引,又有什么深意缘故? 满怀杂思,使得陈铭贞头疼欲裂又完梳理不出一个头绪,心情更是恶劣到了极点,恨不能大声嘶吼以发泄心中的苦闷。但又唯恐被人瞧出言行诡异,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巡警。 前半夜街上安然无事,可是时间刚过子时,突然另有一队游骑对面驰来,远远便呼喊道:“陈街使可在伍中?” “我在,发生了什么事?” 陈铭贞越众而出,开口应答。 对面街徒游骑策马向前,并回答道:“安喜门长街,时邕坊左近发现犯夜几人,不肯透露身份,只言要见陈街使。” 陈铭贞本就心弦绷紧,提防会不会有新的意外发生,听到这话后心跳更是疾若擂鼓,语调都变得有些颤抖起来:“人在何处?速引我去?还有无旁人知晓此事?” “卑职等将之暂扣景行坊武侯铺中便出寻街使,转过街来便见街使,还未及上报……” 听到这话,陈铭贞先松一口气,然后便打马当前而行,很快便抵达了景行坊的武侯铺子,踏入门中,便见几人背缚两臂,面墙而立,他沉声斥问道:“尔等何人?因何事要见我?” 几个人将头转过来,陈铭贞一见,更觉惊异:“弓……你们先退出去。” 见到当中一个乃是翊府弓六,陈铭贞惊诧之余,也是满怀的谨慎,摆手驱退铺中其他人等,自己留在这里,才又发问道:“弓六你今日不在翊府值事,怎么浪行犯禁?” “今夜何事,丘大将军难道没有通知陈街使?” 听到陈铭贞发问,弓氏诸子俱都神色一变,弓六更是忍不住开口惊问道。 陈铭贞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心神大震,背过身去掩饰其惊容,口中则徐徐说道:“大将军当然道我,否则我怎么闻讯之后便即刻赶来。说说吧,你们的打算。” 弓六闻言后才松了一口气,转又继续说道:“大将军果然信人,多谢陈街使今日义助。我兄弟若能生离神都,来日必有厚报!” “生离神都?” 陈铭贞喃喃重复此语,眼眸中则惊疑不定,转过身来后则又强自镇定,抬手一指弓六说道:“但做事之前,我还有一事嘱你,且随我来。” 说话间,他便抬手示意弓六跟随他进入武侯铺的内堂,待见左右无人,他才上前将那弓六扑倒在地,抽出腰际佩刀横在对方颈间,神情也转为极度狰狞,口中则低吼道:“丘神勣与你家谋划何种奸事?我家今日被投送禁物,是你弓家指使?” “我、我……丘大将军、陈街使你怎么……” 眼见陈铭贞如此,那弓六一时间也惊骇欲死。 然而陈铭贞却不给他谎言蒙混的时间,手中刀锋一沉,已经割破对方颈皮:“休想隐瞒我!稍后我一个个逼问,若你言有偏差,即死此中!” “卑、卑职……是、是丘大将军,知我家门将祸,秘信示警,安排陈街使接应我兄弟逃离神都城……” 弓六这会儿也是彻底的慌了,尤其颈间刺痛吓得他魂不附体,战战兢兢将事情尽数交代出来。 “果然是狗贼要害我!” 陈铭贞听完弓六讲述,脸色惨淡如纸,没想到自己懵懵懂懂中竟然卷入这么大的一桩事件中! 弓六一人所言,他不敢采信,之后又接连逼问弓家其余几子,招供都大同小异。而这时候,陈铭贞也已经是大汗淋漓,仿佛被从河里捞出来的水鬼,身躯更是犯了疟疾一般止不住的颤摆。 0151 神都此夜多惊魂 ()审问过弓家几人之后,陈铭贞又寻找杂物塞住他们的嘴巴,因为用力太猛,其中一个弓家子甚至连下颌都被弄得脱臼。 但陈铭贞这会儿满心惊恐,哪有精力关心这些。弓家到底犯了什么大罪,丘神勣又与他们一家有什么样的勾连,陈铭贞统统不关心。可是他想不通的是,丘神勣为什么要将他牵连进来? 弓家居然相信丘神勣会善心到冒险通知并解救他们,这让陈铭贞感觉这一家人真是愚蠢的可笑。丘神勣怎样凶恶,陈铭贞是亲眼有见,去年博州平叛,其人一声令下痛杀数千乡户良人以冒军功…… 是了,是不是因为这一桩事,丘神勣才要将他牵连进来,一举杀人灭口? 陈铭贞本是外州折冲府果毅,正是因为在博州平叛表现优异,受到丘神勣的赏识才被提拔进入南衙左金吾卫中。 本来陈铭贞也欣喜于能够被一位南衙大将军引为心腹,像是谋害少王这样敏感的事情,他都热心参与,只盼能够巩固在丘大将军心目中的位置。 但他却没想到,自己一腔热诚,换来的竟是这种回报! 陈铭贞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到,他懵懵懂懂与弓家这一群谋逆罪犯混在一起,丘神勣大可以派人当中格杀,污蔑他与弓家同流。而他家中还有大量宫禁器物存在,人赃俱获,罪实分明! 一想到这一点,陈铭贞更是惊得魂不附体。幸在他家人机灵小心,追查那几个粪工而发现一点与弓家有涉的痕迹,他在夜中巡逻的时候才下意识绕行左近,这才能够提前发现此一桩阴谋! 当中诸多曲折,陈铭贞一时间也无法想得太透彻,但却心知时间每流逝一刻,自身的危险就会越大。或许丘神勣所派出的心腹杀手已经在沿街搜索他了! “你不仁,那就休怪我不义!” 人皆乐生,陈铭贞自然也不例外,尤其他自问没有丝毫对不起丘神勣,却被如此陷害,更让他愤懑难平。 他站起身来行出武侯铺子,对外间众人说道:“这几个犯夜者身份不凡,我要尽快回署汇报,你们安守在此,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提问几个罪徒!若有丝毫闪失,小心你们各自性命!” 一众金吾卫街徒见他言辞疾厉,也都不敢怠慢,连忙叉手应诺。 之后陈铭贞便翻身上马,拍马疾驰,离开景行坊后,他却不敢行走大街,一路曲折绕行,尽量避开那些巡警城中的街徒,实在避不开便亮出符令,三言两语将人斥退,丝毫不作停留。 现在的他,满满的危机感,只觉耽误一刻自身就会有性命危险,就这么一路疾行,抵达皇城北侧的含嘉门。这里原本也是左金吾卫巡警区域,但在北衙军事调整之后便被羽林军接管。 陈铭贞快马疾行入此,很快便有羽林飞骑闻讯赶来阻拦并喝道:“犯禁者速速下马!不可再前,否则即刻射杀!” “卑职左金吾卫街使陈铭贞,巡警坊间、惊获大恶,需即刻上奏!” 陈铭贞慌忙下马,并将自身鱼符、兵符解下远远抛出,然后自己则深跪在地。 “为何不先奏上官?” 羽林飞骑捡起陈铭贞丢过来的符令后稍作验看,然后便又斥问道。 “恶事所涉金吾卫,本署已经难决!” 在没见到真正能主事的人之前,陈铭贞自然不会说得太详细。 羽林飞骑们听到这话,神情顿时也变得严肃起来,数人上前下马,搜遍陈铭贞身,然后将他捆绑起来,然后才以空马驮着陈铭贞,一路向西往玄武门而去。 玄武城右屯营中,右羽林将军武攸宜刚刚巡警完毕返回营中,便听营卒上前禀告言是有左金吾卫街使驰行投营揭露大恶,心中也是一惊,摆手道:“速速将人带上前来!” 陈铭贞被带入营中直堂后,汇报了什么,寻常羽林将士并不知,但却见将军武攸宜出门后已经是神情异常严肃,喝令道:“击鼓集军,随时待命!传告千骑,即刻精军入坊,控住清化、时邕、景行、殖业等诸坊。传告安喜门警戒,凡有靠近即刻擒捕!” 做完这些交代后,武攸宜已是身披甲,喝令打开玄武门,直入禁中而去。 神皇此夜留宿仙居殿,当武攸宜寻至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听到示警传告之后,武则天也不敢怠慢,强打起精神来披衣出殿,听到武攸宜上报街使陈铭贞所揭露种种,武则天脸色也是陡然一变,再作喝令道:“羽林军速速接管禁中宫防,南衙诸军安在各署,敢有异动者即刻扑杀!千骑入坊,搜捕弓氏满门,不准一人遗漏!右卫入捕、不,丘神勣,先控起来!诸宰相居坊坊门即刻接掌,鼓响不开,等待后命!”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但整个神都城却仿佛在一瞬间就活了过来。羽林军所有军众自玄武城群出,刚刚新扩还没有完整编的北衙千骑也驰行而出,直冲坊中,先入清化坊左金吾卫官署,将整座官署控制起来,并强夺调遣兵众的符令。 “哪里来的军卒?敢在左金吾卫署中放肆,你们是想死……” 一名金吾卫将领不知利害,持戈呼喊,还想让军众将千骑军士逐出,然而对面千骑飞来一支劲矢,当场将之射杀! 控住清化坊官署之后,千骑将士又分取金吾卫兵符,沿坊街召回那些巡警城中的金吾卫街徒。同时一支队伍直入洛阳县廨,喝令其中人众速速出集空庭中。 听到外间喧哗声,洛阳令弓嗣明脸上泛起一丝悲怆:“看来还是赌输了,丘贼是要害我满门!” 他整衣行出,束手待擒。 县廨的另一偏厢中,衣衫褴褛的傅游艺听到外间嘈杂呼喝声,脸上顿时涌现出狂喜之色,他也不敢出门,就在门内叫喊道:“洛阳县官奸邪,隐匿祥瑞不报,还要构陷贤良!某为合宫主簿……” 房门突然被撞开,一名威武贲士行来,傅游艺蜷缩于角落中,大声道:“我是被洛阳县令构陷的贤良……” 那名武士并不管他叫喊的什么,提起刀来一刀便将傅游艺斩杀并割下首级,行出门后将首级随手抛在庭中,并对同伴说道:“一个逃囚,藏在了这里。” 天亮时,整个神都城都沉浸在一片恐慌的氛围中。而在禁中,情况也并没有好转多少,神皇武则天已经移驾到了明堂后寝殿,殿中则跪着武承嗣、武三思并武攸宁等几人。 “还有什么能做好?你们告诉朕,如此简单一桩小事,做成了这个样子!究竟是谁泄露徐敬真北行的消息?” 听到神皇语调冷峻的斥问声,武承嗣等人俱都噤若寒蝉,满头满脸大汗淋漓:“懿宗入洛尚需短程,待他归都,或能……” “或能?目下畿内已经乱成一团,是一‘或能’能了?” 武则天拍案怒喝,继而又说道:“丘某可有所陈?” “涉入如此深重,无论是真是假,他又怎么敢有发言……” 武三思恨恨说道:“非我门徒,心怀必异!臣请直接刑讯逼问,并速择可靠人选出掌左金吾卫,如此才可确保乱情不作继续蔓延。” 武则天闻言后又皱起了眉头,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你们老实交代,这件事,有没有涉入其中?” 听到这话后,自武承嗣以下几名武家子额头俱都冷汗直涌,纷纷以头叩地,武三思更是直接咧嘴哭起来:“臣怎么敢、臣只是贪求权位,哪敢妄动干扰姑母谋设……” “罢了,无论什么原因,先做好眼前。弓家诸众囚在丽景门内,外州其余,即刻抓捕。至于丘神勣,指告他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启禀陛下,其人名为陈铭贞,现任左金吾卫翊府街使,早前曾奉丘某之命于履信坊困扰嗣雍王……” 听到武三思言有暗指的禀奏,武则天顿时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少王言诱阴使,让他指控上将?今日诸种乱象,都是几个小儿谋划?小儿出入都不从容,徐敬真事哪里探来?就事言事,不要攀诬!几个小儿,事外闲流,碍你几分富贵?” “臣不敢、臣、臣愚钝,只是事发仓促,情急智短,只想万事无漏,不敢大意放过丝毫可能。” 听到武三思又说蠢话,武承嗣回首狠狠瞪他一眼,什么叫丝毫可能? ‘可能’就是,凡知徐敬真被秘密提取归都的人都有可能走漏消息,相较而言,他们这些参与谋划者要远比懵懂于事外的少王大得多! 没听到神皇已经对他们几个都起了疑心?武三思居然还有心情去纠缠几个少王! 另一侧武攸宁对武三思接连应对出错也有几分看不下去,便说道:“左金吾卫乱事,不可与徐敬真此案混为一谈。案事索查,必令畿内人心震荡。一旦金吾卫再生乱,臣恐情势将更加难定。丘某久执左金吾卫,此际不宜深作追究。” 武则天闻言后便点点头,之后又说道:“告诉丘神勣,请病暂隐,攸暨检校左金吾卫翊府中郎将,从速平复群情。传告怀义,自率前部加速归洛!” 0152 潜龙怒音 ()“大王、大王,坊外金吾卫街徒都退了!” 清晨时分,街鼓刚响一通,李潼还没走出寝室,便听到门外奴婢们奔走叫喊声,声音中自有一股惊喜与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也难怪,生人居室无论华堂又或陋室,所求一个清静舒心而已。可是过去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履信坊内外巡警街徒众多,昼夜人声喧哗,已经极大的影响了正常的生活。 这些府邸内外的奴仆们,或是不知缘由所在,但周边强卒聚集、早已经超过了正常该有的一个度,心中自然惶恐难免。 听到家人们叫喊声,李潼也暗暗松了一口长气。过往这段日子,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煎熬,除了要殚精竭虑思忖对策,每天出入行止还必须要维持一副恬淡安详的样子,避免自己戚戚于面,使得府邸内氛围更加惶恐。 “退了就退了,不必大惊小怪。” 大概是伪装得太久了,尽管心里也是欣喜异常,但他仍是一脸平静,没有什么丰富的表情变化。迎着清晨的阳光,走到日常练鼓的树荫下,挥起鼓槌,鼓声随之而响。 大概是心境不同的缘故,今日李潼练鼓只觉得更加得心应手,两根鼓槌仿佛化作了身体的一部分,往日许多尚不熟练的鼓调变化都在今天从容灵活的敲击出来。 此时街鼓已经响起了第二通,隆隆轰鸣的鼓声催促着坊间民众们为了生计开始新一天的忙碌。 羯鼓音色虽然清亮通透,但毕竟只是堂中器乐,又哪比得上街鼓的雄厚警众,因此羯鼓声很快便被淹没于更加浑厚的街鼓声中,让人无从辨细。 击鼓的李潼很快也察觉到这一点,心气被街鼓声扰乱,挥臂敲击的节奏也变得散乱起来,相应得鼓声凌乱低迷,不能成调。 若是往日,李潼多半会停下来,等待街鼓完毕再继续练鼓。可是今天他心里却有一股躁动驱使着他继续敲击下去,两臂挥舞如飞,鼓点绵若骤雨,想要通过急促的节奏冲开街鼓的声浪掩盖。 这样一通急促的敲击,声调自然大失,甚至就连羯鼓原本俱有声透醒神的音质都丧失掉,更像是顽童斗狠的胡乱敲打。 内外两种鼓声,纠缠成一团令人心意烦乱的噪音,王邸中有的奴仆已经忍不住掩耳避走。至于树荫外侍立的家众们,虽然不敢将那一份烦乱表现出来,但一个个也都眉头微蹙,并都好奇少王今日何以显得如此暴躁? 李潼闭着眼只是用心敲鼓,他心里早已经不再对鼓曲故调念念不忘,与其说是在练习,不如说是发泄,身外诸种不再深想,只是不甘于自己的羯鼓微声被弥漫城的街鼓声所埋没。 这种较劲,也没有什么具体目的,只是一种稍显无聊的任性、斗气。只是这种没有意义的斗气争胜,让他在这一刻乐此不疲。 “嘟、嘟!噹!哐!” 凡鼓声俱都有停顿,哪怕是雄浑响亮的街鼓也不例外,就在街鼓一声骤衰而新声未起之际,突然一个小片段的羯鼓声乍响即逝,时间虽然短暂,但却让人听觉陡然一清,精神亦为之一振。 但这一感觉很短暂,很快街鼓新声又将人的听觉完占满。闻者无不期待下一次的间隔醒神,然而这一次两鼓声之间只听得到“突突”杂音,让人颇感失望。 沉迷于敲鼓的李潼也察觉到这一点,他不再只是一味的求快,当街鼓声响起时,两臂陡然一顿,片刻后便急促的接连三击,三声清脆的羯鼓声响顿时流泄而出,那独特的音质与明快的节奏顿时便脱颖而出,令闻者再次感受到那一股精神为之一振的感觉。 只是一点小技巧的把握,却给了李潼以极大启发,他不再只是一味的敲击发泄,而是对于节奏前所未有的专注起来。 伴随着街鼓一声一声的起落,羯鼓声则见缝插针的不断响起,两种迥然不同的音色交互响起,哪怕是不通音律者也并不会将之混淆。 这种交叉的和鸣,初听只觉新鲜,但渐渐地羯鼓声起落之间已经自成宫调,初时还只是微弱零散,但很快便逐渐贯通起来,以至于那雄厚得多的街鼓声竟成为其衬音,在人的听觉中逐渐变得不重要,被人下意识的忽略,羯鼓的通透之音极富变化,很快便攫取了人的听觉关注点,让人忍不住去用心捕捉聆听。 街鼓声响多少次都有规令,数通而息。当街鼓声完消失后,这一方天地间唯余羯鼓清亮通透的敲击声,鼓声之间有着或长或短的停顿,但无论停息多长时间,下一次鼓声响起时,都能快速抓住人的听觉关注,不由自主的沉湎其中,以至于心情都受鼓声浸染,或慷慨激昂,或豁达恬淡。 此刻的李潼,心中也自生一股明悟的奇异感觉,只觉得眼前羯鼓不再只是一件器乐物品,成了他心声的表达,意动而声随,不必因循旧法,不必博采故调,咚咚的鼓响是他自身情绪的映衬,鼓声响起于这一方天地,自有一份坦然与酣畅。 “大王技脱俗骸,上和情志,已成方家!” 王邸别院,负责管理音声伶人的乐工康多宝站在廊前,听着那基调明快、节奏变化丰富的羯鼓声,颇为入迷的叹息说道。 另一个房间中,刘幽求则缓缓放下修剪胡须的小刀,口中喃喃道:“这是潜龙怒音啊!” 咔咔两声脆响,手中鼓槌同时折断,羯鼓声自然也戛然而止。李潼酣畅淋漓之余又有几分意犹未尽,虽然满身的热汗却没有多少疲惫的感觉,只觉得整个人都思路清晰,精神愉悦。 这大概就是武林高手打通任督二脉的那种顿悟感吧,只是自己这个技能的升级似乎没有多大用处,又不能飞檐走壁、窃玉偷……唉,想多了,总不能别人来弄他的时候,求人刀下留情,打鼓给你听啊! 这么一想,一点小技法的进步也实在没必要搞得热血沸腾。 李潼有些索然无味的丢掉手中鼓槌,再抬眼望向四周,不免吓了一跳,只见树荫外站了许多的听众,里三层外三层的。 眼见少王抬眼望过来,王邸这些听众们忙不迭拍掌喝彩,十分的捧场,这又让李潼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满足,同时也让他意识到家里闲人真是太多,得给他们安排一点事情做,别每天闲得没事干,只会捧场喊六。 返回房间里冲凉换衣,不久后李潼才神清气爽的走出房间,杨思勖行上来,言是府佐诸众已经在中堂等候。 昨夜神都城爆发大乱,特别后半夜,本来只是值宿玄武门附近的北衙千骑入坊、驱集遍布城坊间的金吾卫街徒,使得骚乱氛围也被坊间民户们感知到。 履信坊周边本就多金吾卫街徒聚集,所以感受到的骚乱气氛也比较深刻。街鼓响过之后,坊门打开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坊民们甚至还不敢轻易出坊。 李潼来到中堂的时候,一众府佐齐齐起身相迎,见礼之后,昨夜负责府邸值宿的桓彦范便开始汇报夜中乱情种种,但语调总体而言还算是轻松。毕竟虽有骚乱,但都发生在坊外,没有波及到坊中。 特别清晨时候,坊外集聚对三王府邸不乏恶意的金吾卫卒众们尽数撤离,更给人一种拨云见日的轻松感。 虽然同为府佐,但关系也是有近有疏。倒不是说李潼对他们各自操守还有什么差别保留,只是有的人如王仁皎、桓彦范,本身还有卫府军职在身,眼下还不适合让他们知道并参与到过于隐秘的事情中来。 畿内动荡发生之后,府佐们虽然欣喜于能够免于耳目环绕的窘迫,但各自也有几分好奇并忐忑,清晨入邸拜望,也是想从少王这里听一听王府会不会卷入这一场风波中。 “畿内虽有风波滋扰,但王府本就事外清静之地。少作人情纠缠,独守一份安逸,便是第一等的良善。诸位安守府事职内,小王等也会竭力张设一方净地……” 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李潼也无须更作安慰,只是向府佐们表态自己不会也不想卷入事中,至于接下来世道中谁又会在风波中倒霉或显达,他也并不关心。 当然,不关心是不可能的,背地里搞了那么多的算计,李潼心里也非常好奇能够达成怎样的效果。不过眼下他也站不到太核心的位置,就算心里好奇,一时之间也打听不到太多内情消息。 安抚过一众府佐,让他们各安其事之后,李潼才又召集起他的搞事小分队,开始讨论眼下畿内形势可能,以及接下来该要怎么继续行动。 借着穿越者料机于先的优势,李潼一记盲狙打在了丘神勣的身上,能不能直接把丘神勣送入死地,眼下还不好说。 但如果丘神勣以为黑手只有这么多,那也大错特错。已经结束了吗?不,才刚刚开始!不把你老小子坑得鸡毛鸭血,对不起老子被堵门这么久做的那些噩梦! 0153 则天门前,死机隐现 ()李潼的这个搞事小分队,眼下能够聚集在王邸中的不过刘幽求、杨思勖、田大生,并一个接下来将要派上用场的钟绍京。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田大生及其背后那群神都市井尚义之徒们可谓是发挥出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如果没有这些不起眼的人能够不畏凶险的供其驱使,李潼就算有什么计谋,也根本就没有实现的可能。 眼下虽然还不可称一竟功,但成果也是堪称辉煌,李潼也一直在考虑该要怎么犒奖这群人。 “接下来一段时间,神都必定多风雨。这群义士们不必急归,暂且先留外地,最好是能寻机入籍外州,之后再以清白之身陆续归洛。对了,他们在外有没有足够的财货用度?” 李潼望着田大生,细心问道。 田大生闻言后便点点头:“此前苏先生便多支财帛,衣食耗用足够。” 王府虽然财货不缺,但一切都摆在表面上,李潼出阁到现在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也没有经营起太多隐秘的财货渠道。眼下提供资金最主要的金主,还是隐藏在禁中司宫台的老太监杨冲。 像是这一次派人送去街使陈铭贞家中的那些禁物,自然都是通过杨冲的渠道运送出来。这也不仅仅只是为了策反陈铭贞,还有后文等待引动,不过因为事涉禁中的杨冲,李潼也不好公开讨论,先按捺不提。 “都邑逢此剧变,不知又有几家悲凉。卑职近日也会勤访凤阁故旧,打探一下时局声讯。” 钟绍京主动表态说道,他如今也在积极进入状态,虽然到目前为止,仍然不清楚都邑这场风波真正缘由何来,但通过昨夜喧闹已经可以料想风波肯定不会小。 凤阁作为台省核心所在,肯定也是风浪凶险最为猛烈的地方。如此看来,自己此前被逐出凤阁,倒也并非是坏事。许多时局大佬都风雨飘摇,他们这些卑职下官能否安然无恙,也真是凭天命。 “打探凤阁声讯,倒也不必急于操切。” 接下来凤阁乃至于整个外朝台省会发生什么,李潼也有一个大概的预测,对此也并没有太大的好奇心。就算能够掌握细节、有什么机遇呈现,也不是他现在这小胳膊小腿能够加以利用、壮大自身的。 他将钟绍京留下来,主要还是有另一桩更重要的事情吩咐:“此前走访魏国寺,僧官许我可遍览经籍。典签近日可以勤往走访,我会吩咐王司马安排人员护从出入。” 之后,他又吩咐刘幽求道:“府中人事琐细,还要靠刘长史维持缜密,守于谨慎。门仪勿失,邪情不入。不要因为金吾卫街徒退走就言行浮浪,自持懈怠。” “卑职明白,一定慎守仪轨。” 刘幽求点头应下之后,又开口说道:“金吾卫街徒虽然一时退走,但还是要防其复来。毕竟多事之际,难免人心浮动,时局维稳,金吾卫之力无可取代。” 就算没有刘幽求的提醒,这个道理李潼自然也明白。反派死于话多,只有打死的对手才会安。 在他一番构陷之下,丘神勣虽然麻烦缠身,但丘神勣并非单纯的南衙大将,还有一个身份是他奶奶武则天的忠狗。 他这一波搞了一次大的,可以说是打了他奶奶一个措手不及。为了维持大局,武则天直接干掉丘神勣的可能微乎其微。毕竟就连他王府这群人都能看清楚,如果眼下金吾卫爆发什么大乱子,会让神都局势变得更加紧张。 哪怕为了防止宰相们伺机反扑,武则天也应该不会在此际就对丘神勣下死手。 此前的小动作,仅仅只是为了废掉丘神勣的南衙军权,让他不能再仗势左金吾卫来对自己一家进行施压。无论武则天相不相信李潼给丘神勣安上的罪名,剥夺其人南衙军权这都属于基本操作。 想到这里,李潼不免暗叹一声,他的根基仍然太浅,经营的时间太短暂了。否则,单凭他提前泄露掉徐敬真北进这一件事,当中仍有大把潜力可挖,甚至于给他奶奶塑造一个众叛亲离、谁都不敢相信的局面。 至于眼下,他虽然把这个导火索引线点燃,但具体效果如何,只能侧身事外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当然,除掉丘神勣这个基本目标是一定要达成。如此良机,如果他无动作,已经不叫恬淡无争,而是懦弱无能,只怕他奶奶武则天都不会看得起他。 有的时候,适当的折腾并不会让处境变得更加凶险,反而可以表示他没有什么城府,有什么小心思都摆在表面上,让人可以一眼看破。 当然,折腾也要有一个度,否则就会落为不作就不会死。 傍晚时分,有中使入坊通知,新平道大总管薛怀义塞边创功,大军凯旋,归洛在即,神皇下令在都内凡五品以上勋散爵并职事、供奉官明日都要参加大朝,并具贺表,共庆此功。 薛怀义所谓的塞边创功,李潼自然明白是一个什么成色。但也不得不说,在这样一个形势下作此虚张声势,对于稳定都邑人心是有很大效果的。 别的不说,单单三王府邸人众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都是多有喜乐。毕竟薛怀义与少王交情不浅,三王出阁之后在很多方面都受到对方的照顾。其人战胜归国,相应的三王也能借势更多,处境会变得更好。 李潼也顺应人情,夜里在王府加餐庆贺,并借着这一次的由头,又给府佐们发了一次财货犒赏。 当然他最主要的意图,还是感谢过去这两个月时间里,在丘神勣步步紧逼的压力下,府佐诸众仍能对他们兄弟不离不弃。 无论这些人能不能感受到李潼的真实心意,最起码财货发出去也能巩固一下人心,告诉大家王府或有诸多不足,但起码在福利方面是很好的。 至于所谓的贺表,李潼也没有浪费自己的心力去搞什么文抄,只是吩咐进士出身的刘幽求代写三篇热情洋溢的贺文。 除此之外,他又吩咐刘幽求加拟一表,以长兄李光顺的口吻请求入值禁中,就近督造慈乌台:我们兄弟年纪已经不小,也都懂事了,昨夜里坊间吵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希望能凭薄力为奶奶站一班岗,让你能睡个踏实觉,顺便缅怀我爸爸。 武则天提前公布薛怀义凯旋的消息,可以想见面对这一错综复杂的局面也是有些技穷。变故被提前引动,肯定也是疑心大生,会对身边一群人产生猜疑。 这种“总有刁民要害朕”的心理,李潼时常会有,由己度人,虽然他们兄弟也未必可信,但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两句便宜话,人情、面子都有,即便混不到太大好处,但也不是什么坏事。 而且他们兄弟三个身为武则天的孙子,也是目下李氏宗王代表,那存在感并不会因为埋头当鸵鸟就没有了。 与其被人暗室密谋的惦记,不如索性直接站在明处:奶奶你大胆的往前走,亲孙子给你站场,就算能力不行,态度杠杠的,绝不给你拖后腿! 至于为啥要让李光顺代表三兄弟上书,原因也很明显,李守礼这家伙明显不行,李潼则还要留在宫外搞点阴谋算计。 兄弟一起上书的话,他怕他奶奶太感动了,直接把兄弟三人都提溜回禁中,他这里事业刚有点起色,怎么甘心再被弄回禁中圈养起来。 第二天朝日,仍是天还未亮便动身。没有了坊外集结的金吾卫游骑们,本就不乏偏远的履信坊周围显得更冷清,以至于李潼都隐隐有些怀念。 兄弟三人策马行入定鼎门大街,明显感觉氛围不一样。宽阔的天街两侧火炬通明,并广有游骑步卒往来穿梭游弋,也不知是为了巡警示威,还是要宣贺军功。 不过对于李潼这种心向光明的人而言,这样的氛围还是让他感觉有点踏实的,反正接下来要倒霉的也不是他。至于说他乏甚同情心,这也没道理,毕竟他们兄弟被金吾卫一堵两个月,也没见有什么人出来仗义执言。 端门班列,然后群臣向大内行去,这一次却不是直趋明堂,而是在则天门外便停下来。则天门前同样也是灯火通明,且神皇仪驾早已经抵达城楼上方,城楼前诸卫大将军各引司戈、执戟标立于此,气氛庄重,威风凛凛。 眼见这一幕,李潼也是不免感慨,他奶奶这虚张声势的功力真是不弱。如果他不是那个幕后黑手,且明白前夜那场动荡对局势撼动有多深刻,说不定真要被眼前这架势唬过去,以为前夜那场动荡仅仅只是一般的突发事件。 在礼官导引之下,群臣在则天门外山呼万岁,并进献贺表。李潼一边行礼,一边贼眼还在滴溜乱转,很快便在诸卫大将班次中发现了同样身披甲衣肃立的丘神勣。 不过此刻的丘神勣,可完没有了年初大酺那甲衣登殿的威风,虽然仍是甲胄鲜明,但明显看得出满满的丧气,就像是一副精甲杵在那里,甲衣里边的身体则完没有了生气。 似乎是为了掩饰丘神勣的丧气,他的站位被安排在两处灯火边缘、略显阴暗的区域。在其站位左前方则站着另一个魁梧身躯,乃是新任左金吾卫翊府中郎将武攸暨。 武氏诸子之中,唯武攸暨卖相绝佳,此刻又是特意的引人关注,其人风光更是完掩盖了丘神勣的存在。 但丘神勣既然还能出席眼下这庄重场合,可见武则天对其人仍有仰仗并纵容。最起码还要借助丘神勣久执左金吾卫的积威,给她侄子武攸暨扶送一程。 不过李潼对此也并不担心,抛开他那开挂的谋算,鼓动丘神勣的下属去检举揭发他,本身就是让他奶奶感受丘神勣的御下无能,业务能力明显不行。 强塞进街使陈铭贞家的那些宫货禁器,则就是说这老小子技能树点错了,御下无能不说,还监守自盗、连吃带拿。 就算不能证明这些宫货是丘神勣从禁中盗出,但他阴结宫人是真,严查之下必然无所遁形。 这方面的黑材料,禁中女官徐氏与老太监杨冲可都收集了不少,此前不用是没有多大效果,可是现在便有可能形成致命一击。 0154 宰相入刑 ()则天门前,群臣进献贺表,自有礼官入班搜集。 这个工程量绝不算小,因为今日朝会是爵散勋五品以上凡在都者都需要参加。所有人都是冠带整齐、班列于则天门前,李潼粗略观望,在场人众起码是两千人往上,甚至三五千人都有可能。 这其中水分最大自然就是勋官,李唐立国以来,勋官便已经存在滥授的问题。 其次便是散官,贞观改制之后,以散阶定官品,有职者必定授散,而授散者未必有职。武后临朝以来,恩赏泛滥,其中加的最多的便是散阶。刚才端门前班列次序,李潼亲眼所见单单五品武散官游击将军,便有两三百人之多。 这么多人聚在则天门前,每人一份贺表,便是几千份之多。几千人凑在一起,争相进献彩虹屁,这样的奇葩场面也令李潼大开眼界。礼官入班收取贺表,半个多时辰都还没有收完,那些健卒出出入入搬抬收集起来的贺表,都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当然这么长的时间,群臣也不能干等着,则天门前还有礼官宣读诏书,所言都是有关突厥战事。 李潼也是闲极无聊,垂首细听礼官的宣读,渐渐的便听出了一些味道。 诏文首先是回述了突厥边患的背景、成因,自贞观四年颉利可汗被俘、东突厥灭亡开始,之后几十年间塞边一直保持平稳,突厥诸部俱统于单于大都护府下。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高宗调露元年,即就是公元679年,突厥开始反叛。 李潼能听出来,诏文之所以追溯这些故事,无非是他奶奶武则天意图甩锅而已,宣告天下突厥边患可不是因为她女主乱国的原因,而是在高宗时期就已经存在的问题。 虽然李潼对他爷爷李治也没啥好感,但听出这些味道后,不免觉得他奶奶有些不地道。 要知道就在去年李唐宗室作乱的时候,武则天还紧紧抱住天皇余韵,甚至搬回了禁中贞观殿处理政事。可是到了今年,形势有所不同,便马上开始去高宗化了。 当然政治宣传本就没有太多道理可讲,除了开篇甩锅之外,接下来的诏文内容着重褒扬了与突厥作战的黑山之战、云州之战等几场胜仗。 这几场胜仗也都是发生在高宗后期,但是所谓天皇久疾、神皇代布军政,跟高宗皇帝又没多大关系了。李潼听到这里,心里也是不免暗乐,就想问问他爷爷如果在天有灵,听到自家媳妇这么编排,高兴还是不高兴? 诏文后面又有追封裴行俭与薛仁贵两员去世大将为国公,并各择嗣子袭爵。这其中薛仁贵嗣子薛讷,更是由外州司马直授为右卫勋府中郎将,得以入值禁中。 听到这里,李潼也不免感觉到他奶奶武则天以女主临朝的尴尬之处,那就是即便宣扬边事武功,都不太敢于过分标榜在世且正值当打之年的武将,如黑齿常之之类。 女主临朝本来就不是政治常态,戍边大将又不同于在朝宰辅,能够通过权术去驾驭、制衡。一旦给予他们太高的荣耀,人望自然归附,届时一旦振臂一呼,将会直接动摇中央的权力结构。 当诏文宣读完毕,群臣贺表还没有完收拢起来。但场面也并没有就此沉寂,接下来则开始宣读群臣贺表。首先被宣读的,则就是凤阁内史、新封邓国公岑长倩的贺表。 当礼官开始宣读的时候,李潼很明显感觉到不远处宰相班列中岑长倩已是负能量爆棚。 原因也很简单,所谓贺表无非就是场面话的彩虹屁,这玩意儿一写一乐也就完了,甚至于有的人根本就不自己写,直接吩咐门生,乃至于凤阁、麟台并诸学馆就有官员直接代替高官写这些东西。 都是场面功夫,这些贺表文采好不好还在其次,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其中必然会有许多虚饰、溢美的词句。这种话,大家私下里传阅一下也无伤大雅,可若被当众宣读出来,那就难免尴尬,宰相们不要脸的? 特别是薛怀义这一次军功,本来就水分十足,强吹出来的。或许普通官员们还不明就里,会错以为真是什么了不起的军功,但宰相们怎么可能不知虚实?自己昧着良心拍的彩虹屁被宣读得人尽皆知,可以想见是怎么样的感受。 这样的待遇,岑长倩并不是独一份,宰相们一个不拉,甚至就连因病缺席的张光辅,自有凤阁舍人为其代拟贺表,同样也被当众宣读出来。 如此一番折腾,时间很快到了中午,之后神皇仪驾下了则天门城楼,在群臣拱卫之下返回明堂,并赐酺食。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群臣才各自散去。 结束了一天的典礼,武则天却没有时间休息。初步稳定住都邑人心之后,接下来便是屠刀高举的时刻。 秋官刑部与司刑寺并不在今天参礼范围之内,主要任务自然是连夜审讯一众案犯人等,但事情却进行得很不顺利。 徐敬真在昨夜已经被秘密押送归都,但是畿内形势已经有所不同。特别是洛阳令弓嗣明已经提前知晓徐敬真事,尽管已经被捕入内狱,但却不肯配合牵引更多人出来,只在言辞中咬定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传书诱他,一直要求与丘神勣进行对质。 所以尽管徐敬真的供词已经取到,但是由于缺少关键证人弓嗣明的作证,秋官尚书张楚金不肯入案,只是一再要求人证物证。 “弓氏贼子强项拒作招供,只是意图拖延时间,幻想给其外州族众争取逃亡,却不知外州族众俱已被捕。” 负责前往绣州提引徐敬真的武懿宗往来奔波几千里,矮胖身躯显得有些萎靡,但精神却仍亢奋,他从徐敬真口中取来的供词,多涉海内名宗人物。一想到自己入谋这样的大事,可以将这么多的人一网打尽,他就忍不住的兴奋不已。 武则天抬眼看了看这个侄子,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徐敬真供词,暂不示众。” 提引徐敬真这一桩事被提前泄露,使得局面变得异常被动。特别是她今次最大的目标张光辅被打草惊蛇,虽然表面上没有什么动作,但私下也在发力。 前夜变故发生以来,左右肃政台所积存奏书已经达到上百份之多,其中八成都是在弹劾北衙禁军逾越职守,冲入坊间滥行职权,请求追讨千骑使武攸宁的责任。 “今次用事,在于速鞫速决,若是押后,诸家有备,恐不能除尽诸恶啊!” 武懿宗听到这话,小眼瞪得滚圆,担心自己废了这么大力气的事情无疾而终。 这个道理,武则天又何尝不懂,她本就是杀伐果决之人,该动手时绝不迟疑。但就算是杀戮,也要讲究一个尺度。 特别今次要打击的范围实在太广,不仅仅只是集中在台省中枢,其中还有多名外州刺史,如果不能达成一个表面上能够服众的司法程序,天下各道诸州刺史必将人人自危。而在这种普遍忧恐的情况下会酿生出什么样的动荡,谁也不敢预判。 她之所以大费周章将流人徐敬真引回,以此作为一个清洗的借口,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要让那些外州刺史们明白,这些人之所以死自有道理,至于他们这些事外之人则可以安守职内,不必担心受到波及。 “眼下首计,还是要先取张光辅,鸾台、凤阁统合一声,诏敕所出,俱有理据。” 武攸宁开口进言道:“张光辅旧年纵兵劫掠豫州,颇积民怨,之后恶言中伤狄仁杰。仁杰此前便屡有弹劾,今次引其前论,先让张光辅避嫌自退。秋官张楚金先入政事堂,夺其推案职权,让周兴力鞫弓氏……” 武攸宁的建议还算有些建设性,武则天一边倾听一边微微颔首,待到武攸宁讲完,她才又说道:“张楚金不宜拜相,转任司宾卿并犒军大使,往河北去迎凯旋大军。至于周兴……” 讲到这里,武则天便沉吟起来,徐敬真之事本就绝密,所知者不多。她虽然有些怀疑侄子们贪求左金吾卫军权而故意泄露消息,以求波及到丘神勣,但也并不排除会是别人泄露的可能。 周兴虽然并不确知徐敬真之事,但此前武则天便秘密吩咐周兴整理垂拱旧年有关徐敬业谋反案的刑卷,并隐有暗示着重整理与弓家有关的内容。按照周兴的心机,由此推断出一些内情并不是什么难事。 “文昌左丞李元素转任司刑卿,与周兴共推此案。” 就算不考虑对周兴的怀疑,武则天也明白周兴的名声实在太差,即便是推理出什么案情,并不能够完服众。 李元素出身赵郡李氏,又是前宰相李敬玄的弟弟,而其弟合宫令李敬一近来又与弓家颇有积怨,正是一个案查此事的适合人选,所推引出的案情也更具说服力。 念及这一点,武则天又发问道:“那个洛阳县狱中关押的合宫主簿……” “其人名为傅游艺。” 听到武攸宁的回答,武则天便点点头,又问道:“那个傅游艺,究竟是因何身死?他身上究竟有什么样的罪情,让丘神勣不得不冒险传告弓氏?” 武攸宁闻言后便一脸苦色道:“当时实在不知那个傅游艺被提入洛阳县廨,千骑新创,将士难免陌生,事发猝然,入坊后或有抢功私心,不能查清是谁将之斩杀。严推之下,恐千骑将士也难免人心惶惶。” 听到武攸宁这么说,武则天也是无奈一叹。薛怀义大军归都之前,她在畿内最倚重的力量便是北衙羽林军与千骑了,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动摇自己的心腹力量。 可是那个傅游艺一死,与丘神勣有关的事情就变得扑朔迷离。尽管丘神勣口口声声说他根本就不认识傅游艺,也不知徐敬真事,更没有传信给弓嗣明,一切都是无妄之灾,受人陷害。 但现在已经是死无对证,丘神勣的一面之辞,武则天也不会完信任。毕竟丘神勣只是一张嘴,而弓嗣明与金吾卫街使陈铭贞都信誓旦旦指控丘神勣。 特别是那个陈铭贞,其人本就是丘神勣举荐引入南衙禁军之中,且又掌握丘神勣去年在博州杀良冒功的罪证,彼此失和之后,丘神勣意欲杀人灭口,并不是说不通。 “陈铭贞家中宫货来历,查出来没有?” 武则天又问了一句,羽林将军武攸宜便上前回答道:“涉事者有司宫台苏见诚、尚宫台司簿张氏等等,诸人俱已招供,旧年丘某阴结并窥问禁私、”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后又补充道:“另苏见诚还招供,丘某贿使他私下安排人众供事嗣雍王府邸,其子苏亮目下仍事广汉王邸中……” 武则天闻言后,脸色顿时转为盛怒:“这些贱奴,怎么有胆量!涉事宫官,俱施醢刑!” 同在殿中的武三思听到武攸宜的话,本来正待张口说话,但见神皇盛怒如此,一时间也是吓得有些心慌,乖乖将涌到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之后几日,武则天一直在忙碌中渡过。借由狄仁杰旧论暂夺张光辅相位,并将秋官尚书张楚金调离刑司之后,事情逐渐纳入正轨。 特别是秋官侍郎周兴在审讯过程中拿取到关键的证据,张光辅在去年平灭豫州越王李贞的战事中私论图谶、阴怀两端,算是彻底将张光辅送入死路。 因为这一项罪名,还涉及两个关键的证人,那就是当时同样负责平叛的中军大总管麴崇裕与后军大总管岑长倩。 这两人一是南衙大将、左武卫大将军,一是凤阁内史,都不能或者说不敢举出张光辅当时忠勤王事的证据。如此一来,就算再有人为张光辅开脱,也根本就拿不出有力的说辞。 拿下这一最关键的目标之后,武则天算是松了一口长气,并有心情关心其余。 之后武攸宜又送上审讯一众宫官的证词,武则天特意看了两眼那个被安插在广汉王李光顺邸中的宦官苏亮的罪证,发现那个苏亮潜藏在王邸中数月之久,居然没能交代出一桩这个庶长孙日常起居有失仪轨的事例。 看到这一份供词,武则天自然大感满意。 过去这段日子,她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也根本没有时间与精力关心几个出阁的孙子,今日来了兴致,便寻来宫官御正,询问三王最近在忙些什么,继而便得知过去这段时间里,三王也并没有闲着,除了早前贺表之外,还有几份奏书积在案上。 这其中有以嗣雍王李守礼名义上奏言是慈乌台即将建成,希望能进献佛典入台供奉。 “这几个小儿,活得也是战战兢兢。” 手捧这一份奏书,武则天随口感慨一句,然后便翻起另一份三孙子河东王奏书,便见也是同一类内容,只是除了请供佛经之外,还有就是进言近日往来魏国寺,多见都邑权贵人家在魏国寺借经但却长久都不归还,希望朝廷能够正视并解决这样的恶习。 这一类的琐事,武则天不疑有他,随手批允,及至翻到广汉王李光顺请值宿禁中的奏书后,她脸上便露出几分欣慰,神态也变得正式起来,提笔认真予以一段回复。 0155 吾年弱冠加朝散 午后时分,李潼还在邸中跟魏国寺住家的和尚聊天打屁,突然家人来告说是中使已经抵达王府,通知三王即刻入府接敕受命,他也略感意外。 他这里刚刚行出门口,便见二兄李守礼正神情严肃的站在他家邸门前,便随口问了一句“二兄怎么不入府?” 李守礼示意他靠到自己身边来,低语道“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前日王府整理后院,我特意让人留下一个渠口没有在水底设栅,这是留给兄弟们退路。大兄今次是逃不了,我也要留在邸中照顾娘娘,稍后中使宣罪之后,我会在前堂阻挠他们,巽奴你赶紧由此处出逃……” 李潼看一眼神经兮兮的李守礼“你不是说要让肥鱼出入,供你垂钓?” “这种算计,怎么好明诉于人?此前宫使入捕那宦者苏亮,我就明白……早前都是你操心家事内外,这一次换二兄给你铺设退路。” 李守礼皱着眉头,神态略显悲怆“巽奴你放心,就算被即刻入捕,我会咬紧牙关,给你出逃争取时间。坊正田大生久居闾里,他常在你门内论事,我知你是有办法的……” 你明白个啥? 李潼沉默片刻后才说道“二兄你的意思是,让我由园池潜进伊渠,顺流漂出坊、过永通门大街?且不说光天化日会不会被人见,你觉得我有那么精妙水性?” “你家那么大园池,你居然不提前练好水性?” 李守礼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看了李潼一眼,一脸为难、顿足低声道“唉,总不能兄弟三人被一起擒住!你留下吧,让我来!不过我、唉,也只是赌一赌,兴许还能……” 讲到这里,他突然一把揽住李潼,用力拍拍李潼肩背,视线瞥见对面王府诸众已经跨街行来,欲盖弥彰的哈哈干笑两声,嘴角还耷拉下来带着哭腔耳语道“可我就算逃出也不知该要怎么回救家人,你有什么良计授我?” 不管怎么说,这种居安思危的情怀还是值得肯定的,李潼挣开李守礼的拥抱,低笑说道“没救了,一起等着吧。” 说话间,他便往对面王府行去,刘幽求等人也阔步行上来,还隔着一段距离便已经笑语说道“大王,喜事、喜事!” 一行人返回王府,早已等候在此的中使才宣读敕书,果然是一桩喜事。 嗣雍王等三王出阁之后,能够朝礼恭谨,家室和谐,已经颇有俊彦仪态气度,俱授朝散大夫。其中广汉王李光顺尤有知礼勤恳之心,更兼诸孙最年长者,恩授太子右率府亲府左郎将同正员,领职之后值宿禁中。 至于王府诸员佐,也因襄佐少王有功,俱加授散位一阶。 敕书宣读完毕之后,整个王府中已是喜气洋洋。特别那些王府佐员们,显得尤其激动。 他们本身就是不得志之人,所以才入事王府,对于这一职任其实也没有报太大的期待,却没想到仅仅两三个月后便获得了回报,可谓是十足的惊喜。 眼见王府内外欢腾,李潼也是不免感慨,做武则天的孙子虽有诸多不好,但跟同时代其他人比起来,出身上也的确是有一定的优势。 朝散大夫是从五品下的文官第十三阶散位,虽然品秩看起来不高,但却是散官体系中非常重要的一个阶位。唐代恩荫制度,五品以上才有资格恩荫子孙,跨上这一阶位,才算是成为了中层官员,也是许多官员毕生奋斗的目标。 如白居易就有“吾年五十加朝散,尔亦今年赐服章”诗句,混到五十多才加授朝散大夫,且语气中还不乏洋洋得意。 李潼他们兄弟三个,仅仅只是一些小节上入了他们奶奶的心意,起手便登朝散大夫阶位,一步跨越别人大半辈子的奋斗。从这一点而言,也实在不好意思再说身世凄苦。毕竟回报越高,风险也就越大。 当然,若仅仅只是自己兄弟三人得授散阶,也不值得李潼过分高兴。毕竟他们各自都有一个王爵,也不指望散阶荫子,一旦解褐入仕,起点便不会太低。 散官一般都是积年资而递授,为官一任政绩优等才得加授。许多官员在职一任之后,往往便又要守选数年之久,连一个本职工作都没有,更无从表现其能力、政绩,散阶的提升自然也就遥遥无期。 而这些王府佐员们,入职仅仅只是几个月的时间,便获得了旁人需要数年才能达成的进步。千里求官,所争的无非快人一步。他们这一次也被恩溢加授,相应的对于这个王府职事自然也会更加看重。 由此所体现出来武则天的态度,让李潼意识到他们兄弟这段时间言行奏表,的确是让他奶奶感到挺暖心,甚至愿意帮他们巩固笼络这个私人小班底的人心。 尽管就算是加授一等,这些府佐们绝大多数也没有超出九品的散阶,仅仅只是刚入流的水平。但起码表明,武则天对这几个孙子眼下是没有太大的猜忌之心。 这也让李潼大大松了一口气,虽然他自觉得自己这个幕后黑手还挺称职,隐藏的比较深。但毕竟上位者心意难猜,看你顺眼还是不顺眼没有太多道理好讲,谁也猜不准武则天哪根弦搭错、就觉得这几个孙子膈应得难受。 真要发生那种情况,李潼隐藏得再深也没啥用。所以说这个讨上位者欢心,大情小势不能违背之外,舔不舔得上也是要讲缘分的。 此前宫使登门抓捕了一个隐藏在王邸中的奸细,虽然李潼早就猜到府邸中肯定有问题人物。可是猜不猜得到是一回事,当事实真正呈现眼前时,说不忐忑是假的。 这件事发生之后,三王府邸诸众也都难免人心惶惶,还要有甚于此前被左金吾卫围坊那将近两个月难熬的时光。就连李守礼这种粗线条之人都紧张得不得了,用不太灵光的脑瓜子谋算逃路,其他人内心里的惊慌可想而知。 现在事情终于有了一个结果,而且还是圣眷浓厚、雨露均沾,自然皆大欢喜、人心大定。 尤其是李光顺,除了基本的散阶恩授之外,居然还被授予了禁卫职事,这就更加让人欣喜异常。虽然眼下东宫虚设,但太子左右率府也是属于禁军体系的正式编制,就是李光顺所得这个官职格调有些不高。 后世有文人噱谈,讲同进士、如夫人是妙对。这个同正员也是异曲同工,加上了那就意味着肯定不是正员。好不容易混上一个官位,居然还是一个大备胎。 李潼这么腹诽,也算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们兄弟这个尴尬身份,能够有个官位就不错了,而且居然还是禁军将领。别管小老婆还是大备胎,能有一个位置站才是最重要的。 且不说王府诸众的振奋欢腾,雍王邸中太妃房氏得知此事后也是喜极而泣,急召三子归邸,于家庙之中祭告先王,对于李光顺这个庶长子也是勉励有加,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毕竟李光顺有了正式的官职,能够凭着忠勤任劳而邀取恩宠,一家人不再只是浮萍之身、如往年一般靠着莫测天意而惶恐度日。 这一夜,三王府邸又是张灯结彩,大作庆贺,不过宴会也仅仅只是限于府邸内部人员。 眼下局势仍然敏感,李潼也心知他奶奶这段时间看似威风凛凛、直接将宰相都给出手拿下,但算算时间,打击很快就会到来。到时候无论是心情还是实际的处境,又会有一个改变。所以眼下也实在不宜乐而忘形,大张旗鼓的庆贺。 “大兄入值宿卫之后,只需谨慎不出错即可,不必强求勤劳之功。我家能得长安,也不在于功实与否,只在于神皇陛下是喜是恶一念之间。” 李光顺正式上任之前,避开嫡母房氏,李潼也认真叮嘱李光顺。 “三郎你放心,我入事之后,只做你的耳目,见闻诸种,及时回告。我又不是什么经谋大才,时局情势乖张,南衙宰相、大将都有旦夕祸福惊变,我一个新丁解褐,即便是搏求到什么功劳,也不足为门庭依仗。” 李光顺对自己这一次入仕的认识倒是很精准,他虽然也不太清楚这个三弟整日在忙碌什么,但也明白家势能有什么扭转改善,靠这个三弟殚精竭虑的谋划。 的确,李光顺这一次入值禁中,最大的意义就是让李潼的耳目见闻得以深入禁中。虽然司宫台杨冲与女官徐氏也不断在向外传递讯息,但是他们身在禁中,对于外廷情势还是不能有一个直观的了解。 李光顺身份特殊,所担任尽管不是什么关键职位,但只要人杵在那里,就是一个难得的消息源。就算不刻意打听,能够知悉到的情报重要性、也远不是府佐们在外围道听途说的消息能够比拟的。 李光顺刚刚列名军府、正式上岗,便传回一个重要消息禁中诸卫取消番替,连日值宿,不得擅离职守。特别亲勋翊诸府郎将,甚至就连疾病、喜丧大事都不能请离。 但只要是人参与的事件,又哪能完保证绝密,当李光顺派人回家拿取换洗衣衫的时候,李潼便已经意识到看来韦待价西征兵败的消息看来是已经传回了洛阳。 韦待价西征可以说是这一年里头等大事,其意义远非薛怀义北攻突厥可比,整个神都城不知多少人眼巴巴等着战事结果、伺机而动,李潼自然也不甘人后。 当然,眼下的他还远不足以谋国论鼎,但是也要借着这个机会彻底除掉丘神勣,并为自家搏取数年真正的安稳。 0156 武氏群英会 当西方的战报军情加急送入神都禁中时,神皇武则天还在明堂侧殿和宰相们与日值奉敕官员们讨论于禁中再建新的殿堂并拟名为武成殿的事情,目的自然是继续宣扬武功。 军情虽然驰驿加急送来,但却是以秘奏的形式,不经鸾台、凤阁直接送到了禁中。 殿中群臣还在讨论该不该继续兴造土木,武则天见短时间内也争辩不出一个结果,便下令于殿中赐食,自己则退回明堂后寝殿,一直到打开秘奏之前,脸上都还洋溢着喜色“不知韦卿……” 声音戛然而止,寝殿中近侍女官们难免好奇,侧首偷窥神皇神态,却见神皇陛下已经是脸色铁青,两眼怒睁,甚至就连衮服下的身躯都微微颤抖起来。 “初战告捷、再战失利……会逢天寒冻雪,粮匮不继,人马饥寒……” 秘奏文章并不长,一眼可观首尾,然而武则天却捧在手中端详良久,似是恐怕自己会错了意思,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十几遍,几乎每一个字都刻入眼底,但那文字终究还是没有发生如她心意的变化。 “退下!” 良久之后,她牙缝中才挤出两个生硬的字节。 “都退下!” 寝殿中宫人们一时间没有会意,刚待开口再作请示,一声更加清晰的暴喝已经响起,甚至震得耳膜隐隐作痛,顿时惶恐趋行退出。 待到宫人悉数出殿,武则天才抬手将那秘奏纸卷死死攥在手心,并由御床立起,双手负后,困兽一般围绕着御案徘徊走动,当她视线遥望西边,终于忍不住怒喝出声“庸将害国,韦贼负我!” 然而无论心情怎样的愤怒,该面对的问题总是要面对,几声怒喝发泄之后,武则天怒火中烧的眼神迅速冷静下来,之后便开口说道“传告诸宰相继续会议,决出一个结论,速召纳言入见!” 明堂侧殿中,宰相们还在用餐,突然女官入内将纳言武承嗣唤走,一时间也不乏狐疑,内史岑长倩则被暂委主持会议,当问起神皇陛下几时归殿时,却被告知等待通知。 武承嗣匆匆步入寝殿,还未及施礼,便听神皇语调沉重说道“速召攸宁等禁卫在职者至此,韦待价败了。” 听到这话,武承嗣顿时也知事态严重,领命之后刚待退出,瞥见神皇陛下神色冷峻后便心中一动,又顿足说道“陛下不必因此重忧,且不说薛师已经引部驰行归洛,门庭诸子也都壮年有力,鹰犬忠健,只待驱用!”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神态略有好转,语调也变得温和一些“速去速回。” 眼前神皇陛下态度如此,武承嗣步履都轻快几分,离开寝殿之后,很快便将一众堂兄弟们召集起来。 武氏诸子目下也的确正当壮年,除了已经拜相、担任鸾台纳言的武承嗣外,另有夏官侍郎武三思、千骑使武攸宁、右羽林将军武攸宜、左金吾卫翊府中郎将武攸暨、左卫中郎将武载德、太子左卫率武攸绪、左千牛中郎将武嗣宗以及新任右金吾卫将军武懿宗等。 这还仅仅只是就任台省以及南北衙禁军中、能够最短时间召集起来的武氏子弟,另有诸寺监担任供奉杂职数人,短时间还不能召集起来。 眼前这些武家子能力如何且不论,也都各在官署任职,突然被武承嗣紧急传唤召集起来,且严令他们不得拖延、必须要在第一时间赶到。当他们赶到明堂附近、见到武承嗣时,一个个也都满怀好奇。 “阿兄急切集众,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诸武氏子弟中,武三思与武承嗣算是血缘最亲,见堂兄弟们齐聚一堂,便忍不住首先发问道。 武承嗣在众人当中不独官位最高,也是神皇钦定其祖父武士彟的继承人,以武氏家长而自居,听武三思发问,便以老大哥的姿态说道“今日召集家众,是要让你们有所准备。刚刚神皇陛下受到河西秘信,文昌右相韦待价战败……” “原来只是一桩边远战事,我还当畿内又发生什么……” 武承嗣话音未落,左千牛卫武嗣宗便忍不住开口,但他也还没讲完,便被武攸宁开口喝止“你先住嘴罢,听纳言说!” 虽然同是一家人,关系也有远近。听到自家兄弟被呵斥,武懿宗顿时便面露不悦“既然闻讯赶来,自然是面受差事,你又吼叫什么?” “你们都住嘴!日前徐敬真事疏漏,还没追究你的责任!” 武承嗣抬手拍案,很是威严,狠狠瞪了武懿宗一眼,然后才又对武攸宁点点头“韦待价虽然战败边疆,但与吐蕃战事是神皇陛下倾心着力布置手笔。战况不如预期,可以想见来日朝野必然广有怨声谤论,这便会影响畿内事务诸种。” “神皇陛下重重布设,革命在即,只因内外奸流掣肘,才迟迟不能成定局。我家承于恩眷,已是海内第一名族,当此关键时刻,也该拿出足够匹配的担当!我不管你们各人有什么样的私计用心,现在都要给我统统压下!若因各自事内出错,累及神皇陛下大业再生波折,哪怕庭门之内的兄弟,届时只要提头来见!” 听到武承嗣说得庄重凶狠,众人也都纷纷发声做出表态。 武承嗣对众人态度还算满意,点点头后便站起身来将手一招,带领一群堂兄弟浩浩荡荡往明堂后方寝殿而去。这一路行来,自然是颇为惹眼,沿途所见人众俱都屏息退避。 寝殿外厅中,武则天还在皱眉托额细思对策,听到宫婢禀奏抬眼望去,便见一群侄子们浩浩荡荡步入殿中,脸色顿时一沉“如此招摇,是恐人不知大事?” 武承嗣本来还满心激昂,听到这话顿时一脸尴尬,忙不迭下跪说道“臣等忠义家徒集结入拜,只是想请神皇陛下不要忧扰人情势力。肱骨心腹健立在此,朝野纵有奸流,也撑不住群众扑杀!” 武则天这会儿也是心如乱麻,没有定计,听到武承嗣这么说,便也开口说道“事态紧急,少作闲言。既然已经都到了这里,说一说你们各自看法。” 说完后,她也一脸认真的端详着一众侄子们,心中不乏期待。 实在是她对韦待价西征一事寄望很深,几乎是力排众议的拍板发动这场军事,正因如此,这一次的战败对她打击、特别是心理上的挫败很是深刻,甚至于刚才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暂时放宽对皇帝李旦的管束,以此来瓦解群臣的反噬。 可是她讲完之后又等了一会儿,殿中这些侄子们包括武承嗣在内却都只是深跪在地、没有什么发言,殿中氛围顿时变得有一种诡异的沉闷。 “臣等俱是饥腹鹰犬,只待神皇陛下一声令下,即刻扑杀朝野奸流!” 又过了片刻,武懿宗才抬起头来,一脸狂热并狰狞的说道。 武则天神情呆滞片刻,张张嘴又顿了一顿,然后才浅露微笑“志气可嘉,儿郎守此勇劲。” 之后她又抬手指道“攸暨与懿宗,速归军府本署,当此之际,切记不可让惶恐群情蔓延坊间闾里。” 武攸暨与武懿宗这两个金吾卫将军闻言后便叉手应诺,之后又看了一眼武承嗣,见武承嗣只是垂眼没有更多表示,这才匆匆退出寝殿,直往宫外的金吾卫官署而去。 “怀义归都尚需短日,这段时间禁中尤恃北衙军力把控情势。攸宁与攸宜,你们两人昼夜轮值玄武门,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须臾松懈离任!” 武则天思绪快速转动,心知每临大事,禁军都是最能左右情势变化的力量,又指了指武载德说道“亲勋翊三卫多荫事,稍后敕令诸卫府谨守勿离,载德巡察诸府,一定要杜绝里通于外等恶迹!” 武载德俯首领命,旁边武三思则开口说道“中郎将只任左卫,若是出巡诸府,事出于职,恐是不能服众。臣居夏官之任,请以检阅武库巡察诸府。” “是我疏忽了,就这么办。” 听到武三思的提醒,武则天递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又转望向武攸宁,说道“三思所事繁忙琐细,已经无暇关照其余。凤阁张光辅入刑,岑长倩一人在署尤其可虑,攸宁分守北衙之外,以凤阁侍郎干预政事,勿使岑某一人独大。” 且不说武攸宁目露欣喜并连忙俯首应命,武三思听到这话后却有些傻眼,低下头稍作思忖,意思是不是如果自己不争巡察三卫诸府这一差事,便有可能入凤阁拜相? 武则天并没有心情关心武三思的小心思,转而又对武承嗣说道“鸾台目下并非首冲,承嗣且任文昌右相,即日主持制举诸科事宜,以此统合在野士情,让他们无暇谤议其余。” 给武氏诸子安排好各自负责的事情之后,武则天又是漏夜难眠,思忖应对诸种可能变故的方案。 这群侄子们虽然一个个干劲十足,志气可嘉,但很多事也并非一腔热血壮志就能做好,毕竟能力是一个硬伤。 很多时候,局势绷紧到了一个临界点,往往只需要一根稻草便能彻底崩盘。现在以宰相为首的外朝廷臣势力已经被她按压到一个极限,但越是如此,一旦反弹起来所迸发的反噬之力也实在让人无从估量。 一步一步行至如今,武则天自然不会轻易认输,在接受韦待价战败这一噩耗事实之后,她已经做好了大开杀戒的准备。 可是一想到她的这些侄子们虽然占据南北衙禁军将领职位,但究竟有没有能力为接下来的腥风血雨提供足够可靠的武力保证,武则天心里又充满了怀疑。 夜中,武则天提笔而书,一笔一划都缓慢且沉重,内容则是皇太子李成器加洛州牧。与朝臣们斗了这么多年,她最清楚如何控制这些人的心意狂想,但心里也很清楚,一旦这一份诏令发出,她此前数年的苦功又将会大步倒退。 诏书写完后,武则天神情木然的吹干墨迹,有女官上前想要将之收入匣笼,却被她摆手屏退,只是将诏文卷起,亲自摆入只有她才能打开的密匣。 之后武则天又返回御案前,提笔又书另一份诏文,将时龄四岁的楚王李隆基过继其长子孝敬皇帝李弘为嗣。 然而武则天在准备诸备案的时候,还不知道她的三孙子、河东王李守义已经给她送上一份大礼,正摆在她御案积存的奏章中。 0157 女主居阳,山变为灾 ()一夜未眠,苦思对策。即将天亮的时候,武则天终于有些精力不济,她终究已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一夜劳顿且无眠,也实在有些熬不住,眼见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便伏案浅睡片刻。 可是她闭上眼后不久,精神正迷糊,半睡半醒之间,突然听到整座殿堂都隆隆作响,武则天顿时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开口疾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陛、陛下、西方……” 宫官魂不附体冲入进来,口中吃吃不能成声,并有十数名殿前侍奉的健妇冲入殿中,不由分说便架起了武则天往殿外奔走:“请陛下恕妾等失礼,西方恐是地陷……” 说话间,武则天已经被健妇们架出了寝宫,再抬头回望明堂,饶是她常年临朝、自有静气,一时间也是忍不住惶然变色:只见高耸的明堂都略有摇摆,特别是最上方的铁凤摇摆幅度更是惊人。至于刚刚修到一半的天堂,还未封顶的上层甚至已经有木石簌簌掉落! 健妇们拱卫着武则天往禁中空旷处走避,武则天在经过最初的惶恐之后,脸上逐渐恢复一些血色,抬手虚按抚定群情:“朕自圣母临人,岂有天祸横生禁中!尔等诸众勿惊,必是外州某地降事警人,余波达于天听……” 听到武则天虽然有些颤抖,但却不失高亢的语调,跟随她奔逃出寝宫的宫人们、包括已经匆忙赶来此地拱卫的禁卫将士们也是群情稍定,最起码已经有了一个主心骨,跟随神皇陛下缓缓移驾,而不再是像此前那样大喊大叫、无头苍蝇一般的飞奔乱逃。 的确地震震源应该是在神都西面,禁中只是浅受波及。武则天强自定神,离开明堂后便绕行天堂,沿途不断招抚那些惊慌的宫人与禁卫将士,一路穿行后两殿并陶光园,抵达玄武门的时候,身前身后聚集已经有两千余众。 “臣奉命镇守玄武门,须臾不敢有离,不能及时入禁中拱卫仪驾,实在……” 右羽林将军武攸宜眼见神皇陛下在宫人并禁卫们拱卫之下抵达玄武门,一时间也是惶恐有加,脸色苍白,匆忙上前跪拜请罪。玄武门此处震感稍弱,大概也是明堂附近大兴土木且建筑过于宏大的缘故,使得震感更加强烈。 武则天虽然有些不喜武攸宜不能灵活应变,须知她一路行来除了警惕天灾之外,也是担心会有**横生。 幸在平安抵达,这会儿也不好当众斥责武攸宜,只是凝声道:“安守值所,无敕不动,何罪之有?速着羽林诸军入南衙召请诸位宰相至此,天人偶有感应,国事一刻不能延误!” 武攸宜听到这话,倒也不再死守玄武门,先亲自率众将神皇护送进入玄武门附近的仙居院,然后才又带上人马火速往南衙而去。 与此同时,千骑使武攸宁也已经将千骑军众集结完毕,一路寻访进入仙居院后,武则天便又下令道:“速使千骑分兵,拱卫皇帝、皇后、皇太子并诸王,绝不可受乱情惊扰!” 一番人马喧哗的忙碌,时间已经到了上午,南衙在值群臣也已经尽数被羽林军接引到了玄武门外等待召见。 武则天并没有即刻召见数次请求入见的臣子们,而是先召左肃政大夫邢文伟,着其即刻奔赴则天门外,检阅今日朝参官员集结状况,并将缺员诸众尽数记录下来。 一直到了正午时分,武则天才在玄武门外接受百官朝拜,并责令百官暂入玄武城处理政务。 之后南衙诸宰相被召入陶光园,武则天于此公布宰相韦待价兵败寅识迦河的消息,并作出决断:韦待价剥除一切官爵,押送归都议罪,副将安西大都护阎温古引众不前、贻误军机,直接于军中收斩,原安西副都护唐休璟加任西州都督,负责于河西收抚败军之众,就地屯军驻防,以御外寇。 宰相们得知此事后,一时间也都震惊不已,春官尚书范履冰以正式军报尚未送达,请求延后再论。但武则天这会儿却是强硬无比,直接作出定调,不容置疑,即刻颁布敕书。 借由这一次突发状况,武则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西征战败之事定死,不给人之后再做发难的余地。 但这并不意味着事情就此结束,因为刚刚发生的天灾地震同样不算什么好消息,而且有可能带来的余波会更加严重。 事实证明,武则天的判断是没错的。傍晚时分,相关灾情便送入都邑,位于西京长安与神都之间的太州发生剧烈山崩,有大山横移数百步之遥,直接将川流都给拥堵,河水泛滥,须臾之间便淹没周围百数里方圆。 山崩水灾之外,地震所带来的强大余波也波及甚广,几百里外的神都城震感都如此强烈,而在震源附近只会更加严重,太州境内的兵城潼关都受地震影响而坍塌过半,大河水浊,鱼虾死伤无数。 之后几日,相关的灾情不断传入神都城中。地震余波频繁,有的时候甚至一日数震,两都之间人心惶惶,相应的自然也是流言四起。 没有人能始终强大,武则天自然也不例外,很快她就为自己此前的行事霸道而品尝恶果。那就是在讨论赈灾这一基本问题的时候,都遭遇敷衍掣肘,甚至当灾民已经涌入神都城附近的时候,朝廷仍然没有讨论出一个具体的赈灾方案来。 女主临朝,或是权术精妙、心狠手辣,但当天灾**接连爆发时,武则天的软肋也充分暴露出来。 她虽然刚刚干脆利落的拿下了宰相张光辅并数名外州刺史,可是台省行政几近瘫痪,在真正的治国方面,她所依仗的酷吏们没有半点用处! 而且更加关键的问题是,都邑之间已经有人将接踵而至的天灾**给联系起来。所谓山嘿然自移,天下有兵,社稷亡,又有山徙者人君不用道,赏罚不由君,佞人执政,政在女主。 能够使人强大的,终究会对人形成束缚。武则天蓄谋革命,崇尚符瑞感应,甚至在去年还大张旗鼓的迎宝图、拜洛水。 所以当这一系列的谶纬符命之说滋生出来,很快便喧嚣尘上、声势浩大。甚至很快便由乡野蔓延到朝堂之间,有御史直接上书言称垂拱以来,两京之间山灾地陷不断,只因女主居阳、坤气不合,因此才地脉隔塞、山变为灾,请太后侧身修德,归政人主,以答天谴! 在这样一个情形之下,武则天即便做出些许让步,以楚王李隆基入嗣孝敬皇帝来彰显皇帝李旦的存在感,但却根本就没有收到丝毫效果。 如今群情汹涌,似乎已经不再满足于武则天的稍作让步,而是打算一竟功,直接将武则天扫出朝堂。尤其在月尾,神都城外再次爆发逆案,有游侠招募流人,准备南下房州迎回庐陵王李显。 毕竟,就算是神皇归政于皇帝李旦,受惠的无非是在朝那些士大夫。至于那些底层民众们,想要出人头地,自然需要另立殊功,迎回废帝李显,显然要比拥戴如今的皇帝功劳更大得多。 “莫非苍天真的厌弃女主?” 武则天一路从感业寺走出来,性格中自然不乏越挫越勇的强韧,可是眼前的人情汹涌、外事焦灼,却让她自己内心都产生了动摇。 “神皇陛下切不可作此想!眼前疾困诸种,不过只是奸邪之流趁势愚情作祟……” 武承嗣等武氏诸众听到武则天这么说,一时间也是惊慌不已,纷纷叩拜劝告。 武攸宁则说得更直白:“当下情势,已是分寸不能再退!如今在朝诸众,属意皇帝陛下,在野诸众,则曲意庐陵王。国器归谁,难绝骚乱。陛下恩威久蓄,群情尚汹涌若此,二人无论择谁,又能从速定之?” 诸多利弊权衡,武则天自然要比侄子们想得更加透彻,她只是郁气久积,稍作牢骚而已,其实也未尝没有试探侄子们真实心迹的意思。 可是这些侄子们对她的作用也止于言语而已,但在真正的事务方面,助力却实在谈不上大。禁中有她坐镇还算安稳,可是都邑内外群情汹涌,左右金吾卫形同虚设,几次逆案所以事发,靠的是与事者的检举。 如果局面再这么乱下去,武则天担心即便是寄予厚望的薛怀义大军归都,怕要一转脸就要成了什么“勤王义师”。 “丘神勣近来起居如何?” 侄子们能力不足,武则天不由得便又想起昔日心腹,心中略存起复再用的想法,只是还没有做出决定。 可是当她问出这问题的时候,便见侄子们脸色都微微异变,心中又是不免一叹,转又说道:“你等入此名利场合,权势如何无需劳心。但授事多少,也要忠勤任之。” 说完这些后,武则天又屏退几人,转而拿起笔来,敕授将要归都的狄仁杰转赴太州,即刻接手赈灾事宜。 她当然也明白,赈灾是一个综合性的难题,如果没有台省支持与物力输济,狄仁杰纵有巧计也难施展。 眼下最大的问题还是人心叵测,武则天之所以派遣狄仁杰,看重的也不是其人能力,而是狄仁杰积攒的德行名望,希望能对灾众人情稍作抚慰,起码不要让这些灾民无秩序的涌入河洛,为神都目下乱象种种再作添加。 之后她又强打起精神,开始处理之后这几天挤压的奏章,但其中大多数都是让她更添烦乱而已。只是在不断翻阅的时候,突然一份奏章让她精神一震,内容匆匆一览,再观收尾,却发现竟是河东王李守义的奏章。 “近日可还有积留河东王奏书?速速取来!” 武则天两眼死死盯住那奏书内容,口中则急促说道。 御前女官见状,不敢怠慢,连忙前往内直堂去问,果然又取来数份奏书。武则天依次完毕后,眉眼已经大有舒展,拍案而起大笑道:“幸在有此佳孙!速遣中使,急召河东王入见!” 0158 亲席乏人,王能补此 这一次波及城的骚乱,履信坊同样也没能避免。甚至由于坊区位于东南偏远角落,所受到的冲击可能还要超过别的区域。 大概是由于此前左金吾卫街徒集结于履信坊周边,让一群暴徒误以为履信坊有什么军械武库,某一天夜里突然暴起冲击履信坊门。 左金吾卫街徒应变能力严重不足,当他们闻讯赶到此地的时候,已经有十多名暴徒翻阅坊墙、流窜进了坊中。 虽然王府自有仗身护卫,但是为了避嫌,只能严守府邸门户。一直等到合宫县令李敬一亲自登门请求帮助,李潼才派出王府仗身帮助县廨衙役与金吾卫将流窜在坊间的暴徒扫荡擒获。 “那些暴徒也真是异想天开,妄想攻克坊中武侯铺,收取器械再从永通门冲出,召集城外流人南下房州……” 负责帮忙抓捕暴徒的桓彦范在将那些罪徒押送到县廨后,又返回了王府将情况小作汇报。 李潼在听完后,心中也五味杂陈。一方面自然是忧虑于都邑人情不定,局势将有失控之危。另一方面也是感慨,那些心向李唐的朝臣们自然眼巴巴望着皇宫里的皇帝李旦,而这些欲谋奇功的市井好汉们则是心心念念迎回庐陵王。 不考虑这当中的敏感与危险,李潼都想问问这些暴徒们,你们为啥不退而求其次,选择拥戴坊里少王呢?难道是想抢功之余,顺便来一次说走就走的自驾游? 但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人心局势就算混乱不堪,但也只是武则天的拥趸与她两个儿子之间的情势博弈,至于其他人,还是哪凉快哪呆着。 由于李潼的黑手操作,永昌元年这一场骚乱较之原本史上已经大不相同,李潼心中也是不乏忐忑。武家那群废物虽然接掌了左右金吾卫的城防力量,但却根本不能做到却乱于外。 李潼最担心还是如果局势继续恶化下去,说不定他奶奶会选择再次启用丘神勣。一旦丘神勣再掌握了权柄,形势对他们一家将会更加不利。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用一些更加激烈的手段、以引起他奶奶注意的时候,宫使终于在一队禁军将士的护卫下抵达了履信坊的王府。 接下来也没有什么好啰嗦的,李潼匆匆换上章服,并带上这段时间准备的几样器物,临行前吩咐李守礼看护好家宅,便在宫使导引下匆匆往大内行去。 当队伍行至南市外坊街的时候,李潼看到迎面一群兵众正监押着一些囚犯往南市而去,便开口问了一句“那是怎么回事?” 宫使自然不知,但还是让人打听,不久之后回来汇报说道“故恒山王家人涉于谋逆……”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也是凛然暗生,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宫使见状后便上前说道“请问大王,是否喝令刑徒暂避……” 李潼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不想与亡者争道,只是吩咐道“转行别街吧。” 这点想法绝对不是什么风凉话,只是更加有感于政治斗争的残酷性。正被押赴南市处决的那个李厥,论及身份又比李潼高贵的多,乃是他太爷爷李世民的嫡长孙,李承乾的儿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权位之下俱尸骨。生死之前,人又哪有什么高贵、低贱的区别。死而留骨为贵,生而曳尾涂中,便成了眼前这一幕最真实的写照。 一直等到端门前下了车,李潼思绪仍然沉浸在南市外所见那一幕,而后在宫使导引下穿行过皇城直入大内。途中难免遇到一些诸官署中在值待诏的官员,那些官员们见到李潼入宫,心中也多好奇,立于道左观望并议论。 行至明堂后寝殿外,宫使将李潼安排在一处侧厢中,然后便匆匆返回复命。李潼坐在房间中,摆手谢绝了宦者饮食侍奉,敏感的察觉到左近宫官出入频繁,推想可知他奶奶此际应是忙得焦头烂额。 原本李潼还以为自己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可是不久之后,便有宫婢匆匆行入进来恭声道“神皇陛下召大王入见。” 前来通报的宫婢不是认识的韦团儿,这也让李潼略微松了一口气。他对韦团儿谈不上厌恶、甚至一直心存一份感激,但也头疼于那一份热情,不敢表露丝毫亲昵。 特别每一次见他奶奶武则天,李潼都是心弦绷紧,如临大敌。 尽管他也能猜到他奶奶对目下都邑局面颇有些无能为力,能力短板暴露的很清晰,但不能利用给对手实际打击的弱点根本就不是弱点,这些短板也不足以成为他看轻他奶奶的理由,小命如何仍在其人一念之间。 略微整理一下衣袍,李潼深吸几口气,努力让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才在宫婢引领下趋行步入殿中,不敢抬头恣意张望,察觉到前方宫婢顿足,便大礼下拜道“臣守义恭奉敕令、仓皇走入,拜见神皇陛下。” “内阁私室,王不必拘礼,起来说话。” 武则天声音略有几分沙哑,但见到仪容俊美兼姿态恭顺的孙子后,脸上露出几分温和笑容。 待到李潼徐徐站起身来垂手侧立,她也不作更多寒暄,直接扬起手中奏章说道“王近日呈献章奏数篇,今日得暇才见,章奏所论《佛说宝雨经》诸言,是何经典?” 听到武则天单刀直入、问得直接,李潼便也连忙回答道“慈乌台即日将成,臣有感子欲养而亲不待人伦之憾,欲请道德美善文章经义入供慈乌台,以感魂灵、得于安慰。虽才庸识浅,凭此一点挚念,不怯浅薄毕露,勤访魏国寺请教大德法师,采撷佛理善言,苦诵经卷之余,也请王府诸众走访闾里乡野,于龙门偶得残经石幢一部……” “那经幢带来没有?” 武则天又打断李潼的话,略显急切的发问道。 “佛遗经幢,片言珍贵,臣不敢私曝于外,受俗尘浸染,供奉于邸中佛堂,厚礼延请魏国寺僧尼法师昼夜勤礼、以待神皇陛下诏问赏识。为辨识佛言深意,拓得几片……” 李潼说话间,便将随身携带的锦盒恭谨呈上,武则天接过宫婢呈上的锦盒后便连忙打开,将其中拓片稍作翻看,先是夸奖了一下拓印的手艺,李潼也只当是在夸奖自己,恭声谢恩。 拓片内容不多,但该有的元素都有,内容则汉语、梵语掺杂,东方天子、明日月光、佛涅槃后一千五百年,菩萨显于女身等等。时间地点人物一应俱,清清楚楚点明了武则天女主当国的合理性。 武则天在翻看完这些拓片后,眼中喜色难耐,但还是望着李潼认真问道“这些片言遗迹,虽是佛法正门,但却憾为岁月摧磨,前后多有缺失,虽高僧不能广识洞见,王何以笃言此为先佛《宝雨经》遗篇?” “佛法精深美妙,微臣庸质难雕,憾于不能深入精妙,所恃者唯有心而已。偶幸得此法言,广览魏国寺所藏经本,比形取义,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梵本孤篇大乘佛藏宝雨经比选原本……” 武则天闻言后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却又笑起来“赞此‘有心’!世道人众,凡受任事务,或恃于才智,或恃于机巧,又有几人能自甘拙力而追本溯源?王能苦心求索,追求法言本源,岂是功夫不负?这分明是天数不负有心人!那梵语本经是在魏国寺?速速派人取来,另礼请法明等译经师,速速入宫,共同参略!” 宫官领命疾走出殿,武则天心情大好,再垂眼望向殿中恭立的河东王,眉眼之间更是充满了慈祥、和蔼,抬手招了一招“王到近前来,让祖母仔细看一看!” 听到武则天如此温和的语调,李潼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抬头望去,却见武则天眼窝深陷、发丝也灰白凌乱,唯两眼炯炯有神,却也血丝密结,较之此前所见已经明显苍老,不免微微一愣,待到反应过来,又忙不迭垂首下拜。 “年前幸睹天颜,感于荣盛,才失于恭谨自守。今日机敏所失,又是为何?” 武则天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又笑语说道。 “臣、臣入居坊里,才知人事艰深,情势种种,远非巧言令色能够卜优。臣、臣胸怀积情深刻,不能择言以表,请陛下恕臣失语之罪!” 李潼顿首在地,语调略显沉重道。 武则天闻言后,却从席中立起,她缓缓踱步绕出御案,抬手示意宫人道“还不快将少王扶起。” 说话间,她已经行至李潼面前,视线仔细端详着少王面孔,片刻后才又开口说道“情势纠缠,那是俗人的烦恼。朕的佳孙,不该苦恼于此。情,不必宣于口,但能附于事。朕儿孙实多,能夸良善者、河东王在于此列。” “臣荣幸、惶恐……” 李潼连忙又垂首下拜,同时也是避开武则天那审视的视线。 武则天则上前一步,轻抚他的发顶,语气也更显柔和“天下之主,虽不困于俗情,但闲来所见膝前亲席乏人,难免伤怀遗憾。王能补此,非是侥幸。” 0159 皇孙李宝雨 对这个能够在如此关键时刻进献佛说的孙子,武则天也是大感满意。 她本就对少王印象颇佳,如今更是满满的喜爱,因此在等待魏国寺僧徒入宫这段时间里,也并没有冷落这个孙子,而是很罕见的并席而坐,与李潼聊起一些闲话家常。 话题虽然轻松,但李潼应答得却很谨慎。老实说他不太乐意跟他奶奶做这种交流,本来就不是正常的祖孙关系,武则天又是敏感多疑,哪怕极为轻松的问话,李潼在回答的时候都要深思熟虑一番,只觉得要维持这种人情和睦实在太累人。 按照李潼的想法,这一次我给你帮了一个大忙,你快点的给我加官进爵、然后赶紧忙自己的去吧,也不用想给孤儿送关怀、温暖这种人情面子的虚头巴脑,我自己就能开解自己。 但是他也明白他的想法如何并不重要,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奶奶以前对他不闻不问是应该,现在的热情关心,他也只有老实受着的份。 其实抛开尴尬的时局背景与各自身份,李潼倒觉得武则天也是一个挺有魅力的人,聊起天来有着很广阔的话题范围兼细腻的人情世故,跟这样的人聊天,根本不必担心话题匮乏而冷场,哪怕是一桩寻常小事,讲来也能让人感觉妙趣横生。 比如刚才聊起的一个话题,从他早前扩编的《万象》大曲所采用的梵呗和声,延伸到陈思王曹植、以至于六朝人物故事,思维敏捷,条理清晰,有时候李潼甚至都感觉跟不上他奶奶的话题思路。 对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他的这个奶奶个人素质真的是挺强悍,家门之中有这样一位出众的亲长,如果能够在权欲方面稍作收敛,而是选择对儿孙敦敦教诲,绝对是家门幸事,子孙凡有中人之质,都能人才辈出。 最起码李潼在跟他奶奶聊这一段时间,觉得自己眼界都开阔许多,对于一些问题有了更加透彻的认知,也是言出由衷的感慨而不是拍马屁“神皇陛下高见博识,臣有幸能在席聆听圣训,更加深见自身浅薄,神思不能追于一二,更觉往年学识荒芜……” 武则天闻言后哈哈一笑“能益人者,未必博学。你这个年纪,本就欠于岁月的积累,与长者较于渊博,那不是自取其辱?人之材质高低,并不在于学识多寡,而在于大义识否。万卷腐言,不如真知一点。鹤发老儒,也要张口乞食。幼鹿成形,即需嗷嗷唤乳。可知万物虽然化形不同,各自矫饰之外,也有法从一宗……” 对于这种形而上、涉及到意识形态的话题,李潼不敢轻易作答,只是一脸恭谨的倾听。 他再怎么没底线,也不好意思直接张嘴说舔好奶奶就是我的真知宗法,除此之外,怎么回答都有点不合适。哪怕点头附和说我跟奶奶价值观高度一致,万物形态都是矫饰,抓住命门就能将他们用作玩物。武则天真要问一句你也这么想?当时就傻眼。 所以这种聊天是真的累,李潼也只是少说多听,趁着武则天心情愉快、并不设防的时候,窥探一下他奶奶真实心境,未来才好更加准确的应对。 虽是神皇急令,但往来魏国寺要横穿整座神都城,当魏国寺僧徒们抵达的时候,仍然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魏国寺僧徒入殿,并带来了寺中典藏的梵本宝雨经。武则天将拓片示下,并责令即刻翻阅佛经,果然在第一卷经文中便发现多处字形字义的吻合。僧徒当殿便将有关篇章的梵文翻译过来,内容果然与拓片上大同小异。 这也是理所当然,李潼就算再怎么不通佛理,可要搞这种事情当然不会在这种小节上出错,他杜撰出的经幢内容本来就是比照这一部佛经在操作。 至于梵本的宝雨经相关经卷内容翻译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不重要,如果不能翻译出来符合心意的内容,国家养你们这群和尚何用? 这里又不得不说,所谓的佛经编译,本来就是一个增删篡改的过程。佛法东传,自魏晋以来不断的发展壮大,特别是南北朝大乱世、无论南北都有帝王侫佛事迹。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这是因为两汉经学传承到了这一阶段,继续发展的空间已经不大,而且对经义的解读权基本已经形成垄断,所谓的门阀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就是学阀。 佛法作为一种番说,先是被胡人政权君主发扬光大,积累了相当可观的群众基础。而在之后的王业兴衰过程中,很多帝王就敏锐发现、对沙门的利用可以有效避开许多意识形态层面的限制,自然也就难免不同程度的加以利用。 这种取舍权衡,说的通俗一点就是开辟一个新的战场,把传统知识分子、精英阶级引入进来然后打败你。一群苦练拳脚的老师傅拳打南山、脚踢北海,结果抬手一枪崩了你。 现在李潼既指出了经文出处,又提供了简译版本,这群和尚肯编写《大云经义疏》这种政治投机的东西,可想而知都是节操乏乏的货,就算经文原本没有这样的内容,他们也得给弄出来啊!这就是解释权在自己手里的好处。 “既然有此大乘佛言,尔等僧徒为何不早早入献?” 武则天看到这些摊陈开的证物,欣喜片刻后便又勃然大怒,拍案戟指那些魏国寺僧徒,神态已经充满了不善。 须知《佛说宝雨经》指向要比《大云经义疏》明确多了,大云经还仅仅只是在注疏里遮遮掩掩提上几句武则天为净光天女,当王南阎浮提洲,但经文本身是没有这种详细记载的,可以说是于经无证,牵强附会。 但《佛说宝雨经》经文本身便记载明确,这位净光天女将在佛涅槃数五百年后,将化身于南瞻部州东北摩诃国为帝。 法明等和尚们听完这话后也是大感欲哭无泪,因为魏国寺本身所藏佛经便汗牛充栋,哪怕再博学的和尚也不敢说将所有经典都通读一遍且熟记在心,而且宝雨经本身就不是什么大部经典,在今天之前,他们之中甚至绝大多数都没有听说过这部经书。 见这些和尚们一个个急得无言以对,脑壳上噌噌往外沁汗,李潼也是暗乐在怀。他早看这群和尚不顺眼,要价实在太黑,往来一次起手就得几万钱。他单单为了在那些佛经中翻出这一部宝雨经,来来回回好几次,大十几万钱都送进去了。 不过眼下还不是借机敲打这群和尚的时候,毕竟他这作经手艺还是太糙,接下来还要让这些和尚们继续完善。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要借眼下这件事彻底弄死丘神勣。 于是他便上前说道“此中疏忽,也并非各位法师责任。臣近日往返魏国寺,翻阅经籍,所见多有经籍只存名目而失于卷本。因此询问寺中知客,才知寺事也多为难,魏国寺乃海内名刹,沙门胜地,法藏丰厚更甚西京大慈恩寺,多有都邑权门借经而久不归还,又不敢贸然登门求问,因积此弊。臣有感于此,日前还斗胆上书言事……” 听到李潼这么说,武则天顿时便将前事联系起来。毕竟这个孙子言议谨慎,上书言事次数本就不多,此前她又将最近这段时间有关奏章翻阅一遍,对此自然是有印象的。 “此部《宝雨经》,恰在归还序列之内,臣索卷拣义,才能追出本经,否则即便偶得经幢,恐于孤迹难证,不敢冒昧进献以疑迹取宠。” 武则天先赞河东王谨慎周,然后又不免训斥几句这些和尚们做事马虎粗心,如此载录有益邦国社稷的佛言经典竟然被人久借不还,然后才又厉声问道“究竟都内哪一家借经不还?速速摘录呈上!大德法藏,是为普渡众生,收藏私室,乱法误事,不可轻饶!” 终于讲到这里,李潼也不再掩饰其目的,便又下拜说道“诸法师忙于编译大经,恐是不知寺中此类琐事。臣久系于此,常立经堂之外苦待归经,逐日索查,略有印象。获经之日,并有两家还经,寺中寄子、善男丘嗣诚并信女某氏……” “是这两家?只这两家?” 武则天垂眼看了看跪在座前的孙子,李潼感受到其目光,便也抬起头来,努力作态坦然同时视线稍显游移。 默然片刻,武则天开口笑了起来“好得很,朕的佳孙,能拾遗补漏,不逊在朝英流,能幸拣法真,可知福缘深厚。庭门有此一二,谁人不称美满?守义一名,不足标质,今日赐你真名,凭此显为世道雅知。” 李潼公然跟他奶奶讨价还价,心中也觉忐忑,但在听到奶奶要给他改名,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揪了起来,如此他的新名字是叫李门一、还是李二美? 好在武则天没有让孙子忐忑太久,挥笔立就“宝雨”二字,然后又书一手令甩给李潼“速持此敕入鸾台,即刻用令!” 刚被改名李宝雨的李潼还来不及吐槽他这新名字,垂眼一看敕书内容,脸色也是陡然一变,重重叩首在地哽咽道“臣、臣谢陛下顾此孤幼厉念,皇祖恩我,臣、臣兄弟剖肝沥胆,难、难……” “哈,入奏言久,肯恩称祖亲了?朕的孙子,该有这样的风格。故事幽久,诸多难言。皇孙亲亲于祖,祖母怎会不爱我宝雨乖孙?去罢,不留你人情遗憾。” 武则天摆摆手,一脸的和蔼可亲,饶是李潼明知这个奶奶是怎样本色,这会儿竟然忍不住心生一点感激。 敕书的内容很简单,是着令太子右率府左郎将李光顺即刻出捕私匿佛典的罪徒丘嗣诚,敢有拒捕,当场格杀! 人最难面对,是自己的难堪。李潼设想诸多,但却仍然没想到他奶奶竟能做到这一步,让他们兄弟能够有机会亲手了结这一桩恩怨。 当然,这也是李潼自己换来的。他进献宝雨经,无论怎样跟他奶奶之后革命都是撇不清的,可以说是用性命下注,武则天不成功,他就要成仁了。 如此一份敕令,应该也是武则天给自己一个台阶。他们兄弟如果接了,那就扫掉心头那一份陈久阴霾,如果不接……傻子才不接! 0160 血洗丘宅 当李潼行出明堂后寝殿时,天色已经晚了。 此时明堂周边诸宫台之间,禁卫各部也早已经布设完毕,殿阶之间甲士林立,于朦胧夜色中在熊熊火光照耀下,看上去比白天还要英武肃杀。 鸾台位于皇城日华门的东侧,要抵达彼处,需要先穿过万象门抵达乾元门横街,再沿横街往东南折转,沿途禁卫岗哨也是重重布设。 因此除了宫官宦者导引之外,另有一名禁军将领亲自护从。这一个禁军将领同样也是武家子,乃是担任左卫中郎将的武载德。 武载德中等身材,面相上没有什么特殊,身上也没有武家子那种惯常可见的气盛凌人的浮躁。李潼之前望朔朝参,对其印象也只是寻常,谈不上好坏。 此际其人身在前方自顾自的行走,也没有要回头与李潼攀谈的意思。反倒是李潼有些好奇,他在明堂后寝殿待了这么久,武载德难道就没有警惕和好奇? 不过武载德既然不问,李潼倒也不会嘴贱卖弄亲孙子就是比外侄亲,只是见到武载德一边强打起精神行走,还一边忍不住的打哈欠,便微笑说道“武将军值宿勤恳,实在令人钦佩。” 武载德开始没听清楚,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转回头挤出一丝笑容“既然忝在职内,自当忠勤用事,不当大王错赞。” 说完后他又闷头而行,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 李潼见状,也觉得有些无语。通过这武载德的状态,他倒是看出来,第一这段时间禁军宿卫任务真的很沉重,特别武载德这样的亲信肯定是少不了连夜并日的值宿,所以精神才这么疲惫。第二也并非所有武家子都那么权欲熏心,像这个武载德甚至有几分服苦役的意思,职责之外的人事完不关心。 人有大欲,方有大勇。只有心里一团火熊熊燃烧,整个人精气神看起来才会不一样。类似武载德这种,就很有混吃等死的味道。 由人推己,李潼也压根就不觉得他的真实心意如何能够瞒得过他奶奶。比如此前“唯情活我”的对答,如果仅仅只是为了活着,按照正常人思路,他根本不必再作什么加戏,老实巴交闭门过自己小日子就是了。 可是他现在进献宝雨经,直指武周革命这样敏感的事情,无论怎么说,这就是一场政治投机,换言之他已经不满足于单纯亲情所带来的包庇,想要谋求更多。 武则天给予的回应也很有意思,直接以宝雨经作为他的新名字,把他当作一个人形的符瑞了。 如此一来,李潼不只是他奶奶补充人伦短板的一张牌,还代表着女主为帝的佛义合理性,可谓是多种用途,绝不再是可有可无。 对于这一个结果,李潼还是挺满意,除了李宝雨这个新名字有点难听。 他也不担心这会不会对自己未来的道路形成限制,会不会让那些心怀李唐社稷的大臣们对他鄙夷唾弃。现在在位的这一批,也就这样了,潜力有限。 至于未来那一批,如姚崇、张说之类的开元名相,包括陈子昂这样的文豪,底子本来就潮得很,大家一起舔狗上位,兴许还能培养出来一点阶级感情呢。 最起码未来这群人在面对李潼的时候,不需要在道德上有负罪感,当年朕比你们舔得还带劲呐!俱往矣,让我们齐心协力,共筑大唐盛世! 鸾台值守韦方质,当见到武载德引着河东王抵达此处时,神情微微错愕,而当见到神皇亲笔所书敕令时,脸上的惊容更加掩饰不住。 武载德本来已经拔足欲走,得知敕书内容后,一时间也是惊愕得呆立原地,眼望着少王,满脸的不可思议。 见到两人如此神情,李潼心中暗乐,神皇是大家的,外侄舔得,孙子当然也舔得,我认真起来,自己都能吓一跳,别说你们了。 南衙兵动,需要宰相的批准,这也是武则天极力争取要扩大北衙兵力的原因。韦方质惊讶是惊讶,但也没有阻止其事的理由,即刻传令录事抄录敕书并颁发执行。 李潼在鸾台等了一刻钟有余,长兄李光顺便匆匆赶来鸾台领命,当见到少弟也在此的时候,神情同样很惊讶“三郎,你怎么……” “闲话少叙,阿兄且先领受神皇陛下敕令。” 另一侧韦方质将敕令交到李光顺手中,并和颜悦色说道“大王应是受此外执事务?军中自有宿将指点分明,不必忐忑疑难。” 李光顺看到敕令内容之后,神情同样激动无比,李潼上前勇力握住长兄手腕,口中则低语道“格杀勿论!” 李光顺重重点头,然后阔步行出鸾台,自有吏员导引,将他送到鸾台南侧的会昌门,那里早有数百军士奉命集结,验看符令之后,便跟随着李光顺直出端门,气势汹汹往天津桥南的积善坊而去。 积善坊毗邻皇宫,多权贵人家云集此中,不独丘神勣一家。 近日都邑本就氛围紧张,当这一队禁卫军众叫开坊门冲入坊中时,各家安排在坊街上张望形势的奴仆们也都纷纷飞奔返家通知,不免更加人心惶恐,不知坊内哪一户人家又要遭殃。 丘氏门庭高大,直当坊街,根本无需坊丁指引,一眼就可望见。当丘氏门仆刚刚奔回府中,后方禁卫将士早已经冲到了门前。 李光顺一马当先,纵马跃上门阶,宅门里则有丘氏家人持杖立在门中,颇有几分色厉内荏的吼叫道“此为南衙丘大将军门邸,尔等军卒,不可放肆……” “豪奴持杖拘捕,给我杀!” 李光顺坐骑受惊,人立而起,幸在左右禁卫军卒上前帮助扶稳坐骑,素来恭谨示人的年轻人此刻神情却有几分扭曲狰狞,数年积郁随此一声暴喝发泄出来,片刻后他已是泪眼朦胧。 听到主将喝令,禁卫将士们一个个如狼似虎冲入宅门内,挥舞着刀枪兵器于庭门内恣意奔走,将一众丘氏家奴都驱赶到角落中,本来华丽美观的宅院很快就变得一片狼藉。 丘氏宅中近日本就人心惶惶,家主丘神勣被软禁在禁中,难与外界沟通消息。家门子弟也都被解除职事,困居宅中,当听到外间骚乱声起,俱都神情惊变。 往常这样一幕,都是他们施加在旁人身上,每每见到遭难人家那肝胆俱裂的惶恐姿态,也都少于同情,往往将之当作谈资炫耀。可当同样的命运降临在他们身上的时候,才知这样的遭遇真的是让人惊悸欲死。 丘氏长子丘嗣忠本为右卫中郎将,今日入门禁卫军众不乏相熟者,这会儿被家人推举出来站立在宅内中堂前,指着那些已经冲行至此的禁卫将士们大声道“请诸同袍见告,我家人所犯何罪,要受如此惊恐刁难?” “奉神皇陛下敕令,捉拿罪徒丘嗣诚归案,敢阻事者,同刑以论!” 李光顺在兵士们簇拥下上前,手扶腰际佩刀,望着神情惨淡的丘氏家人们喝道“丘嗣诚速速行出,无祸家人更甚!” “我、我无罪!我不……阿兄、阿兄救我!这些军卒,只是欺我父不在家宅、存心构陷……” 丘嗣诚听到这话,神情更加惶恐,拉着兄长的衣袍颤声道“阿兄为我作证,我一直恭谨在家,哪有什么罪事需要入案……” 丘嗣忠这会儿还存几分冷静,他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李光顺,抬手拍拍兄弟肩膀,凝声道“镇定些,勿损我门仪!国爵门户,岂容轻侮,你且先行,我即刻入请陈情,虚罪难实,这些人若真敢失礼为难,记住他们的样貌名字!” 说话间,他又指了指一侧的家仆说道“丘三你随二郎同去,他人事历浅,不能从容应对。” 之所以这么干脆交出兄弟,丘嗣忠也是存意争取一下时间,变故来得太快,让他家完没有反应的时间,甚至来不及派人去通知已经被安置在别处的家人速速逃离神都。 丘嗣诚这会儿完没了主见,被家奴强拉上前,待到行近看清楚李光顺的面貌,脸色陡然一变,拔足往中堂退去,口中惶恐叫道“是广汉王!我不能……一去便没命!” “罪徒窜逃拒捕,杀!” 李光顺抬手一挥,身后军卒便向丘氏中堂冲进去,而他自己也抽出佩刀,大步踏了上去。 “住手!你们都……二郎你不要……” 丘嗣忠还在挥舞着两臂想要维持住局面,当他正在奔走叫嚷之际,身后蓦地疾风骤起,蓄满了劲力的刀锋重重斩在他的后背上,他错愕转头便见到李光顺那满是仇恨、几近怒裂的双眼。 一刀斩翻丘氏长子,李光顺终究不是杀惯了人的屠夫,热血喷涌当面,下意识侧身避开,丘嗣忠已经带着深深嵌入骨肉的刀锋倒地哀号。 “阿耶、阿耶,你在天有灵,可见到儿郎今日……” 李光顺抬手抹去脸上的血水,口中喃喃,已是热泪盈眶,不同于年幼、记忆模糊的两个少弟,他是亲眼见到当年丘神勣喝令悍卒将其父拘入密室,再见面时,已是一副冷冰冰的尸体! “拒捕阻事者,杀!” 年轻人又大喝一声,抬手抓过一名军卒佩刀,跨步上前,用力踏在仍在哀号的丘嗣忠身上,刀锋发力下沉,斩下一个血淋淋的头颅! 0161 宰相荐才 李光顺率领禁军血洗丘神勣家宅的时候,李潼仍然逗留在鸾台。 他奶奶派他来传达敕命,然后又没有更多交代,他也不敢私自离开皇城,索性便直接留在了这里,观察一下门下省的办公环境。 出阁之后,李潼兄弟三人虽然也望朔朝参,但基本上都是参加完大朝会后便匆匆离开,也没有机会在这些中央机构官署溜达。 鸾台作为中央三省之一,官舍宏大堂皇,占地很广阔,眼下虽然已经入夜,但仍然有不少官员值夜留守,内外灯火通明,人员出出入入,显得很是繁忙。 值夜的鸾台侍郎韦方质在发出敕命之后,便告罪一声返回直堂处理案事,只是留下几名胥吏陪伴少王。李潼闲人一个,也不好寻人攀谈、打扰旁人的正常办公,廊舍之间游走一番后,便让人寻一间空舍入座小憩片刻。 他这里刚刚躺下没多久,便听到外面有人发问道“大王可在舍中?” 不待吏员答话,李潼又起身将衣袍稍作整理,让人上前开门,便见到一个年在四五十岁、身穿绿袍的中年官员站在门前。 中年人面相清癯端正,很有一种儒雅气质,见到少王起身相迎,连忙举手作揖并微笑道“卑职左补阙乔知之,知大王驾临鸾台,特来走拜,殷情叨扰,还请大王勿罪。” 听到对方自我介绍,李潼略有诧异的端详两眼,然后才笑语道“乔补阙才名高著,小王闻名日久,憾不能并席请教,巧逢此中,言何叨扰,快快请进。” 这个乔知之,官位虽然不高,才名却实在不弱。其最为后世所知,还是一桩桃色事件,家中有美婢被武承嗣所夺,乔知之寄情诗篇,密送婢女,婢女感愤自杀,由此触怒武承嗣,被武承嗣指使酷吏将乔知之构陷杀害。 当然那都是后事,眼下李潼说久闻其名,倒也不是虚言。乔知之本有文词之名,除了与陈子昂相交莫逆之外,与沈佺期、李峤等人也都关系不错。李潼朋友本来就不多,偶尔也从李峤等人口中听到乔知之的名字。 “大王扩新诸律,卑职常于闾里赏闻,奇致妙趣,大有洗耳娱新才情。日常有憾不能近睹风采,及至得闻大王正在左近,不能按捺情怀……” 乔知之走进房间入席之后,神态略显激动,张嘴便滔滔不绝说起来“大王《天仙子》新曲,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动情极致,歌入肺腑,卑职爱之至深,常与时流雅客连日弄曲欣赏,只叹大王新辞拟出,曲子词才脱俚俗而就工整,章式风雅……” 大概是积攒了太久的心声,终于有了倾诉的机会,乔知之入座之后便一连串的褒言赞语,竟让李潼都找不到机会插话。 对于其人热情,李潼也颇感消受不起。他虽然对文抄大业一直念念不忘,但也一直没有什么精力用心去做,尤其此夜更是满心的阴谋险计,也实在没有心情应付乔知之这个老文青。 不过李潼心里也明白,随着此夜解决掉丘神勣这个隐患危机之后,未来他们兄弟肯定是要更加深入的走入时局中,什么样的人都会有机会接触到,乔知之这样的人物或许不能提供直接的政治助力,但在人脉开拓方面则能够给李潼带来极大帮助。 所以李潼也就暂时不再去想有关丘神勣的事情,耐下心来与乔知之讨论起诗词创作技巧。 当然,讲到诗文真正的精熟,李潼远远不如乔知之这个老才子深刻,毕竟对方是能够与陈子昂这样的大能情趣相投的。但李潼的优势就在于思路开阔,有唐一代诗文发展脉络都能简记在怀,与乔知之讨论起来,非但不落下风,甚至还能反过头来引领谈话节奏。 正谈论之际,李潼抬头发现鸾台侍郎韦方质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正负手侧耳听室内两人谈论。 见少王视线望向自己,韦方质便举步行入房间中,嘴角含笑,望向少王的眼神也带着几分赞赏“大王趣才满怀,口吐兰芝,诸多妙语发人警思,老夫途过偶闻,竟然忘行,门前小窃雅趣,实在失礼。” 宰相入门,房间中两人不敢怠慢,各自起身相迎。乔知之工作时间划水,来跟少王讨论诗词,当着上司的面总有几分不好意思,陪坐片刻后便起身告辞,离开前又约定择日邀集李峤等文友登王邸拜访。 待到乔知之离开后,韦方质便又说道“早前欧阳通咆哮凤阁,使人无解大王等失于学养。年初幸闻《万象》曲式,已经让人自知所见偏颇。今日得亲近细览,更知大王美玉良才……” “韦相公谬赞,小王忝受,虽不能及言中一二,但凭此自警,盼能追比言赞。” 李潼嘴上在敷衍,心中却有些好奇韦方质何以如此态度。望朔朝参场合虽然难免有见,但彼此之间还是少于言谈。 韦方质如此和颜悦色,倒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就算有那一份敕令的缘故,应该也不至于让一位宰相即刻折节下交。要知道这个韦方质未来倒霉,就是因为谱儿摆的太大,对权倾朝野的武家子都不假辞色。 “大王才趣深养,憾不为世道熟视。老夫讨巧一步,来日有同宗故义后进一员将入神都,欲荐门下听教,不知大王可愿纳之?” 韦方质又笑眯眯说道。 李潼闻言后,是真的有点受宠若惊了,他直接从席中立起,又对韦方质施了一礼,才又说道“小王草野闲人,承蒙韦相公雅重,荐用才流充我客席,多谢相公雅意。” 他之所以这么惊喜,也是有原因。暂且不论韦方质的宰相权位,其人出身京兆韦氏,言之关中第一著族都不为过。 虽然从高宗时期开始,就一直在尝试摆脱关中本位的限制,长孙无忌的死意味着关陇勋贵集团政治上一家独大的局面不复存在。到了武则天时期,手段要更加激烈,但是以京兆韦氏、弘农杨氏为代表的这些世家豪门,政治潜力仍然庞大。 武周中后期逐渐成型的李武韦杨政治集团,虽然只是学术上的一个概括,但在之后几十年也一直在实际影响着整个帝国的走向。 甚至一度强大到让武则天这个缔造者都心生危机感,不得不用二张兄弟加以钳制,更是直接出手逼杀李显的嫡长子、皇太孙李重润,但最终仍然没有逃脱神龙政变被逼宫的宿命。 眼下这个联姻集团虽然还没有一个影,但是京兆韦氏影响力仍然不容小觑。单单武周一朝,韦氏走出的宰相便有四五人之多。 这样的大世族有一个优势那就是族人众多,家学渊源,能够源源不断的提供合格的政治人才。 比如眼前的韦方质,便是一个刑名法律方面的人才,对国朝以来律令格式研究非常精深,所编写的《风俗廉察四十八条》更是考察地方官员政务能力的主要条款。 李潼欣喜不在于韦方质个人对他的态度如何,毕竟韦方质就算没有之后不久的横祸,政治前景也已经不大,而且眼下的李潼也根本不够资格跟宰相达成什么政治同盟,就算对方看得起他,他还怕自己折在里面呢。 韦方质肯将同宗子弟引荐给李潼,这意味着几位少王的存在终于获得这样的豪门大族关注,认为他们兄弟已经有了可以烧冷灶的潜力! 这对李潼而言,意义就太大了。他以前招揽那些府佐都是啥人呢?这么说吧,就算他今次挑起事端,让朝野震荡,但除了自己亲自上场之外,也几乎不能获得什么像样的政治回报。 比如说这一次洛阳县廨官属几乎被扫荡一空,按照正常政治逻辑,李潼也想分一杯羹。 洛阳令那种赤县长官他不敢想,给自家门人争一个县尉位置也不错,可问题是,就算他争得到,门下那些府佐也根本没有人够资历胜任! 如果李潼府中有京兆韦氏这样的族人供职,情况就完不同了。这意味着李潼能够通过其人,在特定情况下借用到韦氏那庞大的政治影响,能够进行的骚操作空间可就大多了! 李潼还没来得及细问韦方质将要推荐给他的是什么人,鸾台官署外又响起人马喧哗声,之后便有吏员奔走来告“广汉王入坊执贼,已经返回!” 听到这话,李潼精神顿时一振,起身与韦方质一同行出。两人刚刚抵达直堂附近,便见李光顺一身甲衣浴血阔步行来,行至直堂前方,视线望着李潼,激动难耐,同时叉手对韦方质说道“卑职奉命擒贼,贼徒却怙恶不悛,不肯甘心入案,恃凶顽抗,无奈之下,卑职只能下令格杀,丘氏数子贼首俱在此中,任事出错,恭待韦相公裁决!” 说话间,他抬手一招,自有军士上前将血淋淋的丘氏几子人头摆出。 李潼见到这一幕,不免对他长兄刮目相看。他本来还担心兄长素来谨慎,恐是不敢大下杀手,如今看来这担心是多余的,他们李家真的是少有善男信女啊! 几个血腥人头摆在面前,韦方质一时间也有些傻眼,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请大王暂居署中,臣即刻入陈奏事,请诉神皇陛下。” 0162 板荡识诚臣,入死不自知 “启禀神皇陛下,广汉王入积德坊丘氏家邸,丘、丘大将军三子两侄,俱遭戮当场……” 听到宫婢的回答,武则天眼帘微垂,片刻后才点点头,说道:“知道了。” 待到宫婢离开,她才看一眼新任文昌右相、刚刚抵达殿中的武承嗣:“你明白没有?” 武承嗣闻言后愣了一愣,张张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沉默片刻后才硬着头皮说道:“除恶勿尽,不留余患。臣、臣只是感伤人情难固,丘某旧年也曾为肱骨之助……” 武则天听到这话,眸子闪了一闪,神情隐有不悦:“这不是你该说的话,肉食者伤情鱼肉,又该以何为食?若见识只此,你也只是虚长,较之少王仍欠几分果决。” “臣、臣只恐故情余韵流长,未必止于此际。” 武承嗣跪下来,神情肃穆说道:“少王暴虐,经此毕露无遗,本性残忍,不是能够长久饲养之无害幼犊……” 他也是极壮胆量,才向神皇陛下说出这样的话语,实在是因为河东王异军突起,让他大感措手不及,同时心里也生出浓厚的危机感。 永昌元年这一场风波前后,就连神皇陛下都显出几分无能为力的软弱,他们武氏一众子弟在这个过程中得与神皇关系前所未有的拉近,面参密要,入掌机枢,也让武承嗣心中大感振奋。 可是无论他们兄弟做了什么,神皇陛下的反应都远不如少王这一次的献经这样激烈。仅仅只是篡改佛经而已,如果神皇陛下能够早做提示,武承嗣自认能够做的比少王更加出色。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则笑了起来,指着武承嗣叹息道:“你啊,真是不能超脱俗情。今次应变,束手束脚,来年加任更重,不知何力担之!” 武承嗣闻言后,脸色蓦地一变,心跳陡然加速数倍。他如今已经是贵为宰相,还要加任更重,那么只能是…… “臣思虑浅薄,幸在姑母陛下不弃,拔臣于俗流之中,面授非凡事务,唯衔恩勇赴,不敢辞劳,凡有所命,竭力任之!” 武承嗣又连连叩首,一副慷慨神情。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往常眼见武承嗣如此表态,武则天就算不能仰仗其智谋,但也欣慰于这一份忠诚。 可是今天却感觉有些索然无味,她将要做的乃是有史以来、人所未及的伟业,需要倚重的也绝非几句漂亮话,而是真正能够应对难解问题的助力。 心中或许有些遗憾,但武则天也不得不承认,讲到政治敏感与时机的运用,武承嗣这个侄子真的是比不上她的小孙子。 天下之主,驾驭万象,无论什么样的秉性材质,都只能在她的掌控之下。 牛马驯良,用在耕恳。虎狼凶残,用在营猎。只要肯尽力供她驱使,如果不能将之运用在合适的位置上,那是她这个君主的责任。如果因为什么人材质过于出众而不能驾驭,也只是因为她没有足够的度量容纳。 武承嗣在担心什么,武则天很清楚。但归根到底还是那一句话,想要从我这里谋求什么,你起码也要拿出相匹配的东西。 真正第一等的聪明人,能够做到尺度之内的游刃有余。但如果有什么人逾越于尺度之外,武则天也绝不会长久的予以纵容,比如丘神勣。 “丘某入系已久,也该给他一个了结,你这便去罢。” 武则天又摆摆手对武承嗣说道,对于丘神勣这个人,她是有些遗憾。 但她用人用的还是才力器具,能够有多大的贡献,那就享受多尊崇的权位,丘某如果是个聪明人,不至于沦落到这一步。 最起码她对丘神勣是可以说一声不拖不欠,半生荣华足够享用,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君臣相得、久伴始终,想要维持这样的长情,也不该只系于她一人的包容。 旧情能够包庇的尺度有限,就连她的孙子都明白这个道理,丘神勣虚长一甲子有余,如果还想不通,那也只能死得满怀愤懑,与人无尤。 武承嗣还沉浸在神皇暗示的喜悦中,听到这话后又是愣了一愣,心中略有一些不情愿。说不清是对少王宠眷日深的提防,还是对丘神勣兔死狐悲的悲伤。 但他眼见神皇已经略微流露出几分不耐烦,还是没有胆量继续申辩,只能垂首应是,然后便缓缓退出了寝殿。 等到武承嗣离开,武则天才拿起鸾台韦方质奏书,抬笔缓书将广汉王李光顺削官一阶,但也只是夺其文散官转授武散官第五品的游击将军。 位于禁中西南角落、丽景门附近是掖庭宫。除了宫婢、宦者的居舍之外,另有一片空旷的宫室,因为年久失修、生人罕至而显得寒凉荒僻。 自从则天门前仗卫拱从神皇陛下、庆贺大军北伐突厥胜功之后,丘神勣便被幽禁在了这里。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丘神勣也从最开始的惶恐惊悸中渐渐摆脱出来,除了接受自己眼下处境之外,心境也有几分笃定踏实。 这一份踏实也不在于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身为神皇心腹多年,丘神勣自然深知神皇是怎样的杀伐果决,如果真觉得一个人已经完全没有了用处,手起刀落绝无二话。 穷思多日,丘神勣也想清楚自己这一次真的是卷入到了很大的麻烦中,如果换了一个普通人卷入到这种事情当中来,那是笃定的必死无疑。 可是丘神勣当然不普通,他是神皇陛下铁杆心腹,有没有罪并不在于犯了什么过错,而在于神皇肯不肯包庇他。 现在神皇只是将他软禁起来,既没有入案审讯,也没有宣布处罚。可见神皇自己心中也没有一个决断,仍然心存犹豫。 尽管与外界消息几乎隔绝,但丘神勣身为南衙大将,对于局势演变也并非完全没有自己的判断。神皇意欲铲除弓氏,这一点丘神勣的确是失于先觉,但也很清楚在杀戮清算的同时,想要维持都邑平稳,少不了金吾卫控制局面。 丘神勣担任金吾卫大将军多年,南衙禁军多有其故旧相识。虽然神皇想要以其亲徒接掌金吾卫兵权,但丘神勣都不是看不起武家子,事实就是武家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基本上没有任何人能够在短时间内完全接掌金吾卫而彻底的取代他。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丘神勣也就不再惶恐于眼前困境,只是将这一次软禁当作难得的放假。 抛开那些前程的忧虑,他被软禁的这一片宫室区域除了稍显破败之外,环境幽静,宜于起居,饮食供应无缺,偶尔甚至还能听到内教坊丝竹乐声。 当武承嗣领命来到丘神勣幽居所在时,丘神勣正在凉亭中对着天际残月自饮自酌,见到武承嗣行来,他便举起酒杯对武承嗣遥遥示意,淡然说道:“入囚以来,难见故谊。武纳言今日雅兴,居然舍面来见落魄之人。” “武相公早已经转任文昌右相!” 负责导引的宫人小声提醒,丘神勣闻言后则微微错愕,片刻后便又微笑起来:“无论何职,总是政事堂尊大。右相入此,若只是闲情偶念,丘某自有薄酒相酬。但若有杂情相教,栅下囚徒恐是不能良策以应。” 被软禁多日,丘神勣心中难免怨气滋生。他与武承嗣也没有什么深厚情谊,按照丘神勣料想,其人肯来相见,无非是金吾卫军众失于统率,累得都邑局势混乱,无奈之下,再来向他求借几分久执卫府的余威。 武承嗣神情冷峻走入亭中,望着浑然不觉大祸将临的丘神勣,一时间不知该要说些什么。 沉默片刻后垂眼看到亭中食案摆设饮食简陋,他脸色陡然一沉,环顾左右怒声道:“丘大将军尊贵体格,尔等宫奴怎可如此怠慢!” 丘神勣倒是豁达,闻言后只是摆摆手说道:“捧高踩低,人世俗情。丘某半生虚度,所见也是繁多。但有一二微力,尚可为君上取用,余生仍有潦草过活。些许人事刁难,不必常念怀中。右相所为何来,不妨明言。” 讲到这里,他又稍作咋舌,继而便叹息道:“相公转任此职,西征战事怕是不善吧?神皇陛下于此寄望深厚,为人臣者自然也苦盼功成。但世事未必长遂人愿,丘某身缠荆棘,苦于不能自明。但唯一点忠诚可表,绝不会因情势转移而有丝毫晦暗!板荡识诚臣,虽冤不诉,唯待召用!” 眼见丘神勣侃侃而谈,如怨妇一般絮絮叨叨,武承嗣更是无语,片刻后才嘿然叹息道:“大将军倒是情感豁达,既然如此,我也不妨实言道你,神皇陛下着我请送一程。半生权势得享,不可称为潦草,请大将军安然上路,不要……” “什么?” 丘神勣听到这话,两眼顿时凸睁,手中酒杯跌落在地,上前用力扣住武承嗣双肩,怒声喝道:“贼子虚言诈我!我为神皇陛下……阿武怎能如此待我!” “来人,来人!” 武承嗣猝不及防,拧身挣脱开丘神勣的把控,挥手召来禁卫:“给我杀!狗贼死不自知,更怨何人刁难!” 禁卫军士冲入亭中,抬手便将丘神勣砍翻在地。可怜一个南衙大将,死得波澜不惊。 武承嗣愤懑难平,夺过禁卫长刀,又在早已经倒在血泊中的丘神勣尸体上砍了数刀,然后才怒声道:“速传刑徒入此领尸!” 0163 加官加封 黎明时分,群臣大集端门之外,等待上朝。 李潼在鸾台官舍逗留一夜,现在则与鸾台一众官员们并行入班。 很快便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不免窃窃私语,他们日常或是顾虑种种,不与少王交际过多,但少王身份毕竟摆在这里,多多少少会存一份关注。今日只是常朝,非望非朔,少王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且与鸾台官员们同行入班? 李潼其实也有些无奈,幕后黑手做久了,都不太习惯被人如此关注。不过今天以后,他想不引人注意也难,看到官员们躲躲闪闪打量他的视线,心情也是有些复杂。 他不知在场有多少人是真正的心向李唐,自己步入时局中的方式肯定会让一部分人觉得难以接受。但想要谋生在这样一个世道中,想不沾脏身又哪有那么简单。 活着才有未来,砧板上的鱼肉再怎么清白,也只是人盘中餐食。他既不甘心那种任人宰割的处境,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做出这样一个选择,不可避免就会受到人的抨议,这种觉悟,李潼还是有的。 当他行入前列爵散横班时,这些朝堂大佬们已经多多少少对昨夜发生的事情有所耳闻,对他也不再如此前那样视若无物,或微笑颔首,或冷眼观之,不一而足。 不过,李潼所吸引的关注也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很快另一名大臣的到来又让在场官员们大感吃惊,那就是担任新平道行军长史的杨执柔。 较之出兵前相比,杨执柔相貌显得清瘦憔悴一些,满脸风尘仆仆,眉眼之间都暗结一股疲倦。但其人精神状态如何,显然不在大家关心的范畴内,众人之所以纷纷色变,就在于杨执柔这个行军长史都已经抵达神都且公开露面参加朝会,那北攻突厥的大军归朝日期还远吗? 见到杨执柔的到来,李潼心里也是微微吃了一惊,继而便意识到假使如果他昨日没有被召见的话,他奶奶只怕要忍不住以力破局,大开杀戒了。 杨执柔返回,意味着薛怀义大军已在近畔,武则天向来最拿手的又是虚张声势。 那些长途远征的士卒本身并不能直接加入到平复神都局势,而武则天就有可能选择通过血淋淋的杀戮来彰显自己的有恃无恐,赌的就是那些挑动神都局面的人不敢真正站到前台来,发起什么武装暴动。 至于现在,有了《佛说宝雨经》这样一个绝佳的宣传手段,接下来的局势演变就有可能以相对平稳的方式继续下去。毕竟,每一次的杀戮,武则天自身也要承担不小的政治风险。 当然,杨执柔的提前返回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意义。如果没有须臾可待的远征大军可以倚重,武则天只怕也不会这么轻易放弃掉丘神勣。 又或者说,武则天眼下正急需一种说法来稳定住即将归都的大军军心,让这些远征军众们不要受到神都目下局势的影响。 李潼所提供的是一个增量的变化,而重新启用丘神勣则有太多隐患,所以当李潼那么直白表示要除掉丘神勣的心迹时,他奶奶才会决断得那么干脆。 想到这里,李潼又是忍不住叹息,人的思路有时候还是不能这么清晰分明。他昨晚因为他奶奶的举动都有些感动了,觉得可能真的是有点隔辈亲的感情因素,结果转头来看到杨执柔,才明白又是精明的算计。 卤簿乐声响起,群臣班次登殿。相对于望朔朝参,日常朝会规模没有那么大,参加朝会的不过只有在京各署五品以上职事官与台省供奉官。所谓的供奉官就是郎官、舍人并诸言官,更广泛的供奉官还包括殿中、麟台并学馆待诏官员。 今日朝会安排在了更加靠近禁中的仁寿殿,百官抵达此处时,天色已经大亮。 礼官唱名的时候,又发生一桩小插曲,礼官直接当殿宣布,河东王李守义更名为李宝雨,这不免又让李潼获得在场一众官员们的瞩目。 李潼出班受敕谢恩,看到群臣目光探照灯一般在他身上不断扫射,特别武三思望向他的时候更是一脸嫉恨,更让他心里生出丝丝甜蜜,这种傍上领导的感觉,如果不施加道德评判,那是真的好。 手持敕书归班之后,李潼不乏挑衅的看了武三思一眼:瞧把你能的,怎么不让你姑给你改个名字?三思、三思啥玩意,你咋不叫武承祖、武承宗呢? 然而当他看到武三思身上官袍又换上了三品尚书时,心情顿时又变得没有那么高兴了。他想要弯道超车,迈过武家人而成为他奶奶真正贴心小棉袄,仍是任重道远啊。 不过他也并不着急,这才哪到哪。改了这个名字后,最近几年只要他不作大死,基本上也没人能动得了他。这难得的几年也是他耐下心来打基础、搞事业的绝佳时期,往后武三思这吊死鬼再随便拿眼瞪他,直接把这老小子眼珠子抠出来! 仁寿殿规模不如明堂诸殿那么庞大,李潼随班登殿之后,距离上方御床也没有太远,抬头就能看到端坐在御床上的武则天。 这一打量不免又是感慨,权力果然是能够让人青春焕发的好东西,今天的武则天较之昨天见面时,风貌已经大为不同,鬓发齐梳拢于冕下,两眼精光投射,又恢复了咄咄逼人的气概。 似乎是察觉到李潼的打量,武则天在堂上也微微侧首垂眼望下,并对这个孙子点了点头。 这一点小互动自然又落入满殿这些人精眼中,望向少王时脸色又大有不同,看来这位少王今日登殿似乎还蕴藏着不小的玄机啊! 常朝仪轨简单一些,群臣班列立定之后,昨日值守政事堂的宰相武承嗣先一步出列,面无表情的诵读起一些章奏。 武承嗣心情自然不能高兴起来,原本今天流程首先应该是他作为文昌右相、主持尚书省六部政务以来的第一桩大的提案,那就是将要在十月举行的制举诸科拟定名单。 可是这一桩提案却被神皇陛下临时抽起来,转而加塞了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谋反入案、于昨夜在诏狱畏罪自杀。 武承嗣虽然兴致乏乏,可是满堂廷臣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议论声已是轰然大作。包括几名已经提前知晓此事的宰相们,这会儿也仍存几分惊疑不定。 丘神勣这个人人缘本就不太好,其人生死之所以引起这么大的惊惑,自然还是作为神皇心腹这一层身份。虽然近来这段时间,有关丘神勣流言不乏,特别其人被幽禁之后,喊杀声不少,但却迟迟没有什么确凿的消息流出。 可是没想到当听到真正准确的消息时,丘神勣这个神皇在南衙禁军中最大意志体现的人已经成为了一具死尸! 武则天抬手虚压,殿中议论声稍微停顿下来,然后她便说道:“朕临朝以来,礼贤下士未尝敢懈怠,卿等凡才器有献,犹恐禄位不足,所谓礼士如渴,只盼君臣能相得益彰,勿负我社稷苍生。丘某自出国爵门户,或门风不美遭于雅士哂论,朕重其忠勇、略其简陋,京宅安危仰其一身,礼遇之厚甚于甲班。贼不思国恩,轻试我法。朕治此世,情义、章法而已,名爵、法刀,人所自取,卿等宜自察!” 听到这番乏甚感情的宣言,殿中诸众一时间都噤声无言。又过片刻,武承嗣才又继续宣读起下面的事项,新进归都的杨执柔代表新平道军众向神皇进献舆图、旗鼓并诸勒功凭计。 李潼立在班中,听到他奶奶那番不乏中二气息的宣言,心中也是感慨诸多,未尝没有我也好想说一说这样乱七八糟的想法,以至于就连丘神勣这个心腹大患的身死都感怀不多。毕竟人还是要往前看,过去了那就过去了,也不值得念念不忘。 朝会参与人众诸多,又有时间的限制,许多事情都不可言之具体,大概类似后世大机构简报之类,让这些官员们能够及时了解大略的方针路线问题。 真要每件事摆在朝堂上议论,那这些官员们也不用再做别的了,从白到黑站在这里开会就是了。 朝会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这还是因为近来实在多事之秋,内外都不平静。 真正参与到这种事务性质的朝会中来,听着一件件大事被略言简述,李潼心里难免生出几分“以万物为刍狗”的冷漠感,不是人变得有多傲慢,而是因为大事实在太多,许多事情罗列在这当中,也真的就是不过如此。 比如丘神勣的死,一个南衙大将死于非命,这无论怎么说都该是一件不小的事情。可也仅仅只是引起群臣短暂惊奇,接下来精力又被其他的事件所分流。 眼下最重要的事件,一是薛怀义大军凯旋,二是西征战败的处理,三是太州地震的赈济问题。第一件事没有什么好说的,这种水功就连武则天自己都不好意思再作吹嘘。 第二件事又有一个让人意外的安排,那就是秋官侍郎周兴罢为监察御史,即刻前往河西押解庶人韦待价归洛。 听到这一桩消息,群臣激动之态较之听到丘神勣之死还要更加过甚。周兴这个家伙治冤无数,被其陷害的人数不胜数,让人憎恶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丘神勣。毕竟丘神勣南衙大将,即便作恶,也不会面向这些普通的廷臣们。 现在周兴这个满手血腥的恶人居然被外派出去,这也让许多人心内蠢蠢欲动,深切盼望周兴能够一去不返。 眼见群臣如此,李潼也是一乐。他并不清楚周兴这一次外放跟他此前操作有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如果真的有的话,他倒可以聊作安慰,自己这番折腾除了败坏祖业、讨好奶奶之余,或许还能间接救下许多条的人命。 关于太州地震,政事堂奏章陈述说是太州山涌之后,发现许多经幢碑石,刻录疑是梵义经文,有司奏请朝廷派遣大德法师并学馆经师速往验证。 然后奏章的末尾又提到:河东王李宝雨于龙门得获经幢一部,验是古典瑞经,疑与太州事物系出同源。河东王献瑞有功,加封实邑三百户,并进散三阶为中散大夫。 0164 官拜尚辇奉御 早朝散会之后,神皇自归禁中西上阁,但李潼觉得他奶奶多半是又回去跟魏国寺和尚们讨论怎么继续充实佛经的问题。 武则天居然把李潼献经直接与太州地震联系起来,这让李潼大感他这个奶奶思路可真是开阔的很,如果他不是仗着一点先知的优势,还真是有些跟不上这思路念头。 《佛说宝雨经》虽然经文直称女身为帝,但造势宣传总是需要一段时间,对于当下都邑内外人心动荡的局面没有什么立竿见影的直接影响。 可这件事如果与太州地震直接联系起来的话,那么效果就大多了:原来所谓的地震并不是天谴示警,而是老天都看不过去世道俗流对女主称帝的偏见与抵触,特意降下警示,将经文以这样的方式宣告世人! 同样的一个契机,有人连抓都抓不住,有人却能将之利用到极致,武则天就是这样的人。 虽然一开始被李潼黑手操作搞得原本计划提前泄露而显得有些焦头烂额,之后兵败与天灾接连的打击,更是让她倍显无能为力。可是一旦回到她所擅长的领域中来,那操作真是骚得飞起。 见到他奶奶的操作后,李潼虽然节操不高,但也有一种吃了人血馒头的羞耻感。唯一一点可以安慰自己,就是太州赈灾这件事被摆在了真正重要的位置上来。 既然这不再是什么天灾示警,反而可以运作成自己天命所归的一个佐证,武则天自然也就没有要回避的道理。 此前是因为上下冲突、人情纠结于此,才使正常的赈灾工作都展不开,可是现在形势又不一样,武则天对此变得异常积极起来,先于畿外乡野索扩闲田用于安置游荡到河洛之间的流民,又任命一人为太州刺史,即刻押运一批钱粮物资前往太州,配合赈济大使狄仁杰共同行事。 李潼从不敢把自己摆在什么道德高地,但如果能够在谋求自身处境改善的同时,也能给世道带来一些向好的转变,又何乐而不为。 早朝结束之后,他被中使留在禁中小食便餐,然后又匆匆赶赴鸾台,去领取他正式的加封敕书。 虽然到目前为止,他都还没有领取到一次食邑收入,但又加了三百户,直接顶上他长兄李光顺的全部食邑,这当然是好的。 一直处心积虑要构陷他们一家的丘神勣死了,酷吏周兴又被外派出去,武家诸子还在忙着给他们姑姑筹备履极革命事宜,李潼又凭此献瑞之功而圣眷在享,短期内也没有什么人会再来刁难他,正适合安享一下他的小日子。 白天的鸾台较之晚间又忙碌数倍,人员出出入入,忙得几乎足不沾地。 但当李潼到来的时候,还是有鸾台官长亲自出迎,原肃政大夫邢文伟接替武承嗣担任鸾台纳言,亲自站在直堂阶前等待少王行至,那客气的样子很让李潼感到欣慰,混到如今,他总算不再是能够随便打发的小角色了。 “大王英俊秀逸,绝非长久寂寂之人。《万象》曲式庄美于前,《宝雨》瑞经眷隆于后,名王敦雅,正是少彦楷模!” 邢文伟直行几步到了李潼面前,开口一番夸赞,抬臂引请少王登堂。 鸾台颁行诏敕所在,多有官员流连官署内外,未必人人认识少王,但见鸾台宰相都如此礼敬有加,也都大感诧异,纷纷向左右询问打听,待知少王身份之后,人群中便有一些年轻官员摆臂呼道:“逍遥王!” 李潼先是客气谢过邢文伟礼迎,待听到周遭呼声后便也笑起来,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点头示意并说道:“风流自在闾里韵长,鸾台庄重所在,不可浪言逍遥。” 说话间,他与邢文伟并行走入堂中,之后便拜受敕书。让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除了朝堂上宣告加封与加散之外,这份敕书中也终于给他授予了一个官职,官职倒是不大,正五品、殿中省下属的尚辇局奉御。 当然这个所谓的不大,那是相对而言。他以郡王身份得以望朔朝参,位列前班,左右张望所见都是三品大员,眼界也是就高不就低,觉得三品以下都是稀松平常。 但事实上真要以官职而论,他到现在都还是一个屁都不是的白身,所以常以“事外之人”自称,如果此日之前谁跟他交朋友,还可以说是布衣之交。 解褐既授五品,这绝对是了不起的恩宠。正常情况下,像他这样的郡王初登官场,一般授个六品清闲或者五品东宫官算是正常状态。 殿中省下属六局,尚辇局专职舆辇、伞扇等诸器物。李潼自己还想着在神都搞点公交车船的副业,到现在也没正经去做,不想转头就做了皇家马车站站长。 当然这个官职也仅仅只是寄禄而已,大概是正好有缺且品阶足够,便被他奶奶随手丢来哄孙子玩。 接受了官职敕书之后,他又在鸾台官长礼送下行出官署。见到鸾台官员们迎来送往的姻亲,更加有感于自身的处境际遇真是大不相同。类似他这样的闲职任命,鸾台一名起居郎来颁宣足够,又何须长官纳言亲自出面。 不过本来应该是极为融洽的气氛,随着一个人的到来很快便荡然无存。 一个绯袍中年人自道左行来,当见到鸾台官署门前的少王与几名鸾台属官之后,脸色就变得有些不太好看,当他行至李潼身侧时,更是停下来上上下下打量李潼几眼,然后才说道:“大王荒居多年,一鸣而惊人。爵禄厚享,人世称羡。但少年得意之外,还是要谨慎克己。一点厌语,循情相告,听或不听,大王自察。” 被人冷不丁敲打几句,李潼也有些挂不住脸。但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旁边已经有鸾台官员上前不乏尴尬的介绍道:“这位是新将履职的太州刘刺史,也是一位帝宗近戚的仁厚长者。” 得知对方身份,李潼便有了然,怪不得敢对自己这么不客气,原来是既有底气,又有怨气。 新任太州刺史名刘延景,这个名气或许不大,但身份却并不寻常,乃是他四叔皇帝李旦的老丈人,皇后刘氏的父亲。 既然有着这样一个身份,刘延景肯定就是一个铁瓷的保唐派,保的自然是他女婿李旦,不保也不行。 李潼这一次进献瑞经而获得诸种尊崇,虽然刚刚在朝堂上被提了一提,但台省中枢最不缺耳目灵敏之人,那一部听都没有听过的《宝雨经》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会儿在一些特定的人群间自然也不再是什么秘密。 少王献经拍他奶奶马屁,宣扬女主当国,这件事别人看法如何且不论,但落在国丈刘延景眼中,这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啊!再听刘延景的语气,肯定也是在心里将少王看作李家的败类。 李潼心里原本还有一些气恼,可是得知刘延景身份后,心中便有释然,退后一步然后对刘延景说道:“小王虽失怙孤幼,久居禁中,但也久承亲长昵教,不敢一时就于恭情而自贬为荒。府君良言相警,会意体情,唯交浅不敢言深,或寡智不敏,敬谢而已。” 说完后,他也不待刘延景回应,又转头对鸾台官员们稍作示意,然后便告辞离去。 之所以不再与刘延景继续辩论,李潼也不是怕了他,反而有些担心闹起来会连累到刘延景。 这个国丈本身或许没有什么可夸,但也的确可以说是出身道德门第,其兄长刘审礼于天皇旧年跟随李敬玄出征吐蕃,战败流落虏境,至死难归,刘审礼之子刘易从徒步徒步远行万里、求回其父遗骸扶棺归乡,是一个大孝子。 生在这样的门庭,刘延景肯定是也有着极高的道德操守,如果李潼只觉得对方因为是李旦的老丈人才对他出言不逊,这就把人想得狭隘了。 李潼当然也明白,他这一次献瑞对他叔叔李旦和一些忠诚道德感强烈的李唐忠臣们而言,的确是不地道,是一种情感上的伤害。可就算是没有李潼的搅局,这群战五渣也的确是有些一言难尽。 他四叔李旦好歹还有个皇位与人望的庇护,可是李潼有个啥?他要不是靠着那些市井尚义豪杰豁出命去帮他搞小动作,到现在可能都还被丘神勣的金吾卫街徒们堵着在坊中出不来呢。 我尊重你们的道德操守,但如果让我用小命去满足你们的道德尺度,对不起,我做不到。说句不好听的,我真要被弄死了,你们这些人未必有心到我坟前流几滴泪。 去年一身殓装的苏醒,一步步行到如今,我真的不欠你们什么!说破天去,武则天那个老娘们儿也不是我惯出来的,现在要是能弄得了她,老子早动手了! 抛开这些杂绪,李潼倒是有感于他的奶奶是真的很有恶趣味,在太州安排那样一场戏,又专门把他四叔的老丈人派过去,也真的是存心恶心人。更作险恶之想,也是在着手剪除他四叔这些外戚羽翼了。 当李潼行到则天门附近,将要离开皇城归家时,突然又有中使疾步行来,在后方大声喊道:“大王请留步、请留步,神皇陛下又有恩授降下,请大王再归鸾台领取敕令!” 0165 一日三敕,高授麟台 鸾台:中散大夫、尚辇奉御、河东郡王宝雨,椒殿习规,皇苑贮秀,承日月之辉,泽雨露之润,宗枝琼实,神庭玉笋。登朝受服,宸居日馨。芳声韶容,冠诸藩邸;雅操茂风,隆列名门。虽门室之隽,实廊庙之珍。可太中大夫、检校司膳少卿,勋封如故,主者施行。 当李潼返回鸾台时,仍是鸾台纳言邢文伟亲自向他宣读敕文,当听完敕文内容后,他一时间甚至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这说的是我? 我连尚辇局大门开在哪都还不知道,就又升官了? “恭喜大王,恭喜大王!神皇恩重,佳孙良称,实在是人道美谈。” 邢文伟一张老脸笑得都略显僵硬,降阶行下亲自将敕书摆在少王手中,态度较之此前要更亲近和睦许多。 李潼有些迟疑的接过敕书,在鸾台官员的提醒下才想起来该要谢恩了,这才忙不迭再作拜礼,然后起身跳起了那让人感到异常羞涩的锅庄舞蹈舞谢恩。 少王一日二受敕封,李潼来回一趟还不到一个时辰,但消息却早已经传遍了整个台省。人总是爱八卦,许多人得讯之后便忙不迭赶来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们围观,这不免让李潼感觉加倍的羞涩。 但众目睽睽之下却不敢失礼,只能更加起劲的蹈舞,这一跳就跳了大半刻钟。停下来的时候,李潼已经是大汗淋漓,旁侧则有鸾台吏员体贴的送上冷饮、汗巾。 这时候,鸾台官署外聚集的人更多了,这不免让李潼腹诽连连,国家养你们这群人正事不干,就是为了在这里围观美男子跳舞? 不过也怪不得这些人好奇,饶是眼界高如李潼、觉得三品以下都不叫官儿,这会儿对他奶奶雷厉风行的大手笔都感觉有些吃不消。 正五品的尚辇奉御,对他而言都已经是一个难得的殊荣。可是仍然没想到,他这里连皇城都还没走出去,就已经又加了一级,直接成了正四品小九卿的光禄寺少卿,这升官速度,实在是太刺激了! 李潼并不清楚这一次升官究竟是他奶奶计划之中,还是在听到国丈刘延景为难自家孙子后临时起意。但见到身旁一脸和煦笑容的邢文伟,真想问上一句,你到底有啥好笑的? 堂堂四品官的任命啊,被你们搞得这么不庄重,玩笑一样,要不是我舞艺出众兼颜值动人才满足了大众看热闹的兴致,场面该有多尴尬、你自己体会! 当然这一点腹诽也只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这个升官速度虽然很夸张,一日之间白身解褐、跃居四品,但跟武家那几个老舔狗相比,也算不上什么。 他这个司膳少卿也只是从车库挪到了厨房,除了品秩好看之外,职权同样还是很寒酸。武家那一群舔狗早已经是宰相、尚书、南北衙禁军大将,军政两把大抓,远不是现在的他能比的。 周遭围观者太多,也让李潼大感吃不消。他也不想再遇上刘延景当面讥讽那种尴尬事情,领取敕书之后便径直离开了鸾台,担心继续留下来,还会有什么妖事发生。 行出皇城这一路,李潼身后不少尾随者,他也是第一次感觉到皇城内人是真的多,几乎一步三顿,到处都是迎上来跟他打招呼的官员。 不过幸在没有再出现刘延景那样的人,李潼倒不是庆幸自己免于尴尬,而是有些担心会连累到别人。无论他这一次加官跟刘延景当面怼他有没有直接关系,他奶奶的态度已经是表现得一场明显。 打狗还要看主人,老子现在已经是我奶奶的亲亲小奶狗,谁要惹了我,当心你的小命! 当然心里生出这些念头的时候,李潼心里是半点自豪都没有,只有一种被架在炉子上的窘迫。 现在这种形势,他就是他奶奶丢出来惹仇恨的小玩意儿,别人惹了他而获刑,人们也只会敬畏神皇威重,但遭殃之后一定要将仇恨投注在李潼身上:如果不是你这个李家小败类丢人现眼,我们就不会气得骂你,就不会得罪神皇,归根到底,李家江山丢了,全怨你、全怨你! 不过抛开这些太敏感的危机感,李潼也不得不承认,坐着火箭往上冲真他妈的爽!唯一一点遗憾,就是想摆谱没摆出来,这些廷臣们或冷眼、或恭维,都是不太适合的耍威风的对象。 他倒是想往武家子们面前溜达溜达,比如武三思那个一直看他不顺眼的吊死鬼:你再瞪眼啊!你眼珠子瞪出来,老子也是四品官了,明天就顶了你夏官尚书的位子! 可惜的是,往常出入皇宫,走哪都能见到的武家子今天倒是异常的低调,李潼一路行出端门,扰民诸多,居然就没有看到一个武家子出现,不知道是不是背地里在憋什么大招。 不过就算是武家人憋大招,李潼最近这段时间也不会太担心。现在的他基本上已经跟他奶奶利益一致,某些方面能够发挥出的作用更是无可取代,武家人真要罔顾大局、向他呲牙,老子奶牙不换、都能咬残你们家几条老狗! 就算你们避着我,我也有办法收拾你们,老子现在管伙房的,你们以后在禁中别想再吃一顿可口饭菜!天天来我家蹭吃蹭喝,不要脸! 心里发了一通狠,李潼终于行出了端门,跨过天津桥后,一路拱从的禁卫将士告辞离开皇城,而王府诸众包括二兄李守礼早已经等候在这里。 “恭喜大王,恭喜大王!” 王府诸官佐仗身们可以说是齐齐出动,眼见李潼行下天津桥,登时便一股脑涌上来,连连拱手道贺,笑逐颜开,丝毫不顾及周遭行人的观望视线。 “若非诸位良佐襄辅,小王敢有一二事迹能夸?天街庄重,不宜叙情,归府之后设席欢庆,共谢皇恩!” 被府佐们团团包围,李潼心情也变得轻松许多,笑着环揖回应众人的礼贺。 众人闻言后又是齐齐道好,簇拥着李潼登上王府车驾,之后便闹哄哄的一路沿天街向南。 车行一段距离,便抵达了积德坊的东坊门,李潼心中一动,抬手示意队伍停止下来,他则打起车帘,由车窗向外望去。 此刻积德坊坊门大开,因是神都畿内贵坊,并没有太多闲杂人等出入,一眼便可以望到坊街上的情形。 此时的坊街中,甲士林立,一座直冲坊街的宅邸门前人员尤多。男男女女许多人衣衫狼狈的被从宅邸中驱赶出来,蓬头垢面、神情惨淡之外,有的人身上衣衫还涂抹着明显的血污,胥吏们呼喝驱赶声甚至在坊外天街上都清晰可闻。 “怎么样?要不要入坊去看一看?我刚才等你良久不出,已经入坊去看了好一会儿,这是司农寺在抓捕丘氏罪众入刑狱,来年我家官奴或许就有丘家子女入事。哈哈,恶贼终有今日啊!” 同在车上的李守礼抬臂揽住李潼肩膀,言语之中满是快意,继而又有几分不满道:“巽奴你与阿兄去做这种大事,却独把我留在家中,实在可恼!难道我不是阿耶儿子?这一次快意得报大仇就算了,以后你们再有大事遗我,可不要怪我翻脸!” “我也不知事情会进展的这么快速、顺利。往后只盼望家门和美,亲徒安养,又有什么大事要谋划。” 李潼叹息一声,摆摆手说道:“看就不必看了,刑人无非一种凄惨。这些丘氏徒众分享丘神勣啖割血肉多年,倒也称不上无辜。但首恶即除,也就无谓再遗人情恩怨,走罢。” 说话间,他抬手敲了敲车板,示意继续前行。 一众人穿行小半座神都城,当返回履信坊的时候,又见坊正田大生组织一批坊丁坊民于坊门外列队欢迎。还有合宫县丞萧至忠也站在人群最前方,眼见到少王步下车驾,便趋行上前,拱手过顶并大声道:“恭喜大王圣眷垂降,高登朝班!” “多谢,多谢!多谢府君,多谢诸位乡义。府中简备薄食,请诸位欢贺!” 李潼抬臂环揖,示意刘幽求等府佐上前代为招呼这些前来祝贺的人众,自己则告罪一声,先归邸中去拜望嫡母房氏,并入家庙祭告亡父李贤。 一番忙碌之后,时间已经到了傍晚,李潼仍然没有精力移步王府宴贺,因为按照惯例,他除授新职需要先呈谢表让位,往来几次之后才会正式履职。 早在李潼归府之前,已经有府佐代拟谢表,但是他们所拟乃是代谢尚辇奉御的,然后便匆匆出门迎接少王。却没想等赶到天津桥的时候,少王官职又变成了司膳少卿,原本的谢表自然不能再用,只能原封带回,这也真是幸福的烦恼。 眼下府佐们都还忙于接待来贺的宾客,分身乏术,李潼索性自己提笔写了一份谢表,然后趁着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让府员赶紧送往皇城有司。 可是李潼仍然没有想到,当府员返回的时候,同行还有中使。中使入门之后便大礼而拜,并语调热切道:“恭喜大王,恭喜大王!神皇陛下又有恩授,大王新除麟台员外少卿,卑职先行走告,敕书暂存鸾台,请大王明日随朝班入署领敕!” 0166 门庭若市,名门为仆 一日之内,官职三迁。因为事关自身,李潼对武则天的用人策略感触更加深刻。 尽管他自己也很明白他奶奶用心如何,无非将自己竖作一个标榜,用以向世人宣告一些东西。经过这么来回的折腾,哪怕再怎么迟钝、对时局世道并不敏感的人,想必也已经对他的事迹耳熟能详。 就算李潼对这些官职本身并不上心,且本身一直有着很强烈的自己当家做主的想法,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种官途勇进所带来的际遇变化的确是让人很沉醉。 他不过仅仅只是一个闲散的宗王而已,一日之内变得炙手可热,由原本的门可罗雀变得门庭若市。如果自己内心稍微失于把持,必然要对他奶奶强权舞弄的手段俯首帖耳,心悦诚服。 司膳少卿与麟台少监虽然同为从四品上的官阶,但彼此之间意义却并不相同,一个是管厨房的,一个是管书房的。所谓校理文籍,缉宣大典,惟国所重,非才勿居,既清贵又显要,一旦任此,必然广受士林瞩目。 像是初唐大手子陈子昂,虽然在682年中了进士,但之后仍然是白身守选,像是李潼府中的小倒霉蛋刘幽求一样,落魄难免。当然陈子昂本身便是四川大土豪,家境优渥,倒是不必像刘幽求那样寒酸的用两坛咸菜给上司送礼,但政治上没啥前景可言。 一直等到高宗去世,陈子昂一篇《谏灵驾入京书》,上书劝阻高宗灵驾回返西京,以洛阳作为新的帝宅,由此才获得武则天的关注与欣赏,授为麟台正字。 校书、正字等官职,已经是官员解褐首选清任,由此可以想见李潼区区十六岁的年纪便被除授麟台员外少监的惊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当中使前来通知这个消息之后,整个王府欢庆氛围顿时再攀上一个新的热度,刘幽求等府佐们更是兴奋得无以复加。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这些府佐本身也的确是因为落魄而不得不委身王府任事,此前真是做梦也想象不到少王竟会有今日的风光。 别的不说,少王成为麟台官长之后,所掌握的话语权自然也是激增,他们能够侧身于王府供事,于自身资历便是浓厚一笔,日后无论是为官做事又或与人交际,都能大收裨益。 与此同时,前来王府祝贺的人数也是激增,尽管宵禁早已经开始,但登门来访者仍是络绎不绝。 寻常坊民婚丧嫁娶都可以申请临时开启坊门,如今少王高授四品清要,坊门大开供宾客出入都是应有之义。毕竟新郎官儿只要是个男人,都有机会去做,但能够拜授高官者却非人人都有的幸运。 此前少王以司膳少卿归府,前来迎接的还仅仅只是合宫县丞萧至忠,中使入邸未久,合宫县令李敬一便亲自登门来祝贺。 李敬一出身赵郡李氏,又是官宦名门,对于这样重量级的宾客,李潼也是不敢怠慢,亲自出门相迎,见面之后,自然又是一番客气寒暄。 “卑职沉迷案牍廨事,一直未能拨冗来拜,实在是失礼。” 对于李敬一的告罪,李潼自然也不会深作追究,闻言后只是笑语道:“小王久居皇苑,入坊后便能幸在府君治下。若非府君忠勤王事,善治民生,府邸几能得于清逸?仁力已经在享,受惠日久,怎可再以私情劳扰。” 听到少王的回答,李敬一脸色微微变化,少王一日之内骤显至斯,常情以论,他本以为对方多多少少应该会有一些恃宠生骄的傲慢,倒没想到少王如此的谦和知礼,更有几分宠辱不惊的淡定。 李敬一出身名门显宦的家庭,对于一些幸进之类,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瞧不上眼,特别少王的情况要更加复杂一些。今天之所以登门,除了顾及礼数周全之外,也是因为心里对少王存有几分好奇。 原本他是打算如果少王真的骄横傲慢,他露个面、不留人情礼数的把柄也就够了,不必牵涉太深。可是这第一次见面让他对少王颇生好感,于是便决定留下来再作一番更细致观察。 此时王府门前因贺客太多而显得有些混乱,刘幽求等府佐们虽然也在竭力控制局面,不断将宾客们引入府中,但门庭骤然变得热闹起来,他们也实在少于处理这些情况的经验,难免就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特别少王拜授麟台少监的消息还只在上层官员群体之间流传,所以今日登门的主要还是一些官宦人家子弟。要作这些人情交际,可不仅仅只是笑脸相迎那么简单,他们各自的门第家世包括本身爵散官位都需要考虑到。 可是此一类人情世故的经验,刘幽求他们这些人又哪里知晓。包括史思贞这个官二代在内,其父虽然官居司仆卿,但是胡人门庭少与士流往来,对此也是陌生的很。 往常门庭冷落,府事不多,对于这方面的要求也并不高。可是谁又能想到,短短一天时间里,少王就极速蹿红,从一个闲散宗王直接成为都邑之内的当红炸子鸡,完全没有给这些府佐们留下适应并成长的时间。 所以尽管刘幽求等人也是忙得一脑门子汗,但也仍然难免忙中出错。当然就算是有一些错漏,眼下这种情况谁也不会借题发挥,直接在王府中吵闹起来,但局面这么混乱,总归还是有些不好看。 李潼将李敬一迎入王府正堂之后,转头又有府员通告言是南衙大将军泉献诚家人登门,他又向李敬一稍作告罪,转头吩咐桓彦范前往相迎。 李敬一坐在堂中,跟先到的几名权贵宾客闲聊几句,心里则在小作权衡,过了片刻后,他便抬手招招唤来自家随行的门仆,耳语吩咐道:“速速归家,将七郎引入王府。” 门仆闻言后便领命而去,过了小半个时辰,便引着一名相貌周正、身穿白色纱袍的年轻人行入王府。 “阿耶有什么吩咐?” 年轻人名为李思年,乃是李敬一的次子,登入王府之后先向在场宾客稍作致礼,待到退至李敬一席畔后才又低语请示。 李敬一抬手示意儿子站在自己身后,等到少王归席之后,他便移席而就、笑着指了指儿子并对少王说道:“大王府员简少,虽然得于日常清趣,但是誉望秀颖,仰慕之众难免云集府中,人情勤来,非是夺趣。此小儿去年曾为拜洛斋郎,虽无才器可夸,但迎送勤劳,可作驱用,不知大王可愿将这劣才笑纳府中?” 李潼听到这话,难免惊喜,席中对李敬一拱手为揖并笑道:“往常只知清简自守,人情事务多有生疏。此前还能矫饰笃静守趣,一旦世道炽情加我,门疾积陋便毕露无遗。府君不因门事疏忽轻我,更荐才郎入为肱骨,小王实在感激,情急惶恐,难拟谢言,虚席以待,盼与俊才同美。” 听到少王的回答,李敬一也是颇感满意,抬手指着儿子不乏严肃道:“还不快来拜见府主,大王雅量包涵,肯赐你一事自立。日后一定要谨慎感恩,以勤补拙,勿使你父颜面损失于你的拙劣陋才中!” “在、在下……卑职、卑职拜见大王!多谢大王能容不才,卑职一定入侍勤恳,为府事捐以丝毫之用。” 年轻人李思文连忙上前下拜,言行举止都很有一种教养良好的熟稔。 席中其他宾客见状后也都纷纷起身上前道贺,一时间内外喧哗的窘迫都被驱走许多。其他在场的宾客未尝没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李敬一已经先做了,他们若再效颦,又担心会被看轻,心情不乏纠结。 “既然已经入府,速速下堂礼宾待客。” 李敬一对儿子也不客气,待到拜礼完成,便摆摆手将儿子驱赶下堂去做门童。 有了李思文这个耳濡目染、长于世故的官宦子弟加入接待,王府内外喧哗的混乱便很快得以收敛,宾客们出出入入很快就变得有条理起来。 倒也不是说这个官二代能力就比刘幽求等人高多少,主要还是家教的熏陶,经多见多,处理这种人情世故的往来自然不在话下。 眼见宾客满堂,井然有序,李潼也不得不感慨权势动人,这一整天下来,际遇转变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以前的他想要跟人说上两句话,都得看人心情好不好,可仅仅只是因为讨得他奶奶欢心,整个世道在他面前都没有了此前那种矜贵傲慢,对他极尽迎合,近乎投怀送抱。 昨夜宰相韦方质才刚刚跟他说完要举荐一名同宗子弟入府供事,今天晚上更有同样宰相门庭的李敬一更是亲自将儿郎送入王府。 只要他能宠眷不失,类似的现象日后肯定会陆续有来,跟早年身在禁中、苦于无人对话的际遇更是云泥之判! 因为明早还要随班入朝、领取敕命,等到送走李敬一等几个重要宾客后,李潼也就返回王邸准备入睡。不过他刚刚回到王邸,田大生却又来夜访并辞行。 0167 唐家气数,应在大王 “深夜来扰,还请大王不要怪罪。” 田大生刚才在王府帮忙接待宾客,小饮几杯,虽然没有什么醉态,但脸庞也是通红。 “我与田翁,不必言此。” 李潼让人送上冷饮,示意田大生入席座谈,望着田大生略显清减的样子,他又忍不住叹息道:“早前初入坊居,田翁便犯险来陈。至今境遇小有转机,俱仰众力啊!” 对于田大生等人,李潼是真的心存感激。人在困境中时,哪怕几句能够暖人心脾的话语都足以让人铭记不忘,更不要说田大生他们是真正帮他良多。如果没有这些不起眼的市井义士奔走,他也不能把握住机会、争取到真正的转机。 “大王不因仆等卑鄙而看厌,肯托事驱使。仆等所劳只是奔走,实在不值得功事夸美。” 田大生讲到这里稍作迟疑,然后继续说道:“仆夜中来见,是向大王辞行,怕明日没有机会当面诉情……” “辞行?田翁要去哪里?”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愣了一愣:“是不是在外那些义士有什么疑难?你等忠力、性命事我,我自有责任庇护你们周全。无论大小疾困,直言即可!” “大王仁义无双,仆等幸遇恩主,只是故情难了,事积年久,也该有一个了结。” 田大生讲到这里,神态变得严肃起来:“周兴狗贼被逐远外边,正是杀贼的良机。故义诸众性命相约,要野中奔逐诛杀恶贼!仆旧受郭公大恩,血仇岂能置身事外!如今大王恩眷在享,四郎也已经安在北衙千骑,人情事务都有托付,这些余事自有仆等担当!” 仗义每多屠狗辈,田大生此人样貌或是不乏市侩精明,但是尚义不落人后,尤其讲到这些的时候,更是语气坚决,颇有一种斩钉截铁的气概。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从席中站起来,并也正色说道:“郭公余恨,我也一直记在心里。田翁若以事问我,我是觉得周兴多行不义,如今衰态已露,待我入朝之后,必会广结同仇之众,明罪杀之!即便不为人间的公道,只为诸义士深情助我,同仇尚义,岂田翁等不落人后。”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对于周兴这种视人命为草芥的酷吏,李潼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 此前受困于丘神勣的威胁暂时没有将周兴列作首要目标,可是现在已经没有短困,随着自身处境转为安稳,他也想为世道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倒也不必夸美什么道德大义,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能够过得去,人生在世,活命之外,总要要为自己留下一点可供咂摸回味的事迹。 所以刚才在与李敬一闲聊的时候,李潼也在旁敲侧击的试探这些人对周兴其人有没有什么想法,希望能够寻机借力的搞掉周兴,让这家伙不要再继续为害人间。 田大生听到这话,自席中俯身而拜,并将发顶幞头解下,额头紧贴在手背上:“仆等有此决定,正是不愿大王介入太深。周兴这个狗贼血食人命,一身脏污,即便除之,也要被溅半身脓血。 大王身位所系,绝非区区眼前,未来、未来……仆是拙言浅见,所见唐家气运流转,复兴也将应在大王。草莽之徒,或许不足相论大事,但一点赤诚血性,今日不动,又怎么能空待来时?” 李潼闻言之后,倒是愣了一愣,片刻后弯腰将田大生扶起来,且真挚言道:“气数兴废,不在几人私论。眼前今日,苍生不必待我,唯门下几人休戚相关,田翁与我,相契微时,我如果只是临事惜身,又怎么敢自夸天时感应? 你等闾里义士故情执念,我是由衷敬重这一份顽强。既然心意已定,我不强阻你们趋义赴险,但是心意拳拳之外,也要小心观情,不为惜身,只为成事。短留几日,容我小探周兴驿路行程,咱们内外施力,便在行途除此恶贼!” 原本李潼是准备在规则之内解决掉周兴,但田大生等人这一点用心也让他感动。 不过周兴此番离都,也不是白身流放,是作为监察御史前往河西提押韦待价等罪徒,这一路行去,身边肯定也少不了军士护从。田大生等人如果只是仓促出寻、伺机截杀,成功的几率不会太高。 此前李潼被金吾卫兵众堵得死死的,消息来源有限,能够施力也实在不多。不过他如今处境又有不同,想要打听一下周兴的行止底细,也只是几句话的事。更何况周兴这个家伙仇家遍野,也不会有几人乐见他仍招摇在世。 世道繁复,几家欢喜,几家忧愁。旁人风光与否,无改周兴眼下的忧困。 得知丘神勣被私刑处决之后,周兴心里也是充满了危机感。如果丘神勣是被明论于案,周兴反而不必这么担忧自身。 他经手的罪案不知凡几,对司法的各种程序也都了然于心,也有信心在论刑的过程中,将自身与丘神勣撇得干干净净。可是现在,丘神勣就被这么不明不白的干掉了,也让周兴没有了为自身洗脱的机会。 早朝结束之后,得知自身新的任命,周兴心里也是喜忧参半。喜是喜在神皇陛下并没有完全放弃他,虽然暂免刑司职事,但还给他保留了直达天听的渠道。 丘神勣久为南衙大将,其人一死,余波势必不小,而周兴与丘神勣过往联系密切,在这样的情形下暂时离开神都,倒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免于遭受波及。 可是他这样的幸进刑徒,也尤其需要依傍在神皇威压之下,一旦离开了神皇的羽翼庇护,自身也会沦为旁人攻击的目标。 返回官署之后,周兴趁着还未卸职,即刻吩咐人将弓氏罪卷送来己处,希望能从这当中挖掘出新的内容出来,想要给自己争取一个留在神都的余地。 他是希望自身既能留在神都,又免于遭受丘神勣之死的波及,弓嗣明入刑之后留下的这个洛阳令职位就是一个上佳的选择,既可以保证自身留在畿内,又可以避开台省中的暗潮涌动。 “外边在吵闹什么?” 本身便烦躁不已,苦思对策,突然外面又传来人语喧哗声,周兴更加的不耐烦,开口喝问道。 一名刑司吏员上前小心翼翼说道:“回禀侍郎,河东王短时转迁,再归鸾台领敕,部员们所论正是此事。” “这位少王,呵,也真是好运气啊!” 周兴听到这话后,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便自嘲似的苦笑起来。尤其想到此前不久,丘神勣还催逼他构陷少王,可是眼下原本威风凛凛的丘大将军已经是死无全尸,但少王却否极泰来,变得风光起来。人生际遇,也实在是玄奇难卜。 “是了,不知少王与丘某之死究竟牵连几深?” 周兴心里念头偶生,此前由于丘神勣施压的缘故,他对少王一家倒也保持了不小的关注。 此前对丘神勣说唐家余脉、一一剪除,倒也并非纯是拖延,前日将恒山王之子李厥送入南市处决之后,他就在考虑有没有可能将嗣雍王一家也卷入进来。毕竟就算没有丘神勣的缘故,这也是他的本职工作之一,可是朝会上发生的逆转打乱了他这一思路。 “少王献瑞经、求自保,得取神皇欢心,短时之内或是不能撼动。但武氏诸子必不乐见少王此时的风光,如果能够案指少王,或能借武氏之力留在神都。” 想到这里,周兴心情变得燥热起来,他倒是记得少王与弓氏罪案似乎有什么牵连,不过一时间倒是想不起具体细节,于是便又拍案喝道:“刑卷怎么还没有送来?” 他话音刚落,便有一名年在三十多岁的刑司主事缓步行入,并对周兴拱手笑道:“侍郎、啊不,御史真是勤恳,解事之日,仍然操心案牍,实在是我辈楷模。但阁下也久在刑司,应该体恤卑职等为难之处,卷宗隐秘,事关重大,实在不可滥示事外之徒……” “胡元礼,凭你也配来面辱刁难我?你信或不信,即便我不在刑司,要案杀你等区区下吏,不过转念之内?” 看到对方那幸灾乐祸的嘴脸,周兴神情顿时不悦,拍案而起,怒视对方。 主事胡元礼听到这话后只是撇撇嘴,却没有多少畏惧之色:“卑职虽是不才,幸在坦荡无垢。秋官诸事,不属宪台,阁下若再继续咆哮此中,恐是要失迎送的体面!” “好,好得很!我虽然短解案事,但归来之期不远,待到复直此案,便以此獠立威!” 周兴气得脸色涨红,顿足喝骂两句:“滚出去!郎官交割了事,不是卑鄙下吏能见!” 胡元礼闻言后嘿笑退出,只是站在门口又指着几个吏员训斥道:“你等走卒,侍在廊下,眼耳都要精明一些。署中笔墨器用若有遗失,唯尔曹是问!” 周兴听到这话后更是大怒,但心内也是警觉暗生,自知人缘实在不算好,一旦久离机枢,必会被人离间疏远,还是要想办法,尽快重回神皇视野之中。 0168 大凶出洛,人共杀之 神都洛阳自有“天中”之称,由此所出四通八达,连接海内四方名邑。 这其中,西向连接西京长安的道路是最重要的,两京之间相隔八百三十五里,单单相连的道路便有数条之多,既有供圣驾往来两京的御道,也有沿途多设驿、馆的驿路,至于民间县乡之间那些私路、便道,则就更加的数不胜数。 这其中公私、客货往来众多的最主要干道,自然还是要数驿路。沿途旅者众多,车马不绝于路,仿佛一条川流不息的生命大动脉。 时入八月,几场雨落下来虽然带走了一些夏秋之交的酷热,但也让道路变得有些泥泞。大凡行途旅人,不论目的为何,总是各有各的辛苦,远不及安在家室之中那么舒服惬意。 行途之中突然道路中央传出一声惊人闷响,原来是一驾载满货品的马车车轮陷入坑洞中,以至于车轴直接断裂开,车上的货品也都洒落在道途中,原来是一捆捆稻草捆扎的药材。 “瞎了眼的苦命鬼,怎么不看好道路!” 一名青衣幞头中年人似乎是货主,眼见药货洒落在泥泞的道路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自前方拨马返回、冲上前来便挥起马鞭对那个同样摔倒在地、一身泥浆的车夫一通抽打。 此时道路前后行旅们见到这一幕,反应也都不一而足,有的人幸灾乐祸、捧腹大笑,有的人则小心翼翼检查自己的行李、货品,更有一些品性猥琐者则已经冲上来,开始哄抢泥浆中那些药货,场面顿时变得混乱无比。 中年货主眼见货品被哄抢,神态变得更加气愤,一边更加大力的抽打惩罚着犯错的车夫,一边暴躁得呵斥其余行**仆们赶紧抢回药货。 车夫在泥浆中挣扎着,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个泥人,惨叫求饶声凄厉无比,这时候旁边便有人看不过去,一个年轻的骑士打马上前、劈手夺过货主手中马鞭,怒声喝道:“错事已经发生,正该尽快补救,你这个贾客真是凶恶,难道还要把人当街打死?” “我教训自家犯错奴仆,你这闲人……” 货主正心疼并气恼,抬手便要指骂多管闲事的年轻人,转念却见年轻人反手扣住佩剑,且已经抽出一截寒芒闪烁的剑锋,脸色变了一变,后退几步招来几名健仆拱从左右,胆气才又壮了起来,指着年轻人怒声道:“这贱奴毁我一车良货,死不足惜!奉劝足下,闲事少问!” 敢行商野途者,哪个也不是善类,这货主前后几车的货品,随从者不少,已经有奴仆持着铁杖上前,只是畏惧年轻人腰间利刃才没有上前。 年轻人见这架势,一时间也有些踟蹰,尤其在见到货主有恃无恐还待惩戒犯错奴仆,半是羞恼、半是可怜,犹豫片刻后开口喝道:“你惩戒罪奴,外人莫问。但我既然开了口,不可没交代,反正你是要将这奴仆打杀,索性卖给我!” 货主闻言后更冷笑起来:“还是一个尚义好生的义士,你要多管闲事,好得很,这贱奴往常半匹细绢不值,但今日毁我一车重货,你要救他一命,也要把这罪过应下来。五十匹绢,拿得出,你将人引走,拿不出,记住道途闲事莫问,自己滚开!” 此时驿路上聚集起不少的看客,听到这番对话,反应也都不一而足,有的指骂那货主贪婪残忍,有的则劝年轻人不要强出头,更有此前参与哄抢者眼见这一幕,主动将药货还回来,劝那货主留一线余地。 “刘长史,咱们要不要……” 围观诸众中,有十数名精壮骑士勒马于人群外围,其中一名骑士转头请示中间身穿灰色圆领袍的刘幽求。 “不必,大事要紧。” 刘幽求闻言后便摆摆手,视线则在围观人众身上观察一番,然后才又将手一招:“继续上路吧,已经行过数个驿馆,俱都不见周兴。狗贼却仍能应时入驿,可知必有藏匿的手段,还是要尽快将他揪出来!” 之后一行人便继续上路,而驿路上的事故却仍然没有解决,货主咬死了不肯松口,管闲事的年轻人虽然鲜衣怒马且有三五随从,但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多的财货,沉吟半晌,他翻身下马,一拍自己那神骏的骢马坐骑,说道:“此马直价五十金有余,以此易奴,你若不肯,今日算我受个教训。来年野途再遇,你只盼自己仍有人多势众,否则……” 话讲到这里,语气已经非常的不善,货主闻言后,脸色也变了一变,再见年轻人坐骑乃是毛色漂亮、体态神骏的连钱骢马,一时间也是心生贪念,便笑道:“如此,那就多谢义士惠我。” 围观诸众看到这里,一时间也是群情涌动,原本一开始还有人取笑年轻人不自量力的多管闲事,待见他竟然连如此名马都舍得送出,只为解救道途相见一个不起眼的奴仆,自是对其刮目相看。 唐人世风本就勇健尚义,在场众人夸赞年轻人高义之外,对于货主的贪婪残忍也都分外的不耻。这会儿人群中便有人叫喊道:“人间血气,岂在一人!义士无需折马,咱们在场人众敢捐半端一钱,也能凑足这奸商货钱!” 那人可不只是说漂亮话,喊话的同时越众而出,行囊中掏出数百枚扎成一束的开元通宝,直接摔在货主脚前的泥地中,怒声喝道:“点收!” 说完之后,他更头也不回的离开此处。有了这一个人作为表率,周遭围观者纷纷做出响应,或钱或绢,很快便在货主面前聚成一小堆。 所谓众怨难犯,那货主虽然人多势众,但当此要道上,往来者络绎不绝,人人怨望向他,也让他惊悸不已,连连拱手作揖:“够了、够了……” 一件事情到此已是圆满解决,那个年轻人脸色变幻不定,突然振臂大喊道:“请群义留步,容薛某报还!” 喊话间,他转过头去,望着骏马一脸不忍,但还是咬牙挥臂,抽出剑来斩在马颈,一匹骏马就这样哀号倒地。 年轻人转望向惊愕众人,神情虽有几分悲伤,但很快又振奋起来,面向众人微笑道:“良驹虽难得,我独好公义!道途杀马、犒请群义,也请捐输财货、行善助义之类饱餐此途!” 众人见年轻人如此,更是哄然叫好。而那货主见状,神情更是惊慌,根本不敢收取摊在一地的财货,驱赶自家奴仆驾驶着货车赶紧上路,至于那个被他鞭打重伤的车夫,自然也被遗留在了原地。 年轻人让自家随从将马尸搬抬到道左草丛,引渠水冲刷干净。同时也有人将那名被众人营救下来的车夫搬到溪流旁,当其人身上那些泥浆血水被冲洗干净后,更露出一具瘦骨嶙峋的身体,鞭痕罗列,血肉翻转,望上去很是凄惨。 “在下略通岐黄,行囊恰有金疮药物,盼能稍尽人事。” 人群中一驾马车上又走出一个身穿布袍的清瘦中年人,如果刘幽求等人还留在这里,一定能认出来这正是他们离开神都后一路追踪却不见踪迹的周兴。 周兴一身布衣的寻常行旅装扮,眉眼之间虽然仍有一股盘桓不散的阴鸷,但当他排开众人,耐心为伤者诊治的时候,谁也不会猜到这个望似寻常行人正是令天下人都咬牙切齿的周兴! 周兴本就积年的刑徒,怎样凄惨之人也都见过,由他出手很快便将伤者伤势给处理一番,又获得周遭围观者一通喝彩。 这时候,年轻人也主持分割马肉并众人捐输财货返回完毕,转过头来又对周兴连连道谢,想要支付诊金,周兴自然不会收取。 “少年仗义行途,让观者钦佩。只是你这奴仆仍需细养,不可再受颠簸劳累。我行装尚有闲车一驾,不妨同行一程,到了前方邸店,再作计较?” 周兴望着年轻人,也是一脸的欣赏,并主动邀请他同行。 年轻人闻言后便点点头,他随从也有骑马或骡驹,也实在不适合运输伤者。 “在下蜀中成都人士,杨门讳显宗,未知足下高第?” 再次上路时,年轻人与周兴共乘一车,并主动自我介绍。 周兴闻言后只是捻须微笑道:“区区不过高门一走吏,不足挂齿。杨郎奔行在途,归乡还是游离?” 年轻人杨显宗对主动帮他的周兴印象很好,闻言后也不隐瞒,便笑道:“在下只是门中一厌儿,亲长敦促欲作举业,东行神都,游居几月也无起色。恰闻朝中有一大凶走出帝宅,世道多有尚义徒众要追逐杀之,左右无事,并襄盛举。” 周兴听到这话后,神色就变得有些不自然,开口问道:“杨郎言中所谓大凶,不只是……” “原秋官侍郎周兴,如今见厌斥出,此贼血啖人命以求荣,作恶无算,正当趁时杀之!暴恶者,天厌之,其人尚未离都,驿途行止已经泄露于坊野,神都市肆更有人明价数百金求其首级……” 年轻人侃侃而谈,浑然不知正主就在他的面前。 0169 酷吏授首 被人当面骂作大凶,还口口声声要仗义杀之,周兴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 但他也自有几分不作七情上面的城府,待到年轻人说完之后,他才徐徐开口说道:“周兴其人其事,我在都邑也有耳闻,只是好奇杨郎何以如此急欲杀之?” “杨郎道途行义,为一不相干的走仆轻舍名马,在所不惜,可知必是家境优渥,周兴一命或直千金,也难蛊惑杨郎此类徒众。但若为公义,周兴凡案查诸众,俱在上意下情,公义不在刑司,反在草野?则朝廷律令格式,又置何地?” 年轻人听到这话后,不免微微错愕,但片刻后就笑了起来:“察足下言行心迹,怕不止高门走吏吧?朝堂有朝堂的章制,草野有草野的义气,如果能上下相通,一言论之,则海晏河清,大治之世。但如果各有不同的道理,则在朝论仪轨,在野讲伦义。 我与足下相逢野途,不与你论堂皇是非,一人行恶以致群情汹涌,即是道左相逢,无问缘由,一剑杀之!朝堂朱紫者,难免昏聩,草野寒士中,亡命勇出。今日某在江湖,自然只是勇义。” “呵,原来如此,真是妙论警人。” 周兴听完后,微作咂摸,然后便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与年轻人讨论起其他,重点放在对方家世出身方面。 年轻人本来就没有什么机心,再加上周兴本身便是一个刑案的高手,不动声色之间,已经用上了各种诱供技巧,很快便将这个杨显宗底细摸个七七八八。 这个年轻人家门在蜀中应该也是一个望族,但本身并不属于蜀中土著,似乎跟弘农杨氏还有那么一点牵连。但这多半应该也只是说说而已,没有什么确凿的门籍可以佐证,因是家门几代以商贾为业,行滇出川,产业应该做的不小,也难怪年轻人能豪迈到价值不菲的骏马说杀就杀。 至于年轻人所言周兴驿途行止路线已经被泄露出去,这一点周兴早在离都之际就已经知道了,也就无需探问更多。 他今次外派是有确凿具体的任务,因是有着具体的路线规定,每天途行几驿、沿途具体入住哪一处馆驿,都是有着一定的规定,要记录在行历中,等到返回神都后交付台省有司查验。 周兴自己也清楚自己有多招人恨,本来是打算推掉这一桩差事,最好能够直接留在神都担任一个洛阳令。可是向武家子求助的时候,却遭到了冷遇,无奈之下只能起行。 御史出行,是有着公使队伍随行。随着行途路线泄露,周兴也清楚若真有人要途中截杀他的话,靠着同行那十几个护卫是很难保护他周全的。 所以他给自己准备了几套出行的备案,明面上的公使队伍自然只是为了吸引耳目,同时沿途投宿馆驿来补充行历。至于他自己则有别的身份掩饰,沿途交叉使用,以躲避仇家以及如年轻人杨显宗这种闻风而动的义士追踪。 驿路虽然因为下雨泥泞,但也总好过荒野漫行。道路两侧草木茂盛,大道中央则车马川流不息。三十里为一驿,路边上还有记载着里程多少的里隔柱,能够推望行程,让行人能够调整赶路的速度,避免错过馆驿而露宿郊野。 不过这一设定在两京之间的驿路上意义并不太大,本身便是繁华的交通要道,行旅众多,即便是露宿野途,遇到野兽扑食和盗匪袭击的几率也并不太高。 而且就算是没有官府设置的馆驿,沿途也有众多的私邸旅舍,给行人们提供饮食住宿。 前行七八里有余,路边便出现一家邸店,杨显宗本来打算直接投宿下来,却被周兴诈言说是伤者伤情严重,最好直行抵达下一处馆驿所在,于乡市村馆中访买一些药材施用一下。 人命为重,年轻人听到这话便也不再拒绝,于是便继续同行一程。 一行人再前行二十多里,便抵达一处相对繁华的馆驿名为桃园驿。这里是一个规模比较大的驿舍,最显眼的建筑便是那一座官设的驿站,以这一处馆驿为中心,左右建筑铺陈,自成曲巷,众多的行旅停靠在这里,场面喧哗、不逊闹市。 “还要再劳烦先生惠赐一张药单,待我家人访买完毕尽快施药。” 杨显宗落车之后查看那车夫伤势,发现其人脸色不是很好,便又连忙请求周兴。 周兴递上一张金疮药方,并颇为殷勤的帮忙安排年轻人他们投宿邸舍,记下邸舍方位,留下一名随员在此盯守,然后才命人驾车直往桃园驿而去。 馆驿大门前有一家食肆正在当街叫卖食物,还有许多行脚走卒聚在那里,一人站在土台上叫嚷:“两京豪客预支食钱,凡有追踪周凶义勇至此,可以拿取胡饼两张。” 听到那叫喊声,周兴心中便冷笑起来,抬手示意随从也上前领取两张胡饼。那胡饼又干又硬,糙面酸苦,烘烤也不足火候,对那些行脚的苦卒而言倒是果腹口粮,周兴啃了两口之后便将之丢弃在道旁。 他坐在车中,取出行历,让人递入驿馆,然后驿馆侧门打开,他便坐在车上直接行入了驿馆的院子里。 “那又是哪方官使?” 先一步抵达驿馆的刘幽求等人已经在驿馆入住,并安排人在门前观察,将周兴的行历小作询问,得知仅仅只是一户国爵人家的国官入住,便不再过多关注。 入秋之后,各地租庸调都要准备押运入都,各家有食邑的国爵门户便要派遣国官家众前往封邑所在办理相关事宜,刘幽求此行出都便是以前往河东蒲州作为名义,验收封租之外,便是查探周兴具体行至。 桃园驿是一个大路驿,能够同时接待十几路官使入住,周兴作为御史出都公干,是有资格入住大的驿厅。 可他现在所持只是一户国官行历,所以便被安排在了侧边相对偏僻的居舍中,当他入住的时候,左右官舍都已经住下了人,只给他留下两间低矮闷潮的陋室。 可是当他派人通知之后,很快便有他在公使队伍中的仆人匆匆赶来相见,观此陋室不免叹息:“真是委屈郎主。” “但能活命,辛苦几分又算什么?行历注实没有?” 周兴问了一句,然后又说道:“我先去驿厅洗漱用餐,你持我手令招引卒员并馆吏,速往馆外巷左抓捕几人……” 吩咐完这些后,周兴才在随员们遮掩下,趁人不注意、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到一座分配给他御史身份的驿厅中,自有温汤沐浴、美酒佳肴。 酒足饭饱之后,随员才来通知几人已经抓捕入馆,并被押入了馆内囚室中。 馆中囚室只是几间茅舍,换了一身衣袍后,周兴才缓步踱入囚室中,从外面便听到年轻人杨显宗的叫嚷声,入内后抬眼望去并笑语道:“杨郎,咱们又见面了。” 杨显宗衣袍已经不复光鲜,蓬头垢面,见到周兴走进来便愣了一愣:“你、你……” “不必惊讶,不才正是你苦寻不见的周兴。” 周兴微笑着坦陈身份,见到年轻人由惊讶转为愤怒,更是满脸恶趣得逞:“唉,馆舍简陋,待客不周。若在都内刑狱,我自有大礼奉赠,但眼下也只能彼此委屈。来见你一面,只是让你不要心存侥幸,该交待什么才能活命,你有一整夜穷思,明早再来问候。” “狗贼,狗贼……” 年轻人破口大骂,却早被几个力卒扑上来挥鞭抽打。 周兴走出这个临时的刑室,站在外面听了一听,并吩咐仆人道:“这种小事,你们自己料理,如果能挖出什么大的隐恶,自然是好。若是不能,暂留他一条性命,明日带上同行,待到西京,我再来推查他门户恶迹。唉,此番出行,耗费实多,正愁无处找补,门库亏空,就落在这小子身上了。” 第二天天还不亮,周兴便唤起仆从们,再以国官的身份离开驿馆。这时候驿馆周围诸邸舍也多有早起贪行的客旅正在忙碌盘点,准备上路。 仆从引领周兴穿过一条曲巷,这里已经有两架货车并一驾行车组成的一个小商队也在准备出行,周兴登上其中一驾货车,便看到埋在货堆里神情委顿的年轻人。 年轻人遍体鳞伤,模样较之他昨日救下的车夫还要更加凄惨,至于昨日的意气风发则完全没有了。周兴检查了一下年轻人伤势已经被处理一番、暂无性命之忧,于是便摆手吩咐起行上路。 这样一支小商队,半点都不引人注意,一行人黎明赶路,等到太阳渐渐升高的时候,已经离开桃园驿一驿的距离。 上午时分,一行人停在道旁树荫下进食,周遭也都是进餐的客旅行卒,周兴自在车中用餐,自有车帷垂下阻人耳目,浑然不知另有一群走卒已经注意到了他们。 短褐走卒打扮的田大生坐在一株树丫上,听着同行者汇报:“就是那一辆青帷车的车夫,他一个奴仆蹬靴已经出奇,那一对皮靴正是昨日杀马义士所有,靴前有白斑,我记得很清楚。昨夜桃园驿有人报、言是周兴派人抓捕那人……” “这时节也不必惜力,紧跟着瞧一瞧。途中逢见刘先生后,速报此事。” 田大生等人虽然信誓旦旦要杀周兴,但老实说真不清楚其人长得相貌如何,毕竟彼此之间身份地位相差悬殊,即便是有图画默记或在神都街上作远远观望,但周兴一番乔装改扮之后,也很难做到一眼便能辨出。 如此行至傍晚,周兴落车小解,仆从持杖随从,并用棍杖抽打着周边草丛,防备浓密的草丛中或会潜伏野兽,突然后方传来一个突兀喊叫声:“可是周侍郎在此?” 被人叫破身份,周兴心中一惊,下意识转头望去,迎面所见一道刀光骤然劈砍下来,眼前一花,已觉头晕目眩,再作转念,原来已经是头颅飞起! “侠士取货,只此一车!余者速走,不准留观!” 十数名勇卒强人突然亮出凶械,顿时惊得行人飞奔走避,率先亮刀劈飞周兴首级的苏三友冲上前去,趁着周兴随从还在惊愕之际,顺势劈倒几人,并弯腰从草丛里抓起周兴那死不瞑目的首级。 与此同时,田大生等人也上前夺过周兴这一行几车,用刀背抽打驮马马臀,车驾陡然加速起来,沿驿路向前飞奔,并由道左林木稀疏的平缓处冲下了驿路,很快便遁入了草野之中。 新年好 除夕安康,新年快乐!!!感谢!!! 《冠冕唐皇》新年好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170 神都世情(鼠年吉祥!) 八月的神都城,依然躁闹得很,不过这一份躁闹与此前那种骚乱又不相同。 特别随着新平道大军前锋五千军众正式返回、并驻扎在神都洛阳附近的临京驿之后,原本遍及神都城池内外、强梁凶徒所引起的骚乱很快便有所收敛,渐渐不再影响都邑民众们正常生活。 同时,由魏国寺高僧并诸学馆学士们所组成的取经团正式从神都出发,直往太州寻取天降瑞经。 是的,七月下旬朝日,有关《佛说宝雨经》的讯息第一次披露人前,最初还是模棱两可,遮遮掩掩。 但是很快,朝廷中枢内口径便达成了一致,特别太州方面信使入都送来许多所谓山涌之后出现的经幢、法器之类,都与河东王李宝雨所进献的龙门经幢得有吻合,异地同证,使得这件事在表面上看来的确是可信度大增。 朝廷派出访经团之后,都内各权贵人家也纷纷做出响应,其中最主要就是在神都周边以及前往太州方向的路途上捐输布施,赈济因地震山涌而流离失所的难民们。 当然这些赈济也并非没有回报,很快就有人家在赈济灾民的过程中,由那些太州灾民们手中获得许多有关现世瑞经的瑞物,如经幢、经卷之类,更邪乎的还有描绘成文的龟甲、羽毛之类。 这些瑞物,自非寻常小民敢于私匿持有,自然统统上交朝廷。千奇百怪的瑞物,成车成堆的涌入皇城中,负责献瑞的礼部官员们,更是忙得昏天黑地。 除了这些世情、事件之外,目下神都城中数风云人物,首推两人。 一个自然是得胜归朝的新平道大总管薛怀义,原本薛怀义其人就因督造明堂而得封国公,高任南衙大将,如今有了更加煊赫的边功,自然更加的炙手可热。 薛怀义归朝之日,宰相武承嗣、岑长倩等一干重臣亲自出迎,其他权贵人家纵然不亲自到场,也都沿天街两侧摆设帐幕欢宴,一直抵达天津桥南,可谓是全城轰动,风光无限。 入朝之后,薛怀义论功改封鄂国公,实邑千户,加辅国大将军,并进位为左卫大将军,更令这位所谓的佛将红得发紫,所享尊荣几无可比。 当然这一时期也并非完全没人能够匹敌薛怀义所享尊荣,那就是都内同为风云人物的神皇庶孙、出阁未久的河东王李宝雨。 讲到这位少年宗王,时流诸众也都是情绪复杂,颇有种一言难尽的感觉。 自天皇宾天、神皇临朝开始,李唐宗室便开始行上厄运,尤其是去年的垂拱四年,以越王李贞为首的宗室谋乱落败之后,李唐宗室就是成批的倒霉,鲜有能够独守安逸者。 毫不夸张的说,神都南市的刑场上,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浸满了这些李唐宗室们的鲜血! 事到如今,神皇将欲革命已经是世道中人尽皆知的事情,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些残留的李唐宗室们处境不免更加的凄楚可怜。 然而河东王李宝雨却能逆流直上,大得神皇宠眷,当中原因虽是不堪深论,但荣枯之间的际遇差别,也实在是令人唏嘘。 少王虽然未及弱冠,但却已经以一个高得令人惊诧的起点开始加入到朝局中来。麟台少监虽然只是从四品的官职,论及权势,与薛怀义的左卫大将军不可同日而语,但职权不同,意义自然也大不相同。 这两人便是目下神皇座前最得宠幸的红人,可谓是各有各的风光,但也各有各受时流诟病的地方。 当听说自己被时流与薛怀义并论时,李潼一时间也有几分哭笑不得。自己做的选择,祸福自己消受,但也不得不承认,薛怀义对他是真的助益良多,包括眼下,因为薛怀义的归都受赏,纠缠在他身上的非议都少了许多。 由于今年下半年要打开制举,天下凡选人、举人也都逐渐的云集于神都,不再遵循往年定例而随贡入都。文人们聚集在一起,以口笔论英雄的各种活动自然也免不了。 且不说李潼自身作为李唐宗室,主动献瑞拍他奶奶马屁且闹出这么大风波,在伦情和大义方面受人诟病的地方。单单他在这一背景下出任麟台员外少监,就能让这些读书人直接高潮起来。 麟台是什么地方?经典文萃所在,士林仰望的一个秘阁要枢,学富五车的读书人选举及第之后,能够在其中担任一个校书、正字,都倍感荣耀。 结果一个乳臭未干、弱冠未及的年轻小子,仅仅只是因为血缘与献瑞求幸的缘故,竟然直接高居麟台官长,这无疑是直接亵渎了士林豪杰们的心中净土,他们对邪途骤显的少王又怎么会有好感! 所以在一日三敕的风光之后,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李潼过得并不轻松。士林对他担任麟台少监一事简直就是深恶痛绝,乃至于口诛笔伐,以至于直接有人冲到履信坊王邸外高声吟咏讽刺诗章。 对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这个世界对他这个穿越者真是不友好,刚刚搞掉了丘神勣、解决了围堵坊居的金吾卫忧患,结果又有一批文人接班,整日在坊居内外游荡叫骂,让人不胜其扰。 有的事虽不致命,但是恶心人。 不过抛开自身名誉上的损伤与日常所受的喧扰之外,李潼感触更深还是他奶奶眼下的权威的确是不如武周中后期那么强大,他眼下还仅仅只是一个麟台员外少监,可是武周后期他奶奶的小男朋友张易之可是直接被认为麟台监,也没见多少士流去拼死觅活的腻歪,反而不少人凑在张氏兄弟身边摇旗呐喊的热络。 在这样一个群情汹涌的局面下,李潼纵有满腹华章,也实在不好大抄特抄。 无数事实证明,当舆论形成一定风潮,人人对你非议的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缩头乌龟,等着风头过去,跟舆论硬碰硬的去针锋相对,只会死得更惨。 大众舆论永远是随事而动,变幻莫测,那些选人、举人们本身就是事外之人,喊骂几句、宣泄一下也就得了,真要跟他们争论不休,他们有足够精力消耗,李潼可耗不起。等到这些人精力发泄完毕,或者新鲜感丧失、很快就会被别的事情吸引过去。 到时候,才是李潼发力的时候,循序渐进、一点一滴的扭转自己的公众形象,也算是一条黑红路线。就算心里有一口郁气难出,几个月后制举正式开始,麟台也要负责一些配合组织工作,还怕没机会收拾几个跳货? 而且这些人的叫嚷也根本不会给大势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扭转,最起码在朝官群体们之中,就算对少王担任麟台少监有些不满,但基本上还是保持缄默,并不就此表达什么鲜明意见。 特别是随着瑞经造势轰轰烈烈展开,更多时人因此受惠,也就更加不好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 甚至有的官员在一些半公开场合讨论少王的作品,如那本就引起不小轰动的《万象》曲辞,还有早已经在坊间闾里流传开的,如《逍遥王》《天仙子》等曲子词,包括少王呈送有司的诸奏章、谢表之类的文字作品,虽然不可称为大手笔,但才情盎然是显而易见,绝不是闲人妄贬的一无是处。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短短十多天的时间内,李潼的口碑便开始有所扭转,虽然还没达到众口夸好的程度,但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一塌糊涂。 薛怀义归都之后,很快便接棒李潼所掀起的舆论风潮。 朝内阿谀者不乏人为之冠以“佛将”“佛帅”之类的称呼,野中便不乏讥讽薛怀义可谓名副其实,率领的是一支“慈悲之师”,远行万里不伤一人,功冠朝堂不沾滴血,唯一遗憾的就是突厥贼众们太粗鄙简陋,没能受到佛义感化,不能在塞上盛造浮屠。 相对于李潼此前的处境,薛怀义所受到的抨议要更大得多。河西战败已经令人有些不能接受,原本还可遮羞的塞外功事居然又是这样一个底色,偏偏这个和尚还恬不知耻、招摇入都,无疑令人更加反感。 薛怀义归都受赏未久,都市中已经有人组织黑驴骑队绕行白马寺,据说场面搞得极大,最多的时候又上千头黑驴在白马寺外徘徊绕行。寺外围墙下还有人杀鹿叫卖,只是标以马肉。极尽讥讽,引人发噱。 当履信坊王邸中,李潼听到这些消息后,也是忍不住的发笑,感慨要在他奶奶手底下端碗饭吃可真是不容易。 且不说他自己被架在麟台这个火炉上烘烤,就连薛怀义这个入幕之宾也难免要张嘴吃几口抹了蜜的屎。 这很明显就是通过给薛怀义增加荣宠来转移大众的关注点,一场面子工程本就是他奶奶在操作,现在危机公关再直接将薛怀义摆出来,这和尚真要有能够指鹿为马的权威才出奇了。 但当所有民怨沸腾都集中在薛怀义一身时,起码能够保证时局不会因此变得更差。 有了薛怀义的仗义相助、吸引注意之后,李潼也终于能够从沸腾物议中稍稍抽身,正式前往麟台履职上任,他对这一天也是期待已久。 :。: 0171 人生若只如初见 “巽奴,巽奴!准备好没有?咱们一同出门入朝啊!” 凌晨刚到丑时,李潼起床梳洗未久,还在邸中用餐之际,一身五品朝服的李守礼便风风火火冲了进来,看到李潼坐在食案前正端粥慢饮,顿时一脸的不可思议:“朝时将近,路途遥远,你还有心情在家慢食?” “千里求官,只为衣食,上朝就不需要吃饭了?” 李潼抬头乜斜他一眼,继续低头喝粥:“瞧你这毛毛躁躁的样子,又不是没有入礼朝参过。” “这一次怎么相同!以前都是白身出入,这一次可是真正例朝,退朝后还要入廨会见同僚呢!” 李守礼一脸的急不可耐,上前推着李潼肩膀:“快点,快点,不要磨磨蹭蹭,我这里早已经准备好了干粮古楼子,咱们边走边吃,不会误事!哈哈,我还多带几份,要能遇见大兄,也分他一份家食果腹。” 说话间,他已经抬起系在腕上的鼓鼓丝囊,里面散出浓郁的羊肉馅饼的香气。 李潼被催促不过,两口将瓷碗里粥食饮完,待到举步行出房间时,才又不解的看了李守礼一眼:“你一个东宫五品,又不是例朝常参,凑什么热闹?” “啊?我不需要常参?” 李守礼闻言后便愣了一愣,转又有些不解并不忿:“为什么我不属常参?那我起得这么早……” “既然都起来了,那就同行,早早入廨,也能给上官留一个勤勉印象。” 李潼转头拉了这家伙一把,顺势将那食囊取到自己手里来,掏出一张温热馅饼边吃边走,看着夜幕深重下几点星光,不免感慨当官也并非全是好处。 常朝较之望朔大朝要提前将近一个时辰,这是因为唐代百官通常办公时间只到正午,午后除了直堂留守官员之外,剩下的就可以下班了。如果常朝不作提前,基本上退朝后就下班了,正常的办公时间都没了。 在李光顺和李潼先后得官之后,几日前李守礼也终于得到人生第一个官职,倒是没有超出常例,五品的东宫官太子洗马。这让李守礼兴奋得不得了,几天来一直在念叨这件事,迫切想要履新上任。 行出王邸后,早有家人从马厩中牵来坐骑门前阶下等候,李潼几口吃干净了馅饼,翻身上马。李守礼还在碎碎念为啥不让他上朝,但见状后也忙不迭上马追行上来。 八月后几场初秋降雨,使得都邑内道路有些泥泞,但王府门前自有河沙垫道直通坊外,可以保证车马不入泥泞之中。这就是所谓的沙堤,只有在朝宰相高官才能享有的待遇。 《唐国史补》有载,凡拜相,礼绝班行,府县载沙填路。自私第至于子城东街,名曰沙堤。这一传统到了宋代还有保持,龙楼凤阁九重城,新筑沙堤宰相行;我贵我荣君莫羡,二十年前一书生。 李潼兄弟们自然不属宰相高官,邸前铺设沙堤也是加恩荣宠的一种。这一条沙堤自王邸门前延伸出坊,转入永通门北一横街,到了尊贤坊外,便与另一条沙堤汇成一道。而这一条沙堤,便是新拜宰相的杨执柔专属通道了。 很多时候,优越感都是对比出来,人无我有便觉高人一等。 对于行惯后世柏油马路的李潼而言,即便特铺的沙堤,行走起来也并不感觉多舒服,可是当转入定鼎门大街,所见许多上朝官员衣摆下泥星点点,坐骑四肢更是涂污严重,那种自豪感真的是让人心旷神怡。 兄弟两人策马并行,很快便抵达天津桥南,下马过桥之后,李守礼一脸幽怨的在宫使导引下、往皇城左掖门行去前往东宫司经局。至于李潼自然是入端门而后趋行列班,准备上朝。 虽然表面上不如李守礼那么急切,但是第一次以职事官的身份参与朝会,李潼心里也是充满了期待。 他自班左趋行,视线也在打量着仍在列班的朝臣们,沿途行来,不乏朝官对他或拱手为揖、或含笑示意,已经不再像此前那样出出入入一个小透明的状态。 所以大丈夫还是应该居高位、握大权,以前的他虽然得以郡王身份列前班、预大朝,但除了血脉所带来的岌岌可危的尊贵之外,本身一无可夸,哪怕是寻常卑品供奉官,都可以对他不予理会。 可是现在形势又有不同,他如今官居四品,有了实实在在的职事在身,铁打的官廨、流水的官员,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归在少王属下任事任劳,即便不作深交、只求一个面缘,该保持的和气还是要保持。 常朝乃是因事际会、以职列班,就是说李潼虽有着一品郡王的爵位,但在班列中也仅仅只能位列麟台官长之后,不能逾越本省官长位前。 麟台监同样也是三品大员,位在肃政大夫并九寺卿之前。李潼官居麟台少监,班列也位于诸寺少卿之前。这样的班列,也体现出麟台秘书省之清贵。 但是由于本身爵位高贵的缘故,李潼除了低在本高官官麟台监之后,对于其他诸寺大卿就没有礼让的需要,可以直接班列于麟台监后,因此位置也是非常靠前。 麟台监名沈君谅,六十多岁,身材不是太高,颇有几分鹤发童颜、道德高士的风采。其人曾在垂拱初年短暂任相,之后数年宦海浮沉,到如今居此清望之职,颇有几分乐天知命、恬淡自守的味道。 前日李潼前往麟台受任,已经见过麟台诸官佐,此时看到大监沈君谅已立班中,便径直上前见礼。 如果强论起来的话,他与沈君谅这个上官还有一层亲谊的关系。沈君谅为湖州武康人,即就是南朝江东世族中的吴兴沈氏,而李潼的母族同样也是吴兴沈氏。 不过这层关系也只是一个闲话谈资而已,谁也不会过分当真,毕竟世家大族本就传承悠久、族支众多。特别这些南朝士族入隋唐之后,或是为了各自前程、或是躲避灾祸,早已经转迁各方,彼此之间亲缘更加淡泊。 “大王宗枝清俊,骤入朝参,能否耐此星月劳苦?” 见到少王入班,沈君谅也对他点点头,神态很是和气,主动迈前一步给少王腾出身后的班列位置。 “既然入职,便专臣事。恩禄厚享,踵迹先哲,宝雨区区后进,浅薄之徒,怎敢夸劳。” 李潼一边笑着回答沈君谅,一边又对后方的左右肃政大夫杨再思与李嗣真颔首致意,这才步入前班立定。 基本上能够混到这一步,也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臣子。此前望朔大朝,李潼身前好歹还有二兄李守礼为伴,可是现在一个年轻俊美的小鲜肉混进一群老家伙高官群体中,感觉总有些怪怪的。 不过好在前后班列者都不是什么棱角分明之类,如沈君谅早被多年宦海浮沉耗光了锐气,只是与人为善的混日子。 至于后边的杨再思,本为尚书省郎官,之所以能够升任左台肃政大夫,还是因为沾惠于少王。其人算是第一批反应快速、响应宝雨经祥瑞的廷臣之一,上表夸称瑞经,因是得攫。 所以在见到少王入班之后,杨再思反应也很是热情,主动退后一大步,袍带都扫到班列其后的右台大夫李嗣真,并抬手虚引,听到少王谦言更是摆手说道:“大王实在太谦虚了,生人材质、禀赋有差,积年齿之功,得勤恳之能,诸公是也;冲幼早慧,玉质天成,大王是也!” 李潼虽然也知杨再思是一个乏甚节操的人,但听到一位宪台三品大员如此露骨的吹捧自己,心里也是有几分美滋滋的。 只是不待他开口回应,前班却又响起一个稍显唐突乱礼的叫喊声:“大王已经来了?某已候你良久,怎么停在微班?速速前行并立!” 口气这么大,将三品班列都视作卑微的,不用说只能是薛怀义。李潼侧首班外向前望去,便见满面红光的薛怀义正在宰辅班前向他招手,因其一番举动,前后人众也都纷纷望向二人,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且尴尬。 李潼也有些无奈,抬手指了指前后班列,并作一个自己安列在此的手势,但他身后的杨再思却已经抬手虚引并笑语道:“大王与薛师深情笃交,并为人间秀枝,实在让人称羡。”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更是一黑,强忍住才没有瞪向杨再思,心中却已经腹诽起来,你们全家都秀枝!你这么羡慕咋不把薛怀义这秀枝折去插自家妇人! 前方沈君谅也对李潼点点头,说道:“大王不必囿于事班,不妨直去。” 薛怀义还在那里摆手招呼,李潼也不想引人侧目过甚,又对沈君谅告罪一声失礼,然后才迈步疾行上前。只是当他行过一众文昌尚书班列时,又听到夏官尚书武三思几声轻微邪笑。 薛怀义从来也不是一个关心他人感受的细腻人物,更不觉他这一番乱班叫喊让人反感,甚至可能早有御史已经在暗戳戳打腹稿参他乱礼了。 “几月前与王凄慌话别,几知今日并为都邑时流荣耀?” 待到李潼行至面前,薛怀义哈哈大笑,抬手拍着少王肩膀,一脸老大哥的欣慰并自豪。 感受到周遭不少异样目光,李潼更觉头大,只是摆手干笑道:“薛师播威塞边,是真正慷慨事迹。宝雨阙下偶得小幸,怎敢比美。” 薛怀义听到少王自称其名,眸底闪过一丝不自然,并下意识瞥了班中武三思一眼,转又哈哈笑着拍住李潼后背将他迎入班中。 李潼将这些细节收在眼底,心中又是一叹,看这架势应是人生不再如初见啊。形势不同,他与薛怀义的关系怕是不能再如从前了。 :。: 0172 薛师人间英豪 今天朝日也乏善可陈,基本上还是此前几场事件的余波,主要就是有关南衙军权的调整。 如果说此前武则天还顾忌来自宰相和外州牧臣方面的掣肘与压力,不敢将其能力平庸的侄子们放置在显重的位置上,那么在拿下宰相张光辅并多名大州刺史后,这方面的忌惮便少了许多。 原本武家诸子已经分任于南北衙禁军之中,还是检校、员外之类权宜设置,可是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便逐渐摘掉权宜、成为定制。 另有新进转任的南衙大将如麹崇裕、泉献诚之类,也都因为其蕃将的身份而没有太高的政治号召力,并不构成威胁。 除此之外,便是各类应瑞嘉奖事宜,多达数人因为符合献瑞而得到提拔或者白身加授高达五六品的散职。听到这方面的内容,李潼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淡定,并不流露身为始作俑者的羞耻感。 朝日将近尾声,本来一直安安分分站在前班的薛怀义突然抢步出班,开口便大声说道:“臣有奏!” 他这声音洪亮激亢,满殿群臣都被吓得惊了一惊,就连神皇武则天都有些诧异的看了薛怀义几眼,沉默片刻后才开口笑道:“大将军有何益国之言亟待殿陈?” “臣所奏或未敢称益国,但实益于养士……” 薛怀义慷慨陈词,接下来所奏内容则是朝廷特别是政事堂诸宰相们做事拖沓、懈怠,迟迟不能落实征塞之群将士并勤助军事的州县良吏们奖犒事宜:“诸军群勇,俱为英壮儿郎,政令号之,悍赴边疆,未敢辞劳、未敢窃行……” 薛怀义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只道是若不能盛犒将士,恐伤诸军勇义,国朝或再将无精勇可御强寇。如果不是那光亮的大脑壳让人看着有些出戏,这一番掷地有声的宣言,妥妥的立朝鹰派悍将无疑。 只是他这一番话却没能引起多少共鸣,反而让满殿群臣窃窃有声。李潼则忍不住抬眼看了端坐殿上的武则天一眼,只见他奶奶面色沉静,不喜不怒,心中不免又是一叹,薛怀义出行这一遭,真的是飘了。 有的人城府浅、感情奔放外露,易受外物迷惑。很多诗人、文学家就有这样的特征,得意时睥睨狂歌,失意时悲秋尚时。这样的性格未必不好,敏感而又感情充沛,哪怕自身不能显达于时,但或歌或咏,也能遗世华篇。 可是如果有这样的性格,却又不幸没有生花的妙笔来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感,那么一腔热情驱使之下,只能变着花样作死了。 薛怀义眼下自然是红得发紫,不折不扣的神都顶级流量。老实说,身受如此荣宠,哪怕一个心志坚定、自知甚深的人,都很难再保持平常心,更不要说薛怀义这样的混不吝,远行一遭,归来后俨然将自己当做了真正的国朝柱石、定边名将。 可问题是,你对自己能力判断有误也就罢了,公然在殿上叫板宰相,为将士讨功,为州臣讨封,你想干啥? 李潼倒不觉得薛怀义想干啥,此前交往过程中,他对薛怀义的了解也算比较全面。这家伙小聪明是有,大智慧是绝无,帷中讨巧、当街跋扈则可,但若真的处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是真的没有什么利弊权衡。 按照李潼对薛怀义的认知,这家伙大概率是被人当枪使了。 那些随同他出征的将士们,往来奔行一遭,眼见薛怀义归都后获得如此尊崇,心里自然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徒劳一程,他们这些外州将士即便讨功途径也有限,唯求诉薛怀义而已。 薛怀义这家伙本就是闾里浪客游侠习性,撑不住三句话的煽动,自觉得与那些人有人生三大铁的交情,于是便大包大揽为他们仗义发声,宰相们刻薄功士,便是不给他薛大将军面子,因而才有此幕。 可宰相们也是要脸的,如今塞边这一场功事究竟是一个什么货色,大家都已经心知,让你薛怀义夸功卖弄,已经是慑于神皇淫威、不得不捏着鼻子硬受,但你老小子还想搞个大批发,营树私恩,那是当天下人都瞎了? 且不说群臣窃窃私语的议论,宰相班列中,就连素来热爱迎合薛怀义的武承嗣都低着头死盯住地面数蚂蚁,不敢在此际发声。 至于其他宰相们,面上都多多少少流露忿色,内史岑长倩则转过头打量着新进拜相的杨执柔,意思是这事儿你搞定。 被同僚如此怨望,杨执柔只得硬着头皮出班,语调缓慢回奏起来,所言无非此次远征将士品流复杂,既有诸折冲府远番府兵,又有征募来的健儿,还有各类奴户丁役,各种封犒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政事堂也需要从宜裁定,短期内并不能拿出一个统一的标准。 最后,杨执柔还不忘把自己往外摘一摘,自陈新入政事堂,还不熟悉政事堂务,再加上本身也属征士、随军出入,所以在功事论定中需要避嫌,请神皇委任其他宰相处理此事。 由头到尾看完这场闹剧,且不说武则天心意如何,李潼算是看明白时局症结所在。 那就是他奶奶私欲难遏,所有政治层面的行为都围绕代唐履极这一目的,而女主当国又不属于典型的政治常态,诸多围绕这一目的的人事布局自然也就变得不正常。 能够为其所用者,本身必然是或人格、或能力有着极大缺陷的人,别的不说,单单薛怀义与杨执柔这一将一相所流露出的浅薄与无担当,简直就是跌破底线。 当然在评价别人的时候,李潼也没有忘记反思自己,他自己在旁人眼里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最终,还是武则天发声暂时中止这一场闹剧,责令有司尽快拟定一个详细功簿、交付政事堂议定落实。 且不说旁人对此感受如何,退朝之后,薛怀义倒是得意洋洋。 他素来对宰相们心存怨念,也并不只针对具体某人,当年新贵骤显时,为了躲避宰相们的责难,甚至不敢在南衙皇城流连出入,进出宫闱只能选择北门。 这一点心理阴影一直持续到如今,挟壮功归朝,当殿面忤宰相,宰相们却不敢作一二厉态以对,这让他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俨然打了胜仗一般。 “王今日也是有闲?此番出征,道途多赏外州民谣俚曲,虽然不称雅观,但却自有滋味。同往内教坊,咱们再协力扩出,献曲宴乐,再成新美!” 退出朝堂后,薛怀义便拉着李潼笑语道。 李潼听到这话后,更觉无语,你老兄在朝堂上一鸣惊人、直斥宰相,退朝后居然又喜孜孜去搞这种文娱小曲,这反差有点大吧? “倒要扰断薛师雅趣,今时不同往日,神皇恩授职事,新登台职,不敢即日告缺,总要支应几日以堵人口,免为人讥恩授失察。” 李潼拱手告罪一声并作苦笑。 “这话倒也不错,当时授事,即日起行,若非如此忠勤,哪得今日风光。王宜自勉,不负皇恩,声乐小曲,大可另择闲时。” 薛怀义听到这话倒也没有什么特殊表示,神态间却有些扫兴并惋惜:“闲居有闲居的自在,任事有任事的繁劳,这也真是有得有失。罢了,我也懒于应付无聊闲人,暂且归寺。” 李潼将薛怀义送至端门外,并摆手告别,约定来日再回。 薛怀义在禁军士卒导引下行往天津桥,自有侍从牵来坐骑,突然又有一道人影闪出,乃是趋行至此的夏官尚书武三思。 武三思上前抢过缰绳,引马行至薛怀义面前,并作诧异道:“薛师这是要去哪里?我还邀数同僚准备入廨拜望并听问戎行威风诸种。” “哈哈,谈什么威风,只是途行的枯燥。近日所见,都是趋势来扰的闲人,让我没有闲时乐聚故友。” 薛怀义顺势上马,武三思则继续持缰导引,并不因周遭人众观望而觉尴尬,只是一边走一边笑语道:“见薛师与少王同出,深情让人艳羡。却不知少王何以弃随,竟让薛师独驭顽骑?” “少王自有职属,他是清雅素洁,少年傲慢,哪有细心关照杂情。” 薛怀义随口答道,并有些敏感的抬起马鞭敲了敲武三思持缰手臂:“戎行一程,也曾鞭杀烈马无算,尚书不必如此殷顾,反让左右笑我马技虚弱。” 武三思闻言便生几分尴尬,但还是扬起脸来对薛怀义说道:“为远征将士叙功邀赏,正乃尚书夏官职内。我还要多谢薛师殿上执言,导引致意,薛师不要辞情远我。” 武三思的殷勤态度,也让薛怀义颇感受用,便由之牵引坐骑,一边前行一边闲聊他不在都邑这段时间的畿内事情。 武三思追行上来,自然没安什么好心思,闲聊几句之后便又说道:“薛师真是人间难得英豪,在畿造设明堂广厦,在边勇建弓马壮功,还是沙门的法魁。只是都内总有闲流杂声,只因日前瑞经一事,窃论许多,见识偏颇……” 薛怀义本来自我感觉良好,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沉声道:“仔细说一说。” 0173 算你跑得快 送走薛怀义之后,李潼便返回端门内的皇城,往麟台官廨而去。 麟台官廨位于西朝堂南第四横街、即就是端门内第一横街路西。这条横街上第一座官廨就是令所有朝臣都唯恐避之不及的肃政台,也是整座皇城中最为活跃所在。 御史就是专门挑刺的官员,官廨又被安排在依傍端门的位置,大概有种官员们只要进入皇城、就会处于被监控状态的这种感觉。 李潼行过肃政台官廨门前,也是不自觉的挺直了腰,目不斜视。但即便是这样,还是有一名青袍官员斜里冲出拦住了他,口气虽然还算客气,但却是质问的意思:“卑职监察里行张从廉,请问前后两员导从行走,是官出还是府出?” 所谓里行,跟李潼就任的员外差不多,都是编制之外的加员,而里行则专指御史台的编外成员。这一制度起于贞观时期,唐太宗以马周布衣授为监察御史里行,之后逐渐加增,通常里行半员于职员人数。 但是到了武后临朝时期,以武则天的尿性肯定是要将之发扬光大,而且里行的授任程序又比正式的御史简单得多,因此诸侍御史里行、监察御史里行大行其道,怕是有几十上百人之多。 李潼指着身后杨思勖两人笑语道:“这两员中官,是官身府用,久在左右,熟悉城阙门令,特作请奏准在道路行走。” 一般的朝臣,哪怕是宰相也不可带着自家奴仆在皇城办公。有种例外就是皇帝体恤臣子,特赏奴仆侍用,可以申请门籍通行的权利才能带进来。 当然这究竟是体恤还是监视,那就见仁见智了,反正一般的臣子是极力推脱这种殊荣。李潼身份特殊,想推脱也推脱不了。 不过也没有必要推脱,只要杨思勖跟在自己身边,除了那些南衙军职之外,他所掌握的武力值就是首屈一指的,谁敢跟他瞪眼,放出杨思勖生撕了你! 尽管少王已经解释的很明白,那个监察御史里行张从廉还是一丝不苟的将杨思勖两人门籍出入凭证给抄录下来,这才告罪一声退到一旁,似乎是寻有司求证去了。这种端正的工作态度,倒是让人看着放心。 不过这放心也只限于武则天这一上位者,反正李潼被当街拦住盘查一番,心里是有些不爽的。 但他不爽也得憋着,只是转头看看肃政台那宏大官廨,不免腹诽几句,或许是肃政台这官廨还不够大、容纳不了太多人,才限制了他奶奶的发挥,否则按照他奶奶那尿性,组织一个几万人监察队伍都大有可能。 这当然不是李潼恶意猜度,御史台监察百官,渊源由来已久。大概是武则天觉得肃政台名气太大,不太利于打入官员群体内部,干脆又在鸾台、凤阁两机枢之地加设拾遗、补阙的官职,直接贴身监视宰相们,前后加员几十人之多。就这样,还不算各官职区别于外朝的内供奉。 不过这一点也无可厚非,历朝历代,哪有皇帝不防着百官的,更何况武则天本就是不那么的名正言顺。反正李潼觉得,假使有一天他当家做主了,这个传统也得保持下去,毕竟家业太大,太召人惦记了。 行过肃政台,便抵达了麟台官廨。跟肃政台官门高大、门前还趴着两尊狰狞的獬豸雕像的威风不同,麟台官廨从外面看去有些不太起眼,也远不像肃政台那么人员充足、门庭喧闹。 李潼行至官署门前,早有令史下吏趋行迎了上来并躬身行礼道:“大监早有嘱令,大王入廨后可直登直堂。” 李潼点点头便拾阶而上,踏入门中迎面所见便是一道高大璧墙,璧墙正面并无涂绘,但是转过去在背面可了不得了,多有前贤墨宝存留,如虞世南、魏征、颜师古等贞观名臣,或经典警句、或名言训语。 李潼骨子里本就有附庸风雅的文人酸气,当他第一次来到麟台看到这一面璧墙的时候,脑海里闪过第一个念头就是砸断偷走,这要能保存到后世,绝对是国宝级的文物啊,到时候上交给国家,怎么着不能大红花戴一戴! 麟台官廨布局,颇有一种闹中取静的味道,有修竹几丛,庑舍环绕,廊下垂柳,兰芝盆枝,中庭开阔,远不像李潼所见别的官廨那样布局拥挤、人声躁闹。似乎只要走进了此中,哪怕最粗鲁躁闹的人都自然的浸染上一种儒雅笃静的气质。 整座官廨规模不小,当李潼绕过璧墙时,便见诸廊舍中多有下吏趋行到中庭道路两侧,向他这位新入署中的长官拱手为礼,林林总总百数人,一直排列到中厅直堂阶前。 这排列的位置也很有意思,基本上是官职越低,越靠近外围位置。但是也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李潼的朋友李峤。 李峤年纪四十出头,与少王年龄差了小三十岁,彼此倒有几分忘年交的意思。其人一身绯袍,站在一众杂色皂袍下吏之前很是显眼,眼见少王绕过璧墙,便揽臂拱手笑道:“前日待诏内署,憾不能见,今日先立庭前,只待大王入廨。” 李潼见状便疾行数步,同样拱手笑语道:“学士久待者,未必是小王。《春江》篇久不能成,小王昼夜俯仰、搜拣雅字,戚戚不能成句,怕要辜负殷望啊!” 李峤闻言后又作叹息顿足状,然后才拉起少王说道:“幸在大王巧入闲署,昼夜催促,还恐华篇不成?” 说话间,他便领着少王往中厅直堂行去,并在途中顺便向少王介绍一众麟台官属。 李潼跟在李峤的身后,一边颔首回应着官员们的见礼,心里却想起一桩历史故事。那就是东晋时期晋元帝司马睿南迁,因是宗室偏支、名望太弱,不为江东士族看重,因是名满天下的琅琊王氏王敦、王导兄弟们趁着一次节日亲自给司马睿牵马驾车,才让司马睿在江东立稳脚跟。 之所以想到这一桩故事,是因为恰与李潼眼前处境有些类似。他虽然是根正苗红的李唐宗室,但政治上反而更加敏感,骤然被他奶奶安排在麟台少监这样清贵的位置上,难免惹人非议。 麟台这些官员们或许不会像闾里那些选举闲人们公开讥讽,但也是难免冷落。 这也是官场上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此前他前来麟台办理入职手续,就连一号长官沈君谅都对他客气有加,反倒是那些校书、正字之类的卑职们几乎一个都没有见到,这摆明了是不给少王面子。 可是现在有了李峤亲自长立相迎,并与少王一副交情深厚的样子,顿时便在官廨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李潼已经可以看到不少本来还侧身庑舍中的年轻官员们匆匆行出,由此可见李峤在麟台还是很有威望和号召力的,甚至比曾经担任过宰相的麟台监沈君谅还要更强一些。 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文人墨客本就纠结且矫情,既有孤高的一面,也不乏势利。沈君谅虽然担任麟台监,但无论是在学术上还是文学上,名气都远不如李峤。更重要的是,其人在仕途方面也没有了什么可望的前景。 唐人评价一个人的政治前途,官品从来不是唯一标准。李峤出身赵郡李氏,远不是隋唐之后名望大跌的江东士族可比,四十多岁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一个政治人物最是充满机遇的时候。 而且李峤资历丰富,久任畿尉,又曾任监察御史监军出征,归朝后于禁中待诏多年。原本虽然只是六品的麟台郎,但攫升只在朝夕之间,像是此前不久便升一级担任五品著作郎,出掌麟台下属的著作局,任谁都能看出前途无量。 本身处境不同,即便是做出不同的行为,落在旁人眼中怕也是不同的感受评价。沈君谅所以礼重少王,在这些小年轻们看来,怕是趋炎附势、敬畏权贵。李峤礼遇,或是说明少王真有值得敬重的地方。 官场上之轻老敬壮,在这一刻便显露无疑。人世间许多道理,大体也古今相通。 李潼前世不长不短也混过几年官场,对这些年轻的校书、正字们的心理把握还算深刻,明白这些人之所以冷落自己,也未必就是一味的耿介狂狷,更深处还是有一种自大与不忿。 这也没什么可计较的,你们不了解我,才会误以为我是只凭颜值和出身混日子,了解的多了才会明白我的才华同样令人惊艳,一点心结也就解开了。如果还解不开,那就自己憋着。 话虽如此,李潼对这些官场愣头青们倒也并不过于倨傲,说不定其中就蕴藏着什么干吏、文豪之类的种子选手,比如陈子昂之类的大手子。满腹华篇,李潼可是很期待能够跟陈子昂碰撞一点火花出来。 不过当李峤向他介绍一众麟台官员之后,李潼却没有听到陈子昂的名字,一问才知,原来陈子昂早在月前便升官离开麟台了。 算你跑得快! 0174 天恩浩大,不敢辜负 就算陈子昂已经不在麟台,但是麟台仍然不负士林精英集萃之地,经过李峤一通介绍,李潼还是听到几个比较熟悉的名字。 麟台大监一人,少监一人,除了李潼这个员外少监之外,另一名正编的麟台少监名为薛克构。 薛克构六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比大监沈君谅还要更苍老几分,河东人士。没错,正是去年被干掉的驸马薛绍的族叔,其人最为后世所知便是薛绍将尚公主时,告诫家人“娶妇得公主、平地买官府”。 薛绍兄弟为人做事不谨慎,去年卷入到李氏宗王谋乱祸事中,虽然也波及到一部分薛氏族人,但这个薛克构居然还担任麟台少监,可见受到的影响不算太大。 “少俊名王入事兰台,上下诸众也都窃怀欢欣。憾在老夫今日还要入直内署,不能久作陪伴,请李学士导引、小通故事,老夫便不久陪了,请大王见谅。” 对于少王的到来,薛克构表现的中规中矩,既无冷落、也无过分的热情,上前通过姓名便举手告辞。 薛克构再往下,便是麟台丞王绍宗。王绍宗同样六十出头的年纪,出身同样非凡,是江南琅琊王氏族人。 李潼也算见过不少的在朝高官、道德人士,但见到王绍宗时,仍觉眼前一亮,这真是一个罕见的老帅哥,一部美须垂至胸前,得体的官袍穿戴在身,两眼炯炯有神,浑身上下一丝不苟,使人站在他面前都颇感局促,唯恐失礼。 “王丞自出礼仪高族,久为冠带领袖,时流瞩望赞称麟台仪表。” 李峤或是担心少王会因王绍宗年高位卑而有所轻视,特意作了比较庄重的介绍。 不过李峤的担心也是多余,李潼或是不知王绍宗究竟是怎样人物,但以貌取人、人之通病,见到王绍宗如此仪表不凡,虽然年龄相差悬殊,但也惺惺相惜,举手抱臂笑语道:“人之幸,近贤而思齐。小王冲幼之龄,浅薄难免,君恩授重,惶恐负大。及见王丞,心弦始松,日后并事一堂,不盼人皆夸美,但得长者一二斧正,可称不虚此任,余生都感受用。” “大王言重,朽态痴长,难较韶龄。大王风姿俊雅,使人惭于形秽,惶然自察,单此一警,便不负圣眷。” 王绍宗拱手笑语,谈吐姿态仍是端庄儒雅。 李潼听到这话,更是笑逐颜开。他听人吹捧倒是不少,但如王绍宗这种能够把凭颜值混日子说的这样含蓄高雅的还是第一次听到。 虽然细思之下不排除老家伙笑他锦绣草包的嫌疑,但他不会计较。毕竟才华藏在胸腹中,我单凭颜值就闪瞎了你们的狗眼,以后接触下来还了得。 接下来让李潼比较熟悉的还有与李峤一同执掌著作局的另一名著作郎魏知古,与李峤年纪相差仿佛,这也是一个宰相种子选手,武周后期将会担任他四叔李旦相王府司马,并在睿宗二次登基时拜相。 著作郎元行冲,是天皇宠臣、营建东都的韦机外孙,本身也是一位学术大能。 著作郎刘光业,这是一个负面人物,唐书酷吏传排名第一,还要在周兴、来俊臣等人前面,主要事迹就是杀岭南流人,一日之内屠戮九百余。 不过现在的刘光业还看不出酷吏的暴戾一面,李峤对其也是比较郑重的介绍一下,二者可以算是同期入仕,在李峤担任畿尉期间并以文采著称。 李潼也认真打量这刘光业几眼,心里倒生出几分自身已经在引导历史进程的奇异感觉。天授年间,武后遣六道使杀岭南流人,始作俑者乃是早前刚被干掉的合宫主簿傅游艺。 如今傅游艺已经死了,这个刘光业还能不能够完成其酷吏行径还在两可。但也不排除他奶奶就是不放心那些岭南流人,或会有别的人做出建言。 李潼自己倒是跟岭南那些流人没啥交情,但同情之心人皆有之,本着达则兼济天下,防患于未然,尽管这个刘光业对他态度还不错,甚至还隐隐透出几分热切阿谀,但他心里已经在思忖之后要不要给这刘光业穿一下小鞋。 这也不算是断人前程,毕竟这个刘光业也没啥光辉形象流传于后,凭其残杀行为求幸一时,但却遗祸子孙,等到他们李家人重新上台,搞清算的时候被列为酷吏第一,重点清算的对象,可以说是终唐一代全无前程,家族气运可谓是透支到了极点。 麟台人事构架,共有大监一人、少监一人,当然现在还要加上李潼这个员外少监,另有丞一人,麟台郎四人,校书郎八人,正字四人。这只是流内在品的官员,正字之下还有主事、令史、书令史等等流外佐吏共上百人之多。 除了这些麟台本署官员之外,麟台原本还下辖太史、著作两局。 太史局主司天文历法并玄象器物,唐代著名的玄门家族李淳风一家,便因祖孙三代俱都担任太史令而为人称夸。 李潼王府长史李仙宗,本来是担任麟台校书郎兼任太史局司历,原本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将会循此家学方伎而担任太史令,不过现在其家三代太史令的美名还能否实现,李潼也不敢笃定。 不过太史局早在光宅年间便更名为浑天监,这么霸气的名字不是寻常人能够掌控的,所以已经被拆分出麟台外,成为独立的事业单位。 所以现在的麟台除了本署事务之外,只辖著作局一局。但就连这一局的职事,其实也早已经大打折扣。 “国朝肇始,著作局原本还领史馆,著史、司天一省领之,所谓清要,名副其实。” 沈君谅这个大监也实在是闲得慌,等到李潼见过麟台一众官佐后落座直堂,他竟然也坐了下来,向少王讲述麟台渊源并历迁。 李潼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点了点头,国亡而史成,信史传统传承数千年之久,这是用时间与历代史官苦心所营造起来的伟业,讲到信史传统,这是任何一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为之骄傲的事迹。 至于司天历法,上应于天时,下接于农事,这也是一个文明之所以得以传承的重要事业,绝不只是所谓的观星占卜那么简单玄幻。 麟台一省领此两事,本身还肩负着藏书编典这样关系到意识形态构建的重要任务,言之清要实不为过。 “正因如此清要,麟台于贞观之际也是名臣辈出,如先臣虞文懿、魏文贞、颜戴公之类,俱为一时儒宗言帅……” 讲到这里,沈君谅原本恬淡知足的脸上也闪烁神采,可见本身也有要为一代名臣的愿望,可是很快这神采便黯淡下去:“但贞观年间,史馆别立省外,俱为宰相直领。光宅之后,浑天监也判出省外,至如今,麟台已是徒负清名,而无事系,号为病坊。如老夫之类清散不堪度闲之所,身虽在朝,不异在野,大王宗枝隽才,志趣高标,还请不要嫌弃署任清闲无聊。” 李潼听到这里,不免瞪大眼,你这叭叭一通讲得我热血沸腾的,原来现在麟台职权已经被剥离到只是高干养老院? 他是知道麟台秘书省的名气,但讲到具体的职权沿革,了解却并不怎么深入。现在听沈君谅一通解释,才算明白麟台现在的尴尬处境。 麟台在初唐时期,的确是很牛逼,像虞世南、魏征之类,更是以秘书监官位而直接拜相。可是著史事务被剥离,太史局又被拿走,就算是本职工作的藏书与编书,还存在弘文馆、崇文馆等单位竞争,事权方面是真的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 “小王出阁日短,历事浅薄,事繁或简,职重或轻,不能辨明、不在度内,唯识天恩浩大、不敢辜负而已,虽琐细之劳,不敢辞任,恭待大监不吝驱用。” 要不就说李潼也不愧官场浸淫几年的老油子,没有阅历说不出这种话。 我年纪小你别欺负我,就算麟台被剥的只剩一个空壳,可烂船还有三斤钉,你总得给我点事干、分我点权力。老子年纪轻、精力旺,正是要干事业的年纪,就算是给你们老干部买茶叶、瓜子,你们喝茶嗑瓜子的时候还得看我眼色呢,夸几句小李真能干。 老子为了当这个麟台少监,已经被冷眼讥讽挺久了,你要让我来这里只是喝茶看报纸,闲人一个,这不能答应!手里没点权,不能钳制住人,我还怎么挖我四叔墙角? 听到少王这么说,沈君谅便低头沉吟起来。他倒不觉得少王有主动讨要事权的心机,之所以为难,主要还是他自己这个大监本身就被架空的严重,少监薛克构出身河东薛氏,绵里藏针,麟台丞王绍宗士林表率,统管省内庶务,再往下还有李峤之类少壮派。 麟台事权只有这么多,突然加塞进来一个少王,如果只是六品麟台郎还好安排,随便分派一两个书库你守仓去,可是现在直接空降少监,就不好划分职权了。割了谁的一点,别人未必敢挑衅少王,但对他这个大监肯定是要冷眼待之。 另外沈君谅还有一点迟疑,那就是少王弱冠未及,究竟能力多少、分派给他的职事能不能够胜任,这也非常值得怀疑。 正当沈君谅还在迟疑不定之际,另一侧陪坐的李峤已经笑着说道:“大王长于禁中,受教椒殿,或是案牍不习,但大内仪轨已是起居常例,直日待诏内署正合其宜。” 听到李峤这么说,沈君谅眸光微微一闪,只是看到少王仍存稚气的脸庞,一时间仍是迟疑难定。 0175 索性以身相许 麟台秘书省之所以能够在士林中清誉独享,抛开其历史渊源而着眼于今朝,大体可以分为三个层次去看。 对于底层官员,特别是那些初解褐的年轻俊彦,麟台校书、正字乃是最为清贵且值得骄傲的地方。 这些人并没有什么资望可恃,唯一可夸者便是自身的学识才器,麟台藏书丰富,享有极高的学术地位,能够居任其中,便是所谓的久居墨室、身亦流韵。 而且麟台靠近中枢,魏晋以来此类清职便是士族子弟起家首选,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除了这些历史流余之外,国朝以来官场又有重内轻外的流俗。 像是刚才李潼所见一名麟台校书郎倪若水,关于其人还有一桩轶事,开元年间,倪若水担任汴州刺史,于州境中接待一名归都担任大理少卿的官员,便发出这样的感慨:班公是行若登仙,吾恨不得为驺仆。 汴州可不是什么偏僻远州,而是唐前期屈指可数的雄州之一,直当运河水利,环天子之居。在这样的大州担任刺史,绝不属于卑职贬用,即便是这样,倪若水仍然感慨恨不能给归都担任寺官的同僚担任车夫。重内轻外的流俗观点之深刻,可见一斑。 所以对于新入官场的年轻人而言,麟台校书、正字这样的官职虽然品秩不高,但吸引力却是极大。一旦放到外州担任什么县尉、参军之类,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机缘或是过硬的背景,想要再升回朝中担任美职遥遥无期。 武周之所以能够代唐成功,相当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这一时期官员的内外流通实在频繁。对于一些渴求仕途上进的年轻人而言,他们是不会过多关注国统在谁,天大地大、机遇最大,朝中动荡越频繁,他们得以攫升的机会就越多。 这里又要举一个例子,还是陈子昂。其人于682年进士及第,但开始也是如刘幽求一样守选待任,等到高宗驾崩上书《谏灵驾入京书》,得到神皇武则天的赏识,所以授为麟台正字。 如果没有这一次的上书,陈子昂一个蜀人土豪子弟能够担任麟台正字这种美职的几率微乎其微。 天授年间武周革命,陈子昂又上书《大周受命颂》,算是直接鼓吹武周代唐,继而加授右拾遗。 所以武则天能够代唐,绝不仅仅只是依靠酷吏大杀特杀。她临朝执政有一个特色那就是对寒门庶人所开放的政治资源获取途径前所未有的大,甚至还要超过南北朝与隋唐交替的战乱时期,当然泥沙俱下、良莠莫辨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李潼也不是在洗他奶奶,事实上从唐代立国贞观时期开始,他太爷爷李世民就一直在打压山东世族,到了他爷爷李治也是接过老子手里的刀,直接砍向那些关陇勋贵集团。 接下来就算不是他奶奶上位,只要想坐稳江山,这种历史脉络是不会改的,只是他奶奶手段要更加激进一些,下药太猛,个人私欲与历史潮流纠缠在一起,反而不好评判是非。也正因为这一点,到了武周中后期不乏人抨议武则天,往往援引隋炀帝祸国的例子。 扯远了,讲回麟台。中层官员如李峤这样已经积累了一定资历、名望的壮年派,他们所看重的麟台资源,是待诏内省的资格。 魏晋以来,承旨诏诰便渐渐成为凤阁中书省的特权。这种态势发展到如今,特别是光宅年间宰相裴炎借着与武则天配合废掉皇帝李显的余韵,直接将宰相政事堂转移到凤阁之后,凤阁便成了当之无愧的外朝首枢。 皇权与相权,是一个天然的矛盾,皇帝如果权威过盛,宰相形同虚设。宰相如果太过势大,皇帝则就被直接架空。 武则天代唐履极,首要打击的也是宰相这一群体,对李唐宗室的剪除其实还要摆在次要位置。去年的越王李贞等人作乱也说明,没有宰相等朝臣们的支持,就是一场笑话。这种内重外轻的局面和印象,一直持续到安史之乱才被打破。 皇权要稳,中书就必须要进行分权,于是便有了知制诰这一制度的产生,为的就是分夺中书省中书舍人拟作诏敕的权力。太宗时期的温大雅、魏征,高宗时期的许敬宗、上官仪,包括武后临朝时期的北门学士,便是因此而产生。 武则天女主临朝,虽然培养了一批待诏女官,但这些女官们往往身在禁中,并不能完全取代朝臣。所以如麟台、两馆这样的机构,便需要有官员入事大内,充直待诏。 麟台对于中层官员们之所以有吸引力,就在于这一点。虽然沈君谅诉苦兼自嘲,言是麟台职权被剥离严重,号为病坊。这虽然是一个事实,但也仅仅只是麟台外署的情况。 麟台是有外省、内省的区别,其中外省位于皇城中,史官、太史局被先后剥离,仅仅只剩下一个半残的著作局,编书注书这样的本职工作也出现了两馆这样的竞争者,基本上可以说就是一个面向外朝开放的图书馆。 但是麟台内省却位于大内,凤阁官署附近,仍然保留承旨待诏的职能,直省官员几近于凤阁舍人这样的供奉官。 至于麟台对宰相一级高官的诱惑,那就是已经被剥离出体系之外的史馆了。 像是刚刚离开外省前往内省直堂的麟台少监薛克构,其人有一个伯父名叫薛元超,是高宗时期的宰相。薛元超晚年检讨自己,言是平生三恨,一不能进士及第,二不能娶五姓女,三不能修国史。由此可见修国史这一件事,哪怕对位高如宰相都有着极大诱惑。 李潼在入事麟台前,也考虑过一番自己能够在这个职位上做些什么。 首先是对人诱惑最大的修国史,他其实兴趣不大,主要是肚子里没货,担心露怯,也不渴望能够笔削春秋而留名青史。就算是让他修国史,他难不成还能把《资治通鉴》抄一遍? 至于底层官员们渴望的解褐清职,对他也没有意义。现在的他早已经跨过了这个阶段,起手就是麟台少监这样的领导岗位。如果有得选,他倒巴不得被贬逐外州,找个角落猫起来猥琐发育呢。 算来算去,也唯有内省供奉待诏这一点对他还算有些作用。别的不说,起码能时常见到他奶奶啊。 祖孙亲情实在淡薄,他之前捧着薛怀义,无非是希望能够将薛怀义当作与他奶奶进行对话的传声筒。当然薛怀义给他的帮助更多,这又是另话。 但如果能够入直麟台内省,获得知制诰的职权,直接与他奶奶对话,就可以大大避免中间商赚差价这种情况。 而且这种对话还不是那种私情上的沟通,而是在制度之内的框架关系,可以极大程度避免他奶奶那种反复无常的作风给他带来的压力,能够做的事情也更多:你别再老张嘴吓唬我,我可是外朝选举派来跟你对话的人! 所以当李峤主动提出这个方案的时候,如果不是顾忌着还有沈君谅与其他麟台官员们在场,李潼真想给这位神助攻的忘年交一个大大的拥抱。 如果这事能成,别的不说,李峤后半生富贵他包了!别管执政能力是高是低,朕的宰相班子不差你一个位置! 且不说李潼心里这些小九九,沈君谅在听到李峤的提议之后,心内也是大为意动。 大凡身在官场,谁又甘心被架空?沈君谅本身年纪也不大,未尝没有再次拜相的期望。 但他也明白自己弱势所在,那就是在下没有根基,在上没有强援,跟那些历任内外的宰相不同,他在朝中履历单薄,几乎没有自己的党羽。 旧年之所以能够拜相,主要还是徐敬业谋反这一个特殊时期,神皇在内杀裴炎等一干宰相,在外需要稳定江南士情,这才临时将他安排在了宰相的位置上。但是随着时局趋于平稳,他的相位自然便被拿掉。 早前格辅元拜相经历,在一众高官群体中也引起不小的波澜。如今少王成为自己的属下,而且圣眷隆厚更胜此前,这也不免让沈君谅心中大生联想。 但是内省待诏乃是庄重章制,可不是祖孙亲亲、私恩授受的小事。哪怕以神皇之强势,也仅仅只是将少王安排在麟台做一个员外少监。如果少王才具不配,沈君谅作此倡议必会大受时流抨议,可能连这个二线病坊都待不住了。 李峤也是仗义,见沈君谅还在犹豫,便又继续说道:“大王才器久蕴,虽不为外知。但峤蒙不弃,频为赐席宾客,知大王词章宏丽,笔功深厚,绝不可以春秋俗念、常眼视之。况大王旧制《万象》,庄雅丰富,眼耳俱悉,推作此任,必不辜负。” 听到李峤这么力挺自己,李潼心里对这个未来的宰相实在满意,如果李峤闺女不是还没生出来,他都想直接拍胸脯给娶了,不能让你为我白说好话,一笔写不出来两个李,索性以身相许! 但沈君谅终究还是欠缺几分锐进气魄,沉吟半晌后还是觉得有些欠妥,只是笑语道:“大王新入兰台,我还想直堂长对,多览丰神。骤作言别,情有不舍啊。” 如果沈君谅用别的借口,李潼还好接受一点,可是听到这个理由,顿时一身鸡皮疙瘩:我长得再帅,是给你看的? 话讲到这一步,李峤也不好再举荐过甚。 至于李潼,人都夸到这一步,总不好说就不给你看,只能一脸假笑的说求之不得。他也看出来沈君谅顾虑所在,明白自己想要获得对方举荐,肯定是需要拿出更多东西出来。 不过李潼倒是没想到,他在麟台直堂坐定未久,甚至还没来得及收拾好自己的专属办公室,表现的机会就来了。 0176 倒霉的独孤氏 李潼来到麟台不久,便感受到了沈君谅等人所说麟台事务枯燥无聊真的不是谦虚。 就比如说这官廨直堂中,虽然也积卷宗诸多,特别是大监沈君谅坐居的中堂,单单各类籍卷便堆满两大箱笼。 但李潼凑近去看,才发现几乎没有什么事务性的籍卷,绝大多数都是各类书籍,由此可见沈君谅这个大监工作状态倒是很符合白居易诗中描述,尽日后厅无一事,白头老监枕书眠。 直堂中厅最醒目的装饰便是当堂一面阔大的厅壁,倒与官廨门内璧墙有些相映成辉,这厅壁上同样写满了字迹。 李潼闲观一番,发现这一篇厅壁记主要讲述了麟台沿革并一些署内规章,再看那瘦挺的字迹,莫名有些熟悉感,一看落款书写者,居然是欧阳通这位老先生。 想起欧阳通,李潼思绪不免有些发散,今年年初,这位老先生便从万州贬所被召回朝内担任司礼卿。算起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年,却迟迟没有听到欧阳通归都的消息。 念及此节,李潼便开口稍作询问,对此沈君谅也不清楚。倒是李峤稍作回忆后想起来,说是欧阳通途中生病,似乎逗留在了蜀中成都,日前还向朝廷上表告罪并请辞司礼卿。由此也可见入直内省的好处,最起码在消息获取层面上是有着很大优势。 听到李峤这么说,李潼也不免隐隐有些担心。说起来,他与欧阳通虽然始终没有见过一面,但正是因为这位老先生建言请求少王出阁读书,才让他们兄弟命运有了实质性转机,继而发生后续一切,这也让他对欧阳通由衷感激。 不过他现在担心也是枉然,能做的也是有限,只能在心里祈祷这位老先生能够逢凶化吉,平安归都,到时再登门拜访,寻机回报。 几人在直堂闲聊片刻,李潼偶尔望向门外,便发现未到正午便已经陆续有麟台官员们早退离开,有的人还到直堂来通知一声,有的人则干脆直接就溜了。 对此,负责麟台日常运作的麟台丞王绍宗也并不多作过问,仍是捧着一份古卷读得入迷。 整整一上午,只发生了一件麟台正职事务,那就是麟台郎刘光业登堂求借一批与文字训诂有关的书卷,足足借出一大箱笼的书籍,由两名吏员负责搬抬离开。 “凤阁宗相公奉命革创,普取诸馆库籍卷。” 听到李峤随口一句,李潼开始没反应过来,片刻过后才意识到,他说的大概就是宗秦客奉命造字的事情。 对于宗秦客奉命造字,李潼倒不好奇,只是有些奇怪问道:“麟台所隶不是文昌?刘郎何为凤阁驱使?” “何止刘郎啊,此前廨中半数所出人员,应是直谒凤阁待用去了。如今的麟台,可谓事乏人困,各谋出路。” 王绍宗合起书卷,微笑着对少王说道。只是他这话说完之后,堂中大监沈君谅并李峤神态都有几分不自然。 沈君谅羞惭是因为麟台官长,在内不能统问职事,在外不能抗拒强征,使得整个麟台都人心涣散。至于李峤,正是王绍宗所言那种不安职事、另谋出路的代表。 入署这半日时间,李潼算是看明白了麟台人情世故。沈君谅这个大监只是虚设,内外都乏甚存在感。其他人如果还有出路,也都各自奔走,根本无心守在麟台。眼下还安在此中的,也只剩下王绍宗这一类相对纯粹的老学究。 用比较文青的语调说,这就是一座围城,外边的人挤破脑袋想进来,里边的人瞪大两眼想出去。 距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又有吏员趋行登堂,带来一份文昌省任务:右威卫大将军独孤卿云前日病逝于坊中家宅,行状已经递入大内,文昌尚书局分付诸司任务筹备大臣丧葬,麟台下属著作局则负责草拟碑志、祭文等诸文稿。 “独孤大将军已经病逝?”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有些意外,他前不久上朝途中还跟独孤卿云的女婿杨执一讲起这一件事,没想到转天这样一位南衙大将就已经病逝了。 不过这也并不值得过分悲伤,起码也算是一个善终。如今那些在位的南衙大将们,单就李潼所知,未来数年内将会有数人逃不过政斗的残酷,死于非命。 抛开其他不谈,总算有一件正经事情可做。大概是因为太无聊了,尽管这是吩咐给著作局的任务,但麟台直堂几名本省官员也都凑到一起,讨论起来。 尚书局吏员送来独孤卿云的行状,所谓行状就是一个人毕生履历,碑志、祭文需要用到的素材,若真是什么需要史书立传的功臣名将,还要再抄录一份送到史馆存档。 也不得不说,当史馆被剥离之后,著作局的事务也实在少得可怜,只剩下给人写碑志祭文之类的小事了。 李潼对此倒是很感兴趣,他此前扒过的古人墓碑不少,墓志铭之类的碑文也整理过许多,如果不是因为这种工作性质,还来不到这个世界呢。成品见得不少,但这个行当的生产环节却还没怎么见过。 行状是独孤氏家人在外找人撰写,洋洋洒洒数千字概括孤独卿云生平。传阅到李潼这里来的时候,他也颇为认真的看了一遍,这可以说是最原始的史料了,他虽然对独孤卿云其人其事兴趣不大,但翻看一遍也能了解许多后世许多史书所失载的时代细节。 当看到结尾行状撰写者落款,李潼不免又是吃了一惊,这一份行卷作者居然也是一位大手子刘知几。刘知几在传统文学界或是名气不大,但在史学界的名气则就响亮得多,其所著《史通》乃是史学大著。 李潼还在感慨麟台不愧士林瞩望之地,他来到这里这么短的时间,已经或直接、或间接的接触到这么多大名鼎鼎初唐士人,后方几人传阅行卷,却已经纷纷议论起来。 “这一份行卷详略裁定,博采广引,如巧妇妙手,纤维缜密。这名笔者刘知几,我与其兄刘知柔颇有酬应,常听其人感慨家有俊幼更胜乃兄,如今看来,确是不凡。” 周遭几人还在谈论独孤卿云有关事情,听到李峤这么感慨,不免都好奇起来,纷纷凑上前来等待传阅文章。 人大凡有什么才艺,总是难免炫技比较之想,刘知几拟写的这一份行卷递入署中,很快便让麟台这些文人墨客们注意力发生了转移,讨论内容也转为对文章的品鉴。 李潼站在直堂中,眼见这一幕不免大汗,暗道幸亏现在麟台没有独孤氏家人在场,否则见到你们这群家伙如此无顾人情的歪楼议论,一顿老拳是少不了的。人家死了长辈已经很伤心,你们就算品头论足,也得找准重点啊! 李潼还在心里吐槽,从外面闻讯赶来的麟台郎元行冲在轮阅完行卷后,终于把话题又拉了回来,讲回独孤卿云的事情,只是他说出的内容却比前几个讨论文学的还要欠揍。 “这一份行卷,倒是翔实具体,罗列分明。只是言及亡者身世,却与故事有差……” 元行冲捧着这一份行卷,开口滔滔不绝分讲起来。 李潼本来就有很大的八卦兴趣,听到元行冲讲起久前故事,也凑上去认真倾听起来。 原来这个独孤卿云,虽然是独孤姓,听着像是鲜卑人,但追溯起来,其实却是根正苗红的汉人,而且还是李潼他们本家的陇西李氏。 本来也是李唐宗室远支,结果却在隋朝因为有功而赐姓独孤,好好一个国姓,结果就因为祖上太争气给弄丢了。 但这还不是独孤家最郁闷的地方,元行冲一番辩解,更是直接把独孤家的遮羞底裤都给扒下来了。 原来这个独孤家赐姓可不是因为在隋朝建了什么大功,其真正赐姓还在北周时期,独孤氏祖上作为败卒被赏赐给当时八柱国之一的独孤信为家奴,因事主有功得到独孤信的宠信,这才被赐姓为独孤。 听完这当中缘由,李潼心里也是乐不可支,只觉得这个元行冲实在太坏了。人家堂堂陇西李氏被赐胡姓已经很委屈了,现在姓也不好改,隐去祖上这段不光彩的过去也是求个面子好看,结果你非要把人陈年旧事给翻出来,显你能是不是? 元行冲有此坚持也是情理之中,其人出身可是北魏皇族拓跋氏,独孤信的主子宇文泰原来还是他家臣子呢,你一个家奴还想在你主子的主子的主子后代面前打马虎眼,当人家不读书不学史吗? 不过除了心里觉得好笑之外,李潼再看元行冲一脸的认真,倒有一种历史车轮滚滚行驶的奇妙感觉:你北魏皇族又怎么样,现在见了我陇西李氏、大唐郡王,还不是得乖乖弯腰俯首? 众人议论一番,才又转回给独孤卿云撰写墓志的事情上来。原本这种小活儿,李峤是不怎么接了,可是见到刘知几写的行状之后,心里倒生出几分争胜的念头,竟然打算亲笔撰写。 看到李峤已经在沉吟构思,旁边的大监沈君谅心中一动,转望向李潼笑语道:“不知大王可有兴致小试笔锋?” 这还有我的事?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那滚动的历史车轮顿时一听,再抬头便见满堂官佐俱都兴致盎然的望着他。 0177 大王才思敏捷 沈君谅这个提议,其实是有些冒失。 一则撰写墓志铭这种小事,乃是麟台下属机构著作局的任务,甚至就连著作郎李峤,如果不是看到刘知几这一篇行状写得行云流水、颇富文采,大概都不会动念出手,随口安排局中属官就做了。 少王身份尊贵,官居麟台少监,倒不是不能出手,只是独孤卿云的分量还稍显不足。 二则少王年纪摆在这里,虽然早有《万象》曲式在前,受到神皇激赏并百官称赞,但仍然不乏人对此部辞是否少王所写仍然抱有怀疑。尽管少王之后也陆续有作品流传出来,但都不是什么大雅典式,新意趣致是有,但也称不上惊艳。 墓志铭可是真正的盖棺定论文章事,是真正的应用文体,其庄重正式与书写难度之高,远远不是几十字的曲辞能比。没有多年的书事磨练,是很难养出高明的笔下功底。 饶是一直对少王颇为力挺的李峤,在听到沈君谅这话之后,也是突然愣了一愣,有些担忧的望向少王。 沈君谅有此提议,心里也是做了一番权衡。他也并不是刻意刁难少王,只是想亲眼看一看少王究竟才力几许。 凡事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入直待诏可不仅仅只是在禁中执勤那么简单,君上一念,顿笔成文,示以百僚,颁行天下,诚然荣耀无比,但如果有什么笔法缺点,也会被无限放大。 如果少王连一份墓志铭都写不好,那干脆就老老实实在麟台待着,混个资历。像是如今的文昌右相武承嗣,早年也在麟台就任,虽无只字流传,但也履历清任,有了资望才循次拜相。 不过,如果少王若真能表现出非凡的笔力才器,沈君谅也想力挺少王入直,将少王捧作他们麟台后起之秀,这对麟台、对他自身都是有极大裨益的。 当然这一切都要取决于少王是否确有才干。 至于其他麟台官佐们,想得或许不如沈君谅这样深刻,但对少王究竟有几分深浅,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凑了上来。 眼见堂中气氛如此,李潼心知这事是不好推了,如果推辞,日后在麟台乃至于整个神都士林,怕是都不好混日子。 就算现在他奶奶对他多有抬举,肯给他机会,但究竟能不能抓住机会站稳脚跟,终究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本领高低。 如果他露了怯,被人看出原来也只是武家子那种全凭神皇恩宠混日子的草包,日后还有什么高位在享,也只会沦为他奶奶手中棋子,再想有什么自己的抱负可就难了。 “小王虽是拙笔浅薄,但既然大监有命,不敢有辞。” 李潼转身对沈君谅微微抬臂拱手,我想干事业可不是只凭一张嘴在吹牛,你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所以你就自己掂量着办。 听到少王答应下来,直堂中气氛顿时热闹起来,且不说少王笔力工整与否,这一份胆量便已经让人对他颇有改观。 沈君谅抬手吩咐道:“速给大王准备书舍……” “这也不必,小王新执书判,也多忐忑,还希望在堂事长诸位能即时斧正,如果确是拙笔难为,也就不要再徒废书墨物料,惹笑方家。” 李潼微笑着打断沈君谅的话,语气已有几分绵里藏针,言外之意,如果我能写好这一篇文章,你们在场有一个算一个,以后谁再瞎哔哔,那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在场众人如沈君谅、王绍宗等人闻言后,神态已经有几分不自然,但却已经有好事者取来笔墨文具陈设在文案上,恭待少王。 李潼也不再拖延,举步行至书案前坐定,先作闭目沉吟,其他人见状也都纷纷敛息凝神,不敢打扰少王文思。 “大王,磨已调好。” 听到书吏轻声,李潼睁开了眼,又抓起刘知几所书那一份行状快速浏览一遍,然后便提起笔来,落笔缓书:公讳卿云,其先本姓李,陇西成纪人也…… 开篇平平无奇,不过是简述身世而已。直堂众官虽然心中好奇,但也都避立屏外,担心打扰少王,但是旁侧侍笔书吏见到少王笔势,口中已是惊咦一声。 李潼听到书吏惊声,便抬头向他笑了一笑,暗道麟台果然底蕴深厚,就连一个寻常吏员都能看出他笔法异于前人。吏员见少王向他望来,忙不迭捂上嘴巴,又有些慌乱的叉手躬身致歉。 见到这一幕,屏外众人不免更加好奇,沈君谅迈步向前,立在案侧垂眼望去,视线一触便似乎黏在纸上,观摩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对王绍宗招了一招。 王绍宗见状便也走过去,这一看便惊容更盛,口中喃喃:“大王笔法工正神气,筋肉丰腴,满溢旧辙,将成体例啊!” 听到王绍宗这么说,在场众人不免更加讶异。须知王绍宗出身琅琊王氏,书圣门庭,本身虽然不以书法著称,但其赏鉴之能却是麟台公认的高妙。 国朝虽然广有书家,但追本溯源,所学二王旧法而已,王绍宗却说少王笔法满溢旧辙,这评价已经是非常的高。 因是这会儿众人再也顾不得矜持,纷纷凑近上前,想要看看少王笔法究竟如何神采,竟能得王绍宗如此评价? 众人纷纷围聚上来,顿时让这案牍方圆变得局促起来,李潼见状索性放下了笔,将所书数言推到案前,先供众人赏鉴一番。 他自己也明白自己的书法虽然距离开宗称家尚远,所有的无非多年浅学的匠气而已,但有一点优势那就是起手所学便是颜体定势。 颜体在后世被称为唐书正体,除了颜真卿本身书法出神,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一直到了颜体现世,唐代书法才可以说是完全摆脱了六朝特别是二王旧法的窠臼,开创出一个书法的新境界。 当然也并不是说新就是好,毕竟任何艺术形式都是有其渊源传承,李潼的颜体之所以能够引起麟台诸众围观赏鉴并赞叹不已,主要还是在于彰显出一种书艺突破的前景。 颜体所以能成正体,也并非凭空得来,而是立足于颜真卿对二王、褚书等先人书体的充分继承再加以突破,绝不只是简单的标新立异。 “李学士盛赞确是不虚,单此书体一端,大王已经足堪坐堂。盼大王能够法度精研,早日脱工技上!” 王绍宗在仔细赏鉴一番后,亲自弯腰将纸卷铺回并抚平,望向少王时,眼神也庄重许多。 李潼颔首谢过王绍宗勉励,更觉得凡有炫技,还是要惊艳方家才加倍爽快。书圣后人都对他赞许不已,这一份称赞所带来的满足感是别人哪怕舌绽莲花都不能带来的享受。 众人此时聚在案旁也不散去,李潼索性继续提笔缓书:周室柱史,指树开宗;汉家飞将,成蹊表德。其后圭璋累袭…… 比起咬文嚼字的本领,李潼当然比不上这个时代的士林精英,但他的优势还在于太多成章定法可以因循。 见到少王后书,李峤原本还有些隐忧的心情彻底放松下来。这几句典例用得恰当妥帖且庄雅,哪怕他自己提笔来写,也无非就是如此了。 开篇十六字,便将陇西李氏宗脉渊源交代得清清楚楚,老子李耳、飞将军李广,典故信手拈来,笔调已经大显从容。 墓志述事而已,这一点刘知几的行状已经做得很好。 李潼开篇溯源之后,接下来只需要笔削抄录行状内容,加以精简,简述独孤卿云一生,只在其人事迹关键位置加以褒扬即可,比如讲到独孤卿云解褐任官,便是“大鹏欲举,已化鲲于北冥;良马既驰,即友龙于东道”。 公文写作,是有很多的技巧。讲到行文构思的技巧性,其实古今都差不多,李潼在这方面问题不大,他最大的弱项,还在于对大量典故的掌握与化用,这方面他就算再怎么博闻广记,也比不上常年沉浸于此的古人们。 但墓志铭的应用范围本来就小,书写定式也多。特别他早前工作需要,就曾经接触过大量的唐人墓志文,即便不怎么认真记忆研究,也能水过地皮湿,记下一些定句范例。或许写不出来《滕王阁序》那样的雄篇,但要写一篇合格的墓志不算难事。 “荣参建武之朝,宠洽元封之代……更锡期颐之寿,仍展悠游之志……独孤大将军逝魂若知平生志趣荣宠,能得大王立笔彰之,幸得知己、笑赴黄泉……” 后方不知何人作此赞言,李潼听到这话后,笔锋都微微一颤,心里更是发毛,不会夸人你就闭嘴,你特么才是知己,交情好到难舍难分,直接把你带下去! 洋洋洒洒千数言,墓志写完后,写到铭文部分,李潼笔速就快了起来。铭文精短活泼,韵感强烈,这才是李潼的文抄本业,信笔写来,素材无数,短短几刻钟内,居然就写出七道铭文,如果不是纸卷用尽,他只怕还要继续飞笔疾书。 就算如此,当他落笔卷成时,直堂中仍然响起了一片喝彩声,特别李峤更是上前不吝夸赞道:“志后铭文,最伤神思,即便我提笔谋构,短时难成。大王才思敏捷,峤不及也!” 李潼这会儿也是颇感疲惫,并感慨难怪前人文抄主攻诗词,记忆清晰、抄得省劲,而他强写这篇墓志铭,不到两千字的内容,却几乎掏空了他。 但是这种文抄又是很有必要的,大唐选官身言书判,这其中的“判”才是政治人物最该掌握的内容,哪怕身为皇帝也不例外。 对人对事看法裁断如何,落笔成文,如果提笔就废,哪怕《唐诗三百首》全抄出来,无非一个闲人词客而已,政务上同样是一个废柴。 墓志铭是对一个人盖棺定论,广义上也属于判的一种。单凭李潼原本的诗文储备,其实很难完成,也得亏他蹲在王府这几个月,除了阴谋算计之外,对于时下各种应用文体不乏接触研究,结合此前的积累,这才能够完成。 现在看众人如此反应,看来他是完成的不错了。这也让李潼心里松了一口气,虽然跟古人较量咬文嚼字也算是以短击长,可问题是这种即时的较量选择权可不在他。 0178 凤声初啼谁不知 一篇墓志铭拟写完毕,时间早已经到了午后将近傍晚,直堂留观众人自然也因此错过了堂食的时间。 不过他们这会儿也没有多少用餐的心思,一个个争相传阅少王墨宝篇章。 其实严格来说,在王绍宗、李峤这样的行家看来,少王这一篇墓志铭无论笔法还是文采,也仅仅只是中等偏上,算不上极为出色,但也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不过,挑不出什么毛病本身就已经是一大惊喜。须知他们几人便是当世各自领域中的精英翘楚,法眼高望,能入其眼者又怎么会是寻常。如果再将少王年纪考虑其中,那么今天少王给他们带来的惊喜可就太大了! 至于大监沈君谅,表现得则是更加喜悦,连连对少王笑道:“大王韶龄正美,器具已成,令人称羡、使人自惭。假以时日,手笔愈大,必成海内文宗!” 被人如此夸赞,李潼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起身作揖:“小王薄才强逞,幸在诸公仁厚包庇,粉饰拙笔,全我体面。以此自勉,不敢矜慢。来年但有小成,不忘诸公今日令言誉我。” 有本事的人姿态低叫谦虚,没本事的叫安分。无论什么时候,太狂妄的人都不会有啥好人缘,比如杜甫他爷爷杜审言,年初刚因大酺应制献诗表现优异被召入朝内,但没过几个月又因为一张破嘴被贬外州。 少王姿容俊美、文采富丽,更兼谦虚有礼,且圣眷正隆,这样的人谁不喜欢? 但麟台虽然清闲,但也不好一群人都凑在直堂只拍一人马屁。寻常官署一般到了正午之后,便不再处理政务,除了留直人员之外,其他的就都可以归家了。 以往这时候,麟台官员们也早已经走光了。不过今天却是一个例外,除了一些早退人员外,剩下的都留在本省官廨迟迟不散。 马屁听多了也会觉得麻木,众人太热情,李潼也不好说走就走,稍作沉吟之后,他便提议道:“小王新登省事,人事不乏陌生,欲在家邸小设薄宴,礼请诸位同僚衙员,通声洽情,不知各位可有闲暇雅兴?” 他这提议讲出来,在场包括李峤在内俱都点头应谢,只有几名留直官员遗憾表示不能应教。众人热情之高,让李潼不免有些怀疑,你们说这些好话且赖着不走,怕的就是为了要去我家混顿饭吃吧? “署事清闲,大王既然雅兴,诸位从教自去。老朽枯燥性寡,难逐欢愉,便不厌声领从了。” 大监沈君谅今日虽然不需直堂,但毕竟是麟台上官,与少王年纪相差悬殊,不好混在一起,但还是亲自将少王送出官廨,看着一行十几人浩浩荡荡簇拥着少王往端门行去,这才转身返回官署。 待到返回直堂中厅,沈君谅看到留直的王绍宗仍在捧着少王文章细览,便登堂笑言道:“这位大王真的是让人惊喜良多,回念此前人声薄言,也实在是忿声强议,流于浅薄了。” 王绍宗闻言后便点了点头,视线仍未离开纸卷,口中则叹息道:“大王因圣眷强临清位,循此者非是一人,此前诸类,泰半庸俗,这是受累于前啊……” 讲到这里,他也觉得略有失言,干笑两声掩饰过去,转又望向沈君谅请示道:“依大监所见,独孤大将军丧仪是否直用此书?” “既然文理出众,为何不用?先发著作局,再审避讳,若无遗漏,抄存之后便上呈省中。” 沈君谅心情正好,摆手吩咐一声,然后取了一些私人物品,便往后厅自己的私属官厅行去。 回到官厅之后,沈君谅小作沉吟,然后便提笔开始书写一份奏章,提议河东王入直待诏,然后让人送到文昌尚书局。 下午时分,多有台省诸司百官离开皇城,而麟台这一行十几人颇为显眼。麟台事务本就清闲,再加上又是一群文人墨客、满腹骚情,正事不多,那就热衷于搞人际关系了,所以人面很是不浅。 从麟台官廨到端门,路程虽然不长,但那些麟台官员们一路上呼朋唤友,等到行上天津桥,队伍规模已经达到几十人之多。 对此李潼也是不由得感慨,人终究还是需要融入一个小团体中去。此前他们兄弟虽也朝参,但多旋出旋入,近乎独行侠一样,旁人不会对他们过多关注,他们也融不进别人的圈子里。 可是现在有了麟台这群属下张罗,居然几乎达到了一呼百应的效果。感慨之余,李潼也不忘先派一名随从快马归府,通知家人准备好聚会场地。 不过这么多人加入进队伍中来,也并非人人都为了邀好少王。行过天津桥的时候,李潼就听得清清楚楚,直接有人向道左行人打招呼:“刘十三不要归家,带你去吃美餐!” 此一类的招呼叫喊声不乏,更让李潼得以确定这么多人凑上来,还真就是为了一顿酒食。 这其实也是正常,唐代官员俸给总体虽然较之前朝要优渥得多,但养家压力也是很大的。 比如白居易在小年轻、刚刚做上秘书省校书郎的时候,还在诗里美滋滋的写“茅屋四五间,一马二仆夫。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馀”。 可是等到年纪大了,有了养家的压力后,这一万六月俸便不怎么够花了,主动求职为京兆府户曹参军,之后又在诗中写道:俸钱四五万,月可奉晨昏。不以我为贪,知我家内贫。由此可见,生活不止诗和远方,哪怕是大诗人也要操心眼前的柴米油盐。 畿内百司,官品有高低,职权有轻重,俸给自然也就有多寡的差别。一旦分到了没什么油水的清水衙门,家里人口如果再多一些,举家喝粥都是正常现象,遇到吃白食兴许还能打包的事情,自然不想错过。 打秋风可不仅仅只是寒酸下吏的专属,哪怕位高如宰相,不乏贪鄙之人。 比如初唐宰相、高祖李渊的小舅子窦轨出镇益州的时候,可能觉得官厨伙食用料奢侈,就派家奴从公厨偷窃食料贴补家用,后来被发现检举,大笔一勾将家奴处斩,监刑的官员似乎觉得窦轨这事儿做的有些不地道,磨磨唧唧不愿行刑,于是窦轨索性将这两人全干掉了。 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神皇武则天也将大酺赐食当作一个重要的团建手段。除了永昌年初让李潼惊艳登场的明堂大酺之外,过去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单单李潼参加、没参加规模不等的赐食便有十多次之多,言外之意,应该是既然吃了我的饭,那就得撸起袖子加油干,帮我篡唐。 李潼本意是只想请一请麟台这群下属们,搞搞团队建设,却没想到这群没眼色的家伙慷他人之慨,一路上呼朋唤友,而那群京官也真是眼皮子浅,一顿饭就给哄过来了。 如此队伍渐渐壮大,李潼也不好抬手驱赶,况且他们兄弟也的确需要人情场面,索性全都带上,一路上浩浩荡荡的穿坊过街,往自家府邸而去。 不过这群人来蹭饭就蹭饭,也实在不让人省心。特别是麟台那些家伙们,今日亲眼见到少王才思敏捷,一路上也在热情的为少王发声正名。 有人愿意为自己张罗鼓吹,李潼对此倒是乐见。可你们就算是要吹嘘,注意下场合好不好?能不能别在大街上朗诵人家独孤卿云的墓志铭?你们一边朗读还一边拍掌叫好,我是知道你们在夸我,可要是让独孤氏家人听到,怕不是要误以为你们在叫嚷老家伙死得好? 好在队伍转下天街的时候,王府佐员们已经迎到半途,有史思贞、李思文等人面广阔的府员加入队伍,引导话题,当队伍行到履信坊附近的时候,话题已经转为吟咏少王诗作、词作,好歹没有被尊贤坊内杨家人误以为是在游行庆祝他们亲家翁死得好。 此时王府内宴饮诸事已经准备妥当,毕竟少王情势不同以往,近日府中多有张罗宴饮,积攒了许多经验,同时接待百数人不在话下。 除了王府正堂已经摆满坐席之外,廊下也已经帷幔张设,彩灯高悬,在府员们导引之下,宾客纷纷落座,于此同时,各类餐食也都流水而上。 今日登门做客,主要还是一些文人墨客,不排除其中就有此前讥讽李潼的人。不过这些人今日登门,倒也没有整出什么幺蛾子,毕竟就算不给少王面子,也得给呼喊他们来的友人和案上丰盛餐食一个面子。 所以这一夜宴会倒是宾主尽兴,且不乏诗文唱和。特别是当王府所养音声人登场表演少王曲辞时,氛围更是高涨不落。有感于氛围热闹,李潼更是亲自下场,邀请李峤奏瑟、李守礼琵琶,而他自己则羯鼓领音,演奏了一曲《天仙子》。 一曲终了,赞声如雷,少王丰神俊朗、才趣盎然,雅技精湛,更兼慷慨好客,如此形象,印刻在在场每一个人脑海中。唐家少王初长成,养在深宫无人识。一朝踏入百坊里,凤声初啼谁不知? 这一场宴会终了,也的确达到了李潼想要的效果:世人讥我谤我,只是因为不了解我。但只要凑到近前来,吃我几口饭,俊美无俦兼才情高标的少王谁又不爱? 单单这一夜,应教唱和少王的诗作便有二三十首之多,哪怕俱为寻常应酬平庸之作,但这个量也让人欣喜。李潼这一夜虽然没有作什么新的诗抄,但收获之大却比自己文抄还要好一些。 毕竟牛逼是一个相对状态,有多少人愿意吹捧你,你就有多牛逼。眼下我已经亮出这么多,还没有得到你们充分的挖掘赞美呢。等到你们没了吹捧的说辞,我再给你们制造新的热点。 但牛逼是牛逼了,第二天一对账,李潼还是心疼不已。这群文人墨客们也是真能造,一晚上就干去王府几万钱。但这钱不花还不行,毕竟人家登门来做客,总不好一碗凉水招待了。 出阁几个月的时间,王府一直都是有出无入的状态,宾客渐多,消费日盛,再这么下去,李潼觉得就快要到可以写出“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状态了。 李潼还在盘算着刘幽求几时能够归都,倒没想到已经有人主动为他宴客买单了。 0179 寄命人间,应信缘数 大内西上阁,尽管天色已经黑了,但神皇武则天仍在批阅奏章。 她一边批阅着奏章,一边还在教导侧坐殿中的武承嗣:“畿内百司,虽以三省为重,但分案任劳,各自不同。你也算是历任显职,以势权事的道理,我也就不再与你多说。文昌统控六部,事务繁多尤甚鸾台、凤阁,也就尤重捻轻举重之判断……” 武承嗣一脸认真倾听着神皇教诲,心里着实美滋滋的。过去这段时间,他是真切感受到神皇对他的倚重是越来越多了,以往这种执政任事的经验,都不会对他教授的如此细致翔实,以至于他自己也常常处于极大的压力之中,每每为了猜度神皇心意而耗神良多。 如今神皇对他的态度很明显是将他当作真正的臂膀来培养,再联想神皇此前言辞所透露出来的隐意,武承嗣心情便更加的热切。 在翻阅到一份奏章的时候,武则天批阅的速度停顿了下来,这是一份来自春官尚书范履冰的奏书,主论近来都邑之内瑞应频多,近乎妖异,其中多有穿凿附会的侫幸之类,希望神皇陛下能够敏察。 “春官近日奏事如何?” 将这份奏书看完,武则天抬起头来望着武承嗣问道。 “范某自恃北门老臣,言论多有强直。臣已判祀部郎中张嘉福专掌纳瑞诸事,但仍是厌声难阻……” 武承嗣连忙说道,对于范履冰这个刺头,他也实在有些头疼。 武则天闻言后便又皱起了眉头,沉吟片刻后才说道:“先将老奴拔入政事堂,虚其省事。” 她这么做,其实也是有几分无奈。武则天自问不是什么吝惜名爵之人,对待二圣时期的北门旧人们不可谓不厚重。但也正因此,她尤其恼怒于这些北门旧人对她的背叛。 以刘祎之、范履冰为首的北门学士们,多数都是出自寒门卑微。他们的确在某一时期给了武则天极大的帮助,而武则天对他们也不可谓不厚重。可是这些人权位享有了之后,却几乎无一例外的对她生出逆反之心。 比如几年前被处死的刘祎之,其人身为宰相、窃论归政,要将武则天赐予他的权柄反过来抗衡武则天。 即便如此,武则天对其仍留一线余地,没有让畿内那些酷吏们推鞫其事,而是召来时任外州刺史、与朝内牵连不大的王本立去审问,就是希望刘祎之能够知警而返,一直等到刘祎之仍然悍拒诏令,武则天才横下心来将之赐死。 虽然时人多称北门学士乃是神皇私僚,但武则天心里很清楚,这些人与其说是敬奉自己,心里大概更倾向于天皇遗命托孤而自居。 毕竟,所谓的北门学士是在他丈夫的默许之下才得以组建起来。刘祎之曾官授李旦相王府司马,范履冰也曾担任李显周王府户曹,北门学士从组建之初,便不是为她一人服务。 所以,武则天临朝执政以来,来自北门学士的阻力其实比一般朝臣还让武则天感到更加难堪。北门学士虽然可以说是武则天在士林群体中培养出的一派力量,但其实也是高宗皇帝特意扎在她身体上的一根刺,如果连北门学士都对她有诸多抗拒,这更会给人一种她在士林之中已经孤立无援的感觉。 事实也的确是,除了北门学士之外,武则天眼下于士林中的确已经没有可控的力量。或者说,她在方方面面可用的人手都缺乏得很。 那些朝臣们在朝堂上虽然对她恭敬有加,但其实内心里是各自站队的,真正心悦诚服站在她这一边的,少之又少,或者说能力有限。 如果不是因为这群人各自一盘算计,彼此之间也是矛盾重重,武则天也很难将之逐一击破。 尚书礼部乃是革命造势的重要机构,此前武则天将武承嗣安排在这个位置上,洛典完成、权威递增,需要将武承嗣引入政事堂掌握更高的权力。 原本武三思递补春官尚书算是计划内的安排,结果武三思自己不争气,立足未稳便被李昭德强谏逐出。武则天实在乏人可用,只能将范履冰这个北门旧人安排在这个位置上来。 “驰驿传告周兴,途经陕州时,拿下陕州刺史郭正一。若能做得好,归都加授!” 刚刚放弃掉军方大将丘神勣,武则天眼下也横不下心来再放弃掉范履冰。加其位虚其事之后,也要稍作警示。郭正一这个老臣离开中枢年久,是死是活影响不大,且同样也是心向她三子李显之人,正可用来警告范履冰并其他人。 武承嗣闻言后便点头应是,然后便又说道:“周兴离都之后,驿途行程便被泄露在外,野中广有妄人狂言将要杀之,是否要加派人力护随?” 武则天闻言后便摆摆手:“不必,他若连这一点自谋活命手段都无,留之也无用。况河西新败,军心惶恐,强卒护使入镇,更增忧恐。” 略过这一件事,武则天转又翻越到兵部夏官呈送的奏书,稍作翻阅,脸色便渐渐有些不善,又抬眼望向武承嗣问道:“夏官此奏,为何不阻?” 武承嗣见状,连忙下拜离席道:“臣阅过此奏,觉得薛师朝日所请未尝没有……” “没有什么?他是一个方外闲人,你兄弟也要伴他发癫?三思还要重批加奏,他还做什么夏官,去白马寺知客罢!” 武则天是真的怒了,将武三思呈送为新平道将士请功的奏书劈头砸在了武承嗣的脸上,武承嗣不免更加惶恐,连连叩首请罪。 “新平道诸事,不准再提,不准再议!” 武则天又恶狠狠说道,心中羞恼有加。 武承嗣自然连连应是,但其实心里又何尝不觉得委屈。 他倒是有这种觉悟,也感觉薛怀义是在犯浑,可是武三思这个贱腿子主动把这件事揽过来,他若不奏,不免又担心得罪了薛怀义这个干姑父,只能硬着头皮绕过政事堂送入禁中,果然不出所料,被神皇迁怒敲打一番。 看着武承嗣唯唯诺诺的样子,武则天心情更增几分恶劣,及至又翻阅几份献瑞贺表,心情才渐渐平复过来。 “是了,河东王今日入职麟台,可有什么言行堪论?” 想到近日喧闹的献经诸事,武则天难免又想起那个越看越顺眼的小孙子,又开口询问武承嗣。 武承嗣听到这话,心中稍作一叹,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从身上掏出来麟台监沈君谅呈交文昌台的奏书。身为武家人,他自然不愿见少王过于风光,将这一份奏章贴身收藏,打算神皇如果不问,便直接藏匿下来不向上呈交。 武则天抬手接过宫婢转呈的奏章,视线不喜不怒的扫了武承嗣一眼,但也没说什么,只是低头看起奏章。 匆匆览过之后,她脸上已经展露笑容:“沈君谅也是侍台老臣,怎么满纸胡言?说什么少王才器瑰秀、文笔有神,那小子不过自恃几分薄弱才情,趁人不知,夸奇耀新罢了,岂能当如此赞誉。还要入直待诏,这不是笑我朝野无士?谬论,谬论。” 口中虽然这么说着,但她却又返回头来将这一份不长的奏书再读一遍,心情不免越发的欢畅,更有几分恶趣滋生。她此前将少王授为麟台员外少监,便有宰相谏言恩宠过甚,麟台清高,非幸取之地,可少王刚刚入事,麟台大监便上书盛赞,那些反对者又该作何论? “独孤卿云墓志铭何在?速去取来!” 放下沈君谅的奏书,武则天又抬头吩咐武承嗣。 等到武承嗣匆匆退殿,武则天脸上笑容也微微收敛,传来内殿待诏女官厍狄氏,吩咐道:“先作草诏,择朝内良善门庭子弟充使,往巴州迎回故雍王,陪葬乾陵,拟定暂留。” 厍狄氏闻言后愣了一愣,有些不相信的抬头望向神皇,片刻后便又忙不迭顿首道:“妾领命……” 待到厍狄氏退出,武则天抬眼望向殿外黑洞洞的夜空,眼睛眨了眨,几分潮意生出,口中则喃喃道:“不孝子,不孝子……父不如子……你母为天下笑,这是你想要的?” 武承嗣退殿大半刻钟,便又匆匆返回,除了呈交河东王所书独孤卿云墓志铭之外,还有几份政事堂新收到的肃政台奏书。 武则天抓起那份墓志铭,她对河东王书法笔迹倒是有印象,此前所以加授河东王为麟台少监,也有几分是因此。如今再见到,还是忍不住感慨笑语:“端正典雅,不取侧求奇,这才是贵门子弟该有的笔墨气象,可惜仍憾呆工失神,欠于大家调教。” 说话间,她便读起了这一份墓志铭,前后几遍,合卷后便笑语道:“沈君谅其人,还是有几分明鉴,不因齿龄轻人,退任病坊,倒是有些埋没了。独孤卿云也是有幸,能得少王执笔彰显生平,哀荣赠许,再着有司酌情加授。” 武承嗣虽然恭声应是,但语调却有几分生硬不自然。 武则天对此也不以为意,又翻阅起那几份肃政台弹劾少王大贺宾客、扰及朝内百司并闾里民居的奏章,而后便笑起来:“小子能有几分人面,竟惹宪台指摘。纵然客席无虚,怕是邸库乏乏,告令司宫台,追赏少王钱货诸类,供其立宅养家。” 讲完这些,她又垂首望向武承嗣,神态略显严肃:“寄命人间,缘数不可不信。你得的,他难享。他得的,你也不要贪。浩大天下,社土供养,庭中二三亲近食客还要攀较你多我寡,就要想一想,究竟是君恩失授,还是欲壑难填?” “臣不敢,臣、臣着实不敢!” 武承嗣听到这话,连忙顿首颤声回答道。 0180 岂能笑骂由人 入夜后,金吾卫街徒又开始巡弋于神都城纵横坊街之间。 一架马车自洛水上的新中桥行驶下来,前后数名壮仆仗从,下了新中桥后,马车便沿洛堤向西行驶。 恰逢长夏门大街一队金吾卫骑士策马转出,眼见这一幕,骑士们顿时变得紧张起来,率队什长振臂甩鞭大吼道:“什么人敢犯夜行街?速速停下来!” 随其一吼,队伍中已经分出数名骑士握弓扣弦驰行向前,从街道左侧绕行到前方去,搭箭引弓将这一车驾逼停。 “放肆!几个街鬼安敢阻行!” 车前两个壮仆身材魁梧,并有几分军伍气息,撩开缺胯袍前摆塞在腰际,手中硬木杖横端胸前,观其姿态反倒较之职责巡城的金吾卫还要更加气盛几分。 这些金吾卫街徒们自然也不是善类,见几个奴仆如此嚣张,又没有在马车上发现什么明显标记,已经有人扬手射出一箭,箭矢直接插在壮奴身侧,并冷笑道:“速速弃械!否则下一箭便要射穿几个狗奴!” 此时,率队的什长也从后方追赶上来,总算较之部下卒众要稍显稳重一些,勒住坐骑后对着马车稍作叉手,并沉声道:“敢问车上乘坐何者?” 车幔打起,在车前灯火照映下,露出一张中年妇人铅华惨白的脸庞,妇人蚕眉微皱,抬手示意车前壮奴上前将一手令在什长马前晃了一晃。 什长示意左右保持警戒,并让一人上前接过那符令来仔细验看,脸色顿时一变,翻身下马前驱几步,更作庄重叉手:“不知夫人夜归,斗胆冒犯,还请夫人见谅……” 壮奴上前劈手夺回符令,复又昂首行回车前,车上妇人则一眼不发,只是又让人落下车幔,示意继续前行。 “上府有令,谨防畿内犯夜凶徒。卑职请送一程……” 什长见马车旁若无人的继续前行,连忙也返身上马,摆手示意属下们跟随上去。 然而这一番热情换来的却仍然还是无视,马车上妇人不再露面,至于几名护从的壮仆对跟随在后的金吾卫街徒们也不作理会。 “阿兄,这究竟是哪家贵人?这般狂妄,既然不见我等,咱们避行就是了,何苦作践自己……” 殷勤护送还被人如此无视,金吾卫街徒们自然不满,其中一人便低声抱怨。 “收声!” 什长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低斥一声后不再多说,如此一直追随在后,行过数座坊区,而后马车抵达尚善坊外,由东北角一处私开坊门驶入坊中。 眼见这一幕,街徒们一时间也都心生凛然。算是明白他们无意间真的冒犯到了了不得的人物。神都坊禁严格,私开坊门绝对是一桩大罪。 当然事无绝对,若是真正的权贵门庭,出入不随起居,或就权宜,于正式的坊门之外再开私门专供出入。 不过,尚善坊地傍天津桥,乃是都内屈指可数的贵坊之一,防禁自然也是更加严格。本身能够居住在此坊中的已经不是俗流,居然还能专开坊门以供出入,遍数此世又有几家? 目送马车行入坊内,什长才突然低啐一口,冷哼道:“仗势猪狗!” 尚善坊内多居都邑权贵人家,最翘楚便是太平公主与武三思。 为了防止小民循私门任意出入,坊区东北角这一道私门在内还有篱栅阻隔,侵占半条坊街一直延伸到太平公主邸后花园。 马车一路行至园内,太平公主乳母张夫人才下了车,自有奴仆上前将马车引至闲处。张夫人则在两名婢女导引下,径直行往后厅中。 后舍厅堂宽阔,内外灯火通明。太平公主端坐在堂上绳床,无危髻华裳,无铅华美妆,素面朝天,一袭纱裙,面前书案上还摆设着众多的文书。 张夫人趋行登堂,眼见公主还在捧着一份籍簿细览,那粗浓的蚕眉已经扬起,顿足怒喝道:“那些贱奴们,怎么忍心见公主殿下这般劳累!殿下只是太仁慈,良言劝用,哪比得上鞭杖驱使!” “阿姨不要这么说。人能留此破落门庭,已经是情谊难得。况且家事底细,我总要自己略知大概,主人心力,又哪里是仆人用功能够代替。” 太平公主放下籍簿,抬手示意张夫人到近前来做,又微笑问道:“事情已经做好了?” 张夫人闻言后便从怀内掏出一份卷宗,递交到公主面前,并有些忿忿道:“那些闲人也真是不知有多烦扰,什么琐碎器物都要相托转送,真当我家车马不必惜力。” “话也不该这么说,人能有事托我,总是一份敬重。无非行走劳累一些,积下的人情总能用到。” 太平公主口中笑语,然后拿起那一份卷宗仔细翻阅,逐次对照,语调则稍显低落:“家无长丁,但终究还是要维持下去,不让人见笑我家门无人。那些女官深居禁中,思念家人也是人情难免,我自己患于这一点人情缺失,却又享有一点便利,替她们将情义传递,事迹不算显重,用心却能暖人肺腑。也不盼人能竭力保我,只要稍念惠德,替我将人情稍作张望,便不辜负这一番行迹。” 一个人成熟与否,不在于年龄高低,只有感觉到有的事情不得不去做,便是获得了弥足珍贵的成长。 生为二圣爱女,配为名门新妇,如果不是垂拱四年那一场灾祸,太平公主这一生可谓是圆满无暇。但大概是因为天道有数,满则溢,盈则亏,家门梁柱痛折,太平公主才真切感受到生而为人的不容易。 换了一年前,她绝对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沦落到为了邀取禁中那些寻常女官的感激与情谊,便劳心劳力,帮助她们与宫外的家人沟通联系。 人只有痛入骨髓,才会看清楚一些东西。往年的太平公主因恃宠而懵懂,只觉得所享诸种都是命里应当,但当挚爱之人离她而去,而她却半点不能为,伤心欲绝、万念俱灰之后,才终于明白世道之内,人能够依靠的唯有自己。 但如果有得选,太平公主宁可一世懵懂下去。痛失爱夫之后,她整夜难眠,特别是前不久畿内动荡,突然兵丁夜围坊居,她还以为去年祸事未已,一整个晚上守着自己的儿女,唯恐睡梦中又是生死两别。 原来,当脉脉温情的掩饰被撕开后,这个世道竟然是如此的残忍血腥!她的母亲,不再是和蔼慈祥,是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人间凶兽! “今日入大内,神皇有问没有?” 太平公主晃晃脑袋,屈指轻敲眉心。 张夫人有些尴尬的摇了摇头,只说道:“神皇陛下控御人道,昼夜繁忙,怎么又闲情召见妾这走奴。但公主殿下如果亲望求……” 听到张夫人规劝,太平公主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这个母后啊,血亲或是走奴,于她又有什么不同?我是真的、真的怕,不敢见她……” 她所说的怕,只是怕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尽管眼下的她已经清醒的认识到,自家祸福荣辱只在母后一念之间,甚至都咬牙承受下来母后对她人生新的安排,但是终究心魔难定,仍然做不到心平气和的去求宠于那个将她美满家庭一手摧毁的罪魁祸首。 “此事容后再论。” 太平公主神态萧索,将脑海中诸多杂绪尽数摒去,然后又开口问道:“让你转告夫门阿叔薛少监,声讯传递过去没有?孩儿渐长,将晓人事,余者万般无论,他终究是薛门血嗣,不可家宅荒长,要礼聘德长良师善教。” “已经传话,但薛少监他、他……” 眼见张夫人一脸难色,太平公主便冷笑起来:“老奴仍是孤僻?哈,如果不是、如果……他小觑我寡母孤儿,我记下了!” 她伯子薛顗与谋乱事,累及自家,太平公主对薛氏未尝无恨,但心里也很清楚,哪怕为了儿子前程,也不好彻底断绝与薛家的往来。 但这些薛氏族人却将她视作家门祸源,再加上薛氏不少家业没入官中后又被母后赏赐给她,更让薛家人对她敬而远之,避恐不及。 “人唯气不自盛,岂能笑骂由人!薛门上下避我如病,我就要让我的儿子掌其家庙!” 太平公主语气虽然刚硬,但是讲到该要怎么做,心头却仍是一团乱麻。 “是了,妾出宫之际,司宫台满车几驾由玄武门行出,问答乃是神皇特赏河东王财货诸类,供其养家。” 听到张夫人这么说,太平公主便愣了一愣,抬手说道:“怎么回事?仔细说一说。我是记得,那小儿处境纷乱,怎么又……” 太平公主此前倒是吩咐张夫人打听一下嗣雍王一家际遇如何,但所打听到的却是杂乱,她又操劳家事诸种,根本无暇关心其余,这件事吩咐之后也就抛在了脑后。 “外朝情势,妾也难作打听。只是听说这位大王入事之后表现优异,多受大臣褒扬……” 张夫人一个妇流之辈,即便是仗着公主声势能够出入禁中无阻,但是对于本就错综复杂的外廷情势也是所知不多,实在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太平公主扶额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息道:“无论缘由如何,我那个侄子处境从容未必过我,却能弄事许多,不是一个俗类啊。阿姨记得着人递帖,让他近日来见一见他亲人。” 0181 后顾无忧,勇登青云 昨夜宴饮至晚,第二天李潼直接就错过了上朝的时间,头脑还有几分宿醉的胀痛,想想既然朝日都错过了,索性直接翘上一天的班,毕竟麟台那里也实在没有什么要紧事务等待处理,反倒是王府家事需要仔细梳理一番。 清晨一通羯鼓出了一身的汗,梳洗完毕、精神恢复些许,李潼先往雍王邸向嫡母房氏请安,却有些意外的得知二兄李守礼已经早早出门上班去了。 “今早二兄还在抱怨,他的同僚远不及阿兄属下衙官识趣,说要招引一些真正可交的朋友也来家中做客。” 听到小妹李幼娘的话,李潼不免莞尔。他倒也乐见兄弟们各有自己的交际圈子,不过李守礼想要跟他媲美倒是有些困难。 东宫虽然自配员佐,有着一套自己的班子,但却连主子都没有,自然是要比麟台更加人心涣散。至于李守礼担任的太子洗马,虽然不是管马厩的,但其实也并不怎么重要,主管的司经局是比麟台还要清的清水衙门。 国朝典藏,禁中有弘文馆,东宫则有崇文馆,两座学馆先后设立,都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麟台与东宫司经局的职能。 不过东宫虽然没有这么多外朝官员可供交际,但却有不少勋贵子弟或在学馆、或在率府,李守礼倒是不愁没朋友。 李潼赶往王府,昨日的宴席早已经被收拾完了,内外还有熏香,清除厅堂异味。 李潼很早就有发现,这个时期香料的消耗是真的很巨大,各式各类香料用途不同,种类也是繁多,既有日常饮食,也有起居相关。 唐人饮食,口味偏重,尤多腥膻,香料调味消耗很大。饮食结构如此,起居除秽调香、驱杀蚊虫,日常消耗也是极多。 此前李潼没有太多闲余精力,昨晚在邸中酒气上涌睡不着觉,稍微盘了一下账,才发现三王府邸单单每月香料所耗便达数万钱之多。 司府寺等有司虽然逐月例供物料诸种,但是一些比较奢侈的消耗品如远番香料之类数量并不多,需要各府自主采买。 香料这种东西,说它是奢侈品也好,消耗品也罢,单就李潼自己的观察,还真就是不可或缺,关键是这玩艺儿还有一种社交属性。 李潼倒是不怎么热衷把自己弄得浑身香喷喷,但也不愿意脏乎乎的一身怪味道。这么长的头发要梳洗,夏天炎热要防蚊除汗,衣物换洗,寝中安眠,此前是不留心,等到开始注意了也就习惯了。 不注意个人卫生,在社交上的确是容易受到挫折。昨夜宴席中,有几个落拓京官上前酬应,还没走近,就有一股怪味道扑面而来,让人几欲作呕。 此前看宋之问因为口臭求为侍内而被拒,李潼还将之当作一个笑话,可是真正来到这个世界熟悉日常起来,才觉得这还真是一个不小的问题。 李潼觉得主要缘故还是唐人饮食偏重腥膻的缘故,羊肉吃起来倒是挺香,但如果长期不注意个人卫生,那味道也实在是感人。 至于香料的价格,也是差距悬殊。像是普通的香茅、桂香之类,一合几钱到几十钱不等。但像是一些稀少的舶来品,那就不是价格的问题了,有钱都买不到。 昨夜宴席中,李潼听人吹牛聊八卦,还听到一桩趣闻,官员到了一定级别、朝廷还有面脂、澡豆之类的赏赐供给。这些东西自然用料考究,坊市间就有人高价收购,类似他一品郡王这样的级别,一粒澡豆甚至达到数百乃至千数钱之多。 昨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李潼还在考虑要不要搞搞副业,弄弄香水、肥皂啥的,倒不指望这玩意发家致富,自家消耗之余,拿来当人情赠品也不错。 虽然他本身只是一个理工废,不过这些东西似乎也不需要多精密的技术,想到后就吩咐奶妈郑金,稍作讲解后让郑金召集邸中那些闲人奴婢捣鼓去。 脑海里好多乱七八糟想法,来到王府后,府员们便兴冲冲上前给了他一个不小的惊喜:“昨夜大内中官入府传赏,夜深不敢打扰大王,谨录在此,请大王验看。” 李潼听到这话,着实有些喜出望外,拿过府员递上来的单子,更是笑逐颜开。不同于他自己请了一顿饭就心疼得半夜睡不着,他奶奶出手可豪爽多了,钱绢之类俗物便折几十万之多,另有各类奇珍异货,更是无从估量。 当然,除了财货之类,更让李潼感到高兴的还是他奶奶的态度。自己如此大宴宾客,李潼心里也是存有几分忐忑,担心触碰到他奶奶的敏感神经。 现在看来,他的担心是有些多余的,或者说,还是有些低估了他献宝雨经对他奶奶的帮助之大。 祥瑞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李潼所献宝雨经,本身就是自己捣鼓出来的,这种事当然谁都可以做,但身份不同,做出来的效果自然也就不同。 历史上,武则天先编《大云经》旁敲侧击,后编宝雨经直改经文。有这样的步骤,一则是前有大云经的铺垫,二则是宝雨经译者达摩流支本身便是印度高僧,有一定的权威性。 至于李潼献经,凭的当然不是他对佛经典籍的理解,而是赶在这个时机,靠着他的身份。他是天皇、神皇亲孙子,举出《佛说宝雨经》旗帜鲜明的支持他奶奶。 在这个行当里,他没有竞争者,包括他三叔、四叔都不行。这对难兄难弟被权斗击垮还则罢了,真要敢作这种无底线的下作表态,那是真的拿自己的政治前途和生命开玩笑。 至于李潼,本身血缘便近,又在皇统之外,只要他的叔叔们还没死光,他就不是国嗣第一序列。 其实抛开皇族身份不谈,李潼的处境倒是跟他奶奶所选拔的那些寒庶时流差不多,按照正常的政治生态,他们的政治前途都不大。襄非常之功,成非常之事,才是他们实现弯道超车的机遇所在。 他这里刚刚举办一场宴会,他奶奶的报销财货就送到府中,更让李潼读出来几分他奶奶的心意,非但不排斥、反而支持他邀取士林人望。 李潼本来就是无风自荡漾,现在有了他奶奶的态度背书,那还有啥好怕的,撸起袖子加油干,争取早日把他奶奶送到至尊之位。 此时王府中还有不少昨夜宿醉、干脆留宿而没有离开的宾客,囊中丰厚,李潼也是豪气冲天,大手一挥,吩咐今天继续摆宴。 许多宾客昨日饱餐都还没来得及消化完毕,听到又有加宴,自然也是欢欣鼓舞。别的不说,王府餐食供应真是一流,歌舞也大有可赏,实在让人乐而忘返。 李潼也明白,单凭他自己目下号召力仍浅,李峤今日值宿内省,天不亮便已经离开了。想了想之后,他便在王府口述让府员立笔,邀请沈佺期、乔知之等人过府做客。 目下王府诸众,李潼最倚重还是刘幽求,毕竟刘幽求已经算是根底相知,而且肚子里坏水不少,所以才将刘幽求外派配合田大生等人行事,顺便前往河东蒲州他的封地收取国租。 除刘幽求之外,张嘉贞、钟绍京等府员,李潼都打算在今年年底之前给他们各自谋求一个进阶。 张嘉贞这样的小年轻,说实话用处并不大,走出王府历练之余,也能向人彰显王府是一条晋阶之途,到时候自然会有更多才流登府拜问,供其择选。 至于王仁皎、桓彦范这样的武职,李潼眼下还没有头绪,而且在他奶奶做更进一步表态之前,他也不敢在禁军系统中动手动脚,且先让那个郭达郭四郎继续使命潜伏。 “府事近来多繁忙,难免劳顿。幸在往来多才流,多可并席请教。你们诸位良佐益我实多,虽然上下和睦,但我也不欲将你们久困浅池,余后岁时,典才选举盛事频多,希望各位都能才具彰显。” 吩咐完一些琐事之后,李潼又对张嘉贞等人说道:“当然,才流汇聚,难分伯仲,能否脱颖而出,尽力之外,也难免要仰几分运气。王府席位久待,后顾既然无忧,前行则是青云,放开胸怀,尽力施为。” 听到少王如此勉励,几人也是大为感激,纷纷拜谢。老实说,能够遇到河东王这样仁厚府主,他们自己内心也深感庆幸,但也正如少王所言,王府终究只是浅池,想要更作抱负施展,终究还是需要走出去。 当然,就算是走了出去,彼此之间的联系也不会就此断绝。且不说故情如何,单单眼下所见许多不相干的时流都登门拜问,未来他们各自踏上仕途,与少王之间的联系只会更加紧密。 一直到现在,李潼才真有几分身为宗王大佬的感觉,人能仰其瞻望前程。铁打的王府,流水的府员,等他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谁再想动动他,也得仔细掂量掂量。 不过这好感没有维持多久,坊街对面邸中家人便来急报,说是宰相杨执柔家人前来叩门闹事。 0182 不堪回首的情事 “昨日午间杨氏家人登邸,求借铺张器物几种、扎结途送亲翁灵柩的哀帐,几人入后廊邸库寻找,或许就是那时候窥见宅内的阿舒娘子……” 李潼归邸后,听到奶妈郑金的话,一时间心里不免有些发毛。 他与那个刚刚去世的独孤卿云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可这个老人家一死倒是将他忙得不轻,昨天刚刚代写墓志铭,没想到除此之外还有牵连。 如独孤卿云这种级别的大臣去世,都会由朝廷有司出面代为张罗丧葬事宜。当然这不意味着家人就可以袖手无劳,他们也有各自的事务需要张罗。 特别朝廷已经议定独孤卿云将会配葬乾陵,这更是了不起的荣耀,怎么铺张大办都不为过。 杨家与独孤家乃是亲家门户,路祭送灵都是基本的礼数所在,帷帐华贵与否自然也就是心意深浅的体现。论及势位,三王自然远远比不上杨执柔这个新登政事堂的宰相,但若论及家用精致华美,杨家自然比不上,前来求借充充面子,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再联想到昨日麟台下属拍马屁说独孤卿云看到少王撰写墓志铭都要引为知己,现在看来倒真有几分阴魂不散的意思,这也实在让李潼有些苦笑不到。 “是我不对,是我太不安分、不能隐藏……” 唐家小娘子唐灵舒身着素衫,低着头两手葱白手指绞在一起,一边做自惭状还一边偷眼望着大王,眸子里却是满满的忐忑。 “不关你的事,我家人在邸或居或游,还需看谁眼色?” 李潼抬头递给唐家娘子一个安慰眼神,又转望向杨思勖:“扣在邸中那几个杨氏家人是什么身份?谁授意他们来登门?” “来者两男三女,自陈是杨相公宗枝家人,两男俱杨相公宗子,妇人长者……” “是我舅母和表兄……” 唐灵舒低声说道,俏脸上颇积阴霾,更有几分难于启齿的羞涩。 “阿舒娘子要不要见一见他们?” 李潼又问道。 唐灵舒闻言后连忙摆手:“不要见、不要,这种恶亲,见了只会让人心痛。” 李潼点了点头,而后便吩咐杨思勖:“人且囚在邸内,走告合宫县廨一声,蟊贼犯我门禁,自作处理,不劳官门。” 杨思勖领命而去,李潼看着仍是一脸忐忑的唐家小娘子笑语道:“阿舒娘子不必烦忧,这件事我来处理。既然居我门邸,旧事大不必萦怀。” “我只是羞愧,已经避逃在外,阿舅一家还要纠缠不休,竟然闹到大王门上,实在是、实在太丢脸了!” 唐灵舒低头交叉着手指,语音略带哽咽:“阿母在时,我家跟舅家就不亲近。他们这样不堪,我怕大王误会我家也是、我阿耶、我大父、我们一家人都是光明豪迈,不会做这种……” “我明白,明白的,娘子大不必担心这些,人情瓜葛,谁家都难免错结几户恶亲。虽是眼不见为净,但也不必一味退忍。人既不以恶为耻,索性教教他们不可轻侮强势。” 此前李潼便不怎么忌惮杨家,更不要说如今。 他倒是已经想好了该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只是在此之前,还是要询问一下这小娘子自己的心意。略作沉吟后,他抬头望向郑金:“阿姨让我与小娘子私话几句。” 郑金听到这话,脸上便浮现几分过来人的促狭笑容,指着头颅垂得更低的唐家娘子笑语道:“阿郎虽是善意包容,但小娘子也不是没来历的野客,该说的话,该通的意,总要发在事前。” 口中笑语着,郑金迈步行出了房间,并顺手将门拉起。 如此一来,房间中气氛就变得暧昧起来,尤其那唐家小娘子显得更加不安,一张俏脸嫣红,视线漂移没有焦点,无论怎么转眸,只是不敢望向少王。 李潼这会儿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些难为情,索性站起来在房间里往复踱步,走了好一会儿才临窗而立,转回头望向端坐在房间里的唐灵舒。 少女发结轻髻,两拳握紧置在膝上,掌心里还攥紧裙带,素白衫裙下窈窕身姿绷紧微颤,阳光穿窗而入、洒在花纹繁美的平脱器物表面,反射出绚丽近乎梦幻的光芒,又映照在那白里透红的脸颊上,更是惊艳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李潼眼望着文静俏丽、一动不动的少女,脑海中却又想起当日所见那灵动皎洁、令人倍感惊艳的身姿,一时间倒有些好奇,便张口问道:“业精于勤荒于嬉,阿舒娘子你……” “可是我阿耶还……啊?大王说什么?” 唐灵舒下意识张口作答,片刻后脸颊已是娇红得无以复加,她美眸睁大、隐带羞恼的望着李潼,片刻后却将贝齿一咬,两手拍在席侧,双腿则屈弹而起,身躯如彩蝶般跃起半丈有余,李潼只觉得视线一花,少女却已经穿过房厅,闪身没入屏后,之后更传出内室房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 李潼心愿得偿,再次见识到少女矫捷的身手,只是心里却有几分哭笑不得,片刻后又听到少女隐带哭腔的声音由房间内传出来:“你不想说什么话,偏又撩人心慌!见人出丑,有多高兴?我也没想太多,只是、只是你家郑阿姨整日叨念……” “阿姨说了什么?” 李潼绕过围屏,站在紧闭的内室房门前,叩门笑问道。 “她说、她说……你是她的主人,比我总要亲近,反来问我?我能逃出阿舅家里,当然也能逃出你家,无亲无故住在这里,旁人不说闲话,自己都觉得难堪……你再这样逼我,我又要走了,去西州寻我家人,再也不回神都!” 少女语调颇显嗔怨,可见的确是难堪得有些下不来台。 “说什么一去不返,总有一二人事闲来牵挂。我门第虽然不是高贵至极,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登居。日常所见凡是寻常,过眼即忘也不必劳心惦记。但若人事真入肺腑心肠,反而不好轻易启齿,左右反思,恐是见色起意,恐是乘人之危。” 李潼立在门外,嘴里说着,脸上也洋溢起了笑容:“虽然实情如此,但事在心底,还存几分余地。话一出口,则不免唐突佳人。娘子非是繁花俗物,可作随意举手摘折……” 哗啦一声,房门又被拉开,唐家小娘子侧立门后,长长的睫毛下水雾暗结,两眼仍存幽怨:“你又不启齿,旁人话却多,堂堂一个大王,什么话不可说?我能听得见,自己心里才能思量,如果觉得被冒犯,是去是留、才好早作打算!这种事情,还要留什么余地?” 听到少女言之坦诚,李潼反倒心生几分惭愧,他抬手伸向少女脸庞,少女则主动上前将脸贴上,本是极温馨有爱画面,只是接下来唐家小娘子说出来的话,却又让他大感毛骨悚然。 “其实旁人说什么,我真不愿听,也不要放在心上思量。可是大王见我太多丑态,如果不能相守下去,我不杀了你,怎么能安心清白的做人家新妇,害夫郎蒙羞……可是、可是这些丑态又不该怪你,我也、我也……唔……” 话还未讲完,粉唇已被衔住,少女曲起的两肘下意识挣扎前推,李潼只觉得身躯后仰,噔噔向后退出数步,后背重重撞在屏扇上,屏风顿时被撞倒,哗啦啦倒在了地上。 “大王、大王小心!” 听到房间中杂响,房外廊下侍立的宦者忙不迭推开房门冲进来,而后便见大王躺在厅中,后背已将镂空的屏架压成碎片,姿态很是狼狈,忙不迭冲上前将大王搀扶起来。 “无事,无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李潼这会儿也是满心的羞耻,抬眼看看两手掩住嘴巴、一脸惊容的少女唐灵舒,心里感慨单练羯鼓还是不行,下盘也要练起来啊。 之后又有几名奴婢冲入房间中,只是弯腰打扫屏风碎片,转瞬间将房间收拾好,而后又退出去,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然而等到房门被关上后,尴尬的氛围则有增无减。 此时少女早已经退入内室并关上了房门,只是光线照射将她趴在门缝向外窥望的身姿完全勾勒在了门纱上。 李潼这会儿仍是尴尬未消,望着门纱映出来的少女身姿,一时间也不知该要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嘲一笑:“娘子也实在没有必要过分见怪恶亲,非此困扰,哪能巧逢良人。行出来吧,我不怪你!” “你、你本也不该怪我……人在动情说话,突然咬人唇舌……” 唐灵舒这会儿灵动不再,缓缓的拉开房间门,脚步一蹭一蹭,半晌还有一半身躯落在门框内。 “是我错,答应我,这件事以后谁都不要提。” 李潼连忙举手,示意她别再说下去,然而少女却笑了起来:“大王这个样子,比以往让人亲近……我只在心里想,不会向人说。” 李潼听到这话,更觉方才一幕不堪回首,起身说道:“仔细打理一下,傍晚随我去拜见太妃。近日还要出行一次,伴我去独孤大将军府上悼望致礼。” 0183 门庭煊赫,车水马龙 傍晚时分,一名身穿青色圆领袍的中年人骑着一匹瘦马,身后则跟着两架驴车,由两名仆从驾驶着,风尘仆仆的驶入尊贤坊中。 中年人名为杨居仁,官居河渠署令,品秩虽不算高,但手中也颇有几分事权,其后方两架驴车便是明证。驴车上铺着厚厚的蒲草,草毡下则透出一股浓郁的河鲜味道,行走间还不断的有水珠滴落,可见这两车驴车装满了河鱼、虾蟹之类。 如今的神都城中,河鲜可是非常珍贵的食料。因为去年洛水出宝图,神皇诏禁洛水沿岸渔捕诸事,可是生民口欲又哪里是能说禁就禁,因此如今市间一尾尺余长的河鱼都已经叫价数百钱之高。进入八月后,秋蟹膏肥,则更是有价无市。 因此杨居仁一路入城来,不断有人当街拦路,想要求买一些河鲜,其中不乏一些大户人家的采购门仆,但都被其摆手拒绝。 尊贤坊所居多弘农杨氏族人,杨居仁入坊之后便转入曲里小巷行走,但还是难免遇到一些族人当街喊话,行第呼之,视线则不断的打量着那两架驴车。 这些族人们的心意,杨居仁何尝不知,只是绷着脸颔首行过,甚至都不停下来交谈几句。受此冷落,那些打招呼的族人们心情自然不算好,多有当街唾骂。 弘农杨氏海内名宗,宗枝众多,族人无数,自然也不是人人都能家境优渥,仍有一个三六九等。落魄一些的,甚至连自立养家都做不到,要靠族人接济才能过活。 杨居仁家在坊内东南曲里,占地五六亩左右一座民宅,前居后园,虽然比不上这一支宗主杨执柔杨相公家宅那么豪阔,但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一场秋雨过后,窄巷里颇多泥泞,且不乏人畜便溺,气味很是不好,驴车行驶得也是很困难。特别到了一处积水凹坑,车轮直接陷入其中,无论车夫怎么抽打驴子,车子只是纹丝不动。 听到巷子里人畜叫声,一户篱墙陋舍家里走出一个短褐年轻人,见到这一幕便对前方一脸焦躁的杨居仁点点头并说道:“原来是七叔回来了,我来帮忙。” 年轻人膀大力足,浮在车后用力推动,驴车这才驶出泥坑。 “十六郎一身勇力,久闲在家倒是有些可惜。” 见驴车继续行驶起来,杨居仁脸色好看一些,抬手示意年轻人到近前来:“你既无事,随行一程,前边难免还有坑洼,” 年轻人杨十六顺从上前,并牵起杨居仁马缰,一边走一边叹息道:“好男儿谁愿久废在家,阿耶走得早,阿母又卧病,家中无长丁……” “谁家不是辛苦,阿叔初初入洛,也是饥寒不能自足。我家门第高立,儿郎只要努力,总有前程等待。” 说话间,已经到了杨居仁家宅后门,他先让驴车进院,才又对因为推车而弄得一身泥水的杨十六摆手道:“回去罢,不要让老母在家久等心焦。” 年轻人喏喏点头,转头走出几步,终究还是没忍住,回身对已经举步往家门行去的杨居仁说道:“老母疾甚,需虾蟆少许做药引,不知阿叔……” “瞧瞧我真是忙得昏头,刚才过门不知入望。” 杨居仁闻言后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转从囊中捏出几枚开元通宝摆在年轻人手心里,并摆手道:“疾病最是催人,不要耽误了,速去速去。” 说完这话,他便转身回了家宅。 年轻人站在后巷里,看着手中几枚开元通宝,脸上一片羞红,再看看短褐衣衫上沾染的泥水并鱼鳞之类,泪水便从眼眶里涌出。他拳头握紧,望着杨居仁紧闭的家门,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片刻后则深吸一口气,上前轻轻叩门,弯腰将那几枚铜钱摆在门前泥地上,然后便转身离开。 杨居仁打开门,看看族子离去背影,口中嗤笑一声,弯腰捡起铜钱收回囊中。 返回后园,杨居仁便吩咐家人赶紧将驴车上装载的河鲜整理一番,并选出仍然活着的两尾大河鲤放入装水的木桶中,并说道:“速速送往相公府上,走坊街大道,知不知?” 剩下那些河鲜,他也都分门别类,让人分送到本家正在势位的几户。差用太多,人手不足,他便顿足怒喝道:“大郎、中郎都死去了哪里?” 这时候,才有一名年老仆妇上前说道:“主母携两位郎君,说是追拿年前外逃的阿舒娘子……” “那小贱婢终于找到了?人在哪里?” 杨居仁听到这话,脸色又喜又怒,连忙追问道。 “在、在东坊河东王内宅,是南里杨三参军府中娘子来告。昨日杨二府君家人往东坊王宅求借珍器,三娘子随往帮忙,无意发现……” 听到家人禀告,杨居仁瞪大眼珠,顿足冷笑道:“原来在那里、居然在……这个小娘子,倒是比她亡母聪慧得多,懂得贵门求护。怪不得、怪不得找不到!” 感慨几句后,他又惊声说道:“主母是去王邸寻人?几时去的?还有,杨二府君家人知道这事没有?” 眼见家人只是摇头,杨居仁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顿足喝道:“蠢妇、蠢妇!她算是个什么体面人物,敢直登王邸……唉,自作主张,不等我归家商议,她眼里还有没有我!” 一边说着话,杨居仁一边冲进居舍中,也来不及洗浴,换下身上脏污袍服,罩了一件干净圆领袍便匆匆行出,并吩咐家人速往履信坊去观望打探,而他自己则行上坊街,直往杨执柔府邸行去。 杨执柔乃是如今弘农杨氏观王房在都领袖人物,如今又归朝拜相,府前自是门庭若市,访客不断。杨居仁一路阔步行来,衣袍也溅上泥星点点,杂在出出入入的访客中登入前庭。 “七公来得正好,我正要吩咐家人登门访问,今日登门不少,家中采买不及,速取十尾大鱼来用。” 杨居仁立足未稳,一名府上管事便看见了他,上前拍肩说道。 这姿态很是失礼,但杨居仁却不敢计较,眼前这名管事早前还随杨执柔出征,在杨相公心目中只怕还要比他们这些寻常族人还要亲厚许多。 “这都是小事,哪值得栾九你操心,派人直取就是。” 杨居仁笑着对这一名管事说道,然后又转头望向中堂并问道:“今天是谁坐堂待客?相公归家没有?二郎是否也在?” “相公今日直内,二郎也在独孤亲翁家中事哀,几位少辈郎君待客。” 那管事栾九吩咐几名家仆去杨居仁家取鱼,然后便对杨居仁稍作叉手,说道:“杂事太多,我就不陪七公了,留宴还是出门,七公自便。” “你去忙,去忙。” 杨居仁点点头,目送那栾九转去接待别的宾客,心情更是糟糕。 杨执柔兄弟都不在家,杨居仁哪怕再怎么没底线,也不好将这种事向几个晚辈请教,只能怅然退出府邸。 他还站在坊街上踟蹰思忖,此前派出的家人已经从南坊门一路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喊道:“郎主、郎主,大事不妙……” “喊什么?难道有恶鬼索命?” 家奴叫嚷引来府前宾客观望,杨居仁更觉气恼,迎上家奴劈头盖脸一顿训,行到街角偏僻处才皱眉说道:“怎么回事?” “主、主母与郎君们确是去了河东王邸,但却被王府家众擒拿下来,至今都无消息……” 听到这话,杨居仁额头顿时冷汗直涌,直到回头看看门庭若市的杨执柔家宅,脸色才稍有几分好转,口中喃喃道:“那个大王名号,我倒听过几次。他贵则贵矣,可是唐家窘迫,国业都危,他大凡精明几分,还敢得罪我家?” 这么一想,杨居仁心情都淡定几分,吩咐家人道:“你去合宫县廨,报案言是我家失人已经有了下落,让他们派遣县员查问!” 吩咐完这些之后,杨居仁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自己的妻儿。 他心里也明白,自家终究不能等同于杨执柔,河东王年少冲动,或就贪恋他外甥女美色拒不交人,事情就有些难办了。 他那个外甥女性格虽然寒陋失教,但姿容也实在引人可怜,杨执一至今念念不忘,几次派人训问责骂他,也让他很难受。 几番权衡之后,杨居仁还是不能放心,决定亲自登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希望那位大王不要色令智昏,因为区区女色而得罪他们杨家。 这么想着,杨居仁便举步往履信坊行去,可是行入履信坊南门之后,眼前一幕却让他惊得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见王府那阔大门庭前车马繁多,坊街上几无闲地,熙熙攘攘的人群俱都排队等待进入王府,一眼望去便有数百人之多。 “这、这是怎么回事……” 神都坊市井然有序,坊内自成一个小天地,如果不是生计驱使或者人情往来,相邻两个坊区都少有走动。 杨居仁虽然家居临近尊贤坊,但一年到头也不来履信坊一次,因此对于少王名号只是听过,但却了解不多,此时见到王府门前车水马龙,大悖于他此前对少王那粗略印象,一时间满心踟蹰,再也不复此前那种淡定。 0184 洛阳女儿行 从午后开始,王府访客人数便渐多,到了傍晚时分,更是激增到令人咂舌不已的程度,以至于原本摆设在王府中堂的宴席都不够用,不得不在偏厅与后堂再加设坐席,总不能将宾客们露天席地的安排。 之所以如此热闹,原因也很简单,河东王又升官了。 说升官也不准确,应该说是神皇觉得这个孙子能力出众,又给加了一个小担子,那就是检校春官员外郎事。 中午时分,中使并鸾台官员直登王府宣告敕命,李潼受命之后真是百感交集,越发觉得他这个奶奶真的是人尽其才,不按常理出牌。 礼部员外郎,有一个很重要的职责,那就是案验收录诸应见祥瑞,辨其瑞等,具表上闻。早前洛水宝图这一桩祥瑞,就是武承嗣在担任春官尚书的时候从头到尾一手操作的。 李潼又被加命检校春官员外郎事,倒不是说担任春官员外郎,只是有权力处理相关事务。至于眼下朝野最红的祥瑞,自然就是《佛说宝雨经》这瑞经有关诸事了。 自李潼献经之后,朝野多有求幸争进者,李潼之后则与这件事关系不大了。可是随着他奶奶这一任命,他又与这件事紧密的联系起来。甚至于有了分猪肉的权力:你献的瑞是不是真的,又该归在怎样的级别,我说了算! 换言之,那些想要凭此求幸者,首先便需要跟少王搞好关系,否则分分钟把你刷下来。 对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他奶奶将他安排在这个位置上,也真的是阴险,充分利用了他复杂且敏感的身份。别的不说,有的人想要献瑞,但又碍于面子、恐受非议而不敢行动,可现在瑞应诸事是李家血脉在管,自己拆自己的台都那么嗨,那别人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此前就任麟台少监,还只是清贵而已,可现在检校春官事,李潼手里才算是拥有了真真正正的权力,甚至可以说是野路子的选举权。真可以说是舔到最后、应有尽有啊。 也正因此,午后登门拜访者数量激增,让王府一时间都招架不住。 不说寻常人趋炎附势,午后就连大监沈君谅都亲自登门拜访,原因无他,沈君谅也是老树发新芽,加判弘文馆事。 虽然仍是馆阁事宜,但弘文馆乃是大内书藏所在,由此透露出来的讯息就是沈君谅的政治生命枯泉复涌,再次进入到了神皇视野中。其人本就有担任宰相的资历,现在有了咸鱼翻身的趋势,再次拜相也只在转瞬之间。 “神皇恩眷浓厚,大王才器可夸,此所谓上下相得,既荣且洽。大王不再私门秘宝,将以令才裨益社稷,灵光耀远,实在可喜可贺。” 听到沈君谅这么说,李潼也只是呵呵直笑,这话说得亏心不亏心?老子已经金锄头在我要刨我大唐江山了,哪门子的裨益社稷?不过是刚刚领了一个弘文馆事,还没让你当宰相、进史馆呢。 除了沈君谅之外,他清早邀请的沈佺期、乔知之等人也已经入府。几人入堂见到沈君谅也都不敢怠慢,纷纷上前见礼,特别沈佺期还兼弘文馆直学士,如今的沈君谅也成了他的直属上官,所以见礼更加庄重。 傍晚时分,宾客更多,不能逐一登堂拜见。李潼坐在中堂,看到外间涌动的人头,一时间也不免感慨他奶奶也真的不是吃亏的主,刚刚赏给他一些财货,又送来这么多的客人。 昨夜宾客尚不满百,已经花了他几万钱,今晚如果统请下来,花费还不得直接飙升数倍不止。 不过这些宾客们倒也识趣,许多人仅仅只是递上拜帖,堂前小立片刻便告辞离开,并不久留。有了这一点投帖的交情,日后如果场面上遇到,便有打开话题的谈资。 但即便是这样,入夜后留在府中宾客仍有两三百人之多。这么多的人,李潼也难一一交谈相识,只是传告家人尽快准备餐食供应,不要怠慢了宾客。至于他自己,则还是留在堂中陪几位重要的客人。 “人事朝夕不同,今日不能简雅接待,还请学士勿怪。” 这么多的宾客,其实真说得上有交情的,唯沈佺期而已。这是李潼困顿时便结识的朋友,所以对待沈佺期又比其他人更亲近几分。 沈佺期闻言后哈哈一笑:“大王这么说,虽是有礼,但却论薄了情谊。但能常相见,何谓人声扰。玉树久寂,是舆情失察,众皆盲目。如今满堂宾客,仰望名王风采,若只贪旧日简雅,厌逐今日风光,孤僻戾情,岂堪论谊。” 话虽这么说,李潼还是觉得关于接待宾客这件事,还是应该做出一些调整。 无论是他奶奶的态度表达,还是他出于自身的需求,未来宾客盈门的日子必然不少。现在王府是主要的待客场所,但王府本身还有事务安排,也谈不上是一个多雅致的场所。 所以他是打算另造一座别园,专门用来接待宾客。至于地点,大可以选在他王邸西园,那里有园池清爽,有花木繁盛,而且三王邸在一处,大可以将后园完全打通,修成一座独立的游园,空间又大,又不打扰正常的起居生活。 类似中唐名相裴度,于洛阳城里有集贤坊宅园,洛阳城外有绿野堂别业,作为当时洛阳士林文人集聚场所,如白居易、刘禹锡等人多有与此有关的诗篇流传。 李潼敢动这样的心思,自然是因为意识到他奶奶很需要一个士林中的头面人物为其扬声彰事。如武周中后期的二张兄弟,他们所组织起来的珠英学士群体,无论在文学发展上,还是在政治领域中,都发挥出不小的作用。 原本武则天所倚重的北门学士,到如今基本上已经是分崩离析。后来所提拔的一些人,在士林中也远远还没有达到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有了《佛说宝雨经》在前,李潼在政治立场上可以说是极大程度的消除了他奶奶的猜忌之心。他就算是在士林中沽名养望,也只会帮他奶奶摇旗呐喊,只要不明显流露出倾向他三叔或四叔的苗头,他奶奶应该对此也是乐见其成。 想得更长远一些,哪怕是武周建立后的李武夺嫡,李潼也只是一个二线选手。他就算在士林中养成一些气候,也不会对他奶奶的权位构成直接威胁。 除非他奶奶铁了心的要把皇位传给儿子或者侄子,才会出手搞掉他这个不安分的孙子。可如果他奶奶真有这种觉悟的话,原本历史上就不会发生神龙政变。 当然,如果李潼真的想自立门户,还要面对一个危机,那就是李派和武派的联合绞杀,一如武周后期被搞掉的张氏兄弟。不过现在,场面上的政治逻辑还没有进入到那一步,李潼大有蓄势崛起的时间。 现在的他,就是他奶奶的亲亲小奶狗,奉命网罗士林口舌,他奶奶已经帮他把架势撑得这么足,他如果还不敢做,或者做不好,那就是自己的问题,来年就算被人弄死都与人无尤。 而且,李潼还有一个思路,那就是拉着他姑姑太平公主一起干。 不过他也明白,他姑姑现在虽然还没有完全觉醒血脉能力,但也绝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而且讲到优势较他还要更大,他想跟他姑姑联合起来搞事业,也得防着会被雀占鸠巢。 所以短期之内,李潼还不打算跟他姑姑有什么实质性的沟通联系,还是先跑几步确定自己的优势再说。 李潼这里还在盘算着,又听乔知之在席中笑语道:“今日觍颜列席叨扰,虽无旧情可叙,却有深情渴望。丝竹新声但可赏,饮食何须羡八珍。不知今日堂中大王可有音声新扩,犒慰饥渴眼耳?” 堂中众人听到这话,俱都拍掌同问,李潼抬手虚按并笑道:“倒有古诗新拟,旧调多有不合,还未协成曲律,仓促卖弄,恐失雅望。” 众人闻言后更是鼓噪叫嚷,就连沈君谅都受此氛围感染,笑语道:“大王曲辞俱佳,老夫也早有耳闻,今日小趁轻狂,为满堂群众再请。在场雅客,学士提纲,补阙张望,大王既得玉成,群才砖瓦叠砌,不成华章,亦称雅事。” 李潼小作拿捏,又听沈君谅这么说,也就不再拘泥,抬手让席畔侍立的杨思勖急返王邸取来诗稿,便在席中递给了沈君谅:“恭待大监斧言。” 沈君谅打开诗稿,先看诗题为《洛阳女儿行》,便望着少王笑道:“名王风采惊人间,洛阳女儿胡不逐?” 听到沈君谅张嘴就穿上品如衣服,李潼也只是浅笑拱手,领受调侃。 沈君谅原本还是微笑览诗,可是当视线落在诗稿内容上时,神态则渐渐变得庄重起来。堂中众人看到这一幕,心中更生好奇,只是碍于沈君谅资望不浅,才不敢发声催促。 过了好一会儿,沈君谅视线才从诗稿上移开,又见众人都眼巴巴望着他,歉然一笑并抬手将诗稿传给沈佺期,并叹息道:“虚长甲子,难称圆满,向以淡泊自安。观大王此诗,心中却生二恨,一恨诗才不济,二恨韶年逝远啊!” 听到沈君谅这叹词,众人更加好奇,等到沈佺期将诗稿接在手中,便有人拍案喊道:“请学士歌咏!” 沈佺期闻言后也不推辞,便笑着从席中立起,手捧诗卷口中吟咏起来:“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良人玉勒乘骢马……” 随其吟咏声起,原本堂中还有戏笑声,可是几联入耳后,杂声便渐渐收敛,及至除了诗声之外便再无杂音。 杨居仁随着人众进入王府,被安排在了侧廊坐席中,眼见到王府宾客满盈,中堂里更是谈笑风生,一时间心中也是既忧且恐、五味杂陈,再也没有胆量登堂言事。 “咦?中堂怎么没了人语?” “是沈学士在歌咏大王新诗……” 距离中堂较近的坐席上,已经有人离席而起凑在门下,听到后方议论声便转头解释,可是话未讲完便被人拍背呵斥:“噤声!” 听到这话后,侧廊诸坐客也都生好奇,纷纷起身往中堂凑去。杨居仁见状便也随大流的凑过去,可他前方已经几重人影,早听不到堂中声响,脚踩围栏攀柱踮脚,才隐约看清楚堂中情形。 只见灯光交映下一名年少贵人坐在上席,身穿宽绫衫,外罩锦半臂,仪容俊美,神态惬意。饶是杨居仁负气登门,待见到坐在堂上的少王后,都忍不住喃喃道:“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尊贵,要是登门强引那娘子,怕要结怨更深……” 他这里话音未落,中堂里已经响起一连串的喝彩声,声浪直冲外廊,热烈的氛围吓得杨居仁都攀立不稳,直接跌在了栏外。 0185 嗜色如命是人情 真正能够传世的艺术作品,自有其动人的感染力。 唐诗作为古代文学之一大丰碑,在不同时期也是自有其不同面目。如果从比较宏观的尺度而言,整个初唐时期主要还是对齐粱文体的继承、发展与摆脱。 南朝国运虽不寿,但是在文化上所取得的成就却是流传悠久。如贞观时期的虞世南、褚亮等人,本身便是出身江东的世族家庭。另有王绩,则是对陶渊明隐逸精神的继承。 高宗时期的上官仪,是一位宫体诗的大家,齐粱文体之绮丽矫饰,在其笔下有了新的发展,乃至于成为一时风靡之典式。 龙朔前后,初唐四子相继而出,他们出生伊始便在一个生机勃勃的新朝,自有一种新的气象追求。但是传承至今的文脉哪能说断就断,四子虽然各有突破,个性不同,但是这种突围更显示出齐粱文体传承至今那种根深蒂固的影响力。 及至沈、宋、李峤等人,则更沉迷于宫体应制诗的窠臼中不能自拔,并且由于其各自政治前途而成为文脉主流,竞相浮华。 以至于晚唐李商隐在论及初唐前辈时,语调都略有刻薄:沈宋裁辞矜变律,王杨落笔得良朋。当时自谓宗师妙,今日惟观对属能。 这一时期,如果说有一个人文风是干净的,那就是陈子昂。所谓革尽齐粱旧弊,直追建安、正始,陈子昂的文风,几乎没有任何前朝文风的影响。 陈子昂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除了本身的刻意追求之外,也在于相对于同时期的其他人,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传统型的文人。蜀中多闭塞,不与外界通,陈子昂从立学开始,所接受的便不是传统文人的教育。 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也正因为这一点,陈子昂在后世被推为当时文体最正,成就最高,洗尽铅华、一扫纤弱。 陈子昂虽然在政治上始终没能成为主流领袖,但却凭其一己之力,在诗歌文化方面给唐诗立下一个清晰的、有别前朝的标尺。在此之后,不独大唐国运日渐壮阔,诗歌也迎来气象最为壮大的时期。 盛唐诗人,群星璀璨,无论如何褒扬都不为过,大凡名为后世所知者,无论放在其他任何时期,那都是一个能打十个的存在。 而在这当中,星光首耀者便是王维。王维本就出身太原王氏这样的传统高族,更容易为士林主流所接纳,本身也是才华横溢,且又生活在大唐盛世这样的一个时代背景下,后世更有盛誉,唐世若无李杜,摩诘当推首席。 讲这些主要还是说明一点,李潼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便念念不忘要搞文抄的大事业。 可是该从何人入手,又要考虑到自身的阅历与处境,唐诗所以迷人,就在于每一个能够成宗称家者都有其强烈的个人风格,即便不谈文字获罪的隐患,也该想一想通过文抄给自己树立一个怎样的人设。 他要做的终究还是一个色艺双绝的名王才子,而不是一个两脚书橱。乱七八糟胡抄一气,精神错乱、人格分裂一样,又怎么让人通过作品去了解作者? 考虑到这些,一众盛唐大手子中,符合他眼下际遇状态的也只有王维,同样的出身名门、同样的才华横溢,而且王维诗中往往还带有一些禅意,这更跟眼下的大环境向吻合,简直就是绝配。 至于他都抄光了,王维该怎么办,李潼也是一个讲究人,既然王维帮了他,未来他如果能成功上位,自然也要提携、照顾这个小晚辈。以后的翰林学士,给王维留个位置。真要做得好,也别王右丞了,直接给安排成王右相。 《洛阳女儿行》这一首诗,绮丽博大,采色自然,不由雕绘,通篇写尽娇贵之态,又敏感于君子不遇,诗意延伸,可谓绵延悠长、 富贵寻常,是我家事,娇儿幸遇,荣华盛享。至于那贫贱浣纱的如玉越女,你到洛阳来啊,你到我家来啊! 也正因此,当沈佺期将这首诗于堂中吟咏完毕之后,顿时便引起了轰动效果。各自境遇不同,但都能在心里生出不同的解读与感受。 盛唐诗所以优于初唐诗,乃至于较之技法、题材更加纯熟丰富的中晚唐诗要有更加广阔的传唱度,就在于气象的博大所带来那种普世通感的艺术感染力。 初唐诗如上官体之类的宫体诗,哪怕再怎么庄美典雅,题材本身便限制了其传播性,更近似于一种沾沾自喜的炫耀。技法之外,于艺术上的表达力则乏甚可夸。 沈佺期将这诗作吟咏完毕后,满堂热议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渐渐有所收敛。而这首诗的动人之处,则深深感染了在场每一个人。 老文青乔知之激动得脸色潮红,不顾失礼冲到少王席前,两手猛击大声说道:“非是富贵中人,安能自然极言如此繁华姿态!大王妙笔或作寻常挥洒,但却将人心神攫取,愿久浸此中!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豪奢或不足夸,唯爱此中深情!” 眼见乔知之如此激动,李潼不免感慨,你要不是这么爱深情,日后也不至于家破人亡。 沈佺期则指着沈君谅大笑道:“大监何必有恨,越女玉质君怜赏,高著风格在兰台。” 说完后,他又转望向河东王,并作懊恼状叹息道:“大王旧作《万象》一曲,已经让台馆学士辗转反侧,新诗再出,余者笔下怕是再无生花。俗姿难竞彩,使人愁断肠啊。今日实在不敢再言诗,只想请问,何者绝色能惹大王作此美歌?” 李潼闻言后也笑起来并说道:“金玉犀珠俱可舍,唯有美色不示人。非是薄情,只是本性。” 此言一出,在场诸众俱是哄堂大笑,而乔知之则深表赞同:“佳色天成,造化所生,不在人工,非是美器。姿容动人,得之为幸,爱此造化,深情相系,剖肝沥胆是尚义,嗜色如命是人情。” 能把好色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俨然不好色便是绝情灭性,这个乔知之也实在是一个人才。但其言之风趣,众人听到后无不抚掌大笑。 堂外廊下的杨居仁,从栏杆外爬起来又好不容易挤到廊内门前,听到嗜色如命之类的言语,更是心如狗刨的慌乱。 其实这会儿,他心里念头早已经发生了变化,眼见少王如此风采,又有如此勃然才情、煊赫人势,他是脑壳坏掉了才要结怨如此人物。 可是现在妻儿还被扣在王府,杨执一那里又早作应许,再加上他此前对那个外甥女也实在是刻薄,这会儿心里也是一团乱麻,不知接下来该要怎么办。 且不说杨居仁的凄凄惶惶,接下来堂内众人又开始热烈讨论这一首诗的协律,一个个争先恐后的发言,除了爱极这一首诗之外,未尝没有并成一部雅曲的想法。 李潼明天还有自己的安排,眼见众人在此讨论的热烈,却没有精力继续陪他们熬夜,于是起身告罪一声便先回王邸。 府员李思文见大王行出王府,便也连忙追了出来,随行走入王邸前厅,才上前禀告道:“大王,方才县廨前来告知,尊贤坊杨氏家人告官言是家中失婢匿在王邸,府君请问该要如何处理?” 李潼闻言后便冷笑起来,抬手吩咐道:“请告府君,这些小事不须经官,稍后我自料理。” 李思文领命退出,李潼在稍作沉吟后,又将桓彦范唤来吩咐道:“明日坊门一开,即率府众入尊贤坊抓捕坊民杨居仁。杨氏族人敢有阻挠,不必纠缠,去杨相公府上让他把人给我交出来!” 第二天一早,街鼓声响起,坊门大开,许多在王府整夜集宴的宾客才开始各自散去。不过这些人还没有离开履信坊,便见王府几十员仗身卒众已经集结起来,气势汹汹往相邻的尊贤坊而去。 那些宾客们虽然已经很疲惫,但在见到这一幕之后,心中也多好奇,不少人便跟随上去,想要看看这些王府仗身要做什么。 杨居仁也在王府逗留一夜,正拖着疲惫的身躯准备回家,看到王府众人往自家坊居而去,心内更是一惊,额头上冷汗直涌,他隐藏在人群之中随在后方,当听到这些王府仗身向坊丁打听他家住址时,更是惊觉当场。 待到反应过来之后,他转身便向坊外横街跑去,可是跑了几步之后,脚步却慢了下来,因为实在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颓丧的蹲在伊水河堤柳树下,内心挣扎不已。即便不见昨夜少王宾客满堂的风光,只与席中宾客闲聊探问,对于少王时下之煊赫便已经了解颇多。 现在摆明了少王是要为难他,他该求庇何人?此前他是仗了杨相公的权势,可是这件事本身就不光彩,又赶上杨执一的丈人去世,且不说物议如何,单单顾忌独孤家的面子,杨相公怕是也不敢为他撑腰。 心中权衡诸多,杨居仁终于将牙一咬,举步再往履信坊行去,径直来到河东王邸门前,涩声说道:“尊贤坊民杨居仁,登第拜望大王,烦请通报。” 0186 上错花轿嫁对郎 清晨时分,李潼惯常早起练鼓,只是看到睁着大眼睛侧立一旁看他练鼓的少女,心里不免泛起嘀咕以后要不要扎着马步练羯鼓。 少女唐灵舒身穿淡绿色窄袖襦裙,粉色披帛绕肩作结于胸前,发作惊鹄髻,强作庄重的站在花槛一侧,周遭环立奴婢们多有窃望私语,这让她心里多生羞涩。 可是随着视线落在朝阳下击鼓的少王身上时,少女眸子里便神采闪烁,不再注意奴婢们的窃窃私语,嫩红的小脸满是专注。她倒不怎么精通喜欢音律,只是看着少王击鼓的奋然姿态,心里自有几分窃喜与踏实。 没有经历过走投无路的人,是很难说出逆境中被人一把拉出的欢喜,更不要说还是这样一位少年英俊的大王。 少女幼年失母,阿耶又为了前程生计奔走忙碌,自来无人教她该要如何处理女儿心事。西园河洲被获准留下来之后,这位大王音容相貌便印在了她的心扉之内。 她心里并非没有女子生来本性的矜持,可是前次行出王邸前往魏国寺,骤一离开少王身边,心里的惶恐与悲伤较之最初逃离阿舅家门还要更甚。 那时候只是想着躲避这些为难她的恶人,可之后却又恐怕再也不能见这位待她和蔼、予她包容的大王。 如果就这样一离成永别,她觉得自己往后都会不开心,那种难受较之阿耶离开她还要更折磨人,毕竟阿耶是她的阿耶,离别总有再见。可大王只是善意帮了她一把的人,并没有责任永远包庇着她。 那日她见到大王身边的仆人在魏国寺后与人接头,虽然不清楚他们在谋划什么,但既然是大王的吩咐,想必是有用吧。 之后她潜入那户人家游荡,想着这样或许有点用处。将要离开的时候却在那一户人家的围墙下见到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明明怕黑怕得要死,却蹲在那里不肯离去。 当时她也无处可去,索性蹲在那里跟小姑娘聊了起来。小姑娘说话混乱,前言不搭后语的,唐灵舒是听了好久也没有听明白。 “三友是个好人,我盼他能长留下来陪我和阿母。可是旁人总笑话,我以为待他恶一些,旁人就会少笑话几句,可他却走了……阿母哭得凶,我也伤心得很,那些人总会骂的,三友不在他们也会骂,可我却没了一个待我好的人。他到走都不知,我是真的好亲他、呜呜……” 小姑娘一边说着一边哭,一直哭到没了力气,唐灵舒就这么一直陪着她,看她抽噎着爬过墙洞返回魏国寺,嘴里还念叨着等那人再回来,她才不会往外躲,要骂得他不敢再走。 虽然不清楚小姑娘在悲伤什么,但那些哭诉唐灵舒都听在了心里,如果因为别人说什么而没了一个待自己好的人,这的确是值得悲伤的事情。 那位郑阿姨说的怪话虽然总是让人羞涩难当,但也总算教会她该要怎样才能长久留下来。可是这位大王总是忙得很,让她无从去亲近,心里偶尔发狠,你不请我也来了,我要留、你也赶不走…… “想什么呢?” 一曲练完,李潼收起鼓槌,又见少女眼神迷离的站在这里,便走上前来。 少女娇躯一颤,视线这才有了焦点,脸颊上红霞晕染,颇有气势的往前迈了一步,却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片刻才说道:“大王鼓声真好看!” “娘子说话也动人。” 李潼闻言后哈哈一笑,抬手拔下这娘子发髻上的步摇发饰,并说道:“太妃不擅雕饰,选送这些发饰显老相。哪日阿姨伴娘子入市里,自择心好,整日待在宅中,也是枯燥。” 少女屈指敲了敲头顶的髻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其实我、妾是不喜这些装饰,只是怕失礼。宅中别个娘子都是那样装扮,怕大王不喜旧样子。” “无关别个样子,只是你的样子。我爱见娘子洒脱、随意,一眼就能入心,矫饰起来,反倒跟别人欠了差别。” 李潼微笑着将那发饰抛给一旁侍立的婢女,唐人盛妆,他是真的不怎么喜欢。 除了少女的爷爷之外,眼前少女最让他心动还是那一份活力四射,虽然相貌也是一个必要项,但少女若真变得呆板起来、活力不复,也就没了那份惊艳。 少女闻言后便翘起嘴角,眉眼弯弯,笑靥如花:“我也只是、大王的样子。” 听到这话,李潼心情更加愉快,抬手拉起少女皓腕,少女也并未拒绝,落后大王半身,并向廊舍行去。 宅中奴婢们见到这一幕,眉眼多生艳羡,只觉得这个娘子真是太幸运,能够得到大王如此昵爱。但也不得不说,一对璧人信步闲庭,也实在是一副让人赏心悦目、不愿打扰的美好画面。 但不解风情的人总是有,杨思勖自外廊匆匆行入进来,拦在大王面前叉手道:“启禀大王,杨居仁府前叩见。” “喔?桓参军做事这么爽快,那杨氏族人就无阻拦?” 李潼听到这话有些意外,弘农杨氏总是海内名宗,怎么会坐视自家族人被不明不白的抓捕,他派桓彦范入坊抓人,已经做好了杨氏族人吵闹起来的准备。 这种事情尤忌纠缠,不是担心其他,只是不想唐灵舒这小娘子名誉受损过甚。李潼是想快刀斩乱麻,先把杨家这个马蜂窝捅起来,再逼着杨执柔乖乖把人交出来,让杨家人看清楚不要来惹他。 单轮权位,李潼自然比不上杨执柔这个宰相。其人虽然拜相不久,但弘农杨氏本就根深枝茂,朝野多有应援,真要纠缠不休,李潼是占不了什么便宜的。 至于唐休璟虽然已任西州都督,但在朝内毕竟仍是影响力有限,且河西军败不久,这件事最好还是别让唐休璟插手。 他的优势就在于他现在正当红,他奶奶也在旗帜鲜明的支持他在士林中混名望。一首《洛阳女儿行》造势,他也更显示出他的潜力。 在这个时候快速与杨家矛盾激化,他奶奶就会有极大几率站在他这一边,帮他向杨执柔施加压力。毕竟连这种小事都不帮她孙子而去帮她外亲,还说个屁的祖慈孙孝。更何况他现在是真正做事帮他奶奶的,杨执柔要是闹起来,则纯粹添乱。 “不是桓参军,杨居仁是主动投门。” 听到杨思勖这么说,李潼愣了一愣,转头看看一脸羞涩局促的唐灵舒问道:“阿舒娘子要不要见一见这恶亲?” “我、我,还是见一见,做一个了结,我不想阿舅再整日纠缠。” 唐灵舒贝齿轻咬,认真点头。 “那就先引他去中堂,待拜望太妃后,再来见他。” 李潼吩咐一声,然后便拉着唐灵舒往雍王邸去。 杨居仁被引到王邸中堂,却根本不敢落座,只是站在堂内,神情忐忑的不断向外张望。 就这样过了小半个时辰,堂外终于响起脚步声,杨居仁疾行数步立在门侧,待见少王身影出现在视线中,连忙大礼下拜:“卑职杨居仁,拜见大王!昨日家人无礼骚扰贵邸,还请大王恕罪。” 李潼停了下来,垂眼望着匍匐在地的杨居仁,随行而来的唐灵舒则往侧方迈出一步,迟疑片刻才开口说道:“阿舅。” “小娘子安在贵邸,能蒙大王庇护,这实在是太好了,我也总算没有辜负妹婿托付!” 杨居仁抬头看一眼少女,又连忙低下头去,口中则急促说道:“早前所以情急,也只是盼望小娘子能有良人相付。到如今虽有波折,但幸在不悖人愿。总是血脉瓜葛的近亲,你舅母、表兄也只是拙人将深情错表,请小娘子一定要……” 听到杨居仁这一番说辞,李潼只觉得大开眼界,你这恶亲贪人妆奁、避走外甥女,到我家来还玩什么上错花轿嫁对郎的喜相逢? “杨君请起吧,我不是你的上官,你也不是我的佐员,大礼难受,无谓互折体面。今日你既登门,那只就事论事。” 李潼抬手拉起那小娘子,直往堂内行去,杨居仁也忙不迭随行入内,听到少王的话也不再下拜,只是拱手深揖,仍然不敢抬头。 “我倒不知与杨君有什么亲缘可叙,唐门娘子定缘,自有家人传信西州,求情于唐氏亲长。你家人登我门邸吵闹,是觉得我家能容人横行?” 李潼落座之后,望着杨居仁也不客气:“或许有人可以,巧是杨君不在此列。你要丈量我的门仪尺度,那就让你见识一下,是要求善还是求恶?”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全是误会,求大王恕罪,求大王雅量施及娘子。娘子亲徒都在边远,都门所见只亲舅一家,虽有龃龉,实非大恶……” “阿舅你不要纠缠我,你跟我家亲谊,只同阿耶论叙。没有你一家的逼迫,我都不能求见大王,抛开旧事,我是要感谢你,并有收留我的恩情,我也已经笼箱私财回报。” 唐灵舒小脸紧绷,皱眉说道:“以后两家该要怎么相处,阿耶归来同你论细。我现在只是苦修妇德妇礼,旁的人事纠缠都不想听闻,不敢过问,只由大王裁断。” 听到这小娘子的话,李潼递给她一个赞赏眼神,然后又对杨居仁说道:“早前我有府员往你府上请你,你先立笔传笺给亲徒一个交代。我也没有太多闲暇待你,早点了结此事,彼此相安。” 听到少王语调转为和缓,杨居仁心弦也稍稍放松,连忙抓起杨思勖送来的纸笔疾书数言,交代自己正在王府做客,并在杨思勖示意下解下身上一个佩饰信物。杨思勖拿住这些,便匆匆离去。 0187 立笔为聘,定此良缘 桓彦范等一群人进入尊贤坊,受到的待遇并不好。 尊贤坊毕竟杨氏族人聚居所在,弘农杨氏又不是什么寒门小户,族众们心中不乏傲气。所以当桓彦范率领众仗身气势汹汹冲进杨居仁家门后,周遭那些杨氏族众们也都被惊动起来,各自从家门中涌出,询问究竟。 所以当桓彦范他们冲进杨居仁家里搜索无果后,再要离开时却被各处涌来的杨氏家人堵在门内出不去。王府仗身们俱都精壮且各持棍杖,杨氏家人们也不敢上前殴斗,只是堵着门口要一个说法。 杨居仁虽然为人刻薄,人缘不好,但眼下王府仗身们在其家邸内横冲直撞,打得却是整个弘农杨氏的脸面。如果任由他们自由来去,于其他杨氏族人们也是一桩羞耻。 桓彦范早得大王交代,自不与这些杨氏族众纠缠,只是在门内叫嚷要与杨执柔家人对话。 当然就算没有桓彦范的叫喊,这些杨氏族人们也早派人前往杨执柔府上通知。毕竟前来挑衅的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这些杨氏族众们也不敢自挡一位郡王威压,尤其他们还根本就不知杨居仁何以得罪了河东王。 杨执柔家中家主不在,倒是有几个儿郎听说河东王府众前来挑衅,心中激愤,自率家众出府行来。 如此一来,杨氏族众们反应自然更加热烈,将杨居仁这不大的家院围个水泄不通。更有些不甚讲究的杨氏族人念及杨居仁平日的刻薄,趁乱冲进来顺手牵羊一番。如此不大一会儿工夫,杨居仁昨日带回城中的河鲜便被提溜个干干净净。 “大王嘱令,闲人不告。几位郎君自觉但能代杨相公主持家事,不妨入内详谈。” 桓彦范被围堵在杨居仁宅内,但身后仗身们也都是南衙诸府精锐卒众,自然不会怕了杨家这些人,对着门外叫嚣的几个杨氏子弟喊话。 “河东王又怎么样?就能指使凶徒,践踏名门?若没一个交代,不独凶徒难走,还要状诉朝堂!” 杨家几个儿郎也只在门外叫嚷,并不入内。 正僵持之际,膀大腰圆、体态魁梧的杨思勖已经又率一批府众赶来,他大手前推,便将堵在坊街上的杨氏族众并家奴们推开,那些杨氏族人们虽然怒视,但却不敢擅自出手。 “桓参军安在否?杨居仁已经自投门内,大王派我来引你等归府?” 杨思勖站在杨居仁家门正对的坊街上,旁若无人的对着门内叫喊道。 “不能走,不能走!若无一个交代,今天别想踏出坊门一步!” 杨氏家人们并不善罢甘休,纷纷叫嚣。 杨思勖往人群中一冲,抬手抓住一个叫嚣得最厉害的杨氏子弟,嘴里笑道:“足下要留客?不走也好,我手里拿着是杨居仁亲笔信件并贴身配物,你们自己验看真伪。不让我们走,那就去杨相公廊下排列求食。到时候可不是你让我走便走,让我留便留,总要求得杨相公一句话。是留是走,不在你等闲言!” 说话间,他将杨居仁的信件、配物一并塞进那人怀中,并顺手将他推回人群,然后振臂对着门内大吼道:“桓参军,行出吧,咱们去杨相公府前问礼求食!” “且慢,且慢!” 在场杨氏族众虽都群情激涌,但也不乏老成持重者,眼见王府仗身们已经各自举起棍杖,连忙举手发声稳定住局势。 同时有人上前仔细辨认一番,才脸色有些难看的对其他族众们说道:“是七公手笔、信物。” 听到这话,周遭杨氏族众们气焰顿消,白热血沸腾了,没想到杨居仁那个家伙自己先投入了河东王邸,他们又在这里闹腾什么?难道真把这些王府仗身们扣留下来,管吃管住? “让他们走!” 一名杨执柔府上管事越众而出,摆手说道,并又盯住杨思勖凝声道:“虽不知东坊大王何事有请,但我家自非寻常门第。你等归邸转告大王,近日请留心门传,等待相公书问。” 杨思勖闻言后打个哈哈:“王府虽然门高,但杨相公若是走访,自然随至随传。至于大王留心何者,哪是奴仆能问。” 说话间,杨氏族众们也已经分开一条道路,桓彦范等人得以行出,与杨思勖汇合之后,便从南坊门径直行出。当然也有杨氏族众仍然心存愤慨不甘,随行而去,想要探问一个究竟。 王邸中堂内,杨居仁写完信件之后,李潼便举手吩咐奴仆将杨居仁的家人们引至此处。 杨居仁的家人们被扣在王邸一个昼夜,虽然没有受到刑责,但也是忐忑有加,神情多有委顿。被引至中堂门外,看到站在里面的杨居仁,他的妻子、一个中年肥胖妇人登时变得激动起来:“夫郎总算来啦!那个小贱……” “恶妇,敢在王邸中堂失礼放肆!” 杨居仁健步如飞,抬臂劈手一个耳光抽下去,那妇人顿时被抽得摔在了地上。不待安抚家人,杨居仁又疾行返回,拱手深揖:“拙妻丑陋,恭礼不具,无弄恶之心,却有冒犯之罪,门规不肃,见笑于人,归家后必作严惩,请大王见谅。” “杨君不必这么说,尊夫人品性如何,不在我的度量之内。但她犯我门仪,却不是你家自惩能够了事!” 李潼见杨居仁身手如此敏捷,下意识看了唐灵舒一眼,看来这娘子不独只是将门之女那么简单,母家的基因也不可忽略啊。 他不愿让唐灵舒留在堂上过于难堪,便抬手示意她暂且退到屏风后,并用手指点了一点侧方坐席,并说道:“我知杨君已诉公门,巧得很,昨日我也让家人报官。既如此,请杨君暂居席等待,让县官入府裁断。” 杨居仁听到这话,脸色更加惨白,扑通一声跪伏在地:“旧事隐深,请诉大王一二。家门杨相公少弟……” 李潼听到这话,嘴角泛起冷笑,抬手抓起案前瓷杯,劈手砸在杨居仁肩上:“老物终于忍耐不住?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你既言到杨相公,好得很,即刻修书,让杨相公登门为你申诉,他若不来,我自请朝廷夺你出身,县官入府观刑,妻儿打杀庭前!王者安居外坊,与你几分恩怨?入我门前犬吠,那就收你狗命!” 杨居仁前后所见,少王都是雍容自得,哪怕刚才已经挑明是非,虽然不假辞色,但也并未失礼。却没想到少王还有如此暴怒一面,当瓷杯砸在背上时,吃痛之下,整个人都懵了。 不待他反应过来,堂外已经冲入数名壮卒,抬手将他四肢按压,整个人都紧紧贴在地上。如此一来,杨居仁更加胆寒,颤声吼叫道:“大王饶命、大王……虽犯门仪,却事出有因、罪不至死啊!” 李潼举步行下,抬腿踏在杨居仁肩头,俯身冷笑道:“事出有因?那我倒要听一听,什么因?” “大王明知故问!唐家那小贱人,自在屏后,妾都有见,早许家门杨补阙……” 杨居仁不敢说话,可他那夫人却扯着嗓子叫嚷起来。 李潼闻言,心中更生厌恶,摆手道:“拉下去,打落这泼妇门牙!再敢嚎叫,拔掉她的舌根!” 杨居仁听到这话,心中更加惊恐,不待开口说话,幞头已被扯掉,发髻被猛地抓起,头颅也吃痛上扬,视线所见少王面容依然俊朗,此刻在他眼中却显得狰狞可怕。 “杨君也是官身,我今天就考一考你,唐律哪一条规定,家门父执犹在,外舅能够妄定婚约?你有这个资格么?你算什么东西!你想活命,我给你一个机会,杨执柔、杨执一,你能唤来一人敢登我门邸替你发声,我就放过你。” 李潼抓着杨居仁的发髻,让他脸庞正对自己,并厉声说道:“若不然,犯我门仪,谤我孺人,若不杀你,能消此恨?” “贱妇失言、失言……求大王、饶命!求大王,并无前事,并无……今日登门,为访贵亲……” 杨居仁这会儿是真的乱了心神,额上冷汗直涌,喉头不断颤动,更不觉得杨相公会是他的指望。 “放开他。” 李潼松开杨居仁发髻,走回堂上坐定,并又对杨居仁说道:“诚如杨君所言,娘子恩亲在外,畿内唯舅门可望。人情虽有权宜,礼数不能简慢,我想请杨君立笔为聘,定此良缘。另王府广有虚席,也想礼请杨君居在一位。” “呃……啊?” 杨居仁被松开了四肢,但身躯仍在颤抖,头脑浑浑噩噩,更是跟不上少王思路。 “不要愣着,我来念,你来写。” 李潼抬手一挥,杨居仁又被扯到书案前,下意识抓起笔来,随着少王念说,写成一书。 书成之后,李潼拿在手中看了一看,这个杨居仁人品虽然不怎么样,但书法还是不错。可见弘农杨氏作为隋唐之际大世族,教育方面还是有保证的。 这一份聘书,其实也只是一个幌子,拿来应对杨家之后或会有的纠缠。他与唐灵舒虽然草定情缘,但哪怕不考虑唐家亲长的面子,也要顾及那娘子感受,自然不能这么仓促简慢。 如今的他,婚姻大事其实不能自主,还是要看他奶奶脸色。即便是要自主礼聘,也只能是孺人侧室。他奶奶掌控欲那么强,对儿子已经不友善,杀儿媳妇则更狠,孙媳妇就更不用说了。 眼下的李潼,还不能说完全立稳脚跟,暂时也只能这么暧昧着处下去。 不过想要彻底解决这一件事,根源还不在杨居仁,而在杨执柔兄弟俩。 至于杨居仁也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反正那个唐家小娘子,他肯定是不会交出去,杨居仁得罪杨执一那是肯定的了。如果不想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也只能傍住少王。 “收拾一下,稍后带你入省领一告身,日后本职之外,便留府中听用。至于尊夫人那牙……” “贱妇狗齿可厌,冒犯大王,满口砸落又有何惜!” 杨居仁闻言后,连忙顿首说道。 0188 爱上一匹野马 《洛阳女儿行》的传播速度,实在很惊人。 李潼上午解决了杨居仁,下午带领其人前往皇城天官吏部官署办理告身时,皇城内便广有人在议论此诗。道途中逢见少王,态度也变得更加热络。哪怕一些素不相识之人,都凑上来攀谈几句,表达对这一首诗的喜爱。 这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昨夜与会诸众,本来就是台省各司官员们。李潼贡献了一首新诗,多人参与协律,几乎人人都以参与这场雅集为荣,等于多了上百个义务的宣传员。 当然除了因为《洛阳女儿行》这一首诗品质高的缘故,也在于李潼身份不同寻常,且本身就是当下都邑之内的风云人物,一举一动都为时流所瞩目。 来到这个世界,从幽居禁中半年有余,形同一个透明人,直到新年大酺礼日以一部大曲而一鸣惊人,渐为世道所知。但出阁之初,这些虚名也并没有给他太多实质性的帮助,世道诸众也仅仅只是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而已。 抛开暗中那些小动作搞掉丘神勣,李潼真正为人所知、踏入时局中的手笔还是进献《宝雨经》。随后他奶奶武则天给予他诸种恩宠眷顾,虽然也是有人羡之,有人厌之,但世道中人也终于对他正视起来,兼有好奇,少王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用一句比较中二的话说,战斗才刚刚开始! 李潼给杨居仁安排了一个王府记室参军的职位,掌管王府书令文檄,这算是比较优待。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宗王开府,府事虽然不如国家大事那么干系重大,但也浅分为礼仪、宾客、文书、仗卫、钱粮、人事等几类。 此前王府简设,府员多缺,虽然有几个宰相苗子,但眼下都是官场萌新,哪怕是琐细的府事,其实也都乏甚处理经验。而且当时在丘神勣威逼下,三王处境都岌岌可危,其实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府事。 但如今形势又有不同,特别是李潼这个河东王,更成时流瞩目焦点,宾客盈门,交游渐广,各种事务自然也就变得繁忙起来。 钱粮作为家事根本,杨居仁这个家伙也实在是乏甚节操,李潼自然不放心将这种事情交付其人,像是食邑征封这样的事情,还是要交给刘幽求这种已经可称心腹的府官。 府员职事轻重,还与府主官任何职有关系。李潼本职麟台员外少监,又判春官员外郎事,官身清贵,主掌文书,加上又要在士林中厮混名望,王府一应文书往来,自然也要受更多关注,需要精熟律令格式的人帮忙。 杨居仁虽然历任卑品,但任事经验也堪称丰富,这一点是张嘉贞那些宰相苗子们当下都有不及的。所以李潼把杨居仁选作记室参军,也不单纯只是面子上的应付,是真有几分要用其才的想法。 杨居仁虽然并不显达,但好歹出身弘农杨氏,而且官身早得,担任王府员佐其实也是屈身。 但凡事又因人而异,少王官身清贵文章,王府文书往来总比他本职河渠署令的鱼虾账簿受人关注更多。官场上最怕是没有表现的机会,杨居仁自然也有一颗上进之心,亲眼见识到少王宾客盈门、多文章达士,因此对于这一安排也是极为满意。 人活一世,无非一个面子、里子。少王文名愈高,能被其赏识选作记室的人,自然不是俗流,说出去也会让人高看一眼。积此资望,日后转迁别官,得任清职的机会也更大一些。 国官、府佐的选配,属于天官员外郎的职权,正是沈佺期的本职工作。李潼与沈佺期交情匪浅,所以自辟府员便能得便利,流程上大大缩短。如果没有这一层关系,十天半个月的奔走都未必能成。 沈佺期昨夜在少王府上协律整晚,清晨时本来已经归家休息,得知少王有需要,又专程返回官署办理此事,亲手将告身递给杨居仁,并对少王笑语道:“早间听人闲语,说大王与杨相公家起衅,正觉忧虑,原来是名门隐才雅为所察,辟用府中。” “杨令才识深蕴,人未能察,我既觉之,自当举之。” 李潼闻言后便也笑起来,指着杨居仁说道。人事上的纠缠,无需外诉太分明,他举手便能召来一名弘农杨氏族人担任自己的府佐,这在旁人看来也是号召力的一种体现。 至于杨居仁,眼见这么短的时间便将事情办妥,对于少王也是更生敬畏。虽然他也见到沈佺期昨日中堂做客,但面子应酬与真实的交情又有差别。 他自己本身还是宰相杨执柔的亲属呢,且日常都有进奉,但杨执柔对他仍是爱答不理,甚至一名家仆对他都能呼来喝去。 如此一来,他更觉得攀上少王实在好处多多。虽然杨执柔权势更高,但落到自己手里的好处才是真正的实惠。在这一刻,他心里的天平更倾向于少王。 但少王的好处,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分享。李潼自己还被他奶奶折腾的七荤八素,更不会让杨居仁这个并不可爱的家伙干享实惠,也要趁热打铁的让杨居仁交出投名状。 他并没有将杨居仁一家放回,仍是扣在王府中,第二天一早,他便将杨居仁唤来,将一份讣告递给杨居仁,并说道:“独孤大将军墓志铭是我执笔,其家人传告丧仪,你准备一下,稍后伴从往其家邸吊唁。” 杨居仁听到这话顿时傻了眼,只觉那一份讣告如火炭一般烫手,但见少王神情似笑非笑,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卑职明白。” 临出门前,李潼换了一身素白衣袍,待见一身翻领胡服的唐灵舒俏立于他面前,更觉眼前一亮,上前拉住少女手腕笑语道:“余者不论,我是要多谢杨记室旧前刁难,若非如此,玉人安能入我宅居?” 唐灵舒听到这话,俏脸霞红:“哪有那么好?只是大王说话总是那么动听,我也不记恨阿舅了,只是不再亲他。” 离家之际,眼见少女动作爽利的翻身上马,李潼更有几分吃惊,忍不住发问道:“娘子究竟怎样家教,真是大异寻常女儿!” “早年伯父荫作牧长,一家人随在牧场,从小就跟马驹做伴,翻山涉川。” 讲到家门旧事,唐灵舒眉眼灵动,神采飞扬,嘴里作一呼哨,马鞭点在马额,小作驱策,胯下坐骑竟原地人立而起,少女身躯却如黏在马背上,倒看得李潼心惊肉跳。 “可惜后来伯父往任安南,大父又久在西边,一家人便不长聚了。那时候,可是真的开心……” 小小卖弄一下马技,唐灵舒脸色又变得有些黯淡:“神都虽然繁华,但却没有几个亲故,也没有马场戏耍。” 说着话,她又望向李潼:“大王肯带我出游,我是真的高兴。” 李潼听到这话,才知道感情自己这是爱上一匹野马,看来家里得赶紧弄片草原,他也早有想法在神都城外圈个水草丰美的别业养几匹马。不过来到这个世界一年有余,他还连神都城都没出过一次呢。 话说回来,交个这样的女朋友,李潼也是倍感压力。他练习骑马,还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到如今也只是勉强骑稳,甚至都还不敢策马驰行。 “以后游玩的机会,总不会少,娘子也可教我马术。” 听到大王这么说,小娘子精神顿时振奋起来:“现在就可以教啊,大王这么聪明,肯定学得飞快!” 两人并骑出门,后方自有十多名王府仗身跟随,至于杨居仁,也在王府马厩中牵出一匹马骑行跟随,但也不敢跟随太近。 看到前方少年男女并骑缓行,杨居仁也是心情复杂。他虽然人品不高,但也出身名门,并不太喜欢那个虽然率性但却不太知礼的外甥女,对于这种男装骑行、招摇过市的做法,更是有些看不惯。 但他也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毕竟人家少王喜欢。眼见少王对他这外甥女包容近乎溺爱的行为,更觉得少王真是风流好色,乃至于动念自己要不要赶紧生个女儿,也献入少王门内侍用。 唐灵舒一路上兴致勃勃,视线不断打量街道上过往行人,小脸上满是惊奇与欢喜,显然过去一段时间一直深居王邸也是闷坏了,大概早前住在杨居仁家里也没怎么认真游览过神都城。 李潼也不急着赶往独孤卿云家,索性信马由缰,领着少女专捡繁华之处游览。其实他自己也没怎么认真在城内游玩过,寻常出入只是几条固定的街道,对洛阳城闾里鲜活的市井气息很是着迷。 除了他们这一队人之外,长夏门大街上也不乏其他闲游的富贵人家。一驾高大华美的轩车自街道上行驶而过,半掩的车帷内传出伶人细唱:“者边走,那边走……” 听到这歌唱声,李潼心中也生快乐,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必然也会越来越多。 0189 洛阳女儿,似在眼前 唐人治丧,礼程不少,地位越高,便越繁琐。简而论之,大体可以分为殓、殡、葬三个流程。 其中殓分为小殓、大殓,殡则就是停棺家中等待择墓而葬,同时接待亲友奔丧吊孝,葬自然就是棺木出殡、正式下葬了。 当然,礼数简繁与否也是视情况而定。如李潼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便是刚刚小殓完毕,如果他没有醒过来,可能那一天就会被一领凉席卷起来,运出宫去随便埋在某处。 独孤卿云致仕以前,官居右威卫大将军、并检校左羽林军,勋为上柱国,爵位郡公。如此势位,自然是名副其实的朝廷大员,其丧葬礼节自然也是庄重有加,由朝廷派遣一名六品京官主持。 昨日独孤卿云刚刚完成大殓,朝廷一应追赠哀荣也颁发赐其门第,并在今天罢朝以作示哀。值得一说的是,通常大臣去世,往往罢朝一日即可,但朝廷却为独孤卿云加溢哀荣,连罢两日常朝。 虽然仅仅只是一天的差别,但所彰显的意义却不同寻常。虽然往者已矣,但其人还有子孙在世,这一份哀荣对其子孙也是意义非凡。 因此大殓完毕,正式停殡的这一天,独孤卿云位于洛南道德坊的家宅前也是吊客盈门,左右坊门都悬幡麻,并有帐幕张设,一直延伸到其家宅门前,可谓是极尽哀荣,死得风光。 李潼虽然赶来吊唁,但他其实与独孤卿云一家也没什么交情,心里自然没有几分悲伤。一路悠游行至道德坊外,对这坊居方位小作观察,只觉得怎么是个人就比他家位置好。 道德坊虽然不如积善坊、尚善坊毗近天津桥那么显要,但却位于洛水南岸的新中桥头,讲到交通便利,绝不是洛南偏远的履信坊可比。 不过凡事也做两面看,刚刚被弄死不久的丘神勣家在积善坊,虽然上朝方便,但要是犯了事,被抄家也方便啊。那夜李光顺率队登门,出入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把丘神勣的儿子们杀个干干净净。 道德坊左右坊门已经被监守起来,不许寻常坊民出入,直供前来吊孝的人家通行。李潼摆手让杨居仁上前入帖,心里则感慨一人去世却连累整个坊的人生活起居都不自在,果然还是做官好,是死是活都风光无限。 寻常吊客,自有朝廷委派在此的下吏导引,但少王身份尊贵,自然不能如此简慢。名帖呈上后,自有独孤氏子侄亲自出迎。 李潼一行立马坊门之外不久,便有几名身披素麻的独孤氏子弟匆匆行出,并有一驾素板的马车跟随驶出。 “家门事衰,哀不具礼,简慢之处,还请大王见谅。” 一名中年人远远便向少王拱手执礼,并上前牵引缰绳将少王坐骑引至马车前,恭请少王登车。 “得传讣告,情在致哀,岂敢有劳孝子走迎。” 李潼客气着回话,转手拉起唐灵舒小手,一同登上那并无装饰的马车,并对有些错愕的独孤氏子弟说道:“内人孺子,随行请入内厅告慰。” 那名独孤氏子弟闻言后又连忙拱手致谢,然后吩咐身后家人疾告府中。他们不知少王携女眷登门,所以也就没有安排内厅接引。 杨居仁随在车后,看到这一幕之后,更觉得少王实在嚣张,竟然如此向独孤家的女婿杨执一示威。再想到稍后便要见到同在独孤家协助治丧的杨执一,自己心情变得更加忐忑,情知经此之后,他算是把杨执一得罪狠了。 不过他心里也有几分好奇,面对少王如此咄咄逼人,杨执一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敢不敢在他丈人丧礼上大发雷霆,斥问少王夺妻之恨? 但杨居仁也不得不承认,少王虽然嚣张,但也实在是聪慧,选在这样一个时机,公然带着自家外甥女登门,让独孤家知道这娘子乃是王府孺人。如果杨执一敢再作发难,那得罪的可不仅仅只是少王,还有他丈人一家。 马车缓缓前行,道途不乏来客认出了少王,纷纷上前致礼,待见到与少王并在一车、身穿胡服的俏丽少女,也都不免好奇。 当中就有昨夜在王府参加宴会的时流,趁着上前见礼之际,便忍不住对少王笑问道:“洛阳女儿,似在眼前?” 李潼闻言后,便也微笑着微微颔首。 其他人见状,自然难免窃语询问,待知原委之后,便也都兴致盎然跟随在车后,打量着马车上的少王并少女。少女非是寻常姿态,能被大王如此包容,可见是爱之至深。 虽然在这丧礼场合,讨论这种风流韵事实在有欠庄重。但独孤卿云年近九十才自然寿终,且哀荣风光惠及子孙,是真正的喜丧,就连独孤氏本家族人都少有过分悲戚姿容,其他客人们自然也都心态轻松。 马车行至独孤氏府门前,另有一批独孤氏亲徒早立在此等候,其中就包括其家婿子杨执一。 杨执一也是一身缟素站在人群中,见马车远远行来便随众人一同降阶相迎。 他个子并不太高,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到马车上情形,待见少王落车后,马车却并不停止,而转过正门向侧门驶去,才知少王携带女眷到场,不乏好奇的转头望去,可这一眼看清楚车上人姿容后,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一响,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众人关注焦点都在少王,自然也没人关心杨执一的异样,纷纷上前向少王见礼,且神态间不乏真挚感激谢意。 类似独孤家这样的势位门第,其实哀荣几多都有预估,如今独孤卿云哀荣明显较之仪轨常情超出半格,惊喜之余,自然也免不了打听原因为何。这一打听,才知神皇雅赏河东王文笔,爱屋及乌之下才给独孤家更多赠赏。 如今河东王更是亲自登门吊唁,独孤氏家人哪有不欢迎的道理。除了一般子弟之外,灵前丧帐下独孤卿云几个儿子虽然不能亲自迎出,但都对少王行入的方向作再拜大礼。 寻常吊客自然无需如此,但少王帮助他们彰显亡父,也算有恩,灵前再拜,也是知孝的表现。 李潼被众人簇拥行入独孤氏宅邸,灵帐前作半拜之礼,同行而来的杨居仁则拜于灵前诵读祭文。 且不说场面人情如何,杨执一这会儿仍是浑浑噩噩,待看到杨居仁之后,心中更是怒火中烧,以至于身躯都气得微颤起来,牙关更是咬得咯咯作响。 “阿郎这是怎么了?整日治丧,人也难免疲倦,但这位大王却不是寻常宾客,仪门更得荣誉,正仰大王恩礼,千万不要失礼于前!” 终于有人发现了杨执一的异态,上前拍了拍他肩膀,可是说出的话却让杨执一更生羞恼,但也是悚然一惊,连忙点头道:“哀切所致,精神恍惚,请兄长放心,必不失礼人前。” 言虽如此,但杨执一却双拳紧握,指甲甚至连手掌都给抠破了。见到那念念不忘的唐家娘子随少王同来,竟成河东王家眷,他心中已是惊怒交加,但一时间还没有想得太深刻。 可是现在见到杨居仁居然成了河东王员佐,他心中羞恼更是无以复加,并确定少王此来就是为了向他示威! 吊唁完毕,李潼被引入廊前帐幕下,独孤卿云的儿子独孤元立才从帐后行入,再对少王致谢:“亡考一生忠勤,幸在圣主恩赏,能得福禄双至。憾在儿孙拙能,借大王妙笔将事迹更作宣彰,门第受此恩惠,俗礼不足表情!” 独孤卿云享年八十九,这在后世都算是高寿年纪,在时下更是罕有。作为他的嗣子,独孤元立也已经六十多岁的年纪,须发灰白,更因治丧而形容枯槁,李潼自然不受其大礼,连忙避席而出。 独孤元立又让儿子上前拜谢,以至于捧着李潼两脚亲吻靴尖。李潼猝不及防,险被扳倒,对于唐人表示热情的方式更觉无从吐槽,只向独孤元立施礼道:“襄公元从旧人,号是国老,勋在公论。小王憾在不能瞻仰生人风采,得授事为挽歌,悲伤之外,唯一点薄才告送英魄,实在不敢夸受重礼!将军亦列国器之用,还请谨慎节哀。” 独孤元立这么大的年纪,也不只是徒享父荫的纨绔,同样任事军府,而且还是早前跟随薛怀义攻打突厥的一路行军总管。眼见少王谦和有礼,对少王印象也是极佳,重孝不能待客,只让子侄一定要礼备周全。 眼见独孤氏家人治丧之中还如此热情,李潼也不好意思坐坐就走,索性安坐下来,并在丧礼上结识一下时流宾客。 前日麟台官廨中,元行冲使坏揭露独孤家曾为奴户旧隐,其实独孤家姻亲恰是河南元氏,而且还是能够直溯北魏帝系的那种元氏,较之元行冲一支还要更显赫一些。由此可见,独孤家也真是逆袭的典范。 于是李潼自然也结识元氏几人,尤其听到一个上前介绍自己名为元亨、字利贞,更是忍不住心中暗笑这个名字可真是不错。当然,最让他感兴趣的还是开元名相张说的老丈人元怀景。 0190 神皇权法,血授少王 杨执一站在人群当中,眼见到河东王被众星拱月般的追捧,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他自然不敢上前质问河东王,只能频频目视侍立在少王席侧的杨居仁,示意杨居仁滚出来,到偏僻处问个究竟。 杨居仁自然察觉到杨执一那恶狠狠的眼神,但却不敢与之对视,更加不敢离开大王身侧。他情知这一次是把杨执一得罪狠了,也只能紧紧傍住少王。 见杨居仁对自己视而不见,杨执一心中更生积郁,索性退出帐幕,直往内厅而去。 可是杨执一刚刚行出前方的灵堂,转入中堂后方的庭院中,便见到他的夫人独孤氏正独自一人站在廊舍转角处、恶狠狠的盯着他。 眼见到夫人神情如此,杨执一心中不免一慌,强自镇定上前问道:“娘子怎么在……” “夫郎要去哪里?” 独孤氏开口打断杨执一的话,语调颇有阴冷。 “我、我……前庭人声杂扰,我实在有些疲倦,只想小憩片刻。” 杨执一低下头,避开自家夫人那逼人视线。 “阿耶弃生,劳累夫郎伴妾在此弄礼多日,全我孝义。” 独孤氏闻言后语气略有缓和,上前抬手扶住杨执一臂肘,然后便引领他往后方廊舍行去,一直将杨执一引到一处偏僻无人的居室,并将其送入房间中,这才说道:“夫郎在此养神,妾不打扰了。” 杨执一看着自家夫人离开,又在房间中等候片刻,这才站起身来,上前拉开房门,却见自家夫人仍然默立在房门外,神情顿时一变:“我、我是、娘子你……” “夫郎有什么需要?或要见什么人?” 独孤氏眼圈本就红肿,这会儿瞪大起来,原本雍容富态的脸庞都显得有些狰狞,她一步跨入房间中,两眼死死盯着杨执一,语调更有几分凄厉:“旧前秽事,妾本不愿多问。大夫之家,妻妾并置本来也是寻常,强违人愿,贻笑于外已经是不幸。今日庭门丧仪,夫郎还要纠缠旧事?又将妾置何地?” 见自家夫人直接挑明,杨执一也不再回避,怒声道:“正如娘子言,大夫妻妾寻常。那唐氏女私逃前约,已经让我为人所笑。不知何计魅惑少王,竟有胆量再入我眼前,此等羞辱,我、你、你要做什么?” 话还未讲完,杨执一脸色已是大变,因为看到自家夫人已经自怀中掏出一柄明晃晃短刃,吓得脸色惨淡,身躯摇晃退后数步。 独孤氏手持短刃,脸色更是悲痛欲绝:“此番羞辱,难道不是夫郎自取?家人逞恶,是卑贱走卒都做不出的丑事!河东大王于我父兄有恩,携孺子登第,更是具礼周全。妾在家不能匡正夫主,归阁不能恪尽孝义,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夫郎今日敢于此门厅之内作丝毫乱礼,则两人溅血!” 口中说着狠绝话语,独孤氏已经将短刃竖起,刺入手心,顿时便有血水滴落下来。 杨执一见状,更生心慌,忙不迭上前抓住自家夫人手腕,口中则低吼道:“你这妇人疯了!我受羞辱,难道你就风光?人家当面噱笑,我若强忍下来,还有什么面目再入人前!” 独孤氏闻言,更将短刃反手刺向杨执一:“妾是薄命,宁负杀夫之罪,不守丑恶之人!” 但她终究妇人力弱,又哪能角力胜过自家丈夫,杨执一反手一拧,劈手将妇人手中短刃夺过:“你这妇人才是凶恶!我敬丈人英灵,今日忍你一次,成全你的孝情。但错过今日,你再敢问我此事,别怪两家情义荡尽!” 说完后,杨执一将那短刃收起,大踏步离开此处院舍。他终究还是没敢在独孤氏家宅中大闹起来,但也实在不愿再留此地,索性侧门转出,让家人牵来坐骑打马往自家坊居返去。 回到尊贤坊后,杨执一也不回家,径直往杨居仁家门而去,却见杨居仁家门紧闭。 “补阙怎么归家了?” 街上自有杨氏族人行过,见杨执一马立杨居仁家门前,好奇发问后又解释道:“七公一家不在家里,都在东坊河东王第。不知何处交来好运,却把族众们耍了一通……” 族人唠唠叨叨将前日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杨执一听完后,心情更觉烦躁,也不回应族人们的盘问,直往兄长杨执柔家宅而去。 “相公在不在家?” 下马入门,杨执一便问匆匆迎上来的家人,得知兄长正在中堂待客,便气呼呼的直等中堂。 杨氏中堂里,杨执柔一身燕居时服,正与堂上二三宾客笑语闲话,见杨执一气急败坏素麻登堂,脸色顿时一沉:“门外衰尘能随便漫入礼堂?退出去,换衣再来!” 杨执一闻言一滞,待见堂上坐着的乃是肃政大夫李嗣真并南省几名高官,自知失礼,忙不迭告罪退出,待到换上常服,这才又返回中堂。 “旧前《万象》曲式,庄雅是有,言则堆陈,才气呆板,大不似少年灵趣之辞。倒是杂曲几支,清新活泼,是才趣雅作……” 杨执柔还在跟李嗣真等人闲聊,见杨执一又返回来,这才又发问道:“不在丈人门第助事,怎么回来了?是有什么事要求助?国柱憾失,神皇陛下也颇心痛,加恩诸众,垂眷良多,你们这些助事的亲徒,也要缜密从容,不要让人见笑失礼。” 见到堂上几名宾客,杨执一纵有满腹牢骚也不敢说,只是闷声支吾应付过去。 杨执柔见状便也不再多问,转又与李嗣真等人闲论起来:“这位大王,可真是了不得了。高登麟台,本来颇惹物议,但妙笔频立,已经渐渐让人没有了置喙非议的余地。” 李嗣真闻言后也叹笑道:“齐梁旧法迷世日久,文学诸众各有强褪之作,但也都不敢夸洗尽前尘。河东王《洛阳女儿行》一篇,洒然于联绝之内,立意于诗篇之外,写尽繁美,却无矫饰,可谓是体格自然,近年少有之大作……” 杨执一本就对河东王满腹怨念,此刻听到兄长们闲论仍是此人,心情不免更加烦躁,但还是忍不住发问道:“什么《洛阳女儿行》?河东王年未弱冠,且从未入于馆学,缘亲幸攫,能当诸位如此盛论雅赏?” 杨执柔闻言后有些不悦,碍于宾客在场,只是指着杨执一叹息道:“与宪台等所论,正是你这类无知妄言!才志高低,若只是年限轻论,朝廷何必再设选士法?台省百司,各择老翁,难道就能政通人和?邪论!你呀,闭嘴吧!” 堂上几人听到这话,也都笑起来,其中一人不忍见杨执一尴尬,这才微笑着向他解释道:“补阙不知,才有此见。其实未闻新声之前,谁又能确知这位大王真有非凡文才。今日所言,乃是昨夜王府雅集,大王新作一诗……” 说话间,这人便将那一首《洛阳女儿行》念诵一遍。然而不解释还好,解释完后,杨执一脸色顿时涨红起来,胸膛剧烈起伏,蓦地自席中立起,怒气冲冲的顿足离去。 眼见这一幕,堂上宾客包括杨执柔在内,俱都愣了一愣,气氛一时间也变得极度尴尬。 杨执一返回自己居舍,气得头脑都有些眩晕,房间中凡能抓到的一切,全都用力的挥砸起来,整个房间中都充斥着噼啪乱响。 杨执柔安抚完宾客,礼送出府之后,这才返回后舍,站在门外听到内里杨执一的挥砸声与咆哮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喝道:“给我把他抓出来!哪里来的胆量,如此败坏我的门仪!” 两个壮奴冲入房间中,不旋踵,气急败坏的杨执一便被反转两臂擒拿到廊下来,看着同样盛怒的兄长,杨执一大喊道:“阿兄好雅兴!知不知,那小儿欺侮我家已经至甚……” “你是哪里惹来癫鬼?究竟说得什么!” 杨执柔见他这个样子,上前甩手给了两个耳光。 被抽打两计之后,杨执一才显得有些冷静下来,并恨恨将事情原委讲出。 “竟有此事?” 杨执柔闻言后也皱起了眉头,捻须沉默片刻,才又指着杨执一怒声道:“居仁本就家门下才,我一直让你们不要与他交往过密,你又听了几分?如今受他所害,这不是你自己惹来?” “阿兄怎样罚我,我都领受。可是、可是少王欺我辱我,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是气不顺,还是色难舍?” 杨执柔看着自家兄弟,一脸烦躁之色:“你就因此无顾丈人丧仪,夺门归家?且不说本就是强取不成的丑事,因为一桩小事,恶我一门尊亲,你这一把年纪,都长在了狗的身上?区区一个美色玩物,值得你丧失掉为人做事的分寸?” “可是少王辱我……” “你有哪里值得人不敢轻侮?少王敬我门第,自在事外,他礼恩亲翁,诗彰闲情,纳我门徒败类,断你控诉源头,事事铺陈在前,不顶你犬吠几声?” 杨执柔看着仍然一副羞恼之色的杨执一,顿足叹息道:“但有一二人物赏识之明,只你眼下这幅不堪样子,我若是个娘子,也不会情怀系你!滚回去换了衣衫,我自送你去你丈人家。” 杨执一还有几分不情愿,但见阿兄动了真怒,不敢再倔强,只能一脸颓丧的返回房间换上刚刚脱下来的素麻衣袍。 杨执柔负手站在庭中,手捻胡须,神态则有几分复杂:“妖异啊妖异,久圈禁中的一个小儿,哪里习来许多权徒手段?血缘法授,儿辈尚且不类,孙徒竟得神采!” 0191 少王竟知有我 宰相杨执柔登门,独孤氏家人们同样不敢怠慢,一如对待河东王、派出子弟引车出坊迎接,其他人则于府邸门前等候。 李潼见状,便也一同行出,看到跟在他身后的杨居仁一脸忐忑的模样,便笑语道:“宰相自有容人之量,记室与杨相公情是同宗,只要礼数周全,何惧其他。” 杨居仁听到这话,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仆自景从大王,不忧其他。” 说话间,杨执柔车驾已经行至独孤氏家门前,马车停稳之后,他推了一把车畔跟随行走的杨执一,作斥言状:“速入门中待用,不要累你兄受矜傲之名。” 这话一说,就好像是杨执一为了给丈人家门充面子,回家强请兄长前来吊唁。 独孤氏家人自然不知内情,并不怀疑杨执一的离去。李潼将这一幕看在眼中,颇有深意的打量两兄弟一眼,杨执一垂着头根本不看他,杨执柔则对他微笑颔首。 灵前吊唁之后,杨执柔也被迎入庭中帷幕下,与少王并坐客席,两手一搭对少王微微致意:“情伤语噎,草草成文,让大王见笑。” “意浓情深,哪需文法矫饰。” 李潼笑着回答一句,心里也不得不感慨,杨执柔能够混到宰相位置,涵养也是不差。 然而这念头刚一闪过,杨执柔便开始发难了,他指了指站在少王席后的杨居仁,似笑非笑道:“家门人众群立,我身兼国务,偶或少于关照。一点简慢,常有自惭。旧前人或不知,尚能自饰。今大王捡才量用,充席府中,却让我不敢再自美家国两顾啊。” 杨居仁听到这话,额头冷汗直沁,一步迈出站在两席之间,窘迫之下,不知该要如何作答。 帐幕下其他人闻言后,也都不乏好奇的打量杨执柔与河东王。此前杨执柔没来的时候,他们还对杨居仁不乏客气的寒暄,现在看来,杨执柔似乎因此对少王有些不满啊。 “相公高执南省,思望都是大事轻重。门阁里的人情瓜葛,也是不敢冒昧有扰。” 李潼抬手指了指杨居仁,浅笑回答道:“小王人道后进,少历风霜,承蒙前辈们不作人事上的留难,这才不自露待人接物的浅薄,哪敢自夸海量遗才的英明。日前宅内新纳孺子,深问之下才知与贵门第有此亲谊。情急攀结,强引杨令益我客席,贪此名门盛誉,一点心迹,怯于剖析。” 杨执柔听到这话,稍作默然,这才又望向杨居仁说道:“大王雅赏,你也要体察这一份心意,任事勤恳、不要辜负,不要亏败了我家门风评。” 杨居仁先是看了一眼少王,待见少王微微颔首,这才又行至杨执柔席前恭声道:“相公训告,居仁深记。” 略过这一件事,杨执柔转又讲起其他,帐幕下气氛也有所和缓。 李潼一边与人随口闲聊,一边也不免感慨,杨执柔也真的是人如其名,为人做事真有几分柔和,没有坚持到底的强硬,或者说本身只将此当作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并不认真追究。 其实将杨居仁引入自己府中,且带来参加今天这样的场合,李潼本身就是在转移矛盾,主动给杨家制造一个刁难自己的把柄,将焦点集中在杨居仁的身上,从而将唐家小娘子摘出来不受人议论。 弘农杨氏海内名宗,可不是什么没有字号的门第,杨执柔身为一个大家长,对族人们的行为是有一定的约束力。没有他的许可,杨居仁屈事府职本身就有些不对。毕竟眼下已经不是国初,王国官佐实在不是什么体面差事。 不过话说回来,能在他奶奶手底下当宰相的人,性格太强势了反而容易有危险。能够混到善始善终的,也大多不是什么有棱角的人物。 李潼倒是针对杨家或许会有的刁难做了不少的准备,但见杨执柔似乎没有了继续追究发难的意思,他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没有什么蓄力落空的失落感。 毕竟唐代这个政治体制,宰相权势的确是不容小觑。别看他奶奶杀宰相,一个个手起刀落的似乎挺轻松,但李潼终究还是没达到那种境界。 真要跟一个宰相结下什么大仇,可不比搞掉丘神勣那么简单,他要面对的可绝对不是一个个体,分分钟都要做好被人群殴的准备。 在独孤家一直坐到傍晚,李潼这才起身告辞,并约定好来日独孤卿云出殡回关中安葬时摆设路祭。 独孤家对他很是友好,这也是实际的人脉开拓,刚才在帷幕下,听杨执柔与独孤元立聊天,言中就隐指要伺机将孤独元立夺情起复。 毕竟独孤元立年纪也已经不小,真要实打实的服丧三年,除非也能像他老子那样长寿,否则政治生命基本上也就完了。 独孤家乃是真正的勋武门第,子弟多有任事于南北衙。按照李潼目下的交际范围,想要与这样的人家产生联系的可能微乎其微。眼下巧在有这样一个机会,自然没有错过的道理,即便现在没啥用,以后总会用到,来往大大值得维持下去。 杨执柔也一同起身告辞,并在离开道德坊后邀请少王同车归第,李潼也并不拒绝。 待到两位重要的宾客离去,其他客人也都陆续告辞,其中就包括独孤氏姻亲的元怀景。 返回自家宅邸,元怀景便吩咐家人道:“去将张郎请来家里。” 大半个时辰后,一个身材颇为魁梧、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便被家人引入进来,正是元怀景的婿子张说。 “丈人召问,未知何事?” 张说入堂拱手为礼,不敢站得太近。因为被招来的时候,正在洛堤沿岸与友人游玩,年轻人凑在一起,难免饮酒狎妓,身上多多少少残留一些脂粉气,担心走得太近冒犯丈人。 元怀景看看自家婿子红润脸庞,心中隐隐有些不乐,但还是不忍作厉训,只是温声道:“制科选礼时期将近,张郎才气久养,虽然让人放心,但伏案温故,也能知新。勇得出身之后,春秋得意尤长,也实在不必耽在一时。” 张说闻言自然不敢反驳,只是恭声应是,但还是忍不住解释一句:“集会诸友,也是存意遍赏群才,察我不足,撷取友长,不敢专一弄乐。” 这话几分真假,元怀景也不追究,只是抬手示意张说入席,他沉默片刻,小作斟酌,然后又开口问道:“洛南那位河东王,张郎可有登第求教?” 张说闻言后便有些诧异的摇摇头,偷窥丈人神色然后正色说道:“这位少王风评不高,常听人道浪才轻薄,好弄妖冶,没有王者该有的端庄气度。小子闾里微众,纵有求傍之心,怕也难登高第,风传偏信,敬而远之。不知丈人何有此问?” 见张说神情不似作伪,元怀景便皱起了眉头,喃喃道:“如此倒有些奇怪,今日独孤大将军宅中偶奉少王,听他闲论讲到张郎名号,我还道张郎曾有当面求教。” “少王竟知有我?” 张说听说这话,神态也是顿时一奇,片刻后又连忙稍作收敛,垂首道:“这位大王司职麟台,多文学之友。小子入考在即,常以行卷走访,或有蛛丝的牵连,但却实在没有求见的行迹。” 元怀景见张说说的认真,忍不住笑起来:“我知你顾虑什么,其实大可不必。人或谓这位大王不学无术,昧于真义,幸途邪取,但也正如你所说,不过是风言偏执,未审而论,岂能得中。今天我见这位大王言行谈吐,都觉得传言偏颇。” “丈人你……” 张说闻言后又是一奇,有些不相信的望着自家丈人。世道人言所以中伤少王,其中一点就是少王以宗枝之贵却不能持身自正,弄邪求宠,谄媚女主。 张说自己对这位少王倒没有什么特别观感,只是心知自家丈人乃是当今圣人的藩邸故臣,而谤议少王最多的便是这一批人,所以在丈人面前不敢说什么美辞。事实上刚才不久,他还在洛堤伎馆学唱少王新作。 见张说一脸不解,元怀景自嘲一笑:“当今人事乖张,不知何往,我们这些老物或故情系留,不敢抬眼张望。但尔等后进却不必困扰于此,还是要抬步向前。唐家宗枝凋零,少王却灿然秀出,俗言轻谩,却不肯论他怙恃俱无,久圈禁中,衣食俱在神皇恩舍,敦此亲此,也在情理之内。” “如今少王居麟台事春官,所问俱是清途。今日所见,贵如杨相公,尚需折节不矜,足见其荷恩之重。既然雅闻你的名号,不妨登第求教。不是教你趋望形势,只是希望儿辈能走得更顺畅一些。” 元怀景对这个婿子是非常看重,说实话他是希望能凭自己潜邸故人的情义向今上推举引荐,但也明白当下这个形势,真要这么做,反倒是害了自家这个才器不凡的婿子。 0192 太平公主登门 李潼与杨执柔同车返回,倒也没有聊什么深刻话题,倒是杨执柔对他那首《洛阳女儿行》给予了不低的评价。 这也是从侧面说明了,杨执柔是不打算就此再作深究了,甚至言中还隐有暗示,不久之后会把杨执一放于外州,不让其再留在神都城。 如此一个结果,自然皆大欢喜。李潼就此事虽然表现的咄咄逼人,但说实话,他绝不是理亏的一方,只是担心表现的太谦和了,杨家或许会不依不饶的纠缠不休。 这也不是李潼小人之心,而是可以肯定的,哪怕在他进献瑞经之前,如果杨家知道唐灵舒被他藏在王邸中,杨家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杨执柔也绝对没有这么好说话。 凡名门大族,哪一个又是善类。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凡有郡王名号者,哪一个不是窃夺乡资以自肥、把持名爵以弄势? 现在杨执柔肯表示让步,李潼也终于感觉到他总算有点能量,不再是谁都能上来踹两脚的存在。 当然还做不到能跟宰相掰掰手腕,毕竟宰相权威主要体现在上层人事权上,只看他奶奶这段时间尽管挺亲他,但给他安排的官位除了员外就是检校,依然没把他扶为正员。 是不是正员也没关系,关键还是得有能力。像他奶奶现在同样也不是正牌的皇帝,一样能把人搞得鸡毛鸭血,折腾得很欢乐。 返回履信坊的时候,恰好街鼓声响起,李潼索性也不回王宅,直接去了雍王邸,向嫡母房氏问省。 入门之前,他见门侧马厩停放着一驾华美马车,虽然有些好奇,但也没放在心里。可是行入王邸后,雍王邸家人上前禀告言是太平公主来访,李潼顿时一愣,然后便领着唐灵舒连忙加快脚步,往中堂行去。 雍王邸中堂里,太妃房氏端坐上席,临席便坐着太平公主,休沐在家的李光顺与李守礼则并在侧席作陪。 太平公主怀里还拥着李幼娘,抬眼看到李潼行入中堂,便指着他笑语道:“瞧瞧,我家逍遥王总算回来啦。” “未知姑母来问,闲游在外多时,真是失礼。” 李潼连忙上前礼拜,并对两个兄长说:“阿兄你们既见姑母入户,怎么不让人赶紧传告。” “无关他们,三郎你出门人情走访,做得正事。你姑母一个妇道闲流,登门来问候嫂子,也不需儿辈荒废了自己的事情来作陪。” 太平公主笑眯眯望着李潼,转又望向站在他身后的唐灵舒,见少女仍是胡服装扮,姿容俏丽活泼,便笑道:“这就是三郎新纳孺子?果然葱白玉立,娇美可人。” 说话间,她又转头望向太妃说道:“我就说三郎风好似我,嫂子怎么说?记不记得往年尚在闲苑,我出出入入也是这样的装扮?人或以为非礼,但我独爱此态。嫂子你虽礼教中人,但儿郎大了,心意自由,知道尊养亲长就是一等的良善,余者还是少做苛求。” 房氏的确有些不喜唐灵舒的这个样子,但望着自家少子仍是一脸的自豪与温和:“也的确是这个道理,三郎最顺我的心意,再有什么闲言都是挑剔。” 说话间她对唐灵舒招招手:“快来拜见公主殿下。” 唐灵舒依言上前,跪拜施礼后,太平公主便将她拉到自己身侧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笑道:“我往年故衫故器都还存在宅里,既知小娘子趣味类我,哪日待闲催你夫主入我加来,无论如何,不能怠慢我家第一个新妇!” 李潼也走入侧席,坐在两个兄长席后,臂肘捣了一下李守礼,作发问口型。 太平公主转眼看到他小动作,抬手指了指他,并作薄怨娇嗔道:“你这个小子啊,早前内教坊里相见,还是很有礼数的样子。怎么出阁自立了门户,反倒变得简慢起来?今日入禁中,恰在你长兄罢事归家,我才得有引领来看望嫂子,否则还不知家门立在何处呢。你自己说一说,该不该罚?” 李潼闻言,又是举手告罪。 太平公主身侧的唐灵舒却有些忍不住,壮着胆子开口说道:“公主殿下误会了大王,早前宅居实在不太平静,妾等家徒惶恐不安,大王是门柱家长,端坐家中才能安抚众情,并不是冷落亲长。” 房氏也接话说道:“幸在儿郎端守,有谋身之才,如今总算推阴见霁,也才敢开门待客啊。早前确是不敢登门有扰,也怕把事外亲徒牵连进纠纷中。” 这婆媳俩一番辩言,倒让太平公主有些尴尬,她默然片刻才又说道:“总是故情难说,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也是近来家事略定,才有一些闲暇关照亲情。我是真的羡慕嫂子啊,膝前还有三个少俊儿郎为伴为用,不似我……” 说话间,她那本有瘦削的脸庞便有一些黯然,眼眶也微微泛红起来。 李潼眼见这位姑母如此,心里也确生几分不忍,回想上次相见,这位姑母仍是明艳开朗,不知忧愁滋味,如今却是清瘦有加,虽然强作欢笑,但那微陷的眼窝却让整个人都大异从前。 房氏见太平公主如此,也是大大的辛酸,她拉住太平公主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语调隐有哽咽:“哪有似或不似,人或千般好,总有难启齿的心私。往年、往年……唉,忧苦只是生受,捱得过去总有转机,幸在儿郎们没有辜负……事或不可言,人情总不断,公主日常但有什么使用,直唤三个侄子即可,他们敢有什么怠慢?” 说话间,她又转望向李潼三人,并沉声道:“你们记住没有?你们亡父在时,珍爱家中这个家门幼姝心肝,到如今,正该你们继力。越是辛苦,越是不能让人见笑,门庭长有指望,谁也不能笑我家人孤立、没了应援!” 见娘娘说得严肃认真,李潼等三人连忙起身拜应。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更是直接偎入房氏怀中,两肩都轻颤起来:“嫂子知不知,从那时到如今,唯此言语暖我肺腑!咱们言是富贵坐享,可这一番富贵,也实在承受的太辛苦!闾里贫贱夫妻、哪怕猎弓所指的雌雄两兔,总能得个相望……” 房氏听到这话后,更是泪水涟涟,用力抱紧了这个小姑子。 旁侧李幼娘见娘娘悲戚,也张嘴干哭起来,转了几转却都挤不进娘娘怀中,眸子一转捂着脸奔向拜在席前的阿兄,李守礼见状便张臂去抱,却被小丫头劈手打落了臂膀,转投进三兄怀里:“呜呜,阿兄,好伤心啊!” 李潼横抱这小娘子返回席中,见唐灵舒站在那里望着悲哭的两妇人有些不知所措,便招手将少女唤到自己身边来,怀里李幼娘却又闹腾起来,脑壳撞着阿兄肩头哽咽道:“我要到阿兄家里去,我要住、住在阿兄家里!阿兄有了娘子,忘了妹子,出门都不带我!” 李潼闻言更是大汗,按住小丫头的脑袋安抚她:“让你来住,别再嚎了。让阿舒娘子伴你玩耍,教你骑马。” 过了好一会儿,堂上两妇人才各自收了哭声。太平公主大概真的是压抑太久,无人诉苦,收住哭声时,眼圈已经红肿得厉害,两肩仍然频有抽搐。 李潼将这一幕看在眼中,只觉得无论这姑母日后作为如何,眼下也的确是难免悲伤软弱。一个女人逢此剧变,亲徒无有指望安慰,还有儿女需要照顾,虽然没有生计的忧困,感情上也的确是空虚荒芜。 “本来是看望嫂子,却又把自己的悲情扰人,实在是不应该。” 发泄一通后,太平公主神态有所好转,说起话来却仍鼻音浓厚且沙哑。 “没有什么不应该,你这个嫂子啊,也帮不上什么。娘子若没有什么去处倾诉,只来这里。儿郎们也欠了太多亲缘,门庭长有走动,也能让他们修补缺憾。” 房氏与太平公主本也没有太深厚的情谊,可是这一番相拥痛哭之后,心里便觉得亲近起来。 各自情绪收敛之后,房氏才又让家人布置晚餐。 用餐之际,太平公主频频望向侧席三王,尤其视线在李潼和唐灵舒身上打量,又对房氏说道:“前次偶见,便觉得三郎更显智慧。如今看来,就连帷幄内的规划都用心最先。只是两个兄长年龄也都不小,姻缘诸事,嫂子可有了什么想法?” 房氏听到这话后,眼中顿时泛起神采,颇有自责道:“这也都是横在我心头的困事,哪能没有思量啊。可是公主也知,人世疏远已经多年,旧人旧事都有变异,也实在没有什么头绪。” 侧席李光顺欲言又止,李守礼闻言后则连连摆手道:“我新近任职,苦学世务都心力不够,哪有时间摆弄其余。” 李潼听到这话忍不住一奇,他家这个大仲马小马达居然不爱女色了? “说得什么蠢话,你又有什么世务要学?三郎不比你才高练达,也没有耽误了人事!” 房氏闻言,笑斥一声,转又望向公主不乏殷勤道:“如今神都城内,我也实在没有什么旧人可请。公主若得闲暇,还请帮你几个拙劣侄子稍作张罗。”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笑眯眯点头:“哪里需要嫂子多言,我正愁没有事情牵挂,一定用心走访,给我家儿郎求得称心良配。” 0193 太平托子 晚餐完毕后,太平公主兴致仍高,并没有告辞离开的意思,于是便召音声入堂,歌舞为欢。 如今三王邸中声乐广备,已经不再像去年仁智院里音声初闻、一家人听个俗调《踏摇娘》都兴致勃勃。 彰显闲趣之外,这些乐人们也是李潼蓄养人力的一种手段,更兼有太监杨绪掌管内教坊的便利,所以三邸伶人不在少数。除了两部散乐音声,还有三十多户的教坊乐户子弟,男女老少加起来有两三百人之多。 也幸亏三王连邸便占了履信坊小半坊区,本身又没有什么妻妾族亲,否则这么多的人连住都成问题。 太妃房氏性格庄重,所以留侍雍王邸的多清商乐伎,演奏一曲李潼刚由麟台访得、贞观时期秘书监颜师古由古笛曲《梅花三弄》所改编成的琴曲。 “世道俗闻梅花曲多凄怨笛音,竟不知还有这样意趣高雅端庄的琴操。” 太平公主在欣赏一曲之后,忍不住击掌称赞。在家门遭逢剧变之前,她也是家居富贵安闲,丈夫薛绍又是名满都邑的高门才俊,因此太平公主的欣赏水平也是极高。 但这端庄的清乐琴曲终究有欠活泼,并不合其审美意趣,再见一曲赏完后,太妃房氏神态间已经颇有疲色,太平公主索性提议转去李潼河东王邸去继续欣赏燕乐,不再打扰太妃休息。 李潼一边传告家仆准备待客,一边打量着这个兴致仍然颇高的姑姑,同是悲哭一场,情绪大起大落,嫡母房氏已经精神萎靡下来,而太平公主在发泄之后,却似乎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由此可见他们李家血脉还真是有些异于常人之处的特质。 或许情感丰富,难免受到寻常哀伤人事的悲情影响,但却并不过多的沉湎此中,能够很快的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这在寻常人看来,应该是有些凉薄,但其实也是一种务实。过去了的人事无论再怎么沉湎得难以自拔,终究已经难追,生人最重要的毕竟还是活好当下。 于是一众人又闹哄哄的转去了河东王邸,再演舞乐的时候,就远比刚才热闹得多。 特别演到前日集结群智、刚刚扩编完成的《洛阳女儿行》,太平公主更是赞叹不已,更将唐灵舒揽在了身畔,神态更显亲昵:“你这个小娘子可真是幸运,能得我家逍遥王如此钟爱,神思妙笔,歌言娇态,待到名乐广传,洛阳女儿怕要人人争妒啊!” 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唐灵舒又是羞涩并自豪的无以复加,美眸流彩,视线更如生了根一样的落在大王身上挪移不开。 太平公主更将李潼唤到席侧,将这小娘子推在他的身边,口中啧啧:“人间美景,哪个不爱!情结并美的一对璧人,哪怕只为了多看两眼,往后我也要常来家中叨扰三郎。” 李潼闻言后便笑道:“姑母是家门亲长,宗枝华实,每日在堂礼问起居,都恐不能尽意。寻常的往来,只是让我门堂更生光彩,哪里是叨扰。” “有三郎此言,我就放心了。转日让人送些起居帷幄,那就长居在此了。” 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李潼脸色顿时一僵,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应,太平公主却又自己笑了起来:“放心吧,你姑母是识趣人。新人门阁自作欢愉,弹指顷刻都贵比千金,哪容得下旁人耳目来打扰干涉。” 讲到这里,她脸色稍稍转为正式起来,并望着李潼不乏认真的说道:“但有一事,我想请三郎帮我。” 李潼眼见太平公主神态如此,心里虽然泛着嘀咕,但话说太满,也不好直接出尔反尔,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但有薄力为用,姑母只管教训。娘娘前言仍绕耳际,宝雨敢有不从。” “宝雨、宝雨,这个新名、实在是好啊!” 听到李潼自称,太平公主口中喃喃,片刻后才又展颜一笑:“故事不再多说,你那姑婿遗下长息,虽然垂髫幼少,但也已经到了渐通人事的年纪。你姑母或有几分懒散度日的趣致,但却实在有欠教诲儿郎的德才。三郎你是我家难得俊才,初见已经觉得不凡,如今浅露阅世的才器,更是堪称惊艳!” “所以,我想请三郎你代我管教那个小儿。即便不敢怀那小儿与你同是失怙的身世,也可怜你姑姑孤母操持的辛苦。由小观大,他是没有三郎你这种不经修剪、也能卓然玉成的材质,我也不盼他能长成三郎你这样让人称羡的绝才,但能安然成长,端庄自立,姑母余生都不忘三郎你的恩惠!”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还未消红肿的眼眶又是泪水盈盈,只抓着李潼的手,一脸真切的望着他。 李潼听到这个要求,心里也是颇为复杂,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是从心里感激姑母的赏识看重,也未尝没有敬受重托的胆气。但我自己尚是摸索前行,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辜负了世道错给的嘉许期望。表弟名门贵种,或罹短厄,但也毕竟父族深茂,无患乏援,我贸然受此,若将自己的浅薄递人……” “什么名门?不过是一群专恃祖荫的短视庸徒罢了!他们自谋尚且艰难,又有什么良善可以授人!”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神态之间已经颇有忿色,她长叹一声后又说道:“家仇隐情,本不该宣扬在外,但三郎你自是我门庭子弟,更无不可言。薛氏诸众若是值得托付,我又何必劳烦三郎你……” 大概是心中积郁良久,太平公主这一张口便滔滔不绝,讲了许多与薛氏族人们之间的龃龉纠纷。 李潼认真倾听这番吐槽,心里则默默将这些事迹进行分类。 太平公主与河东薛氏的矛盾,大体可以分作三类。 一类便是家长里短的摩擦,她是帝宗公主,身份尊贵,下嫁薛氏后虽然与丈夫感情很好,但也绝对做不到寻常人家新妇那么温和顺从。薛氏又是河东大族,族人众多,彼此之间难免就颇积摩擦,感情实在算不上好。 清官难断家务事,薛绍这一支虽然卷入宗王谋乱而几乎被杀个干净,但其他薛氏族众们仍有留存。这些人并不亲近太平公主,按照公主自己说法,他们大概更乐见自家乏于支撑,落魄潦倒。 第二类则就是政治立场的冲突了,薛氏族众当中,也不乏人对武则天女主执政的不满。特别武则天让薛怀义冒籍于薛氏,更被许多人视为家门大辱。李潼甚至怀疑,薛绍兄弟所以涉入越王等人谋乱,大概与此不无关系。 第三类、也是李潼听来感觉最重要的一类,那就是经济纠纷。河东薛氏虽然族支众多,但相对而言时下最显贵的还是驸马薛绍这一支,因有一层皇亲的关系,所以薛绍兄弟们也掌握着众多薛氏产业。 可是当薛绍兄弟们卷入谋乱之后,这些产业多数都被抄没,之后其中大部分则又被武则天转手赏赐给了太平公主。 抛开别的大是大非,衣食住行乃是生人必须。薛家痛失这样一笔庞大产业,那真是有切肤之痛。即便这些产业不属他们名下,但早前掌握在自家族众们手中,多多少少总能分惠一些。可是现在却被太平公主领掌,他们再想分润那就难了。 因为这几点缘故,在薛绍死后,太平公主与薛氏族人们关系变得很是恶劣,几近不相往来。到如今,神都几县包括薛氏河东乡土的蒲州州廨,甚至还积压多宗薛氏状告太平公主侵产的讼案。 听完这些后,李潼也是多有感慨,更感受到太平公主目下这种孤立无援且又不知所措的窘迫现状。 太平公主多受其母武则天宠爱是一方面,但这宠爱说实话也不怎么靠谱:你说你爱我,结果抬手就弄死了我丈夫,你有脸说,我也得有胆量信。 而且,君王的宠爱是一方面,能否将这圣眷转化为自己可控的力量而加以运用又是另一方面。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哪怕宠爱再多,也只是虚妄,祸福荣辱只在人一念之间。 就拿李潼来举例子吧,他这段时间确实颇得他奶奶的喜爱,可是之后呢?如果他不能长期巩固自己的价值,不能掌握足够应变的力量,也仅仅只是他奶奶手心里一枚棋子。 李潼能够在麟台立笔,让人不敢小觑,又能在府中广集时流,妙作频出。如果没有这些表现,他又哪有什么资格逼得宰相都对他稍作让步? 眼下的太平公主,很明显是还没有找到套路。而在真实的历史上,的确太平公主在武周的中前期都乏甚存在感,只是活在大背景下的一个无聊贵妇而已。 一直等到武则天确定李武合流这一政治思路,她才以李家女儿、武家媳妇这一特殊身份正式的踏上政治舞台,并在武周后期和中宗一朝快速成长为一方大佬。 李潼本就有要与这位姑姑达成一些政治默契的想法,此前还在迟疑,没想到太平公主已经先一步按捺不住的找上门来。 0194 报还颜色,李氏有人 看到少王沉默不语,只是认真倾听自己的讲述,太平公主心中对这个侄子的评价不免又高了几分。 凡事都是耳闻不如亲见,她在今天登门之前,也通过不同的渠道对这个侄子进行了多方面的打听,特别是其人近日作为种种。了解越多,心中便越觉得惊叹,但心中也总还有些保留。 倒不是怀疑那些讯息的真实性,只是觉得这个年纪正是自视甚高、自我感受强烈的时候,加之又身处在承恩骤显的得意时刻,担心少王会因此自满忘形,一旦失了谨慎自谦,眼前的富贵未必能够守于长久。 现在看来,她这一层考量倒是有些多余了,少王看来甚至较之她还要冷静许多,沉静稳重,让人放心。 但随之而来,太平公主心中又生出几分羞恼,眼前少王既然全无骄性,为何在她主动示好并约见的时候还迟迟不去见她?这是觉得即便求见,眼下的自己也不能给对方提供什么有用的帮助? “你姑母虽然多受人情时势的刁难,也没有长于应对的事才,但张目观世,也知炎凉。三郎但能代我管教你那表弟,咱们两家在这神都城里,也都不会欠缺了亲情的帮扶。” 话讲到这里,太平公主心里也觉有几分悲凉。如今的她,是真有几分茫然无措,只觉得人事繁芜,无从入手,竟不如比她年幼得多的侄子过得有声有色。 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李潼也不好再沉默不作表态,他翻身侧跪在席并沉声道:“姑母何出此言?宝雨所虑只恐浅薄、未敢称长,但既然姑母信得过我,唯尽心勉力,与表弟并行互补,不让亲长失望落憾。” 李潼当然不排斥与这个姑姑关系更加亲密,无论太平公主眼下找不找得到自己在时局中的位置,其人所拥有的优势都是羡煞旁人的。 无论李潼再怎么靠近他奶奶,彼此之间的身份与地位便决定一定会有隔阂,而这一份隔阂也是李潼刻意保持的,不愿完全沦为他奶奶手底下的傀儡。 但他姑姑就没有这样的顾虑,她与母亲之间的交流还是要比旁人有效率得多,这一点就连作为帷内人的薛怀义都比不上。单此一点,如果能够让这个姑姑在立场上向他稍作倾斜,李潼能够获得的帮助也必然不会少。 此前他所以迟疑,是因为担心太平公主性格强势,难保之后合作中会不会喧宾夺主。要知道就连薛怀义在配合进献《万象》大曲的时候,都要给自己加戏搞个莲生献经的戏码,到如今似乎也因为李潼争献经的缘故而略存怨念。 太平公主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成为什么人的傀儡,不会甘心为人摆布。而李潼本身也是有着自己的坚持,这种合作关系尽管还没开始,李潼就笃定未来一定会发生摩擦与碰撞,除非其中一方愿意主动迁就。 但既然现在太平公主已经主动登门,李潼当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此前所以沉默,是在思索与考量太平公主眼下的政治潜力,以及自己眼下能否控制得住合作的主动权。 凡政治生物,一旦达成怎样的默契,一定会有着相应的政治诉求。李潼是担心太平公主的人际关系太复杂,从而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政治妄想,如跟她关系匪浅的河东薛氏。 那样的大家族人丁兴旺,牵连众多,一旦有了什么意图筹谋,绝不是眼下的李潼能够陪着折腾的,而且他也不看好那些折腾。 现在确定太平公主跟她夫家关系确实算不上好,李潼便放心许多。眼下的他,还仅仅只是士林浅立,仍待扎根巩固。假使薛家要借太平公主这层关系往自己这个交际小圈子里渗透,李潼是没有什么招架之力的。 比如此前那个所说人生三恨的薛元超,其在高宗朝担任宰相,也是赏识提拔了许多士林名人,身在高位的如前宰相任希古、陕州刺史郭正一、天官侍郎郑玄挺等等,文学之士如李峤、崔融,包括初唐四子的杨炯等等。 此前是没有一个稳定的场合与合适的情景,再加上河东薛氏目下于台面上并没有什么领军人物,所以这些人物情谊还没有彰显出来。 可是如果薛家真要借太平公主将这些故情串结起来,李潼被边缘化那是分分钟的事,就算不会被完全排斥在外,也仅仅只是一个擅长写诗、长得又帅的富贵闲王,很难再上升到让人心折追随的程度。 李潼现在光未来的宰相苗子都网罗不少,又怎么甘心为他人做嫁衣裳。 现在既然知道,薛家起码在政治立场上与太平公主并不一致,当然现在的太平公主也谈不上有什么政治立场,李潼就放心得多。他有充分时间巩固确立自己的影响,未来就算合作不下去了,分道扬镳时也能四六三七的分个清楚明白,不至于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听到李潼这么说,太平公主眉眼大大舒展,望着李潼又不乏凄楚道:“三郎不必自谦,将孩儿托付给你,我是真的放心。实不相瞒,自你姑婿……唉,从那以后,我甚至不敢儿女们短离身侧,只恐、只恐……” 见这姑母凄楚模样,李潼心中也是一叹,并说道:“其实宝雨何尝不是如此,每每漏夜难眠,厌闻金铁鸣声,恐见生者登门。只在近来,才敢作解衣卧眠。” 这么说倒也并非完全虚夸,在金吾卫围坊、局势最严重那段时间里,李潼是真的不敢解衣入睡,担心光溜溜从被窝里就被人弄掉,死都死的不体面。 类似的体验,他也不是孤例。像他爷爷李治的第一个太子李忠,为了防备刺杀甚至穿女装来掩饰自己。盛唐奸相李林甫,更是夜中辗转多地、不敢在一个地方留宿整晚。 适当吐露自己的软弱,有助加强彼此的亲近感。太平公主听到李潼这么说,也是深有所感且不乏羡慕的点头道:“但幸在如今,三郎你总算是有了起色,自身才器彰显,也能裨益家人。唉,我真是恨自己不为男儿之身……” 李潼听到这话,嘴角颤了一颤,心道你要是男儿身,可能也得下去陪我爸爸了。 谈到这里,彼此也算剖心,而且时间也已经不早了。李潼本来打算让太平公主留宿下来,但太平公主却不放心家中孩儿,还是趁夜登车离开王邸,于夜色下驶出了履信坊。 李潼礼送太平公主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匆忙赶来开启坊门的新任坊正,不免又想起已经离都多日的田大生等人,也不知他们得手没有。 古代消息传递的滞后性,也实在让他颇感受不了,乃至于痛恨自己当年为啥只背全唐诗,不学无线电。 等待坊正开门的时候,太平公主也忍不住对李潼说道:“三郎你居家谨慎是好,但有的事情也不必过于保守。无论怎样和光同尘,我家终究不同寻常门第。如今你又居任清贵,交际繁多,旁开一道街坊门户,出入待客都享便利。”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倒是大为意动,他其实也有这样的想法,毕竟坊门开闭有定数,出入太多不便利。不过他终究得势日短,还没有拿捏好权贵僭越的分寸。 “这事也简单,只需报备金吾卫并县廨,凿开一道门洞并不困难,明日我帮三郎作此方便。” 讲到这里,太平公主才又似是偶然想起什么,示意李潼靠近过来说道:“你旧歌《街使曲》那名街使,举告上官,如今已经论实出案,再归左金吾卫勋府任职。他能这么快归复清白,也颇籍三郎你旧日歌扬。” 李潼听到这话,又是不免愣了一愣,他对此倒是真的不怎么清楚,一时间也想不明白太平公主告诉他这些有什么意思。是示意她对自己诸事都了如指掌,还是暗示他可以试着发展一下那个街使? 但无论太平公主是个什么意思,李潼对此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如果是前者,他也没什么可担心,毕竟阴谋最核心部分根本就无解。 如果是后者,他做事也有自己的章法步骤,巩固跟独孤氏的关系要比拉拢一个金吾卫将官更有意义一些,再说谁知道那个街使放出来是不是他奶奶抛出引人上钩的诱饵。 一夜过去之后,第二天一早,太平公主便再次登门,这次同来的还有她的儿女,特别那个长子薛崇训,小家伙儿年纪不到十岁,还没有完全张开,眉眼与其母有几分相似,只是有些怯懦怕生。 太平公主打算将这儿子长期寄养在李潼家中,李潼昨夜便也让家人收拾出了一个别院,见到公主府众人送来的起居器物明显比自家所用华贵了一个档次都不止,李潼也不免感慨单就财力而言,他这个姑姑真是胜了他家太多,难怪薛家会因此跟她反目、闹别扭。 太平公主兴致并不高,将儿郎稍作引见之后,便让人先领到别室去,望着李潼凝声道:“母后将我另做新配,是她母族劣侄武攸暨,期在十月,已经不可回绝。三郎我问你,届时能否送你姑母一程?家门已经没有别的亲徒可仰,你若是够胆量,咱们姑侄就稍作颜色报还,不让武氏庸徒笑我家门无人!” 0195 良策面授,一掷千金 武则天要将太平公主许配给武攸暨,李潼早知此事,因此倒是并不感到意外。毕竟他虽然也挺能折腾,影响了不少人,但毕竟时间不久,在还不能逆转大势的情况下,许多时代背景的细节也很难横加干涉。 然而他这一点淡然,落在太平公主眼里却有些不寻常。虽然几个月前就有神皇要将她重新许配的消息,但也主要集中在宫闱之内,且最初所议论的对象乃是武承嗣。 只是因为武承嗣在太平公主看来过于不堪,而且其人在时局中所出的位置也过于敏感与危险,实在大悖于太平公主的意愿,僵持多日,才在最近将目标转为武攸暨。 知道这件事情的人,范围那就更小了,只在这母女两者之间的体己诸人并武氏家众。且武攸暨已有妻室,外人即便猜测,也很难锁定到武攸暨。 然而少王连一丝惊讶都没表现出来,淡定得似乎早知此事,这就不得不让太平公主怀疑,看来她还是小觑了这个侄子,其人于禁中耳目灵敏还要超过了她的想象。 李潼倒不知他这会儿的面瘫竟让他姑姑联想这么多,不过就算知道了,类似的误解似乎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他眼下所想,还是太平公主这一诉求到底该不该答应。 毫无疑问,太平公主这次二婚本也没有什么感情因素在其中,有这样的想法无非是想先声夺人,以期在之后的婚姻生活掌握主动。 原本历史上这两口子家事如何,李潼也难推知。但就眼下看来,李唐宗室凋零,母女之间关系也正处于冰点,太平公主也远没有资格和手腕于时局中进行什么布划,婚前有此迟疑顾虑也在情理之中。 胆量李潼是有,他对武家诸子也没有什么敬畏之心。早前还被囚在禁中,就敢于明堂厢殿大骂武三思。 虽然前不久过去的那场风波中,武家子权势进步也远胜于他,不过作为上升期的小奶狗,武家子的所谓权势还吓不住他。 但是跟太平公主这样的人打交道,李潼就难免往深处去想,我不怕武家是一方面,但现在也没有必要去踩武家以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更何况这桩婚事是神皇意思,你嘴一歪就要让我去强出头,我虽然不担心你们两个夫妻感情能床头打架床尾和,但得考虑我奶奶的观感。 眼下两人达成一些默契是不假,可也不能习惯于你说啥我听啥吧?你还带你儿子来我家炫富…… 略作沉吟后,李潼才说道:“姑母所诉,本就家人份内,我兄弟哪有推脱的道理!少年任性,所恃者一腔意气而已,何惧裂目相争!但毕竟人道中喜的事情,我不困舆情,谨观姑母眼色,尺度所在,俱仰面授。” “说什么人道中喜,这只是坏我名节的酷刑罢了,自此后再无可守可专!”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脸上阴色愈浓,乃至于噬指恨言:“武氏群徒气焰嚣张,权势更浓,我也不是只凭狠戾就强要牵引三郎涉此。是知你有人情驳辨之能,才将此事诉你。但能守于我家分寸不屈志气,我虽身陷笼厩,也能顺气安居。” 李潼闻言后,便知太平公主也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只是满心的不甘而已。看来这次他不单要充个人面,还要做一次狗头军师。 略作沉吟后,李潼才又开口问道:“此事可入礼程?”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摇了摇头,并飞快领悟李潼的意思:“三郎是打算以礼非难?” 见太平公主虽然经验不足,但思路转动却快,李潼也不免感慨天赋可真是个好东西:“虽有所思,但做事却难。公主出降,典事者在于春官,此武氏群徒久执之地,想要循此薄之,不是易事。” 春官礼部乃是南省典礼所在,武承嗣、武三思接连担任春官尚书,无论其人有没有典章之能,水过地皮湿,总免不了在礼部安插一些亲信。 太平公主还想给武家一个下马威,不露出这个意思还倒罢了,一旦流露出来,武家只要在礼程上做些手脚,就能挖下几个坑来。就算不敢坑了太平公主,保住自己的面子还是不难的。 “我已经在人伦贞情上无有所守,只想保住几分虚礼的体面,请设降嫁使,专事专礼。至于人选方面,三郎你有什么好的推举?” 太平公主再次展现出其举一反三的悟性,李潼刚点出问题所在,她已经想到了解决的方法。 李潼闻言,更觉烂船也有三斤钉啊,尽管母女关系已经很恶劣,但他这姑姑仍然还有骄横叫板的底气。换了他,别说就此讨价还价了,纳一个孺人小妾都还顾虑诸多,更不敢私论正婚。 虽然太平公主向他请教,但李潼也深知不可强出头,一旦举荐什么人物,那就是摆明跟武家打对台,上升到政局人事的冲突。 眼下的他,还玩不了这么刺激的活动。只需要在这件事确定下来之后,往里边加塞几个自己的人就可以了。毕竟之后他还要入事春官,虽然没有正职,但想要行使自己的权力,总得有几个人手可用。 “这件事,仍在姑母自度,神皇取舍。特事权委,不必经诏经敕。” 太平公主闻言后,眼眸也闪烁起来,自然是听懂了少王的暗示。 这件事利用得好,往小了说是能通过礼程强压武氏一头,论婚之初她便能在这场婚姻中占据绝对的主动权。往大了说,也能通过挑选降嫁使来绕过宰相政事堂,在朝局之中发展一两个立场亲近自己的官员。 “三郎妙才,真是、真是让人豁然开朗!” 眼下的太平公主,虽然还没有很明确要在时局之中进行规划布设的思路,但也能真切感受到有那么一两个在势的官员出于自己门下的好处。 她此前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但苦于没有一个合适的切入点,毕竟本身全无这方面的经验,女儿身份也让她没有直接插手朝廷人事的机会。 但李潼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洞察到这是一个机会,如果说此前太平公主对这个侄子欣赏还只限于人物,那么现在对其才能就有了一个更清晰的了解。 难怪以如此敏感身份,出阁这么短时间便已经经营起了小许局面,单单在洞察机遇这方面,太平公主自问做不到如少王这样敏锐,同时也更加庆幸自己没有矜持于长辈的身份,主动选择来见这个侄子。 对于姑姑的称赞,李潼也是当仁不让的接受下来。 他此前虽然忌惮会被这个姑姑喧宾夺主,但所担心也只是如河东薛氏那样人丁兴旺、底蕴不凡的大家族,不是不愿这个姑姑发展自己的政治势力。正如斗地主一样,人家地主已经俩王四个二在手,他们两个则一手烂牌还要互相掣肘,那还打个屁。 总之,各有各的经营,各有各的发展,时机到了,彼此打点花样配合,不要在一个圈子里互较长短,避免无谓的内耗。 眼下搞个降嫁使,很明显是要跟武家掰掰腕子的意思,那些政治经验丰富的世家大族一个个猴精得很,不会急于趟浑水,武则天也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干。她能容忍爱女耍性子、使脾气,却不会容忍其他政治势力借此生事,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搞风搞雨。 代入这个条件,太平公主能够挑拣的人选其实也很有限。而李潼提醒太平公主这么做,其实也是想借机看看这个姑姑朝野人脉如何。 被指点一条明路之后,太平公主情绪有所好转,这才有心情去观察儿子之后客居环境。她绕着王邸游走片刻,便叹息道:“昨夜匆匆往来,无见三郎家宅颇有逼仄简陋啊。” 李潼听到这话忍不住暗翻白眼,这种话也只有你敢说。能在东四环占据三十多亩一片大宅,换了普通人还不美得冒泡,白居易南坊十七亩宅园都乐得找不着北了。 “履信坊所在偏远,自然难比津桥两端贵美。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陈,水润木华,大有可赏,修身养性,也不逊别处。” 李潼讲到这里,又指了指家宅西侧,并说道:“园宅所以稍显逼仄,只是墙西园宅夺地,出阁未久,也无暇修葺,只是暂封不用。待到秋贡入都,长冬再作从容修整,来年应有不同。” “我家儿郎,哪需忍待。三郎你肯收留你那失怙表弟,已经帮了姑母的大忙。姑母也不是空手索惠之人,这些小事,我自替你包揽,清趣高才,哪能错掷在这些琐碎家事上面。” 太平公主闻言后大手一挥,颇为豪迈的说道。 打土豪这种事,李潼没有半点心理负担,当然面子上还是要客气几句。 不过他这个姑姑在出手阔绰方面倒是颇得母风,根本不听李潼那面子上的推辞,直接吩咐随从的家奴,到了傍晚时分,已经有数驾大车的财货送到河东王邸。除了寻常的财货之外,还有畿内畿外数处田园产业,只待李潼前往接受。 钱财产业,太平公主是真的不缺,且不说这些年来所得奖赏,单单所继承夫家产业便是一个惊人数字。 当然就算赏识,倒也犯不上赠给这么多的田园产业,太平公主也想看一看这个侄子底蕴究竟如何,有没有足够的人力遣用去接手打理这些产业。 0196 卑职愿从大王 太平公主所赠予的这些财货产业,倒是在相当程度上解决了李潼的燃眉之急。 场面大了,消费日增。家中这么多的人吃马嚼,消耗本来就已经不小。尽管他奶奶也追赏数量不菲的财货,但这都是场面上的死钱,使用起来并不那么方便。 类似田大生这些人,本就不是台面上的力量,他们为自己奔走,李潼当然也不好差饿兵。眼下这些灰色场面还不大,也是财力所限,让李潼不能尽情扩大规模。 抛开名利场上的纠纷,眼下其实也是一个私己势力的好机会。从高宗时期便存在、眼下越演越烈的亡户问题,还有诸边天灾人祸所造成的流民,此一类户籍之外的人口广泛分布在河洛之间。 这些人可不仅仅只是普通的农户,其中还包含有大量的折冲府逃亡府兵。这些人可是有着真正戎旅经验的人才,只是兵役沉重加上均田破坏,生计难以维持,不得已流亡在外。 朝廷其实也早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不过眼下上层时局的焦点还主要集中在代唐与否,所以关于这些流人收纳的问题,眼下还没有政令实施。这对于李潼这个满心不安分的人而言,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时局内的勾心斗角,只是为了保证他基本的人身安全,免于遭受****。而这些法外人口的掌握,尽管不能积累强大到直接支持他武力夺权,但在特定时机、如果运用的巧妙,同样可以大收奇效。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他在神都城里遭了殃,如果在城外就有一股可观的力量待用,至不济都能保护着他一路逃亡。 不过李潼也明白,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一旦他奶奶完成代唐,时局稍有稳定,马上就会将扩户的内政问题摆在执政首位,天授初年便以宰相领衔,分遣十道存抚使,监察地方同时检扩亡户,而且还会将秦雍民户大举迁入河洛周边进行安置。 高宗永徽年间,全国户数在三百八十万,而到了武周后期的神龙年间,户数便达到了六百一十多万。在这个过程之中,作为帝国核心的两京之间,自然是扩户的重中之重。 一旦武则天将这个问题重视起来,李潼再想在他奶奶眼皮子底下搞这一类的小动作,那可就要困难得多了。所以他是准备利用好这段时期,哪怕在政局中稍作保守,也要控制住一批私户人口。 但想要聚人势,首先就要有财势。毕竟那些亡户本身就是因为生计困顿才背井离乡,逃离户籍,只有给他们安排一条活路,才能让人心安定下来。 想要做到这一点,手握一批田园产业又比普通的钱帛浮财重要得多。毕竟钱财总有花光的时候,唯有土地才能进行源源不断的产出,给人以持久的希望。 但是河洛地区作为帝国掌握的核心地带,山川土地除了朝廷直接控制的大部分之外,余下的也早被地方豪强并朝野权贵瓜分殆尽,组织流民亡户大规模的开垦,又不是一家能为,而且一旦被检举揭发,是要比单纯的圈地占田还要更严重的罪过。 所以当太平公主将那些田园契约凭证送来的时候,没过几天李潼便有些按捺不住,以邀人郊游为名义,率领一批府佐离开了神都城,前往巡视这些产业。 一行人自长夏门出城,宽阔的畿道驶出一段距离,道路两侧还有高大茂密的树木与草丛遮挡视线。可是行下官道,转入乡路之后,视野顿时便开阔起来。 “三兄、三兄,你瞧一瞧,那一片草野都是灿黄,谁家闲力修剪的这么整齐,地毯一样!” 得知三兄要郊游,小丫头李幼娘哭着喊着要同行,这会儿在马车上一脸的雀跃,一边拍打着车板,一边指着道路远处一大片将要收割的稻田叫嚷着。 李潼策马缓行,懒得搭理那个啥世面都没见过的小丫头,他自己心情也是舒畅得很,大口呼吸着田园间草木馨香清新的空气,两眼极目四望,只觉得心胸都被这广阔天地给撑开,变得豁达无比。 同样随行的唐灵舒表现得也是异常欢快,一身骑袍行装,拨马绕行在马车周围,不断指着田园风物向李幼娘介绍草木品类与各种农作物。 其实也无怪小丫头没什么见识,就连李潼自己都多年不见如此广阔的田野景观。神都洛阳闾里井然有序,繁华热闹,可一旦走入原野中,那种躁闹便飞快褪去,时下已经渐近中秋,丰收美景处处可见。 不过李潼也发现一点,那就是神都郊野中虽然农事昌盛,但却少见小规模的地块,往往一大片田野阔及数百亩,所种植的都是统一作物。桑植果木,有的更是绵延覆及数个丘陵陂沟。 这明显不是寻常小民能够拥有的产业规模,田野劳作的农人们也动辄几十上百,一个个或短褐或袒背,一个个挥汗如雨的辛勤劳作。偶或有人停下来张望他们这一群行人,即刻便会遭到呵责斥骂。 神都近野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按照同行的田大生之子田一郎解释,绕城周遭多为京司公廨田以及大内籍田并园苑之类,官奴番作,产出则专供大内并朝廷百司日常并诸礼仪消耗。 又行一段距离,便抵达了此行第一个目的地,太平公主送给李潼三个田园中的一个。这一处田园位于洛南龙门乡,占地接近小二十顷,其中平野耕田便有十数顷之多,还包括有一片规模不小的土陂桑田。 不过这一片庄田,眼下则是处于荒废的状态,田野中生满了杂草,只在傍溪附近有一些小块的豆菽之类作物。草野之间分布着一些草皮搭设的简陋窝棚,李潼他们一行靠近此处的时候,里面便冲出来一些衣衫褴褛的民众,惊恐而又警惕的打量着他们一行人。 “这些都是流窜近野的客户,没有生计着落,也只能侵庄短住。运气好能收捡一些杂粮,但要是被官人巡野抓捕,全都要没入官奴……” 李潼闻言后只是微微颔首,马鞭一挥示意绕过此处,暂且不来打扰。 庄园屋舍坐落在坡野之下,有篱墙环绕,有河水穿流,周遭多植桑柳,内里有大大小小各类屋舍几十所,成排联栋,规模不小。在田庄的西北角落,水边还架设着一座高大的碓硙,专门借用水力加工粮食。 由此可见这座庄园在正常经营时也是收成良好,但是由于主人不幸,从去年到现在乏于管理,难免就荒废下来。 李潼虽然不精农事,但也看得出这座庄园潜力实在不小,重新收拾出来,多了不敢说,养活两三百户人家是足够的。 特别那座加工粮食的碓硙,是有钱都买不到的农事利器。河洛之间虽然水资源丰富,但是为了防止权贵豪户私设堤埭拦截水流、以免造成水灾之类的破坏,朝廷是严禁民间私设水碓之类的。 而这些碓硙工具,除了朝廷自己掌握之外,有时候也会将之当作赏赐。 比如李潼自己眼下产业中,第一波收成都还没有入府,唯有位于神都东南方位田庄中两处碓硙,因为可以出租加工粮食来收取回报,已经能够源源不断的带来收益,算是王府眼下不多的进项之一。 李潼也没有入庄去进行接收,游览一番心里有个大概,然后便离开了这里,转向下一处庄园。 太平公主送给李潼的三处庄园,分别位于洛南龙门乡、洛东的感德与伊川乡。 其中位于伊川的规模最大,足足三十多顷有余,眼下还被朝廷庄宅使管理,由官奴耕作,需要李潼自己派人去领取。位于感德乡的面积不足十顷,直接租给当地民户耕作,只要定时取租就可以。 这一番游览下来,李潼也感觉到他姑姑眼下维持家业的艰难,虽然名下寄放着大量的产业,但是没有足够的人手去打理,这些产业能够带来的回报与收成看来也是有限。 其实李潼眼下何尝不是面对着这个问题,他眼下看似宾客盈门,实际上可用的人并不多,日常使用多数还是官配的奴婢。至于王府那些佐员们,让他们打理一个两个的农庄事务,也实在是大材小用。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连宰相苗子都网罗到好几个,招募一些庶务人才只需耐心即可。就算是招募不到可信的,也大可以自己培养。 李潼这里还在思忖怎么打理经营这些产业,不想又有一桩小麻烦找上了门。巡视了一整天的庄园返回王邸,刚刚坐定,薛怀义的侄子冯昌嗣便来求见,脸色不是很好看,张口便说道:“阿叔要将卑职召回白马寺,言是后续还有征事,要率我远谋边功。” 听到冯昌嗣这么说,李潼心中又是一沉,明白这是薛怀义在向他表达不满。他略作沉吟后,望着冯昌嗣问道:“薛师播威边远,昌嗣能追从戎行,自是前途远大。我这里不会阻挠,几时离去,还有重礼相赠,谢能助事至今。” 冯昌嗣闻言后却跪拜下来:“卑职愿从大王,不愿、不愿再回白马寺。浅薄自知,田桑杂类都还不能妥善料理,实在不敢有妄念谋求勋功!” :。: 0197 先王回迁,陪葬乾陵 听到冯昌嗣这么说,李潼倒是愣了一愣。说实话,他对这个年轻人关注并不多,之所以将之纳入王府委为国官大农,主要还是看在薛怀义的面子上。 但冯昌嗣才力有限也是一个事实,毕竟出身的确是差了一点,才力有欠,基本的识文断字都勉强。入事王府以来,主要还是在王府读书学技,本职工作做得很少,以至于三王永业田目下主要还是司农寺在代为打理。 所以当冯昌嗣讲到薛怀义要将之召回,李潼所想更多还是薛怀义的态度问题,对于冯昌嗣这个人倒也没有多少遗憾。 可是这个年轻人如此表态,倒是大大出乎李潼的预料。 眼见大王神情错愕,冯昌嗣又叩首沉声道:“卑职所以辞征,不是胆怯、不敢征战,只是自知甚明。旧年活在白马寺,只见闲人浪戏,如今入在国中,大王不因浅薄疏远,允我从容在学,时渐有进,虽然不敢自夸,可也……” 李潼抬手打断冯昌嗣的话,又笑着说道:“昌嗣勤恳,我自看在眼中。生人志趣有异,贵在自得,你既然属意在此,偌大门庭,自能相容。人事纠纷,也无须你权思入深。我与薛师,纵是歧途,情义不断,庇你绰绰有余。” 他当然不怀疑这个年轻人是因为胆怯才不敢从军,身为薛怀义的侄子,即便从军,又哪有什么冲锋陷阵的机会,安步在稳,无患不能分功。之所以不愿追从,应该是真的叔侄之间价值观有着极大的差别。 李潼一直觉得,一个世道有没有希望,关键还在于年轻人气象如何。年轻一代如果锐意进取、有勇劲,那也无需细问对错、不必牵挂渊博与否,二十年后,世道必不会差! 至于老家伙们,也不必标榜人生智慧有多丰富,是对的能褒扬,是错的能兜得住,那也不算虚度此生。 如果恃着年龄虚长便将少辈强削类己,那也说明这个世道已经没了前进的指望,无论你成功与否,你的人生经验只适用于你的时代背景,如果你的儿辈因循于你获得成功,世道已是一潭死水! 李潼倒不排除薛怀义是真的希望对侄子好,利用自己目下所享有的资源为之谋求一个好的出身。可问题是,他能遇到武则天,冯昌嗣未必能遇到那个能够让他无需努力就能骤显的阿姨。 无论眼下薛怀义对自己是怎样的想法与态度,李潼对薛怀义是心存一份感恩的。彼此性格志趣相差甚远,就算他想有所回报,未必符合薛怀义的心意。但既然冯昌嗣有这样的觉悟,李潼也愿意给他一份包容。 “长者是非,不是少辈能够轻论。昌嗣你既不愿求于幸功,那就要加倍努力。” 李潼稍作沉吟后,又说道:“洛南龙门乡里别业一所,我暂付于你,且学且事。循此以进,即便无望州县,自养绰绰有余。” 冯昌嗣拜谢退出,李潼却陷入了沉思。从利弊而论,眼下的他,其实已经不怎么需要仰求薛怀义的庇护。但从人情而言,薛怀义给他的帮助也实在不小。如果可以的话,李潼倒是愿意将这一份情谊维持下去,甚至不排除未来薛怀义真正需要帮助的时候施以援手。 可是眼下的薛怀义风头正盛,身边最不缺便是趋炎附势之人,如果非要以此来要求李潼,李潼真是做不到。他并不是看不起薛怀义,甚至就连他奶奶武则天,都不能让他放弃掉自己的坚守而去无底线的迎合。 如果薛怀义因为这一点而对李潼心存不满或怨忿,李潼也只能在心里告憾一声,并尽自己所能的栽培一下其人托付给自己的侄子冯昌嗣。 毕竟薛怀义所处的那个位置本身就敏感且危险,本身又不是惯于陶光隐晦、预谋后路的性格。甚至于就算他肯铺设后路,武则天也未必肯给他。 就像武周后期的张氏兄弟,吹着耳边风请求将李显接回,但当武则天逼杀李显嫡子李重润时,他们这一退路也就彻底断了。 隔日便是中秋大朝礼,李潼翘了好几天的班,这一天总不好缺席,于是也起了一个大早前去参加朝礼。 临节之际,本来应该是一团和气,可是这一天的朝礼,又接连发生几桩大事。 其中最令人惊诧的一桩,便是此前外派河西押引庶人韦待价的监察御史周兴于太州境内被人刺杀身亡,凶徒于驿道袭杀周兴,割首而去,自此便杳无踪迹。 当这一消息公布时,可谓举朝大哗,人人震惊不已。 且不说周兴其人此前身份、行迹如何,但今次是作为御史外派,身负皇命,居然被人截杀于途。无论凶徒行凶的原因是什么,这毫无疑问都是在挑战朝廷的权威。 神皇武则天对此也是震怒,于朝堂之上亲口宣诏,着令金吾卫将军武懿宗领衔,会同司刑寺、肃政台并文昌秋官诸有司即刻出都,彻查凶徒袭杀御史一案,同时下令河源军经略大使娄师德亲自押解罪徒韦待价等人归洛。 李潼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心情自然也是颇为激动,并隐隐为田大生等人担心。他倒不敢笃定是否田大生等人出手截杀的周兴,毕竟周兴这个家伙实在不讨喜,仇家遍地,今次外放,前往截杀的绝不止田大生等一行。 如果是田大生等人得手还好,知道周兴死了,或潜回神都,或就地隐藏。怕就怕周兴死在别人手里,田大生等人却还不知,仍然在沿途追踪。 看他奶奶如此愤怒、要一查到底的架势,如果田大生等人暴露了意图行踪,可就危险了。 除此之外,便是春官尚书范履冰递补拜相,西京留守格辅元则被革除相职,专守长安,原鸾台侍郎韦方质则转任司礼卿,不再入直政事堂。 这一次宰相班子的调整,可谓意义重大,因为直接造成了一个鸾台无相的真空。中枢三省,唯凤阁内史与鸾台纳言这两高官官才是真宰相,其中凤阁掌诏命,鸾台掌封驳,彼此之间相互制约。 至于其他同平章政事者,都是权宜宰相,事权方面远不如这两高官官那么重要。 这里还要说一下,原鸾台纳言邢文伟在上一次的朝会上,便已经转任成均祭酒即就是国子监长官。韦方质这一次再遭左迁,鸾台在政事堂便彻底没有了席位。 鸾台无相,意味着有诏必行,没有了再权衡商量的余地。如此一个局面,是开国以来几乎都没有发生过的情况。 如果再看一看政事堂如今的成员组成,文昌左相苏良嗣老病缠身,右相武承嗣只是神皇傀儡,凤阁内史岑长倩缄默寡言已经大失人望,新补相的杨执柔是神皇外家故亲,范履冰则为北门旧人。 如此看来,神皇武则天已经大权独揽,政事堂宰相们只是她的传声筒,已经完全丧失了制约皇权的能力。 李潼触角还远没有伸到政事堂这个层次,也难窥知他奶奶是怎样达成这样一个局面。不过在看到这一情况后,也意识到他奶奶已经在向至尊之位发起最后冲击了。 接下来两件事,都与李潼关系密切。其中第一件,是要在洛南龙门举行释经大典,所释的自然就是李潼所进献的《佛说宝雨经》。 尽管《大云经义疏》已经筹备多时,但却远不及《佛说宝雨经》这样露骨直白,所以武则天也是当机立断,将宝雨经作为造势首推佛典。 这意味着接下来李潼不能再随便旷工,必须在大典之前遴选各方进献瑞应,以为大典助势。 同时,又有诏授至今留顿在蜀中的欧阳通为司宾卿,并主持将巴州故雍王李贤灵柩迁回西京,并正式陪葬乾陵。 听到这一个消息,李潼也是愣在当场,片刻后才在礼官提醒下行出班列,叩谢皇恩,泪洒明堂。 李潼是真的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本以为在这武周代唐的敏感时刻,他奶奶应该不会将他亡父迁回,对此也是大感意外。 别的不说,如果他是土生土长在这个世界的人,单此一点,绝对要对他奶奶感激得无以复加,甚至肝脑涂地都在所不惜。 虽然说他老爹李贤直接死因是被他奶奶派遣丘神勣逼杀,但冠以谋逆罪名的却是他爷爷李治,是高宗亲自下令将他父亲太子之位废去,以庶人的身份贬于巴州。而现在却是他奶奶洗刷了他亡父逆名,最起码在礼孝大义方面,李潼他们兄弟是要承情于奶奶而非爷爷。 所以说李家江山被颠覆,李治也怪不了别人,都是他自己作的,防得住儿子,防不住悍妻。反正李潼对他爷爷,是半点愧疚之心都无。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桩小事便是以司卫少卿豆卢贞松为太平公主降嫁使,专议公主江嫁礼仪。 这一天的朝会,信息量实在太大,以至于退朝之后,群臣仍然徘徊在朝堂外,迟迟都不散去。这其中,李潼受到的关注无疑最大。 但等不及群臣上前攀谈,已经有中使趋行上前,传神皇旨令,着河东王入见。 0198 寸微灵光,日月照拂 中使前行导引,李潼跟随在后,绕过西朝堂,行入西上阁附近之后却又转入一道曲廊,复行数折,才走入一片规模不小的园苑。 行入此中,李潼不免愣了一愣。他出入大内次数已经不算少,更曾几次登入西上阁并其西侧的观文殿,却不知这两座殿堂之间居然还存在这样一处园苑。 看来这应该是他奶奶于大内宫城中一处颇为私密的寝殿,由此可知武则天危机感同样不弱。 中使将河东王引入此处,前方廊殿下便行出女官,当先一人则是许久不见的韦团儿。 韦团儿身穿一件石榴花色的襦裙,鲜红大艳的披帛映衬得面容更加娇美,身姿窈窕,发梳高髻,足下尖头的丝履同样纹饰鲜艳,仿佛踏花而行。 她从廊阶行下,一对妙目远远便落在少王身上,疾步趋行,待至近前时,脸上的笑容更加动人,视线上下游弋,认真的端详着少王,唇舌之间气息微喘,一时间却没开口。 李潼上前一步,搭手轻举,笑语道:“韦娘子好啊,知娘子提领宫事,别来有见,果然风采繁美之外更增缜密,让人心生敬重。” 韦团儿闻言后俏脸微红,素手轻掩抿起的双唇,片刻后才又叹息道:“哪有什么缜密可夸,只是陛下恩用,不敢谢辞。风采增益,近世谁及大王。大王清声标显,已经不再是旧日苑中的闲贵,气态清贵,让故人不敢再靠近滋扰,恐为不逊。” “春华秋实,并是一枝。抛开身外的杂情,小王仍是故人。跬步积行,不忘来路,浅才拙在人情访旧,故义冷落,是我待人待事的不周。纵得薄誉,夸不属实,真是惭愧。” 李潼听到这话,又作歉然一笑。人内心细致感受,也与际遇息息相关,如今的他在面对韦团儿,已经可以从容应对,不似早前那样窘迫有加。 “大王自立阅多,妾则禁中困婢,耳目闲在,切念故人故事聊作度日。重逢忆昨,一时恃旧的抱怨,还请大王见谅。” 韦团儿低声一叹,之后则侧退一步,抬臂指引:“神皇陛下正于寝殿用膳,着令大王入此并食。” 李潼向她微微颔首,然后便举步向前行去。 韦团儿落后几尺,疾行跟随,视线落在少王侧脸,才发现少王身材又长高数寸,去年初见尚可平视,如今已经需要微仰。那侧脸的棱角也更分明,一如良材美玉逐日打磨后,已经有了璋器的线条,锋芒外露,更能刺入人心。 李潼趋行登殿,于廊下便听到歌乐声,正是他前作众协的《洛阳女儿行》,入殿跪拜,而后便听到他奶奶武则天有些慵懒闲逸的声音:“起来吧,入席用餐。” 李潼谢恩入席,自有宫婢上前由食盒中取出各类餐食摆设在食案上,倒也不是多么夸张的珍馐,无非羊肉鹿炙,鱼脍粟羹。 食材或不珍贵,工艺却是不凡,羊肉煨烂,鹿炙肥美,鱼脍薄如蝉翼,羹汤香糯可口。尽管李潼在这场合小心谨慎,但这会儿也是胃口大开,吃得很是尽兴。 武则天换下了冠冕,穿着锦绣华美的开襟大裙,坐在上席笑眯眯看着默然用餐的孙子,见其吃得香甜,本来已经用过餐了,又觉舌下生津,举手吩咐人再盛一份暖羹来,浅啜慢饮起来。 “谷精养生,多食长寿。陛下同大王骨血相连,见大王膝前健食,自然也是脾胃大开。” 韦团儿侧立神皇座下,见状后便笑语说道。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眉眼舒展开来,抬手指着这婢女笑道:“可见人终究是要历事成长,团儿言谈入心,已经不再是往年那憨态娘子。” 说着,她又垂首指着李潼笑道:“王是嘉禾结穗的年纪,不同外朝那些筋骨熟成的老物,日日忍饥参朝,不是饲幼良态。往后罢朝,不要急去,归家来伴你祖母用餐。” 李潼闻言后连忙放下碗筷,出席谢恩。武则天见状后又摆手让他回去继续用餐,自己则又让人添食,可见真的胃口大开。 李潼抬眼递给韦团儿一个感谢的眼神,谢她开口给自己揽了一个吃播的活儿。韦团儿眯着眼对他笑一笑,并作一个流涎的小动作。 连饮两碗暖羹,武则天胃口是真的满足了,李潼见状便也放下了筷子,毕竟这也终究不是可以大块朵颐的场合,填填肚子也就得了。 待到餐食撤下,香茗漱口,武则天抬手让退在殿左的内教坊乐人继续歌乐,并示意李潼更往近席来坐。 她侧偎软枕,曲起的手指敲膝打拍,待到歌乐演过一遍,又指着李潼叹息笑语:“家长总盼门里少幼才趣可夸,往常则有薄憾。王能勇挺秀出,妙趣闲洒,乐韵惊艳,谁还敢笑我门徒无人?” 李潼倾身半跪恭声道:“臣不敢长才自标,率性戏作家事寻常,侥幸邀得错赏。所得只是素辞,声乐之美,却赖诸雅宾并助。” “章辞雅戏,优劣自在本质,不在人言是非。但得妙笔在手,何惧轻狂自夸。嘉宾惠成未竟之功,也是因为王能先有集趣之力。立事则勇进,执笔则称豪,王能风采彰露,家门也能风光大盛,不需自谦。” 武则天又微笑说道,之后闭着眼欣赏歌乐,片刻后才又开口问道:“何种俏女郎,能勾动少王雅趣大炽?” 听到这问题,侍侧正为神皇敲肩抚背的韦团儿也转头望向少王,眸子里同样深有好奇。 李潼闻言后便连忙回答道:“是京兆一户唐姓人家女子,祖、父俱事外州,寄在舅门养活,宅居隔壁临坊。臣闾里巧逢,贪望姿色,又恐物议,矫情作歌……” 武则天闻言后只是点点头,也没作细致追问,她也纯粹是闻歌好奇才有此一问,只是又说道:“择暇引入禁中,让祖母也看看何者女儿,能惹我佳孙色心悸动。” 李潼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应是。 这也不是武则天今天召孙子来见的主要目的,歌作一遍之后,她抬手屏退乐人,又睁开眼端坐起来望着李潼说道:“我听说,你姑母将她长息寄在你家?” “是有这件事,臣也没有别的才力可施,既然姑母不厌臣拙幼浅薄,臣也只能尽力分劳,将表弟导入良善。” 李潼又连忙说道。 武则天听到这话,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沉默片刻后叹息一声:“这本也不是你该承担的事情,但才士难闲,在情在理也不可辞。那个娘子骄态张扬,难得肯与你亲近,也算还有几分明识。她拙长二十余,临此生变,也是不幸,让人可怜。家门尚有亲徒帮扶,免于孤独……” 讲到这里,她稍作停顿,自御床站立起来,垂首下望少王:“生在此门,家事国事本就不能泾渭分明。你若真只是自称的拙幼,侧身事外,富贵安享,许多事也不必跟你讲得太清楚。但我佳孙不是俗才,亲长之辈都需你少勇之力扶肋前行,不要辜负了这一番殷望重托。” 李潼闻言,只能免冠再拜,并恭声说道:“君恩亲恩,仰承负荷,一身领受,人所不及。臣不敢作孤僻愚态,衔恩勇行,即便不能当先,必不落人后!” “好,好!少辈该有这样的气象,争先恐后,我门庭下岂谓无人!哪怕只寸微灵光,自有日月照你。更何况朕的佳孙岂止寸微,能不为世道雅重?” 武则天缓缓行下,拍掌赞喝,并俯身将李潼由地上拉起来,神态间更多激赏。 李潼还是第一次与他奶奶距离这么近,手指下意识颤了一颤,但还是垂手恭立,也忍不住细细打量他奶奶几眼。 由此近观,能够清晰看到武则天鬓发杂白,嘴角眼梢也都难免皮肉松弛,唯两眼仍是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没有浑浊老态,令人不敢直视,整个人也因此显得精神十足。 武则天则抬手轻抚孙子发顶,手指滑下于他眉间轻点,微叹一声,然后才露齿一笑,返回御床。 彼此归席,李潼又陪坐欣赏歌乐片刻,然后才起身告退。 韦团儿引领少王往外走,她步伐有些缓慢,李潼便也不好走得太快。这样慢悠悠的走出一段距离,韦团儿才幽幽一叹,转眸望向少王:“妾也实在好奇,何等颜色,能当大王如此美歌?” “也只是草野姿容,天真无饰,偶在巧遇罢了。倦鸟啄露,逆旅投栈,趣好恰在,难辨真假。” 韦团儿听到这话,眉间薄怨暗结,片刻后强笑一声:“大王言谈,总是这样雅致。偶巧恰在,不知多少人求不能得。妾虽不能得感全部,但跟禁中其他年华空耗者相比,也算幸运,恰在偶巧占了半数。” 李潼闻言后,转头看向这浓艳近于妖异的娘子,方待开口,韦团儿脚步却加快起来,一直疾行待到这园苑出口,她才停了下来,鼻尖已经隐有细汗,一直掩在披帛之下的手掌伸出,露出里面已经攥得皱巴巴的织绣承露囊递到李潼面前:“物不谓巧,只是无人肯系,大王、大王……” 李潼深吸一口气,还是抬手接过了那香囊,入手只觉丝囊表面香汗湿润,再抬头,韦团儿仓促的挤出一个笑容,然后便转过身匆匆而去。 0199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离开寝殿园苑之后,李潼心情有些杂乱,索性也不前往官廨,直接离开皇城,登车归家。 抛开此前诸事,李潼眼下最担心还是田大生他们。抛开这些人给他带来的帮助与暴露后会否牵连到他,他也敬重这群人的尚义,不愿见到他们赴险遭难。 一路上李潼还在盘算着该怎样通知到田大生他们,可是当返回王邸时,却见到田大生那矮胖身影正站在出门迎接的一班家人当中,心头一颗大石顿时落下来,长长松了一口气。 “托大王洪福加庇,此行总算顺利,得偿所愿!” 王邸阁室中,田大生先向少王叩拜为礼,然后便微笑着说道:“仆等得手之后,不敢久留。刘先生等自往河东封国,仆则快马驰行,归都先告,让大王安心。” “顺利就好,安全就好。” 李潼闻言后也是大喜,示意田大生坐到近前来,详细盘问经过,待到听完后又是忍不住叹息道:“可见天欲灭之,自有应兆。周兴这个贼子,不可谓不缜密,却没想到死在门仆偶生的贪婪中。” 田大生也是连连点头:“非此小节,仆等怕是还要继续追踪下去。一旦入了西京,事情可就麻烦了,未必还能这样轻松得手,即便能成事,怕是也要捐身此中,不能再保留性命,归来为大王效力。” 为了在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回,田大生一路上也是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但毕竟不敢直取驿道,乡野绕行。尽管官府还要确定亡者身份浪费了许多时间,但驰驿归都,还是赶在了田大生的前边将消息传回神都。 由此也可见草野或有亡命尚义,但跟整个国家的权威比较起来,还是不在一个层面上。周兴这一次所以身死,也真有几分聪明反被聪明误、弄巧成拙的意思,如果一路上只是官身驿行,也不会死得这么简单,直接被人扶于草丛予以扑杀。 尽管一路快马返回已经非常的疲惫,但横亘心头多年的夙愿总算得偿,精神也是亢奋有加。 他又说道:“仆先行一程,随行诸众为免于被追踪检索,已经各散草野,或追随刘先生往河东,或野中短藏时日,再陆续返回神都听候大王遣用。” “这都是小事,首重还是安全。但能获得性命,余后大把光阴可望,这群追从行事的义士们,必不亏待!” 李潼心情大好,拍案保证,他与周兴虽然没有直接的仇隙,但听到这样一个酷吏死于非命,自然也没有不高兴的道理。 顿了一顿之后,田大生又由衣袍腰间抽出一份包裹,郑重摆在案上,并说道:“此为斩杀周兴时,于其行李中搜拣来一些物品,刘先生着令我先归呈大王。” 李潼闻言后便打开包裹,映入眼帘乃是几份漆封的卷轴,他用小刀剥开封漆,抽卷细览,脸色不免又是变了一变。 原来这些卷轴,所载录都是周兴的工作计划,几个冤狱构陷的思路,大概是想凭此重新获得神皇关注,从而返回朝中。 不得不说,抛开道德品格不谈,周兴这个酷吏对武则天的忠心也是没得说。哪怕被贬责出都,仍然念念不忘的专注于本职工作,还想发挥余热。这一份忠勤,也实在难得,只是没有用在正途上。 随着细览下去,李潼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周兴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酷吏,卷中所记录的一些构陷思路俱都详实具体,罗列许多朝野名流,眼下虽然只是白纸黑字的空文,可若真实施起来的话,可以想见必然又是一片血雨腥风。 比如这当中就有一条有关燕国公黑齿常之,其中分析许多要将黑齿常之构陷入刑的理由。 比如韦待价西征兵败,使得西域方面军力大大亏空,黑齿常之所掌握的河朔大军已经是边军中最重要的军事力量,一旦黑齿常之与中枢重臣有所勾结,将有着议鼎轻重的危机。 又言黑齿常之本是百济蕃将,其心迹未卜,如今突厥乱在漠北,吐蕃弄戈西域,诸方不靖,再将黑齿常之这样的蕃将置于北面典军,也是不妥。 如此诸类,可谓是将阴谋论发挥到了极致,似乎不杀黑齿常之,国业都将危在旦夕。 而在这卷宗里,也细列了如何构陷黑齿常之的思路,甚至于周兴就打算在途径河源军驻地的时候,要在那里搞一点黑齿常之的黑材料。毕竟黑齿常之在北抗突厥之前,一直是担任河源军主将负责抵御吐蕃。 除了黑齿常之外,还有许多朝廷重臣都在周兴的谋划中。李潼在看完后,心中也觉发毛,暗暗庆幸搞掉周兴的确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别的不说,黑齿常之已经是当下首屈一指的名将,却仍逃不过算计,这一类酷吏在兴造冤案的时候,根本就不考虑大局安否。 虽然周兴罗列诸多阴谋论的理由,但对熟知后事的李潼而言,这自然都是胡扯。但有一条能够成立,历史上的黑齿常之也不会那么轻松就被解决掉,甚至还未入刑,自己就上吊自杀了。 不过阴谋论从来不乏市场,特别武则天眼下满心的代唐履极,凡有一点隐患风险都要杜绝。就算现在已经干掉了周兴,李潼也不能确定黑齿常之能否保住性命。 后世唐家虽然复辟,但皇帝们也都是武则天的儿孙,对于酷吏的作用自然加以渲染放大,对武则天稍作撇清。 但事实上这些酷吏也只是工具而已,讲到对政治局势的冲击与破坏,言与武则天三七开都勉强。他们为了求宠而滥施刑狱、累及无辜是真,但追本溯源,还是武则天的授意。 如狄仁杰、魏元忠那样确还有用的人,能够被神皇记在心里,哪怕已经押到刑场也能保住性命,可是其他人则没有了这种运气。 翻阅完这些卷宗后,李潼心情也颇为复杂,只在心里盼望没有了周兴这个直接的诱因之后,如黑齿常之这样的人后路得有改善。 眼下的他也实在不够能量跃上前台去保住什么人,真要急于表态,反而有可能让形势变得更严峻。一如当年他四叔李旦发声要保下刘祎之,反而促成了刘祎之的死亡。李潼真要这么做,更大几率是将自己也搭进去。 收起这些卷宗后,李潼又对田大生说道:“田翁且安在邸中休养几日,待到养足精神,还有事务托付。” “我不累,大王还有什么吩咐,直言就是!旧事已经解决,不敢放纵松懈,正要忠勤尽力,为大王效劳!” 田大生闻言后连连摆手,瞪着血丝密布的两眼说道。 李潼见状,叹息道:“也不是什么急在当下的要事,只是后续长劳、积攒人势的一点想法。也罢,我先将此事小作讲解,田翁你记在心里,闲来权度,也能修补遗漏。” 说话间,李潼站起身来,先将得自周兴的这些卷宗收藏在房间暗格中,然后又从暗格里拿出另一份自己所写的计划书。 返回席中后,李潼将这份书卷展开,田大生不过文字浅识,还要他来仔细讲解。 “田翁一路往来,所见应有不少亡户流散野途?” “多、实在是多!早前久在神都,竟不知世道已经如此悲苦。甚至驿道左途,都多有流人出没,一些良善妇孺还只是悲惨求食,更有许多穷困凶横藏匿草野,流寇各方……” 听大王这么问,田大生又连忙回答,将沿途所见流人情形详细讲述。 李潼在神都近野都见到流人出没,对田大生讲述这些也并不感到意外,听完后也是不免叹息道:“生民悲苦,难享安乐,糜烂成患,又牵连更多。我也不敢标榜为万众请命,但恃着自己尚有几分余力,半是惠人,半是惠己,草草有谋,仍须群义助我。” 说话间,他便将自己的构思仔细向田大生介绍起来。 虽然在神都郊野已经有了一些产业,但李潼并不打算简单的招募流人耕恳劳作,当作私户豢养起来。且不说那样做违禁与否,即便是几个田庄全都招满流人,能够容纳的数量也实在有限。 所以李潼是打算将这些产业拿出来,当作一个根本,结成一种互助的行社,以求能够覆及影响更多人众。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山河故人,妻儿共养。我想请田翁等访募流人中的府兵亡户,结成故衣社。故衣者,旧年戎袍,浴血拓边播威,归乡却无耕桑所养,实在是人道悲剧。捐麻入社,夏冬赠衣……” 唐人风俗还算开放,结社互助并不违禁。单就李潼所知,在南市便活跃着香行社、成衣社之类的行社组织,这样的行社主要是以商业为主,更有几分合作垄断某一商品行情市场的意思。 李潼所构思的这个故衣社,表面上也是经商为主,收买、贩卖闲旧的衣裳,作为台面上的一个掩饰与盈利的手段。至于内核里,则主要网罗两京之间的府兵亡户,将他们以另一种形式组织覆盖起来。 之所以将府兵作为主要招揽的对象,除了在于意会的一点用心之外,也在于相较于普通民户,府兵们更具有组织性和服从性,对于这种半慈善、半商业的行社组织接受度要更高一些。 0200 捐麻入社,义气感召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且不甘于束手待毙,李潼就一直在考虑该要怎么活下去。 政治上对他奶奶武则天的迎合表态,仅仅只能满足他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而已。别看他眼下一副当红炸子鸡、宾客盈门的煊赫,但这其实都是不怎么靠谱的假象。 他的生死荣辱,仍在他奶奶的一念之间。想要真正有尊严、能独立的活着,唯有自己能够切实掌握的力量才是根本。 他是一品的郡王,或许能借重一部分朝廷公器的力量。但事实上,这些力量仍不怎么靠谱。只看去年闹得挺欢腾的李氏宗王作乱,直接被打得落花流水。 初唐权力结构,就是重内而轻外,这也是武则天能够篡唐成功的一个必要条件。高宗时期,瓦解了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勋贵集团,自此之后,在中枢格局中,便再也没有一股政治力量能够抗衡皇权。 如果换了安史之乱后的年代,武则天如果敢这么折腾,哪怕权术再怎么高明,也绝对不会有成功的可能。各地拥兵自重的节度使可不是吃素的,与其看着一个李家老媳妇瞎折腾,天子何如我自居之? 朝廷公器,李潼是不敢窃弄太多,在他奶奶眼皮子底下搞这些小动作,那是纯粹嫌命长。但除了朝廷所掌控的力量之外,关陇、河洛之间的法外力量同样很强大。 像是高宗仪凤年间,关中大饥,盗匪横行,以至于天子就食河洛,仪驾都不敢轻易出动。 这一时期,正逢府兵制瓦解崩溃,而新的秩序还没有建立起来。这当中的混乱,便是李潼的机会所在。至于该要怎么利用机会,效果又大大的不同。 秦汉以来,编户齐民便是中央政府得以集权的不二法门。直接的隐蔽人口、将流民藏匿在田庄、别业中,这虽然也是一个手段,但隐患同样极大。 一则效率不高,李潼不过只是一个出阁半年有余的宗王而已,真要从这方面入手,他甚至连一个寻常乡野土豪都竞争不过。 二则也是将自己直接摆在了朝廷章法的对立面,就算近在河洛之间能够招募藏匿成千上万的人口,当他奶奶是瞎的? 既然不能直接控制人口,还是要从生民日常生活入手去施加影响。生人在世,衣食住行几样事而已。由这几样事入手,便能直接影响到民众生活。 民以食为天,食物自然是最重要的生计所在,对人的影响与干涉也大。但这件事就连朝廷都做不好,民众因饥而逃,换了李潼,也同样是无计可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且不说他根本不敢私下大规模赈济,就算是有这样的想法,倾家荡产能救几人? 住同样不好操作,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且不说广厦与否,就算是耗费财力兴建几个流人聚居地,一旦遇到朝廷检索扩户,难道还能打包带走、隐藏起来? 至于行就更不必说了,他自己还得老老实实蹲在神都城里趴窝呢。 所以从衣料入手,是李潼觉得实际可行的一个切入点。言简意赅的“故衣社”,兼顾赈济与谋利。他也不是言必称利,任何没有利益驱动的行为方式,都不具备时间与空间上的延伸性。 如果没有一个长期谋利回血的手段,单凭李潼一人财力,也不可能将之做大做强。 所以他给这个故衣社设定的门槛,一是府兵亡户,二是捐麻入社。 选择府兵亡户,道理也很简单,除了李潼那并不单纯的意图之外,府兵的组织与服从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那就是府兵亡户相对于普通民众,社会关系要更加单纯。 府兵肇始于西魏、北周,大成于隋唐,满打满算到如今虽然也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但府兵本身就是高耗损人群,当中这两百多年又几经改朝换代的大换血,所以并没有形成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的宗族人伦关系。 宗族人伦这种社会关系,其顽固强大是能够与朝廷章法向抗衡的。往大了说的关陇勋贵集团、山东世族豪门,往小了说乡里土豪宗亲,就连朝廷律令章法都很难渗透进去,更不要说李潼那些敲边鼓的小伎俩。 将麻作为一种结社的媒介,李潼也是思忖良久才做出的选择。 首先,麻是一种经济作物,其应用广泛,绝不仅限于纺织品这一个用途,织网、造纸,种子食用、榨油,油渣又可以用来饲养牲畜之类,所影响到的范围可谓方方面面,具有很高的延展性。 其次,麻价格低廉且分布广泛,获取的途径简单,产出量大,即便是大量囤积,也上升不到会令朝野忌惮禁绝的程度。普通的麻皮,饥不能食、渴不能饮、寒不能衣,哪怕是穷困潦倒、饥寒交迫的流民,也不会将之当作多么珍贵的物品。 第三,麻的加工工艺由简入繁,由粗劣到精致可以产生出来不同的商品,因此也能契合故衣社由草创到繁荣的发展轨迹。 这第三点是很重要的,大凡穿越众,常有大开科技树的梦想,但就眼下而言,需要面对一个现实困境,那就是工匠缺乏。 时下而言,匠户不同于寻常户籍,是由官府直接进行管理、掌控的,寻常如泥瓦工、精巧如金银匠,这一类的人才在民间是奇缺的,几乎不存在大户人家大批豢养的可能。 想要自己从头开始培养,也不是不可以,前提是要做好长期投入的准备。 这样的情况,一直到了安史之乱,两京接连被乱军攻破,造成朝廷所掌控的匠户大量流散于市井之中,其后中央权威持续衰弱,再也没有了将这些人力集中起来的能力,民间的手工业才开始逐渐的发展起来。 像是李潼之前还在感慨,生在这个时代背景下,哪怕不与普通民众发生任何接触,这一生同样可以过得无忧无虑、无缺无失。 但这一状况在中唐之后便不复存在了,朝廷直接控制的工匠人力严重不足,以至于日常生活消耗都要进行大规模的和市采买。也正因为这一点,禁中的财证权便逐渐落在太监们手中,更让他们有了弄权的基础。 白居易有诗《卖炭翁》,讲的就是中唐之后,宫市贸易中,太监们恃强凌弱,巧取豪夺。 这种现象在当下并不多见,因为朝廷本身在京畿周边便掌握着众多的炭场,有的时候阴雨连绵,洛阳市里没有足够的柴炭,甚至还要入市济缺。 那些逃荒的难民,想也不用想,肯定不会有太多工艺精湛的匠人。 从头开始培养,又需要一个工艺逐渐精进的过程,李潼也不能预估这个过程是长是短,不能确定凭自己的财力能否支撑到可见回报的时候,从低开始,逐步发展是很有必要的。 毕竟,麻的初步加工也不需要多精巧的技艺,麻绳、麻线乃至于麻布的制作,都是一般居家妇人能够掌握的基本技能。 有了这些商品产出销售,先把局面盘活起来,才能在后续发展到更高一级的造纸、榨油并饲养之类行业,获取更多的利润。 有了更大的利润,有了一大批成熟的工匠,甚至可以尝试摆脱麻制品的单一限制,涉足到其他行业中,从而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 李潼先将这一模式向田大生浅作讲述,然后才讲到具体的操作步骤:“养足精神后,我先让府中筹措一批财货交付田翁,田翁持此向县廨典买城东两处庄子,这便是故衣社发展的根本。” 王府财货之类去向如何都有一个底册留存,以备朝廷有司检索查阅,所以李潼也只能将主意打到他姑姑太平公主赠给他的这一批私财产业上来。先把改建西园的财货挪用一批,将城东两处田庄从账面上转移到田大生等人名下,这样才能更加灵活的操作。 太平公主送的那三座田庄,龙门那一处太显眼,而且还加设有寻常小户根本就不能拥有的碓硙,李潼打算保留下来自己府邸经营,也当作一个私密的小金库。 感德乡那一处,所在多胡人聚集,法度管理较之别处要宽松一些,正适合作为故衣社的一个总部。 李潼打算将这里收回之后,不再耕种作物,直接改造成一个仓储基地,闲时可以租赁给胡商存放物货,等到故衣社发展起来的时候,则就作为收储商品财货的一个中心。 三川乡那处庄园面积最大,则可以作为一个产品加工的基地,用来培养一批核心工匠。 而且三川乡那里,本来就有朝廷少府尚方监所辖的一批工坊,诸如皮革加工、砖瓦陶冶之类,都邑权贵陪葬冥器所用的三彩之类器物,主要便在那里产出。将故衣社的工坊设在那里,就近偷师也方便。 听到大王这一系列的构思,田大生面露难色,口中迟疑道:“仆不是怯于任劳,只是事涉诸多,才力却实在微薄,寒户生计操持都没有良计,突然任此大计,怕是……” 李潼闻言后便笑起来:“人哪有生而知之,才技都在于历练,行社草创,诸事仍微,只需勤恳,阅历经深之后,自然通达。” 田大生的担心,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也正如他所言,又不是一上来就搞一个多大的规模、多复杂的产业,人的禀赋才能,都是逐步挖掘。 虽然田大生年纪已经不小,潜力前途或许有限,但却忠勤可信,只要能够铺设一个基础、打起框架来,就算真的才力不济,届时李潼择才任用,也能更加从容。 “之后几日,田翁且先走访闾里,收买旧衣。等到田庄过户,再采买一批麻种。等到群义归洛,便可以走访近畿乡野,约见诸府兵亡户。捐麻入社,授以冬衣。若无麻可捐,便寄名授种,于庄田内垦荒种麻,同样也能得冬衣。” 鉴于自身财力所限,李潼也不敢上手便大包大揽的衣食全包,最开始还是要用有限的财力覆及更多的人口,让人们知道有这样一个行社存在。 万丈高楼平地起,眼下的他乏人乏物,虽然立志宏远,但还是要起手入微。虽然这样一来,能够给民众们施加的影响也有限,但也可以逐步加深。 冬夏衣裳都是日久长需,能够以这样低廉的代价换取到,对于那些本就生活困顿的民众而言,也是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最开始肯定是要入不敷出,但李潼也做好了相对长期投资的准备。 等到今年的秋贡入都,他前后加封足足八百户的实封,收入肯定不菲,这些钱怎么花也是花,他留着也没啥用,到时候做点假账,账面上抹平一下也能抽调出一批财货来继续投入。 对于故衣社的商业模式与发展前景,李潼还是很报乐观看法的,原因就是时下可不是什么明清之际的小农经济。 大唐赋税收取,采取的乃是租庸调的实物收税,规定好了收取赋税的种类。这就造成了一般小民日常生产,只能专注于基本的农作物与桑织,生产力被限制,能够种植的经济作物很少,在经济活动中也就没有什么得利空间。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那就是神都市中蔬菜价格高企不下,一方面是因为神都人口多、市场大,一方面就是小民生产力不足。能够大量往市场中输入蔬菜的,往往只有权贵、土豪这样拥有大量田产的人家。 因此近畿周边那些小户乡民,虽然勤力耕作,但也做不到产出自足,即便是小规模种植一些时令蔬果,也都舍不得自己消耗,售卖换钱再去购买一些自己不能生产的生活必需品。 麻本来就是一种廉价薄利的商品,大户人家有更高的惠利手段,看不上这种小买卖。小户贫民则产出有限,根本形不成薄利多销的规模效应。 如果故衣社这捐麻入社的模式能够发展起来,即便前期需要漫长投入,可如果有了更高技术含量的商品产出,直接在两京之间形成区域垄断效应都不是难事。 任何一种商品,如果能够形成相对的区域垄断,那么利润便不能以寻常价值去判断。有了更高的利润空间,由两京向外州继续发展,自然也就有了更充足的动力。 当然,利润仅仅只是将人聚合起来的一种媒介,想要获得更高的凝聚力,肯定还要佐以别的手段。 故衣,故义也,府兵劳战边远,本就是容易受到义气感召的一个群体,一个赠衣同袍之惠,便能够让人感念许多。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本来就是李潼创号故衣社作为行社的一个基本宗旨。 除此之外,也有别的相佐手段,李潼眼下想到的,还只有“种牛痘、饮熟水”这两项行社人员统一执行的标准,以后想到别的,再逐渐增补。 穿凿图谶玄异之类天命说法,他并不考虑,那样或许更有效,但隐患也大。且不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单单他奶奶本身就是玩弄谶纬的高手,对这方面自然也尤其警惕,很难获得长足发展。 至于更高一级的行社精英组织与动员方式,眼下多想无益。只要这个组织能够茁壮成长,壮大起来之后,人、物在手,还怕不能玩出花来? 0201 仁心自守,大事能成 组织行社这种事情不是短工,加上李潼的思路也还要有所增补,所以接下来几天,只是让田大生出门去打听一些收买旧衣的门路,并顺便在王府学习恶补一些知识。 话说回来,李潼王府中虽然也佐员不少,但真正能够识文断字又能托付密事的,反而还是几个太监。当然真正有文化的佐员不是没有,但毕竟还存在着一层隔膜,不如太监那样谦卑可用。 王府后院隔出一片院舍,用作学屋,由学官长苏延嗣教授一些文字、数理。教材则是李潼自己编写的,基本上也就是小学水平,常用文字与加减乘除,当然也少不了图表记录的几个方法。 图表未必能够救国,但却能够让事情处理变得更加简洁高效。反正李潼是受不了唐人流水账的记录方式,所以很早之前王府账簿记录便改用了图表。 眼下府中在学的,还只有田大生父子、冯昌嗣等数人。来年等到感德乡的仓储基地改造完成后,李潼打算把这个小学堂挪到故衣社的总部去,收养流人孤儿、扩大规模的发展起来。 西园改造也已经开始进行,由朝廷营缮监右校署一名监作坐镇指挥,所用则是合宫县下属诸匠户。因为不是仪轨章程之内的营造,工料诸用都需要府中自备。 李潼索性将采买用料的职事交给了杨居仁,杨居仁本官河渠署令,本就要经常与两市商贾打交道,职业对口,也检验一下这家伙手脚有多不干净。 就算贪了,也是花的他姑姑太平公主的钱,如果那家伙真的贼胆包天、做的太过分,以后王府钱粮诸事肯定不会让其人过手。 同时,李潼也把修善坊的苏约召入了府中,让他与府中文士接触,一边准备制举,一边负责与禁中的徐氏联系。徐氏眼下在禁中担任司苑女官,负责皇宫内的花木种植,正好可以从禁中搞一些优苗良种,充实他家园苑。 太平公主这段时间时常往来,除了探望儿子之外,当然还是跟李潼商讨她的降嫁礼程。 “三郎确是良谋,非你指点,今次行礼我必难免被武家众愚弄得颜面丧尽!” 讲到这事,太平公主脸色颇有怨恼,礼部提出的礼章是晨时出降而不昏时行礼,之所以大悖时俗,论调是双方俱失偶,不可称为吉嘉,要借午阳之盛来镇驱丧衰之阴。 且不说这论调有没有道理,或许武家是觉得这样招摇一番能够显得他们宠眷荣盛,但太平公主本就自尊心极强,将这一桩婚事视作耻辱,如果还要在白日正午周游全城、招摇过市,简直不能忍受! 现在有了降嫁使特事专议,太平公主对婚礼的话语权便大增,受此屈辱当然要还以颜色。 礼部前议尽数否决,诸事从头再论,既然婚事特殊,不可因循俗礼,那么索性不必再论降嫁与否、公主仪驾几时入礼,她连门都不准备出,要让武攸暨登门求尚,在公主府成礼。 其实不听公主抱怨,李潼对这个礼程议论细节也有耳闻。他府佐史思贞、张嘉贞两人目下都挂检校春官礼部主事的职事,帮忙索经论礼,事情进展如何,当然要归府细陈。 “武氏小宗,所恃神皇外亲而已。姑母家门明珠,垂恩下降,其家不能具礼庄重,反而让人见笑君恩滥舍。登第求好,应有之义,能否入门,还要看他令才与否!” 李潼本来就不安分,现在是帮他姑姑搞事情,自然也是满怀热情。添油加醋鼓励太平公主继续坚持,然后又说道:“届时,两家各邀文客,隔门赋应,若联绝不堪,即便登堂,也只能素席麻毡……” “三郎真是、真是奇趣,就这么办!” 太平公主本来心情恶劣,听到李潼出的馊主意,忍不住开怀笑了起来。 婚礼赋诗催妆应嫁,本来也是时礼。如果只是寻常婚礼,风雅与否也在其次,主要还是附庸风雅的搞搞气氛。 李潼提议这么搞,当然不是为了搞气氛,除了让武家难堪之外,也是想让他奶奶看一看,真要在士林中邀取誉望声势,武家根本不是对手。 略过婚礼一节,李潼又向太平公主提出另一设想:“姑母气概飒然,不逊英男,如果只是安在宅邸,实在有些可惜。近来偶有思感一事,想问姑母可有雅兴并成一事?” “快说、快说!”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上顿时流露出极大兴趣,拍着李潼手臂催促。 李潼这一设想,早在禁中困在内教坊混日子时便已经有了,那就是在神都城中修建一座大剧场,既发挥他的文抄优势,也搞搞文宣建设。 但这件事如果只由他自己操作的话,一则有些勉强,二则也有些犯忌讳。将他姑姑拉进来,既能借助财力,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他奶奶的戒心,还能巩固彼此之间的合作关系。 听完李潼这一设想,太平公主果然流露出极大兴趣,两眼熠熠生辉,拍着李潼肩膀赞许道:“我就说三郎与我趣志相类,果然言思都能入我肺腑!这种戏乐雅事,咱们姑侄岂能落在人后!” “乐悬庄雅,言有教化大义,但却高悬庙堂,早已经远离世道风俗之外。兴建戏堂,不独乐娱诸众,宣教采风,并在一事。” 李潼也微笑着说道,他并不担心太平公主凭此把持人势,将他排斥在外。 一则彼此本就没有什么立场上的冲突,二则高端的内容生产掌握在他这里。就算未来他姑姑要排斥他,他自己势力也在增长,大可以另起炉灶打打对台。只是现在的模式开拓,还是需要拉着他姑姑一起。 “什么宣教采风,我是不懂,但正如三郎所说,我是不愿安在宅邸,闲散度日。有这样的妙事可忙碌,便不会再觉得昼夜难熬!” 太平公主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竟就要拉着李潼一起去选择地址所在。 抛开别的不说,对他姑姑这份坐言起行的果决,李潼是真的很欣赏。他眼下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索性便跟着同游神都。 这一番游赏下来,对他姑姑的财力,李潼又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所谓洛阳无大宅、长安乏主人这句时谚,在他姑姑身上完全体现不出来。 洛阳城居格局,是有着西贵东贱的一个规律。特别是定鼎门天街两侧坊区,所居多都邑权贵,普通人于此锥立尚且不容易,可是在这些坊区之间,单单太平公主名下园宅便有数处之多。 每一处都占地广阔,不逊于李潼的河东王邸,也看得李潼很是眼红。 考虑到种种因素,最终选了一处位于雒滨坊外、靠近洛南月陂的果园作为剧院的地址。这一处果园占地十数顷,位于上阳宫的正南方、分处洛水两岸,广植桃李梨杏等果木,中秋之际,果实累累,步在其中,果实清香扑鼻。 一俟决定将此处选作建造剧场,太平公主便吩咐随行家奴明日便来砍伐果木,尽快将场地清理出来开始建造。 看到那些长势良好、果实累累的果木,一想到即将要被砍伐一空,李潼便觉得心疼不已,出声劝道这些果木长成也不容易,与其砍伐一空,不如任由周遭途人采摘移植,总好过将这一份天地物力浪费。 听到这话,太平公主望向李潼的眼神有些不同,沉默片刻后叹息道:“膏梁纨袴多骄奢,任性恣意,不爱物力,三郎长在此中,却有仁心自守,这就是能成大事的禀赋啊!良言倾诉,让我惭愧,暂忍几日而已,不能辜负你的劝善。” 说话间,她又吩咐家奴只是拔除围设在果园周围的篱墙并岗哨之类,也不再说即刻砍伐的话语。 李潼听到他姑姑这评价,倒有几分哭笑不得,但也没再解释。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子弟,做不到挥金如土、面不改色,骨子里难免是有些讨厌浪费。 至于他姑姑做派如何,他也不想评价,毕竟人家生在这样的家庭,是有这样的资格。不过见太平公主兴头上还能听他几句劝改变做法,也让李潼对她颇生好感,能听人劝便是一个好的合作者。 一番游赏,天色已经不早,太平公主自归尚善坊家宅。 李潼返回王邸之后,便将田大生唤来,让他明天记得出城组织一批流人劳力去城西洛南月堰果园采摘、移植果木,续补活计。 他并不贪这点物利,但也不妨慷他人之慨,借此让田大生在城外流人们之间刷刷存在感,之后推广故衣社也能更加顺利。 田大生受命之后,又禀告道:“今日数名南市豪商登门拜谒,并多献巨货。不知大王肯否赐席接待,只是留帖待召。” “还有这种事?” 李潼闻言后愣了一愣,吩咐杨思勖去将王府今日留直的府员唤来,询问一下究竟。他与那些南市商贾可没有什么利益、人情的往来,对于那些人登门也就颇感好奇。 0202 大唐带货王 今日王府入直乃是官二代史思贞,他匆匆入邸登堂,听大王问起这个问题,便笑语道:“近日登门拜见者,的确多有贾客。这些世道卑流,不知大王趣意如何,不敢贸然发声滋扰,走望几日,才敢入礼求见。” 说话间,他将王府有关于此的籍卷呈送上来。 李潼展开这卷宗,草草一览后,脸上已经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讶:“这些商贾之类,与我有何瓜葛?怎么舍得如此巨货投献?” 虽然比不上太平公主的豪富,但李潼身为一品郡王,一应日常用度都有朝廷供养,也绝不是眼界浅薄、会因为区区浮财惊容变色。此刻之所以惊容难掩,就在于这卷宗所记载财货礼单种类、数量就连他都大感吃不消。 这卷宗中所记载十几个名字,李潼一个都不认识,可是白纸黑字的礼品数额,却让他险些看得眼睛都转移不动。 礼品中最直观便是钱帛之类,少则几千钱、数匹绢,多的则有十数万钱,上百匹的绢数。单单这两项通算下来,钱数便有几十万之多,绢帛之类也有数百匹。 除了这些浮财之外,还有珍珠、香料、金银器物之类,价值如何,则就无从估量了。 史思贞闻言后便微笑道:“倒也不可说全无瓜葛,大王国宗贵属,这些人众也都是在御的子民,具礼以献,自在应当。” 李潼听到这话后更有些无语,仍有些狐疑道:“这记载没有错误?那些礼货都在府中?法礼大义虽在,但他们若只是恭顺良民,无悖国法,自能安居乐业,何须重礼滥献?” “大王或是不知,其实这也都是常态。国爵尊贵,人所共仰,譬如星月高悬,或不谓惠于庶众,但人也都各承光辉。贾人好利,若无利可图,又怎么会礼敬于人?” 史思贞上前一步,恭立案旁,抬手指了指卷上所记载两个胡人姓名并说道:“这二胡客,所奉礼也非大王一户,早年也曾礼入我家,出入问候,所求无非沾享贵气而已。不瞒大王,他们所以登门来拜,也有几分卑职言引的缘故。” 李潼顺他手指方向望去,一个名为史沙士、一个名为舍罗,明显的胡人名字风格,而且后一个似乎还是波斯人。 他们所进献礼货也颇为豪爽,一个是八万钱并两扇连珠缀孔雀石屏和其他杂类器物,另一个则更加豪迈,直接诸色宝石二十斤并金精一斗。 本就素不相识,平白受此重礼,李潼心里实在有些不踏实,听到史思贞竟然认识他们,于是便抬眼望向史思贞,要听一个解释。 “这些胡商们,各掌珍物无算,都不是寻常市易定价之物,爱之者千金求访,厌之者丝缕不出。他们各将珍货寄赠都邑权贵门邸,所为的无非是华堂悬挂,彰其货美。高门往来悠游者,盖非寻常宾客,得见所好,不惜巨财也要访得……” 听到史思贞这一解释,李潼才顿时醒悟过来,原来这也是一种营销手段。 大唐虽然风气开放,对四边诸夷也多有包容态度,但对胡人心存轻视也是普遍存在的现象。如史思贞一家能够混到朝堂高位的,也绝不是什么普遍现象。 这些胡商们虽然握有大量的珠宝珍货,但说实话这种东西价格水分也大,正如史思贞所言,喜欢的再大代价也不觉得可惜,没需要的白送或许都觉得累赘。所以将这些珠宝器物直接赠送给权贵高门,供其摆设把玩,本身也是哄抬物价的一种方式。 “大王身姿清贵,自然不知这些商贾俗业的奸巧心迹。日前新作《洛阳女儿行》,一经传颂在世,南市诸贵器货行访买者络绎不绝,金盘珠帐之类的器物价格更是比日递增。” 史思贞讲到这里,望向大王的眼神又有几分崇拜,并指着卷中一些商贾名字解释道:“大凡所录投献珍器者,不出意外的话,多是受惠于大王雅言富贵的华章。大王虽然尊体不入贱市,但市中已经多颂王号。” 李潼听到这话,更是瞪大眼,实在没想到他抄了一首诗,居然还带来这样的回响。按这趋势发展下去,他未来是不是不该再自称什么逍遥王,干脆大唐带货王得了。 顿了一顿后,史思贞的笑容又有几分暧昧:“其实何止这些贩售珍货的商贾,那些曲弄香舫的伶儿们,近日多有更改籍名,曲中馆里颜如玉、越玉者,十呼九应,也是一奇。” 听到这里,李潼顿时不能淡定,脸上泛起一丝古怪笑容,叹息说道:“一时闲趣罢了,世道好事者何至于趋附若斯!” “大王常在富贵风雅,久浸寻常,哪知世道闲流俗众饥渴入疾啊!” 史思贞也感慨一声,并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其实何止府外闲流趋附分惠,就连卑职也得大王雅望带挈,旧有弄好伎儿、苦求入宅专侍不得,得知卑职在事王府,这才欢然入宅,并求能入府从习雅技。” 听到这毛脸胡人下属居然借着自己的名头泡妞,李潼更有几分哭笑不得。不过由此也确定一件事,他是真的红了,不仅仅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哪怕在市井闾里,居然也有了不小的号召力。 既然有这样一个缘故,对于这些突然入府的重货,李潼自然也就没有心理负担的笑纳了。对于这类搞奢侈品的家伙,他向来乏甚好感,你敢送,我还不敢收? 不独眼下敢收,李潼更想到这可是一条可以持续发展的财路啊。此前他搞文抄,还只是想着在士林混点文名,却没想到还有不凡的带货能力,当然也要用心挖掘一番。大唐带货王,他当定了! 眼下李潼还在思忖该怎么筹措财货以支持故衣社的发展,此前为了弄丘神勣,暴露了一部分禁中隐事,现在禁中也在严查宫货外流的事情,老太监杨冲也不敢顶风作案,继续大手笔的运输财货支持。 至于他姑姑太平公主,虽然家境豪富,但也绝不是一个乏甚主见的懵懂妇人,做事也都有度有量。再说,李潼也不好意思可着一个目标薅羊毛,毕竟他姑姑也是孤儿寡母的不容易。 现在出现了这样一批新目标,李潼哪有客气的道理,就要彰显他的带货能力,让这些胡商心甘情愿给他钱花:等到王业复兴,我大唐铁骑重新称霸你们家乡的时候,一人给你们发朵大红花! 手里把玩着一串水晶手珠,他略作思忖,口中已经念诵起来:“红罗袖里分明见,白玉盘中看却无。疑是老僧休念诵,腕前推下水晶珠。” 李白这一首七绝,虽然主要描写的不是水晶珠,但既然大家都有穿凿附会蹭热点的热情,倒也能够应付一下。 史思贞在一侧听到大王随口作韵,两眼更是熠熠生辉,默念几句将这一首诗暗记下来,然后才拍掌赞道:“大王捷思韵胜,实在令人钦佩。想知神都未来不久,风情雅赏推崇何者,俱在大王联绝之间啊!” 李潼闻言后也浅笑起来,但心里也很清楚,市井闲人之所以推崇凑趣,若仅仅只是诗才,盛唐那些大手子们哪一个不是带货小天王。 之所以造成这种效果,主要原因应该还在于他的身份,趋炎附势、人之俗情,他是集出身、才华、颜值与流量并在一身的牛逼人物,所以才能获得一定程度的追捧。 抛开心头这一点噱念,李潼还注意到除了那些经营奢侈品的商贾之外,另有几个则有些不同。他们出手倒是不如那些搞奢侈品营销的阔绰,但乡籍却都是河东蒲州,这就难免让李潼心存疑惑。 史思贞本就是一个官二代,对一些官商勾结的事情也都不乏了解,眼见大王视线落在那几人名字上且目露思索,便笑语道:“这几个河东商贾,籍在大王封国,之所以投货邀幸,目的应该还在秋贡便利。” 说话间,他便将里边的门道稍作解释。 每年秋季,都是外州租庸调并土贡押运入都的时候,各王公实封者封物也跟随入都。 因此便有境域之内的商贾结好封主,希望能够跟随同行,如此一来,不独安全性上大有保障,而且还能享受驿道沿途馆驿住宿饮食的便利,更有甚者干脆将货品杂在封物之中,连基本的物流耗用都可以大大节省。 李潼听到这些后,心中也是不免大为感慨。他自己这里还苦于财路有限,那些商贾们倒是将他的价值窥望挖掘出来,果然官商勾结从来都是发家致富的不二法门啊。 “人以礼具献,孤高不应则浅失人情。主簿既然精熟世务,择日邀集聚会,转告我的谢意。” 虽然巨货入门,但也各有各的缘由与目的,且都不是与李潼职事相冲突的违禁事务,李潼自然也没有却而不纳的道理。他连家传祖业的大唐江山都卖得不亦乐乎,还怕收几个商人的进献。 有了这一笔浮财在手,对于故衣社的筹划经营,李潼也更有把握,姑且不论未来这个行社能否达到他的预期,把这些钱花出去也算是劫富济贫了。 0203 奔跑的大王 中秋节假过去之后,李潼也恢复了正常的朝参上班。 不上班也不行,大监沈君谅加直弘文馆,日常都在禁中内馆坐案,指望能混个脸熟,伺机谋求复相。少监薛克构除了日常入直待诏于内署,也根本不到外台来。 更下层的校书、正字之类,或被两馆借调,或者每天游宴于王府中。以至于整个偌大麟台,平日里只有麟台丞王绍宗等寥寥几人坐镇。 早朝之后,李潼返回麟台,途径肃政台时,所见肃政台内人声鼎沸,较之数日前还要热闹得多。 “近日政事堂有论,将制忠志禀直科,案举诸司及两京在守选人,以充三院里行,分巡诸傍畿雄州,所以选人云聚宪台,以求进益。” 负责导引的麟台正字房晋见少王驻足宪台署外张望,便上前解释道。 李潼闻言后略一错愕,先是意识到原来永昌元年下半年的制举诸科已经开始了,然后再细品这个科目名称,又在心中一叹,这分明是他奶奶继续招募耳目鹰犬的一场考试。 他并不清楚原本历史上永昌元年有没有这样一场制举科目的考试,但料想之所以作为制举开场的科目之一,直接原因应该在于酷吏周兴的横死又让他奶奶心生警惕,迫切要扩充爪牙以达到更大的控制力。 李潼心里自然很清楚,周兴之死并不意味着武周时期酷吏政治的结束,无非是少了一个请君入瓮的典故而已。至于名气更大的来俊臣等二代酷吏们,眼下都还没有上位呢。 周兴这个家伙的确该死,但好歹还是科班出身,做事还讲点基本的规矩。等到来俊臣等一批酷吏登上历史舞台,时人才会感受到什么叫做真正的酷吏手段。 李潼不是没有想过防患于未然,一如暗杀周兴那样趁着来俊臣还未发迹,提前先搞掉这个家伙。 虽然眼下双方没有什么直接的冲突与仇怨,可是来俊臣在一众酷吏中都是出类拔萃的存在,嚣张得无以复加,对南衙的大将军都敢先砍了再罗织罪名,最疯狂的时候,甚至要把李武两家代表人物一网打尽。其人一旦得势,李潼这样的身份地位,绝对免不了会成为其人狩猎对象。 不过就算有这想法,眼下也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能,他还不知道来俊臣这家伙现在究竟猫在哪里呢。 三院里行虽然不在供奉朝参班列,但行使的职责却与御史正员没有什么差别。御史作为言参供奉官,一般任命都要经过政事堂公推,如今只要应举得第便能直授里行,对于诸选人自然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云集在此也是正常。 有的事真是不禁念叨,他这里还在算计着怎么搞酷吏,却没想到酷吏已经将主意打到了他们麟台这里来。 绕过宪台官署,返回麟台,李潼抬眼便见到正有几人站在直堂门前,看这些人的服色,正是东邻肃政台官员们。 李潼还没有靠近,便听到有颇为激烈的吵闹声,内外众人专注纠纷,少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他眉头微皱,举步上前,行至廊下才终于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转身施礼,堂内争执声也停了下来。待到人群分开,李潼才看到与人争吵的竟是素来端庄儒雅、气度不凡的麟台丞王绍宗。 这会儿王绍宗却没了什么风度,脸上满是怒色,更有几分激动的潮红。 李潼见状,也不理会其他人,举步入堂来到王绍宗面前,微笑道:“何等人事,竟能扰乱王丞风仪?” 见河东王行入进来,王绍宗脸色才稍见和缓,行至少王面前,却仍有几分气结词穷。 王绍宗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肃政台官员们当中却行出一个身材高瘦、穿着深绿官袍的中年人,他走到李潼面前,站在了王绍宗的左边并拱手道:“卑职新入宪台,察院监察来子珣,拜见大王。” 听到其人自陈名号,李潼倒是一愣。他刚才还在念叨不知身在何处的来俊臣,却没想到转头就见到一个来俊臣的本家。 不过这个来子珣跟来俊臣也就是同姓而已,本身没啥关系,但并不意味这家伙就是一个弱茬,其人得意时,甚至较之来俊臣还风光几分。 武周革命时,有数名朝臣因圣眷恩宠而赐姓为武,其中就包括这个来子珣。 抛开这些历史所知,李潼对这个来子珣也有耳闻,其人长安人士,所以能入东都担任监察御史,就是多奏隐事,攻讦西京留守多人,此前西京留守格辅元所以被罢相,就与此人关系匪浅。 虽然外界风传格辅元拜相与自己一家关联不浅,但李潼自己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他奶奶的权术调整而已,因此对于格辅元罢相也就没有多放在心上。 心中略作思忖,李潼只是看了来子珣一眼,转又望向王绍宗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禀告大王,事由也是简单。宪台近日喧噪,访者几无立足,直事者更是不胜其扰,想必大王途过也有所见。廨舍实在不足,为匡肃朝纲计,急需再觅闲舍扩用。麟台此庭长作空置,所以……” 又是那个来子珣抢先发声说话,未待其人说完,李潼已经听出来意,视线一转再回望其人,冷声道:“我问你了?” 来子珣面色一滞,之后神态便激动起来,张嘴喝道:“卑职以礼敬告,大王怎可……” 李潼身躯后闪,转眼示意杨思勖:“教教他,什么是礼拜!” 杨思勖闻言上前,抬腿踹在来子珣膝窝,来子珣猝不及防,跪伏在地,两手撑地还待要挣扎起身,却被杨思勖上前一把抓住后脖领,额头都重重的砸在了地上,并冷笑道:“举手作拜,黔首不垂,这是哪里的拜礼?” 来子珣挣扎着说不出话,其他宪台官员们眼见如此,脸色也是蓦地一变,便有人暗退想要外出求援,李潼则顿足喝道:“凡登门狂吠之类,一个不准放过!” 直堂周边本就颇集麟台属众,对于宪台前来登门挑衅的行为本有颇有愤慨,此际听到少王喝令,自然不会客气,纷纷上前将外奔者拉扯回来,更有甚者更是直接关起了麟台官廨大门,一副要关门打狗的架势。 “我是神皇陛下嘉赏直言谏臣,大王怎可作此折辱!” 来子珣死狗一般被按压在地上,虽然也在极力挣扎,但哪能挣得开杨思勖铁铸一般的两臂。 李潼听到这话后,更是冷笑起来。他倒不怀疑这话的真假性,只看其人官袍服色就明白,监察御史八品服青,即便承恩借色加授,往往只越一等,可是来子珣却能穿上六品深绿蛤蟆皮,可见的确是很红。 不过你红你的,我红我的,彼此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老子已经这么红了,也不去你宪台溜达,你却嚣张到要来霸占我的办公室! 李潼懒得搭理这个来子珣,摆手说道:“将这几员狂妄之徒暂拘偏舍。” 麟台属众们又上前,闹哄哄的将登门找茬的来子珣等人推进直堂侧廊舍。这时候,麟台丞王绍宗才上前叹息道:“大监久系馆事,薛少监昼夜难见,若非大王今日归堂,麟台清静怕将无存。” 李潼听到这话后也有几分头疼,麟台所在言则清贵,一个个人五人六的,结果一个靠谱的也没有,被人欺负上门还要靠他出头。他此前还噱念自己是个带不动的猪队友,现在看来,自己是掉进了猪窝里。 “速速派人将此中事走告大监,王丞等尽快翻查百司仪式诸典籍,详论宪台此行悖礼不法,急作表章,我入呈神皇!” 李潼一边说着一边走入直堂上席坐下来,并说道:“人所以登门施辱,只在麟台事轻言慢,此番纠纷若仍落后宪台入陈,道理如何已不在我。” 王绍宗等人听到这话后,才突然醒悟过来,连忙点头应是,然后便在直堂中凑起讨论起来。 麟台这几个笔杆子也不是废的,一腔愤慨之情诉在笔端,很快一篇雄文便顿笔而成。李潼拿过来草草一览,也不细看当中引经据典,只待墨迹阴干,卷起便走,临走前还不忘吩咐道:“宪台凡有入诉,不论何人,不准将人带走!杨执宪也不例外!” 说完后他便匆匆出门,刚刚走出麟台官署,便见邻门里杨再思也走出来。见到少王之后,杨再思加快脚步,并发声叫喊,李潼哪里会等他,抬腿便往西面跑。 杨再思见这一幕,也是愣了一愣,待见少王手里抓着纸卷,又是一惊,摆手大喊道:“大王请留步、请留……” 老子才不留呢,跟你们这群职业杠精较量,比得就是腿快嘴快,有本事你追我啊! 李潼腹诽着,脚步更快,不旋踵便冲出了第一横巷,又怕杨再思抄近路入大内,吩咐杨思勖道:“去则天门观望,若见杨执宪,言诸事都有商量,让他去内省政事堂候我!” 杨思勖领命而去,李潼则拿着他那个能够畅行皇城、禁中的小金龟,进宫之后便着宫门监领他直往明堂西北角的仁寿殿而去。 0204 谁都别惹我 神皇武则天正于仁寿殿批阅政事堂今日整理上呈事簿,文昌右相武承嗣并春官尚书范履冰列席备问。 听中官禀告河东王去而复返,武则天知这个孙子明知分寸,不会贸然求谒打扰,于是便放下手中笔并奏章,让中官即刻传召河东王登殿。 眼见这一幕,堂中两名宰相各不相同。 武承嗣眼里闪过一丝嫉妒,他如今在公则为六部长官、政事堂宰相,在私则为武氏家长,神皇最忠诚的拥趸,虽然凡谒必见,但偶尔也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少王却能直登殿堂,这不免让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至于范履冰,眸光则幽幽闪烁,颇有几分复杂。 李潼趋行登殿,先作见拜,又向两名宰相点头示意,也不再作虚礼寒暄,简明扼要讲述一下监察御史来子珣登署强要霸占麟台官廨闲舍的事情,并恭敬的将王绍宗等人所写奏书呈上:“臣积忿在怀,不能言及深邃,麟台诸众执笔辩诉,惶惶如孤苦羔犊,唯望陛下恩眷普施,允我麟台群众得有立足!” “还有这种事?” 接过中官呈上的奏表,武则天先不展开细览,转望向殿中两名宰相问道:“此事政事堂可知?” 两人俱都离席而起,不乏茫然的摇头,其中范履冰上前一步说道:“百司各有推任,事务或简或繁、或公或隐,非能一察,臣请召左台杨再思登殿并论。” “范卿持言公允,不知者、不妄论。” 听到这话,武则天便微微一笑,也不提召见杨再思,只是垂首将麟台奏章一遍,看完后,脸色却渐转阴沉,复又抬头指着武承嗣隐有薄怒道:“百司虽然各任其事,政事堂却职在协统,调理疏通,若诸事不知、诸事不问,尔等究竟推鞫何事!” 说话间,她已经抬手拍在案上。武承嗣见状,连忙俯身下拜请罪。他这一拜下,范履冰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只能缓缓跪拜在地。 看到这一幕,李潼心中更是一乐。他与范履冰倒是没有什么接触往来,但这老先生有些轻视他,他也能感觉得出来。急于召杨再思入殿述事,无非担心自己恃宠弄事罢了。 但从这一点,便可知双方不是一路,至于范履冰这个旧年的北门学士在政治立场上究竟倾向于他三叔还是四叔,他就猜不到了。 毕竟他解褐入仕时间也不长,很难将朝野人情向背摸查得清清楚楚,能够肯定的是,对方肯定看不惯自己这个数典忘祖的败家子。 由这一点,李潼也更真切感受到,他奶奶往年所依赖的北门学士,是真的分崩离析、不再堪用了,这对他而言,也实在是一个利好消息。 武则天怒态乍露,然后又指着范履冰说道:“速归政事堂,集两台监长明议此事。” 范履冰领命而去,只是在离殿之前看了看殿中的武承嗣并河东王,心知政事堂议论出什么来也没有什么意义,神皇将他打发走,已经是摆出了决事禁中的态度。 眼见范履冰离去,李潼又连忙下拜道:“臣历事浅薄,年少气盛,乍遇人事刁难便方寸告失,直以微事上诉天听,不知循序进呈,孟浪忘形,恭待陛下降训。” 武则天闻言后脸色略有好转,对他说道:“你这个年纪本就懵懂于事,受衅于人,情急之下,不求诉君上亲长,更诉何人?直谒虽然冒进有失,但也自在人情告急之内。若连这一点庇护都无,又何必授事于你。” 跪在另一侧的武承嗣听到这不乏暖心的安慰,心里更觉得酸溜溜的,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可他就算不说话,武则天也没有放过他,转眼望向这个侄子,神态更生几分不悦:“宪台庑舍乏用,邢宪典章俱受困扰,肃正奏弹难免波及,这是寻常小事?你等宰臣连这种事情都不闻不问,这又是不是失职?” 武承嗣听到这话,连忙又叩首请罪。他所负责文昌省六部诸事本就繁忙,眼下又忙于筹措制举事宜,哪有什么闲情精力去过问那些加塞的御史里行该在何处办公。 更何况,他内心里本就觉得肃政台这件事做得也不算错。外廷百司各有任劳,唯独麟台大名徒负,空占那么多的官舍却没有几个人办公,分割一部分给隔邻的宪台又有什么大不了? 不过眼见神皇似乎不打算善罢甘休,他心里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敢说出来。 “虚言不必多说,该要怎么妥善处理此事,心中可有定计?” 武则天摆摆手打断武承嗣的话,然后又发问道。 武承嗣听到这问话,一时间又是默然,他本来就没有什么捷才,突然面对这个问题,又哪有什么意见举出。 武则天等候片刻,见武承嗣只是支支吾吾,叹息一声后举起那麟台奏书,徐徐念道:“贞观旧年,长安西内久敝失修,在京百司都乏庑舍所用。困于时弊,因置宪台内供奉加员环拱御在……你明白没有?” 且不说武承嗣明白没明白,李潼听到这话后,倒是明白了他奶奶的意图:既然外宪台官廨狭小难用,那就让内供奉御史再作扩充啊! 李潼一路奔行来找他奶奶告状,对于王绍宗等人所拟写奏书还真没怎么细看,但见他奶奶似在这奏书中受到启发,心里不禁暗骂麟台那些老货们也真是蔫儿坏,这是打着有苦不能自家独受、要与人共享的意思啊! 大凡外廷官员,对于御史言官就没有喜欢的。特别神皇临朝以来,靠着肃政台几掀冤狱,这更让人对肃政台广有怨念。 现在麟台上奏太宗旧事,武则天更有了法理上的凭证,能够更加名正言顺的扩充言官队伍:你们别觉得我瞎胡闹,你们的太宗皇帝就是这么干的! 王绍宗等人援引旧事,其实也是无奈。现在有了少王顶在前头直撼宪台侵犯,但神皇对肃政台言官的倚重也是一个难以逆转的事情,为了免于麟台再受侵犯,只能作此建言表示,他们并不是抗拒肃政台的扩充,只是肃政台的扩充方向搞错了。 且不说王绍宗等人用心如何,李潼将此表章呈上,他这助纣为虐的罪名算是更瓷实了。 听到神皇如此直白的点拨,武承嗣也终于反应过来,连连点头说道:“既然旧式如此,内供奉加员别设正在应时权宜!” 见武承嗣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李潼更是无从吐槽。 他虽然早就觉得武家子执政能力平庸,但此前还是没有亲眼所见,现在看到他奶奶教孙子一样点拨这个侄子……也不能这么说,别人不好说,起码他这个孙子就一肚子坏水,不用他奶奶这么耳提面命的指点授事,就能满腔算计。 见武承嗣领悟过来,武则天又望向李潼笑语道:“宪台加置内供奉,无扰麟台。这样一个结果,王还满意?” 当然不满意了,一路跑来一身汗,结果还是被当枪使! 李潼心里嘀咕着,又下拜说道:“臣之心意微在,岂敢妄系国是。但能百司各列其序,各履其职,臣即便无有任事之功,敢夸立身清明之政。凭此一点笃念,敢有一时恣意忘形,入奏之前,气急之下,先执犯署几员拘在舍中。至今才觉心悸,麟台并非刑在,岂能幽禁官身。罪在小臣,无关余者,恳请陛下降罪一身,不伤麟台无辜闲者……” 武则天听到这话,眼里闪过一丝为难。少王反应如此激烈,让她感觉有些难办。麟台进言,让她得有说辞继续扩充宪台言官队伍,自然不好降罪。可是少王却直接将冒犯的御史拘押在麟台中,也实在是有些过分。 特别这个犯事的监察御史来子珣,几番上奏言事让她印象深刻,正要用其人继续揭发西京留守隐事,如果放弃了也实在有些可惜。 沉吟片刻后,武则天还是很快做出了决定,开口说道:“既执肃正宪言,却先乱礼台省,职才不堪,本是一罪。麟台权拘,事出有因,递告司刑寺提捕刑问!” 听到这话后,李潼心里才松了一口气。那些酷吏都是疯狗一样的角色,无理都要闹三分,得罪了这样的人也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能一棍子敲死就别留力。 李潼之所以强行拘押来子珣,就是营造一个势不两立的局面,让他奶奶做出取舍。如果不论来子珣的罪,他就是有罪的,就算罪不至死,起码是不好留在麟台了。 现在既然他奶奶都说来子珣有罪,他的拘押之举是事从权宜。无疑彰显了一个态度,谁也别轻易招惹这个小孙子,御史言官也得掂量掂量! 大凡因言弄奸上位的人,仇家多那是肯定的,这个来子珣一旦被弄进司刑寺案鞫,再想全须全尾的走出来那就难了,这都无需李潼操心。 不过除此之外,李潼也意识到要改变麟台眼下的处境,单凭这点事是不够的。入殿之后所见任事,倒让他心里又冒出一个主意来,希望加强麟台特别是自己的事权与影响力。 0205 不为我用,则必杀之 凤阁内省政事堂中,左肃政大夫杨再思一脸烦躁的端坐直堂廊下侧室,频频望向直堂门外。 今日政事堂留直者乃是宰相杨执柔,见杨再思突然登政事堂,心里已经有几分好奇,再见他这副模样,更是忍不住降席入室问道:“宪台登堂,可有诉告?” “卑职短留待人,并无事扰,相公自劳案事,无需关照卑职。” 杨再思还想着能与少王私下解决纠纷,不愿将事情宣扬于外,闻言后便回答道。 杨执柔听到这回答,脸色顿时一沉:“政事堂出入国之重要,岂宪台迎宾琐细之地!” “但请相公稍允方便。” 杨再思听到这话,脸上也露出几分尴尬,再作拱手施礼,杨执柔则已经拂袖而去。 杨再思又忐忑得等候了小半刻钟,心中觉得有些不妙,待行出门要问将他指引至此的杨思勖、少王究竟何时能来,却发现杨思勖早已经不在此处,自然更加心慌,忙不迭抬腿便往政事堂外奔去。 还没等到他行出政事堂,春官尚书范履冰已经阔步行入进来,抬眼看到杨再思,脸色顿时一沉:“宪台欲往何处?” “卑职、我……河东大王邀我……” 杨再思情知范履冰资望、官威还要远胜杨执柔,不敢随意应付,只能支吾作答。 然而他还没有说完,范履冰又冷哼道:“谋事之前不进言堂中,事发之后不请诉阙下,河东王邀你?那位大王早入仁寿殿毕陈前后!君子可欺于方,欺于愚者又是何人?” 看到杨再思神情更露惶恐,范履冰心情更加恶劣,对杨再思近乎痴愚的轻视也更加不作掩饰,顿足道:“不必再望相约者,神皇陛下着我归堂集论此事,你且留此等待沈监!” 说完后,他也不理杨再思,径直往政事堂走去,途中唤来一名政事堂下吏,着其去请内史岑长倩并麟台监沈君谅入政事堂。 且不说范履冰感想如何,杨再思见其言辞如此,唯唯诺诺外表下却隐隐透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朝廷台省百司之内,如果说哪一处的长官最难做,首推肃政台无疑。 肃政台监察百官,本来就不是能够人望加身的职事,那些御史们也都是个顶个的刺头,且几乎都有登殿直谏的权力,且近年来朝政局面波诡云谲,就连宰相都常被言杀,执宪虽然是他们的直属上官,但也没有太大的威慑力。 当然执宪权威高低也是因人而异,遇到资望深厚、为人强势的,肃政台那些刺头们也不敢明目张胆的顶撞上官。但是很不巧,杨再思不在此列。 杨再思资望谈不上多高,历任诸职唯一可称的便是天官员外郎,又转南省工部冬官水部郎中,太州山涌抢献瑞表而得授宪台,轮起来资望很浅薄,也不是言官与刑司体系中拔升上来的,在左台威望几近于无。 但杨再思也不是一无可取,他出身弘农杨氏原武房,或许不如宰相杨执柔的观王房那样与神皇有着亲谊关系,但也是名门出身。 另有一点就是杨再思为人没有棱角,与人为善,跟谁都不会急眼。 这一次监察御史来子珣去招惹麟台,自然也不是出于杨再思的授意。对于手下这个新入御史,杨再思也觉得头疼,其人骤登宪台,又为神皇看重,很有几分目中无人。 范履冰讥讽他被人欺之以愚,但这正是杨再思聪明所在。他既不想得罪来子珣这个手下,又不敢得罪少王,事情捅到神皇那里,他反而落个轻松。若真与少王当面锣鼓的摆态度、讲道理,反而是他不愿面对的局面。 心里这么想着,杨再思缓缓步入政事堂,堂中两名宰相范履冰转头不愿看他,杨执柔则一脸意味莫名的笑容对他点点头,他也不以为意,只择下席安坐下来。 宰相们对他观感如何,杨再思根本不在乎。他知自己前程只在神皇念取之间,眼下神皇就是需要无甚棱角的左台长官,他在这方面则做得称职有加。 不旋踵,内史岑长倩与麟台监沈君谅先后到达政事堂,岑长倩还倒罢了,近来韬光养晦,对人对事都不发表什么激烈看法。 至于沈君谅则就是另一副模样,入堂后便怒视着杨再思,并怒声道:“执宪此番作为,将麟台置在何地?” 沈君谅平常虽然也是一个老实人,但这次是真的被惹毛了,他虽然心意早不留在麟台,但毕竟眼下还身在此位,若连基本的官廨都被别司侵夺,人望必然大损,届时不要说再谋拜相了,只怕麟台都不能再容下他。 面对沈君谅的诘问,杨再思也并不直接回应,只是起身对堂内诸人环揖,并作苦笑道:“宪台庑舍缺甚,此事卑职早诉诸公,迟迟未有答复,然三院里行入事在即,卑职为事所困,再求诸公教我。” “宪台乏用,便侵麟台?则南衙百司何须并设?异日老夫是否也要携麟台群众并入宪台恭作笔吏?” 沈君谅直接行至杨再思面前,指着他继续怒声诘问。 杨再思小退一步,脸上苦笑更浓,不与沈君谅针锋相对:“沈监言重了,晚辈何敢作此想,就连几员衙官都还在麟台难出呢。若能妥善解决困事,晚辈备设礼席再作请罪又何妨。” 他这里一退再退,倒让堂上杨执柔有些看不过眼,他虽然也不大看得起这个同族,但见沈君谅这个南人指着杨再思鼻子连连喝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便举手道:“今日聚在论事,事外余情,两位退堂自叙。” “忿意梗怀,无所陈词。麟台执言,已由河东大王呈诉殿中!” 沈君谅又恨恨瞪了杨再思一眼,然后便退回一旁席中坐下不再说话。 他弱势所在,就在于朝中没有强援,想也不用想,眼下在政事堂根本论不出一个对麟台有利的结果,干脆闭口不言,寄希望于早已经进入宫中的河东王。 他这里一言不发,拒不讨论,可想宰相们就算有什么想法,也根本就无从沟通。 政事堂里已经陷入僵局,而禁中仁寿殿又是另一幅光景。 武则天已经做出了决定,本待让少王并武承嗣一同往政事堂去宣告,可是少王接下来进言又勾起了她极大兴趣。 “臣虽积忿在怀,但途行一程也难免细作思量。诸司所以轻慢麟台,无非本司供事轻简,虚禄不称。忝受恩养,却有根本之缺失,为人所轻,概是自取。” 武承嗣听到少王这番话,倒是颇有认同感,他本就觉得麟台这番吵闹真是没有道理,劳者多占本就道理所在,麟台一群闲员还有什么资格叫嚣? 李潼接着又继续说道:“臣入职以来,常作自审,不敢轻论百司配事轻重,唯望能够奉恩尽劳。智短难谋于大,闻右相所言应时权宜,大有启发。春秋有变,日月更迭,礼虽常设,难就时宜。国初礼司少有定制,凡遇大事,辄制一仪,至今已繁琐难引。” “专事专仪,虽然取义在时,但世道俗众不免浪言礼缺。有感于此,臣请于麟台立案索引,普录前代诸礼式更迭,汇集审录,以为参考。” 唐初礼仪主要继承于隋礼,隋礼则礼出多源,既有北朝,又有南朝,还有就是河西之地所保存的古礼,于是就造成了繁杂重复,乃至于彼此冲突。 正因如此,贞观时期又重修《贞观礼》,但在贞观礼修订的时期,山东世族还处在被政治打压的气氛中。等到高宗时期为了摆脱关陇勋贵的局限,又要团结一部分山东世族,所以再修《显庆礼》。 显庆礼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增损旧礼,并令式参会改定”,说的更直白一点那就是你们别逼逼,老子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武则天敢于随心所欲阔制新礼,根源还在她老公李治这里,简直就是青出于蓝。 这样修订的礼书,其庄重性可想而知,所以就造成了无复定制、随事而拟的局面。 礼书的编撰是意识形态的庄重问题,凭李潼当然玩不转。但是玩不转正礼可以敲边鼓啊,所以他打算从礼式入手。 律令格式是隋唐法律基本表现形式,这其中的式就是律令细则,随事而颁,要有更大的灵活性,也最能体现君王的权威。 类比后世的话,律令可以视作宪法、刑法,式则就类似于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当然概念未必准确,只在条文地位上有一定的相似性。 李潼要汇编礼式,无非把历代式文整理起来,这没有太大的技术性,主要还是建立在普查资料的苦工夫。礼制玩不起,但检索这些旧条款并不难。 一旦能够汇编完成,所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比如武则天要扩编内供奉,大可以拍出贞观式文,你们别抬杠,早年有人这么玩过! 果然,武则天在听李潼说完后,很快便意识到这当中可供操作的价值,她离席而起指着李潼叹息道:“何谓智浅啊,我孙真有宰臣巨才!年未及弱冠,洞事如此深刻,若非本就门庭少俊,真是不为我用,则必杀之!” 李潼闻言后心里顿时发毛,你夸人能不能好好夸,吓唬我干啥!我连我祖宗几代都卖了,还不为你用? “臣怎敢当此盛誉,只是右相言有醒我,一时机敏罢了。” 他心里吐槽着,又连忙跪下来,瞪起纯真的大眼睛,表示自己真的是一时抖机灵。 别管他奶奶信不信,反正武承嗣是信了。 听到神皇如此盛赞少王,武承嗣心里老不是滋味,同样上前一步拜道:“大王所论虽深刻,起意仍存轻妄。此谋臣执春官之日亦有所念,只是武德以来章式繁多,杂存诸馆,实难一一检索取录,劳工浩瀚,未必能功,实在不敢轻言。” 武则天听到这话便微微皱眉,她如果是怕麻烦的人,敢以女身窥望至尊大位? “礼可随事而制,式可随礼而索。朕能恩取天下之士,群才并力,何事可畏繁多、浩瀚?” 武则天沉声说道,然后返回御案前,提笔缓书《礼式通辨》四个大字,并亲手递在李潼手中,笑容中满是鼓励。 0206 一支穿云箭 离开仁寿殿的时候,李潼又多了一个职衔,那就是崇文馆学士。当然正式给授,还要等到凤阁出敕。 武承嗣与李潼一同退出了仁寿殿,并往政事堂而去,一路上频频侧目望向少王,终于有些忍不住,凑过来说道:“大王所居麟台、馆阁,俱是士林美称,寻常士类白首储才不能得一。大王年未弱冠,却能并领诸事,即便不论齿幼行薄,学术无修,情伤物谤,非一身能够承受。” 李潼听到这话后,笑眯眯对武承嗣拱手道:“君恩重授,辞则不恭。小王伏而受命,心中也是难免惶恐。但闻右相良教,倒也渐归坦然。神皇临朝,群众争进,在上有亲恩提攫,在朝则故义扶助,才器草草,寄望众助。自以右相为前驱表率,拾阶踵行,不致踏错。” 你这老舔狗还有脸说我,就你这逼样都能当宰相,老子还有什么好怕的?气死你! “言是门义叙私,但既然已经侧立事中,衔恩不负之外,也要记得黠才不可轻恃,世道尤尚恭谨。” 武承嗣板着脸敲打几句,自觉挽回了一些刚才在殿中拙于应对的窘迫,之后脸色稍显和缓,又说道:“编著大事,群才广用。大王未必能有博采之识,你是神皇恩宠的少幼,如果久劳无功,难免让人见笑圣恩错给,稍后我会荐举几个良才,若能礼引善用,无患为人所非。” 李潼闻言后只是呵呵笑应,他也明白这种事情若完全将武家人排斥在外是有些不现实,若旗帜鲜明的抗拒武家人插手,武承嗣反应如何还是其次,怕是引起他奶奶的不悦。 他是不怎么担心与武家同场竞争,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他的资望虽然不够主持大事,但武家人若加入进来的话,兴许还能让人觉得这个大王还是不错的。 见李潼如此识趣,武承嗣心里才好受一些。他对少王虽有提防、抵触,但也不像武三思那样强烈的厌恶,毕竟所处层面不一样。 身为政事堂宰相,武承嗣是要更清楚眼下重点还在于神皇大事,其他都是微末小节。待到大事克定,武氏显为国宗,少王再怎么跳又能如何? 两人随着中官引领,很快便抵达了禁中的政事堂。 这会儿政事堂中,气氛很是微妙,在堂三名宰相中,唯范履冰一人对事情比较热心,提出几种解决的方案,但应者乏乏,包括事主杨再思都显得不怎么积极,只作恭待宰相裁议的态度,气得范履冰横眉怒目,就差直接呵斥他不想干就滚! 眼见少王与武承嗣同行进入,沈君谅精神顿时一振,连忙起身相迎。 然而杨再思动作却比他还要快,已经抢步行到少王面前,脸上笑容灿烂,不见丝毫被戏耍的气闷,举手说道:“大王雅兴戏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李潼见杨再思笑得灿烂,也是觉得这家伙真是一个奇才,这样的没脾气,让人打脸都打得没意思。 他要彻底搞掉来子珣,还要靠杨再思这个宪台长官搞点落井下石,倒也没必要把关系搞得太僵,于是便笑语道:“执宪何尝不是雅兴盎然,倒让小王无所适从,唯奔求君上,乞请指点。” 说话间,他又望向随后行来的沈君谅,上前作揖:“大监将外台付我,小王实在不能独支。未来大事加重,还请大监庇护提携。” 沈君谅见少王神态轻松,便猜到事态发展并不坏,再听到这话,心里已经咯噔跳了一跳。 这时候,武承嗣已经先一步走进了政事堂,抬眼望向堂上的范履冰问道:“神皇付事,春官可有掌定?” 范履冰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黑。武承嗣见他神情如此,已经忍不住露出笑容,再向岑长倩与杨执柔颔首致意,然后才说道:“贞观年中自有旧事,神皇陛下缘古益今,决意加设内供奉员众,诸位以为如何?在案辅论,若无更加良计,就请凤阁尽快出敕,不要耽误大事。” 他这里话音刚落,杨再思已经拍掌表示赞同,一反此前消极态度。且不说他根本不敢违抗神皇意旨,单单这个决定对他们肃政台也是大有裨益,在他任中若能让肃政台职权再得扩充,厅壁留名、以告后继,也能让他资望大进一步。 之后杨执柔也发声表示赞同,岑长倩则看了一眼范履冰、默然不语,范履冰似乎有意见要表达,可是不等到他说话,武承嗣却又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他转头望向沈君谅,笑语道:“神皇立诏,将于政事堂设席以待沈监。沈监旧是先达,如今复治故案,真是可喜可贺!” 沈君谅听到这话,顿时僵在原地,片刻后才有些不相信的望向河东王,待见少王微笑颔首,他神情更显激动,直出政事堂,面对明堂方向再拜谢恩,身躯微颤着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 堂内几人听到沈君谅再次拜相,神态也都各不相同,只是他们所望更多还非激动不已的沈君谅,而是侧立席中的河东王。 “沈监入堂,是另作加任还是且领本司?” 岑长倩开口发问道,宰相权柄主要体现在高层的人事权,一个宰相出入政事堂,必然要影响到一部分官员的仕途升降,而宰相以什么样的官职入拜,便也能窥望出君王现阶段的谋思重点所在。 “沈监本职入堂,以监职领掌麟台新编诸事。” 武承嗣说完后,中官便上前一步,将内殿拟好的诏书于堂中宣读。 当然这种内诏不可直接颁行,还需要再经凤阁、转鸾台,才能正式公之于众。鸾台如果有异议,可以直接封驳退回,可是现在政事堂中,一个鸾台的人都没有。 提拔一名宰相乃是大事,武承嗣入此也只是先行通知,接下来诸宰相便要登殿群议,这便不是其他人能够参与其中的。于是宰相之外的人,便只能退出政事堂,先归本署。 返回皇城这一路,且不说沈君谅没话找话的与李潼寒暄,一旁的杨再思对少王也是极尽热情。 如果说此前格辅元拜相,还只是捕风捉影的牵强附会,可现在却是事实确凿,少王直入内殿,之后上官便拜相,且直领编修之事。 通常而言,这种专事宰相权柄要更大许多,相当于进入政事堂之后,手下立刻就拥有了一批拥趸。而没有专事的宰相,想要在政事堂立足,则少不了要从其他宰相手中分润权柄,能争到多少,便看各自的资望与本领了。 李潼虽然建言修书,也明白这种事情不是自己能够领衔操作的。别的不说,手底下一群老夫子苦哈哈的引经索典,抬头看到一个毛头小子做他们的主编,简直气死个人。 而且,宰相领衔修编,也能彰显出这部《礼式通辨》的庄重性,起码不是哄小孩子玩的把戏。 待到返回麟台,麟台诸众得知大监拜相,一时间也都欢呼雀跃,而李潼更是受到英雄一般的待遇。 麟台受冷落日久,特别是两馆并立、史馆剥夺之后,存在感更是几近于无,清而不要,号为病坊。可是现在不独有了新的任务,长官大监更是入直政事堂,这无疑又将麟台拉入了中枢核心之中。 人在官场之中,怕的就是无事清闲,没有表现的机会。麟台再得此任,上上下下也是摩拳擦掌,想要搏求表现。 之后几天,随着朝堂公布沈君谅复相并领编《礼式通辨》的消息,麟台也是一反此前的冷清,当日退朝之后更是罕见的满员齐归官廨,一个个瞪大眼张望着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大监。 沈君谅复得相位,自然也明白少王所发挥的关键作用,在接下来拟定编撰名单的时候,对少王的意见也都无比重视。 出入之间,迎从无数,李潼也充分感受到一朝权在手的爽快。成人世界里,哪有太多无缘无故的爱与恨,只有对人前程能够带来深刻影响,才能获得人真正的重视。 不过他也没有因为一朝得势而就忘形,明白自己根基仍浅,眼下远不是恣意弄权的时机,所以也不打算借由这件事情网罗多少在位的显宦,而是打算着重选拔一批潜力股。 他的王府中一时间也是访客激增,其中大有文豪名相之类。比如此前韦方质便曾言荐的同族后进韦安石,盛唐名相张说,随军西征却因军败免职、刚刚回到洛阳的崔融等等。 如今的李潼,已经不再需要刻意折节去交好什么人,而是时流争涌府前,乞求少王雅赏提拔。 李潼也不客气,专择位卑名浅的年轻人推荐,经由他口举荐入事的便有徐坚、刘知几、马怀素等数人,其中最大的惊喜便是刚刚在外州任满、归都守选的姚元崇。 这些人跟李潼有多熟悉,倒也谈不上,但也不妨碍李潼往他们身上盖戳盖得不亦乐乎。他也不求这些人现在就回报他,等他真正该搞事的时候,一支穿云箭升空,能有人马响应就好。 由此可见背后站着一个宰相是有多重要,否则单凭诗文唱和,李潼想要积攒下足够深厚的人脉底蕴还不知要过多长时间。让他有点遗憾的是,另一个开元名相宋璟眼下远在湖南做官,一时间倒是让他无从提拔。 他也不担心自己这种操作会引起他奶奶的警惕,一些卑品下员还不值得武则天念念不忘。倒是武家人出手豪迈得多,直接抬脚蹬走了麟台少监薛克构,转以武攸宁就任,一副气势汹汹要摘桃子的架势。 0207 李氏名驹 人在忙碌中,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这种感慨,李潼此前也有,不过眼下的繁忙较之前段时间又有不同。 眼下的他,身领三职,每天退朝陪他奶奶吃完早饭后,要去哪处办公都要仔细想一想。还有王府里访者络绎不绝,其中有一些他吩咐府员要留意的人,还要匆匆归府去亲自接待,可谓分身乏术。 不过好在三处职事也都是相辅相成的,比如他所检校的礼部瑞应诸事,想要准确评判祥瑞的等级,就需要对历代仪轨渊源有一个大概的了解。而在礼部坐堂,又能接触到大量的应时礼式,反过来又能督导礼书的编写重点所在。 至于崇文馆那里,李潼也时常前去坐堂,与馆臣交际还在其次,主要还是为了读书。他知自己仗着脑海里记忆还可自夸满腹诗才,但扒开这些表面,其实也是不学无术,基础薄弱得可怜。三板斧吓唬吓唬人还行,长期下来,难免露怯。 虽然一个人到古代不攀科技读古文有些挺没出息的,可他现在的状态终究有些特殊。身在朝廷中枢,不乏千年的狐狸,没点底蕴积累也实在不好讲《聊斋》。 当然他读书也是有选择的读,主要是翻阅事例与综合性强的类书,比如秘书省前辈虞世南所编的《北堂书钞》与欧阳询等人所编的《艺文类聚》。 这些类书广引古籍,综合性强,覆盖面广,对于时下专业的学术经义研究或许显得有些浅薄,但李潼也不是真的要搞学术,略通大概,与人交流知其所言也就可以了。 而讲到类书,李潼又联想到由他举荐参与编书的徐坚。 徐坚也是湖州吴兴人,且是太宗后期妃子徐惠的侄子,另一个姑姑则是高宗李治的婕妤,年幼时便有聪慧之名,李潼他老子李贤旧封沛王时,还曾经在王府专门召见过徐坚。 如果说双方还有什么更亲密的关系,那就是徐坚的叔叔徐齐庄与李潼的生母沈氏族人还是姻亲。其人年近而立,早年登进士第而外放为官一任,最近是作为选人入朝准备参加制举,登门拜访少王,小叙前谊。 也是在徐坚口中,李潼才知他生母沈氏的确凿身世,而且还知道有两个舅舅如今还在流岭南。 不过这种事听过也就算了,李潼连他生母都没见过,前身虽有一些记忆,但也已经很模糊,更谈不上与母族其他人有什么深厚的情谊。 日后有暇倒可以托人寻访一下,吴兴沈氏这一南朝著宗虽然已经式微,但在有唐一代也是传承悠久的衣冠家,若其族众果有才力堪用,也是值得再续前缘。 李潼之所以举荐徐坚,也不是因为这些故谊,而是因为徐坚这个人素质的确不错,而且还是开元名臣。甚至在武周一朝,就有乏甚节操的杨再思称赞其人“凤阁舍人样”,可见徐坚的确不凡。 李潼读书的时候想起徐坚,是因为徐坚在开元时期所编写的《初学记》同样是唐代类书的代表,博不及《艺文类聚》,而精则胜之。 李潼对《初学记》之所以印象深刻,在于他曾经精读过,这一部书本就是当时作文作诗检索事类的工具书,哪怕到了后世在研究唐代诗文的时候,也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编修《礼式通辨》是政治任务,虽然对李潼的资望有所加持,但想要在诗文领域确立自己的学术地位,还是要有新的著述。 所以他是打算《礼式通辨》编修完毕后,趁着班子还没散,以徐坚、张说这些人为核心,提前把《初学记》这部书给编出来,也能更加深彼此之间的关系。 就在李潼忙于诸事的同时,时局也并没有停滞不前,朝野大事频生。 比如外遣使者调查周兴死因,自然是查不出什么来的,因为凶手们早在之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陆续返回了神都城近郊,就在城东感德乡已经开始组建故衣社了。 查不到刺杀周兴的凶手,太州刺史刘延景便成了替罪羊,以赈济无力并纵容豪贼的罪名,被抓捕归都,斩在神都南市。与此同时,刘延景的侄子刘易从也被就州诛杀。 听到这个消息后,李潼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虽然刘延景对他不怎么客气,但他对这个人还真的没有什么恶感。他也明白,刘延景纵有万般罪过,唯一取死的理由就是他那个身为国丈的身份。 刘延景并不是第一个遭殃的人,庶人韦待价被押回的时候,使者们又顺道拿下了陕州刺史郭正一,二者俱流放绣州。但出发不久,二人俱被诛杀在途。 还有一个比较重磅的人事调动,那就是大将黑齿常之被召回朝中担任右卫大将军,左卫大将军薛怀义则就任燕然道大总管,继续统兵出击突厥。 这种层次的人事调动,李潼仍然无从置喙,但见黑齿常之由边归朝,也算是升官了,而不是作为罪徒被押解归都,心里也有几分欣慰。 跟李潼有些关系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早前前往麟台闹事的来子珣被入罪、流放海南振州。唐人罪徒流放也有讲究,一竿子打到这么远,基本上也就是不打算再让他活着回来了。比如武承嗣他老子武元爽,就是被流放振州死掉的。 这样一个酷吏,其政治生涯还没有正式开始便被提前画上了句号,一如被弄杀于萌芽中的傅游艺。 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此前肃政台纳新,李潼在那名单中就看到好几个比较熟悉的酷吏名字,如侯思止、霍献可、王弘义之流,只是仍然不见他们的二代目来俊臣。 李潼倒是挺想自己一通瞎折腾,小翅膀一扇直接把来俊臣这家伙给扇没了。 除此之外,好消息也是不少,除了这一次编修礼书举荐诸众之外,李潼王府中第一批府员也都逐渐的走了出来。 八月后制举连场,府佐中张嘉贞、李思文接连中第,虽然是各凭才学,但小小一个王府居然接连两人应举得中,也足令士林侧目。再加上如今少王势头正盛,以至于都邑年轻人们都争入少王门第以求应教。 张嘉贞应第之后,授为汾州司户参军,已经离开王府上任。李潼虽然挺想将府员留在近畿州县,但他眼下在政务方面也乏甚发言权,仅有的一点资源还是要留在要紧处,所以也就放由张嘉贞外出历练。 至于李思文,本身就是一个大官二代,甚至无需李潼为其筹谋,便直接担任了麟台校书,同时也继续留事府中,接替张嘉贞担任长史。 至于钟绍京与与史思贞,包括入府不久的苏约,或是时运不济,或是才力所限,则就都落榜了。尽管之后还有科目举行,但几人似乎都有些灰心,不再专心备考。 但就算不应考,他们现在也是不愁出路的。钟绍京被召入麟台担任一个八品主事,毕竟其人笔才雄健,还要超过李潼那仍在苦练的颜体。 史思贞则被塞进了太乐署担任协律郎,也算是得偿所愿,找到了适合自己发挥的地方。 至于苏约则就有些难办,其人本就科举落第,制举又不中,到如今连个出身都没有,即便李潼强举任事,也只能担任一个流外令史。 既然如此,在征求其人意见之后,李潼索性将之塞进了少府尚方监担任一个管理匠户的流外典事,也方便监守自盗、从官家掏点技术人才出来。 王府司马王仁皎,则被疏通关节,吏部铨选之后外放担任神都郊县偃师尉。之所以将一点资源投放在王仁皎身上,就在于王仁皎本就出身关中府兵,与流亡两京之间的那些军户流人们不乏共同话题,这对故衣社的初期发展是有很大帮助的。 至于桓彦范,则托他姑姑太平公主的关系,搞到了右金吾卫担任兵曹参军。用太平公主的话说,戏坊设在城外,总要有亲信之众负责看顾,于是桓彦范便光荣就任那仍在建设的戏坊保安大队长。 有出自然自然有入,除了补入王府的韦安石等人之外,李潼在崇文馆还搞到一个大大的惊喜,那就是开元名将李祎。 李唐宗室虽然泰半凋零,但也有例外,除了李潼一家逆流而上之外,还有一家也终于等来了属于他们的春天,那就是吴王李恪的子孙们。 永徽年间,长孙无忌弄权搞死了李恪,虽然长孙无忌倒台后,高宗李治追封李恪,但仍然没有赦免李恪的儿子们,反而拉了远支李孝恭的孙子继承李恪的爵位。 一直等到高宗也凉了,武后临朝,李恪的儿孙们才得到赦免,返回时局之中,各自任事。由此也可见武则天也不是与李家天生有仇,关键你得记吃记打。 比如李恪的长子李仁就任外州刺史,颇有事绩,再加上积极献瑞,甚至李潼在礼部还过手几份,所以也是大得神皇欢心,不独爵位提升为县公,更获殊荣赐名李千里。 李祎是李恪三子李琨的儿子,与李潼年纪相仿,其父在外州担任刺史,而他则留在崇文馆进学。 原本李潼看多时流,对于那些历史名人已经不怎么感冒了,可是在崇文馆见到李祎后,一颗心又悸动起来,聊着聊着便把李祎聊到了他的王府,接替王仁皎担任王府司马,要把这个小马驹调教起来。 这样的日子,繁忙且充实,不时还有小惊喜,本来也是舒心。 可是九月下旬某日退朝之后,在陪他奶奶吃饭的时候,武则天一句话又让李潼忐忑起来,他奶奶居然让他去见见他四叔李旦,问问十月龙门典礼有没有什么文物仪轨的特殊要求。 0208 泥销玉树,人道所悲 “大王,今天要去哪处直案?” 李潼退出宫苑,等候在外的杨思勖便匆匆上前请示道。 “哪里也不去!” 李潼闷声答道,情绪实在提不起来。他从内心里抵触去见他四叔李旦,倒也没有别的复杂缘故,只是单纯的做贼心虚。 这段时间来,他又是献瑞经、又是编礼书,可谓是卖祖业卖的不亦乐乎。这种情况下,再去见他四叔这个名义上的家长,可想而知彼此都不会很快乐,到时候他四叔要是气得当面啐他,那得多尴尬。 但既然他奶奶交代下来了,这事也不好拒绝。李潼在宫苑外短立片刻,宫婢韦团儿已经持着特制的通行符令匆匆行出。韦团儿如今虽然已经分掌一部分宫事,但仍然没有什么明确的尚司职务。 “让大王久等了。” 韦团儿今天穿着一件淡黄的襦裙,加厚的织锦披帛缠绕于上半身,端庄的螺髻,虽然艳丽依旧,但却稍减妖冶。 她手里提着装在锦囊中的宫符,敛裙作礼示意少王先行,自己则跟随在后,一边行走还一边微笑着说道:“妾今司掌宫乐诸事,偶登圣人居殿,常听圣人高赞大王奇才雅趣,今日若知大王走拜陛前,想必欢乐。” 李潼闻言后略作苦笑,又下意识瞥了韦团儿一眼,心情则有几分复杂。 人总是在接触中才能了解更深,他最开始对韦团儿印象并不算好,只觉得对方是一个恃于恩宠而失于分寸的狂婢,颇有几分敬而远之的想法。 可是认识以来,韦团儿对他多有善意,也让他对韦团儿感觉变得复杂起来,起码不会生出要把对方推给他四叔的想法。倒不是贪图美色又或对方给自己的便利,只是对待他心存善意的人,难生出什么轻薄狎弄的想法。 眼下的他倒有几分不忍坐视对方重蹈覆辙,不免想要规劝几句,如果韦团儿仍是任性不听,他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略作沉吟后,他便开口轻声道:“我又何尝不想久在圣人陛前弄巧求宠,但圣人宫居清静,远望或有错赏,未必喜我躁闹之声。眼下幸因薄能,恭在神皇御下行走,守此恩用犹恐辜负,战战兢兢,只求笃一。人事不能尽美,情深也难畅意,两殿行走,厚此薄彼,自惭拙能不可兼顾。今日走拜意在请罪,实在不敢贪望圣人嘉赏。” 我这个亲孙子、亲侄子在他们这对尴尬母子之间都觉得难为情,你一个小婢女还是不要有那么多想法、搞什么骚操作了。 韦团儿听完这话后,只是低垂着头并不作声,似在思忖言中意味,只是走着走着,俏脸却泛起了红晕。李潼也不知她能领会几分,但这种话也实在不好说得太直白。 待到一群人转过宫廊,行至曲巷,韦团儿脚步加快几分,及至披帛尾脚都擦在李潼袍带,这才声若蚊呐低语道:“妾自知不过野蒲的资质,即便承恩移栽御园,不能免于卑贱。往生迷在浮华,懵懂不知高低。野蒲纵是微贱,也有漫身的韧丝,但有玉树能赏一枝攀附,哪怕掐根截茎,就算分寸断裂,丝络纠缠不舍此枝!” 李潼听到这话,脚步已是一顿,停了下来。而韦团儿两眼只是凝望少王侧脸,猝不及防下,半身撞在少王后肩,擦肩而过后则踉跄着向前俯冲跌倒。 李潼忙不迭抬手去抓韦团儿惊慌扬起的手臂,向后一拉温软娇躯撞入怀中,旖念略生后便蓦地一惊,闪身错过分开数尺,然后才对韦团儿说道:“韦娘子小心前路。” 韦团儿惊魂未定,娇喘数息,片刻后已是霞飞双颊,垂下头低声道:“行走入痴,不能自顾,让大王见笑。” 再走起来的时候,彼此倒是刻意拉开了距离,但李潼仍能感受到韦团儿异彩闪烁的两眼频频落在自己身上,心里更觉有些无语。 他苦心规劝的一段话,似乎被对方误解作是与他四叔争风吃醋,不想让韦团儿走入太近。而对方那一番虽绵软却有几分坚决的话,虽然自觉有些吃不消,但也不能说全无感念。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虽无酒醉鞭名马,却有情多累美人,这该死的、掩藏不住的颜值与才情啊,真是让人无奈。 皇帝李旦一家,居住在禁中东北方位的庄敬院,有陶光园明渠活水潺潺绕流,夹岸多有名贵花木,时下已经到了深秋,虽无百芳斗艳的美景,但也有台阁栈榭错落分布,环境很是华美,远不是他们早前禁中所居仁智院能够相比的。 这当然也没有什么可攀比的,且不说当时李潼根本求舔无门,就算是现在,他四叔地位摆在这里,武则天再怎么刻薄,不至于连基本的起居用度都怠慢这个小儿子。 庄敬院周围,广有禁军明哨、暗哨的分布,于此值守的禁军将领更是左千牛卫中郎将武嗣宗,由此也可见武则天的警惕态度。 李潼一行走到此处时,武懿宗便行出盘问,其人身披甲衣,扶剑站在渠水浮桥的桥头,看着应该是想摆出一副威风凛凛的架势,只是两腿粗短,身高甚至还比不上仍在发育期的李潼,不免欠了几分意思。 韦团儿上前呈上宫符,趁着武嗣宗验看符令的时候,李潼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不免感慨武家人基因真是不太好评价,单单仪表上就欠缺了让人敬重的意思。 这在惯于以貌取人的古代,便是一个不小的问题。其实武家上一代除了武士彟之外,别的也没什么可夸。武士彟能从一介商贾混到开国元从,足见其才智。这么一盘算,他奶奶武则天也是运气,继承了父母的基因长处。 “虽是神皇口令,但请大王谨记,圣人起居尚于清雅,不要逗留太长时间。” 武嗣宗对少王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验看过符令后对着韦团儿笑了笑,然后便瞥了李潼一眼,这才扶着佩剑退到了一侧。 李潼行到桥头,侧眼小作俯视状,然后便轻笑着走上了浮桥。 中官趋行先入走告消息,等到李潼行到门前时,院中又有数人迎出,当前一个便是年节之际曾往仁智院去的中官曹维。 只是这一次见面,那太监曹维便没有上一次的好脸色,虽然并不失礼,但也只是板着脸少见笑容。 李潼也自知不讨喜,并不计较这点小事,在庄敬院宫人引领下走入院中,及至殿外便听到丝竹声,看来他这四叔生活娱乐倒也丰富。 他先立廊外,待到中官通传,然后才趋行登殿,视线抬起匆匆扫了一眼,便见一黄袍中年人正端坐殿中、垂眼望下,心知正是皇帝李旦,趋行到达殿中然后才大礼下拜:“臣参见圣人。” 一般觐见皇帝,臣子是要自称“臣某某官某某”,如果是亲近臣子,也可直称皇帝为大家。不过李潼这官职包括名字,那都是卖祖宗、卖祖产换来的,实在不好意思在他四叔面前自称,索性从简。 皇帝李旦作为二圣最小的儿子,年龄不过二十七八,但是由于特殊的身份与处境,却欠于风华正茂的朝气,不过倒也没有颓丧入骨。 少王登殿以后,李旦两眼便一直在打量着他,待听到这拜礼称谓,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垂下眼帘沉默片刻后才抬手道:“内殿相见,儿郎不必多礼,起身罢。” 李潼闻言后仍作叩谢,然后才弓着身小步倒退来到侧席跪坐下来。之所以这么礼数周全,也是暗示他四叔,场面上的事情都是身不由己,我这次来可是奉我奶奶、你妈妈的命令,你就算要发作、打狗还得看主人。 不过他倒是有些小人之心了,李旦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喜色,但对这个侄子倒也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恶感,他端详李潼片刻,然后才又说道:“日月倏忽,春秋并异,今见儿郎卓然姿态,更觉逝者从不怜人,昏昏然已为儿辈超迈。” 李潼听到他四叔语气并不激动,这才抬起头来望上去。他前身记忆几年前一家人归洛时倒是见过皇帝,但也已经模糊,没有什么印象。 此时抬眼望去,倒是隐隐有些意外。李旦额宽鼻高,双唇略厚,相貌偏胖但也不失儒雅,除了眼袋略重之外,并没有明显的幽愤气息,抛开其他,一眼望去倒有几分仁厚老成的感觉。 “小臣荒长,美丑不知,在恭在谨,一二心迹唯窃窥求宠,恐在失意,不敢妄称卓然。” 他又连忙拱手说道。 李旦听到这话后,两眼又变得幽深起来,之后则认真端详着李潼,过了一会儿咋舌一叹:“名种故态,未可称荒。难怪啊,你姑母日前入见,多夸三郎。三郎才达,我倒耳闻前知,久前匆匆一见,不曾览细,今日承情儿辈,让我追念故人。难怪称誉日喧,果然是有因缘所在啊。” “故情缅怀,厚负错赏。臣伤切之余,更增惶恐。” 李潼不止一次听人说起他长得像他亡父李贤,低头用力眨眨眼,眼窝里酸涩自生,便有水汽聚起。 李旦见他泪眼生成,也举手捂住了脸庞,足足数息之后才放下了手,望向李潼的眼神则生几分亲切:“纵有余情追念,少有真益此时。三郎能有才器巧献,使我家门不至于寂声此时,门庭虚长怎忍苛教。令才正应长美,不需困扰杂情。泥销玉树是人道的悲剧,纵得几声薄叹又何益于当时?” 李潼听到这话,更觉得自己跟这四叔比起来是真有几分小人心肠了,避席再拜并凝声道:“臣敬谢大家宽宥施我。” 0209 枝上桃李子 李旦这样的忍功涵养,不独对咄咄逼人的母亲不作抗争,甚至还安慰李潼这个少辈的家门败类,李潼真是自认不及。 人有大望,才能大忍,这话放在李旦身上也有些不合适。起码其人无论在失意时还是得意时,为人做事都没有发生太大的转变。 对此李潼也只能感慨,他爷爷和奶奶这样的人居然能够生出如此恬淡不争的儿子,也实在是异数。 由于李旦态度温和,没有厉斥李潼所作所为,殿中气氛倒是没有了最开始的那种尴尬。 不过当李潼言及来意时,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自在,毕竟龙门典礼乃是篡唐的重头戏,与去年的洛典差不多。 李旦对此倒是看得开,闻言后只是叹息道:“家门诸长,唯幼最劣,乖事催逼,忝在此位。神皇陛下襟量宏拟天皇,只憾儿辈不器,不得不勇负重任,让我能够清静养生。请三郎转诉神皇,具乘随礼则可,并无别样索求。” 李潼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是感想复杂。他也明白他四叔眼下这个状态,也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折腾的余地,但就这样一副甘心认命的态度,也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感慨大唐国祚传到这一代,真的是有点后继无人的意思。 “臣恭领皇命,一定谨呈神皇。” 李潼先应一声,然后又不乏好奇道:“往年惭愧自隐,不敢轻扰圣在。或是恪在礼中,但也难免疏远伦情。今日奉令趋入,传诏之余,也该再拜人情。否则娘娘知我礼亲有缺,必要怒斥儿辈凉薄。” “高墙之下,人情鸿沟,这并不是儿辈的失礼,只是亲执简慢。三郎有此殷情,可见嫂子是真的教养不怠。” 李旦听到这话,脸上也浅露和煦笑容,片刻后却又略有黯淡:“皇后近抱小恙,不愿你们儿辈见丑。不过你的几员弟、妹,即便三郎不言,也要将你引见,让他们知我门中俊幼得体,才不会放任自己任性。” 李潼也知皇后刘氏父族遭诛未久,心情肯定悲伤至极,倒也不想去骚扰,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主要还是想见一见他四叔家里那个小三郎。 但他还是离席而起,退在殿外向着皇后寝居遥拜,礼毕起身时,便见到中官引领几个幼男幼女沿廊殿向此行来。 二圣四子,讲到人丁兴旺,还属最小的李旦。虽然皇帝做的不是很开心,但日常生活倒是很丰富,到如今已经有了五个儿子、七个女儿,单单今年一年就生了三个。 但就算是这样,武则天这一支跟高宗其他两个儿子比起来仍然不算多。萧淑妃所出李素节,单单儿子就有十几个。另一个李上金,也有九个儿子之多。可见政治上不得意,也只能专心耕耘生产了。这么大的数量差,武则天又怎么会容得下这两人。 至于李潼他们这一支弯道超车,还要等到他二兄李守礼小马达彻底开动起来。不过现在李守礼连媳妇儿都还没有,看样子也不太上心,未来还能否有此辉煌,倒是不好判断了。 李旦儿女虽多,但年龄却都不大,就算是嫡长的皇太子李成器,也不过十岁出头,比李潼都还小了好几岁。 中官将几人引入殿中,一个年在五六岁、长得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儿拉住前方比他高了几分的孩童大声道:“阿耶急传,要见什么贵客?我同二兄弹棋,只差一点就能获胜!” 李潼刚归席中,循声转眼望去,只见小家伙儿高还不足三尺,戴着一顶虎纹浑脱帽,身穿一件厚织的对襟锦袍,本该贵气逼人,但因按比缩小,显得小巧玲珑。 小家伙儿腿还不算长,步伐却快,相貌也是肤白唇红,乌溜溜的大眼珠子显得很有精神。观其年纪,李潼已经猜到这小家伙儿应该就是他四叔的第三子,楚王李隆基了。 “顽童劣态,且在舍中。令兄登门,还不收敛见礼!” 李旦口中薄斥,但脸上却有笑意,他转望向在席中立起的李潼,并指着最前方略显文静少年笑语道:“这便是三郎你那名不副实的少弟了。” “哪里来的三郎?怎么又有一个三郎?” 李隆基年纪不大,却是活跃,听到父亲这么说,跳着脚从两名兄长身后跃出,扬起头来望向李潼。 “臣河东王宝雨,见过太子殿下,见过诸位大王。” 李潼年纪虽然大,但爵位却比眼前这几个太子和亲王们低,上前一步先作揖礼。 几个少男少女见身材挺拔的李潼走进,都是愣了一愣,不乏好奇打量。而李旦也从殿上行下,皱眉道:“这是你们伯父门下、兄执行三,还不快作见礼。” 几人或是少见生人,再听父亲语气严厉,几个年纪仍小的怯态后移,不敢说话。 倒是皇太子李成器并恒王李成义这两个年纪稍大一些的,闻言后便下意识拱起手来,但李成器手举到半途,似乎有所醒悟,又将手垂放了下来,颇为秀气的眉毛皱了起来,望向李潼的眼神隐有不乐。 “我听过这名字,前日姑母来见,夸少王宝雨,娘娘怄气退席!” 小家伙儿李隆基嘴巴挺快,指着李潼颇有惊喜:“娘娘不许奏弹的美调《逍遥王》,是你所作?原来还是我家亲徒!” 李潼嘴角挂着淡笑,心里则一遍遍告诫自己、熊孩子不必一般见识,不过由这童言,他也听出来在他四叔家里,他的风评也实在是差得可以。 他四叔李旦或许不会怪罪他,但皇后刘氏很明显没有这样的度量,再联想其父刘延景早前对自己的不善态度,便可联想到刘皇后对他这个家门败类的厌恶。 自家孩儿失言,李旦脸色也有几分尴尬,他上前对李潼说道:“妇幼计狭,少略生人忧事,三郎你是长才俊逸,不必放在心上。” 李潼转过头对李旦笑了一笑:“不需大家宽慰,臣浅活至今,总有三分情感能隐。伤我心者,羡此天真,怙恃不待,遗此孤魂。潦草求生,本已不敢再妄求众宠。” 李旦听到这话,脸色变得更加严肃,板起脸来望着长子凝声道:“向你三兄见礼!” 李成器抬眼看了看父亲,又瞥了一眼李潼,却又低下头眼瞅住靴尖。然后只听啪一声脆响,李旦竟然气得甩手一个耳光,直接将他抽倒在地。 “儿辈又是怎样显赫人物?你父才是真正窃势家贼,我兄、我……” 李旦气得脸色涨红,待转过头来望向李潼,还未及开口,李潼已经先一步跪了下来:“俗眼不敢窥运,恳请大家勿因小臣、失守清趣。” 他这里话音刚落,远立殿外的韦团儿已经疾行奔入,她并不清楚前因后果,只道皇帝刁难少王,上前一步拦在少王与皇帝之间,望着李旦便说道:“不知圣人因何生怒?妾惶问因果,回奏神皇。大王才事俱佳,本非侍殿走使,神皇常有令赞,取此一才,不谓门庭无人。意在庄重,因使大王走问圣人,名王尊体,怕是不能殿私论非!” 闻此一番疾言,李旦脸色又是青白不定。李潼见状,便也顾不得礼数,起身拉了一把韦团儿,并凝声道:“神皇使我,正是恩亲传诉,拜亲敬长,不在名位高低。多谢韦娘子良言复警,让我更觉此行不是寻常驱用。” 韦团儿见少王眉头微锁,张扬的姿态才收敛起来,想是当中有了什么误会,这才敛裙礼向李旦并垂首道:“大王捷才缜密,妾却自迷分寸,请圣人降罪。” 李旦只是冷哼一声,转又望向李潼,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李潼也没想到一时偶念想见见李隆基个熊孩子竟会引出这场风波,李旦妻儿不待见他,但他对这个叔叔却没什么恶感,稍作沉吟后又举手说道:“在人在事,急不如缓,臣旧年何尝不是孟浪失行。大家本就清雅笃静,言传身教,无忧短时。庭中子弟,春秋悠长,纵有炽念,不必骤表当时。 枝上桃李子,回溯本一源。五指或参差,血肉自相连。今日恭闻言教种种,已经是甘霖恩降,大慰枯禾饥渴。臣但有一二能为大家所知所念,感恩肺腑,言不能及。伦情是罗网,能够侧身此中,不为世道遗孤,臣已经……” “三郎不必再言,你阿叔真是羞不敢闻。神皇陛下赏鉴深刻,庭门得此,不谓无人,良言也!” 李旦上前拍拍这个侄子的肩膀,眉眼之间有赞赏、有落寞。 待到退出庄敬院,李潼只是垂首默行,这一次见他四叔一面,气氛算不上好,也让他感慨良多。 当然这份感慨最主要还是因他四叔而生,这个皇帝做的实在是太憋屈了,被他母亲死死压制,以至于李旦从内心里都不觉得自己是这大唐社稷的主人。否则哪怕再豁达的人,都不会对他表示亲近。 韦团儿跟随在后,见大王只是默然无语,终于没忍住低声道:“妾自知妄言失礼,但见大王、实在是忍不下!” 李潼转头,见她面有柔怯,已经不复此前在庄敬殿上的骄横,展颜一笑:“韦娘子发声助我,小王深有感谢。但世事繁密,不止表层,很多时候,不可强争一时气盛。气蕴在怀,尚有寰转,勃然于外,却难收回。须知人情瓜葛如蛛网,生人从不独行,世道也绝非为我一人而设,如果不能了断瓜葛于顷刻,还是应该缜思而后行。” 韦团儿听得认真,口中喃喃细语,片刻后则露齿一笑:“如果不是从行大王,妾哪里去学这些道理。” 李潼不敢细问她究竟听出了什么道理,不过再想到刚才殿上一幕,又忍不住笑起来,你有熊孩子,我有悍娘子,撕逼起来,看谁没面子。 0210 笑入胡姬酒肆中 时间很快来到了十月初,龙门典礼有关事宜也都紧锣密鼓的筹备起来。 李潼作为这次典礼的始作俑者之一,当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不独他自己要筹备相关礼事,两个兄长也都没有置身事外,长兄李光顺迁入左卫亲府,成为一名负责导引仪仗的禁军将领。二兄李守礼则由太子洗马转任此前李潼被授予的第一个官职,即就是尚辇奉御,负责典礼所用车仗文物。甚至就连太妃房氏,都要作为命妇参礼。 追想去年洛典时,一家人还只能蹲在禁中数蚂蚁,到了今年境遇已经大大不同,已经开始全家组团卖祖业了。 相对于兄长们的任务繁忙、无暇抽身,李潼所负责的部分倒还比较清闲。他只需要负责将春官礼部在之前这段时间里所收取到的各类瑞物分门别类发送有司,届时在礼场陈设展览即可。 这项工作本来就一直在进行,临近礼日前已经初步搞定了,只需要在礼日之前一天再拿着名单检查一番就可以了。 公事上虽然不繁忙,但李潼也没有闲下来,自家府邸毕竟偏在城中东南角,所以也要提前一步将家人们送到靠近礼场的城南龙门别业,就近参礼。 “三兄、三兄,你在哪里?” 小丫头李幼娘得知要出城居住几天,兴奋得欢呼雀跃,生恐自己被落下来,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冲到王府里,看看三兄出发没有。 李潼还在跟府佐们交代任务,抬眼看到身穿大红襦袄的小丫头又蹦蹦跳跳跑了进来,真是不胜其烦,摆手道:“赶紧归邸打扮你那小马,让你表兄帮你。” 府佐们日常所见大王都是清雅淡定,难得见此烦躁模样,都笑呵呵望着兄妹互动。 李潼没好气瞪了同样笑呵呵的李祎一眼:“长美速将这娘子送回太妃处,你也留在邸中检查安车器用。” 待到李祎将那娘子强行拉走,李潼才又继续刚才的话题,对史思贞说道:“内教坊先请两部音声,今夜便入龙门别业。等到韦郎帐幕布设完毕,先把府里故用安排进去。” 龙门典礼除了朝廷文物张设之外,在都三品以上各家也要沿途加设庆贺帐幕,歌乐迎驾之外,还要负责一部分随驾禁军饮食。李潼一家正被划分在主礼场附近区域,布置起来也要慎重得体。 待到史思贞领命而去,归都不久的刘幽求才上前汇报届时会有什么人随同王府一起参礼。一些卑品官员资格不够参与正礼,往往就要依傍权贵各家以求前往现场观礼。 三王被分配了三十五个名额,该要怎么挑选也需要慎重,真要引入什么狂悖之类做出乱礼的举动,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一通繁忙的安排,待到行出时,时间已经将近傍晚。前后拥从数百人众,大车七八架,浩浩荡荡的出了履信坊。 正沿横街直行,前方负责探路的王府仗身已经策马飞奔回来,道是定鼎门天街已经出现拥堵,不易出城,于是一行人索性由长夏门出城,再横穿都南。 此时的神都城南,处处可见禁军游骑巡弋的身影,往来奔走驱赶闲杂人众。沙尘滚滚的道路上车马辘辘,很是繁忙。 李潼策马当先,前后府员拱从,途中陆续有随从参礼的宾客加入进来。待到行至定鼎门南郊处,才明白宽阔的天街何以发生拥堵。 原来城南郊野里,早已经架起大大的露台,台上自有莺歌阵阵,伶人舞伎身姿曼妙,翩翩起舞,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看见那鲜艳飘彩的画面。 这露台架设的位置倒是偏离大路,可却架不住凑热闹的人多,偌大露台周遭已是人山人海,草野沟岭之间全无闲土。围观人众早已经延伸到大路上,一些由城内行出的车驾眼见如此热闹,索性也都当街停住,踏车张望。 “谁家这么嚣张,竟敢礼前作此闲戏迷扰群众?” 刘幽求手搭眉际,踏鞍眺望,而后皱眉道:“前方怕有数万人流,大王不可近行啊!” 李潼也被这大场面惊了一惊,心中不乏好奇谁敢这么大胆,但想到身后车上还有女眷,也不敢靠得太近,摆手示意继续绕行,并策马奔回车畔,抬手将半身探出车厢的李幼娘按了回去,并瞥了车内同样一脸兴奋之色的唐灵舒:“你们都安分点,不准落车!” 李幼娘挥起小拳头要敲砸车厢发泄自己的不满,待见三兄脸色沉了下来,讪讪一笑:“阿兄当我什么人?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你自己娘子?” 唐灵舒听到这话,抬手半掩俏脸闷声道:“娘子不说这话,大王或还能信你几分。” 你可真有自知之明! 李潼看这娘子一眼,自己先笑起来,又说道:“不是不准你们戏乐,别业已经有百戏音声,野途躁闹,扰人心肝。” 他又去后车问候嫡母房氏几句,这时前边队伍又有叫唤他的声音,抬眼望去,乃是他姑姑太平公主家令,告知公主已经在前方坡上等待。 队伍一路爬坡行上,之后便见到太平公主家里更庞大几分的队伍。 太平公主一身立领胡服,骑着一匹花鬃骏马,待见李潼行近,便打马冲了下来,距离及近数尺才勒马顿住,吓得李潼几乎要转马躲避。 待见李潼一脸虚惊,太平公主更是得意大笑,手指立起顶了顶头上浑脱帽沿,露出白灿灿的光洁额头,笑语道:“三郎骑技不见精进,若得你家娇娘三分本领,哪会这幅样子?” 你当我跟你一样闲啊! 李潼不是不练马术,可过去这段时间实在忙得抽不开身,被太平公主戏言调笑,脸色也是讪讪,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太平公主已经举手一指坡下,笑语道:“这样浩大阵仗,三郎观之,可觉惊艳?你姑母可不是寻常中庭闲散妇人,趁此弄事,今日之后,咱们戏坊必将名满都邑!” 听到这话,李潼算是明白这场面因何而来了。想想倒也正常,龙门典礼这么重要的造势场合,哪怕是时下风头最健的武家那群货,想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瞎胡闹,数遍天下敢这么做的也只有他姑姑了。 可是,你这么搭顺风车,你妈知道吗? 李潼回首去望坡下那闹哄哄场面,忍不住对他姑姑竖起大拇指:“岂止惊艳啊!姑母手笔真是鬼神惊泣,仙佛瞠目!” “你当我听不出是在嘲我?” 彼此交往日密、熟悉起来,便也不拘小节,听到李潼这么说,太平公主没好气白了他一眼,脸上笑容飞快敛去,转为苦恼之色:“我哪能预知会闹起这么大的阵仗!现在真是急得全无头绪,就在这里等你收尾!你也不是事外人,快快想想该要怎么办?天街都拥堵起来,定鼎门进出不能,真要搅乱礼事,你要作好长养你表弟的准备!” 眼见太平公主脸色飞变、垮了下来,一副要赖上他的口气,李潼一时间也哭笑不得,难道他所带的弱智光环只对友军起效,怎么一个个都成了猪队友! “闹成这样,我又不是不自知这次轻率冒失,还要这样看我!” 太平公主见李潼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脸色更是羞红,只是很快语调又转软下来:“除了三郎,能仰何人?戏坊落成,我又不是不想寻你商议,可你自问近日有没有理会我?总是一个长辈,哪好奔逐不休的求计。” 原来你还是个要脸的。 李潼抬手示意太平公主先别说话,望着坡下躁闹场面沉吟片刻,举手召来李祎,问道:“前日传授《少年行》歌,演熟没有?” 李祎闻言后便连忙点头,旁边太平公主见状好奇问道:“什么《少年行》歌?三郎又有新作、好罢、好罢,你说、你说!” 自知捅了娄子,太平公主无复强势,见李潼转眼望来,讪讪收声,拨马转到一边去,但还瞪眼望着这里。 “挑选健马、仗身二十员,绕众作歌,注意安全,千万不要被人群裹挟踩踏!” 面对这个烂摊子,李潼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寄望制造一个新的热点,将那些围聚的人众引开一部分,特别是其中最活跃的都邑游侠狂少们。 李祎本就少年心性,闻言后已经兴奋得不得了,连连点头道:“大王请放心!” 说完后,他又策马返回仗身队伍挑选从众,李潼则又吩咐刘幽求将自家家眷们引至太平公主家众队伍里保护起来。 太平公主又策马凑上来,想问不敢问的样子,倒也没有好奇太久,马蹄奔声不久传来,李祎等二十余种各擎彩旗,已经纵马驰下高坡。 二十余骑众奔驰起来,声势已经不小,坡下围观露台诸众已经不乏人转头望来,见到马队渐近,不乏恐慌躲避,但骚乱还没扩散开,马队已经绕众驰行起来,同时传来整齐雄浑的歌声:“君不见神都少年游侠客,白日球猎夜拥掷!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少年游侠好经过,浑身装束皆绮罗……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歌声雄壮,曲调高亢,一时间响彻野中,余者杂声悉数淹没,人群中骚乱渐止,一个个凝神细听,歌行一遍之后,已经爆发出一连串的哄然叫好声。更有露台近畔年轻人想要听得更加真切,纷纷往人群外涌行而去。 骑队往复奔行,歌行数遍之后,后方已经聚起数量可观的从者,且已经不乏有少年浪客跟随咏唱,或是不及骑士们那样雄浑有力,但嗓音高扯,自有一股豪迈恣意于心胸之内激涨涌出,露台上倡女舞姬不再迷人,意气风发,逐野奔走。 眼见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李潼在高坡上挥舞旗号,坡下骑士们见令便策马往野中荒芜处驰行而去,坡下人群自有分流跟随,虽然没有尽数追走,但也已经不再是此前层叠攒聚的场面。 待到人群散去一定规模,自有整编集结的禁军将士缓缓向露台逼近过去,人群受此兵势逼压,再也不敢聚结吵闹,各向四野走避,虽然同样难免踩踏,但也总算没有造成太严重的后果。 高坡上太平公主眼见这一幕,明眸瞪得滚圆,转头望向李潼时,神态还有几分痴呆,片刻后更如发现宝藏一般,上前抓住李潼的手腕:“三郎究竟还有多少佳篇?知你如此豪笔,还怕什么戏坊冷清!” 李潼有些无语的看他姑姑一眼,心里只觉得对不起李白,多么壮阔激扬的诗歌,结果用来给他姑姑收拾烂摊子、擦屁股。 闹剧算是解除了,两家并作一行,再上路时太平公主又恢复了神采飞扬,倒是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侄子,凑到马车旁指着车上唐灵舒嬉笑道:“何种娘子,竟得此幸!日后难免群芳争妒,你可要小心了!” 0211 不宜轻沾侠名 龙门典礼还未正式开始,太平公主与河东王这对姑侄便先出了一个大大的风头。 从都南定鼎门到龙门别业之间有将近二十里的路程,途中行人如织,多数都在议论刚才发生的事情。由于当时环境太混乱,他们未必准确知道究竟谁家手笔,但并不妨碍对此津津乐道。 最初人们谈论更多还是那庞大的露台以及露台上所出现的众多娼妓,一些好弄风月之人更能准确喊出那些艳名高低不等的倡女名字,并不乏艳羡与恍然的谈论、怪不得早在多日前神都风月场中便颜色缺缺,原来是被人给统统搜罗起来,于此日惊艳登台。 人对美好的人、物总有一种天然的爱慕与追逐,听到行人谈论种种,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他这个姑姑真是把美色营销发挥到了极致。 金钱、权势、美色等等,都通过这一件事表现得淋漓尽致,讲到对戏坊的宣传效果,或许还要超过他奶奶以举国之力所筹备的这一场龙门典礼。 当李祎等王府仗身野途绕行,返回队伍的时候,那些都邑游侠浪客们失去了追逐的对象,也都开始陆续返回大道上。于是渐渐地狂歌《少年行》的声音,又在道路上此起彼伏,将别的杂论声悉数压制。 行途中,刘幽求不乏忧虑的凑上来说道:“大王才力新拟,诚是意气豪情、勃然欲出。但人情鼓动,万众狂歌跟随,怕是还有首尾不定啊。大王清雅笃守,还是不宜轻沾侠名……” 时下可没有什么武侠的洗礼,也就谈不上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所谓豪侠气概,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名声,特别对李潼这样的宗室少王而言。 且不说诗章中那豪情外露的字句,单单所见对那些游侠狂少的吸引与蛊惑,便容易让人联想到许多负面的事情。 听到刘幽求的提醒,李潼只是摆手笑笑:“不过是亦庄亦谐,无伤大雅。歌者以抒情,岂独士林典雅风尚高标,闾里率性也多可爱。观有所感,歌此豪迈俊爽罢了。人若能以风俗伤我,则简居慎言不能免祸。” 刘幽求的提醒不是没有道理,不过眼下的李潼也的确过了凡事谨小慎微、唯恐行差踏错的初级阶段。 如今的他虽然还称不上一方大佬,但前程祸福也已经与越来越多的人产生了深浅不同的联系,一些此前可以急得让他挠头的麻烦,现在已经无需主动过问,便会有人主动帮他解决。 傍晚时分,一众人终于抵达了龙门别业。过去两个多月的时间,李潼也派人将这座别业进行了初步的整顿,虽然困于时令,各种桑植事情都还没有恢复繁荣,但庄园居住也已经不算差。 庄园外早有先期派来的家人在冯昌嗣率领下远出迎接,太平公主一行则别有去处。不过她性喜热闹,讨厌独居,只是吩咐家人自往附近另一处别业,自己则留了下来,一同入庄。 “那些家奴真是可憎,早前道我此处别业可称美居,却没想到只是一片村野!” 行至庄宅外,太平公主脸色有些不好看,忿忿说道。 这一片庄园面积不小,单单田庄宅地便占了一顷有余,其中大半部分都是主人园居。较之李潼第一次到来时,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当然建筑是远远比不上都城中的王邸那样华美,但面积却大了数倍有余。 而且在李潼看来,这庄园也算不上简陋,毕竟地在神都近郊,依丘傍水,在外是一副精美的田园景致,庄园中厅台廊阁也都一应俱全。如果厌倦了都邑内的躁闹,这里便是一处绝佳的悠闲养生所在。 “能得馈赠安居养家已经是亲情深厚,感激不尽。况且此处肥田广舍,或许一时冷清,只是少辈乏于经营。” 李潼倒是很知足,笑着对太平公主说道。 然而太平公主却眉头隐皱,摆手说道:“三郎你是怎样的才器,我是明白,大小俱怀,从不荒事。田业赠你,必有良规。至今仍是这个样子,可知新赠时是怎样的荒芜!咱们姑侄之间,我也不再与你说冷落与怠慢,但家奴仗恃主人懒动,如此敷衍我的至亲,这却是我治家的疏忽,绝不能轻易放过!” 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李潼便也笑笑不再多劝。心思多的人自能见微知著,早在第一次见到这庄园荒芜的时候,李潼就想到可能是太平公主家奴在敷衍。 太平公主府下产业众多,既然已经动念要厚赠侄子,当然不会特意挑选一处废园。无非其门下执掌田园事务的家人,趁着公主不作更多关注之际,丢出一份没有什么油水的荒废产业。 但就算是田园荒废,在神都近郊这样一座面积广阔的田庄也是价值不菲,李潼自然没有再挑刺的理由。不过现在太平公主自觉得受到了家奴蒙蔽,这又是她的家事,李潼也不好置喙。 “三郎你放心,过后几日我会再给你一个交待!” 太平公主又正色对李潼说道,然后又笑语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交谊深浅不在财货的多寡。刚才所见,我已经不知该要怎样令言赞你。你可知单单为了筹措那场露台艳戏,前后便抛撒数千缗钱数,如果不是三郎你出手,且不说不能尽美,怕还要引祸于身。” 李潼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也是不免咋舌。一缗便是一贯,一千钱。 要知道他一年到头,扣除封国食邑之外,满打满算收入不过数千缗,已经足够一大家子一年到头的吃穿用度还有富余,结果他姑姑就这么面不改色的撒出去他一年的收入,这手笔也实在是豪迈得夸张。 讲到这件事,太平公主又变得神采飞扬起来:“我与三郎,真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经此之后,都邑内必定人尽皆知,咱们戏坊有美歌、有美色,可谓至美,届时还不宾客满门!” 李潼听到这话后更觉无语,若只求一个宾客满门,单凭你太平公主名头还不够?就算闹得都邑皆知,闾里那些普通民众们难道还要倾家荡产、只为进去听一场戏? 说话间,一众人已经行入庄园中。李潼吩咐府员代为招待同行而来的宾客,他则先往后院安顿嫡母房氏等家眷。 庄园面积广阔,后园里还有一片占地二三十亩的马场,李幼娘少见如此宽阔的宅居,下了车后狂奔一通,兴奋得不得了。 薛崇训则牵着李幼娘那匹披着花锦的果下马,一溜小跑的跟在后边追。他在王邸也住了不短的时间,但李潼整日忙得不着家,也没空教导这个表弟,索性让他当起了李幼娘的小马夫,倒也很尽责,起码比李守礼那货靠谱。 太平公主让人将马牵入了马厩,眼见李潼从太妃房氏居舍行出,便对他招招手,指着马场上前后追逐的那对小儿女笑道:“三郎来瞧一瞧你这一对弟妹,若能亲上加亲,必是更美!” “家中有亲有长,我可不敢越案轻论。” 李潼听到这话,并不正面回答,而后又指着奔跑笑闹的李幼娘说道:“望之不似静姝,我与表弟可向来都没有裂目之怨,倒是不忍累之。” 太平公主闻言后哈哈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眸光隐有闪烁,似乎并非随口一说。 而李潼看似嘴角挂笑,其实心里也在想着怎么婉拒这件事情。换了李守礼那货,婚嫁如何他倒不怎么在意,可只有这一个小妹,娇憨而又对他多有依赖,他只盼这小娘子能顺心遂意过活一生,不忍将之推入勾心斗角的复杂人事当中。 他也不是看不起薛崇训这个表弟,但由小观大的话,倒也有几分这种意思。这个表弟内向文静,性格不似其母,没有什么主见,易于屈从。 眼下两家倒是其乐融融,可难保日后。以太平公主之强势,李潼并不觉得这个性格内向软弱的表弟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 李潼又在后院待了片刻,待到府员通报宾客陆续来访,于是便往前厅行去。临走前也把薛崇训喊上,不让这小子再跟在他家大白菜后边打转。 待到李潼离开后,太平公主便笑眯眯走向李幼娘,招手喊道:“幼娘,到姑母这里来。你是喜欢大宅游乐,姑母近处也有别园,比你家还大几倍!要不要随去姑母别园,那里还有你表妹们的美器玩具,喜欢什么,姑母都送你!” 李幼娘听到这话,小脸满是神往,小眼眨了眨后却说:“谢谢姑母,可我阿兄教我,不准受人礼物。我年少性躁,喜欢什么只是一时的趣味,为了短趣贪婪,就会失了跟人交谊的分寸,阿兄就要训我!” 太平公主闻言后神情一滞,略作转念后又笑道:“你可以唤你嫂子同往啊,我把礼物送你嫂子,让你嫂子转赠你。” “我嫂子更不会收,满心里除了阿兄便没别的。她就算收,也只会收阿兄的喜爱,我早看透她了,不能指望!” 小丫头一边说着,一边拍着果下马颠颠儿跑向远处。 太平公主见状后忿忿低语道:“这园宅还是我送的呢!” 0212 独不见,自惶恐 龙门别业庄园正厅很有特色,前后左右并有五处厅室攒建而成,后厅作为主人起居短作休息,前厅则是门仆导引宾客,中间三厅一体打通。 由此可见这庄园原本的主人薛绍日常也是宾客盈门,雅好集宴。如今虽然已经故人不再,但繁华景态却远胜往昔。 李潼与薛崇训并入后厅,而后便听中厅里多有人语歌唱声,所唱最多自然就是少王新作《少年行》。 眼见少王行出,宾客们纷纷起身见礼,李潼笑着拱手致意,走入中席。满堂宾客足有数百之众,除了常作往来的故人之外,也有许多新面孔,比如同样诗名极高的宋之问、文昌省左史东方虬,在馆学士富嘉谟、员半千之类。 满堂宾客,有的认识,有的则不认识,交游广阔的乔知之主动充当知客,向少王介绍新来的宾客。等到众人都混个脸熟,乔知之不乏感慨道:“大典在即,朝野士流悉赴龙门,大王厅堂所聚可谓锦绣过半!” 这话也决不夸张,都邑权贵各家多有先到龙门提前聚宴时流,有许多已经周游别家门庭几处,但所过诸宴,但还真没有比得上河东王门庭热闹的。 论及权势,河东王不算最高。单单在龙门周边便有宰相岑长倩、杨执柔包括武承嗣各自设宴,跟那些南高官官们相比,河东王贵则贵矣,但却势力仍逊。 不过若讲到时下士林中的影响力,那些宰相们还未必比得上如今的河东王。 一则河东王主持修编礼典,多举士人,许多怀才不遇之人都受其赏荐。而且刚刚举行过的诸科制举,也让时人见识到河东王的识鉴之名,前后诸科取士二三十众,单单在不同场合受到河东王赏识礼待的便有半数之多。 这样一个比例可以说是惊人,也因此有许多人便以能获得河东王一二评语为荣。 对于这一个名声的获得,李潼也实在不好明说,他哪里靠的是眼睛啊,都是实打实的财货砸出来的。除了张说等寥寥几个他知道的人之外,其他的无非随大流来过王府几次。所以这个准确率,也都是接客量捧起来的。 李潼也不是没有遗珠之憾,比如大器晚成的张柬之,应举贤良方正名列第一,六十多岁的年纪终于死水微澜,得授监察御史。大概是跟年轻人玩不到一块去,就没有来过王府做客。 宾客盈门的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少王诗名雄壮了。故篇《洛阳女儿行》,随着时间的发酵早已经风靡两京,以至于成为神都风月场中评价伶人歌乐技艺的曲目之一。更不要说今日傍晚,新歌一曲万众从游的壮观场面。 所以眼下厅中所论主要还是少王新作的《少年行》,文人难免耿介孤傲的作风,尽管当面讨论,也并非尽是美言,不乏人直言这篇新作有失庄雅诗趣的弊病,多市井俗味,大不如少王此前诸篇的才情。 更有甚者,更说前篇意浅气浮,可取者唯尾联“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而已。 李潼对此倒也不觉意外,事实上李白《少年行》三首,本就颇受人质疑作者。特别与王维《少年行》比起来,能够并论的唯第二首两联四句罢了。不过就算是市井言,也自有其受众。他写出此篇,本也不是准备让士林众口夸好。 乔知之担心少王才高气盛,作为一个暖场的高手,连忙转移话题,指着沈佺期笑道:“日前沈学士寄我《独不见》古调,气韵丰美,几追大王《洛阳女儿行》,不知诸位可有雅趣共赏?” 厅中众人闻言后俱都提起了兴致,少王旧篇风靡一时,在场不乏人爱此诗情、各拟新作,但作类比之后,更觉少王诗情难追,各藏拙作羞于示人。此刻听到乔知之如此评价,心中自然好奇。 李潼听到这话后,也看了一眼不乏矜持笑容的沈佺期,心里不免一乐。沈佺期《独不见》其实他早就抄出来了,只是随着交情日深,不好拿来就用,没想到在自己的刺激下,居然提前写了出来。 在众人呼喊声中,乔知之便当众吟唱起来,首联歌出,已是满堂喝彩,全诗唱毕,赞赏声更是不绝于耳。 李潼在席中也是鼓掌喝彩,不吝夸赞,这一首《独不见》作为沈佺期代表作之一,水平自然是极高。真要论到技巧的应用,其实还要胜过王维《洛阳女儿行》。毕竟王维少年习作,胜在立新,却还远未达到其人巅峰时期的水准。 “可憾辞曲谱定,不能再复旧日王府群声并议的佳话。” 乔知之吟唱完毕后,不乏遗憾的感慨说道。 席中宋之问却笑语道:“要复旧事,确也不难。《独不见》乐府旧题,所制非一。今日在堂诸众风采不逊旧日,何妨各拟新辞试协?” 说话间,他又望向少王:“日前未有临席应教,引为大憾,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从教大王?” 李潼脸上笑着,心里却在暗骂宋之问这家伙,看着倒是人模狗样,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居然给他搞突然袭击! 略作沉吟后,他抬手唤来杨思勖耳语一番,然后才又望向跃跃欲试众人:“集众弄雅,生人乐事。诸位但有才情勃而欲彰,玉成佳话,更待何时!” 众人闻听此言,一个个也都心念飞转,各向王府奴婢讨要纸笔,便临席吟占起来。 不多久,杨思勖去而复返,身后随行十多名奴婢,各托珠玉锦绣美器,一一陈设堂中,一时间堂中珠光耀室,宝气横溢,很是引人关注。 “俗物陈设,非为迷情。华彩之物,邀以珠玑之辞。千金易得也,令才实难求,堂设诸物,只待诸位垂手拣取!” 此言一出,堂中又响起一片哗然喝彩声,浮华眯眼,谁能淡定? 李潼一方面也是被他姑姑刺激到了,一方面此类珠宝器物实在不缺,留在家里也没啥用,又不好拿出去典卖,毕竟都是南市豪商们送来打广告的东西,所以趁着这个时机摆设出来凑兴。 “宋学士新列客席,未知雅好如何。并设诸物,专供拣取。” 你不是要给我搞突然袭击?如果稍后你的诗作不能获得满堂喝彩,看你丢脸不丢脸。 宋之问听到这话,神情也是略有一滞,他虽然也自负诗才,但若说短时间内便作出一首可比沈佺期苦心之作的佳篇,也实在没有这样的信心。 “大王不爱华器爱华篇,慷慨豪爽,令人景仰。未知此中可有真爱杂设,如果不能妙笔留之,怕要难免失物之憾啊。”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更加确定这老小子今天就是来找茬的。他如果说里面没有自己的心爱之物,那摆出来的都是二流货色。如果自己不加入进来,又要被人讥笑怯才舍物。 宋之问的确也是存的这个主意,他此前受武氏请托,要参与太平公主降嫁礼事为武家助威,但少王近来风头难扼,也让他有些担心。届时如果双方所邀才流太不对等,不独武氏难堪,宋之问也要大受所累。 他也不求能够压得过沈佺期,但在稍后能够胜过少王一筹,就算是达到目的了。 略作沉吟后,李潼抬手吩咐杨思勖取来纸笔,先对宋之问笑一笑,然后提笔便写了起来。今日之事,他的确有些措手不及,陈设珍货,一个目的也是为了拖延时间。 现在心里已经有了一点谱,或许不能压过沈佺期的诗作,但若弄一佳篇压过宋之问,并不困难。 宋之问见少王提笔,眉梢顿时一扬,自己便也提笔细吟起来,刚刚落笔首联,却见少王已经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正在微笑望着他。 眼见这一幕,宋之问心里略有局促慌乱,但很快便调整心态,心无旁骛的专注于自己案上纸笔之间。 李峤、沈佺期、员半千等几人并不参与戏弄,被众人推为直案。眼见少王诗成,心里也都暗暗称异。 待到奴婢将少王诗作呈上,见是五言古意,也并不感觉意外。《独不见》本就乐府旧题的五言怨歌,沈佺期七言定律是比效少王的《洛阳女儿行》,且精心专拟多日,自然不能比这种逢场作戏的应和。 几人过少王作诗,各自面色有异,沈佺期更忍不住对少王做一个拱手的动作,只是为了免于打扰堂中旁人而没有发声,但旁人也能看出这是对少王表示佩服。 之后陆续有人呈交诗作,李峤等人便也认真品评起来,依照各自看法批注分等。那些完成诗作的人都昂首望向上案,却见那些分类的诗作中,没有一篇能够列于少王诗列,心中失望之余,不免更加好奇。 宋之问本来也写到了尾联,注意到这一幕后却停下了笔,翻过一张新纸来重新书写,这分明已经是有些怀怯了。 最后,当宋之问书写完毕后,额间已经隐有细汗沁出,而堂上众人诗稿也都呈交的七七八八。 李峤等人对于宋之问诗作如何也都颇有好奇,见宋之问写完后便连忙取来传阅,并细语交谈意见,过了好一会儿,才将宋之问的诗稿叠在少王下方。 “只是在案几人闲论,诸才作优劣如何仍待公审。” 李峤嘴里虽然这么说着,但宋之问脸色已经变得有些难看起来,看这架势,分明直案几人已经认定他的诗作不如少王。 0213 珠玉散尽,只为彰才 满堂群众数百人,但真正交上来的诗稿不过三十多份。 诗词这种事情,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如果心理素质过硬,面子之类都作身外物,后世十全老人乾隆皇帝与狗肉将军张宗昌那也写得飞起,可谓两大诗豪。 但是这种心理素质也不是常人能有的,如今在堂诸众,如果不算老一辈的士林人物,可谓毕集神都士**英,许多人或无捷才,或是自怯,自觉不能卜成妙语,那就干脆放弃了,藏拙总好过露丑。 李峤等人又在这些呈上来的诗稿中挑选,凑出了十几篇认为值得当众赏鉴的诗作,剩下那些,则就是有着明显大问题的,干脆也不浪费大家时间。 名单选出之后,李潼抬手示意,自有内教坊妙龄伶人上前吟唱示众,虽然只是并未协律的清歌,但女声清透婉转、腔调薄怨,也自有一番简约的气韵。 随着歌声响起,堂中众人也都侧耳细听,但有某人察觉是在吟唱他的作品,便忍不住笑逐颜开。哪怕排名并不算高,但在这样的场合下能够被选中,便已经值得夸耀一番了。 李峤等人的赏鉴水平还是靠谱服众的,一连十首吟唱下来,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反对声。如张说、徐坚等人俱都赫然在列,特别是张说,更是效法沈佺期作变格七律,虽然只是中规中矩,远不如沈佺期诗作那么惊艳丰美,但就难度上,已经胜过了其他人因循旧体的五言。 案上诗稿越来越少,堂中气氛也越来越安静,众人俱都敛息凝神,唯恐错过佳作。 到最后,只剩下三篇诗稿的时候,满堂也只剩下伶人独声,所吟唱乃是崔融所作。一诗读完,顿时满堂喝彩。 崔融本就是一个水平不逊李峤的文豪,虽然才名更多体现在文章上。但其人方从韦待价西征败归,如今仍是在罪的白身,以怨妇口吻追念征夫,可谓感同身受,情真意切,虽然言辞朴实,但也引起在座时流许多共鸣,纷纷报以掌声。 崔融诗作之后,便是宋之问的诗了,伶人高歌:“秋寒照苦月,陇暗积愁云……” 李潼在席中也是认真倾听,应该说宋之问是有自负的资本的,其人本就宫体诗的大家,虽然急笔顿成,但这首诗写得也是可圈可点。若照真正水平,李潼自然是拍马难及,可是谁又会跟你真实水平的较量! 宋诗吟唱完毕之后,堂内便响起议论声,不乏人觉得宋诗虽然清寒雅致,但怨情却停留纸面,较之崔诗稍欠几分意长。 意蕴长短,本就没有一个准确的尺度。其实李峤也是觉得自己好友崔融的诗作要浅胜半分,但虽然是以文会友,也不能完全忽略其他的元素。 崔融眼下戴罪之身,宋之问却是清贵的弘文馆待诏,浅压崔融半分,也是不想他因为一时意气而结怨旁人。 现在众人议论起来,又将两首诗作各自翻唱几遍,到最后宋之问也不得不出言夸奖几句崔诗,于是二诗便暂列伯仲。 可是这一结果出来之后,列席左堂的徐坚却举手发声,言宋之问此诗首联乃是化用前作,曾经作为某将军挽歌。 徐坚本就博闻广记,如今在麟台助编礼典,广索故籍,提出这一点之后,索性又站起身来将那篇挽歌通读一遍。 李潼见自己小伙伴儿这么给力,心里默默给徐坚点了一个赞。 宋之问脸色则变得有些难看,其实诗人临场化用自己的旧诗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都是一人才思。所以徐坚指出这一点之后,众人也没有什么非议声。 可是,临场应教所较量的本来就是捷才。刚才崔诗与宋诗已经被论作伯仲,现在又发现宋诗取巧,如此一来,宋诗评价自然要低几分。 一诗胜负只是寻常,旁人倒也不觉得如何,可宋之问今次本就笔指少王,现在却被崔融都压了一头,还不知少王诗作如何,心里自然满是尴尬羞涩。 终于,伶人拿起众人期待良久的少王诗作吟唱起来:“白马谁家子,黄龙边塞儿。天山三丈雪,岂是远行时……” 《独不见》这一乐府旧题,李潼倒是记得几篇,稳妥起见,还是选了李白的这一篇。虽然说李白的《独不见》远不及其他传世名篇那么惊艳,但毕竟诗仙出品,在时下而言,还是有着几分降维打击的高度。 果然,当伶人吟唱完毕后,堂中赞喝声已经不绝于耳,崔融更是直接从席中立起,对少王拱手道:“忆与君别年,种桃齐蛾眉。桃今百馀尺,花落成枯枝。良人久不见,岂能不自伤……大王才意捷达,情及肺腑,融所不及,唯俯首而!” 就连崔融都发声认输了,宋之问哪还有再作争辩的余地,也只能起身离席表示认输。 “偶作闲趣强说愁,尽兴则可,无论胜负。” 李潼微笑着从席中站起身来,走入陈设的珠宝华器当中,捡起一个朱彩雕饰的玳瑁笔架,然后又走回沈佺期席前笑语道:“虽无郁金堂,且以玳瑁玩器赠送学士,还请学士不厌简陋,雅受勿辞。” “这、这实在太贵重!” 那玳瑁笔架通体斑斓,并点缀大小不一的宝石珍珠,灯光下五彩缤纷,仿佛天河中打捞出的瑰丽器物,自然不是凡品,沈佺期摇手推辞,却被李潼不由分说的摆在了他的案上。 “先前便已有言,器不可夸,才最难得。诸位美篇俱陈,使我厅壁流彩,俗外诸物,怎可吝情,各自拣取,勿负酬意。” 听到少王这么说,堂内众人又变得激动起来,特别那些歌咏列名之人,更是激动得脸色潮红。他们本以为只有案首才有美器相授,却没想到少王手笔如此豪爽,居然分润及众。 一时间许多此前没有诗稿呈交的人也都各自懊恼,只觉得排在后边那几人诗作也不算绝佳,自己若强作韵词,未必不能列选。 在少王催促下,崔融举步出席,挑选了一枚翠玉的压卷环扣,并笑着转回来向少王致谢。 李潼又笑着望向宋之问说道:“小王所爱广博,堂设仍有所珍,未知宋学士能否同趣拣得。” 现在他心里也是有遗憾,跟这些文化人打交道太费劲,否则就可以直接说你这大傻X不是挺能吗,你去挑啊,挑到老子爱物直接剁了你的手! 宋之问闻言后自有几分窘迫,举手道:“戏笑闲言,不可当真。大王捷才妙笔,卑职实在难仓促追及,雅赏诸器,实在敬谢愧领。” 他这话讲出,且不说别人感想如何,反正后边排着那十几个人恨得牙痒痒,你这家伙太不地道,就算要讲风格,能不能换个场合!老子都已经看好该挑啥了,结果被你给挡住了! 见宋之问推辞不受赏,李潼也没有再让他,这家伙摆明来找茬,喝他家两口酒他都觉得心疼。他本来已经打算好了,如果宋之问真的不要逼脸下去选,他就说恰好选中自己的爱物,再作首诗把东西换回来,总之不能让这家伙占了便宜! 既然宋之问识趣,倒省了李潼的工夫。他又转头望向堂下诸众,并笑道:“今日群才并集论雅,举货酬众,岂有私库吝守的道理。《独不见》妇怨不欢,难衬今日乐宴趣意,今日诸位但有余兴未已,取物拟辞,诗成即纳。非为贪货,只为彰才!” 众人听到这话,兴致更加高昂,少王豪爽实在是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堂设重物,俱非凡品,其中珍贵者,怕是有价无市。而且少王也说的好听,不是为了贪享珍货,只是为了彰显才气,洗去铜臭,全是雅情。 且不说其他人群情振奋,一个个低吟构思,反正那十几个本来有望先取珍货的人,这会儿是把宋之问恨到了骨子里。如果不是宋之问矫情作梗,他们自能按序俯拾珍货,哪还用再与旁人竞争! “李学士可否先入歌取,为群众作态?” 李潼抬手对李峤笑道,这本来就是他准备的曲目。说到底,他骨子里并不是一个贪爱财货之人,之所以在这方面有计较,也仅仅只是因为要做的许多事情都要用到钱。 珍货再好,也不治饥渴。那些豪商们为了托市,都舍得将这些珍货白送到王府中,他总不至于连那些商贾的气概都没有。本来就在构思一场直播带货,更加体现他的商业价值,恰逢这个机会,自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李峤闻言后也不推辞,走下堂中取了一件檀木手柄的团扇并笑着吟道:“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未有大王捷才,因风破题,敬谢雅赏!” 有了李峤打样,其他人也都纷纷加入进来,眼见珍货越来越少,一些拙于捷才的人都不免心慌。 李潼索性抬手示意再补珍货,而他自己也乘兴咏物几篇,诸如“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尘”之类,咏物诗篇、信手拈来,不久之后,案前已经积陈十数珍货。 “富贵是我家事寻常,诗成也只起居闲思。宋学士雅怀不乱,真是笃俭难得。俗物难动诗趣,幸在堂外另有备设,自有绝色健舞,不至于冷落清客,盼学士能诗兴再起,美我厅堂!” 李潼看一眼僵坐在席、一言不发的宋之问,嘴上说的客气,心里却冷笑起来,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能让你轻松走出这个门?今天不把你折腾得在我面前耻于言诗,决不罢休! 宋之问听到这话,脸上笑容更僵,心里则满是悔意,实在不愿继续逗留。 0214 少王异图,乃有妄行 龙门别业中,欢宴仍在继续。 随着河东王将手一招,音声、奴婢们次第登堂,顿时又将欢宴的气氛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过去一段时间,河东王府音声歌乐声名鹊起,今日登门者,便有不少人是为欣赏歌舞而来。 李潼今夜也是兴致极高,抬手召来一面羯鼓,将要亲自领音。堂中诸众眼见这一幕,喝彩声更加高昂,乐舞尚未开始,便已经有人按捺不住离席蹈舞起来。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气,当下而言,音声乐技本就是贵族子弟必修的课程之一。哪怕素以门风严谨著称的山东世族,在这方面也都并不保守。如果没有相当的音乐素养,则会被视作孤僻且乏甚才趣。 河东王已经做了表率,位居中席者诸人也都纷纷起身,挑选各自拿手的乐器,准备协奏一曲。甚至就连年纪已经不小的员半千,都挑选了一个乐器方响。 宋之问还在席中迟疑,等他准备起身时,已经没有了乐器供他挑选,独坐席中,颇有尴尬。 羯鼓清脆明快的鼓点响起,听到鼓声半通,在座已经不乏人听出将要上演的乃是健舞《柘枝舞》。好的羯鼓鼓手,不独要提领整部乐曲的节奏,更要有控制全场氛围的能力。 河东王鼓技高超,鼓点如春雷骤雨,哪怕殿中人生杂乱、嘈杂异常,但明快急促的鼓点声仍然清晰的传播到每一处角落,不乏人受此感染,已经击案应拍的呼喝起来。 一通鼓响,气氛已经完全被铺垫起来,李潼转肘、手里鼓槌快速擦过鼓面,一连三次,鼓声轻飘如急催。 不旋踵,屏风后已经闪出两道红衫身影,如色彩艳丽的云雀,直投场中,两名胡姬身姿高挑窈窕,腾空蹈舞,动作健美热烈,很快便将满堂诸众视线俱都吸引攫取过来。 如此奔放美丽的画面,以至于将伴奏乐者心神都给迷乱,一名伴奏的贵族子弟肺气一些,管音下滑,也让其他的伴奏乐器无从应和。 正当节奏将要大乱时,羯鼓声陡然大亢,舞姬翻阅跳舞的动作也为之一急,声与色完美的配合,一瞬间便将紊乱的节奏快速拗救过来。 少王臂下的鼓音仿佛有了魔力,两名舞者则化身乐章里飞跃的精灵,或展臂腾舞,或蛇腰拧转,各种美态变化万千,又像是两朵疾坠湍流之中的艳红花朵,随着浪花的飞卷起伏而高蹈沉浸,使人目不暇接,临渊追赏,视线随其流转,两耳亦不得闲。 绵密的鼓声骤然响起,鼓乐入破,随其戛然而止,浪花仿佛重重的拍在了临岸的岩礁,凄婉的琴音适时接入,乐章洪流奔势不复,两朵随波逐流的娇花便也载沉载浮,随着灌入岩缝中的细流悄然没去。 众人心思回转,再定睛望去,两名胡姬已经翩然闪入屏风后,不见了踪迹,顿时又是满心的怅然若失,意犹未尽。更有些性情轻率的年轻人,忍不住高呼再舞一曲。 领鼓一曲,李潼也是满身的细汗,抛下鼓槌对伴奏诸人点头示意,返回席中端起案上的葡萄酒高举起来,堂中各处又响起一连串的应赞。 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李潼心情也多有欢畅,提笔疾书一篇诗文,继而大笑道:“且歌且舞,乐在今夕。盼诸位才情慷慨,勿留闲时。” 说话间,已经另有伶人上前,拜领少王案上诗稿,并作清唱道:“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 “公子王孙忽忘还,翩然一舞侍嘉宾。不尽兴,不言归!” 清歌方已,李潼微笑着望向神情变幻的宋之问,笑语道:“学士才情高标此世,小王新辞健舞,雅求一应,开怀畅意,勿作吝态。” 宋之问听到这话,脸色更显局促,特别听到满堂鼓噪催促之声,额头上都细汗直沁。他实在想不到报应来得这么快,也根本没有退避的余地。 如果说他此前自恃才情以言语挤兑少王,少王就算不作应和,无非气氛上有些尴尬。可现在他若是不应教的话,众目睽睽之下,那就是真的得罪了少王。 “薄才竟得大王如此厚赏,敢不应教?” 满堂炽热眼神,宋之问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可是他心里却是一点谱都没有。 少王这一首《柘枝歌》,他在听完后都大觉惊艳,无论格律还是诗情都无可挑剔,堪称大家之作,哪怕是寻常意有所感、专注雕琢,他也根本没有信心胜过,更不要说眼下心境紊乱,全无诗兴。眼下答应下来,无非是想着强凑拙韵,且将眼前应付过去。 且不说宋之问心里想法如何,李潼本就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随其一招手,杨思勖又捧上一株高及两尺、通体珠玉垂挂的珊瑚玉树。 堂中诸众眼见这一幕,也都纷纷倒抽一口凉气,视线落在那缤纷绚丽的宝器光辉中根本挪动不开。 “小王敬好雅才,不吝奇珍。宋学士诗场骁勇,岂有过府不赠的道理。此前在堂诸众各有所得,唯学士一物不取,若是就此空手而去,则此夜风流将大失颜色,传扬于外,小王或难免名虚实吝的恶评。” 李潼一副“我很看好你”的表情,凑近宋之问席案笑道:“此株南域奇珍,只待学士逞才拣取!” 你虽然来找我茬,但我气量大得很,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要是空手而归,那也不是我吝啬,只怪你自己不争气。就算空手而归,也别怨我招待不周,让你没有诗兴激发,别人都有所得,就你曲高和寡? 至于宋之问会不会小宇宙爆发,憋出一篇惊艳四席的名作,李潼也根本不担心:你要今天能在我家里拿走一样东西,老子跟你姓! 听到少王这番话,且不说其他人有没有感受到当中隐藏的火药味,宋之问心情更加恶劣。而堂中那些本就因为前诗《独不见》受宋之问作梗而错失珍宝的那些人,这会儿更是幸灾乐祸的拍掌鼓噪,已经等不及要看宋之问出丑。 李潼也没有刻意为了刁难宋之问而停止宴乐,继续传召音声,并与席中众人欢乐唱和。只是不时看一眼一头细汗仍在苦心构思的宋之问,心里则有暗笑,有能耐你再弄首“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 宴行夜中,人多尽兴,宋之问《应教柘枝歌》也终于写了出来。其人诗才得称当时,绝不是什么不学无术之人,应教为题、事成一首并不困难,成辞虽然可称庄雅,但是较之白居易的《柘枝妓》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宋之问自己也很有自知之明,尾联更是直言“微臣意消瘦,终乏豫章才”,惹不起、惹不起,我认输了。 李潼看过这篇诗作,只是笑着看了一眼宋之问,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当然也不会再提赏赐之类。 一夜宴会,到此结束,或许还有精力旺盛的人仍然留在堂中作乐,但李潼也不再居席作陪,只留几名府员,同时吩咐家众收拾一批客舍,以供那些精力不济的宾客留宿别业,并约定趁着距离典礼还有一天的时间,明日同游龙门。 宾客们或继续作乐,或留宿此中,但也有人起身告辞,宋之问便在其中,他是真的没有脸再继续留下来了。 沈佺期等人将宋之问送到别业门外,看着宋之问登上马车,忍不住叹息道:“宋学士这又是何苦?大王趣意高雅,才情厚积,乃是宗中琼实,人所共见。更难得不易矜贵远俗,客席广设,礼待才流。一时意气,谤伤于身……” 听到几个文友这么说,宋之问神情也是黯淡,默然片刻才拱手道:“之问挑衅在先,与人无尤。请诸位回告大王,此心绝无丝毫不敬之念,只是人事纠纷、失于从容。今日受教感怀,绝不敢再复前迹!” 说完后,他又向众人致礼,然后才让随从驾车缓缓驶离河东王龙门别业。 此时已经到了夜中,深秋之际、天地之间满是幽寒。这个时候,神都城门早已经关闭,宋之问当然回不了城。 他今日出城,本来是寄居在夏官尚书武三思城外别业中,此时奴仆自然驾车往武三思别业行去。宋之问于车上察觉到路线方向后,举手说道:“不必再扰武尚书,就近寻一村舍短居半夜。” 此夜他颜面大损,自觉得不能胜任武家托付的后事,心里已经决定推辞掉此事,以免日后面对河东王再遭更严重的羞辱。 其实就算宋之问此夜赶去武三思别业,也并没有主人接待。早在王府夜宴行至半途的时候,武三思探知宴会细节,便已经兴冲冲返回了神都城中。 “少王自作邪调,蛊惑畿内豪侠浪少,又作满席重货堆陈,利诱世道才流。非无异图,岂有妄行!行迹种种若不严禁,人心怕要仍系唐家!” 武三思趁夜疾行,跨过天津桥直入禁中,找到他们武家在禁中居事众人,一脸严肃的说道。 0215 优才如此,孰能不爱 午后定鼎门外骚乱,阵仗闹得很大,消息也早已经传回禁中。 此时听武三思这么说,金吾卫将军武懿宗也不乏忧色道:“这个少王,实在很有沽名钓誉的邪能。定鼎门外亵戏,言是公主殿下铺设,但之后少王府中仗身高歌招引,竟有万数追从,可见绝不是偶然游戏,必然蓄谋已久!” 武懿宗话音刚落,武攸宁便皱起了眉头,沉声道:“闾里侠众最尚躁闹,少王才誉有目所见,你不知人之才高,不要妄论人之能为。公主殿下乃神皇至爱亲徒,妇流闲居,偶作游戏,能有什么阴谋久蓄!” 武攸宁开口反驳,也不是为了少王开脱,纯是看不惯武懿宗小人戚戚的拎不清,太平公主将要降嫁他的弟弟武攸暨,怎么能容忍武懿宗言指公主。 “我又不是说公主必然与谋,只是这件事……” 武懿宗还要张口争辩,武承嗣已经有些不耐烦的举手打断其人的话,转而一脸沉思道:“这二者都是神皇陛下看重的亲徒,既然没有酿成风波,也就不必再作追究,眼下仍是龙门典礼为重。” “可是少王厚币搏宠,满堂宾客广有时望著流,珍宝挥洒,岂是寻常酬应的雅戏!” 武三思所以入城,也是经过一番思虑,此际皱眉说道:“阿兄只道少王不可虑,可是这个小子仗恃神皇陛下恩信,上弄典礼仪轨,中则广邀人望,更能鼓噪闾里寒庶闲众,遍数朝野,几有此类?神皇陛下或还恩及庶孙,予其包容,但他终究也是、唉,我可笃言,若再加以纵容,此子必成我家心腹之患!” 听到武三思这么说,武家在场人众也都隐有色变,显然是不乏认同。毕竟少王崛起迅猛态势,他们都亲眼所见,而武三思所陈种种也的确都是事实,他们武家诸众虽然也都历登显途,但能比得上少王如此风采者却实在不多。 同时武三思也指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在面对少王的问题上,他们武家与神皇其实不能保证立场一致,少王所作所为或许对神皇有所帮助,但却会令他们武家诸众相形见绌。 众人又都齐齐望向武承嗣,毕竟眼下少王时誉渐隆,已经不是出阁之初能够随手打发的了,是否要对少王下手打压,也需要当家人的点头。 “我在想,少王确有非凡才略,但大势所趋也非他一人能阻。唐家基业根本所系,自在春宫与庐陵,少王实非轻重所取。那么,可不可以将少王引作我家旁援?” 对于河东王的问题,武承嗣也考虑不少,此时讲起来便有自己的一些想法:“小女年虽不高,但也是高门嫡幼,或非名种,但父兄都是势位之选。少王能献瑞经、从典礼,可见并非孤僻穷戾之徒,是有趋拜大势的明鉴与心机。我家来日显为帝宗,天下才力奉此一家,自然也要有海量包容。 譬如公主殿下降幸入门,为我家新妇,此类唐家余脉,也可作马骨恩之。况少王也非宗室闲流,本有才艺高蹈,人望汇聚此身。我以小女恩之,是没有什么可惜的。他若能为我家用,其人身载诸类自入我家,未来朝堂之内,更有何人能穷争是非!” 武承嗣身为宰相,本身的视野便更高,再加上也在体察神皇心意,对神皇所以雅重少王的原因也有所领悟。 他也心知一旦革命成功,自己作为武氏如今的家长,也不能再以寻常臣子来自视,需要有着更高的眼界与思谋,神皇如今恩及少王,无疑也是给他指了一条道路。 当然,还有一点武承嗣没有说,那就是他错失与太平公主的姻缘之后,心里也是感触颇深。李氏本就关陇巨姓,唐家享国数代之久,他那个表妹也实在让人眼馋。姻缘错失,如果说心里没有失落,那是假的。 河东王乃是如今帝宗唯一蹈舞于世的翘楚之选,本身也是才情高标,如果这样的人物能够入他家门为其婿子,武承嗣也能想象到对自身誉望的抬升。上有神皇恩视,下有贤婿帮扶,那对他后续的筹谋帮助之大简直无从估量! 武承嗣倒是打得好算盘,可是当他这话一出口,武家诸人俱都呆滞起来,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场面一时间也都陷入死寂。 “这绝对不可,万万不可!我家情与唐家不能相协,河东王或有风采流于表面,但却暗藏荆棘于怀,他若入我家门,家门必无宁日!” 武三思对河东王怨念最深,也首先跳起来反对武承嗣这一思路:“此子年初还是禁中囚客,便已经敢在明堂指骂我,可知从不将我家庄重视之。即便一时趋势拜服,久则必生门变!纵有娘子入侍,但这样的心机岂是区区一女能胁!” “旧事不要多说,年初旧衅,神皇都有裁断,难道不是错在你?少王言我门第,仍然不乏庄重之辞!” 武承嗣一心想着与少王联姻的好处,对强烈阻事的武三思便有几分不满。 武懿宗在一侧冷笑连连:“相公思虑倒是宏大,却不见唐家如今所以有变?那可是神皇陛下嗣血,能是寻常手段可以驾驭?” 武懿宗这么一说,武承嗣本来颇有炽热的心思顿时凉了半截,低头半晌闷声道:“他只是一个年浅少流,怎么能乱作类比……” “是啊,当年智者未尝没有此想。人都有少年,但也都难免华发生,年浅已经如此,未来掘墓庭中,还有什么可疑?” 武懿宗又是冷笑说道。 这时候,武攸宁也开口说道:“相公此想,的确欠妥。我与少王并著典礼,他已积案千数条,我仍二三无备。其人自有取宠于众的才干,决不可年齿轻之,并推一事,感触尤深。更何况,就连相公都作此想,遑论其余?” 武承嗣听到这里,心算是彻底的凉了,口中喃喃道:“可惜、可惜了。如此佳儿,不能为我取用……” 言中虽然不乏怅意,但他眼睛里却已经闪烁起了凶光,因为心里又想起此前神皇所言“不为我用、则必杀之”的话语。 “眼下龙门弄礼,仍仰少王。神皇陛下以经名之,可见恩遇之厚,眼下绝不是打压少王的良时。” 武承嗣一边沉吟一边说道:“但三思所见少王异图也都征兆明显,这样罢,攸宁与我同往拜见神皇,先作闲论铺设。神皇当世,诸子都需喑声,岂有庶孙蹈舞余地!只要用心铺设,加以时功,待到鼎业安稳,未来再发力除之,自然顺利得多。” “早就该如此啊!阿兄若早听我言,趁其出阁之际便发力除杀,又怎么会给这小子逍遥惑世的余地!” 见武承嗣终于下定了决心,武三思也击掌说道,同时不乏惋惜。 武承嗣听到这话,又横了他一眼,当时任事自有取舍,谁又能想到区区一个长久在囚的少王能够在这么短时间里闹出这么大的阵仗! 禁中西上阁,神皇武则天仍在连夜批阅诸归都参礼的刺史方伯所呈上的奏章,待听宫婢汇报武承嗣与武攸宁来见,只是颔首示意将人引入殿中。 武承嗣等两人上殿之后,见神皇仍在伏案忙碌,也并不急于陈述其事,只是安心等待着。 “仪轨诸事都准备妥当了吧?我听说傍晚定鼎门外有骚乱,处理妥当没有?” 武则天放下手中的奏章,抬眼望向武承嗣问道。 见神皇主动提起,武承嗣心中一喜,将事情缘由小作讲述,然后又状似庆幸道:“当时乱象惊人,禁军将士尚且不敢入前力驱。幸在河东王车行左近,指使仗身上前歌诱闲众,人流分散,才没有造成更大乱迹。” 武则天听完后便微笑起来,转对武攸宁笑道:“这娘子实在不像话,素来任性闲戏,今次是巧逢她令侄助其全事。未来家居诸事,还要你们亲徒多多包容。” 武攸宁闻言后只是谢恩,并不多说其余。 之后武则天又问起少王新作,心里也好奇何以能够有如此引诱之能,武承嗣仓促间不能将全诗记下,但也早有准备,直接送上一份誊抄好的诗稿。 “忿声外露,侠气顽强!” 武则天接过诗稿来,看了一部分便皱眉说道。 殿中武氏二人听到这话后对视一眼,各露喜色,正待添油加醋说上几句,却又听神皇啧啧道:“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这才是我家儿郎该有风格,趣意洒然,妙味无穷啊!也真是为难了这孩子,途逢家人恶迹,不得不强伤诗名,硬砌俗辞招引俗客,俊幼如此,他那个孟浪亲长能不惭愧?” 听到这话,武氏二人不免有些傻眼,他们准备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呢,神皇这里已经变了腔调,还怎么说? 倒是武攸宁反应更快一些,转又开口说道:“河东王才趣自在,诗名岂是一作能伤。之后走入别业,设宴待客,屡传佳篇,更一掷重货,赏赐群才……” 片刻间,武攸宁便简明扼要将事情讲述一番,尤其渲染了一下河东王别业满堂珠彩的景象,恍若亲见,自然难免夸大。 果然,武则天听完后便皱起了眉头,沉声道:“他安家闾里未久,哪来那么多珍货储蓄?” 殿中侍立的韦团儿见状,连忙上前笑语道:“陛下就在宸居,哪知坊里俗事。好奇此事,妾恰好有知。也是早前相公言说,神都市里豪商游走高门,进献诸珍,这里面还有行话是叫作买贵托市。大王本就尊贵,更兼富才趣,正是那些商贾们费心钻营的贵宾。” 武则天闻言后略有醒悟,转又望着武承嗣笑问道:“你执南省之贵,可有商贾入货买贵?只是好奇这些商贾瞩望轻重,说一说。” 武承嗣没想到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正迟疑于该要怎么回答,另一侧韦团儿又斜指发上步摇笑道:“贾客最擅捻轻取重,怎么会无视相公。但相公执领南省,岂会在意区区俗货,殷奉难辞,转奉余者,也都没有留恋可惜。妾等禁中行走,少见俗世珍货,也都幸受相公赏赠,才有一二美器招摇。相公能执南省之重,不忘恩及妾等御前劳人,窃私议论,都觉得相公真是难得的国之正臣。” “你们这些闲婢,知道多少人事臧否,也敢轻论宰臣是非!” 武则天笑斥一句,转又望向武承嗣凝声道:“你是南省宰臣,所求不在私美。少王行事,不能予你明鉴几分?” 武承嗣闻言后连忙避席而起,心中暗骂韦团儿这个没眼色的贱婢说话也不挑时候,转当他面捡这种话来说,无非告诉他自己送出的礼货不是白送的,想求更多馈赠,真是贪婪又愚蠢! “我也不是厚此薄彼,可你们啊,也真是年华虚长,眼量反倒不及少者长远。” 说话间,武则天又望着武攸宁说道:“典礼之后,麟台修礼诸事你要用心起来,不要辜负了少王推事惠你的情义。” 武攸宁虽然薄负急智,但听到这话后也愣了一愣,不知神皇何出此言。 武则天则并不多作解释,从案底翻出一份奏章再读一遍,神态间满是嘉赏:“朕的孙子,真是明知轻重,进退从容。所论诸事都能入人肺腑,无系外物,悠哉于怀,难怪能如此博人雅爱!优才如此,孰能不爱?” 0216 急流勇退 清晨时分,刘幽求便来到大王寝居院舍之外。昨夜宴会入晚,他并没有逗留太长时间,很早便退下休息,所以此际精神不错,没有什么夙夜欢戏的疲态。 李潼昨晚休息时虽然已经不早,但养成的生物钟还是积习难改,同样很早便起床,照例练了一通羯鼓,然后杨思勖才上前禀告言是刘长史早已经等候在外。 抛下手里的鼓槌,李潼让人邀请刘幽求入内一同进食早餐,吃饭的时候笑语道:“近日府事杂多,长史是府中能入心腹的老人,还要劳你诸事仔细看顾。” “卑职久承恩眷,本就份内之劳,无需大王细嘱,自然不敢松懈。” 刘幽求回答了一句,然后便沉默下来,脸上颇有犹豫之色,过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昨夜欢宴,宾客满堂,大王厚礼及众,确是慷慨可夸,日后必为都内热议。只是人情诡谲,心意莫测,大王高风确实,卑职却恐人言招摇之后,难免恶语中伤、奸念成谤。” 从昨天到现在,或者说从河东封国返回神都之后,刘幽求的心情便一直有些不自在。只因为王府内外如今氛围,已经大不同于他此前离都的时候。 刘幽求是七月末离开的神都,那时候少王处境虽然也有好转,但却还是置身事外的闲王阔邸,并没有太多人事上的喧哗。 可仅仅只是过了两三个月,当刘幽求再返回神都时,少王处境却大为不同。本身势位、誉望节节拔高,门庭之内也是宾客满堂,煊赫姿态较之旧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别的不说,单单王府佐员诸众便大大扩充,老人离府,新人进入,其中绝大多数刘幽求根本就不认识,这自然让刘幽求感到大大的不适应。 首先自然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原本王府之中,他因颇得少王看重、引为心腹,所以被托付重要的征封事宜,且还参与许多不可明诉的事情。 那时候的刘幽求在王府诸员之中,可谓是地位特殊,少有的心腹之选。可是如今,王府佐员群立,其中不乏出身包括才具都颇有可夸者,跟这些人相比,刘幽求已经无有可夸。 还有就是原本一同入府的那些老人们,如张嘉贞之流,都已经应举得第,且正式的担任朝廷守牧之官,不再屈居闲卧于王府,显途可望。 但刘幽求却因为忙碌大王托付的国事,完全错过了今次的制举。虽然即便应举也未必能够得中,可是他连这个试一试的机会都没有,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失落的。 当然,最让刘幽求感到不适应的还不是自身处境如何,而是少王如今的行事风格大有改变。随着资望拔高,少王已经不再像此前那样谨小慎微、谋而后动,大节上或还有所瞻望,但小事上似乎渐渐失了分寸。 这才是最让刘幽求担心的事情,时下神都局势波诡云谲,大势所在虽然已经可作窥望,但这过程当中的诡变仍是莫测。 这当中一个最显著的例子,当金吾卫兵围履信坊时,忧患近在身畔,少王却能不为外情所迷,笃静自守,这才免于行差踏错。那时候刘幽求便得少王任重,每一个登门的宾客都权衡再三才能决定要不要予以接待,虽然门庭冷清,但却让人感觉踏实。 可是现在府中集宴动辄百数人众,再没了此前谨慎择选的小心。且少王本身也是才情挥洒,赏赠滥施,说得好听一点叫做礼贤下士,若往险恶处去想,则就不得不让人忧怅难释,不知祸出何门。 抛开自身的前程思量,刘幽求也是真的为少王担心,因此这些想法也都积存在心许久,只是担心会被少王误作自己是心存怨念才故作危言。 昨夜所见礼堂珠玉陈设、群情激涌,刘幽求受不了那种气氛才早早离席,然后便是整夜无眠,到了早上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少王对自己看法如何,他作为府中老人,该做的劝谏还是要表达出来。 如果少王真的只是固执旧态,认为自己是为自身前程抱屈而疏远他,但他也算是尽了自己身为府员的责任,就此一别两宽也问心无愧,起码是回报了少王微时对他的赏识。 且不说刘幽求心里权衡多少,李潼听到他这一番劝告话语,心情不乏欢畅,眉眼也舒展开来,坐在席中笑语道:“人生在世,何者可贵?饥时酸酱两瓮,寒时麻衫一领,不为物珍,只是应时所需。人之异于禽兽,在于故情两知。长史与我,相守微时,困顿之际相携并进,荣宠之时肯赠危言,情义如此,让我怎能不念念不忘!” 听到少王这么说,刘幽求唇角翕动起来,翻身跪地颤声道:“卑职怎敢自许情义!旧时困在畿内,昼夜两餐不能周全,潦草果腹不知明日就食何处,幸受大王拔选赏用,才能得享衣食安居。大王不以卑鄙见弃,卑职唯此一身捐献,薄才强逞,妄为大王筹划,擅作危言警事,不敢自夸周全,只盼能久事大王……” “长史心意,不必细表,在此一心。” 李潼从席上站起来将刘幽求扶起,并把臂将他送回席中,然后才叹息一声:“富贵若不为我所专,则只是浮云,西天晚霞纵气象万千,所美不过一瞬。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虽荣华虚享,能赠长史者,唯此一言。满堂宾客,迷在浮华。能相谋于事者,不过寥寥。” 近来内外事务杂多,李潼也没有机会与刘幽求进行深入详谈。现在刘幽求主动找上来,且还对他不乏规劝,也让李潼心里感怀不已。 原本他是打算龙门典礼之后再与刘幽求详论后续的计划,不过眼下也是一个合适的机会。 在宽慰刘幽求几句之后,李潼举手唤来杨思勖,细语吩咐几句。杨思勖匆匆行出,然后又返回来,手里则捧着一方锦盒摆在大王案上。 李潼打开那锦盒,从其中取出一份函文,然后对刘幽求笑道:“如今王府旧人,泰半得事于外。长史是我心腹良佐,自然不会忽略。但我与长史不是寻常情义,谋事所念也就有些强人所难……” 嘴里说着,他将这一份函文递到了刘幽求手中。 刘幽求展开一看,乃是一份荐书,是向天官吏部举荐他担任乾陵丞。看完荐书内容,刘幽求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似有所悟,抬眼望向少王凝声道:“大王这是……” “神都繁华,未可久恋。先王茔归故土,岂可久在荒芜。儿辈事迹未有可夸,唯一点孝义深衔,旧年养在禁中,服礼多就权宜,孝义所亏,不堪怀念。如今改迁配享,比拟新葬,岂敢置身事外。” 李潼讲到这里,也是神态沉重,望着刘幽求说道:“日前已经进书神皇陛下,请一革身领诸事,往西京结庐守居,长史可愿相随?” 刘幽求听到这话,脸上惊容已经掩饰不住,失言片刻,然后才又双手奉书大声道:“大王笃守大义,卑职若贪一时虚妄而走避不从,怎有面目再立世中!愿追从大王,共守孝礼!” 听到刘幽求这么说,李潼更加高兴:“我要多谢长史,能得良佐如此,人生更复何患!” 对于刘幽求的表态,李潼真是欣慰有加。乾陵乃是高宗陵寝,陵丞言是七品,但事实上陵官之类本就是官场上最不得志的官职,一旦居此形同发配,特别眼下革命在即,乾陵规格如何仍未可知。刘幽求肯选择担任陵官跟随自己前往西京服丧守居,可谓是将一身前程都放在了自己身上。 李潼眼下看似风光无限,但他也心知这当中的凶险。眼下他仗着进献瑞经表明立场,为他奶奶代唐履极加油助力,能保一时的安稳。 但是说实话,这本来就是一条邪路。他无论再怎么表态,身为李氏血脉这一点是不会改的。眼下他奶奶最重要的是改朝革命,他的表态自然是有价值的。 可一旦完成了革命,接下来的政治逻辑又会不同,他奶奶所需要的是从名分到实际完全的掌控,这就是武周前期最重要的政治斗争李武夺嫡。 一旦演进到这一步,李潼的重要性就会大大降低,身上的保护伞也会有所削弱。尽管斗争的焦点是他叔叔李旦与武承嗣这两人,但政治斗争殃及池鱼的例子不要太多。 各方都是倾尽全力,就连宰相都朝不保夕,成批量的去赴死。李潼这样一个尴尬身份,如果还待在这样一个醒目的位置上,想要完全的置身事外,那几乎是做梦。 所以尽管眼下是风光,可该要怎么退下来,也是关乎到他前程命运的一个重点。 须知原本的历史上,他长兄李光顺就是在这一时期被活活抽死!那时候他们一家,不过只是可有可无的边缘人,即便如此,仍然没有逃过政治斗争的残酷碾压。 因此,李潼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参与到这滩浑水中,侧身事外是最稳妥的做法。恰好他奶奶在日前决定将他亡父李贤回迁乾陵,这给了他一个绝佳的退出时局的借口。 扶武还是扶李,你们争你们的,老子退去西京猥琐发育,难道不香吗?那真是失心疯了,才留在神都跟你们一起瞎折腾! 0217 西京可守 自从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的第一刻开始,李潼就真切的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恶意。那股恶意无处不在,让人无从遁逃。 同时他心里也很清楚,无论他的奶奶武则天,还是他那两个叔叔,包括满朝的大臣们,统统不是他的指望。想要活下去,只能自己瞎折腾。如果不巧折腾坏事了,那好歹也是死在自己手里。 虽然世界很凉薄,但却不是他悲观自弃的理由,人终究还是要为自己而活,没有人有义务为你的喜怒哀乐通盘负责。 他之所以选择急流勇退,以守孝为借口离开神都城,自逐前往西京长安,一方面自然是为了躲避政治上的凶险与迫害。 另一方面,那就是在当下这个政治环境,他眼下所达到已经是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一个极限,再想向上扩展,收效甚微不说,所面对的凶险也会成倍激增。 而且他眼下所享有的一切,也统统都是空中楼阁,看似一片煊赫,实际上还是缺乏有力的支撑。一旦成为某一方政治势力要猎取的目标,唯一的自保手段只能是继续乞求他奶奶的庇护。 但武则天终究是一个政治家,不是一个奶妈子,眼下是有着确切的政治需求,才对他这个孙子优待有加。一旦这种需求不再,再想维持这样的宠眷也很困难。 选择在这一时刻抽身离开,一则自标孝义周全,二则也是彰显高风亮节:我根本不是为了自己瞎折腾,纯粹是给我奶奶站场子。事了拂衣去,潇洒又从容。 对于一般人而言,要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很难的。人之所以看重当下所有,就在于未来的混沌莫测,特别在这样变幻莫测的政治斗争当中,真的是退后一步都有可能沦为鱼肉。 别的不说,如果李潼不是明知他奶奶还有得年头折腾,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做出这样的决定。如果他奶奶没两年就挂了,凭他此前种种卖祖业的骚操作,不被人秋后算账那就怪了! 之所以抽身离开时局的中心,也是担心他这小翅膀扇得太欢,兴许就有可能直接把他奶奶扇死了。眼下的他根基仍浅,实在是需要在他奶奶的关怀之下继续茁壮成长。 别说眼下恰好还有一个绝佳借口能够返回关中祖地,就算是没有,也得制造一个理由离开神都。否则十三香变成和其正,那也是分分钟的事。 刘幽求原本对少王近来的招摇原本还有些惆怅与不安,在得知少王后路安排后,已经是颇有几分心悦诚服:“神龙百变,进退从容。大王能不迷浮华,瞻望长远,倒是卑职狭隘短视,杞人忧天了。” 了解了少王后路安排,对于眼下作为种种,便也能够更加正确看待。 任何政治人物,一旦脱离时人视野太久,政治生命都会遭遇极大打击。所以有关服丧与夺情,历朝历代也是事迹不断,不少人就栽在这上头。 少王虽然身份敏感,但也难免这些政治人物的常态,一旦离开时局太久,未来能否复起、又能不能再达到眼下这种煊赫,其实也是一个未知数。 所以在抽身离去之前,给时局人众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也是很有必要的。本就名王贵种,又有才情富丽,即便短时间内淡出时局,也不会就此沉沦下去,再无翻身的可能。 对于刘幽求的恭维,李潼也只是笑领。他近日所为种种,除了是要留下一个可称华丽的中场谢幕以外,也是为了向他奶奶彰显自己的潜力。 设想诸种好处,但还有一点不能确定,那就是他奶奶愿不愿意放他离开? 关于这一点,李潼也考虑很多,起码在他看来,他奶奶是没有理由反对。虽然政治人物心迹晦深莫测,但基本的政治逻辑还是要遵守。 正如去年清洗李氏宗王的时候,武则天将太平公主召入宫中,今年更赐婚武氏。眼下武则天自然是没有李武合流的政治需求,所以这种做法也是给这个爱女提供保护。 武则天不会不清楚,如果接下来李潼一家仍然留在神都,处境就会变得尴尬且危险。 最起码眼下来说,祖孙关系仍是很融洽的,而且李潼之所以能够站在前台为他奶奶发声,立足点就是一血相承的孝义。现在李潼也是立足孝义请求自退,武则天如果不想搞死他这个孙子,让他适时淡出也是一种保护。 至于李潼回到关中祖地给他爹守墓的时候,会不会越想越窝火,直接在关中拉起队伍搞革命? 这种假设并不存在,一则他本身就是立场鲜明的站在他奶奶这一边,为武周革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结果返回头来又要反他奶奶,且不说正常脑回路的人干不上来这种事,也根本不会有人追随他这种出尔反尔的小人。 真要有这想法,还不如死赖在神都勾搭禁军将领有效率呢。上表请求服丧,本来就是一种心意表明。 二则眼下的关陇勋贵也早已经凋零殆尽,不成体系,且军府籍簿无兵,早多少年前,长孙无忌那种领袖人物都能被手起刀落,想组织起一支能够挑战神都中枢的队伍,谈何容易。 早在光宅年间开始,组队要往房州接回庐陵王的家伙,每年都会有上那么几个,结果又怎么样? 这些人心中的权衡,也只在意会。从武则天选择采纳李潼所献《佛说宝雨经》并大作造势开始,这个孙子便注定不是能够再作幽禁豢养的人物。 如今李潼选择载誉暂退,也能让局势更趋明朗,同时还能让他奶奶用人方略更加从容。 为了代唐履极,武则天肯定是错用了许多人,恩授过甚,现在亲孙子都做出表态、功成身退,那些装孙子的也得长点心,该努力的努力,该抽身的抽身。 舍中两人交心完毕,朝阳渐渐升高,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明白了少王思路之后,刘幽求也不再心存抵触,主动帮忙张罗今日出游龙门事宜。 龙门别业规模足够大,昨夜留宿此中的宾客也有一两百人,在见识到少王的才情与豪爽之后,今日应从同游龙门的人数也不算少。而一些昨夜本来没有登门的人,在听说昨夜欢宴种种之后,也都陆续登门来访。 除了这些宾客之外,还有许多牛马货车也都满载着食材、酒水,源源不断的往别业里运送。 “南市行社诸众知大王宾客盈门,担心园邸用度不足,从昨夜便让人在城外搜购食货送来,又恐卑俗气浓,不敢趋前造次,请托卑职转告殷情,过门不拜,非是不敬。” 听到史思贞的禀告,李潼便点点头,并说道:“近日礼宾事繁,无暇接待。转告那些义商们,捐货入事,情在不言,来日闲时,府中筵席备置,回报款待。” 他接下来淡出政治场中,本就存意要在市井之内发展新的潜力增长,就算未来几年不在神都,但两京之间交流本就频繁,这种关系也大值得维持下去。 选择退往西京,李潼也想打通几条商道,关中所在,西接陇右,下领蜀中,本来就是一个重要的市场与商货集散地。 未来隐居西京,他也会亲自主持故衣社在关中的铺设,如果能够打通这两条重要的商道,对于故衣社的发展是有着很重要的意义。 虽然眼下蜀中方面还没有什么头绪,但连接西域的路子则是现成的。唐休璟眼下官居西州都督,短时间内虽然不能达成政治和军事上的互动合作,但好歹也给你养了这么久的孙女,商事上稍求方便也不过分吧? 如果能够在商途方面掌握一定的话语权,那李潼可就不仅仅只是满足于做一个带货王,他要坐地分赃! 这些商贾们油水可是丰厚得很,像武周中期武三思敲诈勒索、让商贾们捐钱捐物打造天枢,张氏兄弟更直接将蜀中豪商引入宫廷宴会中。从这些商贾手里搜刮油水成就自己的事业,李潼倒是没有太大心理负担。 别业中一番迎送的喧哗,等到正式出门时,从游队伍已经多达数百人,一众人或车或马,浩浩荡荡往龙门而去。 此时的龙门周围,早已经帐幕架设,一个个光彩华丽仿佛小山包。同时沿路上也有禁军将士往来巡弋,不准闲杂人等乱入礼场。 李潼一行浩浩荡荡很是显眼,自然难免遭遇禁军盘查。 负责龙门礼场警卫工作的主要是北衙羽林军与千骑将士们,羽林将军武攸宜更是亲自在场坐镇。 眼见少王一行招摇行来,武攸宜心中难免有些反感,但转念又想起武承嗣等叮嘱近来不要与少王有什么刁难冲突,于是他也摆手示意放行,并委派一路千骑将士跟随护从,算是给了少王一个面子。 “末将千骑旅帅郭达,奉命护从导游!” 一名身材魁梧、戎衣整齐的千骑兵长策马上前而后翻身下拜于少王足前,虽然头颅低垂,但语调中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兴奋。 0218 银青光禄大夫 看着敬拜眼前的郭达,李潼心中也颇为惊喜,这应该是他最开始接触的几名时流之一,但却直到现在才算是正式的见了面。 郭达成为千骑旅帅,此事李潼也早已知晓。 千骑是他奶奶武则天寄予厚望的一支北衙精锐力量,除了一部分兵长是从南衙诸卫抽调之外,其兵员主力还是诸户奴子弟,从一介卑奴被提拔为北衙精锐贲士,忠诚度也都有着极高的保障,旁人很难插手其中。 李潼能够在千骑正式扩编之前便于其中埋下一枚暗棋,这事想想便觉得开心。不过现在众目睽睽,他也不方便与郭达接触太多,只是略作颔首便示意这一队千骑将士于前方导引。 龙门这个地方,李潼倒是来过不少次,当然不是在这个世界里。如今也算是故地重游,只是难免人物俱非。 龙门景色秀美自不待言,两山峙立,一水中出,虽然没有盛夏之际苍翠叠嶂的壮美,但却有山势肃穆、松柏长青、枫叶如火。 伊水清波横淌,秋风徐缓吹拂,倒映出广阔的天空与雄壮的山景,实际的山景与水面倒映的虚幻汇此一方,虚实之间,景色变得更加繁复多变,层次深邃而又分明。 虽然时下龙门周边也多有营扩,特别自北魏以来,此境便以礼佛著称,山寺闪现于苍柏之间,佛龛分布在峭壁之上。但这种程度的营造,仍然远远比不上后世对自然环境的改变之大,前者守于天地灵秀的趣味,后者则体现人力不怠的伟功,各有千秋。 由于登山的大道已经被禁军将士们封禁起来,等待明日神皇与百官登山作礼。因此李潼他们一行想要登山,只能乘舟摆渡,到达南侧的山脚才能游赏登山。 野渡横舟,胜览山水之妙,最能激发人心里的诗兴骚情。一群人连舸闲渡,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这方面来,有人吟咏旧辞,有人琢磨新句,但更多的人还是好奇河东王今日还能否诗情飞扬,再赋佳篇? 此一类的请求,李潼自然不会拒绝,他今日集众游赏龙门,本也是为的继续加强在时流认知中的才情形象,让人在游赏龙门的时候,便忍不住追想少王故篇,江湖虽远,山川寄情,风流久在,昨日如新。 所以在船过龙门的时候,他已经即兴吟咏起来:“凿山导伊流,中断若天辟……” 文抄多了,李潼已经没有身为文贼的那种羞涩,当然遐思也是难免。开篇选择中唐韦应物的《龙门游眺》,心里则不免想起韦应物那个刚刚被他奶奶武则天干掉的曾祖韦待价。 《旧唐书》有言,自唐以来,氏族之盛,无逾于韦氏。京兆韦氏作为关中门阀世族的代表门户,历代才流辈出,且家学涉猎广泛,而在诗歌领域之中,韦应物可以说是成就最大的一个。 唐诗气象壮于盛唐,而创作技法臻于完美,则是在中唐。韦应物作为中唐诗人的代表人物,其山水诗也是独树一帜,清新自然又富于生趣,后世多以王孟韦柳并称,更被一些人论赞为五言长城。 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年轻时的韦应物,不过一个豪门纨绔,遭逢安史之乱后才开始折节读书。 如果不考虑其中晚期多述疾苦的诗作,前期的作品倒也颇为吻合李潼眼下的处境与情怀。类似还有王维后期那些佛系禅言,眼下的李潼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出。 《龙门游眺》作为开篇之作,之后登山漫游,李潼也是处处留诗,另一位中唐诗人,同样称作五言长城的刘长卿,他自然也没有放过,《龙门八咏》统统干了出来。刘长卿与韦应物本就趣类文友,风格相近,诗著并陈,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诧异。 除此之外,另有一些应景杂诗,林林总总足足二三十首,可谓处处撒情,处处留诗。如果再加上同行之众临场应教,这一天游赏下来,关于龙门山水诗作便产生了两百多首。 自有随行文客将这些诗作抄录下来,结成一集。而在这诗集中,少王诗作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日后游赏龙门,必有伴手《龙门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为神都士林风尚之一,山水妙趣,汇此一集,景与诗相得益彰,使人更生神往。 当然这些后续的余韵,眼下还不可见。游赏龙门之后,宾客自归少王别业继续欢宴歌乐,李潼却要返回禁中,等待明日跟随圣驾同出再归龙门参礼。 龙门典礼这一天,文物卤簿毕陈天街,前有南衙诸卫大将军导引仗从,宽阔的天街上沙堤压尘,随着朝阳升起,神皇玉辂率先驶出了端门,武则天身着冠冕,圣驾端坐车中,精神焕发,没有一丝老态,前后葆羽仪仗足有近千之众,威仪之重令人心悸。 玉辂刚刚驶上天津桥,聚集在天街两侧的深度民众们已经在禁军将领喝令之下迎拜山呼,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乎笼罩全城。 一直等到玉辂下了天津桥,皇帝李旦与皇太子李成器的仪驾才从端门出现,虽然也是卤簿周全,但已经完全没有了神皇仪驾那种威壮。 李潼等宗王贵属们停在皇城左掖门外,皇帝仪驾登上天津桥后,才有礼官上前招呼他们加入队伍之中。等到这些宗亲入列,武承嗣为首的宰相们才带领百官行出,车流分作两列,沿天街两侧快速向前,赶在天街之前抵达了定鼎门。 定鼎门处同样卤簿陈设,群臣于此礼拜数次,神皇与皇帝落车登辇,再受都邑士民敬拜山呼。 李潼也是随在人群中作拜礼,偶尔抬头看上一眼,心里评价他奶奶与叔叔的精气神大不相同。等到再上路时,却没有被引回原班,而是直接被宫使引到了前驾副车,直接越过了皇太子李成器。 十多岁的少年已经有了一些人事常识,李成器望向他这个插队的堂哥,眼神多有不善。李潼则根本就不搭理他,虽然你有老子我没有,但我奶奶对我可亲多了,再瞪我还让你老子抽你信不信? 虽然心里噱念难忍,但李潼也是暗自庆幸自己根本就没打算再继续留在神都瞎折腾。就事论事的话,他首献瑞经,直接引出了这一场典礼,有这样的位次也属寻常。 可是按照正常的礼章仪轨而言,他那个堂弟李成器才是真正的大唐储君,结果却被他插了队,这会让他变得更加尴尬。这么出格,事后余韵难免要饱受非议。 之后队伍继续前行,途中各种繁礼不能历数,但也总算赶在了正午时分抵达了龙门西山。西山自有一座规模很大的佛寺,乃是垂拱年间修造,即就是后来的香山寺。 不过眼下这座西山佛寺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既不是香山寺,也不是宝雨寺,而是大灵鹫法王寺。李潼对佛法所知了了,也不知这个寺名有什么丰富含义,对此也不感兴趣。 这座佛寺便是今天的主礼场,圣驾至此,自有大德高僧上前呈献瑞经,武则天端坐法座受经,殿下群臣再作敬拜山呼。 这样一场不伦不类的典礼,除了场面盛大,其实乏善可陈。典礼持续三日,第一天神皇受经,第二天高僧讲经,第三天则是将经书分授天下各名州法刹进行收藏。 龙门礼成之后,群臣再奉神皇圣驾返回皇宫,又于明堂举行大酺,犒赏群臣。而在这一场大酺中,李潼又是风头大出,原因是他又升官了,散阶骤升三级,被授为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 散阶虽然没有实权,但却能够标定品秩,换言之,即便不论本身的爵位,李潼如今也赫然已是紫装大佬! 四月出阁,七月授散,到了十月,散职已经达到三品,尽管李潼不太在意这些,可是当接到这一份诏令的时候,头脑也是晕乎乎的,就问还有谁? 不过这股兴奋也并没有持续太久,一想到薛怀义那家伙不过带领大军去塞上郊游了一圈,回来便成了二品辅国大将军,李潼这升官速度似乎也没啥好得意的。 除此之外,大酺后又公布一桩大事,那就是继续改元,以下个月也就是十一月,为载初元年正月,十二月为腊月,正式使用周正。同时以武承嗣为首群臣再请上尊号金轮,金轮圣母神皇,时局再次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不过这一切都与李潼无关了,因为在大酺礼日之后,他请求前往乾陵结庐守孝的奏书被正式批准,紫袍还没热乎两天就要脱下来开始服丧。 这件事也让世道诸众多有惊奇,虽在情理之中却大出意料之外。特别朝中有些人已经准备弹劾少王在龙门典礼中乱班悖礼,不宜再主持礼书编修,得知此事后,可谓是闪到了老腰。 对于这些杂言纷争,李潼并不关心,只是专注于安排离都事宜。 这一次前往乾陵服丧,他不准备带上太多府员,毕竟就算到了长安,服丧期间也要简居为主,而且必要的监视是少不了的,身边有刘幽求这一心腹听用就足够了。 这也是他此前为府员们各谋前程的原因之一,人情牵扯未必需要朝夕相对,这些人离府后各自经营,未来服丧结束,也会成为他重回时局的助力之一。 诸多琐细不谈,接下来还有一桩事是要参加他姑姑太平公主的婚礼,这也是李潼准备离都之前最后搞一场文抄惊艳,却没想到武家人不给他表现的机会,生生将婚礼拖延到了明年一月,这让李潼很是不满,老子回来再收拾你们! 不过话说回来,他姑姑太平公主可谓是他眼下在神都最靠谱的盟友,未来选择合适的机会重归时局,肯定也要仰力许多。 李潼本来是想将韦团儿稍作引见托付,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只是通过杨思勖向老太监杨冲将这一层呼应稍作吐露,杨冲人老成精,思谋肯定较韦团儿那个傻白甜缜密得多,彼此若能达成什么呼应,倒能产生不少妙用。 十一月中,故雍王李贤灵柩抵达长安,李潼他们一家也无作停留,拜别神皇、谢恩之后便往西京而去。 0219 云横秦岭家何在 秦岭地横千里,南北亦宽覆数百里,中有险峰峻岭绵延起伏,自为关中天府南面屏障。 此境山林广袤,多有人迹罕至的深幽沟谷,或有途人误入沟岭,便迷不能出,或死于荒寒饥馑,或丧命于山林猛兽爪牙之下。 但凡事也都各有好坏,这些生人不及的险境,有时候反而会成为一些走投无路之人寄命所在。所谓苛政猛于虎,相较于人世间诸种凶险,深山老林纵有毒瘴猛兽的危险,但对一些人而言,却比外面的世界要更加让人安心。 苦水沟是太白峰附近一道不甚起眼的沟岭,有泉眼活水汇成山溪,于沟底冲刷出一片面积狭长的草坡。草坡早已经被开垦出来,种植着一些谷菽之类,有活水灌溉,腐土沃养,长势还算不错,只是规模太小,即便旺收,所得也是有限。 山岭两侧、丘壑之间,搭设着一些草皮覆盖的简陋棚居,朝阳一面的坡岭上还有一些尚算干燥的穴居。岭上岭下则分散着一些衣衫褴褛的民众,或是翻晒柴木、或是搓麻编织,各有各的忙碌。 一直到了日上三竿时分,蜷卧草榻的李光才醒了过来,有些烦躁的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棚庐抬脚踹开凑在他棚居外斗草嬉闹的几个孩童:“歹命恶生的野奴,滚去一边吵闹。” 孩童们哭号着跑开了,李光则盘腿坐在光滑的岩石上,粗厚的指甲挠着左边脸庞一道粗红的伤疤,春雨绵潮,杂虫滋生,难免将人蛰咬得周身搔痛难耐,一直将脸上伤疤挠出了血,他才有些意犹未尽的停了下来,半边脸庞血丝密布,望上去很是狰狞。 有操持饮食的妇人送来一竹筒杂菽干饭,上面摆着几根烟熏防腐的干肉条,李光大口咀嚼着干饭,挑出几根干肉抛给两个谗着脸上前卖好的顽童。 顽童如获珍宝,死死抱在手里细细咀嚼品尝。其实肉条干硬,韧如树根,又能品尝出什么味道,但孩童们仍是如获珍馐。 坡上传来悲哭声,李光举足行上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个日前狩猎负伤的病员于今早不治身亡。他深吸一口气,眼窝里潮意来得快、去得也快,吩咐两人将那已经瘦骨嶙峋的尸体搬出掩埋。 “你们放开我阿耶、放开他……呜呜,怪我偷食阿耶口粮,阿耶才会饿死……” 亡者遗孤、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嚎哭着要夺回阿耶尸体,但那瘦弱身躯被李光抬手提到一边。 李光在草榻里翻捡片刻,摸出一柄缺口密布如锯齿的横刀塞进少年手里:“用心活着,你要是没了,你阿耶才是真的死了!” 少年似懂非懂,抱着横刀怔怔望着尸体被搬走后已经空空荡荡的草榻,片刻后才又趴在李光足边满是悲憷的嚎哭道:“阿耶临死要我紧随校尉阿公,说是阿公才能保活咱们……” 李光听到这话,身躯僵在原地,眼见同伴身死尚能不乱,这会儿心里则是悲楚大声,泪水夺眶而出,冲刷得脸上挠痕更是痛痒难耐,他举手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弯腰抓起少年,转头行出这一土窟,往南坡掘土埋葬同伴。 这一处小聚居地百十人口,李光便是他们的首领。 本是京兆军户,少年从军行,先征高丽,复战突厥,东西辗转十数年无归乡土,勋授上柱国,本以为可以显归故里,老母已经先亡,老父也病重将死,兄弟无治产业,家门破落已久。 幸在论功薄赏,草草论成一婚,新婚未足一年,便又应征前往河源备战,留下妻儿简居乡中。仪凤年间,跟随大总管李敬玄出击吐蕃,湟川大败,侥幸留下一条性命。 因为挂念家室,召集败军中乡义几十人潜逃返回关中,却发现田业征为陵土,新迁授田迟迟不给,妻子穷困病死,幼儿虽然就食百家又活几年,但又适逢关中大荒,民不足食,各自逃荒就食,小儿被遗家中,啃食半领蒲席,李光归家之后,尸骨都无人收捡,牙关里还死扣着一团蒲丝! 败军逃回,军府果毅登门抓捕,李光恨杀军官,并几十名破家军户逃入秦岭,自此不复外出。 土坑掘好,李光亲自将那同袍尸体放入坑中,正待洒土掩埋,另一侧坡上冲上十几个虽然衣衫凌乱但却魁梧强壮的人,当中一个十六七岁、草环结发的年轻人,手里提着一条血淋淋鹿腿冲过来,望着坑里尸体有些失魂落魄:“怎么就死了?片刻都没捱住……” 年轻人泪水涟涟,抬手将鹿腿丢进坑里,嘴里哭骂道:“朱十三不讲信义,说好待我弄来马匹就教我回马连射的绝技……” 李光瞪了年轻人一眼,将那鹿腿上撕下一块肉塞进尸体嘴里,转又将整条鹿腿丢给旁边人:“煨了加餐。” “这怎么可以!这是我……” 年轻人还待争辩,却被李光抬手给了一巴掌:“让你们警哨看守,谁又准你们外出狩猎?” “阿耶只是怕西岭盗发现咱们,他们敢来掠夺生口,咱们也有弓刀,不怕拼个生死!” 年轻人一脸忿忿,其身后一众年轻人们也都不乏认同的点头:“只说要求活,窝在这寒荒沟岭,生不如死!老子长到二十年,妇人手脚不曾摸过,凡能见的,不是阿姨,就是阿婶!” 讲到荤色话题,悲伤冲淡几分。也实在是生死见惯,已经很少再为这些事情伤怀,今日悲伤逝者,明天或许自己便躺在坟冢。 “留住性命,总会变好的……” 李光眺望着秦岭群峰,口中喃喃,只是转机在何处,他也看不到。 一行人埋葬亡者之后便下坡入沟,已经有人在山溪旁剥皮清洗年轻人们打来的猎物。 避世隐居虽然寒苦有加,但秦岭山野间也不乏山珍野物,李光一众多军府老卒,再带出一批半大少年,狩猎樵采,也能勉强度日。 秦岭山野绵延,逃亡至此隐居躲避兵役的军府户众不在少数,既有李光这一类寒苦自守的,也不乏生性凶恶、聚众为盗者。 这一类山野中的人祸反倒比那些流窜的野兽还要凶狠,他们出入于山野平原之间,寇掠为生,同时也寻觅、兼并其他小股亡户难民,取其青壮以壮大力量。 李光饱受世道摧残的苦楚,却不愿以暴凌人,仗势武力将不幸施给更多人。那些盗匪首领不乏旧年袍泽,也曾邀请李光加入,但却不愿收容他身边一众老弱,于是李光便对他们敬而远之。 年轻人们看似闲话的抱怨,李光也是忧在心中,趁着旁人忙于烹煮猎物,他将刚才训斥的年轻人、也是他的养子叫到一边去,皱眉道:“你老实交代,究竟有没有跟西岭盗往来?” 年轻人名李葛,抓挠着身上的痒处嬉笑道:“阿耶信不过旁人还信不过我?我可是……” “还要欺瞒!” 养子还未说完,李光已经怒不可遏,劈手将年轻人扳倒在地,并扯下他腰间佩刀,抖落粗皮陋制的刀鞘,便露出寒芒闪烁的刀身:“利刃哪里得来?近日你们几个值望,夜中就不见踪影,当我不知!” “阿耶真是机警悍力……” 年轻人还想嬉笑蒙混,待见李光神色越怒,这才收敛形容,转为庄重道:“儿子哪敢欺诈阿耶,蜂盗祸我家园,没有阿耶搭救,儿早就活不成……” “那你还、唉,天道已经残忍,生人不能过活,就算你能凭着凶恶快活几年,就要亏败黄泉先人的冥福,做那些禽兽不如的丑事?” 听到李光悲声,年轻人李葛也是虎目泛泪:“儿不知先人冥福几分,但阿耶近在眼前,是痴是愚也罢,若不是阿耶苦受身边这些拖累,咱们没有活命,阿耶却能活得欢畅……儿绝对没有勾结蜂盗,只是阿耶厌我交往外人才不敢告知。阿耶有没有听说过故衣社?” “那是什么东西?” 李光闻言后又是皱眉。 李葛眼中泛起神采:“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故衣社是西京城里大行社,是咱们军户豪义在势的大人物捐财救助府户亡流的义……” 李光听到这话,身躯隐隐一颤,他虽然不识大字,但类似口号也是听说过的,此时从养子口中听说,脑海中又泛起早年袍泽托命、勇义赴边的壮阔画面,但随后又泛起亡子满口蒲丝的凄惨画面,神情转为悲怆:“哈、同袍、同袍?咱们只是服麻的贱命,哪有章紫同袍的荣幸啊……” “故衣社只是捐麻入社,袍泽互助!” 李葛又疾声说道:“他们不贪人家财,不穷使性命,只要捐麻几两,就赠新衣。” 李光饱尝人间悲苦,自然不像李葛这样天真、易受蛊惑,屈指一弹刀背:“那这刀,又是怎么回事?” “义有轻重,下义者闻悲落泪,中义者自守不虐,上义者普惠恩众,豪义者奉道敢战!阿耶已经是上义之选,儿不能辱没父名,要奉道敢战,已经自荐作故义敢战士,领此义刃,追讨不义!” 李葛讲到这里,自有一脸的自豪:“我也不瞒阿耶,后日就要响应义举,围杀西岭蜂盗!今日夜中,故衣社义使就要赠我义资安家赡养。阿耶如果不信,等我取回义资,你再罚不迟!” 0220 如意元年 后半夜,李光跟随养子等年轻人们一同出动,浓厚夜色下,山野中更加的幽黑静谧,尽管众人都已经翻山越岭惯于寻常,但行走起来仍然非常的困难。 如是前行足足一个多时辰,也仅仅只是翻越一道峰岭。李光本就不太相信那所谓的故衣社,这会儿更是满腹怀疑,只见儿辈仍然固执,这才继续跟随。 夜中山林里响起鹧鸪声,李葛倾听细辨,一指左前方,说道:“就是那里了。” “说是尚义,怎么行迹这么鬼祟?” 李光又皱眉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李葛闻言后笑道:“阿耶误会了,是我担心暴露咱们居地,不愿家徒牵扯进来,才有这样的约定。” 一行人再次前行一段距离,转过一块藤蔓包裹的巨石,前方地形稍显开阔,夜中已经可见几道人影站在一株大树下。 李光跟随儿辈上前,手已经抓住了刀柄,对面已经响起一个声音:“李大郎?” “是我!” 李葛回身拍拍养父臂膀以示安抚,而后便往前行去。 火光亮起,对面四五人环立大树下,其中一个指着行上前去的李葛笑道:“要将大郎召入义伍可真是艰难,往复交涉半月有余,单单运送这些物货义资就损了两匹驮马。” “多谢义使赏爱,没有了养亲后患,入伍之后,葛一定奋勇杀贼,追讨不义!” 李葛上前抱臂,语气也是恭敬有加。 然而这时候,李光却从后方闪出,抽刀在手冷声道:“慢着罢!我的儿子养成不易,隐居深山只为求活,什么上义、豪义也不想追,更不会为了什么供人驱使卖命!” “阿耶,你……” 李葛见养父反应大不像此前那样,心中不免一急:“义使请不要误会,我家阿耶……” “足下可是京兆白渠府李光李校尉?” 李葛还未讲完,对面那人语调却要更加的惊讶与激动,他手摇火把向前一晃,口中则说道:“仪凤三年洮河道行军,九府果毅刘府君麾下、渭南府马兴,足下知不知?” “马、马兴?你是、你是马旅帅?你没有、你……” 听到对方这话,李光也顿时失态,前冲几步,抬手遮眼,借着火光打量对方面容,脸色已经变得激动起来。而对方则干脆将火把递到同伴手里,上前抓住李光臂膀,大力的摇晃着:“果然、果然是李鬼面!” “匹夫!还敢丑名唤我!” 听到这个旧年恶名,李光更确认对方身份,下意识抬手反拧对方臂膀,却发现对方手掌只存三指,尾指与中指俱都不见,又是一愣:“你怎么、怎么……” “湟川军败,各自奔走,不幸被贼蕃所执,斩手作奴……好歹还算是保住一条性命,趁着外牧夺马逃回。可惜可惜,残废之身已经不能持械杀敌,没能带回两个贼蕃首级祭我断指!” 言及旧事,这个名为马兴的中年人也是一脸喟叹,继而又不乏惊喜道:“李大郎竟是鬼面之子?难怪、难怪啊!李鬼面你真是好运道,养成这样悍勇的儿子,来年捐身复仇,痛杀贼蕃大有指望啊!可惜我归乡之后妻儿无踪……” 李光听到这话,故友重逢的心情很快冷却下来,他有些尴尬、有些冷漠的退后一步,张嘴叹息一声:“马三,你还没有血冷吗?我却不愿我的儿子再流无辜之血……” “阿耶,我……” “你住口!” 李光顿足喝止儿子的话,转望向故友时,神态更显冷漠:“故人相逢,是一大喜。可是山野里也没有酒水款待,劳累马三你的脚力,但如果还念一分旧情,请你别再来勾引我的儿子。我们父子老死山野,不想再浪逐虚功!” “我明白、明白!鬼面你是咱们京兆有数的骁勇悍士,归乡后我也有闻你的事迹,不是伤心欲死,咱们这些府户老卒,又怎么会拔刀劈砍自己往年舍命保护的人士?从军时家业完好,归来后妻儿不见,我心里就没有一点怨恨吗?” 马兴讲到这里,眼中也泛起泪花:“贵人们食粱食肉,又怎么会弯腰俯看咱们这些悲惨的军奴?我是有感自身的悲苦,这才捐身故衣社,既是寄命,也是想凭着自己还有一点薄力,救助一下那些同袍亲故。或许我那不见踪迹的妻儿,也在某处我不能知的乡野,正受这些故义袍泽们救助过活……” “那个故衣社,究竟是怎样……” 李光将马兴拉到一旁,凝声说道:“儿辈知道多少人心的险恶、世道的苦难?闻听几句壮语,就被人蛊惑捐命,我是看透了世道的寒凉,你如果还念故情,就请从实道来!” 马兴眨眨眼,小作沉吟,而后说道:“鬼面你知今是何年?” 李光久隐山野,闻言后只是摇头。 “如今已经是如意元年、哈,就在月前,还是周正天授三年,圣神皇帝女主享国,武代唐家……” “这怎么可能?天后武氏、天皇陛下再怎么纵容宠爱,天下人怎么能应!” 李光闻言后瞪大两眼,如果不是马兴这个故人,只怕早就要破口大骂对方荒诞欺诈了。 “鬼面你信或不信,世道已经如此。唐家君王都还不能自安,咱们草野小民,能享多少安乐?” 马兴叹息一声,又继续说道:“故衣社是发于神都洛阳的一个行社,取麻助人,虽然也只是一领麻衫、半瓮薄羹,但人穷至极,也能赖此活命。我也不是逢故吹嘘,自去年秋里捐身社中,经我一手活命之众,便已经有了数百员。我只是万年社下一个寻常走使罢了,如我此类,单单京兆便有数百之多,由此推想,故衣社布善救亡,单在秦川便少说已经有几万人受惠。” 说话间,他又指了指树下堆放的那些物货,说道:“生民寒苦,官府、豪右、蜂盗几方欺压,为了护持这一份难得的生机良善,才要募取豪义敢战士。你说是财货买命也罢,为了招揽你家大郎,我今次送来杂粮五十石、綀布三十匹并其他杂类比钱两万余,只为了求访一员豪义。往常这些资货,是能捐救百人之多……” 李光闻言后只是默然,并不答话。 “寻常父母,尚且不愿儿辈操持杀业。更何况咱们这些杀场余魂,更加懂得生机可贵。鬼面你对世道意冷,不愿再怀仗义心肠,可有没有想过儿辈不历人事,就这么老死山野,他们甘不甘心?是好是歹,也想自己闯荡一番,不辜负一身悍勇的骨气!” 马兴情知短时间不能劝服李光,略作沉吟后便又提议道:“空口总是虚言,鬼面你若信得过我,不妨随我出山游历观看,我们故衣社诸义徒究竟在做些什么,再决定要不要让儿辈捐身此中。” 李光听到这里,小作沉吟,才缓缓点头,唤来有些不情不愿的李葛等人,吩咐他们将那些物资送往自家所居幽谷,严令他们不准外出,然后才与马兴等往山野外行去。 一直到了第二天上午时分,一行人才行至靠近秦岭外麓山野。视野渐渐开阔,也出现了大片河流冲刷出来的平野。 “这里便是咱们故衣社一处产业,曾是盩厔县里一户豪室别业,去年才被市买下来。” 山径渐趋平缓,马兴一边走着,一边指向山坳下一片庄田广阔、屋舍众多的农庄,笑语道:“如今这里居众千数,都是左近府户失地家人,他们在这里耕桑作业,典力换食。虽然不称富足,但也总有一份生机可守。” 李光抬眼望去,看到田野间耕牛驮马往来劳作,农人短褐细耕,坡岭上桑植成片,山脚处沤麻的池子众多。一路所见,多有祥和,但他却更加沉默。 农人们也发现马兴一行人,各自举手招呼,马兴一边微笑回应,一边笑语道:“咱们故衣社也不是独辟法外,要与官府抵抗。租庸仍纳,只是群聚养生,与其流亡郊野,肥田无租,官府也乐见亡户安居,户税充足。这些还只是傍社的生口,另有许多只是捐麻换衣,瞧见那些沤麻的池子没有?庄中麻坊,用工几百,纸、布之类,日产许多,既能捐输济众,也能典卖换钱,增扩善业。” 行走间,李光看到一个跟随家长在田间作业的孩童手捧瓦罐粱饭,正在用手抓吃,突然忍不住捂脸悲哭起来:“可怜我儿、怎么当年没能寄养善处……” 马兴只听说李光杀官故事,却不知其幼子饿死家中的惨剧,听到李光悲戚中哭诉前事,一时间也是热泪盈眶,一边擦着眼角泪水一边叹息道:“当年若有故衣善义,人间能免多少悲剧!” 情绪平复之后,李光才收起悲声,凝声道:“如果只是善业济众,自有耕桑熟业的农人,哪用再募取勇力豪义?” 马兴本也没有隐瞒他的意思,闻言后便解释道:“单凭这些耕桑作业,怎能济助众多人口。鬼面你是故人,我是信得过你,单单秦岭山野之中,便有咱们故衣社豪义千数众,采猎之外,还要驱逐蜂盗,看顾行商,南北抽取商资,这才是关中故衣社立足济众的本业。山外这些产业,一是掩人耳目,缴纳租庸,二是收容妇幼,养活寒微。” 正说话间,前方乡道上行来一群骑士,豪武壮士前后护从,中有一对少年骑士,虽然衣装并不醒目,但气势却颇有卓然。 为首一名骑士看到马兴,眼神顿时一亮,提僵勒停胯下奔马,转向当中年轻人笑语道:“启禀郎君,那一位就是身陷吐蕃又夺马逃回的马兴。他也是下社走使庄主,掌管此处田邑。” 说话间,骑士便对马兴招手道:“马庄主快快至前,我等入庄访你不遇,却不想巧逢途中。” 0221 窥望河西 马兴抬眼望向对他打招呼的那名骑士,脸色先有些许茫然,而后便是惊喜,并不忘指着对方向身边的李光介绍道:“这一位英武少壮,便是咱们万年社三名直案中的杨直案。鬼面你不要看他年轻便存轻视,咱们秦川本多义勇,这位杨直案便是当今世道中的翘楚,博爱尚义,让许多老人都羞愧不及。” 说话间,他便往前方迈步行去。 李光心里还未将自己同类视之,但在稍作迟疑后,还是迈步跟随上去。 此时那一群骑士早已经下马缓行,马兴上前叉手笑道:“不知杨直案大驾光临,不能远迎待客,真是失礼。” 被唤作杨直案的年轻人闻言后哈哈一笑:“什么大驾,又哪来这么多虚礼。我们来访本就没有提前告知,你若整日懒在庄里只待迎送,正经事务还做不做?” 说话间,他转身一指后方被簇拥在当中的两名少年骑士并说道:“那两位郎君,是咱们行社贵宾,要求访几员旧战西疆的老卒,我即时就想到了你,这才引人来见。” 马兴抬眼望去,见对方也在好奇的打量着自己,稍作拱手示意,然后又不乏紧张的对年轻的杨直案说道:“马兴只是一个懒在乡野的废人,粗俗又不知礼,哪敢贸然上前造次,直案可不要取笑为难我了。” 杨直案抬手敲在他肩头笑骂道:“真是人老愈奸,不过是想多打听一下贵客底细。我也实言告你,这不是眼下能让你明知的事情,这么说罢,咱们秦雍行社都要听命两位郎君。贵客身份如何,就连我都难度。” “所谓故义,原来也只是膏粱手底的玩物!” 这时候,李光在一侧冷哼说道,他对这个故衣社本来就还心存怀疑,眼见两个明显的纨绔子弟都要奉为上宾,心里刚升起的些许认同便又荡然无存。 “鬼面不要浪言!” 马兴闻言后脸色一变,转又对那杨直案歉然拱手道:“这一位李鬼面是我旧年军中袍泽,故事不堪细表,孤僻隐世山中,刚刚访出不久,还未尽知咱们故衣社尚义诸种,还请杨直案见谅。” 年轻人闻言后摆摆手:“义血寒凉是世道的过失,咱们故衣社本也不强求什么美誉大名。生人有误解,这算不上失礼。行一些微末之事,救一些可怜之人。如果说有什么大愿,那就是修补天道疏漏,平衡人道盈缺。足下或为世道所害,齿冷血凉,蒙冤厌世,但咱们故衣社任侠而不使气,尚义而不乱法,入世只言救济,往来不问出身。” “言语怎样好听,又能守行几分?” “世道贵贱恒常,譬如尺寸长短。故衣社行旨,本不在于平均贵贱,锄强扶弱。羸弱者生机可守,这是予人一分底线,豪强者阔行进取,这是予人一份前程。穷困则厌显达,贫贱则恶富贵,这已经有悖于义。但有俯仰之劳,必积分寸之功,所以取麻为信,便是立定这样一个行规。” 这时候,两名少年骑士其中之一已经走上前来,面带微笑、不乏耐心的为李光解释道:“故衣社内涵真髓在于尚义互助,却非穷滥施舍。上位者千金买骨,邀买贤能。故衣社惠及万众,访求壮士。前者诱人以重币,后者感人以仁义,并是一法,愿者上钩。这样一个答案,不知足下满意与否?” 待到对方行至近前,李光抬眼望去,先是惊诧于那俊美无俦的仪容,待听到这番议论后,便低下头沉吟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臂叉手道:“不敢自夸壮士,但也感怀仁义。故衣社若真自任普济危困,某也愿捐身入社!” “行社虽有宗旨标榜,但行事只在乎人。自任何者,足下并不需求问外人,行社能给你,只是不可计数的待济危众并如何捐力捐身的技法方式。” 望着这名脸上疤痕狰狞的老军户,李潼心里叹息一声。 如果说此前他筹建故衣社,心里还有太多的思量权衡,可是隐居关中这几年,随着接触的府兵军户越来越多,心里生出更多是对这一群体发自肺腑的同情。 人言大唐盛世,或开放、或富强,名臣名将灿若繁星,但对这些府兵军户们,无非均田制破坏、府兵制崩溃,一言蔽之。他们是这盛世之下,付出代价最多,而又透明得几无存在感的一个群体。 在这些人身上,李潼感受最深刻就是一种幻灭感,对任何事物都保持怀疑与警惕。所谓的国家信誉,在他们心目中已经近乎破产。 这些府兵军户们,本不是什么乡野赤贫,他们最起码也是良家子、军功地主,是有着经济保障同时又极富荣誉感的一群人。 他们既是大唐创业元从,又是帝国威震远夷的威名实际缔造者,可是这一份威荣却与他们无关。朝廷已经没有了钱粮土地犒赏他们,能做的只是将本就已经泛滥的勋官层层加授,这还是在战胜的情况下。 朝廷本已无田可授,镇戍抚远的军事任务却越来越多,尽管从高宗时期便已经开始加募长征健儿,但最有战斗力和组织性还是这一批人。因此每有征伐大事,仍然需要消耗这些人。 李潼兴创故衣社,目的并不单纯,但也正如他所言,与其千金市马骨,他更愿以仁义感召壮士。事行于先,言及于后,只要有人确实因此受惠,心迹真假也并不重要。 途中巧遇今天要走访的马兴,一行人再次返回此处田庄,李潼对自己的来意也直言不讳:“日前西京城中巧逢康国胡商一员,其人商行河源,曾为吐蕃蜂盗所掳,客留彼境数月有余,前不久才被族众典赎脱困。据其所言,该境奴帐千余,所属噶氏别支,囚我唐人数百……” 马兴等人虽不确知眼前这位郎君具体身份,但听其人言及这种谋计,一时间也是有些瞠目结舌。他们或是任侠尚义,但所思所谋也只是身周所见,然而这位郎君竟然用意远及边疆敌域,要集结豪义直接杀入吐蕃胡帐中营救陷落其中的生民! “小民不是怯胆,与贼蕃也有仇恨,但能入境驱杀,绝不辞劳!” 马兴讲到这里,举起了断指的手掌,一脸惨淡自嘲:“旧年失落贼境,若非还要持缰放牧,余指怕也难留。如今身躯老废,不是不敢远行,只恐不能负重。” “马老意错,我是要借你们这些旧年见识,操练一批豪义战士。热血勇义,该当珍惜,任人力能所及,杀敌赴险,宜驱少壮!若有一支勇健卒力能够畅行西疆,非只能够收捡旧年遗落奴境的袍义,看护过往货旅,也能让我故衣社增生巨利,周济从容。” 李潼微笑着解释道。 故衣社如今发展态势喜人,两京之间单单捐麻入社的普通社员便有十余万众,各地捐身入寄、以技力报效的也有两万多人,在这基础上挑选出来的豪义敢战士更是达到了两千之多。 规模壮大起来之后,所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开支惊人。每年冬夏授衣,单此一项开支便达上千万钱。再加上各地筹集转运,成本还要翻上倍数,这还仅是两京之间。规模若再扩展,不只倍增。 而且随着武周革命之后,关中生民开始大量向河洛转迁,还要在两京之间沿途开设周济的粥舍,哪怕仅仅只是微薄的供给,却耐不住量大,每天简直都是在烧钱。 这是绝对不能缩减的硬开支,没有这些,故衣社宗旨无从谈起。尽管接受救济的多数都是老弱妇孺,但这些人受惠才构成了故衣社上层敢战士的凝聚力。 虽然各地的工坊已经进入到纸、布的加工,但合格的工匠仍然有着巨大的缺口,绝大多数都是在亏损经营,积存了大量的麻物。 从去年开始,李潼封国租税便有近半填补到这个无底洞,他不是不舍得投入,而是这个比例再作扩大的话,无论洗钱洗得多么干净,都会变得非常危险。 眼下故衣社唯一可称巨利的进项,就是从秦岭到汉中的商路,千数名豪义敢战士活动在山野之间看护商路,收取过路费。 但这保护费所针对的也只是一些小本经营的走商,真正的蜀中大豪客并不需要仰仗这种保护,他们自己就有乡义部曲保护。 这条财路发展也进入到一个瓶颈期,除了满足这千数敢战士日常补给消耗之外,盈余已经没有最初那么利大。如果再想获得突破,要么就是在蜀中联络发展当地豪强,自己行商,要么干脆就化身蜂盗,拦路劫掠。 前一个方法需要门路和时间,后一个李潼压根就不考虑,那些敢战士们是有着崇高的信念与道德感,如果真让他们化身蜂盗,自身组织直接就崩了。 为了弥补巨大的亏空,原本家人拿来闲戏发明的肥皂盒香水之类,李潼都让人带往两京倾销,但也只是杯水车薪。故衣社维持眼下的规模尚且艰难,如果再谋求发展,将无以为继。 正在这时候,终于让他看到一线转机,西州他那老亲家唐休璟终于上书朝廷请复四镇。 所以李潼是打算也组织一支远征队伍,趁着两国军力毕集西域的时候搞点趁火打劫的事情,抢一波河源附近那些没有防备的吐蕃奴隶主们,顺便扩清一下河西商路上的走私通道,瓜分一点战争红利。 而且未来唐军、应该说周军了,将会常驻安西,趁着还没有地方势力涌入进来、抢先下手布置几个据点,未来西方商贸必有他一席之地,总好过便宜了沿途那些土羌羁縻部落。 0222 吐谷浑王族 ()至于这些真实的意图,李潼并没有详细告知在座众人,倒也无关信任与否,只是没有必要。 如今他这个宗王身份,在整个故衣社中都还是一个秘密,知道他身份的只有秦雍、河东、神都这三处行社的直案社首以及十几个敢战士头目。 古代的政治构架,有其周详缜密,也有其网漏吞舟。只要不与台面上人物产生什么牵连,民间组织纵使庞大也不会获得太大的关注。 这里面又有一个例子,陈子昂的父亲陈元敬号为西南大豪,岁饥而出粟万石以赈乡里,时有决讼,不取州郡之命而信公之言,四方豪杰望风景附,简直就是一个唐代的及时雨,官府也不加干涉,反而要予以礼敬。 可是当陈子昂在朝廷中枢混出了名气之后,因为得罪了权贵,哪怕辞职归乡,仍被构陷入狱,冤死狱中。 故衣社言有十数万录籍社员,但分散在关中、河东与河洛之间本就人烟稠密之地,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还是朝廷控制之外的流人,即便有心人仔细追查,无非乡党捐麻互助的义社,这种程度的体量与影响,还远不足以让人警惕有加。 可如果故衣社与朝廷大员,特别是时下本就敏感的李氏宗王产生直接的联系,那意义就截然不同了,是必须要力打压、铲除的对象。 在故衣社或者自己还没有壮大到一定程度之前,李潼都不会挑明这一层关系,也就无谓将自己的身份告知太多人。 但哪怕这一构想还未尽数吐露,在场众人也都惊诧不已,为他的大胆而感到心惊。 “行走西荒可不是乡野游乐,儿郎们就算勇义有力,可贼蕃也是骄横凶残,还有近乡就食的便利,就算儿郎能耐苦寒,器杖、牛马的使用,该从何处来?即便能捕食奴帐,也得先攻破奴防。大军十余万,举国用力,论战都不能胜……” 李光是亲身经历过湟川大军惨败,至今思来仍有余悸,也就难作乐观之想。 李潼闻言后便笑道:“眼下所论,也不是强击贼军,以我彪悍豪义之徒,逐杀贼境饲马捡粪之奴,贼走我攻,贼聚我退,杀得他们闻风丧胆,杀得他们赤血遍野!勿谓奴客无辜,但有微力奉养贼徒,便死有余辜,活着便是罪过!匹夫不逞大谋,生死只争寸地,若能济我袍义一人,又何惧杀奴盈野!” 李潼毫不讳言,他组织豪义赴边,所针对的就是吐蕃平民。当然也谈不上什么平民,吐蕃如今的人口结构仍然很原始,无非奴户与户主而已,所谓的平民不过是实力还混不到向外寇掠的一线队伍罢了。 除了核心地带的赞普卫军之外,还谈不上有什么职业军人,言之民俱贼并不为过,境内本身的自足能力很弱,走的就是以战养战的壮大路线。敌弱则杀,敌强则遁,他又不搞什么羁縻化外。 故衣社这些豪义敢战士们,本身就是军户子弟,弓马刀枪那都是家传的手艺。 前年刚刚转到秦岭开辟商路的时候,李潼还跟随几次,看他们剿杀聚啸山林的蜂盗,对这些军户子弟的战斗力,他是很有信心。 唯一所患就是客境作战,或水土不服、或不习气候、不知地理,该追的时候追不上,该逃的时候逃不掉,那就麻烦了。 所以他需要一批富有经验的老卒经验传授,先抽调出一批敢战士去陇西拉练一番,最起码赶在朝廷正式出兵之前把队伍进行初步磨合。 唐休璟虽然已经奏报,但眼下朝廷还在纠结要派何人担任主将,是经验丰富、本有胜绩的老将黑齿常之还是对吐蕃敌情更加熟悉且正值壮年的王孝杰。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很纠结,王孝杰马到成功,这是已经有了历史证明的。 不过他跟王孝杰又没多大交情,黑齿常之旧镇河源,屡有战功且至今威名仍传西疆,且李潼拐外抹角也算救过他,如果黑齿常之率军出征的话,还能舍去一张脸求老司机带带他。 当然他操心这些也是没用,关键决定权还是在神都。 如今的神都城里,武周代唐之后,宰相班子都换了几茬,年初狄仁杰那批班子刚被撤掉,换上来的新一批宰相,李潼比较熟悉的只有一个李敬一的哥哥李元素,不过旧年湟川战败主将正是李元素的兄长李敬玄,这件事估计也没啥发言权。 不过现在想那些也没啥用,现在主要任务还是把队伍先拉起来。 “器杖、驮畜之类,不需你们操心,这一位慕容郎君,届时将会率队出入,城傍应从,若真用疾,可求用河源军。” 说话间,李潼指了指坐在他席侧另一名同行而来的年轻人。 年轻人闻言立起,抱拳环施,并沉声道:“在下慕容康,吐谷浑王帐遗徒,今在郎君门下行走。” 众人听到这话,不免又是一惊,不熟边情的还倒罢了,但像李光、马兴等人都是久戍河源的老卒,自知河源军戍本就依傍吐谷浑故地,龙朔年间,吐谷浑被吐蕃所灭,其王宗慕容氏便转投宗主大唐。 如果说他们此前还不免觉得这位郎君还有些少年无畏、异想天开,可是随手一指身边一名随员竟然就是吐谷浑王宗子弟,心中震撼可想而知。 慕容康随口几句河湟土话,所述俱河西物情,马兴等人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心中怀疑也被打消大半。 李潼眼见几人神态变得庄重起来,便又说道:“目下器杖、驮畜仍然在集,但在五月之前,诸物用并五百敢战士将集兰州金城。如马公此类习边老卒,多多益善。但有身外后顾的忧患,但说无妨,凡使义士,必令后顾无忧!” 马兴这里还没来得及说话,李光已经起身抱拳并沉声道:“小民旧是洮河道行军越骑校尉,远戍河源数年,虽然没有什么斩杀之功能夸,但有熟悉眼见耳闻。目下太白峰东沟傍我活者乡徒百数,如果郎君愿意给他们一条活计,小民愿意从行导引!” “切指之恨,杀故之仇,军败之辱,某义不容辞!只求庄事能有良善托付,身外无忧愁!” 马兴也抱拳而起,神态不乏激动的表态道。 “谁言义血寒凉,只是世道小觑!两位托我诸事,但有丝毫懈怠,请罪足下,人共唾我!” 李潼也站起身来,对两人说道:“但你们也要答应我,不准遗掷豪义儿郎一人在边!只求畅意杀贼,周济袍义,不望马革裹尸,英魂游远!” 李光听到这话后则沉声道:“还要留此耳目,让儿郎知我辈奔远搏杀换来什么,没有郎君叮嘱,也要善存性命归乡细看!” 李潼闻言后又哈哈一笑:“愿彼此都不辜负!” 眼下还只是初步整合利用,除了马兴这一处,李潼还要走访其他庄业,于是便也不再久留,起身上马离开此处庄园,在那个杨直案的引领下往别处而去。 “郎君大计轻授,不留耳目察望?” 途中,同行的年轻人慕容康犹豫片刻后才发声说道。 李潼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侧杨直案便说道:“足下或是不信草野之义,但凡所拣选,俱是社中上义之徒,他们各具悍力,若肯恃此凶勇,活命不难,但却能够忍于清苦,只念袍泽故义,便将诸老幼无能性命以肩担之。所重者不是人之能为,而是人之不为,他们能克己尚义,此种人物若还不足谋事,我不知还有何人能作共谋!” “直案义言警人,受教了。我并非轻视义徒,只是、只是……” 慕容康诚恳受教,想作解释却有几分语竭词穷,不免有些忐忑的望向少王。 李潼转头对慕容康笑笑,然后叹息道:“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过是无聊之人从容闲言。凡有勇图之类,岂有不担一二凶险?我性命并不在己,与其决于膏粱,我更愿付于豪义。故衣社十万义徒,若真有一二奸邪卖我求荣,即便是招祸先行,必有群义为我报仇于后。空养十万徒众,不得一二知己,那我也死不足惜。” “大、郎君高论,康心怀忐忑,取笑于人。” 慕容康听到这话后,又正色说道:“命托英主,也是愚等生人至幸!” 同行诸众,除了常年跟随的亲信仗身之外,唯有这个吐谷浑族人慕容康确知李潼的身份。 其人所以入府任事,是经由李潼的岳父、担任甘州司马的唐休璟三子唐修忠所举荐,虽为吐谷浑王族,但部属都为族人侵吞,被赤身逐出部族外,论起身世来比李潼这个大周皇孙武宝雨还要更凄惨几分。 姑且不言远在西州的唐休璟,反正唐修忠这个岳父对李潼这个佳婿是心疼的,要人给人、要物给物,就差把甘州打包送给自家女婿了。 以至于李潼都有点惭愧,须知过往三年他一直都在服丧,到现在都还没能给人家闺女一个正式名份。 0223 软饭香糯 傍晚时分,一支颇为庞大的队伍行驶在西京长安西郊鄠县境内的黄土大道上。 队伍前后豪奴持杖导从,中有大车十数架,有的幕帘垂掩,有的则堆放着许多大小不等的箱笼,奴婢们随车而行,整支队伍近千人众,看上去像是豪贵人家举家搬迁。 这正是刚刚结束守丧、自咸阳附近的乾陵赶往西京长安的嗣雍王一家。家眷、家什都在队伍中,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快,傍晚时分才抵达鄠县城郊的一处阔大田庄。 田庄连接大道的路口,早有一群人等候在此,眼见队伍缓缓靠近,一名年轻人带领数名奴仆策马上前,及近翻身下马,对着同样策马行出队伍的嗣雍王李守礼并广汉王李光顺叉手道:“谊庭末进独孤琼,奉父执命长立乡邸恭迎大王等归京。” “多谢府君等高义,有劳独孤郎迎走。” 丧居几年,李守礼显得更成熟几分,不再像早年那样毛毛躁躁,待人接物也颇有气度:“野途奔行,太妃等疲劳不堪,先作安顿,再作论谊。” 独孤琼侧避道左,招手唤来家人们引领队伍前往田庄,并有些好奇的张望打量:“似乎未见河东大王。” “尚有琐细诸事收尾,三郎不与大队同行。” 李光顺开口解释了一句,然后致歉一声,亲自上前指引嫡母房氏座车行入庄中。 因为随从员众实在太多,前前后后忙碌了小半个时辰,队伍才完全安顿在田庄里。 田庄的后厅中,太妃房氏精神也有些倦怠,摆手驱退仍在张设器物的奴婢们:“只是短留一日,不用张设太多,给主人增添麻烦。” 李守礼笑嘻嘻道:“委屈娘娘苦行,等到明天咱们就能抵达自家田业,可以休养几天再入京城。” “有车代步,算什么辛苦。” 太妃摆手一笑,望着儿子们不乏欣慰道:“如今儿郎们壮成,可以前后张罗,不劳亲长。往年行出巴州,才是真的辛苦,特别是你这个小子幼顽躁闹,不知忧愁,让人恨不能弃在道边。谁能想如今还能生仰儿郎之力?” 这话一出口,厅中诸人都忍不住笑起来,郑金更忍不住说道:“旧年途行,哪怕只在道左短停,大王也要吵闹下车,草野里寻觅枝叶挥洒扰人,小郎更被吓得啼哭不已……” 畅想故事,这些长随老人们也都多有感慨。如今虽然也疲惫,但心态截然不同,守丧全礼,对先王的缅怀也都做足,即便还有什么悲伤未已,也只需要压在心底,不需再有惭愧。 “唉,还是挂念三郎,不知他现在行到何处,有没有投居逆旅?草野露寒,真是让人不能放心。” 房氏又叹息说道。 李守礼听到这话后便哼哼道:“娘娘太偏宠三郎了,大情小事不愿责怪他,让他越来越大胆。往常居在陵侧就敢私行几日不归,也不知在搞些什么,娘娘要记得啊,儿不驯不成器,如我现在多么的恭顺,让他以后出入都要带上我,这样娘娘也更放心!” 房氏自知这个儿子怎样秉性,闻言后便横他一眼:“你能有三郎一半的谨慎分寸,我都能无愧先王了!三郎出入做些什么,无非关照他的亲徒,放你外出?又不知窜去哪里闲戏。” 说话间,她又对两个儿子摆手:“你们也不要在这里陪伴老妇,怠慢主人。丧居前后,多仰他家关照,今次归京若能定成亲谊,日后往来更加亲密,不要让人见笑我家礼慢。” 李守礼闻言后便有几分羞涩:“我年纪还小,况且也不知他家娘子品性如何,能不能恭孝亲长、不如阿兄……” “三郎言是不差,你真是好说废话!这是两家亲长旧约情事,容得你作反复?还不知别人娘子品性如何,你先检点下自己不要恩反成仇!” 李光顺起身抓起李守礼,又对嫡母说道:“娘娘且先用餐休息,我与二郎回谢主人。” 二王行出,独孤琼仍然恭立在外,又上前致歉:“田野简陋,怠慢太妃,不敢入前告罪打扰,还请二位大王转诉歉意。” 李守礼闻言后哈哈一笑:“娘娘未有耳目行出,你小子也就不必再作佯态!旧在乾陵居庐,我是不曾薄待五郎,两家亲长议定,看来我是免不了要登你家门邸执礼,念在往昔情谊,你要给我老实交代,你家里姊妹哪一个可称佳姝?我也不是挑拣贵邸秀女,但如果遇人不淑,往后咱们往来游戏,你怕也无脸面见我吧?” 孤独琼听到这话,脸上恭态也无,反手给了李守礼一拳头:“情知大王真态如何,归家探望姊妹都要压住良心,我还会帮你挑拣优劣?伯父旧年提议,本就意指河东大王,哪想到大王登先,如今悔恨已晚……” 年轻人嬉闹着前往前厅,自有佳酿美餐,竞欢半夜,前半场李守礼还咬牙切齿定要做独孤琼的姊夫,后半场已经抱在一起约定到了西京、要在平康坊里结个连襟。 两家情谊渐长那是因为此前两年多的时间里,并居乾陵、位置不远,且独孤氏本就念着多承河东王恩惠,亲长也有意结好,便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只是因为都在丧中,一直拖到了如今还没定约。 第二天一早,队伍继续上路,独孤琼便也跟随同行,同时也陆续有西京别家子弟被家长派遣远出相迎,一起浩浩荡荡返回西京。 傍晚时分,快马绕遍小半个关中的李潼终于反超上来,于长安城南大道迎上了家人一行。这时候天色傍晚,长安城里也响起了街鼓声,一家人便也并不急于入城,就近住在了城南杜陵一处园业中。 唐灵舒一身男装,打马绕行庄园一周,返回后颇有些难为情,撇嘴说道:“这么一处局促居业,阿耶还要来信历数得来艰难,比往年始平乡业小了不知多少,真是让人难为情!” 李潼闻言后一笑,抬手揽住少女腰肢将她扶下马来:“府君若是知你背后讥言,不知会多伤心。城南土地,已经不可再论金银,说是寸土寸势都不为过。此方园业,还是旧年韦右相故产,巧在徐元固转任万年县,这才有机会染指市买,否则虽有重货,也难分润寸土。” 关中旧号天府,称为帝王宅业,三辅之间本就人烟稠密。南北朝后期,关陇豪右们俱都奋起加入天下大势洪流中,连辅两朝帝业,自然也就少不了分享红利。 杜陵地傍长安,本来就有两家传承悠久的大世族,所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另有诸多权豪人家贪此地利,于城南广造别业。整个京兆之间,几乎处处都是地少人多的狭乡。 眼前这座庄园占地五顷有余,在城南一众园墅别业中也排在中游的水平,依傍渭水支流,起居之余还能兼顾耕植,这在整体缺水的关中更是难得。如果不是原本的主人韦待价失势而被收为官有,旁人也休想染指。 但即便是如此,盯住这一处产业的人家也不在少数,李潼也是赶在西京留守格辅元没有被调离之前下手,但即便是有这样的便利,听具体经手的万年县尉徐坚说,他丈人唐修忠也是真金白银掏出了几千万钱,较之神都洛阳周边同等面积与地理的地块要溢价数倍有余。 可见就算神都洛阳虽然从二圣时期便屡作经营,如今更成为武周一朝绝对的政治中心,但时人那浓厚的长安情结仍是不减。 李潼也能推想,唐修忠为了给自家闺女准备这一份丰厚嫁妆,可谓是倾尽宦囊,但唐灵舒还因为面积太小而牢骚抱怨,女生外向,不外如是。 反正这一口软饭香甜软糯,李潼吃得很是可口,至于未来他丈人会不会续弦,生个儿子没钱娶媳妇,他才不管呢。 能在长安近郊拥有一处田园产业,便利极多。况且杜陵依傍西京,步程一个多时辰便能抵达,快马更是便捷。 这一处庄园,基本还是以乡居为主,屋舍众多,家眷奴仆虽然也有大几百号人,加上前来迎接的宾客并仆从几十众,倒也能够容纳下来。 入庄之后,三人先安顿好亲长,复又行出接待宾客,李守礼抱臂行在庭中,左右张望一番,而后叹息道:“惭愧啊惭愧,论婚之年,还要寄居弟宅。独孤五郎,我要求也不高,若真能论成亲事,你家也是国爵门第,总要在近郊赠我此类产业一处,往后出入西京,也能就近落脚。” 独孤琼闻言后嘿嘿直笑:“我倒盼望大王能咬紧这个诉求不松口,不妨道你,我家于曲江畔便有别园一所,到时候大王可以硬求彼处,也能免我眼见姊妹跳入灶坑受苦!” 言外之意,你想都不要想,我家闺女就算不嫁,也不会这么便宜你小子! 李守礼闻言后自是羞恼跺脚:“悭吝门第,真是不堪论谊!待我某年儿女婚嫁,看我如何……” “你住嘴罢!” 李潼回手给了他一拳,别吹牛,否则按你这造人能力,拆了你都不够儿女婚嫁的! 0224 名寺可藏重兵 ()三王淡出世道日久,而且过往两年多的时间都居在乾陵,不入西京,相识者少,自不如永昌年间宾客盈门那种煊赫。 今次出迎做客的十几人众,算起来还是李守礼朋友为多,且主要还是关陇勋贵人家子弟。 李守礼性格热情好动,虽然丧居乾陵,但也并不耽误他交朋友。这些关陇勋贵人家,不乏亲长得享陪葬乾陵的荣誉,难免往来祭拜先人,一来二去便与这位少王熟悉起来,呼喝为友。 至于河东王,虽然清俊更有盛名,但他们在这位大王面前反而不敢过分的放纵恣意,虽有敬重,但却少了几分能够尽情嬉闹的从容。 李潼自知他就是那种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明白这些勋贵子弟们面对他时总有几分自愧不及的拘束,出面接待、应酬几分,然后便起身离席,召集几名府员并长兄李光顺去讨论正事。 “大王此番游社,应是所得颇丰啊!” 刘幽求因为要提前返回长安布置三王归京事宜,并没有一路跟随,见大王神情颇有开朗,便笑语说道。 “秦川多豪迈,诸位又任事勤劳,此行自是收获颇丰。” 李潼抬手自慕容康手里接过一份名册,笑语道:“入陇豪义并导行老卒俱都挑选完毕,他们的器用、粮秣之类,一定要准备充足,不可有缺。如果是因为水土难服、风物害人,人员损伤还情有可原,但若因为物用的缺失害我豪义,无论言辞怎么堂皇,我都愧对这些性命托我的义徒!” “大王请放心,卑职既然从行照拂,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刘幽求正色说道,此番陇上练兵,他是作为后勤方面的保障,官职也从原本的陵官转为兰州司仓参军。 兰州地在陇道,随着与吐蕃交战日频,实在算不上什么美职,州佐常有缺员,以李潼旧年在神都积攒的人脉,运作这样一个官职并不困难。 对于刘幽求的能力,李潼是很放心的。经过几年的历练,特别是主持秦雍行社的日常并发展,刘幽求早已经不复最初的青涩。如果没有这种保障,他也舍不得派遣那些得来不易的敢战士们轻易赴险。 刚刚抵达长安不久的史思贞叹息道:“可惜朝事更迭频繁,原本得算在握的沙苑副监遭人衡夺,卑职只能守在始平,不能就近补助。” 随着联系日久,李潼也将自己的秘密逐步向府佐们放开,史思贞这个官二代也逐渐步入心腹之列。 史思贞的父亲旧年担任司仆卿,沙苑监则是掌管陇右牧事的机构。 原本李潼是打算借由这层关系将史思贞安排进沙苑监,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史思贞之父出为外州刺史,不再居朝,新任司仆卿则是武家诸子中的武攸望,使得这一计划被迫流产。 “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始平大县,地傍西京,居此任事,也能就近料理行社。” 武周革命之后,李潼许多的意图也就不再遮遮掩掩,直接明明白白讲出来,鼓励府员们身在国任而窃成私事。 虽然说永昌年间国器更迭的趋势也已经大露,但当真正做成的时候,人心所受冲击仍然巨大,信念都多有动摇。 在这样的情况下,最起码对自己的心腹们,李潼不需要再遮遮掩掩,就是要清楚告诉他们,自己是积蓄实力,谋复唐业!只有明确了他们的奋斗目标,做起事情来才果决敢任。 “大王厚养群义,若非亲眼所见,我真是不敢相信如今两京之间已经积蓄这么多的人情势力!” 史思贞是在抵达西京之后才接触到有关秦雍行社的事情,讲到这一点,不免神采奕奕。他横下心来死战少王队伍,除了旧事情谊之外,也是对这位大王的看好,却没想到大王优秀仍然胜出他旧年所知所见。 刘幽求闻言后则大笑起来:“天道有修补,唐家余韵自在大王!伏线草野,谋于混沌,人尚懵懂观情,大王已经料成后略,我等恭劳则可,大不必张望彷徨!” 他是王府最早心腹之选,也参与许多大事,对于大王的才器谋略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些闲话不必多说,如今大势倾覆已定,唯负重前行而已。” 说话间,李潼又对刘幽求说道:“那个万年社杨直案,长史知他前事几分,我准备将他引入府中任事。” 刘幽求听到这话略作思忖,然后便说道:“这个杨直案名杨显宗,蜀中成都人士,也是一个学养粗成的乡野遗士。大王此前不是谋要通商巴蜀?我正准备向大王推举此人,所以安排他导游巡视下社,让大王能就近细览才器,看来其人是能入大王眼略?”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的确是一个难得的遗才,经术浅通不必多说,难得品性豪爽阔达。蜀中虽闭塞,倒是聚养不少贤良。” 如今他的门下听用之人是不少,但是相当一部分还是旧局势中引入进来,如刘幽求这样的进士出身,或史思贞此类权门子弟,还有苏约那样的落第文人。虽然草野寒庶拣拔不少,也都忠诚尚义,但才能上还是有着明显的短板。 如今故衣社里也在培养教授一批人才,但毕竟为时尚短,还没到收取果实的时刻。野中贤遗不是没有,只是选用的效率实在太低。 这个时代,各种知识还没有尽数普及,真正有条件教养子弟的,最差也是乡居地主。这些人自有伦情势力、安居乡土,即便是外出闯荡寻找机会,如今神都城也是制举连开,女皇一副大恩寒门的架势,他们也未必就肯委身李潼这样的尴尬宗王。 所以对于故衣社中崭露头角的才力之士,李潼也是非常看重。 “这个杨显宗,身世清白,大王可放心任用。其家迁居蜀中数代之久,如今也是成都一户豪室。大王还记不记得旧年田翁等伴我西出故事?其人旧为贼所执,是田翁等救其性命,后来有感故衣社尚义宗旨,索性捐身入此……” 听到还有这一层渊源,李潼便更放心了,他要继续开拓蜀中商路这一条利益线以供故衣社继续发展,正需要获取巴蜀当地人的支持。即便没有这一层关系,他对这个杨显宗所表现出来的才干也非常看好。 “挑选一个合适时间,直接引他入府来见。” 李潼交代刘幽求一声,然后问向史思贞:“神都集募经法、珍货诸物,收成如何?” “那些豪客们知大王除丧在即,归往神都后必将再引风潮,捐输也是极多。” 说话间,史思贞掏出一份籍簿呈送上前:“卑职急来相见应教,器货还在后方徐行,但短日之内便也能抵达西京。” 李潼将那籍簿小作翻看,颇为满意的点点头,看来他虽然淡出神都人众视野时间不短,但人气也没有削减多少,看来自己离开神都之前那一番张扬还是很有效果的。 毕竟丧居期间,他也不能太过招摇,再搞什么文抄带货,给人声色犬马、不加收敛的印象。所以过往数年,他也没有什么新作问世。 史思贞集募到的珍货不少,可见那些神都豪商们对他仍有极大信心。不过这些器货,李潼却不是拿来自己享用,而是另有用处。 “器货入京之后,也不必在市中招摇,往始平上任之后,直接派人捐入京西草堂寺,求结善缘,向他们借取一些寺人工匠,我另有使用。” 李潼将籍簿递回给史思贞,吩咐说道。 他募取珍货捐输寺庙,自然不是为了礼佛。京西草堂寺海内名刹,历史悠久,甚至可以追溯到十六国时期后秦皇帝姚兴,也是佛法东传的著名译场之一。 跟这样一座名寺打好关系,好处是不少的。草堂寺除了名寺这一身份之外,还是京兆之间最大的地主之一,寺田广袤,僧户众多,其中就有许多关陇之间失地破产的府兵军户。 如果能将故衣社的影响力渗透到草堂寺,这对故衣社的壮大是有很大意义的。 别的不说,单单那些寺庙产业的田庄,便是一个个绝佳的藏兵地,真要到了不得不动兵戈的时刻,在这里隐藏一支武装力量,绝对能干得他奶奶和叔叔们两眼发直,当然前提是她们得返回长安。 除了这些长远计划之外,李潼最眼馋还是草堂寺所拥有的那些匠人们,其中就包括很多的印刷工人。印刷术在如今已经有了一定规模,但雕版印刷主要还是应用在佛经之类。 草堂寺是历史悠久、驰名中外的佛经大译场之一,拥有着一大批手艺精熟的雕版匠人。 李潼自知从头培养一批技法纯熟的匠人有多困难,他们故衣社那些工坊到现在还在亏损经营,就是因为匠力严重不足,产能也迟迟提升不起来。 既然草堂寺有这样一个基础,不妨拿来就用。他现在是备礼周的登门去求,如果对方不识趣,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么索性发动秦岭中的敢战士去抢,抢上一波再换个善长仁翁的面目去帮他们重修佛寺。 毕竟这样一个绝佳的藏兵地,而且还远离神都政治中枢,真搞废了也挺可惜。 他就是没有认识的名僧和尚,否则直接安排个人进去混成方丈主持之类的僧官,做起事来更便利。不过可以记下来,以后有机会就干! 0225 无儿还有孙 把雕版印刷搞出来,是李潼很早就开始考虑的事情。 知识继续下方普及这一积极作用就不用说了,还有一个重要作用那就是意识形态话语权的掌控。 他奶奶武则天自然是这方面的行家,本身就热衷于编书,身为皇后时期,限于传播途径,所编的书还没有大规模传开。当上皇帝之后更是直接将由她主编的《臣轨》列作科举考试的科目,大家要想当官都要研究一番。 眼下李潼自然还不够资格挑战上层意识形态的战场,但也可以以故衣社为基础,从下层开始拓展有利于他的思想。 比如说女人都能当皇帝,天下人心价值观是崩得稀碎。既然老婆能接过老公的家业,孙子直接拿起奶奶手里的枪又有什么不可接受的? 佛法之所以传播广泛,除了南北朝以来历代胡主积极推广之外,也在于底层宣传力和渗透力实在是高明。许多佛经的故事被揉杂进一些民俗小故事里,说经唱本风靡市井之间。 谁心里还没有一点杂心思,本身的人生经验又不足处理这些念头,那就只能在自己能接受的渠道内、从故事里汲取养分,奉为真理。 李潼蹲在乾陵这几年也并没有闲着,虽然没有什么文抄名篇传扬士林之内,但搞的文抄事业也不少。不过这些文抄倒没有冠自己的名字,主要集中在了初唐一个奇人王梵志名下。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初唐仍承六朝余弊,王梵志的诗风可谓清新奇葩,只看这一首便能了解大概,说是打油诗,但咂摸之下自有其滋味,道理可谓简朴又深刻。 所以王梵志的诗作或许不占士林主流,但在民间的风靡程度却远不是沈、宋之类能够相比的。其人生在隋唐之际,已经是一个故人,李潼就算想抄也没得抄了,但是他可以加料啊。 家田百余顷,夫死外人侵。你贪你莫乐,无儿还有孙。 王梵志俗言诗流传极广,涉猎范围也极为广泛,除了一些安贫乐道、教人知足的说教道理,还不乏教导人情世故的诗篇。 不需刻意搜罗,李潼便辑录有几百首之多,仔细品味一番,便能猜到自己绝不是第一个往里面加料的人。这些诗作传达的价值与人生观,不乏自我矛盾,可见绝非一人所写,应该是传播途径中被人随意增添抹改。 李潼也是根据自己的想法与需求,删删改改,抹去一些明显伪作又或消极佛义太过浓厚的诗作,再加上自己加的料,整理成精选三百首。 这是他打算第一批雕印的作品,先作为故衣社内部读物去投放。道理如何且不说,起码也能当个扫盲读物。通篇读下来,水过地皮湿,基本的识文断字是能保证的。 类似还有数学、物力、农书之类的技术书籍,按照时下卷装书的风格,过去这两年多的时间,李潼可以说是著作等身,等到印刷工坊搞起来,便能陆续向外投放。 这些虽然都是需要时间积累的长功,但若作乐观估计的话,李潼真正抖起来也是需要时间,等他真正上位的时候,起码两京之间是能有一大批的储备人才供他选拔任用。 与府员们畅聊许久,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很晚,李守礼他们的宴会也已经结束,喝得醉醺醺的来寻李潼。府员们见状便起身退下,让少王兄弟私话。 “你们也不休息,还不如留在席中同乐。” 李守礼斜坐榻中,颇有几分醉眼迷离,望着李潼说道:“三郎你吩咐我的事情,我已经跟他们提起,一个个倒是颇有兴致,只是该要怎么谋资生利,却也都没有主意。” 李潼颇受钱财所困,脑子里也一直在算计该要怎么谋利。李守礼这个家伙爱交朋友、人缘好,他也都看在眼中,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人脉资源。 李守礼心思不够细腻、谨慎,像故衣社这种根本大计,李潼是不敢向他透露太多,诸多籍簿往来,除了府员们各管一摊,主要还是长兄李光顺在帮他打理。 不过一家之内三兄弟也不能排斥在外,更何况李守礼这个家伙吃得又多,总得压榨点价值出来。所以早在乾陵的时候,李潼便算计着等到了西京,便由李守礼出面,邀集一批关陇勋贵子弟们,搞个商社出来做点买卖。 虽然常说随着长孙无忌被高宗搞垮,关陇勋贵集团便雄风不再,但主要说的还是政治上已经没有了领导型的代表人物。 可实际上,如今的关陇勋贵们仍然不可小觑,特别是在经济资产方面,仍然具有颇为深厚的底蕴,这一点就连那些山东世族人家都比不上。毕竟两开帝业所分享的开国红利,并不是简单两三代人就能败光的。 而且就算在政治上,关陇勋贵们也并非就此一蹶不振。 武周后期所形成的李武韦杨这样的联姻集团,可以说是关陇勋贵蜕壳重生的一个产物,权力集中在更少数几家之手,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开元天宝时期。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乱爆发后,既打碎了大唐盛世,也终结了李武韦杨这一政治集团的权位掌控,同时大唐皇帝再也不具备对整个天下的控制权。 后事不论,最起码眼下而言,如果能够笼络借用一批关陇勋贵们的力量,对李潼而言是很有帮助的。 他奶奶武则天从上位伊始,就被高宗摆在了关陇勋贵们的对立面,过往这些年,虽然武则天也在有选择的接受其中一部分力量,但整体还呈现一个打压的态度。 所以眼下的关陇勋贵们,处境倒跟大内中的太监们有得一比,他们就算愿意向女皇效忠,能够获得的信任也有限。再造李唐,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出路之一。 像是弘农杨氏杨执柔一家,武则天对其不可谓不亲厚,自以外家视之,但在神龙革命时,杨执柔的弟弟杨执一仍然站在了李唐宗室一边,以千骑使助力革命。 李潼倒不指望李守礼与他的小伙伴们搞什么大阴谋,能够借用财力与人脉帮助故衣社发展就很不错了。 “一个个言则国爵门户,教养优越,居然不知该怎样兴家治业,也真是捧着金叵罗乞食,让人见笑。” 听到李守礼这么说,李潼便笑呵呵说道。 李守礼眼皮一翻,看他一眼:“你也不要把人太过小觑,咱们是门私兄弟,你使用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也不敢不听。可是那些朱门子弟,亲长群立,哪一个不是满腹算计?真正瞧着精明的,我是一个也没有预算,免得再因些许货利纠缠不清,吵闹起来,引人观望。” 听到李守礼这么说,李潼不免刮目相看,旁边李光顺也忍不住叹息道:“二郎一副疏阔愚态,不想心腹间也有锦绣密织啊!” 听到长兄夸奖,李守礼不免笑逐颜开:“我也只是不喜卖弄罢了,家事长兄勤劳,外事少弟筹算,有福之人,哪用自己苦累心肠!入我谋算里十多人,三郎你放心使用,他们心计尚且不能过我,是不会有什么首尾不定。” 李潼听到这里,不免对李守礼竖起了大拇指,李守礼见状更是欢乐:“旧年除杀丘贼,你们都不预我,我心里是很不高兴,但也知自己欠于缜密。眼下你们作业许多,我虽然不细知,但能看不出?只是担心自己口风不密,不敢深问罢了。总之兄弟不会害我,三郎只要应下我、百年之后墓传留名李守礼,别的也不必跟我细说!” “二兄真是大智若愚!” 李潼也忍不住叹息道,颇为欣慰的拍拍李守礼的肩膀。 他们一家虽然隐居乾陵,但也并没有完全免于世道风波。天授元年九月革命,皇帝李旦自请改为武姓,退位尊母。也是在这一个月里,他们兄弟三人俱赐武姓。 眼下改赐武姓,其实也谈不上羞辱,而是一种保护。说明李潼为革命助力所作种种,他奶奶是记在心里的。否则满朝宗王都姓武,唯独他们兄弟姓李,太不合群了,太扎眼。 对于改姓,李潼倒没有太大的抵触,他们李家又不是第一次改,真要活在西魏北周时期,他还得叫大野宝雨呢。不过没想到李守礼受刺激挺大,都算计好未来死的时候绝不能以武守礼这个名字下葬。 “后事如何暂不细论,二兄能情结同好,确是助事良多。你先让他们筹集财本,我会吩咐人往河东帮助收取盐货,转输大河南北。” 河东自有盐铁之利,这在任何时期都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而且眼下朝廷还未进行盐铁专营的改革。 李潼封国位于河东蒲州,在这方面是有间隙可入,先把道路打通再逐渐扩大经营。用他封地的便利和这些关陇勋贵的人脉提取盐货,顺水直入汴州,然后再由故衣社接货分销,彼此都能得利。 他不是没有更骚的操作设想,不过正如李守礼所言,那些勋贵子弟们自己或是智计乏乏,但家门亲长却极富算计。只有先用直接简单的利好维系巩固住这一层关系,才好再作进一步的图谋。 0226 疯狂的武周 第二天一早,长安城中有客来,乃是自神都洛阳转任长安万年尉的徐坚。 “知大王等除服归京,城中不乏筹措迎接,只是案事过于庞杂,只付卑职前来走告失礼之罪。” 徐坚登门入拜,然后便一脸歉意的说道。 李潼闻言后只是笑笑:“既然身领国职,自然国事当先,无谓迎送喧扰。华服再被,伤心难解,情是意懒,我也不想即刻就追逐人情喧噪。情事两宜,如此甚好。” 言虽如此,但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终究是因为形势不同了,所以长安这些官员们对于少王归京一事才会反应如此冷漠。 李潼一家新入关中时,担任西京留守的还是格辅元。 虽然彼此的确没有太亲厚的关系,但也不能说全无瓜葛,更何况少王本就厚载圣眷人望,所以职权之内,格辅元也都给了他们一家不小的关照。如果没有格辅元帮忙,他们在长安城外甚至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但是好景不长,去年武周代唐,格辅元便被召回神都,短暂留省之后又被外放担任扬州长史。 至于接替其人的,则是旧任羽林将军的武攸宜,想想也知道对待李潼他们一家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西京如今政治地位一如他们李氏宗王这么尴尬,留守官员们多数也都不敢冒着得罪武家子的风险来迎接雍王一家。也只有徐坚这种本就故谊深厚的,才能保持殷勤故旧。 落座之后,徐坚忍不住叹息道:“世事疾翻,有若狂澜。大王从礼遁世,虽然隐迹一时,但长远来看,实在可称良谋。只可惜旧年编礼诸事,还是痛折事中,我们这些蒙大王恩荐入事众人,也实在是愧见大王。” 李潼闻言后也是有些惆怅,旧年他倡议修编《礼式通辨》,网罗了一批士林才流。但是因为要借服丧的礼事抽身离开神都,实际的编撰工作便交付另一名武家子武攸宁。 可是他离去不久,随着武周代唐的节奏加快,麟台也不可避免卷入其中。 武攸宁在一众武家子当中,或许能力还算出众,但也难免武家子的共性,那就是迎合起他们姑母来没有底线,大肆篡改、增删武德、贞观旧年的礼式文书,这自然让那些参与编著的人大为不满。 首先是麟台郎元行冲愤然辞官,归居乡里。然后是麟台丞王绍宗,因言入罪、发配丰州。几个能执笔立言的学术大能都被踢走之后,整个编撰小组已经是名存实亡。 但真正打击最大的,还是大监沈君谅入刑伏诛,至于经手人,则正是李潼此前苦念而不得见的酷吏来俊臣。 随着来俊臣的出山,李潼也总算是明白了这个家伙的确凿身世。之前所以久久不见,原来是因为这个家伙正在坐牢。 来俊臣旧年行商贩业于淮间,因为犯事而被抓捕入狱,关押在和州州狱中。 时任和州刺史乃是李唐宗室东平王李续,卷入垂拱四年的宗室作乱中被干掉了。本来这件事跟来俊臣关系也不大,其人仍被关在和州监狱里无人问津。 天授革命时,右肃政台大夫李嗣真谏言天下冤狱实多,希望能够发使抚问,检索冤狱。 武则天以新任宰相史务滋领衔此事,检举推翻了多少冤案,李潼是不清楚,唯一知道的一点就是来俊臣这个恶魔就这样被放出来了。 其人所以脱出囹圄,说法也很有黑色幽默,言道正是为了北上神都举报越王李贞造反,不想行至和州被李贞的同党李续给抓捕,如果他当时能够告密成功,朝廷根本无需大军平叛,遣一使节便可将越王李贞杀在州治。 来俊臣这个家伙也是赶巧了,甫一出山便崭露头角,直接参与到宰相武长倩的谋反案中。武长倩便是岑长倩,天授元年也被恩赐姓武,虽然在革命前后始终乏甚存在感,可是在争嗣的问题上还是没能免祸。 岑长倩谋反一案牵连甚多,多名高官大员被牵连其中,麟台监沈君谅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李潼虽然在乾陵居丧,但对这件事也是所知颇深,因为岑长倩就是被在长安与咸阳之间被直接干掉的。武攸宜之所以被派任西京留守,就是为的干掉岑长倩。 岑长倩本身就是贞观名臣岑本文的侄子,又立朝多年,长期担任宰相。为了除掉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当中也波折颇多,先是以出征吐蕃为名义遣出朝堂,行过西京时,由途中被直接干掉,甚至都没有押回神都入审。 而后岑长倩子侄被守捕于神都,在来俊臣等酷吏威吓逼压之下,引诬多名大臣,一同处以极刑,这其中就包括沈君谅。 甚至就连岑长倩的叔叔岑文本都受到连累,本来陪葬太宗昭陵,被武攸宜率兵毁墓迁出。 昭陵与乾陵同在咸阳附近,当时武攸宜还途过乾陵,李潼估计其人是故意前来示威。这在当时,也让一家人心惊肉跳了很长时间,担心遭受波及。 至于间接导致来俊臣出山的李嗣真与史务滋两人,也都没能置身事外,一个遭到贬官放逐,一个蒙冤入狱而选择自杀。 对此李潼也只能感慨,人未必有为恶之心,但在大环境的影响下,却无意间造成恶果。当然就算没有来俊臣,也会有别的酷吏涌现,归根到底,还是当权者自己的邪念作祟。 对于沈君谅的死,李潼是深感遗憾。他自知这位大监南人出身,朝中本就乏甚根脚,之所以还能复相,大半还要承惠于李潼。虽然有了二度为相的风光,但李潼也不敢细想其人走上法场时,对自己究竟仍存感激还是心存怨恨。 原本历史上,在这一轮风波中该死的应该是格辅元和欧阳通,但是这两人都因为李潼的缘故而大大偏离了原本的轨迹,没能在这个时期入直政事堂,也就免于在李武争嗣这场风波中站在最前方,从而幸免于难。 可是沈君谅这个原本的事外之人,却意外的卷入其中,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对象,李潼对此也是不乏愧疚。 有关《礼式通辨》之事,具体的编撰小组已经被武攸宁搞散了,名义上的主编沈君谅又被杀掉,自然也只能无疾而终。 徐坚他们这些人,在中枢没有了具体的职事,也就只能各谋出路了。如徐坚制举连中,出任赤县万年县尉,已经算是上佳。 “故事虽然零散,但只要人志力仍存,无患没有后继。” 抛开心中这些杂思,李潼也只能如此安慰徐坚。 徐坚望着少王,眼神中不乏期待:“大王淡出世道数年,风尚不乏枯寂。旧前辞别神都旧友,又赴龙门同游,不免更加伤感故事。幸在大王终于全礼归来,人情不至于久失张望。” 听到徐坚这么看得起自己,李潼只是微微一笑,并说道:“遁世守懒经年之久,人事如何泰半生疏,张望后路还未有定计。眼下还只打算短留西京一段时间,客在治下,徐尉可不要厌见我这个清闲故人。” “居近应教,求之不得。” 徐坚连忙拱手说道,但又不乏忧虑道:“西京本就事外之地,窃论守牧所托非人。大王久在此境,恐为乖戾人情中伤。” 西京此地,时下并不是政治中心。武攸宜这个武家子留守此境,相对而言权势要更高一些。徐坚担心少王居留在此,或会被武攸宜发难中伤,认为还是回到神都那个时流汇聚的中枢,特别重新邀取女皇眷顾才是上计。 不过李潼也自有他的考量,神都肯定是要回去的。可是现在的神都,对他而言也未必就是善地,时下正是武周新立,朝纲混乱的时期,李潼并不想贸然卷入其中。 虽然旧年他跟他奶奶倒是挺合拍,他奶奶希望他做什么,他也都尽量做在头里。 但眼下这个时机,在他看来,他奶奶是有一种多年夙愿、一朝达成的癫狂,头脑不是很清楚,而且朝局也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类似宰相班子被集体颠覆,岑长倩是一次。那一次还可以归为新朝甫立,剪除唐家老臣,再有一个表面上李武夺嗣的缘故,虽然手段残忍,但起码还有一个基本的逻辑可循。 可是今年年初,狄仁杰、魏元忠等一批宰相又同时入刑,且已经被押送法场即将处决,武则天发令才又将人给救了下来。这就说明,眼下的局势混乱,甚至都已经超过武则天的控制。 狄仁杰之类且不说,最起码魏元忠这个人是武则天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结果却被酷吏构陷几近送命。如果说武则天是用这样的手段来震慑宰相,那就有点太儿戏了。 所以眼下李潼不觉得是返回神都的一个好时机,他奶奶现在飘得有点疯,几近不可理喻。来俊臣等酷吏的疯狂构陷,便可以视作武则天负面情绪的一个直观体现。 这种情况下,就算舔狗路线保持不变,敢凑上前去都得担心会被咬一口。所以李潼是打算留在西京一段时间,再考虑何时返回神都,起码也得等到他奶奶这股疯劲儿过去再说。 :。: 0227 名马梨花落 除了躲避神都城内汹涌的政斗风波,李潼待在长安,也要把如今所掌握的人、物诸事进行一个整合与梳理。神都城中人多眼杂,做起事来远不如西京从容。 尽管西京城里也有一个态度不算友善的武攸宜,但是对于这个武家第二梯队的成员,李潼也不怎么在意。相安无事那就最好,如果武攸宜真的存心挑衅,也比神都城里对手好应付一些。 彼此闲话小叙,李潼便吩咐家人稍作收拾,准备进入长安城。他打算自己和李守礼先入城,观望西京人情形势之后,再将家眷们接入城中。 不多时,王府奴仆们便收拾完毕。李守礼虽然欢宴直到半夜,精神却不错,特别在得知今日便要进入西京,更是兴奋得一大早便在马厩中挑选良骥。 唐家创业以来,对马政便非常重视。武德、贞观年间,有马不过几千匹。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与对外开拓的战争红利,如今马事已经非常强盛。 到如今,单单陇右牧监便常备良马几十万,再加上分布各地的马监与两京闲厩,马匹拥有数量远不是初唐时期能比。 如此便造成了马价低廉,哪怕寻常寒门中人之家,也能不费力的饲养上几匹驮力,民间的交易也没有太多禁止,买卖相对而言比较自由。 基本的代步与驮力需求满足之后,审美上的要求自然也就提高。唐人喜好高头肥膘、体壮鬃盛的马匹,相对而言,陇马最符合这一审美标准,塞马、蜀马之类只当做寻常驮力使用。 代入审美需求后,马匹价格相差便悬殊起来。普通的驮马市面上甚至几匹绢或千数钱就能买到,但若是真正品相上佳的西域良马,那就是有价无市了。 谁若能拥有一匹连钱骢马,绝对是身份与财力的象征,日常在家精心饲养,骑上去出门炸街,那种自豪感简直难以言喻。 李潼有一匹名马名为梨花落,青骢马种,通体均匀分布着连钱白花,足力雄健,奔跑起来如梨花摇落,望上去美不胜收。 这样一匹马,价值高低不好说,反正他也没花钱,他丈人唐修忠送他的。 当这匹马从马厩中被牵引出来,那些准备同行随往长安城的勋门子弟们一个个羡慕得瞪大了眼,并有人忍不住上前想要细抚马背,马首顿时扬起,啼声清若疾雷,前足高高扬起,吓得人连连倒退,不敢再贸然接近。 “哈哈,良骑自通人性,主人之外,岂容旁人近玩!就连我都是亲自侍弄几个月,它才准我靠近抚摸。” 李守礼见状一脸得意,凑上前小心翼翼的抚摸马鬃,却被这名马梨花落回首喷了一脸的湿气,他也不恼,擦一把脸后又是一脸得意的望向那些对他羡慕不已的纨绔子弟们。 及至李潼行上来,吩咐家人将马鞍等骑具装备上去,李守礼才一脸讪讪的退到一侧,并酸溜溜说道:“若我有此良骥,哪忍皮索勒之!” 独孤琼也凑上来,一脸附和的点点头:“是啊,旧年伯父有一匹豹钱印花骢,专作一厩饲养,出入都有几人看顾,遇到什么沟岭、宁肯步行跋涉都不忍鞭策耗力!那骢马印花钱,还远不如这一匹梨花落色意纯正,只是连钱美观罢了。” “马在何处?” 李守礼听到这话,顿时瞪大了眼疾声问道。 独孤琼没好气白他一眼:“我说的还是二十年前旧事,尚存马骨在家,大王有没有兴趣?” 众人闻言后俱都哈哈一笑,继而各自讲起一些时流人家爱马趣事,俱都出身关陇勋贵门庭,对于弓刀名马之类自然有着一种别样情怀。 待到他们各自坐骑引出,一时间也是颇为壮观,各种龙形、狮子样、虎纹、豹钱之类。 宁可食无肉,不可行无驹,骑行骏马便代表着他们各自脸面,自然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求到最好,否则出门都没脸跟人打招呼。好品相的良马,也都是被此类人给炒作起来。 但当所有马凑在一起,终究还是李潼这一匹梨花落最是醒目,让人一见难忘。李潼原本对马匹品相还不甚在意,但当真的比较起来,心里自有一股虚荣感油然而生,更觉得他丈人真是没得说。 人有虚荣,马也有傲气,待到各自翻身上马,无需力策,李潼胯下良骥已经挺跃而出,周身梨花飞舞,譬如春风摇落,确是美不胜收。 其他人眼见这一幕,不免更加生出艳羡,但也不想落后太远,各自侧骑冲出,呼啸着冲出庄园,很快便抵达长安大道。 良马自通人性,无需狠心鞭策,只需触点前胛骨,或徐或疾自随心意。 李潼在乾陵这几年,也颇习马术,马球之类常作闲戏,或还不可称作当中高手,但也不会再像最开始那样一旦疾行起来就紧张得不得了。 名马疾行有若奔雷之势,道路上飞扬的烟尘拍打在脸上,隐隐泛起一股刺痛感,但却能让人更加兴奋,只希望风阻能够更猛烈一些。狂风吹灌之下,衣袍拍打着身体,那种爽快感又远远超过了别种激情。 越近西京,大道上行人渐多,眼见如此健马飞驰而过,不乏途人击掌喝彩。 随着行人渐渐稠密,李潼也不愿纵马伤人,马速略微放缓,后方同行之众才陆续追赶上来,言语间对这匹名马更是充满羡慕。 这样一群骑游之人,各自驾驭骏马,于大道上也是分外醒目。河东王自然又是这一群人当中的焦点,一身骑行猎装飒爽利落,剑眉星目、巾束髻发,神采飞扬,更有一种超逸绝伦的洒脱。 一行人策马缓行于道途上,更有人停车追问谁家儿郎如此风采,言语中透露出想要结识亲近的意思。 李潼倒不关心他的炸街效果,只是抬眼望向已经巍然在望的长安城,心中自有一股难言的澎湃。 西京长安城池规模要比神都洛阳大了将近一倍,一众人行走在城南大道上,距离明德门已经不远,左右张望甚至都看不到那长长外郭城墙边界。 城外大道槐柳并植,时令正值春夏之交,草木已有郁郁葱葱之态,冲淡了几分宏大城池给人带来的肃穆压迫感,正有一股勃勃的生机喷涌而出。 比较而言,长安城给李潼带来的冲击感要更大,这不仅仅是因为规模宏大带来的震撼,还有长安城池营建较之洛阳也更完整。 如今的神都城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外城墙环绕,除了几道出入的城门并附郭之外,许多地方还仅仅只是篱墙、短垣。而且洛阳城在兴建的时候更多考虑到对地势的化用,远不如四四方方的长安城显得肃穆威严。 当然这种城池布局也是有好有坏,如果纯粹从宜居性而言,李潼还是觉得洛阳要更胜一筹,而西京则显得有些压抑。 明德门前出入者极多,如今的长安城虽然政治中枢的氛围大减,但仍然是当之无愧的地域中心,不独关陇民众集聚于此,各地行商走卒也是云集蜂拥。 李潼等人不需排队入城,自有侧门直入,可是当行到近处的时候,便见到城门处多带甲持械的兵卒,尽管有万年尉徐坚导引,但城门处那名校尉还是故作姿态的验看信符,过了好一会儿才摆手放行。 “西京在守卒力八千余众,两京府户并不足用,兼取剑南等诸道番直。远州府户简陋疏礼,或是不知大王,用事谨慎,非是有意怠慢大王。” 行过城门时,徐坚上前解释道,但彼此也知这只是自我开解而已。就算西京守军兼取诸道,但城门要害总不能有太大人事纰漏,侧门出入者不少,唯独他们一行被阻验信符良久,明显就是在添堵。 李潼闻言后只是呵呵一笑:“留守者勤恳谨慎,这也是一件好事。” 他这里话音刚落,同行一名勋贵子弟已经忍不住冷笑道:“大王未见人事,才作此言。时下西京所谓留守三勤,一勤西内,二勤两市,三勤平康。” “怎么说?” 李潼听到这话后,不免好奇,转头问了一句。 “西内园囿多珍异,可以采摘贩利。两市之中多商邸,可以榨取铜帛。平康坊里多声色,可以戏弄娱乐。除此三者,西京百坊,不在留守度内。” 听到这个解释,李潼忍不住便笑起来。财、色,人之大欲,能作节制忍耐者十不足一。武攸宜留守西京时间也已经不短,被人作此总结,可见平日作风如何。 讲起这位西京留守财色兼收的名气,众人不免踊跃发言,历数桩桩种种,可见平日也是积怨不浅。 李潼跟武攸宜不算熟悉,但大概能够想象到小人得志、难免失于检点,就连他奶奶武则天都在夙愿得偿后有些忘形,这些武家子们陡成国宗贵戚,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保持冷静克制的几率也实在不大。 像是阻挠西京群僚迎接,入城之际又略作刁难,虽然都是小动作,但已经能够透露出武攸宜那颗蠢蠢欲动的心。看来居留西京这段时间,还得做好准备以应对随时会来的发难。 0228 平康坊声色迎王 ()李潼最近也为钱所困,倒是很想听听武攸宜在西京留守期间的敛财手段,也并不打断这些同行者的抱怨。 “建安新入西京,便书告畿内凡带爵及散诸家,约令各家具礼相迎。礼钱过万才能登堂入宴,不足万者廊下冷食,礼宴加设旬余,凡不入会者,各得惩问……” “西京多有闲坊,并有游食客居短耕,使人遍封坊门,收募游食纳为私户,为其耕恳坊中。” “西内嘉木花果,采收市卖,牛车载钱,俱入私库……” 听到武攸宜桩桩种种敛财事迹,李潼也是多有感慨,真是粗暴又直接。 同时他心里也有些不理解,他虽然也缺钱,但主要还是为了搞颠覆武周的大事业而筹集人力、物用。至于武攸宜,吃相这么难看又是为的什么?搜刮这么多财货,他花得了吗? 听了好半天,他也没听到有哪些值得借鉴的手段。虽然武攸宜敛财手法可谓是五花八门,但主要还是集中在权势在享的巧取豪夺,吃相难看不说,就算李潼想效法,也没有身为西京留守的权柄。 一番闲谈下来,途行已经过半。西京城池在外看去虽然宏大,但一路行来,李潼用心打量下来,却感觉内里有些破败。 宽阔笔直的朱雀大街上行人不多,当然这也是因为寻常小民不准私上天街,李潼也不清楚是新近规定还是自来如此,他们一行人行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心里竟有几分孤独感油然而生。 因为乏于维护,大街上沙尘飞扬,道路两侧的槐树都被灰尘压得不见本来树色。道路旁的沟渠也多淤积,许多污水漫上街道,使得整条大街都弥漫着一股土腥、腐臭味道。 还有一点比较刺眼那就是大街两侧多有闲坊,空荡荡的没有居户,有的坊墙都已经坍塌,从街道上就能看见里面杂草丛生,望着让人心底有些发毛。 再雄阔的城池,如果人烟不足,破败难免。虽然城外近郊庄园地价仍然高企不下,但城内却是难掩荒凉。 “城中夜禁森严,街鼓闭坊之后,骑卒策马游街,犯夜者直杀不饶,坊中闲聚若是过于喧哗,也会被街徒冲入喝止……” 无需李潼发问,已经有人在解释当中的缘由:“所以就连城中居户,往往也都受不了峻法约束,迁居郊野。” 李潼听到这话更觉无语,武家子贪婪、低能是一方面,讲到凶恶阴狠同样不落人后。大好一个长安城被治理成这个样子,也不是一般的昏聩能做成的。 众人一路前行,一直经过几道坊街,坊间才有了生气。眼见这一群人招摇行过,不乏人凑在街道两侧向外张望。 待到离开朱雀大街行入东横坊街,市井气则更加浓厚,毕竟长安城底蕴仍在,就算有破坏也主要集中在朱雀大街两侧,更内里的坊曲之间,各种生活秩序还没有遭到严重破坏。 早在离开神都西行之前,李潼一家便在长安城中获赏宅邸,位于靠近西内皇城的崇仁坊,虽然还未正式入住,但也有家人进行打理。所以入城之后,倒也不愁没有居处。 深入市井之内,各种人语声变得嘈杂起来,众人情绪也渐渐有所恢复,或策马狂行,或指点嬉戏。道途中不乏闲游者,见到他们这一群人货奔行追逐,或举手招呼。 这些人见到李潼胯下神骏异常的梨花落,不免惊叹连连,更有人直接上前呼喊道:“郎君所乘美驹可有典出之意?在下常于西市行走,为两京高第收买珍异,若肯赏几分脸面停语几句,必不让郎君失望!” 且不说同行其他人听到这话后的哄笑声,李潼闻言后倒有几分好奇,招手示意仗身们放行,待那人到近前来笑语问道:“既然常作珍异买断,我倒想听听足下肯为我这匹梨花落出价多少?” 那人到近前来,并不理会旁人斥骂取笑,绕着李潼坐骑转了几个圈,然后才抬臂插手笑语道:“小民斗胆,冒犯贵人,实在该死。名马自配英流,岂是俗流能享。此马龙跃姿态,美观已是难得,从驭贵人,更加马仗人势,已经不是作价多寡的问题!” 说话间,他又向周遭众人环施一礼,并俯首道:“还请诸位郎君饶过冯五,贵人气概醒目,仆虽不知来路,但既然能与诸位同游,可知贵不可言。有心攀交,只恐不能近,才作诞语狂态。一点拙计,还请诸位贵人见谅!” 且不说其他人反应如何,李潼听到这话后倒是一乐,转头望向身边众人笑问道:“西京果然多奇异,这是什么样一个人物?” 自有同行者上前笑着介绍道:“西市冯五,鄠县人,也是一个草野风流人物,相人相马,多有精巧。虽然只是一个褐麻布衣,但却上下能通,大王如果有什么闲杂事务乏人使用,招来驱使,罕有辜负。” “鄠县小民冯延嗣,拜见大王,大王风采让人心折,私心仰慕,草野奋身仰拜青云,还请大王勿罪!” 那个冯五退后一步,直拜黄土尘埃之中。 听到旁人的评价,再见这个冯延嗣如此表现,李潼对他也是颇生好奇,摆手道:“是一个有胆色、有眼色的庶才,给他一帖,闲来可入府中充席。” 自有护从上前,抛出一张能够通行王府的名帖,那个冯延嗣如获至宝,两手接过紧紧捧在怀中,又连连躬身道谢。 再上路时,李潼也是闲聊打听有关这个西市冯五的事迹。别的不说,其人敢在道左拦路叫喊,以买马为名吸引注意,胆色已经不俗。 坊野里的好汉,李潼从来不会小觑,别的不说,单单他门下田大生等人便是一个个上好的例子。这样的人物不可常才量之,他们能做的事情,有时候真的是不可估量。 一路闲聊,同行各家子弟听过这个冯五名字的倒是不少,甚至有几人所乘马匹就是经由其手购得。 讲到西市冯五,也是一个西京城里颇有名气的人物,足迹遍布陇上、塞边,且交游广阔,既能上达国爵门户,又能下及闾里之间,很是不凡。 李潼一边听着,一边也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准备稍后闲暇时要召入府中仔细审视一番,看看能不能引为己用。他要经营故衣社,这种草野中的人才对他而言,真是多多益善。 队伍继续前行,当抵达平康坊附近时,随行这些年轻人们便都骚动起来,一个个言谈之间都表态要充当向导,引领大王见识一下西京城里风月盛态。 讲起坊中那些佳色妙伶,更是眉飞色舞,看那架势,如果不是还要拱从少王归邸,只怕眼下就要忍不住策马冲入坊中。 “你们几个穷追不散,怕是就在存念要沾惠大王风流名号吧?自仗地主的便利,欺瞒大王不知誉望所享,真是无耻啊!” 独孤琼见众人如此姿态,已经忍不住嗤笑起来,转又对河东王笑语道:“大王逍遥名号,可并不只著神都,西京风月人众,也都非常喜爱。旧调诸类,胜唱曲里,更有声色绝佳者,只奏大王乐调,余者一概不演。若知大王尊驾走入西京,自荐门前,何须闲人导引!” 李潼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有些哑口无言。声色艺戏,他虽然不排斥,但也并不怎么热衷。别的不说,单单家中一个美色动人的娇娘子,至今都还不曾入幕采撷,可以说是谨慎自律,却不想风流之名居然在西京盛传开来。 一行人说说笑笑,行过平康坊坊墙时,便有人于坊街上要越墙张望,而后便有些奇怪道:“平康坊里戏乐声昼夜不闲,怎么今日显得这么冷清?” 这一份疑惑没有持续太久,当他们行过平康坊步入横街时,抬眼便见崇仁坊坊门外彩台张设,许多美色华裳伶人聚集在那里翘首张望,自有脚卒奔走呼喊:“逍遥王已经入坊,请大王雅赏西京声色风月!” 话音未落,歌乐声便悠然响起,伶人翩翩起舞,整个画面顿时变得鲜活热闹起来。 0229 心似双丝网 长安城规模较之神都洛阳大了将近一倍,但坊数却相差不大,因此每一座坊区包括之间的坊街都要较之洛阳城更加宽阔。 崇仁坊与平康坊相隔一道金光门大街,也是长安城中东西向的主干道之一,宽达百数米,乃是西京城中最繁华的地带。 此刻在这一段街道之间,自崇仁坊南坊门外的渠上浮桥向南,数座高台搭起,下铺芦席,围设彩帐,帐幕还不仅仅只是寻常素绢,而是织工精美、色彩光鲜、价值不菲的蜀锦,于阳光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彩台一直架设到将近道路中央的位置,且不说台上风光如何,如此侵占道路,不免阻塞交通。李潼他们策马行入金光门大街时,便见到大街此处行人、车马围聚一团,但却少有抱怨声,各种怪叫、嘶吼倒是不绝于耳,听声音便能感受到情绪之亢奋。 当歌乐声响起时,此边氛围更是高涨,叫好喝彩声震得人耳膜生疼。附近还有行人向此处奔行而来,使得街面上更加人满为患,有的人甚至被挤落街边的水渠中。 眼见场面如此嘈杂、热闹,以至于李潼都隐有怀疑莫非半城居民都聚集在此,所以入城来街道上那么空旷? 彩台上一名高挑女子款款行出,一袭花色繁密的衫裙,隔得太远,李潼倒是看不清楚其人面容,但能听到随着女子亮相,彩台周围更加人声鼎沸,更将台上的器乐声完全淹没下来。 “者边走、那边走……” 听到这熟悉的旋律,李潼不免会心一笑,身边一众勋贵子弟们则有人已经忍不住惊呼出声:“竟然是莫大家!久不闻其声迹,不想今日竟在街台幸逢,真是好运气!” 李潼倒没有第一时间询问那莫大家又是何人,眉梢也是不免暗跳起来。他旧年于神都城中精习律吕,邸中常备内教坊音声人,其中不乏歌舞器乐精妙之类,俱是当世第一流的水准,欣赏水平自然也是与日俱增,歌声乍响,便能够听出女子歌艺不凡。 此际横街上人声鼎沸,环境嘈杂,对面言谈甚至都要放大音量,可是女子歌喉舒展之后,音色透亮清晰,仿佛一道清澈泉流激涌而出,冲开积陈的泥沙与杂芜的枯叶,似有一股力量,瞬间便将人拽离嘈杂的环境,浸入声辞意境之中。 而这歌声妙就妙在还不仅仅只是单纯的高亮,清透之余更极富柔美,并不是那种几欲刺痛耳膜的尖利,这就是歌者本身的音色天赋,并不是苦练歌技就能得到的。 当然,神都内教坊中各种音声妙质最是不乏,台上歌唱那名女子虽然天赋、才艺俱佳,倒也没有巧妙到能让李潼为之惊叹不已的程度。 别的不说,单单此前他邸中便有几名歌伎不逊于台上女子,甚至还隐有超出,色艺俱佳,以至于李潼都舍不得归还内教坊,但在离都之前,还是被他姑姑太平公主软磨硬泡的求去在戏坊镇台。 真正让李潼感觉惊讶的,还是女子将这首《逍遥王》唱出了一种有别于内教坊音声歌辞的意境。内教坊虽然日渐流俗,但唱法中总还有几分拘泥放不开,过于庄雅而欠于风流,让人感觉不能完全发挥出曲辞意境。 不过台上这女子唱来则是拿捏精准,虽无故意的婉转曲媚,但寸寸声丝都附着一股淡淡的挑逗,让人心痒不定,不知不觉便沉湎其中,仿佛自己已经化身为一名风流宾客,手揽金杯,左右寻芳,周遭莺歌燕舞,只待采撷承欢。 女子连歌三遍,而后敛裙施礼,款款退去。周遭观者正入迷之际,耳际美歌陡然隐去,不免让人怅然失落,高声呼邀,希望女子能够返回来再歌一曲。 “莫大家歌艺真是越发精妙,美声洗耳,让人听完之后不忍再听俗音!” 一名勋贵子弟感慨说道,周遭人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附和,他们多是爱戏闹的年纪,原本对眼前这热闹场景颇感兴趣,可是听完台上女子一曲,便觉得周遭吵闹声实在太刺耳。 “平康坊优伶摆出这幅阵仗,是为了迎接大王入京啊!” 这时候,又有一人后知后觉的惊呼道,望向少王眼神更是充满景仰与羡慕。 “佳人美意深刻,嘉宾怎能远望不近!诸位还不赶紧奋起,驱开这些嘈杂人众,奉送大王入前。” 随着一声高呼,一名勋贵子弟已经打马上前,却被一驾横在街面上的马车拦住去路,索性翻身下马,直接攀上车顶,大声吼笑道:“平康坊色艺倾心逍遥王,你等闲流浪客承惠欣赏已是荣幸,怎敢横阻于途,害相知不能相见!” 正适合出风头的时刻,诸权贵子弟自然不落人后,或是纵马腾跃、炫耀马术,或是下马蹈舞、放声高歌,更有人拉住河东王坐骑缰绳便往人群中硬冲过去。一时间狂态百出,倒比彩台上的表演更加引人注意。 西京时流还未必尽知逍遥王是何人,但见一众都门纨绔簇拥一名丰神俊朗的少年骑士冲入人群中,不免好奇张望,人是英姿俊朗、逸群脱俗,马是神骏高大、龙形虎步,人间至美毕集在此,让人惊叹有加,一时间都忘记了起兴凑趣,不由自主的向左右退避开来,让出一条宽阔的空隙道路。 李潼倒是习惯了不同场合成为焦点,倒也没有什么不适之感,只是那几个牵马的勋贵子弟有些癫狂忘形,牵引得他胯下名马烦躁不已,短嘶一声直往前冲,直接甩开了几个讨厌的家伙,很快便冲至彩台正前方。 此时彩台上正有两名伶人软舞,唱得则是旧调《天仙子》,并不为台下喧哗所扰。 可是其中一名舞伎视线触及少王神姿面容,婉转于喉间唇齿的歌调陡然没了生息,红唇半张半合,舞步也无意识的停顿下来,之后整个人更是直接摔在了台上。 另一名舞伎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并顺着同伴视线向下望去,恰逢少王微笑往来,一时间不免芳心悸动,俏脸嫣红,眼神如水波涟漪,慌乱且痴迷。 一直等到彩台下嘻声大作,台上两名舞伎这才缓过神来,垂首抚裙掩饰失态。台下更有浪荡子唯恐不乱,张嘴叫嚷:“大王神采锋锐如刃,戳穿了娘子心怀!” 听到这叫喊声,台下诸众更是哄笑大作:“伎儿哪须再戏舞,直投郎君怀,把臂揉心,舌津传情才是正事!” 嬉闹声渐入不堪,两个舞伎或是不乏欢场作戏,但如眼前这般众目睽睽受人言语调笑终究是少,一时间不免手足无措,慌乱羞涩。 李潼抬起手来,身边叫嚷最肆无忌惮的勋贵子弟们连忙敛声,而后他又指着两名舞伎笑语道:“佳人意宠,情实欢乐。但作歌舞,我自台下雅赏西京风月妙致。” 听到这话,两名舞伎稍作淡定,先向台下屈膝深拜,然后才又抖起水袖继续舞蹈起来,初时动作还略显僵硬,舞行过半才渐渐恢复了柔软身姿。 一舞终了,两舞伎再向台下少王礼拜,然后寸步不停的退回彩台帐幕之后。 一俟闪入幕中,便掩面啜泣起来,自有其他伶人上前安慰,道是这样的场合下,出错也在所难免,台下少王都不见怪,其余杂声更不必理会。 然而其中一名舞伎却哽咽啜泣道:“身堕娼门中,哪敢有一丝的自怜……迎送欢客,苦乐只是寻常细受,但知命薄,不作钟情之想。言是本分不自伤,只因不见世间真良人……告诸娘子,不要细窥台下,情念守不住,只是增伤心!” 听到舞伎自陈悲伤原因,在场其他平康坊伶人们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且不说被勾起的自怜伤心,已经有人忍不住皱眉说道:“柳娘子这么说,不嫌自贱过甚?咱们娼门伶儿确是卑微,那位大王出身天家,才情高雅、让人仰慕,不是娼女能够系念,但若说一眼望去就心怀难守,让人不能相信。” 说话间,这名自以丝竹器乐著称、颇见素雅的娘子便长身而起,抬手阻住一个将要登台的伶人,说道:“诸姊妹先安坐,待我先演一调,早归曲里,实在不愿再留此处嘈闹凑兴!” 说话间,她便起身登台,旁边有伶人眼见这一幕,不免叹息道:“杨娘子虽然命薄行贱,但还有一丝骨傲持守,也真是难得。” 彩台上响起悠扬丝竹声,后方伶人们听不片刻,有人已经皱起了眉头,只因听到琴音稍显杂乱,大不如那杨娘子平日水平。 不久之后,琴音消失,那名杨娘子退回帐幕之后,见一些人目露询问之色,只是垂首不应,吩咐佣工将琴架在一处,自己则背对众人坐弹起来,口中更作吟唱:“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弹唱片刻,清泪已经自眼眶中滚落下来,片刻后则咬牙凄怨道:“怎么偏在此处、怎么偏是此身?哪怕歌馆深坐,总能保下丝毫的体面……” 0230 过平康款辔 金光门大街上,氛围越来越浓烈,随着平康坊伶人们艺演的继续,周遭所聚围观民众们也越来越多,乃至于将近有数千之众,当中还夹杂着车马之类,将这一段宽达百余米的横街完全拥堵起来,并向左右排开很远,而在更远的街面上,还有人或纵马或飞奔的凑向这里。 李潼等人身在人群围聚的中心,左右仗身神情紧张的持杖将人众隔绝在丈余开外。另有同行勋贵子弟不知何处寻来一架马车,直接将车幔诸类拆掉,恭请两位大王登车坐观。 “大王入京,人物革新,若是往年,哪能见如此盛态!” 除了尽情欣赏彩台上歌舞戏技,众人也不忘对少王交口称赞,言谈、神情之间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崇拜。 如果说他们此前还是因为少王的尊贵出身和嗣雍王热情随和,才出迎随行的话,那么现在则完全是因为河东王的个人魅力而崇拜得无以复加,深以能够追随在这样的人物身后而自豪满满。 “当街戏舞,风情卖弄,这是北曲拙伎都不肯抛却脸面轻作的贱戏。今日登台,却多是中、南两曲美妙色艺,如柳娃、杨九、吴坛儿之类,各坐艺馆,夸奇竞艳,寻常豪客捐舍百金都或不能登入私帷,能品一二芳泽已经大大值得夸耀,不想今日身段曲折,各自出馆、当街戏迎大王!” 一名勋贵子弟想来应是欢场常客,对于登台群伎如数家珍,语调都激动得隐隐有些颤抖。 神都旧年龙门典礼,太平公主扎台集众戏闹,最近这几年偶也有人效法,两京之间交流频繁,对于这种形式的乐戏倒不陌生,可今日参与游戏的阵容则就实在有些夸张。 如果在别的地方,娼门伶人不论再怎么色艺妙绝,也不过只是比较罕见的玩物而已。 可是西京长安城里,最不缺的便是权豪、富贵之人,平康坊又是由来已久风月胜地,大凡能在其中艳名广播的,虽然贱籍难免,但也多多少少都有那么几个权贵恩客,还真不是寻常人敢随便放肆的地方。 所以自然也就有许多自命风流之辈,游走坊曲艺馆之间,但能邀得一二色艺俱佳的名伶青睐,便将之当作值得夸耀的自豪之事。当然也就不乏倡优女子抓住男人这一点猎艳心理而作自矜之态,吊高来卖,这也已经是欢场积久成俗的现象。 可是无论再怎么自诩欢场高手之人,眼见众多平康伎竟摆出如此浩大阵仗迎接少王入京,那也只能自叹不如,根本连争胜的心思都无。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权、财又或才趣高低能够做到的事情。 “柳、杨之类,还只是后代色艺薄夸,莫大家才是真正堂室中的高艺!旧年封禅泰岳,更以民伶随驾出行,大不是余者能比,若非生恋平康故居不肯离此,否则早被东都权门厚礼邀请,调教传艺家伎音声!这样的风月前辈,息声年久,今日竟领衔诸伎,若非从行大王,咱们哪得如此荣幸!” 听到平康坊里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声乐大能,一时间对那个首唱他旧调《逍遥王》的莫大家也是满心好奇。 他往年所观内教坊音声,虽然色艺俱佳者不乏,但是较之这些真正市井色娱之类还是欠缺了几分热情与风味,端庄有余而活泼不足。内教坊声乐诸技渐染俗味,想来也是审美趣味所导致的风格演变。 彩台上表演的歌舞戏乐,除了最先登场的那名莫大家之外,后续众人或是因为在这样喧闹的场合下有些拘束,单论技艺的话乏甚可夸,各有或轻或重的忙乱,但那种撩人遐念的韵致却也都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印象深刻。 彩台上各类表演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除了饱览这些平康伎们的声色才艺之外,李潼也不免吃惊于原来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搞出了这么多的后世诗词名篇,难怪才誉高到西京这里都有如此轰动,真是让人惭愧啊! 再怎么欢乐喧闹的场合,也总有结束的时刻。将近尾声的时候,那一名最先登场的莫大家再次登台,又引起彩台周围一片叫好欢迎声。 李潼这会儿近在台前,便也抬眼认真望去,见这妇人高髻铅华,姿容并不出众,兼韶年不再,容貌或无可夸,但独立于彩台中央,哪怕身在这样的环境中,都有一股恬静安然,气质静美、似在岁月的洗练之下沉浸到了骨子里。 那个被称作莫大家的平康伎也正垂眼望向台下少王,脸上闪过一丝惊异,然后便快速收回了视线,敛裙遥拜,然后起身开口清唱起来,唱的则是少王名作《洛阳女儿行》。 李潼听到这篇诗作,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这首诗倒可视作他与唐家娘子定情之作。结果他将自家娇娘抛在郊外,自己却骑着丈人厚赠名马入城来享乐游戏,仔细想想,这种行径真的是有点渣。 那莫大家真的是不负盛誉,尽管没有器乐的配合,但当歌声响起,仍能引人入胜,虽然有姿色、年纪的短板,但所获得的赞赏却还远远超过此前诸伎。就连李潼在其歌近尾声时,都忍不住举手拍掌表示欣赏。 色艺夸称,但若只是有色无艺,只会卖弄妖冶风骚,或能得称一时,但终究情眷难留,只能流于下伎。 色与艺本就相得益彰,这个道理放之何时,放之何人都是如此,能例外者少之又少。比如李潼自己,如果只是凭着出身与刷脸,怕也不能被西京风月追捧至此。另晚唐诗人罗隐便吃了颜值的亏,惨遭迷妹嫌弃背叛。 至于台上这名莫大家,则就声艺高明到让人忽略了其他,可见是真的不凡。 一歌终了,那位莫大家并没有即刻落台,而是款款行至台前,面向少王俯身下拜:“妾等平康诸伎,虽然列籍娼户,秽质卑贱,凭恃色艺谋生,未敢审度文辞才情之妙。欢客就场,多访名王贵调,探悉人情雅好,知大王才趣风流,风月宗法。” 李潼闻言后便笑道:“倡优声色,技艺娱人,尘世杂芜之外,能作一方风月天地,消人劳顿,解人疲乏,既不是侵诈非分,也谈不上秽质不堪。西京新抵,人物陌生,能得方家雅赏,领衔群伎赠我声色之娱,驱人逆旅彷徨,方家不必劳礼长拜,倒是小王要多谢你等群伎盛情。” 那莫大家却并不起身,而是俯首再拜然后继续说道:“妾等平康坊曲贱流,此前未有一面之幸,能睹大王尊荣。但大王美歌传世惊众,却厚赠我等衣食重恩,娼家或是仪风难夸,但也绝不会知恩不念。小陈声色技艺,盼大王能会意欢愉。除此之外,另作斗胆妄请,西京本大王故庭,虽兴游于外,乡人长念不断,浮华陈设,也是期盼大王能有才思涌起,新辞笔花落赏平康风月!” 听到妇人此言,且不说李潼感想如何,其身边一众纨绔子弟们一个个都变得兴奋难当,各自拍掌叫嚷道:“西京风月,岂不如神都妙致可赏?平康美姝殷情求宠,当街作弄盛戏,深情倾注、惊艳坊间,大王能无一丝怜念?” 李潼闻言后也不拘泥,自车板上站起身来两手平压,使群情稍作收敛,然后便笑语问道:“可有笔墨?” 眼见少王答应下来,那莫大家笑逐颜开,连忙回身呼喊,自有先前登场表演的平康伎手捧纸笔之类快步行来,入前跪拜在地,垂首不敢细睹少王。 莫大家上前调墨,一脸期待道:“不知大王是要翻新旧曲,还是要扩编新辞?” “新旧各制一律,并由群姝拣选所喜。” 李潼笑应一声,临台而立,提笔缓书。丧居两年多的时间,他对自身的学识、才技也做了一个比较系统的梳理,已经不太在意这种突然袭击。更何况眼下闾里闲戏,倒也无需过分的庄重谨慎。 既入风月之地,自然不作他想,李潼提笔便先写出一首教坊杂曲《长相思》,内容则就是风月圣手柳永的《京妓》:画鼓喧街,兰灯满市。 少王提笔缓书,诸伎不敢近前细看,彩台周围不乏嘈闹之声,自有一众勋贵子弟们横眉怒指的压制,生恐打扰到少王文思。 一辞写完,李潼另抓新纸继续写下去:月华边,万年芳村起祥烟……这又是柳永的一首词作《透碧宵》,讲到风月雅话,柳永实在是其中方家,酬赠平康伎,简直再合适不过。 两篇曲子词写完之后,李潼便放下了笔,笑语道:“闲情杂调,不称庄谨,协律翻新,择日再让门仆走送曲里馆居……” 他这里还没说完,旁边独孤信已经眼疾手快的凑上前来嬉笑道:“莫大家请张目看真,我是大王府下走员独孤五,来日走送曲簿正是我,请告馆仆可不要纳错别个!” “五郎太无耻!” “分明是我……” 且不说几名纨绔子弟嬉闹争抢,那莫大家手捧两张素笺,欢颜难耐,连连告谢。 李潼笑着摆手道:“应酬闲言,暂可不必,坊里邻居,相见有其。雅戏虽然娱人情趣,但终究还是有阻左右途行,我让府员疏散观众,方家也请引领群伎各归坊馆罢。” 然而正在这时候,金光门大街西侧却突然涌出数百持械兵众,当街直行,浩浩荡荡向此而来。 0231 长安壮义非人哉 金光门大街此处本就人满为患,那几百留守兵卒也是一副来意不善的架势,刚刚靠近人群,便挥舞着手中器杖打砸驱赶,顿时便让人群骚乱起来,惶恐之间,不乏人走避不及被抽打在地,哀号连连。 那些侥幸躲开棍杖的人却也没有幸运多久,走避之间或许被忙乱的人群绊倒、踩踏,或者干脆跌进了道路两侧的臭水汪中,扑腾叫嚷救命。 “两位大王快快翻台入坊,勿为乱众迫害。” 骚乱在人群中快速扩散开来,几名王府仗身眼见这一幕,心情自是紧张至极,忙不迭将两名少王托上彩台,唯恐被人群裹挟错害。 “快快拆下帐幕收存起来,平康诸伎紧聚台内,切勿乱走!” 李潼登台之后,脑海中也是思绪飞转,左近氛围本就嘈杂热闹,所聚几千人众。而那几百西京兵卒上前便殴打驱赶,分明是想制造混乱。 人性最是不堪琢磨,这几处彩台帷幕张设,俱是价值不菲的光鲜蜀锦,台上更多平康坊色艺优伶。一旦局面彻底混乱起来,可想这几样人、物必会让人心生贪婪,趁乱哄抢。 听到少王吩咐,平康坊那些馆仆忙不迭收拾彩台,将帐幕扯下折叠,那些优伶们也都神情紧张的聚在一起,一个个惊慌不定。 “请大王速归坊中宅邸,让卑职上前……” 徐坚一边对少王说道,一边拔足便要走向兵卒们冲来的方向,却被李潼抬手一把拉住:“不必,抽出几人来,护从徐尉往左近坊区,传告关闭坊门,不许人随意出入游蹿!” 说话间,他又抬眼望向彩台左近已经大为骚乱的人群,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沉吟片刻才又问向那名同样有些惶恐的莫大家,开口问道:“平康伎扎台途演,可向万年县廨报备?” 那莫大家连忙点头,同时也涩声说道:“本意作弄风情雅事贺迎大王,不想发生这种乱事,大王尊躯要紧,不可轻立险地,还请……” 这时候,那些兵卒们已经完全冲入人群之中,器械飞舞,竟还有战阵隐结,口中喝骂连连,下手全不留情。 李潼眼见这一幕,自然更加确认这就是在刻意针对他的行为,心中不免暗骂武攸宜这个王八蛋:老子为了不碍眼,躲去乾陵生生避了两年多,除服入京不足一天的时间,恶意就连番扑面而来。看场路演碍你啥事,真当老子是好欺负的! 虽然身边人都在力劝他赶紧入坊躲避,他也明白这是眼下最稳妥的做法。 可真要那么做了,将台上平康诸伎与台下围观百姓俱都抛弃、不闻不问,他以后还有脸在西京混?不说在长安风评如何,等到消息传回神都,哪怕在神都城里,只怕时流也要讥笑他全无胆气。 “不要慌,不要乱!” 他抬手示意身边这些仗身与勋贵子弟们稍作淡定,抬手召来那名莫大家快速吩咐道:“稍后还要暂借方家亮声一用,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寻常人情躁闹罢了。” 说话间,他抬手示意身边十几名仗身环立彩台周围,将意欲翻上彩台的民众驱赶下去,并吩咐那些勋贵子弟们将折叠起来的锦帛帐幕毕陈台前,同时又对那莫大家耳语几句。 莫大家在听完少王吩咐之后,眉头紧蹙,有些狐疑的打量少王几眼,但这会儿台下混乱已经越来越严重,也容不得她再犹豫,只能上前一步,引吭清啸起来。 不得不说,这位莫大家嗓音真的是得天独厚,此时这段大街上骚乱不已,各种打骂、嚎叫乃至于踩踏声乱成一团,对面言语都听不清晰,但这莫大家啸音清凉通透,霎时间便传遍了每一处角落,也将周遭人众视线全都聚集在此。 此际氛围又与刚才有些不同,身处人眼环望的中心,那位莫大家却无此前登台表演的淡定,显得有些紧张不安,将人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之后,她不免有些局促的望向少王,只见到少王正向她微笑颔首以示鼓励。 于是她便再深吸一口气,又向前行一步,大声道:“生人何辜,风月何罪?当街歌咏盛世,戏乐感沐慈恩,更惹何怨,竟遭打杀!堂堂西京,岂非王土?漫世畅享升平乐,长安壮义非人哉?” 或许因为紧张,莫大家嗓音并不如此前歌唱时那般饱满润透,透出一股颤栗与虚弱,但也因如此,更显示出女人特有的纤柔,使人忍不住心生怜意。而那几句言辞反问,更透露出一股浓烈的坚决与不甘,更让人心里同仇敌忾。 趁着场面寂静一时,李潼吩咐那些勋贵子弟们抽出腰间拆骨割肉的小刀,将那些折叠起来的蜀锦帐幕割成条条段段,并向彩台下人群抛撒而去,吸引人去哄抢争夺,维持人群围聚的状态,不再惊散奔走。 与此同时,徐坚也在两名仗身护卫之下挤出了人群,传告左近各坊关闭坊门,不准街上人群游散坊中。 “平康贱伎虽龌龊,父老人情能活我!纵有罪,请明告!五尺女儿弱无力,无须悍卒苦用刑!” 喊话几句,莫大家情绪恢复淡定,语调也变得坚决起来,表现与产生的效果较之李潼预想中还要好了几分。 人群不再骚乱溃散,且不乏推尚义气的闾里侠少向此方彩台聚集过来,一副要慷慨仗义保护娇花的架势。 眼见台上那些勋贵子弟们还有些痴楞,不知该要怎么办,李潼推了一把身边的独孤琼,示意他到台前去,并快语叮嘱几分。 独孤琼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快步上前,抓过一名王府仗身手中木杖挥舞几下,并大声叫嚷道:“五陵子弟血未冷,能忍佳人俱齿寒?某立于此,不受乱刑!” 一众勋贵子弟见状后也忙不迭追随上去,台上台下自成呼应,很快便在彩台中央结成一道道厚密人墙,一个个神态不善的望向那些冲入人群中的军卒。 此前人群一团乱麻,各自逃避,军卒们冲入人群之中,可谓是如狼似虎、凶狠至极。 可是现在当人群同仇敌忾而腹背为靠时,这几百兵众顿时便显得有些势单力孤,有的军卒受不住手还在追打人众,结果却有人群中壮力者阔步行上,将之围堵起来,目露凶光且忿声咆哮:“长安壮义非人哉?能容丘八胡乱践踏!” 如此一来,场面就变得有些微妙,尽管还没有人敢向那些军卒出手,但一个个气概已然不同,那带队的兵长也察觉到危险的氛围,连忙喝令卒众们往他身边聚集,并指着那些已经重新聚结起来的民众们大喊道:“你们这些乱民,难道敢聚众抗法?” 这时候,李潼终于等到该他出场的时刻,阔步立在台前,遥指那些军卒们大声道:“孤为圣皇陛下血嗣亲孙,大周河东王,只见坊徒聚庆嘉世,舞乐同欢,不见乱民,不见抗法!尔等甲众,奉从何令,敢于此滥刑殴众!” 随着少王发声,彩台周遭人群情绪更加稳定,而那些军卒们则变得紧张起来,纷纷转头望向兵长。至于那个兵长,这会儿面对着数千集聚民众与高台上身份尊贵的少王,也不敢贸然答话。 如此氛围,并未僵持太久,很快横街西侧便又出现一队军众,沿皇城前方向此逼近而来,当先几十名精壮骑士策马拱从一名甲胄光鲜醒目的将领,使得长街气氛更加凝重。 李潼遥看那支队伍行来,不用想也知道为首者应是西京留守武攸宜。果然,队伍行至十几丈外,将领拨下头上的兜鍪,露出武攸宜那张小眼睛、五官紧凑的脸庞。 “游众私聚,敢抗威令?限尔通鼓之内各自散去,只拿首恶,鼓停之后敢有留街者,必惩不待!” 武攸宜喝令一声,然后抬手重重一挥,后方军阵里顿时便响起了急促的鼓令声。 眼见气氛如此肃杀,围聚人众们也是各自胆寒,不乏外围游荡者便打算逃向周遭坊间,但当他们奔走起来才发现近处坊门早已经紧紧关闭起来。 这一次,无需李潼再作指点,独孤琼等勋贵子弟们一个个扯着嗓子高声叫嚷道:“长安壮义非人哉?” 最开始的时候,还是鼓令更加喧闹,可是随着彩台周围加入呼喊的人众越来越多,气势也越来越雄壮,数百上千的吼叫声汇成一道声浪洪流,那原本应是疾若催命的鼓声更仿佛是为他们助威,完全沦为了陪衬。 眼见这一幕,武攸宜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起意挑衅少王,却没想到局面演变为这一步,更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少王便将这些蚁民们煽动聚结、迟迟不散。 当然,他是不会反思自己留守西京这段时间以来,种种行径已经颇积民怨,眼下这一幕也只是适时的一个引发。 对武攸宜而言,当下这个局面虽然有些骑虎难下,但也是有忧有喜,少王煽惑民情抗衡留守刑令已经是一个铁一般的事实,这绝对是大罪一桩,一旦上奏神都,不信雍王一家还可安然能守! 但眼下让他有些迟疑不定的,是民情激亢如此,足足数千民众围聚在这里,难道真要挥令杀戮?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武攸宜不至于如此为难,可这里却是西京长安的闹市区,这就让他不得不深想一层,不敢横下杀心。 0232 能杀我者非足下 对于武家子的阴狠毒辣,李潼从来不敢小觑。这些家伙面对真正狠辣的人,或许胆怯得令人不耻,但在面对寻常小民时,俨然又是另一幅面孔。 这一点,在历史上稍后时期的营州契丹之乱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面对契丹乱军、畏惧不前,杀其河北生民来则是心狠手辣。 眼下虽然转移矛盾、稍聚人势,但李潼也不敢笃定武攸宜不敢下令攻杀。而且如果事情真的演变到那一步,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此刻他站在高台上也是心弦绷紧,只待鼓声一停,武攸宜还没来得及有所表态,他便开口大笑起来,并指着武攸宜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视大声道:“治境如敌国,牧民如待寇,这是留守该有的气量风采?小王入京以来,所见西京民风淳朴,折节同乐,无有厌时。武将军尊在西京首长,高位积威,才如此疏远民风人情?” 武攸宜听到这话,脸上顿时满是羞恼,戟指李潼怒喝道:“河东王还敢作轻率浪言?你未入京时,民户咸安,无有嘈闹!入城半日,便集聚任侠,兴闹街市,如此聚集人势,意欲何为?” “人势如潮,聚散寻常,小王忝享众爱,岂独西京?旧年神都城里,宾客满厅堂,出入俱云集,又是什么妖异怪事?留守不恤人意,不牧不教,唯以威吓恫惊为法,立念已经偏颇,能有中肯之见?” 李潼怕的就是武攸宜不管不顾的下令屠杀,那真的是万事皆休,但只要对方还心存犹豫、能有对话余地,局势就还能拉回来。 他往前行一步,指着武攸宜笑语道:“留守问我意欲何为?小王平生三好,爱色艺,爱戏闹,爱绝韵辞章,两京群众俱知,上达天听,下及坊野,岂能由人轻污?若因士众集聚便可指称为乱,圣皇明裁,刑司威立,岂能容我窃活至今?留守若仍心存疑惧,不妨下马走入人群,若有狂徒暴起轻伤,无须刑司推断,小王自裁此地!但若无人加害,仍诬称为乱,何惧与你归都廷争!” 武攸宜闻言后便冷笑起来:“孤亦身受国恩厚重,廷推西京留守,乱或不乱,在我一念,岂会与你意气较量。社稷革命,不是旧年!河东王如果还想仗势群情庇护便可悠然法外,那是做梦!劝你心存一善,乖乖行出,勿裹挟群众为你洒血捐命!” “人间道义,岂在革命与否!圣皇血统延传及我,今年、旧年,都是一般。留守惜身不仁,指众为乱,满街人命,只是意气?为表此间徒众清白,我又何惧捐身!” 说话间,他便抬起手来面向彩台周围人众叫喊道:“请诸位散开一径,容我入前敬拜留守官长,并请官长细览,此间兴聚可是弄乱?” “大王不可!” “三郎不要啊……” 听到李潼这么说,李守礼并周遭勋贵子弟们俱都疾声劝阻,然而李潼却回望武攸宜一眼,笑语道:“留守位高,不肯意气犯险,此间徒众实无弄乱之实。苦于不能自证,刑将广及庶民。留守不信坊民笃义能守,我却仍信国法公正无偏,趋行执礼,又有何惧?” 嘴里说着,他便无顾众人劝阻,抬腿跳下了高台,而此时人群也散开了一条通道。 当李潼走入其中时,一名西京坊民神态激动道:“大王真仁士!” 李潼微笑颔首,算作回应,然后更阔步行向人群,站在人群外围向着武攸宜拱手为礼道:“小王事外白身,尚可言用群徒。留守身荷国恩,不以法度方略驭用,便可归咎旁人?是安是乱,恭待裁决,唯一言有告,宁可清白赴死,绝不蒙冤累众!” 武攸宜抬手一挥,身后一众骑士们策马上前,李潼也无畏惧,更是前行数步,主动配合这些人的围堵。他们李姓宗王再怎么落架凤凰不如鸡,武攸宜也不敢当街下令杀害他。 “河东王以为,如此便可抹杀窃弄群情的罪实?” 见河东王已经被骑士们围堵起来,武攸宜嘴角挂着冷笑,翻身下马扶剑上前,待到李潼身前数尺更有几分狰狞道:“蚁徒群情若能护你,天下大势何至于翻转如今?你丧服新解便走入西京,流连风月,操弄人心,此中诸恶,我必具表细陈,你就安在西京刑狱等待神都决令吧!” 李潼听到这满满恶意的话语,便笑了起来:“所谓色厉内荏,正是足下此态。你不敢将我押系神都,只恐圣皇见我之后,复怜亲义。我是圣皇心意恩念的佳孙,自有窥度君心入微的禀赋,让你们警惕敬畏,所以才要觅机加害,不愿见别个专宠在前。” 武攸宜听到这话,脸色便有几分不自然,嘴角微微一颤,然后才冷笑道:“随你怎么说,你若能活过此番刑劫,再来自夸能窥意专宠也不迟。” “这一点信心我还是有的,不妨言在事前。否则足下眼中我是何等痴愚之类,竟肯主动投入罗网?武将军具表走送之后,且不说我命途如何,你如果还能安在西京留守职上,一命赠你又有何惜!” 武攸宜闻言后,脸色又变了一变:“死禽喙硬,还作狂言!无论后事如何,如今我是直堂上官,你是阶下刑囚,且自安慰罢,我是无暇与你闲谈。” 说完后,他便往后走去,摆手道:“且将少王收押,并驱散在街徒众,敢有抗令者,杀!” 此前他还犹豫滥杀一通或会引发严重后果,可是现在河东王故作聪明的自投罗网,拿下这个关键人物,就算再造杀戮,也只会更增少王罪实,自然顾忌大消。而且在他看来,这些西京坊徒们也未必有多少人愿意抛撒性命的追从少王。 “大周国业,崩在足下一言之中。武将军若不此际杀我,命赴黄泉或还要先行于我。非是危言,只在眼前!” 李潼垂手安立,望着武攸宜背影笑语说道。 武攸宜本来已经打算无论少王说什么,他都不会再听,可是听到这话后仍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继而侧首冷视少王。 李潼这会儿手心里也是捏住一把冷汗,脸上却仍镇定如常:“偌大天下,不容二三姓氏?足下即便杀我,嗣业不能稳固你家,圣皇旧宠,深刻当年,名号宝雨,眷固此身。今日足下所为,一者凉薄毕露,士心大伤,二者干扰国计,关陇不平,无复再言夺回安西。武氏群英广立,岂惜足下一人?捉刀之人,必受反杀,勿谓言之不预!” “竖子还敢吓我!” 如果说刚才武攸宜停下脚步只是心存几分好奇,可是在听少王讲完这些后,脸色已经是陡然一变,复又快步行回少王身前,低声怒吼道。 李潼侧开脸避过武攸宜喷涌的唾沫星子,并继续笑道:“社稷革命,天地变色,人事或不复当初,但能杀我者,不是足下。况足下不妨自问,与我可有势不两立之仇?损我一人,益你几分?不过是抽刀在前,自有人持械于后,身前挥刀,背后遭戮,害我一命,绝你退路!” 讲到这里,他又叹息一声:“若因血脉为仇,则尊府儿郎几人,异年能为他人所容?” 武攸宜听到这里,脸色不免更显扭曲,因为这恰恰说中了他的一桩心事,他的妻子李氏乃旧年惨遭杀害的霍王李元轨的孙女。如今他因为河东王一家乃是唐家帝宗别枝而杀害,言则杜渐防微,那么未来,这种遭遇会不会降临到他的儿女们头上? 而且河东王几句发问,也直入他的肺腑,让他不能淡然。他只道抓住了少王的把柄,可以将这一家人往死里摆弄,可是就算弄死了这一家人,又能给局势带来怎样显而易见的转变? 更重要的是,无论这风险有几分可能成真,他又有没有必要去冒这样的风险? 0233 我之乐土,彼之禁区 随着武攸宜迟疑难定,金光门大街上对峙的气氛也变得焦灼起来。 看着武攸宜这种表现,李潼心里也是不免一叹,这些武家子们水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下啊。 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优柔寡断不作掩饰的完全体现出来,反不如一般的市井匹夫果敢,完全没有身为留守大臣该有的气魄。 当然,如果不是因为明知武攸宜就是这样一个人,李潼也不敢就这样轻入军阵之前。他并不是自负自己能够巧舌如簧,只是单纯的瞧不起武家子。 特别是眼前这个武攸宜,和他那个骑猪兄弟武懿宗,这俩货大凡有一点敢于以身犯险的觉悟与勇气,在率军前往河北平叛的时候,都不至于被营州契丹李尽忠乱部对脸突突的没脾气,逼得他们姑姑武则天只能给人改名泄愤。 李潼只是陈说了几种可能会有的危机而已,而且本身说实话逻辑也并不怎么严谨,可能会引发的后果也都不免夸大,但就算这样,都瓦解了武攸宜的心防,令其举棋不定,可见是怎样的色厉内荏。 既然武攸宜迟疑难决,李潼不妨替他做个决定,他转首向后方集聚的人群抬手虚按,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然后转回头来又对武攸宜笑道:“如今街上坊徒集聚,军士阵列,这绝不是什么良态。为留守官誉所计,可否就私细论善后诸计?” 武攸宜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满脸狐疑的打量着少王。他虽然一时还不能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可却心知少王绝不会待他这么友善。 “留守久作军务,历任两衙兵曹,如今甲胄在身,宝剑悬侧。小王懒散纨绔,力不能搏,难道留守还有什么顾忌?” 李潼见他神态如此,脸上噱笑更浓,摊开空空两手,以示自己无害:“前言陈情,难道还不能稍作取信?如今的我,也只是暂居西京的一个闲流,入在治下,不得不垂首行恭,就算有什么谋计,也只是悦人存己、务求两安。” “且随我来!” 又沉默片刻,武攸宜才闷哼一声,示意少王跟随在他身后,一直走到道边槐树之下,这才冷声说道:“河东王自有聪慧之实,理应知道时势轻重。你入城伊始,便集聚任侠,当街戏弄风月。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我若不作训问,便是失职,却非执意刁难于你。念你圣皇血传,允你一分宽容,你却自恃邪才,危言吓我,莫非真以为我手中法剑无锋?” 李潼并不回应武攸宜的作态恐吓,只是手拍道旁槐木树干,叹息道:“长安居,大不易。我虽然食封殷实,并少家室之累,入城伊始,仍然大感繁华长居的不容易。留守坐镇此境年余,不知可有此困?” “与你作论当下,不要阔言其他!” 听少王顾左右而言他,武攸宜一脸烦躁的摆手说道。 李潼闻言后,打量武攸宜一眼,继而便自嘲一笑:“也是,留守荷恩封王,坐镇西京方面,权、爵厚享,自无小王这种囊中羞涩之困。财货实为生人之本,无此不足安养享乐,宗王尚且饥困潦倒,天下言何称治?” 武攸宜听到这话后,更有几分不悦,忍不住讥笑道:“河东王封食之厚,所逊者寥寥几人,租庸车载,物满盈仓,如此还称饥困,天下几人可以使财从容?风雅为虚,贪婪为实,如此鄙言也敢直论人前?” 这番话说的可谓酸意十足,武朝革命之后,武攸宜虽然也承恩受封建安王,但食封不过郡王常例的三百户。河东王却厚享食封八百户,仅仅只是稍逊于太平公主与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等几人而已。甚至就连因尚公主而加恩封为亲王的武攸暨,都不如河东王封户数量。 被武攸宜这个抓钱小能手讥讽为贪鄙,李潼也不羞恼,只是笑言道:“养儿防老,储粮备荒,人之常情如此,有什么不堪与人言?两京多有商贾,不事生产却能富比王侯。我身为国朝郡王,又有什么道理安贫人后?” 抛开心头其他杂念,武攸宜对河东王这番话倒是颇为认同,他本身就是一个贪婪财货之人,虽然搂钱搂得凶狠,但讲起道理却不如河东王这样理所当然乃至于趾高气扬。 从这一点而言,河东王倒也并非一无是处,起码这几句话是真的说进武攸宜心坎里,说出了他不曾细忖思得的道理。 “留守只见我兴聚人势,却不见背后更深考量。财者人间流水,随势而聚,势去财散。留守执握重权,无患人势。但我只是一个事外闲流,想要得占势利,只能另觅门径!” 武攸宜听到这里,心中半是好奇、半是鄙夷:“所以今日集聚平康艳伎当街取乐,只为谋财?” 武攸宜有些看不起这种行为,他仗着手中权势、捞钱手段虽然层出不穷,但也并非全无底线,起码出入平康坊的时候财货使足,不伤风月人望。可是少王居然将主意打到那些娼妓身上,这就让他有些不齿。 李潼闻言后只是摆手作难言状,并叹息道:“平康诸伎尚雅逐我,我又怎么会筹谋她们的奁私。况且这些伎者本就声色娱人的可怜之徒,倾尽奁财能有多少?为此薄财伤我声誉,这样的蠢计岂是智者所为。至于真正机巧,是我乐居长安的本业,请恕不能相告。” 一边说着,他一边警惕的看了武攸宜两眼。 武攸宜心中好奇更浓,自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少王,于是便冷笑道:“聚乱是实,河东王以为巧言自污就能幸免刑外?” “伤我无益,留守何必苦苦相逼!” “权势在我,岂能容你作巧惑众!” 见武攸宜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李潼只能作无奈叹息状:“也罢,丰财本难独享,况且我这谋计本也要请求西京衙官开我方便之门。留守寻究不休,我便如实道你。” “人之大欲,食、色而已。平康诸伎艳名广著,各凭色艺巧搭销金之窟,各边豪客浪掷千金为博佳人一笑,此中大有长计可谋。” 李潼一副不得不实言托底的无奈神情:“西京东南曲江池,秀水繁花,美不胜收,此中大有风月佳话可酿。我是打算集聚平康诸伎并西京坊里艳色并置于彼,约定某日集结士流豪客游池赏花,以群伎颜色争奇斗艳,豪财浪掷兼风流无穷。既能助涨群伎风月人气,又能盛敛豪财入我私库,也能让那些豪客赏遍群美,采撷所好……” 听完河东王这一构想,武攸宜已经是满脸异彩,以至于心里话都喃喃道出:“此计我怎么没有想到?” 不得不说,河东王这一构想真的是大投武攸宜所好,他所爱者财、色而已,此计恰好将二者都囊在其中。 李潼既有些不甘,又有些不舍的说道:“良计相推,我对留守已经可称坦荡。但此计若无我兴弄人气,怕也难成!” 武攸宜听到这话,望向河东王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他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夸大狂言,且不说旧年神都城里所见少王宾客云集景从,单单眼下其人新入西京,便引得平康诸伎倾巢而出的歌舞欢迎。所以河东王有此自负,也是情理应当。 “小王只是巧弄草野人誉,但关门律令却在留守掌中。此前私计狭念,不预留守此中,是担心留守喧宾夺主。但留守若能大量包容,并成此风流壮雅事迹,也没有什么问题。” 计划被迫讲出,李潼一副急于要挽回一些损失的模样:“我所求者,益我私库而已。留守国计重臣,自然不只是狭念止此。此事若能做成,对上可夸人物安定,对下可言士庶咸欢,乃是国臣牧野的良计。此计若能立成留守心中,则横街此间小喧又有什么可为难,无非事先排演、暖场之举。” 武攸宜听到这里,闭着嘴巴并不急于表态,心里却转念许多。 他又不免想起旧年河东王还未离都时,且不说圣皇陛下恩眷深厚,甚至就连家长武承嗣都动念要将之招为婿子,虽然因为武氏群徒极力反对而未能成约。 可是现在武攸宜又不得不感慨,河东王此人确有邪才,如果能够将之控制在手里,不愁压榨不出大益于人的良谋。 一念及此,武攸宜脸色已经缓和许多,但还是一脸不悦的指着少王说道:“人事纠纷,泰半误会。王若能提前走告京廨谋有此事,我又不是孤僻寡欢之人,怎么会遣众横阻这种士庶咸乐的妙事?” 李潼闻言后只是笑着点头表示是自己欠于考虑,但心里则松了一口气。如果说此前他还是打算各玩各的,不与武攸宜搞什么正面冲突,那么现在已经在心里定计要把武攸宜搞出西京。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在西京能够更从容,也是希望接下来收复四镇的行动能够有一个更加稳定的大后方。 虽然历史上此战还算顺利,但眼下他介入时局越加深刻,也不免有些担心事情或会因为自己的干涉而产生什么坏的影响。起码武攸宜在他看来,不足以给西京将士提供一个可靠的关陇大基地。 把武攸宜搞进曲江花魁大会,就是赶走这家伙的第一步。老小子现在笑挺欢,等到被弄了,就能体会到什么叫我能玩的你不能! 0234 刑威如玩物 当武攸宜与河东王谈笑风生的返回金光门大街中央的时候,街道上两方对峙的那些军士和坊民们,一个个都惊得两眼瞪得浑圆。 只看眼前这一幕,分明是多年相知久别重逢的和谐画面,哪还有先前半点不愉快的痕迹。如此前后惊人的转变,实在是令人诧异莫名。 既然所谓的误会已经解除了,双方在接下来一段时间还有一些共同的利益诉求,李潼也就给武攸宜面子,退后半步,让武攸宜上前说话刷脸。 武攸宜倒也干脆,直接让人拉上两名先前动用武力驱赶街面坊徒的兵长,当街抽打刑责,将此前所以用武驱赶坊民,归咎为巡街卫士的误报与兵长执行会错上意,这才导致了后续的误会。 如此一套说辞讲下来,武攸宜自是脸不红心不跳,以至于都做好准备要让武攸宜稍作立威的李潼大感好奇你妈怀你的时候是吃屎进补的吗?正常人能干出来这种事? 且不说李潼感想如何,起码那些坊民们在听到武攸宜这一番当街喊话之后,一个个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虽然激于一时的意气而集聚在此,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再眼见军士们阵列当街、久久不散,心里也越来越发虚。毕竟民不与官斗,事情能作如此善了,也让他们大大的安心。 之后武攸宜喝令军士们闪开当街的道路,任由民众各自散去。 于是原本还聚集在高台周边的那些坊民们,顿时便作鸟兽飞散,各自走入周遭坊街曲巷里,但也还有百十个傻大胆的人物聚集在彩台周围,想要留观后事。 眼见这一幕,李潼也是不免感慨,武攸宜脑子或许不聪明,但有一点算是没有说错,那就是单凭这些乌合集聚的坊民们,是真的保护不住他。 也不必奢谈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武周革命倒霉的无非李氏皇族与那些朝堂上权贵人家而已,至于民众们所遭受的牵连波及,就算还是李家天下,凡有政局动荡,怕也难免。想要凭此便号召天下人群起反武,太过天真。 更何况,李潼他们一家在李氏皇族中也是一个比较尴尬的存在,血缘说近也近,但终究不是正嗣。哪怕少王名气时誉已经不低,但丧居这两年多时间里,仍然有民间义士组织人要去接回庐陵王李显归位,却少有人去乾陵打扰嗣雍王一家。 所以李潼才要在故衣社里搞些舆论宣传,给自己铺设一个民意基础,否则这个队还真的不是那么好插。 哪怕南北朝又或五代乱世,那些兵强马壮草头王们,都要苦心营造一个天命所归的形象,有的东西真的是恒入人心,难以力除。天子自需兵强马壮,但兵强马壮者未必能成天子。 民众们呼啸散去,武攸宜又摆手让后方军卒们自回西内皇城,只留下百数仗身护卫,街面上为之一空。 “铺陈甲戈,惊扰平康色艺。虽然事出误会,但还要再表歉意,改日走访曲里,望诸娘子不要异目观我,只作常客相待。” 别的不说,起码武攸宜自我感觉很好,一声令下甲刀毕陈,在他想来,众人心目中的他自是大权在握、威不可当。为了证明自己还是旧日那个平易近人的爱花惜客,他又在护卫们拱从下行至彩台前对台上平康诸伎们笑语说道。 经历一场风波,平康诸伎们也的确是吓得花容惨淡,各自落台向武攸宜恭谨礼拜。 “事中隐情,河东大王已经尽数诉我。大王雅兴妙计,要在曲江池畔铺张戏台,并请坊曲诸色艺高妙者登台斗艳,毕集两京时流共赏雅戏。这是咱们西京士众咸欢的大事,届时京廨也要喜赴在席……” 听到武攸宜这么说,李潼愁得一拍脑壳,算是体会到他奶奶带猪队友的辛苦。这张破嘴真是比眼前平康诸伎们衣带还松,你能不能等老子在曲江池先圈点地再说? 武攸宜既然都已经说了,李潼也就不再隐瞒,索性行步上前将自己的构思前作陈述,准备五月端午之际在曲江池搞一场花魁大赛。那时曲江风物最好,留下一个多月的时间也能筹备造势。 平康诸伎们听到这番构想,一时间也都喜形于色,各自上前对少王道谢,神态颇有窃喜绵意,为少王能够为她们作此设想而欢乐不已。 她们这些欢场人众,对这种事情自然更加敏感,此前纵有一些欢场人气,不过各在自家曲馆之内。如果能够登上更大舞台展现色艺,那对她们的裨益可就太大了。 眼见平康诸伎都聚集在少王一侧莺声道谢,姿态殷勤,武攸宜不免有些吃味,也只能在心里劝慰自己,这些娼门艺奴本就见识浅薄,难免欢爱皮囊表象和虚荣浮华。而他自己权威太浓,也就难免让这些奴婢们不敢近身邀幸。 尽管被人情义冷落,武攸宜还是颇为体贴的让身旁甲众将平康群伎护送归坊,自己也与少王同行,来到位于街北崇仁坊的王邸,将下月盛会取利细节小作商议。 当听到少王讲起还有先将消息匿而不发、围池圈地这种操作,武攸宜一时间也是脸色尴尬,心中暗悔不已。 曲江池位于长安城东南方位,周围绝大部分都是皇家园林的芙蓉园,例属东宫。仅仅只在芙蓉园外有一些园墅之类,但也都归在各家权贵所有。 按照少王构想,这一次花魁大会若能大获成功,未来可以循例继续举办下去,凡大节庆之日,都可以筹备盛会。毕竟平康坊艳名久传,世道也最不缺狂蜂浪蝶。 曲江池周边本就因为风物盛美而名满都邑,不乏名门人家持此地业作为家传之基。如果再添这样的盛事成为风月雅聚的中心,可谓长作长有,坐地吸金。如果那些地主人家知悉此事,更加不会轻易放弃这一份产业。 懊恼之余,武攸宜也是心中发狠,不肯为他人作嫁衣裳,拍案说道“访取邸业,无需河东王操心,自有我来操弄。你我并作雅事,不会少了你的份例。风月戏弄,大王才是此道方家,日后但有类似机巧考量,宁作抢言,不要怯声!” 看武攸宜这架势,李潼便明白这家伙是打算搞巧取豪夺的老本行了,但只要保证自己那份该有,他也不管那么多,但还是叮嘱道“此类雅会,最尚人势,还是要谨记不可干伤和气太甚。” 讲到敛财,武攸宜是认真的“这一点大王自可放心,坐镇京邑年余,讲到人情权度,我是比你精深许多。你我各劳方面,下月雅集人气兴旺与否,还要仰仗河东王。” 抛开其他不谈,对于武攸宜能够认识到自己的不足,这种合作态度李潼是比较满意的。眼下的他仍是除服白身,西京城里人事陌生,暂时也是需要借助一下武攸宜的权势才能打开局面。 筹备盛会诸事谈完,武攸宜又颇有深意道“西京宏大,更胜神都。神都曲里多局促,大王此处宅邸雄阔宽大,恩亲并居从容。郊野毕竟简陋,弄巧之余,也不要疏远了亲众。拙妻正居西京,来日让她走访拜望太妃。” 李潼闻言便知武攸宜仍是不放心他,这是催促他尽快将家眷接入西京城里,以求将他们一家牢牢控制在手中。 对此他也没有什么可推脱的,早在将近除服之期便将身边亲信杨思勖派往神都联络禁中眼线,包括拜访姑姑太平公主,就是希望能够将返回神都的时间延后。 武攸宜以为他们一家住在西京城里,自己就能任由其人摆布。李潼索性让他安心,也好更方便借势,当即便表态等到宅邸清理一番,便将太妃等人接入城中居住,届时再请武攸宜一家登门作客。 少王如此识趣,也让武攸宜颇为满意。他知自己在西京这里与少王搞什么合谋生利,或会让神都城家门里某些人不乐意,但现在少王一家被他软禁西京、不让他们再入神都招摇、重获神皇恩眷,他也算有一个交代,不怕被人问责。 毕竟西京城里他要权有权、要人有人,占据着绝对优势,自不会纵容少王在这里兴风作浪。 待到武攸宜离去,一众随从勋贵子弟才登堂细问,其中一人忍不住叹息道“御众必以恩威,尤其西京徒众本就桀骜难驯,留守如此令改顷刻,律令威仪荡然无存,将让人何以景从?” 李潼闻言后也是一叹,这是就连寻常勋门纨绔都懂的道理,武攸宜一个留守大臣却视威令为儿戏,这种水平,怕也不用他再用心操作,可能他奶奶稍作冷静之后,都不会再让武攸宜留守西京露丑丢脸。但话虽如此,他还是觉得有备无患。 且不说王邸中李潼与诸勋贵子弟细谈,平康坊门再开,群伎入坊之后,坊里便有数名鲜衣豪奴阔步迎上,当中簇拥着一个胡服侠少打扮的年轻人。 其人虽着男装,但体态曲线凹凸更胜平康艳色,丰腴动人,脸庞娇嫩如芙蓉花瓣,两眼明灿如星,樱唇娇艳如染,一眼可知乃是娇女易服。 “街面发生何事?我要出坊探望,坊门却被紧闭。难道那位大王眼趣太高,不喜你等色艺,才鼓声驱逐?或是独爱神都女色,我也尽力为大王舟车载来!” 女子声音略显低哑,但却并不刺耳,自有一股魅意,此时眼望平康诸伎,美目中隐有几分不满。 。 0235 义伎捐金 平康诸伎于横街上亲历骚乱,本来就心有余悸,此际再听到胡服女子隐有嫌厌的话语,脸色都变得不甚好看。 “平康娼籍虽是贱业,多幸前辈色艺颇有弄巧之名,馆居声奴不至于衣食无仰。娘子如果觉得拙伎不堪使用,先前所约酬资不敢领受,惭愧归馆,还请娘子勿作拦阻。” 虽然事情得以妥善收尾,但想起当中心境跌宕,那个莫大家也不能保持原本的淡然,对那胡服女子冷声说道。 女子听到这话,秀眉微蹙,隐有不悦,但片刻之后又笑靥如花,上前一步揽住莫大家臂弯,并轻笑道:“我只是一时情急失言,竟惹大家变色羞怒,不知该要荣幸还是惶恐。若是盛待别的宾客,何需要这样战战兢兢,但那位大王却不是俗道筋骨气概,才会惶恐不定。” “若只如此,那娘子就多虑了。河东大王不独雅赏始末,更拟辞相酬!” 莫大家身后一名婢女忍不住的卖弄起来,神态之间不乏骄傲。 女子听到这话,眸光顿时晶亮:“辞在何处?” 眼前女子便是筹备途迎少王的幕后金主,莫大家也不便对其过于冷漠,听到女子问话,便从怀里掏出两张河东王亲笔书写的新辞。 女子劈手将那纸卷夺去,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默诵数遍有余,片刻后才开口感叹道:“这位大王不独声辞美妙绝伦,就连笔法都这么庄美脱俗,不能亲眼深睹风采,真是大大的遗憾啊!各位可都见过那位大王,不知人物究竟如何?” 说话间,她一脸好奇的望向平康诸伎,两手则紧攥着纸张,并没有归还回去的意思。 听到女子这问话,一众平康伎脸色颇为复杂,并没有急于发声,更有人视线迷茫,似在回想。 “当街不便论细,娘子想知究竟,还是入馆详谈。” 女子闻言后,便也暂且按捺住心中好奇,与一众平康伎往南面曲里行去,途中又捧着两首新辞念诵不断,并不时发出叹言:“怎样奇致人物,能作如此美妙巧思,通篇都能识遍,自忖却不得片言!诸位娘子真是有幸,能凭色艺邀取美辞,当中若有只言寄我,不知会心欢成什么样子!” 听到女子这番感慨,平康诸伎心中感想也是复杂至极。 眼前女子羡慕她们有色艺之能,能够直邀少王酬赠。但她们却伤感命薄,只是供人取乐的皮肉玩物,眼见那位大王玉树英姿,心中更有一种自惭形秽,芳心杂系也只是暗越雷池,心里则知彼此能够产生交集的可能微乎其微。 平康坊规模虽然不属西京大坊,但内里则是繁华异常,声色所聚,自然难免嘈闹。坊中楼馆林立,香风脂气熏人欲醉,坊街上不乏鲜衣怒马的都邑侠少寻花问柳、逡巡不去,更不乏盛妆色伎临街卖弄风情,招徕恩客。 但这些嘈闹景象主要还是集中在北曲,行至中曲,环境就变得优雅起来,坊街两侧桃柳新绿,邸馆门前花丛芬芳。即便有欢客群游,也都少有大声言笑,担心唐突佳人。 途中群伎陆续散去,返回各自邸馆,胡服女子一遍遍向她们道谢,并表示最近两天便会将酬资各自奉送上门。 待到行至南曲时,同行只剩下胡服女子和其随员豪奴,还有莫大家等寥寥几名艺伎。 莫大家邸馆位于曲巷深处,只是一座面积七八亩的寻常家宅,莫大家早已经落幕谢客年久,居住平康坊也算是故土难离,平日宅中接待几名旧知,并有坊里伎儿登门求技,凭此为生,倒有几分大隐于市的味道。 胡服女子跟随莫大家返回其宅居,这才又忍不住问起刚才街上的情形。 “这位河东大王真不愧是名门贵种,风采更胜先人,难怪、难怪能享圣人厚眷、士流咸夸!” 归邸坐定之后,莫大家回想所见河东王神采,忍不住感慨说道。她虽然只是平康坊里一名艺伎,但因声艺之妙,盛年时也曾游走权门贵邸,更几入大内献艺,因此也是见过故雍王李贤。 胡服女子坐在席中,贴身的衣袍下、身材曲线更显曼妙,两手支在凭几,两手则托住粉腮,听到莫大家这么说,两眼笑得媚意横生:“这就好、这就好,我是多恐这位大王才、容不能匹配,再诵美章也少情味!” 莫大家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丝疑窦,忍不住发问道:“冒昧请问,娘子操持这些戏弄究竟有什么样的心意?观娘子姿态,已知必是巨室贵姝。若真爵勋贵第,自有人情瓜葛,不患没有走拜访问的机会,也不需在外抛撒钱财。若是、今日戏弄铺陈,已经招惹权豪干涉,河东大王显贵出众,不是草野人众能轻易靠近的。” 女子闻言后笑语道:“先前不是已经诉于大家,我闺称杨丽,家门也只是蜀中寻常,操持贩业积存了一些财货。只是性尚风雅,爱极了河东大王的才情佳篇,自惭草野不敢登门骚扰,只能做些人情之外的铺张,如果能够取乐名王,自己也如饮甘饴。” “那娘子知不知今次铺陈需耗几多?虽然我等声奴也推尚名王风雅,但身在娼籍,并没有什么恣意的余地,维持馆业昼夜有耗,虽然耻在言利……” “这件事,莫大家无需担心。譬如你等伎众色艺陈设,财货在我看来,也只是寻常使用,久囤未必欢乐,能取悦心中所好,挥洒再多,有什么值得可惜。” 女子闻言后正色说道:“大家或是担心亲长干涉,不准我挥使钱财?这也不必担心,父卒母寡,家无成丁,家财使用,在我一言。同是女儿身世,我自然也知要让诸伎当街戏弄不免难堪,自不会违背前约。” 女子越这么说,莫大家心中便越好奇。这一次平康坊中、南两曲群伎出馆游演,虽然有她的情面在其中,但若履行约定酬资的话,所费也是惊人。 虽然平康坊频有豪客出没,但真如眼前女子这么大的手笔,却实在罕见。能够铺设这种程度的戏弄,却不是女子口中所言蜀中寻常商门能够承受的。这女子言不尽实,也实在令人好奇。 就拿莫大家自己来说,她隐居年久,这次之所以肯出面帮忙张罗,眼前女子所许巨利还在其次,除了河东王的才情与身份之外,也有西京故人传讯托付的缘故在其中。 但她风月场虽有薄名,但也只是一个艺伎而已,特别刚才街中台上眼见河东王与西京留守纷争始末,更觉这种权贵斗争远不是她们能够了解。 女子再问街上事情详情,莫大家也只是将所见细讲。听完之后,女子脸上神采更浓:“这位大王,真的是出人意表,让人惊叹啊!” 了解完街上始末,女子不再逗留,将手一招,便有豪奴登堂,两人用力抬着一方笼匣,打开之后,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小斗金沙:“前约金沙五十斤作定此事,请大家称量。若大家需要打铸器物,我这里也有良匠推荐。” 眼见这一幕,莫大家又是惊了一惊,连忙摆手道:“此前只道娘子戏言才作重约,是想着娘子若是不能……以此酬金分赠群伎。但既然娘子守诺,实在不必再使重货。况我居庐简陋,真有重金堆积,反而不能清静。” “既然大家知我信人,那也就不要再推辞。如果担心招惹贼寇,我会让家奴在此短留护卫,等待大家自觉妥善再撤走家人。” 胡服女子杨丽思虑倒是周全,又笑着说道。 莫大家几番推辞无果,略作沉吟后便低声道:“既然如此,可否请娘子将这些金货转赠别处?京郊有寒人结社,号作故衣社,是救助军户亡徒的行社。我一妇人,吃穿用度又不尚奢贵,不信泥佛能渡人,转借贵客分惠苦民,也算为自己薄积阴德。” 胡服女子自己挥金如土只作寻常,可是听到莫大家这么说之后,脸色却忍不住变了一变,忍不住叹息道:“没想到,大家还是这样一位豪迈义伎!” “说什么豪迈义气,听人受苦,我也只是伤感自怜。当年若非他奉征令东去无归,如今我怕也只是亡众当中一员……到如今还能衣食丰足,供人见笑,幸或不幸,苦乐自知……” 言及旧事,莫大家那铅华覆盖的脸上闪过一丝怅惘,口中则喃喃轻唱:“征夫数载,萍寄他邦。去便无消息,累换星霜……枉把金钗卜,卦卦皆虚……” 胡服女子杨丽本来已经站起了身,但见莫大家伤感如此,便又坐了回来,抬臂揽住这虽然比她年长许多但此刻却异常娇弱的艺伎,本就有些哑沉的语调这会儿也满是伤感:“大家有此挚怀,让人感动。我会倍增金数,全此良义!唉,我也是还趁能有两分从容、娱人悦己,揉碎心思嫁东风,自此便是无心人……” 0236 蜀商杨丽 离开南曲莫大家的坊居之后,杨丽便往坊东曲里行去,为了就近操作平康坊事务,她干脆就在坊里购买了一处闲宅暂时居住。 如今朝廷中枢设在神都洛阳,许多高官也都在洛阳安家,但也不是家家都能从容足用,为了充实宦囊便将西京旧宅典卖。毕竟城外园业还有生产之惠,城中宅邸只是一个起居场所,人走屋闲,所以西京坊间空宅不少,买卖从容。 但真正出手豪阔到如杨丽这般仅仅只是为了短居便利,便在西京闹坊购置一处宅邸的人,也实在罕见。 这座宅邸占地二十多亩,在神都城里已经可称大宅,但在西京城中也只是寻常。不过因为地处平康坊,所以也是价值不菲。 “四娘子回来了?事情还算顺利?有没有见到那位大王?” 杨丽步入宅中,自有婢女迎走上前,满脸好奇的询问道。 杨丽抬手掐一把小婢女粉嫩脸庞:“不只见到了,还向大王夸称我家有美婢傒女阿归思爱如狂,恨不能脱得光溜溜入奉席上!” “婢子才没有!分明是娘子……” 婢女闻言,嫩脸大羞,捂着脸忿忿道:“如果不是娘子昼夜不断、入梦都要呼喊,婢子哪知世道还有人叫作河东王?娘子为了邀好,西京两座邸库都要用尽,才是那个要脱得……” “恶婢还敢顶嘴!你见西京高门哪家奴婢这么放肆?明天就入市卖了你!” 杨丽抬手捂住婢女肆言无忌的嘴巴,俏脸也有几分羞红,抓住婢女发鬟晃荡着:“赶紧给我取衫裙来,穿着紧身胡服,勒得喘不过气!” “还不是娘子任性,明明在家说好出门先寻二郎君,却留在西京卖好旁人。若是早寻回二郎君,哪用娘子再行走劳累!” 小婢女本就是傒奴,因得主人喜爱也少管教,还不免得意晃动着自己纤瘦身躯:“婢子又不肥胖,穿什么也是无碍。” 杨丽闻言后冷笑一声:“我去寻他?真要被我见到,敲断他手足是真!只道落第游玩,几年不见踪影,丝毫家事不念,还敢传信家门讨要财货!” 说话间,她抬手按在婢女平平胸间,嘴角一撇:“阿归、阿归,你以后只名阿姜吧,还是风干的。” “这怎么可以!我阿耶才唤阿姜。” 婢女嬉笑着捂胸推开,自入内室取出衫裙。 不多时,杨丽除袍换裙,整个人更显娇艳,坐在堂中端茶慢饮,指着婢女问道:“阿姜阿姜,你阿耶老姜回来没有?” 婢女被主人改了名字,脸上写满不高兴,只是嘟囔道:“哪有那么快!几十车的财货要倒运!这些西京女子也真贵重,只是使用一次,就要花费那么多钱财。娘子不惜物,也该惜力啊。” 主婢二人还在闲话,门仆走告言是有访客至此,杨丽起身至廊下迎接宾客。 客人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见到杨丽在廊下等待,疾行两步上前拱手道:“四娘子好啊。” “刚与家人说起要往府上拜望,不意世兄已经先来,真是失礼。” 杨丽虽是女子待客,但却并无拘泥,抬手请客人登堂,各自落座后便笑道:“世兄今日从游名王,想是倍受青睐,让人称羡。” “还是比不得四娘子手笔豪迈,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啊!” 年轻人名皇甫端,正是今日追从少王入城的勋贵子弟之一,若非其人传讯,杨丽纵有巨货备用,也不可能如此清楚掌握少王行程。 “一点拙计见笑,幸在没有弄巧成拙。只是听说大王与留守似有和解,如此局面不知西京人众满意与否?” 杨丽闻言后举手自谦,她对那莫大家虽然言不尽实,但讲出来的却没有多少隐瞒。 其家确是蜀中商户,并不是两京之间的显贵门庭。但能够在这么短时间里筹措使用这么大数量的财货,自然也不是寻常商贾。 其家居蜀中成都,商途往来下及南诏诸蛮,上达关内诸州,西京长安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经营地,且与关陇诸勋贵门庭都不乏生意上的往来。 但就算是家境豪富,毕竟也只是在野的商贾,并没有什么官场上的声势。杨丽今次北上西京,也是因为家业经营遇到了困境,被乡人借官势打压,不得已而北上寻找援助。 可是区区一介商贾,而且还是一个女子,哪怕厚礼敬拜勋贵门庭,受到的冷落与轻视可想而知。真正愿意帮忙的没有几个,漫言其他的却是不少。 这一次她狠用重货,遍邀平康诸伎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欢迎少王,原因也有很多。 其中一个原因未尝不是凭着抬高少王声誉稍挫西京留守武攸宜的气焰,这种层次的勾心斗角,自然不是她一介商贾之女能够轻涉的,其中比较重要的用意就是投那些关陇勋贵心意所好。 她当然也明白得罪武攸宜风险很大,但且不说对方身具高位、未必会在意她区区一个商贾的小动作,而且她家乡仇门户身后还隐隐站着神都武家人的影子,更关键的是她家商事与一众关陇勋贵门庭联系比较密切,很难改换门庭。 对那些关陇勋贵而言,与她家的商事往来仅仅只是一桩闲财进项,可是对她家而言,博取这些人家的更大支持,则是熬过难关的重要助力。 选择这么做,杨丽内心里未尝没有直接攀交河东王的念想,但自忖这种可能很微小。那位大王出身高贵,才情卓然,怎么会留心在意远在蜀中的一户商贾人家? 听到杨丽这么发问,皇甫端苦笑摇头:“不瞒四娘子,家父逝于宦途后,门庭冷落日久。故识人家,多不走动,如果不是近日四娘子多作相助,今次骥从名王都恐不能。不能言有助事,实在惭愧。” “世兄不必因此怀疚,助事与否,不损两家旧义。故府君不因家父乡野寒陋折节下交,即便先人俱都魂远,后人也要珍惜这一份故情。世兄你名门高质,所困不过眼前一时,但作阔行进取,显途只在足下。” 虽然皇甫端这里没有打听到什么有用的讯息,杨丽还是善解人意的稍作安慰。 她家如今也是艰难,父亲横死安南,户中没有成丁。上一辈虽有孔怀几人,但多不能守家举业,反倒对家财分割念念不忘,以至于乡人欺其家门无人,勤作压迫。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北进求援,在权在势者漠不关心,能够互通讯息的,如眼前这个皇甫端又帮不上什么忙。 但就算是这样,她也不敢小觑对方。势力虽然不再,但人脉还有,哪年再获赏识,显达可期。即便无助眼前,只当为日后积攒福报了。 “是了,世兄从游大王竟日,可见什么立业转机?我听说,河东大王与留守商约雅事,这当中可有什么庶力进用的余地?” 皇甫端闻言后摇头叹息,并说道:“虽然从游短日,但所见让人失望,只能说名王美称、誉过于实。嗣雍王放诞享乐,且贪好物利,邀集名门诸家,不论世道疾弊,反而阔论商事贱业。我、我不是意指四娘子,你家蜀中乡宅,田事所出不足养,难免要贩货兴业,世道逼害,也是没有办法……” 杨丽听到这话,眸光微微闪烁,脸上仍是笑容堆砌:“故义情长,世兄不必辩言。但世兄既然有意整顿家业,从游贵子,借势补缺也是权宜智计,若是欠缺钱本,我这里倒是可以……” “不必、不必!家道中落,本来已经多受冷眼,我若再弄贱业,则更污父祖清白!” 听到皇甫端这么说,旁侧小婢女便张嘴欲言,却被杨丽横眼制止,只是笑道:“世兄能守淳朴,实在让人佩服。” 皇甫端闻言后也颇有几分自矜,又作叹息道:“只是不辱先人罢了,无补人事。” 讲到这里,他又作欲言又止状,有些羞涩的说道:“今日来见四娘子,是为辞行。嗣雍王贪享货利,河东王迷于风月,广汉王离群情冷,都不是能够让人心折的宗枝表率。我欲东进神都另觅出路,离别在即,难免伤情,请问四娘子肯否随往神都、也能关照彼此……” “世兄情挚相邀,实在是让我感激,只是家业困我,不能从容,只能憾辞邀请。世兄何日离京,还请使人走告,届时另具行资,虽不表意,也在情中。” 说话间,她手在裙后给婢女打了一个手势,婢女见状便忙不迭拍手道:“娘子、娘子,险些忘了,后舍还有急务待你!” 皇甫端见状,眉头顿时一皱:“四娘子诸般事好,唯门仪稍欠修整。如此恶婢,何必再恩留身畔!” “让世兄见笑!” 杨丽从席中站起来,歉言几声送客,待到送离皇甫端,返回厅堂后她已经是咬牙切齿、两手握拳,指着婢女恶声道:“当时怎么不递刀来,让我活劈了这蠢物!” “娘子真的敢?可以让我阿耶今夜入坊传户,他活不到明天!” 婢女阿归也是一脸忿忿之态。 杨丽闻言后,脸色转为讪讪,指着皇甫端刚才坐过的席具:“给我将这些张设烧了,灰扬庭外,多看一眼都生厌!” “那还送不送他行资?”婢女又问道。 “送罢、送罢,无谓一时伤情结怨,让他人后谤我。本就高庭难入,若再让他言我蜀人悭吝,更伤人事。” 杨丽一脸不耐烦的摆手说道。 0237 当街陈戈,后院操兵 崇仁坊王邸中,李潼闲坐空庭,看着仆役们忙碌的洒扫整理,状似悠闲,心里则盘算着许多念头。 长安城格局宏大,崇仁坊又是城内大坊,紧傍西内即就是太极宫皇城。这座王邸面积也不小,占地半顷有余,因为大部分家人还留在城外庄园里,显得有些空旷。 这种状态倒与整个长安城的现状有些类似,朱雀门天街不许行人随意上街走动,整座城池中唯一可称热闹的地带便是金光门与春明门之间的这条横街并两侧坊区。 眼下武周代唐,长安城距离其真正的繁荣顶点还有几十年之久,眼下又失去了政治中心的位置,难免冷落。 老实说,时下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其实并不太需要长安城这种规模的大聚居点。包括神都洛阳在内,居住在城中的人,其实泰半都是达官显贵与围绕这一群体而进行活动的人群,还并没有一个相对可观的市民群体出现。 无论是活跃在坊市之间的各方豪商,还有为官府与权贵提供各种服务的各色番户,他们在城镇人口中占了很大的比例。当权力中心转移,这些人自然也就随之而去。 身为一个业余的历史爱好者,李潼对长安是怀有一种特殊情怀的,这座城市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着汉、唐这两个高光时刻。因此在看到长安城如今的落寞,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此前他决定短居长安城,除了要躲避神都政治风潮与这一份情怀之外,心里其实还没有一个具体的计划。今天入城经历诸种事情,倒让他的思路逐渐确定下来。 首先自然还是故衣社的经营,抛开台面上那不太靠谱的大唐或者大周宗王的身份,这才是他在这个世道安身立命根本所在。 故衣社眼下虽然仍是缺人缺物,但基本的构架已经夯实,只需要将他所能网罗到的人、物陆续往里面填充即可。 要增强一个组织的凝聚力,一是钱粮、二是武力、三是意识形态的灌输。关于这几点,李潼都有计划在进行,眼下则又有了一些新的思路。 接着便是搞掉武攸宜了,不仅仅只是为了给收复安西四镇提供一个可靠保证,也是因为未来西京长安将是他手中人力、物力所集聚的一个中心。一个武家子坐镇此地,实在让他不能踏实。 现在看来,凭武攸宜的能力体现,这个目标困难似乎不大。不过李潼也清楚,这件事最终决定权还是在他奶奶武则天,想要影响武则天的决定,单凭自己下折腾包括心腹几人进言还是远远不够的。 眼下他奶奶思路癫狂得很,只有冷却下来,才能深刻的权衡利弊,做出相对正确的决定。这一点,李潼心里也有了一个腹案,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引发,这就需要得到神都朝堂的配合。 第三自然就是在西京长安的布局,李潼也是希望既能壮大自己,又能刺激一下长安眼下相对低迷的氛围,渐渐恢复活力。 眼下武周新立,时局焦点都在神都,各方人马角逐其中,西京长安则处于一个空窗期。这对李潼而言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若非如此,凭他根基浅薄的现状,想在长安这个关陇长久以来的核心地带兴风作浪谈何容易。 傍晚时分,刘幽求快马入京,匆匆行入王邸,见到大王后,举手便道:“大王要与留守共谋曲江雅集?这会不会影响到后续计划?” “不会,一切照旧即可。” 李潼抬手示意刘幽求坐在廊下旁侧胡床,并让仆役们俱都退出,然后才继续吩咐道:“眼下秦雍行社还有多少财货在仓?扣除入陇卒用之后,剩下的都先集京郊,我另有用。” “大王是要典买曲江园业?” 刘幽求闻言后很快就反应过来,有些迟疑道:“这未尝不是长计,可是曲江周边地值虚高,若世道再知大王兴雅于此,怕要更加寸土难求。即便典买入手,也是长久缓收,但故衣社春秋巨耗,怕是不能待时。” “不是曲江畔,武攸宜这个蠢物,真是不足谋事!” 李潼本来不是没有这种炒地的想法,可是现在自然做不成了,武攸宜那里倒是拍胸脯保证,但会给自己一个怎样交代,李潼也不清楚。 眼下他能动用的财货太少,各方消耗又是惊人,自然不会再一股脑去跟人争抢热地,所以在武攸宜离开后,便一直思忖该从别处打开局面。 “曲江那里将要人物汇集,暂不必理会。我要在西南几处闲坊并购邸业,把那里作为故衣社在京枢纽。” 相对而言,长安城东北位置最是繁华,西南方向则有些荒凉。 这其中还有一个历史原因,那就是贞观时期,为了控制都外诸州,唐太宗李世民命人在长安城西侧延平门南北几处坊中兴建州邸,让各州派遣使者常驻长安,承领制敕。 随着国势蒸蒸日上,这种形式上的控制渐渐无关紧要。特别女皇临朝之后,长安城连基本的政治中心职能都丧失,这些州邸便也就彻底的闲置不用。 安史之乱后,各地藩镇割据,这种州使常驻京畿的现象再次兴盛起来。不过那时候可就不是中央控制朝廷了,而是藩镇借此窥探京畿中枢详密。 那些藩镇们兵强马壮,自然也不会老老实实蹲在朝廷给他们分配的邸居中,而是自由的在长安选择邸居,便主要集中在三大内、即就是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之间的坊区中,如崇仁坊、平康坊等等,称作进奏院或者留后院之类。 这些驻京使者们窥探朝廷机密,抄送归藩,由此衍生出来邸报这种报纸。有时候朝廷担心藩镇抗拒政令,也要通过进奏院提前进行征询沟通。 更严重的时候,驻京使者甚至当街袭杀大臣。比如中唐时期悍藩李师道刺杀宰相武元衡、并刺伤裴度,就是通过进奏院藏匿刺客。 当然眼下这些都是没影的事情,李潼放弃曲江圈地之后,很快注意力便放在了这些闲置的州邸上。如今长安城阔人空,留守武攸宜甚至守聚游食流民,干脆就在坊间垦荒耕种,地在西南角落的几处闲坊自然不会引起太大的的注意力。 长安城郊良田多被侵占,重金难求,城里则因为规矩森严、再加上武攸宜这个留守大臣不太靠谱,反而地价低廉,乏人居住。 刚才李潼也询问了一下万年尉徐坚,发现要在城里购置产业,不独手续方便快捷,而且价格又比城外便宜了数倍有余,所以便准备开始农村包围城市,让故衣社力量渗透进长安城中来,以西南角落几处闲坊作为一个根据地。 他也不担心这种现象短期之内会有反复,因为史料记载哪怕在长安城最繁华的开元、天宝时期,这几座闲坊都乏人居住而被人耕恳种植。 “你吩咐长安社直事者去西市寻找一个名叫冯延嗣的人,他是西市一个掮客中人,务必要以最少财货拿下最大邸业。” 故衣社的发展,李潼还是不方便让府员直接出面,于是便想到了道途中遇到的那个冯五。 想到这个名字又不免感慨,时下人起名方式也是颇有时代特色,昌嗣、承嗣之类的,大多都与传宗接代有关,这大概就是当世的紫萱、浩宇之类的名字吧。 虽然那个冯五看起来名气不小,但李潼做的也不是寻常事,正好借这一件事来观察一下其人品格与能力,再考虑要不要引入府中授事。 刘幽求闻言后便点头,但还是有些不舍道:“那曲江畔就不再过问了?大王乃是风物所趋,一旦谋设于此,可知此境必将喧闹,要不然卑职再走访关中勋贵门第,看一看能否……” 他对大王是有着十足的信心,此前担心财货一掷于此、回利太慢,可是现在听到大王完全不念此事,心里又觉得有些可惜。 “不必去凑这种热闹,野外闲土不值得念念不忘,我所谋者芙蓉园也!” 李潼闻言后只是淡淡一笑,心里却仍忍不住再骂武攸宜两句,同时恨恨心念:你们现在抢得欢又如何,等我插队成功,全特么是老子的! 听到大王这么说,刘幽求也是一脸振奋,倒有些惭愧于自己的小家子气。曲江池周边最大园业自然还是芙蓉园这一例属东宫的皇家禁苑,大王立意宏远,自然不在乎野外寸地。 当然他是不知道,大王心里已经打算好来年要把那些瞎凑热闹、惜售哄抬的家伙们一网打尽。 “还有一件事,除了入陇敢战士外,秦岭其他徒众也陆续撤出吧,且先分散骊山之间,等我号令,入京用事。择日让杨显宗入府来见,就让他先领卒力。” 刘幽求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继而隐有激动道:“大王这是要……” “大事或许暂不能为,但我也非人尽可欺,当街陈戈,我就还他一个后院操兵!” 李潼冷笑一声,低声说道。 0238 洗劫武攸宜 李潼从来不是什么气量宏大的人,早年在神都无人无物,且人多眼杂,那么恶劣的环境里,都要坚持搞事情,如今好歹也算有了一点人马底子,怎么可能按捺得住。 他此前是还没有摸清楚西京人事状况,所以没有把武攸宜列为直接下手的对象,却没想到还没入城就已经能够感受到武攸宜所释放的恶意。 等到了长安城里,更当着西京百姓和那些平康伎的面给他来上这么一手。虽然事情暂时有了一个比较妥善的解决,但彼此之间自然不会这么轻易揭过。 李潼心里清楚,武攸宜是既想借他的影响力敛财,又想将他软禁在西京。这里合作八字都还没一撇,那里就急吼吼催促他赶紧把家眷接进城中,且在崇仁坊街武侯铺子里陈设数百兵卒,牢牢盯守着坊门。 对此,李潼也只是心中冷笑,跟老子这个李家人玩两面三刀,你怕是忘了你姑姑在哪里进修的吧?老子家传手艺磨合成型的时候,都还没你呢! 所以他自然也是当仁不让的惦记上了武攸宜,算计着把这个家伙赶出西京,只是大计方面的考量,私底下的小动作,同样不能少。 武攸宜镇守西京一年有余,可谓坐地吸金,敛财手段五花八门,所聚敛的财货自然无比丰厚。 这个时代又没有什么跨行转账,如此庞大一笔财富,只能存放在西京某处,所以李潼是打算制造时机、直接抢了武攸宜的私库,让这家伙清洁溜溜的滚回神都去! 武攸宜这个西京留守,权力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往大了说,凡关内道诸州,俱在其节制之内。但往小了说的话,其人权势不出这座长安城。 特别是李潼打算玩邪的,需要考虑的也仅仅只是西京城中在武攸宜掌控中的那八千兵卒。而在具体的操作中,甚至连八千兵卒都只是一个虚数。 西京这八千守卒,并不是整整齐齐的常驻营中待命,两大内留守兵力应该就要扣去将近一半,各城门同样也需要相当数量的兵卒驻守。 这么分配下来,偌大一座西京城,单凭八千守卒的话,其实是远远不足的。但如果再增加驻军数量的话,且不说有没有那么多番上府兵可用,神都城中圣皇武则天也不可能放心在长安集结驻扎大量兵力。 所以武攸宜名为西京留守,但哪怕在长安城中,真正需要重点监管的,也仅仅只有几条主干道而已。其他更偏僻的坊区,既没有充足的兵力,也没有必要去严密控制。 毕竟眼下的西京城,并不什么政治和军事中心,只要基本的行政不出大乱子,也就没有高度警惕的必要。 当然也不是说西京城就完全的空虚而不设防,还有一股力量不可小觑,那就是诸勋贵豪强各家的部曲家奴。单独某一家来看,数量或许并不多,但如果真的集聚起来,则就非常可观了。 而且西京城这种规模的诸军,按照时下军力配置的常例标准,其中肯定有着相当比例的骑兵,这才是武攸宜能够镇守西京的最可靠也最强大的力量。就算城中或许周边地区发生什么骚乱,这些骑兵队伍也能快速投入战场,击溃乱众。 至于当中具体的兵力配给和分布情况,李潼自然无从打听得到,武攸宜就算再怎么蠢,也不可能把这种机密要务宣扬于外。 不过,李潼也没有了解这些的必要,他又不是真的要攻打长安城、割据关中,以图自立,所针对的仅仅是武攸宜的家财而已。 除非这家伙异想天开,将财货存放在大明宫和太极宫这必有重兵把守的两大内,不过真要这么干的话,已经不是愚蠢而是脑残了。两座大内宫城眼下虽然没有主人,但也不是一个臣子能够僭越使用的。 秦岭山野之间,有故衣社千数出头的敢战士,即便抽走其中五百众,剩下六七百众也绝对是一股可观的力量。 此前活动在山野间,一是为了剿杀蜂盗、开拓商道,二就是为了练兵。如今秦岭蜂盗已经被杀得有些胆寒,剩下一些也多藏匿在偏僻绝险之地,商路维持,常力即可,也可以继续组织磨练次一序列的力量。 如果再把那些敢战士们留在秦岭,意义已经不大,而且也是荒废人力、志气,正是拉出来继续入世打磨的时候。而且李潼身边也需要有这样一支隐秘队伍的存在,关键时刻既能提供保护、也能作非常之用。 李潼也不是一拍脑门就作此轻率决定,在看到平康伎当街戏舞欢迎他的时候,心里已经意识到西京城中正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对武攸宜心存不满,乐见其人倒霉。 得出这个结论也很简单,那些平康伎们身在娼门、笑脸迎人,虽然惯是常态,但是谋生于风月地,谁又能一直保持率真无暇? 她们言则是喜爱推崇少王才趣,李潼对此倒不怀疑。但如果说真要凭此就能让这些平康伎大举出动,当街戏闹,那就有点夸张了。 娼门有情、无情且不论,武周代唐之后,李氏宗王处境尴尬这是眼见的事实。如果没有更大的驱动力,那些娼门女子怎么可能如此不惜身的当街招摇,硬与少王攀扯关系? 而能够驱动这些娼门女子的,李潼能够想到最大可能就是那些关陇勋贵们。按照眼下的态势来说,如今的长安城既不是姓武的,也不是姓李的,而是这些关陇勋贵豪强们的。 倒不是说他们有足够的底蕴和能量,可以割据一方,而是讲到实际入微的影响与渗透,如今的武家还是李家都比不上这些关陇勋贵们。当然这些不足为虑,不过一群仗恃余荫的家伙,本身就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 这些人不满于武攸宜在长安城中作威作福,所以默许或者说暗里推动平康伎们做这种戏闹,把刚刚除服归京的少王托起来,让李潼一家和武攸宜搞点冲突,他们则在旁边看看戏、捡捡漏。 这种隐在幕后、遥作操控的做法,实在太符合那些所谓世家的惜身作风了。他们默许子弟从游少王,撺掇平康伎戏舞迎接,就算事情搞大了,火也烧不到自己身上,反而还可以借此顾望形势,分头下注。 对于这一类做法,李潼谈不上喜欢,但也并不讨厌。最起码这件事说明,在如今西京一些时流人家眼中,他这个少王,是能够与武家新贵稍作抗衡的。 所谓人望,本也不是我一定要掏心掏肺对你好,而是与你互动,我能得到什么样的好处,或名或利,小到谋家,大到谋国。 如果李潼连这种层次的利用都讨厌,未来怎么让人支持他作更大图谋?就算有反感,也不好表现出来,大不了真正得势之后再弄他们就是,一群躲在阴影里苟延残喘的家伙而已。 过河拆桥,我太爷爷就在玩,我爷爷、奶奶玩的更狠。长孙无忌到死只怕都不敢相信,那个旧年柔弱温顺的小稚奴居然真的是要弄死他! 当然,眼下想这些就太长远了,反正李潼借此是能够确定,眼下的武攸宜在西京城里是真的不得人心,或许还没到天怒人怨的程度,但如果他倒霉了,肯定会有很多人暗戳戳的高兴。 “关陇各家,隐怨攸宜。其家门生祸,人所乐见。得手之后,只要离开西京范围,攸宜耳不能闻,目不能视,纵有精卒在手,不知使用何方。” 李潼将当中利弊权衡向刘幽求小作陈述,刘幽求听完后,也是目露异彩,并提议道:“若是如此,赴陇敢战士不妨也稍作停顿,佯游京西,待到京邑之内得手之后便招摇西去,也能更加迷人耳目。” 这个方法,李潼也不是没有想过,但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洗劫攸宜家宅,只是一桩闲情小事,但若将耳目西引,或会让人错以为陇边不靖,干扰收复四镇国计,贪小误大不可取。况且敢战士不习陇边气候,趁着春夏之交早日前往,未来也能更多几分生机。” 赴陇的敢战士是为了熟悉高原气候、登上河源作战,越早熟悉气候也能越从容。李潼准备发动的时间则是在五月中旬的曲江雅会期间,让敢战士浪费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只作掩护,李潼还是不放心。 “眼下尚有月余,诸计细则都可从容布置。眼下先是熟悉京外诸路径,以求出入从容。若真风险难卜,那也不必强求。” 对于手中这支敢战士力量,李潼可是极为看重,必要的历练自然难免,包括潜入西京作案也是熟悉城邑作战的一场演练,但也绝不会为了一时意气就将这些珍贵尚义的卒力驱入死地。 眼下他刚刚抵达西京城,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进行策划。虽然理论上有这个可能,但实际执行中各种危困也需要考虑到。 特别是在一个特定时间点里废掉武攸宜骑兵的机动力,以给敢战士争取更多的逃脱时间,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他也不会贸然出手。 0239 名王一言,万众法随 曲江位于长安城东南方位,秦汉之际已有旧池存在。故隋时期,宇文恺奉命督造大兴城,于终南山凿引黄渠注入曲江,取义“地不足东南,以海为池”的故论,使得池水规模更加扩大。 隋文帝杨坚因厌“曲”字,故而又名芙蓉池。 狭义的曲江,便是位于城东乐游原与少陵原之间的这一片水池。至于更广义的曲江,那就是以曲江池为中心的长安城东南这一大片风景区,其中包括曲江池、皇苑芙蓉园、西京大慈恩寺、通善坊杏园、城东乐游原等等一系列的风景名胜之地。 清晨时分,杨丽便让门仆准备车驾,离开平康坊后,便沿坊东的启夏门东一长街直往南去,一直抵达城南晋昌坊。落车之后,抬眼便可以看到耸立在坊中的大雁塔。 长安城居宅布局,自有东贵西贱、南虚北实的规律。一般权贵宅居往往集中在东市周边诸坊区,那里既繁华,各种生活需用满足起来也便利。不过靠近曲江池的东南诸坊,由于风景秀美,宜于起居,因此也颇有人气。 平康坊住宅只是杨丽短居所在,她在长安城中真正的住所还是位于晋昌坊慈恩寺附近,紧邻着慈恩寺东戏场,规模较之平康坊宅居又大了一倍有余。 戏场占地七八亩,有篱墙围设,内中建筑只有一座竹木搭建的棚台,台上正有一名慈恩寺俗修说经人唱说变文,听戏文依稀似是目连救母。 戏台上观众只有寥寥几人,多数人还是不舍得一个铜钱的买席钱,只是围聚在戏台下席地而坐,戏台周遭并无遮拦,距离一远便听不清台上的说文声。 不过眼下戏台周围那些民众们对台上说经也压根就不感兴趣,不乏人起哄吵闹“不听经事,要听平康坊戏弄!” 在场不乏笃信的佛徒厌恶这些哗噪的民众,忍不住指骂“要听那些娼妓贱声,滚出戏场去平康坊寻!那些贱娼只是皮肉消磨精血钱财,会像台上高德居士给你们讲经积福?生得乾封模样,命里无有开元,莫说玩弄皮肉,怕是屁声难闻!” 长安市面行钱,武德年间开元通宝最是足分珍贵,高宗乾封年间铸乾封泉宝新钱想要取代旧钱,但因新钱质量太过简陋粗糙,仅仅只在长安试行一年便告停止。钱之好坏,关乎民生,以之喻命,便是贵贱有别。 吵闹者被讥笑贫贱之命,自然羞恼难当,但片刻后又冷笑道“下月自有贵人入京,在曲江摆设戏弄,大请西京民徒戏乐,老子不只闻屁声,还要弄皮肉。老奴怀揣泥塑石雕,渴望来生去罢,若在会上看见你,打落你的爪牙!” 吵闹者骂骂咧咧离开,旁边不乏不知其事者闻言好奇,纷纷追赶上去询问究竟,一时间戏台下已经空了一大半。来生的福报,终究还是比不上当下的戏乐。 杨丽站在家邸门前,听着隔壁戏场的喧闹,忍不住叹言道“名王一言,万众法随。不过只过了一夜,西京士庶已经咸论此事,可想五月入会,又是怎样的喧闹!” “咸论淡论,还不是娘子你大使财货铺设的场面!” 婢女阿归闻言后嬉笑说道。 “不准对主人无理!” 门内走出一名魁梧壮汉,两颊横有黝黑的色斑,须发不修不束,乃是傒人黥面截发的风俗。 这壮汉正是婢女阿归的父亲,也是杨丽此行西京的护卫头目,他上前也不作手礼,只是说道“四娘子,东市两座邸仓倒运完了,财物都运回了这处宅子。” 杨丽闻言后心中又是一叹,乡里的对手太凶狠,直接联结西京的官势打压她家设在西京东西两市的邸铺。西京城里那些旧年的生意伙伴们也趁火打劫,想要压低货价,以至于她家虽有覆及蛮荒的货路,却根本无处发销。 “东市邸铺文契,送去丹阳公家里没有?” 行入宅中,杨丽又发问道。 “送去了,他家恶我傒奴丑陋,连门都不让进。” 护卫阿姜瓮声说道,倒不因被人看轻而羞恼,只是皱眉隐忧道“如今又送出一处,咱们在东市可也只剩下三处邸铺了。再过一个月,又有一批货上京,各家都不接货,凭市卖……” “钱财小事,先把那些铺员赎回是要紧,守财则两空,人还能作后计。” 杨丽叹息说道,两市铺员不乏被入以霸市罪名而被收监,这些铺员多在西京行走十数年之久,所积累的行市经验不是钱财能够衡量。 虽然两市铺业也都珍贵,但若能请动那些贵人递话将人搭救出来,保住家业人才,也就无谓心疼。 她此番来西京,本就是为做一个散财童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是希望西京这些人胃口不要太大,要把她家往死里进行压榨。 不过她也不是一个被动的性格,从昨晚到现在苦思整晚,这会儿又沉吟说道“稍后检点礼货,我再游访这些人家一遍。昨日横街闹戏,总算有些苦劳,希望今天能够直入求拜贵人。曲江将作盛大戏闹,到时候少不了豪贵云集,南域诸货也能借此盛行市中,他们刁难我家而已,总不至于跟将要入门的财利有怨。” 她这么想,未尝没有道理,但也还是小觑了那些贵人们的贪婪。 这么说也不大准确,因为走访几家,基本上也都见不到那些当家的主人,直接就被迎宾的奴仆阻拦下来。那些豪奴们各仗主人家势,当杨丽讲到营救铺员的时候,往往顾左右而言他,而讲到接下来接应商货的时候,则又是狮子大开口。 一番走访下来,杨丽也不免丧气,自一户人家侧门登车之后,忍不住叹息道“这些刁奴们,真要把我扒皮拆骨。我家货源充盈,作价暗里本就比别家低了一成,这一成利他们自己匿下不奉主家,如今还想再夺三分,真是可恶!” “娘子难道不能直接向那些主家揭发他们贪赃罪实?” 婢女阿归好奇问道。 杨丽闻言后苦笑一声,指着车外走卒说道“你觉得我是信你还是信街上那些走徒?那些刁奴,掌管主人财事,又怎么会是一般的奴仆使用?更何况,我这一介商贾,又怎么能寻常登上主人中堂?” 婢女阿归闻言后认真点头道“也是这个道理,那个皇甫端穷困得要吃太仓陈米,还是不大瞧得起娘子。昨夜离开后还寻阿耶,说只要阿耶能说动娘子外宅侍他,他就帮阿耶谋求一个出身。” 杨丽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寒,沉默片刻后说道“等他离京之后,还是使派两人途中打断他一条腿,不要在西京城里动手,否则还要去探望。我担心自己忍不住,真要砍了他。” 坐在车上默然半晌,杨丽又摆手道“先不回家,去曲池坊那里看一看,看看能不能寻到机会钳制住各家刁奴。” 曲池坊已经位于城南边缘,坊中半水半岭,多游园别业。隔着浩大曲江池,对面便是皇苑芙蓉园。因此这附近也多军士并各家豪奴游弋巡守,寻常时节,普通人很难靠近。 杨丽一行至此,虽然沿途也遭遇盘查,但并没有被阻拦下来。这是因为旧年其父为了行走南域方便,捐粟积勋获取到一个护军勋官,虽然实际上没大用处,但车行坊间应付盘查还是有点作用的。 曲池坊并不同于城中别坊,坊区内没有什么横平竖直的坊街,多是沿陂岭川池围建的园囿。时值春夏之交,坊中花木繁盛,风景很是秀丽。 杨丽车行至此,没走出多远,道路上便有人疾行上前张臂阻拦,并向着车驾呼喊道“敢问贵主何家门第?主人可在车中?某受都邑贵人托付,走访此间寻买园业,主人若有典卖之意,可否停车赠言短句?” 车上的杨丽还没有来得及回应,旁侧已经另有数人冲了上来,同样也都是游荡此前的掮客中人,寻买园业,彼此之间已经言语冲突起来,竞争的味道很是浓郁。 眼见这一幕,杨丽已经没好气道“退出罢,这些人真是豺狼一般的敏捷。” 她入此坊中,还想挑选买些园业,然而这里早已经是买客云集。价格高低且不论,关键是她自知在西京城中人脉有限,真正的上好地段只怕也有钱难买。 那些纷争的买客见一行人退出,不乏人还一脸不甘的追赶上来,并叫喊道“主人莫非还要比价惜售?不是危言恫吓,劝足下自忖势力不及,还是尽早放手,财货入门才是本计!可见池西窦氏园业?今早已经易主,窦氏一门两国公,西京至贵门庭,仍然护不住自家园业,被留守府员登第强买……” 马车渐远,杨丽依稀听到后方那人呼喊声,脸色顿时一变,拍额叹息道“亏了,真是亏了!那窦氏家人真可厌,刚才还要诓骗我的厚礼!” 。 0240 少陵原逢故 人的名树的影,当少王将要在曲江主持雅会的消息自平康坊传出时,整个西京诸家权豪们也都是闻腥而动。 虽然少王主场不在西京,可西京也实在是寂寞太久了,近年来都少有什么群情欢跃的事情发生。再加上少王入城便引得平康伎几乎倾巢出动的相迎,乍一亮相登场,便给人惊艳十足。 而对于一些身系名利场中的关陇勋贵们而言,他们更加留心的还是西京留守武攸宜的表态。毕竟武家新贵势头正健,且又掌管着西京城如今的刑赏大权,他们就算心有不满,也只能咬牙忍耐。 接下来传出的消息又让他们大跌眼镜,武攸宜派遣府员连登窦氏、豆卢氏两家门庭,各自抛下几十缗铜钱,然后第二天一早,两家便乖乖将自家位于曲江池畔的园业乖乖奉送到武攸宜府上。 窦家与豆卢家也是关陇勋贵中的代表门第,且俱与神都城的皇嗣李旦有着姻亲关系。这两家被强索产业,自然令那些关陇勋贵们大为不满,但这一份不满之余,心里又不乏庆幸,好在武攸宜没有找上他们。 其实这两家受此羞辱之后,不是没有走访别家,希望联结上表神都,控诉武攸宜贪鄙勒索,请求革除其人西京留守之职。 但各家表面上虽然不乏附和,可若落实到实际上的话,不免各有算计。 武周新立,朝堂上风急浪大,宰相都是一茬一茬的换,他们如果贸然上书,先不说能不能够扳倒武攸宜,或许本身这种行为就会被视作串联党附于皇嗣李旦,自身反而遭殃。 遭殃这两家虽然门庭显贵,但也毕竟是别人家事,为了这一点产业得失贸然招引大祸,有可能将自家富贵都一言断送,这两家还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 另一方面,随着曲江雅会的消息扩散开,周遭园业价格也是比日攀升,多有都邑权贵人家因此受惠。这也让那些受惠人家非但对此不反感,反而乐见其成,背地里更不乏推波助澜。 人心不齐,怎能成事? 且不说都邑各家思量如何,反正寂寞已久的西京城算是被彻底搅动喧闹起来。这一点,近日始终游走于曲江池周围的杨丽感受最是深刻。 前日曲池坊里被人拦路邀买园业,已经让她感受到这一份热情。然而这一份热闹,却似乎与她无关,交往各家虽然也在传告接收货品,但价格仍然压得死死的,且除此之外,不谈其余。 杨丽也明白,想要挟货威胁那些人家助言还是太轻率。能将巨货提运西京的不只她一家,她这里不卖,大把人等着入场,如果借此闹事,反而有可能断送掉这些销货的途径。 “还是要有独门别计,让那些刁奴登门求我。” 城南少陵原的乡道上,杨丽骑乘着一匹比较矮小温顺的蜀马,策马漫行于坡上。几日游走,脸色略显憔悴,但眼眸却颇有神采。 “如今西京人物,都瞩目曲江池畔,要在那里兴弄财计。我是争抢不过旁人,只能耗费一些心力。” 说话间,她环顾周遭原野,叹息道:“此处陂塬依傍雄城,树木早已经伐近,周遭也没有水源可以开渠引灌,虽然位在天府,但却黄土狼烟,土地一无所出,荒凉得没人过问。既然旁人不问,那就由我来问。” 她抬手示意随从护卫的傒奴阿姜上前,手里的马鞭半空虚划一个大圆说道:“稍后归城就去万年县廨,请告市买这里的塬地,越多越好!哪怕是上田价格,有多少买多少?” 傒奴阿姜环顾周遭荒野,咂咂嘴巴说道:“娘子怎么愁困成了这个样子?这样的荒地,咱们哪里不能买?” 杨丽闻言后哈哈一笑,拨马行至一处土坡前,俯瞰坡地下方的黄渠水流,笑语道:“此地荒凉,自然处处皆有,但却并不是哪一处荒地都依傍长安。西京城里那些豪强人家买卖园业正忙,入手之后总要兴阔修整,用材该取何方?秦岭自有嘉木,骊山也有秀石,但若烧陶制砖,还有什么地方优于此处?” “我虽然蜀人客商长安,辛苦有加。但只要该做的律令章程能够做好,曲江盛会前后,此境毕竟人潮瞩望,即便有人恃强要夺,也要多有顾忌。短持这些土地在手,等到那些人家派遣族徒来主动跟我商谈,那时候,就不能再用寻常家丁来应付我了!” 杨丽越讲越是开心,她在曲江池周边游走数日,终于发现了这一处冷清所在,既欣喜于自己眼光独到,也庆幸只要此事做成,困境便能有转机。 她家自有丰厚财计,倒也不妄求能在西京城下与土著豪强争利,但若能先发一程,让人有求于她,再作什么也会从容得多。 “上苍保佑娘子能做成这事,赶紧救出那些家徒,咱们回了成都再也不来这里。西京人心,真是大大丑坏!” 傒奴阿姜随行以来,所见娘子处处碰壁,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早有一股怨气积郁在怀,此时听到杨丽这么说,也忍不住拍掌笑道。 多日愁困,终于有了解决困难的可能,杨丽游走一番,也不再作逗留,准备赶紧回到城中敲定此事。可是当她们一行走下陂塬的时候,却看到来路那谷陂隘口广有车马,且架起了围帐。 陂塬高陡,上下唯此一条路径,被人挡住了去路,杨丽不免有些郁闷。不过倒也没有更想其他,看对方那行仗似乎只是富家郊游,于是便派遣一名随从上前沟通,她自己则下马,站在一株瘤结密布的柳树下等候。 “西京果然不愧关陇人物汇聚之地,一时喧闹,竟然将我逼到了这里来。” 李潼身穿并不显眼的骑服,策马行上陂塬,身后则跟随着徐坚等人,一同策马闲游,迎面看到一人小步行前,摆手示意仗身应付,示意徐坚等人继续上行。 行至半途,他看到一株树下站立着一些人马,不免皱眉道:“塬上还有居人?” 徐坚身为万年尉,又因少王嘱令对此多有关注,闻言后便笑道:“怕是哪家闲游客,此处陂塬,荒弃年久。原本贞观旧年还有一些居户,后来扩建芙蓉园,就近砍伐林木,便逐渐的荒弃下来。” “人夺地衣,即便不祸当下,也会遗患后人啊。日后你等各牧州县,可要记得不要滥伤地气,有取有舍,度量慎行。” 想到后世关中瘠薄,黄河水土流失严重、下游泛滥成灾,李潼忍不住发了一通环保感慨,然后继续向上行去,视线偶尔瞥见对面一名骑士向此方行来,察其身姿很明显的女扮男装,烟尘隔眼,倒也没有看得太清楚。 “借了徐尉的方便,将这一处陂塬圈作陶冶之用,看这地块规模,供养几千人绰绰有余。日后你专事打理此间,若能分惠那些游食们一份活计,也能大益官声,顺作畿尉未尝不可。” 登上塬顶之后,李潼环顾四边一周,又对刚刚从神都来到西京的苏约说道。 苏约闻言后连忙点头道:“卑职不敢怠慢,一定恪尽职任。” 几人闲话未已,后方突然响起急促马蹄声并伴随着仗身训斥声,只见道途所见那名男装女子居然跟随上来,心中不免有些奇怪,摆手制止要上前挥杖拦截的仗身们,放那女子到近前来。 “敢问诸位府君,登此塬顶,莫非要将此处荒野收作官用?” 杨丽心中急躁有加,顾不得失礼与否,策马上前疾声发问道。 “四、四妹,你怎么在、在……” 对方几人还未作答,一名随员已经冲出并作惊言。 杨丽循声望去,继而脸色一滞,片刻后陡然叫喊道:“杨二郎,上天入地总算见到了你!你看我敢不敢杀了你!” 说话间,她便策马直向神情惊讶且尴尬的杨显宗冲行过去。 0241 秀姿动人 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外见到家人,杨显宗本来已经大感吃惊,待见杨丽纵马向他冲撞而来,脸色更是陡然大变。他自知这个堂妹是个怎样人物,当即也顾不及其他,忙不迭拨马向远处逃窜而去。 “大王,要不要……” 刘幽求策马靠近大王,目露征询之色。 “看来是家人重逢啊。” 李潼摆手示意不必理会,同时不免打量两眼看来应是少女扈从的几名傒人壮奴。 他们一家旧年居在巴中,对于这些土著傒人并不陌生,如今邸中都还有几名傒人奴仆,不过都远不如眼前这几名傒奴看起来精壮悍勇。 几名傒奴被王府仗身们策马上前隐隐围堵起来,并喝令他们下马缴械,但仍神态紧张的望向自家主人冲出的方向,看起来倒是很忠勤可靠。 杨丽孤身上京奔走劳累,心中未尝没有忧苦,只是知道自颓无有才一直按捺心中。却不想在少陵原顶意外遇到堂兄杨显宗,全须全尾且还鲜衣怒马,看起来居然混得还不错,长久积郁的心事顿时化作愤怒。 “杨二,你停下来!停下来把事情给我说清楚!” 她本来就不擅马技,所骑乘的蜀马腿短温顺,哪怕狂奔起来,又怎么追得上杨显宗胯下青骢良骥。眼见这堂兄越奔越远,将她远远甩在了后方,她心中又是气恼又是情急,只能大声叫喊。 “离家年久不归,我自知罪过深重,四妹你追寻到此,怎么会轻易放过我……” 杨显宗这会儿也是尴尬窘迫,不敢停留,打算先逃窜一程,耗一耗这个堂妹的精力与怒气,才敢返回来继续说话,因此只是纵马绕原奔行。 可是当冲到陂塬边缘位置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杨显宗转头望去,只见堂妹杨丽已经摔落下马,跌在了尘埃中,他心中顿时一慌,忙不迭拨马返回:“四妹你没受伤吧?全是我的错,你……” 杨丽不慎跌落下马,身躯吃痛且不说,整个人摔在尘埃里,可谓花容惨淡,待又听到杨显宗叫喊声,心中委屈积郁顿时爆发出来,两手捂住脸庞嚎啕大哭。 听到杨丽悲伤哭声,杨显宗更加慌了神,忙不迭下马奔来,弯腰想要搀起堂妹,却不料被杨丽抬腿一脚踹在了一边,吃痛之余,不敢再贸然上前,只是颓坐一侧,听着堂妹悲哭声,心中满是愧疚。 杨丽足足哭了小半刻钟,本来就是灰头土脸,脸庞上又被泪水冲出了一团团的泥花。她也没有心思关心仪容,悲情发泄之后,只是睁大两眼死死瞪住坐在一侧地上的杨显宗。 杨显宗见她如此,心里真是有些发毛,低下头去涩声道:“我自知实在对不起亲长家人,身负家门殷望北上应举,出身未得,人又无踪……可四妹你听我解释,我也是有苦衷,一时冒失得罪权奸,卷入一桩罪事不能自明,担心连累家人,这才藏匿在外,风头过后却又有感世道苦人……” “你有感旁人疾苦,那我苦不苦?阿耶死在安南,乡仇趁机发难,偌大家门无人帮我……” 听到杨显宗辩解,杨丽又是气不打一处来,翻身而起一脚踹在杨显宗背上,并将家门近年变故一股脑讲述出来。 杨显宗离家三年有余,与家人少有联络,此时听到杨丽讲述,才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神情惨淡,举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面向杨丽垂首道:“四妹,我真是、真是……对不住你!是阿兄任性无能,不知家门变故横生,诸多忧困都赖幼妹一人,我真是该死!” 说话间,他行上前,杨丽却背过身去仰脸望天,眼眶里又蓄满了委屈的泪水。 “我、我如此任性不堪,阿妹你今天打死我,我也不敢反抗。但、但是,还是请四妹你稍忍愤怒,我不是怯于受罚,只是今日从游贵人,请、请四妹你给我保留些许……” 发泄过后,杨丽也很快就冷静下来,回望远处那一群行人,又转回头来望着杨显宗说道:“那是哪一家的贵人?你们登这少陵原又为什么?杨二郎我告诉你,如今家业危困,你在西京有什么人路、势路,统统都要给我试用出来!至于你的错事,迈过眼前,留后细论!” 杨显宗闻言后便低下了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要做的事情,干系太大,不可与阿妹细言。但可以告诉你,今日从游的乃是如今西京城里时誉高标的河东大王……” “什么?你再说一遍,是谁!” 杨丽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大变,上前一步紧紧攥住堂兄肩膀,一脸惊容的疾声问道。 “是、是河东、河东王……” 杨显宗吃吃再言,而后便听到一声尖利的叫声,下意识退后两步。 杨丽捂着脸恨恨顿足,片刻后突然从怀中抽出一柄利刃出来,杨显宗眼见如此,神态转为惊慌:“四妹、你、你这是真要杀……” “住口!” 杨丽脸色绷紧,挥起利刃割下堂兄一片衫袖,将那布片抓在手中冷声道:“不准别人靠近!” 说完后,她便转身直往坡下黄渠水边奔去。 杨显宗追赶上去,见堂妹只是临水洗面不是要激怒跳河,这才松了一口气。 杨丽站在渠水边的卵石上弯腰鞠水,洗得非常仔细,看到渠水变污从指缝间流淌下来,脸色不免更加羞恼。一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站起身来,擦干脸上的水渍,并有些犹豫的向坡上行来。 杨显宗连忙行上前,打量堂妹两眼,忍不住啧啧道:“几年不见,阿妹也已经是秀姿动人,完全不见旧年幼时顽态。” “真的?” 杨丽听到这话,顿时笑逐颜开,望向堂兄的眼神也和善许多。 杨显宗见状,忙不迭连连点头,各种夸赞话语更是不要钱的吐出来。 杨丽越听,脸上笑容越浓,只是说出的话却让杨显宗脊背发寒:“杨二,你死定了,我不跟你戏闹,你死定了!闲下来想一想,改选怎样死法罢!” 一边说着,她一边细致的抚平衣袍,掸去尘埃,转又侧目望向一边惊疑不定的杨显宗:“牵上马,咱们回去。你死定了!” 与此同时,少陵原坡下围帐内的青翠草地上,一身骑装的唐灵舒手扶马鞍,灵活的调整着骑姿,策马疾游,整片草地上都洒满她欢快笑声。 同样一身小号骑装的李幼娘则小心翼翼乘坐一匹小马驹,在家人牵引下缓慢溜达,视线追赶着草地上如一阵香风游荡的唐灵舒,小脸上则颇有无奈。 “幼娘你该放开马步,不经摔打,哪能练好一身的骑术?” 撒欢片刻,唐灵舒纵马冲至李幼娘马前,手中马缰一提,胯下奔马顿时便作人立状,抬手指着李幼娘作指点状。 “我不想骑马了,我也不想练骑术,只是你自己无聊,强要拉我出来。” 李幼娘抚腮叹息,又一脸无奈:“嫂子,你能不能长点心计?你家夫郎在西京城里被娼女争抢,你既不过问,只是骑马!娘娘不信三兄做坏事,心里不乐,只会教训我!今天说要迎咱们入城居住,可是到了这里又不走了,你就不心慌?” “我没有心计?你说这话我就听出了,你只是担心自己今天入不了城又被留在城外,撺掇我去请求大王。大王受人追逐那不是常事?我又不是什么奇人怪癖,自己喜爱的人、事被人欢逐,这有什么可心慌?” 唐灵舒闻言后便笑语回应:“你自己都说娘娘不信大王做坏事,我当然也不信。大王那么聪明,真要做什么坏事,哪会做得人尽皆知!” “可你就不好奇,阿兄究竟有没有招引别个女子在家?那女子可能比你貌美,比你温柔,抢了你的夫郎,霸了你的屋舍?” 李幼娘倾身向前,一脸促狭笑意:“反正阿兄也说要接咱们入城,咱们就先走罢,入了宅内看一看,真要发生那种事情,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嫂子,咱们走吧!” 唐灵舒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变,片刻后才指着这个小姑子说道:“我得禀告娘娘,你这小娘子为了自己喜好,挑拨旁人情事。我在不在大王心里,这是别人能抢夺?谁要霸我屋舍,那她最好抱刀入眠!除了大王厌弃不容,别个谁要赶走我,那自是不能两活了。” 说话间,她便要往帐幕处行去,李幼娘见状便慌了,忙不迭举手叫嚷道:“嫂子,我错了!千万不要告诉娘娘……咦,阿兄回来了!” 唐灵舒闻言后转头望去,果然见到一众骑士们簇拥着大王行入围帐中,小脸一缓,下马立迎。李幼娘也凑上来,凑在她肩畔小声道:“我真知错了,嫂子。你家日后芳声必不会少,咱们两个最长情,凡事我都帮你。” 说话间,李幼娘见阿兄在府员簇拥下直入大帐,留在外面的却有几个陌生面孔,仔细打量一眼,顿时一脸惊喜道:“瞧瞧,果然有事发生!让你看一看,待我好你是有回报的!” 说话间,她招手唤来几名奴婢,抬手指向跟随阿兄返回的当中一个人,说道:“把那人引到我这里来!” 0242 蜀女有才 杨丽满怀忐忑的站在大帐外,头脑仍有几分昏昏沉沉,心里诸多杂念一时难定,突然听到旁侧有人呼喊她,转眼看到是一名婢女上前呼喊她往另一侧的小帐去,心里虽然不乏疑窦,但还是抬手示意随员在此等候,她则跟随前往。 小帐只是临时搭就的遮阳屏帐,自然不乏简陋,内里只摆设几张胡床坐具,杨丽在婢女导引下步入其中,见里面群婢侍立,只在当中坐着一大一小两名秀美女子,虽然不知身份,但想来应是少王家眷,连忙上前见礼。 唐灵舒自无经历这种阵仗,有些如坐针毡的局促,倒是旁侧李幼娘显得比她还要镇定一些,拍拍嫂子臂弯以作安抚,下巴一翘望着杨丽说道:“你这娘子何处人士,怎么随我阿兄同归?” “民女杨丽,拜见县主,拜见……” “这是我的嫂子,你称她、嫂子,她该称你什么?” 李幼娘谱没摆太久,转又望向唐灵舒,唐灵舒自觉尴尬,侧脸望向一旁,李幼娘干笑一声,转回头来望着杨丽说道:“这也不重要,反正我阿兄待我嫂子是如珠如宝一样的喜爱。你是叫杨丽?要随我们入城?是要住在我家里?那我得叮嘱你一声,你住在哪里,可得听我嫂子安排!” 行入帐中,搭眼一见,杨丽依稀有些明白这是什么阵仗了。 毕竟她家也是家大业大,类似事情看过不少,只是看着那幼小县主虽然绷紧着脸,但却没有什么庄重凶狠,但当视线落在那稍微年长的少女身上时,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一丝惊艳之感,少女娇俏明媚,回想塬顶所见大王俊美英姿,心中倒生出几分碧玉双映的感慨。 她摒去心中杂思,脸上露出笑容:“县主误会了,民女兄长从事大王,巧在道途相逢,所以才追从归此。至于城中起居,民女自有宅业安身,不敢冒昧登第打扰。” 李幼娘听到这话,脸上也写满尴尬,又受不了嫂子那幽怨眼神,垂首挠头片刻之后,又抬头板着脸说道:“我看你也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如果要去我家做客,住在哪里,是由我嫂子安排……” 她话没讲完,衣袖已经被嫂子扯了一把,唐灵舒一脸羞不可当,起身望着杨丽说道:“大王清逸脱俗,门风也是简约活泼,因见娘子同归,想有待客之需,冒昧有问,还请娘子不要介意。” 说话间,她也忍不住仔细端详眼前这女子。少女心思单纯率真,本也没有这些杂思,只是小姑子爱闹涉及,便也忍不住心思流转发散。 她见眼前这女子年龄与她仿佛,身高较她略矮一些,虽作男士装扮,却不掩美艳姿容,见其装束如此,强转话题道:“娘子也爱骑游?” “只是出行方便就简,不敢强拟贵人闲戏。” 杨丽低头说道,虽然被人误会了,但心里并无多少反感。 老实说,她周行西京诸门第,不是没有想过要借着女子身份的便利从贵人家眷入手,但即便能得内庭召见,所见那些贵人家眷也只是矜贵傲慢,对她一个商贾之女并无正眼,言谈举止透出一股疏远鄙视,让她倍感屈辱局促。 那些女眷论及显贵,较之河东王家眷自然不可相比。然而眼前这一大一小两美人,或是存着给她难堪的想法,但却拙劣的有些可爱,反而让她颇感轻松。 特别见到河东王侧室居然也是一身飒爽骑装的装扮,更让她有种隐见贵人私密喜好的鹊喜,原本因为简陋相见的懊恼,这会儿也渐渐淡去。 李幼娘见这两人对话却将自己闪在了一边,有些闷闷不乐,强行插足两人之间,对杨丽摆手道:“既然都是误会,你就请去吧。” 杨丽闻言便施礼告退,刚刚行出小帐,便听到帐内传出那小县主抱怨声:“嫂子你要和气待人,也要分个场合啊!你瞧瞧那娘子,身姿美妙的让人眼馋、你再想想阿兄,是不是招人惦念?她今天不来,明天也是要来的……” “你小声些,人还没走远!” 唐灵舒一脸娇羞,上前捂住李幼娘嘴巴,并敲着这小娘子额头怒声道:“庭门外的人,哪好失礼,让人笑我家门风。唉,我就不该让你胡闹、失礼人前,就算以后真有什么纠纷,我两手两足奋健有力,又会怕谁!” 杨丽听到这里,不免错愕有加,低头攥起自己的拳头,片刻后有些颓然的松开五指,又行回大帐前方。 老实说,她心里是由衷羡慕那一对小娘子,抛开其他不谈,那种娇憨拙劣分明是被家人关照周全才有资格享有的,她以前也有过,只是如今已经不复。 一念及此,抬眼看到站在大帐侧方的堂兄杨显宗,眼神又变得凶恶起来。 大帐里,李潼又结合实地考察之后所见,向苏约仔细交代一些招募游食、于此兴工的细则,并委托徐坚加以关照。 讲完这些之后,他起身将两人送出帐外,摆手作别,转头看到那杨氏兄妹,心里倒是一乐,抬手对杨显宗招了一招:“二郎并令妹,一起入帐来吧。” 杨丽闻言后,满心忐忑的跟随在兄长身后一同步入帐中,只抬眼望向大王那高挺背影,心跳便逐渐加速起来,只是木然见礼,被兄长推了一把之后,抬眼才见少王正微笑让他们入座。 “远乡逢亲,生人大乐。我要向杨氏娘子道歉,因爱你兄隽才留用府中,却忽略了人情远离的伤感。” 李潼坐下来,笑语说道。 “是小民、是卑职浪性疏忽,客远不返,攀求贵幸,冷落恩亲。” 杨显宗避席再拜,并作恳请道:“离乡日久,不知家事生变,恳请大王放离,允我家事理定,再归门下用命。” 李潼听到这话,并不急于回答。他是比较看好这个杨显宗,且正有要事托付,却不想发生这样的意外。他倒不想强人所难,只是一时间还要思考该让谁来代替杨显宗统率那些已经陆续离开秦岭的敢战士。 杨丽闻言后则是心中暗骂,也连忙发声道:“家兄虽然秉性粗疏简陋,但唯勤唯义尚堪使用。能为大王青睐引用,家徒心感荣幸,亲情家事都有托付,请大王从容任用!” 听到杨丽的话,李潼指着这对兄妹对刘幽求说道:“蜀中才气确是浓厚,这一对兄妹俱有可观,倒是让人意外。” 他又对杨丽说道:“奔远寻亲,自然不是寻常情念。你兄既然事我门下,那你家情急事困,自然也不是庭外闲事。有什么困扰,不妨道来,既然任用才力,自然要免其后顾之忧。” 杨丽闻言后真是惊喜有加,但一时间也不敢贸然提请非分,只从侧方开口言及:“民女斗胆请问大王,少陵原野地是否已为官属?” “不错,刚刚纳作官有,兴作陶炼事务。刚刚离去二者,正是京县任此的衙官。杨氏娘子探问此事,可是有什么需求?” 杨丽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失望:“大王才趣高洁,本不该列席擅论下事。民女自念曲江池因奉王教,土木将兴,有意设业于此。” “百业有序,不言上下。杨氏娘子不望曲江畔,却重少陵原,确有奇致思谋。不过此间事务兴利之余,主要还在招募游食安在工业,不可专付私门。若你家要在西京置业,日前留守赠我曲池坊一园,不妨领受作业。” 武攸宜强买了关陇勋贵中的窦家和豆卢家园业,并将其中一份送给了李潼,这也让李潼有些哭笑不得,他跟他四叔之间,积怨倒是越来越大了。这两家抗衡不了武氏新贵的淫威,未必不会把这笔账记在他的头上。 李潼倒是不在意这两家,不过对曲江池畔产业也没有太过看重。 他自知这个杨氏是蜀中豪商,正是他眼下想要求得联络的人脉,转手相赠结份善缘,如果能够开拓出直通蜀中的商路,得利及惠众,又不是区区一处园业可比。 杨丽闻言后也是不免惊异,一方面有感于少王豪迈,一方面则感觉出少王对她兄长真是挺看重。 机会难得,她也不再犹豫,当即顿首道:“寒家虽只商贾门庭,但也绝非贪婪无度,蜀中有业已足安生,怎敢再作越境侵业之想。只是京中家人陷入官门,不得已才有……” 她简明扼要将自家困境稍作交代,而后便又说道:“民女今次北行,存意散财活人,若能得于搭救,不敢再有妄求!” 李潼听完之后,对这个蜀商之女不免高看一眼。不过他虽然比较看重这个杨氏,倒也不会只听杨丽一面之辞,稍作沉吟之后,便对刘幽求说道:“趁着还有短日从容,长史回城后走问一下,如果事中真有曲折,那就劝告衙官们还是要秉公论断,不可徇私。” “这件事,我记下了,杨家娘子且候京中,有什么消息,会让人即刻走告。” 说完后,他便站起来摆手道:“你们兄妹久别,自然多积亲情事务,二郎近日无需门下听用,再给你护从几人,且先在京中陪伴令妹罢。那就这样,你们去罢。” :。: 0243 千金于世,需傍大枝 晋昌坊杨氏家宅中,傒奴阿姜大步疾入中堂,满脸笑容使得脸颊上那黝黑刺青都显鲜艳起来,望着堂内的杨丽大声说道:“四娘子,大喜事啊!在监的那些铺员,都已经被放了出来,回到两市邸铺……” “这么快?全都放出来了?” 杨丽听到这话,顿时从席中站了起来,口中喃喃道:“这才只过了一天、还有没有什么首尾要跟?算了,赶紧备车,我要去市中邸铺看上一眼!” 说话间,她便急匆匆行出中堂,婢女阿归在后方喊了好几声,才想起来返回内堂换了一身出行的衣装,而后出门直接跳上马车,驱令家人速行。 杨家在西京看守产业的铺员足有数百众之多,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直接雇佣关中当地人,这些人在杨家产业遭受打压的时候便已经离散过半。对于这一部分铺员,杨丽倒也并不怎么看重,本也不是能够心腹相托的亲信之类。 但是有二十多个从蜀中来到长安的铺员,他们才是维持杨家在西京产业的根本。他们有的是杨家族人,有的是家生奴仆,抛开商事上的助力,本身与主家也都情义深厚。 杨丽来到东市一处邸铺,入门便见一群人围坐在一起,虽然精神都非常萎靡,但好在也都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病,然后便对坐在中间的两个中年人作礼道:“七叔,周先生,还有你们各位,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们。” 众人连忙起身,各自执礼:“如果不是四娘子奔走搭救,至今还在囚中,不知能不能重归乡土!” 之后各自坐定,杨丽又问起这些人被监押这几个月的过程种种,细语慰问,又是难免唏嘘。 “这一次宋家刁难我家,用力实在刚猛,献币献女结好神都权贵,打散我家在西京产业,想要借乱谋夺乡产。幸亏四娘子机警果断,舍去西京这些外业,我们这些人才能走出牢笼。” 负责西京产业的杨氏族人名为杨敢,半是庆幸半是心疼道:“这一次四娘子舍去西京过半铺业,也真是魄力惊人。我们这些家徒任事不够谨慎才让对手抓住了机会,本身就有错在先,主家仁义搭救,才能保住一条性命……” 另一名管事也叹息道:“西京这些邸产,是主家几世辛苦积攒下来的基业,现在为了搭救门徒施给别家。咱们也都感念主家恩德,就算不能在西京再作经营,也要跟随四娘子归乡守住根本。乡仇勾结外间权贵陷害乡徒,如此背弃乡义,决不可坐视宋家横笑乡里!” 他们这一唱一和,感慨之余也是为了稳定住人心。毕竟这一次乡仇对手太强大,众人在监几个月的时间,免不了会有人生出别样心思、胆怯之想。 杨丽闻言后则苦笑一声,叹息道:“众位都是劳苦亲徒,久事主家,为了搭救你们,舍尽家财也不值得可惜。但我就算有这样的决心和事迹,西京情势终究不同咱们乡野,真正能将众位解救出来的,却还是别的原因。” 众人听到这话,一时间也都惊讶有加,瞪大眼望着杨丽。 “你们长在西京行走,观望情势要比我更加精通,是明白这些权贵门第怎样的不近人情。想凭浮财便让他们卖面,又谈何容易啊!” 心里虽然有些不愿承认,但杨丽也不得不据实以告:“这一次家业脱困,还是全仰二兄。他虽然在外游荡经年,也不是全无成就,得用贵人门下,乃是如今居在西京的河东大王门下走员,大王抬举施济,才能让你们平安归来。” “河东大王?这位是……” 众人久在囹圄,还不知如今西京喧闹何事,旧年虽然行走西京,也够不到最上层的权贵层次,对于这个王号自然是有些陌生。 杨丽闻言后稍作解释:“这位河东大王故姓李,乃是当今圣皇陛下血孙,本身就是荣宠有加的帝眷,士林之中还极富才誉,可以说是……唉,这些且不必说,你们暂且于此安养,来日是要归乡还是要重新在西京铺陈,还要再谢恩请教之后,再作权度。” 众人听到这话,一时间也都喜形于色、大感振奋,并纷纷进言该要怎么攀结贵人、固幸邀宠。 杨丽在席中也是听得认真,她如今虽然执掌家业,但旧年长居乡里。今次北上西京,也只是硬着头皮、滋事胆大心细兼思计灵活,但阅历仍浅,也实在没有什么攀结这种层级权贵的经验。 但众人说来说去,无非献奇进巧的寻常计略,当中或有一些巧妙法门,但杨丽却没有多少认同。虽然只是相见片刻,浅谈几句,但她心里却笃信这位大王并不同于寻常权贵,寻常故技怕也难邀欢心。 这时候,又有留守晋昌坊的家人匆匆行入,言道:“宅中贵宾来访,请娘子速归待客。” 杨丽起身询问,见那礼帖知是一户此前苦访而不得接见的国爵人家,秀眉微微蹙起:“这户人家主动来访,莫非是要索求更多?” 长久愁困,她一时间思计难转,心中虽然有些不乐,但还是匆匆行出上车,急回家宅。到了家门前却不见什么宾客车马,婢女阿归上前言道二郎待客,已经将客人送走了。 杨丽心怀狐疑,登上中堂,便见二兄杨显宗正斜卧软塌,皱眉斥道:“你就这样待客?” “你让阿姜那个恶奴把我抽打得一身伤痛,我不这样待客,又能怎样?” 杨显宗闷声说道,一边说着还一边作吃痛状。 “这难道不是你自找的?我要不是担心折损大王门下力用,怎么会轻易放过你!” 杨丽冷哼一声,而后问道:“贵客登门,是为何事?” 杨显宗从身下摸出一份契文拍在案上,说道:“来送这东西,四妹你几时把西市这铺业典送别人?早年我入神都时还在那里留住几晚,看着买客兴旺,怎么就……” “你还有脸说!我一个弱女子,若不败坏祖业,哪能求见高第!” 杨丽举手拍在堂兄肩上,杨显宗痛得直接从榻上跳起来,可见虽然有伤痛,但也绝不像他表现那么夸张。 “居然送回来了?有没有什么留话?” 杨丽拿起契文验看无误,先是一脸疑惑皱眉问道,她对这一户人家印象深刻,因为这家人最贪婪,兼有族人直管西市商事,却不想吃到手里的肥肉居然又返还回来。 如果家人还没解救出来,杨丽还要怀疑这家人是作态索求更多,可是亲信铺员们都已经安在东市铺业中。略作沉吟后,杨丽不免眉开眼笑:“莫非又是因为河东大王插手发话的缘故?” 杨显宗姿态别扭的站在一侧,闻言后哼哼道:“四妹你操持家务虽然辛苦,但还是要老实告诉你,我家这些杂事,还不值得大王亲自过问。漫说大王,就连我…… 唉,这些事务也不该告你,只是让你明白,此前我是不知家变纷扰,但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万事无需你这小娘子操劳。你只道我还将家业典送谁家,之后几日若不乖乖送回,我自有手段让他们明白我家不可轻侮!” 杨丽闻言后眉眼一挑,抬眼见到二兄作态欲躲却又露疼痛状,不禁面露不忍:“真的有那么痛?阿姜也是痴愚,连人气话、真话都听不出。” 杨显宗见堂妹神态放缓,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并谄笑道:“虽然身上痛楚,但见能有助家事,心里也是欢喜的。四妹你责我应当,就算再打一顿……” “不打了,不打了。” 杨丽摆手笑道:“你这一命,由我收取还是太浪费了。安心从事贵邸,寻暇娶妻生子,就算死也要死在王事里,阿兄你放心,妻子我都会为你照料周全!” 说话间,她将那铺业契书收起,并对杨显宗说道:“回房换了衣衫,咱们去拜谢大王。” “可、可是大王准我休假几日,再说我眼下这副样子也羞见人,你让我在家……” 杨显宗闻言后,登时一脸为难忸怩。 “让你在家做什么?以前让你归家你不归,现在贪你腹大能食啊!” 杨丽眼睛微微眯起,杨显宗见状不敢多言,一瘸一拐的走出中堂。 中堂站立片刻,杨丽便又返回房间,将失而复得的那份铺业契文并其他几份一同收在一方锦盒中,抬手示意婢女阿归贴身携好。 “人众都已经解救出来,娘子还要亏败家产?” 婢女阿归见状不免好奇,开口问道。 杨丽闻言后则笑起来:“以前确是自折亏败,现在却要更作旺计。此番围困幸解,还不能让人明白财在势中?能够让我忧困欲死的危险,于显贵眼中不过寻常一言。千金怀抱于市,自然是要依傍大枝。河东大王清趣高尚,昨日甫见便豪赠园业,可见思计绝不执迷铜、帛浮华。 阿兄乏于长才,无非豪迈见称,能为大王所重,自因阔襟能容。但这样的闲力食客供养多了,虽高贵门庭、不免用度急缺。我家或无别事可称,唯此一长能补于短。我的拙计,未必能入雅怀,但只要能长在庭前游走,无患不能入心。” 婢女阿归虽然听得很认真,但听完后却是一脸茫然,沉思片刻便也喜笑道:“婢子虽然不懂,但娘子总是对的。能有强人包庇,娘子也不必再吓得昨夜一般、噩梦里还要请求旁人不要打你。” 杨丽听完这话,俏脸转有羞红,闷声道:“哼,只有拙于用智的人才会斗狠角力。项王气力盖世,难阻汉业延传!” 0244 大王良教,甘霖慰我 车近崇仁坊王邸门前,杨丽抬眼望去,只见到坊街上车马满盈,各家豪奴分散其间,其中就不乏她早前去拜访请托的对象。 只是眼下那些人站在这阵仗当中,一个个垂首含胸,姿态恭顺有加。如果不是杨丽记性尚可,实在不能将这些人与脑海中那趾高气昂的姿态联系起来。 她家马车驶入崇仁坊后,自有街铺武侯上前问明是前来拜访少王,然后自有街徒上前将他们引入邸外闲地安顿车驾。 下车之后,杨丽看到一架外饰华美的檀木香车正停靠在王邸外墙下,忍不住惊呼道:“谯国公家徒也与大王有谊?” 杨显宗被家人搀扶下车,闻言后便嬉笑道:“阿妹能见车识人,可见在西京人面广阔,家业托你,真是良付!” 杨丽白他一眼,闷声道:“这车正是我送出的,因此还被别家埋怨,言我具礼轻重不均。他们是不知物事辛苦,这一架车用料如何不说,单从安南运到西京,途耗已经倍余车价,可也只是泥牛入水,全无波澜!” “真是委屈阿妹了!你放心,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 杨显宗上前一步,不乏怜爱的对堂妹说道。 他们兄妹刚在这里站定,另一侧已经有几名鲜衣豪奴招摇行至此处,其中一人更指着杨丽嬉笑道:“刚在对街眼望,已经觉得有些眼熟,走进来看,果然是杨家娘子。小娘子也真是足力健捷,邸中这位大王可是入京不久,便追听到事迹来候拜?” 眼见几人走近,杨丽眼神一黯,方待挤出笑容,杨显宗前行一步,拦在堂妹身前皱眉道:“哪家走力如此无礼,当街呼喊别家女郎,不怕亏败了主人门风?” 那几人见杨显宗高大英武,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自有一人冷笑道:“蜀女近日欠于殷勤,原来是在西京傍住壮力。教你一个乖,眼前所立不是寻常门庭,高朋满席,没有闲流立足余地。念在故情,良言相教,杨家娘子如果能再作慷慨,去东市走买一些酒食送来,我家主人宴了之后,引你道左拜见……” “恶奴找打!” 杨显宗听这几人言语张狂,心中更恼,提拳便往前行。 那几人自恃人多,见状后也只是各自冷笑,并挽起了衣袖要作大打出手状。然而这时候,香车后转出一名豪奴,指着两方人喝骂道:“瞎了贼眼的匹夫,不见哪家车旁,滚去一边打闹!香车是我家郎主爱物,要是损害丝毫,扒了你们一身狗皮!” 几名撩事豪奴见状,嬉笑着收起架势,向守看香车的那人连连拱手道歉,只是视线落回杨氏兄妹身上时仍是凶狠:“蜀狗不知天地广大,有胆量到坊街外殴戏一场!” 杨显宗不理几人叫嚣,只是转头对杨丽说道:“真是委屈阿妹了。” 杨丽深吸一口气,而后叹息道:“也知求阿兄明白,我不是无端怨你。” 那看守车驾的谯国公家人自然也是认识杨丽的,倒也没有其他几名豪奴那样暴躁,只是站在远处对杨丽冷声道:“此处贵邸不是寻常,敬告杨家娘子不要在这里逗留招衅。你请托事务,我家郎主闲来也有问,只道当中纠葛太深,助言几句则可,也没有闲力专问太多。” 杨丽敛裙颔首,向那人微作执礼:“多谢许老良告,家事忧困已经解决,今日冒昧登拜贵邸,正为告谢邸中贵人。” 那名谯国公家奴听到这话,脸色不禁变了一变,满眼的不敢相信,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此处马厩连接王邸的侧门内已经行出数名王府仗身,直接邀请杨氏兄妹由此进入。 更远处的位置,几名挑衅的豪奴眼见这一幕,顿时惊疑不定,正待要拔足退后,侧门里又冲出数名王府护卫,指着那几人厉声道:“自己入前受缚,等你家主人罢宴来引!敢有走逃,逃得了贱奴,跑不掉主人!” 几人听到这话,神情更显灰白,心中苦作挣扎,片刻后只能乖乖行上前去被王府护卫系入府中。 王府中堂里,欢宴正在进行,这也是为曲江池雅集造势的一部分。因于西京留守武攸宜并谋此事,武攸宜也是乐见势成,对此并不刁难,甚至还主动推动西京时流向王邸汇聚。 李潼正在堂上观戏,听到门仆来告杨家兄妹入邸求见,吩咐兄长代为待客,他自己则站起来往侧厅行去。 进了侧厅,杨家兄妹一同上前见礼,李潼见杨显宗姿势有些别扭,转又想起昨日塬上所见这兄妹打闹的情景,不免莞尔,但还是忍不住笑语道:“怠慢家事,理应惩罚。但二郎还有事务系身,为此该要自惜啊。” 兄妹两人听到这话,俱都大生羞赧,不知该要如何回答。 “门私简便,不必拘礼,入座吧。” 李潼摆摆手,自己先坐下来:“不是准许二郎短休几日?是还有什么事务难决?” 杨丽于席中抢先说道:“幸在大王恩庇,久困家门的纠纷终于得以解决。恩重不敢寄言待时,亲身走拜,敬谢大王。” “一桩小事,不值得念念不忘。” 李潼笑着说道:“我是事外闲流,不便议论太多。不过当中曲折幽隐,也听家人浅言几分。蜀中民殷物饶,难得你家这样商义门庭不恋旧资,肯于苦行商途,转济关中。言则贩业谋利,但也是合乎盈缺均输的道理。 人或耻言商贾事迹,但也难免坐享于成。只要能够恪守商义,不违律令,如果天下有什么地方你们不能行及,那是王化还未可称足够庄重!” 听到少王此言,杨丽心中也是不免大生感激。近日饱尝世情冷暖,她倒是已经很难再为一时言语感动,但话由大王说出,却感觉分外的入心。更且游走权门,人多鄙言蔑视,肯如大王这般正视她家的更是罕有。 她避席再拜恭声道:“家用所驱,劳于行走,不敢狂称商义,只是恪守长久物力之功,绝无悖离律礼之乱。大王执公正言,民女感激不尽。” “言重了,我也是先见你兄尚义风采,才信你家是笃礼之门。西京诸业,安在经营,如果再有这些闲情的滋扰,衙官仍是疏于理会,可以再入府细告。” 李潼吩咐刘幽求去做事的时候,顺便打听了一下这个杨家的情况,算是基本符合他的要求。 这户人家家世比较清白,当然这个清白说的是没有与时局中人家有太过密切的交流。其家所以能够在蜀商群体中占据一席,那是因为乡业经营扎实,且掌握着许多岭南商贸的渠道。 这一次受困是家长暴毙被同乡刁难,而且刁难其家的人,李潼也有些印象,正是武周后期与二张兄弟关系比较密切的蜀商宋霸子。不过二张兄弟现在还不知在哪里玩泥巴,那个宋霸子的关系则是魏王武承嗣。 说是关系,其实商贾门庭又哪能与真正的权贵平等论交,无非这个宋霸子美色进献,是武承嗣的一个宠姬。但就算是这样,已经能够狐假虎威,压着杨家输出了。 武承嗣眼下正当红,既是亲王又是宰相,李潼也扛不住他,但也不至于怕了一个门下商贾。更何况眼下他人在西京,又与武攸宜互动密切,既然流露出来要过问的意思,西京这些衙官们自然也能识风向,放过杨家两不相帮还是很乖巧的。 听到大王温言,杨丽更是眼眶微红,她从婢女怀里拿过锦盒,双手奉上:“人离乡贱,西京尤险。民女近来颇受人势刁难,大王良教如甘霖慰我。西京诸业自我散出,却不得片言微助,众知大王过问公道,原本所取产业尽数归还,心知此非归于人情,而是归于王教,还请大王勿嫌贱业,笑纳不辞!” 李潼抬手接过锦盒,忍不住打开稍作翻看,心则有些不争气的跳快起来,单单这里面的产业凭证便显示出这个杨家在西京财力丰厚,较之刘幽求打听来的还要更厚实几分,怪不得会遭人惦记。 如果真是金山银山摆在面前,李潼也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忍得住,但如果只是一些地契,倒也还算豁达,他合上锦盒用手推回:“物归原主,可见人情淳朴不失。一时刁难,不足厌世,产业安守,不必杂想太多。我爱人情趋我,并不贪求物业杂余,不是虚情矫饰,你兄该有所见。” “我、我觉得,大王还是收下来是好!或许家用不亏,但众用实亏,此前为了、为了……卑职还传信家人求财,阿妹所以怨我,旧恶有此一桩。” 杨显宗闻言后却张嘴说道:“况且这些产业早已经分散别家,如果没有大王的关照,更难集回。我家积储丰厚,乡产养生自足,这些西京外产益一家不如益万众。即便大王不收,我也是想收下!”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有几分感动,这才是好员工啊,带资入股,出钱出力,所陈述的理由都让他无从反驳。果然小孩子才做选择题,大王就是全都要! :。: 0245 曲江樱桃园 虽然杨氏兄妹言之恳切,但李潼还是没有收下杨丽所进献的产业,原因也很简单,他并不需要这种方式的投献。 如果只是家财,他并不缺,别的不说,单单八百户实封的封国所出,便足够维持他日常用度。宾客盈门兼有礼货出入,如果没有什么囤聚的奇趣,他一家人生活足够维持在世道绝大多数人之上。 世道惯于趋势,才流以文篇干谒,商贾以利货求宠,这是从古至今都不能杜绝的一种风尚。无论这个杨丽心迹究竟如何,但商人本性便是尚利。 李潼也不强求所有人都跟他一起吃糠咽菜的搞革命,他心里是想跟这个蜀商杨家缔造一个长久的合作关系,所以从一开始便要划定一个底线,彼此之间不作那种权钱输送的私利关系。 毕竟他就算是求财,也不是为的自身奢靡享受,说的自私一点,希望改朝换代能够插队抢先,说的伟大一点,那就是希望能借自己所掌握的人物资源,通过故衣社这一组织,给这个世道寒苦民众一点慰藉。 而且就算他将这些产业收入王府之中,很快也就会被纳入监控之内,调用不再从容。 他的王府中始终有耳目存在,这一点李潼很清楚,也没想将这些耳目甄别剔除,这些眼线虽然监视着他日常行为,但对他也是一种保护,动静不逾规矩,秘密放在府外。只要积极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使自身祸福与大势相关,寻常即便有什么小错被监视到,也不足动摇他的安危。 杨显宗是要更加清楚大王麾下人事构架,见堂妹还要强献,索性主动接过那锦盒,并说道:“大王仁正,不纳门私之惠,卑职无扰大王,必妥善安排。” 他本来就是故衣社万年分社的直案之一,将这些产业交付分社,自然有专人负责统筹。此举除了尚义之外,其实也不乏私计。 杨显宗是很清楚如今故衣社人势壮大,河洛、河东、秦雍三大行社,下方又设有长安、万年、洛阳、合宫等等八个分社,所覆盖人众十余万,两京之间三教九流都有影响。 眼下他家将西京产业捐出,看似是慷慨舍财,但从长远来看,也让他家与故衣社这庞然大物联系起来,彼此互通有无,各自得益。 产业的交割,李潼不在府中进行,但杨家捐输重业助益故衣社,他还是要有所表示。想了想还是举手吩咐家人取来武攸宜让人送来的曲江园业的园契,并赠给杨氏兄妹。 “案外余事,不足细表。二郎勤恳尚义,我是深有所感,聊作馈赠,助你家人安在客居。” 曲江池附近的产业备受瞩目,是不适合交给故衣社经营的。王府里凡有什么经营的人才,也都被李潼陆续外派。 特别这份园业夺自窦家,李潼怀疑武攸宜是故意挑拨才这么豪爽赠送,他虽然不怎么在意窦家,但这园业留在手里的话,经营的坏那是浪费,经营得好又会让窦家长久怀怨积忿,不如转手送出。 而且李潼也想借此考验一下这个杨丽的商能,如果一座曲江园业都经营不好,就算未来还要与杨家合作,干脆让他家再派别的人员过来负责接洽。 杨丽是不知太多隐情,见产业没有送出,却又获赠豪业,心里难免忐忑,偏偏堂兄也在劝她接受,只能硬着头皮接了下来。 一方面自然是对大王更加钦慕,另一方面也是隐有窃喜,她并不将大王赠送的园业目作私产,只当代替王府进行经营打理,有了这一层关系照拂,这对她家在西京的活动有很大的助益,起码不用担心像此前那样被乡仇借官势打压。 中堂还有宾客满席,李潼也不与杨氏兄妹言谈太久,初步接触之后便示意府员将这二人引出府。 杨家兄妹由来时路途行出王府,光景又有不同,当他们现身侧门外时,自有许多人迎上来,或是言无实际,只作虚礼寒暄,那名看守香车的谯国公家仆更是上前递上一份门帖,言道郎主爱极所赠礼货,邀请来日过府礼谢。 “人情翻转,真是顷刻有变。往常我苦求不得,如今不需要了,人情笼络却有纷至沓来。” 坐在回家的车上,杨丽翻看着刚才在王邸门外收取到的那些门帖,忍不住感慨连连,同时又有些不满道:“今日登门是为献礼谢恩,我不知大王何用阿兄,但我家幸攀贵邸,阿兄你为何阻我周全具礼?” 杨显宗精神倒是不错,闻言后只笑道:“大王不以常才使我,当中细则不能道你。只能告诉四妹,大王远比你所观见要宏大得多。至于这些产业,既然你已经舍出,那也不必再过问去向,日后我家来货也可寄存销售,当中幽隐,你就不要逾份打听,这也是为了你好。” 杨丽闻言后冷笑一声,转而小心翼翼抚摸着那张园契:“你也不必在我眼前自夸玄虚,往常我是没有门径可循,如今大王别业付我,用心经营,来年或许比你还要更加心腹亲信!” “这些事我也不是故意瞒你,但跟不跟你说,却在大王决意。总之,有了大王的庇护,旧日刁难是不会再有,我也能更专心领受大王密令。但日后便不好与你同入同出,即便再不见踪迹,阿妹你也不必再深作打听,我要做的事,远比你们商贾俗业艰深得多……” 杨丽原本还有几分不以为然,听到这里后,脸色变得有些沉重,一把抓住堂兄手腕凝声道:“别后重逢,我有什么抱怨那也只是闲言,阿兄你终究还是要记得性命为重。河东大王虽然仁厚可亲,但他是高高在上的星辰,咱们只是蜀中草野里的小株,如果真的无力迎合恩主大愿,咱们只将这份恩义藏在心里,不必舍去性命强为苦追。即便退回乡土,还有乡野能守安生,人要是没了,可就……” 杨显宗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丝坚决,反手拍拍堂妹手背安慰道:“家业筹谋,我是不如四妹周全谨慎,但奋进尚义,阿妹你也不如我勇力果敢。咱们彼此不要拙劝相误,只做各自的份内。” 见堂兄如此表态,杨丽也只能暗叹一声,不再多说什么。他们兄妹都是极有主见,这个堂兄看似畏她,其实也是怜爱居多,如果真的能够恭顺应教,也不会离家数年都不回家。 杨显宗在家短留几日,然后在某一天里便告辞离开,也无更多交代。 至于杨丽,也不像此前那样如无头苍蝇一般在西京乱撞。她正式接收了河东王赠送的曲池坊园业,这在西京一些人事小圈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也并没有什么大的风波酿生,毕竟眼下西京人共瞩目还是下个月的曲江雅集。 没有了人事纠纷的困扰,又得到一份曲江池畔的后产,杨丽也在心里憋着一股劲儿,要在大王面前搏求一个表现。 曲江园池秀美,近日也多有土木兴工,像杨丽此前瞄定的少陵原,已经开始造窑烧砖。 河东王赠送的那处园业面积不小,且地段上佳,几乎紧傍皇苑芙蓉园,毕竟原本的主人窦氏在关陇勋贵群体中也算是翘楚门户。 但杨丽却觉得这还远远不够,达不到她所想要的那种惊艳效果。接手园业之后,首先实地考察一番。窦家这座园业经营状况很不错,有曲水绕园,果林茂密,有楼舍杂错果园中,闲居雅静,又能兼收园利。 杨丽最先做出的决定便是拔除园中一切杂色花木,只保留下几棵樱桃老株,将这座别业命名为樱桃园,并遍告周遭各家园邸,重金求买樱桃树,以年限而论价值,开价甚至达到几百乃至上千缗钱,访求到的上佳果株一应移植园中,质量不够的也没放过,直接就地砍伐。 经此一番操作,不足半个月的时间里,整座曲江池周边坊地园业,除了皇苑芙蓉园之外,余家再无樱桃株。即便是还有存留,在杨丽重金挥洒之下,也让西京时流尽知曲江樱桃上佳首推樱桃园,余者都是劣等杂株,不堪品细。 当然,背后如果没有河东王作为靠山,杨丽纵有重金,也难作如此夸奇竞艳的行动。毕竟曲江池周边权贵群立,谁也不会甘心在某方面被一介商贾强压一头。 杨丽另做惊艳之举,那就是打造几艘游舫名作采花船,昼夜不断穿行在曲江池周边水道,大凡见到名花珍株便重金求买。 她的手笔豪迈已经在收买樱桃株的时候盛传西京,随着采花船正式入水航游,也让周遭这些园业主人们各自心动,纷纷将自家可称奇艳的花株移植到傍水一侧。 当然,西京权贵众多,未必人人贪求物利。但争胜之心、人皆有之,即便不卖,也想稍作炫耀。特别那买花船上多载珍货,一旦访到名株便珠玉求买,这也极大满足了主人的虚荣心。 一时间,曲江池周边水道两侧名花异卉毕陈惊艳,船行曲水、左右张望,可谓美不胜收,尽管距离五月雅集还有一段时间,但曲江池周边已经是游人如织,香热熏人。 0246 细怜闲庭 时间进入四月中旬,有关曲江雅会的消息也在飞速向四边扩散,且秦雍之间已经不乏时流向西京长安涌来。 眼下虽然盛会还未正式开始,但氛围已经炒得很热。这一点从武攸宜身上就能看得出来,其人近来颇有几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兴奋,频频造访王邸,每一次到来,便不免对少王赞不绝口。 人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对于这个贪婪成性的武家子而言,原因更加直接,那就是西京城重新变得繁荣起来,也让他的各种副业收入激增。 原本在武攸宜的管理下,西京或还达不到百业凋零的程度,但也可以说是一潭死水。百数坊居,人气不盛,许多时流大凡没有定局西京的必要,多数都各投去处。 没有了人气便欠缺活力,一潭死水能打捞几斤鱼虾?就算敲骨吸髓,也抽取不到多少油花。城内活力欠缺,诚然让武攸宜治理起来更加轻松,但也让他各类收入锐减。 可是随着曲江雅集的消息传出之后,情况又有不同。别的不说,单单曲江池附近园业频繁易手,或明买、或暗夺,每一笔交易背后,武攸宜作为西京留守都能坐抽佣利。 如今的武攸宜,根本无需再操心如何开拓财路,随着人气恢复,自然有人瞄上西京并周边各类闲置资源,他们要求什么方便,自然绕不过武攸宜这个西京留守。 如果说最开始武攸宜还有什么谨慎,可是随着浮财迷眼,心防被大大撑开,自将带来这些转变的少王目作亲密可爱的招财童子,唯恐声势闹得不够大,甚至主动派遣游众散入周遭州县之内,宣扬与此相关的讯息,以求让更多时流汇聚到西京城中来。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政务长才,人多了事情自然也就多,尽管心里还没有放松对少王的提防,但随着人事喧扰增多,自然也就没有更多的精力面面俱到,严防杜绝少王浑水摸鱼的一切可能。 武攸宜搂钱搂得欢快,李潼买地也买的豪爽。这自然无需他自己出面,自有故衣社众大肆收购西京城外围边缘那些闲坊空宅。 像是长安城南的和平坊与待贤坊,几乎周坊尽是故衣社的产业,许多分散在遍野安置的社中民户,也都陆续搬迁入城。 原本这么大规模的买地与人员入迁,只要衙官们稍作用心留意,便不可能完全瞒得过去。可是现在上至西京留守、下至坊丁街徒,所观所望都集中在城池东南的曲江池与四边入城的豪户与商贾,又有几人会关心那些赤贫的流人亡户? 在这期间,李潼又出城送别刘幽求与慕容康,以及跟随同去赴陇的那五百多名敢战士。这些人登陇之后,眼下主要还是熟悉陇右风物气候,同时也要进行更加精良的武装。 敢战士们虽然俱是悍勇,但是武装简陋仍然限制他们的武力发挥。这些人多是军户子弟,本身倒是有着刀剑之类的寻常器械,但像是更加精良的甲胄与弓弩之类,则就很难在民间进行搜阔。 陇右多有羌胡羁縻州,那里有关军械的管制也要宽泛一些,收买不到那就抢,这没有什么道理可言。李潼的要求是尽可能确保这些敢战士们武装精良,再进行下一步寇掠吐蕃本土。 与那曾经陷落吐蕃的老卒马兴等人交谈,李潼了解到此前与吐蕃作战失败,流落荒土的不只有第一线的作战部队,其中还不乏许多随军的工匠。 这一次寇掠吐蕃本土,李潼是希望能够解救出来一部分军匠,然后在岭南的汉中等地建造自己的军器作坊,用以继续扩充武装故衣社的敢战士。 河洛之间是他奶奶武则天重点经营的中枢之地,李潼想要在那里搞军事储备,还是太冒险,不容易隐藏,而且很难扩大开来。 眼下关中潦草凌乱,比他有力量的则没有他这样明确的政治意图,早作经营以待长功,等到未来如果圣驾再归关中,让这些家伙见识一下什么叫李家龙兴之地! 除了这一批赴陇的敢战士外,另一批敢战士也陆续离开了秦岭范围,散在长安周边郊县,或是伪作游人,或是假装奔赴曲江雅集的豪客,游荡于郊野乡境,以熟悉路途地形,为洗劫武攸宜做准备。 但这一构想眼下还面对一个比较尴尬的问题,那就是缺马。这一群悍卒靠近长安城,是要做飞贼的,如果连基本的机动力都不具备,那也一切休提。 关中民间虽然多马,但主要还是寻常的驮力使用,真正能够上阵厮杀、充当战马的良骥,不是没有,但是需要仔细搜集。李潼初步核算一下,想要完成这一次洗劫且保证来去从容,人人备马不必多说,还要保证途中能有足够的闲马更换,这个缺口最少都是一千匹良马! 眼见到这个数字,李潼也有些头疼,这么多马匹收集已经不易,还要维持饲养,并要一切隐在暗中进行,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随着与武攸宜往来密切,李潼对他的家底也有了一个初步的估量。 别的不说,单单他入京之后小半个月的时间,所见武攸宜搂钱已经不能用车载斗量来形容。 几日前他陪同娘娘房氏去兴庆坊武家一处别业拜访武攸宜的王妃李氏,顺便踩点,所见起居用度之华贵令人咂舌,据说园中半数屋舍都是收储家财,就连家奴都穿珠配金。而这一处别业,还仅仅只是一个待客闲居场所,不是武攸宜主要藏宝地。 如果能够留下武攸宜囤聚的财货,哪怕举债买马都在所不惜。李潼也不是恨人有、笑人无,单纯的嫉妒作祟,只是觉得这样一笔惊人财富在自己手里,绝对能够发挥出很大作用,以至于心里都隐隐有了一些构思。 按下这些余事不谈,作为曲江雅集的首倡者,他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虽然没有时间,也不好整日流连平康坊,但一些基本的操作总是要过问一下。 这一天,他抽出时间,携带家人同游曲江。当车驾行至大雁塔所在晋昌坊时,蜀商杨丽已经闻讯而来,笑语说道:“大王要作雅游,车行多有不便,曲池坊土木兴工,物料杂陈。不妨在此换登游舫,逐水入园?” 李潼也从善如流,着令家人转入晋昌坊,由码头换车登船,所乘坐自然是杨丽精心打造的采花船。这船用料精贵不需多说,造型也是别致有趣,飞檐浮轩,登入上层之后,便将两侧坊曲风物尽收眼底。 “三兄真是坏啊,有这样的优雅游戏,却只让家人禁足邸中,不准游玩!” 李幼娘冲上这游舫,顿时一脸的兴奋,雀跃的根本就停不下来,不断的大呼小叫。 李潼见俏立身后的唐灵舒也有几分按捺不住,摆手笑道:“娘子自寻乐趣,顺便看顾幼娘。” 唐灵舒闻言后脸上顿时展露笑容,并也快步追向李幼娘,绕过舫中围屏,却发现李幼娘正猫在角落里向下层张望,并对唐灵舒做噤声状,凑上来神情严肃道:“嫂子,咱们还是小觑了那个杨家娘子的巧妙。早前有见,只是警告她在邸中该观嫂子眼色,这娘子却直接在邸外兴作逗弄人趣致的戏乐。你瞧瞧这游船多美,如果不是我跟你亲厚,只怕都要忍不住亲近她了……” “你一个小娘子,哪来这么多杂计。大王在家都赞那杨家娘子兴业有计,是能帮得上手的人……”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人家娘子有姿容、有趣味、还能帮得上外业,可是你呢?” 李幼娘眨眼反问,然而这话一问出口,却见嫂子神情滞住,片刻后眼睛已经泛红,指着李幼娘说道:“我自己蠢计又不是不能自知,苦忍不愿多想,不让大王为这烦忧,偏你这小娘子好生事端,让我无地自容!” “嫂子你不要生气,我讲这些也不是让你烦忧,只是怕你设想不到。你是我嫂子,又与外间人众不同,阿兄养护你是他的责任,你瞧瞧我与娘娘不都是整日闲乐?” “我又不是人家妹子,又不是人家娘娘,越闲才会越慌……” 李潼并不知他小妹那个事儿精已经撩拨得家宅快生变,在游舫甲板上眺望两岸花色繁盛,不免感慨道:“行商坐贾,所弄无非贩缺卖奇,万人宗此一法,各有巧妙不同。杨家娘子善用财势,能够在曲江周边铺陈繁华,确有经营长才,难怪能独当家业。” 随行登船的杨丽听到大王夸奖,心中也是喜乐,但还是谦言道:“民女所弄,不过重财买奇。财在人间如流水,又怎么能够几家专据,唯有使用在外,才能惠及人众。我也只是财流当中受惠一者,如果只是囤聚吞容,反而要受泛滥之苦。一点俗计不称优雅,恐让大王见笑。” 李潼听到这话,对杨丽不免高看一眼。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他心中对这蜀商女子的评价也不断的提升,善用手中的资源,说来虽然简单,但却不是什么人都能掌握的技能。 抛开眼前不谈,李潼抬眼望向上方轩阁,并又对杨丽笑道:“今日游园之余,还有一事请托娘子。内人闲庭久居,常有情怀难遣,她意趣好动,却受困人事叨扰,不得不幽居简出。我也身在人情罗网中,常难伴游戏趣。所见娘子事能精深,希望能将她闲趣托你。她是喜爱游骑奔逐,却欠于历事繁琐的缜密。我意乐游原上扩建一座圈厩,闲来养马,击球游戏,不知娘子可愿领此事务?” “愿意,当然愿意。” 杨丽闻言后忙不迭点头,只是望着大王、神情颇有迷乱:“大王誉满人间,不独顾全人情躁闹,还能细怜闲庭,在微在著,让人敬慕。” 0247 血脉的力量 听到杨丽对自己的夸赞,李潼不免暗道惭愧。 他也不是不解风情的人,只是来到这个世界后,所面对便是各种凶险情况,各种蝇营狗苟、勾心斗角充斥于怀,也实在容不下太多的儿女情长,对于家人难免忽略。 小娘子唐灵舒天性活泼好动,否则也不会练出那些穿墙入户的本领。可是自从进了王府便没了自由,哪怕丧居乾陵这两年多的时间,自己要么操心故衣社事务,要么埋首纸堆,真正能陪伴戏乐的时间少之又少,好好的一只飞天鹞子养成了鹌鹑家雀。 即便不论唐家他那丈人对他各种照顾,李潼也是极爱小娘子天性,只是精力所限难免照顾不周。这一次起意要在京郊养马,也是想着能兼顾两全。 李潼身为宗王,府中是常有马力备用,多的时候三五百匹,少的时候也有百十匹。当然,较之眼下所需要的缺口还是很大,而且府中这些马力大多数都是官马,每季都要向司仆寺进行报备,如果意外折损,甚至还要交付罚金。 私马当然也有,比如他那坐骑名驹梨花落,但却太醒目扎眼,也并不适合交付敢战士使用。 时下权贵私自养马,特别是能够满足战用的良驹,是一件很敏感的事情。言之敏感,是并无明令禁止,但若追究其来的话,也是一桩可大可小的罪过。 登上杨丽打造的这艘采花船,李潼倒是受到一些启发。按照杨丽所言,其实真正访买名花并不多,但是由于声势闹得不小,让西京时流乐于将园中名花沿水道摆设,这是很有几分千金市马骨的味道。 李潼在明面上也不需要访买太多马匹,只要能够抄热一个氛围,让西京周边良马聚集起来,自可以由故衣社派人出面,通过各种渠道去购买,满足所需。 方法是现成的,那就是许多唐穿们热衷搞的马球联赛。如今整个西京都因为曲江雅集而人、物汇聚,再操作这件事自然事半功倍。 不过眼下时局敏感,李潼也说不准如果由他自己出面操作,会不会撩拨到一些人敏感神经。但事情总是要做,无可回避,索性走夫人路线,让唐灵舒这个小娘子出面挑头。 一则这小娘子有这样的爱好,二则总是一层掩饰,如果真有人出面干涉阻止,也可以反问一句,你是觉得女人不能打马球,还是觉得女人不适合做皇帝? 杨丽在曲江园业搞的一系列动作很合李潼的胃口,他心里也常有一掷千金、制造热点的算计,只是无奈钱财不丰,才只能选择成本更低的做法,诗词狠抄把自己搞成一个热点。 这个蜀商女子有眼光、有能力,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兼具许多男人都比不上的果断与魄力,由她搭配自家娘子去运作此事,李潼是比较放心。 敲定这一件事之后,李潼便也抛开其他杂思,登上游舫上层,安心游赏。 只是走上来之后,却感觉气氛有些微妙,唐灵舒独坐室内,见他行来,虽然脸上也露笑容,但总有几分勉强。至于小妹李幼娘则傍在观景的大窗旁,内外张望。 李潼走上前,轻抚小娘子发顶,笑语问道:“怎么独坐这里,不观时景?是不是幼娘顽皮,惹恼了你?” 唐灵舒还未答话,另一侧李幼娘则跑了上来,抱着阿兄手臂小心翼翼道:“我哪里敢惹恼嫂子,只是好不容易阿兄得暇出来游玩一程,你也不搭理家人,只同外庭娘子说事。我是一个妹子,被阿兄冷落在这里都有心酸,更不要说嫂子!” 李潼闻言后横她一眼,小丫头则缩在嫂子身后,小声嘀咕道:“明明是自己做错,还要凶态吓我!嫂子同我亲近,她是不敢说,我就忍不得!” 唐灵舒偷眼看看大王,欲言又止,虽然没说什么,但却抬手环住李幼娘,显然心里是有几分同感。 李潼见状,叹息一声,傍住小娘子娇躯坐下,抬手扯出李幼娘将这个丫头拉到身前:“养你这么大,不盼你能有助人事,但求顾全人情。长短是非衔在口舌,说得越多,面相越丑,你丑态不远了,以后不要说是我妹子!” 李幼娘听到这话,小脸垮了下来,捂住脸还望唐灵舒怀里拱:“嫂子你听见没有?我待你这样好,都把自己变丑了,阿兄都不愿要我,你莫再恼我!” “你滚去一边吧,不要扰人闲趣!” 李潼一把推开这弄怪取乐的小娘子,转握住身边少女柔荑,并叹息道:“吐纳饮食,心肝脾肺,关乎性命者,原来只是寻常。娘子伴我如影随形,转眼即见,不知不觉也成了寻常二三。并不是熟视无睹,眼不过心,只是融进了心窍里,非有钻心之痛,反而不能情切得失。这小娘子只是庭前的过客,代养的情债,观人饮水、邪窥冷暖,厌言是非,扰我心肝,真是可恼!” 唐灵舒听到这话,俏脸大有羞红,另一侧李幼娘被推开后则一脸的不忿:“嫂子,你不要只觉得情话动人,阿兄心肝自知摆设哪里,你的心肝浪荡在外呢!” 李潼闻言大恼,抬手抓起案上的木球砸向这闹事的小娘子,却被小丫头灵巧避过。 唐灵舒拉住将要起身追赶的大王,并不乏动情道:“大王言笑,能让人欢乐。有闲时陪伴,知道大王没有烦扰,自然更加欢乐。但要是长久不见,就知大王劳累疾困。手足忙碌,心肝独闲,也是加倍的苦闷。人哪有不爱欢乐爱苦闷,我只是讨厌自己笨拙无能,难道要像幼娘那样论人是非、取乐自己?” 李潼闻言后也笑了起来:“闲愁是种折磨,让人志趣颓废。刚才船下与那杨家娘子小论,希望她能助你……” 他将在乐游原圈厩养马的事情对唐灵舒小作陈述,这娘子听完后果然一脸的眉飞色舞,如果不是还身在船上,已经忍不住要直登乐游原去堪选地址了。 但就算如此,她也急不可耐的去寻杨丽商讨此事,李幼娘见状便也要追赶上去,却被李潼抓了回来。 看着姿态扭捏坐在自己面前、瞪大眼作无辜状的李幼娘,李潼也不免有些头疼。他们一家人,嫡母房太妃名门所出,生性淡泊笃静,兄弟三人除了李守礼爱闹一些,但就算是李守礼,也没李幼娘这么能撩事。 这小娘子小时还可爱、肯听教,可是随着年龄渐长,便越有一些小性子体现出来,大概可以归咎为他们李唐女子血脉觉醒。李潼虽然心心念念要端正家教,但又哪有时间将这娘子带在身边仔细教导,偶尔教训也只是一些大是大非。 “阿兄,我可不是挑拨你家闹乱!你教我要公正端庄,我可是都记在心里。正是听你教导,看见嫂子被冷落,我才要为她发声!” 李幼娘见阿兄盯着她看,心里觉得有些发毛,但还是板着小脸一副正义模样。 “我何止是冷落了你嫂子啊,还冷落了你这个小娘子。” 李潼拍着她光洁的额头,叹息道:“家里三个兄长,只有你这个小娘子,之后你嫂子也有自己的事情忙碌,你可就更没有玩伴了。幼娘,想不想薛家你表哥?” 李潼也是打着人尽其用的主意,想到离开神都之前,自家姑姑还提到要亲上加亲的事情。家教不敌天赋,看到李幼娘,李潼是有点挫败感了,想着如果他姑姑还敢再提,索性就答应下来,让他姑姑也感受下娶了他们李家女子的滋味。 “我想那个傻小子做什么?” 李幼娘闻言后,晃着小脑袋说道,片刻后则有些不满的瞪着兄长:“阿兄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就连嫂子都能配给阿兄,我可比她精明得多,你居然想把我配给薛大?那个傻小子半点主意都没有,只会听人教,又不如阿兄这么出色!” 李潼原本也只是随口一提的戏言,却不想小妹这么回答,一时间倒是愣了一愣,片刻后笑问道:“你既然有主见,不妨说一说,想要什么样的配偶?也不要比较阿兄,为难世人。” 李幼娘听到这话,倒低下小脑袋认真思考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颓然道:“薛大倒也不是完全不好,他家好多玩器,姑母常拿来诱逗我。可阿兄你又不准我受人礼货,心里还是想要的不得了,他倒是记得拿来给我玩。要是住在他家里,自然都是我的,都能馋死二兄!要他温顺求我,我才会送他。” 讲到这里,她又偷眼看看阿兄:“我可不是忘了阿兄的教训,你只是让我不妨说一说。如果阿兄你肯给我置买那些玩具,我哪还用眼馋别家。” “人间千般事好,你才多大年纪,所见好的事物,都要收在囊中?富贵有度,才能恬然长守,胜纵物欲,不加节制,这跟禽兽没有区别,养肥了自己,待人宰杀。” 虽然已经感受到血脉力量的顽强,但该教的道理还是要教。 兄妹两人闲话的时候,远在神都的薛崇训也刚被他妈太平公主打发出门,往西京而来。 0248 太平积忿 初夏的神都城,风物自有迷人之处。特别位于城西洛水南北,在北是富丽壮观的上阳宫,在南则有人气旺盛的太平戏场,神都繁华,毕陈两岸,让人流连忘返。 太平戏场本来没有名字,因是太平公主名下产业,神都坊间自以公主邑号名之。 这座戏场建成运营三年多的时间,早已经成了神都城并周边人气最旺的几个游乐地点之一。特别是在士林之中,龙门行咏碑与太平戏场乃是入洛之后首选的游乐地点,能够最直观的感受到神都城的人文风情。 这一座戏场位于洛水南岸,占地广阔不必多提,当中坐落着一座极为宏大的戏堂,乃是由规模不等的厅堂组建而成。中间一座规模最大,可以同时容纳两三千人入内观戏。四周馆堂虽然规模大小不一,但各有风情,也都极具特色。 太平公主深受圣皇恩宠,名下产业遍布神都内外,但最关心的还是这座戏场,乃至于长年累月坐镇于此、亲自经营。 也正因为这一点,尽管神都城中权贵各家俱有私豢伶乐,但也仍然长长流连于此。特别是一些权贵人家的女眷,逢场必来,主要目的自然不是为了观戏。 不过随着时入四月中旬,太平戏场人气渐有回落,特别是一些游学客居于神都城中的士子们,更是踪迹渐无。 戏场中有一座雅致的小楼,太平公主日常起居于此,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公主身穿一袭素白衣裙,虽铅华不施,自有明艳动人。她正翻看着戏场今日账簿,脸色有些冷峻,几名戏场的管事忐忑不安的站在厅中,不时偷眼观望公主神情。 “今日客流怎么下降这么多?月中以来,都是锐减!” 账簿看完,太平公主随手一卷,然后便有些不悦的抬头问道。 一名管事上前磕磕巴巴回答道:“这、这只是因为西京来讯,公主殿下自然也知,河东大王要在西京……” “旧情不必再陈,西京虽有人情招摇,但宾客在我戏场,不能将他们系留此中,难道不是你们这些任事者过失?一切归咎西京远讯,难道你们自己就无错误?” 太平公主拍案冷哼,客流所带来的收入,她并不怎么在意,但这份人物汇聚的成就感,却是她所看重的。经营这座戏场,她不可谓不尽心,过往几年人气也是蒸蒸日上,西京一道消息,却让戏场客流锐减,心里的确是不乏挫败感。 “观众入场,所尚一是居坐优雅,二是色艺动人,三是声辞趣高。” 戏场管事当中,不乏确有能力者,随着太平公主斥问,便开始分析起来:“戏场厅堂布置虽然华美绮丽,但久视自然寻常。西京平康色艺久负盛名,勾人猎奇走观。至于声辞之类,直到如今戏场上客最高都还是河东大王所拟。大王声迹久绝,乍一闻讯便是声色盛会,自然引人奔趋走望……” “近日约买才士新辞,纷纷毁约不付,各自苦心之作,要留往西京扬名……” 众人各陈所见,太平公主越听越觉得心烦,正在这时候,奶妈张夫人入室走告道:“禀告公主殿下,河东大王邸奴杨某已经来了。” “让他进来。”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点头说道,然后又望着堂内几人训声道:“西京有盛会,难道戏场就要关张不作?夸言旁人的繁盛,只是掩饰自己的不足,退下各思该要如何回挽人气,如果还要锐减,那也就不必再养你们这些闲流!” 几名管事闻言后,忙不迭点头应是,各自退出。 一身皂色圆领袍的杨思勖大步迈入厅中,并对公主叉手见礼:“奴杨九拜见公主殿下,未知殿下急招何教?” 看着眼前杨思勖,太平公主便气不打一处来,拍案冷哼道:“你不知因何招你?怕是清楚得很吧?前日过府拜见,说的什么?你家大王言称新进除服,但哀情未解,懒应人情喧闹,所以想短留西京,不打算短时归洛?” “大王是如此嘱令。” 杨思勖听到这话,便恭声应是。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更加恼怒:“可是现在他在做什么?要在西京曲江盛集雅会,就连神都人物都奔趋走拜,这是懒应人情的做派?怕是平康风月更有动人之处,流连忘返吧?” 杨思勖闻言后稍作咧嘴,抬眼见公主怒盛,索性将头垂得更低,不敢再作回应。 “旧年他鼓动我铺张戏场诸事,转后自己却遁世远离,当时伦情所困,我也不怪他失约,自己独支此中,算是对儿郎的关怀。” 太平公主自有满腹忿言,眼下抓不到正主,只能想奴仆发泄。 她对这个侄子是真的有几分怨念,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不独早年约定要在她婚礼上羞辱武家的事情失约,更留她一人在神都维持戏场。 抛开这些杂情不谈,从永昌改元到如今的如意元年,当中这几年神都可谓风急浪大、波诡云谲。太平公主虽然身在事外旁观,但也都难免心惊肉跳。原本是打算跟这个侄子守望相助,可是人家则龟缩在关中乾陵,远远避开这些纷争。 当中彼此之间虽然也有声讯传递,但两地奔波,就算维持一些声讯交流,也完全不具备时效性。 太平公主不是不明白河东王这么做,自有其苦衷和道理,倒也没有过多的抱怨。眼下心中积忿,其实原因也很复杂,就连她自己都有些说不清。 身为李家女儿,眼见到大唐江山就此变色,虽然事前征兆已经明显,但当真正事成的时候,感想又有些不同。虽然她自己富贵无改,但也谈不上为此欢欣鼓舞,失落是在所难免。 如今李家宗枝俱已凋零,皇兄李旦被死死箍在禁中,台面上活跃的只有武氏宗王这群新贵。 因此对于河东王远远避世的做法,太平公主心里也是有几分怒其不争,尽管她也明白这个侄子就算强争也无改大势,反而有可能引祸于身。但杂思在怀,又哪有太多道理分辨。 另让太平公主有些积忿的,那就是这个小子实在太滑溜了,说走就走,半点都不留恋。彼此之间虽然有一些同盟味道,可是太平公主却完全处在被动之中,这种感觉让她很不满。 前事不谈,盼着这个侄子除服归都,遇到什么事情,也能有人商量。 可是这小子却宁愿留在西京戏弄风月,都不打算返回神都,这更让太平公主有些不满,还打不打算凑一起搞事情了?拿人当碗涮呢? 0249 宗枝凋零,唯此秀实 杨思勖在三月中大王服丧末期便离开了关中,返回神都联络故义,以求延缓大王归都的日期。对于后来发生诸事并当中缘由,自然不知。 不过就算是知道,眼见公主殿下连连的唠叨抱怨,也实在不敢反驳,只能低头受训。 太平公主唤来杨思勖,本也没有什么具体目的,只是情绪化的发泄。她心中积忿,也并非专对李潼一人,抛开这些杂情的不满,对于这个侄子还是非常的看重,否则不至于有这么多的怨言。 一通唠叨之后,心中积郁稍缓,她又指着杨思勖问道:“你家大王交代你的事务,做完没有?几时去西京?” “已经大概了结,近日便要走往西京。” 杨思勖又恭敬回答道,沉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公主殿下言教种种,奴往西京之后,自毕陈大王。但私心窃想,斗胆为大王辩白几句,大王虽只弱冠之龄,但胸怀不乏长计。纵然有失人情的照拂,必定也是因为时势的逼迫。或有幽隐思量不能细表,但大王为情做事,从不让人失望。” “知他有此长才,所以也是爱切训深。如果他只是闲庭荣养的豚才,何必要对他念念不忘!” 太平公主闻言后仍是忿忿难平,稍作沉吟后,才又正色道:“我知他不会荡失轻重,凡有作为都有自己的考量。但若诸情俱隐怀内,也难免让关心他的亲长不明所以,或生误会。你这次回到西京,道他诸事细表信中,他在神都不是没有亲徒守望,无谓长久游荡远地。” “神都如今虽然情势波澜未已,但以他旧年谋身之能,绝不会没有立足之地。反倒是旧情长久失于呵护,旧眷或将转衰。关中虽是祖廷故在,但乖张之世,循旧不能,他即便再留西京,年浅识寡,能作的规营也是有限,不如回返神都观情固有。” 少王何以不愿早归神都,太平公主闲来也有考量。她觉得比较靠谱的答案应该是这小子觉得西京远在时局焦点之外,不会受到太多耳目瞩望,兼又有唐家旧业的底蕴,所以想要兴弄一些人事积累。 但太平公主觉得这想法还是失于轻率,时局行至今日,关中人物故情游移散乱、已不可恃,少王即便能够营张笼络一些,也难作长望。反倒是旧年在神都诸多行迹,让人印象深刻。勾谋诸事能深入圣皇肺腑,这才是他真正能够安身立命于此世的最大优势。 太平公主最看重的,也是少王这一桩禀赋。近年来在她有心逢迎之下,再加上圣皇本身对亲情的不失关照,母女之间关系已经大有缓和。 但即便是这样,很多时候太平公主都常有天意高难测的感受,所以对少王旧年所表现出来的机敏,也是越发的看重。 武氏诸王鹊然于神都中枢之内,瓜分圣皇恩威作其私势,太平公主看在眼里也很不是滋味。 她虽然与武攸暨有夫妻之名,但这夫妻关系也尴尬难免,起码不足以让她对武家生出什么归属感,从内心里是盼望父族能够站出一个人物来维持一种存在感,河东王这个侄子便是当然之选,且本来也曾经做到过。 基于这些缘故,太平公主是觉得李潼那些小心思是有些本末倒置了,只有重新邀取圣皇恩眷,才能庇护他稳立世道之中,关中那些旧门自己都已经岌岌可危,更不足以给少王带来什么助益。 如今的太平公主,已经不再是旧年陡逢家变的彷徨妇人,维持戏场的同时,待人接物渐有阅历,对人对事也都有了自己的看法。 她看重这个侄子,也想对其施加更多影响,将之导入正途,做真正该做的事情。 略作沉吟之后,她便又说道:“那小子自恃人誉,兴弄风月,也无非少年轻狂。他有这样的雅兴,总不好在人势上过分冷清,稍后我家阿郎打点行装,你便随他同赴西京,去罢。” 打发走了杨思勖,张夫人上前说道:“长途行旅实在苦累,阿郎筋骨稚嫩,怕是不禁。河东大王私计固执,却不领会亲长善教,公主殿下何必要劳使郎君去远行助兴?” “宗枝凋零,唯此秀实。我不顾他,还能顾谁?阿郎年龄不小,既无父荫仗势,就该自己勤于人情,常年圈禁在家,只对二三妇人,就算安然成长,也只是一个废料。” 太平公主叹息一声,转又发问道:“这个阉奴杨九,在都中访旧叙情,走动都是哪些门户?” “他是司宫台杨老翁的假子,河东大王使他归都,想来也是贪顾一点出入禁中的便利。在外走访几家,倒也没有什么值得分讲,无非旧年傍势王府的几名衙官,也都不在显职,另有南市一些商户……” 张夫人细言一番,不免感慨道:“如今神都这一潭沸汤,南衙相公们都朝不保夕,那位大王旧年铺张的一些官势也多数扫除,想要再回神都恢复旧态,哪有那么容易啊。” “阿姨这么说,那就太小觑我那侄子了。他的长计铺陈,不是你能度量的。”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笑了一声,然后说道:“杨九走访那些人,俱列细则,稍后让家人逐一联谊。他久不在都,人情浮旧,我总要帮他巩固一下。能被他雅赏的人物,总有可观,也省了再去明辨贤遗的眼功。” 讲到这里,她又叹息道:“讲到眼量长远,这小子也真可以自夸。司宫台一众中官久闲,杨冲却因旧年事迹,兼领鹰坊、闲厩,助事羽林、千骑,不是事外之人。我听说杨冲兼领闲厩,还有韦团儿的言功加助。” 杨夫人听到这话倒是一惊,瞪大眼叹声道:“河东大王于禁中情势经营竟然如此深刻!” “呵,法王座下乱讲经,深刻与否,也只在天意一念。陛下对她这个孙子,还是有关怀的。他所迎凑诸事,从不是一时闲趣,否则你以为大进大退这一份从容,是人人都能有?”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便站起身来行回内室,换了一身鲜艳衣裙,便吩咐张夫人道:“准备车架,收捡几份奇物作礼,咱们入宫。” 女皇如今居在上阳宫,太平公主仪驾过了天津桥后便沿御道向西而行,不多时,便进入上阳宫中。 初夏之际,上阳宫花木正繁,处处美不胜收。太平公主于宫门外下车,一路游赏,不知不觉便抵达了本枝院,身穿一袭青色圆领袍并结幞头的上官婉儿阔步迎出,见到太平公主便笑语道:“陛下正居殿理事,公主殿下若无急情上达,不妨居此短候,膳时再入?” “我只是闲人贪景,哪有什么急情上达,便在这里叨扰才人片刻。” 太平公主手拉上官婉儿,并往本枝院内行去,同时有些疑惑道:“一路行来,所见人少,是不是宫人偷闲?” 上官婉儿闻言后稍作迟疑,但还是如实说道:“薛师正在麟趾殿宣讲经法义疏,宫人在闲者,都往彼处听讲。”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只怕浮人妄语,正经说邪,误人误己!” “公主还请慎言。” 上官婉儿闻言后下意识张望左右,又对太平公主低声说道。 太平公主眸光转为复杂,轻叹一声:“闲言久积肺腑,除了真正知心的挚友,我又怎么敢人前宣说。” 她对薛怀义心存怨忿,还是源于薛怀义旧年对她前夫薛绍见死不救。 类似怨恨,还有针对诈她入宫软禁的上官婉儿。但几年交往下来,也多得上官婉儿游走母女之间,才让她与圣皇关系有所改善,这一点迁怒的旧怨自然也就渐渐打消。 不过对于薛怀义,太平公主真是越来越讨厌。其人冒籍薛氏,已经让她对前夫多怀愧疚,生死关头避不搭救,也让她对这个贼僧难有好感。 但如今的薛怀义已经不是旧年帷中弄臣,几次领兵出征,突厥都未战先退,虽无确凿事功,但也无有败绩。在有心人渲染之下,圣皇是真的将薛怀义目作一员福将,恩宠更浓。 太平公主纵使积怨,也不敢轻作是非挑拨,破坏好不容易融洽起来的母女关系。 上官婉儿将太平公主引入本枝院闲厅,然后便告辞匆匆离去。 女皇履极之后,她们这些禁中女官们也连带着水涨船高,所需要负责的事务更加广泛。上官婉儿家学深厚,又是直从掖庭提拔的罪户之女,与外廷更少联系,所以也就更得圣皇信重,渐渐超过几名直案的御正。 太平公主坐此厅中,也并没有闲着,这座偏厅是上官婉儿专有休憩的场所,各类布置也都颇合雅好。 太平公主小顾片刻,摆手示意张夫人将带来的礼物摆设起来,自己走到临窗书案下,将上官婉儿文稿小作翻看,并在其中发现新从西京传入神都的河东王两首新作《长相思》并《透碧宵》。 观此纸纹素雅馨香,笔法秀美细腻,显然可见主人抄录之用心。太平公主将此展开并对张夫人扬了一扬,嘴角微撇作一个怪笑的鬼脸,也不将之收回匣篓,就这么压在案上静待上官婉儿返回。 0250 少王只是无心人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上官婉儿才又返回这一处闲厅,眉眼之间倦色浓厚,坐下来后甚至都提不起精神与太平公主笑语寒暄,只是举手让宫婢送来茗茶。 “才人是有恙在身?既然体中欠适,事务转付别者,何必这么勉强劳累?” 太平公主嗅到那茶味浓郁,不免关切的对上官婉儿说道。她并没有什么饮茶的习惯,就算日常服饮也只当做一种辅药。 上官婉儿手捧杯盏,闻言后露齿一笑:“哪有什么病恙,上阳宫这里初夏伤潮,久坐难免溃闷骨痛,一些小情,不足废事。” 说话间,她移席就近太平公主,指着杯中茶汤笑道:“茶饮不腻,久服解乏。我也是因人染习,习上之后反而无饮不欢,诸料调味,醒神导气,让人自觉耳聪目明,竟日不疲,公主殿下要不要试一试?” 太平公主看一眼那辛浓药汤,心里有些抵触,但见上官婉儿轻啜慢饮、似是细品甘甜,索性举手点头:“那就试一试。” 自有宫人托盘送来各种杯杯盏盏的茶具,上官婉儿主动上前取料调味,椒粉、茶沫、橘皮、蜂蜜之类,沸水调匀,在细腻的白瓷杯中,汤色澄亮可爱。 她用竹器托杯奉至太平公主案上,不乏期待的看着公主举杯细饮,颇有几分向闺友分享好物的味道。 茶汤入口,太平公主微作咂摸,眉头舒展开来:“滋味倒是不坏。” 说话间她又看到自己茶饮颜色较之上官婉儿有些不同,不乏好奇探手抓来并笑道:“我来尝一尝才人习味又有什么不同?” 彼此关系日渐亲密,太平公主也不作避嫌,举杯便饮,茶水入口后却觉一股辛辣,勉强忍住没有吐出来,强咽下去之后便啧啧道:“烈饮伤味,似惩似警,非苦心人不能习此,才人真是兴味刁钻啊。”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略有错愕,默然片刻之后接回自己的茶饮并笑道:“只是染习难改,让殿下这么一说,倒让我自觉成了一个孤僻之人,确是该要自警。” 话虽如此,她却没有改变口味的意思,让宫人再续一杯故味,转眼看到摆在案上的纸笺,眸子微微一闪,但却没做什么回避,主动坐在案侧,拿起纸笺对着公主笑语道:“这位大王声趣,世道久有不闻,新声乍闻,便是风月盛集。想是群情西趋,戏场冷落,公主殿下能有闲时。” 太平公主闻言后叹息一声,而后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这个侄子才艳趣高,动静惹人。就连才人这大内才女,都忍不住要香笺重描,趣味长品,更不要说外间那些闲流。幸在这也不是别家庭院的玉树,戏场因此冷清,我也是有喜有怨。” 女皇履极之后,上官婉儿自然不可再保留那本就有些尴尬的才人宫职,如今的她衔称是司苑内应制,硬凑起来的职衔有些不伦不类,但内外也无人敢就此戏笑。 不过宫人们仍然惯常称上官婉儿为才人,抛开了职名所指,那就只是字面的意思,指称其人才情。 上官婉儿暗指神都士流都奔趋凑趣远在西京的少王,她收藏少王新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太平公主却不想让她这么简单糊弄过去,走近与上官婉儿并肩而坐,捻住纸笺一角笑语道:“这个小子旧年勾我铺设戏场,他自己则远出服礼,让我独力维持此间。如今在西京兴弄趣事,又让我门庭冷清,这是恃才自狂,让人气恼。可惜我也真是仰赏则可,品鉴无能,便借才人高眼臧否,细言辞中妙趣。” “浓情似艳近狎,兴味似人实己,这是自怜的屈言,不是王者的妙章。较之大王旧年声趣,其实形神大脱,可知离群索居,自折生趣,并不是才情蕴养的良态。” 上官婉儿也并没有回避,只是指着辞章对太平公主说道。 太平公主闻言后倒是一奇,忍不住说道:“我见才人珍重细描,妥善收藏,还以为佳作可赏,原来只是毁神屈气的拙作?” “这可不是我的评语,而是陛下点评。河东大王才达妙境,不是俗流能及,公主殿下品鉴无能,我又哪里能够细辨优劣。我眼能观的,只见大王形字巧列,才技高妙,让人叹服,这也只是才情卑下者自比不及的俗声。” 上官婉儿一边说着一边望向公主:“款辔提引不敢入,少王只是无心人。以浓艳饰薄幸,以巧言媚人情。言不由衷,意在掩饰。这不是我之俗眼能够立言,公主殿下如果要传言教训,大可引此陛下之言。” 太平公主本来还有几分挤兑上官婉儿的意思,可是听到上官婉儿转告女皇评语,一时间已经微有色变,忍不住皱眉沉吟道:“陛下也闻她幼孙新辞,这是什么意思?” “疏不释亲,各自心会,殿下问我,可就所问非人了。陛下闲论此事时,魏王、梁王都在殿中。” 上官婉儿卷起那纸笺,一脸寻常状将之投入匣篓中,然后又端起茶来轻啜细饮。 太平公主听完上官婉儿的话,便低头沉吟起来,也并不询问上官婉儿对此的看法。 人凡有所见,难免会因立场而有偏颇,相对于旁人的总结,太平公主更相信自己对人对事的判断。而且即便是追问,以上官婉儿平日的谨慎性格,想必也绝不会言之过深。甚至就连其人眼下透露给自己的这些讯息,或许都存在一些删隐。 女皇点评少王新辞,甚至已经不能说是点评,而是一味的贬低,甚至从辞章上升到对一个人的看法。哪怕太平公主并没有太高的诗词才华,也觉得这种程度的踩贬有些小题大做了。 很显然女皇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心存不满的,但她何以对这个久寂人前的孙子如此不满,而且是在武家子面前表达出来?是暗示武家子逼陷少王,将之置于死地? 这应该不可能,一则天授革命以来,武氏新贵各自封王,特别武承嗣更是意在储位,所针对的目标都是在朝宰相与大将,少王虽有血脉之亲,但不过只是一个事外闲流,如果真的意指其人,根本不用武家这两人出手。 二则如果圣皇心意如此,太平公主看一眼神情淡然的上官婉儿,并不觉得对方会将这一份杀机恶意如此简单的透露给自己。 既有不满,却又不是针对少王,那自然只能是在场的武家那两人了。女皇对他们有不满,借少王敲打他们,通过对孙子的苛言,唤起他们各自的警醒与检点。 想到这一点,太平公主忍不住暗吸一口气,一股危机感漫上心头,继而想到母亲何以对武家子心存不满且以这样的方式表达。 天授革命以来,朝野动荡频频,宰相、大将动辄赴死,这表面上看来是女皇凶威大逞,但落实在实际上,则是武家子对军政时权的大力攫取。 特别此前不久,狄仁杰、魏元忠等宰相们同日赴刑,更是让朝纲近乎荒废。武承嗣所表现出来对储位的势在必得,应该都已经超过了她母亲心里所设定的底线。 说句不好听的,她母亲已经年近七十的高龄,说不定哪一天就不能视朝。 武承嗣夺储势头如此凶猛,背后有没有这样的考量?如果已经有了这种防患的念头,那么有没有这个想法、有没有这个能力,将这个变数变得可控? 朝局几经动荡,应该说武家子已经掌握了这种力量,在朝便有两名宰相,执掌南北衙禁军,而且还有留守西京。 尊位本就逆取于亲生儿子,女皇会对侄子如此信重无疑?特别是在武承嗣这么急于想要确立自己嗣位的情况下,是要心有多大,才能一再纵容? 既然已经心怀警惕,为何不作厉训而是如此曲折隐晦的敲打? 心中转念诸多,太平公主便意识到她母亲如今骑虎难下的尴尬处境,继续纵容武家,会让自己逐步步入凶险的处境。但若旗帜鲜明的制裁打压武家,无疑是让那些唐家余烬死灰复燃,此前种种打击前功尽废! 想得越多,太平公主神情便越冷峻。她终于想明白河东王那个小滑头何以死赖在西京不愿意归都,眼下这种情况,就连女皇都有些举棋不定、方寸有乱,一头撞进这里来,实在祸福难卜。 看似情浓趣高,这个小子实则薄幸无心,只是自怜惜身,不愿身入险境。这么一想,她母亲的评价倒有些恰如其分。或者说,这小子不见兔子不撒鹰,在没有确凿征兆暗示能够再承旧眷,干脆不淌浑水。 猜度诸多,太平公主仍然觉得不能尽窥母亲的心意,同时对西京那小子行迹种种也有些看不透。既然不打算短期之内返回神都,老老实实窝在西京则可,又为什么要作那些招摇闲戏? 心中的疑惑,太平公主暂且按下,又忍不住看了身边的上官婉儿一眼。这个女人口风紧密,绝不是浪言机密于外以作炫耀的性格,将这件事告诉自己,又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0251 不当大用 太平公主满心杂念的与上官婉儿闲聊着,时间很快就到了傍晚时分,自有大内女官走告女皇召公主登殿并餐。 上官婉儿将公主礼送出本枝院,然后又返回厅中,拿起刚才随意投在匣笼里的纸笺,抚平细览,口中轻叹道:“辞艳意巧,勾人心怀,恃才任性,就是这个模样。世上如陛下明鉴的女子,又有几人?” 一边说着,她一边又将这纸笺珍重卷起,步入内室之中,摆进了另一方不甚起眼的箱笼中。 刚才太平公主居席深思,上官婉儿看在眼中,心里则颇有感触。 她想起旧年自己在明堂廊殿之间奔走的情景,自觉得营救少王、义不容辞,然而后事种种,证明那位少王趋吉避凶的长谋,远不是她们这些宫闱女子们能够设想到的。 自幼生活在深宫之中,看多了人情故事,上官婉儿向来不觉得世上有蠢人,区别只在于谋长谋短而已。哪怕是寻常洒扫的宫婢,也懂得用心轻重,珍惜自己的力气。 她特意将那新辞摆在显眼的位置,果然引起了后续的话题。上官婉儿不能尽度太平公主生出的联想,但大概不出几桩。 如果说此前不清楚少王明明离都在即、又撺掇公主开设戏场,现在看来,如果没有这一桩旧事铺垫,言及少王事迹,公主怕也不会如此入心。世道诡谲,瞻望彷徨,既然眼前恰有这样一个良选,那就不必再作他图。 太平公主趋行登入丽春殿,上前见礼时,看到女皇面前食案上的餐食已经用半,却在停箸等她,心中不免略有感动。她对这个母亲感情是很复杂,怨念是有,但也明知若非母亲对她关怀不减,如今的她也难富贵从容。 “入了宫也不使人走告一声,听人说才知你这娘子又没有闲居家邸。” 武则天望着女儿笑斥一声,并又举手道:“再换新餐。” “阿母视听已经繁劳,我一个空闲无聊的人,哪能常常来扰。” 太平公主侧坐在席,抬眼望向母亲,见其铅容浓盛,并无明显的衰老之态,心中却微感发酸。 抛开杂情不谈,她对这个母亲还是敬慕居多。刚才本枝院细想种种,意识到年龄才是女皇最大的敌人。她这个母亲永远斗志昂扬,哪怕面对这样强大的对手,也不显软弱姿态。但是性命修短不遂人愿,再怎么顽强,总是透出一丝外强中干。 宫婢韦团儿亲自为太平公主布餐,并笑语道:“膳中常备,广有公主殿下嗜爱品类,都是陛下细嘱。殿下常在餐席,陛下笑容更多,婢子这些奴役用事,心里也更踏实轻快。” 女皇于殿上笑斥道:“我家娘子自有家室,为了你们这些闲婢踏实轻快就常常走劳,真是多嘴!” “这样的话,我最喜听,能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厌徒。” 太平公主打量女皇神情,而后故作叹息道:“托了阿母那佳孙闲力,如今我的戏场里车马稀少,厅堂冷落,让人看着心酸,更有闲时常在大内。” 武则天闻言后敲案微笑道:“你自己懒惰趋闲,也不必虚夸旁人令才。那个小子能夸一时的机敏,戏弄事外的闲情,不当大用。” 太平公主放下杯筷,叹息道:“阿母言是其他,却让当面的我羞惭难堪。顽幼戏闹,所贪只是亲长一言的夸奖……” “你不同他。” 武则天微叹一声,然后指着公主说道:“且先进餐,食言乱气。” 太平公主见状,便也不再强说,低头默默用餐。 武则天本来就已经进食过半,这会儿只是捧着一碗热羹浅啜,垂眼看着女儿进食,眉眼之间倒是慈祥不缺,不时开口指点公主尝一尝别的菜品。她虽然贵为天下之主,但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一些常情残留,都倾注在了这个女儿身上。 在母亲连连劝食之下,太平公主又加食一碗米饭,然后推案摆手道:“真是吃不下了。” 武则天见状微笑,并感慨道:“儿女幼时,难免喜好无度,偏食厌食。若那时候狠下心对你管教严厉些,体格还能再拔高几分。你自己也为人母,要记得慈性勿滥,不作严厉的管教,儿郎就难成大枝。” “我自己都任性贪趣,哪有样板示人。阿郎时龄渐茂,才性草草,让人忧愁,我是厌作管教了,吩咐家人发送西京三郎处,盼他能踵迹比肩。” 太平公主旧话重提,颇有几分不屈不挠的意思。 武则天这一次倒没有打断她的话,听完后反而点头附和道:“这是一个好安排,儿辈尚于竞逐,让他近览真正的良才风采,来年长成,想必不差。” 虽然这话题是太平公主主动挑起来的,但在听到母后这么说之后,心里还是暗生不忿,你的孙子是真正的良才,我的儿子就是养来凑数的?说话能不能顾及一下别人感受,都偏到胳肢窝了! 再说就连这所谓的良才在你看来都不当大用,那我的儿子又作何用……唉,不能细想,吃多了气得胃疼。 抛开这些杂思,太平公主倒是确定自己此前推断不差,女皇言中对远在西京的孙子仍有嘉赏,可见那不满也不是专向少王发作。 “既然要作游历,庭中余子不妨一同使出。西京风物也有庄美,能裨益少流。虽无感孕之恩,但既然并在膝下讨欢,无谓厚此薄彼。” 武则天略作转念,又说道:“你那戏场多操旧声俗调,旧年情窃独一才勾人兴趣,如今却被少辈夺胜,索性关张短时,家宅细务,也不可长久不问,稍后中官送你归第。” 如果此前,太平公主也只当母亲闲言劝她夫妻亲睦,可是现在感念时势,却觉出当中深意不乏,母亲是要借她笼络住驸马武攸暨,让武家子不敢擅作私谋。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太平公主便也收起心中的一点抵触,并笑道:“被少流挤兑,人情见笑,我却意不能屈,但也一人计短,稍后招来驸马,并作细议。” 她自知母亲需要的不是她夫妻和睦,而是她对驸马武攸暨的控制,所以如此表态。 武则天闻言后便笑起来:“你这娘子幼来好强,年长争胜,如今连儿辈少流都不放过。定王虽有英姿,内实恭良,你也要稍敛骄气,相亲相容。” 母女又闲言片刻,武则天才吩咐宫人将公主送出。 韦团儿长送公主直至殿外,正待告礼退回,却被公主抬手拉住并笑道:“陛下也没有急情使用,可否有劳韦娘子送出一程?娘子你旧作司乐,如今我要戏场争胜,少不了闲情偶问,盼集众助。” 韦团儿眨眨眼,向身后宫女交代一番,然后才捧着公主披帛一同行下殿阶:“河东大王才誉久享,公主殿下是神都城里声辞女帅,两位贵人斗技争美,婢子拙才,就算乱入,能左右几分局面?” “话也不可这么说,少王旧年弄险内教坊,并为娘子领受。我若能招募娘子,则就是知己知彼,大可运筹。” 太平公主反手拉住韦团儿,笑语说道。 韦团儿听到这话,美艳的脸庞隐有羞涩:“殿下这么说,婢子更惶恐,实在没有深入王怀,哪敢自划彼中,凭此邀宠。” “娘子谦言,怕是情怯?唉,其实我作这些闲戏,也只是消磨时光,胜负如何,早有人望趋定。少王自是我家玉树,别来常思音容,恼他久离不归,窥望圣心,怕也同于此情。这小子自迷西京风月,流连不返,让人恨不能系引归都,只在席前趣戏。” 太平公主一边走着,一边感慨叹息道。 韦团儿低垂着头,神情隐有变幻,只在心里默念司宫台杨冲叮嘱,凡外人议论少王,一概不应。 太平公主则谈兴极高,一路话说不断,但在登上离宫的车驾之后,终于叹息一声说道:“少王除服之后,使人告我,让我助他短留西京。苦衷权衡,我又怎么会不明白,无非忧恐新王逼迫,但就算远避西京,又哪能避得开耳目所望。我听说日前陛下贬论少王,魏王等都在席有闻,察情知意,怕将有不利之谋。为了关照他,我才指使孩儿走往西京,盼能稍助人势,使人忌惮。” 韦团儿听到这话,终于有些忍耐不住:“公主有这样的心怀,大王想能无忧。” 公主闻言后则叹息道:“也只是稍尽人事罢了,世情险恶,能支几分啊。陛下不眷旧人,未来若再有势恶,我只怕也要敬而远之。” “陛下并不是不眷旧人,所以厌言大王,是、是因为……” 韦团儿握紧拳头,稍作挣扎后,终于还是说道:“西京建安王前日入表,杂陈大王进言,因受势迫,大王屈言美饰建安王,只道西京政通人和,所以雅集共乐……” 太平公主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母亲何以对河东王态度流于复杂。 武攸宜留守西京,做得怎么样在神都不是一个秘密,河东王受其胁迫而作饰美,不能专禀直言,这自然让本就对武氏诸王隐怀戒备的陛下不满,难怪会有不当大用之言。 但太平公主还是有一点想不通,既然陛下对西京此事心存不满,为什么不直接叫停此事,勒令河东王尽早归都?莫非是借西京嘈闹,分薄人望,从而在神都做事? 0252 名王身死,自应有殉 太平公主对她母亲的了解还是比较深刻的,一番深思已经将武则天的心意揣摩大概,只是在有关她自己的方面仍存未竟。 武则天对河东王这个孙子很不满,应该说是失望。她以女身为帝,对人才的臧否与使用自然有着自己的一套方略。 此前对河东王这个孙子,她真的是由衷喜爱,从早年明堂大酺,之后种种事迹,少王真的是给了她不小的惊喜。 此子不以血脉俗情为界线,诸谋立于事前,那种对时局的机敏与任事的敢当,都让武则天大感欣慰。特别是跟她迫于无奈、不得不托付重用的侄子们相比,这个孙子无疑能让人寄予更多的期待。 别的不说,单单这个小子能够放下神都已经拥有的一切,自甘寂寞的西行服礼,这种进退有度的秉性,就值得武则天对其青睐有加。 不过青睐是一方面,少王虽然身份尊贵,但却年资浅薄,如果贸然托以大任,或难免势大气骄、小节失察,被奸人阴附其下而兴风作浪。 少王能够安在乾陵全礼始终,不受外界风波滋扰,这与武则天的刻意保护不无干系。 说得更深刻一些,相对于唐家余泽所系的儿子与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的侄子,武则天心里是更加亲近这个表现得知情识趣的孙子,甚至于心里都有几分要将之培养起来的打算。 天授革命以来,朝堂纷争快速转为嗣序之斗,焦点不再是女主应不应该当国。最开始,武则天的确是借此清理一部分身在高位又态度顽固的唐家老人。 可是渐渐的,这种纷争就变了味道,尤其是眼见聚集在她武家那群侄子身后的时人越来越多,这便让武则天心里隐隐有些发堵。 她奋斗半生,尊位方享,天下人却不恭伏女主恩威之下,反而热衷于议论嗣位何属,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真的以为她苦心织锦,为他人作嫁衣裳? 武则天心里很清楚,她的权术不可谓不巧妙,天下人也未敢对她失于敬畏,但她最大一个劣势就是年龄。人都想一劳永逸,一时的奋斗博取长远的富贵,也正因此,朝堂中才会有如此汹涌的夺嗣之争。 这种势头如果不再作扼制,一定会有奸怀之人斗胆弄险! 河东王失孤兼识趣,不恋唐家余泽,敢为革命勇作陈策,同时还是一个人势不预的少流。老实说,武则天心里是很期待这个孙子在除服之后,能够飞快找准定位,于时局中再作兴弄,让人不再只关注嗣位何属。 但是少王的表现,却不能尽如人意,怯于神都局势汹涌、客留西京不前。若仅仅只是如此,武则天还可当他遁世年久、人事陌生而谨慎小心。 可是见到西京奏表中所夹杂的少王笔信,武则天是真的大失所望。幽居经年,不盼他能才力长进,现在看来,连旧年那种“唯情活我”的明识都没有了。 武攸宜在西京做得好不好,且不说少王没有置喙余地,即便是有,就要凭此邀好武氏新王? 这么做,与那些昧于忠义、取道邪情,急作争储的人又有什么不同?莫非他也以为祖母恩眷不足久恃,要逞邪能再攀高枝? 除了对少王的不满,对于留守西京的武攸宜,武则天也是心中暗恼。这个侄子到现在都还没有弄明白,究竟为什么将他安排在西京留守! 胁迫少王作美政虚言,戏弄风月粉饰世道太平,难道这样就能掩饰他在西京的种种劣迹?更何况,武则天如果要的是一个安居乐业、民生殷实的关中,何必要将关陇之间几十万生民迁入河洛? 之所以在武家二王面前直言对少王的不满,武则天也是心存两个意思,一者自然是敲打警告,让侄子能够知警自诫,不要闹得不可收场。 不过武则天也明白,她的侄子们未必有这样的明觉,如果真的这么知警知足,甚至不需她再作这样的警告。 所以第二个意图才是重点,暗示鼓励侄子们去针对少王,最好是有落实在实际上的打压之举。敲打一下少王,让他明白谁才是他真正的依仗,不要自恃邪能便自作左右之顾。 至于更深一层的原因,那就是太平公主所想到的了。 群众奔趋西京,可见少王誉望仍然不浅,魏王等想要收拾掉少王,也要做一番人力的布置与投入,而且可能还会引发一些变数,当中就有可供利用,将朝局秩序重新调整一番。 虽然这样会将少王置于不利,但一切因果,概是自求,他本来可以避免,昏计念差,不怨旁人。 但言虽如此,对于将这个本来还比较看好的孙子放弃掉,武则天还是颇感可惜的。 所以当太平公主几番提及,那种急于回护的心意毕露无遗,也让武则天颇有感念,同意太平公主将儿子派往西京,为少王小助人势。 她这个女儿是有心干事,但却乏甚头绪。武则天对此也看在眼中,同时不免想到,如果少王能够知警而返,与武氏划清界限,托庇于其姑母,女儿与孙子、再加上一个武家的定王武攸暨,已经可以自成一势,让针锋相对、岌岌可危的时局变得重新稳定起来。 可如果少王拙于谋身,或者魏王等手段太凌厉,武则天是做好了牺牲这个孙子的准备,但定王武攸暨的儿子也别想生归神都!名王身死,自应有殉,也能凭此在她这群侄子们当中制造出不和谐。 “陛下,已经到了亥时。” 静谧的殿堂中,宫官趋行入内,小声禀告时辰。 “这么快?” 武则天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奏章与毛笔,略作沉吟后问道:“阿师还在麟趾殿?” 宫官闻言后便点头道:“薛师意兴正浓,仍在宣讲经法。” “倒是用心了。” 武则天闻言后便笑一声,然后又吩咐道:“吩咐司灯加送火烛用物,内外燃亮,佛法高义,哪能宣在幽处。” 宫官应是之后又作请示道:“仪驾张设是否一并送去?” “送去吧,案头还有余事,不要再来问。” 武则天摆摆手,将宫官屏退,然后继续低头批阅奏章。 时间又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武则天才从御床站起身来,并对殿中待命的健壮女官说道:“今夜入寝芙蓉亭。” 丽春殿中仍是灯火通明,薛怀义所在的麟趾殿同样如此,但女皇却已经在几十名健壮宫妇拱卫下抵达了芙蓉亭。入睡之前,武则天又随口问道:“今日值守者谁?” “是左武卫大将军,交河郡王……” 听到宫婢的回答,武则天便颔首笑道:“倒是可以睡个好觉了。” 韦团儿送走太平公主,返回上阳宫时,时间已经到了子夜。她直登丽春殿,自然扑了一个空,也没有再仔细追问陛下寝在何处,让人收拾丽春殿后一处厢室,便也解衣入眠。 可是她躺在床上,心中却不免回想此番随行太平公主言谈种种,心里有些不踏实,辗转难眠。熬到了黎明时分,也没有宫官传告入侍,但她还是披衣起身,于殿外游荡片刻,举手招来一名早起洒扫的宦者,低声吩咐道:“让你阿耶觅时来见。” 女皇一日无召,韦团儿便也一直闲在丽春殿,到了傍晚时分,杨冲便在养子杨绪的陪同下匆匆来见。他如今身为司宫台内常侍,已经是内官当中顶级品秩,但在见到韦团儿的时候,仍然不敢托大失礼。 “杨老翁不必多礼,今日招你,是有一事相询。昨夜公主殿下着我随行出宫,途中不乏言诱,我是没有忍住,多说几句,想请阿翁参略可有失言……” 说话间,韦团儿便将昨夜言行事迹详细叙说一遍。 杨冲闻言后,略作沉吟,又问道:“陛下言评大王时,公主殿下有没有在场?韦娘子有没有透露此事?” 见韦团儿摇头,他便微笑道:“韦娘子请放心,不是坏事,公主殿下是要意结大王,托娘子转诉幽情呢。” “这不就是说,公主殿下已经知道我是大王耳目?这可如何是好……” 韦团儿听到这话有些发慌,杨冲则笑语道:“不是大事,朝野亲徒内中放置耳目也只是常态,如此才能窥意度情,更作恭顺。公主殿下知此,只会对大王更作敬重。只是日后禁中细则,娘子谨记不要滥说于外,公主殿下倒是可以适时有告。” 杨冲是知韦团儿乏甚心计,真正的机密也不会向她透露多少,至于太平公主向韦团儿打探幽隐,他倒觉得这对韦团儿而言也是一桩好事,关键时刻不乏贵人照拂。 略作沉吟后,他又说道:“近日陛下是否对娘子略有疏远?” 韦团儿闻言后便点头道:“是这个样子,陛下常有整日不召。” “放心,这也只是短时。” 杨冲并没有分析太细,否则更深的缘由讲出来,他怕韦团儿会惊得睡不着。 那就是女皇陛下都未必不清楚韦团儿兼作少王耳目的事情,韦团儿短时遭受冷落,可能是受大王波及,陛下怨她传信不及以致大王圣意偶失,如此可见大王仍有眷意在守。 天下之主虽有圣心独裁,但若一味的意高难度,也会让近人无所适从。这种尺寸之内,韦团儿是掌握不好的,女皇短时之内或会厌此拙劣,但也不会设防太多。 杨冲并不清楚韦团儿何以肯为大王用,倒是觉得趁此将韦团儿这层关系转在太平公主那里更靠谱一些,于是又仔细向韦团儿交代一些与公主往来的细则。 0253 勿谓新王不死 杨丽做事确实爽快,李潼刚刚吩咐没有几天,她便已经在城东乐游原堪选好了地址。 李潼得报之后,心中自然大喜,他想打劫武攸宜,本就是临时起意,诸事筹措起来不免忙乱,当中重要的环节,自然是越快越好。 乐游原乃是长安地势最高所在,周遭坊间不乏豪贵人家亭台并设,登高俯瞰全城,自有壮景美不胜收。 杨丽所选择的这座庄园是城东灵感寺名下的田业,眼下长安地热,乐游原距离曲江池不远,如果不是灵感寺这种源远流长、寺产丰厚的大寺庙,短时间内还真的不好找到这样一处合适的选择。 此地本就灵感寺僧徒豢养牲畜的地方,稍加修葺便能用作圈厩养马。李潼不想平白受此大惠,问起代价时,杨丽只是摆手不说,道与曲江池樱桃园易业,她还要承惠大王。 “大王实在太溺爱这小娘子,既为人妇,自当恬居闲庭,哪好再作这些躁闹闲戏。” 刚刚抵达西京的唐修忠见到女儿在已经初步平整的马场上欢快的骑马纵横,神态间也不乏笑容,但嘴上仍在客气抱歉:“也是旧年疏于管教,让这娘子少有恬静姿态,积习已经难改,若非大王能容,更不知托付何人。” “丈人言重了,情动义结,哪有道理。也非寒庭寡欢的门户,但有余力,自然要让家人欢笑度日。” 李潼也笑语说道,拉着唐修忠并坐在马场旁侧一处草庐,并说道:“如今马场闲设,还要畜力充盈,劳烦丈人相助。” “小事而已,家兄旧事马政,关西之间官、私诸坊都不乏人面,近年马事渐荒,良马逐野,也实在让人心痛,借托喜好养在良厩,也是一桩善事。” 且不说唐修忠对这个女婿本就倍感满意,单单为他小女喜好便张罗马厩,抛掷重金访买名马,唐修忠也不会置身事外。 李潼听到这话,自然更加安心。他在关中乏甚旧识,特别是关乎访买上千马匹的事情,求助唐家这关中土著门户自然最靠谱。 唐修忠年纪未近四十,正是年富力强,视线无意识的追逐着女儿奔行的身影,口中则说道:“旧马梨花落,访自原州私坊,主人名张克己,与我旧识。其人时誉或许不著,但父辈却颇有事名,便是旧年贞观、麟德年间张太仆,不知大王可闻其名?” “丈人说的,可是陇右马王张万岁?”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惊了一惊,忍不住坐直身躯,望着唐修忠问道。 唐修忠点点头,笑语道:“国朝以来,若论陇右牧事,张万岁首推第一。其人知马爱马,凭此兴壮国势,可谓边中豪杰。张克己是其幼子,未能凭荫出仕,一直褐麻在乡,难得能承祖业,也是陇边私牧大豪。” 一边说着,唐修忠一边抬手指了一指马场上小女身影,并叹息道:“这小娘子戏闹则可,精饲善养非其所能。大王如果要长事厩业,还是应付专才,如果不嫌寒士鄙薄,我便修书传信张克己,让他入西京来见大王,若堪留用,也能惠他一个出身。” 李潼听到这话,已经忍不住拍掌笑起来:“我本年浅德薄,正赖群才助涨声势,具席相待,何谓厌嫌!” 讲到大唐马政,起点虽然草草,但巅峰却是辉煌,张万岁这个人绝对不可忽略。其人从武德旧年便专事马政,一直到麟德年间罢事,一生都与陇右马政息息相关。 李潼还算计着要不要搞点千金市马骨的把戏,可是没想到他丈人直接给他推荐了一个陇右小马王,心中惊喜可想而知。 随着高宗时期与吐蕃交战日频,陇右马政渐有荒芜,不复盛时。女皇当国之后,边事更加萎靡,与国势息息相关的马政更是甚于腰斩,大量相关的人才流于边野。 唐修忠所推荐的这个张克己有没有才能且不论,单凭其父乃是张万岁,就值得李潼大加重视,这可比一具马骨要值钱的多。 而且听唐修忠的意思,张克己仍是白身,如果李潼愿意可以直接收入府中做自己的班底,这就让他更加惊喜了! 不过通过这一点,李潼也意识到看来他丈人对他的远图并不是一无所觉,如果仅仅只是为了马球游戏,何必专养这样一个人才。 对于这一点,李潼倒也并不意外,他组织敢战士远赴陇边,本来也没有刻意隐瞒唐修忠,只是眼下许多话并不适合说在明处。 特别唐休璟这个唐家的旗帜人物乃是边牧方伯,彼此之间一些交流也就只在默契不可言明。唐休璟对少王这个孙女婿很是冷漠,甚至没有任何官面和私下的交流,李潼对此也能理解。 且不说现在根本就没有联系的必要,就算联系起来,唐休璟将何以自处?眼下其人所任的西州还未称至重,唐休璟在边牧之中也并不起眼,远远谈不上发迹,所以还能默许儿子。等到未来事权渐重,甚至还要做更加深刻的避嫌,否则就是彼此两误。 唐修忠在马场并没有停留太久,约定转日引见张克己之后便起身告辞。他今次来长安是应西京留守之召,送一批州治乡人迎凑曲江事迹。 唐修忠离开未久,武攸宜前呼后拥的打马而来,游走在马场中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口中啧啧道:“回想河东王入京,城中名下实无寸土,如今却是良业毕陈,让人羡慕啊。” “若非留守善念包庇,西京岂有我容身寸土。雅事并弄,我不过是俯拾于后,由己度人,衷心羡慕留守才是真。” 李潼嘴上客气,心里却在暗骂。 武攸宜闻言后则皱起眉头,语调转冷:“事中困扰,不言不知。河东王你人事久荒,自不知时流趋望所在。为了保全你,让你安在西京戏弄,我是心力苦耗,顶受了不小的压力,还要铜帛挥使,疏通人情。你专弄曲江不足,还要兴弄这些闲产,偏要把自己置在是非之境?”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更有不满,当即也沉下脸来:“包庇与否,只是戏言,留守大不必取意真切。小王幸有所恃,时流风趋于我,恩亲常有俯视,如果真的情难留顿,也不必强违人意,随波则可,一拍两散。” “恩亲俯视?你怕是还不知神都大内陛下作何厌言?我为了保全你,一腔苦心,你敢此态待我,真以为我不敢把你系送神都?” 武攸宜也瞪眼望着少王,冷笑说道。 你个王八蛋吓唬我? 李潼本来有些气闷,听到武攸宜这么说,心情反而转好。 他之所以热心帮着武攸宜陈辞美言,主要就是为的试探并且敲打他奶奶:你这老娘们儿疯劲到底过没过?再这么胡闹下去,你的亲亲小奶狗要跟别人混了,就连我这么贴心都不打算再跟你混了,你就想想别人吧! 做这件事之前,他已经设想几种可能,其中最坏的,就是武则天对此没有什么反感,乃至于夸他会来事。这说明武则天还没有明确意识到武家人对时局和对她自身权威带来的戕害,接下来该不该瞎折腾,他真要仔细好好想想。 禁中武则天对他的评语,李潼自然有渠道知道,只觉得效果比他预想中还要好。他本来还以为自己淡出时局几年,他奶奶对他印象也难免变淡,现在看来,对他是真的挺记挂的。 态度越恶劣,说明他这小奶狗对别人摇尾巴,他奶奶就越难受。毕竟女皇那么忙,是喜是厌的表达也都不是寻常流露。 武攸宜肯定也是接受到神都方面的讯息,所以来到这里后,一反此前的和气,大概自觉能将他拿捏得死死的,态度重新变得趾高气昂起来。 殊不知此刻李潼已经放下了心,就你武攸宜这个货,老子抢定了,耶稣都救不了你! “若非留守误我,我怎么会招厌于上!你即便不来,我也要请人道你,速将前约物货送来!如今西京虽然时流汇聚,但留守也情知后计,届时如果没有我配合,想要善结此事,非留守能为!” 李潼言有恨恨,同时语调坚决道:“你也不必再虚言戏我,梁王与我旧怨积深,既知圣眷不复,岂会相饶!或许已经传言告令留守叫停曲江戏事,不准我再有邀集人誉的机会。察其心意,如观掌纹,若无财实,索性斗决生死!” 武攸宜听到这话,心里真是惊了一惊,乃至于有些怀疑少王莫非在他亲信之中安插耳目? 这当然不可能,梁王来信,他阅过即焚,也没有将内容告诉别人,少王能够度之真切,难怪梁王嘱咐此子邪才妖异,决不可轻视纵容,即刻拘在邸中,等待神都来人提取。 压下心中诧异,武攸宜继续冷笑道:“如此相疑,岂足共事,既然如此,那也不妨后计并废。” “好,好得很!早知武氏群徒信义全无,舍此一身让时流显见建安王卑鄙无耻!窃我时誉,穷索人财,诬我入刑,以为可以消灭罪证?你近日纳财,能让泾渭断流,罪证岂在我这一身?” 武攸宜听到这话,顿时瞪大眼:“你从头就在陷我?” “你不害我,何足言陷?我于人间久匿,有什么罪实可捉?梁王情欲杀我,能引者无非西京二三事迹,我的罪实,可都在你的私库里。留守安危与否,看来不在梁王度中啊。” 李潼讲到这里,索性安坐下来:“勿谓新王不死,冠带浮华,掩不下一个‘蝮’字!如今我势弱于人,肯借誉望助你敛财并美言上达,已经给你留了几分余地,偏要逼我作恶言,体面荡尽,满意了?后计并废,西京人事沸腾,情势、物利惨遭戏耍,全在你一时贪念,你也敢言? 圣皇陛下旧年恩我眷我,不可谓不深刻。如今身在西京,一事有违,便遭言斥,厉态苛责,不论亲疏,这是在示人以威,盼能闻言自警。偏有蠢物只见旁人疾困,不思自身得失。天下俱是失道之众,只你武家子皎皎无瑕?牛马在圈,还盼其能益知恭顺,岂有久纵无度?三思蠢,你比他还蠢!” “竖子收声!” 武攸宜这么大一个人,被如此当面斥骂,自然羞恼得无以复加,偏偏少王言锐如刀,并直引他亡父武惟良旧事,让他既惊且恐。 0254 邪言钻心 周遭散落人众听到这边吵闹声,纷纷冲了过来。 这一处马场园业虽然是少王产业,但是讲到人势,却是武攸宜这个西京留守更胜一筹。 特别其人自知在西京长安颇结人缘,为了防备豪侠亡命的滋扰,出出入入身边都拥众数百。这会儿一股脑围聚上来,声势很是骇人,那名带队兵长还行至武攸宜身后作低声请示状,望向少王的眼神则未称良善。 武攸宜神色冷厉的盯住少王,希望能从其人脸上看出一丝惊惧,从而确定少王究竟是色厉内荏、还是真的有恃无恐。然而少王只是一脸冷嘲的看着他,那眼神让他厌恶至极,但心中的怒火却渐渐冷却下来。 他们这些武家子,诚然是凭女皇恩典而显贵当时,但女皇也是他们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武攸宜的父亲惨死于乾封年间,那时的他年龄较之眼前的少王还要更小一些,讲到心机智计则更是拍马难及,家门陡生剧变,半点主意也无,到如今能够回忆起来的只有一片凄惨。 及后际遇流转,各趋显途,诸种人事纠纷不论,心中只记住一点,那就是对女皇的心意半点不敢违背,唯恐会错上意,让自己再堕入那无边的凄惨当中。 武攸宜唇角动了一动,过片刻则冷哼道“竖子利在口舌,若事事都在言中,怎么现在我是持刀者,你是板上肉?” 李潼闻言后只是嗤笑一声,却不再回答这个问题。 武家子槽点无数,但有一个根本的核心,那就是在武则天的雌威震慑之下,他们根本就不具备什么独立人格。该做的恐吓他已经说完了,再讲下去只是浪费唇舌。 像是武攸宜,自以为接受到来自神都正确的信号,连当下这让他获利丰厚的合作都不顾,直接登门来给他摆脸色。你暂忍几天,起码先想好一个能把我踢走的备案,再来耀武扬威,都算你有城府。都是舔狗,老子怕你? 当然,眼下李潼还不清楚远在神都城的武则天甚至心里已经动念要放弃掉他。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早在打算作这一次试探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有所准备。 做舔狗是时势所逼,祖辈造孽,如果说真舔出什么难舍难离的痴怨感情,那也是胡扯。他现在是势弱于人,不得不弯腰低头,等到未来当家做主,你当就你会翻脸无情啊? 彼此相对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武攸宜才举手摆了一摆,让围聚上来的兵众退开,并又冷声道“我与河东王并无宿怨,本身也无害你之心。但你自己身在什么样的情势之内,自己应当心知。曲江戏事,我取资财,你取人势,如果半途叫止,彼此都有损伤。如果我真要害你,便在眼前此刻,你以为自己能躲得过?” 李潼听到这话,神色也渐有缓和,举手一指对面坐席,并说道“留守大不必如此恫我,我情势再怎么恶劣,也不是能随便密室幽杀,特别眼下西京人、物潮涌。你如果肯就事而论,我又何苦毁面厉言。前时你让我附书章奏,我有没有多作一言?乍闻神都风言,心意已经不属眼下共事,你这样的态度,让我怎么敢继续与你共谋?” 武攸宜也坐了下来,听到这话后只是默然。方才少王厉言,他心里怎么会无芥蒂,眼下暂作忍耐,只是在思索该要怎么做才能既构陷少王,又撇清自己的干系。 “神都陛下何以言有厌我,我自心知,但若细表,你怕是误以为我邪言间你,索性不提。但只要宝雨旧名仍在,陛下便仍然眷我不失。梁王者,蠢材也,不能上体天意,会错圣心,不能近恤亲情,逼迫留守。留守所以王在当时,是因为与梁王的孔怀之义?” 嘴上说着不多提,离间起武家子来,李潼也是热心得很“留守方牧关中,自有周、召之重,若只应一王之教,制、敕置于何地?” 武攸宜听到这话,有些不自然的将脸转到一旁,不作回应。 李潼这个黑心小棉袄也不是盖的,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奶奶在神都城里有什么样的反应,他这里就能将其心意猜度大概。 特别是明知今年朝堂上变故频生,原本的历史上,不久之后,武则天就在宰相李昭德的建议下,将武家诸子执政事权一概罢免,特别是魏王武承嗣,从此之后一直到死,再也没能回到政事堂。 天授改元以来,在武则天的默许下,武承嗣可谓是人挡杀人、神挡杀神,折在夺嗣之争的宰相便达数人之多,包括李潼原本的上司沈君谅。 李昭德异军突起,武承嗣当然也不会放过他,当他在武则天面前中伤李昭德的时候,女皇的回应也很很有深意“吾用昭德,始得安眠”,换言之,你们这些家伙已经折腾得我寝食不安! 这当中的逻辑也很明显,如意元年九月,女皇以齿落更生,改元长寿,意思就是老娘精力旺盛得很,青春永在,谁再敢妄议嗣统、斗争不断,当心这口新牙咬死你! 如今的武家诸子,势力已经庞大到让武则天深感忌惮,李潼如果还不清楚该怎么做,那还混个屁。 “方才厉言,过耳入心,人情已伤,那也没什么好说的。既然留守还意继续操弄戏事,彼此又不能取信,索性清清楚楚,各取所需。我知留守近来所取资货甚丰,充盈私邸,虽然这是你在势应得,但如果没有我尽力配合,想也难得如此丰厚。我也不敢漫言多求,只要留守匀我三分,何时见货,何时谋后。” 武攸宜听到这话,顿时便有些不乐意,抛开其他顾虑不谈,单凭他这贪鄙本性,便不可能将吞下去的财货再吐出来,更何况少王狮子大开口的直索三成! 可是他这里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反对,少王便已经继续施施然说道“情知强求,但我所以敢有此情,也不是信口戏言。结怨于上,心不能安,唯财货有傍,才能安眠。 刚才厉言陈情,留守言我陷你,现在索财,则是薄分你的罪实,来日梁王若果真不肯恕我,凭此可以论罪,身且不安,这些浮财也不过短寄我处。但我若果真圣眷不失,梁王不能伤我,归去神都之后,无患显途不就。这些币货本就是我与留守共谋得来,舍财结义,留守还怕来年我无有所报?” 武攸宜听到这里,眸光顿时闪烁起来,是真觉得少王这番话有意思。 梁王武三思对少王怨念深刻,武攸宜自然心知,哪怕没有圣皇陛下对少王那番厌言,彼此之间也难和气相处。 少王这次若果真厄运难逃,性命都没了,财货又怎么能保得住?梁王要派人来长安检扩少王罪实,少不了自己这个西京留守配合行事,财货短寄,旋复归来,既能洗脱他在这当中的过错,又能保住财货不失,这也的确不失为一个好计策。 如果是另一种情况,少王宠眷不失,梁王都不能加害,那么他现在就算不与少王均分,少王归去圣皇御前求告,他也不敢不作分润。 这两种情况,武攸宜当然是倾向于前一种,如果说此日之前他还有什么信心能够拿捏住少王,现在则已经不敢再作此想。这个小子的确是妖异得很,满口邪言钻人心窍,让人防不胜防,最好还是弄死了事。 不过心中虽然这么想,嘴上自然不能这么说,武攸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河东王如此陈言,我又怎么能拒绝你?喜你这一份令才奇异,更何况本就并谋于事,我自不会独贪惠好。不过财帛勾人邪念,招摇于市难免会落奸人眼中,凭你府员微力,怕是不能照看周。” 他虽然有些意动,但终究还是有些不舍,为了更加周,略作转念后便继续说道“那些物货堆在城中坊里邸舍,搬运并不容易。重财都肯推享,我也就不恋薄业,索性宅土一并赠送,你也可随用随取。” 李潼闻言后便也心情大好,说实话,如果不是彼此天然的立场冲突,他真觉得武攸宜蠢得有些可爱且贴心。 这家伙久镇西京,财货收藏起来,短时间内李潼还真不能搜查出究竟藏在哪里。 毕竟他手下那些敢战士们也少有长安城当地居民,很难漫步城的搜索调查。之所以提出这个条件,就是为的摸清楚这些财货所在,老子不光要抢你,还要让你自己指门。 心里虽然已经乐开了花,但他还是故作难色道“我与留守,似无此种托寄深情。” “河东王适可而止罢,我已经忍你几分,诸事替你参详,你还要如何?” 武攸宜拍案而起,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 “那就依留守所计,今日恰好有暇,财帛早断,彼此心安。” 李潼见状便也站了起来,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点头说道。 。 0255 肥羊难宰 武攸宜倒是很有几分财不露白的朴素智慧,首先还是将少王引到位于兴庆坊的别业中。 李潼是知武攸宜囤敛重货,可当真正看到的时候,心里还是惊了一惊。 这一座园业占地五十多亩,本来也是半园半居的格局,不过从前庭中堂向后都被改建成联排的邸舍,一个个房门紧闭。 当武氏家人上前随手打开一个房门时,李潼便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只见房间中满满当当摞放着大量的竹编筐笼,筐笼里则盛放着满满的铜钱,有的筐笼不禁其重,甚至被挤压破损,使得铜钱流泄出来。 一个房间已经是如此,武氏家人接连打开其余房门,有的堆满了素绢,有的堆满了锦帛,各种各样珠宝器物更是令人眼花缭乱。 一番游走下来,饶是李潼颇有静气,心脏也忍不住不争气的加快跳动起来。这一座园业中,单单摆放铜钱的便有四五间之多,少说都要以亿计数。 难怪武攸宜说转运困难,这么多的财物,实在很难从容搬运。同时李潼也意识到,他此前设想突袭抢掠,其实还是有些考虑不周了。 且不说进退如何,即便是成功攻入园业中,如果没有足够的时间,能够成功带走的财货也实在有限。如果再考虑到得手之后的远逃,在保证速度的情况下,能够带走的财货则就更少。 要不要顺势把武攸宜干掉,顺势鲸吞其人囤聚在西京的这些产业和财货? 且不说李潼心中思计如何,武攸宜在眼见少王游览邸库之后便一脸惊色、从容不再,更没了此前那种侃侃而谈的气度,心中不乏得意,并有些卖弄道:“人各有所长,河东王勿谓我徒仗你的声势、誉望,若是由你操控取利,所得怕是不能如此充盈吧?” 李潼听到这话,口中干笑两声,并说道:“佩服佩服。” 人的才能真是各有偏长,武家子诸多不可取,但在敛财方面真是没得说。对于这一点,李潼也只能甘拜下风。 也不怪他没有见识,他出身贵则贵矣,但是真正经手的财货实在不多。故衣社摊子铺的的确够大,但是呈现在他眼前的,多是纸面上的数字。日常生活,用度有供,对钱财实物的概念并不足够深刻。 现在看来,长安城外那六七百敢战士们,即便人人抢得钵满盆满,未必能够搬空武攸宜一处私窟。此前设想让武攸宜清洁溜溜的滚回神都,现在看来是有点托大了。 谋财害命的想法在心里转念片刻,李潼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他奶奶眼下忌惮武家子是一方面,可武家子终究还是她最心腹的手下,不明不白被人弄死,引起的风波也实在不可估量。而且就算搞死了武攸宜,这些财富也未必就会便宜了李潼。 头疼啊! 李潼是第一次因为羊太肥而愁困得不知该要如何下手,一时间心情都变得闷闷不乐起来。 武攸宜自然不知他在少王心底里此刻正于鬼门关徘徊,见少王从容不再,心里很有几分自得,便笑语道:“如果河东王没有意见,那么此处别业并园中财物便都归你。隆庆坊此间乃是北城少有水木丰美所在,园居得宜,重财在室,这样的安排,河东王满意吗?” 兴庆坊本名隆庆坊,后来才因为避讳唐玄宗李隆基而改名兴庆坊,后来更扩潜邸而造南内兴庆宫,眼下这些当然都还没影。 垂拱年间,西京城内地陷泉涌,在隆庆坊中形成一片水域,被时人名为隆庆池,也就是后世所谓兴庆宫的龙池。 李潼这会儿满心杂计,正思忖该要如何修正计划。 但落在武攸宜眼中,少王沉默不语,似乎是有些贪婪无度,心中便大卫不悦,冷笑道:“奉劝河东王量力而行,园中所存确是不及你所求三分之数,但供你享乐奢用已经足够有余。你自享封国、田邑,恒有所出,这些浮财积累除了惹人邪望之外,实在不能予你更多裨益。”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暗乐,原来你也懂的呀。 一时间,他还没有更好计略,同时也想再打听更多几个私窟,于是便微笑道:“留守家财多少,我实在不知,但既然直言不足三分,可见不会于此欺我。但隆庆坊地接城门,下傍闹事,往来者太多。确如留守所言,我府丁数少,实在不敢豪言能够防禁周全。不知还有没有别处坊业,供我细选?” 武攸宜听到这话,神色倒是一缓,片刻后眼中又闪过一丝轻蔑,邪才充盈、智计百出又如何?给你巨财,你都接不住! 不过少王不选此处,武攸宜心里倒也松了一口气。他之所以首选此处园业,只是因为这座园业摆在明面上,转赠少王、待其祸发之后顺势收回,能将财路洗干净一些,并不是因为此处园业财货数少。 事实上隆庆坊这里因为地近城东春明门,出入方便,武攸宜虽然坐镇西京,但在神都也有一些人情要维持,所以在这里存放浮财便于外送。如果河东王真不客气的占据下来,他还真的挺担心内储财货走失太多。 于是接下来武攸宜又引着河东王在城中游走几地,长安城中本多闲宅,他身为西京留守,占取几座根本就不叫事。 最后,李潼选择了位于城西长寿坊中的一处园业,表面原因自然是贪求与长安县廨并在一坊,能够杜绝豪横入侵。 实际上,李潼则是喜欢这里距离城西几处废坊路途近,像是已经被故衣社众占据大半的待贤坊,更是紧傍着长寿坊。长安城目下除朱雀大街以外,余处坊街禁卫并不森严,如果发动故衣社人力,几个晚上就能搬空藏货。 武攸宜见少王选择此处园业,心里先是松一口气,然后又觉得有些麻烦。他的家财主要存储在朱雀大街以东的坊居,长寿坊这处园业主要是为了存放收取西市商贾的财货,存财规模远逊于隆庆坊的园业。 “既然彼此言诚,我也不吝啬欺人,先前所望延康、怀远等几坊存财,都赠予河东王。” 武攸宜言则豪迈,但其实他所规划的这几坊园业存财加起来尚且不足一成,虽然笃信河东王祸不能免,财货只是暂存,但也不排除事存万一。 李潼闻言后便点头道谢,他今天收获不小,算是摸清楚了一部分武攸宜的私窟,但也更感觉到抢掠起来的困难。财货太丰,难于搬运,而且存放的地点遍布全城,很难尽数洗劫。 几句言语之间将家财豪掷,武攸宜生平都没有这么大方过,这会儿心里也空落落的,很是肉疼,有些意兴阑珊道:“几处存财虽然归你,但转运、规整却要你自己派人去做。我没有那么多家丁闲众供你使用,在掌卒力也不可滥作私用。”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心里吐槽这家伙实在太小气,他还以为将几处园业一并赠给,却不想只是园中存财,园业则只有长寿坊一处。 不过听到武攸宜这么一说,他脑海中倒是灵光一闪。他自己还在忧愁这些财货太多,难于抢掠,换言之武攸宜要搬运起来,同样也很困难啊。 他根本不需要一时间将所有财货尽数掳走,只要拿掉了武攸宜西京留守的位子,在长安乃至于在整个关中,这老小子能跟自己比人多势众?让他清洁溜溜滚回神都不是梦,只要他敢让家人运财离开,那就抢! 这么一想,李潼思路顿时豁然开朗,抢还是要抢的,不抢吓不住这老小子。来一波大的,让这个老小子胆寒,剩下的那就慢慢割肉。 他奶奶哪怕再怎么包庇这几个废物侄子,也不可能派大军出动帮武攸宜将家财从西京运到神都,如果只凭家奴转运,李潼还怕武攸宜插了翅膀飞啊? 原本历史上,这老小子率军出击契丹乱军,直接当了运输大队长,现在就让敢战士们盯死了他,不愁压榨不干净! 思路转变过来之后,李潼便又恢复了淡定,略作思忖后便又说道:“我言自己圣眷未失,梁王不能害我,空口无凭,想来不足取信。留守既然惠我,我也不妨道你一事,公主殿下与定王派遣儿郎西进,将入长安助我兴事,我兄已经远出相迎,不日即归。” 武攸宜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同为武家子,与女皇关系则各有近疏。 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不须多说,而其他武氏诸王中,最得女皇青睐者便是武攸暨,这从封爵就能看得出来,武攸暨乃是除魏王、梁王之外唯一得封亲王者,原因则是得尚太平公主。太平公主与女皇关系亲密,又哪里是武三思能比的! 梁王武三思传信将陷少王,太平公主则直接派遣子弟前来助势,武攸宜哪怕再蠢,能咂摸不出当中味道? 见武攸宜神色转变,李潼心中暗笑。其实按照关系来论,武攸宜与武攸暨这对堂兄弟关系远比自己这个外人亲近得多。 但李潼之所以能确定武攸宜不知此事,一则是武攸宜刚才去马场见他的态度,二则是武攸暨只怕也不明白女皇遣其子入西京的深意,所以没有警觉急告。 如今整个武家都沉浸在显为国宗的喜悦中,且最近几年一直急在争储,没有足够的警觉意识到风势将要转变。 但李潼却咂摸出来一点味道,他想要重获他奶奶的恩眷,离间武家子会很有效果,眼前的武攸宜便是一个好目标。 当然也不能说是离间,只是拉着武攸宜,一起完成接下来的操作即可。给武攸宜一点甜头尝尝,再让他品味一下糖里藏屎、屎里有毒的滋味。 0256 捐麻续缕,祈君长命 时间很快来到五月,而西京城的氛围也是越来越热闹。特别是越来越多的时流由神都洛阳赶来西京,更让寂寞已久的长安城热情迸发。 西京崇仁坊少王家邸中,每天也都是宾客盈门,几追旧年身在神都时的煊赫。 面对这样的情况,李潼倒也没有自信到以为自己真的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一声号令、万众奔趋。 说到底,还是跟当下的时局有关,就连他自己都怯于神都时局潮涌,不敢轻易返回洛阳,那些活跃在神都的时流能无丝毫感受?借着这个机会离开神都,到长安来戏闹一番,也是一个让人比较心动的选择。 存着这种心思的时流不在少数,其中一个比较显著的例子就是初唐四子中如今硕果仅存的杨炯。 初唐四子虽然才名颇高,可若讲到身世,简直一个比一个乖张可怜。王勃英年早逝,客死远乡,卢照邻病痛缠身,自投颖水,骆宾王从逆作乱,生死不知。 至于杨炯,讲起来也是一把辛酸泪。其人也是少年得志的典范,出身弘农杨氏名门,高宗显庆年间便举神童,待制弘文馆,一待便是十六年,一直等到高宗上元年间再应制举,才得以改任秘书省校书郎。 杨炯下一个人生高峰在永隆年间,经薛元超举荐出任崇文馆直学士,之后更是担任太子李显的东宫詹事。但众所周知,李显之后不久便遭了殃。至于杨炯则更悲催,其堂弟直接卷入徐敬业谋反中,杨炯受此连累,便被一脚踢到了四川梓州。 官运不佳才气壮,作为初唐四子如今仅存的一个,杨炯来到西京长安,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过其人来此,倒与河东王关系不大,就是属于政治避祸,也并没有到崇仁坊王邸拜见,直接入住城东友人坊居。 李潼对此倒也不甚在意,一则他跟杨炯本来也没有什么交集,二则如今王邸内外时流汇集,不差杨炯这一个。只是因为杨炯的到来,难免联想一些旧事。 杨炯有一句名言,愧在卢前,耻居王后。这话常被解作文人傲气,看轻王勃。 不过对于李潼这种常有脏念头不断的人,往往能够咂摸出其他味道。他倒觉得这番宣言不只是文名之争,也是一种政治站队。 众所周知,王勃曾为沛王李贤府员,也就是在这职任上遭了殃。杨炯则曾为李显东宫官属,而李贤与李显这对兄弟关系向来马马虎虎,杨炯如此争名,未必没有迎合上意的意思。 李显那么刻薄寡恩一个人,连倡议将他迎回的狄仁杰都不感激,重登帝位后却特意追赠杨炯,可见上下关系确实和谐。 杨炯这个人不值得李潼过分在意,但其人态度所反应出来的问题就是,他想要组建自己的政治班底,老家伙们统统靠不住,只有成长在他奶奶羽翼之下、那些不三不四的新人,才是值得拉拢和培养的对象。 除了一些不相干的人之外,原本的府员钟绍京也从神都来到了长安。 李潼离开神都之前,本来已经将钟绍京安排在了麟台,但是随着少王离开,修书告停,大监沈君谅被杀之后,麟台又被打回原形,钟绍京这几年也一直都在闲混日子,少王既然已经复出,自然再入府内。 端午这一天,曲江雅集正式开始。从黎明时分,王邸便热闹了起来,前厅大演傩戏,中堂也是宾客满席。 后堂里,李潼等三王并小妹李幼娘齐拜嫡母房氏,并各呈瑞礼。 李光顺、李守礼所献礼物倒是中规中矩,无非五彩丝绦结成的长命缕并园中所采时花。李潼最近发了一笔横财,在武攸宜赠送的财货当中选了一副三国曹不兴的《驱五毒》古画送上去,房氏览画也很喜悦,当即让人在厅堂里高悬起来。 轮到小妹李幼娘时,却是让人大吃一惊。 这小丫头阔步行上,拜在娘娘席前,语调甜腻道:“祝娘娘时毒不侵,长命永禄。” 说话间,早有她身边婢女快步上前,两人搬抬着一方长长的檀木盒子,当盒子打开时,厅堂里顿时闪过一层珠光宝气。李守礼心中好奇,上前探头一看,更是忍不住惊呼道:“阿妹哪来如此豪阔!” 李潼也走进去看,只见檀木盒子里摆放着十多类蝎子、蟾蜍、蜥蜴之类的毒物器偶,材质或珊瑚、或玳瑁、或天青、或碧玉,各依用材色质不同,制造得惟妙惟肖。 看到小娘子具此重货,房氏一时间也是惊讶得瞪大了眼,李幼娘则凑上来,掏出一根金柄结丝的软鞭塞进娘娘手中:“娘娘只要整日鞭打匣子里这些毒虫毒物,它们见到就会心惊,永不受害!” “你这娘子倒是有心,可这些珍器玩具,哪好随意摆弄。” 房氏旧年曾为太子妃,也是见过世面,虽然一时吃惊,片刻后便也恢复过来,笑得合不拢嘴,将那小娘子紧紧拥在怀里,非为爱此珍物,只是喜此孝心。 李潼看看小丫头一脸得意状,略一转念便望向正坐下席、一脸傻笑的薛崇训,暗道这小子为泡妞还真下血本。 作贺之后,房氏也不久留儿子们,摆手让他们自去中堂接待宾客。 薛崇训见表兄向他招手,只是嘿嘿笑道:“表兄们自去,我也不是外庭客人,稍后自伴幼娘出府游乐就好,不需照应……” 李潼不由分说的扯起这小子就往外走,他臂力久练,薛崇训当然扛不住,被拉出门时还拉着门框对李幼娘吼道:“表妹不要急躁,待会儿我椒车载你出游!” 李守礼从李潼手里拉过薛崇训,冷哼道:“你小子重货密给,是不是特意要助那娘子使我露丑!以后还要不要在我家出入行走?” 薛崇训自知这个表兄是个二愣子,戏闹起来下手都没轻没重,闻言后连忙说道:“我哪有这个意思,只是幼娘她不准……” “把你那花骢借我出游两天,我就不再计较!” 李守礼早瞄上了薛崇训那匹花骢高马,这会儿便说道:“你自驾香车引我阿妹,那马闲在厩里也没处显摆。我在外间得了脸面,回来待你更不会差。” 李潼不理会这两人戏闹,自与长兄往中堂而去,闲坐未久,便被告知武攸宜已经从侧门入府。 他站起身来穿过厅堂,在府中左厢见到了便装而入的武攸宜,坐下来后便笑问道:“留守考虑好了?” “这有什么可考虑的,本就是兴祝美事,只是河东王你密谋不告,让人心冷。” 武攸宜神态并不算好,望向少王的眼神也乏甚喜色。 李潼闻言后便笑道:“风月戏弄,只是庶人闲乐。留守既任镇陕之重,历事怎么能只是浅谋。国有长命恩君,是天下生人之幸,戴此恩德,兴弄作乐,也不可无顾此节,正是饮水思源。” 他要搞曲江雅集,当然不只是为了选花魁、喝花酒,于此中也有一系列的跪舔计划,主要就是围绕祝他奶奶长寿这一主题。将武攸宜拉入进来,就会让政治意味更加浓厚。 武攸宜则皱眉说道:“选取民乐,编制贺寿新曲,这也都是常情俗事,凭河东王你的才趣,惊艳不难。可是聚敛丝麻,编织长命缕,从西京直入神都,这会不会太夸张?物料、用工,都绝不是小数啊!况且途中沟岭翻越,难免要大阻两京行途,夺生民便利。” 听到武攸宜这么说,李潼不免一乐,如此对话意味,倒显得武攸宜这个家伙比他正派多了。 “兴用物料,自然还是生麻为主,虽是贱质,却是民本,能够取义庶人知命、感念上恩。况且也不是真要作此重劳之事,只是意表神都,只道生民具此义感,捐麻续缕,祈我君王长命。这些丝麻诸货,大可收储府库,备待国用。” 李潼提出这个方案,本也不是为了实施,长安与洛阳之间距离千数里之遥,轻车快马往来尚且不容易,想要搓麻成绳,从长安一直延伸到洛阳,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如果这样一条长绳真能代表武则天的性命,可能还没搓出长安就已经断了。 “原来是不需要真作啊。” 武攸宜闻言后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有些迟疑道:“论而不作,这会不会被人目作奸猾?” “只要能够收储足够多的丝麻,自然能够杜绝这些闲声,难道还真要役力弄闲?” 李潼又笑着说道。 故衣社捐麻互助,两京之间多有收储,加工能力却远远跟不上,既不能变现为用,囤积着还占仓邸。为了想出该怎么处理这些麻货,李潼也是绞尽了脑汁,所以提出来这样一个方案。 他倒不指望能够说动武攸宜私买或者官方收购,哪怕直接捐出来也在所不惜,如果能直投武则天所好,能够给两京之间这些民众们换取一点实际的惠利也是好的。 如武周革命之后,宣告免除天下武姓之人的赋税。也幸亏武氏不是什么大姓,否则这国家都得直接破产。 0257 群伎色艺,计麻为优 听完少王讲解,武攸宜豁然开朗,然后便笑语道:“土麻贱物,远不足配比君王尊格。既然是要兴弄助幸,告令西京各家丝货集聚,他们敢有违背?” 李潼看他说得眉飞色舞,不问可知武攸宜心里是少不了打着中饱私囊的主意。 他们这些武家子本身对于舔他们姑母武则天已经非常热心,众筹去舔那就更热心了,比如几年之后梁王武三思集结四夷酋长请铸天枢以表大周功德,诸胡聚钱百万亿,买铜铁不能足,兼收民间农具才做成这件事。 李潼舔是舔,但不会丧失底线,听到武攸宜这么说,当即便表态道:“所以丝麻兼取,我已经毕陈缘由。但如果留守一意弄奢,恕我不再奉陪。物恒有贵贱,人自分士庶,士庶诸众,圣皇兼而恩之,俱作表现,才能彰显人道和美。” 若是此前,听到少王如此不客气的直言反对自己的意见,武攸宜少不了要翻脸动怒。可是现在,他却没有了这种底气,闻言后只是冷笑道:“小民分散在野,漫及山岭沟壑,哪有闲力去搜阔征麻?” “我既然作此计议,自然是有后路铺设。还要奉劝留守,西京徒众已经榨取诸多,如果还要穷逼勒索,情急民变,未可预也!” 李潼又继续说道,他也实在是有些好奇,武攸宜搞那么多钱做什么?前几日他游赏查探其人私业,所见那些财货已经堆积如山,基本上是什么用处都没有。 他虽然也贪钱,但更多的是将钱当作一种媒介,凭此与人产生互动与交流,实在是不理解武攸宜当个搬运工怎么就当的这么嗨? 听到少王这么说,武攸宜心中暗哂,并不将此当作一桩隐患。他所掌西京近万数留守人马,难道还会怕区区民变? 不过眼下还要借少王智力作弄后事,他也就不急于表露心意,只是发问道:“那我倒要听一听,河东王究竟有什么后计?” 李潼见武攸宜神态,也知很难劝阻对方,不过反正这家伙在西京也呆不久了,剩下这点时间由他折腾去罢,反正最后也休想带走这些财货。 “曲江雅事兴弄,平康诸伎竞艳较艺,孰优孰劣,很难一言决之。不妨以聚麻为尺,人观其戏弄如何,若觉可赏,捐麻助事,最后论此竞优……” 没有大火箭的直播,是没有灵魂的。李潼弄出这曲江戏事,哪能忽略全民票选这种狂欢。 武攸宜听到这话,眸光顿时透亮,但还是忍不住说道:“捐麻岂如捐丝……” “丝绢诸物,都是生民疾用,一寸一两,生机攸关。麻则草野贱物,庶人亦能俯拾,捐此助兴,人共此乐,并助贺礼……” 李潼又耐心跟武攸宜解释一下这个花钱跟费物的区别,其实也根本不用解释的多详细,武攸宜自己也能想明白,从他手里泄出一枚铜钱心里都肉疼的不得了,但若是铜帛之外的东西,反而没有那种直观的心疼。 “河东王诚有妙才啊,便依你这一计略!麻本贱物,雅事兴弄,若不豪掷几百、上千斤,又怎么能匹配得上平康色艺!” 心中略作思忖后,武攸宜便眉开眼笑,同时不免抱怨道:“既然有这样的良计,怎么不提早告知?贱麻泛滥草野,如果能提前收储,也能更作便利之用!” 李潼闻言后,心中便作冷笑,你这老小子还想提前抄底、囤积居奇?规矩是老子定的,你能玩出什么花? “现在也不晚啊,留守家财重积,变换成麻,供人提用兴乐。凡在曲江豪掷兴乐者,录名计数为凭,余后将这些麻货征取入库,长命缕用料盈出有余。” 李潼笑语说道:“我府中是没有多少闲力驱使,也想请留守帮我稍集些许,先计五万斤吧。” “五万之数够用?平康群伎可是对河东王爱慕入疾,哪能无顾佳人殷望,便暂计十万斤数。至于价格,薄于时价两成,并谋要事,我当然不会亏待了河东王!” 武攸宜拍着胸脯,一副豪爽姿态。 李潼对此自无不可,反正他就算花什么钱,也是武攸宜的,但归根到底都是他的。 他并不介意武攸宜入市囤积麻货,麻这种物货实在是太寻常了,故衣社虽然厚积许多,但也绝对做不到垄断整个关中。越多人入场搜刮市面上的麻,越能在短时间内让价格产生一个波动。 他虽然已经做好蚀本赔钱的准备,但能收回一些总是好的,也根本不必担心如此操控物价会大害民生。因为麻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寻常,野外恒有所出。 眼下他跟武攸宜算计这些,主要就是取的一个时间差。那些敢在曲江雅集上竞豪的,必然只能是没有衣食用困的豪强世家子,在他们的概念中,麻这种东西俯拾皆是、价格又低,随手挥洒起来,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但麻这种东西就算再怎么充盈无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内,必然只能存在定量。 可是李潼他们却是用为女皇编织长命缕为借口操作此事,特别武攸宜这家伙恨不得把天下人家财都搬空,又怎么会给人三年五载时间去储麻交数?必然是只能在西京附近即时收买交数,价格必然会在短时间内有所飙升。 李潼也可借此将关中故衣社积存的那些麻货投进市场中,通过市场的流动交付给官府。官府收取这么多生麻原料要怎么做,他就不管了,反正也都是凭空得来,不会有什么负担。 如果换了一个能吏干臣坐镇西京,说不定还能善加利用,投入到下半年收复安西四镇的战争中去。 除此之外,他也想借此刷走一部分故衣社里滥竽充数的人。故衣社门槛设定太低,虽然短时间内得以疯涨,但其实里面有着相当一部分是并不需要这种行社互助,却能凭此获得诸多利好。 这也让故衣社显得臃肿有加,管理起来非常困难,组织效率其实非常的低下。 如果眼见到麻货在短时间内如此波动剧烈,难免会有人囤货自珍,希望之后还会遇到这种好事,从而不再急于贪惠入社,也能让故衣社有限的资源覆及帮助到更多真正需要帮助的穷苦之众。 眼见少王答应了自己的提议,武攸宜心里也是非常的高兴。这几天他一直在懊恼此前太豪爽了,平白赠送给少王那么多的财货。 最开始他只以为少王已失圣眷,在梁王有意构陷下绝难幸免,财货即便赠送,也不过只是短寄洗白,更增少王罪实。 可是得知太平公主居然遣子助势,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所见有差。之后少王又透露出更多曲江雅集的意图,他不免更加认识到梁王这次怕是很难搞掉河东王。 但最让他警觉的还不是女皇心意变更、不再乐于见人凶猛争储,而是恼恨于少王实在太奸恶,拿了他的财货后才向他透露这些。 现在眼见少王谋身妙策频出,武攸宜首先想到的也不是朝堂风潮将变,而是想着该怎么挽回损失。 此时的武攸宜,早已经将武三思传信诸事抛在了脑后。他平生只有两件事最重要,一个是媚幸女皇,保证自己荣华长久,一个是勒取财货,囤聚兴家。至于对朝堂争储恶斗,远不如武承嗣、武三思那么热切。 现在少王弄计,完全满足了武攸宜人生两大要事,对此自然热心至极,再看河东王可就太顺眼了。 心情一好,武攸宜就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稍作思索便对李潼说道:“此前虽有言恶伤情,但我眼下确是诚意十足。便告河东王一事,梁王已遣宪台御史霍献可往西京而来,必是访求你的过错,河东王近日可要检点言行。” 李潼闻言后便是一乐,所谓政治不成熟,便是武攸宜眼前此态了,喜怒无常,没有定计。像他主意就拿的很正,尽管武攸宜近日对他和气有加,巨财推享,乃至于通风报信,但该抢还是要抢。 武攸宜见少王神态有些不以为然,不免操心道:“霍献可之名,河东王或是不知。其人权欲熏心,至亲尤险,乃是一个章服豺狼。年初政事堂诸宰相论罪入刑,其人设谋不少……” “多谢留守传警,我一定会注意。不过近日要鼓噪人势,难免小节无察,还要请留守助我回圆几分。” 听到武攸宜如此评价朝堂酷吏,李潼总感觉怪怪的。 武攸宜点头道:“无需此言,我肯定也会保全河东王,不让闲人滋扰此中诸事。” 他这倒不是虚言作伪,如果说此前曲江雅集只是榨取财货的算计,那么现在便是取乐女皇的大计,武攸宜当然不会为了武三思而耽误眼前的事。 霍献可这个小绿帽,李潼是不怎么在意,这个家伙来了西京,正好可以顺便把武攸宜押回去。如果真要疯狗一样盯住自己不放,索性顺道弄死,再给武攸宜添一桩罪过。 此前西京除两大内之外,并无必守要地,李潼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两个大内重地搞事情,也没有那种机会和能力。 可是如果这个收储丝麻的仓储建立起来,那就有乐子了。到时候一把小火,看武攸宜是救他家宅,还是救他姑妈的长命缕。 0258 曲江盛会 天亮时分,坊中街鼓声响起。一听那鼓调音节,李潼不免一乐,居然是他旧调《逍遥王》的节奏,也真是十足的应景。 可见武攸宜这个家伙搂钱虽然凶狠,但也并不是只拿钱不办事,该做的气氛铺垫,还是有所营张。 随着鼓调声响起,王邸中堂气氛顿时也变得火热起来,不乏人高声放唱,或是逍遥王,或是少年行,自有一股群魔乱舞的欢快。 武攸宜急于吩咐家人去囤聚麻货,第一天并不打算出席,听到街鼓声响起便起身告辞,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少王千万不要提前泄露消息,给他留下一点聚货的时间。 李潼听到武攸宜的叮嘱,也真是无力吐槽,只是点头应下。反正这一场雅集本也不是短时间内就会结束,短则五六天,长则十几天,除了西京民众积攒了太多的热情需要发泄,他的队伍也是需要一定的磨合,马匹都才凑齐不久。 武攸宜离开后,李潼自归中堂,这会儿中堂那些宾客们都已经做好了出游的准备,一个个罗衫纨绔、花枝招展,仿佛趾高气昂的小公鸡。 “三郎观我姿态英否?” 李守礼身穿一件紫纹蜀锦的翻领窄袍,高跨在心念不已的花骢骏马上,直接策马行至中堂前,神态自是洋洋得意。 不需李潼回答,京都侠少们对名马自有一股非凡的热情,眼见这样一匹姿态神骏的骢马披锦而出,已经是纷纷拍掌喝彩。 太平公主家财殷实不需多说,自然也不会亏待了自家儿子,薛崇训这匹坐骑较之李潼厩中那匹梨花落都不遑多让,炸街绰绰有余。 这会儿王邸门外又响起歌乐声,自有门仆来报言是平康坊音声伶人们正于府前踏歌邀请少王等出游曲江。 听到那些踏歌声,从昨夜便聚集在王邸中的勋贵子弟们自然一个个兴奋不已,不待请示少王,已经从王邸大门蜂拥而出。 此时王邸门前坊街上也是一片热闹景象,平康坊那些伶人们也是极用心思,挑选足有四五十名十五六岁青嫩少伎,排列府前歌舞翩翩,频唱少王旧调以招引贵人同游。 这样的场面可不是寻常能见,王邸中冲出的那些少流眼见这一幕,不乏人已经按捺不住,冲入舞阵中一起胡旋踏歌。乐女青春美丽,少年奔放热情,华衫艳彩,实在是美不胜收。 还没有行出家门,气氛已经如此热烈,对于接下来的曲江之行,李潼自然也是大为期待。不过家门前已经如此喧闹,倒是不好与家人同出,稍作商议之后,决定让长兄李光顺留在家里护送家眷,他则与李守礼引众先行。 薛崇训连马都送给了李守礼去炸街,瞅住机会便要往后堂去钻,但却被李潼示意杨思勖将人拉回来,牵出一匹马来架上去,与自己连辔行出。他还要靠这小子给自己壮壮声势,哪能让他去泡妞。 西京勋贵并神都时流半集王邸,一同行出时,声势也实在是浩大。鲜衣怒马两三百众,浩浩荡荡行出坊街,直向南面曲江而去。 此时的街道上也是人声鼎沸,特别行至平康坊附近,多有伶人或乘露车、或缓步款行,使得整个街面上都香风阵阵,莺声燕语,歌笑不断。 李潼身在众人簇拥之中策马缓行,览此热闹景象,心中不免好奇,今年的端午还是硬凑起来的集会,场面已经如此欢腾,至于其他传统例节、比如士庶咸庆的上元佳节,又会是怎样的热闹景象? 说起来也是一桩遗憾,李潼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数年有余,还真的没见识过宵禁全除的上元佳节、两京风物如何。第一年还被拘禁在大内,自然没有这个机会,接着又在神都折腾了半年有余,然后便是前往乾陵服丧守孝,自然也就没有此类机会。 想到这一点,李潼还是不免有些遗憾的,他脑海中自有上元节有关的诗词名篇无数,居然没有机会显摆出来。 行途中,也不时有平康伎道左停车、入前求问少王可有新辞美篇,一副期待不已的神情。 李潼对此也只能抱歉一笑,他入西京之后,事务杂多,倒没有时间和精力搞文抄活动。只抄了两首柳永的曲子词,还是由平康坊声伎自协曲律。 日上三竿时,众人才抵达城南晋昌坊附近,此处行人尤多,车马连绵,人潮缓慢前移,更难策马徐行。按照这个前行的速度,大概傍晚时分都到不了曲江池。 到了此处,众人索性转入晋昌坊,从这里登船游行。但游舫能载毕竟少数,随行的奴仆、坐骑之类便有些难以安置。 不过入坊之后才发现,早有慈恩寺僧徒将一些院舍、戏场清理出来,用作临时的客舍、马厩,生意自然是好得不得了。 李潼他们在晋昌坊登船,自然是杨丽早已经备好的游舫,游舫容不下太多人,只身边十几众可以登船。不过其他同游者也并没有遭受冷落,另有其他游船待载。虽然不能与大王同船出游,但也总比坊街上拥挤难行好得多。 坊街上拥堵不堪,码头上反而没有那么拥挤。这是因为武攸宜生财有道,早数日前便将城中水道肃清一番,所有闲杂舟船一概清理出城,所谓的闲杂舟船,自然就是钱没使足。 据说单凭这一点,武攸宜便收钱数千缗之多。毕竟人无我有便是面子,眼下的西京豪贵云集,既然凑兴助乐,当然也不会吝惜财货花销。 登船之后,风景又不相同。长安本就不如神都洛阳那么水木丰盛,能够傍渠而居的自然也多是豪贵园业,此前多日铺垫,渠水两侧自然是繁花似锦。除此之外,有的人家更在园业中直接搭建戏台,临水赏乐,闲趣盎然。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傍水的小型集市,售卖时令瓜果或是远藩奇珍。更夸张甚至有的人家直接临湖起灶,摆起了烧烤摊子,炭烟滚滚,虽然有些煞风景,但那些烧烤好的肉食浓香扑鼻,实在是引人垂涎。 恍惚间,李潼仿佛回到了后世景点中。凡有景区,必有景区一条街,必有烧烤,能够做到古今相通,可见这一禀赋也是深刻的印在了骨子里。 尽管游舫上各种酒水、餐食都备得周全,可是看到这一幕后,李潼还是忍不住吩咐人靠岸去买了一头烤鹿上来,价格自然是惊人,一头几十斤的烤鹿,居然高达十几缗,上万钱之多! 售卖烤肉的是几个胡人货商,除了主动帮忙将食料搬抬上来之外,还奉送了一张血淋淋的鹿皮,同时一脸严肃道:“敬告贵人得知,这些食料可不是私屠,乃是在野外不幸被豺狼撕咬至死,有皮为凭,可备官问。” 五月时,朝堂制令禁天下屠杀牲畜并捕获鱼虾,这一命令自然也以最快的速度驰驿传递到西京来。但是为了兴弄五月雅集,西京商贾多备食料,有的更是已经宰杀,就待售卖了。 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既然不许宰杀、抓捕,那么意外死的总没关系吧? 这当中还有一桩趣事,那就是宰相娄师德在担任肃政大夫时出访陕州,厨师送上羊肉并说是被豺咬死的,然后又端上鱼鲙还说是被豺咬死的,气得娄师德破口大骂:蠢货,应该说是被水獭咬死的! 虽然只是一桩轶事,但也说明武周一朝频频禁屠,实在是令生民不便。 禁屠令倒也并非只是武周特色,历朝历代特别是北魏往后,频有禁屠禁猎,沙门昌盛的宗教原因只是一点,更主要的意味还是多年战乱频频,民间畜力告急,像武德、贞观时期,都有禁屠令颁行。 不过范围最广、时间最长自然还是要数武周时期,动辄整月、整季的禁屠,已经超过了正常该有的尺度,武则天有一尊号“慈氏越古”,的确是慈及牛羊鱼虾,只是对人就过于苛刻了。 当然,这个禁屠令在颁行不久便上下呼疾,最终也只是不了了之。但眼下新近颁行,肯定还是有着一定的执行力。 武三思派遣酷吏前来西京针对少王,有可能会从这方面入手,李潼也是希望武攸宜那里能罩得住。 不过就算罩不住,也没什么大不了,所谓捐麻续缕、士庶咸祝,他这一次是要拉着整个关中的士民一起舔他奶奶,政治大方向绝对正确。如果那个霍献可真的不识趣,上报西京生民奸猾,公然违抗禁屠令,乐子也是不小。 游舫缓缓行驶,不久之后便抵达了曲池坊,这里更是名园汇聚,士民众多,甚至就连渠水水道上的舟船都接舷碰橹,前行不易。 眼见这一幕,李潼心里自然高兴,人气越高,越有利于执行他后续的计划。 就算闹出了什么乱子,他也根本不怕,第一他用心是好、政治上绝对正确,第二他是一个事外闲人,就算有什么乱子发生,武攸宜这个西京留守才是第一责任人。 0259 娼儿薄行,花期错失 有唐一代,曲江池风物之盛自然首推开元、天宝时期,那时也是大唐国力最为兴盛的时期,民富国强,不胜壮阔。 武周一朝因为政治原因,整个长安城地位都颇有尴尬,但曲江周边也并非全无可观。特别是过去一个多月时间里,两京之间人、物俱都向此汇聚,也营造出一派繁华景象。 曲江池过半都属于皇苑芙蓉园,如今长安乏主人,哪怕是武攸宜这个贪财任性的西京留守,在没有获得神都方面允许的情况下,也不敢私自将芙蓉园开放供士民自有出入游赏。 但就算是这样,也并不影响民众们自作乐趣。途中游舫行处,已经到处可见游人如织、风光如画,当游船真正抵达曲江范围时,各处美景则更加的美不胜收。 这些美景,首先自然便是各种花木之属。时下正值仲夏,正是草木繁盛的季节,芙蓉园虽然不对外开放,但池水上荷叶铺陈,莲花杂错其中,灿若繁星。 曲江西岸便是曲池坊,抬眼望去,还没有见到西京各家精心打造的园景。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各种各样的华美帐幕,有的以奢侈取胜,锦缎铺陈,饰以雉翎羽毛等色彩缤纷的鲜艳之物,有的则以奇思取胜,竹木搭建各种奇怪形状,引人围观,啧啧称奇。 李潼他们来到此处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上午,早有王府人众先行一步在曲江池的岸边搭设起了帐幕,倒是不以奢侈夸奇取胜,只是胜在地段广阔,纵横几近里许,能够容纳的人自然也是极多。 此时已经有许多宾客在帐幕中走来走去,看到游舫靠近过来,纷纷涌至岸边恭候少王。 游舫刚刚靠岸,岸上近处帐幕里已经响起了欢快的鼓乐声,呼喊声更是不绝于耳,更让李潼感受到他如今的人气真是不同凡响。 先行一步赶来布置的钟绍京疾行上前,一边扶着下船登岸的少王,一边说道:“西京各方宾客,早已经在此等候大王多时了。” 李潼点头走入人群,钟绍京紧随其后向少王介绍那些衣冠楚楚的宾客们。 西京虽然寂寞年久,但毕竟底子深厚,勋贵数量仍在不再少数。各类或听过的、或没听过的,或国公、或郡公,俱都依次上前,与少王碰面见礼。 李潼跟这些人见面,也只是保持着面子上的客气,看着眼熟的还会停下来聊上几句,至于看着眼生的,干脆直接略过。 这些国爵门户听起来倒是威风凛凛,但是如今国都没有了,也就那么回事。李潼进了长安城也有一个月的时间,基本上有心结交的也都碰过几次面,有的甚至还续起了旧情。 但如果到现在还没怎么见过面,只是迫于场面应和不得不上前见礼,李潼也就懒得搭理。 他也不是初来这个世界的小萌新,听到一个名字、听到一个郡望就激动不已,渴望与人交流。到现在还不熟悉的,要么家道中落又孤僻离群,要么因为种种原因、不愿或者不能与少王结谊往来。 饶是如此,一通寒暄下来,时间也过去了大半刻钟。等到这些场面上的人物各自散开,才有西京官面上的人物上前礼见少王,时任万年尉的徐坚赫然在列。 高宗旧年离开长安、前往洛阳的时候,在长安还是留下了一套相对完整的行政班底。后来高宗病逝于洛阳,皇位几经废立,但当时还有重臣刘仁轨坐镇长安。 随着时局继续发展,女皇权柄越盛,留守西京长安的官属也几经裁撤。到如今,除了西京留守武攸宜并所配府佐之外,仅仅只在两大内留下一些宫监内侍留守闲苑,至于其他司曹则几乎裁尽。这也是武攸宜能够在西京可劲折腾的原因之一,几乎没有什么监管与掣肘存在。 今日来迎少王的官员,主要便是长安、万年这两县衙官。除了万年尉徐坚,其他众人李潼接触的不多,但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长安县令房融。 这个房融,如果硬攀关系的话,李潼还要叫一声表兄,因为与他嫡母房氏乃是同宗。房太妃的祖父房仁裕乃是贞观名相房玄龄的族叔,而这个房融则是房玄龄的族孙。 不过这种大家族房支众多,这么疏远的亲缘也仅仅只是见面能有话聊,平日里各有各的交际圈子,基本上也不会频繁走动。 但这个房融倒是一个例外,少王入住西京不久便登门拜见,更叙亲谊,对房太妃以姑母相称。过去一段时间,日常也偶有往来,倒是让这一份已经寡淡入水的亲谊显得更浓厚几分。 今日房融同样非常热情,曲池坊虽然不在其治下,但也亲自带领一班衙役前来助阵,帮助维持秩序。 一番人事交际后,少王与一众宾客们才落座帐幕中。 当中一座大帐阔达十余丈,四周围屏架设,可以遮挡骄阳、烟尘,大帐中铺设着竹席,让人足不沾土,一侧架设着数量众多的器乐,另一侧则摆放着许多装着表演服装、道具的箱笼。 少王旧年府中常备音声,但服丧的时候自然不好舞乐并置,只带了亲近几人,整部音声人则都留在神都闲养。杨思勖此前往来神都,也将这些音声人一并带来长安,此刻正在场地上调试器乐,准备献艺。 趁着李潼与众人寒暄的时候,李守礼悄悄溜进这些音声人当中,不久之后失魂落魄的返回,坐在席中闷闷不乐。 见他如此模样,李潼不免好奇问了一句,李守礼顿时一脸感慨状,拍着李潼肩膀叹息道:“劝告三郎,戏子伶人最是无情,闲弄调情就好了,千万不要用心惦记。” 另一侧偷听谈话的乐人米白珠闻言后上前跪倒,一脸忿忿道:“那娼儿浪荡薄行,错伤大王心情,奴转后便将她打逐出府!” 李潼听到这里才明白,原来是李守礼这家伙对米白珠的闺女米大蛮念念不忘,好不容易等到佳人到来,忍不住上前叙旧,才知胡姬早已为人妇,且很是能生养,两年抱仨。 见李守礼一脸怅然若失状,李潼不免哈哈大笑。教坊音声例属贱籍,不与诸色通婚,本身生活环境也难免闭塞,因此生活作风上也就失于检点,并妻共夫之事常有,不与外间伦常相同。 李潼虽然常与这些音声乐人往来,但也止于声艺,私生活上既不过问,也不混淆。虽然其中常有佳色,但这世上漂亮的人多了,无谓劳神于此。 李守礼旧年在内教坊初见胡姬便神魂颠倒,之后更念念不忘,但因为有嫡母房氏盯着,是真的不敢戏弄伶人,如今花期错失,自然有一股怅然失落,拍案大吼道:“快让伶乐登场,今天我要不醉不归!” “一个胡姬失情,值得情怀大伤?稍后贵霜声馆群伎到来,我为大王引见,一个个色艺绝佳,嫩滑弹手,能不如教坊音声动人?” 独孤琼对将成自己妹婿的雍王也很关心,见其伤怀,自有安慰,凑在一起细言片刻,神情语调亵意浓厚,不久之后更是勾肩搭背的离开,不知溜去了哪里。 帐幕中声乐试演,同时也不断的有访客入前拜望。今天场面初设,倒也没有什么大的娱乐项目,主要还是人情走动交流。 一身胡服装扮的杨丽引着多名平康坊伎馆的馆主们入前拜望大王,其中就包括那名声技出众而让李潼印象颇深的莫大家。 “平康群伎得承大王赏识,有幸并作雅事,馆里高案常设以待贵宾,盼能声色呈现、优劣细品。只可惜馆陋人拙,贵人无赏,眼下更是心怀忐忑,恐失雅意,席下拜问请教,该要如何戏弄?” 平康坊这些馆主们男女皆有,其中一名身穿青色圆领袍的中年人作为代表,上前恭声请教。 “我有戏弄的热心,却憾于精神短缺无顾,让诸位彷徨,是要道歉一声。” 李潼虽然倡议雅集,但接下来诸多杂务系怀,也实在没有精力诸事过问,真正热心于此的,还是那些于此相关的人众。至于他所设想群伎各自设台竟演,武攸宜那里还在加紧收囤麻货,是要再等几天将气氛继续太高才好上演。 “杂事铺张,自有庶役操弄,怎么敢轻扰大王。” 杨丽在一边笑语道:“诸馆冒昧请问的,是声趣戏演少有定场之中。大王旧章确是称美,但今天既然是喜乐新事,群众自然也渴于新声。” 一边说着,她一边半是忐忑半是期待的凝望着少王,本身就爱极了少王辞章,做梦都想亲自上前邀约一篇,如今梦想成真,心情自然激动得很。 不过随着助事王邸,特别是堂兄杨显宗的缘故,杨丽虽然还不知许多内情,但也能看出来少王绝不是一味沉湎风月之人,最直观的就是入京以来一次平康坊都没有入过。 虽然不清楚少王究竟思谋什么大计,但杨丽也看出来少王意不在此,提出这个请求后,既期待少王又有惊艳华章,又担心大王趣才告急、不能成篇。 0260 分头入洞房 雅集文抄,才色风流,本来都是应有之义。李潼既然入此,也有自己的准备。 不过眼下他也并不急于拿出自己的新作,只是望着这些伎馆馆主们笑语道“今日曲江人物汇聚,珠才并集,雅趣群助才是大乐,你们诸位在事者想必也有访求诸类,可否呈来一观?”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李潼也没想将这次聚会操弄成自己的独奏会。只有群众参与,人人都在其中感受到乐趣,接下来才会持续不断的热情投入,如果只是一味的对着某人喊六,不久便要乏味。 提出先看一看这些伎馆邀访的诗词篇章,就是为了看一看那些才流们参与度如何。如果不高,就需要想点别的法子推动一下。 几名伎馆馆主只道少王一时趣短,想要兼采助兴,倒也并不推辞,各自呈上一些诗稿,那名作为代表的中年馆主还不忘捧抬一下少王“所约诸篇,虽然各有才表,但是讲到提领风流,却仍欠才情气象。尤其大王旧篇《洛阳女儿行》,新雅艳丽,令人神往,平康坊群众实在憾于不能得此定场典辞!” 李潼闻言后便笑一笑,他此前虽然抛出两首柳永的词篇,但曲子词在时下本来就是不章之诗的小技,才趣闲弄,难称大雅,就算是有什么富丽之趣,评价仍然不高。 这些伎馆馆主们志气倒是不小,直接瞄准了《洛阳女儿行》那种档次标准的诗作。 这首王维的才情之作,在时下而言是有着开革诗文新气象的大意义,少王诗才能为主流士人所欣赏乃至于推崇,于此关系极大。饶是李潼满腹华篇,再想专捡一首能够媲美且唱扬平康伎的名篇,同样也要慎重挑选。 略过这点不谈,接过这些伎馆馆主们呈上的篇章,李潼仔细起来。 平康坊众人对于这一次的雅集也是极为用心,搜罗来的诗词篇章少说都有几百上千份,抛开一些太过粗鄙或是亵味太浓的戏作之后再作精选,如今呈送到少王案上的,则都是自觉得精益求精的上佳之作,是准备在接下来声色演艺中一博众彩。 李潼翻看的速度并不快,有的时候还要停下来细品慢吟。他自家知自家事,无论才誉多高,但若真想惊艳时流,还是要借力古人,并非自己才情所致。 不过若是讲到对诗文的赏评,他绝对属于宗师级别,本身看过的诗词名篇就多,再加上积累了许多前人的观点。 特别明清之际,虽然在诗歌领域开创不多,但是各类诗文选本、名家点评则就多得数不胜数,各种刁钻角度、刻薄评语,可谓是应有尽有。 毕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评价措辞越激烈,标准越苛刻刁钻,刊印起来销量就更高,原创不够、那就臧否来凑,这个道理古今皆同。 但就算是清人所编的《唐诗》,哪怕辑录唐诗近五万首,所涉诗人两千余众,但较之唐诗庞大体量,仍然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唐朝是一个诗歌的国度,有关诗文的创作规模之大、延续时间之长,以及取得的艺术成就之高,可以说是人类有史以来屈指可数的文化盛事翘楚之一。 就算以李潼的标准,在其中翻看,偶尔都有拾珠惊喜,发现一些佳作,但再看署名作者,则就比较陌生。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没有《春江花月夜》流传于后,张若虚在一众盛唐诗人当中泯然众人,也是分分钟的事。 眼见少王专心赏评,众人也都不敢打扰,如此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李潼也终于将案头上这些诗稿翻看完毕,其中能入他眼的有十多首之多,余者返回各家,他则拍着那些挑选出来的诗稿笑语道“这些诗词新篇,各有妙趣横生,虽然只是我一家之趣,但想必也能感动及众,不舍俗调协之、俗人演之。暂且放在这里,你们各馆推选律才入此,与我府中诸工并定曲律,来日大会择伎艺优者登台再演。” 那些伎馆馆主们听到这话,各因心胸、眼界不同,也都喜忧不同,但大王既然已经说了,他们自然也没有反对的余地。 李潼也不是强取他们各自访来的佳篇,继续说道“近日曲江弄雅众乐之外,我也有意挑选各馆伎才优者,来日扩弄燕乐大曲,群伎并演,再作应时的典范。” 他要新作大曲拍他奶奶马屁,虽然目的还没有说得透彻明白,但在场这些人闻言后,一时间也都是喜形于色。 世道总是攀趋强势,少王出身贵极,若能有机会出入其人门下,对于他们这些娼籍弄人而言,绝对是人生不可多得的高光时刻。 别的不说,在场便有两个最好的例子,一个是那个蜀商女子杨丽,一个便是同为平康伎的莫大家。特别是这个莫大家,之所以能在平康坊享有超然地位,主要就是因为旧年以民艺入选随从封禅,也是平康坊诸多伶人的偶像。 听到少王这么说,各家馆主不免争表自家伎艺特色,以求能入少王高眼。 正在这时候,李守礼与独孤琼又从外界走进帐幕中,眉眼之间兼有欢愉疲色,不见了此前的那种颓丧。 抬眼看到诸伎馆馆主们正在三弟席前争表色艺,李守礼不免好奇,拉住杨思勖便问道“可是错过了什么好戏?” “诸家色艺优劣,且付群议。稍后章程事则,自由留守遣员遍告。至于眼下,还请你们诸位允我方寸清静,且拟新辞。” 众人听到这话便纷纷噤声,不敢打扰大王才思。 李守礼从杨思勖那里打听出了缘由,嬉笑入席,凑近李潼嘿嘿说道“三郎要拣取民伎入府弄乐?这个真是好,我告诉你啊,野味自有妙境不同家生……” 李潼没好气的乜斜他一眼,再看了看同样尽兴归来的独孤琼,心里倒是有了一点思路,摆手推开李守礼并落笔缓书起来“忆昔嬉游伴,多陪欢宴场……” 他要下手的对象又是白居易,至于这首诗诗名很长,索性直拟成《平康游》,应时应景又应趣。本身乃是五十韵的五言长篇,前半部分极尽浓艳戏乐,后半部分则阔言离愁追思。 李潼则只取前半部分描写平康戏乐的三十韵,并加上一些自己的修改调整,过了小半个时辰,一篇华章便落笔完成。 结伴归深院,分头入洞房。索镜收花钿,邀人解袷裆。 白居易这一首诗,处处也都洋溢着品如的味道,但是因为名字太复杂,意趣不算太高,虽然比不上《长恨歌》那种以诗为史的名篇,但水平也无须质疑,写尽了少年玩伴平康戏游的旖旎风光。 距离少王坐席最近的独孤琼看完篇后,不免有些狐疑的望向李守礼“大王是将咱们戏游光景,都细诉河东大王?” 说话间,他又一副懊恼表情拍膝说道“描摹入骨,具体细微,不是欢宴资深客,哪得如此深刻笔力?旧日直到大王不喜坊曲游戏才没有力邀,早知大王深情独弄,拖辔随行,坊曲名馆厅堂哪一个不能直入!” 一边说话间,他一边有些嫌弃的看了一眼李守礼,更觉得长辈眼光有差,一个庭门之内生养的兄弟俩,差别实在太大。李守礼这个家伙只会诳他使钱,可若是河东王的话,单凭这一份才情,何色罗衫不能解,不需浪使金与珠啊! 听到独孤琼的感慨,李潼心中一动,再拿起笔来在那《平康游》的诗题下加了一个副标题闻兄等诸友畅言平康风月,提韵戏赠兄并独孤郎。 加上这段说明,倒不是为了表明他出淤泥而不染,正如独孤琼所言,白居易这首诗写得实在太骚了,不是欢场老客写不出来,可他连平康坊都还没怎么去过,总要有个说法。 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眼见李守礼这家伙小马达将要开动起来了,未免日后亲家之间因此闹得不愉快,先作一点防备。以后就算独孤家上门问责,还能甩出旧作倒打一耙我家兄弟所以不堪,是被你们家的败类带坏的! 且不说李潼这点小心思,那些伎馆馆主们在帷帐中久立,眼见到少王落笔便是长诗而不再以小调曲子词敷衍打发,心中已经一喜。 等到这一篇长律写就之后,得到允许争相传看,一时间更是眉飞色舞,欣喜不已。 他们所看重倒不是诗文中的才趣,也未必能够品味得出与少王旧题有什么优劣差别,但见字里行间那些文字描写,都是日常经历的寻常,但被少王写出之后,却显得极富绮丽。 整篇长诗通读下来,的确是深切诗题,将平康坊风俗描写得淋漓尽致。哪怕还没有协律作唱,可单单诗文的描写已经足够引人入胜! 众人传阅完毕,不待少王发言指示,已经开始争抢该由何人戏唱,一个个争得脸红脖子粗,各不相让。 。 0261 不欺少年穷 曲江雅集的第一天,主要游乐项目还是各处赏景,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集聚宴乐。 不仅仅是因为官面上的一些安排,也在于那些平康坊戏弄者深谙人心趣味,心知许多时流第一次来到西京,即便是盛演戏弄,那些人的兴趣也难免会被周遭景色分薄。只有水木看厌,才能更加专心的戏弄风月。 李潼心里还在默默算计着武攸宜,却没想到他还没有发难,集会的第一天,武攸宜便遭了殃。 曲江周边诸坊,各有园景之盛。这其中通善坊有杏园,通坊杏林成荫,本来是属于司农寺监管的产业,但是西京百司俱废之后,武攸宜便不客气的直接将之圈作私业。 近日恰逢杏树挂果,武攸宜担心遭到游赏民众偷采而影响收成,索性派兵将整个通善坊都包围起来。可是曲江池周边所聚民众少说也有数万之众,不乏人怀念杏园美景,眼见重兵把守坊区,难免遗憾。 如果只是寻常时节,既然禁不可入,也没人敢轻易犯禁。可是此日曲池周边几乎聚集了长安所有性喜躁闹的侠少之流,心里有不甘心,群情鼓噪之下,便与把守通善坊的卫兵们发生了冲突,大量民众蜂拥而入,几乎将园中果实采摘一空。 李潼是在夜中樱桃园里宴会上得知此事,听完后只是忍不住的乐。讲到敛财,武攸宜这个家伙也真是一朵奇葩,大财不放过,小财也不舍,结果眼见就要两头落空。 “仆等已经陆续潜入西京城中,分散在春明门左近诸坊,牲力也都陆续送入城中,暂存在东市一些铺业之间,待时而动。” 樱桃园里前厅笙歌热闹,李潼却在后院偏僻屋舍里接见已经秘密潜入城内的杨显宗,听到杨显宗的禀告,他便点了点头,而后又问道“所见春明门附近守卫卒力多不多?动事之前,先设后路,如果卒力太多,再想别计引走一部分。” 杨显宗闻言后便点头道“如果能再引走一批卒力,自然是好。今次用事,弓矢利器不敢擅用,若真迎对守城兵勇,还是有些勉强。” “这件事,我记下了。” 李潼点头说道,关中仍存有府兵底子,民间刀剑等器械管制还不算严谨,但是弓弩之类的重器,意义又不相同,哪怕是乡野之间那些猎户籍民都要乡县报备,同时每年还有县廨衙役不断的巡乡检查。 长安城里有盗匪侵入,这还不算是多严重的大事。甚至旧年太州地陷时,还有乱民直接冲进了神都城里,虽然也有驱逐抓捕,但也没有大规模的穷问不休。 神都城里的女皇武则天对于关中民力本就警惕有加,如果得知有这么一股既有组织力、又怀有弓弩重器的盗匪出没于西京城内,必然不肯善罢甘休,说不定就会引发新一轮的大地震。 杨显宗并没有在樱桃园逗留太久,交代一些细则并密约之后,便头顶毡帽、遮住面容,快速离开了此处园业。眼下曲池坊内外都哗噪异常,他行踪虽然有些鬼祟,但也并不起眼。 送走了杨显宗之后,李潼还未及入席,武攸宜旋即便来,入园后便是一副气愤不已的神情,怒声道“那些刁民们竟然如此贪婪斗胆,戏弄取乐不足,还要侵吞旁人家产,真以为朝廷章律闲设?” 如果不是情知前事,李潼说不定还要以为武攸宜是在骂自己呢,闻言后只是劝慰道“生人自有百态,优劣各不相同,最重要还是眼前大事,等到此间忙完,留守再追究这些微细也不迟。镇牧此乡,还怕走失几个刁民?” 关乎到迎合女皇的大事,武攸宜倒也没有因为杏园被抢而乱了方寸,但还是忍不住咒骂发泄“这些刁民生贪物力,奸恶至斯,却还要将他们群情饰美,祝幸君王,真是让人不甘心!曲江聚散之后,一定要严查坊里,民户家中凡有杏仁,必是恶贼无疑!” 听到武攸宜说的凶狠,李潼也在心中冷笑,那也要你有时间和机会才好。 “府员已经拟定章表,河东王览过无疑,具名即可。” 说话间,武攸宜又从身边摸出一份函文递给少王。 李潼翻看表文,只见所写也都是先前所议诸事,当然落笔还是以武攸宜为重,至于少王在其中作用只是捎带一提。 他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提笔便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武攸宜这个家伙小算计,简直让人假装猜不到都难。 不过李潼心知,兴祝女皇长寿从而分薄朝臣争嗣的力度,这件事自己的态度如何并不重要。无论他有没有人气,政治上眼下的确是一个边缘人物,表态再怎么热切,对他奶奶而言,作用都没有那么明显。 他的作用主要还是体现在离间武攸宜,让武家子内部出现裂痕,武攸宜态度彰显的越热切、越明显,也能更体现出他出力不小。 眼下的武攸宜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篇表章送去神都之后,极有可能会被女皇用作导引朝堂风气的重要道具,只是欣慰于少王大度,不在这些小节上计较。 西京留守诸官佐的署名,武攸宜已经先弄到了,此刻再让少王具名,便可以说是统一了西京群声。 虽然看少王越来越顺眼,但他心里仍然警惕不失,自觉得少王前后出了这么大的力,不可能甘心只是敬陪末席,或许暗地里还在搞什么小算计。 所以他虽然在少王面前满口说着只待曲江雅集结束之后,才会遣人入表。但其实收到少王签名之后,转头便派遣信使连夜出城,驰驿将这一份表章送往神都去。 就算少王不地道,暗里具表呈送,也绝对快不过他的信使驰驿奔行。这一份首功,他抢定了! 对于武攸宜的小动作,李潼倒不是很清楚,但就算知道了,也只会觉得武攸宜更加贴心可爱。这真的是眼前有多么热衷取宠,事后就会有多么尴尬打脸。 他本来就有这样的打算,只是担心武攸宜心生警惕、不肯听从才没有多说,却没想到这家伙已经主动这么做了。 曲江雅集,连日兴弄,山水游厌之后,时人关注重点自然转移到了人事风情上来。而平康坊诸声艺馆堂也敏察人愿,已经开始安排伶人当街戏演,逐步的烘托氛围。 比较让李潼哭笑不得的,还是首日登台戏演的平康伎们,几乎不约而同的都戏唱少王新作的《平康游》,俨然是把这一首新诗当作平康坊的坊歌来进行推广。 声辞曲调俱都相同,那么能够比较的只能是那些演艺的伶人们各自声色妙处,也是众说纷纭,不一而足。且不说群伎声色优劣,少王此诗一出,曲江周边所有余声几乎悉数销声匿迹,凡有歌唱,必是《平康游》。 如果说少王前作《逍遥王》还是因那风流意境而被风月人士追捧,那么这一首新作繁景铺陈,细节翔实,就更加让那些风月人士喜爱不已了。 莫大家在平康坊地位比较超然,不属任何馆厅,自由自在,少受约束,近日也不登台戏演,只是陪伴旧友闲游。于车上听到街中唱辞,她脸带微笑,望着同车之人问道“大王新作风靡此间,杨郎觉得韵中才情如何?” 与莫大家同车出游的便是才名满天下的杨炯,四十出头的年纪,身穿素色圆领袍,面貌清癯,两眼有神,听到莫大家的笑问,他便叹息道“旧在边远,已闻王名,即入内馆,听闻更多,确是一时风流宗主,难怪能引人情趋望。” 莫大家闻言后脸上闪过一丝异色,转而叹息道“如此言论,似非杨郎能出。美声歌唱满途,行遍听厌,能忍才欲意气?” “细娘如果只是好奇,那我也只当闲问,如果是为旁人传声,还请你不要害了这一份旧情。” 杨炯闻言后冷笑一声“我知近日坊间每有闲言,道我入西京是要折河东大王才誉。一些闲流,厌人安生,鼓噪滋事,却要夺我一份清静。” “我也只是好奇,杨郎既入西京,却不行拜名王,也不宴会宾客,离群独居,让人遐想。” “知我少时勇,敢欺少年穷?” 杨炯叹笑一声“更何况这位大王才富趣高,世道几人敢言轻胜?王者风骨,不可气夺。我虽然遗有意气之名,但也不会给人做什么行前小卒。” “莫非真有人要借使意气?是不是几位新王?” 莫大家虽然性格淡泊,但也难免妇人探幽的心情,此际又是与旧友闲聊,自然也就有些随意。 “新王焰华张浮,哪是我这懒散之人能够追近。” 言虽如此,杨炯眼中却流露几分不屑,转又叹息道“这当中的曲折幽隐啊,让人敬畏。我佩服那位大王,能以风流姿态冲突于罗网之中,只是奉劝细娘,如果有什么亲徒在坊里,不要轻易近身求幸。” 莫大家随口一问,却不想引出杨炯这样的回答,再联想方才杨炯误会她为人做说客,心里更觉惊悸,不敢再发问,也不敢再细想。 。 0262 谋杀河东王 曲江集会在整体欢快的氛围中进行着,但这世上大凡什么人事,又哪能完的取悦所有。更何况在如今这个世道下,人人胸怀不乏荆棘,或是自保、或是伤人。 入夜宵禁之后,诸坊坊门各自关闭,外街上少有行人,但是临近曲江的城南诸坊、坊中仍是热闹非凡,各家园业中自是歌舞竟夜,街面上也不乏行人长歌。 位于曲江西岸的青龙坊,或不及曲池坊地缘那么近,但也是东南盛坊之一,同样不乏权门园业,且两坊之间自有水道勾连,哪怕坊门关闭,也能昼夜往来不禁。 青龙坊西南角一处园业中,同样有丝竹声传出,只是堂中宾客少有,郎主几人散坐中堂,使得氛围有些压抑,就连那些堂中操乐的伶人们都提心吊胆,唯恐主人迁怒。 一名华衫年轻人自堂外阔步行入,一边走着一边语调急促道“打听到了、打听到了,原来……” “噤声!” 堂中斜卧的中年人坐起身来断喝一声,然后向那些伶人们摆手道“都退下吧!” 闲杂人等悉数退出,中年人让家奴关紧了房门还不止,又吩咐移来屏风在堂中隔出一块私密空间,然后才望向年轻人低声发问道“打听到了什么?” “这两人集弄西京人情,原来是为了集聚众意,向神都献表、祈祝圣皇长生……” 年轻人坐下来,抓起案上酪饮,一边喝着一边将自己打听到的讯息悉数道来“前日留守集聚西京各司衙官,勒令具名列表,明日他们还要普告于众……” “果然,果然另有隐谋!” 中年人听完之后,已经忍不住冷哼说道“河东王巧言令色,精谄擅媚,留顿西京不去,察其旧迹,必有所图!鼓弄起这么大的人势,这是要窃夺咱们关中乡情,作他晋身博宠的筹码!新王旧王,彼此恶如水火,武家子能忍旧王招摇浪戏,又怎么会没有深刻原因!” “还是叔父高计,事发之前已经有所预见,先伏几人于少王客席。” 席中另有人不乏佩服的望着中年人说道。 中年人闻言后却叹息一声,并恨恨道“世情不恤,就算有什么见识,又能益世几分?我家久立此乡,诸司衙官不乏旧好,但是谋成议定竟然声讯无传,凉薄可见!总要做些事情,让那些看轻我家的门户不能再作窃笑!” “可是京府衙官不能抗拒留守,河东王又巧计用奸,色艺聚众、货利迷人,眼下是已经计成势成,只待引发。京邑各家不乏预事者,眼下就算追用谋计,又该怎么阻拦?” 言中虽然不乏果决,可是讲到该要怎么做,在场几人却都多有茫然。 “河东王浪才穷恃,不计自身宗枝之贵,风月邪扬取媚于众。如今西京也是才士云集,难道就没有二三狷狂不屑此荒淫、才气痛击?” 一人如此说道,在场众人闻言后神态不免都有些不自然,诗情才气不是他们所长,言中虽然对河东王诗章贬低,但口诛则可,执笔伐之则实在力有未逮。 中年人闻言后也叹息一声,有些无奈的说道“近日西京所聚时流实在不是少数,以才情而论便有杨令明、李茂之等诸士。可是这些人却徒负才誉,见王怯声,反而不如寻常庶流敢于逞技。河东王擅弄群意,凡有才艳一时者,未为人知,已经被先一步网罗入府,都成宾客。想要在此途击他,实在很难。” 讲到这里,他见众人不乏颓意,便又冷笑道“以短击长本就智者不取,更何况雕虫小技除了取媚闲情,又岂足谋身?此途不可,自有别计。你等也是豪门贵足,眼前一点危困就值得愁眉不展?以我观之,眼下起码还有三计可作谋用。” 众人听到这话,不由得都瞪大眼洗耳恭听“哪三计?” “夺货、烧仓、杀王!” 中年人眸中幽光闪烁“关中是我门庭祖业所在,无论是唐是周!旧年所以苦忍,一者在于忠节恪守,二者爱惜乡徒人物。可是如今,皇嗣幽在禁中,神器已经易主,忠节已经不知何存。河东王这个宗枝败类与武家子比奸用事,操弄这些丑戏,取媚于上、下掠民资,实在可耻!” “他们不是要索捐丝麻搓弄长命缕?那就让家徒散出,游说乡户,今日止取丝麻、明日则取田宅,后日妻儿都将要异宗!” “可是,丝物还倒罢了,各家都是珍重储用。但是贱麻之属,草野寻常可见,又哪里防禁得住啊!建安王日前已经布置家徒在城池内外搜刮这些货品,此前缘由不知,现在知悉其谋,才知是囤聚取利。” 中年人闻言后又冷笑道“赤贫寒丁,最珍物力,寸麻所舍都图回报。先前城外家徒不是回报庄客多逃,入了什么捐麻入社的行社?这个行社既然是贩麻牟利,囤货必然不少。即刻派人联络那行社,贱收他们的存储,敢有不遵,吓他将要追问藏匿亡户之罪。武攸宜久居京苑,必然不知这些草野微事。他临时收储,能得几分?” “我家丝缣足衣,收买那些贱物又有何用?难道也要学那些奸巧之徒,争作这种邪媚之计?” 席中一名子弟不解问道。 中年人看他一眼,叹息道“你们幸生在豪庭,祖辈荫泽能保衣食无忧,可你们以为这些日常用度都是凭空得来?那二者必然是借集会操弄丝麻时价,收割盈财。我家得货在手,转出转入,裨益家用之余,还能弄坏奸流阴谋。” “一边收储麻货,一边打听武家子收储所在,伺机烧仓。待他空有媚上之计,却无收储之实,情急愁困,还有什么狂态可作?此徒近年夺我西京民财实多,不独我一家受害,要让他把吃下的统统都吐出来!” 中年人讲到这里,已经一脸狠态“这件事,也不必一家独专。大可传告西京时流各家,凡有财有力能够聚货的,都可以一同入场。届时草野无货,看他更求何门?” “可他如果再恃凶强夺……” “所以还要另有布计,杀王!直接将这武氏伪王杀在西京城中,譬如前汉强臣谋杀诸吕!” 听到这里,一名年轻人自以为得计,拍案大声喝道。 “不要胡说,小声些!” 中年人闻言后已是脸色大变,忙不迭开口喝止,然后又低声道“诸武弄权,武攸宜不过偏支外系,雉者仍在,杀了他不过是招引祸患!” “不杀武攸宜?那又要杀……” “自然是河东王!” 中年人咬牙狠声道“唐家立业甲子有余,不想生出河东王这种宗枝败类!此子旧年便已经招摇弄事于东都,献经求宠,离情惑众,以其宗枝之亲近,作弄革命之奸谋。如果不是他招摇蛊惑,使群情涣散,人不知大义趋止,漫漫世间,竟无一二精忠之声能达于上。想是皇嗣感此生民不义,难免志意懒散,才恨推神器……” 讲到这里,中年人已经是神态激动,咬牙切齿“寻常门第若生此典卖祖业的败类,尚且不能嗣传悠久。唐家命途艰难,先有庐陵,后有河东,此二者人伦败类,杀之无惜!武攸宜之类,祸人不过表里,河东王才是社稷膏肓之疾,如今尚且蹈舞于世,若不杀之,不能民情集一!” “况且,如今武攸宜还是在势之选,身侧精众云集。河东王则势外闲客,乏于拱从。此二者乌合为友,即便杀了河东王,武家子怕是欢快更多,不会穷追。” 。 0263 娘子随戏 清晨时分,李潼起床之后,便见小娘子唐灵舒已经一身男装俏立庭前,笑语道:“娘子是打算与我同往赴会?” 唐灵舒闻言后点点头,并正色说道:“我虽然相信大王凡事有度,可是色艺迷人,人情难却。宁肯我背负妒名,反正我也听不见。可要是大王被人误会只是沉迷色性,就免不了会有浮物争献,真正有益的人事就难入门了。” 见这小娘子一副义正言辞状,李潼不免觉得她说的好有道理,但还是忍不住笑语道:“如果连戏弄风月,宅中人都要追从不舍,娘子就不担心旁人目我治宅尚且不能,更乏御众之术?” “不会的,人如果真有才力献施,当然是要知己长用。只要长久跟随下去,自然能知大王才艺如何。如果只是因为表象就弃逐,那也根本就没有长久追随的心意,只是投机借势。” 这娘子振振有词,可见也是苦想一番,说完后又不乏忐忑的偷瞄大王:“况且,大王近日出入都是人迹杂扰的场景,我拱随左右,急时也能当作护力使用。” 说话间,她手腕一翻,一柄短刃已经持握在手,足下一顿,娇躯飞跃几近半丈,便削下庭木高处一枝。 话已经讲到这一步,且还动了刀子,李潼还有什么可说的。而且这小娘子一番言辞倒也并非胡诌,还是有些道理的,李潼还是有些低估了《平康游》这首诗的影响力度。 白居易诗本就以浅白通俗著称,常能风靡市井闾里。如今是少王出手,再加上平康坊那些伶人们不遗余力的推广,这首新诗的风靡程度简直令人咂舌惊叹。 诗中所涉伎馆、伶人之类,近日生意都是暴涨,许多人对于瞻仰少王战斗过的地方热情十足,也实在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氛围如此,以至于许多人真的将李潼当作一个纯粹的酒色之徒,交际言谈全在风月,不涉其余。毕竟长才不是人人都有,声色则人人可弄,人生三铁,总有人以此曲求。 李潼既然写出这样一首诗,自是不避风流之名,但尺度全失、过犹不及,因此耽误了正经事情,也实在让人有些不胜其扰。甚至就连一直对他偏爱的嫡母房氏,昨夜晚餐时言中还暗有规劝。 至于李守礼那个倒霉蛋则更可怜,干脆被禁足家中,不准外出。房氏本就庄雅之人,往年处境忧困,对儿辈管教不深,如今日渐从容,当然不乐儿子们负此浪名。 有这小娘子跟在身边,李潼倒也能得几分清静,不至于再有人硬凑上来、强请他去搞什么共乐游戏。至于贴身拱从之类,他也只是笑笑不评价。 如今的他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私室中也常练角抵军戏,就算身边守卫尽马虎,也不必仰仗一个小女子保护。毕竟他是亲自策划过搞掉周兴,对于这种小概率事件也并不失于警惕,真正危急时刻,无论身边拱从多少,自己能有自保之力才会踏实。 为了近游曲江方便,眼下一家人是住在了城东高地的乐游原别业。李潼带着小娘子往马厩选马时,便见到李守礼游魂一样的在马厩附近游荡。 “三郎,又要出行啊?” 见李潼行近,李守礼忙不迭凑上来一脸堆笑,拉着他手臂说道:“南园那么多宾客、事务,你一个人兼顾得来?咱们同去啊,我也不出园舍,就在堂里帮你照应客人们。” 李潼闻言后冷笑一声:“还是免了吧,我听某人说不曾把欢戏细诉,我能描此,纯是自习?人前端庄,人后浮浪?” 李守礼听到这话便一脸的尴尬,搓着手嘿笑道:“还不是娘娘偏爱你,就算有什么小错,也不会严厉训责。这话也只是门私里推诿过错,至于在外,我当然半字不会吐露!恶名我独当之,只求三郎带契出入……” “你就安在宅里吧,与独孤家论婚在即,浮名过甚也是场面难看。独孤琼那小子,我也不准他再入场,你们两个并在这里练习马球,磨合队伍。等到曲江事了,列队游戏,与两京纨绔侠少竞技争勇,还不够你欢乐?” 李潼也不是不近人情,只是料想曲江事毕、声传神都之后,他们一家怕也很难长留西京,眼下只是戏弄风月,马球联赛还没来得及推广。让李守礼挑选一些西京子弟编成队伍,异日回到神都就直接上马开干。 李守礼风月初尝、自然有些不甘寂寞,但见李潼他们引马而去,也只能老老实实蹲在家里,招来府员恨恨吩咐道:“去将独孤郎几员请来,枯燥不能一人独守,告诉他们如果不来,以后都不要再登我门第!” 经过几日铺垫,曲江集会终于进入了正式的肉戏,日前西京留守武攸宜露面于曲江畔,将与少王所计公布于众。时流对此虽然反应不一,但整体上还是以逢迎为主。 为了便于铺设竟演,并统计大众捐输的丝麻,集会的主场地已经转移到了通善坊的杏园中。武攸宜虽然心痛那些被人哄抢的杏子,但也还是大局为重,索性将坊区完全开放,供人入内观戏评选。 评选的章程主要还是由李潼拟定,规定凡有籍民入内,便默认名下寄麻一斤,流水观戏,可以随便投给任何一个登场戏演的平康伶人,以此广求人众参与。 出入的人多了,声势自然更大,涌现豪客的几率也更高。毕竟只有流量做起来,才能畅想如何变现。 不过这样一来,统计的难度也是倍增,留守府并两县衙署吏卒并用仍然显得手忙脚乱,也让坐镇主持的武攸宜无暇关注其他,倒使李潼安排起其他事物来更加从容。 离开乐游原坊居之后,李潼并没有往杏园观戏,而是直接来到了樱桃园。如果说杏园出入的那些民众是流量的话,那么如今樱桃园便是主要的内容产出地。 这里聚集着许多此前李潼召集起来的时流才士,或是编写曲辞、或是协定声律,每天产出丰富的内容以供平康伎戏演。 不过虽然不能前往杏园观戏,这些才士们的生活也并不枯燥无聊。樱桃园本就是时流评选曲江周边名园之一,环境优雅不说,杏园那里每天评选出来的声色诸伎也都送到此处,集中案习排演新戏,场面也都可玩可赏。 少王入园,园中才士们倾巢出迎,为首是一个三十出头、仪容俊朗的文士,名为李迥秀。 李潼先让家众将唐灵舒送入园中别室,才转过头来与一众才士们寒暄一番,问一问今日劳事情况。 集会转往杏园已经不是第一天,最开始虽然还有些忙乱,但现在也已经上了轨道,无非戏演几场、入园几人并集货多少,李迥秀领衔才士,上前作答。 李潼听着其人汇报,也忍不住在审视这个李迥秀,确有俊雅之资兼世族气度,言事从容不迫,谈吐也是雅趣十足。 李迥秀是初唐元从功臣李大亮的族孙,向上追溯同为陇西李氏一支,也属关陇子弟一员。但其人却并不同于寻常勋贵子弟、独恃祖荫,本身极富才情,先是进士出身,后又制举得中,秩满待选、归乡探亲,恰逢曲江集会,便被王府佐员请募来。 不过李潼感兴趣还不是眼前其人,而是其后诸事。他自己亲长不检点,让他干亲不少,而这个李迥秀则是能让张氏兄弟喊爸爸的狠角色,且据野史稗计所载,似乎还与上官婉儿有那么一段情。 即便不论这些艳传,李潼倒也觉得李迥秀其人不乏秀才,樱桃园这里诸事、自己有时无暇顾及,托付其人都能处理得井井有条,难得对自己心意也揣摩得很准确。 “茂之良才,诸事付你,可谓有托。还有你们诸位,俊才豪施,助成大趣。园中所备或未足飨才,凡有所疾,直需道来。” 对诸才士慰问一番,李潼便任他们各自就事,然后便自居别厅,召见园里分任庶务几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轮到田大生的儿子田少安。 田少安二十出头的年纪,在王府受教数年,已经很有几分精干姿态,于是也被推任外事,如今是长安社的直案之一。 “不出大王所料,近日西京诸家果然频频联系舍中,访买麻货,各方库存猛销……” 田少安一边说着,一边将籍簿奉上。 李潼接过账簿细览,发现西京各家多数都在簿上,甚至包括此前被武攸宜强夺园业的皇嗣外戚窦家与豆卢家。 见状后,他眉头不免皱了起来,心中暗觉有异。他倒不是觉得这几家蠢钝、不能见到当中谋利机会,但储麻能够牟利是建立在武攸宜这个具体操作者的身上,这几家方被夺产,难道就不担心这次仍会储货肥敌? 或者说,他们已经想到有什么手段可以反制武攸宜,所以才敢试淌浑水? 李潼还在迟疑之际,便又听田少安说道:“社中库存虽然锐减,但各类人势纠纷也都频生。如簿上所列,西京诸商贾买货还肯公允作价。但各家豪室却凭乡势豪壮,不肯惠及庶社,反而各种刁难,近似强夺……” 0264 色是杀人刀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眸光转冷,心生不悦。 西京这些豪强们,虽然在武攸宜的欺压下忍气吞声,但也绝不是什么善类。故衣社虽然如今声势不小,但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寒人庶众党结为友,不足重视。 事实也的确是,故衣社虽然十数万徒众,但组织本就分散,人众散在两京之间千数里广袤区域当中,哪能比得上那些地方上深耕数代人之久的乡土豪强。更不要说关陇这些豪族几佐帝业,能看得起那些蚁众才怪,无论私结与否,也都可欺可压。 蚁民不足为患,不只一时的观点。早在隋时,隋炀帝初征高丽,山东、河北等地已经民变频频,但真正动摇隋业根本的,还是杨玄感作乱。最终定鼎天下的,又是同为关陇出身的李家。 李潼也不是看不起这些关陇勋贵,但就算是祖上英雄辈出,但几代人养尊处优下来,基本上也都废的差不多了。 除了趁着地利条件搞搞宫变、个别人物基因突变的返祖之外,整体已经可以说是不当大用。这一点在武周代唐和安史之乱中体现的最明显,实在是已经祖风不再。 李潼虽然也有笼络关陇勋贵的想法,但更看重的也还是他们所遗留的祖荫,以及这么多年来于朝野之间、特别是在南北两衙禁军体系中所积攒下来、那种珠丝密结的人事关系。对于当下人物,心里评价并不算高。 他摆出这样一个架势来,那些人家要借道发财,他倒是不怎么在意。可是吃相做的太难看,总是让人心里不爽。 世道总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李潼虽然心里不怎么舒服,但眼下主要针对的还是武攸宜……是了,武攸宜! 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又抓起账簿细察一番,心中思绪飞转,指着账簿上几户人家,包括窦家在内,低声叮嘱田少安“拣选一些耳目灵活的卒力,去暗查一下这几家近日所计,他们海吞巨货,未必是作寻常谋利助势。” 田少安上前领教,待看到名目后又说道“恰是这几家,虽然收取巨货,却又严嘱不准外泄,说是如果听到外间有什么相关风传,余资尾款不再支付,还要追究泄密之罪。”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对此并不奇怪,他所指出这家,都是关陇门户中与武攸宜积怨颇为深刻的几家。因为出价低廉,几家近乎包揽故衣社在西京附近过半存货,似乎对时机的看好,还要更甚于李潼这个谋事者。 不过李潼并不觉得他们几家是单纯的牟利,当中肯定是有着更深刻的谋计。特别如窦氏这样的外戚门户,武周代唐对他们的声势挫伤才是最大的,如皇后刘氏一家,革命之前便几乎被满门杀尽。 窦氏虽然旧日门庭显赫,但越是如此,反而越危险,李武夺嫡的争斗中,他们就是天然的拥李派。像武攸宜谋夺曲江园业,首先下手的便是这几家外戚,让他们失财又失势。 至于这几家打的什么主意,李潼也不好说,因为可能实在太多了。但有一点李潼很清楚,那就是这几家再怎么折腾,也难折腾出一个好结果,反而有可能让关中和朝堂形势更加严峻。 不过李潼也早习惯这个时代人众不甘寂寞的狂野作风,凡有所谋都得预留变量以供乱中取机。暗中查探一下他们在私谋何计,也是有备无患。 田少安领命退出,吩咐走卒去传达少王嘱令。 李潼有些心绪不定,又在房间中枯坐片刻,过了一会儿,门外有侍者入告园中声伎又演成新曲。他心中正有烦躁,索性起身准备观戏、稍作消遣。 杨丽新修的这座园邸,不独以樱桃植株繁盛而著称,各种楼宇亭台也都多有可赏。 李潼穿过樱桃园,往内处行走,不多久便来到一座小楼中,身在楼外已闻莺声,走进去后便见自家娘子唐灵舒正在席欣赏台上声伎歌乐。 “是因为有我跟随,大王趣乐不能尽兴?” 唐灵舒见大王行入,连忙起身相迎,并低声问道。 李潼拉着小娘子往席中行去,一边走一边笑语道“寻常也是如此,半日园中劳事,半日游赏杏园。你闲在这里,是不是有些无聊?” “怎么会,这些娘子都声乐动人,真是我见犹怜。” “可我却不是桓大将军,威赫有欠,功禄更缺。” 李潼笑语说道,并对同时迎上来的杨丽点了点头。 楼里除了平康诸伎并王府群音声之外,还有那个平康坊的莫大家。 李潼对这女子声技印象深刻,此前又偶知其人居然还借杨丽之手向故衣社捐输重金,不免更生亲近。适逢樱桃园多集平康声伎,索性将她礼请入园,管理并与自己府上乐师们调教这些声伎,为之后前往神都献曲作准备。 “内子简礼,有劳方家关照。” 李潼对这莫大家也很有礼貌,入席之前先打声招呼。 “娘子率性天真,并得大王平易风范,不因妾等声伎卑贱见疏,妾等自感荣幸,哪敢夸言关照。” 莫大家口中笑应,望着眼前一对璧人,心里却颇有感念。 少王俊雅才高、不需多提,或有风流之名过于浓炽,以至于让她怀疑兴弄雅集只是为了将平康声色召入园中供其狎乐。 可是入园几天,所见少王行止都分寸有度,哪怕私室相对也无露猥亵,似乎真的只是专情舞乐方伎,远不是乱怀的放荡模样。 今日所见这娘子,也并不像寻常高门贵妇或高傲或厉怨,虽然言中不乏暗探少王园中行迹,但也心机浅露,自有一种情迷小妇人的娇憨,却不是傍门闺怨的凄楚。 由此可见,这位少王家风简约豁达,不像她旧日游走高第,所见或森严苛刻、或浮华积秽。能够在这样的门庭供事,也让她心态轻松,多有知足。 但是想到旧友杨炯所言,她心里也难免有些阴霾,想不通世道中人何苦为难这样一位与人无害的少王。 少王入席之后,台上舞乐继续排演。能够入在此园的,都是杏园大众每天评出来色艺俱佳之选,本身已经不俗,知道少王挑选她们是为了扩编祝寿新戏,能有机会直登神都大内繁华舞台,一个个自然也都十足卖力的表演。 诸戏演完之后,少王将群伎表现优劣各作点评,并吩咐康多宝、莫大家等内外高手继续侧重调教。 正待起身携自家娘子前往杏园观戏之际,莫大家却上前轻声道“大王请留步,能否稍屏余者,容妾私言陈述几句?” 李潼闻言后便顿足,稍作沉吟后示意莫大家跟随进入楼里一间侧室,只留下唐灵舒并杨思勖,这才望着莫大家笑问道“不知方家所陈何事?” “贱名单行卓,大王呼名即可。” 莫大家并不入座,只是垂首席前轻声说道“贱籍草草几十余,生无可表,人情薄眷尚存几分。前伴旧宾同游,也是世道中一位驰名才家,言称有人意使他以才情攻击大王……” “所言旧友,是不是华阴杨令明杨学士?” 李潼闻言后便笑语问道。 莫大家闻言后先是一惊,而后释然一笑“大王真是高智捷思,事无可隐。妾一介贱籍卑流,本不该妄干贵人事情。但见大王确是守行笃趣,论事大益平康娼女,不忍见仁德无辜受害,斗胆有告……” “多谢莫大娘示警,你等声伎安在于事,我虽然不为世道普宠,但闲情安守,包庇一二人事还是有余。” 莫大家惴惴相告的,于李潼而言不是什么难度的事情。他如今才誉不低,也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于诗才夺色,如今西京集聚才流,尤以杨炯才名最大,但杨炯却没有这么做,李潼也乐得两安。 至于指使杨炯的人也不难猜测,反正非武即李。如果细算起来,可能一些拥李的唐家老人对他怨念更深。 莫大家所言对李潼虽然帮助不大,但可喜是她这份态度,其人艺名早著,不免游走西京诸权门贵第,这份见识能够帮他厘清西京权门之间那些盘根错节的人情瓜葛。 他方待整理思路,准备询问一些事情,突然门外响起一个娇媚之声“请问河东大王是否仍在?” 房门被打开,李潼先见两名神情尴尬的护卫,在他们身后则站立着一名穿着薄纱衫裙、体态半掩半露,媚态十足的伶人。 那伶人一副刻意的魅惑,房门打开后见房室之中多人,神情不免一僵,忙不迭强笑一声“奴前在别厅案习器舞,知大王招戏才匆匆呈技,情急失礼,请大王恕罪。” 莫大家这会儿神情也有几分尴尬,明眼人谁又看不出这伶人打的什么主意,心里暗骂不识趣,但还是连忙解释道“此奴名玉珠,昨夜方选入樱桃园,未知园中规令,因有失礼……” 口中虽向大王解释,眼神过半落在大王席侧那唐娘子身上,那娘子双唇微抿,看不出喜怒,但想来心情不算好。 李潼这会儿也颇觉尴尬,平日往来都是无事,怎么今天就有人近乎敞怀的献媚?他自己倒是无愧,但为小娘子心情计,还是板起脸来冷声道“戏无不可堂演,无需求私,日后园中不要再留此伎。” 那伶人本有忐忑之态,魅意大失,闻言后则更露惶恐,扑拜在地膝行入前并作泣诉“奴真知罪,恳请大王勿逐……” 两名护卫俯身去捉女子,那薄纱衫裙手落即裂、更是露出大片嫩白肌肤,伶人身健灵巧、无顾,借势脱开,更直向少王席前扑去,满室都有肉光泛香,就连杨思勖这个太监一时间都眼神一滞。 “大胆!” 唐灵舒见状更是坐不住,怒喝一声侧身翻起,抬腿便抽向那丰腴肉满的伶人。伶人翻地避开,一手扯下彩缎抹胸,另一手竟然于胸下翻出一柄利刃,挥手直刺席中少王! 砰! 李潼抓起桌上用作茶盘的平脱漆器,直接拍在了扑杀而来的伶人面上,同时有些不满的瞪了举手遮眼的杨思勖一眼你个太监还讲究非礼勿视? 同时他心里也是不免庆幸,回望后翻瘫卧在地、已经一头血水但身材仍然诱人的伶人,如果不是他家小娘子在侧飞醋,肉色招摇之下,他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不会中招。 。 0265 顺水推舟 那伶人身躯横陈在地,一动不动,满脸血肉模糊,生死不知。 李潼也没有心情自喜多年苦练的臂力惊人且有了用武之地,只对将要俯身请罪的两名护卫低喝道:“封锁小楼,不准出入,楼中别者,先拘别室!” 护卫领命而去,速召楼外其他仗身。 房间中,唐灵舒吓得俏脸惨白,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两臂紧拥少王,哭泣自责:“我真是无用,竟然让她闪避开……” 杨思勖脸色铁青上前重击伶人肩肘,然后才转过身深拜叩首:“是奴无能、死罪!” 这会儿,那吓得待在席中的莫大家也蓦地惊呼一声,眼神涣散,口中则喃喃道:“玉珠是窦安公族子外宅,大妇善妒,外人不知,学技于我才……” 李潼闻言后,眸光更显幽寒,他反拥唐灵舒、抚背安慰片刻,然后才又说道:“且与莫大娘先避别室,没事的,放心。” 待到两女离开,李潼才对杨思勖说道:“请罪延后,还有气息吗?” 杨思勖回身一探,转回头回答道:“已经极弱,如果要细审,还要尽快救……” “捏死她!” 李潼叹息一声,望着杨思勖回手捏碎那伶人喉管,根本就没有打算要细审的意思。一介女流敢入此行刺,成或不成已存死志。 对李潼而言,有莫大家那一句点拨已经足够了,他根本不好奇对方何以对他动了杀心,既然玩邪的,还问你对错?死无对证又如何,遣人刺杀的时候你也没问老子心情好不好! “速速让人去请武攸宜,不言具体,让他速来!” 略作沉吟后,李潼又说道。 武攸宜近日都坐镇杏园,近在临坊之中,所以来得也是很快,只是有些不满少王派人急唤,打扰他观戏的雅情,走进楼中后看到坐在席中的少王,便忍不住抱怨道:“河东王究竟有什么急情不能缓议?我正观……” “奸徒入园行刺小王,就在刚才!” 不等武攸宜说完,李潼便语调沉闷说道。 “竟有此事?何人如此大胆?奸徒身在何处?” 武攸宜闻言后也是惊了一惊,接连发问,听其语调急促,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他指使的。 “不知何人指派,当场击杀!” 李潼站起身来,将武攸宜引到刚才那侧室,向里面指了一指那伶人尸体,又指着杨思勖冷笑道:“奸徒欲行色杀,却不知我门下杨九有鹰隼之明察、有狮虎之悍力!” 武攸宜垂眼看看那近乎**的艳尸,视线也是一顿,等到再看到那张被拍得血肉模糊的脸庞,忙不迭又收回视线,口中喃喃:“这、这……” 他口中吃吃,然后恍似警觉,忙不迭抽身退后,站在一众护卫当中,望着少王不乏警惕道:“死无对证,河东王可有疑者?能使奸徒谋害宗王,这实在、实在是……” 李潼见武攸宜这模样,已经猜到他多半是在猜测自己可能怀疑是他们武家人干的,便又冷笑道:“居席细忖,略有所得。贼徒作弄如此杀计,一则是无胆无势之类,二则是害我性命不止,怕还要加以污名!诸如夺色不遂,**反伤……” “一定是、一定是无势之徒,不敢堂然敌对,只敢作弄阴计!” 武攸宜倒是抓住了重点,忙不迭点头附和道,同时还忍不住加了一句:“霍献可行至华州投邸,已经被我门下走卒应住,他若还执意前行,我会将他引在留守府暂居。” 言外之意,他们武家人都是明刀明枪、敢作敢当的好汉。 饶是李潼这会儿心情算不上好,仍被武攸宜这个活宝逗得有些想笑。即便没有莫大家道破刺客身份,他也不会怀疑到武家人身上。倒不是真觉得武家子光明磊落,而是其家目下信心爆棚的状态,也根本不会想到要将他谋杀于私室。 但就算不是武家人干的,李潼对眼前的武攸宜也乏甚好感。正如他的推断,贼人应该不止想要取他性命,应该还想败坏他的声誉。武攸宜毫无疑问是有能力把这个罪名坐实,一旦自己真被干掉,也绝对有可能会顺水推舟这么做。 就算对方没有这样的心机,也不妨碍李潼作险恶推想,加恨对方几分。妈的小命都差点没了,还不让人作阴谋论? “奸贼不知藏在何处,也不知为何要杀我,一计不成,恐有别计。我是惜身惜命,实在不敢再留西京这凶险之地。” 见少王一脸心有余悸,武攸宜心里不免笑其薄胆,但听到这话后,脸色还是陡然一变:“不留西京?这怎么行!杏园戏演正酣,诸谋都在陆续兑现,大王此际离京,又怎么作弄下去?日前我杏园遭掠,你不是还劝我为大事暂忍?伤于自身,反倒不能?” 虽然李潼本身就是在借机提条件,但听到武攸宜只顾后计而无顾他的生死,也是不免愤懑,幸亏只是互相利用,否则还不气死个人! “西京自是留守治下,不能杜绝奸徒,竟入王前行刺!人命自珍,我并不觉自身一命贱拟你满园杏实!” 李潼作勃然怒状,说着便要拂袖而去。武攸宜自感失言,忙不迭上前软语劝告。 “让我留下也可以,但我的安危,留守一定要保证!家居崇仁坊,新昌坊别业,还有此樱桃园,一定要重兵陈设,震慑贼徒。贼徒一日不能罗网,陈兵一日不准撤离。还有我府卫数少,再留几百闲兵出入拱从。” 武攸宜听到少王狮子大开口,不免感觉有些为难,他虽然执掌西京留守兵众,诸禁苑守卒是不能随便调动的,哪怕是他也无权。 至于那些能够调动的卒众,各边城门、再加上自家诸产业也需要看顾,眼下曲江池这里还需要重兵监控,现在他手里能够调用的兵力也实在有限,实在不能满足少王的要求。 但少王却不依不饶,甚至亮出刚才被刺损的衣袍,可见当时情况是岌岌可危。由己度人,若非情急万难,哪怕杀身之仇,武攸宜都觉得自己是下不去手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面孔拍成那副烂样子。 “河东王遭此横劫,在情在事,我不该再……” “余者不必多说,今日能论的,只有增派护卫,否则我寝食不安,更不敢再迎凑诸事。” 所以说坏人也真是思维别致,李潼遭遇刺杀,首先想到的不是车马分明的报复回去,而是借此营造一个更佳的搞事条件。 西京各边兵力分配,已经是捉襟见肘,这一点他自然心知肚明,但仍借此强请,要为敢战士们创造出入无禁的城防环境。 “好罢好罢,这事我来安排,一定让河东王你安寝城内。” 武攸宜这会儿也实在不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眼下他也是心有余悸,河东王死不死、他倒不关心,可是西京此边事情已经呈送神都,绝不是能随便叫停的。特别定王与太平公主儿郎还在河东王邸客居,也让他不敢过分用强威逼少王。 “但是全城搜捕贼徒,眼下绝对不可行!河东王你福泽厚积,能免于难已经是一幸,更幸是事发于隐地,没有造én情震荡,否则贺祝之事将无以为继。若此事半途而废,你我两人怕都要生不如死!” 武攸宜也是拙计,只能连哄带吓的先安抚住河东王,且把眼前事敷衍过去再论其他,或者说敷衍过眼前,之后他才不招揽这种无头罪事麻烦自己呢,少王爱向谁控诉就向谁控诉。 李潼也算是勉强达成了自己的意图,先将武攸宜强留园中,一直等到新的守卒派来,这才让武攸宜离开。 “将这死尸暂埋园中吧,之后转葬别处。” 待到武攸宜离开后,李潼才又吩咐道:“知事诸众,暂且不要让她们接触外人。” 彼此议定,这件事暂时是要秘而不宣,为眼前戏弄诸事让路。武攸宜的鬼主意,李潼自然很清楚,一旦错过眼前,会继续追究才怪。而且西京群众刚向女皇表露崇慕,即便是报入神都,多半也要不了了之,不能破坏这份上下和谐。 可是李潼又怎么会让他们如愿,武攸宜眼下想息事宁人,稍后如果不急得大帽子乱扣,老子跟你姓……呸,你跟老子、算了,鸡毛鸭血是肯定的。 至于那想搞他的黑手,李潼当然也不会放过,刚才已经吩咐过田少安,这会儿再将人召入更作严厉叮嘱:“前嘱几户人家,给我盯死了他们,凡有人事的调动,乡野隐匿的资产,统统搜拣查实!” 当然,单凭莫大家一面之辞,也难笃定是否窦氏所为,细查也为取证。既然作此险谋,不可能没有后计,应该不出几家。 早年刘皇后之父刘延景当面嘲他,李潼能忍下来。可是现在有人竟然动了杀机,管你谁家亲戚,老子连祖业都敢卖,会忍耐你们的恶性? 这么有血性,冲去神都把你们皇嗣抢出来啊!你们能大计缓图,还不准老子忍辱负重! 他暂作忍耐,不是想忍于一时,而是这样的门户太显眼,仓促发难的话,只会被人当枪使,担恶名而无实利。 这时间也已经不远了,人心里只要有鬼,就不能安宁。此前他是独谋险计,现在倒是有了借势而为、顺水推舟的余地。 0266 生人易惑,鬼神难欺 虽然事发的小楼与相关的人等在第一时间都被控制住,但随着大量兵众涌入樱桃园、并将这座园业团团包围起来,园中众人自然都受惊扰,惶恐有加的议论纷纷。 杨丽操持园中庶务,正在清点各类物资,突然听到外间哗噪,出门站在廊下,便见到成队的兵众们正在园中穿梭巡弋,似在抓捕搜查,心里也是吓得不轻,担心大王在园中遭遇什么危险,当即拔腿便往小楼方向冲去。 当她来到小楼外时,便见整座小楼内外都有戒备,人莫能近。另有许多人围聚在周遭的樱桃果园中,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丽凑过去,抓住一名园中仆人疾声问道。 “奴也不知……” 那奴婢闻言后便摇头,但在顿了一顿后又一脸神秘的低声道:“听说是入园一名倡女色撩楼里那位大王……” 杨丽听到这话,眉梢顿时一扬,低声喝道:“哪家伎馆的倡女如此大胆!她是不想活了……” 周遭人众说纷纭,但却没有什么有用的讯息。杨丽心中半惊半怒,只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索性行上前去准备入内看个究竟。 她近来常在王邸门下出入,而且还是樱桃园名义上的主人,楼外那些王府护卫们对她也熟悉。但刚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敢随意放她入内,只让她在楼外廊下等待。 杨丽站在楼下一脸的忐忑,透过窗格向内窥去,恰好看到楼里护卫们将一具尸体以麻毡包裹,那尸体面貌已是惨不忍睹。 楼里河东王正神情严肃的与部属交谈,短时间内看来是无暇召见别者,杨丽也不敢窥探更细,短立片刻后便退出返回自己在院中的居舍。 “娘子、娘子,那些才士们一个个水牛一样,园里收存的酒水又告急……咦,娘子这番打扮是?” 婢女阿归从外间叫嚷着走进房间中来,抬头便见自家娘子一身劲装的正在房间中拉筋压腿,不免好奇。 “世道不太平,安生不容易啊!” 杨丽叹息一声,两手支地,神情有些痛苦道:“快、快过来拉我一把,站不起来了!” 通善坊中少有住户,合坊几乎尽是杏林并其他各类花果树木,风景秀美自然无需多说,虽然前段时间杏林遭到了一些破坏,但稍加整理后,仍是一处绝佳的游玩之地。 曲江集会转移到通善坊之后,便以平康伎风月戏弄为主。生人大欲无非食、色而已,西京民众们对此也是报以极大的热情。 虽然入园有所谓捐麻续缕、为圣皇祈祝长生的规令,但大多数人对此也少有在意,他们寻常连县廨衙官都少见,更不觉得自己观戏游乐与东都洛阳的女皇有什么关联。 坊中少有权豪圈地造园,气氛也较之其他诸坊宽松得多,不乏爱好戏闹的浪荡之人入园以后便不离开,白天游走各处戏台欣赏歌舞,晚上干脆在杏林中露天而居,饥则采杏、渴饮林泉,自有一番无拘无束的乐趣。 当然最热闹还是那些豪贵人家在坊中临时搭就的一些帐幕,那些帐幕中宾客众多,通宵达旦的欢宴,白天、黑夜几无冷清之时。 哪怕对这些权贵们而言,如此百无禁忌的戏乐时光,也是非常难得的。特别今次又有众多神都时流的到来,自然也带来许多朝野动向讯息。因此对这些人而言,这一次的集会既是一次难得的消遣,也是厚结人情的珍贵机会。 结束了一天的舞台戏弄之后,一些公开的场地自然冷清下来,但那些分散在杏园佳处的帐幕却各有各的喧哗热闹。有美伎作陪,有良朋为伴,或品凭色艺,或细论人情。 “今日河东大王怎么没有到场?” 欢饮畅谈之际,有人提起这样一个问题。 河东王作为这一次集会的发起人,且本身又极富才誉,自然获得了众多与会之人的关注。这位大王虽不昼夜于此流连不去,但每天也必定会往来一次,今天没有露面,自然引起了别人好奇。 “杏园众选色艺,都被送进了樱桃园。河东王自有群美环拥,何必如我等俗客翘首于此等待佳人垂青!像是春帐香暖觉夜短,趣弄伶儿已忘时……” 有人如此戏言,自然引起了哄堂大笑,许多人参与进来议论纷纷,言谈之中或钦佩河东王才趣,或是羡慕嫉妒其艳福。 人之心事各不相同,有人喜乐忘忧,有人却是战战兢兢。 窦家作为关陇权门中的翘楚,自然在杏园中也架设起了一方帐幕,但却并不接待宾客,只供自家族人并亲友戏乐。 当然就算接待宾客,敢于入帐的怕也不多。今次许多神都时流走入西京,也带来朝堂有关夺储的许多新消息,其家作为皇嗣外亲,在这一场通天的纷争中处境敏感,在神都朝堂未有定数之前,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为了一时闲趣而贸然走访,以免引火烧身。 虽然客席清冷,但窦家人也不以为意。席中散坐五六个窦氏子弟,坐在上席、稍微年长的一个中年人名为窦尚简,乃是莘国安公窦诞的从子,已故凌阳公窦师纶之子。 帐幕中没有什么喜乐游戏,家奴们则分立各处,不准闲杂人等随意靠近。一众人神态间各有焦虑忐忑之色,频频望向帐幕入口方向。 许久之后,两名年轻人快步行入进来,入席之后便压低语调说道:“的确是没来,就连王帐设立的家徒都撤走了。” “这是得手了?” 席中几人听到这话,各自面露喜色。 中年人窦尚简尚能保持静气,但语调也带有一丝颤音:“还是要再作细探,确定一个准信。” “珠娘姿貌妖冶,勾人欲动,既然已经入了园中,那色徒岂有忍耐得住的道理!樱桃园外甲徒陈设,建安王旋去旋归,虽然极力掩饰,但也望有忧色……” 一个年轻人也有板有眼的分析道,并又有些忧虑:“现在只是担心珠娘生死如何,这倡女会不会受不了刑讯逼问……” “贱娼生出孽种,恩许能列我宗籍,她若把持不住,一番捐身又有什么意义。” 窦尚简闻言后便冷笑道:“已经叮嘱她得手之后勿惜己命,死无对证,人也不知她与我家蛛丝的瓜葛。” “可惜了这样一个妙伎。” 另有一人叹息道:“眼下十三叔还在蜀中,若知珠娘已死……” “一个贱娼,有什么值得可惜?如果再不作挽救,我家势都岌岌可危,届时子弟都要排列受死。” 窦尚简又说道:“今夜且先如此,继续打探樱桃园消息。还有布设在建安王仓邸人众,一俟确定河东王死讯,即刻举火。你们今夜也都不要狎弄取乐,谨待事发!” 这一夜看似波澜不惊的过去了,黎明时分,街鼓未响,坊中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戏演布置。***愉之后,有人酣畅睡去,有人精神饱满的加入新一天的戏弄中,有人则紧张关注着即将发生的人事变故。 坊门打开后,有数百兵众列队行入,阵仗之大顿时引起坊中游荡之众的关注。在队伍簇拥当中,一驾露车平缓行驶,露车上则坐着一名少年贵人。 “河东大王入坊了!” 很快便有人认出了车上的少王,不免奔走相告。 “少王没死?” 窦尚简还在帐中小憩,听到门仆走告声,顿时从榻上翻跃起来,行出后便见几名子弟俱都神情惶恐的站在那里。 这会儿他心里也有些发慌:“确定没有?少王果然无恙?” “少王正在北园戏台观戏……” 一名窦氏子弟神情灰白道:“珠娘死了,被埋在樱桃园里。七叔,咱们该要怎么办?” “这、这……贱娼不堪大用,真是累人累事!” 窦尚简顿足长叹,垂下来的两手有些紧张的频作抓握:“局面未至最坏,起码还是死无对证,否则昨夜已经不能安然度过。那贱娼虽然失手,但也没有暴露更多,还好、还好。” “可是少王不死,咱们又该怎么做?还要不要继续……” 窦尚简听到这话,也不免皱起了眉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吟道:“我家前时储麻数多,实在不能避尽耳目。若被建安王探知,势必不会放过,与其待他强索而无惠,不如主动投献,言助此间戏事……” “可是收储这些麻货,我家也实在耗资不少!” 一名窦家子闻言后不免有些心疼道。 “浮财小计,家业才是大谋。但使门庭无损,你还恐衣食乏用?” 听到儿郎此刻还在斤斤计较于小利,窦尚简顿时面露不满,训斥一声后又说道:“这些存麻,多取庶社,他们如果敢登门讨要货资,直接押送县廨,刁民贪鄙,敢借兴祝大事牟利!”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前计焚烧武氏私库,继续执行。他若无困,不能深记恩惠。等我去表意捐货助事,今夜便烧!” “那么与珠娘前约庶子入宗……” 窦尚简闻言后便有些烦躁,叹息一声说道:“生人易惑,鬼神难欺。这贱娼虽然无能累人,但也捐出一命,无谓毁约,让经事者寒了心肠。” “婶母善妒,恐十三叔家宅不宁啊。” “他自己家事不安,更怨何人!” 0267 命里无时直须抢 通善坊杏园中,戏台上一名面貌清丽的宫装女子一人独坐,手捻琴弦,且弹且唱,唱的则是属于清商吴乐的《子夜四时歌》。 清商乐素来不以热闹撩人著称,所以台下的观众远不如别的戏台那么多。不过随着少王车驾停此,冷清的场面有所改变,毕竟少王前后拥从便有数百之众,本身又自带光环,行止何处,趋从云集。 “原来河东王也喜这种滋味?” 少王入坊未久,武攸宜便也闻讯赶来,与少王并坐一席,指着台上伶人笑语道:“这个杨九娘也是平康坊里色艺称佳者,只是性调寡冷,几天戏演全都不能迎合众愿,倒成了场上的一枚遗珠。” “市井多燕躁、胡戏,倒是少听如此纯粹的吴乐。” 李潼闻言后便笑语道,他操弄乐戏不是短年,对于各种风格的音乐也都有涉猎。清商吴乐并不适合这种露天的戏演,还是适合轩室雅厅,二三闲客细细品味,台上女子从气质到技艺都有些曲高和寡的味道,被人冷落并不出奇。 武攸宜闻言后咧嘴一笑:“色外论艺,我是不比河东王的风雅。今日拥从数众,你可安心踏实了?” “总要大事为重,就算心里有恐惧,也不能长久的避不见人啊。” 李潼闻言后便笑语道,昨日遇事的确是有几分余悸,但过了一夜后,心情也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武攸宜见少王神色恬淡,也是忍不住心内感慨,这小子真有惑众的天赋,昨天樱桃园小楼里吓得脸都白了,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今天到了人前却又无事发生一般,换了自己,真是做不到如此程度的掩饰。 “连日戏演,集麻已经过五百万斤数,坊里这些浪荡豪客,为作戏弄也真是不惜物力。观此趋势,再加演旬日,收集几千万斤麻料绰绰有余,如此奏报神都,还不让人惊掉门牙!” 讲到近日收获,武攸宜不免眉开眼笑,唯一有些不满的,就是他事前收囤的麻料不多。毕竟他过往年月都是蹲在西京城中,城外乡野少有经营,仓促收集,不过得料百万斤数。 李潼听到这数据,也在心里默默核算。麻货本身价格不高,一斤麻不过几钱数,几千万斤也不过几亿钱上下,这还是在西京麻价比日攀升的情况下。一千钱为一缗,一亿钱不过十万缗,折腾这么久,所收不过几十万缗,看起来收获也不算大。 但在古代这样一个运输条件下,物料并不能简单的兑成钱价。两京之间不说权贵,哪怕是豪商,家产过十万缗都不在少数,但若勒令交出几千万斤麻,逼死他都做不到。 几千万斤麻料,已经足够将西京乃至于周遭几州储麻搜刮一空。等到收网的时候,势必会有大量戏场豪掷而无力兑现的人出现,这些人要么舍尽家财高价收麻,要么就敞开私库供武攸宜搜刮勒索。 所以武攸宜才乐得眉开眼笑,觉得此番与少王配合搞事实在是太过瘾了,既拍了他姑母马屁,又能大肆搜刮民财。 “今次戏弄大获成功,既能娱情于上,又能悦民于下,所谓守牧教化,正是如此了。大可就此形成常例,恰好河东王你也要留西京扩编新曲为祝明年圣寿,索性秋后重阳再作一戏!” 听到武攸宜眼前事还未了、就已经在做下一步的计划了,李潼也不免感慨,猪脑子有什么不好?起码他自己很快乐呀! 虽然有了一次成功经验,武攸宜也不觉得自己能够独立完成此戏,不免示好少王:“河东王新遭横劫,我知你心不能定。把你强留在此,是有些强人所难。但只要你肯留下,我一定保障你的安全。昨夜归邸,我也在细忖何人害你,思来想去,已经有了几分所得。” “王与世间本无仇,害你者必然意不在你,所为只是谋害当下所弄诸事。我听风言京邑几家都在阔收麻料,想是要让乡野无麻,使你我无物助幸。害你的,无出这几家之内,等到眼前事了,我一定为你讨还一个公道!” 看到武攸宜一脸义正辞严的模样,李潼张张嘴竟有几分无言以对:你这家伙大凡把敛财的鬼主意三分用在正事上,说不定大周皇太子就是你,你可真是个机灵鬼! 说话间,观戏人群中传出一阵骚乱声,是有一些豪奴排开围观众人,护从着一名身穿锦袍的中年人来到少王护卫阵列边缘。 中年人越过豪奴,隔着层层人墙向内拱手道:“在野乡士窦七,请见两位大王。” 李潼听到对方自报门户,眸光顿时一闪,抬手让护卫们让开一条道路,请那窦七入前来。 窦尚简穿过层层甲士,心中也是难免忐忑。但他也不是一个遇事无胆之人,自知如果少王知道了刺客的来历,他们一家弄事几人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壮着胆子入前,也是为了试探。 见礼之后,窦尚简便坐在了二王席下的座位上,侧身并观台上戏弄,过了一会儿才又转过身对上首二王笑道:“建安大王留守治境,使西京咸宁,但威赫太甚,人不敢浮乐。河东大王雅趣纵横,才情高标,倡此壮戏,使士民称美。若非两位大王秀才并举,乡境安能享此盛乐!” 武攸宜对窦家人自是乏甚好感,甚至心里都想好了,稍后要借少王被刺杀为借口去弄这几家哄抢他货源的豪室,闻言后只是矜持的微微颔首。 李潼听到这话后则露齿一笑,倒觉得这个家伙有点意思。眼下虽然还未确定是窦家要弄他,但想来应是**不离十,毕竟别家动机并不太强烈。 昨夜他又向那莫大家仔细打听了一下窦家人事种种,其中就有涉这个窦七。 窦氏作为关陇勋贵代表人物,即便不言前事,单单与隋唐两朝帝宗都关系匪浅。 像是这个窦七的祖父窦抗,本身便是隋文帝杨坚的外甥,伯父窦诞则是高祖的驸马,堂兄窦逵是太宗驸马,整个家门单单国公封爵就有数个之多。如此门第,可谓根深叶茂,底蕴深厚。 窦尚简的父亲窦师纶久镇益州监督织造,本身也是一位巧匠,所设计的锦缎纹样章彩奇丽,并以其爵号命名为陵阳公样,盛行于有唐一代。尽管现在已经是武周之世,但是宫样织造仍法陵阳公。 这样根深蒂固的大家族,维系家势本就不法一途,与李唐宗室的亲密联姻自然是长盛不衰的原因之一。可就算现在女皇打压儿子们的外戚,仍然难免颇借其力。像是如今神都尚方监、即就是少府监裴匪躬,即就是眼前这个窦七的姊夫。 至于这个窦七,本身并不任官,而是留在西京专心经营家业。这也是家族底蕴深厚的体现之一,像是武家本身就才力乏乏,为了能够掌控朝局,武则天真是啥亲戚都要用上。 李潼近来收留的杨丽,作为蜀商一员,原本也是为窦家供货的一员。家业遭难之后,赶来西京自然也要向窦家求助,但却不得其门而入,才被李潼捡了一个漏。 李潼也向杨丽打听了一下窦家产业中有关蜀中的商贸往来,虽然所知不深,但已经忍不住连连咂舌。大凡蜀中商户经营官锦,几乎无一例外、或深或浅的都与窦家有些往来,这当中的利益纠葛那就各凭想象了。 了解到这些之后,李潼也忍不住感慨别看他现在闹得欢,但这个队还真不是那么好插的。 看看他四叔这些亲戚们,再看看跟他家有关系的那些破落户,怎么比?人家李隆基一门表哥表弟一个个穿金戴银,李潼自己还有没有这些表亲都不清楚。 但眼下的他也真是莫羡人有,只能自力更生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还不能抢吗? 窦尚简见二王反应冷淡,便又继续笑语道:“两位大王雅趣戏闲,虽有可称,仍不足叹。但能网结下情以达上意,则就实在让人叹服不已。我家于乡小有薄业,希意助幸,囤收些许丝麻之物,捐施明处恐有夸耀弄势之嫌,请告留守大王,能遣府众私取入事?” 武攸宜听到这话,顿时眉开眼笑,一反此前对窦尚简不理不睬的冷漠,直接侧身让开半席,满怀热切的与窦尚简讨论起来。 对于武攸宜的没节操,李潼已经习惯,但听到窦尚简玩这手,一时间也有些意外。虽然常情以论,武家与窦家立场冲突实在尖锐,但武家这群货,哪一个是能常情论之的? 他见两人聊得热切,于是便也插一句话:“窦君若恐夸弄之嫌,又有助事之切,小王可否借力少许、小作夸耀?” “固所愿、不敢请。” 窦尚简皮笑肉不笑的回答道,并又转望向武攸宜说道:“眼下货为建安大王所有,我情切应下,是越俎代庖了。” 武攸宜横财入门,倒是一脸大度摆手道:“我与河东王,何论彼此,随意施货,无需问我。” 李潼微笑着让人给台上伶人名下记了十万斤麻,武攸宜听到这个数字,嘴角微微一抽。而窦尚简闻言后也微微皱眉,只觉得河东王这俊美皮囊之下心肠实在肮脏。 眼下还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窦家对自己下手,李潼取其十万斤麻,如果事中有误会,满足他的仇富心理,如果确凿无疑,那真是命里无时直须抢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李潼心里已经能确定大概,否则窦尚简眼下这一行为就太过突兀了。 但无论隐情如何,反正他的耳目都已经布置下去,敢战士们也早已经在城外整装待发,只要曲江此畔任何异动骚乱,无论是自己创造,还是别人创造,即刻就给西京人众一个大大的惊喜! fpzw 0268 薰莸不同器 白天在杏园露面观戏半晌,傍晚时分,李潼又拒绝了武攸宜让他留宿杏园的邀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只是为了增加一下护卫的压力,他要留在杏园,两路护卫并作一路,分配起来也方便武攸宜调度。 这个家伙方便了,李潼就不舒服。而且他总感觉那个窦七突然做出这种举动,应该是为了掩饰某些行为,说不定变故就在顷刻之间,离开武攸宜身边也能更方便联络在外的部众。 樱桃园面积不小,足足驻守了千多名留守西京的甲士,甚至比武攸宜身边的护从还要多。当然这么多兵众也并非只是防守樱桃园,还要照顾到整个曲池坊,只是将樱桃园当作一个临时的营地,也算两得。 这么多兵众围驻,与外界交流起来难免有些不方便。不过这也难不住李潼,早年身在禁中仁智院,那么困难的环境,他都能与北衙郭达勾搭成奸,无非多费一些手脚而已。 回到樱桃园后,李潼第一时间唤来田少安,得知还没有新的讯息传来,心里也并不急躁,用过晚餐之后便独在一处静室翻看一下那些才士们新编的曲辞打发一下时间。 “困了就先去睡。” 看着坐在席中以手托腮并不断暗打哈欠的唐灵舒,李潼放下书卷对她笑语道。 “我不困、不睡,就在这里伴着大王。” 唐灵舒揉着眉心强打起精神来,昨夜刺杀实在给她心里造成太大阴影,白天还好,到了夜里片刻不见大王就觉心慌难定。 见这小娘子如此,李潼也不再多劝。这小娘子既然选择跟随自己,往后生涯怕与平淡安稳无缘。相对于日后将要面对的凶险,昨夜刺杀实在是不值一提,早点习惯也好。 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夜中,厅外响起脚步声,杨思勖上前开门,然后便露出了田少安一张脸庞:“大王,有消息传……” “噤声。” 李潼先举手示意安静,让几人暂候,自己则轻轻抱起已经伏在席案入睡的唐灵舒,将这小娘子摆入内室,见其惊醒,又细语安慰几句,然后才转身走回外厅。 “西坊徒众已经分散布出,并扩出几家城中宅业……” 田少安坐在席中,快速将外界传入的消息向大王汇报:“这几家邸仓都有不寻常的调动,特别北城窦氏,频频集运……” 李潼早知窦家要向武攸宜私捐麻货,这些举动倒也不足说明其家有什么阴谋酝酿,稍作沉吟后又问道:“他们这几家族人,有什么异常举动没有?” “社中用力多褐麻,想要靠近那些豪贵人家还是有些艰难。但几家不乏家丁在社,只是要更加小心的联络……” 田少安仔细解释了一下。 “谨慎无大错,监望这几家也不是求什么急功,耳目布设从容一些,小心别露出痕迹。”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他也明白这不是什么推诿之词,这些关陇勋贵们多在关中经营百数年久,凭故衣社那些走卒们,实在很难在短时间内接触到什么最核心的机密。 眼下布置耳目,也不是为了即刻就下手。他爷爷李治收拾长孙无忌,都布局十年之久。想要动摇这些关陇大族的根基谈何容易,眼下的布置还是因为有他奶奶这个超级打手存在,跟在后边能捡些边角料,已经让他很满意了。 “不过倒也并不是全无所得,几家之中窦家最势大,大王也着重吩咐。今日已经在窦家几处房支联络到几名故义士,各有所告。” 田少安又继续说道:“其中一个故义士报了一桩高门恶行,亲仁坊一处窦氏族业里,有一名孩童被殴打近死。据说是这家主人外宅私养的庶种被召回宅门,却惹怒了主母,令人杖杀于庭。” 说话间,田少安又叹息道:“那么大的庭门,两尺小童都容不下,殴打之后还要埋在宅外荒冢,骨肉都不肯善待……”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微微一动,又追问一句:“具体是窦氏哪一支?” 待到田少安回答完,李潼抬手对杨思勖说道:“去将莫大娘请来此处。” 杨思勖领命而出,不久之后,一脸疲态却没有多少睡意的莫大家随在其后匆匆行入,见礼之后语调有些沙哑的问道:“深夜召唤,不知大王何问?” “我记得莫大娘提起那刺客玉珠有一个私养的孩儿,年数多少?” 听到少王这么问,莫大家脸上微露不忍与忐忑,但还是低声回答道:“那小童今年虚龄五岁,虽是玉珠所出,但因堂上大妇太恶,根本不敢养在身侧,寄养在坊里老伎处,只是让人旬月寄送些财货使用。那娃娃乖巧,并不知他阿母何人。大王、大王问这些……” “大娘请放心,那娼女欲害我,但也身死了数,我不至于穷追残杀一个小娃娃。” 李潼自知莫大家心忧何事,笑语一声,然后又问向田少安:“那小童还活着?” “仆只在园里收讯,具体实在不知。报事者只是说小童受伤极重,被拖出宅外掩埋,受事者实在不忍,用麻包取代,私藏了小童,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就不知了。” 听到田少安的回答,李潼略作沉吟后又说道:“明早传讯,如果还活着,舍些钱财救他一命。若能不死,择一良家寒户收养,前事了断,余生新活吧。” 莫大家听到这番话,有些不明所以,忍不住又开口道:“敢问大王,那个小娃娃究竟遭了……” “呵,说起来也只是人道惨事。我本来还好奇,何计穷使,能让那娼女不顾自身来杀我,原来如此啊。” 李潼心情有些复杂,叹息一声将事情稍作讲述。他虽然所知片面,可不难将事情逻辑脑补出来。娼女搏命想为自己的孩子谋求一个好的未来,但哪怕身死也不能换来世道的一丝善念,反而差点害死了孩子。 生人百态,秉性不同,有人为了权势、骨肉目若仇寇,恨不能吮血啖肉,有人为了儿女算计,轻抛自己的性命。品格的高低,从来不是出身贵贱能够论定的。 他挺佩服那个娼女,但就算事情重来一次,肯定也不会留其性命。所谓宽容,只是人在处境从容时的奢侈情感。如果那小童足够命硬,李潼倒也乐见其能安度余生。 “这个玉珠,真是蠢、真是蠢啊……薰莸不同器,她一个贱娼生出的孩儿,怎么能为高门所容!” 莫大家听完后,眼眶顿时变得通红,咬牙切齿,不知是骂那娼女天真还是暗恨高门无情。 她自席中翻身而起,跪在地上叩首道:“大王仁义,肯留那罪种一命。贱妾斗胆再请,若那小儿能不死,能否让贱妾收养?请大王放心,妾一定不会让他再沾前尘,新生余后!” 李潼听到这话后不免愣了一愣,然后又听莫大家继续泣诉道:“旧有相好远去伐辽,自此再无生见。此生潦草不知为何而活,请养一个孤儿盼能为苦命人嗣后,不至于游魂无食……” “莫大娘真是一位义气之人。” 李潼自知这位莫大家为故衣社众豪捐重金,心里对其自存一份敬重,不因身份看低,听完后稍作感慨,然后又吩咐田少安:“明早吩咐园仆引莫大娘出园去见那小童。” “多谢大王、多谢……” 莫大家听到这话,又是连连叩谢。 李潼自觉受之有愧,避席而起并将莫大家送出。 他目送莫大家身影没入夜幕中,又在廊下浅立片刻,视线一转望向西面,顿时皱起眉头:“通济坊也有人家戏乐?怎么火光那么旺盛?” “建安王邸仓设在通济坊!” 田少安听到这话后,下意识回答道。 李潼听到这话,眸光顿时一闪,忙不迭转身冲向阁楼高处,再向西望去,只见西面坊中火光更加耀眼,而后便忍不住眉开眼笑,击掌大声道:“示警、示警!” 说话间,他快步冲下阁楼,返回楼下穿上一身皮革的软甲,并快速的对田少安耳语一番,让他趁着园中示警骚乱之际,赶紧派出园中备好的走卒传递消息。 “大王还要出去?” 原本已经在内室睡下的唐灵舒这会儿已经起身,且换了一身骑装,手提一柄短剑并说道:“我要跟着大王!” 李潼抬手宠溺的拍拍她额头:“那就跟紧了,咱们去看某人此夜遭殃!” 说话间,他帮唐灵舒将皮索软甲系好,而此时整个樱桃园都响起了急促的示警鼓声,徒众都被惊动,内外一片亮堂,更有众多身影往来奔走。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冲出樱桃园,只是站在门前等待王府仗身们集结于此,同时下令道:“传告园中居客安在宅中,敢四出游走者即刻抓捕!园外甲众全都召入园中,鼓停不入,以罪论处!灯火烧得再旺一些,投蜡添油,越旺越好!” 这会儿,西坊火光已经冲天而起,任谁都不会再错认为是厅堂宴乐的灯火。李潼看着那越烧越旺的火光,口中喃喃笑语:“真是吓死人了!” 0269 西京此夜惊魂 “大王,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夜深时分,武攸宜睡得昏昏沉沉,完全没有听到居室外家奴的呼喊,一直等到家奴冲到内室屏外、更加大声的呼喊,再加上榻上侍寝奴儿推搡,他才陡然惊醒过来。 惊醒之后精神尚是茫然,但心头已经大怒,裸身出帐怒吼道:“滚出去!好大的狗胆,敢入室号丧!” “大、大王恕罪!” 家奴闻言忙不迭跪拜乞饶,并又疾声说道:“南坊生变,火光冲天……” 武攸宜还待上前飞踹家奴,闻言后顿时一个激灵,又清醒许多:“南坊失火?哪个坊?是不是通济坊?” “是、是通济坊,还有、还有曲池坊一样火光冲天!” 家奴颤声回答,然后便被武攸宜一脚踹飞,接着便听到斥骂声:“蠢奴、蠢奴,既然失火,还不快派人走望,扑灭火情,来我室中号丧有何用!” 武攸宜忿骂不休,抓过侍婢递上来的衣袍披在身上便冲出门外,向南面夜中一瞧,只见半片夜空都被火光映得亮堂堂的,脸色不免更加难看。 “已经、已经派出了家徒,但恐力用不足,调度护卫甲徒却要大王符令……” 家奴忙不迭随行出来,又叩告说道。 “先让甲徒集结外庭!” 武攸宜这会儿也有些慌乱,吩咐一声后快步返回房间中,叫骂着让人送来衣装、甲胄,手忙脚乱的便往身上**。 好一会儿,他才顶着一身重甲走出了房门,只是没走几步又招手让家众上前搀扶。毕竟已经不年轻,本身又不是孔武之类,欢愉到半夜被骤然惊醒,一整套沉重甲衣压在身上,自然腿脚酸软、移动困难。 家奴半扶半架的簇拥着武攸宜来到前庭,这里已经集聚起了两百余名甲众,各持刀戈并装备有弓弩重器。 率队兵长要比武氏家奴冷静得多,眼见武攸宜现身,便上前叉手汇报道:“启禀大王,南通济坊邸仓失火,街铺武侯正在集众扑救,坊中井、渠多设,想无大患。曲池坊疑有贼徒侵入,击鼓示警并召甲徒入樱桃园拱卫河东大王,至今未有详报……” 兵长汇报有条理得多,虽有两坊生乱,但通济坊自然有人组织救火,曲池坊又驻兵许多,要往何处巡视,自由武攸宜定夺。 但武攸宜这会儿却颇不淡定,毕竟通济坊失火关乎他自身家财安危,听完后便冷笑道:“曲池坊又有贼徒侵入?这个河东王也太能招惹邪气,且不管他,速速备马,去通济坊!” 兵长闻言,张口欲劝,此际正是深夜时分,一动不如一静。两坊虽然各有乱迹,但有坊墙阻拦,暂时不会扩散到外,且坊中本身各有布置,安在此处观势调度才最稳妥,如果通善坊这里群众出动,无疑会令坊中群情惊恐,更生变数。 可是他话还没有说出口,武攸宜已经喝令家徒架着他往门外奔去,兵长见状只能叹息一声,摆手率领兵卒们跟随上去。 武攸宜这里刚刚行出园邸大门,坊街上已经有闲流向此奔来,一个个神色紧张的询问究竟。 “让他们滚开!” 在家众托扶之下,武攸宜困难的翻身上马,更满脸焦躁的挥鞭驱赶那些上前纠缠询问的人众,并大吼道:“各自安居所在,谁敢借机弄乱,杀无赦!” 说话间,他已经拨马向南边坊门行去,行途中还不断下令让左近分布的兵众沿途赶来聚集。 前行过程中,队伍规模不断的扩大,而通善坊杏园也因这些兵卒调动而逐渐变得混乱起来。近日集会戏弄,通善坊逗留的民众本就数多,这一喧闹起来,坊街上到处都是涌动的人头,一个个神色惶恐的翘首以望,各方打听。 率队兵长眼见这一幕,连忙冲上前拉住武攸宜坐骑,并大声道:“两坊小闹,实在不是大事。大王千金之躯,西京安危一身所领,实在不宜夜中乱游,否则诸方有变,不知何处奔寻?” “水火无情,是什么小闹?若再阻事,让火势蔓延开,取你狗头!把他给我拉开!” 武攸宜心挂家财,见状更是大怒,挥鞭抽打这名兵长,喝令继续前行。 可是当行到南坊门处时,他便见坊门周边早已经是乱众聚集,乌压压根本看不见道路,各种杂乱人声更使得环境嘈杂无比。 眼见这一幕,武攸宜不免有些心慌,勒马顿住,喝令军卒上前试图将这些蹿游的民众们驱开。可是这会儿群情惶恐,民众们虽然被驱逐惊走,但却并不散开,仍是围聚在坊门周遭打算借机冲逃出去。 “速召坊外卒众入坊,镇压住这些鼠胆的乱徒!” 仓促间身边所聚兵卒不过几百余,远远比不上街面上游荡的人众,武攸宜自觉有些势单力薄,一时间倒也不再急于出坊,转马靠在街边树下,并疾声下令道。 可是这乱糟糟的环境下,即便做出了指令,也难确保快速传达。武攸宜望着西南方向的火光,自然满心的焦躁,心中暗悔不该将太多卒众安排在曲池坊,以至于此刻被乱民恫吓、不敢轻出。 正焦躁之间,南坊门轰然而开,民众们正待涌出坊外,却发现坊外自有甲众阵列,火把林立,照耀得甲刀寒光正浓。 “城中并无大乱,只是临坊火种散出,河东大王率众入坊助事,小民各归坊居,否则犯夜论罪!” 杨思勖奉大王所令,两手把住一张几乎门板大小的巨盾,当街拦路喊话,在其身后则排列着许多持刀在手的西京卒众。 至于更后方,李潼一身软甲骑在马上,与身侧并骑的唐灵舒一人扣了一顶西京甲徒们的护面兜鍪,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起码是安全。 不过这会儿长街空荡荡的,即便是有翻墙而出的坊民,也都飞快向远处逃遁,不再向坊门处聚集,也没有什么危险存在。 坊外的兵众们听到坊外呼声,也连忙列队呼喊,内外渐渐合拢,围聚在坊门附近的民众们也都向坊内各处行去。 两下汇合之后,武攸宜没心情取笑少王不伦不类的打扮,只是皱眉问道:“河东王怎么在此处?你园居不是有贼徒闯入?” “前事留守自知,我是心有余悸,察知西坊失火,自然严防不敢懈怠。搜索园内才知虚惊,但又念及西京奸流在暗,火劫恐是人为,既然意不在我,怕在留守。担心留守员众不足,这才冒险出援!” 李潼上前撩开面甲说道,一副担心武攸宜安危的神情语气。 “来得好、来得好!河东王果然机敏善断,我这里的确乏众可用!” 武攸宜闻言后脸上稍露喜色,然后便对李潼招手道:“暂且大王徒众,随我往通济坊扑救火情!” “乱在空坊,尚有可待,留守怎可轻出!” 通济坊居民不多,李潼才有此言,一边说着一边望向武攸宜身边徒众厉声道:“留守情急民祸,你们这些部从也敢让他轻身犯险?乱在一坊还是小疾,若伤留守则是国痛!” 周遭兵众们、特别是此前劝阻而遭受鞭打的兵长这会儿也忙不迭上前继续劝道:“请留守善纳河东大王言劝,民情安危集在留守一身,实在不可乱动犯险!此夜乱迹还未能查实人为与否,唯今最重是留守安在不动,四边卫卒谨守职内,并召城中骑卒集近,以待不虞之动!” 听到这兵长所言,李潼心中又是一喜。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也的确是眼下定乱所计,但他一个事外之人,这么明确的让武攸宜召集骑众入此还是有些突兀,但由其属下说出来则就正常得多。 武攸宜这会儿也实在没个正主意,当然心里最紧张还是他存放在通济坊的物货,但听几人接连力劝,便也有些犹豫。 不过吵闹这片刻之后,西南通济坊火光隐有衰弱,武攸宜才恨恨道:“速召诸坊间骑卒入此待命!” 说话间,他屏退周遭人众,并对少王低声道:“通济坊存我私货,此前只是情急,听河东王言,这当中确是蹊跷难免,怕是暗中有人……” “此刻还不好定论,毕竟生麻物燥,易惹火气。眼下重要还是先归坊中,镇定人情,如果此夜还有变故,那就真要仔细想一想了!” 李潼叹息一声,并举手请武攸宜前行入坊,自己则策马随后。 慌乱之中,时间总是过得很慢,武攸宜也并不回坊中园居,就在坊门前等待外坊军众的集结。李潼站在自家护卫们当中,看着往此处坊居而来的骑兵越来越多,突然口中惊呼一声。 “什么事?” 武攸宜这会儿也是精神绷紧,听到这个声音后,忙不迭上前询问。 “我突然想到,如果此番真是人为,那么奸流未必只意在私库,杏园所收丝麻诸货,怕也危险!” 武攸宜闻言后也是大惊失色,如果说他私库被烧还只是心疼,大不了事后别处找补回来,更何况日间窦家刚刚表示要赠他丝麻许多。可是如果已经入库的麻货被烧,那就真的不能掩饰过去了,须知相关奏表他早已经送去了神都! 而更要命的是,少王这话仿佛预言一般,说出不久之后,城中另一处火光已经升腾起来。 “是、是敦化坊官库!” 武攸宜看到火起的方向,已经是手足冰凉,满身披挂的重甲哐当乱颤,口中则疾声道:“快、快去敦化坊!全都去、全都去!” 说话间,他自己更是扶住马鞍便要上马,但却紧张得几次踏空马镫。李潼体贴的上前搀扶一把,心里则嘿嘿冷笑,赶紧去、赶紧去,今晚折腾不死你,咱都不天亮! 0270 兵入武氏邸 近日由于曲江戏弄的缘故,民众多集东南几坊,至于城中其他坊区、甚至包括东市在内,都变得冷清许多。 东市的放生池附近,地处低洼,常有阴潮,不适合储存货品,因此虽然也有一些建筑设立在周边,但却少有人在此经营。 但在寸土寸金的东市里,这些屋舍也并没有闲置,既然不适合存货,那就索性住人。当然,肯居住在这样常年潮腻所在的,多半处境都不算好,除了一些小本行商之外,最多的便是那些行脚力夫。 所以放生池附近是有着很多的脚力铺,常有褐麻汉子在这里居住逗留,等待市中商铺的雇佣,因此这附近也是鱼龙混杂,寻常人都不敢轻易靠近。 这附近不乏闲人游荡,有人用自制的网兜在放生池里捞取白天行善人家放生的鱼鳖,也有人则就一脸穷戾之态,游荡着想寻找那些看来眼生的落单商贾、或者是城中人家派出买货的奴婢,想要做什么,不问可知。 东市北侧一个脚力铺子,联排竹木搭设的茅棚,坐卧的张设多半破损,许多人干脆就卧地而眠。这里气味算不上好,多有人畜便溺的残留,与汗臭、污泥糅杂成一股令人作呕的腐味。 人的处境恶劣,脾气就难免暴躁,所以这附近也都充斥着人语叫骂声与打闹声,很是嘈杂。 但有这么一处茅棚,却安静得有些过分,以至于让人怀疑是空舍。偶有闲人走入近来,却看到茅棚里铺设着整齐的麻毡,麻毡上则是联排的人众合衣而卧。 听到脚步声,棚后便闪出两道健壮人影,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望着闯入者。这一幕实在是令人心里感到惊悸发毛,忙不迭转身退出。 “还是要留心,不要如此标异。东市这里人多眼杂,若是太不寻常,难免会被人窥探到。” 听到声响,杨显宗从麻毡上坐起身来,看到茅棚这情形,又叹气道:“全都斜卧休息,不准这样整齐!叫闹几句,假作些鼾声,陈八你们几个,去棚外解尿,不准再洒土掩盖,不准再打扫草庭!” 听到吩咐声,茅棚众人各自斜身而卧,但姿势与幅度却都相同,看起来更是怪异。 至于被指叫姓名的几人,更是一脸的苦色:“阿兄,不解尿行不行?不在溺处实在是尿不出来,秦岭里几个月抽打出来的习惯……” 杨显宗闻言后叹息一声,他入社时间不短,但却是在近来才接触到这些敢战士精卒。印象最深刻便是这些人律令严明,自有一套行为规范,动静都不逾规。 虽然本身没有什么军旅的经验,但杨显宗也知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必是精卒无疑。不过也正因为这一点,当这些人进入城中的时候,则就与周遭那些市井氛围格格不入。 一个、两个还不起眼,可若聚集多了,任谁都能看出这些人的不同。 为了能够在城中隐藏下来,杨显宗也是操碎了心,白天分散各处察望路径还好,可是到了晚上,他就忍不住要提心吊胆。 也幸亏近日西京人眼瞩目都在东南曲江,各坊那些街卒包括县廨衙役们都要抽调过去助力,市井之间没有那么多官方的耳目分布,这才勉强容身下来。 “律令易纵难收,这些徒卒刚刚敲打出来,还未称精,也没到就俗的火候。” 一名孔武健壮的中年汉子望着杨显宗笑语说道,其人名为马冲,本是汾州一名军府别将,天授年间关陇府户外迁河洛,府下人家不愿离乡而多逃窜,受责难免,他索性也弃了军职,加入了故衣社。 杨显宗闻言后点点头,并又说道:“上峰所以用我,本就不在弓马戎令。未来咱们这群力卒,多半还是城用傍主,我暂作头目,也是引你们沾习俗气。至于督导行事,还是要马队头你们劳心。” “都是故义儿郎,无谓分出你我。” 马冲笑着对杨显宗点点头,然后便又合衣躺下。他们这些敢战士旧在秦岭开道,随时都要迎战那些占据峰岭的蜂盗们,也早养成了随时随地休息调整、恢复体力的习惯。 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不觉到了下半夜,睡梦中杨显宗陡生警觉,睁开眼便见马冲等敢战士们已经各自整装系腰并挖开棚中泥土,将埋在地下的刀杖之类器械分配下去,动作虽然不少,但却没有什么大的声响。 杨显宗暗道一声惭愧,举手拍拍脸颊让自己更清醒几分,马冲已经将一柄佩刀递到他手中,并语调平静道:“来讯了!” 一众人鱼贯而出,天上几点寒星,周遭则漆黑一片。不多久,分散在东市各处的四百余名敢战士们已经聚集在了靠近东市水门的放生池东岸柳树下。 “报数!” “一、二……” 明明是将行险计,杨显宗本来心里还略有忐忑,可是看到这些敢战士们有条不紊的行动,心情便也渐渐平静下来。 “报告队头,应到四百一十五,实到四百一十五。” 一名兵卒上前汇报,马冲微微颔首,然后转头望向杨显宗。 杨显宗手里攥着刚刚从市外抛入进来用作传讯的鱼骨信符,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这些兵卒们便分成小队,快速散开在市中小径里。 夜色下,已经有东市邸铺的铺员们起身备货,先是有些好奇的听着市外街上偶尔响起的人马奔行声,陡又见到小巷里冲过几十名精壮身影,忍不住大声叫嚷起来,直到有什么凶徒潜入东市要作行劫。 类似的惊叫声不在少数,但都局限在一定范围之内,一直等到南侧市门处的警鼓声急促敲响,整个东市才突然被惊动起来,各处邸铺都亮起了灯烛光芒。 “动手!” 早已经潜伏在北市门附近的一名敢战士头目一声断喝,几十道人影便直冲向受惊而起、正走出门楼查探究竟的守门兵卒,这些人各挥棍杖,一个个身手矫健的冲入门楼,遇人即砸,摔倒在地的不再过问,仓皇奔走的则尽数被驱赶到内中一间空舍。 仓皇起床的市监值门郎还没有走出房门,室中屏风已经被踢飞,整个人被冲进来的人影扑倒在地。几人快速翻找,搜出了市门钥匙,然后便匆匆而出。 靠近东市市门的马市里同样冲入几十人,砸开械库、拉马上鞍,动作如行云流水,圈厩外自然有人接应。周遭也有看守马市的人喝骂着冲上来,但都被打砸溃退。 “三百匹,足数,撤!” 整理马装用时不短,此刻分散在东市各边弄事的敢战士们也早已经向此聚集,翻身上马便向已经被夺下的北市门冲去,直上金光门大街,纵马东向直奔隆庆坊。 此刻整个东市也已经完全乱套,分散在市铺中的街卒们仓促集结,可是当他们拿着刀杖器械冲向市街的时候,真正的目标早已经冲出了东市,只有各家邸铺的雇员、奴仆们或是游荡在街,或是谨守铺面,使得场面混乱不定。 杨显宗等一行纵马疾驰于街,先是直冲城东春明门,将马背上所驮的麻包引燃砸向春明门,春明门处正有几十卒力集结冲出,眼见这一批骑众凶狠奔来,自觉不敌,忙不迭向城楼内撤,并鸣金示警。 麻包堵在城楼处熊熊燃烧,那些空出的坐骑另有早伏在春明门附近的敢战士们翻身上马。 于此同时,城门外更有一早埋伏下的百数名敢战士们频向春明门处冲击。虽然春明门此处卒力被调走不少,但作为西京东出门户,春明门城防之严密自不待言,特别还有弓弩重器,只以空马不断的惊扰城头上的守卒。 城内留下几十众同样向春明门处不断的冲击,春明门此处还有三百人一团的守卒,虽然仗着器械与城墙不惧这些小扰,但也已经完全不能离开城门范围。 与此同时,另有十几名敢战士们破坏隆庆坊坊墙,隆庆坊虽是京中贵坊,但坊墙同样高不盈丈,土坯的围墙年久失修,很快就被推倒一段,漏出一个大大的缺口! “只杀奸贼武攸宜,阻事者、自取死!” 两百余名敢战士策马冲入隆庆坊,此时坊街上不乏居户坊民出门观情,听到叫喊声,各自返回了家院,紧紧关上了家门。 武攸宜园业在隆庆坊中很是醒目,更不要说敢战士们早已经踩点清楚,须臾之间便冲到了这园宅门外,院门处也聚集了十几名武氏家丁,挥舞着器杖想要拒敌,但哪里是这些敢战士们的对手,很快就被打倒一地。 夺下这处园宅,敢战士们纵马而入,下马之后也无须细辨,直扑那些耸立的邸库,挥刀劈开库门,借着廊下灯火向内望去,不免各自倒抽一口凉气。 “时间不多,速速集货,先搬丝绢,叠在前庭!隆庆池里船入园没有?搬货上船!” 杨显宗晃晃脑袋,不再关注那些迷人的宝光,喝令园中敢战士们包括武家已经被控制住的家奴快速搬运库中的财货。 马冲则让人拉来园中几架马车,并将携带来的部件直接在马车上安装投掷器械,一箱箱的宝石、珍珠之类便于投掷的物货也都被挑选出来,投掷器组装完毕后,便装载着珠宝直接拉出隆庆坊,摆在金光门大街,不断的向春明门城头上投射! 0271 我与留守俱过客 西京城南敦化坊附近,鼓声有如雷动,奔马嘶鸣、人声鼎沸,颇有万马奔腾的气势。 当然,如今的西京城是不可能有过万的骑兵,但李潼也实在乏甚戎旅经验,实在很难通过声音去判断到底有多少军众聚集此处。 但他与武攸宜一同向此奔行,距离敦化坊还有一段路程的时候,视线所及、横街上已经到处都是奉令向此聚集的骑兵军众,宽阔的街面甚至都因此拥堵起来。 身为一个后世来客,老实说李潼是真的没见过如此数千人马大量聚集的场面。也不能说绝对,在神都参礼的时候还是见过一些大场面,但是那种礼仪的场合主要还是庄重、肃穆为主,并不能给人一种烽火狼烟的峥嵘感。 眼下策马行在这骑众洪流当中,哪怕这些军众并不听从他的号令,也不是什么扬威边塞的军事征伐,但李潼仍然忍不住有一股金戈铁马的兴奋在心头激荡,心情很是激动。 不过同行的武攸宜则就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一路挥鞭打马,但是身上甲具沉重,骑术也是马马虎虎,跑得太快,几次歪歪斜斜,重心失调,险些跌落下马。李潼看在眼里,心情也是跌宕起伏,末了也只能感慨这家伙命真硬。 “速行、速行!敦化坊官库若有丝毫闪失,小心你们的狗命!” 险些侧翻下马,武攸宜心里也是惊悸不定,不敢再纵马飞驰,只是大声向周遭兵众们喝令。 一路闹哄哄的,终于赶到了敦化坊,此际坊门已经大开,内外灯火通明,骑众们分散在坊墙周边,另有众多步卒鱼贯涌入坊中。 “官、官库如何?” 好不容易抵达这里,武攸宜也有些熬不住,整个人伏在马背上,已经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只是勉强抬起头来,语气虚弱的问向趋行上前的兵长。 “官库没有遭祸,失火的是北面立政坊一处棚厩,那里囤储大量草料,火势一起难救……” 听到兵长答话,武攸宜一个激灵,整个人又从马背上挺直了身躯:“什么?为何不早告?蠢、蠢物……啊呀!” 他这姿势跳动的太猛烈,加上一路狂行至此,力气已经丧失殆尽,惯性受激,整个人再也稳不住身形,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李潼见到这一幕,已经是忍不住噱意安生,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他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物力,敦化坊官库近日也收集到几百万斤的麻货,要是一把火烧光了,则就实在有些可惜,所以选择在临坊引火弄事,一则弄起来稳妥、人员撤离也方便,二则这对于之后的形势走向也有利。 毕竟只是为了吸引武攸宜将西京兵力向此调集,只要能达成这一目的,烧不烧官库其实区别都不大。特别是此夜还有别人暗中助势,先把武攸宜私库给烧了,眼下这状况,较之直接烧官库还要好一些。可见众人拾柴火焰高,搞事情还是要靠人多啊。 周遭兵众围聚上来,七手八脚扶起了武攸宜,但其人已经完全站立不稳,索性身上甲衣一并接触,除下甲衣后的武攸宜身形更显佝偻,特别一身的汗水,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打捞出来,可见敦化坊此处官库安危与否让他多么的紧张。 “快去查、快去……敦化坊要查,有无作乱人等?立政坊也要查,谁点的火,哪家起火,速去!” 武攸宜摆手驱令,自己则直接横躺在了家奴见态从坊中搬出的榻具上,胸膛剧烈的起伏,呼吸声有如风箱一样沉重。 “西京此夜真是多事啊!” 李潼也下马,优哉游哉走过来,当然神情则是一脸的严肃紧张:“眼下只盼此夜赶紧过去,天亮之后,大日之下,祟迹难存!” “是啊,只盼天亮……” 武攸宜语调仍是虚弱,但眼神却逐渐凶狠起来:“天亮之后,一定要严查全城,究竟哪个在作弄诡计,我必杀之!” 李潼抬手拍拍武攸宜肩背帮他顺气,就是你老子我啊,可你就是不知道,这才哪到哪,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你呢。 众多兵士聚集在此,效率也是极高,立政坊那里很快就查明原因,失火的是灵感寺名下一处产业,主要饲养牛马驮力,所以积存的草料之类数量众多,烧起来后闹出的声势也是极大。到现在火势还没有扑灭,兵众们只能在那园业外拆除建筑并洒沙扑火。 一名身材肥大的缁衣僧人被押了上来,神情惊慌无比,扑在地上准备自辩。可现在武攸宜被折腾得满腔怒火无从发泄,这会儿刚刚回养一些力气,便尽数发泄在这僧人身上,挥鞭抽打得那僧人满地打滚。 至于敦化坊这里,倒也更简单,坊中居户本就不多,再加上左近兵数充盈,干脆将所有坊民尽数驱逐出来,由西京守卒入内将几座官仓团团包围起来。 “河东王你智计不乏,依你所见,此夜究竟是谁弄事?” 发泄过后,武攸宜复又坐了下来,官仓无失让他心绪大定,也有精神去追究其他。 李潼闻言后则摇头道:“我入西京本就短时,一直操心曲江集事,自身遭劫都还懵懂,又哪能料知其他。” “有人怀奸,不希望我与河东王成于当下事务。” 武攸宜目光幽冷,心里不知转着什么鬼主意。 李潼则抬眼向北面望去,除了此近两坊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之外,西京绝大多数区域还沉浸在夜幕中。 长安城实在太大了,凭区区不足万数的兵力实在很难控制周全,再加上武攸宜这样一个活宝留守的胡乱调度,使得兵力分配更加漏洞诸多。此刻大量军众集结在此,城东又有乐游原这处高地遮挡,想要从容的定乱各处谈何容易。 他这里还在思忖着,耳边又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借着便听到一个仓皇的声音:“留守是否在此?东市告警,有贼人于市中弄事,南北市门都受攻闹,守力不足……” 听到这告急声,李潼暗里振臂握拳,并向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唐灵舒做了一个鬼脸。 至于武攸宜则已经拍膝大骂起来:“究竟多少贼众潜入西京?此夜还能安生?此处没有闲力,让东市那些商贾们各集佣力助捕贼徒,天亮后才有官军入市杀贼!” 闻听敦化坊有变,他连自家邸库被烧都无暇顾及,此刻是一心守住坊中官库,更没有心情去保护东市那些商户。 报信者闻言后,脸色有些难看,待又稍作争取,换来的则是武攸宜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于是再也不敢强求,只能拨马转身、悻悻而去。 不过他这里还没有行出太远,北面又有急促的奔马声响起。武攸宜听到这声音,脸色已经变得异常难看,口中喃喃道:“不会是又有乱……” 他这里话音未落,便又响起那催命的叫嚷声:“留守大王是否在此?贼人攻破东市北门,转入横街攻打春明门并隆庆坊……” “什么?” 武攸宜闻言后,再也坐不住,直接冲向前方,疾声道:“贼人去攻隆庆坊,他们是要……” “贼、贼徒叫喊要杀留守……” 报信者支支吾吾说道,然后又叩请道:“请留守速遣援众!城北诸坊空虚,实在无力制控贼徒!” “快、快!增援、增援!速传刘将军,率引骑众回援……” 武攸宜跺脚吼叫,语调仓皇无比,脑海中已无别计,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保住他在隆庆坊的园宅。通济坊私库存放的一些贱麻疑似被烧,已经让他倍感肉疼,如果囤聚珍宝重货的隆庆坊园业被贼人侵入,那简直是在戳他的心! “留守不可!” 李潼一直竖着耳朵在倾听,未待武攸宜将话说完,已经大声喝止,同时阔行上前抓住武攸宜两肩大吼道:“此夜乱情种种、意图为何?留守难道还看不出!” “什、什么意图?隆庆坊、隆庆坊有我园宅啊……” 武攸宜脸色扭曲,说出的话都有几分变调。 “西京多处同时兴乱,可见贼徒蓄谋已久!留守一旦分遣卒力回护家私,如果官仓再生变故,留守罪之大矣!” 李潼神情严肃的说道。 “官仓并无变故,起火只是临坊……不行,隆庆坊园业不容有失!” “这正是贼徒用心险恶所在啊!留守自思,贼徒蓄谋已久,兴乱何处,无人能知。众目环望之下,留守无顾官库安危,却使卒力拱护你的私产,此事一旦奏入神都,圣皇陛下将以何眼看待留守?” 听到少王劝言,武攸宜只觉得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整个人都沉默下来,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涩声道:“那隆庆坊,就不能救了?” 该说的话都说了,看着武攸宜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李潼只是故作无奈的长叹一声,并懊恼的掩面叹息道:“此夜大知人力有穷,西京此境自有故情,我与留守俱过客,为人所扰,为人所笑,也是咎由自取。” “狗贼,狗贼!” 武攸宜抽出佩刀疯狂的砍向地上,口中忿声咆哮,地面沙土飞溅,很快就一片狼藉,一如他此刻惊怒的心情。 0272 阻义者,虽死不道 隆庆坊武氏园宅中,共有将近三百名故义敢战士攻入进来,之后便各司其职,有人返回金光门大街助攻春明门,有人纵马于坊内巡弋警戒,仍有足足两百多人、再加上武氏留守在此的近百家奴忙碌的搬运着堆满仓库的财货。 这些财货当中,丝绢之类还好说,虽然量大,但却质轻,此刻都被陆续搬抬出来,陈设罗列于园邸周遭,叠摞成又长又高的锦缎围墙,让人不能细窥园宅内中情形。 财帛最动人心,坊中不乏居户,也都各在家门内窥望外面的动静。眼见这一幕,也都不免惊诧有加,更有人暗生贪意,或致使家奴、或亲自动手往自家宅院搬运那些洒落在地的丝货。 对于这一行为,敢战士们也并不制止,只有当人胆大到靠近园邸过甚才挥杖击退。察觉到这一点之后,坊中群情不免更加热切,加入到哄抢当中的人也越来越多。 敢战士们冲入园中将近半个时辰之后,周遭几坊各自也都反应过来。隆庆坊毕竟是城北贵坊之一,周边坊居民户多有富贵,安守家宅之外,如果还有余力也都响应坊正之类人物的号召,派出家奴与坊中街徒一起出坊扑灭骚乱。 此时仍是深夜,视野实在有限,当这些人众抵达隆庆坊外时,便见到坊中人影杂乱,已经混乱到了极点,根本不知贼众多少。 春明门内的大街上,贼徒数目看起来倒是不多,但一个个持刀跨马,看起来就觉得姿态凶狠异常,也让人不敢轻易靠近过去,又恐各自坊居有失,便又徐徐退回。 武氏园宅中,灯火辉煌,一派热火朝天的忙碌场景,两名敢战士臂力猛发,将装载着金银器物的箱笼搬上了牛车车板,因为货品过于沉重,车架都被压得吱吱呀呀的作响。 “生人贫苦,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此生还有机会因为搬运财货叫苦!” 一名年轻的敢战士晃着酸涩的臂膀,口中不乏抱怨道,顺便呵斥着周边那些神情萎靡、出工不出力的武氏家奴加快动作。 一名被砍伤了一条腿的武家管事横在廊外呻吟,听到贼徒的抱怨声,便又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寒伧贼徒,知不知冒犯哪家贵门?逃不了!一个都逃不了……有命抢货、没命花销……” 敢战士们并不理会其人咒骂,只是加速搬运,园中邸库实在太多,让人颇有一种蚂蚁搬山的无力感。他们接受的指令是天亮之前能抢走多少就抢走多少,真是平生未有感觉时间如此珍贵,一寸光阴已经不能以金价作比。 搬运的过程中,他们也顺便将货品分类,丝锻等轻便物货都被抛出了园外,用于吸引更多并犒劳那些助势的坊民,珠石之类则用在攻打春明门。至于有笨重、量又大的金属之类,则都用园中的牛、马驮力运输到园中深处。 相对于城北其他坊区,隆庆坊最大的特点就是在坊区中央有一座隆庆池,本来是地震所造成的地泉上涌,规模逐年扩大。 长安城北所在的龙首原本来就是干燥少水,民众们也都喜爱这地涌的甘泉,官府包括许多权贵门户也都各有深挖扩大的经营,并绕池造园,分享这一处水汽充足的滋润。 武攸宜权势如何不需多提,他选择的园居自然是紧傍着隆庆池的上佳地段,更是直接在隆庆池开凿水渠引入园中成活水流淌。 平日宜居的园邸布局,今天倒是方便了敢战士们弄事,提前准备在隆庆池四周的船筏直接沿湖驶入了园中,护院的水栅被拔除之后,竹木浸水做成简易的滑排,那些精美但却沉重的金银器物顺此直接滑入船舱中。 “快一些,再快一些!” 杨显宗在这里监督财货上船,并望着天色不断的催促着。 “满了、满了!吃水太重,不可再装了!” 船上充作舟子的敢战士高声叫嚷,然后撑着竹篙吃力的往湖池中央行驶去,一俟到达湖中心的位置,便抓起堆放在船舱的金银器货直接往湖中去抛撒! “你们是要金银填湖?你们疯了……” 在此处被逼劳力的武氏家奴眼见这一幕,一个个瞠目结舌,更有人忍不住大声叫嚷,语调心疼无比。 “不要废话!动作快一些!” 杨显宗神情不变,只是大声催促,并举起手中棍杖抽打那些偷懒的武氏家奴。 湖中心的舟船很快卸货完毕返行回来,而另一艘用作轮换的小船也早已经装载完毕,出行卸货。毕竟隆庆池所在多权贵园宅,管禁严格,不可能找到什么大容量的货船,小一点的是敢战士们准备的,那艘更大的则是武家园宅自备游湖的船舫。 武氏园宅遭劫,隆庆池上水花不断,湖池周边各家权贵园邸也都各自惊觉,掌灯明火打探动静,有的人家甚至放舟入水。 小船卸货完毕之后,并没有即刻返行,而是绕着湖池游弋,船上敢战士们一边撑篙一边大声叫喊道:“武贼留守西京,唯知贪财纳贿,目我长安生人如豚犬!今日入园不见贼,夺其积货,肥我水土!各家安守门户,明日围池捞取,扰事乡贼,必屠其门!” 听到这叫喊声,各家园宅骚乱声稍稍平静下来,不久之后,更有园中传出叫喊回应声:“好壮儿!园外有船,直需取用,凿沉即可,无需归还!” 叫喊声未落,竟然真的有舟船行驶出来,操舟的家奴将船驶出之后,对着敢战士们叉手弓腰,然后跳入池中,潜游返回。 有了这些人家捐助的舟船,转运起财货来自然更加的便捷,满载金银重货的船只驶入湖中后无需再抛扔费时,直接凿穿船板没入水中,又有舟船接应落水的敢战士们快速返回。 东方天幕鱼白渐露,杨显宗刚刚将一筐铜钱推下滑排,回身再顾,却见运货的牛车迟迟不来,刚要发声催促,便听一名敢战士语调欢喜道:“阿兄,已经搬空了!” 杨显宗闻言也是一喜,高声呼喊湖池上的同伴们快速靠岸,一众人再次返回武氏园宅。眼下这座园宅早已经被破坏的狼藉一片,那些原本装满财货的仓库也都变得空空荡荡,地面上到处散落着铜钱、丝帛、珠玉等零碎物件,本身也都价值不菲,但在此刻也都砂土一般寻常。 天亮在即,自然不好再仔细打扫,一众人在武家园宅中上马,出园后直入坊街。这会儿坊街上还残留着一些丝缎之物,但那些趁乱哄抢的人却已经多数逃回,倒也不乏闲众停留在街边,但也自然不敢上前阻拦。 杨显宗纱巾覆面,回望身边那些虽然疲色难掩但一个个振奋异常的同伴们,放声大笑起来:“咱们走!” 一众人打马出坊,此时长街上已经有了稀薄的晨光,远近各处已经可见走动的人影。 春明门前战斗仍在持续,说是战斗也不准确,彼此根本没有刀兵接触,队头马冲只是在这里喝令敢战士们向城头投扔各种珠宝重货。 此处城头驻兵不过三四百人,城门外还不断的有骚扰,最开始城楼上的守军还在向下发射箭矢,可是渐渐的连冷箭都不再发射。 一队兵卒甲刀整齐的守卫在地面通向城楼的通道,其他的兵卒则都在忙碌奔走于城头上,捡拾那些贼徒们抛上来的珠货。位于城楼械库附近的城头上,则已经堆放着整整几大箱的珠货。 “狗贼!真是狗贼!留守西京年余,这狗贼是怎样的豪胆,竟能收囤这么多的财货!” 一名校尉模样的兵长看着那些洒落满城头的珠货,脸上阴晴不定,口中则咬牙咒骂。 “校尉,贼徒已经居在街头,咱们是要……” 一名兵士上前,借着晨光已经看到那些纵横坊中的贼徒已经在城门下的街面上集聚起来,且已经有人下马列阵,准备向城楼杀来,进行真正的夺门之战。 校尉抱头靠在城垛上,神情中满是挣扎,望着兵士涩声道:“许八,你是哪里人士,家中有几亲?” 兵士没想到这关键时刻,校尉竟然问起这个问题,但还是连忙说道:“卑职汾州府户,家中双亲俱在,有一兄一弟……” 校尉叹息一声,走到内城墙向下俯瞰,继而叹息道:“这哪里是贼徒,这是锄奸的义士啊!阻义者,虽死不道!” 说话间,他又回身叫喊道:“家在远乡,自度能逃者,出列取货!趁此出城,速速归乡带住父母再觅生计!度不能逃者,留此待死,无祸家人!” “校尉,城楼坚固,咱们仍能一战啊!” 有士兵忍不住叫喊道。 校尉闻言,挥刀斩在装满珠货的箱笼上:“为何而战?为此而战,血腥肉臭!卸甲,上前取货,速行!” 杨显宗已经率领百名敢战士下马向城楼处逼近,这是此夜计划中唯一一场苦战,但料想长达一两个时辰的重货攻诱,城头军心必然也是涣散至极,实力难保全盛。 然而他们刚刚登上城楼通道,便见上方涌下百十个衣衫凌乱的军众,那些人手无寸铁但却抓满珠玉,一副溃逃之势。杨显宗见状,连忙收束队伍,看着那些人冲上大街,散入各坊,很快不见了踪迹。 同时,城头上响起叫喊声:“贼徒凶悍,弓矢告尽,力不能敌……” 接着,便有折断的羽箭被抛下城头,自此城楼再无设防。 城门缓缓打开,数百名敢战士们迎着朝阳出城而去,城楼校尉看着那些身影消失在越来越明亮的东方,长叹一声,转刀割喉,而后便躺倒在城头上未及收捡的珠货中。 城内城外敢战士们汇合之后,便纵马疾驰往东北而去,及至灞水附近一条水渠,杨显宗才勒停战马,大喊道:“下马,解衣!” 敢战士们纷纷下马,除下衣袍,跳入河水中洗去一身的汗尘,杨显宗则率领几人在岸上翻看他们的衣袍,片刻后,他一脸振奋行至水旁,同样解下自己的衣袍入水并大声笑喊道:“过手万金,不捻一钱,故义敢战,人间谁可为敌!” 0273 男儿有泪不轻弹 敦化坊这里,武攸宜情绪已经是大大的崩坏,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不断的在坊门前踱来踱去。 有兵长担心将主情绪如此焦躁,或会影响到士兵们军心涣散,有心要上前劝说两句,但见武攸宜那几乎要杀人的凶恶神情,也都识趣不敢上前打扰。 李潼这会儿也在自家护卫拱从下避在坊门一侧,不想被武攸宜迁怒泄愤。这会儿他心弦也是绷紧,担心武攸宜忍不住心痛、发兵回救隆庆坊。 不过看来女皇在这些侄子们心中留下的阴影实在足够深刻,武攸宜这么贪财的一个人,都不敢冒此风险分兵回救家私。 这种绝对的服从也带来两个结果,第一是武家子们在武周一朝虽然煊赫无比,但却始终都是被武则天控制在手里的傀儡,第二就是尽管这些家伙能力差、品德又低,但武则天还是离不开他们。 武攸宜虽然不敢发兵回救园宅,但耳目斥候还是派出不少,消息不断传回,情绪也不断的变幻。 当最开始听说贼徒们将各种丝货搬运出园时,他还一脸阴狠的冷笑道:“这些狗胆的贼徒尽管搬货,丝物虽轻但却虚大,且当中不乏锦纹是独样。河东王你且看着吧,天亮之后我严查各坊,必能查出贼徒是何人指使,为你我报此深仇!” “那实在太好了!想不到留守还有这种妙计隐设,贼徒贪货,决然难逃了!” 李潼见状便也笑着回答,长久的板着脸,实在是有些绷不住,借势放松一下面部的神经。 “那些贼徒趁夜飞纵,必求一个轻身来去。园中物藏多沉重,任他们搬抬,又能拿走多少?待到天亮,车辙、马印都能引我擒贼!” 接受了这个事实后,武攸宜情绪也有所回复,头脑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口中喃喃,既是谋计收拾残局,也是安慰自己,并望着李潼叹息道:“日前我要将此处园货赠送河东王,河东王能知警知足,真是不错。贼徒都敢擅闯我家门,若是园业归你,怕是更加不能保全。” 他根本没有怀疑少王,一则根本想不到少王新入西京就能集聚这么多悍力,二则就是隆庆坊园业是一个半公开的存在。如果是别处引少王去见的私窟被侵扰,无论如何都是要深想一层的。 李潼眼下还有什么可说的,也只能连连点头附和武攸宜。当听到隆庆坊民开始参与到哄抢丝货时,他绷紧的心弦终于有所松缓。 武攸宜这头肥羊实在是膘肥得很,如果吃独食的话,腻死人都有。李潼也没想过一口吞下这块肥肉,他一系列的谋划,包括洗劫武攸宜的园宅,都是为了引出后续种种人势的变化,那时候才是他真正大收获的时刻。 想要让人群起助势,当然要让人尝尝甜头。武攸宜位于隆庆坊这园宅,就是他交给西京民众们的投名状。河东王可是一个体面人,表里兼顾。 随着后续的消息传来,武攸宜脸色越来越难看,特别是将要天亮之际,才得知那些贼徒入园之后直接将他家财全都沉入隆庆池,更是激动得翻身后仰,身躯不断颤抖打挺。 李潼见状也是一惊,不会就这样直接把这家伙给气死吧? “大王、大王……快、快传医士!” 自有武氏家奴冲上前来,一边将武攸宜团团围住,一边大声叫喊道。 旁侧兵长实在看不过眼,干脆趁此机会让兵众上前,直接将几欲不省人事的武攸宜送进坊中一处闲宅守卫起来,也是眼不见心不烦。 李潼他们一行自然也被引入坊中,之后他更得知春明门被叩破,入城的敢战士们已经成功的逃出了长安城,忍不住击掌握拳,口中低声喝彩:“做得漂亮!” 唐灵舒在房间中陪着大王,眼见这一幕,先是抿嘴低笑,然后不乏好奇道:“这、这一切,都是大王……” 李潼食指竖在唇边作噤声状,而心中的喜悦则实在难以控制,抱住少女啄吻那粉嫩脸颊,少女自是羞不可当,只是捂脸喃喃道:“大王真是太坏了……” 李潼要张嘴大笑,又顾虑到外庭还有武氏家奴,眼下也实在不适合太过幸灾乐祸,只能吞声暗笑。 “大王,武留守醒了,要见大王。” 杨思勖门外禀告,李潼闻言后拍拍脸颊,努力让表情不那么神采飞扬,又怕控制不住,用力掐了一把大腿,这才咬牙切齿的走出房间,往安置武攸宜的厅堂行去。 厅堂中,武攸宜正坐在席上,脸色仍是惨白,表情则有些木然。他膝上横了一柄刀,正用丝布缓慢擦拭。李潼走入房间,眼见这一幕不免怔了一怔,下意识顿足并靠近杨思勖。 “啊!” 突然,武攸宜大吼一声,挥刀直斩面前木案,锋利的刀刃深深砍入木案中,他两手用力却抽拔不出,低着头两肩频颤,再抬起头来时,眼窝已经变得赤红,抬眼望着少王,语调满是涩意:“河东王为我证,不报今日此仇,我、我决不罢休!” 我为你证个屁! 李潼自然口中答应,暗中腹诽,坐在了距离武攸宜稍远的客席上,看着武攸宜脸色惨淡,如丧考妣,心中忍不住叹息一声,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啊。 能让一个守财奴如此伤心的,自然是得知家财被人洗掠一空。特别是在自己明明有能力阻止这一切,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这份苦楚自然加倍。 面对着伤心欲绝的武攸宜,李潼都忍不住心中暗生愧意:说到底,都是怪我,能力不大还非要搞事。大凡我再强大一些,直接就在西京城里搞死你了,也不会费尽心机这样玩弄你。 杀人不过头点地,死得干脆能少伤心,也能让你明白下辈子带眼识人、小心做事。 “那些贼徒、那……他们损人而不利己,抛舍我的家财,可见绝不是贪图物力的贱民,必然是有着大图!” 几番用力,刀都拔不出来,武攸宜索性一脚踢开了木案,并在家人搀扶下站了起来,望着门外日渐明亮的天空,恨恨说道:“世道恁多奸邪,让人如何安生?我宗王之尊,方牧陕重,尚且家宅不安,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啊!” 李潼一脸同感的点头,果然人在遭遇大变故之后,往往都会思考形而上的哲学问题。 “天亮了,总算亮了……昼夜有定数,哪能长夜不明!” 武攸宜顿足叹声,然后便将神情一肃,大声道:“将我披挂取来,让那些藏在暗处的奸流知此天地不在社稷之外!” 看着这家伙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李潼暗暗为他鼓劲,但也站起身来说道:“一夜心惊无眠,非无同情,只是我终究事外之人,便归门邸为留守长祝待讯。” 武攸宜却抬手拉住了他,并叹声道:“河东王一言实在是见知深刻,西京自有顽固私情,我与少王都是过客。我家财遭掳,你身险遭戮,还有什么事外的分别?都是事内受人刁难的苦卒,推心置腹,才能震慑**!奸流多是冠带,河东王急智明识更胜我几分,我要靠你的眼力、心机才能图谋后事。” 这种被人信任的感觉倒也不坏,李潼虽然有些受之有愧,但也好奇接下来西京那些人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跟在武攸宜身边能够看得更真切一些,对于接下来的事态演变调控起来也能更加及时。 武攸宜重新披挂出门,一边走还一边对少王说道:“昨夜虽然多哗乱,但敦化坊官库无恙,总是不幸中之大幸。眼下此处还需重兵把守,河东王你几处园宅便不可放置那么多闲力了。”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并说道:“这是应该的,但我担心贼徒看似外逃,或许城中仍有布设。他们入叩隆庆坊得手,未必肯罢休。留守别处园业,人还未知,可一旦分兵驻守,力或未足拒贼,反而给贼徒指点方位。” 武攸宜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变,他的确是打算抽走少王府上分配的兵力去守卫他的别处园业,但听到少王这么说之后,心里又有些迟疑起来,不免开口问道:“那如河东王见,该要如何才能保证周全?” “唯今之计,动不如静。贼徒兴谋此乱,短时未必还敢复为。西京安危,士庶有责,特别那些居在城中的国爵门户,他们自享国俸,如今西京生乱,怎能侧避清闲?召集共论事后诸计,也是眼下当务之急。”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李潼自知这些时人路子都是野得很,他已经做出了这样一个表率,未必不会给别人以启发。那些关陇勋贵门庭少说几代经营,一个个的坐地虎,台面上下能够调用的力量也不容小觑。 隆庆坊园业的存财已经被散尽,而武攸宜别的园业存财则已经被他视作囊中之物,自然是不愿见别人横插一杠子,抢了他的钱还将局面搞得更混乱。 所以尽快将这些门户人质掌握在手,也能避免更大变数的发生。而且只有当人都聚集在一个场景中,群情感染,才能酿生下一步的情势变化,凭着人情众势将武攸宜逐出西京。 而且李潼也不是看不起武攸宜,这个家伙如果不回神都找他姑姑告刁状,凭其自身手段能力,也根本就搞不动窦家这个根深蒂固的关中豪门,李潼也就乏甚继续浑水摸鱼的机会。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大气的人,惹了老子,一个都跑不了!更不要说现在还只是干忙活,还没啥眼见的利益入袋,接下来就要在这些家伙身上,一个个的找补回来! 0274 只待神都制命 昨夜一场惊变,聚集在通善坊参与戏闹的民众多有忧扰,虽然暂时被控制在了坊中,但整个后半夜,坊外不断传来人马调集的杂响,使得不安的情绪持续发酵,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四边坊门又聚起了大量的民众,纷纷叫嚷要出坊,再也无心戏闹。 坊中也不乏人对昨夜发生的骚乱早有预知,比如几名窦家子,所以眼下表现还算淡定,甚至还有心情就人事小作评价:“武攸宜真蠢物,仅仅一桩小事,结果却闹得人心惶惶、诸事难继。看群情如此惊慌,坊中戏事怕要不了了之,唉,只怕日后难再有这种纵情戏乐的机会……” “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窦尚简遥望坊门处士兵们仍是严谨民众出坊,戒备甚至更森严一些,心中渐觉忐忑,略作沉吟后又问道:“昨夜事情安排得干净吗?还有你们近日可从别家口中听到什么明显谤怨言语、或是见到奇异举动?” 窦家几子闻言后各作沉思,其中一个忍不住低声道:“阿叔是认为还有人在暗中做事?” “建安王留守以来,结怨颇深,就算暗中有人做事,也并不奇怪。只是巧与我家并弄,让人惊异。” 窦尚简一脸凝重,叹息道:“唉,还是失之草率。我家自是西京大宗,此城凡有风吹草动,难免不受人见疑。等到坊门开了,你几子在此细窥动静,及时归告,我要回去赶紧收尾,调集丝麻输给留守,盼借重货消他疑窦。” 这会儿,窦尚简也是后悔不已,他掌管窦氏家业,常与商贾往来,有事取舍便欠缺了尺量气度,谋事之际只想着烧了武攸宜存麻之后,能结恩更深,其他方面则有欠考虑。 现在看到群情惶恐、人不能定,他也终于意识到他们窦家终究不是寻常门户,这种小处的长短实在不该过于执着。如果西京真发生什么大的动荡,无论他家是否参与,都很难撇清干系。 这会儿他已经做好了破财免灾的打算,却想不到此夜武攸宜所受的伤害,不是寻常财帛诸货能够弥补。 坊门始终关闭着,不见开启的迹象,但也不得不说,聚集在此处参与戏闹的西京各家于城中实在是耳目不乏,尽管没有什么频繁的人员出入,但昨夜发生的种种乱事也都逐渐的被打听出来,并在人群中快速的传播开来。 “有贼徒入城,攻入东市与隆庆坊大肆洗劫,就连留守园宅都被抢掠一空?” 听到这一消息,窦尚简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继而便顿足道:“坏了,真是坏事!武攸宜贪鄙,几有忘命姿态,贼徒洗劫他家,无异拿刀割肉……” 他这里还没有感慨完,便见有几名旧好人家子弟快步走入他家帐幕中,言似告信,但话语之间不乏打探。 窦尚简此际心情紊乱,随口将几人打发走,继而便连忙吩咐自家子弟:“你们也赶紧外出走探,不要露怯,不要心慌,看看能否探出究竟哪家如此大胆。” 且不说坊中那些或串结、或互相试探的人家,当武攸宜重新出现在通善坊时,已经将近正午时分。 而与他同行至此的李潼,不免在心里感慨幸亏他本就与这家伙不是一路的,否则绝对要被连累死。 这家伙脑壳不知是什么构造,本来在敦化坊已经说好即刻控制各家掌事之人,出坊行至半途后,却固执的一定要先去隆庆坊实地看上一看,到了现场之后,自然又是一番暴跳如雷,并将左近坊区街徒尽数抽调过来,将隆庆池团团围住,不准旁人随意靠近。 李潼也不得不感慨,这些武家子也真是有福之人,如果易地而处,如果是他面对这样的事情,首先要做的自然是尽量控制所有疑似有关人等,并尽快对他们孤立盘问,避免他们忧恐之下串结成势。 可武攸宜这家伙就是有本事举轻避重,不在第一时间控制住关键人员,却要先清点自家财货的损失。足足给人留下几个时辰的时间,如果西京那些人家还不能达成一个粗略的共识,那真是不死也没用了。 回到通善坊,武攸宜先入园邸,然后才让人将坊中逗留的各家人员传唤过来。那些人腿脚倒是不慢,毕竟整个上午都在思忖权衡,这会儿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准备。 李潼这个暂时的狗头军师坐在厅中,看到西京各家派来的人员,心里不免一乐,清一色的毛头小伙子,这分明是不想让武攸宜将自家重要人员给控制起来。 各家打算如何,武攸宜自然也能想明白,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拍案怒吼道:“孤传问几家,是谋论要事,都遣幼稚敷衍,以此轻我?你们亲长何在?” 见武攸宜如此愤怒,入厅的那些勋贵子弟们也都不免有些惊慌,其中一人硬着头皮上前道:“家中亲长各有所事,未入坊中戏弄,大王临时召见,唯晚辈在此……” “拉下去,在庭杖打!他亲徒一刻不至,一刻不准停!” 武攸宜这会儿心情又哪会跟人讲道理,更不要说这么明显的借口,自然拍案怒吼。 “在下无罪,大王怎可滥刑……” “有罪无罪,刑问才知!” 武攸宜又是一脸阴鸷冷笑,视线转向余者,戾色不免更甚。 一名窦家子上前抱拳道:“家长心念前约,在家调度,无暇分身,所以才让晚辈入前听教。” 听到这话,武攸宜面色稍好,语调也有所缓和:“你家秀才林立,家事不仰一人,窦七有事缠身,再遣别个入前,速去传告。” 说话间,他又转望向其他人,继续冷笑道:“西京有奸人,不愿见兴祝成事,操弄许多阴谋,才有昨夜之乱。窦家国爵戚枝,门徒又与我约要捐货助成戏弄,行迹诚恳,我自不疑他家。至于尔等,速传家中能言事者入前来论究竟何者藏奸!” 待到将这些勋贵子弟们斥退,武攸宜才又望着少王说道:“河东王所计未必不是机敏,但你终究乏势傍身,兼望太多人情,不能直入要害。西京这些旧户,哪一个不经风雨?早做惯了避重就轻的谋计,对待他们,就要直取,不可曲求!” 你就是看到家财损失惨重,急于捞回损失而已。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李潼还是点头说道:“伴行留守,实在让我受益良多。” “奸徒来去从容,且能早伏城中,可见必然不是外者,于西京必有强宗接应。这些人家各自相疑,不能推诚,就要借他们自怯一点,先捐货补我,再细辨奸邪。” 武攸宜讲到这里又恨恨道:“将我家财浪掷在外,挥洒市井,我就要让那些奸恶加倍补回!” 这一次西京各家派人就拖沓许多,毕竟武攸宜不只说了要让他们派人,还近乎明言的勒令他们捐输物货以洗刷嫌疑。至于被武攸宜当作榜样拿来说事的窦家,则就几乎被人暗里埋怨死。可见只要与财货相关,这家伙脑子还是比较好使的。 等待各家人员聚集的同时,武攸宜又召见了西京两县衙官,自然免不了劈头盖脸一顿训,特别是事发所在的万年县,人人不能幸免,几个令史出身的县官,更是直接被拖出庭外抽打惩罚。 各家陆续来人,见到被抽打得鲜血淋漓的县官们,不免各自心惊,入厅之后便默坐无语。 见人来得差不多了,武攸宜又旧事重提:“昨夜城中闹乱,贼徒趁曲江雅戏,早伏城中,作乱害事。尔等俱为地表名宗,关中衣冠,即享国禄,又食乡奉,自有播善教化之责,乡野藏奸,闾里兴乱,思之审之,能不惭愧?我虽然方牧于此,但也只是宦途客居,西京自有故情深刻,已经不知你等几人可信,唯察实迹,你们有什么可说的?” 说话间,他视线转向在席一名窦氏族人,自然是希望对方率先发言以作表率。不过这窦氏族人来时一路已经颇受冷嘲,这会儿更知群情积郁,自然不敢挑头,只是默然无语。 砰! 见众人都不说话,武攸宜脸色顿时一沉,挥手拍在案上:“尔等既无所言,那我就要有所行了,即刻遣众搜捕全城,追查贼徒踪迹,你等既然无言无行以助事,心迹无有可查,庭私自然也在搜捕之列!” 此言一出,又是满堂哗然,虽然他们各自有所准备,但也想不到武攸宜态度居然这么凶恶。 李潼坐在侧席,只是默默看着武攸宜作死,他还是小觑了这个守财奴见到财货被掳的情绪之激动。同时他也饶有兴致的打量者在堂诸众,好歹都是几造皇业的关陇门庭,哪怕祖风不复,就能忍受武攸宜这家伙如此欺辱? 他这里念头还没有转过,堂上便站起一名老者,望着武攸宜凝声道:“事外之人,不敢置喙。但自觉若教化缉捕都仰地表宗门,西京诸司留置何用?老叟虽然闲在故庭,但承圣眷深厚,子弟荷恩宿用,黄绶班从,竟得留守一言心迹不明!可笑、可悲!若有罪,私庭待捕,眼前事、则无可言!” 说完后,老者便昂首向堂外行去。 李潼认识这老者,其人名为李大惠,卫国公李靖的从子。其父李客师爵封丹阳郡公,一直活到了高宗总章年间,九十多岁高龄才去世,因知足能守,家势无受牵连,所以到如今也是家业昌盛,家中多有子弟供事于南北衙之中。 听到李大惠的厉言反驳并拂袖而去,武攸宜也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更是羞恼大盛,拍案怒吼道:“给我捉下这老奴!” 此言一出,李大惠顿足回首冷笑,而堂上也不乏人忙不迭起身相劝,更有人直接站在了李大惠的身边,摆明同作进退的态度。 武攸宜眼见到这一幕,一时间也是惊了一惊,虽有兵卒闻声冲入厅中,但见群众激愤,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沉默片刻,便将视线转向安坐席中看戏的少王,眼神里略有央求,再也无复刚才那种笃定与凶恶。 对于武家子的色厉内荏,李潼领教不少,说他们懦弱吧,还挺能搞事,说他们凶恶啊,往往又不能竟于始终。 严格说来,丹阳公一家在一众关陇勋贵当中还不属于第一序列,毕竟不是卫国公李靖的嫡脉。但这里刚有群情涌动,就让武攸宜不敢再作凶厉,你既然不能惹,又咋呼什么? 李潼倒是乐见武攸宜与关陇勋贵们彻底交恶,当然这个火候也差不多了。 不过他眼下还要维持一个武攸宜能托家财的亲密小伙伴形象,见武攸宜望过来,便起身道:“留守方牧西京,在民则如父母,见人伤心痛,情急难免。更兼近日曲江集戏,关乎兴祝圣皇长安,奸徒弄阻于事,能不焦虑?今日普集各家群众,意在全此始末。生人百性,各不相同,但兴祝圣寿是士庶大愿,盼诸位能相忍于事,余者事后再作议论追究。” 说话间,他又看了武攸宜一眼,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有情绪就要表达出来:你别再操心你那仨瓜俩枣的得失行不行,兴祝此事搞不定,大家都别想舒服! 人的名树的影,仅仅一个武攸宜不足震慑西京群众。可是听到少王言及重点,在场众人这才各自凛然。 “昨夜闹乱,所涉不过一市两坊,未可称为大患。穷恶之民,实难杜绝,但若将此恶泛及西京百姓万家,实在言有过之。此乱不过疥癣之疾,但若因此而阻兴祝大事,才是肺腑之痛!” 李潼说完之后,便又坐回了自己的席中。 少王一番话还是很有效果的,起码点明了当下的重点。 那个窦氏族人窦孝真也站了起来,点头说道:“河东大王所言实在中事,西京万家,难免几户藏奸,不过群众趋此集会,兴祝圣寿,也是人共所见。小事害大,实在不智,若因此有阻民意上达天听,则我等罪之大矣!” 武攸宜脸色变幻不定,但还是难免气又不甘,指着李大惠怒声道:“你既然知道子弟恩享黄绶班从的恩典,能不感恩力行?今日召集你们群众,就是为的平稳民情,使大事在续,以事外而作忿声,能对得起你家所荷圣恩?念你年老性僻,失礼之事不再追究。但接下来该要如何继续兴祝,还要集思广议,速速拿出一个章程!” 冲突总算圆了回来,但彼此也都是相忍为事,已经和气不存。接下来再商议,无非是各家凭其誉望,各散坊中稳定群情,并捐丝麻充盈官仓,赶紧将这件事做个了结。 趁着众人议论之际,李潼小退出厅,见到徐坚站在一众灰头土脸的万年县衙官当中,便对他招了招手,示意到旁侧偏厅细聊。 “大王虽有巧慧,但今次与留守共事,还是有些……” 徐坚入房后也不坐下,直接开口说道。 李潼闻言后只是叹息一声:“势在人下,又能如何?留守虽有百态不堪,但尚有一点可夸,那就是忠勤肱骨,西京群情忿勇,但决断仍在神都。今日与西京群众相忤失和,我担心来日此中安静怕将无存。我只是一个事外的闲流,凡事不敢轻易置喙,但你们这些西京衙官们,来日或要处境堪忧。” 徐坚闻言后便也点头长叹:“西京群情和睦,已经不敢再待留守。群忿集此一身,唯其速去,才可重望祥和。但其人去留与否,非是群意能决啊!” “事在人为,总要试一试。” 事情铺垫到了现在,也总算要有一个了结。现在的形势是,圣皇陛下是好的,所以群众兴祝长寿。民众是好的,能够热情的响应兴祝,群情上表。 但西京眼下却是乱糟糟的一团,更发生贼徒作乱坊里的恶事,谁是坏事的人? 如果说仅仅这些,还不足以动摇到武攸宜西京留守的位置,那么接下来诸司衙官与关陇勋贵们齐齐上表曝恶,武则天还敢不敢继续把武攸宜留在西京? 即便诸多群情都不考虑,这样一个西京城,能不能够维持下半年便要进行的、收复安西四镇的军事行动? 如果这些都还不足以让武则天撤掉武攸宜西京留守的位置,那么李潼都要怀疑武攸宜是不是他奶奶的私生子了。 接下来的事态走向,就是武攸宜和关陇勋贵们的互相伤害。 但是在更高层面上,武则天祈望长寿的诉求还是不变的,她仍然需要这件事来营造一个局面,作为发起者的李潼自然是负责这件事的最佳人选。 现在西京这些人事纠纷已经不重要,李潼只等来自神都的制令,然后便继续进行接下来的一系列计划。 想到这里,他回望仍在争论不休的厅堂,你们狗咬狗,那我就薅狗毛了。 0275 访才若渴,求婚似疾 神都洛阳皇城光政门外,甲士聚立,并有仆役冲洗地面,太平公主车驾正从宣辉门进入,准备转入西隔城入宫。 眼见到这一幕,太平公主不免有些好奇,停车使人询问发生何事,片刻后门仆匆匆返回,神色惊异有加,上前禀告道:“南省李侍郎刚刚在光政门外杖杀王庆之……”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忍不住抽了一口气,心情也是震惊有加。 这个王庆之虽然不是什么显宦,但太平公主也是听过其人名号。 其人乃是洛阳闾里一个豪客,因其人面广阔拜入魏王武承嗣门下,常为武承嗣策划夺嫡谋计,太平公主甚至在武氏家宴上都见过其人几次,可见魏王对这个人的赏识、看重,却不想竟然被夏官侍郎李昭德直接当街打死。 家仆还打听来一些别的消息,近前细说缘由,但太平公主心思已经不在此处,听得也不太真切,只是摆手吩咐继续前行入宫。 坐在车上,太平公主也是心念飞转。对于李昭德这个人,她虽有闻名,但了解不多,只是听过几句闲说言是其人气盛高傲。但无论这个人秉性如何,直接当众打死一个为魏王夺嗣而冲锋陷阵的急先锋,若说背后没有她母亲武则天的示意,是不可能的。 若是往常,太平公主怕要心怀窃喜,认为母亲终究还是心向儿子更多,不愿将皇业传给外侄。可是现在,她自然不会这么浅表的看待问题,帝王心术还是有别庶人,至尊之位又哪能如此滥由旁人窥伺,儿子不可以,侄子更不可以! “这个三郎,还真是……” 沉吟许久之后,太平公主才蓦地感慨一声,却又不知该要怎么评价。 天授革命以来,时流所瞩目的焦点无疑是李、武夺嗣之争。甚至就连太平公主这个事外之人,眼见那些动辄人头滚滚的纷争都不免忧怅满怀,有些迷于此中。 直到此前不久,她才意识到自家母亲仍是干劲十足,嗣序问题完全不在眼下其人度内。可是远在西京的少王,不独一早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而且还做出了实实在在的举动。 再对照李昭德今日所为,太平公主才越发感慨,能够立在这样一个世道中蹈舞随势的,果然没有一个简单人。跟这些谋计深刻的人物相比,她还差了很多。 因知前朝多事,太平公主也并不去直访母亲,入宫之后便直入女皇近日惯居的亿岁殿。可是入殿之后才意外发现女皇并没有在前廷议政,而是一直待在亿岁殿中。 “途过南省,偶见杂事,还道阿母应在前殿。” 被宫婢引入殿中,太平公主忍不住说道。 武则天身穿燕居的彩袍,半卧于榻上,身前凭几支住一卷,神态颇有悠闲,闻言后便微笑道:“竟日勤事,南省还置那么多官员做什么?”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也笑起来,让乳母张夫人奉上自家精制的养颜丹丸并说道:“端午新采的益母草,是我亲手调制,没有长趣兴祝,只能拙工表意,愿我阿母长盛万万年。” 武则天抬手让宫人收起药丸,让人收起文卷,半坐起来与女儿闲谈。 聊了几句之后,太平公主终究还是没忍住,又开口说道:“前廷发生那种事,难免群情惊扰,阿母不用亲视、或找人入问?” 武则天听到这话,眸光略有闪烁,片刻后叹息道:“虽为人主,未必能得大自在。有的时候,人事趋来,我也不得不避。”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意识到母亲或许有此示意,怕也想不到李昭德会做得那么暴烈,便又说道:“我听人提起南省李侍郎,论者多言其人性厉,在势则骄。” “用人如降物,用其善、略其恶罢了。昭德有宰相的才器,无宰相的风度,但跟那些昏昏于事的人相比,已经算是难得。这世上又有多少良善人才能让人只见其美,不觉其拙?” 人总有倾诉的欲望,武则天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如今朝事纠纷不断,群臣各有怀抱,而她自己又亲缘寡淡,能作亲密交谈者实在寥寥。 随着近年母女关系缓和,她也越来越喜欢跟这个女儿聊一聊,并不只独限于家私,偶尔还涉及到许多外朝人事。这个女儿不乏机敏,有时回应也能让她大受启发。 “真无这种人吗?阿母是大枝荫广,忽略了树下啊!” 太平公主笑语回答道。 武则天闻言后也笑起来,但还是微微摇头道:“那小儿虽然戏弄入事,但却不经不典、不礼不章,誉之过甚,让人笑话。” 太平公主又笑道:“门外闲人论言是非难免,但本来就是庭门之内儿郎们情真自表,也不需要外人的表彰夸赞,只要能讨得亲长欢意,便是一件知足的乐事。我教孩儿,能诵一韵已经觉得聪慧可喜,又不必跟那些沉迷书卷的儒生们较论学识长短。” “这么说也是道理,不言那些年齿虚长之流,两京各家少辈,能及河东王者也是寥寥。” 武则天笑眯眯说道,讲起这个孙子,已经完全没有了此前那种冷漠,神态间甚至泛起了一丝慈祥:“我这么评价他,是有些苛刻了,总觉得该要更好。闲情凑趣还不忘通意上下,做事虽然不在章法,但谁又能说这一份情义不真?有笃情、虽拙事也可夸,更不要说居然做得有声有色。” “我也真是无聊惹气,既知阿母极爱这佳孙,也不需我再唠叨表意。但我也为人母,阿母此言薄我孩儿,难道他们就没有可夸之处?” 武则天听到这话,笑容更显轻松:“近朱者赤,就连攸宜这个灵性久昧的人,都能受少辈点拨知明。你能不惜筋骨劳顿,让孩儿追从秀才,有这样的敦促,未来是不会差的。” 她自有喜悦的理由,最初只道少王屈于情势而毁于言行,却不想西京戏弄还有如此深情。 虽然消息传回神都之后,在朝人士不乏非议,道是少王蛊惑人情、牵强入事,以风月夸张,亵渎庄正。但也正如太平公主所言,庭门内的儿郎讨巧弄乖,取悦亲长即可,何须什么道学评判? 西京戏弄兴祝圣寿,事虽浅、意却长。一则向人指明了武则天目下心意所重,二则让武攸宜并入事中,第三则就是缓解了朝野之间有关迁徙关陇生民入河洛的非议之声。 “本来还担心这孩儿人事久疏,会拙于入事,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 讲到这里,武则天又突然对殿中待制的女官说道:“嗣雍王太妃教子有方,该要褒扬。稍后着人禁中作敕,发往西京。若家门新妇都有这种恭良的馨才,又会让人多省心!” 说话间,她又低头沉吟片刻,继续说道:“房氏也是故朝元从旧门,雍王太妃父、祖俱当忠勤二字,如今在朝却无才位相待,有些可惜。发敕凤阁,检索这故宗野遗,量才取用。” 饶是太平公主自知河东王近日所为颇投女皇心意,听到这话后仍然忍不住略感惊讶,这是真的打算将孙辈引入时局,已经开始着手铺垫帮衬了。 惊讶之余,她也顺势说道:“阿母如此欣赏佳孙,看来是打算系入神都、纵其入事了?” “这也不着急,留他在西京稍全心意。戏闹娱情的事情,都是他从头操持,贸然旁人接手,劳扰人情倒是不美。” 武则天微笑说道,转又念起一事:“是了,河东王时龄不小,也该考虑婚配诸事。倒要仔细想一想,何家秀女堪配我家秀才。” “少王自纳孺子,乃京兆人士,早前神都城中往来,我也见那小娘子,虽欠大家气度,倒也秀美率直,没有什么心机,只是爱煞了大王。” 太平公主笑道:“阿母可闻旧篇《洛阳女儿行》?便是传情的戏作。” “还有这种事?小儿才趣丰美,人物更是绝伦,让人深迷并不意外。归洛之后,择时让那女子入见,如果没有什么奇艳姿质,可是配不上皇孙!” 讲到这里,武则天又说道:“才趣丰美,则必风流多情,即便不作青眼,自然有人趋之急切。” “正是如此啊,戏场往来多各家妇人,少王何时归都已经是日常有问。那小子风流于外,却让亲人不胜其扰,也实在可厌。”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又笑起来:“人情自该有这样的往来,我是访才若渴,却有佳孙让神都士女求婚似疾。既然这样,不妨小示几家,让他们群情趋此,渴配少王。” 讲到这里,女皇脸上自有几分恶趣欢颜,心情则更加轻松,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戏弄人情的乐趣。 不过这一份乐趣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突然有女官疾行入叩,并奉上凤阁疾奏,武则天匆匆览过,脸色顿时阴郁下来,抬头冷声道:“奉驾,西上阁。” “是有什么外事急情?” 太平公主见状后,连忙起身道。 武则天脸上轻松不复,将奏书重重的摔在案上:“攸宜这个蠢物,让人不能省心!” 0276 欺人势弱,彰其凶恶 当圣驾抵达西上阁的时候,早有待制女官将有关奏卷整理妥当,等待圣皇陛下批阅。 “这么多?全都是言西京事?” 武则天登入殿堂,搭眼便见到摆在御案旁满满几大箱笼的奏章,脸色不免变得更加难看。 上官婉儿敛裙恭立于下,闻言后便点头说道:“全都是弹劾建安王,外朝诸司与监匦仍然陆续在收。” “哼,他又真是犯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大罪?” 武则天坐在御床,看着那装得满满当当的箱笼,不免觉得头大,有几分无从下手之感。略作沉吟后,她并不急于翻阅那些奏章,只是望着上官婉儿说道:“婉儿既然翻整,不妨稍述你的见解。” 代唐履极之后,诸事并不如武则天所想的那般变得顺遂起来,各种各样的人势纠纷反而更多。特别是如今就连侄子们都隐隐有了几分不受控制的苗头,如今的武则天也不得不更加借用身边人众的才力。 譬如眼下,她虽然已经小知西京闹乱的经过,但却不得不借助身边人的判断力去更加通透的了解事件表象之下更深层的逻辑。 上官婉儿不敢怠慢,上前一步呈上自己所整理的卷目并说道:“以言事者分,进言者有西京诸司衙官、国爵勋士、游居士庶并两市商贾……” 武则天本来心情很恶劣,可是听到这里,嘴角却忍不住泛起了冷笑,并插了一句话:“西京那些圈厩牛马,有没有言迹呈献?” 上官婉儿闻言后神情不免一滞,深吸了一口气,才强忍住将要跳跃上扬的嘴角,轻咳两声,才继续说道:“以所言事分,类有建安王居任不称、尸位其职,贪贿重货、触伤百业,私侵禁苑、贩籴宫货……” 武则天侧耳听着,脸色逐渐变得沉静。这些也都是旧调,她那个侄子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她自然也清楚,留守西京这一年多的时间以来,各种谤议、弹劾便没有间断过。 只是这一次,武则天转眼看看那满满的几个箱笼,闭上眼已经可以想象出是一种怎样的民怨沸腾。 “有没有什么新的罪迹进言?” 她又开口问道。 上官婉儿略作沉吟后便继续说道:“擅干戏弄、有辱体格,以兴祝之事勒取民资,以门私之失扰伤民情……” 听到这里,武则天眉梢蓦地一跳,又问道:“谁人奏此?” “长安县令房融。” 久在禁中待制,上官婉儿早培养出了一副好记性,凡经手过眼之事,一待有问便能即刻回奏。 “将房融奏表取出。” 武则天抬手吩咐道,待到宫婢将奏章呈上,她看过一遍后便说道:“言事有条理,文辞有劲力,记下这个名字。” 吩咐完这件事后,她才又继续细看起来,越看脸色便越阴郁,鼻息都有些转浊,终于忍不住怒声道:“他显为宗枝,国禄官俸不可称薄,还如此贪婪,这是生恐谋事不坏!不盼他能担国计,区区戏弄助兴都闹生诸乱,真是一个废物!” 武则天是动了真怒,此前弹劾武攸宜,言其贪鄙尸位,她还能作不见。毕竟让这个侄子留守西京,也不是盼他能忠勤于事,只要大略不失、小节可以无察。即便是有些贪婪,也无伤大计。 可是当看到因为武攸宜的贪婪而险些坏掉兴祝之事,武则天才体会到这个废物是多么的招人厌。堂而皇之将兴祝之事弄成一盘买卖,偏偏又没有才力照顾周全,使民怨爆发,险些破坏了这件本就不乏争议的事情。 房融的奏章只是将西京近日发生的事情作更加细致的描述,增添了许多细节,结尾处也只是基于事情的表象而作一个逻辑总结,这种基于事实而推导出来的结论,自然要比一些充满忿言的情感判断更具说服力。 看完这一份奏章之后,武则天又让人挑选出类似的几份,从各个角度、各个方面了解到西京闹乱的始末。 “河东王的章奏呢?” 略作沉吟后,武则天又说道。 “与建安王章书并在鸾台,还未入送。”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顿时冷哼道:“做出这种丑迹,还恐失遮掩?他能挟少王,能堵百姓之口?速召纳言入宫!” 此前武则天便因少王附书武攸宜虚夸其美而不悦,事后证明少王仍有自己的主见,且非常认真的筹划事情,这自然让武则天心结释开。 可是西京发生闹乱,险些坏事之外,甚至就连河东王都遭遇行刺,却仍然没有一个独立的言路直达禁中讲述始末,仍要附书于武攸宜,可见少王眼下没有声言的自由,是在武攸宜控制中的,这自然让武则天加倍的不悦。 “有没有弹劾少王之奏?” 等待宫人去召纳言武攸宁之际,武则天也没有闲着,继续说道。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点点头,并指了指当中一个箱笼,同样是装得满满的。 武则天见状便冷笑,让人将箱笼抬到近前来,一份份细览。 这些章奏所弹劾少王罪名与武攸宜大同小异,只是没有了职事有关的部分,诸如风月伤化、举贱干贵、诈取民情、滥伤物力之类,甚至有一份铜匦匿名之书,直言少王访马蓄勇、阴怀异谋。 看完这些奏章,武则天嘴角噙着冷笑,并怒声道:“朕广有四海,二三顺心亲徒即便用度尚丰,更干杂流几事?宗枝少王贵不可言,尚有物用需索于人,我门徒贫寒,是那些奸流乐见?以谤伤人,仍是要削我枝蔓,可恨!” 类似的罪名,又是同在一事之中,之所以武则天会有截然相反的态度,就在于武攸宜是高位重用的庸臣,而少王则是于无声处奏歌调的俊才。一个才不配位,几坏于事,一个才闲事外、勤于上达。 想得更深一层,武攸宜所以大遭谤议,那是因为其人作为西京留守而不称职,手中权柄滥施,是切切实实伤害到一些时流的利益。 可是少王一个事外之人,即便是巧弄戏乐、取媚于上,也只是为了重邀恩宠,又会伤害到什么人?结果不但被人同罪论之,甚至还险遭私室刺杀。 “西京确有奸恶在藏!” 武则天口中喃喃:“一个无害于人的闲王,能逞无非几分巧情的智力,结果却不能为人所容。这是欺人势弱,彰其凶恶!” 嘴上这么说着,武则天抬眼看了看上官婉儿,上官婉儿连忙低头站正,思维却忍不住发散开。 如果说圣皇陛下前言还只是单纯的发泄不满,可是这句话却充满了暗示的味道,所暗示的对象自然不是上官婉儿。 她一个待制的女官,既不够资格、也没有胆量去与少王结盟助势,圣皇陛下这么说,自然是要借她之口传情于外,这传递的对象自然也只能是太平公主。 且不说上官婉儿心中思计,中使很快便将纳言武攸宁引入,随行的还有梁王武三思。眼见二王登殿,上官婉儿便识趣退出,询问太平公主眼下身在何处,然后便趋行去见。 “瞧一瞧,你们这兄弟可真是了不起,能以勤行激人发声,这要费人多少笔墨神思!” 待二王上前见礼,武则天抬腿踢了一脚案侧箱笼冷笑道,不待两人回答,便又皱眉发问道:“魏王呢?即便不论事,家人受攻,他不来问?” “魏王染恙在第,不能直省。” 武攸宁硬着头皮回答道。 “恙在体中,还是心中?他近日除了暗使士民聚在宫外扰众,更问省事几桩?” 讲起这件事来,武则天更不满,且不论武承嗣争统之心多么热切,这手段实在是欠思量,动辄便召集民众围堵在宫门附近请愿。 这么做一来让革命前此类行动显得不再庄重,二来那么多民众聚集在宫门外竟日不去,甚至便溺都就地解决,甚至就连宫中洒扫的奴役对此都有了怨言。武则天所以暗示李昭德弄死王庆之,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不说他,且论眼前。” 武则天还有倚重这群侄子的地方,敲打也是点到即止,转又说道:“西京事,你们已经知道了?” 不待武攸宁答话,武三思便抢先道:“臣觉此中必有蹊跷!攸宜留守西京非是短时,往日虽有言非,未至于如此汹涌。但河东王除服入京之后,强作戏弄、举贱干贵,便让西京多事,自然喧扰难免,乱中有错,群情陡激一时,河东王罪不可免。此非臣一人所见,省中近来论者多言河东王事外强作,乱教迷众。” “原来你也知道事外强作,难免乱中有错?那你是宪台官长,还是文昌相公?宪台霍献可,谁人使出?你府中无置员佐,要使用这些台臣劳私?” 武则天望着武三思,怒声说道:“百司各有所名,百官各有所领,你觉得自己是人臣之上,能无受这些职名约束?” “臣不敢、臣……” 武三思听到这话,冷汗顿时涌现出来。 “此事到此为止,霍某既然已经近乡,免职归野罢。谨记此事,不得再犯,明白吗?” 武则天冷哼一声,转又叹息道:“你等各自显在,骄贵难免,这是人情,但是人情之外还有分寸。分寸如果没了,情与事就要混淆。攸宜此时,便受此乱,让他回神都吧,不要继续留外曝丑。” 0277 官拜司礼,攸宜托财 时间转眼到了六月,长安城也变得燥热无比,远远没有神都洛阳水汽浸润的舒适。西内太极宫就连皇帝都被闷热的不愿居住,而依傍西内的崇仁坊王邸,自然也是不宜居住。 于是李潼干脆带着家人入居位于乐游原上的新昌坊别业,恰好曲江集会事宜也告一段落,正可以专心搞搞马球事业。每天邀集一批西京勋贵子弟们在马场上飞驰练球,这样的生活也是轻松惬意。 曲江集会这件事,可以说是雷声大、雨点小,有点草草收场的意思。当然这主要是对那些权贵人家而言,后续发生一系列的变故,让人无心戏乐,只求赶紧了结眼前,转身投入诸多人事纠纷中去。 但是对于普通民众们而言,曲江这次集会确有可圈可点,值得人热议良久。无论是水木丰美的园景,还是群伎并戏的风流,包括不久之前的骚乱,实在大有值得回味之处。 李潼操弄曲江集会,目的本就不单纯,对于这样一个结果,也并不感觉意外。计划中的任务基本完成,接下来只是静待收获,对此他倒不失耐心。 这一天,一群勋贵子弟正在分作两队于球场较技,突然家人来告留守武攸宜来访。 李潼退场沐浴,换了一身清爽衣袍,这才来到堂中相见。 武攸宜一人闲坐堂中,穿着燕居的时服,须发也没有用心打理,看着丧得很,抬眼见少王行入,也不起身,就在席中闷声道:“神都消息,河东王知不知?” 李潼闻言后便摇摇头,知道也得说不知道啊,否则当面乐出声,那就太不讲究了。 “唉,世道邪情弥张,不想有一天我也落个三人成虎的下场!西京这些邪流群起围攻,圣皇陛下已经降令召我回神都,不日制令便达,启程也只在短时了。” 这话你也真有脸说! 李潼心中暗哂,但神情却作剧变,甚至都不入席,只是瞪大眼疾声道:“竟是这样一个结果?难道我与留守并陈缘由,尚且不能有助于事?虽然中途有小躁闹,但兴祝之事总是得有首尾。留守受人言攻招毁,那我也……唉,本来还打算再留西京短程,群伎调教完毕再往神都呈戏。” “河东王不必惊慌,奸流重点在我,至于你,唉,我是该要恭喜一声,可惜眼下志气颓丧,实在没有心情能作令言。” 武攸宜又叹息一声,望着少王的眼神不乏羡慕:“圣皇敕中没有追罪河东王,反而加任司礼少卿,并执两京乐教诸事,如此恩眷,是要助成河东王你的才趣。” 这件事李潼自然一早就知道,神都城还没有敕令发出,他姑姑太平公主就派人快马加鞭的赶来西京报信。 对此李潼倒也挺高兴,他服礼之前是官任麟台员外少监,西京一通折腾,得任司礼少卿,同样也是四品的官位,但却没有了员外,听起来也的确好听得多。 司礼寺即就是太常寺,为九寺之首,本就负责礼乐诸事。像李潼旧年被幽禁在禁中时,一心想要求取的太乐令,即就隶属于司礼寺。 但太乐令仅仅只是一个七品的职事,而且多有方伎之人担任,严格来说不属清职,与从四品的司礼少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对此李潼也只能感慨,许多人说我只是我奶奶的小舔狗,现在倒要问一问,当舔狗有什么不好?难道舔你们,你们能随手赏我一个四品官? 当然,喜悦之外,李潼也是有些失望,九寺官长是事务官员,品秩虽然高,但职权限制也大,对他还是一种限制。 特别眼见到武攸宜这个家伙留守西京年余光景,家里就攒下了金山银山,也的确是眼红的不得了。寺官包括南省省官,虽然在都为贵,但是较之主政一方的刺史、县令之类,还是差了很多意思。 不过李潼也明白,他想要谋求外任的刺史,机会实在渺茫。虽然眼下他们李家仍然有宗室担任外州刺史,比如吴王李恪的儿子们,但李潼跟他们这些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就算外放,未必会是以他乐见的那种形式。 眼见武攸宜一副死了老子的神情,当然他老子是死了,但这家伙肯定不会那么长情的悲伤,李潼倒也不好意思做什么夸张惊喜表情,入席坐下,也学武攸宜叹息一声:“我与留守,处境相类,官秩高低,不过圣皇陛下一念的取舍,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留守承眷,不可谓不深刻,仍然不免为人情所损,我倒深盼能随留守同归,西京此境实在大不可留。” 听少王这么说,武攸宜倒生出几分患难与共的心情,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与河东王也算共事,虽然遭逐,但见少王能凭此再进,也称可喜。可见这件事还是恰入君王肺腑,并不是趣闹败坏。” “留守能这么想,那是最好。我与留守在此事中是一绳所系,患难与共,留守痛失家私、权位,我则险遭人害,如今却要伤感话别。留守抱憾而去,我则痛失人势,我是深盼留守休息之后能再勇行途中,不要淡忘了今日这一份相携艰行的情义。” 武攸宜听到这话,更是感念不已,叹息道:“患难之际,最见真情。往年居此,人畏我官势,美声频频。如今能再赠暖心之言的,漫望西京,怕也只有河东王了。” 讲到这里,他眸光又转为凶恶:“近日不乏人邪言间说,言西京风波、应在少王,你入城后便多事端。奸徒害我犹不止,还要离间人情,真是可恨!彼此同事的情义,王虽荣显,我则落魄,但自知何事害我,对河东王则没有什么妒羡。若无奸流弄事,我与王并美此中了!” 听到武攸宜这么明辨是非,李潼不免大有安慰。 “奸徒以为将我谤出事外,他们恶迹就能掩盖?真是笑话!陛下召我归都,也是存意保全,不让我再陷此人情泥沼,至于西京那些奸恶,自然有人入此仔细盘查!” 李潼闻言后便也连忙问道:“那么留守可知继任者谁?” 他是真的好奇他奶奶会派谁来接手西京这个烂摊子,他姑姑传信只是告诉他被任命为司礼少卿的事情,上层的人事变动则还没有门路查探到。可见如今他姑姑或有干事之心,但本身还是政局中一个边缘人物,最多做一做他奶奶的智囊心腹。 “是魏元忠,他将接任西京留守。” 武攸宜对此倒也并不隐瞒,闻言后便随口回答道。 听到武攸宜的回答,李潼既有些意外,不过想想也是正常。 魏元忠这个人年初虽然遭到贬谪,但仍然是他奶奶的心腹之一,其人几不三也不四,还非武,政治上足够清白,能力又足够强,派来接替武攸宜也正合适。 由此也可见武则天并没有被关陇勋贵们的群声惊扰到,主意仍然拿得很正,并不派一个亲近关陇的人特意示好。说到底,这些关陇勋贵们眼下也就那么回事,如果没有李潼用心铺陈的一个局面,这一次怕都不能弄走武攸宜。 只看窦家这一关陇豪族,就算下手,只敢烧烧武攸宜的私库,大的计划根本就没有,你给人挠痒痒呢?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不过得知是魏元忠至此,李潼还是不免有些担心。魏元忠这个人并不是典型的士大夫,做事不拘一格,像是旧年护送二圣前往神都,便懂得利用郭达之父这个民间豪义人士来弥补官军力量的不足。而在垂拱年间平灭徐敬业谋反时,也表现出极高的才干。 这样的人到西京来,李潼担心故衣社的布置可能瞒不住。不过眼下倒也不必过分担心,魏元忠年初被贬,眼下还在涪陵吃榨菜,紧赶慢赶到西京来也得一两个月时间,李潼还有时间做一些调整布置。 武攸宜今次来见少王,当然不是拿自己的失意逗乐少王,说过几句知心言语后,便直诉来意:“河东王是深知我的家事,今次我是群贼加害、因贿入罪,西京诸物业,是不能随入神都。遍观西京诸众,能托家事者,唯河东王一人而已。”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自是一喜,还没来得及开口,武攸宜便继续说道:“河东王也不要急着拒绝,我知你恐势单力孤,西京又群情凶恶,怕是不能担当我的托付。” 你想多了,我没这么想啊! 心意如此,李潼也只是顺着话头说下去:“留守虽然已经不在事,但门庭之内自然不乏雄助。魏王、梁王俱显赫当世,我终究一个庭外闲流,岂敢担当此托。况且留守旧威尚且不能善保,我区区微弱,更不敢作豪言。” “已经不是庭中伴戏的小儿郎,人事经久,各自生活,大事可守望,家私还需自理。河东王你圣眷隆厚,邪情不敢伤你,又有应变的机敏,我既然托付你,就不猜疑。就算真的事态败坏,我也能理解。” 武攸宜讲到这里,眼中又闪过凶光:“今次归都,所以不便携带家私,一是应罪避嫌,二是还有谋计。今次西京作恶贼徒,怨我深刻,知我落魄离境,或是不肯罢休,还要沿途追踪加害。所以都中千骑已经暗入西京,引我归都,途中若有贼迹出没,自可一举擒杀,当知弄奸者谁,这也是圣皇陛下的吩咐。” 武攸宜一副知心托付的模样,心迹当然不会这么简单。魏王、梁王那是什么货色,他自然清楚,家私相托那是真的肉包子打狗了。 至于少王,正如他自己所言,仍是势单力孤,武攸宜是不怕少王敢赖账。如果少王真的敢,他也没什么好顾忌,直接挑明了,他们武家上下都不会答应。 就算发生了财货被抢的事情,自有河东王等三兄弟封国食邑能作为补偿,不愁无处找补。所以,武攸宜也是将之后的风险直接砸在河东王的身上。 武攸宜这个机灵鬼的鬼主意,眼下李潼倒没有心情细想,只是稍稍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并不乏狐疑的打量着对方,你这家伙不会是看上我了?谈恋爱都没你这么贴心啊! 请假 RT,今晚有点事,可能赶不回去,明后三更补回来。。。抱歉。。。 《冠冕唐皇》请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278 巨富惊人 总之,在武攸宜强烈要求之下,少王勉为其难的答应了帮其照管家财的请求。 见少王点头,武攸宜也是欣喜,当即便起身说道:“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将各边财货交割一下。我对河东王是信重无疑,但有关钱帛终究不是小事,当面点验,日后也能少纠纷伤情。” 李潼闻言后不免又是一乐,看不出你这家伙还挺讲契约精神。 他虽然压根就没想过要再归还的事,但场面工夫还是要做,加上心里也好奇武攸宜在西京这段时间里,究竟积攒了多少的家财。 隆庆坊园宅遭劫的肯定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而李潼此前所见也绝不可能就是全部。狡兔三窟,武攸宜这个家伙在事关钱财的事情上,从来不少精明,肯定是要有所保留的。 海量财货想要清点一番,肯定不是区区两三人短时间内就能完成。 见武攸宜催促甚急,李潼想了想之后,示意武攸宜暂候片刻,让人去将杨丽请来。这个蜀商女子精明干练,手下也有相当一批精通商事庶务的人才,正好可以用来接收、清点武攸宜的家财。 当然,这么庞大一笔财货还是要自己人打理、经营才会放心。不过眼下李潼府上乏人使用,故衣社人众又不可被武攸宜知。 他准备之后便将留在神都打理田邑诸事的冯昌嗣调来西京,以后便常驻长安,专门负责打理武攸宜的家财。这样以后武攸宜或者别的武家子催债太急的话,可以让他们去跟薛怀义聊一聊。 所以说交朋友终究还是要带眼识人,武攸宜托付家财,或许有转嫁风险乃至于从西京到神都的运费都省了的打算,可是李潼这里不只要做老赖,甚至连打手都想好了。 薛怀义这几年正是当红,就连强臣如李昭德都要避让三分,武家子们绑在一起也不敢跟这个干姑父瞪眼。李潼用薛怀义的侄子打理这些产业,也算是关照,大不了日后回到神都、再支付薛怀义一笔保证金,几年时间足够将武攸宜这一批家财完全消化掉。 杨丽近日一直留在曲池坊的樱桃园,得讯之后便匆匆赶来新昌坊。 这蜀商女子穿着一件天青色的圆领袍,背挺腰细,素颜动人,一俟入前见礼,便引起了武攸宜的注意。 武攸宜打量着杨丽,眼神颇有几分肆无忌惮,口中啧啧称奇,并指着少王笑语道:“难怪河东王虽然自号风流,却少弄外间俗色,就连门下使用都是这种动人绝艳,实在是让人羡慕难耐。” 李潼闻言后,眉头微微一皱,侧前一步挡住了武攸宜的视线,并说道:“这位杨氏娘子自是良家,门中亲执不寿,傍在我的门下献力劳用,很是能帮得上手。” “懂得,懂得。” 武攸宜嘿嘿一笑,也不知懂了什么,不过神情目光倒是有所收敛。眼下的他正是失势,甚至就连家财都要仰仗少王保全,已经没有了此前在少王面前那种肆意与傲慢。 李潼又转过身对杨丽歉然一笑,将事情稍作交代,杨丽闻言后便点头道:“前者入京诸货散尽,家人正闲在铺业,大王要作劳用,妾便将他们召集起来。” “有劳杨娘子了,且先候在东市。咱们先去哪坊?” 说话间,李潼又望向武攸宜。 “先去光宅坊。” 听到武攸宜的回答,李潼眉头不免一跳,他就知道这个家伙还有保留,早前带自己游览诸业时,可没有去光宅坊,现在终于忍不住要交底了。 杨丽先行一步,往东市去召集铺员。李潼则召来杨思勖与十几名府中仗身,便衣出行。待到出门时,才发现武攸宜随从甚简,不过五六个豪奴引车,远没了此前那种前呼后拥的威风。 想到武攸宜刚才所说神都北衙千骑已经秘密入京,李潼又细心观察周边,果然可见一些壮力散在周围,看来武攸宜眼下于西京的活动已经算是诱敌的一部分了。 对此他也没有多作打听,反正他也不打算再对武攸宜下手,就算勾引出来什么目标,也只是看个热闹。 他也并不担心千骑士兵会不会将两人财货交割的事情上奏,事实上就算千骑不禀告,武攸宜归都之后肯定也会说给他姑姑听,当然数量上肯定会有所隐瞒。 李潼倒是不怕他奶奶知道他横财入门,只要不涉及什么敏感方面,财货多少也只是一个数字而已。他再缺钱,也不可能拿这一笔钱直接去资助故衣社或者招兵买马。 关于这笔钱的用途,他也早已经想好了,并不是什么犯忌的事情。 只要有资金流动,做点手脚太简单,就算府中有耳目的存在,顶多有嘴有眼而已,如果真有什么经济才能可以直接查他的账,这种人才也不可能用作耳目。 他自己都缺人才使用,他奶奶肯定更缺。如果真的需要动用高水平人才仔细监视,那还不如干脆直接杀了方便。大事不逾规,小事不深究,只要不是明显的突破底线,也不必战战兢兢的过分保守。 光宅坊位于长安城北,地理上恰好位于两大内的夹角位置,安全上是绝对有保障的。大凡坊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两大内留驻兵力短时间内就能抵达,是绝不会发生隆庆坊那种事情。 所以武攸宜也并不避讳杂眼,入坊后便引着李潼一行直接入宅。这座宅邸较之隆庆坊园业要小得多,也并没有什么园景布置,中规中矩的中堂、两厢,看起来有些不起眼。 不过包子有肉、不在褶上,饶是李潼已经甚至武攸宜家财丰实,当武攸宜打开厢室坊门时,还是被狠狠的炫了一把富。 “此处园业所储多是珍货,清点起来倒也方便。河东王你招来这些佣力,信不信得过?” 武攸宜又向李潼确认一遍,然后才让那些杨氏铺员进入房间,但还是派了家人几乎一对一的盯守,十足一个守财奴的姿态。 对此李潼也实在无语,你还瞅啥?都是老子的! 诸货清点完毕,待杨丽将账簿呈上时,李潼一搭眼便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 此处园业,单单各种香料,便有四百多石,其中既有沉香、樟脑之类的原料,也不乏各类合香。诸如名单上所标注五十斤云母香,这是用上品樟脑拌和各种奇珍香料,加工析晶出来的产品。 这种香料,李潼只有在三兄弟出阁这件大事时,才见禁中赐货,还仅仅只有十两,一直是嫡母房氏起居使用,熏衣沐浴只需少许,能够留香数日之久。 市面上一两的成品,据说就有万钱之高!单单这五十斤云母香,那就是价值几百万钱啊!当然这种奇珍货品本来就不走量,需求也并不强烈,真要这么多货砸到市上,肯定不能维持高价。 一石便是一百斤,此处园业单单所储各种香料便有几十吨之多,分类装放,园中十几个房间几乎都被装得满满当当。 李潼几无入市买卖的机会,对于各类物价也并不敏感,但在心里稍作核算后,也对这笔财富数量之惊人大感咋舌。 至于杨丽,更是惊得小脸泛白,有些不相信的亲自游走查看一番,再转回来时,忍不住感慨道:“难怪贵门轻商贾,单此一园所储,我家众辛苦劳累十年未必能及啊!” 李潼闻言后不免翻个白眼,你们都有钱,就我是个穷光蛋行不行? 这座园业中,除了储量惊人的香料之外,还有各种宝石,诸如天青、玛瑙之类,也都是以升斗计数,动辄几十、上百。 一处园业清点完毕,武攸宜郑重其事的将库房钥匙并房契之类交到李潼手中,还不忘殷勤叮嘱:“这些物货量大,转输并不容易,其中一些只在西京价高,神都则不是稀货。当中几类,河东王可以代我入市徐放,变成钱帛再转神都……” 听着武攸宜言之极细的交代各类物品的行市,像极了一个将孩子托付给人的慈母,李潼也忍不住暗笑,这个家伙脑筋本来就不大灵光,既要想法子捞钱,还要对市场市价深入了解,哪还有精力去兼顾其他啊。 “快一些吧,今天先把光宅坊三处交割完毕,明天再清点其他。” 在武攸宜的指引下,众人一直忙碌到了深夜,才算将光宅坊中三处园业储货清点完毕。其中一处专储香料,一处专储布帛,还有一处是各类皮革犀珠。 夜中,众人便直接留宿光宅坊一处,房间中灯火通明,杨丽伏案细算,口中则是忍不住的惊叹连连。她自己本身就是豪掷千金、面不改色之人,能让她都惊叹不已的财富数目之大更是无从想象。 “杨娘子早些休息吧,也不必过于劳累,这些事务,都可徐徐整理。” 李潼在中堂与武攸宜闲话完毕,各自休息,行至此处见仍是灯烛明亮,便走进来笑语道。 杨丽闻言后忙不迭起身相迎,脸上虽然疲色难掩,但还是强笑道:“大王重事相托,哪敢延后耽误。” 她偷眼望着少王,心中挣扎片刻,还是开口小声道:“妾知大王并非执迷物力,今次建安王托付重货,窃以为还是不应为好。大王若患于用,寒家也薄有储蓄,足奉大王。建安王风评实劣,用心也未可称良善,大王皎皎之质,何必近此粪土之污……” :。: 0279 飞钱承兑 李潼听到这话后稍作错愕,索性坐了下来,望着杨丽笑语道:“杨娘子奔走远乡,独支家业,想来也是很辛苦吧?” 杨丽恭立于席前,闻言后脸上不免闪过一丝伤感,并叹息道:“生人百业,无谓苦或不苦。妾虽生在商贾门庭,幼来有父母亲长的关照教诲,侥幸成人,亲执却缘薄不待。远乡情异,自然远不及家居得宜,但家门老幼并乡义旧好都要恃此为活。” 讲到这里,她又展颜笑道:“讲到当中的辛苦细则,真是几天几夜都讲不完。但得傍大王贵势之后,已经少了许多人情的刁难。譬如近日乡货北输市散,往年少不了款项积滞,往复商讨又不能空手登邸,单单这些人情的花销,每年就不是少数。但西京各家知我于大王门下听用后,都主动结算,不再托压……” “坐下说。” 李潼抬手指了指侧席,并吩咐仆人去准备茶饮。 杨丽依言入座,感受到大王关注的目光,俏脸微微泛红,略作停顿后才又继续说道:“这些商事琐细,讲得太多怕要有污大王视听,干扰趣致。” “哪里的话,诚如杨娘子所言,生人百业,各有辛苦。大凡认真生活,谁又不是恭勤劳碌?业自无贵贱,没有什么不能说,也没有什么不能听。笃趣避事,也只是把该当自己的辛苦推给旁人,闲了自己,拖累旁人,或有几分自得,也不值得夸耀。” 说着,李潼抬手指着杨丽笑语道:“无论作业何种,杨娘子你能将众人生计领在一身,且还做得有声有色,可谓是巾帼里的英雄,无需有什么谦虚、惭愧。” 李潼主动挑起这个话题,当然不只是为了商业互吹,略作停顿后,他又说道:“常听人言蜀道艰难,我少时也曾作出入,奇峰陡崖,所观所感让人胆寒。徒手而行已经不容易,商行货运怕是更困难吧?” 杨丽还在窃喜于大王对她的称许,听到这话后神情忍不住变了一变,并叹息道:“确是如此,蜀商铺货,物不可谓不珍,但能有所得,也真是搏命换来。道路崎岖难行,人马跌损只是寻常,还有山匪岭豪的刁难,寒家所以少长丁,单单折在秦岭这亡命途上的,便有数人之多。” “不过也正因此,大凡能够出蜀的人、货,贩利十倍只是寻常。不可谓之贪利忘命,能人所不能,有这样的胆气、运气,若还不能得享富贵,人间就真是没了道理。” 李潼门下故衣社开辟商道,对于这当中的利润之大也是所知颇深。熙熙攘攘,为利往来,一般的小本商贾,根本就没有能力独行此中,即便侥幸成功往来,也真是拿命换钱。秦岭纵横千数里,当中血泪数不胜数。 讲到这里,他拿起杨丽初步整理出来、武攸宜的家财账簿,翻看一番后啧啧道:“养儿防老、积谷备灾,囤聚之欲,也是生人常情,有备则无患。但凡事也该有量有度,天生万物,自有定数,是要惠及普天之下的生人,但若只是为了一己的囤聚私欲,便将这么多的财货囤在闲邸,空耗物力,使人用疾,如此贪鄙,也真是人神共厌!” 听到大王这么说,杨丽脸上便有些不自然,囤积居奇乃是她们这些豪商入门必修的课业,只有这样做才能让利润得以放大。 李潼一时间有感而发,不过也明白囤聚现象实在是很难杜绝,追溯上古,人大概毛都还没褪干净就懂得囤聚富余的食材,已经是深在基因的本能。 通过囤积来影响供求关系,也是商业的基本操作之一,不要说生产力低下、物资稀缺的古代,哪怕是物质水平已经极高的后世,此类行为仍然大有操作空间。 不过囤聚达到武攸宜这种程度,也真是累人累己,清点起来都麻烦,也让人惦记得心累。 “杨娘子劝善,让我远离建安王,我也是确有感动。但见这么多财货囤聚闲置,也实在是心痛,这些物货能够放之流通,又不知能惠益多少人。” 李潼将那账簿合上,抬眼望向杨丽:“不知杨娘子听没听说过飞钱?” “飞钱?” 杨丽听到这个名词,不免露出疑惑的神情。她当然没有听过了,这是中唐时期才出现的一种金融衍生产品。 所谓的飞钱,类似于后世的汇票,异地存取。李潼之所以对武攸宜的家财念念不忘,就是打算用这些财货来开银行,开展飞钱业务。 飞钱的产生,第一是因为有唐一代始终困扰不已的钱荒,特别是安史之乱后,朝廷失去了控制地方的能力,各地藩镇又限制铜货出境,使得本就严重的钱荒更加雪上添霜。没有钱,交易极为不便,困扰民生不说,也让朝廷各种行政事务无从展开。 第二才是为了解决商贾们运输钱帛的风险与不便,将钱帛存在京城的各州进奏院,归州之后凭票领取,当中便利自然不必多言。 李潼简单的将飞钱这一概念向杨丽解释一番,杨丽听完之后,眸中已经是异彩连连,忍不住拍案赞叹道:“如果能够行用飞钱,输费与风险不知能降低多少,如此方便之法,实在是大大可行!” 飞钱的便利不需多说,不过初期信用的积累也是一个难题。历史上中唐时期,先是各州进奏院开展这项业务,之后朝廷也跟进并背书,将这一模式探索出来之后,民资才随后涌入进来,以更加低廉的服务费来获取市场。 李潼虽然贵为宗王,但还是不好通过这一层身份操作此事,更何况如今的朝局波诡云谲、变幻不定,只怕是女皇武则天,单凭个人的号召力也不足形成信用,说不定哪天就老死了。 所以想要在初期吸引客户,手中掌握雄厚的资本是必不可少的。而武攸宜的托财,恰好解决了这个燃眉之急。 至于目标客户,也是显而易见,那就是既富得油流、又深受道路之苦的蜀商群体。如果能先把这条线打通,日后再循序渐进开展其他地方的市场,自然事半功倍。 而且这种汇票承兑的业务,也能与故衣社的发展相辅相成,基本上故衣社分社开到哪里,哪里就能承办相关业务。 听完大王讲述构思,杨丽越想越是眉飞色舞,并忍不住叹息道:“蜀道辛苦自不待言,妾之所以在西京滥撒钱财,也是因为这些财货运回艰难,除了必要的乡业维持,余者用在西京换取一个人事和谐。世人皆知蜀商夸富,却不深想这富也是夸得无奈。” 听到杨丽的感慨,李潼一时间也是心情复杂,他穷人乍富都还没有调整好心态,再听杨丽居然为钱太多、不好运输而只能挥霍于外,实在不知该要怎么评价。 “既然是飞钱承兑,有此自然有彼,不知杨娘子可愿并成此事?” 李潼又微笑问道,他需要在蜀中找一个合作伙伴,杨家的财力,他是已经有所认识。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因为杨显宗的缘故而变得比较亲密,的确是一个理想的合作对象。 杨丽闻言后,忙不迭连连点头道:“愿意,当然愿意!寒家于蜀中乡表也算是浅有薄声,识好旧家不在少数。当中抽利多少暂且不论,若能便利乡人,解此运输之苦,也实在乐意至极。更不要说,这是大王、是大王立谋的善义之举!” 听到杨丽答应下来,李潼满意的点点头,并又说道:“蜀中珍尚什么物货、能引人勾兑,我并不知。还要有劳杨娘子细心检索这些物货,稍后安排人送抵蜀中。” 杨丽闻言后便认真的点点头,不再提拒绝武攸宜相托、自己花钱养大王的事情。她家境豪富不假,但蜀中豪商诸多,她再怎么自信也不敢说能够只凭自家一户财力就将这件事运作起来。 李潼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因为时下现行的货币乃是钱帛,但在许多地方还是有彼钱帛更受欢迎的硬通货能够充当货币交易,比如岭南就用金银等贵金属。而在北方,金银往往只当做工艺材料和装饰品,朝廷本身就不承认其货币属性。 其实将贵金属引入到货币体系中,好处多多,特别是能够极大程度缓解钱荒的问题。 但是一则朝廷所控制的贵金属来源并不稳定,二则以铜作为货币的律令由来已久,贸然改换,既牵涉到律令、度量之类的修改,同时也影响民生种种,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且稳定的政府作为支撑,很难完成这种整体的货币升级,眼下的武周一朝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李潼倒是打算等他当家做主了进行一些货币方面的调整,顺便派遣一些僧徒作为使者去倭国搜探一下。但这都是后话,眼下是把飞钱承兑的业务搞起来,利人利己。 这件事如果能做成,财货收利多少还在其次,如果能够借机将蜀商这一群体进行一定程度的整合,那能够收获的利益可就太大了。 0280 宝利行社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李潼一边与武攸宜进行着财货的交割,一边也在继续与杨丽讨论飞钱承兑的计划,将细节逐步完善起来。 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李潼能够提供的只有一些框架性质的金融概念。他虽然不是这方面的专才,但在后世多多少少也过手一些金融产品,类似的知识点了解的也是不少。 当然,这些知识点都是建立在后世金融体系已经相对完善的背景下,不乏太过超前、并不适用于当下,这就需要杨丽这个真正的商家进行斧正与调整。 两人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都相当默契的避开了一点,那就是这些财货名义上并不归河东王所有,而是属于武攸宜的。 对此李潼也有自己一个设想,直接亮明态度、强占这些财货,那肯定是不行的。泥人尚且都有三分火气,更不要说武攸宜这个贪鄙成性的人,为了搜罗这些财货,连官都弄丢了,怎么可能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 所以是该要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让武攸宜逐渐的接受这个事实。李潼是有足够耐心与武攸宜虚与委蛇的,特别是在回报如此丰厚的情况下。 几天的时间,也仅仅只是将武攸宜的家财进行了一个初步的点算,除了此前已经赠送给李潼的,和隆庆坊那里被抢劫的,武攸宜在西京城中还有七处园邸,每一处都储存着大量的财货珍宝。 这些财货交割完毕后,神都的制令也正式抵达了西京,虽然西京各家都有渠道探听消息,但一天见不到正式的令书,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所以当官使抵达西京的时候,长安城凡有资格知此事者,俱都松了一口气。 李潼这几日忙于接收巨财,为了就近方便,也就不觉得崇仁坊家居闷热。晚上留宿王邸时,便听到街南平康坊里笙歌热闹,各作欢庆,也是不免莞尔。 西京这些家伙也真是不讲究,好歹等武攸宜走了再放浪形骸的庆祝啊。 夜里,杨丽也留宿王邸,伏案整理各种章程细则,并不时抬头征询大王的意见。 “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新的铺业拟名宝利行社,大王以为如何?” 咬唇良久,杨丽抬眼望向大王,不乏期待的请示道,同时又急声解释一句:“商贾重宝贪利,拟音还取‘暴利’,虽然有些意俗,但也确是吉利,让人闻听心喜。” “这个名字不错,直白响口,易记难忘。” 李潼闻言后倒没多想,笑着点头道。本来就是跟商贾打交道,自然也不必要求风雅与否。他本来是想着言简意赅的“蜀通”或者更通俗的“四海”,不过这俩名字也的确欠了几分吉祥韵意。 一边说着,他一边拿起笔来,在纸上用颜体写了端正的“宝利行社”四个大字,让人去做幡匾。 如今他的颜体已经很见几分功力,随着与时流接触频繁,书法也渐渐为人称赞乃至于推崇,虽然还远远达不到初唐四大家的那种程度,但也已经有了相当一批拥趸,号为丰美庄雅之体。 杨丽上前接过那张纸,小心翼翼的吹干墨迹,然后端正的摆在自己案头,然后便低头继续整理章则,并不时抬眼去看看纸上字迹,眉眼之间颇有喜意。 各种章则初步整理完成后,杨丽便又呈送上来让大王过目:“如果大王觉得这些章式可行,那么明日妾便着手筹措事宜。市监署令并铺业之类俗工,无需劳烦大王,但是约见各家行市头目,怕是还要再借大王贵势。” “这是当然,待到送走建安王、了结其他杂事之后,便传帖邀请两市岭南籍贯的商户们宴议,地点就安排在樱桃园吧。届时我嘱门下列席助势,不让杨娘子独支人情。” 李潼闻言后便点头说道,他并不亲自出席倒也并不是故意托大,而是这种商贸行为不太适合由他亲自出面去张罗。 现在是刚作铺陈,让人知道这件事背后有一位宗王撑腰,兼有雄厚资本就足够了。如果他亲自出面约见商贾,态度过于殷勤,反而会让人惊疑不定,怀疑少王以势凌人、做的是跟武攸宜一样的操作,那就过犹不及了。 “能有府中才士出面镇席,那是最好。新事浅应,只要人能试此便利,不久自习,事务也能尽快行上正轨。” 杨丽讲到这里,脸上又露出几分自惭:“只是有关窦家方面,或还要再作计议。蜀中出货百种,但唯锦货最是利大便收,如果没有窦家的应许,那些锦商怕难尽数招徕。” “这件事,无需杨娘子操心,我自处理周全。” 李潼嘴上说着,眼中已经泛起一丝冷意。 世道聪明人不乏,窦家作为根深蒂固的关中大家族,也自有一套经营家业的方略。 其家借着旧年元从之功,加上族中长辈有此长才并权势,得以长久坐镇蜀中监督织造,在这方面影响也是极大。 蜀中丝织,自有织锦户,这些织锦户既有官方控制的官奴婢,也有百姓上番入役。租庸调中的庸,就是力役,除了基本的修桥铺路的苦工,在官营的作坊中从事各种生产,也是庸的一种形式。 比如李潼的封国食在河东蒲州,蒲州自有盐井,他的封国物产中就有食盐这一种类,当然通常是折算成钱帛进行支付。 窦家长期有人在蜀中担任与丝织有关的方伎官,而这些官方的作坊所产锦货在满足官用、供需之后,剩余的部分才会流入到市场中去,商贾采购向外运输。 常年的经营,窦家在这方面掌握着极大的话语权,许多从事贩锦的商贾都要提前呈交一部分保证金,才能获取到一定官买的名额。李潼眼下是搞汇票承兑,可是窦家做期货买卖生意已经做了许多年。 当然,除了官营之外,蜀中民间丝织也很发达。而蜀锦眼下最流行的样式,多数都是窦家的陵阳公样。 眼下自然没有什么知识产权、专利保障,但以窦家强大的背景与各种手段的维持下,民间想要生产陵阳公样的产品,仍然需要付给窦家一定的抽成。 毕竟陵阳公样多是官样的锦纹,民间私自买卖的话,是犯了服礼。当然,这方面自然也是民不举官不究,可如果真有什么私样违规又没有交足钱货,想不被举那是不可能的。 窦家通过种种手段,对蜀中锦业把持很深刻。多年维持下来,又形成一个庞大的利益网络,想要插手夺利或者短时间内将之摧毁,是很困难的。 这一家人敢派伶人行刺,李潼是绝对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更何况他要开拓蜀中飞钱承兑的财路,在某些方面肯定要与窦家有一些利益的重合与冲突。官面上李潼并不适合自己出手,当然就算他不出手,窦家接下来这段日子肯定也不好过。 至于私下里,他是准备给窦家来一次痛击,即便不将其家连根铲除,起码也要将他家从蜀中锦业龙头的位置上踢走,建立一套自己能掌握一定话语权的新秩序。 这一夜便是如此,整理完案头上的事务,李潼便起身返回内室休息,让杨丽也早点去睡,他第二天还要去为武攸宜送行。 第二天一早,李潼洗漱完毕便直往隆庆坊而去,为武攸宜送行。 隆庆坊武氏园业已经进行过一番修葺,但被破坏的痕迹仍然处处可见。李潼也不知武攸宜是怎么想的,在西京城里那么多邸业,偏偏要留宿在隆庆坊这些伤心地。 当李潼到来的时候,便看到神都赶来的禁军将士们,率队的是颍川王武载德,至于武氏家人则正出出入入、忙碌的整理行装。 武攸宜站在阶前迎接少王,拉着少王的手臂一脸感慨的对武载德说道:“西京宦居年余,唯一所识堪称相知者,唯河东王而已。果然今日失势将行,也唯有河东王能入前殷勤话别。” 这当然了,我等着你赶紧滚蛋好大展宏图的干事业呢! 李潼心里想着,上前与武载德见礼。武载德这个人在一众武家子当中存在感不高,仪容气度尚可,没有听过什么明显的劣迹。后世其子孙中能出现一个中唐名相武元衡,看来也是有道理的。 将少王引入园业之后,武攸宜又是一脸的愤懑,指着连接后园隆庆池的园径狞声道:“那夜贼众就是循此途径将我园货搬空,填了水池。今次我众谤集身,吞恨而去,也不乏西京那些贼流想我速离,他们才可没有顾忌的打捞池中沉货!我之所以居在此园,就是要看一看究竟有什么贼徒敢入此捞货!” 见武攸宜一脸的忿恨、不能释怀,李潼一时间也是无语。 接着,武攸宜又将他引入中堂,并指着满堂虚席冷笑道:“河东王见此幕冷清,可稍后必然还是宾客满席!天下之大,岂独西京一隅,西京这些奸流背住人敢以唇舌作刀,可除非他们此生都不出陕,否则还是要来拜我!河东王安坐在此,我离城之前再为你扬势一场!” 0281 牡丹花下死 武攸宜这番信心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李潼就座之后没多久,便有武氏家奴陆续来报,言是宾客入园。 听到门仆禀告,武攸宜脸色仍是阴沉、不见好转,只让那些人于前庭等候,也并不急于接见,只与少王讨论之后转输家财的细节。 当然,李潼也只是瞎糊弄的敷衍,武攸宜说什么、他就点头应是。只要不是即刻起运,那就万事都好说。 时间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园邸前庭已经聚集了许多前来送别的人众,武攸宜自觉得火候差不多,才吩咐家人将那些宾客引入中堂,只是设席,却无酒水接待。 宾客们陆续登堂,向二王见礼,武攸宜仍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等到座无虚席,便递给少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突然一拍案,怒吼道:“尔等西京徒众,知孤因何得罪?” 听到武攸宜这忿言声,在场众人不免都神情尴尬,有些坐立不安。 武攸宜今次被夺去西京留守的职位,他们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是出了一份力的。 但也正如武攸宜所言,西京虽然故情纠缠,但也终究还是天下的一部分,武攸宜一人获罪,并不能改变如今乃是武家天下的大势,无论背地里怎么搞小动作,场面上还是不敢过于得罪这些武氏新王。 且不说神都城中争储凶猛的魏王武承嗣,哪怕是眼前的武攸宜,尽管戴罪之身,将要灰溜溜返回神都,但谁也说不准其人何时又会卷土重来。 本来武攸宜将送别的场所安排在了隆庆坊,便已经足够引人遐想了,现在再听他口气不善的如此发问,一时间也是满堂俱寂,没人敢发声触霉头。 “堂堂宗王,以贪赃入罪,你们说,这可不可笑?天下奉此一家,孤不过于物小占奇趣,竟不为人情相容!” 武攸宜继续拍案咆哮,并抬手指向堂后:“我所取者,只是豪室盈余,却从无涉小民赖以活命的麻谷,较之乡表占田围堰那些横室不知仁慈多少!人情能容这些鱼肉乡里的宗贼,却不能容我!悍匪入室,必是乡贼的根脚,这件事绝不会因我离境就没了下文!法之所禁,王亦难免,何况乡贼!” 听到武攸宜这番忿声,且不说席中旁人反应如何,李潼倒是不免对武攸宜有些刮目相看,别管歪理、正理,倒是有一番自己的见解。 一番忿言发泄完心中的积郁,武攸宜才又冷笑道:“西京倒是物通人情,莫非那些物货也知我失势不威,不肯与尔等同来相见?两手空空,觍颜登堂,这是尔等恭送官长的礼数?” 此言一出,满堂诸众脸色俱都变得古怪起来,谁也想不到,武攸宜这个家伙本来就因贪赃入罪,离境在即,居然还敢公然索贿。 “大王误会了,实在是、实在是厄事于前,心悸不定,恐坊间耳目杂乱,才如此避嫌。礼送诸货,自备灞上,大王出城之后,自可携归。” 坐在客席首位的,乃是凌烟阁功臣、夔国公刘弘基的从子,名为刘仁义,见武攸宜神情凶狠,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好歹先送走这瘟神再说。 听到刘仁义如此表态,其他宾客们也都陆续发声,总之是犯不上临了再被武攸宜更作记恨。此前虽然得罪了,但也毕竟法不责众,这家伙也难全都报复回来。但如果再结新怨的话,说不定这家伙回了神都后就要使劲攀咬。 眼见众人如此好说话,李潼也不免感慨果然是硬的怕横的,武攸宜眼下虽然势位不再,但摆明了混不吝,倒是让人更加忌惮几分。 待到众人各作表态之后,武攸宜才又冷笑道:“物无谓轻重,时礼却不可废。尔等既然还不失恭谨,仍备礼数,且先把礼单呈上。没有随身携带也不要紧,贼徒虽然洗劫了我的家苑,但也总算还剩下一些纸笔,当堂写来!” 众人听到这话,一时间不免有些瞠目结舌,实在没想到武攸宜竟然贪婪到这一步,当堂索贿不止,还要让人留字为凭,这家伙脑壳里究竟装着啥? 但且不说他们感想如何,武攸宜说完这话后,便吩咐家奴取来纸笔,当堂分发,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 李潼看着众人硬着头皮默写礼单,心中也是颇有感触。武攸宜这个人虽然不咋滴,但这种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却实在让他颇为羡慕,以至于怀疑这个家伙才是男主角? 这种一碰就炸、近乎狂躁症的特质,真的是武某人一生行事,何须向旁人交代! 待到将宾客们礼单悉数收上来,武攸宜细心翻看一番,捻出其中几张,剩下的则都推到了李潼席案上,脸上也终于露出几分和气:“我离境在即,神都自有繁华相待,西京物货所补有限。但河东王却还要客居短留,用度或有不继,转此人情礼货赠你,助你荣养无忧。” 见武攸宜来这么一手,在场众人、包括李潼在内,一时间都有些跟不上这家伙的思路。 李潼下意识抬手推拒,武攸宜却按住他的手,凑在耳边低语道:“资业相托,我知让河东王为难,以此作为酬谢,你也不必推辞。来年同在神都,仍有长情可待,王也不必怨我空口指使、劳而无酬。” 李潼听到这话,一时间只想给武攸宜写一个大大的“服”字,你这个机灵鬼,究竟还有多少鬼主意? 不过他还是将这些礼单推回去,并微笑道:“人情随礼,自有所专。西京各家殷勤礼送,自是建安王。且不说小王并无衣食用疾,即便是有,想来西京各家也不会袖手旁观。我若恬然受此,使人情何以堪?真的是只能敬谢不敏。” 坐在客席的刘仁义见状后,便也连忙说道:“河东大王所言,诚是人情练达。几家集此礼送建安大王,来日并集河东大王府邸,自然不会失礼。” 李潼闻言后,向这个老者微笑点头,并低头快速浏览了一下礼单内容,讲得出、你就要做得到! 武攸宜终究也不是多大气的人,闻言后便顺势收回了那些礼单,抬手转交给家人,吩咐与各家门仆尽快交割,不要耽误了接下来的行程。 有了财货入袋,他脸上也见几分笑容,这才吩咐家奴端上一些酒水时蔬,作正常接待宾客的模样。 只是被武攸宜搞了这么一出,堂上人众们也实在没有吃喝的心情,短坐敷衍片刻之后,便有人起身要托事告辞。 “先不要忙着走,我在西京虽然乏甚德善可夸,但是临行在即,还是有一些言语要告诉诸位乡表人物。” 武攸宜抬手制止辞行之人,脸色又拉了下来,语调转冷:“此前曲江盛集,并作兴祝之事。如今事情虽然有了一个收尾,但也不可称尽美。我自己就不必说,为奸流所陷,势位不保。河东王同样未能免……” 讲到这里,他又望向少王发问道:“这件事,河东王要不要自己讲出?”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武攸宜走了,继任的魏元忠短时间内还不会来,西京这段权力真空期,他自然不会错过,少不了要与在场各家碰头接洽,也需要摆出一些姿态出来。 迎着众人不乏好奇的眼神,他放下手里的酒杯,然后说道:“或作风月戏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知幸或不幸,小王日前即险遭此厄,有平康坊伶人入室行刺……” “竟有此事?” 西京各家近日都忙于操作驱逐武攸宜的事情,在勉强将曲江集会收尾之后,对有关河东王的讯息则不免有些忽略。 当然,在得知河东王再得圣皇恩宠、出任司礼少卿之后,心里也重视起来,但还来不及细作打听。所以在听到河东王讲出此节后,一时间人人都惊诧不已。 “事虽然随时而去,但奸恶却还在隐中。此前所以不言,担心群情惊恐、有扰于事。如今倒是能够坦言,让诸位也各自警惕,勿为奸邪所近。此事入奏神都,圣皇陛下已派宪台专使,不日便入西京。诸位都乡居年久,人情烂熟,届时少不了要叨扰约谈问详,今日言此,让你们各自有个准备。” 讲完这些后,李潼便摆手说道:“就说这么多吧,今日意在礼送建安王,说的太多,难免喧宾夺主。诸位若想知详,转日不妨过府问教。” 他口气虽然平淡,但在场众人却心不能安,本以为西京如今最大的麻烦只在武攸宜一身,却没想到河东王这里还隐藏这样一桩耸人听闻的大事! 虽然女皇临朝以来,滥杀李氏宗亲无数,但也都是矫饰入刑,行刺一位宗王,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小事。更不要说河东王大不同于那些宗属,本身宗亲近支,女皇对其偏爱也是有目共睹。 这件事如果再被有心人加以利用,能够在西京造成的风波之大,或许还要远胜于武攸宜的去留问题! 看到众人各自面寒,李潼心中也是暗笑,尽管他明知此事何人所为,但一直隐忍不发,一是为了避免被人当枪使,二就是要将目标模糊化。 眼下的他虽然再获宠眷,但司礼少卿这个官职怎么也比不上武攸宜的西京留守。想要让人忌惮,就得有点别的方法,现在正好拿这件事当把柄,你敢跟我瞪眼?我看就是你派人杀我的吧! 0282 眼高手低,矜傲排外 送走了武攸宜之后,李潼算是松了一口气,许多早在预谋的事情都可以着手去做了。 当然,武攸宜虽然离开了西京,但还是留下了多名心腹的家奴,名为帮助河东王,实则还是不放心。 不过就连武攸宜都被弄走了,区区几个家奴自然不能阻事。李潼安排他们或是守仓,或是入市打听行情,装作要遵从武攸宜的嘱咐、将这些珍货逐渐变现。 但实际上,杨丽已经开始着手收购这些园邸周边的邸业,等到薛怀义的侄子冯昌嗣带着人手从神都赶来之后,就可以着手搬运了。 少王这里顺心了,可西京那些勋贵人家们却仍揪着一颗心。 这一年虽然还未过半,但对西京这些时流而言,已经可以说是流年不利的。本以为送走武攸宜这个瘟神之后,西京氛围一定会大大的好转,却没想到留在西京的河东王身上所带着的麻烦远比武攸宜要大得多。 他们前脚送走了武攸宜,后脚便几乎马不停蹄的赶到王邸门前求见。一则自然是打听更深一层的讯息,二则也是为了彰显自己问心无愧。 不过这些人虽然齐刷刷的转来,李潼倒也没有门户大开的全都接见,只是有选择的接见其中一部分。 毕竟被刺杀、尽管幸免于难,也不是什么值得大宴宾客的高兴事情,而且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姿态要摆清楚。如果我连见都不愿见你,那你就要仔细想一想,究竟做过什么事情让我心生怀疑,要不要做一些补救。 今天他在府上接见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名为权楚璋,家中袭爵卢国公。 权姓是一个比较罕见的姓氏,在后世颇为人知有一个明代民间的义士叫权老实。 不过在魏晋南北朝乃至于隋唐时期,权氏还是比较威风的,其家源出天水,乃是陇西豪族之一,五胡时期曾是前秦苻氏麾下重臣,之后顺入北魏、南北朝后及至隋唐,虽然不属于关陇小圈子的核心成员,但也是根深蒂固的一户人家,甚至开元时期还出现过一位皇帝。 比如李潼今天所见的这个权楚璋,其伯父权怀恩便是这一代的卢国公,同时眼下担任长安万年县令。 权楚璋这个年轻人高大英挺,倒是很有几分世家风范,今日登门以两匹骏马作拜礼,见面拜过之后便一脸笑容的说道:“日前曲江雅集,小民便欲追从大王雅赏风月戏弄,只是大王左右拥从云集,拙才自怯裹足。尽知大王邀集西京少流群徒习演马球,执辔入前,盼能得受王教。” 李潼听到这话后只是笑一笑:“西京少流多英勇,热情难却,我也正爱戏闹,凑成游戏,但有同趣,直来即可。” 权楚璋闻言后更是大喜,当即表示之后每天都要陪同大王练习马球。 不过看到对方满脸笑容、近乎虚假,李潼也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评价,只觉得这些世家子弟虚伪矫饰自成常态,也实在让人不能交心。 说什么自怯裹足,说到底无非是此前少王前景晦暗、不愿意走的太近罢了。 关陇这些勋贵人家看人下注也不是一时,否则也混不到显赫国爵。 从少王入京开始,从游的勋贵子弟虽然不少,但要么是如独孤家这种确定要加深关系的人家,要么就是一些家道中落的落魄子弟。 权氏在关陇勋贵当中虽然不是拔尖,但家长权怀恩四十出头的年纪担任京县县令,未来再努力一把、很有可能入朝担任南省六部九寺的官长,乃至于拜相都不是没有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没必要来烧冷灶。 可是如今状况又有不同,少王直任司礼少卿,重新翻红,圣眷仍在,当然也就值得勤作走动了。 李潼在堂上与这个权楚璋闲聊几句,年轻人毕竟城府不深,几句话之后已经流露出要循少王的门路,希望能得到荫授的官职。 他奶奶武则天为了代唐革命,对于关陇勋贵们也是既打且拉,单单李潼所见,就有好几次大规模的加荫,荫授名额因此泛滥。 可是正经的官职又只有那么多,就连武则天自己要任用亲信,都不得不加设员外、检校之类常例之外的官职,所以也真没多少职位分给这些勋贵子弟们。 所以许多勋贵门户的子弟虽然得荫,但往往三十好几都只能无所事事的在家待选,又不愿加入亲勋翊府去勤恳宿卫,迟迟不能解褐任官也是寻常。 比如李潼的门生史思贞,身为国公嫡子,少王出阁开府时,同样召之即来,也是分享了少王旧年在神都的势头,这才能到关中来担任县尉。 眼前这个权楚璋,正是年轻气盛,本身相貌堂堂、谈吐也强作庄雅,明显是对前程有着不小的渴求与规划。 虽然不如刘幽求旧年一入王邸便陈策平陇那么夸张,但言谈之间多涉世务,努力想表达自己的观点,可见绝不是为了陪伴少王打马球玩耍。 李潼从不怕人有求于他,闲谈几句后便笑语道:“我服礼经年,府员多散,门下正少用,权郎君如果没有另谋良处的打算,不妨暂在府下待时而动。” 权楚璋听到这话,神情略作一滞,而后又连忙笑语道:“大王誉满两京,一声号令,应从云集,难道府下也有乏力可用的困顿?前者员佐虽荒,但既然大王已经重新入事,何不再召回?毕竟用新不如使旧啊!” 李潼闻言后同样愣了一愣,这小混蛋是看不起自己佐员的职位啊! “前用诸人姚元崇、韦安石并万年县尉徐元固之类,已经各得良选,身领国任,不好再以府事扰之。” 李潼已经挺久没有当面招揽、受人冷落的体验,随口点出几个人名撑撑场面,当然这其中只有韦安石真正担任过他的府员,其他几个只是曾经举荐过。 这当中尤以姚元崇时位最高,已经担任兵部夏官郎中,南省郎官已经是官场中的中坚力量,腾飞只在顷刻之间。 “韦安石竟然也曾于大王门下听用?” 权楚璋闻言后,惊得眼眸张大,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片刻后自觉漏形,忙不迭收敛表情,连连点头道:“多谢大王肯予拙才寸席容身,卑职一定勤恳于事,不负大王恩用!” 李潼心里本来已经把这个权楚璋打了一个叉,但见他现在神情又如此激动、急切,再加上自己在西京的活动也的确有仰仗权家的地方,有一个权氏子弟在门下行走也能得许多方便。于是便点了点头,当然日后有什么机会,肯定不会首先关注这个权楚璋。 其实从这个权楚璋的身上,大体也能看出关陇勋贵这一团体没落的原因,总结起来无非眼高手低、矜傲排外兼不合时宜。 像是李潼列举几人,无论眼下的时位还是未来的成就,无疑是姚元崇最高。李潼能够通过举荐跟这个名相种子搭上线,偶尔想来都会在心里窃喜。 但这个权楚璋真正注意到的,却是韦安石这个京兆韦氏子弟曾在王府供事。当然韦安石也是武周后期与中宗时期一个重要的政治人物,但以才器论是绝对比不上姚元崇这个辅佐开元盛世的救时宰相。 姚元崇与徐坚都是南人出身,难入权楚璋这个关陇勋贵子弟的法眼。而关陇勋贵们的排外,也绝不是个别现象。 像是长安城南的通化坊,在贞观、永徽年间,居住有殷开山、欧阳询、颜师古等江左旧族,所以被蔑称作吴儿坊。这些人无不名重一时且闻名于后,但在关陇勋贵们看来,你们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的确,关陇勋贵是有几佐王业的辉煌,子弟们也享此恩惠。 但体现在这个权楚璋身上,那就是眼高手低,既想求拜少王的门路,又不想被王府卑职限制住前程,或许心里还有些以此为耻,只在听到韦安石这个关陇后起之秀也曾就任,这才答应下来。 当然也不能说这些人就忘记了父辈的辉煌,只怕每一个人心里都涌动着一股要再造从龙之功的冲动,寻常小事、小功自然也就不放在眼里。 一个国家如果长久的让这样的人把持政治资源,如果能长久那就怪了。说武则天政启开元,在用人方面,开元初期名相中的姚元崇、宋璟、张说等等,几乎都是武则天提拔起来,而且都非出身关陇。 可是当武周一朝的人才积累消耗完毕之后,开元后期包括天宝年间,对人才的提拔选用就出现了很明显的疲态。李林甫、杨国忠等人把持权位,更让高端的人才没有了前进的空间。 安史之乱后,中枢权威丧失殆尽,一直到天街踏尽公卿骨的黄巢作乱,关陇勋贵们也终究没能再创辉煌。 对于这一群体,李潼心里是暗持一种否定的态度,当然眼下还有倚重之处,未来也会有所选择的接纳,但是关陇门阀本身已经不足以支撑起一个强大盛世,这也是一个事实。 商讨完招募这个权楚璋担任府员之后,又有门仆来告,言是有一个闾里平民冯延嗣入府求见,且所备礼货诸多。 0283 旧事重提,命门被撩 冯五在王府门仆指引下,于外堂中一处闲席坐下来。 这一处迎宾的厅堂面积不小,同样也设席诸多,此刻厅中少有闲席,自然也是嘈闹得很。当冯五行入的时候,许多人已经认出了他,不乏人笑语打趣,当然言辞谈不上有多恭谨。 “冯五,你阿母孕你的时候,是错把田鼠入怀吧?实在是精擅钻营!长安城里诸多贵邸不够你游走,行迹居然踏入王邸!” 冯五常年混迹市井,自然也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物,闻言后便笑道:“西京诸庭自非鼠窟,足下如此噱拟,冯五自不敢入心,只恐诸家贵人闻此生厌。 贵者清闲,卑者劳碌,若无我这走卒钻营奔走,哪能显出各家贵人尊体慎行。河东大王府邸乃是如今京邑至贵,贵邸自然宏大,有容人之量,我才敢斗胆入前。” 他虽然对答风趣,心里其实是有几分忐忑,特别眼见许多他此前都要礼数周全去敬拜的人家、此刻也在外堂等待接见,可见王邸门槛之高。 自己区区一个市井草民,恃着此前少王入京之际、道途一面之缘便冒昧来见,实在是有些草率,也难怪其他久候难见的宾客们对他讥讽有加。 不过他这里还在忐忑之际,却有王府门仆直入厅中且来到他的席前,并微笑说道:“大王召冯君入见。” “大、大王要见我?现在就见?” 冯五闻声惊起,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足下可是名作冯延嗣?如果是,那就是大王要召见的人了。” 王府门仆笑语回答道。 眼见这一幕,周遭那些等待许久却不得接见的人不免哗然,在眼见冯五被门仆引走之后,更是忍不住啧啧感慨这个冯五真的是有些门道,居然连河东王邸都能长驱直入。 门仆引领着冯五通过前庭走廊,转入侧间一排庑舍,并又微笑说道:“近日宾客满堂,接应不周。坊中酷热,长坐不免汗涌,请冯君先入室自洁,房中自有活水、澡豆,如需加换新衫,吩咐奴婢量度即可,旧衣可在侧厢领取。” “不必,不必换衣。” 冯五摆手拒绝,然后走入房间中,见房间中设有陶管、水桶之类,自有奴婢上前解释淋浴器物,不免让冯五大觉新奇。 他在房间中淋浴一番,用时大半刻钟,待到旧衣送来时,便发现似是经过香粉扑洒,既阴干了残留汗渍,同时还有一股清香扑鼻。 冯五在西京也游走不少贵人门庭,却少见这种待客的礼数,一边穿衣一边自忖,想是河东大王经过刺杀之后,置下这样的礼数,待客之余,也能杜绝宾客藏刃入见,且让人不觉得被冒犯而心生抵触。 他这么想倒也不错,河东王向来惜命,遭遇刺杀后加做布置也是应有之义。往来宾客多有权贵,直接搜身当然是不妥。 除了这一个原因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河东王接收了武攸宜的四百多石香料,心里也有些犯愁,想要尽快变现。毕竟香料这种东西运输起来还算简单,如果武攸宜到了神都后点名要运走,也是一桩麻烦,还是尽快的变现、落袋为安。 可是香料这种东西本来就属于奢侈品,特别是武攸宜那些存货在香料这一领域中都属于珍品,用途和市场也并不广泛,一旦大量入市,价格势必暴跌。 所以向西京这些权贵时流推广一下有格调的生活习惯,加大他们对香料的需求量,也能让那些积存的香料得以保值。 往常都是被别人炫富,如今则财大气粗,炫富之余还能让手中的货品得以保值乃至于升值,哪有不做的道理。当然如果武攸宜知道少王这么糟蹋他费尽心机积累的家底,说不定得气到吐血。 沐浴换衫之后,冯五也倍感清爽,打起精神便跟随在导引的门仆身后行入王邸中堂,趋行入内,小心翼翼的见礼。 “冯延嗣?冯五,咱们又见面了,我对你可是印象颇深啊。” 李潼看着这个冯五,微笑说道。 冯五闻言又作惶恐状,只道少王说的是此前他当街拦路的事情,再拜告罪之后,才在少王礼让下小心入席端坐。 他自然不知,河东王之所以肯及时召见他,还是因为他日前经手忙碌的事情。 曲江集会之前,李潼吩咐刘幽求请这个冯五帮故衣社在西京购买物业,这个冯五做的让他比较满意。成果斐然,体现出其人的活动能力不错。佣金抽取的也公道,并没有欺诈加收,可见也是一个信人。 仗义每多屠狗辈,李潼对这句话比较认可。人生在世,总要有几样看重的东西,有人重情,有人尚义,有人贪财,有人恋势。这个冯五虽然出身市井,但却能够恪守自己的信义,也是李潼看重其人的原因之一。 当然,冯五做这些的时候,都是故衣社人出面与之接洽,是不知道河东王还隐在幕后顺便考察他。 “此前赠你门帖,就是准你闲时来见。过去这么长时间,突然来见,想应有事,不妨直言。” 听到少王的话,冯五又低头说道:“陋质恐污贵邸,不敢冒昧登拜。今日请见大王,确实有事相诉,因人所托,要向大王坦陈一些事端,是有关大王日前遇刺之事。” “喔?你是知道一些幽隐?” 李潼闻言后也来了一些精神,他虽然自知何人为此,但也好奇这个冯五要告诉他什么。 冯五闻言后连忙摇头道:“此中隐秘,小民哪能探知,也实在不敢探深。” 讲到这里,他稍作沉吟,然后又继续说道:“敢问大王是否知晓故申国公高氏宗门?小民今次登拜王邸,便受其家人请托。” “申国公高氏?高士廉?” 李潼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沉思片刻之后才想起来,待见冯五点头应是,便忍不住问道:“怎么,他家居然还有后人存活且居西京?” 他自然没有明成祖朱棣那么霸道,能一句话把活人问死。之所以发问,也纯粹是好奇。 高士廉一家虽有元从之功且力佐太宗,但在高宗一朝却是命途多舛,被长孙无忌连累得不轻,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却又卷入自家老子的谋反案中。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李潼便多见时流遭殃,如高家这种远在高宗一朝就倒霉的,印象中早将之当作故事人物,却没想到高家不但仍有人活着,而且还冷不丁跳出来吓他一跳。 经过冯五的讲述,李潼才明白他今日前来拜访的原因。 托付冯五的乃是高士廉的儿子高慎行这一支,其家旧年虽遭贬,但也是祸福相依,避开了武则天执政之后的各种清洗。而且还在被贬之所落地生根,其中一部分族人逢赦返回关中,失爵白身、乡居于野。 “关于大王遇刺之事,坊中渐有风传,其中一桩便涉及高氏,说是高氏怀恨旧年瓜葛牵连,因而使派娼女行刺大王,想要了断前事。” 冯五讲到这里后,起身拜道:“小民虽是卑微之人,诚知未能取信大王,但斗胆以性命担保,高氏徒众的确无涉此谋!其家赦归之后,与人为善,小心谨慎,是绝对不敢轻触大王。” 李潼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冯五,而是皱眉沉思起来。类似风言,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但并不影响他敏锐的捕捉到当中一丝阴谋的气息。 高士廉的孙子高岐,坐与故太子李贤阴谋,被高宗斥令归家自诫,结果高家人却被旧年长孙无忌案吓破了胆,家人合力直接杀掉了高岐,且将尸体抛在道路当中,因此为高宗所厌弃,全家遭贬。 且不说这一桩陈年旧事当中的是非,关键是里面也找不到高家要买凶杀害少王的理由啊。 但是什么叫谣言?就是捕风捉影、没有事实根据的泛阴谋论,将两件事牵强的联系起来,这似乎是将李潼他老子谋反之事重新翻起! 李潼越想,脸色便越有几分难看。 他家身上最大的政治风险就是他老子李贤的旧逆罪名,从来到这个世界从进献慈乌诗开始,李潼也一直试图将这件事给淡化,只论情、不论罪,种种操作之下,好歹是让他奶奶决定将他老子迁回乾陵安葬,虽然没有什么正式的行文翻案,但起码也是不再将李贤当作一个逆子视之。 但现在却有人试图将这件事重新翻引出来,甚至不惜引出淡出时局年久的高家,用心可谓险恶。 “请托于你的高家子名叫什么?坊间这谣言,能不能追溯到源头?” 略作沉吟后,李潼又开口问道。 “其人名为高峷,入乡之后为隐旧事,易名为李阳。” 冯五连忙回答道:“这个李阳,返乡之后不事产业,唯以急义救济为务,身入乡野一个苦卒互助的行社名为故衣社……” 李潼听到这话后,顿时瞪大眼,妈的,报应啊!他这里辛辛苦苦算计人,却没想到被人歪打正着撩拨到了命门! 0284 祸水东引 长安城南一处田庄中,窦尚简与族中几名子弟聚在堂中,看着诸管事家人伏案摆筹计算,并不时在纸上写写画画。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一名中年人手捧账簿上前呈送,窦尚简接过账簿匆匆一览,脸色顿时一沉,语调忿忿道:“曲江集事,京邑各家都有所得,怎么我家却亏空这么多?” “此前收储麻货,虽然物贱,但却量大。这一部分财耗全无所收……” 听到家人的回答,窦尚简脸色又是一黑,此前他自作聪明派人烧掉武攸宜的储麻,却不想被人借用事端,闹出更大的乱子出来,使得整个西京城都覆上一层阴霾。 到最后各家为了应付兴祝之事,各捐丝麻,虽然各有损失,但他们窦家却损失加倍。那是因为他此前应许武攸宜,要将这一批麻货私捐给武攸宜,结果全都进了官仓,但武攸宜那里却打发不过去。 窦尚简又是做贼心虚,不敢在这件事情上与武攸宜过多纠缠,只能咬紧牙关认下这笔数,往官仓中输入多少丝麻,又比照时价,足额支付给武攸宜等量的财货。 损失到此还未止,虽然哄抢武攸宜隆庆坊园业的贼徒还没有抓获,但是武攸宜包括西京一些时流,都把怀疑的目光放在了他们几户关中大宗的身上。 毕竟那些入城的贼徒们一个个人马精壮,绝不是寻常能够组织起来。 而他们这些关中大族一个个底蕴深厚,是绝对有能量拉出这样一支队伍的,而且今次将武攸宜逐出西京,他们这些大族在背后也是出力很大,诸多疑点都难自明,也让这些包括窦家在内的大族们一个个有苦难言。 然后就是武攸宜临走之前仍然死性不改,再次勒索敲诈,窦家又是首当其冲,付出了一笔重财,才算是将这个瘟神彻底送走。 “七叔,我真是有些不明白,今次逼走建安王,我家使力不少,而且也已经侥幸做成。建安王即便眼下不知,返回神都后自然有人细告,算是彻底的得罪,为什么还要由其予取予求?” 一名窦氏子弟一脸疑惑道。 窦尚简闻言后叹息一声,一脸阴郁道:“势不及人,就该是这幅样子。逐走建安王,是当下必须要做的,若让他再留西京,我家直祸当前。至于由其勒索,也只是为了场面上让人无可挑剔,争取更大的转圜余地。” “我家自非寻常门户,不是常罪能够加害。反之,即便无罪,未必就能免祸。当中的曲隐,说不清楚,只能由你们各自咂摸体会。” 讲到这里,窦尚简忧色转浓,继续说道:“这一次神都之所以将建安王罢免入罪,你们以为是此前各种纷扰与群家施力所致?那就看得太浅了。如果真是这个缘故,朝廷为什么不直派南省刑司调查贼徒入京劫掠的罪事,反要降制让远在涪陵的魏元忠入继留守? 查不清楚的,建安王是什么人,岂能瞒过世道明识者?他于西京种种劣迹,哪一种不能激生民变?凭留守府区区几千徒卒,能镇压得住整个秦川?关中之所以还能稳定不乱,靠的就是各家襄佐、才能镇住群情。现在既然生乱,罪不在那些入城贼徒,而在于我西京各家!” 一众窦氏子弟们听到窦尚简这么说,不免各自变色,并有人惊声道:“若真如此,我家还要随众强逐建安王,不是罪上加罪?这件事又哪能瞒得过圣皇陛下,我家不是加倍的危险?” “刑律不能及众,人多势众。魏元忠今次前来西京,就是为的审辨众情众势,各家凡有离群、不在势中者,才是真正的危险。逐走建安王乃是西京群情所向,非我一家独愿,我家如果不这么做,便是离群。” 见堂上子弟们仍是一副似明非明的神情,窦尚简不免又是一声叹息:“你们这些儿郎,荣养于庭,厚教于室,怎么一个个反而不能敏于时势、遇事无谋?跟河东王比起来,实在是大大的不如!” “河东王遇事不乱,擅作隐忍,遭遇刺杀后却不声张宣扬,而是远在武氏离京之际才公告于众。你们可知,这是为何?” 听到这个问题,窦家子弟们各作沉思状,却没人给出一个回答。 窦尚简一脸失望道:“就算不能深悉于隐,难道不能明见于事?如今西京群徒趋在河东王邸前待教,人人不敢等闲,他是凭此险事沽取时望!人聚则势大,挟众则权重,如今的西京城里,还有谁敢小觑少王?他有什么教令,谁敢违背?你们啊,较之河东王真是渊底、山巅的差距!” 窦家子弟们脑子或许不大灵光,但也是有自尊心的,听到长辈如此踩低他们,心中自然有些不忿:说得再多,河东王能有此声势,还不是因为你自作聪明的行刺未遂! 当然,这样的念头,他们是不敢直接讲出来,只敢默然腹诽。然后又有人发问道:“眼下朝廷已经专派令史前来调查行刺河东王事,我家要不要稍作防范?” 听到这个问题,窦尚简脸色变得不是很好看,在这件事情上,他的确是有些冒失了。开始只以为河东王一个失势宗属,唯凭巧诈之能混日子,即便是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事情的发展却不是他的预期,日前神都家众传讯来,女皇于朝堂言及此事大发雷霆,并派遣薛仁贵从子薛季昶专查此事,反应之激烈较之建安王武攸宜被群众声讨还要更加严重,一副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 西京城被贼徒入侵,朝廷派驻的留守被群众声讨,如此大事、反而不如一个李氏旧王被刺杀未遂更得女皇的关注。 这当中的缘由,窦尚简在思忖许久之后也略有所得。正如他自己所言,朝廷不直查寇乱西京之事,那是因为牵涉的范围实在太广,查浅了不会有什么收获,查深了则群情更加惊恐。 反倒是一个少王被刺杀,所针对的目标要小得多,即便是严查此事,也不会引起大的骚乱惊恐。 如果说西京群情纠集,像是一张坚韧的牛皮,很难用大锤击破,那么行刺少王这件事就是破局的锥子,先刺出一个口子,然后再借机扩大,将西京这些人家分化瓦解。 了解到这些之后,窦尚简也是心情复杂,一方面后悔行刺少王这件事做得太轻率,失于考虑。另一方面,则就是更加肯定自己的看法,河东王实在是太妖异,其人长久留在时局中绝对是一个祸害! 心里虽然有了这样的认知,窦尚简也不敢向人述说。眼下唯一庆幸就是,行刺河东王这件事与谋者少,想要顺藤摸瓜的追查出来很困难。而且,他对此也有了一些布置。 说话间,又有门仆入前走告道:“七公,园外有名李阳者请见。” 听到这话后,便有窦家子冷笑道:“高氏子就高氏子,改换了名字难道就能让人不知根脚?好歹也是一个名门之后,却隐姓埋名、背弃祖宗,还与一群卑下力卒混在一起,真是可笑!” “不见,告诉他,日后若还敢擅闯庭门骚扰贵人,直接乱棍打出!” 窦尚简一脸的不耐烦,摆手说道。 同为关陇勋贵群体一员,这些年世道局势又变幻莫测,窦尚简也见多故旧失势落难。这个高家子如果以本宗姓名来见,窦尚简倒也不会如此高傲的将人拒之门外,哪怕只是做给那些旧好门户看,少不了礼请入府,能帮的帮上一把。 不过正如自家子弟所言,这个高家子自甘堕落,不值得可怜。其人乃是故衣社一名头目,因为此前窦家在故衣社那里收买许多麻货却没有付款,几次登门来讨要,让人烦不胜烦。 虽然嘴上说不可计较浮财得失,尽量满足武攸宜的索求,但近来家财锐消,也让窦尚简心疼不已,已经不打算再支付货款了。 “你们也不要只顾闲坐笑人,要以这个高氏子为诫,不可做出有辱门格的事情。他既然自甘流庶,那也就无怪故人以庶人之礼待他。” 讲到这里,窦尚简又说道:“让你们散步的消息,散出没有?” 几名窦家子闻言后便点点头,表示已经依令去做了。 朝廷要以追查刺杀少王之事作为突破点,在西京撕开一个口子,窦尚简便决定攀引旧事来混淆视听,将这口黑锅盖在高家头上。 一则高家失势年久,有冤难诉,二则若以此追查下去,少不了要将故雍王李贤旧事翻引出来让人热议,这对河东王兄弟也是一个伤害。 还有就是通过这个高家子,让朝廷的目光指向那个庶民的故衣社,说不定还有可能将武攸宜家财被劫之事扣在那些贱卒头上。这样等到魏元忠到来就有事情做了,他们窦家、包括西京各家也能松一口气。 对于自己这一策略,窦尚简还是比较满意的,只是因为事涉少王被刺杀的案情,为了避嫌,他也不好大肆宣扬,只能先让流言在坊间发酵,等到火候到了,自然可以进行后续。 “七公,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十三公家中大娘子暴毙……” 0285 恶人自须恶人磨 “什么事?说清楚!” 望着狂奔冲入厅堂的家奴,窦尚简皱眉冷哼道。 家奴见其神情不悦,心中又是一慌,勉强压抑住急促的呼吸,然后才将事情断断续续的详细讲述一遍。 原来是窦尚简族弟的正室娘子前往城东灵感寺礼佛,夜宿寺中,结果第二天却被发现横死于佛舍之中。 “一个个,真是不让人省心!” 窦尚简本来就因为家事忧烦不已,听完之后更觉头疼,但还是不失警觉的追问道:“是被强人杀害?” 见家奴点头,窦尚简心绪陡地一沉,直接从席上站了起来,抬手指了指席中两名子弟疾声道:“你们二人,随我前往灵感寺。余者安在宅舍,不准随意接待外客,并警告家人近日收敛言行!” 说完之后,他便匆匆出门。 窦氏作为关中大族,族人自然众多,多有公私就事于外者。即便不论其他,窦尚简作为留守乡业的主事人,家中发生这种恶事,总要亲自过问详细、妥善处理。 一众窦氏豪奴簇拥着主人打马疾行,穿坊过曲,没过多久的时间,便来到了位于城东乐游原新昌坊内的灵感寺。 灵感寺作为长安名刹之一,日常多有权贵人家往来,常有门庭若市的喧闹。不过今天却是一个例外,寺前坊街上行人稀少,也不见各家豪奴与知客僧众,取而代之的则是众多持戈甲士。 “已经惊动了留守府?” 眼见这一幕,窦尚简脸色便蓦地一沉,唤来报信家奴低声问道。 如今长安城虽然没有正职的留守,但留守府还是有长史、司马、参军等一系列官佐,可以代行一部分职事。 “仆、仆不知……” 家奴有些慌张的摇了摇头,并加了一句:“仆刚才出城走告时,这里还只有万年县衙役们围守。” 心中虽然自觉奇怪,但既然已经来到了门前,窦尚简也只能下马上前,入内细看。 寺中僧徒居在前堂廊舍,眼见窦家人至此,便有主持僧长上前,连连顿首请罪。 窦尚简眼下满心狐疑,见状只是摆手道:“先引我去事发地探究,过后再追究你们这些僧徒责任!” 主持闻言后,忙不迭起身唤来两名知客僧徒带领窦氏家人向内而去,锃亮的脑壳上满是汗水,心中不免有些怀疑莫非近日礼佛不够心诚,引得佛陀降罪示警?否则怎么这么多邪事发生! 佛陀是否有灵暂为可知,只是这个主持肯定是得罪了某些人而不自知。某人得知马场买来的价格后,心里可是气得不得了。 待到转入佛寺左厢院,正有一群人围聚在一处佛舍前,窦尚简抬眼望去,脸色已是陡然一变:“河东王怎么在这里?” 知客僧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窦尚简心中却是警兆大生,恨不能即刻拔足返身退走,再也没有心情去细看弟媳死状。 可是他这里心念刚转,佛舍前被众人围聚当中的河东王已经看到了他,并摆手大声道:“窦家话事的人已经来了,咱们这些闲流赶紧退开,不要扰人家事。” 眼见这一幕,窦尚简自然不好转身离开,自度河东王应该只是凑巧在这里,况且眼下众目睽睽,料想他也不敢对自己如何,于是便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眼见窦尚简走过来,李潼摆出一副颇为沉重的表情,对他点头说道:“还请窦君节哀,唉,贼徒真是凶狠,尊府妇人死状有些凄惨。” 窦尚简自无心情应付河东王的寒暄,只是见其人还有心情来安慰自己,心里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只是当他登入佛舍,守门甲士散开,看清楚里面情形的时候,仍然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佛舍面积不大,本身摆设颇为素雅,但是眼下却满室涂血,他那弟媳瘫卧在一具座榻上,早已经没了声息,死状很是狰狞。 “谁、谁做的?” 眼见这一幕,窦尚简心中也是惊悸不定,抓住一名看守此处的兵长便疾声发问道。 “眼下还未有眉目,还想请问窦七公观此物之后,可想起什么余情以供断案?” 说话间,兵长向旁侧甲士招手,两名甲士上前,将一方帷帐摆开,只见帷帐上用血写着几个赤红大字:“平康孤厉索命”! 看到这几个字,窦尚简心中更是凛然,忙不迭上前抓起并疾问道:“此物何处发现?又是何义?” “觉事之人入内时,此物正悬厅中尸上,应是凶手所留。难道窦七公也不能据此有所联想?那倒有些麻烦了……” “不知、我不知!” 窦尚简忙不迭摆手否认,略一转念后又说道:“家人出行,总有奴婢跟随,眼下何在?” 兵长闻言后便将窦尚简引入旁侧一间佛舍,里边正蜷缩着几名惊魂未定的窦氏家奴,眼见窦尚简走进来,便有一名奴婢惶声道:“七公救命!是冤魂来索命……” “住口!” 窦尚简顿足厉吼,转身请兵长并甲士们撤出,关紧房门之后才将紧紧抓在手中的血字帷帐抛掷在地并低吼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是大娘子、大娘子不忿贱血孽种有污门庭,所以指使家人……” 奴婢怯声将那名死去的主妇让人杖毙孽种并抛尸野外的事情讲述一遍,然后又一脸惊慌道:“一定是冤魂索命、一定……” 窦尚简每天都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对于族人家事也不会了解入微,待听到当中还有这份隐情,脸色已经铁青一片,顿足低吼道:“贱妇、贱妇,真是该死!该死!” 此刻的他心绪杂乱,头脑里更是嗡嗡作响,特别想到眼下河东王正在舍外,更是心慌的汗流浃背,低骂发泄好一会儿才又问道:“河东王怎么出现在此?” 他问这个也是多余,几名奴婢眼下都慌得几乎要不省人事,更不能详细作答。 门外兵长唤了几声,窦尚简也不得不打开门走出来,抬眼便见河东王正与那留守府兵长站在一处,都在阶下望着他,脸色不免又是煞白。 李潼见窦尚简如此,心中自是冷笑不已,前行一步故作关切道:“我观窦君形容欠妥,莫非受惊过度?唉,贼徒暴行也真是令人发指,杀人则可,怎么手段如此残忍?看这样子,怕不是寻常事杀,莫非有什么深仇?” 河东王语调不高,但听在窦尚简耳中,一个一个的字节却如雷鸣一般,他粗声喘息,根本不知该要如何回答。 “家人罹此恶事,想知窦君心事难表,我这闲人厌言,你也不要太过在意。” 讲到这里,李潼又叹息一声:“西京近日怎么如此多事?小王与建安王旧事不需多说,就连窦氏高第都遭此横劫,真的是让人不能心安!” 窦尚简听到这话,匆匆收拾心情,再次问出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家人遭此厄难,真的是、唉,失礼之处,还请大王勿罪。并请问,大王何以会在此境?” “说到失礼,我该道歉才是真。本在南坊与几家子弟闲作游戏,得知此中又有贵人遇害,心里不免好奇。窦君应该也知,我此前险遭此祸,对于这种恶行是敏感了一些,想要就近观详,看看能否由此引申出与我有关的蛛丝马迹。” 李潼随口回答着,并不乏恶趣的打量着窦尚简的神情。 听到少王这番回答,窦尚简心情之跌宕可想而知,一方面自然是庆幸少王还未觉事,另一方面听到少王联想到己身,心绪纠结有如乱麻,以至于脸上肌肉抽搐跳动,都难做出什么明显的表情。 “大王、大王……唉,意乱难表,但舍中死者不过内庭拙妇罢了,虽遭惨事,又哪能与大王旧事勾连起来,大王怕要无功……” 他强压住悸动的心情,语调沙哑的说道:“此中惨状,非生人能忍,血腥污秽,实在不宜唐突贵人,还请大王暂作回避,让我家人并官人收拾后事。” 李潼闻言后倒也从善如流,作转身离开状,但在离开之前,还是对窦尚简不乏关切道:“总之,还是要请窦君节哀,并请放心,无论此事是否有涉我的前事,但我却有同感之痛,一定会敦促衙官用心追查,还死者一个公道,不让恶徒长笑幽境!” 窦尚简拱手道谢,但头脑混沌、表情麻木,一直等到少王离开许久、都还拱手站在原地。 这件事自然是李潼安排的,对于干掉这样一个连几岁孩童都痛下杀手的凶残毒妇,他心里是没有什么负担。 只是想到那个平康伶人奉命杀他,结果还是他救下了其人孩儿并报了仇,也实在是以德报怨。 坊间那桩流言是不是窦家传的,李潼并不确定,但这不重要,反正他是要对窦家下手了。如果真是窦家所为,那正好可以解决两件事。 对于流言攀引他老子旧逆之事,李潼倒是不怎么担心,他做了那么多事情,这件事即便再翻出来,或能造成一时的滋扰,但也不会给他带来多大伤害。 可是事情坏就坏在,流言攀引的高家人居然是他故义徒众,这就突破了李潼的底线,不敢让流言继续传播,决定快速解决此事。 他之所以还留着那一层窗户纸不捅破,一则是给窦家留一线假象的希望,不会狗急跳墙,二则软刀子杀人才最痛,敢惹老子,就让你明白恶人自须恶人磨! 0286 窦七暴毙 李阳心情忐忑的被引入王邸中,自然也经历了冯五那一番礼遇,之后才被王府仆人引入到中堂侧厢的庑舍中。 房门前几名健卒标立,虽然开着门,但室内却架设着几扇彩绘的屏风,让人不能看到上首主席上的情形。 “高峷?算了,还是唤你李阳吧。你重货请托冯五来见我,言在三者、不能尽意,今天给你一个机会细述所疾,入座吧。” 堂上响起一个年轻且冷静的声音,李阳闻声后觉得有些熟悉,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也不敢沉湎思索,忙不迭上前隔着屏风见礼,然后才在室中奴婢的指引下坐在了下席上。 他将思绪略作整理,然后才恭谨道:“罪户孽徒,不敢自陈无辜,但坊间流言涉及旧隐,让人思之恐极,心不能安。大王仁厚,肯予罪徒一个自白的机会。” “寒家流刑以来,宗枝分散远边,出没于瘴毒之地,唯谨念天恩浩瀚,仍肯予大罪之徒一线生机,战战兢兢,辛苦求活,盼存此一身以彰君王慈德。及后逢赦归乡,犹恐惩之未足,罪门不敢复立乡土……” 他言辞不可谓不恳切,但堂上大王却久久无声,这不免让他的心情更加忐忑。 李阳也明白,家门旧祸半是自取,长辈手刃亲子、丧尽人伦,在当时就有人谤议、言是行迹令人发指,心迹更险恶莫测,状似恐极,实则是以此影射二圣绝情。 他自己都不愿再提这桩旧事,就不用说堂上的河东王了。若是追思先人事迹,怀恨故臣的绝情,行刺少王之事就算不是他家做的,只怕也少不了迁怒。 屏风后的李潼这会儿其实也有一些犹豫不决,不知该要怎样处理这个李阳。 这个人乃是长安分社的直案之一,也是李潼亲自提拔起来的一个人选,在当时还因为能在草野中发现良才而颇为欣喜。 毕竟故衣社这些府户们生活艰苦,许多人大字不识一个,而这个李阳却是出身名门,家教自然有保障。幼来遭祸,艰苦生活之下也磨去了许多关陇勋贵子弟们身上那种躁气,在故衣社中勤勤恳恳,自然也就有种鹤立鸡群的出众,能被李潼选中提拔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在当时,他自然不知这小子真实身世、跟自家居然还有这样的渊源。略作沉吟后,他又问道:“我听冯五说,你归乡之后也不重回故庭,没有什么兴复家门的事迹,反而与一众寒卒混凑起来,这又是什么缘故?” 李阳听到河东王并不关心他的自白,反而好奇这一点,也是愣了一愣,略作沉默,然后才涩声道:“家门遭祸之际,尚是黄齿,本来衣食优渥,陡然翻入草野瘴毒之境,心中惶恐难免,做梦都想有人搭救。但身边亲执却都束手无策,一个个抱憾辞世,生计几近绝望,后在刑地得到当地土人关照,处境才有几分好转……” “诸事言则轻微,但若不亲历此中,实在是不能体会当中之饥渴一二。生人最艰难的时候,人即便无有物助于我,哪怕只有片言的激励,都能让一个苦寒绝望之人有胆量负重前行。罪徒既受此苦,复享此惠,也想凭薄力惠及于人,一如人旧年施恩于我。” 讲到这里,他脸上又露出几分犹豫之色,但还是继续说道:“至于复兴家门,心里当然也有此类妄念。但情知世道艰难,在势之人尚且凄凄惶惶,终日不安,如小民刑罪余孽,若是不行邪途,哪有什么上望的机会。但本就是负罪之家,即便是凭此得有一二转机,所享不过一时的虚荣,只是让家门积秽更多……” 这番话讲得不可谓不坦诚,李潼在听完后,便摆手吩咐道:“撤去屏风罢。” 李阳下意识抬头望去,先看到一只粗壮的手臂抓住屏风边沿将之提起挪开,待见到那人健硕身形后,便忍不住惊声道:“杨阿兄,你怎么会在王邸……” 他惊问未止,待看到堂上端坐着那英俊得让人过目难忘的年轻人,更是惊得似乎被雷劈中,整个人僵在了席中,胸膛里更有气息乱蹿,舌头都似乎要在口腔里打结,更是完全说不出一个字来。 “李阳,我与你倒是缘分不浅啊。此前京南有见,便觉得你才具不凡,所以把社事授你,却没想到,你居然瞒了我许多事。不过这也没什么,咱们也是彼此彼此,可以抵消两清了。” 李潼抬手指着瞠目结舌的李阳,脸上很有几分恶趣的笑容。 李阳听到这话,心情更是翻江倒海,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当时秦岭外缘所见这位被称作社首的郎君,竟然会是如今名满西京的河东王! 尽管他们这些分社人众闲来也不乏揣测,能够组织起故衣社这么庞大基业的社首究竟是什么人,普遍倾向于认为他们所见的这位社首应该是被推上台面、作为掩饰的。毕竟这位郎君虽然风度脱俗,兼具少勇,但也实在是太年轻了,背后肯定还有什么大人物面授机宜、暗中操控。 可是当看到少王的时候,李阳实在想不出,世道中还有什么人能够指使一位少年名王。 尽管音容笑貌都印象深刻且正在眼前,但李阳还是不能将眼前这位贵气逼人的少王与旧时秦岭中跟随他们一起翻山越岭、露宿郊野,甚至帮他们搬抬器械去围攻蜂盗的那个年轻人联系起来。 “怎么、愣住了?大王知你身世时,可是没有这样惊愕!” 杨思勖亲随大王,倒也跟这些故衣社成员们见过几面并相处过一段时间,彼此之间还有几分战友袍泽的情义,见李阳僵在席中不能言语,上前一步一巴掌扇在他的后脑勺上。 李阳直接被打翻落席,然后才回过神来,忙不迭俯身下拜道:“属下、不,罪民真是想不到、想不到社首竟然会是、会是河东大王……” “生人诸事,难免离奇,也是各自惊喜罢。既然已经坦白相见,也就不要拘于俗礼,坐下吧,不要再说什么旧事罪迹,且论眼前吧。” 李潼摆摆手,然后又问道:“坊间流言所涉你我,能不能追查到源头?” 李阳听到这个问题,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入席之后便摇头苦笑道:“实在是追查不到,社首、大王应该也知,社中人众大批入城还是短时,挑选出一些耳目走力奉行前教,属下也是偶然之间知道坊间有这样的风传。担心因我招惹到祸事,或会牵连到故义徒众,知那冯五于京邑人面广阔,这才求他出面说于、说于大王……” “发生此事后,我也不敢再隐身世,社中知我前事者几员,未及上达,也都担心会招惹权门瞩望于下,所以决定先取分社财货,请托冯五,实在没有想到,当中还有如此幽隐。” 李潼闻言后也有几分哭笑不得,前日冯五来见之后,当然吩咐田少安去调查此事,长安分社的汇报也很快传入邸中。他现在也真是富得流油,长安市面上流通的重货居然都是他的,转了一圈又回到他家来。 消息之所以会有滞后,当然也不是因为长安分社刻意隐瞒,而是近日庭门太喧噪,出入者实在太多,再加上他眼下主要还是遥控安置敢战士,对于几个分社的事务便也不求及时奏报,于是就摆出了这样一个大乌龙。 李阳又继续说道:“坊中杂声百出,源头已经难追,但将耳目放在关键人事上,还是能够小窥端倪。属下日前亲往窦氏门庭求见,趁机言探几名窦氏徒卒,怀疑可能是他家所为。想要借此旧事恫吓、陷害我,以此抹掉拖欠社中的货款。” “窦家还没有还款?”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又皱起了眉头,不过很快又舒展开,转又笑道:“眼下窦氏门庭也是焦头烂额,近日之内很可能会有什么异常行迹,你等社中耳目一定不可懈怠,盯紧了他家!也不妨告诉你,此前使人行刺我的,正是窦家。” “竟然是……窦家好大胆!” 李阳听到这话后又瞪大眼,片刻后则皱眉道:“可他家国戚门户,为何要……” “还能有什么缘故?见我势弱可欺,厌我分夺旧人情义。” 既然已经坦诚相见,加上这个李阳身份也特殊,李潼索性告诉他更多,起码让他明白,自己与皇嗣李旦并不是一派的,故衣社也是自立门户的存在。 李阳闻言后果然若有所思,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属下自有故情可引,可以走入窦氏庭门窥望,他们竟敢作此险事,欺我故义无人?社首一声令下,即刻召集徒众,攻破他家门庭!” “这倒不必,建安王旧祸于前,如果窦家再遭此祸,必惹朝廷热议,会让西京形势步入莫测,对我故义徒众也是一大伤害。” 李潼闻言后便摆手冷笑道:“要跟窦家算清楚这笔账,还不值得我作自伤。” 这里话还没讲完,门下田少安匆匆入堂,说道:“启禀大王,窦家递帖邀请大王走吊亡者。” “不过是死了一个恶妇,值得我亲去吊丧?他家还真是自视挺高。” “不是灵感寺死的那妇人,是窦家的主事人窦尚简,昨夜急病暴毙。” 李潼听到这话,眉头突然一皱,指着李阳说道:“闲话少说,速速安排耳目分布窦氏诸园业,有什么异常,即刻走告!” 0287 灵前敲诈 窦氏在长安城中族人众多,也都拥有各自的产业分散于城内城外,但共同的祖业则位于地傍北内大明宫的翊善坊。寻常各自生活,但逢重大礼日与一些重要族人的婚丧嫁娶,但都要在翊善坊的祖业中进行。 城北多贵邸,所以也是守备森严,少有庶流游走其间。 李潼一行仪驾在向城北走了一段时间之后,街道上便不复热闹,就算还有行人,也多是巡城的街徒与前往窦氏奔丧的西京各户人家,即便道左寒暄,也都不便放声言笑。 “城中那么多好去处,好不容易偷闲半日,咱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李守礼策马与李潼并行,脸上颇有烦躁之色,手里的马鞭抽着空气,言语中不乏抱怨“我家与那个窦家,也少有走动,乏甚故谊。我还听人说,他家子弟常在外间肆言我家是非,言谈很是不善。他家里死了人,还要劳动咱们去吊唁?” 李潼闻言后便笑语道“早跟你说此行无聊,你自己偏要跟来,又怨何人?” “我不是以为你又要瞒着我去樱桃园,我已经许久不去,怕人惦念。” 李守礼神态间有几分忸怩并幽怨,看那样子是他惦念别人更多。 “哈哈,我就算真要去樱桃园,还用瞒着你?” 樱桃园那里还有曲江集会挑选出来的平康伶人案习新乐,李守礼自然是惦记得很,但被娘娘房氏厉训管教,不得许可还是不敢去。 听到李潼这么说,李守礼嘿嘿一笑“三郎你虽然自有主见,但身边闲力跟随、帮衬疏漏总是好的。此行虽然无聊了些,但那窦家不是善类,我也是不放心你一人独往,这一点用心不能称坏,你可要记在心里。” 兄弟俩一路闲扯,很快就来到翊善坊外,抬眼望去,便见诸麻幡素缟从坊中布置到坊外,甚至就连街道两侧的槐柳树干上都张扯着幡麻,前来吊唁的宾客也是极多,自有神情肃穆的窦氏族人出出入入的招待。 看得出来,窦尚简死得虽然很仓促,但各种丧礼事宜倒是准备的很充分,场面摆得很大。 但李潼见到这场面后只是心中冷笑,这家人拖欠着故衣社的麻货钱款不还,却还敢如此铺张陈设,实在是太欠修理! “嗣雍王、河东王,王驾入坊!” 坊门处有声音洪亮的窦氏家奴扯着嗓子唱名,语音未落,坊中已经涌出许多窦氏家人,一个个面有戚容,并有窦氏子弟道左拜迎。 窦家人实在太多,李潼也认不明白谁是谁,落车之后随口寒暄着便往灵堂而去。 窦家这祖业堂院非常的宽阔,倒也配得上其家关中望族的格调。二王入前时,早有许多宾客已经列此等待。 李潼也不急于入前吊唁,就在堂前与先赶到此处的宾客们闲聊着,顺便问一问这个窦尚简怎么突然就死了,当中有没有什么迹象可查。 长安令房融、万年令权怀恩,包括几名留守府衙官都在这里,依次上前向少王见礼。 看到西京官场人物到的这样齐,李潼也不免感慨,这个窦尚简虽然白身居家、不曾出仕,倒真有几分白衣公卿的意味,同时心中更加疑惑。 他在堂外站了片刻,将情绪稍作调整,一脸沉重的步入堂中,只见厅堂里帷帐深掩,依稀可见帐中摆放着一具棺木。 李潼举手向那棺材作揖,新收的府员权楚璋则入前诵读吊文。趁这时候,他拉着一名窦氏老者皱眉问道“日前灵感寺还见窦七公,虽然不称喜逢,但也未见有什么恶疾缠身,怎么突然就传噩耗?” 那窦氏老者眨着干涩的眼睛,语调微颤道“也是家门不幸,近来太多灾厄,刚有恶事未定,不想七公也……唉,唯一可作安慰者,就是人情众眷还算殷厚,特别两位大王能驾临吊灵,让亡者安息,生人感怀。” 听到老家伙满嘴敷衍,李潼也不再浪费口水,索性直往帐中行去,口中则叹息道“你等徒众或许不知,我与窦七公常有往来,灵感寺相逢之前,某日还在乐游原上有见,言及登高揽胜、京中无过此原。当时窦七公还笑言此近有园墅阁台,要赠送于我助此兴致,情深言切,让人推辞不开。却不想兴致未达,人已成故,今天总要见上一面,近诉悲情……” “你、你胡说!七叔何时也没有应你!” 少王话音未落,堂中一名跪灵行哭的窦家子已经跳了起来,指着信口开河的河东王一脸忿忿道。 李潼当然是胡说了,但见有人跳起来,当即便顿足停下,转头望着对方,眼神转为冷厉,沉默片刻后才又说道“亡灵帐前,不言俗事。我也只是一时情切有感,偶然提起旧日交际情形,何至于如此疾声厉言?” “本来就是如此,七叔根本就没……” 年轻人听到这话,气得脸色通红,戟指少王继续大声吼叫。 李守礼本来就有些不情愿来吊丧,见状后更是火大,大步冲到这里,抬手拍落这窦家子手指,并怒声道“你在斥谁?晴天白日,大好时光,如果不是情真难却,谁又愿意入此丧门沾惹一身的晦气!这么说,是指我兄弟讹诈你?你窦家好大的威赫,好厉的门风,尸骨方寒,旧事否定,是觉得我家不配与你家交谊?” 听到李守礼这番话,李潼真的是大感欣慰,这个二兄好歹不再只是一个拖后腿的猪队友,这番话真是说的掷地有声。 他见此处争吵已经引来堂外许多宾客围观,便抬手将李守礼拉后,并说道“二兄不要再说了,咱们兄弟今日登堂,是告慰亡者、传递悲情。窦七公恶疾暴毙,想也没有时间向子弟从容交代细则,斯人已去,这件事是真是假又有什么重要?区区一处原上宅业,得之未必称喜,近游还不免睹景思人,不要也罢。” 说话间,他又一指那跳出来的窦家子,冷声道“不知之事,不要立断。我不与你穷争,不是因为怯论是非,而是因为不想惊扰亡灵。放心,偶言此事,当时也只是戏言,我若真贪你家园邸,当时就要立作筹谋了,哪会留事于后?园业是你家,谁都争不走,安养之余,谨慎修身,不要辱没了先人。” 听到少王这么说,堂外宾客们不免窃窃私语,倒没有几人怀疑少王会下作到赶在窦氏丧礼上信口开河,多数看法都是应该真有此事。 但乐游原上庄园乃是京邑美产,只怕就连死了的窦七当时也只是场面上的客气寒暄。眼下少王随口道来表示彼此情深,但窦家人矢口否认,似乎生恐少王追究不休,这作派实在是有点不符合大家气象。 周遭宾客议论纷纷,堂内窦家族人神情难看无需多说,一名年长者入前指着年轻人厉声道“平日教诲许多,临事如此失礼!还不快向两位大王道歉!” “免了,食言能自肥,我兄弟美宅不惜,也不乐受此礼!” 李守礼摆手冷笑,转又对李潼说道“既然已经传情表意,那咱们也走罢。” 李潼摇了摇头,继续举步向帐内行去,口中说道“我与窦七公诚有一段良情,这一点无涉其他。旁人言辞如何,不必在意,但今天不能近诉悲情,总是有些不能释怀。” “跪下!快向大王叩请恕你失言之罪!” 窦氏老者见状,举足踹在自家子弟膝窝,并疾行上前拉住河东王衣袍,一脸歉疚道“孩儿悲情难遏,拙言失礼,还请大王体谅近日家门多厄,不要怪罪。至于七公与大王旧谊,其人虽然不在,但情义不可折损,待到家门忙过此节,一定履行前约。” “你家子弟已经那么说,我兄弟若再受此业,时流该要怎么非议?” 李守礼仍是一脸忿态,但也注意到三弟微微勾动的尾指,是在示意他可以继续纠缠此事,心中自有笃定。 老者闻言又是一脸苦色道“这劣子拙言,大王只当不闻,时流诸公肯定也有体谅。七公生前身后,历事都有交代,家徒不敢违背,也请大王能念此旧谊,笑纳此礼,不要让亡灵留憾。” “说过的话能作没听见?那死了的人也能复生?” “二兄不必再言,此事实在不宜灵前细论。这位少郎虽有失言,我也是懊恼多语,引出这样一桩惹人争议的旧事,唉,是深情所累。” 李潼举手制止李守礼继续说下去,倒也不再坚持往帐内行,又对帷帐拱手,再对那窦氏老者说道“无谓因此一桩小事情面两伤,今日暂且如此,我兄弟也就不再久留,让你家从容理事。待到出殡之期,一定要过府告知,我要设帐送灵。” “一定、一定!” 窦氏老者连连点头,并又说道“前约旧事,待到了过此节,一定登门细论。” “有心则可,不必深念。” 李潼点了点头,示意李守礼并众仗身们离开窦府,待到行出翊善坊,脸上已经满是冷笑。狠狠撩了自己一把,还想装神弄鬼糊弄过去?既然这么想死,那就让你死得干净些! 。 0288 大厦将倾,人皆待食 离开翊善坊之后,李潼也并没有再返回王邸,而是径直往城南曲池坊樱桃园去,算是满足了李守礼的愿望。 入园之后,李守礼一脸猴急的去围观伶人排演,途中得了三弟几句夸奖,这让他心绪大定,稍微乱一乱也不担心回家会被娘娘责怪。 李潼则招来了田少安并城中故衣社知道他身份的几名直案,待众人入堂坐定之后,便开口说道:“窦家之事,你们都知道了吧?” 众人闻言后便点头,李阳还忍不住叹息道:“这个窦尚简出身名门,又正当壮年,谁能想到如此亏于天眷……” 李潼听到这话便冷笑几声:“怕是未必,最近几日,你们打起精神,我知窦家门庭出入者众,监视起来是有困难,但无论用什么法子,一定要给我盯紧了他家。” 顿了一顿之后,他又说道:“城中或许规禁森严,行事多有不变,或疏漏难免。但城外近郊,包括四出诸馆驿、邸舍,全都安排上故义徒众!草堂寺那些雕版僧户挑选几名精工,即刻赶制窦尚简形貌刻印,印刷分发,按图索人!” “大王是怀疑窦七没有……” “不是怀疑,是肯定!” 李潼沉声道:“窦七可不是窦家寻常旁支闲员,他打理着窦家诸多产业,手里事权颇重。如果突然暴毙,西京窦氏必然群龙无首,乱成一团,哪里还能这么快的铺设出一番庄重场面?” 他自己就是一个搞阴谋的行家,对于所有的巧合都持一种怀疑的态度。虽然天有不测风云,疾病之类谁也不能预见,但是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他已经确定要对窦家下手,自然也就不会轻信。 也不排除这个窦七就是行刺自己的主谋,为了保全家族整体而牺牲自己。但也正如李潼所言,窦七可不是什么寻常人,他是留守西京的窦家主事人,虽然弃车保帅是世族惯作的自谋手段,可是直接把这个帅都给干掉,这手段也太惨烈了些。 本着怀疑的精神小心求证,李潼刚才在窦氏祖宅灵堂上故意讹诈,虽然也不排除恶心窦家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试探。 窦七掌握着窦家许多人事往来的底细,特别是有关蜀中锦商这一方面,更是由其人一直全盘打理。假使这个窦七真的是突然暴毙,就连李潼都能红口白牙的登门讹诈,那些常作巨货往来的商贾能无一丝骚乱、来个死无对证? 如果这个窦七真的死了,常情以论,窦家反而不会大肆张扬,而是要隐瞒消息尽管将窦七所掌管的事务交割清楚。 这一家人连故衣社那点麻货钱款都要拖欠、乃至于赖账,总不能窦七一死,一大家子全都视钱财如粪土了。 综合这些,李潼才能笃定窦七没有死,而是要借此隐入台下。 至于更深层次的原因,眼下李潼还没想透,单凭他自己在西京这里施压,并不能逼得窦家做出这种手段,更作乐观之想的话,可能返回神都的武攸宜已经开始着手报复西京这些人家,从而让窦家感受到更大的危机。 但无论原因如何吧,既然你敢做黄老爷,我就敢做张麻子。如果这个窦七还在台面上,李潼还真不好直接对他下手,但既然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那也就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 待到故衣社那些直案们领命退出之后,李潼又留下田少安问道:“杨显宗他们,眼下已经游移到了哪里?” “他们东行骊山,换马易装,绕过一程之后,已经从渭北抵达了鄠县,入住大王让人布置的田庄里。挂靠在草堂寺下,经史县尉活动,陆续取得草堂寺的僧户寺籍。” 听到田少安的回答之后,李潼便点了点头,他心里虽然对时下这些沙门和尚们乏甚好感,但所谋诸事倒是多借佛门的方便。 旧年神都时就不必多说了,身在西京这段时间里,真是多靠了和尚们方便法门的帮衬,这才能玩出许多骚操作。 就像杨显宗他们那批敢战士,足足五六百之中,无论在哪里都是一个非常扎眼的存在。且不说官府缉盗追赃,单单要避开基本的行政扩户,就是一桩不小的麻烦。 可是如果爸这些人挂靠在佛寺下,就会省了许多麻烦。沙门诸产业眼下是一块法外之地,特别是一些大的佛寺,地方官府都无权干涉许多寺务。 但这也更笃定了李潼以后要打压沙门的念头,老子走过的方便之路,哪能留着让别人再走! “传告他们,随时待命。若故义徒众能够搜查出窦七藏身所在,时机合适的话,直接冲入抢人!” 话虽然这么说,但李潼也只是将之当作一个备选的方案。毕竟敢战士们凡有出没,实在太扎眼,此前在长安城中作乱,是占了一个西京各家没有防备的先机。 可是有了这样一次首秀,眼下西京各家都存惊疑,既警惕乡土中什么时候出现这样一股强大武力,又担心会背了此前西京作乱的黑锅,所以眼下肯定也都是擦亮眼睛认真看。 再想在这些警觉起来的地头蛇们的眼皮底下搞动作,危险程度会增加数倍。所以这也只是实在没有更好办法的情况下,才会考虑的一个备选。 窦家其他人不必多提,这个窦七,李潼是势在必得的。一则跳货必须死,窦家在西京族人数量众多,数这个窦七最扎眼。二则只有抓住了窦七,他才能对窦家台上台下诸产业有一个通盘的了解。 毕竟故义徒众虽然数量众多,但这些人也不是什么专职的耳目斥候,且如李阳那样能够直登贵邸的也是少之又少。 在没有专业训练和周密组织的情况下,想要只凭着人多就把一个根深蒂固的大族里里外外调查通透,那实在太难。 别的不说,就连他奶奶安排在他府上的耳目,都不能查探到他真正的秘密。狡兔三窟是世族常态,李潼想要攫取窦家多年积攒的财富与产业,就必须要控制住几个窦家重要的族人。 吩咐完故义徒众后,他对那些耳目的效率也不报多大信心,略一转念,又派人将杨丽唤来,开口问道:“近日宝利行社诸事筹备如何?” 杨丽连忙将行社筹备情况大概交代一番,李潼听完后便又问道:“窦家死了主事人,这对那些近来与他家往来密切的锦商们有什么影响?” 杨丽闻言后便叹息道:“自然是难免心慌的,蜀锦春秋有出,通常夏冬都是落订提货的忙碌时节。妾近日走访一些商户,有许多已经将货款提入窦府,现在他家却死了主事人,许多人都担心会耽误了今年的商事。不过这也都只是一些小扰,毕竟窦家维持这么多年,变故是难免的,也都会有一些备案。” “这一次并不同,窦家要倒大霉了。窦七没有死,他是假死脱壳,我怀疑他是要借此隐入人后,把他家台面上的营生归入幕后,以此躲避接下来要遭遇的扫荡打压。” 杨丽听到这话,惊得瞪大眼:“这么严重?就连窦家都要……” 讲到这里,她眸中陡泛异彩,望向大王的眼神满是敬慕:“是不是大王……” 李潼见状不免笑起来,摆手道:“虽然有一定的关系,但我这里还非重点。总之,窦家这一次遭厄轻不了。杨娘子可将此情转诉那些与窦家有往来的商贾们,告诉他们不必因此担心,窦家倒了,还有咱们宝利行社,日后飞钱汇送,即便是没有了窦家这株大树,他们的损失也都能找补回来。” “另外还有一点,你家于乡中可有什么经管商事的官府衙官?派亲信家人走告,放心大胆分夺窦家于彼事权,动作越大越好,错过了这一次,等到风波平定下来,再想寸进那就要事倍功半了。” 窦七现在是有心藏匿起来,单凭故衣社徒众很难挖出这个家伙。但既然知道他家根基所在,也就不怕这家伙藏得多严实,直接动手挖他墙角,如果他能忍得住,那就忍呗,反正不耽误挖。 但如果窦七按捺不住跳出来,那就不好意思了,你个死鬼让我找的好辛苦,总要找补回来! 杨丽听到大王这么说,顿时也是一脸欣喜的点头应承下来,并连忙起身去安排诸事。 她也并不觉得这样趁火打劫有什么不道德,毕竟慈不掌兵、义不行贾,此前她家落难时,西京这些人家也都是恨不能敲骨吸髓。如今窦家这颗大树将倒,自然人人侧目,都想着分一杯羹,手快则有,手慢则无。 做完了这些安排之后,李潼又唤来府员权楚璋,吩咐他回去向其族叔权怀恩传达自己的意思,窦家死不死人跟他没啥关系,他被刺杀一事还是要尽快追杀。 窦家死了的那个妇人跟平康坊有关,行刺自己的人又是出在平康坊,李潼凭此催促,也在情理之中。多管齐下,让这家人明白,有的人真是不能轻撩。 0289 窦七入彀 “河东王真是无耻!建安王虽也贪鄙,但毕竟还只是勒逼生者,但河东王竟连亡者都要欺诈!我、我不是说七叔真的……可、可毕竟时流都知是、唉,想到他那可厌嘴脸,我就恨不能拔剑戮之!” 窦氏家宅一处荫蔽内堂里,白天与河东王发生争执而遭受刁难训斥的窦家子脸色铁青,愤懑满怀,甚至忍不住咒骂道:“真不知何种肮脏门庭,生养出这样的孽类……” “你还有完没完!眼下人眼环杂,聚时不易,只听你在这里牢骚抱怨,正事还要不要安排?” 堂中幽隐处一人拍案怒喝,听声音正是本来已经暴毙身亡的窦尚简。 此时他身穿一袭黑袍,散发坐在堂中灯影未及的深处,神情同样晦暗不明,口中则低吼道:“早已经警告你们,河东王有邪才异能,他说什么、做什么,只作不闻不见,具礼周全。你却直在灵堂与他吵闹起来,是觉得我此行黄泉欠缺声戏娱情?” “我、我没……可是河东王他实在太过分,竟然敢……” 年轻人还待情急争辩,窦尚简已经拍案喝道:“把他给我逐出去,拘禁起来,不准再见外人!” 他人眼下虽然活着,但毕竟向外公布是已经暴毙身亡,昼夜之间已经成了一个活死人,但为了家业存续的大计也没有什么好计较。 当然心情是不可能有多好,现在又见自家子弟不知错、还要喋喋不休,心情不免更加烦躁。如果不是眼下家中群情已经惊慌到了一个极点,真想直接把这蠢物也带走! “七公息怒,儿郎也只是少经凶险,又逢河东王欺人太甚,才按捺不住失了分寸。少壮气盛是好,只要熬过眼前,家业存续复兴还要靠这些骨气未失的儿郎们担当。” 座中老者开口劝慰,待听到窦尚简呼吸趋缓,这才又开口询问道:“那么河东王今次所求的乐游原上宅业……” “给他!他要什么,给他什么!” 窦尚简言中同样愤懑难当,沉默片刻后又蓦地叹息一声:“我倒盼这小子只是贪图一些货利,眼下不要再给我家增添麻烦,怕就怕他欲壑难填……” 堂中几人闻言后也都神情萧索,其中一人忍不住发问道:“事态真有那么严重?且不说事情还没有完全暴露,就算揭发开,我家如此门庭,难免引人争妒,凭区区一些草野贱籍,能攀诬正罪?” “哼,牝鸡司晨以来,海内名家凡遭惨戮者,几家有确凿罪迹?” 窦尚简又恨恨低骂道:“况且眼下我家大祸征兆不在少王,而在神都啊!神都传讯,武氏伪王稍受惩抑,用心已经不在朝堂明处,要将转入剪裁皇嗣羽翼分支。我家首当其冲,避不过的,即便没有眼前此扰,也会有罪径别出,早作准备,不要再有什么侥幸之想……” “可是,就连建安王都被逐走,我家于世道之内,也不是孤立无援,武氏想要剪除我家,也不是那么容易!” 堂内又有人凝声说道,其他人也都纷纷点头。 “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但是……唉,总之,有备无患。” 窦尚简叹息一声,然后指着几个子弟说道:“你们且先回灵堂,不要在内室久留。四兄,还有二郎你们两个留下来,我还有一些家事细务要交待。” 待到几人离开之后,窦尚简吩咐亲信关紧了门窗并在外看守,这才对堂中留下的两人长叹一声道:“我之所以作此铺设,真正的原因,甚至不敢诉于家人,就是担心他们惊恐之下,还不知要闹出怎样乱子。” “难道当中还有隐情?” 老者并一个年在三十岁许的子弟听到这话后,脸色又变得难看几分。 “表象自然是武氏诸王要剪除我家,但神都家人传信却道深一层。这一次要刁难我家的,不只有武家子,甚至连南省几位相公都叹言诸外戚之家过于骄盛……” 窦尚简神情沉重的涩声道:“譬如今次西行之薛季昶,他出身名门,可不是什么邪途求宠的投机之徒,但却仍然出走神都,意在我家……” “这、这……目下时局艰难,正需要同舟共济……他们为何要为难我家?” “谁与我同舟?那些人自是南省官长,我家则是尴尬戚宗,关中旧第。” 窦尚简讲到这里,掩面长叹道:“你们难道忘了,当时我为何要谋刺少王?” “少王宗枝败类,又分薄……” “前一句只是废话,时下人人自危,他有谋身之能,难道不逞待祸?后一句才是重点啊,唐家余泽,几经斧削,君威日弱,已经难庇于众。我家容不下少王搅乱人望,也有人容不得我家再……人心险恶呀!” 窦尚简一脸的苦涩,此前他觉得少王是多余,死了比活着要好,所以要派人行刺,可是现在朝堂中有人觉得他们窦家是多余,体大势虚,帮不上什么忙,麻烦却能惹出一箩筐。 堂中两人听到这里,是真的慌了,老者更是颤声道:“这究竟是怎样世道?敌我都不能容,莫非苍天真要灭亡我家!” “情况虽然不容乐观,但也未至于绝望。女主年高,寿终只在短时,熬过眼前艰难时刻,未来仍有可望!” 窦尚简很快又收拾心情,努力让自己显得精神一些,敲案凝声道:“唐家旧人或不能容我,不准我家再近皇嗣,可你们不要忘了,我家还有楚王可望!所以今次我行此蛇蜕之法,力图尽量保全我家底蕴,苦忍寒冬,怒发来年!” “眼下我假死遁世,行事要更从容许多,将我家人物诸力包藏于野。西京这里,我是不能久留,不过你们也不要担心,美玉已经从神都快马归京,等他回来之后,台面上家事仍然有人作主,你们全力助他稳定家势,不必以我为念。待我到了地境,一定会尽快传讯回来,让家人安心。” 那名年轻些的窦家子闻言后又说道:“七叔,我随你同行吧。蜀道艰难,秦岭又有蜂盗无数,你眼下还要避人耳目,不能携带太多家徒。同行有人,也能不失照应。” 窦尚简稍作沉吟,然后又说道:“也好,那你近日就不要再留祖宅做戏,先秘密出往城南,召集一些人力,等到大殡之日,我潜出城后与你汇合,再翻阅秦岭,前往成都。” 他又转望向老者,重拍其人手背,沉声道:“我与二郎都要离家,短时之内,家事就要托付四兄了。总之,虽然大难临头,但只要一家人齐心共力,无患没有来时。” 且不说窦家人私底下的计议,近日西京城中也因为窦家丧事而颇为哗噪。最初还只有一些旧好门户登门,可是渐渐地,登门吊唁的则多了许多商贾。 这些人名为吊唁,实则自然是窥探窦家虚实,许多人灵前吊唁之后也不离开,整日逗留在窦家宅业内外,甚至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向窦家追讨货款。 若是平日,这些商贾们自然不敢在窦家这样的门庭前如此放肆,可是现在坊间热议窦家失势在即,甚至不乏人言之凿凿讲到神都派往西京捉拿窦家一干人等的禁军、已经行在了路上。商贾们心忧自家财计,自然也就少了许多顾忌。 窦尚简幽居在家,等待出殡之日潜出城去,但也不得安闲,不得不继续处理这些杂务。 “查清楚了,鼓噪这些商贾们闹事的,是西市新立一家行社名为宝利行社。社首是个蜀中商户,也曾在我家门下邀力,但听说不久之前,其家财色进贿河东王,如今已经在王邸行走。敢于宣扬我家隐事,肯定是河东王授意指使!” 一名身穿丧服的窦家子恨恨说道:“这个河东王,真是卑鄙!此前讹诈我家园业,我家也已经咬牙赠送,却还不肯罢休!” “险遭杀身之祸,哪能那么简单就揭过。你们还存侥幸,觉得少王未必知详,他现在处处针对我家,怎么可能不知!” 窦尚简闻言后便冷哼道:“这个河东王,还真是人物用尽,不达目的便不罢手。尤其可惧,在于一个‘忍’字。观他作为,不像近日才知,却能忍到得见我家颓态显露才出手,少王真是可畏啊,年纪轻轻已经手段老辣。 不过,我家纵然不安,也不是那些商贾能够招惹,再有闹事者,打逐出门。告诉他们,一应诸事待我丧事之后再作议论。我眼下是绝不能动,否则必入少王彀中!” 于是,窦家就在这种嘈闹中咬牙继续操办丧礼,而时间也很快来到了出殡之日。窦家祖坟位于咸阳,因此出殡这一日,也是麻幡招展,人众齐出,离城之后浩浩荡荡往咸阳方向而去。 窦尚简身穿一身素麻的圆领袍,脸上用药汁涂抹姜黄,一部美须也早已经截断,这幅样子哪怕相熟者对面而过,不注意打量只怕都认不出。 他站在城外土路旁围观的人群中,眼望着自己的灵柩渐行渐远,心中自有一股别样情愫,待到围观者散开,他便也登上一驾马车。 掌车的心腹家人转头问道:“七公,现在赶往城南汇合家人?” “不,往西行,咱们去泾州。” 窦尚简压根就没打算去蜀中,不过这一点打算甚至就连最亲近的家人都没有透露。 家奴闻言后略有错愕,但也并不敢多问,打马直往西面行去,前后两架马车,并有十几名粗使的拥从,看起来与一般行商无疑,也就少有人关注。 一行人一路行进,堪堪赶在日落之前抵达始平县郊一处位于乡间的庄园。 窦尚简撩开车帷,借着夕阳余晖望向那庄园的篱墙,却没有发现此前所派遣心腹约定竖起的信物,脸色陡然一变,疾声道:“退、退!不要入庄!” 但这时候却晚了,庄中近百匹奔马疾驰冲出,很快便在野地中将窦尚简一行团团围住,骑士们挥舞棍杖上前逼迫众人下车受缚,然后便押着他们往庄中行去。 李潼站在庄园篱门外,看着敢战士们将早已经形貌大变的窦尚简反剪押回,已经忍不住笑起来:“窦君窦君,咱们又见了,日前我还以为此生已经没有了这样的缘分。我要向你道歉,本来答应好要架设帐幕为你送灵,却不想偶逢神都来客,道我或能在此见你,果然是见到了。” 窦尚简看到少王站在这里,本来已经涂黄的脸色显得灰暗起来,听到这话后又怒声道:“窦美玉出卖我!” 0290 惧亲如仇 人已经抓住了,天色也已经晚了,李潼索性让人将窦尚简押回田庄中,在这里暂留一日,明天再返回西京城。 窦家这座私业,位置选得极好,虽然偏离了大道,但却傍住山溪,两座陂塬之间冲刷出来一片膏腴之地,面积虽然不大,但如果再加上两侧陂岭上的果园、桑林之类,规模仍然颇为可观。 如果不是熟悉当地的地形,是绝不会想到荒凉的郊野中还有这样一片小天地。既兼顾了营生,又保障了隐秘,只是不知道此一类的私业,窦家名下究竟还有多少。 田庄里住户十多家,都是窦家的家奴,早已经被敢战士们驱赶到一处充作粮仓的大屋中控制起来。 在等待窦七到来的这段时间里,李潼也已经在田庄内外游走一番,对于这一处小据点颇为满意,准备稍后安排一些故衣社的民户们入住这里,当作故衣社在京西的一个联络点。当然,这也是需要完全解决了窦家之事后才能安排的事情。 一众人返回了田庄主舍,敢战士们自去安排警戒值宿,并将窦七那些随从们与庄户一同拘押。 堂屋里,李潼看着被反缚两臂而神情委顿的窦七,又是忍不住的乐。这家伙真是滑不留手,这一次能将之擒获,还真是运气居多。 但既然人已经抓住了,李潼也是心情大好,甚至忍不住凑上前在窦七脸庞上用手指搓捻,看看这家伙用什么药汁易容。 窦尚简从被抓住之后便不再开口,神情自是阴晴不定,一路返回庄中,见到少王身边那些卒力们一个个精壮孔武,且颇有几分令行禁止的行伍之气,并不像是摆在王府台面上的仗身护卫们,心中自然惊疑不定。 少王对他动手动脚,他也没有躲避,心中权度良久,突然作惊声道:“原来此前西京城中洗劫建安王家邸,竟是河东大王所为!” 李潼被这惊声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给了他一巴掌:“能不能好好说话?本也没打算瞒你,哪用再扬声诈问!怎么样,没想到吧?” 听到少王直言不讳的承认,窦七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同时内心的惊诧也真是翻江倒海。他真是万万都没有想到,少王在暗地里居然已经网络了这么多的亡命徒,且还有胆量直接安排进入西京城中作乱! 看到窦七一脸的震惊,李潼心中恶趣也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阴谋诡计搞得就多,许多威风事迹都不好直诉于人,但哪怕是搞阴谋,心里多多少少也想获得一些认可,所以平时也都是憋得很。 属下们的夸赞总有几分言不尽意,六都喊不好。眼前这个窦七虽然远谈不上对手,但也算是不对付,刷新一下这家伙对自己的认知,也让李潼心情很欢快。 “你们这些国爵门庭啊,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先人那么英武敢当,几佐王业给你们搏下这么大一份显贵家业,结果你们倒好,志气是越养越虚,就连背地里搞阴谋,都不敢往大处谋略。既然看着建安王不顺眼,烧他几座私仓又能损害几分?如果不是我出手,武攸宜只怕如今还安在西京,鱼肉你们这群权门蛀虫。” 窦七听到这话,心内自然是又惊又怒,今日发生的一切,全都大大出乎他的预料,特别是眼前这个河东王,人前人后两幅面孔,更让他心中全无定计。 反派死于话多,李潼过了过瘾也就罢了,没有什么事都往外捅。门外随员们送来晚餐,都是一些应季的农家饭菜。 为了抓捕这个窦七,李潼也是起了一个大早,城外奔行大半天,这会儿也的确是饿了,坐下来捧住一碗黍饭吃得香甜。因为心情好的缘故,也让杨思勖解开窦七身上的绳索,让他也吃一些。 窦七眼下沦落为阶下之囚,自然没有心情用餐,他一边揉着被捆绑得有些麻痹的手臂,一边看着颇有几分肆无忌惮、志得意满的少王,突然说道:“今日相见,并非常情。大王野中执我,难道就不担心我另有布置?营救人马或许已经奔在途中了。” “你唬我?” 李潼闻言后冷笑两声,放下手中碗筷指着窦七说道:“从你喊出窦美玉名号,我就已经知道,你这家伙假死遁世,是打算弃家私逃,会将真正行踪告知那些眼下还在勤恳做戏的家人们?至于你隐藏在外的人物诸力,我还怕你露的不多,真有布置那更好。” “不是美玉,大王你怎么能探知此处……” 窦七听到这话,不免又是瞪大眼,满眼的惊异。 看到窦七这幅样子,李潼又忍不住发笑,果然用心努力得来的胜利果实是格外的香甜。 老实说,这一次如果不是事有凑巧,李潼还真有可能抓不住这个窦七。他在西京城里安排了诸多手段,但这个窦七就是能够忍得住,也实在是让他感到无奈。 明知道这家伙没有死,且极有可能就隐藏在窦氏老宅里,可西京城中人眼杂望,他却不方便派人直冲入内进行搜查。 最初故衣社锁定的嫌疑地点是在长安城南一处窦氏园业,窦家其他族人们都在忙于整治丧事,可是那里却有几名窦家子正在暗中调集人力,当然是非常的可疑。 原本李潼也以为这一处可能就是重点,甚至都调出了一批敢战士们潜伏于郊野等待命令进行拦截。 可是就在前日,长安城东面连接神都的驿馆却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那就是发现了窦家另一个重要的成员,即就是窦七所言的窦美玉。 这个美玉是一个字,其人本名窦希瑊(jian),莘国公窦诞的孙子,神都城里窦贵妃的大哥,即就是李隆基的亲大舅。从血脉而论,这个窦希瑊是比眼前窦七还要根正苗红的窦氏嫡系子弟。 故衣社耳目分布西京周边馆驿,之所以能够发现这个窦希瑊乃是因为这个家伙在蓝田县驿馆中与人争夺馆堂打斗起来,自报名号,这才被故义徒众们发现。 那场争斗挺猛,据说打死了两名奴仆,需要经官。窦希瑊被扣在了蓝田驿馆中,只能派出身边亲信家奴往西京报信,这个家奴自然被故义徒众们所抓捕,审问出许多窦家的机密讯息,其中就包括长安城周边的一些私密据点。 有了情报在手,接下来就需要考验李潼的判断力了,如何在这些地点当中选中窦七的准确去处。事实上他在每个据点周边都布下了耳目,自己坐镇此处,杨显宗则率领另一批敢战士们埋伏于城北。 之所以有这样的安排,那是因为李潼发现在这窦氏家奴的供词中,根本就没有涉及有关窦七假死的内容。 换言之,窦七假死避世,是他自作主张,而神都城里窦家真正的主事人根本就不了解这一情况。否则,那个窦希瑊哪怕再蠢,应该也不会在这样关键的家变时刻还要在外跟人斗气、乃至于杀人。 豪门情仇,无非也就那一套。了解到这一点后,李潼便猜想,这个窦七之所以要假死,怕是主要躲避的还不是自己,而是从神都城返回的窦希瑊。他想躲避窦希瑊,那么布置在城南的人手应该也是掩人耳目,其人最大可能是投往别处,无非西、北两个方向而已。 刚才田庄外,窦七吼出窦美玉出卖他,也佐证了李潼的猜想,暴露出了窦家内部的矛盾。 不过这当中许多曲折,李潼自然不会向窦七说,憋死你! “抓捕亡魂,也真是耗人心力。窦君既然已经入网,那就好好想想该要怎样自谋。” 吃过了晚餐,疲意上涌,李潼便准备去休息。 窦七见状却是一急,连忙说道:“大王难道就不好奇,我何以不入川而上陇?” “我不好奇,你就不说?你使人杀我不成,彼此不是浅怨。如今我又让你知道我许多秘密,你不该仔细想想如何活命?” 李潼闻言后便是一乐,起身拍手道:“给你一夜时间细思,如果明天还没想好该要如何谋生,那就对不住了。我可没有时间把你送往咸阳那处虚冢,只能让你曝尸荒野了。仔细想,你只有这一夜的时间。” 这个窦七不乏精明,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就不能让他有一丝的侥幸、感觉有什么地方可以反挟对方。因为李潼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只有让他穷途绝望,才能榨取出更多东西出来。 说完这话后,他便起身离开了房间,转向庄中内舍休息。杨思勖则重新把窦七提了起来,将之紧缚在堂中梁柱上,并凝声道:“狗贼敢刺杀大王,明天此地,一定将你寸寸活剐!” 窦七闻言后,神情更是惨淡,心中或有万分懊恼,但却无人听他倾诉,堂中灯火通明,照得眼睛酸涩难忍,但却没有一丝光线能够泄入那苍凉的心境中。 少王的话语却一遍一遍在他脑海中回响,他自然清楚这绝不是什么虚言,今日所见少王诸多隐秘,哪怕没有什么前怨,他在知此之后还想保命,也绝不容易。 0291 献业求命 第二天一早,李潼起床后再次走入厅堂,抬眼望去,不免吓了一跳,开口问道“这家伙、还活着?” 窦七听到这声音,略一抬头,但又很快低垂了下去。仅仅过了一夜的时间,他已经是形容枯槁、两眼布满了血丝,甚至都不知这一夜是如何煎熬过来。 “原来还活着。” 李潼语调略显失望,一边入座一边叹息道“君子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我心里虽然厌极窦君,但想到要亲自下令解决了你,也总有几分过意不去。你呀,连这一分假仁的体面都不愿给我。” 窦七听到这话,嘴角忍不住抽搐起来,经过这漫长一夜的孤独折磨,他心中也想了许多,这会儿语调虚弱道“大王说笑了,窦七虽只卑流,幸蒙大王垂眼,鱼服入野将我擒获,肯定也不是为了了结旧怨那么简单……” “我一个富贵闲流,平日有多无聊,你可想象不到。能有一桩闲事打发光阴,挺不错的。” 李潼手里端着提神的胡辣茶笑着说道,又状似随意问道“我性嗜饮茶,你们窦家除了蜀锦,贩茶营生作不作?” 窦七听到这话,死灰一样的眼眸中泛起一丝光彩,连忙疾声道“家中群才并立,窦七不肖,只能白身守家,操持家业诸类,与商贾往来多。大王若肯容我,我自将过往经年所积庶功尽奉大王!” 他自然不想死,否则就不肯搞那些假死的把戏。他当然也明白,少王能够抓捕到他,肯定也是费了一番周折,而且没有在第一时间害他以报仇,可见必然是所图更多。 特别在眼见少王一些秘密之后,心中震惊之余,一夜苦思之后其实也有了一些谋算。但他对少王终究了解不够深刻,且眼下又为人所执,心中也是异常的忐忑。 “大王智谋高绝,对人对事洞见深刻。诚如大王所言,窦七今次真是、真是……假死遁世,的确是为了躲避一些亲徒。至于原因,则就是对事情有了一些分歧。神都城里徒众恐于武氏新王气势骄盛,希望能贿进求缓,然窦七自知矛盾深刻,危情相逼,绝非财货诸物能够……” “得了,我给你留下一夜的时间,不是让你构思这些闲言。我与武氏诸王,的确是有龃龉,但你还不够资格干入其中,浪言这些要求同仇?建安王于西京时,便在我指掌覆下,你与他交往细则,当我不知?” 李潼将茶杯重重摔在案上,神态间已经颇有不满。 窦七见状,只能长叹一声“那也只能直言了,所以沦落入此,在旧时一念计差,以恶念干扰大王。如今神都城里,形势正在微妙,欲害我家者,除武氏新王,还有南省诸众……” “等一等,讲得清楚些,南省有人要害你家?” 李潼听到这里,倒是真有几分好奇。他知自己是个讨人厌的家伙,无论是武家还是那些李唐老臣们,看他顺眼的没有几个,倒没想过窦家竟然也挺能拉仇恨。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窦七更知少王高智,也难蒙混过去,只能将接到的神都信报、人情纠纷向少王讲述一番。 李潼听完后,便忍不住叹息一声,再望向窦七时,则不乏嘲笑“这种为人厌、欲加害的滋味如何?” 这件事情上,李潼并不怀疑窦七撒谎,他此前只是没有思及这一方面,可一旦关注,便能想得通。 他四叔李旦虽然久做傀儡,但这么多年下来,朝野之间自然有一批拥趸,窦家作为亲戚门户,天然就在此列。可是有的事情,也并非你立场对了就能安然无恙。 就比如李潼,他虽然也站他奶奶的队,支持武周代唐,可是跟武家关系仍然算不上好。 窦家情况也是类似,他家既是外戚,还是关中豪族,也正因其体量庞大太显眼,所以被看得死死的,在李武夺嫡的博弈中,实际上是出不了什么力。可是与皇嗣的亲厚关系又摆在这里,一旦斗争成功,他家便能坐享其成。 这个斗争过程绝对艰苦,光宰相就死了那么多,那是斗出了真火气。结果这个大家伙帮不上忙还添乱,那就搞掉他!一则可以让皇嗣更加依靠自己,二则可以向圣皇陛下表示自己的忠心,三则未来的利益分配还能少一强大的竞争对手。 至于说搞掉窦家会不会丧失掉来自关陇方面的助力?别搞笑了,这样的门户浮夸日久,底蕴更多是体现在对乡资利益的把持,但在政治上作用有限。如果他们还有那样强大的上下相通的力量,李潼也难在关中将故衣社发展的这么顺利。 而且窦家这样的门户,有名有望,一旦给其机会,能动性太强,不好控制。南省宰相们就算有武力上的需求,他们拉拢那些底层禁军效果更好,比如早已经被李潼收入府中的桓彦范、王仁皎之类。 这些人虽然声势不显,但只要安排在关键位置上,是绝对有以命相搏的勇气。 事实上,武周这一朝本就是武则天凭其权术拼凑起来的畸形局面,后继帝王无论李显还是李旦,都没有能力掌控。 所以接下来的唐隆政变、先天政变,基本上都是得利集团自身需求冲突得爆发。类似神龙五王这种根基浅薄、唯凭事显的人物,自然首先就被踢出局。 政治思维就是这么残忍,窦家要害李潼,南省放弃窦家,甚至于此前皇后刘氏一家被族灭,即便没有南省衙官出手,他们最起码也是袖手旁观。 甚至李潼怀疑这当中就有窦家在推波助澜,他奶奶凡做什么事,很少有闲笔,把小李隆基过继给孝敬皇帝,当然也不是随便指派。 听完窦七的讲述,李潼脑海中补了如今朝中纷争的局,然后又敲案说道“讲讲你自己。” “家业困极,族众们也都无计可施。几番传信,都言谨慎。美玉今次归家,则就是打算铺设后路。” 讲到这里,窦七便一脸的苦笑“如果他们知道我此际又结怨大王,会怎么做,无需细忖。与其让人作于后,不如我先谋于前,所以布险诈死,躲避家人。而且神都族众久在浮华,行事张扬、不知收敛,少事庶务,就这样将家业存续拱手托之,我实在是不放心……” 李潼听到这里,又笑了起来,说到底还是利益的冲突。 类似窦家这样的家族,一部分人在乡野经营产业、维持生计,一部分人在神都维持政治上的存在感,平常时节也是分工明确,可是一旦遇到大的危机、诸如眼下,矛盾就凸显出来了。 对于神都的窦氏族人而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家业兴衰在我,你自然也一切都要听我的。 可是乡土中这些人又有不同看法,我辛苦操持家业,源源不断给你们提供财货维持奢华度日,现在你们已经不足提供政治上的保护,就要返回来谋夺我的家产? 本来就有这样的暗中较劲,现在窦七又犯了大错,招惹了少王这样一个惹不起的人物,牺牲掉他自然就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既能化解掉与河东王的仇怨,还能保证家业交割顺利。所以窦七误以为归乡的窦希瑊出卖他,也就理所当然了。 “如今的我,只是一个世道弃徒,能够仰仗的,唯有这些年积累的庶功。此前犯险谋害大王,我的确是罪大恶极,但今见大王于西京人事上的布置,倒也可以自夸一声,当日决断无误。龙形百态,从无一貌,大王既然已经铺设诸多,想必不会甘于久潜渊底……” 李潼听到这话便不高兴了“王者行事,需要向你交代?” “大王长谋自持,自然也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罪身受缚于此,生死唯仰大王。虽惶恐但还未绝望,昨夜细忖故事,高祖、太宗所以大业克成,海量能容,人物尽用。大王雄姿追祖,应该能相忍才士。” 窦七又继续说道“窦七虽然不肖,但这些年并非虚度。今次西行,是为了收拾家中布置在西境的人事诸用。旧隋之时,泾渭之间有官奴千数户,高祖驾入长安之后,诸事杂芜待定,这些官奴番户便被几家隐在了事下,各自分执。 这么多年过去,几家有兴有衰,我家所隶这些隐户,因为经营得宜,到如今已经有两千多户,隐在陇山之间生息自足。这一部分人物,唯西京主事人口口相传,我虽不知美玉与大王所言深浅,但想必是没有提及此端吧?因为他根本就不知我家还有这些闲力暗藏!” 李潼听到这话,也不能保持淡定,略有惊异道“真有两千多户?” “只多不少!” 窦七见少王色变,一时间也是心中暗喜,又继续说道“旧隋炀帝好营造,关中所聚官奴实多。这一部分番户各有技巧相传,给料作物不逊官造。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人物之用,俱藏在野,唯我知其所在。另有蜀商诸事,当中还有家人不知的许多细则,唯我图令才能使用。只要大王能容我活,这些人物之用都归大王所有!” 。 0292 留财不留人 尽管李潼对窦家深藏的底蕴已经多有想象,但在听完窦七的交代之后,还是大大的吃了一惊。 眼下的他,刚有武攸宜苦攒下的大笔横财入门,对于浮财之类其实没有那么看重。当然财货之类也是多多益善,但需求远不及此前那样迫切, 现在的他,需要的是浮财买不到、或者说需要时间积累才能获得的资源。所以当听到窦七说他家在陇山之间藏有两千多户工匠时,李潼真是惊喜之际。 这个时代,有成熟技巧的工匠绝对是稀缺的资源。故衣社在籍十余万众,其中的匠人却是数量稀缺。凡有一技之长者,要么还能过活,要么就被官府和窦家这样的豪宗所控制住,几乎不会大规模的流散。 此前故衣社就是因为工匠等中高端的生产力实在有限,造成大量麻货积陈,使得李潼不得不另想别计来消化这些麻货。 他要搞印刷术,还需要向草堂寺借人。虽然也可以自己培养,但却不是短期之内能见奇效的事情,而且他的时间又没有那么从容。 这两千多户工匠,他要定了!如果能够将之消化下来,绝对是此次与窦家纠纷的最重要收获,有了这些高端生产力,也能让故衣社整个组织发生质的变化。 不过这个窦家胆子也真是大得很,不声不响居然还藏匿着这么多的人力。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是在乱世之中,这两千多户荫户已经可以成为称雄做霸,割据一方的根本! 不过这也倒不足以说窦家真有狼子野心,他们李家刚打天下时,高祖李渊在进入长安后,本身也是既喜且忧,封赏之泛滥简直就跟不能过了一样,甚至连勋官体系都直接玩崩了,就算是知道麾下大族有这样的小动作,自然也不会追究。 之后几十年间,关中这些大家族们虽然起伏不定,不过窦家总体而言还是相对比较平稳的,与皇室之间关系始终融洽,旧年所作的一点小手段再有发展,也是很正常的。 “你家居然还有如此暗招布置,窦氏果然不愧久立关中的豪族,真是让人惊讶啊。” 听到少王这么说,窦七脸上又露喜色,转又一脸恭谨道:“只要大王能包容前罪,赐我生机,这些人物诸用尽归大王!” “先给他松绑。” 李潼抬手对杨思勖说道,杨思勖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上前解开了捆扎在窦七身上的绳索。 没有了堂柱支撑,窦七直接瘫卧在地,但喘息未定便又膝行上前叩首道:“我家世荷唐恩,忠骨不移,所以在此乖张之世才惹群妒并加害。此前短智乱谋,惊扰大王。如今才惊见大王祖风雄然,英断隐藏,更觉罪身,一念计差,险害社稷将来!” 讲到这里,他已经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至于堂上的李潼,也是少闻别人把他夸得这么动听,勉强才能绷得住,脸色陡然拉下来怒声道:“我用心追踪,你以为我是贪图你家人货之力?如果我只是这样短计,何必要将武攸宜财货抛撒闾里?” “不敢、不敢!大王襟怀宽阔,所望在于天下,所谋在于社稷,又怎么会执迷一宗一族的门户之私!” 窦七闻言后又忙不迭叩首道:“仆所以作此言,非是重币求宠,只是眼下除此之外,并无别计奉献大王。大王有卧薪之志,仆愿骥附于后,并成祖迹!” 李潼听到这话更乐了,指着窦七冷哼道:“你也只是一时惊惧贪生罢了,就连我自己都还未有追迹祖宗的打算,你就肯披肝沥胆的追随?且不说你我之间还存旧怨,如今国业嗣序有人,且还与你家关系匪浅?你这一番狡言,你自己信不信?” 窦七脸色又是一寒,以头杵地说道:“大王本就负重而行,没有谨慎、不能长久。仆自知难作取信,但心中曲隐也不惧剖析。情势逼困,仆如今已经是一个活死人,宗籍除名,人道弃我,若想再昂立苍天大日之下,必须要求付奇险功事,正与大王同欲!” “至于与皇嗣殿下恩亲瓜葛,自有世中一众亲徒维系,无需我这个弃世之徒。且皇嗣如今幽在神都禁中,家奴旧臣尚不能见,纵然有什么谋计,也只能是图虚。江山阴变,尊位易主,这本来就是自古未有的妖邪之事。拨乱反正,是天下人的大愿,有志者自勇行,哪还用再拘什么世道俗计?” 讲到这里,窦七才又抬起头来,一脸热切的望着少王说道:“今世乖张之变,罪岂在于苍生?天皇宾天之后,在位者屡失其选,一步步纵恶至斯,天下人共有望!只是唐恩延传,人情未绝,无有所寄,才会投在那本就德才不配的人选上!大王如今虽然仍隐在事底,不为情势所重,但也正可籍此阴养爪牙,志力广蓄,待时以动!” 这家伙小嘴吧嗒吧嗒还挺能说,搞得李潼都有些热血沸腾,同时心里忍不住有些感慨,关陇门阀能够在历史长河中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也真不是盖的。 他们李家家传的手艺不必多说了,这窦七一番言辞充满煽动,想来应该也是祖上传下来的。兴许两家祖宗在某事某刻,也有过这样的场景对话。 窦七看到少王只是默然不语,心情也是非常的忐忑。他倒不是觉得少王没有这样的胆量,能够不声不响就阴养这么多的甲士,如果少王真没有动过此类想法,他真要把头劈下来给人当凳子坐。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把少王得罪的挺狠,想要获取信任并不容易,没有一点实际的付出是很难的。 心中略作权度,窦七才又叩首道:“能否请大王赐下纸笔,仆在堂有献。” “给他。” 李潼举手说道。 很快,杨思勖便在田庄中寻找到纸笔送来,将窦七按在远离大王的坐席上,自己则瞪大眼盯着他。 窦七提笔疾书,很快纸面上就写满了字迹,请杨思勖呈交给大王,并说道:“纸上所录,俱是我家于西京四郊所暗藏财货诸地。仆眼下受制此中,无有别种才力进献,唯凭此盼能稍得原宥。” 李潼接过纸来随便扫了一眼,然后便将这纸揉成一团甩在了角落里,并冷笑道:“我肯给你机会,你还在欺我无知?” 窦七见状,连忙翻身再拜道:“这些藏货的地点,虽然不乏家人共知,但都需要特殊信令才能调用。仆一定尽力配合大王,从速收取物用,绝对不敢藏私!” “西京近在地边,你家人会少关照?特别知你没有赴川之后,必然更存狐疑,若再知物货有失,能不猜到事态有变?你这家伙仍然奸心不死,言则递货,实则传信,待你家人知事变后,肯定会传信及远,让远边族众早作防备。” “大王真是误会了我,我只是、我只是取信心切,才择此易作取证……大王若是不信,我愿再献远地人物机密,只是往来取证耗时太久……” 窦七听到少王如此多疑,心中也是叫苦不迭,忙不迭又叩首解释道。 “时间我有的是,只是你却少。如果再作浪费,我真不知你能活到几时!” 李潼稍作沉吟,敲案说道:“我虽然不恋物利,不过眼下除此之外,你也难有别处进献以自白。这样吧,你家于蜀中根基深厚,当中必然诸多隐秘。详细述来,取证之后我再考虑留不留你。” 窦七闻言之后,又忙不迭伏案疾书,间或停下来仔细思忖,一直写了满满的三张纸卷。 写完之后,李潼示意杨思勖将纸抽走,然后又说道:“再写一遍。” 窦七神情一滞,但也不敢拒绝,又是伏案疾书。两遍写完之后,李潼倒是没有要求更多,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家伙如果真想藏奸的话,写上两遍已经足够记住了。 他手里甩着窦七那两份供词,笑语说道:“现在你这一条性命,已经不在你我了。稍后我会派人入蜀一一验证,如果所述无虚,你这条命就保住了。至于你所言奇险之功,那都太遥远,咱们只论当下。杀你一人,不足取悦于我,留你一命,则能才力助我。我是深盼你能活下来,咱们且待事后吧。” 窦七听到这话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神情忐忑的吃了一点餐食,然后便被少王吩咐将他转去别地拘禁起来。 “大王,真要留下他?” 杨思勖在一侧闷声道,此前行刺一事,他因失职而自责良久,到现在也不能释怀。 李潼闻言后冷笑一声:“留下他做什么?前事查实之后,直赴陇山招取那些荫户,事了杀之。” 无怪李潼心狠,与这个窦七交谈一番,他心里都有一种照镜子的感觉,彼此都是卖祖业的一把好手啊,留下来肯定隐患多多。 他需要的只是窦家积攒的这些底蕴而已,至于这个窦七虽然也有一些邪才,但跟自己技能点有些点重了,而且还不如自己玩的这么骚。 他不是没有容人之量,只是不值得为这个窦七付出,蛊惑煽动几句,就当自己卧龙凤雏啊?就连你们那些盟友们,都嫌弃你们大而无当。 有这种精力,我回神都去攻略养成姚崇、宋璟不好? 虽然这么做有点言而无信,但这个窦七也不是什么睚眦之怨,是真正对他动过杀机且付诸行动的,无论怎么对付,李潼都没什么心理负担。 “把那张纸捡回来,吩咐田少安速速安排人去查实,即刻动手!” 略作停顿,李潼又指了指被他丢在角落里的纸团说道。 “可大王不是说担心……” 杨思勖闻言后捡起纸团,又有些不解道。 “担心?有什么好担心?窦美玉一旦入京,即刻让万年县抓人!他家群徒无首,还有心情去管边远事宜?” 0293 大王英明,后事畅想 李潼一行返回长安的时候,窦家主要族人们都还在咸阳操持丧礼、没有返回,当然也不会知道他们所嚎哭埋葬的这位亲人如今已经被拘在长安城外。 这一次能够成功抓捕到窦七,也让接下来的事情变得顺利许多,只需要逐一将窦家那些台面下的产业进行蚕食即可。 武攸宜的家财,被李潼用来运作飞钱汇票。至于窦家的这些产业,他则准备尽数投入到故衣社的发展中去,将故衣社的福利体系进行一次全面的升级,不再只局限于简单的捐麻授衣。 窦七所交代出来西京周边的这些产业,以田庄为主。 毕竟土地能恒有所产,美宅则可以世代相传,类似武攸宜那种疯狂的囤积浮财,真的只是暴发户的行为,而且几乎没有什么风险把控,一旦失势,即刻财为人有,也不知是为谁辛苦为谁甜。 当然要搞定这些产业,也不能只是粗暴的抢来再分发到故衣社就可以了。窦家毕竟在关中根深蒂固,家产痛失必然要进行深查,如果查到这些产业多为故衣社所执,必然又会衍生出许多麻烦。 趁着田少安派人摸底,李潼让人将长安分社的李阳召来,开口询问道:“此前流言误会时,你请托冯五来说事,与他交情不浅?对他这个人又怎么看?” 李阳闻言知意,正色说道:“大王若问别个,属下或还要有迟疑,但若说冯五,真能为其性命作保。其人表面虽然只是一个闾里极擅钻营的商贾,但市井之间凡与之深交者,无不称其高义。属下归乡之前不识此人,最初返回,因受官衙令史刁难入刑,是他奔走搭救,只因旧年其父曾寄食我家。此前来说大王,因恐不能善了,先将妻儿寄在我处以示诚恳……” 听到李阳对这个冯五评价如此之高,李潼也忍不住心生感慨,来到这个世界,他虽然多见尔虞我诈,但真正的义士也是见过不少。 诸如神都城的田大生等人,长安平康坊的莫大家以及眼下所论的冯五,包括他故衣社中许多骨干成员。这些人往往又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出身底层,但却能保持志气高洁。 且不说那些高门权户之间的勾心斗角,哪怕是李潼自己,跟这些人比起来都往往感觉自惭形秽。 这些人或深或浅都与李潼有牵连,肯寄予一份信任,李潼对此也是感念颇深,只盼未来自己能够不辜负这一份信任。 “这个冯五既然是值得托付于事,我这里也恰有一些事务要托。之后会陆续收取窦家诸产业,这些物业,我希望能够妥善交到故衣社中,真正的裨益这些苦卒。但权门追踪报复手段之多,相信你也明白,该要怎么把这些产业洗干净,或变卖另购、或转托寄名,我是没有太过精力一一过问,需要你们自己拿出一个章程来。” 李潼吩咐说道。 李阳闻言后也是大喜,连连点头道:“这都是份内之事,一定不让大王失望!” 讲到这里,他又顿了一顿,而后才问道:“这些资产,都要入社?需不需要提留一部分入邸备用?” “不用,我自己衣食无缺,封食恒出,能销用多少?府中用度,无需你们操心,关键是要把这些财货用在急需的实处。” 李潼又正色说道:“我以宗王之身,操持此类事务,心迹自然不可自称纯然。但集用人物诸力的同时,也是希望这些庶民能够真正受惠。这一点,你等任事者要深记。 世道之中,趋炎附势者不乏,但是这些府户也是真的大益于世而少人过问,所谓义不容辞,便是故衣社立社之本。这不是什么场面话,无此事诚,则无势聚。” “属下明白,一定谨慎任事,奉义如命!” 李阳挺腰叉手,恭声说道。 李潼在权斗场合虽然事事以利益作为第一考量标准,但在处理故衣社的时候,也的确并不将利益视作绝对。 这是他对这个世道的一点善意表达,同时也明白,想要维持故衣社这样一个庞大的组织,如果不能秉承“尚义”这个核心的精神,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凝聚力。 人心里都有一种对美好精神的向往,而这种向往就能激发出人更大的力量。比如那些敢战士们,虽然组建的时间仍短,但李潼能够确信,如果是数量相等的厮杀,哪怕神都北衙最精锐的千骑人马,未必能胜过敢战士。 这是因为他们是一支有信念的队伍,明白自己的奋斗是的的确确有价值的。 关于故衣社下一步的福利计划,李潼也有了一个大体的构想,像是此前的授衣、施粥这些基本事务,需要继续放大去做,辐射更多人群。然后就是在医疗、教育、生产等多方面加大投入。 医疗、教育方面不需要多说,这在时下而言,都是非常稀缺的社会资源。 接下来,李潼会整理一下自己记忆中有关卫生防疫的知识点,同时也托神都麟台故员整理一下馆阁所藏医书,选择一些确有效用的应时药方,修编一部故义本草向故衣社发放。 同时在两京之间沿途设立一些医馆,收治一些急症病人。当然他现在是没有那么多医护人员可用,所以还要在故衣社体系中选拔培养。 其实李潼还有一个设想,那就是开元年间的药碑,凡通衢大邑、道路交点,刻印一些常用的药方竖碑以供时用。 不过这方面需要投用的人力、物力比较大,而且要面向大众的话,信任度也是一个问题。 关于这一点,李潼打算回到神都后,适时向朝廷提出建议,劝劝他奶奶你也别光自己憋着劲的要长生,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搞些民意工程也有利于你的统治啊。 教育方面还是在两京周边乡社集中培养一批人脱盲,接下来再分散乡野人带人的推广。 不过这方面李潼也不抱多大信心,人的精力毕竟有限,越是穷困越求急功,最好是这一刻努力了、下一刻就有收获,想要让这些衣食都无着落的人花上十几乃至几十年的时间去培养读书人,还未必能够收效,其实是强人所难。 仓廪实而知礼节,想要进行普世的教育提升,则就必须要有深刻的社会变革,将社会资源重新分配。 所以李潼在故衣社搞扫盲教育,也不指望人人都能通晓经义,关键是以后刊印一些口号你们要看得懂。别这边我一支穿云箭上天了,你们还不知道啥意思,那就尴尬了。 至于生产,包括道路、水利之类。关中本就缺水,且趋势将会越来越严峻。许多破产的府户本身不是没有田地,但珍贵的水源往往被地方豪强把持,连年歉收,不得不逃。 李潼眼下是不敢搞啥打土豪、分水井的大计,所指定的策略也是基于当下世情,那就是孝子义井、义碓之类。 许多人家父母不寿,儿孙恭孝的话,往往发愿,或是捐输家财、或是集资乡里,凿一口水井,架一道桥梁,造福乡里的同时,也为亡者积攒阴德。 李潼打算以这样的形式在一些故衣社民户聚居的地方打井架碓,一则符合世情人心,二则能够最大程度借用官方的力量保护这些益民的产业。 毕竟乡里有孝行乃是政绩之一,那些地方官们乐见此事,也根本不需请托,哪家豪室敢向这些产业下手,少不了要被收拾。 桩桩种种,当然他只是负责提计划和搂钱,至于具体的执行,还需要李阳他们这些故衣社的直案管事们去主持和督促。 李阳原本还因为将有巨财入社而感到欣喜,可是听到大王有着这么多的计划,已经忍不住面露苦色道:“大王创策种种,的确是深切民疾,但若一一执行,且不说人力是否足用,窦氏一户之产,怕还远远不够。” 李潼闻言后便也笑语道:“这也是之后几年故衣社的铺陈计划,循序渐进,量力而行,也不要求一时俱齐,但一定要记住勤恳去做,立一事则成一事。社中如果涌出什么庶务良才,放心大胆的用,若真能将才力磨练出来,前途也不会只限于草野!” 李阳听到这话更加欣喜:“大王真有英明姿态,属下等真是盼能有一日……”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李潼只是摆手笑道:“还是躬在眼前,后事如何,畅想则可,无需切念。” 李阳受教之后,便起身告辞去安排大王叮嘱诸事。 李潼则又拿出来窦七关于蜀中诸事的交代,关中这里还好说,虽然人多眼杂、需要谨慎的做,但这里也是故衣社大本营之一,不缺人力使用。而蜀中那里,则就让他有些为难,不知该派何人去主持接手窦家一系列的产业。 蜀中是关中的后花园,如果能够完全打通,一起运作,那么其放大效应绝对会令人惊喜。 如果真能全盘接手窦家在蜀中的产业且彻底的化为己用,再结合关中这里的发展,李潼觉得可能用不了几年,自己就能彻底的挺起腰来,谁也不怕! 或许真正当家做主还不够,但谁再敢没事撩拨他,绝对崩你一脸血! 0294 门人遇袭 窦七这一份供词,当中罗列许多有关蜀中锦业的人事秘密,并不只局限于普通的财货储存。 诸如与蜀中土著的台底交易、益州私蓄的官奴,甚至还涉及到了染料、茧种等等原材料的问题,内容可谓是极为丰富。 哪怕李潼这个不懂此类手工艺的人看来,都能感觉到如果将这些关节完全掌握在手里,即便不能完全把持蜀中锦业,也必将占据重要一席。 交代得如此清楚,李潼大概也能猜想到窦七的心思,肯定不是为了求活而倾尽所有。这么做无非是表示坦诚无私,再有就是将事务复杂化,以彰显自己在这当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从而让李潼不得不倚重他。 这小算盘打得挺溜,而且李潼也的确是有些惆怅,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去接管这一切。 这一份资料涉及从制造到销售一系列的环节,可以说是窦家多年经营提炼总结出来的精华,无论放弃哪一个环节,李潼都有些舍不得。 可是眼下,李潼还真没有合适的人选能够将这些事情打理周全。 如今的他,麾下还是缺少能够独当一面的人才,甚至包括这几年历练精深、才器渐高的刘幽求,乍一接手只怕都很难全盘掌握。而且刘幽求如今已经在陇上,所负责的那一摊子比这件事还要重要得多。 其他的一些故员,要么有着官面的身份、顾忌诸多,要么就是才力有偏、不足担当重任。 其实如果窦七那个机灵鬼大凡鬼点子少一些,李潼可能都会考虑一下留下这个人。可是现在,他如果真要用窦七的话,又必须安排一个同样足够机灵的人看住这个家伙,避免这个家伙反水。 毕竟眼下的他事业虽然渐成规模,但基本还属于见光死的范畴,实在是经不起大折腾。而且与他有密切关联的人事越来越多,一旦暴露出来,那么后果已经不再是死他一家那么简单。 窦七这个家伙实在是个狠角色,李潼旧年虽然也常作险谋,诸如撞死在明堂、慈乌台上吊之类,但也只是想一想,可窦七却能在危机未发的时候就直接干脆弄死自己,可见性格是不乏狠厉。 如果李潼手下有合适的人选能盯死他,那又何必再用他? 抛开人选方面的困扰,眼下还是先初步确定一下这份资料的可信程度,这方面自然还是求教杨丽这个蜀商女子。 杨丽到来之后,从大王手中接过这份纸卷,略一翻看之后,脸上便惊色连连:“难怪民织的团纹不满,原来是要用围织!赤狮彩原来是用的七月煞,这又是什么料……找到了,原来是专产于此……” 不是对蜀锦行业有着深入了解的人,是不能体会到窦七这一份供词的重要价值。杨丽家中虽然并不主营蜀锦,但身在蜀乡,当然也有涉猎。 草草翻看一番后,她脸上惊容难掩,口中也叹息道:“这一份笔录,真可谓作锦的宝典,若在乡中,不知多少人家要倾尽家财的索求!千金易积,妙法难求!大王能够得此,看来窦家已经伏于王势之下了,真是可喜可贺!” 说话间,她一脸喜悦的望向大王,眼神里同样掩饰不住的钦佩。她初入西京之际,是见识过窦家怎样的眼高于顶,如今不声不响便被大王折服,甚至就连这种传家宝典都奉上,心中自然满是惊讶、喜悦。 李潼也没有跟杨丽讲述当中细节,只是笑语道:“看来这当中,是有很多技业可采,值得深入验看一番。既然如此,那事不宜迟,杨娘子你快信传告家人,先将当中所涉物货所储收取起来。所得资货便暂存成都,以备飞钱汇用。” 杨丽闻言后又连忙说道:“家徒只是乡野鄙人,虽有地表久居的便利,但也实在难以应用大事。还是请大王派遣人力,由我家徒导引入境寻觅……” 李潼想了想之后便点点头,说道:“这样也好,我安排一批卒员待命于秦岭北麓,近日便与你家人并行入川。” 秦岭敢战士被抽调出来之后,又有一批新的成员被补入其中维持商道。不过眼下飞钱业务将要展开,蜀中又有遍地金银可以俯拾,秦岭的商路相对而言就不再那么重要。 特别在窦家产业中就有穿行秦岭的主道相关,这个时候再维持故衣社所开辟的曲径,意义也已经不大。 他倒不是信不过杨丽,毕竟还有杨显宗的一层关系在,彼此已经算是很亲密。不过眼下也仅止于这一对杨氏兄妹,至于其乡中家众是否真能托付重财,这一点还有所保留。杨丽也知此分寸,没有开口直应。 原本李潼还打算近期往蜀中运输一笔财货,用于飞钱业务初期的开展,现在倒是省力了。窦氏多年积累,哪怕仅论蜀中一地所存财货,也是一个惊人的数量,哪怕只能收集起来一部分,应付初期飞钱业务绰绰有余。 财货方面暂作此用,至于窦家与那些蜀商门户们之间多年往来,所结成那种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李潼倒是不怎么在意。有飞钱业务在手,只要能够成功运作起来,以商贾逐利本性,那些人自然会做出有利于自身的判断,不愁不能瓦解。 除此之外,还有官奴私用的问题。蜀中有着大量的织锦番户,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就被权贵人家以各种手段侵占,纳为私用。 这在时下其实也是一个普遍现象,比如初唐四子的王勃就因为私藏官奴并将之杀害,自身获罪的同时还连累了他的父亲,也引发了王勃的英年早逝。 这些官奴织锦户,不同于窦家私养的奴婢,实在不好直接包揽过来。毕竟李潼在蜀中官场上,可没有窦家那种深入的经营。 而杨丽她们一家在官场上值得称道的关系,也就是一名亲戚担任州参军,既不够资格遮掩此事,甚至李潼将之当作政绩送过去,都不能吃得下来。 还是需要派人去蜀中在官场上立住啊,没有官面上的保护,李潼也担心布置再多都不保险。 这件事在西京显然做不到,只能返回神都城后,看看能不能够争取一两个职位,否则就谈不上将窦家在蜀中的经营尽数消化。 李潼略一转念,又对杨丽笑道:“杨娘子久居乡里,不知可听说过有什么乡流少彦可称?” 杨丽闻言后便苦笑一声:“寒家不过从贾的陋庭,往来也多是此类门户。诸如我家二兄,已经是家徒上下殷望的人选,如今也只是幸在大王不弃。至于乡流的才俊,妾真的……不过,倒是听有一个人选,家叔旧年供事州学,常有赞言。其人名为崔沔,乃是北方名族博领崔氏子弟,与寡母客居成都……” “崔沔?” 李潼也只是随口一问,不想还真问出一点收获,他对这个崔沔有印象,还是因为后世有人论证其人可能是《陋室铭》真正作者。是真是假,李潼也不清楚,了解并不深,但算是记下了这个人名。能够留名于后,应该也有可圈可点之处。 李潼又追问几句这个崔沔相关的情况,但杨丽对此所知不多,仅仅只是听家人提过几句,如果不是大王垂询、搜肠刮肚的想,还真想不起来,所知实在有限。 “这样吧,请杨娘子加信一封,请告令叔,如果那个崔沔有志于事,可指引他北入两京来见我。” 李潼也是求才若渴,对于这一点聊胜于无的人事也不想错过,反正也都是随口一句话。如果那个崔沔真能为用,也可以说是惠而不费。 他这里已经因为人才缺少而头疼不已,不想接下来又有麻烦事登门。将事情初步安排下去之后,回房假寐小憩片刻补补觉,可是刚刚睡下不久,杨思勖匆匆来告:“大王,不好了,史县尉于京西为强人伏击,负伤入京!” 李潼听到这话,登时睡意全消,起身急问道:“他伤情如何?有没有危及性命?是被人刻意针对,还是其他情况?” “不知,他只是派遣家奴来告,人眼下正在长安县廨。” 杨思勖摇头说道。 李潼披衣起身,并疾声吩咐道:“快备马,我要去亲自看一看。” 他心情有些急躁,既担心史思贞的情况,又怀疑当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针对。 如今他门下故员不少,但真能谋事者却不多,史思贞这个胡人官二代正是一个,其人担任京西县尉虽只短时,但已经给故衣社活动提供了极大的帮助。如果这个门下干员有什么闪失,事业上是一大挫伤,感情上也难免悲痛。 自从来到西京,他自己就小动作不断,先是武攸宜、又是窦家,如今自己人遭遇这种事情,当然免不了会往阴谋方面猜测。 杨思勖见大王如此,也不敢怠慢,连忙行出召集府中仗身们,护从着大王离开曲池坊,往城西的长安县廨匆匆而去。 0295 无妄之灾 当李潼一行来到位于城西长寿坊的长安县廨时,县令房融自率一众衙属们匆匆出迎。 房融身为京县县令,官位已经不算低,即便贵客来访,不至于如此屈尊。 但且不说少王再获圣眷,显赫如初,单单房融自己的关系在神都传讯来,言道因为少王缘故,圣皇陛下对他不乏欣赏,甚至天官吏部已经将他列入召回省中的考察名单中,如果事情进展顺利,此任考满他将极大可能返回神都担任南省郎官。 所以对于这个牵强认来的表弟,房融也是充满热情,得讯之后即刻出迎,给足了面子。 李潼这会儿心情急躁,则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下马之后便疾声道:“史县尉情况如何?” “史县尉因公招损,幸在没有性命之忧,目下正安排在衙中庑舍,卑职即刻便引大王上前探视。” 房融上前接过少王手中马鞭,转身递给身后衙役,然后便引领少王一行走入县衙,绕过前厅官堂转入侧后廊舍,一边走一边说道:“听闻史县尉于大王府下供事不过短时,大王却仍闻警情急,即时来探,这一份上下情笃的和睦,也实在让人羡慕。” “人情绵长,又怎么会因事而断。” 李潼随口回答了一句,也是这会儿心情欠佳,否则兴许再加上一句不用羡慕,等你以后遭殃了、我也这么对你。 来到安顿史思贞的庑舍外,李潼才知其人经过诊断之后已经睡下,是惊马跌落、筋骨小折,倒是没有什么刀剑加身的明伤。至于其随员们情况也是类似,只有一个比较倒霉的肋骨折断、内戳伤害到脏器,到现在还在救治。 了解到史思贞伤情并无大碍后,李潼才松了一口气,也不再急于入内打扰史思贞休息,在县衙中寻空舍坐定,然后才望着陪坐侧席的房融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史县尉何以平地遇险?” 人既然没有大碍,那就要追究事因了。途中李潼也在思忖是不是有人针对他,但却没有什么头绪,现在西京对他恶意最大自然首推窦氏,不过他们一家还忙着埋亲戚没回来。 就算是有什么报复的行动,针对史思贞意义也不大。毕竟正如房融所言,史思贞在他府中任事时间并不长,情谊深浅莫测。如果知道了他吩咐史思贞做的事情,无疑往上捅要比直接对史思贞下手好得多,也能给少王带来更大伤害。 “这件事,长安县廨也难辞其咎。细算起来,史县尉这一次也是代人受厄……” 听到少王发问,房融也不隐瞒,直接就将事情原委道出。 原来是长安县发现一豪户违禁私蓄奴婢,但在抓捕的时候出现了意外,被人逃到了京西始平县中,幸在也没有逃远,在始平县落网。 长安县的案犯,当然是要由长安县进行提押审理,不过近来长安城里实在不太平,且不说建安王武攸宜家财遭劫,近日窦氏高门还发生命案,所以两县为了维持稳定,也实在乏人使用,只能委托始平县将案犯押送回长安,史思贞负责此事,结果却在途中出了意外。 案情虽然很清晰,但李潼还是疑心难消,继续追问道:“那案犯身世、人情瓜葛有没有什么曲隐?” 这一次房融索性直接让人将相关卷宗取来,让少王亲自查看。这当然是不合规矩的,但既然是县令的吩咐,衙属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李潼接过卷宗细览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疑点。无非豪室蓄奴,而这奴婢却没有在乡县、市监处入籍,也没有买卖的凭证,就是私掳为奴。然后这一户主人将奴婢卖给别人,转头却生了疾病暴毙,买家自觉亏了,诉上长安县衙,于是引出了这样一桩案子。 如果说有什么特殊一点的,就是案中所涉奴婢并非关中本地人,而是岭南巴中一带的山民夷户。 但这也推敲不出什么特别的讯息,巴中一带素多山蛮,这些人散居山岭之间,不与外界俗同。常有强人横徒游走山岭,将这些人抓捕、作为奴婢进行贩卖。 敢战士们在秦岭之间清剿蜂盗的时候,便解救出来许多此类山蛮人丁,言语不通、也不好调教,索性便留在故衣社一些田园产业里作力役使用。 这种事基本上也属于民不举官不究的范畴,不是什么大错。但在长安这样的京城大邑,对于籍户规令森严,如果案犯此事,后果也是可大可小。特别如今长安城氛围本就紧张,如果真的入刑细推,杀头都有可能。 “大王,史县尉醒了。” 李潼听到门仆禀告,便起身走进房间里,然后便见史思贞正强支身体要起身,连忙摆手道:“不要勉强,无谓伤上加伤。” “卑职真是惭愧,竟为野中蟊贼惊逐,自伤不说,还做坏了公事,扰及大王,更是罪大。” 史思贞脸色苍白,一脸的愧疚。 李潼摆手驱退其他闲人,然后才又问道:“贼徒身上可见什么端倪?” 史思贞闭目回想,片刻后才摇头道:“贼众伏在草野,待我率队经过,便冲行出来棍棒殴打驱逐,人人覆面,也无声言。行动堪称迅敏,体壮精悍,应是惯匪,有十七、不对,十九徒众,是了,一贼夺马时,腿胯僵硬,不习骢马性,但又有两三贼徒马技精熟。还有、还有,其中一贼颈间有剑形纹刺……” “不是一路人?” 李潼闻言后便又问道。 史思贞闻言后摇头道:“奇在配合纯熟,不是临时拼凑……或许还有其他形状特征,不过当时情况混乱,卑职再定神回想,或还能……” “还是先注意自己休养,不要过于劳神,这件事自有长安县衙处理。” 李潼先安慰了一下史思贞,不过眉头却皱起没有舒展。根据眼下所了解的内容,这件事基本能够确定跟自己没啥直接关系,可是又牵扯到史思贞,却也不能说全无关系。 虽然案件是属于长安县,可案犯毕竟是在史思贞押运途中被劫走,也是失职之罪。西京近来多事,即将走马上任的魏元忠将会怎么打开局面仍是未知,不排除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杀鸡儆猴,拿此当作一个典型来做,从重判罚史思贞。 如果史思贞被革除眼下的官职,这对故衣社的布局与发展是很不利的,所以最好还是在魏元忠到来之前把事情补救回来。 略作沉吟后,李潼又让人将房融请来说道:“此次事发,在人意料之外,不知能否延后几日再作上报?如果能够补救回来,长安县也能少事扰。” 房融闻言后便点头道:“连累史县尉,本就怀疚。如果能够补救回来,自然是好,之后几日我会派人严查此事,无论能不能够回补,一定及时奏报大王。” 除了督促长安县之外,李潼也打算发动一下故衣社的耳目力量,再见受伤的史思贞神情萎靡,县衙居住和照料也不算好,索性便让家人备好牛车,将史思贞送往自己府上养伤。 且不说长安县与故义徒众的加紧搜查,位于长安郊外一处荒草杂生的陂塬上,正有二十几众席地而坐。 坐在中间的,是一个正值壮年、三十多岁的汉子,正是这一群人的首领。其人身穿骑袍,方脸英武且多有威严,没有什么匪态,左耳根后正有一道剑形的纹身。 人群中还有一个稍显肥胖的中年人,身穿綀布的囚服、披头散发,正连连对那名首领拱手道谢:“多谢郭大郎搭救,若非郭兄,今次我命危矣……” 首领闻言后只是冷哼一声,厉目瞥他一眼,颇有几分不屑交谈的意思。 旁侧则已经有人指着中年人怒声道:“你这蠢物,自己行事不够缜密,贪求货资将病奴卖人,自己入罪事小,怕你口风不紧牵连更多,若是连累到我家郎主坏了前程,小心你全家性命!” 中年人又连连颔首道歉,之后又一脸苦色道:“今次虽然脱刑,但罪迹不除,有家难归……” 首领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沉:“肯救你一命,已经是事外的恩惠,谁还顾你后事?既知乡土已经难匿,还不赶紧亡出远乡?你家人已经被接引到了始平县东,就此西去吧,敢再回顾,我手中剑便是为你而磨!” 说着,他又站起身来,并对中年人说道:“接引你家人时,见你儿子手脚健壮,可堪培养,以后留我身边在用,算是更关照你几分。” 中年人闻言后脸色顿时惨然,忙不迭跪在地上颤声道:“求大郎体恤我家门唯此嗣血……” “住嘴罢,往后生涯你还不知安在何处,就算把你儿子带在身边,也是累他。追随了我,是有一个投靠之处,你如果谨记今次的教训,来年相见有期。如果仍是故态,也难活得长久。就这样,坡下引马自去,马资已经从你家财扣出。如果再纠缠不去,买马的钱可就成了掘坑的钱。” 中年人自知这首领说到做到,闻言后不敢再多说什么,伏地对首领再拜道:“那犬子就托付大郎,某若不死,必有厚报!” 待到中年人离开后,旁侧又有人上前道:“郎主,咱们是否回返?” 首领闻言后摇了摇头,转向腰际拍了拍:“还有官事未了,哪能折回。可惜了,若早一个月到来,还能赏见那位河东大王聚造的戏弄盛事。这一次入邸拜望,倒要仔细看一看,那位大王是否果然有世道盛传的风采绝伦。” 0296 通泉县大街痞 翌日,李潼正在城东乐游原别业翻阅处理故衣社送来的事务杂录,田少安匆匆入见,神态间不乏喜色,入室便疾声道:“启禀大王,途害史县尉的贼人已经擒获!” “这么快?” 李潼闻言后也有一些惊奇,放下笔来又问道:“是长安县抓捕到了,还是我故义徒众?” “都、都不是,是府中仗身将之擒获。” 田少安神情有些古怪道。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则变了一变,继而冷声道:“何方贼徒,如此大胆,竟敢直接招惹王邸?” 他府中三王仗身合共两百余数,出行拱从,在家值宿,自然也不会到别处去,既然是由仗身抓捕,贼人自然只在近侧。 “那贼徒实在、实在是有些蹊跷,唉,大王还是自往查看能见清楚。眼下贼徒正被拘在王邸,广汉大王着我来告。” 田少安又回答道。 李潼听到这话,也有几分好奇,吩咐杨思勖妥善收起相关籍簿,然后便出门上马,返回崇仁坊王邸。 回到家,李潼抬眼便见长兄李光顺正站在前庭,神态之间有些焦虑。 李光顺见李潼回府便匆匆上前,口中则叹声道:“三郎回来就好,这件事我真是不知该要怎么处理。” “与贼徒有关?莫非此事还与阿兄有涉?” 李潼见长兄如此神情,便发问道。 李光顺点了点头,并无奈道:“真是让人想不到,那贼徒、那贼徒其实是一个官人。时下已经到了七月,封国官佐使人来问今年秋食如何交割,我自在府中接待其人,本来还觉得其人谈吐不俗、英武可观,不意史县尉过堂,突然指认其人为贼……” 诸王封食一般是随秋贡入京,有的时候由地方官员负责征收解运,有的时候则由王府派遣国官入封征取。此前几年,三王都在服礼,府员数量也大大缩减,所以封国诸事都是委托地方官员代为管理。 如今三王既然已经除服,情况自然也要有变化。李守礼封国近在关中地表,李潼的封国则在河东蒲州,所以此前地方已经派遣官员前来征询过。而长兄李光顺则在秦岭之南的蜀中广汉,所以到来要晚一些。 听到李光顺的讲述,李潼不免更加好奇,难怪田少安说这件事太蹊跷,李光顺又是这样一副愁困样子。贼徒是官人就罢了,居然还是远在四川的地方官,这是趁着入京公干之际捞一把外快? 对于我大周官员们路子之野,李潼不免又刷新了认知,不过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已经确认?是不是误会?” “应该不是,史县尉正在舍中与贼徒对质,其人虽不坦言,但也没有否认。” “得了,先看一看再说。” 李潼听完后摆摆手,与长兄一同往王邸中堂行去。 此时王邸中堂侧厢,史思贞被府员搀扶着勉强端坐在席,神态恼怒的瞪着对面那人。 那人身穿一件青色的圆领袍,在王府护卫们的包围下贴墙而立,神情中也挂着满满涩意。他也实在没想到,天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前日犯案,今天便遇见了苦主,只是形势已经不同,如今受制于人,他也是无奈兼有忐忑。 “大王来了!” 门侧府员呼喊一声,之后二王便联袂走入厢室,史思贞刚待扶案起身,少王已经摆手道:“你有伤在身,不必拘礼。是这个人,没有认错?” 说话间,他转头望向对面墙角,但见对方英武姿态,不免也是稍有错愕,然后才又问李光顺:“这人什么名字?身领何职?” “其人自陈名为郭震,乃通泉县尉,印令验过无误,但是否其人却未可知。他有胆道伏官员,劫走罪徒,有没有可能截杀信使,盗取官符?要不要派人再往通泉县索图取证?” 李光顺皱眉分析道,混没注意李潼神情已经发愣起来。 郭震?郭元振? 李潼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被世道名人惊得一脸呆滞的情况,可是在听到这个名字后,还是又享受了一把。 唐时重臣多有出将入相,而且还不是后世那种腐儒典兵,是真的确有文武通才。这一现象在初唐时期最为明显,而天宝年间的安史之乱,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一惯例被人为的破坏掉。 武周一朝对外诸事一言难尽,当然也不能说全无亮点,尤其是在对吐蕃的战事中,唐休璟自然是一个大器晚成的宿将。 但其实还有另一个人所做出的贡献要比唐休璟更加深刻,在其人进策倡议之下,间接导致了执掌吐蕃军政大权几十年之久的赞东禄家族、即就是噶氏家族被整体驱逐,这个人就是郭元振。 在开元盛世真正到来之前,郭元振可以说是连接初唐与盛唐之间、大唐在西域控制权的最关键人物! 李潼先没有回答长兄的问题,只是仔细打量了被王府仗身逼在墙角的那人几眼,然后才又好奇道:“通泉县地处广汉?” “通泉县故名涌泉,今属梓州。广汉故属梁州,又入益州,今则归在汉州。名目随时有异,但也是地表连襟的相近。岭南牧治不同两京,州县官佐常有选缺,诸事随情便宜兼领,所以今次卑职被借使入京求问大王封事。” 见房中别人一时难言,被逼在墙角里的郭元振便主动开口解释道。 李潼闻言后才有些了然,老实说古代这些地名,如果不是什么通衢大邑,一时间他还真的联想不起来。特别南北朝并隋唐之际,或州或郡地名改换频繁,自然更加混乱。 至于地方官员借调用事,这倒也正常,史思贞就是因此倒霉的。当然如果不是岭南地方管制宽松,郭元振也难在任上祸害乡土许多年。 明白了当中曲折之后,李潼心里才渐有了然,然后才又对李光顺说道:“若是寻常蟊贼,该不会这样识引渊博,且先将人作此审问吧。反正这件事少不了也要通告地方。” 言虽如此,但他基本可以确定下来。如果是别人,可能还要怀疑几分,不过历史上的郭元振在这一时期,的确是在通泉县做大街痞呢。 “先把人捆起来,余者退出。” 李潼看一眼郭元振那壮武体格,抬手示意道,别管啥身份,总之现在是惹了自己,那也不必客气。至于接下来的谈话,则就不好让太多人在场。 “卑职倒是无见贼人面目,但如此体格本就罕见,再加上颈后图纹,已经基本能够认定。” 史思贞这会儿又说道。 李潼点了点头,看着同样魁梧的杨思勖上前用绳索捆起了郭元振并将之推到堂中,这才问道:“是不是你做的?不要以为有一层官身能护你几分,史县尉是我故员,在情在理,此事我都会深问下去。” 郭元振垂着头,嘴角一咧,闷声道:“如此妖事为我所见,卑职还有什么狡辩的余地?的确是卑职所为,不过这位史县尉,我也要劝你一句,野中藏奸数多,教化积功有限,离治则有如身在敌国,你治傍京邑,少见陋乡穷奸刁恶,所以失了谨慎。 这一次的过失,也不该独怨别人而欠了自省。更何况你这样的胡人形状本就野中少见,易惹人窥,如果有什么疏忽,自然更易为人所趁。” 史思贞闻言后不免羞恼有加,我不谨慎所以你揍我有理?老子胡人形状怎么了,那也是爹妈怀里的小宝贝! “史县尉行事如何,不需你论。我倒要问你一句,你自有出身、得国用,为何要行此不法?被你劫走那囚犯,与你有什么关系?眼下匿在何处?” 李潼抬手示意史思贞稍安勿躁,继续审问道。 “卑职如果将底细交代,大王能否将此事不付于公?” 郭元振抬眼偷窥少王神情,并又继续说道:“大王神丰气清,想也不会有兴致劳问刑案拙事。今次冒犯大王故员,卑职确是罪有应得,该惩无疑。但卑职一身伤损,又于大王何加?若因私害公,难免要耽误了广汉大王秋封诸事。至于这位史县尉所受事难,卑职一定会给一个让人满意的答复。” 听到郭元振这么说,李潼一时间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乃至于怀疑莫非真如李光顺所言,眼前这个家伙是假冒的? 虽然他也知道郭元振年轻时候没个人形,可是眼前这个家伙如此没有节操,直接被抓赃正着居然还振振有词,也实在是让他看不出丝毫定边名臣的风采。 因私害公?这话你怎么能如此面不改色的说出来?老子长得帅就不能过问刑事? 郭元振见少王无语,转又望向史思贞说道:“史县尉,这一次是郭某冒犯,累你伤痛在身。你有什么怨恨,直向我这一身发泄,郭某恭然领受。但忿情化解之后,公务总要做一个了结。我助你理平此事,你不再刑令加我,彼此两得。都是衙官尉佐,应知事有可止,穷究于我,未必能让你平步青云,但结怨亡命,起居则需要当心。” “你、你,大胆贼徒,为官犯禁,已是罪不可恕,居然还敢威胁命官!” 史思贞听到这话后,也是气得瞪大眼,直接从席中立起,又痛得闷哼一声,抱腹蜷缩下来。 “先送史县尉去休养,阿兄你也去忙别事,这个家伙,我来料理。” 李潼举手说道,眼望着郭元振,眼中已经流露出浓厚的兴趣。 0297 不为骥用,则为马骨 武周一朝,争议诸多,而关于武则天的用人策略,也是诸多可论。 大的层面上,自然是压制那些世族特别是关陇勋贵们,大力提拔寒门人事。而从另一个侧面讲,那就是别管好的坏的,先搂过来用一用。 如此带来一个后果,那就是武周一朝所涌现出来的人才,上限是真的高,在所有封建朝代都不落下风。而下限也实在是低的令人发指,简直可以说是五毒俱全。 郭元振也是官宦名门的出身,太原郭氏也是历史悠久的世族门庭。但具体到个人身上,这家伙的确是一个非常规型的人才。 史书明载其人在担任通泉县尉期间诸多不法事迹,铸造私钱、掠卖人口等等,可以说但凡豪强匪霸能作的恶,他基本上都不落下。这一点是洗不干净的,包括陈子昂、张说等人为其家人撰写的墓志,也都不讳言此事,可以说是第一手的资料。 如此罪行累累,却在得到武则天的召见之后,非但没有被问罪,反而加以拔用。 一则自然是武则天实在是太需要边事人才了,就连薛怀义那样一个只会秋游的佛帅的宝贝的不得了。二则自然也是因为郭元振确有其才,武则天眼光还是有的,而且事实也证明这一次破格的确收到了极大的回报。 待到堂中其余人都退出,只剩心腹几员,李潼望着郭元振正色道:“邪言或能成理,但终究不是正义。你觉得这一番话,真能说动让我包容你的罪过?” 郭元振闻言后苦笑:“卑职也是途穷尽力,略作奢想。今次遭遇,实在出人意料,如此乖张,让人计乏,成或不成,总要试一试才会甘心。” 李潼听到郭元振这么说,倒是颇有同感,他往年也常有这样的想法,所不同的是,他所遭遇的困境都是无可避免的,而郭元振这家伙则有几分自己主动作死的意味。 “你出身名族,却能不凭祖荫、以自身才力得取出身,想来也是不乏抱负。如今却劣迹斑斑,擅试国法,这难道不是辜负了自己?大凡稍作检点,能有途穷之叹?” 抛开眼前事不谈,李潼是真的好奇郭元振究竟是怎样的内心世界。 郭元振先不回答少王问题,闻言后则一脸惊奇道:“大王竟然知我?” “旧年神都城中,尝与陈伯玉作论闲事,从他口中听闻乡事几桩,其中便有涉你。” 李潼也是瞎话张口就来,他在神都城虽然也见不少世道名人,但陈子昂还真的没有直接接触过,不过也不妨碍稍作借用,引出话题。 郭元振闻言后脸上便露出几分尴尬,闷声道:“蜀人说我,想无令声。他家乡表豪室,与我这在治命官龃龉不少。” 就你这样,如果跟人没有龃龉那就怪了。 “听你言劝史县尉,是有一番自己的见解,想也受过几分乡情虬结、倒逼政令的烦忧。莫非因此自弃,所以荒废于事,浪荡于行?” 嘴上这么问着,李潼心里已经给郭元振编造了一个意气风发、赴任远乡,结果却被乡野宗贼联合抵触而处处碰壁,最终心灰意冷、不得不与世同污的形象。 郭元振听到这话后,脸上则惊露狐疑,有些不确定道:“除眼前事,卑职与大王似无旧怨?难道大王犹觉此罪仍轻,要追我失职之罪?” 李潼闻言后顿觉无语,这家伙就是个滚刀肉,你现在倒是警觉了,口风挺紧。 “我的意思是,你身负国用,职俸有出,何必要操持诸多不法,败坏自己的前程?” 他沉下脸来继续问道。 “卑职性喜美器、爱华服、恋倡优又乐交游,职俸薄出,不足为用,自然只能另觅别计。蜀边乡情诚如大王所言,虬结顽固更甚别处,远客宦居,既无经营之长,又无乡情助势,那也只能操持险业。” 郭元振一副理所当然状。 你这家伙爱好还挺广泛! 李潼腹诽一句,听到这个答案后不免有些失望,不过在想了想之后也释然,郭元振历数几桩也少有人不爱。总不能说贪财好色是武攸宜那种家伙的专属,而郭元振这种人则就只能远俗欲、作贡献。 只是人之俗情,总觉得能成大事者必须要克己慎行、品性高洁、德才兼备。但须知再美的皮囊,也有因为便秘憋得脸色通红的时刻。 虽然《新唐书》也有说郭元振急公好义,家人寄钱四十万,有人登门说五世未葬,借钱治丧,结果郭元振都不问对方姓名就把钱尽数借给对方。 但这件事看起来实在有点妖异,李潼怀疑或许是郭元振发迹后请枪手美饰,或许是后人穿凿附会。 因为这不太符合人性,不是说郭元振,而是那个借钱的人,你说你五代祖宗都没埋葬,可见已经是世代的潦倒穷困,四十万钱巨款,别人给你敢收? 四十万钱就是四百缗,唐太宗嫁次闺女用钱二百缗,李潼一品郡王,一年俸料五百缗出头。 后世传言还有说郭元振是张嘉贞的女婿呢,可是看这一脸髯须好像比张嘉贞还要大几分,可见不靠谱。 李潼自己这里刚用许多手段吞人家财,倒也不好规劝郭元振所谓君子所好、循道取之,略作沉吟后则笑道:“财疾物缺,于寒庶而言自是生计大事,但于你不过杂情滋扰,不值得举命犯险。既有此困,恰入我门,我可助你解困,你又何以报我?” 郭元振闻言后则突然变色,因两臂被反缚,只能以额头触地说道:“卑职的确事犯大王故员,但也真是无心,乞请大王勿害我命……” 李潼眼见其态如此,脸色顿时一沉,拍案冷哼道:“哪个要害你性命?你言你贪享乐、困物力,我肯以物助你,乃是降恩,以此态相对,你是什么意思?觉得我不配役使你?还是我家财货物恶咬手?” 郭元振闻言后更作涩声:“大王宗枝显贵,人誉有加,所识所赏,俱是非凡。但有常情役使,应教者谁敢推辞?卑职当然也无外此中,行走于份内,不敢再作妄求。殊恩加我,想必所用非常。 卑职既无显功,又无令誉,德行俱有失守,大王亦知。窃想可取者,唯此斗胆法外而已。卑职一人逞欲,所图无非铜帛。大王高傍宸居,还要于事外访募异才,卑职、卑职实在不敢言深……财帛死物,自然不会伤人,但情势乖戾,则就能够害命。大王所训,已经超出卑职才器之内,实在不敢应教!” 李潼原本对郭元振另眼相看,还仅仅只是因为所知史书后事,但具体到眼前这个人,则有几分失望。可是在听到这番话后,心态却发生了变化,能成非常之事,果然是有非常特质。 但是惊奇之余,他的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好看,大凡心迹幽深者,总是忌惮向人表露真情,自己随口一句话,却引出郭元振如此洞见的猜测,自然让他有些别扭。 郭元振叩首之际,也在抬眼偷窥,待见少王神情有些阴晴不定,心中又是一慌,忙不迭又说道:“卑职真是私欲迷心,竟敢邪言说于大王,妄求包容法外。自省惊觉,恳请大王系我入刑,愿受国法制裁!” 李潼心情本有些烦乱,但在听到郭元振这么说后,却忍不住乐了,指着这家伙冷笑道:“你觉得,你眼下还能自主命途?” 郭元振身躯僵了一僵,看看已经走近的杨思勖,又涩声说道:“卑职入邸,群眼有见,且公事在身,治中也有备案……陈事诸种,绝非挟情,只是区区一命安危事小,实在不敢牵扰大王身陷杂情纠纷之中。” “我的确是讨厌杂情纠纷,最乐竟日清闲,可是偏偏总有人事不识趣,招惹上门。凡遇此类,无非抽刀断麻。你不是也说了,结怨亡命,就需要起居当心。我是不耐烦此类长扰,系你入刑,难免结怨,索性了断于此际。” 李潼讲到这里,已经站起身来,行至郭元振面前,俯首望去,并继续笑道:“区区一个远县尉官,又能滋扰多少?这样的毁谤烦忧,我是受得住的。你居治已经诸多失职,如今还跨境犯事,不巧惹了我门下故员,循情杀之,事出有因。虽犯于法外,但却无愧重情之誉。” 他抬手拍拍郭元振厚实的肩膀,口中啧啧道:“可惜可惜,如此勇健入我厅堂却不为我用。我是闲厩常设,只待名马,既然你自惜马力,那我也只能捡骨彰事了。” 郭元振听到这话,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自己路子就挺野了,没想到这位大王俊美皮囊之下满是腹黑,已经算计好了杀掉他之后该要怎么运作舆情。 “常人论婚,还有书聘诸礼。大王要执我用险,不能稍假耐心?盛年寸短,穷乡蹉跎,能不积郁?幸受名王青眼,诚惶诚恐,错作矜态。卑职敢直言深刻,自然已经是心意倾许,之所以隐情不白,只是自夸有此明见秋毫之能,盼大王能更作见重!” 郭元振讲到这里,神态极力庄重道:“大王神龙潜渊,随势幻形。卑职虽然无入妙境,自慕春秋古义,庶人遇我,庶人报之,国士遇我,国士报之!在微则砥砺于事,在显则相谋于国,剖肝沥胆,无负此恩,来年复登凌烟阁,从舆诸众,中必有我!” 李潼听到这话,再见郭元振瞪大眼一副“我真不是被逼的”神情,只觉得他们两个都玷污了这番慷慨激昂的宣言,如果不是知晓后事,我信你这张破嘴才有鬼! 0298 坐地抽利,更胜劫掠 郭元振这番话,李潼觉得听听也就算了,再登凌烟阁,当然有你,本来就该有你,可是他妈的本来没我啊! 且不说眼下还只是初次见面,即便是相处年久,诸如郭元振这样的人,永远也做不到杨思勖那样的心腹死忠。 这样的人是有着足够的智慧,大可谋国,小可谋身,说他长袖善舞也好、随机应变也罢,君王所给予的信任,对这样的人而言只是获得了一个能够展示自己能力的舞台。 他们所忠于的是自身才华,而不是具体而微的某一个人。诸如唐太宗包容魏征,如果李世民在玄武门死掉,李建成能够包容天策府群僚的话,或许也能开创一番不逊贞观之治的局面。 不过,郭元振说他已经心意倾许、只是要自显其能才要故作矜持,李潼倒觉得应该是真的。 毕竟如今的他,可不是什么寻常闲人,就连长安城里两个县令,他那个远方大表哥房融见到他,乐得后槽牙都直显,万年县令权怀恩也默许子侄在自己门下行走。 郭元振这个家伙虽然出身名门,少年进士,但三十好几、胡子都一大把,结果还窝在四川小地方当街痞,心里不郁闷那是假的,借着上京公干的机会干谒显贵,这再正常不过。 如果那《宝剑篇》已经写出来了,可能就带在身上,打算聊完正事之后再请少王共赏大宝剑。可是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前脚犯了事,后脚就被苦主撞见。 正常干谒已经不可,那也只能调整思路,故作危言耸听。 其实宗王显贵招揽一些事外贤遗,本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要不是身在特别敏感位置,诸如李旦、武承嗣那种能够对皇权构成直接威胁,也犯不着上纲上线。 郭元振这个家伙之所以这么说,自然还是想引起更多注意。 当彼此地位不对等时,以下说上、唤起上位者的恐惧感,是非常有效的交流方式,能够让低位者掌握更多话语权。 且不说春秋战国那些纵横家、投机客,就连李潼自己旧年还故意用《圣寿乐》是他爷爷李治生日歌吓唬薛怀义,让薛怀义支持自己重编新曲。 不过郭元振还是小觑了他今天的倒霉,应该是没想到这张破嘴一点就中,少王果然怀揣险计,所以这会儿应该也是真的心里有点发毛。 但无论这家伙可信不可信,话讲到这一步,彼此也都能稍作坦诚,至于能不能让自己信任他,这是郭元振自己的事情,李潼犯不着操心。如果最终还是觉得你这家伙太滑头,那你也就干脆别出去了。 “起来答话吧。” 李潼转身回到自己的坐席,面色稍霁,抬手示意郭元振免礼入座。 郭元振这会儿脸色还有几分难看,再也没了刚才面对史思贞时滚刀肉的无赖气,讪讪入座,仿佛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他这会儿是半点底气也无,情急之下说出那番话后,也自觉贞操品格都被自己亲手糟蹋。虽然平日里也是恣意妄为,但窃钩、窃国终究是不同的概念。 虽然说女主当国不是常态,且当今圣皇已经老矣,有远见者预谋后路,与时位待选暗通款曲不失自谋的道理。 可是他怎么寻思也都觉得少王不太靠谱,非子非侄、非嫡非长,须知革命易鼎可不是请客吃饭,这位大王才情闲趣是有,却没听说有什么经事务深的才能。当然如果少王有这样才名的话,他可能连争取上京公干、入府拜望干谒都不敢。 至于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希望这位大王只是闲极无聊想搞点刺激,应付过眼下之后再努力撇清。 至于直接举报少王谋逆,他暂时是还没有这样想法的,如果手沾这样一位李氏宗亲近支的血,未来一旦天下有变,那他也必将处境堪忧。 郭元振虽然还看不到什么发迹的希望,但对自身也是有着不低的期许,不太乐意做这种透支未来可能、博取眼前虚荣的短计。 “说一说,究竟为什么拦路劫囚。” 李潼又发问道,这家伙横行治中也就罢了,居然撒野撒到了关中,也实在让他有些好奇。 郭元振这会儿自然不敢再有隐瞒,苦着脸将事情原委道来。其实也很简单,那名犯事豪户家中豢养奴婢本就是郭元振卖过来的,恰巧他上京遇上此事,又担心对方牵连自己,所以就做了。 李潼听完之后不免一乐,这家伙生意做得还挺大,业务居然都开展到了京城附近,同时也有些好奇的问道:“你所作诸业,一年到头能收多少?” 郭元振闻言后则摇摇头:“卑职性是豪疏,财货聚散都是短时,也实在不知究竟收得多少。强估的话,几百万数应是有的。” “这么少?” 李潼有些狐疑的皱眉道,也是他近来横财入门,连带着金钱观都发生了变化。 几百万钱便是几千缗,这对于一个县尉而言,绝对是常规路径难以企及的惊人财富,郭元振能年收几百万钱,足见作业之勤奋。但即便是这样,听其言语居然还没有什么储蓄,可见平日里除了犯法应该就是在忙着花钱了。 听到少王质疑他赚钱的能力,郭元振心中难免不忿,刚要反驳几句,转又想到这也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只能讪笑道:“蜀地终究不同岭北,乡豪盘踞、民情刁恶,卑职但有作业,也要度势而行,有的时候虽能预见物利,但也麻烦。如果能够换一任处,应该还能有所增益。” 你是真把这当作事业来做?还是觉得我看重是你不法敛财的能力?老子出门搂上一圈,都能顶你勤奋十年之功! “这些事情既惹非议,盈收又少,你既然入我门下,以后不要再做了。让人知我门生穷魂恶鬼、犹困于物,也实在是人情难堪。以后但有所需,府下直取。区区几百万钱,罢了,每年千万为限,若有超额,酌情再补。” 李潼一副怒其不争、看不起你为了几百万钱败坏自己德行的失望样子:“日后即奉王教,所作俱是要事,所思所虑应在事中,不可为财困小疾扰情。” “大王真许我年支千万?” 饶是郭元振对金钱之类乏甚准确概念,在听到这话后,也忍不住瞪大眼,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李潼闻言后便嗤笑道:“关陇遍地国爵勋门,你如果能恭奉王教,助成于事,他们今日便是你未来姿态。无谓作此惊问,小觑自己。” 郭元振听到这话,心情不免又是一番跌宕,别的不说,如果少王真的能应诺如数支付他这么多钱财,倒真是值得仔细估量一下彼此的关系。 当然主要还不是因为这份巨款,毕竟千万虽多,但他一年到头再勤奋一些,不是不可望。 他所看重的则是少王物力调用的能力,他自知少王出阁年短,之后又累年服礼,刚刚除服未久,能有多少人物的积淀?如果连招揽他都能面不改色的掷出几万缗巨财,那这代表的意义可就太大了,所谓谋国,已经不再是说说而已。 李潼也没有让郭元振好奇太久,继续说道:“你恰就事于蜀中地表,而我则正要布设蜀中,需要人力使用。不让你操持罪业,洁身之余,也是为了节力用此。” 郭元振闻言后又是一惊,接着又问道:“不知大王要教用何事?卑职入门未久,大王敢付重用?” 李潼微笑着将宝利行社飞钱业务稍作交代,并又说道:“此事所涉人物不少,需要地表人物看顾。虽然不是什么大愿要事,但也足够考验人的能力,你自觉能不能应下来?” 他将此事告诉郭元振,也是经过一番考虑。这家伙眼下看来明显是靠不住,但如果不交代什么比较重要的事情,又浪费了这一番才力。 飞钱业务沟通川蜀与关中,对人物、情势的吸纳聚集都大有潜力可挖,但这本身并不是什么犯禁的事情,就算这家伙来年要反水、交代罪情,大不了我上交给国家。 郭元振在听完之后,不免啧啧道:“大王真是高瞻宏计,人畏蜀道艰深,反能成就财计。坐地抽利还能让豪客趋集,这营生实在是大胜野中奔逐!”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然后窥望大王神情,又小声道:“卑职所任通泉县事本就杂少,居任不乏无聊,大王以此重事相托,卑职也是感入肺腑,不如归隐赴野、专职此事?” 李潼闻言后则笑道:“如此便可隐在事下,无作声张,即便我犯于事,你也有时间从容卷款再隐,来年待时而出?” “卑职怎么会有这样的悖情邪念!只是孟浪旧年,失于检点,使人如此误深,真是悔不当初!” 郭元振连忙翻身再拜,一脸悔恨之色。 “你就安在通泉任上,这样遇事也能借用你的职权便利。既受王教,无患前程,不会让你长久沉寂下僚,此间事务行上正轨之后,我会择时引你归都另作别用。或文词清选,或军政实要,总之,先让我看到你的才器大概,再论其他。”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卑职一定不负大王所用,必忠勤以报!” “事不在于言辞,那就说说你打算如何相报?” 我招才纳贤当然不吝惜财物,但你也总要表现出相匹配的价值啊。 0299 登第解褐,嫁娶着新 听到少王如此发问,郭元振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少王底蕴浅露,已经让他开始正视这一份关系,不再只是临场敷衍的自谋。 他于官任所作所为,自然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兼且如今天下本就人心浮躁,就连神都朝堂上南省诸公都因嗣位归属而竟日穷争。 讲到对国祚社稷未来的设想,自然是大人有大人的谋计,小人有小人的看法。如今于王邸受迫,郭元振也难免开始深思少王谋上的可行性。 “能为大王赏重,卑职实在感激不尽,薄蓄才力自然急切献表。但居任位卑,兼无美声,眼前于事能助者,实在微不可计。何况大王已有飞钱良谋相授,卑职循此恭劳,一定为大王厚蓄钱粮,兼聚人脉。” 郭元振起身叉手道:“但古来成事者,财虽为本,势则为根,无众则不能成势。大王于事表非嫡非长,实非人望所预,此者虽劣,但亦足为恃。此道行者,不会将大王引为劲敌,得以从容铺陈,人物潜聚。卑职入府之前,冒昧于闾里小探大王故事。大王无势但却有誉,无权但却享眷,游离于事外,但却深入于局中,虽然情势草草,但已经有进望的余地。” 李潼这些年也是埋头做事,偶作前瞻,但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优劣所在,还是有不同的感受,郭元振这一通分析虽然有条理,但却还不够深刻,于是继续说道:“接着说。” “美色华服,虽然人之所好,但却浮于生计之上。浮华虽可尚,亦可轻舍。大王营世日短,但已经浮华喧噪,群应成趣,但终究只是表里纹丝,过犹不及。长此以进,今日所崇必为明日之害,人言大王只是浮华贵客,将恐相论深刻!” 李潼听到这话,便忍不住点了点头,凡事都有一个尺度,当一个人身上的标签太醒目、太浓烈,那么人们往往只会通过这个标签去推想其人本质。 他有诗情才趣,这一点在入世最初的确是帮他不少,通过诗文的传唱,让时人得以广泛知晓世道中有他这样一个人。但也正如郭元振所言,如果太执着于此,反而不利于时流对他更加看重。 文名高才干就一定高吗?不尽然,真正的实干家往往比较反感过于浮夸的人事,类似后世老戏骨抨击小鲜肉。流量想要转型为业务,往日的浮名反而会成为一种障碍。 时下比较著名的有名臣裴行俭,执掌典选多年,他评价初唐四子这几个大流量那就是:才名有之,爵禄实寡。杨应至令长,余并鲜能令终。结果,则就是一语成谶。四子当中混得最好的杨炯,最终病逝于盈川令任上,余者自然各有各的凄惨,无有善终。 郭元振继续说道:“当然,大王身位如此,美器只宜自蕴,需要慎作表献。当今圣皇陛下大辟寒流,大王自可籍此潜规,搜拣遗才以进,此类由微而起,上傍乏枝,必故恩深念,待时必报!” 道理虽然是这样一个道理,但从郭元振口中说出来,李潼总感觉有些怪怪的。意思无非两层,第一你要对我好一点,第二你别急着动手,你奶奶活不久了,咱们到时候再做事。 “除此之外,野中豪义亦可为用。肉食者高高于上,少恤寒士疾苦,此类人众或是才器不当大用,但重情推义,不乏可夸。卑职能纵横蜀乡,所以能纵横法外,此类力助益我良多。” 郭元振讲到这里,移席就近,语调也放低下来:“从去年开始,关内诸境有寒士悄然结党、号为故衣,推恩互助,覆众极广,其中不乏悍力可用之类。不瞒大王,卑职所以能贩奴越岭入市关中,借力不少。此类野中卒力若能为大王捡用……” 李潼闻言后,心情顿时凌乱起来,望向神秘兮兮的郭元振眼色也变得有些古怪,你这家伙自己横行不法,还拉我故衣社下水! 他轻咳一声,说道:“这件事,容后再论……” 然而这里话音未落,便发现郭元振脸色已经发生了变化。 郭元振这会儿内心是真的震撼有加,他有见微知著之能这也不只是吹嘘,少王疾渴才力,与他初见一面便流露出招揽的意思,也不计较他官声恶劣。听到关中地表有这样的一个团伙组织,居然不情急深问,当中缘由,不问可知。 一念及此,郭元振是真的对少王心生敬畏。有飞钱汇票这种生财的大计,有故衣社这种涉员广泛的组织,少王所掌握的人物之力,实在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所谓谋国干上,已经不再只是一个无聊偶动的弄险念头,而是已经如火如荼的准备起来! 他倒抽一口凉气,再抬头望去时,只见少王正以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吹望着他,后背顿时又沁出一片冷汗,忙不迭拜在地上,凝声道:“大王胸怀计深,卑职能得邀赏、附于骥尾,实在生人至幸!” 这几句话,说的就沉重有加,远不如此前那番宣言慷慨激昂。因为郭元振已经深刻认识到,他既入王邸,且预于谋,除了一条黑道走下去,想要洗净脱身已经不容易。 但除了这一份沉重思计之外,他心中也是隐有兴奋的颤栗,生人在世,大机遇能有几个? 少王自有门徒于野,且兼钱粮大计,王者之资已经草露端倪,但仍能隐藏深刻,世人所夸者唯其风月才趣,这样的胸怀铺设,岂是区区嗣序俗念能挡!他自负才器,不愿庸碌此生,遇到这样的机会还不捐身入内,更待何时! “故衣社行旨,自有惠众之义,却被你借用不法,败坏了我的人事布设,该要有补偿。” 既然已经被郭元振猜到了端倪,李潼也就不再隐瞒,对于这样的人,适当表露底蕴也有助于彼此关系的维持,或许不能托以心腹,但其人是足够聪明,对人对事有着自己的判断,也能做出有利于自身的选择。 “蜀地自傍关中,想也不乏府户亡人待于拯救。这样罢,我稍后行书,允你在蜀中加设分社,兼做直案。这样也有助于你收拢人情,更作深用。” 李潼一边给郭元振加担子,一边又说道:“你既然在闾里探听我的故事,当知我衔恩之深。无论野中臧否,圣皇陛下是我至亲恩长,只因当今世道情势诡谲,孤恩难恃,长情日短,所以趁于从容时闲作布置,非为厉念谋险,只为能临危当事,性命在我,匡扶社稷,不流于口舌夸夸。” 他说这番话,原因也很简单,我跟我奶奶感情还是挺不错的,做这些人事布置也不是针对她,所以你也就不必担心加入进来后会顷刻有祸。 但感情好只是我跟我奶奶,她年老日衰也难关照周全,别人谁想搞事情把我按下去,我可不答应。真要到了那一天,你们可得豁出命去给我上! “隐忍待时,大王良计!如此雄姿不能入主,大位更待何人!如此英主不能入事,拙才更待何人!” 郭元振再拜于地,语调中已经多了一些真挚意味。 “起来罢,就座论事。” 李潼讲到这里,话风突然一转又问道:“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官声败坏并非短时,何以还能秩满续任?” 郭元振十八岁便高中进士,虽然守选几年,但解褐任事时间也已经不短,通泉县尉便是其初任之官,胡作非为还能待上这么久,若说朝中没有关系,也绝不可能。 虽然说日后郭元振是另有机缘,但县尉乃是流内最基层的职位,一县数员之多,全国则有数千员。犯了罪还能被武则天亲自接见,如果没有上通的关系,也绝无可能得到这样的机会! 郭元振对此也不隐瞒,直接说道:“家父于神都供事司宾寺,任职司仪令,因此关照,仆才能苟且于事。” 李潼闻言后才有了然,难怪路子这么野,原来也是李刚的儿子啊。 司仪令秩为正八品,职权则是负责朝廷凶礼诸事,主要就是在朝官员的丧葬事务,少不了要与满朝大臣门户打交道,因此结交一些人脉也是正常的。同时怪不得史书夸郭元振,都要说借钱供人做葬礼,原来也是有渊源的。 不过郭元振已经这把年纪,其父肯定也是五十多乃至于六十朝上的年纪,才混到一个八品的寺官,纵然有些能量,想必也有限。能够对儿子稍作包庇,但却不足以再提拔美职,所以郭元振才能在通泉县祸害这么多年。 “得了,别的不再多说。你这一次连累史县尉伤身伤事,该要怎么善了?” 李潼也不能有了新人忘旧人,该做的交代还是要做,而且这个新人还满腹算计,远不如史思贞这个小迷弟耿直。 郭元振闻言后则说道:“那犯人已经走脱,仆也难追,即便追回入案,若连累了我,难免还要骚扰大王。史县尉既坏于事,仆便补他几桩事功,近京诸乡宗,蓄奴者不在少数,仆自有底册存留,其中有不知我者,俱可系入案中。” 李潼听到这话,又刷新了对这家伙没节操的认知,人家好歹也是你的客户,转头就把人给卖了? 郭元振见大王神情怪异,振振有词道:“登第解褐,嫁娶着新,仆能遇大王,同样人道大喜,该以新态示人,痛改前非,不可眷恋于故,执迷旧事。” 李潼闻言后更觉无语,虽然会显得没底气,但还是想问一句,新人总成旧,以后你会不会也这样义正辞严的卖了我? 郭元振倒也识趣,不待少王答话,已经又继续说道:“人以物货结我,情也止于短时。大王与仆,则是性命相付,功名互托,值得毕生竞逐不疲。大王胸藏天下,仆则天下一卒,终老此内,余所愿也!” “有道理,我也不该币重夺情,应许诸财,循年减半,不是爱惜物力,是要助你更立新貌。” 李潼一脸认同的点点头,并又说道,同时打定主意,近年之内是绝不能让他奶奶见到这货。同时也得安排点脏事给他,看刘幽求现在多听教听用,就是欠收拾啊! 0300 用事从心,不拘小节 老实说,抛开人品节操不谈,郭元振这个人也算是优点不少,有勇有谋,又能临危不乱、随机应变。 单纯才器而言,李潼如今麾下诸员少有能及,刘幽求都差了许多,历练仍浅,说话做事远不如郭元振这么有章法。出卖故人说的理所当然,马屁拍得都别具一格,甚至李潼都生大开眼界之感。 宦居远乡、人物俱无,还能横行无忌,不受乡情的压制,足见其人才能绝不只限于谋财那么简单。像武攸宜这家伙也有诸多聚敛的手段,但当遇到真正的挑战时,只能灰溜溜的离开。 虽然这一份关系眼下看来还是有许多不靠谱,但也毕竟才刚刚开始,彼此都是聪明人,各取所需,维持下去之后肯定会持续升温。 至于郭元振,眼见少王初步接纳了他,心中自然也颇感振奋。不独眼下小命是保住了,未来也能有得折腾。他本就不是能够恪守规矩的循吏之才,又见少王智深谋大,对于这一份事业也是充满了热情。 关系的维持是一个细水长流的功夫,短时间内操之过切,反而过犹不及。 结束了这番谈话之后,李潼便引着郭元振来到史思贞养病的房间,示意他入前告罪道歉。 郭元振这会儿倒是听教,没有了此前那种倨傲的态度,入前屈膝半跪抱拳道:“史县尉,这一次郭某孟浪,冒犯了你,且害公事。君但有积忿,郭某身领,并一定会作后补之计,盼君能作释怀。日后二者并是府中,勿为私怨而误王教。” 史思贞对郭元振自然没有什么好感,这家伙不只在行动上、在言语上也对他进行人身攻击,听到这话后则露出惊讶神情,先不搭理郭元振,抬眼望向大王发问道:“大王要将这、这……收入府中?”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并抬手笑道:“他蠢新入府,却先触怒老人,你也不必以此为意,先解旧怨,再叙门仪。我就在这里看着,不是一句空话。” 言虽如此,但史思贞又怎么能不在意。他知大王许多潜谋,自然也知广引群力才能成事,并不敢在大王用人方面置喙阻挠,当然也不会给郭元振什么好脸色,只是闷声道:“你得罪了我,只是小事,日后恭承王教,若仍故态恣意、坏了大王之计,自有白刃加身之祸。” “一定谨记史君良言劝诫。” 郭元振又垂首说道。 “你宦居岭南,日后或有事务要北行关中,动静行止都要先向史县尉作报备、商讨。如果史县尉报你行差踏错,我也绝对不会轻纵,明白没有?” 生人秉性不同,随着事业壮大,李潼麾下聚众当然也会越来越多,这些人有什么摩擦私怨,也难一一过问。天南海北凑到一起来,自然是为的能够辅佐大王勇登大位,只要不干扰这个大目标,别的也就由他们自己处理。 当然李潼也不会完全无故老人的感受,给史思贞一个名义上节制郭元振的权力,盼能将怨气稍作化解。真要看这家伙就是不顺眼,你给他穿小鞋,我来收拾他。 郭元振自不是什么不识趣的人,不会初入府便跟老人瞪眼搞什么位次争斗,闻言后再向史思贞抱拳道:“那日后就要仰仗史县尉关照斧正,并受王教。” 史思贞闻言后脸色也缓和几分,只是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停顿片刻之后,李潼又讲起帮史思贞化解这一次的失职。郭元振卖起老相好来都干脆利落,李潼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好顾忌,乐得将那些违禁私蓄奴婢的豪户拿来给史思贞刷政绩。 史思贞听到这话后,也是颇为意动,为官一任,自然也是希望能有些权威。大王也不会久在西京为他保驾护航,如果这件事操作得宜,不只能弥补此前的失职,也能让他在县治中更有权威。 所谓牧民布政,最大的阻力自然就是那些乡野豪绅,只要把这些人收拾服帖了,权威自然也就树立起来。 郭元振倒也干脆,直接列举始平县境中一些犯禁蓄奴的人家,并与史思贞热烈讨论改选哪个下手。有了正事商讨,此前的纠纷便可按下不表。 “关中乡势自有强横,或许就与县属盘根错节,此事想要进展顺利,也不可独仰衙门人力。元振先引麾下悍力周游乡境一番,先将乡势撼动,衙役随后跟进,能有事半功倍之效。” 这个年代没有什么官门的关系,想要在乡境坐大几无可能,如果只动用官府的力量,少不了会被人通风报信,使行动效果大打折扣。 所以李潼打算让郭元振一众人先作悍匪横行,以这样一个借口,史思贞才能调集官府人力的同时还不引人惊疑。 同时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郭元振他们一行如此招摇一番,然后拍拍屁股返回四川了,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吸引走一部分注意力,让故衣社敢战士们处境更加从容。 讲到自己老本行,郭元振来了精神,脑海里顿时钻出许多想法来,从细节上充实大王这个计划。 讨论的气氛很热烈,李潼忘了他刚才还在告诫郭元振不要继续作奸犯科,而郭元振也不记得自己刚刚表态一定会痛改前非,只当前言是放了一个不尴不尬的屁,可见俱是从心之人。 “既然要做,也不可专在始平一县之内,那样就显得太妖异。” 李潼想了想之后又说道:“稍后我着人整理几家不法乡户,趁机一并肃清。史尉你安心养伤,郭尉趁这几日先游走乡野,认一认路径。” 郭元振闻言后便拍着胸口保证道:“我扈从诸员,在蜀中那穷山险岭之间都从容纵横、如履平地,更不要说关中这四野开阔之境。大王将事付我,尽管放心,一定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 “那就最好。” 看到郭元振如此积极表态、争求表现,李潼也满意的点点头。 他是打算将窦家于京郊的一些资产也列入这一次的目标当中来,这些产业或假托别名、或隐藏偏僻,正好一举两得。 如果郭元振这家伙还一脑门子的鬼点子,未来要喜新厌旧,觉得老四是个好主子,那么今日此事就足够这家伙喝上一大壶。未来拨乱反正之后,再作骊山演武,有窦家在当中撺掇,那可就不是拿他立威那么简单了。 郭元振这里还跟史思贞继续讨论,李潼便先行出,看到长兄与廊外徘徊,心中一动,示意并入中堂,各自坐下之后才又说道:“兄弟俱长,该要有事系身。二兄那个人,自有热情豪疏,不乏党徒聚从。阿兄你却常有孤僻之态,让人担心啊。” 李光顺闻言后苦笑一声,他性格本来就恬淡文静,此前家人之间因有心结,长期遭受娘娘冷眼,所以也就越发的内向兼不自信。如今家业好转,二弟三弟各有忙碌,他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不免更加郁郁寡欢。 李潼看着长兄又问道:“阿兄愿不愿意到蜀中为官?” “三郎你要在蜀中……唉,我是自无不可,只要能帮得上你,不要闲困庭中,哪里都可以。只是这件事,怕是有些障碍吧?” 李光顺闻言后连忙点头,又有些不确定的说道。 蜀中那一摊子事务,眼下虽然还未铺开,但未来人事关系肯定不少,属下们就算再怎么能干,但眼下俱是位卑,地位、资望达不到,效果总会差了许多。 但是他家人自然不同,因有王爵在身,面子上的震慑力、号召力是足够的,也不需要操劳具体事务,只要坐镇在那里,就能给事情提供极大主力。 这件事不好疏通,李潼自然明白。眼下他们李唐宗亲虽然也有在外州做刺史的,但终究不比他们兄弟这样敏感,而且蜀中闭塞之境,也容易有什么拥险弄乱的事情发生。 李潼也只是偶生这样一个想法,自知困难不小,但也不是全无可能。如果能够运作成功,从前景以论,是值得试一试的。 但无论是否能成,这件事总要回到神都去运作,眼下也只能先记在心里。跟长兄稍作沟通之后,李潼也就不再继续深谈下去。 此时西京城东春明门,一名老者骑着一匹瘦驴,前后各有一名奴仆,正排队入城。 春明门地近隆庆坊,排队入城的人众们闲来议论,不免有涉此前发生在隆庆坊的乱事。 当中所涉权谋争斗不提,大宗珍宝财货的聚散是非常吸引人的谈资,不乏城中居民借此炫耀,讲到当日的光景,言之凿凿,让人分不清楚是亲眼所见还是完全臆测。 老者随着队伍缓慢前移,嘴角挂着淡笑,侧耳听得认真。 入城之后,前方一名奴仆转头询问道:“相公,现在要去哪里?” 老者在驴背上笑道:“自然先去平康坊,这一副松皮老面,诚是不及名王风采,但错过雅事也有憾情,风月浅望,慰劳一下自己昼夜兼程的辛苦。” 0301 云韶府使,少王归都 史思贞筋骨伤损,是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才能行动自如,但是郭元振要交投名状的热情却非常高,几番请战。 于是李潼便让田少安先挑选出来几个目标,让这个新加入的大将率徒出征。 果然专业人士出手是很不凡,郭元振率领徒众于京郊奔行,一夜之间,连扫三处窦家私产,带露而归,气定神闲,同时也连连感慨有群徒助力是非常的不一样,破宅即走,根本不需要停下来浪费时间收捡财货,自有故义徒众待命收尾。 这家伙一副欲求不满的样子,希望少王能给他更多的下手目标。对于这一份热情,李潼也真是欣慰至极,自然满足了他的愿望。 可是等到窦希瑊回到西京城后,且在春明门外被万年县令权怀恩率领衙役当众抓捕、系入县狱,整个长安城一时间俱都惊知原来窦家竟与少王被刺一事有关,自然难免群情哗然。 郭元振当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某日夜中忙碌完毕之后再归王邸,怀着忐忑的心情问道:“不知大王近日所用,可与京中哗议之事有关?” “你说呢?” 李潼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郭元振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垮,旋即又端正态度郑重说道:“若真有涉,卑职倒觉得此事不必操切,太过着痕,难免引人联想。而且近日徒众竟夜出没,京郊已有风声鹤唳之态,适时转场,先入始平了结史县尉之事才是正务!” 李潼闻言后又是一乐,你都蹲粪坑了还想干净? 不过郭元振这番话也不是没有道理,窦家私产虽然多,但是架不住这家伙能干,几夜的时间已经扫荡十余处,剩下的要么不合适下手,要么就还在更远处,也的确是需要转场了。 而且眼下七月已经过了一半,神都来使薛季昶已经在留守府官佐的助力下,正式案问行刺少王之事,整日约谈提审西京官民,也让城中有些人心惶惶。这种态势下,倒也不适合内外俱乱,需要适可而止。 史思贞经过几日休养,虽然还不能行动自如,但小动也无碍,如果再拖下去,说不定魏元忠就来了,事情就没了粉饰的余地。 “那么你就护从史县尉归治吧,了结始平县事之后也不需再回西京,直归通泉。之后我会派人联络,专传教令。” 略作思忖后,李潼便点头说道,同时约定一些交流的信令细节问题,然后便送这一众离开王邸。 西京城里,有关窦家的事情闹得挺大。特别薛季昶这个上使入城之后便蹲在留守府里,不断的提审官民,一副要深挖广及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新来的西京留守。所以如今西京城这些时流们,对于窦家的前途都不太看好。 单论一家之兴衰,还不足以体现出这件事给西京人心带来的震撼。 这么说吧,窦家如今虽然势位有衰,但底蕴与资历摆在这里,特别随着长孙无忌倒台后,言之乃是关陇勋贵群体的老大哥都不为过。 哪怕在武周革命准备斗争最激烈那几年里,外戚之中甚至就连皇后刘氏一家都几被族灭,但是女皇仍然没有对窦家下手,仅仅只是在时位上稍作压制,同时还将与窦家关系深刻的皇孙李隆基过继给孝敬皇帝李弘。换言之就算是皇帝李旦倒了大霉,窦家仍然有理由苟且下去。 如今革命成功,窦家反而一副要遭遇大祸的架势,能不让人惊疑?谁也说不准这究竟是一个高潮结束、还是新的开始。 也正因此,事关最深刻的河东王与直理此案的薛季昶,也都不免谤议缠身,认为他们是要陷害名族。以至于李潼门下行走往来的关陇勋贵子弟们都数量锐减,不敢在这个时候公然与河东王站在一处。 李潼当然明白是没有这么一回事,他是真有构陷窦家的打算,但是那个看似来势汹汹的薛季昶则未必。 最简单的一点,那就是薛季昶看似大张旗鼓,但连他这个苦主都少作过问,无论在公在私,几乎没有什么接触。还有就是李潼这几天抽空让万年县廨准备的证据链,薛季昶也采用有限,而是要自己审断。 综合种种,李潼也看出来几分味道,薛季昶哪里是在构陷名族,分明是在清理门户。他气势汹汹的召问人众,应该是要将窦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事关系给梳理一番,让这家人不再因此而是非不断。 但无论薛季昶意图是什么,这跟李潼关系也不大。他要的就是窦家乱起来,然后上下其手吞没其家产,窦家的财货,你们不稀罕,老子稀罕,一个蹦儿不给你们留!乐得见你前山打虎,老子后山捡柴。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在场合上,李潼也不好做的吃相太差,毕竟眼下群众侧目,他如果做得太过分,以后再想跟那些关陇勋贵们交流就有些困难。 而且随着时间推移,魏元忠应该也快要赶来西京,对于这样一个常常不按套路出牌的能臣,李潼也是心存几分忌惮的,肯定不像武攸宜那么好糊弄,少吃一口饿不死,但若暴露了自己真正的秘密,那就得不偿失。 所以接下来,还是继续加强巩固故衣社的内部组织,同时消化窦家台面下的资产。 随着郭元振帮史思贞解决完政绩问题而返回蜀中,飞钱业务也正式开始,第一张汇票也在长安城东市里的宝利行社开出,数额并不大,仅仅只有一百缗。 但这无疑是一个从零到一的突破,只要这张汇票能够成功的在成都城里提出钱来,业务量泉涌爆发是可以眼见的事情。 对于这件事,杨丽同样不敢怠慢,当冯昌嗣从神都城赶到西京之后,她便将财货事务交割一番,亲自返回成都坐镇,主持汇兑事务。 冯昌嗣到来不久,又有神都使者抵达,这一次则是直接召少王归都。 月前神都城里又进行一次官事调整,李潼这个司礼少卿名义上所管辖的内教坊在这一轮改革中更名为云韶府,于是李潼的官职中又加了一个职名为云韶府使,圣皇制召少王归都主持这一番官事调整。 于此同来的还有其他消息,那就是改元长寿已经正在准备,这一次召李潼归都,也是为了改元献乐。太平公主包括老太监杨冲也都在劝他,不要再逗留西京,尽快返回神都才是正事。 对此李潼也不再坚持,他留在长安这段时间,该做的事情也都做了,剩下的就是持续发展,他是没有足够时间从容跟进的,再留在西京城里意义也已经不大。 而且薛季昶那里磨刀霍霍,西京群情惊疑,他该拿的好处也已经拿到不少,当然是拍屁股滚蛋。再留下来,事态如果进一步发展,进入什么不可控制的阶段,他再想置身事外只怕都不能。 所以趁着最后一点时间,他快速的将手头事务再作一番调整分配,事权下放到各个管事者的身上。长安城这里,官面上还有一个徐坚、苏约,以及京西的史思贞,只要不是大的震荡,小麻烦都能摆平。 故衣社里则就有田少安、杨显宗、李阳等人,各领诸事,每个人负责一摊业务,也都井然有序。 更远的布置,则就有刘幽求并一批入陇的敢战士,还有不太靠谱的郭元振,以及杨丽与冯昌嗣南北配合负责的飞钱业务。 这样再拖延一番,八月都已经将近尾声,可是继任的西京留守魏元忠仍然迟迟未至。这不免让李潼心生狐疑,觉得事情有点不寻常。 抛开西京台面纠纷诸事,须知今年可是要准备收复安西四镇的,李潼所以逐走武攸宜,也是希望能为此稍助绵力。在情在理,已经到了这时节,魏元忠都应该已经到任且准备助军事宜了。 但见时间拖无可拖,李潼也只能与家人们收拾细软,正式起行赶赴神都了。离开的时候,他并没有携带太多财货,只是吩咐挑出故衣社的敢战士们三百人为一营秘密跟随。到了神都之后,这些人也会是他的秘密卫队,并负责处理一些不便使用府员仗身的事情。 一路紧赶慢赶,一家人返回神都时,时间也已经到了九月中。 抵达潼关的时候,李潼才知多日前黑齿常之已经出关西进,奔赴河源担任河源军经略大使。但作为行军大总管,真正负责收复四镇的,仍是王孝杰。 至于原本的河源军大使娄师德,则入朝以夏官尚书衔拜相,原夏官侍郎李昭德,则以凤阁侍郎拜相。南省一部并出两相,足见他奶奶武则天对于这一次西征战事一洗前辱、势在必得的决心! 李潼一家行在途中,自然错过了这样一桩军国大事。当然就算不在途中,他也不可能参与进去,无非少了一个亲眼见证的机会而已。 同时,此前在途过蓝田县的时候,李潼也得讯他久候不至的魏元忠几乎在他刚刚离开西京,便入主留守府。得知此事后,他不免有些怀疑这老滑头要给他一点刺激尝尝。 但无论如何,神都近在眼前,阔别三年之久,再次返回此境,感慨不多,雄心不少。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旧年,只是不知神都人事又将如何待他。 0302 百家争婿,俊臣奉礼 神都城西月堰,地傍洛水,平日里便因水汽透润、风景宜人而引人流连。随着太平公主戏场开设此处,则更加游人如织。 今天此境同样热闹非凡,更胜往昔,而且这一份热闹并不只独限于戏场并其周边地域,已经由此向外蔓延出十几里。道路两侧广有车帐,并有诸多鲜衣豪奴往来奔走打探并传递消息。 “来了没有?已经到了何处?” “要紧记得守住一个好位置,主母并娘子们正向此处来,一定要在第一时间能够见到大王!” 各种喊叫声充斥于耳,使得环境更加嘈杂,大大破坏了此境往常风和日丽的秀美景色,但这会儿也少有人去关心什么景物美不美。 在沿途加设的诸多帐幕中,一座彩帐最是鲜艳醒目,内外数重,占地广阔。太平公主一身胡服男装,坐在内里高榻上,左右宾席无有虚处,在座的多是诸国爵权贵人家主母,一脸热切的与太平公主闲聊琐事。 韦团儿今天难得出宫,身穿一件月白色士子圆领衫,高挑的身姿曲线明显,正与公主府上一众人站在帐幕外围的折角处,频频探手向外望去,眉眼之间不乏急躁,偶尔转头望向帐幕里面时,则就显出几分闷闷不乐的样子。 “来了、来了!大王车驾已经显出坡上!” 喊叫声由外传来,一时间各种人声更加哗噪,原本在席上与太平公主闲聊的各家主母闻言后也都纷纷起身,在自家奴仆护引下返回各自帐幕。 “这些人还真是冷暖分明,一俟闻人声讯,即刻留我一片残席狼藉。” 看到原本还宾客满满的坐席很短时间内便空无一人,太平公主不免有些忿忿,再抬眼看到俏脸泛红的韦团儿快步行往此处,便又忍不住笑语道“是不是行迹越近,思疾越深?” 韦团儿闻言后脸上则露羞意,垂首说道“婢子今日是宫使外出,奉上意入近走望大王是否风采如初。公主殿下,咱们是否一同出帐?” “哼,再怎么说,他也是一个晚辈,我肯途设帐席相待,已经是一番厚爱了,哪有再趋行登前的道理!” 太平公主示意韦团儿到近前来“安待此处吧,各家夹道赏望良人,没有大半个时辰,他怕是通不过此处人帐。” “大王久别乍归,却受人情如此相催,不知会不会感到困扰?公主殿下挑情过甚,就算关乎生人大事,也该徐徐引进啊。这样哗噪,又哪能耐下心来仔细赏识……” 听到韦团儿眼中隐有抱怨,太平公主哈哈一笑,指着帐幕外的热闹说道“如此铺陈,那可不是我一人作力,不过是将事讯转传,各家厚爱趋集,盼能独占良缘。” 说话间,她又转望向韦团儿并笑道“韦娘子也不必厌恶这番哗噪,少王自有恋故念旧的常情,又不是好逐新鲜的浮性。虽然别情日远,但自有一份故情相连。” 韦团儿听到这话,羞涩之外,眸底更露出一丝自伤“婢子身不从容,不及良家,蒲质蔓老,哪敢有什么攀趋的妄念。” “人性好美,女爱良人,这哪里是什么妄念?少王本就是宗枝的秀实,宸殿之内的明珠,讲到两情相好,世道几个女子不是高攀?你本就是君王的私爱人物,赏赠亲徒也是理所当然。” 太平公主起身,拍着韦团儿香肩说道“只是你也知他,立世未久而经事实多,如今也还远远谈不上从容稳定,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守望相应。” “婢子一定勤助大王!也、也一定谨奉公主殿下的指教!” 韦团儿听到这话,眸中又有了神采,粉拳暗握,口中则凝重说道。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笑容更加灿烂“人各有事,你直管谨守你的真情,余者后事,自然有我为你铺陈。” 此时洛水南岸,李潼这会儿也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实在没有想到神都人众对于他的回归竟然报以这么大的热情,一家人被堵在神都郊野,根本就寸进不得。 人群最外围,是一群王府故员并曾受少王荐恩的年轻官员们。 李敬一的儿子李思文上前下马执辔,并对少王笑语道“卑职等自知大王归期后,掐指以待,是准备了许多戏事以供大王新赏都邑如今的人情物貌。却不意人情已经涌聚至此,且炽热难却,我等故僚铺设,只能容后再现了。” 说话间,他便引马往身左前方行去,然而另一侧本就身材高大的张说则抬手拉住李思文衣带,并笑道“李校书这么做,可是有些自远人情啊!” 李潼这会儿有些不明所以,看他两人各持一边缰绳不让,站在后方的倪若水则大笑道“大王久别新归,行止所向竟成了你等捐献于人的礼货!” 说话间,他又向少王解释道“此中行途所聚,都是都邑各家想要访求王眷的家人……” 听到这一番解释,李潼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人气这么高涨,原来早在月前,他姑姑太平公主便放出圣皇过问、要为他择配王妃的消息,到如今回来了,于是便面对这样一幅场景。 被人如此欢迎追捧,李潼心里当然美得很,可是看到眼前这躁闹的场景,又不免急得直挠头,只对仍在争执缰绳的张说与李思文说道“人情有别,本就难免生疏。况且家室自有,实在难禁此番厚爱。德行仍需修持,哪能再让时流为我争执道左。眼下心境紊乱,更无一二诚挚意表,也实在是不宜近前唐突娇女。” “不唐突,不唐突!家人自在帐中恭候,只待卑职入前指引,不盼能决事于此仓促之间,但能走马浅望,知有静姝待赏……” 李思文讲到这里,脸上已经流露出几分央求,仰脸望着少王说道“久来常为亲长见厌,唯此次知我能有故情达于大王,严教力嘱此事,如果不能请引大王走望,怕是更为亲徒厌弃!盼大王怜此故情,能转道顾我!” 另一则张说则说道“外堂故谊能切入内庭诸事?前言已经失允,入帐必有强难!两情之事,哪有那么多的余论!” 几人还在这里争论不休,后方涌上来的人则更多,甚至有的人家豪奴干脆直接牵引少王队伍中的车驾便往自家帐幕所在去牵引。 李潼眼见这一幕,也是有些不知所措,后世倒是听说不少榜下捉婿的逸闻故事,如今轮到了自己,这一份热情也实在无从消受。 不过这一份为难也没有维持太久,很快就有人来为他解围,只是方式有点让人猝不及防。 少王归都,只是引起一些市井喧扰,当然无阻朝堂事务。今天散朝之后,百官各自散归本署,过了正午,便陆陆续续有人早退离开。这其中,右肃政台也涌出了一大群人,结伴往皇城右掖门行去。 天授革命以来,女皇滥赏无度、大授名位,以至于朝廷百司俱都人满为患。这其中,左右肃政台更是一个重灾区,正员之外,诸里行、加员之类更是数量杂多。 人员多了,素质自然堪忧,难免乌烟瘴气。而宪台又掌弹劾诸事,朝廷百司虽然不胜其扰,但也都敢怒不敢言。 此刻行出宪台的这一群人,也正是如此,在此皇城之内庄重之地便前后呼和、高声笑言,肆无忌惮,无官仪。 “来中丞,今日要往何处消磨?” 其中一个人望着被众人簇拥在当中的一个中年人殷勤问道。 中年人国字脸、八字眉,长须及胸,看起来便不乏官威,正是如今令时流闻风丧胆的来俊臣。其人天授年间才为用,到如今不过短短两年多的时间,已经由一介草民高任为右台中丞,官阶递进之迅猛,令人咂舌。 当然也是因为时人并不知,还有一位名为傅游艺的老先生,本来也该是一位明星人物,但还没来得及点火,便已经被人拔了蜡。 来俊臣一边走,一边微笑道“刚才朝内便听多人议论城西月堰,那里今天是有什么盛事?” 有人闻言后便笑道“是一位宗属贵人今日归都,便是河东王讳宝雨。其人乃是故雍王幼子,旧年在神都也是誉望不浅,中丞蒙举之前,便西走服礼,如今归来,自然群众趋迎。” “河东王?就是日前在西京兴造戏弄那人?仔细说说,他是故雍王之子?” 来俊臣听到这话,不免来了兴致。他如今虽然身居高位,但对朝野故事却所知不多,毕竟得用还是浅年,且入事以来,一直在紧盯着那些在朝的目标,对于身在西京服礼的雍王一家或有耳闻,却不详知。 他这一发问,周遭自然便有人七嘴八舌将有关雍王一家特别是河东王的事情讲述起来,听过一番之后,来俊臣不免眉开眼笑“我立朝至此,竟然还不知世道有此一个趣人,能以、嘿,真是有趣、有趣!” 说话间,他抬手召来一名随员,附耳叮嘱几句,转又对众人说道“这样一位名王归都,自然不能欠于礼迎,也让这位大王入都伊始便能知如今都邑人事新貌。” 他所谓的礼迎,想想也知善意乏乏,周遭闻者听到这话,便意识到这位风光归都的少王怕要有麻烦,自有好事者已经鼓掌为来俊臣喝彩起来。 。 0303 当街杀奴,鞭刑酷吏 城西月堰,热闹仍在继续,李潼一行非但寸进不得,反而因为涌上来的人众太多而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段距离。 太平公主于帐幕中久候少王不至,再听到家奴汇报外间情形,一时间也有些惊讶,忍不住啧啧道“莫非神都已无男儿,怎么各家反应如此夸张?” 群众热情,就连她这个始作俑者都始料未及,想了想之后,太平公主便举手吩咐道“你等快引家徒外出护引大王,再这么下去,我怕这小子要被逼退再回西京。” 很多时候,人情喧闹往往是因为气氛感染。虽然说少王风采卓然,兼富才情,且圣眷争享,但若说能让神都权贵各家不顾体面的去争逐,也是有些夸张了。 许多人家至此相迎,也并不排除只是单纯想来看一看的缘故,毕竟从各个方面而言,少王都是此世难得的良选。 可是当他们来到这里眼见此态之后,平常心难免失守,不免觉得一旦错过这个良配,将会常有遗憾。特别一些人家女儿已经眼见到少王风采,不免对家人催促更急,于是也就让场面越来越热闹混乱。 张说等人本来还在凑趣,眼见群情越来越躁乱,心里也是不免有些发慌,担心惊扰到大王并家眷们,于是也都护引王家往后直退数里,将距离拉开。 一同归都的独孤琼看到这一幕之后,也不免有些口舌发干,转头望望还在马上拍手嬉笑叫好的李守礼,咂咂嘴巴之后凑上去低声道“大王,如果前约作废,你能理解吗?我家待字女儿虽然不只一数,但也不好只是独亲大王一家,如今群众争趋河东大王,我家离群择次,难免有些……” “你说什么?” 李守礼还在拍掌向人群怪叫,没有听清楚独孤琼的话,转回头来随口问了一句,然后又啧啧道“你瞧瞧,我家阿弟多有人望?幸亏你家娘子先许了我,否则要跟我家结亲多不容易!” 孤独琼闻言后嘴角一咧,你咋有脸说出“幸亏”这俩字? 虽有王府仗身遮掩在前,人群仍然不断向前逼涌,这时候有一名鲜衣豪奴大声道“我是右台来中丞家人,奉中丞命如此向大王献礼,谁敢拦我!” 人的名树的影,那豪奴连喊几遍,当周遭人都听清楚之后,群情就像是火盆被浇上冰水一般,顿时回落下来。但这时候,人群中又有人冷笑道“来某也配结幸名王!” 人群又响起一片哄笑声,那来氏家奴瞪眼怒吼道“哪个在说话?有胆量,行出来!” 他怒目环视,周遭人群自向后退,如此片刻之后,他才有些志得意满的独身上前,往少王行驾处走去。 李潼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也是不免感慨,看来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来俊臣这家伙已经是成了气候,人还未至,单凭一个家奴就能如此震慑群情。同时他也暗暗警惕,自知来俊臣这家伙肯定对他乏甚善意,心里已经开始思忖该要怎么应对。 张说等人这会儿脸色也变得有些严肃,担心少王不知来俊臣其人,连忙上前低声将来俊臣其人其事快速陈述一番。 而这时候,那名来氏家奴已经在王府护卫引领下行至驾前,先作叉手简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卷抖开递给身边的王府护卫,并说道“我家中丞知河东大王今日归都,特具厚礼洗尘,请大王笑纳。” 王府仗身上前将那礼单呈上,李潼随便扫了一眼,倒是被那数字惊了一惊,只见钱有百万之数,绢则千数匹,心中疑窦更甚,只是将那礼单交回护卫手中,并说道“孤与你家郎主,虽是同朝为臣,但也并无私谊。今日乍归,只见旧好,如此厚礼,不便领受。” 那来氏家奴闻言后也不觉意外,抬手接回礼单并又笑道“既然大王不受礼,那小民自将礼货引回,向中丞复命。不知大王是此时交付,还是择日登邸领取?” 李潼闻言后不免微微瞪眼,转又乐起来,你这家伙讹我? 旁边张说等人正待上前进言,李潼摆手制止,转又笑道“礼收或不收,来中丞这番情谊,我是领受了。你家郎主现在何处?着他来见,我往见他也可。” 说话间,他示意杨思勖抬手将那来氏家奴执下,那人还待要反抗,被杨思勖一拳敲在脑壳,晕乎乎的被缚入护卫队伍中。 李潼也不担心拿下这家伙就没有人去通知来俊臣,转对身边不乏忧色的人笑语道“趁此情势冷清之际,赶紧前行,早早入城才是正事。” 这一次队伍再继续向前,人群便没有了此前的那种汹涌,自觉分出一条道路,同时在王驾行过时,人群里还不断有声音提醒道“来俊臣豺狼之性,嗜血而肥。大王千金之躯,实在没有必要与这种卑贱污浊之流纠缠……” 对于这些善意的提醒,李潼也都微笑点头回应,一边行走间,一边唤过张说、李思文等人,包括独孤琼,对他们低声吩咐道“你们不必再同行,先行一步,谁有东宫重光门值宿相识,速往去见,让他们待我趋进,不要阻拦……” “大王是要……” 几人闻言后各自惊疑不定,李潼闻言后便微笑道“不是大事,不过是要削一削这猖獗爪牙!速行速行,不必多劝,我自有分寸!” 几人受命各自离开,同时太平公主府上家人也穿过人群行上来,太平公主车驾自在其中,待到帷帘掀起,便露出太平公主与韦团儿两张俏脸,太平公主一脸隐忧,韦团儿则就有些垂泪的情急。 “三郎,我听说来俊臣那凶人盯上了你?你可不要冲动,我……” 太平公主趴在车厢,正色劝告。 李潼并不接这话,上前下马拱手为礼,说道“年久不见,姑母姿容更胜于夕。还有韦娘子,你好啊!” “大王、大王你……” 韦团儿听到这话,泪水顿时滚落下来,泣不成声。 正在这时候,后方已经响起人声哗噪,一群人鲜衣怒马向此冲来,为首一个正是来俊臣。 李潼虽然不认识来俊臣,但看来人这架势也猜到了,眸中闪过一丝厉色,转又对车上太平公主微笑道“久别重逢,长情待诉,偏有疯狗扰人。请姑母暂避闲处,勿受惊扰,稍后代我护引家人归邸?” “三郎你要做什么?”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顿时惊声问道。 李潼却已经不再回答,转身上马,引着王府仗身行上去。 “我听说有人当街害我家人?人在何处?” 来俊臣率众上前,视线环顾周遭,并在少王身上短留片刻,转又移开,望着人群怒声吼道,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 见这家伙都不正眼看自己,李潼不免更乐。 此时周遭人群散开,腾出一片空地来,王府几十仗身拱从于后,来俊臣身后也有二三十人,只是讲到气势当然不如王府这些劲卒们雄壮,但一个肆无忌惮的谈笑,并对着人群里指指点点,姿态很是恣意。 “阿九,摔死他!” 李潼打量了一眼来俊臣便也收回视线,转头对杨思勖说道。 且不说来俊臣闻言后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杨思勖闻言后则两手抓住刚才抓获的那名来氏家奴,以头朝下,重重朝地上一顿,只听咔嚓一声,那来氏家奴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已经脖颈断裂,七窍流血。 周遭众人眼见这一幕惊变,顿时哗然惊呼,更加向外散去。 “河东王,你好大胆量!你可知……” 来俊臣眼见这一幕,顿时满脸惊怒,戟指李潼怒吼连连。 “拿下他!” 李潼手中马鞭一指来俊臣,对王府护卫们说道。 “河东王,你敢……我是右台中丞、圣皇陛下……” 眼见王府护卫们冲上前,来俊臣也慌了神,一边大声怒吼,一边转马后撤,但哪里又能逃得了,至于他身后那些随员们,不过是些凑趣的无赖,又怎么敢直当王府护卫们的冲击,自然各自惊走,将来俊臣一人抛在原地。 来俊臣被直接从马上扯下来,李潼也返身下马,手提马鞭入前,抬鞭一指说道“扒下他的服帽,不要玷污了朝仪体面。” 王府仗身们上前,直接将来俊臣幞头并外衫除去。来俊臣市井出身,本身也是有些狠性,眼下虽然惊惧有加,但也瞪大眼死死盯住少王,并厉声道“河东王你不知我?今日羞辱,我若不……啊!” 啪! 李潼举手一鞭,直接抽在来俊臣的胸膛,来俊臣身上那丝布中单顿显血迹鞭痕,之后鞭子更如雨点一般抽落下来,其人单衣很快就片片碎裂,露出血肉模糊的胸膛。 李潼接连抽打了十几鞭,低头看看自己衣袍上被溅的血水,有些不满意的说道“转过来,背朝我。” 来俊臣初时还叫骂凶狠,听到这话后便有几分胆寒,口气不再坚硬冷厉,转有几分央求“是卑职做错……卑职不该、啊!求大王……啊!” 李潼常年练鼓,又开始练习马球,臂力之重可想而知,前后十几鞭之后,来俊臣已经成了一个血淋淋的血人,架住他的王府仗身们手一松,其人便瘫卧在地。 李潼手里甩着马鞭上的血水,凑近去笑问道“怎么样?那些礼货你还要不要讨回?” “不、不、卑职不敢、不敢……” “你不敢,可是我想收,怎么办?” “卑职一定送入邸中,这就送入邸中……” 来俊臣见少王手中马鞭又扬起,忙不迭疾声说道。 李潼闻言后便对来俊臣露齿一笑,然后突然又直起身来,指着来俊臣一脸惊容的怒吼道“狗贼陷我不只,还辱我亡父!你要杀我满门,我先了结了你!” “我、我没……” 来俊臣闻声惊呼,但话音未落,只觉颈上一紧,少王手中马鞭已经环在他的脖颈,死死勒住! 。 0304 待罪慈乌台 李潼两手紧紧攥住马鞭稍柄,尽管来俊臣仍在极力的挣扎,但是脖颈仍然被死死勒住。 渐渐的,来俊臣挣扎的力道微弱下来,两脚在地面上蹬出深深的坑洞,身躯渐渐僵直,脸色也转为青紫色,额头上青筋暴起,舌头都弹出了口腔,一副将要行将就木的样子。 “大王留情……” “三思啊,大王!” 周遭众人眼见这一幕,不断的发声力劝,甚至包括杨思勖都凑上来低声道:“大王不宜因此贼脏身,还是让仆来……” 李潼眼皮一翻,白他一眼,感觉到来俊臣的状态是真的到了火候,这才将手一松,其人绷紧的身躯顿时瘫软下来,平躺在地一动不动。 杨思勖连忙上前,手指搭在其鼻端试探片刻,然后抬头说道:“还有微弱气息。” 他话音刚落,地面上来俊臣身躯陡然一颤,然后那血肉模糊的胸膛急剧的起伏起来,累累伤痕更有新的血水沁出。他整个人眼下仍是神志昏昏的状态,粗喘好一会儿,蓦地翻身,手捂咽喉干呕起来,很快地面上便聚了一摊夹杂着血丝的呕吐物。 这会儿,金吾卫街徒们也闻讯赶来,一名率队的兵长手扶佩剑远远喊道:“请大王约束仗从,切勿再有弄险之举!” 李潼看着那些刀盾在前缓缓向前逼近的金吾卫,不免感慨果然古今如一,发生了事情,警察总不能恰好到场,他抬手对王府护卫们说道:“收起器杖,不要与街徒们发生冲突。” 来俊臣一直趴在地上干呕,可是突然身躯向斜里蹿出,冲向那些金吾卫街徒们,语调更是凄厉沙哑:“救命、救我……河东王当街行凶,谋害大臣……” 看这家伙动作不失敏捷,李潼更是一乐,一看就是市井街头斗殴历练出来的。他本来还担心自己把握不住火候,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来俊臣自被金吾卫接应保护起来,而那些街徒们也并未就此退去,仍是聚在对面,等着那一脸纠结之色的兵长下令是进是退。 “三郎,快到这里来!” 太平公主车驾本来已经被家人引往别处,这会儿又返回来,她半身探出车窗,连连对李潼招手,等到李潼到了近前,才一脸忧色道:“你实在是太冲动了,那来俊臣纵有狂悖,但他终究是宪台官长,你……” “狗贼实在该死,无端挑衅,邪言诛心,我一时把持不住,这才……” 李潼这会儿又换了一副激愤不已的神情,仿佛刚才险些弄死来俊臣的并不是他。 “唉,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多说无益,还是该要赶紧想想要如何善后。” 太平公主叹息一声,转又小声道:“既然已经做了,还不如直接制死,留下这一个后患,也是麻烦。” 李潼闻言后,心里又是一叹,果然这个姑姑是他们家的人。 他不是没有胆量弄死来俊臣,而是压根就没有想过要直接搞死这个家伙。虽然说早在这个来俊臣还未发迹之前,他便动念要挖出这个家伙搞死,但毕竟此一时、彼一时。 如果来俊臣还是一个布衣平民,死就死了,不会有什么大的震荡风波,可是他现在已经进入官场,且已经成为宪台官长,一个如此显赫的政治人物是死是活,那干系就大多了。 匹夫一怒、伏尸两人,这样的勇气谁都不缺。可是爆发之后该要如何收场,则就是一个大问题。 李潼之所以不杀来俊臣,原因很简单,没有足够的理由和动机,或者说看不到什么预期的回报。 如果来俊臣死了,那么得利最大是谁?当然是朝堂上那些大官要员们,死了这样一条肆无忌惮的疯狗,他们为官做事都要更从容得多。但是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李潼的人。 当然为了大家的公共利益和安全,李潼倒也不惮于犯险,想来俊臣还未发迹之前便想弄死其人,正是出于这样的想法。 可是现在,老子是脑抽筋了才会一个人犯险给你们谋福利! 西京城里,薛季昶根本就不关心窦家究竟有没有行刺少王,只是忙自己的一摊事。魏元忠则是刻意的避开少王,不发生什么直接接触。 如果这些人肯于流露一些善意,大家有事商量一下,那李潼还真的可以不必在意个人眼前的得失,大家齐心协力,共度时艰。可是现在摆明是各玩各的,我咋那么瘾大,给你们解决一条疯狗? 当然,如果他真解决了来俊臣,满朝大臣们应该也会对他心存感谢。 但他们报答的方式很有可能就是将这一份感激默默收在心底,然后群起攻之,将少王彻底逐出朝堂,你哪凉快哪待着,不要再在这里碍事碍眼! 不是李潼把人想脏了,而是事实如此。强臣如李昭德,前脚干掉酷吏侯思止,后脚就被踹出了朝堂,大家也没念他好,哭着喊着李相不能走。李潼真的当街弄死来俊臣,这是摆明了让自己立于众矢之的。 如今的李潼在朝堂上还根本不成势力,干掉来俊臣可能也没有生命危险,但肯定会让他奶奶心里不舒服,缺少了最重要的这一个庇护,真要被人赶走,十年八年别想回来。 可是现在来俊臣没有死,但少王总算也是给大家出了一口气,就要想想要不要学东郭先生、去攻讦少王。就算不声援少王,应该也会保持缄默,起码朝堂上不会有太多追究少王的声音,反而有可能借此弄走来俊臣。 至于因此得罪了来俊臣,会有后患无穷? 来俊臣弄死的那些人,哪个跟他也没有什么确凿旧怨。包括眼前,李潼跟他见都没见过,他就敢来刁难。这家伙属于没事找抽型,得不得罪他,跟他针不针对你没啥关系。 再说李潼的生死,也不在酷吏一念。他奶奶真想搞掉他,有没有来俊臣没影响。如果他还能维持圣眷不失,那么来俊臣想要谤伤他也不容易。这家伙疯狂是疯狂,但武则天不会跟他一起疯,最后所以因此被反杀。 现在李潼的确是得罪了来俊臣,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如此所带来的一个后果就是,未来如果来俊臣提交什么跟他有关的罪证,还得考虑一下这个家伙是不是挟忿报复? 如果他奶奶想保住他,根本不会让来俊臣负责跟他有关的案事,如果派来俊臣调查他,那么基本可以确定,有啥保命的招赶紧用,晚了就用不上了。 当然来俊臣是有罗织之能,想要构陷少王,也无须亲自出面。 但是话说回来,发动群众,李潼也手段不差,更何况神都也是故衣社大本营之一,真要比罗织罪状,他能把来俊臣搞一个罄竹难书,犯不着明明白白积此一桩人命在手。 至于眼下对来俊臣大打出手,一则自然是出一口闷气,老子在西京城里夺人家产多快活,回到神都会受你敲诈?二则是借由此事,与他奶奶进行更深层次对话,昔年小奶狗已经换了牙,你该给我一点实事干干了。 听太平公主这么说,李潼只是冷哼一声,又说道:“狗贼邪言实在可恨,我也真欲杀他。但转念想到如果真除掉了他,那罗织罪言反而无从自证,似是因惧杀人。他是善是恶,终究是圣皇陛下拣选的才力,我责之辱之,是因为他触怒了我,但若直接加害,则是损害了陛下的才用之路。”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眸光微微一闪,沉默片刻后叹息道:“难得三郎你盛怒之下还能保有一丝清明,让事情不至于没有回挽的余地。可是现在……” 她这里话音未落,对面金吾卫街徒继续向前逼近,那兵长已经喊话希望河东王能主动入前随入刑司交代事情因果。 “大王还是尽快上车,入宫陛前呈告缘由,求请陛下包容宽恕!” 韦团儿这会儿已经跳下了车,一脸焦急的要将少王拉上太平公主的车驾。 李潼拍拍这娘子手背,转又对太平公主说道:“前约引送家人,希望姑母代劳,我眼下是不能归邸了。” “那你总要留下一个章式,来俊臣终究不是一个闾里浪徒,你如此惩他,事情不会就此罢休的,只恐陛下也将雷霆盛怒。” 太平公主先是点头,然后又追问道。 李潼当着太平公主的面,抬手召来两个兄长,对李光顺说道:“阿兄护引娘娘归邸之后,即刻闭门不出,任何外客不见!” 李光顺闻言后便神情凝重的点头:“三郎你放心,我绝不会让门庭失守!” “那我呢?那我呢?” 李守礼在一边争言道。 “二兄你即刻去修文坊宏道观,入访李少师,请他进言……” 说话间,李潼将李守礼拉到身边来,附耳细嘱之后,有说道:“如果李少师不在,你就一直等他归来为止。速去,不要被人阻在半途。” 太平公主眼见李潼从容布置诸事,心中既有佩服,又不乏好奇。接着李潼又转望向她,微笑道:“还是要劳请姑母,入宫陛前呈告所见,并稍作言护。” “这是当然,那你又要去哪里?难道真要跟那些街徒入刑司?” 太平公主又急问道。 “怎么会?我若入彼,则真就天日难见!” 来俊臣这个家伙绝不是什么善类,推问南衙大将都敢于先杀后诬,李潼当然不会走进他的地盘,只对太平公主说道:“我自入慈乌台待问,陛下若仍存怜念,诸司想是不敢入此执我,自省之余,恭待圣问。” 讲完这些,李潼摆手招呼仗身们上马,趁着金吾卫街徒还不敢直接入前执系,打马冲出人群,入城穿行坊街,过天津桥后,直奔东宫重光门。 这里,先行一步的张说等人早已经等候于此,并找到相熟的东宫率卫,其中一个恰好是已经任职亲府的李祎。眼见少王一行冲至宫门前,李祎趋行入前解下自己宫行符令递过,并说道:“卑职今日在直,不能城外恭迎,虽然不知事由,但请大王速入。” “好小子,健壮许多。” 李潼抬手拍拍较之几年前长高许多的李祎,并不接他递来的符令:“我只入慈乌台告祭亡人,不会转行别处,以后不要将性命轻易推人!” “推于大王,卑职放心。” 李祎讪讪收回宫符,并又引马向宫门行去。 0305 门墙生隙 随着河东王率众离开,来俊臣也在金吾卫街徒们的保护下去往南省,聚集在城西月堰的时流各家,也都快速散开,将此间所见冲突转述别人。 发生冲突的双方,河东王乃是宗枝少俊,秀才高誉,其人久离归都,已经引起世道各家的趋迎。 至于来俊臣,那就更不用说了,其人乃是继周兴之后,另一个让朝野闻风丧胆的酷吏人物,年初政事堂宰相班子几乎被集体颠覆,便是其人手笔。 这两个人俱是非凡人物,彼此爆发冲突,且来俊臣险些被河东王当街打死,可想接下来朝野之间必然会引发新一轮的震荡。亲眼目睹其事的时流各家,对于事态后情也都各有各的看法。 从感情上而言,这些时流们自然心向河东王。少王虽然也不乏非议缠身,但总体上而言,无论出身、才貌俱都容易让人心生好感,这一次当街行凶,也不乏人为之喝彩,对少王更生好感。 但好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们却都不大看好河东王。 一则来俊臣的猖獗是有目共睹的,圣皇陛下对其宠眷纵容也深,其人入事以来,单单由其人攀诬入刑乃至于身死的宰相与南衙大将们,便有数人之多。至于其他名门或是大臣,遭殃的更是数不胜数。 二则少王虽然也享圣眷,但毕竟远离时局数年之久,朝堂上几乎没有什么声援。而且从河东王最后的爆发开来,来俊臣是已经打算牵引已故雍王的旧事,要将少王一家一网打尽。 已故雍王李贤,本就是一个不可轻易触及的敏感话题,如果这件事被牵引出来,即便是有人因为同情而想要暗助少王,也要因为担心遭受牵连而不敢轻易置喙插手。 当然,朝堂上或会引起的纷争还在其次,众人也都明白,这一场冲突最终走向如何,关键还是在禁中圣皇陛下态度如何。 事情发生不久之后,便有人见到刚刚被罢免宰相之位的魏王武承嗣、包括其他武氏诸王,全都匆匆入宫。意图如何也很明显,武氏诸王们近来连失重位,极大可能是想借这一次机会打压河东王,以重振威风。 相对而言,真正旗帜鲜明、赶在第一时间入宫支持少王的则几乎没有。 如今李氏一门宗枝本就凋零,唯一能够在女皇面前说得上话的只有一个太平公主而已,但太平公主眼下还在忙于帮助少王安顿家眷,不能赶在第一时间入宫。 事情刚刚发生,少王处境局面已经大大的不乐观,也让人对此充满同情与担心。 禁中山斋院,薛怀义身穿紫红色的僧衣,脑壳上抹着香油、显得越发的油光锃亮,此时正端坐高台,手持经卷宣讲佛义。 高台周围聚集了大量的宫女宦者,一副专心听讲的模样。尽管他们也不知薛师究竟在讲什么,但此一类的无遮法会几乎每天都要举行,如果不参加,那就是不尊佛法、摆明了要找小鞋穿。 薛怀义在台上照本宣科的诵读,他对这一类的佛会兴趣不大,但却比较享受这种受人追捧的感觉。 可是讲着讲着,却发现台下许多人悄悄散去,这不免让他大感不满,合上佛卷怒声道:“作此无遮会,法施于众,不辨贵贱上下,为的就是扫除你们的贱性孽根,各人受惠,不珍惜这样的法缘,难道是想永生沉沦畜生道?” 听到薛怀义怒声,下方那些宫人也慌了神,一些本来已经退出一段距离的人又忙不迭返回来,叩告道:“请薛师恕罪。诸位大王贵人入宫,殿中乏人侍奉,所以才要……” 薛怀义听到这话,脸上便露出好奇,下了高台追问道:“诸王一起入宫,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河东大王今日归都,右台来中丞阻路,被大王喝令拿下,当街殴打、几近身死……” 宫人不敢隐瞒,快速将事情交代一遍。 “河东王今日归都了?” 薛怀义闻言后,脸色有些复杂,转又抬手抚摸脑壳大笑道:“几年不闻声讯,河东王倒是气性渐长,都敢招惹来俊臣那样的疯狗。狗贼让人生厌,也早该有人出手教训一番了!” 薛怀义对来俊臣乏甚好感,甚至还有些厌恶,那是因为他的干儿子、同样酷吏出身的索元礼,就是去年被来俊臣出手弄死的。 这自然让薛怀义心怀不满,自觉得没了面子,虽然也当街挑衅羞辱过几次来俊臣,但其人有女皇陛下的包庇,他也不敢太狠的报复回去。 此时听到来俊臣这家伙险些被少王打死,心里自然是有些快意的。 听到薛怀义这么说,便有宫人说道:“薛师要不要登殿论事?眼下河东大王自投东宫慈乌台,乏于……” 宫人们虽然身份卑贱,许多倾向不敢表达的太明显,但听到薛怀义对来俊臣不乏恶感,也是隐隐希望这位宠臣能够登殿帮一帮河东大王。 “不去!” 薛怀义闻言后则直接摆手拒绝道,他对少王感情挺复杂的,彼此之间虽然也有一段尚算融洽的交情,但是之后随着处境各自变化,少王待他不如往年那样殷勤,他自觉得一番真心被辜负了,再加上群众挑拨,认为少王看不起他,所以心里是有几分怨气。 特别他的侄子冯昌嗣拒绝他所安排更好的前途而甘心留在王府,此前甚至说都不说便将其寡嫂带往西京,这更让薛怀义怀疑少王挑拨他与亲人的关系。 “散了、散了,各自劳事去罢。” 心事泛起,薛怀义有些烦躁,摆手驱散众人,自己也行出此处宫苑,但在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又停下脚步召来一名宫人吩咐道:“我去西华门南的道场,你去慈乌台左近端详,少王如果支应不住要求人缘,言辞恳切、态度伏低的话,再来道我。” 且不说薛怀义这里的小心思,圣驾今日所在仙居殿外,武氏诸王们已经居在此处侧厢殿中,等待圣皇陛下的召见。 魏王武承嗣端坐在席,看着亲徒们陆续到来,神色有些不满道:“你们各自没有事务忙碌吗?区区一个河东王,值得我亲徒大集于此议论?让外人看见,会有怎样的邪言滋生?” 诸王闻言后,神情都有几分尴尬,刚刚抵达不久的梁王武三思则沉声说道:“河东王此子真是嚣张,来某人无论事迹如何,都是宪台大员,却被他如此殴打摧残,这是公然践踏朝威体面!此种暴行若不严惩,何以警诫后来?” 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但这么多人聚在此处,也实在是太引人注意,武承嗣正待抬手驱退几人,但另一侧却有人发出了不同声音:“梁王这么说,有些偏颇吧?只论少王罪过,对来某恶事却不提。河东王与来某素来不识,彼此也无积怨,如果不是来某主动挑衅欺人,哪会遭灾?” 发声的是归来待罪已有两个多月的建安王武攸宜,其人眼下白身居家,得知城外发生的事情后便匆匆入宫,来得比武承嗣还快几分。 听到武攸宜这么说,武三思脸色顿时一黑,拍案冷哼道:“我还没有追问,你与河东王于西京究竟有什么密谋勾结?此子性妖才邪,擅蛊惑迷人,已经警告过你多次,却还不能警醒!这一次他自己主动结怨招祸,你还要发声助他?如此行径,已经进了他的圈套还不自知!” 武攸宜听到这话,神情自有几分尴尬躲闪,他家财重托的事情,本就是要瞒过这些亲徒,但听武三思斥他愚蠢,一时间也是愤愤不已,冷哼道:“我虽然才器草草,但也自有方寸私计,不劳梁王竟日训问!” 武三思听到这话后更是忿忿拍案怒斥,武攸宜也是针锋相对的不做退让。 “攸宜收声,向梁王道歉!你本就事外人,这件事与你也没什么关联。魏王殿下说的对,我家亲徒不宜俱入议论,你且随我出宫。” 与武承嗣被同时罢相的武攸宁见二者越争越凶,连忙起身相劝,拉着武攸宜便往门外行去。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武三思仍是愤愤不已,怒声道:“瞧瞧他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被人哄蒙入局尚不自知,分不清楚身位何在,真当自己有了独当一面、处理人事的能力!” “你也收声罢!门徒尚且不能团结如一,难怪局面诸事要饱受挫折!如今身位不同,各自都是显在,说话做事都该自作检点,怎么还能将旧年故态示人!” 见武三思仍是抱怨连连,武承嗣也忍耐不住了,指着他训斥道:“攸宜有什么别计,那还是小事。可是你呢?你府员出都之后去了哪里,当我不知?如果做出什么有损家计的恶事,我绝不放过你!” 听到武承嗣这么说,武三思脸色更加难看,并有几分挂不住脸,起身哼哼道:“我素来行事,都唯阿兄马首以望,如此训斥,让人寒心!” 说完后,他便也匆匆行出,不再停留。 0306 魏王不寿 一番争吵之后,当宫人们赶到厢殿时,武氏诸王大部分已经散去,只剩下魏王武承嗣一人、脸色阴沉的坐在殿中。 武承嗣心情当然算不上好,只因为眼下身在禁中,才强压下心中的火气,没有发泄出来。 时人眼中,他们武氏诸王当然是一个整体,可谓是同呼吸、共命运。但实际上,他们之间的亲情也实在马马虎虎,特别年少时家门祸变连连,分散于各处。 虽然后来又被女皇陛下召回而齐聚于两京,但各自经历不同,性格也早已经养成,彼此之间实在乏甚了解与情谊。 此前还有一个辅佐女皇革命履极的大愿,彼此之间就算有什么小冲突、矛盾,也都能够相忍下来,不敢耽误正经的事务。 可是随着革命成功,各自封王居显,为人处事越发张扬、不知收敛,原本彼此之间那点不和谐也就逐渐放大开来。 对于武承嗣而言,他都还没有入主东宫,当然还是大事未竟,可是这些堂兄弟们已经各自一盘算机,许多都是只顾眼下的风光与享乐,根本就没有什么长计后图。 对此,武承嗣当然是积忿满怀。这些家伙一个个都短视难谋,根本就不深想女皇百年之后,他们家眼下这一份荣华富贵该要如何传续下去,起码是没有将这一份思计落实在行动上,以至于在朝堂夺嗣的争斗中,武承嗣几乎是以一人应对满朝群臣的阻挠与刁难。 如今武承嗣自己也被逐出了朝堂,更加压制不住这群家伙,一个个看似算计精明,早已经不将他这个家门主人放在眼中。 特别武三思,私下里甚至派遣府员到庐陵王幽居的房州附近担任官职,如果目的仅仅只是单纯的要监视庐陵王,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武承嗣当然也明白许多矛盾不可在禁中争执,但他真是按捺不住,看到武三思这家伙就气不打一处来。 殿中枯坐好久,迟迟不得召见,武承嗣心中自有气闷,举步行出到了廊前,压住心头火气想要让宫人再作通传,突然见到一身宫装的上官婉儿自仙居殿匆匆行出,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殿阶,站在道左并笑语道:“未知上官应制将使何处?敢问陛下此际于殿中是否得闲?” 上官婉儿顿足敛裙为礼,口中说道:“回禀殿下,陛下新知城外乱事,急遣妾入南省走问事情。驱令甚急,无暇细论,还请殿下恕罪。” 武承嗣听到这话,也不好再阻拦上官婉儿,讪讪退了两步,正待返回厢殿继续等待,突然手捧胸腹,额头上也涌现出了大颗大颗的冷汗,口中也忍不住发出呻吟声,旁侧宫人们见状,忙不迭围聚上来将武承嗣搀扶住并疾声问道:“殿下是发了什么病症?” 上官婉儿见状也有些惊慌,忙不迭折转回来吩咐宫人去请医官,自己也匆匆返回仙居殿,汇报魏王突发疾病的消息。 殿中,女皇武则天正以手支额伏在案上,脸上不乏躁意,听说武承嗣在殿外发了急症,一时间也有些焦急,起身匆匆行出殿堂,站在殿檐下望向正被宫人们搀扶行往厢殿的武承嗣 她正待继续举步下行,旁边站立的上官婉儿低声道:“陛下,病气莫测,宫人已经去急请医官……” 武则天闻言后便守住了脚步,回头对上官婉儿点点头,并沉声道:“诸署良医,都速速召入禁中会诊魏王,千万不要让小疾生出大患,随时来报。” 上了年纪的人,是比较忌讳耳闻目睹伤病诸事,武则天心里虽然也有些担心侄子病症,但还是退回到了殿中,只待医官们将病情详奏。 “那河东王诸事……” 上官婉儿又小声提问一句。 “继续去问,审明缘由,即刻来报。他好大的胆量,初入神都便要杀我大臣,竟然还敢当街行凶!” 武则天听到这话,眉眼之间顿时又显露不善。 上官婉儿见这一幕,不敢再发问,转身离殿,俏脸上不乏忧色。女皇态度已经很明显,要问缘由不过是做个姿态,心里已经第河东王所作所为很是不满。 对此上官婉儿也有些不解,想不通河东王为什么要那么做。就算来俊臣招惹了他,凭少王才计,不可能没有更加合适的解决方法,但却选择这样暴躁的方式,不免就会让人怀疑是不是受了朝中某些人的撺掇。 且不说上官婉儿自赴南省,厢殿中一番鸡飞狗跳的折腾,武承嗣的病症才有所好转。 他这也是年轻时流放在外、身受折磨所留下的宿疾,身体一直不算太好,再加上最近情势杂扰,便有转重的趋势。眼下病情虽然稳定住了,但脸色仍然很差,苍白得乏甚血色。 内医局医官已经俱在此处,外朝医官仍在被陆续召来。且不说这些医官们各自小心谨慎的推断魏王病事,看到内外医官齐聚于此,武承嗣心里还是感觉暖暖的,近来女皇虽然场面上对他不乏压制,但私底下对他也仍是关心有加。 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于情于理,开国君王又怎么舍得将一番基业托付外姓手中。只是内外杂扰邪说太盛,才让素来行事果决的女皇都有些举棋不定。 “臣陋体弱质,竟发疾于禁中宸居。幸在君恩浩大,皇气庇我,一定要登殿谢恩!” 武承嗣不顾周遭人众劝阻,强行起身,在宫人们的护引搀扶之下登上正殿,一脸的孺慕感激之情,但抬眼所见到只是重重帷帐,但他也不以为意,跪下来真挚谢恩。 帷幕中的武则天听到武承嗣语调仍有虚弱,也有几分感怀道:“既然身体不适,哪用这么多礼,少问外事,安心休养,不要做让亲长伤心的恶徒。” 她隔着帷帐,温声安慰武承嗣几句,顿了一顿之后又吩咐宫人道:“安排车驾护引魏王归邸,不要用小车,太颠簸、不养病体,用鸾辂大车,并留王邸短日,供魏王出入行用。” 武承嗣听到这话后,不免惊喜有加,连连叩首请辞,但武则天仍是执意如此。 殿中众人对于魏王身获恩宠也都惊叹有加,这时候,前往南省的上官婉儿也正好返回,随其同来的还有匆匆进入宫里的太平公主并韦团儿。 见一众宫徒们熙熙攘攘、护引魏王出殿,几人并没有急着上前,太平公主眉头微微皱起,另一侧上官婉儿则声若蚊呐:“这一次,内外俱知魏王沉疴……”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不免眸光一闪,心中有所了然。一个人无论时位恩眷再怎么煊赫,但如果有不寿之相,谁要想走得太近,多半也要仔细想一想。她母亲想要维持朝局、人情的稳定,也实在是用心细如丝缕。 转过此念之后,太平公主不免又有些担心河东王眼前此事,眼下女皇分明是想维持朝内局面的稳定,以求全力开拓边功。少王归都伊始便搞出这么一桩事来,无疑会给朝局带来极大触动,能否安然度过,还真是让人担心。 几人同行登殿,宫人们正在殿前洒扫熏香、祛除病气药味,武则天则深坐殿中,及至见到太平公主,脸色不免拉了下来,沉声道:“少辈爱躁闹,你也跟着兴凑戏弄,结果闹出乱子,不好收场!” 未及开口,先被迁怒,太平公主自然也知她母亲此刻心情欠佳了,趋行上前赔笑说道:“我也知道做错了,这才匆忙入宫请责。阿母息怒,不要为这外间的喧哗败坏了心情!” 武则天的心情显然不是插科打诨就能蒙混过去,举手一指上官婉儿,凝声道:“问清楚了?翔实道来!” “阿母想要明知缘由,哪需问别个,我当时就在场中,可以……” “你且收声吧!让婉儿说!” 武则天有些不耐烦的挥手打断太平公主的话,继续追问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见状,心中也是一叹,上前一边将所打听到的事情讲述一番,一边将南省有关此事的章奏呈送上去。 “事发不过短时,议论就已经这么多了?那小子虽然在野,魂影却在人心里扎了根啊!” 太平公主听到母亲这么说,眉头不免暗皱起来。抛开此事当中的是非,她母亲是有些不满少王人情牵扯太多啊。这一份态度,又与此前那种想要为少王张罗人势的态度不同,又发生了什么变化,导致如此态度转变? 她心存狐疑,低头思忖,而上官婉儿也已经将事情讲述完毕,武则天听到少王如今蹲在慈乌台不出来,一时间也是喜怒参半:“他殴打大臣,几致人死,躲在禁中台阁,以为就能免祸?倒也不算太蠢,知道寻个稳妥去处,若是留在外间,搭救都恐不及!” 听到母亲言语中有转机,太平公主连忙说道:“陛下这个孙子,自是一个小人精,凡做什么,哪会欠了思量。来某人嚣张触怒,动辄便言祸人全家,结怨招恨,无怪别个。那小子虽然盛怒,但还是有一分留手,否则来某人哪还有命在?” “破人家室,遗留一钱,也能夸称仁义?亏你说得出口,他留来某一命,那是因为还没蠢到家!” 武则天闻言后又忿忿道:“你既然在场,那小子事后有什么补救陈设,仔细道来!” 0307 南望老人星 对于女皇的问题,太平公主自然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说实话,她自己也好奇少王几桩安排深意所在,入宫途中已经不乏揣测,只是自己也不能确定是否正确,所以一边说着,一边也在仔细观察女皇的神情。 当武则天听到少王嘱令兄长归邸后便紧闭门户、不再接纳外客,脸色有所好转,微微颔首道“还能谨守自持,知道不可仗恃人声众势脱罪。来某网营罗织,自有其能,涉事者越多,越能钻营出事端出来,小事能够作大,大事则能成祸。” 来俊臣是个怎样人,武则天当然清楚,也明白这样的刑徒最不怕人多势众的阵仗,局面越乱,越有兴风作浪的余地。 太平公主见状便也笑语道“他所历人事虽然不多,但自有智计明识。譬如此前西京戏弄,谁能想到能由闲情入事?这一次当然也一样,他除了至亲的亲长之外,还有什么人势能依仗?被人如此挑衅激怒,却还能守住一份自持,没有真的痛下杀手,担心损害朝廷才用之路。年纪不大,苦心良多,阿母你又忍心责之过甚?” “这能混为一谈?他如果只是顽童闲庭的躁闹,亲长或厌或责都是短时。可是他却当街私刑大臣,眼里还有没有朝廷法度章制?这样的恶行都能纵容,还有什么尺度去规令别人?” 武则天闻言后又皱眉冷哼道“真是不能让人省心!” “如果要严推罪过的话,怕是来某更大。他竟然敢勒索宗王,且还当中曝扬旧事,这才直接激怒了宝雨。那个孩子身世自有可怜,奉恩礼亲不可谓不勤,本以为人事做尽能得安闲,哪想还要承受这样的刁难?如今身在慈乌台里不见天日,心情还不知会有怎样的悲怆凄楚!” 太平公主说得动情,武则天听着神态也有软化,仍是忿忿道“他遭遇了刁难,不投奔亲长求庇,自仗几分薄能在外浪行,结果闹成了这个样子。我即便不听朝众悠悠之口,也不能纵容这种戾性再生!” 讲到这里,她神态渐有笃定,抬手说道“就让他在慈乌台里自省己罪,不受敕令,不准出入!”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女皇还没有放弃追究此事,但肯让少王避在慈乌台中,而不是推到外朝漩涡中去,也算是一份包庇厚爱了。 稍作停顿后,她又忍不住追问一句“来某同样有犯恶行,难道就不追问?” “这些事,无需你问。你是从王邸赶来?他家人安排如何?既然是要闭门谢客,也不要让人登门喧扰。” 武则天又追加一句叮嘱,然后才示意太平公主自去,转而低头翻阅起那些南省奏章。 待到上官婉儿将太平公主送出又返回,便又听武则天吩咐道“太史令李仙宗有什么奏告,即刻入呈。”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点头应是,但也没有急着离开,又过片刻之后,果然武则天又开口道“司礼卿欧阳通,纵容属下失行,失察失职,停其入直政事堂议。” 听到这话,饶是上官婉儿素来恬静,嘴角都忍不住微微一颤。还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欧阳通那位老先生可谓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却没想到因为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属下犯事,直接就丢了将要到手的宰相之位,也实在是冤枉。 当然这话上官婉儿是不敢说出来,圣皇陛下是打算等待坐观事态进一步的发展,以更加看清楚朝中的人心情势,但有不能不作表态。 但无论是惩戒还是纵容,如果直接针对当事的二者,无疑都会失了置身事外的立场,那么就只能作用在一些干系不大的人事上。 老实说,武则天一开始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是的确很愤怒。 一则气恼少王没分寸,来俊臣为人歹毒嚣张,在朝中结怨无数,人人心欲除之,这一点武则天自然明白。 但少王久别京畿,与来俊臣本就无冤无仇,如此暴行施加其人身上,这就不免让武则天怀疑,少王跟朝中某些人有了她所不知的深刻联系,想要借机除掉来俊臣,以迎合某些人的心意。 不过这一点怀疑,在太平公主转诉少王言语的时候,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化解。这个孙子关键时刻还能知轻重,没有真的下杀手。 这也从另一个方面反应出其人真是心内无私,毕竟来俊臣罗织攀诬之名远播,无风都能起浪,少王得罪了他,肯定免不了被惦记。但还敢留下来俊臣一命,可见是不怕来俊臣的纠缠。 如今朝野之间,谁敢说不怕被来俊臣盯上?单单这一点,已经让武则天对少王放心许多。 二则就是气恼来俊臣这个混账真是有眼无珠,什么人都敢招惹,甚至还敢攀引故雍王这一桩旧事。 要知道这件事,就连在武则天心里,都是一件不愿多提的隐秘。近年来在少王有意弥合之下,人情上也不再如往年那样难堪。武则天无论是兴建慈乌台,还是下令将亡者回迁乾陵,既是在修补心中缺漏,也是在向世人彰示。 视问哪一个母亲会对儿子恨到骨子里,对已经死去多年、完不再有威胁的亡灵都不愿放过?来俊臣什么样的曲隐都敢钻营,将君王的体面放在哪里? 发生此事之后,神都城里也是人心绷紧,俱都心情不一的等待后一步事态发展。一直到了第二天早朝时,都是波澜不惊。 朝会公布的主要内容还是有关安西征事,宰相娄师德负责将有关军政诸事一一汇报。此事虽然在月前才正式公布,但准备的时间却挺长久,特别是此前作为河源军经略大使的娄师德,从韦待价兵败之后,便一直在致力于收拾残局,积蓄边力,所以这一次的出兵,也绝不是仓促而行。 对于这一件事,朝臣们关注度也都极大。实在是近年来朝廷边事一言难尽,居然除了薛怀义几次奉命出征突厥之外,余者几乎无一可夸。 所以这一次出征收复四镇,朝野上下也都是憋着一股劲。在女皇所属意的人选王孝杰之外,又极力推荐老将黑齿常之,希望能凭其旧年威名加助于事。 不知不觉,朝会已经将近尾声,接下来一桩人事上的变动,则又引起了朝臣们的窃语议论,那就是有关欧阳通拜相叫停。 身受殃及的欧阳通于朝班中只是垂首不语,看不出来对此有什么失望。这位老先生素来以恭谨守礼而知名,虽然受此非难,却仍能不损朝仪,也实在是让人佩服。 须知入直政事堂可谓是所有朝臣毕生夙愿,结果却因为这样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搞丢了,一般人真的是很难接受。 武则天看到这一幕,心中也是一奇,提笔在御案上稍作勾勒,将这件事记了下来,准备之后安排人去跟进一下,看看欧阳通究竟是真的不扰于怀,还是在强自按捺。 整场朝会都没有关于昨日之事的议论,也不能说完没有,就在将要退朝之际,宰相李昭德抢步出班,举奏弹劾。但他弹劾的并不是河东王又或来俊臣,而是整个宪台御史们。 “二台所以常设,所用耳目喉舌而已。如今京畿有事,竟不言奏,耳目自昏,喉舌自塞,可谓失职!” 听到李昭德的奏告,武则天也微微颔首,当殿斥问二台官长并诸侍御史我过不过问是看我心情,但奏告是你们的职责,既然失职,就要受训。 二台御史们本来还在心里念叨欧阳通本牵连之事,结果没想到转头轮到了他们,一时间也真是忐忑不已,并不乏在心里抱怨李昭德多事。 武则天所以欣赏李昭德,就在于其人这一份敢当与不惜身,遇事言事,不作退避,并不顾虑太多人情曲隐,也不惧树敌。 朝中能力比李昭德高的人不是没有,诸如另一名宰相娄师德,这一次朝廷所以能够再次出兵西征,其人边用积事功不可没,但本身却唾面自干、乏甚棱角。这样的人虽然用起来有些舒服,但却滑的有些不好掌控。 李昭德是一柄剑,握在手里便可以尽情劈砍。这样的利器又不同于来俊臣那种爪牙,大事上同样能作依仗。这一次武则天之所以能够将朝事拉回来,李昭德作用极大。 有了来俊臣打开话题,武则天也顺势指派司刑少卿杜景俭负责推问此事。 杜景俭领命之后一脸的为难,这涉事双方各有各的棘手,想要处理妥当实在是不容易,有心将事情推到政事堂,而李昭德也是一脸的跃跃欲试。 但武则天还是否定了这个提议,李昭德是一柄利剑,可以用之破局,敦促朝臣们加入此中。但接下来武则天是要借此窥探朝臣们各自立场、情势,则就不好再用李昭德这么强硬的人,容易把事情做绝,不好挽回。 退朝之后,武则天返回禁中,上官婉儿匆匆行上,并呈上刚刚送来的太史令李仙宗的奏书,奏书是请遣历官出使岭南各地,分时分地监测老人星出没。 看完奏书之后,武则天眸光一闪,举手吩咐道“去将那小子召来此殿。” 。 0308 吾皇万万岁 上官婉儿奉命来到慈乌台的时候,少王正在厅中与宦者杨九角抵游戏。其人身穿一件收口贴身的丝袍,每每发力时,衣料绷紧,掩饰不住四肢与肩背之间那健壮的肌肉棱角。 宫人将要上前通报,上官婉儿举手阻止,站在厅门外看着厅中较量游戏,嘴角不知不觉已经泛起一丝笑意。 如今她更受圣皇陛下看重,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但在这种忙碌的表象之下,则有一种周而复始的枯燥。也因为这种日复一日、深宫生活的枯燥,让她对许多鲜活人事都印象深刻。 遥想旧年于荫殿后廊初见少王,不论那死而复生的妖异,只是一副纤弱病态,与眼前这幅神采飞扬、精力旺盛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虽然宫人没有通告,但一群人立在门口,自有光影的影响,李潼也很快察觉到。他示意杨思勖暂停,收起了发力的架势,转过身来对上官婉儿笑语道:“阔别长时,乍逢此中,不能殷勤礼待,请上官应制勿罪。” 眼见少王行近,体貌与往年都有了不同,上官婉儿下意识小退半步,眸子一闪,忍不住说道:“如果没有记错,哪怕旧时相见,大王或有彬彬之姿,却少可称殷勤。” 李潼闻言后,不免一愣,没想到上官婉儿有心情跟他开起了玩笑。错愕片刻后,他便也笑起来:“虚言假礼,总有不得不为的道理。特别在才人这种庄雅之人面前,太散漫了总觉得唐突,竟日修持则相见无期,那也只能逢场作戏、虚假掩饰一番。” “的确是有道理。譬如大王此言,不如不说。” 上官婉儿美眸流彩,心情难得变得轻松一些,待见厅中布置起居诸用尚算齐全,又忍不住笑语道:“大王是打算在此长居下去?” “世道凶恶啊,反倒是此中,诸宫人奉用周全,又无情势刁难,让人安心。” 慈乌台这里少人居住,特别随着李潼一家西入关中,更是整年少有人迹往来,平日也只是维持基本的洒扫清洁。如今少王居住进来,诸器物使用都是宫人们主动送来,这一份善意虽然人事助益不大,但也的确让李潼颇为感动。 言笑几句之后,上官婉儿神情一肃,又说道:“圣皇陛下召大王入殿相见。”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示意上官婉儿暂候片刻,走入内室,换上了他那一身旧衣。虽然风尘洗去,但衣袍上还残留着早前殴打来俊臣溅上的血渍。 上官婉儿眼见这一幕,张嘴欲言,但想了想之后还是闭上了嘴。她近日侍奉殿中,是亲眼见到圣皇陛下对此事态度几番微妙变化,讲到对女皇了解深刻,她这个应制近人怕都不敢在少王面前夸口。 换过衣衫后,李潼便与上官婉儿同行走出此处,途中也忍不住对行于身畔这位佳人略作端详,只觉得与往年记忆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上官婉儿自然也察觉到少王打量的目光,初时还在克制,渐渐地便有些不自然,索性就将头转过来,就这么直直望着少王。 李潼眼见上官婉儿如此,忍不住笑起来:“如果我是一个女子,大概要忍不住妒情,向苍天举报,年华侵夺何以漏此一人!”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自是眉眼飞扬,片刻后则哼笑一声:“如果大王是一女子,大概要为苍天所厌,余者不论,举报年华错漏者,怕不止妾此一身。难怪西京平康里诸伎争表才艺,大凡色艺薄恃者,总觉得要投雅者赏玩,才自认没有辜负。大王才趣丰盛,口若悬河,如果不自作检点,不知要蹂躏多少女儿心思。乍归之际,群情滋扰,尚且不足自诫?” 李潼闻言后自觉讪讪,我夸你美丽,你说我渣男? 又行出一段距离后,上官婉儿见少王不再说话,又忍不住转头轻声道:“人凡所丰有,总是难免炫耀滥施。此类虚假,大王倒可以倾诉于妾,妾余者无夸,自持总还是能不失的。” 说话间,她见少王讶异眼神,便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很快,一行人便抵达了西上阁,想到将要再见到他奶奶,李潼便也暗暗调整情绪。虽然已经不再是初见,但面对他奶奶武则天,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紧张。 这一路上官婉儿虽然没有向他透露什么,但相对轻松的态度其实也是在告诉他,现在他奶奶的心情应该不错,这一次召见应该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压力。 李潼自居殿左等待,上官婉儿直入殿中,却迟迟不见行出。 随着时间悄然流逝,等待的时间延长,李潼便也自觉出来,别管他奶奶在殿中是不是真忙碌,但把他召来却又不见,看来是在使小性子,要把他晾一晾。 中间韦团儿行过此处,见少王立在殿左,一时间也是喜忧交加,作态请示要不要自己入殿再报,李潼则只是翻手摆了一摆。情人们之间使小性子自有去意无穷,可女皇这小拳头要是砸下来,则足以让人胸口洞穿。 一直等到太阳西垂,李潼也在西上阁廊殿下站了将近两个时辰,中间还有几名南省宰臣入奏事务,见到少王站在此处,也都有些诧异。 凤阁侍郎李昭德行事少顾忌,站在殿外待见的时候,与少王并立一处,有些自来熟的对少王点头道:“大王日前所为,法外可夸。来某此类邪臣,正是有欠修理。” 李潼闻言后也只是哼哼一声,你这夸人的态度就不对,还不是就说我的确犯法了。大臣欠修理,本就是你们宰相的责任,虽然更多时候是你们被修理。 虽然被他奶奶晾在殿外,但李潼也不是没有收获,特别在见到南省几人望他的神情之后。老子虽然犯事了,但还能立此近处,来俊臣有这待遇?接下来该怎么做,你们细品。 一直到了傍晚时,殿门内才又响起韦团儿稍显兴奋的语调:“陛下着大王入殿并餐。” 李潼见她如此,不免又是一叹,这脑子啊全供在没啥用处的地方了,当然因为是女子,也不能说是没用。 你这样情绪外露,改天索性脑门写上“河东王耳目”几个字,也得亏我跟我奶奶处的还不错,起码没让她心生厌烦或警觉,否则她真可能抠了这只眼。 心里这么想着,他抬腿举步,步伐缓慢的走进殿中,一副时间太久、腿站麻了的模样。虽然实际情况没有这么严重,但这时候也就不要再自夸我体格倍儿棒了。 韦团儿见状,又连忙上前搀扶。她在女子中虽然也算是身姿高挑,但如今也只到大王耳际。 武则天于内殿垂眼看到这一幕,虽然脸色乏甚变化,但语气也有缓和低语道:“河东王风采更胜,谁家有这样俊秀儿郎,又能忍得住不锦缎披之、繁花缀之?” 另一侧负责传餐的上官婉儿闻言后嘴角便颤了一颤,你家这俊秀儿郎比别家带劲得多,他可是穿了一身血要给你看。 “臣宝雨叩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潼缓慢挪至内殿,匍匐下拜并飞快收起了自己的面子。 武则天本来还在板着脸,听到这祝告声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抬手一指下侧坐席:“先入座,用餐。” 或是自觉得态度过于缓和,她又沉声加了一句:“稍后再论你的罪过!” 李潼自是诚惶诚恐复作拜礼,然后才走入侧席坐定,对着满案饮食细嚼慢咽起来,同时视线余光一直留意殿上,待见他奶奶放下了筷子,他便也连忙停下来。 武则天则抬手示意他继续,动作虽然不大,但这一幕落在李潼眼里,还是非常的感念,不枉老子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的奉承拍马屁,总算是得有回报。 感动之下,他甚至已经垂首啜泣起来,两肩抖了一抖,接着更是推案而起,出席深拜,语调哽咽道:“臣有罪、臣……陛下国事繁忙,几至并日而食,臣不能上感恩亲劳顿,反以孟浪行径、杂情滋扰。陛下恩恤诸种,于我如刑杖之痛,臣、臣实在是吃不下……” “呵,你还知道自己有罪?如果事前能有此挚念,何至于眼下作此啼哭?眼下错事已经做出,来中丞至今还卧榻难起,你自居阁堂避事短日,到现在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方略?” 武则天于殿上看到这一幕,便也开口说道。 李潼闻言后则抬起头来,并凝声道:“来某生死,干臣何事?其人自纵其恶,言事触我,臣所以惩之。今日所感罪过,只是见我恩亲负重劳累,自恨薄力不能分忧……” “你小子就是朕的烦忧,还敢觍颜邀好!” 武则天听到这话,先是错愕,然后便板起脸来拍案冷哼道:“来某是朝堂推举、国家选用的能吏,险被你用私刑所杀,你还自觉屈气?” “国家典选,臣不敢妄论是非,所感唯自身疾痛。我与来某,素无恩仇瓜葛,奉敕归都,叩拜恩亲,兼领职事,言行诸种,不出律令章式之外。其人以私欲触我,我则私刑诫之。道左睚眦的小怨,事发之际,彼此不以身位为计,事后又何必典章论之?” 李潼在慈乌台待了一个晚上,思路更加清晰,该不认的罪,那是说什么也不能认。 0309 无人如我待你好 PS:推荐一本新书幼苗《大明宗豪》,作者有态度有想法,值得期待。 少王一番言辞,自然只是邪辩,武则天心情本来已经有所好转,但在听到这番话后,脸色又拉了下来,沉声道:“法网恢恢,无漏道左。君子慎独,况乎尔辈?来某罪状,当付有司论处;归都领职,怎可自坏法制?” 李潼自然也觉出他奶奶语调转有不善,但在沉吟片刻之后,还是继续说道:“生人贵乎一气,此事无关法内法外。教化者,律令者,所用俱束人于善。意气激涌,则无辨善恶,此事生人常有,并无异士庶。王子犯法、与庶人同罪,此法家简便之言。 我等宗枝,简在帝心,本非法网中人,自有伦情约束。君心浩大,容此二物、从容有余。臣自受天家教化,不谓不笃善,所以意气激涌,实则生人本性。来某出身刑徒,却恣意于法外,索我以非分。 臣若吞声自忍,言则重法,实则伤情,如今在外或干犯刑令,在庭则壮气儿郎。虽无夸于事迹,但总算不负恩养,未将情系此身付人道左蹂躏。” “如果此言成道理,我若将你系案刑问,则就是君心狭隘、容不下国法与伦情?” 武则天听到这里,又似笑非笑的望着少王说道。 李潼闻言后则俯首再拜,语调复归恭谨:“这是臣之罪在,一时恣意,竟让陛下烦忧于情、法两权。但能不堕门风,不让皇情伦义为悖法恶迹所伤,若以事论,则无愧于心。” 你是我奶奶啊,看着你小乖孙子在道路上被恶人勒索敲诈、却吓得声都不敢出,你觉得有面子是不是? 武则天高坐于上,垂眼看着少王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嘴角噙着一丝笑容,眼底里虽有几分欣赏,但更多的是玩味。 一直等到少王讲完、没词了,她才又敲敲御案、并抬高了语调且不乏冷意道:“一通杂论,不过是恃宠生娇,放纵自己。你以为在西京所为,能瞒过世人?” 李潼听到这话,真是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所以他就挺反感跟他奶奶打交道,你把事情一件一件的说不行?非要东拉西扯、胡搅蛮缠。我在西京犯的事可大多了,这让我怎么说? 他也来不及细作思忖,闻言后忙不迭俯身将额头抵在手背,并疾声说道:“臣避世非短,乍出之时于人事多有陌生,身在西京时,幸得建安王看顾垂教,侥幸未有大过。所作诸事,虽然浅有波折,幸在西京群情关照,不至于报废前计……” 他奶奶既然这么说,那么所言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李潼当然也不能在形势不明的情况下不打自招,索性引出武攸宜给他作证。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则冷笑起来:“你倒还敢主动提起此节?建安王待你倒是义重,前事今事、多有言助,或许不是待你罢,是爱他家财。你倒是下得去手,伙同西京人众将他逐走。” 李潼闻言不免大汗,他倒是不意外他奶奶清楚他跟武攸宜搞得那些勾当,毕竟武攸宜这个人本来就大嘴巴、不靠谱,再加上他奶奶也不可能只监视孙子而不监视侄子,知道武攸宜离开长安前将家财托他,这也挺正常。 “建安王虽然情缓念迟,但心意淳朴,不善矫饰。臣能与之结谊叙情,事物相托,心里也是感觉荣幸。” 听到少王这么说,武则天又冷笑道:“他蠢是蠢了些,好歹是一个长辈。肯将重事托你,可见也是真心相待。西京房融等进表,你敢说跟你没有关系?” 你说这个,我就放心了。 李潼本来还担心他奶奶或许知道了武攸宜被打劫也是他干的,原来所知也只是这些浅层,于是便又低头道:“房融与臣家门确有故情瓜葛,在西京时重做拣续。当时西京情势,建安王的确已经不宜再留,若仍久滞,不独有害情、事,自身安危都将难测。臣所以游说房融,请他奏表言事……” 既然他奶奶是通过彼此亲谊断定房融上奏是出于他的指使,李潼索性便直接承认下来:我要不承认点结党营私的脏事,你可能都得怀疑我究竟是不是你家的种。 “这么说,你使人言逐建安王,倒是为了他好?暂不论西京留守重位是你能论,将人逐走,笑纳家财,只是善念使然,亏你说得出口!” 听到他奶奶这么说,李潼也是不免尴尬,原来自己的确挺不是个玩意儿,但还是想问一句,你就说这味道正不正? “西京留守一言逐走,长安县令则门义故亲,万年县令都要举献子侄躬行府下。你一个小辈,倒是极有人物铺设之能,钻营这些,又是为的什么?” 武则天讲到这里,语调中已经带了几分寒意,望向少王的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而李潼闻言后,则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许多事情,真是能做不能说,他在长安搞事情搞得倒是挺欢快,现在再听他奶奶如此细数,倒让他自觉有点想要割据关中的苗头。 他能够听出来,他奶奶语调中那份阴寒也绝不是虚假,就算是只凭表面来看,他在长安的人事关系也实在是有些惊人,场面上的情势几乎归拢一统。 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象,且不说就算武攸宜走了,西京留守府那些官佐、将士们也不可能受他调用,更不用说那些关陇勋贵们本身盘根错节的关系,实在很难深入的介入其中。 而且无论是此前朝廷使派的薛季昶,还是那个一直隐在暗处的魏元忠,这都不是李潼能够控制的人物。如果他真能将西京各种关系协调一体,那还回个屁的神都啊,老子直接反了不好? 但无论实情如何,武则天既然提出了这个问题,李潼就不能不郑重以对。思忖如何应对的同时,忍不住扫了上官婉儿一眼,刚才一路谈笑还让他错以为他奶奶不会对他过分深究,可是现在都已经做出了诛心之论。 上官婉儿这会儿其实也是有些忐忑,她得女皇信任不假,但女皇也不会将所有事情都付于她,像是今日如此训责少王,她就没有瞧出一丝端倪,同时在心里担心少王应答不能迎合君心。 “臣、臣所作诸计,实在不敢言说……” “讲!” 武则天又拍案冷哼一声,已经完全没有了此前那种耐心听少王胡扯的宽容。 “臣是为了报仇!” 李潼将牙一咬,作出一副痛下决断的模样,顿首沉声道:“臣不知因何得罪关中名宗,竟使伶人刺我。幸在门仆机警,搭救及时,当时险情,至今不敢回思。人要害我,我怎能隐忍怀中。知其宗户势大,即便明付刑律,未必能得善果,或许还要更惹群情刁难。 臣于世中,实在乏甚人事的张罗。虽有天恩可恃,但此事又干贺喜君王长寿的大计,不敢因小废大。所以险念自计,要在西京张罗人事,痛击那个恃强凌弱、加害于我的宗户!” “不意旧年闲庭嬉戏的顽童,如今竟然也有了噬人的虎狼厉念!魏元忠将西京诸情细奏,我还有些不信。但见你刚刚归都,便敢在闹事行凶,也真是不得不信。” 武则天长叹一声,举手将一份奏章抛掷下来并抬手道:“拿给他看。” 韦团儿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的匆匆上前捡起奏章来,递到了少王手中,李潼接过奏章的同时,又递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他早就怀疑魏元忠这个老小子背地里没干好事,果然藏起来是要搞他黑材料、告他刁状。不过李潼接过奏表来匆匆一览之后,却发现魏元忠的表奏对他竟然还有几分回护。 当然不是直接在言辞中为他说好话,而是许多模棱两可的事情直接确言,排除其他更加险恶的可能性。比如说窦氏那个妇人惨死于灵感寺,魏元忠就笃言此为少王所为,而不是用猜测的语调怀疑少王所为。 对于君王而言,对一件事直接定性,要比一件更加存疑的事情更加放心。如果说魏元忠只说疑似少王所为,那么武则天难免就要想是用的什么手段、又怎么能抹去相关证据、是不是西京官员们刻意隐瞒包庇? 但如果是肯定的话,就不必联想太多。一名宗王要谋害一个世家别支妇人,可选择的手段不要太多,并不困难。 但就算是这样,李潼也在心里暗恨了魏元忠一把,你这老小子告我刁状,以后不要落我手里! 他也不敢将奏表细看,匆匆一览之后,两手承托上前,并俯首道:“臣有罪,恭待圣裁。并奏言西京留守魏元忠失职,其人既领国事,却怠于行程,迟迟不任,入境之后不张设官仪,反而鱼服入野,罗织市井杂言、意欲攻讦宗属,所领重任则置于度外,丝毫不计若横遭不测、事将托谁……” 武则天听到这番话,是真的气笑了:“宪台长官被你殴打卧榻难事,自身罪情未了,还敢滥弹审理你罪情的大臣。自居法外之人,难道就能完全无顾国法威严?你道朕真不忍重罚你?” 武则天语气越凶狠,李潼反而越放心。他这个奶奶也不是闲得蛋疼,真要问罪,也不会跟他废话这么多。 而且他做这些事,也都对他奶奶不乏帮助。离间了武家子,重创了窦氏外戚。虽然有结党营私之嫌,但我要搞窦家,没帮手能行? 为了不耽误给你兴祝长寿,这么强的一个对手我都自己弄,不像武攸宜那样只知道回来喊冤叫惨。甚至惹了事蹲在慈乌台不敢出来,都还记得请李仙宗去岭南观测瑞星给你祝寿。 桩桩种种,全都以你为中心,掏心掏肺,天上星星都想摘给你。你就仔细想想,除了国器推享的你老公高宗皇帝,这世上还有哪个男人如我待你这般好! 0310 才堪宰辅,资望未及 西上阁殿堂中,武则天垂眼望着毕恭毕敬跪拜于下的少王,眉头微微皱起。 她自知这小子绝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老实,即便在自己逼问之下交代许多,只怕仍有更多隐藏未表的秘密。 不过就算明知道这一点,她对少王也没有太大的不满。 久为人主,她当然明白这些臣下们一个个言则忠心无比,实则各有各的谋计,能够公私两全便可以称得上是良才,但如果因私害公,那就是在试探她容忍的底线了。 对于河东王营结自己的党羽,武则天并不排斥。甚至在这小子归都之前,她自己就不乏这方面的考量,想要给少王挑选几员于公于私能够帮得上手的人力,希望将这小子的潜能多挖掘出来一些,让朝局震荡不再趋于两极。 如果说有什么不满或者意外,那就是这小子能干的有些超出武则天自己的预料。 当收到魏元忠汇报西京目下人事概况,武则天真是吃了一惊。 这小子走入西京时间本就不长,而且一开始还有建安王武攸宜在盯着他。当然考虑到武攸宜才器乏乏、作用可以忽略不计,但时间也绝不长。 这小子居然就能在西京网罗那么多的官面与市井之间的人物,而且还给长安城的窦家制造了极大的麻烦。须知窦家这样的关陇豪门,就连武则天下手对付都要斟酌再三,并考虑时机的问题。 虽然眼下窦家许多重要的人物都被武则天刻意的外任地方、或者扣留在神都,但长安城是其祖业所在,自有乡情的助势。 武攸宜在西京留了那么长的时间,除了偶作财货勒索,基本上也只是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局面,不能深刻撼动窦家的人势。 乍知此事时,武则天对这小子的能干是真的生出了几分警惕,并且已经在考虑将这小子引入时局、加以培养,究竟是否可行?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确是知情识趣,好用得很。跟武家她那群侄子们相比,简直可以说是惊喜。 聪明的人必定脑子活泛,心计也多,与其说是警惕,不如说武则天是有些担心这个孙子。担心这个小子自恃机敏,会不知不觉的越过雷池。 世上聪明人不乏,死在她制令之下的就不知凡几。所以武则天是打算稍作敲打,暂观后效。她之所以将魏元忠的奏报直示于少王,存的就是这样一个意思:你小子不要以为朝中乏人,老娘如果愿意,顷刻间就能将你那些小秘密都抖落出来。 略作沉吟之后,她又不乏语重心长的说道:“本以为经年生性,你能更加笃静自守。可是你自己想一想,除服以来所为种种,能够称得起问心无愧?诸多罪迹,人还未深问,已经诸多邪言在等候。凡行某事,还需要费尽口舌的申辩心迹,这本身不就是失于情理所望?” 听到武则天以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李潼真是有些意外,只能在心里强烈暗示自己绝不是个抖M,将那些微感动掰碎揉烂、弃若敝履,当然神情还是一副感怀不已的模样,语带颤音的回答道:“臣、臣羸弱年久,幸得恩亲长庇,近年渐觉气壮,言行诸种,的确是有欠分寸。矫饰许多,只是恐怕失去恩亲的喜爱庇护,却忘了天目明鉴、直洞曲隐。” “是真的言出肺腑才好!知你聪慧重情,才跟你言说这些。朕之胸怀,自有伦情、法度。但既为人主,有的时候也就必须要法重于情。魏元忠自是久任国是的肱骨之士,他会为了刁难你区区一个少辈而罔顾所任?之所以闲笔加录,那是不欲见朕再失至亲,趁你迷途未远训诫拉回。” 武则天讲到这里,神情又是一肃:“你既然坦诚罪实,却又浪言大臣是非,这应该不应该?” 李潼闻言后自是心中暗哂,你这肱骨早在年初可是差点被你自己给干掉啊。现在将其秘奏示我,不就是为了挑拨,让我不要对那种层次的大臣瞎动脑筋? “臣一时孟浪,言语有失,甘领责罚。但、但即便没有魏元忠此番陈奏,西京所作诸业,臣也不敢隐瞒陛下,只是当下杂事耽搁,不及禀奏。” 李潼讲到这里,心中突然一动,便继续说道:“陛下胸纳天下,手覆苍生。臣宗枝一幼弱,苍生一走卒,生死自于此内,荣辱不至度外。非圣训所诫,于此浩瀚之内实在难辨分寸。” 武则天闻言后嘴角微微一扬,片刻后又叹息道:“偏此巧言,能唤慈性。你呀,早晚要受害于这份言辞的乖巧!” 听到自己由郭元振那里借鉴来的花言巧语有所收效,李潼便又继续加一把劲:“臣之所以薄惩来俊臣,也是藏谏于事,并非只是强逞意气。臣虽久不在事,亦闻来某事迹,可谓凶名赫赫。一言有出,群声寂灭;一身所至,万众避行……”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神情便有些不自然,凝声道:“他自掌刑器,若不为人情所惧,能摧奸息暴、惩恶除罪?若心无曲隐包藏,何惧一个来某?” “臣自居法外、情内,自然不会世道宽严俗计。世道奸恶常有,不设典章,不足以应天顺人,不设刑名,不足以惩恶除奸。刑者,国器也,苍生所以晏然,世道所以清明,正在于刑器威施。” 李潼叩告说道:“但如今来某凶名,几夺刑威。国器之用,竟然独此一身。此态实在乖张,让人不寒而栗。书有五听之道,令著三覆之奏,之所以用事繁琐,是因为人命至重,覆水难收。来某推案,索言即刑,以其深酷而窃刑威。长此以往,人之所惧不在于刑令之明,而在于来某一身威福……” 武则天听到这话,眉目间便流露出思索的神情,显然这番话是触动了她的心弦。她不忌惮群众声讨而专用酷吏,但却不放心臣子们事权独揽。少王以此说她,也的确让她心里对来俊臣的不满有所放大。 “登第解褐,嫁娶着新。生人大计,即在此万象更新。如今神道助周,宸殿崭新,更迭之变普及万民,此亦陛下并诸公所疾。秦以重刑得国,不易其法,生民号苛,戛然土崩。汉祖定天下,彰礼仪,应时以变,世称其善。来某一人之凶横,使人情久耽于疑惧,阻惠变于下达。勤劳不过小善,阻变则为大恶!” 听完少王的议论,武则天的神情也有所变化,忍不住指着他叹息道:“你能发出这样一番宏论,倒是让人意外。看来隐居几年,也并非只是意气徒长。” “臣不敢自夸长才,当时确有意气失守。但退而自忖,却也自觉这未必就是坏事。诸事自然新旧有变,人情未必能够应时,当中叵测,无事不显。臣将此身置于是非之内,也是希望陛下能洞见预事者孰左殊右。只可惜臣于事内终究分量轻微,所能引发的事机也只是聊胜于无,虽然心意深刻,实则助事仍浅。” 李潼又叹息说道,一副苦恼自己人微言轻的模样。 这一层意思,武则天本来就在做,但听少王如此语气,还是忍不住冷哼道:“你尚未及冠,已经是寺署官长,犹嫌位轻?要不要入直政事堂,如此能大助于事?” 李潼闻言后便一脸尴尬道:“才或差可,资望未及。即便恃于君恩勉强入直,难免泰半精力都要应付人情惊妒的纠纷,臣不敢抱此奢念,更增君扰。” 武则天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笑起来:“你还真敢自夸,真以为政事堂诸公只是袖手论虚、如你此态?” 李潼闻言后只是腹诽:我也不是只会夸夸其谈,只是许多事迹不敢跟你说罢了,真要让我做宰相,绝对让你惊喜连连。 “更高的时位,你就不要想了。不过你这一番陈述,倒也不是尽在事外。虽然助事仍微,但心迹称善。” 武则天讲到这里,脸上便流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想要引发事机,让朕洞见孰左殊右。那朕也就帮你一把,看一看孰近孰远。” 李潼听到这话后,心中顿生不妙之感,但武则天却不再给他发声的机会,继续说道:“建安王所托重财,还被你收着吧?交出来,你自有封食田邑所出,不要为了一些浮财伤害门义交情。” 李潼闻言后有些傻眼,我绞尽脑汁跟你胡扯这么长时间,你还要抢我的钱?老子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他心中腹诽,脸上则浮现苦笑:“臣不是虚言推诿,实在是交不出。” “交不出?你都花光了?” 武则天听到这话,顿时一瞪眼,既惊且怒道:“那么多的财货,转运尚且不容易,如此短时,用在何处!” 见他奶奶神情如此,李潼自知糊弄不过去,如果不据实以告,兴许他奶奶就得怀疑他是不是在用武攸宜的钱招兵买马,于是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将飞钱汇票的业务交代一番。 0311 分权不可,集权应当 武则天在听完少王的描述后,果然流露出不小的兴致,一边沉吟着一边询问几个关键的问题,诸如怎样取信于人、如何开具飞钱汇票、具体的兑现流程等等,可谓涉及到方方面面。 对于这些问题,李潼也不敢打马虎眼,俱都如实以告,甚至包括相关的涉事人众如蜀商杨氏。 至于郭元振这个人,则就没有提及,倒不是硬要阻挠这个属下的前程,实在是这个家伙节操乏乏,一旦得到面圣的机会,跪舔心切之下或许就要暴露出自己的一些小秘密。 眼下的李潼正是事业上升的关键时期,特别是与他奶奶之间的关系,也要慎重处理。他已经不再满足于只做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舔狗,而是希望能获得更大的事权与主动。 如何让他奶奶不抵触、甚至主动的给予他一部分权力,也是需要仔细权衡斟酌。一些不可控的变数,自然越少越好。 他有后世相对成熟的相关经验,面对武则天的各种询问,也都能妥善回答上来。 祖孙之间一问一答,过了好一会儿,武则天才停止了发问,指着李潼不乏称许道:“担心你年少性浮,或因聪慧机敏,长于立谋而拙于用事。现在看来,环环相扣,周全缜密,才器倒是并不止于谋论啊。” 李潼听到这话后,也是不乏谦虚的说道:“臣生人至今,不曾困于财计,也的确是偶得奇谋、欠于用实。幸在门下听用诸人,不乏庶才,框架之内堆砖叠瓦,才让事情得以铺设开来。” “那蜀商女子,倒是一个奇人,如果真如你所言,区区少龄能独挡家计。这样的野中秀女,值得表彰。” 武则天话锋一转,讲到那个蜀商杨丽:“此女子眼下归蜀?记得之后召她入都,引入禁中来见一见。” 听到武则天对杨丽流露出不小的兴趣,李潼不免会心一笑,并说道:“大凡能突破世道俗规,俱有大智大勇。那女子所弄虽只寻常商事,但才器情怀也实在不弱。臣正有感于这一点,才排除俗情召她入府,并付以通财诸事。她若能得到陛下的赏识,可谓一大福缘。” “只是见一见,放心罢,不会夺你自己拣选的才士。” 武则天又笑语一声,然后继续问道:“如今这件事务,所涉人货多少?” “眼下诸事只是新铺,人还未能染习这一桩便利,所以各类人货的接洽,都还只是草草搭成。” 李潼不乏谨慎的回答道,同时又连忙表态道:“蜀道艰难,世道千百年来忍此辛苦,若时人俱能感此便利,那这一桩谋财取利的小计,或能壮成兴通地方的大事。届时便远非臣府员寥寥几众能够操持,上达天听,事业毕陈,也是必然之计。”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则皱起了眉头,口中喃喃道:“国计之重,哪里是草野庶计能轻易干扰!你一家谋事,趁便得利也就罢了,无须漫言什么兴通地方的大谋。商贾诸事,裨益国计本就有限,若再以制令分发便利,使人皆趋此,肋下无挟一物,岁尽获利巨万,耕织本业又置何处?” 讲到这里,她又抬眼认真看了看李潼,并继续说道:“飞钱票取,则财不离境,各地积铜囤绢,则难免财雄势壮……” 李潼闻言后,心里不免一突,然后便觉得他奶奶这警惕性也实在太高了。 中枢与地方的矛盾可谓是由来已久,源远流长。自从秦皇一统、结束周世封建,这个问题便一直存在。中枢强则集权,地方强则割据。 大唐立国以来,奉行的仍是关中本位,不愿给予地方太大的权柄。高宗时期为了摆脱关陇权门钳制而经营河洛,但一直到如今的武周,两京仍然是帝国绝对的核心。无论是在政令实施还是在人才选举,也都重两京而轻地方。 武则天临朝以来,两场规模颇大的叛乱,也都是由地方发起,所以对于事权下放当然要更加警惕。 中唐之际,飞钱所以产生,一个重要的政治原因就在于中央与地方在财权方面的互不相让。 中央不愿让钱流入地方,地方当然也不愿将钱输往中央,于是飞钱便承担了桥梁作用,既不损害基本的交流往来,各自还能搂住钱不松手。 至于说促进商业的发展、刺激商品的流通,那更多的是一个结果而不是一个原因。在以农为本的古代社会,统治者巴不得生民庄稼一样扎根乡土、了此一生,割了一茬还有下一茬。 至于说单纯的为了商贾们行商便利而制定什么惠民政令,那纯熟想多了,哪怕武则天她爸爸本身就是一个商贾出身。不要说这种跨地域、大范围的商事活动,就算是两京市井之间,也是规令重重,管制的非常严格。 听到武则天言语里对此计有些不以为然,甚至隐隐警惕,李潼也担心会由这件事上升到对他这个人的看法,怀疑他借蜀中环山闭塞的地理环境聚钱囤货。 于是他连忙解释道:“飞钱往来,看似两地俱财不出境,实则还是有不同。蜀中人事所需远不及两京之量,商贾贪此货利,不辞艰险劳远输货于外,往年无有飞钱之便,输货是一苦,入钱又是一苦。如今钱物不需再劳远输送,只以货出,商行自然加倍……” 道理讲起来很简单,蜀中虽然以富庶而称,但讲到市场需求量和货品流通速度,是远远比不上两京这样的天下中枢。即便是没有飞钱,蜀中物货的输出也要远远大于流入。 现在有了飞钱,蜀商们已经不需要再将外地交易所得的钱财辛苦运回蜀中,直接拿着飞钱汇票在当地支取钱财,然后再采买货品,行商的效率有所提高,货品的输出自然也会有所增加。 武则天浅望表意,担心这样会让钱利截留于地方,这其实是多虑了,这样不独让蜀中货币涌入量减少,还能刺激蜀商热情,让蜀中物货的输出增加。 “可是这样一来,商贾获利增多,地方入钱反而减少,如此能作长久维持?” 武家虽然旧为商贾门庭,但到了武则天出生的时候,其父早已经贵为大唐开国元从的国公,自然不会再作贱业。而她自己又是十几岁便入宫,虽然前半生也是起起伏伏,但基本上与市井庶事绝缘。 及后虽然执掌国事,但除了宫斗权斗之外,所面对也都是宏大的概念问题,对于具体的商事乃至于财政问题,其实都没有什么深入的了解。 毕竟人的精力也是有限的,而如今又没有后世那么发达与便捷的资讯获取途径。认知有所偏颇,也是正常。 “蜀商家境底细如何,臣未有亲见,不敢妄断,唯以所知诸事引论。” 李潼讲到这里便顿了一顿,决定再卖一把武攸宜,于是继续说道:“建安王邸财托我,臣此生未见如此巨财,当时乍得,心意惶恐。寒家用度捻丝数,豪室储铜论石埋。街头不乏饿死鬼,闲园邸舍撑破仓!如此惊人财利,人不能享其便,唯积尘空耗而已。” 武则天听到这话,也忍不住皱起眉头低声道:“如此贪婪,能不取祸自伤?” “建安王留任西京,不过短年。蜀商世代操持贩业,积钱必定也丰。钱者,通行才能得利,得其量物之准,得其市易之能,久囤实在无益。” 李潼又继续说道:“一地一隅,短时之内,人有恒员,物有定产,抽其浮钱,沉积之财自能荡起。蜀地长年久积之财力,若能尽数流通市上,哪能物力轻易破之。” 货币本身只是一种交易媒介,并不能代表生产力的高低,蜀地这些年积攒下来具有货币属性的财货,远远不是短时之内的抽取就能跌破市场需求量。 而且通过飞钱业务抽取钱财,当积累到一定规模之后,正可以开展一个新的业务那就是放贷,如此便具有了银行的雏形。 但这样一来,无疑是将政府的财政权力进行剥离。武则天对于事权下放已经这样敏感,李潼索性也就不提。想要发展到那一阶段,不是短年能成,到时候他奶奶还在不在位都两说。 武则天听完少王的讲述便沉默起来,显然是在消化这些。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点头说道:“此事的确大有可为啊,若只用蜀中一地,还是有些量小。你既然想到了这一节,有没有放大去做的方略?” “臣是小有计略,但毕竟浸事不深,不敢夸称良谋。” 李潼见他奶奶已经有些意动,便继续加把劲说道:“朝廷公廨本钱,本意是为在京百司谋取福利。但事态积演,到如今已经广散于地方。任事者才有高低,技有优劣,虽设本钱,却未必能长有收利。与其任由诸州各理其事,为何不由朝廷专设监署,直理各方本钱?” 武则天对于分权当然是满怀警惕,可是听到将各州公廨本钱进行集中管理,顿时来了精神:“该要如何专理专营,有什么想法,尽管道来。不要担心计浅,也只是殿中闲聊。” 0312 本钱自收,一本万利 唐代的公廨本钱,自然就是官营的高利贷,官府拣选一部分治下高户发放本钱,逐月收利,一般是六分或者七分利。这一部分收入,一般作为官员们的福利如月料、课钱进行发放。 高利贷本就是暴利的行业,而且还是官营,则就更加的一本万利,完全没有什么风险。但即便是这样,许多地方包括在京百司,都往往有盈收不足乃至于本钱都亏空的现象发生。 出现这种现象,无非几种情况,要么经事官员中饱私囊,要么官府与富户勾结,那些受前富户们作为中间商,将本钱强派给贫户,那些贫户所仰无非耕织薄收,本身便负担着租庸调等诸多重担,再被强行加派,自然破产。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反应出官营高利贷是有其制度上的缺陷。那么可不可以直接废了? 还真废不了,一则这一部分收入是政府正常赋税所收之外的重要补充部分,二则官府也可借此钳制治下的富户,第三高利贷在眼下的确具有其存在的基础,即便官府退出这一市场,自然会有权贵、豪室、寺庙等等加入进来争抢市场。 当然还有一个根本的原因,那就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外快享受已经成为习惯,而且利益关乎整个官僚集团,想要直接废除掉,谈何容易。 李潼将视线落在官府公廨本钱上也非一时,从很早开始便有了这样的想法。一则这件事本身就属于军政大事之外的杂事,二则所涉财货、人事诸多,大有可操作的余地,三则这还关乎他奶奶的一桩心事。 公廨本钱虽然渊源已久,但却并非常置。早在高宗永徽年间便曾一度叫停,但是不久之后,随着高宗攻略边地加上营造东都,对于这一部分额外的开支也应付无力,只能放弃管制,而且其间还由原本的在京百司向地方快速扩散。 高宗后期的仪凤年间,病情越来越严重,当时还为天后的武则天也越来越有了专权的趋势,并与太子李贤的矛盾越来越深。 在这样的情况下,武则天便对公廨本钱下手,转以加征户税的方式进行支付,目的自然是将这一部分事权集中在手中。想要让人听话,当然要先抓住他们的钱袋子。 但是这样的情况也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徐敬业与越王李贞接连作乱,加上代唐革命的步伐越来越急促,为了稳定住人心局面,既要薄民赋、又要对百官加赏俸料、杂钱,同时还要大作兴造以及举行典礼,只能将这禁令再放开。 所以当李潼提出可以将公廨本钱纳入朝廷统管,武则天才如此有兴趣,甚至摆出一副不耻下问的态度。她虽然贵为天下之主,但目下也为钱所困,很有几分要剁手的烦躁。 “诸州县本钱各置,自几十至千数缗不等,各自量虽不大,但若汇总观之,则有百数万缗之巨。若不审远近,直纳中枢,诸州脚力所耗还要倍增!” 武则天闻言后便点点头,同时眸子也亮起来。 如今天下所置本钱,内外还有不同,两京之间官署多,所以公廨本钱量大,足有二十余万缗。 具体到地方上,官廨分散、并不集中,而且除了公廨本钱之外,还有其他各种本钱,舟车、桥梁、赈济等等,遇事则置。 少王所估百数万缗,其实还是保守,若论公钱总量,三百万缗怕都止不住。而朝廷周年所收租庸调数,不过堪堪两百万缗出头。近年虽然新增输资抵课,诸色役可以交钱代役,但所收不过百万缗之间。 数量虽然很大,但是因为遍及天下,运输实在困难,想要进行统筹管理,难度之大甚至还要高过她女主为尊。 可是现在少王创设的这个飞钱汇票,却能够将运费抵消到忽略不计。各州虽然钱财不必出境,但朝廷却凭这一张纸,将他们对这些钱的管理权给剥夺。 武则天虽然不具备太超前的金融理念,但也绝不是死盯着钱财实物的寻常人,如果能够以律令形式剥夺各州对本钱的管理权,她还怕各州阳奉阴违、仍然私自放贷? 当然,钱不出境也需要考虑该要如何进行管理营收,原本这些事权都在各州县之中,如果为了这件事再专门搭建一套班底,且不说效率如何,用人成本也是一个让人伤脑筋的问题。 不过她也并没有急着发问,而是饶有兴致的盯着少王。 “飞钱汇数,本身脱离钱本。若想胜用其力,则就必须以物为载。诸州所设之常平仓,足当此用。” 李潼语调缓慢,因为一边说着,一边还要整理思路。飞钱汇票根本就是有票必须要有对应的钱或物,如果没有,那就是废纸一张。 至于信用货币,在当下这个时代,无论是统治技术、商品经济包括基本的生产力发展,都太过超前。不要说拿纸当钱,就算是高宗年间所造的新钱都因为简陋粗糙而不能流通。 飞钱汇票与信用货币,本身就是两种概念,所以必须要有实物的支撑。重新搭建一个网络,耗费巨大且收效不可预期。但是常平仓制度由来已久,如果将二者并行操作,那么票行天下就有了物质基础。 武则天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拍掌赞叹道:“妙,实在是妙!” 这就妙了?汇票与常平仓结合起来,还仅仅只是解决了一个基本的汇兑问题。虽然常平仓是相对独立于地方官府的管辖之外,但本身并不是一个盈利的机构,而且实际上也没有根本解决钱、粮仍在地方的事实。 “钱、物之用,可附诸州土贡输入京畿,随都邑时价而作加额。州以贡物行牒于上,朝廷则以飞钱汇票落符于下。” 时下金融行为,不可脱离实物载体。所谓土贡,便是常税之外地方上各自贡献的土特产,这些特产在乡或为贱物,在外则为奇珍。 如果用都中时价让地方进奉,作为上缴的公廨本钱,能够最大程度的抵消地方官员们的抵触心理。 这就相当于他们只需要实际拿出几千乃至更少的钱,就能在朝廷这里兑到几万钱的票,但前提是你要听话,否则的话,你连一根毛都拿不到。 武则天听到这里,眉头先是微微一皱,片刻后又舒展开来。她终究不是数米度日的市井妇人,相对于财货的多寡,其实还要更加看重通过这番交流,对那些地方官们心理上形成的把持。 但她还是又忍不住问道:“所言诸种,虽可称善,但终究未涉营利根本。诸州所设本钱,关乎群僚衣食切用,若无足利酬之,何以应付百官需求?” 李潼听到这个问题自然不怵,继续笑语道:“朝廷所设这本钱专署,自然不能只收不营。诸州抵钱所献土贡,大可市易卖之。虽然只是时价入手,但本钱已经收得,凭此所积巨财,大可从容营作。” “继续说。” 武则天眸光透亮,一脸好奇的举手催促道。 各州的本钱通过这样一番周折收取上来,李潼并不打算将这些本钱直接投入市场买卖活动中。一方面数量实在太大,不好操作,另一方面本身就有着官营的背景,又兼资本雄厚,一旦与那些市场上的商贾争利,用不了多久,就会百业萧条。 “之后营收,臣有几点所计,是否可行,还需陛下斧正。” 他先是谦虚一句,因为接下来要说的是得罪人的话:“在京百司,职事之余更有诸多事外余惠。诸如驾部诸厩所饲群马,病死之马虽然皮入司府寺,肉则自易于市,不入官用。百司年计勾检,诸库余残剩不知所踪。地方刑司追赃平赃,为求自匿治中,而量刑有轻。桩桩种种,不可计数。” 李潼所言这些,都是时下官场上的积弊。古人从来也不傻,千数年来官场上的一些小勾当早就琢磨通透。像是年终审计突击花销预算之类,玩的都挺溜。 唐律规定,赃款超过一定数额才需要上缴中央,一定数额之内,则留地方自用。自然就有人钻这样的律令漏洞,在估赃的时候刻意压低价值,既能将犯人罪责减轻,还能将赃物留用地方。 “若将这些事外余惠俱置本钱司,所谓集腋成裘,周年盈余必有大长,而且还能让吏治廉洁……” 手里掌握这么多钱,欺负老百姓不叫本事,要搞就搞官府。 武则天听到这里,脸上笑容已经大盛,指着少王连连点头,可见满意至极。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说道:“最近这段时间,且居内苑,闲来与你祖母畅论人事。外间诸事,无需你操心,也无需你过问!” :。: 0313 慈爱如春风温暖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李潼便住在禁中闲苑,算是深刻感受到了他奶奶春天般的慈爱关怀。每天早晚赐食,并嘱令宫婢每天起居勤奉,那都基本操作。 同时武则天本人对这个孙子也是非常上心,每天退朝归苑,若不召集宰相公议事务,必定召少王入殿,哪怕处理政务的时候也不例外。有时候遇到一些可堪咂摸的章奏事务,甚至直接将奏章推给少王,并询问少王对此的意见。 祖孙之间讨论最多的,自然还是有关百司诸州公廨本钱缴公处理的问题。在这方面,李潼的许多看法,都能深得他奶奶心意。 像李潼所主张的百司事外余惠进行归纳统筹的处理,武则天除了深表赞同之外,甚至已经开始讨论具体的细节问题。 其实有关这方面的问题,朝廷也并非视而不见,只是管理的力度一直不够高。 像是李潼眼中所涉的诸司库余、回残等等名目,其实早在垂拱初年颁布的《勾帐式》就有所涉及,最主要的内容就是确立了四柱记帐法的应用。 原本朝廷所采用的三柱记账法,只有收、支、余三项内容。而四柱法则新增了旧账余这一项内容,将旧库剩余也纳入了统计之中。 但这样的改革,仅仅只是在勾检审计上进行管理。至于具体的管理操作,则就一直延续到开元、天宝时期,在宇文融、杨慎矜这些理财能臣的努力下,才成为政府行政的一部分,并扩展成为一项新的财政收入。 回残、库余名目虽然不算好听,但却不可小看当中的利润之高。 像是李潼在西京时,他丈人唐修忠曾经向他引荐陇右马王张万岁的儿子张克己。李潼与之谈论马事,其中便涉及到有关陇右诸厩税草与死马处理的问题。 陇右马事繁荣,诸厩饲马几十万匹之多,这当中所牵涉的物用之繁可想而知。 像是每年的税草出入,往往每年季末的时候,诸厩仓邸中还会残留着多少不一的旧季剩草并食料,但是新的税草又需要接收入库,于是这些旧的只能压价处理给当地牧民。 张克己本身便拥有着规模颇大的私人马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每年单单通过这一项买卖,便能节省成本数万缗。 还有就是那些病马死马的处理,朝廷只是规定马皮要上缴司府寺备用,但是马的肉骨胶等材料,则就由地方各厩自己处理。 每匹马这些材料加起来,能得几十、上百钱不等,单独来看不算多,可是数量一旦大起来,竟年所出,绝对是一个惊人数字。而这些所得,既不入账,朝廷也就无从勾检。 张克己还仅仅只是陇上一个私人马场主,所论也仅仅只是马事一桩,言语中所透露出来的朝廷各种虚耗流出,每年就已经有十几万缗之巨。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如果朝廷能够有一个专门负责此事的机构统筹处理,那么每年额外的收入,必定惊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开元、天宝年间,仅仅只是关西马事围绕这些回残进行的剩利经营,在不考虑朝廷所增加的成本投入情况下,便直接将马政规模又扩大数分。 至于将常平仓作为飞钱汇票的物质基础,李潼主要意图也不是贪此便利。常平仓的基本操作是贱买贵卖,以平抑物价,防止谷贱伤农。 但在天宝年间之前,诸州常平仓各自为政,只是负责自己的一摊事务,不独盈利有限,甚至就连基本的维持都很困难。特别是在一些产粮的大州,更是每年都需要耗费朝廷大量的钱财贴补才能维持。 不过安史之乱后,名臣刘晏改革常平法,将各州常平仓进行统筹管理,采取贸迁制度,常平买卖不再只局限于谷米,万货入法,仅仅常平盐一桩,便为朝廷创收巨万。 甚至由此延伸出一个专门的使职,那就是盐铁转运使,并在唐中后期包括北宋前期,成为财政大臣三司使重要的职能部分。 时下虽然以农为本,但是各地物产多少不均却是一个天然的问题,互通有无也是必须要进行的,商业行为作为社会行为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也是有其存在的意义。 李潼的整体构想是,以官府公廨本钱作为成本,统筹包揽各项行政冗余和虚耗,借助常平仓这本来就已经具有的仓储系统,打造一个国营的商业体,或者可以干脆直接说,就是国营的供销社。 当然,设想这些的时候,李潼的目的也并不纯粹,因为这涉及到这对朝廷百司包括各州县职权方方面面的侵害。 比如清点各方库余、回残,涉及到财政勾检审计,这本来是秋官刑部下属比部的职权范围。而常平仓,本来隶属于司农寺。至于诸州土贡的收储并支用,则就隶属于司府寺与少府尚方监。 正因为涉及到方方面的事权与利益分配问题,所以才要拿诸司公廨本钱作为运营成本。因为这关乎到官僚集团整体利益,你敢瞪眼抵触,伤害的是大家的钱包。 只有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消弭各个方面的抵触与阻力。至于最终完成度如何,那就要看具体的操作实施了。 如此一个计划,武则天的兴趣之大可笑而知,最近这段时间,脑海里几乎一直在思考着这件事情。同时,对于提出这样一个构想的少王也是欣赏到了极点。 这一天,祖孙二人又讨论到了深夜时分,待到少王退殿休息,突然风雨来袭,气温骤降,武则天本来已经登榻休息,听到暴雨拍打门窗的急促声音,便又睁开眼问道:“闲苑中帷帐可曾加设?” 旁边奉寝的宫官上前,小声禀告道:“日间还秋燥未消,不想寒气转眼来袭,大王入住的闲苑不常使用,还没有来得及加挂帐幕。”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便皱起了眉头,开口道:“速遣人往宫库……算了,先拆下此殿帐幕,速速加设少王寝居。” 宫官还待劝告,武则天却摆手催促速行,于是便也不敢再多说,只能吩咐宫婢做事。 所拆除的帐幕当然不是女皇陛下寝居所设,但哪怕仅仅只是外殿的张设,这一份恩宠体恤也实在是令知事者大感惊讶,自然也原原本本将圣皇陛下这一份厚爱转告河东王,以至于李潼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默念几十遍“我不是抖M”,这才缓缓睡去。 禁中祖孙关系,一片融洽和谐,但宫外人事情景则就有所不同。 且不说朝堂上针对河东王与来俊臣纠纷的种种讨论,来俊臣这个当事苦主,最近一段时间就很是意志消沉。 来俊臣虽然出身不高,但是自从凭着告密解褐入事之后,便极受圣皇宠眷,加上本身又的确有罗织弄奸之能,过往几年之间,可谓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路青云直至如今,何曾受过这样的闷气。 可是这一次,却被河东王当众殴打几近至死,肉体上的创伤不用多说了,自尊更是被践踏的一地渣滓。 当日被人送回家邸,一直休养到了第二天,来俊臣才能勉强坐起。第一件事便是召来他的那些党羽们,商量该要如何炮制报复河东王。 当得知河东王在事后便逃入了东宫重光门内的慈乌台,他便冷笑道:“他得罪了我,无论逃在何处,又岂能逍遥法外……” 只是这一笑,气息又难免摩擦触伤了几被勒断的喉咙,痛得他一脸青筋,好久没缓过劲来。 但他报仇心切,虽然不能随便大声说话,在听到武氏诸王因此事而齐齐入宫时,念头一转便又提笔疾书,当门徒拿着他的手令去拜访魏王、梁王等,既是探一探口风,如果二王急欲将河东王置于死地,顺便再打一把秋风。 同时他又吩咐党徒们去履信坊王邸昼夜盯守,记录下出入诸众,要扩出河东王在神都的人事关系,以方便接下来报复用事。 可是他这里刚刚布置妥当,转天一早便得知河东王被圣皇陛下召入禁中,且当晚便直接留宿于禁中,心中顿觉不妙。 他自己便是一个弄刑构陷的行家,自然明白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谁能距离决事者更近几分,便能获得更大的主动权。 与此同时,司刑少卿杜景俭又派遣属官登门,询问来俊臣几时可以前往司刑寺交代案情始末。 听到门仆禀告,来俊臣更是恼羞成怒,将此当作对自己的羞辱。他被殴打一幕,神都城里亲眼所见者,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眼下还来问他! 他一边吩咐门仆将司刑寺官员打逐出家门,一边让家奴备车,自己则拖着伤痛病体,直往皇城而去,希望能够在圣皇陛下面前诉冤。 虽然被少王殴打一番,但来俊臣凶威震慑也没有折损多少,车驾直接驶入皇城丽景门,可是在抵达大内隆庆门的时候却遭到了阻挠,只得到值守禁军传达圣皇陛下让他专心在家养伤。 可是仇人如今起居都在宸居左近,来俊臣又怎么能安心休养,每天不断入宫请见,如是几日之后,才终于获得了圣皇陛下的召见。 0314 枝冠渐茂,回护近人 禁中西上阁侧殿中,来俊臣一脸忐忑的等待圣皇陛下召见,时间悄然流逝,他心里也越来越慌。他自以圣皇陛下爪牙心腹自居,凡有请见,可从来没有如此多的困难波折。 感觉如坐针毡,自然要思忖对策。趁着宫婢们不注意,他抬手在胸口上用力推按,顿时吃痛得连连倒抽凉气,却也拉扯得纱布包裹下的鞭痕伤口再次破裂开,血水缓缓渗出来,很快就连胸前衣袍都印出血迹。 自觉得模样已经足够凄惨,来俊臣才满意的抬起手来,哆哆嗦嗦的擦了一把额头冷汗,同时心里暗骂为他治伤的医师,这么用心做什么?伤都快治好了,让他怎么能在圣皇陛下面前卖惨?等到出宫,就收拾这家伙! 如此又过了好一会儿,来俊臣才终于等到宫婢传告圣皇陛下召他入见,他这才扶案颤颤巍巍起身,并示意旁侧宦者上前搀扶,一步一缓的登上西上阁殿堂。 入殿之后,他不敢再如此失礼,垂首趋前,一脸的扭曲吃痛之色。这倒也并不是伪装,伤口本来就被他自己拉破,此刻行走起来,结痂的纱布戳刺着伤口,自然疼痛得很,衣袍上渗出的血渍也越来越显眼。 待到行至殿中,来俊臣微微抬头窥望圣皇神情,待见女皇眉头紧蹙,心里自觉一暖,缓缓俯身下拜并语调沙哑道:“臣、来俊臣,叩、叩见陛下,请陛下恕臣失仪失态之罪。” 殿上武则天开口道:“既然自知不能端正仪态,安心在家休养,几番往来宫苑,是担心臣格体面丢得不够尽?” 来俊臣听到这话,心中顿时一惊,吸气张口欲言,气流却又触痛咽喉,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逆气上涌,直接吐出了几口血块,脸色则惨淡如纸,这一次不需伪装,也足够凄惨了。 武则天见这一幕,也抬手让宫婢上前探视,来俊臣则强压下胸口逆气,叩首哭告起来:“臣、不过闾里蚁徒,幸为陛下拣选、授以司刑勾奸重任,天恩浩大,须臾不敢有忘……唯以忠勤事君,无惧群众声讨。本意此身才器、性命俱捐陛下,却不想没有丧命事中,反而祸发道左……” 听到来俊臣充满凄厉的哭诉,武则天眸光微有波动,但片刻后又变得冷厉起来,转为冷哼道:“你若行事都在律令之内,会有群众擅作声讨?河东王何者?皇宗久养、亲长殷望的俊秀少流,是你悍臣能以私欲触之?即便不察自己的过失,哪怕考虑为少王保全仁义时誉,也不该以此形容毁失的姿态行走人前!” 来俊臣听到这话,更加胆寒,他本以为就算圣皇陛下存心包庇河东王,多多少少也会给他一些安慰,却没想到遭遇如此苛刻的指责。 武则天于殿上继续说道:“你既自知出身微贱,世道微众入事、登此显途者能有几人?忠勤不是应该的?才力捐报,积事有功,朝廷酬你、只多不少!如此恩重,非但不能让你谨慎励己,反而滋养出了骄性,连朕的亲徒都敢逞私勒索,如此心迹,还能感几分天恩?勒索不成,还要叫嚣杀王全家,朕的伦情所系,都被你一言斩断!” “臣。没有……臣不敢,臣实在没有作此厉言……是、是河东王、求陛下明辨,臣真的没有……” 连番诘问之下,来俊臣已经顾不得再卖惨或是攻讦河东王,连连叩告申辩自己被冤枉了。 可是他这一番申辩,又能取信何人?如果不是自己确知的确是河东王诬陷他,只怕自己都不会相信。 “今日还肯见你,是念你往日任事确有可称。” 武则天抬手,让人将河东王旧衣取来,抛在了来俊臣的面前,并冷声道:“此事此物,予你自警。退下罢,自赴刑司待决。” 来俊臣当然不想退下,可是自有宦者登殿,将他扯出了殿堂。 在来俊臣入宫的同时,韦团儿也匆匆走入李潼所居闲苑,口中疾呼道:“大王,不好了,圣皇陛下召来中丞入殿陈情……” 听到这话,李潼倒没有过于惊讶,放下手中书卷,指了指案上凉茶,示意一路跑来、已经一脸汗水的韦团儿喝茶解渴。 韦团儿坐下端起茶杯,喘息片刻后,口中还是忍不住劝道:“妾久侍御前,常见来俊臣巧言说邪,他眼下登殿陈情,大王还是不可不防啊。” 李潼闻言后便笑语道:“他刑徒事窄,就算邪言巧进,不过是更露自己不知分寸的浅薄。我若为此惊慌不定,则就是不能体会君恩眷顾的深刻,反而是拙念辜负圣皇陛下的包容与关怀。” 韦团儿闻言后,大眼珠子扑闪扑闪,却是满满的不解,但情绪倒也因此稳定下来,转又脸色羞红道:“妾于人情形势实在浅拙,只请大王能包容愚态。” 李潼闻言后,抬手指了指腰际的承露囊,并又笑语道:“一丝情寄,一分回甘。往年我也只是禁中一个不入世道的小株而已,如果不是诸多良善关照,难得茁壮至今。如今枝冠渐茂,当然也要荫护左近傍身的人众。眼下韦娘子尚有君恩可恃,暂且谨慎守此,也不必为后计彷徨,日后自有荫情长久。” 韦团儿听到这话,美眸泛彩,不久之后则蓄泪欲垂:“妾只是户奴中的卑贱人物,荫顾之下能有寸土相容,余生再也没有憾事……请大王放心,妾自知拙能,唯谨守分寸,绝不招惹闲情杂扰大王!” 正在这时候,廊外又响起脚步声,韦团儿连忙拭去眼角泪痕,侧身避出席外。来者是另一名近侍宫官,奉女皇之命赏赐少王新衣,至于那穿入宫中的旧衣去向,言语中自然也略作交代。 房间中,韦团儿听到这话,脸上已经忍不住泛起惊喜笑容。 李潼虽然起身谢恩,但心里其实也有几分激动,来俊臣荣辱如何,他并不关心。但他奶奶对来俊臣的态度,则表明单就此事是绝对站在了他这一边,说明他近日陈策种种,的确是让他奶奶对他更加看重。 其实关于这一点,李潼近日也是深有体会,只是不如这件事感受得如此清楚明白。他奶奶近来对他的关心,不独体现在生活起居的过问上,而且还将一部分政务细节向他透露,这应该是已经要将他当作一个政务助手来培养,而不再只是一个只能兴凑闲趣的小孙子。 李潼近来陈策诸种,是真正上升到国务大计的高度,特别是有关财政方面。初唐时期一直到高宗年间,开国红利逐渐消耗。 而到了武周时期,时局动荡更加频繁,使得内耗加倍,国家社稷该要如何往前行,也是武则天心里一直在思考的事情。 原本的历史上,她在高宗时期忙于巩固自己的地位,跟大臣斗、跟儿子斗。高宗死后,又一直忙于代唐履极。就算是代唐成功,又要面对李武夺嫡、以及大臣们那种试图复唐的或明或暗的尝试。就这样磕磕绊绊,一直熬到了神龙年间。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武则天的一生可谓是一个极端,从踏入这个时局中,她就一直沉浸在与人心搏斗的纷争中。虽然也不乏尝试,但最终也没能摸索出一条明确的前行道路。 李潼近来所论国计诸事,可以说是完整包含了开元、天宝时期,乃至于安史之乱后,历代财政人才的种种尝试与探索,既能切入时弊,又没有超出时代太多,绝不是置身事外的夸夸其谈,有着很高的可行性,可以说一旦认真执行,必能收得成效。 这对武则天而言,自然是有一种如拨云见日的明朗。 对于来俊臣这个家伙自取其辱,李潼真要说上一句:你这家伙还只是自己丧尽天良,可老子都已经数典忘宗了,怎么比?根本不成对手啊! 当然,考虑到来俊臣的乖张身世,他想卖祖宗也卖不了,倒不是他祖宗值不值钱的问题,而是他还没有出生,他老子就先把他给卖了。 但也不得不说,来俊臣的养父对他是真爱,自己那破名字讲出来就是敏感词,给儿子取名倒还挺不错。讲到责任心,还是比李潼他老子一窝小鸡崽儿打发了要高一些。 不过李潼这一份心理优势也没能维持太久,当这案件最终处理结果出来的时候,他才又深刻领会到他奶奶折腾人的本领是真高。 0315 夺王封爵,沦为黔首 河东王与来俊臣之间的纠纷颇为牵动人心,而负责推理案件的司刑少卿杜景俭自然也就颇受瞩目。 女皇临朝以来,大用酷吏制造冤狱,这已经是一个标签。因此大凡与刑司有关的朝臣,往往给人印象不佳,但也并非所有刑徒都以酷戾为能。 天授年间,杜景俭与徐有功、来俊臣、侯思止专理制狱,时谚便有遇徐、杜者必生,遇来、侯者必死。 虽然刑令本身就以威慑人,仁慈并不代表尽职,但在那样的氛围之下,此二人能够不一味的迎合上意,刑令法威之下能够不失仁恕,足见是有着公直的一面。 不过因为案件过于引人瞩目,杜景俭也是承受了不小的压力。案情本身并不复杂,毕竟是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公开场合,杜景俭所承受的压力,主要还是案件之外的人情请托。 其人甫一受事,朝野之间便不乏人奔走相告,而且有人专候在他归家的道路上,高声叫嚷希望他能主持公义、凭此案一举解决掉近乎毒瘤一般的来俊臣。 来俊臣入事以来,便以鲜血人命铺垫自己的上升道路,自然结仇积怨颇多。所以当其人涉入到罪案中时,想要置其于死地的人简直数不胜数。甚至有人直登杜景俭家邸,刺面出血,表示只要杜景俭能除掉来俊臣,愿意终生为奴。 当然,除了来俊臣之外,河东王也颇惹许多人情问事。只是相对于时流对来俊臣的积怨爆发,有关河东王的声议则要复杂一些。 河东王时誉不弱,甫一归都,便引得时流竞相趋迎,甚至想要以女妻之。可是当那些人情问事传到杜景俭耳中时,结果却让杜景俭大感意外。 他本以为那些人家应该是要为河东王求请居多,实则不然,真正为河东王求请、希望能宽容处理的并不多,反而是有许多声音希望杜景俭能不畏王势煊赫、人情杂扰,秉公处理。 身为一个法官,秉公处理本就是分内之事,这一点也无需人言。但杜景俭还是不免有些奇怪,时流何以对河东王的态度如此表里不一。 一直等到西京薛季昶将西京有关卷宗使人送达神都司刑寺,杜景俭翻看到一些有关河东王与关中窦氏的纠纷案事,才渐渐有所了然,转又不免叹息起来。世道变革,人情乖戾,身为李氏宗枝,总是难免遭受刁难,哪怕河东王这种还有圣眷所系的少王。 与事双方俱难引入案问,来俊臣自以伤病拒绝,尽管每天往来皇城请求拜望女皇。至于河东王则深居禁中,外臣根本难见。 抛开人情的杂扰,关于如何量刑裁断,杜景俭也是深思良久,一直等到政事堂连催几次,才将自己的意见呈交上去。 这样具体的案事,自然无劳政事堂诸相公亲自过问,之所以连番催促,则就是代圣皇陛下发声,所以杜景俭的判书递上去之后,很快便得到了批复。 关于来俊臣的判决,单纯此案以论,并不足以入死。但杜景俭也在规则之内做了最重的量刑,判决将之流放西南万里之外的爱州。 但是圣皇陛下的批复当中,则是循引旧功,将流放地量移到了江州,可见仍然没有将来俊臣完全放弃掉,直接将流放路程缩短几倍。 对此,杜景俭自然有些不能接受,准备再作申诉,认为即便是要作叙功量移,来俊臣的流放地起码也要不出岭南道。 不过,当他看到有关河东王的判决时,则不免又是大吃一惊,乃至于直入直堂宰相李昭德面前询问道:“如此判处,是否量刑过重?河东王虽然确有罪实,但不至于如此……” 圣皇陛下的批复,李昭德当然也过目了,此时面对杜景俭的询问只是说道:“河东王才器可珍,仍有用地,逐之事外,才是荒废了名王才力,是一事二惩。” 讲到这里,他又拿过了判决书,指了指有关来俊臣的部分,说道:“至于来某,罪事不只此案。此前数日,坐失官仪兼车行皇城,要一并入量。你如果不能将他系引案中问事,案事发回省中秋官,入呈政事堂,我亲自审理!” 李昭德讲到这里的时候,神态间颇有几分不满,前日他就打算在南省道途直接逮捕来俊臣,但被别的杂事牵扰,等到转过头来,来俊臣已经闭门不出。 他虽然是宰相,但南省诸司做事都有章程,也不能直接越权插手下司问事,但言语之间已经对杜景俭的保守行事非常不满。 被宰相如此训斥,杜景俭心情恶劣可想而知,他本来不想接手此案,可是既然事情发在了他的案上,如果不能处理周全、还要呈送上司,年考的时候便是一大污点。 尽管杜景俭还在争取量刑轻重,但圣皇陛下的相关批复也已经流传开来。涉事两人俱高位,本来就不能完全按照刑律裁断,圣皇陛下既然已经公开表态,基本上就算是已经定论了,不会再有什么变数。 来俊臣流放江州,自然让人不满,感觉判处太轻。但也不能说完全的失望,起码这家伙是被踢出了朝堂,不会再毒蛇一样盯着在朝群臣,也能让南省诸众长松一口气。 而来俊臣被贬,本身也是一个信号,意味着圣皇陛下对这些酷吏们已经不再像此前那样过分纵容。所以朝内朝外也都不乏人摩拳擦掌,准备乘此势头去围攻其他仍在朝局中的酷吏们。 至于河东王,近日都居禁中,有关其人与圣皇陛下的相处细节,其实也通过一些渠道传递出来,时流不免有感少王所受宠眷之深。 可是当河东王的判决作出后,还是令人大跌眼镜,越发觉得天意高难测:河东王竟然被直接夺爵且免了司礼少卿的官职! 如此惩罚,不可谓不重。河东王既是李氏宗枝,又是圣皇陛下亲孙,即便是当街殴打宪台大臣,惩罚应该也以训诫为主,诸如削邑、削阶、罚俸、免官之类。如果上升到需要直接夺爵,那几乎已经是谋反之类的十恶大罪。 原本杜景俭的判决也是河东王年少性躁、资浅历重,不当官长,建议免官警诫。 杜景俭在做出这一判决的时候,虽然不失公正,但也不乏对河东王这宗枝少者的回护。 在他看来少王本就身世敏感,一旦再居事中,所招惹的情势纠纷难免加倍,避得了一次避不了两次,还不如干脆侧身事外,深居王邸、安享富贵。 可是圣皇陛下这一番加惩,实在是太苛刻,不只夺职,还要夺爵,以至于让人怀疑此前禁中流传出来的讯息究竟是不是真的。 且不说外朝的喧扰,武则天在将批复发放外台之后,转又忙起别的事务。 一日政务处理完之后,转又吩咐宫官去召少王入殿,宫官离去不久转又返回,却禀告少王自陈抱恙溃闷,不敢以病气递染陛下,所以不来。 武则天闻言后便笑道:“这小子日间还在练鼓,现在就染疾了?受此严惩,能不溃闷?婉儿去传告他,若入殿来,自有导气之言,如果不来,此际就收拾收拾自归邸中吧。” 上官婉儿领命而出,一路趋行直至闲苑,走入阁堂中,便见少王居坐调琴,也不抬头看她。 她上前一步,将圣皇言语转告,但见少王神情并没有多少变化,于是便又忍不住软语说道:“大王如此身世,显贵与否本不在于官爵如何,但有圣眷常在,何忧眼前并后事。” 李潼闻言后便哼哼一声:“不当上官应制此称,小民已是黔首,卑微纤弱,雨露尚且不禁,遑论堂皇圣恩。既遭言逐,不敢顿候,这便远离宸居,自放于野。请应制如此归告,并请赐我出宫手符。”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不免愣了一愣,但见少王言虽幽怨至极,但神情却仍平静,心绪略有安定,于是便转身退出。 望着上官婉儿离去背影,李潼神色转为郁闷。上官婉儿那番劝言,他当然也明白,但被如此涮了一把,心里当然芥蒂难免,对他奶奶充满怨念:你这老娘们儿不把孙子当人物,老子对你这么好,你却这么玩弄我! 当然他敢这么耍性子,也是感情到了这一步。会哭的娃有奶喝,武承嗣在禁中发了一次病,皇辇都有得坐。老子被这样敲打还啥反应不给,那也太卑微了。你要是对我连这点容忍都无,那关系还怎么继续下去? 上官婉儿趋行归告,武则天闻言后,眉头也微微皱起,略作沉吟后从案侧一堆早就拟好的敕书中抽出一份递给上官婉儿,并又说道:“送去示他,如果还不来,那就归家继续溃闷着。” 不久之后,李潼便从上官婉儿手里接过敕书,展开一看,嘴角便抖了一抖,转又觉得情绪太外露,显得自己肚量浅,控制住表情后,这才跟在上官婉儿身后一溜小跑行向殿堂。 0316 鸾台给事中 武则天坐在殿上,眼见少王趋行入殿,嘴角一翘冷笑道:“小儿自有调养之能,区区短刻,闷气已经消解了?” 李潼听到这风凉话,自然不免腹诽,但是想到怀里揣着的敕书,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 他上前见礼并恭谨道:“臣、小民确感溃闷之苦,但念及恩亲殷念频问,不敢久避,只能强支入叩。” 说话间,他还似模似样的咳嗽两声。 武则天见他这幅样子,又忍不住摆手笑斥道:“行了,知你屈气在怀,不用常作厌态。如果连体己诸众喜忧如何尚且不念,又怎么能有感天下百姓生人渴欲。夺爵只是短时,让你能从宜入事。用事积俗,岂有显在王者躬行入事人臣之下。” 这话倒也不是虚假,一般宗室王爵是很少出任百司佐贰官,要么外州刺史,要么遥领大牧,要么就是南省官长。哪怕是年资仍浅,也有亲府宿卫或者台省供奉,一般是没有辖属关系极为明确的上级。 像是李潼此前担任的麟台少监和司礼少卿,虽然表面上看来头顶是有大监、大卿这样的上官。 但是少卿本身属于通判官,即就是能够完全处理所判诸事,直接向君王或者政事堂汇报,这又属于通贵,上司并没有对他的人事任免权并处罚权。 不能再做大王了,李潼自然是满腹怨气,但之所以怨气消散的这么快,当然还是他奶奶给了他实际的好处。此前上官婉儿传递的那份敕书中,将他任命为鸾台给事中。 鸾台给事中秩为五品,单纯从品秩上而言,自然比不上司礼少卿这样的四品通贵,可是讲到事权,那加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给事中属于谏官群体,而且还是谏官中最为显贵的。所谓侍奉左右、分判省事。下驳百司奏抄,上封君王制敕。能复审刑狱诸事,能复核文武典选。奏发使臣,课察典藏。大事小情,无有不问。 这么说还有点虚,说的再精准一点,那就是鸾台门下省最重要的封驳权,给事中是直接责任人,可以直接提出驳回百司奏抄、封还君王制敕,呈交鸾台侍郎进行批复。 换言之,以后朝廷大小事务,老子如果看的不顺眼,都能插上一嘴! 诸寺少卿或是显贵,但事权也仅仅只集中在本寺本署。如果说要拿给事中职位去换少卿职位,相信不换的人寥寥无几。给事中虽然品秩不高,但路子却宽了。大臣所以能够出将入相,可不只是资历熬到就可以,这种关键职位的历练是资望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李潼吹牛自己有宰辅之才,但也明白这话只是说说而已,他想要做宰相,简直比想要做皇帝还难。而如果还是原本那个不尴不尬的河东王,能够被授予这种职位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他奶奶虽然夺其王爵,但却将他安排在给事中这样关键的位置上,所谓栽培,已经不是说说而已,而是已经落实到了行动上来。 即便不考虑事权显重与否,担任给事中这样的关键枢纽职位,也能让他更加深刻、细致的了解朝廷政令的定制与实施各种详细流程,而不再只是走马观花的浅历。 否则,他想要了解到这些的时候,除非是担任监国。但那是不可能的,别说他奶奶、他叔叔包括武家那些远房亲戚与各个派系的大臣不答应,他自己也不答应啊。 监国?老子监个屁,都混到这一步了,还不抡起膀子自己干。 看到这个孙子于席中挤眉弄眼的将喜色强自按捺,武则天心里也颇生感触。她虽然做出了这样的安排,但其实自己心里也仍有迟疑未定,不清楚如此安排,对时局还有对少王究竟是好是坏。 但是这个小子所表现出来的才器,也的确让武则天欣赏有加,眼下还浅在事表,对诸事已经有了相当深刻与长远的方略。如果能够历练出来,可以说是不逊于近世所有以才器称的名臣。 对于自己看人的眼光,武则天还是很有信心的。但唯一让她有些迟疑难定的,还是这个小子身份的敏感。倒不是在武还是在李,毕竟无论李、武,总是她自己的亲孙子,她担心的是这小子未来或将无地能容。 此前她将与少王近日讨论诸事向政事堂群宰相们稍作吐露,在没有透露少王与谋的情况下,宰相们自然都是众口一辞的称许不一。可是当她将少王言引出来时,反应就各不相同。 宰相们态度的变化,更让武则天认识到,这个孙子虽然才情可夸,但放眼天下,除了她之外,世道中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全无顾忌的去赞赏并使用。 甚至就连她,可能都做不到这一点。尤其是这小子实在太能折腾,西京那么短的时间里,就能统合诸多官面人物,如果真不加节制的放出去,武则天都有些担心自己可能控制不住这小子。 所以她才决定如此安排,先让这小子以一个低姿态入局,看一看效果,再考虑之后该要怎么调整。而且通过这样一番高落的打压,她也希望能打磨一下少王的性子,包括时局中人都能稍微冷却一下, 祖孙两人各有思计,殿中一时间没有人声。 过了一会儿,李潼才猛地一拍大腿,起身再拜道:“臣自有罪实,夺爵应当,也甘领此罚。但想到后续人情刁难,还要求陛下护我救我!”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则皱眉道:“就连来俊臣这样的刑事干才,都被你痛打远逐。就算荣爵不再,世道中还有什么情势喧扰敢加害你?” “棍棒加身,能养恭德。陛下以此教臣孰近孰远,臣也能大感深意。虽然说即便没有荣爵加身,守此恩眷,世道俗流无有能害。但世道之内,终究还是有俗流之外的人选。” 李潼讲到这里,已经是一脸忐忑有加:“建安王所以家财托臣,除彼此情义深厚之外,还有就是臣封食恒出,无患臣不能承担财事。可是眼下一惩加身,臣封食荡无,建安王能不惊疑生恐,邪计扰我?” “建安王情缓念迟,心意淳朴,他再作邪计,能邪得过你?”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笑骂道。老娘这段时间为了权衡该要怎么安排你,都没睡几次好觉,你现在还想拉我帮你赖账? 李潼脸色一苦,又讪讪说道:“臣身不满丈,食不足羊,若只计人命续存,用度其实寥寥。但庭中并非只有这数尺之身,开门便有人情往来,入事还有上下过问,桩桩历数,日费实巨。封食痛失之后,家计更无所仰,若再遭建安王非情刁难,妻妾号寒、举家破败,已经可以眼见……” 武攸宜的钱,他是说什么也不打算还了。本来还担心他奶奶会将宝利行社飞钱业务收走,但他奶奶所谋甚大,要直接向体制发起冲击,看不上他这仨瓜俩枣。 既然不收,那就还要自己仔细经营。可是武攸宜那点小算盘,他又不是猜不到,眼见他封邑被夺,上门讨债那是必然的。 现在自己还在禁中,武攸宜一时半刻抓不住他,更兼刚刚被重罚,自然是卖惨的绝佳机会。 “你还有养家的困顿?远在蜀乡的女子,都为了你花柳戏弄滥撒金钱,即便赤身,还患无人供养!” 这小子纯粹就是睁眼说瞎话,即便没有封食,还有田邑,至不济还能仰仗禁中赐物和民户资助,无非就是满心的算计想赖账,也亏他有脸口口声声将与建安王情义深厚挂在嘴边。 人家乐意请我喝花酒,那是我有本事,跟赖武攸宜的账有啥关系? 李潼心念一转,然后又说道:“虽然前计飞钱汇利营作公廨本钱,但计前各类铺陈,不是短时能够做好。况且飞钱施用的利弊详实,也仍然需要检验。财归建安王,无非继续囤积深藏,无益于身,也无益于众。但若交由臣来打理,则能洞见飞钱此计的利弊,来年大计铺陈,也能有的放矢。”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倒是认真想了想,然后便点头说道:“这话也有道理,建安王那里,不需你劳心。至于你纳他诸货,稍后详造册簿,纳入宫藏。” 妈的,夸早了!一点也不大气! 见实在争取不来,李潼只能再转突破口,继续抱拳道:“臣兄光顺,笃静谨慎,十倍于臣。如今臣爵禄惨失,家门荣色顿减,二兄嗣王独身难支。恳请陛下垂恩,选长兄入事宫造,兼判宫藏飞钱汇通诸事,使家门内外有支。” 讲到这里,他又一脸郑重道:“如果蜀中这样的峰岭环拥闭塞之境都能本钱缴公,营张获利,其他诸州比日收缴,自然能更加顺畅。臣此计绝非谋私,能事此者,唯心腹谨慎守廉才堪使用,阿兄正在其宜。” 武则天听到这里,也认真思索起来,但并没有第一时间答复,只是说道:“你所请此事,我记下了。今日先居禁中,明日归家除秽,告慰亲徒,准备入事。” 0317 尚方少监 虽然武则天没有当面答应,但是第二天李光顺与李守礼入宫准备接回李潼时,武则天退朝之后又召见了几个孙子,先开口自然是敲打一番,让他们以李潼今次之事为诫,不要自恃宗枝后进的身份就无视法令。 二人对这个奶奶本就敬畏有加,闻言后自是唯唯诺诺,恭然受命。 敲打之后,武则天才又讲起有关李光顺的任命,以尚方少监领宫造使、督课使,益州修造大使。 且不说李光顺受宠若惊的领命,李潼在听到这一系列名字后也不免满心吐槽,这他妈究竟啥官啊?啥官也不是! 所谓的使职,遇事则置,事了则免,本身就不属于正式的官职名目。武则天这一点倒是很大方,直接赏了仨,还有一个大使。但真正牛逼的使,一个就够啊! 大概武则天自己也觉得如此杂使打发有点不好意思,又给了一个尚方少监的虚职,但也难保不是向益州大都督府诸官佐暗示,这个少王的工作关系还是在神都,你们别当成自己人。 “蜀边官声不美,不足加任宗枝。虽然放事于外,但留位于中,切记人事勤勉,少辈无忧前程。” 武则天又温声笑语的激励几句,如果说她此前还好奇少王哪来的脸面说跟建安王情义深厚,那么很显然她眼下此态就是在打样。 对于这样的杂号官使,李潼当然是有些不满,但也明白能够争取到这一点已经有些不容易。 武则天说蜀中官声不美,这也并不是虚言。隋唐之际,蜀中实在没有什么太好的名声,虽然也是富饶天府,但却被认为巴蜀阻险、人好为乱。甚至就连陈子昂这个四川佬儿都说蜀中人不堪命,百姓失业,因即逃亡,凶险之徒即聚为劫贼。 唐高宗时期,诸子遥领天下各大都督府,太子李弘雍州牧、沛王李贤扬州大都督、周王李显并州大都督、殷王李旭轮冀州大都督。剩下的荆州与益州,荆州久为乱臣霸府,益州地阻风恶,官声不美,都不分任给儿子们。 当然这也是地域歧视,隋唐之际这些陕西佬儿们少有看得起外地人。 李潼倒也不奢望能给李光顺争取到益州大都督府的上佐官职,甚至就连这些乱七八糟的使职,应该都是他奶奶为了补偿夺他王爵的重罚。 虽然他也挺看重鸾台给事中这个职位,但位置再怎么重要,跟一个王爵还是不能比的。就连南省那些宰相们,如果能叙功封王,怕都要激动得感谢武则天八辈祖宗。 如果不是对自己未来有着极高的期许,李潼也实在很难平静接受这一处罚。但就算是这样,想到以后不能再被人称作大王,无非那小子、李老三,虽然那小子真帅,但终究还是不如一位英俊的大王那样动人。 李光顺受命之后却不起身,跪地请求希望能够将自己封邑分割部分给三弟,言辞极为恳切,可见不是虚言。李守礼也同样如此,可见来的路上,俩人已经商议好了。 “朝廷封禄授领,岂是儿辈一言能乱?” 武则天闻言后,神情严肃的沉声说道,但见少辈感情如此深厚,心里也颇有感怀,便又说道:“三郎自有才器丰美,即便受厄短时,也不会长困于此。你兄弟能亲亲相爱,也实在让人感动。不必再执论于此,未来你们两个,或许还要反仰少弟。” 说完这话,她便吩咐宫人将三人礼送出殿。 三人自宫城北面玄武门出宫,途中那两个又不乏忧色的打量李潼,李守礼更上前说道:“三郎你是不是还犯了别的罪事触怒陛下?讲出来咱们三人分受,我与阿兄并王,唯你一个黔首,实在太不和美。” 这意思未必不是好的,但从李守礼嘴里说出来总感觉怪怪的:怎么,你觉着我获罪夺爵让你强迫症犯了? 李潼哼哼一声并不答他,李光顺新得使职,这会儿也有些不确定道:“三郎得罪,我则家用,陛下如此安排,究竟是善是恶?” 虽然早在西京的时候,李潼就跟他聊过让他去蜀中的话题,但却没想到这么快,方式又这么特别,也让李光顺有些拿不准。 “阿兄尽管放心,稍后归邸我再与你细议此事。” 虽然李光顺这些使职名号杂乱,但督管蜀中织造是没错的,这也有利于继续深入接收窦家在蜀中的人事残余。当然,本着最大恶意揣测他奶奶用心的原则,他奶奶也绝不是单纯的让他享此便利,可能还是让他们兄弟与窦家继续交恶。 走着走着,前方廊亭里出现几人,为首一个便是早年李潼曾经见过的、他四叔李旦宫中听用的中官曹维。 曹维趋行上前,先向三王见礼,然后望着李潼说道:“皇嗣殿下着仆于此恭候大王多时,唯寄一言,大王宗枝少俊,亲长寄望深刻,请勿为杂情相远。” 李守礼上前一步冷哼道:“我兄弟也浅有为人处事的方略,殿下若有余情,不妨教问余者!” 中官曹维听到这话,神情也颇为复杂,只向三人再作拜礼,然后才转身离去。 “二郎,皇嗣殿下于我家旧年颇有关照,之前西京之事,也只是恶亲发难,不能归于皇嗣。” 李光顺终究品性仁厚,自觉得皇嗣如今处境可怜,也实在没有必要再作这种迁怒,一边说着,他又一边望向李潼。 李潼心情也颇复杂,只是叹息一声说道:“但能场面人情不失,余者无需多念。” 窦家派人刺杀他,他也自有手段去报复,倒也并没有因此对他四叔李旦怀有什么恶意,相信李旦也不会因此对他心存成见。至于他四叔那些妻妾儿女们,则就不好说,不过这也不重要。 几人行至玄武门附近,然后便看到了武家两个宗王武三思与武攸宜。 这两人分隔挺远,表面亲近都欠奉。武攸宜见到少王行近,神情是非常激动,匆匆上前拉住李潼便疾声道:“王在西京,思虑缜密,怎么回了神都,做事如此轻率?事情难道没有回挽余地?你终究是陛下亲孙,近日都居禁中,亲近相处,凭你巧性异能,难道还不能求得陛下恩庇……” 他语调急促,一脸的焦急,看起来简直比李潼两个亲兄弟还要更加关心少王荣辱,以至于李潼都心生几分感动,甚至不好意思说出什么伤害武攸宜的话。 “小民自有罪实,甘领惩戒,无怨别者。” 稍作沉吟后,李潼斟酌着对武攸宜说道:“不过建安王今日如果有暇,还是要常入禁中走动,窥情问意。” 家产被充公的消息,李潼觉得还是由他奶奶告诉武攸宜为好,否则这家伙心痛之下,还不知要做出什么失态举动。 武攸宜眼下也是罪身,听到李潼这么说,不免惊疑有加,没有心情再问少王前程,转而忐忑问道:“近日王在禁中,难道与陛下闲论及我?陛下究竟说了什么?我该不该做一些人情铺张?” “禁中隐语,不敢私泄。建安王还是记住我的话,自己入前是好。” 李潼一边说着,一边视线转向正缓缓向此踱步行来的梁王武三思。 居移气、养移体,武三思如今显为亲王,几年修持下来,倒也颇有几分气度,不再是此前吊死鬼似的穷酸样。 见到少王视线转来,武三思便一脸的笑容,并说道:“世道艰深,哪能只凭乖邪巧弄作立身的根本。小辈取殃于此,不知可有回念长者旧年所教?” 武三思对少王怨念深刻,自然始于旧年明堂侧殿那番冲突,至今都还有人引言笑他。到如今,这份怨念也是历久弥新。 李潼见武三思小人得志的嘴脸,也不搭理他,放嘴炮那是在没有实际行为能伤害到对方的情况下才会有的选择。等到自己正式任命下达,进了鸾台之后,再让这家伙好看。 武家诸王今年虽然颇受打击,但主要还是在政事堂的最高决策层面,魏王武承嗣以特进虚职被彻底架出朝堂,纳言武攸宜退居冬官尚书。至于武三思本来就不是宰相,所受影响也不大,目下仍然官居天官侍郎司职典选。 给事中能够分判省事,品秩不高,事权却重。李潼心里已经决定,以后凡是天官奏抄,只要是武三思过手的,别想在我这里过,你个垃圾! 有关敕令还没有送达外省,武三思自然也不知少王将要入事鸾台,这会儿自是满心的幸灾乐祸,退朝之后甚至不回南省本署,专程绕道玄武门,只是为了当面奚落少王一番,你个卑贱黔首还敢冒犯亲王? 李潼不理会武三思挑衅,自与两个兄长行出玄武门。虽然说他有报复后计,但不能当面报复回去,心里总是有些郁闷,所以在离宫之后便又说道:“先不忙归邸,去来俊臣家邸!” 老小子害我被夺爵,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老子暂时弄不了武三思,还弄不了你? 0318 少王凶顽,夺人宅业 来俊臣的家宅,位于洛水南岸的道德坊,是原凤阁内史史务滋的家宅。 天授年间,来俊臣新攫未久,与时任凤阁内史的史务滋并推雅州刺史刘行业兄弟谋反一案,史务滋有心回护刘氏兄弟,来俊臣索性将之一并罗织入案,逼杀史务滋后顺便收取其人家宅,作为自己在神都城的住所。 凤阁内史便是中书令,号为宰相之首,史务滋这座家宅旧业自然也颇为可观。来俊臣入手之后又作营造,兼并周遭坊居,使得这座家宅更加宏大,一如来俊臣势不可挡的气焰,凌驾于周遭坊居之上。 但就算如此,来俊臣仍然感到不满意,因为道德坊不临天街,家宅再怎么华美,总让他有种锦衣夜行、无从卖弄的感觉。 在与河东王发生纠纷之前,他还计划着要在天街两侧坊区中挑选一处美宅据为己有,可是现在,他自己跌了这么大的跟头,这一构想也只能无疾而终。 来俊臣凶名赫赫,不需多说。往常时节常与党徒们在家宅中设宴饮乐,可谓门庭若市。而周遭坊民与这样的豺狼为邻,自然是常怀忧恐,小心翼翼的度日。 不过随着来俊臣遭殃,党徒自作鸟兽散,宅门也不复风光喧闹,整日紧闭。但道德坊反而因此恢复一些人气生机,坊民们才敢在街中喜乐游走。 坊中曲里一间食肆房间中,听到街面上的嬉笑声,来俊臣一脸的阴冷:“这些贼胆蚁徒,知我受难,竟敢当街调笑。等到来年情势有缓,一定要重惩他们今日言笑!” 房间中还有几人在座,一个个表情都不轻松,听他话说得凶狠,也没人给予回应。 “怎么?难道你们也以为我就此沉沦于下,不能再逆势而进?” 见几人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来俊臣又冷笑道:“世道奸恶常有,只要生人不灭,我等刑士便不患没有才用之地!罚令未行,圣皇陛下便加我量移之恩,可见圣眷不失。今日虽遭短厄,来年必有再用之期!” 当日禁中被圣皇陛下一通训斥,来俊臣自然惊慌欲死,归家后自作检讨,再见后续事态发展,心绪才渐渐有所稳定,情知圣皇陛下还没有完全放弃他。 “言虽如此,但杜景俭仍是穷追不休,要将中丞另置远乡,这也实在是让人不能安心……” 席中一人忧色忡忡的说道。 “他只是徒劳罢了,若案事只在我一身,或许最终还未可卜。但是夺除封国这样的大事,怎么能轻易翻转!” 来俊臣闻言后便冷笑道,如果他的处罚量刑被更改,那么相应的同案河东王处罚肯定也要有人再作争取。无论圣皇陛下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如此严惩河东王,既然制令有出,就绝对不会再作更改。所以,眼下的河东王反而成了来俊臣的一层保护。 但在稍作沉吟后,他又皱眉道:“虽然杜某只是徒劳,但若再由其纠缠下去,迟迟不能行令,怕也不妙。” 从内心而言,来俊臣当然不想离开神都中枢。可是当日面圣,圣皇陛下对他表现出来的厌弃也让他惊悸有加。短时之内,圣心未必能有回转,他眼下最聪明的做法就是赶紧到地方上去窝起来,不要再逗留神都惹人关注。 就算官面上不会有什么反复,但是民情可惧啊。须知他们这些酷吏的前辈周兴,可就是被草野人士给干掉的。 来俊臣自知他有多招人厌,如今声势不再,党徒散尽,说不定真有什么亡命之徒摩拳擦掌的想要行刺。别说他了,甚至就连河东王在西京都遭遇这种恶事。 所以来俊臣从离宫之后,闭门谢客之余,甚至不敢留在家中,又恐官使传令不能及时迎拜而更添罪过,一直藏在坊里用作掩饰的别宅。 “这样吧,你们之后传告宪台诸众,让他们准备上奏弹劾杜某,言其沽直卖誉,要以大臣荣辱博求草野名声。我听说,多有草野奸人登门托财献命,请他重刑加我。便以此论事,他若还不肯罢休,必定身受其害!” 讲到这里,来俊臣又是一脸忿态:“我虽然屈势,但毕竟也是宪台官长。宪台所任,本就是直言积怨,既任于此,谁还没有几桩私怨加身?他们如果坐视杜某纠缠,来年自身能免于此?更何况,当中多有徒众是循我私情进用,我如果入事更深,他们也别想置身事外!” 如果李潼在此听到来俊臣这番算计,不免要感慨大家还是同道中人。不过他眼下据此也不远了,刚刚行下新中桥,率领一众王府仗身们,浩浩荡荡行入坊中。他自己虽然被夺王爵,但家中还是有着两个王,场面还是能够摆起来的。 少王并其随众入坊,自然惊动了坊中人众,坊街上闲杂人等悉数退避,另有家居于此的孤独氏门徒上前相迎。李潼也不掩饰自己的来意,张嘴便问道:“来俊臣家邸何在?” 听到河东王如此发问,独孤氏家人们顿时也是一脸的为难,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少王。少王与来俊臣之间的纠纷,近日闹得满城皆知,甚至更因此惨失王爵,如今气势汹汹入坊,目的如何不问可知。 独孤氏一家与少王有交情,甚至已经到了论婚的程度,是不想河东王得罪更深,所以犹豫该不该告。 但坊中自有好事之人,闻言后便冲出来发声指点,而来俊臣家宅规模也实在醒目,李潼很快就搞清楚了方位,率众而去。 来氏家邸宅门紧闭,李潼入前便喝令家人上前叫门,不过来俊臣本不在宅中,来氏家奴们又多见少王凶残,当然不敢开门。 眼见到往常嚣张无比的来俊臣如今竟被少王逼得不敢开门露面,街面上自然是一片喝彩叫好声。 而在街道另一侧的食肆里,来俊臣站在当街铺面门后,看到自家门前乱糟糟场景,脸色也是难看到了极点,举手挥拳砸在门扉上:“河东王如此恣意凶顽,几番辱我,不报此辱,决不罢休!” 说完狠话之后,他又闷声道:“速往永昌县廨告官,神都闾里,岂是权徒横行之地!” 被圣皇陛下兜头兜面的训斥一番,来俊臣自然也知少王享眷深刻,虽然不知因何遭此重惩,但也绝非短时之内能够轻易撼动。 不过他向来信奉生人无不怀奸、无不隐恶,只要用心入深,就没有攻讦不到的人。虽然他这一次是栽在河东王手里,但也是因为过于自大轻敌,没有看准河东王在圣皇陛下心中的位置。 说到底还是被往年的成功所迷惑,想要弄倒河东王这样的人,势必不能只凭常计。 且不说来俊臣这里还在思忖该要如何用计,坊街上河东王已经下令让府员们上前拆卸来氏家门,一副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 眼见这一幕,来俊臣更加目眦尽裂,他是亲身领教过河东王的凶残,到现在咽喉发声还困难呢。 见少王竟然下令要拆掉他的家门,而永昌县衙役们又迟迟不来,甚至就连坊中街徒都不知所踪,来俊臣心里也是急躁无比,但终究还是不敢露面,反而退入食肆更深处。面对河东王这样的凶残人物,一时的面子得失实在不可计较。 来氏家奴又怎么能抵挡得住王府仗身们,很快便被冲进了庭中,一通搜索之下却不见来俊臣。 李潼站在一片狼藉的来氏家门前,得知这个结果后一时间也有些傻眼,没想到来俊臣这个家伙如此滑溜,藏的挺深。 不过就算抓不住来俊臣,他也不打算就此罢休,绕着来氏家邸游走片刻,抬手让人将抓捕到的来家管事拉到面前来,冷笑道:“你家主人欺我,徒具礼单,却无丝缕入门,今天我登门访问,他却又不见踪迹。那就要问问你们这些门客,该要如何了事?” 那来氏家奴这会儿也是吓得哆哆嗦嗦,根本就说不出话。 “算了,也不为难你们下奴。终究是我跟你家主人情义来往,他既然厚礼献我,我也就回赠方便。知他离都在即,怕无财货傍身、行途辛苦,以此折钱,买了他的都中闲宅,让他能够无忧去远。” 夺人产业是真的会上瘾,李潼在西京时做顺了手,此时看到来氏家宅颇成规模,便又动起了念头。既然抓不住你的人,那就直接占了你的家。敢敲诈老子,还害我痛失王爵,能让你舒服? 他也是说到做到,一边派人入内将来氏家奴轰赶出来,一边让人去永昌县将衙官请来,要来一个当街过户。把这宅子盘下来,正好送给李守礼做新婚礼物,以后去他丈人家走亲戚、蹭饭也挺近。 毕竟钱都带着呢,来俊臣让人敲诈他的礼单,杨思勖一直收着,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就算是打官司,打到明堂他都不怵:我当街揍人是犯法,可我买人家宅又犯了什么错,而且价格还给的那么高! 由始至终,来俊臣都没有露面,只是窝在坊中食肆小屋里气得呕血。他敲诈别人就多,是真的做梦都想不到,眼睁睁看着自己家宅被敲诈走,居然还不敢露面阻止! 0319 巽郎才壮 在道德坊来俊臣家邸发泄一通,虽然未称尽兴,但也不再像初离宫城时那样郁闷。除了一些能够自得其乐的事情,果然人的快乐大半是要建立在别人的不幸上。 待到返回履信坊家邸,自然又是一番忙碌,李潼这里刚刚安抚完嫡母房氏,家人又来告说是太平公主已经入门。 兄弟三人连忙出迎,远远便听到刚刚下了车的太平公主在抱怨:“这一处王邸也实在太偏远,往来一程太不容易。你们兄弟都已经不是少幼,还是要在都中近坊另择宅居,这也便于人情的往来维持啊。” “姑母与三郎想在一处,我兄弟刚在道德坊收入一处美宅,改修一番,短日后就能在那里待客了。” 李守礼刚刚助纣为虐,在他未来丈人门人们面前耍了一把威风,这会儿精神正是亢奋,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便也不无炫耀的笑语道。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乐得花枝招展,指着李潼叹息道:“来某人私欲迷了心窍,竟然招惹三郎,丢了官阶体面不止,如今连宅业都被夺。都邑时流如果听到这个消息,赶来拜谢者还不云集!” 李潼闻言后也是不免感慨,搞事情这种活动真的是要看天赋。他带着两个兄长去道德坊大闹一通,这两人只道他苦闷之下要寻人发泄,李光顺是不忍阻止,李守礼则是瞎凑热闹。但太平公主刚刚听完,立刻便挑明了他的另一层意思。 来俊臣这个家伙也可谓是个宝藏男孩,只是收获多少还要靠自己榨取。李潼近日虽在禁中,但也没有跟外界断了联系,当然也听说司刑少卿杜景俭近日遭遇。 杜景俭不敢收的人,他敢呀,如此痛惩一番,让人感激来拜,顺便收取几个才力听用。以后不再是大王,好歹也得有点人势底气。如果只是单纯的发泄怨气,也没必要搞得人尽皆知。 三人将太平公主迎入堂中,落座之后,太平公主又指着李潼感叹道:“三郎虽然年浅,但真有从心所欲不逾规的熟才!来俊臣骄横日久,畿内厌之者不乏,但真有勇气强折锋芒者却无。刚刚归都,便做成这种人情张望的大事,入事之后,一定会让人更作期待!” 她是从禁中赶过来,当然也知道了母亲后续的安排,因此对李潼的前途倒没有多大担心,心里反而颇为期待。虽然没了显爵,但宗籍仍在,而且还能更加方便的深入时局之内。 母亲的安排已经让她眼前一亮,如果这是少王本身就在争取的局面,那么对这小子评价无疑还要更抬高几分。 听到太平公主语调充满乐观,李潼不免叹息一声,你也只是看人遭殃不牙疼啊,没了王爵,谁疼谁知道啊! “言虽如此,但人情终究冷暖有变。譬如日前归都盛态,日后怕将不复。”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上也流露忿态,并恨恨道:“俗人计短,无需为此烦忧。我家儿郎英壮可待,本就不是寻常人家能配。如今杂尘飞退,倒是能够更加方便的辨识真情。” 听到太平公主也这么说,李潼心有了然,看来大家果然也是更加喜欢英俊的大王而不喜欢残缺的美。不过说实话,此前那种浮躁的热情只会给他困扰,他本身也并不怎么喜欢。 其实李潼也不喜欢眼下就把人情事务搞得太复杂,搞什么联姻,帮不上忙不说,或许还会召来一窝猪队友。他宅中既有娘子,明面、暗面也都有人情事务可发展,已经不再是刚刚出阁那会儿孤立无援,跟啥人产生关系都稀罕得不得了。 不过这方面,他也难自主,就算他奶奶塞给他一个武家女子,为了复兴大唐,他兴许也得忍下来。至于以后,当你家女婿跟灭你满门没啥关系。 当然这种可能几乎不存在,太平公主嫁给武攸暨,只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安排,眼下他奶奶也根本没有李武合流的需求,即便是有,李潼也不是一个好人选。 政治人物有了立场就有了矛盾,天无二日,皇帝跟储君天然就不对付,武承嗣想当太子,那他在武则天眼里,除了血缘关系更远和人势上比较弱之外,跟皇嗣李旦还真没啥区别。 李潼现在好歹也算是他奶奶的心腹,就算是要在武家内部搞离间、搞对抗,太平公主比他更适合。如果他奶奶要插手安排他的婚姻问题,李潼觉得最大可能会是山东或者江南旧族人家。 这两个地区的人才,也是武周朝局重要组成部分。像是如今政事堂宰相班子,单单出身山东世族就有三人之多。武则天如果要加强与这些人的沟通与笼络,武家那群货少有拿得出手,老三老四都是旧朝废帝,李潼他们兄弟三个倒是比较适合。 不过李潼对此也并不期待,关陇勋贵们眼下废是废,但如果交情和时机到了,还敢跟着搞革命搏个从龙之功,兴复祖业。 至于山东旧族们,纯粹就是老滑头,坐享其成的凑热闹可以,披荆斩棘的做先锋,想都不要想。所谓千年的世家,大凡腰骨硬朗一点,能传下来? 眼下想这些还有点远,听到太平公主又问起他近日要忙什么,李潼便回答道:“趁此短闲,主要还是人情走访,顺便拜望一下南省几位相公。旧署大卿本于家门有恩,如今又受我所累,是该要登门致歉。” 他要出任三省要职,不同于李光顺那种杂使,是需要政事堂公推审议的,否则便是斜封。玩斜封的那都是能力不强、搞不定政事堂却又想法贼多的机灵鬼,诸如李显他老婆韦后。武则天把南省宰相们都收拾成抖M了,当然不屑这么玩。 但他奶奶威风是他奶奶的,李潼以后要在别人手底下做事,基本的礼数还是要有。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点点头:“南省要职,不同旧年所历,三郎才器是有,但人情上也的确需要周全。久别京邑,难免生疏。近日我也为你引见几员南省显在和后进才士,帮你尽快入事。” 李潼自然拱手道谢,心中却默念:能不生疏吗,光李峤那里,你都给人送俩小老婆了。 当然,他跟他姑姑眼下没必要分得太清楚,特别今年除服以来,前前后后他也多得他姑姑关照。起码眼下来说,太平公主是真心帮他这个侄子,这也让李潼颇为感动。 等到太平公主离开,李潼便吩咐家人准备名帖并礼货,在家休息一天,恰逢朝士休沐,便开始正式走访时流。第一站,便是司礼卿欧阳通的家。 欧阳通对于少王的来访也颇为重视,派遣子弟于坊门外远迎,自己则站在家邸门前等候。 对于欧阳通如此礼节,李潼颇感受宠若惊,眼下他还没有被正式剥夺王爵,但欧阳通也是他名义上的上官。即便不论这些,这位老先生也帮助他家良多。 像是早年李潼兄弟们之所以能往内文学馆读书,便出于这位老先生的进言,也才让李潼得以抓住机会,从而才有了后续一系列的变化。更不要说欧阳通更是负责将他亡父李贤灵柩运回关中,这更是大恩了。 所以李潼入坊之后也是一路趋行,行至欧阳通家邸门前便执后辈之礼长揖相见:“晚辈多承欧公德长赠惠,言行事迹未有所报,反而频累欧公,岂敢再当长者如此惠礼!” 他自己脸厚心黑,来到这个世界少有坦诚待人,真要说对什么人心存愧疚,那欧阳通绝对在此列了。这位老先生帮他不少,但却乏甚善报,旧年进言远贬几千里不说,眼下又受他连累,奋斗大半辈子将要入相,却被他给搅黄了。 虽然说武周一朝宰相是高危职业,但不做宰相就安全了?身在宰相位上死,起码还能在宰相世家里得以列名。 欧阳通对少王倒是和善,不言前事,上前把臂将少王迎入家门,各自落座后又指着少王笑语道:“旧年大王以游仙诗相示,只道闲才优养,好游事外。但近日所见大王策论几则,确有干才卓然,实在让人惊喜。日后能从宜入事,希望能持谨慎之心,裨益社稷。” 他虽然没能入相,但资望却高,政事堂有关讨论也有所耳闻,对少王不免更加刮目相看。 “爵将不继,也是自食恶果。欧公直以字号相称即可,宝雨小字巽。” 欧阳通略作沉吟,便又笑道:“如此便称巽郎,巽郎才壮可观,短厄不必介怀。如此恶果,不是俗人能尝,可惜老夫气血枯耗已经难奋,否则也愿细品这甘甜滋味!” 话音一转,他借着便将李潼引到书房,并笑道:“巽郎笔劲早有所见,但却不足慰渴。今日过府,盼能畅使相赠。” 李潼闻言后也不拘泥,提笔便写,欧阳通站在案侧仔细审视,口中不免啧啧有声,并不时发声指点。 欧阳通的书道水平不必多说,经其一番指点,李潼也大感受益匪浅。两人品评书道,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李潼这才起身告辞,待到行至前庭,却发现有两架马车停在那里,车上装载着重重包裹的物品。 “故人托我敬赠,巽郎不必推辞。” 不待李潼发问,欧阳通便举手说道。 0320 高句丽遗民 李潼一行返回履信坊王邸之后,当家人们上前见马车上装载的那些箱笼搬卸下来进行清点时,看到箱笼里珠光宝气的珍货,忙不迭匆匆上报。 李潼得讯之后,心中也颇觉惊讶,匆匆前往侧厢仓舍去查看。欧阳通为官清廉,为人耿介,李潼本以为这两车货品应该只是文墨用物之类,本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是走进仓舍后,看到家人们将车上货品铺陈开来,不免大有动容。 这些礼货,主要以貂皮、彩缎为主,甚至还有十几张光滑坚韧的兽皮。王府仗身上前验看,道是海豹皮之类的皮料,能够用来制作许多军用器物,鞍具并甲衬之类。 那些彩缎工艺不甚精美,用料却是不凡,展开抖动,自有一股朝霞一般的炫目光彩散出。这应该是属于高丽锦,虽然不如蜀锦那么精美,但材质自有可取,市面上行货不多,价格反倒要更高几分。 除此之外,又有斗量的真珠、光洁的冷玉,包括妇人化妆用料的雌黄,并能够制作丝乐器物乃至弓弩的韧丝、兽筋之类,全都是价值不菲的珍用材料。 “大王,这里有书册。” 杨思勖手持一封信呈送上来,李潼展开一览,心中才有了然。 这一批礼货,乃是神都城里一些高句丽入迁人家集体捐赠的,为的是感谢少王痛惩来俊臣的事迹。 来俊臣这个家伙结怨满京邑,不是说说而已,甚至就连高句丽这些亡国之余也颇受其害。年初索贿于右卫大将军泉献诚不得,便被其罗织入狱逼害至死。 泉献诚出身高句丽权族泉氏,死前更是以右卫大将军而兼羽林卫,南北两衙一身领之,可以说是位高权重,乃是高句丽内迁之众于朝中的代表与领袖人物。 得知何人送礼,李潼不免眉开眼笑。他本来就已经想到,自己如此张扬的痛惩来俊臣,一定能够吸引到来俊臣的那些仇家们来投他,倒是没想到首先入网便是这样一条大鱼。 高宗时期,高句丽被灭国之后,几十万户的民众包括包括高句丽王族高氏、权臣泉氏大举内迁。 这些高句丽亡国之众虽然绝大部分都被安排在边疆地区作为唐军的附庸城傍军,参与到大唐对周边诸夷的征讨中,但是作为帝国核心的两京地区,也是安排了不少。特别那些本来就显赫的高氏、泉氏等,更是入朝担任显职,参与到对高句丽地区的羁縻统治。 单单在神都洛阳周边,内迁的高句丽亡国之民便有几万户之多,他们虽然入录州县,但与那些旧国名宗还保持着很深刻的往来。 李潼之所以对此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因为泉献诚在神都城内家邸正位于他家履信坊王邸西南侧的集贤坊中。旧年他们兄弟在神都而泉献诚还没死的时候,偶尔途行坊外,也能见到泉献诚家邸门庭若市,广有高句丽旧人走访勤奉。 泉氏在高句丽遗民当中的影响力,甚至还要远远超过王族高氏,其祖辈便是隋朝时期曾经抵御隋炀帝东征的渊太祚与高句丽末代权臣渊盖苏文,因避讳唐高祖李渊而改为泉姓。 也正因为这一点,武则天才对泉献诚那样重视,南北两衙军权并置一身。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泉氏无论再怎么煊赫,终究只是一群亡国之余。 天授年间,时局本就变幻莫测,南省宰相都成批赴死,李潼正是有感于此,才借服丧之名,远远避开这斗争的高峰。军权本就敏感,再加上泉献诚站在那样显赫的高位上,被人惦记而攻讦陷害,也在情理之中。 虽然表面上原因是来俊臣索贿不得才予以加害,但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起码武则天想要保住什么人,来俊臣也绝难加害,比如这一次与李潼所爆发的冲突,家宅被夺都不敢露面。 “这些财货暂且收起,顺便着人打听一下这些高句丽遗民诸事。” 这些财货虽然价值不菲,不过李潼也没有太过重视。西京城里大发横财,虽然被他奶奶充公一大批,但李潼的眼界也被撑大,并不怎么看重这份财货价值,对于这些高句丽遗民们借此所表达出的善意,却是非常有兴趣。 虽然泉献诚被来俊臣轻易弄死,但当中肯定有着更深刻原因,并不意味着这些高句丽亡民们势力就弱小。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些高句丽人具此重礼,肯定也绝不只是单纯的道谢那么简单,必然还会有下文。 李潼看到名单上所列送礼人家,就包括如今的朝鲜郡王高宝元,泉献诚的族叔、官任司膳少卿的泉男产等一些高句丽旧族代表人物。 李潼昨天才从禁中归邸,今天便去拜访欧阳通。这么短的时间里,那些人便能走通欧阳通的门路,借欧阳通之手赠送如此重货,可见能量仍然不小。 当然,李潼也不敢奢望能够借此将这些高句丽遗民尽数网罗为己用。毕竟如何治理这些人,包括高句丽故地,那已经是国家战略层面的选择,远远不是他一个刚被夺爵的落架凤凰能够操作的。 不过,就算这些人物势力不能尽为己用,保持一个良好互动关系也是不错的。相信这些人也是存有此类的念头,亡国之余本就凄惨,又痛折泉献诚这样一个头面人物,眼下应该也是广结善缘,希望能够多个朋友多条路。 相对于西京,洛阳才是李潼的主场,虽然离开了好几年,但一些人事关系也都还有维持。所以很快,相关的讯息便传回了王邸。 如今已经官居兵部夏官郎中的姚元崇借着休沐之际,亲自登门,顺便向少王讲述了一下有关这些高句丽遗族在朝中的问题。特别有关泉献诚的死,虽然表面出手的是来俊臣,但背后也不乏重要人物的推力。 比如拜相之前担任夏官侍郎的李昭德,就对蕃将典内的问题颇有微词。 如今神都禁军体系里,单单南衙大将军级别的蕃将就有七八人之多,除了泉献诚之外,另有黑齿常之、麹崇裕包括突厥阿史那家几人,还有南诏新投部族酋长。 虽然这当中也不乏虚位遥领的羁縻安排,但蕃将在十六卫大将军所占比例也颇为惊人,用李昭德的话说就是“我华夏显赫名位,岂专为蕃奴悍者所设”。 李昭德这种皇汉言论,李潼心里倒也比较认同,但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想要支持一个幅员辽阔、兼容并包,能够统治不同民族与地区的大帝国,太过排外肯定不是好现象。 你只要肯为我卖命,那就是好同志,不必吝惜名爵封赏。 当然,这里面的分寸把握,就比较考验统治者的尺度拿捏了,终究还是要与整个大势结合起来进行权衡取舍。 像他奶奶武则天这样做肯定是过分了,过于滥赏,使蕃人不知我名爵威重。泉献诚的死,很难说归咎某个人,就算李昭德表示了不满,但当时其人还没有拜相,也没有可能与来俊臣沆瀣一气、对泉献诚无罪加诛。 姚元崇又提到泉献诚兼羽林军时,与武家几王也颇积龃龉,甚至武懿宗就曾在厢营破口大骂蕃人不知死活。想想武家子那脾性,也未必需要针锋相对的得罪,关键时刻、关键位置仅仅只是恪尽职守而不假方便,对于近年来自信心爆棚的武氏诸王而言,可能就是得罪了他们。 总之,这就是一笔糊涂账,那也就只能直接出手的来俊臣背这黑锅了。 了解到这些之后,得知泉献诚并非牵涉到什么公然犯忌的敏感事件中,李潼就放心了,转头吩咐家人拿着名单去分头拜访回谢几家,维持一个往来。 他对这些高句丽遗民还是颇有想法的,即便是做不到政治上的彼此援应,有关人、物之力也大大值得引用。 像是如今活跃在两京之间市场上的蕃胡商人,由于安西四镇未复、西域商道不畅,所以还是以安南、东胡等地远商占主流。送入王邸的礼货中也能看出来,这些远地蕃珍种类既多,也价值不菲,还有其他一些高丽姬、新罗婢之类的买卖。 换言之,这些高句丽亡国之余们或者政治上乏甚庇护,但经济实力还是不错的。像后来铸造的天枢,东胡各部酋长并商贾们便拿了大头。 李潼摊子铺得挺大,所谋也大,财货之用自然多多益善。 除了这些之外,内迁的高句丽遗民徒众数量极多,当中也颇有才力可用。 除了台面上高家、泉家这样的旧族之外,像盛唐名将高仙芝、王思礼之类,都是出身边地、高句丽城傍武装的寒士人才。 总之,跟这一群体保持一个融洽关系,无论眼前还是之后,都是挺不错的。他奶奶没能把这灭国红利完全挖掘利用起来,他当然没有客气的道理。 痛惩来俊臣一番,还侵占了其人的家宅,并又因此引得高句丽遗民主动表露善意,来到这个世界,李潼少有如此爽快过。 可惜来俊臣那家伙藏得太深,且离都在即,否则李潼真想挖出来再当众揍上一顿,简直就是一个大礼包啊! 0321 来君珍重 对于少王的回应,这些高句丽遗族们也颇为热情,之后几日都踊跃来见。甚至于这一代的朝鲜王高宝元还要以女相献,入为内侍,姿态可谓恭谨。 对此,李潼也有些哭笑不得,只能以庶人之身、难配王女拒绝了。我倒不怎么稀罕你闺女,但如果钱多的放不下,倒是可以再送点过来。 这些高句丽名族如此谦卑,也是很正常。本身就是亡国之余,人前第一等,再加上痛失了泉献诚这样一个头面人物,难免凄凄惶惶,担心遭到更加酷烈的清洗。 本来高句丽王族高氏跟权臣泉氏是世仇,泉家不独专权,而且还卖国。 甚至于高句丽灭亡之后,上一代的朝鲜王高宝元他爷爷高藏还曾经策划过谋逆复国,但被泉献诚之父泉男生给直接揭发了,惨遭身死。但是在高宗皇帝授意下,高宝元还是要乖乖与泉家结成儿女亲家,根本不敢有所抵触。 李潼虽然获罪夺爵,但转头就敢继续凌辱来俊臣,甚至欺霸其家业,足见有恃无恐。高宝元这样的亡国之君,哪怕嫡女献入为侍妾,都算是赚到了。 须知就连郭元振那种水货官二代,都能招纳一个新罗贵族大将的女儿为妾。这些亡国之余们,无论如何虚荣,也是只能追缅故事了,从泉献诚之死也能看出这一点来。 之后一日,泉献诚族叔泉男产便引泉献诚三子来见。泉献诚虽然入狱而死,但是他的家人们却没有遭遇太多牵连,甚至没有被没入官奴,仅仅只是革除了其儿子们获授的荫官。 由此也能看出来,武则天不是不明白泉献诚是被冤枉的,群情推动之下只能默认了这一事实,也可以说泉献诚虽然位重,但仍不入其心腹之选,只是没有让人再继续株连其家眷。 泉献诚长子泉玄隐年方弱冠,剩下两个,中男十五出头,小的不过八九岁。三人入堂之后,便哭泣叩告,感谢少王为他们父亲报仇。 眼见这一幕,李潼也颇觉心酸,旧年他们兄弟三人,何尝不是如此凄凄惶惶姿态。 “大王高义惩奸,使我劫余徒众群情大慰,恩重难报,唯有叩谢!” 泉男产六十多岁的年纪,保养还算得宜,入堂之后站在三子身后,对少王连连深揖,姿态恭谨又谦卑。 待到少王示意免礼,他又指着那三子一脸悲伤道:“此三子痛失怙养,虽然仇家获罪逐远,但终究恶迹不绝。我纵有心收养在邸,又恐余祸未已,希望大王能再作仁义庇护,收入贵邸作仆役差遣,赐他们一条生机活路。” “泉少卿言重了,我与大将军虽无深谊可叙,但坊居比近,旧年也承蒙关照走访,使我门邸不至于空空无人。所遗嗣血名门之后,但不厌我厅堂简陋,又何吝一席。” 泉男产闻声更是大喜,指着三子沉声道:“从今以后,你三人便是大王门仆行走,如果敢怠慢大王所教,不独损害自身,还要让你父蒙羞!还不快叩谢大王活命之恩!” 三人闻言又是连连叩首,看到那个小的额头都被地面磕得泛红,李潼也觉不忍,离席而起将他们拉了起来,指着泉献诚长子泉玄隐说道:“你且先入雍王府下供事,这两个少弟,中男随我出入,小郎且先受府中学官传教。” “仆多谢大王、多谢大王!” 听到少王如此安排,泉玄隐也是感激得泣不成声。 他旧年身为国公嫡子,因勋供事亲府,也很有几分意气风发,直到家门横祸临头,才知世道多艰。难得少王肯收留他们,甚至还允许少弟继续学业,于是又跪下去捧靴吮告忠心。 如今李潼府中也的确缺人使用,更缺能够吩咐隐私的死忠。泉家也是高句丽名族,家教自然不俗,穷极来投,也值得李潼加以考察,再考虑要不要更作信重。 之后他又与泉男产浅聊片刻,当讲到想要在京郊那些高句丽遗民当中招募一部分工匠来经营他家田邑产业,泉男产更是拍着胸口保证一定尽快安排妥当。泉献诚死后,他便是泉家乃至于整个在京高句丽遗民群体的代表人物,安排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对于泉男产的态度,李潼也颇感满意,索性又透露了一下自己将要进入南省担任要职的事情,以示彼此可以有更多接触交流的机会。 泉男产听到此事,自然是更加的惊喜。他虽然也是官在四品,但其实也不过是一个虚职供养罢了。位高如泉献诚,都不明不白的死了,他家也的确是需要真正实权人物的关照。 少王虽然被夺爵,但家门仍有两王,且本身又将身领要职。如果以前泉献诚还在,彼此身位有忌惮,还不敢有什么亲密往来,可是现在势穷之下,反而可以少顾虑。 一开始泉男产还只是表示会尽快给王邸送来一批高句丽佣工,可是随着话题展开,已经变成了直接赠送几处园业,以报答少王帮他家惩恶而被夺食邑的损失。 甚至泉男产还表示自家也有儿子闲在庭中,如果少王仍乏力用,可以一同引入府中。 李潼对此只是敬谢,他虽然比较看重这些高句丽遗民的人物潜力,但也不想把自家变成他们的据点。收留泉献诚三个失怙孤弱,已经足够维持关系了,真要大举辟用这些高句丽人,他奶奶也不答应。 有了这些高句丽遗族作为表率,再加上李潼将要入省任职的消息也从政事堂流传出来,履信坊王邸中再次恢复了门庭若市的热闹景象。 给事中虽然只是官在五品,但却是南省承上启下的重要职位,常人居此都为美职,意味着前程远大。而以李潼这样的身份,居然能够得到如此任命,足见所得恩宠绝非寻常。 须知此前不久,魏王武承嗣被罢相时,其中一个理由便是宗枝本就千金清贵,不宜再居南省显在。 虽然少王是被夺爵加任,且鸾台给事中跟宰相相比仍是位卑,但圣皇陛下如此授用,起码说明绝非对少王厌弃。联想前事,反而使得这一份曲折授用显得用心良苦。 所以李潼这段时间基本上除了出门拜访朝局要员之外,就是在府中接待访客。 这其中,单单以感谢少王痛惩来俊臣为理由送入邸中的礼货,就积存了几大仓库。以至于李潼每当听到前庭有人语声,就忍不住手痒的厉害。 不过,他就算再怎么手痒,也揍不到来俊臣了,那家伙日前便已经出都前往流放地。 九月中旬,李潼以扫秽为名,厚礼邀请魏国寺诸法师登邸作法事,让李光顺他们在前庭与中堂盯着讲经的和尚们,他则在西园里接见了搬抬法器、顺便入府的田大生等人。 “长时不见,大王风采更加绝伦啊!我等用事之徒苦待主上归都,简直思念如病!” 几年不见,田大生更显老态,也更加圆润,见到大王之后,那激动的心情简直从袍缝里溢出来。 “长时不见,田翁倒是音容如故。还有你们几位,不必拘礼,各自入座。” 看到田大生,李潼心里也有一股亲切感,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所接触到的第一个草野义士,不言助事多少,感情上就另眼相看。 待到几人悉数入座,田大生又说道:“大王,人手已经备好,要不要沿途追逐干掉来俊臣那狗贼?虽然他驿路行线绝密,但是如今咱们也不是旧时,耳目铺陈之下,一定能把他行踪揪出来!” “不必多此一举,且由他去。” 看到田大生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李潼笑语回答道,莫非这个追杀酷吏也能让人上瘾? 旧年酷吏周兴被道左行刺,虽然最终追查无果、不了了之,但从此之后,朝廷对于流放官员们的行止安全上的要求也提高许多,基本上除了主事官员,任何人都打听不到其行走路线。 对此,朝士们也都深表赞同,毕竟时局变幻波诡云谲,谁也说不准他朝君体也同,这是在维护大家共同的安全。 而且这段时间以来,李潼对来俊臣也大有改观,这家伙间接给他带来的人事利益实在太大了。当然这也不至于让他姑息养奸,只是没有必要自己出手去做。 而且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这种事情做多了,难免不出纰漏。 如果不是来俊臣这家伙所带来的隐藏福利都是以残害时流人家为前提,李潼真想亲自送行,道声珍重,祝他一路平安。 “西京来的敢战士们,已经悉数入乡了吧?” 小作寒暄后,李潼便讲起了正事。神都自是天子脚下,故衣社的发展也要有所顾忌,不能像西京那么狂放,即便挑选出一些悍卒,也都要送到西京去集训。今次将敢战士们带回神都,也是对故衣社武力的补充。 “大王放心,已经安顿好了。如今社众分散神都周边县乡之内,底势已经非常的雄厚。” 听到田大生这么说,李潼满意的点点头,同时又正色严肃道:“势强则胆壮,你们要紧记得,我故衣社只是捐麻互助的商社,绝不可与官面人物发生什么纠缠!社众凡有犯禁入案,敢攀引社事者,即刻除名,永不再录!” 被魏元忠告了一记刁状,虽然也有回护的意思,但李潼还是难免心有余悸,所以对洛阳社事要求更高。 关中已经颇为壮大,神都城这里为了保险起见,他希望让故衣社变得更加纯粹一些,让这个行社成为单纯的互助民社,以赈济福利为主,哪怕放弃一部分发展空间。以后就算要搞什么事情,也尽量不让故衣社参与其中。 他以后在神都的行为,也将主要集中在官面上,顶多涉及一部分商事。至于藏兵流,还是回到关中再玩,你们只要敢回去,老子就一举把你们捂在长安! 0322 大事化小,耳目铺陈 李潼想要精简神都故衣社的职能,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乏人可用。 神都故衣社这里发展势头同样不弱,但跟关中相比,还是有一些距离。 两地情况并不相同,神都这里虽然有靠近中枢而不得不更加谨慎的缘故,但是秦雍民众多迁河洛,政府的行政效率一时间也难面面俱到,多达几十万的迁民要处理,如果方法得宜,一定能够吸引更多民众加入。 至于关中那里,自有乡情盘根错节,豪户人多势众,本身对乡势变化要更加敏感,做起事来其实阻挠更多。但是关中却后来居上,将神都给超过,除了过去几年李潼亲自在关中主持之外,也在于神都这一批做事人员能力有缺。 原本主持神都故衣社的,是田大生这一批人,包括苏约、史思贞等等,王仁皎、桓彦范等略知皮毛,但并不详尽,并没有参与到神都故衣社的具体发展与运作当中来。 随着李潼将一些才力抽走,神都这里只剩下田大生等人。他们当然是可信的,本身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但许多事并不是忠心就能做好,特别故衣社这种直接与底层民众产生交流互动的行社,所牵涉的人事繁琐复杂。 田大生他们在这当中,唯一可恃就是本身就出身市井底层,能够在感情上更加相通。同样的,也就更容易感情用事。 单就李潼在西京时所得信报,神都这里单单因为民户迁居、包括与官府和地方豪室发生纠纷乃至于冲突,就有十数起之多,而且随着规模越来越大,势头也越演越烈。 人多则胆壮,胆气一旦壮了,为人做事都会大为不同。那些社众们在加入故衣社之前,本身都是一个个离乡背井的可怜人,一旦入社,所见诸多相同处境与相同诉求之人,未必就还肯甘心忍气吞声。 李潼倒不是希望这些入社之人一个个夹着尾巴做人,关键是直接爆发冲突绝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且不说故衣社眼下这小摊子,规模再扩大十倍,真要拼起来,吃亏的也一定是他们。 而且一旦习惯了这种方式,那么神都的故衣社必然会走上与初衷相反的道路,成为一个黑化组织。 既然搞不过官府,搞不过地方豪霸,那我总得找俩人欺负欺负,那么那些同样离乡背井、无依无靠,而且与我还不是一类的人,便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当然眼下,他们是正义感十足,为了寒苦民众们迫切需求,不惧强大恶势力,敢于挥起拳头。 比如现在李潼刚刚讲完不要让故衣社直接介入社员与官府的纠纷中,跟随田大生同入的一名壮汉便发声讲到这些民众多可怜,如果没有故衣社人势助阵,一定会被刁恶衙役与凶横土豪压榨的渣都不剩。 “三友你住口!” 田大生见大王面色无喜,且隐隐皱眉,便连忙喝止其人,并上前说道:“这个三友,虽是草野鄙人,但忠勇可靠。他绝不是违逆大王心意,只是、只是真的事出有因……” “不妨,你就是苏三友?早年匆匆西进,无暇见你,两地隔远,又不想你废事远行。如今才见,果然悍勇不凡,难怪能刀断周兴性命。” 听到大王居然还记得他旧事,苏三友也是一脸局促与紧张,但还是有些固执的说道:“那些苦民,所以入社,就是受够了没有依靠、遇事只能忍耐的苦日子。他们所求的也不是什么大愿,有麻盖身,有檐遮头……” 李潼耐心听他讲述,等到听他讲完之后,才又说道:“我听说你还因参与乡徒械斗被官府捉拿两次?” “多得苏先生出面搭救、这个世道太恶了,上上下下没有好人!只有大王这样真正英明仁义的主公做了、做了……才能化解人间的苦难!” 听到苏三友愚直话语,李潼也忍不住笑起来,指着他说道:“找一个良身户籍,洗干净了出身,你以后就在邸中听用吧。” 苏三友听到这话,不免惊喜有加,田大生也连忙拍打着他示意他扣头谢恩。 李潼示意不必多礼,然后才又说道:“生人为活,是有三分薄气,不惧争强一时。但这气性耗尽之后呢,能补事几分?之前诸事,我听说伤损几十员,都是壮力,他们自有妻儿需养。 我是不吝钱粮,人众再多十几倍,也养得起。但生人血性,不该穷使在这样的荒处。故义互助,也不是激励他们要恃气逞强。先虑事,再使气。如果真的穷极困极,不死争不得活,那也不必惜身。 但是否真入此境,人心各自把握,如果只是觉得群助可恃,能搏一把,因此害命累人,那也不值得可惜。我与诸众,萍水相逢,结义于一麻,春秋有授衣,余味能长远。闻人疾困,慨然捐命,如此亢态,能禁几事、能续几时?” 说话间,他又望着苏三友:“可怜你这一份悍勇尚义,若不将你收在邸中,性命怕难长远。人情历深,彼此往来才更深刻。世道义骨、不绝于途,我这庭门纵然宽阔,能容几人?如果不是旧迹可表,你也难侧身入内!” 苏三友听到这话,脸色也转为复杂,沉默好一会儿,才抱拳凝声道:“如果天下都成大王庭院,还会有不能容人的困扰!” 老实人拍起马屁来,自有另一番滋味,李潼听到这话后也忍不住笑起来。 尽管田大生等人也用心努力,但讲到处理数万乃至十数万人的繁琐诸事,还是太过勉强。而想要如在西京那样选募才力,李潼还有一个最大的竞争者,那就是他的奶奶。 像来俊臣那样的市井无赖,因有邪才可逞,短短几年便高登宪台官长。这种对寒庶人物的提拔力度,李潼怎么比? 你别去朝中穿紫袍了,到我这里来收麻授衣吧。这话实在欠缺说服力。田大生等人是有着特殊的因缘,才能为李潼所用。而指望这种方式招募才力,效率自然低得令人发指。 如果不是摊子已经铺开,李潼都想直接停了神都的故衣社。所以现在,除了维持住神都故衣社互助的基本职能之外,她也要将神都这一摊子人物力用进行一番调整。 “之后田翁在社员中招募一批耳目灵活的徒众,将他们散入坊间闾里,各自营业。舟车邸铺、各从便宜。神都凡杂眼能及之处,都要有耳目加设。” 神都这里虽然情况不适合搞藏兵,但却适合搞情报。李潼今次返回神都,是要在时局中深刻经营,也需要一个专业的情报团队支持。 人员构架由大化小,对能力的要求不再那么全面,但是对忠诚的要求却要更高,自己也能有更多的时间予以关照,确保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 田大生闻言后便连连点头,并说道:“过往几年,城中坊里相关事务也铺陈许多。眼下加力去经营,还有大王就近教训,仆等也能更加放心用事。” 李潼要构建一个情报组织,近日也恰好有用,那就是筛选甄别时下那些自投入府的人众。他是不好招募草野才用,但是随着将要入事南省的消息扩散开来,想要入府听用、借此便利、循情以进的人却不少。 以前是没有条件,只要有人来投,一律笑脸相迎。 可是现在,他就要对那些时人的背景、意图乃至于入府之后的所作所为追踪调查,再决定是否留用、又该不该提拔,以后田大生就将担任他的政审主任,当然只是私下里。 不过他这个政审计划人员都还没有到位,便先挑出来一个隐藏的毒瘤,当然是凭着他的后世记忆。 “卫遂忠?他与来俊臣有仇,要报恩入府听用?” 听到杨思勖的禀告,李潼不免笑起来,就知道来俊臣那家伙贼心不死,小样还想跟老子玩无间道:“把人带进来!” 0323 欲保荣华,则必谋险 卫遂忠年纪三十五六,身穿一件剪裁得体的圆领袍,胡须也修剪的很整齐,整个人显得文质彬彬,颇有几分官样的气度。 李潼坐在堂中,手持其人递上的名帖,见其录名乃是左监门卫下属一名九品衙官,抬头再见其人仪表不俗,倒是不免一乐。 整个大唐官场,到处都充斥着颜狗,毕竟跟才干比起来,颜值要更加直观。如果长得帅、能力还不差,那么前程也就不差。譬如来俊臣那家伙,除了本身的罗织之能,相貌上根本就看不出会有满腹的黑心肠,可见以貌取人真是不可取。 “卑职卫遂忠,拜见大王!” 卫遂忠趋行上前,先恭敬行礼,然后又小声说道:“下仆籍在河东蒲州,故卫太保世传枝蔓,并是大王国民。” 听到这卫遂忠上来就套近乎,并自夸出身河东卫氏,李潼也没有什么特别表示,只是摆手道:“你既然循来某故事入见,自然也知国已不存,不必此礼相见。” 卫遂忠听到这话,脸色又变得充满愤慨,并眨巴着眼睛颤声道:“来俊臣这狗贼,构陷忠良,罗织虐众,横行世道久矣。卑职也曾有故交受其加害,恨之入骨,闻大王鞭刑贼子、折挫凶焰,感怀五内,情急入叩,只为当面告谢!”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大王宗枝贵种,深在命格,荣辱与否,岂在名目浅表。王在乡土,便是乡人毕生都要恭敬叩拜的主上,绝不会随时更迭!” 果然搞阴谋的说话都好听,饶是已知这家伙来意不蠢,听到这番话后,李潼被削爵的郁闷都化解些许。 再看这家伙姿态谦卑恭敬,不免有种自己深得封民爱戴的错觉,虽然他食封以来,连自己封邑都没去过,但这不妨碍大家敬爱大王啊。 “你既然已经在事军府,何必再转事别处?又有什么样的才力能供贵人使用?我府事虽然不称机枢,但也繁杂,如果不能了事解忧,不如虚席待才。” 卫遂忠登门之前,也是做过一番准备的,听到少王问话,便忙不迭从身边拿出一方锦盒,小心翼翼呈送上前,并说道:“入府之前,也曾细问同僚大王喜趣。章辞之才,卑职诚有未待,但书韵墨香,宗中浅有底蕴,余泽及后。此中有故太保真书布墨,如今奉献大王。” 听到锦盒中装着卫瓘墨宝,李潼真是吃了一惊,忍不住两手平举接过锦盒,同时小心翼翼打开,然后便见里面故纸苍黄,一股精缮的气息扑面而来,显然是传承年代久远的古物。 他让家人端来铜盆清水,洗干净手上的汗渍,并用丝布包裹的竹镊小心翼翼将纸卷夹出并徐徐展开,顿时便有古韵浓厚的文字透出纸面。 李潼对于书法也止于爱好者的水平,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因为氛围的缘故,倒是练习的更加用心。但如果说什么珍藏古物、名家真迹,则就实在鉴赏无能了。 但他没有这方面的本领,有人有啊。欧阳通对他关照有加,李潼前次登门倒要以一些名家书帖做礼物,深得其人喜爱。但那都是近古或者时人笔法,如果这些真是从魏晋时期传下来、且卫瓘亲笔的书法,正好用来送给欧阳通。 所以他也只是欣赏了一下书法韵意,然后便让杨思勖将之妥善收起。至于这个卫遂忠,究竟是不是河东卫氏族人,他也并不关系,就算真的是,几百年前的老关系了,也就过过嘴瘾。 “物诚可赏,但人既然在前,可有什么才表?” 他又望向卫遂忠,继续问道。 卫遂忠离席再拜,并说道:“大王身世贵极,盛誉当时,往来自多丰才时流,卑职不敢争美此中。长年入事,沉寂下僚,才器事迹乏善可夸,唯耳目锻炼,风物普识。大王虽是高近宸居的贵人,但生人在世,又怎么能免于人情事务的瓜葛牵绊。卑职行走门下,愿为大王浅分此扰。” 李潼听到这话,想了一想,然后又继续说道:“来俊臣派你入此,主动争求此事,是要让你借此探清我门邸究竟往来何者?” “来、来……卑职、卑职、大王何出此言?” 卫遂忠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大变,话语都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整个人深拜在地,颤声道:“卑职怎敢近此凶恶、家、家人受害,刑司旧宗可引,大王如果不信,可以派人索引、请大王一定相信卑职、来某仓皇出都,丧家之犬,卑职、卑职怎么会伙同其人,构陷大王?” 见其紧张的一脸冷汗的模样,李潼又笑起来:“我也希望与人为善,偏偏有人不从此愿。来俊臣如此,你也如此,你们要死要活也罢,何必在我面前喧扰滋事?我家人已经当街摔死来某一个家奴,添我凶名,如果你再横死我的庭中,也实在让人烦躁。罢了,你去罢,无论你二者有无瓜葛,记得以后不要再入我门庭!” 卫遂忠自然也是一个心思灵活的人,听到这话后更是吓得肝胆欲裂,少王言似逐他,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只是不想在自家庭门中将他解决掉。他如果真就这么退出,怕是就没有以后了。 似是为了证明卫遂忠的猜测,杨思勖又晃着膀子一脸凶恶的走上前来,并怒声道:“大王所教,你没有听清楚?还要劳烦人力将你送出?” 卫遂忠闻言更加胆寒,心中已经万分后悔答应了来俊臣的请求,同时也满是好奇,少王是如何知他与来俊臣相交深刻之事? 来俊臣虽有众多党徒,但卫遂忠本身也不乏矜傲,以名门子弟自居,厌与那些卑鄙之流往来,很少公开往来于来俊臣家邸。 这也是来俊臣选中他的原因之一,为此甚至准备好了一系列的旧案卷宗以取信少王,然而却没想到少王如此蛮横,一口咬定他与来俊臣关系,根本不作验证。 这会儿,杨思勖那高大身材投下的阴影已经覆盖在卫遂忠身上,那浓烈的凶横恶意扑面而来,更让卫遂忠惊慌的不知所措。 “大、大王请容卑职短时,卑职确与来俊臣有故谊往来,但绝不是……” “赶出去!不要行正门。” 李潼一副不耐烦的语气摆手说道,杨思勖闻言后便弯腰抓起卫遂忠两肩,便将他拉扯起来往厅堂外行去。 “大王饶命、大王!来某离都前所设险谋,不独卑职,大王难道不想深知?” 卫遂忠为了活命,这会儿也顾不得义气,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声喊道。 “带回来。” 李潼听到这话后才又开口道,待到卫遂忠复被带回堂中,便又说道:“说一说,我也好奇来某有何别致计谋。” 卫遂忠这会儿满脸的汗水,心情也是惊惧至极,颤声道:“来俊臣行前相嘱,言是大王如今看似圣眷厚享,但其实也有刑刀后悬,只待引发。世道革命,人情乖张,大王以李氏宗枝,急表争事,虽然能得短时煊赫,但久则必为此害。 一旦来年定嗣、大王则、则……如果大王想荣华久在,则就必会谋设奇途、即便没有事迹,也能据此牵引……除我之外,王邸坊近周遭还有设员监望……” 李潼听到此言,神情虽然没有变化,但心跳也不免加速。 世道之中聪明人不乏,他对此已经深有感触,听到卫遂忠转述来俊臣的这番话,倒也没有让他如何惊悸有加,只是更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他在武周革命过程中,表现的实在太急切了一些,众眼环望,做过什么那都是要还的,不报眼前,则报日后。李潼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对未来也不抱什么无聊的希望,只是积极准备着。 来俊臣兴弄那么多场刑狱,此前是骄横轻敌所以受挫,但在一番思量之下,凭其丰富的构陷经验,能够看到这一点并不奇怪。 不说来俊臣,甚至就连他奶奶武则天,应该都已经意识到这一点。身在至尊之位,便要承受群徒觊觎,君王多疑,乃是常态。但如果怀疑就要把人弄死,这世道估计剩不下几人。怀疑之外,还要看你本身有没有这个能力。 这样的能力,李潼当然是不具备的。就连他奶奶,有他爷爷这个大号带着,也是奋斗几十年,杀得人头滚滚,这才勉强压制住满朝臣子。 这些人就算是一盘金针菇,那也不是谁想涮就涮,起码眼下的李潼,是没有这个资格,这也是他奶奶肯放心的原因之一,甚至肯将他引入南省做事。 他的对手从来都不是他奶奶,我一个风华正茂的小年轻,跟你个老太太争啥,熬都熬死你。 比如说排队上厕所,里边那个蹲坑便秘的,他会防着排在门口几位,担心等得不耐烦,冲进去把他赶走。那要怎么办?最前边俩人你们猜拳,谁赢了我让谁先。然后再从队尾拉来一个,你监督这俩,让他们不要打扰我。 李潼现在就是在争取做那个监督的人,他如果体格不够健壮,便不能完成任务,所以他奶奶会给他适度的纵容。而在这段成长期,他最大的危险就在于猜拳那俩突然停下来,把他这个上前装逼的给踢走。 因此,他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尽快的壮大自己,有了震慑力,也能让他奶奶蹲的更舒服。 一念及此,他又垂首望向卫遂忠沉声道:“来某若真能细言天家事务,不会遭受此番苦难。至于你,想死还是想活?” “卑职想活,想活!” 卫遂忠闻言后,忙不迭表态道。 0324 宝藏仍未枯竭 见卫遂忠表现得还算顺服,李潼略作沉吟后便又继续说道:“将来某都中人物铺设全都交代出来,不只限王邸周围。” 卫遂忠听到这话,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只是涩声道:“来某底细详实,卑职所知实在不……” “知多少写多少,你的性命便在这笔端!” 其实卫遂忠本来就有官面的身份,又不是来俊臣的家奴,况且今次登邸拜望也不是什么秘密行为,李潼也很难说弄死他就弄死他。 不过这家伙很显然也不是什么具有大智大勇的人,骤然间被意外戳穿来意,已经足够惶恐。更是亲眼见到就连来俊臣那样凶顽十足的人都被少王收拾得胆气全无,更不敢幻想少王会奉公守法、不敢加害他这个心怀恶意的自投罗网之人。 尽管得罪来俊臣也很可怕,但跟少王眼前实实在在的威胁,卫遂忠没有犹豫太久,还是决定先卖一把朋友,将自己所知跟来俊臣有关系的人事认真写了下来。 在这方面,他也没有打什么马虎眼,实在是眼下对少王的恐惧压倒了其他。刚在王邸露面,便被叫破底细,说不定少王已经将跟来俊臣有关的人事摸得七七八八,自己也是被来俊臣那个家伙所害,眼下更没有必要为了保全来俊臣的虚实而拿自己的小命试探。 看卫遂忠写起来便大有没完没了的架势,李潼也不打扰他,担心影响他的思路,只在见到纸卷将要用完,才抬手示意婢女上前续一张纸。 “卑职所知,不敢说俱列于此。但仓促之间,心无定念,能够记起的,也只有这些。若能从容短时,或许还能记起更多要害人事……” 一直写了小半个时辰,卫遂忠才停了下来,一边擦着额间冷汗一边说道。他也是有谋身的急智,并没有把话说死,希望少王能为此而不对他施以加害。 李潼将纸卷接过,一边细览着,一边随口问道:“见你也不是什么人道败类,兼有出身在用,怎么跟来俊臣那种顽徒混在一起?” “卑职所事左监门卫,旧年来俊臣入都拜阙,适逢卑职负责导引,因此结谊。其人时自立未稳,不乏人事要仰卑职关照……” 卫遂忠小心翼翼回答,并又连忙说道:“但卑职也是不喜他日后所为,常有规劝,逐渐疏远,直至今次他遭大王斥教,党徒飞散,无人托事,这才又请托卑职、卑职一念计错,不忍辜负旧情,这才、这才……但还是没有瞒过大王,大王千金之躯,自有苍天眷顾,兼有鹰狮的机警识明,卑职受损友蛊惑,竟欲邪情加害,实在是、求大王饶我一命,卑职一定不敢再……” 李潼逐渐被纸卷上的供词内容吸引,摆手示意卫遂忠不要再说下去,更加认真的看了起来。 来俊臣这个家伙虽然崛起日短,但行事张扬,肆无忌惮,这一次面对李潼的穷追猛打、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招架之力,但这几年在神都城里还是积攒不少人势。尽管颇有几分乌合之众的味道,但总量仍是颇为可观。 卫遂忠身为军府衙官,也常作笔案事务,虽是仓促写就的供词,但自然就用上了公牍中的格式分类,因此显得比较有条理,并不凌乱。 这里面分为来俊臣得罪过的人,以及与之有利益关系的人事。李潼对前者兴趣不大,但后者却让他颇为感慨,跟来俊臣这个擅长罗织羽翼的家伙相比,自己在神都还真是瞎混。 据卫遂忠所交代,单单朝廷宪台与刑司,跟来俊臣有利益关系、或受其提拔、或附从其后者,甚至不乏侍御史这种宪台高品官员。 来俊臣在朝中党徒已经颇为可观,而在闾里与草野之间,同样有着许多党徒的存在。诸如各坊坊正、武侯街徒头目,乃至于神都近郊驿馆主事人众,都有他的党徒耳目存在。 按照卫遂忠的交代,这些人定时向来俊臣汇报一些讯息,特别有关朝廷大臣与当世名家的事情,其中如果有来俊臣能用得上兴弄刑事的,来俊臣便会给他们一份回报。 正是因为铺陈出这样一张上及朝堂、下覆草野的耳目大网,来俊臣才能如鱼得水,兴弄冤狱,无有不中。 看完这些后,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他有关构想都还在筹划中,可是来俊臣却早已经实现了他的构想且已经运作起来。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来俊臣已经上位、成为他奶奶的疯狗,李潼都有一种要将他招揽麾下的冲动。 这样的人出身闾里,历练丰富,路子要比传统官僚体系培养出来的人才野得多,能够充分调动底层人物,怪不得在原本的历史上,能够轻松取代周兴这个一代目。 周兴虽然也凶狠,但还是正途出身,没有这种上下沟通的手段,或许也不屑于此,跟来俊臣相比,便不够全面。来俊臣不独手段丰富,而且还能著书立说,将手段上升到理论高度,翻遍史书历朝酷吏都罕有这样能力全面的。 抛开这些遐想,李潼将卫遂忠的供词摆在案上,这才抬眼望向其人并问道:“来某所遗这些有关人事,你能调度几分?” 卫遂忠本以为少王逼供是要将来俊臣党徒一网打尽,但在听到这问话后,先是稍作错愕,然后便是满心惊喜,连忙说道:“来某虽然结怨颇多,但可称强敌唯大王而已。他此番被贬斥远流,也忧惧大王继续、继续……使我入府,也是交代许多事务,让我能够笼络使用他这些党徒,要以此取信,能更近大王……”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那就且依故事,你就暂用这些耳目人力,帮我搜拣一些应时需用的讯息。如果做得好,不独前罪勾销,还有加赏。来某或也许你前程之类,但他本身便行事在邪,你长随他,近或无虑,远则必殃。给你一个机会,能不能够延长性命,那就看你自己把握了。” “卑职明白,卑职一定尽力为大王效劳,绝不敢再怀贰念!” 眼见性命得保,卫遂忠也是欣喜有加,激动之下头颅磕得砰砰响,同时心里不免感慨来俊臣所见不差,这位少王绝对不是一个老实人。但这跟他关系不大,他只求暂保眼前,保住性命才能再思忖后计。 卫遂忠这番话,李潼也只是听听而已,入府不过短时,转头就把朋友卖的干干净净,三念四念或许都出来了,遑论贰念。 他虽然已经有了构建一个情报网络的想法且已经吩咐田大生去实施,但这终究是需要时间的。 而且神都城不同于关中,时流汇聚于此,形势与环境都复杂无比,并不同于敢战士的选拔,把人选出来丢进秦岭拉练打磨、再走出来已经十分具有凝聚力,敢战可用。 搞情报工作,所接触本就品流复杂,当中难免会面对各种各样的诱惑,所以一开始肯定不能大范围铺开,需要逐步递进。 在自己的队伍还没有磨练成型之前,先把来俊臣的党徒们拉过来用一用,顺便也是给田大生他们所做的事情和自己之间加一层保险杠。 至于卫遂忠这个家伙可信不可信,李潼肯用他,当然是有让他服帖的手段。 他从席中站起来,指着卫遂忠说道:“随我出府一趟,再给你引见贵人,以后做事更得便宜。” 神都城西的月堰周边,本来多是权贵园业,果园花圃之类,虽然环境优美,但却人气不旺。但是随着太平公主戏坊开设在此,使得此处成为都邑热地之一,多有楼台拔地而起,昼夜都是喧哗热闹。 李潼一行来到附近,繁华气息便扑面而来。此前归都的时候,他虽然行经此处,但当时情况复杂,也没有时间和精力仔细游赏。 这些新加的建筑,以太平公主的戏坊为中心,层层向外铺开,游人车马出出入入,道路几乎没有闲时。而且因为是在城外,没有了那么多的规令管制,使得氛围更加活泼。 李潼刚刚抵达戏坊附近,便有公主府家人认出了他,主动上前将他引领行往戏坊内太平公主的院舍。 太平公主站在楼外,指着他笑语道:“三郎入此,所见繁华是否可夸?本是咱们姑侄共作事业,你却弃我远走,如今见到事务没有荒废,惭不惭愧?” 听到太平公主不乏炫耀并抱怨的语气,李潼难免夸赞几句,然后又神色郑重道:“今日来访,请罪还在其次。实在遇到一件妖事不能自作决定,想请问姑母意见。” “入内详说。” 太平公主见李潼神色严肃,便也不再多说其他,转头行回楼中,屏退闲杂人等,这才不乏好奇的望着李潼:“什么事?” “你自己上前交代罢。” 李潼指了指随行入内的卫遂忠说道。 卫遂忠来时已经得了少王叮嘱,这会儿便行上前一脸忐忑将事情陈述一番,当然不会说少王直接戳穿了他的恶意,而是说自己不敢加害宗亲贵人,入府后主动交代恶谋。 “先将他引下去。” 等到卫遂忠交代完毕,李潼便对杨思勖说道,同时又转过头来望向太平公主。 0325 独枝孤标,圣皇加恩 来俊臣这个狗贼,真是可恨!被远贬流外仍不肯罢休,还要再做滋扰,真当我宗枝诸众可欺可侮!” 太平公主听完卫遂忠的陈告,也是一脸愤慨,先是咒骂几句来俊臣,然后才又望着李潼说道:“三郎你打算怎么做?如果继续追攻,还是有些难作,咱们久在京邑,贵则贵矣,但外州却乏相识。况且,陛下似乎也没有更作加罪的打算……” “来某一个流外的罪徒,纵有滋扰,不过穷吠,暂时不必计较。” 李潼沉吟说道:“至于这个卫遂忠,我是有一些想法,但却难决,需要姑母共作参详。” “这个人,言表坦诚,心迹奸恶。来俊臣以此托他,可见不是俗情。他这么做,已经是悖义,卖故邀宠,绝不可信。”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又叹息一声:“三郎你能洞见情势,于此当然不必我来点拨。所以难决,是担心这人官职在身不能私决、系之入案又恐被来某党徒纵之法外?” 李潼闻言后摇了摇头,转将卫遂忠在王邸中的供词拿了出来摆在太平公主案上,并说道:“区区一个军府衙官,生死不值得挂念,但请姑母看过此卷,就明白我难决何事了。” 太平公主闻言不免疑惑,待到拿起纸卷细览一番后,脸色不免也是一变,口发叹声道:“不意来某区区一个刑徒,于人事经营竟然如此深刻!” 感慨过后,她也很快领会到李潼的意思,将纸卷放下后神色凝重道:“所以三郎你是想要招引这些人物用力,又担心会有隐毒反害?” 李潼点点头叹息道:“往年恬淡在事外,但有圣眷加身,余者无需细忖。可是入事渐深,越发觉得人物乏用便不脱穷困。早前在西京,要借建安王权势,却仍被豪族侵害、干扰于事。神都此地,板荡尤甚西京,如果没有在公在私的从容,也实在不能让人安居。” 对于这一点,太平公主也是深有感触,闻言后便点头道:“咱们这样的人,位处太高反而不甚从容,日常往来无非几种,要做什么经营也都乏人可用。我操持这座戏坊,便要竟日劳碌,更不要说其他的事业。” 他们这些宗亲贵属作此喟叹,也真是有些无病呻吟。只要不牵涉什么大的忌讳,从生到死可以说国家都是安排的周详有加,从起居侍奉、到洒扫护从,全有徒众使派。还要感慨乏人可用,那么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心里不安分! 眼下两人密室相谋,自然没有太多顾忌,所讨论都是该要如何使用这些人力、达成某种方便。 李潼虽然打算将来俊臣在神都铺设的人事打包全收,但也并不打算专为一人所有,要跟他姑姑太平公主分享,同时也将风险分担。 果然他这里意思浅露,太平公主便流露出极大的认同感,并说道:“城狐社鼠,自有其用。炎夏酷暑,也难免会有大日无覆的幽隐寒荒。咱们这样的身世,自然不需要向邪而行,案下常备这样的卑鄙人物,也只求不要再受此类滋扰。三郎你如果觉得那个卫遂忠狐鼠可饲,不妨暂留府下,若真觉得所害大于所用,一念则杀,难道还怕他反咬贵上?” 李潼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不免感慨,你跟你妈真是亲娘俩。不过这么想又显得生分,咱们果然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我所以疾于人用,也是有感入事以来,受亲长关照则多,回报助用却少。但也实在是人物所用自有窘迫,虽然有迫切的心意,但却不知该要怎样表现。姑母既知我收用这批人事,但有小事要循方便,一言即可。” 他又一脸真挚的表情说道。 太平公主闻言后也颇有感怀,叹息道:“本是枝繁叶茂的贵族,苦受世道风雨的摧残,到如今,能亲情相托的无非寥寥几员而已。我浅长几年,俯瞰身侧,不关照你这少辈,又情寄何人?见你能自强自立,已经感到欣慰,只要常怀这样的心意,也不必急求一时的表现。亲徒相守,是一生一世的长计,等你人事历深,还怕没有回护亲徒的能力?” 讲到这里,她又抓起卫遂忠那份供词,在上面勾划一番,指着其中几桩人事说道:“三郎你将这些人事整顿之后,这几桩先分来我用吧。” 李潼顺着太平公主手指方向望去,见所涉都是有关白马寺的人事,心中自有了然,又抬头安慰道:“往者已矣,生人但务当时,有长情不忘,已经是一桩交代,姑母也不要幽绪常怀,太折磨了自己。”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两肩微微一颤,语调也罕见的有些悲伤柔弱:“人间乖戾,在于有屈难伸,我也只是小尽人事,求个心安。” 她一直不能释怀前夫薛绍的死,也明白这桩事真正的怨债在谁,但她母亲待别人虽然刻薄寡恩,待她却是真的好,这几年过来也让她恨不起来,甚至为了自身与膝下孩儿,还必须要用心维持这一层亲情。 但心里的怨念总要找一个目标倾泻,薛怀义这个见死不救的干叔叔便成了太平公主怨望不已的对象。 李潼倒是知道,原本历史上,薛怀义失宠之后火烧明堂,最终被幽杀禁中,太平公主便涉入此事,或许也跟这一份迁怒的怨念有关。 但无论薛怀义这个人人品如何,终究有恩于自己,他姑姑要迁怒,李潼是劝不动,但却不想涉入此中。想了想之后,他便又说道:“旧年幽在禁中,多仰薛师上下通情,一家人才得再入天心……” “我明白,不会让三郎你为难。你只要把这些人事归在我的府下,余者你就不要问,我也不会劳你。”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说道:“你也不必切念该要如何报人恩惠,贼僧不知收敛,怕也不会辨你良言劝导。至于我家这里,你只要将你几个表弟帮我带教成人,就不辜负姑母对你的关照。” 见太平公主如此表态,李潼便也不再说什么。的确如他姑姑所言,薛怀义眼下正当红,李潼就算说什么,其人未必听得进去,反而有可能故谊结怨。 他自己还满身杂事料不定,也没什么精力涉入这种痴怨情长,如果来年薛怀义真的行上故途,如果其人肯听安排,李潼倒是真打算活其一命。 毕竟当年那种愁困无计的记忆实在太深刻,对于所受的恩惠也就感念尤深。正如她姑姑所言,生人在世,从容时总要给自己一个交代,求个心安。 与太平公主沟通完卫遂忠的事情之后,李潼便起身告辞,自然也将卫遂忠带着。在事情没有进一步发展之前,这家伙别想脱离控制。 卫遂忠的供词,太平公主留了下来,因此勾起伤心故事,心情很是颓丧。自闭房中好一会儿,她才打起精神来,将这份供词收在身上,召来家人吩咐道:“准备车驾,我要入宫。” 太平公主抵达禁中时,时间已经到了傍晚,恰逢女皇罢事准备用餐,便登殿入席一同进食。 吃过晚饭后,母女闲话时事,寒暄几句后,太平公主顺势打开话题说道:“今日三郎入我戏坊,请教我一桩难决的事务,阿母要不要听一听?” “那小子精明的很,还有什么事务难决要求教你?” 武则天闻言后只是随口笑应。 “阿母这么说,是显得我这个长辈有多混沌,尚且不足指教一个后辈儿郎?” 太平公主嗔怨一句,然后便讲起了下午的事情。 武则天在听完这话后,脸色也很是不善,冷哼道:“市井卑流,不识大体,来俊臣他是真的想死吗?” 言虽如此,她也没有继续就此深论,转而问向太平公主说道:“遭遇了这种事情,将那邪流入系刑司即可。这小子还有事要请教你,怕是还有什么兴弄法外的杂想吧?” “阿母自己看一看吧。” 太平公主将卫遂忠那份供词掏出来,让宫婢呈上。 武则天翻看完毕后,脸色变得很是阴沉,将之重重掷在案上,并不评价来俊臣,只是冷哼道:“他有这样的邪念就是不该,你一个长辈不作规劝,还要陪他胡闹?还说自己不是混沌无教!” “初时我也如阿母这般念,但再仔细想一想,这孩儿也是有自己的苦衷啊。就连这样的华堂,巨烛彩灯,还有席案角落下的幽隐,人事何尝不是如此?今次如果不是恶徒临事之前有了醒觉、主动自陈,他自己耳目困顿,能知近身者孰善孰恶?西京故事已经险遭人害,如今更将入事,又不能锁厅空席,没有这样的卑力遣用,早晚还要受害!” “那是他自己失于检点!” 武则天仍在冷哼,但语调已经不如最初那样严重。 太平公主闻言后继续说道:“方今世道,无人则不成事。显在几人,魏王教行乡社,一呼群应。梁王倡造天枢,至今不能成事,倒是两市诸社商贾并坊里蕃酋,日日应教府下,唯见巨货入门,不见成于事表。余者各类,或亲徒群应,或门人勤走,或故情网结。就连来俊臣这样一个骤贵的刑徒,都能网络这么多的私势。” “凡事易纵难收,他这个年纪,正是气骄欠束的时节,贪求私己的方便,逾越了尺度,受害的还是自己!” 武则天又继续说道。 “此前那般重惩,还不能让他警醒?他如果没有这一点分寸,会以此请教于我?只是怯威不敢启齿,借我表意。” 太平公主叹息道:“阿母自知你这个孙子有多精明,他大凡还有别的闲计,会连这种藏毒登门、意欲加害的歹徒人力都贪求?约束管教是应该,但如果只是让他独枝孤标,怕也难禁邪风摧折。” “有这样的亲长照拂,他算什么独枝?你呀,不要溺爱成加害!” 武则天讲到这里,语气已经和缓许多。待到太平公主退出之后,她便拿起案上那份供词再作翻看,同时节录一部分抄在便笺上,唤来宫婢交过去并嘱道:“吩咐河内王,清扫名录人众。” 吩咐完此事之后,她又唤来上官婉儿,并说道:“着令司宫台,挑选年幼知事宦者十员,入事嗣雍王邸。” 顿了一顿后,她又加了一句:“乐思晦那个幼子,一并遣出。” 0326 幼宦可养 第二天,宫使带着一批宦者、宫婢来到履信坊王邸,李潼见状,不免大感跟他姑姑这样的聪明人合作就是爽快,根本不需要多作操心,事情就能安排妥当。 他要经营自己的党羽,这事儿也没有必要瞒着他奶奶。用来俊臣相关的人事提起这样一个诉求,就是在表达一个意思,我也不跟别人比,就来俊臣这种货都有这么多的党羽,你总得给我放开点尺度,才好做事啊。 现在站外边瞅你蹲坑的,一个个都人强马壮的,你光把我拉到前边来也不行,我这里本来就后行一步,再束手束脚,真要搞不好,说不定咱祖孙俩都得被人摁坑里。 这也绝不是危言耸听,本来历史上神龙政变,武则天不就是跟她小伙伴张氏兄弟们都被踹坑里了。 当然,李潼也不奢望能够获得他奶奶对张氏兄弟那种程度的纵容,毕竟眼下朝局危机感还没有那么强烈。而且,他也只是相对的危害性要小一些,并不是完全没可能把他奶奶摁坑里。 宫使送来十名宦者、十名宫婢,年龄都不是很大,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这样的年纪都还没有定性,也没有什么复杂的人事牵扯,大可以当作心腹来培养,日后使用起来也更加顺手。 李潼略作询问,便发现这些少年男女宫奴们都已经在内文学馆进行过基本的扫盲教育,能够识文断字、处理一些粗浅的案牍事务,不免更加满意。 他长兄李光顺将要出使四川,李潼还在考虑该派什么人跟随去。大的事务层面上,他自然是另有安排,但一些寻常小事,也需要一些机灵聪慧的人在身边听用。 他奶奶派来的这些人正合时宜,李潼当即便分派给长兄五男五女,也是向他奶奶表示,在蜀中飞钱这件事情上,他不会打什么马虎眼,对宫中派出的人选都放心任用。 这里边,还有一个少年引起了李潼的注意,宫使也做了比较庄重的介绍,那就是前宰相乐思晦的幼子。 “仆名乐高,拜见大王!” 少年上前,一丝不苟的行礼。 而李潼在听到这个名字后,满满的记忆感扑面而来,心中唏嘘片刻,这才回过神来打量眼前的少年。 少年行礼之后,便端正的恭立席前,面对少王的审视观察,也只是坦然对之,比起其他那些还显得有些怯生、拘泥的宫奴来,表现要从容得体的多。 李潼见其如此,也不免感慨果然宰相家教不凡,这么小的年纪便能上诉冤情、御前奏对。虽然背后肯定也少不了大人物推波助澜的帮助,但也证明这小子是远比同龄人要成熟稳重得多。 小家伙儿时龄不过九岁,沉静的小脸稚气未脱,模样也是长得唇红齿白,颇为可爱。对此李潼也不感到意外,他奶奶也是颜党的一个资深成员,如果只是一个满脸鼻涕的熊孩子,怕也没有耐心亲自接见。 他简单询问了这个小乐高几个问题,少年都能从容应答,之后李潼又不乏好奇道:“小郎壮事,我也有闻,既然家变曲隐已得伸张,何不归家安居,怎么又入了宫?” “家遭横祸之后,怙恃不存,亲徒远流,在京者已无故好。陛下怜仆孤弱无靠,纳入宫中收养。如今再蒙君恩使用,迁仆入大王这种宗枝英贵府下,仆虽弱质微力,但一定竭尽所能、承奉王教!” 乐高一丝不苟的回答,但在讲到最后时,脸上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些少年人该有的性情,不乏崇敬的望着李潼说道:“故恶来俊臣,横行都邑、无人能制,却自取辱于大王!之前他往来宫苑,仆等远见他的惨状,私下里都感喜乐,大王性如菖蒲,能祛人间邪毒!” 李潼听到这话后,也笑起来,抬手说道:“你以后就随我出入吧。” 小家伙儿实在机灵得很,能察情观色,并没有一般这个年纪常见的懵懂与顽劣。家门未生变故之前,大概也是父母怀抱中的爱物吧。李潼跟他聊了一会儿,便对他印象极佳,决定留在身边听用。 乐家虽然不是什么关陇著姓,但乐思晦也是父子两代为相,是当世颇为显赫的官宦门庭。 这个乐高不独性格乖巧,学识上居然都涉诸经,当李潼随口提问考一考他时,李守礼也过来凑趣,反而被比了下去,脸色羞红的退去一边围着几个新入的宫婢打转去了。 这样的学识,虽然未称精深,但应神童试已经是绰绰有余。不过出身宰相门庭,大概其父辈自忖未来不愁出路,不想儿辈还没定性便入世招摇,还要继续久养才智,却不想横祸临头,反而要靠这个小辈伸冤诉变。 不过李潼还是有些不解,那就是这小子在讲起圣皇陛下时,无论言语还是神情都充满感激,这种情绪流露不是作假,毕竟一个垂髫小童再怎么性巧,也做不到这种程度的伪装。 李潼自知他终究跟古代人的思维还是有隔阂,或许在小家伙儿看来,家门生变真的只是朝中有奸流加害,而圣皇陛下则是为他家平冤洗罪的大明君。 但就算不考虑家门祸变,那老娘们儿虽然把你收养宫中,拉你一刀你不疼啊?还是觉得只是拉了一刀那么简单? 对此李潼只能感慨,小家伙儿虽然机灵,但毕竟年少,根本不知道失去了什么啊! 有了这些宫奴入邸,王邸中显得更加热闹。小妹李幼娘见许多年龄相近的少男少女入府,也兴奋得挑选合眼缘的作为玩伴。 家事向来以李潼为主,他吩咐了要选派一半分给长兄李光顺。 李守礼抱怨几句,但也不敢强争,但却对当中一对双胞胎的宫婢很是感兴趣,不巧被李幼娘选走,软磨硬泡的想要讨要回来。 李潼见状,直接抬腿给了他一脚。这家伙在西京被损友勾搭开了荤,血脉能力渐渐苏醒,已经渐有禽兽姿态,居然还挺会玩儿,搭眼就要选双胞胎,人家还是个孩子啊! 有三兄撑腰,李幼娘自然不惧李守礼,上前揽住李潼胳膊,对李守礼吐舌头做鬼脸。至于剩下几个,李潼则作主分配到了嫡母房氏并李守礼生母张良媛处,他自己只是收用了那个小乐高。 待到这些少男少女分配完毕,李潼又不免深想他奶奶这安排的意思,选派一些少不更事的宫奴,让他自己调教培养,大概也是消耗一下他过于旺盛的精力。 不过,本是宗室出身的俊美少王,却被削为臣籍,憋在家里玩养成,这剧本似曾相识啊。当然,跟光源氏那小泰迪比起来,他的私生活可就检点得多。 抛开这些杂想,李潼又唤来了卫遂忠,吩咐道:“今日你就出府,收拢一下来某相关人事,也不必长留邸中,昼夜来问,等候教令。” 卫遂忠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然后又有些不确定的请示道:“那么,卑职是要以来某故计遣用这些徒众,还是直陈大王教令?” 李潼一听这话,便明白这家伙还有首尾之心,不敢彻底得罪了来俊臣。 不过这件事他奶奶已经知晓,且已经做出了默许,李潼也不怕卫遂忠再有什么反复,如果这个家伙真的就是不识趣,等到上了轨道,直接弄掉就是了。 要是操作得好,顺便栽赃别人一把,让他奶奶看一看,我这里刚收了狗腿就被人敲断,贼人害我之心不死啊! “由你自决,诸事都问,用你何益?” 他摆摆手,驱退了卫遂忠。有这家伙在台面上行走招摇,李潼也就不必诸事都仰仗田大生他们、在队伍还没打磨成熟之前增加暴露的危险,这对田大生他们也是一层掩饰。 不过卫遂忠离去短日之后,便又哭丧着脸匆匆返回王邸,见到李潼便疾声道:“大王,事态不妙啊……” 原来是他在走访来俊臣那些耳目设置的时候,却发现其中相当一部分都被拔除了,动作迅敏,不留痕迹,很明显是被某些强大的存在给针对了。 李潼对此也有预见,闻言后并不感到意外。实在是来俊臣所铺陈的这张人事网络涉及面太广,上通朝堂,下覆闾里,甚至就连魏王武承嗣家中都有奴婢暗通消息。 对于这些敏感人事,李潼也并没有隐瞒。他终究不是来俊臣那样单纯的酷吏刑徒,这些耳目的存在对他来说意义并不大,一旦被检扩暴露出来,反而会带来政治层面的危机。 他就算要跟武家斗,也用不到那些扒墙角听来的小道消息,将之交代出来还能示态坦诚,顺便给他奶奶上上眼药,你看你侄子们多不检点谨慎,还得要靠我帮他们指出监视的耳目。我就不一样了,藏众十几万,你们都不知道! 对此,他也没有跟卫遂忠解释太多,只是让这家伙将剩下多少人事收拢一番,能用多少用多少。 时间很快到了九月下旬,李潼就任鸾台给事中的敕书也正式下达,需要投身到新的工作内容中了。 0327 南省气象 九月下旬朝日,李潼起了一个大早赶往皇城端门。 跟所有放假久了、作息失调的人一样,是真的不想起这么早,一路策马缓行,便不断得打着哈欠,身躯也摇摇晃晃的。 乐高这小家伙儿第一次跟随大王出行,眼见这一幕,一路迈着小短腿,两手虚托着跟在马后,唯恐大王跌落下来。 当李潼注意到的时候,小家伙儿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但还在咬牙坚持跟随着。 “会不会骑马?” 李潼也实在不忍虐待童工,问了一句、见小家伙儿直摇头,才指了指策行于后的杨思勖说道:“带上他。” 杨思勖上前,一把将乐高提起摆在自己鞍前,倒没有几分作为大王心腹的危机感,揉着小家伙儿脑袋笑语道:“本以为显宗遗孤、力不堪用,没想到这小子虽然筋骨稚嫩,却有韧性。” 乐高也是少年好强,闻言后哼哼道:“旧在司农,也不是闲养。言要敬奉王教,就绝不是虚辞!” 听到这话,李潼与随从诸众都笑起来,这小家伙儿也实在是讨喜。 一行人穿越大半城区,抵达天津桥的时候,群臣队伍正排列有序的步入端门。李潼今天倒是还不用上朝,等到退朝后去鸾台领了敕书,然后再登殿谢恩才正式履职,所以倒也不急于行入。 过桥之后下马等待,他也在思忖搬家的问题。此前王邸设在履信坊,一则没有选择的余地,二则也方便搞事情。 不过这次返回神都,的确是感到太不方便,天天起个大早从六环外赶到皇城上班、还没地铁,谁受得了这折腾。而且就任鸾台给事中后,所接触都是事务机枢并要员,别人有事找他也不方便。 虽然收了来俊臣在道德坊的家宅,不过那地方还是留给李守礼新婚之后居住,自己也就不必过去凑热闹了。李潼打算在天街两侧另觅宅邸,不过此间贵坊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还是入事之后看看谁要倒霉再从长计议。 他这里还在杂想着,端门侧方已经有人在摆手招呼他,李潼循声望去,便见身材高大的张说正小步跑来,上前之后抱拳道:“卑职奉令,引领大王入省。” 张说如今官任左补阙,正是鸾台下属,前来负责导引,倒是合宜。 “鸾台所在,我又不是不知,何劳道济再奔劳一程。” 李潼行上前对张说点点头,并又说道:“如今人事翻新,旧俗也要一一更改,免得落人口实。” 夺他王爵的处罚是要比任官的敕书还要早一步下达,张说听到这话,脸上便有些迟疑,片刻后才说道:“卑职谨奉上命导引郎君,不敢称劳。” 李潼行入皇城,其余仗身都在宫外等候,杨思勖与乐高两名宦者则随行入内。 这自然是不合规矩的,以前他有宗王的身份,倒也少人计较,可现在只是一个臣子,还是有些扎眼。但这两名宦者自有行走皇城内的符令,领着司宫台的杂使,他们恰好就与李潼顺道同行,也不是不可变通。 眼下还是早朝,皇城中略有冷清,倒也不乏百司下品官僚们行走,但都步履匆匆,少有驻足言谈。 鸾台外省比拟内省格局,位于皇城则天门下、城东第一横街,紧傍着东朝堂。 隋唐之交,王世充占据洛阳,有东朝堂纳谏、西朝堂治冤的规矩。国朝虽然没有这样的明文规令,但皇城东西朝堂往往也只是常朝小例会,下僚参议的场所,一般指定一名或几名宰相主持。 至于武则天所主持的朝会,即便不在明堂,往往也在宫城几大殿之间。李潼是怀疑他奶奶可能担心频繁出入皇城,兴许哪天就被捂在南省。 这在理论上是完全可行的,唐代宰相权力可不像后世那么残化,布政典兵都在其任。如果真把皇帝捂在南省,他们是绝对有权力控制朝局的。 不只武则天,其他皇帝对南省也都提防有加,正是因为这种前门提防,所以往往后院起火,北城玄武门之变频频上演,因为提防南省而给了北城过多的权柄。 神龙政变,以及之后的唐隆、先天包括中宗太子李重俊等一系列的政变,无一例外都是从玄武门发起,能不能够掌控玄武门,便成了政变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 当然也不是说这种提防没有道理,后唐庄宗李存勖就是被弄死在南省兴教门、即就是如今的明德门。 鸾台作为中枢三省之一,规模自然是极为宏大,甚至还要胜过东朝堂。无独有偶,对街的西朝堂以及凤阁中书省,同样也是这样的格局。 至于文昌尚书省,放在哪边都不对称,所以干脆不在皇城中,而是摆设在了皇城之外的东城。 堂堂三省之一居然成了偏房,不过这也不必委屈,李昭德拜相之后便倡议大修文昌省官衙,规划几乎占了东城半壁,近日已经动工。李潼在出入宫城的时候行过东城,便见到兴造已经热火朝天的进行。 李潼如今虽然也是回朝的老油条,但是此前往来多是鸾台内省,外省倒没怎么来过。毕竟他前番仕途也只是持续了小半年,严格地说只有几个月,主要工作还是埋首修书与检点祥瑞,也没啥事情到外省来。 此番在张说引领下来到鸾台外省,看到这建筑宏大,跟周遭其他官衙相比,很有几分鹤立鸡群的架势,果然不愧是皇城两大山头之一。 对于李潼的到来,鸾台官员们倒也颇为重视,虽然主官上佐还在朝参,但下属衙官吏员们,已经在官署门前排列开来。 见到这一景象,李潼心里也是直乐,这才是兵强马壮该有的架势。像他此前就事的麟台,小猫两三只不说,他入台不久还就遇到宪台恶邻登门打脸,还要靠他这个新来的出头。 鸾台作为南省要枢,能够就事其中者,自然也都可以说是时流当中的佼佼者,言谈之间自有一股掩饰不住的矜傲。 虽然出门相迎,但也没有因为李潼特殊的身份而过于谦卑,看起来应该还是好奇居多。礼见之后,便各自散去,只有负责接引的张说在侧堂作陪,等待宰相退朝降敕,顺便讲述一下鸾台内部相关人事构架。 鸾台长官为纳言,原本是建昌王武攸宁,但武攸宁此前不久被罢政事,转任工部冬官尚书,便一直缺员。 眼下主持事务的,是两名鸾台侍郎,分别是崔元综与杨再思,这其中崔元综入直政事堂,属于宰相序列,而杨再思仅仅只管理省内事务,还没有加知政事。 “崔相公色敦内厉,杨侍郎则能合流于众。” 听到张说这么介绍,李潼也是不免一乐。崔元综这个人,他虽然不熟悉,但也有耳闻,是由刑部秋官递补为鸾台侍郎,表面上看起来和气敦厚,实则是个狠货。 不过李潼感到好笑还是其他,那就是崔元综跟他奶奶一样,都是老牛吃嫩草、一树梨花压海棠。这家伙年近六十,但却是他门下故员韦安石的堂妹夫,其丈人家还住在李潼王邸所在的履信坊,算是邻居。 张说见少王发笑,自己也忍不住乐起来,并说道:“旧与韦郞等闲论,言是憾错良缘已经可惜,如今又拙配老翁,则就错上加错。追悔难补,此前不敢出迎郎君,也实在是故情难睹。” 听到张说此言,李潼有些直眼。他还琢磨着以后熟悉了,要不要把一树梨花写给崔元综,夸他老当益壮,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人情曲隐牵涉到他。 只盼韦安石不要大嘴巴到处说这个,否则跟顶头上司成了情敌,给他双小鞋穿穿也实在难受。毕竟他做人也是有底线的,总不能你给我小鞋穿,我就给你小帽戴。 至于杨再思这个家伙,就不用多说了,李潼早前在麟台时虽然阴过他一把,但这家伙应该也挺识趣,不会念念不忘。 除此之外,鸾台正员构架再向下便是给事中,下方又有录事、主事、令史、书令史等属官。这是鸾台的主体人事结构,至于其他的散骑常侍、谏议大夫、补阙、拾遗等等,这都属于加员。城门郎、符宝郎与弘文馆诸学士、校书郎,则是下属成员。 听完这些之后,李潼自有一股扬眉吐气的感觉,老子终于也是正式干部,不再是同正员、如夫人了! 然而接下来张说的话,又让他乐不起来:“如今鸾台之内,给事中并加员共有十人,其中六员分判六部百司,二者待制殿中,二者内监省事。郎君职事所在,还待官长裁定。” “这么多?” 李潼闻言后有些傻眼,他记得《通典》是载鸾台给事中四员,心里光顾着美了,却忘了这是他奶奶的武周。而且听这意思,原来给事中已经有了十员之多,他还是被加塞进来的。 心中郁闷,不需多说,李潼已经暗暗咬牙,管那些,老子拿王爵换来一个给事中,就是正员,就要通判,就要啥都管!不行就当鸾台侍郎! 说话间,门外又有哗噪声,这是百官退朝,宰相归署了。 0328 野狐宰相 唐代宰相还是挺威风的,比如出入官衙,都有通鼓迎送。可见能有BGM的都不是一般人,这个道理古已有之。 李潼与张说行出侧堂的时候,便见诸官吏已经列队整齐,一个个姿态恭谨的迎接宰相归署。配合着那略显庄严的通鼓声,这场面也是很威风。 不过考虑到武周一朝的政治氛围,李潼听那鼓声,便感觉有种丧钟为谁而鸣的悲壮感。 他这里还在发散思绪,人群队列前方的官衙门口已经响起了杨再思的询问声:“应敕者入省没有?” 鸾台每天都有众多的人入此领取敕令,但能够让杨再思这个长官如此上心、还没来得及走进衙门便急急发问的,今日自然只有一个。因此众人在听到这问话后,俱都不由自主转头望向李潼所站立的位置。 李潼迎着众人目光,快步向前,正待举手为礼,杨再思已经上前按住他手臂,不乏亲切的笑语道:“皇城衙舍众多,此前入朝的时候还担心大王不能直入省中。归来已见美材入此,真是让人欢喜。” 说话间,他还对张说点了点头,神态间不乏赞许的味道,似乎张说将少王引至此处,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杨再思这番做派,实在是媚态外露,以至于周遭许多鸾台属官都将头转到一侧去,不愿看此丑态。甚至就连李潼都觉得这家伙实在太刻意了,但也不得不说,这熟悉的味道还是让他心里暖暖的,觉得杨再思这人挺不错。 武周一朝,政事堂可以说就是修罗场,能够善始善终者实在罕见,杨再思就是其中一个。虽然没有什么脾气,但却无灾无险,不独爵封国公,最后更陪葬乾陵。 《新唐书》中记载,有人曾经问他身份已经这样尊贵,何苦还要如此折辱自己?他则回答世道艰难、直者先祸,不这样做,怎能保全自身。 可见这人并不蠢,谄媚阿谀只是保全自身的手段。道德感虽然不强烈,但察其一生,倒也没有害过什么人,所谓具位庸臣,就是此类了。 “卑职入省为佐,不敢当杨侍郎降礼下就。见过崔相公,见过杨侍郎。” 李潼到鸾台终究是为了做事,也就不摆什么皇三代的谱,还是端庄见礼。 这时候,宰相崔元综也行了上来,对李潼点了点头,示意群僚各归堂案,只留下两名书令史,然后才示意李潼跟随行入鸾台正堂。 时下并没有什么为官不修衙的规矩,所以鸾台这座正厅也是极为宏大,内饰同样不俗,流苏帐幕、嵌玉屏风等等一应俱全。厅堂内外两重,左右三间,正厅厅壁上的书画则是圣皇武则天所主编的《臣轨》节录与周公画像。 书令史登堂宣读敕书,李潼自在堂下蹈舞拜受,没有太多人围观,倒是不怎么尴尬。 待到李潼领过官锦衣料并符印之类,崔元综才又望向杨再思问道:“稍后导引给事登殿……” “卑职与给事旧知,引行即可,相公自赴政事堂,无需念此。” 杨再思起身拱手说道,崔元综闻言后便点点头,又对李潼说道:“省中事规,之后有掌故诸众为给事一一分讲。至于察判案事,明日堂会再论。” 说完之后,他便起身离开,自赴政事堂,堂外便又响起了那隆隆鼓声。看这架势,如果宰相腿贱一些,这一天下来光敲鼓就能把人累个不轻。 虽然崔元综态度不冷不热,李潼倒也没有往别处想。这才是宰相该有的架子,如杨再次此类,则就是异类,当了宰相,腰也硬不起来。 “大王,咱们这便入殿?” 杨再思又走上前,一脸笑容的请示道。 “人事非故,实在不敢再当旧称。” 李潼又有些无奈的重复一遍道:“侍郎直称姓名、行第即可。” “那就称巽郎吧,如此便速行,不要让陛下久候。” 说完后,杨再思抬手虚引,待到李潼迈步,他才又跟了上去,并齐行进,不敢越前。 李潼见他这样子,不免感慨活着真累,他虽然也舔,但只对他奶奶一人。不过再一想生人谨慎谦卑者不乏,能凭此当上宰相的却寥寥无几,也就不觉得杨再思可怜了,该! 两人自则天门行入大内,自有宫官导引,送到圣驾所在的仁寿殿。短候片刻,便被召入殿中。 登殿之后,李潼又是一通蹈舞谢恩,武则天放下手中诸物,端坐殿上看着孙子在下方又蹦又跳,嘴角挂着轻松笑意。侧拜一旁的杨再思将这一幕收在眼中,眼珠子也是一闪一闪的。 “既然已经入事,故日散漫性格都要收敛。在家失行,还只是触怒亲长,在公出错,则就是见犯国法。” 武则天随口敲打一句,然后才又说道:“鸾台事务繁大,虽有长才循吏引领,未必能匆匆上手。眼下还是兼判司礼诸事,助用元号。” 除了鸾台给事中这个新的任命之外,李潼原本兼领的内教坊云韶府使也并没有撤除,仍是兼领。改元长寿诸礼事已经在筹备,诸多文物器设都需要重新打制,而云韶府也需要进献礼乐。 但李潼听到这话则有些不乐意,又下拜说道:“臣闲养内庭,疏远于事日久。君亲不意才力卑鄙、事迹寡无见弃,仍付机枢显用,感此殊恩,岂敢自恃亲徒之近便行易避难,触惹怯事之议!” 好不容易当上了鸾台给事中,还让我去内教坊搞乐子,我不依啊!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叹息一声,抬手对杨再思说道:“侍郎庭中可有儿郎恃才骄勇如此?总觉得自己几分薄能,天下事都能过问,却不体会亲长的关照。” 杨再思闻言后连忙说道:“给事显才,世道熟知,廷推入事,已经是公论。臣大爱此少年勇志,只憾门庭多瓦质,难拟珠玉。” “谦虚了,谦虚了!” 武则天摇头轻笑两声,然后神情又有肃然:“那么,此不器后进便交付南省诸长。若有事用不济,直需教训,勿因杂情包庇容忍!” 杨再思自然是点头受命,心里则不免哼哼,这话你敢说我也得敢听,我又不瞎,你们祖孙和睦都秀了我一脸。总之,凡事对这小祖宗迁就一些就是了。 眼见他奶奶如此态度,李潼心里也颇感满意:算你识趣,夺了老子王爵,末了如果还是只能做个如夫人,凭我现在有人有物的底气,我都不清楚自己会作啥大死! 又吩咐几句后,武则天便摆手,示意两人可以退下了。 等到出了仁寿殿,杨再思望向李潼的眼神更加炽热,一口一个巽郎,那语调殷勤得让人骨头发麻。 待到行至途中,甚至担心李潼走得太累而提议先到鸾台内省歇歇脚,却被李潼摆手拒绝了,要返回皇城本省揽权! 于是杨再思也只能迈着小碎步、一路颠颠儿的随行,看那模样,分明行在前方的李潼才是上官。 李潼本来对杨再思这种做派并不感冒,但见其人做到这一步都不尴尬,心里还是挺舒服的,打算以后没事就招呼杨再思在大内之间遛一遛。 毕竟能让紫袍大佬做跟班,如果不是遇到杨再思这种活宝,那得是皇帝才有的待遇。更何况,国家高官厚禄的养你,你却正事不干,让我遛一遛又怎么了。 一路返回鸾台本身,李潼便算是正式入职了。 杨再思又吩咐令史传告各直堂,让那些案头没有要务的,全都到直堂来,正式礼见同僚。 结果一通传令之后,到来的却寥寥无几,而且基本上都是年纪已经不小的,甚至就连张说,在行至堂外廊下,看到堂内情景后,都只是远远对李潼拱手致歉,然后便又退了回去。 眼见这一情形,杨再思脸上自然有些挂不住,这是公开不给他面子,当即便要下堂,自己亲自去将人众唤来,却被李潼抬手阻止了。 鸾台同僚们这幅态度,李潼倒不怎么介意。毕竟这里是南省要枢之地,处理国家军政要事的地方,如果尽是溜须拍马之辈,那国家还怎么好。这样的人,有杨再思一个就够了。 入堂几人也被打发走,然后李潼便打算仔细游览一下鸾台外省。这官廨规模极大,保守估计要比李潼原来就事的麟台大了四五倍有余,几乎赶上了外城一坊之地。 杨再思还要体贴的跟随导引,却被李潼拒绝了。你这家伙自己在鸾台都快被孤立了,我再跟你混一块儿,以后还怎么跟同志们打成一片。 杨再思见状,只能安排两名书令史导引。 鸾台虽为南省要枢,但除了氛围要更加肃穆一些,内中建筑倒与坊居没有什么太大差别,也是曲巷院舍的布局。入门街道直通官长坐堂的正厅,两厢各有十室,用以存放诸典章文物,并录事、主事们办公所在。 至于给事中、散骑、谏议大夫之类,则都有自己独立的官厅,各因品秩、事宜而错落分布在官廨中,除了需要通堂议事的事务之外,余者杂事则就在各自官厅处理。 李潼绕行过半,心里有底,然后便又转回正厅,准备挑选一下自己的官厅。 刚刚转过曲廊,却见转角墙下他的小跟班乐高正小心翼翼的站在那里,在其对面则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一脸厉态,似乎在斥责乐高。 眼见这一幕,李潼心中顿生不悦,转步走了过去,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0329 巽郎警声,各宜自省 听到李潼的声音,乐高那满是局促的小脸顿时一喜,快速的看了大王一眼,又瞥了瞥对面的年轻人,便又低下头去。 年轻人也收起倨傲的表情,转向行至近处的李潼拱手道:“卑职左补阙崔湜,见过给事。” 李潼听到这个名字,便看了对方两眼,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又指着乐高问道:“怎么回事?” “这个宫奴,擅自行走于省内,卑职正要将之逐出,以免干扰官佐案事。” 年轻人崔湜又说了一句。 李潼闻言后,眉头便皱了起来,乐高见状,不乏惶恐的小声道:“仆只是立在道外闲处,不敢游走扰事。” “扰不扰事,是你一个阉奴能自度?南省要地,难道是你们下奴栖身的场所?” 听到崔湜再发话,李潼这才转过头去,正眼望着他,但仍不说话。崔湜眼见此状,自然也察觉到他的不悦,连忙小退半步,闭上了嘴,不敢再作抢白。 “究竟什么事?直接道来,不必忌惮。” 李潼上前拍拍乐高肩膀,再次不乏关切的问道。 乐高身躯颤了一颤,眼圈隐隐有些泛红,这才低语道:“仆在道左闲处偶见一名家门故宾,旧在司农时受其关照,斗胆入前见礼,并想请问远流家人……”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便有了然。 乐思晦遭殃之后,乐高作为他的幼子,没入司农寺为奴。虽然是宰相的儿子,但垂拱以来,遭殃的宰相门庭便有十几家之多,区区一个垂髫下奴想要上书诉变,又谈何容易。而且又是赶在诸宰相蒙冤入狱的敏感时刻,背后肯定是有人在推动。 此前李潼没有问得太细,这本来跟他也无关,也不想多问故事让这小子难过。但见乐高眼下伤心的模样,便猜到应该是见到早前运作此事的人,其人或许给了小家伙儿什么承诺,之后却没了下文,乐高在见到对方后才急于上前求证,然后便遭到了崔湜的驱逐。 “是哪一个故人?” 李潼又问了一句,不论前事如何,眼下乐高是他的门生,他当然不会不管。 “是、是给事中周允元。”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又转望向崔湜,这才开口问道:“周给事官厅在哪里?引路。” 崔湜这会儿自然也看出来这小宦者与新给事关系不同寻常,虽然遭受冷落、心中颇有不忿,但也知这位新给事身份特殊、凶名赫赫,也不敢计较于当面,只能头前引路。 鸾台这些官员们虽然总体反应并不热切,但对这位新给事也是保持一份关注的,这会儿便不免有人跟随上来看看热闹。 给事中是鸾台中坚要职,是够资格于官署中享有一座独立官厅,处理一些杂情小事。给事中周允元的官厅位于鸾台正厅侧后方,在崔湜引路之下,李潼与乐高很快便抵达这里。 官厅中行出一员身穿绯袍的中年官员,望着李潼抬手微笑道:“未知巽卿入此,有何见教?” 李潼入事鸾台,让这些鸾台官员们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单单一个称呼问题就让人头疼。 已经不可再称大王,若直呼姓名行第,他名字是圣皇赐予,不好随便指称,无论李三、还是武三,都有点尴尬。官称的话,鸾台眼下光给事中就有十几个之多,私下里还好说,公开场合的话,如果不加姓,仍是混乱。 所以在他正式入职之前,鸾台官员们单单就此私下里便讨论好几次,最终决定只称小字,亲近些的那就唤郎,正式些的那就呼卿。 “入事微浅,岂敢称教。只是想请问周给事,还记不记得这一位故人之后?” 李潼就是来找茬的,也不多说废话,直接将身后的乐高拉出来,望着周允元说道。 周允元见到小家伙儿,脸色就变了一变。而周遭其他鸾台属官们,这会儿神情也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 即便不论太过曲隐的故事,乐思晦在遭殃之前,本就官任鸾台侍郎,是门下省的长官。而且其人去年秋天才遭殃,虽然说人走茶凉,但往年入拜长官时,这些官员们多数也都见过乐思晦这个爱子。 更不要说乐高年初上书诉变,出了一把风头,让人印象深刻。 只是此前李潼考虑到入职第一天,不宜过于招摇,在进入鸾台官衙时没有让乐高贴身跟随,而这些官员们也不会太过在意一个青袍小内宦,所以才没有第一时间联想起来。 当然,这些人里边并不包括周允元。他本就不是今年才入鸾台的新僚,而且此前正是他亲自前往司农寻找乐高,并将其引达天听。 此时见到李潼将乐高引来,周允元脸色就变得很难看。如果是在别处见到,或者乐高换一个身份、而不是内宦下奴,他也不至于如此难为情。 须知此前不久,他还因为帮助上司乐思晦鸣冤而颇受同僚称许,但转眼却被人看到故宰相之子竟然成了一个小太监,总是会惹人非议。 所以刚才他在官厅外见到乐高之后,便远远避开,并示意补阙崔湜将人逐走,却不想还是被找上门来。 情形如此,周允元便猜到这位新给事应是要借此敲打他这个旧人以立威,为了不给对方借题发挥的机会,转身返回台阶之上,并沉声道:“鸾台南省机枢所在,自非徇私叙旧之地,巽卿若只问此,请恕无暇奉陪。” 李潼自然不会被这么简单就打发了,闻言后冷笑起来:“周给事有观人知事之能?未作垂问,便知是公是私?你的官厅,竟比宸居还要让人难企!”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脸色无不一变。特别是周允元,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乐思晦这个儿子直登陛前,此事满朝俱知,他却不审缘由便将人拒之厅外,也的确是容易落人口实。 一直对李潼保持非凡关注的杨再思,这会儿也匆匆走入此间,听到李潼厉声,便也指着周允元说道:“周给事,还不速向巽郎告罪!” “不需告罪于我,周给事还是应该自审自察!” 李潼闻言后便摆手说道,并又环视周遭围观之众:“我等黔首之身,君王授用,显在南省,布政天下,抚恤百姓,重任唯在勤恳恭事,岂是袖手高居阁堂便能夸夸胜任?” 从群众中来,就要到群众中去,瞧瞧你们现在,一个个人五人六的,像什么样子!刚才让你们拜见老子,你们不来,现在群众上访,又不接待,找削呢! “巽郎警声,如晨钟街鼓,我等南省恭事诸众,都要谨记在怀,不要失守于此!” 杨再思听到这话后,便也连忙表态道,可谓是十分的捧场。 首当其冲的周允元脸色青红不定,默然半晌后才走下台阶,先对李潼拱手,然后才又垂首望向乐高:“案事杂多,未能敏察。乐氏小郎陈情诸种,稍后入我官厅,翔实诉来,若在法理之内,必不延时耽搁。” 乐高也算是见识过大场面的,闻言后只是拱手道:“仆年浅计短,趋拜周给事,未尝没有贪故狭念。如今诉事已经为巽郎给事受理,不敢再有劳周给事。” 听到乐高的回答,李潼大感满意,这小子年纪虽然不大,实在是识眼色。既然你周允元忙得错不开身,那么以后相关案事,我就勉为其难替你代劳一部分吧。 此前他有些不理解乐高何以对武则天那么感激,现在看来,也不是没有原因。 周允元等人或是促成他面君诉冤之事,但目的也并不单纯,最主要还是为了营救狄仁杰等人,帮乐家鸣冤仅仅只是捎带手的事情。 或许在这些人看来,这也是了不起的大恩德了,也无愧故人。他们太过看得起自己,但其实乐高这个具体执行人又何尝不是有恩于他们? 但具体目标达成之后,这些人自然就不管那么多了。更何况经手乐家罪事与狄仁杰等案事的都是来俊臣,当时来俊臣气焰仍然嚣张,担心继续纠缠下去会生出更多变数,便不再细致去管乐高这个小鬼的安危。 按照来俊臣的脾性,没能搞定狄仁杰他们,是很有可能迁怒乐高这个坏事的小鬼。举目无亲的情况下,女皇将乐高收留于禁中,虽然挨了一刀,但又何尝不是救了他一命。 李潼对乐高颇有好感,除了小鬼本身聪慧之外,也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些许自己的影子。 他自己旧年又何尝不是苦苦挣扎,朝中老狐狸们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利图,对他不理不睬,今日所有,那都是一口一口舔回来的。 政治人物,利弊当先。对于那些所谓的唐家老臣,李潼从来不报太大希望,包括那个后世美誉不浅的狄国老,与其费心费力跟这些老狐狸们玩聊斋,还是专心拍他奶奶马屁、培养自己心腹更靠谱。 今日借乐高之事小作发泄,除了新人新作派的立威,也是发泄一下自己心里的积郁。一个一个人五人六,还不他妈的都是两姓家奴!老子虽然也两姓,但不大不小也是个主子,败家子跟你们卖国贼能一样? 想到这里,他又横了杨再思一眼,你也不是个好东西!现在舔老子,过几年还不是五郎六郎叫得黏糊热情。等老子大权在握,谁再敢跟我瞪眼,眼珠子给你们抠出来! 0330 给事真干才 在周允元官厅前抖了一把威风,李潼便又被杨再思引回了正厅里。 杨再思对李潼的要求还是颇为上心,一边命人前往尚书秋官官署去讨取乐思晦有关的卷宗,一边也在旁敲侧击的将此案始末稍作讲述。 一般上升到宰相这样量级大臣的祸福荣辱,其原因都绝对不是表面上呈现出来的那样简单。 乐家也不是什么周朝鹊起新贵,父子两代为相,特别乐思晦,既掌门下要省、还监典选重事,其人死在天授二年朝中斗争最为激烈的时刻,原因其实不言自明。 杨再思言语中还隐隐透露,其实乐思晦与窦家关系匪浅。 这些人情曲隐,李潼势位达不到便难了解到。不过此类人情故事,即便了解到,意义也已经不大,反正人都已经死了,儿子都被牵入宫中一刀割了,可见余势已尽。 当卷宗送来的时候,李潼小作翻看,虽然朝中乐思晦已经被平反,但其涉案远徒的其余家众相关卷宗、果然都被抽起,没有发赦放免。 这其实只是一桩小事,毕竟平反基调已经定下来,只需要关键位置上的人一句话敦促,有司自然会加紧办理。但对那些远流的罪人们而言,可能就是生死两种局面。 乐思晦荣显半生,最后却连这一句话的交情都没有遗留下来,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叹。 李潼唤来乐高,随手写了一张便笺,吩咐由刚刚从司宫台返回的杨思勖领着他前往尚书秋官敦促此事,甚至连正式的公文都不需要下达。 这件事本来就该做,无非刑司怯于来俊臣凶威、加上朝内也无人发声才耽搁下来。 乐高见状,已经是泪水涟涟,扑在李潼席前不断的叩谢,可怜模样让人觉得心酸。 李潼也懒于凭此卖恩,只是摆手让其速去。人情冷暖、世道常有,所以才显得不忘故义那样可贵。 “巽郎真有仁人风范,恩及微庶。这乐家小子能够入事府下,也算是苦尽甘来。” 杨再思又微笑着吹捧一句,李潼则看他一眼,心里不免念叨:要不你把鸾台侍郎位置让给我,到我家来做奴仆,我也待你一样好? 经过这桩杂事,才又讲起李潼署中官厅位置所在。杨再思所安排的是正厅左侧第三个小厅,这座小厅跟李潼还有渊源,原本是他故友李峤在署官厅。李峤年初复审狄仁杰等案事,也受牵连,被放为外州司马,所以归都至今,李潼都还没有见过他。 李潼对此自无不可,私属的官厅更多只是一个临时的休息场所,真有什么台省大事,都要通堂办理。靠近正堂的哗噪所在,睡个午觉都不踏实。 这时候,时间已经过了正午,也到了官署放饭的时间。于是杨再思又领着李潼前往食堂用餐,一路行走间,遇到的那些鸾台官佐们,对他态度就显得端正许多。甚至在食堂用餐的时候,还有人主动上前致礼。 对于这些变化,李潼泰然受之。他也是混过机关的人,明白职位与威严虽然相辅相成,但也并非绝对唯一关系。比如对案的杨再思,便是一个活生生的反面例子。 他自有一系列的立威计划,眼下还只是牛刀小试,总要给人一个循序渐渐接受的过程,不要真把他当作一个穷极无聊的宗枝纨绔来糊弄。 朝廷提供的伙食还是不错的,应季时蔬、包括各种蛋肉食材,品类丰富又足量。当然味道是比不上王邸中厨下精心烹制,但对工作餐而言,已经是非常的丰盛。 李潼旧事麟台,所提供的工作餐就要逊色许多,他都不稀得吃,正好那段时间跟他奶奶关系好,可以去禁中蹭饭。 不过其他官佐们自然没有他这种贱矫情,吃得还是很开心。而且还有人直接将食盒带进食堂里来,一边吃着一边将一些食材收进食盒里,是打算连吃带拿。 李潼注意到这些官佐们收拣的食材,大多是鱼、肉之类的荤腥,然后才突然意识到,年中五月朝廷刚刚颁行禁屠令,禁止民间一切屠宰行为。 他自己饮食是向来不受此困,偶尔就忘了这一节,此时见到鸾台这南省要枢也公然违禁,就不免好奇,开口询问杨再思禁屠令已经废止? “司农等诸司所辖近畿场厩,难免会有牲畜伤损,自然收入有司,助补百官食料。” 杨再思一边解释着,还一边眨眼,大概是觉得这样显得亲切又俏皮。 李潼闻言后则不免一叹,这就是乱政害世啊,就连牛马猪羊都过得不踏实。那些畜生们活此一生,无非是为了供人驱使、饱人口腹,结果现在却连个正常死亡都落不到,还要死于非命。 不过他所关心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官员们连吃带拿的行为。他向他奶奶提出本钱公营的设想,虽然主体是将诸州百司公廨本钱集中经营,但一项重要目的,也是为了节省各项行政杂耗。 这项目标,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落实到每个人身上,那就是别谈什么社稷大计,每一个在职官员都会关心落袋的钱财、入口的饮食。 譬如眼前,哪怕是鸾台这种南省要枢,官员自己享受便利的同时,还要惦记家中妻儿久不食肉,我拿半拉羊腿,大周社稷就因此垮了?老子辛辛苦苦、兢兢业业,不值这半条羊腿?真要拿垮大周,我还是大唐忠臣呢! 本身就是在体制内动刀,而且涉及面覆盖上下,李潼也明白,无论政策好或不好,都不可求诉急功。该要怎么由小及大的推动改革,也是非常考验人。 一个搞不好,给时局带来的触动还要甚于他奶奶所施行的酷吏政治,毕竟酷吏们所针对的只是少数,群众当中有坏人,百僚里面有奸臣。虽然看着心慌得很,但如果顶头上司被搞掉,兴许还能给我腾位置呢。 李潼心里想着这些,吃完饭后也没有返回官厅,只是让杨再思给他安排一名熟知典故的书令史,背着手一路溜达到鸾台官署门外,也不急着离去,只是在门前往复徘徊,好像在饭后消食。 时下虽然由唐入周,但官员们基本待遇也没有发生多大变化,往往只有上午坐衙在堂。而到了午后,基本上就是放羊状态了,前来鸾台办事的官员们也是骤减。 鸾台虽然事务繁重,不同于其他诸司,但省中本身事务也有多寡轻重的差别,也是有着一些闲署存在。诸如谏议大夫、拾遗补阙这些本就没有定事的官员,如果没有分判省事与待制的职事,那么午后基本上也就没有正事了。 李潼在这里溜达未久,便有几名官员结伴由署中溜达着走出来,待见这位新给事在官衙之外散步,自然上前小作见礼。 “你们几位是有杂使离衙?” 李潼微笑颔首,上前随口问道。他也是明知故问,早在衙门外便听到这几人谈笑要去喝花酒,其中两个还絮叨着先把手里食盒送回家顺便拿钱。 但有的事情是能做不能说,几人听到问话,神情俱是一滞,片刻后连忙摇头道是并无杂使。 李潼闻言后只是点点头,也不说话,就这么背着手看着他们。几人被盯得有些发慌,一会儿之后才有机灵些的拉拉同僚的衣袍,示意先返回官衙。 人的名树的影,这位新给事势位如何先不说,单单来俊臣都遭其毒手、险被当街勒死,也让这些官员们不敢小觑,自知这俊美无俦的皮囊下,是隐藏着一个不可轻触的暴虐灵魂,实在不可当面交恶。 见几人行回官廨,李潼才露出满意的神情,并背着手继续向左近溜达。 几人退回官廨,也并未归署,只在门后暂避,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人探头看看给事去远没有,这一探头,恰好又看到给事走回此间,并问他:“有事吗?” 那人连忙摇头,讪讪退后并向同伴们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见这位给事溜达的挺过瘾,一时半会没有离开的打算,只能垂头丧气的先退回本署。 看着几人背影,李潼冷笑一声,新人新作风,你们连吃带拿的,还想早退?没门!就算是磨洋工,也得给我滚回去坐衙坐满八小时! 崔元综这个鸾台官长去了政事堂便不回来,也没给他安排具体的事务,杨再思则不好越俎代庖。但治理国家终究是自家买卖,李潼是不打算白拿工资,索性先抓纪律。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识趣,毕竟常年积习哪能一朝更改,有人一脸急色行出,道是家中儿郎有病,需要尽快回家。 李潼也不阻止,只是转头吩咐书令史将其人其事记下来,并一脸关心的表示,稍后一定奏报官长,捐助医药,自己也将亲自登门探访。 见其不依不饶,有人讪讪退回,有人似乎真的有事,道谢离开,李潼也不强阻。 也有人不乏忿色的分讲此为百司故俗,给事新入,故不知也。李潼对此也不强争,只是微笑表示来日可以就此通堂辩论。 如此到了傍晚时分,宰相崔元综归署,意外发现满衙官佐几无早退,简直前所未有的整齐。问明缘由之后,他一时间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要如何评价,只能叹息道:“给事真干才也。” 0331 自视甚重,目人为轻 崔元综的评价,李潼也只是听一听,并不入心。 他自然明白自己这一行为并不讨喜,并不符合他与群众打成一片的定位。 所以在傍晚时分,趁着群僚出迎宰相,又说道:“今日新入省事,诸多懵懂,尚需在事群长提携。虚辞不足表意,家邸远在城边,特嘱家人在城西戏场布设薄宴,礼待群长。眼下已经是事外闲暇,诸位可愿同往娱戏?” 城西戏场不少,但名气最大、且够资格让这位新给事摆宴待客的,自然只能是太平公主的戏场。 众人被堵在官衙中几个时辰,心中难免颇积薄怨,但在听到这话后,许多人便忍不住笑逐颜开,原来这位新给事将他们强留署中,原来是还有这样的安排。 就算当中有人的的确确对李潼心存不满,不愿过于亲近,但听到集会是在太平公主戏场中举行,便也点头应承下来。 “你们诸位且去,只是记得欢愉适量,不要误了明日省事。” 崔元综身为宰相,自然不会加入下僚们的聚会中,甚至不发声阻止,都已经算是给面子了,教训几句便摆手让众人退去。 杨再思倒是很想加入,但他还要留堂值宿,只能一脸惋惜的祝巽郎夜生活愉快。 此时皇城中,百司诸员除了留直本署的,其余员众也都已经早退的差不多了。鸾台一众官佐几十人众闹哄哄行出,很是夺人眼球。 一众人行至皇城南门,排队检验符令以出城的时候,李潼便看到有左近宪台御史们在道路边沿身影摇晃,正密切关注着此处。 对此他也不怎么在意,宪台本就耳目爪牙之地,谁身上不积攒几桩弹劾都显得不够红。想要谨慎言行满足这些职业杠精,一头撞死都得考虑姿势对不对。 下了天津桥便入民坊,还没有入事的李守礼早已经等在天街道左,见李潼与众同僚们行来,便摆手招呼。 鸾台众官僚们自然上前恭称大王,李潼听到这称呼后,心里又不免酸酸的。 他收起杂绪,先让李守礼安排一些显官或车或马的先行一步,他则与一众下僚们安步当车,一同行往城西月堰。 这一举动也不免让人对其有所改观,觉得这位新给事自有平易近人的一面,并非一味的倨傲难近,可见世上终究还是图样的人多。 一行人悉数抵达月堰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周遭彩灯高悬,自有一种不同于白日喧哗的气氛。 时下已经进入深秋,洛水边渐有阴寒,但是戏场里也有篱墙帐幕阻隔河上潮气,行此灯火通明之境,道路边露台上胡姬旋舞,诸堂厅伶乐高歌,让人心底自生一股燥热,自有驱寒之效。 此时戏场内巷道间也是人来人往,气氛热闹。李潼与众同僚们行入此间,也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倒是途行所闻声乐,不乏他的旧作,也让同行之众忍不住对他才情大加夸赞。 如今这座戏场,已经不再是一座孤立厅堂,一大片的建筑群,前半部分公开面向大众。后半部分则就封锁起来,只接待特定的人群,有一种会所沙龙的味道。 这些具体的经营模式,都是太平公主自己探索,李潼于此建议不多。 毕竟后世无非物质条件更丰富一些,但是讲到上层人物的消遣玩乐,无非男男女女那点事,而且古代还更环保。李潼后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无缘出入那些所谓高档场所,也就犯不上凡事都指手画脚的刷存在感。 太平公主早知李潼要在此宴会同僚,为了给这个侄子捧场助阵,从白天开始就吩咐人布置一处戏堂。先前李守礼已经引来一批,待远远看到跟随在李潼身边这批更多,不免感慨道:“这小子还真能集众作势,赶紧再让人布置一处戏堂。” 她当然不知道她这个侄子一整天讨人厌的查早退,把人拖到现在,再去别处寻乐也晚了,索性留下来吃大户,也能稍稍发泄一下心里的积忿。 鸾台诸众自有戏场走员接待,李潼先脱离队伍准备来拜见一下他姑姑,刚刚走近小楼,便见太平公主对他摆手示意他去做自己的事情,于是便点点头不再拘礼。 鸾台诸众被安排两处戏堂接待,其实这戏堂规模本就不小,容纳几百人都绰绰有余。但虽然说是合流同乐,总还要讲一个上下尊卑,如果太过混淆,反而会得罪宾客。 李潼在两堂都短留片刻,一样的华庭彩灯、歌舞动人,自然最能勾动文人骚情,几杯美酒下肚,两处都不断有人请李潼选韵赋诗,李潼闻言后只是摆手拒绝,让同僚们各自取乐。 一个阶段就要做一个阶段的事情,他如今已经不再是事外闲散的宗室少王,需要追求的也是事迹与官威,而不再是一两首美辞艳曲。 今天肯请大家喝花酒,已经算是体恤同僚和下属,如果再在席中一脸醉态的跟同僚们一起狎妓戏弄,那便是有失分寸,让人以为他只会左右溜达的寻花问柳。 不独李潼,其他几名给事中在短坐片刻后也都各自起身离开,或是各归各家,或是在左近寻找一些带颜色的服务。这里毕竟是帝宗公主的产业,即便再怎么浮艳躁闹,也绝不会公开卖肉。 李潼坐了一会儿,又有公主府家人来召,于是便起身离开,自往太平公主所在阁楼。 太平公主身穿一身华艳宫装坐在楼里,见到李潼行来便笑道:“本以为三郎新入南省,还要时间从俗就宜,知你今日所为,真是大有干练姿态。” 权力的体现,从大处讲是对时势进程的推动,从小处讲,那就是我让你刺挠难受而你又奈何不了我。 李潼闻言后只是微笑摇头道:“还未行入事中,且先小作声势,让人知道此中有我。” 其实就算是后世,许多大机构往往瞎折腾,很多没有必要的规定,但如果没有这些事外功夫,你又怎么能够感受到领导对你无微不至的关心? 如今鸾台本就冗员众多,单单给事中这一级就十几个,尽管听人介绍一通,但李潼能够记住的仍是寥寥无几。 对于更下级的办事人员来说,抬头眼见都是官,我知哪个是哪个?但如果说就是那个不准早退的,记忆点就更深刻,所接收的指令也会更快执行。 太平公主对这些倒是挺感兴趣,听得津津有味,但李潼见她这模样,反而不敢多讲了。 姑侄两人闲聊片刻,太平公主才好像突然想起了一样,拍手说道:“本来是想向三郎你引荐几个鸾台才士,眼下聊得尽兴,反而忘了。不过看来也没有必要了,三郎想必已经早见。” 李潼闻言后,哪能不明白他姑姑的意思,便笑道:“再见一见也不妨,事中琐细,尤待亲近使用。” “把人引进来吧。” 彼此都是玲珑心窍,太平公主也就不再多说虚辞,转头吩咐家人。 李潼抬眼,便见一个年轻人被引入进来,正是日间所见的崔湜,眸光不免微微一闪,暗道这小子门路挺广,白天得罪自己门下,夜晚就请托到他姑姑这里来。 “卑职拜见给事,日间不知小奴是给事用员,言有失礼,退后忐忑难已,私庭再拜,恳请给事恕此无知之失。” 口中虽是上下级的称呼,但崔湜入前行的却是拜礼,并没有因为请托到太平公主而有所怠慢。 李潼对这人本没有成见,也不值得记恨,但这会儿却有些不爽,手中茶杯重重一放:“本也只是一桩小事,你既无错,我也未追。杂情扰在门私,如果你真的事有失职,难道我亲长就是你徇私求庇的方便之门?” 崔湜弱冠之龄即供事鸾台,担任士人解褐的美职,兼又出身名门,自有几分负气高傲,肯主动低头认错,还是因为恐惧李潼凶名,担心哪天直接在官廨里就被揍了。 此时听到教训的语气,便打算起身,但视线余光却扫见太平公主冷眸,心里一慌,只能再低头说道:“卑职知错了,以后绝不再犯。” 太平公主见状,也觉有些冒失,摆手让人将崔湜引下去,并对李潼歉然一笑。 李潼自不会给他姑姑摆脸子,神情稍作缓和,但还是说道:“我气恼的不是这人是否犯我,浮尘轻掸,甚至不需言辞。但他若将此事请托姑母,可知其人自视甚重,目人为轻。姑母如果雅其才情,这性格还是要磋磨几分!”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心中也是一叹,对李潼的话不无同感。 她对这个崔湜是有几分赏识,其人匆匆来见,陈告事情,太平公主也觉得一两句话就能解开的误会,但这崔湜还是力请引见,让太平公主有些不满,觉得其人将她的面子看得太轻。 她们姑侄再怎么情谊深厚,那是她们相互的事情,可其他人加入进来浪费这份情谊,则就有些不知分寸。 “姑母有荐,我是绝不推脱。且让这崔湜随我用事,若能琢成美器,也不负姑母对他的抬赏。” 李潼想了想之后又说道,他跟他姑姑感情正融洽,犯不上因为这种小事积存龃龉。 太平公主闻言后则摇了摇头:“罢了,闲人一个,不值得深刻挂念。我家儿郎新入事,即便要荐才用,也要选真正的美材。” 0332 安西告捷,台省振奋 第二天还要早起上班,李潼索性住在了太平公主园邸中。至于那些鸾台同僚们,自有两家家人妥善安顿。否则,要请这么多体制内的人吃饭,单单逐个安排就是一件麻烦事。 因为住处距离近,李潼比昨天晚起了将近一个时辰,赶到天津桥的时候,群臣还在陆续抵达,不免越发有感要在左近坊区置业。 时隔数年,再次感受到这种群臣由天津桥头等待入朝的喧闹气氛,李潼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唏嘘。不过他也没有太多精力去穷发感慨,行下天津桥后,便不断的有朝臣入前攀谈寒暄。 永昌旧年,他虽然服紫于前班,但也就是那么回事,前排老家伙们即便是闲聊,也不带着他,可以说是很无聊。眼下虽然五品服绯,但却是大省要员,站在群臣当中,自有一股掩饰不去的存在感。 “巽郎少年高及,真是让人羡慕不浅啊!” 沈佺期挤入人群之中,看着李潼身上那簇新袍服,眼神颇有炽热,只觉得虽是一样的官袍,但还是李潼身上这件更好看。 他如今仍然官居天官考功员外郎,想要再进一步,最好的选择无疑就是凤阁舍人、鸾台给事中这样的美职,所以嘴上说的羡慕也真不是客气。 人的心理很奇怪,旧年李潼解褐便为四品,更是麟台少监这样的士林美称职位,但也并没有让人感觉如何。可他现在做了鸾台给事中,却让人多多少少感慨做得好不如生得好,劳苦半生不如人家亲长随口一言。 无非前事距离太远,乏甚感触,后事则近在傍身、幻想我亦能为。人事乖张,就在于最幸运那个,总是我朋友啊。 “拙幼幸居,诸君都是忠勤奉献之类,时缘际会,易我不难。” 在这样的公开场合,李潼倒没有在鸾台的那种张扬,仍然保持着谦虚姿态。 说话间,桥头又是一阵骚动,人群左右避散,继而便露出了梁王武三思的身形。 武三思目下官居天官侍郎,但并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宗王正装,身后五六名仆佣,或提笏袋,或捧符囊,看着很是威风。 李潼见状后只是嗤之以鼻,老子都不稀罕玩的,你还摆谱摆的挺过瘾。 武三思走过来,原本围聚在李潼周围的朝臣们稍稍退远,当他走到李潼近处时,特意顿足停了片刻,视线余光扫过,原本还有几个站在近处的也都退的更远。 沈佺期暗里拉了拉李潼的袍带,担心他气盛之下当面冲突,李潼转头笑了笑,便往侧后退了一步,并抬手拍了拍沈佺期手背,单凭你面对上司还跟我站一块儿,就是朋友,等我以后高升了,这个位置是你的! 一桩小插曲后,端门缓缓开启,群臣依次行入,走进皇城之后,李潼与沈佺期等人道左话别,然后便直往鸾台本省而去。 给事中属于供奉官,本来也是需要朝参的。但是天授革命以来,供奉官群体集聚膨大数倍,如果悉数上朝,可能会挤得那些政务官们站的地方都没有,所以也是需要排班轮番。 李潼新入职,还没排上值班表,只能先入省坐衙。 入省之后,自有留值官员上前转告宰相的吩咐,让他先并案理事,退朝后再安排具体的职权范围。 对此李潼也不挑剔,先胖不是胖,那就先给人打下手。 他在令史导引下,走入正厅左厢,这里是一排通堂的办事厅堂,所谓通堂议事就在这里。纳言、侍郎等偶尔会下厅,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召人登堂禀事。至于右厢的通堂,则就是散骑、谏议、拾遗补阙之类的公用办公厅。 李潼行入通堂的时候,诸给事中已经各自在席,见他行入便颔首示意,态度还算友好,毕竟昨天刚喝了人家花酒。 只是当看到书令史将李潼引到距离正厅最近的席位处时,几人各自神情也是有几分微妙变化。毕竟如今都是一个层次的人,各自心底对于资望、位次之类还是有着不同的计较。 “百司奏抄已经入省,诸案分执,给事是否要先作扩检?还是要安排下省?” 听到书令史的汇报,李潼抬头望向对面靠墙一排箱笼,那些箱笼里盛放着多少不一的文卷,便是百司汇总入省的奏抄。 以下通上,其制有六,一曰奏抄、二曰奏弹、三曰露布、四曰议、五曰表、六曰状。凡此六事,门下官长总而览之。而在送达官长案头之前,负责将之初步处理的便是给事中。特别是前三种,更是给事中日常文案主要工作。 所谓奏抄,便是祭祀、支度、授官、断罪等相关文书。奏弹是御史纠劾百司违禁不法之事。露布则是各边军情上奏文书。 李潼想了想之后问道:“尚书夏官有关安西露布,有没有分案审理?” 他虽然在朝中瞎折腾,但还是关心军国大事,时间已经到了九月末,算算收复安西四镇的战事应该也有了大的进展,他想要看一看进度如何。除了单纯的关心之外,他还有部众在河源准备打打顺风仗、发点顺风财呢。 书令史听到这话,脸上便露出为难之色,指了指北堂一处房门紧闭加封且有贲士把守的房间,说道:“天官、夏官文事仍在封仓,需要官长楔令勘合才能开仓。” 所谓楔令,便是木楔勘合制度,用于财货收支、重要文书管理以及各方仓储诸事的管理。受事双方分持雌雄木楔,诸书文符令检验完毕后,还要勘合木楔,才能完成交接。 李潼本来还兴致勃勃,听到这话后顿感索然无味,最重要的人事、军事现在还不能处理,那还管个屁事? 他转头看看侧席几人都在伏案疾书,不因事小而怠慢,满意的点了点头,并对书令史说道:“先讲一讲日常杂规诸类吧。” 给事中日常事务大体可分为供奉待制、坐衙与下省三类。前两桩不需多说,重点是这第三桩下省,最能体现给事中的官威。 南省之称,最初只是特指尚书省,因为尚书省位于中书、门下二省的南面。不过洛阳皇城格局与长安又有不同,尚书省被踢出了皇城而位于东城。 所以眼下所言南省,是统称三省,但在官署便宜行文中,南省仍然专指尚书省。下省便是到尚书省六部诸司视察事务,偶尔一些出京外使也可称作下省,但这机会并不常有,一般外使主要派遣的还是御史。 唐代官制,三品便是最高,三省六部九寺官长,达到这一级别的时候,其职权已经不在具体的事务,端坐衙堂,受其成事,负责具体事务管理的,往往都是侍郎。 而如今,三省侍郎也往往加知政事,所以五品的中书舍人、门下给事中、尚书左右司郎中,便是具体的省务执行人。给事中下省,南省诸侍郎虽然品秩更高,但是也需要通堂待问。 听书令史讲解到这里,李潼便乐起来,并立刻就爱上了下省这一工作内容。武三思那货已经不是一次当面惹他,尽装大尾巴狼,得空就下省收拾一下这老小子。 他这里还在盘算着下省耍威风,省中通鼓又响起来,宰相退朝归署了,于是便起身行出相迎。 宰相崔元综疾行入署,侍郎杨再思也趋行于后,两人神情都有几分急切,后方还跟着一队禁军武士并两名大内中使,看样子似乎是有大事要发生。 崔元综并没有停下来回应下属们的问好,入衙后便匆匆走入直堂,然后又转入通堂,中使跟随入内,禁军把守厅堂,不准人靠近过去。 李潼站的位置还算靠前,眼见这一幕,便目露询问的望向站在廊下的杨再思,杨再思只是给他做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并不多说其他。 不多久,崔元综便走出来,身后中使并走力搬抬着硕大箱笼,他在廊下短立片刻,抬手指着属下们说道:“周给事、苏给事,你们、唉,还有巽卿,一同入宫!” 说完后,他又大步流星的往官衙外行去。被点名几人也连忙跟随上前,这会儿,杨再思才凑上来,在李潼耳边低语道:“安西大捷,四镇已复!专奏已经送入凤阁,相公归衙、拾取露布,以作犒奖之凭!”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也是暗暗喝彩,并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虽然向来不高估自己的影响力,但也担心自己这小翅膀瞎扑扇、或会给时局带来坏的影响,如今听到安西四镇还是顺利收复,心里也感到非常高兴。 鸾台一众人等行入宫城后,李潼便感到气氛颇为欢快,往来所见人众步履都轻快许多,显然也都为四镇的收复而感到高兴。 垂拱年间迫于内忧外患的局势不得不放弃四镇,虽然四镇远在西陲,但也跟时局人心带来不小的积郁。女主当国以来,外事又一言难尽,逢此大胜,自然也能让人心有所安定。 0333 党羽无数,权倾内外 王孝杰,真壮才也!” 李潼等人刚刚行至禁中武成殿外,便听到殿中传出他奶奶充满喜悦的喝彩声,不免也乐起来。 垂拱初年,徐敬业作乱于扬州,怎么看都跟旧隋杨玄感作乱有些类似。武则天虽然急召大将黑齿常之归朝从速平叛,但心里也是慌得很,担心会还有余祸未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得不收缩边防,放弃四镇。 但无论原因是什么,丧权辱国的骂名是洗刷不了,而且由于四镇的失守,也让吐蕃所带来的边防威胁更大。因此国中局势有所平稳之后,武则天也一直在尝试收复四镇。 这当中,报以希望最大自然是永昌元年韦待价的西征,不独投用的人力物力最多,武则天也一反对大臣的猜疑态度,给予韦待价极大的信任。 从垂拱三年韦待价便赴边备战,哪怕中间发生了越王李贞等宗室作乱的事情,都没有将之召回。更是在开战之前便对韦待价加官进爵,极尽恩宠,结果却一败涂地。 这一次西征,虽然派出了黑齿常之与王孝杰两员大将,但老实说,武则天信心其实并不大。前一次韦待价是宰相典军,还未开展便加封郡公,而这一次朝堂上几乎都没有怎么宣扬过,一些离事太远的官员甚至都不知道朝廷又有了一次规模不小的远征行动。 也正因此,眼下的武则天才会加倍喜悦,以至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屡有失态。她太渴望这样的大胜了,以至于就连薛怀义那样的佛将都宝贝的不得了。 崔元综自登殿堂,转又吩咐同行的属下们速入偏殿,尽快将相关露布审读署奏。居然将官属拉到现场办公,可见君心真是急切的不得了。 李潼等人行入偏殿,箱笼开启之后,当中文卷便分发各案。其他两名给事中已经伏案快速的审阅起来,至于李潼,则颇有一些不知所措的迷茫。 他终究不是专事刀笔文案,乍一入手便面对这样的急情要务,根本就没有一个熟悉的过程,也没人教他相关的经验,一时间自然就有些生疏。 不过他这里局促未久,杨再思便行了过来,坐在他的对案,拿起文卷审度起来,处理完之后也不多说什么,直接推在李潼案上。 李潼搭眼一扫,心里便隐隐有些明白了,这就类似于理解,通篇审读,将要点批注下来,同时修正一些文辞的错误,使整篇文书看起来更加简明扼要。 这样看起来,给事中的工作似乎有些无关紧要,好像只是上下之间的冗员,其实不然。 下边人是不清楚上位者关心所在,因此所任事务只能极尽详录,担心遗漏重点。而上位者每天都需要处理大量的事务,也不可能有时间和精力抓住一件事死抠。所以给事中就是夹在中间的一个网筛,提取要点,筛去杂芜。 李潼之前也混过机关,相关经验是有,更兼有杨再思对面打样指点,很快便也提笔审读起来,最开始效率仍低,处理过的文书还要经过杨再思复审一遍,可是渐渐的摸清了窍门,效率便提高起来。 两人一起做事,案头文卷很快便处理完毕,其他两名给事中则还在继续努力。 趁着一点余暇,杨再思又将李潼经手的文书复核一遍,再抬起头来,望向李潼的眼神已经满是赞许。 而李潼也是不乏欣赏的望着杨再思,能够混成宰相,这家伙也不只有拍须溜马的本领,事才也是不凡的,相关典章格式都运用的很纯熟,顺手拈来。 虽然两人共事,但杨再思处理了其中大多数文卷,还有余力兼顾帮李潼更正错误。单单这一点,便超过了其他两员仍在伏案的给事中。 且不说一对舔狗之间的惺惺相惜,宫官也是几次来问,好不容易其他两员给事中将案头文书处理完毕,便连忙将处理过的文书整理起来,送入殿中。 “诸位暂且在此短候吧,稍后或许还有其他加命。” 杨再思很有经验的说了一声,然后便起身转往别处去了,他虽然没有登殿参议的资格,但也身在高位,人面广阔,趁着群僚陆续抵达殿外,去打探一下消息。 这座偏殿侧厢面积不小,除了基本的坐具、凭案之外,还有其他一些寝卧张设,供人于此短歇。其他两员给事中,一个是周允元,一个名为苏长希,听介绍是苏轼他祖宗苏味道的堂兄。 两人虽然做完了手头事务,但也并没有放松下来,仍然端坐在席,一副随时待命的状态。 李潼则感觉有些无聊,想起刚才所观露布内容,移席就近想要跟这两人讨论一下相关军事,但见两人都正襟危坐、谨慎言行,也觉得没意思,索性转到屏风后侧躺下来闭目假寐。 时间又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外人语声将李潼吵醒,他起身行出,见到韦团儿正领着几名宫婢站在门前。 “正食早过,知郎君等还要待命殿外不能就餐,妾小备薄餐、先作果腹。” 韦团儿见到李潼便笑靥如花,上前作礼然后便亲手将食盒提入进来,里面的饮食依次摆在案上。 李潼这会儿也真是饿了,先对韦团儿点头道谢,刚要举箸,视线转到其他两人,便笑道:“两位给事不妨移席共餐。” 那两人这会儿虽然仍是正襟危坐,但这会儿也已经是饥肠辘辘,心底不乏自怜,看看别人待遇那算是到家了,做完事倒头就睡,睡醒了就有美婢奉餐,反观自己坐得腿麻屁股疼也没人过问。 韦团儿送来餐食都精致量少,很明显不足三人餐,两人倒也识趣,听到邀请便摆手拒绝。 “唉,君王也不能穷驱饿使,可否有劳韦娘子入问能否赐食?” 李潼也不好意思一个人大块朵颐,又抬头望向韦团儿说道。 韦团儿像个温顺小媳妇,闻言后便点头道:“大、郎君说得有道理,妾这便往。” 说完后,她便匆匆行出。 时间约莫又过去了大半刻钟,自有宫人搬抬着几个硕大食盒登入侧殿,虽然送来的都是温冷食料,但对这些忍饥半晌的朝臣们来说,也实在没什么可挑剔。 特别与李潼同在一舍的周、苏两人,望向李潼的眼神又大有不同,态度也变得亲昵许多。 许多事,哪怕再要强也得承认不如人啊,别人眼中的庄严宸居,却是有些人能够随意点餐的食肆,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好羡慕。 吃完饭后,李潼也不在房中安坐,迈步行入廊下,与其他几个无聊张望的朝臣站在一起,远远的听武成殿里传出的动静。相隔遥远,其实也听不到什么,也只是打发时间罢了。 除凤阁、鸾台之外,南省其他朝臣也有一些等候在此。李潼在廊下站了一会儿,便见到一嘴油花的武三思也从一间庑舍中行出消食,便微笑着向对方点了点头。 武三思见他如此,先是稍有错愕,然后有些不确定的低头打量自己衣装,并左右望了望,末了掏出锦帕擦了擦嘴,横了李潼一眼便转行回去。 老小子贱骨头,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潼见武三思如此反应,心中暗诽,稍后就去尚书天官衙署摆谱,让这老小子给他擦鞋。 时间悄然流逝,将近傍晚时,武成殿里中官行出,高声宣令道:“除凤阁、鸾台所属,余官各归本廨。” 听到这话,周遭厢殿里陆陆续续有人行出,殿阶下向武成殿遥作礼拜,然后便各自离开。 与此同时,又有宫官行入此处宣令道:“圣皇陛下召臣宝雨入殿。” 李潼就没有听人这样称呼过自己,先是有些茫然的看了其他两人一眼,这才醒悟过来,忙不迭起身道:“臣宝雨领旨。” 李潼跟随宫官登殿,先向殿上叩礼,然后便退至殿左供奉横席。这里早已经坐了两人,俱是凤阁舍人。 由此可见凤阁还是较鸾台更显重几分,他们三个给事中还在殿外坐冷板凳,人家两个凤阁舍人已经在殿中听大佬们吹了半天牛逼。 不过他们南省跟对面宪台相比还是有点势弱,人家一台就在对面坐了四个侍御史与殿中侍御史。 登殿之后,李潼才知道这是中场休息,群臣并在殿中进食,他奶奶这是特意叫他进来吃饭的,于是一边心里默念自己不是抖M,一边喝了一碗满满爱意的肉羹。 一边吃饭,旁席两名凤阁舍人也小作介绍,其中一个名为王勮。李潼听到这个名字便愣了一愣,暗道莫非自己文抄要遭报应了,怎么今天净遇文豪的亲戚们? 王勮便是王勃的哥哥,而且跟殿外给事中苏长希还有点关系,跟苏味道是连襟,都是裴行俭的女婿。不过好在李潼也没有向王勃和苏轼下手,倒能坦然对之。 吃过饭后,殿议继续进行。其实有关军功犒赏,主体已经讨论完毕,现在讨论的则是安西都护府之后的各类安排。 大佬们在那里高谈阔论,李潼自然插不上嘴,只能做个看客,不过倒是听到一桩跟他有些关联的议题,那就是他老婆的爷爷唐休璟被提名安西副都护。 尽管这层关系短期之内用不到,但听到任命确定、且唐休璟又加司仆卿虚衔后,李潼还是有种自己党羽无数、权倾内外的错觉。 0334 巽郎勤勉,鞠躬尽瘁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朝廷内风向都是在围绕着这场安西大捷,甚至就连改元长寿这件事都隐隐被冷落。 对此,武则天也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不满,甚至主动表示将改元一系列的庆典延后到新年之际、与献俘夸功的大典一并举行。毕竟她长寿与否,与时局是否安定也有着莫大的关联。 因此关于改元诸事,朝廷中也只是上了一通贺表,李潼也凑趣写了一篇《贺见老人星赋》献了上去,转又投身到忙碌的省务中去。 这忙碌也真不是说的,那是真的忙,诸司送入鸾台的奏抄文书都已经不用人力搬抬,而用牛车拉运。每天行入通堂,看到摞在墙边那高高一垛的箱笼,李潼都有一种近乎窒息的绝望感。 他还兴致勃勃要在鸾台揽权,这一看真要全揽过来,他妈的可能自己就先累死了。 往来文书之所以这么多,事关三桩大事。 第一件自然就是安西大捷中,有关功士叙论的问题。朝堂上大佬们讨论不休,但也都是集中在诸军总管与各州刺史这一级别之上。但是六品以下、包括流外各色人众,才是这场战事的参与主力,自然只能诸司分理、鸾台审察督办。 第二件则是冬集放官,唐代铨选规定,诸州选人要在冬十月毕集京师,参加吏部天官所主持的铨选试,通过之后再进行授官。虽然这件事主要负责部门是吏部,但是诸选人档案还要在鸾台审察一遍,称为过官。 这项任务有多重?去年即就是天授二年,冬集选人五万余众,选举月是从冬十月开始,一直忙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份改元如意,李潼一家都除服到了长安,这才勉强搞完。 第三件就是支度计量,各州租庸并诸课出在入秋后陆续运抵神都,同时各州并在京诸司也要将一年财报入录,由尚书户部、刑部所属的比部以及鸾台进行勾检核对。 军事、人事、财政三桩大事,鸾台都需要深刻参与。饶是李潼这么不安分的人,面对这么多的事务,一时间都想不清楚该抓哪一部分的事权,也可以说是幸福的苦恼。 李潼来到鸾台第一天,就美滋滋的抓早退、搞纪律,眼下事务繁忙,自然也不好划水摸鱼。每天从早到晚的坐衙,那密密麻麻的竖排文字看下来,特别是连标点符号都没有,真的是头昏脑涨、苦不堪言。 但这忙也是分层次的,他们诸给事中、包括下面的录事、令史们诚然忙得昏天黑地,但高层们却是过得挺滋润。杨再思那个老小子,甚至请了十天假,回去娶了一个小老婆,才又满面春风的回来上班。 这一天退朝,李潼见杨再思一脸贱笑的行入官廨,便推案而起,跟着杨再思钻进了他的官厅里,准备歇一歇、透口气。 “巽郎近日用事,躬劳勤恳,过手事务也都井井有条,今日在朝,崔相公还提名夸奖,言你不作贵体自矜的姿态,真是可贵。” 杨再思笑着让书吏给李潼送来一杯茶,他则自饮酪浆,喝不惯那苦涩饮品。 “恪守职内罢了。” 李潼坐在席中,视线有些呆滞,低头看看自己握笔都快僵成鸡爪的手,也不因这夸奖感到开心。 杨再思见他这模样,也只是呵呵一笑,顺手打开自己案侧箱笼,开始处理自己负责的省务,先将那些文书草草翻阅一遍,略显意外道:“崔相公评人论事,向来谨慎有度,归衙后本来还想欣赏巽郎美判,怎么案事竟然不见?” 李潼闻言后便横他一眼,还不是你这老家伙害的!你这家伙拍拍屁股回家弄小媳妇,老子在鸾台没靠山,当然要被欺生! 机关衙门的道道,李潼不是没有经历过。他竟日忙碌的审批奏抄文书,结果能够呈到长官案头的却寥寥无几,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分配给他的都是杂事小事。 这一点李潼不是没有察觉,但就算是察觉到了,又能怎么办?甩手不做了?还是闹到他奶奶面前,老子这么大才,结果净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真要这么干,他奶奶哪怕再宠他,也得来一句不想干就滚,小事不想管,老娘位置给你好不好? 他虽然有通天的关系,但这关系也不是上下贯通,只能在一定层面发挥作用。诸给事中联合起来挤兑他,尽推给他一些杂务,这一点就连他奶奶也不好过问。 但是上司崔元综也默许下属这么做,李潼就有点怨念了,妈的都看老子不顺眼,想要让我知难而退、自己退出鸾台? 这几天趁着他奶奶召他进宫赐食,李潼也不是没搞小动作,诸如墨汁洒到衣袍上、或者吃饭的时候打瞌睡,总之就是让他奶奶看看、你孙子都累成啥狗样了。 看来这么做还是有效果的,近日朝堂大事那么多,崔元综还要多嘴夸奖他两句,显然也是受到了他奶奶的敲打。 感受到李潼满身怨念,杨再思干笑两声,直接说道:“近日省务杂多,巽郎且在厅中助笔。” 说完后,他抬手吩咐胥员将侧旁靠窗摆设坐具案几,并贴心的让人将绳床、屏风都移过去,换言之你在这里睡觉都没人管,可千万别再去你奶奶那里装可怜了。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来了精神,并换一副笑脸对杨再思说道:“那卑职就多谢侍郎抬赏。” 说完后他便走到窗下,竟然真的伏案而眠。 杨再思见状也是一乐,抛开那些趋炎附势的计量,他对李潼也是颇有好感的。才情兼备、仪容俊美,已经让人不讨厌,虽然偶尔做事有些张扬,但跟武家诸王相比还是有规矩得多。 不过这年轻人虽然不乏机灵与事才,但跟武家诸王朝中经营十多年的人脉相比,还是有些稚嫩。 单杨再思自己所知,诸给事中投入武家王邸门下的便有三四员之多,至于更下级的官吏,他就不清楚了,但肯定是有,毕竟魏王武承嗣、建昌王武攸宁先后担任鸾台纳言数年之久,想要动用人事关系去阻挠一个新入者用事,也根本无需大费周章。 杨再思哪怕再怎么精虫上脑,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也不会赶在这样的时刻回家纳妾,也是受人警示、不想趟浑水。 但前日宰相崔元综派人入他府中一通斥问,显然是受圣皇敲打然后迁怒于他,杨再思这才匆匆归衙。 背后曲隐,李潼即便不知,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这些日子虽然被使唤得忙成一条狗,但也在等待机会反击。此刻虽然伏案假寐,但一直在听着官厅外的动静。 “禀侍郎,尚书天官昨日奏抄已经审定。” 听到一名书令史禀告声,李潼连忙睁眼坐起,举手说道:“送到此案来。” 书令史闻言便一愣,看看李潼,又看看杨再思,有些犹豫不定,杨再思虽然有些不悦,但还是点头道:“送过去罢。” 书令史将箱笼摆在李潼案侧,李潼打开箱笼便翻看文书,并说道:“相涉原抄,一并送入!” 鸾台汇总诸司文抄,小事由给事中直接署而下行,大事则翻抄入上。 虽然诸司文案诸事都有专养的楷书手,但相对而言肯定是上省水平更高,诸如钟绍京,原本就是由凤阁楷书手提拔成的主书,其人《灵飞经》更是后世习楷范本,可见三省文吏水平之高。 鸾台主官们自然不会细看下司那些鬼画符的奏抄,更何况许多事情都需要再入政事堂。正因为有着层层筛选翻抄,所以下司奏抄行文往往就不够谨慎,肯定是有错漏存在。 杨再思听到这话,哪里还不明白这小子是在憋坏招,刚待发声阻止,却见李潼正瞪着眼直勾勾望着他,心里也是不免一慌,只能点点头,并在心里暗叹,在家搂着小娘子高床软锦不香吗,为啥要犯贱回省? 审定的奏抄虽然只有小小一个箱笼,可是相关的原本文书却足足搬进来七八个箱笼,可见近日选人事物杂多。 李潼随手抓起一个箱笼里的文书便匆匆翻览,看着看着,心里便不断冷笑。他近日案上分配诸司柴炭物耗相关就多,虽然也有部分吏部选人相关,但往往只是流外杂色,现在狐假虎威,才算见识到吏部核心文抄。 严格说来,这些文书也并非全都是选人事,其中相当一部分还与边事叙功有关。 这一次安西大胜自然朝野振奋,趴上来想要分食这一块大功蛋糕的自然也不少,即便当时不得叙功升迁,但只要资历中写上也曾参与此事,年考自能得优。这个窍门,古今皆同。 也不知是比例太高,还是事有凑巧,李潼翻看几份文书,都与武氏亲徒有关,或其亲徒、或其门生府员,总之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助益军事。 虽然只是雨露分沾,功劳不大,但只要事迹录入,接下来的冬集铨选,肯定是能获得不小的优势。 0335 给事巡衙,群僚恭待 李潼翻看着这些文书,杨再思则不乏忐忑的不断偷瞄着他,心里不无担心这小子可能要作个大死、或许就会连累到他。 杨再思那点小心思,李潼也能看得出,翻看一会儿之后,放下手里的文书,又望向杨再思问道:“卑职宅内孺人远事陇边,常有思念,想要移事于近,以慰思情,当然最好是能直入畿内,不知侍郎可有教我?” 杨再思听到这问话,心里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是担心李潼就具体事务向梁王发难,这在眼下来说可是一个牵连众多的大雷区,但听到李潼也想搭这一趟顺风车,安排几个员众,这才放下心来,并端正神色问道:“不知贵亲官在何地?身居何职?” “应是甘州司马,但是否确凿有功,我却不知。毕竟相见日短,才量如何,也不尽知。” 李潼又回答道。 杨再思闻言后则笑起来:“既然任在近处,那就好办得多。即便不叙事功,其人能门养佳姝、入侍宗枝,已经是于国有益的功劳了。” 李潼闻言后不免咧嘴一笑,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你他娘的可真是个人才! 接下来,杨再思又说了几种擦边球分润军功的方法,李潼听完后也大受启发。 他打听这些,当然不是为了给他丈人唐修忠谋职位,人家老子已经做了安西副都护、军区大司令还兼领一个九寺大卿的虚职,而且本身就是收复四镇的倡议者,真有什么功劳分润,当然不会忘了自己儿子,无需自己这里瞎操心。 倒是他那些故员们,李潼觉得需要拉一把。虽然说位置低不显眼,但关键时候也帮不上大用啊。刘幽求且不说,现在是他的头马,现在在陇上负责的事情也挺重要,如果位置再高一点,肯定能得更多便利。 还有诸如张嘉贞,秩满之后如今还没有过守选期,仍然居乡在野。如果能够越格授用,安排到中枢来,自己能有一批党羽呼应,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一群下僚挤兑得没脾气。 至于说拿着这些奏抄去检举武三思营私舞弊,李潼虽然想过、但很快便放弃。这事太刺激,应该是满身正气狄仁杰那种朝廷大员才干的事,而且就算是狄仁杰如果敢干,李潼都得佩服他是条好汉。 因为这件事一旦揭开,牵连面会非常的广。别的不说,这件事干得最狠首推西征大总管王孝杰,近日入朝露布,王孝杰所举功士便达两千多人,以至于省中戏言王孝杰家里厨子都勋授上柱国。 当然,人家王孝杰这么干是有底气,实实在在功事换来的,带契一下身边亲近人无伤大雅。可武三思这么干,那就纯熟打秋风、不要脸。 不过这件事如果捅到官面上来,是不可能只局限在武三思一身。后世水军玩洗地,都懂得混淆视线、转移话题,更不要说古代这些官场人精。 不过就算不用这一点,李潼也有法子折腾武三思,将几份奏抄甩在案上冷哼道:“南省要司、奏抄国事,笔法如此潦草不得体,半点庄雅都无,发还本司重拟!” 听到这话,且不说候命的书令史一脸愕然,杨再思也是忍不住的掩嘴咳嗽。他觉得自己底线已经放得挺低了,没想到这小子比他还没底线,你找茬能不能找个好理由?因为字迹潦草就要驳回,朝廷养你们给事中吃屎的? 听到杨再思一串急促的咳嗽声,明显不认同自己这理由,李潼索性移席坐在他对面:这茬我是找定了,理由你帮我想一个,否则朝廷高官厚禄养你何用? 当然这话他是不会说出口,遇到不识趣的难免诘问,朝廷养我跟你有半毛钱关系?这话现在不好回答,但等老子真发了飙,你就知道跟我啥关系了。 “且先退下。” 杨再思抬手屏退厅中余者,这才抓起那些奏抄审视一遍,勾勾写写并叹息道:“尚书天官用事者行文草率,多犯格式,也真是需要督导教训一下!” 李潼闻言后眸子顿时一亮,举手道:“请侍郎详教。” 杨再思见状后便叹息一声,暗道难怪宰相崔元综此前要默许衙官们挤兑这小子,谁属下有这样一个人都挺难受的。身份敏感且不说,关键是家长也不是那种笃守规矩的人,说不定哪天就有无妄之灾。 但现在既然开了一个头,他也不好打住,得罪武氏诸王是挺慌,但转头再被这小子告一把刁状,也落不下一个好,于是只能认真细致的将行文所犯格式一一分讲。 朝廷章法,自有律令格式之分,其中格式类似后世《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同时也有官衙行文规范有关的内容。毕竟奏抄每日所积函文就成千上万条之多,如果没有一定规范,那行政还怎么搞? 杨再思自是精于案牍,然后才是谄媚之能。如果不能凭着真材实料爬到一定位置,想谄媚也无处可表。所以他这一番讲解也是深入浅出、提纲挈领,加上李潼本来就领悟力不低,很快就将相关问题了解个七七八八。 他也自觉得由此发难,要远比他那字迹潦草得体的多,受教之后便将文书稍作规整,然后便对杨再思拱手道:“尚书天官做事如此粗疏简陋,岂有南省首曹姿态!卑职请下省督导训告一番!” “去罢,去罢!” 杨再思摆摆手,有些无力的说道,只是又叮嘱一句:“训告则可,只是不可误了正经曹事。” 对于这一点,李潼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他下省就是为了收拾不正经的武三思,其他人事当然不会扩大打击。真要耽误了正经的铨选事务,武三思不报复他,他奶奶也得收拾他。 报仇隔夜,李潼已经忍得挺辛苦,这会儿有了上司的许可,则更加按捺不住,摆手喝令将尚书天官今日所有奏抄全都封箱装车,随他直往彼处官廨。 吏员们装车的时候,省中官员们见到这么大的阵仗,不免纷纷上前围观,张说更是直入近前询问道:“郎君这是要……” “去尚书天官署,奏抄错漏连连,下省训告。” 李潼也不隐瞒,直接回答道。 张说闻言后,脸色便微微有变,片刻后则举手道:“郎君初番下省,卑职理应随从,但案事杂多……” “不妨事,你去忙,又不是什么远使。归来再问失察之责!” 李潼闻言后便摆手说道,张说这家伙也是个小机灵鬼,其家本就洛阳本地大族,其人又在永昌元年制举中一鸣惊人,人脉路子都很广,心思自然活络,不同于刘幽求、钟绍京这些在神都举目无亲、无从依傍者。 李潼也不强求所有跟他交往的人都要死心塌地的站队交投名状,反正日后对人对事、他自己心里也会有亲疏的差别。 吏员们封箱装车完毕后,李潼便一摆手,一群人浩浩荡荡行出官廨。 省中其他人已知去意,不免有人想随行上来想要看热闹,杨再思心情正恶劣,见到官廨中一片乱糟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站在阶上顿足冷哼道:“还要不要做事!” 可惜他平时本就风评不高、威望不足,即便厉训,下属们也少感震慑。与此同时,李潼要往吏部去找梁王武三思的茬这一消息也快速从鸾台扩散出去。 当李潼一行来到吏部官署门前时,这里街前街后并转角处都聚满了凑热闹的朝臣,至于尚书天官一众官员们也早已经门前等候。 “天官吏部郎中郑杲,率群僚恭待给事下省巡望。” 一名脸型方正的绯袍官员见鸾台一众行至近前,便上前一步,抱拳说道。 南省六部,吏部号为首曹,因为主管典选人事,那真是见官高一等。但这一份威风,在鸾台面前自然抖不起来。署前十几名官员恭立,绯袍者就有三人之多,自吏部郎中郑杲以下,纷纷入前见礼。 面对吏部群僚敬拜,李潼也是一乐,果然下省抖威风,远比省中坐衙有趣得多。今天先来吏部,明天去工部冬官,让武家这几个货轮番给他擦鞋。 可是当他视线在群僚身上一绕,脸色当即一沉:“尔等上官何在?” 天官尚书李景谌久病不事,主持日常曹务的便是两名侍郎,一个就是梁王武三思,另一个则是李峤的舅舅,名为张锡。可是现在两人都不在场,在场官职最高的,便是吏部郎中郑杲。 郑杲闻言后便恭声道:“禀给事,张侍郎主持选举人事,午间前往成均监,尚未归衙。” 成均监便是国子监,听到郑杲只言张锡而不言武三思,李潼便心有了然,武三思肯定是窝在官衙中不想出来迎他。 这其实也没什么,南省侍郎本就四品通贵,这种迎送之礼可以不必,更不要说武三思本就是亲王之尊,更加不会走出官廨来迎接一个五品给事中。 但李潼当然不管这些,老子本来就是来找茬的,你老小子还跟我摆谱,找抽! “堂堂南省首曹,竟无官长坐衙,人事如此简陋,看来这一次我是来对了!” 李潼一跺脚,昂首行入官廨中,言语中已经不把正在坐衙的武三思当人了。 0336 梁王陋才,不学无术 尚书天官作为南省首曹,本就属员众多。眼下又逢选月,并从其他衙署借调了一些衙官胥吏。鸾台一众人来得气势汹汹,许多人不免就凑上前看热闹,使得庄严肃穆的衙署官厅前竟有了几分市井躁闹的鲜活气氛。 李潼步入衙署之后,抬眼便见正厅门前甲士陈列,颇有一番剑拔弩张的肃杀,脸色又是一沉。 “时逢冬集,官厅中文事多涉机枢,防备是谨慎了一些。给事不妨转入厢左……” 吏部郎中郑杲匆匆上前,小声说道,待见给事眉眼之间已生厉态,便说不下去了。 李潼望着防备森严的官厅正门,片刻后嘴角已经浮起冷笑,武三思这家伙是真无耻,几番道左相逢都要来撩拨他,或还挑拨鸾台官属们排挤他,如今他行上门前,这家伙却又藏起来不敢露头。 “好,好得很!尚书天官多涉机枢,鸾台要省偏多闲员!” 李潼张嘴扣帽子那也是溜溜的,老子代表鸾台下省,你们居然看不起鸾台,他抬手一指随行来的牛车,喝令道:“卸下来!天官机枢,我是不敢擅干,但职责所系,索性在此明言!” 小样,当缩头乌龟就收拾不了你?官厅私话或许还能留点面子,现在老子要当众办公! 郑杲闻言后,心情也是慌得很,一边吩咐吏员入厅请示,一边将视线环视周遭:“诸官各归本案,不得在上省行使面前失仪!” 他威望还是不低的,一番喝令之下,周遭庑舍廊前围观的官吏们多数散去,退进了房间里,但也无心做事,仍然扒住门窗向外望。 这时候,鸾台那些随员们也将吏部奏抄悉数搬卸下来,堆在官厅前的空地上。 李潼上前打开一个箱笼,抓起一份奏抄甩手丢给一名天官吏员:“念!” 那天官吏员手忙脚乱的接过奏抄,转又一脸为难的望向郑杲。 “给事,这怕、怕是不合……” 郑杲也匆匆上前,抬手想要将箱笼再合起来,却被李潼示意鸾台官佐将之拉开。 别人属下不好使唤,李潼索性吩咐鸾台官佐上前朗诵一部分奏抄内容,这当然是经他挑选过的,所涉也都是七八品乃至于流外入流的判书,算不上什么机密文件。 待到鸾台官佐念完之后,李潼随口点了几个文书相关的名字,然后又问道:“此几人,所历何官?资格如何?” “裴大安官梁王府司马、王少义官梁王府仓曹、李庆官梁王国大农……” 敢跟随李潼来尚书天官找茬的,自然也跟武氏诸王没什么关系,此时听到给事问话,便大声回答道。一连串七八人,齐刷刷的俱是梁王府官佐,虽然多是下僚,但这一通排比句回答上来,还是很刺人耳膜。 官厅中,武三思脸色阴郁的坐在屏风后,两拳握紧置在膝上,同时也竖起耳朵,密切关注着官厅外的动静。 得知李潼就任鸾台给事中后,他就一直在提防着这小子登门挑衅,现在果然遇到了,但他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可应对。毕竟下省巡察乃是中书、门下等上省官员们天然而有的权力,他如果敢公然抗拒,那是在挑战整个朝廷章制法度,圣皇陛下首先就不会放过他。 现在听到鸾台官佐们在那小子授意下,公然揭发他营私舞弊的事迹,武三思自然是羞恼有加,狭长眼眸里满是怨毒之色,口中则恨恨低语道:“闹罢,闹得越大越好!等到不可收场,竖子当知人世险恶!” 官厅外,一众尚书天官的官员们听到一串梁王府佐员受举过官,脸色也都变得很是不好看。单听那些过官判词,似乎这些人才是收复安西四镇的主力,而王孝杰并其麾下数万劲卒则只是冬游的样子货。 虽然他们各自也气恼鸾台登门挑衅,让整个尚书天官署都颜面无存,但在听到这些奏抄后,一时间也是大感汗颜,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拍着胸口保证这当中没有问题。 更何况,他们心中也未尝没有积忿,梁王搞小动作、贪食军功,那也不会曹内通报。经事者或知一两桩,但在听鸾台官员们念出,才知梁王小动作竟然这么多,现在被人问责上门,连累整个尚书天官都跟着丢脸! 郑杲脸色同样不好看,但是梁王龟缩不出,他作为在场官职最高的,也要为本曹颜面考虑,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说道:“选月事项杂多,此类下僚过官,就难免有些……” “下僚过官,就可不谨慎?漫数朝堂,服紫佩金者几人?若事事都需上省查问,朝廷毕置下曹,又助益何事?” 李潼无理都要争三分,有理自然更猖獗,他拿起一份奏抄直接杵在郑杲面前,并怒声道:“自己看一看,这写的是什么?通篇历数,有犯格式七八处多,朝廷所设规令格式,是供你等下曹翻越玩弄?即便不论禄食养耗,笔墨纸料,未尝有缺,就是为了让你们写这满篇垃圾!” “呃……啊?” 郑杲还在思索该要如何说辞,但李潼话语转弯这么快,一时间愣在当场,没有反应过来。 不独厅外的郑杲,厅中的武三思在听到这叫嚣声后,神情也是不免一滞,片刻后则更有羞恼涌上心头。这小子将他满身遮羞扒个精光,转又指责他幞头不正,真是狡猾又无担当! 他挥起拳头,重重的砸在面前凭案,砰然一声闷响,引得其他留堂官员纷纷侧目来望,而后又忙不迭低下头去。 官厅外,李潼继续板着脸训责道:“尚书天官乃是南省首曹,自领典选重事,度量人才,取为国用。结果曹事施用尚且有欠斧绳,如此态度怎能为百司表率?又配得起万千才士趋此待选?” 郑杲被架出来接待,却被一个小年轻劈头盖脸一顿训,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其实李潼所指责这种情况,也是常年积弊了。 朝廷旧年颁行《垂拱格式》,足足三十三卷之多,一些有上进心兼有时间精力的官员们或能钻研透彻、熟记在心,但是绝大多数下层僚属本身文墨水平便有限,也很难将这些巨卷格式完全掌握。 更不要说每逢选月,尚书天官便曹事激增,还要从其他衙署借调人手,这些人对于相关格式自然更加陌生,也实在很难做到恪守格式。 而且,这些奏抄曹事,重要的自有鸾台等有司筛选更正,不重要的则署而行之。这么多年都是如此,一般也很少有人借此发难。 但李潼本来就是来找茬的,不见错就上,难道还等你蓄谋造反啊! 他大手一挥,沉声道:“相关奏抄,一并发还本曹、从严自审,再有此类犯错,那就前往鸾台自领训诫!” 说话间,他脸色又渐转和缓,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指着郑杲并其他在场官员们说道:“诸君都是任事的长才,这一点,我自心知。但近日尚书天官用事却颇集非议,你等也要谨慎自省因何得此。自知曹中人事设置是有简陋所在,就该加倍的勤用尽才,岂能为区区案牍所拘?只要能群策群力,何至于会有今日训问?” 我都不是针对你们,既然知道你们那个上司是个废物,努力点、架空他呀!你们不架空他,我改天还回来找茬! 听到李潼这话,郑杲等人脸色都变得古怪起来,实在是不好回答啊。他们那个上司废,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但也实在不好说出口。 而这会儿,一直躲在官厅里不露面的武三思听到这里,终于按捺不住,大步冲出官厅,站在阶上指着李潼怒声道:“狂徒住口!南省人事曹务,是你区区下僚能论?简陋何在?凭你此番乱言,我必奏达天听,惩问失言!” 李潼见这家伙急了眼,自然也乐起来,向上一拱手,笑语道:“既如此,那请问大王,《垂拱式》《垂拱留司格》《垂拱新格》都是何年所版?陈事几卷?” 武三思闻言后神情顿时一滞,片刻后则眸光一闪,似乎抓住了李潼的痛脚,语调更显高亢:“如今圣皇在朝,大周新世,旧贵入俗还要阔言垂拱故事,你是怎样心迹!”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一副看傻子的神情望向武三思,真的是不试不知道,一试就暴露出这家伙不学无术到了什么程度,但他面容一整,又抱拳道:“大王此言甚嘉,大周新世,万物维新,百司用事再推垂拱旧格的确不合时宜。来日朝参,卑职必奉大王此言,章奏启上,追问深情。” 武三思听他这么说,自觉得抓住他的把柄,仍是冷笑道:“旧事如何且不论,你以旧令格式追问新曹新事,此番有失,绝不会轻易揭过,现在即刻退出衙署,误我曹事,罪责更深!” “卑职受教,卑职告辞!” 李潼拱拱手,然后望着武三思又作了一个默念“傻……哔”的口型,然后摆手率众退出尚书天官署。 三言两语将人逐走,武三思自有一股豪迈在怀,但回想李潼离开那表情,又不似挫败,有些不确定的望向郑杲问道:“他是什么意思?” 郑杲张张嘴,不知该怎么说,如果那位给事说到做到的话,明天朝日你就会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0337 廷参奏事,直劾宰相 第二天李潼起一个大早,斗志昂扬的过了天津桥,来到端门前。 武三思早已经提前来到这里,眼见李潼行来,也顾不得矜持,疾行上前凝声道:“本就寻常杂事,你是真要闹上朝堂?” “卑职若入事天官,必向大王详奏案事诸类。” 李潼听到这话便乐了,怎么,知道自己傻逼了?可惜啊,你管不到老子! 武三思肯低头问上一句,已经是很勉强自己了,听到李潼这样回答,脸色又是一沉,继而冷笑道:“既如此,那你也准备一下,迎受弹劾吧!” 李潼自然不怕武三思的威胁,老子让你半扇牙,照样咬得你遍体鳞伤。 端门开启,群臣入朝,行过则天门的时候,宰相崔元综上前,神色有些为难道:“巽卿今日能否代直衙堂?”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有些不爽,不让老子上朝?你怕事,我可不怕! 除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不怕事的。宰相李昭德行至此处,望望两人,问道:“有事?” 李潼并不答话,只是望着崔元综。崔元综则有些尴尬的摇摇头,退到了一边。 李昭德微笑着对李潼点点头,并低语说道:“鸾台若不容,可入凤阁。” 李潼举手道谢,心里也不怎么把这话当回事。李昭德这家伙也是个搅屎棍,真要跟他走得太近,李潼想不刺激都难,他奶奶也绝不可能把俩棍安排在一起。 朝臣趋行登殿,叩拜之后,各自分班,李潼则站在了供奉横班中,安心看着一桩桩廷议过事。 终于,日常程序走完,不待殿上中官唱令,李潼便跨步出班,两手举过头顶高声道:“臣鸾台给事中宝雨有事奏。” 殿上的武则天见李潼抢步出班,眼里闪过一丝好奇,举手示意道:“入前奏言。” 由于担心具表的话会被他奶奶提前抽起,所以李潼直接当殿言事,行入班列步入殿中,在群臣或期待或怨望的眼神中行再拜之礼,然后才又说道:“臣所奏事,垂拱格式旧年框定,如今时入新世,仍然沿用,诸多陈旧,有悖时宜。百司用事,多有不便,案情浮于事上,推理不能切实……” 听到李潼所言是此事,武则天便安心听下去。 格式之令,本就是百司用事的方便法门,有着很强的即时性。垂拱格式编订的时候,正是武周代唐最紧张的时刻,沿用至今,的确是有些不合时宜。但这话,不该由武三思来说。 果然,接下来李潼语调一转,话锋就尖锐起来:“陈事陛前,追问过错。臣弹劾魏王、特进、前文昌左相承嗣,建昌王、冬官尚书、前纳言攸宁,地官尚书、前凤阁侍郎、同平章事杨执柔,此三者自为国亲、身领国用,却居不任事、怠慢于政,使我皇朝久承因陋就简之弊,百司用事、不得从容……” 武则天听到这里,直接干咳了两声,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眉头也微微皱起。 至于班列中被点名的几人,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杨执柔更是一脸怨念的盯着李潼后背,我平时待你也挺不错,你弄武家子就弄武家子,牵连我干啥! 李潼说话间,又望向班列中的武三思,对其认真点点头,然后才又继续说道:“臣蒙君恩厚授,用事机枢,事能尤浅,不能略尽方面。日前所观尚书天官奏抄多违格式,下省追问,得梁王、天官侍郎三思教诲,方悟周世维新,诸令变革,曹事就宜、难免违规,退而自审,遂成此奏。” “宰相自衣冠之首,群臣表率,一旦怠政,所害尤深。臣所见、所言犹在事表,梁王久掌省曹,想必更有疾切,所以教臣,俱痛感时弊、肺腑之言。臣请梁王出班,附议此奏,更陈事端,使陛下更知百司车陷旧辙、执迷陋规之弊苦。” 说完后,他便转望向武三思,不断给其打着眼色,来呀,你来嘛,你说不是你的错,我也觉得不是你的错,咱们一起上奏诉苦,追问罪责呀! 武三思这会儿脸色已经涨成了猪肝色,甚至能够感受到他姑姑冷厉的视线不断在他身上游弋扫过,至于百官群嘲的视线,那简直就快要将他淹没了。 武则天这会儿也是心情恶劣,垂拱旧格式沿用至今,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天授革命以来,朝堂纷争不断,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推新格式。 同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这格式之中所涉诸多审断逆案的规令内容,在武则天看来还需要维持下去。所以近年来朝廷虽然也有推新格式的呼声,但武则天要么就不予理会,要么就搁置拖延。 可是现在这件事又被抖露出来,而且还是她的两个亲徒,一个小的唯恐天下不乱,一个大的蠢钝如猪! 被李潼点名几人,除了并不参加朝参的魏王武承嗣之外,其他几个都要出班受参。而且在弹劾者没有讲完之前,他们是不能发声为自己辩护的,否则朝堂上喧闹起来,跟市井闹剧都没有什么区别了。 李潼弹劾这三者,也不是随口攀咬,一则格式推新本就是宰相的职责,二来从天授年间到如今,政事堂宰相走马观花的更换,到如今,除了这三人之外,其余的流放的流放、身死的身死,如果要追责,当然只能追责到这三人头上。 不过李潼这一行为也真是够刺激,以一人独弹三名前宰相,这势头大概只有全盛时期的来俊臣可比了。但就算是来俊臣,搞别的宰相不手软,也没敢直接对武家宰相们下手。 也不能说是一人独参,李潼还是有一个帮手的,那就是梁王武三思。 既然被点到了名,又被群臣瞩目,武三思心里哪怕再怎么羞愤懊恼,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列,再拜叩礼并说道:“给事所奏,臣确有言,但所以言此,事出有因,亦不敢直诘宰相过失……” 他哪怕再蠢,也不敢在朝堂上重复旧辞,只能避重就轻的说道:“曹事粗疏,错失良多,给事骤临训问,诚惶诚恐,未能及时受诫,反左引格式陈规不合时宜,臣实有罪。但给事不审臣言之未尽,直诘宰相过失,亦是妄参!” 说话间,他又一脸怨毒的瞪向李潼。 等到武三思将话讲完,李潼才又施施然说道:“臣职责所在,格式章规毕陈案前。凡有违触,必作纠劾,否则职将无使。所以弹劾宰相,则在于垂拱旧年格式,能通行益事,必有不变之圭璋在卷。宰相无能,不能审重辨轻,不能留珍削弊,遂使百司用事者无所适从,其中奸猾者某某之类,谤以陈规,一概而否,此因小失大、全己害公,若不严惩,则无以为诫!” 老子这几天被你们使唤得狗一样,你自己犯蠢被我咬上了,还想让我松口?真男人就要正面干,我要打十个,一窝端了你们! 殿上武则天神情闪烁,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此事计议需长,非在朝短时能决,且留政事堂长议,各自归班罢。” 殿中几人闻言后又叩拜告退,各自归班,只是朝堂上的气氛则变得实在有些微妙。 可是这几人刚刚归班,又有一名监察御史抢步出班,持章在手大声道:“臣有奏,弹劾鸾台给事中宝雨狂悖无礼,乱秩争案,所问非分,揽事自专,实为权贼!” 李潼回到班列还未站定,听到有人喊他,忙不迭又一溜小跑返回来,待听到那名御史弹劾他的罪名,心中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原来不知不觉间,老子竟然也成了一个专擅威福的权臣。 那名御史出班之后,先定罪名,然后再从头桩桩历数李潼的罪过,诸如宴请同僚、典树私恩、与侍郎分案推事等等,桩桩种种,恍如亲见。 这也并不奇怪,凤阁、鸾台节制百司,这么大的权力,当然是要有完善的监察制度。这两省可以下省坐堂,而宪台自然也会有御史在他们的衙堂官厅中进行监视,了解李潼入职以来的事迹并不奇怪。 他们给李潼安排的罪名倒是深得《罗织经》精髓,事不至大,无意惊人,竟然直接弹劾他专权弄威。不过,李潼也不清楚武三思这个铁憨憨咋想的,你就算想弄死老子,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果然,等到这名御史讲完,不待别人发话,宰相李昭德已经行出班列,戟指其人怒声道:“一派妖言,夸奇邀宠!” 小小一个给事中都能专权乱政,你把老子宰相们置于何地?真要能够定罪入刑,政事堂这班宰相不全得引咎辞职? 所以不独李昭德,其他几名宰相也都纷纷出班,作为鸾台直属上司的崔元综更是直接免冠下拜道:“鸾台省事,有异百司。给事中宝雨长才蔚然,人所共见,能者多劳,此才用之法亘古永恒!横班供奉,俱近侍臣僚,良才施用,本就异于俗规,升案推事,只为彰才。所用是否非分,自然深在君心,臣分事无愧,恭待圣裁!” 李潼原本还有些不爽崔元综对他的态度,眼见在关键时刻这上司还是能罩得住的,一时间也是颇感欣慰。 殿上的武则天也沉声表态道:“宪台用事,虽有风闻之权,但事若涉君心几人,则忌杯弓蛇影,此事不议,退朝!” 0338 圣皇赐字,慎之诫之 禁中西上阁侧殿中,李潼坐在席上,两眼仔细的盯着玉珠串成的珠帘,口中念念有词。 突然,珠帘摇动起来,仿佛瀑布被狂风摧折,不旋踵,便露出韦团儿那娇艳动人又颇有忧怅的俏脸,行入后那美眸便凝望着李潼并轻声唤道:“郎君……” 唉,又没数到尾! 李潼不无酸涩的抬手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并伸了一个懒腰,抬眼望向韦团儿问道:“圣皇陛下打算见我了?” 早朝之后,他便被提溜到了禁中,一坐就是大半天,他奶奶却始终没见他。 李潼当然也明白,他这一次行为在他奶奶看来肯定是很恶劣,或许已经触及到他奶奶心里给他设定的一个容忍底线。 毕竟终武周一朝,武家这群侄子们都是武则天稳定朝局、平衡形势的重要棋子,这是身份天然带来的便利,并不是其他方面能够取代的。 不过,武三思那张大脸盘子自己凑到脚边来,不抬腿踹上一脚也实在太为难李潼了。 韦团儿上前搀扶起李潼,并快速低语道:“大王稍后应答一定要小心,昨日有人私谒皇嗣,圣皇陛下震怒……”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顿时一突,看来他奶奶今天心情不好,也并不全是他的缘故。也难怪他昨天跟武三思纠纷在皇城里闹得动静不小,他奶奶上朝之前似乎并不知道,看来是有更大的烦忧。 很快,李潼又心中一动,望着韦团儿凝重吩咐道:“近日千万不要前往皇嗣殿下宫苑,远离是非源头!” 韦团儿闻言后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妾明白,一定不让大王分心牵挂!” 听到韦团儿这么说,李潼暗松了一口气,转又想起来这一桩变数所代表的意义。 原本的历史上,在李昭德为首的一众大臣努力之下,从天授年间便一直斗争凶猛的嗣位之争局面又发生变化,其中最主要便是武氏诸子罢相,形势有所好转。 可是到了年末,局势却逆转直下,明堂祭典直接安排魏王武承嗣为亚献,梁王武三思为终献,根本就没有皇嗣李旦的份。之后一系列的变故,更是让皇嗣李旦命悬一线、岌岌可危。 这一系列变故中,韦团儿便参与其中,因其诬告,致使刘皇后、窦德妃双双被杀,甚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依照李潼对韦团儿的了解,这傻大姐旧年脾性是真的敢参与进去,但究竟是不是诬告,这却值得商榷。李潼是在皇嗣殿中受过他四叔家人们的冷眼,如果刘皇后与窦德妃真做出这种事来,他并不感到意外。 这是一连串的事件,火在宫内宫外都烧得挺旺盛。 宫外有刘皇后、窦德妃厌胜案,宫外还有窦德妃的母亲庞氏同样案犯巫蛊,负责审理此案的正是眼下还在关中忙着给窦家擦屁股的薛季昶,当时便推理庞氏与窦德妃同案巫蛊,窦家求诉徐有功才保住性命。 而恰恰是这个薛季昶,不独参与神龙革命复辟唐室,而且在李旦重登皇位后,又追赠为御史大夫。可见在这场风波中,薛季昶绝不是为了迎合武则天而蓄意加害窦家,更有可能是壮士断腕,剪除枯枝。 想这些,李潼也并不是觉得刘皇后她们罪有应得,说破天也只是弱势者面对咄咄逼人的恶婆婆瞎折腾一般的徒劳自救。而且巫蛊这种事,根本就说不清,这罪名诞生伊始便是模棱两可、专门整人用的。 现在,李潼叮嘱韦团儿,也只是不希望自己并身边人卷入这一场风波中。 至于他四叔一家是吉是凶,那只能自求多福了。不过话说回来,无论风雨再大,他四叔看起来再怎么岌岌可危,安全性又比他们一家高得多。 得了韦团儿的提醒,李潼也端正态度,尽量不在这种关键时刻继续触怒他奶奶。所以入殿没走几步,他便俯身下拜,膝行入前并沉声道:“罪臣宝雨,叩见圣皇陛下。” 殿中武则天正默然端坐,听到这话后便冷笑一声,发问道:“你又何罪之有?” “臣不知罪在,但久候无召,想必是惹厌君上,心内惶恐,岂敢再作坦然。” 该服软的时候就得服软,李潼姿态恭谨,再也没有朝会上一挑四的霸气。 武则天见状后便嗤笑一声,摆摆手放缓了语调说道:“入案前来。” 李潼小心翼翼凑过去,探头一看,见御案上摊开一张白纸,白纸上以飞白书体写着两个字“慎之”,不得不说,他奶奶这手飞白比他后世庙会见到那些手艺人写的漂亮得多,尽管飞白只是书艺小技,但字体看来还是颇为繁美有趣。 武则天垂首看看李潼,抬起手指触在他的额顶,语调有些低沉:“人世诸恶让你们这些少辈都不能安养于庭,若是生在寻常门庭,小儿这样的美质,又怎么会有亲长狠心由之荒长?唯在美器自身不弃,天然生长也不至于见羞人前,让人欣慰。” 李潼听到他奶奶如此感性的语气,心里真是有点慌,不知该要给出怎样一个反应。 不过这会儿武则天还沉湎在自己的思绪中,倒也没有太过关注他的反应,抬手指了指案上文字并继续说道:“家庭幼枝,旁人只恐不能茁壮成器。唯是你家长辈,却担心你这小儿黠能过甚,恃此玩弄世道情势。知你及冠还有短年,但既然已经入事,该有操守自标,拟字赐你,慎之诫之,收起来吧。” 韦团儿上前将圣皇墨宝卷起递在了李潼手里,李潼高举两手接过,并又说道:“恩长苦心良教,臣必铭刻心扉,不敢再轻作浪态。” “那是最好,下殿用餐,转去外省直堂休息,不要误了明天事务。朕倦了。” 武则天摆摆手,颇有几分意兴阑珊。 李潼见状,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识趣的谢恩告退。他倒不担心他奶奶的情绪问题,这样的人,消沉只是短时,过了这一段,则会有更多人因其情绪的变化而遭殃。 第二天一早,李潼不需上朝,早早便走进鸾台正厅,很明显感受到鸾台众官佐们待他态度都有不同,变得恭谨有加,甚至有几分小心翼翼。 他这里刚刚迈进官厅,便见到吏员早已经整理好他的席案,笔墨器物摆放的一丝不苟,另有书令史手捧案卷趋行上前,恭声请示道:“禀给事,诸司奏抄录籍于此,给事审过之后,便可分案整理。” 分配省中日常事务,这本来应该是官长侍郎的权力,侍郎不在,则由资深给事中代执。李潼此前自然没有这样的待遇,所以才只能捡一些别人挑拣完毕后的一些琐细杂事处理。 不过昨日朝堂上武三思指使御史参他揽权不成,反而让他拥有了揽权的合理性,就连长官崔元综都表态他这样的良才,就该升案用事。 所以这些鸾台官佐们无论感想如何,也不得不默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别人都是给事中,而他则是给事上。 对于这样的待遇,李潼安然受之,毕竟是自己奋斗得来的。他接过卷宗匆匆一览,随手勾批,便将诸奏抄分发于各案,当然一些感兴趣的曹司奏抄,则就留下来由自己亲自进行审理。 退朝之后,宰相崔元综返回外省,巡察各案,看到省事已经井井有条的运作起来,心中也感几分满意。他特意行到李潼案头,勉励几句,但神态间还有几分未尽之意,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返回了政事堂。 崔元综在担心什么,李潼当然明白。就在崔元综离开不久之后,凤阁便发来一份书令,要临时调他前往参事,乃是凤阁侍郎李昭德亲笔,语调很热情,就差直接说:你来呀,咱们一起弄武家这几个货。 李潼当然不会去,他昨晚刚被他奶奶赏字,现在是叫武慎之,真要屁颠屁颠去了,那就是武作死了。他是只负责点火,不负责善后。 就算没有李潼参与后续,武家人自己卖自己,大有操作空间,武家几人也没有落下一个好。首当其冲的武三思,由天官侍郎转司属卿,即就是宗正卿,大概是存着丢脸也只在自家门户之内丢的意思。 武承嗣早已经被架出朝堂,倒是没有被波及。而武攸宁的冬官尚书也被免了,再转右羽林大将军,掌管北衙禁军。唯遭受波及的杨执柔挺惨,直接贬为外州刺史,但也没有成行,据说是病了。 表面看来,局势自然一片大好,借由李潼这一次发难,大臣们秋风扫落叶一般,将南省武家实权人物尽皆扫走。但李潼却明白,新的暗潮正在酝酿,一旦爆发,必将汹涌难当。 暗潮爆发也很快,几天后,鸾台案头便摆放两份敕书,一份是再遣御史前往西京,继续深查西京匪事,并收斩御史薛季昶。另一份则是将流放江州的来俊臣调任同州参军。 看着这两份敕书,李潼只想剁自己的手,让你闲得没事揽权! 0339 封还敕书,专事云韶 李潼之所以为难,就在于这两条敕令乃是不折不扣的乱命,他要么巧悉上意、放而行之,要么恪尽职守,封驳奉还。 首先是薛季昶,一事二使,即便是前使无能,也要提押归都、入案审明,就地收斩便有悖律令。 之所以有这样的规定,那是因为各地情势都不相同,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有了之前的教训,朝廷再派使臣也能更加有的放矢。 其次是来俊臣,其人论罪审定,已经成实。结果刚刚离开京邑不久,便又获赦免量移,这根本无法可引。既不是逢赦放免,也不是积事量移,如果真要这么搞,朝廷刑威自成玩物! 李潼不知道他奶奶是在怎样愤怒的情形下,强推这样两桩乱命,可是现在笔在他的手里,该不该封驳,却是让他为难死了。 本来封驳正笔应该是鸾台两名侍郎,可是崔元综乃是直堂宰相,日常都不坐衙。至于杨再思这个老滑头,在给李潼出点子一挑四之后,担心遭到武家报复,又回家玩小老婆去了,反正最近他也几乎快被李潼架空了。 如果李潼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给事中,他自然可以回避此事,他妈的谁爱封驳谁封驳,老子才不跟我奶奶抬杠! 可是现在,他美滋滋的当了几天给事上,遇事要退缩,哪那么容易。别的不说,武家诸王虽然被扫出南省,但他们党羽还在。 如果这两桩明显乱命的敕书在李潼案头发出,一定会被抓住这个把柄、穷追不放,搞得他鸡毛鸭血。即便不发难于前,必会发难于后,接下来一段时期,本就是武家扬眉吐气的反击,被抓住痛脚之后,李潼想踏实也难。 所以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他自己这么跳,还想完全侧身于风波之外,怎么可能。 几番权衡之后,李潼还是提起笔来,拟定一番判词,直接让人将两份敕书发还凤阁,然后自己也不在官衙端坐,召来杨思勖快速吩咐道:“即刻出城,吩咐西京诸众接下来深匿草野,不得告令,不准再作大图!召卫遂忠入府候命,待我归邸!” 之所以决定行使自己的封驳权,除了担心会被武氏党羽以渎职罪论之外,李潼也是考虑到自身的切实利益。 他在离开西京前虽然已经做了一番周全布置,但现在事态却变得严峻起来,两道乱命都是有涉关中,来俊臣将要被调任的同州,便是左冯翊,可见这一把火,是从西京烧出来的。 万全起见,李潼还是决定让西京人事更加深藏,不要贪求一时之功。须知他在西京的人事安排,也是一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崩上一点火星都要命。 而且前段时间他把来俊臣当个宝藏,挖了又挖,这家伙如果这么轻易就复起,气焰无疑会更加嚣张,如果回来看到自己老底都被抄了,李潼怕这家伙可能提前几年就得疯。 当然,李潼也明白他奶奶如果不是怒极失控,也不会发出这两道明显过不了的敕令,如今被自己老实不客气的驳回,会是怎么样的反应,也是难测。 所以在吩咐过杨思勖之后,他也不再归衙,匆匆行入禁中,打听到圣驾所在,便一溜小跑赶去请罪。 等他来到武成殿外,便见诸宰相俱在殿外,神情紧张兼忐忑。原本他还抱怨崔元综这家伙遇事躲,火盆往自己这个属下怀里塞,现在看这架势,倒也不能全怪崔元综。大家都在这里伸长脖子等着,他也不好回去封还敕书。 “巽卿因何至此?那敕书……” 崔元综见李潼行来,便低语问道。 李潼如实作答:“已经封还凤阁。” 崔元综听到这话,顿时一脸欣慰,抬手拍拍李潼肩膀并说道:“巽卿任事,果有干才!” 李潼往后避了一步,脸色有点不好看,得罪了我奶奶,正是慌得很,我干你一脸! 腹诽未了,他还是忍不住发问道:“西京究竟何事,竟使朝廷作此乱命?” 崔元综闻言后便长叹一声,大概是李潼刚正不阿的行迹博得了他的好感,示意他行至殿左偏僻处才低声道:“西京在监之人窦希瑊,阴结狱卒、递信于外,逾越宫防……”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联想到前几日韦团儿所言有人私谒皇嗣的事情,如今看来,暗查几日后,是顺藤摸瓜查到了源头。 只是,西京窦希瑊? 窦希瑊其人,是被李潼致使万年县令权怀恩收押在万年县牢狱中,但在李潼离开西京前,相关案事已经尽被御史薛季昶所接手。 薛季昶接手案事后,则就一副和稀泥的状态,更将李潼这个苦主完全闪在了一边。而李潼也只求西京窦家内部混乱,让他可以更加从容接手其家业,也就懒于过问案事,之后更是被一纸敕书调回了神都。 但就李潼所知,窦希瑊虽然在监,但本就是受牵连,不久之后肯定会被放出,又为什么作此大死、居然在牢狱中还派人联络禁中的皇嗣李旦? 按照李潼的猜想,多半是这纨绔子弟少受挫折,自觉得受了委屈,办案大臣又不好说话,所以打算让人跟他姐夫诉一下苦,让他姐夫敲打一下手下们。 这逻辑看起来有些可笑,但李潼觉得应该跟事实相去不远。总不能窦希瑊派人通知他姐夫,我已经在西京拉起队伍,只要你在宫里喊一声,咱们就勤王革命! 但李潼现在也没心情去管别人裤裆里的屎,他现在封还敕书得罪他奶奶,那是真真的! 了解原委之后,李潼向崔元综稍作道歉,然后又走回殿外廊下,探头探脑准备找个相熟宫人入内通报,赶紧入内请罪。 不过今天也不知怎么了,他所认识、能递上话的宫人是一个也不见,倒是等候在殿外的宰相们,一个个被陆续召入殿中,谈话时间或长或短,待到行出时,脸色各不相同,也不继续逗留,径直返回政事堂。 李潼在殿外等候了半个多时辰,才看到上官婉儿由南面宫道款款行来,身后跟着几名宫官,各自搬抬着箱笼。 见到这一幕,李潼心里便一突,匆匆行下殿阶,望着上官婉儿强笑道:“上官应制这是亲自下省收取奏抄?” 上官婉儿心思玲珑,自能看出李潼笑意勉强,略作思忖后便也想明白缘由,回指身后宫官搬抬的箱笼轻声道:“当中是有巽郎妙判?” 李潼听到这话,垂首干笑道:“不敢称妙,不敢称妙,职守份内而已。公私不能两顾,今日始受其害,盼待制转诉此言,微臣恭待廊左,随召即至。”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点点头,然后继续向前,但行出两步之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李潼,见其仍望着自己,不免抬手掩嘴,并又微微颔首,然后才登上行阶,直入殿中。 上官婉儿做事还是挺靠谱,这一次李潼等了不足小半刻钟,便被召入殿,同时上官婉儿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李潼匆匆趋行入内,恭敬下拜,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到他奶奶念诵的声音:“兰文芝字,不容微玷。鸾司奉祚,事在清尘……” 这正是他封还敕书的署词,此时听到他奶奶不喜不怒的念出来,李潼也不知该要怎么回答,只能恭拜在下。 武则天将署文念了一遍,然后便敲案道:“入事虽短,判词已经有了清正味道。如果不是字迹端倪有见,我还道封还敕书者是何者庄直大臣。” “小臣不敢自美庄直,唯受世道俗标所累,虽窃占一时之职守,却痛失恩亲之心意。公私两对,譬如针锋,狡黠不容,唯在衙正事,入庭领罚,位不同,情不同也。” 李潼连忙说道。 “这一次,是知道世中也有不容狡黠的局促之地?不再觉得自己事无不能?” 武则天又继续问道,敕书被封还,她当然愤怒有加,但见到这小子一脸窘迫,心情却略有好转。 她所以发此乱敕,如果能行,那就定事,如果不能行,也是借此表达自己强硬的态度,为下一步行动作出铺垫。之前分批召见诸宰相,连消带打,便是为此而行。而这些宰相也滑头,把事情硬派在了她近来颇为看好的孙子头上。 “知道了,知道了!世道艰深,岂区区小子能长袖舞弄。臣深知事苦,有心趋避闲处……” 李潼虽然有些不甘心,但这会儿也不得不认清事实,这件事不会无端端降临在他头上,而眼下还是一个开始,他如果还留恋鸾台权柄,接下来就一定会被人打造成一道防火墙,此类事件一定会频频上演,消磨他的圣眷给其他人提供包庇。 “明白这些,不算太蠢。亢进者诚然勇志可嘉,但能知止,才有长行之力。旧年你不是没有这样的明识,如今能重拾旧知,孺子可教。” 武则天抬手一摆,继续说道:“鸾台案事,暂且放在一边,近日专去云韶府,阔制新乐。《万象》曲式,世道如今仍在称美。来年新典,盼你能更作美戏。” 0340 选月大图,宰相托女 退出西上阁后,李潼心中不乏庆幸,然后便直往鸾台外省而去。 衙堂中,宰相崔元综罕见的端坐堂中,堂下则站立着众给事中并其他官佐们,似乎正在训话,整个厅堂气氛都显得非常严肃。 眼见李潼出现在堂外,崔元综登时换了脸色,自席中立起来对着李潼招手道:“巽卿快入堂!” 说话间,他又指着行入堂中的李潼对群僚说道:“巽卿今日能禀直笔,实在是我鸾台群众楷模。你等也要以此为标,来年用事更加勤恳。” 鸾台一众官佐们望向李潼的眼神也都不见轻慢,虽然说这本来就是鸾台职责之内,但在当下这个政治氛围下,还能恪守典章、履行封驳之责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李潼心里虽然小小得意一番,但还是上前说道:“本分之内,不当崔相公赞誉。相公案设尺规,诸君勤勉用力,卑职入事以来,也是受教良多,来日即便不能朝夕相望,也必深记此中所得。” 听到这番话,崔元综脸色变了一变,先对群僚摆手道:“你等且归案用事。” 然后他才又转望向李潼,皱眉说道:“难道巽卿将要另用?” “也并非另用,卑职本就事兼云韶府使,于此稍存薄能,今日入见,陛下教我不可荒废乐案。鸾台中自有崔相公并诸才尽力,云韶府所仰卑职一人而已,圣意威示,不敢怠慢,来日用心便不能尽在此中,还请相公见谅。” 李潼又拱手说道。 崔元综听到这话,先是默然,之后脸上便流露出几分失望之色,但还是打起精神说道:“圣心牵挂真是入微,不乐巽卿才趣虚养。这一份圣眷也实在令人称羡,君心众誉,巽卿上下俱得,盼能不负美器,裨公益己,忠事惠众。” “卑职谨记相公教诲。” 向崔元综禀告完毕后,李潼便退出了衙堂,吩咐乐高并通信归来的杨思勖收拾一下自己在鸾台的私人物品,然后便提前离开了官衙。 虽然他还保留有给事中的官职,但也知接下来必然多事,该有的姿态做出来,老子不再做这给事上,你们自己玩吧。 崔元综看着李潼主仆背影行出鸾台,神态很是复杂。最开始得知这样一位人物将入鸾台,他心里自然是有些不乐意的。 可是眼下看到对方离开,却又觉得心里似是缺了一块,尽管他并不常在省中,但对李潼所作所为也都非常关心。做不来杨再思那样的逢迎,但心里也是很欣赏年轻人那份锐气敢当。 如今朝局将要进入下一轮的动荡,每每此事,宰相总是难免遭受波及。老实说,崔元综是没有信心在接下来的风波中保全自己,眼见到李潼在圣皇包庇下转事别处,避开漩涡,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羡慕。 他在官厅中站立好一会儿,蓦地叹息一声,似是自嘲般低语道:“为相短时,能御美器,已经可以无憾。罢了,且待风雨!” 李潼离开皇城行过天津桥的时候,恰逢将要前往大内的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见他一行如此,连忙车停道左,让李潼上前来疾声问道:“三郎被罢事?” 李潼微笑着将事情讲解一遍,太平公主闻言后叹息一声:“风浪将起,能够趋避浅滩,这也是对的。我此番入宫,本来还打算在陛下面前为你助言几句,现在看来,你祖母真心牵挂你这佳孙,倒不必我再徒废唇舌。” 听到这话,李潼自然又连忙道谢。 太平公主不打算再入大内,让李潼上车要亲自送他归邸,途中不免问起此番风潮缘由细节。 她终究不在机枢,许多事了解的并不透彻,待听李潼讲起事涉关中窦氏,便忍不住恨恨道:“这些外戚豪宗,恃此骄贵,真是该死。逢此变事,我唐家余血尚且战战兢兢,此类蠢物竟然还不知检点,直越宫防!” 李潼想了想之后,还是说道:“此事牵连尤深,绝非眼下浅相。我兄弟出入都要避嫌,姑母若有从容时刻,还请入告皇嗣殿下,外间纵有狂风骤雨,此际尤贵方寸不失,帷幄之内纹丝不乱!” “我明白,我明白!” 太平公主点点头,转又叹息道:“想要帷幄之内纹丝不乱,我看却难。因我武家妇,殿中多遇冷,频频走问,只是让你四叔于中难堪。” 感情并不是自己一个人遭嫌弃。 听到他姑姑这么说,李潼不免又叹息一声。他倒不想借此评价他四叔妻妾们有多短视愚蠢,这其实也只是人之常情。 像他自己旧年被圈养禁中,那也是满怀戾气,看谁都不爽,事外之人议论智短计长,总是没有那层切身的体会。别的不说,刘皇后满门几乎被杀绝,会对武则天的亲近之人笑脸相迎那就怪了。 而且,婆媳矛盾本就亘古永存,只是她们不幸遇上了武则天这个从不为此犯愁的恶婆婆,解决不了矛盾,那就解决有矛盾的人。 一路闲谈,车驾很快驶入了履信坊,看到王邸门前车马满盈,李潼不免愣了一愣。他近日忙于省务,要么住在皇城官廨,要么借住太平公主别业,已经十几天没有回家了。 太平公主见李潼那错愕模样,便又笑道:“你道自己还是旧年那个事外的闲流,只凭闲趣招人迎凑?三郎在省事迹,早已经风传都邑。眼下又逢选月,谒者争进自是寻常。” 李潼闻言后便也笑起来,继而又听太平公主说:“眼下能够推开案事,不再操劳公务,正可以趁此悠闲将门下人事整顿一番。梁王因你弹劾憾退南省,继事者乃荥阳郑杲,念此事惠,三郎你为国举才,言途自然更加通畅。” 听到太平公主了解的这么清楚,李潼自是了然,他这个姑姑权力的小火苗,也是烧得心里燥得很啊。 不过今年的冬集选月对他而言的确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了。赶在选月正式开始之前将武三思斩落,吏部郎中郑杲顺登天官侍郎,此前便借着前往鸾台送奏抄的时候,对李潼稍作表意。 而且眼下他奶奶对他正有眷顾纵容,也让他做起事来能更少顾忌。接下来又是一番板荡,朝中将会腾出大量的位置。 至于他自己,无论是此前当街殴打来俊臣,还是朝堂上一挑四,包括刚刚封驳敕书,牌子也是响亮得很。 虽然吏部铨选主要还是覆盖六品以下,五品以上则就需要凤阁敕授。但没有繁盛的苗圃,哪来秀出的大树? 所以不需太平公主提醒,李潼也打算在接下来的冬集中大干一场,在朝廷里铺开自己的基本盘。就算短时之内不能呼啸一方,但以后也不至于啥事都自己上。 为了避开前门的喧哗,太平公主车驾由侧门行入王邸中,家人们得知李潼归邸,自然又是齐聚迎接。 李守礼见到李潼,更是眼泪汪汪:“三郎你总算回来,那些选人们不说人话,言则引经、叹则据典,我再在家中待客几日,只怕应举明经都够了!” 一家三兄弟,李潼自忙于在鸾台揽权,李光顺虽然还没正式出发前往蜀中,但也在逐步接受并熟悉宫职事务,只能让李守礼居家待客。 听到这活宝如此抱怨,李潼不免大笑起来:“二兄如果真能得此出身,也是光耀门楣!” 他刚刚归家,也懒于应付庭外交际,先是询问家人近况,然后又召来忐忑不安的卫遂忠,吩咐道:“召还来某敕书,已经被我封还,短时之内,其人是不会返回。抓住这点时间,尽快将人事再作调配。日后他即便归都,你已经入事我的门下,但有厉态相逼,直需诉我。今年冬集选月,预你一位,用心做事。” 卫遂忠闻言后,自然是连连叩谢,片刻后又说道:“来某临行前使我,本就是要投为郎主心腹,其在京爪牙也不知我已经向郎主坦白,留此分寸余地,仆能更为郎主尽忠,他若有谋郎主,必不遂其心意。” 李潼想了想之后便点头道:“如此也好,他暗查武氏诸王,党徒行事不慎而伏诛,树敌满朝,一身生死,只系圣皇一念之内。长街短曲,则由你自度。” 封还敕书之后,来俊臣短时之内肯定别想回来。但李潼也明白并不会阻他太久,接下来他奶奶自有倚重其人之处,大几率会在明年庆典之际特赦其人。 卫遂忠想做两面间谍,也由得他,如果俩人都是不识趣,那李潼就不再只是当宝藏挖一挖,捏在手里肠子都给他攥出来! 这里刚刚交代完卫遂忠,又有访客到来,乃是临坊杨执柔家人,道是杨执柔重病在身,盼能见郎君一面。 见杨氏家人面有戚容,李潼想了想之后还是决定去见上一面。 他与杨执柔没什么大矛盾,相反这家伙待他还挺不错,他们兄弟出阁受封的时候,杨执柔身为户部地官尚书,还专选高户。至于这一次搂草打兔子波及到对方,李潼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 于是李潼便又前往临坊,眼见杨执柔担任宰相时所铺沙堤久经踩踏却乏修整,已经乏甚威仪。待如杨氏门邸,便见许多弘农杨氏族人已经聚在这里,看来杨执柔真是病得挺重。 行出迎接的乃是杨执柔的弟弟杨执一,颌下蓄起了短须,看起来比旧年干练一些,见到李潼后也不敢再有什么怨色,执礼甚恭:“家兄新服药剂,精神小振,能免颓气冲犯郎君。” 李潼点点头,便走进杨执柔居室,一股浓烈药味扑面而来,且还有医师居近照顾。看到这医师的模样,李潼倒是愣了一愣,居然是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便见到的沈南璆。 沈南璆并不知李潼还记不记得他,所以也只是小心具礼,李潼眼下也顾不上跟他叙旧,视线落在半卧榻上的杨执柔,见其一脸憔悴病容,不免叹声道:“日前朝中所见,府君仍是体貌端然,怎么倏忽短时,病气便催人至痛?” 杨执柔惨笑一声,不敢让李潼到近前来,示意他坐在窗下,寒暄几句之后才说道:“如今体衰,怕难食明年新谷,还要丑态露人,使家人强请郎君入舍,实在有一事相托。” 见杨执柔说的凄惨,李潼也不好发声拒绝,下意识看了站在一侧垂首不语的杨执一一眼,以为杨执柔说的是这桩旧怨。李潼本就不是吃亏一方,如果杨执一不再计较,为了自家娘子声誉计,李潼当然也不会抓住不放。 然而,接下来杨执柔的话还是让他大吃一惊:“来人,去将六娘子引来。” 说话间,他又望着李潼叹息道:“生涯末时,才知何者最贵。执柔一生,圣眷厚承,不患位不至大,只患才器不匹……” “日前论事,事出有因,并非专指府君。” 李潼闻言后,按下心中狐疑,连忙又说道。 “明白的,我也不会因此迁怒郎君。” 说话间,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娘子被引入房中来,模样倒是清秀可人,入房后看到李潼在席便羞怯低头,趋行至杨执柔的榻前,口呼耶耶。 杨执柔强支起身躯,将这小娘子揽在怀中,然后又望着李潼叹息道:“门中儿郎虽拙长,但也幸在有路可行,使我身后不必忧。但唯这小女郎,却乏良人相托……” 李潼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家伙真要把他当光源氏?他忙不迭避席而起说道:“府君此际尤尚休养,切忌劳神。贵府宗枝繁茂,亲友群助,岂患一二人物托付。” 杨执柔却仍自顾自的说:“这小女喜娘,得来最晚,虽有幼质招怜,却憾不能教成妇德,不能学成女功,恐其来年无善归,行人临别,贪一时情义,托付贵邻,为侍为婢,但能让她有檐遮头,有食度日,我能含笑去也……” 李潼听到这话,已经无力吐槽,你真把你当杨白劳了?堂堂弘农杨氏,宰相幼女,会担心嫁不出去?再不济,等上几十年,还有一个职业为宰相们解决后顾之忧的李白啊! 虽然杨执柔言辞恳切,但李潼当然不会自惹麻烦,只是摆手拒绝,勉强应付几句,近乎落荒而逃。 “阿兄,你这是何苦呀!” 送走李潼后,杨执一返回舍中,一脸的不解。 杨执柔闭上眼,叹息一声,示意弄药的沈南璆等先退出,然后才让杨执一到近前来,低声道:“庐陵在幽,皇嗣在囚,武家诸众,几有为上姿态?罢了,不与你等在生者言深,稍后你具厚礼,将喜娘亲送王邸。若后事在测,这娘子身上有你一份生机,若不然,也能攀交一门雅亲贵人。去准备罢……” 杨执一虽然还有些不能认同,但见兄长执意,便也只能领命退下。 “喜娘,到耶耶榻前来。刚才那位郎君,可是合你心意?” 待到杨执一退出,杨执柔复将女儿揽在怀内,语调幽幽道:“耶耶这半生余智,可都用在了我家娘子身上。来年晓事,可不要怨耶耶心狠,不伴你成长……” “耶耶会好起来的、耶耶会……” 小娘子听到这话,已是泪水涟涟,扑入父亲怀内泣不成声。 0341 游戏鞠场,群众趋望 道德坊东北曲,直当新中桥南,坊中有一片宽阔地境圈作鞠场。 艳阳当空,鞠场周围聚集着众多的民众,鞠场中马蹄声疾若雷动,并有器杖挥撞、皮球飞舞之声,一旦击球入门,便引得周遭欢声雷动,久久不息。 安西壮功消息传入都邑,由此带来一个后果,那就是神都士民俱都燥得很。特别坊间闾里那些年轻男儿,虽不能驰骋边土、壮杀贼蕃,但也难免夸耀马事为能。集合技艺与观赏性为一身的马球运动,一时间便成时流追逐的新宠。 洛阳城人多地少,生人居舍尚且局促,自然没有太多的空地鞠场可以供人嬉闹。道德坊中这一处鞠场本就地处闹市,一旦有什么马球游戏,自然引得时流争睹。 鞠场上击球正酣,四周围一片喧闹,更外围则就不免有许多后来者心痒难耐,手脚并用要向内处去挤,自然引得喝骂声不断。 一名身穿圆领袍的年轻人挤得衣衫凌乱却仍不能入内,不免忿忿不平的指着围观人群中许多张设的车幔怒声道:“马球决技自是男儿戏,这些神都女子不居庐勤修妇功,怎么也浪行街市,扰人趣致?她们又能看得出什么戏艺妙处!” 旁边同观途人闻声自是大笑:“不要小觑神都士女,她们不独观戏,还在观人!可知今日场中斗艺者有谁?巽卿登场,群众争望。扰了你的趣致不要紧,你这外乡人若遮了她们的识见,那就别想安居都邑了?” 年轻人闻言后顿时瞪大眼疾声问道:“可是‘一身能擘两雕弧’的巽卿?” 眼见对方点头,年轻人更是发了疯一般往人群中挤,一边挤还一边大声叫嚷着:“我爱‘相逢意气为君饮’、我爱‘笑入胡姬酒肆中’,金杯酒不厌,我爱巽卿!岂区区贪色妇流能阻!” 鞠场外一片哗噪,鞠场中九九对决,较技也进入一个关键时期。 李守礼一身骑装,两手握杖,上身伏在马背,视线则绕过高昂的马首,紧紧盯住前方策骑奔游的李潼,口中则低笑道:“不好意思了,三郎、今日自有非凡人场外观戏,只能让你遛马一程!压得住你,我便是这场里最风光!” 李潼这会儿也有几分火气,这小子根本不是正经来打马球,就是要炫耀给场外观戏的独孤家娘子欣赏,全然不管什么阵势配合,入场后便牛皮糖一般紧紧追在他的马后,让他上场一刻多钟的时间几乎没怎么碰到球。 而这会儿,鞠场周遭那些观戏士女们也早发现一路追踪在巽卿马后的讨厌鬼,让她们不能赏见巽卿击胜英姿,心底自然积满愤懑,含蓄些的只是秀眉微颦,直接些的已经拍栏喝骂:“那吊足小鬼,别处无你戏耍地?野蒲追芝草,丑态十足!” 场外自然有人认出几者身份,闻声后不免苦笑道:“那位可是嗣雍王……” “大王又如何!扰我巽卿,就是丑陋!” 另一侧独孤氏帐幕看台中,也有几人围在一名年轻端庄的女郎身边,一个个七嘴八舌的争言:“八娘子,入了王邸后要紧记得勤说夫郎,兄友才能弟恭!不论人物,只是场上较技,巽卿也是几倍长胜……” 那独孤家八娘子也是一脸神情尴尬,只能一脸歉意回道:“大王知我观戏,恐我失望,日常不是……” “这话更不要对外说!娘子一人得望,满场人众失望……” 此间絮言未了,周遭陡然响起雷鸣欢声,原来场中巽卿转马侧游,连穿数人,一记险传,球入杖端,盘球疾走,飞马过人,终于一杆入洞,不独自己扬眉吐气,也让周遭观者酣畅大呼! 场上球阵再整,底线发球,又是新一轮的竞逐,这一次对方再派三人,前后夹马,尽管众队友一再喂球,李潼还是几番憾失,没能再重复上半场的高光。 等到终结的锣声敲响,反倒是对面李守礼、独孤琼等一副得胜的喜悦,策马绕场欢呼,并不时张臂收抓场外观众们抛入场中的物件,其中自然不乏女子手边伴物,各类香囊都挂满了球杆,对周遭那些忿意十足的呼声,彼此间则是兴致勃勃的炫耀战利品。 李潼这一队大分得胜,退回己方场区,下马之后,一身胡服骑装的小娘子唐灵舒快步上前,望着仍在场中招摇的李守礼一队,神态很是忿忿,片刻后拉住李潼衣角退在一边,低声道:“近日入夜,夫郎不要来访,待妾短休几日,登场为夫郎护行,看雍王有没有脸面贴缀弟妇!” 小娘新破瓜,总是不方便,看着雍王一众在场上那么围堵郎君,唐家娘子自是不忿。 李潼闻言后则笑起来,五指交叉反握小娘子纤手,回望场中的李守礼一眼:“场中较戏不足恼,憨儿逞能,且让他得意短时,若还阻我白头交颈戏,那才是真的情恶!” 唐灵舒听到这话,俏脸自是娇艳红润,垂首不再言语。 除了家眷观戏之外,场外还有其他的宾客,李潼吩咐家人于此短候,批了一件氅衣掩去汗尘,转又行向鞠场另一侧的帐幕中。 这一处帐幕所坐的可就不是什么娇俏娘子了,都是一群上了年纪的男人们。眼见李潼行入,纷纷起身相迎,站在最前方一个,便是刚刚抵达神都不久的陇右马王张万岁之子张克己。 “郎君骑技精妙,不逊老能之类,更有人望拔萃,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张克己年近四十,颌下蓄着短须,自有陇边爽朗,夸起人来也不含蓄。 李潼闻言后则笑道:“张君过誉,若只一味美我,则就冷落了神都时流的热情啊!” 他直入帐幕正席,请众人各自坐定,然后才说道:“前日小聚,所言戏弄经营,诸君近日也都逐场有见,神都士众推尚马戏、热情十足,场场聚满,全无闲地,可见是大有可为。来日入朝,我便要请奏圣皇陛下,于城西人苑、城东温雒坊、城南龙门并设鞠场,士庶闲弄此乐。张马王之名,诸位自然也知,礼请名门高足入朝执事闲厩,兼弄此业……” 张克己听到这话,便又起身向李潼行礼道谢。 在场人众,都是神都城南北两市豪商大贾,听到这里,已经各自精神抖擞,眼神发亮,其中一长者起身道:“郎君屈尊提携,我等民户自然景从紧随,眼下唯一一疑,就是此经营业务当中,官本几多,又允民本几利?” “这本来只是一桩闲务,不足付在朝廷公论,只我一时贪戏,又恐劳伤惹谤。官本两分,出民四利,既能收料补养闲厩,又能与民同欢同利。事虽不在经典,但也会立契为令,这件事,稍后自有司宫台属众跟进。” 李潼又继续笑道:“所以先告诸君、各自筹备,也是怀念旧年新入世,人事草草,诸君谒我门邸,人情助势,不至于客席空空。” 他这话倒也不是客气,如今他虽然不是宗王,但区区一宗马球联赛的商事也不值得亲自邀见这些商贾。旧年他人势尚微弱的时候,这些商贾们便多献货结缘,如今从容了,随手分惠也算是回报。 近日不再前往鸾台揽权,趁着闲暇之际,恰逢安西大胜、民风尚勇,李潼才又搞起马球联赛。 这又关系到本钱缴公,任事鸾台之后,李潼才有感这件事想要做成并不容易,毕竟关系到诸多官吏们切身利益。 本着挑软柿子捏的原则,他先将司宫台本钱抓来,投入到马球联赛当中,不过武周一朝太监们本就地位尴尬,公廨本钱也是微薄,真的不当什么用,所以拉引民本入股。 人事关系都集中在神都,即便运行出错也好修补。对于这件事,他奶奶也表示赞同,如果能有一个好的开始,无疑对接下来诸州本钱缴公是有不小的借鉴意义。 至于张克己,本就名门之后,本身又经营着规模庞大的马场。他丈人唐修忠举荐之后,李潼还一直没想好怎么安排,正好借此安排一个闲厩副使的职位,品秩虽然不算高,但是这个位置挺关键,尤其借此也能向北衙禁军进行渗透。 李潼还在这里跟人闲谈,突然听到帐幕外响起喧哗声,行出帐幕向外看,便见一群市井游侠们正叫闹着冲进人群里打闹轰赶,开出一条道路,之后便见到身披大红僧袍、脑壳油光锃亮的薛怀义在一众人簇拥下行入鞠场。 眼见这一幕,李潼只能率众人行至鞠场边沿等待薛怀义。 “巽郎果然在此!早听人说你于此弄戏,今日得闲,来给你助阵。” 薛怀义笑声仍爽朗,很快行入场中下马,抬高手臂拍拍李潼肩膀,环眼望向周遭观众们,口中则感叹道:“我白马寺也有鞠场,闲来游戏。讲到迎就众望,终究不如巽郎专能啊!如此热闹场面,不是我陋寺寡众能比美!” 0342 怀义说亲,结怨于人 薛怀义如今爵封鄂国公,官在左卫大将军,更有几番率军出征突厥的功事加身,声势自然不同以往。 其人入场,能够列席作陪的,唯李潼兄弟俩并几名同场游戏的勋贵子弟,张克己与那些商贾们只能帐幕之外恭立,使得偌大帐幕都显得空荡荡的。 薛怀义坐定之后,抚摸着那锃亮大脑壳,视线望着李潼显得有些复杂,默然片刻后才又咧嘴一笑:“是了,还没有恭喜巽郎,帷中再添新姝。杨相公病榻托女,如今已经盛传都邑,能得弘农杨氏这样的名门礼重恩结,可知巽郎如今人势大壮,故识访见都变得不如往年便利。” 听到薛怀义讲起这事,李潼不免又是头疼。他也没想到,杨执柔居然这么固执,明明在其家邸已经直言拒绝了,但过后却派家人将自家闺女直接送入王邸中,款行城中,重礼招摇,使得这件事想瞒也瞒不下来,早已经闹得满城皆知。 李潼对此也是忧烦不已,他也不是假道学、虚客气,杨家那小毛丫头想想就觉得是作孽。 但杨执柔摆出这幅架势,却让他不好拒绝,其人目下本就缠绵病榻,如果自己再不顾这份殷勤直接将其女送还,不巧之下如果这家伙短期之内挂了,说不得就会被人误解成是被自己气死的。 真要发生这种情况,弘农杨氏那也不是寻常门第,结亲不成反成仇,肯定不会就此罢休。而且这也会让人觉得他太倨傲,连弘农杨氏面子都不给,会让其他想要结谊的时流都裹足不前。 但直接认领下来,这也不是李潼的风格。先不说作孽不作孽的问题,杨执柔这都快挂了,真要两腿一蹬,自己又该以什么样的礼数去登门吊唁呢? 所以他干脆把杨家那小娘子寄养在嫡母房氏处,自己则率娘子避居别业,等到这阵风头过去。如果等段时间杨执柔不巧真挂了,那也就好办,直接把这娘子再送回去服丧。 父母重病本就不宜论婚,就算真有什么前约,都得仔细商榷一番,更不要说只是杨执柔一厢情愿。李潼料想就算杨家那些本族人,怕也不认同杨执柔这一做法,他现在只是一介庶人,若纳杨氏女子为妾,无疑会拉低整个弘农杨氏水准,这些以冢中枯骨为美的名门,是在乎这些的。 不过抛开这些烦扰,杨执柔此番举动,倒也算是实实在在向世人说明了李潼如今声势如何。 甚至就连弘农杨氏这样的名门,杨执柔这样的前宰相重臣都要上赶着以女托之,也让许多对时局变化不敏感的时流能更直观看到李潼如今的声势已经不同往年。 比如就连薛怀义讲起这件事来,语调都有些酸溜溜的,这和尚又笑着继续说道:“杨家那个小女,早前禁中有见,虽未成人,但也雏态可怜。早前魏王殿下甚至还登杨相公门为子息求欢,却不想如今花落巽郎家邸,虽然出人意料,但仔细想想也是人情之中。生人有眼,能辨优劣啊!” 李潼闻言后只是微笑不语,他倒不担心这件事会挑起武承嗣什么玻璃心肠,自己落种下流,那也就不要怪别人出色。 薛怀义见李潼不语,便又说道:“我与巽郎,似无旧怨?” “薛师何出此言?旧年施惠,铭感在怀,幸在薛师圣眷久享,无需宝雨稍作回报。但这一份故情记在心里,只待薛师一言传取!”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抱拳说道。 薛怀义神色略有缓和,又指着李潼说道:“巽郎妙才自在,不会久藏,即便无我,也能扬名。倒是我,除你之外,半生交往便没有什么可夸。也正因此,人情冷暖,我是分寸计较。不说你回报不回报,你是知我亲缘寡薄,为什么又要将我亲徒远使西京?” 听到薛怀义又拿此问罪,李潼便叹息一声:“薛师旧年托人与我,所言深刻,我是记忆犹新。昌嗣此子,才器健壮,难得志气也高人一等,不贪门荫前眷,要凭一身之能驰骋此世。我爱此志向,也愿意给与扶助……” “扶助?你是怎样扶助他?” 薛怀义闻言又露不悦:“他远事西京,任你劳使,有什么可夸耀人前的出身没有?” “他职在西京南内宫苑……” “不还是一个流外的出身?一门只此两人,叔为国公、大将军,名满天下,侄则流外拙吏,羞入人前,这就是巽郎所说的扶助?” 薛怀义敲案怒声道:“让人知此,谁能不笑我刻薄旧族亲徒!” 李潼虽然感念薛怀义的旧惠,但也不会一味迁就其人,见其神态如此激动,便沉声道:“旧年是有一点相知,薛师将人托我,如今虽然不再,但应不至于如此误解。昌嗣入我门内,我是既不闲养,也不骤攫,他今日所有,俱一身才器搏来,昂藏男儿立此世内,俯仰无愧,言何羞入人前!” 薛怀义听到这话,脸色变幻几番,望向李潼的眼神也隐有不善,口中阴恻恻道:“所以巽郎是觉得,亲徒弃我,就是为了逐此昂藏?” “薛师圣眷厚享,几扬边功,守此际遇,世道谁人不羡?一身行至有所付,无需细言交待、曲隐诉人。剖肝沥胆,犹觉腥臭,人能赏我,不言亦知!” 薛怀义闻言后,垂首细作咂摸,等到抬起头来,脸上厉态有所收敛,片刻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递给李潼,并说道:“那小子自己孤僻远行,我既不欠他,也不必追他。可是我那寡嫂,将我辛苦带大成人,我如今荣显,她是该享一份。这里一副告身,让他近任京县县尉,请巽郎转告那小子,他事母敢有寸失,我扒了他的皮!”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也是感慨良多,但却并不接薛怀义递来那告身,只是说道:“宝雨如今人势浅有……” “放心罢,干净的!” 薛怀义将告身文书塞入李潼手中,然后便起身而去。 离开道德坊鞠场之后,薛怀义驱散那些前后呼拥的走卒,自率二三亲近,转由城北玄武门行入大内,问明圣驾所在,然后便直行而入。 殿中武则天正在批阅奏章,抬眼看到薛怀义行入,便微笑道:“阿师今日不作无遮会?倒是悠闲。” 薛怀义微笑上前见礼,并嬉笑道:“佛理教人远世,小宝却贪世间繁华。知巽郎在坊中作马球戏弄,特意走观,真是热闹非凡。” “这小子有巧性悦众,别人比不来的。” 武则天闻言后,也只是随口笑应道。 薛怀义顺坐入席,呆坐半天,然后又说道:“日前杨相公将嫡幼使送巽郎府邸,那娘子陛下也有见,旧前魏王殿下还爱这幼质可人,为儿辈求亲,却没想到姻缘错失,转惠别家。” 武则天放下手中毛笔,默然片刻后才说道:“执柔老病混沌了,将重事强加旁人,也不问别人是不是乐意。魏王更混沌,儿辈婚姻不是小事,他失在轻率,当面遭折,事无回缓,纵有浅缘,也要被阿师这样的闲言吹尽!” 薛怀义干笑两声,然后又说道:“论人长短,只是俗人难免,小宝也不例外。但若讲回魏王,也实在有几分可怜。他虽然是贵极,但门内总有私务不能轻托旁人。如今他后庭乏人主持,当然难免疏忽,日常辛苦啊。若能有良姻相助,自然能免许多艰难。” 说话间,他一指站在案侧的韦团儿,继续说道:“譬如韦娘子,久聆圣训,人事乖巧,如果能……” 薛怀义话未讲完,韦团儿脸色已经是一片惨然,手中器物失手跌落,然后忙不迭冲至案前直叩在地,泣声道:“婢子贱质,怎敢望高!此身俱在陛下眷中,若使于此,惟求一尺白绫、几寸利锋……” 一边说着,她已是叩头如捣,很快光洁的额头便一片红肿。 武则天见状,脸色也沉了下来,拍案而起,怒声道:“魏王使你来说?他一品爵享,门客无算,还要贪我近用几人?回告他,善养邸中,朕二三使员养成不易,不要穷念了!” 薛怀义见圣皇陛下如此反应,也是愣了一愣,忙不迭离席告罪,之后又慌忙退出。 武则天垂首看一眼仍是啜泣的韦团儿,叹息道:“退下敷治吧,你这娘子拙性啊,难得还有人肯问,还要赖性横生,朕也只能忍受。” 韦团儿连连谢恩,待到退出殿堂后,窥准薛怀义去向,绕行之前上前问道:“薛师入夜还归不归禁中?妾要先作……” “不回、不回!某自归白马寺,拙辞罢了,难道还拙眼、不见人喜怒?” 薛怀义殿中遭斥,自觉丢了面子,更看韦团儿有几分不顺眼,闻言后便拂袖而去。 韦团儿目送薛怀义离开的背影,片刻后才退回自己居舍,召来身边几人吩咐道:“此事不要透露给巽郎知晓,急告公主殿下!贼僧以我惠人,可恨!” 0343 女人的报复 积善坊魏王宅,魏王武承嗣面无表情的听完白马寺僧众转述薛怀义之言,然后才沉声说道:“有劳薛师助言,有劳僧使走告。” 说话间,他便站起身来,而那白马寺僧徒则站在原地不动,见武承嗣没有更多表示,便直接说道:“薛师说了,为了魏王殿下这番索求,他贸然进言,见恶圣皇陛下,这是多少事功都补偿不来的损失……” 武承嗣听到这话,背在身后的两手陡然握起了拳头,两肩也微微颤抖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凝声道:“来人,准备金沙十斤、明珠十斗,锦缎百端、檀香百合,走送白马寺,助养香火。”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那白马寺僧徒听到这话后才眉开眼笑,抱拳叩谢道:“殿下仁义慷慨,乐助佛事,必有神佛施眷,来年当为圣明人主!” 武承嗣虽然心里厌极这贪鄙不堪的僧徒,但在听到这话后,嘴角还是忍不住微微勾起,吩咐门仆加备一份赠物专给这僧徒。 待到僧徒离开,武承嗣脸色才又阴冷下来,邀望宸居方向,口中恨恨低骂道:“贱婢、贱婢,贪色虚荣,我府中孺子之位,竟不如竖子榻私亵弄!” 喝骂发泄一番,他才又走进另一处房厅,这里早有梁王武三思、临川王武嗣宗等居席等候,眼见武承嗣走入进来,脸色却不慎好看,连忙各自起身。 “阿兄,事未能成?” 武三思问了一句,而武承嗣只是冷哼一声,眼见如此,武三思便紧紧皱起了眉头,喃喃道:“竟然不成,那后续行事该要仔细斟酌啊……” 他们武家诸众近日凑在一起商讨时务,为武承嗣请婚韦团儿也是一环重要谋计。 韦团儿区区一介户婢,本身已是贱籍,但因深得圣皇宠爱,若能求婚赐下为魏王孺子,一则既是借此表达对圣皇陛下的恭谨敬爱,二则将韦团儿这个近人纳入府中,对于接下来行事也能大有裨益,尤其是针对皇嗣李旦的各种图谋。 皇嗣久在禁中,人不能近,即便想作攀诬构陷,也无从下手。像是今次有人私谒皇嗣,他们武家子都是后知后觉,知悉此事的时候,圣皇陛下早已经命人查明缘由,继而外告政事堂诸宰相,当中大把的可操作空间就此错过。 “我与皇嗣,不能两全,他深居于宫内,我却外居于闾里。距离宸居远近暂且不论,就连来俊臣那样的骤幸刑徒都能放置耳目、环伺望我,皇嗣自为乱世的祸源,人竟不知其所念所为!” 人总是不知足,认为别人所有是好。武承嗣爱慕皇嗣李旦不受人事杂扰的超然,却不念自己能够罗织党徒的从容。 特别在圣皇陛下不知何处得讯,派河内王武懿宗剪除来俊臣放置在他府中的耳目后,武承嗣更有一种寝食不安的焦躁,并将自身被夺宰相之位也归咎于此。 警惕之下,他一边忙于整顿府中人事,大凡不够信任的一概斥逐于外,一边则热切的想要探知到皇嗣李旦的所作所为,于是便发生了请求薛怀义说亲请赐韦团儿的事情。 他以宗王之尊、愿意接纳韦团儿一个贱婢为侧妃,已经算是有几分忍辱负重。只是看中韦团儿既得神皇恩宠,又久在禁中行走,兼之本身姿色也实在撩人。 在武承嗣看来,这件事自然没有什么困难。旧年圣皇陛下本来已经打算以女妻之,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憾失这份良缘,仔细算来,未尝不是有亏于他。 而且韦团儿恃宠自矜,言行多不检点,倾慕宗枝少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圣皇陛下那样精明,也不该再将这样的人放在身边。 然而一番尝试却得到如此诛心回应,让武承嗣胆寒心悸之余,更有几分幽愤。旧年谋国时,能拍位轻许,如今革命已成,却连区区一贱女都不愿舍,还能再论其他?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武承嗣甚至不敢深思,也不敢轻诉于人,坐定之后,他才又凝声道:“杂事且不论,窦氏恶戚如今自犯死禁,绝不容他们再苟存此世!知不知何人前往西京入审此事?” 武氏几王闻言后纷纷摇头,如此大事,自由政事堂商讨决定,可如今他们武家在政事堂已经没有一个代表人物,想要提前知晓、先作布置就变得很困难。 武三思则沉声道:“攸宁仍在南省走问,唉,如果不是攸宜这个蠢物荒废职事、被逐出西京,今时便可顺势而为,削去皇嗣这一大外亲枝蔓!可笑他不能带眼识人,竟将孽类引作心腹,家财相托,如今俱没宫中,引人噱笑!” 听到这话,室内武家诸众脸色都是一黑,也都各自流露出对武攸宜的不满。他们亲徒广立,且都显在,武攸宜却宁可相信一个外人都不愿托付他们,如今身受所害,也遭到武家其他人的隐隐排斥。 当武三思讲起这桩旧事,武嗣宗等都忍不住插口说起,特别讲到那些财货数量时,言辞中更是掩饰不住的痛惜。 “够了!你们各自都乏钱粮维持生计?攸宜虽然可恼,但眼下是议论旧事的时候?” 武承嗣敲案闷哼,将话题重新引了回来,凝声道:“今次良机,不容错失。一要除掉窦家这个强支,二要尽可能的引入皇嗣,三则重复我家天授年间的旧态,你们各自有什么想法,全都讲一讲。” “窦家自作孽,这一点不难做成。西京人事慌乱,证据确凿,我家即便无人问事,入罪也是当然。唯恐朝中奸流贼心不死,仍要包庇护全,那就让他家罪过更深。即刻派遣人众前往润州,更搜窦妃父母罪过。” 讲到阴人的伎俩,武家人也算是经验丰富,武承嗣话音刚落,武嗣宗便开口说道。 另一侧武懿宗也举手道:“皇嗣本人身牵诸多,一旦轻动,不免人事牵扯。但如果由其近人入手,怕也无从防禁。梁王如今司属职在,大可入请皇嗣诸子出阁,届时人物曝在宫外,能绝人耳目察望?” 武承嗣听到这话,眸光已是大亮,但还没来得及表态,刚才没有发声的武三思却突然开口道:“嗣雍王等旧鉴在前,这么做就全无后患?” 听到这话,本来热切的氛围霎时间一冷,过了片刻,武承嗣才有些不确定的说道:“如宝雨妖异之类,世道能有几人?若天道眷顾仍厚,皇嗣诸子都俱异能,唐家能失其国?” 提出建议的武懿宗也说道:“皇嗣诸子都是幼齿,我家群长并立,若连这些尺余小童都畏惧,还敢作大谋?” “幼童或不足惧,人心则难捉摸。宝雨邪才在前,人不免加望皇嗣诸子一层。如今皇嗣已失其位,诸子仍享乱爵,且先请制夺其爵位,小观时效,后续再论。” 武三思讲到这里,又叹息一声:“我一直苦劝阿兄,不可小觑少类。旧话不再多说,但宝雨仍新事频频。圣皇陛下于他,自有超凡的亲昵姿态,他招摇于时局之内,已经令诸方都有不喜,目下虽然意在皇嗣,但若能将他扩在罪中,也是杜绝日后更大的忧患。” 武承嗣本来有些不喜武三思本末倒置,但此际听到这话的时候,也认真思索起来,并点头道:“如果真能一并做起,那自然最好。此子的确骄狂过甚,让人生厌。” 言虽如此,但他仍然还是更加关心宿敌李旦,因有不能两全的觉悟,皇嗣不死,对他而言,既是前行路上一大障碍,也是悬在头顶一柄利刃。 与此同时,太平公主在得韦团儿信报之后,也匆匆入宫。她对韦团儿的去向如何,当然不会这么上心,但对薛怀义的行迹如何,自有一份刻骨的牵挂。 待到听完韦团儿详述细节之后,太平公主眸光更是透亮,口中则冷笑道:“贼僧取死之道,就在这一份不自知。他虚荣再盛,不过只是一个玩物罢了。魏王此际请配韦娘子,意味深刻,天家门私幽隐,他一个玩物想要轻易试弄,也是该死!” 韦团儿这会儿仍有几分惶恐不定,特别额头红肿更高,让她看起来更显凄惶,她自跪在太平公主脚边泣声道:“公主殿下自知贱婢心意,不遂此愿,生人无趣……今次恃陛下厚爱,能免人祸,可是、可是……” 太平公主弯腰将韦团儿拉起,拍着她手背温声道:“哪需娘子苦求,我对娘子还有旧诺呢。怀义此番害你,我不会放过他,但想要除掉其人,则就需娘子勤助于我了。” 韦团儿连连点头,然后又低语道:“恳请公主殿下不要将此事诉于巽郎,郎君能有眼前从容并不容易,妾实在不想引入更多事端。” “收拾一个贼僧,你我用力有余。玄机只在一点,待其爱弛,再斩情结,其人不死亦废!韦娘子你想除此恶仇,那就要借我方便。”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语调放低凑在韦团儿耳边低语道:“稍后我会陆续荐人入宫,要靠娘子引导陛前……” 0344 人事调置,底盘草成 十月的神都城里,自有一份秋冬换季的肃杀。 李潼虽然得以侧身于漩涡之外,但通过与时流的交往,也自能感受到人心中那一份惶恐与彷徨。对于引发这一切的窦家子窦希瑊,也不得不感慨啥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你就不能等段时间再走亲戚? 闾里之间还沉浸在收复安西四镇的喜悦中,但是朝堂内外,人人都在瞪眼观望,各自准备,迎接下一轮的洗牌。 按照武周新历,十月之后的十一月便是来年正月,十二月为腊月。这一段时间,会有诸多典礼扎堆举行。所以在此之前的十月,注定将会大事频生。 到了十月中旬,朝廷便公布几桩重要的人事任命。首先是收复四镇的王孝杰,以安西大都护加夏官尚书并加平章政事。 这一桩任命,自然是充满了武则天的个人风格,那就是骤幸骤攫。王孝杰的确是功大不虚,但就此直接拜相,资望还是有些勉强,其人出身军伍,并没有担任过南省官长,骤然拔为宰相,是有些不合理。 据说这件事在政事堂也引起争论,诸宰相都持论加官进爵则可,但直接拜相还是过犹不及。 不过被武则天反诘,旧年韦待价倒是历任南省、资望足够,结果外战一打既废,王孝杰若不堪为相,政事堂谁能争功? 一番话自然是诘问得诸宰相哑口无言,但这也是他们不愿跟这老娘们儿抬杠,须知韦待价那也是你的人啊! 王孝杰虽然拜相,但远在安西,看似不会影响朝局,但却预示着接下来的风波必然不会小。朝廷若有动荡,边将必受牵连,反之亦然。 旧年武则天不惜痛诛大将,都要确保她的意图得以实现,如今壮功大将都成了她提拔安排的人,那真是懂的自然懂,各自祈求了。 接下来就是西京留守魏元忠入朝担任左肃政台大夫并拜相,原宰相娄师德出为西京留守,鸾台侍郎崔元综罢知政事,转任秋官侍郎,文昌左丞姚璹出为鸾台纳言。 魏元忠自是女皇心腹,这一点李潼可以作证,这老货不久前还告他刁状,如今归朝执掌宪台并拜相,也是理所当然。 至于鸾台侍郎崔元综,李潼感觉这家伙是有点四的味道,在这一时刻被调出鸾台,换上一个江南人姚璹。姚璹便是旧年被贬广西,漫山遍野寻找带“武”字的山川草木以作呈现,遇事肯定不会那么刚。 至于被外放西京的娄师德,本身老好人一个,唾面自干说的就是他,因为久任边事,朝中乏甚经营。如今前往西京,应该是武则天与大臣们妥协的结果,选了这样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人选坐镇西京。 宰相一级的人事调动便是如此,至于再下一级,比较醒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彭泽令狄仁杰,超迁回调入朝担任户部地官侍郎。另一个就是被李潼封驳的来俊臣了,其人不是加赦,而是追赃再贬远乡,但是由于案事追赃不明,需要归都自述罪情。 对于他奶奶天才一般的脑回路,李潼也只能说一声佩服,就这都能把人搞回来。 当然,这里面也有跟李潼有关的人事调配,魏元忠举荐西京官佐入朝数人,其中就包括他那个远房表哥房融与徐坚。房融归都担任殿中侍御史,徐坚则担任监察御史。 这两桩人事任命,对李潼而言意义不小。这二者虽然秩在七八品,但却属于供奉官序列,并不需要参加吏部铨选,而由凤阁敕授。 换言之,李潼就算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铨选,也难以直接插手言官任命。魏元忠这老家伙虽然背后告他刁状,但人还未来,先送两桩大礼。 宪台中有了立场倾向于自己的喉舌,意义还是不小的,起码寻常小过能够在宪台内部解决掉,不会动辄就遭到弹劾。 须知积毁销金,就算他圣眷再怎么浓厚,如果不断的被言官竖成靶子攻讦,久则难免惹厌。就算有什么过错在宪台内部解决不了,被人骂起来也能回嘴几句。 武家上次反击搞他,恐怕罪名不够大,引得宰相出面相护,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再发动肯定不会再犯这种低级错误。所以李潼也需要在宪台有自己的声音,大家互相伤害呀。 除此之外,他也听从他姑姑的提醒,跟新任天官侍郎郑杲保持一个比较融洽的私人关系。 郑杲出身荥阳郑氏,而荥阳郑氏虽然也是山东大姓,但是在初唐时期,日子过得并不算好。一则大唐创业那会儿,他们家猫在洛阳跟王世充混过一段时间,二则初唐政治风潮中又错站队,跟太子李建成互动比较密切。 郑杲如今官在天官侍郎,司职典选,已经是荥阳郑氏于时局中难得的头面人物。 而这样的人物,也需要依傍一个更上层的人物,在此之前,其人未显,老三、老四都傍不上,至于武家诸众,也实在不符合这些正经山东高门的审美观。 在这时候,李潼递出橄榄枝,而且其人能够递补天官侍郎,直接原因也是李潼弹劾武三思所致。有这一层缘由,彼此交往起来也算顺利。 当然,眼下正值选月,典选官员们也是群众瞩目,就算有什么交情发展也不好摆在明面上。甚至就连约定前往郑家祝贺郑杲荣登南省官长,都定在了明年春日。 有鉴于目下黑云压城的严峻形势,李潼也只能在心里盼望郑杲能熬过这一轮风波,不要让这来年长约、贺喜成了话别乃至于吊唁。 不过,虽然彼此之间不能更加情炽一步,但能跟这样的司选官员达成默契,也令李潼受益匪浅。 唐代选官任官,虽然已经形成一些定式,但是司选官长的主观意图仍然占了很大的比例。 像是贞观年间的马周、高宗朝的裴行俭、薛元超等人,都因司职典选、知人善用而著称。 而这些人身后声誉得到褒扬称赞,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归咎为大量选官失意者们心理作祟,我所以不登大位,不是我才器不足,而是没有遇上那种知人善用的长官。 人才高低,本身是没有一个标准的。人人都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自然也就难免口舌。所以开元年间,裴光庭担任宰相的时候,引入《循资格》,以年资作为官员授用的一个重要标准。 此法当然是褒贬不一,非议者主要集中在不问才能、只凭资格,鹤发老叟、自登高位,所以施行不久便被叫停。 但凡事想要受其惠利,自要受其弊病。天宝名相杨国忠,倒不是凭资格选出来的人才,身兼几十职,以一人之力做成了房杜姚宋四个人加起来都没干成的大事业。 权贵们所以抨议循资格,就在于此法太过透明公开,让可操作空间大大缩减。寒士们抨议此法,那就是谁不希望自己平步青云、四时仕宦? 李潼现在当然也是不喜欢循资格,他门下故员多有秩满而守选者,现在既然走通了典选主官的门路,当然是要大行方便。他本来就起步晚,如果还不偷步,那真是等死吧、没救了。 对于门下故员,李潼心里自然也有轻重档次之分,首先需要关照的自然是刘幽求等一批老人。 刘幽求在兰州就任司仓参军未久,借着这一次安西军功,李潼便打算将之由州佐下任为一地县令,掌握了一地主政权,这对于敢战士们于陇右扎根经营裨益极大。 守选不久的还有张嘉贞与王仁皎,按照惯例,这两人几年之内难得新授,现在当然不需要管那套。李潼也早已经传讯让这两人赶紧返回神都,参加冬集铨选,见缝插针,最好是安排在近畿有实权的位置上。 西京城的史思贞等人,李潼暂时不打算调动。接下来西京将成酷吏们的狩猎场,在这种时刻,能苟得住就是胜利。 神都这里还有一个神龙政变的种子选手桓彦范,不过眼下李潼在禁军体系中还乏于经营,正准备通过北衙闲厩与马球联赛逐步介入,眼下暂时还未能发力。 益州方面,除了长兄李光顺将要出使,李潼也打算把郭元振抽到益州担任一个府佐。这家伙留在地方太能折腾,抽调到益州大都督府,虚其权同时还能开阔视野,更作磨练。 想到郭元振这家伙太滑头,即便李光顺前往益州,未必能够拿捏得住他。 所以李潼也是打算加上一层羁绊,趁着今年冬集,给郭元振他老子换换位置,从八品寺官挪到南省去,既是示好也是敲打,你小子可有人质在我手上,敢不老实,我就让你爸爸去交趾,让你也体会一下南海风浪! 除了这些府佐基本盘,再外扩的人事关系就更复杂了,凭李潼眼下也难保持完全控制,只能先维持住一个良性的互动,逐渐将这些人事一步步引入到自己的核心中来。 除了背地里的结党营私,表面功夫当然也要做。像是李潼在西京就准备给他奶奶搞的生日歌祝寿乐,眼下也在忙碌的排演着。 不过,他也没想到自己已经避到了云韶府,还是免不了跟他四叔家人发生联系。 0345 云韶府诸王斗 如意年间,内教坊更名为云韶府,但除此之外,本身的人事构架却没有太大变化,起码是没有李潼的变化那么大。 “卑职杨冲并群僚、伶乐诸众,苦盼巽郎入监……” 太监杨绪自率云韶府一众人等早早便列队于乐坊外,眼见李潼行来,趋行迎拜,那激动神情像极了留守儿童要扑进久别重逢的父母怀中。 因有老太监杨冲的缘故,杨绪还会偶尔走出外朝传递一些讯息,不过其他故人真是挺久不见,诸如旧年同编《万象》大曲的太乐丞白芬等人。 见到这些人,李潼不免回忆起那段最辛苦的光阴,唏嘘之余,一一颔首回应。他如今虽然王爵不再,处境却非往年能比,云韶府诸众见他仍有故态相对,则就不免有几分受宠若惊。 杨绪等人将李潼引往坊中直堂,这里仍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堂设文物多了一些。 “乐坊诸众,精习巽郎旧作,近年也不乏技艺新精之类,郎君是否在堂细观?” 杨绪又上前殷勤请示,那副谄媚的姿态仍是旧年味道,李潼脑海中不免闪过要把这家伙再骟一遍的噱念,于是微笑着点头。 笙歌响起,云韶府诸众上前卖力表演,自旧调《逍遥王》开始,逐番上演,果然是色艺俱佳,是经过一番精心的准备。 艺术作品自有其感染力,特别这些故调都是李潼亲手拟出,再配合着云韶府这些伶乐精心演绎,每一段熟悉的旋律响起,都将李潼拉回当时的场景中,以至于他也忍不住挽袖举手,传唤诸般乐器,加入其中。 环堂诸众未必人人尽识李潼,待见他各类乐器信手弄来,俱都有着不俗的水准,不免便有人感叹道:“这位贵人还真是趣味卓然!” “逍遥王盛誉岂是虚?咱们云韶府近年案习新乐,半出其手,如今司掌乐府,若能蒙其赏识,那可是真正的大幸!” 厅堂中声乐色艺繁美,自有一派喜乐和谐,正当众人都沉浸此中时,堂外却响起杂声,一个稍显尖锐的中官吼声响起:“诸大王几番传乐,你等乐奴却都避此偷懒!” 堂中声乐演绎被此喧扰打断,李潼放下唇边的横笛,转眼望向侍立于一侧的杨绪。 杨绪上前,不无尴尬的低声禀告道:“皇孙等目下正在坊……” 说话间,外堂便冲入一名中官内给事,登堂后排开众人,一脸不悦的望向杨绪,待到视线扫过李潼时,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上前叉手说道:“卑职司宫台内给事范和,拜见府使。非是有意冒犯府使,未知府使在堂,皇孙、楚王等久召乐奴不至……” 李潼听到这里,心中自有了然,没好气的瞥了杨绪一眼,你这家伙真是欠骟,云韶府这么多人众,何苦要把高低冷眼做得这么明显? 不过李潼这么想,倒也有点冤枉杨绪了。这太监势利是不假,但也安排了人招待皇嗣等人,只是没想到一转头,那些人自己溜开了,凑到直堂这里来。至于何以不告知皇孙等人在此,也是心知亲戚之间会面尴尬。 相似的场景,位置却不同。李潼站起身来,对那皇嗣宫中的内给事说道:“未知皇孙等在此,是我失礼在先,速速引见。” 说话间,他便走出了厅堂,杨绪又擦着额角汗水,于前匆忙导引。行出没有多久,乐坊西侧一乐堂内涌出一众宫奴,簇拥着三名华服少年,分别是皇孙李成器、恒王李成义并楚王李隆基。 “卑职宝雨,见过皇孙并两位大王。今日新入乐府,堂务杂乱……” 李潼话未讲完,长高不少的皇孙李成器已经冷哼道:“是忙于堂务、还是不敢走拜?” 李成器如今年纪十四出头,与旧年新到此世的李潼已经有些相仿,这会儿拉着脸抬头冷视堂兄,神态间多有不满:“直案的事长尚且如此礼慢,也就难怪这些乐奴望风观势!” 恒王李成义十岁出头,站在兄长身侧指着李潼说道:“五品下员,如此简礼迎见大王?”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那股忿气不需多说,这几个熊孩子是真嫌他老子过得太轻松,摆谱摆到自己面前来了。他索性连揖礼都收起,转头吩咐杨绪道:“皇孙等要操何戏,具员于此供奉。我还要作新曲,无暇留此。” 说完后,他便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后方传来楚王李隆基的呼声:“堂兄请留步,阿瞒与二兄久召乐奴不至,难免心燥,可不是厌恶堂兄!今日入坊,是要为下月贺典选乐,殿中侍乐所涉不全,堂兄你有长才,留在这里随侍进策。” 李潼闻言后转过头来,看着小家伙儿较之几年前已经渐渐长开,这会儿板着脸说话、强装老成,一边说着一边靠近两个兄长,又微微扬起下颌,态度是矜傲,望着李潼的眼神则是期待。也难为这么小的年纪,能有如此纠结的表达。 “乐府诸工,技趣俱佳,大王趣求,垂教即可。若仍不满,再请走告卑职。” 李潼压着火气回答道,终究自家亲戚,如果武家子弟敢这么拿捏自己,他早大耳光扇上去了。 说完这话后,他便拱手告辞,心情也被几个熊孩子败坏的差不多,返回直堂后,吩咐部头康多宝召集几部音声排演新曲相关戏乐,便转去南坊诸协律郎所在,讨论曲辞相关。 可是他在这里坐了不足半个时辰,杨绪又一脸冷汗的匆匆行来,入堂后便一脸焦急道:“府使,不好了、大事不妙!河内大王入坊,与皇孙等……” 李潼抬头瞪他一眼,杨绪才慌忙闭嘴。他合起手中文卷,对几名协律郎说道:“今日且先到这里,诸位入馆索引,明日将整理好的曲辞呈在案头。” 几名协律郎闻言后便各自起身应是,然后便施礼告退,一踏出厅堂,步履便加快起来,似乎是要将无意间听到的消息与人分享。 “杨绪啊杨绪,你去势之际是不是脑筋一并变残?” 李潼将文卷收起,望着杨绪一脸的不悦。 “啊?卑职、卑职……” 杨绪闻言后又是一脸惶恐,李潼见他这样子,也不再多说,只是沉声道:“河内王知不知我在坊内?” “不知、不知!郎主请放心,卑职没有观明事态,怎么敢将郎主随便引入!” 杨绪又连忙说道,一副我并不蠢的讨好神情。 对于这个机灵鬼,李潼也不知该说什么,有的人聪明但会藏拙,有的人几分机灵都浮在事表。难怪杨冲一直没把这个义子调入司宫台,只是放养在外,真要知道自己笨,反而能让人更放心。 “让河内王滚、唉,我自己去看一看吧。” 李潼有些无奈的叹息一声,几名协律郎行色匆匆,明显不是口风紧密之类。他虽然也不爽那几个熊孩子,但如果在自己的地盘被武家子搞了,传出去也不好听。 他行出厅堂,往乐坊北面行去,走到一半距离,便见途中不乏伶人惶走,喝问一番,才知禁军甲士都已经冲进坊内,事态似乎有些严重。 待到行至皇孙等人所在乐堂外时,李潼便看到五短身材的武懿宗正叉腰站在乐堂外,身后几十名甲士摆开阵势,对面台阶上则站着他四叔家那三个小子,此时也都脸色苍白,一副惶恐模样。 李成器与李成义隐在宫官身后,反倒是年纪最小的李隆基,虽然脸上也有惧色,但却站在最前方,正挑眉怒视武懿宗。 见还没有打起来,李潼放了心,也不急着上前,索性站在侧后方,抱臂看起戏来。 不过他站在这里,武懿宗自觉有几分不自在,抬手吩咐一名甲士入前来,那甲士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李潼便先开口道:“滚!” 武懿宗听到这斥声,脸色自然不好看,转过头来远远喝道:“奉劝巽卿不要强出头,自惹麻烦。你不知事由……” “我要知什么事由?河内王好威风,凌虐皇孙,卑职恐势,不发一言,只盼河内王尽快了事,容我府员收拾残痕。” 李潼冷笑说道。 武懿宗闻言后还未答话,台阶上李隆基已经怒声道:“堂兄在庭为长,在朝为臣,能忍余子在我家庭户欺侮宗人!” 李潼扫他一眼,并不回应,只是走上前望着武懿宗说道:“河内王身短威长,真要与我裂目相对,那我也只能走避,但此事绝不了于此时!” 武懿宗怒视着李潼,又回望一眼台阶上的皇嗣等人,默然片刻才摆手道:“能避此中并不容易,巽卿但能识趣,我也不会逼你。” 说完后,他便率众而去。 望着武懿宗离去背影,李潼呼了一口气,转又抬手指向皇嗣等人说道:“不要再于外游荡,收拾一下,我送你们归苑。” 李成器等两人还是心有余悸,也不敢再摆谱,闻言后便忙不迭走下台阶,李隆基走到李潼面前,开口道:“堂兄,此事……” “不必道我,归受父训罢。” 李潼实在不好奇彼此之间有什么冲突,召来杨绪喝令府员不得擅传此事,示意宫官们簇拥三人跟上自己,然后便行出云韶府,往皇嗣居苑行去。 0346 圣皇赐经,各自有命 禁中闲苑,听到中官曹维汇报侄子将他三子送回,皇嗣李旦眉头一扬,继而微笑道:“亲长少问,这儿郎却有心,知道关照宗徒。他还在殿外?让他、唉,还是……” 李旦还在犹豫该不该召这侄子入见,曹维已经继续说道:“巽卿于苑外便告退,但皇孙等似乎惹衅归来……” “怎么回事?” 李旦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他近日本来就寝食不安、日渐消瘦,眼珠显得凸大,这一瞪眼便有几分厉态。 曹维还没来得及回答,中官范和已经引着三子入殿,同行而入的还有刘氏、窦氏等皇嗣妻妾。 范和入殿之后便直跪在地,匍匐入前,语调颤抖道:“奴死罪、死罪!未能将三位殿下照顾周全,请陛、请郎主降罪!” 刘氏等人亦群跪殿中,特别那受惊归来的三子,一俟跪下之后便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 “究竟发生何事?” 李旦眉眼之间已经大有焦躁,敲案喝问。 “是武家河内王,他入乐堂,强争乐人、辱骂亲戚……阿兄受不了羞辱……” 李隆基啜泣着,断断续续讲起事由,但也是语焉不详。 还是追随近侍的中官范和,语调颤抖着将事情讲述一遍。 事情缘由很简单,无非两方相遇乐府,争夺几名乐人,言语上起了冲突,武懿宗讥笑皇嗣外亲俱孽类,三人受不住讥讽自然回嘴,于是便吵闹起来。 “儿谨遵父训,真的不敢主动惹事……可、可河内王指骂太过分,还言辱阿母……” 李成器年纪最大,当然也更晓事,一路行回也是越想越怕,这会儿脸上湿漉漉的,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李旦拳头握紧,瘦削的脸颊上潮红暗涌,凸起的两眼死死盯住儿子们。 刘氏见状,忙不迭将儿子拥入怀中,只是垂首悲哭。 窦妃则在一侧一边抹着泪水,一边指着范和喝骂道:“王等俱年少,你是死人吗?让你跟随,就是为了……真要惹祸入庭,你这贱奴几死能赎?” 范和这会儿不敢说话,只是不断的叩头请罪,很快额头便磕破,血水涂了满脸。窦妃见状更怒,戟指其人厉吼道:“贱奴死罪,还恐庭门少血色!” “住口!” 李旦一拍案几,转又望着范和皱眉凝声道:“争执未发时,宝雨在哪里?知他在云韶府,能不失关照,我才使三子入……” “巽卿、巽卿……” 满脸涂血的范和闻声后,转头看一眼皇孙等人,还是没敢隐瞒,将此前相见细节讲述一番。 听到这话后,李旦蓦地由席中立起来,阔步行至长子面前抬起腿来,刘氏见状陡然厉呼:“郎主有怒,请将妾打杀此间!儿辈无错,能辨善恶!妾一身罪血,早就不该苟活人间……唯此一子,能报郎主多年包庇之恩!” 李旦收势不及,脚跟擦过妻子肩头,见那母子相拥扑倒在地,神情也露不忍,下意识弯腰去扶,但动作顿住之后怅然一叹:“是我的错,是我、不该拙念贪顾亲助、是我教子不善,让你们蠢到自逐拥护!若能礼待宝雨,他在席看顾,也不会生出这样的穷恶事端!” “郎主也只是私意所念!那孽徒能有这样的善心?儿辈嫉恶如仇,不擅矫情,他连区区诘言都不肯忍受,敢冒犯武氏、包庇我儿?” 窦氏听到这话后便冷哼说道:“他是乐府主事,武家子走入能不知?任由贼徒激怒我儿,心肠阴狠……或许河内王、正是他主动引入!西京入诉曲隐,郎主也知孽徒如何逼辱外宗,还存奢想妄念、自取祸……” “你、你收声!” 李旦虽在喝止,但眉眼之间自有一丝狐疑。 他负手沉默半晌,垂首对妻儿说道:“收起悲声,各自归舍。将这三小儿拘在舍内,不得我令,不准放出!” 待到家人们悉数退出,李旦弯下腰去亲自将范和扶起,并拿着锦帕帮他捂住伤口,低声问道:“窦妃所言,以你观之,有几分真假?” 范和深吸一口气,皱眉沉吟良久,才开口道:“奴不敢妄断曲解,但皇妃所言,应是情切偏厉……” 李旦听到这话,又深皱起了眉头,拍拍范和肩膀温声道:“退下治伤,此事过不在你。” 待到范和退出,李旦才对中官曹维说道:“取素袍来。” 不久后,他换了一身素白不染的衣袍,垂首缓缓行至宫苑正门内,望着空无一人的门洞长拜在地,口中则涩声道:“臣教子不善,恭待圣裁。” 与此同时,禁中观文殿,武则天高坐殿堂之上,武懿宗则免冠跪在殿中,一脸的幽愤委屈道:“臣自知形容不名,不能为人所重。宗属幸攫,分居高位,只能加倍的勤恳用力,求不负君恩。久劳疲苦,一时贪趣,知巽卿再归云韶府,慕其趣胜,入乐府访戏,哪想遭遇皇孙等人,厉言诘责,揭人困短,斥骂臣是乱伦悖情的外贼……” 殿上砰然一响,武懿宗吓得一哆嗦,但还是壮着胆子说道:“说臣穷戾贪婪,窃夺爵禄……” 殿上的武则天闭上了眼,长长的指甲刮着衣袍纹线啪啪作响,显示出内心并不平静。 而殿下的武懿宗也断断续续将纷争始末讲述完毕,甚至都不掩饰他是刻意挑衅的事实,就连彼此之间的喝骂言语也都如实转述。这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毕竟当时众目睽睽。 “慎之入场,你便退走?” 好一会儿,武则天才缓缓开口道。 武懿宗一脸委屈的点头:“臣招引甲士冲入乐府,自知理屈。巽卿讥臣身短威长,臣都忍耐下来……” 听到这话后,武则天忍不住睁开眼,垂首看了看缩跪在地而显得身形更短的武懿宗,嘴角颤了一颤又收回了视线,并沉声道:“召乐府监事。” 不多时,杨绪并云韶府几名直案趋行登殿,不待武则天发问,旁边自有女官喝令道:“今日乐府人事,翔实道来。” 杨绪等人入此殿堂,已经吓得汗如雨下,听到喝令声,更加不敢迟疑,忙不迭开始交代起来。几乎是从清晨坊门开启便事无巨细的讲述,言辞自然繁琐重复,但武则天却并没有什么不耐烦,只是耐心听着。 可是在听到李潼与皇孙等人见面场景时,她眉梢蓦地一扬,口中叹息一声喃喃道:“一个虚爵罢了,虽然身位有差,他们怎么敢?天恩所施,不入几个顽童心念?” “继续说。” 呢喃完毕后,她又抬手吩咐道。 杨绪等人继续讲述,一直讲到李潼出面逼退河内王并亲送皇孙等人离开,这才战战兢兢的闭嘴。 与此同时,外堂又有宫官趋行入告道:“禀陛下,皇嗣殿下门内叩罪、自诉教子不善……” 武则天闻言后,眸光闪了一闪,视线穿过殿堂落在渐黑的天幕,口中说道:“天寒夜晚,皇嗣近来本就起居不宁,让他归殿等待,不要情伤自残,母子之间,毋须此态。” 殿中跪着的武懿宗闻言后张张嘴,但还是强忍住没有说出话来。 宫官领命而去,武则天也坐直了身躯,伏案望着武懿宗叹声道:“天恩虽炽,终究还是有照拂不到的地方。譬如这案上诸物,虽有华灯照耀,迎面光彩,背面哑暗,其质越浊,覆阴越浓。反观这水晶,内外剔透,有光自明。” “臣恭受教!” 武懿宗伏地叩首,不敢抬头。 “这件事很不好,身短而已,立世为人,哪能计短!” 武懿宗的小心思,怎么能瞒得过武则天。但就算是洞悉所有,可几个小儿言辞还是如刺一样戳着她的心。 “明日着梁王入殿待制,懿宗你、先解了袍印,归邸反省去罢。” 武懿宗听到这话,有些傻眼,没想到惩罚会这么重,但见陛下面色不善,也不敢再作申诉,只能叩拜退出。 等到武懿宗离开后,武则天脸上才厉态陡露,敲案怒声道:“随侍皇孙者,入捕杀之!不能检点主人过失,留此蠢奴何用!” 沉吟片刻后,她又继续说道:“嗣雍王太妃日前进献手录经卷,送往皇嗣苑。妇人短视,不见前后,应见左右。自身孤僻就罢了,误了朕的孙儿,才是大罪!” 皇嗣苑中,甲士拥入,一名禁军将领入殿叉手道:“陛下有令,收捕恶奴,请皇嗣殿下恕末将等失礼之罪。” 李旦端坐殿中,不发一言,当中官范和被押过殿门时,他脸颊微微抽搐,闭上了眼并抬手掩住口鼻。一直等到甲士们匆匆退出,他蓦地深吸一口气,手掌放下时,掌缘内侧已经被牙齿咬得涌出血水。 中官曹维忙不迭上前要帮忙包扎,李旦反扣手掌摇了摇头,并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案上经卷说道:“且送诸妃处,嘱告珍藏。” 十卷手抄的佛经,命运各不相同,有人珍而重之的收起,有人不屑一顾。刘氏入手之后,吞泪手撕,而窦妃则直接将之投入了火盆之内、烧作灰烬。 0347 明礼定序,五王降爵 云韶府发生的事情,很快便有了后续。第二天早朝之后不久,凤阁便出制令,皇嗣李旦诸子、自皇孙李成器以降,俱降封为郡王。 这件事在朝中自然引起轩然大波,李潼如今虽然坐直云韶府,但还担任着鸾台给事中,所以也在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制文的内容。 昨天他虽然没听李隆基解释,但事后自有云韶府官佐将事情始末讲述一遍,自然也明白了这件事就是武家蓄谋要搞他四叔一家。看到这样一个结果,心里也颇为唏嘘。 皇嗣李旦最近处境真的不算好,但在这样一个敏感时期还派儿子到云韶府来,大概也是想要通过亲情唤起女皇的一些怜爱与庇护。 毕竟天授改元之后,无论朝堂中嗣位之争多么的凶狠,在一些公开的场合,武则天还是比较注意亲情关系的维持。就李潼他们一家猫在乾陵这两年,每逢新年之际,诸皇孙俱登殿戏舞作贺,起码在表面上看来,关系还比较融洽。 可是今年,由于窦家外戚太能折腾,直接将火引到了禁中,或许他四叔李旦心里也担心可能连这层表面的融洽都维持不下去,恰逢李潼担任云韶府使,想要稍借李潼之力,起码确保诸子能够继续出席新年的礼乐贺典。 但是很不巧,武家近来应该也在紧紧盯着他们一家,眼见诸子走入乐府,又与李潼不能和睦相处,武懿宗随后追来,于是便发生了后续的事情。 李潼如此推断,也不是过分的高估自己,起码当时如果他在场的话,无论怎样,也不会给武懿宗逼诱那几个熊孩子的机会。 但这种事也真是有心算无心,武家诸子本就分布于南北衙禁军中,身领各种职位,真要盯住李旦一家要搞事情,避得了一次避不了两次。 本来的历史上,李隆基与武懿宗之间便发生过类似场景,未来的宫变强人再怎么有潜力,眼下终究也只是一个七岁小童而已,是要付出血腥代价才能获得长足成长。 李旦五子同日降爵,引起的轰动自然要比李潼日前被夺爵大得多。但真正引起人关注的,还不是这五个小子爵位高低,而是制文中有一句“明礼定序”,换言之这五个小子本来的爵位是乱的,如今才归于正常。 如果再作引申,那就是皇嗣李旦在地位上跟魏王武承嗣他们没有本质的区别。李旦退位之后,受封皇嗣,字面意义上讲,自然就是皇帝的嗣子。但能够这样简单解读的话,又何以不干脆封为皇太子? 五王今日降爵,目的还是削弱“皇嗣”这个称谓在法礼上的意义。 以前,皇嗣李旦虽然还不入东宫,但其诸子都为亲王,其长子李成器有“皇孙”这一专属称谓,李潼他们也只能尴尬的做个同皇孙。至于楚王李隆基,更是孝敬皇帝李弘嗣子。 如今也都不搞特殊化,统统降为寻常郡王,那么原本被他们撑着而有些超然的“皇嗣”,自然也就只能降下一等。 特别李隆基今次归宗,不再为孝敬嗣子,更是意味着武则天是要对窦氏这一关陇勋贵的大老虎痛下杀手。毕竟之前,皇孙李成器之所以能搞特殊,是因为其嫡长身份,而楚王李隆基则就是因为其外族窦氏。 一个根深蒂固的大家族,其底蕴又何止表面上看来这样简单。李潼借由窦七大肆侵吞窦氏在关中的产业,也不可夸言就挖了窦家的根脚。眼下窦家之所以废,那是因为没有一个领袖人物站出来将百年积累所蕴藏的潜力发挥出来。 未来李隆基之所以能够成功上位,自然是因为在诸场宫变中都是主要参与者。而他之所以敢这么跳,一则自然是因为本身气魄与能力,二则就是窦家这个外亲,本身就给他带来大量常规政治格局中不能获取到的力量。 从武周后期,特别是李显回归之后,时局进入一个拐点,那就是重回关陇。武则天虽然一生专权,但也绝不是表面看来那样强大,皇权威严在其手中已经被糟蹋得一塌糊涂。 武周万岁通天年间,发生一桩谋反案,那就是綦连耀与刘思礼谋反案。这一次谋反,既不是三、也不是四,还不是武,而是要自己做皇帝,这一次谋反案中,还有许多关陇人家包括其他几方参与其中。 换言之,时局中已经有些势力极不耐烦再看你们母子、姑侄瞎折腾,既然不想好好过,索性皇帝我来当! 其时契丹作乱,外事本就一塌糊涂,在内部又出现这样的苗头,以武则天的政治嗅觉,怎么会感受不到当中所蕴藏的危险气息? 所以在第二年,将庐陵王李显召回神都册为皇太子,正式确定国祚归唐的后路。促成这一转变,是整个世道时局导致的,绝不在于几个所谓谋国老臣的苦心良言。 李氏皇权是在关陇这个老窝中蕴养起来的,想要再重新获得威严,只能返回老巢继续汲取养分。而在这个过程中,李隆基作为窦氏政治遗产的继承人,当然也就壮大起来。 老三家里最有可能的已经被干掉,备胎也在绝境中爆发,与敌偕亡。老四家里,李成器外亲已经几乎族灭,李成义的母亲则是早就凉了的柳奭的孙女,余者也都无强力臂助,不让能行吗? 从人道主义而言,对于接下来一些时局中人要遭受的打击,李潼是要报以同情。但从实际处境出发,他心里也在隐隐期待他奶奶手段更凌厉一些,对窦家这样的坐地虎打击的越狠,他的故衣社在关中的成长空间才会越大。 眼下的李潼,还不知道他奶奶又有骚操作,居然将他嫡母房氏进献的佛经赐给他四叔的妃子们。 就算知道了,也不感觉意外。他这个奶奶,性格是既自负又自疑,惯于将人逼迫到一种极端处境中进行所谓考验。譬如旧年明堂初见,张口一句话就逼得李潼几乎要当殿撞死。 现在这么做,也真的是一种基本操作:我虽然已经杀了你们全家、或者将要杀你们全家,但你们还要保持心境平和,看看佛经消磨戾气,静下心来学学别人如何教育儿子。 虽然人的快乐泰半建立在别人的不幸之上,但看到他四叔一家将要饱受折腾,李潼却快乐不起来。 实在是这也无改他自身的处境,特别被他四叔家几个熊孩子一番恃位凌人,出头的时候还要对武懿宗自称卑职,让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真想跟他奶奶说一声,你就算不恢复我的郡王爵位,哪怕封我个乡王也好啊,只要是大王,我就满足了。 五王降爵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自然是爪牙出动。来俊臣这个酷吏头马虽然还在巴巴赶回神都的途中,但是侍御史侯思止已经奉命前往西京提押罪人窦希瑊。 同时司刑寺正式接手处理外人私谒皇嗣的案事,由新近罢相的崔元综负责审理。这样的安排也实在是满满的恶意,首先案情其实已经相当明朗,量刑轻重只在于私谒皇嗣究竟罪过多深。 李潼是知道崔元综立场比较倾向他四叔李旦,但其人却又以执法严峻而著称。崔元综如果肯认真办案,则就一定能挖出更多人事牵扯。但如果他存心包庇,而侯思止又能在西京窦希瑊口中挖出更多秘密的话,那么崔元综就算是搭进去了。 所以说薛季昶主动前往西京收拾窦家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只可惜手段还不够凌厉,让这个雷爆了出来,现在只能搭进去更多的人,且自身都遭到了连累。 李潼虽然避在云韶府,但却也难完全的置身事外。 这一天下午,他下班以后离开皇城,下了天津桥不久,桥头一侧街旁有数名随员簇拥的一个锦袍中年人阔步行上前来,隔了李潼坐骑还有几丈距离,便抬臂叉手自报家门道:“薛门行字慎言,见过巽卿。道左相阻,还请巽卿见谅。” “原来是蒲国公薛将军。” 李潼闻言后连忙翻身下马,举手为应,同时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对方。永昌年间,朝廷追封薛仁贵为蒲国公,并以其子薛讷嗣爵,入为右卫中郎将,便是眼前此人了。 薛讷的名字李潼自然听过,但彼此间却没有什么交集,见其道左等候自己,心中自有几分好奇,见礼之后便问道:“未知蒲国公道左等候,有何见教?” 薛讷人如其名,有些不善言辞,看到两人于此相对而立,引得许多下了天津桥的朝臣围观,先不回答李潼的问题,只是说道:“于此简拜,是不是给巽卿增添麻烦?” 李潼闻言后也是心念一转,薛讷是禁军将领,而他身份则有些敏感,近来或有从容,不至于警惕到不敢与人交流,但落在有心人眼里,还是难免猜疑。 “此间的确不是言谈地,近畔自有亲长别业,不知薛将军可愿同往?” 想了想之后,他便决定去他姑姑太平公主别业接见薛讷。 0348 瘦死骆驼比马大 雒滨坊太平公主别业中,各自落座后,看着不苟言笑的薛讷,李潼强忍住问问他夫人樊梨花身体怎么样的冲动。毕竟第一次见面,就算再怎么好奇,张嘴就打听人家老婆,总是容易引起误会。 薛讷自不知李潼心中噱念,落座之后便抱拳郑重说道:“今次冒昧走拜,是要多谢巽卿活我亲徒之恩。” 说话间,他示意随员趋行上前,将一方不大的木盒恭敬摆在李潼面前凭几上。 李潼闻言后稍作错愕,然后才想起来西京的薛季昶正是薛仁贵的侄子,他抬手示意杨思勖将木盒收起,然后才笑语道:“原来蒲国公所言是此,既受国用,自当忠勤用事。所作所为,自有俸给犒养,怎么敢当蒲国公亲自走谢。” 薛讷闻言后便叹息一声,并说道:“言虽如此,但临事之际,能如巽卿这般公正敢当者,又有几人?” 听到这话,李潼摸摸鼻子、讪讪一笑,实在不好回答,总不能说我奶奶的确心眼歪得很,我收拾她是应该的。不过这个薛讷也真的是不善言辞,没有什么交际之才。 李潼并不想再扯这件事情,他封驳敕令虽然间接救了薛季昶一命,但眼下显然不是显摆私恩的时候,更何况最终薛季昶能不能活下来,也是一个未知数。 不过对于眼前这个薛讷,李潼的确兴趣不小,别的不说,单单他老子薛仁贵的名字便如雷贯耳。眼下其人主动来见,李潼就不免跟他打听一些陈年故事,也算对这样一位名将的追缅。 薛讷虽然不善言辞,但讲起父辈功事,还是很有谈兴。只是讲了一会儿之后,他明显心意并不在此,又忍不住讲回有关薛季昶的事情。 李潼自知当中水深,如今既然能够侧身事外,便也不想再多作讨论,不过面对薛讷这老实人,反而不太好糊弄。 略作沉吟后,他索性直接说道:“蒲国公此番走谢,我实在受之有愧。一则公职所在,不表私惠。二则旧事幽隐,不愿多提。至于此番薛御史受诘,我是明白追罪有甚,但不在其位、也就不作议论。满朝诸公俱望此事,想能安待一个不枉不纵的结果。” 话讲到这里,已经是相当于送客了。薛讷的意思,李潼又怎么会听不出。但他能封驳敕令,已经算是不计较薛季昶在西京对他那不咸不淡的态度,实在没有理由再就这个问题作出什么干涉。 薛讷闻言后,神情先是有些羞赧,之后便是失望,他避席而起,深拜于李潼面前,脸色已经充满悲伤:“讷知此番求请有失轻妄,族兄今次获罪于事,自有理当于此,与人无尤。但诚如巽卿所言,应是罪不至死。可、可如今,讷不敢徇私求情,使罪徒逃于法外,只盼能得一个公裁……” 眼见薛讷如此,李潼也连忙站起来,但还是有些奇怪道:“若只求于此,想是不难。蒲国公你又何必……” 薛讷抬起头,一脸的苦涩,张张嘴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言辞表达,又低下头去。 看到薛讷这样的态度,李潼渐渐有所了然,心中不免一叹。 如今朝中,虽然也可以说是立场有分,但哪怕是同一阵营的人,真要讲同呼吸、共命运,那也不可能。就连他奶奶已经高在至尊之位,都不能避免朝臣们大大小小的争斗。 至于拥护他四叔李旦的那些人,说群龙无首都是轻的,简直就是一盘散沙,乃至于窝里斗。比如薛季昶此次前往西京,又何尝没有制裁窦家的意思? 现在窦家把事情搞大了,薛季昶也遭受牵连,甚至于险些被直接收斩在西京。如今武则天已经是磨刀霍霍,虽然主要目标是窦家,但收拾一两个像薛季昶这样的小角色又岂在话下,甚至于就连前宰相崔元综都已经是朝不保夕了。 眼下李旦一派的大臣们本就人人自危,在这样的情况下,又有谁会关心薛季昶的死活? 薛讷的确是已经走投无路,在来拜访李潼之前,他已经走访多位南省要员,甚至就包括此前运作让薛季昶前往西京的人。但这些人无一例外,对此都表示爱莫能助,态度好一些的还能对坐叹息几声,态度不好的干脆将他拒之门外。 薛季昶这一次真是两面不讨好,他这一次打击窦家,跟窦家有交情的大臣们本就看他不顺眼,有什么余力也要保全窦家,哪会在乎他的死活。跟窦家关系不大的则就气恼他做事不缜密,让火烧到禁中波及皇嗣,自然也是满满的怨念。 但凡还有别的门路,薛讷也不会第一次见面就提出这样一个强人所难的请求。他这个堂兄与他关系不算多密切,但时下刑事办案,动辄株连全族,薛季昶枉死此中很有可能就会波及整个家门。 李潼看着薛讷,心中也在思忖。薛季昶死活自然与他无关,但薛讷求上门来,也让他有些为难。 薛仁贵旧名如何不必论,眼前的薛讷也实在有才器可用,而且本身就是南衙禁军的将领。为了一时独善其身的谨慎,就将这样的人拒之门外,李潼还是有些不忍心。 他抬手示意薛讷再归席中,自己也坐下来仔细思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司宾卿怎么说?” 在鸾台担任一段时间的给事中,除了搞事情之外,李潼最大的收获就是许多人事关系对他而言不再是什么秘密。司宾卿豆卢钦望,正是薛季昶前往西京的幕后推手之一。 听到李潼直接点出豆卢钦望的名字,薛讷神情也是一异,自知这位少年宗亲绝不可因年齿轻之,抱拳答道:“憾不能登堂入见。” 李潼听到这话,嘴角不加掩饰的扬起来。 豆卢氏也是皇嗣李旦的外戚之一,但其家处境与窦氏却全不相同,豆卢钦望不只在朝担任大卿,而且还在武周与中宗朝几次拜相,不受武则天的猜疑,可见其人是有些水平的,起码是能审时度势、见风使舵。 “与在朝诸公相比,我入世尚短。但蒲国公你名门之后,能将困言道我,自当不负此望。就算不能求谋尽美,也盼能尽快息事宁人。这件事,我记下了。” 想了想之后,李潼又表态道。 薛讷闻言后,脸上稍露喜色,虽然李潼也没有言之笃定,但跟其他人三缄其口、甚至连基本的态度都吝于表达相比,已经是非常难得。 毕竟彼此之间本就乏甚交情,而且此前李潼已经帮了一个大忙,让他家能有奔走营救的余地,眼下又表达善意,也让薛讷充满感激,以至于起身拜谢。 李潼避席行出,扶起薛讷,并将他礼送出门,自己也准备上马归邸,但还没有行出太远,他姑姑太平公主车驾已经向此处驶来。 “三郎,我听说蒲国公道左拜你,所为何事?” 太平公主在车上招手,让李潼到近前来,开口问道。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一叹,更感觉到在神都这群眼环伺之地搞点事情太难了。他跟薛讷在天津桥南相见到现在不过小半个时辰,消息便已经小范围的扩散开。 所以说,如果不另辟蹊径、搞点别的小动作,单凭他在场面上瞎折腾,底裤都能让人翻过来,一旦壮大到某种程度、一定会遭受打击,更不要说支持他搞谋国易鼎的大动作。 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李潼一边陪着太平公主返回别业,一边将薛讷所托讲述一番。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叹息道:“生人在世,想要得个清静安生也实在不容易。你应下此事,又有几分把握?” “我这一点微力,能作几分使?稍后还要暂借姑母别业,设席恭请豆卢大卿。在案之人即便不能搭救,只盼事情能止于案中。” 豆卢钦望个老狐狸可以不给薛讷面子,但如果是李潼和太平公主一起出面,他也要掂量掂量。 太平公主闻言后有些不解,待听李潼解释一下当中人事曲隐,这才有所了然,并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事情就好办得多。来日我设宴此中,与三郎共待大卿。” 说话间,两人又返回别业,进入房间后,太平公主屏退下人,又说道:“我刚从禁中行出,听到一些事情……” 她讲的是武则天赐佛经的事情,包括佛经入各人手之后的待遇,李潼听完后也有些无语,只是苦笑道:“我兄弟遭人迁怒就罢了,何苦让娘娘无端惹忿于人。” 太平公主闻言后则冷笑道:“人不惜命,谁能活之。三郎你也不需归咎于己,我只是可怜你四叔,真是活得太辛苦。” 别人家事,李潼不想评价,再与太平公主闲话几句,看到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 途过积善坊时,看到坊中大兴土木,甚至堵住了坊街,让杨思勖上前打听,才知是为五王出阁造邸。得知此事后,李潼心态有点崩,得了,也不必可怜别人家事,瘦死骆驼比马大,还是趁着街鼓未响,赶紧长途跋涉、返回他那偏僻王邸吧。 0349 魏王亚献,宰相趋送 返回王邸时,杨思勖送上薛讷赠送的那一方木盒,李潼打开一看,见是一些庄园文契,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西京的薛季昶跟薛讷说了什么,以至于如此揣摩自己的喜好。 李潼是有务实的一面,但具体到个人的享受,其实也没有太高的要求。 薛仁贵讲到名气是不小,但留给子孙的名爵富贵包括余泽却不多,甚至就连这个国公爵位,都是在永昌年间追封的,为了掩饰薛怀义那水货军功,加上朝廷确实无将可用,特意褒扬这些名将之后。 薛讷进献这些田庄产业,想来也足够伤筋动骨了。李潼应下此事,是看重薛讷这个人,余者并不太在意。但若现在归还,又会让对方误会自己不愿出力,索性先留下来,等到事情有了转机后再找机会还回去。 不久之后,时间便来到长寿二年的正月。说是正月,但其实不过是正常的深冬十一月,总之,武则天的统治技巧有一桩就是,只要你觉得舒服了,我就没有存在感,说啥就是啥,你能咋地? 当然,民间是不管太多官方的乱历,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但因为朝廷之中,却因为新年各种典礼忙得不可开交。 李潼返回云韶府的时候,关于新年典式章程,春官礼部早已经拟定下发各司,而且时间仓促,就算来得及扩编新曲,也没有足够的时间练熟,所以云韶府诸众只是在案习一些旧的乐章,其中最重要的一桩便是他奶奶在如意年间亲自编制的大曲《神宫乐》。 至于扩新的事务,则留到真正的春节并开年二月他奶奶的寿日再上演。抛开这些问题,李潼是憋着劲今年的上元节一定要好好感受一把全城宵禁解除的节庆氛围。 元月初一,明堂大祭。前一天夜里,李潼直接留宿禁中,主持筹备诸礼乐事宜。 天色刚刚擦黑,他便率领云韶府诸音声抵达万象神宫,开始各项布置。 他奶奶也深谙人多势众的道理,所以亲自编制的这部新乐,单单正式参演的伶人便有九百余众,再加上各类辅助配合,场上场下足足两千多人,单单规模上,便已经远远超过了李潼的旧曲《万象》。 作为整个乐团的大总管,李潼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大事小情都要过问。好在他姑姑太平公主如今也是此道方家,且同在禁中,帮了不小的忙。 他这里还在明堂正殿忙碌布置,突然收到太平公主急召,又连忙退殿出见,在侧殿一间庑舍见到神情严峻的太平公主。 “三郎,魏王、梁王都已入宫,你知不知,他们今日将要入祭参献?” 太平公主拉着李潼入席坐定,明艳的脸庞这会儿显得有些惶恐。 李潼对此虽然不感意外,但还是摇头道:“我所司礼,只是末节,想礼部春官应该早知。” “怪不得,今日禁中防备尤其森严,陈甲甚于往年倍余!” 太平公主抓着李潼的手,胳膊隐隐有些颤抖,低语道:“三郎,皇嗣会不会……咱们该不该做些什么?能做什么?” 见他姑姑神情如此,明显是担心女皇或要对皇嗣直接下手了,所以忧惧乱怀。 李潼见状后叹息一声,拍拍他姑姑手背安慰道:“皇嗣身有定鼎之望,不是俗情诡变能伤。大势逆动,也非二三私己之众能决。” 他这么说,也不全是因为原本的记忆。毕竟随着他对这个世道参与度越高,所带来的影响就越大。比如今次他四叔危机临头,跟他不久前在西京搞窦家便有直接的联系。 之所以作此判断,还在于魏王、梁王今次参献事发突然,甚至就连他和他姑姑这种还算亲近的人都没有被提前告知,可见这件事的参与面很小,不会有什么长远的后续计划,顶多就是把人牵出来遛一遛。 虽然得了李潼的安慰,但太平公主还是不能完全放心,起身表示先往寝宫去探听风向,并叮嘱李潼心存一份警惕。 毕竟,如果皇嗣被动了,那么他们这些残留时局中的李氏宗亲也将处境堪忧,完全得势的武家诸王会做什么,谁都估不到。 李潼心里其实也在思忖,虽然他觉得武家子主观能动性没有那么高,但是如果真发生太平公主所想象的那种情况,他所要面对的危险,无疑要比他姑姑大得多。 眼见太平公主急着要往寝殿去,李潼心中一动,发声叫住了他姑姑,低语道:“姑母能不能引我二兄同入?” 太平公主闻言后稍有错愕,定了定神后便有恍然,接着便点头道:“那你表弟们,我也要一同带入。” 会哭的孩子有奶喝,适当的流露自己的软弱无助,也能赢得更多关注。 无论武则天多么有信心能够控制住她这些侄子们,但一个不争的事实那就是武家子在禁军体系中实在是太强了,如果他们真敢借此搞事情,那么直接将参礼诸众捂在禁中,理论上不是没有可能。 待到太平公主离开后,李潼便也返回明堂正殿,途中便见到登殿的武氏诸王。魏王武承嗣当先而行,身穿庄严的礼服,脚步轻快敏捷,一路行来顾盼左右,自有一股豪情挥洒,后方自有百余名禁军贲士拱从,很是威风。 眼见这一幕,李潼便主动避行,站在一处宫柱阴影之地,目送武氏诸王行过。 但他虽然不想引人注意,还是有人注意到了他,行过此处时,同样礼服庄重的梁王武三思脚步顿了一顿,视线状似随意的往宫柱背后扫来。 因其停顿,后方几王脚步都为之一缓,行在前方的武承嗣很快也注意到这一点异常,回头一看,顺着武三思视线望去,便也看到了避在阴处的李潼,嘴角泛起一丝不屑,口中则低语道:“今日大礼,不要多事。” 看着武氏诸王招摇而过,李潼才从阴影中行出,心中不免一叹,所谓沐猴而冠,有的事情真是要讲天赋。明明已经获得这么大的优势,还不赶紧筹谋搞事情,把一些趋势可能搞成既定的事实,反而就顾着在这里炸街招摇,也真是没啥可说的。 虽然这么想着,但他心里也不轻松,走到哪里都带着杨思勖等几员壮宦,一些需要频繁出入的事情,也尽量吩咐属下代劳。许多情况,怕的就是事出万一,玄武门在不出事的时候,那也是风和日丽的。 太平公主去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又有宫官行入正殿寻找李潼,让他前往寝宫,等待奉驾参礼。 李潼心里本就有点慌,听到这话后,当即也顾不得失职与否,快速将一些后续事宜吩咐一番,然后便跟着宫官匆匆前往寝宫,到他奶奶面前寻找一点温暖。 寝宫此处,同样防备森严,甚至与明堂之间这一段宫道都有甲士持杖标立,气氛也不是一般的凝重。 李潼来到此处时,诸人都在偏殿等候,于是他便也坐在二兄李守礼下侧。 李守礼转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眼圈微微泛红,另一侧薛崇简则凑过来低声道:“方才在殿,表兄落泪,说见我兄弟齐在感怀……” 李潼闻言后微微点头,抬手拍拍二兄肩膀,不行等那双胞胎再长几年,给你送过去。 接下来,典礼按照程序举行,并没有什么混乱发生,唯祭典入献时,魏王、梁王先后参献,在神宫殿堂中引起了一阵哗然,但这一次祭典,总得来说还算比较成功。只是一直到则天门大犒群臣,皇嗣一家始终没有露面。 虽然事实是李潼跟他姑姑聪明过头,自己吓自己,但李潼自己明白,这番作态终究不是无用功。 典礼结束时,女皇下令诸宰相一起恭送魏王归邸,李潼便见到从典礼伊始便一直紧绷着脸的李昭德等人脸色微微一松。 武承嗣今天大大出了风头,于神宫作为亚献参礼,典礼结束时又在诸宰相的拱从之下返回王邸,甚至所用的仪仗都比近皇太子标准,可谓是风光至极。 不过李潼心里也明白,这大概是武承嗣此生距离皇位最近的一刻了。此前不惜以牺牲武懿宗官位为代价去搞他四叔李旦的几个儿子,继而波及到“皇嗣”这个称谓的法礼性,真的只是超水平的意外发挥。 好不容易在神宫溜了一圈,你哪怕往东宫去拉泡屎再走,也比就这样招摇而去强啊。坊中宅居哪怕再怎么华美,诸宰相徒步恭送再怎么威风,意思不对,味道就不对啊!一场大戏演下来,原来你也只是一个如夫人。 但无论怎么说,这一次明堂大礼还是给时局带来了极大的触动,诸多余韵在发酵,只待爆发。 与此同时,结束了一天的典礼后,武则天返回寝宫便召来宫官,凝声问道:“那两拙妇,知罪没有?” 宫官额头见汗,深跪不语。武则天等了片刻,眸中厉色一闪,口中轻吐出三个字:“做事吧。” 0350 艰难皇嗣 夜中,皇嗣寝苑外仍聚集着众多的禁军甲士,环立于寝苑高墙之外,并不断的有甲士往复巡弋。 虽然没有什么杂乱的人马喧哗声,但在寒风吹拂下,旌旗猎猎作响,甲刀碰撞交鸣,在这寒冬静谧的夜色下,自有一股浓厚的肃杀气氛。 寝苑正殿里,外廊灯火已经熄灭,只在殿中屏风前还燃烧着两根巨烛。皇嗣李旦便侧偎在两根巨烛光影之间,手捧一卷道经,看得入神。 殿中角落里,有四名宫婢各捧日常器物默立在墙边,一名红袍宦者倒提麈尾侧立在皇嗣席外。 因为时下已经到了深冬,门窗都有严封以阻隔寒流,空间的封闭使得殿堂中异常安静,但也并不是完全的没有任何声息,还有皇嗣展开书卷的纸张摩擦声、宫人们压抑的呼吸声、角落里的刻漏水滴声,细听之下,甚至还能听到地龙夹壁里热气的涌动声。 距离皇嗣最近的宦者两眼望着神情专注的皇嗣,眸色异常的复杂,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低语道:“殿下,子时已经过了两刻……” 席中的皇嗣视线仍然紧紧盯着手中的书卷,直到宦者又凑到近前讲了一遍,才从专注的中惊醒过来,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狐疑:“已经这么晚了?” 他转头看一眼案上的盘香灰烬,眸底泛起一丝悲光,抬眼看了一眼宦者,有些不满道:“捧卷望我,若曹维在此,不会让我熬夜入深。” 宦者有些惶恐的躬身请罪,但李旦也并没有追究,他从席中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摆手道:“准备入寝罢。” 四名待命已久的宫婢忙不迭上前,帮助皇嗣除下发箍、环扣之类的佩物。突然,李旦抬起手来制止众人动作,侧耳倾听片刻,皱眉道:“什么声音?” 宫人们都相顾狐疑,宦者匆匆行至殿门前,掀开锦帘,继而便有夜风涌入杂声,风声中夹杂着其他的声响,是小儿的哭声。 听到这声音,李旦口中嘀咕一声,似乎在抱怨,但还是吩咐道:“取裘衣来。” 他披上了锦裘,行出了殿堂,循着声音而去,很快便来到妃子王氏寝居外,随行宦者要上前叩门,被李旦抬手阻止了,只是站在门外静听房内小女童哭泣声。似是夜中惊梦闹夜,在宫人们细心安抚下,小女童的哭声很快停止了。 听到里面没了别的生息,李旦便转身退回,待到行至妃子豆卢氏寝居外时,看到房间中仍有微光闪烁,便举步走了进去。 “郎主还没入寝?” 睡眼惺忪、卧榻小憩的豆卢氏听到宫人们禀告,忙不迭起身相迎。 李旦对她点头一笑,然后转入侧寝,探头往屏风内看了一看,见二子成义与三子隆基都横身榻上,睡相很不踏实,地上还散落许多竹马、投壶之类孩童玩物。 “这两个小子是很吵闹吧?你笃静惯了,把他们安置此处是为难了你。” 退出来后,李旦拉着豆卢氏的手叹息道。 豆卢氏闻言后温婉一笑,很快垂下头去,低语道:“两个小郎为伴,妾也能得欢趣。只是、只是……” 李旦拍拍豆卢氏手背,摇了摇头:“不必说,你也赶紧入寝罢。” 此夜,李旦便入宿豆卢氏的寝居,登榻之后,很快就呼吸平稳的入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另一侧的豆卢氏突然被异响惊醒,漆黑的帷幄中,她听到几声短促且粗沉的抽噎声,心里一慌,忙不迭顺着衾被摸去,口中低唤道:“郎主……” “无事、无……” 声音干涩沙哑,豆卢氏手指摸向皇嗣脸庞,入手一片湿寒,她连忙收回了手,侧偎在皇嗣弓起的脊背后,感受到那有如孩童一般的颤栗,心境也满是悲凉。 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皇嗣便起身离去。 豆卢氏亲自卷起那被泪水浸透、又被牙齿咬噬至碎的被卧,收入房间中一个不起眼的箱笼里,匆匆洗漱后又转去侧寝安抚两个起床气、闹别扭,正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少王。 世道浩大,任何人也只是沧海一粟而已,在或不在,世人生活总要继续。 长寿二年元月典礼接连举行数日,之后百司各行其序,朝事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来。 上午时,李潼在云韶府接到他姑姑太平公主的通知,让他今天提前下班,前往雒滨坊别业准备接待司宾卿豆卢钦望。 前来通知的是李潼的大表弟薛崇训,这小子身穿绯红官袍,虽然极力作大人模样,但还是透露出一股难掩的稚气。 元月庆典中有一项内容是加授百官,像李潼散官就加第七阶的统议大夫,是正四品下的品秩,但本身领职并没有变。这对一心想再搞个王爵的李潼而言,也实在是聊胜于无,无非俸料、禄米加多一点而已。 但薛崇训就不同了,直授正五品的朝议大夫,且解褐出仕,直接就担任殿中省下属的尚乘奉御这样的五品职位。 “解褐入仕,感想如何?” 看到薛崇训到来,李潼便笑呵呵问道。他这个表弟,年纪不过十二岁出头,却已经是绯袍在身,也真是让人不得不感慨做得好不如生得好。 “署中诸众待我还算和气,只是出入无事,衙堂实在无聊了一些。” 薛崇训闻言后便一脸苦笑,上前拉着李潼说道:“表兄能不能劝告阿母几句,我真是愚不堪事,实在不想闲坐衙堂!” 李潼听到这话,也只是感慨这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小小年纪便坐上了旁人企及不能的高位,居然还一脸的不情愿。 老实说,他对这个职位实在是眼馋得很,甚至一度想帮他二兄李守礼谋求一下。只是还没来得及出手,便被他姑姑抢了先。 尚乘奉御执掌内外闲厩之马,南衙禁军所用御马便包含此中。虽然他奶奶扩充北衙禁军,将一部分闲厩事权收归内省,但这个职位同样是大有可为。 关乎到禁军人马事务,李潼纵有设想,行事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前段时间搞马球联赛、给张克己搞了一个闲厩副使的职位,也是在进行铺垫。 可是他姑姑做事就没有这么多顾忌,直接出手便将儿子安在了这个位置上。殿中省职官本就不同于外省其他寺署,主要用来安排宗亲与勋贵等亲信徒众,用人主要还是看皇帝心意,外朝能够干涉的力度很小。 李潼倒是比较了解他姑姑的想法,这么做未必是有什么明确的弄权思路,更多的还是类似于一种单亲母亲的要强,虽然儿女们没了父荫可恃,但并不甘心让他们落后同龄人,反而要比同龄人过得更好。 不过为了这一点要强,就给儿子弄个五品官位,这也真不是一般人能搞的攀比。 “说的什么蠢话,既经凤阁给敕,就已经不再是私庭授受。既然在这个位置上,就要用心于事,不要杂想太多。” 李潼拍拍他肩膀,有些酸溜溜说道。 薛崇训闻言后则是一脸苦相,哀叹道:“我空坐衙堂已经觉得无趣,难道还要入厩饲马?整日游魂一样往来皇城,都没了时间去伴幼娘游戏!” 李潼听到这话后,更想踹这小子两脚,所谓夏虫不可语冰,你这小色鬼是真不知道世上有比女人更有趣的事物啊! 他还是压着火气勉励一番,让这小子以后官事上有什么疑难,就赶紧来请教自己给他支招。 之后他又召来杨冲等府员,将府事交代一番,然后便与薛崇训一起离开了云韶府。 行至皇城端门附近的时候,李潼看到肃政台官署前群众云集,一个个翘首以望。宪台本就是皇城中人员最臃肿的机构,这会儿那么多人凑在一起,也实在是引人注意。 “去问一问,这是在做什么?” 看到那些言官爪牙如此围聚,李潼心里也觉惊异,于是便让杨思勖去打听一下。 杨思勖去了不久便匆匆返回,倒是新任肃政大夫魏元忠今日便入宫谢恩、之后便归署履职,那些御史们是在这里等着迎接长官的。 听到不是要搞什么大新闻,李潼心里松了一口气,但一想到魏元忠今日便要面圣,还是有点放不下心,于是又吩咐乐高往司宫台去找老太监杨冲,有什么消息及时传达。 吩咐完这些,他才行出端门,与薛崇训一起往天街西侧的雒滨坊去。 坊中别业里,太平公主早早便带领府中人众入此准备,待李潼到来,又快速跟他交代一下近日所打听到豆卢钦望的喜好,对于豆卢钦望此次赴约表现的非常重视。 这倒也并不奇怪,眼下的太平公主终究还不是武周后期与中宗朝那么势大,就连宰相都半出其门。除了一些宫廷宴会的场合与人情往来之外,还真的少有与这种在朝大臣直接交流、干涉时事的经历。 不过从他姑姑紧张筹备的态度中,李潼也能看出太平公主今次宴请豆卢钦望,应该不只是为了薛讷请托那么简单,应该还有别的想法。 但这跟他也没太大关系,类似豆卢钦望这种官场不倒翁,锦上添花可以,雪中送炭想都不要想,回报率太低,在他看来,实在没啥深交的必要。但他姑姑自有人情交往的标准,他也不好干涉。 0351 关中群贵多尚势 午后过了不久,豆卢钦望应约而来。太平公主得到门下通报,连忙派长子薛崇训出坊相迎。李潼也是一个晚辈,见状后不好太倨傲,于是便也一同行出。 两人在坊门前站了不多时,便见豆卢钦望的车驾行来,一驾素帷的马车,前后五六名随员。按照豆卢钦望目下的时位,这行仪已经算是非常的朴素了。 “怎么敢当巽卿与平阳公如此礼下!” 豆卢钦望看到坊门前两人,隔了数丈便让马车停下,自己也下了车,为人谨慎可见一斑。 李潼与薛崇训连忙上前搀扶,并说道:“豆卢公是朝中德长,宗中良朋,不因小子浅薄见慢,理当远迎。请豆卢公再登车,姑母已在邸中恭候多时。” 豆卢钦望闻言后笑眯眯说道:“安步当车,能跟两位时流隽才款款行街,是老朽之众不常有的机会。” 听他这么说,李潼与薛崇训也只能落后半身,跟在豆卢钦望身后一同行往别业。 豆卢钦望兴致还算不错,一边走着还一边转过头来询问李潼有关杨执柔的病情,言辞之中俨然已经将李潼当作杨家婿子来看待。 李潼对此也感无奈,倒也并没有解释的太分明。他如今的人事关系,除了是他奶奶孙子之外,别的也乏善可陈。 本身没有王爵,虽然官职品秩在同龄人当中算高了,但也不入豆卢钦望这种朝廷大员的法眼。细数数除了杨执柔那层关系之外,还真没有别的挤不敏感,又能当作彼此谈资。 别业门前,太平公主也早已经降阶相待,见豆卢钦望步行而来,又抱怨几声少辈待客失礼,一统寒暄之后,才一起进了正堂。 豆卢氏源出鲜卑慕容氏,南北朝时期慕容氏后燕灭亡时加入北魏而得赐姓,六镇兵变之后又加入西魏宇文泰的阵营,算起来也属于关陇勋贵中的老钉子户,且与两朝帝宗都有着很密切的关系。 比如眼前的豆卢钦望,算起来还是隋文帝杨坚的外孙,族中不乏子女得尚公主或选作王妃。讲到底蕴,未必就比窦家差了多少,但门风却迥然有别,低调得很,不像窦家那么能折腾。 所以在武周一朝过得也很平稳,并没有遭到女皇非常的敌视,作为当家人的豆卢钦望甚至还颇得信重,几至高位。也正因此,太平公主才这么看重今次的宴请,表现得比李潼这个托事者还要更热情几分。 如果可以的话,李潼是真不想跟这种老狐狸打交道,效率太低,从豆卢钦望落座将近一个时辰都没有进入正题,他几次想将话题引过来,都被豆卢钦望打岔给绕了过去,只是跟太平公主家长里短的聊得很尽兴,偶尔涉及弘农杨氏相关的人事。 李潼也听得出来,豆卢钦望很看重他跟弘农杨氏那一层似是而非的关系。这也是一些关陇老人的通病,热衷于搞他们的小圈子,只有对他们所认为的自己人,才会高看一眼。 之前李潼一家之所以混的差,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关陇人家并不将他们视作自己人。甚至于他老子李贤,都未必被这些人所接纳。 天皇四子从各自的姻亲关系,也能反应出李治与武则天这对夫妻权力的递进趋势。老大老二虽然也都结配名族,但妻族能提供的帮助其实寥寥。一直到了老三李显,二婚娶了京兆韦氏的庶支。 再看老四的姻亲阵容,简直堪称豪华。这也意味着因为高宗强立武则天为后,一直关系挺差的关陇勋贵们到了这一时期也终于低头,乖乖将嫡女送出为人妻妾。 光宅年间,武则天之所以能够轻松废掉李显而扶立李旦,除了高人一等权术运用之外,也在于李旦身后的潜在支持者实在不容小觑。借力打力,过桥抽板,玩的实在很溜。 李潼老爹已经不在,母族又是江南人家,此前就算因为他奶奶的宠眷而招摇一时,也不大被这些关陇人家看在眼里。所以说杨执柔降尊托女,对他的声势真是有一个质的推动,只是这一层好处,也不是能那么容易消化就是了。 豆卢钦望与太平公主聊得挺欢乐,倒也没有完全忽略李潼,言谈间隙又抽空对他笑道:“日前才知府上太妃笃信佛义,恰好邸中正有一尊琉璃古佛像,转日着人赠送府上,敬谢太妃赐教之惠。” 这话说的也是绕弯,想了想之后李潼才明白,无非是借此说明日前他奶奶赐经、宫中的豆卢氏妥善珍藏并已经感念到其中深意。 “惠达亲长,不敢敬辞,宝雨代娘娘谢过豆卢公。” 李潼拱手假笑,心中也是一叹,生人在世想要苟得住也是不容易。 元月礼日,原皇后刘氏与贵妃窦氏俱消失不见,随同一起消失的,还有数名追随皇嗣日久的宦者宫官,此事在外朝虽然还没有广泛传开,但李潼常出入宫禁,大内中也有固定的消息来源,也早已经知道了此事。 今次豆卢钦望所以肯来赴约,大概也是有感于此、心里满满的危机,不敢再在这敏感时刻得罪女皇近人,想要与人为善。 听豆卢钦望讲到此节,他跟他姑姑便递一个彼此会意的眼神,这才总算是讲到了正题上。 “唉,薛御史离都之际还曾入我邸中拜别,知其所任事涉巽卿,我还叮嘱他到了西京一定要向巽卿多作请教。如今招祸于事中,也真是让人为之伤感。” 豆卢钦望讲这些,无非还是在侧面说明薛季昶到西京之后冷落李潼,可不是出于他的授意。 不过李潼当然也明白,没这老狐狸撑腰,薛季昶未必敢那么倨傲待他。虽然当时他已经淡出时局日久,但这毕竟是行刺他的凶案。 “当时虽在西京,我与薛御史缘止数面,其人其事,未敢轻论。但如今蒲国公情困托我,总不好坐视不理。生人在世,或行或止,唯在一个‘情义’而已。唯此事所涉颇广,不敢独专用事,今日才厚颜请教豆卢公。” 豆卢钦望听到这话,脸色也有几分尴尬,举手道:“巽卿壮言,使人面惭。薛御史与我门义故私,如今临于事厄,我当然也不会坐视不理。恰在今日魏相公归都,话别于此之后,我当登邸请问事中曲隐,届时再请巽卿过府共论良计。” 讲到这里,他脸上又露出几分笑容,指着李潼说道:“世间夸于知人者,可不止杨相公一人。往年巽卿是神殿高扬的玉枝,华质美誉不入人间,践世日久,风评越高。秀阁殷望的耳目,不知凡几。如此隽才,不能坐我客堂,门中少者怕要笑老叟不能近趣明识。” 李潼闻言后不免一愣,没想到这老不正经也挺馋他,不过这应该也只是一句客气话,不必当真。 坐在另一侧的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看看自家儿子,又偷瞥一眼李潼,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豆卢钦望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待到将人送走之后,返回别业途中,太平公主便教训儿子道:“让你跟你表兄同出同入,盼的就是你能踵行思齐,不要因为言行轻薄为人所轻,让你母往来亲戚之间可以不羞不愧,能夸夸有言,敢在人前销卖自家儿郎!” 薛崇训这会儿倒是机灵,拉着李潼嬉笑道:“我是不如表兄性巧,但只要用心肯教,表兄自然知我有可取之处,是不是、表兄?” 李潼闻言后呵呵一笑,太平公主则又拉着他,细心跟他讲一些豆卢家儿女诸事,对豆卢钦望那语带暧昧的邀约很是热心。 此时的大内之中,也有一桩有关李潼的谈话正在进行着。 自西京匆匆返回神都,虽然昨天已经在家休息了一夜,但毕竟已经不年轻,魏元忠今日面圣的时候,同样疲态难掩。 面对自己所提拔起来的心腹,武则天是有一份随和,特意让人在魏元忠坐席加设软垫,让他坐得舒服一些。 待到讲过一些军国大事之后,武则天话题一转,又开口微笑道:“魏卿在事几月,想也不乏与西京人家往来。慎之旧在西京,浮誉过甚,我倒想听听魏卿所见,西京人众对他真实看法。” 魏元忠听到这话后,眉眼之间自有一股谨慎,低头沉吟起来,态度较之此前回答一些朝政大事还要更显庄重,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陛下若问事才,臣与巽卿共事日短,实在不敢轻论是非。况巽卿在事于朝,所作所为,群眼所见,想不必臣这远客置言臧否。” 武则天闻言后叹息一声:“生人有息,长忧在此,朕也不能免俗。这小儿性巧顺,能娱众,也就难免夸誉流虚,不足为凭。他立世短浅,能辨几分真伪,还是要靠亲长把量。旧年归都,人众趋迎,当街惹忿,日前又有执柔强情,虚夸怪哉,难道世间能配的良选,唯此一人?” 魏元忠听到这话后,眸光略作闪烁,继而开口道:“巽卿确有非常之质,就连陛下都牵挂入深,何况世道俗众。情为障,故不见。关中群贵多尚势,这本就不是巽卿所长。彼此强合,久则难免互厌。巽卿优才美趣,世道之中自然不乏相得益彰者。” “得卿此言,朕有定计。” 武则天闻言后便笑起来,转又歉然道:“门私细事,不该见扰公卿。憾能诉论者,无有几人,魏卿不要见怪。” 0352 姿容趣浅,率真可爱 正月中旬,李潼心情逐渐变得烦躁起来,原因是临坊杨执柔病情变得越来越严重。 原本李潼是趁着这个机会,以探病为由将杨家那个喜儿又给送了回去,诸多陪赠礼货悉数奉还,而且还厚加许多,自觉得他这个黄世仁做得应该也算是够仁义了。 然而没想到转天杨执一又将侄女送回,似乎并没有悟透李潼的意思,但李潼加送的礼货却没有随之送回,仿佛是将之当做了归省之礼。 对此李潼也大感头疼,赔了钱还是其次,看这架势,杨执柔够呛能熬得过真正的新年。如果这件事不能解决,真就这么定下了,李潼觉得他又得够呛参加今年的上元节。 不提杨家所带来的烦扰,他们家自己也有烦扰,那就是李守礼结婚的事情。这件事本来年初的时候便已经敲定,可是他们一家回到神都之后又是一通折腾,虽然礼程在走,但也断断续续。 所谓好事多磨,李守礼这个嗣王纳妃,不同于寻常嫁娶,礼部春官包括宗正司属寺都要参与其中,迎娶正妻王妃还需要入宫临轩册授。 不巧的是,尚书春官与司属寺都是武家地头,特别是如今的司属卿就是被李潼从南省搞过去的。所以这桩亲事诸多波折,也就可想而知。 搞小动作下绊子,本就是武家子所擅长,此前提交宗籍便被诸多刁难,如果不是李潼一家眼见的圣眷在享,被武家子一通搅和之下,亲家门户的独孤氏只怕早就要打退堂鼓了。 终于在元月礼日之后,女皇亲自过问之下,礼程才得以继续进行,并选在元月下旬吉日正式成礼。 按照礼式,一家人都要入宫谢恩,不过传令的宫官又特意传令将杨氏女一并带上,不免又让李潼心存狐疑。 女皇选在禁中安福殿接见李潼一家,一家人赶到此处的时候,武则天还在前殿处理政务。 不说李潼他们兄弟三人,嫡母房氏与李守礼生母张氏俱都有些紧张,她们是从最艰苦的那段岁月熬过来,无论私底下如何,心底对那个恶婆婆的畏惧简直是深入到骨子里。 同样跟随来的唐灵舒也紧张得不得了,这小娘子今天作比较正式的宫装打扮,脂粉厚施、强作庄重。李潼少见她此番模样,偶尔打趣几句,这小娘子脸上只是露出似哭似笑的紧张,全没了往常的欢脱。 倒是那个年纪最小的杨家小娘子喜儿,表现得最为镇定,因为出身女皇外家的观王房,常有跟随家人出入禁中的经历,当宫官入问时,还能从容向宫官交代太妃等人喜好。 不久之后,太平公主与对门亲家独孤氏也一同到来,这才让殿中有些紧张的气氛热闹一些。 众人在座各自寒暄,李潼寻机行出殿外,便见到韦团儿正向廊外急急退去,便阔行两步追过去,口中喊道:“韦娘子要往何处?” 韦团儿停下来转过身,两手纤指捏住宫裙下摆,神情有几分忸怩黯然,全没了往常的外向热情,垂首低语道:“担心殿中乏人侍奉贵眷,但见宫人出入殷勤,妾不敢入扰……” 李潼见她如此,心中也生几分怜意。此前无论韦团儿待他如何,他心中总存几分保留,难免要受先知人事的影响,担心韦团儿或仍难免故途,如今事情虽然也发生,但韦团儿却远在事外,让李潼放心许多,能以平常心看待这个委实对他极好的女子。 “娘子不是寻常人,既入殿左,何必裹足。即便眼前怯见,日后也难免相处。” 李潼对韦团儿招招手,站在殿外指了指仍然板坐殿中、正向外张望寻找他身影的唐灵舒,并对韦团儿微笑道:“那便是帷中少人,待人待事虽有几分浅嫩,但朴质随和,不是什么权门自矜的骄女。” 韦团儿先是注意到李潼望向殿中娘子时、眉眼间自然流露出的喜爱,心里不免微酸,但顺着手指方向望去,还是忍不住由衷贪道:“洛阳女儿花容灵秀,也唯有这样的姿质才配得上郎君昵爱珍惜。” 李潼闻言后又回望她,目中含笑,终究是在禁中敏感地境,无论言行都不可有失。 韦团儿在这目中凝视之下轻垂下头,向后轻退一步,视线转入殿外的花栅,口中则低声快速的说道:“陛下有意将杨家娘子收养禁中……” 李潼听到这话后,先是稍作错愕,然后便轻呼一口气,微微点头之后,便又返回了殿中。 不久之后,女皇到来,两家人俱殿外拜迎。 “今日门亲小聚,不必拘礼。” 武则天仍是一身在朝冕服,看上去威气甚重,但态度却很随和,待到众人将之奉迎入殿,先是垂眼望向房氏,微笑道:“太妃入近来坐,门中少辈卓然成人,你教养有功。往常案事繁劳,无暇频见,今日趁此聚会,我要向亲家夸一夸你的妇功。” 房氏听到这话,双肩微微一颤,入前恭敬再拜,然后才缓缓入席,回望三子,眼眶微红道:“陛下与先王不以新妇拙劣见厌,儿郎但有可表,都是麟种美质使然,妾安敢夸功。” 武则天闻言后又微微一笑,指着李守礼说道:“还不快请你丈人并诸亲长入席。” 李守礼将要娶的是独孤卿云的次子独孤元节的女儿,但独孤家不像他们家这么人丁单薄,男男女女来了十几人,前后执引也是忙得一头细汗。 这一次婚前的聚会,倒也没有什么别的杂情,倒也算是其乐融融。李守礼虽然不是嫡出,但是作为嗣雍王,在原楚王李隆基已经归宗的情况下,也可以说是他奶奶的嫡长孙。 武则天杀亲戚就毫不手软,但是门中孙辈正式婚娶还是第一次,所以表现得也是很关心,更是一副大家长姿态对独孤元节笑道:“卿家自贵第,爱我皇孙,以女配之,朕当然也不能吝啬,要助少辈妥善成家,不让卿家娇姝低配卑鄙。” 说话间,她便举手示意,自有女官奉上早由凤阁拟好的敕书,竟然是直接将李守礼授为四品司膳少卿。听到这敕书内容,两家俱是大喜过望,忙不迭又起身拜谢。 讲完李守礼婚事相关,武则天才又转望向紧张得稍显呆滞的唐灵舒,并微笑道:“你就是慎之美篇赞爱的那名侍子?” 见到女皇视线望向自己,唐灵舒下意识离席作拜,但听到这话后,小脸却有些狐疑,终究太紧张,思路有些迟滞,呆了一会儿才忙不迭点头道:“妾正是、妾是、是郎主……” 李潼见状,便也离席拜道:“娘子率真朴质,难荷威重,请陛下体谅。” 武则天只是点点头,但见那娘子紧张的有些不知所措,眉头微微一皱,神情略显冷淡,摆手道:“入席罢。” 李潼回望自家娘子,见其伏地不动,低头去看,才发现这娘子俏目含泪,正埋首啜泣,他上前拉拉裙带,这娘子仍是不动。 武则天也察觉异样,轻哼道:“怎么回事?” “妾、妾知庭门大喜,不该流露悲态,可是、可是见到独孤亲家良姝入府,能助美大王……妾出身寒第,本来不以此为耻,能得到夫主赏爱,一生都没有烦忧、但见到真正的良人助势,才伤感自己一无是处,盼夫主也能、也能……” 听到这娘子泣诉,李潼颇感哭笑不得,回身再拜道:“臣门风不谨,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武则天本来是有些不悦,但这会儿却笑起来,饶有兴致的望着那仍在垂泪的小娘子说道:“若只因此,大不必自伤。你祖父唐休璟,是朕亲选推用的边才,不久之前更襄助国威,凭此功事,大可夸耀。你能伤感不足,日后更加恭事夫主,便可不负这番垂爱,不必因此流涕哭泣。如果以为你家夫主还要仗此助势,那就是看轻了良人。” “妾没有看轻夫主!正是知道夫主才屈于势,才临事自疑,伤情外露!” 唐灵舒本来一直紧张,但听到这话后,语调却坚定了几分。 “那你是觉得朕识用偏颇?” 武则天闻言后嘴角仍挂笑意,并抬手制止了李潼。 “世人谁不自惜?妾身心都捐夫主,自然觉得夫主是人间第一等秀才!陛下有问,妾不敢欺,能说的或成罪言,所以不敢说……” 武则天听到这回答后,笑容中少了一些让人惊悸的意味,转头对房氏说道:“一直好奇,慎之这种品性,能得其昵爱者,是什么样的资质。这娘子姿容可观,礼道却欠,若止于此,我孙不免趣浅。追问真性,才觉得这番身心俱付的率真很是可爱。” 李潼听到这话后心头又是一寒,所以这意思是如果你逼问不出什么可爱真性,就能笃定我是馋人家爷爷? “人道所以有情,在于修短互补。慎之才位盈亏,可不是你小妇人痴爱虚夸能表。余者不论,反顾近者几家绰绰有余。” 武则天又微笑着问了几个家事相关问题,待知其父唐修忠还远任外州,当即便提笔作书,传告凤阁降敕把人召回神都察才选授。 接下来气氛又归于和谐,特别李守礼新得美职,坐在席中笑得后槽牙都若隐若现,浑然不觉他丈人独孤元节望向他的眼神异常哀怨。 无怪独孤元节如此,同样都是搭出一个闺女,别人将要凭此显达,而他家明显是被采补了。 0353 势术门庭,自非良配 武则天在殿中又留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叮嘱两家人于此尽兴。 但这就跟所有的领导都不具备的自知之明一样,身在禁宫之中,哪里敢放纵尽兴。不过既然女皇已经这么说了,两家人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留在此处,好歹时间熬得长一点,以示不负君恩圣眷。 小娘子唐灵舒在席案下扯了扯李潼的衣袍,神情有些可怜,情绪也颇为低落“妾刚才是不是应答失仪,害了郎君体面?” 李潼闻言后笑着拍拍她手背“很不错,既是门私亲聚,虚礼在此,真情在先。我家娘子本就不擅矫隐,也就不需强作俗态。” 他这话也不是单纯的安慰,如果担心这娘子失礼,面圣之前肯定要仔细交代该要注意的事项。 但他奶奶阅人无数,什么样的妖异没有见过,就连他自己都常有疲于应对的感觉,也不是这小娘子能够用心应付得过去的。 大概是他自己表现得太出色,所以他奶奶难免对他身边人要求更高。这小娘子再怎么强作姿态,也难达到他奶奶的标准,倒不如简单的真情流露,反而能给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众人还在殿中耐着性子磨时间,又有宫中女官趋行入内,道是女皇要接见李潼。于是李潼告罪一声,便起身出殿。 禁中亿岁殿里,武则天已经换了一身便于起居的常服,显得更随和,眼见李潼行入见礼,便笑道“你兄弟性格品质有差,本以为私趣也该随性情分优劣。但方才所见,这一点你倒是不如你的兄长啊。” 李潼闻言后心中苦笑,你犯得着没完没了、还专程把我唤来贬我家娘子吗? 但他还是认真回答道“二兄生来富贵命格,日常或是不能检点笃守,但本质也是推尚端庄。臣心计长求缜密,在庭在外都恐失人望,帷私闲在之际,倒是喜欢轻松散漫一些。” 武则天听到这话,倒是不乏认同的点点头“端庄谨慎是教养,悠闲安逸是本性。张弛有度,这是能得长久的道理。” 李潼见此神情言语,心中顿生古怪之感,你什么意思?我家娘子只是礼教欠缺了一些,但却不失天真可爱,长得还漂亮,跟你大宝贝儿薛怀义能一样! 顿了一顿之后,武则天又继续问道“杨相公病情如何了?” 李潼听到这问题便打起精神,将杨执柔的病情稍作交代。 “唉,他年数不算极高,却憾缺苍天眷顾,要受这样的病苦折磨。也是外家你的长辈,既然坊居比邻,常作走访勤问,是你少辈该有的礼节。” 武则天叹息一声,似是非常惋惜杨执柔,接着又用比较好奇的语调问道“你两家近来情事纠缠,我也有耳闻,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潼早有准备,听到问题后便不作隐瞒,苦笑着解释道“日前登邸拜访,杨相公执我嘱细……” 武则天饶有兴致的认真倾听,似乎真的不知内情,待到李潼讲完之后,她才又微笑问道“他以此托付,对你期望不可谓不重。那么你,又是怎么想的?” 即便没有韦团儿之前的透露,李潼也没想过真就跟杨家结下这样一门亲,因此这会儿脸上愁苦也不是伪装,只是叹息道“杨相公恐于身后,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只是臣年浅德薄,自身还要仰仗亲长包庇、教诲,这样的殷望重托,真是不敢领受。唯杨相公如今已是病体衰弱、气若游丝,臣又怕强忤其意或更增情伤,近来也是为此寝食不安,有心请教恩亲,又怕杂情滋扰……” 武则天听到这里便笑起来,指着李潼叹息道“早前教训你要谨慎,倒是能听教笃行,但这一次遇事,就过犹不及了。情事难决、不问亲长,你又能问何人?执柔此番真是强人所难了,我家少辈纵有才器可观,但也不是力有无尽、门中亲长使用都要爱惜慎度,哪容得他骤作重托。且将他家小女收养禁中,他既不必恐身后,你也不必再忧眼前。” 李潼闻言后连忙谢恩,真是多日愁绪、一朝顿解,可以放心准备一月里上元节游玩了。但想到之前为了把人送回去,还搭上不少礼货,心里又不免觉得可惜。 武则天见李潼眉眼舒展,不是伪装,又指着他笑斥道“杨家乃海内名族,世间多少人物想要结缘他家而不得,偏你这般奇趣,将此视作一桩苦事。” “臣这般心迹,绝不是轻慢名族。只不过,人间情趋竞逐、自有因由,此类疾困,臣却没有,也就无谓强攀此类人事瓜葛之深,从心用事,自励求进,也能更得安乐恬然。” 李潼又连忙正色说道。 武则天拍掌笑起来“世间多少自命英类,才力未尝不可夸,但却苦患不知足。你能有这样的明见,真是不负亲长期望!关西门户,多尚势用术,难免递情贿结,将他们的愿求,强加旁人身上。朕的佳孙,自不需受困于此。事陈在前,阻你这一桩良缘,绝不是苛责。” 这番话已经说得相当直白,且颇有一种有感而发的意味。联系皇嗣李旦目下的困境,李潼也必须承认他奶奶说的真是有道理。 虽然说与杨氏结亲是李潼借此踏入关陇核心圈子的一个契机,但承受这样的惠利,就必须要承担相应的麻烦。眼下他奶奶对关陇门户态度仍然很复杂,李潼如果涉入过深,与他奶奶的关系势必会被各种人事纠纷越拉越远。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就算挤进这个小圈子,在里边也只是一个小晚辈,起码是竞争不过他四叔李旦,分分钟有可能被人拿来垫道。 更不要说,眼下的关陇人家能够给他提供的帮助真是有限。如果真有那么牛,他四叔能被他奶奶掐鸡崽儿一样摁在禁中动不了? “臣多谢陛下厚爱,绝不贪求虚誉、辜负良教!” 武则天听到这话,眉眼也舒展开来,并颇为走心的叹息道“诸亲徒之内,你祖母所以对你另眼相待,除了优才难得之外,更难得是这一份自醒。若只论才器,在朝在庭未必无人胜你,但优才者多矜傲,讲到自警应教,我孙确有敏性可夸,懂得轻重所在。” 我能不自警吗?你儿子、你侄子,在当下时局中都有不可替代性,但我却是个硬插进来的,只有表现得比他们更识趣,才能赢得更大空间啊! “朕此前就说过,朕的佳孙,无患前程!旧言复申,安心自守,去罢!” 听到李潼这番对答,武则天是真的颇感欣慰。 近来朝事纷扰诸多,她虽然是最终的决策者,但本身也被这些事搞得心情败坏。一方面自然恼恨儿子这一方的不知检点,另一方面也有些厌恶侄子们的咄咄逼人。 今天插手孙子跟杨家的事情,本来已经准备再对这小子作适度敲打,可是孙子的反应却让她非常满意。没有因为弘农杨氏偌大声誉而分寸自失,对于安身立命的根本仍然拿捏得很稳。 唯情活我,这话是好说出口,但遇事能否践行如一,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李潼退出殿堂后,轻呼出一口气。一则自然是因为他奶奶出手、帮他解决了杨氏这个麻烦,二则便是感觉到他奶奶可能要给他加加担子。 这也并不是他单纯的自我感觉良好,而是明显感觉到他奶奶对他的关注度更高了。 如今朝中绝非无事,气氛剑拔弩张,一方磨刀霍霍、一方严阵以待。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奶奶居然还这么有闲心、如此细致的过问他的感情问题,看破了你的伪装,不是爱我是什么? 当然朝局上进益多少还在其次,李潼是希望能够获得更大自由度,寻找出更多将台面上下两种力量进行融合互通的契机与途径。两条腿走路才会稳,你们只看到我台面上瞎折腾,防不住背后给你撩阴腿! 他心情轻快的返回安福殿,这会儿两家时间也已经磨得差不多,正等着他返回来便辞行离开禁中。 李潼行至杨家那小娘子喜儿面前,指着身后随行女官说道“家门有喜,恐无暇细致关照贵客,恰陛下垂恩施庇,想要将杨家娘子暂留禁中,小娘子便请随宫使登殿谢恩。” 那杨喜儿听到这话后,秀气稚嫩的小脸登时一变,上前一步抓住李潼衣带便问道“郎君几时来接喜儿?” 见这小娘子如此,李潼倒是很有一种狠心抛弃未成年的羞愧感,只能微笑道“名门贵姝,笃礼知性,宫中礼规,想必娘子也是熟悉,我就不必再多作交待。客居近日,怠慢之处,还请娘子见谅。” 那杨喜儿自随宫官而去,只是行走间不断回头望向正往相反方向行去的两家人,犹嫌稚嫩的眉眼之间满是落寞。 行出玄武门后,李潼上前扶着娘娘房氏登车,房氏却反握住李潼手腕低声问道“三郎,你明告娘娘,那杨家娘子是不是不会再归?”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我儿难道不配名族?唉,可惜了!” 房氏大家出身,近日与那杨喜儿相处,见其乖巧知礼,心中多是喜爱,得知此事不成,自然满是失望。但她也知儿辈自有主见,只是叹息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 0354 西园选士,勇卒归都 元月下旬,李守礼婚事如期举行。为此禁中专派宫人百员并赐物诸多,而且朝廷还派遣一名五品京官司礼知客、主持婚礼,所以这场婚礼也是搞得非常热闹,让两家人都很有面子。 或许是因为女皇对这一场婚事表现出了不小的关注,再加上都内如今氛围紧张,时流也需要有那么一两桩轻松热闹的事情来调节一下心情,所以前来道贺的人家也是出乎意料的多。 不过这当中也有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诸多宾客当中,来自关陇的人家实在不多。即便是有一些,也多凑在对门亲家独孤氏那一边,却没有到履信坊王邸来。 之所以会如此,一则自然是关陇门户目下本就人人自危,担心朝廷会以窦氏为突破口,再来一次大规模的盘点清洗。 二则就是女皇将杨家女郎收养于禁中,这一消息也在一定范围内传播开,让时流意识到圣皇陛下或许并不希望她的孙子与关陇人家瓜葛太深。 譬如此前还兴致勃勃表示挺馋李潼的老豆卢,这一次干脆就装作不知道这件事。甚至就连与豆卢家有姻亲关系的独孤家那里,都没有派遣门人子弟前往道贺。 但这并不意味着履信坊王邸这里就冷冷清清、无人问津,相反要更加热闹得多。 如张说、李思文之类本就与王府关系不浅的年轻人们,在婚礼之前数日便几乎整日泡在王邸中听命差使。 更年长的一些,逢赦归都不久的李峤并其他一众李潼的文友们,虽然不至于撸起袖子来帮忙,但也整日在王邸西园举行文会。 眼下仍在冬集选月中,李峤、崔融之类本就文名极高,他们在都邑中集会弄娶,趋从者自然云集。而且李潼自己本身的诗文便被时流推崇为颇具开革气象,数年下来也积攒了相当一批拥趸。 所以整个正月下旬,都中最热闹的士人云集之地,除了天官吏部选院之外,便要首推履信坊王邸。 当然,这些人也只是凑个人势,或者还要蹭上几顿吃喝,拿着诗卷文卷来做投门贺礼,还要存意干谒。须知就连刘幽求那种已经得了进士出身的人,初初登门也只是两瓮咸菜作礼。 入京参选应举本就耗费钱粮颇巨,如陈子昂那种土老财的家境,放眼天下都屈指可数。现在有个地方风景秀美,有吃有喝还有乐,并且还可能获得大人物的赏识,那些选举人自然疯了一般向此汇聚。 眼见门庭若市,李潼也不免暗自庆幸,得亏他奶奶也是个体面人,刚刚把他二兄授为司膳少卿。 司膳寺本就掌管珍馐、良酝,如今本寺官长婚礼若还缺吃少喝,那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所以那些寺官们也都不敢怠慢,好吃好喝的流水一般送入王邸。 李潼本就打算今年冬集要大干一场,如今大量的选举人涌入门中,那真是欢客入了平康坊、乐不可支。 他那小本本上名单不断延长,其中一些自觉得需要重点关注的人物,也都挑选出来,吩咐卫遂忠以及暗地里已经将人事粗浅组织起来的田大生等人,安排人手去调查背景、品性之类,以便于有需要的时候,量才举用。 做这些事情,他也没有过于避讳,这本来就应该是他奶奶默许的范畴。而且这些选举人看似人多势众,但眼下包括以后很长时间内,注定只能担任六品以下卑职,对于真正上层朝政格局影响实在不大。 不过让李潼感到比较遗憾的是,入他门邸人众虽然不少,但真正知名者却并不多。 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这些人统统都是废料,须知朝廷内外整个官员体系多达数万之众,这其中会有人因缘际会下做出什么事迹而名传于后,但更多的人未必能有这样的机遇。 能够留名于后的,或贤或愚、或忠或奸,诚然是有其过人之处,但那些寂寂无名者,未必是才有不逮,其中自然是有相当一批只欠机遇。 以前李潼是不具备这种海选贤遗的条件,沧海捞珠效率太低,可是现在能够做到了,对此自然乐此不疲,希望能够经由自己的手,挖掘出一批经世之才,而不仅仅只是照着史书记忆去集卡片。 当然,能够获得这些从容,他也是通过了他奶奶大大小小、方方面面的考验,而且未来此一类的考验肯定还会陆续有来,但也都不值得畏惧,无非见招拆招而已。 眼下诸事还在草创,但假以时日,谁能保证他的西园学士们,不会是朝堂上最能打能拼的一批? 除了这些仍然沉寂下僚、不得出身的选举人闹哄哄前来凑趣外,时局人家做出友善表达的也是不少。 譬如旧年担任永昌县令的李思文他爸爸李敬一,便亲自登门来贺。李敬一如今官居洛州司马,其兄李元素则是年前被贬的宰相中的一员,但元月大赦,旧一批宰相陆续起复,想来归朝不远。这一家也是在朝显宗跟李潼关系最亲近的一家了。 新进归朝的魏元忠也派子侄来贺,这让李潼松了一口气。起码魏元忠应该是没有再继续告他黑状,但他还是特意将魏家贺礼单独收起、存放起来,哪年真要因其获罪,要给魏元忠一个惊喜。 另有宰相姚璹的少子,被选作前往迎亲的贺郎。可见这些江南人也注意到了李潼一家的存在,否则以姚璹目下官居鸾台纳言的时位,不至于让儿子来蹭这种热度。 至于近来李潼忙于联谊的天官侍郎郑杲,因为选月未过,还处于日常交际的封锁期,但也仍派家人送来一份不菲的贺礼。 另外,虽然没有关陇勋贵中的头面人家来贺,但如今的关陇,大老虎都被打得差不多了,本身的小圈子也极不稳定。 诸如李潼旧佐桓彦范、王仁皎,甚至包括他丈人唐修忠一家,其实都属于关陇中下层或者外围成员,那些大族们对他们的行为交际约束力,也早已经变得几近于无。 但诸多贺客中,最让李潼感到惊喜的,还是来自陇西的一批人,他们正是年前派往河源的那一批敢战士中的一部分,以那个鬼面悍卒李光的养子李葛为首,扮作西行的商贾,一路风尘仆仆赶来神都。 这些人并没有门路直接拜入王邸,而是依照西京苏约的指引,直接入住了南市附近的修善坊邸铺中。当然不久之后,田大生便收到了消息,将他们夹杂在一众入贺的南市商贾中引入王邸。 得知这群人行入神都,李潼也是惊喜过望,推开其他各类应酬,在邸中接见了李葛。 这个年轻人本就悍勇有加,陇上历练半年多的时间,皮肤更显黝黑,虽然穿着一身圆领袍,但绷在身上鼓鼓的,显得悍气十足,李潼见状后也感叹道:“不愧是我威壮敢战士!” 入陇之后,几场血战历练,刘幽求也逐渐向这些敢战士们透露出李潼的真实身份,如果这样一群壮义热血、慷慨赴边的义士们还不可信,那世上便没人值得信任了。 所以李葛行入王邸也并不意外,但在亲眼见到他们这位社首之后,还是显得有些拘泥,跪地叉手口中呼道:“属下拜见郎、郎主……大王!” “眼前仍是故人,只是情义更深,只如旧态,不必拘礼!” 李潼上前,将李葛扶起,并笑语道:“快讲一讲,你们入陇之后所历种种,虽有书传,终究不如口述翔实。” 李葛见郎主仍是如此和蔼,心中拘泥渐消,于是便仔细讲述起来。他们这群敢战士入陇之后,诸事也并非一帆风顺,各种水土不服并人事刁难。 陇边本多羁縻州,各类蕃胡杂处,再加上吐蕃有意的挑弄,几乎可以说是无日不斗。虽然有刘幽求就近的关照,但刘幽求新近入职,能够调用的官府力量也实在不多,众多的危机还是要靠这些敢战士们自己苦熬应对。 不过,这一情况随着黑齿常之入掌河源军而有所改善。 黑齿常之威名本就先成于西边,重临故地,又负责为安西战事营造一个良好的外部条件,河源军在抽调走一部分前往安西参战之后,本身军力并不够强,所以也很注重对各种城傍与羁縻部族势力的整合。 在这样的情况下,本就是都由悍卒组成的敢战士们自然引起了黑齿常之的注意。如果是在中土内陆,这样一批精锐悍卒自然引人警惕。但在金戈铁马的陇边,也并不怎么刺眼。 而且这些敢战士们本身还有吐谷浑慕容康的一层掩饰,所以很快便加入河源军,成为外围城傍,并且在骚扰吐蕃内域的战事中表现优异,甚至直接搞掉了两个吐蕃论家的帐部。 “此番入京进献金银器,主要便是这两战所得。吐蕃地境真是寒荒,但那些豪帐肥美的让人流涎!” 讲到战获种种,李葛忍不住眉飞色舞,手在腰后摸索一番,掏出两个半圆、镶金嵌玉的漆器摆在案头,并笑道:“那些入献的器物,郎主稍后可自查。但这两件美器,属下一定要亲手进献给郎主!” 李潼见状后饶有兴致的托起那漆器,拿在手里颇为沉重,端详片刻后便微笑道:“这器物造型很别致,像是人的……” 讲到这里,他话音陡然一顿,对面李葛呵呵笑道:“郎主真是好眼力,这正是那两个论家头人的头器!用蕃土技艺打制,磋磨镶嵌,寻常人哪能一眼认得出!” 听到这马屁,李潼干笑两声,将那漆器摆回案上,擦擦手说道:“好得很,我一定会珍藏。” 0355 大河漕帮 敢战士们这半年历练,诚是收获颇丰,但也并非无损。相反的,损失可谓惨重。 首先损失最大便是初登陇之际,本身就不服气候使得状态大减,虽然有马兴、李光这些老卒跟随护引,但他们的经验其实也都不乏陈旧。 特别垂拱年间四镇告失之后,吐蕃向陇边渗透的力度要更大。那些羁縻之下的蕃胡们,本身也并不可信,许多原本安全的道路与地域也都变得危机重重。 所以在登陇最初那一个月时间里,敢战士们各种伤损病痛便有近百人丧失了战斗力。虽然其中一部分在兰州休养一番后有所恢复,重新回到了队伍里,但还是有几十人永远埋骨彼乡。 经过一段时间的缓冲调整期,敢战士们才逐渐进入到以战养战的节奏中。但就在安西战事将近尾声的时候,论家突然组织了一次针对河源军的突袭,尽管在黑齿常之处变不惊的指挥下得保河源不失,但是许多外围的城傍力量损失却很惨重,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敢战士们。 讲到这里,李葛也是虎目含泪,而从其悲怆语调,李潼也大感心痛。 “郎主既是、既是……属下不是贪求虚荣,但凡登陇敢战士,没有一人是为虚荣为战,但见袍泽骨肉腐烂远边,不想让他们全无名声……” 李葛又深跪在地,叩头说道。 李潼见状后便从席中立起,并郑重说道:“他们不会寂寂无名,也不会就此魂断他乡。假以时日,碑石路引,我要亲自召回英魂,让他们魂归故土,观此世道,绝不负此壮义热血!” 李葛听到这话,悲容渐渐收敛,又重重叩首,然后抬起头来凝望着李潼说道:“若是别个贵人立作此诺,属下不敢轻信。但府户悲苦百年,能施恩入下、救济群困的,只郎主一人!草野之众,虽然昧于大识,但只要郎主一眼,捐身用命者、遍在草野!” 接下来,李葛又收拾情绪,讲起了一些后续的安排。 眼下敢战士们算是已经在陇上立住了足,但第一批登陇的敢战士们也已经伤残近半,除了其他各种客观原因之外,也在于准备的不足,像是各类弓甲器械便是一个不小的短板。 不过,他们也在陇边或招募、或劫掠到为数不少的匠人,都按照原本的计划,陆续运往秦岭南麓的汉中,借助那里尚算安全的环境进行生产。 同时,窦家藏匿在陇山周边的那些前隋匠户们,也都陆陆续续整合起来,可以直接在陇上就构建起一个集生产与后补为一体的基地。 趁着寒冬到来之前,李葛将一部分伤员病号送回关中,而秦岭又有一批新的敢战士同样五百人继续登陇,以旧带新。 当然,这新的一批敢战士无论素质还是经验,肯定是不如第一批那么强,但他们所面对的环境也不如一开始那么艰苦。 本身已经有了前人打下的基础,而且随着四镇收复,西域与陇西之间秩序也在逐渐恢复,吐蕃也不敢再如往年那样猖獗,这才算是正常的练兵地,而不是完全的拿命来搏。 未来陇西这一处基地,李潼是打算维持两到三千人、一军的规模。规模太小,不足体现出其意义。如果太多了,也不好完全的掩人耳目。 而且故衣社也并不只是一个纯粹的兵源地,其内部凝聚力在于对那些府兵亡户们的普济救助,如果不能满足这一前提,只是一味的搜刮青壮、组建私军,只是竭泽而渔,就算短时间内能快速壮大,未来很有可能自我崩溃。 不过,武力是有不同的组织形式,军队只是其中最完整强大的一种。既要维持基本的营生,还要聚集相当数量的青壮,也并不是没有别的选择,比如漕运。 讲到漕运,就不得不提隋炀帝这个败家子。大运河的开凿,使得南北之间的物资交流,无论在空间上,还是在数量上,都有了一个质的提升。 唐代承此余泽,特别在中唐之后,来自江南的漕米更是成为大唐续命的口粮。但是有唐一代,对于漕运其实都缺乏一个系统且有效的管理。 中唐刘晏虽然改革漕运,但侧重点还在于财政方面,没有继续挖掘、基于运河漕运体系而进行的统治模式升级。 唐帝国崩溃之后,五代十国割据遍地,甚至此前的藩镇割据,与此都有莫大的关系。 当然,眼下李潼的筹划还没有宏大到要打通整个漕运航线,甚至敢打漕运的主意,都是近来才有的想法。 原因也很简单,手里权柄不够。 这种事很难私密进行,单单朝内与漕运相关的便有工部下属的水部、户部下属的仓部、司农寺、太府寺、都水监等诸多部门,而在地方上,还有各州县官衙的就近管理。想要不借助官方力量而介入,基本是不可能的。 李潼此前向他奶奶提议本钱缴公,以各地常平仓作为基础,本身就埋下了统筹漕运的一个由头。当然这么大一个摊子,凭眼下的他是很难操作得过来,也没想过要借此掌握主持权。但哪怕只是擦边球的沾上一点,就足够他消化良久了。 目下朝廷漕运模式主要是由在京各司向地方下达调令,然后由各地抽调力役输送都城。但这当中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各地自有宽乡、窄乡之别,户籍分布并不平均,朝廷物调的频率与数量也并不能完全的因地制宜。 而且如今朝廷财政状况实在不好,交钱代役的课钱在岁收中所占的比例也越来越高,各地无役可用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在这样的情况下,非官方的组织与力量逐渐加入到漕运体系中来便已经成为趋势。 除了上述几点,官方所组织的漕运虚耗巨大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隋唐两朝皇帝有一项重要的活动,那就是逐食东都。 而在高宗朝,就食东都后,从长安到洛阳这一段漕运所省下的脚直运费,便足够支付京官月给俸料。 毕竟官府召集力役,再分派差事,再前往用役地,这路途之间的虚耗包括时间,在农时如火的农耕社会,时间同样也是钱粮。这还没有算其他各式各类的行政冗令。 运河漕运的刚需就摆在那里,几乎一年四季都需要有足够的人力差使。所以,李潼觉得他组织一个相对专业的漕帮,也是利国利民的大计。 故衣社在两京之间已经颇成规模,人力并不缺少,而且许多人都无田可耕。将这些人纳入到漕运体系中,就算做不到物流天下,搞搞两京之间的漕运包工,既能维持一份生机,也能培养出一定的组织性。 至于说这么多壮劳力聚集在一起,会不会引起官方警惕? 首先,谁也不会傻到成千上万的壮劳力全都堆在大河两岸供人检阅,一定程度的分散那是必须的。只要小队规模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官府才懒得过问。 别的不说,河东那些盐池,哪一处不是成百上千的劳工在昼夜劳碌,你去查聚众谋反罢。 其次,李潼也是等到他在官方的影响力已经具备一定火候,即便发生什么意外,能够作出补救掩饰,才会打这个主意。 而且,这个漕帮的大本营,李潼也不打算放在两京和他目下仍然鞭长莫及、且利益纠葛更复杂的大运河沿线,而是两京之间的河东蒲州。 一方面自然是地理位置优越,位于大河漕运的一个重要节点,另一方面自然就是有盐池之类的掩饰,可以更得方便。 讲到这里还得提上一句,那就是到目前为止,盐仍然没有被收为官营,那是开元之后的事情了。 早在西京的时候,李潼便让他二兄李守礼聚集那些关陇勋贵子弟们要在河东贩盐。 但计划没有变化快,他也没想到自己回到神都一折腾,把自己封国折腾没了。至于那些勋贵子弟们,凑热闹是可以,白手起家的搞事业则就为难他们了。所以这件事一直到现在为止,都还处于搁浅状态。 不过现在,倒是可以两事并作一事,把这项事业搞起来。此前李潼谋划此计的时候,还是贪求一点他封国于彼的便利,但现在步子可以迈的大一点,可以直接把他的人安插在河东。 现在,王仁皎等人都已经回到神都,且已经通过了铨选,但却还没有授官。 李潼就是在等河东出缺,蒲州八县一州城,能管事的上百个官员,他就不信年前年后这段时间,就没有一个有点五痨七伤,只要腾出位置,老子就插人进去! 之前李潼还在考虑该派谁去主持这件事,田大生等人忠诚是足够,但要放在河东那个四通八达的地方,所需要处理的事情必然更多,李潼有点不放心。 恰好现在李葛入都,李潼与他交谈一段时间,觉得这年轻人不错,可以先派过去试用磨练一番。 李葛听说不让他再回陇右,神情不乏失落,但沉吟片刻后还是闷声道:“郎主觉得我能做,属下一定尽力而为!” 0356 城南话别,著新寄意 李守礼的婚礼,很是热闹了几天。但是由于西园的集会搞得太热闹,却有几分喧宾夺主的意思。 李潼对此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若只是兄弟俩之间那也都无所谓,但毕竟还有对门亲家独孤氏的面子。 而李守礼的生母张氏生性孤僻,也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某日甚至直在舍中抱怨,李潼既然已经没了王爵,便不该再留在王邸中,搞出这么多闲戏扰人。 幸在嫡母房氏压得住,得知后直接让人将张氏拘在屋舍中,甚至连亲生儿子的婚礼都没有让张氏参加。这虽然有点残忍,但妇人计短好攀比,一家人要在武周一朝活得滋润,也是要有所牺牲。 李潼是需要王邸这个场所来招贤纳士,虽然诸事都在他奶奶默许范围内,但也不好公然在皇城附近挖朝廷墙角,履信坊所处位置偏僻,正合其宜。 家事纠纷,李潼虽然懒得过问,但也并不是完全忽略。此前霸占的道德坊来俊臣家宅,便是留给李守礼婚后居住。那座宅邸规模虽然不及三王邸这么大,但建筑华美却有过之,就算李守礼小马达全速开动,真的一窝搞出六十多个,也住得下来。 王邸这里太哗噪,的确是挺扰人,若仅仅只是歌舞戏乐还倒罢了。但这些选举人多有常年不得志,几杯黄汤下了肚,鬼哭狼嚎起来那都是正常操作。 所以李潼是打算将娘娘房氏与张氏等人一并迁往道德坊,那里地傍洛水,距离皇城与两市都挺近,讲到起居环境、生活方便,是远远胜过履信坊的。 就连李潼自己,也不打算长久住在履信坊。 为了在神都城里置业方便,他甚至特意往将作营缮监安插了一个自己人,就是旧年跟他家有往来的原凤阁通事舍人王贺旺,这家伙流年不利,早前受朝事风波连累被罢了官,一直赋闲在野。 前段时间王贺旺拜入王邸,故谊重续,趁着冬集铨选,李潼便把他安排担任营缮丞。也不仅仅只是为了解决住房问题,之后他肯定要在神都搞些营造,有一个属于自己人的官方包工头,做起事来也便利许多。 所以说李潼身为一个男丁,在他奶奶面前虽然不如他姑姑太平公主那么随意从容,但也并不是没有优势。起码交际面的广阔,就远不是他姑姑能相比的。 武周一朝被摧残的不只有皇权,还有相权,先天政变中太平公主之所以被李隆基轻松搞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在禁军中层渗透不足,宰相与两衙大将虽然半出其门,但在下层缺乏支撑,自然只能是空中楼阁。而太平公主这样一个身份与位置,影响力是注定沉不下去。 未来履信坊王邸,索性就完全打造成一个山水别业,当作一个集会时流宴乐的场所。 李守礼新婚归省之后,便直接住在了道德坊,邸中马厩里多有良驹,如李潼“梨花落”那一级别的,就有七八匹之多,这是李潼通过张克己搞来的,算是给他二兄新婚礼物,大大满足了李守礼要名驹炸街的虚荣心,顺便安心帮忙搞马球事业。 又过几日,李潼抽空将房氏等人送往道德坊,然后又要给长兄李光顺送行。 李光顺之前一段时间已经接触熟悉了宫造相关事宜,又等着参加完李守礼的婚礼。而宝利行社的飞钱业务,也在西京诸众与蜀中杨丽的共同努力下上了轨道,业务增长很是喜人,也需要一个头面人物前往坐镇。 这一次李光顺出行入蜀,队伍规模很是不小。 此前门下乏人可用,但如今却是才士众多,未来西线业务将是李潼势力主要增长点,自然要搭配一个好的班底。 李潼安排了故员钟绍京跟随同往,又在众选举人当中挑选了十几个愿意跟随入蜀的人,或是担任不同的官职,或是以单纯的幕僚随行,除了经营飞钱,还要将窦家在蜀中积累的人、物诸事尽可能多的接收过来。 这些随员,当然也都是经过了初步的政审,确保身家履历清白,没有太多人事上的杂情牵扯。就算当中有人想搞事情,蜀中还有一个精的猴一样的郭元振看着。 而且飞钱业务,他都已经上缴国家,现在是替他奶奶理财,也没几个人敢公然的瞎折腾、搞事情。 腊月中旬,李潼亲往洛阳城南的洛浦为长兄送行。 时令正值深冬,景物一片冬寒萧瑟,但洛浦作为近郊游胜之地,风物还是略有可观。远山虽无春夏之浓艳,仍有松柏苍青含翠,洛水结成浮冰、冰层上又有霜冻密结,在夕阳的照耀下,仿佛一道灿白的玉带。 看着虽然身拥厚厚裘衣、但脸色仍被寒风吹打得通红的李光顺,李潼心情算不上好,上前亲手帮长兄扶正头上的浑脱帽,情绪也有几分低落:“生人以来,兄弟不曾久别,但家业、前程催人,不能执迷长聚。阿兄此去,倏忽千里,一定要珍重!” 李光顺性格本就内向敏感,听到这话后,抬起两臂拥住李潼,眸中泛泪,语调也变得哽咽起来:“三郎不要因苦使自伤,阿兄才力都不如你,这些年,家事全凭我少弟操劳维持,能帮得上你,阿兄心里欢喜得很……有三郎在,都邑家事我并不担心,回望门庭必是长久繁华!至于蜀中那里,我一定恪守三郎叮嘱,善用你铺陈的这些人物助力!” 讲到这里,他忍住悲声,抬手擦去脸上泪痕,强作笑颜说道:“若说怨恼,也是有的。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寒冬遣我,已经无柳可折,我兄弟才情丰美,不作雅文赠送?” 李潼本来颇伤感,听到兄长这话,也忍不住笑起来,望着李光顺徐徐吟唱道:“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洛浦四季风物秀美,也是洛南著名的迎送胜地。水畔多有亭帐,有人于此凄凄话别,有人于此喜聚相逢,悲欢离合,常作上演。 李潼于此吟唱一遍,诸仗身于此又作三唱,唱调虽然低沉,但却浑厚,不久之后,便向洛浦周边散开。 周遭游人闻新曲而好奇,纷纷向此聚来,待见到行帐里诸人众,有的人便恍然道:“原来是巽卿在这里歌别亲友,怪不得、怪不得!” “途闻新曲,自感幸甚!暖酒一杯,恭送广汉大王!” 越来越多的人被歌辞声吸引,加入到这送别的队伍中来,原本有些伤感凄凉的话别场面,很快就变得躁闹起来。李潼站在帐幕中,一时间也是大感哭笑不得。 至于李光顺,这会儿频频向那些素不相识但却凑来送别的人拱手回应,脸上也没了将要离别的凄楚,却洋溢着浓烈自豪的喜色:“兄弟话别,作歌寄意,却没想到情扰诸君,行装待出,不暇具礼,见谅见谅!少弟才情丰美,总是难免惊众,美歌伴我,途行再不寂寞!” 与此同时,距离此地数里之外的洛浦南岸,同样有一处亭台帐幕聚集了约莫百数人众,简设的坐席之间不乏欢笑声,很明显不是友人道别,而是欢迎远客归都。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对岸歌声依稀传来,坐在亭中正席、身材高大的老者抬手止住席中喧哗声,侧耳倾听片刻后才笑语道:“难得啊难得,旧离都邑时,离客仍唱歧路莫占巾。故调非不美,但新人总旧意。不知外唱这首离歌,是近者何人妙作?” 在席众人也听到那歌声,同样不乏疑惑,有人匆匆行出去打听,不久后便返回来抱拳道:“回狄公,广汉王将使益州,此歌正是巽卿送兄话别的新作。” 老者正是刚刚由神都返回神都的狄仁杰,闻言后便作恍然状:“难怪啊,素闻巽卿才趣壮美,新歌甫成,便为时流传唱表意,确是不凡!” 外出打听那人又笑语道:“北岸迎送时流,多为新歌吸引,正围聚话别致意,不知狄公有无兴致移席见一见名满都邑的巽卿?” 狄仁杰略作沉吟后便笑着摆手道:“远客乍归,正是欢欣难耐。巽卿作新、辞美意切,可知情深。彼此悲喜既不通,无谓相见惹厌。” 众人又言谈片刻,话题难免围绕着如今神都中风头正健的巽卿诸事迹,狄仁杰只是微笑着在席倾听,待见天色已经不早,于是便起身道:“既然已经归都,来日不愁长聚。多谢诸君远迎深情,择日邸中设席再酬!” 听到这话,众人也都纷纷起身稍作收拾,与狄氏家人一同往神都而去。 行近城南定鼎门之际,途中又出现一大队浩浩荡荡行人,正是送完长兄李光顺、回城的李潼一行。本来是没有这么多人的,但在洛浦那里又聚集了一群时流,久久不散,眼下索性一同返回履信坊王邸做客。 原本与狄仁杰同行之众见到这一幕后,也不乏人匆匆致歉,然后便加快脚步也加入这支队伍中。 狄仁杰骑在马上,示意家人道左暂避,看着一众人簇拥李潼行入城门,嘴角仍是微笑着,眸光则略有闪烁。 0357 皇嗣罪隐,刑徒出头 今日与狄仁杰一同归都的,还有一人,那就是同样被流放江州的来俊臣。 不过跟狄仁杰荣迁归朝不同,来俊臣归都则就有几分灰溜溜的意思。本来其人就是作为罪徒归都述罪才得以离开流放地,虽然中途逢赦,旧罪不追,但也仅仅只是一个黔首,没有得授新的职事。 来俊臣同样是在傍晚回城,但却没有选择定鼎门,而是在城西厚载门入城。 其人身穿一件灰扑扑、已经看不出本色的綀布袍,没有巾子作衬的幞头软趴趴裹在头顶,脸庞消瘦、风霜色浓,骑着一匹毛色斑驳的瘦马,两名随从则只能骑驴。 后面还有一驾陈旧马车,行驶起来车驾便吱呀作响,装载着不多的行装。 厚载门此处本多庶人出入,内里坊间分布着一些买卖牛马等牲畜的私市,道路上随处可见牲畜排泄物,虽在深冬,附近仍然弥漫着一股腐臭的气息。守门的兵士对于出入人众态度也都极不友善,喝骂催促只是寻常。 轮到来俊臣一行入城的时候,却被城门前一名兵长喝止,上前仔细打量着他们,手里器杖敲打着本就摇摇欲坠的马车厢板,开口发问道:“是入京参选的官人、还是行脚的贾客?” 来俊臣自然懒得搭理这些小角色,只让奴仆上前答话道:“是入京访亲的旅人。”并随口捏造了一个城坊住址。 “骑具牲力是自养还是市得?拿不出凭引,不准入城!” 兵长又冷哼道:“近来常有奸民探亲访故为由,私贩入市。拿不出凭引,要在城门具补,每驮纳钱五十。” 来氏家奴听到这话,顿时一瞪眼,怒声道:“贼丘八,你可知我家郎主是……” “住口!给他!” 来俊臣心情更加恶劣,同样怒声说道,不愿随便暴露自己身份。 家奴低声咒骂着探手入怀,抽出百枚绳串的铜钱扬手丢向兵长,并冷哼道:“只这么多!” 铜钱摔在了脚边,那兵长低头看了一眼,神态更加不善,向后一招手:“来人,拿下这两贱奴,查明是否哪处逃奴!” 说话间,便又有两名兵士持杖冲上来,那来氏家奴也有点慌,弯腰抱住驴颈、回望来俊臣惊吼道:“郎主救命!” “住手!” 这时候,城门内侧响起一个呼声,并有数人策马行出,为首一个正是卫遂忠。他一身官人袍服,守城卒众自然不敢放肆,忙不迭向后退去。 有了声援,来俊臣便不再忍耐,脸上厉态张扬,下马阔行到那兵长面前,抬手指着对方恶狠狠道:“你知我何人?要抓我家奴?你死定了!” “来兄初归都,别情待叙,诸事待图,何必跟这些下卒计较!” 见来俊臣瞪眼跟几个守城小卒置气,卫遂忠自觉丢脸,忙不迭上前拉扯来俊臣。 那兵长已经汗如雨下,伏地告罪,来俊臣又恶狠狠啐了几口,并让家人索问出其人名号,这才换乘了卫遂忠等人带来的闲马,一起行入城中。 “旧年在野,是卫兄引我登显。如今失势,又是卫兄降尊来迎,这份神情,铭记在心!” 看到自己党徒们,来俊臣恢复了活力,虽然行装仍然落魄难掩,但语调已经变得高亢起来:“往年在野一黔首,我能高立在朝堂!如今洗怨归来,起复不久,人不弃我,我不弃人,你等俱繁华可期!” 卫遂忠等人听到这话,只是笑着恭维几句,但见来俊臣归行如此落魄,还是有些奇怪道:“来兄本不是人间俗流,何以归程如此简寒?” 来俊臣听到这话,脸色更显悲愤,回首南望咒骂道:“外州官吏,多是败类,作弄奸计,鱼肉世人!今次归都,我就要尽用才力,助圣皇陛下扫除陈弊,让我大周人事清明!” 来俊臣被贬离都的时候虽然也仓皇落魄,但也没有这么寒酸。流放一程因为有朝廷关照,还算从容。可是到了流放地之后,各种折磨便纷至沓来,地方上的官员、豪族,乃至于过境的使臣,无不以敲打他为乐。 短短一段时间里,随身的财货被勒索一空,奴仆们也哄然散尽,甚至就连两名侍婢都被当地强人夺走。也得亏他本就是市井卑流的出身,否则种种打击之下,怕就要窝屈至疾。 “旧事不必多说,卫兄你等筹划一下,我要尽快面圣,领受新职!” 尝过了权力的妙处,来俊臣如今也是瘾君子一般急迫,拨马凑近卫遂忠吩咐道。 卫遂忠听到这话后面露难色,只说道:“来兄离京之后,都内新事频生,不便途行细述,还是先入行舍。” 说话间,卫遂忠将来俊臣引入就近大同坊内一处旅舍里,有些歉然的说道:“此处虽不美,但却幽静少人见。” 来俊臣下马负手打量一下客舍环境,皮笑肉不笑道:“看来我离都之后,你等维持也艰难。” 入舍之后,他才又说道:“说罢,我离开之后,都邑发生什么?” 卫遂忠垂着头低声道:“与来兄相关者,原设魏王、梁王等诸王邸耳目,事泄遭杀。几王各自怀忿,来兄所以未得授新,也是与此相关。” 来俊臣听到这话已经倒抽一口凉气,额头冷汗隐现,不再问何日能面圣,只是抓着卫遂忠手腕惊声道:“我归都之事,几王知否?” “我怎么敢外泄啊!但来兄若要求复,怕是艰难!” 来俊臣听到这话也是一脸愁容,长吁短叹好一会儿,情绪才渐渐有所回复:“得罪几王,虽然可虑,但不是大患。几人不过圣皇陛下手中提偶罢了,陛下赦我活我,不是他几人私意能违。还是先说另一桩大事,我行途已经听说皇嗣涉事,此番归都,正要深挖当中罪恶,这是我复用的契机,也是武家几王情疾所在,只要快快入事,他们也不会害我!” 他仔细询问了卫遂忠一番,听到相关刑徒办案诸事,忍不住抚掌笑起来:“好得很,这些拙才胆怯无能,不敢直入根本,这却是我出头之地!目下还存党徒多少?近日让他们投书铜匦先作探路。街西观德坊,多居老病外放内官,勤访此中,我要直引皇嗣!” 讲到这里,来俊臣又是神采飞扬,全无此前那种谨小慎微的寒酸气:“这些事情,暂时我不宜出面,要凭卫兄你们几人铺张。只要案事达于天听,我复起有望,武家诸王非但不会阻我,还要施力提携!” 卫遂忠等人闻言后连连点头,而来俊臣在顿了一顿之后,又望着来俊臣说道:“是了,忘了问一问卫兄你在河东王门下是否已经当用?” 卫遂忠听到这个问题,心情有些紧张,只是叹息道:“巽卿如今,宾客满堂,我虽然侧身门下,但却仍然不得青眼。既然来兄已经归都,我也实在懒于再去争宠求幸,便跟随来兄……” “这么想就计狭,我虽然得罪于他,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绝非俗计能伤。到如今,更是只望前程,无念故事,避他让他,不再争强。人间富贵随处可拾,又何苦在这种棘手人物身上捞取。卫兄安在彼处,自求一个前程,也不阻你我的情谊。来年贵人若仍有余忿怨我,还要请卫兄从中走说。” 讲到这里,来俊臣便故作疲态说道:“途行辛苦,处境也不从容,不好待客,来日荣华得复,再款待慰劳诸君!” 卫遂忠等人见状,便也起身告辞,临行前又留下一些财货以供来俊臣近日花销。 待到几人离开,来俊臣回到客舍,就这么默坐到天黑,转入侧室踹醒两个已经酣睡的家奴:“想活命,快起身,转去别处安顿!” 两人睡眼惺忪还待收拾细软,牵引牲口,却被来俊臣喝止,抹黑翻出旅舍土墙,猫着腰穿过曲巷,在坊间一处废宅里等待天亮。而这一切,则又被黑暗中几道视线收在眼底。 转天,在家休息了一天的狄仁杰早早便着装梳洗,直趋皇城,按照惯例入宫谢恩履职。 退朝后,武则天在仁寿殿接见狄仁杰,并引李昭德等两名宰相作陪。通常大臣履新入谢,只是君臣之间的对话,一般不会有太多人在场。如今皇帝与宰相都出面接待,足以显示出对狄仁杰归都的重视。 “狄卿今次授新,本就在你才内。盼你能从速入事,尽快解决河洛之间生民活计倒悬之困。” 见礼之后,武则天望着恭坐在席的狄仁杰笑语说道。 狄仁杰今次归都,担任的是户部地官侍郎,主要负责的事务则就是几十万户河洛迁民编户问题。这件事从天授年间便一直在进行,但进展并不是很顺利。狄仁杰素来都有布政地方的长才,这一点是朝野公认,将其召回朝中主持此事,也是人尽其才。 被女皇如此期许,狄仁杰自然是要表上几句决心。话音未落,武则天又抬手让人将案上一份奏抄送到狄仁杰手中,并说道:“有朝臣进言立新,拟成章式几则,狄卿高眼,看一看当中是否有可采之处?” 狄仁杰接过奏抄细览,片刻后又拱手道:“恭喜陛下,再拾贤遗。此中言论,立足于事,顺乎人情,但似乎不是朝中固有良臣善作的计谋。” 此言一出,殿中武则天包括李昭德等人都笑起来,李昭德又说道:“狄侍郎大器宏量,朝士器用都能陈列在怀、臧否自具,确是可称!隽才专于事务,无事可作为难。” 0358 入嗣孝敬,爵封代王 笑了一会儿之后,武则天才摆手说道:“门中后进拙笔,难得竟让狄卿如此激赏啊!” “这、这是……” 听到殿中几人言语,狄仁杰脸上自然露出狐疑之色,同时心里也生出一个猜测:“莫非此为巽卿陈策?” “正是那个小子,自负薄能,夸论国事,巧入诸卿高眼,倒是助长了他的气焰。” 武则天又笑眯眯回答,那模样像是一个夸耀自家儿孙才识的寻常老妇人。 狄仁杰嘴角翘了翘,笑容有些干涩。类似的场景,他并不是第一次经历,垂拱旧年似乎便有这么一次。但那一次所见还只是才情相关的诗卷,且仍托名别者,但如今却已经换做了济世的策略,而且在他看来也确有可圈可点。 旧日情景,狄仁杰已经有些淡忘,可是眼下身处类似的场景中,记忆中稍显陈旧粗糙的画面再次变得鲜活起来,甚至包括自己当时所思所想都一并回来。 他默然不语,将那份奏抄摆在了书案上,并下意识转望向同在殿中的李昭德,但李昭德并没有回应他的张望,只是坐在席中看着案上器物。彼此性格出身种种不同,他与李昭德也并没有太大的交集,但李昭德此际避开他的视线,却让他更觉心情沉重。 略作转念后,他便又说道:“昨日臣新归都邑,故友相迎于洛浦,恰逢巽卿送别广汉大王,著新抒情……” 说话间,他便将昨天的事情包括李潼新诗都讲述一遍。 武则天也是听得认真,并细咏这一篇新的诗作,叹息道:“慎之情趣丰美,不只一二事迹。他还只是冠龄未及,却已经享世道人众毕生难及的大誉。身作亲长,也真是既喜且忧,盼他能秀出同侪,又想教诲该要折慧从庸,免得离群惹谤,竟有几分取舍难度。” 狄仁杰闻言后则笑道:“陛下仁爱佳幼,此心自察,比及世道百姓,谁又不爱壮美伟器的俊才?收敛从庸,这本就不是常人能有的困扰。巽卿本就不是寻常家境所出,要他从庸求全,反倒是伤损器力。” “狄公诚是良言啊,患得患失,倒是朕俗计自扰了。小事不需多说,今日还是专贺狄卿归朝。” 武则天闻言后点点头,不准备再继续这个话题。 然而狄仁杰却继续说道:“陛下笃爱深刻,为臣亦有感怀。所见美器,虽微瑕亦心痛,此人之常情。但幸在能作人力补救,浮尘轻掸,这也未尝不是众望所归。” 听到这话,武则天目露思索,而在席其他两名宰相,却都抬头皱眉望向了狄仁杰。 虽然说周历将正月与腊月生凑在一起,但民间积俗腊月作祀也并非朝夕能改。 不过这对朝廷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搞的事情,毕竟女皇履极一路上便封神无数,虽然正月已经举行过大礼以祭祀上天并周诸先王,但到了腊月之后,相关的祭礼仍然极多,四郊祭祀五方天帝并百神、五岳四渎,特别是洛水与中岳。 除了鬼神之外,还有诸先贤也都在得享之列,孔宣父、姜太公、武成王之类。诸礼虽然并不集中于一时,但多数也都在腊月扎堆。 李潼的云韶府使虽然不属于正式的礼官,但有礼则必有乐,所以整个腊月也都过得很充实。 特别看到乐府属官们送来排列的密密麻麻的礼司用乐,只能感慨他奶奶礼数是真的好,满天下的鬼神们特别那些冷门的神祇们熬到了武周,算是能过上一个饱年。 当然,除了给这些大大小小的典礼分配乐工之外,李潼也一直在留意,有没有加塞进来的册授礼节。如果有,那八九不离十就该是他了。 他奶奶这段时间虽然不常见他,但每次见面,氛围也都很温馨和睦,暖得他几乎要就此放弃梦想、转作大周忠臣。 如果要给他加担子,最大几率就是在这年前年后的光景,等到恢复了王爵,转入一月上元节就可以美滋滋的出门炸街显摆了。他甚至已经打算好去尚善坊他姑姑家做客,专门在武三思家门外扎彩台唱大戏,让这老小子嘴贱,就得秀你一脸! 但是很可惜,一直到了腊月快要放年假的时候,他都没有听到朝廷里有什么封册事宜在讨论。 腊月下旬朝日,在朝百官入朝贺春,然后便要锁衙封库,除了值班留直的之外,余者各回各家,要到一月人日才会再正常办公。 黎明时分,群臣朝集于端门外,李潼仍是只能一身绯袍的站在供奉班列中,看着他二兄李守礼身穿一身宗王礼服、仰着脸站在武家几个货当中,心情很是酸涩。 今天的朝日,类似于年终尾牙,所以氛围也很轻松,起码表面上看不出太多朝堂中已经极为严酷的彼此倾轧,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特别上个月刚刚参加完明堂大享且大出风头的魏王武承嗣,更是早早就来到端门外,居然还挺骚包的擦了粉,脸颊白里透红,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 站在武承嗣身边的梁王武三思也不遑多让,朝服之外,身上还加披了一领金线细织的裘衣,在端门灯火的照耀下,整个人都熠熠生辉,很是耀眼。 察觉到李潼打量的目光,武三思回望他一眼,眸中噱意十足。如今的他,已经不再是司属卿,而是又回到南省,担任了刑部秋官尚书,亲自主持对皇嗣党羽的深挖穷问,大势在享,自然看不起只会搞小动作的李潼。 李潼本就心情欠佳,看到武三思那眼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妈的,再这么看我,老子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人越在失意时,便越易怒,李潼这里碎碎念还没想完,突然有司礼寺太常博士匆匆入班,附耳低言。李潼在听完之后,毫不掩饰自己喜色,握起拳头虚空一挥,待见武三思又望过来,两手竖起中指一比,然后便匆匆出班。 “阿兄,你看。” 望着李潼离去的背影,武三思若有所思,并抬手点了点武承嗣的肩膀低语道:“宝雨近日声势不小,眼下离班先行,怕有异事!” 武承嗣抬眼望过来,小脸微微一沉,点头道:“且留他短时,开春之后若还不知收敛,那便引来且试法刀!” “开春?” 武三思闻言后略有疑惑,武承嗣却并不答他,视线落在东宫方向,眉眼中又有喜色溢出。 李潼匆匆出班,是因为司礼寺新受尚书春官令,要在朝日加设册礼,然后让云韶府速备礼乐送往神宫。 正是他这段时间心心念想的内容,这会儿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念叨他奶奶真是个老顽皮,一定要把人胃口吊到最后! 事关自己,李潼当然要做的体面一些,再加上本来就早有准备,一直让乐人排演他的成名作《万象》,谁还没有个天女散花、荣登王位的骚包梦啊! 当然《万象》曲式太大,而且立意极高,并不适合用在册立宗王的礼事上,所以他也早作减削,保留精华,作《华年》新名,恰好在他四叔家五王削爵之后入录春官册礼部乐中。新鲜滚烫,就等着自己开封呢。 回到云韶府之后,李潼便即刻下令道:“诸头部伎,速速聚此,随我登堂献乐!” 年关之际,正是礼乐大用的时候,所以云韶府诸伶乐也都是随时待命状态,眼下虽然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但随着李潼一声令下,诸乐工还是快速的集结起来,并收拾诸器乐,之后便在中官引领下直往神宫而去。 李潼率领诸乐众来到明堂附近的时候,百官也早已经行过了则天门,正向万象神宫缓缓行来。他吩咐中官将诸乐人引领到明堂侧厢专作册授之礼的轩阁待命,自己则避在道外,安心等待入班。 礼官唱名,百官登殿,山呼为祝然后谨然班列于宏大的神宫之中。圣皇武则天此日也是冠冕庄重,端坐于殿上御床,左右各有两根大烛燃烧着,光线交叉,虽然仍未破晓,但仍然将圣皇容颜照耀得光彩无限。 今日朝集,本就没有定事,诸多繁文缛节,李潼也实在没有心情关注。 他站在供奉横班中,身边便是诸凤阁舍人并鸾台给事中们,看着这些人虽然不在光照之下,但一个个仍然站得笔直,心中不免感慨,对不住了兄弟们,老子待会儿就要去殿中站着了! 终于事程进行到了李潼最关心的内容,听到礼官唱自己的名字,忙不迭阔步出班。他名字太多,今日朝集又以褒扬为主,所以唱名很多,听到现在,耳朵都有点疼。 “皇次孙宝雨,元血垂及,功合两族,宗室瑰玉,显声于时,久事无彰,公议称憾。金声泣玉,楚王何昧!临轩承册,其所宜也!” 册书并不同于制敕,并不需要当殿宣读,而是在轩室受册,通常由司属寺官员并朝臣礼官在场颁授。所以在拿到册书之前,李潼并不清楚他的新封是什么。 当然这只是特殊情况,他奶奶保密性做的太好,像此前受封河东王,是经过公论朝议,还没造册之前,消息便传开了。不过那一次受封只在禁中简行,完全不像今日这么庄重。 从内心而言,李潼当然是希望能恢复他故号河东王,河东这地方位于两京之间,地利真是好,此前因为声势不够,没能将这封国潜力完全挖出来。 不过看他奶奶近来对他态度,可能会有更好的安排,总之是能接受,啥王不是王,咱又不是那种挑剔的人。 可是当他拜谢起身准备退殿受封的时候,看到参与封册几人之后,脸色顿时一变,心里也打起了鼓,意识到这担子加下来可能有点压人。 那几人赫然是新任司属卿武重规、司礼卿欧阳通以及鸾台纳言姚璹,完全不是一个郡王该有的规格啊! 看到这一幕,满殿朝臣也都齐齐色变,一阵简短骚动之后,册书内容传回了正殿:入嗣孝敬,爵封代王! 听到这一消息,武承嗣那白里透红的脸登时黑成一片,两拳陡地握起。其他武氏几王,反应各有深浅,但大体都算不上。至于这会儿跟几王站在一起的李守礼,只是觉得自己很无助。 0359 并州大都督 明堂侧殿轩阁中,李潼面北而拜,姚璹与欧阳通则分立左右。至于新任的司属卿武重规,则手捧册书站在李潼的左前方,语调则略显阴沉:“请大王受册。” 大王? 好熟悉又陌生的称谓啊,可是这会儿深拜在地的李潼心中却全无喜意,甚至连腹诽吐槽的心情都没有,只是维持着原本的姿态一动不动。 这段时间,关于自己新的封爵,他也设想诸多,于此类似的情况,并不是没有想到过。但这想法也只是在脑海里一闪而逝,一则几率并不高,二则谁没事一定要把自己往坑里送。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已经不是能不能接受的问题了,而是必须得扛下来。他对他大爷李弘倒是没有什么成见,但哪怕闲得蛋疼,谁也不想换爸爸玩啊! 能够爵封亲王,的确让李潼暗爽了一把。须知如今的武周一朝,亲王爵位只有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以及定王武攸暨。至于李潼这个代王,则是从他大爷李弘孝敬皇帝尊号之外择拾故爵而授,并不是嗣王。 但是这种方式,则实在刺激有加。虽然他早有帮他奶奶监督守坑的觉悟,且在他奶奶的默许之下积极的营张自己的势力,甚至有了一点可以加加担子的底气,但被如此骤然拔高,仍是大感猝不及防。 眼下朝堂上,李武两家的矛盾集中在皇嗣李旦与魏王武承嗣身上,已经变得极为尖锐,甚至说是刺刀见血都不为过。而这还不同于天授年间是在武则天的默许甚至授意下进行,只是两方各有各的不安分。 武则天需要一个相对中立的第三方以维持局面平稳、以渡过这个非常时期,这些李潼都能理解。可是直接将他入嗣他大爷李弘,甚至册封李弘第一个王号,这特么已经不能叫拔苗助长,简直就是无土栽培啊! 这样一个名份,的确是能够让人浮想联翩,但实际上却是大而无当!须知他大爷上一个嗣子,眼下还蹲在禁中哭鼻子想妈妈呢! 诚然,李潼这个入嗣的味道要更正一些,本身的主观能动性也比仍是幼齿的李隆基要高得多。他奶奶这么搞,的确是能给他声势带来一定的加持,但可以肯定的是,所带来的危害一定会比助益大得多。 坑位旁两人撩阴抠眼、打成一团,鼻血都已经糊了一脸,结果突然来了一个人,明明白白是要插队,这两人能受得了?尤其是已经大占上风、甚至已经准备高唱凯歌的武承嗣,大概眼下连直接弄死李潼的心都有了。 如果还仅仅只是单纯的三方角逐,李潼还不至于这么担心。可是他奶奶将他拉起来,就决定他绝不可能联合一方去围攻另一方,只能作为一个靶子分担这两方过剩的火力。 一个不巧打残了怎么办?房州还蹲着一个亲儿子呢! “大王?大王请……” 武重规能够接替武三思担任司属卿,当然也是武氏宗亲中的重要成员,当然也明白这份册书所代表的意义。如今由他自己亲自授给唐家余孽,心情已经不算好,再见李潼只是伏地不应,语调已经变得极为不耐烦。 欧阳通见状便上前一步,抬手制止了武重规,并入前俯身轻拍李潼后背,李潼这才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是泪痕交错:“臣薄德昧识,生人以来,唯知恭孝,皇恩浩荡,惶恐有加,但、但悲不能忍,实在不敢受册!臣待罪于此,请诸公归告陛下,天怒雷霆,唯一身领受!” 虽然明白事已至此,已经极难更改,但李潼还是想再努力一把。逢年过节祭日的时候,给他大爷上香多磕俩头是没问题的,但如果真当儿子,还是有些无法接受。虽然他底线惯常不高,但也不是没有啊,特别在眼下这种时机。 武重规听到这话,本来已经递出的册书已经暗暗缩回几寸。至于欧阳通,本身便以笃守孝道而著称,眼见少王如此悲痛,这会儿也实在说不出劝人换爸爸的话来。 然而鸾台纳言姚璹闻言后则顿足道:“大王此言谬矣!天下本无私,虽尺寸之微,亦山河之大!孝敬不寿,苍生同悲,此旧年天皇所以感怀殊封。但如今宗脉绵延,却享祭草草,岁食不继,大王身为宗子,能恬然空望此番寂寥?圣皇垂恩,择宗枝俊秀续之,此亦公卿百姓之大望!大王若狭计拒册,更置天心民意于何?” 说话间,他更直接劈手抢过武重规手中册书,递在了李潼面前:“请大王受册,为社稷、为宗家、为百姓守此大愿!笃于道,道不孤也!” 欧阳通听到这话,便也开口道:“行道不孤,请大王受册!” 话讲到这一步,李潼也只能抽噎着两手接过册书,谢恩之后,再向两人致礼,你们可得说话算话,不要让我孤独寂寞! 虽然接过了册书,李潼心情还是有点乱,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对两人致歉道:“心门不守,形容大亏,让公等见笑。容宝雨、容我重修仪容,再随公等登殿谢恩。” 册书不只给了他一个新爸爸和新爵位,还给了他一个新名字,从今以后他不再叫武宝雨了,而是要叫武济,也不知他奶奶究竟要让他济个啥,反正他现在自己是挺需要救济的。 “请大王从速着新,归殿之后还有制授。” 姚璹引着几人向轩阁外行出,同时又对李潼叮嘱道。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这也都是应有之义。如今他身份不同,自然不能再挂给事中这种职衔,官职上肯定也要有一个大的跃升。 但李潼对此一点也不期待,这么大一张空饼都盖下来了,即便再授新事,也只会是大而无当的虚职,也绝不会是南省尚书或政事堂宰相,最好的无非是九寺大卿,或者干脆武承嗣那种高阶的文武散官,听着威风,其实啥也不是。 韦团儿跟随宫官们硬凑在轩阁中,待到宰相等人退出后,借着上前呈送章服之际低声道:“大王得获殊恩,妾实在……” 李潼却抬手暗扣在她手腕,神情不变,语调低促道:“急告杨冲,速集司宫台力者于云韶府,退朝后我由彼处离宫!” 韦团儿听到这话,神情陡地一变,忙不迭暗暗点头。 虽然李潼也不觉得武家人敢野到在他受封当日便下手,但人在极度希望与极度失望的巨大落差下,谁也说不准会做出多么疯狂的举动,更重要的是武家有这个能力。 他也猜不到他奶奶稍后会是怎样一个安排,总归还是有备无患,到了这时候,他跟杨冲这一层关系也就没有必要再徒劳掩饰了。 他现在想低调也低调不了,也就没有必要再藏拙,相反的是迫切需要靠台面上这仨瓜俩枣搞出一个我很牛逼的假象。 换了一身簇新的亲王礼服后,李潼精神面貌又有不同,无论惶恐还是笃定,事实已经如此。虽然跟那两方相比,他如今还只是一个嫩瓜,但是胜在新鲜,真要赶狗入穷巷,即便拼不到两败俱伤,也争取弄对方一个半身不遂。 行出轩阁后,李潼便跟随姚璹等人返回神宫正殿,趋行入前,再拜谢恩。 此时虽然天色已经大亮,但殿中深处仍有几分幽暗,前班大佬们神情显得有些晦暗不明,唯有圣皇武则天在巨烛灯火的照耀下,仍是光彩鲜明。 看着李潼在陛前叩拜谢恩,武则天嘴角微微翘起,视线早将前班重臣的脸色变化收在眼底,及至看到狄仁杰同样眉头紧蹙,眸中泛过一丝噱意,然后举手示意再当殿宣读制书。 出班宣制的是凤阁侍郎李昭德,待其当殿将制书内容宣读完毕,殿内则再次响起一片哗然声,不逊于此前得知李潼入嗣孝敬。 叩拜承制的李潼听完他的新官职后,也是不免大大吃了一惊,旋即便感慨他奶奶是真敢玩,不怕事大。 他的新官职是并州都督府大都督,并州本武氏祖籍所在,此前不久太原更是被拔格为北都,政治地位与两京相同。 虽然规格极高,但这官职大体也没脱出李潼的猜想,跟禁军总教头差不多,听着威风,甚至就连基本的辟用、调度府佐都做不到。 对此李潼也只能感慨,既然要往大处玩,你直接封我个两衙大统领不行? 但这么想,也只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臭矫情,并州大都督虽然大而无当,但起码也是大到了一定的境界,起码并州地方官入京来,你不带点土特产拜见大都督能行? 谢恩之后,李潼再归班列,自有礼官导引他往左班武承嗣的方向行去。武承嗣这会儿两眼死死盯住李潼,握起的拳头指节更是白的瘆人。 李潼见到这一幕,也是气不打一处来,艹你妈、瞪你老子干啥!你姑干的,你有种瞪她呀!废物,啥也不是! 他昂着头,同样瞪着两眼盯住武承嗣,一步步行入班列中,刚一站定,便感觉到背后一股浊气喷涌激荡,那便是被挤后一位的武三思。小角色,懒得回头看。 0360 祖孙情深 今天这一场朝会,讲是年关尾牙,但是发生了这么劲爆的事件,与会诸众,心里也都是各有各的震撼。 早前李潼还常有自嘲自己只是一个边缘人物,可是今天朝会却有近半内容都是围绕着他,册封之后又作制授,这还都没有完。 他刚刚归班未久,礼官又再次唱名,忙不迭又匆匆行出,心里则忍不住敲起了鼓,也明显感受到殿堂中气氛都为之一凝,大概大家心里都在感叹这老娘们儿究竟还有完没完! 不过好在这一次只是一桩小事,但却让李潼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他新为孝敬皇帝嗣子,即日起要前往城东从善坊孝敬皇帝庙为他的新爸爸吃斋祈福一个月。 一个月的时间,不长也不短,足够让时流初步接纳这一桩变化。至于李潼,也可以好好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作为缓冲,不至于直接就站在风口浪尖上迎受吹打。 由此也可见他奶奶将他骤攫入嗣、摆在这种要人命的位置上,也不只是考虑权术应用方面,对他的个人安全还是有所关注的,也在防备着她侄子们怒急攻心、玩险的。 但这也并不足以让李潼再对他奶奶重拾感激,老子来到这世界啥事也没来得及干、就给你的儿子们轮流服丧了!你也就是个样子货,只敢玩虚的,真有能耐,直接封老子作皇太孙,朝内朝外大小刺头,保证给你收拾得干干净净! 腹诽同时,他也没忘了搞正事。再拜之后,才又语调凄楚道:“臣有奏,前在轩堂,狭念自怜,惶恐不敢受册,幸在纳言姚相公良言警训,使臣能免于执迷自误……” 他将刚才受册情形讲述一番,言辞之间自是对姚璹充满了感激。而姚璹听到言及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出班恭立,感受到武家诸王包括其他臣僚们愤怒的视线如小刀一般往他身上突突,神情一时间也是颇有不自然。 李潼讲着讲着,更是转身面向姚璹,对他深作一礼,我真的感激你啊,老姚,没你这番良言,我们爷俩只怕不能相认。 但在见到姚璹如耗子见猫一样滑步避开,他心里不免暗道一声抱歉,这也实在是没办法,他本来也不想这么快炸起来,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既然他奶奶要他立山头,他也没什么好客气的,当殿示好宰相,过了这一阵儿,怕你们这些老滑头说过的话不认账! 武则天垂眼看着李潼言行,眸中颇有赞赏,并开口道:“纳言劝教,诚是德声。代王年弱,能得在朝德士规束,朕可无忧。代王诸佐选授,也请纳言量行。” 被这祖孙一唱一和的挤兑架起,姚璹也只能恭然领命。 到了这里,时间也差不多,几篇礼仪性质的制书宣读完毕后,朝会正式结束。群臣山呼,圣皇退殿,之后百官们也维持着班列退出神宫。 一俟行出殿堂外,李守礼才上前一步,紧紧抓住李潼的手腕,张着嘴抽气,眼眶已经微微泛红:“三郎、三郎,你还是不是我兄弟?怎么会这样?怎么……阿兄行远,你又离家,我该怎么办?” 眼见李守礼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如此伤感,李潼也觉得鼻头微酸,反握住李守礼手臂说道:“说的什么蠢话,我兄弟生人伊始就相依为命,我虽然分嗣宗长,但血肉深情哪里是俗礼能分割!我还要入宫听训,二兄你归家,要紧记得安抚好娘娘!离城前,先去司宫台唤上阿九!” “我明白,我明白!” 李守礼听到这话,脸色才好看一些,但仍是一步三回头的回望站在殿阶上的李潼,摆手呼喊道:“三郎,你一定要记得回家!” 臭小子,老子是去给皇帝做儿子,还要威风过你,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李潼心里暗骂一声,摆手催促,转过身后,深吸一口气,然后便迎上了武家几王那充满阴郁的目光。 武承嗣脸颊上的肥肉不断的抽搐着,脚步缓慢且沉重,似乎每一步都要把阶石踏穿一般,而他身后几王,更是隐隐散成扇形,似乎要把李潼团团包围起来。 这里还在明堂殿外,除了一干退朝的官员,还有众多持殳士,李潼也不怕武家这几个货弄险,并且两足已经暗暗蓄力,这几个家伙如果敢继续靠近,就跳起来给武承嗣个头槌,人多打人少,不要脸! 不过在武承嗣又落下两级台阶后,便被身后的建昌王武攸宁抬手拉住,脚步虽然停下来,但目中凶焰更甚。就这么凝望了十几息的时间,武承嗣蓦地低笑起来,绕过李潼,行下殿阶。 只是在其人行过自己身边时,李潼又听到那笑声中还夹杂着咬牙切齿之声,一边笑还能一边磨牙,你他娘的也是个人才! 李潼又在明堂外等了片刻,又有宫官行上来说道:“陛下着大王登仁寿殿见。” 抛开别的不说,这声“大王”是真动听,远比他那小名和他奶奶给他改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破名字好听得多。 行至仁寿殿外,李潼又看到韦团儿正从宫墙下一路趋行的小跑过来,便站在宫苑门口稍作等待,待到其人入前,微笑着抬手斜指了指头顶。 韦团儿仍是喘息未定,脸色潮红,看到这动作先是愣了一愣,下意识晃了晃脑袋,才发现发顶的步摇早已经脱髻,只被几缕乱发吊在头侧,她一路疾行往来司宫台,根本就没留意到。 待到韦团儿手忙脚乱的扯下步摇并抬臂簪定,李潼已经举步登殿,她眼下这状态,是不敢贸然入殿侍奉,只在殿外拉住一名待命宫官低问道:“大王稍后将何往?” 入殿后,李潼被引过了正殿来到内殿中,抬眼看到他奶奶已经换下了繁杂沉重的冕服,只穿了一件素色的长裙,鹤发上盘,正背对着他在靠墙一角的箱笼间翻捡。 这样寻常简约的装扮姿态,李潼还没有见过,这会儿便不免有些发愣,片刻后才忙不迭下拜见礼。 “来得挺快,先入席。” 武则天并没有回头,只是抬手轻轻一摆,又翻捡收拾片刻,这才停下来抬手扶腰,旁侧自有宫婢慌忙上前将她扶回榻上。 待到正面相对,李潼才发现他奶奶铅容寡淡,脸上皱纹已经极为深重,没有了往常盛妆浓饰,果然再怎么凶威赫赫的人物,仍然逃不过时间的摧残。 坐回榻上之后,武则天望着李潼,微瘪的嘴角向内陷。李潼被这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便低下了头。 “委屈你了。” 突然,武则天开口说了一声,待见李潼忙不迭避席出拜,她则摆手道:“不必不必,你就在席。咱们祖孙,是有俗道的情谊。” 听到这话,李潼更觉不自在,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老子刚被摆了一道,终归还是要把你摁坑里,不想跟你谈感情! 武则天视线从李潼身上移开,待其入席后又继续说道:“年高觉浅,常有怀念。执望太深,总是想修补一些旧在人事。数遍宗中,只你在选,知有强难,但你能受得住。” 李潼眨着眼,待到眼眶里泪花闪烁,才吸溜一下鼻涕:“孙拙浅不免,哪敢强献宗家群长之前。但祖母有使,荷恩已重,用事须艰,不言量力,惟求至美!” 武则天听到这话,眉眼舒展开,又说道:“有什么需求,只需诉来。” 李潼闻言后直接在席中作拜,并沉声道:“孤母教我不易,虽然别立厅室,但想到娘娘望门悲切,心痛如绞。求祖母容我任性,能奉养娘娘于高堂!” “只这些?” 武则天眸光一闪,又问了一遍。 “除此之外,并无所求!” 李潼也回答道,兵噪玄武门之前,你的一丝软弱感性,老子都不会信! 武则天叹息一声:“你这小子,也真是强人所难,这不合礼。既然别无所求,那且先如此。稍后离宫行途,可以先返邸道别。” 说话间,她又抬手示意女官将她此前整理的箱笼搬在李潼席侧,并吩咐道:“入庙之后,日诵此经。切记心诚,外事不必穷计,在事者自有营张,去罢。” 李潼闻言后恭声应是,然后又加了一句:“孙请由端门出,行途循近,早入祀庙。” 北衙玄武门羽林军并千骑诸军,已经日渐脱离南衙掌控,这也是武家诸王的一个基本盘,在局势进一步发展之前,李潼是绝不敢去那里瞎溜达。 直接提出也是暗示他奶奶,你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无所不能,老子这会儿真是他妈的慌得不得了! 武则天听到这话,脸色有些复杂,点头道:“可。” 退出仁寿殿之后,李潼便往南衙皇城而去,行出长乐门,已经有六百名左卫禁军将士在此列队等待护从。 薛怀义这个左卫大将军今天也罕见的僧袍换戎甲,一顶厚厚的浑脱帽遮住那标志性的脑壳,待见李潼行出,便指着他大笑道:“王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如今显在于家国,来日我也要仰你照顾!” 0361 唐家正统,人各有见 “三郎、三郎!快除下这身袍服,这不该是你的穿戴……” 道德坊邸中,李潼刚刚行入门内,嫡母房氏便疯了一般的冲上来,抓着他身上衣袍便向下拉扯,脸上更是泪痕交错。 “娘娘不要、不要这样子!圣意难为啊……家门还有我、还有阿兄,娘娘不要逼迫三郎、害他违命……” 李守礼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冲上来,想要制止住房氏,却被一把推开。 “我只要三郎、我只要……为什么偏要夺我孩儿?” 房氏大哭着死死抱住李潼,但如今儿郎已经长大,她的头颅也只能抵在李潼的肩头。 “娘娘勿悲,儿只是、只是……” 眼见房氏情绪如此激动,李潼一时间也不知该要如何安慰。他这个嫡母对他感情之深,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便亲眼见到,在那么艰苦的情况下,能以性命做威胁只为见上他一面。 相处年久,感情只深不浅,骤然被夺了母子的名份,一时间怎么能接受得了? 周遭家众见房氏如此悲伤,一时间也都垂首抹泪,随行的宫官则上前强作笑颜:“陛下恩典深厚,太妃该为儿辈感到高兴,涕泪悲声,只是伤残人情。” “恩典、恩典?我、我……是,多谢君恩浩大,妾、妾是喜极而泣……我儿、我的孩儿!” 房氏泣不成声,李潼也抬臂抱住娘娘颤抖的身躯,附其耳畔低语道:“儿非愚性懵懂,家门所在,心中铭记,娘娘容我短时,必有归家再拜之期!” “好孩子、好……陛下惜你爱你,不可辜负皇恩!娘娘生年尤长,等着你、等着……” 房氏仰头望着李潼那已经稚气绝少的脸庞,一字一顿道,但仍伤感难免:“我的儿子,是麟种美质,是人道标尺……不怪、不怪世人艳羡,你安心出门去,家中有你兄长,纵然不得长欢,能保生机不困!” 李潼退后一步,伏地长跪,连作三叩,房氏见状后又是掩面悲哭,身形疾向后退:“去、去!” 门内家人们簇拥房氏返回厅堂,李守礼抹了一把脸上鼻涕,上前抓住李潼臂膀:“三郎,让阿兄送你一程罢!” 李潼低头看一眼簇新的袍服上已经沾染了涕泪,尽管也明白这情景实在伤感,但还是忍不住反手掐住李守礼的肩膀给他重重来了两拳! 臭小子,在明堂外招魂一样的吆喝已经不跟你计较,现在还上瘾了,说话这么不吉利! 生受两拳,李守礼却不像往常那样还手打闹,颠颠儿的亲自牵来一匹马,手拉缰绳站在马旁,神情沉重的吟唱道:“青山横北郭……” “把他给我拉回去!” 李潼瞪眼望着旁边杨思勖低斥道,杨思勖见状连忙上前,反钳住李守礼两臂便将他往内堂拖,但不久之后,内堂里传来更高亢的歌唱声:“……萧萧班马鸣!三郎,不要忘了阿兄!” 看着袍服衣袖上亮晶晶一片,李潼气得脑壳疼,就不该回家这一趟!他接过乐高匆匆递来沾水的锦帕匆匆擦过,然后便上马出门。 乐高这小家伙儿仍然带在身边,杨思勖则先留在邸中负责护卫,还是那句话,有备无患,临出门之前,又给护卫中的苏三友打了一个眼神。 眼下已经逼近真正的年关春节,诸坊间也都充满了节庆的气氛。特别在路过南市附近的时候,看到那些商贾货车上堆放满满的节庆礼货,李潼才突然想起来,这去庙里吃斋一个月,他妈的老子又参加不了今年的上元节! 不过跟接下来将要迎受的考验相比,这一点小郁闷也算不了什么。更何况他眼下这个身份处境,也实在不敢再肆无忌惮的炸街,真要哪边一点寒芒飞出,大好头颅、谁人取之啊! 薛怀义倒是兴致十足,大概也难得戎行于坊间耀武扬威,一路上与李潼连辔同行,左右张望着说不完的话题。李潼见状也不免感慨,人能懵懵懂懂了此一生也是一种福气啊。 孝敬皇帝庙位于洛阳城东的从善坊,唐人追念亡者,总爱修个道观、建个寺庙。他爸爸、二爹李贤位于天街东侧修文坊的雍王故邸,现在就修成了宏道观。 不过年前李仙宗离都南下观测老人星之前,还跟李潼抱怨,如今的宏道观也供奉起了弥勒佛,让他们这些道门弟子愧拜道尊。 从善坊是畿内大坊,虽然有孝敬皇帝庙占了过半坊区,但民宅数量仍然颇为可观。 李潼他们行入坊门之后,便见到坊街两侧多有士人结伴张望,待见他们一行,便有人沿街追随,高声吟咏,这么短的时间里,居然就作好诗篇恭喜代王荣嗣孝敬,且还编好了曲调。 这也难怪,虽然这件事事前保密做得很好,但宣布的时候是在万象神宫,朝臣多有与会。受册之后,李潼又入宫中,又回坊宅,一番折腾下,大半天时间都已经过去了,消息自然也已经传遍全城,有心吹捧求幸的,肯定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且不说李潼最近这段时间本来就很红,神都城中云集的选举人几乎过半都在他履信坊宅业西园撒过酒疯。单单这一次入嗣孝敬,爵是嫡长故封,官则天皇旧领,暗示意味可谓十足,就差直接在脸上刻写“我是唐家正统”了。 社稷正统本来就是一个宏大概念,如果是正常情况,有嫡则嫡,有长则长,倒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武周一朝这么混乱复杂,简直就是绝无仅有,你说谁是正统?大家也说不清楚啊! 最起码现在,李潼身上礼法性也是杠杠的,虽然他三叔四叔比他更近一层,但是俩报废玩意儿事实已经证明不行,在很多人眼里,也未必就比得上他这个新出头的小鲜肉啊! 特别是对一些不得志或出身低,不够资格或者还没来得及靠码头的人来说,这位大王可真是香得很!远的不说,就高宗时期,及时傍住武则天的许敬宗、李义府等人,他们子孙到现在还受惠于那场下注呢! 有道是,人生有几多个十年?该出手时就出手啊! 武周时期,本就政治氛围浓厚,现在新的赌台已经支起来了,当然是有的买、赶紧下! 可问题是,李潼尽管能够理解街道上这些人众的心理,但你们跑跑跳跳、歌唱我换了个新爸爸,究竟是几个意思?老子堂堂大周嫡长孙,绝不是人尽可爹!拍马屁不挑时候,转头收编了你们,来年攻打玄武门,就把你们编进敢死队! 孝敬皇帝庙前,早有司礼、司属等官员与庙里僧官立此等候,眼见仪驾行来,齐齐叩拜口呼道:“卑职等拜见大王。” 亲王与郡王,品秩虽然只差一级,但实际意义却截然不同,只有亲王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王爵,能够见官高一级,一人之下。话说回来,李潼封王的时候是同王爵,做官的时候是同正员,终于混到能向大位冲刺了,还他妈的同皇太孙。 当然,一般的场合下见王也无须如此重礼,否则武承嗣他们更得美得鼻涕冒泡。不过今天场合毕竟不同寻常,且不说李潼这个王爵本就新鲜滚烫,庙里供奉着的还是他爸爸孝敬皇帝呢。 薛怀义大概是和尚做久了产生逆反心理,见庙不入,将李潼送到庙门前便告辞离去。至于随行的那六百左卫禁军,则就需要留下来守卫庙宇,一直等到李潼斋期结束。 入庙之后,自然是一通叩拜,而后司礼寺官员便上前讲解李潼接下来一个月的日程安排,早晚作课诵经自然是基本的,每天可以两次接待宾客,饮食则在早晚两课之后,基本上就等同于当一个月和尚。 对此,李潼也没有什么可说,乖乖听从安排就是了。入庙之后,正逢晚课,于是便端坐于蒲席上上,与众僧一起在堂诵经。 他奶奶让他带入寺庙的佛经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唯有一点,那都是由自己亲笔抄写。于此也可见,虽然日常心机满满,但对鬼神之类也是存有一点小小敬畏的。 晚课之后,僧徒将李潼引入斋堂,看到摆在案上的餐食,李潼脸色顿时一垮。一盅粗脱壳的粟米饭,一钵七八片半个手掌大小的撒盐锅巴,还有一小碟粗腌的豆豉。 看到李潼有些发愣,司礼官员上前说道:“请大王入席。” 李潼虽然不是什么吃货,终究也是十七八岁大小伙子,而且从黎明起床参加早朝,到现在没有正经吃过一口饭,这会儿早已经饥肠辘辘,这点东西哪能果腹? 想到这样的日子还要过上一个月,不免更加觉得眩晕,早知这个待遇,刚才在家好歹吃几块肉垫吧垫吧。全怪李守礼个混蛋! 一边吃着粗劣的餐食,他一边浮想联翩,隋炀帝服丧的时候偷吃肉,后世许多人论证这是唐人修史为了黑而黑。 但说实话,李潼还真不这么看,古时治丧本就是个体力活儿,哪怕不动情的干嚎,也是很耗气力的,更不要说新君登基、本就事务杂多,体力跟不上真的很危险。 他这刚刚吃了一顿斋,就开始怀念往日那些全不珍惜的美酒佳肴,尤其一肚子凉水登榻后辗转反侧睡不着,只觉得这会儿谁要竹筒送来半斤羊肉,老子以后封你个国公! 0362 代王旧罪,依稀可引 魏王邸中,退朝后武氏诸王便齐聚在此,一个个或义愤填膺、或愁云惨淡,但讲起早朝所发生的事情时,那自然是同仇敌忾。 皇嗣要继续打压,储位也势在必得,这个新冒出头的代王同样不可饶恕。但如何区分轻重缓急,具体又该怎么做,看似众说纷纭,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拿出切实可行的方略。 “你们各自归邸后仔细思量,召集府员一起商讨,有什么计策可行,即刻来报!” 武承嗣在席中也是焦躁有加,听到众人齐齐不能讨论出一个定论,索性摆手让他们各自归邸。 待到几王悉数离开后,武承嗣便走进王邸侧堂一间稍显封闭的庑舍中,并凝声道:“将人带过来。” 不久之后两名府员便挟持一个人走进房间中,正是归都不久的来俊臣。 来俊臣精神有些萎靡,入房之后便直扑在地叩拜道:“卑职拜见魏王殿下!” “把人架起来!” 武承嗣冷哼一声,抬手从案侧抽出一根藤鞭。 来俊臣见状后神情顿时一慌,口中疾呼道:“殿下恕罪、殿……” 他话没有讲完,嘴巴已经被一团丝絮封堵起来,身躯被架起缚在墙边的木架上,衣袍也被扒下,脊背裸露出来,多有乌青淤痕,但最醒目还是几道被鞭打的伤疤。 “狗贼、狗贼!使奸害我!” 武承嗣咆哮着挥舞手中藤鞭,直接抽打在来俊臣后背,鞭体刮过肌肤,血痕还没有完全浮现出来,另一鞭已经抽打下来。一鞭快过一鞭,噼啪抽打声中夹杂着来俊臣痛苦的呜咽声。 盛怒之下,武承嗣一连抽打了十几鞭,体力渐有衰竭,将藤鞭丢给旁侧家奴,怒吼道:“继续打,给我打死这狗贼!间谍左右,离间至亲,死有余辜!” 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早几年前圣皇陛下待他那么亲近,甚至几次都做出已经非常明显的传嗣暗示,何以会渐渐变得冷漠疏远,尤其在如今皇嗣已经难以保全的情况下,竟然又拉起一个孙子出来! 朝中唐家余孽仍然猖獗顽固自然是一个方面,但来俊臣这个狗贼居然安插耳目在他邸中,不知探听了他多少隐私汇报禁中,自然也就难免会让圣皇陛下对他日渐疏远。 眼下代王那个竖子住在孝敬庙,而他暂时也没想好该要如何解决掉那小子,一腔怒火便发泄在自投罗网的来俊臣身上。 家奴体察上意,抽打起来自然不会留力,不多久,来俊臣整个后背便被抽打得血肉模糊,身躯的挣扎也渐渐变得微弱,这才收手回望武承嗣说道:“殿下,奸贼已经昏厥。” “继续打!狗贼刑人快活,刑在己身,看他能有几分耐性!” 武承嗣坐在席中忿忿说道,随着抽打声再次响起,他眸光仍是异常阴狠,冷声道:“真要打死了,着人将尸骨投入雍王邸!” 来俊臣从昏厥中又被疼痛刺醒,听到这话后更是惊觉,死生之间爆发潜能,竟然直接咬烂口中堵物,一半吞咽一半吐出,口中大声嘶嚎道:“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来某若死,谁为殿下牵引皇嗣……” 听到这吼声,武承嗣才怒气稍遏,但还是捶案冷哼道:“若非你这狗贼使奸害我,陛下怎么会待我疏远!今日所受,都是你罪有应得!” “卑职早有叩告,是有奸人加害!梁王等邸中确有耳目布置,但殿下是国朝嗣本,卑职怎么敢……” 来俊臣的嘶吼,武承嗣自然不信,处理耳目的乃是武懿宗,如果信报有误,怎么会对他王邸家奴名字知道的那么清楚。 但他还是抬手说道:“将人放下来!” 等到来俊臣颓卧在地,武承嗣才冷声道:“代王门下,有没有你的耳目?” “代王?” “宝雨那个孽种,新嗣孝敬!” 听到武承嗣的话,来俊臣总算明白何以会遭受此番毒打,他都已经躲藏进了武承嗣王邸中,没想到还免不了受其加害,要遭这一番无妄之灾。 虽然身上疼痛入骨,但来俊臣还是思计飞转,同时连连点头道:“有、有的!卑职旧祸,便受于代王,代王不死,卑职难活!” 听到来俊臣这样表态,武承嗣心情略有好转,并让他仔细道来。 来俊臣是真怕魏王要干掉自己、嫁祸代王,忙不迭将卫遂忠交代出来。 他新入神都之际,从卫遂忠口中听说安排在武氏诸王邸中的耳目被拔除,心里便知道出问题了,同时也对卫遂忠怀疑起来,不敢留在其人所安排的住所,连夜逃出。 之后几日暗中行动,联络其他故人,但在这个过程中,出身市井并惯于弄奸的警惕又让他隐隐感觉一直有人在暗中窥视着他。 特别在查探到拔除他耳目的命令源头是在禁中,来俊臣不免更加惊慌,几番权衡后决定死中求活、投身魏王邸。 究竟是不是卫遂忠出卖自己,来俊臣不能确定,毕竟他离都之际仓皇有加,人事安排有些草率。而且卫遂忠不过只是一个诈用河东卫氏名头的下僚,能够接触的人事层面有限,甚至投献代王所用礼货都是来俊臣提供的。 如果卫遂忠要出卖自己,最大几率是向代王告密。可就算是代王知悉这些,只怕巴不得武氏诸王底细都被扒个一干二净,难道会蠢到为了邀功就向禁中举报? 但就算不是卫遂忠出卖自己,这家伙肯定也是不够谨慎,才让自己归都的消息泄露出去并被人第一时间给盯上。 所以眼下,为了保命,来俊臣也是毫无心理负担的将卫遂忠给牵引出来。无论魏王,还是代王,都是眼下的他绝对得罪不起的,但如果这两者互殴,来俊臣是乐见且热衷挑拨。 武承嗣本来也不报太大希望,毕竟这两者交集有限,但听到来俊臣居然真讲出一些东西,也不免暗叹这家伙真是有邪才,难怪此前能悄无声息的将耳目渗透进自己邸中。 “去请医师来。” 他脸色稍有缓和,示意家奴将来俊臣扶入席中并加披衣袍,这才又凝声道:“代王不能留,我要尽快解决。你想活命,你想报仇,事机在此,有什么策略,从实道来。” 来俊臣脸上不敢流露怨色,强忍疼痛、认真思忖,并徐徐说道:“代王故时享眷已深,如今得嗣孝敬、名爵荣进,更加不是寻常俗节能伤……” “这些废话,不必再说。” 武承嗣听到这些,只是心情更加郁闷。 “但代王也绝非入世便享此多,卑职旧为所害,为求自保,翻看故卷,不知魏王殿下还记不记得丘神勣故事?” 来俊臣也不敢再故意卖关子,直接将自己想法讲出来。 “这与丘某何干?” 武承嗣闻言后又皱起了眉头,脸色有些不耐烦:“丘某其人,骄狂负恩,自取于祸!不错,他的确与死鬼雍王有牵连,但旧事曲隐,已经不容再翻。更何况,那孽种如今已是孝敬嗣子,再翻引这桩旧事,又能害他几分?你如果只是这般计短,那不如性命借来,更有可用!” “不是旧事曲隐,是丘神勣此案中疑点颇多!丘某获罪,当中有左金吾卫一员旧街使名陈铭贞,供词最险,言罪成刀。卑职细翻这个陈铭贞供词之中有涉宫货诸事……” 来俊臣旧为刑徒,屡作大案,所以司刑寺与刑部秋官许多旧藏包括密封的案卷,他都能随意翻阅。与代王发生冲突之后,窝在家里养伤那段时间里,也在细致翻查与代王有关的刑事。 虽然丘神勣此案表面上看来与代王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但丘神勣在犯案身死之前,正在通过多种手段针对代王一家。老实说,如果不是其人罪发身死,可能代王一家当时就已经难活,更不会发生后续种种。 来俊臣自有一个身为刑徒的直觉,虽然在这当中也查不出什么跟代王有关的牵连,但是直觉告诉他,当中必有蹊跷。 武承嗣听到这里,也来了兴趣,但还是有些不确定道:“代王不是俗事能伤,你确定这桩旧案能够引出代王大罪?” 来俊臣闻言后便苦笑:“卑职当时罪身待判,虽有所悟,但却没有时间细推。譬如案事之后,陈铭贞何在?若能抓捕其人,内事细问,必能有所牵引!丘神勣罪发太巧,若非此,代王一家恐不能活。代王后作事业,殿下也有见,他是能坐以待毙之人?” 武承嗣闻言后便深有同感,并点头道:“你去查,一定要深挖出代王罪实!” “但、但如今卑职不过黔首,行事多不便,代王如今更是声势显赫,若知卑职引旧,卑职怕性命不保!一身不足为计,但若误了殿下的大事……” 来俊臣又连忙说道:“况且,如今代王也只是新起,论及势望之厚,能比殿下?殿下如今大敌,仍在皇嗣啊!只要能入春宫,代王此类,小疾而已!” “皇嗣要除,代王也绝不可饶!要让天下人明白,大势所在,不可再存一二侥幸之想!” 武承嗣讲到这里,一脸的威风凛凛:“先陈一个确能短时可伤代王的计略,我举你案推皇嗣罪事!” 来俊臣听到这话,顿时振奋起来,只要能有大案操办,他才能再为圣皇所重,权势在享,不会再被这些皇亲宗王们肆意蹂躏。 于是他又连忙说道:“代王新升,不知立邸没有?” 见武承嗣摇头,来俊臣便进策道:“那不如请设邸积善坊,坊中皇嗣膝下五王邸正造,夺此赐予代王,增其怨望。且丘神勣故邸正在坊中,纵然代王旧罪难发,但是鬼神难欺啊……” 0363 新的班底 入庙几日之后,李潼便有一种自己将要破茧蜕壳、羽化新生的感觉,实在是太无聊了,枯燥到感觉整个世界都是不对的。 每天就是参课诵经,然后归舍安坐,活动场所只集中在佛堂、寝室与会客厅之间,接触的便是那些礼官与僧徒。 类似的枯燥,他倒不是没有经历过,但哪怕旧年在仁智院幽禁时,起码还有个李守礼在身边吵闹。乾陵服丧的时候,甚至偶尔还能溜出去逛一逛。 他跟他大爷素昧平生,可是现在听到孝敬之名就有点反胃。穷极无聊的时候,甚至想到他奶奶这么安排就是为了把自己曾经承受过的痛苦传递下来,顺便点醒他的反社会人格,强化祖孙之间的血脉联系。 之所以觉得这份枯燥寂寞如此难熬,也在于李潼迫切想要知道朝廷跟他有关的人事安排,这关系到他究竟是逆风上扬,还是草草收场。 想要在接下来的时局中立稳,单凭他奶奶的眷顾是肯定做不到的,而且这份眷顾也未必就靠谱。他之前虽然也做了一些人事铺张,可是只凭那些七八品的下僚们,明显是不够应付接下来的风浪。 毕竟以前的他无论行事再怎么张扬,在那些大佬们看来,无非是一个爱折腾的小角色,虽然讨厌,但也没有什么大害。可是现在,他小山头耸的挺正,已经到了必须要正视且铲除的地步。 他西园集会搞得再怎么热闹,假使在这时候有武家一王重回天官吏部,逼迫郑杲不敢再对他大开方便之门、甚至是直接拿掉郑杲,那西园聚众可能顷刻间就会散掉大半。 所以接下来,李潼的王府官佐班底将会是他能走多远的一个重要条件。如今的他,爵是亲王,官则并州大都督,自然不可能再像旧封河东王时候那样几个青瓜随意打发了,将会直接与朝政局面挂钩。 在开元时期皇子皇孙统统圈起来当猪养之前,亲王在政治上的影响力是颇为可观的,主要就体现在他们的府佐配给方面,在朝大臣将会直接兼领亲王府官职。 神龙革命后,中宗李显还能对武三思礼遇有加,两家人互动密切甚至还要超过李旦这个亲弟弟,当然不只是武则天的余泽,毕竟余泽大头还是落在继位的李显身上。经过武周一朝的人事积累,武三思是能在一定程度上制衡相王李旦的。 李潼之所以那么急切,受封之后直接在朝堂上便拉拢姚璹,除了找人分担火力之外,最主要的意图就是接下来组班子的时候,希望姚璹作为宰相能拉他一把。宰相手里掌握着中上层的人事权,只要姚璹能真心帮他,李潼的班子才不会太差。 现在姚璹不帮他也不行,朝堂上被李潼强拉出来,彼此间已经有了几分唇亡齿寒的意思。李潼如果走不稳,他也绝对好不了,半只脚已经踏入最上层的角力中来,绝不是再上山搜查祥瑞那么简单。 李潼心里虽然焦急的不得了,但且不说他自己眼下在孝敬皇帝庙出不去,朝廷百司也在封衙放大假、并不正常办公,所以最快也得人日以后才能得知结果。如果再遇上什么大事耽搁,很有可能一月里都组不起这个板子。 李潼就在这种焦躁中熬到了初十,中间几次李守礼等家人入庙来见,都因担心浪费每天两次的会客名额而直接拒绝了。 初十这一天,李潼总算是等来了凤阁舍人王勮,并送来初步的王府佐员名单,以供李潼参详。 这个王勃的哥哥跟李潼虽然没有太多的接触,但态度还算好,客舍中见到僧徒将脚步虚浮的李潼搀扶进来,连忙起身,并忍不住说道:“大王虽然追慕德义,但也应该珍爱自身啊,何至于如此伤形自毁!” 李潼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陷下去的眼睛更是血丝暗结,看起来较之此前的确是大有不同。听到这话后,嘴角只是有些无力的翘了一翘,心里却忍不住暗骂,老子特么哪知道换个爸爸这么苦,每天吃不饱,躺在床上穷算计,能不伤形才见鬼了! 说话间,王勮递上一份敕书,并说道:“朝中诸公今日群拟,为大王高配员佐,籍名略陈,如果大王没有异议,便可由鸾台发令,群僚入事。” 等的就是这个! 李潼接过敕书,看到名单排前几个名字,心绪便略有安定。 打头一个代王师,为司礼卿欧阳通兼领。对此李潼当然没有什么异议,在朝大员中,欧阳通算是难得能够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对他们一家善意的人。 虽然说宰相领衔王师更有牌面,但终究还是不如这样本就关系不错的人舒服,换了一个不对付的王师,整天打小报告,那也挺让人难受。而且讲到时誉名望,欧阳通并不比当朝几个宰相弱,甚至还有胜之。 接下来代王长史,则由麟台少监王方庆兼领。王方庆出身江南名族琅琊王氏,是东晋宰相王导的直系子孙,早前由洛州都督迁洛州长史,眼下则担任李潼故职。 李潼对王方庆有印象,就是因为甚至就连他奶奶武则天都向王方庆求其从祖王羲之的墨宝。虽然说书圣真迹早在贞观年间就被太宗李世民索取大半,并埋在了昭陵,但王方庆家中应该还是有一些存留。 如今其人将要成为自己王府长史,李潼也是激动不已,打算斋期结束后一定要去王方庆家里见识一下书圣真迹,那可是足够以后吹牛逼的! 至于再往下的代王友,看到这名字,李潼不免一乐,竟然是模棱两可的苏味道。 王勮跟苏味道乃是连襟,都是裴行俭的女婿,待见少王看到苏味道名号时,神情有了明显的变化,于是便笑语道:“守真知能入事大王,也是颇感惊喜。大王才情卓然,守真亦文名早著,一府之内,妙笔群在,异日王邸必成士人争趋之地!” 李潼听到这话后也笑起来,他有着后世的记忆,对于苏味道的景仰远远不如对他后人苏轼,以后这家伙担任了自己的府官,可能苏轼就得在这条时间线上被扇没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保留抢救一批文学瑰宝,间不时写篇“明月几时有”跟苏味道一起欣赏一下,也是乐趣满满。 再下又有录事参军姚方沛,西阁祭酒陆景初。当然完整的名单还有数人,但李潼比较有印象的便只有这两个了。其中姚方沛便是鸾台纳言姚璹的少子,而陆景初则是凤阁舍人陆元方的儿子。 看完这一份名单,李潼第一感觉便是江南人大站队。整个名单有十几人,但除了苏味道等寥寥几个之外,剩下的几乎都是出身江南名族,包括欧阳通在内。 虽然说眼下国朝一统,已经没了那么严重的南北分别。如欧阳通虽然出身南陈旧族,但父子几代俱为在朝名臣,安家于北方,与江南人也没有多大的牵扯。 但影响再小,终归还是有的。隋唐之世仍不同于宋明以后官僚职业化,在朝官员的本身社会身份仍然能产生不小的作用。一者自然是继承前朝旧弊,二者科举选才的制度虽然得以确立,但仍然没有完全取代门荫,甚至在中唐以前,门荫仍然是主流的取士方式之一。 隋唐之际,统治精度仍然下沉不够,地方上的大族影响力还是非常顽强。所以,如何治理名族也是关乎国策变化的一项内容。 如此一份名单,李潼倒是能够看出姚璹对他是真的很用心,甚至连自己的亲儿子都塞进来,毕竟都唇亡齿寒了。 当然姚璹南人出身,选用也主要集中在江南人群体中,但并不意味着这份名单质量就差。王方庆自不必说,历任内外,眼下虽然是在麟台病坊就职,但讲到资历也已经足堪拜相,只是仍然欠缺一些机缘。 至于陆元方父子,同样是父子两代为相的江南名族,陆景初又名陆象先,是原本历史上被睿宗李旦赐名。 虽然其他几个名字有些陌生,但按照李潼所知这几人的标准衡量,想必也是一时优选。 总之,李潼自己对这份名单是非常满意的,甚至觉得按照这名单来看,自己被封作吴王似乎更加名副其实。由此也看出江南人在如今的朝中,的确是乏于表达,否则也不会扎堆进入到自己王府中来。 这些人既然愿意进来,李潼的价值也就体现出来。以前这些人是散在各处,可是现在,武则天只要搞定李潼这个代王,这些人就会间接的控制起来,于时局中发挥出更大的影响。 不过一水的江南人也实在是太扎眼,并不符合李潼多元化发展的思路,想了想之后,他又另拿纸来添上了他大表哥房融与原王府故员桓彦范。 笔还没有放下,突然又想起一个人来,于是又将姚元崇的名字端端正正的写上了。虽然姚元崇祖籍也是江南,但为了他,李潼不在乎这点小节。 而且姚元崇本身便是以他新爸爸孝敬皇帝挽郎的身份入仕,有这一层关系,当然要更加亲密起来。 0364 魏公点拨,郑姝齐聚 腊月最后一场朝会,群臣有幸吃了一个惊天大瓜,时局中人无论地位高低,这一个年也都少有能够过得踏实,各有各的担心,各有各的期待。 当然,也有人对此不以为然,并不觉得区区一个皇孙只凭入嗣孝敬便能获得搅动时局、乃至于将局面重作划分的能量,哪怕是背后有着圣皇陛下的支持? 如果女皇心意真能够被所有人奉为圭臬而不敢违背,那么朝局不至于如此多事。 诸如此类自命理智而作冷眼旁观的人不在少数,可是随着事态逐渐发展,呈现于眼前的事实却脱离了他们的想象。 特别在人日百司开衙之后,随着第一批代王府佐名单从凤阁、鸾台流出,更是让人震惊不已。 首先让时流感到震惊的,是这一批名单所列人众多有资望深厚者,诸如欧阳通、王方庆,那都是拜相有望、只差机缘的一时之选,更不要说还有一个在位宰相旗帜鲜明的支持,甚至直接派出了自己的儿子! 这一份名单之豪华,简直是诸府近年所未有。 国朝入周以来,亲王爵位本就不多,唯魏王、梁王、定王而已。 担任王佐,并非强授。换言之就算是朝廷明文下令,如果受命者不愿意出任府职,也可以直接拒绝。 这是为了避免出现武德年间秦王教、齐王教等令出多门的混乱情况,将权柄与才士都聚于中枢。特别在天皇宾天之后,诸王都朝不保夕,府职则更加令人望而却步。 虽然天授革命之后,风气有所不同,武氏新王登场,但群臣大凡稍具节操者,供事于武周朝堂还有些自欺欺人的理由可以开解自己,委身供奉武氏新王则就有些无法接受。 天授以来,蒙冤入罪者极多,其中便不乏因为拒绝魏王、梁王等招揽而入罪之人。有的人宁愿弃官乃至于获罪,都不愿供事几王门下。当然,除了气节之外,也在于武氏诸王实在没有什么禀赋,能够折服那些德才兼备的时流。 如今,代王虽然新封,但这一份府员名单之豪华,却远远超过了魏王、梁王等。而这些人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能够在时下这种氛围肯于出任代王府佐,当中的意味也是极为深刻。 须知就在春节群僚拜望几王时,魏王、梁王等都不同程度的表达了对代王的不满,更是近乎威胁的禁止官员们担任代王府佐。 言犹在耳,名单已出,还是有人将几王教令当做了放屁。而代王在时局中的号召力,也经此表露出来,不同于往常仅仅只是流于表面的称许夸赞,这一次说得严重一点、是真正的在拿前途与生命来站队。 这样一个结果出来之后,许多本来还在作冷眼旁观的人便坐不住了,纷纷开始打听后续的发展,以至于原本牵动人心的私谒皇嗣案都变得不再那么引人注意。 天官侍郎郑杲便属于此列,甚至他都不属于冷眼观望那一类,代王未晋之前,彼此便已经在颇为融洽的交流。 只是因为他身为典选官员,选月中本就颇为敏感,再加上代王新封事发突然,后续挑选佐员又由丞相姚璹一手包办,没有抓住最好的时机切入,见到这样一个结果,心中自然不乏懊恼。 进入一月之后,选事不再那么繁忙,郑杲也终于有精力深入关注此事。几经周折,终于在上元节的前一天,邀请到宰相魏元忠过府做客。 这一天,郑杲早早便吩咐家人洒扫庭院,厅堂中张设美器,并将子侄派往四边坊门,等待迎接魏元忠。 午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魏元忠才姗姗来迟,得到家门子侄通报,郑杲便匆匆出门相迎,于坊街中见到魏元忠车驾后,侧立道左拱手为礼并笑道:“相公直堂劳顿,还要私情滋扰,真是失礼。” 魏元忠一点儿也不劳顿,他今天并不在直,退朝后便回家补觉,中午睡醒的时候甚至还在家里亲手扎了一个彩灯,这才优哉游哉的出门。 之所以这么做,纯粹是看荥阳郑氏不顺眼。两家之所以结怨,则是因为儿女亲事。 魏元忠出身本不高,凭着自身才器在高宗朝得到赏识,特别是在平定徐敬业叛乱中表现优异而被女皇引作心腹之后,更是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人一旦阔了,心境自然不同,魏元忠便想给儿子访求一门良亲,所选择正是荥阳郑氏。不过他当时还没有拜相,郑氏也态度倨傲,狮子大开口,他是咬紧牙关、几乎倾尽宦囊才结成这一桩婚事,但如此结成的亲事,想也能知彼此关系自然算不上好。 虽然魏元忠的亲家与郑杲并非同一房支,但天下郑氏本一门,魏元忠对郑杲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好感。尽管郑杲几番邀请又具礼周全,但在途逢到郑家门前这段距离,魏元忠只在车上,郑杲则一路趋行的跟随。 待入郑家府邸中堂,自然又是一番礼数周全的寒暄,郑杲才抓住一个机会望着魏元忠说道:“代王新封,府事几则流出,却被时人讥作吴儿府,这实在有损大王时誉,不知魏相公对此是怎么看?” 魏元忠闻言后便哈哈一笑:“好事者不积口德,狂言妄语,不值得正席议论。代王宗家少秀,佐事者俱时之精选,不胜坊间长舌夸口之徒?” 郑杲听到这话,神情自有几分尴尬,准备好的话都不好再说下去。 魏元忠倒是不关注郑杲的情绪如何,轻啜一口杯中美酒然后又斜眼望向郑杲,笑语道:“难道侍郎也有意参与?” 郑杲闻言后讪讪一笑:“代王美誉当时,若能为友为徒,谁又舍得轻拒?只憾职事所限,身不能往。” 南省政务官员,一般是不能兼领王府官职的,这是为了避免诸王弄权,直干政务。所以欧阳通、王方庆等人虽然名高,但都在寺监之位,才能兼领府职。 当然凡事也有例外,真要南省官长兼领府职,要么是皇帝极为看重,要么是重点提防,连基本的王府事权都不给其人,要收归省中。 郑杲言语中毫不掩饰要向代王靠拢的急迫心情,对此魏元忠也能够理解。 荥阳郑氏虽然名列山东四姓之中,但风评时誉一直不算高,一直被列为四姓之末,若是赵郡李、清河崔,魏元忠只怕再溢价倍数,都难给儿子娶到其家女子。 郑氏倒霉不是短年,早在北魏时期,因为祖地荥阳距离洛阳近,六镇兵变中便大受打击。之后六镇当中分裂出的北齐与北周,郑氏跟他们也迟迟混不到一起去,就这么一路尴尬下来。 老实说,如今代王俨然已有自立门户的姿态,正是给郑氏这样的人家所准备的一个选择。 势大者如崔李两家,本身便势位在享,不忙下注,即便与代王往来密切,那是族人们各自私人选择,不至于合族逢迎。 而郑家本身便时位不著,其族聚之地洛阳也是圣皇重点经营所在,恰好代王也是圣皇亲自扶立起来的一个时选。如果郑家还不能闻腥而动,那就安心继续倒霉下去吧,盼着几时能咸鱼翻身。 感受到郑杲急于靠拢而又苦于没有门路的窘迫,魏元忠也是心中一动,手中筷子挑拨着盘中菜丝,微笑道:“如今国朝混一,实在不宜再拙计南北之分。但地边有远近,人情有近疏,彼之所切,未必是我之所急。人事奥妙,方寸自得。” “相公的意思是……” 郑杲听到这话,不免有些不解。 还能什么意思?你们郑家不是喜欢卖女儿吗?又不是干了第一次,怎么这会儿想不到了? 但魏元忠却并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郑杲能不能识趣也跟他没有太大关系,肯稍作点拨,已经算是给代王面子了。 此前归都的时候入拜圣皇,魏元忠便意识到圣皇陛下对这个孙子非比寻常的关注与期望,更胜从前,甚至用心到亲自过问婚娶事宜。这种态度,绝不同于对武氏诸王那种。 但意识到是意识到,魏元忠的身份、地位都不容许他有什么太露骨表达,而且眼下的代王也不值得。如果能平平稳稳熬上几年,或能产生更多可能,但现在火候是肯定不行,哪怕在西京搞了不少小动作。 但自己不可以,别人可以。郑氏既是山东著姓,又不像崔卢那么势大,这很符合圣皇陛下、包括代王的需求。至于能不能成,又不是魏元忠自己娶媳妇,他也没必要表现得多热切,跟姚璹那样把自己搞的进退失据。 待到送走了魏元忠,郑杲归家后又苦想良久,才蓦地一拍案几,吓得厅中子侄都惊了一惊,其子郑放趋行入前小声问道:“阿耶有吩咐?” 郑杲抬头看了儿子一眼,蓦地叹息一声,又急声吩咐道:“速传信宗中各家,凡有十岁以上、二十以下在阁女郎,上巳节前俱入神都!” 0365 群僚入庙,参佐代王 上元节这一天,神都城里是真热闹。哪怕李潼被困在孝敬皇帝庙里,都能真切感受到合城狂欢的热烈氛围。 士民狂欢的同时,也没有忘记他这个还在庙里吃斋的大王。 入夜之后,孝敬皇帝庙外便聚集起了大量时流,且搞起了拉歌对唱,歌唱的主要内容,一自然是李潼旧作曲调,当然也不会有人不识趣的大唱寻花柳,还是有选择性的。所幸李潼文抄也够勤奋,即便挑拣着,唱上一个多小时不带重样的。 第二自然就是歌颂名王入嗣宗长,大王有了一个好爸爸,孝敬有了一个好儿子。 杂乱的歌腔传入到庙里深处李潼的居舍里,因为上元佳节的缘故,李潼晚上也有加餐,一小碗细磨的面食馎饦,但也只是意思意思,不顶大用。仰躺在床上,耳边听着那些歌唱声,就连肚子传出的咕咕叫似乎都有了韵律感。 对此,李潼也只能安慰自己,大概是天降大任于他,在大业创成之前,不准他沉迷享乐,所以才会一次次的错过上元佳节,不能参与进去。当然,如果他知道自己真的一念成谶,宁肯无聊数羊,也不会生出这种贱念头。 上元节后第三天,他的王府佐员、班底成员们终于获得正式任命,并一起入庙参拜大王。 结束早课之后,李潼也早早的来到庙里会客的厅堂中,颇为激动的等待自己新的班底成员到来。 心里未尝不希望他们带点见面礼来,羊肉之类是不敢想了,饿了太久肠子都细了,暴饮暴食拉肚子、被人发现就不好了,如旧年刘幽求提两瓮咸菜来也能接受啊! 距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这些王府佐员们终于在司礼官员们的带领下行入庙中,为首一个便是虽已鹤发、但仍肩背挺直的欧阳通,后方则跟随有十几人。 不过看到这些人都是两手空空,李潼心里的期待顿时削减了一半,落在别人眼中,自然是有一种郁郁寡欢、生无可恋的落寞。 欧阳通眼见代王形容如此,趋行入前当先拱手深揖道“卑职等拜见大王!” “欧公岂可如此!” 李潼见状忙不迭要闪身避开,虽然彼此品秩有高低,但且不说年龄与交情,单单欧阳通如今身位代王师,李潼也不能生受此礼。 欧阳通见少王脚步虚浮,上前一步将其扶稳,李潼则反握欧阳通手腕躬身道“请欧公登堂入席,容慎之谨慎领教。” 虽然他有了新名字,但实在是“济”不起来,索性暂以表字自称。 欧阳通也不拘泥,自入堂中西席站定,而后方代王府长史王方庆也自率群僚入前见礼。无论各自心意如何,见欧阳通这个王师都如此具礼,他们自然也不敢怠慢。 “诸君无需多礼,请各自入席。小王德行仍逊,日后府事诸类,需仰诸君良参。” 李潼对众人颔首以应,退回自己的席位后又向欧阳通作揖,待这位老先生落座,他才也坐下来,视线又落向各自入席的佐员们。 王方庆年纪四十出头,脸庞方正,一眼望去并不如李潼旧年同事、同为琅琊王氏子孙的王绍宗那么儒雅端庄,但是官样的威严却过之甚多。毕竟曾经是封疆岭南的方伯大员,气质自然也就更加硬朗。 王方庆坐在席中,依次向李潼引见下属佐员。 苏味道年龄与王方庆差不多,相貌同样乏甚出众,可见他丈人裴行俭臧否人物自有一套标准,并不是一个颜狗。 但是一部长长的美须很是醒目,这在李潼的标准来看,这家伙就是闲得蛋疼,正经人每天忙得不得了,谁会得空就梳胡子? 师友并席,苏味道落座于欧阳通下席,都不是王府的事务官佐,是承担着教育与规劝的责任,地位更加超然。 王方庆下首就是姚元崇,所担任的官职则是王府记室参军,掌管王府诸表章奏献并牒传之事。 老实说,李潼对此还是颇感意外的,他之前添上姚元崇的名字也只是试一试,姚元崇如今可不是冷板凳,而是南省要枢的兵部夏官郎中,兼领府职的几率不大,没想到居然获得了批准。 有一个兵部郎官担任府职,好处还是很明显的,那就是亲事、仗身等护卫力量有凝聚力。毕竟兵部司职武选,有这样的关系和路子,大家即便有想法,也不必作他求。 李潼升为亲王之后,亲事仗身规模便扩大几倍,足有七八百人之多,虽然并不都是在番长上,但日常也有三百余众,直接就超过了旧年为郡王时他们三王总数,已经可以说是一支小军队。 再向下,则就是宰相姚璹精心挑选的江南士众了。江南人尚仪表,别的不说,这么望下去,一溜小帅哥,虽然跟俊美无俦的代王还有不小的差距,但带着这样一群属下出门炸街,关注度是绝对的高,起码看起来就比形容猥琐的武家几王顺眼得多。 至于故员桓彦范,早年被太平公主借去安排在右金吾卫帮忙看场子,几年下来官职没有变动,只是散官进了两级,如今又被召回来,担任代王亲事府典军。 不过王府武装本来就是相当尴尬的存在,虽然亲事府典军品秩不低,但桓彦范在一众新府佐当中只能位在下席。 李潼跟每个人都聊了几句,算是初步的认识一下,让他印象比较深刻的是,这些出身江南的府员们多半都是有着应试出身。真正蒙荫入事的只有一个姚璹的儿子姚方沛,甚至就连同为高官子弟的陆元方之子陆景初,都是制举出身。 李潼对此倒是颇为高兴,起码能够保证这些人才能都是经过考验,水准不低的。而且如今科举也并非儒学独大,很有几分百花齐放的味道。 比如李潼这些新府佐中,就有两人是应举明算科而得出身,一个名为祖延年,一个名为虞盛,虽然旧职都是勉强入品的方伎官,但既然能为姚璹选中,应该也都具有不凡的才识。李潼打算稍后跟这两人仔细交流一下,看看能不能搞点科技创新之类。 诸官佐入庙来,也不仅仅只是拜见府主,府职本来就有一定家臣属性,他们也要跟随一起斋食参课。当然因为多是兼职,所以只能参与晚课,上午还是要正常的上朝坐衙,但这也算是共患难了。 不过在晚课之前,又有官使入庙宣敕,讲的是李潼的住房问题,赐积善坊甲第为代王府邸。 李潼已经在庙里待了大半个月,思路难免有些迟钝,开始还不以为意,正待上前受敕,王方庆突然举手道“且慢,请问官使,赐第具体设立何在?” 官使听到这话,神情便有些为难,支支吾吾道“是、是积善坊西曲,高氏故业。” 王方庆闻言后不再多说,转而望向李潼。 而李潼在稍作沉吟后,很快便意识到当中的玄机。所谓积善坊高氏故业,便是高士廉旧邸,此前一直收作官有,一部分用作司府寺衙署。 不过此前不久,这宅业另做他用,就是给他四叔家李旦几个小子造邸出宫居住。前段时间李潼路过那里的时候,还在啃柠檬皮呢,没想到转头这宅业就成了自己的? “请官使暂出,容我与府员参谋受敕与否。” 察觉到当中有挖坑的意思,李潼对这官使也不客气,摆手驱退对方,转又望向王方庆问道“长史于此可有议?” 王方庆见少王虽然骤显新贵,仍能警觉不失,心中也感欣慰,当下这种形势,他们这些佐员当然也担心少王得意之下有失检点。听到代王问话,便离席起身道“积善坊邸先赐五王,如今更易大王,卑职自觉事有出礼……” 说完这话之后,他便开始引经据典以佐证自己的观点,但那些引据也大多生僻,不独李潼听得有些蒙圈,在场其他官佐们也都听得两眼有些发直,但见王方庆侃侃而谈,却都莫名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晚课在即,不暇入辞,请记室执笔,详录长史所论以作辞表。” 专业的事情自然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李潼抬手指了指姚元崇吩咐道,待到执笔送来,王方庆便又将前言复述一遍。李潼又见欧阳通捻须微笑,并夸赞道“王少监深谙礼道,诚是良佐!” 姚元崇落笔如飞,书录完毕之后,又抬头皱眉道“日前润州所报妖异入案,积善坊旧有国逆丘某,旧业比邻为居,人心用险,几异鬼蜮?恐有奸流凭此构隙,引诬大王……” “这不是入礼之言!” 不待姚元崇讲完,王方庆便摆手打断,然后又望向李潼说道“但大王可以家私递语。” “我明白。”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自入内室匆匆书就,又行出来将那官使唤入,一份辞表、一封私信交给对方,让他带着赐第的敕书一并送回。 虽然只是第一天共事,但李潼对这个新的班底已经非常满意,不像旧年还要等待长大成才。 。 0366 鹰犬之用,饱腹则怠 夜里,孝敬皇帝庙送出的公私两份奏书几经辗转、终于摆在了武则天的案头。 “王方庆织言缜密,筋骨内藏,果然不愧江南名族,家学深刻。” 武则天先将那份辞表细览一遍,脸上浮现出赞赏之色,继而又拿起李潼那一份笔书看了看,并又笑道:“这小子位高不骄,还懂得敬畏人间,也是不错。” “呵,不过是给代王选取一座宅业,那些大臣们就此议论不休,累得陛下迟迟不能入寝,也真是不知所谓!” 殿堂侧席中,薛怀义半身趴在凭几上,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抱怨道:“陛下自天下之主,赏赐血亲区区一座园宅,须向何人交代?积善坊不成,臣于尚善坊还有一所园业,日常也不居住,索性赠给代王安家。陛下又何须对这种小事念念不忘!” 武则天闻言后则笑道:“若世人都如阿师这般知足不贪,那朕这个天下之主可就清闲得多了。你家宅业自留,慎之自有宿处。” 讲到这里,她又说道:“近日阿师择闲,且访畿内名刹高德法师,着南省春官于积善坊代王邸布设经场,且作几日无遮会。你与慎之良谊固有,法事陈设庇他一个起居安心。” 薛怀义本来是睡眼惺忪,听到这话后却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干笑道:“臣也不是有意推脱,但衙事寺事多有,未必能有从容时间……唉,何须那么麻烦,且依臣言,便将闲业赠给代王,我不亏他!” 武则天听到这话,眉头微微一皱,沉默了有数息时间,才又说道:“代王如今不俗,诸事不容任性。付公在论的事情,也就不需闲者议论。阿师你既知案事沉积,也就不要再去频扰魏王,他体质不够硬朗,尤需清静安养。” 薛怀义闻言忙不迭低下了头,但嘴里还是忍不住嘟囔道:“不是臣要打扰魏王,是魏王他……唉,总之是臣不对,不该不得陛下允许,就与世人亲近!臣知错,以后绝不再犯,就算魏王再怎么恳切邀请,也绝不过邸相见!” 砰! 武则天将手中卷纸摔在了案上,不发一言,就这么看着薛怀义。 薛怀义也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妙,忙不迭翻身离席,深跪在地:“小宝知错了,真的知错!魏王几番相见,都是说我在给代王选配亲事仗身时……” “魏王情及宗属,这用心不坏,防不住有人邪念揣度。你此际跟他过往密切,能不引人瞩目?他是宗亲,你是近僚,宪台积言满箱,唯你两人错不自察!” 薛怀义听到圣皇忿声,也是慌得不得了,眨着眼颤声道:“小宝只是坊野粗鄙贱质,陛下恩我,授我宿卫,用我巡边,薄功夸久,就失了做人的分寸……魏王这样的显贵礼请我,让我更欢乐,宴席作教,不敢拒绝……” 武则天听到这话,板起的脸色微微松缓,语调也显得柔和一些:“能有此悟,积错未深。案事仍多,你且自去。” 薛怀义闻言后不敢再发一声,砰砰磕了两个响头,这才小心翼翼退出殿去。 宫官将薛怀义引走送出之后复又归殿入禀,武则天这会儿已经退入了内殿中,双眸半闭躺在榻上,口中徐徐问道:“他行途有什么泄言?” 宫官摇头道无,但也并不隐瞒薛怀义离殿之后忿意外露。 “这癫僧啊,让人头疼。” 武则天叹息一声后又说道:“传告左监门卫,罢他长行符引,一月一授。” 宫官领命而去,这时候韦团儿自侧殿行入,趋行走进内殿低声禀告道:“公主殿下今日入望,留员仙居院,是否引见?” 过了好一会儿,榻中帐内才响起一个稍显疲惫的声音:“不必了。” 韦团儿闻言后脸上虽有一丝失望,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退入殿中一侧点燃一根安神的盘香。 虽然代王府长史王方庆陈辞有理有据,营缮监也提出了几个备选,但要么地段太远,要么规制不符,最终代王府邸还是选在了最初那个选择。 只是赐第之外,朝廷又着魏国寺高僧法明等入代王新邸作法积功,与孝敬皇帝庙斋食诸众一同为孝敬皇帝长祈冥福。 李潼在孝敬皇帝庙中得知这个结果后,也忍不住叹息一声,如此一来,他与他四叔一方更加交恶那是无可避免了。分薄人望,还要夺人宅邸。 但若细论起来,他四叔也并不完全是受害者,原本五王邸成了代王邸,五王出阁之期只能延后。若他四叔那一派唐家老臣给力的话,大可以将这件事一直拖下去,最终不了了之。 五个小家伙儿还在禁中的时候,便已经被武家盯上了,真要放出来,那更不啻于羊入虎口,一个不慎,会让更多的人填进这个坑里。 至于姚元崇所担心的问题,经由魏国寺僧众作法之后,应该也能很大程度的避免。 老实说就连李潼自己得知将要入住积善坊后,心里都感觉毛毛的,旧年他长兄李光顺可是在坊里几乎杀了丘神勣全家。 鬼怪妖异,自以神佛之力应之,魏国寺僧徒们可是伺候他奶奶武则天的妈妈,如果还镇压不了坊中或有的邪异,荣国夫人亡灵不安可想而知。 真要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别管谁做的,屎盆子都要往武家人头上,让他奶奶看看她这些娘家人们,她妈活着的时候就不好好孝顺,死了都要瞎折腾。新仇旧恨之下,兴许直接封李潼为皇太孙,干掉武家那些孽种。 与此同时,魏王邸中武承嗣得知这一消息后,一时间也是气得七窍生烟。 他如今不掌政事,要操作这件事并不轻松,甚至已经做好了后续相关计划,只等代王入住便让人散播流言、作弄妖异,搞点丘家厉鬼索命报复的小道消息,再查代王邸中巫祝厌胜。可是魏国寺和尚去一念经,他是真不敢瞎折腾了。 虽然这样做也算是挑拨了皇嗣与代王之间的关系,可是皇嗣一系眼下本就被打得节节败退,反而代王能美滋滋坐享大宅,声势更甚。 仔细想想,自己这么做真是犯贱,白忙一通,只是上赶着给代王送了一座大宅。如果不是来俊臣已经被放出府去,前往观德坊暗访并布置构陷皇嗣,武承嗣真想把来俊臣这个出馊主意的家伙拉回来再抽打半死。 “来某市井坊徒,本就器量卑鄙,用奸弄奇则可,大事不足与谋。” 堂中坐着的乃是凤阁舍人张嘉福,眼见武承嗣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便开口说道:“殿下所谋者,乃是社稷根本,岂是这种恃弄小术的人能作参谋!” “那你又有什么定计?见此小儿猖獗当时,我不能忍!” 武承嗣又忿忿道,这个张嘉福也是他从春官尚书任上带出来的老部下了,也是如今他的心腹中少有还在职要省的人,其他的早被李昭德等人收拾殆尽了。 张嘉福闻言后便微微一笑:“代王如今在显,已经不是区区宅私琐细能损。虚有之罪,唯害穷途之人,这是卑职所以薄视来俊……” “直陈计略!” 武承嗣本来就不想再提旧事,听到张嘉福还没完没了的贬人捧己,不免更加的不耐烦,拍案低斥道。 “是、是!” 张嘉福闻言后不敢再多说废话,连忙将自己的计策道出:“并州、国朝祖庭、先王诸陵所在,如今代王虽然遥领其事,但于情于理,该有宗枝长者近就其事,兼守先陵!” “说清楚一点!” 武承嗣似有所悟,想了想之后又闷声道。 “诸大都督府都是虚领,唯上佐代行政令。代王领虚,据实者自当出于大王门内!” 听到张嘉福这么说,武承嗣顿时抚掌大笑道:“妙、妙啊!竖子且虚受高位,权事我自掌之,有功酬我,有罪追他!” 讲到这里,武承嗣又指着张嘉福说道:“这件事,你速去安排!” 张嘉福闻言后便一脸为难,类似并州大都督府长史这种职位,都是需要廷推、政事堂群议,他一个凤阁舍人实在操作不了这种高难度,根本连提案的资格都没有。 “卑职并无案议之权,而且如今政事堂妖风横行,正策未必能允。趁人不备,求决于速,依卑职所见,最好还是由殿下联结梁王等入宫直求,先得陛下首肯,再付堂议!” 张嘉福一边说着,一边叹息自怨道:“只憾卑职才力不堪履高,虽有捐效之炽念,却无定事之权威,否则要成此事,何劳殿下等亲自出面。” 然而武承嗣却没听到他这番话,只是皱眉思忖道:“改选哪一个出掌并州呢?懿宗此前受屈,这次倒可补他……” 说话间,他便从席上站起来,望着张嘉福严肃道:“此事未成之前,不可外泄,你且归凤阁,盯住李昭德一举一动!” 张嘉福张张嘴还待开口,武承嗣已经连连摆手催促,于是只能悻悻退出。 待到其人退出之后,武承嗣才冷笑一声:“驱鹰逐狗,饱腹则怠,区区几句言辞,敢望宰相之位?” 0367 代王至孝,感动人间 一月底,一个月的斋期终于结束了。 清晨结束早课之后,代王府一众员佐并诸亲事、仗身们早已经在庙前聚集起来。 “请大王除服着新。” 司礼寺官员捧着李潼原本的冠带章服入堂,看到那纹线鲜活、色彩明艳的袍服面料,李潼不免鼻头一酸,一个月所见都是灰素色调,他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怕要成为色盲了。 当退入内佛堂将袍服重新穿在身上的时候,看到腰带收短数寸,李潼更是忍不住眼泪汪汪,所谓哀之至深、日移一孔,衣带渐宽终不悔、为爹消得人憔悴,就是这个意思了。 当李潼穿戴妥当、行出佛堂之后,代王长史王方庆便入前礼道“卑职等恭送大王归邸!” 今日诸府员悉数到场,足足数百人的规模,另有鼓吹仪从,看起来排场极大,偌大一个庙宇都因此显得逼仄起来。看到这一幕,李潼才真切感受到这一个月的苦不是白受的,距离攻打玄武门又结结实实前进了一大步! 他又在佛堂前召集驻庙的僧官并僧徒们,也按照一定的等级各作赐物。虽然心里是极不乐意,被扣在这里清汤寡水一个多月,结果还得给你们赏赐,哪处说理去?但礼制规定,不赐的话,这些人克扣他爸爸香火怎么办? 赐物完毕之后,亲事府典军桓彦范亲自将李潼座驾梨花落牵引入前,并体贴的将大王叉扶上马,而后鼓吹开奏,代王仪驾才离开孝敬庙。 行出庙门之后,李潼深作几口呼吸,看到坊街上民众们纷纷避行,大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只是行出不远之后,街巷中食肆里便飘出一股新出炉的胡饼香味,引得李潼一阵眩晕,几乎栽下马来,得亏旁边的亲事及时扶住。 其实仪驾中自有车驾,但却只在亲事们的簇拥下空行。眼下的李潼一点也不想炸街炫耀,但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安排,是长史王方庆力谏。 因为大王眼下形容枯槁的憔悴模样实在是太到位了,不让神都士民看一看,实在差点意思。孝义笃行已经难得,更不要说看到美好的人事被摧残、更能激发人心中怜意,如果只是颓态自赏,那就实在太可惜了。 李潼没想到王方庆个浓眉大眼的还挺会玩巧,但念及其出身琅琊王氏便也释然,讲到公众形象管理,这些江南人家也都是家学渊源,并不逊于他们李唐皇室要在玄武门搞事的那种执念。 但李潼还是高估了他的体力,当仪驾队伍行达南市附近的时候,道路变得凹凸不平,终于忍不住颠簸,眼前一黑便向侧方仰倒。 “早了、早了!” 王方庆嘴里低声念叨着,但还是忙不迭让人将马车引前,并让人将大王抬入车中。车中自有宫婢待命,眼见大王被送入,忙不迭便从食匣中抽出下有炭火小炉持续加温的肉羹,用芦管一点点喂入大王口中。 王方庆将手一挥,府员们俱都侧跪车旁,他自己更是扯下幞头巾子、把住车辕并向车内悲声道“大王恪尽孝义,形神俱伤,虽笃于行,却将生人殷望置于度外!孝敬皇帝唯此嗣血,卑职等不能力尽良佐,死罪、死罪!” 虽然此处街道并不是王方庆预想中的天津桥南,但也地近南市繁华之地,如此规模庞大的仪仗队伍已经足够引人瞩目,再发生这样的异变,围观者更是陡增数倍。 “孝敬皇帝有此纯孝之嗣,可谓得矣!” 人群中不断有人发出议论,更有感性者已经忍不住抬手擦泪,原来天家民家、只要情伤入深,都是难免伤心欲绝啊! 王方庆在外捶胸顿足,李潼也被吵醒。他本来也没有大碍,久在寺中静居还好,入坊之后诸多哗噪颠簸,一时间有些发昏。 这会儿他头脑还不太清楚,正待坐起向外望,王方庆则忙不迭让人将车帘落下,刚喝完肉汤一嘴的油花,实在大坏气氛。 于是李潼安心躺在车里,连喝了两碗肉羹,腹中觉有暖意,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大王!大王怎么了……” 再次醒来时,李潼便听到车厢外一阵喧闹声,睁开眼便见自家娘子探头进来,俏脸上满是泪痕,之后更直接跃起扑入车中来“他们说大王你、我好担心,却不准出迎……” 李潼这里还没安抚好自家娘子,便又听到娘娘房氏的声音,探头去往,只见王方庆正在臊眉耷眼的低垂着头,而对面便是房氏脸色铁青的指着他不断训斥,原来这一觉睡下来,早已经回到了王邸中。 “娘娘、娘娘,三郎无事,三郎无事啊!他正揽抱着唐孺人,揽抱得很用力!” 突然,李守礼那大嗓门在旁边响起,李潼连忙转头望,才发现侧方车帘已被掀开,李守礼正瞪眼往里看。 唐灵舒这会儿也惊觉,才发现自己正直扑在车厢内横卧的大王怀中,身躯一蜷,缩在一角。 “三兄、三兄,我要看三兄!” 李幼娘的声音接着响起来,接着便是娘娘房氏训斥声“你停下,二郎退后,送王长史等入外堂!郑金,速去准备沐汤、餐食!” 一番吵闹之后,李潼才终于得以入舍,洗浴换衫,然后又在一家人唉声叹气的围观中吃着温补的餐食。 李幼娘在一边看着衣袍垂搭的三兄,摇头叹气“你瞧瞧、你瞧瞧自己这个样子!好好的家不待,又胡闹什么!不做我阿兄,连一餐可口饭食都吃不上!你这邸院,又大又空,没有我陪着,嫂子都不敢一人独居!左厢后进,我已经让人收拾起来了,毕竟不再亲近,不劳你操心!” 听到这话,李潼也是又好气又好笑,懒得搭理她,转望娘娘房氏说道“虽然分宅别居,但却不阻走访,娘娘你……” “这事容后再说,你先进餐,多吃些!幼娘不要扰你三、不要扰大王!” 房氏两眼只是紧紧盯着李潼明显瘦了一圈的脸庞,只是语调又微微一颤,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 见娘娘仍是心结难释,李潼便也不再多说,只是低头默默进餐。 他自己明白不过一个虚名而已,但基于利弊的权衡,也不足作为开解至亲的理由,自己这一次离家入嗣,的确是大大伤了至亲之人的心,包括那个一脸倔硬的小妹李幼娘。但她们能忍住这一份伤心,不伤情外露干扰自己,可见相依为命的亲情也终究不是俗礼能割舍的。 房氏终究还是没有住下来,她不想家中昼夜都没有人气,李潼将娘娘送出邸外,目送其上车行远。再回到内堂时,李幼娘终究忍不住扑入他怀里,捶着他胸口啜泣道“坏阿兄、坏阿兄……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妹子?娘娘整日泪目,我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你!” “你既不知还是不是我妹子,还敢在我家里强占院舍?” 李潼抬手抱住这小娘子,才发现小丫头的个子蹿得飞快,已经快顶到自己的肩头,他拍着小娘子发顶温声道“阿兄怎么能不是你阿兄?阿兄在哪里,哪里就有你的容身地?只怕我家娘子粗心外念,来年欢嫁别家,就不记得阿兄望门等你的心苦!” 李幼娘听到这话后破涕为笑,扬起脸来凝望着李潼“怎么会!阿兄真要心苦,我就不作论嫁!世上没人待我能像阿兄们这么好!我告诉你呀,二兄其实也舍不得你,上元节他带我去那庙外唤你,阿兄只是不应,二兄哭得鼻涕都进了嘴里。二嫂说他整夜梦话,直道梦里耶耶打他……”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也不是滋味,只是心里浮现起二兄咧嘴干嚎、鼻涕入嘴的画面后,心情反倒转好起来。 “且伴你嫂子收拾厅室,我还要去外堂坐一坐。” 李潼拍拍这小丫头肩膀说道,李守礼吼了那一嗓子之后,唐灵舒便臊得躲进内室里,送完娘娘后便又返回去,拦都拦不住。 迈步往前堂行去,李潼又不免感叹这座王邸真是气派,比他们在履信坊王邸还要大了一倍有余。他新入邸中,如果不是有府员导引,甚至都有点迷路。 这也难怪,本来这座王邸就是准备给他四叔家五王居住的,现在被他一人享有,自然是大的有些不像话。 来到前堂,府员们也都非常忙碌,忙碌的重点便是分拣那些拜帖。单单李潼一眼望去,堂中便堆放着几个箱笼,俱盛放着满满的拜帖,而前方客厅还不断往堂中送入。看这架势,他竟有几分早前在鸾台直堂的感觉。 当然,拜帖虽然多,但当中绝大部分应该都是无需回应的凑闲人事。不过就算是这样,剩下那些也足够可观。可想而知,李潼接下来一段时间肯定又要忙于各种人事关系的维持与开拓。 好在这些府员们都是熟练手,具体操作也无须李潼操心,他在堂中闲坐一会儿,交代一些需要特别关注的人事之后,便起身返回了内堂中,诸院舍转了好一会儿,才寻到自家娘子居舍。还没入门,便听到李幼娘那叽叽喳喳笑语声。 入房之后,李潼便见两人对坐宽榻,榻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新奇物件,各自兴致勃勃的挑拣。 “大王!” 眼见大王行入,唐灵舒忙不迭落榻相迎,并兴致勃勃将他拉到榻前说道“这都是近日入邸礼货,前日迁居这里,娘娘着我一并带来咱们家里。” 李潼笑着点头,坐在一边看着两个小娘子并头挑拣,这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房中烛火都换了一茬,见还是没完没了,便咳嗽一声道“幼娘,你不困啊?” “不啊,阿兄你瞧这些器物,多不多?往日薛大总是诱我,现在跟我家怎么比。” 李幼娘头也不抬,仍然沉浸在翻捡的喜悦中。 “你不困别人不困吗?” 李潼语调隐有不善。 李幼娘这才抬起头来,恍然道“是了,阿兄肯定好累。你去睡吧,我又不是小娃娃,还要家人陪伴哄睡。” “我懒得哄你,我要……” 李潼这里还没说完,唐灵舒便箭步冲过来,捂住他的嘴便往后拖“屋舍极多,大王别为难幼娘了。” “嫂子,早些回来,我等你!” “今晚回不来了!” 李潼在廊外拉着娘子疾走,闻声后头也不回、威风凛凛的回答道。有的事情跟肚子饿不饿没关系,时间久了,就是瘾大! 。 0368 薛郎铁头 第二天,李潼才有精神仔细游览一下自己这座新王邸。 当然按照礼式规定的话,他应该是先入宫去拜见圣皇,不过昨天昏睡着被直接送回了王邸,又有宫使来告圣皇陛下让代王安心在家休养,养好了身体再入拜。 于是李潼便安心在家窝上几天,毕竟昨天王方庆他们搞得那么感动人间,结果转天自己就活蹦乱跳出门溜达,也实在是有点尴尬。 王邸位于积善坊的西北侧,占了整座坊四分之一的面积,前门直当坊街,后院则直接延伸到洛堤。 积善、尚善两坊分拱天津桥南两侧,既是城中第一等的贵坊,也是大坊。而让王邸实用面积更大的,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坊中公摊面积小。 城中一般的民坊,除了十字坊街之外,还会分布着数量不等的曲巷以连接诸坊街门户。这些曲巷宽的能有十多米,窄的也有四五米,自然就占用了许多坊居空间。而积善坊中俱大宅,除了坊街主干道之外,几乎没有别的曲巷路径,实际的宅居面积自然也就更大。 整座王宅五进五厢,规模大体相等。最前庭府邸大门、两侧庑舍并左右马厩,宾客入门在此等候,包括随员之众都在此落足。 次前有三厅,王府便直设于此,中厅是王府府员、左厅是诸国官、右厅则是亲事帐内等护卫武官,分配的井然有序。 再向内才是中堂,整座中堂横跨三厢,规模之大甚至比得上禁中一些闲在殿宇,虽然不是重檐叠进,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去都是气派十足。 正厅里能容席两百之数,如果有需要,两侧厅还可各加席百余。眼下这座中堂还没有正式启用,仍有营缮监的工匠们在进行内部的装饰。 营缮丞王贺旺亲自在此督工,见到大王迈步行入,忙不迭趋行入前道:“昨日大王新归,不敢入拜打扰。大王于厅堂张设有什么雅好,只需道来,卑职一定督令匠人们从速赶工,不误大王于堂欢宴宾客!” “挺不错的。” 李潼在空荡荡的厅堂里游走一番,随意点评几句,梁山上的聚义厅不外这个规模,但是讲到奢华壮美,肯定是比不上自己这座中堂。 唯一有些美中不足,就是大得有些空,总不能每天都宾客满堂。真要那么干,都不用武家那几个王再处心积虑的搞他,他奶奶就得收拾他一下。 听大王讲到这一点,王贺旺又拍着胸口保证道:“大王请放心,卑职既督营造,一定亲自走问京司各库,聚集张设,盛铺堂中!” “这倒不必,王丞自有职在,督造是朝廷遣使,我不敢辞。张设之用,自有府员作劳,怎么能将王丞长耽此中。” 李潼闻言后便摆手笑道,他起居本就不尚奢华,打算稍后打造一批素屏张设于堂中,抽空宴请一些诗辞学士、书画妙笔,宴中戏弄之余,挥毫洒墨,既不像金玉器物那么张扬俗气,还能显得有格调。那些人在他故宅西园吃喝穷造那么久,总得留下一点东西。 王贺旺闻言后点头应是,脸上却流露出遗憾之色。回想旧年他也曾在职王邸,还有几分敷衍的味道,解职之后甚至还暗松了一口气,如今时过境迁,想进却已经不再是那么好进了。 中堂之后便是内宅了,台阁亭舍一应俱全,别说李潼眼下还只是夫妻两人,即便是学他二兄小马达全力开动,子女再翻几倍,住所也是绰绰有余。 孝敬皇帝李弘并无子嗣,远太子妃裴氏也不寿早夭,至于太子妃之父裴居道,则在天授改元的前夕为酷吏构陷而死。所以李潼虽然入嗣他大爷,但也并没有因此增加什么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倒是清静利索。 整座王邸建筑的精华还在后园,这里傍近洛堤,有暗渠引洛水流淌入园,依此兴造园池,花木之属,随处可见,观景亭台,分散其中。 虽然因为眼下初春冬残,园景美态略有逊色,但也有梅花泛香,桃李抽青,再过一段时间,可以想见必是一副繁花竞艳的美妙画面。 “阿兄、阿兄,你稍后要记得让人打造几艘小艇摆在园里,天转暖时,我要划船钓鱼!故园太躁闹,娘娘不准我去玩乐……” 李幼娘站在花树下一架秋千上荡来荡去,眼见李潼行来,便大声叫嚷道。 薛崇训不知几时入邸,这会儿呵呵傻笑着在一边荡着秋千。 李潼懒得理会这对早恋趋势明显的货,转向另一侧游园,行出不久便听到身后脚步声,转头看到薛崇训蹑手蹑脚的走上来,回身立定问道:“你不用入衙做事?” “幼娘方入新舍,我担心她起居不够如意……” 薛崇训闻言后臊眉耷眼的说道,转又上前拉住李潼衣袍:“表兄、表兄,我见你家空舍不少……” “你也要住进来?” 李潼微笑问道。 “最好是能傍着幼娘院舍。” 薛崇训声若蚊呐道。 听到这话,李潼便将眼一瞪,虽然已经觉出他家妹子什么样的德性,但也不能直接安排个小狼崽子蹲旁边:“中庭府舍,让人给你收拾住处,几时搬来,知会门下一声。” 薛崇训闻言后大感失望,但还是连忙点头道:“起居器用都已经载过来了,不劳来回奔波,谢谢表兄收留。” 李潼闻言后叹息一声,啥叫色迷心窍,我要劝你几句学会保护自己,都跟得罪你似的。 不过他在他姑姑家借住不少,也不好将人拒之门外。而且薛崇训职事殿中省尚乘奉御,李潼也挺馋的,安排府员教教表弟怎么工作,这也是亲戚之间不失关照的意思。 他这里吩咐乐高安排人去布置,薛崇训则乐呵呵返回李幼娘荡秋千的地方,要把这好消息分享出去。但跑出一段距离后,他又转身跑回来,气喘吁吁道:“差点忘了,早间出门的时候,阿母吩咐我转告表兄,昨日魏王、梁王他们入拜陛下,听说是请求要荐人出任并州长史……”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一跺脚狠狠的指了指这个臭小子,一时间都有些无语,你妈真是生错你了!你这脑壳真是铁铁的随你爸啊! 得知此事后,他哪还有游园兴致,转身便疾步往前堂行去,回头却看到薛崇训又跑回去给李幼娘荡秋千,顿时觉得牙根发痒,开口喝道:“幼娘,归舍帮你嫂子整理家事!这么大了,还是只知嬉戏!” 李幼娘平日是多有小性子,但见阿兄语调严厉,却不敢反驳,虽然有些委屈,但还是乖乖跳下秋千,低头往园外走。 薛崇训见状也是一愣,还要小跑着追上去,李幼娘转身挥拳砸在他肩膀:“蠢薛大,一定是你惹恼阿兄,阿兄才要训我!你出去,这两日我都不见你!” 薛崇训被砸了一拳头,吃痛捂住肩膀,一脸的难过,片刻后却拉起肩头衣料嗅了嗅,仿佛有了新发现,望着气哼哼走远的李幼娘大声道:“幼娘,原来你转用别味合香!我家里有,稍后让人给你送去啊!” 死舔狗,误我大事! 走远了的李潼听到薛崇训叫嚷,更加的无语。 他匆匆行至前堂王府,此时早朝还没有结束,王方庆等府员并没入事,姚方沛倒是留直堂中。 李潼入堂后便将姚方沛唤至席前来,皱眉问道:“姚相公昨日归邸可有什么细致交代?” “家父昨日留直内省。” 姚方沛闻言后便摇头说道,待见大王神情有些严肃,接着请示道:“要不要卑职安排人入省……” “不必了,你先去忙。” 听到这话,李潼便摆摆手让他先退下,自己则皱眉沉思起来。 武家那几个王不再针对自己本身,而是要从他的官职下手,这一点李潼真是没想到。毕竟,声势、体量越大,能够被攻击到的方面就越多。 比如他四叔李旦便一直的麻烦不断,而他早前虽然声势不壮,但也不时能有小动作搞搞武家几个货,倒不是那几个货真的蠢得不可救药,只是因为防得住这边,防不住那边。而且一些小动作也不至于带来严重后果,所以也就不需要太过警惕。 薛崇训那个货讲的不清不楚,李潼也不指望从其口中打听出什么更细致的消息,想了想之后安排杨思勖去司宫台,同时又让人去他姑姑府上问一问。 太平公主安排自己不靠谱的儿子传信,按理说情况应该不太严重。但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如今他的地位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他姑姑要借此确立一个新的交流关系。 但无论怎么样都好,如果武家的人出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这一定会给李潼带来不小的影响,而且绝不会是正面的。所以他这里,肯定也要做积极的应对。 不过李潼担心,无论怎么应对,这件事可能都阻止不了。他奶奶现在对他重点培养是没错,但不至于把旧日筹码一概弃置,让一个武家人担任长史治理并州,这也实在符合他奶奶的权术味道。 0369 诸武争位,建安得筹 虽然最新消息还没有传来,但府员们已经陆续入府,见到大王神情严肃的端坐堂中,一时间也都感觉有些奇怪。 李潼也没有跟众人说太多,示意他们各自操劳案事,一直等到王方庆、姚元崇到来,才将两人引入内堂,开口说道:“并州长史或将易人……” “竟有此事?” “大王知谁?” 两人听到这话后,神情俱都一变,语气也都充满惊讶。 虽然他们都有份参加早朝,但早朝更多的只是通告、授命与弹劾,不会直接将大事摆上朝堂商议。而并州长史在大都督遥领的情况下,就是实际的并州大都督,只有政事堂宰相才能参与议论。武家几个货昨日才入宫参见请求,王方庆他们当然没有途径得知此事。 李潼也不能将禁中事务随意泄露,如果上下之间谈话全无尺度,早晚会出事,所以也只能在尺度之内告诉两人:“我遥受其职,案事难近,上佐更新,应有之义啊。虽然朝廷授才量用,不敢轻易置喙,但既然有此瓜葛,也实在担心所任非人。” 姚元崇略作沉吟后又说道:“大王既领此职,堂议也在份内,但现在体中抱恙,此事是有延后余地的。并州盐铁丰饶,关乎民生国计,又当攻御要冲,北都宸居分在,陵土之重。今任并州长史王及善,也是长事老臣,领职以来,并无大过。如果不能选举出一个群众归望的良选,还是维持现状最为稳妥。” 李潼身位并州大都督,虽然不治其事,但对都督府下属员佐是有一定推荐与否决权,这也是他这个大都督虚位之下唯一有点实际意义的地方。 不过那是一般的情况,但眼下武家齐齐出动,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而且还要看政事堂对此事支持力度的大小,如果政事堂已经通过决议,李潼想要一票否决,就得冒着得罪宰相们的危险。 就像此前武三思让人攻讦他弄权,别管宰相们关系跟他亲近与否,先喷回去再说。宰相威严不容触犯,我们只准圣皇陛下弄着玩。 见代王仍是苦笑,两人自有了然,凭代王目下声势仍自觉难办的,不问可知争取这个并州长史位置的是什么人。 各自席中闷坐片刻,王方庆起身说道:“卑职且入省中,看能否拾得余论。”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眼下他们这一方唯一能参机枢的便是宰相姚璹,这也是表达他们声愿的主要窗口。毕竟如果代王被埋了雷,他们这些率先投靠过来的江南人也会不踏实。 王方庆离开之后,李潼又详细向姚元崇打听了一下并州有关的讯息。 并州的重要性不必多说,除了崇高的政治地位与优越的地利优势,随着后突厥死灰复燃,这里也成为朝廷最重要的设防边镇之一。在抵抗和攻略漠北胡人方面,其重要性不逊于关陇之于西域。 姚元崇如今担任兵部夏官郎中,每参军国要务,对这些事情自然不陌生,所以交代得很是详细。 而李潼越听便越觉得武家这一次真有可能得偿所愿,并州这处军国重地,他领其虚,武家则据其实。甚至有可能就算没有武家人主动争取,他奶奶过段时间都会做这些安排。 眼下他奶奶虽然对他有眷顾纵容,但底线划分也很明显,甚至都不准他娶杨执柔的小闺女,又怎么会让他实实在在据有并州的权柄?将事权交给武家,对武则天而言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他这里还在皱眉思忖,先一步出门的杨思勖已经匆匆返回,身影在堂前晃了一晃。李潼见状后便示意姚元崇暂候片刻,自己转入另一间房间,杨思勖随后进入,低声禀告道:“魏王等举河内王并州长史……”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松了一口气,虽然武家不时智商上线搞点操作,让人觉得很头疼,但总体来说,水平还是一如既往的底下。 他奶奶武则天可能会倾向于让武家人执掌并州权柄,但具体选择何人,这当中也是会有微妙权衡。 武懿宗这个人,眼下就绝对属于见光死的范畴。至于原因也很简单,首先自己是绝对不想让武家人出任长史、攫取并州事权,从而把自己高高架空。 虽然他这个大都督顶天了也就是蹲家里收点土特产,可如果武家人出掌都督府,他连点土特产都可能混不上。 其次,武懿宗前段时间就是因为搞他四叔李旦家几个小子被罢免官职的。那些唐家老臣们眼下也是看着武懿宗就恨得牙痒痒,这家伙如果还敢露头,在政事堂被一顿削是免不了的,必然通过不了。 其实在李潼看来,如果武家想要争取并州长史的位置,梁王武三思、执掌羽林军的建昌王武攸宁,甚至包括他干姑父武攸暨,都是非常好的选择,只要提出来,便有可能通过。哪怕政事堂宰相们,也不会加以阻挠。 特别是武三思,如果李潼是武承嗣的话,一定会趁这个机会把这个备胎踢出朝外去,确立、加强自己作为武家继承人的唯一性。 虽然说并州兵马重地,极容易拉出自己的队伍来,但前提是武三思得有那个能力。而且如今世道格局仍是中央重、地方轻,真要把人放出去就能拥兵自重,武则天能杀边牧大将跟杀鸡崽儿一样简单? 李潼觉得下次见到武承嗣得给他开开历史课,讲讲战国时候魏国就是梁国,梁王武三思就是为了随时把你这个魏王取而代之,你个铁憨憨,还把他当好兄弟。 事实也正是如此,庐陵王李显归都之后,武承嗣一家被快速边缘化,自己很快就病死了,甚至就连嗣子武延基都因为私议二张而被干掉。而武三思则成了武家的扛旗人,在中宗朝呼风唤雨,更甚武周时期。 至于武承嗣这一支,要靠着被从突厥放回来的儿子武延秀给堂兄戴绿帽,接盘尚了安乐公主才能维持生活。 政事堂宰相们应该也乐得将一个武家的重要成员踢出神都去,从而削弱武家在朝局、特别是在禁军体系中的影响力,不会力阻此事。 可是现在,武承嗣他们虽然是突然智商上线,但却选了武懿宗这个一点没有兑换价值、而且还积怨满身的人出来,你要搞废物利用,也得看别人答不答应。 李潼这么想着,前往太平公主邸的家人也返回来,道是公主希望他能尽快过府商议此事。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又是叹息一声,虽然说他以晚辈让长辈来主动见他,是有点不合情理。可他现在为了做戏做全套,连进宫看他奶奶都不方便出去,那就更不方便去他姑姑府上了。 但就算不去,李潼也能猜到,他姑姑可能是希望操作一下,把定王武攸暨操作上位,不要再留在神都做米虫。就算夫妻之间感情寡淡,但毕竟还是一家人。而且如果能借此把武攸暨打发出都,既避免了日常相见的尴尬,他姑姑还能借由武攸暨这个实权职位搞点小操作。 他现在实在不方便出门,于是便伏案写了一封信,交代一下自己的理由,并表示如果太平公主真有此意,他也愿意助推一把。 毕竟,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武家人担任并州长史不可避免,有他姑姑这层关系在,武攸暨也是可以接受的。 信写完封好,再着家人送出,李潼又回到原来那间内堂,落座之后便将最新的消息跟姚元崇稍作透露,并讲出自己的想法:“河内王殊无官长姿态,更没有州事的长能,受事于他,实在不妥。定王缔结两宗,且有德风可表,若真作更替,倒是一个中选。” 姚元崇闻言后,低头默想片刻,然后才又开口道:“但并州虽然地重,州事又何须拣选两王并任?”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一愣,他还是有些没能代入自己的新身份,考虑问题的时候没能将这一点引入进来。 他爵在亲王,武攸暨同样也是啊,如果由武攸暨担任他的上佐,这无疑会将他的势望更抬高一层,武家是绝对不会接受的。而且正如姚元崇所言,并州再怎么重要,也不需要两个亲王坐镇啊。 姚元崇见大王目露思索,又继续说道:“其实大王何不反想一层,为何一定要强阻此事?卑职能蒙大王拣选参佐,自感幸甚,但所任毕竟南省要曹,圣皇陛下所以恩许,是有余韵可察!” 李潼听到这话后,身躯陡然一震,有些不敢确定的望着姚元崇。 与此同时,代王府家人将书信送入太平公主邸中,太平公主打开信后匆匆一览,顿时笑逐颜开:“这个三、慎之啊,真是一个妙才,能够窥人肺腑!赶紧备车,我要去代王邸!” 然而她这话音刚落,旁侧张夫人便冷哼一声:“如今代王可不同往日,殿下召请不来,也真是有欠往常随教随至的恭敬。”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脸色也微微一变,复又坐回席中,但还没有新的决定,门外已经有家人匆匆入内,叩告道:“禀公主殿下,政事堂已有决议,受事者为建安王。” 听到这话,太平公主眉头陡然一皱,继而厉目望向张夫人。 张夫人额头冷汗直沁,继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妾只是恐旁人以殷顾而轻慢亲长,没有想到……” “罢了,这也与你无关。阿母决断迅速,没给别人留下余时,唉,错过一个良机。也是驸马自己浅拙不堪,不入人望,与人无尤。” 太平公主有些颓丧的摆摆手,起身退入后堂。 0370 名王志壮,当避一席 积善坊大街上,武攸宜身着一袭华美锦袍,背着手走来走去,不时抬头望向不远处那巍峨壮观的代王府邸仪门,眼神中满是纠结。 不远处,十几名随员们聚在一起,见着大王就这么在长街上溜达了小半个时辰,却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都不敢上前请示。 “负人者又非我,门邸虽高,又有何惧!” 终于,武攸宜重重顿足,口中呢喃,直向代王邸行去。 王邸中堂里,李潼听到府员禀告武攸宜终于走进府邸中,心中不免一乐,嘴角挂着笑意行出中堂,站在廊下等候。 不多时,武攸宜便在邸中亲事引领下,昂首阔步向中堂行来,及至见到在廊下站立的代王,脸上浮现出一抹浓烈的幽怨,距离还在数丈之外,便满是随意的拱手作礼,口中说道:“蒙政事堂诸公选授,卑职忝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离都赴任在即,特向大都督告辞。大都督事中若有见教,卑职在庭恭听!” 看到武攸宜如此神情语气,李潼嘴角频颤,抬手掩住嘴巴深吸了一口气,示意杨思勖紧跟着自己,这才疾行下阶上前,望着武攸宜长叹了一口气,才说道:“我与建安王,难道只能如此相见?旧在西京时……” “旧事不需再提!卑职今日入府,只诉案事!” 不待李潼说完,武攸宜又扬声说道,神情更显阴郁,眼里的伤感却流泻出来。 “既如此,请建安王登堂细陈。如今职事所归,虽然暂有上下的分别,但小王怎敢真将建安王作下员使用教训。” 见到武攸宜一脸的倔强,李潼心里乐开了花,老小子你再牛逼啊,如今还不是我府中下僚? 武攸宜听到这话,心中自有一股酸涩生出,遥想去年西京时,他是何样的风光,而代王一家不过是凄凄入城的闲员。可是短短不足一年的时间里,对方无论名爵还是时位都已经稳压他一头,他甚至还要趋行入训! 之前之所以徘徊不进,有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害怕对方会当面嘲讽,让他更加难堪。 可是见到代王那如沐春风的笑容、一如既往和气的语调,他心情不免更加复杂,本想来见上一面、意思一下便即刻退出,但现在却忍不住举步往堂中行去。 入堂后,李潼见武攸宜落座后才又坐下来,指着席案上那些待客的果点餐食微笑道:“旧年在西京,几次诚邀过府,所见案习俱备,窃念至今,不知是否建安王故癖?” 武攸宜听到这话,垂首看看案上诸物,脸色变幻之间,竟然低下头去,只是肩头微耸。 这老小子不是感动哭了吧? 李潼见这一幕,心中暗自狐疑,他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去年在西京的时候,满脑子都在图谋武攸宜家财,鬼记得在他家做客的时候吃过什么,现在摆设出来的,也不过只是俗常几物。 过了好一会儿,武攸宜才抬起头来,眼眶竟然真有些泛红。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环顾厅堂之中,口中感叹道:“大王华堂敞大,坊间几家能比?不愧圣眷深得。但张设铺陈如此简陋……” 李潼叹息一声:“厅堂规式,有司督造,非此宏大,不足彰显君恩浩荡。小王忝居此中,已经诚惶诚恐,唯简居薄欲、克己自守,岂敢再作浮华张设、炫耀俗物于人前?” 武攸宜闻言后冷哼一声,语调也变得怨气十足:“我若早知这个道理,不至于沦落此境!” “我知建安王怨我相负,只是一直没有近席倾谈的机会,误解至今、更加深刻。” “误解?” 武攸宜听到这话,顿时冷笑起来,并蓦地从席中立起,戟指李潼怒声道:“当日在西京作别,你是如何……” 杨思勖一步跨出,横在席前,望着武攸宜冷声道:“入门以来,大王一直礼敬周全,请建安大王无越礼外!” 眼见身材魁梧的杨思勖渐渐逼近,武攸宜气息为之一滞,下意识退后两步,然后才一脸羞恼道:“我与你家大王追论前事,岂容你卑奴置喙!” “阿九,退下!建安王责我,自有他的道理,我理当领受。” 李潼摆手让杨思勖退到一边,然后自己也站起身来,望着武攸宜说道:“建安王义气托我,我却负此相托,虽然当中确有曲隐难言,但这不是推诿自己辜负信义的理由。今日王能不计前嫌,登我厅堂,我是感念肺腑,纵得几声斥问,我又怎么敢回避不应?” 见到李潼这样一个反应,武攸宜倒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掩面坐倒于席,口中则作悲声:“大王知不知,你负我此番、误我之深!” 李潼当然知道了,他将武攸宜家财缴公,不仅仅只是让武攸宜痛失家财那么简单,更在一定程度上让这个家伙前程黯淡。武家诸众知道武攸宜有这么一笔重财托付给李潼,结果肉包子打狗,心中感想可想而知。 武攸宜去年离开西京返回神都,便一直以白身待罪邸中,完全就是一副被边缘化的处境。否则按照他视财如命的性格,就算有圣皇陛下的震慑存在,又怎么能忍得住不来向李潼追究? 是真的没有胆量追究!李潼虽然也被夺爵,但转头就进了鸾台担任给事中,揽权揽得过瘾,连武三思他们都被皮球一样踢出南省,武攸宜一个待罪闲王,还真惹不起他。 甚至于就连武攸宜这一次再获启用,出任并州长史,都跟他眼下这一份不得志有关。武承嗣等人对这个重财资敌的堂兄弟有多排斥?甚至就连日前武家诸王入宫请职,都没有喊上武攸宜。 所以当李潼从匆匆返回王府的王方庆口中得知政事堂商议结果,他奶奶选择武攸宜担任并州长史后,对他奶奶的权术之妙真是不知该要如何形容了。 从武则天方面而言,肯定是希望将并州重镇交给武家掌管才放心,而朝臣是绝不愿意看到武家内外通重的。因此双方想要达成一种共识,必须要各作增损,你武家要掌大州,必须要让渡出一部分朝中权力。 但武则天却能在第一时间提出武攸宜这个几乎被无视的人选,并快速在政事堂获得了通过,完全没有给各方留下更多可操作的余地。 这一桩安排妙就妙在,武攸宜是在西京获罪,而西京正是眼下推问罪案的中心地,多少关陇人家都凄凄惶惶、担心自己会被牵连其中。 可是现在,武攸宜旧罪还未有定论,已经重新再获得大用。那是不是意味着,近期西京相关罪案,是不是都能循此从轻推定? 私谒皇嗣一案,与武攸宜虽不同罪,但其中可以深挖的覆盖面实在太广了,以至于关陇人家人人自危。 老实说,对于这一刀究竟要砍下去多重,既能受到警示效果、又使局面不至于完全崩坏,武则天眼下心里也没有一个尺度。把李潼这个孙子推举起来,从而将人望分流,也正于此有关。 至于眼下将武攸宜重新启用,就是表露一丝退让,留下一个缓冲的余地。也正因此,虽然武攸宜也是闲人一个,但还是在政事堂获得了通过。 但事实上,武则天什么也没有付出,她仍然掌握着继续追问的主动权。可如果这桩提议通不过,你们就是逼着老娘玩狠的,要严查到底! 至于李潼眼下继续跟武攸宜虚情假意,当然也是有着自己的目的,他见武攸宜已经忍不住的伤情外露,自己也长叹一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俗人狭计,只道我与建安王只是虚情假意,但闲论只是浅表,唯势位更迭时,才能显现真情几分。” “建安王你所托财货,我丝缕未作私用,至于如今囤处、用途,你也知晓。归都之时便遭刑狱,建安王奔走救我,旧恩铭记在怀!” 讲到这里,李潼抬手握起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心口:“当时情势仓皇,全无定计,性命之外,余者没能妥善安排,致有后事。忧怅回想,深疚于怀。但言辞太浅,难载深意。我将要作实行,向世人证我对建安王你、确有真情!” “你要怎么证?” 武攸宜听到这话,眼中顿时闪烁起希冀的光芒,他是知道,代王新封、实邑直比魏王等,都是一千三百户,如果真想追偿他的损失,对代王而言并不困难。 他也不奢望能够家财尽归,但能回补少少,就感到满足了,毕竟真正夺他家财的,还是圣皇陛下。哪怕代王只是象征性的补偿一下,起码能证明他武攸宜并不是诸王言中嘲讽、不能带眼识人的蠢材! 李潼闻言后微微一笑,抬手向堂下招了一招,自有府员送上一份文卷。 他将那文卷握在手中,望着武攸宜真挚说道:“知建安王得获新用,且巧在于我共事一府,实在是由衷欢喜。但我资望实浅,怎么能凌驾名王头上。建安王蓄势于邸,必将翱翔万里!为助此壮势,来日我便上奏朝廷,请辞府事,避此一席,让建安王你能全无掣肘,大逞雄才!” 说话间,他便将这份已经拟好的辞表递到武攸宜手中。 武攸宜闻言后也是惊得两眼瞪大,有些不相信的接过文卷,看过之后便抬头道:“大王、大王你真要如此?” “白纸黑字!” 李潼语调坚决道,老子真有闲情也不玩你啊。 其实这也是此前姚元崇给他的建议,与其穷争一个大而无当的虚职,还要跟武家纠缠不清,不如干脆放弃、专心经营于神都,比如反攻武家基本盘、谋求禁军之任! 老实说,在刚听到这个提议的时候,李潼自是大吃一惊,只觉得姚元崇比自己还狂。但在听其人分析一通,才觉得自己一叶障目,此事未必不能成。 0371 为王先驱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李潼便是满满的危机感,并且基于当时的处境,确立了之后的思路,那就是夹缝中求生、猥琐的发育。 本着这个想法,他所有的行为,或谨慎、或张扬,其实都在回避最为核心且最敏感的问题,那就是军权。他宁肯笼络组织十几万府兵亡户,养兵于秦岭、陇上,都不敢直接对禁军体系出手。 即便是最近胆肥了,也仅仅只是通过马球、闲厩等侧面入手,准备去逐渐渗透。千骑中的军官郭达,可以说是他来到这个世界所接触到的第一批时人,但这一层联系一直按捺不动,除了因此招纳田大生等市井豪杰之外,几乎没有新的发展与作用。 因为李潼心里一直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那就是他身为李唐宗室子弟要谋生于武周一朝,还想插手禁军体系,这几乎就是天方夜谭。 有这样的认识,第一自然是结合自己实际处境所得出的判断,第二便是清楚知道原本的历史上、正是禁军起义才终结了他奶奶武则天的统治。 所以在他心里,是将他奶奶对禁军的控制力与警惕性有所放大的,或者说有点夸大了他自己这个李唐血脉的价值与意义。 但事实上,南衙十六卫、北衙诸军,这一整套禁军体系,即便是从国初算起,到如今也已经是经过一个多甲子的变迁。 本身系统虽然不可称多精密,但也并不是一点风险都不可承受。玄武门事变频频上演是一方面,中宗太子李重俊也是一个血的教训。 李潼如今就算被他奶奶抬举而声势不弱,但是讲到法礼上的正当性,又远不及当时已经位居东宫的李重俊。李重俊谋变时,参与者既有宗室长者李千里,又有羽林大将李多祚等多名禁军将领,最终还是饮恨玄武门。 所以眼下李潼即便有心,他也做不到一呼群应、改朝换代。而与他相反的,则是武氏诸王或许不敢有这样的念头,但他们却实实在在拥有这样的力量。 所谓帝王心术,便是诛心之谋,看的不是你想不想,而是你能不能。 姚元崇给李潼的启发不止于此,还有一点就是他奶奶愿不愿意让他插手禁军事务? 而这一点,从姚元崇身上就能得到体现。姚元崇官在兵部夏官郎中,执掌武官之勋禄品命,中下品武官的考选授用,正在职内。 李潼最开始挑选姚元崇入府本就心存试探,馋的就是这个人,当这一请求获得批准之后,也颇感惊讶,但成见故在,也并没有就此深想。 姚元崇旁观者清,却能由此意识到圣皇陛下在这方面其实并没有那么高的提防。 担任南衙大将最重要的意义是什么?不是能够率领禁军将士横冲直撞,而是能够笼络一批禁军将校,关键时刻有所发挥。 武则天大量使用蕃将出掌南北衙,看重的就是族群之间天然的隔阂,让这些蕃将在没有皇权授许之下、不能在禁军体系中树立自己的权威。 泉献诚势位强不强,南北衙军权并掌,结果在多方推动之下,被来俊臣一个酷吏轻松搞死。后来的李多祚,身为左羽林大将军,更是直接被杀在本该由他驻守的玄武门。 现在的李潼,即便不出掌南北衙,有姚元崇担任他的府佐,他也有渠道去直接影响两衙军官了。既然如此,何妨更进一步,将这一份能量直接摆在台面上。 李潼自己警惕性太高,对于这一层默许的认识反而不如姚元崇清晰。 他本来就是作为一个平衡的人物被推上来,分流他四叔身上的人望诚然是存在意义之一,摊薄武家过于集中浓炽的两衙权柄,也是他该要义不容辞、承担起来的责任啊! 当然这一点,只是他和府员们的推论,事实究竟是否如此,还是要进行试探。但若由自己提出来的话,表达太直接,就会显得愿望太强烈,他奶奶即便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只怕也要心生抵触。 该由什么样的人提出来最好呢?眼前的武攸宜啊! 见到武攸宜一脸的震惊,李潼又叹息一声,语调真挚道:“高位谁人不爱?但若只是因为自己一点炽念便强阻才流进用,那就是不自知。更何况,我避席相让者还是建安王你这样本就予我诸多关照的亲长良朋。只是懊恼自己辞位言慢,竟让建安王你屈作下僚短日!” “大、大王不必多说,此前是我自己孤僻狭计,没想到大王竟真……唉,旧事不需多说,如今大王有此行迹,谁能再嘲你我情义非真!” 武攸宜一脸的感动,捧着那份文卷看了又看,心里可谓是由衷的感激。他此前盘桓不入,自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耻为代王这个毛头小子的下僚。 虽然就算代王辞官,他仍然也只是并州长史,但头上有没有这个上官,意义却截然不同。 哪怕是日常生活中,一个虚名对人而言也有极大的意义,不信随便上街拉一个人让他叫爸爸试试。现在李潼主动避位,则不啻于是在说,虽然你仍然是个儿子,但我不配做你爸爸,自己生活吧。 所以李潼真的敢拍胸脯说,自己对武攸宜真的是义薄云天,一个虚名也不是说舍弃就舍弃的。起码武承嗣他们那些货,武攸宜这个堂兄弟被闲置那么久,都没想着拉一把,更不要说做出这种推位避贤的暖心之举。 “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若能稍稍纾解建安王心中积忿,我已经深感欣慰,实在不敢当谢。” 李潼又摆手说道,对武攸宜可谓是掏心掏肺。 武攸宜闻言后则连连摇头:“此种情深之举若还不当谢,那世人交往,还有什么义行可夸!” 有了李潼的铺垫,彼此嫌隙渐消,武攸宜甚至主动讲起西京旧事,笑声也充满了欢畅。虽然说这个补偿方式远不如直接财货贴补那么实惠,但做人又怎么能这么鼠目寸光? 若代王还兼领并州大都督,那武攸宜这个长史也仅仅只是都督府上佐僚属之一,并不能拥有绝对的权威。可是现在大都督空员,他这个长史就是实际上的大都督,权柄尺度便能得到大大松绑,不逊于旧年担任西京留守的时候。 随着彼此气氛转好,李潼又指了指转回案头的奏书,长叹一声说道:“能与建安王重修旧谊,实在是让人高兴。但究竟能否事成两全,当中还有两个难题。” “什么难题?” 武攸宜这会儿已经开始畅想前往并州之后该要如何大展拳脚,听到这话,连忙又疾声问道,唯恐发生什么变数,让美梦落空。 看到武攸宜如此一个神情,李潼便笑了起来。任何一种交流能够有效的进行、成为一种交易,前提是双方必须都要有迫切的相关诉求。如果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媳妇都娶不上,就别说搞事情了。 “我如今新嗣皇考,大位骤享,时人瞻望未已、便强辞恩授,知我者谓我恭谨能守,不知我者谓我小觑皇恩礼制。还有既辞此位,能以何者更替?” 讲到这里,李潼便有些不好意思的对武攸宜说道:“尤其后者,让人深虑。大丈夫若无势傍身,与羔羊无异。心迹坦陈,不知建安王会不会笑我贪婪?” “怎么会!旧年至今,我是身受此困,像是笼中雀鸟悲怆望天。大王这样的思计,是人之常情,能坦言道我,自是亲昵。” 武攸宜闻言后便摇头,并深有同感的说道。 李潼又笑道:“建安王能体谅我,那就太好了。如今的我,恰如西京旧年,对人对事多有彷徨,不知建安王可有教我该向何者谋?” 武攸宜听到这话有些傻眼,他自己过得都有点懵,又有什么智计去教别人? 见武攸宜尴尬无语,李潼也就不再为难他,又继续说道:“我自身才性也是略有自知,与其强逐安边守牧之虚,不如依傍宸居、晓夜值宿。南衙十六卫、北衙诸军,诸位待选,我所望者,一席而已。如今只恐魏王等仍是狭计自重,分寸不容,不知建安王能否助成?” 你想要好处,当然也得付出。全天下不过五个大都督府,为了你,我直接推让一个,退而求其次,只是想弄十八个大将军当中一个。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你赚啊! 但账虽然挺明白,武攸宜听到这话后,脸上还是露出些许为难,有些迟疑道:“我久在人事之外,此等大计,就算是肯强作进言,未必能城啊!” “只要建安王肯出言助我,真情铭记。即便不成,但请王能记住今日堂论,千万不要与我再作上下分明的俗礼疏远。” 李潼想做两衙大将军,阻力最大无疑是来自武家,如果谋不成,你武攸宜也不要怨我,是你那些堂兄弟们非摁着你给我当儿子。 “好罢,我尽力一试!” 武攸宜沉吟良久,终于点头答应下来。 李潼见状后也笑了,人在做决定的时候,终究还是立足各自处境来考虑。扶武承嗣上位的从龙之功虽然美,但却太缥缈,真是追不动啊。 0372 拙子外送,娇娘入门 武攸宜离开代王邸的时候,李潼又让家人收拾一些礼货装满一驾马车,随之送出,当作送给他妻儿的礼物。 虽然只是偏门亲戚,但现在他们李家仍然在世的男女也实在不多,稍作表示是他这个未来大家长该有的态度。而且近来家中收礼实在太多,推都推不掉,整理收存都麻烦,一部分直接分赠给府员们,剩下的就应付这些人情往来。 武攸宜眼见这一幕,心中也是惊喜有加,本已经做好了空手而归的准备,没想到代王如此礼数周全。 礼货价值高低且不论,重要的是这一份心意,一念及此,他专程让人押着马车行过对街魏王邸门前,过了天街后又转入尚善坊,在梁王邸前行过,难免是有几分扬眉吐气的感觉。 送走了武攸宜后,李潼又吩咐家人准备行仪,在家猫了几天,他也要出门去,拜会一下他姑姑太平公主。此事若求稳妥,单凭武攸宜一人自然不行。 李潼入住积善坊王邸后,与他姑姑家邸只隔了一道天街,住处距离虽然拉近,但彼此关系却似乎有些疏远。斋期结束后,他一直做戏做全套的没出门,而他姑姑太平公主也没来王邸,大不同于往常随意往来的情况。 哪怕再怎么迟钝,李潼也意识到是有一点小苗头,自觉得做戏也差不多了,出门后便首先拜访太平公主。 转过天街进入尚善坊,来到太平公主邸前,李潼下马登阶而上,将要迈步行入大门,侧廊里冲出几名府卫帐内,并不说话,只是略有警惕的望着李潼一行。 “你们是新进番上入直,连大王都不识?” 杨思勖跨前一步,横在大王身前。 这时候,另一侧又有一名府官匆匆行过来,指着那几员府卫呵斥道:“拙眼丘八,连大王都不识?大王往来府上,出入无禁,自不需验帖。” 说话间,他又弓腰叉手对李潼说道:“请大王恕罪,近日府中宾客往来极多,门禁稍作规整……” 李潼闻言后只是点了点头,并看了一眼门内左右通厢那些等待被接见的宾客们,望着那府官问道:“那现在可以进?公主殿下是在邸中?” 府官闻言后点点头,转身趋行导引,并不着痕迹的擦了一把额侧冷汗。 “三郎、甚至你怎么如此憔悴?阿郎那蠢物,几日往来,竟不道我!虽是新事,但故人已远,何至于如此伤形啊!” 厅中,太平公主见到李潼迈步行入,神情微微一变,上前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后便叹息说道。 李潼在家休养几日,虽然精力、体力都有所恢复,但生生饿了一个月,整个人还是瘦了一小圈。 迎着太平公主关切的目光,他叹息道:“我与皇考虽然缘浅,但先人遗泽如今领受,也是难免伤情。但在姑母面前,倒也不需矫隐,但伤情之外,斋食月余也实在是折磨形体。这样一幅衰态,浅养几天,才敢登门来见。” 太平公主闻言后自是唏嘘几声,难免追想起她旧年情伤形毁故事,拉着李潼便往内厅走,并转头吩咐道:“速着厨中备治大王旧习,告诉前堂,今日就不礼待宾客了。” 内厅坐定之后,太平公主又忍不住嘘寒问暖的问了几句,确定李潼并无大碍,才松了一口气。 李潼倒也不觉得他姑姑这份关心是刻意做作,人的情感本来就是复杂的,几年联络并相处下来,彼此感情肯定是有。 至于近日有些疏远,应该是性格里那种好强所致。内心越强势的人,反而不太擅长处理身边人骤贵所带来人际交往的方式变化。这跟身份高低没太大关系,世上就没有不尴尬的同学会。 寒暄一番后,李潼才又说道:“今天过府,还是要就日前之事稍作说明。这一次建安王出任并州长史,实在是让人有些始料不及。”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脸色也不太好看,失望之色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来,并叹息道:“是啊,真是没想到。这样一桩大事,竟然决断的这么快!” 想到这一件事,太平公主心中便不乏懊恼,她得讯其实挺早,魏王他们还在串联商议的时候,其实就已经从驸马武攸暨口中得知将有此事,而太平公主也因此有了想法。 她最先去找的也并不是李潼,毕竟当时李潼还在孝敬皇帝庙中,想见也不方便。而是第一时间去找了她的伯子、建昌王武攸宁,但武攸宁只是推说魏王、梁王等已有定计,并且点出了定王出任并州长史所面对的名位问题。 跟武家人沟通无果,又逢李潼刚刚结束斋期,太平公主自然是想第一时间寻李潼商议。但也是杂想太多,再加上武攸宁、包括身边人闲言杂说,这才决定通过长子薛崇训传话,希望李潼来主见跟她商量。 原本在她看来,眼下朝事纷争本就胶着,再加上多了代王这样一个新加的变数,这件事肯定不会太早有决断,却没想到她母亲手段非凡,拉回了各方都不好拒绝的武攸宜,直截了当结束此事。 见太平公主神情如此,李潼又拿出刚才邸中展示给武攸宜看的那一份辞表,继续说道:“日前传讯之后,与府员便拟有定计。与其徒恋虚位,不如避位荐才,成全定王,一展长志。” 太平公主接过那奏书凑凑一览,明艳脸庞阴晴不定,片刻后低头拍额、长叹一声:“慎之你、你能有此想,真是让姑母自感惭愧!若我姑侄能够及时递信,细致商讨,此位又怎么会落于旁人?唉,是我狭计……是了,建安王今日入邸拜你,我知你两者有旧怨,此前他还盛载礼货在坊街招摇行过,有没有给你太多刁难?” “建安王这人,还是比较好说话的。定王不能续上,旧意转寄于他,也算是化解一些积怨。” 一份人情两家卖,不过跟他姑姑,李潼还是比较坦白,就算不说,太平公主肯定也能想得到,反而会觉得他精明过甚。 “可是慎之你、你真的要?唉,这实在太可惜了!知道你这儿郎行至今日,实在太多辛苦,结果却为人情逼迫,要作此长退!” 太平公主扬了扬手中奏书,一脸惋惜的说道。如果定王还有机会,李潼自退,她是会由衷感激。 但是现在,就要基于利弊去权衡,觉得武攸宜不值得付出这么多。并州大都督就算再怎么大而无当,有这个大名在,也能集聚许多人望。 李潼对此也不隐瞒,直接说道:“我也不是抽身轻退,建安王已经答应我,将要荐我入事两衙。” “真的?他怎么会?怎么可能……”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顿时瞪大眼眸,一连三声惊问,难以置信的望着李潼。 不过她也知这个侄子才器妖异,做事态度认真,肯定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不待李潼继续说明,已经先忍不住捧腹笑起来,指着李潼摇头道:“你啊你!建安王就算是有些拙直,但一次又一次……唉,不知该要怎么说你!” 李潼虽然也微笑起来,但还是强作正色道:“话不可这么说,建安王长事内外,阅历经深,为人做事,是有自己的准则。至于我,能承关照,自然也是感怀颇深。”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更是笑得弯腰挥拳、捶打着凭案。好一会儿,她才按捺住笑意,抬起头来并撩起额间几缕散发,望着李潼正色道:“这么说,慎之你是决定了?”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但究竟成或不成,还在两可。”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早年诸多困扰,如今都能安然行过,对于慎之你入事应变之能,我是有信心!” 太平公主又深吸一口气,并说道:“建安王都愿意发声,我这个姑母当然也要助你成就此事!” “若再有姑母加助,那此事就更笃定了!” 听他姑姑如此表态,李潼松了一口气,并决定稍后时机合适,看能不能满足一下他姑姑愿望,给定王武攸暨安排一个好位置。如果再把武攸暨拉过来,那么他们算是已经初步达成一种李武小合流的状态,这应该也是他奶奶乐见的一种情况。 但太平公主显然是另一种想法,顿了一顿后,又指着李潼说道:“我家阿郎虽然拙性不巧,但也是谷米供养多年,如今却长居你家,这事总该有一个定计啊!” 李潼闻言后神情略有僵硬,有些抵触将至亲当作筹码,便说道:“姑母心意,我当然有领会。所以避不敢言,实在幼娘这女郎,品性未趋端庄,仍待……” “若只是此,那不必说。我家娘子生性如何,你姑母难道不比你知更多,不劳你们男子闲言长短,我既然爱极了这娘子,自然会包容她、教养她!” 太平公主再讲起这件事,语气就笃定得多:“如果你觉得你家表弟不堪,那你就自思有没有亏欠姑母托付?以后该不该更用心教他?” 听他姑姑话已经讲到这一步,再想想薛崇训那一副十足舔狗的样子,李潼便开口说道:“这件事,我没有异议,姑母可寻娘娘商讨。唯一有求,幼娘生来凄楚,如今短得从容,哪怕是情事上,不想她委屈丝毫,能不能循序说之?大事速定,难免会让她稚嫩心绪惊愕……” “这都不用你来操心,那娘子但入我门,便是我的骨肉。至于那个拙子,就发送你家,只求不要让他频归扰人!” 这时候,公主府家众们也将热腾腾的餐食送来,太平公主亲自布菜,并指着李潼叹息道:“人之所有,便不知珍惜!你自己伤损了自己,却不知旁人看在眼里是多心痛!” 0373 君恩浩大,九死难报 夜里,太平公主邸中,外庭不断有砰砰闷击声传入房间内。 太平公主神情恬然的坐在房间里,房中则有十几个婢女各自托着一件金平脱盘器,盘子里堆放着各种各样的首饰器物、或金或珠,以供公主殿下挑拣。 而在公主案习之外,乳母张夫人则垂首恭立,庭外的杖击声每传入一声,张夫人身躯便微不可查的颤抖一下。 “这些俗器,材质之外全无可夸!再换一批!” 挑选一番后,太平公主仍是有些不满意,将手中一份玳瑁发饰抛回盘里,然后又说道:“听说近日又有康国胡商入市,转后两天,安排他们携货入邸。有市卖出去的,先追讨回来,挑选之后再入市。” 她说完这话之后,房中久无人应,便抬起头来,有些不满的望向张夫人。 受此目光注视,张夫人终于克制不住,扑通一声深跪在地,颤声道:“求公主殿下饶过外庭那些卫员……他们只是听我、听奴号令,想要让代王……” 太平公主陡地一敲面前凭几,垂眼望着张夫人,冷声道:“生人以来,阿姨便常伴我,讲到起居亲近,父母都无过于此。阿姨在邸,我向来不作奴役看待。但这只是我与阿姨私情,无关别者。代王是宗枝秀实,圣皇亲选、孝敬嗣子,是宗家嫡长。阿姨你将私情漫出庭外,是不是辜负了我对你的信用?” “奴知罪、奴……” 张夫人连连叩首泣诉道。 “不,你不知!我已经说过,阿姨与我情深,在我、你是全无罪过可言。但今天,如果代王追究,就算把你扑杀庭中,我是不敢持异,只能为你落泪。”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抬手吩咐道:“吩咐外间停手吧,箱笼那些散金,受刑者人人分发十两,自卖去访药食。他们在职尽责是无错,但阻拦我的亲人,超出了本分,去罢。” 说完这些后,太平公主便站起身来,看到婢女们又送来一批新的器物,也觉厌烦,摆手喝令收回,然后便转回内室入寝,只留张夫人一人于外深跪啜泣。 第二天,朝会之后,太平公主便吩咐家人安排车驾入宫。 与此同时,即将离都任远的建安王武攸宜也在西上阁外恭候召入,辞行前往并州上任。 时间漫过中午,武攸宜才受召登殿,他趋行入内,上前参礼,接着便听殿上圣皇发问道:“昨日已经见过慎之了?” “已经见过,大王知臣得任并州长史,善言激励、抚慰有加,臣也感念深刻,谨记于怀。” 武攸宜闻言后便连忙说道。 殿上的武则天听到这语气,不免愣了一愣,有些诧异于武攸宜的反应。她当然知道这二者旧事瓜葛,略作思忖后,从御案一侧箱笼里翻捡片刻,挑出一份奏书握在手里,又望着武攸宜说道:“这么说,慎之今日所奏事是跟你商议过了?” “代王已经上书?果然信不欺人!” 武攸宜听到这话后,忍不住稍作惊呼。虽然昨天在代王邸相谈甚欢,但毕竟前事伤痛深刻,他对代王所言多多少少还是有所保留,昨夜辗转反侧,都在考虑今天登殿要不要作进言。代王行事如此干脆,倒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说罢,慎之这么做是有什么事情托付给你?” 听到武攸宜这么说,武则天眉头微微一跳,然后又发问道。 “也谈不上托付,臣与代王旧谊深刻,大王能避位扬我,臣也自当衔情荐才。代王才器,已经事迹有见,若知托于虚大,未免有些可惜。而代王也自陈指向,与其心意徒耗边远,他更愿依傍宸居、持殳入宿,凭此一身志力,能为君长守夜安眠,所愿足矣。” 武攸宜又恭恭敬敬将昨晚想了一夜的说辞缓缓道来。 武则天听完后,鼻端哼出一口气,又问了一句:“你也这么想?” “臣确实认同代王此忠勤之言。” 武攸宜刚刚讲完,便听到御案上传来砰得一声闷响,旋即便是武则天冷厉语气:“荒谬!朝廷高位量用,是让你们这些宗徒私情相托、彼此递进?再问你一遍,你是否也作此想?” 武攸宜这会儿身躯也颤抖起来,语调不再坚定,期期艾艾道:“臣、臣只是转述代王所言,陛下追问心迹,是,臣觉得代王、代王若能直宿宫卫,的、的确也是一选。代王并非薄幸寡情、孤僻之流,陛下恩眷殊加,他、他……但臣终究不是、不是立朝相公,不敢笃论、只是稍作陈言。” “起身吧,入席。” 武则天听到这话,神态并没有流露什么满意之色,眉头仍然微蹙,待到武攸宜入席后,又叹息道:“你旧在西京,遭人事困扰,自折前程,这一份教训,居家几月,能不能记得住?” “臣铭记、铭记于怀,绝不敢忘、绝不敢犯!” 武攸宜又连忙抱拳回答道。 “真能记住就好,是防贼重在,诸事险要,甚于西京!不要以为宗属之近便求庇此中,如果还乱事频生、故罪重得……” “臣不敢,臣一定谨遵陛下教诲,绝不再犯前罪!” 武攸宜闻言后离席下拜,头颅磕得砰砰作响。 “厉言不再多说,皇陵祖业安危便付予你,去罢。” 一番敲打之后,武则天又摆手说道,待到武攸宜恭退出几丈,突然又扬声道:“代王此番避事就你,是有成人之美,离都之前,要再作访谢。” 武攸宜又连连拱手应是,心里则暗暗欢呼一声,幸亏自己关键时候能把持得住,认定圣皇陛下对代王眷顾深刻,这才没有将前言一概而否,枉作反复无常的小人。 武攸宜这里退出不久,武则天又拿起代王府今日呈送上来的奏书,低头沉思起来。 不久之后,韦团儿趋行登殿,小声说道:“禀陛下,公主殿下正在侧殿待传。” 武则天闻声后便抬起头来,微微颔首道:“让她入殿吧。” “阿母今日看来是有清闲,我等候只是短时,便能入见。” 不一会儿,太平公主便举步入殿,笑语盈盈说道。 武则天抬头望着自己爱女走进,微笑说道:“你也是为慎之事来?” “建安王竟然真的内举慎之?这小子,哈,我还道他在诈我。”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作惊诧状,然后便又说道:“既然建安王都作进言,阿母也已经知事,那我可以放心进言。我是觉得慎之才器足堪,人情也能兼顾,入事两衙,确是可用。” 她落座之后便又抬头笑着说道:“还没有告知阿母,如果阿母愿意恩许,门中可以再添双喜。你家孙女、你家外孙可作良缘,幼娘那女郎,我是早观望在眼、存念在心。只要阿母点头,转身出宫便寻嫂子论事。” 武则天并没有回答这一问题,而是正色说道:“你真觉得慎之此用合宜?” “那是阿母的孙儿,每每言及,只听阿母称夸。眼下怎么阿母反倒迟疑起来?” 太平公主当然知道她母亲心里一丝顾忌,眼眸一转又说道:“无论旁人再怎么称许,或有矫饰虚伪。但就连建安王都如此推举,慎之这小子起码人情一桩是能关照周全。” “唉,这个攸宜啊!盼他此去能安守一任,否则真是剥皮难饶!”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便叹息一声,转又对太平公主说道:“既然是家门双喜这么尽兴的事情,不需入外谈,择日让房氏入宫。夺她一个佳儿,返她一个佳婿!” 太平公主闻言后,更是抚掌笑了起来:“阿母此言,最得公允!” 武则天也哈哈笑了起来,一桩事情有了决定,心中轻松许多,眼眸一转便又望向韦团儿,温声道:“团儿入前来,早前阻你一桩贵人垂幸的良缘,有没有心怨?” 韦团儿听到陛下旧事重提,惊得瑟瑟发抖,入前便下跪道:“婢子心事,早已深剖。若敢有怨,苍天厌罚!” 见到韦团儿惊得魂不附体的模样,武则天眼中闪过一丝怜色,指着韦团儿对太平公主笑道:“你瞧瞧,身边近用,多是这些怠惰之人!入龄交友,少女怀春,这难道不是生人大欲?偏有这样的人,自恃享恩,竟连这样的生人念头都不算计!”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也笑起来,只是笑容多多少少有些干涩。 “起来罢,不是要惩罚你,有新事授你!” 武则天又望着韦团儿说道:“代王新立,家事草草,那唐孺人唯得姿容率性,也只是个只会安享眷顾的闲人。加你宫职,出治代王宅内诸事,愿不愿意?不愿那就应声,不勉强你!” 韦团儿听到这话,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甚至就连呼吸都停止下来,俏脸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憋红,蓦地吐出一口浊气,全不理会太平公主频频打起的眼色,跪在地上泪水涟涟的颤声道:“婢子愿意,婢子……多谢陛下恩典,君恩浩大,九死难报!” “瞧瞧,难道往常眷顾就浅?这种话都说出口,唉,朕这孙子幸在能笃守谨慎,若真浪荡洒情,不知伤透多少世人心肠!” 武则天讲到这里,又望着韦团儿温声道:“苦情长忍并不容易,既然能得,就盼能长守、切不可负!” “婢子明白,婢子何幸之有……陛下、陛下……” 韦团儿满脸清泪,这会儿已经是泣不成声。 “收拾一下仪容,下坊入邸,召代王入宫。左千牛卫,若不能胜任,就老老实实归邸闲养!” 韦团儿领命而去,太平公主望着那飞出的身影,眉头深皱,口中则呢喃道:“阿母如此安排,实在有些强出俗情。韦娘子终究禁中久事,若代王再领近卫……我不是担心代王失守谨慎,只是如此殊遇,难免惹人邪计……就连我,一时都、都是不能、” “哈,不望你们能作领会。” 武则天笑着说道,转又望着太平公主叹息道:“倒是你这娘子,儿女都人事将成,各得自在,心结几时能解开,不要让亲者太劳念担心。” 0374 左千牛卫大将军 得知韦团儿入邸,李潼惊了一惊,匆匆出迎,刚刚绕过中堂,便见到韦团儿正在府员们的引领下大步行来。 “大、大王……” 见到大王之后,韦团儿俏脸满是喜悦,刚刚开口,却已经是泪如雨下,很快脸上就布满了泪痕。 “全都退下吧。” 李潼眼见韦团儿如此,心中惊疑不定,摆手驱退周遭其他人等,这才上前想要扶起已经哭泣得腰肢微弓的韦团儿,手举到一半下意识停了下来,口中低语道:“万事有我。” “不、不是的……” 韦团儿却上前,一把抓住大王手臂、紧贴于自己胸口,泪眼婆娑道:“是、是圣皇陛下,恩赐妾入事王邸……”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更疑,抬眼望向杨思勖,眼神一飘略作示意,并转手扶住韦团儿微颤的肩膀,沉声道:“入内详说!” 中堂里,韦团儿强忍激动心情,终于断断续续将事情讲述一番。 “左千牛卫?” 李潼口中喃喃自语,对于这个结果,既有些失望,又暗觉惊诧。南衙十六卫,讲到最近宸居、贴身拱从,无疑就是左右千牛卫。他奶奶居然将他安排在这样一个位置上,李潼真是没有想到。 这个位置,所体现出来的已经不是权位高低,如果不是绝对的放心,君王怎么敢将这左右近位轻授于人? 李潼自己心中长存险谋,倒是没有想到他在他奶奶心目中,已经变得如此不同。但是,授予自己如此亲近之位,却又将韦团儿下用于他邸中,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会儿,韦团儿情绪也已经由最初的狂喜渐渐回落,眼见大王只是皱眉不语,自己也有些忧心忡忡的忐忑起来,口中低声道:“陛下将妾赐用大王内邸,回想所言,原来是早已经知道、知道……妾喜极犯蠢,当殿应下,这、这会不会给大王带来麻烦?我真是蠢、我……” 她攥起拳头,一脸懊恼的敲打自己光洁的额头,然而不旋踵,粉拳却被大王手掌握住。 李潼看着这一脸忐忑不安的娘子,本来有些复杂的心情渐渐变得轻松起来,你现在才知道她已经知道了? 感受着大王手心温度,韦团儿双颊霞红,眼眶里复又水汽积聚:“妾、妾情心妄动,无顾尊卑……只盼能真正入侍大王,哪怕只得短时……今次、今次、” “没什么,既是陛下恩典,韦娘子你安心领受,余者不需多计。邸中正是空宅冷清,正需人气入庭,但起居用度,终究不比禁中周全……” 李潼还没有说完,娇躯已经扑入怀中。听到大王要接纳自己且无作埋怨,韦团儿满心的激动、喜悦,甚至不顾堂前还有两名同行宫官正探头窥内。 一身温香在怀,李潼心中也难免旖念略生,但还是克制着拍拍韦团儿后背,温声道:“娘子且稍后短时,让我更衣之后便同入禁中,谢恩之余,顺便收拾了娘子起居日用,往后自可庭中长对。” “不、不必麻烦,妾唯此一身,只需尺席,余者再无念计!” 听到这话,李潼也是感怀不已,他是一个相对冷静克制的人,并不太能理解韦团儿这种义无反顾的热情,但既然这热情是倾于自己、自初弥深且矢志不渝,总有责任加以照顾。 待他行出厅堂往后厅行去,便见到不远处走廊下薛崇训与李幼娘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薛崇训正一脸热情的指着中堂方向对李幼娘说些什么。 李潼见状后,当即便撸起袖子走向两人,正对这个方向的李幼娘正好看见,小脸上不免一慌,连忙抓住薛崇训并凑近过去作仔细倾听,薛崇训见状不免说得更加认真,浑然无顾其他。 一直等到李潼行近数丈之内,李幼娘才大吼一声:“阿兄来了,快跑!” 她自然是转身便逃,但在逃跑之前,却把薛崇训一把向后推去。 “哪里、哪里?表、表兄……” 薛崇训踉跄着仓皇后望,而李潼早已经上前抓住了他的肩膀,一脸尴尬局促,搓手杀笑道:“幼娘喜欢那几个宫人配用,我这里……” “滚去前堂,跟府员细学案牍章式!” 李潼抬腿一脚踢在这家伙屁股上,并让乐高压着他往前庭王府去,穿过拱门后,看到躲躲藏藏猫在园石后的李幼娘,抬手一指笑斥道:“明天就把你赶走?” “凭什么?我早看出阿兄你跟那韦娘子有私情牵连,都没告诉嫂子!” 李幼娘听到这话后便不忿,跳出来叉腰哼哼道:“我家阿兄风采绝伦,常作往来几人能不动心?只薛大那蠢物当作机密炫耀,我根本就不想听!” 李潼听到这话,忍不住笑起来,果然生活才是最好的老师,教人成长,就连这个小丫头都纯真不再、风骨全无,只留下一个虚假的坚强。 他向着大摇大摆往远处走的李幼娘背影喊道:“稍后去东邸,把娘娘、二兄等请来,家门有喜,聚起来庆祝一下。” “知道了,你可真烦人!我这么乖巧听教,不用你操心!” 李幼娘转过头,做个鬼脸,然后往远处跑去。 李潼归舍更衣,心里还在想他奶奶何以将韦团儿下赐。所谓成人之美,根本不必想,他奶奶哪怕再怎么复杂多变,也不会化身居委会大妈。 赶在这样一个时节,无非他将要成为贴身拱从的南衙将官,韦团儿这种明显女生外向的人已经不适合再留侍禁中。如果不想直接干掉,打发出来算是一个比较不错的安排。 同时,韦团儿近侍多年、是他奶奶宠婢,这一点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赐用李潼邸中,这在外人看来,那是插了一个镭射灯一样光亮的耳目。 别人即便要搞什么阴谋串结,也不会把李潼拉进来,无论你这个人能力多强,但是你床上有奸细!而李潼也当然不好到处宣扬,这个女人已经被我睡服了,大家放心来我家搞阴谋。 所以韦团儿入事王邸,在一定程度上会在李潼与时流的接触交流当中树立一层障碍、壁垒。 这是不好的一方面影响,正面的也不是没有,无非把李潼这个当红炸子鸡下锅再炸一遍、更加上色。至于糊不糊,那就要看自己把握了。 但无论怎么说,韦团儿能够出宫入邸,也算了却李潼一桩心事,起码不必担心这个傻白甜懵懵懂懂、卷入什么事端中而不自知。 虽然说韦团儿留在禁中,偶尔也能传递出一些机密的讯息,但到了他如今这个势位,这些讯息能够带来的直接帮助也已经不大,更重要还是在更广阔的局面中进行博弈。 换了一身稍显庄重的袍服后,李潼便又出门,与韦团儿等一众宫使们直入禁中。 这会儿时间已经过了中午,皇城百司官员们陆续早退离城,各寻消遣,浑然不知眼下政事堂中正在进行着一桩比较重要的人事讨论。 一直将近傍晚时分,政事堂的讨论才结束,诸宰相各自散出,留直的留直,出宫的出宫,神态则各不相同。 鸾台纳言姚璹离开政事堂的时候,腰背都挺直几分,返回鸾台内省之后,唤来侍郎杨再思说道:“即刻前往凤阁,有关代王新授制书拟成之后,直接署行,不必再奔走递告。” 杨再思闻言后便点点头,见纳言眉眼之间颇有喜色,便故作好奇问道:“代王本来已是新授,难道又有转迁?” “左千牛卫大将军!” 姚璹心情正好,听到这个问题后也并不隐瞒,他们江南人如今跟代王往来密切,代王能够避虚就实,而且身领还是这种近卫要职,对他们来说,自然也是一个极大的利好消息。 杨再思闻言后也是惊了一惊,口中忍不住感叹道:“代王这可真是不得了!但政事堂诸公怎么会……” 话讲出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不该细致打探政事堂机要,讪讪一笑后,不待姚璹开口便连忙说道:“卑职即刻便往,一定赶在日落之前下授制令!” 姚璹闻言后便点点头,并吩咐道:“如果有什么迟疑,直寻凤阁舍人王勮,千万不要让制书在省中留夜!” 虽然说代王的任命已经通过政事堂决议,但只要不出授制书,事情就难免波折。 毕竟,这可以说是在武氏诸王虎口拔牙,而且时局中还有另一批人未必乐见代王担当这个责任,自然是要赶在第一时间将诸程式作死。之后如果还作反复,那只能重新发起一次政事堂群议,要更加困难。 与此同时,李潼也在禁中接受他奶奶训告完毕,与他姑姑太平公主一同返回王邸等待接受降制。 同行的还有韦团儿,领尚宫局司闱女官职入事王邸。这娘子夙愿得偿,心中欢喜,又在叩别圣皇时动情悲哭,她虽然只是一介户婢,但所受眷顾实多,想到圣皇陛下对她恩宠之深,又怎么能不感念深刻? 眼见韦团儿这样子,李潼还真不敢夸言就睡服了这娘子。 其人思计本就感性,不够理智,受恩厚重再感怀来之不易,可能真要发挥她的耳目属性,内报王邸私事,未必是加害大王,只是希望能够让这祖孙永远和睦、也有足够的理由去那么做。 总之,还是得防着一点啊。 0375 魏王赠刀,砥砺代王 当李潼一行人返回积善坊王邸的时候,不独道德坊众家人已经到来,凤阁宣制的官员包括许多闻风入贺的宾客也早已经等候在王邸中。 李潼先吩咐家人将太平公主和韦团儿引入后堂,然后自己则当堂受制,并接受诸府员宾客的道贺。 南衙大将受命一般是殿授或者是邸授,并不需要入省领授。这一次也是礼程从简,从政事堂决议到制书下达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朝中有人好做官,如果还是武家几王担任宰相,单单制书这一项,就能卡上几天。 一通寒暄交流之后,李潼也略微得知政事堂有关他这一任命的讨论情况。诸宰相当中,纳言姚璹自然是旗帜鲜明的支持代王。 至于另一个支持者,则就是凤阁侍郎李昭德,甚至于李昭德的支持较之姚璹力度还要更大,言之一锤定音都不为过。毕竟李昭德拜相以来,在政事堂便一直以强势著称,影响力远不是姚璹这个江南宰相能比的。 得知这一点后,李潼也不由得感慨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跟李昭德交集不多,偶有几次往来,虽然气氛还算不错,而李昭德也在不同场合都对他表示过欣赏。 但是随着他入嗣孝敬之后,这一份旧日的和气便不好再维持。李昭德是如今朝中最坚定的皇嗣保护人,特别在天授年间宰相屡被打压的情况下,无论是他自己本身的政治诉求、还是时局形势都让他不得不担当这一角色。 出于团结自己同志的需要,李昭德无论私下想法如何,都不该再对李潼有什么过于亲切的表示。 但李昭德本身勇于表达、敢于表达,其实也已经让自己的处境变得非常危险,而他的那些同志们,老实说虽然不可全称作废物、但也差不多,并不能、或者说不愿帮他分担政治风险。 魏王武承嗣已经将李昭德视作眼中钉,李昭德想要获得帮助,曾经几次与武家冲突的代王是他当下为数不多的一个选择。特别李潼今次进取的乃是武家核心的禁军体系,一旦嵌入其中,对武氏诸王的制衡将会更大。 当然,经由此事之后,李昭德人望肯定会有一定程度的减损。可能现在就有人在背地里痛骂昭德变节、阿谀代王,但却不会深论他们能不能、敢不敢帮助李昭德承受来自武氏诸王的压力。 这些人事曲隐,眼下也无须多想,送走了凤阁授制的官员之后,李潼返回前堂,设宴与府员、宾客们庆祝此番转迁之喜。 虽然从二品并州大都督转为三品左千牛卫大将军,官品上降低了一个等级,但任谁都明白这二者还是不同,当然如果有人就爱山西老陈醋的滋味,那就两说了。 不过,南衙大将身份本就敏感,左右千牛卫则更特殊,再加上消息还没有完全扩散开,所以今天到场的宾客并不多,主要还是本来就关系匪浅的人家,诸如亲家独孤氏、大表哥房融等,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客人那就是刚刚抵达神都不久的李潼他丈人唐修忠。 至于其他如李峤、沈佺期等朝臣们,本身没有到场,只是派遣家人送上一份礼货。而且就算是日后,他们这些人也不再好像往常那样随意往来于王邸,该要有所避忌。 略过官事的祝贺,李潼又笑着望向坐在席中的唐修忠笑语道:“近日事务杂多,不暇细问,丈人并诸亲长入都后安排如何?邸中客舍闲多,不妨入邸暂住,朝夕访问,亲人们之间情谊更浓。” 唐修忠今次入都并非一人,还有兄长唐先择以及几个从子,俱都有一股出身将门的英壮。李潼眼下势位更高,亲信可用之人再多也不嫌,看着几个大舅哥也挺高兴。 虽然唐休璟远在安西,却将多员子孙派入神都,看来也是打算借由这一层国亲的身份,要在神都细作经营。这也正符合李潼的设想,乐见其成。 对于自己这个婿子,唐修忠满意的不得了,听到这一亲近邀请,顿时也是意动。他膝下唯有一个女儿,旧年宦游在外少有亲近,如今当然也是希望能够就近相处。 但眼下并不事关他一人,唐修忠并不急于回答,只是望向上席的兄长唐先择。唐先择年纪并不比唐修忠大多少,但却久任戍将,相貌比实际年龄更显苍老,闻言后便叉手道:“大王礼请,虽然却之不恭,但家人入洛,所居并非短时,随人数量不少,不敢久作叨扰,近日已经在寻找宅业。” 李潼闻言后便笑着点点头,并对府员说道:“亲家入洛置业,这也是家中一桩要事,跟随听使,财用之类,府中直支。” “大王新授重位,府事必多,这些人情事务,哪需再劳府佐。卑职行走入劳,一定妥善安顿好妹婿一家。” 坐在远席的杨居仁闻言后便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抱拳正色说道。 李潼看看这个急于表现的家伙也是一乐,如果不是今次其人跟随唐修忠一行入邸,他都快忘了这个人,闻言后略作思忖,便点了点头:“那也好,杨君本就府事旧员,也是亲徒之属,由你代劳,让人放心。” 唐修忠闻言后眉头一挑,他心里对这个妻兄早存不满,此际却担心大王因为自己的面子而受其巧诈蛊惑,心里有几分后悔答应让其人同入王邸。 李潼微笑着对唐修忠点点头,他这个丈人年纪虽然已经不小,但却颇有几分率直而少城府。杨居仁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他当然明白,但用人又不是要选什么道德标兵,有人愿意奔走操劳,那也不妨用一用。 “今日入贺,还有一礼。” 闲坐片刻,唐先择一举手,示意席中儿郎出门去,不久后便将一匹高头大马牵入堂前。那马昂首龙姿、胛骨如翼,毛色淡黄泛白,马唇一圈泛黑,嘶声如鸣,望上去便觉神驹异常,一俟出现在前堂外,顿时便吸引了堂中众人的视线。 “这、这是特勒骠!” 出身禁军的桓彦范见多名马,粗一打量后已经忍不住离席而起,箭步行入,只是方一靠近,那马便人立而起,嘶鸣示威,看得堂上众人又是一阵笑声。 “典军好眼力,此马正是大宛良骥特勒骠,并不同于神都市间徒得于形,乃是采吐谷浑龙马古法精配。” 唐先择也起身,不乏自豪的举手向西拱手,又回望李潼并笑道:“安西旧战,斩获颇丰,此马也在当中。大都护叙功分赠,此马赠予家父,因知大王性喜马戏,特嘱我等今次随送邸上!”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惊了一惊,忙不迭也从席中站起,颇有几分羞愧道:“私情闲趣,不过日常消遣,岂敢当府君如此厚爱!良马在边,能为名将脚力,壮杀胡蕃,在我则一玩物而已,真是受之有愧!” 话虽然这么说,但他望向这匹马的时候,神态间也满是兴奋。 名马自是男人的浪漫,特勒骠又因曾是他太爷爷李世民的坐骑而名满天下,神都市间哪怕仅仅只是皮相相仿、只要能冠此名,价格便是巨高,更不要说眼前这一匹乃是货真价实、从遥远西域运达神都,单单沿途耗用,只怕便远超马的价值数倍。 一众府员们也跟随大王步入庭中,欣赏名马风采。眼见李潼跃跃欲试的想要上前试乘,唐先择又微笑解释道:“长途奔行,马力亏耗,仍须细细调养,三月上巳,大王便可乘马踏青了!” “速速引入厩中,一定要用心饲养!” 李潼也从善如流,他也见这马皮骨外露,略有憔悴,但哪怕仅仅只是骨相,都已经如此神骏,等到膘肥体壮起来,那还了得! 名马自通人性,看到这马对自己还颇有抵触,李潼也打算接下来一段时间自己也要抽空亲自喂养、培养感情,以后杀向玄武门的时候,就骑这一匹,讨个好彩头! 李守礼看到这马也是眼馋得不得了,一直望着马被引入到马厩中,这才收回有些不舍的目光,口中叹息道:“三、慎之你真是让人羡慕啊!厩中名马已经数多,如今又添一匹。我就寒酸了,家里虽有几匹皮相可夸,但还都是你留送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视线还频频瞥向同来入贺的自家丈人独孤元节。 独孤元节只是低头不语,心中却羞愤不已,你那眼色还能不能打得更明显一点?眼下做个司膳少卿,还是沾了娶我闺女的光。你要也能自己混个南衙大将军,送你一匹名马又何妨? 一行人又笑语返回厅堂,还未及坐定,便有门下来报说是对街魏王武承嗣派家人登邸入贺。 李潼自知武承嗣绝不会打什么好主意,但也不好直接将人拒之门外,便示意将人领入进来,看看武承嗣要搞什么幺蛾子。 不旋踵,一名身穿青色圆领袍的魏王府下吏匆匆入堂,手捧一方锦盒,入内便两手居上,口中则说道:“知大王新任南衙,魏王殿下特命卑职入礼贺喜。” 李潼示意杨思勖下堂接过礼物,当堂打开,只见里面摆放着一柄锈迹斑斑的柴刀,脸色顿时一沉,老子新任左千牛卫,你送我一把生锈柴刀,骂谁呢? 略作沉吟后,他又吩咐乐高几句,乐高转出外堂,等到再返回来的时候,两手有些吃力的抱着一方一面光滑、一面粗糙的砥石。 “魏王美礼相赠,寓意深刻,我也该有所敬还,以此相赠。利刃磨成,再邀魏王共赏美器!” 李潼在堂上笑语道,来年老子就用这柄生锈柴刀砍了你! 0376 纨绔卫府 第二天虽然不是朝日,但李潼还是早早就出了门,前往左千牛卫正式上任。 对于南北两衙,他惦记不是一天两天。往常也通过各种途径去打听两衙禁军相关事情,而了解的越多,便越心痒难耐。 这种事情,就类似于青春期男女那种对于两性关系的好奇,不可以说完不懂,但究竟滋味如何,一想到这个问题,心里便有一种抓挠不到的痒。终于有机会亲身实践,兴奋、期待、惶恐、忐忑,真是无从言表。 位于皇城端门内,早有一批官员等候在此,认真的打量着出入人等,这些人有的身穿正经的品色官袍,有的则身穿戎装绢甲。 能够在皇城中戎装行走的,自然只能是南衙禁军将校。诸卫戎服样式各不相同,但其中最特殊的则莫过于千牛卫。 千牛卫日常仪甲主要以绢甲为主,绢甲内衬软物、外部则包裹绢布、彩缎之类,结构精巧,造型美观,光鲜亮丽、团花簇锦,穿戴在身,很是引人瞩目。 李潼刚刚穿过端门,便注意到了那一群穿戴骚得不得了的千牛卫将士们,想到自己从今天开始便要担任这些人的将主,心里竟然有种莫名的羞涩感滋生出来。 “卑职左奉宸卫长史许景,率卫府群僚,恭迎大王!” 不待李潼行近,这一群人便匆匆入前,为首一人年近四十的模样,身穿浅绯的袍服,入前主动介绍自己。 高宗龙朔年间,左右千牛府更名为左右奉宸卫,但卫府诸官仍依原名。千牛卫长史只是六品官职,但皇朝自有训资借服的规定,如果资望够高但官品不够,可以加借服品,一身红色官袍总比六七品蛤蟆绿看起来顺眼得多。 “诸员各在衙署安候即可,何须远迎?” 李潼嘴上说着客气的话,视线则在人群中绕了一眼,转又问道“何以不见诸将军?”可见他是在乎的。 左千牛卫有大将军一人,将军一人、中郎将二人。这其中左千牛卫将军便是武家的颍川王武载德,在李潼担任大将军之前,主管卫府诸事。 两员中郎将,其中一个为南蛮酋长乌氏子弟遥领,另一个名为司马珙,据说是河内王武懿宗的连襟。换言之在李潼入为大将军之前,这左千牛卫是彻底被武家人控制起来的。 不过现在,两名将领级别都不在,前来出迎以长史许景品秩最高,所以李潼才有此问。 长史许景听到这话,神情稍有尴尬,连忙说道“颍川大王入直内省,行前叮嘱卑职等一定认真迎接大王。”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摆手道“归衙细说。” 左千牛卫官衙位于皇城内东朝堂下第三横街,左临左武威卫、即就是左骁卫,右临左鹰扬卫。 皇城这一片区域,主要便是南衙诸卫所在,李潼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毕竟他以前不是混这一片的,如果往北两个街区,再到鸾台外省所在,大家绝不会对他的到来置若罔闻。 诸卫并设于此,行走在官衙门前横街上的时候,李潼便察觉到跟其他几卫相比,他们的左千牛卫显得有点冷清,甚至门前持戟都不是本卫士卒。步入衙署时,所见一片空旷,甚至就连厅堂庑舍的建筑都不多。 李潼登堂坐定,属官各自分列,在左则是长史并诸参军等文职,在右则是一众穿得花团锦簇、骚包无比的千牛备身并备身左右。 入衙之初,首先是解决自己的入职问题。长史之下三名参军,各有进献。 首先录事参军上前献上大将军诸符令,并详细解释这些符印各自用处,林林总总十几个,大将军印、宫行龟符,凡调集仗宿、府库出纳等等,各有专符,除前两者印符之外,余者都是遇事则出、事罢则入,不准随意携带出衙。 换言之没有准确军令的情况下,就算大将军也无权调集卫府之下诸将士。 接着便是兵曹参军,掌管诸备身武官籍名、簿书、考课、俸禄等等。左千牛卫下属有千牛备身、备身左右各十二员,备身一百人,主仗一百五十人,这便是左千牛卫下属所有武装力量。 武周一朝,诸司人员构架臃肿是一个常态,左千牛卫自然也不例外。但即便是加员诸多,李潼翻看籍簿之后,发现所列诸备身、帐内,统共不过三百出头,即便是加上诸杂使,满打满算,不到五百人。 “妈的,亏了!” 看到这些后,李潼脑海里便生出这样一个念头,本以为南衙大将军多威风,原来只是他妈的二连长!三百多个武装力量,即便都安插上自己的心腹,又能杀出去多远? 左千牛卫不领军府,甚至连诸卫标配的翊府都没有。千牛卫也不是有一千头牛、一牛配一人的意思,李潼几番询问,终于确定他这个左千牛卫大将军,能管的只有奉宸卫所属这不到五百人! 好在接下来胄曹参军入前,呈现诸戎服器物,倒是稍稍化解了李潼的郁闷。 千牛卫乃是最靠近君王的禁卫军,各装备配给自然也都最为精良。李潼这个大将军,单单各类甲胄、军器便有十几种之多,陈列堂中,简直就像是军火交易现场。 诸军器中,最核心的自然就是千牛刀,这也是千牛卫名称之来历。庖丁解牛、旧典不需多说,李潼作为大将军,千牛刀足足有六柄之多,分为有环、无环、宽刃、狭刃、班剑、仪刀。 前四种是开刃的刀具,抽刀出鞘便见一汪寒芒,如洒银碎雪。 李潼最喜欢其中一柄龙凤环千牛刀,连首带刃长达三尺,入手便有一股厚重感,体力弱的人,单手甚至持握不住,幸在李潼臂力不弱,两手持刀虚砍几记,狭长的刀身顿时闪烁起一片银芒,似是瑞雪飞舞。 “衙中有没有什么刀法名录?” 听到李潼这个问题,堂中官佐们尴尬一笑,看这表情,李潼便知没有了,难怪你们跟狄仁杰出门查案、做了好多次猪队友。 刀具虽然多,但日常可用不过班剑、仪刀两种,前者干脆就是一段涂着金漆的木刃,后者则是狭长的钝锋铜刀。只有这二者能够带上朝堂,拱卫于御座左右。 了解到这些之后,李潼真是无从吐槽,你们就这么糊弄事?糊弄我这个近卫军大统领也就罢了,真有敌人杀上朝堂,凭这些样子货,我怎么保护皇帝陛下? 妈的,还想着哪天被逼急了,直接在朝堂上把他奶奶一刀两断,现在看来,还真不如扑上去拳打脚踢、用牙咬靠谱! 当然,除了刀具之外,千牛卫还配有弓弩等重器。但这些军器更坑爹,有弓而无矢。虽然能够挎弓登殿,但是箭矢轮番收在其他诸卫那里,只有遇到突发情况,诸卫上交箭矢,千牛卫弓弩才能发挥出杀伤力。 总之,听到这些宿卫细节之后,李潼心里的兴奋消去了一大半,手指扣动着弓弦,暗暗盘算着接下来还要继续练羯鼓、打马球,吴三桂能用的手段,老子未必用不了。 除了这些限制诸多的军器之外,堂中陈设最多还是甲胄,一副明光铠、一副山文甲,以及一副诸备身眼下穿在身上的那种绢布甲。当然,李潼的绢甲要比诸备身样式还要更加明艳骚包。 属官们一通讲解下来,李潼也终于了解到左千牛卫如今在南衙中是一个什么定位。言则近卫亲随,但实则主要任务还是充当仪仗队,实战能力几近于无,更多的是诸权贵子弟镀金的一个地方。 当然,这么说也是有些绝对,或许诸备身、仗内当中不乏弓马娴熟、战斗力不弱的人选,但这并不是他们入选千牛卫的主要原因。 所谓诸千牛备身持御刀宿卫侍从者,皆以高荫子弟年少姿容美丽者补之,花钿绣服、衣绿执象,为贵胄起家之良选。 当然,也并不是说诸千牛备身都是废物。远的不说,唐高祖李渊和他的女婿柴绍,起家都是千牛备身。开元时期李林甫、韦应物等等,同样也都担任过千牛备身。 李潼翻看名册,也发现这一个问题,他这一个左千牛卫,还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纨绔窝。他自己就不必说了,可以说是如今世道中第一号的大纨绔。 下属诸千牛备身,要么是勋贵子弟,要么出身宰相门庭,诸如裴行俭的小儿子裴光庭、李义府的儿子李湛、原宰相王本立少子王冲等等。甚至就连长史许景,不独是许敬宗的儿子,而且还是尉迟恭的重孙女婿。 而且这些人,包括李潼在内,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长得帅。 用了小半天的时间,李潼对左千牛卫内部人事算是了解大概,与此同时也确立了自己入衙之后第一个任务,那就是踢走颍川王武载德。 武载德这个人在诸武当中还算不错,虽然没有什么事功,但也没有什么大过,普普通通,跟李潼也没有什么积怨。甚至早年李潼还算计着,如果免不了跟武家人打交道的话,可以选这个武载德。 不过现在他跟武攸宜关系不错,也就懒得再搭理武载德。一个卫府中两个大王,实在有点多,显示不出李潼的唯一性。而且颜值高的跟颜值高的一块玩,武载德现在还有点勉强,还是先一边去进化几代再说吧。 。 0377 整顿府事,颍川忍让 李潼坐在堂中,听属下们汇报工作,时间不知不觉便到了傍晚。 或许是因为毕竟南衙卫府、纪律要更加严明一些,又或者是早打听到这位新任大将军有抓人早退的毛病,李潼坐衙大半天,卫府中罕有人敢于早退。哪怕本身已经没有工作在身,窝在各自直厅中玩投壶,也都不敢提前下班。 只是,左千牛卫将军武载德与中郎将司马珙始终没有露面。千牛卫本就特殊,除了入卫朝堂、拱从仪驾之外,日常的宿卫工作其实并不多,这两人分明是不愿回衙面对李潼。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挺奇怪,真是走到哪里都不缺头铁的人。他旧在鸾台担任一个给事中,已经那么能搞事了,如今都已经做了南衙大将军,还有刺头觉得自己收拾不了他们? 他抬眼见天色已经不早,便举手说道:“诸位暂停案事,安排一下封衙直堂事宜。” 听到这话,自长史许景以下诸府员们都停下手边事务,返回堂中恭立。但是兵曹参军,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名为丘忠,闻言后则诧异道:“卫府旧俗,望朔编直,这件事月中已经……” 李潼只是坐在席中,微笑望着那个兵曹丘忠,而丘忠在话讲到一半之后才蓦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忙不迭守住口,默然片刻后才又拱手道:“南衙值事,旨在谨慎克勤,卑职一时失警、妄作懒散、贪图旧宜之言,请大将军恕罪。” 李潼并不接这话头,只是举手道:“且将旧直单拿来。” 直单分为两部分,值宿与值衙。 千牛卫甲众本就不多,值宿的话并不像其他诸卫那样动辄出动成百上千的兵士,安排起来倒也简单,一名千牛备身带领二十名备身、二十名仗内,主要值宿东西朝堂,夜中若有急情需要召入留直臣子议事,随行入卫。同时衙中也留数量相等人数,将领分别坐衙入直。 由于所涉人员并不多,安排起来倒也方便。时下二月下旬,距离月尾还有五天,这一份直单月中编写、鸾台批行。李潼看到直单上,今日留衙的正是武载德。 对于诸官佐,李潼还了解不够详细,眼下也无作大改,只是把他自己加进了入直的名单中,且排在了今天,其他两名将官顺序依次后延。 “就这样,且奏抄鸾台。” 编完值班表,李潼便推出案外,示意兵曹赶紧送往鸾台。 兵曹丘忠入前接过名单后,还是忍不住低声道:“现在已经近夜,鸾台怕是不能及时署行……” “不行再归衙禀告。” 李潼摆摆手说道,鸾台是他旧单位,现在的纳言还是他老大哥,办事官员们当然不会没眼色。 打发走了兵曹,他又望向其他几人,说道:“检点印符、库物,封衙锁库,今日且休案。” 这些琐事自然不需官长亲劳,自有胥员检点该要入库的符印、器杖、文物之类。过了约莫大半刻钟,便有令史匆匆登堂,将今日一份名单呈放于案头。 李潼接过名单一看,果然不出他的所料,那两员躲藏在外的将官甲械、符印之类统统都没有入库。 本来今天应该是武载德值衙,封衙勾检诸事自然也该由他来主持,但李潼却改了直单,这两家伙还游魂一样不知游荡何方,当然不知此事了。 “入簿吧。” 看完之后,李潼便指了指录事参军说道。 录事参军名为屈贞义,闻言后面露难色,嗫嚅道:“直令还未得审批……” 听到这话,李潼也不多说,转向长史许景说道:“请长史录簿。” 此言一出,长史许景与录事屈贞义脸色都是一变,李潼又等了片刻,见许景不敢上前,便举手道:“取笔墨、簿书来。” “案牍琐细,怎敢有劳大将军,卑职即刻入录!” 许景见状,不敢再作犹豫,连忙举手说道,一个箭步冲到案前来,抓住那份清单便退回了自己案前,伏案疾书。 眼见这一幕,李潼脸上才又有笑意,并看了一眼脸色已经非常难看的屈贞义,又对许景说道:“录事拒录府事,一并录入簿中!” “卑职无错!大将军所命、本就悖于事例……” 那录事参军屈贞义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又是一变,气急败坏的吼叫起来。 这一次,不需李潼再发声指示,另一侧伏案疾书的长史许景已经停下手中笔,抬头请示道:“录事参军屈贞义、咆哮衙堂、面忤大将军,是否录入堂簿?” 李潼还没来得及回答,此前往鸾台去的兵曹丘忠已经趋行登堂,抱拳道:“禀告大将军,鸾台得见奏抄,即刻署行。” 听到这话,李潼满意的点点头,还是老部下们做事贴心啊,他又转头对许景笑道:“不是面忤上将,是包隐恶迹、循情失职,录入。” “卑职知罪、卑职……” 屈贞义听到这话,满腔怒火顿时泄出,忙不迭深拜在地哀声求饶。 “除了袍带,下堂执刑,刑鞭之后,夺其官身,逐出卫府!” 南衙诸卫虽然要受到政事堂的节制,但也并不是全无自主权,犯错之人下堂用刑、包括斥退不用,都在本卫大将军职责之内。 当然,相关案事还是要经过鸾台与刑部秋官复核,但那都是事后,起码眼下,这个出头鸟李潼是揍定了。武载德都躲着不敢露面,你个录事还跟我瞪眼来劲,凡在老子视野之内,武家爪牙别想落好! 衙堂外自有诸备身们探头探脑的窥望,眼见录事屈贞义被几名仗内壮卒叉出,直在堂外廊下施加鞭刑,那一道道鞭子抽落下来,伴随着屈贞义的惨叫声,一个个脸色也都不是很好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算是初步了解了这位大将军的做事风格。 “直单下发,不在直者退衙吧。明日早归,不可误事!” 李潼坐在衙堂中,望着那些探出来的头颅说道。 众人这会儿也都是各自凛然,不敢逗留此中,认真扫了一眼今日留直名单,然后便各自散去。与此同时,衙门也徐徐关闭,在直者各自披甲就位,本就空阔的衙门显得更加冷清。 李潼也退出了衙堂,来到留直的宿舍里,让杨思勖领着几员王府亲事在外把守。他亲王入事,是有资格携带亲事随员入衙的。新官立威是正常操作,可不要被暗中怀忿者冲进来殴打一番,那就乐极生悲了。 房间里,李潼美滋滋的把那身锦绣绢甲往身上套,这就是他们左千牛卫日常工作装,至于其他的甲胄也都是特事特用,譬如出城郊祭或者一些君王亲自出席的军礼之类,才会穿戴明光铠等真正的战甲。 “怎么样?” 一身锦绣绢甲穿戴完毕,李潼站在房间中,一脸兴奋的望着乐高问道。 乐高一脸认真道:“大王本就风采出众,戎衣加身,更加英武绝伦!” 听到这话,李潼很是认同,这身绢甲虽然只是样子货,穿在身上感觉像是裹了一件棉袄,但不得不说是真好看,将肩背修衬得更加挺拔,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英气外露。 他这里还没显摆完毕,房间外又响起杨思勖的声音:“禀大王,左千牛卫中郎将司马珙求见?” “他终于敢露面?此时已经封衙,既不在职,也无授命,私闯衙堂?卸甲夺印,暂监衙内,明日奏论其罪!” 李潼行出房间,站在廊下叉腰说道:“还有颍川王,归衙后一并如此处置。” “颍川王回不来了。” 杨思勖闻言后便咧嘴笑道:“许长史禀告,颍川王归衙之际、马惊失足,归邸休养,符印诸物,已经着人送归衙堂。” “算他识趣!” 李潼听到这话后也乐了,他还想给武载德来个误入节堂,没想到这家伙挺机灵,自己先退了。 他也并不换下绣甲,返回直堂后召来长史许景说道:“颍川王伤情如何?记住明天要着员入探,量其伤情病况,药食诸用,卫府公给。” 许景闻言后点头应是,心里暗暗一叹,代王入事、再搞这么一手,颍川王怕是难归了。卫府供给药食,只要多给一些走了账,如果转天颍川王就活蹦乱跳回来,便可参其渎职、贪赃等诸罪。 不过看样子颍川王大概也不想跟代王在卫府争斗,否则不至于搞出这样一个伤病告退的借口。 本来他们这些属员暗地里也在讨论,两王并在卫府,究竟哪个能技高一筹、架空乃至于挤走对方。却没想到颍川王这么能忍让,根本没有露面就直接退避了。 至于跟武家关系密切的卫府员佐,一个中郎将被监,一个录事参军直接被褫夺官身、连打带罚,而且都是在一天之内完成。这个代王,行事真是雷厉风行、肆无忌惮。 吩咐完许景之后,李潼回房安心入睡,等着明天朝参入卫。如果武家还想就左千牛卫事务继续纠缠,他也不怕,正好可以趁着风波闹大,继续看一看究竟谁是朋友、谁是敌人。 0378 坐皇帝,立皇孙 黎明时分,李潼还在睡梦中,便被门外叫唤声吵醒。 “几时了?” 他努力睁开惺忪睡眼,拍打着额头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禀大王,寅时刚刚过半。” 宿在外堂的乐高匆匆行入,并送上诸戎服穿戴。 “这么早?”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皱起眉头,早前居在履信坊王邸的时候、他才会这么早起穿过大半座城池赶着上朝,不过今天直宿皇城之内,得知时间尚早,便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可是这里还没有躺倒,乐高已经又说道:“许长史等已经在堂前等待了。” 一通梳洗穿戴,李潼行出房间,夜色仍然浓厚,一股冷风扑面而来,让头脑清醒不少,举步行向衙堂,对面长史许景趋行而来,抱拳道:“禀大将军,今日朝仪章式已经入衙。” 朝礼诸事,虽然固有定式,但细节处也都不同,譬如圣皇陛下寝居何处,起驾何地,包括在哪一座殿堂举行朝会,每天都有差异。 尤其武则天本就女主当国,在这方面防禁要更加严格,哪怕是两衙宿卫大将,也都只能在朝会开始前不久才能接到禁中送出的章式,从而准备各种仪仗,包括千牛卫这样的禁卫军也不例外。而每天各种章式的改变,主要便由禁中诸女官在前一夜编成。 如果韦团儿还留在禁中的话,李潼对于他奶奶的内外动向,便能全盘掌握。当然,前提是韦团儿能够在女官群体中拿到情报,至于能够了解这些的女官,最起码都得是上官婉儿那种级别。 李潼接过那一份刚刚送入官署的早朝礼章匆匆一览,上面详细记载了他们左千牛卫参礼人数并器仗种类、几时入宫、何处接驾等等细节。当然,也只是他们左千牛卫的。 行至衙堂后,李潼便快速勾批开启衙库,并当堂挑选今日朝参仪仗。今日参礼需有千牛备身、备身左右各四人,备身二十,主仗三十。 除了标配的团锦绢甲之外,各自器仗也都不同,备身左右以上,悉配龙凤环千牛仪刀,诸备身则持金银杖、朱漆格弓,主仗们则长杖、横刀、格弓、皮鼓、赤幢等羽仪文物五类。 当李潼将人员检点完毕之后,衙库中相应器仗文物也已经清点完毕,运至堂前,诸朝参将士各自领配器物。忙完这些的时候,寅时三刻刚过。 “出衙!” 李潼身穿那骚包到了极点的团锦绢甲,当先而出,诸备身各持器物景从于后。 行出衙门的时候,两侧左武威卫并左鹰扬卫也已经集结完毕,看到两边摆起的阵势比左千牛卫多了数倍有余,李潼险些自闭,只能安慰自己,虽然你们人多,但是我们颜值高啊! 这还真不是吹的,千牛卫自大将军往后,一个个都是一米八九的大高个儿,身披绢甲在灯火照耀下更显明艳锦绣,不似普通甲具那样累赘臃肿,更映衬得诸备身们英武不凡。特别手扶仪刀行走最前的代王,在这样的装点之下更显卓尔不群,使得整支队伍画龙点睛一般的有了灵魂。 诸卫只在朝堂外摆设仪驾,而千牛卫则还要前往禁中迎驾,所以先行一步。当行至则天门长街的时候,对面街巷中也行出另一支骚包的队伍,自然就是右千牛卫。 右千牛卫大将军缺,今日率众入朝的乃是中郎将,名为执失善光,爵是朔方郡公,东突厥人,半边脸庞都被胡须掩盖,让人看不清楚年纪与相貌,但体态却魁梧得很,比李潼都还高出小半个头,看上去很是英壮。 两队千牛卫相遇,执失善光远远便对代王叉手致礼,并让步卒暂候,等待左千牛卫先行过,然后己部才跟随而上。 这时候,则天门向南皇城大街上,仍在紧张的布置仪仗。 内厢仪仗的主要成员便是左、右卫,左右卫执掌亲勋翊三府,所领五十军府也都是大折冲府,可以说是南衙诸卫中的绝对主力,甚至就连左右金吾卫,如果不算那些联防的编外街徒们,兵力都远不如左右卫。 李潼率领诸备身们行入则天门前,便见到守在则天门内的左右卫大将军,左卫薛怀义仍是一身僧袍、头顶着浑脱帽,正在那里呼喝布设仪仗,显得那么标新立异,简直怎么看怎么扎眼。 薛怀义见到李潼率众行过,远远打了一个手势,然后继续忙碌自己的事情。右卫大将军薛默啜,一听名字又是一个胡人,此刻正扶刀端立则天门内,目不斜视。 一路途行,单单李潼所见,南衙胡将便有五六人之多,难怪就连宰相们都有些受不了,以至于旧年默许来俊臣冤杀大将泉献诚。 则天门内仪仗还在布置,不能通行。李潼只能率部转行西侧光政门。行至门前时,门内突然响起蹄铃声,不旋踵十数骑从门内驰行而出。 光政门已经属于大内范畴,哪怕是南衙大将都不能纵马驰骋,唯一的例外便是左右金吾卫。 其他诸卫,包括左右卫在内,凡有入宿警卫,全都有自己的范围,即便是令使通行,也都有固定的路线。唯有左右金吾卫属于游卫,能够按照实际情况而自由走动,在北衙有这待遇的则就是千骑了。 把守光政门的是右卫中郎将薛讷,见到千牛卫一行走入,薛讷远远抱拳致意。 行入光政门后,一行人继续长驱直入,一直来到明堂西侧的乘明门,此处直通后宫寝殿,也是南衙将士止步所在,再往北就属于北衙范畴了。 千牛卫于此就位的时候,北衙羽林军已经在宫门内侧布置好了仪仗,隔着一道宫门,李潼远远看到右羽林大将军武攸宁正扶剑端立于阵列之前,微笑着对武攸宁点了点头。 但武攸宁并不想搭理他,匆匆扫了一眼便转回头去。李潼见状后不免叹息一声,昨天还在感慨走到哪里都有头铁的人,左千牛卫这里刚敲打几个,武攸宁又跟他甩脸子,看来以后权越北衙,还得敲打一下武攸宁。 他这里还在腹诽着,宫门内已经响起了鼓吹声,圣驾缓缓向此行来。李潼抛开心中杂思,回望队伍一眼,队伍中仪幢张开,皮鼓起奏。 千牛卫卤簿器乐还算单调,不过区区几种。至于后方的金吾卫则就热闹多了,笙笳齐具、金鼓方响,那声势又比宰相们出入用乐热闹多了。 在这一通吹打声中,圣皇武则天端坐于步辇之上行出宫门,前后俱有中官、宫人们张设羽扇、曲盖、步障之类,还有一众女官们趋行跟随。 此时宫门南侧已经聚起了南衙八卫军众,虽然各自只有百数人众,但也已经是上千人,由此沿途排设,直接抵达明堂西。 李潼亲身参礼其中,看到这一幕假使也不由得感慨,难怪宫变往往发生在北城玄武门,而且要选在晚上夜深人静时,朝堂中根本就捂不住啊。 想要在这种情况之下搞事情,起码要搞定南衙大半将领,还得防备着北衙羽林军冲过来将人抢回去。可如果这些条件都达成了,还搞啥宫变,直接禅让就好了! 他这里还在满腹算计,圣驾却已经在他身前不远处停了下来,武则天坐在辇上,望着站在灯火仪仗之前的李潼,脸上颇有赞赏,对着拱从圣驾一侧的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笑语道:“此正南衙官人门面样啊!” 不独武则天如此,随驾诸宫人、女官们这会儿也都探头好奇的打量着一身绣甲戎装的代王,不乏窃窃私语的议论声传出,搞得李潼都有点脸红。 圣驾继续向前,这一次便是左右千牛卫接替了羽林军护驾的位置,李潼扶刀行在步辇不足一丈外的位置上,略一斜眼甚至都能看清楚他奶奶脸上铅华掩盖的皱纹,不知不觉握刀的手心里已经是汗津津一片。 圣辇抵达明堂厢殿,诸卫将士沿阶下排,左右卫把守殿门、再向下则就是左右武威卫、左右鹰扬卫通列两厢。朝臣们此刻也通过了则天门,班列徐徐入殿。 左右千牛卫则拱从圣驾直登殿堂,李潼这个大将军更是直接佩刀站立在御案左端数尺外,如果不考虑这一点方位的微差,已经可以说是跟他奶奶共享统一视角。 垂眼下望,看着朝臣们蚂蚁一般鱼贯入殿,不得不说,这种高瞻远瞩的感觉真的爽。 随着礼官唱班,李潼收回视线,然后才察觉到他奶奶视线正若有若无向他望来,忙不迭小退半步,隐在御案后方。 此时登殿的朝臣们,虽然早知代王出任左千牛卫大将军,但此刻亲眼看到殿堂上方祖孙俩一坐一立、画面看起来十分的和谐,但落在各人心底,感想则就各不相同。 当然,神情变化最为剧烈的还是参加早朝的武氏诸王。本来殿堂设计是直接突出御座御案的视觉效果,以往左右千牛卫虽然也侍列左右,但也并不引人注意。 不过代王本就姿容俊美,如今又穿戴那一身骚包至极的绣甲,杵在御案左端,哪怕是自己一口一口把良心吃了、也难说出一个丑字,真是让人想忽视都难。 所以整场早朝,武三思等俱都低垂着头,避免仰望,直至退朝时,一个个脖颈都酸涩难当。 0379 日拱一卒,大位可望 代王以左千牛卫大将军的身份、拱从圣驾参加早朝,给时局人心带来的震撼是巨大的。 刀不入肉不为痛,床上无双不称奸,无论事实如何,直接的感官所接受的讯息给人带来的冲击才是最大的。 虽然说此前代王频获殊赏、羡煞旁人,但这些事实终究还是隔了一层。一直到今天,朝臣们亲眼见到代王持刀上殿、侍立于御座一侧,才最直观的认识到圣皇陛下对代王的恩宠,已经达到了可以托付性命的程度! 而李潼对此最直观的感受,则就是退朝之后,所接触时流已经改了对他的称谓,不再是“大王”而是直称“殿下”。 其实无论大王还是殿下,究竟孰高孰低并没有什么定论,很多时候大王这个称呼所代表的意义甚至还要超过殿下。 特别在五胡十六国那种乱世之中,诸胡虏争相称孤道寡,彼此之间本就没有什么血缘或嗣传的关系,大王这样的称呼自然规格更高,老子自为主君,又是谁家殿下! 但是在大一统的朝代里,注重法统、传承,“殿下”这个称呼本身就带有一种法礼上的因循味道,所以一般用于地位比较特殊的皇亲。东宫太子当然是没问题的,但诸亲王能不能被称作殿下,当中又有许多人情、形势的权衡。 李潼入嗣他大爷孝敬皇帝,如今已经可以说是他奶奶的嫡长孙,当然够资格被称为“殿下”。但在武周这样一个敏感时节,嗣传本来就是一个时局关注的焦点,区区一个称呼的变化,可能就会被人引申出来这个皇孙也不甘寂寞、不放弃继嗣大统的权利。 李潼本来就站在了风口浪尖,也就无谓过分强调这样的小事而让人杂想诸多。但你们如果要想改称,那也随便咯,我总不能捂着你们的嘴吧。 当然,除了这种称谓上的细节变化,还有其他不同,那就是无效的社交行为突然陡增数倍,且直接就发生在皇城官署中。 南衙禁军虽然要受政事堂宰相们的管制,但基本上还是维持着相对独立的状态。特别天授革命前后,他奶奶武则天对禁军系统一再梳理,与朝堂人事往来密切的基本上都被干掉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蕃将上位。 所以在日常的行政事务中,朝臣们对于南衙禁军的态度,基本上也都是能不往来就不往来,左千牛卫所在横街,平日里就少有朝臣往来。 不过此日早朝之后,鸾台侍郎杨再思就屁颠屁颠来到左千牛卫衙堂,装模作样的征询代王殿下的意见,看看两衙日常事务交接过程中有什么积弊要修正更改。 李潼对杨再思也没客气,直接让这家伙提走了已经被监押在衙署中整整一个晚上的中郎将司马珙。杨再思当时的表情就别提多精彩了,具乐高这个小鬼事后汇报,杨再思在离开千牛卫衙堂不久,就在隐蔽处抽自己嘴巴呢。 其他一些朝臣,也都以各种各样的借口登堂。譬如少府尚方监,就派人来询问左千牛卫诸羽翼文物有没有破损、需不需要更换,硬是在衙堂里磨了小半个时辰,注意到堂上所铺茵席边缘破损、刮蹭到了殿下衣袍,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转头送来两大车的茵席,将千牛卫衙堂上上下下更换一新。 对于此一类的行为,李潼也颇感哭笑不得。大家看好他,想要跟他来往,这一点他并不排斥,可你们能不能自己花钱、直接送到我王邸中?拿公家、也就是我家的东西来讨好我,玩挺溜啊! 衙堂中已经如此,坊中王邸那就不用多说了,投帖访问者络绎不绝,往来车驾更是直接堵塞了街道。 而李潼的代王邸与魏王武承嗣家邸同在一坊,如此喧闹,自然影响了武承嗣的家居生活,甚至直派家奴出门轰赶那些拜访代王的时流,以至于右金吾卫不得不在积善坊中加设街铺,避免两王邸府员直接发生冲突。 右金吾卫将军名为元璘,还因此专门来到衙堂向代王殿下述说始末,言中不乏暗示就算真发生了冲突,金吾卫会暗中帮助代王府员。 李潼虽然脸上挂着笑容,但心里却已经暗骂起来。虽然说这其中肯定有趋势投靠之类,但也必然有一拨人夹杂在当中推波助澜,无非是要激化他与武家诸王之间的矛盾,简直唯恐天下不乱。 比如这个右金吾卫元璘,言中屡屡提及他们元氏跟独孤家的姻亲关系,想要以此让李潼相信,如果两家真的发生冲突,金吾卫肯定会偏帮自己。 但李潼还知道,元璘有一个堂哥名叫元怀景,是他四叔李旦王邸故员,早前不久,还跟狄仁杰在清化坊喝酒,一连喝了好几天。 看这家伙红口白牙的还要煽动自己,李潼真想一巴掌扇过去,你怕是不知道吧,你们家的好女婿张说早跟我递了话! 李潼不爽武氏诸王那是肯定的,也从不掩饰自己这种倾向。但他想搞武家那是他自己的事情,但却讨厌别人借此蛊惑煽动他,去给别人做挡箭牌。 张说个小滑头虽然通风报信,但也只是语焉不详的暗示,但并没有明说狄仁杰在当中干系多深。 不过这并不妨碍李潼记下这笔账,真当老子做了千牛卫大将军就要跟你出去查案?你敢问我怎么看试试?就问你砂钵大的拳头尝过没有! 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以及李潼入嗣孝敬皇帝,承担了年尾年头的大半热点,也让人人自危的私谒皇嗣案热度有所冷却。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此事就此不了了之,早在年前便前往西京提押窦希瑊的侍御史侯思止、再报案情有隐,提议就地推审窦氏,获得朝廷批准。与此同时,去年被免官的酷吏霍献可也重新得用,以监察御史前往润州调查州民所奏巫蛊案。 更不要说,还有一个就连李潼都跟丢了的来俊臣,如今不知隐藏于神都何处,肯定是要搞一个大事件。 眼前的所谓风平浪静,只是风浪仍在积蓄力量。李潼虽然在主观意愿上没有帮他四叔分担风险的意思,但被时势所迫,其实已经做得够多。 甚至可以毫不谦虚的说,眼前这一段平静期,正是他为他四叔一派争取来的。那些人如果还不想别的法子自救,只是盯住李潼要把他继续往前拱,真要惹火了他,索性转过头来跟武家一起摁死他四叔,再跟武家正面打擂! 也不怪李潼心中戾气横生,他长史王方庆近日频频传信,希望他能归邸亲自将府事梳理一番。许多事情都已经在人推波助澜下搞得有些丧失了尺度,如果再继续这么下去,说不定就会出大乱子。 李潼自己心里也着急,但他实在抽身不开。倒也不是卫府事务有多繁忙,而是离了他,左千牛卫直接就停摆了! 他入衙第一天,就吓退了武载德,收监了中郎将司马珙,威风是威风,但也直接就被人架住了。除了他这个大将军,千牛卫再也没有了将官。 武载德名为在家养病,但却迟迟不递辞表,司马珙虽然入监,但武三思所掌管的刑部秋官也一直都不入审。这两人工作关系都还在左千牛卫,李潼就算想报缺让朝廷选员入补都做不到,所以也就只能被困在卫府中,天天值班,连家都回不了。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威风过后,现在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往火山口上架,李潼却无计可施。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也骑马跌上一下,回家休养几天,但也明白自己如果真离了左千牛卫,未必还能回得来。每天上朝,武三思等人视线跟要喷火一样盯着他,一旦他告个病假,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允许他再陪他奶奶上朝站台了。 左千牛卫虽然只是一个仪仗队,关键时刻不顶啥用,但既然试探出了这条路、占住了这个位置,南衙其他卫府如果出缺,就可以想办法递补上去。 所谓日拱一卒,拱着拱着老子就成天下至尊了,可如果再被打落原形,再想介入禁军系统,可就没有此前那样的条件和机会了。 而且左千牛卫本身也不是没有价值,虽然只是一群官二代们镀金场所,但这些官二代们也都是大有潜力可挖。如今李潼在卫府中可谓是威严无双,让人站着不敢坐着,不把这群官二代们调教老实了,怎么甘心? 所以李潼也真觉得武家人真是屎,做队友拖累人,做对手恶心人。 武三思以为扣住司马珙案事不审就能恶心他,却不想想武承嗣都已经被憋成暴躁老哥了,真要按捺不住爆发出来,你们还搞不搞皇嗣?还争不争江山?简直是不识大体,不知所谓,都替你们愁得慌! 这一天早朝后,他正在衙堂无聊投壶玩,突然一名千牛备身李湛登堂求见。 “有事?” 李潼将投箭收起摆在案上,抬头问道。这个李湛是李义府的儿子,不过李潼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李义府早就翻车了,所以印象不深。 李湛入堂后,先作犹豫姿态,然后入前小声道:“禀大将军,堂下几员私议午后出衙……” “就这?”查人早退都是小手段,李潼现在已经不玩了,更何况他自己这几天都瞪眼想早退,所以听到李湛打小报告也没有在意。 “是裴四等几人,听说是受梁王邀,入邸做客。” 李湛又说道:“几人也邀请卑职,但卑职想到殿下都坐堂尽劳,又怎敢自我懈怠,所以不应。” 李潼这几天正讨厌武三思,听到这话,眉梢顿时一挑,再作细忖,不由一乐,抬手吩咐道:“召集诸备身入射堂,考校射技,并入课考,近日谁都不准早退!” 武三思让他不爽,他也要让武三思不爽。裴四名为裴光庭,裴行俭的小儿子,在未来也是武三思的女婿。李潼决定破这一门亲,让武三思家里这顶小绿帽送不出去,也算是助人为乐。 “做得好,你等本就贵胄之身,世荷国恩,如今又具南衙美职,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一言一行自当缜密勿失。” 与此同时,他也表扬了李湛勇卖同袍的行为,真像你爸爸,难怪能出人头地,看好你呦! 0380 监守自盗,军器可图 左千牛卫官衙中,射堂、校场一应俱全。除了日常的宿卫之外,骑射技艺的练习也属于诸备身们工作内容之一。 从这一点而言,千牛卫不像是正经的禁军卫府,更类似于弘文馆、崇文馆等这些专召贵族子弟的学舍,培养这些贵胄子弟们的弓马技艺。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旧规渐渐被人遗忘,不再被特意的强调,使得千牛卫逐渐沦为彻底的镀金场所。毕竟能够入选备身者多是家世不凡,本身已经不愁出路,也少有人能够立志尚武。 李潼来到射堂的时候,诸备身还在陆陆续续向此赶来。他也懒得在这里干等,索性先走进射堂,自己拉弓习射。 千牛卫官署本就空旷,所以这个射堂建造的也颇为宏大,当中又分割成许多区域,除了步射的厅堂之外,甚至还有练习骑射的射棚。马匹则由大内闲厩提供,五十匹马,以月为番,只是不可出衙。 从这一点而言,朝廷对这些勋贵子弟们真是不错,单单五十匹官马日常所耗食料便不是小数目,还要派专人精养。 培养一个弓马娴熟的战士花费绝对不算少,但只要能够入选千牛卫,耗用都由国家提供,一任秩满,考课如果还不合格,那真的只能是自己懒,不求上进。 李潼进入射堂的时候,也有一些备身、主仗们正在操练。他在场外看了一会儿便走进一侧半封闭的小厅中,吩咐两员主仗老卒取来弓箭。 唐弓有四种形制,一是长弓,桑柘所制,是步射之弓。二是角弓,各类筋角所制,是骑射之弓。三是稍弓,是近射的短弓。四是格弓,彩饰浮雕,样子货,属于羽仪礼器,也是千牛卫日常所佩之弓。 来到这个世界后,李潼并没有太多机会接触弓箭之类,只有旧年在秦岭跟敢战士们厮混的时候,短暂的练习过几天,主要还是近射的稍弓,有关弓箭知识,也都是从那些府兵老卒们日常谈论中得知。 因为是近射的短弓,稍弓用料少、易打制,养护起来也方便,当然弓力也不会太高,通常在一石以下。 事实上,弓力能满七斗,已经符合实战制式需求,十步之内能够穿甲,一般的壮年府兵士卒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基本能够达到这样的标准。 如果弓力继续增加,这个标准将会锐减,能够开满一石强弓,已经属于绝对的精卒,一个折冲府中能有十几个已经算是大府,可以完成许多高难度的作战目标。 来到这个世界后,李潼一直比较重视臂力的培养,在秦岭时试挽据说弓力一石的硬稍弓,二十息内能作三引,已经获得旁人交口称赞。 但在来到千牛卫,接触到真正的制式军弓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这个水平还是水分极大。 弓身久用、或者缺乏合格的保养,都会造成韧性下降,弓力大打折扣,秦岭敢战士们都是破产的府兵,想也可知不会有什么最新的军器武装,手中军器往往都是老物,有所折耗这很正常。 千牛卫虽然没有什么作战任务,但所配给的军器却都非常精良。每每看到这些精良武装封存在衙库中蒙尘,李潼都心疼得不得了,很有一种监守自盗的冲动。 在神都城内外,他还有几百敢战士潜伏着,如果这些敢战士们都配给上精良的军器,战斗力将会有一个质的提升,直接投入到玄武门作战都不会虚。 这可绝不是一时狂念,李潼最近坐衙看似百无聊赖,但事实上一直在细心观察卫府日常事务操作流程,同时想法子该如何把这些军器盗取出去。 南衙诸卫所用军器,都由兵部下属的库部直接拨给,而且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翻查诸卫府衙库,同时卫府分管衙库的胄曹参军也会每月审计,上报兵部请求增补替换。 军器的回收,则由少府尚方监负责,辨其质料加以回收,分发下属各署重新利用、打制器物。 一整套程序,有出有入,还有着严密的监察,各司其职,分工明确,看似无懈可击。但只要是由人操作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全无漏洞,中间的环节越多,便越有漏洞可抓。 李潼在观察一段时间之后,已经初步瞄准了两个环节,一个是卫府中的审计环节,一个就是尚方监的回收。 他如今在卫府中大权独揽,如果换上一个可控制、甚至只是做事不够谨慎的胄曹参军,增加衙库军械的更换频率,就能让这些军械流动起来,进入到回收环节中。 少府尚方监,所管辖的主要是方伎之类,监管相对而言不够缜密,而且诸署令几乎全都是六品以下的卑职,安插起自己的人手来更加不会过于引人注意。回收的军器本来是要进行原料改造,但如果这一环节打通,便可以悄无声息的流通出去。 在京禁军南衙十六卫,北衙还有左右羽林军、千骑、飞骑等等。就算军器流通出去被发现,想要反查具体是哪一卫流通出去的,也很困难。 当然,如果自己作死,只是盗取各卫专属的器用,或者连军器库藏标志都不处理,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李潼自知他二爹栽在哪一个坑里,虽然有了初步的想法,但还在继续观察细节,没有急于行动。 同时不免腹诽他二爹李贤,你这位置太高,不懂得下基层的重要性,要是当时做事谨慎点,说不定我现在只要搞定李守礼那憨憨,就安心等着接班就是了。 当然,这也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当时他爸爸可没有故衣社敢战士这样一批隐藏在暗处的力量可用。而且人家自有东宫六率,就算要搞事情,也看不上这不肖子抠抠搜搜的作风,栽也栽得光明磊落。 他一边盘算着自己的小算计,一边选了一张软稍弓,站在十步的距离上向硬木标靶去射箭。五十支箭射完后,拉弦的右手酸痛不已,持弓的左臂也被弓臂回弹震得酥麻难当,几乎抬不起来。 “殿下射技更加精湛,于此道确是颇有天赋。” 一名身材魁梧的主仗上前查看标靶,然后再一溜小跑返回来对李潼说道。 李潼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射中那十几箭还是开始臂力饱满时,随着力道渐衰,后边一多半都是脱靶。整体算来,不过十矢三中的水平,不过跟最开始一矢无中的仁者之射相比,当然是进步显著了。 不过对于个人武力,他也并不强求,就算上了战场,保命为主,杀敌之类,自有众将士代劳。 如果不是想着未来搞宫变或许还要亲自参加巷战之类,他连基本的骑射都懒得练,可见的确是一代不如一代,他太爷爷李世民那才是真本事。 “禀大将军,诸备身已经集结完毕。” 这时候,李湛又匆匆行入,抱拳说道。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甩着臂膀走出了小厅,又有令史上前汇报具体出勤人数。 如今的左千牛卫,千牛备身十六人,备身左右二十人,较之旧制多出不少。没办法,他奶奶革命以来便大肆荫封,许多贵胄子弟虽然得荫,但却无处安置,只能见缝插针的安排。 至于更下一级的备身与主仗,反而并不满员,备身八十二员,主仗一百一。这些人虽然属于下员,但却属于左千牛卫真正有战斗力的一群。 这其中有的是边牧大将举荐军功士入宿,有的是诸折冲府或勋官柱国以上选荐,因此在武力值方面还是有所保障的。也因为这些人的存在,使得左千牛卫不至于完全沦为样子货。 “今日所考,骑射诸技。尔等诸员,绶列黄班,拱从仗内,当有志力荷此恩典。” 李潼也不多说废话,行至队列前便交代了内容:“不必陈说旧事推诿,只要我在领卫府,旬月有考,考绩如何,录入你们各自秩课,为南省夏官量用凭据。” 众备身们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彼此交头接耳的议论,但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敢直接出声反对。这位大将军的手段,他们可多是亲眼见识过,虽然各自出身不俗,但还真不敢说能承受得住大将军怒火。 “请问大将军,既然立考,标准何在?” 一名备身在队伍中举手发言道。 “上不设限,下不设标,在优者十员,在劣者十员,榜列通告。至于具体奖惩如何,各自秩满时便知晓。” 李潼也并没有设立什么太明确的标准,毕竟这里是南衙卫府,不是私人练兵。真要立定什么标准,是需要政事堂署行。 但就算是这样模糊的规定,凭他如今威望,同样有着不小的震慑力。这从眼下出勤人员中就能看得出来,虽然不是什么常规召集,出勤率也达到七八成,特别诸千牛备身,更是一个不落的站在场中。毕竟距离权力越近,便却能明白这位大将军是真牛逼。 0381 妈宝裴光庭 因为是临时的考核,所以也并没有布置什么新的场地,考核的形式也很简单,那就是每人二十支箭,骑乘游射标靶,然后计算中靶率。 早朝之后,左千牛卫基本上就没有了什么具体工作任务,所以这会儿自长史许景以下诸官佐们也都一起来到此处,帮忙准备器物、记录诸事。 李潼坐在靶场外,手捧名录呼名上场,自己也在认真观察这些备身们各自表现。考核分为上下两场进行,主要是为了回养马力。 两百多人完全考核完毕后,时间已经到了下午。长史许景递上考核成绩,李潼并不翻阅,他从头看到尾,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 虽然在考核之前,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谱,但当结果呈现在面前的时候,李潼心情还是颇为复杂。 倒不是说考核的结果有多么不堪,相反的还超出他的预料,特别是诸主仗们的表现,简直可以说是惊喜。其中一个名为赵长兴的主仗,连中二十矢,无一脱靶,弓马技艺之娴熟,甚至较之他门下敢战士们还要胜出许多。 翻看籍簿,李潼发现这个赵长兴、包括其他几名表现优异的主仗,都是年初王孝杰举荐功士。他们在安西得功,入都受赏,被招选入千牛卫担任主仗。 而且这个赵长兴居然还是一个名门之后,乃是北周八柱国之一赵贵的后人。但是明显家道中落,年过三十还要在西域建功才能归都授事。 另外一个骑射全中的名为杨放,弘农杨氏子弟,是杨执柔族子,如今担任一名千牛卫备身。 与这些人相反的,便是诸千牛备身并备身左右,这些人有的一箭无中,有的甚至连箭都没有射完便脱力返回。即便是有中靶,也不过寥寥几数。 看到这个结果,李潼暗觉今日考核的确是有点轻率了,不应该让所有人同场竞技,还是要分开进行。 如此鲜明的对比,一则会让那些备身、主仗们觉得朝廷用士不公,心中暗生戾气。二则也会让那些千牛备身自惭形秽之下归咎别人,或许就会借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去打压那些炫耀武力的备身、主仗们。 如果李潼有绝对的话语权,自然不必担心这些,勇力者奖赏、羸弱者训诫。可是现在,他甚至都不能直接态度鲜明的褒扬那几个表现优异者,否则便容易被人参奏典树私恩。 尽管心中暗悔,他还是召来赵长兴、杨放等几人,进行了一番表扬。至于几个表现拙劣的千牛备身,也并没有放过,其中就包括引出今日此事的裴光庭。 几个千牛备身被招至座前,神情自然自然是不好看,李潼看着他们,只是说道:“知耻为勇,你等此身领受,并非凭空得来,父辈积事积功,忠勤为国,传承至此,不要因为自己的懈怠斩于此世。弓马器用,卫府都是常设,但肯稍作勤勉,不至于曝丑此时。” 几人听到这话,不免愣了一愣,本以为代王殿下会借此大作发挥,对他们狠厉敲打,没想到只是这样几句苦口良言。错愕之后,忙不迭各自拱手告罪,表示之后一定要勤加操练。 摆手放退几人,李潼单独留下了裴光庭,示意他坐入侧席,并问道:“肩背跌损有无大碍?” 裴光庭年方十五,长得瘦高,直接在射场上跌下马来,这会儿一身的灰尘,眼眶还是红红,闻言后便垂首道:“在庭时慈亲爱养,只学诗书,无操骑射,今日见辱射场,卑职自知丑陋……” “既然如此,何必强作备身?” 看这小子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李潼语调略有缓和。 “求大将军勿逐卑职于外!” 裴光庭听到这话,双肩顿时一颤,忙不迭从席中翻跪起来:“慈亲入事禁中,久隔难见,唯入拱之际,能匆匆入瞥一眼……” 李潼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没想到这小子还是一个妈宝,担任千牛备身只是为了能时常入宫看他妈一眼。 不过也不得不说这个裴家真的阔,不知多少权贵子弟想为千牛备身而不得,裴光庭为了这样一个理由居然就能搞到一个。这样的牛,就连李潼都不敢吹。 不过李潼也明白,单凭其父裴行俭还是做不到这一步,裴光庭能够担任千牛备身,主要应该还是他妈厍狄氏的缘故。 禁中女官诸多,早在数年之前,厍狄氏便是最高级别的御正。李潼一家旧居仁智院,还承蒙几分关照。未来武三思之所以选中裴光庭做其女婿,肯定也是这方面的原因居多。 但李潼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除了发育的挺好,真的就是一无是处,甚至就连基本的马术都不熟练,或许真如自己所言,只学诗书、不学骑射,真是看不到一点他老子裴行俭的风采。 虽然李潼也不认识裴行俭,但毫不夸张的说,不算那些功名早成于贞观时期旧臣的话,裴行俭可谓是高宗朝第一名臣,如果连骑马都腿肚子打转,又怎么成就那些功业? 尽管李潼也要顾及厍狄氏的面子,但并不觉得把裴光庭继续留在千牛卫就是一个好选择。千牛备身们已经挺烂了,裴光庭在其中居然还是一个老鼠屎一般的存在,可见这个小妈宝是硬实力的废。 当然,人的才能多种多样,弓马不行也不至于一无是处。起码未来裴光庭在开元时期担任宰相,改革铨选的循资格,李潼是比较欣赏的。无论这法子弊病多少,但能够极大程度抵消掉铨选中的灰色操作空间,使得权归中枢,就有正面的价值。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说道:“若只是如此,不是没有别的方便可循。我不是厌恶裴郎,但生人禀赋各不相同,强留此中,也只是荒废了你自己的才智,玷污了长辈的名声。” “大将军典军严格,卑职自知不堪,但、但实在……” 裴光庭听到这话,眼眶里居然蓄起了泪水。 李潼看到这一幕,不免更觉头疼,这小子估计没断奶父亲就病逝,全凭母亲照顾,长成一个妈宝也在情理之中。结果没几年,母亲也被召入禁中待制,虽然门庭显贵,但却近乎怙恃全无,真是变得内向敏感,跟他长兄李光顺有得一比。 “起身吧,我旧居禁中,多承华阳夫人关照。如今长成入事,也不能全然无顾旧惠,害她舐犊之情。你且留在卫府,专心操练,不要再偷闲计弄杂芜,即便不望弓马为事,常习此技,也能强健体魄。” 李潼又举手说道:“稍后我会帮你筹计一番,给你安排一个更合适的职事。” 身体这么差,别老想着娶媳妇,跟着好人能学好,跟着坏人不止要学坏,还有一顶小绿帽要戴一戴。 裴光庭闻言后又连连道谢,然后才起身离开。 虽然李潼没有更作吩咐,但在一场小考结束后,还是有许多备身们留在了射堂、校场之间,开始操练各种军技。 看到这一幕,李潼也满意的点点头,你们就是得练啊,如果不练,军器怎么折损,没有折损替换,我怎么偷出去武装敢战士? 退回衙堂后,他稍作思忖,又安排乐高前往司宫台,请示今晚想入大内他奶奶那里蹭饭。韦团儿离宫之后,他便没有了直接能在他奶奶面前递上话的渠道。 不过好在,他奶奶心里还是有他的,傍晚封衙之后,自有宫官前来导引,李潼赶着饭点进了宫。入宫之后,便见到他姑姑太平公主也在席中。 “慎之你是权位越高、越显倨傲啊,日前我跟你说过你表弟跟幼娘论婚事,你是怎么表态?结果之后一直留衙,根本就找寻不见!” 太平公主见到李潼行入,登时便有些不悦道。 李潼闻言后便苦笑道:“姑母实在是误会我了,长辈训告,怎么敢忘?实在衙堂无人能作分劳,为公务计,只能先将家事延后。” 这时候,殿上的武则天也微笑道:“入座进餐,她事外之人,能知几分用事者辛苦?儿女论婚,自有亲长主持,何须劳我大将?” “偌大一个左千牛卫,居然无人能作分劳?”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有些狐疑道:“朝廷已经如此乏士可用?怕是你们祖孙欺我无知罢?” 李潼入席坐定,看了他奶奶一眼,然后才将缘由仔细解释一番,待见他姑姑眸光略有闪烁,心中已有了然,这是看上了他千牛卫几个位置,所以才抓住这个话题不放。 “眼下庭私闲话,我倒想请问姑母可有才荐?虽然不敢自言劳苦,但我连家门风物都有淡忘,也实在思情深刻啊。” 对于他姑姑用心,李潼也是支持,他被架在这左千牛卫里须臾不能离开,正希望有人进来缓解一下自己的窘迫。 “这是说得什么话?眼下还只是值宿,若是戍边,不知还有多少怨言,还忍用你?” 武则天闻言后笑斥一句,神态语气都很轻松。 太平公主见状后则受到了鼓励:“话也不可这么说,慎之的事才是有目共睹,但野中同样不乏才士待用。我家侄子困扰诉我,当然不能无顾。若是别个,还要仔细权度。但若止此,张口即来!” 武则天听到这话,脸上流露几分好奇:“哦?说来听一听,我也想知你这娘子真有长才长进?” 0382 太平荐才,姑侄渐远 不独武则天,李潼也挺好奇他姑姑会举荐什么人选。左千牛卫作为近卫军,势位高低还在其次,是真正的心腹之选。一旦居此,便是圣眷浓厚的直接证明。 太平公主也没有让两人好奇太久,接着便开口说道:“中山公豆卢贞松,世为国亲,屡任宿卫,如今赋闲于邸,闲养志趣。其人才力忠义不需细表,既然千牛卫缺员分劳,这难道不正是良选?” 说完后,她微笑着望向李潼,暗示李潼助她发声。 听到太平公主的举荐人选,李潼心中一叹,他自己忙碌着组织班底,看来他姑姑也没有闲着。 豆卢贞松是豆卢钦望的堂弟,都是芮国公豆卢宽的孙子。此前不久,李潼还跟他姑姑一起宴请豆卢钦望,当时他姑姑便对豆卢钦望流露出不小的热情。 由于李潼跟弘农杨氏的论婚被他奶奶插手破坏,豆卢钦望也不再对李潼表露太多热情。现在看来,倒是他姑姑将这一层关系维持了下去,且还有了新的发展。 李潼对豆卢家谈不上什么好感,倒也没有什么恶感,不过既然他姑姑表露意图,不妨助言一二。 所以他便起身望着武则天说道:“孙儿与中山公少有往来,但既然是姑母力荐,又是国戚仁长,想必有才器可称。如今卫府诸事的确乏用,若能引入推选,补益于事,小臣强用也能稍得喘息。” 太平公主听到李潼发声,脸带笑意的对他点了点头,神态间颇为满意。 武则天却没有第一时间答话,沉吟了一会儿,才指着殿中两人微笑道:“这些非分的言语,也只在庭私小叙,不要在外浪言惹谤。” 言语中虽在告诫这两人并无举荐大臣的资格,但也并没有禁止他们私下里讨论。尽管没有明确回答,但李潼也能猜到这件事应是八九不离十了。 看着他姑姑眉眼之间掩饰不住的喜意,李潼心里暗叹一声。老实说,政治人物真不该把人情作为一个衡量标准。他奶奶大多时候做得都不错,该杀就杀,绝不手软,但其实也并没有完全的免于人情的影响。 李潼同样也是如此,如果不是他姑姑出面举荐,他其实并不乐意让豆卢贞松进入左千牛卫。豆卢家是关陇大宗,一旦豆卢贞松进入左千牛卫,无论主观意愿如何,都会摊薄他在卫府中的威望。 这一点还是其次,另一个比较重要的一点,就是豆卢贞松的老婆正是窦家人。眼下正是打击窦家等关陇人家的关键时刻,豆卢贞松入事千牛卫,难免会让在事者对这一目标产生动摇。 关陇勋贵之所以难除,就在于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他们与李唐皇室可谓是相依共存。哪怕强如武则天,能够做到武周代唐,仍然做不到完全根除这些关陇勋贵。 或者说她还不够狠,没能把儿女全干掉,这给了关陇勋贵们渗透新朝、乃至于逆风翻盘留下了余地。但儿女们既是她更进一步的掣肘,也是她能走到这一步的一个铺垫。 更让李潼心生感触的,是通过太平公主举荐豆卢贞松这一件事,察觉到他姑姑已经在有意识的去推动李武合流。 李武合流是武周后期政治大趋势,奠定了从武周回归李唐的一个基调,标志性事件便是李显回归、然后李武两家明堂盟誓。 后世不乏考据党论证太平公主有没有参与盟誓,这也实在是无聊。无论太平公主有没有参加盟誓,她的特殊身份与处境便决定了她是李武合流的主要缔造者与推动者。 现在太平公主已经在尝试通过自己的影响,让武则天与关陇勋贵们之间达成一定程度的和解。 或许她本人还不能清醒认识到这条道路在以后会达成什么样的局面,但李潼却很清楚,一旦他姑姑以此为目标继续前进,那么他跟他姑姑之间,根本立场就发生了矛盾。 李武合流并不是说两家人坐下来吃吃饭喝喝酒,捐弃前嫌就能携手并进。其本质是要在当下时局中打造一个政治同盟的小圈子,咱们这些人资源共享、权位共享。类似关陇勋贵们,无论你是姓杨的,还是姓李的,只要在位上是咱们的人,一切都好说。 为什么神龙五王无一善终?因为他们不是自己人。甚至包括开元名相姚崇与宋璟,名气是极大,但两人执政时间加起来都不如李林甫的一半,开元盛世是我们的盛世,与你们无关! 甚至玄宗晚年避祸蜀中时,还给了宋璟一个卖直取名的刻薄评价。你们只是工具人,不是自己人。 太平公主当然是有资格左右逢源,能够从容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一旦李武合流达成,她的地位会变得异常超然。 但这对李潼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他虽然是姓李的,如今也改姓武,但事实上无论李武哪一派跟他都不沾,或者说不能触及到这两派核心利益。他只是靠着硬舔他奶奶上位的非常时期的一个非常人物,一旦李武合流达成,他一定会被边缘化。 当然,凭他眼下拥有的政治资本,如果肯加入其中某一方,混成一个中坚人物并不难。毕竟眼下还是长寿年间,李武合流想要达成还有的磨合。 但是老子为什么要搞这些?既然是有能够更进一步的可能,为什么要跟你们这群废物一起抱团取暖?甚至就连武承嗣都被气死了,他如果接受这样一个和稀泥的结果,那是连武承嗣的气性都不如! 真正让李潼心生警惕的,还不是他姑姑所流露出来的意图,而是他奶奶的态度。 从武攸宜出任并州长史的时候,李潼便意识到他奶奶是有留手的打算,如今再有意让窦家女婿出任千牛卫,这意图无疑更加明显,再联想到西京案事迟迟没有突破性进展,事情下一步的发展也实在让人无从判断。 大势方面,李潼还是比较被动,顾虑多多,眼下还是要从细节上下功夫。 用餐完毕后,他便主动讲起了今日在卫府中考核群僚的事情,讲到众千牛备身们弓马技艺多么不堪,也并没有隐瞒,如实道来。 武则天对于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毕竟关乎她个人安危,听李潼讲述完毕后,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冷哼道:“古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那些千牛备身,一个个也都是权门贵第所出,竟然如此不堪?宸居安危,便付此辈手中?” 李潼叹息一声,并作请罪状:“臣偶作闲戏,不想是这样一个结果,心中实在惶恐。诸千牛备身所以入选宿卫,所重还非弓马诸技,而是各家冠缨门第的忠义传承。但这一点施量取舍,下僚未必能尽知,如今共在一场校演,优劣如此逆转,诸卫士难免愤懑。臣自知孟浪草率,今日入宫,请罪之外,也是想请教陛下该要如何善后修补?” “千牛卫拱护宸居,职责深重,所用本就忠勇为先。力不能挽,技不能驯,君王安危、目若玩戏,又有什么忠义可言?慎之你能察此大恶,又何罪之有?” 武则天闻言后便冷笑道:“考核技艺,势在必行!勇力者攫用,卑弱者黜落,如果连这一点公道都不愿下赐,又怎么能望众将士用命效劳!难怪慎之你盼能有才士分劳,那些膏梁禄虫,一个个仗恃门荫,君王安危都在度外,又怎么会将你这个资望仍浅的少王放在眼中?”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一乐,那些人不敢不敬他,但既然他奶奶这么想,他也没必要解释得太细。 接着武则天又对太平公主说道:“你能此际推举才士,正合时宜。豆卢贞松久事宿卫,想有更多成计可循,能够大补慎之整军良计。”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色略有尴尬,她举荐豆卢贞松用意是好,却没想到人还没有入事,就已经有一口大黑锅等着背了。那些千牛备身们一个个家世显赫,担任此职本就是为了镀金,真要军法严明的去操练,这不是明摆着得罪人。 李潼对此倒没有多愧疚,只是感觉暖暖的,他奶奶心里是有他,虽然事情是他挑起来的,但黑锅还是要给外人背。 略作沉吟后,他便又说道:“其实诸近卫也并非一无是处,诸备身、主仗武力勤操,不逊其他诸卫精卒。特别其中有备身杨放、主仗赵长兴等,若非今日操演,臣亦不知卫府还有如此勇卒。一卫已是如此,放眼两衙乃至诸边戍,此类勇才不用者,不知凡几。若能比拟诸制科举人,武举健儿,君恩普授,一定能大壮国声!”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眉头微微一扬,片刻后则叹息道:“你能胸怀国计,不拘职内,这很好。但武举议论不是短时,至今仍然不能决定,还有许多困扰仍待参谋啊。但如果你有什么计略想要参议,可以修表直送禁中。” 李潼当然明白大凡事关重大的国策,很难一拍脑门就有决定,比如他此前所进言经济诸事,到现在朝廷仍然还没有明令放出。大概他奶奶也在等着蜀中飞钱的经营成果究竟如何,再决定是不是要全力支持。 当然,他建言开设武举,目的也并不单纯,是希望能够借此将更多的故衣社力量通过官方途径引入到禁军体系中来,以冲淡本来那些旧势力的影响。现在看来,这件事还得持续拱火。 0383 恩威并施,唯命是从 在担任禁军将领后,李潼便尽量避免公事之外频入禁中,而他奶奶武则天也很少动辄便将他召入。 一则频繁出入宸居,难免窥探之嫌。二则表现得过于亲昵依赖,在时流眼中会觉得他没有独立人格,不利于树立个人的威望。 譬如武氏诸王,凡有大谋,必当面承受。久而久之,他们在旁人眼中就完全的沦为了女皇的附庸。尽管本身已经位高权重,仍然很难获得别人由衷的敬重。以至于真正要作大谋、比如夺嫡争嗣时,都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个二房东还想拿大本?你配吗? 之所以今天入宫求见,汇报今天的考核情况还在其次,主要还是有关裴光庭的职事调动。 如果只是裴光庭本身,还不值得李潼特意求见他奶奶,但因为其母厍狄氏在禁中担任御正,而女官群体参谋机密,是武则天如此高龄仍能有足够精力控制朝局的重要助手,是她绝对的禁脔,禁止别人染指。与这一群体密切相关的人事,李潼当然不敢私自决定。 用餐完毕后,他便专指出裴光庭弓马技艺实在不堪,甚至连伴驾出游的仪仗需求都可能达不到。 武则天本身对裴光庭印象不深,听到李潼介绍完其人家世后,才微微皱起了眉头:“这裴家小儿系出名门,教养应该不俗,技艺居然如此不堪?” “生人禀赋、本就各有差异。才不专此,自然事倍功半。裴家这个小子虽然弓马不济,但诗书学养还是可观。臣亲自询问一番,才觉得他才用偏失,强留下来,不独卫府规令有失庄重,与其自身才志蕴养也是一种伤害。” 李潼这里话音刚落,另一侧太平公主洗了手又笑道:“阿母见自家佳孙才器圆满,就觉得世道少流都该如此?十指还有长短,何况才艺。诸如慎之此类若世道常见,又哪能显示出不俗?譬如我家几个小儿,大器或不称美,但小处也不乏乖巧啊。用心赏识,勉强也能不负人望。” 听到这话,李潼看了一眼他姑姑,你夸我就夸我,说你家那小舔狗干啥?天天住我家,啥忙帮不上! 武则天闻言后也笑起来:“是这个道理,不该因为自己的圆满、苛求旁人周全。慎之你于此有什么打算?华阳夫人舍家入事,捐力助益颇多,人情小处还是要不失关照的。” “臣也是如此思计,来时一路权度,既要不失关照,还要人才不荒,若能将之转任云韶府,倒是能够兼得。” 这一想法,李潼早在卫府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云韶府位于禁中,厍狄氏母子碰面机会更多,同时这地方也算是李潼的一个基本盘,把裴光庭这小子安排彼处,也方便划拉到自己这边来,起码是不能便宜武三思。 这件事他自己操作起来也不困难,但若不知会他奶奶一声,说不定就会在心里留下一个小疙瘩。 武则天听到这个提议后,略作思忖便点头道:“就这么办吧,能够立论于宏大,还不失人情小节,大小兼顾,洗去了一身的躁性,这很好。” 说完这些后,武则天仰头打个哈欠,脸上倦色明显,又笑道:“你们姑侄自去,不要再贪留扰人。” 殿中两人闻言后,忙不迭起身拜退。行出殿堂不久,李潼又见到仪仗架设起来,拱从圣驾转去别处安寝。 他心中又是不免一叹,他奶奶的精力较之数年前的永昌年间是有着明显的衰退,为了起居安全,每晚还要这么折腾,自己这个贤孙还是得加把劲儿,尽快把担子接过来啊。 因为还要值宿留衙,他将他姑姑自皇城左掖门送出,然后便回到了卫府入寝。 第二天早朝后,裴光庭被免千牛备身的敕书便下发卫府。 卫府众备身们看到这一幕,心中不免凛然,再次认识到这位大将军真不是开玩笑,一动手便直接踢走了他们当中关系最硬的一个。于是也不需要再作吩咐,一个个都走进校场、射堂,开始认真操练技艺。 至于裴光庭,本身倒没有多少身为千牛备身的荣誉感,还沉迷于小蝌蚪找妈妈的需求中,接到敕令登堂入谢后,便喜孜孜往云韶府报到去了。 御正厍狄氏也知道了儿子职事被调整,一大早便来到云韶府等候,母子相见,自是欢喜。 待从儿子口中得悉此番调职原委,厍狄氏略作沉吟后,摆手屏退余者,拉着儿子手腕说道:“梁王家那位县主,我儿见过没有?在不在意?” 裴光庭闻言后略显羞涩,垂首低声道:“见是见过几面,但儿名位未著,自觉得不配贵人。只是梁王殷勤邀请,不敢拒绝。” 厍狄氏闻言后则笑起来:“你母抛下骨肉,辛苦在事,所求无非能为我儿积存眷顾,日后行途通畅一些。梁王虽贵,但如果实在缘浅,也不必委屈自己。代王殿下是后进中少有的英俊才士,你能从游于他,承蒙照顾,也是一幸。 但还是要谨记,我家所以立成名门,你父兄能为世道所重、所恃者,是风骨、是才力,不是私情的幸弄。你这样一个年纪,学养未足,风骨稚嫩,不要见别人捷径畅行就失了自持。如果所受的恩宠已经超出了自身的才力,就要退下来,想一想。成人立事,是甲子之功,即便幸求短时,也不是眼下的你能操弄的。” “儿一定谨记阿母教诲!” 裴光庭连忙点头道,只是见到厍狄氏要起身离开,又上前拉着母亲手腕说道:“明天儿子还能不能再见阿母?” “用心做事,阿母得暇,就来见你。” 厍狄氏拍拍儿子肩膀,微笑说道。 左千牛卫府中,一扫往日的散漫。除了裴光庭被罢免千牛备身之外,不久之后,兵部夏官又入卫府提走备身杨放、主仗赵长兴等几人名簿。并且不久之后,赵长兴便调入北衙,得授千骑直长。 如此一来,李潼在卫府之中威望更加隆厚,而诸备身们操练的也都更加用心。 李潼又将卫府职事进行了一番调整,人员递补踢走的录事参军,空出了掌管衙库的胄曹参军,但也并没有向吏部报缺,准备哪天见到天官侍郎郑杲,将自己属意的人选加入到吏部补选名单中,再报缺选用,然后就可以试着盗窃衙库了。 几天之后,替补的将官终于到位,而且一次就是俩。其中一个自然是太平公主所推荐的中山郡公豆卢贞松,接替武载德担任左千牛卫将军。另一个则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名为李令问,是卫国公李靖的族孙,担任中郎将。 事关自己卫府人事,李潼也在密切关注,从姚璹口中得知这个李令问是李昭德所荐。为此李昭德甚至还专下南省刑部,当堂斥问原中郎将司马珙案事,这才让兵部夏官得以报缺。 单从表面人事变动,看不出太多深意。但如果再深挖一层,这个李令问有个远房表哥名叫敬晖,感觉就有内味儿了。 对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难怪他奶奶一直重用酷吏,群众当中一直有坏人啊!一个不慎就有可能翻车,一直熬到神龙年间才爆发出来,也真是不容易。 除此之外,李潼还感觉他自己被当枪使了,进入左千牛卫一通折腾,搞掉了武载德和司马珙,腾出两个位置结果转眼就被别人瓜分了,他自己还是一个光杆司令! 这也真是没办法,他这里接触南衙军务才多久,就算有江南人靠拢过来,但江南人在禁军体系当中本身也全无根基。本身并没有成熟的人事关系可以借用,一切自然也只能从头开始。 当然这种情况也只是短时,毕竟还有一门亲家独孤氏。独孤家在一众关陇勋贵中虽然不算门第极高,但毕竟也是圈里人,子弟多人供事于南北衙,如今的家长独孤元节更是担任左监门卫将军,甚至李潼的左千牛卫当中就有一名千牛备身是独孤家子弟。 另外,他丈人唐家诸家人入都,极大几率也是要进入禁军体系中的。唐休璟本身已有戍边的勋功,再加上李潼也已经担任南衙大将军,这一次虽然被人占了便宜,接下来认真操作一下,争取给唐先择安排一个禁军显职。 即便不谈这些已经上了台面的人事,如今的他也已经初步拥有了一批拥趸。 两员新任的将官同日入衙,李潼在衙堂中亲自接待,堂外诸备身们队列相迎。新任千牛卫将军豆卢贞松四十出头,看到这副迎接的阵仗便微笑道:“卑职等新入卫府,还未助事,反先扰人。诸员各自散去,不必强留在此。” 本来只是一句寻常的客气话,但豆卢贞松说完后,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同。 诸员仍然队列庭中,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这句话,特别站在队列前方的李湛等几员千牛备身,视线更是直直盯住大将军,完全不看旁人,那模样与其说是欢迎,不如说是一种示威, 李潼察觉到这一点,既觉好笑,又有几分感怀,上前一步摆手道:“散开吧。” 听到这话,诸备身们才叉手告退,留下一脸尴尬的豆卢贞松与李令问。 0384 二王同坊,长短必争 无论这两人是通过何种途径进入卫府,又怀揣怎样目的,起码李潼是能够从卫府事务中摆脱出来,不必再整天值班。 虽然刚入衙堂,就被众备身们给了一个下马威,但既然身在官场、总也懂得收敛情绪。即便众备身不来这一场,新来的这两个将官也不敢小觑代王,毕竟自己所待的这个位置还是对方一天之内就给收拾出来的。 李潼在堂中与两人寒暄一番,将目下卫府情况小作交代,然后安排长史许景帮助他们尽快入事。 当然,这也都是场面工夫。千牛卫较之别的卫府本就清闲,李潼坐衙这些天也将事权收的差不多了,留给这两人的事权空间非常有限,基本上也就是应时点卯、领队入宿,甚至就连封衙的权力都由长史、参军各自负责,他们只需要坐堂批署即可。 安排完这些,李潼便带着诸亲事护卫离开了衙堂,往皇城外行去。走出端门之后,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看一眼天津桥头栽植的槐柳都已经抽出了嫩芽,春意已经颇为浓厚。 归家这一路也并不轻松,不断的有人入前见礼,特别在下了天津桥之后,更是被堵在桥头的位置小半个时辰没能前进。人人都一脸热情的上前见礼,总不好倨傲得全不理会。 入坊之后,李潼便发现坊门内加设武侯大铺,足足百数员武侯街徒们据守在此,已经禁止车驾入坊。但即便是这样,坊街上行人仍然络绎不绝。毕竟坊中除了魏王、代王等贵邸之外,还有司府寺等几个官署衙堂设立于此。 在路过魏王邸的时候,李潼看到门前立戟几乎已经插在了街中心,更有几十员魏王府仗身持杖队列于此,简直是连亲事仗内府都摆在了街面上,以此来凸显魏王府的存在感。 但即便是这样,仍然不能禁止时流趋拜代王邸,车驾不能入坊,便不乏豪奴来回搬抬着礼货,反倒显得代王邸更加门庭若市。 这样的表面喧噪,其实也不足体现什么,乌合之势而已。但对于气量狭隘的人来说,也的确是挺闹心。只看魏王邸摆出这样一幅架势,还真说不准哪天就会擦枪走火、当街闹起来,怪不得诸府员们传信时,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口气。 再联想到右金吾卫元璘暗里打气的坏心思,李潼不免突发奇想,要不要把这家伙搞走、换上自己的人? 南衙诸卫当中,左右金吾卫事权最重,这一点早在没搞掉丘神勣的时候,李潼便深有感触。早年他姑姑太平公主搞戏场,还要在他这里借调桓彦范以应付一些街面琐事。 如今两王邸同在一坊,彼此也都不是大度能容,即便没有眼前喧噪,也难保未来不会动真格的。各自府卫仗身员数差不多,谁能招引到右金吾卫的助力,当然就有更多胜算。 就算李潼在禁军体系整体经营比不上武家诸王那么根深蒂固,但如果你的老巢都在我的刀锋之下,你又牛逼个啥? 李潼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以前他是不敢作此想,因为本身并没有筹码可以运作这些,可是现在他身领左千牛卫,又刚被别人瓜分走两个重要的时位,你们各自受惠者如果不帮我这个忙,那可就不要怪我发飙了! 回到王府之后,李潼便召来众府员。 王方庆等人近日除了固定的上朝之外,几乎整日待在王府中,除了接待络绎不绝的访客之外,也一直绷紧着心弦,真要发生冲突的时候也能及时作出应对。此时终于等到大王归邸,也都各自松了一口气。 李潼坐在堂中,随意翻看着府员们所整理出来、最近这段时间比较重要的人情事务。 府中访客虽然多,但当中也有大的规律,单单江南背景的人家就占了半数以上。如果不是因为今年的科举还没有结束,履信坊西园选举人集会也一直在继续,这个比例只怕还要更高。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颇感无奈。 虽然说江南人给他提供了极大的帮助,宰相姚璹更是他如今在朝中最大的同盟者,王方庆等府员也都极具事才,府员陆景初的父亲陆元方在朝堂中上升势头也非常明显,待制两殿,再进一步便有可能拜相。 但江南人的缺陷也极大,最大的一点就是在禁军体系中完全没有什么根基。李潼被架在卫府这段时间,不是没有向姚璹暗示,但姚璹虽然贵为宰相,却连一个能够提出来议论的人选都推举不出来。 江南人还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北上为官、不具备乡土根基。虽然能够做到一些基本的场面呼应,但无论是继续下沉、还是上升,潜力都不够大,这也是一直不能在朝堂形成一股稳定势力的原因之一。 手里没有刀子,脚下不能生根,一旦朝廷之内发生什么震荡,最受影响、波及的也是他们这些人。所以才要在李潼刚刚有了自立山头的苗头后,便都凑过来。只要能够保住李潼在时局中站稳,他们便能得享一定程度的关照。 李潼这段时间也一直在思索接下来该要怎么做,才能将目下虚浮喧噪的声势夯实稳定下来。其中一个比较有效的方法,就是跟本地人家加强交往,类似张说这样的土豪家境。这些人家虽然没有太高的政治时位,但却拥有深厚的乡土基础。 像他爷爷李治,旧年营造东都洛阳,也是在获得了一众河洛土豪真金白银的支持,才能在维持高速对外扩张的同时,还能实现政治中心的转移,逐渐摆脱关陇本位的限制。早年跟丘神勣一起倒霉的弓氏,就是在这样一个时间点,加入到政局中来。 李潼暗地里已经有故衣社那些迁民人势,如果再跟本土势力结合起来,那能搞出的骚操作不要太多。 所以李潼对张说,真是寄予不小的期望,只可惜这个小滑头成名太早、心思太活泛。大凡张说能老实一点,李潼都愿意利用手中所掌握的政治资源重点栽培其人,让张说尽快上位,成为自己切入到本土势力的一个窗口与桥梁。 当然,张说也是有左右逢源的资本,本身才能够高、有眼色,出身河洛土豪家庭,自然获得时流青睐。不独姚崇临死前担心儿孙会遭到张说迫害,甚至就连远在岭南的张九龄北上入仕,都得认干亲、叫张说叔爷爷。 不过,除了张说之外,也并不是没有别的选择,而且还是比张说还要好上许多倍的对话对象,那就是荥阳郑氏。 荥阳郑氏本身便是山东著姓,郡望荥阳本就距离洛阳不远,而且早在北魏时期便跟着拓拔元氏在洛阳瞎混。虽然屡遭打压,但残留根基仍厚。 从李潼目下的处境而言,荥阳郑氏是比远在河北的崔、李人家还要更合适的联谊对象,而且也更好把控。特别眼见到他姑姑已经在有意识的推动李武合流之后,他更需要尽快引入盟友来充实阵营,以避免逐渐的被边缘化。 心里这么想着,李潼翻看名录,见到就在这段时间里,单单郑杲造访就有五六次之多,几乎隔天就要来上一次,心中一奇,开口问道:“郑侍郎来访勤密,可有什么急情留信?” 王方庆闻言后稍作回忆,然后便摇了摇头。 “年前有约要走贺侍郎登新,时值选月只能避嫌。不想现在又是我难得从容,冷落了人情,安排人员具礼、过府回访,并表歉意。” 李潼见状后便作出吩咐,当即提笔缓书一封信件,着府员挑选礼品、一并送往郑家。 年前年后,郑杲对他帮助实在不小,不说诸故员都安排美职,如果不是有郑杲这一道选路支持,西园集会也很难维持下来。 如今时间已近三月,选月自然已经结束。通常典选的官员也会做出一定程度的调整,郑杲这个天官侍郎本来就是武三思被夺事后临时提拔上来,想要继续留任选职、或者另授美职,也是需要时局中强力人物的支持。 李潼想来,郑杲近日之所以如此频繁来访,应该是为后路筹划。 李潼当然是希望郑杲能够继续留任,吏部作为南省首曹,盯着的人不知多少,想要发展一个自己人,实在不容易,如果能把郑杲保下来,那是再好不过了。 “还有一件事,杨相公府员几番来访,道是相公几度垂危,丧事已经布设之中,希望殿下能够得暇入望。” 王方庆又说道。 李潼闻言后叹一口气,杨执柔虽然没能成他丈人,但彼此之间情面是有,想了想之后,他便吩咐道:“递书杨家,明日我过府探望杨相公。” 积存府事处理一番后,李潼才起身离开王府正堂,往邸中行去。 “妾等恭迎殿下归邸!” 李潼行至后堂,看到出挑站立在众女眷之中的韦团儿,先是稍作错愕,从这娘子入邸,他便一直留在皇城直堂,一时间还有点反应不过来,片刻后才微笑道:“邸中不比禁中,韦娘子起居还合宜?” “唐孺人大度和气,县主亲善下员,郑阿姨慈祥肯教,妾入居虽只短时,幸容宅内,万分感激。” 韦团儿笑容明艳,看得出在邸中待得比较顺心。 “那就好。” 李潼行向自家娘子,一把捞出唐灵舒身后用头往前拱的李幼娘,转对众人说道:“散去吧,既在邸中,不必太过拘礼。” 0385 名门遗珠,唯王赏识 回到内宅厅堂中,看着自家娘子一身宫裙、钗钿并施,李潼忍不住笑道:“非节非礼,娘子怎么也作如此庄重姿态?” 唐灵舒闻言后便浅笑道:“往常是觉得器饰繁琐,但习惯了之后,也有趣味。门仪家事不同往年,怎么还能只作任性?殿下爱我简饰骑游,只要在闲,私趣随时可拾,但既然居邸,还是不能因为轻率荒废了门仪。” 李潼闻言后也不多说,只是握住这娘子柔荑拍了拍那白嫩手背。韦团儿入邸之后,也带来一批新的宫婢,这些人操持内宅事务多循宫礼,难免会给这小娘子压力。 李潼虽然喜欢自家娘子天真率性,但生人成长,也的确应该逐步适应境遇的变化。 唐灵舒见大王垂首不语,有些没自信的低头看看自己裙带,并略丧气道:“殿下不喜我这番穿戴?” “怎么会?我家娘子天生丽质,精心妆点,只是更加动人。” 李潼托起娘子白嫩下巴,望着那如刻如画的精致五官,抬手便点向光洁额间所贴住的金片彩钿。 唐灵舒见状后忙不迭举手遮掩:“殿下等一等!这可不是什么巧物,是利器!” 李潼闻言便是一愣,接着便见这小娘子纤指一抹、摘下金钿,翻在指间,震腕一抖,只听笃一声轻响,那金钿一端便嵌入木质的凭几中,足有数分之深! “幼娘夸耀雍王指技,妾闲来自习,原来也并不难。以后凡妾在大王身畔,便绝不会再发生西京旧事!” 唐灵舒扬起小脸,不乏炫耀的说道,与此同时,又摘下发间一支玉钗,捻住尾端一拧,便露出一截包金的尖刺,再将手腕一扬,玉钗一闪而逝,数步外的屏风却发出响声,再看去,玉钗已经利箭一般扎进屏风木框上。 这娘子转回头来秀眉一挑,眉眼间说不出的得意:“殿下觉得这番巧技怎么样?” 李潼看到这里,已经忍不住的瞪大眼,片刻后才干笑道:“看来以后我要对娘子加倍体贴一些。” 唐灵舒先是不解,片刻后则瞪大眼:“我怎么会、怎么会……殿下如果不喜,我以后都不弄这些游戏!只是回想西京那时,觉得自己再有用一些,哪会让殿下犯险……” 见这小娘子一脸情急,李潼弯腰啄在樱唇,并笑道:“娘子有心了,我是欣慰开怀,小作戏言。” 片刻后他又正色道:“娘子作这些闲戏,切不可让外人见,特别那些后入宫婢!” “就连那韦娘子,也不能透露?” 唐灵舒闻言后连忙点头,然后又问道。 李潼闻言后心中一叹,然后又点头道:“尤其是要瞒住韦娘子,旧居禁中、及后数年,韦娘子助事良多。感恩之外,我也不忍回拒深情,引入邸中作家人相处。但娘子你这些技戏,实在阴巧,我家家世如此,日常难免出入禁宫,多一人知,娘子便多一份危险。是了,这些器物打制是谁?” 见夫郎说得严重,唐灵舒也不敢隐瞒,连忙说道:“终究不是闺妇礼用,我不敢托付旁人,是求阿耶置办。阿耶本来不愿,但听我讲到西京旧事,这才送来。” 听到这里,李潼才放了心,并继续叮嘱道:“以后要作什么器用换置,只向我言。我家终究不是俗常家境,不可尚险用奇还人尽皆知。” “我知道,除了殿下,我再不人前显露!” 唐灵舒连连点头,李潼则叹息道:“我不阻娘子闲戏,想你危急之境能有力自保,但盼此生都不用此技。” 片刻后他又望向这娘子,微笑道:“娘子身上还有无凶物隐设,一并解去,为夫可有凶物待逞!” “没了、没了……” 小娘子闻言后顿时俏脸绯红,指尖捻住衣角,美眸怯怯扬起:“殿下不要再凶得人起居为难……” 夜半时分,李潼拥着小娘子柔弱绵软的娇躯,交颈并卧于榻,这才又闲言问起丈人一家在神都城里安顿情况。 得知一家已经入住城北清化坊,李潼便笑着说道:“远亲入投,于情该要细致过问,可我被事务栓身,诸事实在不多。神都繁华,享之不易,如果没有田宅安身,更加万事艰难。如今既然已经安顿下来,转日娘子挑选几处城东园业送去邸上,一家人衣食能有恒出。” 那娘子本来已经睡眼惺忪,软偎榻上,闻言后却转过身瞪大眼:“大父长教,好儿不问耶田,父子都要如此,何况外嫁的娘子!我家如今所有,都是夫郎辛苦得来,一路艰难行过,哪能轻易舍人!阿耶、伯父并诸兄弟,都是年富力强,就算一时不施展,也只是清贫些。合家壮力,难道还要仰恃一个外嫁娘子帮扶?我就算不心疼产业,也不能让人讥笑他们志短啊!”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哑然失笑,轻抚着娘子顺滑脊背,叹息道:“爱屋及乌,我倒是小觑了娘子妇德。也罢,转日着人添补一些日常用物,另娘子记得叮嘱伯父,暂且不要先入省录名,等我这里铺设妥当再谋用事中。” 回来的路上他便想过在右金吾卫安插自己人,细想良多觉得唐先择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其人戍边多年,且有确凿的军功,运作起来也有底气。 毕竟这样的人事安排,所针对的是魏王武承嗣,彼此关系不够亲厚,即便是把人托上去,关键时刻未必使用得动。 唐灵舒这次倒没有反对,闻言后便哼哼道:“我记下了,明天就去转告,殿下陪不陪我同往?” “后天吧,先使人传讯过去,我再与娘子同去探访。原坊邻杨相公恐是不寿,明天是要去探望一下。” 李潼终究还是没能见上杨执柔一面,第二天一早,杨家讣告便送入王邸,杨执柔前日便已经去世,今天才传告亲朋。 得知这一消息后,李潼也颇觉伤感,在家里等着二兄李守礼到来,然后同往尊贤坊杨氏家邸前往吊唁。 他们兄弟到来的时候,杨家已经是素缟高悬,杨执柔诸子并兄弟杨执一一同出坊拜迎二王。只是悲容之外,几人望向代王时,神情之间颇有一股掩饰不住的忿气。 李潼也明白,杨执柔重病之际放下身段想要结亲与他,虽然因为他奶奶武则天插手而不成,但杨执柔临终之前几番邀请,他都没能抽身来见,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难怪杨家人心存忿气。 入府之际,他也解释了几句,杨执柔的儿子们还有些放不开心结,倒是杨执一人事历练后,较之往年成熟许多,听到解释后便点头道:“殿下在事勤劳,私情或有忽略,不敢因此见怪。缘数太浅,不能话别,于家兄而言,诚是一憾。” 讲到这里,已经到了新设的灵堂中,李潼上前作礼,自有府员宣读吊文。礼毕之后,李潼将要退出,杨执一却上前一步抓住李潼的手腕低声道:“喜娘正在内堂事丧,殿下能否入见一眼?这娘子、这娘子承蒙圣眷,得事禁中,但情丝不是一墙能斩,悲痛欲绝之际,殿下能否……” 听到杨执一这么说,李潼也不好太过决绝,于是便停下来,点了点头:“那么便失礼了。” 杨执一向后一招手,自有杨氏家人入前指引,很快在一间内铺草席的屋舍中见到一袭素衣的杨喜儿。 这小娘子较之初入宫那会儿清瘦许多,少了许多早前婴儿肥的娇憨,这会儿眼眶红肿,视线有些模糊,抬眼看到李潼行入,小嘴一瘪,转过身去,面墙啜泣。 “造化修短,早存定数。逝者只待安息,小娘子你、节哀罢。” 李潼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站在门边沉默片刻才开口道。 杨喜儿只是背对着李潼悲哭,全不回应,房间中气氛压抑又尴尬,李潼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迈步上前,正待抬腿退出,杨喜儿蓦地转过身来,睁大红肿的两眼望着李潼,泣声道:“早前在、在这舍中,阿耶病重送我……离家的娘子,已经没了归处,郎君是不是还要送我入宫?” 听到这话,李潼更觉头大,他回走几步,掏出一方锦帕递到这娘子面前:“生人诸事,能遂心意者是至美。我有负杨相公所托,羞见故人。娘子忿我怨我,都是情分之内,盼娘子能秀慧成人,韶华盛享,不要再久念这一点错得的浅缘。” 他实在不忍再看那小娘子悲戚模样,说完这话后便转身离开。 回到杨家前堂,吊客们陆续到来,看到二兄已经被安排进庭中一处帐幕,李潼也不好直接离开,便举步往彼处行去。 “殿下请走这里!” 杨居仁也在府中帮忙治丧,看到李潼后,忙不迭冲向此处,动作夸张的排开沿途人众,恭恭敬敬的将殿下引入帐幕中。 帐幕里还有一个麻袍年轻人,正是卫府备身杨放,入前叉手道:“卑职见过大将军!” 李潼对杨放点点头,拍拍他肩膀说道:“用心治事。” “原来十六郎你正在代王殿下门内用事,真是好、好得很!我早知你这儿郎不凡,如今得受贵人赏识,一定不要辜负。” 杨居仁硬挤入进来,拉着杨放拍打着对方胸脯对李潼说道:“这族子早失严亲,我是对他由小观大,知他才器不弱,堪作使用。”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一奇,微笑道:“那杨君你倒是积下了亲谊,来年门第再显,还要仰仗少辈壮力啊。” 他也只是随口一说,杨放闻言后则是一脸的激动,顾忌到身处的场合才按捺住心中的惊喜。 然而杨居仁包括其他杨氏族人听到这话后,望向杨放的眼神已经截然不同。 等到李潼他们兄弟俩告辞离开的时候,杨放已经从内宅杂使被安排到了外宅迎送,待见大将军仪驾行出,他更是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至前方,手引坐骑缰绳,语调颤抖着低声道:“卑、卑职多谢殿下提携!” 0386 升仙太子,羽衣控鹤 三月暮春,天地变色,万物服新。 月前李潼归邸短休两天,处理了一些积存的人情事务,之后便又被召回衙中,与两衙其余卫府一同筹备上巳节诸事。 早数日前,朝堂中便已经宣布凡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并眷属入参上巳节盛会,祓禊除秽、濯旧迎新。 这一项活动,自天授二年以来渐成定制。无非团建规模扩大到百官家属,让深闺中的妇女都感受到新朝新气象,监督劝告各家夫郎,珍惜眼前美好生活,别瞎折腾。 李潼一家旧在关中乾陵蹲了三年,自然是没资格参与盛会,今年倒是不会再错过。 上巳节盛会,地点安排在了大内西侧的神都苑。在京五品以上者虽然多达几百家,但神都苑面积纵横几十里,历经两朝营建,安置起来是绰绰有余。 在归衙领受值宿任务时,李潼更真切感受到他们左千牛卫真是个样子货。 今次盛会,承担主要值宿任务的是左右羽林军,其他诸卫责任也都或轻或重,左右卫负责苑中诸宫院,金吾卫负责导引,监门卫分守宫门。而当千牛卫的任务发放入衙时,告令上赫然写着踏歌! 是的,这一次千牛卫跟云韶府众伶乐们划在了一波,并不参与宿卫,而是负责表演,而且表演的曲目也同时发入衙中。其中有跟金吾卫一起排演的健舞《放鹰乐》,还有诸备身一起表演的园池踏歌《满庭春》。 放鹰乐还倒罢了,属于卤簿乐的一种,多用于秋冬狩猎与将士出征,仪式感强。 但是《满庭春》这一部踏歌,则就让人有一种莫名的羞涩,踏歌者簪花着锦,加大绿披风,并着绿风帽,一身舞袍打扮下来,红翠鲜明,很是惹眼。 对于这样的活动,李潼是下意识排斥,当堂推给中郎将李令问,让他率领诸千牛备身们每日在衙堂前操练,红得娇艳,绿得显眼。 不过当第三部曲乐发入衙堂时,李潼顿时觉得他还不如跟诸备身们一起顶着小绿帽踏歌。这一部曲乐名为《登仙乐》,但如果要描述得更准确的话,还可以名之为《升仙太子乐》。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这一部曲乐讲的就是周朝王子晋控鹤登仙的故事。原本历史上,武则天将王子晋册封为升仙太子,后世著名的《升仙太子碑》,正是由此衍生而来。 升仙太子是武周时期,特别是武周中后期所打造出来的一个重要的政治形象。在此之前,虽然王子晋升仙故事也有流传,但是到了武周时期才获得官方大规模的宣传,并被赋予极为深刻的政治意义。 当然,统治者之所以选中其人进行打造渲染,也是因为王子晋身世本身就具有复杂性。真实的历史上,他是周灵王的太子,因忤逆其父而被废。民间传说中,他英年早逝,周王悲痛欲绝。仙道神话里,他控鹤升仙,高居嵩山。 武则天的武周,法统上本来就在向先秦周世靠拢,各种复古礼则。从这一点而言,升仙太子可以算作她们先周世系。但在实际中,无论是英年早逝的孝敬皇帝李弘、还是被幽逐的废太子李贤,与王子晋身世又颇有相似处。 而在更高一级的道教意识形态中,王子晋这一形象又代表着超脱、极乐。将这一形象塑造丰满起来,使得武则天在崇佛的同时,又能兼收道教徒的信仰,同时满足她自身对于仙道长生的需求。 可以说,升仙太子这一形象,无论是在上层的意识形态,还是现实的政治处境中,都能达成一种妥协的平衡。武周后期的面首机构控鹤监,也是由此衍生而来。而武三思等人,为了避免这一形象过多向李唐皇室靠拢,更附会张昌宗为王子晋化身。 及至神龙革命之后,为了消化武周残余,都没有放弃升仙太子这个政治符号,而是继续加以引用。特别在李旦重新上位后,升仙太子的群体中又加了一个新成员,那就是发动政变、杀掉武三思父子却在玄武门团灭的节愍太子李重俊。 这一部《登仙乐》,李潼是知道的,入手之后稍作翻看,便察觉到乐谱本身便是大段摘抄了他此前所献制的长寿乐。因为他今年新嗣孝敬,斋戒之后又诸多忙碌,原本的长寿乐没能上演,没想到改头换面成了一部《登仙乐》。 新乐较之旧乐,最大的改变就是添加了一个羽衣控鹤的舞者形象,而且指明要由李潼出演,而且连相关的演出道具都送来。 看到箱笼中那翎羽编制、五彩斑斓的羽衣,还有雕工精美、展翅欲飞的木鹤,李潼心里是满满的“哔哔哔”! 身穿彩衣、当庭歌舞,这一点李潼倒不抵触。古孝还有老莱斑衣、戏彩娱亲,登台表演一场,也算替他两个爸爸尽孝了。 可问题是这意义不对啊,他俩爸爸已经是俩升仙太子,搞不好他就是第三个!话说回来,他们李唐一系这升仙太子也真是屡出不绝。但无论再怎么多,李潼也不想加入其中啊! 最近这段时间,李潼一直有一种感觉,由于时局中出现他这样一个变量,世道趋势已经变得大为不同。而且随着他这个变量对时局影响越来越大,这种趋势也越来越明显。 即便不说一些小人物的命运改变,原本一盘散沙的江南士人已经在他的影响下渐有自成一系的趋势。而他四叔李旦,其实本该在一月份就迎来平生最凶险的危机。 可是现在,虽然死了两个妃子,但危机还没有真正加于李旦本身,相关的案事也处于一种延迟爆发的状态。 以至于李潼都不敢再倚重自己的先知,而是要靠当下的讯息做出一些预估。眼下的他,跟时流这些人物相比,资讯方面的优势已经微不可计,对于未来局势如何,同样倍感茫然。 所以,眼下李潼也是有一种紧迫感,甚至不能肯定神龙革命究竟会不会提前爆发,又会由什么人进行主导。 此前他姑姑太平公主引荐豆卢贞松,已经让他心生警惕。如今升仙太子这个政治符号又被提前应用起来,而且与他发生直接的联系,这更让他大感忐忑。 先知的脉络已经不足为凭,而他又确切的知道一旦矛盾爆发、将会是一系列的残酷政变,这种一知半解是真的折磨人。 元月大飨,魏王、梁王取代皇嗣参献。而今三月上巳日,又要冒出来一个升仙太子。如此频密的政治符号加强,李潼可以确认他奶奶就是在玩火。 当然,武则天这一生都少有四平八稳的时刻。虽然历史已经证明,她在这一时期就是当之无愧的权斗王者。 但现在有了李潼这个变数,他还真不敢确定他奶奶还能不能像原本的历史上那样攀过一山又一山,给他争取到足够壮大起来的时间。 无论趋势已经如何不同,对于眼下的李潼而言,他最大的保护者还是他奶奶,立足于他奶奶的羽翼庇护之下,尽可能快速的壮大自身力量,从而掌握更大的主动权,这是他唯一的出路。 所以尽管心里颇为抵触,他还是不得不接受这一现实,取代原本的张昌宗,披上羽衣、控鹤蹈舞。 同时他心里也略存懊悔,早知道局势会这么快进入如此莫测的地步,当时对杨执柔的示好不该拒绝的那么干脆。弘农杨氏关西大族,保持一个融洽的关系便能多一份助力,在接下来的震荡中也能更稳当一些。 至于做不做光源氏,有没有感情,小命都要保不住了,管那些! 当然这一点懊恼也只是无聊遐思,当时他如果真跟弘农杨氏确定联姻的话,后续一系列的变化未必会发生,起码他奶奶不会对他有这么大力度的扶持。而如今,这份扶持显得过犹不及,拔得太高了。 无论李潼心里怎样一个感受,上巳日庆典的各项准备工作仍在如火如荼的进行。 千牛卫府中,诸备身得知代王殿下将要在上巳日登台献舞仙人王子晋,一个个也都分外捧场。 每当李潼在射堂中披上那件五彩羽衣,腰悬木鹤、蹈舞排演时,周遭都聚满了一个个绿油油的玩意儿,不断拍掌喝彩,李潼羞涩之余,也是不免感慨,演什么升仙太子,绿野仙踪不好吗? 他现在唯一庆幸就是,眼下的王子晋还没有得到政治层面的升华,还不是什么升仙太子,眼下羽衣控鹤除了让人感慨代王殿下真是骚气外露之外,还不会品味出更多政治韵意。 如果这一形象后续得到继续加强,他自己的声势也会逐日壮大,倒不至于直接踏空跌落,还有挣扎的空间。但就算是这样,他对自己的安全问题也加强警惕。 三月初一,京中各家便开始陆续进入神都苑。千牛卫虽然并不直接参与神都苑宿卫,但李潼作为千牛卫大将军,还是要与其他诸卫大将一起轮番值宿神都苑中的龙鳞宫。当然,圣驾是要在上巳节当天才会驾临神都苑。 出入神都苑之际,李潼已经让随身的杨思勖将仪刀换成了真正的刀,如果真的发生什么变故,忙乱之下也不至于拿木棍子戳人自保。 圣驾未入之前,如果羽林军严格到连这一点都搜查出来,那还进去干啥,这说明已经在憋着劲要搞他了,不造反也得跑路啊。 0387 门傲难托,上官听乐 近日,百官家眷陆续入住神都苑,院舍的安排,主要便由禁中的女官们负责。 龙鳞宫侧殿中,上官婉儿再将入苑的名单整理一番,然后摆在了御正厍狄氏的案头。 “上官应制做事条理有序,笔法娟秀可观,若非应制入助,只怕节前都不能了事。” 厍狄氏接过上官婉儿递上的文卷,稍作翻看后,便对上官婉儿微笑道。 禁中女官规模越来越庞大,分工也逐渐的明确起来。其中相当一部分女官只是粗通文墨,勉强能够处理简单的案牍事务。 如上官婉儿这种学养深刻、才情富丽的佼佼者,自然越来越得到圣皇陛下信重,能够入参机要,乃至于宣发制敕,当然不会被委派此一类杂使。所以这一次上官婉儿来神都苑,是自己主动请求,帮了很大的忙,让负责此事的御正厍狄氏大感轻松。 上官婉儿在席中与厍狄氏浅聊片刻,得知暂时已经没有了别的案事,便先行告退。 圣皇陛下驾临前,诸女官暂时住在了宫苑右侧的阁舍中。上官婉儿行出侧殿后,却不由自主的往右行去,及至察觉到廊道外甲士增多,才发现不由自主来到两衙大将直堂所在的折梅殿。 察觉到随行宫婢有些诧异的眼神,上官婉儿微微一笑,口中则叹息道:“韦娘子出事王邸,让宫中故友牵挂,迟迟不来,真是好奇。” 说话间,她又在殿外廊下驻足观望片刻,并没有发现代王殿下的身影,这才有些遗憾的返回自己在宫中的居舍。 返回居舍后,上官婉儿让宫人取来高髻、钗钿之类,自己也换下了简便的襦裙,换了一件大红作底、五彩锦表的宫裙,一番细致装点之后,不复往日的淡雅清秀,自有一份张扬外露的浓艳美丽。 眼见上官婉儿这幅不同寻常的装扮,不免有宫人奇道:“应制是要迎见什么庄重宾客?” “与庄重无关,要见的不是知己,罗纨助阵,胜过言语。” 说话间,她站起身来让人旁观指点,小饰细节之后,这才步履缓慢的行出居舍,带着五六名随从的宫婢,往安置百官眷属的十六院而去。 十六院沿龙鳞渠而舍,门前活水,花木作栅,在这百花竟艳的暮春时节,风物自是美不胜收。上官婉儿帮忙安置百官家眷,心中自然也默默记下各家所居方位,无需细致导引,很快就寻到天官侍郎郑杲家眷入居所在。 郑杲官居选职,在一众南省郎官们当中都是名列前茅,其家又是河南著姓,所以分配给这一家人的院舍也颇为宽敞。 上官婉儿行至门前,让宫婢先行通报,不久之后房间中便行出十几名妇人,当中一个便是郑杲的夫人。郑夫人四十出头,体态雍容,见到门外站立着盛装而来的上官婉儿,神态间不乏狐疑,让家人上前入问:“不知上官内应制何情来问?” “妾奉皇命兼领上巳礼内苑事,访问需求,打扰之处,还请见谅。” 上官婉儿入前,先作见礼,然后才又说道。 听到这话,那郑夫人才让家人们请上官婉儿入院,回堂并坐。 上官婉儿坐在堂中,看到郑杲的夫人并几名年长的妇人端坐席中,有侍女穿梭席间,摆设应客,礼数周全,规矩繁细,甚至还要超过宫中。正是情知这样的大户门庭规矩庄重,所以在来访之前,上官婉儿才作精心妆饰。 席中还有几名郑家的年轻女子,坐姿也都温婉庄重,不乏人对上官婉儿那一身精美裙钗流露出羡慕与专注,但也只拿视线余光侧瞥。虽然已经极力掩饰,但眉眼之间那情绪的细节又怎么瞒得过上官婉儿。 因为过分强调礼数,彼此之间身份也缺乏共同话题,使得厅堂中气氛有些沉闷。上官婉儿寒暄几句之后,这才讲出了此番访问的真正来意:“家门故亲,幸与贵邸同宗……” 她此番来见郑氏家眷,是因为她母亲几番殷勤叮嘱。旧年她家遭大祸,母亲郑氏一家也遭受牵连。之后母女并没入掖庭,每天活得战战兢兢,与外界更是彻底断绝了联系。 近年来她在禁中越发受圣皇陛下的宠信,处境日渐从容,而母亲也年龄渐高,越发的思念亲人。但她身为禁中女官,又哪有机会频繁接触外廷,一直等到神都苑举行上巳节庆典,百官家眷入苑,才有这样一个机会。 上官婉儿入宫时尚在襁褓,对于故亲们全无印象与感情,但却不忍见母亲整日因为思念亲人而垂泪哀伤,这才出面想打听一下在外亲人的状况。 其实她母亲虽然也出身荥阳郑氏,但却是郑氏南祖房,与郑杲一家北祖洞林房也已经疏远很多。但如今荥阳郑氏如今显在朝局者本就不多,甚至就连郑杲一家去年都没能参礼神都苑。 家门其他故谊,上官婉儿所知也不多,能够打听的目标很有限,这才找上了郑杲一家。 听到上官婉儿道出来意,郑夫人也是一脸的茫然,实在没有什么印象,也只是面子上应承下来稍后帮忙细作打听,但连事后如何传递消息都不谈论,明显只是敷衍。 上官婉儿本不是惯于求人的性子,但为了母亲能够得一个安慰,还是恳请郑夫人如果有了什么消息,在望朔之日女官亲眷入探的时候让人传递入宫。 她身份敏感,不敢轻许重诺,只是送上了一份并不违规的礼品,一些宫样的首饰、香料之类,数量虽然不多,但也是精心准备。 郑氏群姝对于这一份礼品倒是颇为动心,毕竟眼前明艳动人的上官婉儿就是一个活生生样板,花季少女、爱美的年龄,更不要说此番入宫早得亲长叮嘱,是有更深刻的目的。 看到这一份礼货,郑夫人面色稍有好转,正待再耐心应付几句,突然有一名妇人匆匆入堂,大悖于厅堂中庄重气氛。 其人附耳于郑夫人低语几句,郑夫人脸上的雍容淡然也不复,直接自席中站起来,脸上有几分急切,对上官婉儿说道:“门谊人家入苑,需要礼迎,不能久待客人,请上官内应制见谅。”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也连忙起身,还想细嘱几句,但郑夫人已经无暇顾她,而是吩咐席中诸少女赶紧归舍细作妆点,随她出舍相迎。 郑家人自顾自的忙碌起来,上官婉儿只能有些尴尬的退出,还没有完全行出郑家居舍,便见郑夫人带领几名少女风风火火行出,全无此前雍容缓慢姿态。 “禀上官应制,是雍王太妃、嗣雍王妃并代王殿下唐孺人入苑。” 上官婉儿行出这一处院落后,便有宫婢入前细禀。 上官婉儿闻言后美眸一闪,继而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盛装,脸上闪过一丝自嘲,口中喃喃道:“算是什么……” 二王女眷入苑,很快就传遍了神都苑,急急前往相迎的不独郑杲一家。莺莺燕燕、彩帛绣裙,竟沿苑中龙鳞渠汇成一道色彩明艳的细流。 上官婉儿此际心情有些恶劣,不愿迎凑那热闹,转头细辨路径,沿郑家所居院落斜切入行,准备穿过一片花圃行上宫道。 郑家院舍侧后方,有一道溪流绕行,院墙常年冲积下,坍塌了一角,不过因为地处偏僻,倒也并不影响院舍整体的美观。 一座石亭坐落在院墙内,一边常年潮阴、覆满苔藓,另一边亭柱也缠绕着肆意蔓生的藤条。尽管宫人们已经细致打理过院舍,但还是遗落了这一处偏僻所在,虽然也有青翠葳蕤,但却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上官婉儿行过此处时,突然一段流畅的琴音自院里轩阁中流泻而出,琴声是代王旧作云韶府使时新编的《子夜歌》,有一种吴曲的软媚哀惋。 上官婉儿如此心境,于此冷清所在闻此哀曲,不知不觉听得有些入痴,索性举步跨过矮墙缺口,走入亭子中,默默倾听,同时心里隐隐有些好奇。 代王才情富丽,扩编曲辞很多,《子夜歌》在当中并不属上佳,本身又属于不合时流审美的清商弦乐,甚至就连禁中戏演次数都不多。然而这琴曲听来婉转流畅,尤其细节的折转处理极富变化,使得正首乐曲达到一种超出曲簿本身的意蕴。 上官婉儿本身便喜欢《子夜歌》那种哀而不伤、感而不诉的内敛意境,甚至特意从云韶府讨来曲簿,抽闲拨弄。但她本身没有弦乐的趣才,又事务繁忙,也实在耐不下心来习完正首曲乐,更不要说将意境更作升华。 此际听到居然有人能修补她心中小小遗憾,而且做得比她想象中更好,心中自有一番欣喜与释然的感触。因此一点心境的变化,乐曲在她听来更有一种圆满的轻快。 正当上官婉儿听得入迷之际,琴音突然戛然而止,她蓦地回神,才发现自己未告而入有些失礼,正待悄悄退出墙外去,花栏外的房间中传出一个声音却让她停住了脚步,示意宫婢不要出声,只是继续听下去。 0388 口是心非,有情无胆 “大娘子处事太不公道!既然一同入苑,凭什么出迎贵人都要遗下娘子?” 房间里响起一个少女薄怨声音:“这一家人真精明,既想让代王妃出在门内,又不想显出远亲!娘子你才貌远胜那几个近在的娘子,只是大娘子狭计冷落!” 嗔怨声落下一会儿,才响起另一个语调温和的声音:“阁中的娘子,妇功几桩,哪有什么恃才恃貌的说法?如果没有亲疏的对待,大娘子话事内庭里,要凭什么服众?” “不说才貌罢,娘子妇德又逊给哪个?也不是咱们强要攀幸贵人,是他家使人强访,把娘子从乡里接出。现在事到临头,又怕娘子压住别家,刻意的冷落。这哪里是亲疏有别呀,分明是拿冷暖折辱旁人!” 怨声又响起来,接着便是一声怅然的叹息,温婉女声再响起来时,因为语调有些柔弱,上官婉儿听得不够真切。 她已经被那琴音加上这主仆对话勾起了兴致,心里也已经有了大致的人情勾勒,这会儿不免更加好奇,忍不住更靠近一些。 “……强攀硬结,本来就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侍郎记得我家,亲戚之间不失关照。往返一遭,回应一份眷顾、得失不是我该深切记挂的……谁又不想幸配良人?但这样崇贵的人家,侍郎都要小心翼翼的奉承往来,我家本也配不得。妇德也不是口上夸夸,遇事才显出深浅,既已明知不配还要强求,那也只能贱折本质,失了自重……” 上官婉儿听得断断续续,但大体意思还是能联想明白,心中略作品味,倒是对房间中那个说话的郑家娘子略有赞许。 “侍郎殷请却不得,那是门内的情谊深浅。大娘子处事内庭,她有自己的轻重对待,只要不出是非,郎主都不能轻话。冷暖是各自感受,不当事的时候,不要随意挂在嘴边。此行也只是附应人情,不望得失,当面人情,背面各计,本也不需搅在一处,又何苦纠缠是非?” 温婉女声讲到这里的时候,那忿怨女声久久不响。 上官婉儿突然感觉膝下有潮意,垂首一瞧,这才发现自己为了听得更真切,身体已经半倾出石亭外,裙角垂入水潭,水流沿此上浸,甚至都浸透了履袜,身旁两名宫婢抬手虚撑,一副唯恐她失足跌出的模样,不免哑然失笑。 她本也不是如此失态之人,被琴声吸引入此,又听到感兴趣的人事议论而留下来,听完一番言语后,只是对房间中那个郑家的娘子倍感好奇。退入石亭后一时间也是有些犹豫不定,想要再行入见上一面,又觉有些唐突。 正当上官婉儿犹豫之际,内里门侧响起推拉声,不旋踵,花栏那一侧便显出一个身穿绿色襦裙的双丫髻少女,指着石亭中几人惊呼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被人发现后,上官婉儿倒是淡定下来,望着那个丫鬟微笑道:“我们是宫内行走官人,可否请阁中娘子一见?” 那丫鬟还有些惊慌未定,没来得及传话,房门前又出现一道倩影,是一个发结百合髻、身穿浅黄色宫式襦裙的少女。 身为女子,上官婉儿不能免俗的下意识望向这现身出来的少女脸庞,一眼望去,呼吸都不免为之一滞。 少女鹅蛋脸型,脸颊略显圆润,无施铅黛,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一种瓷胎一般的白润,明眸琼鼻,鼻梁挺翘,红润的唇线微微珉起,显得秀美可爱。 当然,若只是单纯的美貌,并不值得上官婉儿凝望良久。禁宫之中最不缺便是姿容上乘的女子,况且单说五官精致俏美,上官婉儿还没见过有什么女子能够胜过代王家的唐孺人。 眼前这个少女,美则美矣,但更让人关注则是那种五官搭配起来、特别眉眼之间流露出来的典雅大气。 这样的气质不该出现在一个花龄少女身上,当然也许是上官婉儿先入为主的缘故,自觉得能够说出那样一番话的女子该有一种这样的大气庄美。 少女见到站在亭中的上官婉儿几人,美眸也是微微一张,流露出几分惊讶,继而便意识到这么近的距离,主仆两人闲话怕是已经被听去,白润的脸颊泛起一丝羞红,但很快微微皱起了眉头,眼神流露出几分不悦。 上官婉儿本就对这少女好奇,这会儿也是认真端详,被这样的眼神一望,竟罕见的生出一丝局促,未语先笑:“途行至此,被娘子琴音吸引,不觉入近。又见此处院墙塌坏,才知宫人用事有失,请娘子不要见怪,稍后即派宫人来修。” “有劳内官人。” 少女闻言后点了点头,转又看了婢女一眼,然后便退回了房间中,而那婢女也转身退回,并拉起了房门。 上官婉儿被晾在了石亭,又站了片刻,嘴角泛起一丝玩味笑容,转身吩咐宫婢稍后派人来修理此处院舍,然后才提起了裙摆,小心翼翼退出了这里。 行途中,她还忍不住回望几次,并微笑着望向随行宫人问道:“方才所见那位郑氏娘子如何?” 宫人闻言后低头思忖,片刻后才有些迟疑道:“婢子觉得,这才是大家娘子该有的姿态。” “哈?” 上官婉儿闻言后轻笑一声,片刻后则只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呢喃道:“口是心非、有情无胆……倒是绝配啊!” 她沿龙鳞渠西行,将要走上石桥回到龙鳞宫,突然身后传来一个笑语声:“瑶台仙子自有踏波的翩然,上官应制今日未着飞羽,才被浮浪浸足?” 上官婉儿听到这声音,眉眼陡地一扬,只是转过身来时,秀眉却微蹙起来,望向正指着她被溪水浸透的裙摆笑语的代王,作薄嗔道:“凌波而行几人见?妾这俗质,滚浪拙涉,是扰了殿下悠闲寻仙的清趣?” 李潼闻言后愣了一愣,多日不见,在这里见到上官婉儿是有几分惊喜,再见她提裙行走有些狼狈,凑上来小拍个马屁,听这意思好像是拍到了马腿上? 见代王有些语竭,上官婉儿嘴角一翘,放下裙摆,避在道左,又问道:“殿下是要入见家人?” 李潼见状便也走上来,点点头说道:“衙中弄戏还在勤练,此夜怕是难休,趁日头还早,先来见上一面。” 待到代王行过,上官婉儿才举步随行于后,又微笑道:“殿下如此勤勉,那就让参礼诸众安心了,可以拭目以待殿下控鹤登仙的神采。”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垮,嘿笑两声,并不多说什么。 上官婉儿察觉到代王步履有些沉重,及至眼眸一转,更注意到后方杨九腰际革带下沉几分,心中不免一叹。 有时候她真觉得这个代王是个妖孽,见微知著之能实在是远远超过了常人的想象。很多别人根本不会在意的细节端倪,他却能洞见鲜明。 如果不是一直以来对其人其事都保持着很高的关注,上官婉儿简直都要怀疑代王可能已经在圣皇陛下身边诸多耳目,能够深窥心意而不为外人知。 “是了,上官应制知不知魏王入居所在?比邻长居,转眼有见,一旦不见,倒是让人牵挂。” 走上石桥后,见左右人少,李潼又望着上官婉儿问道。左千牛卫并不直接参与值宿,他当然也拿不到神都苑中各家入住的详情。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嘴角下意识撇了撇,别的不说,代王这口是心非的能力是真的出类拔萃,鬼话张口就来。你两家在积善坊当街陈甲,早已经是满城皆知,居然就说得你侬我侬、难分难舍。 “魏王殿下昨日入苑,入居合璧宫,与殿下临居望春宫东西隔远,怕要暂忍别情。” 心里吐槽着,上官婉儿口中回答道,并又加了一句:“公主殿下也入居望春宫。” 李潼闻言后略有放心,他被那个升仙太子搞得有些心神不定,所以到了礼前一日才让家人入苑,既然跟自家姑姑住在一起,应该问题不大。望春宫,名字倒是听着挺吉利,把这个“望”字省去那就更吉利了。 不过得知武承嗣入居合璧宫,他心里又不免暗骂一声,这老王八蛋占他便宜!他新爸爸李弘,早年就是在合璧宫去世,现在被雀占鸠巢了。他倒挺希望他爸在天有灵,晚上能出来收拾一下武承嗣。 行过龙鳞宫将要分别时,上官婉儿又对李潼说道:“不知韦娘子今日是否随行?久时不见,难免牵挂。殿下今夜若不入宿苑中,那就免不了要叨扰了?”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但望着上官婉儿行远的背影却回味这话听着有点别扭,这娘们儿是不是暗指他是守不住腥的色猫?且不说你们感情好没好到漏夜长谈,为啥我不在你才入? 他的确不是什么坦荡君子,但也不是全无分寸啊。 韦团儿虽然入在王邸,但还是在籍宫官,他就算要把人睡服,也不会急在这一时三刻啊。起码也得等到阵营初步稳定住,再认真考虑下究竟要不要继续跟他奶奶假客气。 0389 郑女文茵 夜幕降临后,神都苑也并未完全没入黑暗之中,各处灯火闪烁,仿佛一片星幕降落人间。各种光辉交映之下,本就美不胜收的御苑春景更有一种朦胧与神秘,让人流连忘返。 龙鳞渠北岸郑家入住的院舍中,郑夫人带领着自家女郎们返回厅堂。各自落座后,少女们便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 都是花季的少女,人前或还能维持庄重有礼,眼下既无外人在场,就难免流露出真性情的一面。 “天家民家,终究还是不同啊,这么广大的园池,竟是一家独享……” “见不见到方才几位王妃身边侍用,都是真珠坠饰、金玉作佩?” 郑夫人坐在正席里,听着众女郎的议论声,也忍不住笑语道:“虽然家风禀传,在德在俭,不尚享用。但富贵本是天家寻常,莫说几位王妃,午后入院的那个上官内应制,不过一个刑家孽余,天家收用,都敢摆出一副富贵凌人的模样。你们这些娘子,也不必徒羡眼前,若能入侍代王殿下,所望诸类都不值一提。” 听到这话后,席中几个郑家女脸上也都各自流露出神往之色,但也有一个声音不乏忧虑道:“方才所见那位唐孺人,真是一位色貌绝伦人物。代王殿下已经有这样的绝色作嫔,未必还会青眼人间俗色啊……” 郑夫人闻言后则笑起来:“古来大夫家,姿色只是下流。先天得有的门第,后天修养的品德,这才是真正得享长眷的至宝。区区一个色伎罢了,但能入执家事,懂得恭事大妇,也不妨舍其一席,若真恃宠生娇,索性放逐庭外!” 说话间,她抬头看到黄裙少女主仆行入厅堂,神情略有僵硬,但又很快沉声说道:“三娘子有事?” “知大娘子归堂,文茵入见告安。” 黄裙少女入前敛裙作礼,并又说道:“大娘子若无教诲,文茵便归舍早睡了。” 她话音刚落,下席一名石榴裙少女已经起身招手道:“三姑姑既然入堂,留下来闲话片刻罢。皇苑美景,生人几回能见?姑姑又不是贪睡的懒散人,声曲勤练,我们姐妹拙技都不及,有心请教,又恐打扰亲长。” 这话已经有几分挑衅,黄裙少女身旁婢女闻言后颇有几分不忿,黄裙少女闻言后则微笑道:“操弦曲戏也是修性,诸娘子妇功各有所长,我心里也常存企羡。趣意闲情,人各不同,哪有什么巧拙的定论。” 黄裙少女闺名郑文茵,虽然方满破瓜之年,但从辈分上却是侍郎郑杲的堂妹,这在大家族中也属常态。 这时,堂上的郑夫人也说道:“入苑参礼,不是常时。近来家门营事,三娘子你也心知,郎主大事托我,关乎这些在庭拙幼的长福,盼能有人商讨共计。三娘子既然同行参礼,可不要厌弃你这些侄女浅幼不才,眼前做事提携,事后也能人情分惠。” “大娘子言重了,文茵自己尚且妇行不著,人事不知。今次出行随事,除了诸血亲言语,余者概是不识,怎么敢将亲人长福轻揽在身?人情固在,是此生此世,不是朝露晚霞、一时的美妙迷幻。大娘子推事问我,我如果真笃有才能,索性就一身领此家事,免了诸娘子寝食不安的忧计。” 郑文茵讲到这里,又对堂上的郑夫人作礼:“人事陌生,心计彷徨,除我诸亲,无有所仰。心弦绷成一线,冷暖不堪重受,寸力拨弹,恐或失态,所以要早睡自守。请问大娘子还有所教?” 郑夫人听到这话,再见那少女目光中暗含凛然,一时间竟有语竭,愣了片刻才又说道:“乍临生域,是难免如此,三娘子早些休息,去罢。” 待到黄裙少女郑文茵退去之后,厅堂中气氛也不复此前的热闹,郑夫人才摆手道:“你等也各自归舍,早早休息,明日参礼,不要疏忽失态。” 屏退众人后,她独留下石榴裙少女,并将午后上官婉儿送来的首饰香料等礼品递给少女:“明日精修仪态,不要让你伯母为人笑!” 石榴裙少女接过礼品,已是一脸欣喜,并又冷笑道:“一身领此家事,她也配!阿姨,你难道不能明日再把她留在舍里、不让外人见?” 郑夫人闻言后叹息一声:“结缘代王殿下,这是家门大事,郎主务求万全,一定要普告各家。三娘子姿才确有可观,明日郎主也要参礼,不是我能阻。你自己用心些,但有一二可能,我也推你入前。” 这石榴裙少女既是郑夫人侄女,也是她同族妹妹的女儿,两层亲谊,当然有所偏向。但她知夫主郑杲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就算要搞些小动作,也只敢在分寸之内。 夜中子时过半,神都苑中便已经不复夜的静谧,诸多宫人、内宦并两衙禁军大批进入苑中,进行最后的节日筹备。整座皇苑中到处都充斥着各种人声号令,以及架设器具、文物的声音。 如此嘈杂的环境中,寻常人尚且难入睡,而本就满怀心事的人,则更加的辗转反侧。 郑家居院西南角落的房舍中,小婢女辗转反侧,望着屏风内纹丝不动的床帏,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娘子,你睡了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床帏中响起轻微的翻身声,小婢女闻言后惊喜道:“原来娘子也没睡!晚间娘子真是勇敢,婢子瞧见大娘子脸色都泛青,却还要……” “你好吵呀!” 床帏内响起少女轻斥声,不复平日的淡定,自有一股娇声嗔怪的味道。 小婢女听到这话,忙不迭捂上了嘴巴,然而又过了一会儿,少女的声音主动响起:“皇苑虽然华美,还不如乡里睡得踏实。早早参礼了事,即刻回家!” “啊、这么快?可是神都城里比乡中热闹得多,娘子离乡前不是答应过,咱们还要去南市游赏?我还带了许多钱,是要买……” 婢女自顾自的絮叨,突然听到床帏内少女喘息声加重,顿时惊坐起来冲入内室,扯开帷帘,借着窗纸投入的微光,看到自家娘子蜷成一团,那白嫩娇美的脸颊上已经覆满清泪。 “娘子你这是、你哪里不舒服?我去……” 小婢女见状后更是一惊,转身便要去喊人帮忙。 “不要、不必……我、我只是,我好怕啊、莼儿、心里痛得很,我……” 少女一把拉住婢女,埋首于婢女怀中,啜泣声也变得明显起来:“我好傻、阿耶阿母都有劝,可听说是巽卿……侍郎家人说得那么恳切,我竟傻到以为自己真能……神都人心这么恶,我又自己犯蠢,无怪大娘子她们、是啊,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留在乡里不好吗?没了一点强撑的体面,什么也没了!” “有的、有的!娘子还有我呀,莼儿伴着娘子,事了后咱们即刻归乡!娘子才不是那些贱婢闲言的、她们自己才是,她们样样不如娘子,担心自己不中,才要恶言娘子!娘子在家,是全家人的珠宝,难道我们都眼瞎,看错娘子的好?” 婢女莼儿见自家娘子如此失态,语调也带上了哭腔:“娘子别哭了,你一哭,婢子也怕了。娘子才不蠢,是那个、是那个巽卿,是他作艳词撩人……他也是个大恶人、” “说什么!这关别人什么事?只是家门里的龃龉心计,发了一场不切实际的春梦罢了……” 少女收住了哭声,抹去脸上的泪痕。 婢女见娘子情绪转好,便松了一口气,自觉得可以凭此安慰娘子,继续哼哼道:“我看就是他!真正好人,各忙活计,谁有闲时去写那些艳词美调撩人挂念?大郎主会吗?几个郎君也都……嘿,我早看破,只是娘子不许人说!就让那几家傻女子争抢,到了明日,看到人长得肥肥壮壮,癞痢脑袋,额上还有一个西乡朱里正那么大的瘤子、” 少女听到这话后,也是忍不住笑起来:“你住口罢!巽卿誉满当时,怎么会有你说的那么……唉,无论怎么样,那也与我无关。你这恶婢,积下口德,再这么编排毁人,我可要恼了!” “娘子不难过就好,管他是俊是丑!” 婢女不敢再继续编排,转又说道:“但有一事可知,他如果只是选中郑七娘,不见娘子,眼神肯定是不好。” “傻娘子,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啊!大家聘妇,首重门庭。阿耶居乡在守,本来就无势益人。七娘子父执南省衙官,母族卢氏高第。就这样,大娘子还要战战兢兢,担心不能附上龙尾。 唉,人患论亲不足贵,我恨良人太显达。他、他有这样的才性,哪怕真是额顶生瘤,黔首小民,我也能织能绣,不、不患不能成家……” 讲到这里,少女郑文茵又是一脸的怅然,拥着自家婢女并躺在榻,望着床帏痴痴道:“天家豪贵,为了享尽春色,能兴修浩大园池。至于咱们,探入篱墙,一瞥风光,已经是有失分寸。但求明日看上一眼,知道倾慕是谁,也就没了遗憾。” “那还去不去南市呀?” 小婢女莼儿又弱弱问道。 0390 韦娘事露,怀义忿声 黎明时分,群臣毕集大内北面的玄武门前,拱从圣驾直往神都苑而去。 李潼既是亲王,又是南衙大将,自然位列前班,策马随行于圣驾侧方。而在他的对面,魏王武承嗣同样策马缓行,虽然位置已经极为显眼,但武承嗣的脸色仍然阴郁得几乎跟繁星隐没的夜幕融为一色。 不过武承嗣此际脸色这么难看,倒不是跟李潼比肩而行的缘故,而是圣驾之后随行的小辇,皇嗣李旦今日同样有份参礼。 虽然这对李潼来说也不算啥好现象,但见到武承嗣脸色更难看,他心里也是暗笑不已。你老小子再跟我瞪眼呀,现在傻眼了吧? 悲喜来得都太突然,年初正月大飨,武承嗣还美滋滋作为亚献参礼。至于现在,则有一种浪潮退去、谁人裸泳的恍然感。原来无论再怎么折腾,终究还是人家娘俩亲,你武承嗣也只能跟孙子一样,并随左右。 当然,对于见识过太多他奶奶骚操作的李潼而言,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明确指向。局势进行到这一步,他奶奶无论有什么政治层面的意向表达,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混淆视听,确保自身的权位稳定。 无论是皇嗣李旦,还是魏王武承嗣,当然也包括现在的李潼,他们都是武则天手里的一张牌,什么时候该打哪张牌,只是当时的一个时势所需,绝不代表最后的结果。 其实大凡稍具政治智慧的人,都能看清楚这一点。但是因为各在时局中、有着深浅不一的利害瓜葛,所以也都无可避免要受到或轻或重的影响。 特别武承嗣这种人,本身脑子不够聪明,更容易沉迷于浅表的刺激。李潼严重怀疑,未来武承嗣所以活不久,应该是有心脑血管方面的疾病,人生大起大落、日常患得患失,实在受不了这份刺激。 这么遐想着,圣驾进入龙鳞宫。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除了值宿拱卫的禁军将士们,随驾百官可以偷闲先去看上一眼已经提前进入神都苑的家眷们,等到天亮时再返回龙鳞宫参礼。 李潼身为南衙大将,倒是没有这样的便利,与诸大将一起坐在侧殿中,等待传召。 如今的禁军系统,北衙左右羽林军分领屯营并千骑,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右羽林大将军武攸宁,可以说是最具权势的大将。南衙当中,以左右卫为首,左卫薛怀义、右卫薛默啜。 这四卫,可以说是禁军大将中的四大天王,直接掌控神都城超过一半的禁军力量。 其他南衙大将,虽然名号听着威风,但其实各有各的水,包括左右金吾卫在内。金吾卫下那些街徒们,虽然数量众多,但基本上都是乌合之众,恫吓平民还可,真正的战斗指望不上。 禁军系统,既有其环环相扣、彼此制衡的缜密性,但其实也存在很大的危机。只要能够搞定这四卫,甚至只是当中一部分,看似严密的宫防,都会变得漏洞百出。 李潼坐在殿中,视线随意在这几人身上打量,心里不乏杂计闪过。想要在禁中搞事,绕不开这四个人,特别是左右羽林军。 北衙羽林军是高宗时期在左右屯营的基础上扩建而来,其中一个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兵士长上,不同于南衙府兵番上或者归耕,属于职业的战兵,所以在战斗力方面,是很有保障的。 除此之外,羽林军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存在着大量的蕃兵。 这也很好理解,高宗一朝对外开拓的力度之强、在整个封建时期都名列前茅,而战争除了消耗人命还要消耗钱粮。 整个初唐,一直到开元盛世之前,其实财政状况都是马马虎虎。 高宗既要维持高速的对外扩张,同时还要营建东都,摆脱关陇集团的限制。在这样的情况下,哪里还有丰裕的钱粮去扩建羽林军这种几乎完全脱产的职业军队。 羽林军之所以能够建立起来,很关键一个因素,就是立足于战争红利的基础上,将大量的蕃兵精锐直接引入进来,以增强中央的军事力量。 也正因此,在唐前期会有许多蕃将出任羽林卫大将军,诸如此前的黑齿常之、泉献诚,眼下的麹崇裕以及再往后的李多祚等人。除了因为他们在政局中乏甚根脚,也在于蕃将掌蕃兵是具有一定的可行性。 李潼想要继续在禁军中扩大影响力,关键位置插人虽然直接有效,但也太显眼,需要慎重。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途径那就是扩大他在蕃兵蕃将群体中的影响力。 这件事其实也有基础,不要忘了,他还有一批高句丽遗民的朋友。时局渐入未测,李潼也猜不透他奶奶接下来会有什么骚操作,所以对于自己眼下能够控制影响的每一分力量都思之深刻。 眼下他就在思忖自己有没有可能直接插手北衙军务,如果可以的话,说不定就能以他的高句丽朋友为突破口,快速在北衙当中扶植起一批亲近自己的力量,而不再仅仅只是一个念想大于实际的千骑旅帅郭达。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眼前人影一晃,抬头看去,是薛怀义来到他身前,举手示意他去殿中偏僻处。 李潼跟上薛怀义,口中笑语道:“薛师有何见教?” 到了角落里,薛怀义脸色一拉,回望李潼,语调有些不善道:“韦团儿那贱婢眼下在王邸,我看在代王脸面,前事不再计较,但请你回告她,如果再作故事,我对她不客气!” 李潼闻言后先是一愣,片刻后脸色也沉了下来:“薛师能否明示?小王或不才,但门用诸人若有行错,自信能担当一二!” “代王不必此态对我,我对你无歹念,也知那贱婢、嘿,总之,事已告你,有人不愿见我安好,你若一味包庇,那也只能各道保重吧!” 薛怀义说完这话,也不再停留,转身拂袖而去。 被薛怀义没头没脑的问责,李潼心里当然也有些不爽,同样没有心情再留殿中算计北衙军事,行出了殿堂,站在廊下望着薛怀义向内殿行去的背影,眉头微微皱起。 正在这时候,另一边殿堂里闪出武承嗣的身影,望着李潼,笑得阴沉。 李潼这会儿正是一肚子火,看到武承嗣那贱样,心情更加不爽,整了整胯间蹀躞,手扶仪刀刀柄,直往武承嗣而去。 眼见少王神色不善的阔行逼近,武承嗣愣了一愣,下意识小退两步,招手唤来后侧两名持殳士站在身后,这才稍作稳定,望着李潼昂首道:“你、你要做什么?” “怀义刁难,是不是魏王间说?入事以来,我与魏王泾渭无犯、不争干支,你如果引事入我内宅,我绝不放过你!” 李潼手敲着仪刀刀柄,望着武承嗣冷声说道。 武承嗣听到这话,顿时有些不相信的瞪大眼,抬手指着李潼怒声道:“竖子尔敢、敢如此与我对话!你敢威胁我?”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魏王如果以为我胆略只在言语,那你且试观!” 李潼冷笑一声,召来一名殿前巡游的禁军直长,开口问道:“右金吾卫元将军是否在直?着他来见!” 嘴上说着,他还回望武承嗣一眼,并不掩饰眉眼间的狠色。 他虽然还不清楚薛怀义那番言辞的确切原因,但大概也能猜到一些,无非韦团儿给他奶奶介绍新男朋友,让薛怀义知道了。现在见韦团儿已经离开禁中,所以来敲打一番。 他暂时还没想好该要如何对薛怀义,但武承嗣这个老混蛋一副看热闹的态度让他不爽,他当然也不能让武承嗣舒坦,给这家伙添点堵。 若是此前,还不至于如此直接,可现在,他奶奶跟他四叔隐有冰释前嫌的意思,那还怕啥。武承嗣哪怕脑袋再不灵光,也不会把眼下的李潼当作第一目标。 武承嗣这会儿心情自然算不上好,特别是看到代王在出口威胁他之后,转头右金吾卫将军元璘便匆匆行入来见,脸色不免更加阴沉。 退回侧殿之后,他便唤来曾经旧任右金吾卫大将军的武懿宗,开口询问道:“右金吾卫元璘,与代王有什么瓜葛?” 武懿宗低头想了一想,然后摇头道:“这还真不知,殿下见他两人勾结?” “还用我见?代王方才直言威胁,转头召入元璘,他两人有无勾结还用问?” 武承嗣恨恨道:“怪不得,这小子有恃无恐,敢在邸中大肆铺张人势!元璘其人究竟如何,你仔细回想,我要拆掉那竖子臂膀!” “代王威胁?这、他怎么敢?” 武懿宗这会儿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怀义已经问责他,哼,这小子,只是自迷艳福不浅,还不知自己揽入怎样一个祸种。为了区区一个艳婢,居然连怀义都不放在眼中!” 武承嗣又说道:“继续深挖,那贱婢与太平招引何者入宫,拿住实迹,再告怀义。” “但、但这是否圣皇陛下……我担心,深挖下去,或会触怒陛下啊。” 武懿宗又忍不住说道。 “此事诚是一虑。是了,你不是说国官进报河内国中有异士在野?引来神都,助怀义固宠。” 武承嗣讲到这里,又说道:“贪求长命,生人本性。陛下弥勒化身,现在却招使慎之戏作王子晋,不是一个好兆头。了结皇嗣之后,要把这邪风打压下去!” 0391 朕有佳孙,与卿论好 三月三上巳节,历史由来已久。最为后世所知者,当属东晋时期王羲之等兰亭集会。 入唐后,这一节日又称为官方钦定的礼事活动之一。而对武则天来说,上巳节又有一个特殊的意义,那就是通过礼事活动,彰显出她女身母性的一面。 上巳节有几项重要的内容,分别是郊祭、祓禊与宴饮。这其中郊祭便是祭祀高禖,高禖即就是掌管婚姻与生育的神明,因此上巳节还有求偶与求子的意思。 天色放亮之后,百官家眷特别是各家命妇一起进入龙鳞宫叩见圣皇,然后伴从圣驾前往神都苑中的凝碧池举行郊祭。 至于百官则就拱从皇嗣,在凝碧池南畔修禊,即就是临水沐身,当然不可能脱得光溜溜的下水扑腾,只是兰汤洒身、沾湿衣袍,取个意思。 李潼率领诸备身与卤簿乐众们待在一起,倒是不需要参与到礼事中,不能近览武承嗣等人跟随在皇嗣身后作礼的情形,但想来脸色应该不会太好看。 不过武家人再怎么不爽,那也没有办法。 无论是武氏诸王,还是李潼,再怎么于时局中瞎折腾,但在这种关系到基本家庭伦理关系的礼事中,他们就是不如皇嗣李旦,人家娘俩才是全天下最亲密的关系,也只能怪自己不是那个肚子里出来的。 当然,就算是从那个肚子出来的,也没啥值得自豪的。今日皇嗣虽得参礼,但妻儿仍然不见,命妇那一方紧随圣驾入礼的,是太平公主与雍王太妃,以及干女儿千金公主。魏王武承嗣没有正妃,梁王妃出身太低,不为武则天所喜,因此派位还要往后。 今天参礼,还有武氏诸王各自家眷。李潼看到武承嗣他们虽然年纪比皇嗣李旦大了十几岁,但儿女年龄却都差不多,其长子武延基不过十三四岁,再往后则是一溜的垂髫小儿。 这也并不奇怪,武氏诸王年轻时各遭贬谪,每天活得战战兢兢、朝不保夕,自然也没啥条件娶妻生子。一直等到贺兰敏之这个小号练废了,才守得云开见月明、得以上线,所以一个个也都是晚婚晚育。 如此也就造成了在李武两家这一代皇亲中,除李潼兄弟外,并无后进成人,一个能打的也没有啊。以至于在看到皇嗣一行往凝碧池去的时候,李潼觉得他二兄李守礼在队伍中都显得鹤立鸡群、英武不凡。 高禖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区,是有着不同的形象,但这对武则天而言并不是什么难题,一并祭拜就是了。所以当凝碧池南岸修禊举行完毕,群臣跟随皇嗣一并来到北畔的时候,这里的祭祀才刚刚举行了一半。 李潼看到他家小妹李幼娘作为斋娘参礼,打扮得花枝招展,手里提着花篮,但心思早不在典礼中,频频转头望向不远处禁军将士把守的兽栏。 兽栏那里自有鹰鹞之类的飞禽,虎豹之类的猛兽,但最引人瞩目,则是数头体态庞大的大象。 这一批大象,是天授年间林邑国所贡,已经被驯化的非常温顺。象是沙门中的护法兽,所以这会儿那肥厚的象皮、包括粗长的象牙上也都描绘着许多佛法图纹,很是引人瞩目。 一直过了正午,冗长的礼事才终于完成,艳阳当空,照耀得神都苑里风物更加鲜明繁美。皇嗣入请圣皇移驾凝碧殿,然后鼓乐声响,李潼身披绣甲,率领众备身们登场,与金吾卫一同入前挽弓健舞。 与此同时,诸鹰舍、兽栏也都纷纷打开,自有鹰奴呼哨,放鹰飞行,虎豹等猛兽伏地而行,各作咆哮。至于那几头最引人瞩目的大象,则分列两排,拱从在圣驾侧前方,更映衬得圣驾威重庄严。 “瞧见没有?瞧见没有,我阿兄敢在那些凶物面前作舞,真是勇敢啊!” 李幼娘行在队伍里,伸长脖子望着前方表演,看到自家兄长在距离大象几丈之外的地方健舞英姿,更是一脸的惊喜,满满的自豪并向左右炫耀。 诸斋娘年纪都不甚大,听到李幼娘这炫耀声,各自也都流露羡慕,谁不希望自家父兄英武不凡。 但也有不和谐的声音,李幼娘这里还在炫耀,旁边已经有一个身穿翠裙的少女冷哼道:“有什么了不起?那些大兽只是看着凶恶,凶性早被拔了,又不会伤人!” 李幼娘听到这话,眉梢顿时一扬,乜斜对方冷笑道:“生人都有口舌,说得轻松,让你家兄弟入前较量啊!” 翠裙少女闻言后先是有些语竭,片刻后又撇嘴道:“前方作舞的人多了,也不见别人炫耀。一点小事就不断吹嘘,让人生厌!” “我自说自话,怪你耳长舌长,听不得,滚出去!” 队伍行走起来,已经有些散乱,不像刚才那样班次严明,李幼娘口上说着,手中花篮已经甩起挥向对方。那少女后仰躲避,裙带绊住足踝,竟直接摔在了地上,自觉露了丑,索性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眼见这一幕,李幼娘也有些慌,收回花篮,环望周遭并说道:“我可没有碰到她,你们诸娘子要作见证!” 一众斋娘们距离圣驾并不远,此间骚乱很快便引起人注意,有女官匆忙入前,稍作打听知是两名县主口角纷争,在地嚎哭的乃是梁王爱女,自觉有些难办,忙不迭抽身出来往前方趋行奔告。 不多久,一身盛装的太平公主行至近前来,沉声道:“怎么回事?” “长信县主作恶,用花篮砸倒了我!” 地上那娘子收起哭声,爬起来指着李幼娘恨恨道。 “我只是虚晃,她自己失足!” 李幼娘也作忿声,太平公主则一把抓过她手中花篮,抬手往武三思女儿身上砸了一记:“倒了没有?知不知什么场合?头破血流都要端庄直行,你阿母什么样的教养,养成这样小家拙态!” 说话间,她将李幼娘拉出队列,往队伍前方行去,李幼娘跟随在后,忍不住感慨道:“姑姑好威风!” 太平公主闻言后哈哈一笑,回手拉起她:“有理无理,我家娘子都要强人一等!若还不忿,回头继续收拾她!” 很快,队伍便抵达了凝碧殿。凝碧殿不同于寻常殿堂那样深阔方正,而是回廊式的建筑群,正北当中一座开阔主殿,两侧庑舍周回衔接,圈起当中一片开阔广场,四方庑舍都可直望中央。 群臣并各家命妇拱从圣皇并皇嗣登入主殿,其余眷属则悉入左右庑舍安坐。按照武则天一贯以来的行事风格,接下来自然免不了大作封授。 封授的主要内容,则就是针对一干外命妇。 这其中,太平公主又增实封三百户,加上前封,已经达到史无前例的一千七百户,远远超过包括魏王在内的诸亲王。大概是母爱无从倾注,甚至就连干女儿千金公主、如今的安定公主,也加号大长公主,并加实封共前两百五十户。 除此之外,文武三品以上其母、妻,年过六十五、并加号国夫人。五品以上、母年过七十者,则加号郡夫人,以表彰她们为社稷教养才士。余者凡在品命妇,也都各有钿钗礼衣的赠授。一通封赏下来,自然又是满殿谢恩之声。 殿中群臣、命妇谢恩完毕后,太平公主则又入前下拜道:“臣家有拙息,草草成物,鸿信殷望,渴求良缘。访得嗣雍王守礼庭中幼妹号长信,皇宗兰芷,佳姝长成,借此嘉辰,盼赐成姻,壮大宗家!” 上巳节本就有古礼求偶的传统,在这一天议论婚事也是应景。去年上巳节礼日上,千金公主还为儿子求婚于魏王武承嗣之女,并得到圣皇赐婚。 只是听到太平公主求婚之后,殿中不免响起一片议论声。太平公主所享圣眷有目共睹,而代王如今也是风头正健,这两家如果结亲,各自声势无疑会更加相得益彰。 武则天在殿上微笑颔首:“儿女长成,婚嫁应时应景。两家本宗枝亲近,如今再加情缘,诸卿家作证,正宜成美。扬乐作贺,你两家礼程自论,有司使员参办!” 此言一出,殿上的李守礼并房太妃也连忙离席,与太平公主一同叩谢皇恩。至于李幼娘,也早知会有这么一出,这会儿则被几名禁中女官们拥入殿后,换下了斋娘彩裙,一番妆点后再归殿中,身穿红艳艳的礼裙,看着很是喜庆。 殿外响起欢快乐声,诸伶乐舞姬次第登场,各依名目次第演过。不过殿中场合庄重,群臣也都各存思计,少有真正关注外间的戏演。 很快,随着外堂乐声一变,到了代王登场戏演《登仙乐》的时间。 殿中的武则天眸子一亮,俯瞰满殿群臣并诸命妇,笑语道:“方才门私论亲,诸家只作旁观。但天家成才者,不独一人,朕有佳孙,欲与诸家论好,海内名家,今日济济在堂,放眼臧否,细赏人物!” 0392 仙踪杳杳,还我巽卿 殿外庑舍中,各家士女聚坐,不同于殿中气氛多多少少还有些凝重,氛围要显得更加轻松欢快。 尽管这些眷属们各自也都是养尊处优,并非寻常家境,但也少有机会能够欣赏到禁中如此盛大繁美的歌舞表演,诸曲目表演下来,也都在认真欣赏。 特别当禁军诸卫翊府将官们各自登场、踏歌表演时,那些士女们更是看得专注。甚至还有各家奴婢专程站在了廊外,遵照各自主人的叮嘱,视线不断在踏歌队伍当中游弋搜索。 上巳节又是求偶日,禁军翊府将士主要便由诸勋爵散人家子弟所构成,少有寒素人家。精选之后,一个个也都高大英武,勇健不凡,对于这些官宦人家而言,自然是适合的婚配对象。 而在诸卫翊府当中,所受关注最多便是千牛卫这批纨绔中的纨绔,当中郎将李令问率领一群翠袍备身们踏歌登场时,周遭庑舍内更是不时响起悦耳的喝彩声,甚至还有女子行出庑舍,在场外唱应作和。 唐时风尚本就奔放热情,在如此欢快热闹的氛围中,这也并不被视作失礼。礼道庄谨或散漫,世间总是生人不断,男女情悦本来也就是乾坤和睦的一种表现,率真坦白自有一种不加修饰的动人意趣。 殿堂一侧,听到诸千牛备身登场,被其母苦苦安抚还在啜泣不止的梁王家小县主,这会儿也擦干泪目,瞪眼向堂外望去,并询问道:“哪个是裴家小子?” 梁王妃也在仔细打量,并让婢女下堂确认,踏歌过半才确认当中并无裴光庭,于是便安慰自家女儿道:“登场备身十几人,肯定是有裁选,裴氏门风庄谨,儿郎未必喜弄这些趣乐。” 那武氏县主闻言后则拉下了脸:“日常戏弄都不入人前,这就是阿耶要给我选的良配?也不知是怎样的拙才,恃着门第诈骗贵人!长信县主一个庶出的卑贱,尚且能作高选,我是名王嫡女,选配一定要压过她!” 说话间,诸备身已经踏歌完毕,入前叩拜而后绕行退场。此时场外已经不乏各式香囊投送入怀,更有婢女疾行奔走,忙碌的打听着众备身们家世、年龄并婚配与否。 “娘子,这一番戏演,并没有巽卿、” 婢女莼儿站在廊外打听一番后,才匆匆返回庑舍中角落里,向着自家娘子小声禀告。 郑文茵有些失望的点点头,此前代王在行仪前率众健舞,她们这些眷属还在后方遥随,并不能得赏代王英姿。 她见婢女在外间站立许久,晒得脸庞红扑扑的满是细汗,便说道:“你就留在这里,不必再上前细望。” 婢女莼儿闻言后则微笑摇头道:“婢子又不累,要帮娘子了却心愿,见到巽卿登场,就来回告娘子。” 说话间,她又绕堂从侧后方行出。 “礼场选婿,只是下等门第、无人问津的人物拙选才有的杂计。三娘子召回那婢子,不要人前失礼!” 郑夫人是五品的县君,虽然登堂随礼面圣,但却没有资格坐在殿中,引她在席,使得郑家所处这所庑舍也显得气氛沉闷,并无周遭那样欢快。 郑文茵听到这话,也是俏脸泛红,召回自家婢女,默坐不语。 一场歌舞演毕,新的节目还未上演,郑杲匆匆自外廊行入,落座之后,对自家夫人小声道:“陛下果有明示,要与诸家论亲,代王即将登场。稍后进献贺表,便要随奏心意。魏相公、姚相公等也都愿为我家牵缘,能否成事,便看我家众娘子造化了!” 郑夫人闻言后也是一脸惊喜,连忙吩咐家人们为诸待嫁娘子移席至廊前醒目处。 “三娘子入前去坐,良缘眼前,哪需羞赧!” 郑杲见堂妹郑文茵落后众人,只道小娘子内向羞涩,举手吩咐家人将其席位往门前正中移去。 郑夫人见状,脸色有些不乐,轻拉夫主衣袍低声道:“如此大缘,忍舍别个?” 郑杲闻言后则一瞪眼,回望自家夫人低斥道:“我家门大计,容你拙妇阴算!在场各家,不知多少记挂代王!三娘子是我家门珠秀,最有望压倒群姝,余者才是拣选俗缘的材质……” “可、可是……” 郑夫人还待分讲,突然场外爆发一阵猛烈的喝彩声,再抬眼望去,只见中央彩台上已经有羽衣小冠、俊美无俦的少王登场。 “那、那就是巽卿……” 刚刚落座前席的郑文茵望向台中,眉眼顿时一痴,片刻后惊觉过来,有些心虚的左右一瞥,才发现旁边诸娘子也都直望台上,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失态,心里暗松一口气,视线又落回舞台中央,这一次便再也没有偏移。 此时天色已经到了傍晚,西垂的阳光洒落下来,照耀得少王身上羽衣五彩斑斓,仿佛一团炽热绚丽的烟火。金灿灿的莲花小冠笼住髻发,俊美的脸庞在夕阳的照耀下,覆着一层淡金色的光辉,乍一望去,生气内敛,仿佛岁月雕琢、一座不属于人间的雄美雕像。 悠扬的乐曲声响起来,舞台四角烟气弥散,少王头颅昂起,并缓缓抬高双臂,又像是化身为振翅欲飞的神鸟,蓦地高跃而起,周遭庑舍之间则响起一连串的惊呼声。 当然,少王终究是没能破空而去,仍然还是落回了舞台上。舞台两侧又有彩衣健舞者穿插行上,或举鼎、或托钵,神女献草,灵猿采芝,在香烟弥漫的舞台上,借助各种道具的搭配,一幕幕神仙轶事的画面在舞台上活灵活现的体现出来。 但无论再怎么神怪繁美的画面,那道金冠、羽衣的身影都是场中绝对的中心。 他闲卧于松柏之下,手谈于高岭之巅,出没于云海之内,蹈舞于山水之间,采芝服饵,拨弦长啸,有时恬淡如处子,有时癫狂若疯魔,有时邀月同舞,有时捧杯独酌。 种种姿态,种种画面,勾勒出一个虽然遗世独立、但仍业障缠身、超脱不得的凄美形象。而舞台下众人,心神也不知不觉为之攫取,尤其那些堂前观戏的少女们,更不乏感情丰富者,已经是清泪长流,只恨造化何以如此无情,丝毫无顾苦索不得的玉人。 舞台上,王子晋脱去了金冠,褪去了羽衣,形容虽然落魄,但素氅之下的身躯依然健壮。他攀岩而上,却被罡风吹下岩壁,翻滚着跌落深涧,就连管弦诸乐都一时喑声。 舞台下,郑文茵捧心闭眼,泪水如断线的珠帘簌簌掉落下来。她当然知道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心里仍有绵密的悲伤,已经忘了身在什么场合,只想没有顾忌的哭泣一场。 正在这时候,一声清亮的鹤啼响起,一只体态轻盈但展翼巨大的仙鹤出现在素帛扎裹的峰岭之间,并在少王再一次翻滚腾空之际,稳稳的将此身形接住。 祥乐响起,诸如仙音,天地为之感动,风暴为之平息,甚至就连那高不可攀的山岭都不再傲慢,陡壁缓延,草木俯首,仙鹤翱翔而上,载着那道终于得有超脱的身影,直往峰岭最深处行去,最终隐没在嵩岳之间。 余音仍在袅袅,曲声将止未止,突然舞台下响起一个凄楚悲声:“还我巽卿!” 这声音仿佛一个信号,各方呼声此起彼伏,甚至不乏裙装女子冲进舞台近侧,拨开舞台上那些帐幕的遮掩,只想看清楚巽卿究竟还在不在人间。 一番长舞小半个时辰,李潼体力也是耗损得严重,控着木鹤隐入描摹绘彩的幕布之后,直接便坐在了舞台上,抓起氅衣擦拭脸上的汗水,同时感慨装逼真是一个力气活儿。 然而他这里喘息未定,便听到外间杂乱的呼喊声,幕布后又冲入两名乐工宦者,架起他便往舞台另一侧冲去:“殿下快退,那些娘子们发癫了!” 诸乐工拥着代王殿下由侧方退出,然后直入殿后,而这时候,也有十几名士女登上舞台,在那一团香烟之间翻找寻索,使得场面混乱不已。 “人间长情多眷顾,不可轻弃、不可轻弃啊!” 殿堂里武则天看到堂外舞台上这一幕,一时间也是乐得合不拢嘴。 这一场混乱,一直持续到代王自殿后更衣转入、登殿叩拜,才得以收场。而这时候,夜幕也已经降临,外廊宫灯高悬,苑树琳琅,繁花似锦。 舞台经过重新布置,继续有歌舞上演,但这一整天的礼事,算是已经将近尾声。 圣皇陛下今日优待群臣并其家眷,群臣自然也要有所表献,随着礼官唱名,群臣陆续登殿,进献贺表,同时还有礼物。 郑家庑舍中,郑杲也在准备登殿入贺,除了贺表之外,并让家人拿出早就已经准备好的精致箱笼,并对自家众娘子们说道:“献礼传情,能否为至尊所赏,便看你们各自心机并造化了。” 众女依次上前,将各自早已经准备多时、自觉能够表现妇才的礼品摆在了箱笼里。 “娘子、娘子,该你了。” 婢女莼儿推了一把站在角落里的郑文茵,并晃了晃手里自家娘子所抄的经卷:“我帮娘子送上?” “不要,不是这一物。” 郑文茵抬手制止了婢女,转从身侧掏出一份卷起的画轴:“进这一份。” “这幅画、这,娘子不是说难得走入皇苑,要细描美景归家给耶娘赏览?” 婢女见状后便诧异道,郑文茵闻言后脸上浮起羞赧,将画轴塞在婢女手里、推其上前:“景在心里,几时都能重绘。余生遗恨,却在眼前……” 0393 势在于朕,何问旁人 入夜之后,庆典虽然仍在继续,但也已经不再像午后那样热闹。一些不喜喧噪的大臣,如魏王武承嗣等在入献贺表之后便离席告退。 后殿里,众女官们正忙碌的整理着群臣贺表并诸类礼货。 “又有一份!代王殿下真是招人青眼啊!” 一名女官展开箱笼中一份贺表,略作浏览后便又大声说道。庆典中圣皇陛下已经当众表态要为代王挑选正妃,群臣有意联姻者也都在贺表中作出表意。 “我这里也有一份,司宾少卿李贺度,将他家献礼拣选出来。” 另一席上官婉儿也抬头笑道。 听到这话,不免有女官倒抽一口凉气:“赵郡李氏?又是山东名族!这、这些人家是怎么了?一个一个,门仪难持,争幸少王!” 不怪这女官大惊小怪,加上刚刚挑选出来的出身赵郡李氏的李贺度,五姓人家已经凑齐,而且有的人家还不止一户求幸。这些人家无不各标门第,以名列禁婚为荣,皇家威严并不怎么放在眼中,寻常人家想要乞得一女,更是困难无比。 可是现在,这些人家却争相表意,希望能与代王结亲,也实在是让人震惊不已。 上官婉儿闻言后,嘴角微微一翘,同时心里也暗叹,圣皇陛下以代王为饵,让诸家争作求幸,手段虽然只是小巧,但收效却是巨大。 当然,诸禁婚家虽然各自争表,但细品之下,其实也并不夸张。这些大族传承悠久,本身也是房支众多,虽然共享一个郡望,但也并不是家家都有权有势。 在这些房支中,族传主支又被称作定著房,换言之只有这些房支,才能代表各自的郡望与声誉。哪怕一姓之内,是不是定著房,本身也有着天差地别,不可一概而论。 一些大族庶支自仗门第,本身又乏经营事业的才能,借子女婚配勒取钱财而过活,才能猥下,风评也是颇为不堪,甚至不如寻常人家。 求亲代王的这五姓之中,真正是本族定著房出面的,其实只有太原王氏与荥阳郑氏。至于其他几家,则都只是徒负其名的庶支,是真正打着攀龙附凤的念头,想要分润代王的声势。 由于众所周知而又不能细说的原因,太原王氏哪怕是定著房出面、态度再怎么殷切,也很难得选。至于荥阳郑氏,则就摆出一份势在必得的架势,单单北祖一脉就出动两房,分别是洞林房的天官侍郎郑杲、连山房的太子右卫率郑歆。 尽管时下荥阳郑氏无论是时誉还是势位,都远远比不上崔、李高第,但矮子里面拔高个,郑家这两房较之崔李几家出面的庶支又要胜出许多。特别是天官侍郎郑杲,一任选职,时望倍增。 群臣贺表除了直接表意结亲之外,还有就是有的大臣也在附议推荐。 其中宰相魏元忠与姚璹都在贺表中推选郑杲,同时还有其他几份贺表也都程度不同的提及荥阳郑氏,但他们所推举的则是郑氏北祖五房,即就是千金公主驸马郑敬玄这一支。 上官婉儿参谋机要已经不是短时,几份奏表翻看一遍后,心中便大致梳理出这当中一个人事脉络,将这几份贺表整理起来,并将地官侍郎狄仁杰贺表摆在了最上方,于封表下作墨点。 正在这时候,突然一名宫婢匆匆行入,视线略一打量,直奔案后的华阳夫人厍狄氏而去,入前低语几句。厍狄氏闻言后脸上稍露狐疑,起身跟随宫婢行出,绕过殿堂转入侧间一所庑舍中。 此时庑舍中人众已经退去,只在正当中端坐着一个翠裙少女,正是梁王武三思家的小县主。 厍狄氏行入舍中,还未及入前开口询问,武氏县主已经举手吩咐道:“把门关上,你等全都退下!” “未知县主相召,有何垂询?” 厍狄氏见状便皱起眉头,自觉气氛有些不善,也不入座,就这么望着武家县主说道。 那小县主坐在席中,抬眼望着厍狄氏说道:“今夜召夫人至此,确有事告你。本来这桩事不该由我出面,但父母此际无暇,又恐当面伤情,事情又与我关系密切,也就顾不上失礼与否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夫人寡母养息,的确不容易,为了傍住圣眷,还要骨肉分离,长事禁中。我是体谅夫人的,也请你体谅我,视问谁家女儿不想自家夫主如璋如玉?我知日前两家或有什么声讯在意,但现在不妨直告夫人,这件事我不答应!” 厍狄氏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僵,继而整张脸都拉了下来,并沉声道:“县主何出此言,恕妾不能参详!妾分承圣眷,入侍宸居,甘苦无关余者。至于其他,更无言于人!” 那县主听到这话则冷笑起来:“你以为几句虚辞,就能蒙混过去?世道后进真正秀才何样风采,你难道没有眼见?自问你家拙息能拟几分?那些庶流民女都要争幸少王,我宗枝嫡出,绝不能落人后!如果你还要贪图攀结,不止此议,害了我争选良人,我绝不放过你!” 厍狄氏闻言后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凝声道:“这一点,请县主放心!妾但有一息尚存,世间但有一雌能选,绝不敢贪图权势、强引瓜葛!” 那武家小县主见厍狄氏如此态度,一时间也有些发慌,但还是张口道:“夫人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是有意结怨于你,只是有的事情不能强求。还有,夫人你如果能帮我……” 厍狄氏这会儿气得头脑都嗡嗡作响,哪还再理会这小县主说什么,直接推门而出,头也不回的往后殿而去。只是行到殿左阴影处,终于忍不住掩面悲哭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后殿有宫婢绕廊轻唤夫人,厍狄氏这才抽出锦帕,擦干脸上泪痕,深吸了几口气,从阴影里行出,迎向宫婢点头道:“我在这里。” “陛下已经退殿,请夫人随驾回宫。” 宫婢见到厍狄氏便松了一口气,也无暇关注其神情如何,入前匆匆说道。 此时前殿欢宴已经结束,凝碧殿格局并不适合值宿防卫,所以圣皇还要转驾龙鳞宫。 返回龙鳞宫内寝殿后,武则天兴致仍浓,召来众女官询问道:“大臣具表,几家贪望我那佳孙?” 自有女官上前,将已经整理出来的贺表名目呈上,武则天翻看一遍后,脸上喜色更浓,忍不住笑语道:“说什么门庭矜贵,还不是因为没有好物可恋!玉树在庭,百姓求访,只是想入我家作新妇,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只凭几根冢中枯骨,配不上我家儿郎,有什么美器选出?” 女官们听到这话,便连忙将所涉各家进献礼货呈送上来,在寝殿中诸箱笼摆列开来,一个个装的满满当当。诸多事物,或衣或珮、或巾或冠,或琴棋雅物,或书画巧技,每一件背后就代表着一位待字香闺的娇娘。 武则天在箱笼之间缓缓踱步,随意翻看着这些进献的巧物,口中也是偶尔啧啧称奇,感觉有些挑花了眼,索性返回榻上摆手道:“你等入前,各捡所喜入进。若能凭此定得良缘,也让代王承情作谢。” 众女官听到这话后,也都各自微笑着上前挑选,凭着自己喜好将那些器物摆在圣皇榻前。 有了女官的挑选,武则天再查看起来便轻松得多,一边把玩着器物,一边听着女官各自阐述理由。 及至上官婉儿手捧一份画轴入前,武则天展开一看,眸子顿时一亮。 这是一幅两尺见方的小画,画的是苑中花栏一角,并没有太多繁复色调,只是笔墨浓淡的勾描,但即便如此,却将繁花盛开、生趣盎然的园景勾勒体现的淋漓尽致。 “婉儿雅性深在,真是出手不凡。” 武则天捧着小画赏析好一会儿,抬眼望着上官婉儿笑语道:“这墨画是哪家娘子巧妙图绘?” “是天官侍郎郑杲家中娘子。” 上官婉儿入前禀告道:“这位小娘子闺名文茵,是郑侍郎同宗堂妹。妾日前入访十六院,途中巧闻这位文茵娘子精湛弦乐,心中已经有了留念。方才也是凭此细寻,才知这位娘子才趣生动,实在是罕见。” 武则天闻言后点点头,但还是说道:“欲作名王大妇,才趣虽然不是首选,可代王本就才高之选,如果没有意趣唱应,内庭也难免寡味的很啊。这个娘子她家世如何?” 上官婉儿又仔细禀告,当听到这个郑文茵之父旧任只是一中县县令,如今则首选在乡,兄弟也并无解褐任事,武则天则皱眉道:“家势还是有些低啊。” 上官婉儿闻言后则微笑道:“论势谁过于天家?代王殿下享眷隆厚,誉满当时,若凭势索问,则是逐末了。” “是这个道理,势在于朕,何问旁人?若真有妇秀温婉,能够补益皇家,何吝分势酬之!” 武则天也拍手笑道:“转告表意几家,明日禁中流杯殿留席会宴。这个郑女文茵,也劳你等张目细睹。” 说话间,她又望向御正厍狄氏笑道:“知夫人家有幼息成人,不久前慎之还向我言赞。诸多良选,夫人可有心动?不过日前梁王语我寄意,你两家事务自论……” 厍狄氏听到这话后,脸色又是蓦地一变,匍匐在地泣声道:“妾拙息猥琐,实在不敢妄结尊贵!” 0394 梁王虽强,自有能者 武则天本来只是一句戏言,不想厍狄氏如此反应,略作错愕后,脸色顿时拉了下来,沉声道:“当中有什么隐情,夫人直需道来!” 厍狄氏这会儿的确是有些心态失衡,听到陛下这么说,当即便悲悲切切将武家小县主寻她并作刁难一事道出。 武则天在听完之后,先是默然不语,片刻后蓦地劈手将手畔器物摔落在地,并怒声道:“速去,速将那厌物引来此处!” 眼见圣皇陛下如此震怒,满堂女官包括厍狄氏在内都惊恐起来。 “华阳夫人供奉宸居,忠勤尽责,是朕的内良佐,岂是区区一个宗家闲养的米虫能作轻贱!梁王夫妇年齿虚长,滥生不养,教出这种骄横失礼、品德全无的厌物,一并引来!” 武则天继续怒声说道,自己则站起来,行至厍狄氏跪拜处,亲自弯腰将之搀扶起来,并闻声说道:“是朕对不住夫人,家门竟生此种厌物,一定会给夫人你一个交代!” 厍狄氏这会儿已经没有了此前的悲苦,取而代之则是懊悔与惶恐,忙不迭摆手道:“陛下大恩,妾怎敢、怎敢……生人情事,未必合于道理、梁王、梁王身在国用,家事未必能够关照周全。妾华发暗生,尚且遇事不定,县主人事未经,一时偶有小过,并不是、并不……” “夫人不必多说,安心归舍、静休一宿,不必摆事在怀。朕庭门失仪,朕自处理!” 武则天拍拍厍狄氏手背,吩咐宫官上前,将之送回寝室。 回到自己的寝室后,厍狄氏仍是坐卧不安,焦急的等待着一个结果。 时间一直到了深夜,才有相熟女官至此将处理的结果略作交代:梁王封数直削两百,梁王妃则被夺册命,收入内佛堂削发奉佛,至于那个挑起事端的武家小县主,同样封命尽夺、贬作庶人,甚至不得制命、不准婚配。 厍狄氏听完后,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仅仅只是一桩刁蛮县主无聊小过,没想到梁王一家竟得到如此严惩。 “陛下今次裁事公道,一威一慈,妾等私议,也都深感君恩厚重,夫人再不必因此伤怀,安心供奉,无人能侮!” 那女官讲完这些,又一脸笑容的对厍狄氏笑道:“若非幸奉如此恩主,世道又有何人能为我等寡弱声张屈气!” “是的、是的,君恩厚重,唯尽忠竭力、不作贰念!” 厍狄氏闻言后也连连点头,一脸感激,以至于眼眶中都蓄满了泪水。 送走了女官之后,厍狄氏合衣躺在床上,却全无睡意。她身入内供奉多年,当然是能明白陛下今次处事深意所在。 陛下年龄渐高,她们这些女官们也更加频繁的参谋机要,但本身存在就极为特殊,即便是积累了事功,也不能像外廷朝臣们那样获得正常的奖犒封授,所以只能通过别的方面将这份恩眷表达出来。 仅仅只是一个女官受了皇亲刁难的委屈,陛下便如此大发雷霆,痛惩梁王一家。老实说,如果自己不是涉事一方,厍狄氏闻此事迹,也要对陛下全无杂念的身怀感恩。 可是现在,她却把梁王一家得罪狠了,彼此再无缓和的余地。如果她只是区区一身,对此也不必在意,安在圣皇羽翼庇护之下,梁王即便再怎么怀恨,也是无计可施,伤害不到她。 可是她还有家人,还有儿子,就不得不认真考虑梁王后续会有的报复。她的儿子人生刚刚开始,就不得不面对如此大敌,而自己入拱宸居多年,意义又在哪里? 这一夜,厍狄氏呆呆的躺在床上,第二天天还未亮,便连忙强打起精神,入内殿参拜叩谢。不过陛下昨夜震怒,入睡已晚,眼下还没有醒来,厍狄氏于殿外再拜谢恩,这才起身悄然退出。 黎明时分,夜风潮浓,厍狄氏行在廊下,忽感头重脚轻、一阵眩晕,身躯直接向侧方栽倒。等到她再醒来时,已经身在自己的寝室。 “几时了?我这是……” 厍狄氏强抬起头,低声说道。 “夫人醒了?” 房间中响起一个温婉的声音,不旋踵,屏风后闪出上官婉儿的身影。她入前来弯腰托住厍狄氏的后背,并轻声道:“夫人昏迷在外廊,内医已经入视。只是风寒小疾,安养即可,夫人请放心。陛下已经返回禁中,临行前特嘱夫人暂居别苑休养,并准令郎内入探视。” 说话间,有宫婢托着汤药走进房间,上官婉儿接过汤药递入厍狄氏手中,厍狄氏接过汤药,对上官婉儿强挤出一丝笑容:“老病之身,哪敢劳上官应制。应制不需顾我,速速入宫伴驾去罢。”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微笑道:“今天也无事务,只是各家有序离苑,赐宴也在午后,赶得及。夫人素来柔善,关照后进实多,眼下病气缠身,只需安享前惠。” 说话间,她将软枕塞在厍狄氏腋下,退在一侧静静看着厍狄氏将汤药饮完,然后又说道:“夫人若不嫌弃,让我为你施妆理鬓?少辈不久即入,面容庄美一些,也能让亲者少作忧念。” 厍狄氏听到这话后,精神也是略有振奋:“那就有劳上官应制了。” 她下了床,披起一件外衫坐在窗前,上官婉儿并坐下来,一边细调胭脂,一边与夫人说着闲话。 施妆之际,上官婉儿纤指轻抚过夫人微蹙的眉头,蓦地叹息一声,转头吩咐宫婢:“我记得我舍中还有一份西域青黛,速去取来。出入匆匆,器物摆设得杂乱,你们几人一起去寻,速去速回。” “哪用这么麻烦……” 厍狄氏连忙说道,上官婉儿则微笑道:“夫人眉纹深刻,不是俗料能遮。我也是假手慷慨,前日入访韦娘子,得其馈赠。” 待到几人悉数退去,房间中只剩下两人,上官婉儿才又轻叹道:“事不在身,俗言难慰。陛下厚爱如此,于人确有几分难禁之重。我等简洁附庸者,自不必受此忧扰,但夫人也的确难作轻松之计。” 被上官婉儿言及心事,厍狄氏眉头皱的更深,脸上也泛起一丝苦笑,反手握住上官婉儿的手腕:“唉,若早知事况如此,我真是不该……” “事已至此,再怎么杂念也已经无补。唯自我珍重,更加忠勤用事,不让这一份圣眷错施,这也是咱们用事者唯一安身之计。” 上官婉儿轻抚华阳夫人后背,同时继续说道:“至于夫人的杂忧,宫墙内外,本就施力不及。与其忧结在怀,不如托付能者。” “这我又何尝没有想过,但先夫弃世已经年久,故旧也已经疏离往来。若非如此,又哪会……” 厍狄氏讲到这里,语调又不免隐有哽咽,她入事禁中多年,即便亡夫还有什么遗泽隐存,但久不走动,如今又怎么好贸然相托,面对梁王这样的势大宗王。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有些伤感,想到此前不久在郑家的遭遇。她们这些宫中女官,看似依傍宸居,入参机要,但事迹本身就是隐在,在外全无存在感。 尽管圣皇陛下是有恩宠眷顾,但毕竟天下之主事务繁多,如果她们大事小情都全无尺度的一概相扰,带来的麻烦比助益还多,那她们还有什么用? 自觉得宫婢已经快要返回,上官婉儿便语调快速的低语道:“梁王迁怒,诚是可忧。但历数宗家诸亲,在势者又岂独梁王。我等宫用附庸,着眼不需长远,但为后辈长计,其实也并非全无选择。” 说完这话后,她便又起身用檀木小梳为厍狄氏整理鬓发。而厍狄氏闻言后,一时间也沉默下来。 几十息后,宫婢们匆匆返回,将一份青黛颜料摆在妆案上便退到了一边。 这一份颜料细腻色纯,再由上官婉儿妙手施点,看到铜镜里自己样貌又恢复了些许精神,厍狄氏也忍不住微笑道:“韦娘子出侍王邸,难得还细心牵挂宫中旧事。” 上官婉儿帮助厍狄氏整理完妆容后,又有宫人来告华阳夫人少子裴光庭已经在龙鳞宫外等候,于是上官婉儿便起身告辞,离开神都苑往大内而去。 “阿母、阿母你怎么了?我听说……” 少年裴光庭匆匆走进舍中,见到自家阿母便一脸急切的行上前来。 厍狄氏看到儿子后,沉重的心情略有松缓,在席招手道:“阿母只是偶感风寒,我儿不必担心,入前来坐,阿母有事嘱你。” 裴光庭到了近前,跪在席侧抬眼仔细端详着母亲,眼中的担心消去一些,但很快又低头垂泪道:“儿子不孝啊!阿母病气侵伤,不能入前侍药……” 厍狄氏本欲抬手将儿子拥入怀内,但手抬到一半又放下来,神情严肃道:“你母入事禁中,不能细享儿辈孝迹,错也并不在你。母子分隔两地,贪的不是你侍药问安的俗功,若能由世人口中听到我儿少壮才名,胜过许多灵妙汤药!” “儿子一定厚养才器、尽力于事,不让阿母失望!” 厍狄氏听到这话,脸色稍缓,并又说道:“如果觉得自己孤幼难进,世道也不是没有才流能作表率。代王殿下生自天家,是多少权门高第、自恃尊贵者所不能及,却不自矜于此,凭一身才力得享盛誉,常作访问求教,但有分寸所得,都能裨益长远!” 0395 王戏闲苑,殿中选妃 神都苑中,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李潼猛地挥起手中球杖,木球高高飞起,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然而木球还没有达到最高点,另一侧李守礼便推了推头上的席帽,摇头道:“冒了、冒了!慎之,不是我说你,击球哪能徒恃两膀蛮力。且退到一边,让阿兄教教你该要怎样一杆入洞!” 说话间,李守礼便上前取代李潼的位置,甩着手里的球杖,不断抬眼瞄向十几丈外插着彩旗的球洞,甚至还煞有介事的掏出一方锦帕抛向空中去观测风向和风速,一副很专业的模样。 李潼站在一侧,微笑看着二兄一番装腔作势,只是当木球被击出时,竟然真的落在了距离球洞不过几尺外的草地上,周遭随员们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声,望着一脸自得的李守礼,李潼也向这家伙竖起了大拇指。 上巳节后,忙里偷闲,兄弟俩又来到神都苑东南角落里这一处球场击球,也算是忆苦思甜。不同于旧年还要逃课、偷偷溜来,如今光明正大在这里游戏,随员几十众,各自还有家眷随戏,处境已经大不相同。 步击球如此戏耍,还是李潼的原创,不过数年下来,他的球技倒是被李守礼远远超过,二十洞打下来,反倒被李守礼远超几十杆。 李守礼难得在某件事情上压过李潼,兴奋得无以复加,还要拉着他继续比试,却被李潼无情决绝。偶尔让你赢个一两次,激发一下自尊心,没完没了的比下去,老子不要面子的? 他收起了球杖,往望春宫外帐幕处行去,李守礼追上来,抬手搭住他肩膀,低声问道:“三郎,你真不往禁中去入宴?娘娘和姑母都已经先行,你就不好奇陛下要给你挑选哪家良姝?” 李潼闻言后便摇了摇头:“那种场合,去了也尴尬,静听音讯罢。” 对于这一次他奶奶公开给他选妃,老实说李潼心里是存几分抵触,倒也不是有没有感情的矫情,纯粹是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有点强烈。如今的他,看起来也是人五人六、威风得很,但这生人基本的求偶、交配权仍不在自己手中。 从一开始,他也清楚自己的正妃人选决定权并不在自己,而且随着他越成长,他奶奶对此干涉力度就会越大。 事到临头,对这件事并不存太大的好奇心,最好的结果无非是他奶奶满意的同时、他也满意,最坏的结果则就是他奶奶满意、而他只能憋着。 别说他还是娶媳妇了,他四叔李旦俩媳妇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能怎样?还不是得没事人一样,偶尔让他妈牵出来溜一圈,做场大戏? 显达时,烽火诸侯博一笑,困蹇时,抛妻掷子只求活。人间再怎么不值得,一根骨头抛过来,该舔还得舔。 帐幕里,两家女眷也在作击球游戏,倒是时下比较正统的玩法,烈度并不高,更加考验技巧。李潼看到自家娘子手捧纸板,站在场边记录,便入前笑语道:“怎么不入场游戏?” 小娘子风帽掀在脑后,小脸晒得红扑扑,有些委屈道:“我太厉害了,幼娘她们不让我登场!” “哪有这样道理?我来计数,上场去把她们打得落花流水!” 李潼接过纸板,把这娘子又推回场中。 唐灵舒欢呼一声,抓起球杖便往场地中跑去,一边跑一边不无自得道:“殿下让我回来的!” 这小娘子登场后,自有一股虎入羊群的气概,几番比试,俱都大比分的领先。 李守礼一副老司机姿态,主动上前担任其他人的场外指导,但那几人还是落后,气得捶胸顿足、喋喋不休,又被恼羞成怒的李幼娘挥着球杖满场驱赶。 帐幕中一片轻松欢笑声,韦团儿行至李潼身侧,低声道:“殿下,昨夜龙鳞宫中,梁王一家……” 她讲的是武三思一家被严惩的事情,因为刚刚发生,事情还没有扩散开,但韦团儿当然是有途径知晓。 李潼听完后也是一乐,在局面僵持的时候,真的是要比拼哪一方猪队友出错率更高。他这里还在算计着该怎么破坏武裴两家的婚事,没想到武三思他闺女先自己干净利落的解决了。 “离苑之前,娘子寻机见一见华阳夫人,告诉她名门少俊、不患无配。” 李潼倒也不指望能够跟御正厍狄氏达成多紧密的联盟,再说这些女官们无论再怎么亲近显赫,说到底只是女皇的附庸,讲到独立自主几近于无。但若能得有一份默契,关键时刻稍存立场,便能助益许多。 韦团儿闻言后连忙点头,又不乏忧虑道:“今日陛下或就要决王妃出在谁家……” “放心,无论哪一家,门庭故事依旧。” 李潼对她笑一笑安慰道,但其实自己心里也有些没谱。 选定哪家王妃,对他而言是政治上有了一个天然的盟友选择,能够在规则之内进行更深入的合作。但是一个新人入邸,背后还有着他奶奶的意志存在,无疑会让门邸之内情况变得复杂起来,韦团儿等人有所担心也是正常。 眼下这个时机,李潼虽然需要人势援应壮大自己,但其实不怎么乐意通过联姻的方式获取。但人选不是他能决定的,时机同样也不是。尽管心里也有一些筹谋打算,但这话题还是不好跟韦团儿展开的说。 “着衣尚新,择人恋旧。新人乍入,初时是少有情分上的担当。既然注定将要同活一邸,相处时也就和气当先。娘子人事经验不乏,我是放心的。孺人历事简单,若有行迹疏忽,希望娘子能稍作拾补。” 李潼的担心,主要还是来自他奶奶的压力。 这女人在处理家庭关系的时候实在太强势,对于他们或许还有血缘和政治上的考量,但是对于女眷们则就是零容忍了。无论他四叔的妃子们,还是刚刚遭殃的武三思妻女,也都用各自悲惨重复证明着这一事实。 与此同时,大内流杯殿中,赐宴也即将开始。 今次表意希望能与代王殿下联姻者,共有十几家。这数字看似不大,但在京五品以上者统共不过两百多家,扣除一些家世寒素、或没有适婚娘子在选以及其他各种原因者,比例已经是极高。 眼下各家也都被引入流杯殿外,等待圣皇陛下驾临。此时外殿中,在席各家相顾之下,既有几分羞涩,也都各有一种当仁不让的气势。 凡能入选的人家,自然都是不凡,彼此之间或许还沾亲带故,结果为了争抢一个婿子而齐聚一堂,面子上总是有些不太好看。 比如同为天官侍郎的张锡,就代表清河张氏在席,与同僚郑杲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延伸的接触。而郑杲与同族的右卫率郑歆,除了各自点头致意之外,也全无言语交流。 场面虽然非常的尴尬,但却少有人后悔这样的选择。圣皇临朝以来,特别是垂拱之后,天家事务腥风血雨就多,但论亲结谊的喜事却罕有。 特别圣皇陛下居然特意抽出一天的时间来,亲自主持此事,对代王殿下的眷顾之深也真是体现无遗。而且也不得不说,代王无论是才情意趣,还是入事以来所表现出来的干练,也配得上大家不顾尴尬的踊跃争抢。 至于那些跟随各家家长出席的众娘子们,这会儿则都已经紧张得不知尴尬为何物。虽然铅华浓施的脸庞看上去也都庄重典雅,但是凭案下的手也都各自紧紧攥住,汗水不断从手心里沁出。 各家聚齐之后,又有两人登殿行入,乃是宰相魏元忠并司属卿武重规。各家起身见礼后,又有一名女官行来,则是身穿庄重宫裙的上官婉儿,入殿后便说道:“陛下召诸家夫人并娘子入内殿见拜。” 众人闻言后又连忙起身,那位郑夫人见到上官婉儿行入时,就连堂上的宰相并宗王都起身而迎,心内已是一惊,忍不住凑在自家夫主身后低语道:“这位上官内应制,何得如此尊荣?” 郑杲回望自家夫人一眼,快速低语道:“上官应制内参机要、兼掌制命,眼下不及详说,谨记不要失礼!” 郑夫人听到这话,脸色不免变得有些难看,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引着自家几名娘子,随在几名高品命妇之后,垂首趋行,往内殿而去。 此时的内殿中,圣皇武则天已经端坐上席,左右席分别是太平公主并雍王太妃房氏,另外席中还有一位眉发半白的老妪,则就是安定大长公主。 待到各家女子登殿见拜时,殿上几人也都垂眼去看,特别是雍王太妃房氏更瞪大眼仔细打量,唯恐错过一人。 “今日不在礼中,诸夫人不必拘礼,各自就席。” 武则天神情和蔼,摆手说道,内敛的眼神也在认真打量其中几名女子仪态细节。 大概是过于紧张的缘故,众女子动作看来都缓慢得稍显木讷,跟随在郑夫人身后的郑文茵同样也是如此。 但在即将入席之际,她见到座具一侧的茵席上遗落一件器物,似乎是宫人不小心碰落的案上拜见,裙下脚步微作增幅,裙摆一扫,落座后垂手勾入手中,趁着同行娘子坐姿未稳,探手递在了前席案后郑夫人手边。郑夫人稍作错愕,片刻后略有恍然,接过后抚案之际,随手将之摆在了案上。 与此同时,突然另一席中响起一声惊呼,不知何家娘子因座具斜置而跌坐在了茵席上。同时也有女子在落座之后,才发现裙摆不知何时已经扫上一团或红或黄的污渍,然后脸色也都纷纷有变。 0396 何患无势,转瞬即来 内殿中,见到有士女因为张设不妥而仪态有失,武则天先是微微皱眉,而后瞥了左席的太平公主一眼。 太平公主只是正襟危坐,一直等到感觉阿母视线已经离开了她,这才转过头来,对另一侧的房太妃微微一笑。房氏见状后稍作错愕,片刻后低头浅笑,并对太平公主点了点头。 几名在侍殿中的女官匆匆入前请罪,武则天自知始作俑者谁,也懒得追究,只是摆手喝令速将张设重新换过。 尽管只是一桩小插曲,但殿中众人感想各不相同。这些机巧的小手段,让人有些反感,毕竟谁都不能保证时时保持警惕。 而一些贵妇人,也在这会儿意识到天家人情险恶,虽然代王乃是此世难得良配,但自家如此急于将门庭中的娘子推举出来,未必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心里不免便打起了退堂鼓。 至于堂上的房太妃,则就感激太平公主做出的这些布置。她虽然深居王邸,外事不问,但自知儿郎谋生于此世多不容易,若迎娶的新妇只是门第徒高,但为人处事却不够缜密,也实在祸福难料。 张设器物重新更换之后,宴会正式开始。圣皇陛下虽然是殿中绝对的主角,但说话并不多,虽然都是女身,但她跟这些命妇们实在乏甚共同话题,也犯不上放低身段去迎就这些命妇们、聊她们感兴趣的话题。 倒是太平公主表现得比较活跃,她在都中经营戏坊,与各家命妇本就熟悉,甚至旧年少王归都时各家争幸、就是由她煽动起来,这会儿目标人群更少,自然更加的游刃有余。 只是经过之前小事,各家感受各不相同,反应也都不尽相同。有的人变得更加热情,有的人相对的则就更显拘谨。 郑夫人垂眼看看自家侄女兼外甥女裙角一块鲜明的黄斑,又看看案上摆设物件,心中不免叹息一声。 尽管心里还有些不情愿,但是当几次话题到了自己这里的时候,还是尽量往后席的堂妹郑文茵身上引,算是默认了自家夫主的判断,将机会留给家门中更有可能的人。 然而让郑夫人有些不满的是,这三娘子平日里看来落落大方,刚才也有心细如发,并没有失察失态,可是入席后表现却欠佳。几次递过话头,语调都显得颤弱,全无往日风采。 一场宴会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当中又穿插一些歌舞声乐的表演,郑夫人本来还打算争取让三娘子登场拨弦、小露乐技,转头却看到对方紧张得鬓间冷汗隐现,苍白的脸色甚至就连铅容都掩饰不住,心中不免更加失望,担心真成了献丑,只能无奈作罢。 之后诸命妇带领各家娘子起身告退,郑文茵更是紧张得两腿频颤,走路都有些勉强。及至退出殿外,郑夫人回头恨恨瞪了这娘子一眼,满心的失望,也不知该说什么。 本来还打算在殿外寻机再跟上官婉儿攀谈几句,但等了片刻却不见其人身影,无奈之下,只能心怀忐忑的退出。待见自家夫主不乏期待的目光,郑夫人也不敢细说,含糊过去,一家人随着队伍自玄武门离开大内。 待到诸命妇退出之后,内殿中太平公主突然从席中站起来,指着房太妃一脸笑容的说道:“嫂子,可不要因为你家娘子许到我家就觉得可惜。这一次,为了帮你家选一新妇,我可是真用了心思!”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口,端坐殿中的武则天便冷哼一声:“已经猜到你这娘子主动招揽事务,肯定要作隐计!但入拜者都是各家恭良秀女,如此诈试,能不让人惧我家门风?还有脸在这里显卖拙计,若因你的胡闹憾失良缘,来日如何面对少辈!” 听到圣皇斥责,太平公主还没来得及回答,房氏已经起身说道:“拙妇在庭,战战兢兢,恐误宗家所托在教幼少。门庭主妇,相夫教子,再怎么细心用计都恐不足。妾不望新妇能提携势力,但能谨慎用心于庭事几桩,让儿郎能心无旁骛、捐才报君,便再无所求,恳请陛下不要追责公主。” 武则天闻言后面色稍缓,指着太平公主继续笑斥道:“难得你嫂子也肯包容你的胡闹,那你又试探出什么良姝佳偶?” “阿母你责问太急,我若是亮出我的隐计,只怕阿母也要赞我良才!” 太平公主一脸得意洋洋,步入下席之中一边翻看着一边说道:“先作声明,我计选出来的这个娘子,即便不作大妇,也一定要配在王邸,绝不会辱没我那侄子!” 众人听她言之笃定,一时间也都好奇起来,纷纷探头张望究竟什么样的隐计让太平公主这么信心十足。 太平公主在众席之间游走一番,突然停在一处坐席前,垂手一指说道:“坐在此席是哪家娘子?” “是天官郑侍郎家人。” 上官婉儿对此正有关注,直接给出答案,又回望陛下说道:“正是那个郑文茵小娘子。” 说这些的时候,上官婉儿也满心疑惑。她对郑家这个小娘子一直有留意,甚至也注意到对方心细如发的特意捡起地上物品并不着痕迹的递回,心里自有几分赞许。 可是随着宴会开始,那小娘子表现就渐渐的流于庸俗,甚至郑杲夫人几次想要表现对方,但对方却都没有得体的回应。 这也让上官婉儿对这个娘子转而失望,只道对方平日或有端庄,但遇事则难免怯场。若是寻常情况,这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加以历练就是了。 可是如今,圣皇陛下大张旗鼓为代王选妃,肯定是要选出一个各方面都无可挑剔的人选,郑家小娘子如此表现,便很难入圣皇陛下法眼。但太平公主又是为什么特意将这小娘子专指出来? 见众人都是不解,太平公主弯腰扯下覆在座几上的锦布,露出竹制的座几。众人再仔细看去,这才发现那座几的竹撑并非平滑,而是棱角斜支。 “这、这……那位郑家小娘子入宴、终宴,便一直跪坐这样一副座几?” 殿上的武则天也大步行下,望着那特制的座几问道。 “正是如此,原来如此啊!” 上官婉儿见状后也有恍然,同时自己忍不住入前,覆上锦布跪坐上去,膝骨一着那支起的竹棱,便忍不住暗吸一口凉气,强忍小半刻钟,只觉得两膝并腿骨更有一股刀锯一般、钻心的疼痛,终于忍不住摆手,在宫婢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望着太平公主说道:“公主殿下真是、真是……” 太平公主并不觉得这法子残忍,只是环顾殿中,指着众女官宫婢们微笑道:“我说这位娘子端庄入骨,你等凡有不信,可以入前来试。” “都试一试。” 武则天也颇有兴致,摆手对众人说道。 诸女官见状后纷纷上前,小试一番后,各自痛得眉梢频跳、嘴角暗抽。不免想到整场宴会长达一个多时辰,那位小娘子居然不声不响的一直坐在这样一副座几上,那份耐性真是让人不得不佩服。 “此种筋骨、品性的娘子若不堪为配,何人更能?儿郎幸甚,多谢陛下、多谢公主拣选这样的佳妇!” 房太妃看到这里,直入圣皇陛下面前深拜下去叩谢道。 她作为圣皇儿媳,是有资格说一声什么样的品格才能够进入这样的家门,哪怕余者都不论,她也不想错失这样一位新妇。 世道出身名门者不乏,端庄婉丽者也多,但唯有忍痛耐苦,才能在这样的人家活下来。忍不住的,哪怕家世再高,不独害己,还会累人! “有意思,有意思!” 武则天让人将那座几举在她面前,抬起手掌稍作按压,片刻后重重的点点头,并让人将房氏扶了起来:“如你所愿,此女堪配我孙!少王才情难掩,当有良姝秀质内蕴的冲和。” 说话间,她退回殿上,对上官婉儿说道:“去将这个郑氏女名籍详则取来,并着高平王提备宗牒,择良时册授代王妃。” 上官婉儿旋去旋回,武则天接过那名籍稍作翻看,转又递给房太妃,微笑道:“看一看,这样的家世能不能匹配少王?” 房氏闻言后则连忙摆手道:“门第攀比,只是世道俗人闲计。代王天家享恩,又何须困在这样的俗计中。但得陛下钦定,便是良缘,拙妇绝无异议。”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又笑起来:“名门娇女多自矜,甘苦与共殊不易啊!这郑氏女才性、人品足够,只望少辈不要见怪亲长错配白头。” 太平公主的闲趣伎俩,并不足以让武则天选定这个郑氏女。但这女子没有太多事迹,便能够得到诸人的交口称赞,武则天对此也满意得很。 她翻回房氏不接的那份名籍,眉眼之间则更加满意,口中则微笑道:“何患无势啊,转瞬即来!能够养成这样的闺秀,足见家人的用心,速召这个郑融并其家人入都!” 0397 中使登邸,移取谱牒 神都坊里之间,上巳节庆余韵仍然浓厚,哪怕是已经到了宵禁时刻,坊中仍然处处可闻少年男女们作歌唱应之声。 陶化坊郑家府邸中,刚刚参加完宫中赐宴归邸的一家人聚坐中堂,氛围却有些沉闷。 郑杲是焦急的想知道内殿宴会情形如何,虽然他在外也铺张许多人情,但也明白这件事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于内殿的圣皇陛下。这样的事情,外廷能作置喙的余地本就不大。 尽管一路上自家夫人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但郑杲大体也知道了内殿宴会的结果称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很差。 “三娘子,你那样的表现,对不对得住家人对你的期望?未入事时,说什么一身领之,入殿之后,却比寻常小户女子还要怯情!我几番引使你才情外露,你却全无理会!” 郑夫人偷眼看着自家夫主黯淡神情,又转头瞪着郑文茵、满是埋怨的说道。 郑文茵低垂着头,唇上全无血色,只是低声道:“大娘子不知,其实我……” “其实什么?还不是你遇事惊慌!你自己裙带倒是素洁,却不管家人如何,这样的心机内藏,入了殿后又胆怯如鸡!一家人几个月的心血付出,全被你败坏一空!” 听到郑文茵还要狡辩,郑夫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拍案怒喝,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 其实她心里最忧恐还不是郑文茵在内殿上欠于表现,而是此前神都苑中当上官婉儿来见时,自己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好,对其所托之事只是一味敷衍,甚至为了迎接雍王太妃而直接逐客。 除了丈夫的叮嘱之外,郑夫人在内殿中又亲眼见到上官婉儿在陛前是怎样的行止从容,才更加意识到自己真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但她也有自己的苦衷,早年跟随夫主仕宦于外州,定居神都不过年余,而且一直等到夫主担任天官侍郎之后,各种人情往来才变得热闹,既没有门路、也没有时间去仔细打听禁中人情细则。当时满心都是家门大计,也实在没有心情去应付一个罪户出身的宫官。 现在,郑夫人只担心上官婉儿怀恨在心。她们一家在内殿上本就拙于表现,如果再加上一个御前亲近女官从中作梗,这件事基本上已经可以宣告失败了。 郑夫人自知夫主对这件事寄望深重,事已至此,她就算再讲出得罪上官婉儿的前事也已经无补于事,索性将错全部归咎于郑文茵。事实也的确是,如果不是这娘子在殿中胆怯、应对大失水准,事情也不至于全无希望。 听到郑夫人如此训斥,郑文茵俏脸更是一寒,在席中自作深拜,并哽咽道:“多谢侍郎人情深眷,良缘分惠,多谢大娘子起居关照,文茵命寒福薄、资质拙劣,未能得贵人青眼加顾,有负亲众所望。明日检点行装,回归乡野,不敢再叨扰邸上。至于侍郎此番厚眷,只能择时再报。” 郑杲这会儿满心的颓丧,听到郑文茵这么说,心中虽觉不忍,但一时间也是懒于回应,只是摆手道:“三娘子也倦了,回舍休息罢。明日事,明日再论。” 郑文茵撑席起身,行走仍有几分艰难,婢女莼儿忙不迭上前搀扶着自家娘子退出中堂。 行归客舍之后,婢女莼儿一边转身关门,一边忍不住抱怨道:“大娘子真是没有道理,这一家人也都……满庭男丁,却要仰仗几个娘子求幸贵人博取前程,本来就让人看轻。不能成事,反又怪罪娘子,娘子你不要入心……娘子你怎么了?” 说话间,婢女转身却看到自家娘子直接瘫卧在地,两臂抱膝,浑身战栗,顿时一惊,忙不迭上前要扶起娘子,却听娘子语调虚弱道:“慢、慢一点,好痛……” 在外还有一口气撑着,归舍之后,疼痛加倍爆发出来,这娘子终于忍耐不住。 “娘子你、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娘子你究竟是入宴、还是入刑?” 婢女小心翼翼将自家娘子搀回榻上,除下履袜,翻开下衣,见到自家娘子本来白皙如玉的两条小腿已经完全淤肿起来,更是慌得不知所措。 郑家娘子仰躺榻上,试探着活动一下脚趾,虽然肌肉牵痛,但还能作活动,一边倒抽着凉气一边惨笑道:“还好、还好,只是肿痛,没害到筋骨。” “娘子你安躺着,婢子去寻人入诊!” 说话间,婢女便要起身外出,郑文茵连忙抬手制止道:“不用了,侍郎正在烦闷,我也成了他家厌客,不要再去滋事打扰。今晚先作轻敷,若不好转,明天告别之后再入市就诊。你是开心了,咱们或要短留几日,有时间游逛南市。” “我开心什么?娘子都伤成这样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婢女抹着泪转回来,看着自家娘子伤肿的两腿,又是心疼得直皱眉头。 郑文茵将内殿宴事小作陈述,并摇头叹道:“唉,失算了,当时几家娘子都起身更席,我却只想守住仪态。真是不好忍啊,这一忍就忍成了这副样子,高估了自己,也害了缘事……” 婢女闻言后更作忿声:“就算是天家贵人,这哪里是选亲,分明是拿人作践取乐啊!娘子你是不是傻,就算忍耐下来,又能怎么样……” “呵,你家娘子就算有几分精明,乍入那样场合,又能怎么应变机敏、恰当应付?傻自然是傻的,否则怎么敢作那样的妄求?但也总算是做了事,缘事是害在自己手里,能甘心。” 郑文茵仰躺片刻,恢复些许精力,能坐起来轻敲痛痹小腿,嘴角挂着苦笑:“当时坐在殿上,每捱一分便觉得自己快要痛死了,但想到每捱一分,或能距他更近一分,也就捱了下来。” “你是真的傻,又蠢又呆的傻娘子!世上哪有良缘是要这样折磨自己才能求到?就算求到,又算是什么良缘!” 婢女拍开娘子拳头,自己入前轻揉,一副怒其不争的口气:“现在伤成这样子,除了亲近人,谁又能心疼几分?那个巽卿,他能多望你一眼?” “只是我自己的心事,跟他又有什么关系?这种生痛都捱过来,往后再有妄想不得,又能催人几分?只是、只是给自己的一个交代……” 郑文茵眨眨眼,深吸一口气,侧偎于榻上,视线渐渐入惘,不知不觉悄然睡去。睡梦中两腿偶作抽搐,婢女一边抹泪轻揉,一边望着自家娘子覆满清泪的睡容,作咬牙切齿的凶恶痛斥状。 第二天一早,郑文茵两腿肿得更厉害,但毕竟没伤筋骨,还能勉强下地行走。一大早梳洗完毕之后,在婢女搀扶下入内宅告别。 郑杲满怀心事,一大早便出门去打听最新消息,内宅只有郑夫人在。 见郑文茵来告别,郑夫人又皱起了眉头,开口说道:“邀请三娘子是郎主的指使,现下郎主不在家,我不能决断亲客去留。就算不想叨扰,也已经留居多日,三娘子还是暂留短时,待郎主归邸再说。” 她当然也不是诚心挽留郑文茵,只不过担心自家夫主外出打听到她得罪上官婉儿、归来斥问,将这娘子留下来,还能多个迁怒的对象。 听到郑夫人这么说,郑文茵便点点头,只是又说道:“常在乡居,难得入城,趁此闲时,入市采买一些物品,希望大娘子能允。” “三娘子倒还有闲情,去罢,不要误了归时。” 郑夫人闻言后便有些不耐烦的摆摆手,没有心情过问郑文茵已经明显艰难的行姿,也没安排家人随行导引。 郑文茵一家虽然久居在乡,但今次入都倒也并非主婢二人,还是有几员家众随行,借住在郑家外院。知道娘子要出游,而郑家却没安排车驾,便有家人入坊中车铺赁来一架马车,载着娘子入市。 主仆一行离开坊居不久,陶化坊里突然变得热闹起来,有百数员禁军士卒乘马队列,簇拥着一驾华丽的马车行入坊中,直往郑家门庭方位而来。 见到这幅阵仗,郑家家奴们也是慌了神,忙不迭往家门内通传,后院的郑夫人得知之后,也忙不迭往中堂行来,见到自家儿郎们都聚堂中,而禁军车马已入前庭,郑夫人更是紧张得冷汗涔涔:“怎么回事?这些兵卒们是……” “是大内中使入堂降制,阿耶不在,我们实在不知……” 郑家子弟倒是淡定,已经知道对方来意,但父辈不在堂中,不敢贸然将中使请入。 “来了、来了!大喜事、大喜事……夫人速引三娘子入后堂等候,中堂设案,恭请中使!” 郑杲几乎跟中使同步回坊,由后门行入,回到内室换了袍服这才转出,此刻一脸的惊喜之色,再无早间出门时的忧容,走起路来更是虎虎生风。 “三娘子、三……” 郑夫人见状忍不住瞪大眼。 “三娘子已为陛下选作代王妃,今次中使入邸是提取谱牒、入造宗籍,接下来便是议婚入礼!” 听到自家夫主这么说,郑夫人更是惊得舌头险些吞咽入喉,身躯摇晃着喘息好一会儿,才涩声道:“三、三娘子不在邸,刚刚行出……” “蠢妇,你在庭何用!快、快分遣家众,速将三娘子寻回!” 郑杲听到这话,气得险些要提手掐死自家娘子,数月忙碌只为此,结果中使已经入门,王妃却不在了! 0398 狄公出手 傍晚时分,陶化坊郑家府邸已经是门庭若市。 代王选妃一事,神都士流上层本就人尽皆知,也都在等待一个结果。如今花落郑家,自然也就难免群众侧目。 午间中官入邸宣制取牒之后,随从的禁军将士们则直接便留在了郑家府上,从此刻便负责保卫新晋代王妃、一直等到王妃正式进入王邸。 禁军将士门前列戟,映衬得门庭威武气派,前堂则聚满了众多前来道贺的时流,一个个翘首等待接见。倒不是郑家一朝得势就变得倨傲起来,门高难入,而是因为此刻中堂也早已经坐满了宾客,实在是无从安置。 相对于前庭、中堂的哗噪,内院里虽然稍显安静,但在回廊、檐下并跨院之间也都站满了跟随各家主妇登邸的婢女、仆妇们。 郑家虽然是尚礼门庭,但也少经如此门庭若市的场面,甚至入府的宾客较之家奴、婢女数量还要多出数倍。幸亏中使入府的时候,还带来了一批宫婢,而代王、雍王以及太平公主也都各遣仆役入府助事,才算勉强应付下来。 饶是如此,主持局面的郑夫人也累得满脸细汗,唯恐人前失礼,不断的穿梭于各厅舍之间。不过也有她应付不过的问题,那就是各家来贺宾客频频问起何以不见王妃? “良缘新成,大礼在即,裁衣、定妆并学礼诸事急就,实在不是有意怠慢宾客,王妃眼下真的分身乏术啊。” 面对此一类询问,郑夫人只能如此作答。 如此一番喧闹,一直持续到街鼓声响起,外来的宾客虽然潮水般退去,但郑家本宗族人与宫中和各贵邸派来的人众数量仍然极多。不过没有了太多外人在场,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但郑夫人这一口气还没有松完,一身酒气、满面红光的郑杲已经在家人搀扶下匆匆行入舍中,待见夫人坐在席中,脸色顿时一拉:“内外诸事繁忙,你还有时间在此闲坐?” “妾、妾只是小息片刻,刚才贺客太多,实在应对疲劳……” 郑夫人有错在先,这会儿更不敢作什么主妇姿态,忙不迭站起来垂首道。 “棺椁横陈,能得长息!经年闲养在庭,唯此短时忙碌,还要推诿偷闲?” 望着自家夫人,郑杲又是忍不住的怒气上涌,指着对方恨恨低吼。 “大喜临门,郎主不要作怒。妾、妾知错,这就入堂视事。” 郑夫人这会儿半点脾气也无,说完后便低头往门外疾行。 “又去哪里?外间杂事,委谁不可?你、你速往三娘子处去,无事也要殷问!” 郑杲叹息道:“我家娘子自是温婉知礼,不会计较前事。但你这拙妇狭计伤情,若还只是避不入前,日后如何相见!” 夫人得此提醒,这才又忙不迭点头,急往郑文茵居舍行去。 午间被郑氏家人从市间寻回之后,郑文茵也没有返回原本的客舍,而是被安排在内堂主人寝室中。房间中张设诸物已经被悉数撤除,自代王邸赶来的郑金指挥人重作铺设,并也留在郑家府上管理诸宫人。 此时这一座内院都被宫人们环拥起来,郑夫人至此也要通报才能入内。听到宫人禀告,郑金只是摆手道:“且让她在外候着。” 略作沉吟后,郑金行入王妃居舍,入门便闻到一股淡淡药香,开口问道:“王妃伤情可有大碍?” 宫中派遣的女医入前细禀,郑金听着,抬眼见到郑文茵身影由屏风后转出,忙不迭上前道:“王妃行动有不便,安坐即可,不要勤走再伤筋骨。” “大内良医施药,自觉转好许多。阿姨入邸之际,便没有庄重迎见,有劳阿姨行走作事。” 在婢女莼儿的搀扶下,郑文茵敛裙向郑金微作欠身。 “王妃说得哪里话,妾是邸中老人,阿郎逢此大喜,恭勤恭劳都是本分。” 郑金上前将王妃搀回内室,看看居舍中在摆放完张设器物后稍显局促的空间,忍不住皱眉道:“礼程还需月余才能成礼,之间不乏群众出入。为王妃起居顺遂计,不如先移居履信坊旧邸?毕竟此处也是借居,太多人员、物事的出入,太过打扰主人。” 郑文茵闻言后只是歉然一笑:“家居简陋,委屈阿姨并诸内官人了。侍郎虽然不是一户叙齿的至亲,但也是同案祭祀的手足,婚庆大礼,哪分宾主。” 听到这话,郑金忙不迭作礼道:“是妾失言、失言了,请王妃勿罪。是了,郡君正于墙外待传,急切入问,险些忘了。” “快、快请。” 郑文茵闻言后忙不迭站起来,婢女莼儿匆匆入前搀扶,见自家娘子还要行出相迎,眉头便皱起来,只是脸色方变,便觉手腕被自家娘子狠狠一攥,不敢再作异态,忙不迭搀着娘子往门外迎去。 郑夫人入门,见到三娘子门前等待,忙不迭趋行至前,还未开口,已经被郑文茵热情的捧臂迎入房间中。 郑金在房间中作陪片刻,便又起身告辞。待到行出房间后,她在外廊游走片刻,看到一名相熟的雍王太妃身边宫女,摆手聚在一起,忍不住叹息道:“这位主母,倒是真的不错。” “阿姨也是这么觉得?妾倒不曾近睹,但太妃归邸之后,对这位王妃可是赞不绝口,少见太妃如此称许某人。” 那宫女闻言后也点头附和道。 郑金这么说,又不是人云亦云。她主动承担此事,先来见一见这王妃是何种品性、人物,一则是对一手带大的阿郎爱之心切,二则是为唐孺人担心。那小娘子入邸伊始,郑金便与她相处起来,彼此感情可谓深厚,难免担心王妃品性太严肃,不能融洽相处。 她来到郑家的时候,王妃还没归邸,心中已觉有异,这种大事当前,郑家怎么容许娘子外出闲游?及至看到王妃入邸乘坐的竟然是车铺租赁的马车,甚至还有市间访买的药食,更加笃定这位王妃跟郑侍郎一家只是貌合神离,而且还被冷落排斥。 人在骤显之际,是最容易得意忘形、忍不住失态的。所以刚才郑金才作那样的试探,也因为王妃所作出的反应而颇感满意,能有这样的分寸与自持,起码不是一个性格孤僻、难相处的人。 且不说郑金心里的小算盘,一直到了夜深时分,郑文茵才得以登榻休息,虽然身体已经很疲惫,但心里仍是一团火热,全无睡意,手指下意识挪到小腿处,却被床畔婢女抬手一把拍开。 “娘子不要再戳痛处,不是做梦!若还这么戳下去,当心大礼时都不能养好!” 婢女俯身床侧,低声说道。 被婢女戳破自己的小心思,郑文茵脸色微有羞红,但还是忍不住抿嘴低笑:“莼儿,你觉得你家娘子哪处能赏,可被巽卿一眼相中?” 婢女撇撇嘴角没好气道:“娘子当然处处可赏,但是不是殿下赏中,婢子哪里知?待到入了王邸,娘子细细问他。” “唉,我也只是自乐。当时来去匆匆,殿下未必着眼见我。但有一两分的惦记,盼相见时能不负所望。” 郑文茵深吸一口气,微笑道:“睡觉、睡觉,养伤、养伤!” 少女情怀总是诗,只可惜眼下的代王殿下还真没有心情惦记他那新娘子究竟何样人物。 郑家这一天已经是如此喧闹,积善坊王邸只会更有过之。平日王府已经是车水马龙,这一天则更加的热闹非凡,入贺的队伍甚至都排出了坊外,横阻于天街。 不过这样的阵仗对王府而言也只是寻常,自有一众府员负责接待各方宾客,至于李潼则就没有出席。倒不是对这一桩婚事怀有什么抵触,而是因为被一桩禁中的讯息扰乱了心情。 “狄怀英贼心不死,是要逼我与魏王深作纠缠!” 李潼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收到消息,在议论他这一次婚事的时候,狄仁杰并几名大臣联合推举千金公主夫家一系,实在是居心叵测! 千金公主驸马郑敬玄,虽然也是出身荥阳郑氏。但郑氏与郑氏又大不相同,郑杲这一系洞林房乃是荥阳郑氏定著房,而同为北祖一系的大房甚至已经绝传绝嗣。 郑敬玄出身的五房虽然也算人丁兴旺,但较之洞林房还是逊色许多。特别是这一家居然跟魏王武承嗣联姻,可想而知格调并不高。 不过士族嫁娶格调高不高,李潼倒不在意。既然连婚姻都出卖了,他当然是希望能够换到一些政治层面的助力,但武承嗣已经先插了一腿,他如果再后脚跟进,彼此之间关系自然更加紧张。 本来就是一个小水汪,容得下几台压力泵?争着争着,那就难免两嘴毛了! 此前这些家伙已经将他架在左千牛卫进退不得,好不容易他姑姑太平公主插一杠子让他解脱出来,结果这些人又将主意打到他的婚配上来。虽然没做成,但也足够让李潼记恨起来。 你们是大唐忠臣,要保老四那就保,搞老子干啥!还特么搞完一次又一次,没完没了! 0399 行驿命案 李潼不知道的是,此前他入嗣他大爷李弘,就有狄仁杰的推动。毕竟当时那场对话太高端,在场除了他奶奶和狄仁杰之外,只有宰相两人。 只不过他奶奶把他推出来的力度之大远超狄仁杰设想,而他也在第一时间跟江南宰相姚璹勾搭成奸,就算有什么蔫儿坏的后续计划,也只能暂时搁置起来。 此刻房间中只有大表哥房融,听到代王忿声,房融也忍不住叹息道:“西京方面已经传来声讯,侯思止已经押引窦氏诸众东行,不日便要抵达神都。届时将会引发什么样的动荡,实在不可知。若殿下与魏王不睦乃至争斗起来,无疑能分压许多。” 外戚是一把双刃剑,好的外戚能助益诸多,坏的则能把人连累死。 更何况窦家这样根深蒂固的大家族,侯思止在西京待了整整一个年前年后,终于起行东来,想必是已经掌握到足够在神都政局掀起一场浩大风波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押引的窦希瑊等人无疑就是一个个火药桶啊,谁也说不准一旦爆炸开来,究竟会牵连多少。 其实李潼对此也是有些担心,毕竟他在西京布置诸多,而且与窦家关联不浅。侯思止凶名或许不如来俊臣那么大,但也是这个行业里的佼佼者,一旦顺藤摸瓜搞到什么蛛丝马迹,对他而言也是一乐。 “肃政台于此难道就没有收到什么内情?” 房融如今在朝中担任殿中侍御史,对于这样的事情,消息自然要灵通一些。 房融闻言后便摇摇头:“侯思止自有专奏使权,奏事不经宪台。为此魏相公还几番在台中怒斥,道是使员骄狂,宪台虚设。”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一乐,酷吏手段没有人不心存警惕,谁也猜不到侯思止这几个月在西京究竟憋了什么坏。大凡跟西京有关的人,也都难免忧心,魏元忠从西京留守入朝拜相,当然也不例外。 “案事之余,近日表兄不妨向魏相公多作请教。” 真要深查西京,李潼自然是一裤裆的屎,不过魏元忠也干净不了。起码无论侯思止在西京调查出多少代王罪事,魏元忠都有一个失察的连带责任,甚至侯思止如果步子迈的大一点,极有可能将两人办成一案。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李潼跟魏元忠立场是一致的。侯思止如果大嘴巴,他俩都会不舒服。不过双方若能就此达成默契,再加上宰相姚璹的一票,侯思止要搞他们,也得掂量掂量。 “还有一件事,若近日魏王要作弄右金吾卫元璘,表兄提前道我。” 元璘是右金吾卫将军,李潼想要动对方也不是那么容易,所以在神都苑引诱武承嗣动手。只要腾出位置来,李潼手里已经有姚璹一票,再跟魏元忠达成默契,只要争取到李昭德,将唐先择送上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八九不离十了。 魏元忠倒是好说话,这老狐狸多半是察觉到一些李潼在西京的动作,这样的时节你还不帮我出力涨势,当心我熬不住了,自爆炸死你。 至于李昭德那里,已经先占了李潼一个便宜,如果谈不拢,我可能要对你小老弟李令问不客气。 自立山头,虽然所面对的博弈环境变得复杂,但能够合纵连横的空间也大得多,这是格局、境界的提升。若是此前,李潼敢这么跟宰相们谈条件,多半要被大手一挥,滚一边装孙子去! 房融听到这话,便微笑点头,对于当下的情形不无乐观。 侯思止东来,他旧为长安县令,当然也是担心的。可是现在他能够跟代王殿下参详机要,只要代王不倒,他就不需要太过担心自身,这就是依傍大树的好处。 而且在如今皇嗣一系明显人人自危的情况下,代王这一边能够侧身事外,而且还有闲情操弄大喜,结缘荥阳郑氏这一山东名门,也的确是让人安心。 “人事纠纷,诚然可虑。但诸事自有门下分领,殿下也无须杂念太多,专注眼下大喜之礼,这可不是余子能作代劳的。” 因为心情不错,房融甚至开起了玩笑。 李潼闻言后也笑起来:“若诸事都需代劳,八尺筋骨、养成何用!” 不得不说,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与荥阳郑氏缔结一份亲缘的确助益不小。即便不论之后因此衍生出来的什么人事操作,单单对他身边群众人心鼓舞就非常大。 “陛下亲选恩赐,殿下门户之内添一良助,这对太妃也是一大安慰。人生大事凡几桩,能定一桩便是生人大功。郑氏河南名门,近畿显宗,成此良缘,让人欣慰,殿下不登堂与众言欢?” 聊完一些事情,房融起身准备回堂,临行前又问道。 “表兄等自去宴乐,明日还要朝参当直,不敢放浪意趣。” 李潼闻言后摆摆手,让人将房融引回前堂,他自己则仍坐在席中,掏出一些书卷伏案览细。 案卷上的内容,是府外田大生使人送来有关故衣社的一些进展。 这里面讲了两个问题,第一是故衣社的发展陷入了停滞,从去年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增幅,有的县乡分社甚至出现社众脱籍情况。 就在此前不久春衣分授时,有的分社甚至大量衣物都无人来领取,即便是有,也远低于录籍的数额。 发生这种情况,一则是李潼有意压制神都故衣社的继续发展,他的人事重点放在了西京,神都这里并没有继续加派骨干,以维持原本的规模为主。 二则就是朝廷的迁民安置已经步入正轨了,原本临时聚集起来的游食难民被打散发入乡野,新编户籍。而故衣社眼下的组织构架并不能跟随变化,由此便造成了大量社众的脱籍。 对于这一现象,李潼也早有预料。 故衣社所以能够发展的基础在于大量关中民户短时间内迁出,已经远远超过了政府的组织能力以及地方上的接受能力。 特别在当时刚刚进行过武周革命,朝堂上因为李武夺嫡而杀得人头滚滚,宰相尚且朝不保夕,更没有什么成熟的安置生民的整套策略,民众背井离乡,衣食无着,急迫的要抱团取暖。 可是一旦当朝堂上最大的纷争被暂时搁置,整个行政系统再得以运转起来,效率又远远不是故衣社这个草台班子能够比拟的。 特别是狄仁杰归都担任地官侍郎,主管迁民入籍问题后,不得不说在民生行政方面真的是有一套。 如今李潼虽然不在南省要司任职,也不太清楚狄仁杰具体措施,但在政事堂也有耳目,是知道河洛之间这段时间里,户籍数增长势头颇为喜人。 故衣社捐麻互助,组织系统本就松散,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并不能够提供土地这种最重要的生产资源。 当迁民原本的聚集状态被重新分配之后,又不能灵活的调整组织结构,原本所形成的网络被瓦解是很正常的。 不过这也并不可惜,毕竟在朝廷行政能力完全恢复之前,李潼已经借由故衣社聚拢到足够多的人力,最大的收获自然是已经形成规模的武装力量敢战士。 而且生民虽然入乡编户,但想要真正扎根下来,也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特别土地的分配,是一个尖锐的社会问题,眼下可不像国初那样有着大量的荒田可以重新分配,越在近畿,豪强侵田占田的问题便越严重,这也极大阻挠了迁民的安置进度。 狄仁杰是一个能臣,但他不是改革家,也不是魔术师,不能凭空变出大量土地,根本解决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得以解决,其中一个原因是武周后期频繁的宫变、大量权贵的覆灭所带来社会资源的重新分配。虽然权钱主体还是在权贵之间转移,但过手撒出一点,就能极大缓解社会矛盾。 所以尽管故衣社社众大量脱籍,但李潼年前吩咐李葛招募漕运力夫仍然很顺利。先头部队有六百多人,已经在王仁皎赴任蒲州的时候跟随去了,承担一些民间商货的转输,随着春汛到来,已经渐入正轨。 眼下李葛又在神都城周边组织了一千多丁壮,但有一个问题,走不了。一则是没有途径过关,二则是没有粮食随行。 前者还好说,接下来神都城内肯定又是一番动荡,以李潼如今的权势,疏通沿途的关卡并不困难,毕竟这一路也不需要经过什么军防要塞,只要在必须行经官道驿路的时候加以留意。 后者则真要命,河洛之间生民安置,近畿严查各州县仓储,很难购买到大宗粮食。即便是有途径,李潼也不敢在狄仁杰眼皮底下玩险的。 要解决的话,只能在河洛之外,比如汴州这样运河沿岸的大邑购买,但如此一来,所要调动的财货数额又极大。 李潼有钱,但神都故义社这边储备不足。在这样敏感时刻,他也不敢随意大额动用王府钱粮。而这件事越拖下去,那些聚集起来的丁壮被发现的几率就越大。 如果还不能快速解决,那只能就地解散,而且还得小心会被人循蛛丝马迹的调查出来。 李潼还在抓耳挠腮思忖对策,远在潼关西侧的王城驿发生一桩命案。 因有官使大队入驿,王城驿这些吏卒们忙活一整天张罗饮食,总算让官厅中的官人们酒足饭饱,酣然入睡。 这时候又有驿卒想起还有几名在押的囚犯没有供食,随便收罗一些剩饭送入临时的狱舍,可是刚一打开门,所见一幕便惊得驿卒呆立当场,只见在押七名囚犯,一个个乱发覆面,各有一根绳索栓颈直吊梁头,都已气绝多时! 0400 主动出击,意在狄公 第二天早朝后,李潼便来到礼部春官衙堂,询问一下有关自己婚礼的礼程安排,自有礼部官员详尽解答。 得知礼程正式开始还要安排在十天后,李潼便微微皱眉,又说道:“小王纳娶,不过只是一桩家事,岂敢久阻仁长朝士劳碌于此。况国家诸功勤用,不以铺张为美,作礼能不能从简从捷?” 负责接待少王的乃是礼部春官侍郎名为卢应贞,闻言后便微笑道:“殿下自为宗枝美器,能克己守俭,果然不负当时美誉。然良缘天定,既是家事,也是国礼,名门秀女,入补宗室,草草成事,则不显庄美。请殿下放心,卑职并春官群僚一定用心于事,助成嘉礼。” 听到这话,李潼还能说什么,只能笑呵呵点点头,受了这一记马屁。他本来是打算借婚礼频繁的礼货调动,从王邸抽调出一部分财货出来,往汴州采买粮食,先把李葛并一众力夫们送出河洛,所以才想让婚礼从简从速。 不过这婚礼并不是他一人私事,本身已经是他奶奶出面主持,对门又是荥阳郑氏这样的名门,礼部官员不敢变通从简,也让李潼颇感无奈。 离开春官衙堂后,李潼在左近徘徊片刻,便又往天官吏部官衙而去。 对于少王的到来,吏部群众表现得都有些紧张,自侍郎张锡以下,十几人在衙门外恭立相迎。少王如今虽然声势日壮,倒也不至于让吏部这一南省首曹如此严阵以待。 不过去年少王在鸾台给事中任上下省巡衙,旋即便引发了吏部人事的大调整,天官群僚对此旧事仍然记忆犹新。尽管目下少王已经不在省中任事,但他们还是不敢怠慢。 见吏部群众如此热情,李潼也是不免一乐,果然威风还是要靠抖才能显出来。 “今日登堂,是入补缺员。眼下卫府胄曹职缺,用事多有不便。” 待到登堂落座之后,李潼便微笑着对天官侍郎张锡说道。至于另一个侍郎郑杲则是在家里忙着张罗婚事,没有在衙。 “如此小事,岂劳殿下亲走。” 侍郎张锡是李峤的舅舅,与少王虽然没有直接的交情,但态度也很和蔼,听到这话连忙吩咐令史当堂记录在案。 他则打量少王几眼,忍不住叹息一声:“日前神都苑在礼,门亲群众所见殿下人才丰美,斗胆妄作结缘心计。如今良缘应在郑侍郎门庭,擦肩错憾,虽然深感失落,但还是要祝贺殿下觅得佳偶,礼成后琴瑟和鸣,光耀宗家。” “多谢侍郎令言!人情错爱,慎之笃念,盼能不负人望。” 李潼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哭笑不得,他只是一门心思搞事情,大家却总馋他身子,颜值太高,有时候也真是一桩负担。 张锡是贝州武城人,即就是清河张氏,虽然不如五姓世家那么声名显赫,但也是一个立足河北、传承悠久的大家族,否则也难跟李峤出身的赵郡李氏联姻。 如果从李潼他奶奶角度而言,这也算是一个良选,至于具体错过的原因,李潼就不尽知了,毕竟在这件事情上,他只是一个木得感情的工具人。 千牛卫胄曹参军,仅仅只是一个八品下员,不值得张锡这个天官侍郎亲自跟随过问。 再加上李潼一副急得不得了、想要在今天就办妥,甚至主动提议要看一看吏部天官所存的补选名单,不是短时间能够打发得了,张锡在席作陪片刻后,便转去忙碌自己的事情。 吏部天官本就忙碌,李潼也识趣,不再继续留在直堂、打扰人家正常办公,让人安排一间通堂庑舍,仔细翻看那些补选的名单,挑选自己想要招取的属下。 这么做当然是不合理的,毕竟诸卫文职的人事权是吏部范畴,发给你什么人你就用什么人。 不过凡事也无绝对,李潼身为在势亲王、又兼领南衙大将,想要安排一两个自己属意的卫府下员,这点面子吏部还是要给的。 当然也是因为眼下吏部没有什么扎眼的人存在,如果武三思还留在这里,给你面子?给个屁! 尽管冬集选月过去没有多久,不过吏部所积存的补选名籍仍然数量不菲,毕竟人世无常、官员的更新换代也不能只集中在冬集那几个月。像是此前把王仁皎安排到蒲州,蒲州方面一下子就上报了好几个缺职。 因为没有相熟之人在场,李潼也不好把意图流露的太明显,只是让人将资历合适的在籍补选者资料统统取来。 看到吏部属官们搬来那满满几大箱笼的文卷,李潼也不免有些傻眼,一边翻阅着一边感慨,果然是朝里有人好做官啊。 冬集大规模的授官刚刚过去不久,吏部居然还有这么多下品待选的后备官员。人是源源不断,可职位就那么多,难怪有的人守选十几年都不得新授。 这些新入官场的年轻人,本就没有资望傍身,才器难得彰显,想要在这么多竞争者当中脱颖而出,如果没有什么过硬的关系,那真的只能是全凭运气。 循资格尽管千般不好,但起码提供了一个用人标准,能够让这些沉寂下僚者在漫长的等待中不至于完全绝望。这一铨选的标准并没有一直贯穿下去,也是中唐以后人才大量流失于地方藩镇的原因之一。 李潼翻看名目的时候,甚至还看到他爷爷高宗时期的进士出身、一直没有授官解褐,仍在守选。不排除其人确是庸才的可能,但那些授职者难道人人都有匹配的才器?长达几十年漫长的等待,对人志力的摧残可想而知。 可惜李潼这一次入省挑选下属,意图本就不良善,对这些人也就只能暗道抱歉。 他倒是很想招用这样一批人才,经过多年的敲打,肯定也已经磨去了骄性,懂得珍惜机会,就算没有什么宰辅之才,但既然能够列名吏部选册,较之市井闲流能更加胜任一些事务。 不过这样的人选在卷目中比比皆是,他偶作翻看就罢了,真要抄录下来,那就是搞事情无疑了。 正在这时候,沈佺期从门外行入,见到少王正在翻阅选册,便微笑道:“殿下入衙时,卑职正在外行走,不暇出迎。听说殿下要选录卫府缺员,不知可有心仪?” “沈学士来得正好,按图索骥、浮在事表。诸多才流列此,实在让人眼花缭乱,正想求问良荐。” 李潼闻言后起身,对沈佺期招手道。 沈佺期落座后便又问道:“不知殿下属意何类?” 他与少王交情并非泛泛,甚至多次出席主持代王旧邸西园集会,自知代王殿下手中自有一批人才备选,如果只是寻常的选任,大可不必捧卷细翻。 彼此感情不浅,李潼也并不隐瞒,将自己意图浅露出来:“卫府事务虽然简陋,但诸备身多因身世矜傲不驯,所选参军,人才还在其次,是要有势可选,才能震慑桀骜。” 听到这话,沈佺期便有了然,在诸卷册中翻捡片刻,很快就寻出几名在势官员荫子在选者抄在纸上,然后递给少王。 李潼接过纸张一看,心中顿时一乐,果然专业的事情还是要找专业的人来做。沈佺期所挑选出这几人,其中赫然便有狄仁杰之子狄光远。 狄仁杰身在地官侍郎任上,专掌户籍,卡得李潼很难受。故衣社摊子铺得太大,想避让也避让不开,而且那老狐狸搞了李潼好几次,李潼当然不会放过他。 这一次亲自来到吏部,就是想搞点人事把柄稍作反制,选取一个跟狄仁杰关系比较亲近的人进他千牛卫。狄仁杰的儿子列名选册,倒是一桩惊喜。 “就选这个狄光远吧,我记得去年政事堂诸公涉事,此子甚有表现,居然还侧立事外,这实在有悖于才流选用。” 李潼指着狄光远的名字直接说道。 沈佺期闻言后便点头道:“殿下既然选定,卑职这便行文?” “有劳沈学士了,归程恰好行过鸾台,尽快敕授、尽快入事。” 李潼坐在房间中,等着沈佺期写完荐书,便与吏部的令史一同离开吏部官衙,直往鸾台而去。 有了他的全程参与,再加上这件事本身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还没过上午,选补狄光远补任左千牛卫胄曹参军的敕书便从鸾台发出,等着其人入台领命即可。 做完了这件事,李潼心绪大定。他特意留下卫府胄曹参军这个职位,本就没存好主意,打着监守自盗衙库武装的念头,选用自己人的话太扎眼,一旦事泄耐不住追查,正好让狄仁杰的儿子当个防火墙来顶雷。 卫府衙库只是军械回收的一个环节,只要接收单位尚方监那里人事安排更细致一些,狄仁杰的儿子也难阻止、难察觉。 他也不担心狄仁杰察觉蹊跷而阻止儿子用事,亲自下省提取名簿、又亲自入鸾台申报降敕,这是诚意满满、给足了狄仁杰面子。如果不识抬举,那他在势一日,狄仁杰这个儿子政治生命基本上就可以提前划上句号了。 就问你还搞不搞老子?互相伤害啊! 0401 恭喜狄公,后继有人 尚书地官,掌管天下户口、井田、徭役、经费、货藏等等诸事,职事繁重有加,一年到头几乎没有闲时。 这在供给百司职用物料上就可见一斑,户部地官所耗纸墨用料,远超在京其他曹司,牍事堆沉没案,各自埋首其中。 身为地官侍郎的狄仁杰自然也不例外,入衙之后每每伏案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如今主要负责河洛之间迁民游食的编户入籍,身为户部官长,虽然并不需要亲下州县、于乡野之间检扩亡众,但近畿诸县每日移交的文事也都需要尽快审阅、批复。 特别时令已经到了暮春,户部这里耽误短时,或许就会让数百上千户的民众彻底误过农事。狄仁杰久任州县,生民疾苦自有了然,做起事来也是不辞辛劳。 眼下编户事务虽然繁忙,但也并不是全无头绪,起码情况较之狄仁杰接手之前的设想要好得多。 自天授二年开始,朝廷便大举迁徙关中民户充实河洛,但其后却并没有及时跟上编户授田。小民之家本就薄于储蓄,耽误一季农事几乎就是灭顶之灾。 原本在狄仁杰的设想中,如今河洛之间应是饿殍遍野,流民游窜不定。生民奔波只为活,可是一旦流动起来,无疑会让编户工作变得困难重重。 所以在刚接手这一工作的时候,狄仁杰甚至已经准备好,如果情况太恶劣的话,必要时要申请军队入野、搜阔那些流窜的民众。 这并不是残忍的鱼肉百姓,只有在最短时间内将生民安置入野、编户授田,才能尽快的让耕桑生产步入正轨。生民活计有仰,自然也就不再闹乱。 不过在真正入事之后,狄仁杰才发现情况比他原本设想要好得多。虽然也有生民流窜、聚众作乱的问题,但规模并不甚大,地方州县便能进行处理。 而在正式编户的时候,逐日所增户数更是大出狄仁杰的预料。虽然为此他也准备一些惠民的政策颁行,但按照他过往的施政经验,户数增长的速度与规模要远远超过以前的经验效果。 这些迁民之间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彼此牵引着,一旦入籍便是几十上百户的规模。 这是很不寻常的,因为按照狄仁杰过往的经验,这种大规模的编户是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在原本的生产环境与组织被破坏之后,政府也丧失了对民户的直接管制,想要让他们重新入籍接受管理,开头是最困难的。但是只要做成一定规模,接下来才会成倍的增长,毕竟人都是有从众的心理。 可是诸州县呈送上来的文告显示,根本没有体现出这样的曲线增长,从一开始就规模不小,之后只是平稳的递增。 对此狄仁杰也有思索,暂时认定的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这一批迁民本就多是关中府兵户,较之一般的民户要更有组织性与服从性。 但这样一个原因也不足以完全解释,须知就连战场上的在伍士兵,若士气长久的低迷,都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大规模的溃逃,更不要说这些本来就已经归耕、又失田离乡的民户们。 狄仁杰自感这当中应该是存着一定的蹊跷,但这也是一件好事,大大缩短了编户的进程。 原本他是预计要用两到三年的时间才会完成这些迁民编户造册的工作,但是按照目前这一趋势,今年之内事情就能初步完成。如此一来,便能活民无数。 尽管编户造册只是初步解决问题,后续还有更加麻烦的授田归耕等事务。但是要知道这一次的安置可不仅仅只是事关迁民群体,如果不能尽快将这些人编户入治,任由他们在野游荡,对于河洛本身的农耕生产也是一大破坏。 眼下事态进展喜人,狄仁杰也就不急于深作追究,准备先把最重要的编户问题完成再做其他。 不过虽然户数增长进度顺利,又凸显出来一个问题,那就是在户的成丁数量有些吻合不上,在新造的籍册中,存在大量户中只有妇孺而无男丁的情况。 想要追究这个问题,那就深刻得多了,牵连的也极为广泛。成年男丁在任何时候都是宝贵的财富,不独国家需要,地方上的豪强不法之类,也都在盯着。 迁民久失治理,一定会发生豪强招隐丁力的情况。而这些丁力如果仅仅只是用于生产,那隐患还算小的,怕就怕聚集成寇,横行乡野。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狄仁杰也是深感忧心。丁力流失原因是有很多的,或许是生计无望、聚众为贼,或许是地方豪强招揽荫庇、作奴仆使用,还不排除是各州县衙门所为,将这些丁力编为奴户,承担各种官事徭役。 无论哪一种可能,深挖下去都会牵连不小。既不是眼下的狄仁杰能够全面处理的,而且他也担心一旦完全揭开,触怒某些得利群体,朝事再掀波澜,或许就连眼下的编户工作都不能正常进行下去。 所以狄仁杰也是将这些事情默记在心中,准备编户造册完成之后,便向朝廷陈告派遣特使深查。 他这里还在细批着文书,突然官厅外响起一串脚步声,接着便听到有人告喜声:“狄侍郎,恭喜、恭喜啊!” 数人笑语入堂,狄仁杰放下手中笔,抬起头来有些不解道:“请问诸位,我又何喜之有?” 众人一通闲说,狄仁杰才知道原来是他的儿子狄光远新授左千牛卫胄曹参军。 “听说代王殿下入省报缺,在员册中见到令郎名号,知令郎去年上告诉冤、解救诸公故事,青睐有加,亲笔点选。如今敕令已经出台,恭喜狄公后继有人啊!” 听到众人道贺,狄仁杰随口敷衍着,心中杂念却纷至沓来,及见又有官员热情登堂,他连忙指了指案上积卷,苦笑道:“少辈事迹,岂敢当诸公走贺。案事积多,不暇畅谈,还请见谅啊!” 听到狄仁杰这么说,众人也都不再打扰,各自起身告辞。但打发走了这一波之后,又陆续有人以道贺为名登堂来见。 狄仁杰不胜其烦,索性让人关闭了衙堂,自坐堂中,连午饭都不去吃,快速将案头事务处理完毕,然后便匆匆行出了衙堂,穿过皇城,准备归邸。 沿途中,不断有人入前道贺,显然这件事已经传扬开来。那些上前道贺的人,有的只是单纯上前凑趣,有的望向狄仁杰的眼神就复杂得多。 狄仁杰自然心知,他的儿子狄光远虽然略有事迹可夸,但所授不过卑职,也不值得百司群众纷纷走贺。 大家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应,一来自然是因为代王出面,代王如今声势渐壮,一举一动都引人瞩目。二来便应该是怀疑狄仁杰跟代王之间有了什么默契,否则何必要亲自点选提拔狄仁杰的儿子? 怀有这样疑惑的不在少数,甚至有人当街就隐晦问及,狄仁杰对此也真是百口莫辩,只能含糊敷衍过去。好不容易出了端门、行过天街,招来自家等候于此的家人,登车后匆匆沿天街往南,不敢再停下来受人盘问。 狄仁杰家在神都城南尚贤坊,车驾入坊之后,远远便见到自家门前多有车马停驻,狄仁杰顿时又觉头大,吩咐家人转入曲巷返回家中。 “阿耶怎么后门归家?前堂可是多有亲好道贺阿兄新授啊!” 行入家门之后,狄仁杰刚刚落车,闻讯赶来迎接的少子狄光昭便快步上前,嘴里还大声欢笑道:“难道阿耶还不知,阿兄壮迹都为名王所闻,并得赏识,已经……” “你小声些!” 狄仁杰正是不想被人烦扰,听到儿子这么大声调,顿足低斥道,同时又低问一声:“你二兄在哪里?” “二兄得讯,已经前往皇城领受敕命。” 狄光昭放低了语调,又有些不忿道:“阿兄荣授之喜,阿耶怎么跟做贼一样?” “你懂什么!” 狄仁杰横了这少子一眼,背着手闷头往内舍行去,同时吩咐道:“转告外堂宾客,今日无暇接待。你二兄归家后,着他来见我。记得,不要告诉那些宾客我已经回家,速去!” 回到房间后,狄仁杰换了家居时服,然后便走进书庐,伏案疾书。他真没想到代王来这一手,举授选录他儿子,却让他有些尴尬。 特别此前在一些相知故友相会的时候,他几次言及代王是局势当中的一个隐患,如今发生这种事情,是要给那些人一个说法。 代王势力渐成,且明显与武氏诸王矛盾深重,这是他们唐家老臣所乐见。但是代王这个人滑才黠能,精于作势,如果任由壮大起来,给皇嗣造成的威胁可能还要超过魏王。 大周维新之后,无论是继续周世,还是重新归唐,代王这个身份与表现出来的秉性,都有害于世道的一面。 大乱之后,国仰长君,唯此才能让世道尽快归安,代王本就天命之外,一旦入统乱嗣,必会掀起新一轮的震荡,更加消耗世道本就被摧残深刻的元气。 当然,眼下想那些还太长远。现在狄仁杰则有些拿不准,代王这么做究竟只是为了搅浑局面,还是另有他图。 0402 好长生者,必重医卜 李潼处理完狄仁杰儿子的事情后,回到左千牛卫衙堂小坐片刻,看到众备身们还在勤于操练,心中颇感满意。就是得练啊,别替国家省钱,你们不练,我哪来的军械武装自己的亲信们! 他又唤来中郎将李令问,交代了一下新任胄曹参军已经有了人选,准备衙库交接事宜,诸备身都是忠勇肱骨,可不能拿次流军械敷衍了事。 做完这些,他也没了事情,索性归邸。 积善坊王邸仍是门庭若市,李潼在中堂小坐片刻,便往内堂行去。刚刚行至廊下,厅堂中便走出太平公主,指着他说道:“一众亲徒,都在为你亲事忙碌,你反倒事外人一样,全不过问。” 李潼闻言后便笑道:“诸亲助事,内外无缺,与其厅堂闲坐,不如忠勤职事。” 一边说着,他一边与太平公主并肩往堂中行去。虽然小妹李幼娘与薛崇训也已经敲定亲事,但小家伙儿不着急,是要等到忙完他的婚事才会作礼。 堂中与太平公主闲话片刻,李潼略作沉吟后,摆手屏退众人,然后望着太平公主说道:“日前神都苑里,与薛师共参值宿。薛师口出忿声,意指幽隐。” 他讲了一下薛怀义找茬,倒并没有直说是针对韦团儿。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神态有些不自然,语调低沉恨恨道:“我确与韦娘子引侍员入宫,实在难以启齿,所以没有诉于慎之。那贼僧因此问你?他真是狂妄自大!” 李潼早跟韦团儿谈过,听到太平公主也承认此事,便叹息一声:“为尊亲所隐,我不该过问此事。姑母心结执念,也非事外之人能作闲劝。但薛师所以荣宠至斯,已经不是单纯的内眷得失能够伤之。” 薛怀义身上最大的标签当然是他奶奶的男朋友,但其人活跃至今,已经不再只是单纯的面首。单单其人身为南衙大将,即便是本身并不能很好的运用手中权柄,就算他奶奶要动薛怀义,也得考虑一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取代薛怀义的官职。 而且薛怀义在武周革命的过程中,特别是对武则天的个人神话,也有着很难取代的意义。真要凭着进献新的男宠就能取代其人,朝堂中这些大臣们也不会看着薛怀义继续招摇。 李潼到目前为止,仍然不想跟薛怀义直接为敌,一则是旧日恩惠,二则也没有跟薛怀义作对的动机。但他也不得不考虑,薛怀义那个家伙本就拎不清,醋意横生的情况下,再被武家人加以撺掇,不敢搞太平公主,却把怒火发泄在韦团儿身上。 “这一点我当然也明白,但我一介妇流,又有什么法子能害到他?” 太平公主闻言后也长叹一声,转又望着李潼不乏希冀道:“慎之,你现在也是知道那贼僧有多凶横,就算你不愿刁难他,他未必会放过你。你有什么良计,交给我来执行!” 听到太平公主仍是执念深刻,李潼又是一叹:“生人有情,后事千尺新鲜,不敌故情一寸。姑母你也是痴情人,当知一得一舍,微妙至极。没有故情因循,没有新事仰仗,俗人俗事,又怎么能让人分心?” 李潼倒是比较希望薛怀义能够淡出时局,享受过也风光过,欧气总有耗尽的一天,趁着还有余地、抽身而走,哪怕回白马寺乖乖念经呢,也比横死宫闱之内下场要好啊。 当然这也只是他自己的想法,人又能指导谁的人生?那些唐家老臣还希望他能给他四叔遮风挡雨、做李唐子弟该做的事情呢,可不往玄武门走上一遭,算是什么李家子弟? “慎之你能不能说的清楚一些?” 太平公主又低声问道。 “好长生者,必重医卜。” 听到这话后,太平公主眸光顿时一亮,口中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怪不得,怪不得啊,慎之你真是看得透彻!” 她前段时间也的确借着出入大内方便,往宫里带了不少的人员,但看得出她母亲或有短娱,但也都不入心,听到李潼这么说,才醒悟过来。 李潼听到这夸赞,倒有几分哭笑不得,他也不是什么妇女之友,不能细致体会他奶奶的生活需要,但毕竟是有一份先知的,能给他姑姑指一下方向。 他虽然不愿跟薛怀义正面为敌,但也不会乖乖交出韦团儿去平息其人怒火。更何况当日武承嗣那模样,很明显也有出言撺掇。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再有拘泥保守,加上一道安全杠是很有必要的。 不过,他跟那位沈太医虽然认识挺早,但交情却不深。准备等几天安排人去访问一下,一则通过编修医书联络一下感情,二则提醒一下这位沈太医好好锻炼一下身体。 如果沈南璆能够如原本的命运那样成功傍上他奶奶,李潼还打算借由沈南璆,把此前设想在州县设立药碑、搞搞医疗普及的事情搞起来。 既能造福大众,也让这位沈太医能够搞点事业出来,不盼望能够完全取代薛怀义,起码能够形成一点制衡。 其实如果薛怀义肯听从李潼的劝告与安排的话,李潼倒是想过通过沈南璆分爱,把薛怀义逐渐抽离神都,别在这汪浑水里折腾,去长安接手草堂寺,给我当印刷厂厂长多好。 太平公主得了李潼的指点,登时没了心情再留下来讨论他的婚事,急匆匆的离开了,大概是去给她妈妈寻找私人保健师去了。 送走了太平公主之后,李潼本打算去寻自家娘子。这小娘子虽然单纯豁达,但是看到一家人为了迎娶大妇而忙碌不已,心情必然不会好。 无论这桩婚事出于怎样的利弊判断,但感情上终究是不好接受的。 回到内宅稍作询问,李潼来到后花园里,看到这娘子正站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只是眼神痴痴不知望向何处,甚至没有察觉到夫郎行进。 李潼走过去,站在秋千旁摆手屏退侍者,亲自摇甩着秋千,但见这娘子心神不属的样子,也不敢荡得太高。 “啊!殿下你、你几时来的?” 过了好一会儿,唐灵舒才注意到站在一边的李潼,眼神一喜,直接翻身跃下了还在摇摆的秋千,落地有些不稳,踉跄两步才立定。 李潼快步上前,见娘子立稳才松一口气,抬手拨开她额间几缕乱发,并说道:“以后心神畅游之际,不要再作这些危险游戏。” “知、知道了。” 唐灵舒闻言后便垂下头,较之往日的活泼沉静许多。 李潼拉着娘子坐在湖畔亭中,见她仍是沉默,便叹息道:“旧年情新,是想不到我与娘子还有相顾无言时。” “不是的,我是有话说,但不知怎么说。我、我早知有这一日,虽然有心酸,但还不严重。可是家中人事不同往常,她们待我谨慎起来,反让我更难受。谁又没有妒情,我又装不起无事……” 这娘子皱着眉,说话有些语无伦次,捂脸叹息一声:“殿下能不能让我先离邸几日?正好家人定居神都,我也该伴一伴他们。” 李潼也知这娘子心思单纯,让她亲眼面对这些太为难,闻言后便点点头:“邸中躁闹,外居避一避也是好……” 他这里刚一说,那娘子眼眶登时泛红,抓住夫郎手腕低声道:“殿下不会不去接我吧?” “怎么会?娘子暂居于外,稍避嘈杂,其实我也有事嘱你。” 李潼抱起这娘子,对她说道:“入居积善坊以来,所处之地太过醒目,许多事情做起来不如往日从容。我想娘子在洛北稍作布陈,寄存一些人事……” 敢战士们随行返回神都后,一直隐藏在郊外,李潼也一直没有时间进行更细致妥善的安排。他打算在北市经营一处据点,将敢战士们安置城中,既能就近接手尚方监流出的军械,有事时也能从速驰援。 此前不想将一些机密人事透露给家人,免得她们无谓担心。不过现在也想通了,真要东窗事发,家人也难免同刑,稍作透露,遇事时也可避免完全的茫然无措。 听到郎君机密相授,唐灵舒小脸绷紧,郑重点头道:“殿下放心,我一定做得妥善!” “也不需你亲问,知道有此事就好,具体营作,自有才力之选。我与娘子性命相连,不是俗情能作疏远。闲人杂望,不必在意。明日我送娘子去洛北……” 李潼还没有说完,突然亭子外奔来乐高的身影。他形色匆匆,冲进亭外帐幕中,看到殿下与唐孺人叠腿共坐,脸色顿时一僵,然后忙不迭转头侧望亭外,嘴上则说道:“宫使急传,请殿下入宫宿卫!” 听到这话,李潼心中也是一凛,左千牛卫本就不负责日常值宿,这时节宫使来传,一定是有大事急情发生。 “娘子先归舍,管住幼娘,不要外出!” 李潼站起身来,匆匆吩咐一句,带上乐高并召来杨思勖,率领二十员帐内卫士离开家门,直往天街而去。 回到衙署后,李潼看到众备身已经整装待发,而且不是日常绣甲,而是真正有着实战防护力的铁甲。同时,他的明光铠并千牛刀也早已经从衙库领出,登堂武装,而后率领众备身匆匆往宫城而去。 0403 凶逆作恶,宰相罪大 大内西上阁,李潼身着明光铠、手扶千牛刀,并没有站在殿上御席一侧,而是率领众备身们站在朝席后侧。从他这个角度,甚至可以看到在席朝臣颈后寒毛不时微耸,甚至有的人冷汗都已经浸湿了幞头裹脚。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西上阁内外仍是灯火通明,除了在殿拱卫的千牛卫之外,羽林军并南衙诸卫也都各以精锐入防,宫苑内外所聚甲士两千余众,氛围较之大朝还要更显肃杀。 殿堂中,政事堂诸宰相悉数在场。除此之外,还有肃政台诸御史、刑部秋官并司刑寺诸员。甚至就连久不参政的魏王武承嗣都列席于此。 “案事发生于昨夜戌时,王城驿役卒张四斗……” 肃政大夫魏元忠站在殿堂中央,沉声汇报案情。 李潼站在朝臣们后方,心里则在默算,潼关与神都洛阳之间距离六百多里,王城驿则在潼关西侧还有一段距离,将近七百里的路程,昨夜戌时事发,到了今天酉时消息便传递回了神都,在古代这交通条件下,这效率已经可以说是极为惊人了。 长安与洛阳这条线,李潼也往来过一次,单程一趟几乎要用一个月的时间,对于当下的驿传水平还没有一个直观的了解。只看这一次驰驿传递,两京之间一天八百里真的是并不困难。 李潼虽然还没有条件全天下的浪荡,两京之间作为帝国中枢,又在武周这种特殊时期,驿路设施肯定是全天下第一流的,所以这之间的消息传递肯定也是当世第一流的水准。如果要往其他地方传递消息,应该不会超过这一水平。 考虑这些,当然也是因为他始终怀有一颗不羁的心。 虽然说时下是轻中央而弱地方,搞定了禁军基本上就可以说是搞定大势,但地方上也是存有一定武装力量的,特别是西北一些防备突厥的边州。 了解各方消息传递的速度,对于搞事情也有极大帮助,打好时间差,不要两京这里闹腾嗨了,却被各边勤王之师给凑上来围殴了。 砰! 殿上一声闷响打断了李潼的思路,抬头看去,只见到他奶奶武则天脸色铁青,握起拳头重重砸在了御案上。 “可笑、可笑!社稷命途,竟有如此大胆贼逆!这天下,还有几处可称王治之地!” 口中说着可笑,武则天脸上却殊无喜色,微陷的眼窝里凶光闪烁,紧咬的牙关更是显得脸庞都宽大几分,张口便将此事定为逆乱,可想心情已是怒极。 也无怪武则天如此震怒,就连李潼在乍一得讯后都大感震惊,由衷佩服背后搞事的那位好汉。 侯思止押引案犯东行归都,行至王城驿,在押七名案犯,窦希瑊等四名窦氏族人、前御史薛季昶并两员西京官员,统统被扼杀于驿馆中! 即便不考虑这几人身上的案事,他们各自本身身份已经不凡,被杀的地点又是在帝国控制的核心地带。无论其意图是什么,这行为就是在赤裸裸的挑衅,挑衅整个帝国的威严! 武则天话音未落,诸宰相齐齐离席而起,再拜请罪:“凶逆作恶,臣等罪大!” 宰相位重,对上参辅、制约君王,对下节制百官、布政天下,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绝对是难辞其咎。如果事态继续发酵,当下这套宰相班子都极有可能被集体颠覆。 看到诸宰相叩拜请罪,李潼下意识望向坐在席中的魏王武承嗣以及梁王武三思,心中自有浓浓的怀疑。 当下这一套宰相班子,尤其是凤阁侍郎李昭德,本身就是在架空武氏诸王执政权之后搭建起来。如果能借由此案将一众宰相都扫出朝堂,武氏诸王处境自然会得到极大改善。 别的不说,如果不是武氏诸王被扫出政事堂,李潼也不可能上位如此顺利,甚至连眼下这套王府班子都未必能组建起来,更不要说闲得没事便跟武家这几个货瞪眼了。 跟李潼怀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少,此刻殿中不少人都在用视线余光打量着魏王等。不过武承嗣脸上却没有什么得意的表情,同样也是神情肃穆,眉头深皱,尤其在感受到众人视线扫射之后,额间更是隐现冷汗。 “朕以国事相付,却有狂逆凶恶至斯,罪当然是有的!可是论罪之前,眼前事该要怎么做?” 武则天继续拍案怒声,眸光一转,盯住魏王武承嗣:“魏王可有计陈?”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不免一突,绕过诸宰相直问武承嗣,虽然也表示他奶奶有怀疑而作试探,但也何尝不是武则天心里已经对宰相们大为不满。 武承嗣被点名提问,忙不迭起身行入殿中跪拜,口中则说道:“臣高位荣养,久离时事,乍闻凶迹,实在、实在未有……但贼徒如此罔顾国法天威,臣请严查到底,一定要将凶徒极刑示威!” 听到武承嗣的回答,李潼对其人的怀疑不免打消些许。如果这事情是武承嗣使人做的,自然是要有后续衔接,但武承嗣眼下的表现,却是一如既往的低能,一通废话,啥也不行。 当然也不排除这家伙涨智商了,扮猪吃虎,保持低调,并不呲牙,通过自己的低能无害来摘取胜利果实。 殿上的武则天在听完武承嗣的回答后,眉头也是一舒一皱,显然跟李潼是有着类似的思考过程。她默然片刻后,又望回凤阁侍郎李昭德,说道:“魏王所教,恰指当务之急。深查凶案,严索恶徒,决不轻饶!” 李昭德叩拜道:“臣请率员亲往调查!肃政台、尚书秋官并司刑寺即刻推审旧案,内外通讯,并力追凶!” 贼徒如此大胆,敢在两京之间行凶,而且还没有即时落网,可见绝不是什么跨境作案。翻引旧案,追查相关,同时实地调查,这也是正常该有的操作。 但是如此一来,便不免会引发新一轮的震荡,直接打断长寿改元之后酷吏冤狱被暂时压制住的状态。旧案翻引之下,究竟还会翻起什么波澜,实在不可预知。而一旦这么做,最直接的后果是酷吏们又会横行于世。 不过站在李昭德的立场上,他不这么建言也不行。这一桩案事打的是整个朝廷的脸,他身为宰相,如果还要提议大事化小,那真的是在找死,而且还是身败名裂的那一种。 李昭德话音刚落,肃政大夫魏元忠也表态道:“此番凶迹,狂悖至极,已经不可目作凶案,当作谋逆察之!臣请出两衙精军,从严追查!” “可,授河内王懿宗左金吾卫大将军、行军总管,与凤阁李侍郎同往追逆,一旦查实,就地诛杀!” 听到宰相陈奏,武则天便点头说道:“肃政台等有司各遣干员,随军而出,从速追查,不可纵失一贼!” 听到这话后,在殿武氏诸王脸色明显一喜。李潼闻言后则暗叹一声,别管平时怎么样,到了这种关键敏感时刻,他奶奶对其武家侄子们还是有一分偏信。 武则天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作此任命,宰相们眼下自身尚且难保,也都不敢强阻这一桩任命。当然,就算想阻止那也阻止不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指令,比如失职的侯思止以及案发所在州县官员,悉数褫夺官职、暂以白身领事。甚至就连西京留守娄师德,也被夺除一应散、爵、职,暂守西京,听候发落。 如此一来,娄师德可谓是一朝回到解放前。而在案事还没有新的进展情况,武则天便对娄师德作此严惩,也透露出其人对于西京官员整体的怀疑,或者说是对关陇勋贵们的怀疑,认为他们是要做弃车保帅。 其实李潼也有这方面的猜测,被搞死的窦希瑊等人干系实在重大,本身就是一个个火药桶,在没回到神都前将之引爆,也能收到一个止损的效果。 甚至就连李潼自己,都不是没考虑过窦希瑊等人不能活着回到神都的可能,毕竟他自己也不干净啊。 一场临时的会议一直持续到午夜时分,群臣陆续退殿,而李潼则率众备身、与羽林军一起继续宿卫殿中。 他出殿后安排完众备身各自值宿位置,刚刚返回殿前,便有一名女官行出说道:“陛下召代王殿下内殿用膳。” 来到内殿中,李潼便见到右羽林大将军武攸宁已经在席用餐,心里不免有些失落,登殿见礼然后入席用餐,突然听到上方当啷一声,原来是他奶奶打着瞌睡、打翻了杯碟。 李潼连忙用力掐了一把大腿,离席深拜,膝行上前,眼泪汪汪叩告道:“臣无能,坐见恩亲寝食不安,竟不能长力分忧……” 武攸宁见状,忙不迭也丢下饮食,并跪上前道:“臣惟愿肝脑涂地,盼尊体昼夜安康!” 武则天也醒转过来,见两人并跪席前,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笑容,抬手摆了一摆让这两人归席用餐,却连话都不想多说。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开口道:“慎之啊,大婚在即,不必勤直,明日归邸,先用心宅事。” “恩亲操劳,昼夜失常,臣怎能专顾家私,愿持戈宿内,守夜长警!” 李潼话音刚落,武攸宁便连忙说道:“代王忠孝可嘉,但朝廷并非乏士可用,又何劳代王……” “建昌王良教深刻,是慎之情切失言。入宿此夜,明日归邸,守在份内,不增事扰。” 不待武攸宁说完,李潼抱拳作礼,而后侧在席外,只是望着他奶奶暗抹眼泪。 武攸宁看他一眼,试探着抬抬手,终究做不出来那样子,只能闷头退回席中。 0404 人人自危,谋定相位 第二天一早,千牛卫将军豆卢贞松带领另一批备身入直轮换,李潼不想满身疲惫回家,回到卫府衙堂准备小憩一会儿,但却怎么样也睡不着。 接下来这一轮的风波,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爆发开,实在是令人始料不及。 政治斗争多种多样,而刺杀无疑是最不讲规矩、同时也是性质最为恶劣的一种,这种手段甚至比武则天所奉行的酷吏政治还要更加不可控,隐患更多。 昨夜武则天让李潼暂时归邸,专心婚娶,其实也有存意保护这个孙子的意思。 在幕后黑手调查清楚之前,眼下时局中无论哪一方其实都有不同程度的嫌疑,跟其他诸方相比,李潼毕竟根基仍浅。下手之人连这种手段都敢玩,谁也不能保证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新的恶行。 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潼作为一个新秀人物,出入宫闱之间,无疑是要承担着不小的风险。无论是武家,还是关陇勋贵,他们在禁军体系中可都是有着不浅的根基,远不是眼下的李潼能比的。而武则天自己,对于眼下这一局面其实也是有些失于掌控。 李潼表态愿意执戈入宿,就是表示他并没有被眼前事吓破胆,只要他奶奶有需要、肯用他,他就敢迎难而上,不作龟缩。 武攸宁当然不希望本就声势不弱的代王更进一步,发声阻止也是理所当然。李潼眼下也没有继续争取的必要,只要确保局势更加恶化的时候,他会是他奶奶的一个选择,那就够了。 在官衙中枯坐片刻,昨日已经受敕的新任胄曹参军入衙登堂拜见。 狄光远二十七八岁,中等身材,眉眼之间依稀可见其父狄仁杰一些影子,登堂之后,态度也是恭谨有加,郑重谢过代王提拔。 李潼眼下没心情应付这个小伙子,稍作叮嘱,便让长史许景将他引出交割事宜。 少王如此冷淡,倒让狄光远有些意外。须知昨夜他父亲专就此事可是跟他交代到深夜,重点解释代王此番提拔、存心绝不单纯,让他谨慎小心。 他自己也是心弦绷紧,设想诸多,遭受这番待遇后,心里是有一些失落。同时也暗暗警惕自己不可松懈,就连他父亲都评价代王殿下城府深厚、手段狡黠,绝对不能被麻痹。 衙堂闲坐片刻,李潼又来到云韶府,准备以新婚用乐为名义,招用一批乐工安排在王邸中,增加一下王邸的安保力量。 云韶府这边,太监杨绪已经被召回闲苑担任狗坊使,这可不是什么污蔑,鹰坊、狗坊在宫苑防卫体系中都是位卑职重的存在,经过精训的鹰犬也都承担着一定的宿卫任务。 在云韶府一众迎接官员中,李潼发现了裴光庭这小子,将其唤到面前来,笑问道:“于此任事还习惯?” 裴光庭有些拘谨并激动,拱手道:“卑职一直想当面告谢殿下提拔之惠,只是担心有扰,不敢冒昧求见。” “好好做事,不必杂计其他。” 李潼拍拍这小子肩膀稍作鼓励,转又道明自己的来意。 云韶府也算是他的基本盘,听到殿下的要求,管事诸众便召来诸在番乐工,任由代王殿下拣选。 李潼挑选了五十名膀大腰圆的寻橦百戏乐奴,再加上一部音声,直接便引出了云韶府。至于向司礼寺报批,自有云韶府诸员代劳、补足手续,都是老关系了,不必事事因循章程。 返回王邸的时候,李潼便发现积善坊中甲士增多,除了两座王邸亲事、帐内增加许多,就连右金吾卫也增派许多街徒驻守。 王府典军桓彦范在坊门前迎接殿下,并禀告道:“尚书夏官今早传告,诸亲事、帐内加番入卫,确保殿下起居安宁。”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刺杀这种事,最直接的一个影响就是搞得人人自危。积善坊中有他和魏王武承嗣,真要闹出什么乱子,那才惊人,或许就会给时流传递一个讯号,局势已经紧张到需要进行武装革命了。 李潼行过魏王邸,看到门内似乎都架设起了拒马之类的防护器械,心中又是一乐。这也并不足证明前番刺杀不是武承嗣派人干的,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武承嗣当然也怕会被一群关陇勋贵组织人手、冲进府邸砍翻。 不过这件事对李潼而言也并非全是坏的,昨夜武懿宗被授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并在今早便率领三千禁军将士与宰相李昭德一同往案发地王城驿而去。 武承嗣已经吓成这番模样,再加上李潼早在几日前神都苑里便已经上过眼药,肯定会抓紧时间把右金吾卫将军元璘搞掉。 然而武家已经得了一个左金吾卫,在这样的情况下,武则天也不可能将右金吾卫交给武家她侄子们。尽管李昭德出都影响了李潼的计划,但也因此少了一个劲敌,争取起这个位置来,无疑把握更大。 王府中府员齐聚,甚至就连代王师欧阳通这老先生也坐在堂中。 李潼入堂坐定之后,先是叹息一声,然后说道:“昨日凶讯,想必诸位也知。近畿所在,居然发生这种事情,简直骇人听闻。但李相公、河内王同使出都,不久之后必会真相大白。眼下诸位朝事之余,谨守府事本分,无需杂计。” 将府员们稍作安抚,他留下欧阳通并王方庆,不再掩饰自己的忧虑:“我担心姚相公今次怕不能免于事外,要受牵连。今次祸发畿外,乖戾至极,于诸相公也是无妄之灾,姚相公顾我良多,就算这一次不能免,也希望能够尽量从轻。” 这一次事情无论真相如何,政事堂宰相们肯定会有一个变动,哪怕为了震慑群众,也一定会摘掉几个。 因为事发突然,为了确保对朝局的控制力,武则天应该不会动李昭德和魏元忠,但姚璹这个江南宰相则就有点危险。 姚璹是李潼这一方的核心人物,一旦没了这个政事堂位置,接下来肯定会更加的步履维艰。而李潼也一定会尽力保全姚璹,否则凝聚力便无从谈起。 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能够在他们这一派推举出一个接替姚璹的人选,同时给姚璹选择一个近州刺史的位置,主动退下来。 李潼这一方,眼下资望足够的是欧阳通,但欧阳通这老先生说好听点叫耿介不群,说难听点就是食古不化,接下来时局动荡肯定会异常的剧烈。在这种情况下把欧阳通推出去,未必是好。 李潼将自己的看法稍作陈述,欧阳通对此也表示认同,转而说道:“扬州格长史,阅历深厚、资望足堪,是有定势之才。” 王方庆则说道:“凤阁陆舍人,久参机枢,若能递补,也是合宜。” 听到这两人各有属意,李潼也有些头大,众人虽然因为他凑在一起,但在更下一级的诉求,又各自不同。略作沉吟后,他还是说道:“事发突然,就近不就远,陆舍人本在机枢,递补两省,情理应当。至于格长史,考秩未满,非有超情,难得拔举啊。” 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选择了陆元方。至于格辅元,远在扬州,而且李潼与其也没有达成更深一层的默契,眼下来说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宰相一级的选任,君王心意当然是占最大比例。除此之外,最有发言权的则就是在朝四品通贵与宪台御史。李潼现在能够影响到的四品官员不少,甚至他二兄李守礼那个大宝贝儿都能拉来凑数。 而江南士人中,在朝四品与言官也有不少,如果再加上荥阳郑氏所提供的助力,也能给陆元方营造一个众望所归的情况,锁定一个政事堂席位。 欧阳通见李潼已经有了选择,便也不再固执己见。他与格辅元是有同僚的故谊,提议其人也是想到格辅元旧与少王有些交集,但既然有更好的选择,也就不必再多此一举。 确定了人选之后,李潼当即提笔疾书,让王方庆借论婚前往郑杲府上,告知此事。 除了宰相人选之外,李潼还希望将郑杲稍作调整,由天官侍郎调出,最好是担任洛州地方官。 一方面朝局动荡,几个显在位置肯定会被人盯着,要保住郑杲这个天官侍郎职位需要付出不少,而眼下选月已过,半年后还不知道朝廷会是什么样的形势,守住这个位置难免会得不偿失。 另一方面,洛州虽然畿内,但毕竟是有一套自己的地方行政系统,这对于巩固故衣社与深入的发展是有极大帮助的。 而且,南省郎官虽然显要,但想在中枢继续进步却很困难。郑杲已经有了执掌典选的名望,如果再有主政大州的政绩,后续冲击宰相职位也更有希望,须知狄仁杰都是在洛州司马的位置上拜相的。 当然中枢与地方终究还是有不小差别,郑杲未必乐意这一安排,但李潼也不打算跟他好好商量,还想不想你家娘子过门后有好日子过? 商讨完这些,李潼转入内堂,又得府员苏三友禀告,蜀中的杨丽已经出蜀,且不日便要抵达神都。 请个假 Rt,明后两天三更。。。 《冠冕唐皇》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405 都水使者,畿内藏丁 洛北清化坊,唐家一众族人们出迎归省的唐孺人并同行的代王殿下。 “亲家入都安居,憾于事务繁忙,未能尽力。” 见面之后,李潼又表示了自己的歉意。 唐先择微笑道:“殿下实在太客气了,神都繁华,更甚西京,若非贵邸府员劳走奔波,循就人事方便,也难这么快就置业安居。” 这话倒也不是客气,自高宗营造东都以来,特别是武后临朝以后,神都城的发展可谓是日新月异。 跟西京长安相比,神都洛阳地处天中,包容性要更大,但洛阳本身的城池规模则远远小于长安,这也就造成了置业方面难度要远远超过长安。许多人在洛阳为官十几载,都还只是寓居。 唐家今次入都族众不少,能够在这么短时间里便购置大宅,而且还是在清化坊这种城池的中心地带,如果没有强权人物作为后盾,是很难做到的。别的不说,就李潼他们一家早年离宫时,都被安排在相对偏远的履信坊。 唐家这座宅业位于清化坊的西南角落,占地二十亩出头,是由两座宅业组成,距离西坊门极近。而出坊之后便正对东城宣仁门,如果子弟入事,步程二十多分钟便可抵达东城的文昌尚书省,地理位置可谓非常优越。 清华坊中还有左金吾卫外设的官衙,治安方面当然也是非常的有保证。正因有着这样的便利,此坊并周边几坊都有众多的禁军将领定居。 入邸之后,唐灵舒自被女眷们迎入内宅叙旧,李潼则与唐先择、唐修忠兄弟留在中堂。 “天心眷顾,府中近日颇有人事嘈杂,不想娘子遭受那些喧扰,暂且归省短日。” 落座后,李潼又解释一下,让唐家人不要误会他是有了新人忘旧人、不能相容。别的不说,他丈人唐修忠待他是真的好,发迹之前的尽力辅助要比锦上添花情重数倍。 “这娘子疏于礼教,性情草率,难得殿下珍爱不弃,这是她的福缘。往年宦游在外,不暇仔细教养,如今居在一城之内,也想引入家中短居旬日。殿下无需别念牵挂,专心家事,不负君恩。” 唐修忠在这方面倒还豁达,不入神都、不知势位轻重,他们一家最显重便是父亲唐休璟,立功立事于西疆,在边地当然是了不起的人物。 可是到了神都,权门贵第比比皆是,也实在谈不上出奇。代王如今势位出众,不知多少人家想要依傍上来,他们一家若还想专享这份眷顾,无疑是不知分寸的树敌。 听到丈人这么明理,李潼更有几分不好意思,他又转对唐先择说道:“伯父入朝就事,我这里已经有了规划,日前使娘子让人传话,不知伯父心意如何?” 唐先择听到这话便也打起了精神:“一身志力虽然不称非凡,若能蒙恩入直宿卫,自当忠勤尽力。只是边将转作衙将,人事上会不会太过为难?” “为难当然是有的,但事在人为。伯父边功可称,胜过畿内许多夸夸虚言、门第自标之类。如今朝事并不安静,畿内稳定犹赖勇士。” 李潼也并不大包大揽,随口许愿,继续说道:“我这里当然会着力引荐,伯父也不必谦虚自隐,若有言路能上表陈事,那是最好,会更有把握。” 唐先择闻言后沉吟片刻,才又说道:“原安西监军张仁亶,与我有故,此番入都时也曾表态愿意助我陈述事迹。但他如今也并不在朝,未必能有太大言功。”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一喜。张仁亶就是张仁愿,避睿宗李旦讳而改名,历史上在中宗朝修筑三受降城以抗御突厥,去年以殿中侍御史跟随王孝杰大军征战吐蕃,眼下则留任安西。 李潼欣喜于唐先择跟张仁愿交情不浅,不过真要讲到为唐先择争取右金吾卫将军的职位,远在安西的张仁愿发声也帮助不大。这也看出唐家在中枢关系实在乏乏,在这种关键时刻也难有什么人脉使用。 唐家虽然也出身关陇,但却不入关陇勋贵圈子,唐休璟本身是明经及第,文臣转边用,经历与娄师德不乏类似,但成就还要晚于娄师德。虽然结亲弘农杨氏庶宗,但见杨居仁旧年敢那么对待他家娘子,可见对这一门亲戚也是轻视得很。 “那么伯父近日准备一下,入录兵部夏官,事态有什么进展,彼此及时递告。” 商量完这件事,李潼才又转望向唐修忠,笑语问道:“不知丈人对于之后任事可有什么规划?” 唐修忠闻言后便说道:“我是文武皆无成就,今次入都,家事私计还要甚于谋攻。就事如何,不必急于一时,还是先让阿兄定事。” 唐修忠不想过于麻烦,对自身仕途没有太高的要求。 不过李潼则不这么想,唐先择还是妻伯,而唐修忠则是正牌的亲戚,待他本就情分极重,他当然也要更加用心。更不要说接下来朝事动荡,本就是攻城略地、积极扩展自己势力的时刻,所以他也帮唐修忠有所设想。 “丈人若无属意,都水使者如何?” 听到殿下这么说,唐修忠脸色先是一喜,片刻后则皱眉道:“我先任不过一个外州司马,入朝显居五品,这会不会太冒进?” 唐修忠旧在地方担任甘州司马,只是六品官职。如果按照正常仕途升迁,想要归都就职的话,品秩可能还要再放低一等。 但是对于自家丈人,李潼自然不能太过冷落,谋事五品乃是一个底线。 这也是为了他家娘子考虑,郑家本就名门大族,他也不知将要迎娶的那位王妃究竟品性如何,若唐灵舒父族连五品都不到,不要说王妃会不会刻意留难,只怕就连那些家奴们都要有所看轻。 李潼没有太多精力关注家事,既不想让娘子受委屈,提拔一下唐修忠也是应有之义。 若单纯只是为唐修忠谋求官职的话,品秩从五品的诸宫苑监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也比较符合唐修忠虽为外戚但资望不著的情况。但这一职位对眼下的李潼而言,帮助实在不大。 都水使者官在正五品,掌川泽、津梁之政令,下属有舟楫、河渠两署,在漕运方面极有话语权。这个官职本身不属清要,偏向于方伎实务,争取起来要简单一些。 在下一轮的朝局动荡中,只要李潼他们能够保住一个政事堂宰相的职位,甚至不需要特殊的运作,通过正常的人事调整,就能进行加授。 那一桩惊天凶案发生之后,都邑之内已是人人自危,也让李潼不得不考虑改变一下原本的人事计划。 本来他是打算尽快将李葛所组织起来的那千数名故衣社丁壮送往河东,可是接下来京畿之内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是很有必要在神都城就近安排一批人手,即便不作大望,关键时刻也能作自保。 想要将千余丁壮不着痕迹的安排入城,难度自然不小,特别也要给那些故衣社丁壮们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此前安排他们前往河东,是为了参与漕运、谋求活计,现在同样也可以以此为理由。 清化坊南的立德坊当中,有一片面积极大的水域直通洛水,名为新潭。新潭本就属于畿内漕运的一部分,而且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关键节点,诸漕渠汇聚于此,可以通过舟船将物货运送到城中各坊。 如果唐修忠担任了都水使者,便可以通过官方用役并商户佃工等各种方式,将那一千多名丁壮引入城中。 这一千多壮力,数量看似不少,如果留驻在乡野之间,自然是一个非常扎眼的存在,但只要能通过合法的途径进入人口有几十万之多的神都城中,就能收到大隐于市的效果,只要不是有明确意图的追查,是很难发现的。 “如果丈人没有异议,近日可以着重游走京畿内外诸漕渠、津渡,先将事务稍作了解。我也会着人访问相关伎术官佐,集思广议,拿出一个行之有效、督管近畿漕运的方略,既能补益国用,也能养庇生人,积攒事功、资望。” 眼下整个神都城的漕运,用工主要还是诸州征发的脚力庸工,这既耽误了外州的正常生产,也让近畿那些无田分授的迁民们生计无仰。 如果能够将这一状况加以改革,直接招用近畿丁力,既可以给这些迁民们一个活计,还能让诸州不需再上遣力役,让民众得以安于耕桑生产、免于往来奔波服役的辛苦,节省的这一部分工力、又可以给朝廷直接增加课钱的收入,上下内外、包括李潼自己都能得享便利。 “我一定用心筹备,绝不辜负殿下荐用!” 唐修忠也郑重点头,明白这个机会对他而言也是极为珍贵。如果能够做好,绝不逊于父兄扬威边疆的军功。 与唐家兄弟就他们的职事稍作讨论之后,李潼又暂借他家家院,召见了已经入都的杨丽一行。 0406 飞钱激涨,暴利惊人 杨丽一行前日便抵达了神都,因为携带了数量不菲的财货,同行还有杨显宗并百余名留守西京的敢战士作为护卫。 如今的积善坊驻扎有众多甲士,王邸本身也备受瞩目,所以李潼并没有直接在王邸召见她们一行,借着送自家娘子归省之际才能见上一面。 “属下拜见大王!” 杨显宗当先一步走入房中,叉手作礼,模样较之年前分别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蓄起了浓密的短须,较之早前看起来更显稳重威武。 随后行入的杨丽样子仍是俏美,但看起来却有明显的清瘦,蜀道出入本就艰险困难,就连正当壮年的男子都有些吃不消,这样一个弱质女流转行几千里,劳心劳力,也难为她能坚持下来。 “辛苦了,不必拘礼,快入座!” 李潼上前扶起了杨显宗,并又望着杨丽说道:“杨娘子出入蜀川、涉险艰行,谋事的气魄不让须眉,此番入都,杨娘子该要认真休养。” 杨丽行入房间后,美眸便直望住大王,一直等到一边的堂兄轻咳提醒,才突然反应过来,低下头说道:“入都之后,才知大王婚喜在即,今次入都诸货,多有应景之用,稍后使人敬送王邸,还请大王不要见怪蜀货简陋。” “这些稍后再说,我让府员代为安顿,起居诸用,凡有所需,直告即刻。” 各自落座之后,李潼才又望着杨显宗说道:“日前两京行途有凶事发生,你们此行有没有受到什么滋扰?” 杨显宗闻言后便摇摇头,并好奇道:“何等凶案,竟连大王都有闻知?” “是西京故案人事,窦希瑊、薛季昶等案犯于行途中被害。此事震惊朝堂,政事堂宰相并南衙大将日前出都调查。你们能顺利行入神都,也是幸运,若再晚上几日,行途只怕不会这么畅通,或要遭受途阻盘问。” 李潼将事情简单解释一下,这案事性质太过恶劣,眼下还处于一定范围内的保密期,时下又不像后世那样资讯发达,杨显宗等人不知也是正常。 “竟有此事?” 杨显宗听到这话后不免倒抽一口凉气,沉吟片刻后才又说道:“侯思止在西京这几个月,闹得也是非常过分,西京人家多受其骚扰。就连咱们社事,也被打扰许多。为了避开其人骚扰,西京人事多半遣出,只敢用功于乡野……” 李潼本就担心西京那一摊子事务会被侯思止察觉,对于杨显宗的讲述也是听得认真,并不时发问。得知侯思止在西京这段时间主要是在针对关陇那些勋贵人家,与故衣社人事倒是没有发生什么直接的接触,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侯思止一番折腾,也是给故衣社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其中最重要便是跟窦家有关的一些产业,侯思止紧咬着窦家不放松,其中许多都被牵连出来,故衣社为了保持低调、隐忍,不得不主动放弃。 听到杨显宗的讲述以及呈交上来的损失名单,李潼也是心中暗恨,心中暗暗决定等到侯思止被押回神都后,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一定要推波助澜的搞一搞这个家伙,搅屎棍实在太讨厌了! 不过除了这些之外,故衣社整体的发展倒没有收到太大的影响。 八百里秦川,因为有着关陇勋贵这一群体的存在,几造帝业,人事纠纷庞杂深刻,远不是侯思止一个酷吏在极短时间内就能够厘清。 跟台面上那些显赫人家的祸福前程相比,故衣社在草野之间所搞出的这些动作还不值得上层人物加以重视。 了解完这些之后,李潼心里暗松了一口气。 无论未来局面如何发展,故衣社这些草野力量都是他未来能够立足关中且深入发展的重要基础,如果没有这些直达底层的人事力量作为后盾,他种种努力只怕最终都难免沦为一些人所扶植的傀儡。 还有一些更加机密的内容,杨显宗都没有当着杨丽的面仔细讲述,而是详细记录在文卷之中呈交上来,以供大王仔细阅览了解。也不是刻意隐瞒,只不过杨丽了解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多一人知还多一份危险。 等到杨显宗讲述完毕,杨丽才开始她的汇报。 她前番返回蜀中,主要就是构架宝利行社的飞钱业务。由于李潼归都之后将这一份业务上交,他长兄李光顺又作为官使前往蜀中,有了大内的一层背景,信用方面无疑更有保障。 去年下半年,飞钱汇兑开始正式运作,在西京长安开出的第一张飞钱汇票数额不过只有一百缗、十万钱。当这一张飞钱汇票在成都城中兑付成功后,在整个蜀商群体中,都引起了轩然大波。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成都城的宝利行社就吸纳飞钱数额达百余万缗,十多亿钱之多! 之后西京方面也承担了极大的汇兑压力,之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陆续承兑支付近百万缗,作为准备金的武攸宜家财甚至都变现不及,还是在李光顺到位之后,紧急传书给西京留守府,靠着官方的力量,应付过这第一轮的兑现狂潮。 在证明行社是有着足够的承兑能力之后,后续的事情发展就步入正轨了。 虽然承兑的压力仍然极大,但很多商贾在将飞钱兑现成功之后,往往又会选择转存回来,毕竟大宗的钱货随身携带也实在不方便,一张飞钱在手,最起码在蜀中与长安两地,已经可以做到随用随支。 “如今西京与成都两处开柜飞钱已达四百余万缗,仓中积财更有六百万缗之巨,营作不过短时,得利已经有一百五十余万缗!” 杨丽讲起这些数据,激动得神情振奋、俏脸上神采飞扬,眼神中更是充满了对大王的崇拜。她执掌家事以来,虽然也展露出许多商事才能,但做梦都想不到,一项新业务的展开居然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获利如此丰厚。 “居然有这么多?” 李潼听到这个数据后也是惊了一惊,有些不敢相信的接过杨丽呈交的账簿,仔细翻看确认,良久之后才合卷长叹道:“蜀商之豪,果然名不虚传!” 他也不是没有见过钱,但蜀商豪富也真是刷新了他的三观。账簿中所列使用飞钱业务的商户有千数家之多,虽然也有关中地区的,但主体还是蜀商。 这些商贾们存钱少则百数缗,多则数千乃至上万缗,而这当然也不可能是他们财产的全部,只是在西京这条商路上需要投入动用的活钱,便已经支撑起如此庞大的体量! 业务如此井喷式的爆发,一则自然是蜀商真他妈的有钱,言之富可敌国都不为过。二则也是蜀道艰难,骤然有了这样一个方便法门,需求自然爆发出来。 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有了大内这一层背景作为信用保障,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业务搞大。如果仅仅只依靠信用口碑的发酵,虽然业务也会快速发展,但绝对达不到如此惊人的程度。 震惊之后,李潼不免就心疼起来,足足一百五十余万缗的收入啊,这些钱如果全部都是他的,那能做的事情可就太多了!然而现在,却都成了他奶奶的。 飞钱业务刚刚展开,利润方面是极高的,基本是有着两到三成的净利,这几乎已经直追商户亲自押运财货出入的损耗了。 但要知道,飞钱所提供的可不只有便利,还有安全,能够避免沿途遭受盗匪劫掠,所以尽管抽利很猛,但对商户具体而言,还是值得付出的。 不过随着这一模式被打磨成熟,抽利方面肯定是要陆续降低。如果手续费一直高企不下,自然也会引得其他民间资本介入此中,参与竞争。但就算未来陆续降低,随着体量增加,利润肯定也会继续攀升。 一百五十余万缗,绝对是一个惊人的数字。须知朝廷整年租庸调数不过才两百万缗出头,新增的课钱收入更是仅仅只有一百多万缗,这已经需要维持整个统治结构的运作。哪怕是武则天,在看到这个数字后肯定也会惊掉大牙。 “杨娘子近日准备一下,我会择时引你入宫面圣。” 李潼思忖良久,还是放弃了中饱私囊的打算。眼下这个形势,政治处境的安稳对他而言还要超过单纯的钱货所得。 飞钱业务如此惊人,肯定会引起别人的觊觎,他首先是需要确保这一条财路为他们兄弟所掌控,以此来增加话语权,没有必要一开始就暴露出贪婪从而为人攻讦。 只有政治处境更加从容,他才有机会、有时间将账面上的数字徐徐转变为切实可控的力量。所以眼下是非常需要账目清晰、坦坦荡荡,不可贪求一时的短利。 就算有人想从他们兄弟手中夺走这一项产业,他奶奶也得仔细想想继任者能不能像他们兄弟这样有能力、有节操。一般的大臣不可轻托此事,而如果交给武家那些货,则不啻于耗子掉进米缸里。 “我、我要面圣?妾一介乡野民女,怎么敢、怎么……” 杨丽听到这话,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她虽然是有不逊须眉的气概,但一想到要面对天下至尊的皇帝,心中也是大感忐忑。 0407 嫁女骤显,爵封县男 见杨丽只是听到这个消息便满脸的紧张,李潼便笑语道:“圣皇陛下自是雌中英迈,雅重才士,不拘一格。去年归都之际,我便进言杨娘子你的事迹,陛下当时便表态要见一见你这位蜀中巾帼。如今壮迹在身,更有何惧。” 听到大王这么说,杨丽心情稍有安定,默然片刻后又点头道:“既然大王让我面圣,那妾便斗胆拜见。只是大王能不能亲自陪护?否则妾恐失于应对,暴露浅薄……” “这是当然的。”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并继续说道:“神都这里,人事繁杂,我还有许多事情要托付杨娘子,能够面圣一次,来日娘子你在神都许多作业都能享更多便利。至于眼下,也不必考虑其他,安心休养,扫除疲惫,等你自觉能够应付,我再引你入见。” “虽然东西奔波,但也有车马代步,称不上疲劳。” 杨丽又摆手说道:“听出面接待的田翁说起,近日畿内粮荒,大王颇受此困,妾也准备往汴州游赏风物,倒可以顺路采购一批谷米,输入畿内供大王使用。”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大生感激,望着杨丽那已经颇为瘦丽的脸庞沉声道:“小王何幸之有,能得巾帼如此重顾相助。神都这里不乏才力使用,但邸外财物的确有缺,娘子不必奔波亲往,只需将财货交付田翁,让他安排徒众前往。” “旧年困顿西京,如果不是大王施眷照顾,妾也绝难再享今时的从容。但能有助于大王,又何惧劳累。” 杨丽口中这么说着,杨显宗在一旁看着堂妹,心中则长叹一声,又入前说道:“属下兄妹虽只蜀中简陋,但忠义在怀,自有千钧之重!外人所目,阿妹或只蒲野之质,但在我看来,却有兰芷馨香,她……” “阿兄,不要再胡说!” 听到堂兄这么说,杨丽脸色顿时一变,在席中疾声喝止。 李潼见状后,一时间也有默然,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二郎是我肱骨,心事可以不假俗言。令妹国色佳姝,气概不逊英男,才色兼在,世道人眼有见,并非只有亲徒见重。如今所谋诸类,凶险万分,并不敢一味求好、遐想长计,来年究竟如何,尚未有定,所以不敢畅论人情诸计。但能功成定势,绝不辜负此番长情!” “能得大王此诺,属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杨显宗大礼下拜,神情庄重道。而另一席中杨丽掩面低泣,因为情绪激动而说不出话来。 送走了杨氏兄妹后,李潼自有几分做贼心虚,不好再入唐家内院与娘子话别,留下二十员帐内于此守护,然后便返回了王邸。 接下来的时间里,代王婚礼礼程也正式开始进行,纳彩之类的礼节,自有礼部官代劳,倒是给已经颇为紧张肃杀的畿内氛围增添了一丝喜色。 很快礼程便进入到了纳吉,一大早李潼便换上了华彩吉服,在诸贺郎并护卫们的簇拥下,先入大内皇宫,于殿中拜承礼书,然后离开皇宫,往太庙去卜吉祭告。 不过太庙里所供奉的都换上了武家的祖宗,所以在离开太庙后,李潼又往城东孝敬皇帝庙去,得告诉他爸爸李弘一声。 吉礼完成,返回禁中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在城中奔波一天,粒米未进,李潼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饥肠辘辘,先在侧殿匆匆吃了一些果点,然后又得行出玄武门,亲自迎接赶来禁中接受礼数的郑家一众人等,同时今天还要正式完成王妃的册封。 此时的玄武门内外已经是彩灯张结,甚至就连驻守在此的羽林军将士们,额间都扎着一根彩条抹额,冲淡了几分肃杀,显得有些俏皮活泼。 行到玄武门的时候,郑家一众人等还没有抵达,李潼跟一众贺郎们站在一处,望着贺郎中已经长得英武不凡的李祎笑语道:“阿郎已经渐壮,可有了人事的打算?有花堪折直须折,如果已经有了心仪的对象,家长宦游不便论事,可以直告于我。” 李祎听到这话,脸上便有几分忸怩,垂首说道:“卑职年浅位卑,兼无事迹,还是要先求功名,再论其他。” 李潼闻言后哈哈一笑,拍拍他肩膀赞赏道:“有志气,少年英武,自当功名为先,谨守志向,时机顺应,当助后进成名!” 他们李家宗亲已经被搞得差不多了,活下来这些也都节操有限。所以对于李祎这个小伙子,李潼是非常看重的,一有机会便加强一下联络,今次也是特意点名让李祎担任自己的贺郎。 听到代王殿下对李祎如此赏识,其余贺郎们也都流露羡慕,其中就包括裴光庭这个小妈宝。如今的代王势位正隆,想要提拔几个初入官场的小年轻再简单不过,若能得其欣赏,无疑会令仕途更加顺畅。 这里刚刚闲话几句,对面已经出现了郑家的队伍,左右鼓吹齐鸣,李潼便也整装策马,与众贺郎们上前相迎。 郑家今次出动人众极多,足足有百数众,浩浩荡荡行至玄武门前,为首一个便是李潼的新任丈人郑融。 郑融年纪四十出头,面相清癯,蓄着长须,一副很标准的士人模样,及至代王一行到了近前,得了后方的郑杲提醒,翻身下马,举手作揖。 李潼也下马步行至近前,举手回应道:“小王奉皇命于此导引府君并诸亲员入宫见拜成礼。” 郑融神情严肃,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王,片刻后神情略缓,并说道:“有劳殿下亲引。” 两方人并作一行,李潼与众人并行于前,后方群众跟随。 李潼还是第一次与他这新丈人一家见面,一边走着一边也在用视线余光打量这些人。虽然只是粗看外表,但第一印象还不错。 他这新丈人郑融做过两任外州县令,如今还在首选,官品虽然不高,但气度不差,不卑不亢,举止得体。 另外还有两个舅子,大的已经及冠,名为郑浮丘,小的十三岁,名为郑子晋,都还没有解褐任事,虽然看起来有些拘谨,但行走在族人当中,目不斜视,应该是家教不差。 行过玄武门的时候,郑家女眷们也要下车步行。李潼与众人一起站在宫道一侧等候,还没从那些宫装妇人们当中寻见新娘子,便有宫人入前以步屏、羽扇将人给团团围住,然后便先行入宫。 众目睽睽之下,李潼也不好追上前去仔细打量,便与郑家的男人们一同来到禁中仙居院别殿等待圣皇召见。 众人落座之后,氛围便有些尴尬沉闷,姻亲之间仍是陌生,乏甚共同话题。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李潼主动打开话题,指着他那两个舅子问道:“两位郎君不知就学何处?” 两个年轻人有些拘谨,郑融主动回答道:“大郎旧学国子,两试未名,如今在乡养性。次郎随族亲治学,浅通一经。” “乡里风物简朴,少于滋扰,虽然能修身养性,但少年气壮,立志需早。神都城百流汇聚,人物多有可赏,见才思齐,闻事知勇,只要谨奉亲长良教,不患德才不进。” 听到李潼这么说,另一席郑杲便也笑语道:“殿下故邸西园,正是都中才流荟萃所在,良缘喜结之后,子弟少不了要出入园宴,增长见识。” 李潼闻言后便也微笑点头,郑家作为山东名门,其底蕴与影响并不体现在具体的势位上,在士林中自然享有极大的号召力。 那些在势位中的人选,诸如宰相魏元忠都以能够与郑家联姻为荣。后来的姚崇,几次拜相,身当国用,但儿辈论婚还只能选择稍次一等的郑家连山房,这都还算是高攀。 一个时期自有其独特的价值观,哪怕这标准很扯淡,但当多数人都认可且追逐,那就有其存在的价值。如果能将荥阳郑氏引入他的西园集会,无疑会更加增强在士林当中的影响力。 说话间,宫苑另一侧响起了礼乐声,这是在正式册封王妃。之后又有宫人入告圣皇陛下召见,这一次再起身,李潼便要对郑融持一个晚辈之礼,行出时让其半身。 众人登殿时,除了端坐殿中的武则天之外,在场还有礼部春官并司属寺官员。 众人登殿拜见之后,郑融入前由春官侍郎卢应贞手中拜受礼书,如此便算是正式接受了这一门国婚。颁授礼书的卢应贞也是他们荥阳郑氏的姻亲,由此可见这些大族在政局中那种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拜受礼书之后还不算完,作为代王妃郑氏的直系亲人,郑融并其二子都得加授散爵。其中郑融直授四品太中大夫,并封爵阳城县男,长子郑浮丘加授八品承务郎,次子郑子晋则授九品将仕郎。 听到郑融父子所得封授,就连李潼都忍不住暗暗咂舌,他奶奶可是真阔气,他给他老丈人谋求五品都还没开始,结果新丈人便直接四品了。至于郑杲,则更是羡慕得瞠目结舌,啥叫做得好不如嫁得好? 他混了好些年再加上捡漏,好不容易才混到四品通贵。可是他这位堂叔仅仅只是嫁了一次闺女,便直达四品,而且还是他忙前忙后的张罗,可谓十足的躺赢。 特别那个县男爵位,更是馋得郑杲直咬后舌根,阳城县位于洛南,本就是他们这一支郑氏族人栖息地,如今直接封于郑融。 单凭这一点,郑融在族中地位便可以直接超越他,封爵乡土乃是世族荣耀,郑融有爵而他却无,乡土祭祀时,有爵者在前,这既是荣耀,也是世族对皇权的妥协。 0408 蜀女英才,羞煞男儿 郑融父子得获殊荣,于纳吉之礼中加官进爵,很快也在神都城中引起了广泛的讨论。 其实相对于真正的骤显骤幸,郑家父子所得封授也算不上什么。不过周世天家亲缘本就寡淡,武氏显在几人诸亲戚门户都乏于可陈,自然便将郑家给凸显出来。 特别是跟如今正麻烦缠身、随时都会有大祸临头的窦家相比,郑家所享的荣宠眷顾则就不免更加羡煞旁人。 如今整个神都城中,还因王城驿凶案一事惴惴难安,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将会牵连多深。越是传承悠久的门第,人际关系就越复杂,管得了自家管不住亲戚,会不会被裹挟入案,谁也不能笃定。 郑家赶在这样一个时节,得幸于代王,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可以说是提前上岸,这也让一些人家羡慕之余不免有些懊恼,自觉得当时如果能够更加积极的主动争取,未必不能压过郑家。 即便不论更长远的算计,哪怕仅仅只是为了免于遭受接下来的动荡波及,这桩亲事也是大可做得。 在这样的氛围当中,王城驿案事也有了一个初步的调查结果。 宰相李昭德传回神都的奏告当中写明,窦希瑊等七人遇害,排除是强人入驿杀害,窦希瑊、薛季昶并其余三人,胸腹有明显尖刃洞穿之伤,悬梁之前已经遇害。至于另外两名同案犯人,则初步判定是悬梁自尽。 如此得出一个初步的推导,那就是这两人暴起杀害其余五名案犯,然后再自杀身亡。至于更进一步的调查,后续再继续呈告。 虽然排除了强人加害,但案情仍是晦深不明,两名案犯具体身份、作案动机以及如何得到的凶器,每一桩都能深作牵引。 相对于案事的调查,李昭德另一桩行为就可以说是有真正宰辅担当了。其人入境,将案事初步审查之后,就地杖杀负责押引案犯的侯思止! 宰相终究不是刑吏,而这件案事本身也不是寻常的凶案,如果李昭德只是遵循一般的刑事流程,拘泥于追查案事真相、案情未明之前不敢有更大动作,那就辜负了此番出使的意义。 侯思止被杖杀的消息传回神都城后,时局中一大批人、包括李潼在内都暗松了一口气。 侯思止其人本就酷吏出身,逗留西京数月,谁也不知其人究竟罗织多少所谓罪状,如今在押引案犯途中又有了重大失职,为了本身脱罪,一旦回到神都细审,绝对会大肆攀诬、牵引无辜,将罪事闹大。 李昭德这么做,本身也是承担着极大的政治风险,可以说是主动将这个雷揽入自己身上。 如果这桩案事不能妥善解决,他一定会被牵连其中、乃至于会有杀身之祸,但在当下而言,的确是收到一定稳定人心的效果,给本来已经非常严峻的局面争取到一些缓冲的余地。 李潼本来对所谓的唐家老臣乏甚好感,但在得知这个消息后,对李昭德却有由衷的佩服。什么叫定势良臣?就是在关键时刻勇于担当。 李昭德这一做法当然不聪明,甚至不排除是因为其人过于强硬刚愎的性格才这么做,而未来所以身败,多多少少也是由于这种性格所导致。 但不得不承认一点,那就是在武周革命之后这一段朝局动荡的时期,李昭德所发挥出来的作用,当世无人能够取代。他就是这一时期中,保唐大臣里最靓的仔。 侯思止的死,让神都城里凝重的氛围稍得松缓。而李潼也趁着出入皇宫、商议礼程,将杨丽引入禁中面圣。 禁中安福殿侧廊,杨丽身穿着朴素的綀布襦裙,脸上无施铅黛、发顶也只是无钗的裸髻,因为衣饰妆扮毫不显眼,反而在附近频繁出入、裙衣鲜艳的宫人当中凸显出来,特别因为与代王殿下同行入宫,更是引得宫人们频频张望。 “不要紧张,大内除了宫阁更高大一些,园池更宽阔一些,与市井之间,也没有太大不同。那些宫人观望,也只是少见多怪。竟日游走,也只在这方寸之间,更不如杨娘子你阔行万里的见多识广。” 李潼见杨丽紧张的身躯僵直,转回头来微笑道:“所谓高低,也只是日常享用的不同,讲到秉性人欲,都是血肉的躯壳,又哪有什么差异。我少时久养深宫之内,出居之后才知外间人世更多艰深。人间百态,娘子都有所略,于此千人一面之境,更不必怯于言行。” 杨丽俏脸泛白,闻言后只是嘴角颤了一颤,语调显得有些干涩:“在外人情偶失,也只是少于往来。若是君前失仪失态,天下之大,更避何处?天威转念,就能决人生死,草野来拜,哪能不紧张……” 李潼听到这话又乐起来,略一转念后便又说道:“不妨这么想,杨娘子你陛前见拜,可不是只身前来,百数万缗的利得,这是在朝的大臣都短年难有的大功。陛下虽然威重,但与钱帛无仇,试问谁家不乐重金入门?” “圣皇陛下享有天下,难道也会短于财困、着重物力?” 杨丽闻言后有些好奇道。 “享有越多,分润越多,内外百官、禁中诸用,人眼所见,哪一桩不耗钱粮?钱财之用,自然是多多益善。” 李潼又笑语道,他奶奶何止是缺钱,简直是极度缺钱。 听到这话,杨丽眨眨眼,虽然仍有几分不能理解,但出于对大王的信任,心中的紧张倒也稍稍缓解。 又等候片刻,又有女官入此传令召见。 殿堂中,杨丽紧紧跟随在李潼身后,亦步亦趋,甚至就连入前作拜时,动作都一板一眼的跟随,看起来就像是少王的影子。 殿上的武则天见到这一幕,脸上也浮起笑意,开口道:“蜀女杨丽,乍入宫廷,既是代王引见,不必强就宫礼,俗礼即可。” 听到圣皇的声音,杨丽动作稍有紊乱,片刻后倒很快镇定下来,再作礼拜,伏地说道:“民女乡野草芥、寒户拙质,能为名王所引,曝丑于至尊座前。宸居威重,远世卑俗难抵,圣皇慈恩普降,人世无有不沐,得成此参,是民女幸甚、苍生幸甚!” 听到杨丽的应答,武则天脸上喜色更浓,抬手道:“苍生亿众,概是王民。凡有慕道之诚,造化绝不远之。国朝恩恤,自是远迈前代,你有事迹能为代王雅重荐献,不须自谦卑贱,入席说话。” 杨丽这才微微抬起头来,见大王也在点头,这才又作谢恩,然后跟在李潼身后,行入殿中侧席坐定。 此际殿中除了武则天之外,还有上官婉儿等一众女官,这是因为李潼早就向他奶奶汇报、引杨丽入见是为了汇报飞钱经营,所以才让这些女官在殿盘账。 武则天对杨丽兴趣极大,待到其人落座后,更垂眼仔细打量。包括对面的女官们,也都好奇区区一个商贾之女何以能够得到代王赏识,眼神中多有审视。 “听代王陈述你的身世,颇可称奇,眼下在殿,倒想听你细讲一下。” 武则天打量片刻,又开口说道。 杨丽闻言后便微微欠身,便从父亲患病身亡、自己接掌家业讲起,一通叙述下来,言语虽然不多,但脉络都分讲清楚,一直讲到遭受刁难、困阻于西京时,便又望向李潼一脸感激道:“殿下当时身在西京,博爱施眷,使家业转危为安,得此从容,方有后事。” 因为杨丽此前表现的那么紧张,李潼本来还有些担心,可是见到她登殿之后的表现,心里不免暗暗喝彩。这女人真是有奇才,事前紧张或是对未知的恐慌,但真正临事之际却能保持镇定,心理素质真是不差。 听完杨丽的讲述,武则天脸上的笑容已经转为赞许,指着杨丽叹息道:“雌雄内外,只是世道的俗计。但人事乖张,谁又能畅言笃定?不测之事,生人常有,事到临头,勇敢能当,筋骨内壮自能彰于事情。你这娘子能不受世俗困扰,胜于人事,真是难得、难得!” 虽然是在夸着杨丽,但李潼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古怪,感觉他奶奶有点找到灵魂知己的自剖。可问题是人家的确遭到了不测之事,但你这所作所为,大概是旁人没测到你敢这么干更多吧? 但无论如何,武则天对杨丽的欣赏那真是溢于言表,特别在听到杨丽禀奏飞钱运营这几个月来的营收时,更是激动得有些失态,指着呈送上来的账簿对上官婉儿等人说道:“速速核实!” 众女官这会儿也都是惊诧有加,实在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便有多达百数万缗的盈利,这数字几乎已经超出了她们的认知,各自入前、展开账簿,便摆筹核算起来。 当这些数据核实无误后,武则天更是激动得从席中站起,走下殿堂直接将杨丽拉到身边来,拍着她的手赞叹道:“蜀女英才,羞煞男儿啊!” 0409 巨财将入,可议封禅 武则天缺钱,方方面面的缺。 一则从高宗后期开始,国事便外亢内虚,一直在透支维持。二则她彻底掌权之后,边事连亏,几次对外作战损兵折将不说,还大耗钱粮。三则国中大兴土木,各种典礼、铺张浪费。 李潼虽然拿不到具体的国用数据,但通过方方面面的体现,也能感觉到如今国用的窘迫。最直接的一点就是,自他归都以来,所见他奶奶在财帛上的封赏已经保守许多,远不像永昌年间那么豪迈,很明显是进入了剁手后的冷静反思期。 其实要说清楚唐代前期的财政收入并不容易,因为所施行的租庸调制,是以实物作为赋税收入。田租、户调所收物料,本就很难简单的对标钱数。而包括府兵征战在内的诸种丁庸与各种杂徭色役,则更加不能以钱财进行衡量。 当下朝廷岁收两百余万缗,这是能够统计折算出来的一个数据,但并不代表租庸调所收全部。 起码朝廷内外大大小小的工程,诸如建造明堂、维持大运河等等,所使用的大量人力成本,根本无从对标市场进行数据化。如果这些都能加以核算,朝廷岁收当然会更高。 这样的财政收入构成,能够确保朝廷的物料储备与征调效率,能够经得起折腾。但哪怕再经得起,到如今也已经将要油尽灯枯,特别是均田制这一基础制度已经遭到严重破坏的情况下。 面对恶劣的财政现状,武则天也不得不收敛剁手败家的力度,像是天授年间已经在议的封禅嵩山,到如今也没定论。除了政治层面的动荡、不稳定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没钱、玩不起! 为了改善财政状况,朝廷不久之前还颁行令式,禁止民间蓄锦,让财帛流通起来,以增强朝廷各项收入。但想想也知道这样的政令能收效多少,越不让藏越要藏,有种你挨家挨户的去搜、去挖。 武则天跟她老公高宗皇帝差不多,花钱是把好手,讲到敛财,则就全都乏甚创意,无非横征暴敛那一套。高宗旧年恰烂钱,铸造新钱乾封泉宝,结果被民众们自发抵制,还没流出长安便无奈收回,到现在西京城里还在说。 所以当听说飞钱运营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便获利百数万,武则天自然惊喜有加。不过在称赞完杨丽之后,她眸光又闪烁起来,沉吟道:“蜀商藏货惊人,丝缕不产、只凭囤积,竟能兴聚如此重财。府库空竭,原来是财在私门!” 李潼听到这话,顿觉头疼,这老娘们儿明显是觉得坐地抽利已经不过瘾,想要直接来抢的。可问题是,还没你的时候,人家蜀商就已经这么有钱了。至于府库空竭,那不都是你造的?你个败家娘们儿居然还挺仇富! 他连忙起身说道:“货殖均输,盈缺互补,这是商贾能够通行古今四方真义所在。蜀地闭塞,却有物饶。作业诸众,多有累代事此。财货重屯私室之内,诚然有害国用民用。往年朝廷并无良策治此,但如今既然已经有飞钱通达两地,百代所积、一革此时,徐徐抽引,久则不患不均。” 老子好不容易发现这一片韭菜地,让你割上一茬已经挺痛心了,你还想连地皮都铲走?我不答应! 杨丽自是蜀商一员,闻言后也连忙跪地说道:“民女生自蜀商门庭,幼时便见父执所以勤此,所见乡人虽有物产、却仍长困,物料沉积、同于尘埃,人工物力、一概虚置。正因有感乡事之困,才勇行蜀道,以命压货、泛于江湖。虽无丝缕之产,却能通沟壑深阻、人物两绝之疾弊,蜀内蜀外,人物两安……” 武则天一时间被这巨利刺激到了,所以才有此言,听到两人陈辞,便又笑起来:“朕为天下主,牧治百姓,所见勤耕者无足衣食,贾徒不产却能暴利横夺,一时有感罢了。生人百业,各有所司、各有所得,调剂多寡,也是治国治民的道理。慎之你能呈献良策,更引荐良才,真是不错。” “臣不敢居功,蜀道艰行,人物所耗、岂止千年!飞钱此计,古时未有,陛下襟量宏大,能够不循千年旧格而引试此法,虽有小得,概是陛下宏量能享,小臣能夸者,无非勤思善事而已!” 李潼担心他奶奶还不放弃吃完砸锅的绝户计,便又继续说道:“蜀人或擅商事,所精钱帛而已,百代之众俱困于道途险阻,朝廷小计略施,便能解此危难。所抽虽是巨利,但若要化实为国事物用、千家惠利,仍欠变通。” 钱财到了一定程度,真的只是数字而已。飞钱获利虽然惊人,但若只着眼巨利,也就只能局限于金融领域之内,仅仅只是一个账目上的加减法。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路子不够野,这么多钱想花都花不出去。 武攸宜为啥被李潼釜底抽薪、抄了家底?想象力不足,钱财只能满足他的囤积欲望,却不能产生其他。但是到了李潼手里,就能作为本钱,搭建一个谋利更大的飞钱体系。 朝廷岁收课钱虽只百万缗数,但背后所控制的则是几十万的成年男丁,又不是简单的财富多寡能够衡量。 李潼是希望他奶奶能够明白,飞钱不仅仅只是一个谋利的工具,更可以将之作为管控蜀中与关中的一个标尺。 只要飞钱系统能够健康发展,就意味着两地商贸的交流正在频繁进行,意味着民间没有大规模的骚乱滋生,商品的交换有序进行,民众对生活仍然存有美好需求与愿景,这也是加强国家宏观调控的一种手段。 武则天能够走到这一步,当然也不是俗道妇流,很快就从最开始的惊讶中抽离出来,望着李潼重重点头:“能作此计,能有此见,政事堂缺我佳孙,真是名不副实。” 李潼听到这话,便心中微哂,漂亮话谁不会说,你真把我送进政事堂才算你牛逼! 返回殿中坐定之后,武则天又略作迟疑,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这些飞钱盈利,短时之内能否调入神都?” 看他奶奶那神情,李潼严重怀疑这是见到横财入门、这是又打算放飞自我了。不过他本也没打算现在就开始截留盈利,先做一段时间的孝顺孙子,只负责搂钱,供他奶奶败家。 略作沉吟后,他便回答道:“如果只收利得,在账利钱都能抽出,短时之内便可运抵神都,但臣不建议这么做。” “为什么?” 武则天先是眉梢一扬,然后又皱起了眉头。 “飞钱新营未久,民间尚在观望,恐怕朝令夕改。一旦大批钱本提出,必会令群情惊恐,争相挤兑,再想让民财附于案簿,那就要作十倍之功。” 飞钱虽然属于汇票性质,并不担心挤兑的问题,但作为新兴事物,眼下还在树立信心的时期,还是不可贸然作打击信心的举动。 两地开具的飞钱虽然只有四百多万缗,但盈利却能达到一百五十多万缗,这就是在于民众信心仍然不足,一笔钱频存频取,来回转调,所抽取的手续费自然会加倍。 李潼之所以要在初期设定那么高的抽利比率,就是为了促使大家养成钱沉案簿的习惯,不要那么频繁的调取。 武则天对于人心是有足够了解,很快就能想通这一点,但还是有些不满道:“如此财利仍是虚在,几时才能得真利?” “飞钱钱本比日在增,重财存于诸境,也是不便,自当徐徐抽引。更不需朝廷大费周折的转运,只需两地利率各有高低,财帛自能专汇于西京,届时再作押运,更省途中折耗。” 只要飞钱盘子做得足够大,由蜀中发往西京的飞钱抽利增加,而西京往蜀中的飞钱抽利减少,那么商户们自然会把更多的钱存在西京,从而获取这当中的利差。西京存钱变多,便可以直接抽取。 武则天是权斗满分,金融小白,但胜在理解能力不错,听完李潼的解释后,脸上便又流露出笑容,拍案说道:“慎之真是妙才,那么能不能在年前调出五、七十万缗钱帛押运入都?来年将作封禅大礼,朝廷却乏钱物储备。” “臣并未专事飞钱,陛下还是降敕提问阿兄,料想应该不难。臣兄弟毕竟人力寡弱,若再增补才士为助,运作必定更加从容。譬如蜀中集财数百万缗,眼下还未显为人知,但防备贼盗,也是不可不加以重视啊!” 武则天闻言后便点点头:“光顺虽无令声驰誉,但笃静自守、不辞辛苦,隐于人后、作此大事,可见才器不只当下。此事从谋至定,俱你兄弟所为,增补宫用,不假外人,且加益州大都督府司马!” 听到这话,李潼顿时一乐,果然世上没有用钱砸不晕的人,如果有,那就是钱还不够多。 李光顺出都的时候,还仅仅只是几个不尴不尬的使职,结果搞出了成绩后,便直接被加官大都督府司马,掌握了益州大都督府实际权力。 远在蜀中的李光顺都被重赏,入宫拜见又深得武则天欣赏的杨丽自然也不例外。 杨丽出身蜀中商户,本身又不曾婚配,武则天询问其人心意、知其不愿入宫担任女官后也并未为难,内外命妇皆不能赏,但这也难不住武则天,授为大内玄坛道场女观主,秩比四品郡君,随节时入参。 0410 皇恩厚赏,代王迎亲 陶化坊郑氏宅邸,自纳吉之日后便门庭若市,一直热闹喧哗。但在这喧哗之下,却也有一份人情的困扰。 中堂别厅里,郑融坐在席中,看着自家子弟逐一检查那些宾客来贺所奉送的礼货箱笼,一些礼货简单的抄录簿上,但若是送礼过于厚重奢华,则就封存起来,此时对案墙边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加以封存的箱笼。 不多久,郑融长子郑浮丘与郑杲一同走进房间里。 郑浮丘没有入坐,站在父亲席前垂首道:“阿耶,宅业已经选好,位在洛南兴教坊,一进三亩的庭宅,是我国子旧友故业,年前得授,将要远游,知我家要在畿内访买宅业……” 郑融闻言后便点点头,又问道:“比拟市价多少?” “近年畿内居户激增,宅价也是高涨,若要购得,还差三万钱。” 听到儿子的回答,郑融不免皱眉道:“这么多?” 旁边的郑杲听着父子对话,有些无奈道:“叔父,三娘子得幸代王殿下,本就是咱们合宗大事,带挈家门。全家人众都望此,只待叔父一言,捐物捐力,又何必要一味的寒俭、冲淡喜气?” 郑融闻言后便微笑道:“这个道理我怎么会不懂,也不敢将此荣幸专据。得幸权贵,礼事铺陈,甚至就连待礼发嫁,都在族宅。亲徒共力,才能作成大喜,且在心中,不作言谢。但这女子生在我家,如今将入别庭,为父为兄,岂能没有表现,让她妆奁空空便走入陌生人事之内。” 说话间,他又对郑浮丘说道:“若你那故友能容短时,乡中我还藏有一些旧器,即刻着人取来,市中变卖。” 郑浮丘闻言后便点头退出,郑杲见这族叔仍是顽固,叹息一声便也告退往前庭去接待宾客。 待到这一批礼货清点完毕,郑融吩咐将那些录入的礼品送入存放妆奁的房间,然后拿起名目便往内宅行去。 房间里,郑文茵正在伏案写文,得知父亲行入便连忙起身相迎。 郑融将那礼货名单递给女儿,吩咐她收起来,然后便坐在房中望着女儿。 “阿耶有话要说?” 郑文茵见父亲这副模样,便发问道。 郑融叹息一声,示意女儿近前来坐,说道:“你兄弟外出访买,将在洛南置下一处三亩的小宅,届时添入妆奁。文茵,你会不会怪父兄做事寒气?” “阿耶这是说得什么话?比权论势,我家又有什么出奇?所以得选,便在于一份清素自守的节操。阿耶半生为人做事可称清白,如果为了争求一时的浮华、为了强幸贵邸而自损品格,女儿才是不孝罪大。” 郑文茵见父亲情绪有些失落,便微笑道。 郑融看着女儿,又是叹息一声:“我家不过乡居的门庭,让你这娘子骤入繁华人世,是有些为难。但这是合族心愿,事通天家,我也不敢孤僻强阻。所以不借别人丝缕、舍尽家财都要给你添置一处宅业相随,是给你日后留一份底线、留一份保全。若贵邸实在难居,不患没有一个去处。 如今世道,人事繁杂,你入天家,更加艰难,若有族人循此强作非分之请,你也不要拘泥旧惠、不敢回拒。这三亩小宅,便是你父你兄给你备下的从容所在。贞格自守,俯仰无愧,这天下永远都有一处我家小女容身之地!” “阿耶教诲,女儿铭记……” 郑文茵听到这话,已经是忍不住的泪水涟涟。 父女两个还在舍中闲话,突然前庭里又响起一阵喧哗声,有郑家子弟匆匆入告,言是又有中使入邸宣敕,郑融便也连忙起身出迎。 这一次中使宣敕,主要内容是赐永丰坊甲第一所为阳城县男邸,并加赐绢帛金银等等诸物。整整十大车的礼货运入邸中,当郑氏家人受敕入前搬卸时,更是忍不住的惊叹连连。 绢帛之类财货并各类器物暂且不提,单单用作婚礼的礼钱便有三千枚之多,俱由赤金打造,每一枚半两重,上有“百子万福”铭文。更有各类真珠、玳瑁、珊瑚之类奇珍,各自满斗满斛,几乎摆满了大半个厅室。 郑家本不以豪富著称,待见满室珠光宝气,一个个也都惊得瞠目结舌。 当然,仅仅只是单纯的财货也算不上什么,最近这段时间宾客盈门,入门的礼货较之眼前这些只多不少,只不过其中大部分都被郑融吩咐封存起来。但眼前这些礼货出自禁中,意义则又有不同。 这一批赐货不入聘礼,聘礼多少自有定制,哪怕皇室论婚也不例外。换言之,这一批赏赐是可赐也不可赐,是直接表明了圣皇陛下对这一桩婚事的态度。 与此同时,跟随中使前往临坊永丰坊验收赐宅的郑家家人们也返回来,入门后便手舞足蹈的介绍,那座宅邸深阔数进,占地足有二十亩,在整个洛阳城都是首屈一指的大宅。而且装修张设一应俱全,直接便可入住,很明显是圣皇陛下体恤照顾,希望代王妃能够在自家宅邸中出嫁。 如此一番厚赐,也让这桩婚事以及整个郑家都更受时流瞩目,一时间整个神都城里都热议此事。更有甚者,许多人家甚至无顾婚礼还未完成,已经在打听门路,想要将自家女儿也塞入代王府,不计较为妾还是为婢。 代王邸中李潼得知郑家受此殊赏,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打算找时间跟郑家人解释下,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你们所受的恩宠那都是我真金白银的巨款砸出来的,可不要被我奶奶慷他人之慨挖了墙角。 总之,在圣皇陛下大手笔的恩赐之下,这一桩婚事一时间成为都中时流瞩目的焦点。甚至就连原本牵动时流人心的王城驿凶案,都变得不再那么受关注。 在这万众瞩目的氛围中,时间终于到了四月上旬迎亲这一日。 整个上午,积善坊代王邸中人员出入频繁,全都在准备着傍晚迎亲的事宜。整个积善坊都是张灯悬彩,沙堤铺出了坊外直接连上定鼎门天街。 东西坊门都由代王邸亲事、帐内接管,在坊的金吾卫街徒包括众武侯坊吏也都暂时被代王府接管,全力筹备迎亲事宜。 偌大一座代王邸,人声鼎沸。 后堂自有房太妃与太平公主领衔督事,指挥着几百名奴婢张设装点,单单各类彩灯便悬挂上千个,阳光的照耀下已经是美不胜收,可以想见夜幕降临后一起点燃又是怎样的美不胜收。 太平公主对婚事筹备可谓是热心十足,亲自游走于各房舍之间,指挥每一件器物的摆设位置,甚至吩咐奴仆们将后院诸多本就繁花盛开的花木全都缠绕上彩帛,看得房太妃一阵心疼,忍不住劝道:“孩儿圣眷在享,势位贵极,又何必再耗用这些闲力,浪费铺张。” 太平公主闻言后则大笑道:“天家论婚,哪有奢俭的算计。慎之他邸库充盈,不用此时,更用何时?今日铺张,有了做事的经验,来日两小儿作礼,可以忙中有序,嫂子你不用操心,诸事有我看顾,一定作弄得惊艳全城!” 说完后,她又着急忙慌的的走进王邸库房中一通搜拣,练起手来热情十足,别人想拉都拉不住。 李潼偷闲往后院逛游了一圈,心疼得有些笑不出来,角落里抓住李幼娘忿忿道:“你这阿姑有点疯,拿我家财货作粪土使用,来年你要成礼,可不要怪阿兄出手寒酸!” 李幼娘闻言后嘿嘿笑道:“阿兄你就由她造弄,总之废了多少,待我去了她家,全都给你补回!” 李潼听到这话,大感欣慰,总算感觉到这妹子是没白疼养。 午后,外堂百子帐已经搭起。百子帐即就是青庐,后世多有人论这是所染鲜卑胡俗,但这一习俗古已有之,《玉台新咏》便有“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魏武曹操跟袁绍做街痞混日子的时候,就拔刀入青庐、抢人新娘子。 这时候,迎亲的队伍也已经整装待发,为首四名傧相分别是王方庆、李峤、苏味道与沈佺期。这四人年纪都已经不小,但为了配合喜庆的气氛,一个个也都帽上簪花,骚气外露。 后方二十名贺郎,除了原本的李祎、裴光庭等人外,薛崇训也加入进来。一众贺郎们打扮的要比傧相们还骚气,各着团彩锦衣,各自熏香浓郁,顶风估计都能传出一里路,就连坐骑都批挂彩缎,首尾结花。 再加上各类车驾随员,整支迎亲队伍足足千余众,浩浩荡荡从积善坊王邸出发。李潼倒是不需要跟随迎亲队伍同往,但也要跟随队伍同出,在坊门外等候。 路过魏王邸门前时,李潼发现门户紧闭,甚至就连列戟都收了起来。他自不觉得这是武承嗣要给他面子,多半是憋着什么坏主意。 来到坊门外,目送迎亲队伍离开后,他便又抓来二兄李守礼,吩咐他赶紧召集人手聚在邸中,并加派人手控制住坊门,如果婚礼一切顺利那就罢了,如果真要有人搞事,肯定要予以还击,总之有备无患。 0411 风吹鸾歌早会迎 代王邸迎亲队伍出发的时候,对面的郑家也在紧张进行着最后的准备。 婚嫁自是生人大喜,而对于一些高门大族而言,婚庆诸事更是彰显门风、门仪乃至于整个家门底蕴的时刻。尤其这一桩婚事如今已经是全城瞩目的焦点,如果郑家有什么应对失礼,那对整个家门都有着非常大的负面影响。 简而言之,你既然已经享受到了人所不及的荣耀,当然要拿出足够匹配的底蕴,否则必然要遭受世人的嘲笑。 所以这一天,不独郑氏洞林房这一支族人全都汇集坊居,就连其他房支的族人们,但凡有余暇者,也都纷纷出面助阵。 此时待嫁的主场地已经由陶化坊的郑杲家宅转移到了相邻永丰坊的新邸中,尽管这座新邸较之郑杲家宅阔大许多,但也已经是人满为患,自有郑家子弟来回奔走维持秩序。 至于坊街间,前来观礼的民众们更是比肩接踵。平日坊门关闭后本就乏于消遣,哪怕寻常士庶婚嫁都不乏人围观,到了今天,民众们围观热情自然更加高涨,坊间几乎没有了闲土,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群。 坊间的秩序,自有合宫县廨衙官们加以维持。时间很快便到达傍晚,郑氏门邸中诸类参礼人员也已经悉数就位。 华灯初上,鼓吹声在坊外响起,迎亲队伍已经由长夏门大街南来。 及至看到坊门处灯火下那黑压压的人群,傧相中王方庆脸色顿时一变,于马上抬手召来随行王府佐员,吩咐赶紧加派车马人员以应对稍后的障车,否则只怕到了天亮,迎亲队伍都未必能够走出永丰坊。 迎亲队伍在坊外稍作整顿,趁着这一点时间,郑家族人们也匆匆行出,与维持秩序的衙役们一起冲入坊街上的人群,再加上拱卫王妃府邸的禁军将士们出动震慑,这才将锦障架起,将围观的民众们隔绝在坊街两侧,把通行的道路给开辟出来。 迎亲的仪驾抵达门前,先将王妃稍后出嫁要乘坐的七香车引入庭中,之后郑家凡有出身品秩的男人们齐齐出迎,足足近百人之多,各着喜庆礼服,门前列阵,周遭看客无不齐声叫好。 且不说势位究竟如何,单单这一份阵仗,便不是谁家都能摆出来的。 王方庆等四名傧相们各自下马,先礼见王妃之父郑融,自有礼官于旁高唱请亲文。在喧杂的人声中,郑融也是满面红光,示意子弟入前奉上美酒以慰劳累。 当然,能够享受这待遇的只有四名傧相,至于后方的贺郎们,则各提马缰在门前御马戏舞,做着各种惊险的动作,引起围观诸众们一片喝彩声。 当然偶尔也会有人在戏马的时候失手,或帽上插花跌落,自有郑家门人眼疾手快的冲进马阵里将花捡起收走,稍后登堂下婿,可以当作戏闹的凭证。 几名傧相被引入中堂坐定,贺郎们也纷纷下马,绕着庭中停好的七香车蹈舞歌唱:“代王赋新,催妆新妇。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 催妆之礼,同样源远流长,最初也只是简单呼喊“新妇子,催出来”等等,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就逐渐变得文雅起来,并衍生出催妆诗这一特殊题材。 催妆诗既是营造氛围、考校迎亲人家的才趣,有时候也有一些调侃取笑的味道在其中。 晚唐陈峤大器晚成,年过六十才应试及第,后来归乡迎娶新妇,被乡人讥笑枯杨生稊、老树开花,陈峤自赋催妆诗“彭祖尚闻年八百,陈郎犹是小孩儿”,自嘲之余,满是风趣。 代王诗名本就名动天下,也是今夜重头戏所在。贺郎们一诗唱毕,主人郑氏还未答话,门外已经有看客叫嚷道:“琼花欲折时尚早,新妇懒妆待诗催!不够、不够,继续赋来!” 贺郎们准备充足,这会儿也都是表演欲十足,听到那些起哄的叫喊声,于是便又继续扯着嗓子唱道:“代王再赋,催妆新妇!玉漏涓涓银汉清,鹊桥新架路初成……” 前堂里喧闹声震破夜幕,声音很轻松便传入后院,后院阁堂中,新娘子郑文茵端坐在席,钿钗礼衣早已经穿戴整齐,妆容也已施定,显得端庄秀美。 周遭自有门中多福妇人们环拥,当贺郎高唱的催妆诗传入此间时,也都各自吟咏议论,望向王妃的眼神俱都十足羡慕。代王出身已是贵极,人物更是俊美绝伦,如今又以丰美诗情催妆迎亲,这样的如意郎君,简直就是无可挑剔。 诗作三咏,外堂传来门人呼喊声:“新妇子、妆成未?” “未成、未成!” 房间中妇人们争相作答,案前郑文茵也只是微笑不语,俏脸红扑扑的更显娇艳,只想这美妙时刻多享受片刻。 前堂催妆已经到了第十首,而代王也只准备了十首催妆诗,自觉已经足够,然而却没想到观礼人众这么能折腾,仍是不依不饶的吼叫不足。 幸在傧相中李峤、沈佺期等俱是一时时杰,备诗不足,索性当堂指韵戏作,以供贺郎堂下传唱。 看热闹的人从来不嫌事大,不知不觉,礼程便被耽误在这里足足一个多时辰,贺郎们的催妆唱声都有些沙哑。 阁中代王妃渐渐便有些急躁,向着门边侍立的婢女莼儿打个眼色,婢女便悄悄往门外退去,却被眼尖娘子见到,转手便抓住婢女,不准她去报信。 “蒲质不堪久留,礼程恐将逾时。求诸娘子怜惜……” 郑文茵见状,只能主动开口求请,阁中娘子们听到这话后,这才嬉笑作罢,转告前庭道:“新妇妆定,着诸小子登堂作请!” 外堂那些贺郎们听到这话后,也都松了一口气,短歇片刻便队列往内堂而去,行至内堂外,便见到堂中红妆队列,各持彩杖正在等待着他们。堂中案上正摆放着他们刚才遗失的簪花之类,需要冲堂取回。 登堂下婿也是礼俗之一,新郎要到堂中承受诸妇人戏弄杖打。至于这戏弄的程度,那就是因人而异,各有差别了。 北齐皇帝高洋少时娶段氏女,被段妻元氏戏闹得有点狠,因此怀恨在心,跟他舅子段韶表示我一定要杀了你家那败家娘们儿。结果元氏吓得藏进娄太后家中,所谓终文宣之事不敢出,这就是喜事成仇的先例。 代王并未亲临,这个戏闹的环节自然由诸贺郎承受。幸在郑氏礼仪门第,在这一环节倒也并没有刻意的留难,手中棍棒都是布帛卷成,只是取个欢闹的意思,任由贺郎们奔入堂中将簪花取回。 但郑家人虽然已经手下留情,耐不住贺郎中有人自己不争气,便是裴光庭这个小妈宝。 众人当中,唯他掉落的佩饰最多,别人顶多跑个一两次,便将佩物取回。 唯独这个小妈宝上瘾了一样,颠颠儿的跑完一趟又一趟,开始两趟还有同伴们打掩护,后几次则是一腔孤勇的冲入女儿国,仿佛挑衅一般。 到最后,堂中郑家妇人们都看不过眼,直接摆手让人将剩下的佩物送出去,实在这小子没完没了,揍吧有些失礼,不揍吧实在手痒。 裴光庭这里好不容易装扮停当,突然又抓住一个绣着白头鸳鸯的承露囊大喊道:“这香囊是谁的?如果不是我手脚勤快,这个冒失家伙明日可要具礼来赎!” 他这里话音刚落,诸贺郎低头自查,厅堂中却响起一个少女的惊叫声,众人都无遗失,结果很明显。薛崇训冲上来,将这香囊揣进裴光庭怀里,向着堂内大声嬉笑道:“今日礼请王妃,来日再请裴门新妇,喜事盈门!” 如此一番嬉笑,王妃终于在阁中被一众妇人簇拥而出,登上了驶入内庭的七香车。 这时候,郑家家长也行过来,高声宣读着女诫内容,自有郑家子弟登在车旁,将彩幔垂帷覆上车厢,鼓乐声大起,一直行到前庭大门前,又有一众郑家族人在郑杲率领下门前相阻,架起步障之物,不准车驾出门。 “自古事冠人伦,世锦凤纪……” 郑杲拍手,高声朗诵,所诵读的就是《障车文》,每读一段,后方便有家门子弟齐呼“儿郎伟!” 所谓障车,就是摆设障碍,阻拦迎亲车驾的前行,讨要酒食、钱财以为戏乐。如果两家是和睦成亲,这自然只是戏乐,但如果本身亲事便不合人意,那就是强索钱财的敲诈了。许多高门卖婚,就是卡在这一点上强索钱财,如果不加满足,车驾便寸步难行。 不过今日代王迎亲,当然不会有这样的问题,郑杲一篇《障车文》诵读完毕,郑家族人们便开始撤除步障,与此同时,迎亲队伍也早从车上搬下酒食、金钱等诸礼物,应景应时。 庭中障车完毕后,在郑家的礼程便已经结束,两家迎亲并送亲的队伍合成一队,足足两千多人的大队伍便簇拥着婚车往坊居外行去。 与此同时,迎亲队伍后车转前阵,从车上搬下一筐筐的酒食摆在道路两侧,任由观礼途人分取。 障车是贯穿整个迎亲过程的,并不只有两家人参与,神都城中不乏人赖此维生,如果不满足他们的需求,自能将婚礼闹得灰头土脸。 不过坊中这些观客们倒还守礼,闹腾了大半夜,眼见代王迎亲队伍又如此礼数周全,也都各自分取酒食,沿途喝彩祝贺。即便有几个想障车求财的无赖,早被群众们自发的按压下去。 迎亲队伍行出永丰坊之后,便沿灯火通明的长夏门大街徐徐行进,足足两千余众的庞大队伍,再加上诸多车驾箱笼,在大街上摆出长达数里的阵仗,在夜色下的神都城仿佛一条火龙,向着积善坊代王邸缓缓游去。 然而这时候,在天津桥南的天街上,则又是另一副情形。 张灯结彩的积善坊坊门前,李潼正自率家人们等待迎亲队伍返回,突然天街对面的尚善坊坊门大开,坊门里涌出众多人众,为首一人大红僧衣、光洁的脑壳在火光照耀下显得锃亮,正是薛怀义。 薛怀义乘着白骢马,身后有千数徒众跟随,各自怀抱棘藤麻帐诸物,浩浩荡荡的行过天街,直往积善坊而来。 及至近前,薛怀义勒马顿住,身后徒众们便将棘藤、麻帐诸类当街架设起来,而他则指着李潼大笑道:“代王今日人伦大喜,恐不足尽兴,招引徒众不请自来,障车助兴,代王不会不欢迎吧?” 0412 薛师障车,魏王破家 送走迎亲队伍之后,李潼便一直提防着会不会有人搞事,此时见薛怀义率领这么多徒众突然现身,自知来者不善。 唐人障车礼俗,说好听点叫做聚众助兴,说难听点就是古时候的婚闹,借助兴为名勒索钱财。有的时候因为障车尺度全无,好好的婚事转变成凶案都有可能。 李潼这一桩婚事,全城瞩目,且不说他奶奶对这桩婚事关注极大,单凭他自己的势位,敢于障车滋事的也不多。 但不多并不意味着没有,如果是薛怀义这个混不吝,再加上武家诸王背后撺掇,借着婚事搞他一个灰头土脸也是能做到的。李潼已经注意到这现身障车的队伍除了薛怀义之外,还有武家几个小子也出现在队伍中,站在队伍显眼处,并不担心被自己发现。 他深吸一口气,率领杨思勖等几员护卫上前,对薛怀义拱手道:“日前请帖送入白马寺,薛师肯来参礼,慎之自感荣幸,邸中自有上席美餐相待,何必作这样的俗戏?” 薛怀义闻言后稍作沉默,然后又摆手道:“代王如果真心请我,何以礼前都不见?我与你有事还需旁人转告?既然不得请,我却爱凑兴,以此来贺,尽兴自去。” “那请问薛师,如何才能尽兴?” 李潼又沉声说道,这一次不待薛怀义作答,武承嗣之子武延基已经抢先说道:“代王成婚,不独京畿俱知,宗枝几家也都受扰。为求助兴,中使收尽各家金货,铸钱赐喜。声势如此浩大,障礼自然也要匹配代王大喜。薛师已经说了,尽兴则去,代王不需再问,自去筹礼,或许还能不误良时。” 李潼并不搭理这小子,指着薛怀义说道:“这么说,薛师是打算一点和气都不存留?魏王、梁王应该都在尚善坊吧?他们何以不至,只让薛师亲来?” “代王是觉得我不配来贺?他二人各自有事,你也不必杂论其余,今日只我至此,你能发退了我,再说其他罢。” 薛怀义闻言后便冷哼道。 李潼听到这话,是真有几分无奈并好奇,薛怀义这家伙虽然是混不吝,但也不乏狡黠。二人之间已有嫌隙,但若仅止于此,武承嗣他们也未必能说动这家伙,其人肯主动来挑衅自己,背后肯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略作沉吟之后,他退后几步,吩咐杨思勖先乘快马通知迎亲队伍先作缓行,然后自己则返回了坊居。 “慎之,怀义率众来挑衅,你打算怎么做?” 李潼刚刚行回邸中,太平公主便阔步行上来,抓着他胳膊说道:“我早跟你说过,那贼僧奸猾,是不能念旧纵容的。他引众障车,分明是要坏你喜事,我速速入宫奏告,一定让陛下严惩这个骄狂悖礼的恶徒!” 李潼抬手制止了太平公主,说道:“此事我有定计,能不能请姑母先出坊去稍作抗阻?” 太平公主早就盼着把李潼拉过来跟她一起对付薛怀义,闻言后便点头道:“你放心罢,我绝不让他逾前一步,只是你……” “我当然是筹措钱财,足他所用!” 李潼沉声说道,转入内庭换下礼袍,再行出时,已经穿戴一身皮甲,在堂前唤来李守礼,吩咐道:“二兄往西坊门督令街徒守住坊门,不准人众出入!” 午后他便觉得有些蹊跷,所以在府中召集了不少人众,特别诸亲事、帐内遣出不多,眼下邸中还聚有六百余众,此际便派上了用场。 李守礼自引一批家众往西坊门而去,而李潼则率桓彦范等亲事、帐内浩浩荡荡出门。此时王邸中还有许多等待参礼的宾客,看到这副阵仗,也都不免好奇,纷纷跟随上来,李潼由得他们,并不驱赶。 一众人行至坊街对面的魏王邸门前,李潼抬手道:“上前叫门!” 有亲事上前拍门叫喊,门内自无回应,反倒有不少奔跑声和搬抬器物的声音,这是打定主意龟缩不出了。 “砸门!” 李潼等了片刻,直接挥手道。 听到这命令,诸亲事们不免有几分迟疑,倒是桓彦范与李湛这些千牛备身们越众而出,抽刀便开始劈砍王邸大门,其他人众见状,这才一拥而上,劈砍撞击,如此一番折腾,魏王邸大门轰然而开。 “你们要作甚……” 门内自有几十员魏王府亲事护卫,各持棍杖于前庭队列抗拒。 李潼望着洞开的魏王邸大门喊道:“今日作礼,有恶客障车索财,邸中存货不足,来向魏王求借,若有恶奴横阻,害我与魏王情谊,生死不论!入宅,搬货!” “奉代王殿下教,入邸取货,敢阻者,生死不论!” 桓彦范等几名骁勇者率先冲入门中,后方自有徒众蜂拥而入,魏王邸虽然还有留守两百余人,但魏王本身并不在邸中,没了主心骨,自然也就做不成有效抵抗。 不多时,整座魏王邸中堂以前区域便都被代王邸护卫们所控制起来,李潼步入中堂,随手一指堂中诸类器物,喝令道:“能搬的全搬走,搬不走的就地砸毁!” 你要给我婚礼添堵,我就抄你的家! 虽然如他姑姑所言,向禁中求救也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之一,但李潼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更可况,他今日便已经算是成家立业了,遇到纠纷还要告家长,实在是没面子。 时间过去小半个时辰,魏王邸前庭能够搬运的器物已经尽数被运到了坊街上。动静虽然闹得极大,但因坊中始终都有鼓乐交奏,再加上积善坊两处坊门都被代王邸人众所控制,坊外人众还是不清楚坊中发生了什么。 特别那些薛怀义引来的徒众们,还在兴高采烈的当街布置障车的障碍,哪怕仅仅只是围住积善坊通往天街这一段,也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所以当李潼再率众行出坊门的时候,看到障车工程还有小半没有完成,便摆手对薛怀义笑道:“薛师可以让这些徒众暂停,且看我所供礼货能不能尽兴,再设不迟。” 说话间,他将手向后一招,自有一驾驾马车被从坊中押运出来,陈列于坊门前。能够摆设在魏王邸厅堂的,自然都不是俗物,镶金缀玉、在灯火照耀下熠熠生辉。 薛怀义身边徒众们眼见这一幕,一个个笑逐颜开、怪叫连连,有几个胆子大的已经按捺不住,上前牵引马车,李潼也并不让人阻止,任由这些人将马车引向坊外街上。 此时尚善坊门内,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等隐在黑暗中,听到天街对面传来汇报言是代王已经乖乖向外运送钱货,也都各自冷笑起来。 “这小子渴于声张人势,当然害怕婚期受阻,不敢把事情闹大。如果闹得不可收拾,能不能继续成婚还是未定,再想联谊山东名门可就难了!” 武三思冷声说道:“他榨取攸宜那个蠢物的家财,厚结一批蜀中商贾,巧施豪取,囤货丰厚,再将财货输入禁中,换得圣皇陛下殊恩频施。宫中耳目传告,所涉惠利亿万以计!如今有怀义出面索财,他也不敢悍拒,但眼前所得还只是短利,最重要是要把蜀中那条财线收回。” 财帛本就能动人心,武氏诸王得知代王兄弟把持蜀中财路,以此获得圣皇专宠,已经非常不满。而圣皇居然还索取他们各家存金为代王贺喜,则更加不能忍,须知武攸宜的家财,包括蜀中财路,本来都该是他们的! “怀义出身草野,旧是从宜,才享专宠,可惜简慢不堪造就,爱弛难免。懿宗引荐河内佛女并嵩山隐修韦上师,这二者都有奇异玄计,能助他固宠,怀义才肯为用。” 武承嗣也沉声道:“但这些都是小术,唯统序才是大势之争。如今怀义已经肯为我刀盾之用,可以专制慎之,接下来就是皇嗣了!” 且不说武家诸王在尚善坊的议论,积善坊坊门前,当薛怀义见到太平公主现身于坊门前时,还是心有忌惮、稍作回避,但见代王乖乖交出整整五大车的财货后,还是又拨马上前,望着李潼说道:“我与代王,旧有情谊,即便失和,本也不至于转头为难。但今日此态,代王你自己也要想一想往日错处!”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便待张口喝骂,被李潼抬手阻止。 “前情虽有,已经耗在事中。至于今日,只是满足薛师你的索求,借用薛师前言,余者不需多说。” 李潼脸上也无多少怒色,只是平静说道。人的前程如何,都是自己走出来,到了这一步,再说别的则就有些矫情。 正在这时候,人群中的武延基突然惊呼一声:“这一方青玉镇纸,是我阿耶房中用物,怎么会……” 听到这吼叫声,李潼顿时一乐,回应道:“邸中存物实在不多,不知薛师所求深浅,只能求借邻人。幸在魏王关照,门邸并无设防,借来转赠薛师。仓促不暇细捡,但你两者可以细细论之,结成名录送来我处,等到哪日从容,我再归还魏王!” 对面薛怀义等人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那半大小子武延基更是跳脚大骂道:“代王你好大胆!我们只是障车戏闹,你竟敢操戈坊中,破我家门!” “为人做事,要求至美。既然盛情难却,那总要满足。魏王宗枝长者,捐施邸中闲物帮一帮我这幼弱,是人情,我会长记心中。如果连这一点通财的情谊都没有,你在我的婚礼上哗噪戏弄,就不担心我把你当场打杀!” 李潼讲到这里,脸色也沉了下来,并继续说道:“我盼薛师襟量豪阔一些,眼下所取,还只是魏王前庭闲物,放胆索求,哪怕是内庭妇流贴身布帛,只需一言,我自命人剥取奉上!” 听到这话,对面一众人脸色更加难看,那武延基更是气得哇哇乱叫。 然而正在这时候,天津桥上响起军鼓声,黑压压的羽林将士如潮水一般涌泄下来,当先为首者,乃是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策马上前,望着薛怀义等一干人沉声道:“圣皇垂训,代王良辰作礼,是天家难得喜庆,薛师世外之人,不宜轻涉俗尘,请薛师即刻退归白马寺!” 0413 良辰嘉缘,鬼魅难阻 随着羽林军的出现,薛怀义自引两百党徒过天津桥、往洛阳城东而去,至于剩下人等,则悉数散入天街对面的尚善坊。 出面逐走了一干障车闹事的人等,麹崇裕也并未上前与代王攀谈,只是远远拱手作礼,然后便吩咐羽林军们清理架设在街面上的诸多障碍物。 李潼摆手喝令家众悉数退回坊中,将坊门的控制权交给羽林军,太平公主则皱着眉头说道:“我担心有人会先入大内进作邪言,慎之你自归邸作礼,我先入禁中等待。” 李潼看看天色已经到了后半夜,举手说道:“是非分明,不差短时,为防不测,姑母还是等天亮入宫稳妥。” “他们敢!” 太平公主自有几分底气,可是当行入坊中看到被破坏得一片狼藉的魏王邸,信心便也不再那么足,于是便又说道:“这样也好,清晨时我同嫂子一起入宫。” 听到他姑姑这么说,李潼心里又是一乐。今天这一场纠纷,他与魏王武承嗣算是彻底的撕破了脸,暂且不论后续余波如何,是少有人能再在彼此之间左右逢源。 武承嗣他们撺掇薛怀义来刁难,或还只是存意羞辱,大概也想不到李潼反应会如此激烈。障车敲诈,虽然有些失礼,但也还算是时俗。 可是李潼却直接抄了魏王邸,自然让事情的性质变得恶劣起来。他这一反应已经超出了常规尺度,而武氏诸王会再作什么样的回应,也不能再以常情度之。 现在的情形就是谁如果还想跟代王保持亲近,那就一定会得罪魏王。像是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干脆就保持距离。若是常情的话,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好歹登门作一下观礼,也算是给个面子。 回到王邸后,李潼并没有换下皮甲,只是将大红礼袍又罩在外,叮嘱二兄李守礼严守家门,他则自率五百名护卫匆匆出门,去迎他的新娘子。 一则是担心武家和薛怀义仍然贼心不死,不敢再闹已经被羽林军控制起来的积善坊,转而刁难仍在途中的迎亲队伍。 二则是担心婚事会再生波折,郑家方面或会闻事心怯,干脆将新娘子再拉回家去,叫停婚事。李潼对世家大族的节操向来不作高估,这些人做惯了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却难。 他如今抄了魏王邸,双方彻底交恶,算是保住了面子不失。 可如果婚事因此产生什么波折,那就不仅仅只是面子问题了,是严重的政治事件。武承嗣大可据此反诘李潼,因为他的狂悖无礼、肆意妄为,好好的一桩婚事被破坏,还因此连累到圣皇威严受损。 在这样的情况下,武则天也未必会力挺孙子、转而追究郑氏。 郑家虽然势位不著,但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山东门户的脸面,王城驿事件已经搞得关陇勋贵惴惴难安,武则天如果还要穷问郑家悔婚的责任,那么山东门户也将人心不定。 权衡利弊,最大可能就是严惩李潼的肆意妄为,将这场闹剧的所有责任归在他一身。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李潼莽上这一波,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愚蠢行为了。 可如果在这种情况下,郑家仍然坚定不移的站在代王这一边,那么意义就不一样了。 这桩婚事是圣皇钦点,对山东门户屡屡加恩,意思已经表现得这么明显,武家诸王跟薛怀义居然还要搞事情,这便不仅仅只是打脸代王、打脸郑家,更是打脸圣皇陛下!先撩者贱,抄了你的家都是轻的! 李潼阻止他姑姑入宫,一方面是更加确定他跟他姑姑在这件事情上的同一立场,另一方面也是给武家人机会,让他们提前进宫去诉苦告状。 因为这件事的后续发展,关键并不在于武则天的态度如何,而在于郑家能不能顶住事态压力、继续跟代王联姻。 只要婚事继续进行下去,代王能惹事也能兜住,至于武家诸王,那就是干啥啥不行,捣乱第一名。关键时刻,时流中坚根本不鸟你,不就抄了你的家么! 所以李潼也就不再拘泥礼程,亲自出迎,郑家如果真的打了退堂鼓,那就抢也要把这新娘子抢过来。应付过眼前,过后再收拾你们。 与此同时,迎亲的队伍也已经抵达了洛水南岸的横街,因为杨思勖快马来告,速度陡然放慢下来。 队伍中还有众多郑家的送亲人员,察觉到速度放满之后,自然不免疑窦,派人上前去打听,众傧相们当然不敢据实以告,只是含糊回答前方障车的闲员太多,需要肃清路障。 对此郑家人也不感意外,障车戏闹本就是时俗,再加上这桩婚事满城俱知,神都城里不乏闲员,障车戏闹的肯定不少。甚至不排除有的人家嫉恨郑家因这桩婚事荣宠过甚,组织徒众刁难添堵,人心百样,又怎么可能尽是良善。 可是很快,送亲的队伍还是很快察觉到异样,横街两侧树荫下不断有人影晃动,对着队伍大声喊叫:“新妇子,归家去!前方无良缘……” 这一类的喊叫声,已经超出了障车该有的尺度,甚至还有一些无赖直接冲进队伍里戏闹捣乱。虽然是被两家人众不客气的逐出,但也更加拖慢了队伍的前进速度。 武家这一次障车搞事情,除了平素便有积怨之外,最直接的一个原因就是知道了代王兄弟掌握了一条肥得流油的财路。而这条财路,就是因为武攸宜愚蠢而拱手相让。 如果是政治场面的纠纷,武家也并不是人人想要做皇帝,对此感触还不怎么深。可是一条惠利以亿万计的财路,就这么被代王兄弟生生夺走,这自然激起了武家徒众同仇敌忾的心理,更不要说圣皇陛下还收取他们各家存金给代王作礼。 这一次凑起来搞事情,总之就是不能让代王这小子太舒服。所以除了薛怀义率领那千数徒众在天街横阻之外,这迎亲的一线也布置着许多人众,就是要给这桩婚事添堵。如果不是在外布置了这么多的人员,武承嗣也不会那么简单就被代王抄了家。 各种超出尺度的滋扰,让郑家人自觉有些不妙,更暗觉这桩婚事似乎没有最开始所预想的那样尽是好处。特别随着时间的流逝,前方传来的消息也越来越确凿,甚至有人直接叫喊今次出面刁难的就是薛怀义与武家诸王。 队伍勉强再行一坊之地,更有百数悍徒各持棍杖出现在街面上,叫嚷声也充满了威胁:“代王跋扈,忤逆宗长!今日不准成婚,归家可以免祸!” 虽然这些徒众们被前方傧相下令驱散,但那些威胁的口号也传入后方队伍中,许多郑家送亲的人员脸上已经没了喜色,转为惊疑不定。 有一些郑家人员脱离了队伍,往来路奔行,要把消息传回家中。更有几名胆小妇子凑近婚车,向着里面低声道:“三娘子,态势不善啊,还是暂停前进,等待家人后讯……” 郑文茵端坐车帷内,虽然团扇遮面,但也能听到外间的喧哗嘈杂,及至听到那几名送嫁妇子的话,俏脸转为严肃起来,口中沉声道:“既然出门,便是王邸新妇,耶兄送我,已经尽力,岂敢行途回顾!转告前行傧相,无惧道途横阻,单车瘦驴、可以成礼,照常前行,不准逾时!” 王妃嘱令很快便传到前方迎亲队伍中,王方庆等傧相们这会儿也有几分迟疑不定,待听到这话,神情也转为笃定起来,大声道:“王府诸员,叉杖开道!加速行进,不误吉时!” 正在这时候,后方也传来奔马声,近百人众各持棍杖,纵马加入到送亲队伍中来。 王妃之父郑融更策马行入婚车前,手把长杖指于身前,大声叫道:“名门淑女,得幸天家!皇恩浩大,名王垂青,良辰嘉缘,非鬼魅能阻!” 他翻身下马,亲自登上婚车,驾车而行,微微侧身对帐内女儿低语道:“娘子勿惊,阿耶送你成礼!我女贞格固在,谁也不能强损丝毫!” 李潼刚刚率众行至尚善坊北侧横街,便见到对面迎亲队伍正加速行来,心中略感诧异,但很快就心绪大定,挥手让诸员上前驱赶那些游窜的闲员,并清理掉乱七八糟的路障,策马入前,对王方庆等人说道:“诸君临事能定,信能托事!助我成就嘉礼,此惠铭记不忘!” “殿下言重了,是王妃与郑家亲翁……” 王方庆拨马上前,小声将刚才的事情快速讲述一遍。 李潼听完后,先是略有错愕,然后也不免大感汗颜,他本来已经想好要冲去郑家抢亲了,却没想到这个新丈人临事这么靠得住。 小觑了对方,自觉有些惭愧,连忙让人腾出一驾车来,自己下马行入队伍中,站在路上对仍在驾驶婚车的丈人郑融抱拳道:“少辈作礼,岂敢劳丈人亲引,请丈人换登前车。” 御者上前换下郑融,郑融落车后对李潼点点头,然后摆手道:“此夜出行,本不在礼,礼成归省,再款待殿下!” 说完后,他便退出了送亲的队伍,翻身上马,率着几十员自家子弟原路返回。李潼担心途中或还有乱,连忙吩咐杨思勖引出百数员,一路追随护送。 0414 后进小子,恃才薄我 当婚车驶入积善坊的时候,时间已经完全到了后半夜,距离天亮不过只有一个多时辰。 若是朝日,在京群臣都已经需要赶到天津桥准备上朝了,如果看到被羽林军层层环卫起来的积善坊,又不知会有怎样感触。 当然就算没有亲眼所见,这一夜风波也会在最短时间内传遍全城。 积善坊里,彩帐通街架设,被破坏得一片狼藉的魏王邸自然也被遮掩起来,没有对喜庆的氛围造成破坏。婚车一路抵达代王府邸门前,在热闹喜庆的鼓乐声中,王妃郑文茵被几名等候多时的命妇簇拥落车,跨过了门前拜访的马鞍,府员前后传毡递进,足不沾土的步入青庐中。 王邸后堂中,听到拜堂的礼乐声终于响起来,提心吊胆的房太妃终于松了一口气,口中喃喃道:“儿郎总算成家……” 另一侧的李守礼生母张氏则低声道:“这位代王,锋芒总是太露,平日但能忍耐一些,也能免于这些骚扰、波折……” 她话音未落,便见太妃厉目凝望着她,心中一凛,不敢再作抱怨,低下头不再说话。 太平公主瞥了张氏一眼,心中不免一叹,拉起房太妃说道:“慎之行到这一步,许多事已经不是私意能决。一举一动,要受世人审视,露怯一分,又会滋生杂情无数。” 房太妃继续瞪着张氏,口中则沉声道:“儿郎是家门柱石,自该有坚毅勇当的气魄,非此何以支撑门庭?宅中诸人,只需安享从容,再有什么厌声抱怨,决不轻饶!” 此时的外堂中,一对新人对坐礼床,自有力仆搬来大筐大筐的干果金钱于畔等候。 在一片热闹的祝贺声中,新妇遮面团扇徐徐降下,露出一张端庄美丽的脸庞,更有眼疾手快的少年郎冲至近前,抓起落在床边的团扇,两手紧护在胸前便要往人群中钻去,却在观礼人众的戏闹围堵中只是原地打转。 “新人交拜,百子万福!” 有充当喜娘的命妇抓起大把的彩果金钱往青庐帐中撒去,这些喜物有的砸落在一对新人的衣袍上,有的则洒落在青庐中。 在周遭围观诸众的嬉笑争抢声中,李潼也抬眼认真端详对面的新娘子。好记八卦的清代纪晓岚曾在《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过,一对新人交拜、新娘却扇后,丑得新郎失声狂奔。 李潼自然不会那么悲催,对面的新娘子钿钗礼衣、端庄得体,礼衣外一层辟尘的明纱罩衣,在灯火的映衬下被一团朦胧的光晕所笼罩住,显得有些梦幻。 唐人那种浓盛的妆容,李潼本来有些接受无能,但对面的新娘子在这盛妆之下眉眼如画,却并没有被妆容喧宾夺主,自有一份大气秀美。 对面的王妃也并没有低头回避眼神,两手交放于身前,微仰起脸庞凝望着代王殿下,眼神专注至极,就连身外的嘈杂都没能造成丝毫的游移。 撒帐结束之后,有家人入前抬起了礼床,平稳的将一对新人送入洞房,宾客们在后方拍手喝彩、大声祝贺着。 洞房里,花烛已经悉数点燃,高低不等,彩纱轻罩,将房间照耀得一团华彩。 喜娘手托金绞剪缓步登堂,膝行床前说道:“请殿下、请王妃剪发合髻。” 李潼接过剪刀剪下一缕头发递回,对面王妃同样如此。喜娘便在床前细编,一边编着两缕头发,口中还唱着喜庆的歌谣。 合髻的发结又经合香之后,分装入两个绣囊中,递回新人手边。李潼接过绣囊、手指轻捻,心中方有一丝奇异感生出,对面却响起了轻微的啜泣声,抬眼望去,只见新妇两手紧攥绣囊,细描的眼眶中已经蓄起了泪花。 “辛苦王妃了。” 李潼只道经受半夜的喧噪惊扰,这新娘有些承受不住,于是便随口安慰了一声。 “妾得幸天家,名王重礼迎就,礼成堂中,是喜极而泣,唯恐陋质、余生不能深报恩典……” 王妃眨着眼、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并收敛了这一点失态,垂首低诉道。 接下来便是共牢合卺,诸礼作成后,喜娘们悉数退出,房间中只剩下十名婢女并一对新人。王妃自被婢女们簇拥送入内室,不旋踵内室中便传来窸窸窣窣脱衣声。 李潼听到这声音,心中倒无多少绮念,此时外间天色已经逐渐透亮,接下来还要入宫行拜舅姑之礼,有那个精力也没那个时间了。 趁着王妃换衣之际,李潼也吩咐女婢取来另一套礼衣,脱下了贴身的皮甲、换上新衣后,将这些甲具收在箱笼里送进内室。 房间中王妃只着贴身的罗纨,有婢女小心翼翼的除去钿钗等佩饰,待见代王手中箱笼承装的器物,眼神微微一凝。 李潼也并不避讳王妃,将箱笼摆在了床帐一边,回头对王妃微笑颔首,然后便退了出来。与魏王武承嗣撕破脸后,接下来形势将会更加紧张,他希望这位王妃能够尽快适应新的身份、进入状态。 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因为从王方庆并其他员众口中、对王妃一家已经有所了解并放心。这一家人遇事不失笃定,能够风格自守,并不是只凭门第余泽浑浑噩噩混日子的人家。 走出洞房后,李潼行至中堂后,让人召来长史王方庆,稍作交代,让府员们代为接待宾客,余者等他归邸之后再细说。 昨夜的骚乱波折,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影响,最明显便是府中的宾客减少许多。有许多来贺的时流不待礼成便悄悄退去,当府员们簇拥代王夫妻离坊入宫的时候,李潼便见到坊门前许多人仓皇走避,唯恐被代王察觉他们早退而尴尬结怨。 不过这些人倒是多虑了,当李潼决定撕破脸时便已经有了这样的认识。 随着他声势渐壮,一些虚浮的人气已经不再重要,想要在时局中再作进步,已经不是与人和气就可以,是要凭着自身的硬实力。 一个首领人物做事风格如何,便能决定整个派系,如果就连他遇事都畏畏缩缩、委曲求全,能指望大事临头的时候别人为他拼命?即便是有,那也驾驭不住啊。中宗之所以除掉神龙五王,何尝不是彼此之间气质本就不搭。 当李潼还在迎亲行礼的时候,武氏诸王早已经入了宫。讲到各自心情,自然是既有忐忑,又满是幽怨。特别尽管已经入了宫,但圣皇陛下却仍迟迟不见,则就不免更加如坐针毡。 他们当然也想到此夜搞这些小手段,当然会令圣皇陛下不悦,毕竟陛下对这桩婚事的重视程度也是人皆有见。但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圣皇陛下如此明显的偏爱,他们也未必会搞这些小动作。 如今圣皇陛下竟派麹崇裕为代王作势,而代王又如此狂悖,忐忑之余,武承嗣等人也不免越想越是窝火。 随着时间流逝,黎明时分,终于有一名女官行入侧殿,向殿上诸王说道:“殿下着魏王殿下、梁王殿下入见。” 两人闻声起身,武三思上前一步说道:“请问夫人,陛下心情如何?” 女官出身陇西李氏,嫁入河内司马家,夫亡之后为颍川王武载德募请入宫,如今在宫中担任御正,早前被代王黜免的千牛卫中郎将司马珙正是其夫家族亲。 听到梁王这问话,李御正叹息一声并说道:“陛下自是心情欠佳,两位殿下登殿后还是要谨慎作答。” 武三思闻言后点点头,并谢过女官,武承嗣则冷哼一声,直往殿中行去。 殿堂里,武则天深坐御床,及见二王行入作拜,也并不说话,仍是闭眼假寐态。 两人见状,武三思脸上忧色更浓,武承嗣则深跪在地,一动也不动。 “起身罢。” 过了好一会儿,殿上的武则天才开口道。 武三思闻言后作礼道谢、便要起身,却见武承嗣仍是不动,便悄悄拉了拉武承嗣的衣带。武承嗣非但不起,反而撤下头顶幞头,再叩首而后悲声道:“臣此一身,敬拜陛前。陛下若觉得臣有罪,臣不敢狡辩。但臣与代王,势难两全!” 武则天本来就在强压怒火,听到武承嗣这么说,抬手拍案冷哼道:“天家难得喜讯,与山东名家结成良缘,内外群众瞩望称贺,无不赞美。你是宗枝长者,即便不参礼诸事,也不该戏闹阻挠!闹出这种丑乱,使人讥我门风不雅,还敢作戾气声张!” “臣或有失长者气度,但代王所为,又几有恭谨姿态!障车俗戏,庶民尚且凑事助兴,代王却目我为仇,指使家奴劫掠臣家,如此狂悖,难道只臣一人过失?” 武承嗣痛声道:“臣进事以来,或乏长才可表,但凡所任用,俱以忠勤为先!后进小子,恃才薄我,臣也只恨才器不及。如今盛世安享,能循旧情幸在势位,或因骄纵偶有小失,但即便诉于朝堂刑司,真有重罪至此? 代王今次所为,使臣体面荡无,臣不敢问圣眷所施,但若代王仍不足惩,臣请罪臣一身,黜落刑监,臣自领受,盼能清静人事之外,但能避世人讥贬一二,臣谢皇恩仍然眷我不失!” 武则天本来是一脸怒色,但听到武承嗣一番幽怨至极的抢白,脸色渐渐有了变化,眉头也皱了起来。 武三思察颜观色,便也连忙跪在地上,低声道:“察迹论心,代王狂态彰显,区区小隙,敢作如此凶恶行径!随其势力弥张,臣兄弟恐再难富贵从容,一身享受只是小节,但我宗家享国不易……” 0415 慎之慎之,勿负乃祖 殿中二王继续声色俱厉的控诉着代王,他们自知那小子狡黠难当,眼下是被婚礼困住、没能及时赶入宫中,换个时间未必还能再有这种畅所欲言的独白时刻,自然是各种诛心之论不要钱的往外涌。 随着二王倾诉,殿上的武则天脸上也已经没有了怒色,转为神情凝重的思索。 就这样过了小半个时辰,东方已经露出鱼白,又有宫官入告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归宫复命,武则天这才端正坐姿,示意召麹崇裕登殿。 待麹崇裕登殿见礼完毕之后,武则天才开口问道:“礼程后半,还有什么波折?” 麹崇裕闻言后便摇了摇头,说道:“迎亲队伍依时入坊,后续礼程如序进行。” 武承嗣又叩告道:“臣自诉或是不乏怨情,但请陛下垂问交河王,代王是如何践踏臣家?若臣所言有虚,甘受刑罚!” 说话间,他又指着麹崇裕说道:“交河王无需忌惮,只需诉你所见!” 麹崇裕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但在魏王连番催促下,只能垂首说道:“魏王邸确是遭强力破坏,门阁多损……” 他是圣皇陛下肱骨信臣,虽然不想涉入二王斗争,但也没有多少忌惮,便将自己所见稍作陈述。 武承嗣还恐麹崇裕描述得不够细致,还要发声催促麹崇裕继续补充,但武则天已经抬手说道:“少辈作婚,还要有劳麹卿看顾,非情强使,实在失礼,且归第休息罢。” 打发走了麹崇裕之后,武则天脸色又是一变,敲案叹息道:“坊中事迹如何,说到底只是家事,何必强引大将频曝家丑!” 武承嗣闻言后又瞪起了眼,悲声道:“如此恶行,能作家事视之?天家本就无私,臣在宗为拙长,在朝亦有虚尊,国法家规,代王全都无顾,如此狂悖,让人胆寒……” “够了!你也知你在宗在朝都有一席?登殿所说这番蠢话,可有一点这样的自知?生人在世,岂有万事俱顺、万众俱恭?就连朕,都竟日如履薄冰,博大推人,盼能广纳群才,不敢作势不两立的狂言!国恩宗眷,在你眼中是怎样轻微事务,能一言轻弃?能任大者,不以才取,唯重志坚!” 武则天继续拍案怒声道:“代王事迹如何,暂且不论。你这样的狭计轻率,配得上你而今所享?君王在你看来是如何偏颇?世道在你看来是怎样乖张?究竟是人事离奇,还是你心胸狭隘?可笑、可笑!心腹中的族子且要狂言弃朕弃世,朕将何以面对天下苍生?” 眼见圣皇如此震怒,武承嗣一时间也是愣在当场,片刻后才仓皇下拜,再也没了此前那种怨气冲天的气壮:“臣不敢,臣只是、只是悲愤结怀、郁气……” 怒气勃发,镇住侄子之后,武则天又长叹一声,垂眼望着武承嗣,有些怒其不争道:“你一番蠢话长吐,但有一点没有说错,后进小子,恃才薄你。代王今次所为,的确是有失礼教,但这只能是家门内的闲情互扰,决不可喧噪庭外!他若真是秉性狂悖、逆骨横生,难道诸山东礼仪门庭都不能带眼识人?” 听到圣皇这么说,殿下的武家二王神情俱都一愣,才醒悟到这一点,他们这里给代王泼脏水泼的挺尽兴,可是宫外山东人家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们的立场啊。 “代王巧诈,能隐恶自饰,他……” 武承嗣还待争辩,武则天已经摆手道:“这件事,朕已经知道了,会给你一个交代,余者无复多言,退下罢。” 武承嗣闻言后脸色涨红,愣了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哀声道:“臣已无、已无归处……”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稍作沉吟,片刻后才又指了指梁王说道:“兄弟友爱不失,遇事相携互助,梁王先腾空半邸,供你兄长暂居。” 两人失魂落魄退出殿堂,待至偏殿后,其他武家人纷纷上前询问,待听到这一桩临时的安排,武攸宁拍腿懊恼叹息道:“两位殿下真是失算,代王悖行是小,魏王失家为大啊!余者俱不足论,王道浩大,天家尊贵,广厦华堂,怎么能让王者漂泊江湖!若只陈情此节,魏王或许已经能……” 听到武攸宁这么说,二王也是有些傻眼,特别是武承嗣,更是纠结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他登殿之际,只是满怀的忿恨,咬牙切齿势要攻讦代王,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还能借助此事达成更多。 懊悔之余,他紧紧抓住武攸宁手臂说道:“现在陛下已经有所示意,还能不能再作挽回?” 武攸宁叹息一声,沉声道:“无论如何,殿下不可入住梁王邸,一旦循宜就低,再要企高那就难了!既然陛下不愿朝士追究代王事迹,那就要申论该将魏王殿下置在何处……” 听到武攸宁这么分析,武承嗣一时间也是心乱如麻,跟他能不能入住春宫相比,与代王的纠纷只是小事。这么看来,代王摧毁了他的府邸也并非全是坏事,又给他提供了一个不错的借口。 不过刚才圣皇陛下那副震怒姿态,让他至今思来仍有余悸,武承嗣已经泄气,一时间也不敢再回殿堂承受怒火,几人凑在一起商议一番,索性先去玄武城暂作落脚,由武三思等人出面奔走,联络朝士作议此事。 与此同时,新婚的代王一家也已经抵达了端门外,请求入宫见礼。 本来这种家礼,是不该从南省入宫,不过李潼刚刚得罪了武承嗣,当然不敢再去玄武门招摇,失礼就失礼,毕竟小命重要。顺便让他奶奶看一看,我只是一腔孤勇的花架式,得罪了武承嗣后,现在吓得宫门都不敢轻入。 不久之后,有宫官行出,将代王一家由隔城引入大内中,王妃郑氏被引入别殿与先一步出发的房太妃与太平公主汇合,至于李潼则被安排在了偏殿中。 李潼在偏殿中一坐就到了正午,自然觉出了不寻常,须知按照正常的礼程,他们在禁中参拜之后,还要转去孝敬皇帝庙祭拜,然后再归邸接待宾客。 眼下被他奶奶晾在这里,自然不算什么好事,但幸在也没发生更加恶劣的情况,比如武家那几个货冲进宫里来以多欺少的凌辱他。看来,他奶奶是已经暂时压制住了那几个玩意儿。 眼见时间将入午后,李潼才终于得到召见,登殿之后不见别者,只有他奶奶武则天端坐在殿上,侍立的女官宫婢们一个个敛息凝神,使得殿中气氛紧张又压抑。 李潼趋行入前作拜,还未及抬头,殿上已经响起了武则天低沉严肃的声音:“谁给你的胆量?” 李潼自是做好了遭受诘问的准备,闻言后便低声道:“臣孤弱一人,陡遭发难,一时……” “你是孤弱?强使府员,穷驱坊丁,堂堂王邸,须臾攻破,若魏王当时在邸,怕将遭不测!如此凶恶的行径,是你狡言孤弱自怯能够免责?” 武则天拍案怒声,眉眼间满是凛然。 李潼则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臣不敢奢求免责,惟求能详陈事情前后。恩亲眷顾,臣幸能论成人事,结谊山东名门,竟日喜乐陶醉,盼能十全十美,不负群声称赞。殊荣在享,岂敢有一二寻衅滋事之念? 薛师与我,旧情长远,不知何事存隙、竟得反目,率引徒众千数之巨,障车刁难,旧情痛失,陡遭非礼。 闾里徒众阴结暗聚,沿途追扰迎亲仪仗,丈人郑融门风严谨、礼仪端庄,因此扰乱,竟不得不逾越礼规,持杖驾车、护引新妇。 当时扰乱,绝非短时立就,金吾卫巡察闾里,竟无片言递告,主事者心迹如何,臣不敢深论。” 讲到这里,他又深拜下去:“臣与魏王,积衅非是短日,何以积此,臣亦不敢论深。累卵之患,崩于一夕,仓促之间,内外失顾,当时惟念直溯根本,唯恐良缘败坏,不敢喧闹于长街,只求从速定势于坊内,遂作悖行。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臣于势中、只是浅行,但有一二进退余地,大婚在即,又怎么会轻作这种孤掷险计?螟蛉幼虫,指触既飞,人意未必加害,恐于力弱而已。臣荷受皇恩,缔结名族,恩情纠缠,不敢浪言轻弃,魏王恶我,既不能走遁以避,唯示以獠牙……” 你说你到底吓唬我干啥,老子走到这一步,一半的原因在你吧?武家那些货本来就掌握畿内近半的禁军,现在又跟薛怀义搅和起来,突然发难,我知道他们是逗我玩还是要碾死我?你有空责怪我肆意妄为,咋不说说你那侄子心胸狭隘? 武则天坐在堂上,目光闪烁,片刻后才又说道:“你礼求周全,情急失措,但那些府佐,不能劝导少王、妥善应对,不可轻饶!” 李潼听到这话,免冠再跪,说道:“臣素以薄才夸巧,既然有罪,不敢求脱。亦知魏王遭此灾难,王者盛怒,岂卑流庶众能解。臣既破其邸,愿舍邸相赠,还归旧业,闭门自省。臣年华仍长,起伏只是修性,魏王马齿增生,春秋积厚,更兼体魄虚溃,一旦气结损于造化,臣罪大矣!” 说别的都是虚的,我年纪还轻,就算想抢班夺权,也还等得起。但是武承嗣这家伙一把年纪,身体又不好,谁能保证他还有没有耐心? 武则天闻言后,顿时拍案而起,戟指李潼怒道:“慎之、慎之!你是逼朕加你严惩!” 李潼伏地深拜,低声道:“臣忤逆宗长,罪有应得,若无严惩,家法则是虚设,恩亲更如何垂教亲徒?只盼臣一身之损,能让魏王郁气纾解,无涉更多。臣一身所有,在情则应当,在事则非分,生人至此,本非必然,言出肺腑,绝无矫饰!” 武则天缓缓步下陛阶,行至李潼身前,弯腰抚着他的发顶,口中喃喃道:“慎之啊慎之,不要辜负了你祖母!我孙人物绝伦、敢当能事,你祖母是真的以你为傲……” 0416 此夜良宵,身心俱付 武则天是不是真的以他为傲,李潼倒是不太确定,但可以肯定是被武承嗣搞得很恼火。 祖孙俩会面还没有结束,有女官匆匆登殿,入前细禀,片刻后,武则天脸色便阴沉下来,也不回避李潼,当场便说道:“魏王暂在玄武城,无处安置,瞧瞧你一时任性,惹出的麻烦!”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顿时便有了然,先是感慨武承嗣真的是想入主东宫想魔怔了,竟然眼下这样的机会都利用起来。 同时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本来还担心武承嗣会紧紧咬着他不放,正打算婚礼完成后跟郑家人碰上一面,让郑家出面组织一下言论上的抵抗,甚至都做好了必要时可以放弃几个已经在谋朝位的准备,却没想到武家转头又换了斗争路线。 而武承嗣这一转变,又恰恰佐证了李潼刚刚给他奶奶上的眼药:你说你猫在玄武城到底想干啥?去北衙屯营体验军旅生活? 略作沉吟后,他便也一脸苦笑,拱手拜道:“魏王进退失据,罪实在臣。臣家事简朴,动静从容,请陛下允臣前言、携妻入祷皇考,暂居庙中,收拾故业,可作安身……” 武则天听到这话,先是有几分不耐烦的焦躁,片刻后则安静下来,沉吟少许后便继续说道:“天时不早,不再留你,归邸细作后礼,安心生活。” 李潼闻言后便也不再拘泥,叩告谢恩,然后便退出了殿堂。他心知这一把算是稳了,能够平安度过。 跟武家诸王作对,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很烦躁,但偶尔对方搞点骚操作,也能让人乐得不行。 如果这一次武承嗣打定主意要把他追究到底,那李潼应对起来也会很难受,特别有可能错过这一轮的朝局调整,被再次边缘化。 可武承嗣却主动放弃追究他,转而谋求更大目标。虽然说很多时候事情发展到临界点,只差临门一脚的莽一波,便可能受到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效果,但现在明显不是那样的情况。 这一次,武承嗣他们勾结薛怀义要破坏李潼婚事,本身已经在打他姑的脸,结果被李潼反击骑脸突了一波,接着又盯上了皇嗣李旦。 李潼都有些想不通,武承嗣究竟哪来的底气,对他们祖孙三代手拿把掐的、狂得不得了。这时候武则天但凡还有一点纵容退让,那他妈的还混个屁! 果然,李潼刚在宫里找到他新娘子、并在禁军护从下往南省端门而去,还没走出皇城便收到了最新消息:圣皇着北衙千骑将魏王武承嗣送入魏国寺,老老实实给你后奶奶念经祈福去罢,别瞎逼逼了。 当拜完孝敬皇帝庙再回王邸时,时间已经到了傍晚。一对新人入宅换了新的礼服,然后再登堂见客,这才算是正式接待宾客。 王妃表现端庄得体、落落大方,获得满堂宾客的称赞,李潼对此也颇感满意。虽然说这一桩婚事,政治上的需要是第一诉求,但谁也不想朝夕相对一个各方面都格格不入的配偶。 他与这位新王妃虽然接触日短,交流也不多,但王妃的表现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日后相处起来,应该也能相敬如宾。 王妃登堂见客之后便退回了内宅,从昨天到现在李潼也都没有合眼,虽然已经颇感疲惫,但还没有时间休息。 他让二兄李守礼在堂代为招待宾客,自己则退入后堂,将几名府员一并招入。 各自落座后,虽然不敢直泄禁中言语,但他也从侧面讲了一下他奶奶对他昨夜所为的态度,基本上就是大事化小。特别在讲到魏王被安置于魏国寺的时候,诸府员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圣意包庇,成全王礼。但如昨夜事迹,还是要尽力避免啊!” 王方庆开口劝告代王,他身为王府长史,从后半夜一颗心便高高悬起。 特别在清晨代王夫妻离家入宫却迟迟没有新的消息传出,上午时分,诸多参礼宾客不告而走,颇有一种树倒猢狲散的萧条感,让他们这些府员也都紧张得不得了,唯恐下一刻就会有如狼似虎的禁军将士冲入王邸,将他们一干人等抓捕入刑。 李潼闻言后也是歉然一笑,说道:“请长史放心,也请诸位放心,昨日之事,绝不复为。当时怀义招引徒众巨多,实在是临事慌张,只恐良缘败坏,才有这样的险行……” 昨夜之事,正常来说,李潼也根本不必去抄武承嗣的家。而且事实也证明了,当时只要在坊门前虚与委蛇一段时间,羽林军自然会南来将这些闹事者逐走。 李潼之所以那么做,也不仅仅只是面子问题,也在存心打磨队伍。起码经过此事之后,上下之间的联系较之此前要更加紧密,这些府员们各自的前程利益、也与李潼更加的密切相关。 大家都是聪明人,也不必解释得太透,起码眼下这个结果是非常的好。如果说此前对于保住政事堂的席位还有一些不确定,那么现在便可以说是已经十拿九稳。 “姚相公那里,可有了什么具体的打算?” 李潼又望着府员姚方沛问道。 姚方沛闻言后便目露难色,垂首道:“卑职近日都在府中作业,还不曾归邸详说。” 听到这回答,李潼便心有了然,姚璹终究还是不舍相位的。 这也很正常,他们这些人或能基于全盘的理智取舍,但终究不是当事人。宰相之位尊贵无比,谁又能那么简单的放弃。 李昭德快刀斩乱麻的处理方式,也让神都这些人还抱有一些幻想,而姚璹在这当中也主要是一个连带责任,在真正危机显现之前,也实在很难放弃眼前。 李潼与姚璹的关系,更多的是合作,而不是谁依从谁,太过强硬的督促对方,只会让关系变僵。 想了想之后,他便又说道:“姚相公身在政事堂,知事肯定要比我等更全面敏捷。前时所议,只是允进允退的两全,不至于临事惶然无措。明日姚郎归邸,可转告我言,姚相公若需从容,蒲州、汴州都可作备选。” 他现在需要的并不仅仅只是朝堂上的势位高低,地方上也亟待营张,最看重的便是漕运,蒲州、汴州分别位于神都洛阳的上下游,一旦控制在手,本身便有极大的利益相关,关键时刻还能作为重要的政治筹码。 说话间,他又望向姚元崇,吩咐道:“金吾卫近日必有调动,日前南省所录唐先择,一定要名列在前!在选并递进之众有谁,稍后详录递入,分别走访。” 姚元崇闻言后便点点头,如果说此前还是在谋,那么现在事情已经到了迫在眉睫、不得不做的程度。毕竟代王连魏王家都给抄了,如果还没有管控城防禁卫的自己人,那真是连睡觉都不踏实,随时都得防备会不会被反杀一波。 与府员们商议一番后,李潼这才起身往内宅寝室行去。 新婚的洞房仍然掌灯悬彩,李潼站在门外,心中不免有些犹豫,稍作沉吟后还是举步入内。 “妾恭迎殿下。” 一俟走入房间,李潼眼前人影晃动,便见王妃已经换了一身宜于起居的时服襦裙入前见礼,干笑一声道:“王妃怎么还没有就寝?邸中没有什么严肃规令,惟求适宜,有时事务缠身,王妃也不必阁中长候,循时起居即可。” 卸妆之后的王妃素颜端庄秀美,不知是灯火映照还是本色如此,两颊红润、娇态可人,闻言后便低头道:“入邸前郑阿姨已经多作告诉,妾知殿下尚简随和,不敢俗规繁扰,新婚望门,亦是本分。” 李潼心里还有几分彼此生疏的尴尬,虽然乳母郑金在婚前已经频繁出入郑家府邸、观望王妃品性,但李潼则没有时间仔细询问了解,对眼前这娘子仍多有陌生。 他举手虚引,手指擦过王妃裙带,然后陡觉手掌被一只滚烫的小手握住,先是微微一愣,再转眼便见王妃俏脸已经是更加的红艳。 郑文茵壮着胆子抓住代王手掌,紧张得有些眩晕,侧脸深吸了一口气才又转回头来,抬眼凝望着那张频频出没梦境中、如今已经真实在眼前的脸庞,低声说道:“妾亦知邸中尚有唐氏孺人,与殿下长守情笃。新妇入邸,未敢作分爱夺宠的妄想,但既然要永世常伴,也希望殿下能细述这位孺人姿态诸种。” 李潼闻言后也微笑起来,反手执起王妃香汗浸润的小手,一起行入花烛下的妆案前,对面相坐后便说道:“那个娘子啊,她是不如王妃端庄,活泼好闹,率性单纯,也正因此,总让人牵挂担心……” 郑文茵神情专注的倾听殿下讲述那位唐孺人日常种种,看到那笑容轻松随意,心中难免是有几分涩意并暗妒,但一想到那位还未谋面的娘子久伴殿下、经事诸多,心中一些酸涩也就渐渐褪去。 她微拢的手掌主动塞入殿下掌心中,并不乏动情道:“旧情自需长守,新缘也值得包容。今事虽然成于别者,但情义还是各自经营,此夜良宵,身心俱付,乞殿下雅怀怜惜。” 0417 抢位政事堂 这一夜,有人花烛锦浪翻不定,也有人青灯素帷余恨长。 一直等到被千骑将士们拱从抵达魏国寺,武承嗣仍然不敢相信圣皇陛下竟然如此待他。何以前脚于内殿中还在信誓旦旦保证会给他一个交代,后脚便将他发配到了魏国寺的佛堂中? 他已经顺从圣皇心意,放弃了继续追究代王,仅仅只是希望能有闲苑宫室暂作容身,圣皇竟连这一点要求都不答应,又能奢望会给他一个怎样的交代? 而更让武承嗣气得手足颤抖的,是他传告其余几王速来魏国寺见他的时候,可是一直枯坐到深夜,仍然不见几王踪影。 这些家伙们,一个个见利忘命,遇事则怯,此前因为眼红代王兄弟所掌的巨财、还能凑在一起谋议,可是察觉到圣皇态度不善后,则又都纷纷龟缩不出,根本没有丝毫共同进退的觉悟! 这一夜,武承嗣自然是过得愤懑不已、幽怨至极,到了第二天,甚至精神倦怠得都有些起不来床。 一大早,暂住梁王邸的儿子武延基并其余家人至此,由众人口中武承嗣又得知昨夜梁王等迟迟不来,其实是去探望同样被幽禁于白马寺的薛怀义,不免气得破口大骂:“家长遭逐在幽,几个族中蠢丁却去拜望一个非亲非长的妖僧!如此贱堕门风,家业岂能长久!” “殿下慎言啊!” 诸魏王府员佐们听到这话后,不免惊得脸色仓皇,忙不迭扑前劝阻。 武承嗣又垂眼望着儿子,怒声道:“一样的耗费谷米,代王少时已经能巧诈取宠,伸张颓势,如今你父遭屈,却丝毫智力都引用不上,废物一个!” 武延基不过一个半大小子,听到父亲如此厉斥,只是吓得瑟瑟发抖,眼泪汪汪。 武承嗣见儿子这副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翻身而起踹了儿子两脚,武延基更痛得哇哇哭叫起来,武承嗣又顿足冷哼道:“收起这幅戚容,忍住泪,速速入宫觐见,只说你父郁气致疾,佛堂幽简、不足颐养。陛下若不准我迁出,你就嚎哭不断!速去!” 这是他一夜无眠想出的一个或能扭转当下窘迫处境的伎俩,待到几名府员引儿子往大内而去,他又让人招引几名朝士来此见他。 且不说武承嗣这里的算计,今日早朝气氛也是微妙。 群臣泰半已知围绕代王婚礼的一系列波折,且不说各自感受如何,今日早朝将近尾声之际,突然一名朝臣出班,奏告凤阁侍郎李昭德久使于外,凤阁制敕多有不便,请再补大臣担任凤阁官长。 此议一出,自然群臣侧目,包括地官侍郎狄仁杰在内十几名朝士出班,请补司宾卿豆卢钦望入事凤阁。 朝堂上,武则天看着朝士们争相进言,脸上神情虽然平静,但案下的拳头却频频握起。这件事同样事发突然,不在她预料之内,而群臣之所以敢作此谋,自然与昨日那场纠纷有着极深的关系。 这件事虽然没有宣扬到朝堂上来,但又怎么能瞒得住人。 代王与荥阳郑氏这一桩婚事,是她亲自定议主持,而且频加殊赏。结果婚事进行过程中,薛怀义与武氏诸王却出头捣乱,这已经对她的威严有所触伤。代王凌厉反击,同样也可以目作失控。 就连这些亲徒之众都大有失控的态势,又如何能震慑得住满朝心思杂异的臣子们?原本武则天还在思忖该要怎样善后回补,朝臣们却已经如此迅捷的串联起来。 她强压下心中怒火,神态则保持平静,脸上甚至还露出一丝微笑,只是抬手示意道:“诸卿所议,诚是事疾,此事且录政事堂,议定之后,即行制授!” 退朝之后,肃政大夫魏元忠在行往政事堂途中,突然痛呼一声,然后便两手抱腹,额头上更是冷汗直沁。同行朝臣见状,纷纷凑过来搀扶住魏元忠,并关心询问。 魏元忠只是呼痛,余者却并不多说,朝臣们见状,便将魏元忠送入皇城肃政台官廨,并赶紧召来太医进行诊治。太医仓促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叮嘱魏元忠赶紧归邸休养,不要操劳过度让病情转重。 魏元忠突发恶疾、归邸休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皇城,特别一些在朝堂上请求让司宾卿豆卢钦望入补凤阁并政事堂的官员们,不免大叹可惜。 如今在朝宰相本来就不多,如今魏元忠抱病退出,政事堂能作决议者更少,很可能会令豆卢钦望拜相的议题无疾而终。 朝堂上所发生的事情很快便有府员传到王邸中,李潼本来还在内堂中闲坐,听到消息后顿时一拍大腿,怒声道:“一窝老狐狸!” 老狐狸说的是狄仁杰等这一群唐家老臣,他们不断拱火,终于让魏王与代王矛盾彻底爆发,趁着圣皇还感焦头烂额之际,第一时间下手争取相位。 当然老狐狸也是指的魏元忠,装病退出政事堂会议,给圣皇争取出一些做出应对的时间。 李潼之所以愤怒,就在于狄仁杰他们这一抢先下手,意指凤阁,顿时就让他们这边在谋保留一个相位的计划变得充满不确定性。 说到底,他这一派系新成,底蕴实在不足,关键时刻拿不出足够分量的人选。就连陆元方,眼下也有一点矮子里面选高个的味道。甚至李潼摁住良心也不好说,陆元方在资望上面就能比得过关陇老混子的豆卢钦望。 陆元方当下官居凤阁舍人,在朝事大调动的情况下入补凤阁侍郎,是有一点水到渠成的意思。可如果豆卢钦望抢先一步担任凤阁官长,再从凤阁本省提拔宰相的可能就微乎其微了。 什么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姚璹一时间不能痛下决定、主动作退,他再想平稳退下来、甚至举荐一个宰相人选,那难度就不是一般的高。 他这里还在考虑,王方庆等府员也已经纷纷入府,神情也都不乏严肃。 姚璹的儿子姚方沛更是一脸急色,入门后便说道:“肃政台正准备引参家门故事,不知何日将发……” 所谓家门故事,说的是姚璹族人旧年曾经参与徐敬业谋反之事,毕竟姚家也是江南大族,族人众多,自然也就难免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有。旧年姚璹正是因为受此连累才被流放,漫山遍野搜索祥瑞,好不容易才又混回神都。 这种旧事,究竟追不追究,其实是看形势需要。如果还是往年江南士人一盘散沙的状态,姚璹即便被攻讦,大不了暂时退居二线,毕竟与人无害又懂得迎合圣皇。 可是现在,姚璹与代王往来密切,更因为其人的号召,大量江南人聚集在代王身边。如果这桩旧事再被翻引出来,很有可能就要把姚璹往死里搞! 姚方沛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说起这事的时候,已经带上了哭腔。 而李潼这会儿也是皱紧眉头,眼下所考虑的重点已经不是该怎么保住相位,而是尽可能保证姚璹该怎么平稳的退出。如果谁跟他挨得近就不得好死,那以后还怎么玩? 略作沉吟后,李潼沉声道:“魏相公如今病养在邸,事情还有得做。回告姚相公,政事堂近日诸议,不置一言。还有,安排人去拜访杨侍郎、罢了,我亲自去!” 肃政台要弹劾宰相,也不是简单的上奏就可以,必须要经过宪台官长的批准,否则政事堂可以不加受理,这也是对宰相的一层保护。如果随随便便谁都能啐上两口,那工作还怎么展开? 想要让姚璹平稳落地,在己方没有更强力人员的情况下,安排属下递补是最稳妥的一个方法。 鸾台侍郎杨再思乏甚筋骨,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派系,如果姚璹肯主动避位,让杨再思得以拜相,于情于理,杨再思肯定是要出力保全一下姚璹。 杨再思这几年转任宪台、鸾台,资望也是足够,只是因为风评不佳才迟迟没能拜相。眼下李潼也实在没信心抬出陆元方跟豆卢钦望竞争,退而拱上一把杨再思是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 李潼之所以选定杨再思,跟狄仁杰他们推举豆卢钦望也有相似的理由,那就是这两个全都是混日子的老油子。 别看豆卢钦望跟皇嗣李旦关系挺近,真要大事临头,他才不会撸起膀子来为皇嗣拼命呢,没有这种觉悟,也根本留不到现在。 狄仁杰等推举豆卢钦望,也是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既能最大程度的消除圣皇陛下的抵触心理,而且大事虽然靠不住,但小事还是能得方便的,能够尽可能收拢住关陇已经崩散的人心。 李潼跟杨再思也是有点不太靠谱的交情,把杨再思拱上去,同样能稍借方便。 一俟有了决定,李潼便即刻吩咐家人安排王妃归省,本来是要再过几天的,不过李潼担心姚璹耽误不起。 杨再思家居永丰坊,跟他新丈人郑融算是不远的邻居,正好可以假道拜访一下,问一问老杨你想当宰相不当,你想当,我就把你弄上去。 0418 酒不醉人人自醉 得到代王邸通知王妃将要提前归省,郑家一大早便开始忙碌的准备,上午时分,郑杲携诸子弟于坊门外迎接代王仪驾入府。 李潼先登堂礼见丈人并岳母,郑融的妇人出身京兆韦氏,与早年兵败被逐的宰相韦待价乃是同宗的远亲。大舅子郑浮丘也已经成亲,娘子则出身河南元氏。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个小舅子名为郑老莱,年纪才六岁出头,因为太小,此前并没有参礼送亲,今日登门归省才得见。 郑融兄弟四人,长兄壮夭,郑融行二,老三郑固,担任洛阳新设的来庭县尉,老四郑恪,去年选月新授少府尚方监的右尚署监作。 这便是王妃一家的直系亲属了,听到一家人详细介绍,李潼也不得不感慨,啥叫根深蒂固的大家族,这出仕比例也太高了,虽然品秩都不算太高,但却能够保证族人们凡是成年、都能捧上铁饭碗、吃上公家饭。 郑融一家已经是如此,再听其他几家的成员介绍,李潼则不免更有感触。 世家大族之所以有底气连皇家都不怎么看在眼中,并不是说他们势位有多强,如果把时局比作一张赌台,老子有本事就不下桌,只要看准时机开上一把大的,又是几十、上百年的风光! 不过荥阳郑氏运气不太好,开国几十年来,始终没能开上一把大的。按照原本的脉络,是要到中唐时期,科举占据取士主流后,才开始噌噌往外冒宰相,一连出了七八个。 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按照年前李潼那不尴不尬的处境,也未必能入这些山东名族的眼中。 比如说跟李潼关系不错的赵郡李氏李敬一,从李潼出阁伊始,双方便有了联系,李敬一甚至派了儿子李思文担任王府员佐,但却一直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 这些世家大族,看人下菜碟,精着呢。 不过李潼也得感谢他丈人郑融,起码成婚那夜郑融的表现是足够仗义,虽然双方已有休戚与共的联系,但真正事到临头,也并非人人都敢于做出如此坚定表态。 这一次纠纷,他奶奶武则天没有追责更多,也有相当程度是因为郑家在这关键时刻仍能稳站李潼这一边。须知武承嗣跟郑家也是有着姻亲关系,但他的亲家跟郑融一家相比,则就实在拙于表现了。 诸郑家亲眷中,李潼比较感兴趣是王妃的四叔郑恪。他要从南衙卫府中盗窃军械,负责回收诸卫府衙库军械的少府尚方监是一个重要的环节,而郑恪所担任的右尚署监作,正是直接管理此事的小领导。 李潼原本还想着近日就着手安排人员,没想到郑家这里已经有了一个现成在位的人选。 这种事情他当然不好对外宣扬,甚至都没打算通过郑杲去操作,所以这件事也真是凑巧,只能说郑家这个坐地户对朝廷百司各个部门真是渗透的无孔不入。 郑恪二十五六的年纪,是以司礼寺太庙斋郎的身份入仕。 斋郎属于半工半读的小学徒,并无品秩,通常由门荫补取,在太庙服役一定年限后,再通过考选授官,当然难度是远比正常的科举要小得多,也算是世家大族子弟入仕的一个方便法门。 因为郑恪前任斋郎,所以对代王要更熟悉,毕竟李潼混挺熟的内教坊云韶府跟司礼寺也是一套系统。 “殿下每成新篇,我等斋郎无不争唱。旧年龙门作礼,我当时也有幸在场,只能远望殿下的风采,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有一日殿下竟能成我家在堂的贵客,能够近席交谈!” 郑恪在席中望着代王,一脸的热情并倾慕,甚至当堂敲案唱起了一些代王的旧作。见他如此,堂中也有一些年轻人忍不住唱和起来,至于更年长一些的则就更加含蓄,只是捻须微笑。 李潼见状后也是直乐,且不说他在时局中势位究竟如何,但在年轻人群体中,那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流量。 虽然他奶奶也雅重雕虫文艺,在朝多有文学之士,诸如李峤、苏味道并沈宋等人,但这些人跟他的影响力比起来还是有着一定的差距。 诗词文学,虽然关键时刻不当衣食,但却能引起共鸣、增加认同感,激发情感、引导一代人的价值观。 这种发自肺腑的认同与影响力,是无论怎样的威逼利诱都换不来的。同样的,否定一个人的情怀有时候是比直接的人身攻击还要令人愤怒。 本来还有一些生疏尴尬的气氛,因为年轻人兴之所至的诵唱,很快就变得融洽起来。在堂这些郑家人众,对于代王这个新婿子也都表现出了极大的满意。 一场归省宴从午间一直持续到傍晚,宾客们非但没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多。郑家的一些亲戚门户、包括左近坊居的朝臣们,得知代王在坊,也都纷纷赶来,其中就包括鸾台侍郎杨再思。 李潼见杨再思这么识趣,心中也是高兴,让人将杨再思引入堂中、与自己并席而坐。 杨再思落座之后,环望堂中,蓦地叹息一声:“生人至今,无有大憾。唯一一事,见拙于郑翁,没能教成良姝、招引麟趾,登堂留迹,光耀厅堂,实在积郁抱憾、不能释怀!” 郑融不怎么擅长交际,听到杨再思这样吹捧有些过火的言语,一时间不知该要如何作答。 李潼则微笑举杯向杨再思致意道:“侍郎如此盛赞,莫非是要自表施惠于人、却愿酒食不丰?小王所以薄誉浅着,岂是一人之力?旧事鸾台,分位座下,幸得侍郎悉心有教,才能积得几分安座不怯的底气。先生长者,无名之师,意寄杯中,深入肺腑!” 说完后,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杨再思听到这话后,也笑得眯起了眼,也同样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醺然作狂言,此事诚可夸!未敢称达,不足为师,但把酒言欢、为宾为友,自是却之不恭!” 言谈饮酒虽然恣意,不过杨再思终究也已经是六十岁的老人家,不敢过分贪杯。见其神情已经颇有醉态,李潼便转头吩咐郑家人安排一间房舍,让他与郑杲并杨再思移席再谈。 房间中三人落座,杨再思仍是醉态十足,不过李潼自知这些历经浮沉的老狐狸,哪怕睡着了都会睁着半只眼,当然也不会相信杨再思会在别家做客时醉到不能议事。 老狐狸之所以这副模样,无非是给自己保留一点退路,如果接下来谈话不好回应,也可托辞酒遁。 他先喝了一杯茗茶将酒气稍作驱散,然后便说道:“李相公出使关内,不知可有新事传回?” 杨再思闻言后叹息一声:“王城驿凶事群情激涌,若非李相公勇当出使,在朝诸士也都难免惶恐。至于察事深浅,鸾台也难尽知。但已经追踪到凶器递入者谁,案情大白之日也将不远。” 他嘴上说着,手指似无意义的在案上勾划,仿佛真的酒精刺激得手脚发痒,但李潼还是注意到其人指尖勾划应是一些笔迹。 杨再思虽然没有拜相,但距离政事堂也已经是一步之遥,想要打听,当然是能打听到一些案事的详情。李潼认真观察,察觉到其人勾勒出一个“崔”一个“韦”字。 这两个字其实含义很广泛,很难猜出什么有用的讯息,也显示出杨再思这家伙实在很滑头,你既然问我,我就给你暗示,但如果你猜不到,也不要怪我。 李潼略作沉吟后,又开口问道:“秋官崔侍郎,或将用外?” 原宰相崔元综由鸾台侍郎转秋官侍郎,他是韦家的女婿,这是李潼第一时间想到符合杨再思暗示的人选。不过李潼倒不觉得崔元综跟这一桩案情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可能是其人在那个位置上耽误了某些人做事,所以要被踢出朝堂。 杨再思听到这话,并不作答,只是醉态更加浓厚。 李潼见状,让人奉上新茶,转又叹息一声,继续说道:“近日郑侍郎与我议论,都觉南省近日人事不协,想要避于纷扰之外,不知侍郎可有见教?” 杨再思闻言后倒是饶有兴致的抬起醉眼看了郑杲一眼,见郑杲也在微微点头,倒是略感诧异。对于郑杲来说,最好的处境无疑是保住当下天官侍郎的位置,但却没想到已经与代王达成共识,准备谋求外事。 他想了想之后,叹息一声,摇头道:“人皆所见之事,却难各有良谋。我又何尝不是战战兢兢,岂敢拙才私逞,昏教于人啊。” “是啊,在局之人,皆有同愁。某日省中有见姚相公,冒昧问计,也是此言答我。” 杨再思听到这话,顿时一个激灵,片刻后似是自觉转变得有些突然,端起茶杯来轻啜一口,干笑道:“香茗解乏,难怪殿下雅爱,真是妙趣之饮。” 李潼见状已是一乐,索性顺着他话头说起茶饮的妙处,历数诸种。杨再思开始还能装模作样的倾听,过了一会儿便按捺不住,干咳一声后想要将话题扯回:“姚相公位高,自是不乏从容,竟然也作此叹?” 老狐狸你再跟我瞎扯装醉啊! 李潼听到这话已是暗乐,也不再继续吊着这家伙,便又说道:“庙堂亦或江湖,也都难免忧国忧民。子与鱼,各怀心事,不如来日由我布设宾席,礼邀诸君畅饮分忧?” 杨再思闻言后便连连点头,不再做矜持扯皮。生人一甲子,他如今也算是位高权重,距离宰相只有咫尺之遥,但就这半步,却卡得他不上不下,难受至极,代王抛下饵来,自然是见钩就咬。 0419 皇嗣谋反,分押千骑 关于豆卢钦望拜相一事,朝廷中还未有定论,但政事堂中已经出现了重大的人事调整。 原鸾台纳言姚璹上表自辞,并荐侍郎杨再思继任宰相并主持鸾台事务。圣皇予以批准,并以姚璹为麟台监。杨再思拜相之后,便即刻举荐郑杲担任洛州长史。 郑杲就任洛州长史后,接下来便上书陈事,直言朝廷迁民编户存在重大的失误,大量生民虽已在籍、但却都是虚户,根本无田可授,农时错过、已经是民疾如火,若再放任不理,入秋之前,河洛之间必会饿殍遍野。 基于这一点,郑杲提出两条解决的策略,第一是整顿漕运,加大江南漕米的输济力度,第二是以役代耕、以工为赈,征集已经编入籍户的丁男参与漕渠运输,确保各边土贡并秋税诸物能够准时运抵神都。 同时诸州庸工折课入钱,作为朝廷整浚河道、增加漕运量的工事本钱。同时在朝百司捉钱令史兼领工长,组织丁力参与河道输济。 此议一出,顿时成为朝局之内的焦点,毕竟大势倾轧再怎么激烈,百官也都各有衣食耗用的实际问题,而朝廷如今财政状况也已经到了极为危险的地步,甚至一些流外胥员都出现了俸料被克扣剥夺的问题。 对于洛州长史郑杲所提议的改革方案,圣皇武则天也表现出极大的关注度,制令百司各荐能士,随堂参议,尽快整合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方略出来。 与此同时,圣皇又制令吏部天官补授相关的人才,选任相关诸司。李潼的丈人唐修忠及时进献一份《伊洛水文图籍》,详录河洛周边河流川渠概况,得以脱颖而出,被选授为都水使者。 这一系列的变故,集中在了四月中旬的几天,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奠定了一个改革漕运的基础。 而且李潼在这当中参与度极高,除了最开始几桩高层的人事调整是通过政治交换完成,后续无论是郑杲的进言,还是唐修忠的献书,其实都是作为代王喉舌而发声。 李潼也并不忌讳掩饰他干政的痕迹,因为这件事本身就是当务之急,而且从他结束服丧、回到神都开始,便已经跟他奶奶进行了一系列的沟通。 此前之所以迟迟难行,那是因为要作这样一件牵连广泛的事情,没有一个相对成熟的班底。任何内政方面的改革,无论方案多么成熟,一定会触碰到一些人的利益。 如果所组建起来的事务班底彼此之间还互相掣肘,不能通力合作,那么无论朝廷当下恶劣的财政,还是紧张敏感的气氛,都不足以支撑不成熟的尝试,只会加大朝廷的内耗。 而且说实话,李潼此前种种陈策,其实也都难免纸上谈兵之嫌,武则天就算对此有认同与看好,真正将要落实的时候,也难免有些犹豫不定。 不过,西京飞钱获利惊人,也激发了武则天的信心与底气,开始重新审视、评估这一系列事务调整的可行性。再说有了飞钱方面的财政补充,即便这一轮改革不能达成预期的效果,也能有外财托底,不至于让朝事崩溃。 对于李潼来说,在眼下这样一个时机推行这一系列的改革,是在保证争权夺利的同时还能不废正常的内政朝事。 一旦这样的改革潮流掀起,他的代王府一系官员们,便不再只局限于时局之内的势位争夺,而是扎根于利国利民的国计内政之中,安全性无疑更有保证。 比如郑杲的提议中,有一个重要的概念那就是来自江南的漕米。 在此之前,江南当然也有米粮解运京畿,但却是包含在田租户调中,并不作为一个单独的概念提出,因此在财政度支中也就没有获得该有的正视。 但事实上,经过六朝开发,江南诸州开发程度已经不低,特别是随着关中天灾人祸不断、旱涝歉收常有,来自江南的田租贡物在整个朝廷财政税收当中所占的比例也越来越高。 像武周后期,频有江南宰相登上政坛,开元时期,甚至就连远在岭南的张九龄都能成为一时名臣,无不体现出江南人在时局中的话语权越来越重。而这背后,除了各种正常与不正常的朝事调整之外,关键的一点那就是话语权是由钱粮打底的! 李潼的班底中,本身就有着大量江南人的存在,借郑杲之口独立提出财政中的漕米这一概念,既能号召更多的江南人加入,也能增强整个派系在时局中的影响力。 类似姚璹这种江南宰相,如果只是单纯的因循权势立足于时局之内,根基其实很浅,无论是关中人还是河北人,都不怎么将其放在眼中。仅仅察觉到一个旧案重翻,便能吓得战战兢兢,要主动退位避祸。 可是如果江南漕米在财政中被独立强调,进行度支运算,那么意义就截然不同了。既想要江南人的米粮,还不把时局中的江南人当盘财,难道整个江南就全是冤大头? 所以在与杨再思达成共识后,李潼并没有特别强调要保住姚璹,而是把推荐郑杲担任洛州长史作为一个条件。 一则姚璹作为杨再思的举荐人,杨再思是有一定义务维护他。二则一旦进行漕运改革,增强漕米的重要性,姚璹这个主动退位让贤的江南宰相,政治上本身就获得了从容余地。 事实也正如李潼所料,当朝臣们针对漕运改革进行议论的时候,姚璹也被频频提及。他作为久参机要的前宰相,如果能够投身此中,无疑是能发挥出极大的作用,很难被忽略,如果只是在朝担任麟台监这个闲职,无疑是非常的可惜。 所以有关姚璹的任命,朝廷中谈论最多的几个选择,便是汴州或者豫州刺史,还有就是扬州大都督府的上佐。 四月下旬,在李潼没有过分干预的情况下,姚璹最终还是被选任为汴州刺史,担任这大运河沿岸重要的上州之一的官长。 至于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则不作调整,仍由格辅元担任,只是给格辅元加了一级散阶,以示这一职位更加显重,督促勤功。 得知姚璹得获这一任命后,李潼也是不免唏嘘。姚璹并不是第一个跟他有交情的宰相,在其之前,还有一个沈君谅,同样是官居麟台监,同样是出身江南的宰相,却没有姚璹这种好运气,直接被绞杀于残酷的朝堂斗争中。 对于沈君谅的死,李潼一直是存几分心结的。如果不是自己,沈君谅未必就会拜相,也未必就会死在朝中。 当时的他,势位仍浅,自身也只是勉强维持,甚至要跑到关中避开武周革命一系列的纷争,即便有沈君谅这层关系,也根本没有资格加以借用。同时,当沈君谅大祸临头时,他也没有能量予以救助。 内政方面的改革,本就是大势所趋,不过是因为李潼的推动而提前引发。所以在这一系列的朝议中,他所预谋的许多目标也基本完成,甚至还有一些意外收获。 比如说一直暗搓搓给他上眼药的狄仁杰,在这一轮的职事调整中,便被从南省踢出,转而担任司宾少卿的闲职。 至于远司宾卿豆卢钦望,虽然政事堂迟迟不能议决,但还是被加授为凤阁内史从而拜相。 从这一点也能看出武则天的段位,暂时还不是狄仁杰等人能搞得定的。虽然他们抓准时机,快速串结,打了武则天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在上层终究乏甚话语权,因为魏元忠装病暂退而被搁置。 不过武则天也并没有无顾这些朝士们的诉求,还是把豆卢钦望提拔为宰相,但因为形式不同,意义也就截然不同了。是她的钦点,豆卢钦望才能拜相,而不是因为朝士们的瞎折腾。 从这一点而言,狄仁杰从南省被调到寺官,而且还是豆卢钦望旧在的司宾寺,也是一次不乏恶趣味的敲打。 朝廷中有关漕运事宜热议正酣,别的事务也并没有就此打住。 像是此前杨再思所暗示的秋官侍郎崔元综,因其妻族族人涉入王城驿案事,被直接远流振州,要去海南摘椰子了。 但这明显是借口,京兆韦氏同样家大业大,一个庶支远亲的族人卷入案事中,甚至都没有牵连到韦氏在朝其他的人,反而是崔元综这个女婿遭到了波及连累。可见老夫少妻,终究是有代价的。 崔元综被流之后,凤阁舍人张嘉福继任秋官侍郎,原魏王府长史逄弘敏则担任司刑少卿。再加上秋官尚书、梁王武三思,朝廷刑司,尽在武氏诸王把控之内。 所以接下来,自然而然的是要搞事情。四月下旬,消失于时流视野半年之久的来俊臣突然直叩端门,上书诉变,陈告皇嗣谋反,随行者尚有放免、病退宫人十余众,可作人证! 此事一出,自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群情惊恐。 这件事本来跟李潼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甚至已经准备携妻郊游、顺便亲自视察一下故衣社众们分批入都的情况,但中官紧急传令,着代王即刻归职宿卫,原本左千牛卫大将军之外,分押千骑为千骑使! 0420 亲徒齐聚,环拱宸居 一俟进入皇城,李潼便察觉到气氛空前的紧张,端门内外所布置的兵力较之平日陡翻一倍有余,纵横街道上也到处都是巡逻的甲士。过往官员们一个个低头疾行,也没有往日道左闲谈的悠闲从容。 端门自有左千牛卫衙官于此等候代王,碰面之后,李潼正打算先往卫府换了衣袍再入宫面圣,可是行出没有多久,道左突然冲出一名青袍官员,拉住李潼袍带便疾声道:“皇嗣无反!求殿下面圣之际伸张冤情!” 诸衙官见状大惊,忙不迭拉开那人,那人被推开后仍不罢休,指着李潼大声道:“唐家骨血不余一二,殿下今日若自怯吞声,皇嗣一旦不能免祸,殿下必有后祸相随……” 此处喧闹声,很快就引起了周边行人朝士们的关注,一个个也都驻足观望,想要看一看代王殿下会作何反应。 李潼自知这会儿什么样的表态都不妥,但见那人仍自叫嚷跟随、纠缠不休,抬手帮这人扶正幞头,拍拍他肩膀说道:“既自命忠直,不要失态,不要失状。” 那人还待抓住李潼手腕继续诉求,李潼却已经抽身后退,在衙官们簇拥下匆匆往卫府行去,不再理会那人的叫嚷。 及至卫府门前,一名落后的衙官疾行赶上,低声道:“方才那狂人名徐至,乃殿中食医。” 李潼闻言后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来俊臣现身诉变,直引大案,朝士多怯声,整个皇城气氛凝重得几乎道路以目。 他也不知那人是真的忠直难耐、不忍皇嗣受诬,还是受人指使、要将他牵连入案,只是吩咐衙官,如果稍后有宪台御史入衙查问的话,实情相告即可,不作隐饰。 回到衙中换了甲具,李潼便率领一班备身行入宫城,来到圣驾所在的武成殿。因有宰相在殿奏事,他便扶刀立在殿外廊下。 不久之后,宰相魏元忠并豆卢钦望自殿中行出,魏元忠见到代王,还停下来微微颔首。豆卢钦望则就显得神情凝重,根本没有与人交流的意思,出殿之后便闷头下阶,可见心情沉重。 又过了一会儿,有内官出殿相召,李潼便趋行登殿。视线一扫,见殿中侍者增多,特别几个御案附近的妇人,膀大腰粗,体魄健壮不逊男人,他心中不免又是一叹。 武则天抬眼看了李潼一眼,点了点头,示意他入席坐下,然后说道:“北衙军事不同南衙,稍后麹大将军引你入营,接管军事后,此夜便入直。虽然仓促了些,但应该难不住你。” 李潼闻言后便点头受命,并不多说什么。 倒是武则天有些烦躁,叹息道:“你佳缘新成,本该悠闲短日,享些闺趣。但事发突然,能信能任者少,也只能仓促加事了。” “臣家室享有,本就君恩厚赐,宗家豢养,志力薄蓄,临事之际,岂敢懒散自惜、贪养私趣!” 听到这话,李潼便抱拳说道。 武则天点了点头,但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来俊臣所诉变故,依你所见,究竟是真是假?入宫之际,听说你道途受阻,那下吏所为,又是怎样一个看法?” 李潼听到这个问题,顿觉头大,起身拜于殿中,沉声道:“臣本不涉刑司,声讯乍闻便即刻入宫,所知实在不多,不敢轻易立论。但自觉此事悖情至极,若皇嗣果然谋反,则在朝在野、并臣在内,世道之内再无几人能忠贞自诩!” 武则天闻言后,眸光变得幽深起来,语音也变得有些飘渺:“那么说,你也是觉得来某诬告皇嗣,企图大事搏幸?” “咫尺之内,尚且人心难测。皇嗣深居休养,以臣骨血亲徒尚且不敢夸言深知,唯因情度之,亲长垂问,敢作闲言。来某混迹草野,或循蛛丝马迹,敢作乖张之论。人论其是非,其论皇嗣反正,虽事异、但意同。” 李潼语调缓慢,继续说道:“皇嗣身位所在,唯情、唯事,都有失偏颇。譬如臣与魏王,虽彼此已有释怀,但难阻人心险测,各自在势,自有趋势之众拙计用奸,循此以进。臣虽深居简出,但仍难防耳目窥测,诚知此非魏王蓄意加害,难绝人心之恶而已。” 皇嗣有没有谋反,这件事大家各自清楚,防得住内、防不住外。我自己现在还被魏王党徒盯着呢,哪有心情想那些。 武则天闻言后沉吟片刻,然后才又说道:“右金吾卫缺员多时,慎之可有荐才?” “臣身领宿卫,不便作荐。但非常之时也就不再拘泥,有闲员唐先择,是臣裙带亲徒,知其志力不凡,堪作选用。” 他新婚后不久,右金吾卫元璘便被拿下。但接下来精力一直集中在推动漕运改革,也没有闲暇分顾此事。虽然也有人在争取这个位置,但一直没有成功。此时听到他奶奶提及,李潼索性直接推出了唐先择。 眼下不是避嫌留力的时候,就连皇嗣都被攻讦谋反,而他奶奶此时将他任命分押千骑,明显就是为了调整北衙军事构架,制衡武家诸王。之所以主动提起这个话题,目的当然也是让他后顾无忧。 目下虽然已经到了武周之世,武则天也已经称帝,但她的权势始终没有脱离李家的皇权而独立存在,这是古代的政治逻辑所带来的天然限制,她永远也不能像男性帝王那样获得独立、完整的皇权。 正是因为不能获得完整的权力,所以她才要把有限的权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从而塑造出一个自己强大、不可战胜的形象。 皇嗣谋反,本身就是对武则天的威严进行攻击,会引申出一个根本问题,那就是你的皇权法礼性究竟来自哪里?这是能够动摇皇权根本的灵魂发问,武则天以此询问李潼,也透露出她此刻心情的纠结。 如果皇嗣谋反是真的,那么她的皇权来源又该依附于谁?但如果不正视此案、严加追查的话,现在可能是假的,之后则未必。 历史上皇嗣谋反一案,是通过乐工安金藏剖腹明志这样的惨烈方式告一段落。 虽然表面上案事停推,但影响却并没有就此了结。之后改元延载,如果从字面意义解读,应该是延续载初。载初这个年号宣告武周革命正式开始,天下改用周历,女皇承载天命的开始,到了第二年改元天授,国号更迭为周。 所以改元延载,又意味着皇统回归初始,延载之后,之间又有一个使用仅仅二十多天的年号为天册万岁,旋即改元证圣。这么单看或许还有点寡味,但如果联系另一个历史事件看就有味道了,那就是西汉末年的再受命。 武则天通过这一次操作,与李家皇权又进行了一次切割,所谓证圣即就是我是圣人,继续强调她自身的神圣性。而这一次证圣之旅,在历史上被薛怀义一把劫火烧得灰头土脸。 武周一朝,年号改换频繁,本来是挺严肃的事情,被武则天玩出了一种玄幻升级的味道,又像是朋友圈、心情标签,只看年号就能咂摸出许多味道。 如今李潼涉事尤深,他也不清楚接下来事态走向会是如何,但既然他奶奶给他一个机会,加强自己的势力总是没错。别自己在北衙分夺武家军权玩挺嗨,武家人新仇旧恨刺激之下转偷了他的家,那就真是欲哭无泪了。 至于眼下,他奶奶跟他和他四叔,是有一点命运相连的味道。他们这祖孙三人,眼下是要凑在一起共度难关。 而武则天在授事之后,又询问他对皇嗣谋反一事的看法,大概也不无担心他会不会狗胆包天、直接落井下石突突了他四叔。 起码现在,武则天是绝没做好彻底放弃李旦的准备,而其本身也有些控制不住事态的后续发展。 “你倒是举才不避亲,唐先择之名,安西功簿也有陈述。不过畿内终究不同于边务,盼他能恪尽职守罢。” 武则天听到李潼这么不客气,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又说道:“新婚娘子,却遭夫郎久事不归,稍后招引新妇入宫暂居,夫妇闲时方便短聚,也增添一些禁中情味。这娘子是祖母选中,该要入侍报恩。” 李潼闻言后自也不敢拒绝,而且家眷此际入宫也并非坏事,便又说道:“雍王日常不乏简率,臣恐情势滋扰下乏于善应,若将家人一并引入,朝夕相对,欢叙伦谊,也是一善。” 武则天听到这话,脸色稍有好转,皇嗣被诬谋反,不只是一个政治危机,也是伦情上的尴尬,在这样的局面下,亲徒齐聚禁中,环拱宸居,情面上也能好看一些。 “外间邪情滋扰,却不阻门中喜乐融融,这是好事。索性诸王家人齐聚于内,人情畅叙,也能填补一下宫中的人气。” 听到他奶奶这么说,李潼又是一乐,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魏王不断的诉求无处可居的可怜,以这样的方式达成,不知道他高不高兴。当然他自己是进不来的,如果他在此时入宫,那么可能真的要诸方争抢玄武门了。 0421 攸宁设局,千骑营变 大内徽猷殿北侧,穿过陶光园便抵达了玄武门。玄武门虽然是大内北城门,但由此行出后并不能直接抵达城外,仍有数重小城的存在。 在玄武门两侧宫墙以南有小城为玄武城,宫墙以北为曜仪城,曜仪城再往北则为圆璧城。自圆璧城再往北出,通过龙光门才算是抵达真正的洛阳城外,即就是北邙山脚。 “北衙军务不同南衙,并无坊曲衙署的设置,诸城唯重宫防宿卫,所置唯诸宿营、骑厩……” 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负责将代王引入千骑营中,一路上也在认真的讲解南衙、北衙军职的不同。 南衙诸卫府分散于皇城中,仅仅只是一个单纯的办事机构,所统率的亲勋翊府并所辖军府番上将卒们则另置别处,想要调度人马,军令必须要通过政事堂许可才能具有效力。 但北衙则相对纯粹灵活一些,诸营本身就依傍于宫卫系统,分布在大内北侧诸小城中,将士可以直接就进行调度调整。 贞观时期,北衙还仅仅只有左右屯营并飞骑、百骑等军种,将士长上,可以直接参与宿卫拱从。 不过随着北衙体系逐渐庞大,甲士增多,所舍营垒也逐渐有了内外的区别,在外为屯营,在内为宿营,屯营用作休整操练,宿营则是入直宿卫时的集结地点。 如今的北衙左右御林军,兵力合有一万两千人,左右屯营设在圆璧城外北邙山脚,但一些特殊的军种诸如弩营、飞骑,仍在在圆璧城内入屯。 至于千骑,作为新兴的军种,目下屯设于依傍玄武门的曜仪城中。但曜仪城也并非只有千骑军营,在玄武门内两侧有左右飞龙厩,玄武门外先是羽林军宿营,然后才是千骑屯营。 至于千骑的宿营,则位于大内中的玄武城,依傍于左右飞龙厩,而这两厩战马,也是专供千骑所用。但负责管理闲厩的,则是禁中司宫台。 这一系列的布置,乍一看自然是错综复杂,但也无非是彼此制衡。千骑虽然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军种,但仍归南北两衙分别管押。李潼如今以左千牛卫大将军分押千骑,而另一个分押千骑的千骑使便是右羽林大将军武攸宁。 麹崇裕一直将李潼送到位于曜仪左门的千骑屯营,然后才告辞离开。所谓千骑屯营只是一个俗称,为了有别于左右羽林军屯营,正式的称呼是仗内管押。 从这一称呼也能看出,眼下的千骑更类似于君王私军,是比照亲王仗内府所建立起来的。相应的,在君王的授意之下,负责管押的千骑使要有更大的自主权与灵活性。 李潼在营地外送走了麹崇裕,对于这位胡人大将,他还是挺尊重的,起码面子上是如此。 武家诸王在北衙中经营日久,而禁军体系又不同于南省衙署之间那么错综复杂,他贸然介入其中,如果没有一个稳定的第三方作为制衡,分分钟能被压得开展不了工作。 麹崇裕一路上虽然对他态度只是普通,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但只要其人对武家诸王同样如此,李潼就能放心许多。 不过让李潼比较意外的是,这个高昌人看起来五大三粗、很是英武,但一身味道辛烈的熏香,不知是为了掩饰体味,还是癖好如此。尽管这味道挺冲鼻,但李潼只作不觉,担心有什么小动作被麹崇裕发现了,或就会被误解为歧视。 李潼站在屯营外深吸两口气,然后才往营内走去。不同于他此前就任别的官署、属官们都热情迎送,此时屯营外除了守门的甲士入前验看书令,几乎看不到别的人。还没入营,便有一股被排斥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潼对此也不以为意,等到甲士放行之后,便率着杨思勖与乐高、并十几名千牛卫备身往营中而去。 这座军营坐落在曜仪城中,布局同样也是狭长,一座官厅衙堂坐落在营地正当中,左右两侧则都是规模不小的营帐,的确不同于南衙厅舍齐备的风格,倒有几分原汁原味的军营味道。 李潼如今虽然已经是南衙大将,但说起来挺丢人,倒是真没怎么有机会进入军营中。所以漫步在营地之中,不乏好奇的打量左右。 一直行了一段距离,衙堂方向才阔步行来几人,穿着千骑独有的兽文戎衣,为首一个胸前戎衣纹路更是隐成狮虎之状。 待入近前,几人叉手为礼,站在最前方那人说道:“卑职千骑长上果毅邓万岁,奉大将军命,出迎代王殿下!” 李潼闻言后便微微颔首,示意对方在前方引路,然而那邓万岁却不挪步,只是指着李潼身后随员说道:“千骑直宿职重,驻营更需慎肃,闲流不可轻……” 听到这话,李潼又在心里叹息一声,真是没啥可说的了。类似场景他起码经历了三五次之多,几乎每到一个新的岗位就要经历一次,到现在已经有些麻木。 不待对方说完,他便抬手道:“拿下这个抗拒皇命、阻我入营的狂士,咱们回宫。” 说完后,他便转头望营地外行去,后方杨思勖并备身诸众纷纷上前,提膀扭臂制住几人,然后便随在代王身后往营外行去。 然而正在这时候,原本还少有闲杂人等的营帐之间却冲出大量兵士,直往此处围聚而来,不待李潼等人踏出营地,便将他们一行团团包围起来,一个个神色难称友善。 杨思勖等人见状,忙不迭将殿下簇拥在当中,而那个被控制住的邓万岁见同袍出营助阵,脸上也无喜色,努力抬起头来大声道:“代王殿下新入营地,不知千骑规令,尔等军卒怎可狂悖围阻?” 李潼眼见这一幕,眉头也微微皱起,往人群中扫视一眼,并未发现武攸宁的踪迹,倒是见到了几个熟人面孔,分别是旅帅郭达与赵长兴等几个此前陆续加入千骑的原千牛卫士官们。此际几人也都站在甲士人群中,见到代王殿下视线扫过,便暗暗摇头摆手。 略作沉吟后,他排开杨思勖等身前员众,沉声道:“建昌王何在?他难道不知我今日入营管押军事?” 邓万岁被扭住两臂,弓着腰,有些困难的仰头说道:“每日此时,大将军需当堂典事,分遣值宿军众,无暇迎见殿下,遂令卑职……” 听到武攸宁此时正在堂中,只是不来见自己,李潼便冷笑一声:“君王加授,使臣领新,他却拘泥案事,不从速出迎,递告营规,属实老兵之才,不堪大用!” 欺负下边人没意思,李潼摆摆手,让备身放开被控制住的邓万岁,又喝令道:“着建昌王速速来见!” 那邓万岁晃了晃生疼臂膀,欲言又止,但还是低头往衙堂行去。那些千骑甲士们分开一条道路让邓万岁行过,然后又聚拢起来。 李潼站在人群中,随手一指赵长兴,示意对方上前。 同袍众目睽睽之下,赵长兴自有几分尴尬,但若非代王举荐,他也不能得任千骑直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叉手作礼,并语调快速道:“建昌王早时入营,不准将士出营迎接殿下。邓万岁奴户出身、与建昌王并无私谊瓜葛……”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便有了然。看来这一次武攸宁是反其道而行,给自己下了一个小套。按照俗常状况,出面刁难自己的应该就是武攸宁的亲信了。 但赵长兴却说邓万岁户奴出身,并非武攸宁党羽。这样的人,如果不依傍上将,却能得任果毅军官,肯定是自身军事素质过硬,类似兵王那种存在,能够获得底层军士的钦佩敬仰。再因其人顽固、不知变通,以营规阻止李潼率领随从入营,于是便发生了这种误会。 对此,李潼也颇感无奈,千骑相关讯息在两衙体系中类似黑匣子的存在,外界并不怎么清楚其内部事务流程。 来俊臣诬告皇嗣事发突然,在此之前李潼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接触到北衙军权,虽然在千骑里有几个耳目存在,但日常几乎没有接触的机会,也就没怎么细致打听当中人事情况。 毕竟在他看来,他要接触北衙军权还有一段时间,到时候物是人非,没有必要为了一些不能应时的讯息暴露深藏的耳目。再者行事风格已经被人摸透,于是便踩进了武攸宁挖的这个小坑中。 此时看到诸千骑军士对他态度都多有不善,明显这第一印象不佳,将他当做了一个张扬跋扈的纨绔。 不多久,武攸宁终于从衙堂中行出,穿过众将士行至李潼面前,神态肃穆道:“怎么回事?” 人群中自有人发声道:“代王殿下入营,邓果毅循规阻止随从入营,触怒殿下,竟于营中直擒果毅几人,大悖营规,卑职等才出帐相阻。” 李潼看到人群中发声那人,也着果毅服色,心中暗道这回应该没错,这是武攸宁的人,原来是藏在人群中准备埋坑。 武攸宁听到这话后顿时皱起了眉头,指着李潼说道:“代王也非入事短浅,何以行事如此孟浪?千骑营规严肃,怎同南衙闲卫的散漫!我分领羽林军并千骑,案事繁重,哪有时间过问你这些闲情纠纷?一意相忤,不问是非,便直拿营中官长,这就是代王逞威用事的态度?” 李潼闻言后也冷笑起来:“若非建昌王才不当用,陛下又何必再使我入营分事?入营前还觉建昌王终究马齿加长,能托一二事用。如今看来,我是高看你了,如果不是你迎引递告的疏忽,何至于有此营变? 彼此都是身位庄重,我也不与你营卒当面的裂目作争,孰是孰非,且诉陛前!若陛下明裁今日是我的过失,我此生不履千骑营地!言掷于此,若食言作悔,千骑上下凡有血气勇敢者,俱可杀我!” 武攸宁本来对自己的一番布置还颇为自得,听到代王此言,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他自知圣皇陛下使派代王入此分事的深意所在,如果这件事真闹到陛下面前,陛下会是何样的态度,不试可知,一旦圣意有了裁决,那他才没有面目立足于千骑中。 沉默片刻后,他才又凝声道:“代王少勇,推尚意气,北衙宿卫职重,岂二三私意能决!营垒之内,尤需律令严明,事中是非,自有军法营规绳量长短,动辄忿语,将士又何以追效?你只怨我失于迎就,但北衙军事宿卫之重,是在于虚礼的迎送?你新入营地,已经激发士忿,若此夜宿卫有失,你又能一力担当?” “军法营规?原来建昌王还知有军法营规?那我倒要问你,何者军法、何者营规,是允营卒能群围上将?你久典军事,营乱至斯,只说我忿语怨言?积弊如此,岂在朝夕!将士失于追效,罪不在于建昌王?今夜若过宿卫有失,我罪自当,但入罪之前,定要先夺建昌王首级,以惩你久事无功、荒废宿警之罪!” 李潼顿足厉喝,然后行至那果毅邓万岁面前,对他长揖作礼,并说道:“上将失于轻重,不能及时递告营规,使我失于自律。罪不在于邓果毅,我未审分明,独咎果毅,昏聩失察,望邓果毅见谅!” 邓万岁见状,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连退数步,一脸的局促不安。 李潼不待其人作答,转又直起身来,环视在场众人一眼,说道:“小王年浅事大,虽有虚才自恃,但却短于事务磨练,志气偶或骄盛,今日失律在先,见笑于人!邓果毅不畏强权,恪守营规,堪为一事之师!我虽愧于邓果毅,但尔等营卒遇事则哗,能自许全无过失?” 他话音刚落,赵长兴等几名兵长率先叉手大声道:“卑职等意气失守,逾越营防,请大将军降罪!” 虽然只有几人回应,但李潼气势十足,大手一挥,说道:“营规散漫,积弊日久,岂一者之失?我自身尚且失守于行,更问罪何人?今日营中之事,悉不再论!” 听到这话,人群中才响起杂乱的议论声,但还是没有人敢高声回应。 这会儿,武攸宁又上前一步,正待开口说话,但李潼却不理会他,转过身又抓起那个邓万岁,大声道:“法之所以常设,在于警众勿失,绝非一人节操慎守!邓果毅你虽能守于一身,但却无阻营卒逾规。 且命你检索营规事则,明张营门左右,将士早晚阅览铭记,番期之内再有逾规,加倍严惩!我与诸将士同守于此,墨书为信,上至王者,下至走卒,敢有违禁,概不作饶!” “大将军英明!卑职即刻做事,不敢有误!” 邓万岁听到这话,脸色也变得激动起来,躬身叉手,大声回答道。 随着邓万岁的作答,营卒中这才响起稀稀拉拉的回应声,继而连结成片,过了一会儿,营地中这才响起整齐如一的叫喊声:“大将军英明!” “诸将士各归营帐,我与建昌王登堂再论事宜!” 李潼抬手示意赵长兴等人跟住自己,并用眼神阻止住同样一脸兴奋、准备阔步上前的郭达,也不理会脸色已经变得非常难看的武攸宁,当先往营中衙堂行去。当然,杨思勖等随从们都被他屏退出营外。 千骑衙堂倒是颇为宏大,但内中摆设却朴素得很,只有一些基本的席案张设。李潼登堂之后,当仁不让的落座于主案上,抬头看着神情阴郁、随后登堂的武攸宁,心中又是一乐。 你说你,老老实实办好交接不行吗,非要搞这些加戏!老子就是前倨后恭,所谓该硬的时候硬的不得了,该软的时候也能放下身段,倨见王侯、礼贤下士,哪怕是做作,那些基层的营卒们还就吃这一套! 武攸宁立在堂中,看着大马金刀端坐正堂的代王,心里滋味自然是复杂至极,甚至都不知该要坐着还是站着。坐着的话只能入座侧席,分定主次,站着的话则就更像是向上级汇报了。 李潼这会儿倒是换上了一副和气笑容,主动递给武攸宁一个台阶,叹息道:“方才群众瞩目,我又的确逾规在先,但既然入掌营事,无威则令不能行。所以忿声频作,自掩屈气,为的也是能够尽快入事。得罪之处,还请建昌王见谅。王乃宗枝长者,事中又是先达,如果没有这一番包容提携,我更没有面目恬坐堂中。” 武攸宁听到这话,不免更加气急,逼都让你装完了,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 他站在主案一侧,指着案几闷声说道:“我兼领两营事务,案中所积不独千骑,不便轻示于人,代王你能否……” 李潼闻言后便连忙向后一仰身,以示避嫌,并举手对赵长兴几人说道:“还不快移案就与建昌王!” 武攸宁见这小子是真不要脸,索性也不再争据席位,落座侧席然后便皱眉道:“代王既知无威则令不行,当面犯我,损我威仪,你……” “这件事的确是我做的不对,但料想建昌王于此积威日久,即便小折,无阻日常行令。也请建昌王你放心,所谓营事荒废,不过一个就事的说辞,我自知建昌王你案事繁多,偶或疏忽难免,又怎么会真的以此参奏于上。” 李潼讲到这里便叹息一声道:“更何况,如今朝中自有案事通天,陛下已经为此烦躁不已。我与王并为宗中幼长,当此时自应通力合作,宿卫禁宫,使陛下能够高枕无忧。 建昌王分领两营,劳苦甚矣,我旧在南衙闲卫,本就案事乏乏,忝享食禄。既然君恩敏察加授,自当以此为重,当然也不敢据案自专,大事不能决者,一定趋行请教建昌王!” 武攸宁脸色颤一颤,更加不知该要说些什么,更觉再留于此,跟这无赖也纠缠不出什么明确结果,收起案上一些机密文牍并符令,并不咸不淡的说道:“千骑宿卫诸事,繁琐细密,又都重要无比,不同寻常衙事。此前诸事已经营张有序,代王入事还未精深,最好不要贸然改动。案事细则,自有掌故诸员递告,我就不久陪了。” 李潼微笑点头,只是目送武攸宁离开衙堂,然后才招来赵长兴等信得过的人,开始详细询问千骑宿卫的各种流程。 武攸宁临走前所言倒也不是吓唬李潼,千骑作为大内之中为数不多的游行警卫,各种规令也的确繁琐至极。单单行令所用便有符令、楔令、书令、口令等等诸种。 其中符令是用于通行禁宫内外的宫门,楔令则是用作提取弓弩、甲具、战马等军械,书令则用作巡警途中的各处签押,口令则用作巡逻途中各处盘问。 各种各样的行令,便多达十数种,其中千骑使所掌握的只有符令、楔令等几种,书令由各营果毅分领,口令则旬月有变,是由禁中递告。 这一个月所行用的口令,李潼一听顿时一乐,居然是他的旧作《少年行》,看来自己在千骑将士们当中也并非就全无影响力。 赵长兴等人来到千骑的时间也不久,诸多事务并不能讲述清楚,李潼索性又召来两员果毅,将各种营规令式仔细了解一番。 千骑的人事构架仍然不乏简陋,最高一级便是两名千骑使,还都是兼领。再下便是六名长上果毅,分领六营甲士,每一营在四到六百人之间,整个千骑有三千三百多名将卒。 负责日常事务的便是六营果毅,果毅之下便是十二名直长作为辅佐。直长之下,又有二十四员旅帅。旅帅掌管一帐营卒,帐中又分什、伍。 千骑的人事构架基本便是如此,除了这些营中官长之外,所搭配的文职官员并不多,只有两名参军事,一个掌管符印,一个负责仓储。 当李潼查看符印的时候,才发现武攸宁又留了一手,几枚重要的符令诸如出入玄武门的兵符,都已经被他提前收走了。换言之,千骑想要出入玄武门值宿游警,只能通过武攸宁。 对此李潼倒也并不怎么担心,跟武家其他人相比,武攸宁是有一些小巧智力,不能一味的莽取,还是要慢慢图之。符令收走就收走,有种你别让我进玄武门! 0422 二王反目,三思拜相 午后开始,宫中便分遣中使陆续将诸宗王家眷召入禁中,而武家诸王也不可避免的跟随同入禁中,想要探问一下圣皇陛下何以要这么做。 禁中安福殿里,诸王各坐席中,神情各不相同。这其中,尤以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神情差别最为巨大。 武承嗣虽然一脸喜怒不形于色的平静,但眉梢频频挑动,显示出他此刻的心情非常舒爽。他虽然远在洛东的魏国寺,但得知此事后便一路快马加鞭的赶往禁中,倒是第一个进入宫中。 至于梁王武三思,这会儿则是不加掩饰的忧愁。实在是没有办法不愁,早在月前上巳节时,他家人便因小女任性遭了大殃,发妻被入囚内佛堂为尼,嫡女也被夺除宗籍,到现在还幽禁在家。更重要的是,前事得罪了宫中女官代表人物的华阳夫人,这一次家人入宫,真的是祸福未定。 所以武三思心里是真的对这一桩召令犯怵,本在南省直堂,一俟得讯后便着急忙慌的入宫,而家人已经被引往禁中闲苑安置,也没来得及当面仔细叮嘱一番,这会儿自是满怀的惴惴不安。 在堂其他武氏诸王们,心中也都是忧大于喜。如今虽然已经是大周之世,他们也都各凭宗属而分居显在,但心里也都始终存着一份小心。 他们这些武家子,真要讲起亲情,与圣皇之间真的没有多少。前怨旧事不需多说,仅仅通过月前圣皇陛下对梁王妻女的处置方式,便能看得出圣皇对他们家人的态度如何。 如果说圣皇对于他们还有借以控制朝局的需要而有所包容,那么对他们的家人可就是全然没有亲情可言,一旦犯错则就是零容忍。 这一次突然将他们各自家眷招引入宫,具体原因、何时出宫也都没有明说,所以这会儿一个个也都是忧心忡忡。 察觉到殿中气氛有些凝重,武承嗣咧嘴一笑道:“寻常庶民人家,尚且讲究聚族同居,人伦和睦。天家伦情,不异俗常,这一次圣皇陛下招引各家入宫,已有所示是为了欢叙论谊,君恩荷重,各自感怀,稍后入见,一定要重谢皇恩!”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抬眼看了看武承嗣,眼神中不乏不满。这些场面说辞能骗个鬼啊,圣皇所以将各家家眷在此时召入宫内,无非是因为皇嗣被诬谋反之事。 他们在场诸人,或因关系远近不同,未必能够确知魏王与来俊臣究竟有什么样的勾连。但从年前年后,魏王便几次信心满满的表示要给皇嗣来一次狠的,所以就算不知详情,也能猜到魏王跟来俊臣肯定是有勾结的! 本来各自心情都不算好,再见魏王那一脸掩饰不住的贱笑,众人心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要争储位的是你,要当皇帝的是你,你搞皇嗣一人就好了,搞我们干啥! 别人兴许还有几分忌惮,不敢明言,可是梁王武三思已经一脸不悦的望着武承嗣低声道:“阿兄做事之前,能不能小通声讯?如此事关重大,至亲都无所觉!诸兄弟各自成家,各有生活,却因你一事妄动而家室不安……” 武承嗣虽然心情颇好,但听到武三思这么说,又被戳中了心里痛处,指着武三思低斥道:“你还有脸训我?外人知我兄弟群立在朝,我为代王所辱时,你等身在何地?魏国寺佛堂空寂,我在其中度日如年,你等又在何处?我所奋求,岂是一人荣辱? 好罢,既然兄弟不可仰仗,我自作谋计!如果不是我,你能独理秋官案事?代王旧年辱你,出言入刀,现在看来,也真是言中你的本质!虚位于刑曹,一无所事!成日不知用计谋事,只知道折堕家门虚荣去逢迎内幸!” 被武承嗣拍案一通怒斥,武三思一时间也是激怒得脸色通红,移席凑近武承嗣、瞪眼恨恨道:“来俊臣是什么人?那是圣皇陛下豢养的凶禽恶鬼,阿兄以为他真会俯首供你驱使?此番用计,你以为是什么良谋? 陛下将各家人众收入禁中,防的是什么?慎之更借势入掌北衙,更加难遏!如此通天大案,阿兄以为我还能安在刑曹推案?陛下能允,朝士能允?此位须臾即失,我还要谢你替我谋事?” 听到武三思一通声色俱厉的诘问,武承嗣也顿时愣了一愣。 他与来俊臣所谋,在场众人或还所知深浅不一,但武三思是知道的,而且也一直跟进此事,之所以能够踢走崔元综,也是武三思借助秋官尚书的便利所提供的直接资讯。 他一通忿声斥责武三思,诚是忿怨之言,对武三思不乏贬低。但实际上,这件事由蓄谋到引爆,武三思都参与极深,这会儿说起来,仿佛其人真的无涉此事,一切都是自己的自作主张。 武承嗣对武三思的态度自是有些惊疑不定,但这会儿自觉事态进展良好,特别皇嗣一旦势威,圣皇陛下即刻便对他见重起来,所以对武三思的态度变化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他此前苦求入宫暂居而不得,便借此达成了目标。 但不放在心上是一方面,武三思敢如此跟他说话,仍然让他有些不满,抬手抓住武三思衣襟,指着他的鼻尖怒声道:“你敢这样跟我说话?自身已经失于检点,难怪家人失礼禁中!” 殿中侍者虽少,但也并非全无,眼见二王似乎要扭打起来,忙不迭趋行入前劝告。其余武氏诸王见状后也连忙起身,将这二人给拉开。被拉开之后,二人各自分坐一席,互不理睬。 又过一会儿,才有女官匆匆行入殿中,御正李氏等殿后,先向诸王见礼然后说道:“陛下有令,诸位大王在事者各归本司,闲时可以入宫与家人欢聚游戏。” 众人听到这话,心中更有几分不确定,下意识抬眼望向魏王与梁王。但这两人各自神情阴郁,也根本不理睬他们的眼神征询,只能各自起身告退。 待到诸王退去之后,御正李氏又走向魏王。武承嗣不敢再作姿态,从席中站起来,望着女官神态和煦道:“我知陛下事务繁忙,本身也是闲散,不敢急切求见,暂候闲堂,随时待传。” 李氏闻言后,神情有几分尴尬,摆手向身后一招,自有宫人抬来几个箱笼,里面装着满满的佛经。 李氏低头,避开武承嗣好奇的眼神,低声道:“陛下有言,佛事尤需谨慎心诚,否则冥福便无足称厚。魏王殿下乃宗家长息,且归魏国寺,毕竟大德高僧,开坛普渡,胜作水陆法会,厚积功德、裨益宗家。” 武承嗣听到这话,顿时瞪大眼,吃吃道:“可、可是我儿女,他们、他们都已入宫……” “这一点请魏王殿下放心,圣皇陛下也有制令,诸馆阁学士、内外命妇都会循时入宫,几位大王、县主绝不会失教。” 李氏继续低头作答。 听到这里,武承嗣再无此前的笃定与暗喜,一脸的失魂落魄,上前一步甚至要抬手去抓御正手腕,却被李氏机警退后避开。 他仍瞪着眼疾声道:“陛下驾在何殿?请御正归告陛下,我、承嗣年虽虚长,却仍懵懂,请直叩陛前,当面奉制……” “圣皇陛下言止于此,妾也只是恭走传声,请殿下不要留难。” 李氏讲到这里,又转头望向武三思,说道:“陛下着梁王殿下入见。” 武三思本来还在席中冷眼看戏,闻言后忙不迭立起,一直提着的一颗心也放松下来,如果不是顾忌武承嗣还在场,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击掌暗贺起来。 他站起身来,对着武承嗣说道:“设坛普度,积福宗家,礼事庄重,不逊祭祀。此事必阿兄能为,余者谁敢代劳?阿兄宜速往,须知神佛难欺啊!” 武承嗣这会儿还沉浸在巨大的失落与茫然中,听到这话后,缓缓转头望向武三思,眼神已经是怨毒至极。 武三思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也是一慌,不敢再说什么风凉话去刺激武承嗣,忙不迭快速离开殿堂,并在宫官导引之下,快速往内殿行去。 大内武成殿中,武则天抬眼看着武三思入殿礼拜,举手示意对方入席,缓缓开口道:“来某上书诉变……” 不待武则天说完,武三思便斩钉截铁道:“此事臣所知不深!” “说得不是这个,早间正在此殿,我以此问慎之,他觉得皇嗣有没有反实?慎之答我,皇嗣若反,则世道无人能以忠贞自诩。现在以此问你,你觉得他说得对不对?” 武则天摆摆手,微笑着问向武三思。 武三思听到这话,额头顿时沁出冷汗,屁股刚刚捱到座席,忙不迭又翻身拜道:“臣、臣不敢轻论,若循事以论,事出则必有因,代、代王虽享誉当时,事才卓然,但终究少涉刑事,大事轻论,未、未可……” 武则天闻言后蓦地长叹一声:“循事以论啊,是啊,你是刑曹官长,立言当然要着眼于事。” 武三思听到这话,额头汗水更多,叩拜道:“臣、臣正有事奏,来某所诉变事,委实、委实……臣实在不宜再居刑曹,请自退事外!” 眼见武三思汗如雨下,武则天默然片刻,然后脸色才略有和缓,抬手道:“咱们姑侄所想,倒是不谋而合了。让你退出刑曹,也是少授人话柄,你且转为春官,入补政事堂。” 武三思听到这话,顿时难以置信的瞪大眼,额间汗水滴入眼眶后更觉酸涩不已,片刻后眨眼颤声道:“臣、臣恭受命!臣、臣多谢、多谢陛下恩授,多谢陛下厚爱!臣必肝脑涂地,忠勤、忠贞无二……” 0423 千骑入卫,诸事待张 PS:推一本幼苗《南明第一狠人》,历史文大手子一袖乾坤新作,新书幼苗亟待呵护。。。 ———— 傍晚时分,千骑将士们开始准备轮换宿卫。 李潼还是第一次深入接触北衙的宿卫系统,心情也是颇有紧张、忐忑,不好细说,总之都是为了梦想。 北衙千骑虽有三千多的总兵力,三部轮调,半个月为一个休整期,番期则为一个月。在番将士,上半个月直日,下半个月直夜。 哪怕休期中,也要每天在帐内签到,并且每天都要完成固定的操练任务,一旦外出必须要做翔实报备,能够自由活动的时间与范围都非常的有限。 正是因为如此封闭严密的管理模式,千骑在整个禁军体系中都是一个近似黑洞的存在,外人想要渗透进来殊为不易。 同时千骑也奉行精兵策略,能挽一石强弓是入选千骑的基本条件,且不乏赵长兴这样真正浴血沙场的边军悍卒。再加上其他的骑砍技艺,李潼在稍作了解后,也不得不承认,跟千骑将士们相比,他的左千牛卫真就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 整个值宿的排班计划,李潼也没有作什么调整,毕竟千骑不同于千牛卫那种闲卫,为了争权斗势贸然更改,一旦出了什么纰漏,那才真要命。 他只是将赵长兴等人录入了自己的亲兵小队中,再加上这几人各自举荐同袍,组成了一个三十人的小队伍,随其出入。无论什么时候,小命最重要,杨思勖等闲员们不好再贴身跟随,只能暂且仰仗这些有些交情的故员。 当诸将士整装完毕,准备前往玄武城的时候,郭达匆匆行上来,叉手道:“禀大将军,在直旅帅刘仲抱恙请缺,卑职请入补代直!” 李潼看了看郭达,只是重重的眨了一下眼,旋即皱起眉头问向果毅邓万岁:“营中可有这样的俗规?” 邓万岁上前一步说道:“有是有,但通常代直需要提前一日进行报备,若无留案,则于规不合。但宿卫事繁,劳损常有,有事也会从宜不究。” “我新任生疏,一切还是依规,暂不就宜。旅帅刘仲若病痛果不能直,且留营休养,什长暂作递补。” 李潼闻言后便摆摆手屏退了郭达,他自知郭达是急于与他交流恳谈,他自己也何尝不是如此。但眼下新入千骑,仍须谨慎一些,现在身边有赵长兴等人为用,暂时也就没有必要牵动郭达这个暗子。 郭达闻言后便也不再强请,叉手退到一侧,只是不着痕迹的用掌心拍了拍心口。 一行人往玄武门行去的时候,赵长兴跟随在后低声道:“旅帅郭达,也是军中一名悍卒老兵,出身户奴,技壮气勇,颇有人望。只因出身太卑贱,不得赏用,否则位不只此。” 从旁人口中听到对自己的暗棋评价不低,李潼也颇有几分自得,但还是有些好奇道:“邓万岁同样出身户奴,何以能高任果毅?” 在府兵体系中,果毅都尉是折冲府的副将,一旦征发出战,于大军中只是不怎么起眼的中下级武官。 但是在禁军体系中,长上果毅却非常的重要,能够独立统率满建制的一营士卒。而在千骑这样的精兵建制中,长上果毅地位则更加凸显,因为千骑同时值宿只有两营,只要能够搞定一个果毅,在这一时间段内,便能完全调度千骑在直一半的兵力! 所以在许多玄武门宫变中,真正的两衙大将军只是样子货,而长上果毅这样的中层武官才是绝对的主力人员,抓住机会便能大放异彩。 毕竟宫变最重要就是出其不意、精兵制胜,真要召集个几千、上万人再动手,那不叫宫变,叫作死。而且夺门入宫只是政变成功的一个前提,接下来如何控制住局面才是真正的考验。 在这方面有一个反例,那就是东汉末年的外戚何进与宦官之间的斗争,菜鸡互啄,致使天下大乱。 “邓万岁所以能高任果毅,是天授年间北邙演武,诸军之中勇夺第一,得圣皇陛下亲授嘉奖。” 赵长兴讲到这里的时候,神态间也是满满的羡慕。 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世道中从来不乏志力俱有、时刻准备的人,但机遇却未必能够降临每一个人。邓万岁有这样的机遇自然羡煞旁人,但其他寂寂无名者未必不勇。 诸如赵长兴自己,如果不是得到代王的赏识推荐,也未必能够选入千骑精军,大概率是在千牛卫充当仪仗混日子,等到年龄大了被扫地出门,平平淡淡了此一生,满腔的血勇志气都消磨在这枯燥漫长的等待中。 行途中,李潼又随口打听了一下其他几员果毅的情况,有的是原百骑官长攫升,有的是功士加授。赵长兴等人入此时间也不长,只能讲解一个表面的大概。 除了一个名为陈远的果毅明确是被武攸宁从羽林军调补千骑的之外,别的兵长似乎跟武攸宁也没有什么确凿的联系。 当然,李潼也不会就此松懈,他此前从来没执掌过千骑,都能在当中埋伏下一个棋子,更不要说武家人常年执掌北衙军权了。 所以接下来他是打算循序渐进,将千骑内部的人事关系换新一番。之所以并不计较武攸宁取走兵符,也是初步明确划分一下各自职责,他掌管千骑营事,武攸宁掌管出入值宿。 彼此制衡,这也符合他奶奶安排他分押千骑的用意。李潼准备在熟悉宿卫流程并将人事关系初步梳理清楚后便动手,从千牛卫和别的卫府调一些人来补入千骑,并从千骑内部发掘提拔一些营卒卑士。 如果武攸宁从中阻挠,到时再下手争抢武攸宁手中兵符,也算是事出有因,不是胡搅蛮缠的揽权。 队伍渐近玄武门的时候,有羽林军宿营,左右各有一处,常年驻兵千余,也是玄武门最重要的守卫力量。不得羽林将军的许可,哪怕千骑也不能随意进入大内。 李潼站在宫门侧方,着甲士前往右羽林衙堂请求符令,过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获准进入玄武门。可见武攸宁余怒未消,逮住机会就要拿捏一下代王。 李潼对此也不以为意,小孩子才耍性子,等老子抓住机会,直接就砍了你! 玄武门内是左右飞龙厩,常备战马六百余匹,也是千骑将士专属坐骑。一旦宫中有变,将士可以在此上马披甲,能够在最短时间内出击定乱。 李潼行过闲厩,道左见到一个熟人,那就是老太监杨冲。杨冲年纪虽然不小,但精神仍然矍铄,见到代王戎装行来,倒也没有什么外露的情绪表达,趁着入前见礼之际,小声说道:“殿下日常提用马力,宜首选左厩。右厩内常侍苏永,不是同行。” 李潼闻言后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这些人事相关,此前所以不说那是没有必要,现在他已经入事北衙,相关讯息自然也要补充起来。 飞龙厩占了禁中玄武城将近一半的空间,再往里便是千骑的内直堂,入直禁中的千骑将士要在这里集结分遣。 日间在直的果毅名为张驰,三十多岁,同样也是膀大腰圆的孔武形象,入前见礼,诸令交割完毕后便率众退出了玄武城,回到曜仪城的宿营休整。 李潼登堂之后,看着邓万岁分遣士卒各自就位,诸多细节默记心中。 按照赵长兴的说法,如果这个邓万岁在军中不阿不党,全凭圣皇赏识的话,那么无疑就是他奶奶的死忠,李潼也没有信心将之拉拢过来。而且其人在营中威望极高,真要就是死倔,那也得做好关键时刻替换其人的准备。 “禀大将军,巡卫诸事已经安排完毕,大将军若无教令更改,卑职便率营卒出巡了?” 邓万岁的汇报声打断了李潼的思绪,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然后便也步出直堂,看着诸将士在械库中领取弓弩等重器后各自离开。 看着那些质地精良、保养得宜的弓弩重器,李潼真是眼馋。真要有机会把这械库抢掠一空,把自己的敢战士们武装起来,啥死不敢作? 这时候,天色也已经入夜,李潼留在直堂也没有什么具体事务可做,索性玩起了投壶。夜中值宿就是这样子,真要有事发生那是真要命,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无聊得很。 李潼在堂中玩着投壶,刚刚摸到一点手感,突然外堂赵长兴登堂叉手道:“禀大将军,梁王殿下夜中出宫,来取手令。” 听到这话,李潼顿时一乐,只是点头道:“知道了。”然后自顾自玩着投壶,根本就不理会在外堂等待手令的武三思。虽然说小孩子才耍性子,但那是自己被刁难又无从反击的情况下的自我安慰,如果不双标那还算是人吗? 他在这里玩挺嗨,甚至喊赵长兴过来比上一局。但这一局还没有玩完,外堂已经响起了哗噪声,不久后,武三思更气势汹汹的登堂行入,见到李潼手里的投箭,脸色更是一黑,但还是按捺住火气,沉声道:“孤陛前承训,不觉日晚,来取手令,通行宫防,请代王稍施方便。” “知道了,暂且侧堂等候。千骑案事杂多,岂为梁王一人而设!” 李潼随口说了一句,抬手将箭投出,却没有入壶,不免有些懊恼,又拿起另一支箭认真瞄准,看都不看武三思一眼。 武三思本来还有些愤怒,但过了一会儿却突然冷笑起来,并说道:“代王是如此沉迷案事?真是让人耳目一新,待入政事堂后,再与诸相公论此是非。” 李潼听到这话,动作顿时一僵,转回头来有些诧异的看了武三思一眼,忍不住问道:“梁王要入政事堂?” 0424 君王恋权,固步自封 见代王如此反应,武三思脸上笑意更浓,抬手遥作一拱,满脸自得道:“陛下施恩垂眷,使我由秋官转春官,并补政事堂,看代王是有些意外啊?” 听到武三思的炫耀确认,李潼心情更有几分烦躁,手中投箭一丢,摆手道:“收起来,不玩了。” 武三思见状后更加得意,上前一步道:“投壶闲戏,我也趣好。既然代王案事杂多,无暇分顾,那我且在堂闲弄一番,等待代王事了。” 虽然一样的小人得志,但李潼却觉得武三思尤其面目可憎。他在席中横了武三思一眼,冷声道:“直堂庄重所在,是供无聊之人闲戏所在?拙才厌声,不知所谓!” 往常武三思听到这话,少不了要暴跳如雷,但这会儿代王言辞越恶劣,他则越兴奋,甚至不乏卖弄道:“代王虽是少进,但却事迹显达,捷才用巧,让人叹服。我也是自愧不如,法迹行事,竟得此番荣幸,还要谢过代王。” 李潼闻言后,更加堵得慌。他奶奶为啥在这时刻提拔武三思,他很快也想明白。武三思说是在学他,这还真不是故意气他。 皇嗣被诬谋反,使得李武夺嫡矛盾空前尖锐,随时都有可能闹得不可收场。在这样的情况下,把两边的备胎提起来,无疑能够让矛盾有所缓和,再处理起来那就有了缓冲的余地。 可问题是,他奶奶有点不公平啊,他这里不过才分押千骑,刚刚接触北衙军务,可武三思这家伙竟然一步三跳的进了政事堂! 他跟武三思那也是积年的老冤家了,这家伙进了政事堂,想也不用想一定会对自己针对有加。如果李潼还只是单纯的南北衙混日子还倒罢了,你在政事堂再跳也咬不到我。 可是他刚刚在朝堂中一通布置,如果被武三思这家伙针对捣乱,接下来的事务进展如何,真的不好说。 这会儿,李潼真是对他奶奶有些不满,拼了老命、死乞白赖都要做皇帝,可做皇帝你好歹端正一下态度,民生国计已经岌岌可危,还把武三思这种玩意儿安排进政事堂,这不存心捣乱吗! 他也收起了玩笑心,自席中站起来走向武三思,武三思见状后暗退几步,口中疾声道:“外堂可还有导引的宫官!” 李潼闻言后沉声道:“旧有闲情小隙,那也只是私情的纠纷。梁王既然将要拜相,身位大不同往,盼你能忠勤恪守,不要公私混淆。你既然陈情法我,那我也不妨再予你一教。陛下之所以授你春官入相,圣意已经昭然,与其强事不能、徒惹怨谤,不如安守本分、恭顺圣意。” 他说这一番话,还真不是取笑或误导武三思。 近日朝野内外事故诸多,这对武则天皇权威严都有极大触伤,在这样的情况下,武则天是需要典礼铺张、继续加强自身的威严。像是此前得知飞钱巨利,便急不可耐表示要将利钱调入神都以筹备封禅。现在又让武三思以春官尚书进入政事堂,意图当然也在于此。 李潼是真的希望武三思能专事典礼,不要搞三搞四,尤其不要打乱他有关漕运的布局。通过漕运改革以改善民生国计,这也是武则天所希望的,武三思真要为了一己私欲强行插手此事,这自然也会令武则天不满。 武三思在听到这番话后,先是默然,片刻后便嘿然一笑:“你若真早有此悟,此夜便不会刻意为难,逼我登堂见你!我与代王,本也没有什么良缘故谊,君恩重授,大事用我,你不犯我,我也懒得理会你!” 李潼叹息一声,归堂疾书手令,着人专递给武三思,望着其人离去背影,心情自有几分复杂。 他能够理解他奶奶女主当国、面对各种人心异动时不得不做的小心应对,但理解并不意味着认同。此前自保尚且艰难,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也根本无力提出、无力改变。 老实说,他并不反感他奶奶为了上位各种眼花缭乱的操作,有时候自己甚至还主动去推动。 可是现在看到他奶奶为了平衡朝局,巩固自己的位置,在明知道武三思才位不配的情况下,还要将之提拔为宰相,李潼真的感觉有些不舒服,生出一种很强的抵触。 如果武三思真的能安守本分,只作加强皇权威严的各种典礼还倒罢了。但如果其人只是为了私欲党争而对漕运改革诸事横加插手,继而影响到整套政令的推行,那真的是罪大恶极。 李潼并不是觉得他这一套政令主张就完美无瑕,是世道必须要走上的道路,但却是针对眼下积弊所作出的一种尝试与调整。 如果被武三思破坏掉,这说明武则天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只允许世道在她能够掌控的格局中打转,为此甚至不惜放弃各种好的、坏的尝试。 那么李潼真的要仔细想一想,他究竟是要继续忍耐、以积蓄实力为理由,避免与武家矛盾全面爆发,还是要挺身而出,干掉武家这些纯粹被武则天用来阻挠世道更进一步、永远在她格局之内打转的工具。 这一夜,李潼想了很多,再加上千骑将士们频频归堂签押,几乎没怎么合眼。 清晨时分,另一部千骑将士们进入玄武城换防。回到曜仪城诸营后,他便让人收拾出一间房舍,蒙头补觉。 这一觉睡到上午时分,醒来时营卒入前禀告,道是不久前有宫官传信,圣皇陛下着代王暇时入宫,与家人短聚。 李潼又在衙堂翻阅了解一些案牍事务,并召见几员营中军官,只作闲聊模样,了解一下麾下诸员各自品性,这当中便包括旅帅郭达。 对于郭达,李潼并没有加以特殊对待,只作寻常。了解到他们这一批将士番期即将结束,将要迎来半个月的休整期,又在后续谈话中,随口点评了几句坊中一些食肆酒食优劣,便摆手让众人退出。 对于新任千骑使这一做法,营中将士们也是议论纷纷。 他们一开始对代王殿下印象实在算不上好,一则先任千骑使建昌王在言辞中有意无意讲起代王行事张扬、为人跋扈,二则代王入营后的所作所为也更加坐实了这一印象。 但是接下来代王诸种行为,却让他们感觉有些意外,虽然相处日短,还谈不上真正的改观,但也看得出代王绝对不只是一味蛮横跋扈之人。 在自身理屈之下,能够向下佐承认自己的错误,而且肯放下身段对诸将士加深了解,言谈间风趣平和。单单这几点,便让他们觉得代王与建昌王的不同。似乎在代王这里,并不只是一味的恃位凌人,道理也能讲得通。 但这也是闲暇时的随口议论,倒也并不足以让人入心。毕竟接触的时间仍短,而且两位千骑使毫不掩饰他们彼此之间的恶劣关系。 诸将士或是不能深入了解那些上层人物的勾心斗角,但身为北衙精锐禁军,自然也都见识许多,当然不会急于表态,站定某一方。毕竟他们乃是天子亲军,但能忠勤用事,也没有太大的必要去刻意迎就某位上将。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到了午后,中官再次来请,李潼便起身离开了驻营。杨思勖、乐高等诸员早已经在营外等候,眼见殿下行出便忙不迭追随上去。 “今日南省制敕频传,唐家亲长已经就任右金吾卫将军……” 乐高个小机灵鬼儿被安排在南衙打听消息,沿途便向代王殿下汇报今日朝中人事的变动。 唐先择终于得任右金吾卫,李潼也算在南北衙都有了根脚,这本来是一件该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是听到武三思果然今日便入补政事堂,李潼又实在高兴不起来。 “还有,来俊臣就任司刑丞,开始入推案事。”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又是一突。司刑丞只是六品的寺官,不要说跟来俊臣旧任的宪台中丞,哪怕是较之寻常的监察御史都远远不及。 虽然来俊臣于一介黔首直登六品已经是非常跃迁,但跟其人旧年履历、声势与当下所诉变故相比,则就是实实在在的卑用。 这一桩任命,看似是武则天也不愿意让来俊臣正式推审皇嗣谋反,但李潼自知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如果他奶奶真的想大事化小,就不会做这么多的的人事调整。 如今把来俊臣授作卑职,无非是熬鹰饿狼而已,要通过来俊臣的罗织之能,一点点深扒出围聚在皇嗣周围的那些人事关系,同时又不直接危害到皇嗣。这绝不是什么大事化小的征兆,而是再一次掀起酷吏严查的信号。 对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武承嗣这个家伙是真的作,关键是作得损人不利己,便宜都让武三思占了,也真是可笑又可恨! 李潼本来是有的极大的从容,无论朝堂中闹腾得怎么样,安心跟在他奶奶身后暗戳戳发展自己的势力就好。可是武三思拜相却让他的处境、乃至于立场也出现了极大的变数。 现在的他,也真的是不能轻松视之,眼下时局中首当其冲的虽然是他四叔一系,可如果武三思真的就记吃不记打、吃相太难看,那也真的需要雄起一把,撸起膀子来干一干了! 0425 祸延深宫,三思杀女 大内西隔城,位于九洲池河洲中央的瑶光殿,自早间开始,便频有宫人出入打扫装饰。 时近仲夏,正是九洲池风光最为绮丽壮美的时节,浩大的九洲池碧波微漾、仿佛一块硕大的玉璧,水波下有浮藻、游鱼,彼此纠缠调戏,水面上荷叶铺开、菡萏盛放,绿得清新,粉得娇美。 池边围栏垂柳,花树成丛,与水中倒影同作荡漾,戏弄微风。河洲上则雕梁画栋,殿阁华美,锦织的步帐,五彩的罗纱。青石铺就的宫道两侧,宫装的美婢扑蝶逐蜂,勤劳的宦者修剪花木。 午后时分,陆续有姿态雍容、悠闲的妇人并华服彩裙的少年男女们,在宫人的导引下,或乘舫船、或通过栈桥登上河洲。这些便是昨日被接入宫中的诸宗王家眷们,得到通知圣皇陛下将在瑶光殿赐宴而陆续赶来等待迎驾。 代王与嗣雍王两家人入宫后被安排在了隔城内仁智院旧居,这会儿也准备着出门登殿迎驾。 当代王妃郑氏与嗣雍王妃独孤氏登堂请行时,房太妃神情有几分不自然,只是摆手道:“旧景感怀,夜不能寐,难免疲乏,今日宴会我就不去了,你们两新妇代我向陛下告罪。” 听到房太妃这么说,两名新妇又连忙表态要留下来陪伴房太妃,却被房太妃拒绝,只道陛下施眷设席、却之不恭,让她们尽快前往。 旁人或许不知,但被分配来侍奉一家的宫官徐氏却清楚,在别人看来,瑶光殿景致或是美不胜收,但对房太妃而言,那里却藏着一段最为辛苦艰难的记忆。 徐氏旧是房太妃被监押于瑶光殿时候的看守女官,待到两位王妃并宫人们退出后,才入前小心翼翼道:“旧在闲苑之际,太妃辛苦养教子女。如今几位大王都势位显在,县主也有良缘待聘,太妃命格福禄绵长,我等旧人于禁中每闻声讯,也都由衷的欢喜自豪。” 房太妃听到这话,脸色也有好转,示意徐氏入前来,闲聊故事。回想往事,她对徐氏印象自然不算好,但如今处境从容,心境也变得豁达,也没有什么穷追旧过的念头。 徐氏在这里陪伴房太妃一会儿,便又前往禁中尚寝局支取一些床席张设。来到尚寝局这里时,却见门前聚集了许多宫人,俱都向院舍门口张望着。 徐氏见状,连忙拉过一名相熟宫人询问道:“怎么回事?” “有外官入宫拿取宫人,听说院里周司设与外朝案事有涉。” 宫人凑近徐氏,低声回答道。 话音方落,院中便响起一阵喧哗声,一名衣裙凌乱、髻发散开的妇人被几名贲士提取出来,正是宫人所言的女官周司设。 那周司设挣扎哀号着,但却只是徒劳,有一名武士上前挥杖重重砸在其人颈后,那周司设口吐鲜血,身躯骤然一挺,旋即便没了声息,不知是昏厥过去,还是已经气绝身亡。 眼见到这一幕,周遭围观的宫人们眼中已经生出满满的同情,但也不敢发声,只是各自敛息退后,徐氏也不例外。 与外间官兵同来的还有一名尚宫局司正,见状后上前一步,戟指那名动手的兵卒,厉声道:“周司设或涉刑案,但自由有司查问论断,你等刑卒再敢私刑加之,我必明奏圣皇陛下!” 一名青袍官员见状上前呵斥兵卒几句,但谁都看得出是在敷衍,之后几人叉起仍然不省人事的周司设,便沿宫道向外行去。 几人行过徐氏附近时,徐氏见那青袍官员一脸的狞笑,依稀听到其人低语:“贱妇还敢厉声,下次便来擒你……” 这一行人很快离开,但聚在此处的宫人们却迟迟不散,徐氏也加入到私语讨论中,才知那周司设所牵涉的案件竟是近日内外侧目的皇嗣谋反一事。 得知这些讯息,徐氏心内也是一凛,想不到这把火这么快就蔓延到了宫中,同时也不免暗暗庆幸,她虽然在宫中任事多年,但与皇嗣一家却没有什么牵连。而她所傍住的代王殿下,如今正在势位之上,倒是不怎么担心会遭受牵连。 不过在场其他人却没有徐氏那么乐观从容,皇嗣一家常年生活在禁中,如果真有什么反迹,那肯定要在禁中大肆搜查求证。 大内皇宫虽然规模宏大,但说到底不过一个大一些的池塘而已,狂力搅动之下,鱼虾惊走,谁又能保证完全不受波及? 且不说宫人们因此扰动而惊悸有加,时近傍晚,外朝诸王簇拥圣皇陛下仪驾抵达九洲池,瑶光殿内外乐声大作,气氛更加热闹喜庆。 武则天似乎心情不错,起码表面上看来是如此,入殿后便示意各家分席入座,不乏感慨道:“天家人情,一如民家。只是各自领任事务,分居坊间,倒没有太多闲暇齐聚一堂。诸王各自才器不能虚置,你等在庭妇流就要懂得和睦勤访,不要让人情疏远。此番各家召集禁中,存的正是这样的情义。” 席中各家女眷闻言后,纷纷起身敛裙作礼,恭声应是。 武则天环视殿中一周,继而举手指了指代王妃郑氏,又说道:“门中诸妇流,虽然各自妇德勤修,朕所知不多,唯代王妃事迹几桩深合朕意。今日诸家在堂,细认各家妇长,夫主勤于外事之际,你也不要秀慧自珍、深居不出,各家之间多作问候,有什么家居的困顿,及时扶助解忧。就算新妇力弱不能,大可入告祖母。” 听到这话,堂中诸王并女眷们脸色俱都有些不自然,圣皇言语中,俨然将这方入门的新妇当做了宗枝各家的女管家,自然让人不爽。 李潼在席中倒乐起来,示意自家娘子安坐圣皇侧席,并起身道:“诸宗长当面,本不宜自夸家事。但门中所以添得闺秀大妇,在于君恩垂问。王妃名门秀姝,端庄温婉,入门以来,内外和睦,家事井井有条,使臣后顾无忧,能够更加从容于事。琴瑟和谐,家事称美,臣夫妇铭感君恩,自不敢狭计自珍,但得恩亲指令,当然也愿宗家诸庭都能从容和睦,凡诸亲家事所问,绝不敢辞。” 王妃郑氏听到这话,俏脸上自有几分羞赧浮现,先向圣皇作礼,然后才又说道:“妾本闺中拙幼,蒙恩入侍天家,不敢擅夸妇功。能语人者,唯恭、唯勤,衔恩于内,谨慎于事。天家富贵,本无养生之患、荣辱之困,恬静自养,不浪使、不辜负夫主命格之贵、才器之功。” 听到这夫妻俩一唱一和,武则天眉眼之间更有舒展,示意这一对小夫妻入座,然后又望着她的侄子并媳妇们说道:“只是这么简单的道理,许多人半生虚度,却咂摸不透。日前所以严惩梁王妃,不在于性厉,只是恨此拙妇德行无修! 天家自有富贵、势位的推享,能够借用民妇几分?荣养之余,闲来应该深思自己配不配得上这一身享用?窃用非分,则祸不远矣!天家有情、亦有威,门中妇流,既沐于恩情之内,也要伏于威令之下!如何能够长守不失?便在于代王妃所言,唯恭、唯勤!” 讲到这里,她又扫了一眼梁王武三思:“这么说,梁王知前事何以如此处置了吧?” 武三思本来还沉浸在拜相的喜悦中,听到这话后身躯顿时一激灵,忙不迭避席而出,拜倒在地颤声道:“臣惭愧,成家年久,却家事草草、无善可夸。拙妇曝丑于外,使人误以为天家门风不谨,获罪应当!门中贱婢不寿而夭,想是命格本贱,难承天家恩威之重,未足可惜。” 李潼听到武三思他闺女已经死了,心里暗叹一声,倒是替裴光庭感到欣慰,这顶小绿帽算是彻底甩脱了。但他突然觉得袍角异动,低头一看,是小娘子唐灵舒在抬手暗扯。 “方才殿下等未至,梁王家中几儿郎还在私议长姊憔悴,准备请求陛下原谅。” 唐灵舒端坐不动,口中则低声的快速说道。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不免一凛,再望向一脸恭敬、跪拜于殿中的武三思,更有另一番滋味涌上心头。武三思既然这么说,那他那闺女即便眼下还没死,大概率也活不过此夜了。算你狠,这宰相之位也该你来做。 梁王家席中,几个少男少女并侧室们听到这话,脸色也都纷纷一变,自有年长警觉者暗拍家人,低头掩饰那一脸的惊容。 武则天在席中也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说道:“那女子虽是骄性恶劣,但也总算享有一份出身天家的缘分,归籍入葬罢。” “臣谢陛下恩典!” 武三思又连忙叩拜道,脸上没有多少戚容,倒有一种明显的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表献忠心,并不只有阿谀跪舔一种,还有一种是自我摧残的效忠,通过伤害自身或者伤害亲人来获得君王的信任。从这一点而言,武三思倒是深得古之易牙余味。 0426 闲游苑池,贤内分事 这一场所谓家宴,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表面上看来还算是其乐融融,闲话家常,戏弄才艺。 直至夜色渐浓,九洲池潮气随风卷入殿中,武则天才起身离殿,殿外早有羽林军并千骑将士于此等候,护从圣皇陛下返回大内寝殿,武氏诸王也都悉数出宫,至于家眷们当然还是留了下来。 这一夜,李潼又回到玄武城坐堂值宿,无论做不做事,起码混个脸熟。人事混熟之后,才好着手搞点小动作。 清晨换班后,李潼也没有再回曜仪城,直接前往禁中仁智院好好休息一下。 再次醒来时,时间已经又到了午后,李潼走出房间,先向娘娘房氏请安,自家两个娘子也在堂中做伴。 闲坐片刻,李潼看看室外阳光明媚,便忍不住笑语道:“仲夏时节,正是禁苑风光最美,久坐不免筋骨疲乏,让我陪娘娘绕池闲游,观景怡神?” 房氏还未答话,今天才跟随太平公主入宫的李幼娘已经雀跃起来,连连拍手道:“好啊,好啊!早年我就想入湖池游玩,娘娘只是不准,如今可没了什么人事刁难,正该游玩尽兴!” 房氏嗔望李幼娘一眼,只是摆手道:“你们少年男女游玩还得个热闹,我就不强随扰兴了。” 李潼又劝几句,房氏只是摇头,他对此也颇感无奈。 其实他这个嫡母年纪还未满四十,在后世正是专注享受生活同时又不失好奇心的年纪,但却一副深居简出老干部的做派,哪怕如今处境已经大有好转,也只是恬然安居,对一切玩乐事物都没有什么兴趣,除了在儿女面前还有亲和,对整个世道都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 于是他也只能携着娇妻美婢还有一个吵闹得不得了的李幼娘,离开了仁智院,往九洲池畔行去。 得知代王等将要出游,女官徐氏早已经让人安排好游船停在岸边,当听到代王邀请登船,她则有些局促的摆手道:“游船精美、人物如画,妾这拙人俗质,就不登船作扰、败坏景致了。” 九洲池规模宏大,景物也都大有可观,当船驶入池中,真的就像是身在风景画卷中,凉风习习,带着荷花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李潼闲坐游舫窗边的绳床,望着窗外水波流动、荷花满塘的美景,心神也颇为放松,突然回想旧事,指着侍立一侧的韦团儿笑语道:“旧年初见韦娘子,娘子还临池感慨时令有违、不能胜赏景致。今日偷闲游赏,才觉娘子这番感慨也是颇有道理。” 韦团儿闻言后,俏脸便有几分羞红,垂首道:“殿下竟还记得这些故事?” 李潼叹息一声,示意韦团儿近席来坐,望着那张美艳灼人的脸庞,笑语道:“当时少年懵懂,所历人事本就不多,娘子解囊推赠,让人记忆犹新啊。” “妾、妾当时真是孟浪,只是、只是乍见殿下,心思迷乱,觉得总要做些什么,才不虚此行。” 回想旧事,韦团儿眼波中情意更浓,手捧李潼垂在绳床一侧的衣带,低声道:“但妾也不悔旧事,若非当时的一刹胆壮,至今也只是一个行走宫中的麻木婢子,哪有后事诸种,让人牵挂、让人不舍……” 看到那俏目中炽热的情谊,李潼也是大生感触,正待垂首说话,李幼娘的声音又在船舱外响起:“阿兄,你家娘子夸言,她能潜游绕池往来,我真是不信!你信不信?” 李潼自绳床上站起来,拍拍同样跟随起身的韦团儿香肩,然后步出游舫,看到自家娘子们正并坐在船板低处,袜履未脱,就这么将两腿浸入池水中,自有一份欢趣盎然。 他走过去也坐在了甲板上,学着几个娘子将腿伸入池水中,并笑道:“若说别的,还要观摩。但若说这个,你这娘子还真是井底之蛙,不见能者。” 唐灵舒究竟是怎样出现在王邸中,除了郑金并房太妃等寥寥几人,余者全都不知。而真正亲眼见过这娘子异能的,则唯有李潼与郑金。 听到夫郎也为自己作证,唐灵舒自是一脸得意,撩水拍着李幼娘脸蛋嬉笑道:“殿下说得对,你就是个井底之蛙!” “我才不是蛙,我要是蛙,那我也……是了,嫂子你才是蛙,你要不是蛙,哪有这种异能!你是一个青皮蛤蟆,被我阿兄从园池里抓捕上来!” 李幼娘一脸不忿,撩水回泼,却没想到无心之言说出真相,唐灵舒听到这话,脸上笑容顿时一僵,有些尴尬的瞥了一眼李潼,又看了看坐在另一侧的王妃,低头不再戏闹。 李幼娘见她这样子,还道自己戏言过重,眼睛滴流一转,捂脸干嚎道:“只需你们夫妻取笑我,不许我说你们!嫂子就是一个大蛤蟆,不是青皮蛤蟆,是又白又嫩的脂**蟆,所以阿兄见到你,打捞起来就往舍中藏!” 她不说话回补还好,这一说唐灵舒更加羞不可当,白眼扫了李潼一眼,转身疾行便冲回了船舱中。李潼也皱眉盯着李幼娘,见这娘子只是一脸的茫然无措状,这才松一口气,抬手给了她一脑崩儿。 “我是说错了什么?阿兄,你家娘子怎么这么怪异?” 李幼娘推了李潼一把,见阿兄也不作答,便也闷头洗水。但是过了一会儿,还是站起来走回船舱,一边走一边喊叫道:“嫂子,我不恼你,咱们来钓鱼啊!” 不多久,船舱中便又响起两人嬉笑声。 郑文茵听着船舱里的动静,不乏羡慕道:“唐娘子跟幼娘可真是情谊深厚。” 李潼在甲板上挪了一挪,靠近王妃,微笑道:“这两人都是率性,常年作伴,就是如此了。闲来戏闹时,有几分目中无人。王妃如果不惯这样的相处,让她们收敛些!” “怎么会?家人就是这样相处,才是有情滋味!入门以前,只道王府贵邸,定是门规肃穆,才只敢作庄重姿态。其实家居乡野里,虽然没有耕织的劳累,但闲情琐事也不少,哪有太多精神动静端庄。” 郑文茵抬起浸在水中的丝履,看着水珠滴落,小脸上也颇有回味:“家中也有弟、妹嬉闹,有时让人烦躁,有时让人开怀。但如果久时不见,又让人牵挂想念。” “既如此,等到过了这段时间,归家之后,大可以将亲人接入邸中,闲时作伴。” 李潼闻言后便又说道,他本以为王妃出身名门,该是庄重得让人不敢怠慢,但相处下来,倒觉得能够和蔼就俗,譬如眼前,也会趁趣戏水,无论是不是迁就,总之相处起来还让人感觉随和。 郑文茵听到这话,眸光先是一亮,片刻后则摇头道:“还是不要了,妾若思亲念笃,可以归家探望。邸中人事新就,若把家人接来,散漫相处、状似亲昵,不免就忽略了邸中别人感受。” “王妃设想周全,但家人相处,也不必这么心累。只要人情渐深,心里总能有包容迁就的尺度。” 李潼拍拍王妃素手,笑着说道。 “昨夜宴中,殿下已经那样高赞妾的妇功,妾当然要更加用心,才能让殿下免于虚言自夸啊!人后且留三分随性,人前还是要端庄十足。如果不能谨慎周全,如何过问诸王家事?” 郑文茵转头望着殿下侧脸,并又笑道:“昨日圣驾未临之前,诸王家人远处围观指点,想是窃议妾何能入侍名王?有了陛下的授意,有了殿下的称许,妾自有底气,让诸闲庭妇人知妾何以能得此番荣幸!” 李潼闻言后倒是一乐,他昨夜殿中一通秀恩爱,正是想借他奶奶话语,留下一个干涉诸王家事的由头,虽然没有跟王妃提前沟通,但彼此配合却好。此际再听王妃说得这样分明,更觉得这娘子颇具内慧。 既然王妃是有这种见识,李潼索性将心事稍作分享:“外朝人事,诡谲复杂,凡在朝之人都疲于应对。方今这个世道,公私人事都不简单,宗家私情更是如此。 此番陛下将诸家召入禁中暂居,是希望能繁事化简,不要让宗家之内的闲情纠纷干扰到外朝局面。所以抬举王妃,用心也在于此,就算之后遇到什么情事的纠纷,王妃大不必委曲求全,大气做事,即便不奏陛下,你夫郎也非人能轻侮!” 郑文茵反手回扣李潼手指,点头道:“妾明白,一定不让殿下失望,不会轻堕我家威仪!” 讲到这里,她又回望一眼站在稍远处的韦团儿,并低声道:“昨日几家群聚,妾等与雍王妃颇受孤立,雍王妃戏言,雍王几番请纳侍婢,观此情势倒不能说雍王色心沉迷,也是不想我家人事孤单啊。殿下若有此意,妾也能有体会。” 李潼闻言后不免哑然,片刻后干笑道:“王妃会不会钓鱼?要不要我来教你?” 郑文茵见状则抿嘴一笑,转又说道:“妾近日探问事中相关,才知能够良缘幸成,宫中上官内应制助事颇深。听说这位上官应制困于访问宫外故亲,殿下事外闲时能不能帮妾稍作回报?” “有这事?”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说道:“小事而已,我记下了。” 0427 刑司捉人,代王回拒 连续在北衙值宿几日后,李潼才又抽空回了一次南衙千牛卫府,处理一下积攒的案事,选拔几个种子选手,顺便实际操作一下监守自盗的事业。 回到卫府的时候,将军豆卢贞松与中郎将李令问都在衙中,连忙登堂向大将军汇报案事。 在经历过北衙繁忙的宿卫任务后,李潼越发感觉到千牛卫不愧有闲卫之称。本身不领军府,连基本的番上轮调都不必做,一张直卫的名录编好后,一年到头几乎都不用再怎么修改。 从三月上巳节之后,李潼便没怎么处理过千牛卫案事。到如今,满打满算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也没有什么积存的案事。 不过出于对大将军的尊重,豆卢贞松与李令问还是事无巨细的汇报一番,其中最多的内容便是诸备身缺直请假的事情,统共十几条,也都是正常的事假或病假,由此可见千牛卫的清闲。 不过还是有一桩积下的案事引起了李潼的注意,那就是司刑寺递来的文牍,要提审一个名为周荣的千牛备身。 文牍是在前天递入卫府中,豆卢贞松与李令问都没有签署批准,李潼览过文牍后便皱眉问道:“具体事则如何,刑司可有加补?” 两人都齐齐摇头,李令问更忍不住说道:“来俊臣入事刑司之后,大肆提审时流,百司朝士多受所扰,牵连之众已达近百。所以提审周荣,事迹想必与此相类……” “周荣目下可在衙内?” 李潼闻言后稍作沉吟,便又问了一句。 长史许景听到这话,便着书令史将周荣传入,顺便将周荣的名籍调取出来,摆在大将军的案头。 李潼翻开名籍看了一遍,发现这周荣果然又是一个出身权贵世家的官N代。 其人出身汝南周氏,即就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周顗周伯仁所出身的那个汝南周氏,曾祖父周法尚先仕南陈,北投之后又作为隋将参与灭陈之战,祖父周绍范是太宗贞观朝的左屯卫大将军。 类似的出身在千牛卫中并没有什么奇怪,倒也不值得说道。尽管司刑寺递来的文书语焉不详,但李潼猜测大概率是跟近期最热的皇嗣谋反案有关。 不多久,周荣登堂,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模样看起来很憔悴,入堂之后便直拜大将军案前,泣声道:“求大将军活我……卑职、卑职舅门涉入刑事,卑职委实无涉,刑司蛮横强引,卑职已经几日不敢离衙,非是自珍性命,只恐清白入刑、蒙冤垢身……” “将你所知讲述一番。” 李潼坐在席中,平静说道。 周荣于是便语调颤抖的将事态缘由讲述一番,其实也并不复杂,只是挺曲折。 这个周荣拐了几道弯的亲戚与王城驿一名死囚有关系,而其人又曾担任过窦家一名国公的挽郎,因此被确定为嫌疑目标而被司刑寺列入提审的范围之内。 正如李令问所言,这一类的事件在近日频频上演。 来俊臣本就以罗织构陷著称,淡出时局良久后诉大变而授卑职,当然要铆足了劲的搞事情,牵连的人越广泛,案情挖掘的越深入,自身处境便越从容,这也算是拿命来搏前程吧。如果所查案情不大,不能获得圣皇庇护,他也绝没可能再想此前那样保住性命。 至于这个周荣究竟是清白还是确有罪实,李潼倒也不怎么关心,本也说不清楚。 政治上凡有大的变故,极少能有因事切割,你是什么样的身份,没罪也有罪。这个周荣出身不俗、年近而立,还蹲在千牛卫混日子,可想而知进取心不大,就算别人真的要搞谋反,未必会算他一份。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提笔在这文牍上稍作勾勒,转给长史许景说道:“发还司刑寺,并告刑司任事者,之后再有此类事务,先将案事陈奏凤阁、再降敕提人。千牛卫乃宸居亲近,帐内侍从,不是刑司推案方便的物料。再有此类事迹发生,我就要对行文推案者不客气!” 许景闻言后恭声领命,然后手持那份文书匆匆行出。而在堂其他人,听到大将军如此表态,也都各自松了一口气。 眼下刑司摆明了是广撒网、勤捞鱼,谁也说不准会不会被卷入其中。如果上官有担当,能够不惧刑司凶威,不准刑司贸然提问属员,起码也能给他们争取到一些自救的时间。 “下堂安心做事,没有确凿罪实,谁也不准擅捕府中员佐!” 李潼对那周荣说道。 周荣闻言后自是感激涕零,连连叩谢道:“多谢大将军活我、多谢大将军……” 看到其人如此,李潼心里又忍不住叹息一声。 有一句比较邪性的俗话,凭什么觉得别人几代积累比不上你十年寒窗,说这种话的人居心不良,信这种话的人则傻得天真。 凭什么?就凭世道如人,新陈代谢那是自然的规律,如果所有上升渠道都被窃取侵占,那跟人行将就木也没了区别,所有内部的更新生长完全停止,人要等死,世道也要等死。 世道太平、民生安定的时候,吃几把骨灰、走一走捷径无可厚非。但如果觉得这些就是理所当然的,你不死谁死啊。好的家世的确能够让人更加容易获得成功,但是这种成功也经不起世道变革带来的折腾,每逢大变之世,先死就是这一批。 李潼家世也够硬,在千牛卫这纨绔窝里都是第一流的,照样还得低头逢迎、小心生活。诸如周荣这一类的世家子弟,如果没有他施加庇护,在来俊臣面前那真是被当猪来宰的材料,少吹家世、低调做人,兴许还能活得久一点。 不待周荣退出,李潼又转头望向豆卢贞松并李令问,不悦道:“此类杂事,你两位自能循理处断,直接拒之,何必再积案上,使卫府人心惶恐?” 两人闻言后,脸上各有惭色,低头认错。来俊臣复起之后,手段更加猖獗,所推又是皇嗣谋反这样的惊天大案,他们各自都还担心或会遭受牵连,又哪有底气抗拒刑司用事。 处理完案头杂事之后,李潼便吩咐召集诸备身于校场,考核一下他们近来操练成果。 当李潼来到校场时,诸备身已经齐聚。而他在衙堂中所作的表态也已经在衙内传扬开来,诸备身望向大将军的眼神,不免更加的钦佩与自豪。 接下来一通的演武斗技,李潼从头看到尾。虽然他自己本身技艺是马马虎虎,但在见识过北衙千骑的操练情景后,眼界自然被拔高,有点看不上千牛卫的水平。 但也不得不承认,跟他最初接掌千牛卫时相比,诸备身水平还是有了一个整体的提高,起码不会再发生骑射频频脱靶乃至于落马的情况。看得出,这段时间里诸备身们也在认真进行操练。 李潼于校场上对诸备身们稍作勉励,然后便召来胄曹参军狄光远提出检查械库。 狄光远入事卫府之前,便得其父狄仁杰提醒要提防代王,结果入衙后三天两头的都见不到大将军。 这么长时间下来,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代王之所以点选他入事卫府,似乎真的只是单纯欣赏他此前上书的义行,对他这个人本身并没有太大兴趣。起码应该不是像他父亲所说有什么深谋,否则又怎么会对他一直不闻不问。 虽然彼此接触不多,但狄光远在衙中听多代王事迹,对代王也有一定的改观。 他也出身官宦人家,对于千牛卫往日风气如何是有耳闻的,入衙之后却见这群纨绔们在代王的管理下端正态度、勤于操练,卫府风气全无散漫,大悖于往日印象。 日常相处中,诸备身对代王也多有推崇称赞,狄光远听得多了,倒不觉得这些推崇言辞全是阿谀奉承,代王事迹的确是可圈可点。别的不说,单单此日堂上表态回拒刑司,这样的担当与志气便不是寻常人能够拥有。 李潼倒是不知狄光远心中所想,在械库中游走一番,挑选出一大批的军械,有的的确是陈旧磨损严重、不堪再用,有的则不过稍具磨痕,但本身不坏,还能使用很长时间。 “将这些磨损器物抄录在籍,先报尚书夏官递补,再着尚方监来收走。” 忙活一阵后,李潼指着那批挑选出来的器用对狄光远说道。 狄光远闻言后,有些迟疑道:“这些器械,大多还能继续使用。千牛卫本就不当战用,只充仪仗,如今朝廷也支用窘迫,是不是要……” “小小参军,要为政事堂操劳国计?” 李潼听到这话便是一乐,先是随口敲打一句,然后才又说道:“千牛卫虽只仪仗之用,但也是南衙脸面,我坐衙用事,着眼便在光鲜。至于替用与否,那是别司职责。少年立志,所论唯恐不够深远,但既然已经入事,就要专注本职。国用盈亏,尔等轻计,又将诸在堂相公置于何地?” 狄光远听完后,顿时一脸的羞惭,抱拳说道:“卑职受教,绝不敢再于事中轻率作论!” 0428 景从殿下,为王先驱 李潼不过随口一说,但见狄光远态度这么认真,不免多看了其人两眼。 趁着书吏检点记录之际,他坐在械库前的小厅里,示意狄光远入前来,笑语问道:“狄郎入衙已经不是短时,职中可有什么为难的事务?” 狄光远闻言后便恭声道:“大将军在堂典事,衙事井井有条,卑职等但守职中,并无疑难困顿。” “这就好,狄郎你是我亲入南省点选的才士,即便不论家门荫泽,少壮勇迹也可称可夸。百司职事虽有不同,所守者唯忠勤而已,盼你能风骨长守,让衙中同僚也能以共事为荣。” 如果代王一开始就这么亲切勉励,狄光远还要担心代王会不会别有深图。 但如今却觉得此前所计纯粹是他们父子想多了,再听到代王夸赞他的前事,自豪之余,也大受激励,拱手道:“卑职前事,虽然不乏胆壮,但若心迹深论,也并非全在公义。家父蒙冤入刑,若不逞强营救,家门恐将不保。” 讲到这里,他又抬眼望向李潼,语调也变得有些激动:“但大将军则不然!酷吏虐世,危害年久,在朝才士或惊恐喑声、侧避事外,或制恶无能、反受所害,大将军却勇而敢当,入世制恶,使世道重归清明。”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一乐,不乏谦虚的摆手道:“不过是恰逢其人、意气伸张罢了,朝廷或用或黜,自有制度,也不是事外之人能作轻论。” “但今次刑司大案铺张,惊扰百司,恐吓世人。大将军能鸣不平之声,庇我等众衙官不受罗织牵连,卑职等沐此恩惠,对大将军也是由衷感激!” 狄光远神态更显激动,入前一步低声道:“在朝宗爵,勇者、智者无过于大将军!方今世道正逢妖事刁难,大将军身位如此,若能勇担道义,营救穷苦,则在朝在野心慕公义者,自能景从麾下! 世道中不乏妒士,袖手于事却口舌勤劳,不乏邪言讽议,轻谤大将军名誉,用心叵测,难称坦荡,不知者难免受此误导,知者窃议,深为大将军惋惜。” 听完狄光远这话,李潼不免便皱起了眉头,望向其人眼神也变得严肃起来,默然片刻后才沉声道:“沐于皇恩,守于职事,这便是我恪守的道义。 若有人言论已经失于公允,存心更不可称端正,人若因此误解,可见浅薄轻率,我又何必再去迎就此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下士?夏虫不可语冰者,言则拘于见识,实则短于资质,即便苟全于温室,凛冬苦寒,能作鹏雕之用?” 狄光远闻言后便有些哑然,李潼也站起身来,拍拍他肩膀说道:“公义之内,虽不以谋身为智,但若以小负大,坍塌之际,所害者亦不止本身。明察秋毫,看不穿半尺心事,彬彬有礼者,未必就坦荡君子。身短志长,如果没有捐身之烈,也就不必擅论世道将何归。” 说完之后,李潼便转身离开了此处,留下了哑口无言的狄光远呆立原地。 他之所以将狄光远选入卫府任职,着眼所在当然还是其父狄仁杰。所以当狄光远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是这个年轻人对他的仰慕,而是怀疑其背后的狄仁杰借儿子之口传达什么意思。 这就让他有些不爽,大家虽然谈不上井水不犯河水,但也实在没啥交情。一口一个勇担道义、营救穷苦,老子差你们几句马屁? 大家各凭本领,各混各的,我不指望你们关键时刻拉我一把,你们也别想着借我声势营救党徒。我就算要包庇营救什么人,那也是我自己的心意。 回到衙堂的时候,李潼见到千牛备身李湛正在堂前走来走去,抬手一招,问道:“有事?” 李湛趋行入前,跟随大将军行入堂中,待到几名书吏退出,他才上前叉手道:“卑职考期渐近,后计彷徨,斗胆请教于大将军。” 千牛卫诸备身考课一如百司职事官,也要考核业绩从而量授升迁。李湛如今已经二十五岁,担任了数年千牛备身,所以在考课中是需要考虑到前程问题。 当然如果只是想继续混日子,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不犯大错,在千牛卫里混到三十出头的也是有,活少钱多又风光,福利也稳定,而且久傍宸居,说不定哪天被君王赏识就加授美职。 但大多数人年纪到了,还是要考虑到前途问题。千牛卫作为一个重要的镀金场所,备身解职后就业范围也很广泛,并不只局限于武职,像盛唐李林甫和韦应物,都是在千牛卫任期结束后转任文职。 李潼抬手示意李湛入前来坐,笑语问道:“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李湛仍是一脸恭谨道:“大将军入掌衙事以来,卫府风气为之肃然,令在事者振奋。但毕竟所任清闲,难免让人懈怠。卑职自审并无诗书之才,也无政令之能,仍愿继任两衙宿卫,愿意追从大将军身后!” 这么说自然就是在表忠心了,我愿意一直跟着殿下混下去! 李潼听到这话也是一乐,他本来就打算在千牛卫选调几个自己人去北衙任事,只是该选何人还没有确定,这李湛倒是赶巧了。 对于这个李湛,李潼印象还是不错的。讲到弓马军技,这李湛也只是马马虎虎,勉强合格,但其人态度却非常不错。自从自己入衙以来,便一直听话听教,与同僚们关系也处的不错,且一直热衷于在衙中宣传维护大将军威严。 现在其人又正式表态要继续追随代王殿下,于情于理,李潼都该予以回应。 想了想之后,他便又说道:“且先入南省过堂参考,不必急于请授,归家暂休短日,等待传问。” 李湛闻言后自是一脸的欣喜,连连致谢后这才退出衙堂。 几天的时间,足够李潼对千骑的宿卫事则了解通透,或许人事上还有一些模糊。 不过他也并不打算直接在人事上跟武攸宁针锋相对,争抢那几个一眼数尽的有限位置,真要争抢得太过分,乃至于影响到正常的宿卫工作,他奶奶也未必乐见。 李潼是打算把千骑的盘子继续做大,宿卫职能加以扩充。眼下千骑的宿卫任务虽然沉重,但职能却很单一,不过是昼夜巡逻于禁宫之间,遇事则警。 老实说,这并不能将千骑的实力完全发挥出来。千骑如今在籍营卒多达三千余众,可以说是畿内屈指可数的精兵。 相对而言,南衙诸卫虽然名气听着威风,但是随着能够照常番上的府兵减少,许多卫府已经形同虚设。即便不考虑职权的扩张侵占,千骑也应该发扬出能者多劳的作风,担当更多的任务。 所谓精兵,那都是历练出来,如果长久不用,再精锐的悍卒也经不起常年的闲养。像是开元年间,府兵制完全的崩溃,南衙再也无兵可用,所以朝廷招募关内诸州残留的府兵与壮丁组建彉骑,作为长从宿卫镇守京师。 但是彉骑组建之后,武备常年荒驰,形同放养,使得关中这仅剩的武装力量都战力下滑,而方镇之兵特别是几大边镇愈重。到了天宝年间安史之乱爆发,关中便已经无兵可用,让安史乱军轻松攻入长安。 眼下的李潼倒不必考虑中央禁军改制的问题,但千骑常年被约束在大内北面几座小城中,且不说战斗力不能长久维持,搞起小动作来也不从容。 所以李潼是打算借机向他奶奶进言,没事把千骑拉出来练一练,既能夸耀禁中武力,也能维持区域治安。 别的不说,他奶奶想要封禅嵩山都快想疯了,让千骑先行出动、往来拉练,并扫荡剿灭沿途的蜂盗贼寇,这理由是既正当又应时。 毕竟相对于南衙诸卫内部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千骑是武则天一力主持扩建起来,相对而言要更加可信,担当封禅前后的警卫与仗从也是应有之义。 如果没有一支足够可信的武装力量,按照武则天禁中寝居都不踏实的状态,更不敢大摇大摆的离开神都往嵩山去。 只要千骑能够动起来,那么当下这种静态中因陋就简的人事构架便不再合用,需要进行深化调整。到了那时候,他才方便将自己的人逐步安插进去。 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后计,李潼才不急于跟武攸宁争抢那几枚出入禁中的重要兵符。他新入千骑,还是应该着眼于队伍建设,眼下就算掌握了出入宫防的兵符,大家却不跟他搞革命,那也屁用没有。 有了李湛的主动表态,接下来李潼又陆续约见几名他所看好的卫府备身,诸如此前便留有印象的杨放之类,先达成一种提拔看重的默契,等到北衙方面搞定了,就可以陆续往里边掺沙子了。 北衙的军事构架,南省话语权比较小,主要还是武则天的心意如何。不过圣皇陛下日理万机,上不了一定层次的人事任命,当然也没有精力一一细致过问。 因此北衙的人事权,很大程度上是在禁中女官手中,如果能通过女官们的初步审查,只要不是级别太高、位置太醒目,递交的任命调整便很大可能获得通过。 0429 世事诡谲,父子分道 因为衙库需要替换的军械数量不少,狄光远一直忙碌到了傍晚时分,才离开皇城返回家中。 见到家门前不乏车马停驻,狄光远心里暗叹一声。来俊臣复起刑司后推问案事,朝士们多受惊扰。 他父亲狄仁杰在朝中资望深厚,许多朝士无处诉苦,便纷纷登门求教。而狄光远也是有感于其父近来一副愁容,几无欢颜,所以今天才趁机冒昧向代王殿下说那样一番话。 回到家门绕过前厅时,狄光远便见到少弟狄光昭正在中堂侧廊游走,方待上前询问,狄光昭便已经先一步将狄光远拉到偏僻处,一脸笑容道:“二兄回来正是时候,你室中还有无闲财?能不能先支用十缗周济一下兄弟?” 狄光远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有些不悦道:“日前你嫂子不是支借你许多,这么快就花光了?你既未成家,也不立事,哪来这么多花销?” “唉,别提了!南市邹胡子总吹嘘他笼里金翼大将军市中无敌,我念着阿母寿期将近,搏求一份外财置办重礼,也能光彩些……” 狄光昭闻言后便尴尬低头搓手笑道。 狄光远听到这话,不免更加的不满:“父兄都在勤恳于事,你却执迷斗鸡博戏,屡教不改,我这里是没有了!” “二兄不要这么绝情啊!你新授美职,俸料厚给,饮食都在宅里,哪能没有余钱?你阿弟也不是全无脸面,只是当下拮据。鸡舍里人说了,若今日还不结算欠资,便要登门来讨!阿耶近日本就人情疾困,二兄你忍心贪戏一点闲财,就让阿耶更烦恼?” 狄光昭拉着狄光远的手臂只是不放开,一脸理所当然的继续争取。 “餐后来我室中直取,再惹这样的闲事入门,不须阿耶过问,我就要打断你的腿!” 狄光远暗叹一声,只能点头说道。慈母爱幺儿,他这三弟被老母骄纵得学业、人事全无所成,也让一家人头疼至极。 狄光昭闻言后顿时笑逐颜开,还没来得及向二兄道谢,中堂里突然传出一阵激烈的吵闹声。 两兄弟闻声忙不迭转向中堂门外,却见堂中几名宾客里一个须发灰白的老者正站在堂中,戟指其父忿声咆哮,姿态无礼得很,而其父只是颓坐席中,一脸的苦涩。 眼见这一幕,堂外两兄弟也都不乏气愤,狄光远还能稍作忍耐,狄光昭却已经忍不住冲入堂中,同样指着那老者大声喝骂道:“哪里来的拙才老叟,敢在我家厅堂使气咆哮!鬼差吊脚的厌物,竟不知为客之道?” 狄光昭这一通叫骂,在堂诸人闻言后俱都愣了一愣,片刻后狄仁杰拍案而起,指着少子怒声道:“竖子收声,怎敢对长者无礼!” “有礼方可称长,老物在我家厅堂指骂我父,儿亲眼所见,若还吞声咽气,堪为人子?” 狄光昭仰着头,仍是一脸的理直气壮道。 老者闻言后脸色变幻一番,而后深吸一口气,向狄仁杰稍作抱拳,沉声道:“狄公庭中少勇可待,后事无愁。老朽失礼在先,唾面自惹,惭于人前,告辞!” 说完后,他便转身往外堂大步行去,狄仁杰见状后脸色更是一急,忙不迭快步跟上去,口中疾呼道:“张公暂请留步,那小儿无状,我让他……” 两人一前一后行出中堂,其他宾客见状后也都纷纷追了上去。 “你呀!” 狄光远侧立门前留客无果,走入堂中指着狄光昭,一脸的郁闷无语。 “我在自家庭中护我阿耶,难道有错?” 狄光昭口中仍是强硬,但脸色也有几分惊恐,片刻后顿足道:“逐此恶客,有什么大不了?我去后堂寻阿母说事……” 说完后,他便也一路小跑着往后院行去。 足足过了大半刻钟,狄仁杰才又转回中堂,脸色自是铁青,怒声道:“那逆子在何处?给我押过来!” “三郎已去阿母处,阿耶请息怒,他也是赤子纯孝,才有失态。” 狄光远上前将父亲搀入席中,小声说道。 狄仁杰却不罢休,推开次子,阔步行出中堂,侧廊里抄起一根竹鞭步入后堂,不多久,后堂里便响起一阵鸡飞狗跳的喧闹并嚎叫声。 过了好一会儿,狄仁杰才又返回堂中,手中竹鞭已经沾染血痕,脸上仍然怒色浓厚,指着惶恐立在堂下的家奴说道:“以后凡有宾客在堂,不准那逆子就近中堂一步!” 说完后,他才有些无力的抛下手中竹鞭,并对次子招了招手,入堂后坐下来一脸颓丧道:“张孟将生就一身硬骨,年愈高而气越壮,却在我家堂中遭受竖子指骂,来日我将羞于见他。” 听到父亲这么说,狄光远才知刚才那名老者竟是永昌年间制举策问第一、如今官居殿中侍御史的张柬之。 他虽然不像少弟那样莽撞,但回想张柬之此前呵斥其父的狂态,心中也有一些不满,便低声道:“今日此事,也不好独罪三郎。张公诚是年长,但既然列席为宾友,何事不可从容议论,竟要那般厉态诘问……” “你不懂。” 狄仁杰闻言后又叹息一声,垂首默然,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望着儿子说道:“代王殿下近日可曾归衙?待他在堂的时候,阿郎能否登堂独白一事?” “阿耶请说。” 狄光远连忙点头道。 “唉,这件事也与代王有关。日前殿中省一员食医名徐至,曾于省中阻拦代王,申告皇嗣无反。但在前日,却因此被司刑提捕……” 狄仁杰将事情讲来,并叹息道:“徐至其人,不过一个流外的闲用,即便有失礼妄言之过,也纯是忠义所驱,不当遭受极刑。来某复起,更显猖獗,竟凭此小过便迫害其人,妻儿都不能免。” 狄光远听到这话,便皱起了眉头,低下头去并没有及时作答。 狄仁杰见儿子此状,又解释道:“张孟将方才所以激愤,正在于此。他想联结朝士,搭救徐至。但为父本身已经不在言司,后续此类事迹,也必将陆续有来,若频频鸣声,难免失于缓急,则皇嗣更失护持……” 狄仁杰自有他的考量与为难,此前因为奔走联络朝士将豆卢钦望送入政事堂,他已经见恶于圣皇,更因此被调入司宾寺闲职。自身势位的变迁,他还不怎么在意,可却因此被打断手头上迁民入籍的事情,已经让他深感惋惜。 徐至急于公义,为皇嗣鸣冤,却因此而获罪,于情于理都该搭救。可是如今朝中唐家忠义已经被严重压制,素来行事强硬的李昭德又被外遣于西京,在位的豆卢钦望则大事不理、小事不问。 如果狄仁杰出面联络朝士搭救徐至,落在圣皇眼中,连审问这样区区一个流外下吏、朝士们都要百般阻挠,则就不免会觉得他们串结深刻,接下来的酷刑也将更加激烈,届时牵连更广,将会更加的得不偿失。 来俊臣乃是横行世道的大凶,胆大妄为到连天家人情都敢离间、构陷,世道之内几无能制者。 如果说有一个人能够让来俊臣恐惧回避,那就非代王莫属了。徐至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流外下吏,如果代王肯为之发声,来俊臣也要有所顾忌,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 过了好一会儿,狄光远才抬头望向父亲,并从席中站起来沉声道:“儿先请阿耶恕罪,恰在今日,有幸立于代王席前受教。代王所教一言,让儿感受良多,身短志长,若无捐身之烈,则就不要轻论世道何归。” 狄仁杰听到这话,脸色便有几分不自然,狄光远则涩笑一声,继续说道:“代王所以垂教,是因儿今日斗胆妄语,恳求代王能勇持公义、营救穷苦,代王有数言教我……” 他将代王一番话复述一遍,然后又望着父亲说道:“儿受教之后,也在深作思量。代王所言或是有失偏激,但儿子觉得代王说得有道理。阿耶并群才士忠义立朝,尚且无能搭救徐某,顾虑诸多,何以能够笃定代王便无愁苦? 徐某以小论大,诚是志气可嘉,不愧人道楷模,想必其人作事之前,定然已经有了捐身的烈念。但代王于此事之内,又是何其的无辜?” “阿耶遣用,儿本来不该回拒。但在朝之士恐皇嗣失于拥护,卫府群僚同样也担心失去代王强庇。公义之内,不以谋身为智,代王在势,已经身系卫府群众安危。儿若再以此强加代王,这不是公道之义,而是强盗之义!” 狄光远说到这里,不敢再抬头去看父亲,只是低头跪在席前。 狄仁杰张张嘴,过了好一会儿,才低笑道:“我儿长大了,能有奇论回敬你父。代王啊,真是一个智才!” “儿不敢夸奇得意,只是所见代王言行有折服人心之伟。阿耶常教,不要执迷门阁之内,贪望家室余勋,儿铭记于心。勇行于英流之后,亦在教内。” 狄光远说话间抬起了头:“代王或是非德非长,但却有勇有智,能够包庇世道后进逞才继力于事,而非浮沉于诡谲之争。世道少流所以倾慕代王,在朝资望深厚的德长不必以此为困,但年少轻狂,渴于出头!” 狄仁杰本来还有几分不乐,听到儿子这么说,脸色蓦地一变,片刻后才喟然道:“世道妖异,竟让父子都有分道之扰!” “世道所以妖异,罪不在于少流,亦不在于少王!” 狄光远则镇定回道。 “罢了,你且去!老夫历事半生,不受少流讥笑!” 狄仁杰起身摆手,本来是想让儿子稍作分忧,这会儿则更加烦躁。 0430 千金易得,真心难求 五月的神都城,天气炎热得很,但因为有诸水绕城,倒也热而不燥。特别在渠池汇聚的坊区中,水汽蒸腾,随风而散,倒还有些微的清凉。 不过也并非没有例外,立德坊中虽然有着水域面积极为开阔的新潭,但燥热的感觉还要甚于别坊。 新潭本就是畿内漕运集散的一个重要集散地,往年便非常的热闹,而今年这一份热闹更甚往年,坊中行人比肩接踵,放眼望去几乎不见闲地。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转变,是因为朝廷不久前有关漕运的一些政令改革。原本新潭因此水事便利,周边广有仓邸,但这些仓邸主要是在京百司所属的官仓,民仓则少之又少。 官仓管理刻板,不能循时就宜,所以也就不能完全发挥出新潭通达百坊的便利,民生能够因此受惠少之又少。 不过从月前开始,官仓便陆续迁往城北的道政、道光等几坊,而腾空出来的仓邸,则或售卖、或分租,转由民间的商贾进行经营。 这一桩政令一出台,顿时在神都城民间引起极大的轰动。近年来洛阳城居民数本就激增,民生物资所需当然也随此增加,新潭附近的立德坊、承福坊优越的水运条件自然也让人垂涎,此前因为多被官府把持,民间商贾们就算眼馋,也没有办法。 可是现在禁令陡然放开,商贾们的热情顿时便被引爆开来,广有商贾提取重金争相认购。 潭水边有一片面积不小的竹林,竹林中则耸立着一座两层高的小楼,眼下小楼周边广有武士环立,不准闲杂人等靠近。 小楼二层的望台上,李潼扶栏眺望不远处的新潭,看到载满货品的舟船在湖泊中往来穿梭,有许多壮力或是涉水拉纤,或是用竹排将货品运载到堤岸上的仓邸中。 “今年用事还是仓促,新潭常年失修,等到了冬日还要深挖扩建,眼下也只能暂作从宜。” 看到那些壮卒们用工颇为辛苦不便,李潼便说道。新潭旧年主要是官用的漕运仓储,所涉衙司颇多,因此也就失于一个系统的管理,淤积状况颇为严重。 杨丽一身男装站在代王身侧,闻言后便也笑道:“往年民家商户是无从就近此处水利,但如今朝廷禁令放开,民家得以承惠。稍后整修,也已经在议,官家只需出工,诸物用自有民家分领。也不可称是慷慨,毕竟财货已经投入此中,漕渠运力越大,得利自然也就越多。”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一乐,自古以来,商贾社会地位便不高,特别在于官府的交涉中。 围潭售地已经让朝廷在闻风而动的商贾们身上狠赚了一笔,接下来的后期维护与建设仍然要转嫁到这些商贾身上,让他们继续投入,而这些商贾们还要甘之若饴。 关于这一点,李潼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商贾本身不事生产,手中又掌握着大量的社会流动资源,当然也要承担相应的社会责任,各种商品与交易的赋税抽取是针对于他们本身所从事的行业,诸如军人勤战、农人租庸调,现在朝廷政令对他们有所帮扶,他们当然也要付出更多。 “娘子气魄向来不弱,今次围潭置业几许?” 李潼在望台上欣赏片刻,然后又转回室中,示意杨丽近前来坐,笑语问道。他近来主要在南北衙之间行走,今天才抽出时间来入坊查看一番,倒是不怎么清楚杨丽经营如何。 杨丽侧坐于近席,摊开一张简单的草图,伸手在上面稍作勾划,并说道:“因有殿下提前示意,妾才能先人一步的铺设,立德坊东隅及至归义坊西门,渠池沿岸邸铺已经尽数入手。” 李潼凑近去看,见杨丽所圈出的区域直占今次朝廷售卖几近四分之一的规模,不免略感诧异道:“这么多?钱货方面可还足用?” 杨丽闻言后便笑道:“这些邸铺都是前期入手,倒是不需要比价竞夺。到如今,闻讯参与者更多,时价较之故价攀升十倍有余。神都洛阳真不愧畿内大邑,豪富者不知凡几,若没有殿下预示,凭妾手中财力,也绝难作如此大图。” 李潼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他当然不是什么一心为公的纯正君子,倡议这些在利国便民的同时,也免不了为自己打算。不过杨丽出手便是这么大的手笔,倒是让他有些意外。 “这些邸铺虽然已经入手且经营起来,但毕竟前后差价悬殊,难免让人侧目。妾已经让人继续由西京入调资财,再加上在京邸铺本身的营收,比照时价陆续将差价补齐,大概秋里就能完成。” 杨丽讲到这里,抬眼望着大王并说道:“殿下势位崇高,所思所劳都是国计大事,绝不可因此财物短利轻损名誉。钱财滥积、无益于人,如果因为贪吝于此而惹杂情滋扰于殿下,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李潼听到这话微微动容,望着杨丽点头道:“辛苦娘子了。” 改变新潭的漕运仅仅只是整个漕运改革的小环节,最开始朝廷包括李潼在内,对此也都没有什么足够的重视。所以最初负责此事主要是由都水监牵头联络相关各司腾空仓邸,具体的租售则由北市监负责。 可是没想到神都商户们对此如此热情,为了能够在新潭周边抢占一处邸铺,大笔钱财争相竞购。 眼见钱财流水一般的涌入进来,北市监也被吓了一跳,忙不迭上奏朝廷,因为所涉钱款实在惊人,这件事竟然直接被捅上了政事堂。 眼下朝廷财政已经到了非常困难的程度,突然一笔如此可观的钱财入库,而且一旦细致经营,还有可能会作倍增,自然令群臣侧目。 武周朝臣们可素来没有不与商贾论利的臭矫情,各司所置公廨本钱便是一个明证。 意识到这当中巨大惠利可供挖掘,政事堂对于这件事便也给予了极大的重视,很快就调整策略,由南省户部地官领衔主持,尚方监、都水监、司农寺等诸司配合,直接向政事堂汇报。 朝廷如此重视此事,许多细节也就难免会被披露出来。杨丽先人一步以低价抢买到这么多的邸铺,是很难长久瞒下来的。一旦被人借题发挥,少不了会有许多人事上的纠纷。 而且武三思进入政事堂后,也一直在操作让其同族武嗣宗继任狄仁杰空出来的地官侍郎职位,以期染指漕运改革所带来的惊人巨利。 在这样的形势下,李潼也要有所谨慎,不让人抓到具体的把柄。杨丽有这样的觉悟,并不意味的贪图财利,肯主动补齐差价,也让李潼颇感欣慰。 杨丽又提笔在图纸上点了两个朱点,继续说道:“这两处邸铺,已经补全差价,文契无可指摘。妾稍后便让人将文契送入邸中,殿下可以分赠王妃并孺人家宅。” “这大可不必,她们几家各有自立谋生的手段,也不需横财殊加。” 李潼闻言后连忙摆手道,他虽然品德不高,但也并不是全无节操,见杨丽为操劳这些事务,已经大有清瘦,更不忍心夺产赠人。 “妾并不是恃财骄人,也知这两家人物出众,无患不立。但神都繁华,享之不易,起居用好,这是人之常情。殿下如今势位正隆,两家子弟享有亲友近昵,未必人人能够笃守清朴。与其放任不理,不如优渥酬赠,量用多少,各有分寸,只是让他们不要有享用不继的忧愁。殿下也能更加专注于事,不受闲情的滋扰。” 杨丽讲到这里,又低头沉声道:“妾执掌家事以来,托于殿下庇护,家业日有进益,可称无愧亲徒。如今也是为自身打算,与其徒守物用,不如趁此从容,换得真情。妾于殿下,无私无隐,只盼殿下能够恩许,让妾能循情更近,不至于无地可容!” 李潼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感触大生,抬手覆在杨丽白皙的手背上,低声道:“娘子是世道中罕见的英雌,我则只是一个权势之内的迷徒,能得娘子倾心,能无荣幸感激?身世的高低,只是世道俗人的闲计。但如果深查真心,我才是高攀了娘子。只要娘子不嫌弃我这个浊质的权徒,身之所在,不离不弃!” 杨丽听到这里,俏目泛起泪花:“言出于殿下,妾便深信不疑!我是人间罕见的伟娘子,一副真心贵比珠玉,千金可得,此心难求,既然轻掷于殿下,盼殿下能珍守勿失!” 渐渐地,两人便依偎到了一起。 突然窗边人影闪过,走廊里李葛看到前面的杨显宗蓦地转身往后退,不免有些不解,大声问道:“二郎要去哪里?难道郎主不在阁中?可楼外护卫明明是说……” 杨显宗闻言后便瞪了李葛一眼,正待顿足呵斥,房门前已经闪出了杨丽的身影,指着二人道:“殿下着你等入见。” “阿妹,我可没有……是李大他!” 杨显宗连忙入前,一脸生硬的微笑,却只是换来一记白眼。 0431 千卒入都,只待召用 李潼站在席前,看到二人走进房间里,便示意他们各自入座。 看到杨显宗一身锦绣纨绔的打扮,李葛则像是一个短褐苦力,李潼不免一乐,指着二人笑语道:“你两人倒是分工明确,贵贱鲜明啊。” 杨显宗入座后干笑一声,叹息道:“贵也只贵在这一身袍服,还是要为了这些苦卒饮食奔波。” 这话倒也不假,两人各有分工。杨显宗率诸敢战士,以行贾商队为掩饰进入神都城,所运输的货品主要便是粮食,用来供应李葛所率领的故衣社卒力们。 这批卒力人数不少,还没有完全融入到畿内漕运体系中,所以衣食方面很大程度还需要杨显宗他们张罗提供。 闲聊几句,李潼便示意李葛先作汇报。 “如今入城卒力已有千数,后继还会陆续调入。只是眼下各家邸铺还没有完全铺张完毕,用工事则仍在与都水监洽谈,真正上工者还只有五百余数……” 朝廷虽然放开了新潭周边的邸铺租售,但却并不允许商户们私下里大量招募佣工,一应用工都需要向朝廷有司报备、由朝廷出面,统一组织。 朝廷改革漕运,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以工代赈,通过行政的手段尽快将河洛周边那些无地可耕的迁民丁壮组织起来,安插进岗位之中,不让这些丁力闲置于野,也给他们提供一份生计保障。 这一项任务眼下由都水监负责,普查京畿周边漕运所需的工位,然后招募丁力进行分配。京畿内外,数万工位是有的,其中大部分是城外运渠。至于城内,一则朝廷本身就有官奴可用,二则也比较警惕大量丁壮进入城中,所以放开的尺度比较小。 尽管老丈人唐修忠所任都水使者是真正的直管领导,不过李潼也不敢肆无忌惮的将所有城内工位都给侵占了,基本上按照三比一的比例将故衣社卒力招募进来。 李葛先将情况稍作交代,同样也拿出一份坊图细致讲解道:“眼下立德坊与承福坊,共有丁营七座,我故衣社徒,主要便被安排在了立德坊西门南北,至于后续入城者,属下建议不要全聚一坊之内,可以分散于北市周边几坊。” 李潼接过坊图来看了一看,立德坊西门直对徽安门大街,出坊后北行短程便可抵达大内东城宣仁门,再往北便是畿内最重要的仓储地含嘉仓城。故衣社众们被集中安排在此处,可以说是已经紧傍大内宫城。 对于李葛的建议,李潼也比较赞同。将故衣社众大批迁入神都城中,虽然也是有以防万一的打算,但主要还是给这些故衣社众安排一个生计。真要想明刀明枪的搞事情,单凭这些故义徒众也不怎么靠谱。 这些故义徒众既无严密的组织性,也没有明确的斗争目标,真要闹起来的话,战斗力可能都还比不上南衙金吾卫那些街徒们。如果靠他们跟禁军直接对战,无异于是找死。 其实朝廷之内对于要不要招募一批城外卒力安置于城内,也是不乏议论声。 不过由于新潭周边地皮热度正高,还是招商引资的声音占了主流,所以对于这些卒力的安置暂且从宜。一旦这股风头过去,对于这些卒力的安置肯定还要再做调整。 但只要人已经入城,后续再调整起来,也能有更大的操作空间,即便不依傍宫防,也能保证在城中安置。 对于这些入城的故衣社众,李潼也无作更多指示,只是吩咐李葛勤做走访,有什么疾病饥荒之类的,视情况提供一些帮助,让他们能够多一层保障,甚至并不强调加强组织性。 毕竟人一旦聚势,便不免胆壮气盛,或许还要无事生非。神都城远不同于坊野,一旦发生什么明显逾越禁令的民势串结,那是绝对的严酷打压,根本不需要犹豫。 故衣社本身只是一个生民互助的行社,给生民疾苦时提供一个求助的对象,而并不是对生民人身加以控制。这样的行社宗旨本身并不违禁,甚至官方都有所提倡。 神都城内两市中便存在众多行社,商贾们按照所从事的行业、售卖的货品加入这些行社中,协定物价、拆借财货,这都是在规则许可之内,甚至可以视作两市市监的下属管理机构,所不同只是这是由商户所自发组成的民间组织。 即便不说这些商贾们的行社,一些定居城中的世家大族与胡族酋长们也同样不少。 比如跟李潼关系不错的高句丽人,他们便大量的聚居在洛阳城东建春门附近几坊之间。而故宰相杨执柔坊居的尊贤坊,大半坊居都是弘农杨氏族人。会节坊中有祆庙,一旦举行什么宗教仪式,坊中聚起的胡人更是数以万计。 甚至就连禁宫之中,也是存在一些小群体的。如司宫台老太监杨冲便狂认干儿子,宫女们之间也是结谊互助,彼此帮一帮忙,甚至凑钱在龙门凿窟奉佛,或者集资收葬一些老死的宫女。 在这各式各类的组织当中,故衣社并不显眼。除非李潼自己站出来表示他就是故衣社社首,引起上层政治势力的关注,或者故衣社众聚集起来天天开大会喊口号、要反武扶李,自己找死。 等到李葛汇报完毕,李潼才又望向杨显宗。 杨显宗站起身来说道:“田翁等于汴州采买的粮货已经分批运入洛州,囤入城外诸乡野输济社众。敢战士们也在循次获取籍名,或乡籍、或寺籍,如今入城已有五百徒众,余者则分散乡野,看顾各处仓邸。城中一些车铺并脚力铺业,也在逐渐接手。” 敢战士无疑是李潼在城内最为可靠的私人武装力量,真正关键时刻是需要组织起来正面作战的,自然不能像寻常故衣社众那样放养。 敢战士的大本营位于北市,但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通过舟车、脚力调集到城中绝大多数坊区。 当然类似李潼邸居的积善坊那就不要想了,这些城中真正的贵坊,是绝对不准大量外来人员突然涌入。哪怕是宾客来访,坊中的武侯、街徒们也都会严密排查。 等到杨显宗汇报完毕,李潼便递给他一份名帖,说道:“持我名帖,稍后去走拜郑恪,他是右尚署监作,直管尚方监仓储诸事。我已经知会过他,他到时会接待你。” 虽然跟郑家关系已经算是亲厚,但李潼也没有直接交涉购买仓储物货。他堂堂一个亲王,却对尚方监下属的仓邸诸事亲自过问,任谁也能猜到当中必有蹊跷。彼此之间还远没有提头共谋的默契,让杨显宗出面进行接洽也是一层掩饰。 他也不需要给杨显宗特别安排一个身份,杨丽在入宫面圣之后获得圣皇陛下的赏识,这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杨显宗作为其堂兄,借着这一层关系,与少府尚方监进行一些宫事的买卖,这也很正常。 朝廷本身便掌握着大量的匠户,这些匠户们恒有所产,除了官家耗用之外,也有一些产能过剩,其中一些通过宫市买卖流入民间,这也是一直有的现象,只是还没有形成固定的皇商群体。 彼此接洽一番,先培养出一些默契,然后再循序延伸到一些禁物的买卖,倒也不必一上来就旗帜鲜明的表示要盗卖军械。 杨显宗接过名帖后,又从身边拿出一方锦盒,呈于李潼案前,并说道:“匣中之物,是属下由市中购得,自觉有些奇怪,请殿下赏识。” 李潼打开锦盒,便看到里面摆放着一柄两尺长的带鞘短剑,他抬手拿出短剑来,抽开一看,剑身短露便有寒光耀起,剑脊自有细密云纹,并有蘸火所留下的独特光晕。 只是剑身全抽出来之后,李潼便察觉到杨显宗所说的奇怪所在,这柄剑器本身的打造工艺不凡,但开刃却是用的砂石硬磨,使得剑刃凹凸不平,缺口密布、仿佛锯齿。观剑脊已有军用的标准,但是看其锋刃,却只是柴刀的档次。 他皱着眉头解下腰间的小刀,将缠绕在剑柄处的筋皮削去,便发现剑身与剑柄之间有着明显的拼凑熔接痕迹。看到这里,他哪怕再怎么不通军械,也能看得出来这是一柄经过粗暴改造的禁军障刀。 “此物何处买来?” 李潼将这剑收回匣中,准备稍后回到邸中再让桓彦范等人仔细审察一番。 杨显宗说了一个北市的商铺名称,并又说道:“那铺业中所售不少器物都是质精工毁,并不独是此剑。” “查一查,注意不要暴露了自己。” 李潼又吩咐道,大唐民间并没有太严密的武禁,毕竟府兵作战本身便要自备许多军器,原本府兵建制完好的时候,这些军器还能有一个统一的监管。 可是随着府兵制逐渐崩溃,便有大量军器流入民间,所以民间售卖刀剑之类的器械也并不罕见。 但如果那铺业售卖的器物质地精良却工艺马马虎虎,这就有点奇怪了,甚至不排除已经有人先李潼一步,暗里盗卖禁军器械。 0432 达则兼济天下 待到杨显宗等人离开后,李潼也并没有急于离开。他如今势位渐高,一举一动都广受瞩目,这一次行入民坊,便筹备数日之久,借着陪娘子唐灵舒归省之际才抽身出来,中途还有许多人在打掩护。 正因为私下行动一次并不容易,所以许多私底下的事情也就安排集中处理。 在小楼里又等候小半个时辰,一副走卒打扮的苏三友才匆匆登楼,禀告道:“郎主,郭四郎已经引入。” 李潼点点头,苏三友再行出去,又过片刻,一道魁梧人影才走进楼中,正是千骑旅帅郭达。 “属下拜见郎主!” 郭达入前下拜,神情语气都颇为激动。 李潼站起身来,上前扶起郭达,拍着他肩膀笑语道:“此前营中耳目繁多,不便亲近四郎,不是情疏,四郎不要介意。” “郎主动静都受观望,属下心知!只是常年失于教诲,思计难免彷徨!盼望能亲领教令,知道后计该要何图。” 李潼示意郭达入座,抓紧时间将此前由赵长兴等人那里听来以及自己观察所得的人事咨询与郭达沟通一番。 郭达在千骑中任事年久,所知所见也都细致入微,听完李潼的讲述之后,又稍作增补更正,使李潼对千骑内部的人事构架了解又更加的细致翔实。 通过郭达的讲述,李潼才知道千骑中属于武家派系的这些军官们,单单果毅一级便有三人之多。至于更下层的直长、旅帅之类,那就更多了。 尽管李潼对此已经早有预见,但了解具体之后,还是忍不住感慨武家对千骑的渗透是真的强。难怪武攸宁能够轻松放弃营事,这是长达数年时间的渗透所带来的底气。 李潼在不了解具体情况便对千骑营事大肆调整的话,肯定会遭到暗中掣肘与破坏,威严扫地还是轻的,真要事态闹大,可能连这个来之不易的千骑使都保不住。 不过再三询问后,李潼倒是能够确定,武家虽然拉拢了相当一批千骑军官,但在下层倒并不怎么得人心。 一则武家上位本就过程妖异,并没有什么威望可言,更缺乏显赫军功,在一般营卒心目中,自然就难免轻视。当然,李潼也是如此。毕竟千骑主要活动场所便在大内几座军城内,将官都是空降,并不像正常的战斗编制那样有沙场杀敌、并肩逐功的袍泽情谊。 二则就是千骑营卒们大多数都是户奴出身,武家人就算再怎么礼贤下士,也犯不上深入基层,跟这些出身卑贱的户奴们混在一起。 了解到这些后,李潼更加确定,他所设想将千骑拉出大内后再搞动作的想法是可行的。 如果还是原本的环境中,千骑只是局限在繁忙的宿卫巡警中,他想要将千骑从武家的影响力当中夺取过来,绝不是短期之内能够做到的。特别在人事调整方面,一定要进行一次比较深入的大换血。 不过李潼也并不确定他能够分押千骑多长时间,眼下的任命还是他奶奶基于当下时局而做出的权宜安排。如果接下来局势归于安定,说不定哪天他就会被调离北衙。 所以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从速渗透,通过对千骑职能与规模的扩充,能够确保自己在千骑中拥有颇为深刻的影响力。 再次确定这一思路后,李潼又望着郭达说道:“我与四郎,结义日久,营中反而不好过于亲近。一旦故情显于事表,这对四郎你也是有害无益。” 郭达闻言后便点点头,也明白一旦他与代王早有联系这件事被人察觉到,肯定会有人循此滋扰。如果深查下去,彼此都会大受所害。 “后续千骑职事,将会有所调整。在这些事务当中,我也不会偏向四郎,还要拿你来立威。” 对于郭达,李潼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将自己的计划徐徐道来。接下来,他将会引入一批人加入到千骑队伍中来,如果对郭达也只是循情提拔,那郭达潜伏这么长时间,意义不免就会大打折扣。 所以,李潼是打算在将武家的人逐步打压、剔除出去之后,再把郭达凸显出来,将之推到武攸宁一方去,作为棋子继续潜伏。 郭达听到这里,不免有些为难道:“属下性格不敢夸巧,一旦伪从于建昌王,实在不敢保证能够掩饰周全。” 李潼闻言后便笑语道:“倒也并不需要你如何矫饰,只需要循于故态、安心营事。至于让建昌王逐步见重于你,这不需要你操心。” 要搞无间道的花活儿,也需要精巧布局,李潼眼下也只是跟郭达稍作通气,后续着手实施的时候不要遇事失措。 跟郭达会面完毕后,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又经一番曲折,李潼才在不惊动外人的情况下回到了清化坊唐宅。 这时候,唐修忠也回了家,李潼便登堂与丈人闲话一番当下的事务。 “畿内漕务调整已经初见成效,朝中百司都瞩望于此,无不盛赞殿下经济国计。垂拱以来,朝廷内事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振奋人心的人事改革!” 讲到当下职任的事务,唐修忠也是一脸的振奋。他入朝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听属官议论也能略知故态如何。朝廷财政度支艰难已经不是短时的问题,百司也因此用事困蹇。 如唐修忠所任职的都水监,此前为了创收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最主要手段就是盯住京畿内外漕渠,抓住每一条往来的民船进行盘剥,或者就是搜索乡野,抓捕一些偷偷进行渔猎的乡人。即便如此,竟年所收仍然有限,反而恶名昭著,被人指骂作抄钱水鬼。 漕运改革开始后,都水监权重一时,作为联结各部门的关键衙署,需要入衙处理的人事陡增,衙中属官们也因此待遇得到极大的改善。 特别一些俸料都无从保证、动辄拖欠数月之久的卑品与流外官员们,用度饥荒得到极大改善,对各项漕事的改革更是热情十足。私下论起推动这一切改变的代王殿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听到唐修忠一番讲述,李潼也颇有几分自豪。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往年他只是专注于改善自身的处境,如今总算拥有了能够推动一些人事的能力,也愿意见到有人因此而受惠。 “我也只是袖手论事,漕事改革能有一个良好的开端,在于丈人此类真正用事者。往年时局混沌,少有人能专心于事,荷大用小,难免诸事荒废。” 其实在天宝以前,朝廷中枢结构本身没有太大问题,大凡政治清明、用人得宜,世道都能保持一个蒸蒸日上的势头。甚至到了武周后期李武合流的政治路线确立后,内政、民生便也进入了一个平稳的恢复期,给开元盛世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 李潼所推动的漕事改革,本身也并没有什么超出时代的先进理念,核心思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朝廷自减负重而授事于民。既然人心浮躁、不能专心于事,那也无谓强揽太多,将事务拆分、引入民力,共同营造。 类似新潭这样的畿内漕运枢纽,朝廷虽然掌握在手里,但却并不能完全发挥出其潜力,事务分散于诸司案头,既不能协同合作,也得不到足够重视。那么不妨让渡出去,让更渴于此的民众们进行发挥利用。 当然,这样的事权弊病并不在于朝廷本身结构,而在于残酷的政治斗争影响了事务的正常进行。 朝廷也不是没有相关的人才,但身在高位者如近来补入政事堂的杨再思、豆卢钦望、武三思之流,他们之所以能够上位,在于各方势力的权衡而不在于本身的能力。 真正有着行政才能的如狄仁杰之流,却因为权斗的缘故不得不遭受冷遇,就事闲司,无从施展其才力。 当然,有关漕运改革也并非尽是好消息,还是有一些事务受到阻挠。 畿内以新潭为核心,引入民财民力,这当然会让民间的漕运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进入到一个高速发展期。相应的,有关配套的堰埭修建与河渠疏浚也要提上日程,否则便不足以保证运力的提升。 “畿内漕渠尚可维持,但城外诸渠却多有拥堵泛滥。眼下朝廷并无漕事大用,民运还可以假道官漕,可是一旦入秋,诸州租调次第入京,届时民运必将无渠可行。眼下还有数月时间可以疏浚补救,这件事如果不提前重视起来,百姓不免怨声,良政将成稗政,实在不可不防啊!” 唐修忠讲到这里,脸上不乏忧色:“近日我频访南省冬官,始终不得官长接见,也无从议事。想是近日都水监用事多侵冬官事权,所以积事成怨。” 李潼听到这话,也是颇感头疼。想要运作这样的大事,诸司协调是一个关键。可是他们这一系眼下却没有一个身在高位、能够协调诸方的人选,许多事做起来便不免困扰诸多。 想了想之后,他便又说道:“我择时去拜访一下杨相公,请他出面稍假方便。” 口中这么说着,李潼也在考虑从自己内部挑选一个人顶上去,即便不能入补政事堂,尚书省文昌台的文昌左右丞也是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眼下他这一系官员主要负责漕运改革的事宜,随着成效初显,所发出的声音也会相应提高,引起政事堂的重视。 等到谈完这些事情,天色已经很晚,李潼索性便借宿唐家。洛北属于左金吾卫的巡防范围,入夜后还在街面行走,难免会有危险。 0433 代王威重,徇私窃功 五月上旬朝日,李潼率诸备身登殿值警。 今天的早朝,氛围还算不错,群臣所奏主要是有关漕运改革事宜。 这其中围绕新潭诸铺业的租售已经基本完成,单单这一项便给朝廷带来直接的收入折钱五十余万缗,而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于此相关的还有后续逐年租收,以及入市民货增加所带来的市税增幅。 数字给人带来的感受最为直观,当听到有司奏报单单围绕新潭的改革、每年便能给朝廷带来超过三十万缗的稳定收入,诸朝士也都不免惊叹连连。 圣皇武则天在听完这些奏报后,脸上也充满了喜色,望向站在御案一侧的代王,眼神中更是充满赞赏,并当殿宣布用事于此的诸司官长俱加秩一等,考满之后再作叙功,无需守选,可以直接参加吏部铨选再作授事。 听到此番圣意,殿中朝士们也都各有惊叹并羡慕。这些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厚赐,特别是在事官员无需守选便可直接再作授事,更是令人羡慕无比。 守选可以说是官员仕途中一大障碍,三年任事、十年守选并不罕见。漫长的守选不独让人无所事事,对志力的消磨也非常大。 若能免除守选,直接便能增加数年仕途资望,而且这些人本身便有如此事功可叙,接下来的仕途无疑会行上一个快车道。或许用不了几年,便能成为内外中坚干才。 一念及此,不乏朝士都将视线转向御案一侧的代王。 漕运改革正是在代王的推动下才得以实施,而圣皇陛下对这些官员们的赏赐也说明了只要肯专心于事,仕途前程自有保障,倒也不需要沉迷于波诡云谲的权斗中。 李潼对此也颇感高兴,不只在于他这一系官员的声势增长,更在于他奶奶作此表态也能给朝野人士的价值观以正确导向,让更多的有志之士勇于去做正确的事情。 不过在朝会将近尾声的时候,随着殿中侍御史张柬之出班奏事,朝堂上本来还算不错的氛围又被破坏掉。 张柬之直言弹劾上官肃政大夫魏元忠,指责魏元忠徒居执宪,却不能匡正朝局,致使邪才进事,以至于朝野人心惶惶。 李潼站在朝堂上,看着张柬之慷慨陈词,讲到激动处,就连颌下的灰白胡须都飞扬起来,也不由得感慨这位老先生真是老而弥坚,年纪越大,气性越大,也实在是让人佩服。 如果说李昭德的做派强硬或还跟出众的家世有关,那么张柬之的刚直就是性格使然了。 其人以太学生而进士出身,年过四十才混到担任高宗之子李素节的王府仓曹,其时武后专宠,因萧淑妃的缘故而厌恶其子李素节,张柬之便向高宗密献李素节所撰写的《忠孝论》,以期缓和父子关系,从而惹怨于武后。 其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张柬之便一直沉沦于事外。一直到了永昌年间制举策论勇得第一,才又再次入朝担任监察御史。 到如今,张柬之已经是年近七十,仍然有胆量与气魄,在朝士集体喑声的情况下于朝堂上鸣诉不平。不过跟历史上其人主持神龙革命、弃周归唐相比,眼下所为也实在算不得什么。 李潼一直觉得,如果说终武周一朝,真要选一个与武则天气质颇为契合的朝士,那非张柬之莫属了。甚至在不服老这一方面,张柬之做得比武则天还要出色,也取得了胜利。 神龙革命的时候,张柬之已经年过八十,称得上一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评价。虽然对于大多数所谓的唐家老臣,李潼都乏甚好感,但对张柬之则是由衷佩服,佩服这一份老壮烈气。 随着张柬之出班奏事,又有几名御史行出附议,虽然态度与措辞不如张柬之那样激烈,但也都表示了对于当下朝事某些方面的不满。 言虽弹劾宰相魏元忠,但真正意指当然是目下正猖獗行事的司刑丞来俊臣。只是来俊臣官品太卑,不方便朝堂直参,所以才指向魏元忠。 魏元忠受参之后,也出班拜承,只是一言不发,并不申辩。看起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不过李潼当然明白这老狐狸哪里是逆来顺受,御史弹劾宰相,他作为宪台官长怎么可能不知道。 张柬之等人弹劾他,肯定是得其默许乃至于授意之下,目的无非以退为进,希望能够在刑事方面获得一定话语权,从而对来俊臣加以制衡。 魏元忠虽然不是四派,但不要忘了就在去年还被来俊臣构陷押赴刑场一日游,眼见到来俊臣再次得势,心里当然也会感到不踏实,跟急于自救的四派官员们有所沟通,也是人之常情。 随着众御史出班奏事,武则天的好心情也是戛然而止。 对于皇嗣谋反一案,她的态度也是多有矛盾,一方面是希望借由此案继续深挖朝士之间的串结、扫除一些隐患,一方面又不希望朝士过多议论此事,以免更加彰显出母子之间不能相容的惨淡伦情。 所以接下来武则天对魏元忠一通训斥,所针对的并不是张柬之等人参奏事宜,只是针对魏元忠御下失察,将本来可以在宪台内部沟通解决的事务宣扬到朝堂上来。 看到魏元忠并张柬之等人脸色转为难看,且不乏失落,李潼又是不免一叹。他奶奶在这件事情上也是固执,如果再继续纠缠下去,或许来俊臣还没有被损伤到,可能魏元忠就要先一步被罢相。 本来这件事至此便应该告一段落,魏元忠受训之后与其他出参的御史们也已经各自归班。但张柬之仍然立在殿中,继续说道:“臣复有奏,方今刑事繁多,且论者多为大罪,然只决于司刑一司,推案草草,既无三审反复,又无三司参审,刑名方拟,极刑立施,议者作论,恐皇朝神器、偶失仁德……” “张柬之妖论!曲言仁德,内存包藏,不能言切实际,沽名卖直,臣请严惩狂徒,以警后来!” 张柬之话音未落,武三思便一步跨出班列,大声说道。 “臣忠直难隐,言事无愧。但有三审之明辨,三司之公参,臣无惧入刑,自剖心迹!” 面对武三思的指摘,张柬之同样寸步不让,继续发声道。 殿堂中武则天脸色更加难看,默然许久才凝声道:“柬之所奏,转付政事堂议,一旦议决,群臣不得再作异论!” 早朝就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中结束,而不畏强权、据理力争的张柬之也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绝大多数朝臣都不敢站出来助其发声,但内心里也对这位风骨卓然、敢于坚持自我的老臣充满钦佩。 退朝之后,李潼先率诸备身拱从圣皇回宫,转出来后便往政事堂行去。 在行过西朝堂时,便见到凤阁内史豆卢钦望在前方疾行,其身后则跟随着司宾少卿狄仁杰并其他几名朝士,像是正在追赶豆卢钦望,先后行入了凤阁中。 那画面有些滑稽,但李潼却笑不出来。这情况无非是狄仁杰等人希望豆卢钦望能够在这关键时刻站出来勇作担当,而豆卢钦望则不愿回应。 如果豆卢钦望不能在政事堂里发声,张柬之近乎豁出命去在朝堂上所争取来的这个机会,无疑只能白白浪费掉,来俊臣仍会失于钳制,猖獗办案。 且不说那一面的纠缠,李潼来到凤阁官衙内的政事堂外,请人向杨再思通传。 不旋踵,杨再思匆匆出迎,入堂后双方落座,李潼简明扼要的将来意稍作讲述,希望杨再思出面协调一下工部冬官。 杨再思闻言后便连连点头,并表示道:“这本来就是职内的事务,只是近来堂事杂多,一时失察,何劳殿下亲自走教啊。请殿下放心,我稍后就会召见冬官苏尚书,尽快促成此事。” 待到送走代王之后,杨再思便着人去请冬官尚书苏干。不过这里刚刚将人派出,后脚苏干便已经来到政事堂,但却不是来见杨再思,而是径直往凤阁直堂去,也加入到了与内史豆卢钦望的交涉中。 杨再思被晾在了一边,自然有些尴尬,着属官在凤阁直堂外等候,然后自己便退回了政事堂。 时间又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凤阁直堂的讨论才告一段落,狄仁杰等人退出的时候,脸色都不甚好看,很明显这一次讨论是不欢而散,没能达成想要的结果。 当得到政事堂官佐告知宰相杨再思召见,苏干便直入政事堂,当听到杨再思所论事宜的时候,他便拍案而起,勃然变色道:“冬官工用所施,自有成则定计,岂权贵杂亲循私轻使!代王好重威势,朝事疾困不发一言,反指使宰相为其门徒徇私窃功!” 说完后,他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政事堂,杨再思遭此指摘,脸色自然是难看到了极点。恰在此时,武三思登堂将这一幕收在眼底,看到杨再思的窘态,顿时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回到自己的衙厅后,武三思稍作沉思,然后召来府员低声吩咐道:“速往司刑寺知会来俊臣,即刻案引冬官苏干!” 0434 旧案新翻,大臣难逃 发生在政事堂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李潼这里。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待在麟台外署,顿时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站起身来便往堂外行去。 担任麟台少监的王方庆见状后忙不迭上前劝阻道:“殿下请息怒,苏干历任内外,资望不弱,今次所以怨态外露,或是另有别情。殿下贸然入省训问,不知者或将邪言坐实!” “能有什么样的别情,这关西老物自仗家世故情,邪言论事!都水监几次循规求见,诸多推拒,正事荒废已经是失职,如此污蔑若不应之,真当我懦弱可欺!” 冬官尚书苏干,同样也是出身于关中大姓,乃是前隋宰相苏威的族孙,关陇方面在朝中的代表人物之一。对于这些所谓的唐家老臣,李潼向来都是敬而远之,尽量避免与他们发生直接冲突。 这一次,如果不是唐修忠几次前往尚书冬官官署求见而不得,而疏浚漕渠的工事又耽误不起,李潼也犯不上自己出面。 如果真的要以势压人,他大可以自己找上南省冬官官署,或者直接登邸去见苏干,让杨再思从中协调,本就是希望有话好好说,有什么矛盾或误会,不要直接搞针对,协商着解决。 他自觉得已经算是给了这些老关陇一个面子,却没想到自己的面子在对方看来一文不值,反而还指责他徇私窃功。他妈的这功劳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事情就摆在这里,你们不干,还不让别人干? 王方庆当然也觉得苏干如此指摘真的是有失分寸,别的不说,单单漕运改革是近年来朝廷内政少有的正经操作,而且已经初见成效,却被指作是代王威弄权术的私计,这一点便让人接受不了。 不过他阻止代王也并不是没有理由,只是语重心长道:“如今朝中情势焦灼,殿下能够侧身于纠纷之外,专注于国计要事,实在不宜再贸然插手。苏干其论确是可厌,偏颇之处人皆有见,一时的乖论实在不值得殿下正面应之,朝士舆情自然不会轻饶。” 王方庆的理由也很简单,如今朝内兴起的刑案本就是在针对皇嗣一系的朝臣,苏干在朝中担任要职,本身或许已经在将要被清洗的序列。 代王如果因为一时的意气去针对苏干,极有可能就会被武氏诸王用作剪除皇嗣党羽的一把利刃。他们可以借此拿掉冬官尚书苏干,更可以以此为基础继续扩大打击,牵涉更多的朝士。 一旦发生这种情况,代王再想抽身而出就困难了,皇嗣一系为了自保,未必不会将代王也视作直接的对手,到时候纷争继续扩大,继而波及到已经有了一个良好开端的漕事改革。许多人事方面的布置难免就会受到波及,可谓得不偿失。 李潼当然也明白自己在现阶段并不好做什么立场鲜明的表达,但被人如此打脸也实在有些忍不了,他坐回席中稍作沉吟后,又对王方庆说道:“稍后长史入政事堂,代我向杨相公稍作表意,邪情妖事连累到他,实在不好意思。顺便再见一见豆卢相公,替我问一问他,是不是要与我失了和气!” 心中气愤稍作收敛后,他便想到该要如何利用此事。直接当面问责苏干,既失体面,意义也不大,要问责就问豆卢钦望这个关陇勋贵们台面上的老大。 尽管豆卢钦望看起来似乎也不太想做这个老大,但谁让他在那个位置上呢?你的小老弟你自己管不住,惹急了老子连你一起干! 王方庆见代王殿下已经恢复了冷静,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又请示道:“求见豆卢相公时,先论是不是一并提及?”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他离开政事堂后就来到了麟台外省,跟王方庆讨论推举其人进入尚书省文昌台的事宜。麟台号为病坊,王方庆留在这里也意义不大。 从资望上而言,其人历职清要,还曾经主政一方,算是己方难得的干将。正好眼下又有这样的需求,趁着漕运事务已经取得的成绩,为王方庆争取担任文昌左右丞,协调南省诸曹司,就不需要事事都求助外人了。 本来李潼跟王方庆还在讨论该要争取朝中何人助议举荐才能稳妥,苏干便撞了上来。 如此事情倒简单了,大可以将此作为一个把柄,要挟豆卢钦望在政事堂中推荐王方庆,再加上漕运改革成效有目共睹,有一批中层朝士能够推波助澜,尽快敲定此事。 豆卢钦望当下本就战战兢兢、步履维艰,有很大几率是不敢再冒险得罪代王。如果因为苏干一时忿言而触怒代王,让代王也站在对立面,他这个宰相只怕也就做到头了,甚至还得考虑整个家族能不能平稳渡过当下这场风波。 两人这里刚刚议定,左千牛卫将军豆卢贞松已经匆匆行入麟台官署,登堂后表示有卫府案事急奏。 千牛卫向来清闲无聊,又能有什么急情相奏,豆卢贞松匆匆来见,无非是代他堂哥豆卢钦望来做说客。李潼跟王方庆递了一个眼神,示意他照计划做事,自己则起身与豆卢贞松同行返回千牛卫府。 且不说李潼这里已经商量好了计划,司刑寺来俊臣得到梁王武三思使人报信后,顿时如闻天籁,即刻召集属下一班党徒吩咐道:“即刻推查冬官尚书苏干相关人事,我等能否富贵在势,便应在此人一身!” 这一次被重新启用,来俊臣看起来较之往年更加嚣张,但本身也是有苦说不出。 本来引诬皇嗣是与魏王合谋,可是他这里好不容易发动起来,魏王却被软禁在了魏国寺中,根本不能给他提供什么场面上的援应,以至于来俊臣不得不陷入到孤军奋战的窘境中。 如今的他状似凶恶,其实也是在用这样的姿态震慑时流,从而给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入事司刑寺后,他昼夜问案,但能捞到的都是一些小鱼小虾,几次试图罗织围攻一些重要人物,但要么是关键证据不足,要么是遭到朝士们的联手抵制。 甚至就连他所就事的司刑寺,以少卿杜景俭为首的一众同僚们也对他多加掣肘,让他不能自由发挥。而一些已经结案入刑的案件,在呈送到刑部秋官的时候,又频频被秋官郎中徐有功发还重审。 迟迟不能网入什么重要的目标,来俊臣也担心圣皇陛下耐心被逐渐消磨,对他所推审的案事不再保持关注。一旦失去了圣皇陛下的关注与庇护,来俊臣自知他也就死期不远了,所以是迫切需要搞个大目标。 冬官尚书苏干就有足够的分量,其人官位已经不低,本身又是在朝关陇当中的头面人物,与许多关陇人家都有往来,一旦罗网,便可借此进行罗织攀引。 所以这个人本来就是来俊臣心中名单排名靠前的,如今又得到梁王的通声传讯,而更妙的是这个苏干又刚刚得罪了代王。如果来俊臣还不能将之罗织入刑,投入死狱,那也就干脆不必混了。 来俊臣的党徒们本身就有所准备,一俟得到指示便即刻做事,很快便写成一篇长长的罪状,细载许多苏干的罪状。而其中最狠毒的一桩,就是苏干曾经参与李唐宗室谋反,并与韩王李元嘉之子李撰频有书信往来。 之所以援引这桩旧罪而非将苏干强引入来俊臣当下所推皇嗣谋反案,一则是因为许多关陇人家曲隐都被西京的宰相李昭德所封锁,来俊臣根本就掌握不到。 二则来俊臣起家就是告密李唐宗室作乱,所以对于这桩已经过去数年之久的案事内情也最了解。 他攀诬苏干,也并非信口开河,韩王李元嘉旧封徐王时,苏干便曾担任其王府记室,且其后两家颇有交情往来。 天授旧年,来俊臣忙于在朝中猎杀宰相、炮制冤狱,而苏干则在河北担任外州刺史,并没有被来俊臣列作第一序列的目标,所以这些旧事便沉于案底,还没来得及被引用出来,眼下正可以拿来应急。 来俊臣自知圣皇陛下对李唐宗室与关陇勋贵勾结谋反向来是零容忍,一旦发现端倪,则必严查到底。等到苏干被引入刑案之中,再要如何详论其罪,那就要看来俊臣的临场发挥了。 手持这一份罪状,来俊臣直入司刑寺直堂,将案卷摆在司刑少卿杜景俭案头,并说道:“卑职新发逆案隐情,请少卿审批,即刻提捕案犯!” 杜景俭听到这话,既有些烦躁,又不乏好奇,来俊臣这家伙素来独断专行,一般提捕案犯向来不作登堂请示,今天怎么倒将他这个少卿放在眼中了? 可是当他展开案卷匆匆一览后,脸色登时一变,凝声道:“案事重大,究竟有没有罪实可证?” “少卿同样久事刑司,案犯仍然逍遥于外,不经审断,又谈什么罪实?” 看着杜景俭陡然变色的神情,来俊臣冷笑一声,复将案卷抓在手中,并继续说道:“既然少卿也不敢作审批,那就由卑职亲自前往罢!卑职推案,须臾至大,为求从速破案,有时不暇登堂奏告,还请少卿勿责!” 他根本也没打算让杜景俭审批,只是借由此事警告杜景俭,老子随手就能搞出大事件,你如果再横加阻挠,随时都有可能把自己也陷入其中! 0435 北门操戈,奉命行事 傍晚时分,司刑丞来俊臣亲自率领一干刑吏、于端门前执捕离衙准备归邸的冬官尚书苏干,顿时在朝廷内外引起了轩然大波。 李潼本来已经离宫归邸,准备在王府中接见一些府员并交好的朝臣,为接下来的势位奋取做准备。 傍晚时已经陆续有访客登门,得知这一消息后,他连忙终止了宴会,在护卫们簇拥下直入北城玄武门,亲自主持此夜千骑直宿。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也不出李潼所料,虽然他抵达玄武门时,天色已经渐黑,但玄武门前投书求见者仍然络绎不绝。来俊臣抓捕苏干这一举动,仿佛一颗大石丢入了池水中,很快就在池面上激起层层叠叠的波纹。 苏家乃是关陇中的老牌门户,其背后的关系网可谓庞大,苏干之父苏勖还是唐高祖李渊的女婿,太宗秦王府潜邸故人。甚至就在李潼刚刚归邸不久,便已经有为苏干告罪求情的人登门求见。 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此前来俊臣推审案事,还没捕获到什么大目标,已经让满朝群臣忧愁不已,如今突然向苏干这条大鱼下手,自然更加令人惊悸有加。 不过眼下局面终究不是天授旧年,来俊臣能不能啃下苏干这根硬骨头,也是很考验牙口的。只看玄武门前那些请求禁中召见的人家,便可知这一场风波必然不会小。 李潼赶在此际入宫直宿,一则是关键时刻当然要旗帜鲜明的站在他奶奶这一边,二则就是不想淌这汪浑水,避免被人求见求情。 来俊臣选在此际将苏干作为猎取的目标,明显是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苏干得罪了代王。 虽然在王方庆的劝阻下,李潼没有直接去找苏干的麻烦,但也不会宽容到还要去出手相助。眼下这些关陇勋贵们看似惶恐不安,处境可怜得很,那是因为有着顶层武则天的施压。 如果不是因为有他奶奶存在,只看苏干白天对自己所流露出的态度,这些老关陇们也根本不将李潼放在眼中。或许在那些人看来,代王身为李家子孙却不全心全意帮他们,比武家诸王还要可恨得多。 玄武门这里,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已经被召入禁中亲自主持宿卫。 每一次这种程度的清洗,武则天看起来都是大杀四方、威不可挡,但其人内心里也未尝没有绷着一根心弦,担心会遭到高强度的反弹。 麹崇裕先率五百羽林军入宫,但接下来短短一个多时辰的时间里,又陆续在玄武门调走一千人,听到军令传达,不只要防守于大内,甚至羽林军已经进入到了皇城,并将政事堂给防守起来。 暂且不论有没有这种级别的警卫必要,单单看到北衙兵力的调动,李潼便明白苏干这次算是死定了,他奶奶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而这些聚在玄武门前的人,他们无论是真惶恐,还是想要聚众施压,无疑都是继续在把苏干往死路上推。 过了一段时间,宫中又传来命令,着右羽林大将军武攸宁将宫门外人众驱散,不准再有闲杂人等留驻在此。 此时李潼也已经进入玄武城,分配千骑进行巡警,同时唤来果毅邓万岁,低声细嘱他注意皇嗣所居庄敬院周边情况。一旦发现有人在不作通报的情况下私自出入,不需审问,就地捕杀。 他跟他四叔关系虽然逐渐转劣,但也没有上升到生死大仇,之所以作这样的吩咐,是希望他四叔能够安在禁中,不要受到外界人事的侵扰。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发生什么私谒皇嗣的事件,那可就真要命了。 有动机这么做的人实在不少,且不说那些皇嗣一系的时流会不会病急乱投医、发动宫中耳目传递消息,同样还不能排除武家人会不会趁此机会进行构陷、离间。 上半夜虽然气氛紧张,但总算还平安无事,可是刚刚过了子时,玄武门处突然又传来一阵比较轻微的骚乱声。 李潼端坐于玄武城直堂中,一俟得到军士禀告,连忙起身抓起佩刀便往玄武门方向行去,同行还有二十名千骑军士。 来到此处的时候,李潼便发现玄武门左侧小门已经被打开,武攸宁正引着脑壳锃亮的薛怀义走入玄武城中,而在薛怀义身后,还跟着几十个膀大腰圆的随从,看起来颇为混乱。 薛怀义也见到身披甲衣、率众行来的代王,脸上顿时浮起一丝意味不善的冷笑,指着李潼便说道:“故态见惯,戎衣乍披居然还甚有人样。只是兵者大凶,甲衣光寒,可不是拨弦弄管的戏闹,一旦不慎,可就要伤了自己!” 李潼并不理会薛怀义,只是望着武攸宁皱眉道:“建昌王何处得令开启宫门?” “薛师岂是俗流,夜中来见,必有急情,不必循就俗规。旧时已经如此,代王新直,所以不知,快快让行!” 武攸宁摆手说道。 薛怀义也走上前,叉腰站在李潼对面:“此夜不作私情叙旧,待见圣皇陛下,我自有分辩,代王不要强阻惹厌。” “职责所在,不敢懈怠。无令则不行,非是刁难,薛师请暂候,容我使员禀告禁中!” 李潼抬手唤来一名属下,当着薛怀义的面着其入内禀告。 薛怀义见状已是大为光火,还待要开口呵斥,却被武攸宁抬手阻拦:“薛师何必与门卒斗气,不过暂候短时,宫令自达,让小王先引薛师别处稍作歇顿。” 薛怀义厉视李潼片刻,然后才转身向后行去。 正在这时候,李潼又扶刀上前一步,冷声道:“且慢,薛师与建昌王可暂退。但这些随行党徒,是何出身,受何遣用,胆敢出入军城,暂且留下,要做仔细盘查!” “代王不要太过分!我已经忍你……哈,如果不留,你待如何?” 薛怀义顿足回身,两眼直勾勾瞪住李潼。李潼并不理会他,只是回身招手道:“拿下!” 赵长兴等人闻言后便阔步上前,而那些白马寺党徒们却自仗薛怀义的威势而推搡拒捕,一时间场面变得混乱无比。 薛怀义见状,嘴角冷笑更浓,索性抱臂站在一边,作看热闹状,口中并作怪叫:“有人小觑我白马寺僧徒,就让他见识见识我僧徒勇健!” 此言一出,那些跟随入宫的白马寺僧徒们不免更加嚣张,动作已经不再止于颓丧,甚至挥舞拳脚,都做出了格挡还击的动作。 李潼眼见这一幕,脸色不免更加难看,抽刀在手厉声道:“拒捕者,格杀勿论!” 此言一出,场面霎时间有所寂静,武攸宁上前一步戟指李潼道:“代王不要放肆!宫门操戈,责任你担当不起!” 李潼冷笑一声,突然疾冲上前,挥刀便向站在最前方的一名白马寺僧徒斩去。那僧徒见状,两眼已是激凸,下意识挥臂格挡,然而刀光闪过、血水迸射,半截前臂已经被去势迅猛沉重的刀锋直接斩落! 夜幕中顿时响起一个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声,所有人都还惊愕得没有回过神来,李潼手中刀锋再转,刀尖上扬,直接划破了那名倒地哀嚎的僧徒喉管,惨叫声戛然而止,只剩下那僧徒倒地抽搐、摩擦地面的微弱声响。 “拒捕者,比照此例!拿下!” 李潼抽身急退,还刀入鞘,然后抬眼望向脸色已经变得惊愕至极的薛怀义与武攸宁,沉声道:“请薛师随建昌王出宫门外暂候,宫令传抵,再请薛师入宫!” “代王好凶恶,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薛怀义也有统率大军出征的戎马经历,眼前这一幕虽然血腥骇人,但却比武攸宁更快反应过来,脸庞已经羞恼得扭曲起来,指着李潼忿声咆哮道。 武攸宁也没想到李潼这么大胆,反应过来后便望着千骑将士们厉声道:“速速撤下代王凶器、甲衣,否则作同罪论!” 然而诸千骑将士们在犹豫片刻后,却各自抽刀在手,将代王拥在中央,虽然并无言语,但那股肃杀的气势却陡然攀升起来。 片刻后,玄武城内又有千骑将士闻讯赶来,率队果毅本是武攸宁的人。武攸宁见状后脸色稍缓,继续说道:“代王无端用险逞凶,速速将他拘回营中,待我奏明陛下,再作论罪!” 那果毅虽然不知具体事由如何,但见横在当面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又见代王裙甲染血,再听到建昌王的命令之后,挪步上前,叉手对站在众千骑军士当中的李潼说道:“卑职等奉命行事,请大将军包容!” 说话间,他便要举手作令,李潼则开口道:“笃守军令,那是最好!我乃今日督营在直上将,令非我出,俱是乱命!速速拿下眼前逾越宫防诸贼徒,违令者,同罪以论!” 那果毅这会儿心情本就纠结至极,听到此言,本来已经暂举起的手臂顿时僵住,转过头一脸求助的望向武攸宁。 “将冯果毅卸甲夺械,与诸贼徒同营拘押!” 李潼又顿足喊道。 在场诸千骑将士们此刻也为难至极,不知该奉何人军令,但心内稍作权衡,总是代王殿下的军令更靠谱些。即便要作事后追究,拿下一名果毅也远比直接拿下一位千骑使罪责更轻。 于是在沉默片刻后,在场千骑军士们便将那名冯果毅包围起来,并作低声道:“卑职等奉命行事,请果毅见谅!” 0436 佛缘加身,未可裂目 当禁中女官持令匆匆赶至玄武门的时候,风波已经暂告段落,武攸宁与薛怀义暂时退出了玄武门。 倒地的尸体抛在了宫墙角落,至于那些跟随薛怀义进入玄武城的白马寺僧徒们,则被五十多名千骑军士持刀逼在了宫门内一角,一个个抱头深蹲于地。 而那个被剥除甲胄后只着单衣的冯果毅,这会儿也是此态,在一众头皮青白、没有寸发的僧徒当中,显得很是惹眼。 李潼同样持刀站在此地,接过女官递来的手令稍作验看,然后便让人出玄武门去请薛怀义,但等了一会儿,仍然不见薛怀义行入,他便对女官歉然一笑,说道:“此方还有新事要奏,还要有劳女史往复一程。” 女官当然也注意到此处氛围诡异,只是出于谨慎没敢主动发问,听到代王的话后也只是点了点头,并不多作言语。 李潼将女官引至直堂,提笔快速将此间事务讲述一番,然后再请女官带着她的手书匆匆入奏。 送走女官后,李潼也并没有再返回玄武门附近,只是坐在直堂中等待禁中新的命令。 同时他心里也不免感慨,他奶奶在有的地方刻薄得几乎没有人性,但对薛怀义可是真的纵容、恩宠到超出常理。往年薛怀义便视宫防如无物,带领党徒出入禁宫已经不是一两次了。此类行径也多受外朝御史们的指摘,但他奶奶却一直都没有给予什么回应。 这一次李潼刀劈薛怀义的随从,除了彼此间是的确已经积怨深刻之外,也并非纯是意气用事。 眼下他奶奶对他确有倚重之处,外朝来俊臣的举动已经让朝士胆寒,北衙这里如果再爆发出将士失和的情况,一旦消息流传出去,局面恐怕更加镇压不住。所以今晚发生的一切事,注定只能悄悄解决,决不可摆在台面上。 李潼行到如今这一步,韬光养晦已经不再是谋身第一要务。老实说,就连他奶奶想解决他,也必须要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影响,绝不再是转念之间就能捏死的小鸡崽儿。 更何况他这一次本就没有错,只是手段暴躁了一些。就算他奶奶这次问责他,他也不是无话可说。 朝情局势已经如此紧张,老子夜以继日的给你看门放哨都紧张得不得了,结果你侄子跟你干老公视宫防如无物,呼啦啦一大群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个老娘们儿咋那么心大,还能睡的踏实? 但就算你能容忍,我却受不了。你在我眼里可不是什么为老不尊、养姘头的老不修,你可是我亲奶奶,要么你就别让我守门,只要我守在这里,就不准这种事情再发生! 李潼还在这里构思该要如何回应稍后他奶奶或会有的问责,外间军士又登堂来告,说是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已经抵达玄武门,召代王殿下与薛怀义一同入宫面圣。 麹崇裕长得虽然挺粗犷,但心思却是细腻。当李潼行出直堂,来到玄武门后的时候,麹崇裕已经先一步让人将薛怀义引走,不给两人再有碰面发生冲突的机会。 “本是小王职事之内,却要有劳大将军劳累奔走,真是惭愧。” 李潼行上前去,对麹崇裕稍作抱拳,然后又说道。 麹崇裕闻言后只是摆手微笑道:“殿下不必多礼,既然在职宿卫,内外行走都是份内,实在谈不上劳累与否。” 说话间,两人便在一队羽林军士卒的护从之下,并肩往禁宫之内行去。 虽然不再继续言谈,但李潼明显感觉到麹崇裕对他的态度略有改善,特别在廊道、宫门等折转之处,麹崇裕都刻意的放慢脚步,抬手虚引,请代王先行。跟早前送代王前往千骑驻营时那公事公办的态度相比,无疑是和善了许多。 除此之外,李潼也嗅到麹崇裕身上所散发出那一股熏香气息更加浓厚,这已经有些超出了掩盖体味所需,似乎是在掩盖什么。 夜色中折转前行,李潼也不知已经走到宫苑何处。待走到一处偏僻宫苑所在时,麹崇裕才快行半步,靠近李潼,并低声道:“殿下此夜所为,不必过于忧计。圣皇陛下宏计明察,殿下也只是恪守职内、宿卫忠勇,绝不会就此加罪于殿下!”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愣了一愣,旋即便不乏狐疑的转头打量着麹崇裕,想不通对方何以突然如此释放善意。 麹崇裕有些不自然的避开李潼略带审视的目光,但很快又转回头来,继续低声道:“薛师行事素来张扬,非分的夸耀已经不是短日。巡边旧功,虚实不论,但言行夸夸只是流于事表,不免让人小觑兵事显重。而内外忠勤卒众,亦因此一人虚荣而被黯然夺色,无复再得世道正眼相加。” 听到这里,李潼才有些恍然。看来薛怀义过分的张扬已经让许多人都感到不满,甚至就连麹崇裕这个禁军大将都颇有积怨。 想想也是正常,薛怀义势位高低暂且不论,几次率军出征,不能说是完全的徒劳无功,但那所谓军功真要把水分挤出来,估计都能淹死人。 但这家伙偏偏运道好的出奇,别的统兵大将即便熟知军务、韬略精深,也不敢夸言出战必胜。而薛怀义却偏偏能做到郊游一般轻松,大功垂手拾得。 武周一朝,内外战将,居然被区区一个草包面首压得灰头土脸。内外这些将领们,如果还能看薛怀义顺眼,那也真是见了鬼了。 李潼也没想到,他在玄武门内刀劈薛怀义的随从,居然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麹崇裕乃是朝中为数不多、深得他奶奶信任而加以重用的禁军大将,以前李潼也算是势位不弱、混得风生水起,都不能被其另眼相待。 结果这一次就因为打压了薛怀义的气焰,居然就换来麹崇裕对他态度转好,可见薛怀义是真的挺招人恨。 李潼点点头,算是接受了麹崇裕的善意释放,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如此一桩小事,就算是让人出了一口心头恶气,倒也不值得继续论深。而且眼下他主要还在考虑千骑这一摊子事务,暂时没有精力将羽林军也纳入到考虑的范围中来。 麹崇裕在讲完这几句话之后,便也不再多说,一直等到将代王送入一座宫院大门,站在灯火下目送代王背影走入殿堂,神情若有所思,片刻后则叹息一声,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默默退入了阴影中。 李潼在殿外没有等待多久,上官婉儿行出传召,见他还在左右张望,便低声道:“薛师留宿山斋院,入宫为冬官事。”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心生疑窦,难不成薛怀义这家伙居然跟关陇勋贵们搞在一起,漏夜入宫是急公好义要搭救苏干? 正思忖之际,他见上官婉儿俏脸向南转去,美眸遥望南面明堂上方那振翅的铁凤,心中很快便了然。 原来是他把事情想深刻了,薛怀义几次作为督造使、监督朝廷大的工事营建,而这些工程名义上的主管单位都是工部冬官。 如今担任冬官尚书的苏干被来俊臣这条疯狗咬住,薛怀义大概是担心在督造工程的过程中一些黑料被翻出来,所以才深夜入宫。 他对上官婉儿略作点头,然后趋行入殿,看到他奶奶正以手支额坐在殿中,便膝行入前小声道:“臣惭愧,既领北门宿卫之职,却不能将事了于职内,深夜惊扰陛下,实在有罪。” 武则天似乎真的疲倦得不得了,待到李潼讲完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垂眼望向他,语调有些低沉道:“罪不在你,无谓承错。怀义习惯简慢,逾越宫规,是该训责一番。但你手刃他的徒众,行事也稍失分寸。且不说你天家贵胄,不与匹夫竞勇。他有佛缘佛眷加身,这样的人不好裂目望之、意气恶之……” 李潼听到这话顿觉有些无语,但一时间竟也无从反驳。别的不说,单单几次塞上郊游,这家伙能全须全尾的招摇凯旋,也真的是让人无从解释。 有时候李潼甚至在想这家伙究竟是不是突厥安插过来的高级卧底,为啥每次薛怀义出兵,都要望风而逃。 当然,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解释,突厥本就死灰复燃,本身实力与早年全胜时便不可同日而语。而薛怀义每次出兵都是大军开拔,眼下的突厥打打秋风还可以,但真要上升到国运之战,那也是怵得很。 但在他奶奶看来,那就是另一番感受了,几次对外用兵,也不是没有良选将佐,但真正能令举国振奋的大胜却实在不多。倒是人人都看不起的薛怀义,每次即便没有惊喜,但也不会让人太失望,仿佛上天赐给她的一个福将,让她能在对外征战方面保留一份体面。 “臣与薛师,本有故谊,薛师品性如何,臣自有知。正因福缘随身、眷顾深厚,薛师少历困厄,言行不拘小节。薛师心迹,或还可夸皎直无隐,但其身周拥从徒众,实在很难一一审察。恐薛师为奸人邪计误导,失于敏察,或辜负这一份世人称羡的福缘眷顾。” 李潼也不想向他奶奶破除什么迷信,只是顺着话语继续说道。 武则天闻言后便也微微点头,而后说道:“暂且将这法师留在禁中,白马寺所聚僧徒且都驱散。” 0437 新授殿中监 听到武则天这么说,李潼心里松一口气。 为了保证不将北衙军事内部的纷争透露于外,此夜之事无论孰是孰非,都不会摆在明面上商讨决定,自然也就不会对某一方有明确的惩处。 他奶奶有一句话说得很对,那就是此夜他以天家贵胄与匹夫竞勇,看起来虽然很威风,但其实很危险。薛怀义常年视宫防如无物,而武家诸王又不能坚持自我、恪守本分,对其多有纵容。 武家在北衙的积累与经营远不是李潼能够比拟的,这一次事情只是发生在一个狭促的空间里,而且道理是绝对站在李潼这一方,他都还要亲手抽刀、通过劈杀薛怀义的随从这种燥烈的方式,才能够勉强震慑住局面。 如果对方态度再强硬果决一些,或者事情不是发生在玄武门后这狭窄空间内,可以有更多人参与进来,那么结果未必是眼前这种。 为了确保对外朝南省的震慑,武则天并不好就此事作出明确的惩处。但如果只是不了了之,这对北衙根基仍然薄弱的李潼而言,其实不是一个好消息。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既然此夜代王于玄武门杀人都算不上是什么,也没有一个是非的结果,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可以如此对待代王也算不了什么? 就算薛怀义、武攸宁没有这么大胆果决,但北衙依从武家的那些将官们,能无一二悍勇求进者? 所以仅仅只是不追究,并不足达到李潼的要求。他需要他奶奶态度更鲜明的支持,即便不在此事,也要在别的方面表现出来,从而震慑住北衙那些蠢蠢欲动、想要行险上位的将士们。 韦团儿离宫之后,为他奶奶引进面首、分薄薛怀义恩宠的事情,一直是他姑姑太平公主在负责,李潼很少去过问。 原本他已经打算好要着手引入沈南璆以制衡薛怀义,但听到他奶奶此时表态,倒是不必急于一时。一则他对这样的事情本就是心有抵触,不想亲身介入其中。 二则即便引入沈南璆,薛怀义对他奶奶而言又有特殊意义,沈南璆也未必能给薛怀义造成实质性的制衡与威胁,无非让他奶奶在个人娱乐方面更丰富一些。 略作沉吟后,他便继续说道:“臣请能由千骑将士出宫用命,驱逐白马寺所聚僧徒!” 武则天听到这话,眉头便微微皱起,有些不悦。她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并不希望几人矛盾闹到表面上来人尽皆知,驱逐白马寺僧徒们已经算是偏帮了代王,然而代王却仍想将千骑也卷入其中,这就有点得寸进尺了。 李潼也在细心观察他奶奶的神情变化,见状后便又说道:“臣此番所请,意并不在于白马寺亦或薛师,而是另有所计。日前府员市得剑器一柄,携入府中为诸亲事见,审视端详才觉器有蹊跷……” 说话间,他又将早前杨显宗所呈献的那柄剑器有关讯息讲出来,只是隐去了杨显宗。 李潼将剑器带回王府后,在经过桓彦范等专业人士的评估,已经完全能够确定这柄剑器就是禁军军械被盗取改造,改造过程中也磨去了器物上的铭文标识。 借着李潼又派人前往北市暗查,结果发现几家经营此类买卖的铺业都有相关问题,只是或轻或重。甚至有的铺业东主还暗里表示,如果想要大宗器械,对方也能提供门路,只是价格上则就有待商榷。 查到这一步,已经基本可以确定的确是有人在暗里盗卖禁军军械,而且持续的时间已经不算短,甚至有可能已经形成一条灰色的产业链。 然而当李潼询问郑恪的时候,所得出的原因却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因为这件事非但不是什么秘密,反而在一些特定的群体中已经形成了默契,参与并获利者不乏。 两衙诸卫所替换下来的废旧军械,主要便由少府尚方监进行回收处理。 但尚方监的职责又不仅止于此,其下单单署司便有七八个之多,祭祀礼器、卤簿文物、乘舆器玩、中宫服饰、辂辇车驾、鞍辔帐幕,乃至于纸笔茵席等制作与存储量用,统统都在尚方监的职责之内。 自从垂拱年间以来,朝廷便铺陈典礼,人工物力靡费而不加节制,整个尚方监都在超负荷的运作。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责任负担增加的同时,朝廷非但没有加拨更多钱粮物资,反而将原本由尚方监所监管的两市市监都直接收入南省户部地官所管辖,市税直入户部度支量用,使得尚方监用度更加困蹇。 至于两衙回收的废旧军械,既没有足够的人力进行改造更新,存放起来又占用尚方监众多的仓邸。而且南衙番上府兵逐年减少,需要更新的军械器用当然也在逐年锐减。 在这样的情况下,便有聪明人将这些废料暗里进行售卖,以补贴尚方监支用越来越大的缺口。当然这也只是郑恪的说法,这样做一则违法,二则都是暗里进行,谁也说不清楚营收进项究竟是如何分配的。 说到底,一切都是因为穷造的。 当李潼在了解到这些的时候,心情也是颇为复杂。他本来已经觉得自己监守自盗的想法就已经挺大胆了,却没想到别人玩得更六,且已经玩了许多年。 同时他也不免犯了愁,眼下搞这些事业的人不在少数,而这个雷说不定哪天就会爆开来,他还有没有必要再加入其中? 但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哪天朝廷正视这一问题、准备彻查的话,查不到他还好,但若查到他,哪怕仅仅只是蛛丝马迹的牵连,这个黑锅一定会瓷实的扣在他的头上!他身份足够背锅,对手势力也能做得到,真要扣上来,那就不好甩锅了。 几番权衡下,李潼还是决定不淌浑水了,甚至主动把这个雷给引爆。被人抢了买卖已经挺恼火,关键偷得还是他家东西,这绝对忍不了! 虽然事情原委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但李潼也并没有将自己调查到的情况向他奶奶和盘托出,只是点明有这么一件事,让他奶奶自己派人进行深挖调查。而且真要讲明白的话,少不了要提一嘴他奶奶太败家。 “竟有此事?那些在事庸员、他们怎么敢?胆大妄为、盗卖军械,真是死不足惜!” 对于这一类的事务,武则天本就非常敏感,在听完李潼的汇报之后,脸上已经是疲态全消,内陷的两眼瞪得滚圆,拍案怒喝,高亢的声音在殿堂中震荡良久。 外间侍立众女官们闻声后纷纷冲入殿中,待见圣皇陛下近年少有的愤怒姿态,一个个也都震惊不已,深跪在地不敢出声。 上官婉儿跪在左前方,并回眼望向李潼,目露询问之意,李潼则微微摇了摇头,表示他奶奶这股怒火不是因自己而生。 “臣所知犹浅,描述不尽,市买诸物都封存在邸,请即刻提取入宫以为佐证。” 李潼又抬头说道,武则天闻言后便点点头,并举手召来在外值守的羽林将军,着其带上代王印信即刻出宫提取。 乍闻讯虽然震怒不已,但过了一会儿之后,武则天情绪有所平定,摆手驱退众人,只留下一些心腹内侍。 她坐在席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慎之,若果真有盗事大作且已经持续数年之久,依你所见,该要如何处断?” “臣觉得,此事虽然乍闻惊悚,但实际倒也不必视作大患。一则流出器用本就废旧,能取用者多为物料,真正故器使用者并不多。二则如今大周维新,但能瑞世安生,生民活计各有所仰,也不会斗胆勤谋于逆变。” 李潼也是眉头微锁,继续说道:“臣之所以建议由千骑出宫驱散白马寺僧徒,也存耀武扬威之想。南衙诸卫多外州番上之卒,此事决不可广而众知。北衙羽林则多蕃兵,恭于威而薄于义,需要且用且防。唯千骑将士,劲旅新成,乃陛下肱骨拥趸,可以加任无疑。” 武则天听到这里便暗暗点头,基本上同意李潼的看法,但也并没有先作表态,只是让他继续说。 “器不勤用则废,人不力驱则怠。千骑虽有精兵良将,但所用唯诸宫门之间,驰骋不过丈尺之内,力技未能显于人前。人或知其勇但却不见其能,难免薄视,乏于敬畏。一旦变故骤生,士力未必能够从容施展。兵者本就大凶,宸居天苑则更需慎之又慎,扬威于外,定势于中,人心不敢念邪,行迹不敢踏错,纵有祸变,消弭无形……” 李潼又是一通陈诉,说服他奶奶把千骑拉出去练一练。 “你且暂居闲苑,余者明日再论。” 武则天虽然基本上已经被说服,但想要做出这个决定,也需要再深思一番,并没有即刻表态。 李潼见状后便也不再多说,便在女官引领下就近住在一处宫舍里,就近可以看到殿堂灯火彻夜通明。 次日虽然并非朝日,但圣驾还是在天刚刚擦亮的时候便转入南面殿堂。黎明时李潼睡得迷迷糊糊,被宫官轻声唤醒,着他前往西上阁领受新的任命:免左千牛卫大将军,新授殿中监,分押千骑如故。 0438 代王骄盛,忍让为上 李潼来到西上阁的时候,诸宰相并供奉官们已经悉数聚此,且一个个神情凝重,看得出今天又将会是异常忙碌的一天。 群臣且在侧殿待召,李潼先一步登殿受制,算是接受了这一桩新的任命。当他手捧制书退出殿堂时,宰相豆卢钦望并杨再思俱都举手作贺,李潼也微笑点头,予以回应。 他这一桩任命,是从正三品的左千牛卫大将军降到了从三品的殿中监。但宰相之所以还上前作贺,就在于相较于左千牛卫单纯的仪仗宿卫,殿中监的职事范围大大扩充。 殿中省下辖六局,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尚食局与尚药局,君王日常饮食、医药俱在职权之内,是真正的性命相托。 武周革命以来,这一官职向来都由武氏诸王担任。想改任司属卿的武重规,前职就是殿中监,武重规离任之后以武家的武攸望为殿中少监主持殿中事务。 虽然现在李潼也是姓武的,但他得授此职又与武氏诸王意义大不相同,毫无疑问是代表着他奶奶对他的信重又更进一步。 除了作为生活方面的大管家之外,殿中监还有一个重要职责,也是李潼此际得授任命的最大原因,那就是殿中省下属的尚乘局掌管内外闲厩马匹。 国朝初期,内置六闲,到了高宗时期,已经增长到十闲,到了武周时期,外州马政渐有荒芜,而中央有所加强,分为左右十二闲。这些闲厩马匹,主要供南衙诸卫番上使用。 除此之外,北衙还有左飞、右飞,以及新建的飞龙等仗内闲厩,以供北衙羽林军并千骑等军队所用。 这些闲厩御马,统统归殿中监饲养调度。此前李潼还未染禁军事务时,便对他表弟薛崇训所担任的尚乘奉御眼馋得不得了,倒是没想到这次进策有这样的意外收获,直接担任了薛崇训的直属上级,闲厩御马悉在掌握。 如果仅仅只是掌管闲厩御马,倒也算不上什么。可不要忘了,李潼除了殿中监这个新职之外,还分押千骑,北衙一部分人马已经聚在掌握! 历史上类似职事安排还有唐隆政变后的李隆基,在除掉韦氏党徒、李隆基还没有被封为太子之前,便以殿中监兼押左右万骑,而万骑就是在千骑的基础上扩建而成,取义就是将北衙人马都掌握在手,以完控制禁宫安危。 当然,眼下的李潼跟李隆基那时候已经做到二老板的地位还有极大的差距,而且眼下的千骑也远比不上日后的万骑那样人多势众,还称不上是北衙的主力。 但这两项职权叠加起来所能发挥出的效用与影响,也远不是一个左千牛卫能够相比的。 退殿之后,李潼行入皇城,先回左千牛卫交割符印等诸物。一俟入衙,便见到自左千牛卫将军豆卢贞松以下,诸备身、衙官们已经齐聚堂前,望着他的眼神中多有不舍并凄苦。 也无怪这些人会如此态度,代王殿下担任他们左千牛卫将主,他们不独是南衙中最靓的崽、出出入入都风光无比。单单近来朝内酷刑氛围如此紧张,有这样一位强势、有担当的主将对他们施加照拂,便能让他们安心得很。 可是现在一纸制令,代王殿下便被调离卫府,没有了这一层上下级的关系,千牛卫诸备身们自然都忧心忡忡,脸上难有笑容。 李潼眼下没有太多时间跟这些人寒暄抒情,将豆卢贞松、李令问并长史许景唤入堂中,当着众人的面将诸信物一一交割完毕,便待起身行出。 豆卢贞松上前一步,抓住代王手臂说道:“诸备身、官佐,俱目殿下为言行表率。朝廷用令,不敢轻论,但怜我徒卒骤失所仰,还请殿下临行之前能稍作赠言,以慰别情。” 只是衙司事务的调整,又不是天各一方……罢了,那就说几句。” 见到聚在堂前眼巴巴向内张望的诸备身们,李潼不免也是略有感触。左千牛卫废是废,但却是他就事的第一个卫府,虽然就事几个月来乏甚事迹可夸,但见诸备身们如此不舍,竟也不免生出几分让人感动的袍泽情谊。 他行出衙堂,站在台阶上环视众人一眼,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道:“豆卢将军请我临别赠言,我也的确有感言辞,想要吐露。我辈俱少勇,生人造化不过浅行短年,后路仍然绵长。眼下只是分案用事,不必彷徨话别,前缘大有可叙! 此日后,我与诸君不再职分上下,再相见便可把酒言欢。事中或是缘浅,事外则是情长。深情蕴在怀内,言谈只需浅着。但知人间有我,便有故谊可循,正道之内,不是独行!” 正道之内,不是独行!大将军保重!” 诸备身振臂高呼,一时间场面倒是颇有几分煽情。 李潼向他们摆手作别,他们则一路相送、直至皇城中街才停下脚步。 看到他们停下来,李潼才松一口气,要是再继续送,北行两条横街的距离可就送到了,到时候他还要不要再出门送一下这些家伙?送来送去的,只顾着煽情了,还做不做事? 这时候,殿中省诸官佐也已经外出迎接,正站在中街道左等候。远远地,李潼便看到他那表弟兼妹夫薛崇训正呲着大板牙站在树荫下望着他傻笑。 卑职等得鸾台走告,即刻出衙恭迎大监。” 眼见代王行来,殿中少监、会稽王武攸望快步率众迎上来,远远的便抱拳作揖,向李潼见礼。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并摆手道:“迎送虚礼,不必张设于外,且先归衙再作细话。” 说完后,他便当先行去。武攸望见状便也阔步跟随于后,并示意薛崇训这小家伙儿迈起小短腿紧随在后。 殿中省外省位于则天门东南第一横街,门下省鸾台东侧。当李潼一行走过鸾台官衙门口时,又有鸾台一些官员们站在门前拱手道:“恭喜殿下入事殿中,两省比邻,来日走告求教都大得便利。” 李潼见状后便也对这些人微笑着点点头,跟随在后方的薛崇训见状后忍不住嬉笑道:“大监真是时誉崇高,人脉广阔,授新入衙,就连鸾台这些参赞机要的上佐们都要门前作贺!” 其余殿中省官员们闻言后便也都纷纷附和,言辞之间不乏阿谀。 彼此工作都在皇城中,他们对代王殿下任事履历也都有闻,甚至早前代王任事鸾台时抓早退纪律就在他们官衙门前走来走去,知道这位殿下作风强势,眼下虽然新入衙,礼数周总是没错的。 殿中省外衙堂并不太大,毕竟主要是奉直殿中,像尚食局、尚药局这样的要司更是完放置在禁中内省里。所以当一众人闹哄哄走进直堂后,就连直堂都显得有些局促拥挤。 李潼入堂后,先接受了殿中监的官印并诸符令,并将诸局奉御们认识了一番。 殿中省事务有别南省,并不以政务为主,所以在职的官员多是皇亲、勋贵,类似薛崇训这样的半大小子都能列位其中,高为五品。另有尚食奉御郑克乂,乃是千金公主的儿子,魏王武承嗣的女婿。 其他一众官佐各作介绍,李潼便发现他这是刚从纨绔窝里抽身出来,转头就踩进了武家的亲戚窝里。殿中省大监、少监、丞再加上六局奉御十二人,单单跟武家有亲戚关系的,便有七八个之多。 不过不知是李潼威名太大,还是这些人打算扮猪吃老虎,总之氛围还是很好的。甚至就连正牌的武家人,会稽王武攸望都态度和蔼到近乎谦卑,完没有要当刺头的意思。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些人如此态度,倒让李潼感觉工作有些不好展开。他每入新职,往往是从打压武家的刺头们打开局面,现在没人敢出头,反倒有些不适应。 略作沉吟后,他便对武攸望说道:“我方履新,又兼北衙军务,省中案事短时也难入手,有劳会稽王日后于外高官直,有不定之事再入内省递告,有没有问题?” 武攸望闻言后便连忙起身点头道:“没有问题,当然没有问题!大监能者多劳,卑职能于副案分劳已经倍感荣幸。” 话虽这么说,但武攸望心里自有几分酸涩。殿中省一应事务都是围绕圣皇陛下展开,内省才是事务之重,外省这里能够处理的案事着实有限,无非检点库藏、收纳各种物料。 代王言辞虽然客气,但却直接将他分配在外高官直,那自然是将他投闲置散、坐冷板凳。 武攸望虽然心有不满,但却不敢流露出来,相对于其他武氏诸王,他的履历本就简单,永昌年间为了扩建千骑而进入殿中省担任尚乘直长,之后一直循此递进,这才混到四品通贵的行列,本来就是武家的边缘人物。 代王这小子,那是能按住魏王、梁王狠削的狠角色,武攸望本就没有太强的事业心,索性也就避其锋芒,忍让为上,没有必要为了一份官职俸禄、搞得自己灰头土脸,颜面尽失。 0439 踏破白马寺 白马寺,位于洛阳城北偏东位置,北依邙山,南望洛水。因为地处城外,没有城内坊曲的限制,所以用地颇不省俭,规模宏大至极,远非城中诸名刹可比。 佛法东行至今,已经有了几百年历史。而到了武周一世,各种佛事活动更是兴盛一时。作为河洛之间的名刹,白马寺在许多信徒心目中自是一个圣地,哪怕并非佛事节日的寻常时节,往来礼佛的信徒们仍是络绎不绝。 因为地处城外而又离城不远,少了许多城中的规令约束,所以白马寺周遭也都是热闹无比,甚至形成一些大大小小的草市。这些草市不受两市监管,最初仅仅只是售卖一些佛事器物,渐渐便扩展到诸多日用百货、生果菜蔬之类。 也正因为这些草市的存在,使得白马寺不再是单纯的佛事场所,更近似于一座依傍神都大城的卫星小城。 这一天,洛阳北城徽安门内冲出一队数百人的骑士队伍,这些骑士们身穿兽文戎衣,弓刀俱挂鞍侧,一个个魁梧身躯虎伏马背,望上去英武十足。 道左行人有见,纷纷退避,不敢阻行,并忍不住向左右询问打听,这一队看来如此英武不凡的骑兵们究竟是哪一座卫府贲士出行? 神都城身为帝国中枢,民众们自然也都是见多识广,多见番上府兵出入城池,或是权贵卤簿张扬出行。但这一队骑兵的服饰旗号却实在少见,自然让人疑窦丛生,不知畿内何时又多出这样一支劲旅,如此大张旗鼓的出行又是为的什么? 当然也有耳聪目明之类认出了队伍中一些人员,譬如队伍出城不久,便有人不乏惊喜的指着队伍最前方那员身披轻铠的年轻将官叫嚷道:“那是巽卿、是逍遥王!这位大王久无趣作传世,原来已经入典精军!” 得益于诸多诗词俱都传唱风靡,讲到畿内最令坊里民众耳熟能详的权贵人物,则非代王武济莫属。当然这位名王爵号名称诸多,民间的称呼也是极多,但只要有人喊起雅号,民众们便能第一时间响起是谁。 所以当队伍一路绕城疾行时,所引起的关注也是非常多,不乏市井游侠儿也拍马跟随,在后方兴致高昂的唱诵着名王诗作。 跟随者一旦多了,场面就难免混乱,特别在越靠近白马寺这一城外繁华区域的时候,道左闲人更多,好事者争睹逍遥王风采,以至于渐渐阻塞了交通。 “草率了!” 看着道路前后广有群众招摇,再也不复通行无阻,李潼不免叹息苦笑。 这是千骑第一次出宫外勤,而且目标还是白马寺这样的敏感存在,为了确保稳妥,李潼才决定亲自率队。但他还是小觑了神都这些闲人热情,好好一次行动竟被这些好事者搞成了观光游。 千骑将士们还是第一次独立的亮明身份外出做事,往常虽然也有外勤任务,但多是一些盛大的郊祭典礼之类,在两衙诸卫众多旗号当中也并不显眼,更是很少见识这种鲜活的市井氛围,所以最开始一个个也都觉得新鲜无比。 可是随着围观者增多,甚至前行的道路都被堵塞,被前后左右的人众指点围观,不免就局促起来。特别在听到周遭民众们的教唱呼喊,知道始作俑者是谁,望向将主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不如殿下暂归禁中,由卑职率队前往?” 冲上一处坡岭后,看到前方民众更多,甚至有人将车驾都横在道路中央,果毅邓万岁终于有些忍不住,策马上前低声建议道。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也觉尴尬不已,只能叹息神都城这些闲人真是没眼色,老子率众出门抄家呢,你们跟着凑什么热闹? “且由左侧草野冲出!” 想了想之后,他指了指道路北侧的坡岭,同时抽刀在手,以刀脊拍了拍胸前护心镜,向着人群大声喊道:“北衙千骑,出捕贼徒!畿内群众自诩良善者,不得跟随扰事!一旦战起,刀箭无眼,死伤无论!” 说话间,千骑队伍已经离开了大道,铁蹄踏碎坡岭上的花草,绕道疾行。与此同时,道路上的行人们在听到代王殿下叫喊声后,也都不敢再任性跟随,倒是人群中不断有人拍掌喝彩道:“巽卿威武!” 白马寺距离大内北门有二十多里的距离,原本千骑劲旅纵马驰骋、很快就能抵达。 可是由于他们的将主在民间实在是太红了,拥趸无数,不得不避开人群,一番波折后,当抵达白马寺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这实在大悖于李潼最初设想,来去如风,轻破贼徒,偏偏又实在不好怨其他人。 当一众人来到白马寺前,便见到山门外诸草市都已经狼藉不堪,有器物杂陈于寺门前的广场上,似乎是充作路障。同时寺门已经紧闭,寺墙内更是多有僧徒呼喊叫嚷声。 眼见到这一幕,李潼心中的郁闷有所削减,取而代之是一种喜怒交加。没想到白马寺这些僧徒们胆子挺肥,看这架势居然还有胆量拒捕,这倒更给了他大开杀戒、血洗白马寺的理由。 要知道驱散白马寺僧徒是他奶奶的直接授意,上午时分才以书令的形式送达千骑驻营中,然后李潼即刻便召集人马出城做事。 在这过程中,薛怀义一直被拘押在大内闲苑,可是消息居然比千骑人马还要先一步传回白马寺,并且这些僧徒们都已经摆起了拒捕的架势。可见最晚在书令抵达千骑驻营时便已经外泄,且被人传递到了白马寺中。 原本李潼还在考虑要不要稍作节制,毕竟他奶奶只是让他驱散白马寺僧徒,而不是杀僧灭佛。 这些僧徒们如此激烈的反应,倒是省了李潼许多麻烦,窥探禁中密令、关闭山门抗命拒捕,如果他还要留手,只怕就连他奶奶都要怪他太软弱。 他也不作什么战前动员,手中马缰一提,便对果毅邓万岁说道:“邓果毅临阵指挥,即刻叩破山门!寺中僧徒敢有持械拒捕者,杀无赦!” 邓万岁闻言后凝重点头,手中旗令一招,麾下诸将士顿时摆作矢阵,当冲至山门外广场上时,队伍裂作三分,矢锋百人仍然保持故态,阵后两翼则向左右张开,策马绕行于寺墙外,扣弦呼喝,随时准备张弓射箭。后阵百人则下马填入前阵,清理广场上各类路障,与矢阵保持一箭的距离缓缓向前逼近。 李潼自在后路策马压阵,心中倒没有多少金戈铁马的豪情,实在是对手太水了,甚至都不如营中寻常对阵操练,还能观摩出许多战阵的变化。 白马寺僧徒们得信也是仓促,虽然布障不少,但却杂乱无章,很快山门前的广场便被清理出来。 在清理这些障物的同时,步阵中的千骑将士们甚至还顺便组建起两架撞车,再次叫门不得回应之后,将士们便推着撞车直向山门撞去。 轰然几声巨响,山门已经摇摇欲坠,这时候两侧墙头又有僧徒冒出头来,准备向墙外抛射土石之类。矢阵中邓万岁一见墙头人头探出,顿时大喝道:“射!” 一轮流矢飞入,寺门内响起一连串的哀嚎声,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寺门便被轰然撞开。 “入寺!” 步阵中将士夺下山门,来不及清理门洞后诸多杂物,只是拆下门扇铺成踏板,随邓万岁一声断喝,正门矢阵跃马冲入寺中,并快速的在那些溃退奔走的僧徒们之间来回穿插,将他们各自驱赶到不同的区域角落中去。 与此同时,绕墙奔走、封锁区域的两翼千骑也纷纷鸣弓示警、挥刀劈砍,将从寺院周边逃出的僧徒们逼回寺中。 白马寺所聚僧徒数量实在是不少,保守估计起码一千多人,但虽然数量上来了,质量却实在马马虎虎。随着寺门被撞破,千骑冲入寺中,李潼又在寺外等了一刻多钟,邓万岁策马行出,到了近前下马趋行入前,叉手道:“禀代王殿下,寺中僧徒已经拘在各院,凡有持械拒捕者,俱已斩杀!” “做得好!” 李潼也不打算入寺去看战况如何,对这一场战事实在乏甚好奇心,只是摆手道:“严守诸边寺门,回告有司即刻使员入寺盘查清点,引出诸僧徒罪奴!” 信使派出一个多时辰后,朝廷内才又派人赶来此处,包括司农在内诸司官员入场。破寺加上定乱只用了不足半个时辰,但清查各类物资并人员却迟迟没有结果。 李潼一直率部于此驻守直到夜深,北衙才又加派羽林军前来接收场地。临行前,他特意召来司农寺官员询问人员清点情况,才知单单所收丁男僧徒便足有一千五百人之多,并还有一部分没有清点入籍。 听到这个数字,李潼也忍不住咋舌。一个白马寺已经如此,推及神都其余寺刹、乃至于整个天下,又不知多少人口被隐匿在这袅袅佛香之内。 对于佛法,李潼倒没有什么反感,只要能导人向善,就是道理。但是对于这些虚持佛法而遁世避劳的僧徒们,他就有些看不顺眼,觉得应该在度牒里加上一条规定,那就是去势。 反正你们也用不到,出家修行,无君无父,了断是非根,还能更加虔诚奉佛,或许今生就能显圣,不是更好? 0440 乱花渐欲迷人眼 是夜,千骑将士们返回神都城,当返回驻营时,留营军士纷纷迎上,望见同袍们不乏戎衣溅血,眼神中多有好奇并羡慕。 非是穷凶极恶之人,当然不会以杀戮为乐。但千骑自号劲旅,将士也多以勇武自称,但成军以来,活动范围便只限于北衙几座小城之间,言则宿卫职重,实则形同禁闭,即便外遣,也仅仅只是作为仪仗拱从。 英雄无用武之地,豪杰无晋身之机,这自然让众千骑将士们心存苦闷,希望能有一个耀武扬威的表现机会。 这一次外使驱散白马寺僧徒,虽然实在不值得夸耀,但对于看厌几座北衙小城的千骑将士而言,也是一次难得的体验。 当然,也不排除这些千骑将士们一个个都是柠檬精,不愿意承认薛怀义有那么优秀,所以对于炫耀武力、敲打其人,自有一种宣泄恶意的快感与乐趣。 总之,李潼率众归营的时候,便很明显的感觉到营中诸将士对他态度有了明显的改变,变得更加恭谨,且眉目之间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期待。 所谓民心军心,未必一定要礼贤下士、予求予取才能获得。能够让人对所从事的事业充满激情与信心,对提升自身当下的处境充满设想,这也是领导人物该要重点考虑的一个问题。 武家人执掌北衙军务多年,所进行的渗透与积累当然不是李潼短时间内能够取代的。 但李潼也具有武家人拍马难及的特质,敢于打破僵局、勇于改变现状,能够让千骑将士不再只是困守于枯燥的宿卫任务中,让他们获得更多展示自己勇武、获取上升空间的机会。 凡勇武自居者,功名爵禄,概弓刀戎马所出。相对于武氏诸王,李潼要更加进取、更加果敢,尽管所表现出来的还很少,但自有一种截然不同的鹰派气象。 归营之后,李潼便召来邓万岁并两名在营的参军,开始将今次外使的经过整理成奏报,准备呈送禁中。 在做这项工作的时候,李潼便又感觉到千骑人事构架实在太简陋了,负责阵前指挥的邓万岁户奴出身、不过浅识丁字,作战时虽然勇武豪迈,但等到战后总结,连言语组织能力都不够,还要靠李潼进行补充。 至于两名执笔的参军,或是精于庶务,但文墨非其所长,写出来的奏报枯燥寡味。李潼在看过之后,索性亲自提笔进行润色,说是润色,但几乎是推倒重来。 虽然事情是这么个事情,以禁军中的绝对精锐蹂躏了一群乌合之众,但是奏报当然不能这么写。 所谓五百弱旅轻奔阵前,白马寺山门坚厚、院池深阔,战前已有机密走泄,强集数千桀骜壮徒、毁路塞门、悍拒官军。官军临阵不怯,骁勇出击,如强矢击壤,弹指间即大破山门,携皇命之威,如雷霆入寺,一鼓悉定! 如果李潼不是还存一些节操,或许连因他所引起的道路拥堵、不得不涉野行军的情况都归咎于白马寺那些僧徒们,以妖法蛊惑百姓,阻挠官军前往驱逐。 当然硬要说的话,这跟节操与否关系也不大。毕竟他奶奶只是下令驱散白马寺僧徒,而不是要毁法灭佛,他真要将百姓也牵涉进来,事情就严重了。 一通奏报写完,时间又过去小半个时辰,李潼这才命人去叩玄武门,准备入宫复命。 同时心里暗暗决定,得找几个文势雄壮的大手子到千骑来担任笔杆子,他堂堂一个统军上将,打完仗还得伏案写文,实在有些不体面,而且文出于自己,也不好写的太夸张,显得没格调。 关于这一点,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一直缘悭一面的陈子昂。到目前为止,讲到诗风、文风之勇健,当世还没有几个人能超过陈子昂。当然李潼不在此列,只是他个挂逼最近的重心并不在于文抄。 不过陈子昂目下还在守选,并不在神都城中,似乎是外出游历去了,这种富二代有钱又有闲,当然闲不住。 当李潼来到玄武门的时候,武攸宁并不在此,守门的将领当然不敢刁难,直接放行,甚至趁着引送之际凑到李潼耳边低声道:“殿下今日壮行,我等北衙军众也都心存敬服!”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又是一乐,看来自己这一次打击薛怀义的声势,还是颇得人心。从前夜开始,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便对他释放善意,到今天攻破白马寺,无论是千骑将士还是羽林军都有不同程度的表达。 这些转变虽然只是一言之惠,但也是一个好的开始。到了今天这一步,他与薛怀义之间已经和气无存,却没想到薛怀义还是以这种方式给他提供帮助,让他能够在北衙将士们心目中狂刷存在感。 行入玄武门后,他让宫官将奏报送入宫中,自己则在玄武城稍作等候。 但这一等便将近黎明,才终于等来禁中女官传信。来的是老熟人上官婉儿,但所传达的信息却让李潼暗皱眉头。 “圣皇陛下着妾转告殿下,辛苦了,且在营休整。” 上官婉儿清丽的脸庞上看不出心情如何,但语气却着重模仿圣皇陛下:“陛下有言,王勤于命、勇于行,这是好事。但人力终有长短,神佛毕竟可畏。白马寺僧众轻驱即可,纵有罪实,也不该由殿下用强屠之。” 上官婉儿不愧奉制年久,当刻意用圣皇语气传达口谕时,李潼甚至能想到他奶奶在作这番指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神情并心情。 所谓神佛可畏,无非一句虚辞。此世纵有神佛,但也高远飘渺,又怎么会对人间的这些杂情纠纷斤斤计较。真正可畏的,终究还是人心。 果然,接下来上官婉儿又低语一句,佐证了李潼的猜想:“宪台魏相公,入宫论事入夜……” 讲完这一句话后,上官婉儿便告辞离开。李潼将之送出堂外,目送上官婉儿倩影行远,心中别有一份烦躁。 他这一次出击白马寺,杀戮过甚,当然会让他奶奶有所不满。但祖孙情分已经不是短时,这一点心意相左并不是大问题,如果是在平稳世道,几句言语敲打,他再端正态度承认错误,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但听上官婉儿的意思,他还没有回宫,他奶奶已经将魏元忠召入宫内当面论事,毫无疑问,是希望魏元忠能够控制住宪台御史们的声音,不要让舆情借此事大肆发挥。 眼下朝中还有大案在推,皇嗣一系正面自保已经力疲,当然希望会有新的热点事件转移舆情、分担压力。恰好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白马寺被抄寺,无论薛怀义还是白马寺那些僧徒,毫无疑问都可以当作一个上好的引火对象。 如果舆情议论仅止于此,那也好办。既然李潼都已经做到这一步,武则天未必不可以彻底放弃薛怀义、放弃白马寺,从而让舆情失去攻击的目标。 但这又会引申出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这样的让步会不会直接影响到武则天崇佛的基调?一旦问题上升到这个高度,那么给时局带来的影响又绝不只局限于薛怀义一身的荣辱。 总之,大凡已经在时局中上升到一定高度的人,想要直接莽劲上头、一刀砍死,又哪会那么简单。哪怕仅仅只是一个草包,只要他所处的位置足够中心,那也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 也正因为这一点,李潼并不太担心跟他奶奶出现意见相左的情况,现在的他于时局中也已经具有一定的不可取代性。 有什么小摩擦、小矛盾都很正常,就连武承嗣还不甘心只做傀儡,一门心思的想做太子。 李潼当然也不可能只是长久趴伏在他奶奶羽翼之下,自己翅膀硬了,当然要抖一抖,只要矛盾不会积累到太高的程度,他奶奶也很难下定决心彻底放弃他。 就算他们家还有一个他三叔李显作为备选,但眼下的武则天控制力已经或者说还未达到继续走马换将的程度。 不说另外几方态度如何,武则天眼下真敢流露出要把李显召回来的意图,就连李潼都得想办法弄死他三叔。大不了不过了,让你当猴耍! 历史上李显之所以能够平安回来,一方面在于河北契丹造反使得武家诸王无能本质毕露无遗,而皇嗣李旦一系也在常年的打压之下萎靡到了极点。 就这武则天还得一再试探大臣态度,狄仁杰等不独一次表态也可以接受李显,这才将李显秘密召回神都并见过大臣之后,这才对外宣布。 眼下的李显虽然在时局中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但只要还活着,对李潼他们而言就是一桩隐患。 他目前所需要考虑的困扰与压制并不只来自于他奶奶和武家人,还来自他四叔一系的唐家老臣。 如果没有李显的话,他混到如今这一步,甚至都不必过分考虑他奶奶的态度,直接跟武家凑一块先摁死他四叔,接下来局面顿时就明朗了。 可是现在因为有他三叔这个闲子的存在,在面对他四叔一系,他也难免束手束脚,甚至不敢像对武氏诸王那样玩狠的。 一旦撕破脸,他插队的法礼性就会骤然降低、几近于无。当然,随着他在时局中经营日深,他四叔一系也面对相同的问题,真把老子逼急了,老子只认我三叔! 尽管彼此都有忌惮,但皇嗣一系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手捧大义、倚老卖老啊。 想到这一点,李潼又不免有些头疼,担心那些老家伙们,抓住他与薛怀义的矛盾进行复杂化,把他也给拉上战车。 要没你们这群孤直老臣碍手碍脚,别说一个薛怀义,老子抓住机会都敢直接砍了武承嗣了! 先别等了 rt,有点感冒不舒服,凌晨这章赶不出来了,明天下午补上。。。 《冠冕唐皇》先别等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441 悍命拒刑,以死隐恶 清晨时分,来俊臣回到东城司刑寺官署,还未及下令提审人犯苏干,察觉到属下们正凑在一起议论纷纷,便好奇问道:“有事发生?” “代王殿下昨日率北衙千骑出城,攻破白马寺,寺中僧徒死伤诸多,余者俱发司农为奴……” 司刑评事万国俊上前,小心翼翼回答道。 “竟有此事?” 来俊臣闻言后忍不住瞪大眼惊问一声,他近日专心推案,可谓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对此茫然无觉。稍作沉吟后,他便又连忙追问道:“怀义怎么触犯到代王,竟遭如此……” 对于这个问题,众人也都摇头表示不知。北衙人事本就相对封锁,即便有什么声讯传出,也远不是他们这些刑吏能够打听到的。 来俊臣自能意识到当中肯定是有隐情,心内也满是好奇。尤其听到代王再逞凶威,也是难免心有余悸。但在沉默半晌后,还是摆手道:“外事不必多问,速速安排提审苏干。” 属下们闻言后点头应是,接过来俊臣递下的手令,然后便往司刑寺刑狱中提押苏干过堂。评事万国俊留下来,待到众人离开后,他才入前小声请示道:“代王骄悍,再树新敌。需不需要卑职暗访薛师,请求使用?” 来俊臣听到这话后,神情略有变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摇头道:“权贵者互作攻害,内情曲隐,不宜贸然介入。代王量狭胆肥,稍触则怒,怀义只是一个虚荣败类,恩威在享却不擅使用,实在不足与谋。当务之急,还是要深挖苏氏其党,案情扩大,如此才能再得新宠。” 话虽然这么说,但来俊臣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甘心,想了想之后才又说道:“闲时你且代我去拜访梁王殿下,也不必表意过分殷勤,只要让梁王凡有所谋能念我三分即可。” 人越是落魄失势,越能感受到权势加身的种种好处。来俊臣是在人生最为风光的时刻被代王踹下深渊,心里对代王的恨意不必多说。 但究竟要不要继续与代王为敌,来俊臣心里也充满矛盾。但有一点可以认定,无论是眼下的他还是人生最辉煌那段时间,代王都从未将他放在眼中。 单凭他自己,也根本不够资格与代王为敌,特别是尤忌自己站在台前,直接承受代王的怒火。这是用生命和前途试探出的经验之谈,否则来俊臣宁可将这一份怨念深埋心底,也绝不再去招惹代王。 来俊臣这里还在盘算着,突然下属的刑吏仓皇冲入堂中,神色惊慌、大声叫嚷道:“不好了、大事不妙,苏、苏干死、死在了狱中……” “噤声!” 来俊臣听到这话,脸色陡然一变,先是拍案喝止属下的喊叫,然后自己也站起身来,低声吩咐不得走漏消息,然后才亲自往监狱中行去。 司刑寺牢狱里,看着蓬头垢面、遍体鳞伤的苏干悬身于土墙墙面,来俊臣脸色铁青,口中咒骂着冲上前去对着苏干的尸体便是一通拳打脚踢的发泄。 表面看来,苏干是脱下上衣,浸湿之后束成绳索,绑在了小窗铁栅上自勒而死。但小窗离地并不高,起码不足以让苏干身躯悬空,无论其人死志再怎么坚决,临死之际都难免会有挣扎的本能。 苏干是来俊臣交代重点看守的人犯,内外监守者也都是来俊臣自己的心腹,在排除外人潜入杀之的情况下,那其死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用沾水后变得柔韧的衣服生生绞断自己的咽喉,说明其人真的是一心求死。 当来俊臣发泄一通后,狱卒上前勘验苏干的尸体,也确定苏干的死因正是如此,其人喉管已经被布条勒绞碎裂,咯血而亡而非窒息。 但得知这一结果后,来俊臣不免更加愤怒。他炮制刑狱诸多,对于犯人在不同阶段的心理是有着非常精深的把握。 苏干入刑以来,便受到他的重点关照,各种酷刑施用其身,可以说苏干已经是崩溃在即,可以说只要再加一把劲,便可以撬开其人的嘴巴,顺着来俊臣的指示进行大肆攀诬,将更多人事牵引进来。 苏干也明白自身忍耐已经达到极限,万念俱灰下选择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想彻底沦为来俊臣构陷更多的工具。 “速速清理其余伤势!” 苏干入刑,本就时流关注的焦点,外间各种搭救的手段层出不穷。 来俊臣也明白自己这一次是有些操之过急,不应该一直酷刑加使,应该在收放之间逐渐击破苏干的底线。 现在再懊恼这些也已经没有了意义,需要尽快坐实苏干的罪名,确定其人是死有余辜,而不是被蒙冤逼杀。 所以来俊臣直接在狱中唤来吏员,将此前那些过堂资料进行修删拼接,给苏干定了一个垂拱年间与李氏宗王同谋作乱的罪名。 看完这一份罪辞之后,来俊臣还是有些不满,他构陷苏干本也不是为了追究垂拱年间的旧事,而是为了要引出当下更多时流。如果就这么呈交上去,想必圣皇陛下也会不满意。 深思良久,来俊臣又拿起笔来,在纸上添写八个字:悍命拒刑,以死隐恶! 苏干想要用他的死来了结此事,来俊臣却不愿就此罢休,宁肯舍去性命都不愿再受刑讯,这绝对是用自己的死来隐藏更大的罪恶! 补充完毕后,来俊臣又让书吏抄写一遍,然后才吩咐属下即刻将这一份罪状并判词一并送入禁中,自己则满心忐忑的归堂等待后续的结果。 与此同时,大内朝堂上也在进行着激烈的争论。 本来朝会早该结束了,但是由于数名御史包括其他朝臣们接连出班慷慨陈辞,使得朝会一再拖延。 李潼今天没有参加朝会,而是留在仁智院补觉。如果他今日参会,便能够亲眼看到事态终究是顽强的向恶劣方面发展。 得知白马寺被抄,今日的朝堂上,朝臣们打了鸡血一样,一俟早朝开始,便有御史出班将话题引到此处,不断的控诉薛怀义诸多悖礼罪过,一副要趁他病要他命的架势。 诸御史朝臣们恨不能将薛怀义生吞活剥,武则天自是听得脸色铁青,厉目频频望向前班的魏元忠并其他几名重臣。 魏元忠被那不善目光打量扫射得一头冷汗,自身也是有苦难言。昨夜出宫之后,他便紧急召见几名宪台刺头,对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们不要就此过多纠缠,一旦激怒圣皇,接下来事态发展可能会更加恶劣。 几名侍御史也都相继表态,表示应该以大局为重,不会就此过多追究。 可是一旦到了朝堂上,却又是另一种情况。对薛怀义的围攻简直是来自四面八方,完全堵不住。这也不怪魏元忠御下无能,实在是薛怀义实在太招人恨了。 其人早年骤显,便嚣张到敢于当街将弹劾他的御史殴打致死,与宪台积怨也是由来已久。 而且这样的人存在就是在打所谓立朝士大夫的脸,有事没事都要被攻击一通,哪怕圣皇陛下对此不予理会,弹劾薛怀义已经不是为了肃清朝堂,而是他们维系自己尊严的一种方式。 这一次有圣皇下令、代王出手,而且在白马寺所抄没的人员并物资可谓是触目惊心,朝臣们怎么可能会放过这样一个难得机会。 群臣争先恐后的进言,如此就造成一种局面,那就是如果圣皇陛下罔顾众意、再要对薛怀义进行包庇,那就是几乎与所有朝士都站在了对立面! 如此众口一声,这局面几乎是在武周革命最为紧张的时刻都没有出现过,武则天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这已经不再是保不保薛怀义的问题了,而是关乎到她的帝王尊严。 如果这一次做出让步,那么她一直苦心维持的强大形象便不复存在,此类事件必将频频上演! 正在这时候,侧殿有女官匆匆行入,将一份奏书交由司宫台宦者递入,奏书很快传递到御案上。 武则天有些烦躁的随手翻看,垂眼一读,眸光顿时一亮,接着便提笔疾书,特别是将来俊臣判词中那八个字摘抄于便笺,然后递给前班宰相彼此传看。 而宰相们在看过之后,神情也无不剧变,特别是凤阁内史豆卢钦望,手指颤抖几乎是捏不稳便笺。 “今日诸事,悉停议论,群臣各自归衙,退朝!” 看到宰相们神情变化后,武则天从御案后立起,敲案表态道。 “陛下不可,今日……” 眼见圣皇陛下还要拖延议论,一名殿中侍御史名为王求礼者,顿时出班疾声喝道。 然而其人话音未落,宰相豆卢钦望也疾行出班,抬手戟指其人怒声道:“求礼不识大体!畿内急情告闻,需政事堂紧急入议,岂尔曹能阻!” 豆卢钦望说完后,其他几名宰相也纷纷发声表示支持。而没有了宰相的默许纵容,殿中朝士虽多,但也只能群众喑声,黯然告退,同时也都不免好奇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能让诸宰相都要放弃掉这个难得的锄奸机会? 顶点 0442 大河水口,俱在掌握 端午过后,在积善坊代王邸中,李潼特意摆设一场宴席,以祝贺长史王方庆荣迁为文昌左丞,同时也是借由这场宴会送别王方庆。 国朝至今,作为尚书台长官的尚书令便基本不授臣子,一则太宗李世民曾经担任过尚书令,二则尚书令这个职位本身就有浓厚霸府权臣的味道,以左右仆射代掌台省事务。 永昌年间,由左右仆射改成的文昌左右相也抬秩为二品,一般只授资望超班的大臣。前任的文昌右相岑长倩在天授年间被杀,旧任的文昌左相、魏王武承嗣被罢相之后,这两个职位便一直没有授予新人。 所以,眼下秩在四品的文昌左右丞便成了文昌台实际的长官。王方庆从原本清闲的麟台少监递迁为文昌左丞,虽然还没有正式拜相,但讲到实际的职权,其实也已经与宰相相差无几,能够统管南省六部曹务。 如此一来,王方庆自然不适合再继续担任代王府长史。否则,代王借由王方庆对朝廷政务能够进行的渗透可就无从估量了,这是无论哪一方都不愿意见到的。 宴会中,李潼首先端杯起祝,对王方庆笑语道:“自此之后,长史由闲司步入都省,可以尽显长才,襄助国计。立府以来久承关照,浊酒薄席,未足表意。彼此或不能私邸常见,但也盼左丞能不忘故义,于事中长作提教!” 王方庆避席而起,先作揖礼,然后才举杯应道:“江南陋士,幸能容身名邸,伴随殿下左右,才为君王并朝中诸相公赏识,察授新用。美席虽不便留居,但情义自是长味。殿下驰誉天下,客席无患无嘉士在居,馨香浸染,可谓修身补益之良在……” 彼此之间的默契,倒是不再需要这番虚情的表达。两人这一番做作,主要还是做给在场其他宾客来看。王方庆并未以新获美职而倨傲避嫌,仍以曾为代王门下为荣,这态度自然引人遐想。 今日入府宾客,除了原本王府官佐之外,也有许多在朝供职的朝士。听到两人这一番对答,相熟者彼此之间便互相递了一个眼神,各自心会。 王方庆从代王府长史得补为都高官官,这也使得代王府的府职在时流眼中变得更加具有吸引力。 代王对朝局政事的干涉与影响,如果不是到达一定位置、或者说对当下朝廷事务有着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难免所知不够深刻。而王方庆此番高升,便把这一层隐在事下的联系给加以挑明,让更多人都能认清楚代王如今在时局中所拥有的影响力。 如今朝廷内氛围紧张,酷吏来俊臣在逼杀原冬官尚书苏干之后,非但没有遭到惩戒,反而被高授为宪台侍御史,这也表明了圣皇陛下的态度,是要再次于朝堂中掀起新一轮的清洗。 也正因此,在朝群臣不免人人自危,甚至许多人都生出弃官归乡、以避开残酷权斗的念头。但势位中人,又怎么舍得放弃眼前所拥有一切。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乏人是想依傍大枝,给自身的仕途安全增加一份保障。 今日代王邸中宾客满堂,许多人都是心存这样的想法。而除了代王之外,尚善坊的梁王邸近日也访客剧增。 毕竟如今在朝诸王,唯此二王最贵,相比起来,梁王势位更高,乃是政事堂宰相,但代王事迹更显,名声较之梁王也更好。 对于这一现象,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世道人心之复杂,绝不是一人私念能够算尽。 他奶奶所作一切,都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皇权、增加自己的威望,不愿意分权给别人,但却因为太过用力,使得朝臣们都自感承受不了这庞大压力,反而将时流给逼到了诸王派系中去。 武三思那里情形如何,李潼不甚清楚,至于他这里,拜见者络绎不绝,事态甚至都有些夸张。 单说王方庆所空出来的这个长史位置,王方庆获得任命是在端午前一天,而在端午节这一天,诸多闻腥而动、自觉有资格争上一争的时流便纷纷不同程度的表达愿意与代王加深一下情谊。 单单一个王府长史的位置,便吸引了朝中四品通贵六七人之多!不重朝职重府职,这也是在初唐玄武门事变之后便再也没有发生过的情况。 发生这样的现象,一则自然是说明在时流眼中,代王殿下这个山头是真的立起来了,成为了一个值得认真考虑的选择。 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武则天给朝臣们施加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已经大到让人自觉独力难支的地步。 白马寺被抄之后,朝臣群起围攻薛怀义,君臣矛盾不免尖锐到一个极点。恰巧这时候发生苏干自杀于刑狱的事情,武则天很快就抓住这个机会,大肆发挥,向朝臣进行施压。 她采纳了来俊臣的说法,直接将苏干定性为畏罪自杀,非但没有就此罢休,反而下令继续深挖苏干所隐藏的罪孽。 短短两天时间里,苏干亲友故交入刑者便有几十人之多,大有将这整个传承悠久的关陇门户都连根拔起的架势。 关于这一点,谁也不怀疑武则天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气魄,只看李唐宗室被屠戮成什么样子,区区一个苏家在圣皇看来也实在算不了什么。 王府中堂里,酒过三巡之后,李潼留下府员招待其他宾客们,自与几个重要的府员退入内堂议事。 “长史高升入省,之后府事也不便勤走频议,于此也无须过分牵挂。只要专心漕运诸事,让一众才寄于此者都能安身为用,积功养望。” 王方庆因为心情畅快多喝了几杯,这会儿脸色泛红,闻言后便也点头郑重道:“殿下请放心,既然事付于我,必勤劳尽力,不负所托。” 讲到这里,他又望着坐在对席的李敬一说道:“李司马与殿下相知长情,尤甚于我。我也就不再自卖情资,入府之后如果有什么杂情难决,使人来告即可。” 李敬一闻言后便点点头,并向王方庆道谢。 虽然争求王府长史位置的时流不少,但李潼在权衡一番之后,还是选择了出身赵郡李氏,并且很早之前就已经认识的李敬一。 李敬一虽然出身赵郡李氏,但却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河北人,其家所在的赵氏南祖房很早便迁居豫南的谯郡,即就是如今的亳州。 也因为这一点,其家人脉网络可谓南北通透,与河北人、江南人都有着不错的互动交情。而且李敬一的两个兄长李敬玄与李元素都先后担任过宰相,也使得其家世更加显赫。 李元素年前与魏元忠等一同遭贬,眼下虽然还没有回朝,但也已经量移到怀州担任刺史。怀州位于河北,即就是旧称的河内,同样也算是近畿的大州,与汴州隔河相望。 如果再加上时任汴州刺史的前宰相姚璹,神都洛阳东出的大河水道,已经可以说尽被代王一系所掌握,这已经具有了一定的形胜之效,可以让漕运主动权更加牢靠的掌握在他们这一系手中。 其实对于李敬一出任王府长史,李潼一开始也有些不确定。毕竟这样的大家族底蕴深厚,所拥有的政治潜力可以让他们不必急于表态,毕竟谁要上位,这样的人家都是需要拉拢的对象。 在整个门户政治前程的路线选择上,李潼与李敬一的私谊虽然能发挥一定作用,但也绝不会太大。 所以当李潼通过担任洛州长史的郑杲向时任洛州司马的李敬一传达意思时,主要还是试一试,倒是没想到李敬一在听完这个提议后,当即便点头同意。 其实生人忧苦,各自心知,或许在外人看来,赵郡李氏仍是姿态极高。 但李敬一兄弟们也是自有苦衷,圣皇陛下警惕名族,旧年遭贬诸宰相如魏元忠、狄仁杰之流已经俱得复起召回,甚至魏元忠拜相之后前几日又被罢相,被一撸到底外放担任阳城县尉,但其兄李元素仍然徘徊于外州不得入都。 这意味着,尽管朝事动荡不定,但李元素并不在圣皇陛下所考虑平衡时局的第一序列选择中。 这个问题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李元素再想归朝入参机要希望不大,往大了说,当此动荡之世,不进则退。 他们一家徒具虚名而却没有相匹配的权势,就很大可能会被人踩着上位,诸如来俊臣这样的酷吏,是最喜欢选择这样的名族作为目标。 眼下代王一系在朝堂上已经颇具声势基础,但有一个短板那就是找不出一个能够挑大梁的角色。此前还有宰相姚璹,可是随着姚璹外放,政事堂已经无具一席。甚至在这样比较优势的情况下,都只能将王方庆拱到文昌左丞而不能直接拜相。 也是综合各种考虑,当代王再次抛来橄榄枝,李敬一便直接应了下来。与代王联合起来,才能彼此相得益彰。 总之李敬一加入进来,接替王方庆担任长史,这大大扩充了李潼对时流的接纳面,再也不会被时流讥作只用南人的吴儿府。 0443 军器难窃,武库可夺 讲完了王方庆与李敬一的府事交接问题,李潼才又问起姚元崇有关尚方监军械盗卖案的审查情况。 尚方监军械流出入市售卖,这件事情是由李潼揭发出来的。最开始时在朝中也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武则天在盛怒之下,着尚书秋官、尚书夏官并司刑寺联合彻查此事。 不过由于前有皇嗣谋反,继而冬官尚书苏干入刑,紧接着又发生白马寺被抄,无不是震惊朝野的大事。所以尚方监军械盗卖一事,夹杂在诸多大事当中,反而被映衬得不再显眼。 毕竟案情再怎么重大,倒霉的无非尚方监一司官员与相关的一些市井商贾而已,与大多数人祸福关联并不大,当然也就不会引起广泛的关注。 李潼虽然检举其事,但也并没有完全放弃弄军械、搞事情的想法,所以对于事态的发展也比较关心。 姚元崇以夏官兵部郎中参与此事,听到代王的问题,便回答道:“此案主推为秋官徐有功,卑职也只是附案参赞。徐有功久作行事,推案严谨,不失宏大,案情推审已经初有眉目,罪事追溯最早可达天皇调露年间……” 李潼听到这话,神情便有几分不自然,忍不住怒声道:“一桩罪事,绵延年久,十几年间竟无一有觉!天视天听被如此遮蔽,累年涉事之众,一定要作严惩!” 他这愤怒倒也不是单纯被人抢行十几年,主要是联想身世而生出几分悲愤。他那个老父亲李贤就是在调露年间被废,主要罪名是在东宫马坊搜到皂甲几百领,以此论定为谋反。 当然,如果仅仅只是因为他老子被废,李潼不至于如此愤慨,毕竟没有那种朝夕相对的亲情,而且如果没有后续一家人的悲惨遭遇,他兴许还来不到这个世界呢。 他主要愤怒还是他爷爷跟他奶奶这对极品夫妻,你们他妈的防儿子倒是防得挺严密,结果尚方监军器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流出十几年却茫然无知。活该一个身死后被戴绿帽,一个临老被跳反,纯粹是活该,报应轻了! 在座诸人熟知故事,听到代王殿下如此忿声,对望一眼,也都各自心会。这种妖事,放在谁身上一时间也都难看得开。尽管谁都知道,故太子李贤被废,原因绝不止于此。 姚元崇有些尴尬的继续说道:“案事延续年久,所涉人事也都杂芜难追,秋官徐郎中就事申论,推问此案,重点并不在于罪实诸种,而在于深查罪因,若不能从根源杜绝此类事情,即便严惩于当下,不过肃清于一时,久则故态弥张。” “哼,徐有功不能专事职中,只是泛论道德。以大义遮蔽小罪,目律令为私器,实在枉为刑吏,窃食禄米,不能矫正人事!” 对于徐有功这个人,李潼本来印象不错,武周一朝酷吏横行,在这样的司法环境下,徐有功还能守住底线,不因刑逞威,可谓一股清流。也正因此,史论评价往往将其摆在周兴、来俊臣等酷吏的对面,作为一个刚正不阿的法官代表。 但在这件事情上,李潼就有些不能认同徐有功的做法。倒不是其人所言没有道理,而是这番议论已经超出了其人职权范围,大环境再怎么不好,也不是有罪者免于刑罚的理由。 姚元崇闻言后便点头道:“参案之司刑少卿杜景俭也如殿下所论,深查罪因与严惩罪实并不相悖,力主有事则查,有罪则惩。至今所引涉案罪官十几员数,其中不乏远任外州者,畿内罪民几十户,即便主犯身死,也要量刑抄没家资……”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武周天授年间的司刑官员,通常以徐、杜并称,以对应酷吏中的代表人物来俊臣与侯思止。但无论是个人的才器水平,还是所达到的成就,杜景俭都要远超徐有功。 杜景俭在武周一朝两度拜相,其人才器并不只局限于刑事。 徐有功一生则只在刑事之中浮浮沉沉,之所以名气还要大于杜景俭,主要是做对了一件事,那就是在长寿年间的风波中保住了窦氏一家性命。以至于到了开元年间,窦氏长子窦希瑊还上书要将自己的官职转授给徐有功之子以答谢旧恩。 心中略作人物臧否,李潼又问道:“案情既然已经清晰,鉴于此情,兵部夏官可有什么革除旧弊的计略?” 姚元崇闻言后便沉声道:“尚方监之所以长久积罪失职,一者在于国用日短、度支困蹇。二者在于职事繁多,失于调度。有关前者,朝中功士俱参漕济事宜,一旦利好大收,自能转济百司。后者则是国计军事积年有改,这就需要量权分授了。” 朝廷财政逐年恶劣,诸司需用都受困扰,这一点倒不需要多说。只是听到姚元崇所言后一条,李潼不免眼前一亮,暗赞姚元崇不愧有救时宰相之称,对问题的认识很深刻,能够直指核心。 尚方监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乱象,往小了说是在用度不足的情况下,任事官员们搞一些违法操作。往大了说就是随着世道发展,特别是内外军事情况的改变,朝廷在有关制度方面并没有做到与时俱进,已经严重滞后于现状。 国初所奉行的府兵制,府户们且耕且战,兼领番上宿卫,相当一部分军器都需要自己筹备,余者也有各地的折冲府负担。在这样的情况下,中央武库军备负担较小,所以还可以归在少府尚方监的兼领之下。 可是随着府兵制逐年崩溃,而北衙军权也原来越重。像是贞观年间还是只有北衙长上左右屯营并飞骑、百骑这些军众,统共不过几千人,到了高宗时期便创建左右羽林军,武周时百骑又扩建为千骑。 中央直属禁军的规模扩大,所需要的军械自然也就激增,相关的管理工作自然也就越来越繁重。所以尚方监这一次出问题,从本质上而言是管理制度的落后,需要将职权进行分割、分配。 历史上,一直到了开元年间,朝廷才开始正视这个问题,由少府拆分出一个新的部门、即就是军器监,专门管理各类武库军备。 如今由于李潼的检举揭发,朝廷中有识之士如姚元崇已经开始注意到这个问题。李潼点头认可了姚元崇的看法,并且表示支持他将这一份见解整理成奏进行上书。 另一边王方庆听完这番议论后,微微皱眉道:“如今朝中人情惊悸,未必经得住大事频弄。况漕济诸事新上章程,若再兼计军器武库,恐怕将要事繁难当。” 李潼这里还没来得及回答,姚元崇已经先笑道:“左丞多虑了,朝廷养士诸多,所为正是分领职事,岂能群众都沉迷一情一事?既然已经事发,困计陈在眼前,若只因事繁而窃议,则就不免有失臣格。” 哪怕是身在同一派系之中,但因出身、性格的不同,遇事也都未必能够完全达成共识。 “王公请放心,漕事当然是目下所任重点,毕竟关乎国计民生,决不可半途而废。不过尚方监所暴露出的丑弊也是让人触目惊心,一定是要有所改变,否则畿内动荡恐难平静,更怕会有祸引于后。” 李潼也笑着回答道,同时心里也不免叹息一声。 王方庆这个人有资历、有才器,入府以来诸事良多,但也并不是完全的无可挑剔。或许是出身江南、底气不足的缘故,性格上过于谨慎保守,像是此前李潼率领徒众抄了武承嗣的家,其人就直言当面。 当然,李潼年轻气盛,也是需要这样一位谨慎长者经常提醒刹车,但有的时候,真的不是一味保守就好。 眼下各方关注都还在别的事情上,对于尚方监军器失窃就有些忽略。趁着这个时候主动倡议,才能将推动事态发展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虽然盗取军械的计划迫于无奈不得不放弃,但想要达成自己的意图并不只有这一种方式。尚方监发生这样的事情,很明显军器武库的管控已经不适合再放在尚方监。 李潼让姚元崇上书革变,就是希望争取、起码是将北衙禁军这一部分事权争取到自己手中来。既然库中军械不好再盗取,那么索性把库房掌握在手,随用随取。 李潼接着又说道:“如今朝中人情焦灼,各有自谋的炽热之计。我是打算短离京畿,暂避情势。离开之前,先将能够预料的人事铺陈一番,才能更加的出入从容。” 听到此言,在场几人脸色俱都略有变化,王方庆首先点头说道:“此前白马寺一事,已经让人情沸然。殿下由事中暂作隐退,也是一善。” 口中这么说着,王方庆心里也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代王殿下诸多是好,但唯有一点不足,那就是太能折腾了,纵然一次两次能够安然度过,但若长久习惯于此,终究难免自伤。 但李敬一闻言后则皱眉道:“殿下驰誉当事,人所称者,就是在于勇而进取。庸者尚且忝居高位,殿下又何必作避事之想!” 听到两人所言,李潼又微笑说道:“也不可说是避事,北衙千骑于禁中长久乏于使任,精兵虚置。而河洛周边民事混乱,常有蜂盗横行乡野,安土镇都,定乱乡野,也诚是当务之急。” 0444 圣皇洪福,神佛入苑 与新旧两名长史一通论事,李潼是不乏失望。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对于自己当下的处境,是有着一个很清楚的认知,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间段离开神都城一段时间,当然也是有着自己的考量。 一则自然是原本的意图,将千骑拉出京畿稍作练兵,顺便安插一些自己的人,以期更加深入的掌握这一支北衙劲旅。 二则他也没想到薛怀义这么招人恨,抄了一次白马寺居然引得局势险些失控。在这样的情况下,难说他奶奶对他有多少迁怒,就算留在神都城里,也不好再明目张胆的搞事情,还不如暂时避一避。 三则就是当下人人自危,争入权贵门下,各自寻求庇护。按照武则天的性格,对于这一现象当然是深恶痛绝,说不定哪天忍耐到了极点就会下手敲打。 李潼当然也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府门大开的招纳时流会招至他奶奶的不满。可问题是,权势到了,人势自然就依附,他也总不能闭门谢客、绝迹人前,只看武三思之流美滋滋的结党营私。 营私当然还是要营的,所以他才选了李敬一这个人面广阔的名族出身的长史,就是要继续扩大阵营的影响力。而他自己则出都外事,也能在最大程度上抵消他奶奶的戒心。 不怕有坏人,就怕人比人,他人不在神都,怎么比都比武三思之流有逼数。 但这新旧两位长史,在还不清楚他要以何种方式出都的情况下便争相表态,这就不免让李潼有些不乐。 王方庆希望他出都,大概是觉得他最近实在有点跳,为了避免闹出更大的乱子,不如出去溜达溜达。至于出去咋溜达,还能不能回得来,那都不是考虑的重点。 至于李敬一希望他留在神都,大概是想借助他特殊的身份与影响力,尽快促成其兄李元素归都罢。所思所计的重点,同样不在李潼的利益。 发生这样的情况,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在这两人看来,代王更多的只是一个合作者,而非一个值得倾力付出以辅佐的主上。 跟他四叔身边聚集那群以大义感召的唐家老臣比起来,李潼身边聚起的这些人节操都有限啊。 或者说,他们并没有把所谓的从龙之功当作一个正式的奋斗目标,只是更加着眼于彼此合作所带来的短期利益,江南人想要在朝中立稳脚跟,李家这样的名族则希望借助代王声势再登高位。 说得再具体一点,那就是他们不觉得、或者说感觉代王履极的可能很小,为这样一个小概率的可能,并不值得作太过长远的投资。起码在他们的价值观中,是有这样的考量。 当然,李潼虽然有一些失望,但也并不觉得气恼。说到底,人与人之间,终究是要互相成就,并不可强求某一方在前景渺茫的情况下倾心付出,毕竟就连他自己对于能否插队上位成功都还不能确定,只是用心去做。 别说他区区一个皇孙,甚至就连他奶奶已经做了皇帝,朝中臣子们不还是杂计诸多,归根到底就是仍然觉得你不配。 内心强大的人,该有这样的底气,老子配不配不是你们能决定的。肯为我用自有功爵相酬,不肯为我用那就老实待着,如果还要不老实的搞事情,那就真的只能是唯有剑耳! 至于这些各存心思的府员们,李潼当然也有包容的气量。总之,既然上了老子贼船,要是还能轻松跳下去,老子跟你们姓!现在大家将就着过,等老子真正牛逼起来,敢说一句不爱我,弄死你们! 在正式离都之前,李潼还有一些人事上的安排,与姚元崇所论武库事是一件。 朝廷会不会听从建议直接开设军器监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一定要将尚方监划分出来的武库掌握一部分。至于人选,李潼也提供了几个,包括刚刚押运一批飞钱利润自西京返回神都的钟绍京。 借着,李潼又利用殿中监职务之便,将原本担任闲厩副使的张克己提拔为尚乘直长,配合他那个不成器的表弟薛崇训,将殿中省下属的尚乘局事权掌握在手。 殿中省诸事,李潼唯一在意的就是尚乘局所掌管的仗内闲厩。 所以尽管入省之后便将会稽王武攸望发配到外省坐冷板凳,但内省他也没去坐堂几次,算是将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精神发挥到极致。老子做不做事是其次,打压武家那是本能。 只要尚乘局掌握在手里,李潼也并不担心武攸望会不会趁着他离都的时候卷土重来。这家伙真要敢,正好回来收拾他。 有限的一两次在殿中内省坐堂,李潼还抽空见了见沈南璆。这个老帅哥现在是隶属于尚药局的侍御医,六品的官秩,已经是医生这个职业在官场中能够混到的最好待遇。 当然,见沈南璆也不是为了给他奶奶介绍男朋友。既然已经成了上下级,总要叙叙旧加深一下印象,顺便李潼也给沈南璆安排了一个整理药理时方的任务。 这一天,李潼在北衙当直结束后,便入禁中去看望家人。行过陶光园时,恰好见到上官婉儿等几名女官正行在前方宫道,他便抬手招呼一声:“上官应制请留步。” 上官婉儿听到呼喊声,眸中闪过一丝异色,转回头来则有一些尴尬,站在道左及至代王行到丈外,便开口道:“不知殿下有何见教?” 见上官婉儿站在几米外刻意的保持生疏,李潼倒也没往心里去。如今的他已经是北衙在直的将领,是该与这些奉宸女官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往年禁中偶遇或还同行笑谈几句,如今除了事务上的往来,几乎不作闲话。 他也没有走得更近,只是站在原地微笑道:“是有一事想请教上官应制,令族亲中是否有故亲郑氏讳休远?” “那是我阿母亲弟,殿下怎知?”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美眸顿时瞪大,也顾不上再避嫌矜持,上前一步便疾声问道。 “是王妃此前告我,知上官应制你有此困事。着府员细访查得此人,既然上官应制这么说,那该是不错了。其人目下正客游西京,稍后我着府员将之引入神都,让你们故亲择时相见。” 李潼又继续说道。 上官婉儿闻言后,脸上满是惊喜,先是敛裙作礼,再抬头时眼眶已经微红:“若非殿下相助,难知世间还有亲徒存活!多谢殿下,多、多谢王妃!殿下得此秀慧内助,实在、实在……” 见上官婉儿这副模样,李潼叹息一声:“缘事能成,也是多亏应制相助。不独此事,前事追论,有许多我该要深谢上官应制你,只是怯于寄情言中。这一次若非王妃转告,更不知上官应制你受困于此,怠慢惠意良多,实在惭于承谢。” 上官婉儿闻言后,娇躯微微一颤,眼波略作翻腾,神情倒是渐归平静,示意李潼前行,自己则随行于后并低声道:“知殿下将要离都,惟愿出入平安。庭中惠妇良持,想是不必多虑。薛师近日长居禁中,前时引见河内老尼号净光如来,并有嵩山高寿隐士,称薛师寿数两百……” 上官婉儿语调既轻且快,到了分岔路口,便就告辞离开。 李潼在听完这一番话后,则不免皱起了眉头。此前他指点他姑姑该如何投他奶奶所好,曾经讲到好长生者、必重医卜,他的意思自然是指的沈南璆这样医术高明的贴身保健师。 但除了这个医之外,还有一个卜,那就是指的以方术异能夸奇取宠的那些妖异人士了。上官婉儿方才所言几个,便是武周一朝妖异之士的代表人物了。 李潼近来事务繁多,倒是没有留意到几个妖人已经被薛怀义引荐到他奶奶面前去了。当然,就算是知道了,这种事情也无解,总不能傻逼呵呵跑去他奶奶面前搞科普、破除封建迷信。 河内老尼号能预知未来,日食一麻一米,嵩山隐士韦什方则号称自己能调长生药。武周一朝有两个宰相甚为出众,第一个就是劝进有功、四时历宦的傅游艺,已经被李潼让人下黑手给弄死了,还有一个便是这个韦什方,以方术拜相。 这样的奇人异士,有没有异能且不论,关键是看武则天愿意相不相信他们,又为什么相信他们。起码在目前看来,武则天是需要这样的人物在她身边,从而以增加自身的神圣性。 朝中大事频生,已经让武则天个人威严大大受损,尽管做出了施压补救,但却加剧了诸王权贵结党营私。常规手段如封禅这样的大礼,需要筹措的时间非常的长,而且牵涉面也非常的大。 但如果有几个号称有神佛异能的家伙甘心受其驱使,这是能够在短时就能收效的做法,毕竟这世上坚定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还是少数。 以李潼如今这样的身份地位,真要强出头去拆穿这种信者自迷的把戏,说不定自己都要被这些神佛带上天。历史上李昭德那么强硬的人,能说出“此石赤心,他石尽反邪”,但对这几个妖人同样视而不见。 李潼如果挑头去质疑,起码也是论心当诛,你是觉得你奶奶不配驱用神佛?单单这一个问题,就能把他将得死死的,所以也就只能存而不论。 0445 死不入黄泉 回到仁智院的时候,李潼心情仍然颇为复杂。 自从在这个世界第一次睁开眼睛,他便清楚自己所面对的处境是怎样的错综复杂。所以在面对任何变数的时候,心里总是难免联想诸多,几年下来,这几乎已经成为了本能。 人生在世,从来都不容易。所谓快意恩仇,只是成人世界里的一种幻想,譬如青青草原上的灰太狼,恶意总是体现的那么明显。但在现实处境中,削骨之刀从来不是明晃晃的摆在人面前。 尽管他已经确定了对于那几个方术异士该要视而不见,但心里却很清楚,随着事态的发展,绝不可能达到那种视而不见、两不相干的理想状况。 他身上一直埋藏着一个大雷,那就是自己的死而复生。在正常的认知当中,这已经是一种超自然的现象。而李潼在初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也不乏奢想,希望这样的妖异能够成为自己谋生于这个世道的一个资本,甚至还搞了一些骚操作。 不过在上官婉儿的提醒下,李潼也认识到这样的思路有些不靠谱,所以在接下来,也一直在试图淡化自己身上这一层玄异属性,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效果。 但他仍然记得,当时薛怀义在找上他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热情积极探讨这个话题。如今两人关系已经变得极为恶劣,特别薛怀义引荐那些玄异之士进入禁宫,这桩旧事便无可避免成为一个只待引爆的雷。 现在看来,李潼当时的言行无疑是有些短视,他根本无需穿凿附会于神佛,通过自己的努力,便能在时局中占据一定的位置。但现实之所以无奈,就在于如果没有这样的旧事,他未必能吸引到薛怀义主动来见他,也就未必会发生后续种种变数。 或者说,他得罪薛怀义是一种不明智的行为。但是随着他势位渐高,除非甘心一直做他奶奶的傀儡,只要想向主流价值观靠拢,与薛怀义产生矛盾,也是一个必然。 人生的波澜壮阔,从来不在于某些外在的事迹,而在人内心里的抉择。 道左相逢,你瞅啥,抽刀砍人,那不叫英雄,未婚先孕,生下来,那才叫人生的斗士。种了一个因,我愿意承担这样一个结果。 当然,这样一个结果李潼想不承担也不行。尽管眼下那几个妖人刚刚被引入到他奶奶面前,想要撼动他这样一个已经在时局中站稳脚跟的宗亲权贵仍然力有未逮,但这样的可能不得不考虑到。 李潼眼下所拥有一切是如何得来,他自己最清楚,所以在愁绪之外,心里也暗暗有了决定,最好的结果无非是泾渭分明、彼此不作干涉。 但如果有人想要利用这样的妖异来打击自己,那也只能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包括神佛背后的黑手,包括黑手之上的仲裁。 有了这样的决断之后,李潼才收拾心情,笑脸回到了仁智院。 在与家人笑谈一番之后,回到居舍中,面对自家两个娘子,李潼才变得严肃起来。 “今次出都,虽只短时,但如今畿内情势诡谲,特别皇嗣涉于谋反,诸家留宿于禁中,情势所扰,已经不再限于内外。我离都之后,希望娘子们能有所善守,敏于应变。” 讲到这话的时候,李潼主要看的还是王妃郑氏。一则王妃是他正妻,许多事情都是本分之内,二则在这样的情势下,王妃在应对起一些变数的时候,也能更加从容。 眼见李潼神情严肃,两位娘子也都略有凛然,唐灵舒先开口道:“殿下今次出都,莫非有什么莫测之变?真要这样,我想追从殿下……” “我虽然出都,自有千骑伴随,更有朝士群众可作呼应,安危无需险计。但娘子等都居禁中,你们要明白,圣皇或有慈性,但本质仍是天下之主,庭中闲话,切忌忤之。” 李潼拍拍这娘子手背,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并继续说道:“娘子等居苑有时,想必对我家故事也有所闻。旧事存而不论,却忌有人邪念提及。我在事于外,并非杂情能扰,娘子等困居禁中,切记不要短于自谋。” 讲到这里,李潼不乏几分惭愧。眼前两个娘子都是真心托他,而他在外看起来虽然颇具威赫,但娘子们困居禁中,却连基本的人身安全都未必能保证。 就连他四叔家眷都因忤意而尸骨无存,李潼也实在不能保证他在外的铺设营张能不能够保全家人,略作沉吟后,他便又对王妃说道:“薛师招引妖人入苑,诸事不能常情度之。若真有杂情滋扰,王妃记得勤访姑母。尚药局有御医名沈南璆,我也悉心教他,若真有杂情滋扰,王妃可以代我将人引见于姑母。诸事无需争强,待我归都,自有决定!” 郑文茵闻言后便也端坐起来,肃声道:“殿下请放心,夫妻本是一体,妾但有一息尚存,绝不让世间妖异轻损殿下羽翼!” “我也是!殿下放心于外事,只要还有寸力,绝不让外人损我苑中家人分毫!” 唐灵舒也摸着发顶金钗,凝声说道。 “只是短时,只是短时而已……” 李潼听到两个娘子的话,心中半是怜惜、半是愧疚,或许是他把事情往险恶处想了,但是这种早晚提心吊胆的日子,也真的是达到了他忍耐的极限。 人命从来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别,他也从不将自己与家人的性命寄托于某些无谓之人的大局之中。他奶奶或许对薛怀义那个大光头宝贝的不得了,但他想到自己家人被拘在禁中、或有朝不保夕的忧患,同样也有剜心之痛。 与两位娘子交谈一番,又叮嘱二人不要将今日谈话外泄。 然后李潼又召来司苑女官徐氏,看着徐氏往年更显富态的面容,先是笑道:“几番出入,往来匆匆,无暇与徐司苑浅叙故事。只因职事杂多,不是疏远故谊。” 徐氏听到这话,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忙不迭垂首道:“殿下势位高在,内外都有所闻,仍能念及故事,妾已感怀良多,岂敢再有妄愿。” “旧年自立尚且不能,唯赖近人帮扶,如果没有这些故谊,也难奢谈今日所享的殊荣。” 李潼讲到这话,也并非纯是拉拢人心,他兄弟刚出阁那会儿,于世间可谓是举目无亲,一丝一毫的助力都弥足珍贵,特别徐氏所引见的苏约,更是助益良多。 “苏君或是浅于学识,但却重于诚义。如今就事西京,是我的肱骨助力。来年事态翻转,能有更多从容,我必竭力助此玉缘!” 徐氏听到这话,便惨然一笑:“殿下有此挚言,妾已经感激无比。苏郎能够附从麟种,将要兴于云端,妾也由衷为他高兴。但浊质如何,妾自有知,卑苦时或能相望慰藉,但如果长久恃此,只是惹厌。 男女情事之外,妾也为人妻母,夫家或是不容,但此身已经错许,更有骨肉割身成人。苏郎才用几许,殿下自度。但儿女是妾招引入世,此身或是不能盛享贵眷,盼能赠与儿女。”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几分动容,点头道:“司苑请放心,事托于我,一定不负人望!” 徐氏起身拜谢,然后又说道:“俗人或是不知,殿下是天意恩选之主,妾所知分明。但有所教,妾一定倾力无负!” 李潼闻言后,倒是颇有几分惭愧,但想了想之后,还是将自己召见徐氏的目的讲述一番。如果是时局中的正常权斗,他心里是有谱的,无非利弊的权衡。 可是薛怀义召来一些妖人,当中变数不免增多,让他有些拿捏不定。他率千骑离都拉练,这件事已经奏报给他奶奶,也不能说不去就不去,所以希望能借徐氏给家人铺设一条退路,如果真有什么妖异变数发生,能让家人有希望撤出禁中。 当然作这种打算的时候,他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如果真要有人罔顾大局的稳定、一定要用非常手段针对他,眼下的他掀桌子的力量是有的。 当听到代王所说,徐氏并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是掀起了袖子,咬臂出血,然后才凝声道:“以骨肉为誓,殿下托我重事,妾若有悖,生不为人母,死不入黄泉!” 李潼闻言后,更是避席而起,对徐氏长揖为礼。 禁中见过家人之后,李潼便开始专心准备离都事宜。千骑如今相对简陋的人事构架,明显不适合直接拉出神都,所以在人事方面还要进行增补。 而且千骑本身还要负责禁中宿卫,所以今次出都只能是派遣一部分,如果不引入南衙禁军的话,还要通过州县招募一部分民士丁勇。 这也符合国朝以来一贯的用兵策略,就是一定的正规军加上相应比例的辅兵,如果用事于边疆,那就是城傍武装,如果用事于内,那就是招募的健儿。 当李潼在准备这些事务的时候,朝中又发生另一桩变数,那就是以狄仁杰为首的一众唐家老臣们,突然联名推举他的丈人郑融担任麟台少监。 0446 白刃不相饶 永丰坊中,郑家一干人等在家门前迎接来访的代王殿下。 行入中堂、宾主落座后,郑融脸上便泛起一丝苦笑,率先开口道:“真是想不到,我一介乡士而已,事中只历卑品,学养不足精深,资望不免浅薄,不想竟得在朝名臣赏荐,骤授清贵之任,惶恐之余,也不知该不该应下。” 李潼闻言后便微笑道:“丈人过谦了,朝廷用士虽然章法周全,但也难免遗珠失才之憾。众朝士之所以作言举荐,必然也是能见丈人不为人知的才器禀赋。” 郑融听到这话便摇头叹息道:“追溯少时,或还存有几分才难施用的狂念,如今所得者,也唯有谨慎自守。如果不是家中小女得适名王,世人如何得知郑融是谁? 方今畿内妖氛浓郁,进未足喜,退未足悲,远不是惯居乡野的陋士能够应对从容。情缘已经固在,荣辱自成一体,还是要仰殿下多做赐教,不敢自负薄能,贪恋一时的权位。” 听到丈人这么说,李潼倒是颇感欣慰,同时心情也变得颇为复杂。一方面他已经有些受不了他奶奶的一些手段,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他奶奶在给他挑选王妃的时候是真的用了心,起码在这一点上是真的非常为他考虑。 朝士们在当下这个情况推荐郑融出任清贵,当然是有些存心不良。 一则无非是混淆视听,通过这一件事来混淆彼此关系,让时流特别是他奶奶不能明确判断双方关系。那么在打击他四叔一系朝士的时候,难免就会有所顾虑与保留。 二则的确如郑融所言,其人资望委实不高,骤然拔在麟台少监这样一个清贵位置上,难免就会惹人非议。须知就连当年李潼被他奶奶任作麟台少监的时候,都要遭受许多时流的言语攻讦。 郑融虽然出身荥阳郑氏,但履历不过担任两次县令,甚至不曾入朝任事,突然就担任麟台少监这种士人门脸的清贵官职,时流如果不作非议那就怪了。 如果郑融想要在这个位置上坐稳,与举荐他的那些朝士们加强联系与往来,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所以这一次李潼登门,本来是想让郑融放弃这一次任命,安于本分,不要贸然卷入到朝局纷争中去。毕竟接下来一段时间,他都不会在神都,就算发生什么变数,也难及时应对。 可是听到郑融在这样的情况下仍能不失谨慎自守,没有被骤降的虚荣刺激得患得患失,李潼也放心下来,同时想法也发生了一些改变。 “丈人出身河南名门,品格自具,又能恬淡自守。单单这几桩,已经超过在朝具位庸臣良多。既得朝士惠举、朝廷恩授,大可不必怯于用事。” 既然狄仁杰他们都敢继续拱火,李潼如果不应,倒是显得自己没底气。如果让他出人出力,那自然是要想一想,但既然主动将这样一个清贵官职送上门来,索性就笑纳。 本来他也在考虑如果将他丈人引入朝局,应该安排怎么样的职位。所考虑的范围便是麟台或者国子监这样的士林美职,但却不敢直谋四品的通贵,而是著作郎或者国子监成均博士这样的五品官职。 这样的位置既不太过显眼,又能发挥出荥阳郑氏在时局当中的影响力,还能回避郑融资望履历不足的短板。不过既然狄仁杰他们将郑融拱上四品,那也不妨应下,谁会嫌官太大呢? 听到代王也建议郑融接受这一任命,郑融还是微皱着眉头,但堂中其他郑家人眉眼则有所舒展,脸上各自流露喜色。 他们荥阳郑氏在时局中的确寂寞良久,几无代表人物立于朝中,麟台这样的清贵显职对他们自有莫大的诱惑。 郑融抬手屏退其他家人,这才望着李潼凝声道:“此前闲在事外,或还存有一二自矜之想。但落户神都后,也深知立世之艰难。我并不耻于位不足贵,唯盼内外家事能不失从容……” 如果说此前上层的权斗对他这样的人家而言还太遥远,可如今与代王有了这样的情谊,耳濡目染之下,郑融也深知神都这一汪水是怎样的险恶。甚至大婚之时便爆发出那样的恶斗,也让郑融对诸事不敢乐观视之。 他担心代王误会他贪恋清贵才这么说,索性将自己的心意表现的更加直白。 李潼闻言后则笑道:“我虽出身天家,但身世不乏乖张凄苦,这一点也不需要讳言于丈人。如今虽然浅得人势虚附,但也不敢剖心深察。所谓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浓夜不敢深睡,酣饮仍醒三分,也是苦盼能有肱骨之近能作托命之谋!” 郑融听到这话,神态也是略有动容,片刻后才拱手道:“日前缘事新论,我还恐于殿下年少势壮、或难免骄横失守,唯以矜慢之态抗守。相知日深,才知是自己浅薄了。郑融或是不器,但也绝非只是卖女求荣,贵势已经在享,绝不吝啬惜身!荣辱相守,不作贰念!” 李潼闻言后重重点头,并将狄仁杰等何以举荐郑融的原因分析一番,然后才又说道:“既然人心有此炽念,丈人且居清贵。或有物议扰人,想要安守,怕是需要丈人做一些违心之论。 圣皇陛下早有封禅之心,只因封禅嵩山未有旧礼可循,所以迟迟不能成议。丈人入于麟台之后,若能深刻检索,编创新礼,虽群众沸声,也不能害于丈人丝毫!” 郑融听完后,又皱起了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权名爵禄,已有分享,岂敢再孤僻狭计、矫饰贞节。殿下请放心,入事后我只是笃于此议,外事悉作不闻。” 听到郑融如此表态,李潼也放下心来。 郑融循由何种途径上位虽然也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上位后做什么。时局中讲到处境尴尬,无过于宰相豆卢钦望,但豆卢钦望硬是靠着非凡舔功,在魏元忠都被排斥出朝堂的情况下,仍能稳居政事堂。 与郑融议定之后,李潼又表示稍后抽时间向他引见一下自己在麟台的故员如马怀素、元行冲等人。有了这些人的辅佐帮助,郑融也能尽快进入角色。 见过郑融之后,李潼又抽时间见了一下杨丽,并吩咐杨丽暂停在神都的一些商事活动,最好是能以盘查飞钱为借口先返回西京长安。同时又叮嘱杨丽转告杨显宗与李葛,让他们保持警惕,随时做好接应禁中家人的准备。 类似的安排,他也向老丈人唐修忠稍作透露,如果接下来神都城妖氛再炽,已经到了基本的人身安全都无从保障的程度,那就要做好当断则断的准备,将神都城这里的人事安排拉回西京。 听到李潼说得这么严重,杨丽不免眼眶微红,握住他手臂凝声道:“殿下所在,妾之所在!殿下不行,妾便一日不独往!” 李潼闻言后叹息一声,抚着少女娇俏又满是坚毅的脸庞说道:“这也只是事存万一的最坏打算,但只要有这种可能,就不可不虑。王妃等都在禁中,不可贸然出行。幸在娘子眼下还有几分出入的从容,你先往西京去,也让我在谋断后事时能少几分人情顾虑。” 杨丽听到这话,只是抱住李潼肩膀默然不应,显然是打定了主意。 李潼见她这幅样子,也觉无奈,略作沉吟后才又说道:“无论如何,我离都这段时间,娘子不可再留神都城中。不独禁中妖氛可虑,梁王等久贪飞钱惠利,更知娘子涉此颇深。我如果不在畿内,他们未必还能隐忍贪念。既然娘子不愿往西京,那不妨先往汴州去,先在汴州收买谷米,暗存于大河沿岸,待时起运。” 有钱有势,人自然心气雄壮。往年李潼也是长久处在忧患之中,所面对的危机更甚于眼前,但他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做出万全的准备。 可是现在既然有了这种力量,那就不必把自己的安危寄于别人做或不做。此番钟绍京归都,表面上是押运三十万缗利钱输入宫库,但暗地里还有二十万缗留作私用。 既然已经把西京作为一个退路,那自然也要做相应的准备。如今的关中,生产环境非常恶劣,如果没有足够的粮食储备,就算退回西京,也免不了会被人关门打狗。 如果是以前,多达二十万缗的巨款,想在短时间内花出去都不容易。可是现在,运河漕运改革主要便是李潼这一系官员在主持,有了官面上的支持,沿运河将钱绢变换为粮食才有可能。 当然,如此大宗的钱粮变换肯定不能做到全无痕迹的运作,不过如今朝中群情焦灼,也很难对外州事务保持密切关注。 就算日后朝局归于平稳,朝廷会就此深查,但那时候,老子要人有人、要粮有粮,自然也是说干就干! 届时就算还有人要恶意针对李潼,所需要考虑的已经不是代王究竟有没有罪,而是要防备着代王会不会掀桌子,有了震慑力,才有主动权! 0447 嵩阳道大总管 五月下旬,朝廷终于明下制令,以殿中监、代王武慎之为嵩阳道行军大总管、肃岳使并加镇军大将军,北衙出兵两千人并募河洛健儿三千,合五千精军为肃岳军,自神都南出,直赴中岳嵩山,并册尊嵩山之神为神岳天中王。 这桩制令一出,顿时又在朝野之间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圣皇意欲封禅嵩山,并非一时之谋,早在天授年间便有时任地官尚书武思文并朝集使两千余人请求封禅嵩山。但论者以大周新受天命,德业未彰、朝纲未肃为由,认为并不适合此际进行封禅。 说到底,当时整个世道对于女主履极仍然震撼难定,有些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所以也就不想看到圣皇封禅以正天命。 之后不久,倡议封禅的武思文又被揭发曾在其从子徐敬业扬州作乱时有所勾结,便被收回赐姓、还于本名徐思文,并流放岭南。 这第一次封禅之议,便如此被放弃。甚至再往前追溯,早在天皇年间,圣皇便曾建言天皇封禅中岳,只是因为天皇当时病痛难行而未能成事。 这一次,圣皇虽然没有直议封禅,但任谁都看得出以代王为肃岳使典军前往嵩山,无非是前期的勘察探路,背后仍然隐藏着圣皇意欲封禅的炽热之心。 如今朝廷局势又有不同,经过数年时间的调整与清洗,在朝诸唐家老臣声势已经极为微弱。况且还有一个皇嗣谋反的惊天大案给人以极大压力,也让一些对此仍存不同看法的时流不敢联合起来悍阻此议。 代王武济本身就是两家血脉缔结的少壮名王,于世道中声势愈发彰显,身后自有一批拥趸,对时局的影响远不是旧年的武思文能比。 况且这一次行军并未直接冠以封禅之名,同时还绕开了南衙,以北衙禁军为主力。朝士即便想要阻事,也难有途径下手。 舆情时论如何,李潼倒是感触不大,制令方一下达,他便进入到紧张的筹备工作中。 其实制令的具体内容,李潼也颇感意外,原本他以为是以北衙千骑作为主力,再加上招募一些河洛健儿作为辅兵,凑成两到三千人的队伍轻装出行即可,却没想到他奶奶手笔极大,直接给出了五千人的兵额,招募健儿更是达到三千人之多。 关于这一点,虽然稍感意外,但略加思忖后,李潼也能想明白他奶奶之所以这么做的逻辑。 武则天虽然军事无能,但对权力敏感。南衙番上府兵逐年递减,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长此以往,朝廷对于外州地方的震慑力不免就会越来越小。 此前就算有这样的危机感,但朝廷恶劣的财政状况也不允许武则天再瞎折腾,现在终于手头宽松一些,所以不免又生出扩充禁军兵员的打算,这跟李潼有钱有人后就想抖一抖的想法是一样的。 而且这一次招募健儿,是以北衙作为主导,武则天也是要借此让北衙获得募兵权,从而增加对南衙的制衡与压制。 南衙是没有募兵权的,除了金吾卫还能招取一点联防队员之外,其他诸卫只有那么些兵员,没了就是没了,所以在开元以后,南衙诸卫便逐渐的形同虚设。但北衙新军却不断的成立,成为太监们挟君弄权的重要底牌。 不过这一次武则天也并没有明目张胆的将募兵权独揽于北衙,负责这一次招募健儿的是她的侄子、安平王武攸绪。武攸绪也是这一次嵩阳道行军副总管,以右千牛卫将军负责招募河洛健儿。 对于这一点,李潼倒是颇有几分不乐。他奶奶这样安排,搞得他好像多眼馋这五千肃岳军,防贼一样防着他,实在是让人亲近不起来。 本来李潼还打算借这一次出军,从头到尾的参与、经历一番,就算达不到他太爷爷李世民那样的名将素质,起码各个流程能了然于胸。 不过行军之前最重要的募兵被武家人包办,他也只能将重点放在北衙禁军方面。 今次前往嵩山,北衙出兵两千人,其中千骑是两营千人的骑兵精锐,左右羽林军各出一营。 为了确保这一次行军能够树立起他在出行千骑中的威望,李潼将千骑里信得过的人员统统带上,当然也包括郭达这个暗棋。 除了郭达与赵长兴等人之外,李潼又在千牛卫当中调来几名故员。玄武门冲突的时候,他顺手搞掉一个千骑果毅,这一次也老实不客气的将这个位置笑纳,安排给了已经秩满守选李湛。 至于杨放等千牛卫故员,则暂领直长、旅帅,作为亲兵随行。等到行军过程中,再逐步的将这些心腹安插进营队中统领营卒。 至于随军出征的文员,苏味道为行军长史,唐玄宗武惠妃的爸爸、恒安王武攸止为司马,另有随众十几人,各领参军名号。 只看这次安排的随军班底,便透露出几分不庄重,多有文学之士在列。苏味道自不必说,是跟李峤齐名的文坛大手子,余者还有崔融、阎朝隐等俱是驰名当时的文人。 再加上开挂的李潼,这样的安排怎么看都不像一次威严肃杀的行军,更类似文人墨客骚情郊游。如此安排意图也很明显,无非是要让这些人一路诗文重写,以激发时流对于封禅中岳的期待与联想。 李潼虽然能够领会到他奶奶的心意,但却并不打算搞啥文抄。一则名篇名作都给你用了,老子以后封禅用啥? 二则好不容易谋求到一个率军出都的机会,结果他奶奶却安插进来两个武家人。无论这两人能不能够有效的制约自己,关键是这种态度让李潼挺不爽。这老娘们儿不讲究,不懂用人不疑的道理。 除了他奶奶直接指派的随员之外,李潼也自己招募了一些。 时流各家对此表面上或是言论谨慎、少有评价,但私下里联络代王、给自家子弟争取一个随军名额倒是非常热情,充分体现了啥叫口嫌体正直。 这一次虽然名为行军,但实际意义大家都明白,除了行途或有几分劳累,危险那是绝对没有的。 毕竟从神都到嵩山只是短程,距离不过两百多里,而且位于河洛腹心地带,或许近年由于迁民安置不力的缘故,在嵩山周边或聚集着一些流民蜂盗,但也绝对没有足以抗衡整整五千大军的存在。 今次随军出行,军功方面倒没什么可期待的,但也是一个难得的积累资历的机会。特别一旦封禅大礼顺利完成,相关人员的封赏一定是少不了的。 运气足够好的话,一次随军出行的收获或许就能超过官场数年乃至十数年的资望积累。至不济,只要加入进此事中,也能极大程度的避免眼下朝中颇为残酷的权斗迫害。 行军总管自募员佐,并不属于参军正员,标准要宽泛一些。 在这方面,李潼也没怎么客气,相好几家诸如郑家、唐家并独孤家,各自挑选一两个子弟跟随,诸如他大舅子郑浮丘之类,留在神都也没啥正事可做,不如跟着混混资历,来年还可谋授美职。 除了亲戚门户,李潼也选了几个他所看好的年轻后进,类似张说个小滑头也在选中。 张说年纪虽然不大,但却一举成名,为人圆滑世故,很有几分交际花风采,在朝几派势力都能搭上话,难得是一些大佬们对他评价也不低,算是洛阳本地派中一个代表人物,或许限于年龄与资望而未登高位,但前途却被一致看好。 对于张说在人情世故上所表现出来的禀赋,李潼也是颇为看好的。须知就连最排外的关陇人家,李潼跟他们相处的都马马虎虎,张说却能游走诸门庭之间,不得不说是一个奇才。 这样的人物在关键时刻或是不当肱骨之用,但日常事务中也能当一个联络员使用。 除了张说之外,李潼还选募了狄仁杰的儿子狄光远与其他几名朝臣子弟。 这也谈不上触犯什么结党营私的忌讳,此次行军本就是为封禅造势,武则天也乐见朝臣子弟参与其中,这样等到正式决议封禅的时候,所面对的阻力也会更小。 当然,李潼选择这些朝臣子弟随军,存心也并不单纯。起码离都这段时间,他手中掌握着一批人质,你们留在神都这些老家伙们给我老实点,否则让你们无儿送终! 李潼这里选募随员倒还比较简单,不过武攸绪所负责的招募健儿就用时颇久,从五月下旬一直进行到六月中,才将三千健儿招募整编完毕。 唐前期的募兵,主要目标还是破产府兵与地方上的中小地主,兵员素质有所保证。 借由这次募兵,从西京来到神都的故衣社敢战士也有将近两百人被选编入伍,毕竟敢战士主要就是破产的府兵当中精选出来的壮卒而非乡野流寇,各自都还有一定的军籍可供追查。 尽管这次募兵标准很严格,但也没能杜绝敢战士的渗透,甚至其中一部分还被直接任命为下层的兵长,可见敢战士的单兵素质的确不凡。 新卒整编完毕后,与北衙禁军汇合于邙山脚下,然后大军便浩浩荡荡绕城而南,往嵩山而去。 随着代王统军外出,神都城中也进入一个新的局面。 0448 魏王归世,阔坊造邸 偌大的神都城,经过长达几十年的建设、特别是最近数年的发展,繁华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西京长安。 如此一座雄城大邑,生民几十万,分居百坊中,一时的人物增减,也无损于神都繁华。可是就在代王离都几日之后,神都民众们便深刻感受到畿内风向的不同。 首先是凤阁舍人张嘉福于朝堂奏告魏王坊宅荒废,不得已客居于魏国寺。堂堂宗家长者,竟流离失所、寄身佛刹,既有损宗家尊荣,又有扰沙门的清静,朝廷该要正视魏王的起居安置问题。 此议一出,在朝诸武氏宗亲也都纷纷出班附议,希望能将魏王择地安置,使其安居室中。 关于这一点,不说朝臣们看法如何,首先梁王武三思是有些不情愿。 武氏诸子群进于时局中后,武三思便一直隐在武承嗣的身后,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圣皇陛下对武承嗣有所疏远,他才作为武家的代表走上前台,更成为政事堂的宰相。 只有当过老大,才知道有多风光,如果有可能的话,武三思甚至希望武承嗣就这么长居佛堂、了此残生,不要再跳出来招摇滋扰。 这一次朝堂上突然发议,武三思提前并不知晓,不免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特别在看到他们武家诸众出班齐声附议,明显不是一时的凑趣,但这些混账家伙居然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没有提前通知他,武三思心情如何可想而知。 尽管心中诸多不乐,但众目睽睽之下,武三思也不敢表现得过于凉薄,只能出班附议, 圣皇陛下在略作沉吟后,便示意梁王武三思督办此事,尽快拿出一个妥善的方案出来。 退朝后,武三思本来打算召问他武家徒众,瞒着自己商议此事究竟存着什么心肠,但其他武家诸王或是各归本司,或是离宫前往魏国寺,竟无一人主动前来见他并作出解释。 回到政事堂后,武三思越想越是愤懑。他这一次算是被将了一军,深想原因,应该是武家诸众见他拜相之后,却没有多少提携宗亲的实际举动,所以联合起来孤立他,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而圣皇陛下将此事委托给自己,大概也是对他近来大开府门招揽朝士的举动有所不满,所以也要借此对他略作敲打。 “代王区区少类,尚且沽名钓誉、穷张人势,陛下非但不责,反而授他典军之重!我如今显为宰辅,如果没有一二徒众受命听用,相权如何伸张!” 武三思对此自然是大大不满,如今时局中最显赫莫过于他与代王,代王同样阁门大开、并多有名族依附,搞出的声势较之他只强不弱。 特别今次典军外出,更是明目张胆的延揽那些名族子弟。圣皇陛下不训责代王,转过头却就用魏王来敲打他,实在是有些厚此薄彼。 如果说对圣皇虽有薄怨却不敢声张,那么对他武家亲徒的做法,武三思想起来就是火冒三丈。 “一个个专营门私,目光短浅,全无大局计略!我家政事堂缺席日久,朝士人情多有疏离。如今大权复得,正该分席授新、回养人望。一群蠢物,显爵厚禄已经在享,竟然还执迷于短时的势位得失,唯贪是长,指望他们,又能成就什么事业!” 武三思自不觉得他抢夺了武承嗣的风光,相反的,随着武承嗣被架出朝堂,他们武家在时局中的影响力越来越衰弱,尤其代王这个讨厌鬼蹬鼻子上脸,完全不将他们这些宗枝长辈放在眼中。 如果不是武三思心意存巧,能够敏察到圣皇陛下的心态转变,从而及时做出合适的应对、再获得恩宠,得以进入政事堂,他们武家在时局中的话语权只会更加的弱。 结果这些亲徒们非但不体谅他的用心良苦、中兴家势,私意里大概还要将他视作窃位争光的家贼、怨望连连。 心中存着这样的忿念,武三思也不打算对武承嗣客气,既然佛堂简寒、不胜王者起居,那么索性就还归旧邸。他倒要看一看,等到代王归都后,魏王究竟能不能安寝坊中! 可是武三思刚刚将这方案拟成并着人送入禁中,不久之后,建昌王武攸宁便匆匆行入政事堂,望着武三思凝声道:“魏王旧恶,本就是家门故耻。如今择业另置,也是圣皇回顾、宗家体面复得。梁王于时本非独行,若只草草于故事,怕是将要舆情哗然!” 武攸宁态度鲜明、语调也有些不客气,如果换了武家其他人,按照武三思当下的心情,怕是要直接翻脸。 但对武攸宁,他还是心存几分敬重与忌惮,虽然武攸宁亲谊要远了一层,但却多得圣皇陛下信赖,更是他们武家惟一一个出将入相、允文允武的人物。 特别武攸宁是由禁中行来,也让武三思有些惊疑不定,低声道:“是圣皇陛下使你说我?宗家体面,我怎么会不顾?可建昌王你也旧任政事堂,应知国用疾困不是短时,若于此际耗费人力物料营造私邸,也只是让魏王虚增人怨。” 对于武三思的借口,武攸宁并不回应,只是沉声道:“禁中出钱五千缗、诸家各出五百,这也是陛下私意暗许。来某诉变,朝士本已薄议宗家伦情,若能凭此彰显我家亲密无间,也是一桩值得夸美的事情!” 武三思听到这话,神情颇有几分不自然,干笑道:“王所论应时,是我困于一时的短见了。可是如今畿内人物鼎盛,坊间难觅大块闲土,若让魏王从速宜居,难免许多情势滋扰。” 武三思的一点小心思,武攸宁自然清楚,沉吟片刻后便又继续说道:“此事如果运作得宜,所关并非魏王一人安居与否,也能大利于梁王殿下人事谋设。” “怎么说?” 武三思听到这话,顿时便流露出饶有兴致的眼神。他新进拜相,对于宰相权柄应用仍有几分陌生,虽然心里颇有想法,但却又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尤其在见到代王权柄远不及他,居然都能铺张人势,控制住漕运改革这一桩大利的国计,也让武三思心里无比嫉妒。 见武三思终于表现出愿意商量探讨的模样,武攸宁才缓缓将他的构想讲述出来。 他让人取来一份畿内坊市草图,在上面稍作指点并说道:“洛南道术坊,乃前唐濮王泰故业,坊业地临新中桥,又有魏王池勾连洛水,北堤还有渠池直通洛北新潭……” 武攸宁的设想是,以给魏王武承嗣兴造新邸为名,将洛南的道术、惠训坊等坊地纳入他们武家控制之内。再借由此沿渠池上溯,将控制力延伸到洛北的新潭。 “代王并其党徒所事漕运,外州成效如何,尚待观摩。但新潭作为畿内的中枢所在,所涉巨利已经凸显。若循朝议官声夺权控事,难免困阻诸多。毕竟此事群众瞩目,所收惠利也大大疏解了朝中百司用疾,贸然作议,必然护者诸多。但若是从魏王立邸入手,有浅入深,人未有觉,已经深在其事……” 听到武攸宁的构想,武三思也忍不住眉飞色舞、拍掌喝彩。明刀明枪的朝议夺权,朝士们贪于已经得利,未必会乐见他们武家掌控其事。 可是为魏王造邸,却能避开朝议的纷争,从实际上控制住新潭这一核心,可谓是由浅及深、由小及大的妙计! 武攸宁的构想还不止于此,接下来又提议趁着给魏王造邸之际,由武三思推荐赋闲在家的颍川王武载德担任将作大匠,先专事魏王造邸一事。等到时机成熟,再循此将武载德提拔进工部冬官。 “前时代王使杨再思游说冬官苏干,就是希望苏干能提供方便,疏通漕事所涉河渠,以免入秋后官漕民运彼此相冲。如今冬官缺人,正是抢先下手的良机。只要能够控住这一事务要枢,无患代王徒众顽强!” 讲到这里,武攸宁又直望武三思说道:“如此,殿下应知为魏王造邸,绝非门户私计!” 武三思闻言后连连点头,先是有几分汗颜,只是过了一会儿之后又不免有些羞恼,又沉声道:“诸计我已了然,绝不让魏王草草入坊,王且暂归所司。” 虽然心里对魏王风光回归时局之内还有几分抵触,但武攸宁勾画的蓝图也实在是让武三思心动不已。 接下来他又与新进招募的一批徒众商议一番,诸人也都觉得此计大有运作的余地,各自建议武三思尽快做事。毕竟漕运诸事,河渠里流淌的那都是丰美的油膏,如果将代王党徒排于事外,他们自然能够填补其事,于公于私都能大得惠利。 如此,武三思便直接进言于洛南道术坊阔地为魏王造邸,并很快获得了圣皇批准。 朝士虽然略有非议,但反对声主要集中在国用亏空、不宜铺张,再者道术坊已经久为民坊,一旦阔地建邸,坊中民户不免大受所扰,将要无家可归。 关于前一点,有禁中并武氏诸王出资,可以不必理会。至于后一点,区区百数户民家安居与否,又怎么会被武家诸王放在眼中。 一俟此事立论,不待朝廷有司出面,武氏诸王已经各遣家奴冲入坊中,对坊中民户打砸驱逐,一日之内,便将整个坊区完全清理出来。合坊之地,包括北侧的魏王池并沿河的魏王堤,统统纳为武承嗣私土! 在这件事情上,武家群徒可谓齐心合力,不落人后。六月中旬作论,到了下旬,新任将作大监武载德已经安排官奴伎工入坊,开始紧锣密鼓的修建新的魏王邸,极短的时间内,便已经搭成框架,工程进度比日有新。 0449 代王出都,妖氛弥盛 代王离都之后,武氏诸王声势大张,但所做还仅仅只是侵占坊地为魏王武承嗣兴建新邸,时流整体遭受滋扰并不大。 真正令时局中人苦不堪言的,还是酷吏来俊臣的复起。前冬官尚书苏干以死抗刑,使得圣皇陛下震怒不已,再令来俊臣严推此案,一定要穷查隐恶。 来俊臣此人性格本就奸猾残忍,啖人性命为食,得此授命之后,自然大逞凶恶。其人先是抓捕苏干亲徒,不以罪实为凭,只以血脉为引,不久之后便又引出一个目标,那就是苏干同族的从子、时任扬州司马的苏瑰。 皇嗣旧封豫王时,苏瑰曾经担任豫王府官佐。来俊臣案引其人后,更直诬苏瑰于扬州私结前润州刺史、窦妃之父窦孝谌,号称要以江南为起事之基,以关西群贵为朝内策应,南北举兵而谋反! 此议一出,顿时举朝哗然。实在来俊臣所罗织的这个罪名太大了,一旦定罪论实,满朝之众只怕半数都要沦为逆党! 所以在来俊臣上奏之后,圣皇陛下也即刻降敕责令来俊臣专案专问,不得虚议大罪、使朝士惊恐自疑。敕书虽有训责之语,但同时也督令有司即刻派遣使者,南下扬州提捕扬州司马苏瑰并年初已经被流放岭南的窦妃之父窦孝谌。 受到训诫之后,来俊臣虽然不敢再狂论大罪,但办案的步骤却并没有因此放缓。先后案引褒国公段瓒以及蒋国公之子屈突诠,这二者分别是凌烟阁功臣段志玄与屈突通的后人,当然也都是关陇勋贵的成员。 除此之外,甚至就连前宰相、曾任相王府长史,已经被流放象州数年之久的王德真都被一并引入案中,朝廷再着刑吏南下捕引流人。 来俊臣一系列的推案手段,诚是令人眼花缭乱,给时局中人所带来的惶恐也是无以复加。因为其人所推问追查,已经不独限于当时当下,久追前事,惟求进行更大范围的牵连。 如此弄刑审问,使得其人之恐怖更甚于早年,骄狂也是胜出早年数倍,坊中传言甚至私下里常与党徒戏论:“政事堂诸公,是我案侧豚犬,凌烟阁群贵,是我足下阶梯!” 当然,这番狂言究竟是不是来俊臣所说的还有待商榷,但其狂恶行径则是有目共睹。入刑者诉冤无门、在事者噤若寒蝉,事外之人则就唯恐避之不及。 早朝后,狄仁杰也不归衙堂,直往端门行去。他所就事司宾寺日常事务很少,这对于专乐养尊处优的人而言,自然是一个极好的去处。 但对狄仁杰这种颇具事才以及事功之心的人而言,这样的清闲日子便是虚度光阴,让人心里有种无从排遣的屈气之感。 当行至端门的时候,道左一人发声呼喊,狄仁杰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年纪五十出头的南衙将官。其人名为权善才,官居右玉钤卫大将军。 “狄公请留步!” 权善才唤住狄仁杰后便匆匆行上前来,先作抱拳施礼,然后便询问道:“不知狄公将要何往?若无急情在身,坊里阎少卿家中设宴,某亦将往,狄公可愿同行?” 狄仁杰先向权善才颔首回礼,然后才有些为难的说道:“虽然闲身,但仓促之间无备礼货,大将军且自往,择日我再登门专访阎少卿。” 权善才闻言后更近一步,口中则叹息道:“言是宴请故交,但当此时机,又哪有什么俗礼计较。狄公端正立朝,不乏良谋能够教人。愚等久不聆教,也多怀念狄公良言。既然无事在身,不妨同去。” 见权善才言辞恳切,狄仁杰想了想之后,便点头表示同行。权善才见状也是面露喜色,抬手虚引,示意狄仁杰先行,待过了天津桥后,更是亲自将狄仁杰扶上坐骑,姿态可谓是颇为恭谨。 虽然时下两人势位有差,权善才身为南衙大将,品秩要高过狄仁杰四品通贵。但一则狄仁杰旧为宰辅,资望深厚,二则天皇仪凤年间,狄仁杰对权善才有救命之恩,所以在狄仁杰面前,权善才从不以势位高低,始终持礼恭谨。 他们今日要造访的乃是司卫少卿阎知微,当两人登邸时,门仆向门内唱名,不多久,阎知微便与数名宾客匆匆出迎,将这两人迎至中堂。 此时阎氏中堂里,宾客已经不少,且绝大多数都是出身关陇的时流。 阎氏也是关陇中的名门,阎知微的祖父阎立德与叔父阎立本都是北周武帝宇文邕的外孙,同时也都是太宗贞观时的名臣,因此往来联谊也多关陇门户。 同样出身关陇的权善才在入堂之后,自有故旧入前寒暄。狄仁杰立朝年久,与在堂一众宾客们自然也不陌生,只是彼此闲谈起来,便能明显感觉到态度有些疏远,仿佛自己是一个无端闯入的闲人。 对于这一点,狄仁杰也不在意,关西人家尚门谊姻故,这种做派也不是短时。狄仁杰之所以登门,也不是看这些人的面子,一则是权善才的恳切邀请,二则也是因为听说阎氏近来有涉刑案,想来看一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他与阎知微关系马马虎虎,但旧年入事,曾受阎立本的赏识提携,故人之后落难,于情于理都不好置身事外。 时间又过去大半个时辰,陆续还有宾客登门,狄仁杰见状后,心中不免多存狐疑。当下这个时节,时局各家闭门自守犹嫌不足,阎氏已有故旧入案罗网,怎么还不作避嫌的铺张这样的场面? 他这里正疑惑之际,突然外堂里传来喧闹声、当中似乎还隐隐夹杂着女子哭喊声,有宾客好奇之下步出中堂向外张望。 狄仁杰虽然不便起身打量,但通过中堂的窗户看到有一批阎氏家奴簇拥着一驾马车,绕过中堂,直往内堂行去。 又过了一会儿,主人阎知微才登堂礼见宾客,其人神情有些复杂,先向在堂众人环施一礼,然后才一脸感慨的说道:“今日礼请诸位亲友入府做客,是有一桩门私闲事,希望在堂诸宾客能做一见证……” 随着阎知微的讲述,众人才知道其家今日设宴的真实目的,原来是庭中有女子配于宇文氏,要在今日和离断亲,所以才遍请亲友来做见证。 可是听到阎知微讲述完毕后,在堂诸众却都纷纷色变。原来阎氏和离的对象,乃是贞观朝宰相宇文节后人。 尽管阎知微言辞中多述两家和离的原因,但众人都知道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宇文家近来涉入逆案,阎知微担心遭受牵连,所以才作此决定。 片刻后,堂中便响起了窃窃私语声。关陇时流本就喜欢彼此联姻来巩固情谊,所以今日到场的宾客,特别是那些出身关陇的人家,彼此间多多少少是有些亲戚关系。 当听到阎知微恐于刑卒迫害,竟然选择了断亲事、划清界限,在场众人心情可想而知。 已经不乏人抬眼怒视站在主席位置的阎知微,但更多的人则是黯然不语,阎氏当下所面对的困境,他们或是正在经历,或是将要经历,扪心自问,若以保全家业计,他们也难有更好的打算。 但终究还是有人忍耐不住,在阎知微讲述完毕后,权善才已经推案而起,怒声道:“尔辈门私家丑,何须滋扰时流诸君!难道先人故事所积的情谊,是要用在这种场合亏空败坏?” 听到权善才如此斥问,阎知微眼眶顿时赤红,行下堂来站在权善才面前深作一礼,语调也略存哽咽:“但有一二谋善的余地,晚辈何至于作此丑计。权大将军壮言鞭我,请问可有良计能够授我?” 权善才听到这话,不免语竭,片刻后只是顿足一叹,沉声道:“只是你两家私事罢了,何至于惊扰半城,使人噱笑!” 说完后,他便举步行出阎氏中堂。在场其他宾客见状后,也不乏人不辞而别,羞于再留堂上。 狄仁杰本来就是被权善才请来,见状后当然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同样也是跟随众人一起行出阎氏家门,回头看一眼站在中堂廊下目送宾客、有些失魂落魄的阎知微,心中也是忍不住长作叹息。 权善才在离开阎氏家门后,也并没有即刻离开,只是等着狄仁杰行出,又上前将狄仁杰扶上坐骑,双方连辔行出坊居。 “我本以为阎少卿宴请亲友,是想谋论良计、循情搭救,却不想是要作此丑事!冒昧相请狄公见证这一有污视听的小人行径,真是抱歉!” 行途中,权善才一脸惭愧的对狄仁杰说道。 狄仁杰闻言后也只是长叹一声,低声道:“妖氛张扬于时,人纵有笃礼守规之心,却不知何处能得从容安定。阎少卿此举,也是无奈居多,只是可惜了这一份先人遗留的荫泽。” 权善才低头策马闷行,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又轻叹道:“旧时觉得代王恃宠骄盛,不足与论。但代王新离京畿,畿内便妖氛弥盛,才知代王勇壮于时,真的是可贵!若代王仍在畿内,诸王安敢伸张,酷吏怕也不敢如此凶横……” 狄仁杰听到这话,眸光微微一闪,眼神也变得深邃起来,抬眼看了看权善才,然后便也循着其人视线所指,往洛南方向的天空望去。 0450 祸入禁中,殃及池鱼 司卫少卿阎知微家中这一场宴会,因为与会者众多,很快就传遍了畿内,与此同时,也在时局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这种大难临头、摒弃故谊的做法,当然不会获得什么好的评价。一时间,论者无不被阎氏的做法大加斥责,而阎知微的风评一时间也降到了谷底,出入之间,道途不乏行人指骂。 但在汹涌的舆情之下,同时也隐藏着一股试探与观望的意味。毕竟,阎氏所面对的处境并非一家之困,这样的做法究竟是不是一种出路,也都让人心存好奇,急切的想知后续如何。 时流也并没有好奇太久,几日后,禁中对此作出了回应,阎知微由司卫少卿转为右羽林将军。尽管并没有论断阎知微这一做法是善是恶,但却用实际行动表达出了圣皇陛下对此的态度。 与此同时,也有几句禁中言辞泄露出来,是圣皇陛下对阎知微的评价:“知微其人,诚是拙于情。谋逆重罪,非穷凶极恶者谁敢与闻、同污此中? 且不论罪实与否,凡心存良善、无辜之徒,轻涉于事,无不胆战心惊,或失于从容,这也是人之常情。其人之所以痛斩伦谊,可知情急之下仍能守于忠义大节。舆情薄论、群众非之,朕不恤之,更仰何人?” 圣皇陛下究竟有没有说过这样一番话,谁也不能笃言确定。但这番话却在一些私密的场合里传扬开来,言者绘声绘色,闻者一脸沉思。 当然,舆论风评也并没有因此改变对阎知微的评价。但是,神都城里却悄然掀起一股和离断亲的风潮。往昔时流无不以攀结名族为荣,可如今却少有人再将这样的事情宣扬于外。 无论舆情如何,在接下来刑司推审案件的时候,也都逐渐的不再将这样的姻亲关系作为推案的一个凭据。 尽管酷吏重刑的氛围仍然沉重得将人压得喘不过气,但这一点微小的转变,也仿佛穿过层层积云的一缕阳光,起码是让人看到了一丝转机与希望。 如果说阎知微一事给外朝局面带来了一丝转机,那么大内禁宫中则就是阴云越积越厚,几乎快要将人逼疯。 此番酷吏复起推案,核心就在于皇嗣究竟有无谋反。众所周知,垂拱之后,皇嗣一家便久居禁中,所以严查近侍宫人,也是推案的一个重要环节。 最开始,推案提审的宫人还主要集中在现在仍在服侍、或者曾经服侍过皇嗣一家的人员。可是随着事态发展,这范围也在逐渐扩大。特别当来俊臣案引苏瑰、将案情追溯到豫王府故事的时候,对宫人的履历追查力度也是大增。 如果说对外朝人事的追查,圣皇陛下还要有所顾忌,不能任由酷吏全无限制的牵引发挥。那么对于宫内这些宫官家奴们,则就没有了此类限制。 丽景门附近的内狱被重新启用,外朝刑吏们仿佛索命的无常,肆无忌惮的在禁中闲苑行走,不断的将禁中的宫婢与宦者押入内狱,昼夜不断的严加审问。 渐渐地,甚至就连内狱都不足用,刑卒们又将掖庭宫一部分宫室扩做临时的监室,用以关押从禁中各处搜捕而来的宫人。 午后仁智院里,司苑徐氏正在安排院中贵人们晚间饮食事宜,突然有宫婢仓皇冲入直堂,虽然只是素面,但脸色较之重粉涂施还要惨白,入堂后便颤声道:“救命、徐、徐司苑请搭救柳司正,外朝那些鬼卒,刚刚入苑捕走了柳司正……” 徐氏听到这话,脸色也是陡然一变,忙不迭起身道:“几时发生的事情?柳司正被押往何处?” “一、一刻钟前,已经、已经往丽景门去了!” 宫婢带着哭腔泣诉道。 徐氏闻言后便点点头,回首对堂上一名女官说道:“不要耽误了晚间贵人饮食,我去去就回。” “要、要不然去禀告前堂贵人……那些鬼卒凶恶,我怕司苑你去也是枉然,或、或还……” 女官上前拉住徐氏,低声劝告道。 徐氏闻言后摇摇头,叹息道:“我等宫奴,合该遭此劫难,下人们的忧困,哪好惊扰贵人。柳司正于我有恩,她遭此横劫,我该要去看一看能不能将人搭救出来。即便不成,鬼卒知我侍在仁智院,想也不敢刁难。” 说完后,徐氏便匆匆出门,直往尚宫院而去。行途中便多见有宫官疾行于宫道中,一个个也都神情凝重,目标同为尚宫局所在的院舍。 尚宫局为禁中六尚之首,司正女官掌管宫人赏罚事宜。禁中局势不像外朝那样变幻无常,因此这名被捕的柳司正已经在尚宫局供事十余年之久,也多有宫人承其恩惠,徐氏自然也不例外。 当徐氏抵达尚宫局的时候,便见到尚宫局院外多有宫人徘徊张望,院门前仍有外朝刑吏把守。大多女官至此都裹足不前,很明显除了担心柳司正之外,更重要的是想观望形势,担心遭受到牵连。 也无怪这些宫人们凉薄,她们彼此之间身份或有高低,但在贵人们眼中,也不过是奴役而已,生死祸福都在贵人一念之间。今次这一场大案仿佛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在这样的情形下,谁也不敢说处境就较别人更加保险。 徐氏同样也是如此,她入宫这些年多承柳司正照顾,但之所以匆匆来此,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柳司正掌握着一条出入禁宫的私密道路。此前徐氏搬运宫财出宫,便多循这一条通道。 甚至就在此前不久,因为代王殿下临行前的叮嘱,徐氏还暗中联系这位柳司正,向她暗示必要时要借这条通道往宫外送出几人。 所以徐氏也担心柳司正会耐不住刑卒拷问、将这些事情也招出来,届时自己遭受连累还在其次,若累及代王一家才是真正的大祸。 徐氏在尚宫局外徘徊好一会儿,不见刑卒离开,倒是院里传来的搜查声越来越大。她权衡良久,终于横下心来,举步往院门前行去。 “来人止步!刑司搜证,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徐氏距离院门还有丈余,便有刑卒亮出佩刀,大声斥道。 “尚寝局司苑徐某,暂事仁智院代王殿下诸贵眷。院事杂多,乏于使用,来尚宫局请求增补。” 徐氏强自按捺住悸动的心情,上前凝声说道。 守门刑卒听到代王之名,脸色略有异变,沉默片刻后才各自退开,其中一人还沉声道:“出入从速,不要耽误刑司用事。” 徐氏闻言后便点点头,然后快速行入尚宫局院中。 此时的尚宫局院子里,一众宫官婢女们都被驱赶聚集在外堂附近,眼见徐氏行入,纷纷投过来求助的目光。 徐氏硬着头皮走上前,寻到相识的女官将前言复述一遍,女官闻言后便连连点头,抓住徐氏胳膊便往侧堂行去。 然而这侧堂里,也有刑卒在搜索彻查,自然不许两人进入。徐氏瞪眼喝道:“我暂充代王殿下禁中行走使用,尔等刑卒安敢阻事!” 听到这话,在场一名司刑评事忙不迭匆匆入前,斥退几名刑卒,笑脸请二人入堂。 “徐司苑你真的是守得至宝,眼下禁中翻天覆地的震荡,能让这些穷恶鬼卒忌惮的,唯代王殿下等几名贵人而已!” 眼见司刑评事对徐氏的态度,尚宫局女官忍不住叹息说道。往常她们尚宫局在禁中是见人高一等,可是现在也难免惊扰,如果有可能,这女官甚至都想放弃这官身,哪怕到仁智院中担任一个寻常洒扫婢女,也要胜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惊恐。 徐氏这会儿却没有心情自夸,快速询问柳司正何以入刑。原来也只是心善惹的祸,禁中一些贫苦女官舍财开凿佛窟,组了一个拜止盖菩萨社,邀请柳司正担任社首。 本来以柳司正在宫中的门路与积蓄,实在不必搞这些事情,却耐不住宫婢们苦求而应承下来。却不料当中有宫女轮侍皇嗣苑居而被提审,耐不住刑问苦打便供出了这个佛社,于是作为社首的柳司正便也被牵连入案。 得知柳司正是因此事入刑,徐氏才松了一口气。柳司正久事宫中,应该也明白不该说的话不要说,就算招供再多,也只会让她更加的罪恶深重。 但为了保险起见,徐氏还是低声道:“司正有什么秘务叮嘱,你等如果自觉难保,可以暂交我来保存。” 女官也知仁智院乃是目下禁中难得清静地,而尚宫局眼下这形势也实在难以保存什么隐私,闻言后便转入被推得半倒的屏风后,摸索片刻后将一个丝布包裹塞入徐氏怀内,并低声道:“这是禁中诸苦命娘子往生活计,请司苑一定要保全!” 徐氏闻言后便暗暗点头,明白这就是尚宫局对外联络的暗道相关,连忙收入衫裙内并将衣衫稍作整理,然后又与女官快速拟定一个名单,然后便行出侧堂去点选宫婢。 那些宫婢们知徐氏来意,一个个都瞪大眼满怀期待的望着她。被徐氏点到名的宫婢们都如蒙大赦,忙不迭行入徐氏身后,那些没有被选中的则一脸失望,有些心理脆弱的更是忍不住发出近乎绝望的悲声。 尽管徐氏也想搭救更多宫婢,但她也知此际不宜将太多人事麻烦引入仁智院,只能在心里对那些宫人们暗道抱歉,然后领着挑选出来的二十人匆匆返回仁智院。 回到仁智院后,天色已经到了傍晚,徐氏也来不及仔细安置那些宫婢,想了想之后,怀揣尚宫女官给她的那个包袱,直往代王妃郑氏寝居而去。 0451 儿女长年,为母赴死 行入房间中,徐氏便见代王妃正坐在窗前仔细擦拭一张七弦,她趋行入前并微笑道:“禀王妃,妾新从尚宫局又召入宫婢二十员,这些杂事大可交付下人。” “闲来无事,这些常用器物都是自己弄惯,也不须劳烦别人。” 王妃郑氏闻言后抬头一笑,收起锦帕并示意徐氏到近前来坐,然后才又问道:“徐司苑此去,事情是办妥了?” 听到王妃这问话,徐氏便知肯定是有人将事情告诉了王妃。 对此她也并不感到意外,这位王妃年纪虽然不大,但自给人一种稳重、镇定的感觉,虽然相处时间并不久,但在许多仁智院宫人心目中,对这位王妃都多存敬重。虽然代王妃也没有做什么引人注意的事情,但却有一种让人不敢轻慢的气质。 这也是徐氏回院之后第一时间来见代王妃的原因,面对此类突发事件,徐氏自己也不知怎样处理才最妥当。所以回来后便想到该要知会王妃一声,并作请教。 “妾要先向王妃告罪一声,未加请示便匆匆离院,又将一些人事招引回来。” 徐氏垂首将事情原委讲述一遍,当然具体的原因也没有透露太多,毕竟不清楚代王殿下究竟有没有将私下的交代告诉王妃。 王妃听完后秀眉微蹙,又仔细询问了一下有关柳司正的情况,然后才叹息一声,望着徐氏说道:“宫中人事典故,我是所知不多。但听徐司苑所言,刑司此番提捕柳司正,用意未必是在推问罪实,怕是想将人事牵引更多。” 徐氏闻言后脸色微微一变,但还是有些疑惑道:“王妃能否言教浅直一些?” “柳司正久事尚宫局,掌故精深,心怀所计诸事,未必能是外司有闻。生人在世,谁又不存三分隐私?柳司正此番出入刑司,料是不会有什么大碍,但是凡所遭受惊扰之人,或就将要未测。” 听到王妃这么说,徐氏脸色顿时惨白,颤声道:“这、这么说,妾此番不该冒失前往……可、可是,近来宫人多受刑司侵扰,凡所入案者,少有能够安然行出……” “我也只是一人闲计,未必就是事实。但无论如何,殿下几番语我,徐司苑你是勤恳故事的亲近之人,只要安居院中,便不会有杂情滋扰。” “可、可是我……” 徐氏脸色惶恐,自席中翻身而起,跪在王妃席前,并从怀中掏出那锦布包裹,涩声道:“妾此番真是轻率,我、我自恃殿下恩威照拂,轻入尚宫局并……” 听到徐氏的交代,王妃脸色也变了一变,翻开那锦布包裹,便见到其中一卷书册。 “宫人久居禁中,生死都在这一方天地内,但谁又能全无人事的牵挂?此中所录,就是宫奴卑活一生唯能自守的私计,可以将人情事务稍作内外的传递。” 徐氏哭丧着脸将书册中所记录的内容稍作解释,王妃听完后只是微微颔首,并又将上边的内容仔细起来。 “王妃请放心,此卷所涉关乎禁中大批宫人,朱司籍将此递我就是为了保密。此中隐情甚至还涉及她的家人安危,她是绝不会轻易将此泄出。只是、只是妾行迹外显,若果真如王妃所度,刑司鬼卒们怕是已经将我……” 郑文茵将书册卷起,又抬头对徐氏凝声道:“此卷暂且收在我处,只是徐司苑你要记得,殿下归都之前,无论外间还有何情滋扰,你都不可再出仁智院!” 徐氏闻言后便连连点头,口中也不断保证。 待到徐氏离开后,郑文茵看看收放书册的箱笼,眉眼之间忧色浓厚。入夜后先去向太妃请安,用过晚餐回到自己居室,抬手屏退其他宫人,示意婢女莼儿将门窗关好,这才又取出那书册,伏案细读起来,并不时提笔在纸上勾划。 书册中所记录的内容非常杂乱,毕竟尚宫局女官不同于待制女官,文墨粗通,却难作什么有条理的记录。所涉事则也是杂多,人名职名、宫苑名称、时令日期,以及各类物货的出入等等诸类。 如果不是徐氏提醒,只是一卷书册摆在眼前的话,郑文茵一时间也难判断出这书册所记录竟是禁中极为深刻的隐秘。 “莼儿,你记下这几桩人事,择时向宫人询问,记得不要太着痕迹。” 一直到了深夜时分,郑文茵才将书册上的内容略作梳理分类,但很明显自己思路是有些不对,毕竟她不清楚一些名词背后深意,当然也就整理不出内在的联系。所以摘录出其中几则被频频提及的人事,准备仔细打听一番。 得了王妃的提醒,徐氏自是惴惴不安,不敢再轻易离开仁智院。 当然内外的消息传递倒也并没有因此断绝,特别在第二天得知柳司正在深夜时分又回到尚宫局,不同于其他宫人被刑讯审问得遍体鳞伤,柳司正除了精神倦怠一些之外,其他一切如常。 得知此事后,徐氏对代王妃的聪慧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特别在接下来一些闲司女官被接连提捕,其中就不乏当日徐氏道途所见几人,徐氏自己内心里当然也是惊悸有加,更加笃守王妃的叮嘱。 某日,柳司正亲自来仁智院拜访徐氏,徐氏见其神情憔悴,两眼更是血丝密布,不免开口劝慰几句。然而柳司正却一把抓住徐氏手腕,近乎哀求低语道:“禁中多传我为活命出卖宫中旧好,但我真是什么都没说,徐司苑你信不信我?” 这一类的传言,徐氏当然也听说过,她先得了王妃提醒,明白刑司手段,闻言后便低声安慰柳司正:“清者自清,司正你是宫中久事的德长,宫人多受恩惠,知你品质如何,区区邪言只是奸人无能的加害……” “我怕是等不到清白一日了!” 柳司正闻言后长叹一声,只是指着站在门外一名随行的宫婢说道:“生人便在大内,辗转两都之间,我一生是没有什么牵挂,外间那娘子与我身世相类,生在掖庭、长在深宫,养在身边称作母女,假装生人无缺。求徐司苑你怜惜故情,收养了她……” 徐氏正待开口拒绝,柳司正却一把握住她手腕低声道:“贵人所嘱事宜,我是不能承担了。我所弄事业,这小女所知过半,收留了她,有益无害!” 徐氏又匆匆前往请示代王妃,得到王妃允许后,才将柳司正那个养女收留下来。 托付完此事,柳司正满意离开。只是又过一天,其人便被发现自缢于居室之内。 消息传入仁智院里,宫人们自然是多有伤感,于九洲池附近作祭台吊唁这位难得的德长女官。 只是徐氏却发现柳司正那个名为柳安子的养女却并无多少悲戚,心中不免有些不乐,背地里寻来其人厉斥道:“你母虽然没有因你受身孕之苦,但待你却如亲生无异,自了之前还记得给你寻找一个托付……” “我阿母不是自杀,她是被人害!” 徐氏还没说完,那个少女柳安子便咬牙低吼道:“阿母归院后,便多受人恐吓,几次夜中门户被人撞破。她有秘言嘱我,若真身死,必是司宫台苏永所为!” 听到这话,徐氏不免倒抽一口凉气,将柳安子拉到更隐秘处,低声道:“难道柳司正真的涉入皇嗣谋反?” 柳安子牙关紧咬,默然片刻,眼眶里陡然涌出泪水:“我也劝过阿母,皇嗣虚弱,身在大位尚且不能力搏,自弃天下,妻妾都不能保,更不要说那些追从用事的人……旧时私谒皇嗣,是阿母放行。” 徐氏听到这话,更觉心底发寒,更加深刻的了解代王妃所言生人在世谁又不存隐私。她自觉与柳司正情谊深厚,但柳司正至死都没有吐露曾经放人私谒皇嗣。 不过反观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与柳司正不同的是,代王少壮,尽管外朝刑卒猖獗,但仍然不敢惊扰仁智院。 “这番话烂在腹中,你就留在仁智院,切记不要外出!唯在代王殿下庇护之内,才能保住性命!若将杂情引入此院,我与你母虽有故谊,也要生撕了你!” 徐氏却没想到,这番话说出不久,却是自己先作了违反。 七月朔日,是宫人得见外间家人的日子。这一天,宫官家人们会被引入西夹城,内外得以短暂相见。 徐氏与夫家早已情远,但对自己的儿女还存几分牵挂。不过她也谨记代王妃的叮嘱,不敢私自外出,只派相好的宫官代她前往夹城向儿女报一声平安。 可是不久后宫官匆匆返回,却带回一个噩耗,早在数日之前,她夫家一干亲徒、包括自己的儿女在内,俱被刑司捕入洛阳推院。 “有、有法师道途相阻,着我转告司苑,若想夫家免祸,且速离仁智院。” 听到宫官转达的话语,徐氏已经是泪如雨下,想寻代王妃请教,可代王家眷今日出宫前往孝敬皇帝庙祭拜,短时肯定不会返回。 “老妇一条性命,竟然如此遭人惦记。儿女还有长年可待,不能让骨肉替我赴死!” 说完这话,徐氏又安排人速去通知宫外的代王妃,自己则缓缓离开了仁智院,沿九洲池向南行去。行出几十丈后,另一侧宫道上便冲出十几名佩刀的壮卒,将徐氏团团围在当中。 0452 人既不存,需留清白 得知消息的时候,代王妃一行已经过了新中桥,在返行途中。 “徐司苑她、唉,今日离宫,我本来已经请她同行,她却记挂家人要留在禁中,不想发生这种恶事!” 听完报信者的讲述,代王妃顿时一叹,她也没有想到刑司手段这么下作,竟然以徐氏的家人作为要挟。 “外朝那些刑卒,真是不知死活,将禁中已经搞得不得安生,竟然还敢对殿下侍者下手!” 同行韦团儿闻言后也是气得眉梢飞挑,并对王妃说道:“此番恶事,可不止徐司苑一人的安危,刑司如此作法,关乎殿下体面!请王妃尽快回宫,向陛下申诉刑卒狂迹!” 韦团儿如此气愤,颇有几分兔死狐悲,过去这段时间,她也听说自己一些宫中故友被刑卒提审残害,心中已经颇积不满,但是因为担心或会给殿下招惹麻烦,才一直按捺着。此际听说刑司已经向代王殿下周围人下手,心中自是又惊又怒。 此事的严重性,王妃所知又比韦团儿深刻得多,闻言后摇头道:“此处回宫,疾行也要一个多时辰,还有宫中法师涉事,想来背后是有薛师推动,玄武门处或还有所布置。如果求诉于陛下,时间怕是已经来不及……” 口中说着,郑文茵抬手又说道:“转行,由端门入宫。韦娘子你中途落车,去访公主殿下,求公主入宫面圣。” 韦团儿闻言有些不解:“事关只是一个司苑女官,公主殿下尊体怕是难动……” “不是搭救徐司苑,是要请公主殿下为我助言!我要亲往丽景门内推院,与徐司苑同案入审!” 郑文茵自知区区一个徐氏,当然不值得太平公主出面,唯有事态闹大,才能让太平公主乃至于圣皇陛下亲自过问,同时她也不忘叮嘱韦团儿:“若只是刑司弄事,还简单一些。但若薛师果真涉事,韦娘子你切记不要离开公主殿下独自行动,若你也涉事中,我更不能向殿下交代!” 另一侧唐灵舒说道:“我与王妃同行,若刑徒刁难王妃,能有照应!” “不必,唐娘子你与韦娘子同行,入宫后即刻返回仁智院,安抚好娘娘同嫂子,记得我此前秘嘱你的事则。” 郑文茵神情严肃对唐灵舒说道,语调虽然不重,但却透出一股不容拒绝的气势。 很快,一行人便抵达了端门附近,唐灵舒与韦团儿转上另一架马车,过了天津桥往太平公主邸中而去。王妃郑氏则仍乘原车继续前行,自右掖门进入皇城,然后落车直往丽景门而去。 此时,丽景门内推院衙堂中,来俊臣小心翼翼的站在案左,看着端坐于堂上的薛怀义,眉眼之间则颇有苦色,拱手道:“禀薛师,禁中司苑徐氏已经被捕入推院,接下来该要怎么做,还请薛师垂教。” 薛怀义闻言后眼皮一番,冷笑道:“你才是坐堂的官长,要问我该要如何断案?区区一个宫奴都不知怎么收拾,朝廷拔你何用?” 来俊臣听到这话,脸上虽是恭谨,但心里却已经对薛怀义咒骂起来。 虽然说外间人众多有嘲笑他惧怕代王,让他有些不满,但代王那马鞭勒在脖子上是个什么滋味,他仍记忆犹新,心里也是打定主意不可贸然招惹代王。 甚至就连梁王武三思几番暗示让他引诬代王党徒,但在没有确凿证据能够将代王引入大罪之前,此类暗示他都故作不见,推案过程中还仔细叮嘱党徒们避开跟代王有关的人事。 可是这一次却是薛怀义亲自来到内推院,而且一连就是几天,让来俊臣根本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将那名仁智院的女官捉入刑司。 至于薛怀义究竟要达成什么目的,来俊臣也实在是猜不到,所以才有此问。难道真以为凭区区禁中一个女官供词,就能给代王带来实质性的伤害?如果真有这么简单,他一天能把皇嗣谋反的罪名坐实八百回! 要搞代王这种等级的权贵,要么直接强兵诛之,想要通过刑事的手段罗织大罪,首先要做的便是在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中理清楚真正支撑代王的人事,先将这些强枝斩断,然后才能痛快除之。 就算是从这个女官口中审问出代王意图谋反,来俊臣敢问,也得有人肯信啊!连代王一身安危究竟能够牵连多少人事都搞不清楚,来俊臣也实在是想不通薛怀义究竟是要搞什么。 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来俊臣也只得硬着头皮让人将徐氏提上堂来。见到那女官被押引登堂,薛怀义倒还比较给来俊臣面子,起身让开主位,自己则落座于侧席,并虎视眈眈的打量着那名女官。 “案犯司苑徐氏,既然已经入了推院,想也应知大罪难逃。速将你所涉刑事如实道来,敢有一丝隐瞒,诸类刑器绝非虚设!” 来俊臣落座案后便很快进入了状态,一边拍案怒声恐吓徐氏,一边示意在堂刑卒将各类刑具一一罗列开来。那些刑具种类繁多,血垢厚积,甚至还残留着许多人的肌肤与毛发碎屑,让人一看之下便觉不寒而栗。 这也是来俊臣推案惯常使用的手段,许多心志不坚的人,往往在看到这些排列的刑具之后便不打自招。 不过今日问案与往常还是有些不同,以往来俊臣提审案犯,心里多数都已经有了一个想要达成的结果构想,只是逼人承认而已。不过今天,他也不清楚薛怀义究竟想问出什么,那也只能语调含糊的喝问。 当见到那些传说中能给人无尽痛苦的刑具就摆在眼前,徐氏一时间眸中也闪过一丝惧色,但还是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此言妾也想问来御史,妾深居宫中,与外无涉,不知究竟所犯何事?刑司官人押引,但却并无明告。妾唯道左偶闻闲言,言妾若不入刑,家人则将大祸!” “刁妇,既然已经入此,你以为还能轻松行出!” 来俊臣还未答话,薛怀义已经忍不住拍案怒吼道:“我知你旧事代王,必知代王复生隐秘!此前我翻找馆阁所藏的古籍,却都已经隐没,这当中究竟有什么隐私?代王是不是仗恃邪法才得活?速速道来,饶你不死!” 徐氏本来神情是不乏惊恐,但在听到薛怀义问话后,不免暗暗松了一口气。 而这一幕神情变化,自然被来俊臣收入眼底,同时也有些郁闷的斜了薛怀义一眼,最怕蠢不自知的人还不知收敛,你究竟是想问话,还是要给人通风报信?如此问话,不更增人抗招之心? 不过薛怀义这问话倒也透露出来许多讯息,有关代王旧年死而复生之事,来俊臣虽有耳闻,但却并不深知。毕竟这属于绝对的禁中隐秘,听薛怀义的意思都所知不深,来俊臣自然更加不能知详。 但这也给来俊臣指明了一个攻击代王的思路,他此前之所以对代王诸多回避,一则自然是因为恐惧于代王的暴虐残忍,二则就是因为代王外朝党徒们已经纠集成势,而且已经掌握了漕运这样的重要国计。 就算他想通过刑案罗织、剪除代王的羽翼,但这些人各事要务,圣皇陛下也不会允许他肆意诬引而有扰国计。想要通过刑狱加害代王,难度甚至还要超过针对皇嗣身后那群一盘散沙的唐家老臣。 但如果能够直接将鬼神妖异直附代王一身,就算一时仍然不能击倒代王,肯定也会在圣皇陛下心里埋下一个疏远其人的种子。毕竟这种事情信者自迷,恐怖的不是人事,而是人心。 “来人,给这贱妇上刑!” 薛怀义一声暴喝打断了来俊臣的思路,来俊臣心里虽有几分不爽,但也并未阻止。一旦推案之人都发生争执,无疑会更增加案犯的侥幸顽抗之心。 不过来俊臣还是向刑卒们稍作暗示,让他们先从轻刑入手。毕竟他也不知薛怀义手里究竟有什么底牌,又能不能真正对代王有伤。 所以心里也是稍留退路,就算害不到代王,来日也有借口推诿,是薛怀义逼他这么做,而不是他刻意要针对代王。 徐氏被直接扑倒在地,接着各种鞭具、器杖便往其身上招呼,刑堂中很快便充斥其人惨叫声。 薛怀义也从席中立起,踱至前堂继续喝问,所问诸多细节,比如代王死生前后的具体情形,但徐氏虽然连连惨叫,但仍然只是频频摇头,拒绝回答。 不久之后,被抽打得血肉模糊的徐氏哀号一声便昏厥过去。 薛怀义见状后更加不满,指着来俊臣怒声道:“你也算是名满天下的刑员,但刑问诸技竟然还不如我旧人索胡儿!” 来俊臣谄笑着自席中站起,一边安抚着薛怀义,一边命人将昏厥的徐氏弄醒,打算继续用刑。 等到徐氏悠悠醒转,薛怀义更亲自夺来铁鞭,一边咬牙抽打,一边怒声喝问。来俊臣见他手段如此粗暴,不免担心道:“这些刑问劳事,且让刑卒施加。若一着不甚打杀其人,薛师所问将更无头绪。” “代王杀我白马寺徒众百数,我杀他一名旧奴又算什么!” 薛怀义闻言后更加愤怒,将徐氏连抽数记,口中则怒声咆哮着。 正在这时候,外堂有人匆匆行入并说道:“禀薛师、来御史,代王妃正于推院外请入。” 遍体鳞伤的徐氏听到这话,体内仿佛被注入一股力量,凄厉嚎叫道:“王妃救我、救命……” 来俊臣恨恨瞪了一眼入禀的刑卒,转又一脸为难望着薛怀义,涩声道:“请教薛师,卑职该要如何应对?代王旧年便险些杀我于市,如今王妃亲临推院,我若拒见,怕要结怨更深!” “你将代王妃阻在外院,我亲自入内审问这贱妇!区区一个宫奴,若非深知机密,怎么能让代王妃匆匆来救!” 他这里话音未落,前堂已经响起一阵哗噪声,几人转头望去,只见代王妃郑氏正昂然向此行来。周遭刑卒虽然在阻,但谁也不敢触碰到代王妃衣袂裙带。 来俊臣眼见这一幕,脸色又是一变,也顾不上再请示薛怀义,忙不迭匆匆行出。 代王妃行至堂前,垂首看一眼瘫卧在地、已经变成一个血人的徐氏,瞳孔微微一缩,转眼望向来俊臣并沉声道:“知刑司招引院事宫人,虽未知所问何罪,但用刑这么重,想来所问不轻。恐下人所述不足入案为证,我特入此与徐司苑一同入推。若御史觉我所供仍然不足,殿下归都后,也可就审!” “王妃言重了,卑职怎敢……” 来俊臣还未讲完,突然听到身后暴喝,回首去看,却见薛怀义抓起木杖重重挥砸在徐氏头颅。 “人惧代王,我却不惧!区区一个宫奴,我等着代王来寻我索命!” 薛怀义一杖砸死徐氏,丢开手中木杖,昂首行出推院衙堂。 此时,王妃随员们也冲入进来,忙不迭上前搀扶住脸色惨白、身躯摇晃的王妃,及至看到惨死于刑堂的徐氏,一个个也都面露惊容。 来俊臣同样想不到薛怀义会来上这么一手,一时间也呆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向王妃深揖道:“如王妃所见,卑职、卑职也是屈于强权,不得不……” 王妃并不答他,只是在随员簇拥下步入堂中,垂眼望向徐氏那血肉模糊的尸体,泪水已经滚滚涌出。 有宫人忍泪要将王妃拖出,王妃却如足下生根、纹丝不动,只是回望来俊臣,凝声道:“强权?我家未尝不具!请来御史归案,继续推问,人既不存,总要留一个清白后事!若无一个论刑必死的罪实,我绝不出堂!” 来俊臣这会儿简直恨死了薛怀义,低头回避着代王妃的目光,更不敢将此事强揽在身,只是低声道:“徐司苑入案并推问、用刑,无一令出于卑职。此事在堂诸众都可作证,王妃穷问卑职,卑职实无能告。刑堂所在,多有罪恶残秽,王妃尊体为重,实在不宜久留。” “陈尸在此,我只问你,有罪还是无罪?” “卑职……” 来俊臣刚待开口,王妃又断喝一声:“有罪无罪?” 被如此逼问,来俊臣自觉无从应对,转头对衙佐说道:“来人,速速清理衙堂,圣皇陛下授用事关重大,不得耽搁,即刻再推新事。” 说完后,他便向外退出,打算入侧堂暂避。 然而代王妃却弯腰坐在了堂中,并将徐氏鲜血淋漓的手臂紧握手中,浑然无顾血水染污了衫裙。 来俊臣见这一幕,也顿住了足,回身再作深揖道:“薛师骄狂凶横,王妃也亲眼有见。这位徐司苑委实不是死在刑案之中,卑职也……卑职不知其罪,亦未论其刑。此事卑职确有失职,也深为徐司苑枉死而感惋惜。” 王妃听到这话,才在宫人搀扶下从地上站起来,悲声道:“携上徐司苑,入宫、面圣!” 0453 妖氛满盈,功在今秋 七月初一,大朝会后,圣皇降制于禁中内经场兴弄法会,在京三品以上者悉数与会。 殿堂中,圣皇陛下端坐于上,御座后诸宫人各擎羽扇,羽扇色呈五彩,但若细心观察,中有金色光带暗成轮印之状,将御座上的圣皇陛下映衬得更加威严庄重。 御座两侧各置高席,俱为诸大德高僧专席,案上或置经书、或置佛宝。在这诸席中央,有一席位明显高出余者,几与上方的御座等齐,便是宣讲经义的法座。 而在这诸席之外,另有三个比较特殊的席位,左边一个两侧各置松鹤器物,有一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道装老者端坐于席,老者席案隐成丹鼎状,其人端坐于中,配合着席案周围博山炉中升腾而起的香烟,自是满满的仙风道骨。 中间一席自成莲花型,案上摆放着一尊玲珑剔透的琉璃塔,席后则有一方檀木为骨的素纱屏风,席中坐着的乃是一名僧衣比丘。这名比丘尼脸色丰润,眉眼庄重,端坐席中不喜不怒,仿佛一尊白玉雕成的法相,周身上下看不出一丝岁月施加的痕迹。 右侧的一个席位看起来有些普通,坐着的这是一个身躯瘦弱、体态佝偻的老胡人。老胡人两眼浑浊,面皮如松皮一般干瘪,老得仿佛随时都要行将就木,唯眼窝上灰白的眉毛生的极长,垂下来甚至都覆及高耸的颧骨,倒有几分天生异象。 这三席名为三宝席,所坐的便是三位异人。道装老者名韦什方,乃是高居嵩山的隐修,月前以安车之礼征辟入朝。比丘尼名净光如来,本来是宣法于河内,如今也制召入朝,于神都麟趾寺担任住持。老胡人名康万年,虽然看起来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但此前登殿时步履矫健,蹈舞时动作敏捷,不逊英壮少年。 这些席位占据了半个殿堂,如群星捧日般分布在圣皇陛下周围。至于那些参礼的大臣们,包括魏王、梁王如此尊贵,包括几名政事堂宰相,都只能恭坐下席,仰望这难得的法会场景。 此时殿中法座上,一名高僧正在宣讲《大菩萨藏经》,高僧嗓音洪亮,讲经声传遍殿中每一处角落。 殿中众人也都听得认真,如宰相杨再思之流,每每听到经义精妙处都忍不住的眉飞色舞,只是担心破坏这庄重的讲经氛围,才苦苦忍耐,没有发声喝彩。 但如果仔细观察,还是能够在这些专注认真的姿态下发现一些端倪。 “此番集众请上尊号,阿兄若有为难,切勿勉强!你一人失意是小,但若累及大事不成,那罪过可就深了!” 武三思瞪大两眼看着法座上讲经的画面,嘴唇却轻微的翕动着,话语清晰的传到上席武承嗣耳中。 武承嗣也并不回头,却趁着抬手捻须之际低斥道:“管好你自己的事情,既然请铸天枢,如果所收铜铁物料不足用,不要妄想族人家私添补为你一人邀宠!” 武三思听到这话,嘴角不免泛起讥诮,心内对这位堂兄不免更加轻视。 请造天枢,虽然表面上理由是颂扬周世功德,但还有另一层务实的意思,那就是要收尽近畿周边民家铜铁。这也与此前尚方监军械大量流失有关,如果直言搜取民间刀剑械具,不免太过敏感,一个不慎便有可能酿成民乱,所以才要以此施加一层掩饰。 可笑武承嗣只见到浅表,却不能洞见深意,居然还担心物料不足、需要各家家私填补。如此昏昏于事,难怪圣皇陛下对其失望疏远。 而武承嗣此际心里同样在冷笑连连,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对武三思那些小思量嗤之以鼻。 过去一段时间饱尝人情冷暖,他算是看出来了,圣皇陛下只是在将他们武氏诸众当作工具而已,根本就没有大位传递的真诚心意。其人只是要独尊,任何人只要对其地位构成威胁,都会遭到无情的抛弃! 武三思自负薄智,自以为能够猜度到圣皇陛下的心意,竟然妄起杂念,想要将自己取而代之,殊不知其人也只是圣皇陛下手底一个傀儡玩物。或能虚荣于一时,但一定会在自以为人生最风光得意之际遭到迎头痛击! 同样列席的武攸宁眉眼之间盘桓忧色,特别在向殿上打量一番也没有发现薛怀义的身影之后,便忍不住低声道:“薛师前言将在此日痛击代王,怎么不见其人踪迹?两位殿下知不知薛师究竟有何谋计?” 听到这话后,前方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不屑,特别武承嗣更是忍不住忿声道:“那贼僧不过市井的卑质,心计尚且寡于毛发,他能有手段痛击代王?所谋不出宝座那三个妖人,妄想用什么妖异邪声构陷罢了。” 武三思本来是差不多的心思,但听到武承嗣这么说,还是冷笑道:“高坐空谈,谁人都可,然而慎之已经不可不制。薛师或是寡智拙能,但敢作敢为的秉性却值得敬重。即便此番无害于慎之,但也总能让他党徒惊疑,再作别计才更加从容。” 不同于这两人言语中的意气争强,武攸宁叹息道:“代王此番出都,不足月余便剿定十数路嵩山蜂盗。且不论得功艰辛与否,营卒肯奉令为战,可见他御众有方。攸止半途被遣归都报捷,他于军中更少掣肘,排除异己、安插亲信更加从容。此前已经骄横难制,若再收此五千肃岳军,一旦归都,畿内恐怕更加难得安详!” 听到武攸宁的话,其他两人也暂时放下对彼此的成见,眉眼之间忧色闪现。 人只有在疾病时,才懂得身体健康是多么的舒适可贵。而对他们武家诸王来说,只有代王离开了神都,才感受到肆无忌惮的快意从容。 但可惜的是,这一份从容只是暂时的。代王终究不是一去不回,一俟其人归都,还不知会怎么折腾。最起码对眼前三人来说,代王绝对是卡在脖颈间的一根利刺。 一旦代王归都,武承嗣拿不准要不要继续返回魏国寺佛堂暂居。武三思在政事堂也将掣肘连连,插手漕运事宜将要困阻多多。 至于武攸宁感受到的危机最为直接,毕竟他跟代王共事北衙,亲眼见到代王抽刀砍杀薛怀义的党徒。此前在北衙根基浅薄,代王已经敢如此行事,一旦借着今次出都在北衙禁军中培养出一批拥趸,无疑会变得更加危险。 所以武攸宁对于肃岳军的军情传递也是最为上心,如今距离代王统军离都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第一批的消息也已经传递回来。 战绩如何且不论,但代王排除异己的手段却已经彰然显现,借着归都报捷的名义遣返了担任行军司马的恒安王武攸止,并有数名或失期、或违令的兵长,全都是武攸宁安插在军中的耳目。 “放心罢,无论今日薛师能不能够害到代王,我都有后计布置。且由他在外营张势力,一俟归都,即刻夺其爪牙!” 武三思话音刚落,殿堂上便响起了钟磬声,讲经暂告段落。 法座上的高僧退座入席,而后殿内群臣纷纷起身入前作拜礼而后蹈舞谢恩,感谢经法递授。 这其中尤以那个胡人康万年最为醒目,动作敏捷仿佛灵猿一般,完全不像一个老翁,以至于许多大臣都好奇打量,使得自身蹈舞错误连连。 “这老胡可真是妖异啊,气力有盛衰,这是生人常态,明明已经是齿豁头白,竟还有筋骨恒壮之能!” 今日与会者为在朝三品,多数都是年高,但也有例外,譬如嗣雍王李守礼,他官职虽然不高,但爵品却高,对这老胡人实在有几分好奇,趁着入前蹈舞之际凑近过去,暗暗伸出自己的腿略作试探。 老胡人被绊了一下,顿时踉踉跄跄将欲摔倒,然而这老胡人却脚踝一拧,陡地翻起数尺,之后便稳稳落地。周遭朝臣眼见这一幕,不免更加的惊叹连连。 李守礼见状也是暗暗咂舌,同时也不忘告罪失仪,殿上的圣皇陛下只是微笑摆手,望着老胡人说道:“人不见者号为异,高士何以能够筋骨恒壮,可以向殿中诸卿稍述因缘。” “小民不敢夸称玄异,只是性命较常人悠长一些。本是西域卑胡,从游大和尚佛图澄行入天中,自此入化中国。但终究胡质浊恶,昧于佛性,不达道德。昏昏谋生于世中,远年前魏宇文氏迁都洛阳,贲士群出扩搜野徒充作劳役,龙门旧窟尚存小民凿迹。当时用工甚苦,小民罹患恶迹,幸得行世佛子施药救治……” 老胡人语调沙哑,透出一股苍老味道,但气息却充沛,一口气侃侃而谈:“大难不死,小民恐惧世道凶恶,自此藏匿山野之间,不知春秋几度。行走山野偶听樵人高歌世道安泰,才敢重回人间,方知已入大周新世。其时人事多有陌生,偶在野外被人道破身世,惊问故事才知竟是旧年施救小民的佛子。佛子道业被身,年越高形越壮,不似小民衰老苟活。及后佛子垂怜招引小民入居神都,才知竟是薛师……” 听到这里,殿中不免哗然声响,许多人都因这玄异至极的故事而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情。 且不说殿中群臣窃窃私语,那老道韦什方抬手指着胡人笑骂道:“胡儿又在泄露行迹,忘了百年前我给你的教训!你本是一个浊质的俗流,因为沾染了大和尚佛机,又得薛师续命,才偷出了五百年的命数,但这却并不是你道德修持、也不是名器应享,若再频频泄露,则命不久矣!” 说话间,韦什方又回首望向群臣当中的王方庆,向其微笑颔首道:“此前登殿,便觉王左丞面善,居席深思良久,才想起王左丞貌类江左王丞相。冒昧请问两位分立远世的名臣,彼此是否有瓜葛牵连?” 此言一出,群臣又都转望向王方庆。而王方庆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至极,似乎口含芬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举手道:“正是家门远祖。” 韦什方闻言后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转身向殿上圣皇陛下大礼拜道:“方外野人贺我圣皇恩量宏大,兼容南北隽才!江左王门,琳琅之家,美器群出,乃是堪佐王业的海内名门!” 武则天微笑摆手示意免礼,韦什方起身后又环望殿中众人歉然一笑:“请诸位相公原谅我失态之过,逝者难追,故人可忆。于此重逢故人之后,也难免道心失守、七情外露。” 说话间,他返回自己书案,提笔缓书,一副字帖很快写就,不待墨迹风干,便将字帖递在王方庆面前,并微笑道:“旧与右军同游会稽,观江潮而作新帖,我爱王右军,只憾当时从游者众,未能乞得本帖,存形于心,常有临摹。喜见左丞,难耐技痒,冒昧请问,此书是否能及右军后尘?” 王方庆抬眼直勾勾看着韦什方,却不接那书帖,但旁边豆卢钦望却插手接过,观摩一番后啧啧称奇,并赞叹道:“虽不见右军故帖,但笔法构字的确是可拟右军啊。” 说话间,豆卢钦望将书帖传示众人,最后又传回王方庆手中。迫于无奈,王方庆也只得点头说道:“右军故帖已经不存,后人摹迹我也偶有勾比,自觉仍逊韦上师。” 当然,王方庆是不敢说王右军故帖是圣皇陛下派遣中使入他家取走的。 听到王方庆的回答,武则天满意的点点头,并开口示意韦什方讲讲他在嵩山隐修的经历。 接下来群臣各自归席,又开始认真倾听韦什方讲述起来。尽管有了刚才一通铺垫,但在场能官居三品者,哪一个又不是人老成精的,或许嗣雍王是个例外。 韦什方还在那里畅谈他在嵩山采饵服精的经过,突然殿中一人发声道:“若诚如韦上师所言,嵩山自居天中,地脉纯和,可养长年。但日前代王殿下典军出巡,接连剿定嵩山蜂盗一十七路,冒昧请问,究竟是生人逆气满盈,还是代王虚奏其功?” 此言一出,满殿寂然,雍王李守礼自有几分不悦,未及开口便被眼疾手快的王方庆抬手制止。 受此诘问,韦什方并无不悦,只是捻须微笑道:“老道所以入世,也是有感地气失和,恰如相公所困。若追溯因由,嵩岳自镇天中,久承天下阳盛,诚是神圣之地。但生人亦讲调和,天机自然也存互补。孤阳则亢,此所以生人感于亢气,失于调和,所以凶横杂生,地境不安。若有慈氏神圣之气驾临嵩岳,调冲亢气,阴阳复归于一……” 老道一通穿凿附会,接下来又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天数之下,生人各具命器。世道孤亢久矣,多有刀兵之刑。幸我大周慈氏掌国,圣眷普施,人各以命器承具,能够免于亢疾。 代王殿下资质如何,我并不知,不敢轻论。但听说代王年未及冠,想是韬略未称精熟,但能典掌重军,破贼一如刈草,这便是奉宸年久、血脉传递的威德分享。” 他这里话音刚落,席中武三思忍不住拍案而起,赞叹道:“韦上师道言宣讲,惊醒沉睡之人啊!若代王一人尚不足论,那么薛师……薛师诚是福缘深厚,常有止戈之能,原来根源竟在于此!” 武三思此言一出,且不说殿中群臣神情如何,殿上的武则天脸上虽然不露笑容,但眸中眼波却流动起来。 韦什方还未及给出回应,突然一直不曾说话的那比丘尼净光如来席上莲花香炉陡然烟气大盛,将其整个人乃至于身后的素纱屏风都给淹没。 群臣眼见此幕,已经有人惊呼护驾,然而那烟气涨得快,散的也快。待到烟气散尽,比丘尼已经委顿于席,脸庞包括那光溜溜的脑壳都全无血色。 接下来,又有人指着比丘尼身后屏风惊呼,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素纱屏上赫然出现几个红艳大字:“天亡不卒禄,功在今秋”。 见到这一幕,满殿群臣又是寂然。但在寂然片刻后,殿中武家诸王纷纷起身作拜并高声叫道:“天佑大周,臣请今秋出讨不卒禄,斩奴塞上!” 宰相席位中,诸宰相相望一眼,眼神中各存狐疑,片刻后豆卢钦望、杨再思先后离席并拜道:“臣附议!” 有了武家诸王并两位宰相带头,之后殿中朝臣陆续离席下拜附议。尽管仍然有人端坐于席且神情肃穆,但也只是少数。 “这是在搞什么?” 李守礼虽然被王方庆拉着离席作拜,但眉头却皱起来,低声道:“莫非武家子恐代王独掌征伐事,要将此军国重计弄作玩戏?” 王方庆闻言后叹息一声道:“恐非梁王等独谋,漕事革新,库计短盈,陛下要为封禅壮势……” 不说殿下群臣私议,殿上的武则天眼见这一幕,嘴角笑容越发明显。正在这时候,有女官匆匆入殿耳语细禀。 圣皇脸色飞快阴郁下来,重重的哼了一声。 0454 朕能选你,亦能逐你 大内西隔城,宫人们簇拥着代王妃的车驾转过宫室,沿宫道缓缓向北而行。 司苑徐氏的尸体被摆上了车,人不能见。但与宫人们同行于车前的代王妃衣裙上血迹斑斑,瞧着自是触目惊心。 沿途宫人驻足观望,见到这一幕后,不免各自惊悸不定,还以为刑卒猖獗,竟连代王家人都不能免。 可是当打听到事情缘由后,宫人们神情不免转为凄然,同时心里也隐隐有些期待。 最近这段时间,她们这些宫中在事者被人肆意提捕刑讯拷问,可以说是朝不保夕,如今总算有真正的贵人被牵涉入事,心中自是希望贵人能作发声,让她们处境能有改善。 出于这样的心理,许多宫人都默默跟随在代王妃车驾之后,当车驾行至九洲池北缘的时候,后方跟随者已经达到了数百人。 行进间,对面又出现一队人,为首者乃是入宫不久的太平公主与韦团儿。 眼见到代王妃衫裙染血,韦团儿脸色已经蓦地一变,疾行上前抓住代王妃颤声道:“王妃这是……那些刑卒,他们怎敢如此大胆?难道不怕殿下归都将他们统统……” “我无事,这是徐司苑的血。” 郑文茵拍拍韦团儿手臂,转头抬头望向太平公主并说道:“家事陡遭刁难,还要扰及公主殿下,妾真是惭愧。” “至亲的两家,无分你我,何必说这些!” 太平公主行上前来,确定王妃无碍之后,将事情原委快速了解一番,然后便冷笑起来:“又是这个贼僧!他如此骄狂凶横,难道真以为世道无人能够制他!今日所杀还只一宫奴,若还要情怯退忍,更不知他会行何凶恶!” 太平公主一边怒骂着一边紧握住王妃的手,并沉声道:“娘子勿忧,我与你同往面圣。纵有什么仇隙积怨,今日一并痛快了结!” 说话间,她便拉着王妃往禁中内经场方向而去,步伐之快捷、神情之激动还要甚于代王妃。至于后方跟随的那些宫女们眼见到太平公主也加入进来,心情不免也更加振奋起来,甚至有人奔走相告,招呼更多同伴跟随上来。 这时候,郑文茵心里已经隐隐感觉有些不妥,事态似乎在向失控的方向发展。但她虽然遇事能有静气,可此类事情终究少有经历,只能任由太平公主拉着继续前行。 当一行人走到隔城宫墙时,后方跟随的宫人已有近千之众,虽然多是宫女、宦者,但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场面也是颇为骇人。行途中已经有巡防的禁卫入前盘查拦阻,但却都被太平公主厉言斥退。 正当一行人将要行出隔城,宫门处又快步行出一队宫官,为首者乃是上官婉儿。 眼见到这一幕,上官婉儿神情也是陡然一变,先上前对代王妃稍作询问,另一侧太平公主已经不耐烦道:“上官应制你也无需细问,待登殿面圣之后自有了然!怀义此次实在骄横,竟敢在代王妃当面打杀她的宫用近人,我不为她声张,异日代王归都、如何相见!”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秀眉微蹙起来,先是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又望着代王妃说道:“陡逢妖情刁难,的确意气难忍。王妃慷慨行于宫中,诚是事出有因。但、但方才殿中,陛下新授薛师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不日将要率军出征突厥!” 太平公主与代王妃闻听此言,脸色俱是一变。片刻后太平公主已经忍不住怒声道:“阿母此番任用,真是……贼僧长才全无,唯是恃宠弄威,偶或趁于侥幸,怎么能国事频托!” 她又抓住代王妃,继续说道:“娘子不必因他位高生惧,就算加授又如何?只要大军还未成行,凡事都有转机!他打杀你家门下近人,所伤是代王时望,正愁他势位卑弱不足泄恨,代王是我门户英壮,岂会向一幸进贼僧低头!那宫官无罪遭杀,若不还其公道,此事只成噱谈!” “惊闻宫官遭此虐杀,妾心中未尝不悲。但请问公主殿下,何者可称公道?公主生来即天家明珠,尊崇无比,妾则刑家孽种,襁褓之内即入掖庭,命数注定,修于前世、惠于今生!妾所言并非身外闲论,我等宫役或是孽业随身,偶或暂得圣眷得享虚荣,可一旦天意偶失,无论是那位徐司苑,又或是妾,都要伏尸此处!” 上官婉儿凝望着太平公主,少有的措辞激烈,接着又回望代王妃,吸气缓声道:“殿下如今不在畿内,王妃内主家事,诸情应有把持。陛下着我安慰王妃,道是代王坚毅苦行,一分一寸的积功,世道人眼俱有所见。若因一时半刻的意气长短便为人或赞或毁,这样的虚情并不值得看重。屈伸如何,圣心有度。” 上官婉儿讲完后,郑文茵目露沉思,回头看一眼装载着徐氏的车驾,视线又望向后方那些广聚的宫人,等到回过头来,目光渐渐有所笃定,先向太平公主敛裙作礼道:“今日之事,公主殿下闻讯即来,妾深有感激。但不意事态如此,若再恃情牵连,妾或迟钝无感,但殿下归都后必有见责。亲长仍然惶待院中,能否请公主殿下入院稍作告慰?”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眸光闪了一闪,张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说,旋即又转头横了上官婉儿一眼。 “多谢上官应制传递圣训,并赠良言作警。妾或有意气横生的轻率,但既然内执家事,恩威都需敬领。圣心诚有度量,但承命者也不该无动于衷。所憾者今日请见所奏并非感恩之语,亲用之人横死当面,血溅衣袍,不能凛然于凶威者,又怎么能感念于恩德?” 郑文茵望着上官婉儿,继续说道:“请上官应制再作奏告,妾于此恭待圣训。” 见代王妃仍是固请面圣,上官婉儿心中暗叹一声,默然片刻后便点点头,但在行出几步后又转回头来,望着那车驾低声道:“这位徐司苑,命数已经凄惨,血肉已冷,虽是草芥之微,但不该再作为两家斗胜的工具。” 郑文茵闻言后便点点头,回身吩咐宫人道:“你们先将徐司苑亡身送回院里,待我归来,再作盛殓。” 上官婉儿匆匆离去,这时候法会已经暂告段落,圣皇陛下也已经回到了禁中仁寿殿中。 上官婉儿趋行登殿入前细禀,武则天听完后,脸色变得复杂起来,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叹息道:“代王妃确是体面优雅,怀义在她面前做出这种丑事,连累朕都羞见少辈。将她引来吧,朕也想听听她如何控诉。”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有宫人将代王妃引入殿中。武则天垂眼看到代王妃衫裙上那醒目血迹,眉头微微一皱,然后便沉声道:“登殿面圣者,周年不知凡几。但敢污衣染血便来叩见者,唯你夫妇两人,难道世间乖张,偏偏独在你家?” 郑文茵听到这话,俏脸顿时一紧,片刻后才手托衫裙血迹作呈前状并说道:“殿下故事,妾并不熟知,但妾今日血衣登殿,并非渲染乖张。宫用近人殒命内推院衙堂,妾几番求证,知徐司苑是清白之身、血质亦纯洁馨香,出入可以无愧,俯仰不需自惭!” 武则天闻言后又冷哼道:“朕之所以选你为代王妇,是因你出身名门、家教严谨,不勃然于事、不幽愤于情。怎么今日口舌尖利,言语刺人?朕能选你,亦能逐你!” “妾能侍天家名王,诚是殊恩在享。唯是至诚,不负此恩,当言则言,当行则行,或因智浅不能尽知繁规,凡有所知则必笃守。若因此遭逐,唯自恨才拙,不敢有怨。” 郑文茵继续答道。 “当言则言?那你今日固请面圣,又有什么言辞及朕?” 武则天语调仍是冷漠,乏甚情感。 郑文茵再作叩首,然后说道:“妾作奏者,外朝侍御史来俊臣并所率刑司诸员,逾越宫禁,践踏宫规,凌辱宫人,使宫人心力不能守于宫事、性命不能全于律令。妾所近用徐司苑,无罪入案,并遭非分之刑,丧命刑堂,使人悲恐不胜。宸居禁苑之内,竟有如此骇绝心神之恶行,妾若不诉,恐危害不止于一二,或将漫及亲徒。” “所奏只是来俊臣?可我听说,乱刑者、施暴者另有其人。” “妾所见者,唯刑司危乱禁宫,祸及近人。乱刑施暴者,虽有见、不敢论。其人忠奸、功罪与否,自有外廷公议,妾内廷妇流,唯言禁宫之内。” 郑文茵讲到这里便抬起头来,眼眶泛红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所见近人一杖落下、生死两断,更闻凶徒叫嚣狂言,妾自恨短于气力、不能搏而杀之!所恃者,生人并非独行,有恩亲于高堂,有夫郎于势位,断不会放纵此类凶横之流长活于世、害国害家!” “区区一个宫奴而已,朕虽是你恩亲,但能为此浅情、害我大将?” 武则天见代王妃虽有控诉但仍能平静言之,只是说到薛怀义暴行的时候却眼眶泛泪,忍不住皱眉说道。 “妾只闲庭妇流,恃于恩宠,平淡度日。生人至今,未尝有如此惊见,不敢矫情隐饰,唯述所感。” 郑文茵又垂下头,低声泣语道。 武则天听到这里,一时无语,片刻后才摆手让宫人将代王妃引下去,并对宫官说道:“着司宫台为身死宫官加五品命身治丧,着刑司退出内推院,有禁中涉案者,转殿中省引押。” 讲到这里,武则天又默然半晌,突然望着站在案外的上官婉儿问道:“今次外使怀义,究竟该不该用?” 上官婉儿闻言哑然,持笔之手也僵在半空,虽不言语,额头上冷汗已经细密沁出。 等了片刻不见回应,武则天自己先笑一声,提起笔来饱蘸浓墨,于案上亲书一份手令,墨迹风干后更亲自用漆印封起,推出案外并凝声道:“将此发送并州建安王处,禁中直送,不得转付余者!” 做完这些后,武则天才叹息道:“朕对这个孙子啊,真是优出旁人诸多。盼他可成大器,盼他合流庸俗,哪怕子侄,也没这般揪心。” 请个假 RT,昨晚小爆一下,一整天没咋睡,迷迷瞪瞪的,写了点也不太满意,今晚先鸽下,尽量把这段剧情写的好一点。抱歉 《冠冕唐皇》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455 群臣唯望政事堂 外朝刑卒退出丽景门内推院这一天,宫人们奔走相告,不乏人喜极而泣。 这些宫人们久在禁中,由生到死所见不过大内这一片天地,当圣意中的恶念笼罩整个大内,自有一种天地俱崩的绝望感。刑卒退出内推院,则不啻于阴霾消散,终于再见生机。 劫后余生庆幸之余,对于促成这一转变的代王妃,宫人们也都由衷的感激。一时间多有宫人游荡于九洲池北岸的仁智院附近,希望能够当面道谢致意。 但仁智院只是宫防谨守,专心为横死的徐司苑治丧祈福,偶尔传出一两句声讯也只是天意好生、无关余者。 无论禁中宫人们由死境转入生天的感触多么深刻,外朝对此也并没有太大的关注。毕竟对大多数人而言,皇宫大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距离他们实在是太遥远,即便是偶有听闻,也都很少密切关注。 眼下时局所关注的重点,一是禁中那场法会所传达出的圣意诸种,二是由这场法会所衍生出的北击突厥的决议。 与此同时,侍御史来俊臣在被罢内推院事后,旋即上书诉变,道是岭南流人谋反,请求朝廷分遣使者南下彻查。 毫无疑问,这又是来俊臣为了自救所使出的手段。禁中发生的事情,虽然外朝所知不详,但多多少少是有所耳闻,其中一些心思敏锐的便想要以此为突破口,将来俊臣再次逐出。 譬如同为侍御史的周矩,便暗访曾在内推院供事的刑卒进行取证。 来俊臣自知并无薛怀义那样深厚的圣眷,本身就是危机感十足,先是上书诉变道是朝野逆流仍然势众,刑卒还有用武之地。接着又抢先出手、倒打一耙,弹劾周矩等朝臣窥问禁私、意图不轨。 武则天自知那场法会虽然暂时令在朝三品大员们口风达成一致,但泛及整个朝堂,仍然不乏人在私议妖氛,正需要将言路加以管控。因此对来俊臣主动将火引到宪台,与她心意颇有吻合,于是便授意来俊臣严加推查。 同时,她又授意朝廷分遣诸路使者,南下查问流人究竟有无谋反。 其实流人究竟有无谋反,本就不是什么大问题。且不说这些流人们本身就是诸年政斗的失败者,与当下朝局秩序瓜葛不大,就算是他们真的意图谋反,各个流放地本就地处偏远,又能成什么事。 之所以还要作态严查,无非是给在朝人众施加压力。人不虑于前,当虑于后,眼前诸事,是要为后来者作诫。 七月中,盂兰盆节,百司休沐,各自居家治礼。 节后,狄仁杰应凤阁舍人崔玄暐之请前往其家赴宴。崔玄暐出身河北名族博陵崔氏,本身又官居凤阁要省,其人设宴,朝野人士参与者二三十众。 席中众人不乏诗文唱应,狄仁杰则揽杯独饮,脸上不乏忧怅之色。 “未知狄公何事绕怀,宴饮之际竟也惜字如金?” 很快有人便察觉到了狄仁杰的情绪有些不对,下席有秋官员外郎袁恕己入前询问道。 狄仁杰闻言后叹息一声,抬眼望向南方,口中说道:“所见宾友满席,不免追思故人。李承胄才艺卓然,论礼精湛,此日若能在席,必有妙语惊人,可惜风雅放于天南。” 众人听到这话,神态也都略有转变。狄仁杰所言李承胄,乃前宪台中丞李嗣真,旧年与狄仁杰等众宰相一同被流放。那一批流放者中,魏元忠与狄仁杰被先后起复,而前宰相任知古、李嗣真等则仍在流放地。 流放生活本来就悲苦有加,如今朝廷再遣使者调查流人谋反,可以想见那些流人们必然会更遭无妄之灾。所以当狄仁杰说完后,在场众人也都各自面露戚容,他们或有亲友仍在流放,即便没有,心里多多少少也都抱有同情。 随着狄仁杰的开口,宴席的欢乐气氛有所削减,众人再开口谈论起来,多多少少也都觉得朝廷如此做法有些矫枉过正之嫌。 眼见众人态度如此,狄仁杰心绪微微一宽。他之所以主动提起此事,就是希望能将人心稍作整合,上书劝阻此事。 虽然第一批的使者已经派出,但如果能够劝阻圣皇陛下后续的派遣,那也能对第一批南下的使者有所警示,让他们在推审事情的时候稍作收敛,对那些悲苦的流人们手下留情。 然而狄仁杰还没有开口,坐在主人席中的崔玄暐则叹息道:“诸君所言诚有可鉴,但朝廷所以派遣使者南下审察,也是有更深一层的顾虑啊。” 听到崔玄暐这么说,众人议论声为之一顿,就连狄仁杰也略有好奇的望向崔玄暐,想要听他讲一讲朝廷这么做的深层理由。他们这些时流虽然也在神都,但毕竟不能入参机要,难免就短于见识。 “李相公久在西京不归,事机收揽于外,也使朝中诸事运作不畅。更严重的,则就是让皇嗣久涉事中不能抽身笃静……” 崔玄暐所言便是李昭德出都调查王城驿凶案一事,一同出使的河内王武懿宗都已经返回了神都,但李昭德却以案情仍有疑点为由继续留顿西京。 狄仁杰本以为崔玄暐有什么深刻论述,但是听他言涉李昭德,不免便皱起了眉头。 他虽然在事闲司,但于朝中也多故旧,或许不能及时知晓许多机要,可也并不是对朝中人事纠葛一窍不通。 李昭德之所以久在西京,原因绝不是崔玄暐所暗指其人想要避开朝局纷争。一则是武氏诸王的阻挠,不愿意让李昭德太早回朝。 二则是李昭德本身所收揽的那些事机关乎重大,如今朝内酷吏猖獗、几无所制,一旦李昭德归都后没有策应,让这一部分事机被酷吏夺走,受害者必然更多。 如今朝中,且不说圣皇陛下心意如何,政事堂宰相唯梁王武三思、凤阁内史豆卢钦望、鸾台侍郎杨再思而已。 这三人徒在其位却无能于事,只从日前禁中法会决议出征突厥这件事上就能看出,他们对君王制命根本就全无匡正之力,只能垂首附和。 最起码在狄仁杰看来,眼下绝不是兴弄外事的良机。年前朝廷用兵收复安西四镇,眼下局面也不过堪堪维持住,吐蕃随时都有可能再作反扑,布置在西域的人事不可轻易撤回,甚至可能还需要持续的投入。 朝内看来,尽管代王一系所主持的漕运事宜有所收效,使得国计度支略有从容。但此事运作仍浅,还需要加以稳定,最起码也要看过今年的岁收整体增益如何,才能确言究竟成不成功。 在这样的情况下,圣皇陛下却一意孤行,决定出征突厥,而且用的还是那样一个妖异借口,根本就没有一个整体的战略意图与战术构想。侥幸或可不败,但也无从扭转北方的攻防形势,根本就是劳民伤财的妄举。 狄仁杰相信在朝有识之士也多能看到这个问题,但之所以没有强力人物出面劝阻,无非是在事者都失去了就事论事的正直之心。 诸如眼前的崔玄暐,其人就事凤阁,深参机要,面对朝廷明显的乱政避而不谈,却转而讨论余者枝节。说到底,权力撩人而已。 如今的政事堂,言则有宰相五人,但夏官尚书王孝杰本职安西大都护,只是遥领宰相。凤阁侍郎李昭德本困在西京,也不能从容回朝,发挥出宰相职责。至于在朝这三人,哪一个都没有担当国计的器量。 所以接下来,政事堂肯定是要做一番大的增补调整。这已经是在朝群臣的共识,也是圣皇陛下刻意促成的一个局面。 因此政事堂在事者谨言慎行,不敢违逆圣意。而自觉有资历者也都是小心观摩,希望能一举拜相。 崔玄暐如今已经官在凤阁舍人,同样也是宰相的后补梯队。其人之所以言指李昭德,原因也正在于此了。只要能把李昭德排挤出朝,那么接下来政事堂已经到了不得不做增补的地步。 出身河北的崔玄暐有一个优势,那就是薛怀义此次率军出征突厥,一定要仰仗河北士情民力。所以,接下来圣皇陛下便极有可能提拔一个河北出身的朝臣进入政事堂担任宰相。 因此群臣所以不阻此次出征突厥,一则自然是因为圣皇陛下意图急切,二则便是宰相势位的勾引了。 原本狄仁杰是打算联合朝士劝阻朝廷继续增派使者南下,可是由于崔玄暐的发声打乱,让在场众人思计有所偏移。毕竟岭南流人处境如何与朝局本身并无切肤之痛,人终究是要从自身出发去权衡判断。 所以狄仁杰在席中也是越坐越觉苦闷,索性起身告辞。 崔玄暐将狄仁杰送出家门,对狄仁杰的审视略有躲避,只是叹声道:“如今朝局妖氛浓厚,所计不可专注枝节。惟求定势于中,才可再望诸事悉定。狄公老成谋国,盼能有所体谅。” 狄仁杰对此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然后便默然离去。 回到家中后,狄仁杰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一直到了第二天早朝前,他才从书房里行出,将一份密封的信件递给家人,并叮嘱道:“城门开启后速速离城,将此信送往肃岳军中的二郎处。” 0456 谁沐代王恩威 七月中旬的朝会,朝廷正式公布由鄂国公薛怀义统军出征突厥,南北衙合集十七路总管,八月出都征召甲兵,九月北进。 较之此前的军议,只是将原本朔方道行军改为代北道,并以并州大都督府长史、建安王武攸宜为代北道行军副总管。 且不说朝局众人对这一决议反应如何,武氏诸王则已经忍不住要弹冠相庆了。 “北衙之军关乎大内安危根本,不可轻出。南衙即便半出,亦不足成大势。河北要作新募,难免戎事生疏。代王所典之肃岳军,必在征召之列!” 不同于朝士们对于此番出征感想诸多、态度复杂,武三思之所以极力支持此议,原因也简单明了。第一这是圣皇陛下的意思,第二就是为了重新整合他们武家对于南北衙的掌控。 薛怀义此番出兵,既能削弱南衙在畿内的兵力,同时也有借口在代王归都之后即刻解除其人军权。就算代王仍能保留千骑使,但那三千新募河洛健儿是绝不可再掌握其人手中。 如果说有一点不满,那就是圣皇陛下将并州的武攸宜也引入到这场征事中来。因为旧年与代王之间的纠葛,武攸宜与他们武家徒众渐行渐远,彼此多有不睦。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他们武氏诸王久在中枢,真正有外事经历的本就不多。而且武攸宜所任也恰在此番征程路线上,圣皇陛下想要宣扬他们武氏军功,选择武攸宜也正合用。 武三思对于大统嗣位并没有堂兄武承嗣那样深重的执念,他更关心还是当下所享有的权势富贵。所以对于仍在进行中的皇嗣谋反一案,他的关注度并没有那么高。 皇嗣无论反或不反,都只是被圣皇陛下强压在禁中的一个笼中雀鸟。 倒是代王武济在时局中诸多动作,无论朝堂政务还是禁军之中,都渐渐立足稳定,颇有根深难除的架势,这一点让武三思大为不忿,乃至于寝食难安。 所以在跟身边一众僚属们商讨时,武三思始终都把代王作为威胁他们武家势位的第一大敌。 一俟确定代北行军的计划之后,武三思便开始着手要将代王召回朝中,解除其人兵权。 这一点也不难做到,代王用兵嵩阳道,本就是近畿所在,最大意义还是为了日后封禅嵩山而清扫周遭乱民蜂盗,并没有什么大敌必须要重兵久征。 关于这一点,唯一需要在意的就是代王不想放弃兵权,进言将肃岳军长期驻守于嵩山。 一旦发生这种情况,虽然没有直驻神都那种切肤之痛,但嵩山地近京畿,有这样一支不受控制的军队驻守于彼,也是如鲠在喉、让人不能放心。 因此接下来,武三思一边以春官尚书之职训令有司加快封禅之前的礼事筹备,一边通过政事堂下书训问嵩山周边还有没有什么匪踪贼迹。 同时也传书给仍在肃岳军中的安平王武攸绪,着他进言朝廷,请求尽快班师回朝。 通过这样数管齐下,让代王再也没有统军在外、徘徊不回的借口,回到朝中迎接他尴尬的处境。 当然,若仅仅只是剥夺代王的军权,也并不能让武三思感到满意。他是深知这小子悍性根深,旧年权势全无,便敢撩事生非,如今已经自拥一批党徒,一般的挫折绝难将之打压下去。 所以武三思也是极具耐心,在布置完将代王征召回朝事宜之后,借着便示意来俊臣在推查皇嗣谋反一案的过程中,通过扬州司马苏瑰将扬州长史格辅元一并牵引入案。 等到这些铺垫完成之后,八月初的一天,早朝过后,武三思将文昌左丞王方庆召入政事堂中。 等到王方庆来到政事堂,武三思也不作虚辞寒暄,直接便对王方庆说道:“日前扬州大都督府诸官佐多有牵涉案事,若是往常,这也并非什么大事,只待刑司推问分明,在事者可以各归清白。但今年形势不同以往,先有漕渠诸事革新除弊,眼下又有兵事大用代北。 江南税物能否如期抵达神都,是朝廷诸事能不能维持下去的重中之重。扬州所在,是运河漕事重中之重,一旦转运调度失宜,所害之深重,让人不敢深思。王左丞立足朝堂,漕运诸事多有经略,不知你对此有什么见解?” 王方庆自知武三思所问必是心存不善,但听到其人这么说,还是忍不住腹诽连连,既然明知道扬州这么重要,关乎国计维持,那你还指使刑司搞这么多事情! 尽管心中多有忿怨,但王方庆还是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扬州格长史,内外历事年久,资望深厚,在职扬州,诚可托事。或一时受扰于刑司的查问,想能分得出国计私计的轻重,不会因私废公。如今刑事未有论断,轻论其人当否,不独有害国计,也不免大伤士情!” 王方庆指桑骂槐的回应,武三思自然听得出,闻言后只是皮笑肉不笑的继续说道:“王左丞所论,诚是持重之言。但格辅元究竟有无涉事,我并不能笃言,想必王左丞你也不敢性命作保。扬州漕运关乎国计征事,岂能假于一人之节操高低!” 讲到这里,武三思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今日在堂约见王左丞,并不是与你论格辅元究竟该不该拿入朝中,而是想要问一问你对扬州有无荐选。实不相瞒,前日政事堂集议,鸾台杨相公举荐王左丞你南下继任,凤阁豆卢相公也颇有意许。 不过,我对此却有不同的意见。虽然扬州所用确是显重,但所事毕竟只是方面一隅,若以此论,朝中堪就此事者并非唯一。而王左丞你新事文昌台,职在并非一途,能够通览全面者,才是朝中目下告缺的伟才。政事堂如今也欠缺众声广议的渊博,已经亟需择才以授……” 说完后,武三思便认真盯住王方庆,等待其人回答,眼神中不乏期待。 他自觉得已经算是诚意十足,并不计较王方庆与代王之间的旧情,愿意推荐王方庆进入政事堂担任宰相,同时换得王方庆将他的人推荐到扬州任上。 毕竟漕事改革乃是如今朝中群众瞩目的焦点所在,百司用度多仰于此。如果没有一个事内人作为突破口,武三思也很难贸然介入其中。 武三思已经说得如此露骨,王方庆哪能听不明白,沉吟半晌后才抬头说道:“卑职所事文昌台,已经自觉器小负大,唯勤勤恳恳,务求不负恩用。梁王殿下推问如此要务,卑职更是怯不敢言。” 听到这回答,武三思脸色顿时一沉,深吸一口气才又说道:“凡议大事,岂能笃于一念。王左丞你也不必言之过早,今日召问你,也只是我自己的一点权衡。其实朝士不乏人有议代王事才卓然,只因职事所限不能尽功,若能加任扬州大都督就事天南,一定于国长有裨益。” 王方庆闻言后也是陡地变了一变,眸中忧计深刻,但却只是一言不发。 武三思见他如此,也只能摆手让他退出政事堂,待到其人离开,脸色陡然变得阴沉起来:“南人短见狭计,自以为奉迎代王可恃为长功,真是可笑!” 回到文昌台后,王方庆仍是心事重重。武三思一番言语,让他意识到朝局又进入到一个极为险恶的节奏。其人所言未必尽实,但也不可说就完全是信口开河。 政事堂空虚,这已经是人皆有见。宪台近日便频有奏议,新任右台中丞周允元更是直接弹劾久在西京的宰相李昭德。 尽管双方都可以算是拥戴皇嗣李旦的大臣,尤其李昭德过去数年间为保皇嗣所做的事迹更是有目共睹,但在这一大愿之下,又免不了人各有计。 如今朝中情势可谓分崩离析,不独皇嗣方面如此,甚至就连代王这一边也未能免俗。 武三思说朝中有人倡议让代王南下扬州,这一点也不纯是恐吓。代王府长史李敬一近来过于活跃,为其兄李元素造势想要归朝竞争一个政事堂席位。 这一做法直接就影响到政事堂诸宰相的态度,像是本来关系还算不错的宰相杨再思,近来态度就转为暧昧起来,对于王方庆入陈诸事的配合度已经不如以前那么高。很明显,这是已经将代王方面的人当作了潜在的竞争对象。 而且李敬一过于高调的做事方法,也让代王方面一些江南人、包括王方庆在内都隐有不满。 他们江南人士景从代王,运作漕运诸事,可以说是出人出力,输送江南民资襄助国计,为的就是能够相得益彰,可不是为了穷榨江南民血为别人铺设上进之阶! 王方庆回避梁王的拉拢,并不是因为他高风亮节、不想进入政事堂。而是深知跟代王相比,梁王无论胸怀还是才器都大大不及,一旦他为了宰相势位转投梁王,那是典卖乡资以求虚荣,漕运改革在梁王干涉之下必成稗政。 可是代王近来的一些做法,也让王方庆有些捉摸不透。汴州姚璹遣人来告,近日运河漕渠两岸粮价飙涨,大笔民资搜购粮货,隐隐可以追溯到代王身上。 尽管王方庆在文昌台借着军粮输送为由头将此事进行淡化处理,可是代王并没有就此向他细述缘由。联系梁王对代王所流露出那不加掩饰的恶意,王方庆对此也是既惊且疑,不敢深思。 或许自己想得险恶一些,但如果事实果如王方庆所度,那么他觉得代王暂时退出中枢未必就是坏事。 持械在手,胆气自肥,可眼下的代王胜算几近于无。此前为了谋求一个政事堂相位尚且不能,不得不退求其次。区区五千肃岳军,甚至都远不足北衙半数,也实在不足以带来什么质的变化。 哪怕畿内声势再壮,可一出两京,那些诸州在事者,谁又曾沐代王恩威? 0457 手中有剑,可斩凶恶 八月中,本来是梁王武三思给代王所统肃岳军限定的归朝之日。然而日前朝廷所遣前往岭南案查流人谋反的使者万国俊、刘光业,先后被强人狙杀于嵩山南麓的驿途中,使得事情又发生了转变。 圣皇陛下对此自然是震怒至极,于朝堂表态一定要严查到底。 武三思自然怀疑这是代王不想归都而使用的手段,同时也通过党徒们将这份怀疑表露出来,上书弹劾代王虚奏功事,五千劲旅久巡无功,仍然不免纵恶行凶,提议代王归都受审,另以别员出使代掌肃岳军。 但这一提议当然遭到了众多朝臣的反对,本身肃岳军就是专事专遣,主要的任务就是肃清从神都到嵩山、以及嵩山山麓周边匪迹。而万国俊等两人遇害之地已经超出了这一范围,肃岳军也不可贸然越境巡察。 其次,相较于追究代王责任,似乎案发地所在县域更值得追究。因为就在此前不久,相关州县还接连上奏境域太平、匪迹绝无,提议朝廷将肃岳军召回,然后就发生了这种恶事。 为了保证政绩或者出于别的原因,地方官员虚报情况、粉饰太平,这也是经常会有的事情。也正因此,朝廷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分遣诸道使者出巡,以调查各州真实情况。 在略作权衡之后,圣皇陛下采信后者,主要追究地方责任,并让肃岳军扩大巡察的范围,一定要肃清嵩山近域匪踪。 与此同时,圣皇陛下又加派使者继续南下,并着肃岳军分兵保护,送出河洛范围。 如此一番折腾,时间很快就到了九月,河北征兵事宜也基本完成,虽然距离原定的六万大军还有一定的差距,但出兵日期已经到来,也只能按照期限大军北进。 当然,武氏诸王想要将肃岳军征入大军的打算是落空了。 面对这一变数,武三思心情自然是有些恶劣,剥夺代王军权是他针对代王的重要一环。 如今的代王,早已经不是早年声势寡弱的孤家寡人,想要针对其人,也只能循序渐进,先制造出一个代王将要失势的假象,以此动摇其党徒拥从之心,接下来才好更进一步的加以推动。 且不说武三思这里还在思忖该要如何对付代王,在代北道大军正式出兵之后,被朝士群参的宰相李昭德终于被罢相,外任泉州南安县尉。安西大都护王孝杰,也同样被罢知政事。 与此同时,以天官侍郎张锡为凤阁侍郎、司刑少卿杜景俭为秋官侍郎并右台中丞周允元一同拜相。 当然,这一轮的调整并不是最终结果,只看拜相三人原本职事,或典选、或刑罚、或弹劾,这说明圣皇陛下是要通过政事堂对朝局进行一次比较彻底的调度与清洗,本意应该还是为了封禅大典继续做铺垫。 这样一个调整,时局中人不免有悲有喜。一些想要籍此拜相的时流不免大失所望,但另有一些人则就不免更加的斗志昂扬,每一次的朝局调整,都是危、机并存,最终结果如何,那就要看各自手段与造化了。 在朝时流或还喜忧参半,但谪人则就唯剩落寞了。 九月中旬,李昭德被引回神都,右台中丞周允元负责接待了他,甚至没有允许他前往皇城,而是在洛州推院里进行了相关卷事的交割。除此之外,神都城内几无一人出面。 李昭德虽然傲气深在,但也在官场浮沉多年,类似的人情冷暖也都有所经历,对此倒也没有太过感怀。他也并没有在神都多作停留,妄想圣意有所回转,交割完毕后便即刻启程,往洛南而去。 一日奔波行程不远,当日一行人入住离城三十里的馆驿中,只被通堂安置而不入官厅。对此李昭德的随员们自有几分不满,准备教训一下狗眼看人低的驿卒,却被李昭德给制止了。 他自知拜相以来得罪人多、施惠却少,特别是将魏王武承嗣架空出朝堂,如今骤然失势,难保不会被人继续的穷追猛打。 特别王城驿凶案给朝野斗争开了一个恶劣的先河,在没有离开河洛范围之前,他基本的人身安全都无从保证,此刻也实在没有心情计较行途中的待遇问题。 馆驿提供的住处已经是颇为简陋,吃食则更加粗糙,让人难以下咽。驿卒们或是收到指使要对李昭德加以刁难,但本身也不敢过分折辱这位前宰相,还是找了一个借口稍作敷衍:“肃岳军将要过境,近畿馆驿史料都要提前留备,并非有意怠慢李府君。” “代王将要归都了?” 李昭德听到这话,眸光不免微微一闪,借着开口问道。 驿卒也只是将此当作一个敷衍的借口随便说说,本身既不详知、也没有必要向李昭德详细解释,支吾几声后便告辞离开了。 简陋的餐食实在让人难以下咽,李昭德最终还是空腹登榻。这一夜辗转反侧,除了饥肠辘辘之外,还有寒凉的夜风吹打着破损的窗户、啪啪作响,扰人清梦。 透过破窗的缝隙,李昭德望着天上几点闪烁的寒星,蓦地长叹一声:“可惜了。” 他可惜的是自己没能熬到代王归都,若他遭受朝士攻讦的时候,代王恰在都中,那他未必能沦落到被流远贬谪。 李昭德自知,他与代王大局上或是不能合流,但在小处则能不失呼应,特别是在制衡武氏诸王方面。如今自己被贬谪出都,代王于时局之内怕也将难以支撑。 圣眷如何与政治上的斗争是两个概念,代王如果只是安于做一个富贵闲王,凭其当下所享圣眷,谁也加害不到他。可如果代王想在时局中深作经营,做得越多,被攻击的可能就越大。 梁王武三思已经拜相,如果代王在政事堂中不能保证足够的影响力,那么就处于绝对的被动形势中,只能防守,无从反击。 李昭德自是武氏诸王的眼中钉,如今被朝士们排挤出了朝堂,接下来代王所承受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虽然宰相杨再思似乎跟代王关系比较融洽,但杨再思也根本没有跟代王并肩同守的魄力。 如今的局面,对代王已经极为不利。想要维持在时局中的影响,必须要掌握政事堂一个席位,可想要获得一个政事堂席位,就一定会与在位的宰相们产生直接的矛盾。 在梁王武三思已经先入政事堂,又有数名宰相各忧其位的情况下,代王想要安排自己足够亲厚的人进入政事堂,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非圣皇陛下直接插手,公然表示对代王不遗余力的支持。 但以李昭德对圣皇陛下的认识,这个可能要比代王独力争取到宰相之位更加小。 代王如今典掌北衙,其党徒又深入经营着关乎国计的漕运事宜,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圣皇陛下还要力排众议给代王方面一个宰相席位,那也就失去了平衡各方的意义与立场。 对代王过于宠溺,将会给时局带来更加深刻的动荡,或许还要甚于魏王与皇嗣之争。圣皇陛下绝对不会,也没有必要将时局的稳定和走势与代王捆绑太深。 在应对武氏诸王方面,李昭德可以说是与代王一荣俱荣。如今他遭到了贬谪,那么代王不久之后也必会迎来打击。 当然,代王的处境较之李昭德要从容许多。一则代王的敌人并不太多,只要避免跟在位宰相发生直接冲突,宰相们也没有必要跟梁王一起对代王施压排斥。 二则代王还有圣眷可恃,当然想要让圣皇陛下插手的前提是,代王必须要放弃当下所有的一些东西。再不济也不会沦落到李昭德这样,从宰相一贬成为一个下县县尉。 李昭德心里对代王是颇为欣赏的,他也比较好奇,在面对这样的情况下,代王究竟会作何取舍。如果接下来事态发展顺应李昭德的预估,那么他在途中应该就能听到消息。 一夜睡眠极差,到了清晨时分,李昭德精神不免萎靡。尽管驿馆提供的餐食仍然难以下咽,但还是硬着头皮吃了一些,以保证能有体力继续上路。朝廷给他设置的贬途时间非常严苛,容不得在途中有所耽搁,只能不断前进,才能保证不逾期。 如是又前行几日,离开神都已经有几百里。这一天傍晚,一行人正在加紧赶路、想要在天黑前抵达下一处驿站。 可是突然前方草野出现了一队人众,一个个膀大腰圆、胯下坐骑也都高大神骏。 眼见对方逐渐靠近过来,随员们将李昭德保护在当中,而李昭德也抓起了挂在马鞍一侧的佩剑,随时准备抽出。 “小民苏三友,奉都中贵人所命,请李相公暂停行程,随某等归都。” 率队的苏三友见对方如此警惕,也并不感觉意外,这年头山匪路霸层出不穷,在行之人一定要有自保之力才干上路远行。 “我已苦旅远行,魏王仍不肯相饶!来吧,李某手中有剑,可斩人间凶恶!” 李昭德闻言后,抽出了佩剑,并凝声说道。 “魏王?” 苏三友听到这话,不免有些茫然,示意跟随诸众暂停,自己则策马上前,掏出一个密封的竹筒向对面抛去:“小民受命,另有其人。贵人具书于此,请李相公自阅!” 0458 天南遥远,君恩难覆 九月下旬,代王归都。因为军令未解,当然也没有什么群众出迎的热闹,代王只是与肃岳军一同暂驻位于北邙山脚的军营中。 王方庆第一时间争取到一个犒劳军伍的使职,自率一批南省官吏、满载酒食,直往城北军营而去。 一行人抵达此处时,肃岳军还在分批进入营盘中。虽然其中大多数都是今年新征募的健儿,但动静之间却能看得出已经颇具行伍之气,毕竟招募健儿也是有着严格的标准,其中本就不乏旧年的府兵军户,稍加磨练,戎气自能有所彰显,倒也不可说是一切从头开始。 一行人在营外等待了接近半个时辰,才有军士行出,将他们引到中军大帐所在的位置。 酒食之类自有营卒接收,在行到一处营地位置的时候,看到栅栏中多有衣衫褴褛之众被拘在其中,估摸着应该是此行肃岳所收缴的一批比较重要的战俘。 但在当中,有一座囚车非常显眼,囚车里只是拘押着一个人,衣衫相对而言比较整洁,其人盘腿站在囚车中,须发遮挡着脸庞,看不清楚面目。 “此囚所犯何罪,竟然如此独特于众囚?” 王方庆也是随口一问,毕竟肃岳军不同寻常征旅,许多军情奏报不经南省入送。因此代王外出这三个多月的具体经历,南省诸众也所知不多。 负责导引的赵长兴闻言后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大白牙,指着囚车笑语道:“王左丞误会了,那并不是外剿的囚徒,而是副总管安平王。” 王方庆听到这话,膝下一软险些栽倒,远远的又认真打量几眼囚车,才有些惊疑不定道:“安平王所犯何事,竟要如此……” 赵长兴这一次只是摇摇头,只说不敢泄露军机。 说话间,中军大帐已经在望,王方庆也看到一身戎装的代王殿下正站在帐外微笑往来,忙不迭趋行入前并拱手道:“卑职奉命迎犒肃岳军,殿下今次凯歌奏还,实在可喜可贺!” 一身戎装的代王看起来较之此前要稍显清瘦,少了几分俊雅随和,却多了一些英挺威武,闻言后只是笑语道:“不过是近畿闲使,不敢夸功,有劳左丞了。” 说话间,李潼退后一步,将王方庆请入大帐中。 落座后,王方庆先是寒暄道:“殿下此番典军出行,阅历经多,才器更壮,溢于形表啊!” 李潼闻言后随口谦虚两句,不得不说,这一次行军的确让他见识大增。 虽然没有什么强敌恶战,也不是寒苦之地的跋涉远行,但戎旅之中毕竟不同于往常,没有了起居优渥的悠闲,每天都要操心诸多营事,的确是难得的阅历增长。 值得说一句的是,这次行军本来觉得是打酱油的行军长史苏味道帮了大忙,尤其是在扎营行军、营防饮食方面,几乎都是苏味道在一力操持,而李潼则只是旁观学习。 毕竟多达五千人的军队,再加上各种跟随的辅兵、丁役,足足大几千人的大队伍,哪怕只是普通的团建,也远非李潼这种少经戎旅的小白能够妥善处理。 更不要说肃岳军虽无强敌,但也的确是有具体的军事任务,那些活跃乡野山岭之间的蜂盗们实力或是了了,但流窜性却极高。一旦遭遇,也相当考验将主排兵布阵与临场调度之能。 总之,经历过这一次行军之后,李潼是认识到还是不可小觑时流。 苏味道这个人虽然留下一个模棱两可的昏昏之名,但是也有跟随大军远征的经历,而且就是在行军当中获得裴行俭的赏识而选作婿子,其人也是有着不低的军事素养。 初唐时期出将入相这并非一句虚言,能混到宰相的人,也的确是有其底蕴。若仅仅只是关注人物在政斗场合中所表现出来的品德高低而判断才干高低,还是有些不准确的。 一番寒暄之后,王方庆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道:“未知安平王究竟罪犯何事,竟被直接提押归都?” 李潼闻言后便微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日前朝廷不是令我安排护送南下使者?我着其人领军护送,竟然不行,还在军营咆哮争议,于是夺他军职,归都入审。” 王方庆听到这话不免瞪大眼,他本以为武攸绪是犯了多大罪过才被如此对待,原来只是不想跑腿,不想被代王排斥出大军之外,结果就被囚车押引归都。 对此王方庆也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默然片刻后才叹息道:“虽然已是几月有余,但畿内形势已有翻新。梁王于政事堂……唉,若能相忍于事,那是最好的。” 李潼闻言后也微微皱起了眉头,只是说道:“都中近况,我行途中也有耳闻。梁王,呵,复过军命之后,我会择时见他。” 眼见代王神情已经略存不善,王方庆不免更加忧虑,沉吟道:“漕运诸事都已铺张开来,国计盈亏出于此中。秋税押运在事,委实不宜强作意气之争……” 讲到这里,王方庆便察觉到代王眼神转为凌厉起来,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卑职等江南人士,所以景从殿下用事,是明见殿下才器伟然,胸怀国计。与魏王、梁王等徒具虚荣却猥琐下流之类截然不同。江南士民诚有报国炽念,所以殿下一呼、能得群应……” 李潼坐在席中,看到王方庆神情严肃,想必这番话也是在心里权衡了很长的时间。一直等到王方庆讲完,他才开口道:“那么依左丞所见,当下如此局面,我该如何自处?” “扬州格长史近来遭受穷攻,形势已经危及,很难再镇地边。扬州能守与否,关乎漕事成败,此事不可不作重视。日前朝中有意欲使殿下南往专镇扬州……” 听到这里,李潼抬头望着王方庆:“左丞也是这般看法?” 王方庆闻言后则摇头道:“卑职是要劝殿下不可轻应此事,扬州大都督诚是位重,但此境旧事未远,一旦贸然入此,则不免浸久见污。” 听到王方庆这么说,李潼神情才略有好转,扬州旧有徐敬业谋反,此事虽然过去十年之久,但却始终没有被完全淡忘,频频被提及。以他如今畿内草草换取一个封疆局面,看起来是不亏,可一旦真去了扬州,那才是被吊起来抽打的处境。 “殿下久在京畿,虽然显重有加,但难免地气生疏。于此胶着之势稍作勇退,用心经略于地方,未尝不是良计。卑职旧事广州,虽然天南偏远,但人物却颇有可恃。殿下如果不畏行途劳远,卑职并江南士徒愿为殿下藩篱、前驱,以此立足、循次北进,渐收苏、越之用,等到时情晏然再入扬州,诚可长图!” 王方庆也是久经思忖才能横下心来讲出这一番话,他承认自己在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的确是有一些私计在其中,但更重要的是说出这一番话后,他便与代王荣损相关,已经绝难再作切割了。 代王不同于魏王、梁王这些圣皇的外亲,入嗣孝敬后已经是圣皇嫡孙之长。虽然代王历事仍浅,且上一辈中在内有皇嗣李旦、在外有庐陵王李显这两位废帝,这一层血脉联系还未能在礼法方面完全凸显出来。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代王在时局中的经营越发深刻,该凸显的终究会凸显出来。 如果代王仍然留在神都这一斗争最为激烈的地方,一则进步的空间有限,二则所面对的挑衅也会越来越多。诸多杂情滋扰之下,就算想做什么事务的营建,必然也会事倍功半。 与其仍要勉力维持于大局,不如暂退、专心经营于方面。这样既能获得更大的进退空间,圣眷方面也能获得更大的关照。 当然,如果仅从眼下的局面而言,代王是没有必要做出如此程度的示弱。但与其在人步步紧逼之下逐次后退,不如直接拉开一个更大的空间,以退为进、从而重新获得主动权。 即便梁王等仍不相饶,当下也不失反击之力,特别是能争取到圣意站在代王一方,这要比凡事都一味的针锋相对更加有利。 听完王方庆的建议后,李潼久久不语,王方庆也知让代王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因此并不催促,只是耐心等待。 过了好一会儿,李潼才又抬头对王方庆说道:“左丞此计我会慎重考虑,稍后还要面圣复命,就不多留左丞了。” 王方庆闻言后便起身告辞,只是在临走之前又说道:“若、若果真难决,卑职请往扬州。只是李某并非能托大事者,欧公入相才堪维持。”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并将王方庆送出了营外,只是回来的时候,脸色已经变得有些沉重。 过去这几个月,他虽然典兵在外,但与都中也一直保持着联系,对于当下局面的形成并不陌生,心中也早已经有了应对的计划。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归都之后第一时间迎来的并非武三思之流的压迫,而是来自王方庆近乎逼宫的建议。当然这么说也不准确,起码王方庆诸种表态让李潼也颇有感怀,单单那番计略的陈述已经近乎投名状。 不过终究是所处的位置不同,王方庆自以为能够从容缓图的计划,李潼无法接受,也就根本无从采纳。 王方庆是希望能够将漕运诸事乃至于江南人士未来在时局中的地位与他捆绑得更深刻,但身在李潼的位置上,他也清楚单凭这方面之力并不足以确保自己进退从容,乃至于插队成功。 李敬一在都中的瞎折腾,是让李潼如今进退两难的直接原因。这也的确暴露出他根基浅薄的一个弱点,河北大族们向他靠拢,考虑更多是借他成事、而非助他成事。 如果说此前心里还有一些犹豫,那么现在李潼更加笃定他所选的一条出路,妈的老子谁都不靠,想干就干! 肃岳军午时归营,到了傍晚时分,有宫使如此传命召见。在入宫之前,李潼召来狄光远,对他说道:“今次入宫,我将荐狄公为相,若是不成,且如前计。狄郎不必留营,归家告信吧。” 狄光远听到这话既惊且疑,他父亲此前是通过他的手向代王传递过一封信件,狄光远不敢私启览细,因是不知详情。 可是听到代王这么说,顿时便意识到他父亲与代王应该是达成什么了不起的共识,于是他便点头道:“卑职领命,这便归家拜父。” 安排狄光远离营之后,李潼便跟随宫使往禁中而去。 一路穿过大内北侧几座小城,当抵达玄武门时,李潼便见到羽林军两位大将军都在此门驻守。 左羽林麹崇裕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右羽林武攸宁望向他的眼神则就颇存不善,安平王武攸绪被囚车引回的消息已经在北衙扩散开,这自然让他们武家人大感不满。 李潼向麹崇裕点了点头,并横了武攸宁一眼,连表面的客气都不再维持。 禁宫之中七折八转,当来到圣驾所在的殿堂中时,天色已经完全的黑了下来。 还未入殿,李潼便听到里面传出丝竹笙歌,及至步入殿中,才发现殿堂里不独有他奶奶武则天,自家家人与太平公主一家也都在殿中。 殿中众人齐齐将目光落在代王身上,寄情各不相同,李潼对诸视线略作回应,然后趋行入前见礼。 “戎行辛苦,不必拘礼,今日特置家宴,贺儿郎凯旋,快快入席。” 武则天垂眼看着李潼,脸上满满的温和笑容。 李潼闻言后才起身,又向娘娘房氏与太平公主同定王武攸暨分别见礼,然后才退入自家两个娘子席中,两手分别拍拍娘子手背,情意各有体会。 因为没有太多杂人在场,这所谓的家宴氛围倒是不错,李潼方一入席,二兄李守礼便急不可耐询问起他此行外事的经历。 行军诸事早有随军文职整理成册、呈报禁中,这方面李潼也不便透露太多。但除此之外,沿途所见风物人情倒是不乏可说,随着李潼一通讲述,在座诸众也都各自流露出神往之色。 武则天脸上同样不乏向往,片刻后则笑语道:“倒也不必徒羡言中风物,新年后都有机会身临其境的畅游赏览。” 殿中众人听到这话,神情都微微一变。而李潼则眉头隐皱,他自知下半年以来他奶奶便一直在积极准备封禅事宜,也是朝中形成如此局面的主要原因。 听其言中之意应该是打算将封禅之期定在新年之后几日,抛开朝局的考量,单从场地以论,李潼都觉得时间实在是太赶了。 有关封禅的议题,早在高宗朝便有,天授年间又有李思文提议。这两次虽然都没有成行,但在嵩山倒也进行了一些营建。这一次李潼前往嵩山,也是在进行场地考察,队伍中甚至还携带有专门的画师,要将场景描绘下来供圣皇参考。 按照武则天爱铺张排场的性格,所要作又是封禅这样的大礼,嵩山当下的配套设施当然不符合其人心意,肯定还要进行大规模的营造。 但如今已经到了九月尾,按照周历距离新年不过只有两个月时间。想要在这两个月时间里建设好封禅场地,肯定要大征劳役。 想到这里,李潼便不免有些气闷。他今年力推漕事改革,收得一定成效,关中的飞钱也具有了一定的输血能力,但薛怀义出征加上这一场封禅,都填进去可能都不够,或许还要拉饥荒。 心思别计,接下来李潼便有些沉默。众人只当他远行疲惫,所以这一场宴会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便告结束。 李潼先让家人们离开,自己则留了下来。等到殿堂中只剩下祖孙俩并一些宫人,他便打起精神准备陈事。 武则天今日心情不错,薄饮几杯,神情微醺,望着李潼微笑道:“王妃端庄得体,慎之有此内助,可少许多杂情滋扰。怀义故事,你不必长念,不久之后会给你一个交代。” “臣一身所有,概是恩亲所赐,绝不敢有什么意气是非的执念。” 听到他奶奶讲起此事,李潼起身拜答道。 武则天闻言后嘴角一翘:“若真是言行如一,攸绪又怎么会被你囚车押回?他是宗中难得笃静不争者,今次遭厄,真是有些无妄。” 李潼闻言后便作默然,武则天见他如此,又将话锋一转,说道:“近来朝中一些杂议有关于你,慎之你有没有耳闻?” 若是以前,李潼听到这话少不了要心弦绷紧,但这会儿却并没有太大感触,只是点头道:“文昌台王左丞入营犒军,曾有言及。” 看到李潼并无明显的神情变化,武则天不免微微错愕,然后才说道:“既然已知,那你对此是怎么看?” “臣觉得,议臣可事扬州者,论心可诛!” 李潼也不客气,直接回答道:“扬州旧逆祸乱,虽然短时克定,但民情想要复归淳朴,却并非短年之功。臣本宗枝后进,资望未称扎实,贸然入彼,唯以重典暴行以示不污。或能全于一身名誉,但扬州一地民风或要因臣一时私意而更作败坏。” 听到李潼说得这么直接,武则天脸上不免闪过一丝尴尬,谈话的氛围一时间也有些微妙。 过了一会儿,武则天才又挤出一些笑容:“你劳累数月,新进归都,这些时务议论也不必急于一时,近日安心休养,在禁中陪伴一下家人。” 语调虽然仍然和气,但脸上的笑容已经不如家宴时那么自然。 “既然立于世中,人或可偷闲,但事情滋扰又怎么会有停止。往年臣自恃少壮,不能体会恩亲蓄养少流的苦心,多有争强。如今才有所感触,微力负大,难免被裹挟触伤。” 李潼则叹息一声,继续说道。 他说这番话,也的确是有感而发,如今在政局中所面对的困境,无论在旁人看来有什么原因,但在他看来,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以小负大。 他所干涉的方面太多了,但本身却没有足够的资望与人才的储备。比如在离开神都之前所安排的王方庆与李敬一,前者对前景的判断保守且悲观,后者将自身的利益凌驾于代王利益之上。 这一次所面对的危机,其实也谈不上有多大。诸如旧年他选择在武周革命之前急流勇退,前往西京服丧守孝,可以在他奶奶庇护之下安心生活,哪怕神都城里杀得人头滚滚,也没有打扰到他的生活。 只是因为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过于冒进了,所以眼下再作一些取舍就远比此前牵连大得多。 从这一点而言,他奶奶对他确实不错,起码在姻亲选择方面把关把得很稳。 如果是换了关陇或者河北名门,分分钟就有可能喧宾夺主,将李潼完全绑架在他们的战车上,譬如他这一次任命李敬一担任自己的长史从而召来众怨。 武则天听到这话,也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但还是说道:“人无少壮,则年华虚度。你幼来生涯虽然不称平稳,但也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艰难打磨。没有亲身的感受,亲长教诲再多也只是虚言,或许还要招惹厌烦。既然已经有了自己的体悟,安心在事殿中并北衙,余事不必多作记挂。”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但听到他奶奶这么说,李潼还是颇有感怀。他幼来生涯岂止是不平稳,简直可以用凄惨来形容。但这也并不是他奶奶在刻意针对他,而是他身为李唐血脉、身为李贤的儿子,无从摆脱的命运。 但自从他站到他奶奶面前,他这个奶奶虽然是权术惯用,对他也多有拿捏,但总体上而言待他是不错。虽然谈不上有什么平常人家的亲情,但也不失关照庇护。 但人生终究不是两三人之间,想要真正的有所蜕变,必须要学会且习惯分道扬镳。 他眨了眨有些酸涩的两眼,语调低缓道:“臣正因有此体悟,所以心怀自惭。魏王、梁王并薛师,俱君上信用的肱骨,或是秉性的不同,臣年少不知收敛,至今已经不能相容。臣不忍一人之安否更增恩亲烦忧,请自逐于外。 先时王左丞入营也有指点,道广州虽然天南遥远,但却广有海珍物华,若能引用于天中,于我周世可谓锦上添花。臣请远事广州,循事积进,来年再拜君前,方可俯仰无愧……” 武则天听到这话,眉头便微微皱起,她深吸一口气才又说道:“吴人的狭计,能指点我孙去留?你可知,朕……罢了,这是你的真心之言?” “言出肺腑,臣怙恃早无,在世所仰者唯恩亲授给。愿凭微薄之力,播王道于天南,但能有所成就,无负恩亲恤养。” 李潼俯首再拜,语调虽然低沉但却坚定。 武则天张张嘴,嘴角泛起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却略带自嘲,片刻后才叹息道:“我孙有壮志,朕享有天下,难道还无地供你闯荡?格辅元可留守扬州,你也再为朝廷荐一能托大事的良才罢。” “司宾少卿狄仁杰,臣虽无有深知,但却久闻才名。” 听到这话,武则天眉头微锁,片刻后才摇头道:“刚说已有体悟,接着便故态重作。狄仁杰腹计深刻,并不是你能度量垂教的。罢了,还有时间,封禅之前,你可以从容拣选。要慎重,此去天南,君恩都未必能覆尽人情。” “君恩厚重,臣、臣受之有愧!” 李潼听到这话,也不免略有动容。岭南流人,尚可遣使杀之,放眼天下又有什么君恩覆及不到的人情?他奶奶这么说,是真的在考虑他来年能否再归朝的后计。但是很可惜,他根本就没打算去。 “朕薄于亲缘,血脉递传、在数者寥寥几人。慎之啊,无论在内在外,不要轻视了这一份亲缘。” 武则天怅然一叹,垂眼认真看着这个孙子,眉眼之间罕见的泛起一丝慈祥。 0459 后计无忧,且依故事 北邙山脚下,一座新坟前,多有强卒环立。 李潼神情肃穆的站在坟前,太监杨绪则手捧祭文,语调低沉的念诵着,秋风拂过山岗,自有一股浓浓的悲凉。 司苑徐氏是以五品内命妇之礼下葬,司宫台负责此事,又有诸多宫人捐物示哀,因此这坟地的规模不小,在新坟摞旧坟的北邙山山岭之间都颇为醒目。 徐氏遇害的缘由与经过,李潼已经听王妃详细讲述一番,心情自然是难免愤怒。 徐氏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伊始、第一批接触到的时人,虽然认识最初并不算太友好,可之后徐氏给他提供的帮助却不小。对于这样的旧人,李潼心里始终存有一份感激乃至于愧疚。 所以在仁智院休养两天后,李潼便出宫、亲来凭吊其人。 对于徐氏的死,王妃自有一股浓浓的自责,只道殿下离都之前,她曾信誓旦旦的保证绝不让人轻折殿下羽翼,结果却眼睁睁看着徐氏横死于自己眼前。 对此李潼也只是安慰王妃大可不必如此,真要追溯原因,他该为徐氏之死负上大半责任。而且王妃在事后的应对,老实说就算李潼当时在都中,也未必能做得那么好,甚至还有可能让事态不合时宜的更加激化。 往者已矣,生人仍要继续。只是看到坟茔一侧所修筑的草庐唯有几名年老的宫人,李潼脸色不免变得颇为难看。 杨绪心思敏锐,诵读完祭文后眼见殿下视线所指,心中便有了然,入前低语道:“听说徐司苑夫家因遭牢狱之劫,有宗人罹患恶疾,俱已退回乡中休养。” 徐氏与其夫家是个什么关系,李潼自然清楚,本来已经不睦,遭此波及之后,不免是要在人事上更加了断。但别人心事如何,他懒得理会,徐氏之所以身死,半因牵挂儿女。 “即刻着人入乡,将徐司苑儿女引来居庐服丧。” 杨绪听到这话,神情便有几分为难,低声道:“司宫台日前已经做事,但却没有回应。” 李潼闻言后冷笑一声,抬手召来一名府员吩咐道:“入乡寻徐司苑夫族,告诉他们,司苑是我故人,性命换来的一份生机不可平白窃享。想要分惠安生,就要懂的做事!” 祭拜完徐氏之后,一行人往皇宫方向策马行去,途中桓彦范又入前禀告道:“得知殿下行程,府内诸众近日都聚王府等候殿下垂教,殿下是否回府一遭?” 李潼闻言后便摇了摇头,长史李敬一的行为让他颇为失望,但眼下并不是问责于此的好时机。虚势也是一种势,只凭意气便痛快清算,对他的声势也是一种伤害。 如今他府中人众,大体可以分作三类,一类是他自己主动拣选招揽的故人,诸如桓彦范之类。 这些人微时相随,忠诚度自然更高,但缺点就是资望浅薄,与李潼眼下所具有的声势颇不匹配,很难通过正常的手段在时局中加以重任。 毕竟李潼来到这个世界不过五六年的时间,再加上初期困在禁中那大半年与三年守丧的空窗期,也很难将这些故人带契到中坚时位。 另一类就是入嗣孝敬、爵封代王之后,投入到王府中的那一批。这些人主要出身江南,在傍上代王之前,也多是时局中的边缘人物。 这些人优点是听话,毕竟如果没有了代王的庇护,他们在风高浪急的时局中想要守得一份安稳也难。缺点同样明显,那就是太过保守。这一点从王方庆身上体现尤其明显,尽管已经身具高位,但却不敢有太过激进的图谋。 第三类那就是势大之后投靠过来的时流了,这些人便很难再作一个准确的归纳,既有李敬一那类心怀大图之人,也有许多落拓经年、渴于上位的失意者。 这类人如果要找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趋炎附势,有同甘之心、未必有共苦之念。凑过来的目的主要是沾光,但却并没有什么付出的觉悟。 当然这类人也有存在的价值,那就是表现活跃,善于造势从势。代王如今的声势,起码有一半是这些人给宣扬炒热起来。毕竟代王的声势越高,他们所能分享到的惠利就越大。 太阳底下并没有什么新鲜事,事物的发展过程中,初始的创业团队自然是最核心成员,如果说天使轮还要讲情分,那么后续几轮的扩张,则就是相对纯粹的利益往来了,越往后越是如此。 当然,后世的商业模式直接类比古代的皇权政治还是有些不准确,不过如今的李潼本身法礼性也还不能超越人对自身利害的权衡,二轮融资的时候遭到所谓资本的喧宾夺主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说到底,女主当国,皇权本就遭到前所未有的打击,人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也就难免更加专注于自身利益的思考。 对于李敬一,李潼倒没有太大的怨忿,只是觉得对方路走窄了。本来可以靠着天使轮的情分长得福报,但偏偏并不满足于此,非要搞一些超出本分的操作。但是,老子接下来要搞的事情,你可能玩不起。 如果轻狂一点,眼下的李潼倒是可以喊上几句我命由我不由天。 略作沉吟之后,李潼又对桓彦范说道:“回告李长史,后计无需彷徨,且依故事。只是我眼下不宜发声,需要他们更作张势。” 他离都这段时间,由于李敬一过于活跃,平白树立了许多本来不需要面对的对手。但也正因如此,他过去这段时间虽然不在都中,但存在感仍是杠杠的。 既然摆明了是要彼此利用,李潼便也不需要再考虑更多,索性画张大饼,让李敬一他们继续折腾,如此也能保证李潼能够对时局中人保持一定的震慑力。 尽管他已经向他奶奶表态,自己愿意前往岭南。但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武则天也必须要考虑到一旦他这个孙子退出中枢,该要如何调整替换本来该由他承担的对时局的影响力。其中最核心的一点,就是该让什么人来接替他制衡武家诸王在禁军中的势力。 所以武则天将期限选在了两三个月的封禅之后,倒也并非单纯的舍不得他这个孙子远去天南。接下来一段时间,肯定会有一些让李潼逐步淡出时局的操作调整。 被当做韭菜的人有一种共性,那就是追高抛低。一旦察觉到代王有一种被排斥出时局之外的苗头,那风向转的比谁都快。 李潼总不好去向每一个人解释他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在这样的情况下,就需要有人挺身护盘,告诉大家代王仍然坚挺牛逼,值得长期持有。 李敬一想让他兄长复相,眼下看来,唯有来自代王的支持才最靠谱。李潼也需要维持这个假象,让他继续奔走联络以维持时流的关注度,既能掩饰他的真实意图,也能维持住他对时局的震慑力,从而展开自己真正需要的布局。 如豆卢钦望、杨再思等人,不是担心代王提拔嫡系取代他们吗?那你们就要对我客气一点,如果敢瞪眼,老子集中全力专弄你们,召回李元素就把你们逐出朝堂! 接着,他又对桓彦范说道:“典军久任府事,不免屈才。接下来替我约见豆卢相公、杨相公等,商议将你加授补入南衙。” 桓彦范听到这话,顿时激动起来。他是代王出阁伊始便追从的老人,彼此之间情谊可称深厚,但是因为代王势位渐高,他们这些老人存在感却越来越低,有些跟不上代王的步伐。 如桓彦范在入事王府的时候,仅仅只是在南衙翊府担任一个校尉,尽管如今已经在右金吾卫挂职校尉。但是如今代王府供职多通贵,相对而言,桓彦范仍是很不起眼。 正常情况下,李潼也很难将这些老人补授高职。可是现在,他已经向他奶奶表态愿意自逐于天南,自然能够获得更大的运作空间。武三思那种货色都能拜相,如桓彦范此类他所深知才器者,举授一个南衙中郎将也是正常操作。 不独桓彦范这种仍在事王府的旧人,如张嘉贞、徐坚与大表哥房融,包括亲家郑氏、唐氏,李潼都要在近期进行一次调整,位不必高,关键是要能够就职要害之位。 之所以在他奶奶面前举荐根本不会获得通过的狄仁杰,李潼就是为了换取这样一个操作空间。 政事堂宰相们或已经对他暗存敌意,那也没什么,你们老老实实伺候完这一波,顺顺利利把我送出神都,一切都好。可如果你们敢对我的人事安排加以掣肘,那我剩下这点能量就照你们脸突突,无非互相伤害! 抵达宫门的时候,桓彦范自率王府众亲事离开,自有左羽林将士于此等候护从代王入宫。率队者左郎将高志聪,乃是之前嵩阳道行军左羽林卫派出的将领,也是前右卫大将军泉献诚的族子。 当李潼行至玄武门的时候,并没有见到两卫大将军,但却注意到原在千骑的郭达已经在玄武门值守,想来是已经被武攸宁补入了右羽林将军。 彼此并没有什么眼神的交流,李潼只是在心里感慨此前刻意刁难安平王武攸绪真是值。为了让自己出入碍眼,武攸宁果然特意将郭达安排在了玄武门,你不死谁死啊! 0460 大将不寿,哼哈就位 代王行入玄武门之后,武攸宁才从另一侧现身出来,望着代王渐行渐远的背影,神情不乏凝重。 梁王武三思对代王的警惕与针对,或还有一些偏执在其中,但武攸宁与代王共事于北衙,对代王的威胁感受要直接得多。 此前想要通过薛怀义出征一事化解代王军权,结果却因为代王刻意推迟归都的时间而告失败,肃岳军归都后便暂驻于北邙山脚,隐隐成为一股独立于北衙军事系统之外的力量。 尽管其中两千北衙军士已经重归原本的部伍,可较之此前已经有所不同,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行伍中的兵长经历了一番非常彻底的改换。 对于这一点,武攸宁自是颇为警惕,对于该要如何处理,心中也颇觉为难。 最稳妥的做法,应该是将这些军众们隔离起来,进行一番比较严格细致的审察,逐步将之纳入北衙的宿卫系统中来,这样可以极大程度将代王那些操作给清洗掉。 但是这样一来,则就会在北衙中造成一定的裂痕。那三千新募健儿还倒罢了,他们本就新成之军,事了之后该要归属南衙还是北衙尚且存疑,当然不可能直接纳入宿卫系统中来。 可是两千北衙军士,此番巡肃嵩山本就有功无过,归都后却要因为武攸宁一人疑神疑鬼便接受诸种盘查,难免不会心生幽怨。出自左右羽林军的那两营军士还倒罢了,左右羽林军本就体量庞大,就算有什么愤懑也不会造成太大问题。 但千骑今次出兵千人,这已经占了千骑军力的三分之一,一旦处置不当,绝对会在千骑军中造成极为消极的影响。 当然,最重要的是如今的北衙中,武攸宁话语权实在算不上高。北衙作为天子嫡近,圣皇陛下心意自然最高。 接下来便是两卫大将军,原本武攸宁除了右羽林之外还兼押千骑,是要压过左羽林麹崇裕一头。可是代王分押千骑后,给武攸宁的权柄和威望造成极大触伤,特别早前玄武门内冲突,代王刀劈薛怀义徒众,使得右羽林中对武攸宁都不乏微词。 而且梁王进入政事堂后,圣皇陛下也在有意削弱武攸宁的宿卫次数,如今的玄武门值宿,已经渐渐以左羽林为主。 本来以为代王出都是重塑威望的好机会,但千骑邓万岁在营恪尽职守,让武攸宁没有什么借题发挥、重回千骑威福重施的借口。 甚至于代王留下的殿中监都对右羽林事务有所干涉,一想到薛崇训那个屁都不懂的小娃娃居然到飞骑营中指手画脚,武攸宁心里就倍感抑郁。 按辈分来说,武攸宁也算是这小子亲大伯,但这小子对他却殊无敬意,只道身领俸禄,大监行前重嘱,岂能私情废事,每天都要去飞骑营检查马瘦与否。 殿中少监武攸望也是一个指望不上的货色,最近几个月来,一直围绕那个韦上师打转,搜罗各种炼丹的材料挺带劲,对尚乘局事务根本不加督管。 武攸宁甚至动念让定王武攸暨入殿中省任事,结果却被武攸暨一句“父子不同衙”堵得没话说,好像人家真的把他当亲老子一样。 这一次原北衙将士回归宿卫,是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提议,甚至没有与他提前商量。武攸宁得知此事的时候,已经是宫使入营传达圣皇陛下旨意、着他将右羽林营卒引回驻城。至于千骑那里,根本连通知都没有通知他。 其实解决问题并不止一种方法,更直接的手段是直接解决掉制造问题的人。代王今次行军肯定是有许多违规的操作,武攸宁甚至怀疑前次岭南使者就是代王派人截杀,从而制造延缓归都的借口。 武攸宁不只这样怀疑,也派人去信给他安插在军中的耳目、包括安平王武攸绪,结果就是安平王直接被囚车押回,在肃岳军外巡的后半段,彻底丧失了对代王的制衡。 不过这也算是代王的罪证之一,行军大总管虽然事权颇高,但却绝没有如此随意处置一个副总管的权力。武攸宁也抓住这一点几次上书奏事,本来圣皇陛下也表态会对代王进行问责,可是代王归都面圣之后,这苗头便彻底不见了。 武攸宁自觉得圣皇陛下对代王真是宠信得有些过了头,实在太纵容了,而代王又绝不是一个安分守己、让人踏实的货色。若无大图,又怎么会搞出嵩阳道行军这件事,并借此大肆安插人手。 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圣皇陛下居然不加追究,甚至在代王归都后还任由其人自由出入禁中。 尽管外朝梁王已经在政事堂初步统合群声,要对代王加以压制,但只要代王仍掌北衙军事且在玄武门附近溜达,武攸宁就有一种芒刺在背、寝食不安的危机感。 想到这里,武攸宁便走向刚刚被他召入右羽林并授果毅职的原千骑郭达,拍拍他肩膀沉声道:“代王少年得志,难免骄狂,失守于小节。但郭果毅你既然入直羽林,无需过于忌惮,安守于职。若再遭刁难,自有人为你声张!” 郭达闻言后便匍匐在地,低头沉声道:“多谢大王包庇卑职,赏用职事,卑职必剖肝沥胆、报答大王!” 武攸宁对郭达的态度颇为满意,但还是皱眉低斥道:“我北衙军众环拱宸居,唯一需要捐躯报效的,只有圣皇陛下。我肯对你赏识提携,也是见你忠勇可嘉,不该遭受不公的刁难!切记以后不要再作此态,有什么心意,自存心底。” 郭达伏地,额头连叩手背,然后才退到了一侧。 武攸宁之所以提携这个郭达,自是有一份因果。他原本安插在肃岳军中的耳目,行军过程中不断被代王排斥清洗,到如今还有数人被以不同罪名监押在北邙山脚下的营地中,在朝廷正式决定肃岳军归属之前,武攸宁也难将人提出来。 至于这个郭达,本也是千骑老卒,武攸宁对他还略有一些印象,不过他当时身领羽林与千骑,也没有必要过分屈尊去关注区区一个旅帅。 此番肃岳军行军,这个郭达表现勇武,甚至有几次率队独力清剿蜂盗的确凿军功,也一度受到代王的重视,甚至被提拔取代武攸宁安插在千骑中的耳目。 不过这个郭达过于愚直,根本就不了解代王这种天家纨绔的脾性,不久之后便得罪了代王。原因是代王派遣安平王沿途护送前往岭南使者遭到拒绝后,双方发生争执的时候,这个郭达居然主动请缨担当此任。 这些下层军卒的心思,武攸宁也有了解,本身没有太大上升空间,一旦抓住机会便要搏求表现。或因勇武得到代王的赏识,便自以为成为代王的心腹,于是便忘乎所以,失了分寸,不放过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 代王与安平王争夺军权,又怎么会对这区区下士留情面,所以在借题发挥、拘押安平王的同时,也把这个郭达一撸到底、贬作营卒,更安排其人驾着安平王囚车一路归都。这也实在符合代王的一贯作风,把恶心人做到了极致。 武攸绪归都之后,自然不会被继续拘押在营中,让代王借着打他们武氏诸王的脸。 所以武攸宁第一时间入营将武攸绪引出,也是因为武攸绪感念这个郭达一路上对他不失照顾、担心其人或会继续遭到代王报复打压而对武攸宁大加举荐。 一个营卒死活,武攸宁并不在意,但代王的做法实在太让人恶心了。 武攸宁索性将这郭达提拔到右羽林,特意安排在玄武门让代王见到,一则是对代王的回敬,二则如果代王忍耐不住、继续针对这个郭达的话,也可以此为契机,再次掀起对代王此番行军诸多违规的声讨追究。 现在看来,效果倒是不错。 此前代王出入玄武门的时候,或是为了示威显摆,总是要在城门前逗留片刻、左右张望,可是这一次竟然没有停留,就这么直接进了玄武门,显然是这个郭达让他感觉受到了冒犯。武攸宁也期待着代王按捺不住发作出来,到时他也好将掌握更多翔实的资料上报禁中,争取一举解决代王的北衙军权。 且不说武攸宁心里这些算计,李潼归都之后多数时间都是留在禁中,与家人们在闲苑笙歌游赏,一副不问外事、珍惜与家人相聚时光的姿态。 如此又过了几天,他才似乎突然想起自己还担任殿中监的官职,这才抽时间去了一次大内里的殿中内省。 得知代王入省,少监武攸望着急忙慌的迎出来,一副被捉贼当场的窘迫,上前便小心翼翼解释道:“卑职并非有意违背大监离都前的事务安排,只是衙事久积,韦上师又要频取尚药局物供,卑职不得不……” 看到武攸望那一头细汗的紧张模样,李潼不免一乐。 武氏诸王讨厌是讨厌,但除了寥寥几个势位极高的敢跟自己当面瞪眼,大部分对他还是要维持表面的恭敬,本就是一表三千里的面子亲戚,面对他这个宗王杀手也实在没有骄狂的底气。 他也懒得搭理武攸望,摆手让他去忙自己的,自己则缓步登堂。 得知代王入堂,薛崇训这个表弟兼妹婿乐呵呵凑上来,入堂便说道:“卑职正要往北衙巡视诸厩,大监有什么嘱咐没有?” 薛崇训这段时间所作所为,李潼这几日早听其人添油加醋讲了许多遍,对这小子大义灭亲的作风很是欣赏,要成大事者就该有这样的高风亮节。 他将薛崇训唤到近席,又仔细叮嘱了一些找茬的细节,然后便摆手让这小子去了。 打发走了薛崇训,李潼又将殿中省近来事务翻阅一下,这其中尤以尚药局事情最多,韦什方那位高人如今供奉于禁中内道场,简直是把尚药局的药库当柴火在烧,别管到底有没有炼出延年益寿的灵丹,这份热忱实在是让人感动。 如此李潼倒也不必再找什么借口,吩咐书令史将尚药局有关籍册搬来堂上,并将侍御医沈南璆一并召来。 他取尚药局卷宗当然不是对神棍炼丹的细节感兴趣,而是要为了心里的一个猜测寻找证据。当尚药局近日卷宗被搬来此处后,其他的内容随手翻看一下,便开始重点翻阅尚药局出诊的记录。 国朝医疗机构颇为健全,外朝太常寺有太医署,兼临床、管理并培训于一体。殿中省有尚药局,主要针对禁中皇帝并诸内命妇。东宫还有药藏局,专为太子服务。 尚药局除了针对禁中之外,一些勋贵并皇帝所信赖或提防的大臣,也是他们出诊的对象。毕竟大臣的健康状况,也是皇帝该要了解的讯息,还能凭此以示恩宠。睡了一觉,宰相突然死了,也挺让人抓瞎。像是早前,李潼就在杨执柔府上见到过沈南璆。 尚药局所提供是近来半年的出诊记录,如果要再往前调取,并不是殿中监一人能决,需要省中诸人签署,有时候甚至还需要皇帝的旨令。不过这个时间段,对李潼来说也足够了。 沈南璆今日并不当直,自有内省吏员外出寻找。 等待其人这段时间,李潼将出诊记录细作翻看,发现单单这半年时间里,尚药局光是出诊魏王就有十几次之多,且主要集中在魏王入住魏国寺那段时间。对此李潼也是不免大乐,同时有些遗憾,怎么没把你这老小子憋屈死,还得浪费老子心力人力。 武承嗣的健康状况,也不是李潼关注的重点,反正事情进行顺利的话,这老小子也没几天好折腾了。在接连翻阅过几卷之后,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内容,今年四月初,尚药局曾经出诊交河郡王麹崇裕府! 只是看到后续的出诊内容,李潼不免又皱起了眉头,尚药局此番出诊目标人物乃是交河王妃,而非交河王本人。这不免跟李潼的猜测有些不符,于是他便继续向前翻阅,可是当这半年的出诊记录都翻看一遍后,却再也没有发现有关事则。 看完这些卷宗后,李潼的眉头已经深皱起来,他这个猜测是否属实,与他接下来的计划关系重大。原本诸多线索串联起来,心里已经觉得极有把握,但在尚药局的卷宗里,却没发现自己想要的答案,这也不免让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又过了一会儿,一头汗水的沈南璆才匆匆登堂,入前拜告道:“卑职今日并不在直内省,奉殿下前令、趁此闲时往太医署编修医书,累殿下久等,请……” “不必拘礼,我也是一时起兴,想要寻沈御医你问一些私己问题。成亲以来,与王妃感情也算和顺,但却无有嗣讯,亲长难免关怀催促,所以……” 听到代王殿下讲的是这样的私密问题,衙堂其他众人识趣退出,并颇为体贴的站在外堂廊下,不准闲人此时登堂。 沈南璆听到这个问题不疑有他,认真沉吟片刻然后才开口道:“此事殿下大可不必忧念,殿下如今少壮未冠,与王妃相处仍是短时……” 李潼突然一抬手,示意沈南璆行入近前,陡然一抓他手腕,低声疾道:“交河王身怀恶迹,你等御医竟敢遮蔽此事!” “殿下怎……不、不是,殿下误会了,卑职等怎敢……是、是禁中宫官入省,取走交河王相关事则,并嘱后续不准录籍……” 沈南璆听到这问题,不免惊惧,下意识的颤声回答道。 果然如此! 从沈南璆口中诈出自己想知的问题,确定他的猜想并没有错,只是被他奶奶施力掩饰了,李潼不免松了一口气,望着沈南璆的眼神也变得和顺起来,但语调仍是严肃:“我问你交河王事,不准外泄!” 沈南璆这会儿额头上已经沁出细密冷汗,闻言后连连点头道:“卑职不敢,绝对不会外泄一言!” 李潼听到这话,脸上稍露笑容,拉着沈南璆让他坐在自己席侧,并继续问道:“仔细说一说,交河王究竟是什么情况?” 被代王诳诈失言,沈南璆这会儿也有些乱了方寸,再加上代王入省后对他不乏赏识关照,这会儿也自觉得已经没有了隐瞒的必要,于是便说道:“四月时,交河王已有风疾前兆,当时尚药局出诊,只用药食辅治,盼能有所转轻,但情况并不乐观……” 李潼认真倾听沈南璆的讲述,并将之与自己的猜测一一对照,对麹崇裕眼下的状态不免了解的更加透彻。 他与麹崇裕这位北衙大将接触并不多,有些公事上的往来,但私下的接触却几乎没有。让他印象比较深刻的,就是麹崇裕身上熏香味道非常浓厚,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浓。 最开始他还以为这位高昌大将心思细腻,想要掩盖身上的腥膻气息,现在看来,是为了压下日常服药的药味,从而掩饰自身的病症。 李潼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判断,主要依据是麹崇裕对他的态度变化。 原本这位高昌大将作为他奶奶的心腹而分领北衙军权,对他的态度是有些不冷不热,当然李潼对此也没有什么不满,如果他跟麹崇裕关系搞得太和睦,他奶奶不免就要疑神疑鬼了,犯不上。 不过那夜在玄武门与薛怀义爆发冲突后,麹崇裕对李潼的态度便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颇有几分欲言又止的味道。 当时李潼已经隐隐有些怀疑,但主要还是觉得是因为薛怀义太遭人恨的缘故,再加上主要精力还在搞定千骑,对此也没有往深处去想。 真正让李潼正视麹崇裕的态度转变问题,还是这一次嵩阳道行军。由于左右羽林军都要出兵,但两边所表现出来的配合度却截然不同。 武攸宁所掌管的右羽林,虽然不说全是老弱病残,但也都是歪瓜裂枣塞进来,扯后腿的意图很明显。 后续行军中,这也成了李潼收拾武攸宁耳目的主要手段,看谁不顺眼就让谁去管理右羽林这一营士卒,行军过程中凡能犯的毛病几乎犯了个遍,表现甚至还不如那些新募的河洛健儿们。既给李潼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行营反面教材,也让他借此对肃岳军进行了一次裁汰换血。 可反观左羽林军,则是精兵悍将齐出,在一些山地追剿蜂盗、千骑不便施展的作战中,左羽林这一营士卒乃是真正的主力,剿出了威武,打出了风格。也正是因为有左羽林这一个正面典型,再加上长史苏味道等努力,河洛健儿们才被逐渐带出来,稳中有进。 更重要的是,因为李潼跟高句丽遗民们早有交情,所以在行军前曾向麹崇裕提了一个小小请求,希望能选个高句丽将领随军出行,而麹崇裕也选派了高句丽王族出身的高志聪随军,同样给李潼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麹崇裕这些表示,已经远远超出了单纯因为薛怀义一事而产生的好感。而李潼在跟高志聪的接触中旁敲侧击,了解到许多有关麹崇裕的细节,诸如交河王近来不在营中用餐、并少骑马、训练时也不再有什么骑射训练等等。 当然,一个人的习惯改变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结合麹崇裕本身的势位与态度的转变,李潼大胆得出一个猜测,麹崇裕是遭遇了一些直接的威胁,从而不得不考虑后路问题。在排除圣眷涨衰这个最大因素后,最大可能就是其个人健康出现了问题,所以便有了李潼今日来殿中省求证。 蕃将在事两衙,是有一定的特殊性。看似位高权重,实则岌岌可危,前大将军泉献诚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麹崇裕的圣眷要远远超过泉献诚,可以说是在朝为数不多武则天能深信不疑的大将。在李潼入事北衙前,其人便承担了分权北衙的任务。 到如今已经恶迹缠身,武则天仍然没有放弃其人,反而还出手遮掩此事,也是因为麹崇裕这种既有能力、又值得信任的大将实在不多,想必他奶奶眼下也没想好该让什么人接替麹崇裕,所以才这么拖延着。 但这对李潼而言,就是一个大大的机会。若是寻常状态,想要拉拢麹崇裕这种大将几乎不可能,其人爵封郡王、官居北衙大将军,可谓恩宠无限。后世功劳那么大的神龙五王,甚至都没有这个待遇,而且还不得好死。去拉拢麹崇裕,那简直是在作死。 可现在,麹崇裕却面对一个生死的大难题,身前已经是荣宠无限,可身后又该如何传递下去呢? 其人是武则天恩信大将,在朝可谓不党不阿,还曾经统军平定垂拱年间李氏宗王作乱,与皇嗣一系唐家老臣们又有隔阂,武氏诸王望之不似人君。应该也是经历了这样一番权衡,所以其人才选择向代王隐晦示好。 当然,这也只是李潼的猜测,麹崇裕究竟是不是这么想的,仍待检验。李潼已经决定了稍后吩咐泉献诚之子泉玄隐安排人给麹崇裕送点高丽参之类的补品,别管对不对症,表达一下心意,顺便给泉玄隐谋一个北衙职事,安排到玄武门那是最好,跟郭达配合做对哼哈二将。 接着,他又望向沈南璆,说道:“旧与沈御医所言诸州设立药碑之事,现在归都,可以拾起。我准备请沈御医你作使先往西京督此,且不说事功如何,若能因此普济世人,也是功德无量。但有所成,沈御医前程不只方伎本业,言出于我,事仰于你,绝不背弃!不知沈御医你意下如何?” 沈南璆这会儿也恢复了一些思考能力,听到代王这话,稍作沉吟后便忙不迭点头道:“卑职愿意,卑职愿意即刻离都事外,多谢殿下提拔授重!” 他虽然并不清楚代王打听麹崇裕的事情意图是什么,但仅仅只是知道此事已经让他心惊肉跳,更不敢深入思索。而且代王所言此事,如果做好了绝对是一个出路,做不好也能借此离开神都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漩涡。 见沈南璆这么识趣,李潼也满意的点点头,吩咐沈南璆现在就回家,等待朝廷敕命正式下达。 这老帅哥虽然失去了原本的机缘,但想来也能摆脱英年早逝的命运。 抛开别的不说,他对沈南璆印象还不错,毕竟也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所接触的第一批时流,徐氏死后,也让李潼对这些故人暗存怜惜,如果识趣的话,也愿意给他们安排一个好出路。 当然,沈南璆离都之前这段时间,监视是免不了的,而且李潼打算安排人一直将沈南璆送到西京,求个心安,也是一种保护。 安排完这些,李潼又不得不感慨王妃郑文茵家教真是不错。自己离都前已经将沈南璆这步棋交代给王妃,而王妃也因徐氏之死直面与薛怀义的冲突,但仍然坚持不行邪道,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 也正因为王妃这一点坚持,使沈南璆没成他奶奶入幕之宾,如今安排起来也更简单一些。御医这样的方伎官的去留,终究不如外廷要职那么显眼,他那些对手们即便察知,也懒于深思。 0461 来某成亲,障车万缗 神都城内,天街东的明教坊内,一户人家正在热闹的筹备着婚礼。 府邸的主人乃是侍御史来俊臣,同时也是今天婚礼的主角。从清晨开始,来俊臣便身穿着簇新喜袍,于家门之中接受宾客来贺。 来俊臣虽然时誉不佳,但也自有一批党徒扈从,因此婚礼筹备得颇为热闹。 几乎整座明教坊中都有各类应时应礼的装点,坊民们哪怕不识其人,但既然居在神都,也都听说过来俊臣的凶名,不幸与此类凶物同坊为邻,也知求一个破财免灾、不扰兴致。 但来俊臣虽然看起来满面春风,心情却并没有表现的那么欢快,始终心存一份忧虑,一边在家中与党徒宴饮作乐,一边不断的向身边人耳语叮嘱。 那些党徒们自然也发现来俊臣的异常,当中就有人忍不住大笑道:“来兄莫不是担心此日婚事会有波折?这大可不必,对门虽然是太原名族王氏,但不过一群枯骨为美、远于势位的闲流。但来兄你却是圣眷隆厚、君王重用的当世名臣,那王家纵是胆大如斗,也不敢得罪来兄你啊!” 来俊臣闻言后只是笑笑,他当然不是担心女方亲家反悔。今次将要迎娶的新妇,虽然出身士流仰望垂涎的太原王氏,但来俊臣自有手段让对方折服。 不同于旧年骤显之际,来俊臣只凭着一腔凶悍狡黠与赌性做事,在经历过一次打击之后,他心中自有一份自以为真知灼见的感悟。 虽然表面看来仍是如往年那般狂妄凶恶,但来俊臣却明白他所作所为已经有了几分谋而后动的味道。往年如此行事,是本性如此,如今再作此态,则是明白圣皇陛下需要他这么做。 像今次抛弃发妻、另求新好,且直接选中太原王氏这样的五姓高门。或有时流窃论是他贪慕高门时誉,想要借此抬高自己。 当然来俊臣也不否认他对五姓女是有一些垂涎,但说实话也并没有太过放在眼中。五姓世家自恃矜贵的礼法经术,本就是他心里没有的东西。来俊臣也颇有几分自知之明,从不觉得娶个五姓女能给自己人生带来怎样升华。 之所以罔顾士林非议,强娶一个五姓女,一则自然是为了抬高自己的凶威声势,宰相门庭都求而不得的五姓女,他来俊臣能呼之即来。 二则就是圣皇陛下并不反对,甚至鼓励他这么做。须知来俊臣与太原王氏这桩婚事,可不只是两家私下的交涉结果,来俊臣的请婚书那是在政事堂打个转获批的。 圣皇陛下这么做,无非是借来俊臣折辱当世名族,特别是太原王氏这个本就让圣皇陛下仍存怨念的人家。 尽管高宗时王皇后出身乃是祁县王氏,与来俊臣今日将要迎娶的晋阳大房之女不是一回事,但也总是共享一个郡望。毁谤一桩人事,不过只是一时的情绪发泄,谁又会去穷论究竟。 有圣皇陛下的纵容和政事堂宰相的默许,来俊臣尽管也知围绕此事时议沸腾,但也根本不放在心上。 至于他此刻心神不属,所担心的还是与此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关联的人,那就是已经归都的代王。 想到代王,来俊臣又是几乎忍不住肠子都悔青,懊恼自己当时没能强硬一点,顶住薛怀义的压力,坚决不触犯跟代王有关的人事。 不过当时他也是心存幻想,觉得薛怀义既然如此气势汹汹而来,想必是有了能够伤害到代王的手段,所以才忍不住想推波助澜。 他却没想到,薛怀义这个草包唯一手段就是耍横,甚至连代王妃都顶不住,更在代王归都之前便早早离开神都。 代王的狠辣,来俊臣自有领教。薛怀义拍拍屁股跑了,留下来俊臣一个人,近日可谓是满心凌乱,无有定计。代王归都一来,他甚至连上朝与坐堂甚至都不敢频繁参加。之所以这么急切操办与太原王氏的婚事,也是存心给自己涨涨声势,盼望代王能因此有所忌惮。 就在昨日,来俊臣还专程前往梁王府拜见,想要在梁王那里求点庇护。尽管梁王亲口说代王归都后便被拘在禁中、等闲不得外出,而他也在政事堂做好了局,不久之后便能将代王逐出神都。 梁王口气与神情自是无比的自信,也让来俊臣安心不少。但归家细忖一番,还是觉得梁王有些不靠谱,别的不说,早前梁王自己还被代王撵得狗一般乱窜、辗转诸司、无有定职,这次就能笃定搞得过代王? 好在外间观察形势的徒众几番传讯,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来俊臣绷紧的心弦也暗暗有所放松。 很快,时间就到了傍晚,王家也派人入坊通知可以前往迎亲。于是席中一众党徒们纷纷兴奋起来,各自鼓噪怪叫,架着新郎便往坊外去。 来俊臣本来是不打算亲自前往迎亲的,须知就在几个月前,神都城里还有一桩群众瞩目的婚事闹出了不小的风波。来俊臣当时虽然没有亲见,但那夜他可是还被魏王拘押在其府邸内宅角落里,单单听到的动静便已经足够脑补出画面。 但这会儿众党徒已经酒气上涌,只想风光凑兴,人群中他的好友卫遂忠更是大叫道:“来兄能娶五姓女,我等从者都感荣耀,趁此登堂见见五姓世家是怎样的门风华美!你这主人若不亲往,我等从者又能得几分见重!” 卫遂忠这一叫嚷,众人也都大叫附和,将此当作人生难得高光时刻,不愿留下遗憾。却不过众人热情,来俊臣心里也自有几分得意,摆手大笑道:“你们都是我的至交良友,亲家岂敢怠慢!同去、同去,今夜总要出入尽兴!” 众人将来俊臣架上坐骑,闹哄哄往坊外而去。好歹来俊臣还存几分理智,阻止徒众们直上天街,只延坊间横街往新妇家居的修行坊而去。 修行坊坊吏们也早得知会,坊门大开供迎亲队伍出入。虽然来俊臣一行迎亲队伍极尽招摇,但却有一点不美那就是坊间观礼者实在不多,多数坊民都门户闭紧,不敢迎凑这样的热闹,也使得这一份喧闹颇有一份孤独与尴尬。 来俊臣入坊眼见此幕,心中大有不满,摆手指挥党徒们冲进街曲打砸那些大门深掩的坊户,喝令他们门前堆柴生火,为自己的婚事助兴。 修行坊坊街上,有一道颇为醒目的沙堤,直通坊内一大户人家,正是宰相豆卢钦望府邸。这沙堤乃是宰相专属的殊荣,寻常坊民出入坊间,是绝不准私行于上的。 不过来俊臣并其党徒们哪管那些,寻常小民婚嫁尚且可以免于宵禁约束,堂堂来御史大喜,行一行宰相沙堤又有何妨? 这群人不单专行沙堤,甚至有人兴之所至还特意抛沙扬土、破坏沙堤,自有一种将宰相尊严踩在脚底的恣意欢快。 如此一番喧闹,迎亲队伍终于抵达曲里新妇之家,乃是尚方监主簿王庆诜的府邸。 此时这府邸也是门户大开,已经做好各种送亲的准备,只是整座府中并无婚嫁的热闹,在这深秋夜中反而透出一股悲凉,出迎的族人们一脸寡欢,甚至就连那彩帛扎裹的灯火都显得空洞无比。 来俊臣一行人自然不理会王家是如何滋味,闹哄哄登堂去,更有徒众们兴致盎然的戏弄迎亲诸礼。但王家结了这样一门恶亲,本就有苦难言,更是不想看来俊臣党徒们于此戏闹招摇,只求快快将人送走了事。 王家这种冷淡态度,自然令来俊臣大为不满,不过念及终究是自己婚事,倒也没有将这份不满发泄出来,只吩咐将新妇架上婚车,归家自作戏乐尽兴。 队伍再行上坊街时,突然前方当街豆卢钦望门庭大开,一批壮卒自其家门内涌出,架设起各类障车器物,甚至就连门前列戟都被架在了道路正中充数。 眼见到这一幕,来俊臣不免一乐,笑语道:“我与豆卢相公平素没有什么交情,不意相公能有雅兴,使派家人为我助乐,该要入前见一见。” 障车之礼渊源已久,最初不过是给婚礼增添乐趣的戏闹方式,后来虽然渐渐演变成恶俗,多被奸猾者用来敲诈财货,小民人家深受其苦。 不过来俊臣跟豆卢钦望本就没有太大交集,自觉对方也不会借障车为难他,真要对他有不满,当时在政事堂大可直接否定这桩婚事。 因此眼下他心情还算轻松,脸上带着笑容策马上前,可是等到行入那障车栅栏近前,看清楚站在那里一人之后,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头脑也是一片空白,紧接着身躯更是斜斜栽落下马。 后方诸党徒见状后忙不迭上前扶起来俊臣,来俊臣却挥手推开众人,匆匆入前向着对面障车众人里的一个魁梧大汉深施一礼,并颤声道:“请问杨九公,代王殿下是否、是否在此?请九公引见,卑职亲望拜见殿下!区区卑人行礼,岂劳贵人近者亲来助兴,殿下凡有所教,卑职无敢违背!” 杨思勖抱臂站在栅栏后,望着来俊臣冷笑道:“殿下入坊访故,却被你徒众喧扰得雅兴全无!想见殿下,先把坊街沙堤修好。豆卢相公体面,岂容狂徒践踏!” 杨思勖嗓音极高,特别在对面鼓乐喧闹悉数停止的情况下,更是直接传到了豆卢钦望府内中堂里。 听到外间传入的声音,堂中豆卢钦望老脸上顿时泛起一丝苦笑,看了看坐在对席的代王殿下,更觉满心苦涩与无奈。你要搞来俊臣,搞就是,为啥要把老夫拉下水啊! 代王今日突然离宫入坊访他,豆卢钦望心中已经隐隐感觉有些不妙,匆匆自政事堂归邸,希望赶紧将这个麻烦货打发出门。 他不是没想过眼下这种可能,只是心中还暗存期望,代王归都不久,未必会对都内人事尽知。再说眼下的代王处境也绝不从容,再专程入坊刁难得罪来俊臣,在豆卢钦望看来实在是有些意气用事。 可是代王在堂东拉西扯,对豆卢钦望几番暗示送客都视而不见,也让豆卢钦望越来越觉得不妙。但他还存一丝幻想,这是代王与来俊臣之间的矛盾,代王在他家无非要一个歇脚的地方,接下来无论再怎么,他不过问、不插手,务求不沾身。 可是现在,代王非但拿他沙堤被破坏当借口,甚至连他门前列戟都被拿去拦路。他要知道代王做得这么绝,索性自己亲自把沙堤用那列戟给扬了! 偏偏代王还一脸知心的望着豆卢钦望,口中则说道:“相公不必为此杂事烦忧,且不说我与来某本就积存龃龉,单单今日在堂做客,见他党徒如此嚣张,于情于理,不能袖手旁观!” 豆卢钦望苦笑一声,抱拳道:“民间婚丧,本就不以俗规约束,殿下难得过府,不必为此闲事扰了兴致,明日再着县府衙官使人修整即可。” “宰相自是百官领袖,群臣的表率,所涉诸事,又怎么会有大小的区别。我使员众外出问责,或有越俎代庖之嫌,但却绝不是吹毛求疵!” 李潼正色说道,望着豆卢钦望已是一脸的不满,老子就是拿你做幌子,还跟你讲理,你越抗拒,我越兴奋。 他又抬手指了指乐高说道:“且将阿九召回,让豆卢相公家人出面。否则来某还要以为我是挟私报复,不能明见他自己已经逾越了尺度!” 乐高闻言应是,迈着小腿匆匆出堂,不久后便与杨思勖一同回堂,杨思勖更上前叉手道:“禀殿下,来俊臣闻教后,已经亲自去修补沙堤。” 豆卢钦望闻言后脸色更是一苦,同时不免惊异的看了看代王,诧异于来俊臣那样一个凶人竟对代王如此忌惮,仅仅只是一个家奴传话,竟然吓得自己亲自去修补沙堤。 两人旧怨他自有闻,但日前来俊臣帮助薛怀义打杀了代王近人,豆卢钦望也是知道的。来俊臣事后并没有受责太多,甚至还有幸能娶太原王氏女,虽然当中曲隐豆卢钦望也自心知,但也多多少因此影响了他对有关代王的判断。 讲到在时局中的尴尬,豆卢钦望较之代王更有甚之。他之所以苦守宰相这个位置,甚至都跟贪恋权势无关,况且在政事堂中每天过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唯恐违逆圣意,也实在享受不到丝毫身为宰相的威严与权力所带来的快感。 之所以还要绞尽脑汁保住这个位置,纯粹是因为被架的太高了,根本就找不到机会从容退下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他现在的处境已经到了不进则废,一旦没了相职,灭门之祸可能就会接踵而至。 所以,豆卢钦望所奉守的原则就是明哲保身、谁也不得罪。 甚至今天代王登门的时候,他还不乏真挚的跟代王解释一番近日政事堂对代王一系频频施压,他只是被梁王胁迫附从,希望代王能够理解他的苦衷。 这对豆卢钦望而言,已经是极为诚恳的表态。他甚至都暗示代王,只要能够保证他平稳落地、退出政事堂,他愿意将自己的权位拱手相让,甘心回关中做一个老农夫。 不过对于豆卢钦望的恳求,李潼只是充耳不闻。身在什么样的位置,就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宰相你做了,俸禄你享了,遇事就想拍拍屁股走人?天下间哪有这么好的事! 况且眼下他所追求的,已经不是一个政事堂席位能够满足。他已经非常厌倦武周朝这妖风四起的氛围,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任何民生国计的实务都无从谈起。 漕运这么显而易见利国利民,能为国家增加收入,能促进南北融合,甚至还能保证百官俸禄所出的事情,居然就被当作一个攻击他的下手点,逼得王方庆一筹莫展,甚至给他出馊主意。 让你们当个人,真是难为死你们了,既然都不想好好过,老子充啥忧国忧民的圣母,看谁路子野! 李潼不再跟豆卢钦望交谈,只是坐在席中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其家中堂布局摆设,尬聊了一下午,倒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如此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哭丧着脸的来俊臣才被豆卢氏家人引入,这会儿早已经没有了迎娶五姓女的意气风发,甚至就连那喜庆袍服上都满是沙尘,让李潼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登堂前抓了一把沙土洒在自己身上。 “卑职拜见殿下!” 登堂后,来俊臣先向李潼见礼,然后又转向豆卢钦望,沉声道:“幸得圣皇陛下恩许,诸政事堂相公见证,卑职能攀附高第,一时忘形,兼徒众粗鄙失礼,竟踏伤豆卢相公沙堤,实在罪大……” 讲到这里,他的语调生硬干涩,并没有多少歉意在其中,反而有一种忿怨的语气。 这也是他在外这段时间苦思冥想,才拿捏好的一个态度。如果代王是直接当街拦路刁难,那么来俊臣也只能认命,叩地请饶,至于代王会不会放过他,那就要看代王心情了。 可现在代王却在豆卢钦望府中发难,将这位宰相也牵连进来。来俊臣自知代王近日跟宰相们颇有不睦,与豆卢钦望之间也绝没有为其仗义出气的交情,既然这么做,想必是要借自己的凶名给豆卢钦望一些施压。 豆卢钦望闻言后心中自是一叹,但在代王面前,也犯不上跟来俊臣低声下气的解释什么,只是皮笑肉不笑敷衍几句。 “离都一段时间,巧逢来御史你再结新欢,对方是什么门庭?” 听到代王语调轻松随意,来俊臣心里暗松一口气,自知这态度算是迎合了代王的心意,起码此夜不必担心人身安全,连忙又恭声道:“乃是太原王氏晋阳大房,尚方监主簿王庆诜家中次女。卑职自知出身寒伧,绝难匹配如此名门高第。但也幸生于慈氏圣皇掌御之天下,才用不循一法,野士各有所进,君恩庇下,不问高低,寒素服紫,下士……” 他还是担心代王一时怒气,对他痛下杀手,所以言辞中紧扣他迎娶王氏女是得了圣皇陛下恩许的,希望代王能有所克制。 “即便不论君恩博大与否,此类在朝不能匡正规矩、在庭不能谨守礼仪的名门败类,来御史势位显在,配之绰绰有余,倒也不必过分自谦。但懂得感知君恩总是一桩好事,相别三日,倒让人有刮目相看之感。” 李潼嘴上这么说,视线却暗瞥豆卢钦望。 豆卢钦望自是被瞧得一脸尴尬,同时心中也是暗暗有怒,只觉得自家这一下午珍馐进奉都喂了狗,还要被如此指桑骂槐。 至于来俊臣,则就恭敬得多,并不因代王如此贬低自家丈人而有丝毫恼怒,反倒因为自己被夸而略有感动,忙不迭又叩首道:“旧年唯恃皇恩,多有恣意,自从被殿下道左教训之后,卑职痛定思痛,不敢忘记殿下教令。但朝中幸进邪流实多,如卑职这种唯奉刑典、专注一事的卑才也不能免于迫害,偶有失守便……” 这样的话由来俊臣口中说出,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但也不得不说,单单刑事这一项,来俊臣真是一个任劳任怨的人才。 “刑事不需诉我,但事外却有人情。你有没有触怒我,不必今日议论。我今日入坊,也不是专为问责你,此事还有后应,余后再说。既然今日遇上了你的喜事,也就凑一凑幸,一万缗障车钱,即刻着人送至豆卢相公府上,代我多谢相公今日款待。少一钱,礼车不准出坊!” 豆卢钦望听到这话,忙不迭起身摆手道:“这不必、大可不必……” 然而来俊臣对他的话却恍若未闻,只是又对代王作拜道:“卑职一定谨遵殿下教令,即刻着人将礼钱奉送相公邸中!” 李潼站起身来,对豆卢钦望点点头,并说道:“今日与相公座谈论事,不觉夜深,叨扰过甚,告辞了。” 说完后,他便迈步往堂外行去,自有一众亲事入前拱从离开豆卢钦望家门。 “殿下请留步、殿下!此事大大不妥、不妥啊,请殿下收回……” 豆卢钦望还迈着老迈步伐在后方追赶,希望留下代王收回这个指示,来俊臣的钱,他真是无福消受,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到底弄啥咧! 然后李潼行出其府邸便即刻上马,并策马离去。至于他的目的,当然是让来俊臣敲开豆卢钦望的龟壳,炖上一锅高汤。 来俊臣站在豆卢家大门前,看着神情复杂的豆卢钦望冷笑道:“请豆卢相公归邸暂候,卑职即刻着人将障车礼钱奉上。” 豆卢钦望扫了他一眼,并未答话,转身退回了家中。 来俊臣这会儿心情同样不算好,代王的意图,他当然有领会。整人是他的使命,弄谁不是弄,更何况豆卢钦望在他小本本上一直挺靠前。 起码在做成这件事前,他不必担心代王会继续找他麻烦,尽管代王也说了,前事不会这么简单过去。但能安稳一刻是一刻,兴许梁王发威,不久后真就搞定代王了呢。 但话说回来,一万缗,真他妈的挺心疼!代王这小子,真是不讲究,薛怀义那种浑货差使他起码都有点表示,可代王一边差使一边敲诈,真是岂有此理! 想到这里,来俊臣又恨恨看了一眼豆卢氏门庭,你们最好保管好我的钱,少了一钱,就多夺一命! 顶点 0462 天子难挟,黄雀在后 离开修行坊之后,李潼也并没有再返回禁中,直接回到了积善坊邸中。 代王直系亲属本就不多,如今家眷也都居大内,久不在邸,府中亲事护卫也泰半散去,偌大一座府邸,不免显得空荡荡的。除了前堂还有一些王府官佐留直,后院里也只有一些负责日常洒扫维持的仆佣在居。 回到王邸的时候,已经将近夜中。留直的官佐们匆忙迎出,李潼入堂后便屏退了众人,只是留下了姚元崇一个。 “殿下此行,想必是颇为顺利了?” 姚元崇见代王眉眼之间暗有喜色,于是便也微笑问道。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来俊臣此人,虽然凶恶外张,但却内无风骨。今次走教,已经有所领会,明日之后,豆卢钦望再想吞声自避于事外,那是难了。” 讲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叹息一声道:“大事在谋,才知势力虚弱,如来某此类人物,都不免还要借其技力。唉,意气难有伸张啊!” 他这番感慨,也是言出肺腑。如今的他,看似在时局中也没少折腾,但其实真正在势,不过也只有入嗣孝敬以来这大半年的时间,虽然也运作成了漕运这一桩大事,但讲到对时局真正的影响,其实仍然非常浅薄。 这也是为什么仅仅只是离开神都几个月的时间,畿内的整体氛围已经对他颇有不善。说到底,终究还是没有那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深刻经营,所以也就容易遭到人的撼动。 接下来他要操作的事情,神都局面越乱自然就越好,特别是政事堂的宰相们,一定要让他们有种火势即刻就要蔓延到自己身上的浓烈危机感,从而自发产生一种强烈的要改变当下秩序格局的需求与冲动。 宰相是百官领袖,这句话不只是说说而已。虽然武则天掌权以来,宰相杀了一批又一批,看起来全无尊严,但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其人内心里对于宰相的忌惮。 单从治国行政层面上而言,唐代的三省六部制度已经非常的完善。宰相作为这个体系中的最高位置,与皇权进行直接对话,对皇权的制约是一直存在的。 只要有这些位置,就存在这种制约,否则武则天大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问题,也就不需要一次次掀起酷吏政治,将宰相进行走马灯一样的轮换。 她的凶威,只体现在对具体人命的迫害上,但对制度仍然保持着敬畏,或者说她的威望并不足以对制度本身造成伤害。 只要宰相位置上的人有所改变,制度的力量即刻就会被激活,比如结束武周的神龙革命。宰相对皇权的制约始终存在着,只是一直被武则天巧妙的分而治之,让这种力量不能发挥其作用。 说到对制度的残害,武则天甚至比不上她的儿子李显。李显一朝,各种骚操作浪到飞起,权力被各方权贵所侵占,宰相才沦为真正的玩物。 大一统的朝代中,没有制度的维持,言何强大?结果被李隆基个小年轻一通斩首行动直接抄了家。就算韦后祸国,她祸祸的能有武则天大?没能力还想玩花活儿,结果当然是遭到反噬、身首异处。 李潼之所以逼迫来俊臣去针对豆卢钦望,而且恶意表现的这么明显,并不是为了搞掉豆卢钦望,起码现在不是。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激发出豆卢钦望的危机感和求生欲,你这老家伙尸位素餐也挺久了,再不折腾下,那就等死吧。 姚元崇听到代王感慨,便叹息道:“殿下此番所图,是要作大势的扭转,这远不是二三私意能够把握。唯人同此欲、力同此用,世道才可奔涌向前。若只是区区微众的恃武弄事,也只是捐身意气的狂妄之行,不过自毁形骸,给世道徒增忧乱。” 对于代王所谋,姚元崇所知甚深,甚至于其人传书,促使李潼做出了当下这个以小博大的决定。 “此图究竟善恶如何,且观后效吧。” 对于姚元崇的安慰,李潼也深有所感。 所谓政变,从来也不是兴之所至的突然莽起、攻其不备就能成功。他太爷爷李世民,那是有着实打实的开疆拓土、兴家创业之功,军政两界都积攒了深厚的威望。唐玄宗李隆基,则是其父李旦几十年的忍功一股脑的灌顶传承。 李潼这些条件都不具备,想要凭着自己独力一竟全功,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只能让更多人参与进来,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一起努力。 “在京两衙军事审查清楚没有?” 抛开心中一些杂念,李潼又问向姚元崇。这当然不是临时抱佛脚的事前起意,这方面的工作其实一直在进行着。两衙军力的配比,李潼也早已经清楚,眼下再作询问,则就是针对已掌握的资料去预判一些后续可能会发生的状况。 姚元崇担任兵部夏官郎中,对于这些资料当然也不陌生,听到代王问起,伏案提笔疾书起来。 眼下的神都城中,南北两衙所驻守的兵力在五万左右。当然,这只是南省在籍的一个数据,实际相差很悬殊。 一方面,薛怀义此次出征,南北两衙军众都有抽调,具体的调度数字,只有政事堂知道。 同时,这一段时期,也是府兵轮番的一个节点。眼下已经到了深秋十月,在都府兵返回地方,地方折冲府番上入都。 选在这样一个时间点,既是一个休耕期,同时府兵内外出入,也能确保各条入京线路的安全,顺便给入都的秋税物货提供安保。 因此这段时间里,南衙诸卫兵数几乎每天都会有幅度比较大的波动。具体的数字,同样只有政事堂宰相才能尽知。姚元崇虽然在事兵部夏官,但也只能通过考勋等侧面资料进行一个大体的估算。 不过李潼的资讯获取也并非只有兵部夏官一途,而且由于府兵制的逐年崩坏,大量的折冲府名存实亡,至今还没有一个比较系统的梳理,有的折冲府已无一卒但却仍能逐年入考,这就使得兵部所掌握的资料也已经颇为陈旧。 想要掌握更准确的数据,还是要从尚方监、司仆寺乃至于殿中省尚乘局和都水监等提供物料、器械、牲力等侧面进行推算。 或许也难免会有虚报空额的现象,但诸司数据对比下来,能够将误差缩减到最低,在拿不到政事堂一手资料的情况下,这是最为靠谱的方式。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李潼对玄武门的执念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大半年时间来在相关诸司也安插了不少的人手,这些人未必人人都能忠诚到与谋大事,但调取一部分所司籍册资料并不困难。 如果没有这些提前的工夫,眼下连驻京的两衙禁军兵力多少都不清楚,那还搞个屁! 结合这些资料,李潼估算目下在京的两衙兵力应该有三万五到四万五之间。之所以差额这么大,是给南衙诸卫府兵留出一个变量。府兵眼下究竟空额到何种程度,只怕就连他奶奶武则天和宰相们都不清楚,李潼又怎么会知道。 按照最大化的估计,两衙兵力是有四万五。 但这其中也并非全是有战斗力的战卒,类似左右千牛卫那种少爷兵,南衙诸卫中亲勋翊三卫,绝大多数都是官员子嗣在宿卫中,且派驻在诸权贵大臣家中担任亲事帐内。而且还有一部分匠户色役,也在南衙诸卫编制中。 再把这些水分挤去,那么驻京的可战兵力,应该在三万出头。 这个数字看起来或许有些小,但哪怕在府兵全盛时期的初唐,府兵账面数字有六十余万,可如果把番代、出征、驻边等种种因素都考虑其中,京中能够常驻的兵力撑死了也就五万多。 估算出的这个数字,为南北两衙的总和。这其中,北衙羽林加上千骑应该在一万出头。剩下的两万多,则由南衙诸卫进行分领。 从这个兵力对比上也能看出来,武则天为啥这么能折腾,南省宰相们不是不想弄她,关键是他么打不过啊!北衙兵力集中,而且直拱大内,乃是长上精兵。 南衙兵力虽然仍然占优,可是却分散在十几个卫府。只要其中有几卫、特别左右卫是宰相们控制不了的,反过来就能被北衙照脸突突。 李潼眼下的优势,就在于他是肃岳军第一任总管将主,肃岳军三千健儿驻扎于北邙山下,理论上来说,随时可以投入北衙作战。 但事实上这三千健儿只能作为一种震慑,真要跟羽林军动真格的,胜率堪忧,更不要说羽林军本身还有坚城驻守。 关键时刻,他真正能够动用的,只有千骑那千余人和潜伏在神都城中的敢战士与新潭附近的故衣社众。 但这部分人就算是能先发制人、攻其不备,在第一时间控制住大内,可事后分分钟会被两衙包了饺子。如果没有其他相匹配的策略,这是一定会发生的。 他真要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兵变上,想要挟天子而令诸侯,别的不说,房州他三叔李显笑得后槽牙都得露出来。 掉线小十年,老子等的就是这一个机会!真以为老子窝在房州吃屎的!勤王,干那傻侄子,女皇的尊严,大唐的荣光,老子来守护! 干啥啥不行,恶心人却是第一名,李显这个小黄雀,简直就是他妈妈的守护小天使。在他没有入京之前,基本上杜绝了大家一条心、反周复唐的可能。 想到李显这坨臭狗屎,李潼也是满心的怨念,正是考虑到他三叔这个存在,他不得不考虑到最恶劣的情况,心里也并不敢作毕其功于一役的妄想,谋求大变的同时,还要力求给自己加上一条保险杠。 0463 诛除诸武,归政李氏 姚元崇所提供的兵部资讯,虽然并不能够真实反映两衙禁军的兵力配比,但也并非全无借鉴意义。 兵部夏官郎中掌考武官之勋禄品命,即就是绝大多数禁军将领的资料都能了解到。而对这些将领的影响与控制,便直接关乎大事成败与否。 李潼在这方面,同样乏甚优势,甚至根基较之在政局中还要薄弱得多。 禁军的将官体系中,关陇勋贵占据着绝对的优势。高位者如南衙诸卫大将军,位低者类似桓彦范这样的低级武官,充斥于南北两衙,这是时局中任何一股政治势力都不具备的优势。 府兵最为兴盛时,天下军府六百余,仅仅关中一地就占了两百八十余座。尽管底层的府兵军户多有流失,但上层的这些将官,却仍然被保留在了两衙军事体系中。 至于北衙的羽林军,其前身就是高祖武德时期的元从禁军,父子相代宿卫,号为父子军。这些创业元从,本身就有着大量的关陇勋贵。尽管随着几番扩建,原本的元从禁军在北衙体系中已经不能占据主流,但也还残留着许多影响。 当然,关陇勋贵并不是一个实体的政治联盟,仅仅只是一个便与叙述和了解的概念。但他们彼此之间错综复杂的联姻与上下关系,仍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保证在大事上不失呼应。 武则天对关陇人家或拉拢或打压的分而治之,几乎都是通过儿子们来完成。像李潼他亡父李贤被废,可以说是李治两口子与他三叔李显共同促成的结果。 这其中比较关键的就是出身京兆韦氏的韦思谦、韦承庆父子,这父子相继为沛王与东宫官佐,随着李贤的倒台,本来应该前程黯淡,但是并没有。 韦思谦在李贤倒台后仍然担任宰相,一直活到了永昌年间,至于韦承庆和他的兄弟韦嗣立就更本事了,不独在武周一朝相继为相,到了中宗朝更因是韦后同宗而继续执掌权柄。 至于老三跟老四两派的斗争,这当中的操作那就更细腻了。总之,有这样一位老母亲,这老哥俩儿也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对于关陇勋贵,武则天整体上虽然是打压态度,但也一直在有所吸收,一直到了武周后期形成脱胎于关陇勋贵的李武韦杨政治联盟。 神龙五王牛逼不牛逼,功成身退然后不得好死,更深一层的原因就是遭到这个小集团的排斥,而不仅仅只是李显担心功高震主,或者武三思的秋后算账。 李潼眼下无论想达成什么样的局面,绕不开关陇勋贵,这也是他一定要将豆卢钦望拉下水的原因之一。豆卢钦望废是废,但却是关陇勋贵如今在台面上为数不多的代表人物。 姚元崇一通仔细梳理,整理出来的这一份两衙将官名单,不谈那些私下里跟豆卢钦望有联系的,仅仅跟豆卢家有确凿姻亲故旧联系的,诸卫单单郎将以上的级别,就有二十多人! 这些人职权各有轻重,分散于南北两衙之中,一旦整合起来,就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这个数字,绝对不算夸张。 像是李守礼他丈人独孤氏,供职于两衙禁军的子弟并亲故,郎将以上都有十数人之多,当然这个数字跟其他人家也都多有重合,毕竟关陇勋贵们内部的关系本就错综复杂,很难梳理清楚。 跟独孤氏相比,豆卢家无论是底蕴、势位与接触面,无疑都要超出许多。所以李潼也心知,姚元崇所整理出来的这份名单,较之实际情况只会有保守,但却并无夸大。 眼看着这份结果,姚元崇不乏忧虑道:“现在只是担心豆卢相公仍然奉行自保,不敢有奋然之姿。” “这可由不得他!” 李潼闻言后便冷笑一声,豆卢家这盘根错节的关系,于豆卢钦望而言既是一层保障,也是一个负担。 来俊臣极为擅长罗织攀诬,一旦恶意满满的针对豆卢钦望,那么祸福安危也绝不止于豆卢钦望一身,就算豆卢钦望还想沉默自守,其他跟他有关的人,未必能够按捺得住,一定会不同程度的躁动起来。 李潼又跟姚元崇仔细商谈了一些细节问题,不知不觉便到了后半夜,临近天亮的时候,才各自归舍休息。 不过他也并没有睡太长时间,天亮不久,乐高便匆匆入舍唤醒代王,禀告太平公主来访。 对此李潼也并不感觉意外,昨夜他恶意表现得那么明显,豆卢钦望肯定是要找人从中说和一番,选择太平公主也是应有之义。 他起床后稍作洗刷,来到中堂时便见到他姑姑太平公主正一脸郁闷的坐在席中。 “慎之你昨夜究竟是要做什么?豆卢相公也是亲戚门户中的仁长,素来奉行与人为善,就算哪里得罪了你,彼此情谊难道不能当面说开,你招引来俊臣这恶徒登第相扰,不觉得有些过分?” 眼见李潼入堂,太平公主便张口说道,神态间隐有几分不满。 李潼闻言后也不气恼,落座后示意乐高比照自己案上果点茗茶给太平公主也奉上一份,轻啜慢饮一盏之后,才抬头望着太平公主说道:“钦望虽然老迈,足程倒是敏捷。我前脚方走,他后脚便将事情扰到姑母面前。真是恃老卖昏,有什么仁义可夸?他就算不知因何触怒了我,但也该明白我若心存缓和的话,何至于让他将事情言及姑母。” “这么说,慎之你真要一意为难豆卢相公?”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色先是一沉,片刻后似乎觉得语调有些生硬,才又放缓语调叹息道:“我知慎之你自有主见,也不是要拿亲威来逼迫你。当当下时局已经不乏艰难,豆卢相公资望深厚,在朝有定势之能,你在这个时节为难他,实在是有些……” “姑母所见世道艰难,何以不见我的艰难?我离都不过短时,近人被凶徒打杀,所作诸事频遭刁难。归都之后,人事俱非,不得不忍让自逐于岭南,与家人徒众分隔两天! 钦望徒居高位,于此中却无一言助我,他但有一二定势之能,莫非在他看来,我才是害世的凶徒?” 李潼放下手中的茶杯,神态虽然仍是平淡,可语调已经渐趋冷厉。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色也闪过一丝不自然,并不乏懊恼道:“我早劝你,怀义那个贼僧不可久纵,但你偏偏顾念旧情,不肯出手,如今果然受其所害。当时我闻讯后便入宫救急,可你家那娘子……唉,反倒让我成了一个撩事生非的恶人。 至于放逐岭南,我至今也想不明白,究竟怎么样的危困局面,能逼你作此谋算?就算外朝有人情刁难,但你若执意不去,世中谁人能逼你远行?将此独怨豆卢相公,也是有些没有道理。” 眼见太平公主如此态度,李潼心知看来他这姑姑跟豆卢家是有了更加深入的默契,这也算是印证了他的一部分猜想。能够借助豆卢钦望将他姑姑也拉进这件事情中来,无疑也是有好处的。 李潼自请放逐岭南,此时知者仍少。这是因为武则天要暗中准备人事调整,来填补李潼退出所留出的空档,特别在北衙麹崇裕也恶迹缠身的情况下,对武氏诸王的制衡不免要更加认真的考虑。 这件事连武氏诸王都要瞒住,太平公主则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由此可见武则天对这个闺女是真的信任无疑,应该也是有让太平公主逐步进入时局、一定程度取代李潼的想法。 其实李潼眼下于时局中的位置,本来就该由太平公主担当。他从西京刚刚返回神都的时候,他奶奶应该也是打算让他做他姑姑的辅助。 但眼下的太平公主,虽然也有一颗不甘寂寞的心,可权术仍然不够巧妙,所表现出来的就是主观能动性不高。 当然这也跟她定位模糊、说不清是李家女还是武家妇有关,再加上作为一个女子,使得在朝时流向她靠拢的热情并不高。 归根到底,太平公主仍然没有迎来她这个身份适合发挥的大环境。 反观李潼,舔他奶奶是一方面,但在对武氏诸王的态度上,始终站定一个敌对立场,从不期望能够左右逢源,身边自然而然聚起一批拥趸,以至于短短大半年的时间里就喧宾夺主,成为朝局中制衡武氏诸王的主力。 如果更深入的分析,太平公主应该是感情缺失后需要在别的方面寻找存在感,简而言之,闲得蛋疼,所以要无事生非。 这也算不上是什么贬义的评价,毕竟李潼也是这样的人。但他跟他姑姑不同的是,他有一个自己的笃定目标,一切行为也都围绕这一目标去推动。但他姑姑并没有,只是不甘寂寞,想要维持自己的存在感。 他抬眼看着这个姑姑,蓦地叹息一声:“诚如姑母所言,我若执意留都,只要圣眷固在,世中无人能够逐我。但这般强留,又有什么意义,无非是让时局的争执更喧闹几分,于人无益,于国更无益。” 李潼这番忧叹,太平公主并不能体会,她甚至觉得这个侄子不战而退,有些辜负了她的期待。 沉默片刻后,她才又开口道:“旧年前往西京也是如此,你自己主意料定,不管旁人看法,说走便走。但这既然是你自己的决定,何苦又要迁怒别人?须知豆卢相公一身的安危,可不止于他一人,若他被来某逼迫加害,皇嗣恐将更危。” “这一点,姑母能见,我亦能见,唯独钦望不见!我所厌他,正在于此。畿内局势板荡,譬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就连我,都不得不作自逐岭南之想。但豆卢钦望窃据高位,诸事无为,这样的人,能指望他拱护皇嗣?” 李潼正色说道:“与姑母论事,我也不必妄自菲薄,一身去留,牵涉实多。不过短离神都几月,魏王等已经弹冠相庆,各自营张势力,若知我长去岭南,世道谁人能够再给他们施以制衡?” “慎之你的意思是?” 太平公主听到这里,脸上的不满顿时有所收敛,眸光也闪烁起来。 “豆卢相公出身名门,平流进取甲子有余,如今也已经是身在人臣之极的高位。这样的人物,早已经有了成计在怀,旁人纵作良言劝善,他怕也积重难改。我之所以要强使来俊臣去加以刁难,就是为了让他知惊知恐,哪怕为了自保,也要奋起于时,担当起他该要担当的责任。” 李潼一副语重心长、完全为了豆卢钦望好的表情,又指着太平公主叹息道:“但我还是高看了他,他受此威逼,所谓的自救竟然还只是指使姑母来问责于我。我如果真的有意害他,又何必恶意如此彰然?今日在我面前,姑母你能救他,只需一言,我即刻传书来某。可日后呢?这样的大而无当之人,究竟是助力、还是拖累?” “慎之,我、我真是误会你了,原谅你姑母一时狭计,原来你背后还有这样的考量。” 太平公主听到这里,已经是一脸的羞惭之色。 李潼闻言后则摇了摇头:“谈不上误会,我既然立志将要远行,临行前肯定要有所布置。今次所以刁难豆卢相公,既是鞭策,也不乏除他的想法。 世道中能够骨气迎见魏王、梁王者,唯我与政事堂李相公而已,如今二者都不在朝,朝局必将妖氛更炽。豆卢相公若连我的刁难都应付不了,不如此际当断则断,无谓再露丑人间!” “这、这,还是有折中之法。既然慎之你已经将心事吐露,那我也不妨将心里的盘算诉你。本来今次豆卢相公诉苦于我,我是不打算回应他,无谓为了他折损我姑侄情义。但是想到慎之你将要远行,魏王等确有失控之忧,所以才决定来见你……却不想慎之你已经有了这样的深计。” 李潼闻言后又叹息一声:“这种话本来不该在姑母面前说,但我离都之后,唐家血脉并故情能仰者,唯姑母而已。这或许有些为难了姑母,但姑母若不能领衔于情势,皇嗣则必更危,而我怕也要长久蹉跎岭南,望乡难归!” 豆卢钦望这个老狐狸,正如姚元崇所担心的那样,就算面对来俊臣的威胁,也未必就敢横下心来搞事情。所以还要给他施加一层压力,那就是太平公主。 “可我、我现在也实在没有定计,陡然当此大任,我真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得好……慎之你有什么计略,不妨讲出来一起参详。” 听到李潼这么说,太平公主是既有激动,又不乏忐忑。 话讲到这一步,李潼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开始跟太平公主仔细分析如何通过豆卢钦望介入到时局中去。豆卢钦望这个老狐狸,潜力是有,但却吝于动用,总想用最小的代价去解决问题,比如这一次请求太平公主来见李潼。 李潼的计策也很简单,抛开细节,主旨只有一个,那就是姑侄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通过来俊臣将老狐狸的潜能逐步压榨出来,将这一部分人事力量过渡到太平公主手中。 太平公主来时还是冷着脸,离开的时候浑身都洋溢着一股兴奋。如果不是李潼一再暗示他稍后还有重要事情,太平公主只怕还要拉着他讨论更多细节。至于此前的目的,则就是绝口不提。 李潼将太平公主送出门外,回想他姑姑拍着胸脯保证一定榨干豆卢钦望的自信神情,不免在心里暗叹一声。人生几大错觉有一个叫做‘我也能做到’,他这个姑姑无疑就中毒很深,在作死的道路上一路高歌猛进。 他此前一番话,只是为了将他姑姑也牵连进这件事情中来,至于说通过太平公主去压榨侵夺豆卢钦望的政治潜力,如果有他奶奶这个大号带上一段时间,或许真能做到。 但若只凭太平公主,其实很难,李潼也没有那个时间等。眼下让他姑姑加入进来,只是为了将局面搅浑,从而掩饰李潼的真实意图。 毕竟,或许他姑姑阅历不深、武家诸王也不能明见秋毫,但他奶奶不傻。 他的一些操作跟他将要前往岭南的说法是互相矛盾的,这时候就需要他姑姑作为一个挡箭牌,他是为了给他姑姑铺路,所以才作一些人事调配。 总之,有了他姑姑的敦促,豆卢家一些人事关系肯定会在极短时间内付出水面,让时局的动荡变得更加混乱莫测。 与太平公主商讨一番,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李潼在王邸中吃了一点午饭,便应他二兄李守礼之邀,前往洛南道德坊欣赏马球比赛。 前往道德坊的途中,又经过了魏王武承嗣家居的道术坊。李潼特意让队伍放满了脚步,自己也下了马沿洛南的魏王堤徐徐而行。 新造的魏王邸,占了整个道术坊,虽然细节处仍在营建,但整体框架已经搭起来。较之原本积善坊王邸,那是气派了数倍有余。单单府邸北侧连接着洛水的园池,就要比李潼原本的履信坊王邸阔大倍余。 通过这座府邸的规模,李潼也能遥想贞观时期的魏王李泰是多么得宠。眼下魏王邸只是占了道术坊一坊之地,已经如此气派,但也仅仅只是原魏王李泰的府邸一半规模。 代王仪仗停留在王邸北侧河堤上,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魏王邸中。不多久,王府众亲事护卫们已经在园池对面聚集起来,隐隐可见刀剑光芒,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眼见这一幕,李潼不免又是一乐,倒也没有再于此继续停留,翻身上马,直往道德坊的马球场而去。 道德坊的马球场,如今已经是畿内名胜之一,人气之高并不逊于城西洛水上游的太平戏场。李潼一行还未入场,一股热闹的氛围已经扑面而来。 一行人循雍王邸后院进入马球场,抬眼便见到李守礼正与其一众朋友们在球场搏杀。眼见代王入场,有人策马下场,想要退下来让代王替补入场。 李潼也不拘泥,换上了秋衣、提起球杖,策马入场。周遭那些观席上看客们视线捕捉到代王身影,纷纷报以热烈的喝彩声,以至于球场上的鼓令信号都被淹没。 看席一个角落里,有帐幕围设起的厢席,帐幕中深坐一人,赫然是刚刚从被贬途中折返回神都的李昭德。 李昭德身穿一件灰色的圆领袍,头上则戴了一顶风帽,遮住了左右的脸庞,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平平无奇,任谁也猜不到这个不起眼的看客竟会是此前闻名朝野的强硬宰相。 “久居都邑,竟不知市井之间尚有如此戏乐。” 看着球场上少王纵横往来的英姿,耳边则充斥着看席上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声,受此热烈气氛感染,李昭德脸上也不免流露出久违的笑容。 不知不觉,球场上半场球戏已经结束,李昭德竟有几分意犹未尽之感。但这时候,负责引他归都的苏三友已经入前低声道:“贵人已知相公归都,于别处置席为相公洗尘。” 李昭德闻言后便点点头,自帐幕中退出,弯腰在苏三友等人的保护下离开了球场,并登上了一架素帐的马车。 他潜回神都,本来不宜露面在这样喧闹的场合,但代王却让人安排他走上这么一遭,大概是为了彰示一些有恃无恐的底蕴。 但这在李昭德看来,实在大可不必,他此番肯返回神都,就已经存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想法,不成功便成仁,哪还有临事彷徨的道理。 想到这里,李昭德又从怀中掏出代王让人传递给他的密信,信函的其他内容已经被他撕碎焚尽,只是留下了四个字“诛除诸武”。 与此同时,位于洛北立德坊一处园业中的小阁中,司宾少卿狄仁杰安坐在席,同样低头看着手中一份便笺,便笺上同样有四个字“归政李氏”。 所不同的是,这四个字是由他写给代王,又被代王用作今日邀他来见的信物。 0464 神都弄事,意在西京 经过一系列的掩饰,当李潼抵达安排秘密会面的立德坊那处园业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禀郎主,两位客人已经在园中等候短时。” 一直守候在门内的苏三友见李潼下车,忙不迭匆匆迎了上去。 “辛苦了!”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并又不乏好奇道:“这两人见面,气氛如何?” “只是各自有些惊讶,彼此却没有多说什么。” 听到苏三友的回答,李潼心中略有了然,同时也暗松了一口气,举步向园中深处的小阁行去。 苏三友则留在园外,先是检查了一番园业周边所布置的那些暗哨,又行至新潭码头处,确保那里安排的退路随时可以启用。 小阁中两人听到脚步声,各自警惕的站起身来,探头向门外望去。 李潼走进来的时候,见到两张脸各有不同程度的紧张,心中也是一乐,感觉人生总算是达到一个新的高度,这两人乃是资望一流的大臣,各自也都担任过宰相,但如今生死却都捏在自己手里。 如果他计较往年这些唐家老臣们对他不理不睬的态度,今天就可以直接在此地弄死他们,当然眼下是没有这种必要。 见两人拱手致意,李潼快步行入阁中并摆手说道:“此时此地,本就不够从容。闲话虚礼,不必多说,见过两位之后,小王还要入宫。今日冒险相聚,也只是各述所思,坦诚相待。” 听到代王这么说,两人便又各自落座,俱作欲言又止,但对望一眼后却都又继续保持沉默。 李潼将这一幕收于眼底,心中也是一乐,他并不介意两人各存猜忌。如果进来便看到这两人凑在一起,聊得兴高采烈,反而要仔细想想该不该跟他们一起搞事情。 至于现在,这两人究竟是真的不能坦诚相待,还是故意摆出这样的姿态出来,李潼也并不在乎。哪怕是伪装的,起码也说明他们现在对自己是保持足够的正视,哪怕各自一脑门子想法,没有李潼的参与,就没有实现的可能。 “此次所以兴谋,在于狄公传信,大义陈言,使我警觉奋起。但自觉人微言轻,难当大事,所以请人将李相公请回主持局面。” 见两人都不开口说话,李潼便先开口,简单讲了一下他们之所以在此相聚的原因。 听到这话,李昭德便瞥了狄仁杰一眼,眸光闪烁间对狄仁杰说了一声“佩服”。 狄仁杰见状,脸上不免闪过一丝不自在,微微欠身道:“我与殿下虽无深交共事,但殿下入事以来所作诸事俱收眼底。特别年初所事地官编户,殿下使员接手,让民户能够从速入定、生计有仰,治乱之能,仁杰自愧不如。如今畿内妖氛更炽,诸事行邪,能匡扶正道、扫除妖氛者,非殿下莫属。斗胆剖心寄书,承蒙殿下不弃,大事相论,唯捐身报效,死亦无悔!” 这番话算是解释了他联络代王的原因,讲到这里后,狄仁杰又看了一眼李昭德,继续说道:“大事本非二三赤诚能就,李相公能够入事共济,事成更有把握!” 这就意指李昭德不必说那种阴阳话,你听到有这事不也巴巴跑回来了,腿脚比谁都快。 李昭德嘴角咧了咧,并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自怀中掏出一份图纸平铺开来,乃是整个神都城的城郭防守图。 这可不是他盗取的机要图籍,而是凭着记忆重新描绘出来。精度或许比不上有司勘察之后精绘出来的图纸,但通过李昭德的讲述,许多图纸表达不出来的细节都能如数家珍,且在这张草图上都有所标注。 譬如含嘉城的北门德猷门往西二十多丈的位置上,有一条夹墙城道能够直通东城,原本是用来向东城运输木石物料的便捷通道,可以避开绝大多数的宫卫盘查。 听到李昭德讲起这一点,李潼也是不免暗暗咂舌,这片区域正在千骑巡守范围之内,他甚至都不知有这样一条隐秘通道的存在。 至于李昭德知道这些,也并不意外。因为如今的洛阳城墙和东城尚书都省等官衙,本身就是李昭德主持营建的。 李昭德在进入政事堂担任宰相之前,还曾经担任过兵部夏官侍郎,现如今神都城仍在使用的城防系统,便是由其人整编安排。 细节处或是有所调整,但整体上也不出几个方案,再加上李潼所推断出的神都禁军兵力,基本上已经能够将南衙诸卫的军力调配情况大概分析出来。 讨论到这里,李潼也不由得暗作感慨,有宰相参与的谋反真是防不胜防。 李昭德所提供的资讯直接将他的兵变计划给充实大半,这还是李昭德已经离任且离任前已经离开政事堂数月之久。如果李昭德仍在政事堂,一纸书令说不定连血都不用见,便能直接控制整个皇城。 当然,如果李昭德还在政事堂的话,李潼也根本拉拢不到其人搞事情,如张柬之那种毕竟还是少数。 殊不知,他这里感慨的时候,李昭德心里也在暗暗惊叹,只觉得代王谋划这件事绝对不是一天两天。因为其人所提出的问题全都专指要害,这分明是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总结才能提出的问题。 至于狄仁杰,这会儿话倒是不多,主要是听代王与李昭德商讨具体的计划。一则并不急于表现自己,二则他在这方面了解的还真不算多。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狄仁杰的参与就没有意义,毕竟兵变仅仅只是整场政变能否成功的一个前提,而非全部。 当具体的兵变思路已经梳理出一个大概,接下来便是力量的展示。 眼见各人都不急于开口,李潼索性便提议将各自能够调用的力量都写在纸上,然后再一起展示挑选各自都认同的那一部分核心力量。 李潼写起来倒是简单,他台面上可以动用的力量,无非千骑与那三千肃岳军健儿,再向外扩展,便是右金吾卫唐先择与他二兄丈人独孤氏。倒也无需细作斟酌,提笔便写了出来。 只是当他写完后,抬眼再看李昭德与狄仁杰,或是皱眉沉思,或是伏案缓书,久久都没有把手中笔给放下来。看到这一幕,他心里不免酸溜溜的,为了表示自己也很有路子,索性将刚刚挪到含嘉城的几座军械仓邸也写了出来。 但就算是写完了这些,那两人仍然没有结束。这两人都是资望深厚、久立朝局的国之大臣,当然不会找不到合谋的对象,之所以这样子,还是选择太多,需要仔细权衡。 眼见两人迟迟没有停笔,李潼也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你们能找到那么多同党又有什么用,最后玄武门还是只能靠老子才能打下来! 如是又过了小半刻钟,李昭德与狄仁杰才先后停笔。相对而言,李昭德所提供的名单要更长,足足罗列了二十余人,都是他觉得可信且能引入事中的人选。 对此李潼也不感觉意外,李昭德毕竟被罢相不久,一些人事关系还没有完全淡化。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李昭德出身陇西李氏,与关陇勋贵的关系也有所重合。而且这一次被罢相,也跟保全一部分关陇人家有关,彼此之间因果干系很深。 李潼之所以将李昭德引回神都,有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就是打算在事情进行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让李昭德取代豆卢钦望。他也没有向他姑姑撒谎,心里的确存了将豆卢钦望消灭掉的想法,无关豆卢钦望立场如何。 当然,李昭德之所以引出这么多人选,还有一个比较隐晦的原因,那就是要确保他在这件事情当中的话语权。 无论此前他再怎么威风,现在只是一个被罢相流放的罪臣秘密潜回了神都,势位上已经不能有益于事,那总得体现一下老子还能摇人。 至于狄仁杰所提供的比较简单,目下供职两衙不过三人而已,但是近畿州县人选则有十几个。这就是狄仁杰的价值体现了,能够在兵变之后快速镇抚神都周边的地域,不让骚乱继续向外扩散,确保能够定势于朝中。 狄仁杰的作用,对李潼而言是有着极大的互补。他现在外州的关系唯有一个汴州的姚璹与怀州的李元素,而这两个还都不怎么靠谱。王方庆劝他前往广州之前,肯定是跟姚璹商议过。至于李元素,则就是瞪着眼想踩着他归朝复相。 各自都交出了一批人员,接下来就是挑选。只有三人都认可的,才能被引入进行下一轮的谋划。 这时候,李潼也适时讲出了他通过来俊臣去逼迫豆卢钦望的事情,两人听完后,都点头表示赞同。对于豆卢钦望在时局中举足轻重的位置,这两人了解又比代王深刻得多。 一番勾勾叉叉后,最后选出来下一步谋划有五人。分别是李潼所提供的唐先择、泉男产,李昭德所提供的右卫中郎将薛讷与右监门卫将军李道广,以及狄仁杰所提供的凤阁舍人崔玄暐。 这五人中,唐先择担任右金吾卫将军,是控制城内秩序的重要人选。泉男产乃是高句丽遗民目下的首领,接下来李潼打算将之安排到左羽林军中,他还是没有向两人透露有关麹崇裕的事情。 右卫的薛讷不必多说,如果不是李昭德这次能顶,早被其堂兄薛季昶之事给牵引入案了,更难再留职于南衙。这本来就是李潼要拉拢的人选,不过发生王城驿凶案后,李潼能够做到的也很有限,与薛讷便没有进行更进一步的接触。 右监门卫李道广也是老关陇了,跟李潼所推荐的左监门卫独孤元立对比很有意思。 独孤家本是陇西李氏庶支,因为追随西魏大柱国独孤信而被赐姓独孤。至于李道广家世,则是在高祖李渊进入关中后以响应之功而被赐姓为李。李逵与李鬼,关陇勋贵圈子关系之混乱可见一斑。 左监门卫判出,右监门卫判入,搞事情的时候,显然是进去比出来重要。既然李昭德已经提供了更合适的人选,李潼也就不再强争,确定将李道广发展为下线。 至于狄仁杰所提供的崔玄暐,虽然并非两衙统兵将领,但因其居任凤阁,位置同样很重要。 这一次兵变,是跨卫府、多部门的联合行动,一定要有一个居中协调的人选发放调令,才能做到配合行事,同时压制住其他南衙几军不要妄动。 担任这个位置的,其实势位与威望越高越好。像是神龙革命中,负责在南衙节制南衙诸军的乃是相王李旦,宰相张柬之等则都奋斗于一线。 李潼他们这个小团伙,配置当然没有那么高。地位最高的他,是需要奋斗于一线,夺取玄武门从而控制大内。 至于狄仁杰与李昭德,届时虽然也需要进入南省乃至于政事堂,但很显然不适合发放号令。凤阁内史豆卢钦望那老家伙,谁也不指望他能临事有担当,所以是需要一个在职的发放号令的人选。 其实类似的人选,李潼也有,那就是陆景初的爸爸陆元方,同样在凤阁担任凤阁舍人,有拟写制敕的权力。但陆元方南人出身,关键时刻未必能有太大的号召力。而且李潼特意留下这个人选不写,也是想试探一下两人真实想法。 尽管现在三人将计划与人选都大体敲定,但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却很有默契的一直避而不谈,那就是这一次政变,想要达成一个怎样的局面。 在李潼而言,他当然是希望自己能够一步到位,抢班成功。但他自己也明白,这想法多多少少有一些轻狂,能够实现的可能微乎其微。 这一点,在刚才的讨论过程中也都有所体现。李昭德与狄仁杰都在积极的出谋划策,从而确保自己在这场政变中的话语权。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很明显两人所图谋的并不是一个从龙之功。 像狄仁杰传书李潼,所说的是归政李氏。这种话都说出来,如果真想辅佐李潼上位,那又何妨把话说得更直白准确一点。我信不信是另一回事,你说不说就有大问题。 李潼给李昭德的传信,也只是“诛除诸武”这个行动,没有多提目的。 武氏诸王是他与李昭德共同的敌人,如果李潼胡吹大气、漫言其他,李昭德未必就会这么干脆的回来,就算被强引回来,配合度也绝没有这么高。 总算三人都还比较成熟隐忍,没有一见面就狂言就得像我说的这么干、否则老子不干了。先达成一定的默契,起码干掉诸武乃是眼下已经达成的共识,至于接下来该要怎么做,那就在这个基础上继续讨论。 这个话题,是由狄仁杰首先开口:“用事之重,在于尽快把控禁中,请皇嗣代行制书,让李相公归堂复事,代王殿下督领两衙,畿内可无大患。” 他这话一说出口,不独李潼神情变得微妙,李昭德眼神也变得闪烁起来:“圣皇执掌国业,所受者天皇遗命。今次所以兵谏于上,在于逐除武氏祸国诸王。若先请皇嗣制令,将置圣皇于何地?以子忤母,循短利而害大义,这绝对不妥!” 听到李昭德表态,李潼也开口说道:“圣皇陛下是我恩长,皇嗣受命则可,决不可代行制令!此番所以用事,在于涤荡污邪,绝不是悖恩反上、泯灭伦情的恶举!” 即便不论接下来谁上位的问题,狄仁杰这话也根本就是胡扯。 看似将两衙兵权分割给李潼,又许给李昭德宰相权力,可问题是,现在的皇嗣根本不配。如果他们从皇嗣手中接过制令,那是将自己与皇嗣彻底捆绑起来,大义拱手相让。 狄仁杰当然也明白他这个提议并不靠谱,听到两人全都反对,也就从善如流继续说道:“是我一时计狭,贪于短功了。不过皇嗣久在禁中,人不知其安危,为从速稳定人心,还是请皇嗣南省待命为上计。” 这话说完后,李昭德便点头道:“狄公此见确是稳重,若皇统都集禁中,外朝人情必将惊恐难定。” 说话间,他便与狄仁杰一同望向代王。 李潼对此早有预见,闻言后只是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他才又说道:“唯诚唯信,尚义尚勇。皇嗣居苑,我不敢轻涉其中,届时请二公任劳此事。魏王,我必除之!之后入宫拱从圣皇,须臾不离。” 听到李潼这么说,两人俱都抬手抱拳,并沉声道:“殿下尚义尚勇,负艰扶危,实在宗家之幸,国朝之幸!” 李潼闻言后则冷笑一声,然后又说道:“圣皇陛下赐我慎之,我铭感肺腑,不敢贪望虚荣亢尊。唯家国是重,不当二公如此盛赞。与其暗弱居上,不如清白于枝。 今日与二公捐身议论,不以性命为计,实在生平未有快意之事。若是执意亢行,今日情义将不复,恐二公渐为裴炎故事!” 两人听到这话,一时间神情都有尴尬,但也总算相信代王并不是虚言作伪,应该是颇具诚意。 李潼对玄武门怨念不是一天两天,但也很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像他爷爷那种正常手段上位,都要通过废王立武等一系列的手段才能触摸到真正的权力。 他想要通过今次政变上位,不是没有可能,但上位之后所要面对的局面,即便不是傀儡,也不会好上多少。 起码眼前的李昭德与狄仁杰,就不是甘心打义务工的人,该要分给他们多少权力,他们才能甘心为自己所用?而这两人,也并不能代表世道全部。 他之所以选在这个时间点起事,原因是受不了他奶奶当国这种没有休止的权斗。可如果自己这样一个威望、资历不足的少君上位,权斗的烈度将会更高。 眼下他所掌握这点力量,冲冲玄武门还可以,想要震慑整个帝国,那纯属想多了。就眼下这俩战友,他就够呛能压得住。 别说眼下他们还根本没打算拱自己上位,就算是真的一心一意为自己服务,李潼都得考虑该引用哪一方势力入局来制衡乃至于弄死他们,答案就是没有。 起码现在上位的话,他必须要依靠几个老臣才能镇抚外州各地,而且这依靠力度必然不会小。因为现在他基本上是一点招都没有,要人没人,要威望没威望。 当然,李潼就更加不是会打义务工的人。与其当上几年傀儡,不如暂缓一步,获取更大的成长空间。 革周归唐,天下大定,那只能是做梦。 神龙革命后的局面就是一个证明,一群唐家老臣们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当然是要分享一下胜利的果实,给谁多一点,给谁少一点,弄不好都是一个事故。 他四叔无论权势还是威望,较之他奶奶都不可同日而语,想要在当中取得一个平衡会更加困难。说一个最简单的,回西京他四叔都回不去。 对狄仁杰等大臣而言,老子们苦心孤诣,为了保你几次出生入死,结果却要回到西京让关陇人家摘桃子,你把我们当什么?真要回西京,神龙五王啥样他们就啥样! 而且,李潼还有一个倚仗,那就是他奶奶武则天。就算这一次促成归政李氏,武则天掌权几十年的影响也不是说抹去就能抹去的。 李昭德、狄仁杰包括魏元忠这些资望深厚的老臣,他们虽然有归唐的一面,但是如果彻底否定武则天,就等于在否定他们的过去。 至于李潼跟他奶奶的关系,或许会因为这次政变而有所改变,但无论出于哪一方面的考虑,李潼都必须要坚定不移的维持他奶奶的地位。 武则天想要维持荣养处境,李潼这个孙子也是她最大的依仗。如果时局能进入下一步,她们祖孙俩关系反而能变得纯粹一点,言之相依为命都不为过。 所以李潼这次政变的思路简单归纳,就是跟李昭德所说的“诛除诸武”,至于归政李唐,他不插手、不表态。 等到他四叔复位之后,趁着神都城还在角逐、消化胜利成果,快速抽身前往西京,占住他们李家这块祖地。 为了达成这一局面,他在神都城的谋算只是一部分,甚至都没动念把西京人事拉回神都。对于李昭德、狄仁杰等人而言,神都政变之后就是快速稳定局面,奉皇嗣归位,归政李唐,这就是他们政变的全部。 但对李潼来说,神都兵变继而西京民变,逐杀关陇旧族,一直等到他引兵前往关中定乱,这次政变才算基本完成。 与此同时,远在陇上的刘幽求,李潼已经传信给他,着他前往河源军去见黑齿常之,救命之恩报在此时。只要黑齿常之能按兵不动,关中就是李潼的囊中之物! 0465 大事将兴,和气无存 与两名唐家老臣见面之后,事情的准备节奏更快了几分。 此前的李潼还有几分孤军奋斗的意思,相关的人事布置还不敢做的过于明显,担心会被人瞧出端倪。 但是随着共识达成,李昭德与狄仁杰也都入场。他们各自在时局中都有一股相对成熟的力量可以调用,尽管其中绝大多数都不会知道真正的图谋,但只要运作起来,就能收到很好的鱼目混珠的作用。 世道总不会围绕几个人在打转,李潼等人所谋划的事情如果成功的话,当然能够左右整个世道的进程。但在一切还未发动之前,也仅仅只是波诡云谲的神都城中一朵不怎么起眼的小浪花。 如今神都朝堂上,有四件大事正在同时进行。 第一件自然就是武则天期待已久的封禅大典,此时的造势已经进入到了一个非常热闹的阶段,除了朝堂上关于礼则事项的正式辩论,民间各种妖魔鬼怪的请愿也是层出不穷。 讲到这一点,就不得不提一嘴魏王武承嗣。武承嗣在这件事情当中,或者在整个时局内,都是异常的低调,既没有参与到请愿封禅的事务里,也没有再试图干涉朝局,低调得几乎没有存在感。 原本的历史上,武承嗣的人生履历是随着贺兰敏之的死亡,作为武家的嗣传人选走入时局之内。而其人真正活跃起来,还是在李显被废、李旦登基之后,入朝担任礼部春官尚书,开始为武周代唐而造势。 从垂拱初年一直到长寿年间,武承嗣始终身具高位,察其事迹主要有两桩,一是给他姑姑造势,二是李武夺嫡。当然,李武夺嫡看似是为了武承嗣争夺储位,但其实还是为了武则天清除异己。 长寿年间,李昭德将武承嗣斗出朝堂,使得李武夺嫡暂时告一段落。但是随着皇嗣谋反案爆发,武则天为了加强自己的君权而搞了一套再受命的把戏,武承嗣在这过程中仍然极为活跃,各种请愿活动几乎都是由他来牵头主持。 这一状态一直持续到营州之乱爆发,武承嗣乃至于整个武家都迎来了人生中一次大的转机。武承嗣不独重新拜相,天下大半甲士几乎都集武氏诸王手中,执掌征讨事宜。 但这短暂的高光,不独葬送了河北一地生民的安稳,也葬送了武家窥望大位的可能。而武承嗣也迎来一个重大的打击,那就是庐陵王李显的归都,自此郁郁而终。 武承嗣这一生,可以说是始终活在虚妄假象中的一个工具人,但这也谈不上悲凉,毕竟荣华富贵都享受过,折腾妄想也都有经历,临死还能醒悟过来,没有做一个糊涂鬼。 不过现在,由于李潼在时局中的存在,武承嗣倒是醒悟的比原本历史上要早一些。 特别是府邸在被李潼砸了之后,武则天非但没有给他补偿,反而还将备胎中的武三思转正、入朝担任宰相,也让武承嗣彻底看清楚他这个姑姑的凉薄。 眼下的武承嗣,倒是颇有几分无欲则刚的味道,不再幻想还能入继大统,乍一看倒是像个正常人。此前不久,李潼一家人在禁中又参加一次他奶奶召集的家宴,在中官亲自前往邀请的情况下,武承嗣仍以抱病为由,拒不出席。 这种孤僻幽怨的态度,当然让武则天有不满,但也并没有因此对武承嗣动真格的。 毕竟废是废,留在那里总是一步棋,武承嗣在革命前后的活跃表现给时局带来的影响,也终究不是眼下的武三思能够取代的。 但也同样是没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武承嗣虽然不再作为,但武三思等诸王仍然将封禅请愿各类活动搞得有声有色。 这件事也极大程度的牵扯住了武三思的精力,让他没能基于此前的成果、加大力度对代王进行施压。 第二件事便是选月冬集,由刚刚拜相的原天官侍郎张锡主持。去年的冬集,由于郑杲的配合,李潼得了很大的便利,在许多要害职位上都安插了自己的人。不过今年,则就没有了这样的便利。 张锡是李峤的舅舅,原本跟李潼的交情也还不错,甚至还因为他家女子没有选为代王妃而颇感惋惜。但这种场面说辞,听一听也就算了。 选月刚开始的时候,李潼便曾想通过吏部天官给上官婉儿的舅舅郑休远授一个闲职,让他能够在神都安家落户。这个郑休远被李潼安排人从西京引到神都,已经跟宫中的上官婉儿母女相认,生活处境颇有几分不如意。 即便不说太远的交情,单单在李潼还没有归都的时候,薛怀义发难时上官婉儿提醒王妃、没有让太平公主借题发挥,李潼也要有所表示。 这个郑休远出身荥阳郑氏南祖房,李潼见过之后,知其也有一些诗书之才,毕竟人生不得意、骚情就渐长,虽然具体的事才还有待观察,但在麟台和两馆担任一个清闲职位、领取一份禄米还是可以的。 但李潼递书之后却好几天都没有消息,一追问才知是卡在了宰相张锡那里。 张锡回信倒也客气,言是典选之礼乃国之大事,只要那郑休远正常参与铨选,一定会给其安排一个馆阁清职。但其实说穿了,就是不愿给你这个方便。 在给他外甥李峤安排前程的时候,张锡倒不再讲究公正严明了,直接利用宰相便利在政事堂举荐李峤担任麟台少监,与李潼的丈人郑融共事,目的当然是为了抢占封禅嵩山这一轮舆论造势的功劳。 如果按照正常的事态发展,李峤在麟台少监位置待上几年,再加上封禅叙功,下一步直接进入政事堂担任宰相,资望都足够了。 李潼也没有跟张锡客气,李峤前脚进了麟台,他后脚便带着郑休远去了李峤府上,当面推荐。李峤迫于无奈,循封禅事将郑休远召为麟台校书郎,也算是正式进了清品序列。 这种事情,郑融就能办了,但李潼特意去找李峤,当然就是为了打张锡的脸。虽然没啥实际意义,但是过瘾。 他现在看政事堂那几个货,越看越不顺眼,等老子搞事成功,第一件事就是重组政事堂! 第三件大事便是各地田租、户调、课钱并土贡诸物入都,最近这些年,朝廷财政一直是等米下锅的状态,各地税贡入都,也是一年行政事务的重中之重,牵挂所有朝士人心。 今年的秋税入都,还牵涉一件事情,那就是检验漕运成效究竟如何。 李潼对此倒没有太大的期待,漕运改革这种与国计民生休戚相关的大事,本就不可寄望于短功,年内能够收到显著的成效便是成功的改革。 至于初期,只要能够让各项政令正常推行,且不造成大的社会动荡,便已经非常不错了。毕竟凡有改革,旧系统一些冗余部分肯定是要进行裁撤,相关的利益链条肯定也会发生改变,该要留出一个变量来应对相关的反扑。 今年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许多重要的政令还没有正式向州县推行,需要各州朝集使入都共议,确定一个既能覆及大局,又能兼顾各州实情而因地制宜的大方案。 不过因为近畿渠池漕事改革已经给朝廷带来了非常可观的收入,再加上朝廷近年来也没啥针对改善国计的正经大事推行,因此时流对此都报以极大的期待。 跟秋税入都相关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诸王封国租税一同入都。这关乎到各家切实利益,武家诸王对此自然分外上心。之前不久禁中所举行的那一场宴会,也是诸王家眷向圣皇辞行,回归各自坊居。 李潼自知接下来皇宫大内也并不安,因此也打算趁此机会将家眷们一并引出,回到积善坊家居。可是代王妃郑氏却拒绝了这一提议,表示愿意继续留在宫中。 “殿下乃宗枝少勇,海内名王,妾虽不知何事艰难要作远去天南之想,但所料殿下绝非志气久屈、畏难避邪。庭中妇流不能分劳大事,唯望祸福与共、微力以捐。此际归家或得起居的便利,但却难免要让殿下分神兼顾。与其如此,不如托命禁中圣皇庇下,殿下能够专注于事,之后是去是留、可待一言……” 听到王妃这番回答,李潼一时间也不免感慨有加。他并不是信不过王妃,但自己所谋之事若盘吐露,也实在过于惊人,毕告家人,只是徒增惊恐。 但王妃聪慧,即便李潼不说,应该也能猜到大概。毕竟他此前离都的时候,便已经向王妃透露出一些人事安排上的细节。 “畿内妖氛横行,神器隐而不彰。我虽然暂有虚荣的势位,但海内群情惶惶,也实在不能奢望一家人独守于清静。往年人微言轻,唯仰赐给,但如今已经积得勇力,于家于国都该奋作一搏。成与不成,此生应是能够生死与共,希望王妃体谅!” 略作思忖后,李潼也没有固执要将家人接回王府。一旦弄事,他所掌握的人力必将集中于北衙,以期能够尽快控制大内。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实在没有余力兼顾坊居。 尽管南衙还有一个右金吾卫唐先择以作呼应,但整体力量而言,李潼在南衙并不占优,他对狄仁杰等也远没有信任到家事相托,心里很清楚,彼此可能都留了不只一手。 这一次政变,虽然主要针对的目标乃是武氏诸王,但也何尝不是李潼跟这些唐家老臣的博弈。眼下的局面,虽然远不如神龙革命时期那样复杂,但对李潼而言,凶险犹有过之。 家人们留在宫中,诚然难免刀兵之扰,但只要李潼能够快速入宫控制局势,安上是有保障的。 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他自己尚且小命难保,家人们无论留在坊中还是宫中,也就没有了什么差别。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哪怕他成功控制了禁中,但却被南衙偷了家,这对接下来的博弈也有很大的不利。 当然,李潼肯让家人们留在宫中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归都这段时间,他也发现王妃在宫人群体当中颇有威信。 主要便是徐氏之死,王妃面圣的时候争取让圣皇下令着来俊臣等酷吏退出内推院,使得宫中凝重恐怖的氛围为之一敛。 如果能够善用这股力量,最起码在李潼入宫之前,能够给家人们的安提供一定保障。当然在临近谋事的时候,他也会再作一些布置,诸如杨思勖留在宫中、召云韶府乐工们于仁智院提供保护。 “妾在宫中,殿下无需忧计。倒是殿下行走于外,一定要善惜此身。天寒加衣,可御风霜。” 王妃珍而重之的将一袭亲自裁成的冬衣折叠摆入箱笼中,并叮嘱乐高一定要提醒殿下应时加衣。 李潼回到王邸后,将冬衣裁开,便在里面抽出了一张图纸。这是一份大内宫防图,相关图纸在殿中省也有存,且几天前早已经被李潼借职务之便盗绘出来。 但相对殿中省图籍,王妃所提供这一份要更加详细,其中所标注一些夹墙、暗道乃至于整整一座隐藏在诸多宫阁建筑中的宫苑,都是殿中省图籍所没有涉及的。 看那标注小字的娟秀字体,应是王妃亲手所绘,且注明这是结合宫人们所提供的讯息精绘出来。 李潼将这图纸细读一番,不免感慨大有大的势大难阻,小有小的精细入微。 有了这样一份图纸在手中,只要能够控制住玄武门,那么整个皇宫大内对他而言便如筛子一般、处处漏洞,能够将之后行事的误差降到最低。甚至可能赶在南衙用事者之前,抢先掌握住一个底牌,给他们以惊喜。 朝中第四件大事,便是从上半年一直延续到如今的皇嗣谋反一案。皇嗣究竟反没反,这无需求证,无非一个弄刑的借口而已。 案事进行到如今,被牵连入案伏诛的已经多达十几家。既有冬官尚书苏干这样的显赫门庭,也有李潼都叫不上名字来、早已没落的人家。 看似成果显著,但其实李潼明白,关陇勋贵虽然元气大伤,但也还是根深蒂固。这一个群体跨度百余年,贯穿西魏、北周并隋唐,虽然当中也经历过优胜劣汰的换代,但却仍然极为顽强。 可以说,关陇勋贵伴随府兵制而兴,但直到开元时期府兵制已经完崩溃,他们仍然能够保持对时局的影响力,一直到安史之乱前后。 直到中唐新秩序形成,山东名门借助科举后来居上、太监们借恃恩幸把持废立,地方上繁镇割据、群雄并起,关陇勋贵的生存空间才被挤压一空。 与其说关陇勋贵是大唐皇权的根本,不如说是与皇权伴生的一个毒瘤,胎里带来的病症。甚至于李唐的玄武门传统,也与关陇勋贵的存在有关。 比如这一次李潼搞事情,如果关陇勋贵肯支持他,他根本不必提前犯险,自有底气按部就班的发展。可是一旦关陇勋贵们在大环境之下获得武则天的谅解,李潼的生存空间就会被急剧压缩。 历史上的神龙革命,一个大命题是李唐复国。 但在这个大命题之下,从权力格局而言,是宰相权力对皇权的一次反扑,张柬之老而弥壮不必多说。从地域格局而言,是山西佬、河北佬防止权归关陇。 当然,最终还是失败了,中宗一朝宰相权威丧尽。而参与事变诸人,无论神龙五王,还是中宗驸马王同皎、羽林大将李多祚,无一善终。 李潼这一次弄事,表面上是为了剪除武氏诸王,但实际上是在扼杀一种可能,扼杀关陇勋贵重新回到时局主流位置的机会。 真正让他感到危机的,并不是武三思联合宰相们对他进行施压。而是随着武三思成为武家的头面人物,已经不再将夺嫡作为首要目标。 只要武三思不热衷于夺嫡,那么与他四叔背后的关陇勋贵们便不存在根本矛盾。眼下或许还有彼此针对,但那更多的只是一种惯性使然,很快他们彼此就会达成某种程度的谅解。 起码在此前共同抵制李潼的人进入政事堂,他们已经存有了一定的默契。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潼又怎么放心远去岭南或者在畿内被逐渐边缘化。 武则天本身对皇嗣并没有杀意,她也并不是一个天生的阶级斗士,只要在最大的争端层面能够达成谅解,她也没有必要对关陇勋贵赶尽杀绝,武周后期的李武合流就是最明显的证明。 至于豆卢钦望个老狐狸,年纪越大,腰骨越软,被推倒早晚的事。就算没有豆卢钦望,只要这种苗头露出,也会有别的关陇人物站出来促成此事。 一个时局,混乱也罢,平稳也罢,但只要能够达成暂时的平衡,那么任何一个组成部分都是不可或缺的。武承嗣虽然废,但随着他心灰意冷、不再闹腾,留给李潼的时间也就不多了。 他如果还傻呵呵掰着手指头数距离李武合流还有几年,那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如果这一次不能迎难而上,只怕封禅之后朝廷新秩序一旦形成,他就会被挤兑得更严重,或许只能学张氏兄弟穿着羽衣扮王子晋,天天腆着个脸求奶奶爱我。 幸在感受到危机的并不只有李潼,狄仁杰也按捺不住提前联络了他。虽然不清楚狄仁杰经历了一番怎样的心路历程与深刻权衡,但只要能在此刻达成一个浅层共识,彼此也都能干劲十足。 所以这一次,豆卢钦望在李潼心目中,是跟武承嗣、武三思一样的位置,是必须要干掉的目标! 但是这个想法,李潼是不能跟狄仁杰他们透露的,而且也不能通过强兵直接干掉豆卢钦望,那会让他与关陇勋贵的矛盾直接激化,并不利于他在关中的立足。 最合理的方案,应该是在控制住大内之后,从他奶奶手中拿到制书,通过正常的程序除掉豆卢钦望。如此一来,共同谋事的李昭德与狄仁杰便可以被一起拉下水。 李潼从大尺度让步,根本不关心他四叔接下来是做皇帝还是继续做皇嗣,只要通过这次政变干掉豆卢钦望,他四叔就算直接做太上皇,也根本不能平衡功臣之间的利益分配。 没有了代表人物分享这一波复国红利,关陇勋贵们怎么会甘心,无论接下来达成什么局面,都会持续不断的对新秩序发起冲击。 狄仁杰等人但凡有点脑子,都得确保李潼应有的权势和影响。特别是李昭德,他是在流放途中专程溜回神都搞事,需要做的防备更多。他们几个复唐功臣,是有唇亡齿寒的关系。 在与李昭德等人见面的五天之后,一众人又在畿内偏坊中碰了一次面。 这一次参与的人员又扩大到此前三人所选的那五个下线,李潼只是露面表示自己也参与了此事,并没有久坐,而是让李湛代表自己进行详细的会谈,确定具体起事的时间与每一个步骤。 到目前为止,事情进展一切顺利。毕竟临近年尾,眼下的神都城中本就大事并营,吸引了时流大部分的注意力,很少有人能够注意到一个政变小圈子已经形成。 当然,事情的筹备也并不是没有波折。在李潼逼迫来俊臣攀诬豆卢钦望后,来俊臣倒是很卖力,没用几天时间,便直接将豆卢钦望的儿子都给提捕到了洛阳推院,可谓干净利索。 但不久之后,事情就发生了意外,某日朝会,殿中侍御史张柬之出班弹劾来俊臣,顺便捎带上了麟台少监郑融等。 其人所言也是掷地有声,如今朝廷正推审以子逆母这样人伦乖张的大案,有什么理由再去谈论封禅这样的大礼?儿子都能造母亲的反,这算什么瑞世! 张柬之这么一说,自然是举朝尴尬,但又偏偏无从反驳。殿中武则天脸色在阴晴一番之后,下令停推皇嗣谋反一案,但已经入案的人员则严查有无别罪,如果没有,则一概放免。 至于谏事的张柬之,则加授为尚方少监,专督封禅一应文物打造事宜。 且不说武则天有没有满足到自己的趣味、恶心张柬之,但李潼的计划则被张柬之这个老家伙打乱的不轻。 皇嗣谋反一案停推,笼罩在豆卢钦望身上最大危机已经不存,就算他的儿子还在洛阳推院受审。可单纯靠来俊臣所施加的压力,已经不足以让豆卢钦望狗急跳墙。 至于李潼所安排后计太平公主,他也不知道他姑姑究竟是怎么操作的,但表面上看来就是原右千牛卫豆卢贞松居然被太平公主举为左卫将军。 也不知是太平公主手段太稚嫩,还是豆卢钦望太奸猾,又或者双方达成更深层次的合作,反正这样一个局面,明显对李潼是有些不利的。 基于此,起事之前,李潼又与李昭德和狄仁杰碰了一次面,商讨一番后,决定当日还是直接将豆卢钦望带入皇城一同起事。 尽管李潼对此有些不满,但他们三人也都不能保证如果豆卢钦望被排斥于事外的话,会不会召集南衙掀起暴动反扑。变数实在太大,还是应该在第一时间控制住豆卢钦望。 这明显是一个对皇嗣更有利的改变,但为了确保政变能够如期举行,李潼也只能稍作让步。不过,他也因此将自己的计划稍作调整,既然你们要事前加人,那么我也要能者多劳,多做点事,相信李昭德他们能够理解。 兵变选在了十一月朔日的前一夜,因为朔日大朝要正式敲定封禅嵩山的有关事则。所以这一天夜里,朝臣们多在皇城,仍在进行加班筹备。这一天皇城人、物出入频繁,相对的宫防也要宽松一些。 十月末的这一天午后,李潼在王府亲事们的簇拥下来到天街对面的尚善坊太平公主邸。这是提前几天就已经约定好了的,太平公主作个中间人,来说和代王与豆卢钦望之间的矛盾。 这一天,太平公主府中倒是摆出了不小的阵仗,表弟薛崇训与豆卢家几个年轻人在坊门处迎接,定王武攸暨与豆卢钦望则站在公主府门前,甚至太平公主都站在大门内的门厅前。 李潼看到这个架势,倒是一乐,看来老豆卢跟他姑姑应该谈的不错,或许已经做好了联合起来接替自己离都之后平衡朝局的准备。 这件事李潼并不算占理,但她们仍然表现的如此有诚意,应该是担心自己会离都之际破罐子破摔、或再横生枝节,也算是用心良苦。 “表兄,豆卢如何恶你?若真忍不下这口气,咱们不必入宴,我陪你去二表兄家球场游戏散心,不必看阿母脸色。只是、只是我往后几天怕要留宿你家了。” 薛崇训上前与李潼并肩而行,凑在他耳边颇为意气的表态道。 李潼闻言后则笑了笑,拍拍他肩膀并说道:“人情只是小事,无谓让姑母尴尬。不过宴席之后,你随我出坊去做件大事。” 薛崇训闻言后连连点头,并好奇追问何事,李潼只道稍后自知,然后转头望向已经笑得璨若菊花的豆卢钦望,自己也微笑着点点头。 0466 强卒入坊,魏王伏诛 太平公主府邸中堂,伶人们翩翩起舞,宴乐声美妙悠扬。 李潼饶有兴致的欣赏着堂上歌舞,不时跟他姑姑聊一聊神都时下流行的曲乐风格。 他虽然是从内教坊编曲出道,但最近这大半年的时间忙于各种人事,对此关注度已经没有以前那么高,此时跟太平公主聊起这些内容,自觉已经有些跟不上潮流的发展。 虽然在物质条件并不充足的古代,文娱只是一部分才能享受到的精神娱乐,但大体上也能反应出一些时代精神面貌。 如今的武周,虽然还没有真正进入盛唐的博大与包容,但也继承了初唐的开放与进取。 政治上的混乱与焦灼并没有影响到文化上的试探与变革,陈子昂所倡导的诗歌革命,已经具有了不弱的影响力,李潼偶尔在府中甚至都听到府员们鉴赏谈论陈子昂的几首《感遇》诗。 盛唐先驱的贺知章,李潼也从他表弟陆景初口中听过几次,并不止一次的表示,如果贺知章北上神都,陆景初一定要将他引见入府。 由贺知章,李潼又不免联想到同为吴中四士的张若虚,他还抄过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开篇呢。不过眼下他也不指望再靠文抄混名声,也不打算将整首诗都抄下来,还是留给张若虚吧。 唐人作诗,同题同韵本就是常事,特别《春江花月夜》这种乐府旧题,就算李潼写过也不影响张若虚的发挥,甚至还有可能促成这首诗的提前面世。 李潼的《春江花月夜》,时论本就称是基于隋炀帝旧题的发挥与再创作,也引发了时流针对此题经久不衰的续作,张若虚所作本也是由此启发而来。 太平公主或是没有太高的诗情文采,但受其母影响,对诗歌曲乐的鉴赏水平却不低,因此跟李潼讨论起相关话题时,也是有来有往,不乏臧否之言。 坐在侧席的豆卢钦望,脸上挂着微笑,不时也插口说上几句,能够显露出其人对此同样造诣不低。这也很正常,经过百多年的发展,关陇勋贵们早已经不再是早年的六镇苦哈哈和北地破落户,文化水平绝对不低。 不过豆卢钦望眼下不急不缓的模样,倒跟刚在亲自在府外迎接的殷勤有些不符,颇有几分有恃无恐的味道。这也让李潼得以确定,他姑姑肯定是已经向豆卢钦望透露了一些他将要前往岭南的内情。 但这也并不足以说明太平公主已经完全放弃了李潼而彻底投向关陇,最起码到目前为止,李潼对豆卢钦望这种关陇老狐狸还是有着一定的震慑力,与李潼保持融洽关系也能让关陇对太平公主更看重,后续合作也能掌握更多主动权。 至于定王武攸暨,相对而言则就沉闷一些,尽管与太平公主同坐主人席,但却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早年尚称魁梧的身躯,如今也已经有了明显的发福迹象,再也找不到李潼旧年初见时的英武。 眼见武攸暨这副模样,李潼也忍不住叹息一声。 能够摧毁一个男人的,不只有庞大的生活压力,还有没享受过通过自己努力获得成功和没有人生的奋斗目标,武攸暨本也不是一个内心坚强的人,几样全占了,也就只能安心做一个混吃等死的米虫。 心中虽然这么想,但他也没对武攸暨有什么同情,甚至还在考虑待会儿要不要直接砍了武攸暨?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想想挺带感的。 不过在权衡一番后,李潼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无论他姑姑跟武攸暨感情好不好,那是人两口子的事,如果他直接砍了他姑姑的老公,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接下来政变之后的局面,他跟他姑姑还有很大的合作空间,也没有必要因为武攸暨这个米虫跟他姑姑直接交恶。留不留武攸暨,还是留给他四叔考虑吧,兴许还能制造点兄妹矛盾。 在太平公主眼神暗示下,豆卢钦望斟满杯中酒,端起玉杯行至李潼席前,两手将酒杯平端于前,对李潼说道:“人在事中,难免身不由己,偶或有违心言行触犯殿下而不自知,饮胜此杯,请殿下宏量包涵,不吝赐教。” 说完后,他仰起头来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手擦了擦沾到须上的酒渍,倒是颇有几分一笑泯恩仇的豪迈。 太平公主也举手示意薛崇训上前为表兄斟酒,然而李潼却抬手将酒杯覆住,并望着太平公主微笑道:“亲长召问,不敢有辞。先饮几杯,已经不胜酒力,稍后还要入直北门,实在不敢再贪杯误事。” 此言一出,豆卢钦望这个老狐狸脸色都有几分挂不住。至于堂中那些豆卢家子弟们,则一个个怒形于色,对代王之倨傲充满不忿。 太平公主闻言后,神情也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微笑道:“知你事心深重,也就不劝强饮。但既然豆卢相公有言,且以茶代酒,也是不负情义、礼敬长者。”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从善如流,举起茶杯浅啜一口,并对豆卢钦望点点头,笑语道:“相公言重了,小王年少气盛,需要长者包容是真。” 豆卢钦望闻言后,嘴角抽了一抽,又看了太平公主一眼,然后才退回席中。 眼下的豆卢钦望,在李潼眼中已经是一个死人,就算有什么不爽,也不必直接当面辱之。之所以这么做,还是借此试探一下他姑姑跟豆卢钦望究竟达成了多深的默契,看他姑姑如此反应,明显是还没到推心置腹的程度。 因这一桩小插曲,接下来宴会氛围便不如刚才那样融洽,但在太平公主的主持之下,倒也还能继续下去。 不知不觉,街鼓声已经响起,此时已经是初冬时节,天日短暂,街鼓声响起时,已经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慎之、慎之?” 李潼正遥望东北方向,突然听到他姑姑几声呼喊,连忙转回头来道一声失礼。 太平公主见他有些心神不属,于是便说道:“既然你夜中还要入直,那么不妨就此罢宴?” 李潼闻言后摇了摇头,主动举杯笑道:“亲长相邀,还未尽兴,哪能半中退席。” 一边说着,他一边解下自己一份符令,转头递给旁边的乐高,吩咐道:“且着诸亲事先入坊中等候,待我罢席。” 乐高恭声应是,接过符令后便匆匆往堂外行去。太平公主见状后,便也吩咐一名家人跟随导引。宵禁虽然不阻贵人,但多达百数亲事壮卒的出入,如果不是长居坊中的贵人,想要入坊还是不免有些阻滞。 堂中几名豆卢家子弟眼见代王眼下又作贪杯姿态,频频举杯作祝,大概是存着将这少王灌醉误事的想法。李潼倒也不再作倨傲姿态,浅饮了几杯,找找微醺的感觉。 洛北新潭附近的码头上,随着宵禁的街鼓声响起,非但没有冷清,反而变得加倍热闹起来。 秋冬之际,诸州物货入都,正是各种商事的一个旺季。今年朝廷对市易管制有所放宽,也大大的刺激了商贾们。 特别一些大豪商们,也是花了大价钱才在新潭抢占到一个囤物发货的位置,当然要抓紧时间调度物货,变现回利。 当然,这一份价格不菲的入场费也不是白交的。此前朝廷宵禁严格,一旦街鼓声响,舟车之类全都不准出行,可是现在却给了这些新潭的货主们一些便利,准许他们夜中也可行舟,在几条专用的运渠之间调度物货。 但制度是一方面,施行起来却是另一回事。 负责洛北宵禁巡察的乃是左金吾卫,如今左金吾卫大将军、河内王武懿宗贪鄙至极,入夜后便指使街徒肆意拦截河渠货船,就算船上有允许夜行的街条,也必须要上缴一份行船钱才会放行。 洛南的魏王堤附近,也有魏王府家奴私设水栅,收取路资,否则便是窥望宗王宅私的罪名扣下来。 因此入夜后这一段水程又被称作水鬼索钱,只有通过新中桥附近的水口离开洛水、南下转入通济渠才算安全,能免破财之灾,可以将货物顺利的转入南市。 所以每当即将入夜,新潭附近的码头便是一片抢发货船的繁忙景象,想要在安全时间内抵达安全的范围。 李葛指挥着壮力们将厚厚的草毡搬上货船,并对站在船头的杨显宗重重点头,低声道:“小心,必胜!” “必胜!” 杨显宗也小声回了一句,敢战士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大邑中搞事,过去这段时间仔细制定计划,甚至冒险进行过两次演习,对于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了然于心,倒也谈不上紧张。 三艘货船全都装载完毕后,杨显宗将手一挥,货船便驶离停泊的内潭,于码头处排队准备行出。 看着杨显宗押船离开,李葛眼中闪过一丝羡慕,但也明白各有分工,他所掌管的故衣社壮丁们并不在今夜起事的序列中。 那些壮丁们虽然也多有出身府兵门户,但久离行伍,本身组织性并不强,贸然冲出,也只会被禁卫军队轻松狙杀于坊街之间。 此时街鼓已经响到了第二通,新潭码头处各种声音更加嘈杂,特别在看到杨显宗等人所押三艘货船由另一侧水道直行插队,那些担心在安全时间内赶不及抵达新中桥的船主们不免嫉妒得破口大骂。 三艘货船插队离开码头后,便自渠道直入洛水,沿着水面上依稀可见的浮标驶入洛南的水道。杨显宗远远眺望,发现前方道术坊附近的水道处还没有放下阻航的浮排,便摆手示意暂缓摇橹,放满船速让后方的货船先行。 夜中行舟,必须要用灯火打明行船货号以便监督。此时河面上虽然已经颇为浓厚,但前后船火仍然像是春夏草窝里的萤火虫那么鲜明。 很快有后方的货船赶上,拿眼一打量,便认出这三艘船正是刚才插队行出新潭的船只,此时非但不加速前行,反而在河面上打转,不免有船主幸灾乐祸的笑骂就算抢步出航又有什么用,船上没有得力的船夫把持桨橹,照样还得落后于人。 街鼓声彻底停住又过了小半刻钟的时间,魏王邸附近灯火扬起,一张张竹木扎成的水排被放出了水面,有些船只赶不及冲过去,只能乖乖降慢船速,等待魏王府水鬼们入前索拿财货。 但也有些船只不想承担这个损失,索性直接转道返回新潭码头。尽管舟船返航也要交上百十钱罚金,但跟接下来的魏王府与左金吾卫索拿相比又实在算不了什么。 “加速!” 杨显宗一声低呼,三艘货船仿佛睡梦中被激活的凶兽,速度陡然提升起来,在水面上划起三道醒目的白浪,很快便插入彼此间隔已经很远的船队中。 这会儿倒是没有人再去咒骂这插队的行为,后船反而盼望前方的船只被多索拿一些,魏王府那些水鬼们满足之后,对他们下手可能就会轻一点。 前方两船行过,很快就到了杨显宗所押这三艘船,前方几道浮排拉回后又被放出。 “是宝利货号的船!” 魏王堤负责放排盘查的护卫们看到行船货号,各自挤眉弄眼,心知又遇上了肥羊。 这个宝利货号,据说是有代王殿下的关系,此前几次还强硬的冲击拦截,结果在南市外被金吾卫街徒们连人带货扣下来,最终代王也没有出面,被狠狠勒索了一笔重财才算了事,但这笔钱却没落在魏王府。 魏王府对此自然不满,所以接下来自然是加重对这个货号的盘剥,想要通行,比其他货号要多交几倍钱。 区区一个商贾而已,就算扯上什么虎皮,可代王是什么身份,又怎么会过问这种小事?看不起他们魏王府,总要付出代价。 别的船只交上一份钱,就可同行过去。但宝利货号这三艘船被拦停之后,很快有魏王府护卫便注意到船身吃水很重,几个月盘剥下来也算是有了经验,知道这是在运输重货,于是便有人大喊道:“把船拖过来,要登船盘查!” 几根钩索被抛到了船上,勾住船舷便向堤岸附近拉,几声闷响,船身撞在了石堤上,几个魏王府护卫更是破口大骂道:“若撞坏了堤坝,拆了你们筋骨也赔不起!” 叫骂间,几人登上了船,其中一个掀起草毡,挥杖砸在一个灰扑扑的瓦瓮上,瓦瓮破裂后,顿时扬起一团香料粉末。 那魏王府护卫深嗅一口,顿时眉开眼笑,指着杨显宗笑道:“船上都是此类货,得加……嗬、嗬、” 杨显宗手腕一翻,贴臂反握的短刃已经探出,直接勾开了眼前之人的咽喉,并抬腿一脚将其身躯踹得后飞起来,同时口中低喝道:“动手!” 船内厚铺的草毡纷纷被掀开,被掩盖于下的哪里是什么香料货品,分明是一个个魁梧勇健的敢战士! 敢战士们踏上船板,一跃登堤,手中刀光映火,直将堤岸上那几十名魏王府护卫们砍杀逐散。本就是有心算无心,魏王府那些护卫们做梦也想不到船上会出现这么多持械的凶徒,片刻后已被砍杀近半,余者也都纷纷沿堤岸左右溃逃。 第一艘船上六十多名敢战士,一半冲上前去继续追砍溃逃的魏王府护卫,另一半则快速的抽起堤坝上的横木,将水栅推开,让后方两艘船得以畅通无阻直接驶入魏王池,脱弦之箭一般冲入道术坊魏王邸后园中。 杨显宗等人在魏王堤发难之前一段时间,也就是街鼓一响的时候,道德坊雍王邸中,嗣雍王李守礼正与他的马球队员们叫闹着冲出道德坊,直往临坊的道术坊而去。 “魏王这个老物,贪婪如猪,邸门向水打开,勒索小民财用,实在大败宗家名望!我与他临坊为居,却要饮他的腥臭之水,世人不知,还道我与他是一样同污货色,这实在不能忍!” 李守礼手里握着一根粗大木棍,一边挥舞一边叫嚷着:“世人或是畏惧魏王,但在我家兄弟面前,魏王算是什么货色!早前代王已经将他打杀出坊,但他竟还不知悔改,居近来玷污我的名誉!今日入坊训问,他若不给我一个满意交代,此事休想了结!” 另一侧李祎也挥杖大叫道:“魏王享有流水的财路,今日入坊也不是恐吓,让他拿出浮财几缗,给咱们球场替换几匹良驹,算他有眼色,没有平白滋扰咱们道德球场!” 一行人百十员,能够整日跟嗣雍王一起厮混游戏的,自然也都不是寻常人家儿郎。年轻人本就火气旺盛,在雍王邸又宴乐一下午,这会儿也都不免酒气上涌,自觉得去魏王门前打次秋风也不算什么大事。 就算惹毛了魏王,咱们还有代王呢,大不了跟着代王一起再抄一次魏王邸! 于是一番喧闹中,一众人很快就抵达了道术坊的南坊门,这会儿街鼓声已经收尾,坊门也在缓缓闭合。 听到坊外传来的哗噪声,坊丁们探头一望,便看到一群华服纨绔正醉态浓厚的向此处冲来,心中不免一慌。若是旁人至此喧扰,那没得说,呼喊同伴们冲出去打逐驱赶一番就好了。 可是最前方那个咬牙切齿,衣摆掖在腰间的年轻人分明是临坊嗣雍王,其身边众人也都是道德坊马球场上的常客。 坊丁们日常爱往道德坊观看马球,此时一搭眼,便将来人认个七七八八,自觉应付不了,一边吩咐同伴赶紧往坊中魏王邸通报,一边则打开坊门,将纨绔们迎入进来。 冲过坊门之后,李守礼倒是清醒几分,颇为威武的摆手喝道:“赶紧夺下示警锣鼓,不能让魏王家人呼喊帮手!河内王掌管街徒,真要闻警赶来,咱们不是对手!” 神都城坊市规划严格,每一坊中除了基本的街鼓之外,还有分类不同的锣鼓警钟,用以传达水火并匪盗滋扰的讯号。这些锣鼓之类,由坊中的坊正与武侯街铺掌管,哪怕道术坊只有魏王一家居住,同样也不例外。 此时嗣雍王等一众纨绔们冲进坊中来,明显也不适合发出各种警号。坊丁们自觉有魏王邸中人应付这些麻烦,也犯不上当面冲撞。 于是很快,坊门并武侯街铺都被这些纨绔们给控制起来,相应的示警诸物也都被收缴到一处,确保魏王府情急之下不会将金吾卫街徒给召来。 李守礼这会儿也有些酒气上头,已经不太能记清楚三弟的叮嘱。但好在队伍里还有个李祎,号召纨绔们在坊门和街铺之间摆设杂物,甚至连街铺门板篱墙都拆卸下来,架设起了一条虽然没啥大用但看起来挺碍眼的隔离带。 纨绔们在布置这些的同时,魏王邸中也冲出十几人,及至上前喝问,李守礼便又指着对面破口大骂,只叫魏王拿出几万缗钱帛,否则他们今天便不走。 此时众纨绔也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一个个笑闹不已,有的索要骏马,有的索要美婢,气得对面魏王邸人脸色铁青,但也自觉有些应付不了,一边盯着这些纨绔们防止他们冲进王邸,一边则继续派人向府内通传。 “大王,有些不妙啊,魏王邸亲事几百员,咱们手中却没有合手器杖,若真用强争执,怕要被侮辱当面!” 李祎这个狗头军师拉着李守礼大声说道。 李守礼这会儿更不需仔细思索,直接就本色出演了,拍手大吼道:“魏王有党徒,难道我无?今天既然已经冲来,若是返身退走,来日还有什么面目再见神都儿郎!将我府中诸亲事唤来,魏王今日如果不割财厚赠,休想惊退我等好儿郎!” 其他众人闻言后纷纷拍手叫好,已经有人热心的冲回雍王邸去招呼府中诸亲事仗内赶来此处。 此时的魏王邸后园中,杨显宗等两百名敢战士已经驾船冲过魏王池,直接在魏王邸后园登岸。如此惊变之下,魏王府中也早有警觉,偌大庭院中到处都有奔走的身影,诸亲事帐内由各处冲出,驱杀这一股突然冲入的强盗。 “速去街铺传警,速去!” 魏王武承嗣这会儿也已经是吓得脸色惨白,衣袍下肥胖的身躯瑟瑟发抖,站在中堂前一边喝令示警,一边大声叫嚷着让府中护卫们至此来保护他。 “殿、殿下,雍王自率党徒来扰,已经攻破了坊门……” 此时前庭也有家人匆匆行入,向着武承嗣大声禀告道。 武承嗣听到这话,一时间更是惊得两眼激凸,脸庞上冷汗涔涔涌出,一把抱住身侧一名护卫,语调也带上了哭腔:“是代王、代王……这、这个竖子要杀我!代王要杀我!谁?谁能活我,赏钱万缗,速速护我入宫!我要见圣皇,我要……陛下才能救我!” 似乎是为了回应武承嗣的话,此时魏王邸后堂已经传来敢战士们的吼叫声:“逆贼武承嗣,祸国殃民,虐害皇嗣!奉政事堂宰相命,今日入坊杀贼!国贼武承嗣,今日必诛,余者无助贼势,可以活命!” 魏王邸亲事帐内,合有七八百之数,但也并非同时入直,寻常时节的话,应该是有两三百人常备。 但自从府邸被抄过一次之后,武承嗣也是满心的警惕,府中常备护卫都在四五百人之间。而且如今的魏王邸还有一些工匠入驻仍在继续营建,若只论壮力,邸中起码近千之众。 可是,新建的魏王邸实在是太大了,占了整个道术坊,而且那些匠人们随着敢战士们杀入其中,早已经吓得慌了神,纷纷往偏僻处躲避,这就使得整个王邸更加混乱,甚至就连原本还有战斗力的帐内护卫们都分散各处,不能在第一时间集结起来进行抵御。 当然,魏王邸的扩大虽然给防守带来极大压力,但也给杨显宗等敢战士们带来了麻烦,回廊巷道折转如同羊肠,不能直来直去的冲杀。 尽管两百敢战士所向披靡,入府后几无能当者,但在道路折转间浪费了一些宝贵的时间。所幸魏王邸中堂建造得颇为宏大,可以望着这座建筑奔行接近。 “速速扑灭中堂灯火!” 魏王邸中还是有机警之人,先是下令让中堂引入黑暗中,又抓住早已经魂不附体的武承嗣疾声道:“请殿下暂藏邸中密处,卑职先引众外探敌情虚实,召来金吾卫护送殿下入宫!” 武承嗣这会儿早已经是惊得满脸鼻涕泪水,闻言后便死死抓住进言那人臂膀,厉声道:“你也要弃我而去?狗贼,我往日待你不薄,我若身死,你等能活?不留邸中,速速护我入宫、我要入宫!” 武承嗣一番拉扯叫嚷,又浪费了一些时间,那名亲事府典军闻言后颇有无奈,直接扯下了武承嗣外罩的华服,将一名护卫外袍给他胡乱披上,并低声叮嘱道:“请殿下紧随于后,卑职这便护送殿下入宫。” 武承嗣闻言后连连点头,此时中堂灯火早已熄灭,紧紧拉住那名典军外袍,唯恐被落下。 一行人摸黑绕至前庭,这会儿廊下才有一些灯火燃烧,武承嗣这才发现此时围聚在他身边不过七八十众,脸色顿时又是一沉,颤声道:“怎么只有这些护从?这么少的人,如何能护我周全!代王他、他……速速召人,短时不至者,杀无赦!” 那典军这会儿也是一脑门的冷汗,拖着武承嗣继续前行,口中还有些恼怒道:“前门为扰,后堂为实,否则前堂早已杀入!殿下不要惊怕,只要入街得金吾街徒策应,此夜必活!” “我是大周魏王,我是千金之躯,能如丘八犯险!我不出、不出,你速冲杀出坊,着金吾卫来救我!” 武承嗣这会儿直接瘫卧在地,任那典军拖拉,只是不起身前行。 这时候,后堂的厮杀声终于传到了前庭,廊道间已经出现那健勇奔行的身影以及冷厉慑人的刀光! “蠢材,蠢材!本是能活,却自断生机!” 那典军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也是恨得咬牙切齿,松开拖住武承嗣衣襟的手,并抬腿恨恨踢了武承嗣那瘫卧身躯几脚,接着眸中闪过厉色,手中刀柄反持,重重戳入武承嗣胸膛! 他抹了一把脸上溅射血水,抽出刀来远远抛出,然后迎着冲向此处的敢战士们长拜在地,大声道:“小民手刃乱国逆贼武承嗣,伏地求活!” 顶点 0467 攸宁命绝玄武门 街鼓声响起,金吾卫街徒们也开始上街巡逻,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右金吾卫如今的外坊官廨位于天街西侧的宽政坊,早在街鼓响起之前,右金吾卫将军唐先择便在衙堂签令,分付诸路街使引兵出巡。 街鼓声响起后,唐先择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坐堂主持,而是在分配完任务后,便亲率一营骑卒离开衙堂,沿天街向北巡弋。 当一众人抵达天街附近的时候,正见到两百多名代王府亲事们离开积善坊,进入到对面的尚善坊中。贵人仪仗夜中出行,这在神都城中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倒也并不值得过分关注。 诸金吾卫街徒们眼见到代王府护卫那光鲜衣袍,眼中不免流露出羡慕之色。 这些权贵们帐内护卫,同样也属于南衙禁军序列,但能够出入于权门,番直任务也要远比他们这些昼夜穿梭于坊间市井的街徒们轻松得多。 这样的番直美差,能够分配到的自然也都不是一般人,往往是从南衙亲勋翊三卫抽调。三卫主要是品子宿卫,本身就是官二代,进入宿卫当中自然也是受到优待。 尽管相对于普通番上府兵,这些品子宿卫的任务已经颇为清闲,但仍有许多官员子弟不愿入宿。所以从光宅年间开始,官员子弟如果不愿服役,则就需要交纳一份品子课钱。 同时,有资格配给亲事帐内的权贵们如果不愿意接受这份官方的护卫,同样也可直接变现,拿取一份相同份额的课钱,这也是对高品官员与权贵们的一种福利。 毕竟居住于神都、办公于皇城,日常活动都在整个南衙宿卫体系的保护之下,也实在没有必要追求出入拥从。所以许多官员索性直接拿钱,这也算是高级官员对于下级官员的一种剥削。 不过凡事也有例外,诸如魏王、代王这种级别的权贵,本身便有大量的收入,并不将这一点福利放在眼中,而且出入的仪仗也都必须要有所维持,所以府中亲事帐内基本还是配齐的。 尽管这些品子宿卫战斗力实在堪忧,或许都比不上金吾卫在市井间招募的街徒,但当成群结队的出行时,也是颇具威仪。 随着代王府护卫们进入尚善坊,唐先择也下令队伍转行,跟随进入了尚善坊,并直接接手了坊门、街铺的防卫。 这也并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尚善坊本就是畿内贵坊,也是金吾卫巡查时重点关注的坊区,遇到一些盛大礼日的出行,甚至需要全程跟随,以确保贵人家居与出行仪仗不受骚扰。 控制住左右坊门之后,唐先择吩咐其余军士原地待命,他则亲率一队金吾卫士兵直登太平公主府门。这会儿代王府护卫们也已经在门前列队,并跟随唐先择一行一起进入了太平公主府。 府中员佐们眼见唐先择率人浩浩荡荡进入府中,自然是有些不满,当即便有人上前请唐先择将那些下卒留在府外。 可是其人话讲到一半,便见到唐先择佩刀已有一半的刀身出鞘,心中顿觉不妙,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忙不迭退到了一侧,却暗中使人向府内通报。 中堂宴席仍在继续,太平公主府中护卫武官却匆匆登堂,禀告右金吾卫唐先择率众冲入邸中。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接着便转头望向李潼,她自然清楚代王与唐先择的关系。 “是我着唐将军来见我,神都氛围异常,张罗一些人势,求个心安。” 李潼半真半假的解释一句,太平公主闻言后脸色稍缓,点头示意放行。 不过在堂那几个豆卢家子弟听到这话,言谈声不免变大,无非暗讽代王过于胆怯。对于这些小年轻们的胆大豪气,李潼也只是笑而不语,不经打击老天真,谁还没点年少轻狂。 很快,唐先择便阔步登堂,身上的甲衣披挂整齐,入堂后快速环视一周,然后视线便落在了代王身上。至于其身后那些甲士们,则快速的占据了门户两侧,并将公主府家人排挤到一旁,动作不乏粗暴。 “怎可如此失礼!” 宴席中一直少言语的定王武攸暨见状后便冷哼一声,并皱眉看了李潼一眼。 李潼并没有搭理武攸暨,自席中站起行入堂中,这才望着太平公主歉然一笑:“此夜有些事情不得不做,没有提前跟姑母商议,的确失礼,只能事成之后再来负荆请罪。” “慎之你、你在说什么?你究竟要做什么……” 太平公主这会儿自然也察觉到了不妥,身躯下意识的后仰,两眼则不断在李潼与唐先择等金吾将士们身上游弋。 “豆卢相公,在堂空谈不免乏味,我要向你引见两位宾客。” 李潼说话间举手向后方一招,跟随金吾卫一同入邸的王府亲事们当中便行出两人,身裹大氅,头上则带着风帽,低头行入堂中,使人难辨相貌。 可是当他们抬起头来的时候,堂中顿时响起几声惊呼,豆卢钦望更是两眼激凸、死死盯住那两人,下意识举起的手臂甚至都打翻了食案上的酒杯,酒水淋落在身兀自不觉。 这两人自然就是提前潜入代王府中的李昭德与狄仁杰,这其中狄仁杰还倒罢了,就算其人跟代王走在一起,顶多是让人有些惊诧。可李昭德分明在多日前便已经被外贬出都,但此刻却出现在此地,当中蕴意,让人不敢深思。 李潼抬手一挥,桓彦范自率王府护卫们冲入堂中,直入豆卢钦望侧席,佩刀也都抽出持在手中,虽无言语,但堂中气氛却陡然变得肃杀起来。 “代王放肆,怎敢于公主府擅弄刀兵……” 席中豆卢家子弟们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也都惊惧有加,纷纷避席起身,指着代王便慌不择言的喝骂。 “住口!” 豆卢钦望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拍案怒喝,制止了自家子弟的嚎叫,同时自己也从席中立起,视线自李、狄二人身上收回,望向李潼说道:“殿下若欲杀我,何必玷污公主厅堂!” 太平公主这会儿也是脸色铁青,在定王搀扶下站起身来,死死盯住李潼凝声道:“慎之啊,你怎么能这么做?” 不待李潼答话,李昭德与狄仁杰各自上前一步,先对公主施礼说道:“卑职等今日随代王殿下入坊,绝非有意惊扰公主殿下!魏王、梁王盗窃君威,弄权祸国,已是世道难忍、人皆义愤!此夜忠义之士奋起,匡扶王道,逐除国贼,请公主殿下施舍一地容此忠节!” “二公要随代王谋逆?” 定王武攸暨听到这话,神色更是大变,身躯连连后退,直接撞倒了立在侧堂一张屏风,口中更是大呼道:“府中卫士何在?还不快速集入此驱逐……” “不得妄动!” 太平公主陡然厉呼一声,抬手指了指半跌在地的武攸暨,并吩咐道:“还不快扶起定王!” 堂中侍者、婢女这会儿也都惊得面无人色,但听到公主的话,还是下意识冲向定王,将其团团围在当中。 “此夜不进则死,冒犯之处,容后请罪!” 李潼又对他姑姑抱拳,然后行至豆卢钦望身前,微笑道:“此夜正要与豆卢相公成就大事,又怎么会侵害性命!既然言是诛除国贼,豆卢相公身乃辅国重臣,岂能缺事!事态紧急,无暇细述,这里有两份书令,请相公且先入席加署!” 说话间,他两臂架起豆卢钦望将其退回席案坐定,感受到豆卢钦望衣袍下控制不住发抖的身躯,心中不免一叹,跟其先人相比,豆卢钦望不免欠了几分大事静气。 桓彦范弯腰将食案上的器物推出,并用戎袍衣袖匆匆擦拭,并将两份早已经拟好的书文铺在案上。 豆卢钦望这会儿自是惊慌,勉强维持住神情,可是看到两份书令上内容后,脸色又是忍不住一变。 这两份书令,一份是入坊诛杀魏王武承嗣,代王与他的名字并在其上,另一份则是着右金吾卫控制宁人坊的城防械库,只有豆卢钦望一人署名。不过两份书文都还没有加印,还不可称令。 豆卢钦望的宰相印令自存在政事堂与凤阁,但他这种身份的高官,身上总会带着一些私印。这种私印当然不具备法律效用,只是证明豆卢钦望的身份,偶尔事从权宜也会使用一下,但有司认不认那就看各自官威了。 这会儿狄仁杰也阔步上前,望着豆卢钦望凝声道:“皇嗣久幽禁中,请相公大义为重,切勿再存自保私意!” “狄少卿,你也……” 豆卢钦望喉结翕动,虽然到现在为止仍然没能完全消化惊变,但也明白,他一旦落印,那么与此夜之事便脱不了干系、百口莫辩了。 李潼见豆卢钦望还在犹豫,索性直接入前,在豆卢钦望腰际摸索,拽下一个丝囊,取出里面的配印便将两份书令加印。 其中一份书令,他转手甩给了唐先择,让金吾卫能够控制城防械库,同时也等于是增强了唐先择对右金吾卫整体的控制权。 唐先择虽然担任右金吾卫将军,但大批人马的调度,则就必须要有政事堂的署令。没有南省命令,唐先择也不能直接篡改即定的巡防布置,只能进行小范围的调整。 虽然这份手令并不是政事堂的正令,但右金吾卫同样存在许多关陇子弟,豆卢钦望的署名还是有一定号召力的。 “有劳二公继续为豆卢相公分讲事宜,我先入坊取魏王首级!” 李潼将诛杀魏王的手令收起,然后又看了一眼仍然脸色惨白的太平公主,也来不及再细说什么,只是对仍有几分惊呆的薛崇训招招手,便往堂外行去。 “且慢!” 太平公主突然疾呼一声,绕过席案行至李潼身旁,抬头抓下发髻上的金钗、步摇并诸佩饰,直接掷在堂前并大声道:“事急不暇重酬,但此夜若能竟功,我与代王必捐尽家财厚谢诸护国将士!” 听到她姑姑这么说,李潼不禁感慨不愧是他们李家血脉,就是有悟性。反观豆卢钦望,仍是一脸忧愁沉默,则就有点配不上其人势位。 “与你表兄同去,勿以你母为计!我自严守家门,等待儿郎壮功归来!” 太平公主抬手拍在儿子后背,并对李潼重重的点了点头。 就算没有太平公主的配合,对此夜成败也没有太大影响,但太平公主如此果决的表态,无疑会让事情进展更顺利几分。 “老夫虚活至今,即便遇事,也不必称夭。两位殿下并二公能奋起匡扶正道,老夫国禄久享,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当李潼率众行出厅堂的时候,已经听到身后传来豆卢钦望老迈但却不失豪气的话语,但也没有再驻足回望。 这种老狐狸活了大半辈子,最擅长就是趋利避害,当然会做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如果此夜仅仅只是自己一人发难,豆卢钦望怕是要宁死不从,但是眼见李昭德与狄仁杰都参与事中,当然能够洞察到这是一个难得的翻身机会。 夜中的神都城,躁闹有之,但总体还是静谧。李潼在诸护卫们的拱从下离开公主府直往道术坊而去。 飒飒秋风扑面而来,街面上少见行人,但沿途坊墙里却不乏人语声。 神都城这种坊市隔离的布局,每一坊都是一个独立的小空间,可以确保即便是发生什么动乱,也不会在短时间内蔓延全城,这也给城防调度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毕竟恐惧的情绪最能快速传播,一旦骚乱蔓延全城,城中民众们惊慌逃窜之下,也会影响讯息的传达,让城防系统不能在短时间内判断出动乱的源头从而重点扑灭。 当然,凡事都有利有弊,神都城这样的格局,也给李潼此夜弄事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只要确保坊中传警系统被控制起来,坊内哪怕杀得血流成河,消息的传递也会有一定的阻滞并延后,从而能够让他多线操作,重点突破。就算城中的金吾卫已经发现不妙,但在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之前,也没有权力擅自提高防禁等级。 李潼一行向东抵达惠训坊南时,对面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并伴随着高亢的歌唱声:“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 听到这歌唱声,李潼眉眼舒展开,这正是道术坊已经成功的信号。于是他便喝令身后诸帐内全都避往道左,脱下外边加传的那一身衣袍,并高歌回应道:“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 很快两方队伍便汇合起来,李守礼见到站在道左等候的李潼,推鞍下马并冲行至前,一脸兴奋的低吼道:“三郎,成功了!” “左金吾卫察觉没有?” 李潼一边挥手示意诸帐内将脱下的外袍抛在道路上,一边询问李守礼。 “有一队街徒入前盘问,被我喝退了,想是已经向洛北报信。” “只要还没南来就好!”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接过属员递来的皮甲披在身上,并对李守礼叮嘱道:“二兄此夜已经事了,且引府众返回道德坊守护家门,不得我亲笔手令,不准外出!” 这会儿诸敢战士们早已经下马换上了王府帐内脱下的衣袍,李潼并不打算引领这些帐内前往北门夺门入宫。 为了保证事情的隐秘,这些王府护卫们除了少数心腹之外,其他人都是在进入太平公主府内之后,才知代王此夜竟要图谋大事。而且诸帐内战斗力也有限,远不如敢战士们悍勇,稍后如果遇到什么突发状况,未必能从容应对。 不过李潼也并没有薄待这些人,他与他二兄今年岁收都收存在道德坊王邸中,就是为了犒奖诸从事者,这些人只要进入雍王邸协助防守,一场富贵是免不了的。 “三郎,你小心!” 李守礼亲手将三弟扶上坐骑,并凝声说道。 李潼拍拍他手背,同时也沉声说道:“二兄你也小心、珍重!” 之所以让李守礼回防道德坊王邸,其实也是存了以身诱敌、分化武家诸王武力的想法。两府护卫加起来六七百众,回到道德坊据守,即便左金吾卫武懿宗有察觉,引左金吾卫众南来攻打,短时间内未必能打下来。 李潼如果能够在北衙夺门成功,当然会第一时间派人前来救援,如果不能的话,他自己都死在玄武门了,也就没有余力再关照这个二兄,兄弟同赴黄泉而已。 所以在给西京人众传信的时候,李潼也准备了两个方案,如果听到神都事变成功,自然是组织起事。如果不成功,就尽快组织精锐南下益州,保护他长兄李光顺往安南逃窜,好歹给他们这一支留个后。 李守礼自率两府帐内返回道德坊,而此时杨显宗等敢战士们也早已经换上了簇新的王府帐内袍服,掩盖了一下身上一番厮杀的血腥气,只要不凑近观察,在这秋夜中倒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杨显宗策马入前,打开马鞍上的一个包裹,赫然是血淋淋的武承嗣首级,同时杨显宗又将攻打魏王邸并武承嗣身死过程快速讲述一番。 得知武承嗣居然是死在其王府典军手中,李潼不免又是一乐,然后让人将那典军引至马前,沉声道:“你是魏王府典军?我记得你名为丘功吧?有胆色,是了,已故南衙丘神勣,与你可有瓜葛?” 那个魏王府典军丘功这会儿也被套上了一身代王府护卫衣袍,匍匐在地颤声道:“代王殿下少壮威名,卑职也忠心倾慕,既然义士已经起事,岂敢再屈事国贼!卑职乡籍河北怀州,与故贼丘神勣并无瓜葛!” “好得很,此夜随我用事建功,无患前程!” 李潼抬手让敢战士们将这个阵前反水的丘功拉上战马,然后便号令敢战士们加速前行。此前之所以隐秘用事,是为了能够成功干掉武承嗣,现在武承嗣人头已经拿到,接下来也就没有再隐匿的必要。 马蹄声雷动,很快就回到了尚善坊中,李潼又看到右金吾卫将士已经杀进了坊中梁王邸中,但也并没有停留。武三思此夜入直政事堂,此夜并不在邸中,在计划中是要让李昭德等人入政事堂杀之。 他直接纵马回到了太平公主邸,此时豆卢钦望等人正在前堂整装准备前往南省,很明显李昭德与狄仁杰已经跟豆卢钦望达成共识。 “殿下怎么回返……” 眼见代王这么快便返回,李昭德不免诧异问道。 “魏王已经伏诛,小王先行一步,与诸公合功大内!共勉!” 李潼没有下马,只是让杨显宗提出武承嗣首级稍作展示,然后便直接转马离开了太平公主府,率领众敢战士们直上天街。到了天津桥头,李潼又叮嘱已经于此布防的唐先择注意拦截稍后从南省发出的命令。 “代王竟然这么快就诛杀魏王?你们二公究竟知不知代王于畿内还有什么隐力?” 太平公主邸中,眼见代王呼啸来去,豆卢钦望脸色变得颇为凝重,一边发问一边摆手道:“速行、速行!若再落后一步,恐势不在我!途中详说……” 豆卢钦望虽然是被裹挟入事,但在想通之后,这会儿已经表现得比李昭德等人还要积极。 本来随员还在将两副皮甲拼接,以供体型颇为臃肿的豆卢钦望披挂防身,但这会儿豆卢钦望也已经顾不上这些细节,直接招手催促速行。 李昭德与狄仁杰脸上也都各有惊色,他们是能想到嗣雍王今次也参与进来,就近对魏王邸发起进攻,有心算无心,再加上代王之后率众驰援,干掉魏王并不困难。 可他们却没想到代王竟然这么快就成功,几乎只是赶路的时间就将魏王首级取回。很明显,代王是留了一手的,言不尽实。 不过讲到留手后计,他们在代王明显不乐意的情况下将豆卢钦望引入事中,也算是先落一子。 但这会儿既然已经起事,也就无谓再更作深究,他们将豆卢钦望引入诚然是为了能够更加顺利的控制南省,代王暗藏手段,也是为了能够尽快对玄武门发起冲击。 总之,都是为了此夜能够成事,若还斤斤计较贻误时机,他们此夜也都活不了! 因此,一行人便也匆匆离开太平公主府,直往皇城方向而去。同样的,在行过天津桥前,几人又叮嘱唐先择,未得他们当面授令,不准放任何人事通行天津桥。 所谓政变,本就不是常规的斗争手段,讲究的不是能够发动多少人入事,而是要争取在大众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控制住斗争的核心。 他们作为先发者,本来就占尽主动,如果还要调集重兵入都,等待军众集结的过程便已经将主动权拱手让人。 当李昭德等人通过天津桥的时候,便听到洛水下游新中桥附近已经响起了刺耳的警鼓声,显然魏王被杀一事已经惊动到了左金吾卫。 不过李昭德等人也并不慌乱,他们三人或是在位的宰相、或是曾经的宰相,自然清楚这样的紧急情况是要有一定的流程。讯息往来传递的过程,足够他们进入南省进行截留并作出布置。 一众人并没有直赴端门,而是转向皇城左掖门,左掖门外早有李昭德负责联络的右监门卫李道广率兵在等候接应。 彼此汇合之后,李道广便拱从三人畅通无阻的进入到皇城,在皇城诸司衙署之间快速前行,向更内部的区域接近。 新中桥警声响起的时候,李潼一行已经抵达了东城承福门附近,警鼓声响起后,明显见到皇城周边巡弋的南衙禁军增多,在贴近宫墙的时候,甚至可以听到城墙上传来强弩绞索声,整个皇城的禁卫系统已经被激活。 与此同时,也有成队的左金吾卫将士们出现在坊街之间,并快速往新中桥方向移动。 “南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眼见一队金吾卫骑士策马行过,李潼示意几名敢战士当街拦路,并明知故问的喝问道。 率队的兵长很快就认出了代王并其随员,连忙上前恭声道:“洛南有运货商船冲击魏王堤,巡河兵士来告,卑职等奉命前往调查!” 听到洛北的金吾卫仍不知魏王已经被抄了家,李潼稍微松了一口气,然后便挥起马鞭直接抽在那兵长肩甲上,同时怒喝道:“如此小事,值得如此大动干戈!魏王私设水栅,榨取民血,发生这种事情,有什么可意外!你等究竟是南衙贲士、还是魏王家奴?回告河内王,我此刻便入宫奏事,若因他小题大做、影响到明日大朝,唯他是问!” 那兵长忙不迭恭声应是,代王与武氏诸王的矛盾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因此此际代王当街喝阻他们,这兵长也没敢往别处去想,只求应付过代王再继续前行。 可是他却看到代王直接勒马当街停住,只能又硬着头皮喝令骑士们转身往清化坊左金吾卫官衙而去。反正这一次出行,本也不是南省令出,是河内王自己关心魏王才私遣他们前往查看,被代王所阻,河内王也怪不到他们头上。 李潼一行沿街北进,途中所遇南来的金吾卫兵众,尽数被他喝退,好歹给道德坊的李守礼减缓一下压力。这些金吾卫兵众们只要还没入坊亲见魏王府的惨状,意识中仍然觉得这是诸王在私斗,不会往更深处联想。 如此一直抵达宣仁门,李潼一行才转入东城,绕过文昌都省,向北面的含嘉门而去。 此时东城范围内也早被皇城外的警鼓声所惊动,此处多有南衙将士往来巡弋,并向诸宫门处进行增防。无论坊间发生什么骚乱,只要确保皇城内不乱,朝廷都能快速做出反应,调集城防军队扑灭骚乱。 然而这些人却不知,真正的大贼早已经打入了内部之中。不过由于警戒级别的提升,李潼一行前进也有些不顺利,沿途多受盘查。 也幸在李潼有北衙千骑使的身份,这些南衙禁卫们都知他是入直北门,倒也没有直接拦阻。如果没有这一层身份,李潼再想接近玄武门,也就只能一路强攻过去了。 如此一路自含嘉门转入曜仪城,千骑军营已经依稀在望,李湛早已经率领三百名千骑士卒于此等候,同时将千骑调兵符令一并递上。 李潼接过印令,便从怀中掏出早已经写定的军令,直接落印甩出,并疾声道:“速往仓城提取弓弩、甲胄!” 此前他与敢战士沿东城入此,沿途多有盘查,自然不适合携带重器。而且千骑对此也有颇为严格的管制,只能在正式的发难之前才进行全副武装。 两方兵合一路,先行退到仓城,就地接管了械库,等到诸将士再行出时,已经各自换上了一身禁军最为精良的武装。就连李潼这会儿也披挂上了一身明光铠,之后才翻身上马,直往玄武门方向而去。 尽管此时曜仪城千骑驻营中仍有数百名千骑士卒在休,但李潼也没有继续将人征调出来,路过营盘时,只是严令将士谨守营盘,未得他的手令,不准出动一卒。 搞宫变这种事情,从来也不是人越多越好,攻其无备已经占尽主动。掌握了多少兵力,并不是一股脑全拥上去,而是要在乱中取静,在保证能够成功斩首的情况下,动用的兵力越少越好。 后世一些影视作品,动辄成千上万的所谓精兵在皇宫摆开阵势,所谓满城尽带黄金甲,威风是威风了,可也不动脑子想想,这种级别的讲数,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尴尬不尴尬。 且不说摆这种阵势浪不浪费时间的问题,关键也得防备一下他朝君体也相同啊!夺取权力,并不是为了践踏权力,就算仗着人多势众,将皇帝拖死狗一样的宰杀,皇权还有什么威严? 心中闪现着这些杂乱的念头,李潼一行很快就抵达了玄武门附近,在这里唯有一道关卡,那就是羽林军设在玄武门东边的一个营地。此时营地中依稀可见羽林将士们已经披挂整齐,随时准备列队行入补入宿卫。 但李潼行过营地的时候,对此根本不予理会。倒是有几名羽林将领在听到千骑奔来的马蹄声较之往常沉重许多,意识到有些不妥,打算上前盘问,但千骑将士们直接呼啸而过,冲至玄武门前,也让他们追之不及,只能入营多加防备,并等待玄武门处军令传达。 此时的玄武门前,上下早已经是灯火通明,特别北衙两名大将军麹崇裕与武攸宁早已经登上了城楼向下俯望。 看到千骑不同以往的武装规格,武攸宁也是心中一图,下意识向后一退,并示意兵卒在城楼喊话:“请代王先引众归营,得禁中传令之后再入直玄武城!” 李潼这会儿全副武装,勉强抬头向城楼望了一望,马鞭一指队伍中的杨显宗。随着杨显宗上前,其他千骑将士们在李湛率领下簇拥代王向后退出数丈,人马交叉将代王完全保护在阵列之中。 “魏王把持君王,祸国乱政,今已伏诛!内外将士,举义今夜,共扶正道!” 杨显宗口中大喊,同时手中包袱一抖,武承嗣那颗已经被削去须发同时擦拭干净的人头便被抛在玄武门前,然后快速向后方对阵中后撤。 与此同时,李潼也在队伍中大声喊道:“我与政事堂诸相公,奉圣皇密旨,此夜诛杀国贼,承嗣、三思俱已伏诛!攸宁此獠,谁能斩之,面圣之后,必有功爵重赐!” 此时玄武门前,除了千骑并敢战士这五百余众之外,玄武门上下也有六百余名守军。尽管整个北衙兵力一万多,但也并非只集中玄武门一地,除了驻营将士之外,此夜参与宿卫的还要分散于大内之间。 一旦发生紧急情况,玄武门才会发出示警军令,抽调左近诸营将士快速参战拒敌。当然,前提是示警军令能够发出,否则哪怕几十丈外的羽林军驻营,也不敢贸然出营。 “假的、这是假的!” 武攸宁听到宫门下喊话,一时间也是惊悸入骨,忙不迭叫喊道:“速速示警!代王犯上作乱,妖言惑众!” “斩杀攸宁,功爵重赐!” 玄武门前诸千骑将士纷纷大声叫喊,而李潼也掀起面甲,直望向城头灯火交汇处正张牙舞爪的武攸宁。 “王命杀贼,匡扶正道!” 突然,城楼上一声怒吼,早已经暗自移动到武攸宁身后的郭达奋而拔刀,直接劈刀斩在武攸宁后背上,但武攸宁前后都覆重甲,这一刀落下并无血光迸溅,可是莫大的力道也将武攸宁撞击得直往前方掠起,直接在垛墙齿口跌下了城楼。 如此异变之下,站在城楼另一端的左羽林麹崇裕脸上也是惊容乍现,但片刻后脸上闪过决然,挥臂大吼道:“射杀贼王攸宁!” 一轮箭雨射下,武攸宁本来还在地上挣扎,但在这箭雨攒射下,甲衣薄弱处纷纷中箭,只是一时还未中要害,他惨叫连连,努力的斜起眼来望向城楼,口中发出厉鬼一般的嚎叫:“狗贼、狗贼陷我……” 看到武攸宁挣扎动作渐弱,麹崇裕冷静的挥手道:“开宫门,迎代王!” 与此同时,他又指了指城楼上正与武攸宁亲兵搏杀、已经身中数刀的郭达:“救下这名义士,献于代王!” 宫外有警训传入,本来按照俗规,他们两卫大将军是需要在营中统军待命。之所以同登城楼,是因为麹崇裕的邀请。他本以为自己是代王在北衙最大的暗棋,却没想到代王早已经将死士安排进了武攸宁的亲信中,如此不慎,如何能活? 0468 三思钦望,共赴黄泉 北衙行事颇为顺利,皇城中同样不遑多让,甚至由于路程的缘故,豆卢钦望等人抵达凤阁外省的时间较之代王抵达玄武门还要提前许多。 这也是豆卢钦望加入政变所带来的便利,李昭德与狄仁杰既非在位宰相,也不是凤阁官长,按照此前的计划,他们想要进入凤阁外省夺取到临时应变的制敕权,难免是要经历一番波折。 不过豆卢钦望本身就是凤阁内史,虽然今夜并不在直,可神都坊里突然传出的警鼓声又给他提供了一个极佳的借口,在右监门卫主动开门揖盗并一路护送的情况下,畅通无阻便抵达凤阁外省。 “豆卢相公何以突然归省?莫非坊间真的发生大乱,竟连相公都受惊……李、李相公?” 凤阁外省今日在直乃是新任宰相、凤阁侍郎张锡,得知豆卢钦望率众入省便匆匆出迎,这里跟豆卢钦望话还没有讲完,视线已经瞥见跟随在豆卢钦望身后的李昭德,脸色顿时大变! 不待豆卢钦望答话,李昭德已经前行一步,指着张锡说道:“今日某等与代王殿下共事起义,匡扶正道,事关国运前程,惊扰之处,容后细述!请张相公暂归别堂,事定后再请见谅!” 说话间,李昭德将手一挥,身后右监门卫将军李道广已经上前一步,口中道一声得罪,然后便亲自挟持张锡退入一侧厢室,将人推入其中,接着又吩咐同行将士分出几十人牢牢守住此处,不准张锡外出。 豆卢钦望眼见到这一幕,眸中不禁闪过一丝怒色,李昭德此举实在是有些越俎代庖,究竟是将张锡软禁起来、还是游说引入,于情于理,都该由他这个凤阁内史作主。 “请豆卢相公速登直堂,暂掌制敕,镇抚南省人心!” 处理完张锡,李昭德又对豆卢钦望说道。 他当然也知自己这一行为有些不妥,但之所以还要这么做,一则性格使然,就在几个月之前,他还是政事堂与凤阁老大,二则就是处境使然,如今的他明面上的身份只是一个流人,一旦凤阁内史与侍郎都入事中,他在后续的存在感与话语权将会更加薄弱,甚至有可能会被排斥出政变的核心层。 豆卢钦望心中虽然暗存不爽,但这会儿也知事态紧急,不必在这样的小节上斤斤计较。他阔步登堂,当即下令让诸舍人、主书毕集于直堂中,并快速发放书令,让皇城百司留直主事官员速速赶来凤阁外省集合,以待后续。 与此同时,豆卢钦望又发军令着右卫将军豆卢贞松等速往则天门待命,并调度城防诸卫快速入坊,控制坊居的武氏诸王府邸。至于其他没有调动的南衙人马,则各守所司,不准擅动。 桓彦范跟随右监门卫一同进入凤阁外省,因其乃是代王嫡系,所以被派作临时的信使前往天津桥向右金吾卫唐先择传递消息。 桓彦范受命之后,还不忘提醒一句道:“河内王执掌左金吾卫,强卒环拱,依傍东城,尤需防备,这也是代王殿下的意思。” “国计自有宰相操持,何须你小卒置喙,速去!” 豆卢钦望闻言后,冷冷瞥了桓彦范一眼,摆手驱退。 诸多书令下达,用时一刻多钟,同样今日留直的凤阁舍人崔玄暐行至狄仁杰身后,看一眼端坐正堂的豆卢钦望,语调颇有不乐道:“豆卢相公将要与事,狄公没有提及啊……” 也怪不得崔玄暐郁闷质疑,按照原本的计划,此刻坐在堂中签署命令的本来应该是他。可是现在有了豆卢钦望主持大局,凤阁这里他就完全发挥不出什么作用了。 狄仁杰闻言后心中一叹,低头躲避着崔玄暐颇有怨念的目光,只是说道:“事发突然,不暇细述。稍后要请崔舍人你引南衙众进入大内,护引皇嗣,一定不可出错!” 听到这一安排,崔玄暐脸上的怨气才有所消散,不再多说什么。 然而狄仁杰这里刚刚说完,豆卢钦望却又开口道:“崔舍人暂留外省,等待留直朝士于此集合。我与二公即刻过则天门,入政事堂抓捕梁王,杜绝乱命泄出!” 此言一出,且不说崔玄暐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狄仁杰也顿时皱起了眉头,上前开口道:“崔舍人日常待制内殿,由他率众入宫护引皇嗣正合其宜!” 李昭德也开口道:“崔舍人入引皇嗣,此乃与代王早定。临事换人,怕不能从容从速!” 豆卢钦望闻言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屈指一敲脑门掩饰道:“诸令分发,难免思计杂乱,幸得二公提醒。只是,稍后朝士群基于此,总需要有人居此策应主持,若张相公能够在堂主事,则无患……” 说话间,他视线转望向李昭德并狄仁杰。 两人闻言后心中各有气苦,没想到豆卢钦望此刻就要下绊子。 凤阁外省仅仅只是一个政变途中发布应变命令的中转场所,只要接下来快速入宫控制住政事堂、掌握了更加正式的制敕之权,凤阁外省自然降格,实在没有必要在这里留派什么要员。 豆卢钦望刚入凤阁外省,便要一反此前途中约定,狄仁杰这里还在思忖对策,李昭德已经转身向堂外走去,并对崔玄暐和李道广招手道:“南省自有豆卢相公坐镇,可以无忧。皇嗣居苑,护从寡弱,速速随我入宫拱护皇嗣!” 李道广自然跟随李昭德行出,崔玄暐看了一眼狄仁杰之后,心中略作权衡,便也快速的跟了出去。 “请相公大局为重,此夜若事不能济,则你我俱死无葬身之地!” 狄仁杰眼见这一幕,脸色也变得颇为难看,顿足对豆卢钦望说道。 豆卢钦望面色闪一闪,颇为歉然的对狄仁杰点了点头,然后吩咐在堂官员于此留守,他则与狄仁杰在禁军将士的拱从下直往则天门而去。 右卫将军豆卢贞松此时已经率领紧急召集的三百多右卫将士在此等候,至于准备更充分的右卫中郎将薛讷已经率领五百将士与李昭德等自会昌门进入大内。 眼见到豆卢贞松身后那三百不成阵势之众,豆卢钦望脸色顿时一沉,本以为李昭德只是负气一说,却没想到其人真的自作主张、先行一步。 “昭德刚愎自用,真是不顾大局!” 他恨恨低骂一声,然后又说道:“且先守在则天门,速入左威卫集众用事!” 则天门后入直宿卫者情况要更为复杂,并直接受命于政事堂,眼前只有区区三百军众,豆卢钦望没有信心能够安全的将他们护送抵达政事堂。 且途中一旦发生战斗,让政事堂留直的梁王武三思得有警觉而直接向南衙诸卫下令,那么他们的主动权将荡然无存。稳妥起见,豆卢钦望打算先在则天门停留片刻,收集一部分皇城中的南衙将士,做好恶战的准备。 “绝对不可!此夜用事,在于敌之无备、我之迅捷,进则有机可趁,顿则恶战必起!” 狄仁杰这会儿额头上已经显出冷汗,直接否定了豆卢钦望的提议,并拉着他直往则天门行入:“此夜门内在直右玉钤卫大将军权善才,同样心在正道,入门即刻招至!” 南衙这里卫府诸多,令出多门,一旦开战,则必成糜烂之势,接下来局面会演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敢笃言。 当然,狄仁杰也明白,豆卢钦望之所以有此想法,也是自恃他们关陇勋贵在两衙根基深厚,就算真的政令崩坏、全面开战,同样也具有着不小的优势。但如此一来,则就是自身不敢犯险,而将整个国运前程进行赌博。 眼见豆卢钦望被狄仁杰拖拉前行,豆卢贞松自有几分不满,扶刀上前道:“相公所言乃是稳重正计,狄公既然与事,怎能如此慌乱就急!” 狄仁杰斜望豆卢贞松一眼,又望着豆卢钦望凝声道:“代王殿下往夺北门,李相公已入大内,相谋者俱行于前,豆卢相公若一意留顿于此,请斩仁杰!否则,狄某亦愧见相谋共事之众!” “走、走!速往政事堂!诸公俱尚勇义,老夫岂无搏命志气!” 听到狄仁杰如此厉言,豆卢钦望也终于痛下决心。他心里当然也明白,眼下这尴尬局面,大半是因他而起,李昭德负气先行,使得他们此刻能够动用的力量骤减。若那两方都能成事,而他在这里却被困阻不前,无疑就会遭到抛弃。 于是在豆卢贞松并其身后三百右卫卒众的拥从下,一行人快速进入了则天门内。 此时则天门内朝街上,早已经出现了许多其他南衙诸卫的仗内厢卫持殳士。这些南衙将士们并不以战斗为主,主要是因为明日大朝参礼所以提前进宫筹备,每一卫入参者都有上百众,一旦整合起来,也是一个颇为可观的数字。 “请问豆卢相公突然入宫,可是有什么急情要奏?” 很快就有南衙将领率领成队持殳士入前询问,言语中已经满是警惕,更有人直接高声叫嚷道:“请相公暂停道左,容末将先往政事堂请令导引!” 面对这一局面,豆卢钦望一时间也是颇有些哑口无言,不知该要如何回应,一路闷头疾行。 队伍中狄仁杰已经见到有玉钤卫大将军权善才也在向此而行,于是越众而出,大声叫道:“魏王、梁王等乱政祸国,在朝忠勇之士此夜相约用事,魏王已经伏诛,此行只为收取梁王性命!诸将军可有勇义,相从共事!” 此言一出,闻者哗然,在场众人无不惊乱,唯有权善才先人一步反应过来,率先大吼道:“诸王乱国久矣,某应狄公忠义,随公杀贼!” 说话间,权善才已经率领身后那百数持殳士加入到此方队伍中,使得队伍规模更加壮大。有了这一个表率,后续也陆续有人响应加入其中。 不过南衙诸卫本就人事复杂,并非人人都会响应狄仁杰的号召,加入进来的也是少数。至于其他大多数,则仍存观望犹豫,另有一些心向武氏诸王者,这会儿则已经在怒骂逆贼了。 但无论如何,有三百右卫将士打底,再加上权善才等人加入,此时队伍也扩大到四五百人,相对而言,已经是附近规模最大的队伍了。 眼见没有发生最恶劣的情况,豆卢钦望这会儿胆气也壮了起来,步履更加矫健,一边向前疾行,一边大声喊叫道:“诸将士世享国恩,当此大用之事,能作旁观!但凡从义之众,无患名爵分赏!” 政事堂位于凤阁内省,与则天门距离并不遥远,在没有南衙将士敢于入前悍阻的情况下,豆卢钦望一行仍能保持长驱直入的态势,很快就抵达了政事堂外。 这会儿,政事堂外已经有甲士在紧张的排列阵势,明显是奉了堂内命令要于此阻击作乱之众。豆卢钦望一行人到了这里,也不得不停顿下来,豆卢钦望还待要向前喊话,权善才已经先一步大声吼道:“事已至此,阻事者死!” 喊叫间,权善才自率身后持殳士冲杀入前,与政事堂外众将士展开了肉搏。由于则天门被率先拿下,并没有发出示警,所以眼下政事堂这里将士也只是紧急召集,仅仅只有三百余众。 眼见战斗已经打响,豆卢钦望也当机立断,挥手下令让右卫将士们加入战斗,自己则与狄仁杰缓行压阵,一步步靠近政事堂。 无论最初计划如何,到了这一步,那些响应举事的禁军将士们无疑是多了一份不成功便成仁的壮烈之想,而政事堂前诸将士则仓促应变,士气上已经落了下乘,兵数又不占优,本就未成的阵势很快就被冲垮,且战且退,很快就被杀入了凤阁内省的堂中,溃势也越发明显。 狄仁杰进入凤阁内省后,视线匆匆一览,很快就发现正有几十人正簇拥着梁王武三思正绕廊疾行,打算突围外逃。 “梁王还能逃往何处?豆卢相公等已经至此,代王也已夺下玄武门,北衙将士尽在掌控!梁王留此,还能不失体面,若被代王所执,则必受脔割极刑、死无全尸!” 夜空下,狄仁杰向着武三思所在的方向大声吼叫道。 豆卢钦望也大声喊道:“速速阻截,不要走脱了梁王!” 政事堂内甲众本就斗志不高,此时听到两人接连喊话,不免更加的消极,除了还有少数人仍在坚持缠斗,其他人则早已经弃械向阴影处逃窜。 没有了阻滞,入堂众人自然快速向武三思方位移动去,很快就将之团团包围在其中。 “幸得狄少卿临事劝勇,才能一鼓定势!老夫计狭,若是短留则天门,接下来怕是难免苦战啊!” 眼见武三思已经被包围起来,豆卢钦望悬着的一颗心也彻底落下来,心情大好,转身对狄仁杰承认自己的错误。 “眼下态势,已经悖离前约。李相公先行一步,还是尽快收斩梁王,并将皇嗣殿下引入此处,才可畅议后事!” 狄仁杰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心里也越发感觉到豆卢钦望的不可控,尽管事情并没有完全崩坏,但也不容乐观。他是心知代王较之豆卢钦望要更加的不可控,一旦知道了他们在南省还有这样一番波折,或许还会有变数发生。 豆卢钦望听到这话,却没有再作回答,眼见到豆卢贞松等已经将武三思给控制起来,脸上喜色更甚,入前望着脸色铁青的武三思微笑道:“梁王殿下,失礼了。你等不要怠慢贵人,且先将梁王收监于政事堂。” 说话间,他也转身往政事堂行去,并第一时间收缴政事堂宰相们诸印章,所下第一道命令便是针对狄仁杰:“请狄少卿速往凤阁内省,告知大事已定!” 不待狄仁杰反对,豆卢钦望又连下几令,全都是有关南衙军众调度的内容。如今控制了政事堂,豆卢钦望才算是真正的大权在握,哪怕如今代王已经控制住了圣皇陛下,制敕不经政事堂加署,同样也是乱命。 “请相公先斩梁王,以正用事者忠义之名!” 狄仁杰又上前抱拳凝声道。 豆卢钦望闻言后,顿时皱起了眉头:“方才还夸狄少卿你勇志能决,怎么这会儿却作此愚言?梁王官爵俱是显在,岂是我等臣下能够轻决生死!我等今日用事,是为了肃清朝堂,并非使权作乱,梁王是死是活,该留圣皇与皇嗣裁断!” 狄仁杰听到这话,身形晃了一晃,涩声低吼道:“相公怎可如此……” “此事不必多说,后续我一身担之!狄少卿速往,若误事功败,这就不是你我能够担当的责任!” 豆卢钦望眸光闪烁,抬手示意堂中几人速速护送狄仁杰前往皇城凤阁外省,及见权善才想要跟随,他则将之喝阻,道是留此还有大事要付。 豆卢钦望之所以不即刻斩杀武三思,自有他的考量。今日政变,他本就不是主谋,事发之际才被裹挟入内,能够掌握到的主动权非常少。 不要说代王他根本就控制不了,就连李昭德那个流人、自恃人事提前筹备都说走就走。如果这一情况不能扭转,他在接下来的话语权同样不高。 外坊魏王已死,如今梁王也已经被他所控制,代王如果夺下了玄武门,那么建昌王武攸宁肯定也性命难保。如此一来,武氏诸王势位最高三人都已经不成大患,接下来就是要初步确定一个新的秩序。 豆卢钦望之所以对梁王扣而不杀,主要还是防备代王。李昭德与狄仁杰对代王的势力高低全都语焉不详,豆卢钦望自然也无从判断。 如果代王不能如约夺下玄武门,那么他们在南省闹得再热闹,此次事变也不可称成功,豆卢钦望大可以与梁王达成控制,倒打一耙,将事变的大罪扣在代王头上,事实上他也真的只是被裹挟入内,没得选择。 圣皇陛下想要快速控制事变后的局面,当然也不敢对他深作追究,甚至还要加以重权。 如果代王夺门成功,那就意味着代王已经能够控制北衙军力大部分,这当然更加危险。此前还未在势时,代王已经对他流露恶意,如今裹挟北衙之势,他的处境当然更加堪忧。 留下梁王,有助于争取他们南省宰相对于接下来定势的事权,可以避免代王以北衙人势压制他们南省之众。 代王那个人,入世之初便显示出其人内心的不安分,如今入嗣孝敬又作此大事,豆卢钦望绝不相信他会自甘于复唐功佐。 眼下这场事变究竟是一个什么性质还未有定论,但代王已经先造杀业,扣下武三思,就能够让代王心存忌惮,从而让出更多的主动权。 豆卢钦望内心里,还是倾向于后一种可能,那就是代王已经控制住了玄武门。如此一来,他更需要一个把柄,让代王主动跟他来谈,无论交涉出什么样一个结果,起码能够给他整合南衙军力争取到时间。 如果更往夸张处想象,李昭德此行可能都会扑一个空,代王不只掌握了玄武门,可能就连圣皇与皇嗣都一并给控制住。 尽管这个可能很小,但见李昭德等人对代王那么快就斩杀魏王都心存惊疑,可知代王必然隐藏了一股就连几个同谋者都不知的力量,所以豆卢钦望也不得不防上一手。 无论发生哪一种情况,对豆卢钦望而言,此刻保住梁王武三思,就等于保住了他的一条退路,不至于全无选择。 豆卢钦望倒是没有想错,当玄武门打开,李潼率众进入玄武城的时候,宦官杨冲已经等候在此,并入前禀告道:“启禀殿下,阿九一行已经成功将皇嗣一家引入闲苑安置。行事所以如此顺利,多赖王妃召集的宫人诸众掩护导引……”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他并不是刻意要违反约定,只是豆卢钦望的突然加入对他而言是一个颇大变数,他总得防备被这老狐狸背后插刀,所以决定抢先将他四叔控制起来,从而给手中增加更多筹码。 不过杨冲接下来一句话却又让他陡然心绪一沉:“圣驾此夜本来留宿西上阁,但不久之前突然转驾,不知何往。王妃等亦被召入伴驾……” “陛下已知宫外哗乱?” 李潼闻言后脸色一沉,疾声问道。 “应是不知……圣驾夜中转移,并不是偶然之事。但此前仁智院宫人频有集散,怕也未能完全瞒住圣听。” 杨冲又连忙说道:“仆已经着令宫人细致打听圣驾去向,不久之后,必有回信。” 李潼听到这话只是默然颔首,他奶奶这些年看起来凶威赫赫,其实也是警惕十足。如果按照前计,他在禁中不作更多布置,夺下玄武门后便直往他奶奶寝殿而去,趁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会有极大可能直接控制住他奶奶。 可是现在,因为他要贪功将他四叔也控制住,那么人事的调动不免就露了痕迹。不过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奶奶应该也不会对他家人痛下杀手,只要能够及时找到他奶奶藏身地点,仍能补救。圣驾转移,绝不是两三者轻松随行,无论他奶奶再怎么谨慎,也一定会留下痕迹。 眼下担心也无益,李潼先在玄武城千骑直堂中进行一些人事的调配。 他收取了武攸宁的右羽林符令,然后着令杨显宗速往北邙山军营去召肃岳军健儿出营,循北门密道南下入城,先往清化坊对左金吾卫试探虚实,若武懿宗仍在衙堂,则将清化坊先作围困,若武懿宗已经率兵出坊,则直接当街格杀! 与此同时,麹崇裕仍守玄武门,新任左羽林将军泉男产则率一千羽林军快速南下,控制住明堂后方的大业门,不准南衙兵众大举进入内宫。 至于他自己,则留守玄武门此处,等待宫人耳目回报他奶奶踪迹所在。 泉男产率羽林兵卒南行,当抵达大业门处时,恰好遭遇了李昭德一行。 彼此之间也曾谋事,当李昭德见泉男产出现在此,不免拍掌喝彩道:“代王殿下果真勇壮不凡,能托大事!这么快就定势北衙,此番大事成矣!请泉将军速速放行,容我入宫护引皇嗣殿下南面迎见群臣!” 泉男产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只是凝声道:“请李相公见谅,末将行前,殿下严嘱,不见梁王首级,不纳南衙一卒入宫!” 李昭德听到这话,脸色陡地一变,又连忙开口道:“南省行事,小生波折,我此番先行……” “南省用事如何,相公无需诉我。不见梁王首级,不得入内!” 泉男产却不听李昭德的解释,仍是谨遵代王教令,甚至让羽林将士们登上宫墙,架起了弓弩。 李昭德眼见此幕,心情不免更加恶劣,索性上前一步,大声道:“我非南衙将士,周身无有寸铁,入内拜见代王,可否放行?” 泉男产沉吟片刻,才示意兵卒们分开一条小路,李昭德回望薛讷并崔玄暐说道:“你等速速归告,皇嗣安全无忧,着豆卢相公速速斩杀武三思,首级送来此处!” 薛讷等人闻言后,便转身复往南面行去。 当李昭德被引来见面时,李潼刚刚得知他奶奶仪驾正在西面仙居院,正打算率众前往。 “代王要悖信?明明前约议定,皇嗣南面受命,为何强阻南衙众入此拱从皇嗣?北衙或有万数甲士,即便人人追从,能敌天下之众?” 李昭德本来就不是好脾气,此前已经被豆卢钦望折腾得一肚子火,此时见代王也要出尔反尔,已经忍耐不住。 军士入前细禀李昭德引众而来的情形,又听到李昭德这么说,李潼停下脚步,望着李昭德凝声道:“李相公何出此言?我若贪势,便不作前约,大事未定,岂能失信于诸公?但你等南衙用事,已经波折横生,我若将皇嗣送出,反是加害。三思首级何在?” 李昭德闻言语竭,片刻后才又说道:“我孤身前来,能不能先见皇嗣一面,确定安危?” “我若不足托,则天下无人能托!李相公无谓奔波虚劳,且入大业门等候消息,恐你我性命、所尚道义,已经在奸贼谋中!” 说完后,李潼也不再与李昭德浪费时间,抬手示意军士将之引回大业门,自己则率领三百名千骑将士往仙居院而去。 当他们一行抵达仙居院的时候,便见到另一名千骑果毅邓万岁已经在此驻守,眼见代王行来,邓万岁遥遥叉手扬声道:“卑职奉内命入拱皇苑,请代王殿下止步容禀。” 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李潼本也不指望他奶奶身边还能全无设防,邓万岁出现在此地,也并不意外。 他想了想之后,便对邓万岁说道:“请邓果毅入禀陛下,慎之既然已经至此,纵有洪浪滔天,众志为堤,必护我恩亲万全!请陛下安在殿中,无需外事为计!” 他这里话音刚落,苑中已经响起上官婉儿的清脆声音:“陛下有问,殿下此夜行事,能无愧否?若问心无愧,可单身登殿来告!” 听到这话,李潼默然无语,站在原地又传令着李湛再引五百千骑将士,在邓万岁等人的布防之外又加一层防护,确保内外隔绝,然后他便往大业门而去。 一颗老鼠屎,能坏一锅粥,无论是李昭德那里所知的讯息,还是李潼目下所面对的局面,都说明把豆卢钦望这个老狐狸引入事中,真的是弊大于利。 虽然眼下他奶奶于仙居院已成困兽之态,但他现在也根本不能入内。无论出于哪一方面的考虑,他都不可对他奶奶刀兵相向,唯有通过层层施压,彻底击破他奶奶的心防,才能让他奶奶认清现实,主动见他。 能够击破武则天心防的,当然是眼下代表着她对朝局控制力的武氏诸王的脑袋。眼下他已经砍了武承嗣、武攸宁的脑袋,但这两颗脑袋加起来,都不如武三思那颗重要。 毕竟武三思乃是政事堂宰相,只有干掉了武三思,才意味着朝局已经彻底摆脱了武则天的控制。 李潼来到大业门的时候,李昭德与崔玄暐正站在隐蔽处低声耳语交谈,各自神情都算不上好,及见代王靠近,便都闭上了嘴巴。 “怎么样?是不是豆卢钦望反目在先?他要力保三思!” 李潼见状后便冷笑道。 这会儿,李昭德也没有了此前那种强硬语气,只是恨恨道:“豆卢私计太甚,无顾大局,实在可恨!殿下请稍给耐心,狄怀英已经在南省联络诸众,希望能说服豆卢以大局为重!” “说服?为什么要说服?钦望与三思,此夜必死!否则,今夜所举义事都成笑谈!” 李潼斩钉截铁的回答道,豆卢钦望眼下敢作这种大死,一则自恃其关陇根基,二则仍然在外的庐陵王李显,三则远征突厥的薛怀义大军,自以为进退从容,自己不敢横下心来玩狠的。 可就算豆卢钦望此夜没有作死,他在李潼心目中都已经上了必杀的名单,更不要说豆卢钦望居然敢这么玩。 “可、可钦望毕竟在朝宰相,积极入世,并无大……” 李昭德听到这话,神情有些犹豫,失去了往日的果敢。 之所以会是此态,当然也是因为所处位置不同,豆卢钦望这么做,李昭德当然不爽,毕竟关系到他们起义能不能够正名,也关系到李昭德的前程与性命。 同时,李昭德又是南省宰相的思维,通过这次事变,他也见识到代王迅速平定北衙的风采。如果不加以节制,代王也会成为未来时局最大的不确定因素。所以在内心里,是有些认同豆卢钦望这般做法。 “身在高位、碌碌无为,大势未定、专擅弄权,如此鼠辈,有何可惜!若再容其苟活,才是朝堂无人!” 李昭德内心的纠结,李潼才不在意。此前之所以不打算用私刑处决豆卢钦望,是担心直接跟关陇交恶,可是现在,豆卢钦望主动包庇武三思,也会让一部分关陇时流看不清楚他的立场,真是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李昭德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崔玄暐已经忍不住顿足劝道:“李相公,不要再犹豫!代王殿下能够速定北衙,所恃者用心专也!我等南省朝士,言则拳拳忠心,但至今仍然不能专心于一,就在于豆卢钦望这种贪势计私的国贼横阻啊!” 李潼听到这话,忍不住多看了崔玄暐两眼,暗道果然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崔玄暐这个原本历史上的神龙五王成员,在神龙革命之后被关陇勋贵们摘了桃子,如今的世道中,则成了他干掉豆卢钦望的一个盟友。 “可如今南衙兵势已经速集,除非殿下引兵南下,否则钦望已难轻松杀之……或者,请皇嗣出面,号召杀贼!” 李昭德在沉吟许久之后,便又开口说道。 李潼闻言后则笑起来,摆手道:“我要除宗枝败类,今日已经竟功。所遗三思一人,位居政事堂,已经不是我的势位能够加害。至于皇嗣,其与钦望还有亲谊的瓜葛,我不忍心皇嗣入世便涉此伦情恶事。李相公,仔细想一想,若我奉皇命南去杀贼,意义已经不同了。” 李昭德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又是一变,失声问道:“殿下已经入拜圣皇陛下?” 对于这个问题,李潼自不回答,而是转头望向另一侧的崔玄暐。 “代王殿下此夜已经劳苦功高,安忍再扰!高望诸公或有惜身之谋,卑职领受国恩久矣,愿前驱杀贼!” 感受到代王眼神中的鼓励,崔玄暐抱拳说道。 李昭德闻言后,也蓦地将牙一咬,沉声道:“宫中尊贵者不可轻涉乱局,但请殿下使我千骑百员,入坊迎接公主殿下,共杀政事堂二贼!” 李潼听到这话便笑起来,举手着千骑分出百员,各乘良骥护从李昭德等二人向南而去。 目送李昭德等人消失在宫道间,李潼也忍不住叹息一声,觉得豆卢钦望等这一批关陇勋贵们真是不行。 关陇勋贵的根基还在于北魏六镇作乱的武川镇,那时候北魏迁都造成阶级断层,六镇苦卒起兵造了那些过了黄河装贵族的鲜卑上层人物的反。 但关陇发展到现在,其实也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断层,类似豆卢钦望等上层权位在享,观风望势的本领学得比魏晋以来那些世家大族还要溜,已经非常的不接地气。 他们醉心于权术,早已经失去了立足的土壤,但又执迷于旧年成功的路径,老想法跟不上新变局,越能折腾,被抛弃的就越快。 当李昭德说出将太平公主引入事中的时候,李潼就知道豆卢钦望这次算是死定了。 原因很简单,豆卢钦望保住武三思也是借了一部分时流迷茫、不知接下来是武还是李、索性先作观望的心理,可太平公主这个身份要更丰富,时流站队所付出的代价也更小。只要太平公主站出来,豆卢钦望与武三思就会瞬间被抛弃。 至于太平公主有没有这样的胆量?想到临行前他姑姑将周身首饰抛在前堂的那份果决,李潼觉得这是根本不需要怀疑的事情。 李昭德等人离开一个多时辰后,再返回来时,已经有南衙兵众千余,一身男装的太平公主赫然在镇,绕过明堂,行至大业门前,太平公主便策马行出,远远示意两人各提一个首级随她入前,仰头望向大业门上对李潼喊话道:“慎之,你姑母不辱使命,三思、钦望,俱已授首!” 李潼见状,转身下了城楼,让人将太平公主并那两个首级引入宫门内,稍作验看之后,他便将皇嗣目下所在告诉了太平公主,并说道:“请姑母自往护引皇嗣殿下出宫面见诸朝士,我要归护祖母。” 太平公主闻言后,眸光又是一闪,望着李潼背影低声道:“慎之,你甘心?” 李潼回过头来,对他姑姑笑一笑:“旧言唯情活我,非祖母关爱提携,几有小儿弄事余地?请姑母速往,不要让皇嗣久困惊扰之中。” 0469 喋血宫道,遁地无门 时间倒退回一个多时辰之前,狄仁杰被遣回凤阁外省。 这时候,皇城百司留直官员们大多数已经被召入凤阁,各自议论纷纷,想要打听今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不寻常的迹象,场面可谓纷乱至极。 狄仁杰步入凤阁官署时,最开始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只有一些日常交情不错的朝士入前寒暄询问。 毕竟眼下百司朝士多集于此,狄仁杰所任司宾寺也不是什么南省要司,众人也只当他同样也是被急召入此的寻常一员。 很快护送狄仁杰至此的政事堂属官便进入了凤阁衙堂,先以锣鼓声将众人议论声给压下去,接着便开始宣读政事堂书令。 书令内容自然是按照豆卢钦望意思拟写,所言仅仅只是皇嗣不久之后便要出宫南面接见众朝士,鸾台侍郎杨再思负责统筹诸朝士于凤阁等待迎拜皇嗣仪驾。 左威卫将军刘仁景以本卫将士否则布置迎驾事宜,右千牛卫执失善光则负责布防则天门,余者诸卫悉在卫府待命! 尽管如此,当书令内容公布时,仍然引起全场哗然。在场朝士当然明白,皇嗣之所以久居禁中、不见朝士,当然不是因为皇嗣天性爱宅,是有着更深刻原因。如今突然出面接见朝士,自然就意味着已经发生了重大的变故。 至于狄仁杰在听到书令完整内容后,脸上苦涩意味更浓,自知这一次将豆卢钦望召入事中是真的失算了。 豆卢钦望过往的表现实在乏善可陈,以至于狄仁杰都被其蒙蔽,认为豆卢钦望不过如此,却没有想到其人在得势之后竟然会表现得如此强硬且固执,可谓翻脸无情,直接将狄仁杰都给排斥出后续事态进展的核心。 在经过短暂错愕之后,在场已经不乏朝士大声喝彩。 尽管他们仍然不知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故,但皇嗣南来面见朝士,对于许多仍然心怀李唐的大臣们而言自然是一个利好消息,许多人对于主持政事堂的豆卢钦望已经不吝夸赞,称之为辅国强臣。 这就是豆卢钦望的老辣之处了,在朝士们还不清楚事变内情的情况下,先给他们抛出一个莫大的希望与惊喜。 如果接下来事情再发生变故,皇嗣并没有如约南来,那么便可以将挟持皇嗣的罪名直接冠在弄事北门的代王头上。巨大的失望之下,豆卢钦望便可以挟南省群情将不满发泄于代王一身。 但在场众人也并非全都懵懂无知,正当众人还在消化皇嗣南来这一消息的时候,深知内情的夏官郎中姚元崇已经一步跨出,望着堂上政事堂官员大声问道:“请问官使,圣皇陛下安否?皇嗣殿下是否已入政事堂?政事堂今日在直乃梁王,何以书令会由豆卢相公署发?” 接连几个问题抛出,俱都直指核心,顿时也吸引了在场众人的注意力。他们暂时停止了议论,全都望向宣读书令的政事堂官员,皇嗣是否出宫南来、毕竟事关重大,豆卢钦望语焉不详的声明,总是显得单薄。 政事堂官员这会儿也有点懵,不知还要如何回答,情急之下只能指着狄仁杰说道:“狄少卿与豆卢相公一同入署定势,诸公疑问,狄少卿可答!” 他这里话音刚落,早知内情的姚元崇早已经拉了一把同样陷入巨大震惊中的王方庆,冲入人群中,左右挟住狄仁杰,并将他推往堂中。 眼见姚元崇反应与动作都如此迅敏,狄仁杰也不免叹息代王真有识人之明,所用都是才器翘楚之辈。他也顺势步入堂中,迎着众人好奇目光大声说道:“代王殿下已由玄武门入宫拱护圣皇陛下,前政事堂李相公率南衙忠勇入迎皇嗣殿下,豆卢相公新入政事堂代梁王行令!某则奉豆卢相公令,南来告事!” 他这一番回答,虽然也将谋事几人都给彰显出来,但也并没有再如此前那般高呼诛杀武氏国贼。 实在政事堂眼下已经为豆卢钦望所把持,且其人已经刻意隐去杀武氏诸王的行动,如果他在此刻发出跟政事堂不同的声音,无疑会让南省人心直接分裂,政事堂提领南省的权威性也将遭到动摇。 眼下大事还未可称成功,这种核心的分歧最好还是能够关起门来解决,不可宣扬到人尽皆知。 狄仁杰抛出的讯息,顿时又在场中引起一片议论声。目前所透露,已经显示出这必是一场政变无疑。 刚刚被政事堂点名维持局面的宰相杨再思这会儿也快步上前,大声对狄仁杰说道:“诸公等急公尚义,迎皇嗣回归人间,实乃社稷柱石、国之雄佐!我等在朝诸士谨然受命,于此恭候皇嗣驾临!” 杨再思虽然也不是什么强势宰相,但既然位列政事堂,总有自己的立场与诉求。眼下圣皇与皇嗣都还没有公开露面,他们政事堂权威自然得到空前的加强。他这里突然开口,也是避免狄仁杰透露出更多内情。 但如今的政事堂诸宰相权威本就不足,无论是豆卢钦望还是杨再思,那都是朝野闻名的老油子。往常混一混也就罢了,眼下却是如此惊天大事,怎么能这么简单就糊弄过去。 所以杨再思刚刚说完,刚刚转任尚方少监的老斗士张柬之便走出人群,大声喝问道:“皇嗣南来,究竟是奉圣皇所命,还是政事堂某公言?” 这个问题,提出的比姚元崇此前几问更中核心,这场事变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性质?别大家乐呵呵在这里等着迎接皇嗣,却迎来了圣皇陛下的定乱禁军! 杨再思对此自然无从回答,他到现在还懵着呢。 狄仁杰也静看朝士喧闹声越来越大,自觉到了一定火候,他才开口道:“夜中传令,唯以简约,实难繁言详述。诸君所疑,眼下不便盛论,可举能孚众望几公,与我入政事堂共论!” 听到狄仁杰此言,朝士们才安静下来,认可了狄仁杰这一提议,并开始各自举荐人选。 狄仁杰自知若豆卢钦望一意孤行,他在政事堂穷争也没有意义,所以才作此折中之想,回到凤阁将话语权进行下放,希望能够通过朝士们的声音,让豆卢钦望认识到他想要把持南省与代王针锋相对的想法并不现实,从而尽快解决掉梁王武三思,使事态回归正轨。 当狄仁杰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姚元崇也一把拉过一脸忐忑的王方庆,低声严肃道:“代王殿下此番以命犯险,奋起卫道,尤需羽翼为援。左丞若再错失此节,则我等代王故佐将再无立朝之席!” 王方庆听到这话,心中也是悚然一惊,接着便连连点头,且将心中诸多杂念情绪按捺下来,决定代表代王一系作强硬发声,在朝臣们还在议论推举的时候,已经阔行至狄仁杰身侧,大声道:“方庆愿与狄公同往,并举司礼卿欧公同行!” 狄仁杰闻言后便点点头,现在是要协商解决问题,需要各方都达成一个共识。代王控势北衙之后,当然有资格让他的人入场发声,否则无论达成什么样的共识,代王都可拒不承认。 朝士们经过一番喧扰,最终选出七人,这其中单单跟代王关系密切的便有三人,分别是欧阳通、王方庆与麟台少监郑融。其他四人则分别是司卫少卿、观国公杨嘉本,司属卿武重规,司府卿韦巨源以及宰相杜景俭。 看到这样一个结果,狄仁杰嘴角不免又泛起苦笑。他当然也明白这种政变上计就是决于中枢核心之内,一旦话语权再作扩散,势必会带来更多不可控的因素,现在的他,已经陷入了一个用更多错误去修补前错的怪圈。 像是现在选出的这几个人,单从官职来看,除了文昌左丞王方庆是循代王之势在选之外。余者几人,包括狄仁杰在内,统统是寺监出身,三省六部政务要员几乎无一在选。包括宰相杜景俭,其更为时流所认同的身份并非宰相,而是本职司刑卿。 这说明,在朝士们潜意识心中,对于当下的朝局已经极为不满,落实在行动上那就是对三省六部政务官的集体放弃! 至于这几人身份,杨嘉本、韦巨源都是除了豆卢钦望,关陇人家仍然在朝的代表人物,杨嘉本因为出身圣皇母族的弘农杨氏观王房、而且还是前宰相杨执柔之后的杨氏大家长,与武氏诸王关系密切、互动频繁。 这样一个班子,怎么看都有些不靠谱。但狄仁杰苦于在禁军中并没有太深刻的经营,也只能寄望通过群声议论去修整豆卢钦望所造成的错误。 这其中杜景俭仍在司刑寺还未到场,但狄仁杰却担心时间拖得越久,豆卢钦望对南衙的控制力更高,到时候他们只怕连政事堂都进不去,所以决定七人先行,传告杜景俭直接前往政事堂参议。 这时候,被豆卢钦望点名控制局面的左威卫将军刘仁景已经率领左威卫众将士返回凤阁,眼见狄仁杰一行离开凤阁,下意识上前劝阻,却被狄仁杰厉声斥退。 刘仁景得令之后便直接返回卫府召集军众,并没有得到政事堂的进一步指示,所以也不敢强阻狄仁杰一行。 可是已经入守则天门的右千牛卫执失善光得到的指示要更加明确,在则天门前直接拦下了狄仁杰等人,只说让他们返回凤阁外省,等待政事堂的进一步指令。 狄仁杰等人在则天门前进退不得,正极力交涉之际,皇城中街上又有一队将士向北疾行而来,正是李昭德、崔玄暐等入坊护从太平公主返回皇城,与之同行的还有刚刚被解救出来的嗣雍王李守礼。 这一行人数有七八百众,除了千骑百人,还有二王与太平公主府中亲事护卫,加上右金吾卫与右监门卫两卫将士拼凑而成。 桓彦范在凤阁被豆卢钦望斥退后,已经察觉事态有变,所以在向唐先择报信之后,便又转往道德坊,与肃岳军健儿将主赵长兴于新中桥南汇合,彼此消息沟通,冲开左金吾卫的围困将嗣雍王接应出来,转往天津桥时,转往天津桥时,在唐先择授意下与李昭德等合兵一处。 及入则天门前,眼见争执的双方,太平公主使人上前问话,知悉原委后顿时大怒,张口厉声道:“皇嗣出宫南来,乃家国大事!尔等在朝诸公既然难决,各归所司,我乃圣皇嫡女、皇嗣女弟,入问家事,你这蕃奴胆敢阻我!” 听到太平公主指骂,执失善光一时间也是心绪大乱,他虽然得豆卢钦望所命,不准闲杂人等越过则天门,但太平公主究竟在不在此列,则就实在不清楚。 局面还在僵持之际,李昭德便抬手示意千骑摆开冲阵。与此同时,桓彦范拨转马头靠近李守礼,抬手指了指与狄仁杰一行站在一处的武重规。 李守礼见状,眸光顿时一亮,抽刀在手大声笑道:“此夜诛杀国贼,居然还有一鱼漏网!拣取壮功,正在此时!” 说话间,他已经拍马冲出队伍,直向武重规冲杀而去,桓彦范自然率领数员随众而去。 武重规早已察觉到不妙,只是因为政事堂书令语焉不详还存一二幻想,此时眼见雍王引众向他杀来,一时间也是惊慌至极,转身闪向身侧的杨嘉本,口中大呼道:“逆贼加害,观国公救我!” 李守礼这一冒失举动,自然也让在场众人惊慌不定,杨嘉本下意识护着武重规向后退去,同时口中大喊道:“未知高平王所犯何罪,雍王竟要刀兵加害?” “观国公不要阻事,你儿慎交此前共我入坊困杀魏王,可谓快意!眼前贼子,观国公助我杀之,成你父子壮义忠勇之名!” 喊叫间,李守礼已经冲杀入前。 杨嘉本在听到他喊话后,动作顿时也是一滞,早间他儿子杨慎交离家之前还跟他禀告今日要往雍王邸宴乐,因此对于李守礼所喊的内容已经信了三分,躲避之间下意识拉住武重规,将之向前推去。 正在这时,李守礼也冲至近前,手中横刀直向下劈,顿时砍在了武重规肩头。武重规惨叫倒地,身躯伏地挣扎,而后路杀来的桓彦范一刀掼入其人后背,将之死死钉在了地面上! 眼见高平王横死于前,狄仁杰等人一时间也是瞠目结舌。 崔玄暐已经望着狄仁杰大喊道:“狄公,事已至此,岂能再存苟且之想!豆卢钦望恃位弄权,与贼同污,竟斗胆包庇国贼武三思,此类恶贼,绝非能托国是的良选!公主殿下引众如此,正为杀此二贼!” 狄仁杰见此异变,张张嘴已经不知该说什么,而这时候,李昭德已经下令千骑向则天门发起了冲击。 此刻皇城东西朝堂之间,已经聚起了许多南衙将士,眼见则天门这里已经发生了恶斗,不免在各自将主率领下向此靠近。而聚集在凤阁外省的朝士们在听到外间喧哗之后,这会儿也纷纷冲出观望。 到了这时候,已经到了不作决断则大事必崩的时刻,王方庆等人连忙向众护卫保护中的太平公主喊话道:“皇城要司,绝非喋血之地!公主殿下乃至尊血脉,请发声镇抚群情!” 太平公主也没想到李守礼居然这么莽,这会儿不免紧张得脸色有些发白,但在听到王方庆等人的喊话之后,也当机立断,分开掩护在身前的众将士,面向南面聚来的人众大喊道:“国贼戕害时政,社稷动荡不安。我虽天家女子,感我父母养育之恩,犹能奋而进取!代王宗枝少壮,血肉为盾,于北门拱护二尊!在场诸君,无不俸料分享,国朝养士,用在此时!非我伍内,弃械不死!” 与此同时,政事堂中的豆卢钦望也不乏忐忑的等待外界传讯,同时视线不断的打量着被拘押在直堂一侧的武三思。 经历过最初的惶恐之后,武三思这会儿也意识到豆卢钦望并没有杀他的勇气与决心,反而恢复了几分淡定,不断的用身躯撞击着身前书案,想要让人解除堵住他嘴巴的丝团。 “梁王请安坐于此,今夜确有失礼,但绝非有意冒犯。我也是受代王等强人裹挟……” 豆卢钦望被武三思吵闹得烦躁不已,但又不敢让其人脱离他的视线,眼下南衙他的亲信之众还没有大举进入政事堂,局面仍有不定之处。 到了这会儿,豆卢钦望也说不准自己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唯今之计,只有将更多他能控制的南衙之众召入此地,他才能感到几分安全。 随着时间的流逝,豆卢钦望也越来越有不妙之感。最基本的一点,如果李昭德他们已经接应到皇嗣,总该有消息传回。可是到现在仍然杳无音讯,即便皇嗣没有被代王把持住,可能李昭德也已经投向了代王一方。 又等候片刻,豆卢贞松匆匆入内,道是已经又召来两百余名驻守明堂的左卫持殳士。 豆卢钦望粗粗一算,此处已经聚起了七百余名诸卫禁军将士,而皇城那里应该也有所集结,于是便下令带上武三思,返回皇城,以则天门为界限,与应该已经控制住内宫的代王进行谈判。 可是他们一行刚刚离开政事堂,则天门处便传来急报,道是太平公主正率南衙众在冲击则天门。 得知这一消息,豆卢钦望脸色顿时一变,顿足怒骂道:“女子祸国,世道受害还不够深?南省那些朝士,竟连区区一女子都不能制?” 口中这么说着,豆卢钦望还是示意退回政事堂,先让一名禁军将领传令则天门将士死守,同时又吩咐另一名将领率领百余众持他手令前往景运门探路,打算由侧门退出大内。 正当豆卢钦望还在思忖后计的时候,豆卢贞松已经神色仓皇的冲入堂中并疾声道:“相公,则天门失守,公主殿下正引众入此……” “慌什么!公主区区一个女子,不过是趁法令不行的乱时雀跃当下,你持我手令,告诉公主我已经入宫面圣,她不敢害你!” 豆卢钦望听到这话,也觉头疼不已,太平公主此时冲击宫门、平添变数,对他收集南衙人力是非常不利的。所以他打算将公主引往内宫与代王对峙,自己则暗中退回南省控制住局面。 有这样的想法,也不怪豆卢钦望天真,他仍然没有意识到代王已经将他列作必杀的目标,觉得招引太平公主入局只是为了打乱他在南衙部署而已。 所以当豆卢贞松领命前往后,豆卢钦望便让人控住武三思,几百众在夜色的掩饰下直往景运门而去。 事实也正如豆卢钦望所料,太平公主虽然临事能有决断,但终究心机尚浅,听到豆卢贞松入禀后,下意识便相信了,正打算率众前往大业门。 不过同行的李昭德等人乃是不逊于豆卢钦望的人精,在将豆卢钦望列作此夜必杀的目标后,当然不会这么简单就被糊弄过去。 就算姑且相信豆卢钦望已经前往内宫,想必此刻也已经被代王收斩,那么他们也必须拿到政事堂章印等制敕信物,所以还是直扑政事堂。 抵达政事堂后,豆卢钦望混淆视听的小伎俩自然无所遁形,就算没有政事堂官佐反水告密,政事堂所存符印诸物统统不见了,豆卢钦望就算脑抽筋去见代王,也不可能携着这些物事同往。 当得知豆卢钦望真正踪迹之后,太平公主又率众追击,豆卢钦望一行已经穿过了景运门,且即将抵达光政门。 “此夜所争者,乃唐家国运!是我唐家老臣捐命必争之事,公主殿下冒入此中,已失为人妻女本分,切勿再执迷作乱!” 眼见逃无可逃,豆卢钦望也停下来,转身面向太平公主并一众逐渐靠近的南衙将士,语调自有一番壮烈:“如今二尊隐在,圣命不出,政事堂令便是唯一之法,尔等南衙徒众,不遵宰相之命却受一女子指使,可还有忠军报国之念!” 语调虽然慷慨激烈,但却与当下这个环境却不匹配。若在太平公主冲击则天门最初,豆卢钦望敢上前喊话,或者干脆端坐于政事堂,等待南衙将士汇聚于外,都能有不弱的说服力。 可是现在,在南衙众将士眼中,豆卢钦望只是一个行踪鬼祟、与梁王狼狈为奸,企图外逃的一个贼臣。所以回应豆卢钦望的,也只是太平公主一声断喝:“射杀此獠!” 强矢倾泻而出,霎时间,豆卢钦望与事变后至今都未能口发一眼的武三思,包括豆卢钦望临时征集那些禁军士卒们,俱都在光政门内中箭而亡。 及至打扫战场,两人插满箭矢的尸体被拖至太平公主坐骑前,太平公主则翻身下马,挥起手中马鞭鞭打在豆卢钦望那已经满是血洞的尸体上,同时口中喝骂道:“狗贼,狗贼!小觑我家无人,虽只女子,也能杀你!” 说话间,她又让人将豆卢贞松押至此处,指着其人破口大骂道:“天家待你家,可有亏薄?我此前更有舍女结好之想,善心被如此辜负,豺狼心性,不死何为!” 随着豆卢贞松的头颅也离体而出,一路跟随至此的李昭德等人对望一眼,各自从对方眼眸中看出一丝惊悸与警惕。 0470 唯情不可恃,满朝非君子 李潼自大业门返回仙居院的路途中,听此前跟随李昭德等一起行动的杨放讲述一遍豆卢钦望与武三思伏诛的过程,心中不免暗叹一声。 自此之后,他这个姑姑的存在感将会是时局中任何人都不能忽视的了,一定会在接下来的秩序重建中占据一个重要位置。 同时他脑海里也回荡起他姑姑那个问题,他甘心吗?当然不甘心! 事实上,当他强迫、鼓动李昭德等人南去诛杀豆卢钦望时,心里也不乏期待。希望豆卢钦望能够顽强一些、希望南省这场乱斗闹得更狠一些。 最好双方能够势均力敌,打出真火,如此一来,他便有足够理由引北衙之众前往南衙定乱,定功于一役! 但事实证明,这也只是他的妄想。 谋事那两人,李昭德强势果决,狄仁杰缜密周全,尽管豆卢钦望恃其权位、闹出的乱子让这两人都无从应对,但当引入太平公主这个破局契机时,他们仍然能够确保局面不失控,没给李潼留出更大的操作空间。 这些老家伙们,一个比一个狠,豆卢钦望此夜的闹腾虽然是作大死。但李潼真正感受到的杀意,还是来自于李昭德这个表面上跟他能够保持同一步调的人。 在大业门前李昭德所提出的两个建议,无论是让李潼亲自南下诛杀豆卢钦望,还是请皇嗣南下,其中都包藏着满满的恶意。 特别是前一个,如果李潼在控制住北衙后自觉志得意满、从而放松了心防,听从李昭德的建议去南省抖一把威风,那么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政事堂作为朝廷百司之首,自有其庄严性所在。无论李潼出于什么样的理由,以北衙之众冲入政事堂捕杀宰相,接下来都会让自己站在朝臣们的对立面,哪怕他在事变后能够登基为帝。 至于狄仁杰,之所以对李潼没有太强的恶意流露,那是他不具备这样的力量和机会。起码关于将豆卢钦望引入事中这一点,张柬之究竟是凭其刚直而自作主张,还是受了狄仁杰的暗示,同样值得深思。 但无论如何,豆卢钦望既然已经死了,这些人各自虎狼之念也就不重要。反正接下来,要面对他们的又不是李潼。 其实追论根本的话,朝臣们各怀鬼胎,倒也不能怪他们全都不安好心,没有忠君思想。本身大唐立国便有胎病,从高祖立国,御下手段便是威大于恩,这也是南北朝大乱世以来,君王不得不采取的防范姿态。 而武则天主掌国政之后,皇权与臣权的矛盾又变得空前尖锐。无论是为君还是为臣,都很难长期保持一个立场坚定不移。 如李昭德虽然有直怼皇亲、打杀酷吏的刚猛,但也有向薛怀义这种幸臣低头的妥协。至于狄仁杰做的妥协那就更大了,武周后期如果不是他及时转变立场与态度,李显说不定都回不来。 别的不说,这些人真的支持太平公主诛杀豆卢钦望,也绝不只是受困于李潼的逼迫那么简单。他们虽然支持皇嗣复位,但是通过干掉豆卢钦望这件事,也给皇嗣一个下马威。 接下来就算他四叔李旦成功复位,想要处理好跟这些虎狼之臣的关系,那也难着咧。如果处理的不够巧妙,仍然也只是一个傀儡,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被囚禁而已。 此前李潼直言,不愿意见到李昭德他们成为自己的裴炎,所以并不强争尊位。 裴炎在历史上是以一个跟武后斗争、主张睿宗亲政的忠臣而存在,但事实上又哪是那么回事。裴炎如果一心为大唐,他会帮着武则天连着搞掉俩儿子,然后到了李旦的时候便一反前态,对大唐忠心耿耿?难道李旦是他儿子? 说到底,此前搞李贤是为了上位,废了李显是为了巩固权势,到了李旦时期,借着徐敬业造反这个契机,自觉得已经有能力跟武则天掰掰腕子了,结果被掰折了,顺便连累了盟友程务挺等人。 豆卢钦望闹了这一通,在其伏诛的事后看来,倒也并非全都是坏事,起码是将南省这种派系林立、矛盾重重的现状给揭露出来。 反观北衙,则在杀了一个武攸宁之后,局势瞬间就稳定下来,就算内部还有什么隐患,也都隐而不露。 李潼一边杂想着,一边抵达了仙居院外。眼下的仙居院,仍是两层防卫的局面,及至李湛等人迎上来,李潼让人将三个武家王并豆卢钦望的首级一并装在箱笼中,示意邓万岁将之送入仙居院中。 此时的仙居院内殿里,巨烛彩灯统统燃起,照耀得整个殿堂如白昼一般,但尽管光线充足,却仍显得空洞苍白。 武则天冕服整齐的端坐在殿中,腰背挺得笔直,两手虚扶御案,眼中自有一股慑人的光芒闪烁。 御案两侧充当护卫的,乃是几十名健壮妇人,此时那些妇人们也并非衫裙打扮,而是身披皮甲,各持刀剑器杖,随时都可投入战斗。 在内殿下方,以雍王太妃房氏为首的一众女眷们深跪在地,保持这个姿态已经很久。 “还是不肯说?你们以为那小儿控住玄武门,便大势在握,能够将你们搭救出来?” 武则天又冷哼一声,随手一指房氏,冷笑道:“那小儿与你,可是全无血脉的亲情,但他却是朕的孙子!天家妇人,朕所杀不只一个,是绝情吗?不,是你们、你们自寻死路!朕的儿孙,全都是被你们这群满腹邪计的妇人教养败坏!” “妾德才庸劣,不配天恩,唯死而已!” 房氏这会儿语调已经变得干涩沙哑,听到这斥骂声,只是生硬作答。 这样的回答,在过去这段时间里,武则天听得已经不止一次,此时再听一遍,神情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而她将这些妇人召入殿中严审,其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想获取到什么样一个答案,或者是为了消磨时间,或者是想通过这些妇人惊恐表现来确定自己仍然威严十足。 正在这时候,又有宫官趋行登殿,道是代王有物进献,身后有两名宦者搬抬着那个箱笼。尽管箱笼内外都覆层锦,但仍有血水滴落下来。 武则天眼见到这一幕,心中已经有所猜测,抬手示意宫官打开箱笼,将里面那四颗人头依次取出。那四颗人头虽然已经被冲洗干净,并没有太过血腥,但就这么摆在殿前,那画面仍然诡异恐怖。 “好、好啊!是朕的佳孙,心狠、手辣!” 视线依次在那几颗人头上划过,武则天喃喃自语,深陷的眼窝中有水雾泛起。 她扶着御案站起来,缓缓步下殿阶,抽出一直握在手中的短刀,行至那跪在地上的一众女眷面前,声音也变得空洞飘渺:“慎之献朕重礼,朕该有所回赐。哪个是好?” 此言一出,殿中群众俱都齐齐色变,厍狄氏等女官们更是伏地叩告道:“陛下,慎重啊……事已至此,唯速召代王入殿……” “你们说的对,朕险些忘了,如今势不在朕,该要问一问代王。那就请华阳夫人出问代王,他要用何人性命偿朕失亲之痛?” 武则天见女官们叩告求情,脸上闪过一丝自嘲苦笑,然后指着厍狄氏冷声道。 “陛下……” 厍狄氏闻言后还待再劝,然而武则天却顿足厉呼道:“速去!” 于是厍狄氏只能匆匆出殿,行至仙居院门外,将圣皇所言转诉代王,见代王神情一变,厍狄氏连忙又说道:“陛下半生都是威福在握,骤逢此变,难免、但陛下并无加害之心,否则,太妃、王妃等恐已不活,请殿下慎重作答。”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沉吟片刻后才说道:“请夫人归告陛下,此夜弄事,惊扰圣驾,臣慎之一身领罪。此身若不容于情,亦不足惜,登殿诉事之后,生死认领!” 他也没有杠精附体、抖机灵的回答他们李家几百条人命,难道还不足偿还武家这三个蠢货? 他奶奶眼下正是心态失衡,这么问他,也是不确定他之后会以何种态度对待,他若真要强硬作答,就算现在冲进去,可能也只有给家人们收尸的份。 厍狄氏听到这话后,重重点头,然后便快速返回内殿中,将代王所言如实转诉圣皇。 武则天这会儿已经又回到殿中端坐,听到这话后,原本挺直的肩背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下来,抬手指了指房氏等人,语调中也终于透出一丝虚弱:“将这几人暂押后殿,着代王登殿来见。” 及至厍狄氏再来传告圣皇旨意,李潼并没有急于入内,而是转头看了一眼率队于此的邓万岁,邓万岁入前一步,将佩刀解下,两手平举向前,并沉声道:“圣命遣用,职责所在,抗拒失礼,请殿下降罪!” 李潼抬手接过邓万岁佩刀,并对他说道:“邓果毅一身忠骨,非我能罪,且归玄武城暂作休养。有劳了!” 邓万岁都已解刀,其他千骑军士们也纷纷交出了自己的配械,李湛等另一路千骑接手了此处防务。之后李潼才率十几员护卫进入仙居院中,直往正当中的主殿而去。 厍狄氏见状后,便开口提醒道:“殿下行错了,陛下正于内殿等待。” 李潼闻言后顿足,苦笑道:“请夫人归告陛下,今夜事务已经不止于内宫,公主殿下自与南省诸公前往护引皇嗣殿下出宫,臣请先诉公务,再述门私。” 厍狄氏听到这话后,眸中顿时闪过一抹异彩,然后才又入内殿禀告。 李潼于正殿廊下没有等候太久,便见到他奶奶在几名女官的拥从下由内通道登上殿堂,起码视野中是见不到那些个膀大腰圆、比男人还要悍气的妇人,心里也暗松了一口气,招手示意杨放并另一名千骑兵长跟随自己入殿。 看着一身戎甲、仍然一丝不苟作拜的孙子,武则天神情复杂,嘴角翕动片刻,只是沉声道:“说罢。” 于是李潼便从白天在他姑姑府中宴会开始讲起,将自己经历政变的每一个过程都讲述一遍,自己所没有经历的南省诸事,也让杨放等参与者们补述一番。 武则天只是闭目聆听,呼吸偶或急促、偶或低沉,一直等到整个事变过程都听过一遍,才又睁开了眼睛。 李潼正抬眼看着他奶奶,很快便注意到那双深陷的眼窝中已经没有了往常的神采,却有几分死灰色,便又顿首说道:“事变动荡虽然波及两衙,但北衙定势并不失稳,陛下仍然不失拱护!” “你觉得,自己是多智还是愚蠢?” 武则天嘴角一颤,说出的话带有浓浓的失望,并又敲案问道:“皇嗣已经去了南省?” “臣急于归护陛下,在大业门与群臣分道,并不知皇嗣目下去向。” 李潼又回答道,言辞内外自然是疯狂暗示,你别觉得我造了你的反,咱们祖孙就生疏了,现在大家、包括你那亲闺女都巴巴赶去烧新灶,也就我这翻领带刺的小棉袄还这么体贴。 “速作制书,代王加右羽林大将军,兼押千骑!” 武则天狠狠瞪了李潼一眼,抬手对伴驾女官疾声道,然后指着李潼凝声道:“蠢、蠢!你这唯情之论,难道连自己都给骗了!人情弄作玩物,却以为满朝都是君子!速归北门,先斩右羽林阎知微,再来述事!” 李潼闻言后恭然领命,他当然也明白这一夜算是把他奶奶得罪狠了,总要找个由头把情绪发泄一下。 其实阎知微那种明显有着关陇色彩的北衙将领,他在干掉武攸宁后便控制起来。之所以不说,当然是为了在彼此尴尬的情况下,通过这一点,快速缔造一个新的相处模式,也是给他奶奶一个台阶。 很快,女官便将制书拟定并授给代王。李潼将这制书握在手中,再向他奶奶重重叩首,然后才起身退出了殿堂,然后直往玄武门而去。 这是此夜整场事变中发出的第一道制书,对于整场事变的定性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李潼来到玄武门后,先将右羽林众将召来公布内容,正式接手右羽林卫,然后一边命人入营处斩阎知微等在囚几人,又让人将制书送往政事堂进行加署。 当再次率众行出玄武城时,李潼便见到宫道隐秘处果然有人影在摇摆躲闪,看袍服应该是南省朝士,看来他姑姑一行已经将皇嗣接去了皇城,否则南省朝士也不敢到北衙来搞啥骚操作。 几个闲杂人等,未必是受谁指使,多半是受此夜的氛围感染与激励,想要到北衙来窥探虚实并搞点功劳。 想了想之后,李潼便又下令封锁玄武门与大业门之间的内宫区域,北衙军众入宫清查闲杂人等。 先抓几个老鼠在手,接下来也有理由去干涉南省事务,讲讲价谈谈条件,如果南省话事几人不理会,那直接干掉没商量。老子拼死拼活一晚上,能让你们打了秋风! 顶点 0471 先谒圣皇,再论后事 大内飞香殿东侧,有一片闲置的宫苑,本来是宫人杂居与北门军众入直的临时歇息地。而皇嗣李旦一家,如今就被安排在此处。 早在太平公主与南省朝士到来之前,杨思勖便得了千骑的通知,率领一批乐工与宫人壮奴退出了此片区域。接替此处的千骑将士,也只是谨遵代王所命,只在外围布防,并不靠近皇嗣,避免被南省朝士误以为是挟持姿态。 “皇嗣何在?” 从南面赶来的太平公主一马当先抵达此处,望着驻守于此的千骑兵长喝问道,待得到答案后,更是一刻不停的直往闲苑内处行去。 后方的李昭德、狄仁杰等众人见状,也都纷纷跟随上去,当然在进入之前,并没有忘记让跟随至此的南衙禁军接替千骑防守此处。而千骑将士们也非常配合,很快就收起队伍自往玄武门而去。 眼见千骑如此表现,李昭德等人一时间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尽管此夜计划发生了不小的偏差,但代王仍能遵守约定,并不阻挠他们迎出皇嗣。 忧的则是相对于南衙此夜混乱且拙劣的表现,北衙简直胜出太多了,完全没有混乱与破绽露出。这也显示出代王对北衙超强的控制力,之所以让他们入此迎接皇嗣,自有一种有恃无恐的底气。 尽管对于接下来的秩序恢复,李、狄等人各存忧计,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将皇嗣迎出内宫,前往他们能够控制的范围,所以也只能将这些思计暂时按捺下去。 当南省朝士们进入内苑的时候,便见到太平公主已经阔步行入殿堂中,于是也都连忙下马,拾阶而上。 太平公主走进殿堂时,便见到皇嗣李旦端坐于两扇新架的屏风前,身边妻儿环绕。尽管殿中燃起两根大烛,光线仍然不乏昏暗,但仍能感受到这围坐于一处的一家人身上所弥漫出的那股惶恐。 “阿兄,是我、我来接你了!” 太平公主抬手向后一压,示意身后的将士们暂停脚步,自己则大步向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眶已经变得通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天家情缘或是单薄,但跟其他几个兄长相比,太平公主跟这个幼兄感情要更加深厚,不独年龄更加相近,相处的时间也更长。 但此前时局那样的敏感,太平公主也有自己的家庭要顾念,也只能将这份情义埋在心底,不敢过于外露。 此时看到她这兄长明明曾为天下之主,如今却困坐陋殿,甚至连妻儿都不能保护周全,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无助感,太平公主自有伤感与一份由心而生的保护欲。 “是太平……阿妹,你怎么出现在此地?此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察觉到殿外有人进入,李旦下意识抬手将妻儿们揽于身后,待看清楚来者乃太平公主,心中既惊且疑。他从席中站起来,绕案行出几步,又下意识退回了原地,视线则在太平公主与登殿众甲士之间快速移动。 “阿兄请安心,阴云已散,再没人能害到你!” 太平公主眼见皇嗣下意识的防范姿态,心中又觉一阵酸楚,她退后两步,深跪在地,口中则说道:“此夜慎之与南省朝士合谋起事,魏王、梁王等祸国之贼俱已伏诛!我与南省朝士入此迎接阿兄你出宫。” “慎、啊,是代王啊!” 李旦闻言后,视线中仍然充满迷茫,但是听到‘出宫’二字,身躯下意识一颤,口中也顿时说道:“阿母……陛、陛下她如今安好?” “阿母安全无忧,慎之勇夺玄武门,眼下仍在拱护阿母寝居,四兄你可以放心。” 太平公主回答后抬起头来,不只是错觉还是昏暗的缘故,她见皇嗣眉头快速一皱。至于后方几名妃子,脸上失望则尤其明显。 眼见这一幕,太平公主心弦一紧,又开口道:“之所以将阿兄转入此境,慎之也是担心一旦起事、或难兼顾周全,仓促之间不容细禀,请阿兄你不要介意。” “怎么会?” 李旦听到这话,便连连摆手,同时脸上也流露出忧怅神情,长长的叹息一声:“难得少辈周全照顾,实在让我羞愧难当!有代王这样的宗家少壮奋勇起事,除贼定邦,真是我宗家之福……” 说话间,又有宦者入殿禀告南省众朝士请求入见。李旦听到几个名字,眼神略有疑惑,在顿了一顿之后,才又对太平公主挤出一个笑容:“居此荒殿,妻儿凄惶,不是迎见大臣之礼,能否有劳阿妹且将你侄子们暂引别处,全我一份体面?” “阿兄放心,我会妥善安置。” 太平公主闻言后也是下意识点点头,入前温言抚慰几句,更满脸怜惜的亲手抱起一名仍在襁褓中的小侄女,率领十几名卫士由侧方绕出殿堂。 只是当她行过殿廊,见到李昭德等人鱼贯登殿,脚步下意识缓了一缓,接着步伐便恢复如常,将怀中的侄女递给一名宫人,将皇嗣家眷们引入一处闲殿暂作安置。 接着太平公主又走出来,视线遥望西面的宫苑,下意识举步向那个方向走了几步,但很快又停了下来,眉眼之间颇有一番挣扎,但最终还是停在了这里。 在太平公主带领家人们离开后,李旦又返回殿堂中端坐,及至见到李昭德等人行来,他已经站起来绕案疾行,上前两手托住李昭德的臂膀,两眼中满是伤感与欣慰:“李相公不必多礼……”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片刻后才又开口道:“孤于此能见李相公并诸公,虽然不够从容,但、但,多谢诸公!” 说话间,他又向后退了一步,两手举起便要作揖。 李昭德等人见状,忙不迭伏拜余地,口中则呼道:“皇嗣殿下久居深苑,寡见时流,臣等之罪!国贼伏诛,谒见之道一通,请皇嗣殿下随臣等同往南省,诸朝士渴见入疾。” “都是同殿臣员,诸公何必作此大礼!” 李旦见状,又连忙上前搀扶李昭德,但李昭德却膝行将皇嗣推入席中,再作请示之后,才吩咐车辇仪驾驶入殿堂外,众人左右相扶拱从。 及至坐在车中,眼见闲苑内外端立的朝士并甲士们,尽管仍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衣袍下有些瘦弱的身躯仍是忍不住的颤栗,眼角更是两行长泪默然划过。 登车之后,李旦眼看着家人们也纷纷登上同来的车驾,李旦眼中才露出几分安心。 他又探身对立于宫道之外的太平公主招手,及至公主入前,他又弯腰抓住公主的手腕,柔声道:“久不外出,人事陌生,阿妹与我同行。” “这……” 太平公主闻言后略有错愕,视线快速扫了一眼车驾周遭的大臣们,便点了点头,登车侧坐于兄长身边。 车驾缓缓驶离此处闲苑,及至绕过贞观殿,抵达大业门前,李旦终于忍不住一个激灵,抬手覆面,双肩抽搐。 “阿兄,都过去了,否极泰来……” 太平公主眼见这一幕,鼻腔里多感酸楚,眨着眼驱散眼眶中的潮意,并抬手轻抚兄长肩背,语调轻柔的安慰道。 大业门这里负责防守的仍然是羽林卫泉男产,见群臣拱从皇嗣入此,便喝令将士放行。 行过门前,李旦抬手示意停车,手扶车板,探身望向泉男产问道:“代王能否前来一见?他作此雄事,大功于家国,该要当面道谢!” 泉男产闻言后愣了一愣,片刻后叉手道:“戎甲在身,不便全礼,请皇嗣殿下恕罪!代王殿下在拱仙居院圣皇陛下身前,担心仍有乱迹余波,恐不能从容来见……” 李旦听到这话,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后方的内宫区域。他突然也意识到,自己在离宫之前,于情于理都该去见一见母亲。 心中存着这样的想法,他又转头看了看同车的太平公主,又看了看扶车而行的李昭德等人,却见他们仿佛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没有意识到,当然是不可能的。哪怕眼下李旦对今夜之事仍是一知半解、不乏茫然,都能想到这个问题,更不要说这些策划者与参与者们。 但李旦最终也还是没有提出这个问题,或是源于内心深处对母亲的忌惮与恐惧、或是因为其他。他抬手解下腰间一素白的环珮,抬手递给了泉男产,并凝声道:“宗家存续,代王之功。身无长物,唯此近物寄情,请将军转赠代王。” 说完之后,李旦才抬手示意车驾继续前行。及至行到明堂附近,东方已经鱼白浅露,李旦抬眼看看神宫顶部那振翅铁凤,口中悠悠道:“这神宫,真的是高啊!” 很快,车驾便行过了明堂前方的乾元门,道途所见朝士并禁军将领们增多起来。车中李旦下意识握住了太平公主的手,太平公主则微微倾身,指着道途两侧那些人耐心的向皇嗣讲述着他们各自的身份。 李旦认真的倾听着太平公主的讲述,他虽然在垂拱初年取代三兄李显为帝,但手中却从未掌握过君王的权柄。垂拱初年还会跟母亲一同登朝,但随着扬州作乱被平定后,此类机会越来越少。 而且从垂拱初年到如今也已经将近十年之久,过去这些年朝中的斗争也始终没有停止过,李旦所熟悉的朝臣们多数已经不在了,可谓人物俱非。 特别在去年发生朝士私谒他之后,他更是完全被禁止接见朝士、彻底的拘禁于深宫之中,对于当下的朝廷究竟是怎样一个情形,可谓一片茫然。 皇嗣只听不问,倒让太平公主暗松了一口气。她心中不无担心,如果兄长问起豆卢钦望何在,自己并不知该要如何回答,在向皇嗣介绍时流的时候,也是尽量少涉其余。 因为南省发生豆卢钦望之事,眼下局面还颇有混乱,所以皇嗣也只能暂时被安排在则天门内的政事堂中。 此时的政事堂前,有十几名大臣正在此恭立等候,当皇嗣仪驾行至此处的时候,一个个神情激动的趋行上前。 车驾停下后,太平公主先一步下车,并将皇嗣搀扶下来。这时候,东方一点金光跃出了宫墙,朝晖洒落下来,也让皇嗣那锦绣的衣袍泛起了一层色彩丰富的光晕。 “臣等恭迎皇嗣殿下!” 眼见众臣于车前大礼作拜,李旦心生几分局促,下意识身形向后仰去,却被身侧的太平公主抓住了手腕,这才心中一定,稳住了身形,先对同行随他至此的妹妹点头一笑,然后才稳步上前,两手平托,凝声道:“诸公请免礼,孤实在不敢当!” 尽管皇嗣这么说,群臣还是行再拜之礼,不乏感情丰富的人已经叩地啜泣起来。 眼前这位皇嗣,讲到年纪不过而立出头,但无论是鬓发,还是颌下的短须,都有明显的灰白斑驳,两眉之间竖纹深重,两肩总是无意识的夹在身侧,胸背也略有弯曲前倾。 尽管整个人已经沐浴在朝阳之下,但那稍显局促的笑容,以及那略显苍白的脸色,都透露出一股浓厚的深宫阴凉的气息。 政事堂前已经经过了一番清理,搏杀溅射的血渍都被冲刷干净,栏柱上刀剑劈砍的痕迹已经来不及修缮,但也都被架起的绢帐给掩饰起来。 群臣奉皇嗣登上政事堂的正堂,眼见到太平公主始终如影随形,不乏朝士暗暗皱起了眉头,但一想到太平公主此前率众冲入政事堂并下令射杀豆卢钦望等人的情景,再见皇嗣举动间对太平公主的依赖,还是识趣的没有发声,阻止公主登堂。 及至皇嗣并太平公主登堂落座,群臣也都被此席,然后便由李昭德站出来讲述刚刚过去这一晚的事变经过。 其实按照目下在堂众人的身份,是不该由李昭德出面汇报的。此时在堂群臣二三十人,既有宰相杨再思与杜景俭,还有南省六部以及诸寺监、包括南衙大将。至于李昭德,一直到目前为止,仍然是一个尴尬的流人身份。 不过皇嗣在落座之后,下意识便望向了李昭德,而李昭德也主动站出来进行汇报。在堂众人就算有什么微词,此刻也没有制止与争抢的理由。 而且李昭德过往所为,也配得上这个待遇。且不说其人孤身归都,与代王等并为此次事变的主谋。单单在天授年间以来李武夺嫡的斗争中,李昭德也是支持皇嗣的绝对主力。 如果没有李昭德的力撑,在魏王等人汹涌攻势下,皇嗣与一干唐家老臣们,处境势必更加艰难。别的不说,在场众朝士,包括狄仁杰在内,皇嗣都未必有多熟悉。因此,也实在没有跟李昭德竞争的资格。 皇嗣只是认真倾听李昭德的讲述,从李昭德他们密谋开始,当听到狄仁杰主动联络代王时,便转望向狄仁杰对他重重的点点头。对于眼前这些朝士们,他也真的只是听说其名、浅知其事,却并没有什么太深入的了解。 接着当听到代王在太平公主府上发声起事,并在出坊之后很快便收斩魏王,李旦更是忍不住拍掌赞叹,口中大声道:“代王诚是吾家壮儿,大功可夸!” 不独李旦,在场朝士们几乎也都是通过李昭德之口,知道这一场事变的整个过程,反应难免各不相同。 坐席居前的宰相杨再思与杜景俭,在得知代王于此事变中的重要作用后,各自脸色都有几分不自然,特别杨再思,更是频频举手擦汗。 虽然更深层次的起因,李昭德也并没有仔细去说,但任谁都清楚,代王选择此刻起事,跟此前梁王武三思与诸宰相联合起来抵制代王有着直接的关系。 虽然眼下杨再思等人不像豆卢钦望那样下场凄惨,但可以想见前程也是颇为黯淡。不说这两名宰相各自如坐针毡的局促,在堂其他大臣如崔玄暐等人,望向他们的眼光已经颇为不善,充满了幸灾乐祸。 至于本该属于代王一方的文昌左丞王方庆,这会儿神情其实也有几分尴尬,只是垂首不语。 他算是时局中第一批向代王靠拢的大臣,但在李昭德的讲述中,却清清楚楚的显示出,代王在谋事之际,根本没有跟他商量过。 因此这会儿也不乏朝士好奇的打量着王方庆,那眼神更让王方庆羞惭难当。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仍然觉得此前向代王建言不失稳妥,但事实上代王却并没有听从他的建议,而是选择了更为激进的方式,而且所达成的局面,到目前为止出乎意料的好。 所以这会儿王方庆也是不乏懊悔,心中不免想起如果当时他能态度更加坚定果决的选择奉从代王的决定,而不是自作聪明的给代王指点一条远离中枢的道路,眼下局面又是如何? 尽管眼下大的朝局走向还有待商榷,但对代王来说,无异于是通过这次事变冲破了笼罩在身上的一层限制,具有了真正能够左右时局的影响力。这本来应是他们代王一系人众的绝佳契机,结果现在却有了几分不测。 眼下唯一可以聊作欣慰的,是朝士们或许对此已经有所猜测,但仍然不能详知内中人情曲隐。王方庆只是期待着代王能够不计前嫌,重新接纳他们江南士人。 否则,只看眼下皇嗣还仅仅只是出宫,这些唐家老臣们便已经如此雀跃激动。如果没有代王作为后盾,来日的秩序恢复中,恐将没有他们江南人士的立足之地。 如果说此前他们与代王还算是互相成就,那么眼下,代王已经成了他们江南人士不能放弃的后盾靠山。皇嗣出宫并不意味着天下太平,豆卢钦望的惨死便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李昭德的讲述虽然详实具体,但却并不拖沓,很快就讲到了豆卢钦望把持政事堂、不准群臣进入则天门且在携武三思潜逃之际,被太平公主下令射杀于光政门内。 李旦听到这里的时候,眼神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本来听着李昭德的讲述,为了听得更真切,身躯下意识的扶案前倾,可是这会儿,头颅蓦地向后微仰,视线更是快速在众人包括太平公主身上移动一周。 虽然很快就竭力的控制情绪、恢复如常。但距离他最近的太平公主,却敏锐的察觉到这个兄长放在膝上的拳头已经微微握起,且轻微颤抖着。 太平公主当然能够体会皇嗣何以会有这种反应,久在深宫中、乍入世道,眼前的人事与局面对他而言都多有陌生,内心里当然是选择倾向于亲近更熟悉的人。比如毫不掩饰对李昭德的敬重,甚至拉着她这个妹妹同出同入,都是为了安抚心中的不安。 豆卢钦望作为皇嗣妃子豆卢氏的伯父,在李旦心目中当然也有着类似的地位,是李旦能够快速融入时局并控制局面的一个渠道和重要的助力。 可是现在,豆卢钦望却因包庇武三思而伏诛,这无异于对皇嗣的背叛。这会让李旦直接对他不乏信任、依赖的人际关系产生怀疑乃至于惊惧,更加看不清楚满殿之众究竟是人是鬼! 讲到最后,李昭德便语调激昂的说道:“天意施眷,先皇庇护,如今皇嗣殿下终于离开深宫,南面坐见群臣。政事堂短歇之后,便可前往皇城外朝堂,接见群臣入拜,以慰天下思疾并惶恐之情。” “李相公此论不妥!” 李昭德话音刚落,在席的凤阁舍人崔玄暐便发声说道:“此次行事,本是痛诛国贼、恭迎皇嗣归朝的壮举,但却因为豆卢钦望临事逆反,使南省大受惊扰!如今皇嗣安危为重,至于平复南省诸朝士惶恐之私情,乃是在朝诸公本务,岂能让皇嗣殿下轻涉险地!” 崔玄暐话音刚落,在堂众朝士们也纷纷开口,多是对李昭德提议的否定,认为皇嗣眼下并不适合前往外朝堂公开迎见群臣,还是暂时留在政事堂,由在场众人内外传达讯息为上计。 他们此前肯让李昭德一步,已经算是给面子了。可现在李昭德居然打算让皇嗣直接面对外朝诸众,这就有点过分了。皇嗣对你分外见重,大家也是有眼皆见,但今日行事,也绝非你一人之功,总要考虑一下大家的感受。 遭到群声反对,李昭德也不急躁,先是看向皇嗣,见皇嗣仍是闭口不言,然后又望向狄仁杰。 但此刻看住狄仁杰的并不只有李昭德,还有崔玄暐等人,特别是此前凤阁选出那准备跟豆卢钦望谈判那几人,望向狄仁杰的眼神都不乏凝重。 “李相公所言,的确是有些操切了。眼下皇嗣在政事堂,还是先等南省人心局面稍作平复,再出见群臣更为稳妥。” 狄仁杰低头避开了李昭德的眼神,开口说道。 他当然明白李昭德想这么做的原因,其人眼下仍是一个尴尬的流人身份,连在禁宫中行走的资格都不没有,当然是需要迫切向朝臣们整体展示此夜用事的成果,这样才能尽量避免其人潜逃归都的口齿隐患。 若在此前,狄仁杰自然也要附和李昭德的建议,毕竟这对他们主谋几人、包括对皇嗣权威的重新树立都有好处。 可是他在此前已经跟南省朝臣们初步达成共识,眼下对此也并不急躁,尤其在见识到南省人心仍是涣散之后,认为还是不要过多的将朝士舆情引入其中、先集中在眼下这小圈子里达成一定共识是好。 听到狄仁杰这么说,李昭德更有几分气恼,顿足道:“如今南衙精众已经半数在集,请问诸公,则天门外还有什么余贼未除,我亲自负甲杀贼!” 众人闻言,自是避不回应李昭德这负气之言。 正在这时候,有中官匆匆登堂,很快便感受到堂中气氛之凝重,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两手平举制书说道:“圣皇陛下制授代王为右羽林大将军,请直堂相公加署颁正。” 此言一出,满堂群声寂然,针落可闻。片刻后,杨再思犹豫着站起身来,望望众人,又望望皇嗣,试探着问道:“请问皇嗣殿下并诸公,卑职能否暂直堂务?” 听到这问题,李旦神情也是尴尬不已,举手道:“孤是错居非分,杨相公请自便。” 就在杨再思重新入席加署制令的时候,欧阳通站起身来,拱手道:“臣以为,皇嗣殿下应该先谒陛下,再论后事。” 王方庆与同为凤阁舍人的陆元方闻言后连忙起身,并作拱手道:“行大事则必正名,臣等附议欧公!” 顶点 0472 殿下所指,阔步以进 东方破晓之后,李潼站在玄武门城楼上,向东远望朝阳,一直到了此刻,才感觉到一些明显的疲惫。 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从另一侧登上城楼,远远便叉手见礼,快速交代了几句北衙诸营情况,又看了一眼悬于城门前横木上的几名将领首级,忍不住感慨道:“殿下谋而后动,雷霆定势,须臾之内即震慑诸军、诛杀群邪,实在是宗家之福,社稷之幸!” “交河王言重了,若非王等忠肝义胆、勇于报效的在直将士投义共事,小王也难快速平定北衙局面。” 李潼闻言后便对麹崇裕抱拳说道,麹崇裕则微微侧身弓腰以作回应。 李潼本就知道麹崇裕恶疾在身,而且此刻麹崇裕也并没有再作掩饰,已经除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穿一件厚厚的圆领袍,身上没有了浓厚到刺鼻的熏香,药汤味道凸显出来。 所以他也并没有让麹崇裕在城楼前久立,亲自扶着麹崇裕下了玄武门,转入内直堂,各自落座后他又对麹崇裕说道:“方今虽然乱迹初定,但后计仍需长议。交河王乃是能够居中定势的国之柱臣,一定要珍重保养,为国惜身。” “性命修短,概由天定。恶疾缠身,已经不敢再报长年之想。但殿下有付,此后短日尚能维持。” 麹崇裕闻言后便叹息一声,对自身的安全已经不再抱太大乐观,但语调中倒没有太多的悲伤。 两人对望一眼,各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些让人安心的深意。李潼之所以安心,在于麹崇裕表态接下来愿意继续站在他的身边,这对他接下来藉由北衙干涉南省事务无疑是有利的。 而麹崇裕之所以安心,则就是因为代王在事成之后,也并没有流露出即刻便抛弃他,以达到通过自己的亲信更加牢靠的掌握北衙的意思。 因此麹崇裕又不免感慨的说道:“蕃将充于宿卫,虽有赤诚之心,却薄于忠直之名。唯在殿下羽荫之下,于此命途终点尚能捐力报效,生人至此,可以夸称一声不是虚度。” “交河王又何须自薄呢,此前畿内妖氛浓烈,谁又不是凛然自警,唯恐染祸。更何况高昌名族,本就汉家余脉,贞观以来,积功用事,非止一迹可夸。” 麹崇裕出身高昌王族,尽管本身已经是胡态明显,但如果再向上追溯的话,高昌国其实与五胡十六国时期凉州大族张氏所创立的前凉政权颇有渊源。麹氏姻亲的张氏,便是出身凉州的汉人大族。 也正因为这一点,高昌国也算是西域几国在被覆灭之后,融入大唐朝局比较顺利的一个王族。麹崇裕父子两代都参宿卫,其父麹智湛甚至还被遣返故国所建立的西州担任西州都督,对于大唐经营西域发挥了很积极的作用。 到了武则天时期,麹崇裕更是成为外蕃入化的标志性人物,不独执掌禁军大权,在平定李唐宗室作乱之后,所获封的交河郡王也是其故国封号。 当然,武则天也是以此讥讽那些作乱的李唐宗室唯是祸国,甚至都比不上这些亡国之余的蕃将。也正因为这种显在的位置,麹崇裕也不得不将家业前程重点考虑,起码是不敢陡然转换阵营、投靠皇嗣。 在李潼眼中,麹崇裕的作用并不止于眼下的玄武门事变。抛开麹崇裕眼下所拥有的势位,高昌王族麹氏在西域仍然拥有着不小的影响力,除了入唐这一支之外,在西州故国仍然有众多族人留居,而且跟当地的族姓也多有联系。 譬如麹崇裕的夫人慕容氏,就是出身吐谷浑王族。像此前李潼由西京派往陇上的吐谷浑慕容康,算起来跟麹崇裕的夫人还是同族。 当李潼讲起这一节的时候,麹崇裕顿时一脸的惊喜,并由衷感慨道:“难怪殿下能定大事,世人皆执迷眼前,但殿下却能不为短功所迷,定乱于畿内,已经用心于远疆,胸襟宏阔,志量壮大!” 李潼闻言后只是笑笑,默认了麹崇裕的夸奖,自觉得他也配得上这份夸赞。眼下的他,虽然专心谋划于神都,但对边疆事务却并没有完全的置之不理。 他依稀记得,在原本的历史上安西四镇收复之后不久,也就是在明年,安西军与吐蕃又爆发一场战斗,是役仍以王孝杰所率领的安西军获胜。 可是眼下,神都城内爆发如此动乱,而且接下来肯定还有一段的混乱期,朝廷未必能够及时有效的给安西军提供支持。 至于如今吐蕃内部,权臣噶尔家族与已经长大成人的赞普赤都松赞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迫切需要对外功事以继续把持权柄,一旦得知大唐内部发生权力更迭的政变,可能会投入更大的兵力以期重新夺回四镇。 所以,李潼此前计划事变之后便赶赴西京,并不仅仅只是抽身离开神都这个泥沼,也是希望能够整合自己目下所掌握的力量给予安西军所需要的支持,确保不要因为神都城里的动荡而影响到边防。 在下定决心事变之前,边防的因素也是李潼所考虑的一个重要因素。 这一时期的南诏,他并不是很清楚,但是已经复国的突厥,其可汗阿史那骨笃禄应该会在今年死掉,其弟默啜自立为汗,接下来也要进入一个政权过渡的调整期。而肆虐河北的契丹,眼下还未具备作乱的成熟条件。 所以唯有吐蕃,将会是必须要重点提防的对象,一定要确保安西四镇的安全,不要再得而复失。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哪怕如今政变局面对李潼而言超乎意料的好,因为豆卢钦望计划之外的瞎折腾,南省所暴露出来的对立与割裂已经是令人触目惊心,但李潼仍然没有改变将要出镇西京的计划。 接下来神都这个混乱局面,不要说他四叔李旦根本不足压制,哪怕是李潼以及已经威望大损的武则天捆起来,也很难将各种分裂重新弥合起来。 留在神都城里,只会是养蛊一般无休止的政斗,与其如此,李潼不如退回西京,重点经营关陇故地,并将西域牢牢握在手中,并加强与蜀中的联系,立足于此向河朔发展。 其实他的这个思路,跟此前王方庆的提议也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不过前者是通过地域与权位的让步来获得空间。而李潼所选择的,则是通过大义名分的暂时放弃,来获得更长远的发展。 接下来,李潼并不打算干涉他四叔复位与否的问题,换言之保留问责追究的权力,等老子混大了再回来跟你算总账。 李旦接下来所面对的局面将会是,在上有一个仍然不甘寂寞的母亲,左右则有居心叵测的亲人,满朝虎狼之心的臣子,西北复国成功的突厥,东北即将发难的契丹。 如果连这种内忧外患的局面,李旦都能够处理妥当,重塑皇权的威严,那也没啥好说的,老子收拾收拾家底,直接去中亚闯世界、跟大食国玩械斗去。 但如果你做不好,那就有的说了,不是没给你机会,事实证明你确实不行,谁再敢阻止老子上位,那就干掉没商量! 当然,李潼自己内心里还是倾向于后一种可能,所以他才会将西京当作自己下一步的目标,同时又一定要确保政变过程中干掉豆卢钦望。 西京自有其特殊性,本来就是李唐帝国的核心所在,只是在最近十几年间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才遭到一些冷落。 关陇勋贵这些年已经变得很不接地气了,与乡土根基脱节严重,豆卢钦望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满脑子的骚操作,却忽略了有没有实现的基础。 这一次的事变,对李潼而言也是一个大考验,这意味着未来的局势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他所先知的范畴。从现在开始,他所面对的局面与时局中人所面对的都是同一状态。 但只要不畏艰难且积极生活,这也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人对现实的敬畏转为对自身的轻视,认为没有大挂,我已经没有能力转变我的现实处境。 人生在世,无非生老病死,甚至就连李潼的太爷爷李世民都免不了丹毒而亡。一个从绝境中走出来的人,有人因此心灰意懒,有人因此斗志昂扬,但对李潼而言,命运仍在作弄我,但我已经可以不认输,无非以命相搏。 作为一个政治人物,麹崇裕已经走到了人生的终点。但当李潼跟他讲起自己有关西域诸事的构想时,麹崇裕仍然笑逐颜开。 李潼相信麹崇裕眼下的欢颜,并不仅仅只是对个人权位的得失,而是能够确定他个体的价值,能够通过宗族的形式得以延续。 因为代王所专注的,并不仅仅只是眼下神都城内的政变风波,代王的思路已经延伸到未来对于西域的经营。他未必能够因此看到一位中国雄主的蓄势待发,哪怕仅仅只是立足于幻想的诸众可能,在代王身上已经喷涌而出。 人在生命的后半程,赖以维生的或许只是一种气劲。当李潼还在耐心的跟麹崇裕讲述他对安西四镇能够提供的支持诸多细节的时候,讲着讲着,便发现麹崇裕已经酣然睡去,于是也只能讪讪住口。 人生从无侥幸,无非坐而起行。李潼也并不清楚,他这些寄望于虚妄的畅谈能够给时流带来多大感触,但很多时候,人只是在眼前的蝇营狗苟中迷失了本心。 不过对李潼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永昌年间,当他自身已经初步赢得了他奶奶的谅解,但仍然力求要跟家人们一同出阁的时候,他的人生已经立足于要给世道带来更加深刻的变化。 这种信念,或痴或愚,或许已经有悖于利弊的权衡,但终究,凡我所见、凡我所能,世道不该是那个样子,人生不该是那个样子。用术多少,各有巧妙,但一生为人,该有底线! 李潼吩咐北衙甲士将已经入睡的麹崇裕连寝具一同搬回营中,行出直堂时,看一眼已经跃然于地平线之上的朝阳,心情不由得松快一些。接着,便有大业门处守军来报宰相杨再思请求入见。 李潼在玄武城接见了杨再思,见到杨再思官袍系带都有凌乱,不免一乐。 “皇嗣陡入政事堂,卑职事前在直鸾台,于事实在不知。南省局面混乱不修,圣皇制书下入堂中,卑职奉令谨署,唯恐贻误殿下军事细务,趋行入告,盼能应宜于事。” 杨再思入堂之后,趋行至前行再拜之礼,具礼之严谨,已经不仅仅只是同班僚属相见时的礼节。 李潼见到杨再思这模样,又忍不住笑起来,倒不是因为宰相对他如此恭敬的缘故,毕竟豆卢钦望与武三思伏诛之后,最起码眼前这个时机,南衙宰相对他而言不过待宰的羔羊而已。 谁又会因为猪狗对自己点头哈腰而喜乐不易呢,尽管这两种畜生都是人类的好朋友。人生而为人,只在于心情好的时候,可以偶作慈悲姿态。 “杨相公严重了,小王所以奋起,只在于屈气难伸,但也止于逐除宗家巨贼,又怎么敢轻问南省事务。麾下尚义奉令者虽有忠义之士千万之数,但至今未敢有一卒轻过大业门。只盼南省能够迷途知返,勿为国贼所惑。能于此见杨相公,真是感怀不已,国家养士得人。” 李潼看着杨再思笑语说道,虽然他也派出千骑将士跟随李昭德前往诛杀豆卢钦望,但这是南省内部矛盾。他只是派遣兵卒护卫李昭德,哪想到李昭德居然拉着他姑姑搞那种事情。 杨再思听到代王所言,神情似笑非笑,也实在是不知该要何种姿态面对代王。他是眼见政事堂中那看不见的刀光剑影,皇嗣出宫也并没有达到那种海晏河清、政治清明的状态,反而有更多的争端浮出水面。 身为政事堂宰相,加上本身就是和稀泥的高手,杨再思自然敏锐的察觉到代王于当下时局的超然地位,所以当着皇嗣并群臣的面,抢先相应圣皇制书,并亲自加署之后送往北衙,所争取的就是能够跟代王多说上两句话,最好能够获得代王庇护。 代王所言,也在一定程度上证明了杨再思此番投机并非无用功。所谓国家养士得人,对于杨再思而言,不啻于一张护身符。 杨再思膝行上前,接过宫人手中瓷瓮,亲自为代王填满茶杯,然后又俯首道:“臣不知殿下所言迷途所指,但殿下所示,即是臣阔步所向!” 说几句话 前一章从剧情推进来说,可能有点水。。。 但主要说明的是,当我打算写武周这段历史的时候,首先做的是对这个时代背景的整体了解,并结合现代人的历史观进行剧情的演绎和处理。 行文至今,这本书口碑其实是两极分化,对此其实也能理解,在公众号碎片化科普、历史讯息俯拾皆是的现代社会,其实大家对一个时代都是先作立场判断然后再作了解吸收。 有一个说本书应该叫宫斗而配不上大唐的评语,让我感触很深,凭心而论,其实从本书破局开始,视野就已经突破了宫斗,可是很多相关内容被一些书友直接归为水文的范畴,记得的只有女皇太平上官等几个角色。 我又不是萌新,当然明白只有在剧情张力十足的情况下塑造的人物才能留下记忆点,玩梗与造梗,大家欢乐了,我也欢乐。 网文并不是适合表达太多内涵的载体,特别是在头条系畸大的当下,市场已经证明了大家只更加认可相对表象的表达。当然不是自夸我自己的表达有多硬核,水平只有这样,只能说我现在的储备配得上我现在的成绩。 但是看多了很多有深层表达、我认为有很高体验的网文纷纷扑街,难免有一种稍显冒犯的兔死狐悲的感触。当一种内容生产直面市场而没有缓冲余地的时候,不作妥协只能死!!! 我在网文只是小学生层次,大神接触不多,但扑街却了解了一大群。如果说对很多同道者的扑街体验还只在于意会,那么自己的感受就有点深刻了。 其实所谓创作论,过去这几年了解也不少,但听多了,感觉这种经验论除了扣除颜值和身材、死宅们的一条出路外,其实跟网红也差不多,无非一个感官体验。不过文字内容,总归是要有更多的回味空间,否则像我这样没法营造更多剧情跌宕起伏、不能尬作高能的低能作者该怎么混呢? 现在这种讯息密度,讨好一个人很简单,让人厌弃更简单。所以奉劝一些习惯在书评区留言问书毒不毒的读者,你没有眼睛吗,你没有脑子吗,当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切负评已经被我封锁了,股市在割你,楼市在割你,看个书还要被人影响,多悲壮啊。。。 顺便推俩推书的公众号,一个叫做大书荒三十六计,这是了解比较早的一个公众号,在我九岁那年刚写汉祚的时候就了解的一个推书号,不过最近有点懈怠,好几天没有更新了。 一个叫做赤戟的书荒救济所,在我被某论坛喷成屎的时候还能对我稍存温情,而且作者跟我灵魂契合度还挺高,我喜欢的好多书都推过,很多网文风向都从这里了解。 这一篇牢骚,本来是加在章尾,不过越写越多,写个单章吧。汉祚追读的书友还挺了解,其实我表达欲挺强的,上一本好多单章,不过这一本就急骤降低了,并不是不想表达,只是感觉大了一岁,该要有点成熟的人的态度,沉默是金,作品说话。 但作品就这逼样了,配不上我的表达欲,所以闲话几句。明天端正态度正常更新,追一追剧情进度。但该说还得说,毕竟.asxs.有几个能够凭借颜值肆意水文还能保证温饱的作者呢,不说的话大家只会以为我业务能力不行,懂的当然知道,这个死颜狗就是技能点歪了。 0473 祖孙交心,昭德复相 听到杨再思如此表态,李潼又是一乐,并感慨时局中人只要混到一定位置,无论能力和品德如何,真是各有各的作用。 他虽然没有前往政事堂,亲眼看一看群臣迎接皇嗣的具体情形,但通过杨再思的态度,便能猜测大概。无非争功抢势,彼此之间少于和气。 至于杨再思此时来见他,且如此姿态恭谨的表献诚意,一则表明皇嗣身边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二则也意味着其人对皇嗣并不怎么看好。 杨再思这种老油子,对局势的判断还是有自己一套方法的,否则也不能在人人自危的武周一朝非但灾祸不沾,反而能够步步高升。 这一次的见风使舵,也恰投李潼所需。李潼要确保南省有他的声音与影响,当然自己会有一些计划,但杨再思的投效对他而言仍是一个意外之喜。 也并不仅仅只是杨再思本身的价值,接纳其人,还能够给游离于武氏党羽和唐家老臣之间的那些中间派们以启发,给他们提供多一个选择与出路。 接下来一段时间,朝廷之内的主旋律应该就是分功与清算,有功则赏、有罪则惩,将恩威重新树立起来。 武则天执掌国政十几年之久,也是提拔了相当一批中下层的官员,这也是他奶奶所留下的政治资产,李潼并不打算拱手让与他四叔。 诸如那个四川的富二代陈子昂,其人是凭着出众的文采、劝阻高宗灵驾返回西京安葬,从而获得女皇的欣赏提拔。所以哪怕陈子昂在政治立场上并没有跟武家诸王走得太近,但在接下来的清算中,多多少少要受到波及。 武则天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当然是免不了泥沙俱下、滥竽充数之流,但像陈子昂这样的人才也不在少数。 接下来,李潼当然也要有选择的加以甄别、吸收,他或许不如他四叔那样有着大义感召的优势,但可以通过自己的权势,包庇一批人免于被清算处理。 想到这里,李潼端起杨再思所斟的茶轻啜一口,然后才笑语道:“此夜行事,本就弄险。虽是尚义杀贼,但也难免惊扰人间。杨相公能够不受外惑,专于职守,或错失奇险之功,但却有精忠之诚,事外之人的非议,也不必介怀。” “殿下良言,于垂死之人实有妙药之效!臣拙于预料未发之机,常恐不具谋身之能,盼能席前受教,只求免于刀兵之刑。” 杨再思听到这话,神情更显激动,执礼更加恭谨。 李潼想了想之后便说道:“国家用士,本就所任非一,诸事在营。此际时流或瞩望皇嗣出否,但别的事情也不可荒芜。方今正值选月,诸选举人毕集神都,若因朝内人事的变动荒废了他们各自前程、器具的尺量,则就难免让这些选举人薄视了朝廷的恩威。前任事者或有不便,杨相公既然在堂,应该担当此事。” 杨再思闻言后更是连连叩首,大感代王恩德,只觉这一次抢先投诚真是收获颇丰,不独小命能保住,权位居然也能守住,而且还能有所增长。 主持今年铨选的乃是凤阁侍郎张锡,代王这么说,无疑是支持杨再思将张锡取而代之。 杨再思千恩万谢的退出,不久后王方庆又被引入进来。 及至见到坐在堂中的代王,王方庆神情又复杂许多,硬着头皮入前见礼。 “此番行事,本就以命相搏的险途,事前没有告知王左丞,也是不想将惊惧递扰。” 李潼示意王方庆入前来,并微笑着说道。 王方庆闻言后连忙说道:“卑职只憾志力不足为用,本是府下具席之员,临事却未能相约进退,实在惭愧!” 王方庆态度虽然诚恳,但彼此也都心知,事后无论何种态度都比不上一次事前的表态。特别王方庆与杨再思的情况又不同,他作为前一任的代王府长史却没能与谋大事,接下来一定会有时流就此大作文章,离间他与代王之间的关系。 “事情已经初定,闲话不必多说,王左丞有什么方法于怀,不妨直言。” 李潼讲完后,又加了一句:“人事或已非故,但我与长史,还是有能诉于言的情义。” “殿下宏量,方庆深感!” 王方庆听到这话,离席而起,深作叩拜,然后又说道:“皇嗣虽出,但朝士群情却未能集中趋一,来日神都城中,仍然难免震荡。殿下应防南省谏言殿下出都北进,防备怀义所督之军。”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这个可能是有,但是并不大,如果豆卢钦望还活着,可能会力谏如此。但眼下无论是李昭德还是狄仁杰,他们对自己提防是有,但也绝不敢如此态度鲜明的搞针对。 王方庆又继续说道:“法礼未定之前,朝廷应是无心于事。但漕运诸事,一日不可荒废,否则将前功尽弃。卑职若再居位,恐不能免于滋扰,愿自请外出,凤阁陆舍人大可为继,居中主持。” 听到王方庆这么说,李潼心中又是一叹,片刻后点了点头。如果没有此前的分歧,王方庆应该是接下来他在时局中最理想的利益代言人,拜相是板上钉钉的事,甚至可能达成一种与李昭德等三足鼎立的局面。 但是这种层次的权势共享,讲究的就是推心置腹、用人不疑。此前的分歧所造成的裂痕是难免的,若是寻常的人际关系相处,还可以由时间进行修补,但如果是在中枢时局中,这一点裂痕无疑会被大肆放大。 李潼接下来前往西京,对漕务的掌控将会是他影响朝局最重要的筹码和手段之一,接下来政敌们也一定会对此大打出手。 如果再由王方庆继续在朝主持,他对王方庆不会绝对放心,那些对手们也不会轻易放过王方庆。甚至李潼曾经设想过,如果接下来冲突达到一定烈度,必要时可以牺牲王方庆,从而换取一个缓冲的空间。 但他最终还是决定让王方庆自己选择,看王方庆自己愿意留在中央还是前往地方,也算是给这王府旧人留一后路。总算王方庆这一次没有让他失望,没有执迷于眼前相位唾手可得的诱惑。 “去荆州吧,襄汉之间,可作施展。” 想了想之后,李潼又开口道,给王方庆指点了一个去处。未来局面,他身在西京,而朝廷中枢则在神都洛阳,地理优势并不是权术应用能够弥补的。 所以他需要另做一个备选,假使未来两京冲突越烈,朝廷可能会直接用武力封锁前往西京的物流。那他就需要提前预备一条道路,作为一个后继的方案,江南物资循江、汉一线抵达关中。 这一条漕运路线,是安史之乱后的中唐时期,当运河线路被河南悍藩所把持时,当时朝廷的救命路线。 当王方庆听到这话时,眸中顿时闪过一丝疑色,接着便低声道:“殿下是打算……” 李潼摆摆手,并没有就此深谈下去,只是说道:“都是后计,有备无患。” 接连见过杨再思与王方庆之后,南省政事堂又派人来传讯,道是皇嗣请拜见圣皇。 李潼并没有自作主张的给予回应,只是又返回了仙居院中,在宫人通传之后,便又登殿拜见他奶奶。 此时的武则天,已经换上了一身寻常的裙服,扶额侧偎在御床上,乍一看去,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寻常贵族老妇人。 “北衙事务,已经料理妥当了?” 听到登殿的脚步声,武则天抬眼看了看李潼,状似寻常的问了一句,语气中没有什么感情流露。 此前短见片刻,气氛倒不像最初那样尴尬,李潼作拜之后便半跪御床前,回答道:“已经处理周全,祖母可以放心。” “放心?是啊,该要放心了,儿孙俱不凡,老物可厌,该要避席!” 武则天幽叹一声,然后坐起身来,垂眼看着李潼,嘴唇翕动着沉声道:“慎之啊慎之,能不能告诉祖母,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抚心自问,朕身前诸儿孙,有哪一个所得超过了你?偏偏是你,为何是你?你祖母这副心肠,在你眼中又算是什么?” 说话间,武则天眼窝中已有水雾泛起,所流露出的软弱与伤心,是李潼前所未见。 “臣、孙诚负祖母,此万般狡言不能推脱!往年残魂飘远忽而回,用尽心机只求一顾。明堂拜见恩亲时,才知此生并非孤苦。祖母的辛苦、艰难,我感知深刻,只憾才力未足,不能分劳同忧。西京返回时,浅有微力,可以助益家国,心中实在欢欣。” 李潼说话间,又深拜下去并凝声继续说道:“无论外间邪言如何,但在孙心目中,只觉天皇托事祖母、诚是得人,否则骄戚悍臣,难有宁日……” “你、你真是这么觉得?” 武则天听到这话,眉目之间又泛起神采,开口发问时,语调则稍显迟疑。 “事已至此,又何必虚言?” “是啊,何必……” 说到这里时,武则天胸气又是一泄,苦笑一声。 “但唯一所憾,魏王、梁王等诚非能托于重者!人不患欲壑难填,却只恐轻重不分、负大量小,祖母以社稷相谋,此诸类却着眼锱铢得失,庸气外露,实在不堪为长。孙此番用事,除此家国巨贼之余,也是盼望能与祖母亲密无间,日夜受教聆训,再不为邪情所阻……” 武则天听到这里,嘴角泛起一丝讥诮,冷笑道:“如你所述,当下情势可是如你所愿?” “虽然有异,但也能作修补。但若魏王等仍在,却仍不免事倍功半、积重难改。我不愿见祖母英明之下,留此瑕疵,所以奋而用事,虽然亏于情,但却能守于心。与祖母方今心迹,也是颇存异同。” 李潼又继续说道。 武则天听到这话,便笑起来,开始只是低笑,笑声渐渐变大,到最后更是指着李潼,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会儿才抬手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语气则变得伤感起来:“生人难守,在于心门一关。见你之前,朕颇有恼恨,何以半生强硬,最后却被一小儿蛊惑逆弄?朕该除了你,当年就该除了你,只是一念的不舍啊! 何止是颇存异同,简直是如出一辙!慎之啊,朕有子四人,但能真知我心者,只有你这个佳孙!管他是非对错,管他礼仪章法,但能守住我这一心,世人谁又能阻我?可惜天命不假,若半甲子前,你未必能游出你祖母指掌之内!” “孙至今仍在祖母羽翼之下,若非有此深情眷顾,又怎么敢作弄大谋?臣一身所有,概祖母惠赐,言出于心,已经不止一次。孙但胸有寸息,能害祖母者,唯春秋岁月,人力凡有滋扰,则必刀兵报之!” “小子坏我大事,还敢作此狂言!” 武则天拍案笑骂一声,然后又将笑容一收,正色道:“皇嗣那里,有了什么举动?” 李潼也端正态度回答道:“政事堂传请,皇嗣希望能够入拜祖母。” “那么,你觉得该以何礼召见皇嗣?” 武则天又问了一句。 李潼稍作沉吟后,才又说道:“皇嗣久处忧恐之内,眼下不宜循情恫吓,不如西上阁降书召之。” “你对这个叔父,还真是不失情谊。” 武则天闻言后又叹息一声,突然又疾声问道:“庐陵王处,可有私遣?” “并无!臣绝不敢私刑暗用,加害王叔!” 李潼也连忙回答道,同时心里也不免暗叹一声,他奶奶对这个三子还真是感情不浅,刚刚确定了自己处境如何便作追问。 “宗家血脉日稀,庐陵王或有旧过,不该由你少辈承担追问。你能守住这一点,很不错。昭德等俱久经世俗,不要因为一时的势力长短就看轻了他们。” 武则天闻言后点点头,然后又说道:“你能看清楚这一点,可你那姑姑,呵,心计用杂了些,轻重把握不定。豆卢钦望虽一身罪血,是谁都能沾染的?遇事则张,她难道还指望能登堂入相?是了,杨再思有没有入见?” 李潼听到这问话,也不得不感慨他奶奶终究是他奶奶,南省这几个货什么样的心思,全都如观掌纹。他也并不隐瞒,回答道:“杨相公方才来见,我授意他暂领铨选事宜。” “大事当前,还能兼顾余事,这不错。但杨再思不是能司铨选的良臣,用的有些勉强了,为什么不用欧阳通?” 武则天闻言后又皱眉道。 李潼回答道:“欧公当然要补入政事堂,但我私意权衡欧公在职礼部更妥。满朝资望之士,唯欧公道德礼仪高标,方今逢乱,唯克己谨礼之选,能担此任。” 武则天听到这话,眸光又是一闪,片刻后才叹息道:“可惜了,祖孙不能相知啊!” 李潼闻言后眉眼不免暗跳,他奶奶到现在仍然不忘给他挖坑。你可惜个啥,觉得应该把皇位直接传给我?可也没见你要封我为皇太孙啊! “余年悠长,不患不知。臣夫妻谨事殿中,奉食娱亲,颐养天年。” 咱情分是情分,搞事是搞事,我觉得现在挺好的,你也别老给我下眼药了。 武则天闻言后淡淡一笑,摆手道:“家人都在内殿,先去见上一面吧,传令西上阁布设文物,午时召见皇嗣。” 李潼闻言后便恭声告退,行出殿堂时,自有女官入前导引,很快李潼就来到内殿中,见到一脸憔悴并颇有余悸之色的家人们。 他疾行入内,先对两位娘子并韦团儿点点头,然后才入前拜在太妃房氏席前,顿首道:“儿不孝,行事不够缜密,连累娘娘身受惊扰。” “无事、无事就好!二郎呢?他……” 太妃房氏见到儿子入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一把将李潼抓到面前来,疾声问道。 “娘娘请放心,二兄同样无恙,目下还在南省,稍后我便让人引入宫中。” 李潼回答道,接着又一脸笑意的说道:“昨夜二兄甚是勇猛,坊间围门助事,得以困杀承嗣。入宫之后又与则天门前劈杀重规,凡所见者,都赞二兄实在宗家少勇,可托大事!” 房氏闻言后又是一脸的欣慰,不乏伤感道:“先王若知其子已经能力挽天倾,不知会怎样欣慰!来年无论声势如何,你兄弟都不能忘今日齐心之锐!三郎你虽然在祭别庭,但你母你兄,是一生的至亲!光顺软弱,守礼简疏,虽然各有各的不足,但都肯听教你,家门有你支撑,娘娘没有什么担忧,哪怕此际便见先王,也是含笑奔赴黄泉,向先王细告喜讯……” “娘娘怎可轻作弃世之言!如今兄弟俱勇壮,世事再无困阻,正是厚报养育之恩的良时!” 李潼安慰着有些喜极失态的房氏,又对两位娘子歉然一笑:“眼下外事仍有余乱未定,家人还要暂居禁中短时。等到坊中人事收拾一番,二兄也可入居坊里闲宅,兄弟望门为邻,昼夜都可不失照顾!” 眼下他也实在没有时间跟家人闲聊太多,确定安全已有保障后,又留下杨思勖等壮宦将家人送回仁智院安顿下来,自己则又匆匆赶往西上阁,布置召见皇嗣。 政事堂也已经得讯,在皇嗣到来之前,另有几名重臣提前一步赶来,打算稍作交涉沟通,当然也包括李昭德与狄仁杰这两个主谋。 不过眼下相见,已经不像此前谋事时那样亲密无间,气氛不免有些尴尬。 彼此见面之后,李昭德率先开口道:“昨夜惊变已经不是隐私,皇嗣出宫乃朝野大事。如今正逢冬集,选人云集畿内,皇嗣若不尽快迎见诸外朝群众,人情喧扰之下,恐生余祸!殿下同在事中,自然也深知利害,见过圣皇殿下之后,诸事都应早决啊!” 李潼闻言后则笑着摆手道:“我薄力用大,防备北衙,已经是君恩授用、不得不当。南省老臣国士云集之地,事中定论,岂是小子能够轻易置喙。李相公此番递言,是问道于盲了。” 李昭德闻言后又是语竭,他现在唯一所困,就是没有一个正当的身份。大家如果给面子,凡事预留他一份,但如果不给面子的话,直接将他闪在一边,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杨再思入北门叩见代王,回到政事堂后便堂而皇之的收捡此前本该由张锡负责的事务,言内言外都不掩饰代王对他的嘉许。 李昭德当然也明白,向代王低头是他重获权威的方便法门,比如此前在千骑保护下去杀豆卢钦望。但无论是个人的自尊、还是现实的处境都不允许他这么做。 因为此前的事迹,加上皇嗣出宫之后对他所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看重,都决定了他在眼下就是皇嗣的代言人,但是手中却无事权,不免让他被挤兑得难受不已,看谁都有些不顺眼。 李潼对李昭德爱搭不理,但对狄仁杰却客气有加,耐心跟他商量接下来皇嗣并群臣来拜的各种礼节问题。 政事堂发生的争执,杨再思跟王方庆都先后跟他讲述过,他现在截然不同的态度,当然是给两人上眼药。手段无论巧劣,只要有效,那就是好的。 代王如此鲜明的不同态度,狄仁杰当然也感受到,看一眼坐在一边生闷气的李昭德,心中自存一份苦笑。立朝多年,他已经可以想象到李昭德失意只是短时,眼前越失落,接下来的权力可能就会越高。 他选择跟朝臣们站在一起,抛弃老战友李昭德,虽然自有其考量,接下来双方可能就会渐行渐远。 果然,西上阁这里还没有布置完毕,接下来一道制书又从禁中发出,李昭德复位拜相,取代豆卢钦望担任凤阁内史,并与代王一同负责皇嗣入拜事宜。 在场众人听到这制书内容后,不免都有些傻眼,李昭德同样是一脸难以置信,片刻后两手颤颤巍巍的接过制书,并向内宫方向遥作再拜,眼眶霎时间红了起来,语调更有几分哽咽:“臣、臣实在、实在愧受此命!” “李相公旧年功全皇嗣,如今又不以身计,除贼卫道,皇恩嘉许,不必愧受!方今局势仍存板荡,相公若不勇而任此,更仰何人啊!” 李潼入前扶起了李昭德,心里则乐起来,他奶奶这个老娘们儿真是有口气还在都不能轻视,这眼药真是上的直戳人心。若在见过皇嗣之后再给李昭德复相,效果都不免大打折扣。 当然,此际给李昭德拜相,也是敲打一下李潼,老娘执掌国事几十年,临危时能够依靠的可不止你这个孙子。 李潼对此感触倒不怎么深,无论李昭德感恩与否,大势都很难再发生反转,毕竟他奶奶年纪摆在这里,注定了你余生只有我这一件贴身小棉袄。他奶奶突然搞上这么一手,接下来他跟李昭德能有更大的合作空间。 可是反观狄仁杰等,脸色则就不免有些难看了。 李昭德性格本来就不是娄师德那种唾面自干的好涵养,此前被挤兑得挺狠,现在其人身上最大的短板已经被补足,他要不返回头来找事,那真是“狄”字都要倒过来写。 当然,凭着他们人数优势,倒是可以试试将制书封还不受。可问题是,如果连制书都给封还,又让皇嗣来见圣皇干什么? 0474 子孙如此,卿等羡否 将近正午时,一批南省大臣们拥护着皇嗣李旦抵达西上阁外。 西上阁地处大内贞观殿的西侧,并不属于正式的朝觐场合,因此殿堂周边的空间并不算太大,殿堂主体再加上两侧待制的厢殿庑舍,闲地已经不多。 但这一次的召见又注定敏感,双方各存警惕,因此早在皇嗣一行到来之前,李潼便召来一千名北衙御林军精锐于此设置布防,他与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分押内外。 至于皇嗣一行入宫来见,所承担的风险无疑更大,因此所携带的兵众也更多。单单护送皇嗣一行抵达内宫大业门处时,便有南衙甲士两千余众。 这应该是眼下南衙于禁中能够调动的所有机动力量了,毕竟南衙卫府虽多,但兵众驻营也分内外,需要防控的区域也要大得多,远不如北衙这样集中灵活。 昨夜事变虽然主要发生在皇宫与有限的几坊之间,但神都诸城门都要进行有效的控制。再加上作为城防主力的金吾卫,眼下还有乱迹未定。 左金吾卫大将军武懿宗倒是聪明,昨夜根本就没有出坊,至今仍被困在清化坊官署中,身边估摸着有将近两千人的金吾卫将士,仍在与坊外的肃岳军健儿们对峙着。这就需要禁中在达成共识、决议后,再降敕杀之。 驻守在大业门处的泉男产奉代王之命,准许南衙一千名将士入宫。这也只是彼此求个心安而已,如果接下来的交涉真要付诸战斗才能解决,眼下的南衙还真不是北衙的对手,只不过没有理由那么做。 当皇嗣一行抵达西上阁处时,环境不免显得更加局促。双方各自拥众千余之数,聚集在这稍显逼挤的空间中,很容易发生什么擦枪走火的变数。 因此在刚刚复相的李昭德主持之下,北衙军众占据了西上阁右侧与后方的区域,而南衙军众则在左侧与贞观殿宫道停留,两衙将主各居左右两厢,确保及时约束、控制兵众。如果过程中发生什么变数,也能保证各自都有退路。 李潼站在殿中御案内侧拱卫着他奶奶,并没有出殿迎接皇嗣。整个调换的过程持续了一刻多钟,期间李潼听到他奶奶不止一次的叹息。 这些叹息中,可能是有一部分是对于母子不能和气相见的伤感。但更多的,李潼觉得应该是对他四叔李旦的失望。 相见之前,如此小心翼翼的布置,这是下意识将自己摆在了母亲的对立面上,这无疑会对李旦接下来继承他母亲的政治资产与威望极为不利。 无论此前是个什么情况,但现在母子才是一体,她们共同代表着皇权。可是现在看来,李旦并不是一个有主见的人君,已经流露出一丝任人摆布的苗头,母子情的凉薄就通过这样一个细节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 当然,李潼也明白,这并不能怪他四叔。 任是谁被如此长期的幽禁、玩弄,妻子被虐杀、亲故被迫害,自身性命都朝不保夕,而施加一系列迫害的还是自己母亲,没有幽愤至死,已经算是心性坚韧了,又怎么能不在心里埋下一个巨大的阴影? 就这么又过了一会儿,李旦才在几名大臣的拱从下登入殿堂。 李潼看到他四叔每往前迈动一步,身躯就无意识的佝偻一分,及至行入殿中,头颅更是已经深垂于胸前,由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上一眼端坐在殿的女皇。至于他奶奶,嘴角的纹线则更加深刻,并随意瞥了李潼一眼。 “臣、参见圣皇陛下。” 行入殿中后,李旦弯腰作拜,其他几名大臣也都一同下拜道:“臣等参见陛下。” 武则天端坐殿堂中,等到众人参拜完毕,才举手指了指殿中空席并说道:“皇嗣入座吧。” 待到李旦步入席中坐定,武则天蓦地挥手一拍御案,并怒声道:“尔等诸卿,能不能告诉朕,魏王等弄权害政,伏诛当然。可是皇嗣安在苑中,为何要强行滋扰?” 听到武则天陡作厉呼,殿中群臣心弦都是一震,皇嗣也终于抬起头来望向母亲,张了张嘴似乎是有话要说,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什么。 片刻后,狄仁杰才向前迈了一步,并正色沉声道:“禀陛下,臣等并非趁乱滋扰。魏王等才不当中人、功不配国恩,不恭臣节,不服伦情,荒诞失礼,昧于大义。圣皇治世,何以恶贼作大?追本溯源,在于春宫久虚。 皇嗣乃二圣嫡传,春秋正盛,志力久养,恪礼笃孝,实乃储备不二之选。应当不当,悖离人望,难免邪情滋***计外露!事表之贼,除之则易,祸患之根,亦不可不察!所以臣等入叩皇嗣,讨问国务,此亦社稷相关,绝非失礼滋扰!” “狄少卿所言,俱臣等心迹,惟陛下明察!” 狄仁杰讲完之后,登殿的大臣们也都纷纷以此作答。 听到群臣发声,武则天又默然片刻,接着转过头望向皇嗣并沉声道:“皇嗣也是这般想法?” 李旦下意识站起身,弯腰拱手道:“臣、臣世务久疏,不敢畅论国计。但魏王等行为之恶劣,虽久居禁中,亦有所耳闻。此番南省诸公并宗家少勇并力诛贼,匡扶正道,臣不敢窃功自美,但陛下如欲追究不请之罪,臣、儿愿一身领之,只求阿母不要见罪这一份皎皎不污之贞节!” 听到皇嗣这番回答,武则天眉头下意识抖了一抖,继而便冷笑起来:“朕号为天下之主,私情的眷顾竟不为内外所容。本意只是对门中几个亲徒偏爱纵容了一些,却不意竟是挟持世道同污的昏庸?” 听到这里,不独李旦出席下跪,李潼也忙不迭退入臣班、口称请罪。 这时候,老臣欧阳通又发声道:“陛下在公诚为天下之主,在庭则人伦之本,儿孙俱居近侍奉,本不必私情眷顾侫幸之徒。家国、天皇之所托也,秩序井然,岂邪流瓜葛之属能作轻窥? 魏王等所以罪在应诛,便在于恃弄论义,践踏秩序,世道未为所污,唯陛下神圣之名受累不浅。皇嗣、代王,俱宗家美器,远非魏王等庸才可比,施爱血亲,菽水尽欢,天下称羡!” “欧卿所论,诚是德言。” 好一会儿之后,武则天才蓦地长叹一声,指着欧阳通说道。 接着,她又指着李旦示意他入前来,并继续说道:“母子之间,自应畅所欲言。皇嗣内秀不表,母子相知,不免艰难。所以号以为嗣,寄意深刻,难道你还不能有领会吗?” “儿、儿……惭愧!阿母厚爱,已在不言,儿却自惭情怯,未能……” 李旦听到这话,忙不迭又跪在御案一旁,抽噎着悲不成调。 李潼眼见到这一幕,不免心中暗叹,他这奶奶真是把他四叔拿捏得死死的。 “魏王等恃恩弄权,扰乱社稷,朕之过也。幸在家庭有少壮肱骨,朝中多忠义之士。制凤阁内史李昭德推查诸王罪实,已伏诛者明列罪过,敕告朝野,未发者深查罪隐,宣付刑司。” 武则天从御席上站起身,并将皇嗣拉起与自己并立一处,继续说道:“司礼卿欧阳通忠君明礼、体格端庄,授春官尚书并入事政事堂,即日督造册礼,引皇嗣回归东宫。余事诸大臣量裁,分付有司。”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没有要跟群臣商量的意思,似乎是要打算就此定论。 但这样一个结果,群臣显然不能接受。几乎在武则天话音刚落,狄仁杰等群臣已经再次作拜,口中说道:“功则赏,罪则惩,国之大体。唯慈唯孝,唯恕唯悌,家之道义。皇嗣,天皇之爱子,天下,唐家之基业。天皇遗诏,授事陛下,子、业相托,臣等亦恭在遗命! 此番诛杀贼王,所以成事,在于天意人心所指!皇嗣年齿已长,但却久在事外,虽有仁德之名,苦无治事之功。若皇嗣羸弱不器,诚非天人所望,臣等亦恭事陛下,以待宗家能托大器者! 方今朝廷锄奸,皇嗣已经在事,志力都有凸显,朝士群声赞叹,此陛下至德也!满朝唐家忠骨,思念天皇嗣息,陛下忍夺人愿,使皇嗣再隐人前?” 此言一出,整座殿堂中已经是鸦雀无声。甚至就连李潼,都没有想到狄仁杰他们为了逼宫夺权,竟然能够激进到这一步。 他抬头看一眼脸色已经难看至极的武则天,又看看仍在叩请的狄仁杰等人,起身扶剑,指望皇嗣正色道:“昨夜至今,刀兵阵仗演于宫苑之内,虽壮年者亦不免恐惧余悸。臣虽自恃筋骨少壮,重甲竟夜覆身,难免体貌疲惫。恩亲忧怅,饮食俱废,发不沾枕,只为护持大局不崩! 含辛茹苦,慈功绝非短年,岂能一言抹杀!臣庭私幼子,不学无术,但此身所有,俱在恩亲,若大义不容私情,人望刻薄伦理,结草衔环,即在此日!” 随着李潼起身发言,殿堂中气氛又是一凝,外堂坐于厢内的麹崇裕听到代王传出殿堂外的余声,很快也持刀站起,身后羽林军阵型为之一束。 李旦听到这一番话后,脸色也是变幻不定,片刻后自退一步,向着李潼颔首道:“宫室弄戈,憾不能披甲入宿,幸在宗家少壮当事,却乱于墙外,我也得此庇护。代王大功,可歌可表。某虽痴长,亦不敢争美。草环同作结衔,不再让代王孤情难振。人望不该夺于人情,为此可以喑声!” “好、好!朕有佳儿,朕有佳孙!得此深情享受,何吝分事授之!” 武则天在默然许久之后,先是握起了皇嗣的手腕,又行下殿堂,抓起李潼扶剑的手,面向群臣笑语道:“子孙如此,卿等羡否?” “天恩眷顾,子孙孝顺,宗家长福,臣等为陛下贺!” 群臣再拜作贺,接着更是起身蹈舞,氛围一时间转为欢快起来,原本的凝重气氛也渐渐消失无存。 一番喜乐之后,武则天终究还是改变了初衷,没有让皇嗣止于就封东宫,而是直接制令皇嗣监国。并以代王为都畿道大总管,统领洛州、陕州、汝州、郑州、怀州等诸州军事,殿中监、右羽林大将军并千骑使如故。 这样的安排,基本上是把政权、军权分授儿孙。这样一个结果,群臣也都表示赞同,虽然各自都有一些不满,但明显只有这样安排,局面才能维系下去。 从李潼而言,他当然是不怎么希望皇嗣直接监国。虽然这个结果也难避免,但如果能拖上十天半个月当然是好。 对于一些外界力量而言,这起码意味着皇嗣监国乃至于继统,仍然是有极大阻力的,做不到一蹴而就。这在接下来的长期博弈中,就可以加以利用了。 但同样他也明白,久屈之下、必有伸张。此夜事变,北衙的整体易帜,与南衙矛盾重重的现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让这些南省大臣们危机感十足。势力方面,短期内很难扭转,那就要全力搏求一个名份,如此才能保证朝廷内的平衡被打破。 而有关李潼都畿道大总管的任命,当然也会让大臣们有些不满。他们当然能够想到,代王在事变中发挥出如此惊人的作用,接下来的权势肯定会有一个质的飞跃,但河洛之间所有武装力量全都掌握在手,仍然是有些吓人的。 虽然这个都畿道大总管并不能直接调控两衙军力,但是代王本身就统率北衙军力,如今又有了对近畿诸众府兵的控制力,也会给南衙接下来的军力整合带来极大影响。 代王如此势大,还不如让他直接进入政事堂呢,起码南省事权自有制度的约束,代王也很难做到一家独大、政权独揽。 但这个结果,他们又不得不接受,没见到当他们在殿堂中直言逼宫时,代王也毫不示弱的表示要结草衔环给他们下绊子了。 政治就是要互相妥协,否则便维系不下去,只能再恶斗一场。 起码在武家几王刚刚歇菜的当下,朝野之间所积聚的戾气已经暂时得到了发泄,接下来一段时间,谁再要不想过安生日子而刻意找事,那肯定就是失道者寡助,自己折腾自己。 西上阁这场会谈,算是暂时达成了共识,给接下来的秩序恢复奠定了基调。武则天将政权交给了儿子,军权则给了孙子,摆出了一副要颐养天年的姿态,借着便下令要移居上阳宫。 对此,刚刚获得监国权的李旦又跪在御案前,痛哭流涕的劝阻。一则眼下深冬时节,逼迫老母亲搬家去别宫居住,实在不是孝行。二则北衙禁军都还掌握在侄子手里,就算老娘给他腾出了地方,他也不敢住进来啊! 所以最终,还是决定皇嗣暂居上阳宫处理国务,圣皇则仍居大内。 几道制书接连发出之后,朝廷百司再次恢复了运作。特别皇嗣得以出宫监国的消息传出之后,的确是让南省诸众悬着的一颗心稍微松懈下来。 当李潼引众将皇嗣一行送达则天门的时候,已经可以听到皇城里奔走告贺之声,心里不免酸溜溜的,并忍不住想象如果他跟他奶奶再强硬一些,继续将皇嗣扣留在深宫中而以他为皇太孙的话,这些朝士们又会是怎样一个反应? 皇嗣刚刚露面于则天门处,群臣便蜂拥而上、趋行至前,拜贺山呼。那副喜庆的样子,更让李潼有些吃醋,也不知这些人究竟傻乐个啥,搞得他们跟皇嗣挺熟似的。 但无论如何,皇嗣监国总是意味着世道将要踏上一个新的局面,就连李潼这种心里憋着坏、没打什么好主意的人,想到这一点都不免有些激动,也实在不怪朝士们对此欢呼雀跃了。 “宗庙得以逆势重振,代王真是功伟!” 眼见到群臣拜伏于则天门前,皇嗣脸上也流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并向后转身,拉着李潼站在他的身边,一起迎接群臣祝贺。 李潼也并没有拒绝这一待遇,毕竟他这会儿心里其实也是挺自豪的,如果指望你们老哥俩儿,事情还有得折腾呢。 不过站立片刻后,他便主动侧身避开,并对皇嗣拱手道:“国统回归正道,乃是众望所归。臣于事中,唯孤胆薄力强逞而已,家国之重,仍赖长者。身当宿卫,不便送远,臣于此门,静候制敕。” 李旦看着这个侄子,眼中的欣赏也是发自肺腑,举起手来拍拍李潼的肩膀,语调则就有些伤感:“光宅以来,宗家多有乖戾之事。但代、慎之你,却能一身担当宗家人情的体面,往年举止不能从容,但从此之后,盼我叔侄能够推心置腹,不使人间再笑天家薄情!” “君上推任崇义,宗家之幸,社稷之幸,臣沐此恩,亦是大幸!” 李潼再退后施礼,然后便目送皇嗣在群臣并南衙将士们的簇拥之下,自皇城而南,出端门往上阳宫而去。 0475 带甲之士,俱仰代王 凭心而论,李旦真是一个不错的人,起码李潼对于这个四叔并没有什么太过恶劣的印象。 虽然他跟这个四叔接触不多,而李旦绝大多数时间也只是一个富贵兼苦逼的宅男形象,但仅仅只是有限的几次接触,李潼便觉得这个叔叔并不是一个心机太重的人。 当然也谈不上对人坦诚相待,毕竟身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如果不懂得掩饰情绪,那就不是率直,而是天真了。李潼只是觉得,他这个叔叔在跟人接触的时候并没有太强的功利心,或者说把利弊盘算的很精明。 当然这可能也是因为在此之前,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利益冲突。总之,生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中,李旦倒颇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不像是李治跟武则天的儿子。未必是傻白甜,只能说有底线。 如果可以的话,李潼倒是挺愿意跟他四叔做朋友。毕竟跟他日常接触的其他人,如他奶奶、他姑姑以及满朝大臣相比,跟他四叔相处起来要更轻松一些。 但李潼也明白,这个可能很小。眼下他四叔已经受命监国,但大臣们肯定并不满足于此,名不正则言不顺,接下来肯定会抓住一切机会再向上拱一步。 皇帝便是天命所归的至尊,抛开一些君权神授的政治哲学,哪怕在现实处境中,皇帝作为一个人的感情之类都是次要的,更多的是体现了一个政权某一阶段的政治诉求与利害关系,至于其本身人格,必然是要受到压制。 所以未来决定李潼跟他四叔之间关系的,并不在于两人各自态度如何,而取决于局势的发展。李旦作为监国,法礼上比李潼更进一步,但也天然要面对、承受一些固定的问题,至于李潼,则就主观能动性要更高一些,进退都不失余地。 等到皇嗣一行走远,李潼也并没有立即返回北门,而是站在则天门内侧,抬手招了招,示意留守此处的薛讷入前来说说话。 “前夜一场惊变,非将军等忠勇之士捐身诸事,诸国贼也难轻松诛定,辛苦了。” 等到薛讷入前来,李潼不乏嘉许的对他点头说道。 薛讷闻言后则摇摇头,同时叉手道:“卑职惭愧,实在不敢当殿下如此称赞。虽有奋勇之心,可惜力有未逮,言则杀贼壮举,却无滴血沾身,只是往来奔走,一番徒劳……” 讲到这里,薛讷语调中多有失落。 他本是受李昭德推荐加入事中,本身又在南衙重要的右卫当中供事,昨夜便负责则天门的防守,可以说是在南省方面最重要的棋子之一。 而其本身既然已经决定加入进来,当然也是忠勇无疑,希望能凭自己一番贡献得创殊功,所以在事前几次密谋会议中,薛讷也表现积极,次次不落,在细节方面提供了很多切实可行的思路。 不过由于豆卢钦望的入事,使得薛讷这个位置变得有些不再像此前那样重要,特别在事变当时,更是因为李昭德跟豆卢钦望矛盾爆发,负气之下,李昭德提前将薛讷引走。 当然就算薛讷当时没有走,按照接下来豆卢钦望的表现,也绝对不会有什么表现的机会,豆卢钦望一定会以自己的亲信党徒取代薛讷守住则天门这一要害门户。 接下来的事变过程中,薛讷只是跟随李昭德于则天门往来大业门一遭,正如其人所言,往来奔走,一番徒劳。 就算接下来又发生诛杀豆卢钦望的逆转,但当时是由太平公主主持,薛讷及其麾下甲士们只是充当了门将的角色。 李昭德于西上阁复相之前,由于本身尴尬的身份,基本上已经被狄仁杰并众朝士们给排挤的边缘化。右监门卫将军李道广还因为出身关陇的缘故,被安排巡防皇城诸门。 至于薛讷这个本来应该是宫变的核心人物,则就彻底的无人问津。当皇嗣前往西上阁拜见圣皇、达成谅解的时候,甚至就连原本麾下的军士都被征调一空。 尽管接下来由于圣皇制授李昭德复相,李昭德的处境又发生逆转,但时间毕竟太短了。而且李昭德接下来还要忙于皇嗣入住上阳宫等要事,只来得及将李道广安排负责上阳宫宿卫事宜,暂时还没有关注到薛讷。 因此眼下的薛讷,只能按照原本的宿卫计划,暂时留直于则天门。 往常这个位置自然重要,可是现在圣皇在居内宫,一应安事务都由北衙负责。皇嗣则入住上阳宫并执行监国,接下来群臣肯定都要往上阳宫去奏议国事。 所以在接下来这段过渡期,则天门就会沦落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尴尬存在,这也意味着薛讷处境将会如此。 就算不会持续太长时间,毕竟李昭德眼下乃是南省第一人,且其人归都之际举荐两人便有一个薛讷,可见薛讷与其交情匪浅,一旦手头事务有了一个头绪,肯定就会对薛讷进行调整。 但是这种提拔,仅仅只是意味着李昭德个人对薛讷的赏识,至于薛讷本身的参事之功,则就难以体现出来。因此薛讷眼下的失落,也真是无从掩饰。 “此夜用事,阴云退散,正道重归,凡于事之众,又怎么会是徒劳无功。” 李潼对薛讷印象不错,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其人出身将门。之前几次事前的聚会,都由李湛代表他出席,回来将事情详作讲述,薛讷的积极态度自然也在言中。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心怀大义同时又渴求上进,希望能够重振家门的人,也正是李潼眼下所急需的人才。 李潼在这场事变中,拿到了整个都畿道的军权。但想要从容使用这份权力,并发挥出其该有的效用,当然也需要有一批跟随他的将领。 薛讷参事而无功,眼下正是满心失落,也正是拉拢其人的好时机。尽管薛讷是由李昭德举荐入事,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其人只能跟李昭德一条道走到黑。甚至正因为这一层关系,李潼才决定立刻下手挖墙脚。 刚才虽然群臣在则天门前对皇嗣叩拜山呼,但也并不意味着就是完处于对李旦个人的拥戴。他们此番情绪外露,更多的是对权归李唐、可以结束武周一朝种种恐怖政斗迫害的期待。 至于李旦的个人威望要重新树立起来,那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毕竟其人上台便是作为一个傀儡,根本就没有一日独立处理过什么国事。而且如果严格说起来,李旦本身还是一个亡国之君,唐家社稷是在他在位期间被窃夺。 诚然李旦身上是有着大义的名份,但李潼身上也有啊,只是并不如李旦那么笃定明确。 但除了李昭德、狄仁杰这种级别的大臣已经有了一个要限制代王权柄的概念,在众多时流心目中,他作为李家血脉、天皇嫡孙,同样也是光复社稷的大功臣! 起码在李潼跟他四叔矛盾积累、达到针锋相对,立场与路线之争已经极为明显之前,对于许多时流而言,其实并不存在路线选择问题。 果然,当薛讷听到代王此番言语安慰,脸色略有好转,并又抱拳道:“多谢殿下嘉言勉励,卑职眼下只憾力未能尽以至于功未能著。但殿下此夜实有定鼎之功,北门将士上下齐心、同声举义,也实在是令人钦佩至极!” 李潼听到这话后又笑一笑,但很快又叹息一声:“事实哪有绝对,北门之中同样不乏杂声,诸如右羽林阎知微,本身便是新承圣恩,却不能赤心相报,仍与国贼攸宁暗存勾连,不得不忍痛斩之。我如今新领右羽林,却先失臂助,营事不能从容掌握,也实在让人烦扰遗憾。” 薛讷听到这里,眉眼之间不由得异色流露,垂首片刻后抬头凝声道:“只可惜卑职资望浅薄,才力亦短,否则一定觍颜自献,分劳营细!” “将军太谦虚了,眼下不过只是妖氛新除,但诸事仍然远未称定。但只要有忠志诚心,又何患没有用武之地?” 李潼听到薛讷也在热情回应他的暗示,便继续说道:“圣皇重事托我,自然要谨慎于事,不敢因为繁劳就轻付余者。但如果是薛将军,这并没有什么可迟疑的。我与将军,相知岂是短时,谋事于未发,推心置腹的托命之义,又怎么会轻易忘怀。将军既然有此志气,不妨与我直赴北门!” “这、这……卑职、卑职实在,殿下如此垂青,一定倾力用事,还殿下以英明之称!” 薛讷闻言后,自是又惊又喜,虽然感受到代王的善意,却没想到这位殿下决定如此迅捷,乃至于直接就要将他带往北门,所以一时间激动之情也是溢于言表,心中的遗憾与失落一扫而空。 眼见薛讷如此表态,李潼也笑了起来。他倒并不觉得薛讷是望风使舵,本来是满怀的雄心壮志,结果事发时却被完排斥在外,人生能得几次这样的机会?这当中巨大的失落感,本就不是旁人能够承受的。 再者就算薛讷跟李昭德交情不浅,能够同志于事,但也并不意味着就要至死不渝,若是凭着这一点交情就要锁死各自的前程路线,那也实在太霸道了,已经可以说是结党营私。 虽然眼下则天门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但南省皇城刚刚经历一番动荡,所以这里还是布置了近千南衙将士,毕竟皇城还是百司官署办公地。 见到代王对薛讷如此看重,几名在直的将领也都纷纷流露出羡慕之色。他们自然已知代王新的官职,乃是如今神都乃至于整个河洛之间的军方第一人,若此时能够投入到代王麾下,能够表现的机会自然大增。 “北门值宿事宜仍重,不暇走告南省相公,有劳将军稍后使员通报一声。” 与薛讷一拍即合之后,李潼又对近处一名禁军将领吩咐说道。 那将领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南省宰相们对此同不同意,那是他们与代王之间的话题,至于将领本身,当然是要给代王殿下这样一个面子。 不独如此,当那将领入前听教的时候,同时也抱拳恭声道:“殿下壮功、匡扶社稷,闻者无不心折。卑职虽只庸劣之志,但也盼能投身营用……” 李潼闻言后,对这将领点头表示嘉许,同时又笑语问道:“不知将军贵姓?所历何职?” “卑职名田宣仪,合宫县永通坊武原府人士,在职左鹰扬卫。” 将领神情更显激动,忙不迭入前细报家门。 李潼听完认真的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神都禁军虽有南北衙之分,但这只是在行政级别上的区分,其实两衙彼此倒也并不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上层大人物或还有一些事权上的纠纷与矛盾,但对中低层的将领与兵长营卒们而言,无非当兵吃粮、建功立业而已。 南衙乃是番上的府兵,每年都要往来奔波,既要种田还要承担宿卫任务,而且在福利方面,是远远比不上北衙。甚至就连一些本来应该入役亲勋翊府的官员子弟们,都往往通过课钱躲避兵役。 眼下虽然圣皇归政、皇嗣监国,但北衙本身的地位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而且在这次事变中更加凸显出北门众志成城、军心可用。就算未来皇嗣登基为帝,对于北衙也只会更加看重。 因此如果能够加入北衙,对于南衙这些将领兵长们也是诱惑不小。毕竟在当下这种局面下,谁又能够笃定代王与皇嗣之间必有一争、要对代王敬而远之呢? 更何况如今的代王权柄已经不止于禁军之内,整个都畿道的折冲府都要受其节制,能够进行调度的空间自然也大。 且不说目睹这一幕的南衙将领们各自心计,李潼很快便引着薛讷来到北门,直接让他入营接手阎知微的职事。至于任命补授,稍后再办就是了。 如果李昭德从中作梗,那更好,李潼索性直接将薛讷调离禁军体系,安排到他的都畿道大总管府下。 不过李昭德应该不会这么狭隘,其人性格虽有强势一面,但也并非无政治智慧。此前在大业门还给李潼挖坑,现在势位处境不同,对人对事做法当然也要有所调整。 其人是在皇嗣入见圣皇之前被复相,颇有几分临危受命的意思,在圣皇与皇嗣之间立场便不免有些暧昧,甚至都有可能被人目作是圣皇安插在政事堂一个残余的爪牙。 所以眼下的李昭德,是需要一个盟友以确保他接下来一系列的定乱政令得以正常推行。至于这个盟友,当然只能是代王。 如果他不向李潼示好而被别人抢了先,如果被李潼各方面的掣肘挤兑,这个宰相连一个月都做不下去。 南省从来不缺等待上位的人,圣皇跟皇嗣付以重用,结果却跟代王搞得剑拔弩张,这说明的能力是有缺陷的,赶紧滚,换人! 李潼此际把薛讷拉拢过来,也是将之当作一个之后与李昭德在一些人事问题上沟通的桥梁,李昭德如果连这一点意味都体会不到,那也就赶紧收拾包袱走人吧。 北衙在昨夜的事变中受到的滋扰虽然并不大,但因为所驻守之处便是大内宫城,人心所感受到的震撼还是不容小觑的,而这些影响又是表面上所看不出来的,所以此前的宿卫安排当然不可再用。 麹崇裕在参加过西上阁会议之后便告退回家,所以李潼眼下就是北衙唯一的老大,因此回到北衙之后,首先要做的就是一份新的宿卫表。凡有隐患,或者不清楚根脚的人,那是统统不能用的。 所以这份新的宿直表,李潼也只是安排忠诚度有把握的人。原本分散在南衙的桓彦范等人,统统编入羽林卫番号内,参与接下来这段时间的宫城宿卫。 他自己的出入安保,则就完交给敢战士们负责。趁着最近这段时间南省仍然没有恢复秩序,秉承着先上车后补票的原则,李潼也给敢战士们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统统编入千骑进行洗白。 讲到忠诚度,当然是这些敢战士们最可信。此前他们隐藏在黑暗中,最为一股非法武装,仍然不离不弃,跟随李潼辗转于两京之间。对于这些心腹旧人,李潼当然要给予回报,给予他们一份认可。 接下来时局中人肯定会对这一次宫变进行细致翻盘,在其中表现悍勇的敢战士们肯定也要被深入研究,已经没有了隐瞒的余地。 与其让人心痒痒的打听试探,不如直接编进自己的嫡系卫队,看敢不敢来直接问我? 但其中几个关键成员,如杨显宗之类,李潼暂时还不能给他们一个公开的身份。 起码在抵达西京之前,杨显宗等人还是需要稍作保密,毕竟他们这些敢战士的头领在西京时都不免作为故衣社的管事显迹人前。接下来李潼有关一切都会被放大讨论,这会提前暴露他在西京的相关布置。 至于敢战士们则就有一个最正当的掩饰,那就是跟飞钱业务联系密切的宝利行社护卫成员。 仍在坊间的肃岳军健儿们,李潼也下令召回,正式进入圆璧城驻扎,算是暂时归入北衙序列。 至于大难不死的武懿宗,那就交给南衙去收拾了,总要给监国的皇嗣与执政的宰相们一个刷存在感的机会。如果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们仍然不敢手起刀落,那李潼真要啐他们一口了。 当然要把武家所有人都赶尽杀绝那也是不现实的,这无疑会给人造成一种要与武则天彻底划清界限的感觉,就算李潼也不能答应,对他奶奶的权威打击太大,不利于他自己接下来的发展。 该杀谁、不该杀谁,其实李潼也已经打了一个样,武承嗣、武攸宁这种曾经直接干涉国政的,拥有可观的军政权力与影响力的,那自然是干掉没商量。 至于其他武家人,那就看眼缘了,比如被他二兄李守礼干掉的武重规,就属于可杀可不杀。其实李潼本来还打算留下武重规,借他担任宗正寺司属卿的便利,接下来给他们兄弟三人搞一个美封。 但既然已经干掉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怪武重规自己活腻了,说没事往则天门凑啥。 不过这当中还有一个人比较特殊,需要仔细斟酌,那就是眼下正担任并州长史的武攸宜。 李潼还没考虑好该要如何处置其人,关键还是看武攸宜自己的态度。如果他肯偏向自己,那就保下来,甚至于试试连官职一并保住,如果直接扑上去抱他四叔大腿,那对不起了,索性凑个人头。 宿卫任务安排妥当之后,诸营将士陆续就位,而天色也已经黑了下来。接下来几天的时间,都是人心局势分外紧张,所以李潼也并没有因为眼前的成功便松懈下来,而是直接留守于玄武门,确保发生意外情况能够及时扑灭。 当然,他是不会像武攸宁那样骚包的站在玄武门城楼,而是待在玄武城中,控制整个内宫的禁卫系统。 案头事务暂时处理完毕,李潼换了一身轻便皮甲,然后才行入内堂中。 此时内堂里人数众多,殿中省、太医署并两衙一些治理刀剑创伤著称的军医们,林林总总十几人都留在这里,力救治郭达等在宫变中负伤的将士们。 刀剑无眼,无论再怎么准备周,事发之际仍然难免伤损。昨夜的战斗主要发生在武承嗣的魏王邸,虽然王府的亲事帐内多是样子货,但在夜中那么混乱的环境中,负责攻杀此处的敢战士们也有多处负伤。 此时伤员们已经经过一番妥善的治疗,李潼一一探访过去,因为担心打扰到他们的休息,并没有多谈,确定伤情已经稳定下来之后,便欣慰有加的退出。 敢战士们整体上的伤势不算太严重,但伤员仍然不少,毕竟他们在最初起事时,为了保证隐秘性,多数都是布衣加身,只是在衣衫内里要害部位包裹了一些皮层等简单防务。 但因为得到及时、悉心的救治,多数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都能重新变得生龙活虎。即便有一些接下来已经不能再披甲作战,未来生计同样无忧,从生到死、李潼都要担当始终。 如果说伤情严重,那就是郭达。他在城楼举刀,直接将武攸宁劈下了城楼,可以说是玄武门首功。但同样也将自己暴露出来,遭到武攸宁亲兵们的围攻。幸在麹崇裕搭救及时,但郭达同样身中数刀。 李潼跟郭达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讲到交情深厚,却是仅次于家人。某种程度上而言,郭达就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面对世道冷漠时,所见到的第一缕光。 行至此处,眼见医官们仍在忙碌救治,李潼担心打扰到他们,止步于堂外,传来医官稍作询问。 尽管他也明白自己的要求有些无理,但还是沉声说道:“郭四郎于我,不异手足。他若安好,尔等有功。他若不治,必逞等杀我功士之罪!” 医官们闻言后,一边擦着额头冷汗,一边连连点头表示决心。 李潼留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也不敢将自己半吊子医疗急救知识扰乱医官们的救治步骤。自觉得就连历史上为皇嗣剖腹明志的乐工安金藏都能抢救回来,郭达受伤虽重,但也没有贯腹之伤,眼下已经是此世水平最高的医疗急救,应该是能救得回来。 心里这么安慰自己,他又退回直堂,就这么一直坚持到天明。 天刚刚亮的时候,玄武门外便有几十名朝士聚集在此,请人通报希望能够拜见代王,这其中便包括他的王府长史李敬一与故友李峤等人。 0476 十道使者,保三争四 尽管侍卫入内告知,但李潼还是没有接见那些人。不用细想也能猜到,这些人肯定没有什么要紧事情,否则自有别的渠道来见,也不必挤在玄武门求见。 再者,他虽然年少体壮,但也毕竟还是血肉之躯。事发之前的紧张筹备,事发过程中的如履薄冰,到现在尽管已经事定,但仍然不敢松懈,又哪有太多精力去听那些可有可无的彩虹屁。 所以他在衙堂等到麹崇裕清晨赶来接班,又入内堂看了一看、得知郭达伤情已经初步稳定,这才安心的在就近一处闲苑入住休息。 这一觉睡醒,已经到了午后。当李潼醒来时,便被告知南省杨再思、王方庆并姚元崇等已经在玄武城里等候了将近一个时辰。 起床简单洗漱之后,李潼草草用过一些餐食果腹,然后便又赶到玄武城去接见杨再思等人。 “卑职等奉监国皇嗣命,特携今日政事堂事程入告代王殿下!” 眼见代王登堂,杨再思便在席中一跃而起,箭步冲出,弯腰趋行至前禀告道。 看到杨再思这模样,李潼也不免叹息一声,人对自身的定位真是直接影响到日常的行为啊。 杨再思能力不差,虽然没有什么大政治家的风骨与才能,但处理各种政令事务也都能做到信手拈来、算是熟能生巧。甚至就连李潼此前刚刚进入鸾台时,在处理起衙堂事务来,都要向杨再思多做请教。 但这家伙偏偏就是一副腰骨酥软的做派,也真是让人有些怒其不争。 “皇嗣监国,堂务直禀,有在朝诸公集思广益,我只是一个专督营务的将领,实在不好频作参议过问。” 口中虽然这么客气着,但李潼还是顺手接过了杨再思呈上来记录着政事堂各种事则的籍册,持卷在手细阅起来。眼下可不是什么发扬风格、作态避嫌的时刻,政事堂所出政令,事无巨细他都有必要了解一番。 昨日皇嗣等抵达上阳宫后,也并没有就此散去,在李昭德的主持下议事直至深夜,在京诸司四品以上俱都有份参与,所制定的政令在今日清晨开始也都陆续颁行。 其中最高级别的一个,还是有关皇嗣监国事宜,此前只是以书令告知南省要司。 但这么大的事情还是要有相应的礼节配合,一系列祭天祀祖的典礼已经在营张,但安排最靠前的也要到十一月中旬,毕竟要留下一个缓冲期来恢复整个神都的秩序。 负责典礼编拟的,乃是新任宰相、春官尚书欧阳通。 李潼想了想之后,针对此事说道:“皇嗣重回人间,监国布政,这是社稷大喜、家国幸事,诸典礼事宜,决不可草草就之。毕竟板荡并非短时,由乱入治,唯祀唯礼,可彰德威。欧公道德仁长,负责此事,诚是得人,但难免会有简陋之士指其繁琐,杨相公还是要稍作助言。” “卑职明白、明白的!” 杨再思闻言后便连连点头,并继续说道:“其实昨夜在议,便已经有人言是国事久乱,度支亏空,需要从宜从简。但如此家国大事,怎么能草率行之!” 听到杨再思对自己的意思领会很到位,李潼满意的点点头。接下来典礼庄重不庄重,他并不在意,也并不打算参加。 如果他跟他四叔出现在同一典礼场合,肯定会有一个明显的上下分别,这不免会让一些观念直入人心。与其跟着耍猴戏,不如早早前往西京布置各类事务,给安西军营造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已应对接下来会有的战事。 跟一系列典礼向搭配的,便是以宰相李昭德领衔,分遣十道使者宣抚诸道,告变宣令、抚慰地方。 这也属于常规的操作,毕竟神都城里发生这么大的大事,眼下的技术条件又不能支持武则天通电下野,所以也就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将朝廷的变化传达到地方,告诉大家又变天了。 看到这一桩事则,李潼便打起了精神。在通讯条件和交通条件都不发达的古代,这种派遣时节的方式是朝廷对地方施加影响的最直接方法,同时也是李潼比较关注的一件事情。 此前外州诸众不是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吗,现在就是刷存在感的一个好机会,拿下几个使者的位置,让外州这些官员们知道李家有代王,能够力挽天倾,促成政归唐家。 这一桩事则里,初步罗列了三十多名官员,接下来肯定还要做更加正规、严格的挑选。李潼对此倒也没有太大的野心,心里初步计划是保三争四。 这其中作为漕运改革核心的江南道是必须要争取到的,否则他对漕运的掌控力只是一句笑谈。当然政事堂肯定也会有这个默契,江南道一个席位是没有什么悬念的,除非想翻脸。 江汉所在的山南道,这是他给自己选定的一个备选路线,此前也跟王方庆商量过,准备让王方庆前往。王方庆如今已经是文昌左丞,放弃这样的高位、以使者的身份前往,朝廷肯定也是乐见其成。 毕竟李潼嫡系槛当大任者本就不多,没有了一个王方庆,这会让他接下来在南省的渗透力直线降低。当然,若仅仅只是确保锁定这个席位,便放弃文昌左丞这样一个高位,还是有些可惜。 但山南道在天下十道中有些特殊,那就是幽禁庐陵王的房州,也位于山南道。关于庐陵王李显该要如何处理,眼下实在是太敏感,所以朝中群臣也都极有默契的避开这个话题。 因为有着房州的存在,所以由王方庆这个都省高官亲自前往,也是说得过去。毕竟谁也不能保证,靠近房州区域会不会有人犯了邪,得知神都发生政变后拥戴李显归都争夺大统。 如果发生这样的情况,是需要一个资望深厚的大臣亲自前往,能够根据情况及时定乱。王方庆以使者名义出都入境之后,李潼便打算给他争取荆州长史,直接留任。 如果朝廷不答应,那也很简单,直接提议迎回庐陵王,一家人就是要齐齐整整,我不忍心看我三叔还在山南受苦!这样一根搅屎棍,当然要物尽其用,你们恶心我,我就把他弄回来,大家一起恶心。 当然,朝内也不乏高瞻远瞩、见微知著之士,可能不会答应王方庆前往山南道。 但李潼还有奶奶啊,他奶奶对他三叔还挺有感情,李潼眼下跟他三叔也没啥直接冲突,用他的人怎么着都比朝廷另外派人靠谱一些。 有了他奶奶的支持,再加上王方庆这么大的牺牲,朝廷如果还不答应,那就是在刻意找事了。 至于第三个选择,就是河东道。这一个席位李潼也有把握,那是因为薛怀义还率远征大军在外溜达呢,如果知道了都内的消息,谁也不知这和尚会撒出什么野来。 李潼所担任的都畿道大总管,相当一部分原因就是要防备薛怀义这一支征师回攻神都。你们还要让我打仗,还不准备让我派人出去吹牛逼,这叫人干的事? 争取河东道这个席位,既能料敌先机,还能顺势联系并州的武攸宜。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将如今已经在掌握的一部分钱粮调往河东,继而运入关中,给李潼接下来在关中的行动打下一个物质基础。 毕竟如今的关中已经渐渐褪去昔年天府之国的风采,由于府兵制的崩溃、也让军户这一基础的生产单位遭到严重的破坏。 李潼前往关中,是为了回归祖地、回血蓄能,可不是要让人瓮中捉鳖,当然是要做好充足的准备,积蓄足够多的钱粮物资,起码要维持到关中需要恢复正常的生产秩序。 要达到这样的目标,只凭杨丽在汴州小打小闹的收粮是远远不足的。 他之所以选在这样一个时机发难,也是因为眼下诸州物资都已经运入神都,正打算过一个肥年呢。 他如今身位都畿道大总管,而且还有薛怀义所率大军这样一个明确的威胁,有充足的理由和权力将神都府库物资搬运出来,进行备战。 这三道使者,是李潼接下来需要经营的局面草图,是必须要争取到的。 当然,他也都有足够的理由去争取,必要时可以让渡出一部分北衙的军权,毕竟他一旦离开神都,己方阵营中也实在没有人能够像他这样完全控制北衙。 李潼初步的计划,是准备让他二兄李守礼进入北衙,兄弟俩左手倒右手,掌握住羽林军一卫并千骑,起码是要保证他奶奶与留在神都的人事安全。 就算李守礼有些不靠谱,但只要搭配一个足够稳重的班底,让这小子天天在衙堂睡觉、得闲打打马球,混日子还是可以的。 至于争四,李潼心里的备选是剑南道或者陇右道。这两道各有各的诉求,但也并不是一定要争取到。就算争取不到,也能通过别的方法弥补,因此需求没有前面三个那样强烈。 事则之中,还有一个跟李潼有关的,那就是以洛州为河南府,由代王担任河南尹。 这看似是继续褒扬他的功劳,给他加一个荣誉大过实际的兼职,跟他都畿道大总管任命略有重合和互补,毕竟都畿道大总管侧重军事层面,而河南尹则偏重于民生政务。 但李潼一眼就看出来,这里边肯定是憋着坏主意,这是已经在为夺他军权留引子了。 毕竟一道大总管只是一个临时的差使,而河南尹却是常设的州牧,如果说薛怀义的威胁能够得到妥善解决、不再成威胁,那么便可以顺理成章的提出罢免他都畿道大总管的提议,从而将他的覆盖力压缩在洛州一地。 这个法子初时不痛,但刀落下来的时候却狠。洛州京畿所在,水浅王八多,差他一个河南尹? 如此绵里藏针的手段,李潼猜测八成是狄仁杰提出来的。不过他现在也并不打算计较,不应招就是,河南尹他是不会要,但朝廷大可以补偿他一个品秩相近或者职权相类的位置,毕竟他也有人要安排。 至于狄仁杰给他下绊子,等他到了西京,大可以打包将关陇那些玩意儿送来神都,驱虎吞狼,看他们窝里斗,偶尔拉个偏架或者火上浇油,让他们自己内耗去。 0477 徐娘假子,披麻而行 一场事变后,最能体现出局势变化的,自然就是人事上的调动。 尽管此时距离政变不过仅仅只有一天多的时间,但通过政事堂的各类人事调动,已经可以看出接下来局势发展的一些趋势。 作为百官之首的宰相们,事变过程中折损两人,武三思与豆卢钦望。但在昨天也补入两人,李昭德与欧阳通。 尽管总数上仍然维持六个人,但各自的处境与前途,其实已经出现了区别。李昭德与欧阳通自不必说,他们作为政变后新任命的宰相,也是政变第一批受益者,在接下来一段时间肯定会大权在握。 杨再思算是眼下这个宰相班子里的老资历,尽管没有直接参与政变,但在政变后却快速投向代王。有了代王出面保全,甚至在皇嗣还没有确定监国之前,已经放手侵占了原本属于凤阁侍郎张锡的事权,即就是主持冬集铨选。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杨再思也只能紧紧抱着代王的大腿,如此才能既保住自己的政治前途,还能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免于遭受接下来的清算。 但这也是暂时的,如果真有一股政治势力接下来憋着劲就要搞杨再思,而杨再思本身也并非没有把柄可抓。他想要继续获得代王的庇护,便只能努力发挥出更大的价值。 至于其他三个宰相,秋官侍郎杜景俭已经被罢知政事,但也由原本的秋官侍郎提升为秋官尚书,是接下来内史李昭德主持清算的重要助手。 张锡运气不佳,作为当夜留直凤阁的宰相,李昭德为了避免豆卢钦望过于势大,直接便将其人给拘押起来。现在李昭德成了朝中第一人,尽管眼下还没有对张锡作进一步的处理,但想也能知张锡必是前程堪忧。 御史中丞周允元,相对而言在宰相当中本就资望有些浅薄,而且身体不算好。政变当日,其人甚至还在居家养病,按照杨再思补充的细节,周允元是在今天早上才被通知前往上阳宫拜见皇嗣。 身为宰相,朝中发生如此大事,受到的消息却如此滞后,可想而知周允元已经被完全的边缘化,甚至连被新起几方拉拢的资格都乏乏。 政治斗争的残酷就是如此,杀人根本无需用刀。李潼记得,他早前担任鸾台给事中的时候,跟周允元还是同僚,而周允元本身也属于皇嗣一系的大臣。 造成其人如此处境的,一是在登堂拜相后,立场应该是发生了一些转变。比如跟梁王武三思一起抵制、打压代王的人,比如李昭德被罢相归都时,其人对李昭德态度颇为不善。 一个失势的宰相,与当下两个大佬都发生龃龉,而且本身也没有足够的资望与能力,如此便造成了周允元的无人问津。 其人如果能够认清现实,主动请辞的话,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命。毕竟无论李潼还是李昭德,也没有必要因为一点小矛盾就对其赶尽杀绝、不死不休。至于还会不会有其他方面的纠缠,那就要看周允元平时人缘好不好了。 狄仁杰由司宾卿转为文昌右丞并领地官尚书事,但仍然没有加相职。这应该是李昭德的阻挠,杨再思的补充也佐证了李潼这一猜想。 当然,按照狄仁杰在政变中的参与程度,拜相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但压上这么一压,稍后即便进入政事堂,便也分出了一个主次。 李昭德的强势,可见一斑。毕竟其人复相之后,权威还没有完全树立起来,一旦遭到朝臣们反对,或者皇嗣都支持狄仁杰拜相的话,这对李昭德的威严将是一大伤害。 但李昭德就是这么干了,而且目前来看,倒也并没有激起太多的不满。 不过李昭德也并非莽干,他先是在政事堂否决了由崔玄暐接替郑杲担任洛州长史的提议,然后又将崔玄暐调出凤阁,出任司礼卿。 崔玄暐担任洛州长史,应该跟给李潼加任河南尹有关,都是河北佬儿针对他的计划中的一个环节。如果洛州升格为河南府,长史等员佐自然随迁,河北人顺理成章的就能将手插进李潼兜里,大夺事权。 通过这一点,李潼也不免感慨这些河北人真是不大看得起他。只怕现在在他们眼中,代王仍然不过只是一个弄事鹊起的幸运小子而已,占便宜、捞好处全无心理负担。 也无怪这些河北人眼高于顶,作为一股传承悠久的老牌政治势力,这些河北佬儿们自有一份底气。强如太宗李世民,对于他们也仅仅只是打压提防,做不到连根拔起。 到了高宗时期,急于要摆脱关陇旧势力的掣肘,对河北人不免就依赖更多。武则天时期,虽然政局要更加混乱,但河北人却始终是活跃在时局中的一股重要力量,是武则天用以制衡关陇勋贵的一个手段。 河北人在武周后期,特别是随着营州事变爆发,在朝廷中更加势大,无论是李显的回归,还是更往后的神龙政变,甚至可以说左右了时局进步的方向。如果中宗李显没能解决掉神龙五王,那么所谓的李武韦杨集团只是一个笑谈。 李潼如今的确是伴随着政变成功而势大一时,但跟河北人过往的对手与主子相比,仍然差得远,也就无怪乎这些河北人将李潼当作一个假想敌。 他们在乎的倒不是李潼会不会跟他四叔争夺天下,而是在他们眼中,代王就是一个软柿子。如果操作得宜,代王眼下的权势,他们都可以逐步的据为己有。 历史舞台这么大,可能够站在上边唱戏的只有这么多。关陇的豆卢钦望甚至都想在政变过程中就搂草打兔子,把代王给办了,只是太心急,错估了形势。如果没有一副吃人不吐骨头的心肠,又怎么可能常年站在台上而不被淘汰掉。 李昭德要阻止狄仁杰的上位,所以先挡回了河北人伸向李潼的小黑爪,但也没有完全罔顾河北人的诉求,将崔玄暐任命为九寺之首的司礼卿,也是在对河北人进行分化,给崔玄暐制造一个努力一把、自己也能拜相的可能。 毕竟河北人本身也不是一个紧密的政治联盟,较之关陇勋贵们还要更加松散,分化起来也简单。 在政事堂这一轮应急调整的人事安排中,李潼一系的官员们所受影响倒是不大。毕竟本来就不算多,而且在眼下这时节,无论心思用的多深,起码表面上,谁也不敢直接跟代王瞪眼。 李潼眼下其实考虑更多的还是后计问题,对于神都城内朝局设想的并不多。 欧阳通已经被他奶奶点名拜相,杨再思也已经导向了他,接下来再以陆元方取代王方庆原本的名额进入政事堂,从而继续主持漕运相关事宜,至于其他的,他也没有精力管上太多。 不过眼见到河北人对他都快打出组合拳了,李潼当然也不会客气。但眼下旗帜鲜明的搞针对挺蠢的,眼前一堆金子不去抢,却要跟身边人打得头破血流,只会便宜了其他人。只要老子抢的足够多,就能气死你。 想了想之后,他提笔缓书一份便笺,内容是推荐洛州长史郑杲进入政事堂担任宰相,然后便将之递给了杨再思,并笑语道:“只是一家私见,请杨相公转递皇嗣并政事堂诸公。洛州都畿所在,接下来难免还会有星火余波滋扰乡境,洛州长史乃布政境域之内的州府上佐,如果能够出入政事堂,这会大有益近畿的民生安定。” 杨再思接过便笺匆匆一览,脸色顿时一苦,没想到代王胃口居然这么大。随着代王在政事堂中掌握的席位越多,他在当中的作用就会被摊薄,甚至于有可能会被取代淘汰掉。 但他在两手接过便笺后,又连忙表态道:“请殿下放心,卑职一定谨遵教令。” “洛州长史进入政事堂,也只是一时就宜之计。毕竟眼下情况特殊,待到局势大定之后,终究还是需要循于常规。” 李潼也知道他这么做是有些违规,毕竟政事堂乃是集中处理国家军政大计的场所,由方伯州佐担任宰相不合规矩,这与朝廷整体上重内轻外的格局有些相悖,哪怕是都畿所在的洛州。 而且郑杲在一年多前才从天官郎中提拔上来,结果现在就要直接拜相,实在是有些夸张。 但若不如此,就不能将他的态度表达出来,老子的人,谁敢动? 除此之外,今日政事堂事则还有许多细节上的调整,比如将武懿宗等武氏诸王拘押在审,秋官郎中徐有功为司刑卿,开始翻查旧年冤案之类。对于这些事情,李潼也就不怎么表态了,毕竟跟他关系也不大。 打发走了杨再思之后,李潼才又跟王方庆与姚元崇讨论起接下来组建员佐班底的细节。 眼下李潼无论是权位还是声势,都已经达到一个新的高度,所以对于员佐要求也就更高,尤其是在才能方面。至于王府那套旧班子,已经不合时宜,李潼也不打算再继续维持下去了。 讲到这个问题,王方庆便又说道:“昨天李长史求见甚急,今天也是几番使人传信,希望殿下能召见垂教。” “先不必说他,讲一讲几路使者人选。” 李潼闻言后便摆手,不打算讨论李敬一的问题。起码在他这里,这个人已经没啥前途可言。 见代王如此表态,王方庆又苦笑一声,他现在也没啥资格替别人求情,自己都要从中央前往地方,希望能够在未来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不过姚元崇开口说道:“卑职觉得,殿下见一见李长史也无不可。甚至几路使者都不妨预留李长史一位,比如江南道。” 对于姚元崇的建议,李潼还是颇为重视,甚至心里已经将姚元崇作为接下来班底的核心成员。听到姚元崇这么说,他便举手示意道:“仔细说一说。” 姚元崇的理由也很简单,一则还是老生常谈,李敬一出身不凡,特别其兄李敬玄在高宗朝主持典选近十年之久,一度权倾一时。 眼下国业归唐,一些在武则天时期被压制的人物不免会重新活跃在时局中,如此一来李敬玄给兄弟们留下的遗泽就非常值得重视。 二则李潼所以疏远李敬一,就在于其人过分的擅作主张,这极大程度的扰乱了他的发展节奏。 李潼此前在时局中限制诸多,所以在做起事来也就要考虑诸多。 可是现在这些限制绝大多数已经不存在,甚至对宰相都有着一定的生杀之权,一张便笺便有可能直接将人推为宰相,正是一个高速扩张的好时机,对于任何一种凑上来的政治势力都要有所吸收。 此前之所以李敬一表现的有些难以控制,就在于双方地位本质上还算是平等,合作的意味要达于依从。可是现在代王已经如此强势,李氏兄弟再想反复跳横的所要付出的代价就会更大。 当然,综合种种,姚元崇的核心意思就是眼下的李家兄弟还有不小的价值,放弃未免有些可惜,大可以在榨干净之后,再考虑该要如何处置的问题。 江南道的漕运重要性,朝廷不是不知道,只是因为眼下对代王之强势有所忌惮,所以才不敢将意图表现得过于外露。 本来由王方庆出使安抚是最合适的选择,但王方庆已经另有安排。那么将李敬一以代王长史的身份下派江南道,效果较之别人又好了许多。 “李敬一他肯去?” 姚元崇的建议,李潼倒是听了进去,但却并不认为李敬一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这种曾经享受过旧日荣华的人家,对于重新进入中枢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追求,从李敬一那么热心为其兄李元素张罗复相就能体现出来。 十道使者说是好听,但只是一种没有品秩的临时差遣,虽然做得好也是一种升迁的资历,但终究不如在京畿之内活动一步到位。 “他现在难道还有得选?” 姚元崇闻言后又笑起来:“李敬玄故事虽然略有可追,但终究不是短时就能体现出来。他身为殿下长佐,本身不预大事,若不再为殿下用,或者连闲居神都都做不到!如此遣用,还有一份情谊,若被外逐远乡,则就信断义绝!” 李氏兄弟虽然有他们兄长遗泽可恃,但那是需要站在一定的位置上才能体现出来。可如果连接下来这轮清洗都躲不掉,那也一切休提。 所以哪怕仅仅只是为了获得这样一个可能,他们也绝不会放弃代王这条最可靠的大腿。 听完姚元崇的意见,李潼才点了点头,抬手吩咐道:“将李敬一引来!” 不多久,一直等候在玄武门外的李敬一便匆匆入堂,用稍显夸张的语调对李潼大声道:“恭喜殿下得创伟功,使得国业复归唐家,卑职入贺来迟……” 眼见堂中几人反应冷淡,李敬一语调也是越来越虚,到最后已是微不可闻,最终有些无力的跪伏在地,膝行入前,叩首涩声道:“卑职忝为王府佐员,一时忙于私计,未能专注王事、未能拱从殿下并赴险地,卑职罪大,不敢轻求宽恕……唯、唯盼殿下念及旧情,赐卑职一二戴罪捐身之余地……若再有负,无劳殿下训问,卑职已无面目复立人间……” 说话间,李敬一已经是涕泪横流,叩首间,额头上的冷汗与脸上的涕泪已经在地面上积成一滩,一副悔恨欲死的模样。 看到李敬一如此,李潼也是略有感触,微微探身,将手按在匍匐在脚边李敬一的幞头上,叹息道:“我与长史,诚有旧谊可追,坊中初见,便荐儿郎于门下听用。但长史你扪心自问,若仅仅只是无缘同行赴险,你我相见又何须此态?” “卑职、卑职本无面目再见殿下,卑职自知……儿郎入府听用,是他自身造化,是殿下雅量能容……卑职也曾得此厚爱,但却、但却……卑职一身至此,殿下无论是惩是杀,卑职不敢怀怨、求、求殿下垂怜儿郎年华仍长,能赐方寸容身,卑职虽九泉之下,不忘殿下大恩!” 听到代王这么说,李敬一又是悲声大作,这一次少了几分作态,更有真情流露。如今的他,只恨自己短视,若非此前过于挥霍与代王一番旧谊,哪怕不曾与谋大事,如今代王乘风而上,又怎么会少得了对他家关照。 “起来罢,我这里既非刑司,也非法场,无惩也无杀。既然还能相见,先情后事。你也是朝廷赠我的门客,倒并非闯入邸中的贼徒,无需再作自贱之想。” 李潼拍拍李敬一的后脑勺,示意他就此打住,等到李敬一收起情绪跪坐在前,这才将刚才商定的安排告诉了李敬一,并认真观察着李敬一神情如何。 “殿下宏量包容,不计前嫌,卑职必剖肝沥胆,不敢辜负!” 李敬一闻言后,脸上便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又俯身连连叩地,表示谢恩。 老实说,李敬一登堂后如此夸张的表现,还是让李潼有些疑惑。毕竟就算双方交恶,李潼也并没有要将他们兄弟赶尽杀绝的需求。 就算不谈其兄李敬玄遗泽,李元素也是当过一任宰相的,哪怕跟自己断了往来,也会有别的出路可以争取一下,远不至于如此仓皇绝望。 似乎是看出了代王的疑惑,李敬一在谢恩之后,又产生说道:“徐、徐俊臣入卑职坊居,道卑职临事而怯,不能与殿下同兴大业,罪、罪大恶……” “徐俊臣?” 李潼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问了一句。 “是、正是来俊臣,其人自认已故司苑徐娘假子,昨日便在坊间披麻而行……” 李敬一又小声解释道。 李潼听到这话,眼珠子顿时瞪大起来,心情之恶劣简直比得知豆卢钦望在南省搞事还要更差。这真是人在北门坐,屎从坊中来,这他妈都能蹭? 0478 开元名相,次第入府 得知来俊臣在坊中所作所为,李潼一时间真是有些哭笑不得,但也不得不感慨,能在武周一朝混出名气的,还真是有两手,来俊臣这个弯转的,真是让他都感觉有些猝不及防。 “殿下,要不要警示来某,告诫他不准狐假虎威?” 在听李敬一苦着脸讲述原因之后,姚元崇也皱眉请示道。 李潼闻言后笑着摇了摇头,摆手道:“跳梁小丑罢了,不必理会。此徐司苑家事,她儿女不作发声,旁人都是越俎代庖。总之,来某若再逾越法纪,自有朝廷章令制裁!” 来俊臣聪明处就在于跟代王攀上一点似是而非的关系,给人以暗示,却又不与代王产生直接的联系。从人情而言,李潼也确实没有干涉旁人家事的足够理由,毕竟来俊臣也不是跟他或他的亲戚认干亲。 当然,道理是这个道理,如果李潼肯说上一句,来俊臣也得战战兢兢缩起尾巴来,不敢再瞎折腾,但这有何必呢。 毕竟来俊臣真正的主子是他奶奶武则天,此前所残害的也多是唐家老臣,跟李潼本就没有什么太大的牵扯,就算其人有罪,李潼也没有责任去审判制裁。 后世也不乏人为了出头而狂蹭热度,对于这样的行为最好的做法便是无视他。就算现在李潼不想被蹭热度而直接出手制裁来俊臣,也谈不上是为民除害,兴许未来在跟朝廷交恶后,还会被人当作他恃功干政的一个罪证。 更何况,来俊臣这一通折腾对他也并非全是滋扰。对付李敬一这样的人,正需要来俊臣这种滚刀肉,瞧瞧李敬一登堂之后的表现,效果真是出奇的好。 说到底,眼下的李潼跟来俊臣已经是不同层次的人,而来俊臣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认司苑徐氏作干妈。 李潼自然明白,来俊臣这样的人名声实在是太恶臭,自己如果接受他的投诚效忠,甚至会给己方的人带来不小的压力。 他这里都还没有正式上位,便已经开始使用来俊臣这样的酷吏,想也可知时流对他会是怎样一种看法。如果收留来俊臣,一定是弊大于利。 但他也没有必要去主动跟来俊臣接触,只要他不冒犯到自己,由其自生自灭就是了。就算有人看不惯来俊臣,却又忌惮不敢下手,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只是你们自己爱瞎想。 李敬一这里获得了代王谅解,多番道谢后便恭谨行出。至于其他还在玄武门前等待召见的人,他就不再理会了,而是跟王方庆与姚元崇继续讨论组建班底的问题。 眼下所说的班底,是他的都畿道总管府。他所担任的这个职位,言则是时下惯用的行军总管使职,但其实更加类似于国初时的大行台。 但大行台的霸府意味太浓厚,而且职权甚至比唐中后期的节度使还要更强,几乎就是一个独立的小朝廷,这当然是那些外朝大臣们所不能接受的。 眼下的都畿道大总管府还是只存其名,而未有其实,李潼接下来的主要工作就是将这个总管府从无到有的建立起来,这也将会是他未来坐镇关中的主要班底。 关于这一点,刚才杨再思也代表政事堂提出了几点意见,那就是有关这个总管府的驻地、人员结构以及各种书令格式的有关内容。 政事堂对此的意见那就是类比于大都督府,三上佐、六曹参军以及诸行参军,府、史等胥员随曹配置,品秩也都类比大都督府。李潼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相对于一般的行军总管,这样的人员配置已经相当的周全。 李潼初步拟定是由姚元崇担任他总管府司马,顺便把姚元崇的本职给提上一级,直接担任兵部夏官侍郎。 姚元崇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政变,但在谋划阶段提出了许多的建设性意见,而且在事变中的南省里也多有表现,由兵部郎中提拔为侍郎虽然也是超阶,但也有足够的理由。 如果仅仅只是管理都畿道这几州府兵,姚元崇原本的官职倒也足够,但接下来还要前往关中,乃至于逐渐侵夺陇右、河东军事,则就有些勉强了,索性一步到位。 毕竟关中的府兵体系虽然败坏严重,但也还有残留,甚至于合府上柱国。姚元崇如果本职不高,则就有点镇不住场子。 总管府长史的话,李潼初步拟定是李敬一的次兄李元素。 一则李元素曾经担任过宰相,资历是足够,二则既然要榨干这兄弟身上的政治潜力,当然是安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放心,通过李元素的号召力将一部分时流引入到自己麾下,再逐步的分化吸收,为自己所用。 三上佐还有另外一个就是别驾,这个位置李潼眼下还没有一个具体的人选,也就不急于定论,索性给朝廷一个安插人进来的余地。毕竟眼下局面初定,也不好公开的将总管府经营为朝廷政令不能覆及的法外之地。 诸曹参军中,尤以录事参军为重,乃是诸参军之首。 关于这个人选,李潼也考虑很久,此刻讲起来,便笑着问道:“二位知不知在都有一选人名宋璟?” 王方庆闻言后有些迷茫的摇了摇头,而姚元崇闻言后则有些惊喜道:“殿下竟也知宋璟之名?” “肃岳行军时,与苏味道浅论时流俊彦,偶知其名。” 李潼又笑着解释了一句,开元名相的宋璟,他当然不需要从苏味道口中得知,但也的确是从苏味道口中得知,宋璟从年初便从外州返回神都,正在活动希望缩短一下守选期。 此前李潼便因为宋璟远任外州、无从攻略而被感惋惜,听到苏味道提了这么一句,当时便上了心。不过回到神都后,他正忙于准备政变,能否成功还未可知,也就没有将宋璟招揽入府。 如果失败了,自己遭殃就行了,好歹给大唐留下一个名相种子。而且宋璟眼下还是一个官场小字辈,即便招揽过来,也用处不大。 “苏味道竟会见重宋璟,可知其人也并非一味推尚浮华,仍存几分识人之明,难怪能得裴献公赏识。” 姚元崇闻言后倒觉几分意外,接着又说道:“宋璟的确是后进中难得的才士,体貌端庄、气度正直,有警人自省的品德。即便殿下不问,卑职也准备将其人引于殿下。” 听到姚元崇言中对苏味道评价不高,李潼不免一乐。 有本事的人难免眼界高,如姚元崇此类虽然不会浅薄到傲气外露,但日常言行中也都难免会有流露,能入其法眼者,必定是有能够让其人认同的才能与气质。小滑头张说,跟姚元崇便有些不对付,两人之间的纠纷更成了开元初期主要的官场轶事。 就连被后世影视塑造的平易近人的狄仁杰,其实也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伙同其老乡们给李潼下绊子就不说了,哪怕对边疆营田出身的娄师德,也是满心的看不起。 不过,听到姚元崇对宋璟的评价虽然挺高,但那语气却让李潼感觉怪怪的。历史上通常姚宋并称,也让李潼下意识觉得两人应该是一代人,但现在姚元崇俨然以一个官场前辈的语气在点评晚辈。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姚元崇与宋璟之间本就差了十多岁,在时局变幻频繁的武周一朝,这已经足够拉开一代政治人物的资望。 历史上姚元崇的上位期是在武周营州之乱,而宋璟则就到了数年之后的武周大后期,伴随着他们河北老乡的上位才逐渐走上历史舞台的中心。 宋璟出身河北刑州,虽然也是一个官宦之家,但也谈不上是什么名门,甚至没有凭荫入仕的资格。但小伙子自己很争气,年仅十七岁就中了进士,也是一个少年得志的代表。 但有前途是有前途,想要将这前途变现却足以为难住绝大多数人。宋璟虽然不像老街痞郭元振那么落魄,但授官两任后,到现在也是一个为了守选期过于漫长而求告无门的小字辈。 虽然眼下宋璟那些河北老乡们已经上升势头明显,但在没有强硬关系引见的情况下,想要单凭着自身素质便引起台面上大佬们的关注、从而优先提拔这样一个资望未著的小老乡,希望也是不大。 李潼对时下的官场风气了解也算比较深刻,在没有特殊际遇的情况下,宋璟想要获得关注,起码还得等上个两三年,他们河北老乡在朝堂上立足稳定、手里政治资源给核心成员分配完毕之后,才会想着提拔一些外围的优秀后进,分配一个职位观其表现。 不过,就连姚元崇都注意到宋璟且准备向自己引荐,可见宋璟个人素质是极强的。 时下虽然还没有形成宋明时期那么成熟的官场秩序,但地域的影响是古已有之。姚元崇肯如此表态,一则说明是真的挺看好宋璟,二则就是宋璟还没有进入大佬视野中受到关注。 否则姚元崇横插这一杠子,非但人情卖不出,可能还会被人误以为是挖墙脚从而遭到拒绝乃至于报复。 “既然元之也这么说,那么就择时把宋璟引来见上一见。” 李潼本身并没有什么名臣情怀,即便是曾经有过,但来到这个世界被摔打几年之后也就淡了。有本领的人都有个性,强凑在一起未必就是好事,如果不能平衡善用,说不定内斗起来更加凶狠。 但姚元崇与宋璟,却是史实公论开创开元盛世、能够与房杜相提并论的顶尖人才,李潼是真的不想错过。宁愿你们有脾气了怼上我几句,也得全都扒拉到我麾下来替我做事。 0479 雷霆手段,慈悲心肠 有关总管府的组建,李潼又提了几个关键的问题,然后便交付由姚元崇负责与政事堂进行交涉。 待到两人离开之后,李潼又往内堂安置伤员的地方查看一番。其中一些轻伤的伤员在处理过伤势后,便陆续送往北面兵城中安养。 最让李潼感到惊喜的是,郭达居然醒了过来。 得知这一消息,李潼便匆匆往郭达的病房行去,将随员们留在门外,自己则轻轻走了进去。 郭达此时正平躺于榻上,自侍药的宫女口中得知代王前来探望,便要挣扎起身。李潼见状,一个箭步冲入榻前,抬手小心翼翼按住他肩膀并轻声道:“四郎伤痛在身,千万不要轻动!” “殿、殿下,仆、仆幸不辱命……” 郭达语调仍然虚弱,但是见到代王,眼中却充满神采。 “是啊、是啊!四郎一刀,定势北门,可谓壮哉!” 李潼虚坐于榻侧,看着郭达因失血过多而仍显苍白的脸庞,满脸笑容道:“余事不必在怀,四郎眼下就是安养伤势!偌大勋功,我要与相知托命的老人春秋长享!即将此命赠我,就要养好这副体魄,否则就是不忠不义!” “仆一定、一定尽快养好,再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郭达听到这话,眸中泛起泪花。 李潼则按着他,不让他再说话,只是自己细细讲述了一下其他人目下的处境:“田翁目下正在汴州,不日即可归洛。三友等已经入职千骑……” 郭达虽然醒来,但精神仍然很虚弱,听了一会儿之后便沉沉睡去。 李潼见状便也悄悄退出,离开之前,又将在此留侍的宫婢们唤至眼前,仔细叮嘱了一下之后看护的事项。 此前在抢救郭达的时候,他并不敢胡乱卖弄、干涉医师们的救治步骤,不过也明白在手术后的康复过程中保持一个无菌卫生环境的重要性。诸如前往内库支取一批新的布帛,量裁成防护服出入穿戴,日常所用器具蒸煮消毒之类。 在搜肠刮肚叮嘱完这些宫婢后,李潼也在思索将这些养护常识向军中推广的可行性。但他也明白,后世那些医疗养护常识看起来做到很简单,但在古代这种战争环境下,想要完全推广开,是很困难的。 即便能够快速培养出一批医护人才,但各种医护物料又会大大的增加辎重负担,蒸煮绷带、医疗消毒之类,对燃料的消耗就是一个无底洞。 不过客观困难虽然有,但也并不是不作改变的理由。 李潼终究做不到将战士们视为消耗品,特别在接触到那些故衣社军户老兵们时,看到他们身上因为战争留下的种种残疾伤病,心里都觉得很不是滋味,想要为他们做些事情。 尽管眼下他还没有机会真正的率领大军出征,但既然已经有了这样一个想法,便决定先从人员上开始准备。他首先想到的是培养一批宫女,让这些宫女们学习一些基础的医疗知识,在前往西京的时候就可以随军而出。 如今宫中用役,实在是太多了,已经超出了实际的需求数倍有余。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宫人才参与过前日的政变,将皇嗣一家提前转移。 眼下他四叔还留在上阳宫,但未来返回大内的话,肯定是要将宫事整顿一番。毕竟谁也不放心衣食起居由这样一批人负责照顾,如果不将原有一批宫人遣散,李旦一家只怕就连睡觉都不踏实。 可是宫人数量如此庞大,简单的遣散就意味着悲惨人生的开始。李潼也不愿意看到发生那种情况,毕竟这些宫人们看似微小,但在事变前后也给他提供了极大的帮助,于情于理,他都要该有所负责。 当然,让这些宫女们随军医护,同样也不算是一个好的安排,但毕竟是一个选择。至于其他的,还要再作筹备。 就算不能将所有将要被遣散的宫人都救助下来,李潼也希望其中绝大多数能够在他的庇护下得享一个安稳的余生。 他并不是什么圣人,只是在自己有余力的情况下,希望不要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而让这些本就卑微凄惨的人们沉沦苦海。 心里这么想着,李潼又返回玄武门前,将此夜的值宿任务安排一下,然后才又转回他奶奶暂居的仙居院,准备看望一下他奶奶。 当李潼来到仙居院时,正见到几十名宫人并甲士簇拥着他姑姑太平公主从院中行出,太平公主还一边走一边落泪,神情看上去有些凄楚。 太平公主也发现了李潼一行,连忙举手擦掉了脸上的泪水,深吸两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这才走上前对李潼点头道:“慎之,你来了。” “姑母何以此态?” 李潼上前弯腰拱手,见太平公主眼眶仍是通红,忍不住问了一句。 太平公主回望一眼仙居院,神情变得更加复杂,转回头之后便长叹一声:“陛下久在势中,骤然失重,难免……唉,慎之不必担心我,你眼下在守北门,多多来看望你祖母吧,她、她对我……算了,这种事也不必说来让你心烦。” 李潼闻言后便不再多问,退往道左给太平公主让路,并吩咐身后北衙士兵护送一程。 太平公主在走出一段距离后,似乎想起什么,屏退身边旧人,又走到李潼面前说道:“定王本就不是一个品性坚毅的人,逢此家变,不免气结至疾。但慎之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来打扰你。我与定王,终究是夫妻,也盼你能……” “姑母说的哪里话,此前行事,所除者都是不能安守本分之类。定王笃行善守,恬然不争,我又怎么会念念不忘。只是眼下事务繁忙,不暇抽身,否则一定先往姑母府上拜望致歉。” 李潼闻言后便又说道,心知他姑姑是担心他仍然不肯放过武攸暨。武家这些人虽然亲情一般,但北门被杀的武攸宁跟武攸暨却是亲兄弟,太平公主有此担忧也属正常。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上才又露出笑容:“慎之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致歉之类,也不必说,你是为国建功,不曾有负与谁。定王年齿已长,自然懂得这样的道理。” 说完这些之后,太平公主才又转身离开。李潼则站在远处看着他姑姑背影,思忖片刻后,才又举步往仙居院中行去。 及至登殿,李潼入前问候,看到他奶奶精神较之昨日明显又衰弱许多,脸上不施铅黛,老态不免越发的明显,心里不免又是一叹。 “慎之来得正好,我这里正有事嘱你。” 见李潼入前行礼,武则天对他招招手示意入前来,然后抬手指了指同在殿中的女官厍狄氏等人,对他说道:“华阳夫人等,此前奉制入宫,为你祖母分劳诸多。如今宫中已经没有那么多的事务劳碌,也不该再将她们强留于此。这几日你多劳一些,若仍有家院可归的,就礼送出宫,各赐一份行资。” 厍狄氏等女官们闻言后,纷纷离席起身叩拜泣诉道:“陛下大恩于妾等,妾等愿意长奉陛下……” “说的什么话?此前是国事所需,不得不引你等入宫分事。但如今国事已付儿孙,我自颐养闲苑,也不需要夫人等长环身畔。再大的恩情,难道还能让人断绝伦情?” 讲到这里,武则天又叹息一声,继续说道:“我知你等心中不乏忧计,所以才将你们托付给代王遣送归家。代王宗枝少壮,托事必应,关照你们各自安生是绰绰有余。” 李潼在一边看着他奶奶与女官们对话,又不免感慨他奶奶在失去大权后,反倒多了一些人性。若是往年,这种话是决计不会由其口中道出。 他此前还在思考安置宫人们的问题,此时听到他奶奶将女官们出宫也安排给他,索性一并讲出来。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望向李潼的眼神变得更加深邃,片刻后叹息道:“有雷霆手段,有慈悲心肠,有佳孙如此,又有什么可称遗憾的?既然已经想到,那就放手去做,给她们一个安稳的归处,让世人知我天家并非薄情!” 说完这些后,武则天抬手屏退厍狄氏等人,待到殿中只剩下祖孙二人并体己几众,武则天才又望着李潼微笑道:“途中见没见你姑母?知不知她因何而来?”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接着又说道:“若所料不错,应是为了河东道遣使。” 听到李潼不假思索的讲出,武则天先是愣了片刻,旋即摇头苦笑道:“唉,让梁王等与你相作牵制,真是所用非人!慎之啊,你若能再忍几年,你祖母一番事业,不托你、又能托谁?” 李潼自动忽略了他奶奶这句没啥意义的感慨,只是安慰道:“姑母也并非贪势薄情,往年只在事外,如今乍入事中,难免会有些举止失调,祖母大不必以此伤心。” “我不伤心、不伤心,她是我的骨肉,生就什么心肠,难道还不知?” 武则天嘴上这么说,但神情中还是多有失落,接下来一句话就完全暴露了她的心情:“乍入事中,这算是什么借口?旧年相见,我孙还只是一个身短少郎,能有‘唯情活我’之识!她是空长了心机,埋没了根本!” 0480 与虎谋皮,智小用大 李潼倒是不清楚太平公主与武则天见面时的具体情形,但通过他奶奶的言语以及刚才所见他姑姑泪奔的模样,也知应该是非常的不愉快。 这就比如老屋拆迁了,儿子分到一套,孙子分到一套,女儿自然也按捺不住,同样想凑上来分一杯羹,却浑然无顾老母亲眼下将要无家可归的惶恐凄楚。 至于太平公主对河东道有所图谋,这也很简单,她的选择本来就不多,能够搞得操作也很有限。 或许其人对薛怀义仍然怨念极大,但眼下所重视更多肯定还是薛怀义所控制的那一支大军。在这方面,她是有优势的,并州是薛怀义那一支大军得以维持的重要基础。 太平公主眼下还是武家的媳妇,要说动武攸宜向她投诚,无疑要更加的简单。之所以向李潼求情,希望他不再追究武攸暨,应该也是为了强化自己能够包庇武家残众的形象。 只不过眼下这个朝局秩序,太平公主能够直接干涉朝政的途径实在有限,各方都在争进,她也没有把握能够争取到这件事情。 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说明其人对朝局影响力实在有限,武攸宜当然也就不敢奢望太平公主能够护他周全。 “罢了,不提她。今日政事堂有什么事则决议?” 武则天虽然大权不再,但对自身情绪的控制还有,很快就收拾心情,问起政事堂有关定乱的各种举措。 李潼对此倒也并不隐瞒,不独将杨再思来通告的各种事务讲述一番,又讲了一些自己的看法与布置。眼下的局面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全新的状态,所以也想从他奶奶这里得到一些指点与评价,毕竟老司机经验了得,闲下来也该带带小号。 “王方庆要去山南道?这……你是打算向西京经略?” 武则天眼光很毒,当听到李潼打算将王方庆派往山南道,顿时便对李潼的思路猜测大概。 对此李潼也并不感到意外,直接点头说道:“神都目下局势虽然新稳,但毕竟动荡深及国本。中枢久在天中,一时间也绝难迁转,但关中亦是天下之重,我担心覆之不及,恐有新乱。” 武则天听到这解释,嘴角微微上扬,这明显不是一个正确的解释。如果真的担心西京动荡,朝廷地处天中,也根本不需要再往江汉经营。 这小子选择这么做,自然是把神都的朝廷中枢都防在里边,是打算绕开朝廷对关中有所经营。如果想要运用朝廷的力量,那也根本无需布置江汉这一处闲棋,应该是要对运河一线包括江南道加强控制。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武则天也不由得感慨,不知该说这小子贼胆包天还是所图甚大。但在沉吟片刻后,她只是叹息道:“此计甚险啊!” 险当然是险的,她与天皇执权这些年,对于那些关陇门户们也只是既打且拉,只敢在大的层面上搞分化与制衡,但也远做不到连根拔起。 李潼虽然在神都搞政变成功,看似威不可挡,但在关陇方面却根基浅薄。就连李昭德、狄仁杰那些各有一批拥趸的大臣们,都不敢轻易将皇嗣放回关中。李潼一旦踏足关中,想要抽身那可就难了。 “但这也确是世务之疾,世道若再想更向前进,关中是绕不开的。” 李潼在他奶奶面前并不掩饰与他四叔立场不同,并不掩饰对关陇勋贵们的敌视。起码在这个问题上,她们祖孙利益相同。 无论接下来局势如何发展,李潼都不太可能获得关陇勋贵们的整体认同。而武则天掌权之后,受伤最大的无疑也是关陇勋贵。 如今的政变较之历史上的神龙政变提前了十多年之久,所谓的李武韦杨集团根本连个影都没有。所以关陇勋贵在整体上也没有与武则天达成谅解,他们一旦掌权,对武则天本人的清算也将会随之而来。 很明显,李旦绝不是一个强势君王,也根本就阻止不了这样的政治动荡。 关陇勋贵拥戴他是一方面,可一旦这一目标达成,接下来就是要限制君权,清算武则天,既是报了过往的仇怨,也能在实际上打压李旦的威望。 武则天想不通李潼哪里来的这么大信心,敲案细思大半刻钟,突然说道:“旧年周兴之死,与你有没有关系?” 饶是李潼在他奶奶面前已经建立起不小的心理优势,突然听到这句话,额头上还是忍不住沁出冷汗,尴尬的笑了笑,一时间不知该要怎么回答。 “唉,早该想到的。那个蜀商杨丽,就是周兴旧年途行中所抓捕一个蜀中贼徒的家人吧?” 武则天没好气的瞥了李潼一眼,又继续着自己的分析:“周兴旧年在作黑齿常之事,结果却死在了途中,当时刑司所查都是内外大员,却让你小子偷了一个巧!一手佛经,一手索魂……” 听到武则天这么说,李潼不免更加尴尬,忍不住小声解释一句:“臣当时并不知……” “罢了,陈年旧事,不必多说。” 武则天有些郁闷的摆摆手,当年她因周兴之死震怒不已,怀疑了许多人,甚至怀疑是武承嗣等下手,毕竟当时他们刚刚侵夺了丘神勣的权柄,周兴作为丘神勣的一个亲近党徒,本着斩草除根的原则,是有下手动机的。 但她唯独没有怀疑到这个孙子头上,真是万万没想到,这小子一边给自己进献佛经助事,一边就暗戳戳弄掉了她的爪牙! 也是她近日接受现实,心境变得豁达一些,否则真能被憋得呕出一口老血。 “蕃将典卖孤直以求荣,不要以为这些许旧恩能够让他们誓死相随。麹崇裕所获恩宠还不够浓厚?结果又如何?此类蕃奴,唯知威知威,才可小作信用。” 由李潼意图染指关中,武则天想到他或许与镇守陇右河源的黑齿常之有联系,但彼此之间能够产生联系的节点实在不多,继而想起这一桩陈年旧案。 了结了周兴,算是对黑齿常之有活命之恩,所以这小子把黑齿常之当作一个踏足关中的后手,不能说不巧妙,但还是过于理想。 武则天对朝臣本就心存猜忌,对统兵大将更是如此。她虽然使用许多蕃将,但对蕃将也没有太大的信任,特别是遭到麹崇裕的背叛后。所以并不觉得这一份所谓恩惠就能彻底折服黑齿常之,因而提出警告。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同时不免感慨,这话你该跟你另一个三孙子说啊。 尽管历史上黑齿常之是一个骁勇善战、忠唐被害的悲剧形象,但李潼也并没有对黑齿常之道德水准期许过高。 并不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人只要活在世上,就有自己的立场与利害判断。再说即便不效忠于他,也称不上是什么道德污点。 所以在听他奶奶这么说完后,李潼也点点头,继续说道:“所以我打算举荐前宰相娄师德复归陇右,与黑齿常之共治河源。” “娄师德?的确是个良选,唉,他的确是可惜了。掌事以来,不曾负谁,但对娄师德,的确是有几分愧于相见,他的确是功大于名的务实之士。” 武则天言中一连用了几个“的确”,显示出对娄师德的才能真的是非常欣赏看重。 李潼对娄师德并不怎么熟悉,不过此前朝会中见过几面,印象里只是一个没有什么脾气的老好人,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娄师德的评价。 娄师德与唐休璟类似,都是边疆建功然后归朝拜相的典型,而且崛起较之唐休璟还要更早。 唐休璟是在朝廷已经放弃安西四镇的情况下,仍然坚持在西域维持住朝廷的影响与统治,并在收复安西四镇之后接替王孝杰并大败吐蕃。当其入朝时,已经到了武周后期。 至于娄师德,功绩主要并不体现在对外战争的胜利,而是对边疆屯田模式的探索与经营。武周一朝,财政始终马马虎虎,武则天在放弃安西后几番用兵,最终又夺回了安西四镇,娄师德屯田之功甚伟。 哪怕一直到了开元盛世,大唐国力达到顶峰,安西、北庭等各边军屯田模式仍是在娄师德所缔造的基础上继续发展。 哪怕并不考虑以娄师德制衡黑齿常之,单单只是娄师德的边务之功,李潼对这样一个人才也不会无视。 虽然娄师德是有出将入相的风光,但眼下处境实在不好。因为王城驿凶案,在西京留守位置上被一撸到底,贬作白身,后来又流放朔方,担任一个县尉。 眼下神都朝局动荡,没有几年的时间是恢复不了能够长期维持的稳定,而娄师德本身就是边臣入朝,在朝中全无根基,想要复起,几乎无望。 武则天虽然下令将娄师德贬官,但听其言中也是不乏惭愧。 她当然也知道娄师德是被牵连的,可是那一场凶案实在太骇人听闻,不作严惩不足彰显朝廷威严,但在还未调查之前,无论迁怒哪一方,都难免会牵一发动全身,使得骚乱越闹越大。 所以刀子也只能落在没有什么根基的娄师德身上,先作震慑,然后再布局摸出大鱼。只是后续事态发展未能尽如人意,到现在即便还想对娄师德作出补偿,也已经没有了那能力。 听到李潼已经将娄师德纳入自己的计划中,武则天不乏欣慰,然后又说道:“如今朝中,远未可称归正。皇嗣虽然归朝监国,但人事俱已陌生,难作大权独断。慎之你眼下不乏从容,的确应该担当大任,以补皇嗣的不足。 但西京自有重疾顽症,豆卢钦望自有取死之道,余者还是不可小觑。特别皇嗣亲枝杂乱,他本心并无王道在存,乏于御众之威……” 李潼听着这番话,总感觉还有几分煽动他跟他四叔对着干的意思,但他也明白,他奶奶说的是一个事实,说出了皇权在当下这个世道的不足。 隋唐帝系是建立在魏晋南北朝几百年乱世的废墟上,而唐代也是从中古时期到近古时期的变革。这个时期的皇权虽然不像东晋与世家共天下那样暗弱,但也同样存在着很大的动荡。 后世许多人讲起唐代宫变频频,每每论是李世民开了一个坏的先河。但这么说,其实有点忽略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律。唐代的皇权运行,仍有其内在缺陷,频繁发生的宫变,储君正常上位的例子微乎其微。 在唐代,皇权所受到的制约与威胁仍然极大,需要在别的方面获得补充。在汉代,承担这个角色的是外戚与宦官,魏晋时期则是世家,隋代与唐初则是关陇勋贵。 但其实还有一个角色,与皇权也存在互补作用,那就是储君。储君作为皇权的补充,有其天然的优势,但也有回避不了的弊端,那就是皇权本身的独一无二性。 唐玄宗时期,对于储君与宗室的压制可谓是达到了一个极点,甚至发生一日杀三子的人伦惨剧。 但是储君政治作用被剥夺后,外戚与宦官便又露出了苗头,而且在之后带来了更大的恶果。特别在安史之乱爆发后,李隆基跑着跑着就成了太上皇,更说明储君的作用并不是想抹杀就能抹杀掉的。 李潼想到这些,倒也并不是无聊的思维发散,而是通过他奶奶的这番话,意识到他奶奶对眼下的他有一种期待,希望他能发挥出类似储君的效果,从侧面补充他四叔皇权的不足。 这个想法其实挺不靠谱的,而且也根本不能摆在表面上来说,皇统传承自有定序,他们一家夫妻、母子折腾的没完没了,已经够让人心烦了。如果再搞个什么叔侄相继,那更有的折腾。 但起码对眼下的武则天来说,她想要一个安稳的晚年,起码在有生之年不愿看到他们一家皇权威严彻底崩溃,这已经是她为数不多的选择。 就算李潼不能获得储君名分,也需要在现实中发挥出储君类似的作用,如此才能在政局中发挥出一种双头、或者说对冲的效应,从而承担住更大的风险。 接下来武则天的话更证明了李潼的猜想:“方才你姑母入见,的确是为河东遣使事宜。她希望能以观国公北进,入军收斩怀义。唉,这娘子啊,智小用大,若再不加收敛,早晚要受此害!她只知人皆敬她,却不知人何以敬她!你既然已经在谋西京,于此想必也存设想,不妨勇夺,也是活她一命。”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也是暗暗咂舌。他此前引她姑姑入局,前往诛杀豆卢钦望,也是希望他姑姑能够认清楚人心险恶,不要再轻易捣鼓自己控制不了的人事,那无疑与虎谋皮。 观国公杨嘉本,李潼印象并不深,只知道是杨执柔死后弘农杨氏观王房的大家长。其实观王房的族长本来就该是杨嘉本,杨嘉本乃是观王杨雄的嫡长曾孙。 武则天的母亲杨氏,乃是观王杨雄的弟弟杨达的女儿,但本身与观王嫡支并不亲睦。否则在其父武士彟死的时候,武家也不敢那么苛待她们母女。 所以武则天在掌权之后,对于观王嫡支并不亲近,而是选择了观王四房的杨执柔担任宰相,作为杨氏在朝中的代表。当然也是因为观国公杨嘉本一支对武则天也不太感冒,而且与关陇人家的联系要更加密切。 李潼也没想到,他姑姑刚刚经历豆卢钦望的跳反,非但不引以为戒,转头又搭上了同样出身关陇的杨嘉本,而且居然已经进展到要帮杨嘉本夺取那几万出征突厥大军的地步。 且不说这计划能否成功,成功后又会给李潼带来怎样恶劣的影响,李潼所好奇的是,他姑姑哪来的信心,觉得就连他奶奶都弃之不用的杨嘉本在得掌大军后、仍会对她唯命是从? 得知太平公主具体计划,李潼也就能理解他奶奶为什么要骂哭他姑姑,这真是轻的,要是自己女儿敢这么做,直接抽死她! 倒不是说他姑姑这急于揽权的做法有多恶劣,关键是一旦让这样的关陇门户掌握到数万成建制的大军,那给神都局面带来的威胁是薛怀义能比的?说不定直接就能冲垮神都眼下这脆弱的平衡! 李潼本来还打算争取让他奶奶支持他收夺河东,这当中的关键就是并州的武攸宜,如果武则天发声让武攸宜投靠他,那这事就定了一半。 现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奶奶已经在鼓励他这么做了,这对李潼而言,无疑也是一个好消息。 于是他便又说道:“我准备着苏味道出使宣抚河东,祖母以为可行?” “苏味道?虽然不能施以风霜考验,但眼下也是一选。” 武则天闻言后略作沉吟,然后又点了点头,接着又说道:“华阳夫人出宫后,谨记要不失关照。她家小儿似乎也在论婚,择你丈人家一女子配之。” 苏味道这个人风骨的确不行,但其人出身河北,又是裴行俭女婿,出使河东无疑是一个良选。华阳夫人厍狄氏虽然是苏味道的后岳母,但彼此加强一下联系,对苏味道也是一种拉拢。 0481 殿下薄情,上官明志 李潼在仙居院待了一个多时辰,见他奶奶脸上已经颇有倦色,才起身告辞离开。 尽管对于接下来的计划,他心里已经有了非常成熟的思路,但跟他奶奶深谈这段时间,仍然感到获益良多。毕竟满打满算,武则天也是一个有着几十年执政经验的政治家。 经验未必能够让人开阔思路,但在细节上的考虑与把握却是眼下的李潼都远远不及的。而武则天也很有一种要把他当做衣钵传人的打算,各种人生经验虽不说倾囊相授,但也都是有问必答。 特别是对活跃在时局当中这些人物的评价,武则天的认识远比李潼要深刻得多,这方面的传授,也能让李潼在接下来与那些人博弈时更有一种知己知彼的从容。 只是想到他姑姑太平公主的任性妄为,李潼又忍不住叹息一声。历史上的太平公主在武周后期与中宗朝无疑是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但眼下这种形势,显然不是太平公主能够肆意蹈舞的舞台。 无论李潼自己,还是李昭德或者狄仁杰,甚至包括皇嗣李旦,他们都不会对太平公主过于的纵容。而关陇勋贵们,也没有经过李武合流的整合,太平公主真要跟这些人混在一起,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离开仙居院后,李潼又转往附近几处闲苑。禁中一众待制女官们,如今都被安排在附近居住。 李潼首先找到了华阳夫人厍狄氏,仔细询问稍后出宫、归养私第的事宜。 厍狄氏这会儿脸上仍有戚容,听到代王询问,忍不住叹息道:“妾入宫年久,已经早绝俗尘,本以为余生了结于此,报全君恩,却不料陡遭遣逐,一时间也是心怀失守。不敢再有什么妄念请求,唯盼日后也能时常叩问陛前。” 这番话说的可谓情真意切,伤感至极。 不过玩政治的心眼总是脏得很,李潼倒不觉得厍狄氏是有多舍不得圣皇陛下。正如他奶奶所言,再大的恩义也不能断绝伦情,他是知道厍狄氏是有多么想念儿子裴光庭。 之所以一副如此不舍的模样,多半还是对宫外局势的惶恐。她们这些女官待制禁中,如果朝廷真要将武周代唐定为逆事,她们也免不了助纣为虐的指责。 “夫人衔恩深重,让小王也感念深刻。但圣意已决,不愿再以恩义牵绊、强留宫中。但无论内外,总是共沐此天,情义深结,远非几道宫墙能阻。尊府少郎,与我也是私谊深厚,常憾不能菽水侍亲。我如今已经受命领事,自然要将夫人妥善送归家邸。” 李潼讲到这里,又笑道:“夫人久事禁中,虽然事功难表,但也是确有实际。或是不慕虚誉,但天家不应薄待,稍后我必再请奉命,一定要让夫人荣归家门!” 永昌年间,裴行俭被追功加封为绛国公,同期被追封的还有一个蒲国公薛仁贵,都是武则天为了革命成功而褒奖将门。 趁着这一次女官外遣,武则天希望李潼能够向朝廷请命,给这一批女官加封命妇号,李潼也答应了下来。如华阳夫人厍狄氏,加封一个国夫人是足够的。 通过这一点,李潼也意识到他奶奶将这一批女官外遣,绝不只是单纯的心灰意懒、让这些心腹们归家乐享天伦这么简单。 如今的武则天大权已失,李潼在北门言则宿卫保护,其实也是一种软禁。无论是他,还是他四叔李旦,其实都不太希望她的影响力再扩散出宫外。 所以武则天要将这一批女官遣送出宫,这些女官们此前是负责帮她处理政务、控制朝局,如今则就是为了维持她在外朝的影响力。 毕竟这批女官本就是当世最为精英的一批女人,能够培养出她们的家庭,必然也不凡。她们出宫后各自归家,但本身命运与武则天的荣辱仍然休戚相关,所以当然也要维持住武则天的处境待遇。 或许她们各自的家庭并不能凝结成一股占据时局主流的政治势力,但若真联合起来,也绝对不容小觑。 由此也可见武则天的段位是真的高,哪怕大权被夺,却仍不失手段来维持自身。她将这件事情托付给李潼,李潼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这对他也是有极大好处的。 最起码现在看来,李潼将会是这些女官们唯一的保护人,而她们各自家庭,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划入李潼的派系之中。这也算是对他奶奶政治资产的一种继承。 其实,原本李潼也并不算是唯一人选,很明显他姑姑太平公主比他更适合担任这个角色。只可惜太平公主着眼于大局,热衷与关陇勋贵这样强大的势力联盟,看不上这种比较边缘的政治势力。武则天失望之下,也只能将事情交代给李潼。 听到还有可能获得新的加封,厍狄氏脸上戚容稍减,转而对代王连连道谢。也无怪态度转变如此现实,历经武周一朝的动荡,这当中的各种残酷,她们这些禁中女官感受要更加深刻,哪怕不为自身,也要为家人考虑。 如今圣皇都已经遭到幽禁,皇嗣则奉命监国,想到旧年被幽禁之苦和杀妻之仇,或许不敢对圣皇展开报复,但未必就会放过她们这些助纣为虐的女官们。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们也的确需要一个强大的保护人能够为她们提供保护。 李潼虽然已经领了这个任务,但终究男女有别,不好细致询问了解每一个女官的实际情况与诉求,所以便委托厍狄氏代劳走访,拟定出一个章程出来,再由他出面分批将这些女官们送离深宫。 跟厍狄氏商量一会儿之后,李潼告辞离开。不过在行到一处偏僻闲苑时,还是下意识停下了脚步,上官婉儿居住在这一处闲苑,想了想之后,他便举步入苑,打算亲自跟上官婉儿交谈一番。 闲苑面积不小,但却显得有些冷清。时下正值隆冬,花栅里只有一些残枝败叶,几株秋菊经霜之后,只留几根枯死垂挂在花托上,显得更加凄凉。 李潼行入院中,连洒扫的宫婢都没有看到,便举步直往正厅行去。 似乎是听到了禁军甲士的沉重脚步声,一直等到李潼距离房门还有丈余远的时候,内里才匆匆行出两名婢女,慌忙拜在冰凉的石板上颤声道:“婢子不知殿下驾临,失于迎拜,请殿下恕罪!” “起来罢,上官内应制可在舍中?不告而入,冒昧来访,是我唐突了。” 说话间,他越过两名宫婢,刚刚往前迈了两步,便又听到室中传来上官婉儿有些慌乱的回应声:“请殿下暂候片刻,容妾……” 李潼闻言后便顿足停住,转身面向前庭,示意护卫们入廊中闲坐。 又过了小半刻钟,身后才传来上官婉儿满是歉意的声音:“乍脱事中,懒散舍内,体态不修,累殿下久候……” 李潼听到这话才转回头来,及至见到上官婉儿眼下的形象,不免一笑。 眼前的上官婉儿并未结髻,满头青丝只用发箍拢在脑后,脸上也是素洁到了极点,但左眉眉梢微微上挑,显得有些嚣张,应是慌乱间黛线描乱。服装上倒是没有太大问题,一袭浅红色厚厚的深衣,但是披帛却只挎在了一处臂弯,另一端已经垂到了地上。 上官婉儿看到了代王眼中的笑意,但自己脸色却端庄无比,一边欠身致礼,一边手臂却已经背到了身后,试探着想要将披帛牵引拉正。一边做着这些小动作,一边镇定道:“殿下若有垂教,使员走告即刻,何劳亲临陋居。” 李潼并不急着回答,只是饶有兴致的负手站在门外。他少见上官婉儿如此失态,看着对方一边强作镇定,一边努力的向后探手,手指勾到了披帛,一拉、脱落…… 如是者三,上官婉儿索性将臂弯一展,从身前用两手将披帛捧出,语调淡淡解释道:“只是团纹的锦料,蜀中宫造月前所入,殿下如果痴情于物,妾不敢自珍。”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尴尬,抬手揉揉自己眉梢,这才开口说道:“方才访问华阳夫人,请教宫人出宫事宜,事了途经上官应制居苑,转踵来访,却没想滋扰主人,真是抱歉。”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丝疑色,片刻后才意识到代王仍然站在门外,忙不迭退后一步,请代王入舍。 此处闲苑常年闲置,李潼入门后便闻到一股木料陈旧味道,但在这味道中更有一股似有似无的幽香,渲染得这气味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让人宁神的感觉。 他看了一眼摆在堂案上的铜制香炉,又笑道:“常听韦娘子评论,宫中合香,上官应制是甲等妙手。往年少有领略,今日登入香阁,确是妙意不凡。” 上官婉儿先往炉里投了一块香料,听到这话后则浅笑道:“殿下这么说,妾竟不知该要应以何情。拙能不曾自珍,韦娘子也多得赠用,此前途逢,殿下便偶有衣香出自妾手。” 李潼闻言后不免一滞,并忍不住瞥了上官婉儿一眼,咋这么冲?还会不会聊天? 上官婉儿入席坐定,见李潼默然无语,便又低头道:“是妾失言了,殿下身系大任,出入威重,又怎么会在意一点浅味。能够拨冗来访,并嘉言赞许,妾深感振奋,并以此言自勉,希望能够做到殿下称许的妙境。” 李潼听到这里,算是确定这女人的确是在闹情绪了。 至于为什么,他感觉应该是在为他奶奶打抱不平吧,毕竟他这事做的不太地道,而上官婉儿出生便在宫中,早被他奶奶调教成了一个抖M,可能一时之间有点接受不了眼下的局面,有点心态失衡。 他对此倒也并不怎么计较,索性打住这个话题,接着便将安排女官们出宫的事情略作讲述,然后又说道:“圣意如此,我也是受命尽劳,今日来访也是想问上官应制后计如何,如果日前访得的故亲能作托付,我便着人安排……” “不要、不必有劳殿下!妾并不打算出宫!” 上官婉儿不待李潼说完,已经举手打断了他的话,语调坚定的说道,同时神情中充满了悲伤。 听到上官婉儿拒绝的如此干脆,李潼倒是愣了一愣,沉吟片刻后便又说道:“如果上官应制担心出宫后或有什么情事的滋扰,这大可不必!即便不论陛下将事付我,只说我承上官应制旧惠,归入世道之后,诸事有我,一定能让上官应制起居顺心、无忧能扰。” “哈,那妾真要多谢殿下!” 上官婉儿闻言后深作欠身,只是在抬起头来后眼眶却微微泛红,语调中也增添了几分柔弱:“妾诚知殿下如今威重权高,更有革命之英勇。若肯施庇区区一身,自无危困可言。 但妾、妾只是一介刑家劫余,蒙幸飘零于苑池之内,不知天地之大,更不胜人间骚扰。旧惠之语,请殿下切勿复言,薄命之人,实在是难承重恩……惟愿老死此中,不敢再作异望!” 李潼听到这话后,不免皱起了眉头。他能够听得出上官婉儿是真的不愿意离开大内,这其实也很正常,就连他旧年出阁之前,兴奋之余都不乏惶恐。 当一个人长久的生活在一个固定的环境中,是下意识的怯于改变。上官婉儿虽然是内秀聪慧,但自小便生活在深宫之中,又见识过许多残酷血腥的斗争,而且本身也并没有什么亲近的家人可以投靠,不敢出宫也是人之常情。 但李潼却明白,眼下的禁中虽然还看似平静,可一旦等他抽身前往西京,他四叔入主大内之后,禁中一定会迎来一场相对彻底的震荡。到了那时候,上官婉儿即便还想苟全于宫中,也很困难。 他倒不是没有想过上官婉儿或者会如原本的人生轨迹,被重新纳入内宫之中,只是对象从他三叔变成了他四叔。 但这可能本身并不大,他四叔跟他三叔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最基本的一点,哪怕是因为妻子的惨死,他四叔也难全无心理障碍的接纳上官婉儿这个武则天的心腹。 而且,相对于李显,李旦的内宫其实要更加复杂。且不说已经被干掉的刘皇后与窦贵妃,剩下的妃子们每一个其实都有一个颇为强势的母家。 原本的历史上是因为李隆基的快速崛起与关陇的有效结合,加上李旦本身的恬淡不争、直接让位,使得外戚的矛盾没有酝酿和爆发的时间。 就算上官婉儿长袖善舞,能够在内宫中争取到自己的位置,可是真正冲突激化的时候,她也很难活下来。原本的历史上,就算有太平公主那样强力的盟友,仍然免不了被手起刀落。 李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对上官婉儿说道:“上官应制有此执念,我本来也不该再多说什么。但宸居易主、皇嗣归宫之后,上官应制又将何以自处?我眼下的确短有从容,希望能凭此势力将诸旧谊之众妥善安置,坊中能得者只是安生,却要远于浮华。 言意郁结胸怀,不知该要如何述尽。唉,或许在上官应制看来,我真的只是薄情难托。但无论如何罢,皇嗣归宫之前,上官应制若心意有改,只需一言相寄,我必妥善安顿。再之后,则内外有别,不敢逾礼。” 说完后,他便起身准备告辞,心中自有几分遗憾,如上官婉儿这样的人,都是极有主见,既然有了决定,便很难被轻易说服。 上官婉儿坐在席中,只是沉默无语,眼眶里却有水汽氤氲,一直到李潼告辞后行过她席畔时,她才低声道:“殿下难道不是薄情难托?所言旧情,妾若曾作内外有别之计,如今几有可述?沙途苦旅,纵得千斛粟米,能解几分渴疾?殿下所给,非妾所需,与其草草了断,不如长守一份似有似无的疚情……” 李潼听到这话后,双肩微微一颤,只觉上官婉儿身上似有一股无形的吸力蔓延开,将他的脚紧紧的吸在了地面上。 上官婉儿见代王顿住不动,本来满是低落的神情泛起一丝光彩,她自席中盈盈起身,望着代王侧脸又露出了几分笑容:“妾一时戏言而已,殿下身兼内外,仍能分予一份精神,妾深有感激。 只是犬才难伸,此苑居,百坊万户,与我全无瓜葛,心内并无牵挂。故亲或可投于一时,但久则难免生厌,既生于此,即死于此,半生所活,只是一个不扰人罢了。这只是妾一点私计,并不需旁人替我负担。” 李潼转头望向上官婉儿,而上官婉儿也只是一脸坦然的注视着他。那美眸中并没有什么情愫的波动,但李潼在这种平静的注视之下,却下意识生出几分要躲避的想法。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弱者,无论面对怎样让人一筹莫展的局面。可是现在,上官婉儿的坦然对视却让他有点怯于回应。 “们都先退下!” 想了想之后,李潼抬手屏退侍立于门前的宫女,并示意廊中默坐的护卫们也退到门外,然后才转头望向上官婉儿,并凝声道:“是什么意思?觉得没有了,我就不能除贼定势?长守一份疚情?我何必要愧疚于?圣皇所以失国,是区区一宫人能决?”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脸色渐渐变得惨白,下意识的退后几步,然后强笑道:“殿下何作此问?妾、妾不知……” “圣皇功过如何,我所为是非如何,天下有论,千古有论!” 李潼坐回席中,抬眼望着上官婉儿凝声道。 而上官婉儿这会儿也恢复了镇定,同样也坐入席中,面对着李潼正色道:“妾生人所见,一隅而已,不知天下之大,齿生近卅,修短难卜,亦不知千古之远!殿下不必虚而论之,若旧年非我入见回魂,则如今妾与殿下,概非此态!圣皇功过大矣,但施恩及我,只是一命,我有负陛下……” 讲到这里,上官婉儿两眼已是瞪得浑圆,只是配合着那乱描的黛眉,总有几分引人发噱的味道。而李潼看到她这番模样,一时间也是不知该笑还是该怒。 政变发生到现在,他所见时流不少,绝大多数人都是更加关心政变之后的局势演变。 可唯独到了上官婉儿这里,却有几分大周忠骨的死倔,而且言里言外居然透露出几分以死明志的意思,也真是让人猝不及防。只能说,这个抖M真是被调教的入味了。 “那么现在,又要如何?既然要长守疚情,趁我在席,想做什么,尽管去做,耳闻不如目见,让此情更加深刻!” 默然片刻,李潼才又冷笑道。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神情先是激怒,片刻后才转为黯然,愤然起身同样用颇为冷漠的语调说道:“大贼由我纵出,我还有什么不敢?难道殿下以为,天下之众竟无一二刚性?” 说完后,她便昂然转入内舍中,不旋踵扯出一幅白绫,垫着脚甩在了一根横梁上,随后两端一拉作成一结。 李潼只是坐在席中抱臂冷笑,一直等到上官婉儿踩住矮几并将下巴探入结索中,脸色才变了一变,从席中站起并往门外行去,一边走一边说道:“我还是不宜在场,上官应制自作了断罢。” “李守义,……” 上官婉儿悲呼一声,望着李潼背影行出堂外,蓦地将牙一咬,竟然真的踢飞了垫足的矮几,接着整个身体的重量便直接挂在了白绫上。 李潼回头一看,不免有些傻眼,忙不迭转身冲回堂中,抽出佩刀割断那绷紧的白绫,上官婉儿已经有些窒息抽搐的身躯才跌落在地,先是挣扎着粗喘几声,然后便捂着喉咙干呕起来。 看到上官婉儿这一副凄惨模样,李潼一时间也有些无语,只是默然坐在一旁。 过了好一会儿,上官婉儿干呕声才停止了下来,只是斜眼恨恨盯住李潼。李潼自觉有几分尴尬,看到上官婉儿那白皙脖颈上那清晰的红痕,不免庆幸得亏她体态轻盈,否则这一坠之下真有可能伤到咽喉。 “我与圣皇已经自成谅解,上官应制又何必如此?” 李潼伸手准备扶起上官婉儿,却不料这娘子突然抓住他手臂张嘴便咬,一边咬一边死死的盯着他,眼中那凄怨弄得几乎要滴落出来。 李潼自觉有几分理亏,索性由她发泄,毕竟她所咬的地方有皮革缚成的护臂,虽然有一点痛,但也并不严重。 他只是苦笑着抬起另一只手,将上官婉儿那飞扬的眉梢轻轻搓掉,这么再看,就顺眼多了。当然,眼下这咬牙切齿的狰狞样子是怎样都比不上平日的素雅清丽。 果然,女人被逼急了,也只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哪怕如上官婉儿也未能免俗。 这姿势维持了好一会儿,以至于上官婉儿那张开死咬的牙齿之间都有口水顺着嘴角流出来,李潼试探着抽一抽手臂,这才抽了出来。 上官婉儿颓然于地,散发盖住了脸庞,接着便捂脸哭泣了起来,算是把那一套程序颠倒过来,完完全全上演了一遍。 0482 世道烘炉,我亦菽谷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只在一瞬间,但原因却很难说清楚具体是哪一种。 人活在世上,当然就会有压力,具体到各人,只是承受能力有所不同。哪怕是最亲密的关系,都很难说彻底的共同承担。 比如李潼对王妃并不隐瞒他准备发动政变,而且王妃在这个过程中也实实在在给他提供了不小的帮助。但他心里的很多愁计,仍然不好完全的对王妃倾诉出来。 他在政变后如何与亲人们相处,他的姑姑、他的四叔,这些对他而言也算是一种压力。往大了说是对权力的分配与侵占,往小了说是家庭伦理关系的处理。 王妃郑氏的确是家教优良的贤惠内助,但也正因此,李潼反而有点耻于在王妃面前谈论他们李家这一言难尽的人伦关系。在其他人面前,那就更加不会说了。 上官婉儿是一个理性、克制的人,许多情绪都只是收埋在心底,人前绝大多数都是一副温婉、和气的样子。但无论忍耐力再怎么高,终究是有其极限,如果达到了这个极限还不能发泄出来,人往往就会倾向于自毁。 今日见面伊始,李潼便察觉到上官婉儿情绪有些不同于往常。或许是对自身的迷茫,或许是对他奶奶的愧疚,又或者还有几分情事上求而不得的酸楚,很难说得清楚。 李潼也尝试循循善诱、良言相劝,但不得不说,这样的M体质,实在是不怎么习惯向人吐露心扉,所以也只能态度强硬的逼一逼。 眼下算是试出来了,这个女人心底里是对他藏着极大的不满,平常或许不能诉于言表,但在绝境里爆发出来的行为却能最直接的将其内心展露出来。 只看这女人将自己的皮革护臂都咬出两排深深的牙印,很明显此番求死绝不是单纯的要为大周尽忠捐躯。 但试探出来是一方面,接下来还要怎么回应、处理,也实在是让李潼有些头疼。但这些烦恼也该他来受,如果不是他当场逼着上官婉儿发泄一通,可能下次见面可能真的会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蝼蚁尚且偷生,哪怕身在逆境中,人要活下去也有很多的理由。同样的,当人万念俱灰,找不到自己存在意义的时候,活着反倒成了一种折磨。 上官婉儿心性自是颇为坚韧,从区区一介刑家劫余由内宫中成长为圣皇武则天的心腹,但这也同样代表了她前半生所有的价值与意义。 然而这一场政变发生后,随着武则天都大权旁落、被软禁起来,她更感受到自身的卑微与无力,心思越是敏感,这种卑微与无力感对她造成的打击就越大。 上官婉儿仍在掩面啜泣,李潼不知该要如何劝解,索性走出房间,在廊前一通游走,翻找出洗漱所用的器物,一个沉甸甸的铜盆提在手里,心里泛起的想法是这玩意儿究竟有几分铜质? 由此联想到伴随大唐始终的钱荒,在未来无论他是要割据一隅,还是能够成功反攻中枢,这都是他必须要面对、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心里想着这些,他有些笨手笨脚的在院中一处水井用木桶汲出一些清水,本来就不够专注,这些杂务也不常做,当水被提上来的时候,一个不注意抖落半桶在自己衣袍下摆,小腿顿觉刺骨的寒凉。 “禀殿下,厢侧庑舍有温汤备用。” 刚才被逐出闲苑的宫婢贴着墙根溜达回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代王殿下亲自汲水,不免有些惊慌,一边入前提醒,一边接过铜盆便匆匆往庑舍行去。无论发生什么,代王出堂打水,总不是为了饮用解渴。 李潼有些尴尬的站回堂前,等着宫婢端来一盆温热的汤水。当然只是清水,不是紫菜蛋花汤之类的黑暗料理,古人对热水称汤,下了料的就是羹。 “交给我,退下吧。” 及至宫人将温水端来,李潼抬手接过,并说了一句。 那宫人有些慌乱的将铜盆递给代王,下意识侧首想要看一看堂内,但见视线中代王身影并没有动弹,连忙识趣的将头低得更深,连连后退到了一定距离这才转身趋行而去。 李潼端着铜盆回到堂中,上官婉儿仍在掩面啜泣,浓密的头发如瀑的垂挂身前,完全看不清脸庞,只是哭声很明显不如最初那样感情充沛的凄楚,更类似无意义的呓哭。 “洗一把脸,是你自己洗,还是我代劳?” 李潼将铜盆搁在上官婉儿面前,开口问了一句。 然而上官婉儿在听到这话后,只是捂脸又将身躯转到一侧,啜泣如故。 李潼见状便也不再客气,伸手按住那粉颈转回来,并用右手撩起垂落下来的头发递交左手,就这样抓着那拢起的发根直接将其头颅向下按。 此时的上官婉儿虽然略有挣扎,但基本还是温顺,远不像此前那样情绪激动,温顺得竟让李潼心里隐隐生出一股类似犯禁的快感。 他也并不杂想其他,一手按住上官婉儿后脑,一手并指弯曲如杯状,掬起一捧水拍在了上官婉儿湿漉漉的脸颊。触手的脸颊温滑如脂,让他动作下意识都顿了一顿。 片刻后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又冷哼道:“你道我真有太多时间浪费在这里?前夜至今忙得衣不解带,大势虽然初定,还有太多人事骚扰。能不能让人省心一些?” “嗯……” 一声似有似无的低哼,李潼也并未留意,但当再掬水拍脸时,那温滑的脸庞却贴他掌心轻微的磨动起来起来,特别掌心里一突一突似是舌尖正在清点着口腔内壁。 他的手掌蓦地一僵,片刻后五指一收紧扣在樱唇并那光洁白皙的下巴上。上官婉儿下意识的闷哼一声,两手扶住了盆沿,脑袋微微侧转,略显红肿的眼睑下水珠滑落,像极了溢出眼角的风情。 李潼握住头发的左手蓦地一收,上官婉儿吃痛下头颅微仰、又是闷哼一声,接着他又将沾水的手掌拍打着那光滑的脸庞。 “你们这些内宫闲人,惯会无病呻吟。坊里多少无辜寒苦,冬不加衣,昼夜无食,又怎么会有温汤整日备用?还是添了香料的香汤,一盆汤、几家食!日常耗用,庶人倾家难追,有什么资格感叹生人多艰?” 李潼一边低喝着,一边又给上官婉儿胡乱抹了几把脸。 这女人妖娆起来让人心不能定,李潼也更加感觉到为什么会有衣冠禽兽这种说法,起码现在这番话所带来的道德感满足,能够让他略微掩饰一下自己的真实情绪。 说话间,他又转身去找擦脸的丝布,却忘了左手里还抓着上官婉儿满头发丝,上官婉儿被这一带,半身都撞在了他的膝上,挣扎着扶膝而起,声若蚊呐道:“让我自己来吧。” 她抬指轻敲脑后李潼的手背,待到松手后便起身匆匆向内舍行去。 李潼指尖轻捻,一股香气浓而不散,片刻后嗤笑一声,就着铜盆里的温水洗了洗手,甩干水渍后便又坐回了席中。 上官婉儿再返回时,周身上下已是焕然一新,头发挽成散髻,素白的脸庞又恢复了往常的清丽,只是脸颊上红晕隐现、胜过脂粉的娇嫩。 她衫裙外罩了一件羽毛外翻的半臂小衫,只是脖颈稍显颀长,并不能够很好的掩饰那一道环颈的红痕。待到转过屏风行入外堂时,也并没有入座,只是垂首站在李潼席前。 “以后不要再做这种蠢事,人谁能免心口不一?我又不是刑司的官长入问,也不能一言决断你的生死。只有活着,才能有或悲或喜的感受,泥销玉体,也只是虫鼠几顿加餐。你待我是怨是恨,总有几分故情使然,但那些蛇虫之属,可不会对你留情不啖。” 这话意思倒是安慰,但上官婉儿听来总觉有些刺耳,下意识皱了皱眉,又忍不住抬眼望向李潼,语调嗔怨难免:“殿下口中的故情,就是吝啬到一副棺椁都不愿舍?” 李潼闻言后倒想跟上官婉儿科普一下北邙山上坟摞坟的壮观,任你怎样的香艳国色、风情无边,几百年重见天日后,无非一具虫蚁都不愿青睐的枯骨。 但想到上官婉儿情绪刚经大起大落,也就不再多说这种煞风景的话,只是又说了一句:“随我出宫吧?” 上官婉儿仍是摇头,只是语调较之刚才多了几分感情:“陛下恩我,非是短情。妾虽卑弱,但不愿此时相弃远离。殿下能念故情,施我深刻眷顾,妾能得此,已经深感庆幸,实在不敢再作他想。” 听到上官婉儿的回答,李潼又长叹一声。有的事情,哪怕到了如今的他,仍然感觉有些难办。人有各自的社会身份,越显著对人的限制就越大。眼下的他,的确是不敢对上官婉儿轻作什么明确许诺。 “殿下无需以妾为忧计,生人并非短年,未逢殿下之前,妾也是一身在此。余生或长或短,自然也只是努力生活。” 上官婉儿一边说着,一边徐徐拜于李潼面前,并低声道:“殿下宏图在展,足及青云。妾只是道途俗色,未称瑰美,能得顿足一顾,已经是喜甚幸甚。憾我命途乖戾,不能附从余生,了断于此,亦是有情人各得安定。” “你先安心休息,待到闲时,再来探望。” 李潼默然良久,见天色已经渐晚,便起身说道,并向门外走去。上官婉儿则膝行相送,望着李潼的背影两眼出神。 行出几步后,李潼垂眼看看护臂上的深刻齿痕,心中一动,抽刀用刀刃划开捆缚的皮索,又转回头来,行至倚门相送的上官婉儿面前,弯腰放在了她的面前,手掌抚其发顶,轻声道:“以此为寄罢,许诺众多,俗言难凭。但究竟了断与否,并不在你,安心等待。” 上官婉儿两手捧住那皮革,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殿下一言,虽不夺我性命,却要让我生受煎熬……” “生受煎熬者,并不止你。我也只是这烘炉中一粒菽粮,苦受烹煮,或为人加餐,或待时发芽。共苦此时,同甘于后。” 李潼索性蹲下来,一手托起上官婉儿下巴,另一只手指尖拂过颈间那一道红痕,叹息道:“不遭入骨之痛,能知当中辛苦?但使余生没有苦过当时,便再无可惧。当年初见,能知此日?或无朝夕之亲,能守久长之情,余生仍长,绝不会郁郁寡欢。” 说完后,他便又站起身来,拍拍上官婉儿光洁的额头:“这一次真走了,实在忙得很。” 上官婉儿手扶门沿,膝跪于此,手里紧紧攥住那皮袖,一直望着李潼的背影消失在苑门外,待见宫人们身形出现在视野中,才闪身退回了舍中。 她打开床边的箱笼,里面码放着整整齐齐的文稿,将那皮袖细心抚平,手指触摸着那仍清晰深刻的齿痕,俏脸上闪过一丝羞恼、一丝悔意,片刻后则露齿一笑,牙关左右的磨合着。 表面稍显粗糙的皮袖贴在脸颊,片刻后脸颊上的热气甚至透过皮袖为手指清晰感知,她才有些意犹未尽的将皮袖收在了箱笼里。 婢女们入门后,低头小心翼翼的收拾着厅堂,只是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房间中传出什么明显的声响,于是便壮着胆子凑近过去,探头向内望去,却见上官婉儿正散开秀发,用手用力的抓在脑后。 “婢子来为应制梳髻。” 婢女见状后,忙不迭匆匆上前,从妆案上摸起一柄玳瑁梳子,并从上官婉儿手里接过那已经拢成一束的头发,体贴问道:“应制要结什么髻式?” 上官婉儿头颅向前一点,然后皱起了眉头,答非所问道:“抓紧些,用力些!” 下意识说出这话后,她俏脸顿时一红,转又轻咳一声,正色问道:“方才你们去了哪里?怎么能留我与殿下独处……” 0483 兄弟益封,煊赫无双 神都城积善坊中,坊门内外车马云集,天街南北更有许多行人陆陆续续向此而行。 人群的终点,是位于积善坊南的一处大宅。大宅原为魏王武承嗣家邸,如今则成为潞王府邸。潞王即就是原嗣雍王李守礼,于今日朝会述功册为亲王、加授殿中少监,并在早朝之后乔迁新居,双喜临门,自然贺客云集。 王府门前自有府员们负责接待源源不断入此的宾客,此时距离那场改变整个天下大势的政变已经过去了七八天,神都城局面基本恢复了平稳,最起码表面上是没有了什么混乱迹象。 因此这些往来的宾客们一个个脸上也都是喜色盎然,于王府内外呼朋唤友,气氛很是热闹。 此时王府中堂早已经是座无虚席,许多晚来的宾客们也只能暂时流连在院舍之间,等待王府佐员们安排席位。尽管如此,仍然少有人流露出什么不满之色,很有几分客随主便的豁达。 这座府邸虽然闲置了半年多的时间,但本身就建造得颇为富丽堂皇,经过一番修葺之后,便可以直接入住。不过潞王嫌弃故宅太多闲置的空舍,索性便将中堂东侧一应厢室、庑舍统统拆除推平,建造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马球场。 眼下马球场上正在举行一场马球赛,局面紧张且刺激,春风得意的潞王李守礼正在场中率队纵马驰骋,手中一杆球杖运球如飞,随着一杆入洞,周遭顿时响起了一阵雷鸣欢呼声。 李守礼亲自进了事关胜负的一球之后,不免更加的得意,一边控着胯下神骏异常的黄骠马绕场疾行,向周遭围观喝彩者挥杖示意,一边还不忘奚落对手们。 “你们诸位今天是怎么了?莫非是不忍夺我厩中良驹?哈哈,我府中如今唯有三多,宾客满堂,美人满舍,名骥满厩,既然要作尽兴,又怎么会吝啬事物!” 李守礼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特意让人将三匹充作彩头的良驹牵进球场里绕场徐行,气得对面那些球友们一个个哇哇大叫。 如今的李守礼,可不是旧年只能看着别人名驹馋得流口水的破落户,本来就是神都城里马球赛事重要的组织者与参与者,如今又担任了直管仗内闲厩的殿中少监,各种各样的名马真的是塞满圈厩。 像是今日充作彩头的那三匹骏马,骢毛油亮、如丝如缎,体壮膘匀、龙形昂然,每一匹在市面上都是足以引起追捧抢购的良马,但如今却只是李守礼马厩中的中等货色。 对面一众球徒们气得哇哇大叫,也并非完全受不了潞王那炫耀卖弄的样子,更多的是心中遗憾。特别在看到那三匹良驹绕场而行的神骏姿态,更有人叫嚷着要再比一场,想要将这名马赢取过来。 李守礼并不理会对面的叫嚣,却将几方表现优异的三人唤至面前来,将三匹名马分赠三人,更引起围观者们一片喝彩,大赞潞王真是豪迈慷慨。 一场马球赛完毕之后,李守礼也不入堂待客,实在是今日登门的宾客太多,偌大中堂早已经装不下。未免不得登堂入席的客人们自觉受到冷落,索性便直接在这球场上露天开席。 李守礼下马席地而坐,让王府的婢女们直接在球场内外铺设茵席,并架起几口大瓮并篝火,牛羊并骆驼等大型的牲口剥皮洗净,就这么当场烤制蒸煮起来。 所谓潞王府有三多,也真不是虚言。新受册封之后,单单禁中赏赐的宫人便有四五百名之多,此时彩蝶一般穿行于席地而坐的宾客们之间,务求让每一名宾客都受到无微不至的关怀。 火架上的烤肉很快就开始滋滋冒油,众人围坐周遭,手捧银盘一边待食,一边且歌且舞,在这寒冬时节,场面却是无比的火热。 正在这时候,外堂有人大声叫喊道:“雍王殿下已经入坊!” 听到这呼喊声,众人纷纷停止眼前的戏乐,各自起身相迎。许多端坐在堂、矜傲自得的贵客们这会儿神情更显激动,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自堂上行出,直往坊中涌去。 今日登门道贺的宾客,足有近千之众,虽然大部分都是潞王李守礼的戏乐玩伴,但还是有许多朝野不乏名望的时流前来。 单凭李守礼一人,还未必能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但若再加上雍王李慎之,那就足够了。事实上今日贺客,绝大多数都是为雍王而来。 今日朝堂一番封赏册授,嗣雍王李守礼进封潞王,而原代王李慎之则改封雍王,甚至就连远在蜀中的广汉王李光顺,也在今日进封为汉王。兄弟三人并为亲王,乃是如今宗室中最为少壮显赫者。 当李潼在护卫们簇拥下行入坊中时,便见到人群如潮水一般从潞王府中涌出,直把宽阔的坊街都给堵得水泄不通。 看到这样一副大阵仗,李潼一时间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不好直接走向杂乱出迎的人群,不得不暂退回坊门附近的武侯铺,然后才由杨思勖等人分批招引时流上前来见。 时流们对他一家抱有如此大的热情,也说明了时局正在向好的方面发展。眼下距离那场政变过去的时间虽然还不算太长,但时流们已经初步接受了政变后的新秩序。 一番闹哄哄的礼见之后,当李潼进入潞王府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看到被篝火烤得脸庞通红的李守礼,不免没好气的白了对方一眼。 “雍王身领重务,不是我这种职事清简的闲流,请诸位稍作谅解,容我兄弟入舍敬拜亲长!” 李守礼挥舞着两臂,努力在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通道,好不容易拉着李潼向后堂行去,又有些不安的解释道:“总要开门纳客,我也实在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人登门来贺,又不能直接把人拒在坊外……” 李潼倒也没有责怪李守礼大肆铺张的意思,不说已经监国亲政的皇嗣李旦,李潼他们兄弟三人已经算是宗室中的门面担当。 这也算是托了他们奶奶武则天的福,李唐宗室几经清洗之后,存活下来的已经不多,而且绝大多数还被流放各地,所以这个改周归唐的第一波红利,也就几乎没有什么竞争者。 这种看似宾客盈门的虚假人气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但也并不是全无意义,起码代表着时流对于改周归唐的热情。哪怕是皇嗣李旦,在这时节也不好过分苛责,勒令他们兄弟闭门谢客。 “神都群众喜迎新世,阻止则不美。只是二兄你也要谨记尺度,戏乐欢宴则可,具体人事上不要轻易议论,以免授人以柄。” 李潼眼下太多正经事情要忙碌,这些效率太低的社交行为,正好让李守礼负责。 李守礼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少于缜密周全,但毕竟也是从那段艰苦岁月中熬出来,还是有轻重之分,起码在政变前后的表现都可圈可点,也让李潼放心交给他更多事情。 “三郎你放心吧,讲到游戏作乐,我是不落人后。但人若有什么阴图达我,我也绝不会给什么回应!” 李守礼拍着胸口保证道,接着神情又有几分黯然,叹息道:“咱们兄弟总算得见晴天,只可惜阿兄如今却远在蜀中,不能及时分享这一番富贵喜乐,三郎你不久后又要……唉,不知何年才能一家团圆,再不话别!” 听到李守礼这么感慨,李潼也忍不住叹息一声,拍拍他肩膀说道:“同甘共苦,是生人的大幸。但我家家境如此,既然得受供奉尊养,总要承担一份责任。眼下这世道,距离真正的安定还远,常怀忧患警惕,才不至于虚荣骤散!” 说话间,他又指着廊前屋后那些勤劳奔走的宫人们说道:“这一批宫用,是暂时寄养邸中,稍后可都要陆续安置于坊里乡野。她们都有技力在身,只要许配良人,自作一份活计并不困难,切记不要因为一念私欲坏了她们从良安生的后计!” 通过赏赐先将一批宫人送出大内,也是安置这些人的一个步骤。毕竟需要遣散的宫人们实在是太多了,起码有几千之众,一股脑全都遣散出来,并不利于妥善的安置。 所以李潼这段时间先挑选了一千个有技力傍身、年轻健康的宫女们,暂时寄养在他跟他二兄的王邸中,再在坊间布置一些织造工坊之类,能够养活了自己,再陆续择配于坊间。 他也知道将事情托付给李守礼这家伙,就类似于耗子守米仓,所以闲时敲打几句,让李守礼端正态度,不要把这些宫人当作随便的玩物。 李守礼闻言后嘿嘿干笑两声,片刻后搓着手干笑道:“可如果有人愿意留在王邸,王妃又不反对,三郎你可不能阻事。” “至多十人,如果再多了,就算嫂子不发声,我也饶不了你!” 李潼闻言后又横他一眼,他也不指望这兄弟如圣人一般修身养性、坐怀不乱,毕竟相对于散入坊中辛苦谋生,这些宫婢们大概也更乐意留在王邸分享富贵。 如果王八对绿豆的看对眼了,也只是一些风流韵事,但却不能全无节制。毕竟宫人们如果许配入坊,那就是一个正经的纳税户,总比李守礼这小马达瞎突突强。 “十人够了,足够了!留人在邸,那是为了两下情欢,如果照顾不到,还耽误人生计前程,那不是正经人该做的事情!” 李守礼得到这许诺,更是乐得眉开眼笑,一脸正气的表态道。 李潼听到这话,又忍不住抬手给他后背一巴掌,没想到你还是能一个打十个的正经人。 说话间,兄弟两人已经行入后堂,还没入堂,便听到堂中传出一阵吵闹声,李潼站在门外听了几句,脸色顿时一变,与此同时李守礼脸上笑容也顿时收敛不见,抬手拉了李潼一把,脸上略有央求之色。 0484 潞王自退,雍王归宗 王府外堂虽然宾客众多,但内堂里却并没有太多外人入此,甚至就连赏赐入邸的宫人们都被安排在了别处。主要是太妃房氏不喜躁闹,也不想让太多生人围绕起居,因此哪怕今日大喜临门,仍然只是家门内稍作庆贺。 家门三子一日并封亲王,所以后堂里虽然不如前院那样热闹,但也是一派喜乐融融。不过一家人谈笑间,好气氛却突然被破坏了。 原因是李守礼的生母张氏在谈笑间突然说道:“三王少壮,一日并封,如今各为封建之始,先王若泉下有知,必也能英魂含笑!难得雍王殿下邦国复封,归籍有望。兄弟各据邦土,宗则为亲,国则为友,一家三建,真是荣耀。” 这话本来也没有什么问题,所谓封建,便是封邦建制。 如今大唐爵制虽然不像古前那样各自都有实际的封土,并能在封国中建立独立的法律,仅仅只是各自占有一部分户籍租税。 但总体上而言,仍然只有亲王的封国才可称邦称国,至于其他的嗣王、郡王等就要差了一些意思。 说的更具体一点,那就是三王可以各置家庙而自为始祖,这是亲王才有的权力,其他级别的王爵则就只能祭祀自己这一脉得国之祖。 听到张氏这么说,太妃房氏也是微笑颔首,三子各自封建成宗,这对她而言也是一桩大喜。特别最小的儿子入嗣孝敬,是她心里一个心病。 如今朝廷虽然还并没有在礼法上承认三子回归本宗,但却是将先王故爵重作册授,在房氏看来,小儿子归祭本宗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至于孝敬绝不绝传,她并不怎么在意,最重要是自家人能够整齐。 但张氏接下来的话却让房氏脸色微微一变:“妾近日也多听出入几家闲人议论,言雍王虽然新册,但后续还是有一些疑难。潞王如今在嗣,若雍王再合籍归宗,则就难免会有易封乱礼的问题。妾近日也在暗忖此事,祖宗家庙自然不敢轻易滋扰,但生人却能有就宜的余地。 雍王自有壮功于家国,归嗣当然。而潞王只是旧年从宜代事,本身也没有足够的才性高支家门,自退让礼,既能助成家事,也是兄友弟恭的美谈。妾愿与潞王别庭自立,以待雍王归家主事。” 张氏一番话缓缓道来,一边说着一边偷窥房太妃的神情,但讲到这里的时候,神情中仍然难掩一份激动。 张氏这一番话说得初听倒是不失诚恳,但听在房氏耳中,却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妥。 她倒没有深作回味,只是摆手道:“朝廷如此设封,或有存心幽隐的权衡,当中的确多有混乱,未必是咱们这些妇人能够感思周全。雍王归宗与否,也并非能够私庭决断。但别庭自立之言,绝对不可轻说!如果为了归宗主事,就驱逐在嗣的兄长,这对雍王声誉损伤实在太大!” “终究是要如此,不过早晚的区别。雍王自是家门的柱石,又身领先王故国。无论是为美玉能够留守宗中,还是家庙不受骚扰,太妃难道忍心让雍王久立别家?” 张氏讲到这里,神情显出几分凄苦:“一家人自应当分甘同味,熬过了往年的凄苦,能够共荣于当下。妾也别无所求,只盼自身舍出的这一具骨肉能够福乐无忧。潞王凡所经历,难免简慢大意。既然眼见到这是必作的后事,又何必再困于俗情? 太妃关心雍王的声誉,这诚是母性慈厚。但潞王虽然德性不高,毕竟也是承欢膝前的孩儿。妾恳求太妃能够再施眷顾,成全这个孩儿知礼恭退的一点名声,让他能够自己言退,不要为势所逐。” 房氏听到这里,眉头紧皱起来,初听倒是感觉张氏这一番话也的确是用心良苦、顾全大局的同时又给自己的亲生骨肉争取一点从容,但是心里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跟张氏算不上是亲密无间,但这么多年一起生活下来,对其脾性也是颇有了解,只觉得这一番话由张氏说出来,感觉总有些怪怪的。 想了想之后,房氏并没有直接回应张氏的请求,而是不动声色道:“咱们这些闲庭妇人,外事还是不必多作过问。儿郎早已经能够承担起家务重担,或许早已经有了全盘的计议,贸然开口干涉,未必是好。” 张氏听到这话,神情便有几分激动起来,直接自席中站起,语调也不想刚才那样苦口婆心,而是有些尖锐起来:“太妃所虑,无非雍王声誉而已。妾也已经言明,让潞王主动弃事,只求几分退的从容。书仓网 雍王的确性尚勇武,能够操弄大势,家业所以迎来转机,全在雍王筹划,妾也身怀感激。但就当妾是孤僻狭计,太妃能够安心领受儿郎舍命搏求的富贵,但妾却做不到!不受身孕之苦,能有钻心之痛?妾知潞王犯险弄事之后,真是怕得寝食不安…… 妾不盼他能领袖人事,只盼他能安享余生,太妃连这一点从容都不肯舍,难道我母子真的毕生只能给人作垫脚的石阶?” “你、你说什么?我、我何有……” 听到张氏如此直白的指责自己身无所处而不爱儿郎,房太妃脸色霎时间转为惨白,抬手指着张氏,气急之下竟是口不能言。 两方谈话随着语气加重,自然传到了侧厅,侧厅里潞王妃独孤氏、雍王妃郑氏并李幼娘和其他家眷们听到吵闹声后,也都纷纷走进正厅里,看到这副模样后,一时间也都不敢多说什么。 郑文茵抬手示意独孤氏先将张氏引出,她则上前要将房太妃扶回内室,并强笑道:“今日家门大喜,凡事温言能决,何至于失了和气。” 独孤氏也附和着说了两句,正待上前拉起张氏,然而她手腕却被张氏反手握住。 “两位王妃不必急于逐我,今日一腔忿声也不是为了其他!太妃端坐高堂,但用心却太不公允,潞王、雍王都是悉心长成的孩儿,教养上已经分出了长短,如今还要强压着潞王为雍王垫足……” “让她说、让她说……我没有孕养孩儿的荣幸,没有福泽惠于家门,本就是一个天厌的弃妇……但今日,谁也别想恃着蛮横将丑恶闹出家门!你有什么恶语,我在堂上生受,但敢有片言流出堂外,就算守礼恨我余生,也要私决了你!” 房太妃这会儿已经是满眼的泪水,推开了入前搀扶的王妃郑氏,站起身来直望着张氏。 两人言辞越来越激烈,同在堂中的两名王妃一时间也是一脸的尴尬情急,不知该要如何劝解。 正在这时候,李幼娘突然一拍脑门,指着张氏怒声道:“我听出来、记起来了!前日内宅有人来访,是张阿姨你家故亲,细言要跟清河张氏合籍,只恐你家门庭不高,所以要把二兄带出家门,原来是你自己要做一个潞王太妃!” 突然被李幼娘叫破心迹,张氏一时间气势消了许多,但片刻后又瞪眼叫嚷起来:“你小娘子人事不晓,不要胡说!潞王终究是我辛苦孕成的孩儿,往年在嗣宗中,虽然朝夕相见,我不敢窃占一分身为人母的荣光!但潞王今日的富贵,那是舍命搏来,太妃只是坐享成功,难道汉王、雍王还不足养你?把我的孩儿还我……” “阿母,你不要说了!” 正在这时候,李守礼终于冲入了堂中,向来粗枝大叶的他,这会儿一脸的悲痛泪水。 他走进房间里,扑倒在张氏足边,一边重重的叩首,一边悲声说道:“只是儿子无能,居然让阿母集聚这么多的怨苦不能觉出,如今却化作利刀剜刺至亲之心!不怪阿母恶语,儿子无能、儿子不孝……阿母再发一声,我便将此一身血肉奉还!” 说话间,他便解下腰间割肉小刀,直接抬臂割去。随后赶来的李潼见状一慌,忙不迭抬腿踹倒李守礼,摁住他的手腕将小刀夺下来。 李守礼悲哭着挣扎,又从地上爬到房太妃足前,额头砰砰的叩打着地面,嚎啕哭道:“儿子不孝,让娘娘遭受这种指摘……只是我自己无心、无能,求娘娘不要怪罪阿母失言……” 李潼转头狠狠的瞪了张氏一眼,同样也跪在房氏面前,沉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儿子失察,只知夸耀于外,竟不知人情已经扰至内庭。奸邪恶言,娘娘千万不要入心!儿等失怙年久,非娘娘养教,几能成人?当中甘苦,铭刻心扉,绝非邪言更毁!娘娘切勿气动伤身,使亲者悲痛……” 房氏低头看着两个儿子,眨眨眼抹去眼中泪花,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嘴角抖了几抖却终究没有笑出来。她弯腰捧住李守礼嚎哭到扭曲的脸庞,颤声道:“不怪你、娘娘不怪你……你阿母所言,是有几分在理。但是,二郎啊,人世间的辛苦,你所受仍少。没了你兄弟帮扶,娘娘怕你孤弱难支啊……你们兄弟,虽不是我骨肉,但却是我性命,只要娘娘仍在,便不准你们兄弟失和,为人见笑!” 0485 抽丝剥茧,外戚弄事 潞王府前堂里仍是竟夜欢宴,但是后堂中气氛却异常的压抑。 李潼先从王府侧门将太妃房氏并王妃等人送回自家王邸,然后又返回来。待到行入后堂,便见李守礼正独坐在堂,自酌自饮,一边喝着还一边抬手抹泪,全然没了刚才要一个打十个的神气与威风。 “张阿姨她……” “三郎,你骂我吧,骂我几句,我心里舒服一些!” 李潼这里刚待开口询问,李守礼已经先一步说道,一边说着还一边敲打着自己的脑壳:“我是真的蠢,竟被人将这样的邪计传入府中都还不能自觉!我阿母她、唉,她也是轻信,她、她……” 李潼抬腿将李守礼踹到一边去,自己也入席中坐定,叹息道:“这种闲话,不必多说。你失于缜密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幸在这一次还没闹出大的乱子。否则咱们兄弟,嘿,可真就成了时流的笑柄!” 他们兄弟受封一事本就被做了手脚,挑拨离间的意味非常明显,更直接将李潼摆在一个极为尴尬的位置。李守礼所受乃是他们父亲李贤原本的封爵,而李潼所受则是后来的封爵。 这样的安排,表面上看来是没啥大问题。有唐一代,受封关中才是美封。而在他太爷爷李世民做了皇帝后,秦王这个王号便基本不授。 所以雍王这个王号便是关中最为尊贵的王爵,某种程度上,甚至都代表着储君。毕竟雍州乃京畿所在,食封于此,自然不同凡响。李潼乃是定乱首功,受封雍王也算是一种褒扬。 可眼下他还入嗣他大爷李弘,而雍王又是他亲爹李贤故号,这当中那就充满了暗示。如房氏、张氏等女眷们,都觉得这是他归宗入嗣亲爹的一个明确信号,但朝廷对此却是刻意的避而不谈。 如果不归宗,也有不小的问题,这意味着李潼在出继之后,反过头来又侵占了原本的家业,剥夺了本该属于他亲爹这一脉的尊荣。 像他三叔李显,那么刻薄寡恩一个人,在临死之前还遗诏将他二兄李守礼从嗣雍王改封为一品的邠王。这看似是一种优待,但实际上是将李贤儿孙彻底的从统序中摘离出去。 就在于雍王这个王号实在太特殊,哪怕仅仅只是嗣的。当然也不排除这是韦后或者他四叔跟他姑姑搞的把戏,毕竟李显死后朝中局势已经是混乱不堪,大家全都憋着坏呢。 李潼这段时间实在忙得很,随着都畿道总管府初步建立起来,便忙着往陕州以及河对岸的蒲州、汾州等地调运物资与兵力,言则是为了防备薛怀义的大军,主要目的当然还是要把河洛之间的血抽调到关中。 就在昨晚,他才刚从黄河南岸的孟津返回神都城,可以说是忙得脚不沾地,也根本就没有太多时间与精力细致过问朝事种种。 所以今天早朝得受册封之后,心中也满是狐疑,刚刚打听出来一点内情,还没来得及做出应对处理,没想到后院已经先一步起火了,所以他这会儿心里也是窝着一把火。 “我问清楚了,阿母也不敢隐瞒,邪言说她的,正是她母兄张延,妄想攀附名族,与清河张氏合籍,却担心没有什么声势让人敬重,所以才把主意打到了我的身上来。可笑、真是可笑……他们想要攀附远亲,却要闹得让我手足绝情!” 李守礼神情沉重,如果不是因为当中还有他生母张氏搀和,只怕早就要气得破口大骂了。 李潼闻言后倒是一乐,倒是没想到暗中的对手居然还有这种骚操作。 清河张氏虽然并不属于让人耳熟能详的五姓七望,但同样传承悠久,家世不凡。像是此前刚刚被收拾掉的宰相张锡,正是出身清河张氏。 有一个非常牛逼的称呼叫做“万石张家”,讲的就是张锡的伯父、高宗时期的宰相张文瓘,张文瓘本身已经是位高权重,四个儿子也都先后官居三品,因而就这样的雅称。 至于李守礼的生母张氏,出身则就委实不高,仅仅只是出身关中的府兵将门,凭着姿容、运气选入他们亡父李贤的王府中。 能够跟清河张氏这样的世族名门合籍入宗,对于这种小门小户而言自然诱惑极大,不仅仅只是眼前的风光,对于子孙后代都大有裨益。 这种事情,也不能说李守礼的生母张氏太蠢或者太自私,起码在张氏看来,既能抬高自己和娘家的社会地位,同时也能给儿子拉来一个强援。 很明显,这种事情绝不是李守礼他外公一家在瞎琢磨。 虽然说时下冒籍名门大族之风盛行,但毕竟也是分人,这一家人就算家世不高,但因为有李守礼这一层关系,也不能说就完全没有什么存在感,一个操作不当,那就是一桩大丑闻。 所以李潼怀疑,背后应该是有人撺掇,甚至可能都给出了明确的指令,只要张氏能够将儿子拉出去自立门户,清河张氏便给他们家一个同宗的名分。 那个张延眼下恰好在王府中堂做客,早在李潼返回之前,李守礼便让人将其引入王邸内堂,暂时监押起来。因为事关他生母,他也不知道该要如何处理,所以等到三弟返回才一同审问一番。 张延年纪三十出头,至今仍是白身,并没有沾到什么皇亲国戚的光。不过面相看起来倒是不错,跟张氏眉眼之间倒是有几分相似,张氏虽然脾气不好,但长相却是不俗,生的李守礼也是方头大脸、称得上英朗。 看来暗中挑事的人也是挑选了一番,如果张延长得面目可憎,怕是搭理都懒得搭理。 但这个张延相貌虽然不俗,其实却是一个草包,不消如何审问,很快便招出了几个名字,贝州人路敬琏,司属少卿张循古等等。 贝州人路敬琏负责接触张延,并将其引见给司属少卿张循古,张循古虽然没有直言,但却通过旁人暗示张延,如果李守礼的生母张氏能够成为潞王太妃,他们家附籍清河张氏这件事大有商量。 知道了这几个名字后,李潼便将背后的人事勾勒出一个大概。清河张氏本就贝州人,司属少卿张循古乃是前宰相张锡的堂弟,而那个中间人路敬琏、本身并不重要,但是其堂兄路敬淳,却是唐初著名的谱学大家。 所谓的谱学,即就是专门研究世家大族族谱传承的学问。如此一来,也就难怪张氏兄妹对此深信不疑了,有谱学大宗师的家人出面,又有清河张氏的嫡系族人作出保证,安排他们一家附籍清河张氏那实在太简单了。 同时李潼也不免感慨一声,随着他势位越来越强盛,不知不觉就会与许多人产生利益的纠葛,许多看不见的地方恶意就会突然滋生出来。 他与清河张氏本身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冲突,甚至年初时清河张氏还挺热切的想将女儿嫁给她。就算有什么交恶,也只是在张锡担任宰相期间,但也顶多只是张锡不怎么给他面子,直接的冲突并没有。 所以在接下来处理张锡的问题上,李潼也知是不作过问,没有接见替张锡求请的李峤。但其实真正要搞张锡的,是宰相李昭德。 如果从表面上来看,张循古通过别人诱惑张氏兄弟,让他们搞事情,把李守礼拉走。可能真的只是自觉抱不上李潼这条大腿,所以退而求其次,想要跟李守礼打好关系。 但早在归府之前,李潼便让人打听他们兄弟受封的经过,同样也顺便打听了一下作为司属少卿的张循古的社会关系。 张循古跟路家是姻亲,本身跟路敬淳这个谱学大家交情不俗,也因为这一层关系才能担任司属寺、即就是宗正寺的官员。 再往下延伸,这一层关系就有趣了。路敬淳有个女儿嫁入了河东柳氏,而皇嗣李旦有一个妃子同样出身河东柳氏,是高宗时期与长孙无忌一同被搞死的宰相柳奭的孙女,生了李旦的次子李成义。 河东柳氏在武则天时期颇受打击,原因是柳奭支持出身太原王氏的外甥女王皇后而反对武则天封后。同样的,李旦的后宫中还有一个王德妃出身太原王氏,并生了一个儿子即就是李旦的第五子李隆业。 更加巧合的是,王德妃的父亲王美畅是李旦的老丈人当中为数不多仍然在世者,而且眼下正在神都。原本这个王美畅是担任润州刺史,但是因为受前冬官尚书苏干一案的牵连被提捕归都。 本来一个戴罪之身,分分钟都有可能被押赴刑场,但是随着李潼等人政变成功,王美畅的杀身之祸自然解除了,而且也因此便利,成为为数不多恰在朝堂之中的外戚。 诸多人事线索如此一串联,一个以外戚王美畅为中心的小圈子便呼之欲出了,而李潼他们兄弟受封且后院失火,应该就是这个小圈子的手笔了。 了解这当中的关联后,李潼不免冷笑起来,让人将这个被当枪使了的张延暂收府中,然后又望着李守礼问道:“张阿姨一事,二兄你打算如何处理?” 当李守礼从三弟口中听完这一完整的人事脉络,也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本来以为只是他那个生母闲得犯蠢才故意撩事,却没想到当中还有一个阴谋联系。 “我、我实在不知该要怎么做,从来我只听三郎你的,你说该要怎么做,那我就怎么做。” 李守礼捂着头有些痛苦的呻吟一声,并叹息道:“阿母这一次受人蛊惑,败坏我家情义,真的是过分了。但三郎你、你……唉,我也不知该要怎么说。” 0486 合籍不改,践踏名族 李守礼的确是纠结到了极点,根本就没有处理眼下这种人事关系的经验和能力。 李潼见他一脸的为难,便开口说道:“近日娘娘暂且留在我邸中,等到二兄将张阿姨事情处理妥当,我再让娘娘回来。张阿姨今次所言无论在不在理,但对娘娘实在是有些戳心,她们两位往后是不好再朝夕相处。” 李守礼闻言后也点点头,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口中却实在说不出什么。 “今夜之事,也是一场预警。我兄弟日渐显在,周遭人事此类的长短计较一定会越来越多。我是这么想的,道德坊故邸捐设道观,以后便让张阿姨长居观中。日常衣食用度勤做供奉,但人情往来,还是要能免则免。” 李潼对张氏倒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如果不是看在李守礼的面子,单单今夜闹这一场,他都打算将张氏逐出家门、远送外州,由其自生自灭。 但李守礼这个家伙平日里看起来虽然没心没肺,但内心里还是非常重视亲情,也是这小子身上为数不多的闪光点,所以也得顾虑一下李守礼的感受。 “真的只能这样?” 李守礼听到要将他生母别宅幽禁,心里自然有些不忍。 “之所以要这么做,也是能够让张阿姨余生能得安稳。未来几邸之间,少不了人事出入,张阿姨她并无捷才明辨当中的是非。强居于此,难免要受人所误。不如独守一份清静自在,出邸之后,想也不会有太多人紧衔不放。” 张氏那个脑筋,是真的处理不了王邸眼下这种颇为复杂的人事局面。与其未来再卷入更大的人事纠纷中,不如有吃有喝的安度余生。 当然在李守礼看来,如此安排可能在感情上不能接受,自觉有些不孝。但在眼下这个世道,生母非嫡本就地位不高。 像是早年被干掉的丘神勣之父丘行恭,就是因为不愿其母以妾礼入葬、与其嫡兄发生争执而被免官。小老婆没人权,这个道理古今通用。 原本的历史上,李守礼出宫之后,也只是跟嫡母生活在一起,生母张氏则别宅安置,可能是担心还会遭到政治上的牵连。 “当然,我也不是要让二兄人情刻薄。张阿姨此番怨言吐露,也是希望能够籍此抬高母家门庭,这件事仍然可以继续做。” 为了让李守礼心里更好受一点,李潼又继续说道:“清河张氏既然先以事撩人,但既然惹到了我兄弟,这件事绝不会轻松了结。方才张延所言,即便能够成事,不过是枝蔓的依附。明日我就接见朝士几人,继续推动此事,非定著房不附!张家如果不想承受我兄弟怒火,最好乖乖应下此事,也算了却张阿姨一桩心愿。” 讲到这里,李潼语调变得冷厉起来。张氏这一次受人蛊惑、在家中闹事,虽然不聪明,但关起门来就能解决,倒也不至于喊打喊杀。 不过,打狗还得看主人。清河张氏主动出头撩拨此事,李潼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们:既然们这么想开枝散叶,壮大家族,那老子也帮们一把,直接将张延一家姓名写在定著房族谱上! 这么做除了给李守礼一个交代,让这个傻哥哥面对其生母时不要太过愧疚,同时也是要恶心清河张氏。 们觉得区区一个良媛不够资格跟们家合籍,现在连这个命妇号都收回来,就问认不认这门亲?如果觉得族谱纸张不够,大不了砍死几个张氏族人,也别万石张家了,打个折扣,三千石、五千石已经不少了。 果然,当李守礼听到这里的时候,脸色变得好看一些,但还是摆手道:“十月怀胎、赐身之恩,生人至此少有回报。既然这是阿母的执念,怎么能让三郎出面,明日我便直登张循古邸,他若敢说一个不字,我绝不放过他!” 李潼闻言后便微微一笑,也不强争,但还是说道:“这件事既然要做,便不可只凭意气便草率行事。明日先将那路敬琏引入邸中,让他跟张延当面对质,先将这口供实证拿在手里,避免他们反咬一口、指责我家恃强凌弱。稍后我再安排几员饱读诗书、专修经术的学士,再与张家专论此事。” 附籍世家、冒充名族,这样的事情说出来总是不怎么体面。 大凡传承悠久的大家族,向来深谙面子都是身外物的道理,胡搅蛮缠绝对是一把好手,毕竟他们掌握着一定的政治资源和话语权,白的说成黑的、混淆视听,那都是做惯了的勾当。 李潼就算想恶心一把清河张氏,也得考虑到之后舆论风向的问题,所以先把那个中间人路敬琏抓起来,从其口中拿到这些家伙煽动他们兄弟失和的证据,才能正式向张家下手。 把柄被人拿住,清河张氏也就不敢再肆无忌惮的混淆视听。甚至李潼巴不得他们闹大,如此一来,他更有正当的理由对张家痛下杀手,就算拉过来那张循古一刀砍了,别人也是屁都不敢放一个! “还是三郎想的周全,我听的,都听的!” 李守礼闻言后又连连点头,脸上愁色消散些许,此前所以倍感纠结,那是因为事涉他最亲近的人,现在则要磨刀霍霍直对外敌,自然要将心中积攒的怒火好好发泄一通。 眼见李守礼不再为此忧愁,李潼也放下心,又商量了一下道德坊故邸改造成道观、将张氏安置其中的细节,然后便又从侧门行出,返回自家王邸休息。 政变这段时间,无论精神上还是体力上,他都一直处于绷紧透支的状态。如果不是李守礼生母吵闹起来,见过嫡母房氏后早该归邸入睡了。 回到邸中后,李潼一觉睡到天亮,再醒来时,乐高个小家伙儿匆匆入前禀告,倒是潞王早已经入邸,正在太妃处。 李潼起床后草草洗漱一番,然后便往嫡母房氏居舍行去,途中又吩咐乐高转告前堂府员们去请几个稍后要用到的人。 王美畅并其身边这个小圈子,李潼还真不怎么放在眼中。哪怕豆卢钦望眼下还活着,现在在他面前也得老老实实。 这次被搞了一把,纯粹是他精力一时关注不到,而且也不算是什么大问题。但既然已经被自己注意到了,这群家伙就别想好过。 后堂中,李守礼正跟娘娘房氏说着话,见到李潼行来,便忙不迭跃起迎上,并说道:“三郎,咱们昨夜所议,我已经跟阿母讲过。阿母也说了,但能让她母家附籍清河张氏,她愿意安心奉道,为家门祈福。” 李潼闻言后只是点点头,说实话,如果不是看在他二兄面子,他就算要回击那个小圈子,也不会选择让其母家沾光的方式,直接赶出家门没商量。 “那么二兄就安排人去将路敬琏引入府中吧,让张延写帖,他一定会来。” 现在对方只怕还做着要让他们兄弟失和的美梦,如果知道李守礼已经被成功蛊惑,没道理不屁颠屁颠的赶过来。 李守礼闻言后便重重点头,然后又转过身一头扑在房氏席前,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娘娘,这一次千般万般,是儿子有错!待我解决了这些外扰,便接娘娘归邸,以后再有寸息忤逆,不需兄弟过问,娘娘直接打死我,入了黄泉,再让阿耶施罚!” “别说这些胡话,一家人好好生活,就是最贵的事情!” 房氏就算心里还有一些闷气,但看到李守礼那叩得通红的额头,一时间也是感慨入深,脸上终于又露出几丝浅浅笑容。 待到李守礼离开后,李潼又坐在房氏对面,说道:“过几日张氏便入居别坊,绝不再让她入娘娘面前。昨夜侍用者,再都让人替换出去。不是儿子不想昼夜奉养娘娘,但眼下终究还是有些不便,儿子也还有一些外事需要……” “不要说了,我母子不用说这些!” 房氏一把抓起李潼的手,叹息道:“张氏的确没有说错,我的确是盗窃了别个母子深情。但无论如何,能跟们三个有着一段情义,无论怎样的刁难,娘娘都受得住,更不要说只是区区闲言。三郎啊,娘娘不知几世修来的福泽,能够得……” 房氏讲到这里,又是哽咽出声,刺心的话语既然已经入耳,又怎么能够轻易消散。长子孤僻不言,次子赤子顽愚,一家人的生计前程,全都压在这个少子身上。 尽管没有什么骨肉的情义,可是看到这个恭坐眼前的少子一觉醒来,脸上仍有些许倦色,房氏真是心疼得直入肺腑。 李潼又安慰了房氏几句,也并没有太多时间留在这里,吩咐王妃并唐灵舒等陪伴房氏,然后便直往王府中堂行去。 首先到来的是大表哥房融,李潼先让房融就坐,然后直接说道:“表兄处理一下案头事务,准备离开宪台。我准备让表兄入事比部,兼领潞王府长史。” “殿下放心,我一定尽快入事。” 房融闻言后便点点头,表态说道。 比部是隶属于刑部的一司,负责稽核府库回残、库余并财政的勾检审察,李潼要将漕运掌握在手,这个部门是一定要拿下的。此前他对这个位置已经眼馋了很久,现在当然是要一举拿下。 至于让房融兼领潞王府长史,也是因为房融虽然是远房偏门亲戚,但终究算是房氏的娘家人。 让张家沾一次光、附籍清河张氏之后,李潼便不想让他二兄再跟这户人家有什么牵连,所以把房融安排在潞王府,主持潞王府日常人情事宜。 他这里跟房融闲聊几句,派出请客的府员们陆续带着客人们返回。 只让清河张氏丢一次面子,这并不足以让李潼出气,他是要把王美畅这个小圈子打散。 眼下这个小圈子还只是初露端倪,组织形式还很粗糙,仅仅只是沾亲带故的几家人凑在一起想搞点政治投机的小动作。可如果任由其发展的话,未来很有可能会成长为一支颇为可观的政治势力。 其实李潼本来并不打算这么早将河北、河东人列作敲打的目标,他眼下主要的对手以及所进行的安排,主要还是针对死而不僵的关陇勋贵们。 不过王美畅这个人身份有些特殊,而且对他恶意表现的过于急切,那么索性先弄一弄,反正收拾这么几个货也花不了他太多的时间和精力。 眼下李潼所请来的,主要还是一些学问家。比如他麟台旧同事王绍宗、马怀素等,还有一个是欧阳通向他推荐的老人家,名为朱敬则。 这几个人也有相似的出身,那就是偏南方系,跟河北佬儿那是天然的有些不对付。提前把这些人召集起来,通过打脸清河张氏培养一下默契,未来再根据形势持续进行打击。 “几位请坐,不必拘礼。” 一起登堂的几人,王绍宗、马怀素等几个不必多说,除了旧年共事的一些情谊之外,本身也都是出身江南的士人,本身在政治立场上就是李潼这一系的。 李潼比较陌生的还是朱敬则,这位老先生已经年近六十,但眼下还在担任补阙这样的员外官。 官品虽然不高,但并不意味着朱敬则能量就小。其人本身便是儒学大家,早在高宗咸亨年间便名动朝野而获得高宗皇帝的接见。 只不过朱敬则跟他亳州老乡李敬玄有点冲突,李敬玄那时候正当红,所以对朱敬则的仕途进行了打击,使得朱敬则长期沉沦下僚。 不过随着武周后期李敬玄一家的影响遭到清洗,甚至就连李敬玄的弟弟李元素都被干掉后,朱敬则才终于迎来的仕途的高光期,短短几年时间内便担任了宰相。 眼下朱敬则官品虽然不高,但在学术界地位却是很能打,起码是不怵那些河北佬儿。王绍宗、马怀素等同样是学名卓著,毕竟常年在麟台坐冷板凳,没有什么案牍之劳,也就只能天天看书了。 像是马怀素,开元年间既掌铨选,又主持了开元初年一系列的图书编撰工程。毫不夸张的说,李潼就是在把马怀素往己方学术大佬方向培养,在他的设想中将是未来大推印刷术、整合意识形态并改革科举的重要一员。 几人落座之后,李潼先跟他们讲了讲有关他们兄弟封国的事情,想听听这几人对此是怎么样一个看法。 说到这个问题,几人倒是各抒己见,总体而言都觉得有些不妥,特别是李潼的雍王封号与李守礼的潞王封号,这实在是有点悖礼乱封之嫌。 听到几人各自看法,李潼心里便有了一点谱,这种事情不能说觉得有毛病就有毛病,起码要在礼法上能够引经据典,整理出一个思路。于是他又请几人各自撰写一份礼疏,送入他府中准备时机合适的时候拿出来用。 他的计划是,先通过张家附籍把清河张氏搞得灰头土脸,接下来再把司属寺一窝端了。眼下的司属少卿是张循古,而司属卿则名为唐善识。 唐善识出身并州,很难说跟王美畅有什么联系。但与此同时,其人又是凌烟阁功臣唐俭的儿子,唐太宗李世民的驸马,算是太原元从的关陇新贵。而且,唐善识还有一个侄女,同样也在皇嗣李旦的后宫之中。 对此,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他四叔这个后宫真的是复杂,每一个妃子都出身名族,只可惜一个能打的没有,夫人路线走不起来,被亲妈虐的抬不起头。 眼下之所以不将矛头直接指向司属寺,也是因为李潼不想在情况未明的情况下贸然扩大打击面。就算这些外戚都要进行剪除,但也要分批次、有节奏的搞,必要的时候甚至要拉一打一。 “三郎,搞到了!那路敬琏还道我真的贪图什么门第,入府后不待细审,便主动说出……” 说话间,李守礼一脸兴奋的冲进堂中来,摇晃着手里一卷供词,喜孜孜道:“现在人证物证都在我手,不容张循古抵赖,是不是现在就要即刻登他家门?” 李潼闻言后也笑一笑,接过李守礼手中供词匆匆一览,抬头看到几人脸上都有好奇之色,于是便微笑说道:“只是一桩家事罢了,司属少卿张循古有意与我家外亲合籍论谊,但我兄弟都难免少不更事,一时迟疑不定,所以请几位学士过府请教。” 几人听到这话,脸色都不免变了一变,他们专注学术,操守还是有的。虽然时下冒充名族之风横行,而那些门第清高者也愿意联合势位之选,以增强自家的影响力。 不过眼前几人对这样的世风则就有些看不惯,特别是王绍宗这种本身就出身江南名族琅琊王氏的,听到这话后,眉头更是频频挑动,好歹忍住没有开口呵斥。 “此类乖张世风,我本来也不愿涉及。可无奈人情相扰,特别张氏使人游说内宅,高堂亲长都为之意动,整日以泪洗面,使我兄弟都寝食不安。” 说话间,李潼又将路敬琏那个供词传示众人,表示真不是他们家贪慕虚荣而主动挑事。 几人听到这话,脸色才微微好转,毕竟顺从亲长也是孝义。更何况通过这供词也看出来,的确是清河张氏主动提议,甚至还动员了谱学名家的路氏子弟。 张氏自甘堕落,他们也实在没有必要为了别人而义愤填膺,毕竟眼下端的还是雍王这碗饭。更何况能够借此打击一下清河张氏这一河北名门,对他们也是比较有利的,最起码把张家名声搞臭了,遇到什么职务冲突,他们也能更占优势。 听到雍王言中意思是希望他们能够帮助做成此事,朱敬则便先开口道:“近古五胡乱国,天下名族为了走避蛮夷,多有离散。待到天下归一后,诸家合籍归宗也是常态。诸如已故赵国公李文宪,便也曾受此扰……”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一乐,他只道李敬玄是出身赵郡李氏,但却不知还有与河北的赵郡李氏合籍之事。 李敬玄究竟是不是赵郡李氏,李潼倒是不清楚,但李守礼他生母一家铁定是跟清河张氏没啥关系的。 但朱敬则讲到这个话题就拿李敬玄举例,可见是对李敬玄旧年阻他前程一事仍然怨念十足,暗指李敬玄一家也是皮了马甲装人物的角色。 合籍是要有一套流程的,场面越大自然就显得越庄重。而且悄咪咪的解决也不符合李潼让清河张氏丢脸的想法,于是他让在场几人先根据张家的族谱编一点能跟清河张氏扯上关系的渊源,最好是论起辈分来能直接让张循古喊爷爷那种。 同时他又吩咐房融前往南省问一问张锡流放了没有,如果没有就先提扣起来当作人质。此前他不搞张锡,一则是没有那么深的利害冲突,二则多多少少也要给李峤一点面子。 不过现在张氏挑事在先,如果接下来配合度不够,那他就不打算让张锡活着离开神都了,顺便通过张锡再搞几个张家人进去。 李守礼则被安排前往张循古家里取其谱牒,毕竟光他们这里瞎扯也不行,还是得把两家族谱对照着给联系起来,这样才能让张循古乖乖的喊爷爷。 李守礼这会儿早已经是急不可耐,接过李潼递回来的供词后,当即便率领一批徒众直往坊中张循古家而去。 司属寺本来就不是什么事务繁忙的部门,当李守礼赶来的时候,张循古正在家中宴客。得知潞王登门,张循古不敢怠慢,连忙率领自家子弟出门迎接。 看着这个搞得自己家宅不宁的始作俑者,李守礼当然没啥好脸色,甚至连马都不下,直接便将路敬琏的供词摔在了迎出门的张循古面前,口中则冷哼道:“若非路某人来告,我都不知庶母一家竟与张少卿还有如此深厚情义。既然已经知道了,那就不必再作遮掩,速去将家谱牒取来,让我拿回府中修编合籍,早日论亲!” 张循古见潞王来势汹汹,脸色已是一变,待听到这话后,则更加不能淡定,上前一步拱手小声道:“请殿下先入家门,容卑职……” “这就不必了,我张少卿素无情谊,若非事涉近人,何必来见。” 李守礼马首一转,示意随员们直接堵住张循古家门,并冷笑道:“我性躁少礼,就不入府打扰了。速取谱牒来,不要害了这一份亲戚情义!速去!” 0487 潞王残暴,人势难欺 潞王李守礼堵门呼要张氏谱牒,且言辞颇为不客气,这自然令张循古一家羞愤交加。 谱牒便是一个家族传承的根本,魏晋南北朝之际更是朝廷选才任官的重要凭据,甚至一个大家族的谱牒记录就可以当做史书的一部分。 尽管时下世家大族已经不如此前那样显赫,但一家之谱牒也是述长幼、定人伦的立家之本,怎么可能轻易的示于外人? 但是随着潞王将路敬琏的供词甩在自己面前,张循古自有几分做贼心虚,根本不敢据理力争的正面回应,苦苦哀求请潞王入门详谈而不得,只能暂时退回家中,忙不迭吩咐家中子弟由侧门出府,去寻各家亲友求助。 李守礼得了李潼的叮嘱,本就有要把事情往大处闹的意思,对于外出求援的张家子弟也不阻拦,喝令随员们在张循古府邸门前摆开阵仗,并叫嚣着如果张循古在净街闭坊之前不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那他就要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了。 潞王兄弟俩本就是眼下时流关注的焦点,一举一动都引人瞩目,而出身清河张氏的张循古也并不是什么无名无姓的世道俗流。 所以双方在坊中的喧闹很快就传扬开来,不乏时流满心好奇的向此聚集而来看热闹。 当他们来到张循古家宅门前,便见到潞王李守礼在一众随员们簇拥下趾高气昂的站在府邸门前,而须发花白的张循古则连连作揖哀求,那模样要多凄楚有多凄楚。 如此一幅画面,还是很能激发时流的不满。许多不明真相的人,便忍不住低声指责潞王长势欺凌老弱,把张循古一个年过甲子的老先生欺负的腰都直不起来。 但不满是不满,这些非议的言语还是不敢直接说在当面,潞王李守礼还倒罢了,其身后的雍王李慎之那是真的惹不起。 不过就算是窃窃私语,随着围观的人多了,一些议论声还是传到了李守礼耳朵中。 对于那些闲人杂言,李守礼倒是不怎么在意,只是望向张循古的眼神中冷厉之色更深。 如果不是看着张循古年纪实在太大,一副老胳膊老腿再加上情绪跌宕之下,站都有些站不稳,就凭他心里积攒的怒火,说不定便要忍不住老拳招呼上去。 至于对面的张循古,听到那些议论声后心中也是叫苦不迭,唯恐那些闲人所谓的仗义执言更加触怒潞王,从而给他家招惹更为激烈的报复。 “此中事情,实非能够当众畅言,老朽晚节诚不足惜,但殿下乃宗家少勇,实在不宜当街招惹那些俗流指摘。恭请殿下登堂入席,容我细细禀告……” 张循古挑拨别人家门不和,本就理亏,眼下被人堵住家门的追究,便也顾不得自己的体面,走上前来腰都弓成了虾米,连连恳求道。 李守礼闻言后则冷笑道:“我又有什么不可道于人、不可见于人?今日入此,只为取你家谱牒,速速交出我便自去。” “谱牒收存,乃是家门大事。出示与否,实在不是卑职一人能决,请殿下……” 张循古还在解释,李守礼已经眼皮一翻,怒声道:“老物言不当事,还有什么可说!速着你家能话事者来见!” 这边还在纠缠之际,坊外又有一队豪奴持杖冲入坊中来,冲散了坊街两端围观的人众。率队的是一个年纪在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还未入前,便向着仍在软语央求的张循古喊道:“七叔何须折腰!权门虽然势大,但我家也并非没有根脚,如此欺侮,岂能生受!” 来人乃是故宰相张文瓘少子张冲,前往报信者语焉不详,张冲也是不知内情,自率百余家众便要冲开潞王亲随们对张循古家门的封锁。 围观之众见到潞王欺侮一位老人家,心中已经多积不平气,眼见张冲人如其名的冲上去,不乏人已经大声喝彩起来。 李守礼见状后,心中自然更加羞恼,眉头一挑便要喝骂回去。而张循古脸色则更加惨淡,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李守礼马前,大声叫嚷道:“求殿下息怒、求殿下……” “潞王怎能如此残暴!” 眼见张循古老迈身躯直接伏在尘埃中,且不说已经跟王府亲随扭打起来的张氏家奴,人群中也有义士忍不住的破口大骂起来。 听到周遭嘈杂人声,李守礼脸色变了一变,片刻后突然大笑起来,喝令亲随们收束阵型,聚在他的身边,指了指伏在地上的张循古,又指了一圈张冲带来的一干家奴并周遭叫嚣喝骂的看客们,最后视线又落在了张循古的身上,冷笑道:“老物诚有人势可仗,怪不得敢作那样邪计!但我于此世也不是非亲非故,今日便先暂退,之后再较量人势!” 说完后,他便将手中马鞭一挥,对着随从们大声道:“我们走,归家整顿人势!” “殿下留步、殿下……” 张循古眼见潞王负气而走,一时间更是不由得发出如丧考妣的悲呼声,心知潞王这一走,此事怕将更加难以善了。 然而在其他人看来,潞王这是狼狈而逃,人群中已经发出正义获胜的喝彩声。与此同时,张冲也到了近前来,下马扶起一身冷汗、灰头土脸的张循古,并安慰道:“阿叔不必惊惧,就算潞王势大,但我……” “蠢、蠢物!你怎么能如此对待潞王殿下?若真用强,我家能是雍王对手……快、快……” 张循古这会儿已经惊慌得有些手足无措,抬手一拳砸在张冲胸口,一时间也来不及解释缘由,视线一转望向围观人群,大声道:“快将鼓噪最凶恶几人抓捕,送去潞王府!我、我要尽快往潞王府去请罪……迟则大祸临门!” 听到张循古这惊恐喊叫声,张冲虽然不知原委,但心里也是有些慌起来,连忙听从张循古的吩咐,喝令家人冲入人群里,将几个仍在叫嚷的看客们抓了出来。 且不说张氏坊居的混乱,房融得了雍王命令后,便即刻返回省中,稍作打听后便得知张锡仍然被关押在秋官刑部牢狱中,便不再迟疑,先去鸾台找到宰相杨再思,得了一份提取人犯的手令之后,便直往刑部官衙而去。 刑部今日乃是由尚书杜景俭坐堂,待见到鸾台书令之后,也不便阻挠,一边派人去将张锡提押出来,同时又忍不住好奇道:“不知雍王殿下作此教令,原因是何?张相公终究不是一般的人犯,请问原委也是要回应政事堂问。” “卑职只是奉命而行,恕难回答杜尚书所问。” 房融闻言后只是摇头不说,待到神情萎靡的张锡被提出来之后,便即刻前往宪台所管辖的洛州推院而去。 杜景俭没有从房融口中问出原因,也不敢怠慢,一边让人去通知他眼下所听命的宰相李昭德,想了想之后,又让人赶紧将这一消息告诉张锡在朝中的亲友。 雍王如今担任着都畿道大总管,权柄极大,其教令可以说是仅次于监国制敕。甚至有的时候,两令入衙,雍王教令的效力甚至还要强于政事堂令。 张锡如今在囚,主要是宰相李昭德的授意。但哪怕是强硬如李昭德,也要通过试探、平衡,才能对张锡作最终处决。 可如果张锡身上还有什么重大罪情,如今落在雍王手中,理论上而言,是可以直接将张锡处斩。毕竟如今雍王掌管整个都畿道军务,而且在干掉武氏几王后,谁也不敢怀疑雍王有没有这样的胆量。 杜景俭让人通知张锡的亲友,倒也不是要为了保下张锡,只是他与张锡一同拜相,又同时被罢相,身在这动荡时局中,难免是有几分兔死狐悲的伤感。 刑部派人向政事堂报信,但李昭德却在上阳宫伴驾议事,留守政事堂的乃是户部尚书狄仁杰。 狄仁杰如今也已经拜相,得知此事后不免皱起眉头,一边派人向上阳宫传信,一边又着人去鸾台请杨再思。他对雍王这番举动也有几分不解,想不通雍王为什么突然这么做,究竟是想保下张锡还是要干掉对方。 狄仁杰还在政事堂这里思忖此事,但第一批得讯之人已经匆匆赶往了政事堂。这其中就包括张锡的外甥、麟台少监李峤,以及新任谏议大夫王美畅等。 李峤首先赶来,狄仁杰倒并不意外。可是王美畅到的居然比李峤还早,就不免让狄仁杰心生狐疑,同时想起近来听到的一些传言。 “狄相公可知雍王为何着人提走张相公?” 王美畅见到狄仁杰后便开口问道,同时满脸担忧道:“我从鸾台来,鸾台所出之令是要将张相公并一应案卷判入宪台,这、这究竟是……” 狄仁杰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李峤脸色已经是白了一白。武周一朝重刑典,这其中宪台是被酷吏侵害最严重的,眼下宰相李昭德也只是专领刑部与司刑寺,诸如来俊臣那样的酷吏仍然留在先台中。 所以近日朝局中的清算,一旦将所涉案事发往宪台,就意味着要从严判处、凶多吉少了。 大佬们之所以留下宪台那些酷吏,就是为的榨干净这些人的价值,而那些人为了保命,审起案子来凶狠作风甚至还要超过此前。 李峤跟这个舅舅感情还是比较深的,得知张锡深入如此险地,而狄仁杰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里便不免发慌,连忙起身说道:“卑职先往雍王邸求见,如果有什么讯息传出,有劳诸公及时使人走告。” 狄仁杰闻言后便点点头,目送李峤离开后便打量着坐立不安的王美畅,眼神则若有所思。 0488 庸人自扰,死不足惜 李守礼回了积善坊后,并没有返回自家王邸,而是直往对街雍王邸而去。 这时候李潼还在前堂,翻看着王绍宗等人初步编写的张良媛家世,一边看一边直乐。 名族谱牒其实也并非什么不传之秘,像魏晋时期九品官人法,选司常备诸名族谱牒簿书,如果不熟悉这些,甚至都不能担任选司官员。 国朝以来,为了压制这些名族,太宗、高宗时期都曾经大肆修编姓氏录,诸如清河张氏这样的家世,也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王绍宗等人虽然并不专修谱学,但身在麟台那样的闲职有的是时间看书,眼下又不是信息大爆炸的后世,因此对清河张氏谱系也并不陌生。 这第一版的编写,便直接将李守礼生母一家家世追溯到了北魏时期。因为六镇起义再加上尔朱荣河阴之变,张良媛这一支张氏族人被迫离开河北祖地而向关中迁徙,直到隋朝时落籍军户,成为折冲府将官,自此便在关中休养生息。 这一篇小传字数不多,但是引经据典,信息量十足。如果不是李潼心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单看这篇传记,怕是真要以为这就是事实,张良媛一家的确是流散在关中的清河张氏子弟。 但在看完后,李潼还是有一点不满,因为这一篇小传只是满足了他让张循古叫张良媛姑奶奶的要求,而并没有满足让其家直附定著房的要求。 眼下清河张氏最显贵一家,要从北齐时期的张晏之论起。张循古就是张晏之长子张虔威的儿子,而高宗时期的宰相张文瓘则是张晏之次子的儿子,张锡则就比他们小了一辈,是张文瓘兄弟的儿子。 按照王绍宗等人编的小传,早在张晏之几代之前,张良媛一家便跟这一支分了宗,辈分起来了,关系却远了。 这并不符合李潼要将人恶心一脸的打算,于是便又说道:“能不能让张延与张晏之直接叙齿?” 王绍宗等人听到这要求后,不免都是翻了一个白眼,张晏之那是北齐高洋时期的人物,突然在唐世多出这样一个血脉亲近的小兄弟,这实在是太难为人了。 李潼也自觉这要求有点不靠谱,再见几人如此神情,便干笑道:“只要能附在定著,辈分上也可以放宽一下,有劳几位学士再作一稿。” 世家大族定著房就是有这点不好,世系记载太清晰,让人搞动作都搞不起来。但如果不把张良媛一家插在定著房,张氏又不会觉得痛。 毕竟传承悠久的大家族,族支实在太多了,平常不见面,就算论起辈分叫爷爷也只是眼不见心不烦。他要让张延一家跟张循古他们年头年尾总要见上一面,不喊爷爷喊叔叔也可以接受。 且不说几人伏案改稿,得知李守礼返回,李潼便转望别厅相见,听李守礼讲起在张循古家门前的遭遇,满意的点点头。 悬在头顶的刀那才最吓人,一刻不落下来,你就猜不到究竟是要砍你脑袋、还是要割你汗毛。 李守礼撂下几句狠话就回来,这并不是势弱,而是在给清河张氏持续施压。反正主动权在他们兄弟手里,接下来就看清河张氏是什么反应了。 李守礼回来不久,雍王邸很快便有人登门求见,是皇城中的李峤并其他几个张氏亲友,明显是先知道了张锡被提走,至于李守礼在坊中的闹事还没有传入皇城中。 李潼本来不打算接见李峤,但想了想之后还是吩咐将人放进来。他跟李峤好歹也算是老关系了,旧年刚刚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出阁的时候就有了联络。 李峤也是他想要拉拢的河北人之一,其人身为文坛宗主,在士林中还算是颇有号召力的。如果因为搞清河张氏便放弃这一层情谊,还是有点可惜。 李峤脸色不太好看,入堂便拜,也并不多说什么。 李潼见状,示意人将李峤扶起,然后叹息道:“本来与学士故谊,有什么情势请托,也不需要亲自来告。但这一次,所涉却并不止于我,而是已经扰及庭中亲长。” 说话间,他给李守礼递了一个眼神,李守礼便拍案忿声道:“本来各守门户,各自安生,互不干涉。但清河张氏却使人游说外亲,相谋合籍。 凭我兄弟如今功势,本也不贪求名门虚誉,但庶母知此后,寝食不安,只道若能成就此事,她愿意余生清修,折福助事!成与不成,我都要背负不孝之名,若换了李学士你,会不会轻饶这些扰乱家庭之人!” 李峤听到这事中曲隐,脸色顿时一苦,实在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但在想了想之后,也并不觉得二王有必要就此欺骗自己。 沉默好一会儿之后,李峤才又开口道:“事涉各家祭事,峤不便多言。但张相公他……” “我此番也不是为了为难张相公,但是他宗中确有败类,自恃清高、扰人安宁。此番暂提张相公,也并非公器私用。这一桩事迹,虽只天家枝节,但在当下人心未定之际,不可目作隐私。当中是否有人诡计邪念,想要污蔑我兄弟欺侮名族,继而扰及州县,仍待详查。” 李潼讲到这里,语调又变得冷厉起来:“平地波澜骤起,扰及宅内。我如今又身领都畿安危,遇事不免大而计之,也并非专对某人。当中曲隐,耻与人言,若非与李学士旧情悠长,也实在不便启齿。既然李学士入府,不如代我去追问内情。若等到诸事俱付刑司,我与学士可就都要避嫌了。” 李峤忧心忡忡的退出了雍王府,刚刚行至坊门前,便见对面一众张氏家人匆匆向此行来,他便站在坊门一侧等着。 “巨山,你、你这是要往雍王府去?” 为首的张循古自然也知道李峤跟雍王交情不俗,及见李峤站在这里,顿时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一把抄起李峤的手腕便往坊内拖去:“你来的正是时候,我们正要前往拜望殿下,同往、同往!” 李峤却足下生根,站在原地不动,振臂甩开张循古,吸一口气说道:“请问张少卿,与潞王家人合籍一事是否属实?” 张循古闻言后愣了一愣,片刻后才涩声道:“此中另有隐情,我事后自然会向家人详细解释,眼下所急,是千万不要让两位殿下……” “已经晚了,阿舅已经被雍王殿下教令投往宪台。” 自张循古口中得到证实,李峤脸色更冷,他的母亲与张锡是亲姐弟,因此他与张锡这对舅甥关系要更加亲近,但跟张家其他人那就马马虎虎了。 得知张锡落难,李峤赶来求请,那是他对这个舅舅的感情。可现在摆明了张锡是受其族人连累,所牵涉又是这种名族耻于言之的合籍之事,李峤如果再要牵涉其中,他家亲长也不会放过他。 毕竟他们赵郡李氏牌子要比清河张氏硬多了,族人们也更加爱惜羽毛,如果因为帮他舅舅而把他们家的旧事再翻扬出来,李峤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此为贵府家事,少卿不必诉我。刚才我也已经拜望过雍王殿下,听受教命,如今则要归省就事,请恕不便相陪。” 听到李峤这么说,张循古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忍不住追问道:“雍王殿下与巨山言及此事?那殿下态度如何?” 李峤见张循古那松皮老脸上冷汗淋漓,心中又是一叹,现在知道怕了?那你们没事又去撩拨雍王干啥? 潞王已经连张氏害他不孝这种话都说出口,至于雍王且不说那些扯虎皮做大旗的宣言,已经通过了实际行动证明了对此绝不会善罢甘休。 虽然李峤仍不知两位殿下何以反应如此激烈,但也猜到当中必有隐情。张循古又担任司属少卿,结合二王封事,他其实已经不乏猜测,所以也就更加的不想再涉入此中,不想因为张家背地里的小动作而完全破坏了他与雍王的交情。 “殿下态度如何,少卿可以自往端详。只不过,这件事已经不是少卿一人能当,有什么人情积累,那就尽快引用起来吧。” 跟张循古点明了事态的严重性后,李峤便也不再久留,直接抽身而走,往天津桥去了。 张氏族人们站在积善坊前,望着李峤快速离去的背影,一时间也是面面相觑、愁容不展。一些已经知悉内情的族人们,这会儿望向张循古的眼神也满是抱怨。 李峤并不是第一个弃他们而去的亲友,早在潞王坊中堵门的时候,张循古便已经派出子弟告急求援。这一路行来,途中也有一些亲友闻讯而来,但在听到他们家招惹了雍王与潞王后,便各自面露难色,托辞离开了。 张循古这会儿自是满心懊恼,不经事不知雍王如今是怎样的势大。 此前借故离开的,不乏与其共谋之人,商量计策的时候一个个高谈阔论,不将雍王这个恃勇幸进的小儿放在眼中,可现在真的把人惹毛了,却一个个缄默不言,甚至连面都不敢露。 可无论旁人如何退避,张循古却是退不了,已经走到了这里,也只能咬着牙往坊中雍王邸而去。 0489 造化倏忽,饮食尽兴 雍王府门前,列戟森严,贲士林立。 张氏族人们行至此处后,受此肃杀气氛感染后,也都不敢大声喧哗,放慢了步伐先着家中子弟入前投帖,他们则在距离府门十丈外默立等候。 雍王府门前多有宾客出入,自然也注意到张氏这一行。最开始有的宾客不知当中纠纷,还微笑上前打声招呼,但随着张家人站在这里时间越来越久,便也渐渐察觉出了不妙,内外相告之下,再行过此处时都要绕着走。 一直过了有大半个时辰,入府投帖的张氏子弟才垂头丧气的行出来,在一众家人们满是期待的眼神中黯然摇头道:“雍王府家奴转告,殿下无暇接见……” 听到这话,一众张氏族人们无不露出失望的神色,甚至有人已经眼带绝望。 他们一路行来,亲友避之不及,甚至就连路人们都敬而远之,就算心里还有什么出身名族的矜傲,这会儿也早已经磨平。 真正对他们不离不弃的,大概也只有那几个在张循古门前被抓捕的看客了,但那几个人腿脚都被紧紧绑住,嘴巴也被堵了起来,只是眼中的怨毒几乎要化作实质喷涌出来。 张循古站在族人们当中,也隐隐感觉到族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负能量都在向他一身汇集,默然半晌后,才语调沙哑道:“结怨两位殿下,是我失智。但祸及家人,未必能够止我一身。我自去府前叩拜请见,你等速速走告亲友,再将困情详述,盼望他们能探手施救。” 说完后,张循古便自己往雍王府大门行去,颇有一种风萧萧易水寒的气势,但身后却无人击筑高歌送行,同行来的张氏族人们都在低头盘算该要如何免祸。 张循古行至雍王府门前,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有数名持杖亲事将其团团围住。张循古扑通一声在大街上跪了下来,面向府邸大门叩拜道:“触怒殿下,乃老朽智昏私计为之,今日登门请罪,是打是杀,一身领之,惟求殿下能垂怜纳见。” 雍王府门前,倒不像张循古坊居那么多看热闹的闲人。即便是府门内外有许多出入的宾客,但当听到张循古讲出这番话后,对其也是避恐不及,根本不好奇张循古究竟怎么得罪了雍王。 过片刻,府中行出杨思勖,站在门阶上垂首望着张循古,漠然说道:“殿下着我转告张少卿,若只是浮于事表的纠纷,少卿罪不至死,也不必府前自辱求恕。但若真有幽隐邪计,此罪又绝非张少卿一命能了,归家待讯吧。至于潞王殿下此前索求之物,着人送来府上即可。若再等到殿下亲往索求,那就真的只能较量人势了。” 传达完雍王殿下的话之后,杨思勖神色又是一变,对府前亲事们沉声吩咐道:“殿下督领都畿道,神都安危一身所系,若有邪流侵入府前危及殿下起居,即刻打杀当场!” 众亲事轰然领命,再望向张循古的时候,眼神中已经闪烁起危险的光芒。他们这群亲事还不是此前南衙那些纨绔兵,而是真正的敢战士精锐,唯雍王殿下马首是瞻,才不管眼前这老翁究竟是什么出身、什么官位。 张循古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也是有些慌了神,终究没有求死于府前的决心,只能失魂落魄的退出。 这一次前来拜见,非但没能达成什么谅解,反而见识到了雍王对此此事是如何的态度强硬。如果说潞王登门讨要谱牒还类似意气闹剧,可是雍王竟然让人将张锡投入宪台,那可就露出了已经要对他们整个张氏直接下手的意图。 这会儿再说什么懊悔已经完全没有了意义,眼下最重要的是该要如何自救。可问题关键是,张循古到现在都还没有搞清楚雍王究竟想要什么? 所以刚才才要壮着胆子入前求见,事到如今,雍王无论有什么意图,如果能满足得了那就尽可能的满足,如果满足不了、也就安心等死,或者准备横下心来作临死反扑。 张循古与家人们心事重重的退出了积善坊,迎面却见到天津桥南正站着一群人对他们指指点点,为首那一个正是侍御史来、不对,应该是徐俊臣。其人为了活命,自认宫奴为母,甚至因为有人唤错姓名而穷追不舍,到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敢当面直呼故号了。 徐俊臣与其党徒站在天津桥南肆无忌惮的言笑着,待察觉到张氏族人们打量的眼神,笑声不免更大,更对着张循古做出一个凶恶的表情,这不免让张循古一颗心更加的如坠冰窖。 “合籍之事已经是不可不应,你们归家先召集族中长者,准备好谱牒,我再入省访问一下声援……” 张循古心乱如麻,吩咐家人一声,便自领两名随从往天街而去。 “张少卿,造化了结只是倏忽,要紧是饮食尽兴,可不要把满仓的米帛便宜了外人!” 待张循古踏上天津桥时,徐俊臣突然对着他背影怪叫一声,吓得张循古一个激灵,不敢转头去看,只是低头疾行。 过了端门进入皇城之后,张循古便直往鸾台而去,途中倒也见到不少朝士。但不待彼此靠近,那些朝士们便纷纷转行,不愿与张循古照面。 此时张锡被拘入宪台的消息早已经在皇城中传扬开来,而此前便有风传宰相李昭德对张锡多有不满,现在又招惹了雍王,那真是没救了,自然能避则避。 尽管张循古此时也没有心情与朝士们闲谈,但遭受了这样的待遇,心中也多多少少有些悲怆之感。 他索性抬起头来昂首而行,视线不断的望向每一个躲避他的朝士,突然视野中闯入一个人,正从长街往另一侧巷道而行。 看清楚其人面目后,张循古不免更加悲愤,大声叫嚷道:“王舍人要往何处去?” 被张循古突然唤住的乃是凤阁舍人王勮,听到其人呼喊,心中暗暗叫苦,正准备装作没有听到、加速行开,然而身后又传来张循古一声喊叫。 察觉到周遭人众怪异的眼神,王勮终于停了下来,仿佛刚听到张循古的呼喊转过身来,强挤出一丝笑容对张循古点头道:“原来是张少卿,我道谁人敢在皇城喧哗。我奉相公所命下省问事,不暇闲谈,事务了结后再登府探望。” 一边说着,王勮还一边往后退,似乎真是有急事在身。 然而张循古却不容他退避,阔行入前低声道:“王舍人应该已知了吧,雍王他……” “知道什么?雍王殿下近日忙于河务防备,虽知归邸,但却不暇拜望。” 王勮摇着头,神情颇有几分茫然。 张循古闻言后只是直勾勾望着王勮,嘴角挂着讥诮的冷笑,自然看穿了王勮的装傻。 别人回避他,那是本性逼害,可是王勮却从头到尾参与了他们针对雍王一家的谋计,甚至三王册书都是由王勮拟成。现在才来装傻,不觉得可笑? “莫非张少卿所言是张相公入宪台事?这件事我也听说了,只是不问刑司事务,内情所知不多。稍后访问一番,再来与张少卿细述。” 王勮见状后干笑一声,然后回身一指则天门,又说道:“大夫眼下正在政事堂,似与诸相公论事,少卿若欲访大夫,可直往政事堂去。” 为了摆脱张循古,王勮开口就把王美畅给卖了。果然,张循古听到这话后,也不再与王勮纠缠,恨恨瞪了对方一眼,然后便又急匆匆往则天门走去。 王勮站在原地看了看张循古背影,口中长长一叹,低头想了想之后,也不再下省问事,直出端门,往积善坊行去。 他本来还存几分侥幸,但见张循古已经是仪态大失,显然是招架不了雍王的施压。现在早早赶去认错,希望雍王能看在他弟弟王勃与丈人裴行俭一家的面子上,原谅他此前的冒犯。 政事堂位于则天门内,张循古并没有资格随意出入,所以只能止步于则天门南,请守门的南衙将士入内通报。 当南衙兵长进入政事堂通报的时候,王美畅还在堂中与狄仁杰一起,希望能从杨再思口中挖出一些隐情。 听到张循古要见他,王美畅下意识要拒绝,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杨再思已经先一步说道:“既然王大夫有事,那就请自便吧。堂务繁忙,我与狄公就不远送了。” 狄仁杰想了想之后,便也示意王美畅出堂去见张循古。 待到王美畅离开后,杨再思也从席中站起来,对狄仁杰说道:“近日朝廷大任外臣于省中,虽然也是从宜,但也还是不可失于审察。铨选事务繁忙,我就不留堂了。” 狄仁杰闻言后点了点头,送走杨再思后,他回到自己的直堂里,翻看诸司奏状,从里面抽出司属寺所奏册封文书,里面是讲为皇嗣诸子议封的事宜,其中次子李成义议封周王、少子李隆业议封相王。 提笔否决之后,狄仁杰又想了想,索性让人取来火盆,将这份奏状割裂成条,直接当堂焚烧为灰烬。 0490 筋骨不展,言轻于风 除了眼前家事,李潼还有其他事务要处理。 眼下神都局面,他与他四叔李旦是军政分理。虽然说朝廷中也是人心杂乱、冲突众多,但起码他奶奶武则天还是留下了一个基本上能够运作的行政系统,一些基本的事务都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但李潼所掌管的军务,却是此前并没有的,需要从无到有的构架一个新的管理系统。就算并不需要事必躬亲,但想要将手中的权力完全发挥出来,他也需要挑选一批才足堪用的属下,将手中的权力分授下去。 这也是富二代创业的弊病所在,你继承了原本的一些政治资源,然后就势必不能像草莽创业那样拥有一个较长的磨合期,组建一个完全服从于自己的队伍。 说到底,还是古代社会变革并不像后世那样在技术进步的冲击下拥有着极高的频率与变数,所以社会阶级相对固化。 李潼来到这个世界伊始,便面对着满满的恶意,从内心而言,他对当下整个官僚体系都持有一种比较悲观的态度。 哪怕狄仁杰这种流芳千古的名臣,在真正接触之后才知道也是一个历经浮沉的老狐狸,哪里是什么浓眉大眼、完全正面的好人。演义中所塑造起来的童话形象,跟现实终究是有区别。 当然,李潼也是有依仗的,那就是他奶奶掌权这几十年,将朝廷取士的范围大大扩展开来,很有一种魏武曹操那样唯才是举的气魄。毕竟武则天本身就是一个非典型的政治人物,所以必须要在原本的统治阶级之外汲取新的养分才能维持她的统治。 诸如来俊臣这样的酷吏,历史上留下的形象自然是面目可憎,所带来的影响也是颇为恶劣。 但话说回来,王安石在历史中也是做了几百年的祸国妖人,想要冲击已经固化的既得利益群体,又不付诸刀兵,怎么可能会成功?夺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彬彬有礼那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获得成功。 像魏晋南北朝这样的大变世,北方有屠尽北魏权贵的尔朱荣,南方则有一个宇宙大将军侯景。隋唐承此旧弊,但也只是缔造了一个从中古到近古的过渡时期,但最后还是难免出现一个天街踏尽公卿骨的杀人魔王黄巢,才算彻底将所谓的门阀士族扫入故纸堆中。 当然,大凡有正常人伦思维的人,都不会推崇这一类角色。他们是彻头彻尾的破坏者,有破坏而无建设。但如果从客观的历史规律而言,这样的人物又有其存在的意义,只是这种进步性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高。 李潼自认是他奶奶的衣钵继承者,并不只是出于本身的政治需求,而是因为他如果再想更进一步,根本不可能通过正常的权力交接完成。 所以他就觉得王美畅等人在他们兄弟封国上做文章,真的是有点可笑。老子走到这一步,你当老子还跟你们讲道理? 别管我是谁儿子,哪怕老子本身就是姓王的,真要干那就干!你们愿意俯首称臣,那是你们识趣,如果不愿意,大家拼个生死就是了。 当然,前提是李潼本身能够获取到足够的支持者。 他的支持者,一方面来自于他奶奶掌权这些年所提拔起来的寒庶人才以及原本时局中的边缘人物,比如江南人,类似王方庆、王绍宗这种出身琅琊王氏的世族后人,别管你们祖宗早年间王与马共天下多威风,但到了隋唐之世,你们就是个弟弟,不跟孙子混,儿子也不搭理你们。 另一方面那就来自于他自己所发掘出来的底层人才以及世族中的骑墙派,在这方面他同样有优势,一则是借助自己的历史先知性、按图索骥的提拔一批诸如刘幽求、桓彦范并郭元振这样历史已经证明其才能、但又还未发迹的历史人物。 二则就是时下正值帝国将要扩张、但府兵制却正在崩溃的历史时机,府兵制的崩溃,在后世也是研究隋唐帝系历史进程的一个大课题。 对眼下的李潼而言,府兵制的崩溃将大量的基层军事人才释放出来,不再受原本的统治秩序所控制,而他所组建的故衣社却能很好的将这一批人才给回笼吸收。 以前李潼还担心故衣社组织过于庞大,或会引起朝廷的重点关注。但是政变之后这段时间的经历,却让他意识到时代洪流的不可逆。当大家都在眼瞅着中枢皇权的更迭时,大凡身在势位者,谁又会密切关注一个民间结社的发展? 说个更显著的问题,如果在朝这些忙于争权夺势的大佬们真的那么具有见微知著的明识,他们就不可能坐视府兵制如此崩溃! 府兵制的确立,是西魏到隋唐这一系列皇权演变的基础,也是关陇勋贵得以立足于时局的基石。 但哪怕长孙无忌这种土生土长的关陇勋贵大佬,他关心的是扫除异己、皇帝要立谁当皇后,而不会关心底层的府兵已经无田可授、衣食难继! 大唐立国较之六镇起义过去不过百多年的光景,但是这些关陇勋贵们早已经忘了他们祖辈是在怎样艰苦的坏境中、爆发出怎样的勇气与戾气,悍然起兵作乱,从而奠定后续一百多年的辉煌与富贵。 至于关陇勋贵之外的山东世族,他们巴不得关陇基石的府兵制崩溃,崩得越快越好。这样大家才能宁斗智、不斗力。而随着契丹作乱,河北人得以向军事渗透,因而领导了神龙革命。 但关陇勋贵却又在他们所熟悉的政斗领域,堂而皇之窃取了他们的胜利果实。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李潼这一次被人搞得家宅不宁,除了本身精力无从兼顾,也在于他接下来的重心本就不在神都政局中。他的都畿道总管府眼下还只是初建,甚至连基本的佐员都还没有配齐,但是在基层方面的组织已经颇为扎实。 都畿道总管府所掌管的兵力,主要是河洛之间诸州折冲府。 关中府兵到如今虽然已经崩溃的拿不成块,但河洛之间情况相对而言还要好一些,因为此间的折冲府多有高宗以及武则天时期所创建,毕竟河洛本身就是他们夫妻为了摆脱关陇而经营的一个基本盘。 当然,也只是相对而言。河洛之间有八十多个折冲府,按照平均数标准一千人来算的话,应该拥有在籍府兵八万多名。 但实际上,都畿道总管府在经过初步统计后,河洛之间眼下可召的府兵仅仅只有一万出头,而且多数还集中在神都城周边。 其中又有将近五成是属于番邦内附的归义府,比如高昌麹氏所领的怀音府,以及高句丽大族高氏、泉氏等所领的几个折冲府。 政变之后的第二天,李潼便以都畿道大总管的名义下令诸州府兵入都集结备战。短短几天时间内,在神都城北的北邙山脚下便聚集起了将近五千兵力,但之后却是逐日锐减,有的折冲府回报无兵可遣,有的干脆连受命的人和机构都找不到。 募集兵众并不顺利,这对李潼而言好坏参半。坏的一方面在于,如果薛怀义回师河东、要反攻神都,那么他手中兵力绝大多数便要派往一线战区,对神都局势的影响与控制将会更小。 好的一方面则在于,就连河洛周边的府兵召集情况都如此不乐观,那更远的外州还召个屁!最起码在朝廷正式着手改革军事之前,无论对他再怎么提防,都不可能召集起足够的兵力跟他抬硬杠。 正因如此,李潼的胆量也壮了许多,将大量的故衣社原府兵军官们编入仍在召集的大军之中,从基层改变组织结构。另一方面,也在以备战为名,将神都城内诸府库所积存的物资大批运往黄河两岸,毕竟眼下也有这样的军事需求。 就算朝廷不愿意配合,也不敢在政令上加以阻挠,顶多是搞点小动作诸如在运力安排上稍作掣肘。但故衣社别的或是不足,劳动力却是不缺,如果再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他能把神都府库搬得饿死耗子。 当王勮来到王府的时候,李潼刚刚送走了丈人唐修忠以及组织漕运人力的李葛,吩咐他们准备接应田大生等人从汴州押运来的一批粮食。 跟整个帝国国库相比,杨丽在汴州买到的这批粮食只能说是杯水车薪。 但蚊子腿上也是肉,李潼想要在进入关中后便快速整合故衣社的力量、从而站稳脚,所需要的物资也是多多益善。 至于神都城接下来日子怎么过,那不是他该操心的问题,如果过得太舒服,兴许就会动心思谋夺他对漕运的控制权。就得饿得你们紧巴巴的,才能老老实实、不敢搞大动作。 听到王勮求见,李潼倒不意外。算起来,王勃一家跟王美畅还是本宗,所以对于王勮跟王美畅搞在一起,他并不感到意外。想了想之后,李潼便让人将王勮引入。 “殿下壮功新赏,卑职本应即刻走贺,但恐贺客云集府中、更增主人烦扰,所以才强忍欢情,今日才来拜贺,还请殿下勿罪。” 王勮入门后,持礼甚恭,往内走了几步便叩拜下去。 李潼闻言后便笑起来,指着王勮说道:“别的客人只是俗常,但王舍人若入门来见,我当然要虚席以待。舍人文采一流,所撰册书乃近年罕见的妙笔,读来让人意气翻腾、情不能定啊。” 王勮听到这话,脸颊顿时一颤,忙不迭又说道:“卑职也只是受命行事,上官教命,不敢顿笔,实在不敢当殿下谬赞。” 李潼听到这话后只是冷笑,也不让王勮免礼入席。裴行俭号有识人之明,选的这个女婿却有点大眼。 王勮这个人文采不俗,虽然比不上他弟弟王勃,但也是时流中顶尖的水准,但如果仅只这一点还不讨厌。此前李潼还没觉得,但是政变之后,王勮便表现活跃,颇尚权术,但却用不得法。通俗点讲,满脑子的骚操作,实操不行。 最开始,王勮是跟狄仁杰等人搞在一起,甚至被狄仁杰推荐与苏味道竞争宣抚河东道的任务。毕竟王勮出身太原王氏,算起来比苏味道还要更合适一点。 因为王勃的才名,再加上王勮也是裴行俭女婿,李潼本来对王勮印象不错,在送厍狄氏归家的时候,顺便跟王勮聊了聊。 结果却从王勮口中听到对狄仁杰这番举荐的抱怨,言外之意自己担任一个南省通贵或九寺官长绰绰有余,狄仁杰这么做真是有点识人不明。 听到王勮这么说,李潼便冷了拉拢其人的心思。不说别的,这人脑筋有点不靠谱,起码是不如苏味道识趣。苏味道听到这样的安排,那是高高兴兴应下来,并感谢李潼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所以接下来,李潼在打算招降武攸宜后便推荐苏味道担任蒲州刺史,作为两京之间的一个桥梁。甚至在朝廷如果态度坚决要拿下武攸宜的情况下,推荐苏味道接替武攸宜的职位。无论哪种安排,都比赖在神都这汪浑水中强。 李潼心理上基本已经放弃了这个人,之所以让其入府,还是想探听一下王美畅跟狄仁杰这一伙儿究竟有没有联系。 王勮跪在厅中,见雍王迟迟没有发声,于是便又说道:“殿下此番承册,还仅仅只是初作封建,若违于心意,仍有可以修改的余地……” 李潼听到这话,神情也没有太大变化,对此并不怎么在意。 他当然也明白,如果自己就是不愿受此号或者想给兄弟们改一改,朝廷肯定也会同意。但大乱之后,如此朝令夕改,对朝廷的威严也会有极大损伤。 朝中那些老狐狸们肯定会就此跟他扯皮,要他让渡出一部分权力来做补偿。不过他眼下实在没有扯皮的精力和时间,抽出空来再问责就是了。 见雍王仍不应声,王勮便应声道:“殿下等爵号先定,近日有司也在商讨皇嗣诸子所封……” 说话间,王勮便将李旦几个儿子将要作的封号讲了一下。这其中,皇孙李成器拟封豫王,次子李成义拟封周王,三子李隆基拟封庆王,四子李隆范拟封卫王,五子李隆业拟封相王。 李潼听完这一安排,眉梢不免一挑。时下的封王,因为没有实际的封国,所以意义也就那样。但如果是有特殊含义的王号,仍然能够透露出很多讯息出来。 比如长子李成器所封豫王,乃是李旦在登基之前的故封,授予长子,基本上就确立了李成器嗣子的地位。 但是李成义这个周王,意义则就丰富多了。首先这是李显的故封,如此加封,有一点侵夺李显支系传承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眼下还并没有正朔改号,严格来说仍是周世,如此作封,那就给人无穷暗示了。 像李潼这样的老阴阳人,一听就品出来这是有人在打算搞事情了,姑且不论后续有没有实际行动,单单如此拟封,就直接在李旦家里埋下一个不稳定因素。虽然李隆业所封的相王,虽然也有一定暗示意义,但并没有这么强烈。 李潼几乎在一瞬间就想到如果这是王美畅授意的话,明显是打算把李成义摆在李成器身边,让他们两个进行互斗,而他的小外孙李隆业则蹲在后边等着渔翁之利。 想到这一点,李潼心里不免冷笑,老家伙想得挺美,把老子放在哪里?我跟我四叔故事还没演完呢,你们就打算斗争下一代了? 但在稍作沉吟后,他又乐起来,只觉得他四叔也挺不容易,朝堂上秩序还没搞清楚,后院已经有人在点小火苗了。 至于本该是天命之子的李隆基拟封庆王,虽然也属于关中地,但却完全不起眼,没啥意义。归根到底,朝里没人,说话不硬气,过去这一年多时间,他外公窦家可是被弄得挺惨。 通过王勮所交代的这些讯息,李潼也意识到,王美畅这个小圈子只是想当然的在单干,起码是没有得到朝中任何一派的默许。 无论李昭德,还是狄仁杰,他们都是极具大局观的人,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重新确立起皇嗣的权威,就算各自有什么利益冲突都要求同存异,绝不可能在这样的时刻贸然开启什么嗣序之争。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潼便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他抬手对王勮拜了拜,说道:“王舍人就事省中,我眼下也不是一个事外闲人,见面致意,各自知情即可,我就不留客了。” 说完后,不待王勮开口回应,他便起身往内堂行去。 王勮见状不免有些傻眼,但既然雍王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撒泼打滚赖在这里,只能怅然若失的起身退出,并在心里盘算着稍后要去丈人家求求丈母娘看看能否得到谅解。 一边想着,王勮一边在府员引领下向外行去,当行至王府前厅时,迎头便见张循古与王美畅正联袂而来。 张循古见到王勮自王府中走出,忍不住便冷笑道:“王舍人不是急于下省?莫非南省直堂设在雍王殿下邸中?” 王勮这会儿正是忧心忡忡,根本没有心情打理张循古,待见王美畅望向他的眼神同样充满不悦,更加不想应付两人,草草拱手出门上车,便吩咐家人送他去他丈人家。 王美畅也是在张循古软磨硬泡下才赶来雍王邸打算稍作说和,他作为皇嗣的丈人面子还是不小,没有被直接拒之门外,而是被引至前厅等待接见。 可是两人在前厅刚刚坐定,杨思勖又从中堂行来,将几卷王绍宗等人写就弹劾司属寺的奏书堆在王美畅面前,并说道:“我家殿下无暇见客,但王大夫既然已经入府,不好空手而归。殿下希望大夫将这几份奏书转送宪台,待到闲时,殿下再作款待,请吧。” 说罢,杨思勖便不再理会二人,转身便往厅外行去,正见到府员要给客人奉上茶果点心,他抬手一摆说道:“两位客人这便出府,省下吧。” 遭受如此冷遇,王美畅那保养得宜而不失白皙的脸庞顿时涨成猪肝色,待到展开几卷奏书匆匆一览,神情更是羞恼,起身顿足怒喝道:“门高难入,领教了!” “王大夫切勿意气……” 张循古见状,忙不迭起身想要劝一劝王美畅,但王美畅已经往外疾行而去。他也连忙追出去,走出几步,便听门外杨思勖阴恻恻道:“殿下筋骨不常施展,所言难道就是过耳闲风?” 听到这话,张循古顿时心中一凛,回身返回堂中,将王美畅遗落在席的那些奏书收起,然后才又匆匆出门去追王美畅。 0491 趋炎附势,名门羞耻 国朝奉行强干弱枝,两京乃是整个天下当之无愧的政治、经济、文化以及军事中心。 也正因此,许多世家大族为了维持在时局中的影响力,不得不放弃早年间祖辈们深植于乡土的营家策略,放弃原本的乡土基础而定居于两京。 清河张氏作为河北名族,自然也是顺应潮流,族人们大批入洛定居。位于洛阳城南长夏门西侧的归德、尚贤两坊,便是清河张氏在神都的族人们主要聚居地。 这一日,位于尚贤坊的张氏大宅府门大开,客席满堂,自清晨伊始,府中的张氏子弟并家奴们便四出邀请宾客入府参宴观礼。 场面虽然搞得极大,但一干张氏子弟神情却全无喜色,整个府邸内外更弥漫着一股令人倍感压抑的气氛。只因为今日所谓的家礼,非嫁非娶,而是要与人合籍论亲。 这样的事情,在时下而言倒也并不罕见,但真正搞得像清河张氏场面这么大的却着实不多。道理大家都懂,因为这本身就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无论原因是什么,一个传承悠久的大家族居然连传家根本的谱牒都出现疏漏,这本身就不够体面。 尽管如此,前来观礼的时流仍然不乏,有许多都是不请自来,毕竟人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幸灾乐祸的阴暗情绪。 但是真正张家派人邀请的亲朋宾客们,到场的却是不多。毕竟能跟张家保持亲谊往来的,也绝不会是什么寻常人家,自然耻于在这种事情上露面。 一名张氏子弟匆匆登堂,神色阴郁的道是所请的客人家中有事,不暇来贺。而听到这话,坐在堂中的几名张氏老人脸色不免变得更加难看。 “石司业乃是名动朝野的高士宿老,又与我家有亲事往来,他若不至,我家难免又会被问罪筹备不周。事到如今,只求应付过眼前。” 短短两天时间里,张循古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听到子弟回话,脸上又是忧色大露,望向席中一名年纪较他还大了一些的老者说道:“有劳六兄你再去相请,稍述我家疾困,只要石司业能助我家渡过眼前难关,来日必有厚报。” 老者闻言后,脸色变幻不定,片刻后怅然一叹道:“也罢,老朽已无可望,不必为了些许颜面舍弃子孙后计,我去请石司业!” 说完后,老者在家奴搀扶下往堂外行去。 堂内众人望着老者颤颤巍巍的背影,神情无不悲怒交加,更有一人握起拳头重重的砸在了木案上,恨恨道:“王美畅诚不足谋事!事起于他,他却抽身而走,留我家独受雍王殿下责难” 是的,张氏族人们在知悉原委之后,虽然也抱怨了张循古一番,但事情演变到这一步,他们最恨的还不是雍王与潞王,而是那个谋事于前而又半道相弃的王美畅。 听到族人这么说,张循古脸上更露忧苦之色,他是在雍王府上见到哪怕王美畅亲自登门,也根本不被雍王放在眼中,甚至只派一宦者家奴便将他们逐出了府。就算王美畅肯尽力帮助他家,只怕也承受不住雍王的怒火。 但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自那日后王美畅便再也不与他联络,他几次千万拜访都被拒之门外,也让张循古更加的一筹莫展。 特别是随着坊外长夏门附近开始建筑一座临时的营盘,很快便将要有军士入驻,使得居住在附近几坊的张氏族人们更加寝食难安。 若他家并非理屈一方的话,或还可以寄望在朝堂上争取一些声援,偏偏这件事又是他们家有错在先,贸然宣扬闹大,雍王只怕将会更加肆无忌惮的对他家施以打击。 万般无奈之下,在经过接连两天彻夜不眠的商议后,张家终于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同意了二王所提出的条件,并乖乖送出了自家的谱牒,决定在今日进行合籍认亲。 时间过了正午,宾客们陆续到来,与此同时,早在坊外等候的张氏子弟也传讯说是张延已经率领其族人们向此行来。 得知这一消息,张循古忙不迭率领族人们出迎,只是在见到张延并其身后那七七八八个族人时,脸色不免又是一垮,忍不住问道:“两位殿下” 张延被拘禁在潞王府几天时间,本来也是惶恐的要死,却不想否极泰来、捡到这么一个大便宜,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满面红光的摆手道:“雍王殿下今日要往上阳宫参议国事,潞王殿下则要护引家姊出行于后。我担心错过良时,先行一步。” 张氏族人们听到这话,身上的负能量不免更加的浓厚。为了筹备今天这个场面,他们可以说是将整个家族的脸面都抛出来供人践踏,只盼如此能够化解二王怨气,结果人家却根本不将这件事当做一回事。 但无论心情如何,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张家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进行,将张延一行迎接入府。 此时张氏厅堂里,客席也坐了七七八八,众人都不乏好奇究竟什么样的人物值得清河张氏摆出这么大的阵仗要合籍认亲。 可是当张延一行入堂后,在场众人无不大失所望,更由许多望向堂上的一干张氏族人们,脸上已经流露出了明显的讥诮之色。 一个人素质如何,言行体貌上便能看出大概。张延这个人若是不动声色,看起来还算得体,但当张循古向他介绍堂中宾客时,一旦应答起来,那种举止失措、粗疏无礼的本质就毕露无遗。 至于其他几个族人,表现得那就更加不堪了,登堂后有的畏首畏尾、有的东张西望,各种浅薄失态,让人不忍细睹。 张延等人的表现也是正常,他们一家本就出身不高,唯一可夸的亲谊便只有张良媛一人。而这桩亲事老实说也没有带挈他家多少,反而要因此躲躲藏藏,基本的生活都大受干扰。 也只有在近年,少王出阁,一家人处境好转,被召入神都洛阳,得了潞王赏赠的一处庄园,耕桑为业,自然是与清河张氏这种尚礼的世家氛围格格不入。 说实话,如果不是张循古主动让人联络,张延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家还能有这样的际遇,这实在是超出了他过往的认知范畴。但是负责跟他联络的路敬琏言之凿凿,再加上张循古的亲口许诺,都让他觉得此事大有可为。 眼下愿望将要达成,虽然方式已经有别于最初的设想,但是效果却又比此前所想好了太多,张延自然没有理由不高兴。 进入张家中堂后,张延也没有心情再去认识堂上那些宾客们,耐着性子听张循古介绍几人后,便忍不住催促道:“良时不能耽误,还是先祭告祖宗,再归堂款待宾客。” 张循古等人也是被催促得没有办法,于是只能一些支系族人与门客们留在此处招待宾客,他们一些直系的族人则引着张延等往宗祠而去。 本来按照张家原本的安排,此前废了好大的力气请来的那些亲友代表也要同往宗祠观礼,可是看到张家合籍之人如此不堪,那些勉强列席的亲友们这会儿也都感觉遭到冒犯,不愿与张家一同堕落,全都坐在席中一动不动。 对此,张循古等人倒也不再苛求。他家之所以请来这些宾客,那是要给两位殿下一个交代,现在二王都不出席,也就没有必要再恳求这些人参礼。 “张少卿何处访得这户人家?这便是张氏嫡房流落在外的族亲?” 待到张循古一行离开,堂上宾客们再无忌惮,纷纷开口议论起来,言谈中更是毫不掩饰对清河张氏的奚落。 其实这些宾客们也多有出身寒门,未必就是瞧不起张延等人的粗疏,只不过清河张氏标榜名门家风,结果却与这样的人家论亲,则就难免让人看轻门风不谨,实在配不上往常那种矜贵姿态。 不多久,有人便说出了张延等人的身份,得知这个张延乃是潞王庶母族人,在场宾客们倒是理解了清河张氏这么做的原因。但就算是如此,张家如此恬不知耻的大张旗鼓,这趋炎附势的样子也实在是太难看。 但因为事涉潞王,堂中宾客们倒是不敢再全无顾忌的讥笑非议,但心里对清河张氏却不免更加看轻。仅仅只是潞王庶母而已,竟然就要如此放低身段,实在是全无名门风骨。 由于二王没有参礼,张氏这一场认亲的家礼倒是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无非是将张延所带来的家谱抄录在清河张氏谱牒中,叙定长幼之后各自致礼。 最难堪的则莫过于将张良媛之父灵位奉入祠堂中,摆在了他们这一脉始祖张晏之的灵位旁,而接下来以张循古为首几个张氏长者则就要对张延持晚辈礼。 虽然说士可杀不可辱,但这一礼拜下去之后,张循古等人只是庆幸没有太多外人在场,让他们张家体面尽失的这一幕流传出去。 忍过了这最难堪的一幕后,张氏在场众族人们感受也是各不相同。有的人如丧考妣,有的则怅然若失,但也不乏人隐怀窃喜。 如今他们一家也算是与二王扯上了关系,于情于理两位殿下都不会再继续为难他家。而眼下二王势大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他们张家在此时贴上去,不独可以免于眼前的破家之灾,兴许还能分润到一些权势。 别的不说,潞王既然这么用心为其庶母一家抬高家事,可知必是情义深厚。就算不会直接关照他们张氏一家,但对张延这个舅舅应该不会亏待,他们张家得以趁势而上也是顺理成章。 当一众人返回中堂时,又有门仆来告潞王已经护从其庶母入坊,张循古等人自然不敢怠慢,忙不迭率领自家子弟前往迎接。 0492 赤子情怀,知足不争 潞王一行仪驾并不起眼,前后拥从三十余,潞王亲自架着一辆青布蓬的马车,车驾前后各有数名婢女、仆妇随行。 整支队伍看起来只像是寻常富贵人家出游,远远比不上此前潞王率众入坊堵门那么声势嚣张。 但就算是这样,张氏一家人也不敢怠慢,迎出府门十数丈,恭敬的端立在坊街一侧。当潞王驾车行过时,张循古更是迈着老迈步伐亲自于前导引。 大概人在放弃了某些底线后,便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坚持的。 张循古眼下如此阿谀做派,自己却并没有任何不适、屈辱感,反而感觉不错,一边在车前阔行,一边微笑着向潞王讲述今日邀请什么世道名流前来观礼,表示他们一家真的是将此当作一件大事,完全不敢敷衍。 尽管张氏族人们热情出迎,但李守礼脸上却并没有多少喜色,他驾车停至张氏府前,自己落车后便对着车厢躬身说道:“阿母,已经到了张少卿府前。” “阿姊、阿姊,合籍之事已成,咱们姊弟已经可以说不负祖宗!” 张延也热情迎上来,探手向着车厢内喊道。 过了片刻,车帘撩起,张氏从车中探身出来,一身朴素的女观打扮,在儿子搀扶下落了车,并对同样入前恭迎的张循古微微颔首道:“叨扰少卿了!” 张循古虽然好奇于张良媛这一身打扮,但闻言后老脸顿时一展,拱手说道:“姑母说的哪里话,早年至亲流落于外,不敢冒昧登门作扰。如今合籍叙情,已是一家,姑母归省乃家门喜事,愚等堂前受训,亦是大慰别情。” 说话间,张氏一众人便将潞王母子迎入府中,这会儿又有早已经等候多时的张氏内眷入前来打算将张良媛迎入内堂。 然而这时候,张良媛却主动摆手拒绝道:“今日乃是合籍定亲的大喜,得承主家血亲关照,使我族支不再流散于外。于情于理,都该入府道谢。但妾已经早作誓愿,但使父兄能够归宗,不再为落魄孤魂,妾便舍身入道,永绝红尘。如今夙愿一了,心中再无挂碍,今日礼见诸亲,这便投身观中。非是不恋亲缘,实在生人在世,鬼神难弃。” 张氏族人包括周遭宾客们,听到张良媛这么说,才醒悟过来何以作此女观装扮。 与此同时,潞王李守礼也上前一步,对着张延招招手示意他站到自己身后来,抹一把眼角湿痕,对已经有些目瞪口呆的张循古等人说道:“阿母发愿,身为人子,小王也不能横加阻止。 今日入府,也是有一言告于张少卿,今次所以合籍,只为亡者安息、能得一嗣食之位,绝非贪慕尊府先人荫泽。自此之后,自然情事往来不断,但除此之外,绝不再扰府上。 阿舅他未有学术,事中也难称良才,躬耕乡野,不失持家之道。布衣此生,绝不恃门第而妄求,以求不负清河张氏庄谨门风。” 讲到这里,李守礼又转眼望向张延,而张延也忙不迭点头道:“殿下所言,正是余之心迹。确有血脉相袭,才斗胆高攀名宗,但只为父兄亡魂能够归宗安息,至于我,是绝不敢妄失持家根本,不敢长势求幸,曝丑人前!” 与清河张氏合籍之后,张延便要终生不仕,这是雍王开出的条件,而张延自己也没有多想便答应下来。 或许他这样的人物不入时流高士法言,但小人物也自有小人物的盘算,如果说最开始对清河张氏的名门出身还有几分渴求,但在见识到以往在他看来高不可攀的清河张氏在雍王威压之下是如何折节,便也认识到谁才能决定他的生死荣辱。 刚才合籍前后,堂上宾客与张氏族人们对他的轻视,张延也看在眼中,明白就算有二王权势作为后盾,他也不会获得这些人真心接纳。 与其妄求一个眼前本就不可能的虚荣,不如放弃他这一身前程,给子孙们换取一个更高的起点与未来。 且不说张延经事之后的幡然醒悟,在场众人听到眼前三人各自表态,一时间也都议论纷纷。 原本在他们看来,清河张氏与潞王庶母连亲结谊,无非又是一场可耻的权势与清誉的交易。彼此都不是什么好货色,一个贪图眼前的势位富贵,一个窃取人家祖宗遗泽。 但潞王一家表态,却大悖于在场时流的认知,甚至让人觉得这一桩合籍确有其实可追,只不过此前清河张氏倨傲、不肯承认这一事实,一直等到潞王兄弟大显于世,才低头承认下来。 一时间,场中不乏人入前高声称赞潞王高义、爱惜羽毛。反观张循古等张氏族人们,脸色则是青白不定,他们家这一次可以说是将身段折到最低,已经完全放弃了名门体面,却不想换来的只是这样一个结果! 做完这场声明后,李守礼便搀扶着其母退出张氏府邸,张延也跟随而出,待到张良媛登车之后,一行人便离开尚贤坊,往道德坊故邸而去。 潞王一行来得快、去的也快,却将清河张氏一众族人们完全晾在当场。且不说张氏族人眼下是怎样的羞愤欲死,周遭看客们却已经忍不住嬉笑连连,甚至有人指着张循古大声道:“张少卿,家门长辈将要入观修行,自此清俗两个,还不率引家徒前往送行?” 张循古听到这怪话,更是气得手脚冰凉,身躯都颤栗起来,要靠着族人上前搀扶才能勉强站稳。 他深作几口呼吸,向着喊话者重重点头,语调低沉道:“多谢足下提醒,老夫正有此意!今日家门亲长捐身入道,实在无暇大宴宾朋,怠慢失礼,来日再补!” 说完后,他也不再理睬在场众宾客,返回内堂吩咐家人们赶紧张罗准备,然后带着族人们出门而去。 做戏要作全套,眼下他们张氏体面已经荡然无存,如果再因一时负气而更加触怒雍王,那就是更加的得不偿失了。 且不说张氏族人如何收拾一副烂摊子,当李守礼将生母张氏送入道德坊故邸时,此时这座原本的王邸已经开始进行各种改造成道观的工作。 张氏落车后,却拒绝了李守礼继续相送,只是悲声道:“殿下生是繁华中人,实在不宜出入清寒之地。我与殿下虽有借腹怀胎的旧情,但得奉养多年,殿下更不厌我丑陋,赐予族亲一大殊荣。旧情权衡,殿下予我只多不欠,只憾我生性福薄,不能再承厚恩……” “母子之间,不是这种算法,我先送阿母入堂……” 李守礼深吸一口气,眨眨眼驱散眼眸中的水雾,还要固执往内送上一程。 但张氏却立足不动,站在原地拉住李守礼手臂说道:“生人该享多少,命中都有定数。我如今所得,已经算是贪多。往年只恨受人牵连,又怨殿下全无定性、没有成材的气象,虽朝夕有见却厌于亲近,但到今日,才知这是我的命啊,不怨别个。 幸在殿下福缘深厚,或无长才,却有至亲相扶。雍王殿下死而复生,是天命汇聚,带契家门拔出泥沼,凡忤其意,全都没有好下场。旧时武家几王是怎样的煊赫,清河张氏门第是怎样的崇高,但都不能触伤雍王殿下天命之身。 临别赠言,你母本也不是什么大智的妇人,但我如此忤逆太妃,雍王殿下仍肯提携我家,这全是因了你们之间的兄弟情深。殿下能有这样的兄弟扶植,我再也没有什么担心。 殿下赤子情怀,知足不争,与我这样命格卑贱之人亲近往来,只会亏薄了自身的福缘。我于殿下除生身之外,更无别的恩惠,如今自守于清静,为殿下乞求长福,不失一点为母的本分。 殿下不必为俗道孝义所拘,不要长入此中扰我道心的安宁,便是孝义无亏了。” 说完后,张氏突然将李守礼往外推了一把,自己转身向已经修建好的道堂冲去,反手拉上了门板。 “阿母……” 李守礼望着生母身影消失在门后,跪在地上重重叩首,然后才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向门外行去。 正逢张延领着张循古等人往内行来,李守礼眼下心情正悲伤,见到这一行人,突然上前抓住张延衣领怒声道:“非你贪求虚荣,我母子何必受此生人别离!日后观主长居此中,若短了访问供奉,我饶不了你!” 张延闻言后,自然是连连点头应是。 另一侧张循古等人也待上前表态,然而李守礼推开张延后,只是恨恨瞪了他们一眼,接着便转身行出,打马而去。 “祸福无门,唯人所召,古人诚不欺我!王美畅力小谋大,当时但有分寸明智,何必与这种妄人搅在一处!” 望着潞王离去的背影,再回想自家这几天来所遭受的羞辱,张循古怅然一叹,更有几分欲哭无泪之感。 不过张循古倒也并不需要过于自怜,因为始作俑者的王美畅几乎在同一时间便遭受了打击。 0493 群臣攻讦,打杀邪风 皇嗣出宫监国之后,上阳宫内的观风殿便成了临时的朝会场所,群臣入此参见皇嗣,商讨国事。 政变结束之后,李潼便忙于整顿军务,哪怕日前接受册封,也是在皇城中的西朝堂接受册封,所以还没有参加过一次观风殿朝会。 不过眼下神都城周边军务已经梳理出一个大概,而且算算时间,如果薛怀义所率大军会有什么异动的话,消息应该就会在近日传回神都,因此他也不得不入朝将眼下的军事筹备情况稍作交代。 观风殿朝会毕竟不同于正常朝会,参与的人数并没有那么多。特别在武周朝大量扩充的供奉官,基本上都被排斥在朝会之外,能够参与进来的基本上都是南省诸司实权人物。 而且,由于皇嗣眼下还仅仅只是监国,并非真正的皇帝,所以朝会氛围也比较轻松随意。与其说是朝会,不如说是一场座谈会。 主殿中,皇嗣李旦的坐席虽然安排在正中,但却摆在了御床前方的横阶上,距离前班宰相们只有丈余远。而且在更下一阶的位置上还列有虚席,这是给宰相并年高大臣们所设的专席。 总得来说,整个朝堂布局并没有特别严格的上下之分。这倒也符合眼下的朝局现状,就是一种君不君、臣不臣的临时过渡格局。 当礼官唱名雍王登殿时,皇嗣李旦直接在席位上站起来降阶相迎,不待李潼入前施礼,便拉着他一边向殿中行去,一边笑语道:“雍王奔走内外,匡扶社稷,为国定势,实在是劳苦功高,不必在意这些俗礼。快快入座,我与朝堂诸公也都好奇目下军务筹备如何,能不能够却贼于河岸?” 李潼倒是不想表现的过于跋扈,但见李昭德等几人也在阶前横席一侧端立,于是便也不再拘礼,跟随皇嗣升阶而上,等到皇嗣松开他的手臂才又退下来,躬身说道:“臣受命以来,便分遣各路军使典召诸府将士,到如今,神都周边已经聚甲五千有余……” 相关的情报,李潼早已经向兵部进行过报备,但眼下再复述一遍,殿中群臣仍然听得极为认真。毕竟将要面对的,是政变之后的第一大考验,只有经过了这一次的考验,眼下的局面才可以继续维持下去。 李潼一边汇报着军情,一边打量着眼下朝堂上的格局。 如今朝局初定,一些格局也都端倪可见。目下朝中第一人自然是凤阁内史李昭德,而紧随其后的还不是地官尚书狄仁杰,而是观国公杨嘉本。 得益于太平公主大力举荐,如今杨嘉本官居左卫大将军,可以说是南衙中的第一人。如果军权大小能够决定音量的话,那眼下朝中能够跟李潼拌几句嘴的,无疑就是杨嘉本了。 不过跟李潼眼下独掌北衙以及整个都畿道军权相比,哪怕是南衙第一人,其实也就那个样。 哪怕是朝廷征召其他地区府兵番上,且不说来的不会太快,而且李潼都畿道大总管之职一日不解,原则上而言,只要进入都畿道范围的府兵,都要受到他的节制。 狄仁杰作为地官尚书,在眼下朝局中位列第三。老实说这个位置有点尴尬,不上不下的。 如果狄仁杰是以鸾台纳言而居相位,起码手中掌握着封驳权,还能够跟李昭德掰掰腕子,可眼下他对李昭德却全无制约之力,甚至都不能压制住太平公主与杨嘉本的组合。 狄仁杰再往下,就是鸾台侍郎杨再思了,杨再思也是政变之后唯一还能保住相位的宰相。由于身后站着雍王,虽然风评不高,但是权柄却不小。 如果不是李潼分散投资,后续又一连占了几个宰相之位,全力支持杨再思的话,杨再思甚至都能跟李昭德掰掰腕子。 李潼这一派眼下在朝中占了四个宰相位置,分别是礼部尚书欧阳通、凤阁侍郎陆元方以及洛州长史郑杲,再加上一个杨再思。 但就算是这样,他在朝堂中也做不到一家独大。首先欧阳通是专门订制典礼,并不干涉政务,而郑杲也仅仅只是有一个大事上的表决权,同样也不实际行使宰相的权力。 其次眼下朝中宰相共有十人之多,李昭德一派的李道广、以兵部侍郎而担任宰相,狄仁杰一方的崔玄暐,则以司礼卿而进入政事堂。 另外还有尚书左丞韦巨源以及左散骑常侍薛稷,也都分别担任宰相。 看到这个执政班子,李潼也不知该要如何评价。 眼下政变刚刚结束,朝廷才刚刚派出使者奔赴诸道,在诸州县做出回应之前,中枢政令不出河洛,事权本就萎缩到了一个极点,结果单单政事堂宰相就安排了十人之多,可想而知当中绝大多数都是占位子的滥竽充数之辈。 当然,李潼也没有资格去笑话别人,讲到占位子,他才是最凶狠的。像杨再思与郑杲,本来都没有必要待在政事堂的,但他却蛮不讲理的把位子给占了,也就不能怪别人有样学样。 十个宰相中,李潼一人就掌握四席,李昭德与狄仁杰则各自带了一名小弟。剩下两个,韦巨源那是因为关陇仍然潜力极大,就算是死了一个豆卢钦望,也很难将关陇完全排斥在外。就连武则天时期,朝堂中都会给关陇勋贵们留下一个宰相席位,而不敢将他们彻底隔绝。 至于这个薛稷,则就有点意思了,他就是皇嗣李旦的人。天授革命之后,皇嗣便被幽禁在大内,群臣入拜都受到极大的限制。但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薛稷。 这个薛稷出身河东薛氏,但跟太平公主前老公薛绍一家关系不大,其人乃是薛元超的侄子,本身既是一个大文学家,又是一个大书法家。并没有太强的权欲之心,所以也颇得武则天的欣赏,大概也担心李旦幽禁生活太苦闷,所以特许薛稷可以出入拜见,跟皇嗣李旦算是一个文墨之友。 看到薛稷以左散骑常侍拜相,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他四叔是真可怜,被幽禁这么多年,基本上已经算是与世隔绝,乍一入世,哪怕身为监国,身边也根本没有亲信可用。 薛稷这个人,李潼接触不多,但了解却不少,毕竟他也是混文艺圈子的。通过武则天并不阻止薛稷入见皇嗣就能看出来,这个人基本上没有什么权术之能与权谋之心,只是按部就班的历任清职,甚至都没有担任过什么政务型的职位。 履历如此单薄,李旦都要推荐他担任宰相,这无异于把一只小白兔放进了狐狸窝,呲牙都不会呲,更不要说发挥出什么宰相职能了。 不过,让薛稷担任宰相,起码也表明了李旦的态度,那就是他并不甘心只做一个傀儡,哪怕用人不当,也要给自己的亲信以权位。薛稷待在政事堂,别管有用没用,就是李旦搭建起的一个招贤纳士的黄金台。 就连李潼这样的尴尬名位,都能招揽到一批为他所用的人才。李旦的名位无疑要正的多,既然已经表达了态度,就不愁没有人依附过去。 更何况,李昭德与狄仁杰这两个大佬虽然各自不乏私计,但整体上的大局观还是挺强的,所以也并不担心他们为了巩固各自的权势而选择完全架空皇嗣。 不过就算他们各自不乏相忍为国之心,但在面对一些特殊情况的时候,仍然可能会做出有悖于皇嗣意愿的选择。 当李潼将军务交代一番,并表示自己接下来便要返回黄河南岸的前线、继续整军备战,并推荐二兄李守礼担任左羽林将军代替他掌控北衙禁军时,不待几位宰相开口,李旦已经先一步点头同意。 “家国逢此危难之秋,幸在宗家有此壮义勇力,安危与共,这是当然之意!雍王安心备战,潞王内保家室安宁,憾我宿务系身,否则当披甲与儿郎共诛国贼!” 尽管监国时间不长,但李旦也在努力进入角色,如今已经不再像刚刚出宫时那样手足无措,说出这番话时,更有一份不容拒绝的气势。 人所处的位置不同,诉求便不相同。或许在一些大臣看来,雍王兄弟们过于势大,久则难免会对皇嗣权威产生威胁。 但对眼下的李旦来说,有这样的强力侄子于朝,也能帮他震慑住满朝虎狼大臣。无论是不是饮鸩止渴,起码如果没有李潼存在的话,李旦想要将他笔友薛稷任为宰相可能都会遭到朝士们的劝阻。 随着李旦开口,这件事就敲定下来。毕竟就算要削弱雍王权柄,在朝这些老狐狸们也不会选择在这样一个时节,粗暴的阻止潞王进入北衙。 军事谈完之后,李潼便退入自己的席中。 他这里刚一坐定,从尚方少监新任宪台中丞的张柬之便起身说道:“臣参司属寺司封悖礼,多拟乱号……” 与此同时,刑部尚书杜景俭也出班奏道:“臣近日推审案事,惊觉谏议大夫王美畅涉于曲隐,请暂夺王美畅供奉之用,复于清白后再以美职加授!” 听到接连有人发声,李潼便微笑起来。他要搞王美畅,根本不需要自己出手,只需要稍微流露一下自己厌恶王美畅这一态度,就凭王美畅那点小心思,有的是人要站出来打杀这股邪风,让这位所谓的国丈认清楚自己到底是老几。 0494 才不配位,必受其殃 王美畅如今官居谏议大夫,掌侍从赞相、规谏讽喻,可以说是皇帝的智囊顾问团。 这样的职位,一般都是最为信赖或者颇为欣赏的人才能担任,虽然本身权柄并不高,但却能够直达天听,与君王的关系较之一般朝臣要更加亲近得多,往往就容易出宠臣、幸臣。 不过王美畅本身身份便特殊,作为皇嗣的老丈人,虽然不是正牌的,但却硕果仅存。而且王美畅有两个女儿都在李旦后宫,其中一个还生下子嗣。 所以其人担任谏议大夫这样的职位是非常合理的,朝臣们也说不出什么。 今日会议,王美畅也有份列席,而且位于供奉班列第一位置。至于另一个有着顾问参谋性质的散骑常侍薛稷,则直接列席于宰相班列中。 自从雍王登殿,王美畅望向其人的眼神就不乏怨毒。 此前受不住张循古的央求前往登门拜访,结果却被区区一个阉奴驱赶出来,甚至雍王还指桑骂槐的让王美畅将弹劾司属寺的奏书呈送省中,这对身为外戚新贵的王美畅而言,自然是奇耻大辱! 以前的王美畅久任外州,很少回神都,性格方面还是不失谨慎的。 毕竟当时环境如此,眼见到前皇后刘氏几乎被满门杀绝,较之他们家更加强势的窦氏也被打压得只剩半口气苟延残喘,王美畅自然也是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 但就算是这样,王美畅也没能躲过牢狱之灾,受到前冬官尚书苏干的牵连而被押回神都,只在刑狱中等待大祸临头。 不过随着政变发生,皇嗣出宫,情况便大不相同。王美畅不只免于一死,更因与皇嗣的关系而被任命为谏议大夫,得以入参国务机要。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眼见到刘氏、窦氏包括豆卢氏纷纷遭殃,偏偏自己却能熬到时局发生转机、否极泰来,王美畅自觉得不该浪费掉苍天给予的这份眷顾,他是势必要在时局中拥有一番作为! 此前远离中枢,对于朝中的局势,王美畅也是所知不多。但如今身在此中,王美畅便能真切感受到皇嗣处境的不妙。 眼下这时局,看起来圣皇已经被拘禁在大内,皇嗣也得以出宫监国。 但实际上,大权仍然掌握在雍王、李昭德与狄仁杰这些策划政变的人手中,甚至于就连太平公主这个女人都蠢蠢欲动。而皇嗣不过只是这些人推在台面上的一个傀儡而已,根本就掌握不到多少自主权。 同时,这几方藉由政变除掉豆卢钦望,也将他们打压皇嗣羽翼的想法毕露无遗,同样身为外戚的王美畅心中自然也是危机感十足。 他久不在朝,根基本就浅薄,远远比不上豆卢钦望,如果还不能防患于未然,提前做出一些应对,若等到这些人继续加大力度剪除皇嗣羽翼,那么就算皇嗣出面都未必能保得住他。 王美畅对朝情局势虽然不乏陌生,但眼下正逢旧秩序被打破、新秩序还在形成,所以这当中也大有可操作余地。 他首先便借着外戚的身份,联络上了同为外戚的司属卿唐善识,双方身份处境不乏类似,也有着共同的忧困,都因豆卢钦望之死而对自身安危不敢有乐观之想,自然也是一拍即合。 除了唐善识之外,王美畅又留意到被宰相李昭德打压得萎靡不振的清河张氏,以及因为不满狄仁杰安排而怨望不已的同族王勮。有了这些人靠拢过来,王美畅的小圈子便初步形成。 之所以将雍王兄弟作为第一个下手的对象,王美畅等人也是经过了一番细致权衡。 首先自然是因为雍王过于势大,掌握了整个都畿道大半的军权,宰相李昭德、狄仁杰等对雍王的提防也并不是一个秘密。他们两人甚至都不敢同一时间前往政事堂,就是担心雍王突然发难,将他们全都控制住。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们这些人手中几乎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三省六部九寺五监、包括南北两衙,唯一可以影响到的,只有一个宗正司属寺,就算要搞什么动作,也只能从这方面入手。 一番商议之下,于是便有了之前那一系列的举动,绕开他们根本不是对手的正面权斗战场,转而从家事方面攻击雍王一家。这在王美畅看来,自是一大妙计。 但是没想到,雍王之嚣张跋扈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一俟有所察觉,便对张家展开了猛烈的报复。这也让王美畅一时间有些发懵,不明白究竟是雍王过于嚣张,还是朝廷中的权斗路子本身就这么野。 但除了雍王的嚣张让王美畅深感羞辱之外,更让他感到愤怒的是队友们的不堪。清河张氏遇事则慌,根本没有一点身为名门大族的气概。 须知旧年他作为皇嗣外戚,面对武周一朝那么凶狠的打压与迫害,不也熬出了头?眼下的雍王就算再嚣张,难道还要比当年圣皇还要更加势大凶狠? 更可恨是王勮那个同宗,眼见情势不妙,竟然立刻反水,拒绝再与他们往来并商讨后计。 今日朝堂上,眼见雍王侃侃而谈、群臣全无异声,王美畅在羞恼之余,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有些错估了形势。或许雍王恃变幸进、根基浅薄,但如今掌握都畿道军权,在外患还没有完全扫除的情况下,不好贸然对其下手。 不过幸好眼下双方也还没有彻底交恶,毕竟雍王眼下所记恨还只是司属寺与清河张氏,既然这些庸流都不足与谋,王美畅也犯不上再跟他们共同进退。 就算雍王对自己有所迁怒,但他毕竟身份特殊,雍王还要忙于应对外患,也不好直接向他下手报复。或许还能请求皇嗣出面,缓和一下他与雍王兄弟的关系。 王美畅心里这么盘算着,心中对雍王的敌意也有所削减,虽然被羞辱一番,但怪只怪他听信邪言蛊惑,没有判断清楚形势,也算是自取其辱。 不过王美畅这里方有转念,便见到张柬之与杜景俭接连起身奏事,并将矛头直接指向了他。王美畅心中顿时一凛,下意识站起身来指着杜景俭怒声道:“杜尚书能否把话说得清楚一些?不知卑职究竟所犯……” 王美畅刚刚起身开口政变,李昭德蓦地自席中立起,垂眼向下望去,沉声道:“今日殿中司礼是谁?叉出施刑!” 观风殿朝议氛围虽然稍显轻松一些,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全无朝议。最基本的一点,当臣子遭受什么弹劾攻讦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伏地听诉并请罪,哪怕是位高如宰相,也决不可当面反驳回去。 如果没有这样的规矩,朝堂就成了互放嘴炮的地方,那还成何体统? 李昭德起身呵斥刑罚今日在直的司礼官员,但目标当然是王美畅。 因为与皇嗣的关系,王美畅多年来辗转外州,完全没有在中枢待过。虽然此前也恶补过一些朝仪礼节,但观风殿过于宽松的议事氛围,又让他在情急之下将脑海中那些礼仪规矩抛在了脑后,一时间便乱了朝礼。 当听到李昭德呵斥后,王美畅也猛然醒悟过来,忙不迭出班伏地叩首道:“臣失礼,臣有罪……” 李潼站在席中眼见到这一幕,心中顿时一乐,同时忍不住感慨,就王美畅这全无城府、七情上面的样子,究竟谁给你的胆量居然敢在神都这汪深不见底的浑水中荡漾? 别的不说,就堂上这几个老狐狸,真要用心整你的话,一天死上八回都不带黑天的! 心里这么想着,李潼又转过头望向上席的他四叔李旦,挺好奇他四叔究竟会怎样处理这个活宝丈人。 大唐立国以来,便非常注重中枢权威的建设,所以在朝礼方面也有着非常严格的规定,有的三品大员仅仅只是因为蹈舞礼不合格便被直接免职。甚至到了安史之乱的中唐以后,一些藩镇节度使都因为身体不好、不能行蹈舞礼而拒绝入朝。 眼下王美畅所犯的错,可不只是舞姿不够曼妙,而是在遭受弹劾的时候直接回嘴反驳,这性质又严重多了,绝不仅仅只是免职避嫌、事了归朝那么简单。 此时,殿上的李旦脸色也是难看到了极点,王美畅因为是他的丈人才得以入朝,结果却犯了这种低级错误,那不异于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如今的他正需要树立自己的权威,却发生这种事情,一时间也是气得脑壳发懵。 最终皇嗣开口直接当殿免了王美畅的职事,并交由宰相、礼部尚书欧阳通负责审断王美畅殿中失礼之罪。 听到这一安排,发声的李昭德并坐在席中的狄仁杰眉头都微微皱了一皱,明显是有些不满意,各自看了李潼一眼,倒也没有再发声反对。 至于李潼,则忍不住叹息一声,他四叔可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就这种猪队友,如果落在他手里,那是直接放弃没商量啊,但李旦却似乎还想保下王美畅,否则便不会将王美畅发礼部而是直接发送刑部了。 0495 天家情浓,爱屋及乌 朝议结束后,除了留侍待制的官员之外,其余朝臣们则都返回皇城处理省务。 皇嗣李旦又邀请李潼在上阳宫里作一次家宴,李潼却以军务为重给拒绝了。 眼下上阳宫主要由南衙将士驻守,虽然他四叔直接下手搞他的几率很小,但李潼也不想冒这个险找刺激。曹操当年见汉献帝还被吓了一身白毛冷汗,他也实在没有必要为了贪一口吃的就把自己置于险地。 更何况,李潼也猜到他四叔请他,多半是要给王美畅求请,李潼实在懒得搭理。他甚至不打算让欧阳通接手这件事,准备先给王美畅盖上一个流放的章,然后直接发往刑部,让别人继续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活宝。 李潼归邸后,正遇上送完张氏返回的李守礼。 兄弟两人一起入堂,李守礼又跟李潼讲了讲前往清河张氏所历之事,特别在讲到张氏得悉根本不能从这件事当中获得丝毫好处时、那副如丧考妣的反应,李潼也忍不住笑起来。 时下的世家大族,既不像魏晋南北朝时期那样有着深厚的乡土基础,也不像中唐以后凭着科举还能散发余热,之所以还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也只是世道惯性使然。 但其实说穿了,也就是那么回事。像他奶奶武则天,直接把薛怀义安排给河东薛氏,河东薛氏也只能捏着鼻子忍受下来。 李潼这一次本来是打算干掉清河张氏几个人稍作立威,警告其他人没事别老给自己添堵。不过这一次清河张氏表现得过于顺从了,倒让他感觉有些索然无味。 毕竟态度强硬、有仇必报是一回事,但如果给人以没完没了、气量狭隘却是另一回事。 如果真给人一个睚眦必报的量小印象,这对他日后回归神都都有一定障碍,神都朝臣们都在他四叔李旦麾下任过职,难免就会担心这会成为一个污点而不容于新朝,索性铁了心的一条道走到黑。 想了想之后,李潼又说道:“转告张家,划出近畿几个庄子,用来供食道德坊的道观。” “阿母我自供养,不需那些邪人进奉,我也不愿再与他们有什么往来!” 李守礼闻言后便瞪眼说道。 李潼没好气白了他一眼,又解释几句:“张氏富贵传家,近畿多有产业,割出一部分另做他用,只是寄名道观之下,田桑经营、耕织所出,我另使人负责。” 李潼眼下在神都倒是有不少产业,像是杨丽在新潭周边拿下的那些仓邸还有两市中的铺业,再加上累受封赠的各类园业,维持王府日常用度大有盈余,而图谋大事又是杯水车薪。 未来他又要长期留守西京,等到再回神都时,那就真的是要不成功便成仁了,所以在离开之前,他打算将这些产业进行一个整体的统筹分配。 大内拥有着庞大的宫人群体,尽管李潼已经将此事揽在了身上,但眼下也没有精力去进行具体的安置。上官婉儿仍想留侍在他奶奶身边,所以李潼打算将这件事交给上官婉儿去具体操办。 未来西京方面的飞钱以及各种宫造收入,李潼是不打算再往神都输送。他也并不清楚未来朝廷将会如何安排他奶奶的衣食用度,索性就用自己这些产业经营所得供他奶奶日常花销之余,也作为安置大内宫人的一个基金。 他所设想的模式是,通过故衣社吸纳青壮劳动力在城外田庄中耕作,而大内宫人们则在神都城里建立一些手工工坊,男女搭配、共谋生机的同时,也陆续将他们进行婚配,组织家庭。 如此一来,既能维持他奶奶的生活标准,也能在他奶奶余威庇护下、使得朝廷不便插手,从而有序的将宫人与故衣社那些青壮光棍儿们生产、生活都安排起来。 杨丽的那些产业,都是挂靠在李潼名下,李潼也不好太过肆无忌惮的洗劫这个小金库。至于他自己名下产业,他也不清楚能不能够满足这么大的需求,当然是越多越好。 所谓破财免灾,清河张氏惹他的时候就该有这样一个觉悟。合籍认亲之事虽然丢了一个大大的脸,但好处却没落在李潼这里。交上一笔保护费,换取李潼不再对他们施以迫害,他们还算是赚到了。 反正就算李潼这里不出手,就凭张家跟王美畅一起搞事情,朝堂上其他大佬也不会轻易放过张家,李潼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妄作坏人。 讲完这些小事,李潼又跟李守礼讲了一下他将担任左羽林将军的事情,李守礼听到这一安排,不免有些忐忑:“三郎你觉得我能做得好?” “接下来神都城中,或仍难免各方角逐,但大的军事动荡不太会有。泉男产将会继任左羽林大将军,营伍中也不乏诸将呼应,二兄你只需日常勤于值宿、保证祖母安危,一应任免勤与祖母商议,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虽然扔不排除他奶奶贼心不死的可能,但目前局势而言,他们兄弟便是他奶奶最可靠的保护人,无论换了谁,都不会像他们这样全无杂念的维护武则天,武则天当然也明白这一点。 所以李潼才会放心将李守礼安排进北衙,给他奶奶做工具人。至于北衙中最为精锐的千骑,李潼在权衡一番后,还是决定带走。 千骑除了战力不俗之外,最大的特点就是纯粹,不像南北衙中其他卫府那样有着各种各样的痕迹影响。 经过他一番整编后,千骑将近有四千人,如果能带入关中,再加上关中早有的敢战士精锐,他手中便能掌握一支真正的忠勇精军,这将是他对付那些关陇残余势力的最强依仗。 抛开那些很难量化的政治资源,千骑便是李潼从他奶奶手中分到的最大一笔产业,以此为基础,他的关中霸业才有实现的可能。 且不说李潼兄弟在府中商议诸事,皇嗣李旦在退朝之后,便返回了上阳宫的甘露殿。 他这里还未及坐定,便有宫人来报王德妃病情又有了反复,李旦闻言后忙不迭起身往内殿行去。当他来到寝居外时,此处已经聚集了许多的人,包括其他一些妃子以及仍在襁褓中的儿女们。 或许是因为生存环境的恶劣,李旦内宫中并没有太多乌烟瘴气、勾心斗角,特别是在刘皇后与窦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之后,更有一种相濡以沫、相依为命的亲近和气。 王德妃身体本来就颇为柔弱,幽居禁中这些年,虽然衣食无缺,但却了无希望,所以常有一些病痛缠身。 相对于皇后的方正与窦妃的强势,李旦也更偏爱这样一位小鸟依人、视他为天的柔弱妃子,但如此厚爱下几番孕产,不免让王德妃元气更加亏空,哪怕如今一家人已经逃离囹圄,王德妃的健康状况仍然颇为堪忧。 来到居舍外,李旦无暇关心周遭家人们,径直入内,转过屏风便见王德妃正软偎于其妹妹王芳媚怀中,柔若无骨,俏脸上则有几分病态的嫣红。 及至听到脚步声入内,二姝转眼见到李旦行来,忙不迭准备起身迎接,李旦却箭步冲至榻前,胳膊小心翼翼穿过王德妃腋下,动作轻柔的将之按在榻上,并柔声道:“娘子有恙在身,本就辛苦,我却困于外务,没有太多时间居室陪伴” “家国中兴,天下俱仰殿下一身,妾一介内庭妇流,怎么敢贪顾私室的温存就、咳咳妾或是福缘浅薄,难承溺爱重恩,但幸在苍天垂怜,终于有幸能与殿下并守于天明。恨我这一身病痛,配不上家国欣欣之态,不能蹈舞为贺,祝欢殿下,却还要让殿下劳心牵挂” 王德妃体质柔弱,气息也是断断续续,讲了几句,便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李旦本就爱极这妃子,眼见其人被病痛折磨得如此辛苦,心疼得眼眶都微微泛红,只是低声道:“娘子少言聚气,我今夜就守在此处,哪里也不去。” 说话间,他示意旁侧的王芳媚将汤药端来,亲自为王德妃送食。王德妃饮了几口汤药,恢复一些中气,又对皇嗣微笑道:“往年长忧不能得见明日朝阳,但如今总算守得晴天,殿下得见臣民,外朝才士忠心辅佐,内庭儿女欢乐成长,妾再无所忧、再无所惧,哪怕此刻” 李旦忙不迭抬手掩住王德妃的嘴巴,瞪眼道:“说得什么话!此生还有长年要与娘子共守,不只今日,还有无数的明日!” 服过药之后,王德妃感觉舒服了一些,便在皇嗣的陪伴下酣然睡去。 “殿下,外厅已经备好了餐食。” 有宫人入前禀告,李旦摆摆手示意宫人不要多说,俯身于王德妃脸侧听到呼吸声比较平稳,这才松了一口气,踮起脚轻轻的走出了寝居。 来到外厅,看着满桌的精致餐食,李旦却实在没有胃口进食,他枯坐片刻后才开口道:“大郎等完成今日课业没有?速去将他们唤来,我有事要吩咐。” 0496 五子登门,前倨后恭 积善坊雍王邸中,乐高匆匆登堂来告皇嗣诸子来访,李潼听到这消息,眉头不免皱了一皱,但想了想之后,还是招呼上仍在跟娘娘房氏赔罪的二兄李守礼一同出迎。 “三郎你知不知那几个小子来我家是为何事?” 李守礼对皇嗣的几个儿子印象并不算好,尽管彼此之间也没啥接触,但哪怕就连李守礼这大大咧咧的性子,也能觉出皇嗣的儿子们对他们兄弟颇有敌意。 李潼对那几个熊孩子自然更加没有什么好印象了,但眼下人都已经到了府前,也实在不好拒之门外。 听到二兄这么问,他便叹息道:“若所料不差,或是为王美畅之事来。咱们这个四叔啊,也真是重情重义。” “王美畅殿中失礼,这是群众所见,已经成了朝中一个噱谈。就算皇嗣殿下要保住他这拙亲,自己开口,谁又敢拒,何必拿这种事情来骚扰我家!” 李守礼也从李潼口中得知王美畅在观风殿中犯的蠢事,很是幸灾乐祸了一番,听到这话,顿时皱起了眉头,同时不免狐疑道:“皇嗣自己想救却不救,反而让儿子们来求三郎你,这是不是要让三郎你也受王美畅所累、为世人取笑?” 李潼本来还有些烦躁,闻言后则乐起来,抬手敲敲李守礼脑壳,这种动脑子的事情,你就别瞎操心了。 皇嗣重情重义,或许想保下王美畅,但还真不适合自己出面。王美畅在朝时间不长,却已经犯了众怒,情急之下又犯了那种低级错误。 皇嗣如果直接出声保下王美畅,那是直接将自己摆在了群臣的对立面,那大家答应还是不答应? 如果不答应,这无异于直接无视了皇嗣该有的权威,彼此关系会降至冰点。可如果答应了,那么之后再遇到此类事情,又该要怎么处理? 说话间,兄弟两人便行至前堂。与此同时,对面府员们也恭恭敬敬的将皇嗣的儿子们引入府中。放眼望去,从大到小五个小萝卜头,看上去倒是颇有喜感。 但李潼眉头不免皱得更深,他四叔直接将儿子们全都派来,如果真是为了给王美畅求情,那是人情相欺,不给他留拒绝的余地啊! 可问题是,你老丈人干了啥事,你没点逼数吗?老子不落井下石、直接弄死他,已经是给你面子了,你跟他关系好,他俩闺女都给你了,你还打算给我匀一个还是咋地? 且不说李潼心中抱怨,对面五个小萝卜头眼见二王行来,以李成器为首,纷纷加快了脚步,年纪最小那个、也正是王美畅的外孙李隆业更是因为小腿太短跟不上几个哥哥,眼见自己落后,咧嘴便要哭起来。 “成器携诸弟,见过两位阿兄!” 走在最前方的李成器先一步到了李潼兄弟面前,这一次见面倒不像以往那么倨傲,有板有眼的拱手为礼并微微欠身,似乎是觉得这样打招呼仍然显得有些单调,本来绷劲的脸上又挤出一丝硬笑:“冒昧来访,虽受阿耶所遣,但成器得闻两位兄长近日所行壮迹,心中也是佩服仰慕,早就盼望能身前受教,见贤思齐!” 本来挺客套的几句话,李潼听到最后几个字,脸色顿时一黑,见贤思齐?你他么还想跟你二大爷比比啊? “不是见贤思齐,是踵迹而行!阿兄是咱们宗家勇壮,是我们后生幼小都要效从的榜样!” 李成器还没意识到自己犯讳失言,后边赶上来的李隆基已经连忙发声补救。 而李成器听到这话后,脸上也顿时一慌,忙不迭又连连拱手点头道:“三郎说得对,是小弟失言!久居禁中,人事生疏,请两位阿兄见谅、见谅!我绝不是、绝不是有意……” 李守礼见到李成器紧张成这模样,倒是不怎么在意,摆手呵呵笑道:“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过失,谁还没有失言的过错,不用紧张。” 李潼瞥了他这个二兄一眼,你小子心可真大,别人对你好一点,就能让你改观。这特么眼前几个小萝卜头,一个个可都是还没长大的狼崽子啊!你刚才那股警惕心呢? 李守礼这个性格,倒也有好有坏,起码李潼不用担心这个二兄会憋着坏的要针对他搞事情。如果不是李守礼这个性子,此前张氏闹那一通,也没那么轻松就搞定。 至于眼前这几个前倨后恭的小萝卜头,李潼就大有保留了。起码之前几次见面,李成器对他所流露出来的敌意那是不作掩饰的,眼前摆出这样一副恭谨模样,不用说肯定是出门之前被他四叔教育了一大顿。 但就算是这样,基本的对答上都犯了这么失礼的口误,这要是别家老子还罢了,你亲二大爷你都当着人儿子就这样,可见眼前的作态只是流于表面,心里还不知道憋着什么坏呢。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不过李潼也懒得跟几个小家伙儿玩心计,先是点头算作回应,然后便让人吩咐安排中堂待客。 这时候,李成器又上前说道:“临行前,阿耶有嘱,往年起居并不自在,所以难免礼慢。但如今出入已经从容,就不能再作失礼,此番入府做客,是一定要登堂拜望伯母,问候起居。” 这么说倒也合情合理,于是李潼便举手吩咐乐高赶紧往后堂去通知,自己则与二兄领着五个小萝卜头徐行于后。 “阿兄这座府邸,真是宽大啊,难得是井井有条!之前授课学士有言,我们兄弟日渐成人,也该要出宫就府。只是许多人事仍然陌生,到时候一定要常常过府请教,还请阿兄不要见怪少弟们愚不经事。” 行走间,小李三左右打量着王府格局,并一脸笑容的对李潼说道。 “往常我也难免此困,只怕出宫后不能妥善处理家务。但这都是多虑了,我家儿郎即便愚不能事,但总会有府员居席备问,不要耻于下问,自立并不困难。” 看那小子眼珠子转挺快,李潼下意识加快了步伐,总觉得这小子是在窥探他王府布局,打算真要搞个踵迹而行。寻常人家九岁出头的娃娃,或许还没有这个概念,但对这个小李三,李潼觉得不能常情度之。 王府前庭后堂,距离还是挺远的,走了一段距离后,那年纪最小的李隆业就呼喊腿疼,于是便让他们兄弟随行的宫人抱着前行。李隆基还不忘解释一句,是因为这个小弟弟自幼体弱,并不是刻意失礼。 看着这小子一板一眼、面面俱到的样子,李潼总觉得有点似曾相识,但也不免叹息,小家伙儿终究阅历不深,急于把那一点稚嫩的精明都表现出来。把你三兄勾的心痒手痒,何必呢? 一行人抵达后堂时,后堂也早已经做好了待客的准备,两位王妃伴着太妃房氏站在堂前迎接。 李成器又连忙率着几个弟弟入前见礼,房氏也只是淡淡点头。 她平日虽然不乏和气,但那只是针对家人,经历过往年一番苦难,对于陌生的人事实在很难热情起来。 不过当视线落在那迈着小短腿跟在兄长们身后亦步亦趋的李隆业时,房氏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几分笑容。或许是没能享受身为人母的补偿心理,儿郎长大后也不再依偎身前,房氏对这样的小娃娃还是颇为喜爱。 那个李隆业的确是长得粉雕玉琢、眉眼可爱,推及其母,想必也是一个美貌至极的女人,所以他四叔才那么爱屋及乌,不忍放弃掉王美畅那种猪队友。 入堂后各自入座,房氏特意让那个李隆业坐在自己席侧,并吩咐家人们张罗各色点心吃食,甚至不顾李幼娘的小白眼,将其玩具也都取出来,统统摆在李隆业的面前。 李成器仍然一板一眼的说起李潼早前在云韶府帮他们应对武懿宗刁难的旧事,讲起当时没来得及道谢,到现在才有机会入府道谢。 李潼听着这小子话只是叹息,不用多想,这肯定是他四叔教的,可问题是这小子太刻板了,明明见到小弟已经逗得太妃挺开心了,再讲起旧年相处尴尬的往事,这不是明摆着要破坏气氛吗? 于是李潼也只是随口回应几句,乐得就这么兜圈子,他还没想好该要怎么拒绝他四叔呢。 趁着众人都不留意,李隆基借着帮李隆业摆弄玩具的时候,突然伸手掐了一把李隆业那小粗腿,李隆业顿时抛开手中玩具,哇哇大哭起来,指着李隆基嚎叫道:“三兄、三兄……” 李隆基一把保住了他,同时回身给长兄李成器打了一个眼色,李成器这会儿也终于醒悟过来,忙不迭起身跪在房氏席前咚咚磕头,同时口中呼道:“求伯母、求阿兄们可怜五郎他……” “这是怎么回事?” 房氏还在关心的想要用玩具逗大哭不止的李隆业,眼见这一幕,不免一慌,下意识转头望向李潼。 李潼这会儿也眯起了眼,看着李成义等也都后知后觉的起身跪在太妃席前,五个小萝卜头包括被李隆基揽在怀里还在蹬腿嚎哭的李隆业,心中不免一叹,他这个四叔这个家长、这个监国做的也真是不容易。 0497 兄友弟恭,情不能忍 几个小子悲悲切切,但总算是把话说清楚,果然不出李潼所料,正是要为王美畅求情,希望雍王能够出手搭救一下。 “阿姨本就体弱多病,困于大内这些年,也都难得妥善的调养。幸在王大夫入朝,家人能常常相聚,精神才有了一些转好。但若再突闻噩耗,恐怕是……” 李成器讲到这里,也有几分动情,眼眶红红,哪怕是演的,但也比刚才那种流于表面的故作恭敬要好得多,他眼泪汪汪望着房太妃与雍王:“幼失所恃,我最清楚当中的凄苦,实在不忍心五郎小小年纪就承受这种苦痛……求伯母、求兄长们怜惜,但能救回王大夫,让阿姨能够安心调养,我们兄弟感激不尽!” 李隆基也适时将揽在怀里的李隆业推到房氏席侧,也是因为看出这位伯母对他家五郎确有喜爱,想要凭此激发更多怜惜。 至于那个李隆业,虽然年纪太小,还不了解当下的局面,但见几位阿兄都是这副模样,更是咧着嘴大哭起来,也忘了追究三兄刚才掐痛他的事情。 一时间,整个厅室中都充斥着几个小萝卜头的哀哭恳求,就连侍立在厅中的婢女们都面露不忍之色。 而刚刚将其生母送入道观修行的李守礼在听到李成器的悲哭后,一时间也是感同身受,觉得眼角泛酸,一边抬手擦着眼角,另一手则悄悄扯了扯李潼的衣角。 李潼手掌自案下探出,一把拍开李守礼那搞小动作的手,并没好气白了对方一眼。没有城府的人,感情悲喜就是这么直接,你觉得眼前几个货可怜,咋不想想正是王美畅他们搞小动作,才害的你们母子分离! 再说又能有多可怜?老子爹娘全没了,自己小命都丢了又捡回来,不还照样活得挺欢乐。 你们起码还有一个爸爸,还在用心维护你们家庭的完整。与其说是卖惨,李潼倒觉得像是炫耀,如果不是因为我四叔,直接把你们几个萝卜头都炖了。 李潼倒也并非全无感情,不要说眼前几个确有血缘关系的小子,哪怕是禁中那些瓜葛甚浅的宫人们,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都愿意提供帮助,安排好她们的往后余生。只是这几个小子,无论过往交情,还是逻辑,都打动不了他。 与李潼一样,对几个小子卖惨无动于衷的,还有一个房氏。 房氏刚才的确对李隆业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儿流露出喜爱之情,但那是在不影响自家生活前提下、一点出于本性的善意流露。 可是现在听李成器哭诉恳求,情绪便下意识的收敛起来,脸色也转为了平淡,甚至都不再关注李隆基推到自己身侧那个哀哭不已的李隆业。 她虽然并不清楚王美畅究竟因何遭殃,但听李成器哭诉中讲起朝中重臣不能相容,皇嗣都不便出手搭救,反要求助于雍王,她便下意识不愿让儿子趟这汪浑水。 这也无怪房氏凉薄,任谁经历往年那种凄楚,对人对事也都会有所保留,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她的确挺喜欢粉雕玉琢的李隆业,也愿意看到这个小侄子能够快乐成长,但如果因为这一点喜爱,就把她自己的儿子推出去与朝臣们纠缠作对,房氏绝对不会答应。 凭心而论,皇嗣李旦对他们一家的确不错。早年幽居大内,他们一家几乎无人问津,但逢年过节,皇嗣都还记得派遣宫官慰问,且多有厚赠礼货,乃至于成为灰暗生活中仅存的一点微光。 房氏也的确对李旦这个小叔子心怀感激,并且愿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予回报,比如帮忙在坊间走访良医良药、帮助王德妃调养身体。 假如王德妃果真不寿,她也舍得倾尽半数家财帮王德妃搞一个哀荣风光,甚至于将李隆业收养在邸、避免遭到其外公牵连都可以。但前提是不要将风险引入自家门中,不要给儿子增加人事困扰。 毕竟,皇嗣旧年对他们家的善意也只是这个程度。否则房氏便不至于在惊闻噩耗的情况下,要凭着自残身躯才能见上垂死复生的儿子一面。 房氏从来也不觉得,因为自家处境好转,她就能够凭着自己的意愿去挥霍儿子们舍命搏来的这份从容。 所以李成器等人的哭诉非但没有更加激发她心中的母性,反而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麻烦,只是因为涵养才没有将烦躁流露于面上,但心里已经在思忖该要如何拒绝这桩请托。 “你们几个也不要哀哭,毕竟眼下王大夫之事还未有决议。” 不待房氏开口拒绝,李守礼已经感同身受的先一步开口说道:“就算王大夫不能幸免,一定要南市刑场走上一遭,咱们兄弟厚备棺椁、也能一尽人事。我家道德坊里新捐一座道观,再广请一些大德高僧、勤做法事,能让王大夫去的安详,也让生者少留遗憾。” 李潼闻言后不免一乐,待转头望向这二兄,只见李守礼一脸的真诚,似乎真的是言出肺腑,想帮帮几个小兄弟,而不是有意的出言讥讽。 但越是真诚发言,在这种情况下越是让人无法接受。 五个小萝卜头里年纪小的几个还没反应过来,但已经十五岁的李成器是能听明白的,听这堂兄语气似乎王美畅是真的活不成了,李成器神情不免一慌,然后膝行转至李潼身前,擦一把脸上的泪花又紧紧抓住李潼的袍带哀求道:“求三兄救一救王大夫……我知、我知此前我骄狂任性,几次触怒阿兄,是我年少懵懂,往后一定恭事……王大夫安危,关乎阿姨生死,求三兄你能不计前嫌、三兄你在朝中,是有一言定事的重威,只要你发声、” 眼见李成器这幅态度,李潼眉头微微一皱,他起身拉起李成器,望着对方犹显稚气的脸庞,沉声道:“故事不必多说,但成器你此番恳请,让人动容。若非皇嗣殿下严嘱,我怕难见少弟们如此情真。” “不是的、不是……就算没有阿耶训令,但见王阿姨疾病缠身、熬得辛苦,见五郎幼少便要经受失亲之痛,我、我也心疼得很。阿耶于朝中不便发声,眼下唯三兄你能救下王大夫……” 李成器连连摇头,眼里虽有几分挣扎,但在看了李隆业一眼后,又转回头一脸真诚的对李潼说道。 “成器能作此言,让人刮目相看。这件事,我应下了!你们兄弟几个也都起来吧,亲门家室之中,哪用作这些虚礼做派!” 李潼略作沉吟后,便点了点头。 “三郎,你、你不要勉强……” 房太妃闻言,脸色变了一变,当即便要发声劝告。 李潼闻言后摆摆手,打断娘娘的话语,笑语道:“娘娘请放心,王大夫所犯本就不是什么大罪,殿前失仪确有不妥,但也没有必要从重处罚。我只要稍作表态,告诫时流不要借题发挥,再扰神都来之不易的平静。” “多谢三兄、多谢……” 李成器等人听到这话后,连连对李潼点头道谢,李隆基、李隆范等也都破涕为笑,只有那个年纪最小的李隆业还在蹬着腿干嚎,大大破坏了转悲为喜的气氛。 “这件事,我应下了,明日朝堂便可论事。” 李潼拉着李成器的手继续说道:“至于你们几个,心怀这样忧事,今日登门也非专心为客,我也就不再留用餐食招待了,坊间陋食,想也不及上阳宫精美。趁着天色仍早,赶紧回宫禀告皇嗣殿下,宗家少勇群立,为的不就是内外不失呼应?” 几个小子也的确没有心情多留,闻言后便都直往厅外行去,想本就比较楞的李成义,甚至都忘了向太妃行礼告别。 李潼将这些都收在眼底,心中也是冷笑不已,他的确犯不上跟几个小家伙儿玩心计,但人情冷暖、各自心知。都是面子亲戚,既作非分之请,那么有得有失也都是当然之意。 及至几个小子都行出内堂,李潼突然抬手拉住了跟在兄长们身后的李隆业笑道:“小五郎实在生的可爱有趣,娘娘对他亲爱也非一般,能不能留在邸中娱亲几日?等到王阿姨病体转好,可随时着中使接回宫中。” 李成器听到这话,脸色变了一变,而李隆业则有些害怕这个堂兄,拧着小屁股要摆脱李潼,并大声嚎叫道:“我不、我不!我要跟阿兄们一起,我要回宫……” “五郎你收声!伯母和堂兄们喜欢你,你就留下来!你阿母病得不能自理,也照顾不了你,阿兄们还要勤修课业,没人伴你玩耍……” 李成器转回头来安慰着李隆业,倒是颇有长兄的威严,李隆业不再吵闹,只是兜着满眼泪花,拉着兄长手指连连道:“阿兄记得来接我……” 李潼看到这一幕,颇有后世那种兄弟姐妹逐个送人的苦情戏既视感,老实说心里是有一点犹豫。但很快眸光又变得坚定起来,大家都是李家人,凭什么要看你们兄友弟恭的秀我一脸? 于是李隆业便被留了下来,其他四兄弟则被府员们送出了王府,一俟登车,李成器脸色霎时间阴冷得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能够做出来的表情。 0498 以支凌干,铭记此辱 兄弟们同车而来,回去的时候,虽然只是少了李隆业这个小豆丁,但车厢内空间宽松不少。 完成了阿耶所交代的任务,几个小子心情都轻松不少,仅比李隆业大了一些、不过六七岁的李隆范更是在车中拍手笑道:“五郎总是爱啼哭、最吵闹,真不知伯母喜爱他什么?这可好得很,家里没有五郎吵闹争抢,我能好好戏乐……” “你住口!” 一直压抑着的李成器听到这话后再也忍受不住,挥起拳头重重砸在车板上,顿时吓了几个小兄弟一跳。 李成器视线在三个小弟脸上一一划过,口中则凝声道:“阿弟们,记住今日、记住今日这番屈辱!记住雍王是如何羞辱咱们!” 听到阿兄语调凝重,几个小兄弟大眼瞪小眼,一时间都不敢随便说话。一直等到车上天津桥,李成义才略有迟疑道:“雍王羞辱了咱们?可是阿兄,咱们入拜伯母,哭求雍王,这不都是阿耶吩咐的吗?” “蠢!你怎么不想一想,阿耶为什么要这么吩咐咱们?谁家父母,大凡还有别的选择,会忍心让自家儿郎去别家门庭作践自己!” 李成器抬手给了李成义脑门一巴掌,语调仍是愤愤不已:“祖母已经在囚大内,阿耶出宫监国,已经是社稷之主,居然连包庇一个外亲都不能亲自出面,竟还要让咱们去求雍王那个宗家败类! 雍王恃功骄横,根本不将咱们兄弟放在眼中!他自己也说了,只是一桩小事罢了,可他却偏不直接应承下来,一定要看咱们兄弟啼哭出丑,这难道还不是羞辱?他是以支凌干,羞辱咱们,取笑阿耶!咱们兄弟在他眼中难道只是猫狗之属,还要收养在邸、供他娱亲!” “雍王竟然这么狠恶!” 李成义听到这话,顿时也瞪大眼,然后一脸焦急道:“既然阿兄你已经看破了他的刁恶用心,怎么还能把五郎留下?咱们赶紧回去,接回五郎,绝不能让兄弟受他欺侮!” “二兄你放心罢,雍王就算看轻咱们,毕竟还有阿耶,他怎么敢欺辱五郎!更何况,这一次登门,本是王氏外亲惹祸在先,也该五郎承受这些!” 相对于李成义的乍惊乍恐,快要十岁的李隆基倒是镇定得多,同时皱着小眉头仔细分析道:“雍王说只是一件小事,也只是欺咱们年少无知、刻意逞强罢了。就连阿耶都忧愁不已,他哪能轻易做到。就算做得到,也要费一把力气。留下五郎,只不过是留一个借口博赏罢了。真要救出了王大夫,咱们来接五郎,难道还能空手入门。” “三郎说得对!他就是这种想法、这种心迹,阿耶说他是宗家能托事的少勇,还要咱们兄弟以他为榜样,这、这真是……” 虽然母亲已经离世很久,但李成器仍然深受影响,对雍王一家都全无好感,这一次因为阿耶厉训严嘱而登门折了自尊,不免对雍王一家印象更差。只是因为家教,终究不好直接说他们父亲教导错了。 “阿耶是有苦衷的,只怪咱们兄弟年少无能。早前是雍王率军诛了武家子,凭着这样的大功让人对他仰慕敬重。阿耶既是君主,当然不能直接说雍王恶劣,担心咱们不能谨慎守言,对咱们也不能吐露心意。” 李隆基又继续说道:“他现在势比人大,咱们再对他失了恭敬,会让阿耶难堪。不过,阿兄也已经长大,雍王也是一般年纪出阁,等到咱们兄弟出阁,张罗一批自己的党徒,就有了跟他较量的本领了!” “哈哈,我家三郎心计灵光!他们兄弟,也只是仗着年长几岁,先行几步,但咱们兄弟五个,比人比势,都不见弱!虽然后行几年,但还有阿耶扶助,自能追比上去。到时候,反要让他们兄弟在咱们席前哭告哀求!” 李成器很满意三弟的脑筋思路能跟得上他,一把将李隆基揽在怀里,对面的李成义眸子一转,做个鬼脸跪在车厢里面向阿兄和三弟嚎叫道:“求求两位殿下、饶过我李慎之吧,我是一个大蠢材、我是一个大恶人……” 如此一通搞怪,刚才那种屈辱压抑的感觉荡然无存,兄弟们归宫一路、笑声满途。 雍王邸中,李守礼看看在婢女们哄弄下已经玩得乐不思蜀的李隆业,又看看坐在另一席中的李潼,终于忍不住凑上来低声道:“三郎,你是不是对我不满?所以才扣下了这小娃娃,准备养大了代替我做你兄弟?” 李潼闻言后哼哼一声,怎么着,就凭你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我还得对你满意十足? 不独李守礼想不通,房氏也不理解李潼的做法,但她更担心儿子这一决定会不会惹麻烦上身,所以也说道:“三郎,皇嗣对我家虽然多有扶助,但你们兄弟如今也各自在事、分劳国务。至于他外亲既然获罪,自有获罪的道理,你们兄弟从容不易,如果觉得不忍拒情,我代你们入宫回绝……” “娘娘放心吧,这件事我有分寸。你儿子在事以来,又有什么失算?这件事所涉甚广,不便详说,但请娘娘放心,绝不会扰我家宅。” 李潼又安慰一下太妃,接着指了指李隆业说道:“我们兄弟已经过了膝前讨欢的年纪,娘娘久居内堂,又不乐出游,看顾一下这小五郎,也是打发一下闲暇时光。如果觉得吵闹,便让上阳宫再接走就是。” 听李潼这么说,房氏也暂且将愁绪放在一边,及至视线落在李隆业身上,脸上也露出由衷的笑容,并叹息道:“就让五郎留在这里吧,讲到吵闹,这娃娃怎比得上二郎。当年为了看顾这一个小子,那是配了足足十个娘子,倒是三郎你,有食则食,便溺自解,很是让人省心。” 听娘娘讲起襁褓中事,李潼与李守礼都不免尴尬的干咳几声,另一侧李幼娘则一脸兴奋道:“那我呢、娘娘,那我呢?” “你这娘子啊,可就苦得很……” 房氏讲到这里,神情转为黯然,不愿再多想那些凄苦往事,摆手道:“唉,别家孩儿,再怎么乖巧可爱,终究没有入心的疼爱。你们兄弟若果真怕我无聊,也该各自尽力!” 说话间,视线已经飘向另外席中几个儿媳,几名娘子自然娇羞低头,只是视线投向各自夫郎。 被娘娘催生,李守礼倒没啥特别的感受,如果不是不好公然明说,他倒想拍拍胸口表示自己一直在努力。而李潼则就是顺其自然,他明年才行冠礼,而且有鉴于他们李家这血脉传承,倒是不怎么希望太早就有子嗣。 他在后堂又待了一段时间,逗一逗那个李隆业。不得不说,他们李家血脉在没成长起来前,还是挺讨喜的,模样可爱,性格讨巧。 想到刚才他四叔家兄弟五个感情深厚的样子,李潼倒是很想破坏一下这份和谐,想将这个小五教成他家老四。眼前这个小娃娃四五岁的年纪,一切都还没有定性,如果就此生活在他家,耳濡目染的长大成人,也未必没有这个可能。 他四叔做皇帝的确做得一塌糊涂,但在家庭伦理方面,的确是堪称表率。 比如李隆基虽然对儿子们的提防与残忍,较之他们奶奶武则天还要更加过分,但对兄弟们是真的好,这一点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李潼就算未来履极,认真处理兄弟关系,也超不过李隆基。 至于说把李隆业收养到他们家来,这也不过只是一时噱念而已。就算他们家眼下还人丁单薄,但李守礼这个小马达也早已经开动起来,以后他们家真的是不愁米虫。 但如果王德妃果然不寿,李隆业没了生母的话,李潼倒是真有打算把李隆业收养过来,培养一下感情。 假使未来他真能将他四叔取代,让李隆业传承他四叔这一脉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毕竟其他几个年纪虽然不大,但各自秉性也已经端倪已露,跟他一样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至于说斩草除根,这纯粹一句笑谈。身为一个君王,在人伦方面还是要有一定操守,否则何以面对天下人。这跟他凭着一句“唯情活我”,在他奶奶手底下混日子是一样的。 当然,这还是更长远的打算,至于眼前,则就是因为王美畅这根搅屎棍。 老实说,李潼是真的不想搭理他四叔这请求,但人家已经做到这一步,不给面子也说不过去。起码这件事答应下来,他跟他四叔之间一些潜在的权位冲突能够缓和许多,因为他四叔要靠着他才能制衡朝士,在这件事情上会有一个淋漓尽致的体现。 未来就算有人进言,说雍王权势之大已经威胁到皇嗣的地位,那他四叔也得仔细想一想,你特么究竟是真心想帮我,还是想搞掉我的好侄子再完全架空我?你他妈是不是也想做裴炎? 总之,李潼只要能够在巩固皇权方面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未来就算有什么冲突,李旦也很难下定决心与李潼完全对立、彻底铲除雍王一系。 毕竟,李旦本身就不是一个心志坚毅的人,特别在权力博弈方面,完全没有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领袖气质。 0499 成器忤我,不堪为储 礼部本身没有刑狱,所以王美畅在被当殿夺职之后,便暂时收监在了宪台牢狱中。 宪台乃是如今朝中最为混乱的一司,而其所辖的刑狱管理上也是颇为混乱。王美畅不是没有经历过牢狱之灾,政变之前就被关在了司刑寺所属刑狱一个多月的时间。 那时候虽然处境同样颇为恶劣,但他作为皇嗣的外亲,还是有一些刑司人员对他不失关照。再加上当时他也不是推案的重要目标,所以虽然也是过得苦闷有加,但在有了甘心待死的觉悟后,反而能有几分心灵的安宁。 可今次入狱却感受大不相同,这是从人生的高光时刻被陡然打入牢狱之中。就在此前不久,他还做着更进一步、执掌朝政乃至于操作统序的美梦,却不想转眼之间便又再次沦为了阶下囚。 而且这一次入狱,雍王与朝中执政宰相都先后对王美畅流露不满,刑司官员们也都不敢施以照顾,甚至都还要争抢着落井下石。 因此,当朝会中王美畅被押至宪台刑狱后,便受到了宪台御史们的重点关照。一波没走,一波又来了。 这些御史们未必从属于哪一方,也正因此,他们更加迫切需要立功求表现。王美畅这种得罪三方大佬的狠人,自然就成了他们最好的狩猎对象。 因为前来参与推问的人实在太多,彼此之间甚至争抢起来,也就造成了推问不能正常进行下去。 尽管如此,王美畅的处境也算不上好,特别在看到一干御史们如此踊跃争抢推问他的机会后,他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估算也是越降越低。 最开始他觉得朝臣们总要看在皇嗣的面子上对他从轻发落,了不起革除官爵,发入民间。可是渐渐地,他就觉得这想法过于乐观,可能自己还要面临贬谪流放,而流放的距离也在逐渐拉远。 到了下半夜,侍御史徐俊臣入狱推案,推问的并非王美畅,但问案的现场就在王美畅狱室对面。徐俊臣凶名不必多说,而对面传来的惨叫声也实在配得上这份凶名。 更过分的是,徐俊臣一边用刑问案,还安排一名吏员就站在王美畅狱室外高声讲解那些刑具的名称以及效果。 身在这样的环境中,王美畅能够睡得着那就怪了,甚至那几乎没有间断的受刑惨叫声让他连正常的思考都做不到。 这一夜折腾下来,王美畅已经是形容枯槁、两眼中血丝密结,眼神更是涣散到了极点。他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早年间所承受那些折磨,真的是不算什么,接下来很有可能会沦落到生不如死。 清晨时分,有胥员入狱,直奔王美畅的囚室,王美畅对此茫然无觉,只是状似痴呆的坐在囚室内里。一直听到牢门被打开的声音,王美畅才陡然恍如触电一般的从地上跃起,整个身躯都紧紧贴在内墙上,悲声嚎叫道:“不要过来!你们不要……我要见皇嗣、我是皇妃之父,皇嗣殿下一定会救我……贼子不能害我!” “收声吧!” 有刑徒上前,挥起木杖直接捣在王美畅肋间,趁着其人吃痛之下身躯弓成虾米,又有人快速上前将之牢牢捆起,顺便嘴巴也被堵了起来,这才将其人拖出了囚室,向牢狱外走去。 这会儿,李潼正在堂上跟新任的宪台中丞张柬之闲聊,只是气氛有点僵。原因是李潼已经拿到了欧阳通的判书并经鸾台审批,准备直接将王美畅提走,但张柬之却不答应。 看着老先生吹胡子瞪眼、据理力争道是宪台所积几道奏章全都有涉王美畅,所以礼部审完之后,王美畅还要继续留台在审。 张柬之的理由倒也比较充分,毕竟那些奏章李潼还让人贡献了一些,本来他也打算将王美畅留在宪台继续折磨,但眼下计划又有了改变。 “宪台行事,小王本不该干涉过问。但王美畅惩所应在我的府中,目下军务急切,虽只区区之力,也需要珍而用之,若只是因为案牍文书的递交往来,便影响到有志之士捐身报国,这也实在是得不偿失。” 官场中,张柬之这种对仕途不存抱负、本身又满满道德操守的人最难对付,死倔死倔的。李潼也懒得与他继续纠缠,索性大帽子扣下来。 同时他心里也不免感慨,大概自己命格跟这些名臣们犯冲,一个两个的全都处不好关系。 张柬之听到雍王这么说,张张嘴不再多说什么,直接起身拂袖而去,行至堂外时,正逢刑卒们将五花大绑的王美畅拖进来。 “但能为人,切莫为贼!皇家深眷厚爱,尔辈若再敢恩将仇报,老朽虽年高,亦有杀贼之力!” 张柬之走过去,低头一口啐在王美畅身上,然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宪台。 李潼看到这一幕,更是一乐,虽然彼此道不同、不足为谋,但并不妨碍他对张柬之这种嫉恶如仇的老斗士高看一眼。 王美畅也没有心情计较被张柬之狠啐一口的羞辱,当被拖到堂上抬眼见到雍王端坐在堂,更是吓得几乎魂飞天外。及至被解缚,他更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道:“求殿下饶命、求殿下……卑职绝非有意忤逆殿下……” 见王美畅如此,李潼不免又是长叹一声。他自身在感情方面是非常克制,所以也就不理解他四叔为什么还要保下王美畅。保下王美畅,对李旦而言绝对是弊大于利,更给了李潼极大的操作空间。 “没有人要害你,起来罢。” 李潼摆手让人丢下去一件寻常的圆领衫,让王美畅换下那在狱中待了一晚上已经脏污不堪的衣袍,然后示意他跟上自己,一起离开了皇城。16 王美畅一路上战战兢兢,却不敢多问。只是在来到积善坊雍王邸门前,他却又脸色大变,直接伏地哀求道:“卑职此前无知朝情,轻触殿下大势,已经深有悔恨之念,求殿下、求殿下让卑职再归刑司,愿意领受公裁……” 李潼已经进了门里,却听到王美畅嚎叫着不肯入府,心中不免烦躁,你这老小子有毛病吧,已经把你弄出来了,居然还要回去? 当他回头看到王美畅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凄楚模样,这才反应过来,老小子这是以为自己要将他拉回王邸施以私刑呢。 “把人拖进来!” 他也懒得再作解释,径直登堂,等到王美畅被拖进来时,整个人已经形如烂泥,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 李潼抬手抛下一份任命的告身,并说道:“如今朝廷已经没有了你立身之地,这一点不需要我再多说,自己犯了什么过错,自己清楚。你且暂入都畿道充任行参军,若能随军建功,也能不失上进的机会。” 王美畅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脸惊诧的抬头道:“殿下、殿下所言……” “自己看!” 李潼指了指抛在堂中的判书,王美畅罪不至死,就算李昭德等厌恶他挑拨皇子、顶多也是流放远边,不让他有机会在踏足朝局。 李潼虽然答应了他四叔保下王美畅,但也明白眼下再将王美畅留在神都那是给大家找不痛快,所以索性安排进了他的都畿道总管府。毕竟都畿道所管辖就是神都周边,总比流放到海南采椰子要强。 王美畅捧过判书仔细看了看,然后又忙不迭叩首道:“多谢殿下、多谢殿下宏量……卑职、卑职一定尽心竭力,不负殿下收留之恩!” “你也不必多谢我,就凭你此前那些动作,我本也不打算轻易饶你!但皇嗣殿下有感亲谊,特遣诸子入府……” 李潼随口讲了讲原因,也不打算就此隐瞒,同时又继续说道:“当然,除了皇嗣殿下说情之外,我也不妨直告你,我此番肯收留你,因为不喜成器。” 大悲大喜之间,王美畅思绪本就不够流畅,但在听到这话后,眼神陡然一亮,同时忍不住颤声道:“殿下的意思是?” “成器外亲满门遭屠,本是旧朝故事,但这小子偏见孤僻,居然隐隐归咎于我,岂有此理!他若居大,我则不安,这么说,明白没有?” 李潼也不介意说的更直白一点,他保下王美畅,一则是给他四叔面子,二则是这根搅屎棍能够直接插进他四叔家中。 这么做虽然有些不地道,但说实话,身在这个世道,谁拿的也不是杰克苏剧本,你既然妇人之仁,一定要保下一个猪队友,总得为你选择承受代价。 “明白、明白,卑职明白!” 这本来就是王美畅自觉得用心颇为深刻的心事,此时被雍王挑明出来,一时间也是豁然开朗,同时忍不住叹息道:“若早知殿下存此心事,卑职、卑职又何必再作前……唉,总之是卑职犯错在先,如今既然与殿下心迹相同,卑职一定……” “虚言不必多说,我对王公你还是有所期待的。五郎正在邸中,趁此便利,王公不妨入堂见一见你这外孙!” 李潼见王美畅上了道,神情也转为和煦起来,起身招手引着王美畅入后堂去见他外孙。 王美畅本来还对雍王所言有所保留,但见到自家外孙都留宿雍王邸,而且看起来还跟雍王一家相处的颇为愉快,不免也暗暗叹息雍王的确是盛名无虚,居安思危,不着痕迹的作此布局,较之自己可是要高明多了。 虽然雍王出面保下了王美畅,但王美畅也的确是遭到了惩罚,从入参备问的谏议大夫被踢出朝堂,只能担任区区一个刚刚入品的行参军,因此朝廷之中倒也没有因此而再生波澜。 只不过司属卿唐善识与少卿张循古就没有这么好运,一个被远流振州,一个被直接打发去了安南都护府。 得见这些同谋者的凄惨下场,王美畅一时间也对出手搭救他的雍王充满了感激,更何况雍王与他更达成一种更加深层的默契,算是铁了心要跟雍王一道走。 而且雍王乃是手握重兵的实权派,绝非此前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同谋者能够比拟的。此前王美畅还怀疑雍王或将势大难制,但在真正心事沟通后,才发现雍王用心也仅仅只是不愿让与其有隙的李成器坐享其成。 王美畅对此并不怀疑,毕竟经事之后他才明白自己在时局中是怎样一个货色,假使雍王真有异图,凭其目下强势,也实在没有必要再与他虚与委蛇。这一点自知之明,是王美畅在经历此番摔打后最大的收获。 当然,李潼帮了他四叔这一把也并非全无收获,这主要体现在他们兄弟的食邑方面。李光顺与李守礼各得千户实封,而李潼则是再加千户,通前共两千三百户。 而他姑姑太平公主才只有一千五百户,至于五个小萝卜头虽然也得封王,但却都是五百户,只有就封豫王的李成器得封六百户,算是稍示区别。 不过李潼已经没有时间再参与神都城内纷争,而是率着大军前往黄河岸边驻防,准备彻底解决薛怀义这一外患。 0500 陈兵河沿,以待贼师 黄河南岸的孟津,乃是千古名渡,也是都畿道大军今次迎击强敌、保卫神都的大本营所在,尽管这个所谓的强敌,眼下还存在于假想中。 十一月中,李潼在返回神都处理完一些琐事之后,便又立即返回了黄河南岸的行军大营中,开始正式着手布置防御前线。 神都洛阳号为天中帝宅、八关之险,这是从汉末传来的说法。历经魏晋南北朝的乱世动荡,以及隋末群雄争霸,国朝统一以来已经七十年有余,所谓的八关之险,到如今已经不再那么准确。 不过一些地域上的攻防要点,倒也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削弱多少。比如大军眼下所驻扎的孟津,便是从河北南来的重要渡口之一,真有外寇南来,便可由此直接杀向洛阳。 无论是军事的需要,还是对人心的安抚,将行军大营安排在此,都是非常有必要的。 但其实如果单纯从军事角度来说的话,黄河对岸的河阳才是抗拒河北之敌的最重要据点。这倒不是李潼这样的军键家的看法,而是都畿道诸将普遍的提议,而且历史上的安史之乱也证明了河阳得失对洛阳防守的重要性。 周王伐纣,会八百诸侯于黄河北岸,即就是河阳,而所渡河的渡口即就是孟津。不过《春秋》中所记载的天子狩于河阳,却并非周天子耀武扬威的狩猎活动,而是晋文公将周天子提溜到黄河北岸、挟天子而令诸侯的称霸会盟。 自古以来,河阳便与中原的安危休戚相关。不过唐时的河阳还要在洛阳正北偏东百余里外,位于河内怀州,太行山与黄河之间的谷口地带,地理位置上可以类比于黄河对岸的虎牢关,算是河东与河北的一个分界点。 从正统军事角度分析,假使薛怀义大军真的以勤王之名南下攻来,在孟津据守虽有黄河之险,但洛阳距离黄河实在是太近了,已经近似于兵临城下,一旦孟津防守不当,完全失去了战略纵深。 而且黄河就横在当面,既阻拦了外敌,同时对外敌也是一种保护,不能发挥出都畿道大军以逸待劳的优势。 所以在河阳布置足够兵力,以一河之隔的洛阳作为后盾,一俟外敌到来,便以逸待劳的主动出击,或者与孟津、虎牢关成掎角之势的进行防守,攻守之间,主动权尽在掌握。 哪怕李潼这种军事小白,也觉得这样的攻守策略是非常靠谱的,但他还是没有渡河前往河阳驻扎,只是派出了两千肃岳军并一千名千骑精锐渡河入驻河阳,以待敌军。 一则神都洛阳承平年久,尽管在垂拱年间发生两次内部的叛乱,但也都是在黄河以南,所以黄河北岸的河阳如今军事职能还没有凸显出来,城防不修,根本不适合大军驻扎。 二则他如何去了黄河北岸,那么对神都的影响和控制力不免就会削弱,一旦神都城内发生什么变故,不能及时有效的做出应对。 讲到这个理由,就有瞻前顾后、贻误战机的那种味道了。明明大敌当前,结果还要忙于内斗,你不败谁败? 但说到底,战争只是政治的延续,没有利益驱动的战争,就是没有意义,就是不义之战。 事实上,关于究竟要不要如此大张旗鼓的防备薛怀义可能会有的勤王之举,朝廷内也是分成了两股意见。 其中一派认为,薛怀义不过一介弄臣而已,虽有常胜之名,但那军功实在是水的呛人,本身也绝不是什么一呼百应的正面人物,在军中并不具备蛊惑军心的威望。 如今神都城内既然已经拨乱反正,薛怀义虽然掌握一支大军游荡在外,但也只是无根之水,只需要发出一道制令,说不定下一刻其头颅就会被摘下来送到神都,实在没有必要因为这样的对手而大张旗鼓,劳民伤财不说,还会让神都人心局势动荡不安。 另一派便是以李潼为首的军方大将们了,他们认为无论薛怀义有没有号召勤王的动机和能力,大军陈设于洛北,总是有备无患。 而且这一次的陈兵备战,也不仅仅只是针对薛怀义这一路大军,同样也是为了震慑其余州县或会以勤王之名、趁乱而起的潜在威胁。面对这样的隐怀,唯刀兵示之,绝不姑息! 李潼坚持这一论调,原因那就复杂得多。借由这次洛北防线的布置,他既可以以军需为名、搬空神都府库,同时还能将都畿周边军力稍作整合。 从大义方面,解决薛怀义这一隐患,是他大军陈设的威压所致,而不是监国皇嗣的制敕之威。 从人心方面,要让河洛生民感受到雍王殿下乃是此境的保护者,正是因为雍王殿下积极防御、身临前线的统军作战,才能却敌于外,保护河洛之地的安全。 特别是这后一点,如果民众们心里有了这样一个概念,那么未来李潼再率军归洛,无形中便会消弭许多的阻力与抵触。 基本上神都南北两衙都附和李潼这一主张,倒不是说他已经凭着人格魅力将南衙将士也全都折服,而是这些军方将士们需要功事傍身。 兵马未动,大势已定,这对他们而言实在是有点尴尬,不利于尽快融入改朝换代、拨乱反正的新秩序中。 当秩序产生混乱动荡时,自然谁的拳头大,谁的声音就响亮。尽管前一派以抚为主的主张要更合理,理由也更加充分,毕竟薛怀义实在不是能够让人敬重且严肃对待的对手。 但是他们能够依仗的,唯有几张嘴而已,实在是搞不定以雍王为首的一众思功如渴的两衙战将们,于是也就只能任由都畿道兵力调集到大河两岸。 不过主张是主张,从内心而言,李潼还是比较认同前一派那种解决方案,觉得还是尽量的化干戈为玉帛的好。 薛怀义诚然不足虑,但其所率领那数万大军以及十七路总管却是一个极大的变数。 尽管李潼也不觉得薛怀义有足够的威望和能力将这些人心尽数整合起来,从而众志成城的南下勤王。但眼下的形势是,大军游荡于外,朝中却已经改朝换代,那些在外的将士们,他们会不会担心接下来朝廷对他们的安置问题? 如果这当中出现几个聪明蛋,能够将诸军总管游说、整合起来,抱团与朝廷进行谈判,这就有乐子了。眼下李潼在神都城内军权方面是一家独大,朝廷也迫切需要再引入另外一股力量,从而形成制衡乃至于压制。 如果代北道大军真有集结起来的趋势,再与朝中大佬们一拍即合,那么被挤在中间的李潼处境就变得尴尬起来。 如今畿内兵力满打满算堪堪四万有余,这还是加上了政变之后都畿道所招募的诸州府兵。可是代北道行军北上之际便已经有了四万多,再加上一部分北方的边军与仆从军,凑个六七万兵力绰绰有余。 当然,神都作为帝国的中枢,是有整个天下进行输血,就算兵力上略有不及,也能持续不断的获得补充。安史之乱闹得那么大,最终不还是被平定了。 可问题是,如果战争真要上升到那种层次,那就不是李潼能够一言决之了。 此前在神都城,李潼之所以出面保下王美畅,一方面自然是看中王美畅的搅屎棍能力,另一方面就是为了避免跟他四叔关系搞得太恶劣。 如果他四叔从他这里感受到过于直接的威胁,可能会采取一些非常措施,越过他与代北道大军直接联系。 毕竟节度使正是起源于他四叔统治时期,虽然仅仅只是一个名号确立,较之后世权力畸大的藩镇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但李潼也不想因为叔侄间的矛盾,而让这个苗头提前出现。他对他四叔的要求是,不需要你多么英明神武、中兴唐家,但也不能为了一时安逸就把权力下放,你管不了的交给我。 打是不能打的,一旦打起来,无论是李潼,还是他四叔,包括朝廷中那些大臣们,谁也不能确保还能不能控制局势。抚的话,李潼又不甘心由朝廷全权处理,将这一路大军召回来刺挠他。 老实说,这样的局面其实是挺危险的。畿内大军布置于大河沿岸,一副枕戈待旦、箭在弦上的架势。而在外游荡的数万代北道大军又不知该要何去何从,是有很大几率擦枪走火。 当然,局面虽然不好,但也不至于酿生出安史之乱那样的大祸,毕竟代北道大军只是过境之师,他们在北方并没有根基,也没有一个领袖人物、没有一个大义名分,可以支撑他们大军能够完好无损的抵达黄河岸边。 所以李潼身在孟津,也是不乏焦虑的等待北岸消息传达。与此同时,也在加紧运输神都城内的各类物资。事情如果能够妥善解决,那自然最好,可以拍拍屁股前往关中。 如果要往坏处发展,那他可就真要将神都城的纷争抛在一边,过河准备一战了。 当李潼还在孟津作两手准备的时候,代北道行军大营中已经发生了变故。 0501 密令在手,谋杀怀义 所谓代北道,顾名思义,即就是代州以北的漠南区域,单于都护府管辖区域。 大唐贞观四年,随着颉利可汗战败归朝,东突厥正式灭国,成为大唐藩属。其故地也尽为大唐所控,建立单于都护府施以羁縻统治。 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高宗调露年间,东突厥贵族第一次反叛,但不久之后便被裴行俭所击败,其首领阿史那伏念再次向大唐投降。但是在裴炎的劝说下,高宗杀掉了阿史那伏念,没有妥善安置投降的突厥余部。 高宗永淳年间,伏念余部阿史那骨笃禄再次起兵造反,占领漠南黑沙城并在之后不久四处劫掠,快速壮大,建立牙帐,宣告着东突厥正式复国。 此时的大唐朝廷也正经历一场颇为激烈的权力更迭,高宗宾天、中宗被废,武则天掌握了大唐最高权力,并陆续铲除了程务挺、王方翼等与突厥作战的主力战将,这更给了突厥壮大的时机。 到如今,骨笃禄所统治的突厥汗国虽然还没有达到东突厥全盛时期,但基本上已经控制了漠南、漠北区域,并凭着其部伍的机动性,掌握了一定的对唐作战的主动权,诸方寇掠,使得大唐北方各边都受到突厥的直接威胁,又因为没有一个整体的统筹反击计划而疲于应对。 这一次代北道行军,目标是突厥南牙所在的黑沙城。但是由于这一次行军目的本就不是为了讨伐外寇,而是为了宣扬武功、为封禅嵩山而造势,许胜而不许败,所以行军偏于保守。 尽管时间已经到了深冬,但大军仍然只是驻扎在朔州,即就是雁门地区。 深冬的代北,气候极为恶劣,酷寒的天气,偶尔会有大雪飞舞,大多数时候天地之间都充斥着酷寒冷硬的烈风。 在这样的气候中,哪怕只是驻军不出,对大军而言也是颇为难熬的苦差事,特别在眼下这种并无明确作战目标与计划的情况下,更是让士气低迷,整个大营内外都全无活力。 也幸在朝廷对此次行军颇为重视,粮草物资筹备颇为充足,若是给养告缺,军心恐将更加不稳。 不过也有一个例外,作为行军大总管的薛怀义并没有受到低迷士气的影响,每天纵马驰骋于营地中,让将士们四面搜索,将一些野兽驱赶入营,射猎游戏。 对于这位大总管活力四射的表现,将士们也有一种迷之好奇。这样的天气下,哪怕是久经戎旅考验的老卒都活力缺缺,懒得动弹。 可是这个养尊处优的和尚却是风雪无阻,每天都在营中追赶野兽、射猎不疲,非但不以为苦,反而以此为乐。 这一日,又有一批给养物资运入朔州大营中,军需官入前稍作清点,顿时皱起了眉头,怒声呵斥道:“这一次怎么逾期数日?量还这么少……” 他话音未落,却见运送给养的军士们从大车上扶下一个身披斗篷之人,待到看清楚那人面目,忙不迭收声并趋行上前叉手道:“末将见过大王,未知大王今次竟亲自押运辎重入营,实在失礼!” 武攸宜脸色比较难看,不知是因为长途奔波劳累所致,还是气恼营卒们有失远迎。下车之后,他便往营中行去,待到营中将校匆忙迎上来,便沉声道:“薛师何在?” “大总管正在左营猎戏,卑职这便使人禀告大王已经入营。” 一名将领闻言后连忙说道。 “不必!” 及至传令兵都行出一段距离,武攸宜才连忙抬手阻止道,他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速召契苾总管入中军前帐,我有军务询问。” 武攸宜除了担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之外,还兼领代北道行军副总管,当然是有资格询问军务的。而且那位大总管逐兔射鹿是满怀激情,军务上则基本不过问,全都付予几名行军总管。 等到武攸宜入了军帐,偎在火堆旁将身上寒气稍稍驱散,一名身披轻甲、四十出头的中年将领掀帐入内,正是武攸宜点名召见的十七路行军总管中的一人,名为契苾明,乃是出身铁勒部的蕃将。 “不知大王轻身入营,卑职不曾远出相迎,真是失礼!” 契苾明入营后便拱手说道。 面对着契苾明,武攸宜也不倨傲,起身抬手让契苾明入前对坐,并直接问道:“近日军中情势如何?” 契苾明闻言后便长叹一声,情势还能怎么样,大军只是驻扎在此,全然没有别的动作,除了那个活力惊人、放飞自我的大总管之外,诸将面对眼下这处境,全都有一口郁气于怀。 身为诸总管当中的一员,契苾明倒没有只说眼下的困境,只是反问道:“大王亲自入营,是不是神都城中又有催促速战之令?实在不是末将等消极怠战,实在今冬漠南局势透出一股古怪。黑沙城是其南牙所在,但却几无游众……” 武攸宜今次入营,是有另外的大事在怀,对于契苾明所言军务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听到契苾明这么说,便开口道:“既然战无可战,那能不能暂作后撤?” 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意图,他又继续说道:“我知诸将士都渴于扬威建功,但眼下漠南风寒,已经错失出战的良机。大军久驻在外,各种物料给养的补充压力实在不小,单凭并州一地,已经将要难以支撑。我的意思是,大军能不能暂时撤回并州境内稍作休养?” 契苾明闻言后,眸中闪过一丝狐疑,稍显迟疑的问道:“这是大王的看法,还是……” 大军在外,动静如何虽然也有一定的自主权,但眼下连敌军踪迹都还没有查探到便要撤回去,朝廷真要追究起责任来,那也是可大可小。特别今次出军还有着浓厚的政治意味,所以是进是退便需要更加慎重。 听到契苾明这么问,武攸宜眸中闪过一丝犹豫,他并不急于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起身出帐,喝令亲兵们在帐外数丈之外警戒,并不准任何人靠近此处大帐。 等武攸宜再回到帐中,便见契苾明已经退至大帐另一侧,同时佩刀也被解下摆在膝前,一副警惕十足的模样。 “契苾总管不必如此,若非我要与你托命相谋,今日入营便不会直接招你来见了。” 武攸宜见状后苦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根密封的竹筒,并正色说道:“此书事关重大,入你眼中,不得外传。”说话间,他将竹筒抛至契苾明身前。 眼见武攸宜这一番做派,契苾明当然意识到竹筒中必然是了不得的物事,下意识不想干涉,但想到武攸宜将他召来要机密共享,他若拒绝只怕连大帐都走不出去。 再加上心中也的确有些好奇,于是便打开竹筒,并从里面倒出卷成一卷的密书,待到展开一看,脸色顿时一变,抬头望向武攸宜惊诧道:“圣皇陛下竟作此密制?究竟何时……” “初时我也不信,但玺印俱在,陛下确是密令,一俟大军凯旋,即刻于军中收斩怀义!诸罪状已经罗列书中,众总管不得违命!” 眼见到契苾明脸色剧变、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武攸宜本来沉重的心情竟泛起一丝恶趣快感,仅仅只是这一桩密令便已经让你如此惊诧,若是知道如今神都城内的剧变,不知还要惊悸成什么样子。 不过想了想,他也觉得自己这份快感实在是来的没有什么道理,神都剧变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杀身之祸。 前日,坐镇并州为大军筹措给养的武攸宜便得到了神都发生政变的消息,魏王等全都被代王率兵斩杀,就连圣皇陛下可能都已不祥。 刚刚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武攸宜一时间也是吓得魂飞天外,只觉得自己也必然难逃。但在经过最初的惊慌之后,等到渐渐恢复理智,武攸宜也很快就想到自己仍然还有机会,那就是驻扎在朔州的这数万大军。 因为距离所带来的时间差,朔州大军必然还不知神都政变的消息。而且此前圣皇陛下还有密令给他,这就给了武攸宜除掉薛怀义、取而代之,自己掌握大军的机会。 虽然还没有想清楚自己掌握了这支大军后究竟又该怎么做,但有兵马在手,心里总能多上一些底气。 所以,武攸宜便快速在并州搜集了一批物资,以此为由来到朔州大军,并暗中拉拢军中的总管们,想要将薛怀义收斩于军中。 之所以此前不将密令示人,一则武攸宜也搞不清楚圣皇陛下为什么会下这样的密令,如果稍后再有别的命令传来,他觉私自将密令内容泄露出去,这自然不妥。 二则这件事在武攸宜看来也并不困难,反正薛怀义在军中也无甚根基,大可以等到大军凯旋进入并州境内后再直接干掉对方。 可是现在发生了这么大的意外,武攸宜当然要抢在神都消息传入大军之前解决掉薛怀义。否则一旦军中诸将知道了他们武氏诸王已经成了过期货,说不定顺手就摘了他的脑袋去讨功了! 0502 轻杀大将,军心难定 厚实的大帐毡幕拥有着很好的阻隔性,帐外寒风刺骨,但帐中却全无风声,火盆的热力丝毫不泄,将大帐内烘烤得温暖如春,与帐外俨然两个世界,以至于对坐于帐中的两人额头上都隐现细密的汗水。 帐中安静到了极点,彼此呼吸声清晰可闻。契苾明两手捧着那份密令看了又看,并不是怀疑这份密令的真实性。 除了印章等信计之外,密令的内容看起来有些荒诞,居然要得胜之后便斩杀大将,这简直不像是正常人能有的决定。但也正因此,契苾明反而能够更加确认这份密令的确不是伪造的。 不要说区区一个薛怀义,哪怕名将如程务挺、黑齿常之,在圣皇陛下看来,那也是说杀就杀、说罪就罪。 契苾明本身对薛怀义就乏甚好感,事实上整个代北道行营中,上至诸军总管,下到普通营卒,就没有多少人对薛怀义有什么好感。 但在看到这一份密令后,契苾明心中却并没有多少好感,反而心中暗生一股悲凉。薛怀义无论人品如何、罪行如何,但眼下终究是代北行军大总管,是他们的直属上将。 但在圣皇看来,却不过只是一道密令便可轻杀的猪狗之类,丝毫不顾忌这么做会给整个代北道行军带来怎样的触动与影响。 可想而知,他们这些更下层的管军将领在圣皇陛下眼中又是怎样的货色。他们这些行营将士们,忍饥耐寒、苦征边疆的意义又在哪里? 当然,这一点怅然若失并不足以让契苾明对薛怀义产生多大的同情乃至于影响到自身的选择,在经历过最初的惊诧后,他已经下意识在思忖该要怎样除掉薛怀义,而又给大军造成最小的影响。 契苾明长久不言,武攸宜心情自然不乏焦躁,因为这毕竟关系到他能否成功控制住大军乃至于未来生死。 关系到自己的小命安危,武攸宜自然也是动了一番脑筋,选择契苾明沟通此事也并非盲目。整支大军,加上自己与薛怀义,合共十八路总管。 这些总管出身不同、意趣不同,手中权柄也各不相同。 武攸宜之所以首选契苾明,一则是契苾明身为蕃将、与朝中联系不深,二则契苾明并不是从神都跟随薛怀义北上,本身就是驻扎在云中城的单于都护府镇守使,并且与武攸宜一同筹备迎接代北道大军的北上,彼此之间较之北进诸总管联系要更密切。 契苾明跟武攸宜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娶了李唐宗室女,武攸宜的夫人乃是霍王李元轨的孙女,而契苾明夫人则是太宗子曹王李明之女。 如果神都城真的彻底变了天,政归李氏,那么他跟契苾明作为李家女婿,在接下来的谋计中无疑是有着更多的共同话题。 而且契苾明出身铁勒部,其家在贺兰州地区仍然颇有势力,其丈人曹王早年因与废太子李贤合谋而遭黜,与代王之间也算是略存香火情。 如此一来,只要他能将契苾明拉到自己这一方,那么后续无论是外逃或是内附,都有足够的进退余地。 “大军进退,大总管之下还有诸军总管能够参谋,并非二三人言能决之。” 武攸宜等了好久,才听到契苾明如此回答,心里先是暗松了一口长气,知道契苾明已经决定要跟他一起除掉薛怀义了。 于是他又连忙说道:“这一点,我当然明白。只不过我久在后方督运粮草,营中人情军务所知不多,依契苾总管所见,还要再联络哪一路总管,才能敲定大军后撤此事?” “眼下营中,大总管穷乐不事,军营事务大半委于苏宏晖、李多祚、曹仁师等总管。卑职所能递言者,唯鸡田都督阿跌丰臣等寥寥几人。” 既然决定跟武攸宜合谋,契苾明也是用心思忖,他与大军相处月余,内中人事自然了解的比武攸宜更深刻。但老实说,他虽然略有地主之便,能够影响到同为便将的寥寥两三人,真正掌军的总管们,关系实在马马虎虎。 武攸宜听到契苾明所点出的几个名字,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几个掌权的总管,苏宏晖乃是名将苏定方的族孙,曹仁师则是跟随苏定方灭百济的勇将曹继叔从子,李多祚虽然身为蕃将,但在军中威望不低。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除掉薛怀义,手持圣皇密令,武攸宜自可以放心联络这几人。可问题是,他除了要杀掉薛怀义之外,还要掌握整个代北道军权,这三人在他看来还是潜在的竞争者,他甚至都想一并除去。 “那么,能不能在此地直接除掉怀义?” 想了想之后,武攸宜又说道。 契苾明闻言后忙不迭摆手道:“这万万不可!眼下大军仍居边陲,漠南今冬形势本就诡异莫测,且军中多有蕃胡仆从,一旦贸然轻杀大将,军势恐将难以约束!最好是能退回并州,再作图谋。” 他虽然也是出身蕃胡,但是整个家族入唐已久,父子两代都是李唐宗亲,下意识将自己也摆在唐人位置上。 如果代北道行军仅仅只是内陆开拔而来的军队,情况反而简单一些,可如今大营周边还有多达数万的蕃胡仆从军。这些蕃胡畏威而不畏德,一旦知道了营中发生这种剧变,说不定转过头去就会勾引突厥反攻大军。 所以武攸宜这一想法,是万万不可。 未免武攸宜按捺不住、做出蠢事,契苾明又耐心说道:“此三者,或出身宿将门第,或是感义受恩的蕃人,譬如卑职,只要大王能以书示之,无患他们不敢应命。这其中,苏宏晖谨慎胆怯,大军所以困顿不前,半在此人,不可强行说以险计。但其余二者,必能令达意会。” 契苾明是劝武攸宜可以联络曹仁师与李多祚,这二者一个执掌中军精锐,一个在东北胡虏中颇具威望,如果他们肯助力此事,那就没有什么疑难了。 至于苏宏晖这个人,倒不是契苾明小觑名将家传。事实上苏宏晖老成持重,韬略精深,营务多半由其操持,大军困顿于此这么长时间还没有什么骚乱生出,可见能力是有的。 但在契苾明看来,苏宏晖就犯了《卫公兵法》所言仁而不忍、知而心怯、懦志多疑的过失,身为大将却欠缺了果决勇健,作为一个辅助者水平不低,但如果独领一路大军,这样的性格是会出大问题的,轻则贻误战机、重则拖累全军。 如果让苏宏晖知悉此事,虽然不敢违抗圣皇密令,但也一定会存心稳妥、希望对薛怀义只囚不杀,押回神都等待圣皇裁决。 可如果圣皇如果再见到薛怀义而突发情绪,决定留下其人一命,那他们这些与谋者就把薛怀义得罪狠了,不如直接就把薛怀义干掉。 听到契苾明的劝说,武攸宜便也陷入了沉思。契苾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所给出的建议尽管不无道理,但却并不符合武攸宜的要求。 同时,他也意识到如果大军不作后撤,是很难在朔州便直接干掉薛怀义的。甚至就连已经被他拉拢过来的契苾明都不赞成他这么做,可想而知其余各路总管对此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看来,想要干掉薛怀义,是必须先要把大军拉回并州的。而想要让大军后撤,便绕不开那三路总管。一时间,武攸宜可谓是纠结到了极点。 契苾明见武攸宜仍是犹豫不决,便又忍不住继续说道:“既然撤军已经是势在必行,那么眼下索性专议此事。密令所言,只当不存,等到大军返回并州,再集群力那就简单得多了!” 武攸宜听到这话,眸子不免亮了一亮,他本来打算就是将大军拉回并州之后便结果了薛怀义,顺势掌握大军军权。契苾明这一提醒,倒是让他思路转回原点。 但这一番纠结,也不是白费的。起码让他意识到想要掌握这一支大军,还要除掉或者说控制住几个过于强势的总管。 “便如契苾总管所言,你我尽管联络营中诸总管,确定撤军事宜。至于后事如何,回到并州后再作细论。” 武攸宜点点头,准备与契苾明分头行事。虽然大军撤回后方的过程中,难保神都政变的消息会不会进一步扩散到军中,但他也可以利用这一段时间,争取对大军的控制权。 此前他有圣皇作为后盾,没有太强烈的需求要直接控制大军,也就安心待在后方,不愿到前线受苦。但现在靠山已经倒了,正需要利用这个时间差来控制大军。 眼下暂时是不好直接解决薛怀义,但他也可以利用薛怀义压制住几个军中的刺头。这想法也并非凭空生出,借力打力,他已经在代王那里领教过许多,过往的经验便可以在此时派上用场。 契苾明主要负责去游说曹仁师与一些话语权较小的行军总管,而武攸宜则负责游说苏宏晖等人,但他却刻意漏下了李多祚。 言是游说,但大军困顿于此,苦不堪言,事实上诸军总管也都早有去意,只是担心背负怯战之名而不敢议论,现在有了副总管武攸宜出面游说,不长的时间里便已经达成共识。 大总管薛怀义又过了充实的一天,意犹未尽的返回中军大帐,喝令兵卒将他今日射杀猎物收拾烹烤,用作晚餐,准备在大帐中宴请建安王,却还不知麾下诸总管们已经背着他做出了撤军的决定。 武攸宜对于薛怀义的邀请也并不回避,在与诸总管联络一番后,按时来到了中军大帐。 0503 借力打力,拘禁蕃将 大帐里灯火通明,炭火旺盛的火盆环置帐中,将整座大帐都烘烤得温暖无比又少有烟气,帐中许多人只着单衣犹不觉寒。 当然,这样的条件也并非所有将士都能享受到。尽管代北道大营物资仍然充沛,但既然驻扎边地,物资方面自然也要惜量使用。 像是取暖所用的柴炭自然也是能省则省,将领们自是足量供应,剩下也只有军中精锐战卒能够限量享受。 至于那些外围的蕃胡仆从军们,如果本身准备不够充分,那连基本的营帐遮蔽都不能满足,有的甚至需要宿窝雪窟,忍饥耐寒。 当然,也并不是因为大唐在苛待他们。唐军每作征发,军资与战利品方面也会有所回馈,但也绝不可能发放到每一个胡卒手中,其中绝大多数便被他们各自首领、酋长们给克扣起来。 那些胡酋们对待本部族人少有体恤关照,只当做是给他们换取富贵的资源。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养了这么多闲力又有什么用。 也正因为唐人财大气粗,肯于分润好处,尽管垂拱以来,大唐边事方面日渐低迷,但每作征发,仍然不乏胡虏响应仆从。 如果站到突厥那边,打家劫舍看似过瘾,但突厥能够给他们的好处实在微乎其微,恶战于前、残羹分食,如果战果不够丰富,他们本身还有可能沦为突厥洗劫的目标,风险实在太高。 所以只要大唐边境形势还能稳得住,那些少民寡众的蕃胡们,还是更加乐意跟在大唐身后混口饭吃。 营帐里,薛怀义畅怀斜坐,自有兵卒殷勤的分割烤肉、斟酒续杯送到嘴边。当然,这样的享受跟在神都时自然是远远比不上,但薛怀义对此却并没有什么不满,反而还乐在其中。 神都城里虽然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薛怀义却总觉得有些压抑。早年他第一次领兵外出时,心里是慌得不得了,但走了一程之后,那种统率千军万马、行营中唯我独尊的畅快感觉很快就压过了对战场的惧怕。 特别每次行军,既不需要作战,回到神都后又不乏炫耀的话题,薛怀义非但不再排斥率军远征,心里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 当然畅快尽兴是一方面,薛怀义也明白自己斤两所在,所以每次典军外出,对于具体的军务从不过问,只专注于自己行营中的享乐。这也是因为军务所涉庞杂繁重,他就算想干涉,也无从下手,索性自得其乐,也省得费心。 今天得知武攸宜亲自入营,薛怀义很是高兴。倒不是因为他跟武攸宜关系有多好,但总算是神都旧识,正可以让武攸宜见识一下自己在军中的威望之高。 毕竟这种事情,他本就乏于词汇自夸,而且旁人就算耳闻有感,也只是隔靴挠痒,自不如身临其境感受的直接和深刻。 也正因此,今夜除了在直巡营警戒的将领们之外,营中果毅以上将领们俱都被薛怀义召集到中军大帐里,再加上一些胡部酋长,整个大营中足足有近百人之多,但内部空间仍然显得颇为宽敞。 “此前建安王要在后路督运军需资用,我虽然有与你并肩杀贼之心,但也不能以此扰事。但王今日既然亲临营垒所在,就不必急于速归,一定要胜览这漠南边塞风情!” 薛怀义已经饮得有些微醺,乜斜着武攸宜笑语道:“大漠飞沙,金戈铁马,磨刀单于台,这才是男儿豪壮!神都几人,所夸无非风月色艺,马上击鞠便觉勇不可当,但对咱们这种饲马塞外的壮士而言,不过只是留恋家门、不敢远行的犬才罢了!” 听到薛怀义这么说,武攸宜并帐内众将自然纷纷开口夸赞薛师豪壮。 薛怀义受此鼓舞,不免更加兴奋,抬手指了指契苾明说道:“久宿营中,也是无聊。既然建安王也已经入营,明日契苾总管就安排一路精锐骑众,咱们直往单于台,稍作休整,扑杀突厥南牙,逐猎默啜之后,便可凯旋了!” 契苾明听到这话,眉梢已经忍不住暗跳,忍不住瞪了几个吹捧薛怀义最过火的将领一眼,话说起来好听,真要勾起这一位的心火,那可不好扑灭。 与此同时,契苾明也频频望向武攸宜,示意他赶紧说撤军之事,否则看薛怀义这兴头,说不定明天真就要冲营而出了。 武攸宜平时虽然乏甚担当,但眼下图谋大事,自然也就不容退缩。 于是他便迎着薛怀义已经稍有迷离的视线,叹息说道:“薛师有此壮志,诚是可嘉。但憾在卑职运浅,今次所以入营,却不是为了要与薛师并肩逐功漠南。大军久顿于外……” 武攸宜一同解释,无非大军所耗太多,后继支持已经乏力,实在很难再维持大军长留于外了。 这倒也并非纯是诈辞,初秋朝廷用兵时,本就打算是速战速决,虽然筹措的给养不少,但也已经将要见底。特别朝廷发生惊天剧变,想也可知后续绝对不会再有更多援助到来。 薛怀义本来兴致满满,却没想到武攸宜说出这样一番败兴的话出来,很快脸色就阴郁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将怒火压下,转头看向另一名总管苏宏晖,沉声道:“营中物资,还能支用几日?” 苏宏晖看了一眼坐在大帐角落里的那些胡酋们,起身答道:“前期准备充足,营中物资自是足用。但漠南之贼畏我王师之壮,远遁无踪,大军顿此月余却不见战机,只怕再留于此、近期之内也无转机……” 随着苏宏晖开口,其他几名行军总管也纷纷进言,所述理由大同小异,无非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大军长留于此,锐气已失,不如暂退休养,来年再战。 薛怀义本来满心的不悦,他此番率军出征,是很有几分要作从零到一的突破,想要真正给突厥放放血,毕竟每一次都是郊游一通也实在说不过去。 但他也知兵者大凶,不容任性,耍威风是耍威风,不至于连小命都给搭上。特别诸将都这么说,总是有几分道理,因此心情也稍稍冷却下来。 不过薛怀义还没来得及开口,席中端坐的蕃将李多祚已经推案而起,怒声道:“圣皇陛下使我十八路总管、大军十万,壮势巡边,所为正是讨伐贼逆,打杀不臣,扬我大周天威!大军久顿不战,空耗谷米,已经有负君恩,如今更不战而走,将使我代北道将士如何归告陛下!” 李多祚这一发声,顿时打破了此前那种默契氛围,诸将各自喑声,而薛怀义眼神也闪烁起来。 武攸宜见状,心中顿时一乐,他正打算拿下一两个刺头,并打算勾引李多祚站出来,此际正和心意。 于是他也愤然起身,劈手将手中杯盏砸在李多祚身上,同时大骂道:“大军是战是走,自有大总管裁决,岂有你蕃奴妄自置喙余地!自卖骄勇,贪功不恤,我大周将士性命难道是你谋功之资?诸将齐聚一堂,大总管尚未发声,你这蕃奴便先勃然咆哮,将大总管典军之威置于何地!” 薛怀义听到这一番话,顿时也坐直了身躯,抬眼望着李多祚不悦道:“让你发声了么?” “卑职失礼,但卑职以为大王所论撤军之由实在有失偏颇……” “住口!” 武攸宜继续怒声道,同时给不久之前约见的苏宏晖打一个眼色。 苏宏晖见状,便也连忙起身下令将一些中层的军官并诸胡酋引出帐外,不让大军上层矛盾广为人知。 待到众人撤出,帐中只剩下十多名总管一级的高级将领,契苾明便又开口说道:“卑职请两位大总管宽恕李将军失礼之罪,今次行军所征召边胡仆从,多有李将军故旧相识,此番若无功而走,诸仆从不得犒奖,李将军恐负故旧,一时情急……” 他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顿时便将李多祚挤兑到更加尴尬的处境中。 虽然契苾明所言也是事实,李多祚乃是出身东北的名将,而且也曾在黑齿常之麾下奋战在与突厥作战的一线,与境域周边诸胡都有着不错的交情,今次如果不战而走,那些胡酋们少了讨要封赏的理由,总归是要不满的。 但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可如此直白的一解释,便显得李多祚是为了关照那些胡酋们,所以无顾大军眼下的困境,一意孤行的希望大军继续留驻于此。 在诸军总管看来,这些胡族仆从们无非是游食边塞的秃鹫罢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们的诉求又怎么会成为决定大军去留的理由! 薛怀义一时间也是大怒,指着李多祚怒声道:“给我把这触犯军威、犯上媚下的贼胡拘押下去!不得我令,不准解禁!” 李多祚心中虽然委屈,但见自己已成众矢之的,一时间也不敢再多作争辩,只能老老实实受缚退下。 武攸宜本就将李多祚视作一个潜在的威胁,眼见借着薛怀义的权力这么轻松就搞定此人,心里也觉欢喜,于是又拍手道:“大家群策群力,赶紧拿出一个撤军的细则吧。” 在他口中,这件事俨然已经成了不需要再做讨论的定计。 0504 勤王难行,怀义伏尸 当代北道大军还在朔州商议撤军事宜的时候,苏味道等一行使臣已经进入到了河东道区域开始宣抚活动。 所谓使职,有事则置,无事则免。大唐立国以来,政治上的结构便是重内轻外,上下的沟通除了固定的行政管辖之外,主要便通过名目众多的使职来完成。 自秦朝设立郡县制度以来,古代从中央到地方的官制演变,基本上就是遵循从临时的差遣到常设的职务。这其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如汉代的刺史,唐代的节度使、按察使、巡抚使等等。 天下统一年久,统治结构趋于稳定,上下之间的交流也越发频繁。朝廷对地方较为常设的便是诸道监察使,而地方对中央则有朝集使。 不过随着中央强盛或者中枢政局动荡频生、迫切需要加强对地方的控制时,单纯的监察使已经不能满足这种需求,于是名目繁多的各类使职便应运而生,诸如黜陟使、存抚使、巡抚使、按察使、廉察使等等。 这些使职,名目不尽相同,职权也都各有高低,遣使的目的也都不尽相同。诸如黜陟使,乃是初唐时权柄颇重的一个使职,黜为罢免、陟为升迁。 这是直接针对地方官员进行考核赏罚,通常设立在初唐贞观以前,因为这时候内重外轻的局面还没有完全形成,地方仍然具有颇高的权力。通过黜陟使直接入州进行赏罚处理,以补充朝廷铨选的不足。 在节度使之前,除了各类专事专遣的军事相关使职之外,使衔又可以分为两大类,即就是“抚”与“察”。这两个字是最频繁出现在各类使职名目当中的,其中抚侧重于政务层面,而察则就侧重于司法刑律。 诸如天授年间,武则天为了确保天下人能够不抵触武周代唐,分置十路存抚使。而在神都政变之前不久,因岭南流人谋反而派遣诸路按察使。 各类使职最开始还可以凭着本职的高低和职权的范围来进行判断,但是随着遣使越来越频繁、特别是军事权的下放,需要让地方能够直接感受到各类使职的职权高低,有无受节便成了一个显著的标准,这就是节度使的由来。 在节度使正式出现以前,所谓的节权都是不言而喻,并不需要特别强调,所有的使职基本上都是受节遣之,代表了朝廷对某些事物的态度与看法。 府兵制的崩溃,使得中央不再具有军事上的绝对优势,吐蕃的日渐壮大、突厥的死灰复燃再加上契丹的营州之乱,又促使朝廷不得不加强军备建设。 于是一批拥有军事色彩的使职便应运而生,比如团练使、防御使、镇守使、招讨使等等。 这些使职各自拥有高低不等的军事权,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需要常驻地方,于是此前不需要特意强调的节权便需要加以强调,节度使便成了这一类使职的领衔职务。至于节度使的畸形壮大,那就是开元以后的另一个话题了。 今次朝廷派遣十道使者,正式的使职是宣抚采访使,掌宣命抚恤、采风访遗。职权范围比较宽泛,除了要将朝廷政令宣及州县、大赦天下之外,还有审察武周时期的刑狱冤案、肃清地方上的武氏残余,以及举荐在武周朝遭到打压迫害的才遗。 河东道有州府一十八数,地域阔大,再加上诸宣抚使职权颇重,当然不可能凭一人奔走便宣抚得宜。所以诸道宣抚使也都各自搭配数量不等的佐员,以配合行事。 河东道地处两京之间,兼有山河表里的险峻地势,又是武氏故里,并不止一次承担讨伐突厥的大基地,最近一次的代北道行军,河东道便是主要的募兵地。 所以相对而言,河东道形势较之其余诸道要更加复杂,能否宣抚得宜直接关系到都畿安危,因此朝廷对于这一道宣抚也是极为重视。 除了担任正使的苏味道之外,其下诸佐员也搭配了足足有二十多人,甚至朝廷还专遣精兵千人护送入境。除河东道之外,还有关内道也拥有这样的待遇,毕竟西京长安才是真正的大唐根本之地。 苏味道一行并没有遵循旧法,诸州抚定后循次北上,而是在渡河伊始便直入河东道腹心所在的汾州。 一则河东道虽然地域广大,但却是狭长分布,如果逐州过境,并不利于先发制人。二则河东道局势虽然复杂,但最主要的隐患还是来自于代北道行军以及并州长史武攸宜,只要搞定这二者,其他的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十一月中旬,当雍王还在黄河岸边布防待战的时候,苏味道一行已经抵达了河东道腹地所在的汾州,再往前去便是并州,也将迎来此行真正的考验。 但接下来该要怎么做,使者队伍里却产生了分歧。 有人建议暂且停在汾州,向周边各州宣达朝廷敕命,并让各州县分遣府员来汾州迎接使者一行。 虽然他们一行也是日夜兼程,不敢怠慢,但哪怕车马再快,较之消息的传播总要落后许多。而且他们也并非政变之后即刻出城,朝廷商议对策以及选派使者又花了几天时间,所以并州的武攸宜必然已经知道了神都发生政变的消息。 假使武攸宜真有什么忧惧或是不臣之心,这会儿想必也已经做出了相应的准备。他们如果贸然进入并州,无异于自投罗网,如果武攸宜真的悍然拘禁他们,自身生死尚是其次,对朝廷的威仪损害那就太大了。 所以便有人觉得,应该传告左近诸州,让诸州响应王命,从而对并州进行施压,让武攸宜不敢轻作逆反之想。 而且此前代北道行军,周边几州也是主要募兵地,虽然大军仍驻代北,但想来周边几州应该还有一部分乡团残留,借此招募节制,即便并州和代北道发生什么异变,也能有一定的应变之力。 持有这一论调的,主要是刑部郎中袁恕己等人,所言倒也并非全无道理,不失持重之想。 但另一派人对此却持不同意见,特别是随队而来的都畿道行参军张嘉贞,对此更是嗤之以鼻,听完袁恕己等人所陈述的理由之后,便冷笑道:“此行直入汾州,为的便是定势于捷。风言之速,诸君难道今日方知?并州难道又是什么化外的番邦? 朝中拨乱反正,天下士心欢腾,正因有此预计,我等才奉命宣抚州县。若区区二三邪念便能阻大势,那镇抚州县需要的是雄大王师,而非数员清谈之客!宣扬王命,示以浩大,才是我等为使者当思要务! 如今尚未入境,敕命未宣,便已经先谋权术之变,则受命之人不免自疑,不乱亦乱!” 张嘉贞这番话讲得颇不客气,袁恕己等人闻言后脸色也顿时拉了下来。 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个未及而立的年轻人乃是雍王所看重的门生,但就算对雍王有所忌惮,可当听到张嘉贞暗指他们这么做隐有逼反武攸宜之嫌,一时间也是不免怒形于色:“并州长史是正是邪,此事朝中都还没有定论!张郎既知我等领受王命而来,当知生死事小,王命为大,若只凭一念意气便擅入幽隐之心迹,身辱事败,又该如何补救?” 且不说针锋相对的袁恕己与张嘉贞,队伍中其余众人也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总得来说,倾向于袁恕己的人数还是更多。武攸宜一人或不足惧,但若加上代北道大军,则就难免势壮胆魄,武攸宜究竟会做出什么,谁也不能确定。 但张嘉贞所言也自有其道理,眼下距离并州已经咫尺之遥,他们若在此时裹足,则就不免示弱于人,此前日夜兼程的赶路便没了意义,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稳步推进。 眼下争执不下,决定权自然落在了苏味道这个正使身上,而苏味道也不负众望的再次发挥他模棱两可的作风,并没有直接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做,只说先行投馆,短作休整。 一行人入住馆驿之后,张嘉贞仍有几分不忿。他也知自己在队伍里人微言轻,就算背后站着雍王,但眼下已经进入河东道腹地,别人也不会将他放在眼中,所以还是打算先行说服苏味道。 入夜后,当张嘉贞来到苏味道居舍时,发现已经有人先一步到来,乃是监察御史解琬。 “我就说,张参军此夜必至,果然如此!” 对于张嘉贞的来访,苏味道并不感到意外,先是示意张嘉贞入舍,然后又对坐在对面的解琬笑语道。 解琬微笑点头,并不多说。 张嘉贞却没有心情与这二人闲谈,入席坐定后便说道:“并州与代北道瓜葛如何,实为可知,同路者怯行难免。但既然身领此命在身,决不可逡巡观势。袁郎中等进言,看似不失持重,但其实是将使权分授地方,河东道能否定势,须仰州县之力,这实在大大不利于朝廷恩威树立!” 张嘉贞虽然资望尚浅,但并不是一个蠢人。他心里很清楚,袁恕己等人的建议,是让本来朝廷与并州直接对话解决矛盾,转为拉拢州县乡势。 如此一来,他们这一行人对于河东道的局势影响,将会退为其次。 姑且不论这对朝廷威信会不会有什么影响,起码对雍王是极为不利的,雍王在地方上乏于经营,一旦形成诸州对并州的包围施压,那么雍王在河东道的话语权就会被快速边缘化。 苏味道立朝多年,张嘉贞都能看明白的问题,他又怎么会不清楚。袁恕己等人之所以到了汾州才发难,就是为了避开朝廷特别是雍王的干涉。 雍王在畿内哪怕兵权再重,但却难以直接作用到地方州县。袁恕己等人便可以绕开雍王的影响,与地方官员乃至于团练势力进行交涉沟通,拿下武攸宜、分化代北道大军。 当然,苏味道作为一个正使,如果任由袁恕己等人入此操作,他的使权也将被大大分割。 “张参军既有此见,那又有什么良策陈述?” 苏味道并没有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又问向张嘉贞。 张嘉贞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沉声说道:“唯今之计,只有速入太原,与并州长史结成共识,才能即刻定势,不受乡情所扰。但如今使团已有分歧,实难说人以性命之重。卑职愿单身北进,游说并州长史。” 对于说服武攸宜,张嘉贞还是颇有信心的。 一则来自于雍王的授意,张嘉贞这里有雍王给武攸宜的亲笔信,同时也知道苏味道握有圣皇给予武攸宜的书信,但是后者不能轻动,如果武攸宜真的逆骨顽强,圣皇也说服不了他,反而有可能被他利用以控制代北道大军。 二则就来自于使团的分歧,袁恕己等人要营造诸州围攻的架势,本身已经把武攸宜定在该死的位置上,一旦这样的局面形成,那么武攸宜必死无疑。 听到张嘉贞这么说,苏味道微微点头,对这个年轻人的胆量不乏嘉许,但却并不赞成其人的想法:“张参军勇气可嘉,难怪能得雍王殿下垂青。但日间你也说,风言迅于足力,此刻再往太原,怕是难觅攸宜踪迹。其人已知神都惊变,焉能不作自图?” 张嘉贞闻言后,脸色不免一变,忍不住惊声道:“若武攸宜已经与代北道大军合于一处,那人心情势将更加难判。我等贸然深入此境,不是进退两难……那更该要直入并州,据太原雄城,与贼相抗啊!” “如此一来,与袁郎中等所谋又有何异?” 苏味道闻言后又笑起来,继续说道:“攸宜所图者,活命而已,即便已经入军,也难作恶行,否则雍王殿下也不会作谋保他。并州此地,兵势不可仰,人情不可望,但却仍有根本之计,非俗邪能扰。所以召解御史入论,正为此计,张参军你知不知是何?” 张嘉贞听到这话,不免满脸疑窦之色,并下意识看了解琬一眼。雍王门下分抚诸道,具体在河东道方面,只有苏味道与他还有眼前这个解琬。 严格来说,解琬还不算是雍王门生,从雍王口中得知乃是圣皇向雍王推荐的一个人才。 略作沉吟后,张嘉贞脑海中灵光一闪,压低语调道:“武兴县?” 听到张嘉贞这么说,苏味道与解琬俱都满意的点头,对这个年轻人所表现出的悟性颇为欣赏。 “攸宜或许已经不在太原,但太原人事也不乏复杂,非我等能够轻入。但若能据武兴皇陵,则事机根本已经在控,不惧外邪所扰。” 武兴便是文水,武氏祖陵所在。只要控制住此地,武攸宜哪怕狂野到上了天,也要被拉下来。同理,无论袁恕己等人拉拢到多少河东道州县官员,也都不敢入此招摇。 解琬乏甚家世背景,是圣皇武则天提拔起来的寒士人才,此行随队而来,主要就是为了保护武氏祖陵不受侵犯。 最开始,苏味道也不想将此当作一个手段,但袁恕己等人到了汾州却突然持此异调,一时间也让他有些进退两难。 队伍裂痕已经存在,其实白天里无论哪一种选择都不算好,苏味道虽然是他们的上级,但也并没有直接收斩异议者的权力。 如果任由这样的裂痕存在,此行宣抚河东道效果必然会大打折扣,再回奏朝廷的话,时间上也来不及。一旦河东道乱起来,不说袁恕己等人处境如何,苏味道必然难辞其咎,所以这是争端发生的底气所在。 苏味道虽然处事模棱两可、乏甚原则,但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个糊涂蛋,所以入夜后便召解琬来商议此事。 得知苏味道与解琬已经有了这样的谋算,张嘉贞安心之余,不免也有些羞惭,自觉得跟这些长久立朝之士相比,他还是有些稚嫩。 第二天一早,苏味道便以正使的名义将袁恕己等人分遣前往左近各州,让他们负责联络州县官员们。待到这些不和谐的声音分遣出去之后,一行千余众便加快行程,沿汾水直往武兴县而去。 武兴县的武氏祖陵,自有一批陵卫驻守,当苏味道一行到来,验看符节之后,自然接手了陵园的防卫工作,并顺便将这一批陵卫也给收编。 这一批陵卫,自属于并州大都督府下,归于并州长史武攸宜节制。苏味道一行之所以这么轻易便将陵园控制权给夺取过来,一则是武攸宜忙于抢夺代北道大军的控制权,二则也是得到消息后不敢声张,因此并没有顾得上这方面。 掌握了武氏祖陵之后,苏味道心中大定,一方面着令张嘉贞速往太原的并州大都督府、召武攸宜往武兴县来见,一方面又分遣各路使者传告州内诸县,即刻往陵园供奉衣食、佣力。 当张嘉贞抵达太原时,果如苏味道所料,武攸宜果然已经不在都督府,主持都督府事宜的乃是司马张晋客。而且此时,神都政变的消息早已经传入了太原城中,整个太原大都督府已经是乱成了一锅粥。 当从张嘉贞口中得知宣抚使苏味道已经抵达了武兴县的皇陵,并召大都督府一众官佐即刻往见,张晋客一时间也是惊骇有加。 因为就在张嘉贞到来之前不久,还有人前来太原游说张晋客自据太原、响应诸州以诛武攸宜,张晋客正犹豫不定。 不过随着张嘉贞的到来,张晋客倒也不需要再作犹豫。原因很简单,如果听信了游说之言,他在外要与武攸宜敌对,在内则是抗拒宣抚使之名,怎么算都是得不偿失。 所以张晋客也快速作了决定,虽然本人不宜离开太原城,但还是派遣近千力役胜载酒食送往武兴县,并以大都督府名义传告境内诸县做好迎拜宣抚使的准备,直接投诚了。 张嘉贞倒是不知已经有人来游说张晋客,但从太原城内一片混乱的局面也意识到情况不妙。袁恕己等人在途中已经敢分持异见,当然也会有针对代北道大军的后计。 所以他也并没有留在太原城等候消息,而是请求张晋客派人为向导,引他直往朔州的代北道大营而去,希望能够赶在别人之前与代北道诸总管进行沟通。 张嘉贞反应不可谓不敏捷,但终究还是落后一步,早在他抵达太原前几日,已经有数路人马快马加鞭的赶往代北道大营,甚至第一路人已经在并州北境迎上了正从朔州撤回的大军。 代北道大军行营宿地中,武攸宜突然收到契苾明邀请,不疑有他,率领十几名亲卫士卒便往契苾明营地而去。 入帐之后,不待坐定,契苾明突然振臂一呼,左右顿时涌出近百名武装整齐的贲士,将武攸宜一行在营帐内团团围住。 惊逢剧变,武攸宜一时间也是震惊不已,身在亲兵拱卫之中指着契苾明颤声道:“契苾总管何为此态?” “为何如此,要问大王自己!莫非大王以为我昏聩可欺?神都城内究竟发生什么事情,大王难道不知!” 契苾明单手持刀,脸色恼怒无比,同时将手一摆,帐内引出一名瑟瑟发抖的中年人,他提住中年人衣领前行几步并怒声说道:“此贼私窥李多祚营地,为我营士所执,大王要不要听一听我拷问出什么惊天秘事?” 武攸宜听到这话,脸色也是陡然一变,同时疾声道:“我绝非有意隐瞒,但神都之事我也所知不深,不敢妄作判断,以此惑人!但除此之外,我能将圣皇陛下密令示于契苾总管,已经是性命相托。我与代王,虽然分属两族,但在圣皇训令之下,所积旧好,不异手足之亲!所任并州职事,正是代王所荐!总管若于帐中杀我,来日又将如何归朝……” 听到武攸宜这么说,契苾明脸色稍缓。他自然恼怒于武攸宜竟然将这样的大事隐瞒他,但听武攸宜所呼代王,倒也了解武攸宜所言不虚,的确对神都事情所知不深。 他将手一摆,帐内围聚的兵卒们稍稍后退,并冷声道:“代王殿下如今已是雍王。” 武攸宜闻言后忙不迭疾呼道:“那圣皇陛下仍安否?” “陛下仍然安在大内,雍王殿下业已督统北衙!但建安王你、你也真是昏计至极,如此惊天大事,又能瞒过几时?若早据实以告,尚可从严防禁,如今外间风言已经不知入营多少!” 如果不是拷问得知圣皇仍然在世,契苾明早在武攸宜入帐之际便要下令砍杀此人。 可现在,他却不敢轻易杀了武攸宜,倒不是武攸宜所言跟雍王似是而非的交情,而是因为意识到神都政变的消息可能已经在营中传开。 契苾明是在李多祚被拘押之后兼领其营伍军士,才无意中截获情报,但整支大军还有十数路总管,他也不能确定究竟有多少消息散入进来。 “那、那现在又该要怎么办?” 武攸宜这会儿也傻了眼,他当然也有这样的预计,但心中还是暗存侥幸,盼望着大军彻底进入并州境内之后除掉了薛怀义,诸将就算尽知消息,也有手段驾驭。但刚刚得讯的契苾明反应已经如此激烈,也让他一时间惶恐无计。 “还能怎么办?先掌中军!” 契苾明让人架起武攸宜,便率众直往中军宿营冲去。 冲行途中,中军大帐处已经传出了急促的鼓号声,契苾明与武攸宜闻言后心中也是一凛,步伐不免更加快速。于此同时,其余各路总管也或遣亲信、或亲自赶往中军大营。 行至中军大营外,契苾明等人便见中军总管曹仁师正亲自驻守于营门外。眼见到契苾明一行率军这么多,曹仁师眸光一闪,入前低声道:“事在今日?” 不同于武攸宜私心过重、重大情报还要遮遮掩掩,契苾明已经将密令消息告诉了曹仁师,毕竟曹仁师作为中军总管,要除薛怀义绕不开他。 听到曹仁师这么问,契苾明也点点头,并问道:“中军急召,是为何事?” “放心,怀义未觉。苏宏晖入帐,随后便作召令……” 稍作权衡后,契苾明拉住曹仁师低语道:“神都有变,召令或是为此。但眼下不暇细诉,此夜你我性命并在一处,相信勿疑!” 曹仁师闻言后脸色也是陡然一变,但随着听到召令后越来越多人赶到中军大营所在,眼下也无暇细说,只是对契苾明重重点头,并将其身后营士一并放入。 当契苾明与武攸宜赶到大帐中时,这里已经聚起了许多总管并将领,苏宏晖正在神色严肃的整顿着秩序,不准众人肆意喧哗吵闹。 然而正在这时候,后帐中却传来悲伤的嚎哭声,听声音正是大总管薛怀义。 不旋踵,薛怀义已经披甲入帐,满脸的鼻涕泪水,随手抹了一把,手持一杆颇重的铁杖,大声喊叫道:“神都城中,有贼子欺侮圣皇陛下!早知如此,我何必强征远虏!诸将都是大周忠勇,随我回军勤王!” 帐中诸将领们,有的是懵然无觉,有的则心怀鬼胎,但在听到薛怀义这话后,一时间倒是整齐的默然无声。 薛怀义见众将沉默,不免更加气恼,一把推开正待上前发声的苏宏晖,大步行至武攸宜面前,厉声道:“建安王不随我回军勤王?” 武攸宜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回应,但觉手心一凉,低头一看,契苾明已经将佩刀塞入他手中,与此同时那眼神也冷厉至极。 刹那间,武攸宜已经明白契苾明的意思,要么手刃薛怀义,要么二者一起伏尸此中,于是他大喝一声挥刀直劈薛怀义那还未着兜鍪的光亮脑壳并吼道:“奉圣皇陛下命,诛杀贼僧怀义!” 血光迸闪,刀刃自薛怀义左耳间深深嵌入颅骨,但因披甲甚重,薛怀义身躯并未飞起,只是踉踉跄跄斜里扑倒在地,光亮的脑壳飞快被血水所没。 与此同时,契苾明也上前一步,拉着武攸宜直登主位并大声道:“神都警训,只是邪言!圣皇陛下早有密令施及建安王,收斩乱命贼子薛怀义,以扬军威!” “圣皇密令在此,圣皇密令在此!” 武攸宜也连忙掏出一直贴身收藏的圣皇密令,并向众将展示出来。 大帐外杂乱的脚步声飞快欺近,是中军总管曹仁师正率中军将士们将此处大帐团团包围住,然后曹仁师在兵士们簇拥下披甲入帐,并不看刀锋仍然嵌在脑壳,已经死透的薛怀义,只对武攸宜叉手道:“臣等谨奉圣皇陛下制令!” “臣等谨奉圣皇陛下制令!” 随着曹仁师率众入帐,其余众将也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叉手作拜。 眼见众将拜作一地,武攸宜原本紊乱如麻的心情也略有安定,但接下来该要怎么做,一时间却还没有定计。 苏宏晖适时上前,开口说道:“夜中急召,已经扰军。众将士宜安守营盘,不得逾越禁令!诛贼之事,请明日再宣!” 契苾明看了苏宏晖一眼,知道营务事宜多在此人掌控,风言入营,其人所知只会更多。但眼下正值夜中,也的确不宜再杀苏宏晖,否则营事必将难控,这对他们所有总管们都大大不利。 而且接下来清查诸军总管还有谁与外勾连,少不了苏宏晖这熟知营务者配合,如此一番权衡,他便对武攸宜重重点头。 于是接下来,薛怀义首级被割下,尸体被拖出,但其死讯则秘而不宣。 而营中诸将领们各自符令也被收缴,用以安抚各营士卒。至于眼下大军营务,则交由武攸宜、契苾明、曹仁师并苏宏晖四人统掌,共议后计。 深冬满月,寒凉如冰,自天幕中垂落下来,得厚覆山梁草野并道途的积雪映射晕开,天边孤星闪烁,荒野寒鸦不鸣,使得此夜空旷无垠。 0505 诸将自谋,雍王可靠 薛怀义的死,并没有给整支代北道大军带来太大的影响,毕竟他这个所谓的行军大总管,本身在军中存在感就不高,营事军务悉委几名行军总管代劳,本身是生是死,对大多数将士而言,并没有太深的利害关系。 当然,这仅仅只是表面上看来,究竟各营将士心里面是怎样的感受,这一点谁也说不清楚。薛怀义哪怕再怎么可有可无,但毕竟是朝廷正式任命的行军大总管,突然就这么被处死,多多少少还是让人狐疑不定。 契苾明等将领们,眼下也只是尽力通过营规约束部伍,极力杜绝军中出现什么串结的苗头。他们各自虽然都有一定数量的心腹将士,但相对于整支大军而言,比例非常的小。 所以在除掉薛怀义之后,他们也需要武攸宜这样一个人物在名义上节制全军,才能将局面堪堪控制住。但在总管一级的高级将领们还没有达成共识之前,已经不敢再让大军贸然出行,担心行军过程中,或就会出现不可控的变数。 于是,整支大军眼下只能暂时留驻在并州北部这一片区域中。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过往这些年朝廷征讨突厥并非一次,或朔方、或代北,并州几次作为大军的前进基地,自然也就有一些配套的基础设施,诸如营盘、牧区之类,使得大军不至于露宿荒野。 但是,没有了薛怀义这个名义上的主帅,武攸宜本身对代北道大军影响力也不够强,再加上神都政变的消息已经在高层将领之间传开,这更让大军没有了一个统一的约束,究竟该要何去何从,诸总管心里也都是充满了茫然。 如今大军中,也分成了几个派系,契苾明所领单于都护府旧部,并兼领李多祚部伍,合计近万之众,算是统军最多的一路总管。 但这也是建立在整个军事指挥系统还未崩溃的前提下,一旦军心崩坏,营卒兵长们不再受军令约束,起码李多祚的部属将不会再受契苾明的控制。 曹仁师自拥中军,兵数虽然不多,仅只三千余众。但这三千余众却全由南衙禁军所组成,无论是战斗力还是服从性,都是诸营翘楚,也是整支大军的中坚力量。 按照大唐作战军队的普遍建制,通常是以一定比例的府兵作为核心,再搭配团练健儿并胡部仆从,从而组成一路大军。 像贞观以及高宗前期,对外用兵多有以几千破数万乃至十数万的辉煌战绩,原因正在于此。作为大唐精华的府兵,乃是当世第一流的强军,也是大唐立国以来得以横扫诸夷的核心力量。 不过也正因此,曹仁师虽然掌控着这样一支精锐力量,但也并不意味着他就能将这支军队划为私己。 他能够统军前提是,他乃是朝廷所任命的行军总管,如果他敢下达什么明显违抗朝廷的命令,军心必将不附,说不定营中一名别将都敢直接砍了他。 另一方那就是苏宏晖了,苏宏晖直接统率的兵众并不多,仅仅只有一军三千余众的新募健儿,战斗力也不算高。 但苏宏晖的优势就在于,他本身便出身将门,作为名将苏定方的族孙,在朝野内外、军政两界都不乏亲故友人。 而且今次代北道行军,苏宏晖本身还承担着一部分行军长史的职责,薛怀义这个行军大总管形同虚设,大部分营务都由苏宏晖处理,与大部分行军总管都保持着良好的互动。 严格说起来,苏宏晖才是薛怀义死后、大军中事权最高的一个将领。薛怀义之死没有在军中造成太大动荡,主要也是靠的苏宏晖奔走驻营约束将士。只要他能勇作表态,大部分的行军总管以及中层将领们,都会倾向于听从苏宏晖的号令。 不过苏宏晖本身性格又不够强势,且无应对剧变之能,甚至怯于承担责任,在进行完基本的约束营伍之后,便直接退回了本身部伍之中。 当然,苏宏晖这种退避,也颇有几分有恃无恐的意思。如今大军中,并没有一人能够振臂一呼便完全控制住局势。就算有人相对势大,敢直接砍杀薛怀义,但未必敢家害他。 朝中纵有变故,但苏宏晖在朝中也不乏亲故声援,并不需要在这样的敏感情况下冒进以搏求表现。 如此一来,代北道大营中倒是暂时达成了一种彼此制约的相对平衡,但这种平衡所造成的结果就是整支大军都僵持在原地,进退不得。 这种状态当然不可能长久维持,而且每时每刻都有小的变数发生,其中最主要的变数便是神都发生政变的消息正通过各种渠道散入到军中。 随着消息渠道越来越多,整场政变的过程也被勾勒的越来越清晰,诸总管们一方面自是满心的惊叹,一方面也在极有默契的将消息加以封锁,不敢让其扩散到中下层的营伍中去。 但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此惊天大事,又怎么可能长久隐瞒得住。随着消息越发下沉,知事者越来越多,局势也将更加的不可控。 “怎么样?苏总管愿不愿意入营详谈?” 中军大帐中,眼见到契苾明与曹仁师行入,武攸宜便迎上前,急不可耐的询问道。 眼下的他,虽然成功斩杀了薛怀义,但也因为此前刻意隐瞒消息而遭到契苾明的猜疑,不敢再作相谋。如今他虽然待在中军大帐,但却形同软禁,半点军务都接触不到,对自身安危也担忧到了极点。 眼见两人默然摇头,武攸宜忍不住跺脚怒骂道:“苏宏晖这狗贼,薄胆至斯!半点担当都无,只求自保,全然无顾一旦消息传开,大军将成沸汤之势,真是可恨!” 契苾明与曹仁师对望一眼,也从各自眼中看到恼怒与担忧。苏宏晖龟缩不出,不愿意跟他们商讨后计,武攸宜也的确骂出了他们的心声。 可问题是,武攸宜哪来的脸喝骂苏宏晖?如果不是他在谋事之前刻意隐瞒如此重要的消息,使得契苾明等人难再与之推心置腹的相谋,军中情势也不至于疏离成这幅样子。 现在苏宏晖不愿站出来商讨大事,契苾明与曹仁师联合起来虽然势力不弱,但也不敢肆意用强把持全军。一旦打破眼下这种僵持,使得消息完全泄露出去,那真是谁先动谁先死。 几人商议一番,也没有一个成熟计略,于是契苾明便心事重重的离开中军大帐,准备返回本部营区。 可是当他离开中军营地后,其心腹部将突然入前低语道:“禀大将军,卑职在外等候之际,偶闻中军将士私议大将军之所以与建安王同谋诛杀薛怀义,是为了外投突厥……” 契苾明听到这话后,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继而更觉手足冰凉,心知这流言若扩散出去,足以将他置于死地! 他下意识准备返回中军,想要跟曹仁师商讨此事,可是走出几步后,却又蓦地顿足。他与曹仁师虽有默契,但也绝对达不到性命相托的程度,更不知该要如何说服曹仁师相信他绝无外逃之心,若再折返回去,怕要自投罗网。 契苾明自然没有外逃的打算,他虽然出身蕃部,但祖辈便已内附,父子两人都娶李唐宗室女,骨子里便将自己视作一个唐人,本身早已经习惯了在两都的生活,又怎么可能再想返回塞上过那种居无定所、茹毛饮血的生活! 更何况,神都政变对他而言也影响不大,政归李唐后,他甚至还有可能凭着这一层外戚的身份更得重用。说他打算外逃突厥,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但契苾明心意如何是一方面,在这样敏感的情势下该要如何取信别人又是一方面。流言将他与武攸宜捆在一起,又有诛杀薛怀义的事迹在前,在一些外人看来,未必没有这样的可能! 想了想之后,契苾明意识到是自己近日表现过于活跃,而且统率的军众最多,所以才引发了一些人的敌意与恶意针对。 但意识到这一点,契苾明也没有什么好的应对方法。恶意针对者或许担心直接激怒了他,所以在传播流言的时候还能稍作克制,先在服从性更高的中军进行传播,可如果他真敢有什么过激的反应,这流言转瞬间可能就会全军皆知。 契苾明一路心事重重的返回本部营地,先将一部分亲信召来,安排在自己营帐周围,又下令全营戒备,将士们统统不许与外界沟通。 但他清楚,仅仅只是封锁全营也只是坐以待毙,他必须要进行自救!外逃是不可能的,别说他根本舍不得放弃如今拥有的一切,就算横下心来有这样的想法,麾下众将士们也绝不会跟他走这样一条黑道。 眼下各种消息,都还是私底下的传播,契苾明也意识到自己想要活命、乃至于保住现有的权势,就必须要与朝中强权人物产生深刻勾连。 皇嗣? 武氏诸王被杀,皇嗣出宫监国,毫无疑问乃是神都城这场政变的最大胜利者。 但契苾明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一则他与皇嗣并没有什么密切的往来,突然这样宣称,未必能取信于人。二则皇嗣作为神都政变最大胜利者,军中肯定也有多路总管已经心向皇嗣,暗中传播流言者可能就是这一批人,想要借此瓜分他的军势。 雍王! 雍王是宗枝少壮,也是神都政变主持者之一,敢作这样的险搏,可知雍王志向雄壮。而且雍王虽然骤大一时,但是根基仍浅,自己如果先向雍王示好,雍王应该不会对他视而不见。 就算眼下雍王的势力还影响不到远在并州的代北道,但这路大军最终还是要返回神都,只要自己能够咬紧牙关的宣称与雍王关系匪浅,其他总管也不敢对他下死手的整治! 像是武攸宜,被契苾明伏兵围在帐内,生命遭到威胁时,下意识喊叫出来也是雍王名号。既然流言也将他与武攸宜扯在一起,而他也的确说不清,那不如索性同作一声,向雍王靠拢! 契苾明刚刚有了这样的决定,突然部将又冲入帐中禀告道:“将军,朝廷使者已经抵达了营外!” 0506 嘉贞入营,可汗暴毙 张嘉贞一路北行,心里已经设想过诸多情况,对此行已经不抱什么乐观之想。 最简单的一点,他们自太原城出发后,一路行经馆驿,便遭遇了许多波折与麻烦,或者是馆驿中餐食不备又或骑力不足,或者是被人告知前路风雪拥堵、需要绕道而行,就这样无形中将旅途给拉长许多。 甚至于这一次之所以能够寻到代北道大军驻营,还是他用强逼问驿卒才打听出来代北道大军已经入驻并州北部营地,否则便有可能被人引到忻州乃至于更远的区域。 这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但张嘉贞也曾担任过数年县尉,对于这些基层手段不能说尽数了然于心,但也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天下州府三百余数,这些州府都直接归于中央管辖,哪怕在政治清明的治世,想要事无巨细的管理周全都非常的不容易。至于州下的县乡,则就更加的覆及不到。 时下虽然已经没有了旧时那种乡势跨州连郡的土豪宗户,但地方上仍是不乏乡情勾结。总之只要不酿生什么大的动乱,朝廷对此多数也都是视而不见,实在是管理不过来。 张嘉贞作为宣抚使下属一员,地方上自然不敢贸然加害,但如果搞点这样的小动作,其实也是无从追究。 当然他也明白,暗中阻事者之所以敢这么做,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资历浅薄,人微言轻。如果换了苏味道北行,也没有人敢搞这样的小动作。毕竟真要触怒苏味道这样的正使,下一刻或许就会招来朝廷直接的打击。 沿途这些馆驿们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单纯的戏耍张嘉贞,很明显就是为了拖延他前往代北道行营的时间。 如果真要追究的话,根源应该还在并州大都督府,当他露面于太原,行程已经不能保密,如果太原城中已经有人跟使团里别人有了联系,那么阻挠张嘉贞的行程也是应有之义。 所以这一路上,张嘉贞已经做了代北道行营中可能已经发生异变的可能,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继续前行。一则是雍王所托不可辜负,二则是跟暗中动手脚的人相比,他还是有优势的,那就是他持有宣抚使苏味道的手令。 至于其他人,就算能够先他一步进入行营,但手中并没有宣抚使令,也就不能代表朝廷与代北道诸总管进行沟通,甚至有可能因为违命冒进而遭到严惩。 数日后,张嘉贞终于抵达了并州北部的代北道行营外,即刻递上了自己随身携带的信符书令,直言要见营中主事者。 第一个赶到辕门外的乃是行军总管苏宏晖,他对营防本就拥有极大的影响力,所以辕门处守军得信后便先通知了苏宏晖。 “我等代北道行军驻此已有数日,正进退失据,请使者入营,宣告朝廷敕命!” 苏宏晖并不认识张嘉贞,但在见到张嘉贞递入的手令署名乃是苏味道时,心里不由得长长松了一口气,觉得事情发展总算是对他有利。 他跟苏味道倒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苏味道乃是绛国公裴行俭的婿子,而苏宏晖也曾受教于裴行俭。有这样一份交情存在,自然能够让苏宏晖更加安心。 但张嘉贞却仍不失警惕,站在营门前拱手道:“请问苏总管,营中如今掌事者谁?卑职虽然位低,但身受朝廷使命而来,宣扬正命,不敢谦虚自贱。” 苏宏晖虽然想要提前一步跟使者进行沟通,但也不敢直接在辕门前用强掳走使者,听到张嘉贞如此坚持,只能说道:“如今做掌军机者,乃副大总管建安王攸宜。近日军中颇生变异,不便在营外细说,请使者速速入内,让我与你仔细分讲。” “那大总管鄂国公……” 张嘉贞闻言后眸光一闪,继续追问道。 说话间,另一边已经又有一路人马向辕门前快速接近。 苏宏晖见状后,脸色也是一变,当即将手一挥,喝令麾下将卒将张嘉贞团团保护起来,并不忘对张嘉贞解释道:“眼下军中气氛刁钻,人心诡异,这么做,并非冒犯使者,只是防患未然。建安王手持圣皇密令,数日前已经将薛怀义诛于营中!” 对于营中异变,张嘉贞早有预料,因此倒也并没有惊悸不安,只是疾声道:“有劳苏总管导引卑职直入中军大帐,面见建安王之后,再将朝廷敕命宣告诸君!” 张嘉贞倒不是觉得武攸宜有多可靠,不过无论从哪方面而言,他都要与大军统帅进行对话,而不是随便向某一个行军总管吐露机密。 对于张嘉贞的要求,苏宏晖不便作答。眼下中军总管曹仁师与另一路总管契苾明勾结成势,就连他都不敢轻易前往中军。 这时候,营中另一路军众也冲到辕门前,为首者乃是另一路行军总管名为张松龄。张松龄的祖父张俭曾为代州都督,并且还是第一任的东夷都护府都护,乃是出身关陇的世家将种。 张松龄引众至此,视线绕过一圈之后便落在被苏宏晖部众团团包围起来的张嘉贞身上,认真打量几眼,然后才又望向苏宏晖,并说道:“听营卒来告,朝廷使者已经至此,便是此人?” 苏宏晖还没来得及回答,营垒中又接连有数路人马至此,彼此间泾渭分明,已经显示出营中军令业已失控。 不过张嘉贞看到这一幕后,倒是松了一口气,各路总管擅自行动,这说明军中并无一家独大,而是彼此猜疑与提防,对他这个使者表现出如此大的兴趣,则是说明众人都在等待朝廷声讯然后再图后计。 但与此同时,张嘉贞也是忍不住暗道遗憾,若早知代北道行营是这个局面,那么就该让苏味道亲自前来,说不定就能一举定势。 至于张嘉贞,终究还是人微言轻,哪怕是身领朝廷与雍王双重使命,但在这远边之地,也未必会被这些悍将们放在眼中。当然,代北道行营已经混乱成了这个样子,怕也难以维持到苏味道赶来那一刻。 脑海中闪过诸多念头,张嘉贞直接在马背上踩鞍而起,对在场众将士环施一礼,并开口说道:“卑职都畿道行参军张嘉贞,奉宣抚使命先期北进抚慰军民。” 听到张嘉贞自报门户,在场众人反应各不相同。有的人听到张嘉贞只是区区一个行参军,顿时便没有了兴趣,并不觉得区区一个参军下员能够给大军带来什么触动改变。 但有的人在听到都畿道三字的时候,心里已经不免一突,雍王李慎之担任都畿道大总管,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眼前这个参军既然在职都畿道,同时又作为使者北进宣抚,想必是与雍王关系匪浅。 “得知雍王殿下于畿内壮行,我也深感振奋,只憾行在征途,未能并肩共事。张参军北行前,皇命之外,不知雍王殿下可有寄言传达故人?” 心中这么想着,契苾明已经越众而出,靠近张嘉贞并高声说道。 张嘉贞入事年短,而且绝大多数时间都在畿外任职,虽然知道十八路总管名单,但只凭面貌并不能对号入座,根本就不认识契苾明。 不过契苾明言中对雍王的示好之意却是十足,这也让张嘉贞心中一喜,忙不迭下马、排开众人后趋行至前,并昂首道:“卑职临行前,雍王殿下确有所嘱。畿内大事兴弄,传及诸边,难免人情惊扰。雍王殿下知卑职历事浅薄,恐不能胜任所使,特嘱卑职入军之后,先向总管请教情势诸类……” 见这个参军年纪不大但却如此上道,契苾明也是忍不住拈须大笑,同样翻身下马,拉住张嘉贞手臂,并不乏体贴的帮他拍去肩背上积雪:“雍王殿下少壮雄伟,动则惊雷之怒,遣用员佐也是忠勇可观,代地苦旅,人皆畏行,张参军不负使命,轻骑入军,殊为难得!” “总管谬赞了,卑职既领职事,岂敢怠慢。况代北道众将士卧雪饮冰,壮行讨虏,才是真正的社稷柱石,不该再受彷徨之扰,情势疾困!” 张嘉贞又连忙抱拳说道。 两人一唱一和,落在众人眼中不免又是另一番感触。原本这样区区一个行参军,实在不值得重视,即便身后站着雍王,那也远在数千里之外。 可是现在得了契苾明的欣赏抬举,情况则又有不同。契苾明有权而无势,在一些人眼中已经近乎一块肥肉,可却没想到这家伙浓眉大眼的,暗地里竟早与雍王相交默契,其在军中的分量自然又有不同。 契苾明拉着张嘉贞,热情的将他引向中军大帐。至于其他赶来此处的诸总管们,则就各怀心思的缓缓退去。他们虽然也好奇朝廷对他们代北道大军整体是个什么态度,但一时间也在犹豫该不该冒险前往中军探听消息。 张嘉贞入营不久,又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突厥可汗阿史那骨笃禄不久前暴毙,漠南黑沙城之所以空虚,正是因为镇守此处的默啜率众前往牙帐争夺可汗之位! 消息入营之后,诸将自然不乏惋惜,若他们早知骨笃禄身死,就该放胆直入漠南,哪怕不能痛击突厥主力,摧毁黑沙城这一南牙所在也是大功一桩! 与此同时,另有一种氛围在军中弥漫开,须知他们此次行军,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方士进言骨笃禄必亡于今年。原本诸将对此不甚在意,可现在事实却突然应验,这是否意味着圣皇陛下天眷未失? 0507 中军议事,诸将思归 “不卒禄、真的死了?” 本部营帐中,听到中军军使来告,张松龄有些难以置信的追问一句。 军使闻言后便点点头,并不乏遗憾的说道:“今次出军,若仍循故道朔方,想能更早得到消息,大军雄出或可直捣突厥牙帐!” 听到军使这么说,张松龄一时间也是默然。朝情局势暂且不提,但身为戍边大将,谁又没有勒石燕山、横扫虏庭的想法。 虽然他心里也明白,眼下的边境形势并不足以支撑大军远征突厥牙帐,但如果能够抓住突厥内乱的时机而直攻其主力所在,也一定能给对方造成重创,同样是一桩足以名垂史册的大功! “目下诸军总管已经前往中军大帐,建安大王特使卑职入请总管入帐议事。” 很快军使下一句话便将张松龄从横扫大漠的畅想中拉回了现实,听到这话后,张松龄下意识点点头,并又问道:“后军于总管处,可有传达?” “消息正是后军探得,于总管已经身在帐中。” 两人所言于总管名于敏直,乃是西魏八柱国之一于谨的后人,从辈分论乃是张松龄的姑父。得知于敏直已经前往中军大帐,张松龄心里暗松了一口气,于是便也率领几十名亲兵,跟随军使往中军大帐而去。 当张松龄到来时,诸路总管大半已经聚集在此,席末还有一个昨日入营的使者张嘉贞。张松龄入帐后,对众人稍作致意,然后便坐在了姑父于敏直一侧。 这是在薛怀义伏诛之后,诸路总管们第一次聚的这么整齐。坐在帅案后的武攸宜以及近处契苾明等人看到诸总管们陆续到来,心中也是不免松了一口气。 此前诸总管各存猜忌,又没有一个强力人物坐掌中军,根本就召集不起来,使得大军只能僵持在此。现在虽然彼此之间猜忌仍未彻底消除,但起码是能聚在同一场合商讨事务。 张嘉贞虽然陪坐末席,但诸总管入帐后也都对他不乏友好的点点头,这也让他松了一口气。昨夜入营之际,他已经见识到如今军势是如何崩坏,这样的局面对此番出使无疑是非常不利的。 现在诸将能够齐聚一堂,张嘉贞也明白这跟他入营关系不大,主要还是漠北传来的消息所致。 神都政变后,无论皇嗣还是雍王,其权威一时间都不能完全震慑住远边这些悍将,而圣皇的权威也因政变而大大受损。 可是突厥可汗不卒禄突然暴毙,这无疑又给圣皇覆上一层神秘光环,凭着圣皇余威又能将这些将领们重新拉回同一场合。 抛开这些神秘因素的影响,漠北局势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朝廷对此态度如何,也是众将迫切关心的一个问题。代北道大军是抓住机会继续征讨,还是撤回国中进行休养,这也关系到众将各自前程。 “漠北之事,想必众将军已知。此番代北道行军,竟错失这样一个天赐良机,也真是让人思之扼腕!” 等到众人到齐,主持会议的武攸宜首先开口,一边讲着,视线一边瞥向坐在席中的苏宏晖,意思不言而喻,抛开薛怀义这个挂名大总管,苏宏晖乃是主要负责营务的行军总管,大军北进后趋于保守,以至于没能抓住时机痛击黑沙城,苏宏晖这个实际负责人实在难辞其咎。 苏宏晖闻言后便低下头去不作回应,他的确是有几分理亏,刚才赶来中军大帐途中,已经不乏总管言语呛他。 代北道大军沦落到眼下这种局面,原因多种多样,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此行徒劳无功。如果他们真的建立了什么确凿功勋,有此傍身,即便朝廷发生什么动荡,各自也都不必过于忧计。 听到武攸宜这么说,张嘉贞不免微微皱眉,心里对武攸宜略存不满。倒不是为苏宏晖打抱不平,而是诸将本身就隔阂深重,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你不赶紧抓住时机达成一定共识,还在这里翻旧账又有什么意思? 不过眼下所论还是大军军伍,张嘉贞纵有不满,一时间也不便贸然开口。毕竟武攸宜废是废,但要对代北道大军重新整合,还离不开其人的配合。 但张嘉贞不方便开口,契苾明则开口说道:“惊闻此事,才知贼僧怀义着实该死!其人领受恩命,授以大用,但北行以来,竟日游猎,荒废军务,以致贻误战机,使我大军徒劳无功……” 听到契苾明这么说,诸将也都纷纷开口附和,贻误战机,苏宏晖虽然责任不小,但朝廷如果要深入追究的话,他们这些行军总管也要负上一定的连带责任。那么还不如将最大的黑锅扣在薛怀义头上,反正死人又不会反驳。 中军总管曹仁师也说道:“错失良机,诚是可憾。但事已至此,穷究无益。既然眼下使者已经入军,还是先听一听朝廷对我代北道大军后续如何安排。” 众人闻言后,也都纷纷望向末席的张嘉贞,张嘉贞闻言后便长身而起,对众将拱手道:“卑职受命北行,此前也并不知漠北之事,于此实在不敢轻易置喙,只能转述宣抚使前命……” 他所说的,无非是大军徐徐内撤,然后以武攸宜为首诸总管们前往武兴县迎见苏味道一行,拜受朝廷的最新指令。至于说漠北汗位更迭,这种大事想必就连苏味道也不能轻作决定,需要即刻快马回告朝廷。 “我等众将,虽然受命用外,但眼下内外都有变革,也实在不可轻率行动。既然宣抚使已经入境,那我便先往迎见,诸将各率本部徐行于后,以待朝廷最新敕命。” 等到张嘉贞讲完,武攸宜便急不可耐的表态道。 此前他之所以匆匆入军,想要夺取大军军权,可眼下不知愿望落空,自己还被软禁在了军中。 得见张嘉贞所呈雍王亲笔信,知道雍王肯保下他,生命安全有了保障后,便再也不想与这群悍将们混在一起,觉得还是赶紧退到后方更安全。 武攸宜这里话音刚落,苏宏晖也忙不迭表态道:“卑职愿引本部护从大王先行一步!” 虽然武攸宜要翻旧账、拿话刺挠他,但苏宏晖并不打算计较,他也想早一步见到苏味道,从而确保自身的安全。 而且苏宏晖想得更深一层,朝廷对于漠北的变故还不知是什么样的态度,如果有强硬派不想放弃这个良机,想要抓住这个机会继续出击突厥,那么代北道大军便是现成的选择。 可是,突厥有没有因为争夺汗位而产生混乱还不好说,神都政变所造成的混乱却是一个铁一般的事实。虽然大唐整体国力要远胜于复国未久的突厥,但是这种劳师远征,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满盘皆输。 更何况大军久使于外,已经疲敝不堪,将士都思归心切。在这样的情况下,越靠近神都中枢、远离边境,自然也就越安全,不会被强行加派这样的苦差事。 这两人先后表态后,其余众将也都纷纷发声,各自言语中都毫不掩饰那归心似箭的心情。 倒不是说他们全都胆怯如鸡,惧与突厥一战,而是因为如今国内形势的确不稳,完全不足以支撑一场声势浩大的远征。 他们眼下虽然远离朝堂,但最近这几天对时局的变幻莫测也都有一个深刻的感受,大军刚刚撤到并州北境,各式各样的流言已经扩散入军中,堵都堵不住,这本身就是朝廷内派系斗争的外延。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又敢傻呵呵的率军出征突厥,胜负暂且不论,单单后背如此,便让人不能专心于军事。 当然,这其中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们这些人无论出身如何,立场上普遍都是偏向于圣皇,否则圣皇也不会使派他们掌军出征。 哪怕是出身关陇的张松龄,他的一个女儿还是武家子府中孺人,本身在关陇已经相对的被边缘化,心里对能否免于被清算也是很没谱的。 眼见众将俱都表态争归,张嘉贞也是心情复杂。从自身所负担的使命而言,这样的局面当然是他所乐见的。 但他年未而立,正是富于书生意气的年纪,生人以来耳濡目染便是大唐强军横扫诸夷的壮阔事迹,眼见到众将全都怯于巡边,难免是感到有些失落。 不过众将如此,也实在无可厚非,朝廷眼下也的确不能给他们提供一个后顾无忧的征战环境。世道实在渴于一个能够强势定鼎于内、虎视眈眈于外的雄主,但张嘉贞虽然还不够资格参与到最高层次的博弈,却从内心里不觉得皇嗣会是这样一个人选。 此番宣抚河东道,最恶劣的局面就是代北道诸将或与乡势勾结、直接留守当地以隐拒皇命,对雍王而言最恶劣的局面则是军中实权总管们绕过宣抚使而直接与朝廷某一派系进行沟通联结。 现在诸将争归,最恶劣的两种局面都没有出现,虽然不能抓住骨笃禄暴毙的时机痛击突厥实在有些遗憾,但骨笃禄之死对于朝廷政变之后的秩序恢复无疑是有极大的促进作用。 0508 豺狼之国,不可不防 周历正月,本来是朝廷商议改元正朔的最早日期,可是眼下这种内忧外困的局面,再加上礼部官员有意的拖延,典礼只能延期。 李潼身在孟津,第一时间收到了来自河东道的消息,得知苏味道一行已经初步稳定住了代北道大军事宜,心里也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局面就一派安好,像张嘉贞心中所言袁恕己等人所搞的小动作,就是存在于朝中的隐患。而突厥可汗骨笃禄暴毙,默啜继承汗位,那就是直接的外患威胁了。 对于后突厥的发展历史,李潼了解的倒不是很清楚。但他却知道,默啜相对于其兄骨笃禄,是一个更加奸猾狡诈且更难对付的对手。 李潼心里虽然一早就埋下了要跟他四叔较量一番的想法,但也并非全无底线,并不乏叔侄阋于墙内而外御其侮的节操。天下终究是老子们的,我连我叔叔都容不下,能容忍你们这些突厥余孽趁火打劫? 所以在得到河东道传来的消息之后,李潼第一时间返回神都,商讨代北道大军安置以及抗御突厥等一系列问题。 上阳宫观风殿,随着王美畅被扫出朝堂,议事的氛围一时间倒是规矩起来,人员上则就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当看到宣抚使苏味道所呈报朝廷的奏书,以及武攸宜代表代北道诸总管上表愿意服从朝廷的敕命安排,参议群臣不免都松了一口气,各自脸上也都露出笑容。 朝廷分遣十道宣抚使,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各自也都有了初步的反馈,消息则有好有坏。像河南、淮南、江南等地,全都表态服从朝廷政令。 但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也都大体不出朝廷的预料。比如山南道,便有土蛮作乱、寇掠江汉之间,河北道辽西一代,也多有蕃胡为乱。 但这些地方上的骚乱,基本上也都是长久以来的问题,并不是由神都政变所引发。毕竟这些地区,朝廷政令所影响本就薄弱,而且消息的传递也并不会太快,只要宣抚使与地方州县官员能够精诚合作,应该能够将骚乱控制在一定范围内,继续扩大的几率很小。 所以代北道大军,便是朝廷眼下所面对最大的隐患。当得知代北道大总管薛怀义已经被收斩,而且大军如今正驻扎在并州与汾州之间,等待朝廷进行招抚,这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利好消息。 当然,苏味道虽然妥善处理了代北道大军的问题,但手段则有待商榷。其人居然在武兴县武氏祖陵招见诸路总管,这不免有几分开倒车的意味。 眼下朝廷正急于肃清武氏在朝中的影响力,将武氏祖陵降格废除已经在议,可代北道大军居然直接驻守彼境,这不免让朝廷接下来的行动也要慎重权衡取舍。 不过,群臣也都知苏味道是雍王力荐、同时又得圣皇首肯的人选,就算心里薄有微词,但也并不将此事直接摆在台面上讨论。 其实李潼对苏味道这么做也有几分不爽,他本身对他奶奶的影响力既有依仗、也有限制的需求。虽然谈不上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如果他奶奶的影响力如果还过于鲜明的体现出来,那么政变的意义也将大打折扣。 但他也明白苏味道自有其无奈之处,所承担的使命才是正事,可李潼又不能给他提供一个全无掣肘、可以从容发挥的局面,为了避免耽误大事,那也只能稍作取巧。 想到这里,李潼便将视线转向了狄仁杰,这个山西佬儿如果存心搞事的话,张嘉贞途行所遭遇的那些刁难,凭其名号在并州之境是绝对能做得到的。 狄仁杰也感受到雍王频频目视,但是由于苏味道所呈报的奏书中并没有细说使者团队中的纷争,他也有些不明所以,视线相对,目露询问之色。 狄仁杰如此表情,倒让李潼有些狐疑。倒不是觉得狄仁杰就完全没有了嫌疑,毕竟这些立朝的老狐狸控制面部表情,那都是基本技能。 不过在想了想之后,李潼也觉得狄仁杰作为第一主使的嫌疑并不大。 毕竟狄仁杰眼下的位置,一谋一动都是要立足整体大局,如今宰相班子虽然多达十人,但公认能够主持大局、行使宰相权威的,只有李昭德与狄仁杰二人而已。 如果是狄仁杰搞了这种小动作,不独李潼会不爽,李昭德也会大大不满。 代北道大军归朝之后,极大几率会补充进入南衙禁军宿卫,宰相们天然对他们就有节制权,你绕开政事堂去直接联络军将,你想弄谁? 仅仅只是为了先一步联结几名将领,便冒着打破三方平衡、乃至有可能会被踢出去的危险,这实在是得不偿失,狄仁杰也实在犯不上。 这么想着,李潼的视线便又转向崔玄暐,崔玄暐则对他含笑点头,同样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李潼便也对他露齿一笑,同时心里不免颇为郁闷。 神龙五王,在历史上是多么光辉伟岸的形象,怎么到了自己这里,除了先扒拉过来的一个还未发迹的桓彦范,剩下几个怎么全都跟自己不对付,还要下绊子? 且不说李潼心里这些遐思,接下来话题又转到对代北道大军的安置问题上。 这一次代北道隐患虽然得以不付刀兵的解决,但也暴露出一个极大的问题,那就是畿内力量严重空虚。这个问题由来已久,但在今年,特别是政变前后暴露的尤其明显。 甚至于就连执掌国事多年的圣皇武则天都因此直接翻车,更不要说刚刚出宫监国的皇嗣李旦了。所以加强畿内兵力,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 有关这个问题,李潼虽然颇具话语权,但却不便说太多。现在畿内兵力大半都在他掌握中,如果他贸然拒绝外军入充宿卫,那他就是一裤裆的黄泥巴,很有可能在政治上遭到孤立与围攻。 比如此前清河张氏所遭到的羞辱,局外人看着虽然挺爽,但幸灾乐祸之余也不免担心若自己与雍王产生什么矛盾冲突,又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所以引入外军、制衡雍王,也是当下时局不得不行的策略,倒不是为了跟雍王作对,只是为了避免一家独大、人人自危。 皇嗣李旦也热情的跟群臣讨论召代北道大军入充宿卫的问题,并不时询问李潼的意见,李潼对此只是摆手不言。 眼见雍王如此沉默,那些讨论的大臣们也不免觉得有些尴尬,毕竟这么大一个人杵在殿中,想装看不见也不行啊。 所以在群臣基本商议出一个定计之后,尚书左丞韦巨源才干笑道:“事有不决,可问智者。革新以来,雍王殿下便首当其冲,如今又身系都畿道安危,甲众增补,想来必是独有创见。臣等虽然拙计参谋,但还是需要恭请雍王殿下斧正啊。” 雍王虽然不开口讨论,但无论他们讨论的多欢,但只要雍王不点头,代北道大军一卒也难入京,除非撕破脸干一架。 李潼闻言后,出班作拜,然后才说道:“臣所计者,突厥贼酋不卒禄暴毙,其弟莫啜夺统自立,贼部局势或纷乱难定,但默啜其人自有豺狼之性,或会以寇掠立威,扰我边境,此亦不得不防!” 听到李潼这么说,群臣不免神情各自有异。他们刚才讨论的时候,倒也没有忽略这个问题,但对此多是不乏乐观的设想,认为默啜忙于控制国中形势,短时间内未必会有力外寇,因此朝廷可以从容调整内外。 不过李潼对此持不同意见,也并非只是单纯的不愿外军入京予他制衡,毕竟他本身也没打算在神都待多长时间。 “突厥,豺狼之国也!不卒禄所以召集余孽、啸聚漠上,所恃岂是德业?默啜夺位,看似悖礼,但若能寇掠聚货,饱饲群狼,部众人心自当咸附。诸公所论,是以我中国礼仪揣摩豺狼心迹,未必得体。” 李潼继续说道:“代北道大军久顿于外,诚是将士疲敝,但我大唐旧况革新,也绝不能容忍豺狼余孽虐害边境子民!代北道忧患既然已解,但边危亦不可不察,臣再请朝廷能择良将精军、巡边却贼。” 李潼这番话,虽然谈不上掷地有声,但也的确是发人深思。 圣皇武则天掌国以来,一大为人诟病的事情就是边事上的亏败,太宗、高宗两朝盛功亏空过半。如今神都革命、皇嗣监国,如果再被突厥趁火打劫、寇掠一番,也的确能够动摇统治的稳定。 “此事的确需要慎重计议,诸公若有什么良计,不妨畅所欲言,以供群众参详!” 皇嗣李旦在沉吟片刻之后,便也开口说道。 但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在场朝士虽然不乏智者,可也全都拿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计策出来。毕竟朝廷眼下能够征用的力量都是有数的,贸然向诸道各州再作征发,也的确有些不妥。 不是没有人提出将都畿道兵马与代北道大军内外置换,巡边防御,可是不待李潼开口,便被皇嗣李旦给拒绝了。 让代北道大军入充宿卫,的确能起到制衡之效,可如果神都防卫全都交给代北道大军,他将更加的寝食不安。 0509 捐尽封户,为国却贼 李潼虽然提出问题,但却并不负责解决问题,当然就算他想解决,大家也未必就会让出舞台、由他发挥。 代北道大军入充宿卫,他并不反对,他也明白这支军队虽然出去溜达几个月没打仗,但也的确士气低迷、思乡情切,再直接安排前往边疆各州防守突厥,的确是有些苛刻了,不恤士力,会让军心更加难振。 群臣议论中,李昭德与狄仁杰的意见倒是颇具代表性,可以说是代表着鹰派与鸽派。 李昭德主张在各州、特别是关中招募勇壮,北上朔方,一旦突厥来扰,便给予迎头痛击。而狄仁杰则主张传告边境各州坚壁清野、以防御为主,同时派遣使者前往突厥,与默啜进行沟通,必要时甚至可以赐予一定的名号,以确保朝廷能够尽快度过这一段政局的动荡时期。 两人各陈观点,各有理据,同时也都各有一批拥护者,使得议论陷入了僵局,一直等到今日朝会结束,仍然没有达成共识。 群臣退朝后,李旦特意留下了李潼。这一次李潼倒也没有拒绝,搭救王美畅一时也让他跟他四叔的关系得以缓和。 “遥想国朝当年,被甲之士六十余万,宇内谁堪为敌!时过境迁,至于今日,区区一群亡国之余的贼虏,竟然让我朝情僵持,不知何以应对!可悲,可恨,我实在愧见祖宗!” 李旦在观风殿的厢殿里接见李潼,摆手屏退宫人们,望着侄子抚膝长叹道。 “旧事幽隐,不堪回首。但幸在如今诸事归正,勉力以行,惟求无愧。” 听到李潼这么说,李旦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指着这个侄子说道:“我真是羡慕慎之你这少壮襟怀,是啊,咱们叔侄俱是盛年在享,何必畏惧眼前这短时的危困!那么朝议两位相公所论,慎之你更认同哪一种?” 李昭德与狄仁杰所论,归根到底是要面子还是要生活。 在李昭德角度而言,突厥不过一群亡国之余,是在大唐恩威宽恕下才得以苟延残喘,骨笃禄兄弟虽然啸聚一时,但朝廷始终对他们都不予承认。 如果放开了这道口子,那么突厥对大漠的统治将更加的具有合理性,也会给边境一众羁縻州与蕃胡们更多骑墙观望的选择,所带来的祸患是长远的。 但狄仁杰则觉得,应该更加着眼于现实,高宗时期便已经有了穷兵黩武的迹象、府兵崩溃、国无强军乃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武周前后长久的政治动荡也带来了严重的内耗。 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其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去维持帝国核心利益之外的边境秩序,不如抓紧时间尽快恢复国内秩序,先作休养,再作雄图。 李潼也不清楚他四叔询问他的意见,究竟是自己也拿不定主意,还是对他的一次考验,又或者兼而有之。不过在这个问题上,他也并不打算藏私。 “突厥贼势游荡,来去不可捉摸,若是今冬用兵,怕是已经害我边城,眼下所计之重,还是后续攻防补救。” 讲到这个问题,李潼也有一些郁气,代北道大军难得有了一个直闯空门的机会,但却临门盘桓不入,回撤途中才得知骨笃禄暴毙,继任的默啜有什么举动,想必也早已经付诸施行,只盼边境各州能够妥善防守,不要让突厥这一次入寇造成太大的损失。 至于说后续该要如何防备突厥,其实也有一个现成的解决方案,那就是历史上张仁愿所兴筑的三受降城。有唐一代,都没有大规模的修筑长城,而三受降城的修筑,本身也是以进攻为主,只是到了安史之乱后的中晚唐时期,三受降城才转为防御体系。 历史上,张仁愿是趁着默啜西征、漠南空虚,趁着这个空档,才将三受降城抢筑起来。从此以后,大唐便在漠南拥有了一个整体的边防以及进攻体系,将突厥的活动轨迹直接排挤出漠南。 眼下突厥的活动虽然也很猖獗,在漠南已经具有了一定的战略主动权,但并不意味着眼下就没有修筑三受降城的基础。事实上,眼下的基础较之历史上张仁愿时期还要更加优越。 骨笃禄虽然是突厥的复国首领,但突厥真正强大起来还是在默啜时期。特别是营州之乱爆发后,武周在北方的力量空虚暴露无遗,这是突厥难得的壮大时期。默啜也在这一时期获得朝廷正式承认,边境诸羁縻州几乎尽数倒向突厥,突厥在漠南的行动轨迹更是猖獗一时。 正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张仁愿在中宗景龙年间,主持修筑三受降城,这才让朝廷终于拥有了有效压制突厥的手段。三受降城的建立,也是中宗一朝为数不多的边事亮点。 至于眼下,突厥虽然已经复国成功,并非短时间内能够彻底剿定的边患力量,但也仍还没有达到势大难制的程度。 不说垂拱三年黑齿常之大破突厥骨笃禄,单单几次薛怀义北讨突厥,全都是不遇敌踪,根本没有跟突厥进行交战。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薛怀义运气好,另一方面也是突厥还没有足够力量能够迎战大军。 所以眼下突厥的战略主动权,就是流寇作案的时机与地点的选择,所依仗的主要是大唐在漠南边境并没有一个系统的攻防体系。 毕竟武则天女主当国,也不敢将权力过多下放给边将们,而且还频繁更换、多有乱命。单从这一点而言,在突厥的复国与壮大过程中,武则天对骨笃禄兄弟俩,简直比亲儿子还要亲。 “突厥之患,只是流寇之疾,但若长久视而不见、失于应对,则必成糜烂之灾。臣请遣边务良才,缘河巡察,兴筑雄城,以城为点,烽候为信,直插漠南腹地,阻敌机动之能,长此以往,贼势必虚!” 李潼虽然知道三受降城这样一个制敌良计,但具体的战术考量、选址所在,就了解的不是那么清楚了。 但只要提出这个思路,具体的战术实施大可以交给相关人员,别的不说,张仁愿眼下还在安西都护府,本着病向浅中医的原则,眼下便可以直接派往朔方进行实地考察。 不过李旦在听到这个计策后,忍不住皱眉道:“古来制贼,俱缘河而守,如今贸然筑城于漠南之境,士力废巨、钱粮大耗且不论,若一旦为贼所据,恐怕将要危害更大!” 李旦所提出的疑问,倒也并非没有道理。三受降城在战术上的一大创新,就是筑城于漠南草原腹地,虽然在唐以前,也有类似受降城的建筑,但那真是名副其实的受降城,是接受漠北胡虏投降的场所,本身并没有太强的战略意义。 三受降城之所以能够发挥出那么高的战略价值,除了战术本身的革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必须搭配以大唐本就强劲的军队战斗力。 大唐本就胡风颇重,在骑兵战斗领域更是不落下风,最起码,无论是突厥还是其他的胡族,在与大唐为敌的时候,从来也没有形成过游牧民族对农耕民族的兵种压制。 所以三受降城本质上之直接把大唐军队的前进战线推进到漠南腹地,否则只凭三座城池与一众烽堡,也很难形成那样难以突破的战略压制。 至于在漠南腹地筑城以及维持下来,花费颇巨那是肯定的。但是跟突厥肆无忌惮的横行漠南,屡屡侵犯边境诸州相比,这些花费实在是不值一提。 如果现在不对突厥进行有效的制约与封锁,那么未来所付出的代价将是海量的,远远不是三座受降城的花费能够填满这个大坑。 “臣生而天家子孙,衣食用度俱有养靠,本不需豪封大邑畅享富贵。愿将所封尽捐国用,只求边镇安详、贼胡不敢南下牧马!” 李潼起身作拜,正色说道。 眼下直接让朝廷府库拨付钱粮在漠南筑城,是很困难的,这一点李潼很清楚。但三受降城建的越早便越早受益,这一点又刻不容缓。 李潼眼下实封两千三百户,乃是宗室之中第一富豪。但老实说,除了实封数量最高这一点虚荣之外,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实际的收入多少。真要没钱养家了,大不了吃软饭。 再者,李潼也想压一压实封泛滥这股风潮。开元时期虽然国力日渐强盛,但是朝廷的直接收入却没有成正比的提升,主要原因就是宗室权贵们占据了大量的税户收入。 虽然大唐对宗室的待遇远远比不上后世的明朝,但宗室所封也是一个颇为沉重的财政负担。在贞观以前,朝廷在这方面还是比较节制的,哪怕亲王食邑也不满千户。 不过到了高宗时期,为了拉拢宗室,就有点不着调了,基本亲王都是千户起封,与武则天的儿女们也尽数逾封。但问题也不太大,毕竟很快那些宗室们就都被武则天干掉了,儿子都不留情。 唐代实封真正泛滥,是从中宗朝开始。李显这个皇帝当的本就底气不足,所以唯以此示恩宠,相王、太平、安乐等公主,都是七千户起。而被武则天干掉的那些宗室,也统统得以续嗣,加以实封,更优越于前。 开元时期也继承了这一政策,李隆基几个兄弟们都是五千户起,甚至就连李守礼个大宝贝都混了一千八百户的实封。虽然后来的皇子皇孙又降到了亲王两千户,公主一千户,但跟唐前期相比也是翻了一倍有余。更不要说还有大量的政变功臣,也都得受实封。 李潼现在愿意把自己的封邑捐了以修筑三受降城,除了发扬风格、共御贼寇之外,也是为自己打算。 总之老子以后当家做主,是绝不可能这样厚封。宗室看顺眼的,赏赐些财货还能促进一下经济消费,但谁要想直接受封成千上万户,那绝不可能! 0510 良策难行,太平夺事 听完李潼陈策,李旦也是一脸的若有所思,先是盛赞雍王高义,然后又表示捐舍食邑之事大可不必,至于是否在漠南筑城,此事仍须从长计议。 听到皇嗣这个回答,李潼一时间也有些无语,他的确针对他四叔搞了许多小动作,但这一次所提出的建议真的是私心不大。 抛开他未来会否当家做主的遐想不提,他们李家这份家业,无论落在谁手里,控制宗室食邑数也是一个利国利民的策略。 可他四叔也有自己的考虑,过去这些年,他们李唐宗室被整得挺惨,虽然使得皇统得以稳固在他们一家,同时也造成了皇权颇有几分孤立无援的现状。 初唐之际,终究不是后世宋明有了成熟的官僚阶级与体系、许多问题都可以嘴炮解决的世道。就嘉靖那种老仙儿,到了唐朝如果还是老做派,分分钟都会翻车。 归根到底,唐代特别是安史之乱前的唐朝,仍然还是中古世纪那种地域本位的政权结构,并没有建立起一个完整的中央权威概念。 安史之乱后的中唐,繁镇割据,便是从中古到近古的一个过渡期,河朔三镇的桀骜不驯,与江南对中央持续不断的供血,便是地域本位与中央本位的差异体现。 中古世纪,君权与臣权的斗争仍然非常激烈,这两者的极致体现便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与能够擅行废立的权臣。 这两种现象在宋以后便越来越少,君王虽然仍难免昏庸,但却少如前朝那样暴戾、肆无忌惮的虐杀大臣,臣子或许权大一时,但也绝难凌驾到皇权之上。 魏忠贤那种大太监如果生活在中晚唐,一个月换次皇帝不带虚的,可到了明朝,差了一千岁,一纸诏令就能要你的命。 在朝大臣,多以整个宗族乃至于整个地域活跃在时局中,皇帝一个孤家寡人,怎么跟人斗?所以凶悍如武则天,也要靠着她武家那群废物平衡局面。 在历代大一统朝代中,唐玄宗对儿孙的刻薄寡恩那是排名靠前的,扒灰扒的理直气壮,也是天下罕有,十六王宅、百孙院猪圈建了不少,但当被安禄山赶出长安时,也不得不下一道《命三王制》,寄望儿子们能互相制衡的收拾他搞出来的烂摊子。 李旦这个监国皇嗣,跟孤家寡人也差不了多少。别看此前多有唐家老臣们呼喊着没了皇嗣、我们也不想活,但当他真正走上前台,跟这些唐家老臣们天然就有了隔阂, 此前营救王美畅,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没有雍王这个宗室少壮帮忙,他根本就搞不定满朝臣子们。而雍王过于势大,对他又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召外军入直宿卫,本身就有极大的风险,谁知道会不会召进一个董卓来。所以扶植其他的宗室进入时局,也是能够有效制约雍王兄弟的一个手段,比如说他那本就不甘寂寞的妹妹太平公主。 李唐宗室们在武周一朝过得很惨,几乎十不存一,李旦上位后于情于理,都该对他们示好拉拢。 比如朝廷已经在议,主要是散骑常侍薛稷在主张,要把已故吴王李恪的长子李千里召入朝中统领禁军。眼下李唐宗室中,保存最完整的就是李恪家族,甚至比高宗李治子孙还要多。 毕竟李恪就是被长孙无忌为首的一众老关陇们搞死的,对武则天而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更不要说李千里还是仅次于雍王李慎之的李唐宗室第二大舔狗,所以一家人日子过得也挺滋润。 李旦要将这些宗室们引入到时局中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制衡雍王兄弟,爵禄食邑的赏赐是最有效的手段。 此前之所以将关系匪浅的唐善识安排为宗正卿,也有这方面的打算,哪想到唐善识好死不死跟王美畅搞在一起,直接激怒雍王与朝臣,被赶出了朝堂。 所以当李潼表示要将自己的食邑削减,用以在漠南筑城,李旦并没有直接答应。大概在李旦看来,这又是雍王阻止宗室入朝的一个以退为进的策略。 无论李旦有没有这种明确的顾忌,但李潼是这么觉得。他也并不避讳自己心思比他四叔脏多了这一事实,但他四叔并没有下定决心要在漠南筑城,于是李潼决定要绕开朝廷、用自己的力量去做成此事。 眼下的突厥,还只是一个将要糜烂成灾的疾患,可如果就这么拖着,不进行有效的制约,一旦东北契丹等胡部再爆发动乱,那么将更加的顾此失彼,会让北方迟迟的不能恢复稳定。 太宗、高宗两朝快速的对外扩张,的确塑造了大唐在区域第一的威名。但伴随这种高速扩张过于宽泛的羁縻政策,也给大唐在周边埋下了无数的雷。 特别是针对高句丽的征伐,虽然灭了这个政权,但在地域中却没有建立起有效的统治,也使得东北胡虏在之后上千年的时间里成为中原帝国最大的威胁。 当然也不是说这种做法就是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归根到底还是子孙不争气,没能守住这份家业。兼并易而凝聚难,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有人负责打天下,就有人需要守住江山,寸土不失,这是李潼给自己设定的一个底线。 之后的两天时间里,朝廷仍在针对代北道大军的安置问题进行商讨,最终初步拟定了一个折中的策略,那就是召回两万将士入补宿卫,剩下的则散在河东道境内进行休整,明年开春后再补入边境各州补充防守。 至于李潼私下里跟他四叔所提议漠南筑城之事,则就根本没有在朝议中进行讨论。 李潼对此颇感无奈,同时也更加坚定了甩开朝廷,自己单干的想法。满朝老东西,搞不起新思路。没把自己在关西所储备的那些人才引入到神都这汪泥沼中,也的确是对的,起码可以保证那些人闷头搞事业,不要瞎捉摸。 代北道大军这一隐患搞定之后,接下来朝廷又选派一路使者去接应一部分大军渡河南来,李潼也就不需要再常驻孟津。 这一天,太平公主又登门来访,见到李潼第一面,便笑语道:“慎之久在戎旅,锋芒毕露,真是动静都有慑人之威。” 李潼闻言后只是笑了笑,将这个姑母迎入后堂,彼此坐定之后,他也并不急于开口,只是望着太平公主。 或许是身份地位带来的改变,太平公主被李潼瞧得有些不自在,转又开口说道:“此前入宫拜见阿母,偶遇上官应制,才知你祖母将遣散宫人事宜委于慎之。知你位高事繁,我又恰好无事忙碌,也想帮你分担一二。 毕竟女子心意,你们男人总是差了几分体会。我听说慎之你要在畿内兴弄工坊,安置那些宫用,心意自然是好,但那些宫用之人也实在不便与寻常小民混作一用。” “祖母既然将事付我,我也只是勉力为之。诚如姑母所言,我事务繁重,于此实在难有尽心之谋,姑母愿意分担,我也真是求之不得。” 李潼闻言后便笑一笑,继续说道:“姑母有什么思计助我,我也洗耳恭听。”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眉眼稍有舒展,让随员递上来一卷籍册呈在李潼面前,并笑道:“近日我也频访宫役,细听她们的诉求,整理一番收录在此,如果慎之你答应,就由我安排她们各自生计。” 李潼接过那籍册匆匆一览,发现多是一些有品命职事在身的女官们。 他对此也并不感觉意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虽然说禁中女官们在真正权贵眼中不过也只是奴婢而已,但身在禁中,她们多多少少也能享受到一些常人不能享受到的待遇。 此前这段时间,他虽然不在畿内,但也通过王妃与上官婉儿等内外配合,将一部分还有家人可投奔的女官送出了大内。剩下那些女官,多数已经没了去处,但也不赶紧就此进入市井中、还要每天为了柴米生计忧困,因此找上了太平公主。 对此,李潼也并不怎么在意。他之所以主动揽过此事,主要还是对这些宫人们稍存怜悯并回报之心,但如果她们不满自己的安排,能够自己钻营到一个好去处,他也不想干涉。 至于他姑姑是真心帮助这些人,还是将她们另作他用,也都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倒也不值得计较。 太平公主见李潼这么好说话,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她此前忙于在朝堂钻营,但效果不算太理想,虽然用心把观国公杨嘉本扶为左卫大将军,但想通过杨嘉本再往南衙安插人员时,杨嘉本那里却多有回拒。 如此一来,太平公主自然有些不满。她也意识到自己这个女身,正面做起事情来终究不如雍王兄弟那么顺遂,所以又将主意打到了内宫方面。 她细心整理的这一份名单,上面的宫人或是色艺俱佳、或是精通内务,有的可以送入在朝大臣家中充作姬妾、结好一批大臣,有的可以仍然留在内宫,使她在内宫中保持足够的影响力。 就算未来皇嗣履极,一家人返回大内居住,相信她四兄也会给她这个面子,继续留用这一批宫官。 唯一有点遗憾的,就是上官婉儿拒绝了太平公主的安排,只想留侍于圣皇身边。这让太平公主自觉上官婉儿有些不识抬举,但一想到这女人跟雍王一家关系不浅,即便不为自己所用,倒也不必视为敌人。 讲完了这一桩事,太平公主又继续说道:“代北道军情已定,接下来招抚事宜,慎之你有什么看法?” 0511 宗室入朝,西京惊变 看法当然是有的,李潼此前在政事堂也跟诸宰相讨论过。 代北道大军六万余众,这一次要召入朝中两万,其他的则安排在沿河的蒲州、绛州、泽州等地。入朝这两万军队,李潼并不打算插手,当然就算想插也插不进去,这两万大军本身就是要引入制衡他的。 但他这一次争取到河东道宣抚事宜,任务完成的还算出色,当然也要有所回报。所以对于大军其他安排,李潼还是颇有话语权的。 武攸宜这个蠢货虽然搞掉了薛怀义,但却转头就被软禁起来,实在是不堪大用。而且张嘉贞将其北行经历讲述一番后,也让李潼觉得并州情势复杂,就算保下了武攸宜将之安排在并州,也未必能够发挥作用。 苏味道虽然阵营忠诚度不高,但这次任务完成的不错,也的确需要褒扬,所以李潼打算让苏味道接替武攸宜担任并州长史。毕竟苏味道那模棱两可的天赋,也有助于尽快恢复并州区域稳定。 李潼也不指望苏味道立场上对他从一而终,但只要稍微偏向于他,能够支持他将三受降城成功的建造起来,就比什么都强。管你是忠是奸,只要有能力,能做事立功,就是好同志。 至于武攸宜,李潼打算带去关中。毕竟武攸宜在西京待过一段时间,对当地的人情形势颇有了解,可以帮着他对关陇勋贵们敲骨吸髓,掏空他们的家底,既可以用于关中生产秩序的恢复,还能有资本进行边地建设。 比较让李潼惊喜的,是张嘉贞所回报诸路行军总管都通过张嘉贞对自己流露出不同程度的好感,其中态度比较鲜明的诸如契苾明之类,正是李潼眼下所急需的人才。 军事上的人才比政治上的更加难得,这一点李潼深有感触。前者相对于后者而言,要更加的稀少,也更加的无迹可寻,即便是自己挖掘培养,代价也更高。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这个道理,李潼是懂的。 武周一朝,政局上几经洗牌,隔个两三年,台面上人物就换了一批。可是在军事上的人才迭代,相对而言就缓慢得多,程务挺这样的大将被搞掉之后,长期以来都没有能够代替其人的选择。 姑且不论攻必克战必胜的不世出名将,哪怕是一些中庸之才,想要挖掘培养起来也殊为不易。初唐时节,将门是要比世家还要顽固的一种存在。 关陇集团以武勋起家,即便不是将才辈出,但也拥有着悠久的尚武传统,能够提供大量的合格将领,这也是他们一大优势。 武则天是深受此困,所以在武周后期开设武举,希望能够发掘出更多的军事人才。只是很快她的统治便被推翻,倒是这一制度挖掘出的郭子仪,成了大唐续命功臣。 李潼麾下,合格的军事人才也是匮乏,特别未来要深入的经营关中,是需要相当一批能力合格的人才。 眼下的他实在是没有太多的选择,且不说眼下一批开元将种还远未长成,当他选择彻底解决关陇这个问题的时候,立场上已经把一大批的将领排斥在他的阵营之外。 契苾明等人忧困于归朝之后的政治清算,迫切需要一个庇护而选择了李潼,李潼当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这些人才能与资历都已经成熟,可以拿来就用,起码在他军事发展的前期,是很好的过渡人选。 所以李潼已经跟政事堂达成共识,让契苾明等人暂以军使留用各军,以待后用。 不过这些决议,就不是眼下的太平公主能够了解到的。眼下听太平公主主动讲起这个话题,他倒想听听他姑姑又有什么鬼主意,于是便微笑道:“我如今统掌都畿道,已经势大遭妒,职事之外,不敢轻易干涉。代北道事宜,唯候命而已,得用则用,不用则闲。”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顿时一脸狐疑的打量着李潼,分明是不信此言,但又用语重心长的语气说道:“慎之你这么想,可就是大错特错!如今你势位如何,又不是什么人推位相让,是你自己奋求得来。世道革新,群徒争进,绝不是谦虚克己的时刻! 朝堂所论,引入外军,言则拱卫京畿,实则是要分权夺势,意在于你啊!若是任由这两万外军入朝,分置何人御下,意义也大不相同。咱们姑侄,荣辱可谓一体,或许你身在事中,真有不得已的求全之想,但我却不能忍旁人目我宗属如贼,是一定要争上一争!” 太平公主这一番话说来,倒是颇有几分巾帼不让须眉的豪迈之气,并搭配着以手拍案的动作,更彰显出她势在必得的决心。 李潼见状又是一乐,并问道:“那么姑母于此可有什么计略在谋?” 他也挺好奇,一段时间不见,他姑姑又拉拢到什么人入朝争权斗势。 “慎之你壮功于国,还难免会有过犹不及之想。你姑母我,唉,近日也是频受人情的刁难。世道诸众薄视我家亲徒情谊,也不得不说你祖母旧年行事的确是刻薄少恩,多有戕害枝蔓的暴行,到如今,天家人情已经成了不能取信于人的噱谈……” 李潼听到这里,顿觉有几分不自在,并打量他姑姑几眼,你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但生人在世,岂能无徒?我家宗枝零散,虽然大器掌握,但却不能为人所重。归根到底,虽闾里小户人家,都有宗徒亲众的帮扶,但我家立朝者却寥寥无几。试问甚至就连骨血至亲尚且不能富贵共享,推事任之,旁人又怎么会见重我家?”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抬眼看了看李潼,继续说道:“慎之你也不要怪你姑母言辞絮叨,我这也是一番有感而发。日前新兴王后嗣求告上门,本是天家宗枝,竟然衣食都有难以为继的忧困,让人感之流涕啊! 但幸在这子弟虽身处穷困,但却不失壮志,才器颇有可观。但我也只是一个事外的妇流,未必能够扶助太多,所以是打算向慎之你引见。” 接着,太平公主又仔细讲了讲她所言此人的身世,其人名为李晋,乃是新兴王李德良的嫡孙,算起辈分来,比李潼都还高了两辈,虽然已经年过三十,但却至今都还没有出仕。但也正因此,倒是免于遭受武周朝一系列的迫害。 李潼听到这里,又忍不住暗叹一声,他四叔、他姑姑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转向残余的李唐宗室。 其实李潼早已经先他们一步下了手,他所欣赏栽培的李祎,正是李恪的孙子,只不过眼下李祎还是一个小年轻,不当大用。 从太平公主言语中,李潼倒听得出他姑姑对于这个李晋颇为欣赏,心里一时间也有些好奇,想了想后便点头道:“可以见一见。” 太平公主闻言后又是一喜,直接吩咐近人几句,不旋踵那个李晋便被引入登堂,看来本就是跟随太平公主同来。 “宗家痴愚,小民李晋,拜见雍王殿下!” 李晋年纪三十多岁,体态颇为英挺,颌下蓄着短须,登堂后便俯身作拜。 “既是宗中亲长,又得姑母引见,不必拘于俗礼。” 李潼摆摆手,示意这个李晋免礼入席,虽然论起辈分来,他还要给此人叫一声叔爷爷,但彼此地位实在差距悬殊,就算叫一声,对方也不敢答应,索性便省略了。 乍登王府厅堂,李晋也有几分拘束,先是看了一眼太平公主,待太平公主点头后,才敢道谢入席,垂首端坐,并不敢抬头随意打量。 虽然同为李唐宗室,但他们这一支已经颇为偏远,父亲还袭了一个郡公,到了李晋则既未袭爵,也未出仕,已经与寻常小民无异。 不过太平公主所言衣食难以为继,应该也是夸张。李潼注意到这个李晋身材高大,脚步扎实,虎口处还有结茧,应当是武技不凡,如果饭都吃不上,哪有这些闲情。 他又随口问了几句其家世情况,这个李晋都如实作答。彼此之间本就陌生,而且太平公主肯将其引见,也不会让李潼当面就挖了墙角。 所以了解完其人基本情况后,李潼便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然后又望向太平公主说道:“这个李晋的确是宗中少有的壮者,但只是一介白身,骤然用大,还是有些为难。” 他倒不介意他姑姑进来搅和一番,总比再跟关陇们混一起好点,可若只凭这个李晋,怕也难当大用。 “事在人为,只要慎之你不反对,别的事情就交给我罢。”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说道,看其自信满满的样子,显然是暗里已经进行了一番准备。 “既然如此,那我也乐见其成。” 李潼点点头,表示自己并不反对。两万外军入都,哪一方全吃下也不可能,他这个姑姑愿意替他承担一些压力,也还不错。更何况,他抽身离开神都的时机也已经成熟了。 就在朝中忙于分配两万代北道兵众的时候,关内道又传来惊变:雍州乱民起事,不独攻占了西京长安,更直接扣押了宣抚使窦怀让一行。 0512 过墙抽梯,遣用雍王 上阳宫观风殿中,皇嗣李旦双眉紧皱,频频望向殿门外,终于忍耐不住,举手唤来一名殿外驻守的南衙将领,低声询问道:“雍王还未入宫?” 将领闻言后便摇了摇头,并请示道:“卑职再派人去请一次?” 李旦下意识要点头同意,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摇了摇头,摆手示意将领暂且退下。 关中才是大唐立国的根本,其地发生动荡,严重性绝不是河北胡族与山南土蛮能够相提并论的。所以李旦在得到消息后,即刻便下令召集重臣们前来上阳宫讨论。 这其中,雍王对此事的态度自然是重中之重,甚至可以说一定程度上能够决定朝廷接下来该要如何应对这一桩变故。 所以李旦也是在第一时间派人通知雍王入宫,但现在群臣已经陆陆续续的到来,雍王却迟迟不至,这不免让李旦有一些焦躁。 但同时又觉得,如果再派人前往邀请,无疑会显得他对雍王过于依赖。于是李旦也只能按捺住情绪,耐心听殿中臣子继续汇报关中动乱的细致情况。 “……此番动乱,贼人已入长安县,参乱人数暂时不明,但两大内贼人暂时还未敢侵扰,宣抚使窦怀让暂时下落不明,生死亦不知。万年县令、卢国公权怀恩集结乡户暂守本廨,西京留守府诸众则退守京大内,因为贼情不明,不敢贸然出击。京州诸县也都各自谨守……” 负责汇报情况的乃是宰相、兵部侍郎李道广,一边翻阅着政事堂所接收到的最新情况,一边继续说道:“初步猜测,此番乱民闹事乃宣抚使窦怀让宣抚不利,擅自搜集民户强集西京所致……” “窦怀让为什么要这么做?” 帝国根本遭受乱民侵扰,李旦也没有了往日的淡定,闻言后便凝声说道。 只是这个问题讲出后,却在殿中造成了一阵短暂且尴尬的沉默,殿中群臣各自对视,俱都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窦怀让这么做的理由也很简单,无非是希望能够尽快修葺西京两大内,以便于朝廷中枢回迁西京。但这件事并不是朝廷所允许的,虽然近来频有相关议题,但都被政事堂卡住,根本就不付于朝议。 说穿了,宰相们并不希望朝廷中枢眼下迁回西京,所以相关议题都被死死按住。 宣抚使窦怀让应该是趁职务之便,擅自作出这样的行动,先将西京两大内修葺一番,然后再通过别的手段呼吁朝廷回迁西京,结果却没想到西京人情局势早已经不同以往,窦怀让也高估了他在关中的影响力,直接玩翻车了。 不让朝廷回迁关中,是眼下宰相们集体的默契,所以当皇嗣问起原因时,群臣也都颇有默契的集体沉默了。 “窦怀让罪大,未经朝廷许可便擅作主张,轻易搅乱西京乡势人情!” 宰相李昭德冷哼一声,语气中也是充满了不满,先作定调,然后再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的时候便又继续说道:“但眼下并非追究事责的时机,窦怀让终究是朝廷派遣入抚关内的使者,竟为乱民凭私怨挟持,唯今之计,只有从速定乱,决不可让西京局势继续糜烂!” 李昭德的发言算是奠定了一个基调,窦怀让扰乱西京,诚是该死,但眼下追究其人责任,无疑会更加滋长那些西京作乱民众的气焰。只有先打杀那些窃据西京、作乱的民众们,才能再讨论窦怀让的罪责。 先定乱后抚恤,这也是群臣一致的看法。幸在河东道宣抚使任务完成的不错,已经稳定住了代北道大军的局势,倒是让朝廷眼下不患无兵可用。 李昭德表态之后,群臣也都各自发声,大体都在李昭德的框架中。总之就是绝不能容忍西京乱象继续扩大,一定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尽快控制住西京局势。 正当群臣还在讨论如何定乱的事宜时,突然殿外又有将官匆匆登殿,禀告道:“雍王殿下已经前往北衙,并遣众接手则天门防务!” 听到这个消息后,殿中突然群声俱寂、针落可闻,而皇嗣李旦的脸色也变得颇为难看。 从小处而言,皇嗣这里还在急切等待雍王,可雍王知事后第一时间便前往北衙拱卫圣皇,在其心目中孰轻孰重,毕露无疑。 从大处而言,西京发生动乱这么大的事情,群臣都在殿中焦急的讨论定乱事宜,结果雍王非但不入朝讨论,却直接前往北衙,也实在是有些居心叵测! “雍王不识大体!身在高位,遇事不参,只作门户私计,实在是顾小失大!” 稍作沉默后,观国公杨嘉本率先开口道,语气极为的不满,关中是他们这些关陇门户共同的老窝,发生这种乱事,当然是希望能够朝野一心、尽快定乱,结果却没想到雍王别有怀抱,根本就不搭理他们。 然而杨嘉本话音刚落,宰相欧阳通已经忍不住拍案而起,怒声道:“观国公所言悖矣!遇事方鸣,岂为智者!遣使窦怀让之前,雍王难道没有发声劝告?当时雍王切言,窦氏旧年曾受乡情逼迫,彼此结成私怨。 如今朝廷方经革新,唯以方正之选,示以博大之义,才可从容抚定关内群情。若强使窦怀让,则必上下离心、私怨搅事,诸公当时又持何论?如今果然事发,何以独怨雍王?” 听到欧阳通这么说,殿中众人脸上也都各自流露出几分不自然,特别是出身关陇的杨嘉本、韦巨源等几人。 此前派遣各道宣抚使,有关关内道人选,朝廷上也的确经过一番争论。雍王当时虽然没有参议,但也的确通过别人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认为窦怀让不是良选。 但最终还是出身关陇这些人力撑窦怀让,其他宰相们也出于平衡朝局的想法,从而同意了这个决定。 在他们看来,关中毕竟是唐家基业所在,如今又是弃周归唐的革新之际,关中群众想必也是欢呼雀跃,不会有什么乱子发生。 更何况,雍王所陈述的理由也有些不准确。窦家旧年在关中的确是经历过一番动荡,但主要还是来自神都朝局的迫害,再加上窦家对雍王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却并非什么乡情私怨。 再说当时动荡的主要还是窦氏三祖房的窦善一脉,而窦怀让则是窦岳的后人,彼此之间的亲戚关系甚至还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在朝士们看来,早已经是不同的两个门户。 雍王因为与另一个窦家的私怨,阻止窦怀让出使关内道,也实在是没有道理。但不成想雍王这嘴巴跟开了光一样,最恶劣的情况果然发生了。 此时欧阳通旧事重提,顿时也让众人脸上都有一丝火辣辣的感觉。当然凭他们久立朝局所养成的涵养,倒也不至于因此羞惭不已,但关键还是要看打脸者是谁。 雍王提醒在前,但他们却不听,结果果然事发了,如果再控诉纠缠雍王配合度不够,那么再迎来的可未必就是言语刺挠了。 “西京毕竟国朝根本之地,皇陵祖业所在,骤然发生这种恶事,让人愁眉不展。我也是一时慌乱才有失言,还请诸公见谅,且专注眼前定乱事宜,事后一定登门向雍王殿下请恕失言之罪。” 杨嘉本被欧阳通一通挤兑,虽然有些下不来台,但还是赶紧低头认错,不再坚持。 皇嗣李旦见状后便也开口道:“西京陡然暴乱,必然也令神都人心不定。雍王入拱恩亲,诚是纯孝之行。诸公还请尽快拟定一个定乱的章程,事后再着人询问雍王。” 听到皇嗣这么说,众人也都各自收拾心情,继续讨论该要如何定乱。 其实关于如何定乱,也没有什么可讨论的,无非派遣大将、统率大军开赴关中,直接将那些乱民镇压就是了。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派谁去定乱,又该调拨哪一路的人马? 这又关系到一个朝局平衡的问题,派遣的大将资格和能力够不够,这也是一个关键的问题。讲到这一点,众人也隐隐意识到,雍王之所以不来参议,大概率是不想被选派前往关中定乱。 这也是明摆着的事情,如今雍王在朝中乃是军方第一人,身为都畿道大总管,任谁都不敢小觑。 若是贸然前往关中,势必不能在朝中再保留原本的影响力,而且眼下西京动乱的规模与强度、诸多细节都不清楚,雍王与关陇人家的关系也谈不上和睦,还要考虑一个会被会遭受掣肘的问题。 一边是在朝中尊贵势大,一边是前往关中这泥潭的前途未卜,想也可知雍王会有什么样的选择。 宰相李昭德倒是本着谁污染谁治理的原则,率先提议由观国公杨嘉本作为大军总管,率领刚刚抚定的代北道大军前往关中定乱。 但杨嘉本却不愿接这个烫手山芋,此前雍王阻止窦怀让出使的理由倒成了他逃避责任的借口,只道窦怀让激发民变,如果朝廷再派遣一个关中名族的人出面定乱,或许会更加激发乱民顽抗之心,不利于剿抚。 倒是也有些人提议以豫王李成器遥领雍州牧,同时选派良将干员前往平叛。但这一提议刚讲出来,便被皇嗣李旦摆手拒绝了,如今复杂的朝情局势就连他都多感有心无力,更不愿让儿子贸然介入这一乱局中来。 所以,最终朝廷形成的初步意见还是让雍王李慎之率军前往关中。毕竟关中的动乱还是其次,其政治意义才是让朝情震荡的根本原因,也必须要有身份足够尊贵之人,才能彰显朝廷对关中的重视。 “还是先派人通知一下雍王……请示一下圣皇陛下的意见。” 李旦想了想之后又说道,他倒是比较倾向让雍王前往,但也自觉这想法有点不地道,颇有一种过墙抽梯的嫌疑,担心雍王可能会拒绝。 请假条 RT,有点卡文,大家别久等了,明天三更补下。。。 《冠冕唐皇》请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513 桀骜不驯,当弃则弃 禁中仙居院,政变后圣皇武则天便一直居住在此,此前一段时间,虽然有大量宫人出宫,但也还有相当数量的人留在禁中,眼下也都聚集在仙居院周边,倒也让这宫苑不至于显得过于冷清。 得知雍王入宫,上官婉儿便率一众宫人们出苑相迎,她眼下也是宫中为数不多仍然还专心在侍圣皇身边的女官。及见雍王迎面行来,这女人眉眼之间风情暗涌,清丽面貌下自有一股且含且露的魅惑。 那日闲苑相见、稍逾礼节,之后李潼便离开神都、前往黄河南岸布防,倒是有段时间没见上官婉儿,此时相见、随员不少,也只是微微颔首,然后李潼便问道:“圣皇陛下近日起居如何?” “陛下体中无忧,只是精神终究不如往常了,痴睡懒醒,稍后入见,还请殿下稍作规劝。” 讲到这个问题,上官婉儿不乏忧虑。圣皇陛下是她还能留在禁中的唯一理由,所以对陛下的生活习惯也非常关心。 “辛苦你了。”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也不免叹息一声,当着众人面也不好多说什么。 当他进入侧殿时,便见武则天软偎在榻上,只穿了一件浅紫色的时服衫裙,较之往年在势时相比,的确是稍显不修边幅了。 “孙儿拜见祖母,此前事务在身,失于拜问,请祖母谅解。” 李潼上前一步,低头下拜道。 武则天身体缓缓坐直,垂眼望着李潼微笑道:“不用多礼,入前来说。” 及至落座,李潼认真观察这祖母神情,确如上官婉儿所言,样子倒是显得更富态温和一些,但早前充斥满身那股威严锐气的确是淡化许多。身份处境给人气质带来的改变,的确是大得很。 “怀义尸骨,几时南来?” 武则天已经知道代北道大军事宜,此时开口问来,倒让李潼心中暗觉几分惭愧。 他想了想之后才又说道:“朝廷此前在议招引两万外军入充宿卫,并遣使北行导引,本来是打算趁此将薛师尸骨运回。但关内西京陡生动乱,事情或许还有波折,孙儿打算先着建安王南来,并运回薛师。” 若是往常,武则天肯定要第一时间问一问西京动乱的问题,但这会儿则只是叹息一声,继续说道:“南来后,也不要再穷责他的罪过,直接归葬白马寺吧。他生人至此虽然良善无称,但与我家总算也有一份前缘,没有什么大恶害世,让他安赴往生。” “孙儿明白,一定将事情妥善处理。祖母也不必因此伤怀难遣,薛师从子名昌嗣,早在我门下任事,故人不复可追,但会一直给生者一份关怀。” 李潼闻言后便又说道,他对薛怀义,倒也谈不上再有什么愧疚不舍,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是他奶奶早就授意武攸宜干掉薛怀义,这一点的确感慨良多。 他这奶奶长存厉念,偶有一点真心错付于人,想来也是一种报应。总算祖孙两人都不乏克制,没有彻底的反目成仇。 “西京动乱是什么事?说一说?” 武则天也不再就此多说,转而讲起别的事情,于是李潼便将窦怀让宣抚关中、擅自召集力役、官逼民反的过程仔细讲述一下。 武则天听完后眸光略有闪烁,又望着李潼说道:“所以说,你一早笃定有机会前往西京?” “西京人情,早就不同往时。窦怀让等名族子弟虽然生长于斯,但若还妄想故技御人,也只能是惹祸于身。” 听武则天的语气,已经认定西京发生的动乱是自己在搞事情,毕竟他奶奶本就知道他将要前往关中的计划,李潼倒也并不感到意外,但也并没有正面作答。 西京的事情,当然是他一早就安排好的,但也多亏了窦怀让配合得好,居然主动将更多丁力集结在西京内外,这不免让故衣社起事更加顺利。 眼下西京还是有数量不少的武装力量,既有留守府本部人马,也有陇上与安西都护府戍边岁满退回休整的兵众,咸阳附近还有驻守昭陵、乾陵等地的陵卫,如果再加上各大户家丁和诸折冲府残留在籍的府兵,短时间内召集起两万甲士并不困难。 大概也正是因此,窦怀让才有恃无恐,强使民力,结果连自身都陷入其中。如此一来,西京留守的力量虽然不少,但却没有一个统一的指挥调度,自然也就防不住早有预谋的故衣社敢战士们。 不过李潼也并没有因此彻底的放宽心,毕竟神都这边改周归唐已是大势所趋,保不准西京那里就会在此鼓舞下想要争取什么定乱之功,所以他必须要第一时间西去,借助朝廷给予的权柄尽快控制住各边力量。 “朝廷派窦怀让前往西京宣抚,确实是一步昏计。这些关陇子弟们,如今已经是活在人情势力之中,早已经不复祖辈们的机敏勇阔。” 武则天闻言后也叹息一声,并不掩饰自己对这些关陇人家的轻视,她也的确有这个资格,虽然猜到了李潼在关中做了手脚,但也并不打算向外宣扬,只是望着这个孙子凝声道:“草野悍力,终究不是正计。你也不要小觑了那些亡命之徒,故隋所以崩坏,诸名族釜底抽薪诚是一因,但山东贼患也确是一记重创。不要受短时的快利迷惑,诸力若不能容于章法,又该以何御之?” “祖母的教诲,孙儿一定铭记。入关之后,对于那些起义的民众,一定尽快抚定。若有桀骜不驯者,当弃则弃。” 李潼又点头说道,人心最难捉摸,特别是在极致的动荡之中,故衣社终究是一个民间的结社,突然暴起,必然也会暴露出对成员约束力的极大不足。 这其中必然会有浑水摸鱼、阴存别计的兴风作浪之人,享受到暴乱带来的快感之后,未必还会受规矩的约束。对于这样的人,李潼也是决定要坚持打击。 他组建故衣社,抛开功利的初衷,本旨也是希望那些破产的府兵们可以有一个平台进行互助谋生。但生人百态、各有不同,也难以杜绝藏污纳垢的现象。 毕竟就连他奶奶通过朝廷选士,大用寒门,也都做不到完全杜绝滥竽充数、泥沙俱下的现象。 所以这一次故衣社起事,一则是他借以跳出神都泥潭的契机,二则也是肃清队伍的一次钓鱼执法。 将故衣社的成员们进行一次甄别筛选,剔除一些隐患,保证队伍一定的纯粹性,未来才能通过一系列的行政手段,对故衣社进行半官方化的收编,作为一个类似老兵俱乐部的半官方福利以及人才培养机构。 李潼对故衣社的构想很长远,并不仅仅只是将之当作自己夺位过程中一股法外力量。 未来无论是守边还是开拓疆土,帝国都需要大量的军事人才,再加上安史之乱的后事之鉴,对于胡族蕃将的影响要加以制约,对于大唐内部的军事人才发掘必须要加以重视。 故衣社能够有效的整合府兵制崩溃后向社会释放出的军事人才,自然也就值得长期维持发展下去。当然任何的机构最后也都难免畸大与利益固化,但短期之内,李潼倒不必为此忧虑。 毕竟再好的政令,一旦长时间施行,终究免不了不合时宜、漏洞百出。就不说政策问题了,像北宋皇统传承动不动就绝嗣,难道还得把赵老二挖出来敦促子孙专心生产? “那么,你离都之前,先做好内外置换,让皇嗣回归大内罢。” 沉默片刻后,武则天又开口说道。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表示这件事无需他奶奶操心。 虽然他奶奶眼下还能维持住隐退前的待遇,那是因为有李潼这个孙子不遗余力的支持,可李潼接下来便要前往关中、归期未定,朝廷无论是基于礼法上的追求还是其他目的,都不能容忍皇嗣长期留在上阳宫。 尽管李潼也可以凭此指责他四叔不孝、将其母幽禁别庭而获得一定回攻神都的正当性,但继续坚持让他奶奶留在大内,隐患也是不小。 大内作为真正的中枢所在,宿卫情况要更为复杂,一旦李潼离开,他这一派在禁军中便不能掌握绝对优势,不能完全确保他奶奶的安全。 上阳宫建筑面积较之大内还要更加广阔,可一旦皇嗣返回大内,人事关系并不复杂,也有利于武则天的长期休养。 而且武则天强留在大内的话,短时间内或许还没什么。可一旦时间过长,朝廷中类似呼声一定会越来越高,武则天也会因此被视作阻碍时局进步的老不死,会令场面变得异常难看。 李潼推翻他奶奶的统治是一方面,但也希望他奶奶能有一个安稳的晚年。既然现在他奶奶主动提及这个话题,那么在离开神都前不妨做出妥善的安置。而且眼下他也势必不能将家人全都带往西京,他奶奶迁居上阳宫后,可以一同入宫居住。 祖孙两人还在讨论细节,又有北衙军士来告,说宰相李昭德、狄仁杰并豫王李成器正一同在宫外求见。 0514 豫王失礼,昭德剖心 李潼亲自出殿,将几人引入。 李昭德与狄仁杰两个老狐狸自不待说,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休想从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不过豫王李成器在见到雍王自内殿行出时,仍存几分稚气的脸庞上闪过一丝阴郁,但很快就转为一个笑脸,趋行至前对李潼拱手道:“成器常在学中,疏于拜问祖母,以后一定要向兄长学习,勤于入问受教。” 李潼闻言后只是点点头,又与李昭德等两人打个招呼,然后便引着三人入苑,直往内殿行去。行走间,李成器踱着小步,视线则不断的左右张望,显得有些肆意。 及至入殿后,李成器便先行一步,越过李昭德与狄仁杰,面向端坐上方的武则天躬身作拜,语调隐有几分颤意:“孙成器拜见祖母,旧年起居违意、出入失于从容,未能勤入陛前承欢受教。如今世道革新,各自归位,一定谨奉伦情、恪守孝义。” 听到这一番话,李潼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并转眸望向了同行而来的李昭德与狄仁杰,旋即便见这两人神情也都各自生出一分不自然,而李昭德眼睛里已经闪过一丝不满。 武则天当然也听出这个孙子言中的暗嘲薄讥,眸光一闪后只是摆手道:“有心则未可称迟,你祖母虽然年高,但仍有裕年可待。少辈有什么心意要表,无患无时。” 说完后,她便不再关注李成器,视线望向李昭德与狄仁杰,并微笑道:“闲来无事,偶怀旧人,恰逢二卿今日同行来见,如果没有什么急情,索性留用一些酒食。” 两人闻言后,各自入拜称谢,然而李成器却又开口道:“要让祖母失望了,今日成器与两位相公入宫,所为正是西京动乱急情,实在没有时间……” “既如此,你们去罢。我与祖母并是乐闲,不敢些许私情耽搁朝廷正事!” 从见面伊始,李成器语气略带阴阳,李潼便一直压着火。 听到这小子越发过分便有些忍不了,他倒是能理解李成器那种骤然得势又喜见旧仇的心情,但理解不代表认同,你算哪根葱?有什么资格阴阳我奶奶? 我奶奶就算现在落魄了,那也是我弄的,还是我罩着的,你小子想伸伸筋骨、出口恶气,配么? 当听到雍王这么说,李昭德与狄仁杰脸色也俱是一变,李昭德更直接说道:“豫王齿短性简,情滞拙辞,言不达意,请圣皇陛下、雍王殿下见谅!” 他是皇嗣所任命的豫王傅,倒是有资格这么说李成器。 但李成器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羞红,心中颇有不忿,但在抬眼看到雍王眉头紧锁、侧眼又见李昭德眼神带怒,心里也是不免慌了一慌,这才又叩首道:“孙情急失言,请祖母降责、请兄长见谅。但西京乃家国根本,却遭乱民挟控,实在让人心惊,恐应变失机或更加酿生祸患。” “此事我亦有闻,但自感才士盈朝、广有壮力待用,想能机警应对、从速定乱。而我不过守户之材,不敢贸然进献拙计,索性自镇门户之内,不让外间邪情惊扰恩亲。” 李潼一边看着李成器,一边说道:“豫王能够深感事困,忧深忘情,天真不再,已非旧年懵懂黄口,诚是可嘉。人当坐言起行,既然感于疾困,正宜奋勇而上、为家国分忧,如此才能自夸一身荣华不是妄享,那么此行是来拜辞祖母?” “我、我……” 李成器闻言后更显局促,嗫嚅道:“我、我并非没有勇事之心,但、但我终究年浅,人望不附,恐辜负大事,否则不必以事扰人!” 他讲到这里,语气又恢复了几分镇定,觉得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只是别人不肯相信他。 殿中武则天突然叹息一声,指着李昭德说道:“皇嗣重情相负,并非刁难。儿郎仍稚,诸事还有可以修补的余地,但能比及中人,天家不会辜负相公于事中的劳累。” 李昭德闻言后只是一脸羞惭,顿首道:“臣惟竭力于事,只求不负恩用。” 狄仁杰也在一边说道:“方今朝事,内外不乏困顿,臣等虽有逞才之心,但事未必能合人愿。陛下久执鼎器,威御中外,雍王陛下宗家秀才、勇气敢当,小情不敢滋扰,大事不敢不问。皇嗣使臣等入宫敬问,所意正是长幼一心,则家国安详!” 终究还是老家伙说话婉转好听,武则天倒不至于因为一个小孙子言辞的冒犯而翻脸,但听到狄仁杰这么说,脸色也有所缓和,抬手示意几人入席详说,并吩咐宫人奉上一些酒食,赐食殿中。 李成器在席中自是如坐针毡,虽然不敢再胡乱插嘴,但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越发显得其人有些毛毛躁躁。 武则天一边倾听李、狄二人的讲述,偶尔视线落在李成器身上,眸中颇有不满暗聚,及至视线落在雍王身上,这才好转许多。 她自知亲缘本就寡淡,倒也不奢望儿孙能够真情待她。豫王这小子对她不满也是理所当然,十几年被幽禁宫中,更有杀母之仇,这小子如果还能心平气和待她,那心迹城府可就太深沉了。 但抛开人情诸众不说,哪怕只是相对客观的评判,武则天对这个孙子也是颇感失望,实在是没有生在大家的气度涵养。 别的不说,讲到对她的心狠报复,谁能超得过雍王?但就算雍王这么辜负了她,她对这个孙子仍然欣赏有加,乃至于发自真心的认可。 可是这个豫王对她冷眼暗嘲,自觉得算是出了一口恶气,却没意识到自己这种做派只是自绝于人。李昭德、狄仁杰等就算倾心辅佐皇嗣,那是心中的道义使然,但这两人由卑入显,却都是出于她的提携,能无一二君臣的情义于怀? 李昭德与狄仁杰今次入宫,本就是为了向两人传达朝廷的决定,希望雍王能够率军前往西京定乱。 可是被豫王搞了这么一通,他们倒是有些难以启齿。但为了能够尽快让西京恢复平稳,也只能硬着头皮将朝廷有关此事的商议讲出来。 “西京乃宗家基业所在,实在不容有失。皇嗣殿下与臣等历数在朝诸众,都觉得雍王殿下乃是当然之选,朝中无有二人可代。恳请雍王殿下能够深衔故志,再创殊功!” 两人硬着头皮说完后,俱都眼巴巴望着殿中的圣皇陛下与雍王。 武则天嘴角噙笑,并不急于回答,只是转头望着李潼,想要看看这小子又要借着今次机会从朝臣们手中敲诈出多少权柄出来。 李潼只是低着头,状似沉思,并没有急于回答,担心答应的太快了,两个老家伙心定之下反而能回味出当中有什么蹊跷。而因为他的沉默,殿中气氛也变得沉闷下来。 李成器倒是开口欲言,只是刚作吸气,李昭德便陡然捂嘴重咳一声,不想听他再说话。 “二公大义说我,本就没有给我留下拒绝的余地。虽然在情在理,西京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应该不待人说便勇而请用。但是……” 李潼顿了一顿,抬眼看了看他奶奶,又看了一眼李成器,蓦地长叹一声,抬手敲案说道:“恨我分身乏术,公私不能两顾。该循何就何,二公有无良策递我?” 武则天看着小子一脸的纠结,仿佛真的为难到了极点,低头啜饮之际,抬手掩袖、嘴角颤了一颤。同时心里忍不住叹息,自己当时又何尝不是受此蒙蔽,才落得今日这般。 听到雍王这么说,李昭德与狄仁杰心里也有几分暗悔,此行就不该带着豫王一起。不过这是皇嗣的叮嘱,而他们也觉得豫王出面游说或能更增加一些说服力,哪想到豫王这么不着调,反倒成了雍王避事的一个借口。 所以现在他们反倒不便再对雍王进行道德绑架、强说大义,如果惹毛了雍王,把豫王在此言行泄露出去,事情将变得更加麻烦。 默然片刻后,李昭德突然站起身来,直对雍王作拜道:“义在不言,但使卑职仍立朝中,必使殿下后顾无忧!如违此言,虽极刑加身,不敢诉冤!” 李潼见状后,忙不迭起身扶起李昭德,并顿足叹息道:“李相公如此,将置慎之何地?在事言事,事外述情,我与两位相公,诚有性命相托的情义,但如今俱在朝领事,言行必须切事,余者不便多说。” 李昭德也是一时冲动,做出此态后已觉有失本分。 他眼下心情也颇为复杂,既有对圣皇的惭愧,也有对纷杂局面的无力感,但归根到底,还是一种超乎寻常的责任心,希望天下能够尽快恢复安定,希望能够用事实证明他推翻圣皇统治的决定是对的,希望能以一个升平盛世来回报与补偿圣皇对他的知遇之恩。 “卑职失礼了,请殿下见谅。但卑职、丹心可表,不惧剖献!” 说话间,李昭德又转头对圣皇陛下重重叩首,因为自己的身份,此前豫王言行他不便苛责,但见圣皇如此受诘,心中深藏的愧意却翻腾起来,以致失态。 但李昭德这一跪,席中的豫王李成器脸色陡然阴郁下来,狄仁杰则连忙拉起了他,一同跪在圣皇席前。 0515 成器不器,骨肉难舍 李昭德等人又在仙居院待了一段时间,算是初步达成了雍王前往西京的共识,但雍王也并没有表态准备几时去,眼下这氛围也实在不太适合敲定更多细节,李潼只是表示明日他会参加上阳宫的朝议。 之后李昭德等三人才退出了仙居院,只是离去的时候,豫王李成器神情明显冷落下来,甚至不愿与李昭德和狄仁杰交流,只是在前边闷头疾行。 行至则天门处,豫王自归上阳宫,而李昭德与狄仁杰则往政事堂而去。雍王已经答应出行,消息自可让豫王传达给皇嗣,而雍王该以何样的职命出使,政事堂也要尽快拟定出章程并备选。 及至目送豫王离开,狄仁杰望着李昭德,终于忍不住暗叹一声,低声说道:“李相公今日,确是失态了。” 李昭德闻言后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片刻后则昂首道:“生人居此,岂能专谋眼前?国家养士,捐身死难而已!前事后事,不改此志!” 但在说完后,他还是忍不住抬头望向明堂顶部那高昂铁凤,心底长叹一声,社稷前程何以如此多艰?如果雍王是皇嗣之子…… 李成器自右掖门出宫,上马后便直往上阳宫而去。 上阳宫并没有明确的内朝、外朝的划分,绕过观风殿基本上便属于内宫范围。入宫后自有宫人趋行迎上,得知父亲又在王德妃寝苑,李成器便径直前往。 来到寝苑中时,见到这里又有许多医者出入,整座御苑都浮荡着一股淡淡的药汤气息,李成器心里没来由生出一股烦躁。 他们一家人的确感情甚笃,王德妃病情时好时坏,不独父亲在朝事了结后便返回陪伴,他们兄弟除了日常课业,也常在此中侍问。 但他今天之所以烦躁,是觉得这些虚礼实在浪费太多时间。 他既不是医者,也不是王德妃血亲骨肉,留在这里于病情无益,反而没有时间去接触时流。到现在出宫月余,认识的新面孔寥寥无几,生活枯燥较之此前幽居禁中时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不过这些情绪,他也只是按捺在心,不会流露出来。步入苑中后,便吩咐宫人去禀告阿耶他已经赶回复命,自己则担心打扰王德妃休养,只在前廊庑舍等候。 时间很快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李成器渐渐等的有些心焦,此行见闻感触颇深,他有太多话要对父亲说,索性便起身打算入后催促一下。 他刚刚走出庑舍,前院里突然响起一阵嬉笑声,转头望去,便见到几个小兄弟正闹哄哄从外面走进来,被围在当中的正是五弟李隆业。 “阿兄、阿兄,我回来啦!” 李隆业也见到兄长,小眼珠子里顿时闪烁起喜悦光芒,一边对兄长招手,一边迈着小短腿跑过去。 李成器见状后脸上也顿时露出笑容,快走两步行下台阶,弯腰张臂迎上前,口中笑语道:“你这个小坏种,出宫多日,是不是忘了阿兄们?” 李隆业带着一顶虎皮浑脱小帽,身上穿着的罩衣也是虎纹,看着像是一个活脱脱的小老虎,咯咯笑着扑进阿兄怀里,小胳膊紧紧的揽住兄长脖子:“我怎么会忘了阿兄!我做梦都想你们!” 老二李成义也在后边嘻嘻笑着走上来,拍打着李隆业拱起的小屁股:“五郎可是没有说谎,这次回宫,给咱们兄弟都带了礼货!阿兄你瞧瞧我这柄犀角的短刀,加上狮鬃结穗,配在身上诸邪不侵,稍后就去阿姨舍里绕上一遭,什么病魔邪祟,统统都要被逐走!” 李成器闻言后笑容略有几分不自在,但还是作势咬着李隆业小脸蛋,笑问道:“那你给阿兄带回什么?” 李隆业闻言后便离开阿兄怀抱,转头在后方宫人们搬抬的箱笼里翻捡,很快就翻出许多珍玩器物,堆在了兄长的脚边,不乏卖好的咧嘴笑道:“这全都是给阿兄的!” 李成器看到这些器物,一时间也是心喜,此前他们一家久居禁中,虽然起居用度不短,但也很难得见一些市井间的孩童玩物,再因为小弟对他心意十足,不免更加欢乐。 李隆业在前庭一番卖弄,也吸引了其他兄弟姐妹,全都向此处聚来,领取自己的礼物,又有人因为爱物被别人抢走,忍不住叫闹起来。 “不要吵,不要抢!这些玩器,堂兄家里还有许多!堂姊说了,待她出阁,几大舍玩器都送给我,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喜欢什么就取什么,伯母待我最好……” 李隆业拍着小胸脯,一脸豪迈的表示道,其他兄弟姐妹们闻言后,也都纷纷鼓掌叫好。 砰! 突然一声闷响,众人转头望去,却见兄长李成器手中一具琉璃器偶落在了地上。 李隆业见状,小脸顿时一苦,有些心疼的冲上前,望着满地碎片说道:“这套器偶是我最爱,才送给阿兄……不要紧,不要紧,堂姊房里还有一套,转日再去,我再……” 说话间,突然一股力道从身后撞向他,李隆业顿时翻身倒地,李成器则怒道:“你是谁家儿郎?你是坊里乞儿吗?别人赏些旧器,你就乐得不知家门所在……” 李成器一边喝骂着,一边继续将那一套器偶另外几个全都摔砸在地,并指着其他弟弟妹妹们喝道:“不准拿,全都给我放下!我家何物没有?不需别人施舍!” 吵闹间,李旦正从后廊转出,眼见到满庭儿女苦恼,脸色顿时一沉,顿足喝道:“全都收声!” 一众子女们闻言后,顿时噤若寒蝉,李成器心里顿时也是一慌,转头望向父亲,疾声道:“阿耶,我……” “随我进房!” 李旦示意宫人们入前去收拾器物并安抚儿女,自己则点了点李成器随声说道。 李成器低着头,乖乖跟在父亲身后走进了房间中,心中自觉理亏,也不敢抬头去看父亲,只是嗫嚅道:“我、我不是有意呵责弟、妹,但是、但是五郎他只在宫外待了几日,竟就被人用玩物迷惑,忘了……” “忘了什么?人又迷惑他什么?阿郎,你、你怎么变得这般孤僻厌性?你在庭是长兄,弟、妹都要以你为榜样,一意有差,横加叱责,再浓的亲谊,经得起几番这样的败坏?你那些弟、妹,全都是稚龄懵懂,他们未必能明断是非,但却能察知好坏,你这副厉态,让他们还怎么敢亲近你?” 李旦抬手拍案,但说着说着,语调缓和下来,终究是怜惜儿子没有了慈母陪伴,不忍过于厉训。 但李成器听到这话后,却有一股逆气涌上心头,眨眨眼已经流下了泪水:“儿知言行多不称阿耶心意,但不论别人如何优秀,我才是阿耶的儿子!儿子出入内外,被人视作无物,等闲之时,并不敢向阿耶诉苦! 可、可难道阿耶以为出宫之后,朝士们就完全归心?一家人可以专注家事亲情,不用理会人心的纷扰?王阿姨忍病诚是辛苦,但除了满庭妻儿的啼哭,还有天下人等待阿耶的庇护! 儿子不才,不能让人敬重,但阿耶整日徘徊妇人榻侧,也让儿子没有效从的榜样!” “你、你在说什么!” 李旦闻言后,心中耐性顿时无存,瞪眼起身怒声道。 李成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声道:“往常阿母在堂,不愿见阿耶失志迷乱,常有劝告。但如今阿母已经不在,儿子已经成人,若不诤言以进,恐怕阿耶不能矢志复兴……” 李旦听到这话,脸色更是铁青,尤其此言是儿子讲出,让他更觉羞愤,但想到皇后死不见尸,心中又觉悲伤,心头情绪翻转,末了长叹一声:“世事纷繁,你又能知几分?一时的意气夺言,称不上诤谏。所以让你随两位相公去拜见你祖母和堂兄,是要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智者遇事该要如何应对,不盼你能比齐,但能悟得二三,于你大有裨益。” “儿子是有感悟,正因有感,才有此番诤言相谏!祖母讥我才器下流,堂兄讥我不堪大用,李昭德假面立朝、心存两顾,狄仁杰觍颜袖手、难作直声!他们全都视我……” 李成器听到这话,更是忍不住控诉出声,然而李旦听到这话后,脸色却陡然一变,上前抬手捂住儿子嘴巴,之后快速行至房门前向周围看了一眼,然后才退回房间中,凝声道:“此行见闻,仔细讲来!” 李成器见父亲神态如此凝重,心里也是一慌,忙不迭低声将此行经历讲述一番。 虽然他在讲述过程中已经在下意识掩饰自己的失礼,但当李旦听到李昭德在仙居院的言行后,脸色还是忍不住扭曲起来,指着李成器涩声道:“阿郎、阿郎,你父半生辛苦是因母,或还要因你、半生萧条!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凉性?人舍命活你、数年之久,一刻冷眼便让你恨入骨髓?你父于天下已经不称,难道于伦情教养也一无所成?所活半生,难道只得一个内外羞愧?” 讲到这里,李旦已经转身覆面,泪水长流。 李成器本来是满心的委屈抱怨想要倾诉,但眼见父亲如此,一时间也是身躯僵硬,垂首好一会儿不闻父亲声音,心里越发慌了,连忙叩首在地也哭了起来:“儿子常年幽居,不见外人,真是拙于人情的应对……求阿耶原谅,求、求阿耶教我,究竟错在哪里?儿子只想为阿耶分忧,不愿一家人再沦落到圈养大内!” “唉,你随我入宫,求你祖母谅解!不准再胡作发声,只需长跪殿外。” 听到儿子语调凄楚,李旦终究还是不忍,沉吟一番后,才又转头提起了儿子说道。 至于李昭德那里,他并不打算再直接提及这个话题,他对李昭德的信任与重用已经足够,过犹不及。 倒是狄仁杰,他打算请对方帮他这个长子礼聘一位大家淑女作为王妃,盼这个儿子成家后品性能有长进,同时也希望这个儿子不要只是依仗他的庇护,能够有一个强宗外援作为靠山。 说到底,这个儿子本性并不坏,只是承受了太多成年人都无法承受的痛苦,出宫后身上压力骤减,难免想要求得几分关注,言行上才有些出格。他这个做父亲的如果不包容,又能让谁包容呢?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但李旦还是忍不住对他二兄心生几分羡慕,若能得子如彼,社稷都可推之,又何需如此忧计。 0516 胸怀天下,留情不多 夜色已经极为浓厚,但禁中仙居院里仍是灯火通明,众多宫人出出入入,忙碌的将各类器物进行分类打包,装入箱笼中,为搬离大内做着准备。 傍晚时分,皇嗣携子入宫,足足在仙居院里待了一个多时辰。当然,主要是皇嗣在殿中与母亲和侄子交谈,豫王李成器便在殿外跪了整整一个多时辰。 待到皇嗣父子离开时,武则天都忍不住叹息道:“皇嗣真是一个难得的仁者。” 听到他奶奶这评价,李潼心里也颇有感慨。老实说,跟他四叔相比,他们祖孙俩在私德上、特别是在家庭成员的关系处理上,真的是差了许多。 环境对一个人的性格影响是极大的,李潼在来到这个世界后,见惯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老实说对人对事都不再怀有太高的善意。 李成器这个小子虽然让人讨厌,但无疑又是幸运的,能有这样一位宽容的父亲包容他的年少轻狂、不肯放弃。 只是武则天在评价这个小儿子的时候,语气并非欣慰,而是略带几分遗憾。 对此李潼也能理解,譬如历史上最著名的一个父亲评价儿子,即就是汉宣帝刘询对他儿子刘奭的评价。 汉宣帝的评价虽然是一个针对帝王人物的标准,但其实对普通人也有很大的借鉴意义,所谓眩于名实,不知所守。容易受到形而上的观点、概念冲击影响,忽视客观事物发展规律。 原本的历史上,李旦倒是一个能够明知所守的人,一辈子虽然都处在权力斗争的最核心,但却并没有迷失于其中,后世其长子李成器的封号让皇帝,安在他身上倒是最恰当,让母亲、让兄长、让儿子。 李潼不是没有幻想过挖掘出他四叔推让大位的惯性,索性让侄子得了,但也明白这个几率委实不高。 哪怕是李成器嘲讽技能满分,一个场合里便得罪了所有在场之人,但李旦将儿子带入仙居院请罪,根本上还是不舍得放弃这个儿子的政治前途。说到底,母子、父子、兄弟才是第一序列的血亲,叔侄终究只是一个面子亲戚。 身后暗香浮来,不需回头,李潼便知应是上官婉儿到来。 果然片刻后,耳边就响起上官婉儿的声音:“宫人已经将器货收拾大半,妾来请问殿下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移驾上阳宫,也不是第一次,有上官应制居内主持,让人放心。” 说话间,李潼转回了头,见到上官婉儿身着一袭素白的衫裙,却没有加披御寒的罩衣,又因内外勤走,俏脸被夜风吹得有些泛红,忍不住说道:“寒庶应时,自是显在的天机。你们妇人或是喜逐窈窕、厌见臃肿,岂不闻红颜薄命?怕就是天意暗惩你们悖逆天时的报应。”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先是一瞪眼,片刻后笑起来:“殿下这么说,可是有几分不解风情的愚性。畏寒避热,这么浅显的道理谁又不懂?但生人在世,谁又不是趋势而行,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殿下势力如火,自然也就驱散了这满庭的寒风。殿下深坐屋舍内,却不见满庭行者,哪一个不是罗纨迎风?” 李潼闻言后便一愣,举步行出房间,转眼望去只见确如上官婉儿所言,满庭游走的宫人们一个个罗纱迎风招展、颇有飘飘欲仙之姿,不免哑然失笑,退回房间后顺手将房门掩上,隔绝那穿堂的寒风。 他又转头望向上官婉儿,还未及开口,上官婉儿已经先一步摆手道:“妾出入此间,也只求一个合群,不敢招摇夸异。” 李潼闻言后也只是一笑,扯下搭在屏架上的氅衣披在了上官婉儿身上,顿时显得这身姿更加玲珑可爱。上官婉儿略有心虚的看了一眼蹲在角落里大眼瞪小眼的杨思勖与乐高,这才探出小手抓住氅衣边沿将身躯裹得更紧。 李潼转头坐回来,并示意上官婉儿入前来坐,倒出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上官婉儿端杯轻啜一口,眉眼间顿时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嫌弃,想了想之后说道:“妾房中存有一套茶具,殿下若是长夜无聊,妾便取来侍茶?” “让阿九去罢。” 李潼闻言后便随口说道。 杨思勖正蹲在墙角里默念隐身咒,闻言后忙不迭起身应是,乐高个小家伙也忙不迭起身道:“器物沉重,九公一人怕是取不来,仆也同往!” 说话间,两人便一前一后走出了房间,行出后乐高还体贴的拉上了房门,片刻后便听杨思勖抱怨道:“你这小子莫不是小瞧了我?区区一套茶具,我能取不来?” “九公神力威猛,小子佩服得很!房中情不容人,就让我随你同去罢!” 乐高一边嬉笑着,一边拉着杨思勖绕廊行远。 房间中气氛颇有几分尴尬,上官婉儿眸子暗转、视线游移,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殿下起居侍用,也真是过于简朴。要不要妾再安排几人入侍?” 李潼只是笑望着她,并不发声回答。 上官婉儿则是情之所扰,在这唯有四目相对的环境中,越发显得局促不安,继续没话找话道:“殿下任事愈繁,不复往年清趣,久不闻清声美调,宫人窃议,都觉得有些遗憾……上阳宫景物更胜大内,来年阳春,像是一样美妙,可惜殿下不能……唉,你别这么看着我好不好?若没话说,我便告退了……” 听到这里,李潼才移席抬手,将那柔荑握在手中,更觉手心里一团湿热。 上官婉儿娇躯轻颤,片刻后则身躯一软,被顺势带入怀中,星眸迷离之际,鼻息转浊,俏脸仰在臂弯之间,而后樱唇便被啄住,香舌频闪,最终还是甘心弹出,如是纠缠,身躯或僵直或绵软,良久之后才嘤声微喘,俏脸深埋那宽厚胸膛内,颤抖微声道:“心都要被吸出来了……” 李潼埋首于粉颈一侧,两臂环拥这丰盈颤栗的娇躯,轻声道:“我西行之后,上阳宫事还要有劳你。圣皇毕竟年高,王妃短于历事,公主执迷术巧,宫事难免混乱,需要一人主持。短则年余,长则数载,我一定会再回神都,届时诸事都可无忧!” 上官婉儿轻作应声,片刻后才又有些不满道:“殿下真是吝啬啊,我如果只是一个痴愚妇人,怕也难得丝毫情意赏顾……” “这才是真正的你,如果只是皮囊的赏玩,谈不上让人情迷乱怀。我既非彬彬有礼的君子,也不是奢靡纵欲的纨绔,虽然也难耐贪多的情欲,但也总算不失节制。人物各怀造化,唯稀才可称珍。或情或欲,并不滥施,方寸之中,留情不易。此心收存天下,留情本就不多,娘子居此一席,或是薄情,但也确是钟情!” 李潼按捺住自己的良心,继续柔声说道。 上官婉儿闻言后,俏脸微微一转,手指则点在李潼心口上轻轻移动着,微笑着轻声问道:“殿下薄情之人,薄情之言,却讲得让人意乱。那又能不能告诉妾,我这一席存在哪里?让我能警惕知守,情意不失。” 李潼握住那素手,正待再开口说话,忽然听到门外杨思勖大嗓门叫嚷道:“乐家小郎你快快跟上来,耽误了这么久,待会儿入舍,如果殿下怪罪,你可要自己领罚!” 听到这声音,上官婉儿快速坐直了身体,并抬手将李潼推开,及至抬眼望去,却见殿下嘴角还涂染着她唇上口脂痕迹,连忙抬手轻刮着自己嘴角,并频频挑眉示意。 好在两个家伙只在门外争吵是谁耽误时间,迟迟都不上前叩门,上官婉儿见李潼只是故作不觉,终于忍不住上前来,抽出锦帕细致擦去那些口脂痕迹。 两个家伙足足在门外磨蹭了小半刻钟,及至听到房间中殿下发声传唤,这才推门行入,并将取来的一套茶具摆在案上,接着便退回角落里,蹲在一尊博山炉旁边认真挑拨着里面积存的香灰。 上官婉儿低头摆弄着面前的茶具,很快便烹煮出一副茶汤,虽然自觉有失平日水准,但李潼饮过之后,还是不免赞不绝口。 饮茶之风真正大行于世,还是在盛唐以后,并成为重要的贸易商品。 古代商品经济并不发达,一则在于生产力的限制,二则是物流方面的制约,第三便是能够脱离地域限制的商品种类并不丰富,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专供权贵阶级,能够真正覆及上下阶层的则就更少了。 蜀中与长江一线,都是未来茶叶的主要生产地。而饮茶习俗风靡南北,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南北地域的交流。 未来坐镇西京后,李潼也是打算将茶叶作为一个重点推广的商品,特别是以蜀中作为起点的茶马古道,如果能够经营昌盛起来,既能促进西南各地的沟通,在对吐蕃方面,也能发挥出一定的战略意义。 房间中,佳人烹茶,少王啜饮,情意脉脉,寒风不侵。角落里一大一小两个太监,则守着一尊香炉,只是觉得自己很多余。 0517 眩于名实,不知所守 圣皇将要搬离大内的消息,在第二天一早便传遍了整个朝廷。朝臣们对此反应也是各不相同,有的人奔走相告,觉得这才算是世道革新的真正标志。有的人则失落彷徨,算是更加真切感受到世道终究不同了。 朝议中,皇嗣李旦一脸悲伤的宣布了这个消息,并一再表态自己希望圣皇能够长留大内,无奈圣皇心意已决,只是着令礼司拟定章程。 不论皇嗣李旦是真情流露,还是刻意作态,他也不得不如此。宰相李昭德昨日在仙居院的表现,也说明了武则天掌国多年并非虚度,在朝中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拥趸。 所以皇嗣对此也不敢马虎,只是严令礼司一定要庄重筹备此事,务必让圣皇能够风光入住上阳宫。 但皇嗣话音刚落,就被御史中丞张柬之给怼了回去:“如今世道革新,圣皇休隐、皇嗣监国,内外正位,已是势在必行!但眼下社稷仍存板荡之危,西京为贼所掠,乱情急切如火,朝务所重,岂在务虚!” 张柬之这种恪守道义、无差别的攻击,有的时候确是让人佩服其高风亮节、老而弥坚,但有的时候也的确是让人感到无奈、尴尬。 皇嗣被堵了这么一番,一时间也不知该要如何回应,整个朝堂气氛都变得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李潼站出来,表示可以从简操办,不要因为一些虚礼耽误了朝廷处理正事。他也不想于此过分纠缠,毕竟西京那里随时都有可能酿生什么变数,还是尽快前往才能安心。 于是朝堂中便开始讨论有关的宿卫细节,潞王李守礼迁左羽林大将军,全面负责上阳宫的宿卫。至于右羽林卫,则仍留直禁中北衙。 李潼对此也没有异议,毕竟北衙所有军力完全掌控在一人之手,只是政变后这一非常时机的就宜安排,很难长久的维持下去。政变后这段时间,朝士们之所以对他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提防之心,也在于他的过于势大。 现在左羽林卫调离北衙,入驻上阳宫,这意味着左羽林卫将会成为神都城内脱离两衙军事系统的一支独立编制,这其实与此前掌控整个北衙相比要更加符合李潼的需求。 而且由于圣皇的主动让步,朝廷对于左羽林卫的安排也给予了优待,在就近的陕州划出两县之地,钱粮赋税专供左羽林卫就食,无需再经南省度支拨付。 左羽林卫有了一个独立的指挥系统,有了专项的钱粮供给,这简直就是一个类似节度使的存在,而且还是直接设置在神都畿内。 对于这样的安排,朝廷中也是不乏微词,认为给予左羽林卫的特权实在是太大了,直接在中央安排了一个军阀!但是在皇嗣李旦与宰相李昭德都表示同意的情况下,一些反对声也没有形成什么阻挠。 李潼对此也不得不感慨,朝廷为了把他调出神都,也真是下了血本,他如果再不答应,简直自己都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有关左羽林卫的人事构架,朝廷也没有干涉太多,除了大将军李守礼之外,又搭配两名将军,一个是泉男产,另一个则是李潼的丈人唐修忠。如果不作掩饰的话,这一支羽林军就可以直接视作是他们兄弟的私军。 李潼此去西京,本就不打算跟关陇勋贵们好好处,所以他也的确需要在神都拥有一支独立建制、避免被渗透的人马守家。 虽然跟统领整个北衙相比,军权是大大缩水了。而且随着接下来两万代北道大军入充宿卫,左羽林卫在整个神都的兵员比例也将会直线下降,但跟所拥有的独立性相比,这点损失倒也不值得计较。 像是中宗李显驾崩后的唐隆政变中,整个北衙羽林军包括万骑都在韦后的娘家兄弟们掌控中,但还是被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策反一批中层将领,对韦氏进行了反杀。 李潼并不能亲自坐镇神都,所以也就不再一味贪大,对留守众人的要求也只是把左羽林军这一亩三分地给经营成铁板一块,不要被人钻成一个筛子就好了。 有这样一股力量掌握在手,接下来无论神都城政斗氛围再怎么汹涌,也能确保置身事外,不会受到太大的侵扰。 其实这样的安排,之所以能够在政事堂层面获得通过,除了是要将雍王打发出神都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促使北衙军权的分割。 高祖创业伊始,便设立元从禁军,这是北衙军事创建的开始。之后的太宗、高宗,也都在积极推进北衙军事的建设,特别是高宗时期羽林军的创建,使得北衙军事规模扩大数倍,拥有了这样一支嫡系人马,皇权的威严也比日攀升,圣皇武则天之后能够玩的那么野,跟北衙所提供的军事支持休戚相关。 朝士们未必一定要将皇权给压制下去,但是如果皇帝对南衙的依赖程度增强,无疑能够塑造一个更加平衡和健康的君臣关系。 左羽林军的这种相对独立,就是插在神都政局中的第三方,会让皇嗣与臣下们的互动变得更加密切。而且这种独立,是建立在拱卫圣皇武则天的基础上,圣皇本就年高,如今又大权骤失,幽居于上阳宫,又能有几年的活头? 等到圣皇离世之后,左羽林军肯定是要重新回到朝廷的控制之中,否则雍王兄弟们便是与整个朝廷为敌。 姑且不论这当中更深层次的权衡,当朝臣们就此达成共识后,圣皇武则天迁居上阳宫便付诸行动。并没有什么礼节的铺张,只是皇嗣率领潞王、雍王等一众宗室与在朝大臣们,亲自前往大内仙居院伴驾恭送。 当圣皇仪驾缓缓从仙居院中驶出时,皇嗣悲哭一声,上前跣足披发、亲自驾车而行。这一幕画面,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但在场群臣,无不感怀涕零,迎面下拜,口呼:“臣等恭送圣皇陛下安养上阳宫!” 李潼站在队伍中,只是感慨政治人物的脸面真不值钱。或许是因为拥有的太多、奋求太多,所以普通人所奋求的一切,反倒成了无足珍贵的东西。 革命性是一个伟大的命题,当大多数人都无缘参与社会资源的分配并不再承担任何社会责任时,才意味着这个世道已经全无前景,你们到底哭个啥,老子还没彻底发威呢! 三代积累,锦衣玉食已经享过,但所积攒的屎尿粪便还没灌进你们嘴里,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我既然继承了我奶奶的衣钵,女主当国岂能偿尽所有? 且不说李潼心中闲来遐思,圣驾在行出仙居院后,虽然外间啜泣连连,但深作车中的武则天却全无反应。 一直等到队伍行至明堂南侧,车中的武则天突然叫停队伍,喝令宫人卷起车帐,一身威严章服的武则天再次显迹于人前,她眼眸一转,越过车前的皇嗣李旦,视线又扫过在场群臣,最终落在了李潼身上,抬手一招,口中沉声道:“慎之,扶朕下车。” 李潼趋行上前,当手指接触到他奶奶臂弯时,便感觉到武则天身躯微微的颤栗。武则天身体大半的重量都靠在了他的身上,落车后站在明堂正南,昂首望着这高大的建筑,特别是明堂正上、在阳光照耀下那熠熠生辉的铁凤。 武则天在孙子的搀扶下才能端正立稳,她突然转头对李潼微笑道:“当年起筑明堂,多有宗师重臣言之悖礼。朕诸言不采,只从心意,到如今,人言如风过,明堂却仍耸此世。孰是孰非,不必细审,朕春秋虽高,并无虚度!” 李潼闻言后,不知何以作答。你有能耐,修个迪拜塔。你有能耐,开发外太空。连八国联军都抵抗不了,算是什么英雄?说到底,眩于名实,不知所守。 武则天在明堂前端立片刻,然后返身登车,将皇嗣招至近前,扶起发顶,沉声道:“天下,朕付予你,勿违乃父乃母之志!” “儿谨记父母之志,不敢有违!” 李旦涕声作应,泪眼滂沱。 圣皇迁居上阳宫之后,李潼便也开始了忙碌,一边安排神都留守的细节,一边组织西征的班底。 他并不打算将太多人事留在神都,所以南衙唐先择、桓彦范等人也都抽调出来。不过神都作为帝国中枢,法礼上的正当性也必须要尊重。 所以政事堂所占四席也都没有调动,尽管已经做好了之后陆续交出的准备。当然,对于神都的局面,李潼也并非完全放弃,还是进行了几项人事调整,他的丈人郑融从麟台少监转为国子监司业,中书侍郎陆元方则转为工部尚书,参政如故。 相对于雍王如今在朝中所表现的强势,这样的人事调整简直说是一大让步。所以朝廷对于雍王西行的名位与势力安排,也可以说是投桃报李。 最终,李潼以关内道大总管、北庭大都护、雍州牧并西京留守,出巡关中、讨伐不臣。 0518 大唐雄军,演武洛北 北邙山脚下,战鼓轰鸣,大军集结待征。 朝阳初升之际,神都北城龙光门外,战鼓雷鸣,皇嗣行辇顿于城门前,周遭重臣环拥。 一鼓定后,李潼自率亲兵驰出营门,伴随着两厢鼓角军乐声,直入龙光门前。兵者为凶,眼下的他虽然已为大军总管,但却仍未披甲,只是缟素而行。 队伍行至龙光门前,便有礼官唱名通传,数通入内,拱从皇嗣的仪驾队伍才缓缓分开一条道路,御辇继续前行,及至城门西侧一座土砌的高台。 皇嗣在重臣大将们的簇拥之下缓缓登台,军乐声转为肃穆,及至皇嗣西面而立,军乐声才为之一顿。及后礼官高唱,着令关内道大总管、雍王李慎之登台受钺。 授钺军礼,本来应该是在太庙举行。但武周一通改制后,因为圣皇武则天过于迫切的要在军队当中营造自己的存在感,所以便改为与郊祭誓师一同举行。眼下皇嗣虽然监国,但还没有来得及将诸礼修正,仍循旧态。 李潼登台后,面向皇嗣徐徐作拜。之后皇嗣李旦也缓缓上前,周围又作一通鼓乐,而后皇嗣才接过礼官奉上的钺器向前递去,口中并沉声道:“从此以往,上至于天,将军制之!” “臣谨奉命!” 李潼口中高呼,两手接过钺器,之后便有近卫亲军入前将钺接过。 接着,皇嗣便又拿起斧柄向前递去,并继续说道:“从此以往,下至于泉,将军制之!” “臣谨奉命!” 拜受斧钺之后,李潼再拜顿首,接着高声道:“臣闻国不可从外治,军不可从内御,二心不可事君,疑志不可应敌!臣既受命,专斧钺之威,生死度外,垂言命臣,乃辞而行!” 授过斧钺之后,皇嗣李旦便与众臣们纷纷步下高台。三军之事,不闻君命,令皆由将。从这一刻开始,李潼才完全掌握了大军征讨之命。 鼓乐声再次雄壮扬起,诸营角号为应,诸路人马阵列出营。 此时高台上,早有军士捧上一整套的明光甲,为雍王殿下披挂整齐。 李潼这一身甲胄披挂,并不同于军中制式,线条样式要更加夸张,甲片贴金,映衬得披甲者更显英武,尤其在朝阳的照耀下,使得整个人都沐浴在一团金光之中,让人不能张目凝视。 但也因此,整个演武誓师的区域虽然广大,但无论从哪一个方向,都能清清楚楚的看到站在高台上的雍王。当然这也是因为李潼体格本就高大,身高六尺有余,若只是五尺短身,哪怕仪甲再怎么光鲜,终究还是差了几分意思。 随着诸军向前台靠拢,已经登上后方城楼的皇嗣李旦垂眼望向站在站在高台上的雍王,同样忍不住感慨道:“雍王武运加身,诚是宗家良佐,盼此行能宣扬国威,定功一役!” 今次北邙誓师参与者共一万两千余众,当然这并非雍王西行的全部兵力,仅仅只是畿内抽调出来的部分人马。 接下来还有暂驻河东道的三万人马,以及关内道诸府兵众仍然陆续在集,整支大军号为八万之众,实际上也达到了五万出头。 即便刨除一部分辅兵与仆从,一线的战卒也有三万余众。上一次朝廷在帝国境内如此大规模的用兵,还是垂拱年间的宗室作乱。 李潼站在高台上,眼见诸军向此汇聚而来,不免心潮澎湃。虽然政变之后他便执掌军事,可此前前往孟津驻守,为了避免惊扰大乱初定的神都局势,并没有举行这种声势浩大的仪式。 不过这一次祸发于西京,而两京之间的交流本就颇为频密,瞒是瞒不住的,为了震慑神都城中渐有骚乱的人心,朝廷才决定举行这样一场仪式。 虽然民众们并没有机会亲临现场、目睹盛况,但哪怕只是在场外巡弋,听到那响彻天地的鼓角声,心中也自有一股安心与振奋。 颁授斧钺之后,六纛升起,左右分列于高台两侧。充当两厢亲军的千骑将士们各擎五色军旗,策马绕场疾行,同时口中高呼军令,宣告诸军:“漏军事者斩!背军走者斩!失旌旗……” 在场诸军,闻令自警,各自队列也变得更加整齐肃穆,一直行到高台前方百步之外,各方将主约束步卒,然后便自率旗兵,驰行台前,各自下马作拜,口中则高呼道:“请大总管赐旗宣令!” 新至外州归朝,担任行军长史的李元素手捧誓众之文,登台朗诵道:“关内道行军大总管、北庭大都护、雍州牧、领西京留守、雍王济,告尔六军将吏士伍等,圣人弦木为弧,剡木为矢……用命,赏于祖!不用命,戮于社!军无二令,将无二言!勉尔乃诚,以从王事,无干典刑!” 虽然李元素宣读誓文声并不能传及场中每一个角落,但整个校场上也是少有异声。李潼站在台上俯瞰全场,将士们阵列如壁,枪立如林,特别是在阳光的照耀下,甲衣泛光,交织成一片耀眼夺目的光辉! 大唐军事武装本就是当世翘楚,抛开武周时期各种乱征、强征,一线作战部队被甲率往往能够达到六成以上。 今次朝廷为关内道大军整装更是倾尽府库,单单各类甲衣便达到两万具之多,至于集结在北邙山脚下这一万多将士们,此际更是人人被甲。 这可绝不是什么幕布特效,每一个都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悍卒,跨刀持枪,杀气冲天! 正经的誓师场景,主要还是以宣威正命为主,倒是没有什么诸军齐呼口号的互动环节。誓文读完之后,长史李元素继续唱喝诸将名号,各自登台受旗。 大唐军令传达系统,以鼓角令旗为主。六面大纛、五色五方旗,为中军所在,纛旗不动,虽死无退。军有军旗、营有营旗、队有队旗,将士在营、皆聚旗下,将士在阵、则有阵将门旗,错认则斩。 除此之外,诸营各队还有认旗,为将士出入阵伍、派兵步阵的机动旗令。 各军受旗之后,分发营队之中,便意味着整支大军的指挥系统已经建立起来。之后军鼓声再次响起,随着这一次军鼓响起,将士们便不再肃穆不动,而是随着军旗、认旗所指引的方向,开始快速调整阵型。 鼓令有大鼓令、小鼓令之分,其中大鼓令以三百三十响为一通,一通之后,吹角一十二声为一叠,通常为行宿之用。小鼓令百响为一通,角声八声为一叠,通常为行军步阵所用。鼓角声三通三叠为一令,声绝令行。 随着旗令颁下,行军大总管一众僚属也都纷纷登台,立纛于前,旌节斧钺于后,高台左右各千人为中军护旗决胜军,大总管左右五百精卒为厢内亲从。后世节度使所谓的牙兵,便是这一部分将士。 鼓响一通之后,场中众将士已经各见认旗。鼓响第二通,在认旗的指引之下,诸将各率部卒往各自所属阵列范围而去。三叠角声一绝,诸营已经各自归阵,乃是最为常见的八卦阵。 接着中军决胜军便策马冲入阵伍中检查行列,若有乱列以及仍在奔走不定之卒,则即刻拖出,旗前处斩。不过今天参与誓师的军众本就是神都两衙精军以及各折冲府番上老卒,倒是并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三通鼓令之后,将士们都已经悉数归阵。 当诸军各自林立在列的时候,除了军容整齐之外,还看不出什么太大的玄机。可是当这战阵摆开之后,整支大军诸兵种的搭配便凸显出来。 八卦阵乃是攻防一体的中庸战阵,言之中庸并不是说阵法不够精妙,而是各方面都很均衡,最能体现出军队的离合之法,也是大唐军队练兵以及作战常用战阵。 但虽然言之中庸,整个大阵摆开时,仍是杀气腾腾。 前阵枪林耸立,为拒马杀敌,具中则为弓弩手,进行远程的打击,在后则为压阵奇兵,左右跳荡队,马队则集结在左右两翼,以保证最高的机动力。 这其中,前、中两阵可以前后调整,遇敌则以弓弩手当先,贼入一百五十步则射,贼入近前则以枪林压阵。贼若破前阵,则以跳荡出击,马军横截贼军,弓弩手与枪兵继续后撤整队,层层为战。 所谓如果你一层一层剥开我的心,你会鼻酸、你会流泪,你会死无全尸! 区分兵种的标志主要是武装配给,虽然说大唐军械精良,像弓弩刀枪基本都是人人配给,但落实在军中,仍是有所侧重。 马军自不必说,人人备马,装甲以明光铠为主。军中同样配有闲置马队,除了满足马军战时更换坐骑之外,也用于其他军种临时使用。比如跳荡队,本身就是且步且骑的军种。而在击溃贼军后,弓弩手也可以上马骑射追击。 奇兵是属于压阵的机动力量,在不同时期的武装也是不同的。像是大唐创业早期,还称不上家大业大,压阵的奇兵通常与中军决胜军混为一谈,一旦敌军破阵进入肉搏战后,那也是干就完了! 不过如今大唐已经家大业大,奇兵通常是属于精锐重步兵,后世颇为著名的陌刀阵,往往便设置在这个方位上,作为铁壁压阵。即便前阵悉数被破,也能靠着这些重步兵坚守,于后方继续整军再战。 当然,大军无论再怎么精锐,装备再怎么优良,也只是在战术层面上提升一定的底线。战场上须臾万变,战争的胜负是一个系统性目标,如果在战略层面上不能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再精锐的军队也难发挥出所有的战斗力。 校场上大军一连演示了七八次战阵的离合变化,总算让城楼观望军容的皇嗣并众臣们满意而归。接着大军便归营休整,一些弓弩甲胄等重械统一收缴,由大军辎重营负责运输,战卒们则轻装开拔,向西行去。 0519 会师潼关,诸将迎拜 潼关缘河新设的关城前,正有一群人站在那里向东面道路眺望着,神情神情多有急切。 这群人正是原代北道大军的将士们,如今代北道行军军命已经废止,如今的他们则归于关内道大总管雍王李慎之麾下,数日前由风陵渡过河南来,于此等待雍王汇合。 站在队伍前的,是契苾明、曹仁师等几名行军总管,他们原本以军使之号督军,在归于关内道之后,暂时还未有正式的职名,需要与雍王汇合之后,才能获得新的职使。 所以这群人心中也都颇有忐忑,毕竟雍王是能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他们未来前程命运的人,清晨前路使者入关告是雍王今日入境,于是便都早早的等候在关外,不敢怠慢。 眼下阳光已经渐渐偏西,逐渐东斜的关城阴影也已经将要覆盖在他们身上,但仍迟迟不见雍王到来,有些人便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不免担忧雍王或是要借此立威。 “契苾兄,你既与雍王殿下相熟,能不能讲一讲这位殿下秉性如何?” 北面便是大河奔流声,听的久了难免心浮气躁,曹仁师凑到契苾明身边,低声询问道。其他众人也都是闲极无聊,眼见这两人凑在一起,也都下意识的靠了过来。 听到曹仁师发问,契苾明心中不免苦笑一声,他又能跟雍王有什么交情? 永昌年间,雍王出阁受封时,他还在朔方边镇为将,去年倒是有过一段时间南衙共事,但也顶多就是朝会场合之类的点头之交,之后不久他便又以单于都护府镇守使而出巡边地,彼此之间可以说是少有交集。 此前身在代北道营中,为了扭转自身颇为恶劣的处境,不得不如此宣扬,难得那使者张嘉贞机警,也帮他掩饰一番。可他终究跟雍王交情马马虎虎,随后这段时间里,也常有同僚以此相问,他也不敢轻率作答。 此时再听曹仁师如此发问,他只是摇头摆手,并低声道:“擅议主将,终究不妥,曹将军还是不要为难我了。” 听到契苾明仍是这一番说辞,众人包括曹仁师在内,不免都颇感失望。他们眼下前程未定,又没有事功傍身,乍作新用,若是不能合于主将心意,前景将要更加不妙。 可是他们对于这位雍王殿下,了解实在不多,即便深察其事迹,无非一个豪勇能搏的宗室少壮。少年得意者,往往性格张扬,未必好相处。 这么想着,终于东面略有军旗招展,众将连忙命人入前查看,确定正是雍王行军前路人马。众将闻言后这才各自上马,东行里许终于听到迎面马蹄声雷动,陆陆续续有骑兵驰行入前。 众将站在道旁坡地上,眼见骑兵队伍行过将近两千之数,才总算见到了中军大纛帅旗正向此而来。他们也不敢轻易入前相阻,又派使者入军中通传,大半刻钟后,才终于被引入了军中。 行军途中,李潼并没有披挂那一身骚气夸张的贴金明光甲,只是穿着一身朴素的圆领袍,外罩一件覆及半身的犀皮轻甲。 及见契苾明等一行被引入军中,李潼便勒马顿住,之后契苾明等一行人便趋行入前抱拳作礼:“末将等恭迎大总管。” “道左说话!” 李潼抬手一指道路南侧的坡地,并在亲卫们的簇拥下脱离了仍在保持前行的大军。 眼下虽然距离天黑还有一个多时辰,但大军前路五千人马并驮力、辎重在贴近黄河的这条道路上前后绵延十几里,想要在天黑之前完全进入潼关,也是不容耽搁。也就是内陆行军尚有关城可以投靠,若是巡伐边远,此刻大军早已经需要寻找宿地、扎营设灶了。 “有劳久候了,新掌大军,人事陌生,众将军各自入前简介吧。” 登上道左土坡后,李潼下马一边活动着长时间骑行颠簸而有些酸痛麻痹的腰胯,一边对众人说道。 他对众将各自资历倒是已经熟记心中,但当面认人还是做不到对号入座,毕竟朝廷内外有名有号的将领便有几百乃至于近千之众,他此前又没有深入的掌控军事,能够认识且熟悉的实在不多。 眼见雍王殿下言谈语气不失温和,众人心里也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开始入前各作自陈。李潼一边听着众人介绍,一边点头回应。 前来迎接的将领有十一人,其中三个是就近虢州、商州与华州的集募军使。这又是一个临时新加的使职,召集各州折冲府将士并访募健儿从军。剩下的八个,则全都是远代北道的行军总管们。 代北道大军六万有余,南来有五万之数,朝廷召入神都两万充任宿卫,剩下的基本就被李潼包了下来,归入他关内道所统辖。 至于那些统军的将领们,基本也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担任禁卫将领,另一部分则留给了李潼。代北道行军,本有十八路总管,抛开一个充数的武攸宜,眼下站在李潼面前的,就有八人之多。 这么算起来,在高级人才的竞争力上,自己居然能跟朝廷平分秋色。 当然李潼也明白,这些人之所以留下来,原因也是有很多,有的是身上武周痕迹太浓厚,担心遭到清算,有的是朝中乏于援助,根本就没有被召回朝堂。 站在队伍前方的契苾明与曹仁师,恰好便是这两种情况的代表。 契苾明之父契苾何力乃是贞观时期著名蕃将,因其功盛,不独娶了李唐宗室女,嫡子契苾明也在襁褓之中便授勋上柱国、得封县公。 契苾明虽然不及其父功壮,但人生履历却基本复制了其父的过程,深得圣皇武则天的信重,其母与其妻俱赐姓武,嫡子垂髫便得授三品。在一众蕃将中,所得殊荣恩宠也是名列前茅。 只不过宰相李昭德对于蕃将向来不怎么感冒,此前斗败了武承嗣而上位之后,便把契苾明从南衙大将发配到漠南镇守。如今李昭德权势更是独冠朝堂,契苾明即便归朝也没啥好果子吃,索性留在军中托庇于雍王。 至于另一个曹仁师,虽然也是出身将门,但家世门第并不算高,也不入原本的勋贵圈子,是圣皇武则天当国之后才得到提拔的寒门将领。此前朝廷在商议召代北道将领入朝时,其人名讳根本就没有被提及,毕竟朝里有人才好做官。 当曹仁师入前介绍自己时,还不忘追加一句:“末将旧年充职府将,曾有幸追随故清河公入定江南贼乱,如今名列幕府,自当为大总管再效犬马之劳!”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忍不住多看其人两眼,他嫡母房氏之父房先忠旧封清河郡公,高宗年间曾经担任过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并负责平灭江南的叛乱。但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难为这曹仁师还记起这样的陈年旧事。 于是他便也微笑道:“将军名门英种,戎行壮迹我亦有闻,如今府内分席,盼能并志创勋!” 这些蛛丝瓜葛的牵连,李潼倒是不清楚,但却知道曹仁师曾今跟随丘神勣前往博州平灭李唐宗室的叛乱。但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这个曹仁师肯用心琢磨,也就没必要再说这些旧事,暂且留用麾下,观其后行。 听到雍王语气不失嘉许,曹仁师脸上也流露笑容,颇有几分沾沾自喜的退回队伍中。 已经先一步自报家门的契苾明见他这模样,心中不免薄有暗怨,你这老小子刚一见面就卖好拉关系不通知我,枉我还把你当做祸福与共的好兄弟!你跟雍王能扯上关系,我难道就差了?我老丈人还跟雍王他老子一起谋反呢! 不过之后诸将陆续上前自陈,契苾明也不好再上前补充,只是低头腹诽曹仁师不讲义气。 此番与诸将见面,虽然场合有些简陋,但氛围还是不错的。起码没有什么不长眼的家伙觉得雍王少不更事,想要显摆一下自己的老资历,态度也都是恭谨有加。 类似曹仁师这种硬跟雍王扯关系的也不少,毕竟大唐权贵圈子就这么大,李潼自己虽然在世道耕耘尚浅,但他老子多啊,只要用心琢磨,多多少少都能够跟雍王一家扯上一点关系。 当然扯关系也只是之后交流的一个契机,无非表达一个恭服的态度,倒并不足以影响李潼之后的人事安排。眼下这些人,他基本还是属于在考察阶段,接下来该要怎么用,仍须斟酌。 彼此见面后,一行人再次上马,簇拥着雍王殿下直往潼关关城而去。一路上,李潼也在与诸将交谈,想要听一听他们对于此次西京定乱的看法与策略,这同样也是考察的一部分。 如果说本身乏甚主见,或者说所表达出的态度与他相悖,那也没有必要加以重用,先给个冷板凳坐坐,等到完全接手原代北道军众们之后,再找个机会踢出队伍。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抵达了潼关关城前,李潼摆手拒绝了入关休息的提议,而是准备实地考察一下潼关关塞。接下来无论是关门打狗、收拾关陇勋贵们,还是经营关中、与朝廷分庭抗礼,潼关都是重中之重。 0520 关中帝宅,且镇且抚 潼关作为畿内首险、东西咽喉,其重要性自不待言。 所以在朝廷商讨西行定乱的时候,围绕潼关也进行了一番颇为激烈的讨论,讨论潼关究竟该要何属。究竟是要如往年那般由朝廷直接进行管理,还是一并划入关内道总管府进行管辖。 这个话题实在是过于敏感,所以一直等到李潼离开神都、率军西进,都没有争论出一个结果。没有结果当然就是维持旧态,仍然由朝廷直接派遣将士进行驻守。 但在李潼看来,道理不该这么讲。皇嗣授钺之际都已经说了,从此以后,上至青天、下至黄泉,都由他节制,总不能出尔反尔,因为一个潼关跟我瞎掰饬。 所以他心里一早就有了决定,一俟入关,便由关内道总管府接手潼关防务,反正你也没说不让我占,而潼关本身就在关内道境内。要是不让我占潼关,乾陵老子特么也不去了,反正埋的是你爸爸。 如今的潼关,乃是在天授年间所筑的新关。 黄河水位常年下切,在原本的关城与河岸之间露出了大片的河滩,车马都可以在关外畅行无阻,使得潼关不再具备泥丸可塞的险峻地势。再加上永昌年间,潼关所在的华州又发生了一次规模不小的地震,这也极大损伤了原本的关防。 所以在天授年间,武则天决定另筑关城,将潼关关城从陂塬顶部挪到了塬下裸露的河滩处。毕竟她也担心会有什么复唐义军从关中冲出来动摇她的统治,所以这座新的潼关关城也修筑得雄壮无比。 潼关周边地理环境很简单,北面是波涛滚滚的黄河,南侧则是高高的陂塬,人马登顶非常困难,临河的潼关关城便成了左近唯一的通道。 李潼去年从西京返回神都的时候,潼关关城还并没有完全修建好,到现在关城虽然已经筑好,但各类配套建筑仍在进行修建。 李潼近关不入,现在关城外游览一番,然后又在诸将陪伴下,登上了潼关南侧的塬顶。塬名麟趾塬,地势险绝,易守难攻,两侧各有沟壑阻隔,直通秦岭余脉,在东为远望沟,在西为禁沟。所以收关则必守沟,特别是西侧的禁沟如果不守,潼关天险也只是形同虚设。 “禁沟人马绝行,各依地势兴筑连坞,至今已筑城十余座,南北守望……” 潼关守将有一个让李潼颇觉耳熟的名字,叫做田归农,以至于李潼看到他后就颇感亲切。田归农年近四十,本来还在关城中筹措食料、安排营地,得知雍王殿下登塬后,忙不迭匆匆出陪,作为向导,为雍王讲解潼关周边地势并关隘防务。 李潼一边听着,一边在塬上观望地形。麟趾塬上种植着大片的槐柳桑柘并果木,眼下虽然还是草木凋零,但也可以想见到了盛夏时节,必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 按照田归农的讲述,这些林木都是潼关守卒们守关之余栽种起来,寻常时节既可以蓄养土壤,长成之后还能各种收成贴补军用。 听到这里,李潼也不免感慨古人在水土保持上,倒也并非全无概念。虽然受限于时代,没有后世那种成系统的先进技术,但也能因地制宜,做到一举多得。 兴致所至,李潼又问了这个田归农几个问题,发现其人果然不负其名,虽然身为关将,但是对农林事务却颇为精通,各种相关的知识与技术随口说来,起码是满足了一把李潼的求知欲。 李潼本身虽然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但老实说对于各种农桑技术的了解也真是马马虎虎。毕竟后世物质资源更加丰富,人的分工也更加明确,他本身又没啥田园牧歌的情调,除了种过几盆仙人掌,对于农桑事务了解的真是不多。 察觉到田归农有此艺能,李潼便不免认真打听一下这个田归农的履历,才知其人可以称得上是老潼关了。生长于斯,任事于斯,前前后后十几年之久,一直到去年老将入朝,便被就地提拔为潼关镇将。 此行前往关中,本就是打算长期的经营,所以李潼对于各类农牧人才也都有着极大的需求。原本他是打算占住潼关之后,把镇将直接打发回朝,但在了解到这个田归农才不限于一用之后,心里便动了招揽想法。 “田将军久任关要,职内已经无缺,难得才不拘一,有触类旁通之巧,实在让人颇有遗才之感。” 想到这里,李潼便对田归农微笑说道。 田归农闻言后,脸上也流露出几分由衷的笑容,抱拳道:“殿下言重了,卑职生长于斯,国恩授用之外,更有一份乡情牵扯,事中惟求周全,实在不敢妄称才器过人。” “有情才能专注,用心自有所得!” 李潼听到这话后,又微笑说道,眼见天色已晚,便不再逗留于外,让亲从们牵过马来,策马向塬下行去,并特意吩咐田归农跟随自己身后,以备询问。 其余众将眼见雍王殿下毫不掩饰对这个关将田归农的赏识,一时间也是不免犯了迷糊,搞不清楚雍王择才任人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并也暗暗对这个田归农留了心,想要搞清楚其人身上究竟有什么特质与自己有相通之处。 当一行人返回塬下潼关关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将士们虽然已经入关,但关城前仍有辎重车队正在排队入城。 此时关城内守卒们也已经备好了餐饮食料,众人入城便可就食。当然能够享受这一待遇的主要还是将校军官,则仍然需要自治餐食。 军队加上随军力役足有七八千众,牛马畜力更多,后路大军还要陆续赶来,真要完全由潼关供应,再多的储备也不够。毕竟潼关也是畿内正经的关防,不是什么招待所。 行军途中,餐食不求精致,简便用餐之后,李潼便开始听诸军汇报军情。 契苾明等今次南来,率领了六千军众,以骑兵为主。 至于后路人马,也在向蒲州进行转移,届时将从蒲津直接渡河,进入关中的同州,即就是故称三辅之地的左冯翊,届时便可与河南西进入关的大军将西京长安南北合围。 李潼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毕竟关中并非边远险地,此番定乱意在宣威,倒也不必强求什么奇兵险谋,中规中矩的行军即可。 他之所以率领前路军众先行一步,主要还是担心遥控操作玩的太骚,或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变数。他所率前军,也主要是以骑兵为主,即就是原本北衙的千骑。 至于后路人马,主要由副总管唐先择统筹率领,次第进入关中。 关于人员的构架,基本上也都是能用的全都用上,诸如政变前后所招揽的两衙将领薛讷、桓彦范、高志聪、田宣仪等,千牛卫旧部李湛、赵长兴、杨放等,还有郭达、杨显宗、李葛、苏三友等暗中收聚的人才。 这些人也都有一个奇妙的规律,那就是跟自己关系越亲近,职位反而算不上太高。像郭达、杨显宗这些人,眼下都还没有独领一军的资历,所以李潼也只是暂时将他们蓄养在自己的亲军里,并没有急于拔授。 造成这种现象的,归根到底还是他的经营仍然不够深刻,门生故吏的成长速度跟不上他的势位递增。当然这一点也算不上什么,这些人微时相从,接下来肯定能够得到快速的成长,只不过他眼下新掌大军,不便留下一个大树恩幸、打压异己的形象。 由于亲信们眼下限于资历还不能大肆提拔,所以李潼还不能说已经完全控制住整支关内道大军。行军总管一级的,唯唐先择、薛讷、桓彦范等寥寥几人而已,朝廷还是在队伍中安插了几人。 眼前的契苾明等远代北道诸行军总管,也还称不上完全的降服。此前诸将不敢轻言军务,相见几个时辰后,心里应该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于是李潼便又故事重提,询问他们各自对于之后定乱的想法。 契苾明率先发声道:“关中久为帝宅,虽有民乱,小患而已,且镇且抚,应以抚为先。若刀兵大动,归安艰难之余,末将恐塞上边胡闻乱窃喜,或将有窥伺之谋!”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大为赞赏。蕃将为人所诟病,主要是贪功忘命、不恤士力,并以狠为忠,嗜杀为勇,若是用在边地痛杀贼胡,那自然没什么。可如果屠刀举向境内,则就必须要警惕了。 契苾明能够顾及到这一点,特别是没有忽略塞胡的隐患,这确是大合李潼的胃口,心里已经决定初步接纳其人,并且打算之后将契苾明任用在自己所兼领的北庭都护府方面以备胡寇。 曹仁师也不甘示弱,紧接着说道:“虽然说仁抚当先,但威震也不可松懈。乱民势虽乌合,可胆敢擅犯典刑,也不可不制。关内多豪勋之家,难免恃勇骄狂,若不能将其凶焰慑服,则不可称定乱于终!” 李潼闻言后,不免更加的笑逐颜开,只觉得这个曹仁师可真是个机灵鬼,起码在打压关陇勋贵这一点上,真是值得大用。 原本他还在考虑该让谁留守潼关,以堵住关陇勋贵卷货东逃的路线,现在看来,曹仁师倒真是一个合适的对象。这山东佬儿对关陇勋贵们的恶意,真是没得说。 眼见两人进言都得雍王欣赏,其余众将也都纷纷发声。很快,一个初步的意向便达成,派遣诸路军使巡告各州严守境域,等待大总管军令召集,同时与窃据西京的乱众进行初步的接触,凭其态度制定接下来的攻抚战术。 这一决策虽然看起来有些保守,不太符合王师大军汹涌而来的气势,但毕竟乱徒们把控着西京,真要惹急了,一把火烧了两大内乃至于东退直接挖了几座皇陵,这责任谁都负不起。 0521 西京动荡,百坊互攻 西京长安,在经历了武周一朝数年的沉寂之后,突然又变得热闹起来。 只是这一份热闹,并非万国来朝的雄威,也不是士民咸乐的繁荣,而是骤然兴起的闹乱,突然之间就席卷了整个长安城。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十一月初,当神都发生政变的消息传到西京时,整个长安城可谓是举城沸腾,士民奔走相告,一时间可谓是喜乐之际。 除了跟天下其他地方的民众一样不忿于改朝换代、女主当国之外,长安城民众们这一份喜乐更有一份现实的感受。 原本他们长安才是帝国京畿,天下最为繁华的地方。可是随着妖后乱国,长安城风光不再,在政治上、民生上承受了双重的失落。 如今妖后终于被斗倒,权归李氏,这对于长安城民众们而言,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总算等到了否极泰来的转机。 这样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了宣抚使窦怀让抵达西京,特别是当窦怀让宣布召集民力、修缮两大内,为圣驾回归长安而作准备的时候,民众们的热情很快就达到了极点。 不说城中民众们积极响应,周遭的郊县乡民更是直接往长安城蜂拥而来,根本就不需要官府征发力役。 他们这些乡人们未必能有清晰的忠义觉悟,但心中同样有一种生在此乡的自豪,为了让长安城恢复昔日帝宅中枢的风光,他们也愿意捐施微力且不求回报。 于是,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长安城便涌入了十几万的乡民,全都愿意修缮帝宅,迎接圣驾回归。 但无论民众们怀着怎样的心情涌入长安,人一旦聚集起来,难免就会有许多摩擦和混乱。 特别是上半年王城驿凶案爆发后,长安城官场也遭受波及,西京留守娄师德直接被罢免,许多留守府官员也都遭到审察贬谪。 之后宰相李昭德坐镇西京几个月的时间,官府倒还能够维持基本的运作,可是随着李昭德同样被召回神都且被贬,朝廷又没有派遣新的留守人员坐镇,使得过去这段时间里,长安城一直都缺少有效的监控。 宣抚使窦怀让也带来了一批使员同行,但仓促之间,也来不及接手西京所有事务。特别是大量民众涌入长安城,使得局面更加难以处理。 于是很快局势便急转直下,涌入长安城的民众们就算不求回报,但也总要吃喝。他们一腔热忱的来到长安,饥肠辘辘时却找不到对接的官吏。人一旦饿极了,自然要想办法填饱肚子,圣驾回不回归暂且抛在脑后,还是先保证自己别被饿死是真的。 宣抚使窦怀让本来还欣喜于民心可用,正盘算着联络西京本地人家,趁此声势向朝廷进言准备圣驾回迁。可是这里奏书还没拟好送出,转头就被一群饿得发绿的眼睛给围了起来。 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本来还有挽回的余地。 西京不再作为中枢所在后,虽然各类物料的存储也直线下降,但毕竟还是关内中心,是陇右、安西与河套塞北的后进大基地,谷米之类还是拥有一些储备,甚至一些边镇由于运力所限,也将一些分拨的军资暂存西京。 如果直接动用这些储备,也能让饥寒交迫的民众们情绪暂时稳定下来,接着再及时上报朝廷,从其他地方抽调物货以支援关中。 当然这么做等于是先斩后奏,裹挟民情反逼朝廷,窦怀让免不了会被追究责任。特别其中一些物货储备关系到边镇军需,一旦影响到军情,政治风险不免更大。 所以窦怀让最终还是没敢下令开放那些仓邸散食民众,而是选择与西京那些大族交涉,希望他们能够捐输一部分粮货,以应付过眼前的民需。 关陇勋贵盛名不虚,或许如今势位已经不显,但家世传承都颇为可观,创业元从乃至于追溯更远,祖辈功业积累的封赏,各家都掌握着大量的田邑。如果他们肯出手帮忙,眼前所困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而且在窦怀让想来,神都革新,唐家复国,为了能够让皇统早日回归关中,他们这些关中老乡们自然也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向世人彰显出他们关陇上下一心的团结,以挽回在武周一朝的颓势,从而重新掌握朝堂中的话语权。 退一步讲,就算不考虑朝堂中的大势博弈,年前雍王在西京时,勒令诸家捐麻祝寿,西京这些人家也都玩的挺愉快。对一个外人尚且如此,他则是根正苗红的关陇,所图谋也并非一己之私,在情在理,各家也该出手相助。 但现实还是给了窦怀让一个大嘴巴,他到达西京的时候诚是风光无比,士民几乎出城百里的相迎。讲到迎接皇统回归西京,也都极有想法,热情的不得了,争先恐后的发言进策。 可当窦怀让以此求告上门时,西京那些人家霎时间冷淡下来,诸多推脱,有的干脆直接闭门不见。窦怀让在西京城里辗转各家、几乎跑断了腿、磨破了嘴,最终也只有寥寥几家抹不过情面,拖拖拉拉的凑出了几百斛的谷米。 这么点粮食,相对于西京城所聚十几万人众,连塞牙缝也不够。而且由于宣抚使迟迟都拿不出食料安抚民情,那些饿昏了头的民众们便纷纷展开了自救,西京城内外也因此劫掠成风,治安大大败坏。 城中各家遭受如此侵扰,对窦怀让的态度顿时也从冷淡转为抱怨,纷纷指责窦怀让宣抚不力,逼迫他赶紧将那些聚集到城中的民众们驱赶到城外去。 面对这样的局面,窦怀让也彻底的没了主意,几经权衡,最终还是决定遵从那些故旧人家的意思,勒令民众们限期几日内退出长安城。 但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十几万民众也实在难以做到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特别是宣抚使出尔反尔的举动,直接引爆了民众们本就不满的情绪,冲突终于大规模的爆发开来。 最初民众们还被压制在城南坊区之间,被窦怀让指挥西京留守卒众与权贵豪奴们镇压驱赶,已经有溃散之势。但是突然有一路义勇冲进西京城中,直接掳走了窦怀让,顿时冲垮了还算统一的阵线,勋贵们各顾家业,西京留守卒众们也退守两大内。 到现在,整个西京城已经是全城皆动荡、百坊互为敌。 那些勋贵豪强们以城池东南曲江为中心,组织家奴严防死守,阻止乱民冲入进来。城北则以朱雀门前横街为界限,由西京留守将士们防守封锁。暴乱的民众们则主要活动在朱雀门大街西南侧的长安县中。 除此之外,东西两市的商贾们也都各自组建起了护卫队,直接将两市给封锁起来,避免被人趁火打劫。 长安城西侧的待贤坊,是故衣社众在城中的聚居地之一。李阳率领着百十名敢战士绕坊巡逻一番,逐走了几路打算冲击坊区的乱民后,心事重重的返回了坊中。 一俟归坊,坊街一侧的武侯铺子里便冲出几名故衣社徒,入前说道:“禀直案,街南和平坊又收六百之众,全是咱们故衣社徒。” 李阳闻言后便点点头,又叮嘱道:“京内如今动乱,绝对不是常态,不久之后,朝廷肯定会遣军前来定乱。咱们故衣社徒,切记不要在街面游荡,被人捉拿罪实。社众分散乡野,被裹挟入京在所难免,尽快递告消息,能接纳多少就接纳多少!” “可、可是,京南几坊储粮都已经不足。和平、常安等几坊连日不能开炊……” 社徒闻言后便苦声说道,一脸的忧愁。 “再走问诸坊,各自容人多少,剩余粮货多少,一日两报,不准延误!” 李阳听到这话,又认真叮嘱道,说完后,他便返回了坊中一处大宅中,召来管库的社徒进行询问,得知京中储粮已经不足五百斛,顿时又深深皱起了眉头。 早在神都事变之前,他们这些留守西京的员众便得到雍王殿下的密令,将要弄事于西京。所以他们也紧急抽调一批人物暗暗聚集在西京城内,准备待时而动。 之后事情的发展比他们想象中更顺利,乡野大量民众入城却失于安抚,已经搅乱了西京城。眼见如此,李阳等人也快速转变策略,不再以故衣社的名义鼓动民乱,反而约束社众们不要参与暴乱。 当然在这过程中,他们也并不是什么都没做,除了最开始的挑拨闹事之外,随着精锐的敢战士潜入城中,李阳与冯五等便伙同敢战士们直接掳走了宣抚使窦怀让,使西京乱象更加的一纵难收。局势演变到如今,效果简直比他们亲自操作还要更好。 可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眼下的乱象就连他们也无从控制。特别是许多故衣社众或是自发的、或是被裹挟入乱,也让李阳等人头疼不已,只能尽己所能将这些社众召集回来。 但局势发展到如今,他们此前的人物储备便大大不足,特别是引发此番动荡的粮食储备快速消耗,根本就无从补充。 故衣社不是没有粮食,去年他们所接手窦家大量的产业,多数都变现为物资分储关中各地,用于社务维持,就在西京附近还有几处规模较大的粮仓。 可是西京城现在这个局面,谁要敢随便将物资进行内外转输,那无疑是主动成为靶子,遭到围攻那是必然的。 虽然故衣社有敢战士这一成建制的武装,李阳等人行事也不敢过于肆无忌惮。如果雍王殿下没能如约返回西京,或者不能完全把控大军,过于显露敢战士的存在,无疑是将王师定乱的目光直接吸引到故衣社头上来,哪怕雍王殿下也难明目张胆的进行庇护。 所以他们这些西京主事者们凑起来商量一番后,都倾向于将故衣社继续隐藏在这一场漫及全城的动乱中,作为雍王殿下一步暗棋,以帮助殿下尽快控制住西京乃至于整个关中的局面。 当然,故衣社足足有数万社众聚集在长安城中,即便不将敢战士旗帜鲜明的摆出来,存在感也是大的让人不能忽视。但他们毕竟不是闹乱西京的主犯,也绝难有人将他们与雍王殿下直接联系起来,所以还是能收到一定的暗棋效果。 只不过,局面迟迟没有转机,而且随着骚乱持续,雍王门下留守诸众被分割各处,彼此之间消息沟通也不流畅,李阳也不清楚接下来该要怎么做。 他现在只是等着外出打听消息的冯五返回,如果仍然不够乐观,那么李阳便决定今夜冒险组织一批敢战士出城运粮,并将一部分聚集在城中的社众引出城外安置,以缓解城中的压力。 正思忖之际,门外几名身披斗篷的人匆匆行入,为首者正是市井豪杰冯五。冯五入门后便望着李阳咧嘴大笑:“好消息,好消息!李直案,瞧瞧我把谁引回了!” 说话间,后方一人也脱下了盖住头脸的斗篷,李阳得见其人面容,顿时起身惊呼道:“杨阿兄,你总算回来了!” 0522 不破不立,更胜前代 来人正是杨显宗,久别重逢再次见到西京的老朋友们,他心情同样颇为激动,上前一步拍拍李阳的肩膀,笑语道:“辛苦了!” “杨阿兄已归,那么郎主他……” 李阳抬手紧紧握住杨显宗手腕,抬手示意冯五先将房间里其他人引出。 虽然说留用身边诸众那都是绝对信任的心腹,但与雍王殿下之间的关系乃是故衣社最大的秘密,在非必要的情况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不会主动外泄,但在临事选择的时候,行为上多多少少也会露出一些端倪。 “郎主同样已经西归,西京局面将要大定!” 杨显宗与李阳并席对坐,简单的讲解一下雍王殿下是以什么样的身份返回西京。 李阳本身就是世家子弟的出身,如今家道虽然中落,但对一些朝情名目还是深有了解,当听到雍王殿下此行一连串的职衔,已经是忍不住的眉飞色舞,感叹道:“这实在是太好了!郎主如今大势西归,关内事务俱在掌控,此处便是我等追从者创业所在啊!故衣社几十万众,只待一命,俱能为用!” 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是他们关中故衣社一个高速发展期,特别在拥有了充足物货维持的情况下,规模更是比日激增,所覆盖的区域与影响的人众扩大倍余。 “做得好!特别是西京之事,若非你等精心布控,郎主也难及时抽身退出西京那团泥沼!我临行前,郎主还嘱我先致言激励,待到正式入主西京,凡所用事诸众,必有厚赏!” 杨显宗闻言后也是一脸的振奋,接着便说道:“大军渐近西京,我先行一步,慰问之余,就是详探城中形势,并通知你等在事者,做好局面交接的准备。” 李阳听到这话,心中的兴奋之情稍作收敛,转而露出一丝苦笑,并叹息道:“西京眼下乱况,我等用力实小,当中颇有变数……” 说话间,他便将西京眼下局面由来简短讲述一番,而杨显宗在听到这话后,也是不免皱起了眉头。一时间,他也判断不出这当中的变数究竟是好是坏,但起码一点,眼下西京的局面已经与行途中雍王殿下与他们所讨论猜测的大不相同。 “宣抚使入京,短短旬日,西京便集外众十几万之多?” 略作沉吟后,他又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颇有几分难以置信。 他在神都城中也是经历过几次朝廷政令的征募,诸如肃岳健儿以及最近都畿道征兵于河南,这已经是朝廷正式的军令传达,效率都颇为低下。而西京这里,还仅仅只是宣抚使擅自决定,跟神都方面的效率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李阳闻言后叹息一声,开口解释道:“女主当国,专制东都,西京生民已经久有屈气,一时奋起,自然也都是热切的很。更何况,关内诸境多存窄乡,权豪囤聚已经不是短年,划土为宅、封山为院,破家亡户数不胜数。西京乃关内地望之首,那些逃亡的客户自然多聚周边,春秋之际还可佃耕谋活,可宣抚使入境又是深冬,小民饥寒交迫,争入长安……” 杨显宗终究不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此前虽然也在关中经营故衣社事务,但讲到对乡情的理解,仍是不免流于浅表。 当听到李阳这一番解释,他心中的疑惑才渐渐消除,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民情已经如此危急如火,那些豪强们怎么还如此吝啬货物,不肯救急?西京终究是他们的乡业根本,如今闹乱成这个样子,所害的不还是他们自己?” “豪户家室多丁,仓舍多物,外间无论再如何躁闹,门户一闭,自成生活。小民蚁众,乌合之徒,纵有意气勃发,无非互相戕害而已。西京闹乱至今,真正受害破家的豪户寥寥无几,倒是城南那些勉强自立的人家,受害不知凡几。更何况西京乃是关内首邑,朝廷也不会纵容此境久乱……” 李阳讲到这里,神情颇为复杂,他家本来也该是据守城东的那些权豪人家中的一员,家室破败、为人所厌,才在故衣社里找到能够奋斗的空间。 讲到感情,他心里还是更加偏向于城南那些闹乱的小民,于是忍不住对杨显宗说道:“阿兄之后归告郎主,能否为城南乱民助言几句?他们……” “定乱事宜,郎主自有定计,非你我能够强说。” 不待李阳把话讲完,杨显宗已经开口打断,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接着便又说道:“郎主若非仁义存恤,又怎么会有咱们故衣社?即便此行需要宣以重威,也是有更深刻的考量。咱们在事之众,受命而已,唯命是从,尽力而为,决不可因私情短见滋扰郎主。” 李阳闻言后便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但心里终究还是有几分愧疚,闹乱还未开始的时候,是他暗使故衣社众煽风点火,激发对立的情绪。冲突爆发后,又是他与敢战士们一同掳走窦怀让,使得局势一纵难收。 这段时间,他主要忙碌于召集、约束城中的故衣社众,并保护故衣社在城中经营的几处坊区,也打退了几股想要冲击街坊的乱民。 看到这些人只是漫无目的的发泄戾气,或将要在这种疯狂中走向灭亡,他不禁有感于当年的自己刚刚返回乡土时那种迷茫与积郁,如果当年不是加入故衣社从而找到生存下去的意义,他大概率也会如那些乱民一般,凭着一腔戾气对这世道发泄一通微不足道的反击,然后了此残生…… 因为西京局面较之原本的判断有了极大的出入,杨显宗又细致询问了几个问题,比如乱民中有没有形成大规模的群体、故衣社里有没有人趁机聚众闹乱、不服管制,还有城东那些勋贵人家们有没有什么不寻常举动。 这些问题,李阳有的回答得了,有的回答不了。毕竟西京眼下已经全无秩序,李阳也只是防守住西南角落这一小片坊区,除了一些必要的消息传达,对于外界的情况了解不多。 因为还要走问城中其他几个据点,杨显宗也并没有在此久留,离开时倒是吩咐李阳,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将一批社众散出西京城。 雍王所率大军不日即至,在西京城并没有因为动乱而纠集起极大势力的情况下,大量故衣社众再困留城中意义并不太大。 此前因为并不清楚西京内部局势,保险起见,杨显宗隐藏行迹进入故衣社在城中据点。现在既然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那倒也无需再过于小心,确保人身安全的情况下,尽快对城中局势有一个通盘的了解,然后尽快归告殿下才是正事。 杨显宗此行带了几十名从神都带回的敢战士老卒们,虽然人人身手不凡,但想要在街市之间横行无阻也很难。 但幸在有冯五这种常年混迹市井、人面广阔的豪义之人做向导,李阳也加派几十名敢战士,凑起一个百数人的小队伍,这才出坊上路,继续向城池内里行去。 一路行走间,有的坊区坊门紧闭,可以看到坊民们自发组织巡逻的队伍在坊墙内不断巡逻警戒。 有的坊区则坊门大开,明显遭到了洗劫,坊曲之间乱民们或聚或散,察觉到杨显宗一人行过时,便不乏人上前缀后而行,神情颇为不善,只是看到这一行人人孔武佩刀,也没有什么物货随身,这才没敢贸然上前阻拦。 道路也并非畅通无阻,每行一段距离便有杂物堆垛的路障,街道两侧的明渠因拥堵而污水泛滥,使得街道上弥漫着一股恶臭腐败的气息。至于种植在道旁的槐柳树木,也几乎被砍伐一空,至于是烧火取暖还是砍造器物,那就不得而知了。 有的地方乱民聚集实在太多,冯五也都能有手段带着众人绕道而行,乃至于可以借道封闭的坊区通过。这在早已经秩序无存的西京城里,肯放开坊门让人进入,那真是了不起的信任。 杨显宗对此也是赞不绝口,但冯五脸上却殊无喜色,只是叹息道:“只盼郎主能够从速定乱,西京闹乱如此,已经不成人间,让人心痛……” “不破不立,来年的西京,只会更胜从前!” 杨显宗拍着这个市井豪侠的肩膀说道,倒也并非纯粹的安慰之词,起码他心里是笃信雍王殿下绝对是有这样的能力。 故衣社主要集中在城池西南角落,但雍王在西京布置的人事却不只故衣社,还有史思贞、苏约、冯昌嗣等人。这些人虽然各有官面身份的掩饰,但在眼下也都各自困守某一区域,处境并不从容。 徐坚被调离长安后,苏约得以入补万年县尉,倒是一个明确的目标,一行人直入宣阳坊,虽然费了一番口舌,但还是唤出了苏约。苏约因有这一层官身,对长安城的动乱倒是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并且早已经整理成册,直接交给杨显宗由其转呈雍王。 之后杨显宗便也没有继续再在城中逗留,返回待贤坊得到马匹后,便由已经形同虚设的延平门直接出城,返回大军行营所在。 0523 助吾事者,赐之以帛 当杨显宗等人再次返回的时候,大军已经推进到了距离长安不足两百里的蓝桥驿,规模也扩大到了将近三万之众。 除了雍王殿下所率西进前路几千人马和代北道南来六千骑兵之外,所增加的兵力主要来自于左近的虢州、商州与华州。 早在西京闹乱之初,这三州就担心遭到波及而早早的将州境壮力们集结起来,如今正好归于营伍,无论西京接下来定乱如何收场,起码这三州本身不怠军机。 三州刺史也都各遣使员筹运物资入送犒军,倒不是他们各自倨傲、不肯亲自前来迎见雍王殿下,而是因为州县正印长官不得制敕、不得随意离境。 三州积极响应大军征令,也让军中将校们倍受鼓舞,对于此行用兵不乏乐观之想。中军因此不得不严宣军令,不准将士们跳队冒进的私自离营抢功。 这样的防范绝不是杞人忧天,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势大则气盛,特别是军队这种本就是为了杀戮而编成建制的武装力量,此行兵锋所指又是西京这种关内元气汇聚之地,一旦军纪稍有松懈,那么官军对地方造成的戕害还要远远大于匪徒。 即便如此,军中犯令者仍是屡禁不止。雍王亲自率领的千骑将士们还倒罢了,他们本就是北衙宿卫之军,早就习惯了令行禁止,稍有违禁便是杀身之祸。 至于其他各路人马,则就颇有几分放飞自我的意思,自潼关西进之后,单单校尉以上违令冒进而被抓捕者便足足有近百人之多。 他们或是贪图西京丰饶的财货,或是渴望定乱首功,归根到底还是不太了解主将的性格,哪怕被中军巡查所执,心中仍然少有恐惧。 所以当大军顿在蓝桥驿之后,李潼打算彻底的整肃一下军纪,召集众将于中军大帐,随后便手书一道军令:离营五里外而遭执之将,枭首示众,士伍徒刑!离营五里之内遭执者,将领枷而示众,黜职三等,夺勋,士伍鞭十,再犯则杀! 众将见此军令,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倒不是说这军令过于严厉,毕竟治军再严明的大总管他们也见识过。只是所涉人员实在太多了,将校已有近百之数,士伍所涉更有几千之众,在军中所占比例已经极高。 眼下西京贼情如何都还不甚清晰,突然如此大举用刑于定乱人马,且不说对自身军力的损伤,对整支定乱大军的士气打击也是极大的! 所以在稍作沉默后,契苾明等将领们忍不住劝说道:“古人治军,有三恕之仁而不损其威。如今西京贼势盘桓,将士逾令,半是渴功,此军心可用。念其初犯,不如从轻发落,允戴罪立功……” 李潼闻言后则冷笑道:“效命戎旅,恭事营务,我不如诸将军。但王命宣化,大器奖惩,诸将军未必及我。西京乃我唐家祖庭所在,本非适乱之地,也非化外之邦,民情陡乱已是耸人听闻,唯迅猛定乱才可宣扬国威。诸军进退不能如一,营令视若无物,此以乱御乱,岂有威令可言?皇命在身,虽此一身我自赴之,岂能恐于乱势而纵恤乱卒!勿负多言,即刻行刑!” 随其一声令下,李湛、赵长兴等原千骑部属起身受命,叉手应诺,然后便大步出帐,率中军将士直入关押那些违令将领的营地,将诸人提捕出来,押上执法的刑台,宣其罪名然后验明正身,手起刀落,几十道血箭飙射,头颅霎时间滚落下来! 之后中军千骑群出,用长杆挑着那些血淋淋的人头,纵马穿行于各营之间,并再次将军令重新宣读一番。 此一幕自然令群情惊恐,营地中士卒们看到那一颗颗人头,更觉心惊胆战。特别一些同样违禁的将士所在营地,得见大军之法竟然如此森严,更是隐有惊惧溃乱之势。 但这一个苗头刚刚露出,这些涉事营地便被分割包抄起来,强弩架设、长枪林立,马队蓄势待发,只要有人胆敢冲营而出,即刻屠戮当场! 李潼虽然悍然下令,但此际心中也是不乏紧张,手握生杀大权虽然过瘾,但当真正执行起来的时候,心中却自有一股战战兢兢。 唯有敬畏权力,才能不滥施权力,权力本身没有人性,所以才需要人性的驾驭。但许多人却是失于这样一份敬畏,所以反而被权力将人性摧残,或许在身死之前才能悟通一个道理,个体在团体所赋予的权力面前,真的不算什么东西。 所以在下令行刑之后,他便让诸将各归营垒约束营卒,同时自己也亲自出帐巡营。 他策马缓行于诸营之间,眼看到营卒们不乏惶恐的张望过来,便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军有二法,谓赏谓刑!助吾事者,赐之以帛;乱吾法者,示之以剑!法出于我,授之于众!刑令威严,则必赏赐不吝!此言告知于众,天地可鉴!诸军谨守营盘,勿复有失!” 他刻意控制着自己的速度,此番巡营下来,足足用了将近两个时辰,虽不知收效几何,但起码营事并没有再继续骚乱。 除了身受极刑那几十名将佐之外,相关的涉事营卒也都被编入了罪营。徒刑者两千余众,该要遭受鞭刑的则是多达三千余人,主要是三州所募集之军。 他们自恃为地主,熟悉路径与乡情,本身对雍王权势又没有一个直观感受,入军之后眼见大将年轻,心中多多少少是有几分小觑,所以才斗胆试法,结果却遭到了强硬的反击。 最终,那三千多名本该遭受鞭刑的营卒倒是没有即刻行刑,而由各自兵长代领。军中施刑所用铁鞭真要瓷实的抽上十鞭子,身子弱的怕是要直接没了半条命,真要挺下来,十天半个月也难保证行动自如。 突然多出三千多个伤号,这也实在是吃不消。所以李潼最终还是决定将其营伍打散,编入诸军之中,允其戴罪立功,并没有一味的绝情到底。 当然,辕门前所挂的那多达几十颗人头,也足以彰显出这位大总管的军令之严酷。 如此大规模的实施刑罚,也并非没有隐患,特别遭受惩处的主要是关内三州之军,如果处理不好,非常容易在军中造成颇为严重的割裂与对峙。 所以在经过一番权衡之后,李潼决定还是采用一个虽然老套、但却比较有效的收买人心的方法,那就是将一些三州将校并士卒们编入他所在的中军阵伍中。一则示以恩信,二则也是杜绝他们串联的可能。 虽然如此一来,他自己的人身安全是要受到一定的威胁,但他未来将要长镇关中,过于鲜明的对立难免会影响他对关中的掌控。而且他也并不觉得这些人有胆量,或者说有必要在军中搞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推开午后其余的军务,留出时间来,逐一与那些选入中军的将领们交流谈心。 毕竟我也是咱们关陇人,老婆也出身关陇,故员也不乏关陇人士,咱们打断骨头连着筋。至于被杀的那些人,他们实在太不给我面子了,我也很无奈、也很痛心啊!旧事不必多说,解决了西京的闹乱,咱们还有大把时间相处了解,你们就看我表现吧! 这种拉拢人心的方式虽然不够巧妙,但却着实有效。特别李潼亲卫中本就存在着许多家道中落、或是出身底层的人,诸如桓彦范、王仁皎、赵长兴、杨放之流。 这一批被召入中军的将领们多在军中担任中层,折冲府果毅、别将之类,少有机会直面这样的大人物。特别在上午刚刚见识过雍王杀人不眨眼的狠厉之后,眼下再经这样一番交流,一威一慰之间,心内对雍王也都安生敬服。 大概是李潼前后之间反差过大,又或者话术过于入心,居然就在这群人当中直接挖出了一个“叛徒”。 一个名叫张拙、三十出头的果毅校尉在经过雍王一番言语激励之后,神情激动、扑通一声跪在案前并哽咽道:“卑职寒陋之士,从军虽久、无迹可夸,竟受殿下如此恩遇勉励!无以为表,愿献策报答,卑职在军之外,还寄名一民社名故衣社,社众徒众甚广,俱尚义之众,于西京也颇有应从,卑职斗胆请使西京,陈说王命,访募同义,以应殿下定乱之师!” 听到这话,李潼脸色不免变得有些尴尬。故衣社在关中发展势头迅猛,所面对又全是府兵旧人,能够拉拢这个折冲府果毅入社,他倒不觉得意外。 可问题是,你在我这个雍王面前,把故衣社捅出来,那我究竟该觉得你是忠还是奸? 张拙偷眼见雍王殿下眉头隐皱,忙不迭又说道:“故衣社社号在于扶危助困,所宣社义也绝无蛊惑民情、触犯典型之说……” 听这张拙如此真诚的辩解,李潼心里倒是舒服一些,起码故衣社的宣传路子没有走歪,让这样的普通社众都对社义衷心信服。 他这里还在斟酌该要如何回应,突然赵长兴匆匆入营,附耳禀告杨显宗已经归营,于是他便对这个张拙说道:“果毅所陈事务我记下了,这故衣社究竟是何底色,军入西京后再作细审。不过眼下大军乃皇命所使,还是不依抽引乡力为用。” 我吩咐了故衣社干啥,难道我还不清楚?你们老老实实给我在军中待着,别总想着搞啥骚操作! 张拙闻言后,还是不免有些遗憾,他见雍王威令之余尚肯礼下他这样的寻常兵长,心里倒颇有几分知遇之恩的感触,所以想举荐一些社中他所佩服的豪勇之士,若能在雍王麾下有所表现、博一出身,也能给那些寒苦的社众们施加更多庇护。 但雍王殿下既然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敢再争强进言。毕竟雍王虽然有礼贤下士的一面,但那几十颗血淋淋的人头也不是虚的。 而且作为宗室权贵,雍王看待事物的角度未必同于他这样一个下员,若真把他们故衣社视作什么侠禁组织,他这番荐言反而有可能弄巧成拙。 这么一想,张拙又不免暗悔自己有些冒失,打算稍后联络一些同在军中的社徒们,接下来的作战中争取有一个好的表现,希望能够以此扭转雍王殿下对他们故衣社的感官。最起码,他们虽然身为故衣社众,但与效命与大唐并不冲突。 0524 关陇丰储,取货助军 杨显宗入营后,见到辕门前所悬挂那几十颗首级,心里也是惊了一惊,待前来迎接的中军将士稍作解释,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是当听到雍王殿下竟然召集陌生将士入直中军,杨显宗还是暗觉不妥,特别在行至中军大帐外时,见到帐外已经有一些陌生的将士们在此值守。 所以入帐后还没来得及讲述西京见闻,他便先开口说道:“殿下召外军内拱,或收抚顾军心之效,但也让殿下安危立于莫测。如今已非国朝创业同心同欲之时,营士未必能够深刻领悟殿下恩义所施,殿下安危为重,还是不可轻慢啊!” 杨显宗所言倒也不无道理,李潼终究不是他太爷爷那种创业之主,与诸军将士们少了那种共同奋斗的情义。与其打感情牌的收买人心,不如完善制度。 不过他这一波树立军威杀得实在有点狠,如果不作补救,不免就过犹不及、动摇军心。 对于杨显宗的劝告,李潼并没有正面回应,而是笑着讲起刚才所接见的那个果毅张拙的告密言行。 他本身的起点太高,与中下层将士们很难培养出那种共同成长、共同奋斗的情义,但故衣社的存在确是另一个切入点,起码能够在心理上拉近与这些关内将士们的距离,又不至于乱了尊卑。 当听到故衣社的影响在眼下大军中都渗透极深,杨显宗也是忍不住的笑逐颜开,并颇有几分自豪道:“过往数年,故衣社在关内发展的确迅猛。哪怕没有皇命遣使,殿下仁恩惠及庶卒寒士,振臂一呼,关中群义必响应如云!” 说话间,他又建议道:“除那张拙之外,关内新聚之军必也不乏故衣社徒。不如由卑职联络那些社徒们,稍透事机,引入中军之内,既能收拢军心,也能保证殿下安全不受危及?” “这点先不谈,说一说西京什么情况吧。” 这一念头也在李潼脑海中闪过,不过他在想了想之后,还是不打算显露出他乃是故衣社社首这一身份。 故衣社终究不属于制度之内的力量,一旦他这一身份泄露出来,很难通过律令的形式对社众的行为进行约束。 如今故衣社社众几十万人,他也不会想当然就觉得这些人全是尚义无私。如果那些人仗着他雍王的权势横行乡里,乃至于抗拒地方官府的管束,则就实在不好处理。 像今天这样直接砍掉几十名将校脑袋,那是因为本身就有着军令作为依凭。但故衣社本身对社众们的行为管束还不够周全,仍要仰仗来自道德层面的约束,如果在故衣社中也这么威刑慑众,引起极大的惶恐与骚乱那是必然的。 杨显宗闻言后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便将李阳那里得来的资讯以及自己见闻讲述一番,同时又递上了苏约所整理的情报。 “西京居然是这种情况……” 李潼听着听着,眉头也隐隐皱了起来,他本来还以为西京这场动乱,故衣社即便不是主导,应该也掌握了极大的引导权,现在看来,西京局面远比他想象中要更加混乱的多。 杨显宗的转述,或还不够清晰,苏约在书文中的描述就更加的全面与具体,眼下的西京,言之一盘散沙也不为过,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和势力能够主持局面。 这样的局面,虽在预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特别在得知西京具体的闹乱经过之后,李潼更是忍不住感慨关陇勋贵们真是虎父犬子、丢尽了祖辈的脸面。在这场闹乱中,明明有太多机会能够将局面控制住,可却偏偏都完美错过了。 当然,说关陇勋贵们全是豚犬之才也有点过。毕竟传承了这么久,底蕴与基础还是有的。但是很显然,这当中能够有担当、控制局面的第一流人才都没有站出来,当中绝大多数应该已经赶往神都去了。 毕竟眼下神都才是时局大势真正的中心所在,只有在神都时局中掌握到话语权,才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留守乡土的,要么是才器不足,要么是资望不够,都不能很好的将局面给控制起来。 西京城这场动乱,本质上来说还是一次突发事件,从动乱爆发到现在都还不足一个月的时间。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动乱中会形成一定的秩序,涌现出一些人物出来,但眼下火候明显还不够。 苏约在文书中也说了,主要聚集在城东那些勋贵人家们,已经渐渐有了一些联防的苗头。如果接下来仍然没有外力进行干涉,很有可能这些勋贵世家们就会组织家丁攻出坊区,逐步的将那些乱民们驱逐出城,或者就地镇压。 但眼下所困,就是这些勋贵们并没有什么号令诸家的资望之选,所以力量才迟迟没有整合起来。这种情况也很好理解,大家同属一个阶层,祖上都阔过,我又凭啥听你的? 彼此不服,而且本身的利益还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没有足够的动机让他们可以彻底的抱成一团。毕竟武则天这些年的分化与打压,效果也不是虚的,那些有资格统合各家的头面门户已经日渐式微。 这一点,早在李潼去年还在西京的时候就有深刻感受,如果关陇勋贵们随随便便就能拧成一根绳、不分彼此,那么他搞窦家的时候也就不会那么容易得手。 从这一点而言,西京眼下这种混乱对李潼而言也算是比较有利的。特别是李阳等人能够随机应变,主动约束故衣社众不要参与闹乱,使得乱民们也乏于整合,虽然搅乱了秩序,但又没有给关陇勋贵们施加太大的压力,这对之后将故衣社洗白收编也是有利的。 这么想着,李潼心里很快就勾勒出一个定乱的大体计划,他并不打算直接将大军推进到西京城下,如果摆出的气势过于雄壮,这会让西京城里那些勋贵们心惊之下、聚集在一起抱团取暖,并不利于之后的分化拉拢,各个击破。 至于那些闹乱的民众们,解决起来其实很简单,他们无非是生计所迫,可能里面也隐藏着一些野心家,但起码现在还不成势力,只要能够提供一些生存保障,短时间内就能瓦解大部分的乱民。 想了想之后,李潼下令将李湛唤来,吩咐他道:“明日一早,你先引一千骑卒往西京去,走访京中勋爵人家,着令他们各捐物货集在灞桥,以供大军取用。” “那么卑职该要走访哪几家?” 听到这一模糊的军令,李湛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便又追问一句。 这个问题也很简单,苏约的书信中里面就记载了西京各家防守情况,李潼随手在里面划拉出十几家出来。 同时心里不免有些遗憾,此前他是觉得今次定乱多多少少都要干上几场架,所以并没有将武攸宜带在中军,而是让其与唐先择一起西来。如果现在武攸宜在军中,倒是可以更加精准的敲诈各家。 不过眼下这么做,也只是小试牛刀,反正大戏还在后头,武攸宜之后也一定会大显身手。 李湛接过这份名单后便点头领命,但却没有即刻退出,而是又在帐内等了一段时间,却见雍王并没有后续举动,才忍不住提醒道:“卑职此前未在事西京,城中少有识者,若无书令在身,恐不能取信于人。” 李潼闻言后便皱眉不悦道:“我大军数万陈设境中,难道是虚?你是我帐下肱骨力士,领命而往,肯登门访问已经是降礼屈尊,谁人还敢小觑?若有人不肯应命,也不必纠缠,自有后计治他!” 李湛听到这话,这才隐隐了解到雍王心意,连忙说道:“卑职明白,一定速去速归,不误军期。” 那些关陇勋贵们贪吝物货,致成此乱,虽然也算是间接帮了李潼一把,但他却并不打算帮这些人省钱。先派李湛前往,倒不求能敲诈出多少物资出来,主要是先做个标记,接下来慢慢收拾。 正因这个目的,他才选择李湛前往。李湛的父亲李义府,早在高宗年间,就是二圣打击关陇的工具人,可以想见关陇人家对其感观必定不好。 李湛作为李义府的儿子,登门去红口白牙、张嘴就要钱粮,连一道正式的手令都没有,可以想见那些关陇勋贵们会是怎么样的反应,能满足他那才怪了! 跟李湛功能类似还有一个,那就是许敬宗的儿子许景,李潼这一次也带来西京,准备安排其人担任万年县令。让他们接过父辈手中的刀笔,重新出发,再创辉煌。 当然,就算那些关陇人家知情识趣,愿意捐粮助军,李潼后续也有安排。他倒并不打算将关陇勋贵们连根拔起,但起码也要压制在一定范围内。 更何况这群人本身就是关中的土豪大地主,不把他们油水榨干,后续许多工作都不好展开。毕竟三代积累不得了,一个个养得脑满肠肥,杀一个顶十个。 就算你们祖上对大唐有功,可老子之所以牛逼起来,靠的全是我奶奶,不认你们那笔账。觉得委屈,去昭陵跟我太爷爷聊去。 0525 悍将入城,破财免灾 第二天傍晚,李湛一行便抵达了西京城外。 尽管沿途也多见流窜的乡民,特别到了西京城外,视野所及城外陂塬上随处可见游食之众。毕竟城中坊市井然、防守严密,没有武器、没有组织,实在是很难攻破那些权豪驻守的坊居。 时下虽然隆冬时节,城外一片寒荒,但也多有园业绕城而设,其中颇有积储,如果好运气能够攻破一座园业,收获也足以让人欣喜。 李湛这一行军士们出现在郊野,很快便引起了那些游荡者们的注意,但却少有人敢上前侵扰,足足两千多匹战马,千余名骑士,看上去就让人胆寒,自然要远远避开。 看到这样一支军队过境,特别还打着关内道行军的旗号,城外那些留守园业的壮丁们也都喜出望外,不断敲打着锣鼓盼望能够引起注意,有的庄园甚至直接用板车运载着酒食马料等物摆在道旁,只盼这一支骑兵队伍能够暂时留驻,以惊退周遭那些盘桓不去的乱民,倒是颇有几分喜迎王师的味道。 大半个白天的奔行赶路,一行人也是难免人疲马倦,所以李湛也没有拒绝这些庄园的示好,并在观察挑拣之后直接征用了一处园业,暂时存放他们替换的战马。 队伍在这座庄园中休息了将近一个时辰,并向左近一些园业征用一些人马食料。但也只是满足基本的需求,并没有趁机勒索财货。毕竟昨天几十颗血淋淋的人头被砍落下来,将士们也都不敢再违背军令。 恢复一些体力之后,李湛便留下三百人驻守这处庄园、看管马匹,自己则率其他人径直入城。 城中人家包括官府应该也在城外放置了耳目打探消息,李湛等人入城之际,便见城门前已有许多人长立在此等候,一碰面便急不可耐的询问他们的来历。 “我等乃雍王殿下帐前先锋,奉命先巡西京。殿下大军在后,不日即达,西京归治不远。尔等官吏、将士并乡民,谨守所事,勿助贼乱!” 李湛随口道出来历,在场众人闻言后,无不欣喜至极,并有人入前继续追问道:“敢问将军,雍王殿下已经军至何境?几时能够入城?” “军机详秘,岂能擅泄!西京留守府并长安、万年官吏留此,余者速速各归所在,勿扰军事!” 李湛闻言后便将眼一瞪,不给这些人好脸色,直接下令驱赶。 其人态度虽然倨傲,但在场人众们也都不敢怒对,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各自退后。 待将闲杂人等逐走,李湛也不掩饰其人来意,对仍然留在原地的三方官员们说道:“大军员众繁多,但却困于资用不足,所以推进缓慢。奉命先行入京,除了观详贼情之外,也是告令尔等西京官吏,即刻筹备军需,勿短大军支用!” 在场一干官员们闻言后也不感到意外,大军入境,地方官府本就有筹用助军的责任。所以李湛话音刚落,便有留守府官员入前抱拳说道:“雍王殿下身领皇命,解民倒悬之危,卑职等俱苦盼已久。尽管时下贼情席卷全城,资用调度大不容易,但卑职等还是竭尽所能、倾尽府库,以助军威!” 说话间,其人便手捧一份籍册递到了李湛面前。 李湛接过籍册草草一览,接着脸色便陡然一变,随手将之掷于马前并怒声道:“尔等州佐竟敢如此轻慢王师,可以想见如何治民!西京所以闹乱,或就因尔等苛政所致!” 在场众人听到这话,难免纷纷惊惧色变,自然不敢认领这样的罪名,还是那名留守府官员硬着头皮解释道:“将军误会了,西京自有疾困……” 说话间,他便快速将西京府库空虚的原因讲述一遍,并连连表示道如果这个数字不满意,还是可以商量,只是浮动的空间不会太大。 西京府库空虚是事实,而他们也的确不敢触怒定乱大军、特别是雍王殿下,本身已经是失职待罪,如果再触怒雍王,那真是不想活了。 按照一般的情况,倾尽府库之余,如果还不能满足大军索求,那自然是加派到那些平民身上。不过眼下西京闹乱实在难以控制,他们也不清楚这些平民还能搜刮出多少油水,所以也不敢大作许诺。 “尔等衙事疾困,不必诉我!但大军用度,绝不可缺!西京坊居多有豪室,其中不乏勋爵在身、分领国恩者,今次西京闹乱,于他们既是桑梓之祸、也是家国之困,岂可侧身事外!既然府库空竭,不足军用,那么便让他们捐输助事,舍货报国,这也是尽忠积事之良机!” 李湛挥手打断那官员的话语,继续说道。 听到这话后,在场官员们有的脸色稍微舒缓,既然雍王是将主意打到了那些豪室身上,他们身上的担子自然就轻了一些。但也有一部分官员脸色陡然一变,应该就是西京本地出身。 “将军此言,实在不妥!乱民席卷全城,西京百姓同沐水火之危。当此时,同舟济困自然是当然之义。但闾里持家亦是艰难,大军所需之巨,绝非二三民家能够……” 一名万年县官员上前一步,大声反驳道。 只是其人话还没有讲完,李湛已经一挥手怒声道:“且将这罪官擒下!不能守土、不能治民已是大罪,还敢作声阻挠军事,真以为朝廷典刑乃是虚设!” 数名骑士领命下马,直接将那发声的万年县官员抓捕起来,其余人见状后再次变色,不待有人发声劝阻,李湛又再次说道:“敢为此獠发声助言者,一并擒下!” 众人闻言,各自噤若寒蝉,亲眼见识到这悍将做派后,也都不敢再惹火烧身。 震慑住一众西京官员后,李湛才又说道:“我奉命而来,也不是为了刁难你等西京官吏。既然你们已经束手无策,也都不准再阻别谋,各自归衙,安待雍王殿下案问发落!留下几员向导,我自入坊间访告诸家。” 眼见如此,众人只能各自告退,至于被留下来的那几人,则从李湛口中得知了将要访问的人家名单,一时间也不免暗暗咋舌,雍王殿下这是打算将西京这些排的上号的人家一网成擒啊! 不过他们这些州县卑员官吏们也实在不敢发声反对,只能顺从的引领李湛等人往坊间行去。说起来,他们也不无暗恨这些人家悭吝致乱,乐得见到雍王殿下出面收拾这群人,想一想心里就觉得颇为快意。 长安城内民居,本就有东贵西贱的布局,特别是随着暴乱兴起之后,豪贵人家们更是集中在东城的万年县坊间。能够被雍王点名的,自然不是什么俗类,宅居也都颇有扎堆之势。 所以尽管所涉人家颇多,李湛等人倒也并不需要全城奔走,直接在东城几坊之间游走就能访问个差不多。 虽然眼下城中闹乱不已,但这几处坊居倒还维持着基本的秩序,没有怎么受到外间骚乱的侵扰。当然是不能再像往常那样出入无禁,但李湛作为雍王麾下前锋将领,叫开坊门并不困难。 他所拜访的这些人家们,基本也都对其人到来持欢迎的态度,一再表示对雍王殿下的敬慕与欢迎。可是当李湛道明来意的时候,反应则就变得微妙起来,少有人能干脆作答应下捐输之事。 至于理由,也都是现成的,城中动荡不已,他们本身便受损严重,一家人困在坊中不能出入不说,外间的产业还不知被扫荡多少,实在是没有多少积储能拿出来。 当然,如果不是坐在仍然金碧辉煌的中堂里,讲出这一番话自然更有说服力。但就算是摆明了在打马虎眼,李湛也谨记雍王殿下的叮嘱,并没有在这些人府上继续纠缠,而是快速前往下一家。 如此一通走访下来,当还剩下最后几家时,李湛的来意也在勋贵圈子里传扬开来,到最后几家甚至干脆的闭门不纳,甚至都不愿意与他再多费唇舌。 特别其中一户爵封黎阳郡公的于姓族人,不只不接待李湛一行,反而隔墙丢出一些粗黍谷料,道是能捐者唯此而已。 李湛见状后也不恼怒,只是下马在坊门木柱上劈砍出一个标记,打算等到雍王入城后,亲自率众抄了这一户人家。 尽管西京这些人家对李湛的造访态度不算友好,但也并不敢等闲视之。李义府这个胡奴之子倒不值得人正眼去看,但其背后的雍王却不容小觑。 所以当李湛离开后,那些被造访的人家也都各遣族人聚在一起商议对策。雍王可不同于窦怀让,是率着数万大军来到关内,而且很有可能接下来较长一段时间都要留守西京,既然开了口,他们如果全无表示,那也是自找不愉快。 可是该要表示到哪一步,众人也都说法不一,迟迟没有讨论出一个标准。 毕竟他们也不是第一次跟雍王打交道,而且也不能只打这一次交道,捐输太少不足表达出对雍王的恭敬,捐输太多又怕把雍王的胃口养刁,就此勒索成瘾。旧年武攸宜给西京各家带来的阴影,他们可都还没有淡忘呢。 就在这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突然有一人开口说道:“诸位难道忘了,东南敦化等几坊,可都不乏官库仓邸。如今动乱席卷全城,官军困守一方,谁能笃言必守?更何况,雍王已入西京,却只引军不近,即便官库告失,那也是定乱不利啊……” 0526 关中苦旱,农事不兴 李湛本以为今次多半是要无功而返了,所以打算在西京城内休整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出城归告雍王殿下。 可清晨时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动身,昨日走访的那些西京人家们便各派子弟来到他们的临时住所,而且态度较之昨夜已经大为不同。 “李将军昨夜所告,仓促之间未能仔细应答,今日亲长特遣少辈们入此相告,即便不论乡事忧困,既然雍王殿下教令下达,我等乡士门户也不敢不应。只是西京贼乱扰人,仓促之间不能从容收聚积货。但请将军放心,大军兵临城下之后,必有食料物货供奉王师诸军。特具薄简,请将军归奉殿下!” 说话间,几名勋贵子弟便将一份籍册递了上来,里面便记录着他们打算捐输的各类物货名目与数量。 李湛接过那籍册一览,眉梢不免暗跳,没想到西京这些悭吝倨傲的人家居然真舍得大出血,这一份名单又比昨日西京留守府所进献的多了数倍。 抛开心中的诧异不提,李湛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失望的。他倒是能猜到雍王殿下要对西京这些勋贵人家们下手,只是并不清楚殿下心中尺度如何。 但如果西京这些人家果然能够按照名单将物料备齐的话,想来殿下应该也会对他们客气一些,或许接下来会有所收敛,自己怕不好借势报复这些人家昨日轻视他的怨气。 但他自己感想如何还是其次,终究是要完成殿下的命令才是正事。 李湛不动声色的收起名单,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并说道:“诸家有忠勤之心,也是难得。我会将你等言行心意如实禀告殿下,也希望你等不要虚言误事。至于物料足不足用,那就不是我能揣测,且安待殿下回信吧。” 说完后,李湛也懒于再与几人纠缠,转头便吩咐兵士们整理行装,准备出城。 几名勋贵子弟们见状后便也不再久留,告辞然后退出了坊区。及至春明门横街上,才有一名年轻些的子弟奇怪道:“十六兄,长辈们还给那位李将军准备了一份礼货,刚才怎么不说?” 听到这话,刚才负责与李湛交涉的那名中年人冷哼一声,直接低啐一口:“礼货?那胡奴也配!你们不要因他就事雍王帐前就以为他是什么了不起人物,这小子根脚丑陋,各家肯让他登堂,已经是顾及雍王颜面,否则直接乱杖逐出……” 中年人这么一说,旁侧其他人也都纷纷开口,讲起李湛身世,心中多有不屑。 他们心里或许多多少少对李湛这么年轻就能追从权贵、统率精兵有些羡慕,但若讲到家世,自有瞧不起对方的底气。尤其有人讲起李湛之父李义府旧年附籍赵郡李氏然后又被除名的旧事,神态言语间更是充满了轻蔑。 待一行人行至平康坊附近时,突然又几人勒马停住,望向平康坊那同样紧闭的坊门笑语道:“贼民弄乱,搅得城中全无宁日,坊中那些娇弱娘子们怕是更加心慌。此前禁足家中,不能抽身来抚慰家人。雍王大军不日即至,长安归治不远,诸兄弟难道不想趁此良时入坊告慰佳人,把玩芳心?” 听到这番话,不少人脸上都露出颇有默契的笑容,虽然家中亲长们还在等候消息,但他们大可以推说李湛其人骄狂不好交涉、或者行途遭到什么阻挠,一两个时辰还是能抽出来的。 当然,还有一些人品性方正,不敢误了正经事务,却被人拉着劝告道:“雍王本就好弄风月,之后更将久镇关内,坊里或许就藏匿着贵人知己恩物,咱们先作一番告慰交心,来日或还有薄情可恃呢!” 大军新肃军纪,接下来也并没有继续行军,而是留驻在蓝桥驿继续稳定军心、蓄养军势。与此同时,后续还陆续有人马追赶上来,并入大军之中。 虽然大军不前,但李潼也并没有闲着,除了日常召见将士、以示恩抚之外,也抽出一些时间来,在左近乡境之间进行一番巡察。 蓝桥驿地在蓝田县中,已经属于传统的关中核心区域,所以也是人烟稠密所在。尽管眼下西京长安闹乱哗噪,但远在百数里外的乡野之间还是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李潼行出军令一段距离之后,再放眼望去,深冬的郊野虽然没有什么草木繁盛的画面,但也能看到大片修整整齐的田地,桑园果林同样也是随处可见,视野所及,几乎没有什么撂荒的土地。 哪怕是坡岭上,都能看到精心修理的坡田。从这一点,也足可见关中人之勤恳,不愧是蕴养了两大帝国世系的天府之国。 他这里还在感慨关中足为王业基础,亲随队伍中的张拙却下马抓了一把道边田业中的土块,在手里把弄片刻后便用手指捏碎,并叹息道:“今冬霜浅,来年农事怕是要艰难。” “怎么说?”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上了心,他也翻身下马,走进那田业间,用靴尖碾碎凝结成块的泥土,低头看去,只见土地干硬冻裂,的确只有一层浅浅的积霜。 但他浅薄的农业知识,倒不足以将之与来年农事联系起来,甚至还有些庆幸关中少雪,与神都洛阳偏向于湿寒的气候不同,没有给大军行宿带来太大的影响。 张拙闻言后垂首行至雍王身后,摆开掌心露出满手的尘土,一脸忧色的说道:“农事兴不兴旺,全靠水汽滋养。如果冬日过于燥寒,田土干散,落种也难出苗。春前若是再无降雪,春麦难种,谷麻不长,就连发出的冬麦,怕也要喂养了蝗虫……” 李潼听到这里,脸色也不免严肃起来,他虽然在神都时已经给经营关中准备了颇为充足的物资,只待平定西京动乱之后,便可陆续起运。 但这些物资既要供应陇右、安西与朔方,还要用来恢复生产,防备旱涝灾害,乃至于要做好大河漕运被神都朝廷封锁数年之久的准备,总不能坐吃山空,自然是希望关中能够尽快恢复造血能力。 “既然已经如此苦旱,民间为什么不多种一些耐寒的麦物?” 他又有些好奇的问道,这也是他长期的疑惑之一。早在前次来关中的时候,他便察觉到关中所种植的作物只以粟谷为主,小麦虽然也有,但是种植的面积并不大。 单单眼前所见这些农田,只有坡地上那些田亩覆盖着草糠谷壳,保墒护苗,应该是种植着冬麦,面积实在太少了。特别跟河洛之间相比,麦类在农作物当中所占比例更小。 李潼倒是记得,小麦相对而言是比较抗旱的作物,如果农事安排好,还能错开与其他作物的耕收期。而且如今饮食比例中,胡饼、汤饼之类的面食也占了很高的比例。 照理来说,小麦种植在关中应该非常容易推广开。就算他对农事一窍不通,也记得那些穿越前辈们谁不是一碗臊子面端在手。 张拙闻言后便叹息道:“麦虽然耐寒抗旱,但价实在太低,一斗粟二十钱,一斗麦不过价十钱。就算丰年广收,所得也实在不多,只有收作曲料。面价虽高,但碾硙却不是小民能用。麦饭粗砾磨肠,久食体虚燥闷,只能做救时之粮,不能做日常食料。更何况,麦类耕收农事又与演武相冲,故关中少种……” 听到张拙讲述的这些原因,李潼才有些恍然,原来他心里这桩疑惑,真的是何不食肉糜了。若非听到张拙的介绍,他真是不知道限制关中小麦种植面积的还有这么多深刻原因,甚至都能扯到府兵制的身上来。 小麦优点虽然多,但其种植程序相对也更多,而且往往集中在秋后春前这段时间。而秋冬时节恰好是府兵冬集训练演武的时候,与小麦的种植期相冲。 且小麦的收割还有严格的农事限制,一年时间中往往只有那七八天,如果恰好这一时节府兵被征发,那么一季辛苦就要白费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经济原因,将小麦加工成面粉必须要用到碾硙等工具。可这些工具的动力都是水,关中水源本就不充足,且往往都被豪强把持。 因为灌溉条件不足,所以种植小麦,但又因为水源被把持,即便种了小麦也不能获得可观的收入,这就成了一个死循环。 没有经过加工的小麦蒸煮出来的麦饭粗砾得难以下咽,长久食用对身体还不好,这就是所谓的热毒。李潼在嵩阳道行军的时候还想发扬风格,跟营士们吃了几顿麦饭军粮,真的是顶不住只能作罢。 如果不是因为酿酒的酒曲还要用到小麦,使得农人们还能收到一些经济回报,否则小麦也只能作为救荒的口粮被少量种植。人人顿顿臊子面,那真的是幻想了。 张拙本来并不觉得雍王殿下会对这种琐碎农事感兴趣,可是见雍王殿下不只听得认真,而且听完后还是一脸沉思,稍作权衡后又叉手道:“卑职有一乡野宝器欲引见于殿下,不知殿下可愿前往?”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带路吧。” 0527 故衣义举,功存百姓 野中漫行小半个时辰,一行人登上一处坡岭,一路行来,道路不算陡峭,越过已经干涸的河谷,张拙有些兴奋的向坡上一指并说道:“就在那里了!” 李潼顺着方向望去,便见山坡上修筑有一处石堤水埭,水埭下便坐落着一座碾硙。同行亲随将士见状不免有些失望,指着张拙笑骂道:“张果毅一句虚言,咱们便绕行几十里,马力或不足惜,可如果殿下见怪作惩,我等可不会留情!” 张拙不理会其他人的打趣,只是望着雍王殿下,眼神不乏热切道:“此处埭碾,原本只是岭上一眼浊泉,春夏水势虽凶,但既不能饮,又无明渠引溉。可是有乡义百人阔造水眼,兴修水渠之后,乡人便能得此利。春夏水丰之时,可溉周遭田野几十顷,一日碾麦几十斛,活人何止百户!” 李潼闻言后便下马向上攀行,走了没多远,侧边山坡上草庐里便冲出持杖几人,待见到这一行人马武装精良,一时间脸上也是不乏惧色,但站在中央的一个年轻人还是壮着胆子大声道:“乡人贫苦,只依靠这处埭碾过活,恳求贵人宽容,千万不要害了此处生机……” “赵二郎,说得什么胡话!这一位乃是咱们唐家贵嗣,雍王殿下,还不快快请罪!” 张拙见状也是一惊,先上前劈手夺下年轻人手中器杖,并将之按着跪在地上,自己也同样跪在雍王面前连连叩首道:“还请殿下不要怪罪这些粗鄙乡人,此处埭碾设起之后,已经颇惹厌乡里豪室,为防被人破坏,所以才要昼夜看守……” “起来吧。” 李潼对此倒并不感觉意外,人的本性就是贪婪、占据稀缺资源,碾硙之类重要的生产加工工具,既是豪强们重要的牟利手段,也是他们得以控制乡情乡势的一大法宝,自然不容许普通民众们私自加设。 哪怕站在朝廷层面上,碾硙之类水利设施也是不容许随意加设的,唐史中有关摧毁权贵碾硙的记载便有许多处,乡野中则是豪强控制乡民,这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他不再理会那些惶恐请罪的乡民,而是靠近过去,然后便在碾硙一侧发现一块石碑,石碑上刻写着“故衣义碾”四个字,于是便指着石碑对张拙笑语道:“这就是你引我来此处的原因?” 张拙闻言后便顿首说道:“卑职自知冒失,但实在想让殿下亲眼看一看故衣社这一乡野义社的事迹。这还只是其中一处,故衣社尚义助困,只过去一年便由关内兴筑义碾义碓并桥梁几百处之多! 关内水泽、良田多为豪富侵占,小民破家者不知凡几。我们这些感义之士,能做的实在不多,但也希望能捐尽薄力,救助贫苦,又不敢激起乡斗,只能在这种泽田尽头觅取生机。虽然只是寻常事物,但开山砌石,都是有血有汗……” 那日冒失的提及了故衣社的存在,张拙便惴惴不安,特别在跟军中其他社徒们讲起此节的时候,也被众人埋怨,只觉得雍王这样生来显贵者很难理解他们故衣社的社义,贸然在雍王面前暴露出故衣社,或许还会激发出雍王对他们这种乡野侠力的不满。 因此张拙心中也是懊悔不已,一直在想办法补救,终于今天得到这个机会,便想要通过真实的事迹来扭转雍王殿下对故衣社的看法。 “故衣社,确是不俗。不作虚声,不挟民情,又能深感乡人疾困,把事情做到实处。心中但能持义,又何必细分在朝还是在野。待入西京后,张果毅可招引这乡社中主事之人来见。” 李潼强忍着笑意,行至煞费苦心的张拙面前,弯腰拍拍他肩膀说道。 张拙闻言后更是大喜,连连顿首道:“必不负殿下所望!” 待到看过这一处埭碾,一行人便下了山坡,策马往大营而去。 李潼的心情也着实不错,原本他还在担心西京那些勋贵门户们在关内经营年久、不好连根拔除,可是通过这个张拙,他却能真切感受到故衣社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民间,全都发展的非常不错,这绝对是他之后深刻经营关中的一大依仗! 西京那些勋贵们,势位方面已经渐有萎靡,如今连乡情乡势都不再占优,那还怕个鸟啊! 这么想着,李潼回营之后便下令再遣两千骑兵前往西京,于城东乐游原扎营并宣告大军征期,先对城中乱势进行一个初步的震慑。 当这一批军众还在准备行装的时候,李湛已经返回蓝桥驿大营,并即刻入帐来见,将西京人家所进献的籍册递至雍王案头,并将那些人家前倨后恭的态度仔细讲述一番。 李潼接过籍册随手一番,然后便冷笑道:“这些蠢物们,是把我大军当成了乞食的游众们?看来,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是真的不知畏啊!” 李湛闻言后眸光顿时一亮,连忙又说道:“卑职也是此想,若非谨奉殿下所命,实在难忍胸怀中的屈气!这些勋贵徒仗祖辈恩荫,全然不知敬畏从宜,卑职一人荣辱诚不足言,但既然身为军使,该作的敬重还是要有的。但顿足西京一夜,所见俱是冷眼,就连一顿温热餐食都欠奉!” 李潼闻言后哈哈一笑,指着李湛说道:“大将不遣饿卒,你且入营进餐。稍作休息,再随军伍返回西京。这一次,也不必再入城相见,就绕西京城周巡察,凡水路所设堰埭、碓碾之物,一概记录在册。哼,辱我军使,岂能轻饶!” 李湛听到这话后也是大喜过望,连忙顿首说道:“卑职领命,一定严查诸物,绝不遗漏一处!” 待到李湛离帐之后,李潼便又拿起那份名单看了起来,嘴角颇有玩味。 凭心而论,西京人家这一次奉送的物货还算是比较有诚意的,单单谷米便有十万斛之多,余者钱帛等犒军之资与各类军用物资也都数量不菲。 但这些物资却不如李潼的法眼,倒不是说他贪得无厌,而是清楚知道当年武攸宜在担任西京留守的时候,在这些西京人家身上搜刮到多少物货。 现在自己统率数万大军返回关中,名义上还是给他们擦屁股,结果这些家伙就打算这样打发了自己,这分明是看不起他啊!老子宁愿你们不送,这样还有借口收拾你们,现在送出这么点,是觉得我连武攸宜都不如? 李潼虽然打定主意要收拾这些人家,可具体的切入点和尺度还是有些不够清晰,但今天的见闻倒给了他一个启发。 对于生在后世物质丰富年代的人,是有些不能理解碓碾这些水力设施在古代的意义。但也不是没有类比的对象,那就是地价与房价。 甚至于碓碾之类与民生休戚相关,其重要程度还要远远超过了后世的一套房子。控制少量的不可复制与再生的资源,从而攫取最大数量的社会财富,这是古今通用的手段。 豪强们控制碓碾,掌握了食物的加工能力,甚至直接制约了关中小麦的种植规模。故衣社兴建义碾,都还要防备地方豪室暗中破坏。 只要控制这些碓碾,豪强们甚至不用经营庄园,直接就卡死了农人的经济命脉。你们再怎么勤劳、收获再多又有什么用,没有加工过的小麦根本就不值钱。凭着这一点,他们就能够坐而分利,直接用低廉的价格囤聚小麦等作物,加工成价值更高的产品。 修筑在重要河流附近的大型碓碾,一天便可以加工几百斛的麦子,毕竟只要河水川流不息,便能昼夜进行加工。这些占据碓碾的豪强们又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的土地收获那么多的粮食,其中绝大多数自然就是榨取的小民劳动成果! 李潼就算要打击这些勋贵豪强们,总也不能每家私库去清点,但他大可以通过那些人家所拥有的碓碾数目,设立一个抽血的标准。 你拥有几座碓碾,就老老实实给我交出几万斛粮食! 如此既能敲诈的人痛入心扉,又不至于直接击破底线,毕竟除了这些碓碾工具,他们那些人家也还各自拥有规模不菲的田庄,那才是他们家业的根本。 如果不交这些保护费,那么接下来才要断你根基! 当然就算交了也不保险,毕竟李潼眼下不直接向他们的土地下手,主要还是因为暂时没有精力和时间去组织生产,还不如让他们暂时先种着,替自己再攒一波。 而且,先将这些碓碾控制在手中,可以最大程度的确保普通民众们不会被那些勋贵豪强煽动起来。毕竟这关系到民生根本,只要春汛一来,碓碾开动,大幅度降低加工费,谁也不会跟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作对。 说到底,终究还是要跟广大的人民群众站在一起啊。 至于西京人家主动进奉的这些物资,李潼也不打算拒绝,正好可以用来镇抚西京那些乱民们。毕竟眼下大军也是用度有数,后续物资眼下还不方面大批运来。想要让乱民们尽快归安,自然是要就近取材。 午后,新遣的两千骑兵再次出发前往西京。于此同时,李潼也开始抽调营中诸军,着令各总管领兵控制住西京周边的交通要道,避免乱民们溃逃乡野,使得骚乱继续扩大。 至于他自己,则就需要等待后路唐先择就位的消息,确保大河漕路畅通,才能直接兵临西京城下。当然这时间也不会太晚,毕竟两京之间的道路还算通畅。 0528 人发杀机,血洗长安 长安城南的安乐坊,地近安化门,是此前乡民涌入长安城最主要的聚集点之一,眼下也是闹乱最凶狠的坊区之一。 坊区四面坊门洞开,门户所用的木材都早已经被拆掉焚烧取暖,坊街上到处都是人畜便溺并各种垃圾,但更多的还是人,街曲墙角到处都聚集着衣衫褴褛的民众。他们眼神或暴戾、或悲伤,但更多的还是迷茫。 坊里南曲有一处院墙已经坍塌过半的宅子,内外聚集了有三四十人,或坐或卧,在没有太多热力的阳光下休息恢复着体力。 院中耳房里,门窗都被关得严严实实,周围还分散着十几人,警惕的打量着周遭,似乎房间里在进行着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但其实房间里只是就地挖掘着一口土灶,土灶上摆放着一个比人头略大的瓦瓮,瓦瓮里冒着丝丝热气,灶内还有微弱的炭火在烘烤着,有几人围在灶前烘烤着潮湿的衣衫。 “千万不要走泄了烟气,莫把街上徒众引来!” 一个人还在低声提醒着,合城乱众全都饥肠辘辘,一旦察觉到哪一处烧灶作炊,那自然就冲上来争抢。在这种全无秩序的混乱环境中,人心便是敌国、便是地狱。 “好了,先把炭火盖灭,让今天出动的兄弟们入房进食!” 一名年纪在三十多岁,骨架高大但却并不魁梧的人掌握着火候,搅动了一下瓦瓮中不多的谷物,然后便低声说道。 众人闻言后,全都笑逐颜开,外出又唤来十几个,将近二十人聚在这不大的房间中,传递着竹制的汤匙取饮瓦瓮里那数量不多的薄羹。 陈粮本就没有什么谷香,再加上数量实在太少,汤水实在乏甚滋味,但还是有许多人舍不得下咽,含住一口在口舌间咂摸良久才吞入腹中。 “阿兄,你来喝一口吧!” 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汤匙入手,转而抬头望向那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说道。 中年人看看瓦瓮中已经所剩不多的汤水,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摆手摇头道:“轮到谁出门打食,谁才能进食,这是规矩!” 区区一瓮的汤水,很快就被分食殆尽,就连罐子上残留的一些谷米也被最后一个人刮食的干干净净。 “三郎,那我们就去了,你们安心守家!” 中年人闻言后点点头,并叮嘱道:“还是老规矩,不要入城太深,不要走散!日落前无论收获多少,一定要赶紧返回!” 送走了出门觅食的同伴们后,中年人便与留守的同伴们退回了院子,守在这宅院四周。 中年人名刘禺,与同伴们都是流落京南杜陵的失家客户,平日里佃耕为生,此番入西京,本来是打算趁着冬闲在西京城里寻些活计,就算没有什么外财入袋,也好过待在家里浪费口粮。 一群壮力将家小丢在乡里,却不想遇上了这样的闹乱。安化门那里被一群强人把守,人想出入必须要交钱交粮,于是他们也只能困守城中。 经过最初的惶恐后,在刘禺的组织下,一行人很快也摸索出在城中活下去的规矩。抛开随时都会爆发的乱斗不提,他们在西京城里倒也颇有收获。 哪怕他们一群人只是活命为主,小心翼翼的活动,但就算是搜拣一些残余,收获也远比在乡里丰厚得多。 “二郎,咱们积了多少钱物了?” 一个四十多岁、面貌已经极为苍老的同伴凑上来低声问道。 “钱有七千多,布有几十端罢。” 刘禺闻言后便回答道,这些钱物他每天都要细数一遍,心里自然清楚。 “这么少?临曲少陵原上那一群乡徒,我听说已经攒下几万钱、帛也上百匹了!” 同伴闻言后有些不满道。 刘禺听到这话后正色道:“已经不少了!少陵原那群凶人,打砸害命,自己也折了二十多个,就算积下重财,你以为能运得出城?咱们所得虽少,但也没有几个折员,裹藏在身上,就能带出城去,快快归乡。这些收成,五分归公,分给丢了命的兄弟家人,剩下的大家均分,也足应付一季课钱了!” “五分?这么多!要我说,西京这场闹乱本就是不测的人祸,丢了命也只是时运不济。那些兄弟家小,自有咱们帮扶,给了太多钱物,倒是一个祸根……” 听到同伴这么说,刘禺顿时将眼一瞪,继续凝声道:“这是规矩!大家同行,性命托付,咱们乡野穷困,如果连信义都没了,还算是人? 父母久病,儿孙都难常年养治,那些家小没了户丁,就是逼她们死!还有,你道朝廷真就不治这场闹乱后罪?安抚了那些家小,不要吵闹起来,咱们这番罪迹,才可能掩盖下去!” “三郎仁义!难怪咱们这些乡徒都听信你的话!” 同伴闻言后,点头叹息,眼神里也颇有敬佩。 那些出坊觅食的一队人在街曲之间小心翼翼的前行,途中也遇到几次哄抢财货的斗殴,但见械斗几方全都人多势众,且不乏刀枪锐器,虽然那些散落在车板、街面上的财货很是吸引人,但他们还是强忍贪心,快速绕开了这段区域。 “怪了,怎么今天街上有了这么多的浮财?” 一众人行走间,见多了几次此类斗殴,很快就察觉到一丝异样。最近这几天,各坊严守,特别是朱雀大街东面那些贵坊更加防守严密,乱民们能够抢掠到的财货越少,城中的斗争也因此少了许多。 可是今天的闹乱程度却突然加剧,甚至还要超过此前一段时间。而且乱民们虽然不成组织,但也聚成一些像他们一样的小队伍,手里有了器械,凶性又被激发出来,所以殴斗得更加凶狠,街面上处处可见死伤。 “要不然,还是退回去吧?今天斗成这个样子,真是有古怪!” 队伍中有胆怯之人看到街面上横卧血泊中的死伤之众,忍不住开口说道。 “不行,阿兄他们还等着咱们寻食呢!今天再空手回去,又要断炊,人怎么能熬得住!” 少年闻言后便摆手说道,并当先往前方行去:“再往前看一看,兴许还会有什么大获!” 众人见状,也只能跟上。当他们抵达朱雀大街附近时,顿时被这长街上的场面惊呆了。只见宽阔的大街上到处都是涌动的人头,对面坊区远远不断有物货被搬运出来,谷米、钱帛、乃至于宝光闪烁的金银珠宝洒满道路! “这、这是……” 走在最前方的少年看到这一幕,先是惊得两眼瞪大,然后便忍不住向前冲去。 队伍中其他人虽然也被这场面惊觉,但也不乏老成者注意到那些哄抢并乱斗的人群,见到少年要冲上大街,忙不迭拉住他低吼道:“五郎不要去!忘了你阿兄叮嘱……” “人人都抢,咱们怕什么……” 少年口中虽然这么说,但终究还是对兄长敬畏,停下了脚步。 一群人虽然不敢上前,但也不舍得离开,于是便藏在道左明渠附近,打算捡点旁人漏出的油水。周遭跟他们有此类想法的人不少,至于眼下在朱雀大街上哄抢的,那都是手持利刃的凶悍之人。 观望片刻,他们渐渐也明白了事情原委,原来是城东的昌乐、通济等几坊被乱民攻破,眼前这些物货正是从那几个坊区中流出来。 “长安人可真是豪富啊!几坊财货流淌出来,就能堆满长街!” 了解原因后,众人无不惊声感叹。看到大街上那到处抛撒的财物,那画面简直让他们做梦都想象不到。 突然一点刀光飞来,恰好落在那少年刘五郎面前,乃是一柄血水浸染的横刀。少年见状,眼光顿时一亮,抬手抄起横刀便挥舞起来,惊退周遭几个冲出要抢刀之人。 之后少年更是激动得哈哈大笑,回头对同伴们说道:“等我回来!” “五郎你小心!” 其他人阻止不及,手中又没有利器防身,只能低声呼警。 少年持刀在手,一路胡乱劈砍着,人莫敢近,很快就冲到了朱雀大街上。他倒也不敢往人烟稠密处去钻,只在街边捞起一些散落的钱帛揣在怀里,并提起半袋谷米便往回跑。 周遭无数视线观望,眼见少年带货退回,顿时便有许多人涌出来,想要拦截抢下。但少年也非孤身一人,自有提着棍棒们的同伴上前接应。 将物货递给同伴们之后,少年便又咧嘴笑道:“这机会难得,我再去捡一程!嫂子在乡里将要生子,我要捡一瑞物送我侄子傍身辟邪!” 因为此行顺利,同伴们倒也放心,只是叮嘱少年不要贪多,留下一半在此等候接应,剩下一半则保护着少年捡回的财货粮食退回坊街隐藏。 然而少年刚刚冲回街面,原本朱雀大街上还在乱斗纠缠的民众们突然大股向南面溃奔,人群霎时间便将少年裹挟冲向街南。 “五郎!” 视野中没有了少年身影,几名同伴纷纷惊呼,有几人提棍上前,但很快就被溃奔的悍徒砍翻在地! “杀光这些贼民!竟敢哄抢通济坊官库!” 朱雀大街北面冲出一路骑士,各持刀枪器械,直向街面上的乱民们冲杀而去。正是西京城那些权贵人家们所组织起来的族人家丁们,一户或许没有多少,但各家拼凑起来,却有几千人之多。 街上活动的乱民虽然数量更甚,但却完全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很快那些伏尸倒地者,便将整段大街都给染红! 其他潜伏在坊街街口的民众们,在见到这血腥一幕后,一时间也是惊绝,纷纷后撤,退回坊区之中藏匿起来。 0529 奉命者正,逆命者邪 安乐坊的民宅中,一片愁云惨淡。他们这四十多人的小队伍在城中藏匿一个多月,但本着谨慎小心,伤亡都寥寥无几。可是前日一场暴乱,便直接死了十几个。 刘禺抱头蹲在墙角,神情恍惚,两眼中血丝密布。有人端着一碗谷饭上前,推着他肩膀涩声道:“三郎,你整整两日水米不进。吃一口吧,你兄弟拿性命换来的谷食,不要辜负了!” “我真是吃不下、吃不下……这谷饭入口,就像生咬我兄弟血肉!” 刘禺再次掩面悲哭起来,语调沙哑无比:“当年乡里逃荒,只我兄弟两个活出……父母临终托付,我却害死了阿弟!当初为什么要来西京……”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当年一家人生活在乡中,可谓其乐融融,天灾临头,乡人逃荒,父母将自己口粮塞给他们兄弟,宁愿自己饿死道途。 想到旧事,刘禺更是满心自责,一个多月前如果不是他自己闲不住,硬要带着少弟到长安来见见世面,他这少弟也不会死在长安城里。 同伴苦劝,刘禺只是不食,乡人们知他兄弟情深,一时间也是颇感无奈。 正在这时候,在外探听风声的同伴匆匆返回,手里举着一杆无锋的箭大声道:“安化门强徒们已经没了,可、可城外又冲出大批骑众。他们、他们向城里射了许多箭,我捡了一支回来……” 乡人们闻言后纷纷凑上来,发现那箭上绑着布片,布片上则写满了字迹。但这些人却都不怎么识字,很快又把布边传递到刘禺面前,不乏焦急的问道:“三郎,这布上究竟写了什么?” 刘禺旧年家境殷实,也认得一些字。他眼下虽然仍是悲痛,但也不敢忽略乡人们生机相关,接过布条匆匆一览,神情变得颇为复杂,迎着乡人们焦急的目光说道:“朝廷定乱大军已经到了长安城外,告令城中民众三日后出城归顺,三日期后还有逗留城中不出的,全都要杀头!” “大军已经到了……” 听到这话后,乡人们一时间也都惊悸不已。尽管他们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心中还是难免惶恐有加。 “朝廷命令咱们出城,会不会是要把咱们全都杀光?” 其中一个人神情灰白的颤声说道,这无疑是他们心中最大的恐惧。 另有一人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猛地蹦起,连连摆手否定:“这绝对不会、怎么会!城里这么多人,几万人啊,怎么能全杀光?那大军元帅难道不怕遭天谴吗?就算要杀,也该杀把咱们诈到西京的那些奸邪官人,该杀那些害了人命的悍徒!咱们又没害命,朝廷不会杀的,三郎,你说是不是?” 那人虽然极力否定同伴的猜测,但言语中也充满了不确定,只是眼巴巴望着刘禺,盼望他也同意自己的看法。 刘禺闻言后叹息一声,手捧那布条再次逐字认读,细细品味,然后才又说道:“朝廷应该不会痛下杀手,书令上也说了,大将知道咱们乡民悲苦,所以在城外筑营安置咱们,还有谷米食料供咱们活命。这是公然的许诺,应该不会反口。” 听到刘禺一通分析,多数人都略有安心,但还是有人充满悲观道:“就算是公然的告令,也未必就一定不会反口!你们难道忘了,西京这场暴乱是怎么闹起?现在把咱们诈出城坊,关进了军营里被大军包围起来,到时候那些官军要做什么,咱们又能怎么应对?” 听到这话,众人又陷入了沉默中,充满了生死未卜的迷茫。 此时的长安城中,这样的画面也在各处上演,对于定乱大军射入城中的军令半信半疑。 西京久为帝宅,王教规令深入人心,原本是几乎没有可能爆发如此大规模的动乱。这一次的闹乱原因有很多,随着动乱爆发,民众们对朝廷政令的信任度也是快速坍塌,很难再重新建立起来。 相对于小民们对这书令内容的半信半疑,西京那些勋贵人家们在见到书令内容后,态度则就比较统一,那就是大为不满。 “雍王这竖子,诚是誉大于实,不堪大用!长安城里这些贼徒,那都是尝过血腥的豺狼,横行不法,淳朴不再,岂能再以良民视之!雍王却信奉什么法不责众的邪言,居然以为只凭些许赈济的短利就能让他们顺从归治,真是可笑!” 有人忍不住开口忿骂:“这小子自己不知兵也就罢了,难得我们城中诸家集结群力,已经打杀了一些悍匪,让这些贼徒们气焰消顿。正该趁此时机大军入城,痛杀那些贼民,让他们知恐知惧,再也不敢有兴乱之念!” 又有人叹息道:“唐家虽以威勇创业,但延传至今,早已经祖风不复,否则又怎么会被妖后篡夺神器?雍王也只是阿武后宫里豢养出来的一个幸徒,又怎么会有轻重、是非之分!朝廷遣其定乱,可见诸武虽除,但仍妖氛浓炽,居然将皇庭祖业的安危托付给这样一个宗家拙幼!” “最可恨是这竖子寸功未立,贪心已生!拥兵数万不敢举刀于乱民,反而贪图诸家累代辛苦积储!他有贪暴之实,却又想经营兵不血刃的仁义虚名,真是表里不一、奸猾狡诈,不愧是阿武血传!” 众人七嘴八舌的发泄着自己的不满,纷纷指责雍王这一定乱之令迂腐且不合时宜。但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开口道:“雍王已经军在灞上,那么还要不要按照前计出城迎拜?” 听到这话后,厅堂里气氛霎时间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有人说道:“去还是要去的,毕竟眼下势不在我。雍王再怎么不器,终究身领皇命、统率大军至此。西京暴乱已经让朝野震惊,眼下乡人应该要恭敬事之,不让此子有借机寻衅、穷使威风的借口。” “还有,洗劫官库一事也该趁机收拾周全。朱雀大街所砍杀和抓捕的乱民,也都要送入军中,以备雍王审问。” 又一名老者开口说道,同时站起身来,望着在场众人沉声道:“此事后续或轻或重,诸位应该各有度量。闲话不必多说,但有哪一家泄露了机密,则我与事诸家共杀之!” 在场众人闻言后,忙不迭纷纷起身表态绝不外泄机密。他们这件事也的确做得周全保密,甚至就连各自支系族人都知晓不多。 原本他们是觉得雍王年轻气盛,渴于建功立威,一旦大军进了长安城,肯定是要先大杀一通。如此一来,就算还有什么痕迹留下来,再通过一番乱搅,物证荡然无存,与事者也可以归入死无对证。 可现在,雍王却是以赈抚为主,这无疑会让西京乱时的许多人事痕迹都保留下来,增加他们暴露的可能。 “其实大可不必担心,城中闹乱至今,本就全无头绪。雍王新来,想要尽快定乱归序,少不了仰仗咱们乡士之力,事机俱经我手,雍王能察知几分?更何况,窦宣抚至今生死不知。他是朝廷正使,无论是死是活,干系重大。这件事没有定论之前,雍王怕也无心其余。” 听人讲起窦怀让,又有人忍不住好奇道:“是了,这位窦家八公究竟是被何人掳走?闹乱以来,城中各家也在用心打听,但窦八公仿佛消失一般,全无下落。” “窦怀让何在,不是看究竟何人下手,重要的是谁有能力害他。城中这些乱众,只是一团麻絮,不成气候,但也不是没有例外,那就是盘踞西南坊居的故衣社。这乡社徒众诸多,宣扬假义,蛊惑乡人违抗乡序,实在是滋扰不断,各家都受所困。” 又有人点头说道:“故衣社的确有重大嫌疑,或许就是他们做的。否则几千悍卒,怎么能突然冲出,又消失无踪?一定是有强势徒众在给他们掩护!” “无论是不是那乡社,窦怀让若活出,那就另做别计。若长久不出,那就只能是这故衣社做的!” 一名老者斩钉截铁的说道,摆明了要将此事扣在故衣社头上,他又继续说道:“今日所议便是如此,准备明早出城往灞上迎拜雍王。还有一点要切记,约束好各家少进子弟,他们不知世务深浅,容易被雍王这样的盛誉少贵所蛊惑,不要让他们与雍王接触太深!” 众人闻言后,纷纷点头应是。雍王去年在西京搞出那么大的阵仗,也让他们记忆犹新,各自族中少进不乏对雍王仰慕非常者。 他们倒也不排斥自家子弟从游雍王,但眼下却不是一个好时机。还是先应付过长安城眼下的局面,等到秩序恢复后,再仔细考虑该要如何与雍王相处。 当然,他们或还拿不准该以何种态度面对雍王,但雍王主意却拿得很正。 驻军灞上,下令向城中抛射书令之后,李潼便又召集众将,吩咐他们领兵绕城巡警,并下令三日之期前擅自出城者,先以鼓号惊退,不退者即刻射杀! “凡出城者,统统如此?可是,知殿下威驾至此,城中勋爵诸家或要出城迎拜,该不该网开一面?” 有将领闻言后又请示道。 “不见,如今城内一团杂乱,是官是贼,是正是邪,也难呼名辨之。奉我命者即为顺,悖我命者则为逆!” 李潼摆摆手,直接说道。 0530 名臣良主,知遇相逢 几乎在一夜之间,长安城周边就布满了王师大军的各种旗帜,特别是在一些道路桥梁津渡附近,全都驻扎了数量不等的王师将卒。 大量的骑兵队伍以灞上大营为中心,向左右延伸开来,往来巡弋,仿佛两条铁臂紧紧包裹住规模宏大的长安城。 作为隋唐两朝国都,长安城的规模自不待言,而且各类城防设施建造的也远比神都洛阳要周全且扎实。洛阳就连外郭城墙,都是在不久之前由宰相李昭德主持营建。 抵达长安城下的王师大军已经有三万之众,自然不足以将长安绵长的外郭完全包围起来,但是控制城门出口与周遭通道,震慑得城中乱民不敢大举外逃自是绰绰有余。 长安城扎实的城防建设,本来是拱卫城池安全的已达防线,现在却成了限制民众们自由出入的一大阻挠。 闹乱时期原本把控各处城门的悍徒们已经统统不见了,出于对王师军令的不信任,尽管接下来王师骑兵们不断在绕城宣传王师的赈抚策略,但还是有许多民众们冒险出城潜逃。 在警告恫吓无果之后,王师骑兵们也开始对这些逃散的民众以杀止逃。 这方法虽然残忍了一些,但却很有效,城中那些还在犹豫不定的民众们看到逃散的乱民被王师骑兵赶逐射杀、抛尸郊野,心里想要冒险出逃的念头也很快熄灭,只能困守城中,等待王师所约定的出城日期的到来,极大程度的避免了乱民出逃、拨乱四边的情况。 与此同时,王师也并非只是一味的威令恐吓,随军的力役与左近县乡所征发来的乡民们,已经奉命在主要城门外择址修筑营盘,用以收容稍后从城中退出的民众。还有许多牛马车具拖拉着粮食,运向各处营地。 王师的这些动作也并没有向民众们隐瞒,许多人站在城楼上就能看到相关的工程进度,特别在看到拉运粮草的车驾在郊野中所留下的深深车辙后,对于前程不免就有了更多的期待。 当然,王师之所以可以投入这么多的物资赈抚,还是多亏了城中那些豪贵人家们慷慨解囊。 他们按照此前的约定,在城东灞上集粮十万斛,但其实具体的数量还要更多。 因为除了雍王派李湛所接触的那些门户之外,西京还有其他人家甚至两市商贾们,在得知雍王大军已经抵达灞桥后,也都动用了一些途径,向王师捐输了许多物资。 所以王师真正收到的物资颇为充足,单单粮食就有十五万斛之多。除了定乱需要直接用到的粮食,其他各种钱货物资自然就归入此次定乱王师的军费中。 从西京这些豪贵们调度物资的效率看来,长安城中眼下虽然动乱嘈杂,但其实还是没有触伤到根本的秩序与积累。只要能够妥善处理那些聚乱的民众,秩序也能在短时间内重新建立起来。 这对整个长安城而言,也算是不幸中的一个好消息。起码整个王师上下,对于此次定乱都颇持乐观态度。 或许军中还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有一部分将士认为雍王定乱的策略稍显软弱,毕竟将士军功是要通过人命体现,而雍王明显没有要大动干戈的意思。 原本这些军士们的渴功诉求,也是足以影响定乱计划的一个因素。不过由于此前大军驻在蓝桥驿,雍王防患于未然,将军纪进行了一番整顿,从而加强了对整支大军的掌控,所以这方面倒不足为虑。 至于后路赶上来的一些文官员佐们,对雍王的定乱策略则就表示拥戴与支持。毕竟他们作为政务型官员,让乱地尽快重新归治才是事功的体现。 像是作为开元名相之一,已经担任雍州牧官佐的宋璟,在大营会议中便毫不掩饰对这一定乱策略的拥戴:“西京此乱,根源本不在于士民奸猾,而在于政令刻薄,官府乏人主持,大户无称乡德!殿下以仁治乱,而非以暴虐民,正是对症入药,以道除疾! 西京久为帝宅,宗庙所在,世道岂有血浴宗庙而称功者?朝廷所以遣用殿下,便在于殿下宗家贵胄、时誉隆著,前以雷霆之威诛除朝奸,今以仁德之法播治小民。刚柔并具,不损于威,不折于德,家国诚是得人,士民诚是大幸!” 如果不是对宋璟的秉性还算有些了解,李潼还以为他又招揽了一个小舔狗。世道名臣他是见过不少,但立场上都不乏冲突,此际听到宋璟对自己评价这么高,老实说心里还是有点美滋滋的,越看越觉得宋璟实在顺眼。 不过话说回来,宋璟也的确风度不凡,三十出头的年纪,身高将近六尺,面目方正端庄,动静俱有法度,虽然还穿着卑品蛤蟆皮官袍,但或坐或立,让人不敢小觑、不敢失礼。 像是一些不拘小节的将领,在面对宋璟的时候都下意识端正态度,言谈举止都不敢过于松懈。 李潼也不免有些好奇,这样一位好同志,长得又端正,说话也好听,怎么唐玄宗对其还不怎么看得上眼,晚年还颇有怨气的评价宋璟是卖直取名。 早在神都洛阳的时候,宋璟便由姚元崇举荐任事,不过当时李潼事务繁忙,还没有机会跟宋璟深入交谈过。不过对于宋璟的能力,倒是不需要怀疑,房杜姚宋那都是听惯了的历史名词。 尽管眼下宋璟在官场中还是一个小字辈,乏于历练,不过李潼也没打算直接将之安排在显重高位。更何况宋璟对自己的意趣领悟很深,自然要给年轻人历练表现的机会。 所以李潼便决定由宋璟暂领行营司马事,负责主持对西京乱民们的赈抚工作。 宋璟得此任命,一时间也是大喜,起身作拜道:“卑职一定不负所用!但受命之前,斗胆还请殿下一言。此次西京动乱,波及民众实多,想要从速规整,不可不广用民力。 而且西京乡人久慕王化,骤然兴乱,衣食之疾或能钱粮缓解,但道义崩塌则难速治收效,或仍有乍惊乍动之患。若能募取民中晓知大义、兼具才力者,授以胥徒之事,既能助补眼前,也能收抚心之效。” 听到宋璟打算招募一部分民中才力、以民治民,李潼不免有些犹豫。 这样的想法,他其实也考虑过,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毕竟西京这些民众们无论有什么苦衷,作乱乃是确凿的事实。 不以杀止乱、加以严惩,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可如果直接把他们招募为胥员,这不免会给人造成一种错觉,想发达、先作乱然后再等招安。 而且,他已经打算将故衣社从暗处转向明处,进行行政收编,应该是能收到相当一批的基层人才。或许不排除野有贤遗的情况,但相对而言,他自然更加信任他故衣社社众。 “这件事,有待商榷,如果有什么才用疾困,先从别者找补,贸然启用乱民野才,还是过于冒进了。” 想了想之后,李潼便回答道。 提议遭到否决,宋璟也不气馁,但还是继续说道:“殿下所虑,不失深刻,但若能令式严谨、考选周全,此法也不失从宜。此番行军,确是士力广备,但若讲到深知乡情,终究还是此方乡民更胜。 若无土人治事,重复乡序不能确保周全。殿下用计宏深,应不满足于只治表里之疾,想要深入膏肓,乡士不可不用。西京土、客之困深重,若只择用土人大户,难免有失中正之治。” 李潼听到这话,心绪倒是微微一动。他此前主要还是着眼于西京的阶级矛盾,大户宅田丰美,小户无立锥之地。而宋璟却更进一步,讲到了西京这里土人与客民之间的矛盾。 土人就是当地在籍民众,客民则就是那些破产失地的流民们。西京此次闹乱,客民在当中占了很大的比例。这个问题如果不加以重视,未来也难称长治久安。 虽然故衣社本身也覆盖了一些客民群体,但主要还是那些失地的府兵们,这在整个客民群体中所占的比例并不太大。毕竟关内存在着许多地少人多的窄乡,失地流亡的普通民众们同样不少,这也是需要重点关注的社会问题。 “取用之法,务必要缜密周全,德与才不可偏重一者。” 李潼并不打算招纳太多关陇勋贵子弟进入到他对关中的统治中来,所以对寒士中的人才也要加大选拔的力度。这件事早晚都是要做的,既然宋璟如此坚持,不妨先试一试。效果要是不如预期,那就先停一停。宋璟在史书中便有识人择人之名,随才授任,刑赏无私,李潼也不免期待他能给自己一些惊喜。 听到雍王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宋璟一时间也是喜出望外,连连表示道:“卑职绝不辜负殿下信用!” 他年纪不高、资望浅薄,在雍王门下受命的时间更短。但雍王殿下却能给予他如此信任,一时间宋璟心里也是充满感激,暗下决心一定要做好雍王所交代的事情! 0531 城禁不解,大索客民 城外营盘的修筑效率惊人,毕竟只是用来临时收容乱民的场所,也不必过于考虑坚固性与攻防优劣。 筑土为垒,设木为界,近来少有风雪,甚至都不必太过考虑防寒性。 不过这方面也并非没有考量,西京城周边还设有许多故衣社的仓邸,收存有大量的麻货,就算发生什么骤然降温的气候变化,也可以组织乱民中的生产力,快速赶制一批御寒的麻毡等物。 营垒的规模每天都在扩大,最开始民众们还需要登上城楼去观望。可是渐渐的,哪怕只是站在城门口的平地处,也能看到地平线上所铺设开的诸多营垒,使得民众们心中的惶恐越来越少。 但也并非所有的人心绪都渐趋稳定,像是朱雀大街东侧那些坊区中的勋贵人家们,心情却是越来越焦躁忧怅。 这一次王师入关定乱,可以说从一开始就大悖于他们的想象。 如果说雍王遣人入城访问诸家、勒取物货,虽然让这些人家不满,但总还属于正常操作。 那么接下来其他的举动,可就都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设想,就算还没有感觉到什么明确的恶意,但心里却忍不住生出一股危机感,一股不能控制局势的惶恐与无力感。 特别是此前当他们盛载酒食准备前往灞上迎拜雍王、却在刚刚离城便被雍王麾下将士喝退后,这种不妙的感觉便越发强烈。 “雍王这是什么意思?薰莸不同器,他却仗恃军威,不辨良莠,直接便将我等国爵门第也一同堵在长安城中,莫非在他看来,咱们这些显赫门庭,竟与城中那些寒伧归于一类?真是岂有此理!我等祖辈追从高祖,创业建勋之际,那小儿尚且胎息未成,竟敢如此小觑开国元从!” 当一众人被堵回城中的时候,故爵黎阳郡公的一个于姓老者已经忍不住顿足喝骂出声。 周遭共此情绪者不乏,毕竟他们对雍王到来可谓是热情十足,不独捐输大量物资,甚至还准备亲自入营犒劳,结果在城门口便被直接喝退,甚至连营中大纛都没有见到,雍王态度之倨傲已是毕露无疑。 心中虽然羞愤至极,可是真正敢将不满宣之于口的却不多。因此那于姓老者话讲出口之后,响应者却寥寥无几。一群人相顾无言,只能各自散去。 但事情却远未结束,这些人各自归家后,却又面对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官库中的剩余物货该要怎么处理? 通济坊、敦化坊等几坊的官库,已经被就近这些人家们完全搬空。而这些官库,有相当一部分是储存着陇右与安西边军的物资,除了谷米等基本物资之外,还有许多专门供给军用、甚少在市面流通的禁货,比如野马皮、弓弦、弩臂、槊锋、散矢之类。 其中那些通用的物资,自然都用来应付雍王的索取,一早便运送到了灞上。可是其他的军用禁物却不好处理,交出来的话就是不打自招,销毁的话又不好处理,而且这些器物品质都颇为精良,本身就是一笔价值不菲的财富。 因此,各家在商议一番之后,决定私下将这一批禁物给瓜分了,各自藏匿在家中,准备过了这一阵风头之后再通过别的渠道处理掉。 陇右、朔方之间有众多的羁縻胡部,他们不敢与大唐为敌,但彼此之间为了争夺牧区和人口,恶斗凶狠,所以对这些械物需求量也都很大,一定不会吝惜以牛羊换购。如此一来,既处理了这批烫手的物货,又能确保这些物货不会出现在与大唐交战的战场上。 可想要达成这些交易,渠道之外,最重要的是能够悄无声息的把物货运出城去。收藏在家中,每多一天,便多一分风险。 可现在雍王大军封锁全城,根本就不准民众随意出入。所以那些藏货的人家们,也是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备受煎熬。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涉事诸家也都频频碰头议事,商讨计策。 “要不要再嫁祸一次,将那些物货潜运到西城去,更坐实乱民罪证?” 有人如此提议道,可话刚刚讲出口,旁边便有人摇头叹息道:“若是前段时间,或还可行。但此前乱民在朱雀大街被猛杀一番,如今大军又在城外聚合,诸坊严守,实在很难避人耳目。” “是啊,那些乱民们都受雍王虚仁蛊惑,安待赈抚,甚至两县衙官都已经能在坊间从容活动,无人敢害。现在官库已经被县员接手,再想原物奉还都不能。雍王还未入城,城中乱象已经不复……” 又有人说道:“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解决的方法,毕竟哄抢官库的匪徒,本就是被各家联合逐杀。咱们大可以托言为了防止这些禁货流入坊市,所以各家才暂时收集起来,如此也算一功……” 这番话倒是让人颇受启发,觉得未尝不是应付危机的一个好方法。但很快又有人冷哼道:“此前搬取官库,诸位以我家坊居临近,便于掩人耳目,多寄禁货,并让我家补货谷米,因是诸家共计,我家连春种都不敢留私,现在又将禁货交出,谁补我家?” “此事若发,那是杀身灭族之祸,竟还作这种家财得失的私计!蠢不蠢?” 有人听到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其人怒喝道。 “好、好!我是蠢拙,不足为谋,那请诸位补足我家多出的粮货,那些禁物,任你们拿取!我若一言有阻,任由诸位屠戮!这是诸家共困,凭什么要让我家多损?” 那人遭到喝骂后,顿时也忍不住拍案而起,指着对方怒声道:“赵九公既有如此乡土大义,当年夺我家澧水故硙何以完全无顾乡土情义?” 那被唤作赵九公的老者闻言后也怒声道:“眼下所论眼前之困,是追究陈年故事的时机?夺硙之仇可追,那你阴氏旧年发掘唐家祖陵之恶行是否也成今日族诛之罪?” “老狗该死!先祖旧事是尽隋臣之忠,贞观旧年早成定论,太宗特旨宽恕,准许后人继力忠唐。老贼揭此旧事,莫非是要与我堂中角斗生死?” 那阴姓族人听到这话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抽出配刃指向老者赵九公。 眼见双方口角要成斗殴之势,众人忙不迭上前将两人拉开,七嘴八舌进行劝解。那赵九公还倒罢了,但阴姓族人则咬定若不补偿他家的损失,休想让他同意将家中收存的禁物交出来。 如此一番僵持,最终众人决定各家分别认领一部分份额,补偿阴氏的损失,但前提是必须要将那些禁物交出来,集中上缴,以应付眼前杀身之祸。 但阴氏族长还是不肯罢休,一定要让众人落笔留下字据,预防他们事后不认账。 可这一要求却让众人犯了难,如果留下字据,那无疑是留下铁证,因此便有人不悦道:“阴公如此不能信任,那又何必相谋?既如此,索性各自归家,束手等待雍王甲士叩门罢!” “大恶已经行出,诸位难道以为我会以此反挟?合家性命要争活,寸帛亦是族人辛苦攒成,不容有失!片纸亦不肯舍,我又如何相信诸位肯在事后还我谷米千斛?” 那阴公无顾众怨,只是冷声说道。 众人眼见其人如此倔强,也只能各退一步,各自留下了一份字据。于姓老者见阴公认真将字据收起,顿足恨声道:“阴某计狭,真是不足谋事!” “老物不必恨声,你家黎阳公爵早已停封一代。若非祖荫残余,你也配与诸国爵门第相坐论事?哼,大柱国?子孙不肖至斯,唯有祖声可卖。可叹、可叹!” 那阴公收起字据,然后冷眼环视众人,并沉声道:“我也不是狭计逼迫,但请诸位知晓,就算稍后哪家露了行迹,也不要牵连我家。若我入刑,则在场诸家一个都逃不掉! 你们也不必厉态望我,若我今日受害于此,自有子孙鸣声!最好各家能相安无事,事后各家再聚,我自会将此焚于诸位当面,补偿之类,只是戏言。” 众人听到这里,才明白这个阴公是要给自家多加一层保险,一时间也是心情复杂。他们就算心中暗恨,也的确不敢将这阴公杀在当场,只能望着其人扬长而去。 接着各家便开始紧张的将那些禁货收集起来,做事的同时,半是心疼,半是悔恨,悔恨自己没有忍住一时贪念,与这样一群满腹算计、彼此猜忌的家伙合谋重罪。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到了第四天的清晨,王师几路人马开始入控各方城门,城外鼓声喧天,指引着城中乱民们依次出城入营受抚。 与此同时,灞上军营中,李潼也将中军将士们召集起来,告令他们入城巡查事宜,其中重点就是巡查西京勋贵人家所聚集的东城坊区。 此时的李潼,虽然已知城中官库遭劫的消息,倒也还没有将之与西京这些人家们联系起来。 一则先入为主,认为凭西京人家多年积累,拿出那样一笔物资并不困难,实在犯不上冒那么大的风险。二则朱雀大街那场暴动闹得非常大,种种迹象的确也符合乱民哄抢的情况。 “此次巡城,重点是土、客隔离,分别安置。特别是西京诸勋爵豪贵人家,各有荫庇之风,他们各自府邸,一定会收藏着大批客民壮力。一日不清查干净,城禁一日不除!城中籍民,各守本坊,擅出者,三警杀之!” 豪强荫庇客民,将人口纳作自家庄园生产力,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此次西京闹乱,可以说是将长安城周边的大多数客民都吸引到长安城中,省去了大肆搜索乡野的称许。李潼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将这些客民整合起来,将那些豪贵人家所荫庇的人口同样搜刮出来。 控制住碓碾等重要的生产工具,控制住人口,土地就摆在那里,也不能打包收走,西京这些人家自成板上的鱼肉,不怕他们玩花活儿! 0532 雍王宏大,宋璟敬服 朝阳升起,王师大军诸路将士各司其职,有的入城控制住城门通道,有的则在郊野列阵,将城外田野划分成不同的区域,并留下了从城门处直达城外营垒的通道。 作为雍王殿下指命全权负责赈抚乱民的官员,宋璟也早早的跟随大军出动,来到了长安城南明德门前的郊野中,不乏焦急的等待着民众出城。 明德门内通朱雀大街,这里也将是乱民们主要出城通道,因此城南单单营垒便架设了足足能够容纳五万余人的规模。 宋璟新当重任,一边等待着民众出城受抚,一边在认真的思考有关镇抚诸事的安排。人员、物资包括有关政令,雍王殿下都给了他极大的操作空间,他心里也在暗暗告诫自己,绝不可令雍王殿下失望。 对于乱民们或杀或抚,由于雍王殿下的专断,大军中虽然没有太大的争议,但许多人对此并不看好。 一则小民简识,很难说之以义理,典刑严峻才知恐惧,规令宽厚难免放纵。二则涉事人众实在太多,而且发生在西京长安这样的帝国中枢所在,一旦当中有什么波折与疏忽,所造成的恶劣影响难免会被放大,继而波及到其余州县乃至于那些边境羁縻州府的民情。 而且“抚”之一字说来简单,做来却难。需要深挖小民何以兴乱,真正疾困所在,并妥善解决这些问题。这当中所涉及的因素那就多了,上到社稷倾覆、刑令失治,下到小民寒苦、失地失家,绝不是将人恫吓出城,施舍几餐谷米就能解决。 也正因如此,宋璟对雍王殿下才发自肺腑的钦佩。定乱其实很简单,如果雍王只是一个寻常宗室权贵,麾下数万大军,令旗挥下,屠刀高举,成千上万的人头滚滚落地,西京动乱自定。 就算朝士攻讦杀戮太盛,也根本就伤害不到雍王。像是数年前的扬州叛乱与宗室叛乱,全都是如此解决。长安作为帝国心腹之地,唯有杀戮更多,才能重新恢复帝国威严,震慑宵小。 但雍王殿下却并没有选择这种更加直接简单的方式,而是选择以抚为主。杀人易而活人难,活此十数万人则更难。 关内权徒横行,小民无立锥之地、无隔日之储,这是西京动乱更深刻的原因,这是大唐立国以来的根本之弊。 太宗、高宗两代雄主,用中国之人物逐猎六夷,虽然创下了大唐威名,但也让国内特别是关中疲敝,一军凯旋,大将登朝夸功封爵,营卒归家舍空灶冷。 长年累月的国亢民疲,已经让上下隔阂深重,特别是武功勋门的过分优待,更加深了关中境内地困民疾。长安贵人能记否,六镇营卒甲衣寒?大概是已经不记得了,否则便不会因为贪吝物货便逼乱这十几万生民。 很多人嘴上不说,但其实并不看好雍王此番定乱策略。十几万民众,其中多为客民,因为短于衣食而闹乱长安,即便是镇抚下来,又该如何满足他们更深的诉求? 发还原籍,当地州县会不会收?编入土籍,长安周边有没有那么多土地安置? 但宋璟却觉得,正因人莫能为,才必须要有人敢当!雍王殿下有此担当,那么他一身志力若不捐此,又要舍谁? 心中思绪转动,不知不觉,鼓声已经响了两通,可是当宋璟抬眼望向明德门时,却发现城门处少有民众行出,绝大多数人只是裹足于城门之内,却迟迟不敢外出。 眼见这一幕,宋璟心中不免有些急躁,他就算将赈抚事宜准备再周全,可如果这些民众们根本就不出城,那也全无用武之地。 略作沉吟后,他策马行向此处的压阵总管契苾明所在,入前进言道:“契苾总管,城中乱众恐于罪责,又惧大军之威,不敢轻出。能不能让阵列营士稍敛锋芒……” “这是的意思,还是雍王殿下教令?” 契苾明闻言后,眼皮一掀,看了一眼宋璟。 “是、是我……” 宋璟刚一开口,契苾明便摆手说道:“不必说了,万众杂念,岂书生意气、私情能决?受降如迎敌,若不宣之以威,岂能因惧知守!此际不出,午后入城杀上一阵,他们便知雍王殿下仁德可贵了。” 宋璟听到这话,神情不免有些尴尬,清晨离营之前,雍王殿下确是如此指令,民宜抚之,但却不应媚之,如果午后还贪乱吝出,那么便直接入城逐杀。 退回自己的位置后,宋璟也是暗暗自警,他把预设的目标看得太重,唯恐做不好雍王殿下所授事务,以至于有些乱了方寸,方才进言确有几分冒失。 但涉及十几万众的大事,又怎么会笃定只有一种可能。真正把控全局者,自然要有应对各种变数的准备。 眼下大军受降阵势已经摆开,若因为民众长久不出便收敛阵势,无疑会给人一种错觉,那就是大军不敢出击,只要他们集聚成势,便能提更过分的要求。就算能够将群众引出,这对之后的安置也是不利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宋璟不免感慨世事艰深,许多时候抱有一个好的初衷、也未必就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 雍王殿下不贪一途、两手准备,难怪能克定大势、盛誉满朝,虽然远比自己年轻,但是讲到胸怀博大精深,却是自己远远不及的。 自己也仅仅只是在赈抚乱民这一点受到雍王殿下的欣赏,可如果将要长久追随、相谋大事,自己还是有很长的路要走。 “雍王殿下真是国之美器,感之越深,让人越发敬慕啊!” 宋璟转头邀望灞上方位,城墙阻隔,当然看不到中军大纛所在,但却并不妨碍他对雍王殿下越来越深重的敬佩。 只是当视线落回明德门方向,看到那些裹足不前的民众时,宋璟又忍不住暗叹道:“们还不知自己是如何幸运,若非今次率军定乱者乃雍王殿下,长安城中早已满街伏尸。若殿下真有心加害等,留在城中又能阻大军杀戮?” 此时的长安城里,也是一副群情焦灼的场面。许多人都在窃窃私议究竟该不该出城,城外的王师大军又会不会遵守告令不害他们。 “三郎,觉得咱们究竟该不该出?” 拥挤不堪的安化门内,一群乡徒们也包围着刘禺,一脸紧张的询问道。 刘禺神情仍然颇为憔悴,听到众人发问,他只是叹息道:“杀或不杀,本不由咱们,城内城外,也没有什么分别。眼下这态势,出或不出,还是大家心里各自算计。我不知前路是生是死,也实在不敢随便开口。” 这话说了也等于没说,当然就算刘禺言之确凿,众人也未必就言听计从。如果对官军的告令还有什么盲目信任,他们也不至于闹乱长安。 “三郎,又要做什么?” 众人还在低头沉吟,却见刘禺已经往人群拥挤的城门处行去,忙不迭张口发问道。 “我要出城去,阿弟在城中失散,不管是死是活,都要向官军打听,早一刻出城,早一刻询问。” 不同于众人的彷徨不定,刘禺对自己生死看得没有那么重,只是想知道兄弟音讯。 听他这么说,又有乡人疾声道:“三郎可不要冒失,家娘子待产乡中,要是死在这里……” “我已经说了,官军要杀,不管城内城外,咱们也活不下去,留在这里,只是多受一些煎熬。” 刘禺头也不回的说道,并惨笑一声:“我先行一步,们如果还不能决,那就瞪大眼看我稍后是生是死。” 众人听到这话,又是一阵无言,然而旁边人群里,却有人指着刘禺说道:“壮士有胆魄,我与同往!咱们三秦儿郎,生有壮气,死留英骨!那位率军定乱的元帅,据说还是一位唐家名王,他若真仁德活我,我一生敬他。他若只是使诈诱杀,捐此一命揭露一个王者丑恶,总是不亏!” 说话间,那人伸开两臂,排开阻在周围的人众,大踏步往城门前行去,倒是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豪气。 其实各边城门也都不乏此类轻视生死之人准备出城,只不过城中大部分乱众都聚集在城门前,使得道路拥堵不堪,所以才没有在第一时间便出现群众蜂拥而出的场面。 但是随着第三通鼓声响起,各边城门都陆陆续续有人行出,虽然数量不多,但一个个脚步坚定,气概不俗,也吸引了内外众多目光。 “西京此乱,礼道荒驰,政教不修,上下失调,贫富不均。长年久弊,远非短时能缓。大军虽然告令全城,但真正能应命者不容乐观。若一道声令能解此胶着之势,也就不需要再以大军陈设恫吓。” 灞上大营中,李潼策马出营,一边行着,一边对身后的郭达、李祎等人说道:“士人总以诗书而轻慢庶民,标榜礼义,但这只是知者夸言。凌冬不凋,知难而进,真正的风骨只有在事中才能彰显出来。譬如四郎旧时玄武门那一刀,世道几人能为?” 郭达重伤后休养月余,身体仍然非常虚弱,眼下也只是勉强策马缓行,听到殿下言及故事,脸上露出几分羞赧:“仆并没有想太多,只知殿下用我,舍命以报。” “生人百态,各不相同,妙处便在于量才为用。博闻广识、足智多谋者,未必比得上一点拙忠。世人没有错生的才器,只有不能赏之用之的人主。来年关内百事待兴,们都是我亲近之人,分劳领事在所难免,要有识人之能,要有用人之度。” 说话间,李潼又遥指前方说道:“譬如这第一批踏出城门的人众,或有审时之明,或有归治之心,或有轻死之悍,或有勇事之壮。他们或许只是草野中的微士,但这一步迈出,或可踏足彼岸。宋璟此前争求引用民士之力,大半是要由此类涌出了。但这些人士,未必全合庶事之用,稍后们分往各处城门,取录籍名备用。” 众人闻言后,各自点头领命。 正在这时候,城东延兴门又遣军使回报,道城中勋爵诸家再次请求出城来见。 “那就让他们过来罢。” 李潼想了想之后,点头说道,然后又转头吩咐道:“着平阳公接待那诸家来人。” 平阳公便是武攸宜,如今国业归唐,武攸宜原本的建安王爵也被夺,转封平阳郡公,算是武家残余中混得最好的之一,其他的或死或贬,或闭门待罪。 李湛一直憋着坏主意想收拾那些人家,这会儿自然又忍不住上眼药说道:“那些人家急于出城来见,必有非分之请。如今西京局势俱在掌控,见或不见他们,实在影响不大。” “见总是要见一见的,毕竟故勋门庭,不好过于冷落。” 李潼一边说着,一边又吩咐道:“西京诸水碓碾资讯,稍后递给平阳公一份,他懂得怎么做。几家来人出城后,即刻封闭延兴门,不准内外出入,延兴门上再架几具重弩。中军两千骑移至延兴门外,待命入城。” 李潼猜测那些人家或许是见自己对于乱民过于宽大,所以心里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还将他们堵在城坊中,凑在一起还不知会憋出什么坏主意。还不如将人引出来,通过实际态度让他们认清事实,乖乖接受宰割。 他对西京这些人家手掐把拿是一方面,可如果吃相太难看了,神都方面也会难免微词。眼下他在西京立足未稳,还是不方便跟神都闹得太僵。所以就算要搞这些人家,也得找点神都方面挑不出毛病的理由出来。 0533 老物不器,能杀乡贼 长安城东延兴门,位于乐游原上,因为左近坊区所居多豪贵人家,并没有受到长安城这场闹乱太大的影响。所以尽管眼下各边城门已经放开通行,但延兴门也不像别处聚集着太多乱民。 但就算如此,王师大军也没有放松对延兴门的监管。城头上架设起巨型的床弩,内外都有众多的士卒驻守,气氛紧张,场面肃杀。 不过率先聚集在此、等待出城迎拜雍王殿下的那些长安勋贵们,这会儿却没有心情去计较王师防贼一样的态度防备他们,只是焦急的等待着准许出城的军令。 “此前所议,诸位一定要谨记,否则我等诸家俱不能免。” 眼见着城楼上下,军士们还在紧张列阵,在场众人心情也紧张无比,忍不住彼此强调提醒同伴们。 当然这也都是废话,从李湛入城登门开始,雍王便没有对他们流露出什么好态度,也让他们不敢再稍存幻想,就算消息泄露,本着法不责众,或许也能大事化小。 “唉,早日今日入此局面。当时窦宣抚要求,应该先答应下来……” 等待的过程中,人群中一人突然幽幽说道。 听到这话后,在场众人不免默然。 关陇勋贵,本身是一个很庞大的群体,其中传承最久的人家,甚至可以追溯到西魏、北周时期。百数年间神器数易,起起落落,先行者落魄、后来者居上,这也都是常有的事情。 如今各家虽然都以关陇为家业根本,但也谈不上融洽和睦、亲密无间,彼此之间或有通家之好,但也不乏世仇,甚至一个家族内部都因关系远近而亲疏不同、乃至于老死不相往来。 而且如今的关陇勋贵,也已经不存在长孙无忌那种一呼百应、人人信服的领袖人物。 对于这些关陇勋贵们而言,皇统回归长安,关中再次成为天下中枢所在,的确是有一定的好处,但这所谓的好处,能不能够兑现还是其次,关键也未必就值得所有勋贵门庭不计代价的去奋求。 别的不说,去年西京窦家遭殃,他们留在长安本土经营的这些勋贵人家们也不乏趁火打劫、分润好处的动作。 一旦皇统返回长安,窦家借着与皇嗣的姻亲关系再次复兴起来,那么他们所侵占的这些乡资该不该还?就算是退还回去,窦家会不会继续打击报复? 如果窦怀让是以宰相之尊返回长安,有足够的权力与资望平衡调和各家的利益与纠纷,他们当然也乐见其成,愿意捐输助事。 可窦怀让仅仅只是区区一个宣抚使,也实在不值得西京这些人家过于看重。面子肯定是要给的,无非迎送风光,可窦怀让只凭一张嘴,又怎么值得他们投入太多? 当然,这是西京动乱还未爆发的时候,长安各家所作的考量。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那些蚁民们竟然真有这样的豪胆,也想不到会是雍王率军定乱,更想不到雍王会以这样的方式平定闹乱。 现在看来,他们的确是有些短视不智。拒绝了窦怀让的请求,但却仍然免不了被雍王盘剥一通,最终还是放了他们的血,喂食那些作乱的蚁民。而雍王数万大军在执,态度与手段又比窦怀让强硬得多。 沉默良久后,还是有人叹息道:“错过的事机,不必多说。凡事都要放眼长量,雍王眼下把持长安,或无乡情余地,但如果换了另一个熟知关内物情之人,咱们也未必能够应付过眼前。” 听到这话后,众人神情也略有缓和。 是啊,凡事有利有弊,事态发展到现在这一部,本就是莫测的事情。就算时间再退回到西京动乱爆发之前,给他们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们同样也会这么选。 就算捐输家财物资,帮助窦怀让成事,也未必就能获得什么回报。反而由于窦家本来就是关陇巨户,一旦窦怀让贪心不止、欲壑难填,继续加大对他们的索求力度,他们反而更加难以招架。 起码类似盗窃官库这种事情,他们是绝难在窦怀让眼皮子底下做成。 至于雍王,与西京人家接触本就不多,这从雍王对长安闹乱民众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对小民尚且怀仁不杀,可见也是担心触犯众怒而不能在关中立足。就算发现了他们一些小动作,未必敢穷追到底,使得长安爆发新一轮的动荡。 所以,现在大家只要咬紧牙关,按照此前商量的说辞向雍王汇报,就算雍王有什么怀疑,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也不敢有什么过激的反应。毕竟那些物资虽然转了一圈,但总算还是落在雍王手里,而且他们还进行了一些增补。 “阴公要谨记前言,稍后见过雍王殿下后,需要给咱们一个交代!” 眼前城外大军阵势将要摆成,又有人望着那个阴公冷声说道。 听到这话后,阴公微微颔首,抬眼望向众人:“诸位请放心,此前所为,求个心安罢了。我自然也知众怒难触,应付过眼前难关后,那些物事留在手里只是招怨。” 这时候,一路十几名骑士策马冲入延兴门,众人见状,俱都识趣闭嘴。 军使入前,环视众人一眼,沉声道:“入营拜见雍王殿下者,是否只有眼前诸众?殿下军务繁重,将士俱有所使,可没有太多时间往来迎送!” 听到军使语气不算客气,众人都心中暗骂,但还是有一名老者上前说道:“便是眼前诸家,有劳军使导引。” 长安城中有名有姓的勋贵门庭,何止百家,眼前这十几人自然不能涵盖所有。 他们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而且都不算是勋贵群体中太核心的成员,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李湛此前入城时前往拜访勒索过他们。 面对雍王勒取,他们既舍不得家资,又不敢拒绝雍王,所以才凑在一起搞出那场把戏。结果又受此所累,急于拜见雍王,想要在第一时间消除隐患。 至于其他人家,就算对雍王也存敬畏,但起码没有他们这么迫切的需求,赶在西京动乱还未彻底平息之前便要见上雍王一面。 “既如此,那随我来罢。” 军使闻言后,便示意众人上马,随他们一行直往灞上大营而去。 久困城中,乍一出城,西京那些人家代表们还没来得及感受自由的空气,便见到迎面又有千人的骑兵大队向延兴门奔驰而去。 眼见到这一幕,众人都是心中一凛。虽然不清楚其他城门是什么一个状况,可刚才他们走出延兴门的时候,却是见到防守森严,早已经大大超出了一般防守警戒的标准,现在居然还要继续增兵,雍王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常情以论,延兴门自然没有必要派驻这么多的兵力。毕竟城东诸坊因有诸豪贵门第,几乎没有什么骚乱发生。雍王在延兴门布置这么多的兵力,究竟是兵力本就充足,还是有别的意图? 众人本就心中有鬼,此际更是惊疑不定,有一人壮着胆子策马行至军使侧方强笑道:“请问军使,雍王殿下今次西进,统御人马多少?若是军需不足,我等还可招引城中别家,更助军用……” “不该问的别问!” 军使闻言后头也不回的低斥道,他乃是出身北衙千骑的兵长,就算知道这些人身份不俗,但也并不怎么放在眼中。 遭斥之后,那人也不敢发怒,只是退回队伍中低声道:“情况似乎有些不妙……” 众人闻言后也都紧张起来,其中一个低声道:“会不会雍王已知……” “噤声!” 他刚一开口,便遭到同伴们的呵斥。虽然心中既惊且疑,但眼下城都出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只是在行进过程中,彼此之间隐隐拉开了距离,不再像刚出城时那样亲密无间。 灞上大营距离长安城本就不远,行不多久已经依稀在望。只是眼下诸军都已经被分遣外出,偌大的营地不免显得有些空旷。 眼见到这一幕,众人心中不免更加惊慌。看这架势,雍王大军也不像是充足有闲,他们刚才行途中所见到的那两路骑兵应该就是中军守营之师。 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能够让雍王宁可放任营防空虚,都要在延兴门增派许多根本就不需要的人马?不敢想、不敢想…… 眼下已经到了大营辕门前,他们就算已经有满心的危机感,但也没有了后退的余地。而且随着他们入营,中军大营另有一批军众策马迎了上来,只是在看到这些军士所簇拥着的那名将主面貌后,众人都忍不住低声惊呼道:“建安王……” 人的名、树的影,尽管彼此还未接触交谈,可是看到武攸宜从对面行来,众人脸色也都变得非常难看。 “呵,我道是谁这么急切要见雍王殿下,原来是们几家啊!” 武攸宜策马向前,视线一转,脸上便露出几分笑容。 他此前作为西京留守,在长安待了一年有余,对于长安城这些人家也都有一番了解,视线这么一扫,心里已经有了一些底,望着众人笑语道:“我是何人,想必不用再多作介绍了吧?” “见过大王!” 西京众人纷纷下马,向武攸宜拱手见礼,心里的疑惑却喷涌而出,不是说神都革命,雍王亲自砍杀了武家诸人,怎么建安王还活着,而且还跟随雍王大军一同返回西京?看其架势,也不像是被雍王拘押,反倒是在军中颇有地位的样子。 “神都革命,海内俱知,岂可再以故号相称?们如此呼喊,是要让我不容于世!” 武攸宜闻言后便一瞪眼,脸色也顿时拉了下来,他早前在西京时,也常跟这些人家打交道,很清楚该要如何恐吓这些色厉内荏的家伙,让他们知惊知惧,乖乖听命。 众人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又是一变,忙不迭摆手道:“不敢不敢,我等久居西京,不能明察神都消息,实在是不知……” “量们也没有这个胆量!如今朝中巨寇不存,旧态不复,我也感恩受命,不敢再恃故眷,投身雍王殿下帐前,积事建功,如今降爵平阳郡公,职领雍州长史。今次且恕等不知之罪,但若还有邪念滋生,即便雍王殿下不问,我也绝不轻饶等!” 武攸宜两腿夹住马腹,也不下马,只是居高临下望着众人冷声道:“殿下出营巡事,着我接待等。彼此也算故人,不要以为我猜不到等心中有什么阴谋暗算。如果以为雍王殿下少知乡情便可欺诈蛊惑,那们就错了!闲话少说,既然已经入营,那就随我入帐吧!毕竟稍后许多言语,也不可公开宣说。” 众人听到这话,心中更是一惊。虽然武攸宜也只是语焉不详,但听在他们耳中,似乎每一句都充满了暗示,好像他们所担心的事情将要发生。 “入不入帐?” 眼见武攸宜已经转马向就近一处大帐行去,众人站在原地,纷纷以眼神交流,特别那个阴公,更是承受了最多的审视目光,而他本人,额头上也是冷汗隐现。 “怎么?难道还要我亲自逐一相请?” 武攸宜策马走了几步,察觉到后方众人并没有跟随上来,手中马鞭一抖,继续冷哼说道,语气已经非常不善。 武攸宜话音刚落,后方随从的将士们已经分散开,隐隐将众人给包围了起来。 眼见这一架势,众人更加胆寒,只能低头一步一挪的往军帐中行去。 进入军帐后,武攸宜当仁不让的端坐正位,其案上正摆着李湛刚刚送来的西京城外诸水所设碓碾资料。 武攸宜心知雍王殿下是要让他尽可能多的从这些人家身上榨取出钱粮物资,这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所以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定计。 眼前这十几家,并不属于关陇勋贵的核心群体,所以武攸宜案头上这份资料,跟他们关联性其实并不大。毕竟能够在西京城截流作碾、私蓄水力的,那本身就是权势的体现。眼前这些人家,有资格涉入这一领域的并不多。 但并不意味着这些人身上油水就少,相反的他们各自私储要更多。毕竟人在时局中势位显眼的话,盯着的人也多,反而不好肆无忌惮的兴聚私货。 眼前这些人家,基本上已经势位不再,但祖上还是有一些遗泽存留,或是不够资格参与朝局大势的竞逐,反而更有时间和精力在乡土中经营。普通的乡中豪室和小民,自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此前留守西京的时候,武攸宜也最喜欢向这些人下手。一则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一个个都肥得很,二则就算是闹出什么乱子,这些人也难直接在朝堂上发出什么声音,不会把事情搞大。 按照通俗的讲法,这些人都属于旧贵,跟朝情局势发生直接牵连,最少都要追溯到几十年前。也正因此,他们才能逃过圣皇陛下对关陇门户的打压,能够安心待在西京过自己的小日子。 武攸宜自知代北道大军事情处理的不算好,已经让雍王殿下颇存不满。难得殿下还肯给他一个机会,将他带来西京定乱,如果他还留在神都城中,少不了要被李昭德等那些狠货们扒皮拆骨。 所以他要表现出足够的价值,才能继续获得雍王殿下的庇护。他自知军政事务一窍不通,想要体现出自己的价值,还是要向这些西京人家下手,做他早前在西京城中所做的旧事业。 “触目惊心,真是触目惊心啊!” 心中转念,武攸宜手持那一叠籍册,另一手则拍案怒声,瞪眼望着旧人,神态颇为激动:“们告诉我,做出这种恶事,心中难道就无丝毫愧疚惊惧!” 打得交道多了,武攸宜对此类人家心里把握也算深刻,他们沉迷祖上风光、心中自有一份狂傲,同时又贪物货之利、锱铢不愿相让。所以要搞这些家伙,就得小事化大,先让他们惊惧不定,接下来才是谈条件的时候。 单凭碓硙诸事,与这些人直接关联并不大,所以武攸宜也并不急于亮出底牌,打算先连恐带吓的将此事与西京城内的动乱联系起来,再逐步的扩大打击面。如果不把这些人家过半家资都抠出来,实在显示不出他的本领。 然而武攸宜话音刚落,在席众人已经惊恐得身躯颤栗,有数人更是直接瘫卧在席。 眼见这一幕,武攸宜一时间也有些意外,不明白是长久不见,自己恐吓功底更高,还是这些人承受能力骤减。自己这里还没认真发挥呢,这些人竟然已经都吓成了一滩烂泥。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趁势追击是错不了的,武攸宜再次拍案怒喝:“既然们已知最大,那么……” “狗贼、狗贼!是不是?” 武攸宜还没来得及讲完,席中已经有一人奋起扑向那个同样惊悸至极的阴公,将之扑倒在地后更是骑跨在阴公身上,老拳猛挥:“狗贼竟如此心狠!要害我百年家业,保一户门庭!” “我、我没……” 那阴公这会儿也是惊恐失语,一边招架着那人怒拳,一边极力挣扎想要起身。然而当他头颅刚刚昂起,突然颈侧剧痛袭来! 黎阳公于姓老者解下腰际小刀,直接扎进了阴公颈中,并死摁着其人耳侧悲呼道:“老物不能振兴家业,但能有诛杀乡贼之勇!大罪共同著称,既然要死,那就全都死,岂容乡贼苟活!” “来人、来人!这些人疯了、全疯了……给我杀,杀掉他们!” 帐内血光闪现,眼见闹出了人命,武攸宜一时间也是慌了,忙不迭推案向后仰去。他是有些搞不懂,自己不过只是想敲诈些钱物而已,私设碓硙也实在是算不上什么大罪,怎么这些人反应如此激烈? 不过此前在代北道大营里,武攸宜便曾亲手干掉薛怀义,自此便对军帐有了恐惧,所以身在军帐中,身边从来不乏亲随贴身保护。 所以当这些人暴起害命时,帐内环立的军士们也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先抽出佩刀砍翻几个反应最为激烈的,然后才将剩下几人给死死制住。 “我等虽犯大罪,但不至死啊……城中官库,若非我等家众严守,恐怕早为乱民洗劫!雍王殿下入城索取军用,可仓促间实在难以汇集输出,只能借用官库,但也诸物不敢截留……今次入营来拜,本就是为了呈献余货……求大王、求平阳公切勿偏听阴家老贼邪言……” 余者几人被制服在地,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声嘶吼哀求道。 “、们盗窃官库……” 武攸宜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有些傻眼,过片刻后才察觉到自己仍然保持着翻身向后拱趴的姿势,实在有些不雅,于是连忙站起身来,拍打了一下身上尘埃,并喝令道:“暂且留下这几个恶贼性命!速速派人通知雍王殿下此间事情!”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故弄玄虚,竟然诈出了这样的隐情。西京闹乱规模不小,官库遭劫也不算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可哄抢官库的竟然不是那些乱民,而是眼前这些旧贵人家,这就实在太让人震惊了!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显然已经超出了武攸宜敲诈西京人家的本职工作,所以他也不敢怠慢,连忙让人将此事通知营外的雍王殿下。 那几人察觉到武攸宜的反应后,一时间也有些傻眼,莫非他们会错了意,武攸宜所言难道跟他们所惊恐并非一事?难道除了盗窃官库之外,他们在不知不觉中还闯下了其他大祸? 武攸宜脸不红心不跳的行入帐中,将他刚才惊乱之下甩出的那些籍册收捡起来,待见那几人惊疑目光,他蓦地长叹一声:“瞧瞧事情闹得,我本来只想追问等截流私设碓硙之事。” 听到这话,那几人顿时气得身躯乱颤,瞪眼怒视武攸宜:“攸宜狗贼,私设碓硙又算什么大罪!若求货,何不直言……” 0534 组我军政,法剑不饶 李潼绕城巡视一番,在抵达城西延平门的时候,便向亲随队伍中暗下指令。 不久之后,延平门外驱令乱民出降的军鼓声节奏骤然一变。与此同时,此处城门稀稀拉拉的出降人众顿时增多起来,很快就成了一个长长的队伍。 这自然是他与城中故衣社约定好的步骤,之所以不一上来就这么做,一则是氛围还需营造,二则就是对郭达等人所说的,希望借此选出一部分能够率先出城之人,希望能够在当中挖掘出一批可用的庶才。 之后的赈抚与安置,也需要做一定的差别安排。若一视同仁,人则不知敬畏。而且,关东的物资也需要逐步运入关内,对西京勋贵的榨取也需要有节奏的进行。 有了延平门处的故衣社众做出表率,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人毕竟难免从众心理,当大多数人都作此选择的时候,我跟随上去,就算不能获得一个好的结果,但也一定不会太差。 眼见出城人众越来越多,有一些营盘都已经被填满,跟随雍王殿下巡视诸城门的宋璟也是笑逐颜开,连忙策马上前说道:“请恕卑职不能久陪,这便入营任事!” “去罢,放心施为!” 眼见小伙子干劲十足,李潼心情也非常不错。如果才器能够数据化,宋璟便是如今他麾下第一梯队的人才,难得这小伙子思想跟自己还挺同步,当然也乐见宋璟能够快速成长起来,成为真正的宰辅之才。 打发走了宋璟之后,李潼又抬手一指后方的李祎,说道:“熟读万言,不如躬行一事,你也随宋参军同往。” 李祎闻言后,脸色不免一苦,还是觉得跟在殿下身后巡察营阵更威风,但也知雍王殿下是在栽培他,不敢反对,只能策马追上宋璟。 望着李祎离去的背影,李潼嘴角也浮起一丝浅笑。神都城里,他四叔和她姑姑都在动脑筋将沉寂已久的他们李唐宗室拉回时局中去,以求壮大自己的声势。 不过最近这几代宗室中,最靠谱的一个他已经先一步收入囊中,虽然眼下还只是一个半大小子,不顶大用。但只要成长起来,又远胜过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起码也是一个能授以方面之用的帅才。 各城门招降事宜都在有序进行着,李潼又巡察片刻后,便满意的往灞上大营行去。西京这场动乱,民众们因为缺乏组织,本就不是什么大患。西京这些勋贵人家,才是接下来他需要对付的重点。 当行至少陵原附近时,留守灞上大营的军士们驰行而来,并上前快速禀告大营中发生的事情。 “居然有这种事?” 听完军士汇报后,李潼先是微微错愕,片刻后则冷笑起来:“这些穷横人家,是唯恐死的不够痛快啊!” 口中这么说着,他又抬手唤来同样编在亲卫队伍中的李葛,低声吩咐道:“着令敢战士暂集京西,等待后令。” 李葛闻言后,便领命而去。 之所以暗集敢战士,也是有备无患。此刻集结在长安城外的王师大军只有三万余众,分守各处城门与城外乱民营地之后,李潼手中能够调用的机动力量已经不多。 虽然城中两大内之间还有一些守军,但不用想也知道这支军队常驻西京,肯定被西京勋贵各家渗透严重,所以李潼暂时并不打算动用。 甚至就连关内诸路人马,他也仅仅只是调集了三州之众,其余的则传令他们各守本境,不得擅出。一则是避免动乱继续扩大向京外诸州,二则也是不想长安附近集结的人马过于复杂。 所以眼下如果西京各家能够集中暴起的话,李潼目前所力量还真不好说能不能够全面镇压。不过他也不是小觑西京这些人家,如果他们真能完全整合起来,也不至于在武周一朝被他奶奶武则天连屎都差点攥出来。 集结敢战士,主要也是有备无患。而且由于城西所聚集的大部分都是故衣社众,所以城西所驻留的军力倒是可以调动一下。 “传令曹仁师,率三千骑由金光门入城,纵横巡察,坊中凡有私集者,杀!” 再次下令之后,李潼便纵马直往灞上大营而去,不多久,便进入了营中。入营后不久,武攸宜便从对面疾行迎上,一边走一边大声笑道:“禀告殿下,那些贼徒俱都招认不讳,他们也真是狗胆包天,居然敢……” 看武攸宜一副立了大功的炫耀模样,李潼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翻身下马然后入帐,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抬手在鼻前扇了一扇,转眼看到被紧紧捆缚在营帐角落里那些人,眸光闪了一闪,转头望向武攸宜沉声道:“此间事情,没有泄出吧?” “没有、绝对没有!我刚刚得到这消息,便即刻让人通知殿下,之后审讯,也都不准旁人入窥。” 武攸宜闻言后忙不迭说道,他虽然大事不能,但在收拾这些西京勋贵的时候,还是有几分智珠在握,既知这些人家居然能在动乱的西京城中搞出那种事情,自然也是有一批徒众使用,一旦消息泄露到城中,难免一番动乱。 “做得好!” 李潼听到这话后才点点头,然后又吩咐道:“再往延兴门运送一批弓弩箭械,车具腾空后,即刻入坊将禁物载出,余者不要多做。是了,问清楚没有,他们出城前与城内族亲们有没有什么暗信约定?” 武攸宜听到这话后,神情不免一滞,明显是没有问到这个问题,于是他又快步行至角落,抬腿一踹当中一人并怒声道:“殿下问话,听到没有?” 说话间,他又示意军士解开缚住其人口舌的布条。 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后,那人连连以头叩地,并惨叫道:“我等实非有意犯罪,因得雍王殿下教令……” “殿下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要多说废话!” 武攸宜抬腿一脚将这人踹倒,并一脸谄笑对李潼说道:“对付这些贼徒,卑职是有经验,殿下且容短时,我一定将机密审出。” “狗贼!休想以我乡人血肉,作你活命之资!” 那人被踹倒在地后,一时间也是羞愤交加,骂完了武攸宜后又望向李潼:“我等所犯罪过,殿下难道就全无责任?长安是我乡土祖地,谁忍见受此戕害?明知殿下索求非分,但为了能让大军早日抵临……” 妈的,你们做贼还是我逼的? 李潼听到这理由,顿时也是一乐,抬手示意道:“不必再审了,涉事各家敢有抵抗者,直接砍杀!” 说完后,他便自往帐外退去,很快身后就响起那人吼叫声:“我说、我说!只求殿下稍存仁恕,能留一丝血脉传后……” 过了一会儿,武攸宜才从帐内行出,抱拳道:“殿下,全招了,但不知真伪。其实这些人家,京中所藏人物还是少的,近郊乡里多有园产,那才是大头!” “搜查他们诸家人物,便有劳平阳公了。” 眼见武攸宜眉开眼笑的点头应是,李潼又微笑着拍拍他肩膀说道:“我新领大事,惟求周全,设法严峻,不近人情。平阳公你功事在望,可不要轻试典刑啊!” 武攸宜闻言后,忙不迭半跪抱拳道:“卑职受教,绝不敢辜负殿下信用!” 李潼听到这话后才点点头,并又召来李湛,继续吩咐道:“午后入城,召两县衙官,分头告令城中凡勋爵在身者,明日一早出城来见,过时不候!” 接着李潼才又返回中军大营,拿着武攸宜所呈送上来的那些供词,越看脸上喜色越浓,但同时也忍不住叹息道:“贪心不足,反害性命!” 这件事对他而言,真是一桩意外之喜。他也没想到,西京这些人家贪吝财货,居然到了无法无天的程度。 关陇勋贵其实是一个很庞大的概念,而且发展百余年之久,渗透力已经非常的深。哪怕是他奶奶武则天几十年如一日的打压,仍然没能将关陇勋贵完全消灭掉。 李潼也没想将关陇勋贵彻底搞干净,所以他的计划也是循序渐进的。此前让李湛去访问的那些人家,基本是属于关陇末流,势位不高但乡资丰厚。 做事由浅入深,这是当然的。毕竟未来他要长期在西京发展,关中这里还没站稳脚跟,神都朝堂再因为他的行为而吵翻了天,难免要顾此失彼。 但没想到就连这些关陇末流,都敢跟他玩这些骚操作,也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他正愁没有合适的理由大开杀戒,这些人便主动送来把柄,正好可以顺便树立一下自己的规矩。就算是手段激进了一些,朝廷也难说出半个不字来。 时间很快到了第二天,东方破晓之际,灞上大营再次变得热闹起来。昨天绝大多数乱民都已经出城入营,除了防守诸营之外,分布在城郊的一些军队也得以抽调返回大营中,使得大营不再像昨天那样空旷。 李潼随便用了一些早餐,便在中军大帐里集众议事。城中闹乱基本已经解除,所以留守府与两县县官们也多数入营参事。 诸将汇报完基本的营事军情后,李潼便指了指万年县尉苏约问道:“昨日吩咐的事情,做妥了没有?” 苏约连忙起身道:“西京在籍勋爵留名者,合三千九百人,此为永昌旧年所录。凡在城居八百六十三人,确定传告者七百六十人,清晨承教入营者五百五十六人……” 这个数字听起来似乎很多,但大唐勋赏早已泛滥,其中大部分肯定都是勋命在身。从这一点而言,这数字其实并不多,倒是反应出关中府兵崩溃的一个事实。 毕竟参加几场战事,弄个勋命实在是太简单的事情了。像永昌旧年,武承嗣为了劝进,动辄组织数千上万人请愿,这些人往往都能得勋赏。所以渐渐的,官府都懒得再记录这些勋命,实在是不够废纸的。 不过西京已经多年不再作为政治中心,所以近年来勋赏不多。李潼接过名单翻看一下,发现入营这五百多人有四百多都是勋命,剩下一百多则是勋爵俱有。剩下这一百多人,才是眼下长安城里真正的上层人物。 当然,这些爵号也不一定就意味着对应数量的家庭,毕竟有的人家一户多爵,谁让人家底子厚。 武则天就算打压关陇,那也是集中在一定层面上,只要不惹她或者没资格惹她,她也有宽宏的一面,没有必要为了区区一个爵号将一户人家逼到自己的对立面。所以这些关陇人家的爵号保留,还是比较可观的。 “既然已经到了,那就召入营中来吧。” 李潼随手将名单丢在一边,然后又说道。 不多久,在军士引领下,一众关陇勋贵们鱼贯而入。中军大帐虽然面积颇大,但有众将在席,左右又有甲士环拱,几百人涌入进来,还是让空间略显局促。 过于拥挤的空间,也容不下众人轮番上前拜见,所以众人只是一起见礼。 李潼端坐帅案后,面无表情的看着在场众人,待到他们见礼完毕后,也并没有让他们入座的意思,而帐内也根本就没有准备座席。 “我与诸位,或是重逢,或是初见,但眼下也非叙情的良时。今日营中召见,想必诸位也是不乏疑惑吧?” 听到雍王此言,在场人众不免窃窃私语起来。岂止是疑惑,简直是羞愤!他们也承认,雍王如今势大难当,可对他们西京诸众,起码的礼貌该有吧? 像是站在最前方几个老者,那都是历事几朝的老臣,高宗旧臣比比皆是,哪怕如今无职居家,但毕竟资历摆在这里。眼下被雍王一纸教令召来,到现在茶米无奉,甚至基本的座席都不设置,谁心里能舒服? 其实他们当中,有一些人是不想来的。可是昨日乱民出城后,王师突然冲入坊中,直接入坊抓捕了十几户人家,据说甚至连幼童都没有放过,也实在是过于骇人听闻。 雍王话音刚落,前方便有一老者凝声道:“殿下言重了,殿下典军入关克定骚乱,又兼领治民,臣等俱在治之民,教命即达,生死顺受,身又岂敢不应!” 李潼自然听出这老者言中暗嘲,抬手一指问道:“这一位是?” “禀殿下,此为北平郡公段少卿,少卿嫡长讳延世,与卑职曾同伍受命。” 坐在侧席的契苾明闻言后便说道。 当着别人面直接讨论其家世是有些不礼貌,不过李潼的确不认识这老者,关中水浅王八多,他也不能完全记住。不过听到这老者的儿子名叫段延世,倒是触动到他的知识点,那个段延世正是代北道大军前往神都担任南衙将领的其中一名总管。 难怪这老头敢先说话,原来是朝里有人。 “这位北平公,言虽简,意却深。教命即达,生死顺受,诸位难道应得是我私命吗?终究还是皇命所在,离都前,皇嗣殿下斧钺授我,关西付我,唯恐大任难当,所以入境后也只是谨慎行事。” 说话间,李潼自席中站起来,但却并没有下帐,而是一脚踏在案上,一手扶剑冷视全场:“但却偏偏有人,欺我仁恕,乱我规令,轻我法剑!生死顺受,若止于口舌,我大军雄万,难道只是为你等口舌之忠而设!” “殿下慎言!我等西京群众,虽然困于乱情,但却未敢有丝毫失守,绝非口舌虚辞!此身爵命,概非空享,或一时闲居未能入用,但皇命所征,无有不从!” 在场众人,自然不乏历事精深者,虽然身在大帐之内,雍王姿态又是咄咄逼人,但他们也并没有受此震慑而失于应对,雍王话音刚落,便有人顿足反驳道。 “好、好得很!我至今仍驻城外,所患者正是难辨西京忠奸。” 李潼弯腰,从案上抓起一份籍册来指向众人:“此番定乱西京,真是触目惊心,关中乃我唐家祖业,久不归此,竟不知已被乡贼亏空败坏至斯!居家者全无乡德可夸,皇命岂敢相征!” “殿下此召,若只为羞辱,请恕臣等不能相应!军势虽大,亦难阻忠义发声!” 眼见在场众人难耐羞辱,纷纷怒形于色,李潼冷笑一声,他将手中那籍卷抽出一份来,甩在那北平公段某面前,并说道:“北平公若知文墨事,能否代我稍诵此卷?” 那老者闻言后,更是气得胸气翻腾,昂首道:“臣老眼昏花,中气溃弱,恐不识认!” “平阳公,那就请你来罢!” 被堵了一记,李潼心里略显郁闷,一样的手段,武攸宜就能诈出一桩机密,这老家伙居然不给自己面子。 武攸宜闻言后忙不迭捞起那份籍卷,大声诵读起来,内容自然是西京那些涉事人家盗窃官库的供词。 听到武攸宜诵读的内容后,在场众人无不神情惊变,特别前方几人听得更加真切,刚才拒绝诵读的那个北平公更是劈手抢过武攸宜手中籍卷,细细一览,然后便抬头道:“这、这是真是假?” “那请问北平公,我所掌斧钺是真是假?忠奸你自言之,真假你又疑之,老贼能知敬畏?” 李潼闻言后将脸一拉,随手一指其人说道:“剥了这老贼冠带,察其有无罪情牵扯,一同入罪论刑!” “殿下……” 眼见甲士上前,将北平公按翻在地,剥除衣袍,帐内众人无不瞪眼惊绝。但很快,营中甲士们纷纷亮出刀刃,将他们帐内诸众团团包围起来。 “此案人物俱在,已经不容置疑。今日召集诸位,是有一事不解,尔等勋爵自矜,优于庶民,朝廷可有薄待?俸料不足自养,还是荣宠不足夸耀?既享此恩,人情以论,难道不该深思何以报答?” 李潼站在甲士刀林之后,沉声说道:“小民闹乱,尚可归咎政教不修。但爵者盗国,诸位是否要答我皇命刻薄?” “臣等不敢……”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无论心情如何,此刻都忙不迭跪伏在地,不敢再作异议。 “年少气盛,失于涵养。见我故庭亏败至斯,悲愤难耐。此番西京动乱,已经震惊内外。诸国爵之家作此罪恶,实在耻于言说!今日召见诸位,言行虽有失礼,但也是惊怒交加所致。此类丑恶行径,诸位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翌日大军入城,阻我军政事务者,法剑不饶!” 李潼振袍扬声道:“愿领受幕府职事者,具表以荐。愿安居坊曲者,闭门自守!出此二者,典刑待之!言尽于此,各自归邸,勿作停留。” 简而言之,从现在开始,长安城乃至于整个关内道,只能存在我一个声音! 0535 攸宜勤事,巨货入营 今日入营之众,可以说是包含了长安城内大部分的勋贵门庭。他们或多或少也能猜到雍王在灞上大营召见他们,态度必然不会太好。 即便抛开别的不说,雍王除了关内道大总管之外,还兼领着雍州牧与西京留守。而且长安城已经近在咫尺,城中闹乱的民众们多数也已经出城,雍王殿下如果打算跟他们认真商讨长安城之后的秩序恢复诸事,也该入城召见诸家。 可现在,雍王直接在灞上军营集见他们,摆明了就是要用军势来压制他们。 尽管心里已经很清楚这一点,但各家身领勋爵者还是来到这里。 一则西京动乱在先,雍王又领定乱之命,如果他们过于抗拒,雍王即刻便可以对他们进行制裁,他们本就没有太好的应对方法。 二则也是有恃无恐,在他们看来,雍王如此大规模的召见他们,无非是急于立威。但他们也不是什么软柿子,若雍王果真蛮横跋扈,大不了闹到神都朝堂上去。 眼下长安旧乱未已,若勋贵们再集体抵制雍王,为了确保关内局面稳定,朝廷大概率会将雍王撤掉,再换另一个人来西京主持局面。 但如果局面真发展到这一步,对他们也是大大不利。此前闹乱是小民,现在勋贵们再群起抗拒朝廷所任命的定乱总管,可以想见朝廷中对他们关陇人众是怎样一个看法。毕竟,眼下早已经不再是国初关陇一家独大的局面。 归根到底,他们对雍王有敬畏,但也不至于完全伏低受命。能够为了关内局势稳定而彼此相忍最好,若不能,大不了一拍两散。 然而他们却万万没有想到,雍王手里已经掌握住他们关陇人家一个这么大的把柄。 官库遭劫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当然也知道,甚至有的人家还派遣家丁前往助阵,围杀朱雀大街上的人众。或许有的人家也隐隐猜测到什么,但在场大多数人,是真的没想到这居然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把戏! 虽然说冤有头债有主,大多数人对此可以问心无愧。但眼下主事者并非他们,他们也根本没有资格去控制和影响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那涉事十几家可算是把他们坑惨了,西京勋爵人家居然犯出这种大恶,朝廷会怎么想? 眼下雍王就代表着朝廷,他们任何抗拒雍王的言行,都可以视作是对朝廷的挑衅!就算他们西京各家在神都朝廷上各有代表,也不敢在此刻轻作置喙,这事实在是太脏了! 更要命的是,那十几家就算贪恋财货,西京官库也不止一处,偏偏他们选择的竟然是存放着诸边军用的官库。 各边所陈设的军事力量,本就是他们关陇人家的底气之一。陇上的河源军中多有关陇子弟,安西大都护王孝杰与副都护唐休璟全都是长安人,朔方情况虽然稍有复杂,但关陇人影响也颇为深刻。 可是现在,因为那十几户人家的肆意妄为,搞得各边军镇将要有断粮绝用之危,可以想见各方军将总管对此会是怎样的态度。 尽管雍王态度张扬霸道,但在场众人却全然不敢再有异声发作,否则那个倒霉蛋北平公便是他们的例子。 “敢问殿下几时入城理事?西京逢此惊变,臣也情痛难当,愿凭薄才捐用幕府,助我桑梓尽快归安!” 一名年近六十的老者入前作拜,直接表达出想要入事幕府的意愿。 其他人见状后,也都纷纷开口,同作诉求。现在可不是什么耍脾气的时候,他们本就搞不定雍王,现在乡人自己犯蠢被雍王抓住把柄,也连累长安其他人家被一同摆在了砧板上,眼下这形势,只有加入雍王幕府才最安全。 有的人除了表态要加入幕府之外,对雍王更是不吝夸赞:“神都妖氛张扬数年之久,殿下出阁短年,壮志锐盛,一举肃定乾坤,实乃家国重宝,直追太宗文皇帝故烈!臣知殿下受命西来,已知西京此乱必不能久,所以闭户自守,不问外事,殿下命至即出,盼能景从于后!” 眼下的李潼,自然不是几句马屁就能哄好的,闻言后只是正色道:“故事不必多说,既领此任,自当专注眼前。我也相信西京穷恶之类必定只是少数,今日召见诸位,事情相告,便是希望你等能知警谨守。幕府自有专席以待德才,诸位既然有此助事之心,具表之后安待教取,余者不必多问。” 眼下主动权已经完全在他这里,西京这些人家的追捧投效他也并不怎么看重。虽然想要深刻经营关中也不能完全绕开这些人,是要在长安募取一部分人才,但比例一定要严格控制。 老实说,眼下的他更看重还是个人的才能,至于家世故勋之类,起码在他这里是没啥市场。 就这些抱门自矜的家伙,对长安乡情了解可能还不如自己,也谈不上能发挥出什么无可取代的作用。他们如果还有这样的能力,西京也就乱不起来。 敲打一番后,李潼便让人将这群人领出大营,各回各家。同时,他又下令郭达等人率两千中军将士入驻并肃清大兴宫皇城,作为他在长安城中的留驻地。 大兴宫即就是后来的太极宫,承天门南的皇城便是原京内百司驻地。李潼眼下倒不方便堂而皇之的入驻大兴宫或是大明宫,但在皇城办公也是理所当然。 尽管州府与西京留守俱有官廨,但李潼不乐意去,一则官廨位于不同方位,总不能每天来回办公,二则不够威风。 他表面上还是被朝廷赶到西京来的,当然要自己争口气。他四叔已经在洛阳南面监国,他当然也要在长安拉起架势。 说起来,大兴宫皇城又比神都皇城大得多,神都那里就连尚书省六部还要被安排在东城。他坐镇大兴宫皇城,也算是输人不输阵了。 西京那些人家,来得快去的也快。等到打发走了这些人之后,李潼便又召来武攸宜,着令他开始做事。 他召这些人家来见,除了耍一耍威风之外,也是要孤立涉事那十几家,以便于连根拔起。没有革命是不见血的,既然这些人家要作死,李潼也没有留手的道理。 昨日入坊接收禁物之后,这些涉事人家留在城中的族众们也几乎被一网打尽,但是他们在长安城郊乃至于京外州县都还拥有着规模不小的田园产业,自然也要全都扫荡一番。 这种事交给武攸宜,那是再合适不过。这家伙手或许有些不干净,但现在肯定不敢伸得太长。 而且眼下李潼境界也已经不同,只要手下人真正有才能,大事上能帮得上忙,私德上倒也不必要求的太严格。大不了等武攸宜家底攒厚一点后,再扫荡一番就是了。 武攸宜早已经摩拳擦掌的蓄势待发,一俟得命,即刻便率领军众们,押着一些各家罪户族人们,直向郊野冲去。 很快,他们就在城南少陵原上抄了第一座园业,这一座园业地傍黄渠,规模虽然不大,但藏货却着实惊人。 在控制住百余名拘捕的壮丁后,武攸宜当先冲入园中仓舍,看到那满架锦绣以及成垛的粮货,口中也忍不住啧啧称赞,手掌下意识搭在绢架上,脑海中却下意识闪过雍王殿下那冷厉眼神,仿佛被烫到了一般忙不迭收回了手。 他退出仓舍外,指挥着军士们入仓搬运物货,并厉声道:“雍王殿下刑赏分明,但有事功,绝不吝赏!但如果有人窃取非分,败坏了同事者功劳,我必严惩此类蟊贼!” 扫荡近遭园业的工作进行的很顺利,虽然这些园业中各有庄户据守,能够震慑得寻常小民不敢侵犯,但又怎么会是王师军士的对手。 武攸宜连破二十余处园业,眼见着车驾盛载而归,仿佛一个辛勤耕作、有了收获的老农,满脸欣慰的笑容。 特别当队伍行过几处收容乱民的营垒时,武攸宜才一脸恍悟的点头叹息道:“雍王殿下大辟营垒,收容乱众游食,不知者还讥笑殿下仁懦不威。这些蠢物,又哪里能够猜度到殿下深意! 现在这些乱众都被拘在营中,不能流窜乡野、冲击诸家园业。他们一日所耗不过升斗之粮,但却能够保全殿下寄放各家的万千之货!孰智孰愚,有物为证啊!” 武攸宜按图索骥,效率惊人,再加上王师甲士与力役的配合。一天时间内,已经将涉事诸家在长安城周边五十里内的产业尽数拔除,收获可谓惊人。 诸军归营休整的时候,也看到众多载满物货的大车运入营中,半是羡慕半是期待。大军定乱,斩获俱可记功,而收获的物资,其中一部分也会拿出来犒赏将士。至于比例多少,除了朝廷规令之外,还要看将主慷慨与否。 “殿下,大收获、大收获啊!” 扫荡完近郊一处园业后,武攸宜等不及跟随运货的军众,便先一步返回灞上大营,兴致勃勃的向雍王殿下表功。 大帐中,李潼看到这大冷天里,武攸宜还累得一脸油汗,不免感慨这家伙也算是个楷模。 当武攸宜将初步整理的名册摆在他案头上时,他略作翻览后,眉梢也是频跳,忍不住喃喃道:“要不要多搞几家?” 0536 从此以往,不负苍生 如今的李潼,势位不同于旧时,眼界自然也随之拔高。虽然还谈不上权倾朝野,但起码潼关以西,现在是没有比他更大排面的人物。就连他都觉得收获不错,那就是真的不错。 不过单单从这份整理的名单上来看,却透出一股乡土淳朴气息,给人感觉像是抄了几家非法经营的农家乐,不像是勋爵硕鼠的家产名目。 名单上的物料多达几十种类,衣食住行无所不涉。像是基本的绢布棉、粟麦米之类不必多说,余者更加珍贵的各种皮毛织褐、细绫、罗纨、羽纱、驼毡、石蜜、蜂蜜、刺蜜、蜀椒、荆芥之类的织物和调味品还算正常。 但再往下,各类藏货就变得有些古怪,菠菜、甘蓝、藕粉、醢酱、草席、澡豆、牛尾、枣木、檀木、桐木等等稀奇物货也列在名目中,这就让人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了。 不过,如果把各自数量都加上,搞笑的意味就淡了许多。单单草席,居然抄出来八万余领,澡豆更达数千斗,各类酱菜竟都有数万罐之多! 这些东西,姑且不论价值与作用如何,单单囤聚如此惊人数量,就让李潼这个感受过后世物质条件的人为之咋舌,这些人收藏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究竟动力何在? 唐人重储藏而轻货币,在这些人家身上真是体现的淋漓尽致。类似草席这种日常用物,其价值还不体现在用途和价格上,而在于这些勋贵人家对于劳动力的窃取和把持已经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除了各种物料与手工制品之外,缴获的名单中还包括有金银铜鑞等金属材料,数量也都同样不菲。 将这名单细致的翻看一遍后,李潼又按捺不住,入营查看已经运来的各类物货。诸多物货甚至堆满了数个千人营盘,牛羊驮马之类还要另辟营地安放。 这还仅仅只是长安周边的一些园业当中易于运输的物资,粮食等战略物资过于醒目,需要集结精军再集中进行搬运储藏。 “一刀砍了这些家伙们,真是轻的!” 游赏一番后,李潼除了感慨收获丰厚之外,心中不免更生愤懑。 他甚至都想再发明几种酷刑,比如用水灌满大缸,让那些犯事人家跳进去洗澡,就用他们储藏的那些澡豆,用不完不准出缸!按照这储藏量,李潼估计这些人皮肉搓成白骨,都未必能消耗干净。 对于这些人家的豪富,李潼早有预料,否则也不会选他们下手勒索。唐人的储藏之风更不必多说,中唐元载光胡椒就能收藏八百石之多。 可是这些人家收藏种类如此驳杂、数量如此惊人,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计,同时也让他更加愤怒。 你们存储粮食、布帛、金银铜钱珠宝也就罢了,酱菜几万罐、草席八万多领,这特么不纯粹有病吗?别说你们储藏还要各种成本,老子抄家折价都不好盘算! 而且,各种奢侈品收藏再多,对民生影响其实有限。毕竟寻常小民日常生活,根本接触不到这些东西,更不要说消耗了。 可是各种日用品价值不高,消耗量又大,收藏这么多,对民生的影响那就大多了。大唐这些土豪们真是实实在在给李潼上了一课,你觉得东西太普遍寻常,不能欺行霸市搞垄断,那是因为你仓库不够大! 抄了这十几家,物货所收颇丰,价值多少实在不好说,实在没有一个比价的标准,而且运输、存储与处理也是一个极大的麻烦,这是不好的一方面。 但好处同样不少,本身这些物货就全都是有价值、有用处的,长安想要重新恢复秩序,各类物资的需求本就极大。而且大乱新定,市面上难免吝惜销售而热衷储藏,物资一定会出现一定程度的短缺,价格也容易被人把控。 古代商品经济或不发达,但并不包括长安这种规模宏大的城池。如果市易萧条,民生将会大受影响。就算李潼眼下权力极大,也不好直接干涉市场行为,我有货、但我就是不卖,你能怎么着? 如果强行颁布一些政令,乃至于抄家夺货,那只会让市场更加萧条,乃至于造成人员物资的大量出逃。李潼大军规模就算再扩大一倍,也难以完全控制整个长安城。不讲规矩,那就一拍两散。 现在手里拥有了这样一批物货,那就有了影响市场、平抑物价的资本,可以将市场秩序重新建立起来。只要市面有货,能够重新运转,那就不怕有人捂盘惜售,他还巴不得再有这样的人涌现出来。 关中这些收藏家们的存在,也是有好有坏。坏的一方面是囤聚成瘾,无物不藏,根本就不考虑给民生和市场带来的负担与恶劣影响。好的一方面则就是收藏种类繁多且量大,一口吞下来就能消化的挺美。 而且除了这些物货储备之外,扫荡的城郊这些园业田产也是一笔不菲的财富,足足有两千余顷,而且都是靠近水源、水道的上等良田。 这还仅仅只是账面上的数字,如果再实地丈量一番,按照这些人家一贯尿性,耕地面积还会上涨数成乃至于一倍。 总之这一次收拾这十几家勋贵门户,真是让李潼赚的嘴上流油,也就难怪他会动念继续多搞几家。搞是肯定要搞的,不搞的话他都得难受的睡不着觉,不过规模和数量也得稍作控制,吃得太凶了、没有节制总归是不好的。 所以在回到中军大帐后,李潼即刻拟定两条令式,一条是《禁西京物料输出令》,一条是《治乱归正市榷行式》。前者管控长安城物资,统统不准输出。后者则整顿长安市场秩序,将一部分物资交易纳为官府监控进行,乃至于官买官卖。 管控物资是战时当然之法,别的不说,如果不是此前王师大军对长安城通道封锁,也未必能憋得那盗窃官库的十几家人原地自爆。长安城秩序恢复,仍须大量物资投入,当然不能让物资大量流出。 至于后者,李潼是打算将西京商贾们引入到长安城秩序重建中来。虽然说在任何时期、任何年代,商贾都算不上什么进步群体,但物资要流通、市场要活跃,离不开商人的配合。 不要说眼下长安城动乱方定,哪怕是开天时期整个大唐国力最兴盛的年代,朝廷也需要通过市籴等政令激活民间资本,从而推动战争机器的正常运转。 李潼又在灞上大营停留了两天时间,后路增兵又有五千人抵达长安城外,随同而来的还有姚元崇等一批重要幕府官吏们,腊月下旬,他才正式进入长安城。 这一天,清晨伊始,西京诸爵门以及诸署衙官足足数百人,早早的便来到了灞上大营,恭迎雍王殿下入镇长安。 营中鼓号声响起,五千中军将士阵列严整,各依旗令次第出营。李潼同样策马出营,倒是没有披挂在神都那一身骚包的金甲,只是穿了一身相对朴素的明光甲,但随着大营旗纛鼓吹的前后导引拥从,同样威风不减,令人心折。 “臣等恭请雍王殿下入城登堂降教!” 足足数百人在营门前恭敬作拜,刚刚抵达灞上的兵部侍郎姚元崇则登台宣读制书,宣读完毕后,众人又高兴的蹈舞起来。当然,高兴则未必,但如果不蹈舞,那就有麻烦了。 群众再请之后,队伍才继续行进,自灞上直入城东春明门。横街上不断有甲士驰行,往来净街。横街两侧虽然也有民众聚集观望,但也都不敢随便冲上横街。 至于李潼第一次来到西京时,平康坊伶人们当街路演的情况,则就更加不会出现了。那时候李潼还是一个闲散宗王,如今则大权在握,执掌西京乃至于整个关内道局面。 不过就算雍王没有权势慑人,想必西京民众们眼下也都没有什么闹乐的心情。队伍刚刚行入春明门,李潼便明显感觉到长安城较之此前的不同。 大街两侧所植槐柳俱已不存,街边的明渠污水泛滥,两侧伫立观望的民众们显得有些麻木沉默,远没有此前那种活泼与自信。整座城池都显得肃穆、压抑乃至于冷清,虽然表面上的动乱已经没有了,但动乱所带来的恶劣影响却仍处处可见。 感受到长安这些令人心酸的变化,李潼一时间也是心情复杂,长安今次所遭受的打击,跟他关系颇深。 现在终于得以入城,倒不必再说什么懊悔、愧疚之类,社稷蒙尘非是短年,洗去笼罩整座城市的阴霾,使这雄都重新焕发出本来所拥有的光辉,将是他毕生的责任与事业! 朱雀门前,随从诸众再次下马列拜,雄大的宫门前,旌旗招展,甲士林立,青石御道纤尘不染,李潼策马缓行,及至宫门前勒马顿住,然后深吸一口气大声道:“从此以往,不负祖宗,不负苍生!” 0537 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长安皇城规模宏大,百司官廨分布其中,虽然由于长久的人气缺失而显得有些破败,但格局上仍然显得比神都皇城要大气得多。 此前西京闹乱虽然汹涌,但那些小民们也都不敢轻易向皇城朱雀门冲击,除了心中仍存敬畏之外,也在于皇城范围处于留守府官军们的保护之中。 雍王驻军灞上的时候,留守府官员们便紧急驱令一批大内宫人与奴户们将皇城进行了一番修缮整理,所以眼下的皇城还算干净整洁。 位于皇城门下省的政事堂,是雍王接见西京一众官吏们的场所。虽然附近便有一个更合适的外朝堂,但李潼眼下也不好过分僭越,只能退求其次。 政事堂中堂阔大,容纳几百人分席而坐绰绰有余,然而此刻气氛却颇为凝重。 雍王端坐于堂中上席,严肃冷峻的视线在堂中众人身上划过,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谁先禀事?” 此言一出,堂中气氛更是肃然。所谓禀事,当然就是责任承担,西京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他们这些当地官员们自然难辞其咎,这段时间内心里也都是饱受煎熬。 特别过去一段时间里,雍王事迹彪悍,西行以来,风格严峻。如果谁还再以故态视之,以为雍王只是一个俊美无俦、诗歌精妙的风雅宗亲,那则是蠢到家了。 “那么说,诸位俱无事禀陈?好,那就听我来说!” 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开口,李潼便继续沉声道:“尔等西京诸员,空食禄米,守任不治,坐望京畿生民闹乱,滋扰宗庙,宇内震惊,此罪认是不认?” “卑职等认领罪责,恭待雍王殿下降责惩戒!” 堂中众人闻言后,纷纷避席而起,作拜请罪。 眼见此幕,李潼脸色稍缓,然后便又继续说道:“既然认罪,西京诸员,俱革本职,夺俸暂守于事,允尔等积事偿罪,有没有异议?” 众人虽然早知罪责难免,可是在听到雍王要将他们职位俸料全都剥夺,一时间也是不免纷纷色变。 很快,便有人踏出班列,抱拳说道:“卑职等守而不治,论罪应当。但位有高低之分,罪责也难免随位而量。恳请殿下深审轻重,量罪为惩,不失典刑公正之义,如此才得律令之威明!” 其人话音方落,又有人开口道:“殿下领掌斧钺,刑赏一应裁之!我等西京官佐,既然认罪,自然伏法,妄图轻重,已经有失待罪本分,徐监所论,卑职不敢苟同!” “西京此乱,涉事者广,窦宣抚至今生死不知,生民乍定、其心未安。前事未能爽快了结,眼下实在不宜畅论后事……” 最开始众人都不说话,可是随着雍王道出对他们的处理方案,众人便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参议。 诸多发声,大体可以分为三类,一类认为需要审辨罪责轻重,不可一概而论。一类认为雍王既掌节钺,便有资格针对他们做出处理。另一类则觉得眼下远未称定,现在便论罪为时过早。 这三类声音,基本上就代表了如今西京三类不同的官员。西京眼下虽然不是政权中心,但也毕竟是帝国核心区域,单单今日入堂的官员们便有两百多人。 第一类是诸苑监宫使之类,长安有两大内、诸内苑以及芙蓉园等皇家园林,这都是需要派人管理维持的。 这一类苑监宫使,本就不属于正经的朝臣官员,职权范围本就不大,西京这场闹乱,他们就算想管也管不到。甚至西京闹乱这么严重,他们所监管的宫苑却没有收到太大的破坏与影响,仔细论起来,还算是有功。 所以将他们与其他官员们一概而论,统统革职,他们自然是觉得有些不公道。 第二类便是留守府、长安、万年等两县衙官,他们才是正经的留守官员,无疑要对西京这场闹乱负主要责任。 遇上一个暴躁的定乱总管,直接将他们拘押斩首,他们也根本无处诉苦,实在是最有应当。现在雍王仅仅只是将他们革职,却还留用本事,简直就是仁慈,当然就是拥护雍王的决断。中文吧 至于第三类,那就是各司留守的官员,比如户部官员留守管理长安太仓,大农、少府等管理土贡与庸调转输,还有长安城的东西市监。 这些官员都是神都百司外派到长安来的,他们主要向神都的本署负责,工作关系压根就不在长安。理论上来说,他们既不需要为长安动乱负责,雍王也根本就管不到他们。 当然,雍王本身就杀气腾腾的入城,他们也实在不敢当面跟雍王分辩这些,只想将事情拖一拖,等着神都城的本部赶紧将他们给召回去,实在不想跟长安城这些倒霉蛋同甘共苦。 听到众人各执一词,李潼想了想之后也从善如流,继续说道:“窦宣抚生死不知,诚是一困。其人一日不见,则朝廷恩威不免暗弱蒙尘,西京动乱事机也不能追查深刻。即日起,彻查全城,搜索窦宣抚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长安全城,无有禁土,谁敢抗阻,杀!” 讲到这里,他又环视全场,肃容道:“如此,诸位可有异议?” “没有异议!搜索窦宣抚,诚是定乱当务之急!” 长安县令名为马怀济,四十多岁的年纪,能够混到京县县令,也算不俗。 但这会儿马县令两眼血丝密布,须发杂乱,看起来比实际的年纪老迈了十几岁,听到雍王殿下这么说,更是老泪纵横,深拜于地颤声道:“卑职恭从殿下教命,请亲率衙役入坊搜查!卑职此恭,绝非自谋,大罪已经铸成,实在死不足惜!长安多豪室,坊曲为禁土,五品县员,难登高第,纵有发恶之心,实无擒贼之力……” 讲到这里,那位马县令已经是泣不成声,可谓是委屈有加,仿佛是受到了欺侮的孩童,总算是找到了大人为他撑腰、听他诉苦。 听到这马县令如此悲声,李潼一时间也是颇有感慨。 所谓恶贯满盈,附郭京城,特别是长安城通街连坊的权贵门庭,想要担任这种地方的县官,既要有强大的背景,也要有强大的内心。功劳不多,黑锅不少,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 历数诸代,关陇勋贵的张扬跋扈那都是历朝名列前茅的元从群体。就连李潼统率大军至此,那些人家都敢甩脸子、玩骚操作,可以想见这些县官们当的该有多憋屈。 凭心而论,西京城这场动乱,跟这些当地衙官们关系真不大。李潼之所以一开始就抛出那样一个惩罚方案,看似气势汹汹,其实也是想保护一下这些地方官们。 过去这将近两年多时间里,如果把武攸宜也算在其中,长安留守大臣就换了四个,三个直接在这里翻车。撑到现在才闹乱起来,可见这些留守的地方官们,能力还是不俗。 而且眼下西京这些留守衙官,多数还是去年冬集增补的,去年正是窦家这些关陇勋贵被打压挺狠的时候,主持铨选的郑融还是李潼的人,虽然选录的并不全都是自己的人,但跟关陇勋贵群体联系也不大。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当西京闹乱起来的时候,才形成一种近乎无政府的混乱状态,留守府并两县官员们几乎在一瞬间就失去了对整个城池的控制。 归根到底,他们本就没有跟西京那些坐地虎们沆瀣一气。西京那些人家跟他们也不是一路的,也不跟他们玩,这样的情况下,凭着区区几十官吏、几百衙役,拿什么去控制局面? 更何况,李潼本来就不打算吸引太多关陇勋贵子弟加入他队伍,西京这一套行政班子,还是要尽可能的保留下来。 通过一概革职,也算是对他们示好,他们如果想活命,就得撸起袖子跟着雍王加油干。只有把西京这些豪室人家整得足够惨,他们才有活命且戴罪立功的可能。 那些宫苑监使们,话语权本就不大,他们对雍王政令赞成还是反对,李潼都可以当作放屁。 至于神都百司派遣在西京的官员们,通过这一刑罚提议,李潼也给他们指点了一条明路,赶紧滚,跑晚了老子就地收拾你们! 宣抚使窦怀让在哪里,李潼当然知道,甚至知道窦怀让一天吃多少饭、睡几个时辰。但他并不打算将窦怀让放出来,就要以寻找这个家伙为借口,彻查全城。 至于说那些勋贵家庭拦着衙役们不让进去搜查,李潼巴不得他们这么做。就算他们吵到神都朝堂里,李潼也根本不怵,玛德这群家伙连官库都敢打劫,还有什么事不敢犯? 我怀疑窦怀让就是他们劫的,就是为了把西京的水给搅浑,然后打劫官库!不让查?老子先抄家,再搜人!聪明的就把你家小娘子闺房都打开,那么大个活人,床底下都能藏得住! 西京这些衙官们,过去这一个多月也算过得辛苦,现在终于苦尽甘来,等到一个大靠山,那真是一个个如狼似虎,率众便往坊间各处冲去。 0538 择事何主,观其气魄 长安城东平康坊,万年县尉苏约率领百数名衙役并街徒浩浩荡荡入坊,直往丹阳公李氏家邸而去。 此时丹阳公府邸门前,早有家人等候在此,为首者是一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背着两手、神情冷漠的望着苏约等人入前。 行至府邸门前,苏约脸上堆笑,拱手对中年人说道:“卑职奉雍王殿下教命,彻查坊曲,营救窦宣抚,左近诸坊已经搜索完毕,冒昧登门,并非怀疑贵邸失节,但殿下教令……” “不必多说,入府罢!赶紧查完,安心生活,但若惊扰宅门女眷、破损器物,虽雍王殿下所使,你等也休想轻易出坊!” 中年人闻言后冷哼一声,将手微微一摆,示意家人让开通道。 听到对方语调凶狠,苏约也不以为意,任谁被人直闯家门彻底搜查也会感觉不满,更不要说这些平日里就眼高于顶的勋贵门庭。 也只有雍王殿下这样强势锐意、不惧众怒者,才敢如此对付这些勋贵门庭,还让对方根本不敢抵触,只能乖乖打开家门。 “丹阳公世传忠勇,家中又怎么会藏污纳垢。但窦宣抚长久下落不明,也实在让人心忧。此番登门叨扰,也是还清白于贵门,失礼了。” 苏约说完后,便顿足将手一摆,对身后衙役们厉声道:“此番来查,只为应命,尔等专心于事,切不可滋扰丹阳公门庭。否则,无需贵人降问,我便将你等打杀于此谢罪!” 众人闻言后轰然应诺,然后便鱼贯入门,态度却说不上客气,一俟入门后,便挥舞着手中棍棒,喝令府中群聚的家奴们靠墙站立,仔细清点,并穿宅过院,还有吏员跟随在队伍中,捧卷写写画画,一套流程已经颇为熟悉。 苏约并没有跟随入内,而是望着对面中年人继续说道:“请问贵府丁口、畜马几何?上命垂教,非是刁难。” 中年人闻言后脸色更显阴沉,顿足喝道:“这难道也与搜索窦宣抚有关?” “自然是无关的,但雍王殿下垂教,此番西京闹乱,诸家受创实多。大军至此,宣威之外,也要有所仁施,在籍中男以上,该要有所补偿,如此才能确保从速归安,民户不失所养。” 苏约闻言后仍是一脸笑容的说道。 中年人闻言后冷哼一声,摆手道:“不必了,我家自有所养,也不必贪顾这一点仁施,大乱之后,物用艰难,还是转给余者贫困罢。” “殿下宣恩,覆及籍民。足下虽有高风,但却让卑职难以复命。幸在眼下尚是初步扩搜籍口,稍后还有新令下达。卑职顺便询问,也是不想一事再扰,既然不愿作答,那么……” “区区衙官下吏,也敢威胁我家?” 中年人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 苏约见对方勃然色变,脸上笑容也为之一敛,挺胸而立正色道:“虽是县衙卑职,但也是身领皇命所用,与贵府共沐一恩,无非职用各有分别。职责所在,谈何威胁?若果真有此感应,那贵府要想一想,有无失守之处!” 中年人听到这话,脸上怒色更胜,还待张口欲斥,中堂有家人匆匆降阶行来,附耳低语片刻,中年人闻言后恨恨瞪了苏约一眼,然后才匆匆登堂。 苏约闻言后也不阻止,只是垂首站在府邸门前。过了一会儿,又有家人行出,将之请入中堂。 堂中坐着的,俱是丹阳公府家人,而这一代的丹阳公李守节,则在外州担任刺史,并没有留在长安。 苏约虽然背后站着雍王,但对堂上众人也不敢怠慢,特别是主座上那个鹤发老者李大惠,虽然没有官爵在身,但论起乡声资历,还要胜过此前在灞上大营被抓捕的北平公段某。 彼此见礼后,李家众人也没有与苏约过多交谈,只是将他所要求的籍口资料递了上来,老者李大惠说道:“家人久事戎旅,不乏失家失业的故员附籍寄养,所以户丁略繁。请问苏县尉,这是否有违殿下政令?” 苏约闻言后微笑摇头道:“雍王殿下所守,亦是朝廷律令,只要章令无改,李公便无需担心违令。即便定乱所需,偶有令式暂行,但也绝非常制。” 李大惠闻言后捻须颔首,然后又说道:“老朽白身,不堪于事,殿下入京以来,也不敢冒昧滋扰。但察闻殿下行事,确有雷霆刚勇的气概,若能尽除西京顽疴疾病,于朝廷、于乡土也是一幸。但人情循旧,事缓则圆,有的时候太操切未必是好。” “李公若仍不堪,则西京几人可称士才?殿下用士,法不循一,虚席待才。至于卑职,幕府拙用而已,恭然受事,并无辩论长才。” 说话间,苏约便抄完了所需要的资料,并将李家所提供的户卷原物奉还。 这时候,衙役们也完成了搜索,于堂外待命,于是苏约便又起身感谢李家配合,接着才率众离开。 “雍王真是欺人太甚!诸国爵门庭,在他眼中都成贼户!长安若再如此喧闹下去,何时才能归于安定!” 待到苏约率众离开,堂上一众李氏族人纷纷喝骂出声,发泄着心中的憋屈与不满。 如此待遇,他们李家并非独一份,过去几天时间里,整个长安城中勋贵坊居几乎都受到骚扰,雍王如此刻薄嚣张,已经犯了众怒。 李大惠脸色也不甚好看,长叹一声后说道:“权势败坏人心啊!旧年雍王入京,还不失雅量风采,此番再来,却是戾气冲天。这也难怪啊,他奋逐武氏,革命归唐,论功几人能比? 结果却被驱逐于外,退避西京,心中能无忿怨?况且先雍王本为家国正嗣,雍王守传有望,而如今却只能邀望皇嗣专制中国,心中能无忿怨?他是将先王之薨,归罪我等长安旧勋门第。我等诸家所称故勋,在他看来都是抛弃他们父子的罪过啊!” 听到这话,众人不免倒抽一口凉气,一名李氏族人忍不住颤声道:“雍王、他……他竟有如此豪胆贼志?” 李大惠闻言后则笑起来:“他在神都敢作险搏,胆气还有什么值得怀疑?人人都知武家子豚犬之料,但有几人敢痛快杀贼?皇嗣殿下除了顺序之外,有几处能强胜雍王?河东王美畅搅乱朝纲,皇嗣尚且不忍除之,雍王这样的虎狼之料,圣皇尚且难制,指望皇嗣?” 众人听到这话,不免更加惊诧,片刻后才有一人说道:“雍王行事已经如此外露,正该圈养软磨,朝廷却把他纵入关内,这不是助他成势?朝中李相公等,怎么会如此昏庸?” “昏庸?李昭德阴狠,于此可见!雍王锐劲冲天,人近则伤,留在东都,所害的是朝内公卿。放使关内,受害的则是西京百姓啊!若你是在场的相公,你会怎么选?” 讲到这里,李大惠目光隐隐闪烁起来:“雍王若只是轻锐,留守西京,西京这些复杂人事足以消磨他的锐性,久则无害于人。他若真有雄主远志,西京这所旧宅,便是他窥望神器的阶梯!昭德等老物,女主尚且勤奉,又怎么会是用心专一的孤臣纯臣!” “那、那咱们西京各家,又该何去何从?” 众人听到这话后,更是一惊,原本神都革命所带来的阴霾扫除之感已经荡然无存,只觉得关内有雍王折腾,关东有宰相弄权,满世界都是澎湃恶意,还要险恶于武周旧年。 “说什么西京各家,只是我家!我家该要何去何从?这不是老物能够指点,全凭你们各自心意指引。雍王若有远志,狭计只是短时,关内定势之后,自会有从容宏大的姿态。但皇嗣终究正朔所在,只是未来神都绞杀,必然更甚武周旧年,皇嗣羸弱年久,或可仁恩自卖,但绝难雄势定鼎啊!” 讲到这里,李大惠悠然一叹,抬眼望向户外:“天皇诸子,各有风格。若旧年能够稍存恤顾,先雍王未必饮恨,后二子也就不必登台露丑。雍王如今虐我西京诸家,是怕故隋旧事重演。你等无论东西,也都不要闲坐,各奔前程,方是正计啊!” 李家众人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是大为震惊,本以为雍王如此虐待他们西京各家,不过是另一个武攸宜而已,贪图他们各家多年来的人物积累,但却没想到当中还有如此深刻的算计。 但震惊之余,心里也都充满迷茫,不知道该向何处投奔。 “这还不简单?所事何主,观其气魄!雍王少壮锐盛,能杀国贼,除乡患,逆流而上,威不可挡!皇嗣能将国器拱推、社稷相让,则何物能为其守?唐家基业若真付于此类,那才真是六夷畅笑,中国无人!” 不同于在场年高者的忧愁,李家几个后辈晚进已经开口说道:“雍王欲盛敢搏、事迹可称,皇嗣昏昏无功、成败无欲。前者重于功、知建功不易,后者荒于事、唯坐享于成,存志锐进者追从雍王,昏庸不器者安守皇嗣。我家若想更进一步,那就效从雍王,若只是贪于眼前,则就取媚皇嗣。” 请个假 RT,今晚有点事,再鸽一天,明后两天三更补上。。。 《冠冕唐皇》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539 既难为敌,投身为用 在雍王殿下的授意与支持下,西京诸留守官员们以搜索宣抚使窦怀让为借口,深入坊曲、无处不察,可以说是将西京那些勋贵人家搅得鸡犬不宁。 这样的骚扰,自然也并不只是单纯的恶趣味,通过衙役们在坊间诸门户们的摸查,李潼也掌握到长安勋贵群体大量详实的资料。如果时机需要,这都是足以要命的东西。 “区区县男之家,家户收养五百余众,若无外物囤积,只怕养活家人都困难!” 皇城政事堂里,李潼随手取来吏员们所整理出的一份资料,稍作翻阅之后,便冷笑连连。 大量乱民出城之后,如今留在城中的,按理说绝大多数都是长安本籍人口,可是一番搜查整理后,仍有数万之众不在土籍之中。这还仅仅只是一番比较粗略的统计,如果再仔细汇总甄别,这个数字肯定还要更高。 “尽快了结手头事务,专心整编籍户。” 看着堂前堆集那成筐的籍卷,李潼又问道:“衙官吏员还够不够用?” 长安县令马怀济、如今则避雍王讳以字相称马仁道,听到雍王殿下发问,便起身道:“两县官吏合三百余众,已经囊括坊里在事卑职。若余事不问,只编新籍,尚可勉强应事,但、但眼下诸衙控诉积事众多,若再不审,民情恐将沸腾。” 听到这话,李潼也有些烦躁的皱起了眉头。他大权新执,还是第一次主掌这样一个庞大地区的军政事宜,案头积事杂多,入城以来连正常的睡眠都无从保证。尽管这样,案上所积攒下来、亟待处理的事务也是越来越多。 比如马仁道所言衙门控诉积事,这是长安秩序初步恢复之后,在籍民众们向衙门申报自家在动乱中的人物损失。 “算了,两县衙官还是专心处理衙堂事宜,相关户卷籍册先送州府,另使员任之。两县缺员情况即刻报来,尽快安排授事。” 心里稍作权衡后,李潼又吩咐说道。现在客民被驱出城外,勋贵被压制的不敢声张,但土民才是长安城中比重最大的一个群体,他们的诉求当然不能忽略。 听到雍王此言,马仁道又连忙说道:“两县补员也是刻不容缓,单单品内所缺便十数员之多。职内各有失守,所以诸事才杂乱失治……” “这么多?” 李潼闻言后不免一愣,长安、万年这样的京县,通常编制是县令一人,县丞、主簿、录事各两人,县尉六人,这是在品内的官员,一县便有十三个。 这些人各司其职,专事职内,才能让一县事务有条不紊的运转起来。结果单单两县衙官便缺了十几个,这等于一个县的编制直接就空了。 马仁道闻言后便苦笑道:“西京乱兆,已经不是短时。早在去年、早在垂拱旧年,西京城内便有失治之态。长寿旧年,西京留守平阳公在职时,便曾发生乱民入坊寇掠之事。魏相公居此短时,主要缉捕乡寇,未曾播治便匆匆东归。娄相公、李相公居此时,西京城内动荡不已,本来准备今年铨选大补缺员,可是……” 听到马仁道的诉苦,李潼一时间心里也略有尴尬,别说了,好像都是我的锅。武攸宜时期我干的,魏元忠时期主要搞我故衣社,甚至今年的冬集铨选,都被我搞政变给直接搅黄了,洛阳城里现在还有大批闲散官员等着铨选授职呢。 这么一想,也真不能怪大臣们废柴,实在是架不住幕后黑手瞎折腾啊! “既然如此,从速补授缺员才是正计,名单交上来,州府会尽快拟定一个章程。” 讲到这里,李潼又有些心虚的加了一句:“政令归治才是当务之急,东西递信又要耗时颇久,眼下也只是从宜权授。” 他手中权柄虽然大,但是像这种根本的人事权还是没有的,六品以下必须要经过朝廷吏部铨选敕授。如果就连正经的地方官,他都能够随便任命,那跟割据关中也就没区别了。 当然,也不是全都没有,特别眼下仍然属于战时。他还是有一定的权力能够征募一些幕府佐员,但这并不属于朝廷正式的官职,勋功、事功方面也会大打折扣,拥有着很强的私曲性质。而且如果规模太大了,朝廷大可以一概不认。 当然规令是规令,现实是现实。现在西京这些地方官员直接缺职一半,连正常的运转都大受影响,他就算临时加授一部分检校官职,朝廷或许会感觉不自在,但也不会撕破脸的严加制裁。 毕竟,他来到关中后短时间内就不打算回去了,接下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逐步的试探和突破朝廷的底线,人事权方面当然是首先要下手的领域。 马仁道总归还是朝廷正式选授的官员,听到雍王殿下这么说,心里便觉得有些不妥。西京事务急是急,但眼下有数万大军镇守,也不至于完全乱了规矩。就算上报神都,神都方面也肯定会第一时间处理西京相关的事务。 但既然雍王殿下已经这么说了,他也实在不敢再反驳。别说会不会因此触怒雍王殿下,真要章程上走一遍,他们这些西京官员们此前已经失职,现在又在雍王殿下授意下狠搞了一把长安城的勋贵们,朝廷如果不收拾他们那才见鬼了! 想了想之后,马仁道又进言道:“长安多勋贵人家,本就是社稷才力储备。眼下西京诸事待理,选募这些人家优秀徒众授以实事,也是不失从宜之计。” “这件事,我记下了,马县令且归县衙视事,若有紧急事情,即刻来告!”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同时认真看了马仁道两眼,只觉得这家伙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坏起来那也真是坏。 马仁道为长安勋贵求事,当然不是为了示好包庇那些人家,起码现在不是。 李潼直接在西京授予官职,这当然是不合理的,一定会在神都朝堂上引起争论,特别是关陇人家的强烈反对。 雍王对西京勋贵不存仁恤,到现在态度可以说是彰显无遗,如果再将长安乃至于整个关内的人事权抢夺在手,这些人家必然会更加凄惨。 眼下可没有什么即时通讯,就算两京之间的关陇勋贵们诉求相同,可处境却并不相同。神都城里或许已经在磨刀霍霍、嘴皮乱弹的准备攻讦雍王,结果西京这里呈送上去的名单一看傻眼,这不是我二大爷、小舅子吗? 到时候,神都城里那些关陇勋贵们,究竟是该攻击雍王太过嚣张跋扈、还是留守西京的族人们腰骨太软?这一刀还要不要砍下去? 所以,尽管李潼对长安这些勋贵们恶意满满,但也并没有完全放弃他们。事实证明,狗咬狗从来都是立场斗争的不二法门。 李潼这么想,或许还有势力和效率方面的考量,可这个长安县令马仁道在此际作此建议,那真是纯粹一肚子坏水,也算是看清楚长安这些勋贵们色厉内荏、有奶就是娘的本质了。 马仁道离开不久,侧堂姚元崇便捧着几份籍卷匆匆登堂。 如今李潼有四个比较威风的官职,分别是关内道行军大总管、雍州牧、西京留守与北庭大都护。这四个官职,都有开府辟员的权力,如果再加上他的亲王爵位,那么手底下就有五套班子。 这其中,关内道行军长史是李元素,眼下安排在河东蒲州督运物资。 雍州长史武攸宜,现在正忙着率兵抄家呢,除了此前盗窃官库那十几家之外,这番彻查长安城,又搜出来几乎暗藏甲械等同样罪名不小的人家,算是满足了李潼再搞几家的愿望。所以武攸宜这段时间也是忙得很,此前更率众离开长安,前往左近州县继续扫荡。 至于北庭都护府,李潼眼下忙于收拾长安这个乱摊子,暂时还没有实际处理,只是派了一个使者、即就是此前在解决代北道问题表现不俗的解琬,先行前往朔方初步了解情况。 西京留守府长史,便是姚元崇了。姚元崇也是李潼眼下本系人马中职位最高的,已经升任了兵部侍郎,至于另一个兵部侍郎李道广,则都直接在神都政事堂担任宰相了。 “近日长安城中,有几户人家投表进用?” 眼见姚元崇登堂,李潼便开口问道。 姚元崇眼下主要负责选士问题,登堂来禀正是此事,他先将籍卷呈上,然后便禀告道:“近日幕府所收投书三百余,与西京勋爵诸家有涉者近两百之众。殿下威名煊赫,执掌关内,才士倾慕,理所当然。” 李潼闻言后倒是一乐,展开籍卷草草一览,发现许多关陇名族都在名列之上,甚至还有数名窦家人。这就叫弄不过你我就加入你吗? 将近两百名关陇勋贵子弟想要加入幕府,几乎囊括西京所有人家。 当然这也不足以说明李潼就把这些关陇勋贵给搞服了,毕竟这些勋贵人家传承悠久,又无一时之困,若是泛及整个关陇地区,直系、旁系加起来,上万人是有的。这么一算,这比例也实在是不高。 而且其中多数还是本就不曾解褐出仕的白身或者年轻子弟,显然这些关陇勋贵们,主体上对他掌权关中还是抵触的。 0540 关中虽险,不复天府 翻完姚元崇所呈交的名册后,李潼又询问道:“选募的章程拟定好没有?” 眼下的他的确是缺人才使用,但也并不打算将所有投用的人打包全收,他这里又不是垃圾场,必要的考核还是要有的,而且标准还要摆的非常严格。 姚元崇闻言后便点点头:“眼下所拟,经术、诗文、弓马等专类,各取专才。只待殿下教命,近日便可选募充用。” 如今的姚元崇,也算是迈进了南省高官序列,尽管没有主持过吏部的铨选,但兵部也有类似的选举行为,对于这一套章程倒是并不陌生。 当然未经朝廷授意,他们在长安搞这些肯定是不妥的,顶多是用雍王私人的名义搞些类似集会,肯定是不能完全比拟朝廷才选。 李潼将章程翻看一下后,便点头道:“就这么做吧,参选之众着他们各自在家待召,近日不准随意出城远行。” 说完后,他见姚元崇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又笑道:“有事直说。” 姚元崇闻言后便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宋参军近日在城外诸营,用事颇悖常例。特别营中辟募寒士,使人颇有微词。” 宋璟是由姚元崇向雍王举荐,他自己当然对这个年轻人的才能颇为看好,但宋璟近日的一些行为,在姚元崇看来,谈不上好坏,关键是不合时宜、过于激进了一些。 本来姚元崇是不打算在雍王面前讲起这个话题,他此前对宋璟略有暗示,但宋璟仍然故我,特别不久前还递入府中一份选用寒士的名单,姚元崇觉得还是要说一说。 “诚然才力进用,无需细分士庶。特别西京百废待兴,更需广募才士。西京勋爵诸家,权势长沐,恐不能专心于事,这诚是一患,需仔细审辨查用。但宋参军所录送者,多数都是营中待罪之身,是非混淆,昏于大义,贸然授事,终究还是有些不妥。” 姚元崇是知道宋璟敢这么做、自然是得了雍王的授意,同时他也能感受到雍王殿下对西京这些勋贵人家的抵触,说起话来还是不失委婉,但也要将自己对此的看法表明。 西京人家执迷权势、热衷自肥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也不可否认他们的教养与才干肯定是要强于一般的庶民,如果仅仅只是出于势位方面的考虑疏远与打压,这对于长安的归治乃至于整个关内道的经营,是颇为不利的。 关内道职官,多了不说,几千人是需要的。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出身便先将一部分人排斥在外,这实在不利于在整个关内道建立起有效的管制。 寒士之中也并非尽是才能猥下者,但相对而言,其中涌现合格人才的几率肯定不大。 宋璟直接在乱民营中选募人才,往低了说,是降低人才录取的标准,往严重了说,则是直接动摇了雍王一系的凝聚力,毕竟大凡稍具才干、节操的人,谁也不愿意与罪囚共事同伍。 而且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造成西京今次动乱的,主要便是周边乡野涌入长安城的那些客民们。无论这些客民有多寒苦无奈,他们给长安造成的破坏那是实打实的,长安土民仇视客民,这是人之常情。 雍王殿下心存仁念,对乱民们进行赈抚,这没有什么。可是如果大肆取录客民入幕府担任官吏,这在长安土民们看来,那就是赤裸裸的包庇。 如果处理不好,会让土客之间的矛盾加剧,下一次再爆发出来,可能就是更加严重的动乱。 听完了姚元崇的陈述,李潼一时间也沉默下来,片刻后才又开口说道:“此前宋参军进言此事,也曾陈述土客纠纷。未来土民、客民之患,也确是长安能否复治的一个关键。这件事如果不妥善处理,则必内耗深重,更难存志望外。” 长安多窄乡,所以土民与客民之间的矛盾显得尤其尖锐。这还不仅仅只是籍民编户问题,还涉及到土地等生产资源的分配,是一个政权能否长期保持稳定的基础。 姚元崇与宋璟都不约而同的注意到这个问题,且都将之摆在极为重要的位置上,对于这一点,李潼倒也并不感觉意外。 这两位俱都是开元前期的名相,给开天盛世奠定了一个坚实的基础。未来大唐之所以能够在接连经历武周与中宗朝的动荡后快速回复国力,重新冲出疆土缔造一个浩大声势,这两位可谓是功不可没。 他们除了营造开元初期相对清明的政治生态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贡献就是对这一根本问题的解决。当然也不能说是解决,因为这个矛盾是农耕政权始终存在的,只是在他们的任期内得到了极大程度的缓解,奠定了一个国力复兴的基础。 姚元崇与宋璟接连罢相后,大唐的政局中虽然仍然不乏名相,但在生产资源的分配上,力度远不如这两人大,甚至宋璟之所以被罢相,也在于对权贵阶级的利益触犯激发了众怒。 后继的宰相们,虽然也都不乏亮眼表现,但都没有超越姚、宋两人的社稷大计。 宇文融、裴耀卿等搂钱小能手一个个上台,甚至就连奸相李林甫都创设了长行旨这种节约行政开支、且多为后世效法的良策,但对国力的提升已经远远比不上姚宋二人。 而在安史之乱后,一代能臣刘晏的财政改革虽然卓有成效,但其重点在于区域资源的整合与调度,在物流方面加大力度。 至于唐德宗年间所推行的两税法,虽然是税法改革的里程碑式进步,但也意味着原本的统治技术已经不足维持,朝廷不得不在承认现有社会资源分配的前提下开拓财源,而且已经丧失了将社会资源重新分配的能力。 土、客矛盾,有一个核心的解决方案,那就是打土豪、分田地。但是这种大法,不可轻用,因为关键一点在于,你的屁股坐在哪里。 李潼内心里,当然是愿意跟人民群众们站在一起,否则他对长安城中这些权贵们便不会是如此凶恶态度。可问题是,人民群众未必愿意跟他站在一起,或者说眼下的人民群众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来迎接这一变故。 最直接的一个现象就是,长安城中闹乱月余,这些乱民们甚至连权贵聚居的朱雀大街东部坊区都攻不下来,唯一攻破的一次还是长安城那十几家勋贵开门揖盗、准备祸水西引。 思想和组织建设都搞不上来,李潼也很无奈啊。 他现在还没达到举世无敌的高度,同样也需要继续吸纳与积攒力量,否则单凭他一个人想要进行这种程度的社会改革,绝对会被反击力冲的渣都不剩,那些民众们眼下还不具备保护和支持他的力量。 所以当宋璟提出要在乱民中招募一部分才力,李潼尽管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点头同意了。想要让人民们获得支持和保护他的力量,前期的扶植和投入少不了。万事开头难,总要走出第一步。 宋璟与姚元崇分别进言,所论述都是一个问题,但态度却有些针锋相对。倒也谈不上完全相左,只不过宋璟相对要更加激进一些,他是站在客民一方考虑问题。 至于姚元崇,则就相对考虑土民更多,略显保守,希望能够在维持旧有秩序的情况下,对土民稍作倾斜,而对客民稍作打压。 这两种态度,谈不上谁优谁劣,也不是路线之争,无非轻重有别。但是讲到更合时宜,无疑是姚元崇。毕竟无论是资历还是政治成熟度,包括在阵营中的成长度,姚元崇都要高于宋璟。 宋璟眼下所考虑的还仅仅只是解决土客问题,但是姚元崇所考虑的范围要更广,要让长安尽快恢复秩序、重新激发活力,要保证雍王殿下能够更进一步的影响和控制边疆的武力团体,乃至于未来回归神都,这都需要保证关中长期稳定拥有造血能力。 想要让关中尽快恢复平稳的发展,对于旧有秩序就不能破坏太多。 讲到这个问题,姚元崇一脸正色道:“关中虽有四拥之险,但已经不复天府之实。西、北俱为心腹之患,东出或有鼎器之争,此为暂守之境,绝非久拥之乡,于此耗力太深,则必得不偿失!” 李潼闻言后又是一阵默然,他倒并不奇怪姚元崇已经看破他的小心思,毕竟秃头上的虱子,爬的再快也是那样鲜明。 “土民、客民,俱为王民。如今互攻成仇,但客民终究势弱,我若不活之,则其众未必能活。所以眼下所求,便是能让这两者各有所得,各有安慰。” 李潼内心里,当然也更加认可姚元崇,土民无论赋税还是兵源,都是较之客民更稳定的群体。 但他既然支持了宋璟,当然不会朝令夕改,想了想之后,他又对姚元崇说道:“堂中谈论,总是言虚,不如同出巡营,暂观成效?” 0541 雍王革命,仁恩普施 长安城朱雀大街上,昼夜都有甲士巡警净街,早前乱民聚啸的场面是一去不返了。但若说完全恢复秩序,则还远远不够,起码大街两侧所栽植的树木都已经荡然无存,显得空旷旷很是寂寥。 对此李潼也感觉很无奈,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被砍了的树木再想恢复过来,那不是短时间能够做到的。而且眼下深冬未过,也并不适合移植。 他已经可以想象到之后一段时间神都朝堂里攻讦他,说雍王贪婪无度,到了长安城后简直就是刮地三尺,连长安大街上木料都不放过。 但这也都是小事,眼下大街上比较闹心的一幕就是土民和客民的闹斗。 乱民进入城外大营后,经过初步的整编,其中一部分壮力已经被招募出来,用作城池的清理与恢复。诸如破损的坊墙,拥堵的明渠,这都需要人力修补与疏浚。 李潼虽然存意保全城外那些乱民们,可以总不能困在大营里光吃饭不干活。不说投入与产出的考虑,人一旦闲下来就会想太多,特别聚集在城外营地里,一旦杂念丛生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波折。 承担劳役虽然辛苦,但动起来一则没有精力去想其他,二则能够体现出他们还是有用的人,对于前程也不会过分忧惧。 当然,这样的安排对城中土民籍户的考虑不多。在土民们看来,这些客民就是长安闹乱的罪魁祸首,骚扰他们的生活,乃至于危害他们的人身与财产安全。 所以一路行下来,大街上可见许多城中民众们辱骂乃至于抛杂那些劳役的客民。所以客民进城劳役,一定要有王师军士跟随,否则这些客民的安全都无从保障。 李潼今次出城,并没有摆开仪驾,所以民众们倒是不知雍王出巡。可是看到前后拥从者众多,不乏人冲上来当街拦路,或愤怒或悲呼道:“恳请将军回告雍王殿下,那些客贼亡户乱我家园、害我亲众,罪大仇深,实在该死!” 此类控诉声不绝于耳,但李潼一行却并没有停留下来,而是一路前行往南城明德门而去。 李潼看着道左那些客民们一个个低头劳作,甚至不敢抬头向周遭去望,转头看了姚元崇一眼,沉声问道:“侍郎感想如何?” “罪实该惩,但情亦可悯。” 姚元崇默行一段距离,然后才开口说道。 感情上该不该怜悯,自然不在李潼和姚元崇这种政治人物的考虑之中,起码所占的比例并不高。 但朱雀大街上土民对客民的仇视,则揭露出一个事实,那就是雍王所说的,如果雍王不对这些客民施加庇护,他们其中绝大多数,可能都活不下去。 客民失家失地,背井离乡,生活本就没有足够的保障。 其中的青壮劳力,原本或还能凭着一把力气佃耕或是做工过活,可是在长安城中闹了这么一场,民众们对这些外来者已经是普遍敌视的状态,民间也一定会自发的对这些人进行抵制和驱逐。 但这些客民并非少数,参加长安闹乱的,统计起来便有七八万之多,其中主要还都是成年男丁。他们这一个人身后或许就关联着父母妻儿,那么需要觅求活路的人数便有几十万之多。 而且长安城周边的客民还不仅仅只有参加动乱的这些人,还有相当一部分仍然分散在乡野之间。一旦土民们大肆驱逐这些客民,他们可不会仔细甄别分辨你究竟有没有罪,总之滚出我的家园! 但是,整个关内道除了长安这精华的核心地区,还有什么地方能够收容这么多的客民?他们本就是脱籍之众,发还原籍,一则不好组织甄别,二则当地州县也未必肯收。 一旦没有了活路,没有了生机,那么长安城这场动乱只是一个开始,未来关内各处肯定会频频爆发此类土民与客民的斗争。 说的现实一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不让我活命,那我也不让你过得安生。这是所有正常人,在走投无路之下都能做出的选择。 将这些客民们控制在西京周边,这是保证整个关内稳定的一个前提。如果说他们有什么罪,那就是穷!当然,穷不是不讲道理的理由,但起码也要给这些穷人一个发声的渠道。 一行人除了明德门后,便继续往京南的营地行去。如果说城中还有军士制约,那么城外的土客矛盾就表现的更加尖锐。 许多城中民众们成群结队的来到这些乱民营外,不断的绕营辱骂控诉,若非每个营地外都有数量不少的军士驻守控制,局势只怕要失控。 看到这一幕,姚元崇脸色变得更加严肃,然而李潼在看了一会儿之后,则笑语道:“关中民风多悍勇,民力可用啊!” 听到这话,姚元崇忍不住翻个白眼,民风悍勇是悍勇,关键现在也没用到正经地方啊! 一行人入了营地,简单的绕营巡视一番。这座大营结成莲花状,中间一座大营控制着大多数的乱民,大营周围又分出六个小的营区,其中三个各驻兵一千用以监察控制这些乱民,另外三个则分别安置着经过初步筛选、可以负责一些劳役事务的民众。 “皇道伟大,无物不覆!说的是天下万众万物,全都要顺应王命,一旦有悖王命,就是大罪,就要遭刑!雍王革命,仁恩普施!讲的是雍王殿下锄奸匡正,使天下重归正道,天下归正了,小民也要受惠,所以你们虽然犯了法,但雍王殿下却并不杀你们,而是给你们一个改正的机会……” 营地里,正有军卒站在台上宣说道理,台下则围坐着众多衣衫褴褛的民众,抬头眼巴巴望着台上,眸子里不乏希冀。 军卒讲完一遍后,随手一指台下一个年轻人,说道:“你来宣讲一遍号令。” “皇道伟大,无物不覆!雍王革命,仁恩普施!” 那个被点名的人站起身来,略显拘谨的高声大喊口号。 “不错、不错,那刚才讲的道理你明白没有?” 台上军士又开口问道。 “明、不、明白了!雍王殿下在神都杀了大贼,天下又归了唐家,所以赦免犯人罪过……” 那人眨着眼仔细思索,并认真回答道。 军士闻言后点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人的理解,然后又说道:“乡义有智仁勇三德,你觉得你有哪一德可称?” 此类的问话已经不是第一次,那被审问的人也早有准备,闻言后忙不迭说道:“前年冬里,有大虫蹿出山林,小民伙同乡人追踪几日,在麻河沟落网打死了大虫!” “居然还是一位壮士,你叫什么名字,乡籍何处?” “小民名朱九陇,岐州郿县汤峪乡人。” 听到这人回答,军士又喊道:“在场有无这朱九陇乡人,能为其人所言作证?” 话音刚落,又有数人起身,表示愿为同乡作证。 “朱九陇归入勇字营,因其逐杀凶兽、庇护乡土而称勇,余者乡党归入仁字营,力行作证、以言致活,可称仁。入营后谨守故德,若再违禁犯错,罪加一定!” 台上军士说完后,便有几人入场,将那几人引往其他营地安置。周遭其他人见状后,各自脸上都流露出羡慕之色。智仁勇三营,那是甄选出来的乱民良善,这些人入营后,衣食各有保障,勤于用工的话,还会连失散在乡野的亲人们都引入营中供养起来。 “是不是过于草率了一些?” 姚元崇入了长安城后,便一直忙于案头事务,今天还是第一次入营查看,眼见到这一幕,不免开口说道。 同行的李潼还没来得及说话,台上的军士已经继续对在场民众们宣讲道:“雍王殿下是社稷功臣,唐家仁王,难道不知如此审辨,不能杜绝你们乡徒奸徒互保的邪念?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知耻为勇,知惧为智,求生为仁,这就是乡德!无论你们事迹是真是假,但只要还有求活之心,就是仁义不失,哪怕用奸藏恶,起码已知日前闹乱是可耻罪行,能够安在营中,等待拣选,已经有了顺从归治的明智。 这就是王道的教化,就连六夷慕我华夏者,朝廷都愿赐给一地安生!凡我中国子民,只要专心求活,就有活计可待!这不是滋养你们的奸计狡诈,而是要唤醒你们的仁义良心!旧年乡恶夺取的生计,如今雍王殿下再次赐给你们,如果你们还怀奸行邪,那就是自取死路!” “这、这一番言论,是宋参军所拟?” 姚元崇听到这里,对军士那番虽然听来奇异、但细品之下却不乏道理的宣讲顿时好奇起来。 这时候,宋璟得知雍王殿下入营,也匆匆至此,听到姚元崇所问,便也点头说道:“只是卑职的一点感触体悟,或未必能及殿下胸怀仁义的精髓,但用来宣教小民,盼能唤起他们心中的良善。这些小民可悲可悯,天人加害而行差踏错,殿下能活之,卑职总要告诉他们因何而活!” 0542 乍闻故衣,姚崇震惊 让宋璟管理一个乱民营,真是有些屈才了。 看看营中迎风招展的字幡,耳边听着营卒们的念叨,最后李潼的视线落在一脸认真的宋璟身上,心中如此感慨道。 乱民营这里的赈抚章程,他倒是看过一遍,但也一直没有时间实地巡察一番。如今看来,宋璟是真的用了心。只是如此大规模的在营中宣扬雍王,会不会造成这些客民们只知雍王而不知皇嗣? 当然要这样做了!否则他老老实实呆在神都继续搞权斗就好了,又巴巴跑来神都干什么? “做的不错!” 尽管心里非常满意,但李潼脸上也只是一副淡然且稍具欣慰的表情,一边说着一边对宋璟点了点头。 宋璟闻言后只是微笑道:“卑职不敢夸功,若非殿下框架高树,岂有卑职用功之地。” 说话间,他便引着雍王一行往营中军帐行去,一边走着一边介绍营内目下的情况:“诸营合收八万六千余众,其中将近七万人都是京郊客民。眼下抚定已近两万之数,乱民已经逐渐适治,之后招抚只会越来越快……” 李潼一边听着一边满意的点头,对于这样的效率还是比较满意的。他的底线是在开春之前将乱民完全抚定,并尽快编入生产序列中去。现在还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算起来还算是比较充分的。 姚元崇在听到这里后,又忍不住说道:“抚民如此迅速,想必招用野士不少吧?” 宋璟闻言后点点头,并感慨道:“长安不愧关内人物精华所在,教化颇为可观。近日招用民中刀笔事才者,足有五百余员。虽只文墨浅通,但也能应用案牍。若非如此,编籍造册、整束营徒等诸事,也不能如此顺利推进。” 八万个人里边,挑出五百个能够识文断字的初级知识分子,这个比例虽然不高,但也绝不算低。 唐代行政程序其实已经颇为规范,函文格式都已经有了官定的标准,所以对于胥吏人才的标准也不会太高、基本上只要能熟练填写数字和读写一些简单文字,差不多就能胜任。 姚元崇一路行来虽然颇有感触,但也并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闻言后便继续说道:“那这些吏事者只是专注营事、用完则免,还是另有其他许诺?” 宋璟闻言后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雍王殿下,姚元崇则上前一步解释道:“这并不是殿下的疑惑,我只是要提醒宋参军你,营外还有整个长安,长安也并非只有这些闹乱的客民。” “卑职明白。只是,关中兴治本就亟待才力广事。若只因些许旧劣便将这当中确有庶事长才者弃之不用,反将职用推给不称职的人选,这也不合长治久安的道理啊!” 虽然姚元崇是他的举荐人,但宋璟也并没有放弃掉自己的坚持,只是沉声道:“卑职只是想,只想给这些人争取一个机会。卑职选募这些人员,也是务求周密谨慎,能得授用者,他们各自秉性还是不失恭良,多数都是被裹挟入乱,并非主动闹事……”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进了军帐里,彼此落座后,宋璟才又继续说道:“西京有乡社名故衣社,于乡野声势颇壮,多为诸折冲府亡户集成。卑职近日便细致探查这乡社诸事,即便殿下不入营来问,也准备入城详禀此事。” 李潼听到这话,眉梢又是一扬,开口微笑道:“这故衣社名号,我也听说过。帐前诸兵长便不乏社徒,说其社号尚义。我本来也存几分好奇,打算入城后招见审问一番,只是忙于他事,一时间倒有忽略了。这么说,宋参军你对这乡社已经了解颇深?” “殿下居然也听说过故衣社名号?” 宋璟听到这话后,顿时露出几分惊奇,片刻后才又点头道:“殿下听过这社号,倒也并不奇怪。这故衣社捐麻助困,在西京、在关内拥从者都极多,影响颇大。社徒本就多有府兵老卒,有军中将士入社也属正常。” 姚元崇闻言后脸上则流露出几分警惕,并连忙追问道:“这乡社员众多府兵,竟连军中都被渗透?这、这究竟是何人主导?有什么意图?西京今次的闹乱,跟他们又有没有关系?如今营内又有多少他们的社徒?彼此之间如何号令组织?” 眼见姚元崇如此警觉,李潼心里倒是一乐,故衣社的这几个特征,老实说的确是有点敏感。特别长安眼下大乱新定,必然要更加警惕民间的乡社组织。 “这也正是卑职要禀告殿下的,这个故衣社的确是不得不察。单单诸营客民,便有其社众两万余。卑职所选募吏事者,也有近半是出于此社。” 听到宋璟这么说,姚元崇更是蓦地站起身来,脸色也变得严肃沉重:“这乡社竟然如此势众?为什么不早报!怎么能让殿下涉险入营?” 说话间,他一边厉视宋璟,一边就要将雍王殿下拉起来:“客民纠集成势,殿下千金贵躯,实在不宜于营中长作逗留!” “姚侍郎稍安勿躁,卑职绝非贪功轻率之类。之所以此前不报,就是为了了解更加深刻,担心贸然轻作进言,或会影响幕府判断。” 宋璟见姚元崇如此紧张,忙不迭起身说道:“故衣社乡势已成,其所裹挟乡情更甚西京诸豪室多倍。该要如何处断,也需加倍谨慎。若能约以律令,西京归治事半功倍。但若不能容于王法之内,则关内震荡则必更甚此前!” “如此大事,岂你一人能决?殿下身系之重,又怎么能……” 姚元崇听到这里,神情更显急躁,望向宋璟的眼神中也带上了几分怒意。 他本以为宋璟仅仅只是在扶助客民的问题上稍显激进、用力过猛,却没想到这家伙不声不响居然在营里还闷了这样一个大雷! 如此重要的事情,居然敢闷声不报、一个人悄悄调查。别的不说,若那故衣社徒们果真心存歹念,殿下今日亲身入营,一旦闹乱起来,后果不堪想象! 看着姚元崇一脸怒色的瞪着自己,宋璟也是满怀苦涩。他真的不是不想报,而是不敢报。 只看眼下刚刚吐露些许资讯,姚元崇便已经紧张成这个样子,可以想见他若直接将故衣社的存在报上去,幕府那些高级员佐们对此会是怎样一个态度。 雍王殿下入京前后,已经跟西京那些勋贵人家颇为交恶,非但引用不到什么助力,反而还要提防那些人喧闹鼓噪。在这时候,若将这个隐在的故衣社挑到明面上来,或许就会直接动摇军心。 一旦城内城外顾此失彼,那么眼下这脆弱的稳定局面将不好维持。 他也不是看不起姚元崇这些上佐们,但这些人久在南省机要,很难深刻了解那个故衣社所拥有的影响与势力。 甚至就连他,都是越了解越心惊,担心这些上佐们过于强硬而激发出这样一股隐藏在民间的力量。毕竟宣抚使窦怀让前车之鉴不远,其人到现在还生死未卜。眼下长安虽然聚集着数万大军,可也未必能够完全控制住内外的局面。 看着两位未来的名相针对自己的暗手所进行的讨论,李潼心里自是暗乐,他一脸镇定的对姚元崇摆手道:“也不必如此紧张,既然已经入营,索性听一听宋参军仔细讲解一番。” 姚元崇闻言后先是点点头,然后又说道:“殿下安危是重,还是先招一部精军营外待命。” “姚侍郎所言正是,卑职若知殿下今日入营,也一定会早作防备。” 宋璟闻言后也连连点头,他是真没想到雍王殿下突然入营:“虽然据卑职所见,故衣社徒们闹乱起来的可能很小,但殿下入营,实在不可轻慢!” 见两人都这么说,李潼心里忍着笑拟定一道军令,着军士往左近抽调一军三千人马营外待命,然后才又对宋璟说道:“继续说。” “卑职察知这故衣社,是在城西延平门外大营……” 宋璟将思绪稍作整理,然后便讲起他所了解的故衣社情况。 故衣社在城中集众数万,接着又响应军令大批出营,存在感是极大的。李潼之所以没有主动提及此事,也是在等着属下进行汇报,毕竟他也不好直接跟故衣社搭上线。 “故衣社徒言则宣义,行也不失谨守。其于西京社众数万,只是偏守几坊,并未参与闹乱。此事卑职也多方求证,证实无疑。军命宣达入城之后,其社徒便积极响应入营。若此社也有聚众谋乱之心,恐西京闹乱更甚倍余……” 姚元崇听着宋璟的讲述,神情也在逐渐转变,并沉吟道:“无论是否真的尚义自守,但乡野集成如此声势,终究是一大患!关内失治年久,游食集聚自救,就算情有可悯,但既然如今殿下已经入镇关内,那就决不可再纵之法外!宋参军你既然了解颇深,有没有策略将之归入治中?” “卑职已经初步接触其主事诸人,若殿下愿意屈尊召见,卑职愿为引见。但究竟该要如何引用,还凭殿下并诸上佐权度。卑职唯有一言,此社士力大有可用,不必以非法视之。若能妥善招抚,则西京定势不远!” 宋璟又抬头望着雍王殿下,一脸认真的说道。 “那就见一见,明日崇仁坊王邸,将人引来。” 李潼先作思索状,然后又点头说道:“此事未有定计前,还是先要保密,以免再生枝节。” 他倒不是有意瞒着两人,不过凭他的身份,如果真暴露出自己才是故衣社的话事人,那就实在过于惊世骇俗了,在创建故衣社这件事情上,他注定只能做一个无名英雄。 0543 诸夷滋扰,以血还之 虽然眼下已经是长安城中权势第一人,但李潼也没有骚包到直接入住两大内,占了皇城这个办公场所后,日常起居生活还是在崇仁坊故邸中。 “雍王殿下功盖天下,誉满朝野,乃家国重宝,社稷柱石。听说你等社徒义迹,也是欣赏有加,所以才在私邸接见你等。” 行入崇仁坊后,宋璟又忍不住叮嘱身后几人:“你等一定要把握住今次这个机会,若能应答得体,更得殿下青睐,不独自身前程将有托付,你们故衣社十几万社徒也将受惠良多……” 一路行来,这番话宋璟已经说了最少有十几遍,李阳等人几乎都能倒背如流了。但是看着这个仍然一脸认真叮嘱他们的年轻参军,李阳等人却并不觉得厌烦,反而心里隐隐有几分感动。 毕竟这位宋参军并不清楚他们与雍王殿下之间的关系,此刻不厌其烦的叮嘱是真的为他们故衣社前途担忧,完全不同于一般官员对他们草野之众的蔑视。 说话间,一行人便来到雍王邸门前。整座雍王邸,内外俱有甲士持戈驻守,气氛颇为肃杀,坊曲之间不乏人徘徊窥望,但全都不敢接近。 “殿下有令,宋参军将诸义士引入后可自赴皇城述事。” 王邸门内,杨思勖已经早早等候在此,及至众人行入,便上前对宋璟微笑说道。 宋璟闻言后先是一愣,但也并没有强争同行,拉着李阳等几人仔细叮嘱一番,然后这才退出了王邸、往皇城而去。 王邸中堂里,看着迈步行入的李阳等人,李潼也是一脸笑容。此时留守中堂的,本就是一众已经在神都进行洗白的敢战士,所以他也不必避讳,望着几人笑道:“诸位,辛苦了!” “仆等、叩见殿下!” 李阳等人闻言后,神情也是颇为激动,入前再拜见礼。 久别重逢,彼此之间都有太多话要说,但一时间也不知该要如何说起。 待到几人入席后,李潼看着他们先一步开口道:“此番西京,还未见面时,我已经屡闻故衣社壮行义举。咱们虽然分隔两边,但也都各自努力,可以说不负彼此!” “仆等于关内喜闻神都革命,俱都感激振奋,只恨未能与殿下同赴国事、匡扶社稷!” 众人闻言后,再次起身作拜,望着雍王殿下的眼神,既有振奋喜悦,也都略存遗憾。 “不要心急,旧年故衣相约,本就是余生相守,后事犹长,我等终不会寂寂老死于榻,此方天地,当有壮声!” 李潼又继续勉励几句,接着才又问起一些故衣社的现状。李阳等人也都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开始讲述他们在西京过去这段时间的发展历程。 去年李潼离开西京之际,故衣社已经发展的颇具规模。之后一段时间,西京局势动荡更胜以前,这无疑又是故衣社发展的一个良机,特别此前所吞食的窦氏资产加上与蜀中商贾的互动,解决了故衣社最大制约的财力物资,使故衣社的发展势头更好。 “如今故衣社于关内录籍之众已经有将近三十万,覆及关内诸州,远及陇上、朔方……” 听到李阳的禀告,李潼也是满意的点点头。社徒三十万,倒并不是说能够拉出来三十万个壮丁。毕竟大唐府兵全盛时期也不过只有六十万,故衣社作为一个民间的集社组织,当然没有那么大的组织力。 这三十万社徒,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老弱妇孺等府兵家属。至于真正的丁壮,应该不足十万之数。但即便如此,故衣社势力之庞大,也足以让人惊叹。 故衣社规模壮大,基于其上的敢战士如今也有了将近六千人的规模。这个比例虽然不高,但也是眼下故衣社能够维持的一个极限。 尽管故衣社是以府兵及其家属为主体,但也并非所有府兵都是好战如命,相反的,绝大多数府兵,特别是故衣社这些破产府兵们,他们本身是极为厌恶战争的。 故衣社招募敢战士,本身就是以自愿为主,而且对于个体的素质有着极高的标准。毫不夸张的说,这将近六千名敢战士,就是如今整个关中地区的府兵军户们去芜存菁、优中选优的精锐之众。 这些敢战士们,主要用途有三,一是秦岭剿匪、二是登陇集训、三则是守护乡土,特别是故衣社在乡野间所兴建的那些义碓、义碾之类,如果没有保护,很快就会遭到地方豪室的破坏。 为了给雍王殿下营造出重回西京的条件,如今西京周边分布着三千余名敢战士。像李潼此前所选的藏兵地点草堂寺,在多重手段的操作下,如今也成了敢战士们在京西重要的据点之一。左近骊山、终南山等地,同样也分布着数量不等的敢战士。 得知故衣社如今的发展状况,李潼也是忍不住的眉开眼笑。 敢战士是一支有信仰的队伍,虽然眼下也做不到像乱民营中那样强调他存在的宣传,可是其中的骨干,对于他的存在也并非一无所知。 这支队伍,完全可以视作他的心腹力量。这一次回到关中,他便打算将杨显宗、李葛等已经经过初步洗白的敢战士老头目们派入营伍中,使敢战士正式走上前台,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参与安西与吐蕃的作战。 尽管眼下李潼已经掌握关内道数万大军,但这大军内部成分复杂,是远远比不上敢战士那样纯粹。李潼确定能够完全掌控的,也就只有来自神都的千骑与肃岳军,至于其他各路人马,则就以震慑为主,做不到如臂使指。 敢战士这六千军众如果再加入进来,那么他的心腹力量就会大增。在有故衣社徒众的配合下,哪怕直接与朝廷翻脸都不怵,搞起西京勋贵来,自然更有力量。 “接下来你们几人也要准备一下,我将要在长安周边设置乡团,以备匪寇。你们诸位,都在选列。” 在将故衣社眼下力量了解一番后,李潼接着便又说道。 李阳等人闻言后,也都不免笑逐颜开,他们此前虽然尚义入社,但没有一个官面的身份,心里多少还有些惶恐。一旦有了一个州县团练使的身份,那自然就踏实的多了。 “难道西京还有隐患未发?此前闹乱,我等也都旁观始终,实在没有发现什么大贼巨寇纠集势力的迹象。” 心中虽然高兴,但李阳还是敏锐的察觉到这一安排的问题。眼下长安内外已有大军数万,就算有什么匪患,大可无惧,在这样的情况下编练乡团,似乎是有些多此一举。 “不是内患,是外扰。神都革命、西京闹乱,这么大的事情,边夷能无震动?之后京内大军,或将陆续出镇边州。我中国家事混乱与否,岂容外贼觊觎!谁敢骚动滋扰,必以血还之!” 如果只考虑国内的形势,李潼当然不必再编新军,可无论是西边的吐蕃、还是西边的突厥,全都不是善茬。甚至就连那些边地羁縻州,也都不是好东西。如果不趁乱搞事情,那才见鬼了! “宝利行社将有一批资货运抵关中,可以暂支故衣社春耕之前的耗用。但这一批物资,不会直接入社。” 李潼又继续说道:“之后几日,幕府将会召集京中百业行社,届时你们要将社籍交付官府。未来关内诸社,都要有一个统一的管制。放心,故衣社这里我不会托给旁人,会亲领社监。” 众人闻言后,也都不感到意外。当他们得知故衣社背后乃是雍王殿下,便知此社绝不会长久沉沦草野之间,一旦雍王势涨,洗白是当然之举。 他们在社中影响和权力虽然都不小,但相对于雍王殿下给他们安排的前程,这也实在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更何况故衣社本来就是雍王殿下所兴创起来。 “那么,该要何时向社众公告殿下身份?老实说,故衣社壮大至今,也有一些贪势之人入社招摇,已经有些镇压不住。若知殿下才是故衣社首,看他们还敢昧义自肥!” 李阳等人闻言后又说道。 李潼叹息道:“我身份终究不同寻常,不宜公布与故衣社早有牵连。更何况此社草创以来,便是你等一直在操持壮大,我出面抢事不妥。” “殿下何出此言?仆等草野微众,能够景从殿下兴创此社已经是至幸,怎么敢贪功窃誉、夺事自任!” 李阳本就出身世家大族,对于雍王殿下的顾虑倒也能够理解,略作沉吟后,他又说道:“故衣社从无到有,俱殿下伟力。殿下高居庙堂,诚然不宜低就草野。仆等能否暂借先雍王故事?与殿下前缘叙定,也算是给彷徨社徒们一个交待?” “这倒是可以考虑。” 听到李阳这么说,李潼顿时也来了兴趣。老实说,他从无到用建设起故衣社这么大一个组织,却迫于政治影响不得不深藏身与名,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遗憾的。 不过活人需要考虑政治影响,死了的则就没有太多忌讳。让故衣社跟他亡父李贤产生一点似有似无的联系,也有助于接下来对故衣社的洗白,并加强故衣社众们对他的认同感。 至于别人信不信,你爱信不信,不信对你有好处吗?反正老子不承认,你就琢磨。有能耐,你下去问我爸爸去。 0544 先王仁义,前缘早定 故衣社位于待贤坊的直堂,今日人员出入频繁。 堂中在席几十人,都是各州县直案一级的人物。眼见与会者都已经到齐,主持会议的李阳便站起身来,抬手虚压,制止住众人议论声,然后便开口说道:“今日召集众位,是要商议长安此番动乱后,咱们故衣社该要如何自处?”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打起了精神,几个外州匆匆赶到的直案开口说道:“李直案,我们这些京外社众倒是不知长安闹乱具体。但发生这样的大事,各自也都早有准备。咱们故衣社人势壮大,官府要是严查闹乱缘由,一定会盯上咱们故衣社。京中社众如果退避乡野,我们这些外州分社一定会尽力接应。” 随着一人发声,在场众人也都纷纷开口,有人直接说道:“我们临泾县距离京县遥远,不好组织人众出迎,但驮马脚力不缺,入京前社众们已经聚起了两千匹驮马,沿泾水放牧,真有需求,几日之内可抵咸阳。” “终南分社聚谷三千斛,往年全凭京县几社转调物用,如今总算有了报答的机会。社田、社居也都腾空许多,收容三千社众不在话下!” “终南小社连年叫苦,如今真有气魄。我们盩厔分社本就当东西路中,社众如果西退,五六千人衣食活计不必忧愁。盩厔县还有几名衙官都是咱们社员,即便官府入乡搜查,不愁没有遮应!” 听到各分社直案都争先恐后的表态,李阳脸上也满是笑容,但还是继续说道:“事情倒也没有那么严重,长安这场闹乱,咱们故衣社牵涉本就不多。虽然多有社徒被裹挟困居城坊,但也都居住在城西几坊之间。就算官府严查,咱们故衣社所犯不多!” “李直案你掌管长安分社,咱们当然都放心。可官府做事,嘿,还是不要想得太好。长安闹乱这么大的罪过,他们总要寻人治罪。 我也不是宣播邪言,旧年大非川军败,我们那一批府卒也曾经舍命搏杀,百人西进、十人归乡,最后论罪,败卒多成苦役。 那些身无牵挂的还能远逃脱罪,老子受妻儿拖累,往朔方苦役几年,归乡时儿子也不知被征往何地,若不是社众们高义活我,一条老命活着也没什么滋味了……” 一个模样看起来老迈的直案叹息说道:“我也不敢说这世道是好是坏,但咱们一身血肉既然还没得天收,总得辛苦活着。京县几社十几万的人命,还是不好指望那些权贵们施舍可怜。眼下各地分社还有余力,总要给义徒们营张几条退路,能活几人是几人……” 那老直案这么一说,在场众人不乏心有戚戚,特别是上了年纪的一些人,这会儿也都纷纷劝告李阳还是不要过于乐观:“京县几社地傍繁华,活命虽然更容易,但那是往常。如今长安生此大乱,谁也不知来年态势究竟如何。如果不是京社输物输力,周遭乡土也难铺开声势。咱们这些苦卒,能仰仗的只有彼此……” 众人议论起来,态度都不甚乐观。这也是多年以来被现实的残酷屡屡打击,对人对事都少有幻想。 听到众人议论声,李阳心情也是颇为复杂。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名万年县直案已经发声道:“诸位长者也不用作此灰心之想,世道虽然辛苦,但也不至于全无活路。咱们故衣社徒几十万,官府也不敢轻易迫害。何况西京刚刚闹乱一番,他们难道就全无恐惧? 也不用多说京中社徒分散外州,京中社徒人众就有十几万之多,离了长安地境,还有什么地方能养活这么多人?大家都在社中,你们过活也是辛苦,能有多少余力?寒冬时节,贸然把这么多人分散出去,又能活下来多少?” 开口这名万年直案名为徐恭,三十出头的年纪,看着就非常精明。众人听到他这一番话,也都各自流露出沉思的表情。 是啊,故衣社虽然发展势头良好,各州都有分社,但有将近一半的社众都集中在长安周边。而故衣社本身又有三分之二的物资集中在京中几社,向诸州分社输送救济。 一旦放弃了长安,十几万人的生计压力不说,收入锐减之下,诸州分社再维持起来都极为困难。 眼见众人沉默不语,徐恭便继续说道:“我倒不觉得西京此次动乱对咱们故衣社是个危机,反而是一个大机会。咱们故衣社本就没有参与闹乱,西京周边那些客民又被扫荡出来,他们过往的生业肯定已经不能在事,咱们故衣社正好接手过来。” “大家担心的,无非官府追究问罪。可官府再怎么审查罪过,该用人力的地方总是免不了。那些闹乱的客民已经不可用,正该咱们故衣社继续壮大。不只京中社徒,如果运作得好,或许其他外州社徒也能借势入京。虽然说故土难舍,可是西京这里明明有更好的出路,为什么不争一争?” 听到这话,李阳等人皱起了眉头,但一些外州直案们则露出颇感兴趣的表情,数人开口问道:“该要怎么运作?徐直案能不能仔细说一说?” “我也不是要分夺李直案你们的事权,只不过近日你们分在城外大营里,对于城内态势不免就了解不多。” 那徐恭先对李阳等几人歉然一笑,然后又说道:“我本籍长安,大军入城后也留在城内。近日城内几家贵人都来访我,希望借用咱们的人势与他们的官势,在长安城里谋求一席。他们愿意招引咱们社徒承担官府的劳计,只要咱们能够暂时依附几家门下,为他们助涨一些声势。” 讲到这里,那徐恭叹息一声:“如今西京主事的雍王殿下,少年得志,是很有几分不畏规矩的气魄。就连西京那些势壮人家都被打压得辛苦,自不会将咱们这些小民放在眼里。可如果咱们乡情与贵人官势统合起来,雍王虽然是入境的强龙,想要让西京稳定,也要收敛几分。” “这么说,近日徐直案你留在城内,已经跟西京那些人家交往颇深,要把咱们故衣社的人势卖入贵门,营求富贵?” 李阳听到这里,便开口问道。 听到李阳说的这么直白,那徐恭脸色微露尴尬,但还是望着李阳继续说道:“李直案你也不必以此说我,大家都在社中,自然也都是关中尚义子弟。我入社虽然不如你等年久,但这年余来为社徒们的贡献,大家也都有见。我这么做,也是不想让咱们故衣社放弃西京这一养息之地,希望能给大家争求活路。” “至于说我为自己营求富贵,怕是李直案你也没资格这么说。你那身世旧话,难道以为能够瞒过天下人?你本就是故勋高氏的刑家余孽,入了咱们故衣社,难道就没有别的谋想?旧时田直案、杨直案等,那才是真正的一心尚义为公,可是随着你执事长安社事,旧人逐渐被排挤于外。如今当着诸分社直案的面,李直案你敢说跟你没有关系?” 徐恭讲到这里,堂内众人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好看,其中一个脾气火爆的直案更是直接站起来指着徐恭怒喝道:“徐直案,你说的什么胡话?杨直案旧时与李直案交接时,你都还未入社!故衣社从微之壮,都是一众老人辛苦传播义号。这些苦命们穷困难活,如今才浅有些许人势可图谋,难道现在就要罔顾社号大义,兴弄私谋!” 徐恭听到这话也不恼,抬手一招身后自有一些党徒站起来支持他,他也从席中站起来,望着众人说道:“如果真一心为社,李直案这一出身,路数比我要多得多,须知西京勋门多是你家旧好。 可你隐瞒身世,只是专弄西京人情,诸外州社众生活辛苦全然不见。我与西京各家往来,也只是希望能借人声势,给更多外州社徒营造生机。就算有一二私谋,但是大义不损。总好过放弃长安,将社徒们驱散乡野要好!” 说话间,突然堂外冲入一路人马,为首者正是杨显宗。入堂之后,扫一眼堂内众人惊异眼神,杨显宗随手一指那徐恭并其身后众人,沉声道:“拿下!” 后方诸敢战士们闻言后,直接上前便将徐恭等人擒拿下来。 “杨直案……” 众人纷纷起身见礼,而那徐恭闻言后脸色则一变,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声道:“杨直案,我绝非败坏社义!我能行走贵门,给咱们故衣社争求……” “蠢物!” 杨显宗闻言后将手一挥,并望着李阳等人说道:“你们也是!怎么能为了贪求壮大,什么人都往社中招来!这贼徒可笑,不知我故衣社根脚由来,居然就妄想卖势求荣!” 说话间,杨显宗登堂居中,望向在场众人沉声道:“你等有的认识我,有的不认识,入社或早或晚,但想必多数不知咱们故衣社根脚由来,为何会有捐麻互助的社号。今日既然聚在一堂,为防再有这样的奸谋小人弄计谋私,今日便宣告你等。” “咱们故衣社由来,向上可以追溯天皇仪凤旧年。故太子贤监国留守长安,当年关内大饥,有京兆府户名麻公、朱公等叩阙请赈抚饥困。但当年府库空虚,二圣尚且逐食东都,监国太子虽有心赈养,但实在无米为炊。忧计之下,东宫日裁一餐,省减物用,得钱五十万,入市籴米,使人以麻易食……” 在场诸众不乏故衣社老人,但绝大多数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故事,一时间不乏人愧叹连连,但也有人忍不住好奇道:“仪凤旧年却有大饥,但这桩旧事却少听人提及。东宫籴米活人,想来不是小事,活人应该不少,怎么从来没听人说起?” 不待杨显宗解答,已经有人开口叹息道:“既是关内老人,难道不闻旧年奸后厌恶东宫的故事?东宫就算有心赈济,但许多事也不能摆在明处。当时关内坐镇唯有东宫,若东宫不依律令擅自赈民,这难免会被奸臣攻讦典卖私恩、图谋不轨……”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特别天皇后期,奸后独大,朝野本就妖氛浓厚,哪怕普通小民们听多见多,很快脑海里也能脑补出无数勾心斗角的大戏。 “当时因东宫所活者数千,但多数不知详情。唯麻公等数者,深感东宫仁义。后来东宫遭黜,远流巴州,麻公等义徒还翻越秦岭,暗中保护。但咱们这些乡野微士,终究难救先王。当时义众,有人返回关内,有人流落蜀中。 其中一人便流落我家,隐居效力数年后老死蜀乡。我随家人输货北上,顺便送其棺柩归乡,才知当年故者已经在关内营社互助,便是咱们故衣社了。有感此番义气,自此后我便捐身入社。那时的故衣社,全无如今的声势,唯长安区区小社而已,社徒不过几百之数……” 杨显宗讲到这里,堂下便有人大声道:“到此我便知后事了,那时我还乞食京南,乡路上见到杨直案持杖捣麻,上前讨食,直案见我虎口生茧,还怀疑我是乡间老贼,追我数里……” 众人听到这桩故事,忍不住便笑起来,而那讲话者也是边说边笑,只是笑着笑着却掩面哭了起来:“与杨直案相见前日,刚刚在野地里埋了我那老母。当时真的活不下去,也有做一次盗贼的打算,只想饱餐一顿,死也值了。可恼直案太勇力,抬手便把我打翻,自此之后就入了社……” 哭哭笑笑之间,众人也都各自讲起他们入社的经历,每一个人言辞背后都是浓得化不开的辛酸。 倒不是说关中已经到了民不聊生的程度,而是他们这些府兵本身就承担着沉重的兵役,有田者也多误农时,无田者则更加凄苦。相对于普通的乡民,生活无疑要加倍的辛酸。 “原来咱们故衣社,还有这样一番由来。奸后祸国,害我仁君……但使东宫仍在,若能继承天皇大统,咱们大唐又怎么会是这样一番模样?可恨、可恨……” 一番哭笑说谈后,又有人忍不住叹息说道。 如果说此前对故衣社有着深厚感情,还只是享受社中尚义互助的气氛与温暖。可是在听到他们故衣社的由来后,这一腔义气似乎又有了一种薪火相传的味道。 故事稍作缅怀,很快便有人意识到眼前的重点,忍不住开口说道:“我听说,如今执掌关内的雍王殿下,便是故东宫家门少子。既然咱们故衣社所尚社号传自东宫,那位雍王殿下会不会更加关照咱们几分?那咱们就不必担心会遭到官府的追查迫害了!” 众人听到这话,眼中也都各自闪烁光芒,但还是有人不确定道:“事情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啊!且不说那位殿下天家尊贵,会不会关照咱们草野小民。单单这旧事只是咱们社中传扬,未必记录在经典里,许多社徒都是第一次听说,又怎么能让别人相信?” “话也不能这么说,杨直案不是也说了,当年东宫流放巴州,曾有故衣旧人追从保护?算起来,那位雍王殿下也该知事,应该会记得当年有关中义士不辞辛苦、不畏迫害的追从拱卫!”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倒不是说他们过于轻信,对杨显宗这番说辞就全无怀疑。可问题是眼下长安城这形势,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无疑会对他们故衣社大大的有利。 他们虽然不曾见过那位雍王殿下,但对那位殿下的权势也都有深刻体会。如果彼此之间的缘分甚至能够追溯到已故东宫身上,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老实说,就连刚才那个徐恭叫嚣能够联结西京豪门,在场人众为了社众前途都不乏动心。那么现在能够直接跟长安城中权势无双的雍王殿下追溯前缘,这自然能够让人心更加振奋。 “你等守好门户,不准闲杂人等靠近!” 听着众人议论声,杨显宗抬手示意敢战士们将直堂包围起来,然后才又望着众人正色道:“接下来我要说的话,诸位心知,行出此门,切勿轻言!就算你们泄露出去,引祸于身,不要牵连了故衣社,我也不会管!”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端正姿态,纷纷表示一定不会胡说。 “其实雍王殿下,早知我等社徒!殿下也欣赏咱们捐麻互助的尚义社号,甚至曾经接见几名社徒并资助物货。若无雍王殿下这样的权贵扶助,咱们故衣社又怎么能发展如此壮大?” 讲到这里,杨显宗又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咱们故衣社徒也并非享恩不报,这么说罢,此前雍王殿下在神都杀贼,就有咱们社中敢战士捐身助事!” “居然还有这种事?” “雍王真是大才,能敬重草野义气,咱们当然要舍身为报!” 众人听到这话,先是震惊不已,片刻后又纷纷抚掌大笑,既有自豪,又有欣慰。原来他们故衣社并不只有乡野称义,本身便已经对社稷有大功! “这件事,是社内的绝密,切记不要外泄!咱们与雍王殿下约于仁义,但世道之内多有悖于义气者,或会因此攻讦雍王殿下见重任侠不法,行事逾越礼德经术。” 杨显宗又继续叮嘱众人,神情更加严肃。 “杨直案请放心,咱们虽然只是乡野卑才,但也绝非忘恩负义之流。既然与两代王者仁义相约、前缘深刻,又怎么会因自己的任性去伤害恩主!” 众人闻言后又纷纷表态,得知故衣社与雍王殿下竟有如此缘分,眉眼之间的彷徨忧虑已经是荡然无存。 感受到堂内的气氛变化,杨显宗与李阳等对望一眼,各自松了一口气。人有千百念头,又怎么可能严守秘密。故衣社这番根脚缘由,三分真七分假,信者自信,不信的怎么说也不会信。 且不说故衣社这番会面托底,在见过李阳等人后,李潼便又招来姚元崇等员佐,将这一番说辞跟他们讲述一番。 “世事真是奇妙,想不到这个乡野杂社竟然还能追溯到先雍王!有此前缘,这真是先人遗泽、天助殿下能够从速定势关中!” 听完雍王殿下的讲述,宋璟已经是忍不住笑逐颜开。他对故衣社了解更多,本身就多有好感,既然有这样一个情感上的切入点,那接下来招抚故衣社无疑会顺利许多。 “先王故事,我实在所知不多。但究竟是真是假,倒也不必过于追究。乡情稳定,才是正计。” 说话间,李潼又望向姚元崇。这番说辞,错漏百出,他当然不觉得能够瞒过属下们,但也总算是给出一个说法。 姚元崇在听完后,一直在皱眉沉思。 在听完雍王殿下讲述后,他首先便猜测应该是雍王殿下想要将那个故衣社收为己用,所以捏造了这样一个说辞,稍作沉吟后便说道:“那些故衣社徒,眼下还未称可控。既然要作引用,故衣社还是要严加管束。先王旧誉,不宜轻损啊!” “那几个社首,只会都会参与选募。另外留守府也会加设一个乡社监使,由我直领。他们也已经表态尽快上交社籍,不再以私义聚众,需要以王教束之。” 李潼讲到这里,叹息一声:“未来关内若要久安,故衣社士力不可不重。这乡社虽然生于草野,但只要教令得宜,也是一大助力。” 在场员佐们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他们在了解到西京乡野居然盘踞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一时间也都是惊恐有加,若能妥善解决自然是好。 不是没有人怀疑雍王殿下跟这乡社真正关系如何,毕竟神都政变的时候,许多人便猜测雍王麾下突然涌出那一批卒力究竟来自何处。现在看来,这个故衣社似乎嫌疑不小。 但这个故衣社如此势大,绝非短年能成。而雍王殿下出阁以来也是履历清白,就算早年在西京守陵数年之久,但皇陵出入本就不便,雍王殿下当时无人无物,又怎么能在乡野聚成如此大势? 当然,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问题。随着雍王殿下流露出要招抚这个故衣社的意图,接下来西京土客矛盾则会变得更加尖锐。毕竟这个故衣社本身就是以客民为主的组织,一旦纳入幕府管控中,无疑会激发土民不满。 对此李潼也早有准备,听到幕僚们提起此节,便又说道:“此前西京人家盗窃官库,虽然人赃俱获,但案情还未深推。当时闹乱中涉事者,不独此十几家,还有乱民参与哄抢,当中或还有隐恶未发。你们诸位,谁愿担当此事?” “卑职愿意,一定严查因果!” 雍王话音刚落,王美畅便连忙站起身来,主动请命,神态间多有激动。 0545 国贼硕鼠,其罪当诛 西京这场闹乱,自然不能不了了之。但是想要查清楚因果,却又缺失了一个重要的人物,那就是引发一系列事件的宣抚使窦怀让。 此前将城中坊曲与城外大营全都搜查一遍,仍然不见窦怀让的踪迹。世事也不可因此一人便停顿不前,所以雍王幕府在经过一番讨论后,便决定先审查西京官库盗窃一案。 官库失窃一事,与小民关系不大,本来长安城民众们对此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相对于审问盗窃官库的犯人,他们更乐意看到那些给长安民生造成极大破坏的客民们受到惩罚。 但当相关案情稍作披露后,这件案事还是快速的传遍全城,引起了整个长安城的轰动。 一则在于形式,这一次的案事审断是公审,所谓公审并不是当街当众的审问,而是直接将案情进程当街榜示。公示榜分布在朱雀门南的铜匦附近、东西两市以及几个主要的城门。 这样的形式前所未有,此前官府无论大小讼案,全都是闭厅审理,完全就是小民难以接触的范畴。 可是现在竟然将案情进展直接张榜公开,让民众们能够清清楚楚看到审理过程,这无疑激发了人们的好奇心。哪怕跟自己无关,他们也想看看究竟什么人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抢掠官库! 二则就在于案情所涉的人员,当公示榜第一次张贴出那些涉案名单时,看到榜上名字,可谓是全城震惊。 榜上所涉多为长安勋贵名族,哪怕名气并没有大到全城皆知,但也都不陌生,再加上知情者热心的宣传讲解,民众们很快便意识到榜单上那一个个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同时他们也都不免狐疑,那些名族一个个家室豪贵,世享国恩,怎么可能会是洗劫官库的恶匪?是不是官府搞错了? 对于民众们普遍的质疑,暂领万年县令、负责审理此案的王美畅也不急不躁。 张榜之后,王美畅并没有第一时间进行审理,而是先将罪证罗列公开,就在朱雀大街上,将从涉事诸家所抄没出来的官库禁物摆列开来,足足占据了一大段街道。 眼见到这么多的物证沉积在大街上,城中民众们一时间也是惊诧不已,几乎举城围观。 “这些贵族们,真是该死啊!城中闹乱视而不见,反而趁乱洗劫官库!这么多的刀枪甲械,看起来就让人心惊胆战,他们藏在私门,难道是要谋逆造反?” “眼下也只是器物摆设,并没说一定是他们抢劫。当时城中闹乱那么严重,各自守在家门,谁又能说清楚外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各有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实在没有必要去犯这样的大罪!” 物证摆设开来,围观人众们也都是众说纷纭,有的人义愤填膺,有的则仍心存狐疑。 物证陈设一天后,除了一些留堂问案所用之外,其他的则就都再次送入其他还算完好的官库中储存起来。 接下来,万年县又张榜征集散在民间的人证物证,一旦采证,共谋者可以减罪一等,旁证者则各有褒奖。 这一告示公布出来之后,顿时又在坊间引起一番热议,许多人争相往万年县廨涌去,可谓热情至极。 “杨五郎,你又往县廨凑什么热闹?我记得你秋前便已经离城,乱后才又返回城中?” “蠢、蠢!证或不证,只凭一言,老子关心乡事,要去衙堂看个真切!如果是真的,那些贵族真是该死!如果是假的,也不能眼见咱们乡土名宗被冤枉构陷!” 至此,这一场公审算是吸引了全城注意。除了宵禁净街的时间段之外,许多人几乎不吃不喝的守在那些公示榜附近,只为第一时间看到案情的最新进展。 一时间,位于城东宣阳坊的万年县廨可谓是人声鼎沸,因为聚集了大量的民众,就连出入都变得极为困难。 如此喧闹了整整三天,案事终于正式开审。 王美畅并没有第一时间审问那些主犯,而是先从其他人证开始审问。这其中,包括通济、敦化等几坊居民、街徒以及一部分负责防守官库的留守府兵众。西施文学 通过对周边人事的审问,很快便整理出被劫官库这几坊在动乱前后的基本情况。乱民入城闹乱,主要便集中在朱雀大街以西的区域,城东坊区还是不失秩序。特别官库所在那几坊,因为本身就有甲士驻防,所以在遭劫之前,几乎没有什么乱民匪徒敢于滋扰。 “卑职守在通济坊,本有两营六百余众,动乱发生几日后,陆续抽走一营军士入守昭国、晋昌等几坊?有没有留守府调令?没有,当时消息绝传日久,卑职困守通济坊,也不知留守府安危与否。 昭国坊有弘农杨氏永寿县公园业,校尉周利民乃杨氏婿子,率众支援,但永寿公助粮两百斛。当时坊内已经断粮,卑职不敢私开官仓取用……官库遭劫前,大业坊突然告破,卑职率众驰援,再回来时,通济坊已破……” “小民大业坊坊正,当时坊内有坊吏、街徒两百余,并坊民助守共六百余众,分守四边坊门。坊破时,小民正在东坊门,西坊门告急小民未救,只是因为当时东坊街也有乱……是、是小民胆怯,先率众退守自家…… 没有杀人、没有!小民有罪,是、是黎阳公使人传信,只要小民任乱民入坊,就补偿小民家财所失,并赠帛百匹,招一子入府任事……小民有罪,真的没有杀人,那些财货,真是黎阳公家人赠送……” 经过审查多人,案情抽丝剥茧的拼凑清晰。特别在场听证的本就有大业坊坊民,当听到坊正贪求财货而主动开门迎盗,那些受害深重的坊民们一时间更是气愤有加,甚至有数人直接冲破衙役封锁,冲入衙堂便要打杀坊正。 “狗贼、狗贼!知不知你贪那百匹帛,乱民冲入我家,老夫惊死,阿妹清白不存!” 一名壮汉一边殴打着坊正,一边涕泪满面的悲哭怒吼。余者众人也都是群情愤慨,振臂呼喊道:“打死他、打死他!还有那贼户黎阳公家,官府不敢杀,乡义敢杀!” “再招两百甲卒入衙,一定要控制住群情!” 好不容易命令衙役们将冲上来的民众们驱退,王美畅又召来县尉苏约吩咐道,同时擦了一把额头冷汗,西京民情彪悍,他今天算是领教到了。 “诸位乡亲深恨乡贼,本衙亦有所感。所以要公审贼子,就是为了将这些乡恶罪迹宣扬于众,以彰显朝廷威令不容触犯!乡情义愤,亦是刑令所覆。罪情大白后,自有国法惩之!” 王美畅再次返回衙堂,先将义愤填膺的听证诸众情绪稍作安抚,然后才继续审问案件。 西京这十几家,盗窃官库乃是证据确凿,铁证如山。但之所以还要重新审理一番,一则是将如今京内土、客矛盾尖锐的舆情稍作缓解,二则就是为了将这些人家的罪事与西京这一场动乱稍作牵连。 这一番公审的过程,不独将这些人家从蓄谋到实施的整个过程勾勒完整,同时也的确引申出来一些新的罪实。 比如当日朱雀大街上所发生的哄抢,的确是有人暗中将城西的乱民们向城东去引,如此才造成城东几坊接连告急乃至于被攻破。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那些人家面对雍王的索取,连自家家财都舍不得而要动念打劫官库。在城中制造混乱的时候,更不会用自家家财吸引乱民,所以靠近朱雀大街的几坊便成了牺牲品。 “狗贼该杀!活剐了他们!” 随着案情逐渐纰漏,整个长安城也彻底沸腾了。原本那些民众们还以为西京这场闹乱仅仅只是客民凶横不法,却没想到城中居然还潜藏着这么多的硕鼠门户! 等到气氛营造到一定程度,雍王幕府也并没有再继续拖延,直接做出了判决:凡涉事诸家,中男以上统统处斩!余者老幼妇女,没为官奴。朱雀大街参与哄抢并当街被擒之众,成丁者俱斩,余者流放朔方。 判决勾定之后,接下来两天的时间里,长安西市砍头从早到晚,足足砍了两天有余,被杀者几近千人,一时间血漫法场,场面血腥至极。 但就算如此,长安群情仍未彻底平复。被杀那十几家是有确凿罪证而施以极刑,但那些没有参与抢劫官库的人家就无罪吗? 明明长安城还有着不弱的守卫力量,结果那些权贵人家仗着自家权势,将本来应该守卫全城的兵丁瓜分用作私家护院,他们难道就无罪吗? 既然刑令难惩,那就乡情来惩!一时间大量余怒未消的长安民众们冲入诸权贵坊居,或是围堵喝骂,或是绕府打砸,以发泄他们的不满。 与此同时,雍王幕府再次颁布一条定乱政令:凡长安在籍之民,往后一年庸调免除,课钱减半。诸营客民,以庸代赈,以役代租,三年租满,方可划土入籍。 虽然宣抚使窦怀让至今下落不明,但砍了西京足足十几家勋贵族人,也总要给朝廷一个阶段性的回复。所以在监斩完毕后,王美畅便携着雍王奏表与幕府选辟名单返回神都述事。 0546 参军气壮,宰相自辱 新年正月,王美畅一行刚刚过了潼关抵达陕州,便遇上了朝廷来迎接他们的使者。 这一行使者人数不少,而且规格极高,单单政事堂宰相便有两人之多,分别是尚书左丞韦巨源与散骑常侍薛稷。除了这两位宰相之外,另有南省郎官、寺监通贵数名。 初见这一阵仗,王美畅是颇有几分受宠若惊,没想到神都这里对于他的归朝反应这么热烈。不过很快他便也意识到,这样一幅迎接阵仗跟他关系实在不大,主要还是他背后的雍王殿下以及西京局势安危牵动人心。 韦巨源等人也并没有掩饰来意,彼此碰面稍作寒暄后,话题便转到了西京方面:“雍王殿下统率大军西进入关已非短时,府君今次归都,想必是有捷讯传达?” 王美畅闻言后也是矜持一笑,然后便说道:“我等幕府员佐、将官,恭承王教,如今西京民乱算是暂时安定下来。今次归都述事,也是希望能够安慰神都士民群情,让皇嗣殿下并省内诸相公不必再以关内事务忧怀。” “不尽然吧,虽然潼关隔断,但两京之间消息不绝,王师西进事迹种种,神都诸众也有所闻。时流论者不乏风言,雍王此行怯战媚民,对闹乱贼众包庇、纵容,但却刻薄威逼西京诸勋爵人家……” 王美畅话音刚落,迎接人群中便有一人冷哼说道,神情、语气俱有几分不善。 听到这话,王美畅脸色也是顿时一沉,循声望去,认出发言者乃是礼部主客郎中、弘农人杨齐庄,当即便抬手指着对方,皱眉冷声道:“杨郎中身在南省要司,我竟不知主客兼领风闻之事!若民间杂说足采足证,又何必再劳使员东西奔走?事外之人,好以猎奇荒诞博取关注,如此乖张言语,怎么竟出于省中郎官之口?” 杨齐庄被指着鼻子斥责,一时间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瞪眼冷笑道:“事中未必尽职,风闻未必为虚。几家疾苦,嚎哭满途,又怎么是厉态扬声能够完全掩饰!雍王可夸者,权术、辞藻而已,政治、谋攻本非所长,府君为其员佐,难道是恐于连带之责便要遮眼包庇?公论置于何地?舆情置于何地?” “来来,那么你来告诉我,西京事务该要如何处理?今日既然道途野地相逢,那也就不叙势位,既然杨君你以风言为凭,那我倒想听一听,你胸怀何等妙计,竟敢如此非议我幕府几万之众月余辛苦?” 王美畅听到这里,脸色已经是愤怒不已,此前他还在西京亲自办案、监斩近千之众,胸膛里血性杀气不乏。 眼见众人围上来想要开口劝告,王美畅将手一摆,沉声道:“诸位不必多言,此我与此獠纠纷!西京获罪者,自有取死之事。贼子以为我不知为何作此邪声?你丈人家走脱男丁一员,眼下是不是藏在神都你家邸中?今次我奉教归都,就是为的除恶务尽,若让我在你家中搜到逃犯,一定会明奏朝廷,夺了你一身袍带!” “王贼尔敢?窦宣抚至今生死不知,西京巨万乱民不曾严惩,你等从事雍王,非但不劝善献计,反而为了尽快归朝,上下同污,兴作血案!真以为潼关一锁,朝廷便无力制衡!” 杨齐庄听到这话,也变得羞恼至极,他转望左右冷声道:“你们诸位也看见王美畅是如何骄志张狂,还会不会妄想能说动其人,入朝陈说公道?他们这些西京使臣为了早日归都,不惜扭曲事实、粉饰逆乱,言行凶狠,让人心惊啊!韦相公,你难道不……” “住口!” 韦巨源本来一直旁观,听到杨齐庄呼唤自己,也实在不好再保持沉默,指着身边人众吩咐道:“将杨某人拉下去!王府君奉雍王殿下教令归都禀陈,我等所以先行一步,是彼此交往深厚,怎么能恃此私情,便在乡野路途中闹论大事!” 听到韦巨源这么说,人群中再次冲出几人,准备上前将情绪激动的杨齐庄拉走。 然而这时候,王美畅却冷笑一声,举手制止道:“且慢,雍王殿下斧钺典军,奉命定乱,岂贼子邪言能作污蔑!我在西京受命推案,所见案情触目惊心,人心藏恶令人发指。 杨齐庄恃此官身,妖言惑众,其家尚与西京犯事人家有确凿亲谊,我怀疑他亦涉此中。既然已经漏出痕迹,岂能再作放纵!来人,拿下杨齐庄,入都送入大理寺,严查罪隐!” 王美畅身后一众从者本就不乏贲士,听到杨齐庄对此番定乱的蔑言,心中已经各怀气愤,听到王美畅的话,顿时便不由分说的冲上前去便将杨齐庄扭押出来。 神都出迎诸众眼见这一幕,不免纷纷色变。在他们印象中,王美畅可不是这么强硬的性格,怎么走了一趟西京,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 “王府君请息怒,杨主客跟随远行百数里出迎府君,也是故情深念,绝非有意冒犯。主客久事神都,乡事所知不多,只是惊闻亲故犯法,一时失于把持。若说与西京贼情有涉,则实在是……” 韦巨源虽然也惊诧于王美畅所表现出来的强势,但作为此行头面人物,总不能旁观杨齐庄真的被王美畅抓捕送入大理寺,因此便开口劝说道。 “无知就能妄言?” 王美畅将眼一瞪,然后转身对韦巨源抱拳说道:“韦相公誉满朝野,若能入府得于赐教,我自当谨守下席、奉酒谢食。可杨某所言,已经远出私情之外,实在不能循情纵之。还有同行诸位,王某多谢你们出迎情浓,但此身并非闲在,言行不敢失守。待入神都参朝述事之后,一定逐次登门道歉致意。” 听到王美畅这么说,在场众人脸色无不变得难看起来,特别是发声求情的韦巨源见王美畅连自己的面子都不给,脸色顿时阴沉入水,并凝声道:“看来,我等冒昧出迎,反倒是骚扰了王府君公事。也罢,来年相见绝非短时,今日诸种不论,且待后时。” 说完后,韦巨源便直接登上了道左车驾,摆手示意家人转行,无顾众人径直离去。 其他众人眼见这一幕,有的还在犹豫,有的则也索性或登车、或上马,跟随韦巨源而去,离开的时候,望向王美畅的眼神都有几分冷意。 王美畅眼见自己似乎犯了众怒,一时间也有几分迟疑后悔,下意识追着韦巨源车驾行出几步,但很快脑海里又泛起长安西市人头滚滚的行刑场面,胆气复壮,停下脚步回望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薛稷,微笑道:“韦相公已经先行一步,薛散骑难道不行?” 薛稷听到这语气颇有几分不善,忍不住叹息一声,上前低声道:“我此番出迎,乃是奉皇嗣殿下所命,与韦相公本就道途偶遇。唉,王府君你、你这又是何必?同殿为臣,又怎么能完全杜绝私意……” 王美畅闻言后脸色先是稍有缓和,片刻后则又冷哼道:“同殿为臣?哈,我现在仍是雍王殿下幕府参军,并无立朝的虚荣。但求专注于事,不负皇恩,余者不必广纳怀内!能与同行者,我自以礼相待。道义不同者,不如早早分道扬镳!” 韦巨源等人离开后,在场仍然还留下一些人,王美畅对他们说道:“韦某等此番出迎,状似殷勤,但察其内心,不过是要诱我行邪、抛却公正。但西京情势如何,表奏详陈,又怎么能巧言翻转?他们有此念想,也真是小觑了我!” 留在这里的众人听到王美畅这么说,一时间也实在不好说什么,只能将队伍稍作合并,然后一起结伴向神都城方向而去。 王美畅返回自己的车驾中,想起韦巨源等人愤懑而走的画面,很快脸上便露出爽快的笑容。 这些人结伴出迎,心里在想什么,他当然清楚。无非是想凭着他们的权位、人势,希望能够在他入都之前进行一番震慑游说,让他入朝后说一些对雍王不利的言语。 可笑这些人还以为自己仍是旧时那个不知人间凶险的懵懂之人,早前他在朝中遭厄,若非雍王出手搭救,现在早不知被流放何地、兴许已经倒毙远乡路途中。 说到底,这些朝士们仍是小觑自己,认为自己还能被权势折服。但王美畅此番西行,也是经历过一番血的考验,别说西京那些人家遭戮本就是他亲自施行,就算没有这层关系,在见识过雍王在西京如何使用权威后,王美畅心中也大有感触启发。 想要真正获得人的敬重,位置高低还在其次,关键还是要看事迹。雍王年方弱冠,党徒不多,但仍能让内外惊恐,就在于事迹慑人。 至于说因此得罪了韦巨源等一批关陇朝士,若是早前,王美畅或还要为此忧怀,可是现在,他的目的已经更为明确,甚至想通了该要如何一步步接近目标、实现自己的抱负,自然不会再像此前那样,因为一些关系不大的人事便忧怅不已。 说到底,杀不死我的,只会使我更强大! 早前的他,因为宰相一言便身陷囹圄、朝不保夕。可现在,他的官职更低,甚至朝中都没有容身之地,可就算当众触犯宰相,宰相对他也无计可施,只能留下几句威胁的话语。 可是,我已非我,不再是早年迫于圣皇淫威便不得不献女求活的软弱之人,谁再以旧态待我,只会是自取其辱! “神都,我又回来了!” 望着远处地平线上凸显出的神都城轮廓,王美畅喃喃自语,视线深邃。 0547 受命于母,人间未有 神都皇城西朝堂中,王美畅独立于班列之外,慷慨陈词,所述自然是此番长安定乱事迹种种。其中最主要的,便是西京十几家勋贵洗劫官库的罪事。 此日并非大朝,朝堂上参议诸众,除了政事堂一干宰相们,便是南省各部以及寺监官员,当然还少不了诸宪台御史们。 听到王美畅的讲述,殿中众人神情各不相同。 其实相关的情况,神都这里也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毕竟正如杨齐庄所言,两京之间道路通畅,往来频繁,就算雍王控制住了潼关,顶多大队人马的调度略存阻滞,但消息的传递所受到的影响并不大。 而且在西京动乱前后,也有众多关陇人家的族人们向神都而来,因此关中发生什么事情,神都这里基本上都能随时跟进了解,即便是有滞后性,也不过几天的时间。 正因如此,韦巨源等人才早早便出城迎接王美畅,希望能够诱惑兼逼迫王美畅在正式禀陈的时候,立场能够稍作偏转。可是王美畅的强硬出乎他们预料,双方不欢而散。 但就算了解得再多,终究不是正轨途径得来的消息,讯息的准确性与翔实性都不足,让人一知半解、既惊且疑。 所以当王美畅正式入朝陈奏始末时,众朝臣们心情也颇不平静。各自感受且不多说,许多人在听着王美畅的讲述时,视线忍不住在宰相韦巨源以及观国公杨嘉本身上来回转移。 两人虽然都是出身关陇巨族,但还是有一些不同的。相对于勋贵色彩,韦巨源所出身的京兆韦氏更多的还是一种世家风范,与关陇勋贵群体并没有那种休戚相关的深刻利益往来。 勋贵主要还是武功传家,而京兆韦氏本身则是经术名门,讲到政治上的声誉与社会名望,并不逊于山东名门。而且因为祖籍关陇,不乏皇亲国戚,根基要远比单纯的山东名门与关陇勋贵都要深厚得多。 所以严格来说,韦巨源还不是关陇勋贵们在朝中的最大代言人,起码是不如死掉的豆卢钦望与关陇勋贵们的关系密切。 至于关陇勋贵的真正利益代表,还是观国公杨嘉本,乃旧隋观王杨雄之后,这才是根正苗红的关陇勋贵。 此时殿中群臣频频打量二者,心中也是不乏疑窦。 雍王在长安所作所为、木已成舟,现在的重点是,朝廷该要如何评价、如何回应雍王这番行为。 究竟是峻法刑众、刻薄名族,还是善用恩威、大功于国,这无疑是一个相当深刻的问题,不仅仅只是眼下的重点,而且还能决定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朝情走向。 毫无疑问,观国公杨嘉本与犯法伏诛的关陇那些勋贵人家要更加密切,甚至其中被斩杀的还有杨嘉本的族亲。可为什么此前出面的是韦巨源而非杨嘉本? 韦巨源虽然出身关陇,但颇有世族矜傲,不怎么看得起那些武勋传家的勋贵们,平日里也少有往来。担任宰相以来,也乏甚亮眼的表现,可是这一次居然不惜羽毛、主动出面为长安的关陇勋贵发声,这实在让人忍不住深思。 至于观国公杨嘉本不出面,倒也很简单,无非虚名不小、其实难当。虽然担任南衙首席大将,可这段时间所体现出来的能力,完全不匹配其官职。 像是此前召入神都的两万代北道军士,本来是极为难得一个壮大权力的机会,结果直接被政事堂收走,由政事堂分配补入两衙。杨嘉本在这当中,完全没有体现出竞争力,以至于被人戏称闺中大将,深居不出。 韦巨源这一次出面,虽然在王美畅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但也总算体现出不再安于现状的趋势。再联想杨嘉本的不作为,很有可能韦巨源是打算接替杨嘉本,为关陇勋贵代言。 一念及此,众人视线又转向了宰相李昭德。李昭德乃是如今朝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宰相,现在韦巨源流露出不安现状、想要伸伸手脚的意思,这会不会影响到李昭德针对西京事务的态度? 随着王美畅陈奏完毕,不待群臣发声,李昭德便先越众而出,开口说道:“神都革命,百事待兴。西京陡生闹乱,祖庭不稳,海内震荡,人不能安。 雍王殿下临危受命,应对机敏,不失抚恤之仁,彰显刑令之威。若西京事情果如王参军所奏,此诚应诉宗庙之事功,臣请三司复核参定,案事无疑后制告天下,并盛犒王师此功!” 眼见李昭德站起身来,王美畅心里是有些发慌的。须知此前不久,正当他沉浸在人生高光时刻时,就是被李昭德一腿蹬出了朝堂,至今思来犹有余悸,心里对李昭德也是忌惮有加。 其实他们在长安审理此案的时候,也是有司法漏洞的。雍王节钺之权虽大,有生杀任免之权,但这一次所处斩不乏品爵在身,按照规令,应该是先明奏朝廷、夺其爵号,然后才能施以刑罚。 可是现在听李昭德所言,则是避重就轻,直接绕开了这个敏感话题,只是专注于案事的审问过程。 王美畅闻言后心中也是一喜,更加由衷感受到跟随于强势之人身后做事是多么爽快。像他早前组织的那个小圈子,一个个软了吧唧,说话比谁都狂,于事只能从心。 可是现在,他跟随在雍王身后,在长安城杀得过瘾,回到神都后能倨见宰相,现在就连出名强势的李昭德都对雍王关照有加,真的让他有种在权势之中自由蹈舞的爽快感。 等到李昭德发言完毕,王美畅也连忙再次出班说道:“臣此次归都,雍王殿下也有教令细嘱,着臣将一应人物卷宗入送南省,必要时也可身在刑堂接受审察。此案认证物证俱在,不惧翻查!” 说话间,他又递给李昭德一个自觉能够表达出他善意的眼神。 李昭德只是眼角瞥了一瞥,微微点头,然后又望向殿上的皇嗣,等待皇嗣做出回应。 李旦如今到不需要特地避开御床而专设一席,直接居上而坐,听完王美畅的陈述与李昭德的态度表达后,他先是低头沉吟片刻,然后长叹一声:“我承命荒唐,失德寡恩,竟让几家元从勋贵都相悖失恭,犯此重恶,实在愧与诸卿议论此事。政事堂就此专议,尽快拿出一个章程出来,给宗庙先祖、给天下士众一个交代!” “政令缺失,教化亏败,此臣等之罪,皇嗣殿下实在无需自责!” 皇嗣话音刚落,宰相狄仁杰也出班作拜,并开口说道。 此言一出,诸宰相也都不能安坐在席,纷纷起身叩拜请罪,并宽慰皇嗣。 但皇嗣还是一脸伤悲,不能释怀。这次朝议本就是一次临时的集会,主要便是听取王美畅奏事。现在皇嗣已经无心议事,索性便直接罢朝,交由政事堂就此商讨。 本来王美畅也该前往政事堂继续奏告细节,以供宰相们深入讨论。不过退朝之后,他便被皇嗣召入了大内。 “丈人此行辛苦了,西京局势能作初定,也了却了我与朝堂诸公一桩心忧。” 大内闲苑中,李旦以家礼接待了王美畅,彼此入席之后,便又对王美畅说道,语气虽然和缓,但眉宇之间还是有几分忧色:“我知西京闹乱事关重大,需要从速治定。但此番追问罪事,还是有些杀戮过甚。或许我过于仁弱,但掌国伊始,便屠杀元从,终究还是难免愧情啊!” 虽然皇嗣言语中并无责怪,但王美畅也能听出皇嗣是有些不满他们在西京杀戮名族,他心里不免有些慌,默然片刻后才说道:“此番严刑,实在是迫不得已。西京名族勾结乱民,兴闹旧宅,若不严惩,朝廷威令暗弱,恐怕更难控制那些骄悍之辈!” “唉,我并非责怪西京滥施刑威。但丈人你,终究是体面名臣,雍王付你如此小用,还是有些欠妥。” 李旦叹息一声后又说道,他并不希望自家丈人担上一个嗜杀刑卒之名,因此又说道:“娘子体弱多病,家人更该修持阴德,况丈人河东名流,天家荣戚,实在是不该深沐血腥!” “臣多谢殿下体恤厚爱,但臣此番推案,并非雍王强使,而是主动请求!” 王美畅闻言后便正色道:“殿下仁义渊博,但治国治民,不可独仰此道!西京闹乱,臣亲眼所见,勋贵诸家罪恶累累,若非他们恃旧骄狂,西京未必至于此祸。臣一想到这些贼户们盗窃俸禄不止,还要兴乱寇掠,不治之名却要由皇嗣殿下领受,便恨不能杀尽这些贼户,彰显朝廷威令!” “唉,该要怎么说呢?其实如今神都朝情,远不像表面这样平静。元月改号唐隆,但迟迟未进一步,人情杂乱,纷争无穷啊!” 李旦一脸愁容,看着仍未领会他意思的王美畅继续说道:“我并不渴求大位,但使社稷安稳、家人安康,便再无所求。但朝廷之内围绕于此竟日争论,我每每在朝闻此,都有如坐针毡之感,汗流浃背,不能自安。” “殿下此想谬矣!神器所归,天下共识,当居不居,反受其害!旧年诸多辛苦,身受心感,如今终于迎来革命,诸事归好,岂容再有懒志之想!” 王美畅听到这里,已经长身而起,正色说道:“臣虽不器,但夙夜都以皇业前程为毕生大计,只愿能为殿下分忧少许,便虽死无恨!” “可惜世上,能如丈人此般忠诚者终究是少啊!” 李旦伏案长叹,神情间的忧愁还要甚于此前幽居之时:“群臣劝进,但却言不能一。昭德等希望我能以皇太子而受命,余者则盼我上承天皇、直领大位……我、我也不知该要怎么选、该要怎么办。世间未有受命于母的道理,可是圣皇……唉,这种事,除了能与丈人这样真正亲近者稍作吐露,我也不知该问何人。” 0548 天家无情,势弱则弃 就在数日前的正月元日,神都朝廷正式的改元唐隆,弃周归唐。 只是在最高权位的问题上,朝廷上仍然不能统一声音,因此李旦仍然是以尴尬的皇嗣身份进行监国。由此也带来一个更加尴尬的问题,那就是国无君王。 当然也还是有的,圣皇武则天尊号未除。但圣皇终究是大周君上,却非大唐皇帝。事实上在改元的同时,武则天的尊号就应该一并废除,可是皇嗣该以何种形式继承大统,朝内却迟迟没有定论,这就让时局氛围变得微妙且危险。 正统正朔乃是天下最为重要的事情,这个问题一日不解决,神都朝廷便不能名正言顺的治理天下。李旦身在这样一个焦点位置,最近一段时间可以说是过得寝食不安。 王美畅在听完皇嗣诉苦后,也顿时意识到这当中的水深不可测,本来还在豪言愿为皇嗣分忧,可这会儿却沉默下来,同样生出一种不知所措的无力感。 如果是此前势位骤得而张扬轻狂的他,对此自然免不了要侃侃而谈,可经历此前那番打击,他也意识到自己在时局中真正大人物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就算这次返回神都多有张扬,也是因为身后的雍王殿下。宰相们会给雍王面子,而他仅仅只是一个幕府参军而已,可以不给别人面子,而别人也根本不会在意他。 但既然皇嗣把话都讲到这一步,该做的表态总是要做,沉默一会儿之后,王美畅才又说道:“无论殿下作何抉择,臣必肝脑涂地、誓死相随!”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不过是给人一种人情上的安慰而已。 “唉,我如今这境遇,进则举步维艰,退则恐负天下。而今总算感受到,世间最险恶,莫过于这三寸人心啊!” 李旦又是叹息一声,神情中满是惆怅:“旧年阿母待我虽然不称仁慈,但家事、国事一身领之,我尚且还能安居闲苑,偶尔自觉屈气,也常作冷眼怨念,暗恨阿母政治昏恶。但等到自己权柄操持,才知世事驳杂、人心莫测。” 李旦不是不想打起精神,展露几分乾纲独断的霸气,可性格中总是欠缺了几分果决。 原本武氏诸王在朝时,他是一干唐家老臣们众望所归的家国继承人。神都刚刚发生革命的时候,群臣入宫相迎,李旦惶恐之余,内心也不乏雄念,只道此番出行身负众望,只要能够做到知人善用、厚待贤良,便不愁政治清明、复兴社稷。 可现实却是,朝中看似群才广立、但却少有他的心腹在列,本来拥戴他的唐家老臣们,彼此之间也是勾心斗角,不能齐心辅佐。 这一次的进步大位,也算是一次矛盾爆发。强臣李昭德一味坚持让他以皇太子入继大统,说什么“天皇遗命,无涉殿下。皇嗣进退,俱由圣皇,贸然弃此,孝义、礼法俱有缺失”。 但李旦心里明白,李昭德如此坚持,无非是要保持其人在朝中一个相对超然的位置。李昭德乃是圣皇隐居之前所制封的中书令,只有皇嗣以皇太子身份继承大统,他才能继续维持其顾命辅佐大臣的权威。 虽然李昭德所言也不无道理,但就算不考虑受命于父还是受命于母的问题,李昭德那一副不容置疑的语气,却让李旦心里颇生不忿。 他虽然并不是一个执迷权术的人,但也并不意味着自己就全无想法和脾气。李昭德所言无论有没有道理,毕竟是一个建议者而非决策者,否则君臣失序、彼此间和气也将荡然无存。 想了想之后,李旦才又继续说道:“我久别人事,朝内少有亲近之徒,丈人身为亲戚长者,是为数不多能推心置腹以言事的人。刑术终究小道,我担心丈人长久任此,有损清誉,群众非议,日后恐难登朝大用啊。” 听到皇嗣仍然纠缠此节,王美畅也忍不住叹息一声,认真说道:“这个道理,臣又怎么会不懂?但日前在朝供奉,无根之人,难为见重啊!资望浅薄,人势不具,稍有逆意,即遭刁难。” “术无大小之分,唯有巧拙之辨。譬如雍王旧年入世,也是人微言轻,不受见重,献经媚上,天下哂之。可如今,力诛大贼,功复社稷,如今世人谁又敢以雍王为轻?臣或无雍王智力,但也有感殿下无根之叹,愿为触须,深扎事里,只求上下通透,皇命无阻!” 听到王美畅言语之间对雍王的推崇,李旦眸光闪了一闪,突然又低声道:“雍王诚是宗家大才,但年轻气盛,总是难免杜绝人言非议。此番西进使用,强使部众夺守潼关,朝中便不乏言声,潼关乃中国大势关隘,岂有不持于朝廷的道理?雍王权威滥使,聚势关内,把持潼关,陕州亦在其覆内,恐长此以往,神都政令将不使于西啊!” “此邪言何人所进?” 王美畅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若非心计奸恶、唯恐天下归安的贼胆之人,岂能如此祸心言攻一位宗家名王?雍王大功卓著,不辞辛苦,戎马西行,若心无社稷,何不流连神都、安享富贵?” 李旦闻言后,神情便有几分尴尬,干笑一声道:“一事具此,百人千见,人声议论而已,倒不必因言成罪,毕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三人成虎、积毁销金,臣是担心邪言灌耳,殿下或对雍王日久生厌。雍王事迹如何,不需细述,宗家有此强佐,才能威重不失。臣这么说,殿下或以为臣是贪于雍王旧日搭救的势力,但是……” 讲到这里,王美畅顿了一顿,往左右看了看,席中倾身靠近皇嗣,才又低语道:“臣在西京主动揽求刑事,正是为的防备雍王势大难制。关中乃天家故宅,诸元从门户乃社稷基石。雍王若和气恕之,难免人心倾服,聚势长安。臣不惜争事典刑,以杀自污,就是为了阻挠雍王与西京元从勾结响应!” “这、这……” 李旦听到这话,真是惊了一惊,实在没想到他这个丈人还有如此深刻谋计。 “臣不敢自言睿智,但此番用事,也是略收成效。西京诸家因此畏雍王而远之,使得雍王帐下无才力广用,要稳固关中局面,甚至都需要折节引用草野人士。” 讲到这里,王美畅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叹息道:“草野之徒,乌合之众而已!近世据此势力者,有过于夏贼窦建德?虎牢一战,军败身死,霸业消亡。雍王或威重一时,但在关内不能广结名族,虽有心亦无力。或一时气盛,但却势力难久,驯鹰驱狼,方是良策啊!” 听到王美畅这一番陈述,李旦张张嘴,实在不知该如何评价,乃至于心里生出一种看不透他这个丈人的感觉,说不清究竟是大智若愚、还是其他。 “西京诸事,不再多说,且待政事堂论定。丈人今次归都,也有事功表现,就留朝任用吧。娘子近来体态久衰不振,我也不忍再让骨肉长年分离。” 李旦不再评价王美畅这番言论是对是错,转而言及其他,他还是觉得把这个丈人安排在神都保险一点:“况且眼下大位未决,诸边事轻,神都为重。岭南道访得窦家亲长,不日便要返回神都,届时几家亲谊畅叙,往来频繁,再不必天各一方,忍受思苦。” 听到皇嗣前半段话,王美畅本来还觉得颇为暖心,觉得自家两个女儿所托得人。可是当听到皇嗣后半段话的时候,他心绪则陡然一沉。 听皇嗣的意思,窦孝谌还未死,而且将要被召回朝中,这不免让王美畅心中下意识生出一丝危机感。讲到出身、势力以及跟皇嗣的关系,窦孝谌无疑都要远远超过了他,其人一旦入都,对王美畅的影响那是极大的。 讲到在西京揽事的原因,王美畅对皇嗣所言还是其次,他最大的考量还是要借雍王势力去打压那些关陇元从勋贵,就是为了防备窦家卷土重来。 这么一想,王美畅便意识到皇嗣终究还是更加看重窦氏,想要将这些元从勋贵召入朝中为其臂膀。之所以屡屡劝告他不要再在西京摆弄刑事,也绝不是为他清誉考虑,而是为了避免交恶关陇勋贵! 一念及此,王美畅便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娘子能得殿下亲爱,是她的福气,天眷加身,邪气难害。如今国未称安,亲徒岂容闲坐!臣即便亲近伴随,也乏甚助益。况旧时居朝,未有德行可夸,西行虽积小事,终究不抵前错,愿安在幕府,不敢循情以进、伤害朝廷刑赏公道!” 最无情是帝王家,哪怕皇嗣这样温和一个人,一旦动了权术心思,也要将自己圈养在神都而让窦家出头。王美畅心中大感酸涩,也更坚定了他后计图谋的决心。 “臣今次归都,还奉雍王教令,需要走访几家亲徒传递口信。听说潞王太妃喜爱五郎隆业,能否随臣同往拜见?” 0549 昭德强悍,群相喑声 上阳宫地傍洛水,偏在神都城西。盛夏时节,这里水汽充沛,的确是一个避暑胜地。可隆冬之际,却有寒风呼啸,湿寒冻骨。 大殿中虽有地龙火道,帷幔垂掩,但仍不能完全阻隔那穿堂的阴潮寒风。所以圣皇陛下在登堂接见过王美畅之后,便又退回了内殿暖阁之中。 “这个王美畅,还真是有几分意思。” 暖阁中,武则天半偎榻上,身上覆盖着厚厚的软衾,想起刚才与王美畅见面的情景,嘴角忍不住泛起一丝笑意。 王美畅登殿所言不多,主要就是陈述雍王在西京的定乱过程。但就算这样,武则天也能看出其人心计杂多且浮于表面。 毕竟朝中多少老狐狸都在她指掌之间,区区一个王美畅所思所计又怎么能逃过她的法眼。特别王美畅还与皇嗣少子隆业同出同入,据说还要同往潞王府拜会太妃,那王美畅的意图就表现的太明显了。 想了想之后,武则天蓦地一叹:“唉,皇嗣啊,宣仁近懦,不是大器之主。此类私欲暗逞、败坏家事人情的恶亲,正该扑杀,一念之仁,养祸于后!” 讲到这里,武则天也是下意识的联想到自己,她也是因为亲徒矛盾不能调和,一朝爆发便大权骤失。可她所任用、纵容的亲徒,终究还是各有作用。但那个王美畅,则就真的是一无是处,皇嗣给予的纵容,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人所拥有的价值。 此时暖阁中侍用之人不少,但却没人敢接话,甚至就连上官婉儿都在暖炉旁专心挑灰。 武则天一人自言自语也觉得有些无聊,想了想之后便说道:“去将唐孺人招来。” 不多久,雍王家眷郑王妃、唐孺人等一起到来。待到见礼完毕,武则天示意唐灵舒入前来,微笑说道:“雍王在关内的事迹,你们也听说一些了吧?唐孺人,我问你,你与雍王居乾陵长年,西京那个故衣社,究竟跟雍王有没有牵连?” 唐灵舒听到这话,不免一惊,连连摇头道:“妾真不知陛下所问,妾随殿下居守乾陵时,起居饮食都恪守规矩,外事无问……” 武则天认真的看着她,片刻后突然微笑起来:“看来是有了,小贼腹计深刻啊!” “没有,真的没有!” 唐灵舒闻言后便连忙再次否认,并转头望向郑王妃等以示求助。郑文茵上前道:“妾等安守宅内,陛下问事无知,仓促应答只是趋利避害。一点短念,不足为凭。陛下若求真知,还是要问在事者。” “罢了,围炉闲话,不必紧张。小娘子们时运不错,恰逢你们祖母荣养豁达。” 武则天脸上还是挂着微笑,眨眨眼之后叹息道:“雍王有烈性啊,恭谨事人非其所长,长线落力不逊其祖。朕尚且难治的旧弊,他敢向根脚刺杀,单单这一点,便不是朕的儿子能够比拟的。他祖母余生长福、身后荣辱,还要看他。” 讲到这里,武则天突然又望着几名娘子微笑道:“想不想西去长安,与你家夫郎长聚?” 听到这话,几个娘子下意识端正坐姿,都不乏期待的望向圣皇。甚至就连炉边调香的上官婉儿都手腕一颤,并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男欢女爱,生人至情。但短年之内,你们怕要失望了。” 看到几个娘子如此表情,武则天脸上露出恶趣的笑容:“雍王是以身许国,难逞私意。他落力除弊,未来几年只怕都难得从容。关内上下整顿,周边几处贼患,都不是短年能够镇定下来。你们留在神都,还能给他保守一个退路,但若全都西去,他将更加的东归无期。 安心留在此境吧,好好侍慰祖母,让她能顺心长年。朕虽遭反制,但也盼我孙能成于辉煌。朕一日不死,雍王便非无根之人,可保后顾无忧。” 讲到这里,武则天又指着王妃郑文茵说道:“王妃近日归省一趟,回告亲家,不必贪顾政事堂一席的虚位。关内客民泛滥,雍王想要凭此一隅成势克敌,区区一个乡社不能覆及广大,造籍存抚刻不容缓,此亦重中之重。狄仁杰想要分执政事堂,门下省便不得不争,趁此进望户部正是良时。” 郑文茵闻言后,眸光顿时一亮,连忙说道:“妾谨遵陛下使命,明日便入坊探望家人。” 此时的政事堂中,也在就西京事务进行讨论,十位宰相无一缺席,中书令李昭德自然当仁不让的主持会议。 但会议刚刚开始,宰相韦巨源便举手发言道:“窦宣抚生死未知,至今仍下落不明,此时便议论酬功事宜,怕为时过早吧?若敕令发出,继而有窦宣抚被害于野,这也是大损朝廷威望的一患,不得不虑。” “窦怀让宣抚不利,害身害国,即便生还,也必要严刑惩治!其人身领宣抚,西京却生出爵士盗国、生民寇城的罪恶,上下俱失调和,即刻夺其宣抚使命,勿阻国事进程!”梦岛书库 韦巨源话音刚落,李昭德便开口说道,语调强硬、不容置疑,不待众人再作议论,已经直接做出了决定。 在场众人眼见李昭德如此强势,神情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虽然说你的确资历足、威望高,可大家坐在堂中都是宰相,而非俯首受命的刀笔小吏,你好歹留点时间让大家表达一下支持啊! 而且早在雍王西行之前,便有朝士提议直接罢免窦怀让的宣抚使职,但却是李昭德坚持不该如此势弱。而现在李昭德却又改了态度,也让人感想颇多。 李昭德却不理会众人各自感想,而是又指了指门下侍郎杨再思,说道:“西京所奏犯事人家,吏部尽快除其名爵,以便于从速定刑。” 杨再思闻言后便点点头,他倒没有太多心思,别说不敢直接顶撞李昭德,单单为雍王补全规章上的漏洞,他也义不容辞。 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冷笑一声,崔玄暐自席中站起来说道:“近千人头都已经滚落于地,血迹干涸,尸身腐朽,现在朝廷再论定不定刑,是不是有些可笑?” “将在外,自有权宜之计。西京贼情如火,皇命不能及时传递,时机一旦错失,事情恐再生变故。雍王殿下典刑从宜,本来就是节钺之内的权柄。” 郑杲举手发言道,说话间,他又望向薛稷问道:“薛散骑对此又是什么看法?” 薛稷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暗,他能有什么看法?在堂诸宰相,只有他是皇嗣提拔上来的,西京推案监斩的又是皇嗣的老丈人,他难道还能替皇嗣管教丈人? “罢了,案情已成定势,复核整卷录入即可。西京诸家,罪证确凿,雍王定乱杀贼,此事不必再议。” 眼见薛稷沉默半晌,狄仁杰又开口说道。 “既然狄相公这么说,那便如此。” 听到狄仁杰发言,韦巨源对狄仁杰善意一笑,然后又开口道:“可是,雍王赈抚宣令,免除西京籍民庸调,这件事,有没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我记得年初大典,欧公以府库空虚而裁减文物、省俭铺张。 狄相公在执户部,国用度支简在怀内,西京庸调免入对神都有没有影响?至今诸朝士俸料已经拖给数月有余,在朝为国捐力,归家则空灶冷食,长此以往,士将何养?” 这话一说出口,在场众人神情都微微一变,特别是雍王一系诸宰相们都低下了头。神都朝廷用度艰难,就是雍王干的,府库搬空到能跑耗子,这个锅是怎么都甩不掉。 到现在,更是直接影响了神都百官的生活指标,许多典礼都不得不因此推迟举行,实在是铺张不起来。圣皇旧年,群臣参礼,场面壮大不说,群臣还能又吃又拿,各有所得。然而现在,连月给的俸料都拖延起来,更不要说搞团建了。 每年年初,正是核算、度支一年用度的重要时节。也正因此,尽管狄仁杰入主门下省的呼声颇高,但一直没有实现。现在,一年的度支方案还没有做出来,西京那里的庸调先被砍掉,再作预算自然更加困难。 狄仁杰并没有正面回答韦巨源的问题,而是转头望向陆元方,说道:“陆相公领事漕运,于此可有建言?” “都畿漕事已经大见成效,眼下所困只是短时,开春之后,各州物料入洛,必能有所缓解。” 陆元方对此倒是颇有信心,毕竟王方庆给他留下的底子不错。 “终究还是远水不解近渴啊!” 韦巨源叹息一声,但也不再继续说下去,坐回了自己席中。 沉默片刻后,李昭德开口道:“西京闹乱,爵门犯法,宰相能无职责?建事则夸,失治则惩!” 说话间,他冷冷看了韦巨源一眼。 韦巨源见状,心中顿时一凛,心知自己这段时间过于活跃,已经触怒了李昭德。 李昭德的意思很简单,既然神都朝臣们因为待遇降低而生怨,那就砍掉一两个宰相,先将群情震慑下来。 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后,李昭德才又说道:“先了一事,再论一事。西京奖惩,诸位尽快拿出一个定案。” 0550 修身之巧,不逊名儒 正月的长安城,总算是下了一阵稀稀拉拉的小雪,使得整座城池不再是灰暗色调。 将近夜中时,皇城景风门处行出一队甲众,簇拥着刚刚结束会议的雍王殿下返回崇仁坊王邸。 李潼身上裹着一件貂皮氅衣,头上的浑脱帽拨在一边,夹杂在夜风中的雪花拍打在额头上,有一股冰凉的刺痛,使得略显昏沉的脑袋变得清醒起来。 “是了,刚才有没有叮嘱用事者夜中再巡营一次?” 行走间,他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转头问向身侧乘马随行的乐高。 乐高年少畏寒,缩着脑袋点头道:“殿下已经说过了,着宋参军、徐参军等巡察营地。宋参军也有禀告,营中目下还留两万客民,麻毡、草席、炭料等物也都备全,就算降雪转大,不至于冻馁害命。” 李潼闻言后这才点点头,并微笑道:“这么说,那犯事十几家的人头总算没有白砍。” 此前王美畅公审洗劫官库的那十几家勋贵,并披露出他们招引乱民攻破城东几坊的隐恶,这使得长安城相当一部分怨气都被吸引到这些人家身上,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长安城的土、客矛盾,也让乱民招抚的工作得以大大推进。 现在绝大部分客民都已经参与到城池重建的工作中来,城南一些闲坊也拨给那些在役的客民居住。尽管土民们仍然没有完全接纳这些客民,但已经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抵触。 当然这也是因为幕府筹措物料、赈济得利,长安土民们除了免除一年庸调之外,也获得了一些其他的补偿。特别是来自河东的物资开始大批进入长安城,尽管长安新经大乱、民生萧条,但物价能够控制在一个相对稳定的水平上,也收到了很大安抚人心的效果。 不经人苦、莫劝人善,这一次长安土民们是实实在在受到了侵扰与损失,李潼也不能单凭红口白牙就劝人大度、包容闹乱的客民。像今天,就在讨论要不要直接发给籍民们一定财物的补偿。 如今的长安城,失治多年,远没有达到开天时期的鼎盛,甚至都比不上贞观时期。籍户清点之后,在籍民户甚至不足六万户。当然实际的人口肯定更多,即便不论那些客民,单单权贵诸家荫蔽的人口起码就有万户以上。 动乱之后,发钱补偿,既能抚慰人心,也能刺激消费。这也不算是什么前所未有的福利政策,历朝历代都有相关的举措。像他奶奶武则天在代唐革命前后,类似的行为便做了许多次。 不过眼下长安府库空虚,就算有李潼之前从神都监守自盗、搜刮出来的物资输入,但这些物资绝大多数都是粮食等基本生活物资,也实在没有充足的财物进行全城补贴。 李潼心里回想着刚才在政事堂的议题,不知不觉便行到了崇仁坊北坊门,看着空荡荡的长街,突然心有所感,又开口问道:“距离上元节还有几日?” “殿下,今日已经是上元节后第三天了!” 乐高听到这问题,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回答道。 “上元节已经过去了?”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哑然失笑,抬头看看灰暗的天空,唯见雪花飘落,心里又是暗叹一声,这已经是他错过的第几个上元节?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见识一下大唐上元节盛会? “还要努力啊!” 未来长安几年之内只怕都难恢复真正的繁荣,李潼也只能深怀这一怨念,继续加油,为真正大唐盛世的到来贡献自己的力量。 崇仁坊王邸门前,冯昌嗣等员佐们早已经在门前等候,李潼下马时,看到迎接之众里面站着的田大生父子与苏三友等故人,心中也觉惊喜:“田翁等几时入城?” “仆等午后入城,知道殿下公务繁忙,不敢贸然奏扰,留在邸中安待殿下归邸。” 田大生等人上前见礼,李潼托起了田大生,微笑道:“长安复治,正是乏人,田翁等归来正好,先在邸内短歇几日,就该要准备承担新的事务了!” 与田大生等人交流,李潼多了几分随意,招呼几人入府,又转头问向留守王邸的杨思勖:“田翁等入城,通知郭四没有?” “郭四郎外使骊山,不在城中。” 杨思勖闻言后便回答道,但也不敢笑殿下记性不好。 李潼闻言后倒是拍拍脑门,才想起来日前骊山周边有匪寇活动,郭达率兵前往剿定。他近来需要处理的事务实在太多了,幕府也还没有形成稳定成熟的分权模式,大事小事都要亲自过问,倒也不是记性不好。 原本李潼还打算拉着田大生等详谈一番,但几人跟随行至前堂侧方便停下了脚步,只是说道:“寒夜入深,殿下必也疲劳,仆等实在不可再深夜滋扰。” 眼见几人匆匆告退,李潼倒是一愣,只是当他穿过前堂,见到廊下一道倩影端立等候,心内才略有了然。 “又不是新人初见,何必在这里冒寒等候。” 他解下披在身上的皮氅,上前搭肩围在杨丽身上,手心抚上那更显清瘦且微有寒凉的脸颊,继而便将佳人拥在了怀内,贴鬓低语道:“辛苦了!” 杨丽紧贴那宽厚胸膛,耳鬓厮磨间只觉得疲劳尽消,口中轻笑道:“殿下大权任使,都还深夜难归,勤恳劳碌。妾如果只是暖阁闲卧,落人眼中,再多的辛苦也要削减一半。就是要同心同劳,同饮冷风,才能有情浓滋味,否则哪有底气投怀求暖。” 李潼闻言后笑起来,揽过这娘子同入暖阁中,入门前吩咐低头欣赏自己靴尖的杨思勖:“且入大内取二十员宫婢侍奉娘子。” 杨思勖闻言后连忙点头,接着便转身往外行去,乐高本来提着扫雪的麈尾上前,见状后也忙不迭跟着杨思勖溜出门去。 王邸规模虽然极大,但李潼在京中也无亲眷跟随,忙起来甚至干脆就住在皇城。因此邸中也没有安排太多仆役,但现在杨丽来了,总要安排一些内外听用。 “城内仍然不乏骚乱,居坊多有不便,就居在邸中罢。” 入阁后,李潼便对杨丽说道:“日前出入都少人气,内庭事务懒于整理,让人心里空空,不知所归。” 杨丽闻言后自是欣喜,但还是低头说道:“城中还有一团家事,留在邸内,恐扰内庭清静。” “家院为的宜居,又不是囚禁。谁家开门生活,能免于柴米油盐的琐事?我知娘子担心什么,无非是恐商事盈门让人见笑看轻。但我家人作何营生,还轮不到别人过问!” 李潼微笑摆手,示意杨丽不必为此担心。这娘子为了他辗转奔波、不辞辛苦,如今他在长安也算略有从容,自然也该尽心保护这娘子。 杨丽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眸间水雾氤氲,口中喃喃自语道:“一道门槛,分出内外,妾旧年惶恐入拜,做梦也不敢想能列此庭中……” “这里又是什么绝地仙境?能得娘子错爱,深情寄我,自当共活一处屋檐之下,甘苦共食,苦乐并受,再也无分彼此。” 李潼在席间抱起这娘子,叹息道:“前时诸事忧困,累娘子为我消受。眼下总算是短得从容,倾心于忧苦,自当誓成于白首。从今以后,未必事尽如意,但不离不弃乃是当然之事。” “殿下……” 杨丽听到这话,反应更加热烈,紧紧抱住李潼,只愿身心融为一体。 感受到这娘子火一般的热情,李潼也将之揽抱在怀,起身往内室行去。情迷意乱,裂帛袒对,譬如春汛潮涨、水到渠成,烛火摇曳,光影所覆,尽是欢情。 垂帷之内,声息各有短长,门外风雪漫舞,却也难有丝毫窥探,两情之内,不容滋扰。 第二天清晨,李潼醒来较平日要晚了一些,枕边佳人已经临镜贴钿扫眉。他披衣而起,自有昨夜入邸的宫婢匆匆入前更换榻私用物。 眼见佳人侧脸娇艳,李潼俯身轻揽细腰,却听杨丽轻笑低唱道:“双眉画未成,那能就郎抱……” 听到这吟唱声,李潼便也侧坐妆席一旁,拿过一面铜镜侧后映照起来:“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杨丽画眉的手轻轻一顿,细听殿下唱词声,片刻后眉眼间尽是甜蜜,继而又觉胸前酥麻温热,接着耳边传入殿下低语声:“娘子体脂消减,却不损丰美,玲珑玉体,增减得宜,修身之巧,不逊名儒啊!” 听到这话,杨丽俏脸绯红,更甚胭脂涂染,两手握住殿下的手掌并娇嗔道:“既是殿下爱物,玩弄则可,怎么又来取笑?” 李潼见其娇羞不胜,便也笑着站起身来,召来袍服穿戴,并说道:“今日幕府颇多事务,夜前未必能归。内庭用物有缺,娘子随意增补,若要出邸,让阿九率众随行。忙过眼前,我再伴随娘子细游长安。” 杨丽虽然情有不舍,但也知殿下所言不虚,连忙起身为殿下抚顺袍带,轻声低语道:“妾便在邸,安待殿下。” 0551 镇国雍王,陇右军使 正月近末,返回神都述事的王美畅再次返回了长安。与之同行的还有两位宰相,李道广与杨再思。 得知一行人的行程后,李潼特意抽出一些时间来,亲自在春明门外、龙首渠畔迎接。王美畅自然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但两位宰相身领皇命而来,还是要礼貌一些。 彼此在龙首渠见面之后,先是稍作寒暄,然后两名宰相便先将此番皇命封授稍作递告,当然主要还是针对雍王。 雍王加镇国雍王号,食邑增至五千户,散官则进为武散第二等的镇军大将军,使职方面又加了一个陇右诸君大使。 饶是李潼西进之后,便已经打定主意自立于关中,但也对朝廷此番封赏手笔之大暗感咋舌,他四叔这是打算不过日子了吗? 镇不镇国,李潼倒不在意,原本历史上他姑姑太平公主还有个镇国号呢,该死照样死。 可是食邑陡增至五千,增封幅度之大,也实在是让李潼吓了一跳。他在神都发动政变那么大的功劳,此前所得实封不过两千三百户,现在居然直接翻了一倍有余。 再加上一个对陇右诸军的节制权,莫非朝廷已经默认他割据关中的事实? 不过接下来回城途中,通过杨再思的讲述,李潼才了解到神都朝堂中最新的格局变化。 矛盾的焦点,便是皇嗣继位形式问题,李昭德坚持皇嗣以皇太子身份继承大统,至于其他人则反对如此。而作为政事堂另一大佬的狄仁杰虽然没有明确表态支持哪一种,但也表示了并不支持李昭德。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李潼才明白朝廷何以给予自己如此优封。 李昭德虽然强势,但猛虎斗不过群狼,他如此坚持,算是一意孤行,根本找不到太多人支持他,甚至可以说是对他所出身的关陇勋贵们的背叛,关陇勋贵是很难接受皇嗣以皇太子继位的。 所以李昭德只能在朝外寻找助力,而关内的李潼便是当然之选。李潼权势足够,在对圣皇的余威维持方面,与李昭德还有类似的需求。 当然,单凭李昭德一人,也难操作出如此殊封。另一个人,自然就是他四叔李旦了。 虽然说眼下皇嗣继统已经在朝内达成了共识,但李潼一日不开口,谁就能保证皇嗣便笃定可以继承皇位?我不支持四叔,支持三叔行不行? 而且朝中单单因为皇嗣继位方式便吵闹得不得了,这本身就是对皇权的摧残。老子要怎么做皇帝,还得听你们瞎哔哔,这叫什么事?我妈在位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这么有想法?别管你是怎么想的,你有什么理由,本质上你就看不起我! 面对群臣喧闹的局面,加强宗室的话语权,也是增强皇权的一种手段。尽管这手段可能有点饮鸩止渴的味道,但起码李潼这个糖衣炮弹眼下那层糖皮还没被嘬破。有了他这样一个例子,李旦再去提拔扶植其他宗室来拱卫自己,效果也会更好。 这就是权力分配中的马太效应啊,李潼已经在时局中确立了自己的位置与话语权,所以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加入到核心的权斗中,僵持不下的几方也不会忽略他,而是要对他示好拉拢。 比如狄仁杰,他就不需要旗帜鲜明的跟李昭德搞对抗,只要作有限度的态度表达,时局中一些不爽李昭德的人自然会向他身边汇聚。 李潼眼下对于神都城的权斗兴趣已经不大,否则便不会抽身来到长安。如果可以的话,他当然希望能够继续吊住他四叔,让他四叔不能顺利继位。 但他也明白这不现实,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年号都改了,他四叔如果再不登基,那天下都会彻底乱套。 这一次朝廷之所以再加他陇右军大使,就是因为陇右道宣抚进程很不顺利。诸羁縻州都乏甚响应热情,虽然也有长安动乱的缘故,但朝廷此前所任命的那些胡酋官长们,在元月大礼的参礼比例创下新低,甚至都比不上天授年间。 国内的斗争还不可怕,大不了大家各退一步、相忍为国,可如果朝廷丧失了对诸羁縻州的威吓能力,那所带来的影响将是灾难性的,李潼也绝不希望看到这一点。 朝廷之所以加他陇右诸军大使,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如果诸羁縻州真要闹到不得不发兵震慑的程度,朝廷眼下也没有再作征发的能力,只能委于雍王。 所以当杨再思问起他的态度时,他只是叹声说道:“改元正朔,君王归位,这是当然之义。无论朝廷如何决定,我自附表赞同。” “可、但是,如今朝内对此也是纷争不下,声调不一,人心焦灼、左右两难啊!” 杨再思闻言后便叹息道,并策马凑近雍王低声道:“昭德刚硬强倔,已经颇惹众怨。其人今次示好殿下,未必存心良善。卑职绝非私怨进言,但昭德其人的确不可长久为友。” 口中说着不是因为私怨,可讲到李昭德的时候,杨再思脸上还是忿态难掩。他这一次前来长安,是以国子监祭酒的身份,而且也并非只是宣达皇命,而是被发配过来,将要长期留事长安。 虽然国子监祭酒也是清贵上卿,但跟政事堂宰相相比,则就不值一提,因此杨再思自然愤懑不已。 王美畅此番前往神都,神都城中权力结构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直接有四个人被踢出了政事堂。 其中李潼一系有两个,杨再思以国子监祭酒坐镇长安,复建长安的国子监。郑杲则从本职的洛州长史入省担任户部尚书。与杨再思同行的李道广也罢知政事,专事兵部尚书。另外一个就是尚书左丞韦巨源,转任鸿胪卿。 另外,狄仁杰进位门下侍中,正式获得与李昭德分庭抗礼的地位。宰相崔玄暐加领殿中监,散骑常侍薛稷则担任门下黄门侍郎。至于礼部尚书欧阳通与中书侍郎陆元方都无作调整。 单从表面上来看,这一次李昭德与李潼都颇受损失,特别李潼直接就丢了两个宰相席位。 不过李潼在神都的核心利益只有漕运和北衙,此前之所以要在政事堂抢位,那是因为不占白不占。占到了手里,拿来进行政治交换也是好的。 比如这一次,他虽然交出了两个席位,但自身权位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而且还掌握了重要的户部。郑杲担任户部尚书,无论是对漕运还是对关内客民入籍,都能产生极大的作用,这远比一个政事堂虚席跟人放嘴炮要更加有意义。 至于杨再思这个家伙,节操本就不高,留在神都李潼还担心他会不会狐假虎威的给自己惹事情。现在被发配到了长安,正好看得牢一些,放心使用其才能。 李昭德交出一个宰相席位,其实也是出于此类考虑。政事堂一下子裁撤四个席位,只保留下六名宰相,这无疑会让宰相们的权力更加集中。 李昭德本身就作风强势,一个能顶五个,就算在政事堂孤军作战也根本不怵。而且不要忘了,政事堂这六个宰相中,其中两个还属于雍王一系。 就算有什么大事难定,拖到需要投票表决,只要他能跟雍王保持亲近,也根本不惧其他。场内平分秋色,场外还有雍王这一个强大外援,在最高的决策层面仍然占据优势。 而且李道广退出政事堂后,又顺势掌握了兵部,这对李昭德的权力又是一大补充。甚至于李昭德走上这一步,本就是以退为进,奠定与雍王合作的基础。 到了这样一个层面,大凡身具大局观者,个人的利害得失并不是最重要的,主要看的还是政治立场与主张。并不能说李昭德在西京此事上帮了李潼一把,李潼便一定要与他合作。 可是现在,李昭德掌握了兵部,李潼就必须要与李昭德靠拢起来。因为他们两个人对外策略都是激进的,都想打出去。如果换了狄仁杰这样的保守派,前线奋勇作战,后路不断被穿小鞋,想想就觉得难受。 当然,这一次调整,得益最大的还是皇嗣李旦与狄仁杰等河北佬儿。殿中监非亲信不用,崔玄暐能够兼领,起码说明与皇嗣之间关系更加密切。 原本李旦手下唯有一个薛稷在政事堂,而薛稷的本职仅仅只是左散骑常侍,简直比洛州长史拜相的郑杲还不如。但是现在薛稷进入了门下要省,那就绝不再只是一个样子货了。 当然这也只是针对局面上的分析,具体究竟谁更得利,终究还是要靠事实来检验。比如李旦跟河北人亲近起来,那么他的姻亲们该怎么安排?能不能够兼收二者之力,又能让他们达成平衡,这也很考验他四叔的操作。 尽管杨再思对李昭德拿掉他宰相之位愤愤不已,但李潼却明白,朝廷目下这种局面,跟李昭德合作才最符合他的利益和立场。内有权相,外有强将,这从来都是把持权力的不二法门。 李道广一行人抵达大兴宫皇城后,便当着长安诸众的面正式宣读朝廷的封授制书。 可李潼从头到尾听了一遍后,却发现仅仅只是名位上的变动,却无涉财货封赏,忍不住便开口问道:“制命宣达,仅止于此?西京府库空虚,将士忍饥耐渴为战,若得重货激励人心……” 李道广听到这话便瞥了雍王一眼,眼神颇有哀怨,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龙首原上货车交头接尾,都是从神都搜刮出来的民脂民膏,你当我瞎啊! 被李道广那副眼神盯着,李潼也觉得有些尴尬,得了,本来还想着从神都掏点财货来刺激下长安的市场,现在看来,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钱粮都不给我,也就别怪我把关中圈成私地,什么都是老子的! 0552 交粮入学,纳钱凿井 过去一段时间里,长安城闹乱虽然停止了,但城中氛围却仍然很紧张。 特别是西市法场上杀得人头滚滚,京中权贵二十余家同日赴刑,也让整座城池上空都弥漫着一股令人心悸恐惧的威压。人生活在这样压抑的氛围中,或是提心吊胆,或是通过一些乖张行径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安城内那些勋贵人家可谓是过得分外辛苦。一方面担心雍王幕府继续审察、刁难他们,一方面则还要承受民众们的骚扰。 毕竟洗劫官库一案公审之后,许多长安城居民都觉得此番长安闹乱,根源就是城内那些勋贵人家蛊惑、煽动,用以达成自己的欲望。 就算那洗劫官库的十几家已经伏诛,但其他勋贵人家也未必干净,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以来,城中许多人家也频频遭到骚扰。 若是寻常时节,那些勋贵人家们自然不将寻常小民放在眼中。可是如今,整个长安都在雍王大军控制之内,而雍王西进以来,也少有对他们表现善意。 尽管这些人家各自都有相当数量的私曲,但在雍王数万大军管控之下,他们也实在不敢聚集部曲家丁们,去反抗、回击那些民众的骚扰。 往常这些人家自然是长安城的主人、是人上人,哪怕此前长安闹乱那么严重,乱民们对他们人身以及财产安全的影响也极小。 可是现在长安城里变了天,官府多番审察,民众们频频围堵骚扰,让他们过得苦不堪言。甚至有的人家家院都被冲破,人身受到威胁不止,家财也被哄抢一通。过得甚至不如那些闹乱的客民,毕竟那些客民还有王师大军跟随保护。 在这样的情况下,许多人家也在试图进行自救,或是争取加入雍王幕府获得保护,或是筹划着暂时离开长安,去望神都躲避。 可是前者非常困难,尽管雍王入城后也表态要招用一部分长安城中的勋贵子弟,但审查的标准却非常严格。雍王入城一个多月的时间,真正被选募进入幕府担任员佐的却只有寥寥数人。 至于后者,倒是许多人家普遍生出的想法。此前他们担心卷入到神都城内那波诡云谲的权斗,选择留守乡土,放弃势位的追逐。 可是现在神都发生革命,国业归唐,且皇嗣将要再登大位,如果现在赶往神都,一则可以避开长安城里这些纠缠麻烦,二则或许还能分享到一些拥从之功。 许多人这么想着也这么做,暂时抛下长安城的一切,整理行装离城东去。对此雍王倒也没有刁难阻止,全都放行。 但还有许多人,则舍不得放弃长安城里的家业,想要人财两全。 可雍王幕府入城之前便颁行了禁止西京物料输出的命令,如果说此前他们还幻想自己能够高人一等、不受律令约束,可是随着近千颗人头落地,在见识到雍王杀性后,他们便也不敢再存幻想,去公然违抗雍王所下发的禁令。 当然,许多人家不只有城内的宅院与家财,在城外县乡之间还不乏田园产业。所以也是有人暗中调集物货,向神都方向转移。 毕竟雍王大军虽有数万,但也不可能将长安周边道路完全封锁。他们常年生活此乡,潜运一些物货还是能够做到的。 但这么做也并非十足保险,除了要躲避王师夜中巡察之外,长安周边也有一些县乡骚乱频生、盗匪肆虐。所以这些物货也都会有遭劫失窃的风险,遇上了此类损失,他们也都不敢报官处理,只能自认倒霉。 而且从长安一直到潼关,主要的驿路关隘都在雍王控制之中,他们想要成功将家财运往关东,就需要在商州南下武关,经山南兜一个大圈子,然后才能抵达洛阳,风险与沿途的损耗,无疑都会增加数倍。 因此对长安这些勋贵人家而言,最大的希望就是朝廷能够出面调走雍王,不要让这个煞星继续留守长安。原本他们所仰仗的底气,在雍王面前全都丧失了原本的效果,躲又躲不开,加入又加入不了,只有让雍王离开,长安才能重新成为他们的长安。 可是随着兵部尚书李道广一行西来抵达长安、宣达朝廷制命之后,这些勋贵人家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雍王非但没有被调离长安,反而再加殊号,权柄更胜从前。 “朝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放弃我等长安元从诸家,任由雍王在此刻薄迫害?” “难说得很,皇嗣殿下进位在即,雍王作为宗家强支,自然要付以大用。城中那十几家自寻死路,搞出这种事情,朝廷对我长安诸元从门第怕也既惊且疑,正需要雍王留此把控局面。短时间内,怕是不会调走雍王了!” “说到底,武家巨贼虽除,但朝内妖氛仍未彻底荡尽!妖后仍居尊位,昭德恨我等乡徒此前不肯施救,所以要放任雍王留在长安,以此报复!” 又有人恨恨说道,去年王城驿爆发凶案,李昭德奉命来查,许多隐情按捺不表。 可是当李昭德遭到打压的时候,他们长安这些人家却不敢发声搭救,只是袖手避嫌。没想到一转头,神都发生革命,李昭德再次上位,权柄更胜从前,现在想来,对他们这些长安人家能无一二怨恨? “李相公应该不会如此狭计,倒是狄仁杰等壮大于妖后覆下,如今又要争求拥从之功。恐雍王在都夺势,所以让雍王留在长安,还能让咱们长安人家与雍王彼此消磨,以壮大自身势位!” 众人议论不断、众说纷纭,可无论他们持怎样看法,也都无补于事。甚至于越讨论,越想不通神都眼下究竟是怎样一个形势。 与此同时,也有许多人家争相前往拜访李道广,想要询问究竟、顺便去做求救。一时间,李道广暂时入居的长乐坊西京留守府官廨门前车马拥堵,人群往来、络绎不绝。 “今日又有多家入坊李尚书,长安诸家人心确是已经乱了,倒是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计划。若再拖延下去,人心更加涣散,恐将再生波折。” 皇城政事堂里,讲到留守府门前热闹景象,姚元崇微笑表态道。 李潼闻言后也点点头:“那么明日,便请杨祭酒、姚侍郎两位出面接见一下诸家爵者,转告给他们、幕府下一步举措。国子监乃社稷才储、宣扬教化的重地,不可再常年荒废下去,诸家各荐生员入监受业,学时课满一年之后,策试得优,可以进入幕府担任职事。” 他倒没想过完全将长安勋贵人家排斥在幕府之外,但如果这些人太简单就加入幕府,未必会珍视这个机会,反而会将此作为幕府向他们妥协的证据,可能会变本加厉的狐假虎威。 “爵、散五品以上,每人必须举荐一名监生,笔墨食料等费用,每人每年暂定折粮一千斛罢。” 杨再思新到长安,对长安局势还有些不了解,所以在席中都是少说多听,但在听到雍王这番话后,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说道:“国子诸学,诚是学术重地。可每名监生年供千斛,这是否太过优厚了?入读学馆,终究还是以受业养才为主,以俭养德,如此优养,恐害学风啊!”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便愣了一愣,你说啥? 倒是满载而归的武攸宜闻言后便笑起来:“杨祭酒误会了,长安府库空虚,百事待兴,哪里还有余钱贴补学业。年供千斛,是监生入廪幕府啊!” 杨再思听到这话,忍不住诧异道:“一名监生入粮千斛,他们肯?” “这由不得他们,元从诸家,与国同荣。祖辈勋业,本已各得回报。如今社稷新稳,国事艰难,却无德才进献,留之何用!诸家无荐监生者,批报朝廷,革除爵号!定员之外,若还有荐,可以免除入廪。” 办学敛财是一定要做的,当然李潼也不希望国子监就被搞成一盘买卖,真要这么搞下去,未来国子监名声堪忧。 所以各家除了一个定员之外,还允许他们举荐其他子弟入学,扩大生源规模。反正这一千斛粮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多荐几个名额,对各家而言总是赚的,举荐越多,便有越多机会加入幕府。 让长安各家买监生学位,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李潼又指了指苏约说道:“西京各家宅地丈量完毕没有?国子监复学后,准备颁行《宅居令》,三品以上甲第二十亩,五品以上乙第十五亩,品内十亩,流外及庶人五亩。凡有超居,丈量补钱。凡宅居凿井,俱需备案,每井年纳千钱。” 杨再思听到这里,不免又是惊了一惊,难怪长安人家都因雍王到来叫苦不迭。连宅地与水井都被明码标价,这简直就是刮地三尺的节奏啊。 这么一想,神都虽然也被搜刮的挺严重,但主要还是府库受害,雍王还是手下留情了。 0553 不择手段,敛物备战 李潼倒是不知道杨再思心中感想,就算知道了,多半也只是笑一笑,这才哪到哪,他给长安这些人家准备的节目多了。 他倒并不仇富,人有钱了,当然是要享受更好的生活。但相应的,也要为更美好的生活付出更多的代价。 此前全城搜查窦怀让,算是把长安各家基本情况摸了个大概,像是园宅规模、人丁数量之类,这都是接下来一一会用到的数据,《宅居令》只是小试牛刀而已。 长安城很大,比洛阳城将近大了一倍,所以城池资源有很大一部分闲置。城中大凡稍具财势者,兴造大宅都是基本操作,毕竟闲着也是闲着,而且也没人管。 但没人管并不意味着合法,闲置着并不意味可以随意侵占。你说你元从之家,祖辈为大唐流过血、出过力,这的确不错,但是名爵田邑、养生送死,国家也没亏待你。凡事总该有个尺度,逾越了规矩就要任打。 居大屋、造大宅,这没问题,有钱你可以包了半个长安城,但是要交钱! 至于水井交钱,这也很正常。长安周边开发多年,讲到居住条件,已经远不如洛阳。坊间虽然都有水井,但水质浑浊苦涩,饮用起来体验非常不好。 所以许多权贵人家都选择地下水质优良的地方私自开凿水井,以满足自家饮用需要。甚至许多佛寺道观都将此当作招揽信徒、募取钱财的一种手段。 眼下李潼暂时还不打算招惹那些宗教人士,所以暂时只针对权贵人家私凿的水井进行收费。西京人家乡望已失,搞他们还不至于激发民怨。 可那些佛寺道观真要搞了,分分钟可能引起暴动,雍王贪婪无度,甚至不准长安生民饮水。虽然说这些水井,他们也不免费。搞宗教管制,必须要有极强的群众基础与行政能力,眼下幕府还不具备。 此前幕府已经经过一番核算,《宅居令》如果颁行全城,应该能够带来六十万缗左右的收入。这其中,逾规的宅邸属于收入的大头。 六十万缗的收入,哪怕神都那种全国性的行政中心,也是一笔颇为可观的收入。眼下李潼暂时能有效控制的还只有长安城,当然可以做许多事。 眼下城外客民们已经进入到一个比较稳定的以工代赈的阶段,这笔钱李潼打算用来进行城池的修复工作。除了修理那些闹乱中被破坏的坊居之外,还可以用来兴建一些基础设施。 比如说将隆庆坊的隆庆池深挖、阔整,开掘一段渠道将之与城外的龙首渠连接起来,直通渭水,改造成一个类似神都新潭那样的漕运中心。这样一来,沿河渠周边土地又可以卖上一笔,也能改善整个长安的漕运环境。 毕竟李潼又不打算再建一个南内兴庆宫,长安城中已经有了两大内,再造也是浪费。虽然说大兴宫闷潮湿热、大明宫不利防守,但洛阳还有一个紫微宫,明堂也保留了下来,造太多也住不过来。 另外,还可以依托城东乐游原的高地势、引曲江与其他园池的水,改造一个供水系统,即便不能覆盖全城,大半城区是没问题的。 这项工作技术难度不大,只是园池征用等宅地纠纷不好解决,但这对李潼而言不是大问题。乐游原上那些豪贵人家不闹一闹,总感觉武攸宜养着没啥用。 客民们有工开、有钱拿,自然也就有了消费能力。只要产生了交易需求,哪怕看在钱的面子上,土民们也不会过于排斥客民,这也有利于土客矛盾的进一步缓和。 长安缺水,有自然因素、有人为因素。特别是京西那些碓硙,截流造堰、囤聚水力,有的时候下游农田干涸、没有收成,上游河水反而泛滥成灾,这极大破坏了关中的耕种条件。 李潼早已经命令李湛收集这些碓硙资料,不过眼下距离春汛还有一段时间,现在拿出来勒索长安权贵们效果不佳。 等到河水涨起,碓硙正式开动的时候,河流每时每刻都能带来收益,这才是下手敲诈的好时机。要么你们坐望财水东流,要么乖乖交钱。 抽长安这些勋贵们的血,是一个技术活儿,并不好所有大招一起招呼上去。真把人逼急了,破罐子破摔,翻脸吵闹,对大家都不好。软刀子割肉,才能吃得香,吃得饱。 现在交钱买学位和宅居令,估计能让长安这些人家肉疼一阵,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养上几个月,等到春夏之交,又可以通过碓硙收割一波。 年底的时候,国子监应该能洗脑……优选一批关陇子弟加入幕府,边地胡寇问题应该也能得到初步解决。 这样明年开春就可以针对权贵们的园业下手,扫掉一批,让一部分客民可以划土归籍。总之,谁敢在朝中跟我同党李昭德瞪眼,我就在长安抄谁的家! 算计完了关陇勋贵们的家产,李潼又开始算计自己的产业。 神都革命之后,他的爵号从代王该封为雍王,食邑虽然高达五千户,但至今却无一落实,是时候要整理一下了。 “此前洗劫官库那十几家田业资产,一半划入王国田邑,一半归于幕府公廨田。王国邑产,主要选在京南杜陵境内。” 李潼略作盘算后,又对武攸宜说道。他如今兼职众多,手底下几套班子,虽然各自的事务不同,但俸禄、福利等还是全都归入幕府、即就是总管府下,别的官职虽然也显赫,但还不够资格称为幕府。 抄了二十多家,收了三千多顷的土地,一半划入邑产,一半归入公田。但即便是这样,李潼也谈不上是长安第一大土豪。,比他阔的人家有的是。 像他选定邑产所在的杜陵,便是关陇大豪门韦家和杜家的乡居所在。所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大半个杜陵县,都属于这两家。 本来李潼是不打算这么快对韦杜人家下手,毕竟他们严格来说并不属于关陇勋贵群体,而是经术有传的世家。 可韦巨源这家伙,此前李潼在神都的时候,看他老实巴交、不爱表现,没想到这一次居然敢插手他跟关陇勋贵的纠纷。所以李潼就打算跟他家做邻居,别管弄不弄你,老子先吓死你! 当然,李潼这么做也并不纯是为了吓唬韦巨源。他怀疑韦巨源这家伙此刻跳闹,可能还有别的想法,比如迎回庐陵王之类的骚操作。 毕竟李显是他们韦氏正牌女婿,只看王美畅女儿还仅仅只是皇嗣侧妃,就跳得不行。京兆韦家这些人,难道不盼望庐陵王回来,带挈他们一起鸡犬升天? 对于这一点,李潼自然不能答应,那可是我的亲三叔,只能我拿来吓唬我四叔,别人谁插手都不行,想也不行!韦巨源如果敢这么搞,李潼就直接冲去杜陵抄了他的老窝! “昌嗣近日与宋参军交割一番,邑户不必抽选土民高户,直选一批客民即可。” 留守长安的冯昌嗣,被李潼任命为王国大农。 这个薛怀义的侄子在长安历练几年,已经逐渐变得精明能干,李潼也放心将王国事务交付给他, 冯昌嗣闻言后便起身应道:“卑职一定优选客民壮者,壮大王国田事。” 身在长安城得知叔父死讯后,冯昌嗣也有一些心痛难受,但同样也明白他这个叔父是有几分自作自受。 他心里虽然暗恨武攸宜,但对雍王殿下却是感激,雍王是信义之人,尽管他叔父生前对雍王多有得罪,但雍王仍然顾念旧情,哪怕他叔父已经死了,还包庇他们母子,给他们一份生机,也给自己一份前程。 “王国田事,勤耕即可。昌嗣你虽任国官,但在幕府还另有使任,要帮助苏县尉尽快把社监署搭建起来。” 李潼眼下图谋的是京西半壁江山,区区王国邑产,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将一部分客民编入役户,能够解决一些客民问题才吩咐一声。 长安豪富者,并不只有那些勋贵门户,四方云集的商贾,也都手握大量财富。宝利行社利润那么惊人,李潼又怎么会忽略这些人。 两市各有市监署,维持市场、平准物价并收取税资。但这种管理模式还是比较粗放,并不能延伸到生产、运输等行业内部秩序。 李潼又创社监署,是作为市监署的补充,并不面对具体的商户,而是城中百业行社,其中也包括景教、祆教这些宗教社团。 至于社监署该要怎么运行,眼下还没有一个具体的章程,需要先将各行社社首们汇集起来,才能进一步商讨拟定。 诸事吩咐完毕后,员佐们各自退出处理事务。李潼坐在堂中,手里捏着一份信报,转头望向北方,口中喃喃道:“盼望春前人事能定、物资集聚,可有一战之力……” 他在长安城中虽然一派强势作风,但也明白自己前来关中本就是一步险棋,走得好可以进窥天下,走不好怕就要功败垂成。现在危机已经浮出,需要专心应对。 0554 贵人入坊,平康震惊 长安平康坊里,气氛稍显冷清,坊街上行人稀少,许多艳名远播的馆阁门户虚掩,访客不多。原本张挂在坊曲之间的也都不见了,使得平康坊全然没有了此前那种风月胜地的繁华风光。 坊中风物黯然失色,一则自然是受长安此前闹乱的影响,二则就是那些富豪恩客们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也都颇为消停。 特别是那些勋贵子弟、五陵侠少们,他们是来平康坊消费的主力,可是由于眼下长安局势前景仍然不够明朗,各家长辈们也将子弟禁足家中,不敢任由他们在市井之间恣意浪荡。 恩客久不至,优伶懒梳妆。有的艺馆积储丰富,索性趁着这个时间训练伶人、排演曲艺,有的则就没有了这种底气,为了开辟客源、增加收入,像是中曲、南曲那些往常只是坐待宾客主动上门的名伎们,也不得不走上街头,招揽客人。 午后,一驾垂帷安车自平康坊北门驶入坊中。车驾本身并不吸引人,但却是从春明门横街对面的崇仁坊驶出,而且车驾前后有近百名骑士随从拱护。 如今整个长安城,出行敢摆出如此阵仗的并不多,坊中民众们下意识就想到如今居住在崇仁坊的镇国雍王。 特别驾车的那名车夫,虽然长相孔武,但却面净无须,甚至一些有幸曾经近观雍王仪驾出入的人已经认了出来,那名御者正是雍王身边近宦杨九公。 “难道是雍王殿下入坊?” 察觉到这一点后,小半个平康坊几乎都沸腾起来。 “肯定是雍王殿下啊!否则京中何人还够资格让杨九公驾车跟随?” 有的人一脸笃定说道,雍王殿下新加镇国殊号,如今又是长安城乃至于整个关内权位最高的贵人。杨思勖尽管只是区区一个宦奴,但却是雍王身边亲信随从,只怕就连一位国公都未必够资格让杨思勖担当御者。 但也有人心存狐疑:“应该不是雍王殿下,这位殿下大权在揽、日理万机,可不是执迷风月的权门浪荡纨绔。眼下长安百事待治,雍王殿下又怎么有时间入坊来访问风月?” “这也说不准,雍王殿下本就风雅多情,况且咱们平康伎与雍王殿下本就有前缘待叙。旧年殿下还在微时,新入长安,群伎出迎,当街戏演。雍王殿下也赏此热情,在曲江集弄盛会。入城多日,来访故人,也并不稀奇!” “是啊,雍王殿下才情雄壮,风采卓然。换了别个入治长安,或还要愁困不已,但对雍王殿下却不是什么难题。忙完了公务,入坊消遣一下雅情,这也再正常不过!” “雍王殿下入坊,也未必就是访问伎色,坊中还有几户爵门,或许就有事务入府降教!” 许多人站在坊街两侧,望着仪驾行过,议论纷纷。但更多的人则纷纷返回各自居在,回报雍王入坊的消息。 很快,整个平康坊都热闹起来,许多艺馆佳姝对镜整妆,穿戴上箱中珍藏的华美衣裙佩饰,盼望能得一顾。 如今的雍王殿下,已经不再只是早年那个才情富丽、风采无双的富贵闲人,手握大权、动静惊人,她们如果能够赢得雍王殿下的关注青睐,也不再仅仅只是一段风流韵事,更能获得实实在在的各种好处。 虽然车内之人究竟是不是雍王殿下,大家都还不能确定。但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机会就在眼前,总要搏上一把。 一些艺馆清闲的伶人们一个个紧张忙碌的准备着,那些还有恩客在席的平康伎,也都各自想办法将客人推脱敷衍,全然不像此前那样曲意逢迎。 或许此前在她们看来,这些恩客们此时仍来光顾,简直就是一个个面目可爱的散财童子。但那也要看跟谁比,哪怕席中恩客们腰缠万贯、才高八斗,可跟雍王殿下比起来,那也不过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席中宾客还好打发,有的客人都已经入帐登榻、白日嬉闹,可是一些艺馆管事直接指使仆役破门而出,不由分说便将榻上娘子扯出来去细致打扮,这自然让那些客人们大为不满,撒泼吵闹都是寻常。 “真是抱歉,对不住了,这位郎君改日入馆,一应酒水戏资全免,另有美货奉送,今日娘子委实不方便。” 那些管事们也不敢强硬逐客,毕竟都是她们的衣食父母。 “入得此中,便为欢愉!兴致破坏,是你些许皮肉资财能补?伎儿有什么不方便?老子囊中羞涩、不方便的时候,不见你等贱奴笑脸迎人!” 能入平康坊来寻欢销金的,自然不是什么俗客。提枪上马、兴致正浓,结果对手却跑了,任谁都忍不下这口气。有的人还止于口角宣泄,有的则已经喝令奴仆打砸吵闹,发泄心中的不满。 “是、是雍王殿下入坊……若非如此,奴等怎么敢来打扰贵客!” 那些管事们一个个作揖道歉,心里也是慌得不得了。 “雍王殿下来了平康坊?” 客人们听到这话,脸色全都一变,原本的气焰顿时消散大半,有的人忙不迭穿戴衣衫,有的则一脸紧张并期待的拉着管事追问:“雍王殿下来此为何?是向此处而来?” 曲中一干艺馆自是忙得鸡飞狗跳,而东曲那些勋贵人家得知这一消息后,也都忙不迭吩咐家人收拾家院,门内门外洒水冲洗,打扫得纤尘不染。 他们倒未必觉得雍王殿下一定会来访,可万一呢?哪怕只是门前行过,站在车边问候一声,兴许就能获得一些机会。 雍王如今在长安城中作风强势,虽然风评上是毁誉参半,每个人位置不同、处境不同,各自都有不同的看法。但他们看法不重要,雍王的教令在如今长安城中,就是唯一的王法。大凡能够凑到雍王面前说上一句话,谁也不会排斥这样的机会。 安车行到北曲的时候,平康坊里还是一派冷清,可是车入南曲之后,曲中诸艺馆已经是张灯结彩,伶人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或恭立街侧,或临窗招摇,各自风情绽放,恍惚间让人觉得平康坊又恢复了往日的繁荣热闹。 街东那些勋贵门户们也都家门大开,一边指使着家人们往来净街,一边紧张的关注着安车究竟行往何处。 与此同时,各边坊门也有许多人涌入进来,雍王入坊的消息已经在极短时间内传入了外坊之中。 “雍王殿下车驾行往南曲,去了莫大家院门前!” 得知这一消息后,坊中人众们便又纷纷往南曲涌去。只可惜,那位莫大家园居并不临街,曲里巷道已经被随从的甲士们给封锁起来。但即便如此,众人也都不愿离去,聚在巷子口翘首以望。 远远的,一个身穿翻领胡服的年轻人下了车,身影一闪而逝,很快就进了莫大家家门。 “怎么样?是不是雍王殿下?” 有人焦急的问道。 一些站在高处观望的人则微微皱眉:“好像不是,虽然没看清那位郎君面貌,但雍王殿下身形要高大得多!” 听到这话,许多人不免大失所望,逐渐散开。但还有相当一部分流连巷口,徘徊不去:“能当得杨九公驾车,即便不是雍王殿下,也必与殿下关系匪浅。等一等,看一看,总能有收获!” 且不说坊中的一番躁闹,隐在闹市的这一座小院里,气质温婉恬静的莫大家已经站立在前庭,眼见客人行入便欠身作礼道:“难得杨娘子顾念旧情,入门来见,妾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一身男装的杨丽上前拉起莫大家,微笑道:“京中能交心的故识不多,入城多时,本来应该一早来访。闹乱消散,彼此能安然重逢,这也是一桩幸事。” 莫大家闻言后也点点头,接着又看了一眼跟随杨丽入门的杨思勖并门内门外标立的甲士,眸中闪过一丝异色,终究还是没忍住,凑近过去低语道:“杨娘子这是已经……” 杨丽闻言后,脸上闪过一丝羞色,但也满是心喜的点点头:“幸在殿下包容不弃,妾得列门墙之中。” “这、这真是要恭喜杨娘子!” 听到杨丽这么说,莫大家也是由衷为她感到欣喜,忍不住叹息道:“旧年娘子来见使事,恍如昨日。难得殿下居高不倨,赏识知音,娘子一番苦心没有辜负……” “殿下真是宽宏博大,并不厌弃我这卑鄙出身。得与这样的丰美天人共居一厦,些许苦心不足说,舍去性命又如何!” 在莫大家面前,杨丽并不怯言真心,也不掩饰心里的高兴,只是听到墙外传来的喧哗声后,又苦笑道:“莫大家乃是殿下都雅重的高艺之人,冒昧传见恐是不恭,却不想又惹来许多杂情。” “雍王殿下教法关内,有此人望也不出奇。娘子快快入舍。” 莫大家闻言后叹笑一声,压下心中一番感慨,将杨丽请入了房间中,举止仍是端庄,但眉眼之间还是增添了几分敬重。 她声艺不俗,隐居坊间也不乏贵客来访,旧年相见,杨丽虽是蜀中豪富,倒也能平等视之。但如今这娘子一步登天,自然要更加慎重的接待。 0555 一步登天,江山为靠 房间里彼此落座后,看到舍内摆设没有什么明显变化,杨丽又望着莫大家笑语道:“幸在此前城中闹乱,没有影响到莫大家安居。日前殿下也有言及莫大家,但却分身乏术,无暇来问,并非疏远。” “坊居老伎,色衰财薄,纵有贼扰,也不屑惦记。殿下有心念旧,妾怎么敢妄求滋扰分心。” 莫大家闻言后便又欠声说道,自知彼此身份悬殊,并不因往年些许交集便有什么攀附妄念。更何况雍王殿下如今公务繁忙,能被想起几次,已经颇感欣慰了。 彼此寒暄几句后,杨丽又说道:“今日来访,问安之余,也是有事相询。请问莫大家,平康坊诸艺馆之间,应该也是有行社组织吧?” “自然是有的,曲里娘子,多是声色卖艺的苦命人,也都乐得帮扶互助。大大小小的行社,十几个是有的,或递授艺业、或奉佛求福,甚至采买脂粉、衫裙,多人相约,也能谈出几分让惠。甚至就连妾都担当一个社首,学唱声趣。” 莫大家本是随口回答,但片刻后才意识到眼前这娘子身份已经不同,于是便又小心说道:“娘子问这些,是……” “是这样的,京中百业行社颇多,幕府创设社监署,莫大家你知不知?我家本就行商谋活,对此倒不陌生,所以来探问一下坊里伎乐,也是闲来无事,顺便用心。” 杨丽见莫大家神情如此紧张,便笑着解释道,心里又颇有几分自豪。 她自知雍王殿下权势惊人,但平日里倒没什么实际的感触,今日入坊一行,才真切感受到雍王殿下权威已经覆及长安民众方方面面,一举一动都摄人心魄,坊中人见车奔迎,就连这位故人莫大家都满心敬畏。 莫大家闻言后才松了一口气,然后摇头道:“此事妾并不知,雍王殿下才器伟然,幕府创策自然大益士民。只不过,这个社监署即便监察百业,但曲里营生毕竟只是娱人的浊业,未必能为章令覆及。” 讲到这里,她又叹息一声:“其实妾倒盼望幕府能够监控所有,此前曲里几家奉佛的社徒们捐财祈福,几处大寺受财却不施法,让人失于庇护,不独人心恐慌,甚至还有几人死于非命。据说是新昌坊灵感寺得贵人施财,厌恶伎者卑贱污浊,毁了几尊佛堂供奉的法象,神佛断了供奉,惩罚奉佛不诚的信徒……” “居然有这种事?” 杨丽闻言后眉头微微一皱,然后又问道:“那莫大家你有没有受到影响?” “这倒没有,只是见到曲里诸娘子谋生已经不易,真心不敢贪求,捐尽私己求一心安尚且不得,难免是有些心酸。” 莫大家讲到这里,又不乏期待着望着杨丽说道:“杨娘子入坊来问,是有心结成大社、关照苦命?若真能报备幕府,得雍王殿下庇护,妾是极愿助成此事。也不是夸卖人面,搏求虚荣,有了官府看顾,总能维持几分规矩。 往年京中还有内教坊分管,如今诸官不问,曲里多有欺霸。像是旧年曾有幸迎见殿下的一位杨九娘,去年秋里被一户贵人圈养,大妇寻入曲里,在庭前被生生杖死,官府也都全不过问……” 站在门前的九公杨思勖听到这话,眉梢顿时一跳,顿时冷哼道:“主人贪欢,圈养外室,那主妇不乐、驱逐就好了,竟敢出门害人!伎儿虽贱,也是一条人命,家风如此凶恶,请莫大娘告是哪一家,我改天去试试他家权势。” 杨丽听到这一桩惨事,也是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才意识到莫大家所言苦命并非自谦,平康坊风月胜景之下多是血泪。 想了想之后,她才又说道:“殿下曾言,庙堂雅乐宣礼明教,市井俗乐调气养性。声乐动人,能让人感知伤秋恨别、乐生厌死,也是教化的一种。君子远庖厨,可以称仁;小民明悲喜,可以称智。实不相瞒,我今次来访莫大家,的确是有借你几分情面的想法。” “娘子但说无妨。” 对于杨丽,莫大家还是颇有佩服的,闻言后连忙说道。 “平康坊风月可夸,但却艳名近秽,勾人放浪形骸、销人筋骨钱财,所以道德不容。即便结社备录于官府,官府又怎么能频频过问礼教之外的私秽?” 杨丽讲到这里,望着莫大家歉然一笑:“还请莫大家不要怪我直言,如你这般洁身自好、声艺自立者,曲中虽然是有,但毕竟只是少数。 余者唯以皮肉自卖,本身已经自立于贱业,孽业厚积,恶报于身,也实在没有什么公道可以伸张。往年可以说世道所迫,但如今殿下治境,百业营生规章整顿,还是不可把自己的懒散无能归咎世道。” “莫大家如果希望我能包庇平康坊所有伎者,那我真是做不到。开天以来,清浊有分,各自上下。我能帮扶的,唯有不甘于自贱、肯奋求向上的人。” 莫大家听到这话,心里自然是有些不自在,大凡家有半斗积谷,谁又肯甘心做贼?但她还是按捺住心里的不快,低声说道:“妾继续恭听。” “莫大家可知神都太平公主戏坊?那戏坊声色绝艳,权贵云集,合城风尚,俱望于彼。并不胜卖皮肉,但声名已经远超平康坊。”小蜗牛 “杨娘子是打算在长安兴造戏坊?” 莫大家听到这里,顿时精神一震。 杨丽闻言后微笑点头:“有何不可?旧年殿下在长安,曲江盛会,各方称夸。如果莫大家愿意助事,那就你我联名,结成一个艺社,不求姿色迷人,唯取声辞曲艺高超。殿下赐我芙蓉园一片阔地,大可于此造园设坊,不让神都专美!” 杨丽是见识过莫大家登台献唱时,周遭拥趸云集的场面。神都太平公主的戏坊她也去见识过,觉得自己操持起来,未必就逊于太平公主。 而且她还有一个大优势,太平公主戏坊传唱最高还是雍王旧作,可现在她天天陪雍王殿下入睡,自家产业总要关照。 莫大家听到这话,顿时也是惊喜不已,起身作礼道:“娘子仁心宽厚,愿意扶助曲中卑贱苦命,若能成事,凡所受惠者,俱对娘子感激不尽。” “感不感激,只是其次。我也只是闲来无聊,作弄趣事。造园造坊,官路疏通,这无需莫大家操心。但访问伶艺,结社参事,我就不方便出面,还要有劳莫大家。” 杨丽这话倒也不是假的,她被雍王收入府中后,虽然得偿所愿,但出入行动也变得不自由。 不说今天这种群众围观,她自己也不能再畅游坊市、巡察自家买卖。家里商事可以托付给门中老人,但自己却闲了下来。想了好久,才想到可以搞这桩事业。钱财她又不缺,即便不能盈利,大不了自己贴补。 “明白的,明白的!这些琐事,哪劳杨娘子操心,妾自任劳!” 莫大家闻言后连连点头,她没有什么亲人,自己也衣食足用,并不热切于攀附权贵,但却天生热心,不忍见人受苦,心知这件事如果做得成,最起码对参社的平康坊伶人们而言,绝对是一个好出路。 与莫大家议事完毕后,杨丽这才出门准备回府,可是一想到来路上惹起的那些骚乱,俏脸又闪过一丝烦躁,出门登车,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担心此番出行滋扰太多,殿下或会不满。 “有什么好怕的!归家登榻,能奈我何?” 心里给自己打着气,等到车驾出曲转入坊街时,杨丽却有些意外的发现周遭静悄悄的,全无来时的喧哗,撩开垂帷向外一看,只见街面上静悄悄的,忍不住问道:“阿九,怎么回事?” 杨思勖没有答话,倒是车窗旁闪出乐高的身影。乐高一边骑着小马,一边咧嘴回答道:“回娘子,殿下今日早归,知娘子入坊,担心归路吵闹,正在坊外等待呢。” “殿下知我出坊?有没有气恼?” 杨丽闻言后,心里更慌,连忙问道。 “仆不知。” 乐高摇了摇头,才不插嘴这种男女私情。 很快,车驾便行出了平康坊,杨丽透过垂帷缝隙见到坊外横街上多有行人伫立,黑压压的一群人,同时又有两队甲士将道路给把守住。 再往前行,便见雍王殿下正跨坐在一匹骏马上,马前站立着许多华服之人,姿态都殷勤有加。杨丽正在车内偷窥之际,却见殿下已经注意到此处,正策马向此行来,心情不免又变得忐忑起来。 “遮掩这么密实,出门又能见到什么景物?下车罢。” 很快,车外响起雍王殿下笑语声。杨丽呆了片刻,这才探身出了车厢,不待开口解释,却见殿下正勒马停在车厢一侧,并将手向她身来。她下意识将手搭在殿下掌心里,然后一股拉力便将她拉上马背,横坐殿下怀中。 “内人好赏人情风物,不喜静居。今日乘兴出游,不愿滋扰坊居民生。诸家门户安守,不必迎送扰兴。” 李潼将这娘子环抱身前,望着转步跟随来的诸家勋贵子弟们说道。 众人听到这话,连忙齐齐后退应是,只是不免更加认真打量起与雍王共骑的胡服少女。 杨丽虽然不怯场,但这样的场景也都少有经历,特别整个人都被雍王殿下拥抱着,更是紧张激动得俏脸发烫,下意识埋首殿下怀中,听到周遭议论声后,却又壮着胆子挺直了腰肢,满街人影只作无物,这一刻仿佛整个天下都在她背后倚靠。 0556 雍王坐衙,群众争见 夜中,崇仁坊王邸,浓情如火,趣满香闺。 良久之后,李潼仰躺在榻上,杨丽侧伏于身畔。眼见殿下并无睡意,她才开始讲起今日前往平康坊的目的。 “这是好事情,人闲则废。娘子本有经营之能,若只闲守空庭,难免精神不振。” 听完杨丽的讲述,李潼便微笑说道。他庭中几个娘子,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意趣,若只因委身于他便闭门不出、困养庭中,他也感觉很可惜。 眼下身在长安还没有站稳,王妃等暂时不宜接到长安来,否则他倒愿意家人们聚集于此,给他们各自施展才能意趣的空间。 “殿下不反对,那就太好了!妾也并非不耐寂寞,执于牟利。不过旧年殿下在长安,戏弄盛会,长安群众响应,声辞感人,既能安慰人心,也能宣扬政治。” 听到殿下对她颇为支持,杨丽也是欣喜不已。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是这个道理,那位莫大家也是一位端庄体面的艺人,人事托付给她,不愁回报。明日我吩咐苏约一声,艺社报备、批建园业都可行方便。芙蓉园都可圈用起来,现在此处试营,效果好的话,京内诸坊都可以再造分场。” “眼下还只是初计,怎么能劳烦官府人物使用?” 杨丽本以为殿下口头上的支持,却没想到自己提了一嘴,殿下居然要用到官府之力来帮扶,一时间半是惊喜半是惶恐的拒绝,同时又说道:“殿下昵爱,止于帷私,妾已经感恩不已。少来执掌家事,妾也并非不通世务之人,旧年行走卑贱尚能勉力维持。如今得列门中,世道已经敬重许多,行事更加方便,实在不必因为这些风月闲情再妨殿下公务。” 听到这娘子言语间不乏自信,李潼也笑起来,但还是说道:“帮扶这艺社,可不是为了私情。公门私邸还是要分开,用到官府之力,自然要有回报。民生寡欢,生人无趣,悲喜无从消遣,难免要求告神佛。娘子若能播乐坊曲,予民新戏,税物递增之余,来年整顿寺刹之所,也能更少阻力。” 精神信仰层次的斗争,终究还是要从这方面解决。唐宋之交,是社会一大变革,国力或有消长,但在民生方面,大体上呈现一个上扬的趋势。 世家大族逐步瓦解,他们所把控的社会资源也在一定程度的向下扩散,民生环境较之中古时期的庄园经济肯定是有所改善的。所以在精神层面上,也是有着非常大的需求,其表现形式就是宗教的发展越来越繁荣。 佛教与道教,不仅仅只是外来与本土的区别,佛教的世俗性更高,宗教市场的扩大也滋长其敛财能力的牟利性,严重的时候,就会影响到民生,影响到国力的增长。 人谁无有三分隐私,或求善果、或消孽恶,人心强大的毕竟只是少数,求神问佛获取慰藉是一个常态。后世民智普开,还不乏论调三武灭佛无一善果,好像是因灭佛召来的恶果报应。 但是,能够逼到最高统治者以这样的方式解决问题,有脑子的都能意识到当时的宗教势力已经多么猖獗。不灭可能就死在当时,也就不存在后报不后报的问题了。 更何况,崇佛侫佛的下场就好?后赵石勒断子绝孙,梁武帝阴沟翻船,武则天老来被叛,那可真是死不瞑目。 初唐民风,基本上还是昂扬向上,长安虽然新经闹乱,但只要有合适的引导,也不至于一味的就苦大仇深。所以对于杨丽开设戏坊,李潼是非常支持,市场就摆在这里,你不争有人争。 佛教的发展史,就是一部市井俗戏发展史,到了唐中后期,许多佛寺开设的经场、戏场甚至就连达官贵人都吸引过去,成为市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就连印刷术的推广和饮茶习俗的扩散,与佛教发展都休戚相关,和尚们在古代可都是真正的营销大师。 李潼眼下并不打算直接对佛寺下手,但也时刻在准备着,抢占民众们娱乐时间也是一个手段。艺社俗乐深入坊里之后,先拆掉那些佛寺的附属产业,然后逐步剥离其敛财手段,压制在一个可控的范围中。 别的不说,你哪怕听听秦王破阵,也比听目连救母要更有爱国教育的意义啊! 杨丽倒是没想到雍王殿下对她这事业如此看重,且提供了许多大受启发的建议,一时间也是欣喜难当,趁着思路活跃,索性披衣而起,就着灯火开始整理更详细的经营计划。 李潼也不阻止这娘子,翻个身酣然睡去。他可是没有什么就此不早朝的资格,明早幕府还有一大摊事务要处理,还是要节省腰力,保证睡眠。 几日后,社监署正式成立,官廨就位于长安西市东侧的延寿坊。虽然是新设的官衙,但幕府给予的配置却极高,雍王殿下亲领社监,平阳公武攸宜坐堂直案。 官衙新设,自然要先颁行规章。这一天,雍王殿下亲自入衙,而长安并周边地区的众多行社社首们也都纷纷入坊拜见。 许多人甚至为了能够见上雍王殿下一面,临时结社备案。当然,给这些行社归籍存档并不是免费的,视其社徒多寡收取一定钱财,但封顶也就是一万钱。 长安城中想要求见雍王殿下的多了去了,往常投帖献礼、输入极多都未必能见上一面,如今只需要交上几千钱便能得见,这对不少人来说,也是一大诱惑。 “前日报社者激增,单单所收笔资就得钱八千余缗。” 及至殿下入衙,负责官署组建的万年县尉苏约便匆匆入前禀告道。 李潼闻言后也是一愣:“这么多?” 一缗一千钱,八千多缗就是八百多万钱。李潼根本没打算要在这方面牟利,收取一定费用,真的就是笔墨加上人工等管理成本,却没想到长安民众太热情,就这还争着入钱求见。 且不说群众们眼下的热情,李潼倒是能够想到,之后他的名声肯定会更坏。入学国子监要交钱,住大屋、饮清水要交钱,现在见个面还要交钱,雍王真是索求无度! 苏约摇摇头,也是有几分苦恼:“单单今日入衙各社社首们,便足有两千多人。” 听到这个数字,李潼感觉更亏了,特别在翻看那些新进备案的行社,则更加哭笑不得。得知雍王殿下亲领社监,民间结社成风,甚至一个西市胡商编了两头驴、三头骆驼,结成一个脚力社,自认社首,交三百钱来见雍王。 雍王殿下的名声啊,就被这些畜生给败坏了! 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李潼也没想到大家都这么会玩,集思广议之下,原本编拟自以为周全得当的规令章程,直接就被钻成了筛子。 “要不然殿下还是回宫吧,卑职在此直案召见即可。小民奸猾嘈闹,何劳殿下亲临宣教。” 武攸宜上前一步请示道。 李潼倒是挺乐意让武攸宜分摊一些贪鄙恶名,但想了想之后还是摆手拒绝了,新创行署总不好朝令夕改,他此日入衙宣教已经是群众俱知,既然来了,还是见上一面为好。 不过他还是吩咐苏约道:“日后再有此类集众事宜,先查参众人数,再拟资费定额。” 此风不可长,不来点狠的,李潼担心下次大家可能真牵着一群牛马骆驼来见他。 入衙参见人数过多,幕府又增调千余甲士入坊控制秩序,开衙时间到了后,衙门大开,等候在外的诸社首群众们鱼贯而入。排在最前方的,则就是田少安、李阳等几名故衣社直案。 社监署新创,对于备案行社只是记录了社众人数,分成甲乙丙丁四等。至于行社资产以及所涉行业,都还没有进行细致的分类。 讲到人势,故衣社乃是长安乃至于整个关中地区的第一大社,这还是因为长安、万年等几个大的分社分别记录的缘故。 跟随在故衣社身后的,则是几个长得很有异域风情的胡人,他们多是早期内附的胡部酋长。趁着幕府组建社监署之际,索性族人结成行社,来见雍王殿下。 李潼坐在衙堂,等待诸行社社首登堂来见。社众超过万人,便是甲等行社,这些行社社首足有十几人,当然故衣社直案与那些胡部酋长们就占了大部分。 剩下的还有木炭、瓦窑、石匠等与民生息息相关的行社。这一类行社,倒不是从业者们抱团取暖的产物,而是此前官府为了征收课钱方便,勒令他们结成行社。 甲等行社社首们登堂叩见之后,不待余者开口,田少安等故衣社直案们再次下拜,神情激动道:“小民等故衣社徒,与雍王殿下前缘深刻。故衣义社,本就感于先王仁恩才得创建。如今殿下牧治关内,小民等案前俯首,惶恐呈献社谱社籍,恭推殿下行为社首!恳请殿下无弃蚁民卑情,收此先王遗泽!” 此言一出,在堂那十几人,特别是一些讨巧来见雍王的胡酋们,一时间吓得脸都绿了。 0557 百万巨资,不抵德音 故衣社登堂献社,这本来就是预定的内容。 李潼对此也并没有多说什么,抬手示意苏约下堂接过田少安等人献上的谱籍,又指着田少安等人笑语道:“故衣社之名,我久有耳闻。宣扬道义,救苦扶困,三秦士风,大有可观!故事或存曲隐,但情义却真挚无虚。先王在天有灵,得见壮义,也要畅笑这番奉持道义的民风!” “我奉朝廷所命,镇守关内故宅,治中百姓士民,俱在教令之内。即便没有谱籍所献,自当仁治顺民。但此忠义之迹可嘉,告尔社徒,春秋作礼,可祀奉先王。” 李潼虽然要跟故衣社产生直接联系,但毕竟还是朝廷所任命的高官,并不适合担任一个行社社首。 所以就算把故衣社管理权收回来,也要将职权进行分割,分配给幕府佐员兼领,类似于萨宝府掌管西域胡人那种存在,权不集中于一手,如此才能把故衣社转变为一个半官方的组织,得以长期存在且运行。 毕竟这些故衣社众,首先是大唐子民,然后才是行社成员。幕府即便是参与管理,也要有限度的进行。 但我就算不担任社首,还是允许你们祭拜我爸爸,咱们心连心、手牵手,共创美好未来。 田少安等人闻言后自然大喜,连连叩首谢恩。不过因为早就知道这样一个结果,难免是有演戏的成分,看起来还是有些浮夸不走心。 当然,眼下堂中也少有人关注这些演技上的细节,众人无不震惊于故衣社的表现。像是一些工匠行社还倒罢了,他们本来就是官府扶植起来统筹匠人、便于征收课钱的组织。 可是那些胡酋们则是真尴尬,故衣社一见面便拱手将一个偌大行社献给雍王,那他们又该要如何表示? 学故衣社那么做,当然是不行的。行社这种组织,本来就是民间私结,对成员的人身和财产并没有太强的控制力,但这自然不包括那些胡酋们。 他们虽然已经内附中国,多学华夏礼仪并耕织技艺,但本身还是有着极强的部落习性。那些内附的胡民们虽然也编户授田,但大部分仍然直接附庸于他们,对于这一点,朝廷倒也没有过于严厉的勒令整改。 如果他们也学故衣社这做派,那无异于将部曲财产拱手相让,这当然是做不到的。他们之所以费尽心机来见上雍王殿下一面,无疑是希望幕府能够对他们的权益稍作保障,可不是为了要舍家投诚。 当然也并非所有胡酋都惶恐震惊,毕竟幕府组建社监署之前,还是跟一些人进行过沟通。 比如高昌遗民的麹氏、高句丽遗民高氏,其各自首领跟雍王殿下还是关系密切,颇有往来。 所以在其他胡酋们还在彷徨无计时,这两方社首已经迈步入前作拜道:“雍王殿下大军劳使定乱,使长安民生重归安定,痛惩祸乡贼民,使遭乱生民不再枉死。小民等感激恩威,无有所献,唯具薄资,请殿下笑纳,盛犒王师众将官甲士!” 等到苏约将礼单收起,李潼随手扫了一眼便放在了一边,心里也感慨这些胡族还是识趣的。他大军初登灞上,这些人已经进献过一批物资,现在再呈献一份礼货,数量也颇为可观。不像那些勋贵人家,仗着元从旧功就是死倔,情愿作死也不愿老老实实的进奉。 当然,些许浮财也不至于让李潼混淆了华夷之辩,关中内附诸胡接下来一段时间打破原有步卒组织、正式编户治理,也是幕府用事的一个重点。 这方面倒也不需要再怎么创新,朝廷一直以来治胡策略其实都进行的挺不错。虽然说在上层军事方面,有点胡风太浓的弊病,但在民间治理上,也没有什么大乱子发生。 有了这两族头领表态,其他胡酋们倒是松了一口气。他们费尽心机来见雍王,本也就有礼货进奉的准备,所以身上也带了礼单,礼货多寡不说,大不了以后再做增补。 接下来,又有乙等行社社首登堂来见,这一次人数就多了,足足有近百人。而且多数不再以人力结社,有了一些工商资本的味道。像是宝利行社,由杨丽的一个族叔出面。其余城内成衣社、织染社、香行社等等,也都在此列。 诸社社首登堂,也都各有表现。多寡暂且不提,但如此明显的行为,也说明他们对这新建的社监署职能究竟如何,仍是颇有无知。 如果说为了管控市场以及官市采买,朝廷已经设有市监署,户部、司农、太府、少府等官署也都有相关兼治。现在新设一个社监署,大部分人都觉得应该是敛财为用。 让人往外掏钱,当然不乐意。可此前长安西市杀的人头滚滚,多是元从勋门,也让长安人众见识到雍王暴烈残忍的一面。 长安乃是关西最大的市场所在,许多商贾累代于此经营,如果交钱就能免祸,也实在舍不得放弃长安城的一切。 眼见众人虽然各有表现,但神情多有抑郁,李潼倒也渐渐能够体会他们的心情。倒是觉得有一个贪财之名也不坏,起码省了许多唇舌。 他需要在短时间内将长安沉淀累及的人力物力调动起来,以应对接下来的外患。数日前外州已经有急报抵达长安,突厥新可汗默啜引兵南寇,沿贺兰山南下,绕过河套直攻关内的原州。 为了避免引起群众惊恐,这一条消息仍在封锁之中,幕府正在紧张筹备出击默啜的事宜。神都朝廷这次只有虚荣封授,却并没有给长安太多物资支援,甚至为了避免与神都朝廷彻底交恶,今年的租调课钱等等都还要筹措一部分上交。 接下来,李潼就需要直当突厥、吐蕃两大边患,战线甚至需要延伸到西域,而且还需要兼顾到关内的民生恢复。他现在缺钱缺的眼都发绿,哪还顾忌什么名声清誉。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一脸肉疼的表情。 在乙等行社里,有一个名为清城蜀锦行社的社首就显得兴高采烈,登堂见礼之后便迈过众人上前,直从囊中掏出两张飞钱汇票,两手上举恭声道:“喜闻雍王殿下屈尊坐衙,会见京中群众,仓促之间不暇备礼,单身直入又恐不恭,特奉飞钱票据一百万缗,恭请殿下笑纳!” 此言一出,满堂俱惊,还有甚于此前故衣社举社投效。毕竟刚才堂内不过十几人,现在却有百余人在堂。 而且这人手笔也太大了一些,长安城中虽然多豪富,可随手便拿出一百万缗的实在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没有。就算那些勋贵门户百年富贵,囤聚诸多,但也都是物资产业,谁家没事搞个上百万缗浮财显摆。 李潼听到这个数字,也是惊了一惊。朝廷周年所收课钱不过百万缗有余,就算他奶奶搞封禅都不过几十万缗的预算,虽然最终也没搞成。但那些钱运入神都,也缓解了朝廷的钱荒,甚至他四叔监国以来,就是用这一批钱在周转。 李潼本来已经觉得他位高权重,不会再太小家子气,但一时间,也被这笔巨资砸的有些发晕。 再看对方,一身锦袍,卓然而立,气质不俗,不像是一个满身俗气的商贾,更像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士大夫。当然有一部分钱的缘故,但这人站在当场,仪容气度也实在很引人注意。 他不动声色的瞥了苏约一眼,苏约快速递上一张纸条,李潼低头一看,顿时乐起来,果然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对方手笔如此阔绰,可绝不是单纯因为雍王长得帅。其人也非没有名号,乃是蜀中豪富宋霸子。 得知其人身份后,李潼恢复了淡定,继而心里便生出一丝不满。你他么给钱就给钱,还要把数字报出来,显你能是不是?瞧瞧把大家吓得! 老子敛财是敛财,大家都悄咪咪献上礼单,总算还有些许体面维持。你这一叫,最后一点默契掩饰都没了,彼此成了赤裸裸的金钱关系,老子不要脸的? 宋霸子登堂献钱,心里也是不乏忐忑,虽然低垂着头,但视线余光也一直在打量着雍王。待察觉到雍王眉头隐皱,心里又是暗暗叫苦,忙不迭再次下拜道:“殿下威名,如雷贯耳。小民有幸登堂拜见,进献钱货绝非凭物邀宠,非此重资不能表达对殿下的敬仰深情! 殿下创设飞钱,票渡关山,解我蜀民险阻之困,此开天以来人所不及之德业,小民区区一介行商卑贾,积钱之外,无一可夸,唯此为献!殿下恩德,高逾蜀山,飞驾秦岭,乡徒领受此惠,性命都可捐给,何况区区俗物!”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才微微缓和下来。钱我要,面子也要。给钱是给钱,冒犯是冒犯,两回事。不过这个宋霸子还算识趣,圆说的很得体。别的不说,单单飞钱这一桩,李潼笑纳蜀商百万巨财也可无愧。 话说回来,这个宋霸子行事虽然张扬,但也并不狂妄,倒是值得关注一下。 心里这么想着,李潼抬手说道:“但能生民得享便利,余者不必多说。钱财虽通百物,但穷困之时,饥渴不当。行商坐贾,虽然牟利为业,但忠义人伦,才是生人根本。输钱百万,不足为喜,但能察见乡士德音,此日并不虚度。” 0558 用进黜退,当然之事 唐代作为社会变革的重要时期,社会资源的积累方式要远远超过前代,所以也涌现出了一批民间豪富者。 像是高宗时期的长安富商邹骆驼,炫富炫到皇帝面前,以绢裹树,终南之树可尽而架上之绢未竭。开元时期的王元宝,富比王侯,甚至以铜钱铺路,比宰相专道的沙堤还要更加的贵气逼人。 这还仅仅只是野史逸闻记载下来的豪商事迹,至于其他未见经籍的则就更多了。比如李潼所熟悉的杨丽一家,便属于资本雄厚的蜀商一员。 至于眼前堂中的这个蜀商宋霸子,则就比杨丽一家名气还要更大。原本的历史上,在武周后期因与张氏兄弟交游而出入于宫廷宴会,其名号甚至被正史都记录下来,可知本身就属于蜀商群体中的佼佼者。 当然,眼下时局已经发生重大变化,女皇武则天提前多年退居二线,张易之兄弟们自然也就没有了出头之日,更不要说这个宋霸子。 不过,李潼之所以知道这个宋霸子,还不仅仅只是历史的记载,而是由于杨丽。旧年杨丽北上长安,正是因为这个宋霸子在商业上的排挤纠纷。而且宋霸子很早就开始进行政治投机,曾将女儿进献给魏王武承嗣。 正因为这些前事,宋霸子投献巨资,必然也是存了用钱买命的心思。 眼见雍王殿下脸色转为和气,甚至称其乡德,宋霸子原本绷紧的心弦也是微微一松。自雍王西进以来,他过得可谓是度日如年。 自古民不与官斗,他们这些蜀商虽然资本雄厚,但如果没有官面上的关系支持,在权贵们眼中也不过只是待宰的肥羊而已。 作为蜀商群体中的佼佼者,宋霸子自然更有抱负,其人生目标已经不止于货殖牟利那么简单,一直积极向真正的权贵阶层靠拢。 经过多年努力,也算是卓有成效,宋霸子不独与长安城中许多权贵门户郊游密切,甚至此前还攀上魏王武承嗣,算是初步接触到帝国最顶级的权贵圈子。 当然,那是以前了。去年年尾,神都政变的消息恍如一道惊雷,宋霸子做梦都想不到,如日中天的武氏诸王竟然一日之内伏诛。 武承嗣的生死,他当然不怎么在意,可是花费了无数钱财精力所经营起来的这条线却被就此斩断。更要命的是,干掉武承嗣的竟然是雍王李慎之。 接下来的局势发展,每一次变化对宋霸子而言几乎都是一次折磨。雍王不只在神都干掉了他重点投资的武承嗣,更被朝廷派遣前来长安负责定乱并长期坐镇。而雍王在长安干掉的那些勋贵人家,若仔细追究的话,其实也与宋霸子都有着或深或浅的牵连。 毕竟身为商贾,就要奉行和气生财,想在长安混生活,少不了要对这些地头蛇们打点示好。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宋霸子倒也不至于完全绝望。毕竟他与雍王层次相差甚远,雍王也未必就会在意他区区一个商贾。 可是数日前,雍王在春明门横街当中宣告将同为蜀商群体的杨丽纳入门中,宋霸子就再也不敢心存侥幸。 他此前不是不知杨丽已经搭上雍王这条线,不过蜀商们彼此之间的内部倾轧侵夺本来就是正常的商事行为。 他得势时忍不住要排挤杨丽一家,而杨丽一家南北货运生意做得那么大,当然也不可能仅仅只是勤劳致富那么简单,无非大鱼吃小鱼而已。商贾们之间的利益纷争,也不值得身后的权贵们亲自下场帮扶。 而且,在得知杨丽一家傍上雍王的时候,宋霸子便基本上收起了针对杨家生意的动作。尽管当时雍王还无如今这番权势,但宋霸子自知也不是他能够小觑的。 可是如今,雍王当众宣布杨丽已经为之姬妾,而且看那架势,杨丽还颇得雍王宠爱。起码宋霸子将女儿进献给武承嗣时,也仅仅只是一个侍婢而已,甚至宋霸子几次登门,还见到自家女儿还要在厅堂作舞待客,他也根本不敢有所异议。 世间诸般风声,唯枕头风最能入耳。得见雍王对杨丽的宠爱,宋霸子一时间颇有万念俱灰之感。雍王如果想收拾他,不过一个念头而已,更何况他本身就算不上干净。 甚至不需要雍王开口,长安一些官员们察颜观色,哪怕仅仅只为了讨好那位新夫人,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 而且宋霸子就算想逃离长安都安全不了,须知雍王长兄汉王李光顺,眼下还在益州大都督府担任长史呢。他就算逃回乡中,照样也是一死。 所以这一次趁着雍王在社监署坐衙接见长安群众,宋霸子携巨资来见,也是死中求活。如果不能获得雍王的谅解,他的人生基本上也就可以说是已经到头了。 百万缗的巨财,哪怕对宋霸子而言也是一个惊人的数目。为了凑出这一笔钱,他不只变卖了长安城里大量的产业货物,哪怕眼下大乱新定、行市萎靡。甚至还向一些亲密乡徒们拆解许多,央求之余不乏恐吓,他倒霉了,那些人家也难免受到牵连,如此才凑出一笔巨款。 之所以只献钱财,而且要用飞钱票据,宋霸子也是考虑诸多。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人人都知经营飞钱的宝利行社身后本就是雍王,而如今长安大乱新定,商贾们对于飞钱的信用度也是不乏怀疑。如果这些巨资还不足以让雍王对他网开一面,那么飞钱的信用,雍王总要考虑一番。 眼见自己一番苦心所达到的效果不错,宋霸子一时间也颇有几分劫后余生的狂喜,但也不敢因此而忘形,而是更加恭谨的作拜道:“小民旧年困迷于钱货欲海,全无礼义行径可称。如今纵有些微表献,也只因感知殿下仁义传教。殿下此番西进归镇,活人巨万,痛惩贼徒,时人莫不称颂感恩。小民身为世中受教一员,虽自惭卑鄙,但也斗胆觐见,只求稍证殿下伟义,不敢称德自夸。” 李潼听到这番对答,对这宋霸子不免更加满意,忍不住暗暗感慨,这宋霸子的确是有几分真料,难怪原本历史上能以一介商贾折腾到宫廷宴会中。 宋霸子向雍王进献巨资并频作吹捧,虽然让彼此都非常满意。但在场其他人心情则就颇为复杂,特别是那些个第一批登堂的胡酋们,这会儿更加的狐疑不定,前有故衣社举社投献,后有宋霸子进献百万缗的巨资,让他们猜不准究竟是雍王的授意还是他们自发的行为。 若是前者,雍王又要借此向公众传达什么信号?难道是要借这个新设立的社监署,将长安城所有人力物力尽收己用? 李潼也不急着向众人解惑,而是继续召见排在后方的诸行社社首。不过后方乙等、丙等行社数量激增,诸社首便难尽数登堂入见了,只能选取一些代表登堂来见,其他人则就在衙堂外席地而坐。 “今日集见百业社首,为贺幕府新设社监署。想必诸位也都好奇,这社监署究竟章程如何,又监管何事。” 李潼也不卖关子,在诸社首登堂拜见之后,便开始讲起今日主要内容:“国朝创业以来,仁治普施,百业兴盛。或有短厄之困,但世道终究昂扬向前。生民各司其职,行业蒸蒸日上。 诸位都是各自司业翘楚,如今汇聚衙堂,人势壮阔,可知所言不虚。朝廷虽然章制完备,但世道日新,也需要追赶时势,格式增补,以求官民便利。社监署,顾名思义,非为治民,只为监社。”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都流露出几分不自然,毕竟谁也不乐意身上管束更多一重,遭受更多盘剥。 李潼并不理会众人情绪变化,只是继续说道:“生人有长幼,行业有首尾。定序无存,则万物不兴。树有枯枝,不修则蹿,事有丑陋,不治则害。长安旧经动荡,虽所害未深,但可谓一警。如今京内坊市萧条,行业不振,往日繁华不复,人皆有感切肤之痛。 今社监署新创,汇聚百业诸社,正为振兴诸业。署中将设社库,积钱五百万缗,分补所录诸社,盼能生民享惠,奋力生活!” 此言一出,满场俱寂,人人瞪大双眼,一脸的难以置信,瞪大双眼彼此相望,想要求证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李潼倒是很满意在场众人的反应,所谓若欲取之、必先予之。 行社是社会发展、城市发展到一定程度时,所产生的一种新的社会资源集中方式,现行的制度其实并没有太好的管理方式。哪怕到了后世,仍然如此。想要让相关民众们服从管理,自然要先向他们表达出制度的优越性。 此前幕府便在讨论补贴籍民、刺激生产与消费的方案,提出了很多的设想,但李潼都感觉不太满意。 佐员们所提出的补贴对象主要还是自然人,比如获得朝廷民爵嘉赏的公士之类,又或者年过几十、家有几丁,这也是以前惯用的手段。 但这些方式,所针对的只是生民个体,而生民的需求普遍单一,无非衣食等基本需求。长安新经动乱,物资难免短缺,把钱发到小民们手里,或许会刺激他们积谷备荒的囤积欲,抢购几种有限的生活物资,这与李潼所设想全面刺激长安民生恢复有些出入,起码不会对诸行业生产造成太大的补益。 所以他在考虑一番后,还是决定将补贴的目标从个体转变为以行社为单位。如此一来,虽然会刺激行社进一步发展,但也顺理成章获得对行社的管控权。拿了我的钱,我总要查一查你用在了什么地方。 至于这样会不会造成行社尾大不掉,这也是多虑了。因为古代东西方行社的发展,是有本质性的不同。 西方行社或者说行会是在城邦建立伊始就产生,是平民从业者对抗城邦贵族的一种组织。而东方则是在城市发展到一定规模,为了补偿统治模式而兴盛起来。 二者产生的时机与动机截然不同,而且古代中国还有一个统治的根本法,那就是编户齐民。民众们首先是在籍之民,然后才有一层行社身份。 生产性质的行社,主要是工艺的研究与传承,像是唐宋之际的制造产业,由官府提供官样等生产标准进行生产采购。商业性质的行社,则就主要是管控物价、避免恶性竞争,以及统筹资本,参与官买、互市等官方组织的买卖活动。 可以说,古代中国的行社从产生伊始就没有反骨长出,未来的发展也根本不具备此类空间。至于官商勾结、政治投机,以及晋商们含辛茹苦滋养出来的大清国,那都是有着具体的时代背景和个人诉求,与行社这种组织模式没有本质的关联。 当然,李潼所说的补贴,主要还是针对生产与销售有关的行社。 至于景教、祆教以及一些拜佛社等宗教色彩浓厚的行社,绝不会出现在补贴列表中,但会费该交还得交。我可以尊重你信仰,但你也得敬重我的权力,否则取缔没商量!敢再私自集会,那就谋反论处! 不独诸行社社首听到幕府如此大手笔补贴、一时间震惊不已,就连在场那些幕府佐员们,一时间也有些发愣。因为此前幕府讨论,这一次补贴是以三百万缗为上限,而且主要形式都是飞钱白条,通过飞钱结算进一步确立飞钱的信用度。 李潼之所以临时加码,当然也是被迫,就连宋霸子区区一个蜀商都举手抛出一百万缗巨资,幕府如果还只是两三百万缗的额度,也实在不够惊人,显得小家子气。 而且他缺钱是缺钱,但缺的主要还是钱能换到的物资。如今可不是生产力爆棚、物资丰富的后世,物资的生产与汇集都有极大的制约,有钱未必买得到东西。 譬如宋霸子所进献这一百万缗飞钱,李潼除了开始有些震惊其手笔不小,但过后也不怎么放在眼中。你有钱又怎么样,老子封锁了秦岭、陇道与河东,能让你抱金饿死。一百万缗的钱财,对他而言远不如十万缗的物资重要。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惊愕后,在场众人才陆续反应过来,齐齐叩拜谢恩。 “补贴行社,稍后社监署自有章程公布于众。届时遴选补贴名目,诸位可自行入署查阅。此类补益,陆续有来,诸社所得也并非定额,或增或减,俱在社监章令之内。 诸位既然担任社首,能否为社众更谋福祉,便能度量你们称职与否。市井结社,虽非官定士选,但声明各自有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虽先代君王于民意都不免慎重视之。 诸位既然身当誉望,也要各自勉力!用进黜退,当然之事!” 讲到这里,李潼便起身离衙,后续颁布并讲解章令,自有在场佐员代劳。 0559 财助人势,百业将兴 社监署的创设以及各种章式的颁行,在整个长安城都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以及民众们兴致勃勃的讨论。 老实说,雍王西归以来,在长安城的评价并不算太好。虽然雍王也从速定乱,且颁行了一些赈抚民众的策略,但整体上给人的印象,仍然偏于负面,起码也是毁誉参半。 比如国子监生员缴费、《宅居令》的颁行等等,虽然主要还是针对长安城的权贵以及富豪们,但其本质仍然是敛财。哪怕寻常小民几乎不会受到影响,但也多多少少会留下一个雍王贪婪成性、聚敛成癖的印象。 可是这一次幕府居然开出了高达五百万缗的巨额补贴,也实在是让人惊喜有加。 “日前坊里还有蠢物居然说雍王殿下贪婪无度,要刮尽长安膏脂自肥!真是笑话,雍王殿下贵不可言,心系家国,凡事都为社稷、为生民谋划,竟被那些无知贼民污蔑,着实可恼!” “我早就说过,雍王殿下情操高洁,若不然怎么能写出那些举世轰动、东西传唱的声辞妙语!旧年曲江集会,与民同乐,雍王殿下是真正心念苍生,能够回镇长安,是咱们关中百姓之福!” “五百万缗啊!这么多钱物竟然舍得分散坊曲,难怪雍王殿下此前要多作聚敛,否则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贴补民生?” “那些污蔑雍王殿下声誉的鼠辈,定是心存嫉恨邪念,说不定就是此前没有扩查出来的闹乱贼徒!雍王殿下如此仁义,咱们长安百姓能不知恩?以后哪个狗贼再敢于我面前非议中伤殿下,一定要擒拿下来押送官府问罪!” 市井坊间,到处都充斥着感恩称颂之声,在这种口口相传的氛围中,一时间雍王清誉无暇,再也没有什么恶言非议。 当然也并非所有人都被那五百万缗的巨资迷惑,还是有些人不失独立思考的能力,认为这件事未必就像人们宣扬的那么好。 “五百万缗钱物是多少,你们这些无知小民真的能知?那是足足五十亿枚铜钱!几座大仓都承装不下,折成物料,更能堆满半座长安城!整个西市,也难有如此重资巨货,雍王殿下哪里筹得如此重货分赐民众?说不定就是幕府刻意夸大惑民,为了掩饰早前用事疏漏,扭转风评……” 有人如此言道,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智者姿态。 但很快就有人笑骂道:“井底蛤蟆,不知天大!此前雍王在社监署坐衙,一个豪商便捐献百万缗巨财!说旁人无知愚蠢,怕是你自己囊里羞涩,不知人间富贵境地如何!当日与会者众多,即便不是人人如此豪阔,积聚起来也是海量。几百万缗财货,对雍王殿下而言也不是难事!” “就算如此,雍王也是假别人慷慨,别人迫于势力输财进献,他再转给长安百姓。五百万缗一手掷出,雍王所得只会更多,又何必如此狂夸恩义!若雍王能家财分给民众,那才是真正的仁恩高义!” “你这厌物,如此妖言炫耀,是怎样孽种?难道你家老母借了你耶精血孕你,就不必感激生养之恩?雍王势力雄大,旁人献他多少,与你何干?世间豪富者有,多少权门仓里硕鼠还要肥过你这孽种,他肯赐你一二谷食?” “我只是就事论事,不愿被愚昧民情裹挟!天地阔大,难道容不下一二发声?雍王若果真仁义,又怎么会计较民声质疑?官府尚且没有问罪,反倒是你这类卑贱伧卒气急败坏!你就算想做雍王门下孝敬子孙,雍王未必看得见你这卑鄙蚁民!” “雍王胸怀苍生,老子甘愿为其门下走狗!哪怕殿下不见,今天也要打杀了你这满口邪言的厌物贼徒!” 此类场景,坊间不乏,单单城中两县县衙,一日之内便受理了数百起此类纠纷。严重的,有些人被送进官衙时,已经被激愤民众们殴打的只剩半口气。 当李潼在皇城政事堂得知这些情况后,一时间也是乐得不行。杠精这个行业,古来不乏,只是没有键盘、网线等作案工具,行业风险无疑大了许多,那真是拿命来杠。 虽然这五百万缗补贴,并不会实际平均分发到长安城每一个人手中去。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对此议论不休,退一步讲,这五百万缗总是投入到了长安城这座大池塘中,人在其内,总能因此受惠。 与此同时,第一批获得补贴的行社也新鲜出炉,故衣社赫然在列,而且位于榜首,独得足足三十万缗的补贴。 李潼只在第一天出面坐衙,后续的工作都由幕府佐员们负责,平阳公武攸宜作为副监坐衙散财。 毕竟飞钱的本钱还是武攸宜出的,而且武攸宜这个家伙很有几分开源节流的天赋,只要监管得宜、杜绝其人监守自盗,还是值得用一用的。 行社想要获得补贴,也有一定的章程。本身的规模是一方面,各行社社首还要拟定一份提案,交代这些补贴的钱财具体用在哪一方面,如果行社本身水平不足,那也可以接受社监署所提供的方案,按照社监署的规划进行发展。 故衣社作为京中第一大社,能得三十万缗的巨资补贴,也并不仅仅只是凭着与雍王的亲厚关系,还是做出了实实在在的贡献。 其中最主要一个内容,就是故衣社将会辅佐幕府在未来一个月时间内,于京畿周边组建多达一万人规模的乡团武装,守境防寇。 这是将故衣社以敢战士为核心的武装力量收编的第一步,也是李潼组建嫡系军队的开始。他从神都带来的大军,多多少少是有着其他势力的痕迹,除了相对纯粹的千骑,其他队伍凝聚力都还远远不足。 接下来幕府就会投入兵力反攻内寇的默啜,朝廷也不可能再增派新的军力来援,李潼当然要组织新的武装力量。 除此之外,幕府又通过社监署下发了一个任务,那就是修浚关中最重要的水利系统郑白渠。想要在今年便收得效果,增加灌溉面积,投用力役最起码要超过五万人规模。 长安城的这些客民们,能够抽调出两万人左右,京外诸州县也能分领一部分任务。剩下的缺额,李潼则通过社监署进行统筹。像故衣社这种社徒众多的行社,自然是重点目标。 从这一点而言,将长安城这些行社统筹起来,就是为了弥补幕府在关中统治基础不足的缺点。幕府刚刚来到长安,还没有来得及构架起从上到下的一系列统治构架,甚至就连官员数量都大大不足。 李潼既不愿意让关陇勋贵们对他的幕府渗透过深,这些新兴未久的行社组织,那也是当然之选。 行社本身的组织结构比较松散,远远比不上魏晋时期的豪强、大庄园主们对资源和人口的把控,可以放心引用。 除了故衣社之外,其他的行社也都获得了数量不等的补贴。类似其中一个脚力社,就可以为幕府提供从长安到原州的陆路运力。 当然,这个脚力社可不是为了拜见雍王而临时组建的小社,而是几个大商团共同结成的行社,担任社首的,正是有陇右小马王之称的张克己,能够提供六千多名脚力以及将近两万匹驮马的运力。 单单这一点,就能极大程度的缩减幕府筹备发兵的准备期。 虽然民力参与进来,会让许多军事情报都无从保密,但这一次本来就是境内作战,李潼也并不打算眼下就与突厥全面开战,如果能够直接惊走默啜,让关中获得更多的休养生息空间,那是最好的结果。从这一点而言,薛怀义那种福将也并不是没有存在意义。 至于未来,当然还是要建立起独立、周全的军事后勤系统,但这并不是短时间能够完成的。借用已经相对成熟的商路,可以避免关陇本地的豪强勋贵们施加掣肘。 这一次所补贴的五百万缗巨资,并不是直接流向市场,主要还是针对生产以及物流仓储。 长安城作为原本的政治中心,在行政构架完整的时候,官府百司掌握着大量的奴户以及课役匠户,可以加工生产各类物资。同时百司还都有着配套的官廨、仓邸,用以收存物料。 但是眼下,这些资源都被大量的闲置,幕府短时间内能够调用起来的只是一小部分。所以这一次通过补贴的形式,将这些沉积闲置的资本分授民众。 像是东西两市行社在领取到相应的补贴后,社监署很快就组织了一次坊间闲置仓邸的拍卖,让这些空闲的仓邸流入市场,或是直接售卖、或是进行租赁。 若仅仅只是直接的售卖,商贾们未必有此热情,毕竟长安新经闹乱,雍王立足未久,谁也不清楚未来长安政策走向如何。如果花了钱买下闲置官仓,转头雍王调走,官仓被继任者收回,乃至于货物都被直接抄没,那可真是欲哭无泪。 可是现在,既然幕府有补贴,并不用他们自己掏钱,态度自然就变得积极起来。 人一旦聚集起来,氛围就炒热了,而且那些官仓也的确都有着不俗的地理位置,商贾逐利,很难有人按捺住不出手,一旦争抢起来,价格自然高涨,社监署给予的补贴那就未必够了。 所以针对一些商业性质的行社所发放的补贴,发出去不久便又兜转回来,甚至还有颇高的溢出。别管事后大家回想起来是个什么滋味,但当时买买买的时候是真的爽! 0560 长安诸水,周游不顺 过去一段时间里,在社监署进行报备的行社足足有两千多个。这数据当然算不得准,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临时凑兴、滥竽充数之类。 毕竟如今整个长安城尚且不足三十万人口,眼下也仅仅只是行社的萌生与发展阶段,实际情况当然不可能这么兴盛。 社监署所报备的诸行社,大体可以分成五类。第一类就是乡民互助结社,这其中尤以故衣社最为典型。 但其实长安城里还有其他的义社,比如番上府兵与各色课役人员,他们远离家乡,生活在长安城中,难免疾病灾祸,因此组织起来,群力共助,救治疾病乃至于收殓社徒、运送棺椁回乡,只是规模不如故衣社那么大。 第二类就是各种工技行社,其中比较典型的有织造、金银器以及陶瓷、砖瓦等匠人结社。这一类行社专注于工艺的传承,在各种手工业中广泛存在。 第三类就是各种商团,特别是一些经营蕃货舶来品的商贾们,是最热衷于结成社团、降低风险的一类人,品流复杂且资本雄厚。 第四类便是具有宗教性质的社团,像是比较著名的蕃教景教、祆教等等。佛家不同流派,敬拜不同神佛,也都各自结社。乡野之间的民众们祭祀某些不属于正式礼法的淫祀,同样属于此类。 第五类就是文娱性质的结社,以诗文曲乐会友,一群意趣相投的人凑在一起吟诗作乐。杨丽与莫大家联系平康伎所结成的艺社,便是这一类了。 社监署作为新设立的一个官府机构,短时间内也很难将所有种类的行社都管控起来。除了故衣社因为人势庞大以及与雍王的关系而得到特殊关照外,前期的重点主要就是二三类行社。 如今的长安城里,原本由百司官府所控制的工匠以及奴户,其中相当一部分已经迁往神都洛阳,剩下一些也因多年失于有效管理,短时间很难重新组织起来。 而且如果由官府出面组织恢复的话,绕不开神都城有关部门。像是一些匠户的户籍资料,绝大多数都收存在神都,长安幕府还要与朝廷进行交涉,才能拿到相关的资料。 眼下幕府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与神都朝廷扯皮,索性绕开官府,直接通过行社下手,同样也能达成预期的效果。 通过社监署所掌握的一些织造行社,幕府在极短的几天时间内,就掌握了足足四千三百多户的织户户籍资料,用于各类纺织的织机,则有两千六百多架。 绢、缣等纺织品,本身就兼具一部分货币职能,这两千六百多架织机,几乎可以视作等量的印钞机。如果全力开动起来,每天都可以生产出可观的财富。 当然,这个数量算不上多。须知整个神都城,单单官府所掌握的织机数量便有八万架之多,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官营的织场,生产出来的纺织品直接收为官用。这还仅仅只是河洛一境,河北、江南同样都有着发达的纺织业。 跟中央朝廷所拥有的资源相比,如今的长安幕府可谓寒酸有加,根本不是一个体量。所以眼下幕府要对长安乃至整个关中物资进行管控,真要完全放开,任由民间自由交易,洛阳朝廷单单通过民间的商贸活动就能困死长安幕府。 当然,长安幕府也不是没有优势,基础的生产资源虽然不如洛阳朝廷体量庞大,但未来还有增长的空间。 幕府也通过社监署增强资源的整合力度,针对竹木工匠行社,每生产一架能够进行标准生产的织机,便补贴五百钱。织造行社每报备一架织机,同样补贴五百钱,若能提供一个织工,则补贴一缗。 一台织机,既是一个纳税单位,也是一个生产单位。通过织造行社扩大税源,通过木匠行社增加生产工具。如此一来,幕府便有条件可以开设大量的官营织场,在短时间内提高生产力。 而且,蜀中这个最大的高档纺织品生产基地临近长安,幕府在接下来也会逐步加深对蜀中的掌控。如果掌握了蜀中,那么幕府的财富生产能力和速度将会飙升数倍。 位于长安城西的永安渠,下接交水、上通渭水,贯穿全城,并在西市附近与漕渠交汇成池,是长安城中最重要的水道之一,也是最近这段时间里,长安修整水利的重点工程。 李潼在神都的时候,便有主持改革漕运而大收其利的经验,来到长安城后,自然也将此当作长安复兴的一个突破口。 虽然长安的水利资源并不如洛阳那么充沛,但若能将有限的水利资源进行更加合理的利用,自然也能收得更大的利益。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李潼每隔几天都要抽空对永安渠的修浚工程进行视察。 这一天,他又策马来到永安渠修浚现场,在场督工的长安县令马仁道得讯后,匆匆自城南入城,迎接雍王殿下。 当马怀素来到现场的时候,便见到雍王殿下站在堤侧,正亲自用竹竿丈量渠水深浅,于是便悄悄行入一边的佐员队伍中,等待雍王殿下发问。 李潼抽出水中的竹竿,见竹竿浸水尚不满一丈,而且下端还沾了长长一截的淤泥,不免皱起了眉头,转头见到站在后方的马仁道,招招手让其人上前问道:“春夏水丰时,永安渠水深多少?” 马仁道连忙说道:“永安渠发自交水,永徽年间也曾有水量满渠的盛况,舟船可以在京南直入城中西市东。但是后来交水所流樊川之下再引别渠,分流向下浇灌韦曲、杜曲,水量便不如往年丰盛。而且城中地泉苦涩,京中傍渠人家多旁凿分渠以作取用,但、但若春夏水量充沛时,渠中也能通排航行……” 李潼闻言后,眉头皱了起来,沿着河堤向南而行,走出一段距离后又问道:“近日排淤修渠,用工颇巨,依马县令所观,今年永安渠能否水量满渠?” 马仁道听到这问题后,沉吟片刻后才说道:“长安诸水中,交水水量不少,只是樊川引渠过多,入城水势减少。若能于城南神禾原设堰围水,则今夏渠水必丰。” 听到这里,李潼又沉吟起来。交水即就是潏河,是长安城南最重要的水道之一,灌溉了京南大片良田。如果要通过截流交水才能让永安渠运力恢复,无疑会损伤下游的灌溉条件,这么做似乎有点本末倒置。 沿渠向下行到左近坊区,李潼抬眼看到渠堤一段被掏空,因为渠水水位下落,只有一段半淤的沟渠伸入坊中,一直延伸到一座院墙高高的园业。 “那是谁家庭院?” 眼见到这一幕,李潼又随口问道。 “是、是韦氏宅,故宰相韦嗣立韦相公族人园业。” 马仁道仔细辨认一番后,才又回答道。 “此类分渠有多少?俱通向何家园业?” 李潼又皱眉问道。 马仁道这个县令当得还算称职,听到问题后便连忙作答,历数十几道分渠,各自流向也都交代得很清楚,可见也是用了心。 李潼听完后,嘴角便泛起冷笑。他真的不是要揪住这些权贵人家不放,而是这些人总那么不巧的偏要往他面前撞。 眼下的他,因为长安水路问题愁困的不得了,结果这些世家豪门倒好,城外截水灌田,城内截水饮用,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神禾原上设埭,春耕放水,夏运截流!还有永安渠城内渠道分水渠口,一概封堵,敢有私掘者,直问重罪!” 吩咐完这些后,李潼又转头吩咐苏约:“乐游原上所架水渠,尽快投用,缓解城西用水之荒。” 长安地下水质太差,城西因为地势低洼,情况要更加恶劣,几道运渠是重要的水源。但权贵们对资源的侵占真是体现在方方面面,就连水源的耗用都高人一等。 眼下李潼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筹措物资人力以应对胡寇外患,倒是并不适合在此际继续展开大规模的清洗。但就算如此,也不必束手束脚、委曲求全,还是有底气按照自己的需求对长安城进行调整规划。 永安渠能否通航,并不仅仅只是关系到长安这一段的水运状况,其水连接渭水与交水,可以将整个京畿周边的漕运连成一体,从而极大程度的节高官安周边的陆运成本与压力。 所节省出来的这一部分运力,就可以转移到针对突厥的反攻以及对吐蕃的防备上去。死灰复燃的突厥都不愿意错过大唐这一番动荡所带来的机会,主动对关内发起侵扰。国力更胜突厥的吐蕃,当然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突厥眼下还只是流寇作风,劫掠为主。可吐蕃一旦动兵,那就是直指安西、陇右的大战,想要成功防控住,所需要调动的资源也是海量的。 如果不能将一些商贾民力调动利用起来,那么李潼唯有大肆征发关内各州民众参与到战事中来,这对民生所造成的压力与损失无疑会更大。 这么想着,李潼很快来到城南大安社,此地已经有许多人等候多时,主要是城中豪商,就是为了讨论幕府借调运力的问题。 0561 豪商入府,犬马效劳 大安坊位于长安城南安化门西,位于永安渠与清明渠之间,算是长安城西南方位难得水事便利的坊区。 此坊民居不多,其中近半是原太仆寺草场,另有隶属于一些光禄寺与少府监的邸铺,主要用来收放外州入贡以及京外皇庄的食料物产。 如今整个坊区也便成了一个大工地,此前幕府拍卖邸铺产业时,便有多处位于此坊。长安城诸商贾们花了大价钱购得这些原本属于官府的产业,自然要尽快改造、尽快投用,才能更早的收回成本。 得知雍王殿下今日将要巡察此处,许多新晋的业主也都推开手头事务,早早的便于此等候。一俟得知雍王殿下已经渐近坊区,众人纷纷出坊,自发排列于街道两侧,趋行迎上雍王仪驾。 “诸位不必多礼,你等投用重资购得此处邸业,为兴复长安百业都有贡献。此前事务繁忙,不暇亲见,今日入此,也是为了长安士民感谢你等慷慨捐献。” 入近坊门前,李潼翻身下马,示意随员甲士们分在两侧,放那些商贾趋行入前,并笑着对众人说道。 “殿下言重了,我等贾人虽然不事经术、田桑,但也是大唐治下顺民。此前领得社监署巨额补贴,幕府又腾出城地要冲供小民兴业,南北诸州少有如此仁治,我等深受殿下恩庇提携,应该要拜谢殿下!” 听到雍王所言,众人纷纷表态。 这话也的确所言不虚,长安城虽然规模宏大,但类似大安坊这种要冲之地,也并非比比皆是,且多掌握在官府手中。 对于商贾们而言,备货问题绝对值得重视,两市只提供一个交易场所,铺业规模都有极大的限制,一些大宗的货品则就需要另寻仓舍进行安置。 此前商贾们是不准随意在城中开设仓邸,一旦被发现,轻则破财免灾,重则家破人亡,这是为了避免他们囤积居奇、又或者在两市之外私设草市,避开市监署的监察进行交易、扰乱市场。 所以许多商贾在城中两市经商,却要将仓库安放在远离城池的乡野,不只安全上无从保证,来回运输货物也是一个巨大的损耗。 大安坊毗邻安化门,即便不论夹坊的两处水渠,单单城门外便有大道连接,入城便可抵达。若能在这里拥有一份邸业,无疑会让他们的商事效率大大提高。 听到商贾们的热切回应,李潼也是微微一笑。 类似大安坊这样的仓储中心,长安城还有多处,其中最核心便是位于大明宫附近的太仓体系。太仓毗邻渭水,与黄河水道直接相连,其便利性及重要性远非大安坊之类可比。 朝廷将这些要冲坊区都掌握在手中,自然是为了控制民间资本的发展与流通。即便这种流通能够带来不菲的利益,但在当时的集权与动员能力看来,也是不值一提。 不过眼下局面又有不同,一则民间资本经过长期发展壮大,已经颇为繁荣,较之国初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二则府库空虚,行政荒废,幕府的动员能力远远比不上贞观盛世。 以前是钱就在脚边都懒得捡,还得用脚踩进土里去。现在是穷得眼发绿,能用得上的力量统统都要用上。 李潼步入坊中,迎面便见坊里一片阔达五十多亩的土地上,一座宏大建筑的雏形正拔地而起。看到临时设立的界碑上写着“清城社馆”的名字,他便微笑问道:“清城锦社的宋社首在不在场?” “小民在此,小民在此!” 宋霸子费劲的在人群中挤了出来,趋行入前,抬手屈膝便拜。 “不必多礼。” 李潼见状后微笑一声,对宋霸子招招手,示意其起身答话,并继续问道:“此方土地,宋社首是赁是买?” 宋霸子起身后,也不管锦袍上所沾染的尘埃,连忙又说道:“是买,此方土地折钱万缗,小民与社众合计,索性买断下来,一则与己方便,二则也捐献浮财更助幕府兴事。” 一万缗即是一千万钱,绝对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像李潼复兴长安百业投入补贴,也不过五百万缗。宋霸子进献百万缗巨资,家业都直接亏空近半。 长安如今多空坊,地价还要低于贞观时期。像贞观时期宰相马周,于隆庆坊市买大宅,花钱不过千数缗,而隆庆坊已经是长安屈指可数的顶级贵坊,唐玄宗时期更直接被改建为兴庆宫。 至于一些相对平民的坊居,地价则更加便宜。就连中唐白居易都有诗“莫羡升平元八宅,自思买用几多钱”,好基友元稹住在升平坊中,因为囊中羞涩,不能比邻为居。 白居易在长安所居新昌坊,又有诗言“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郭五顷田。然后兼卖所居宅,仿佛获缗二三千”,卖了十亩园业、五顷良田,再加上坊居宅院,统共才收得两三千缗,这已经是白居易宦海多年在长安积攒的所有家底。 白居易所在的中唐,商品经济进一步发展,钱的购买力大大折减。毫无疑问,那五百亩良田才是大头。 宋霸子所购买的这片土地,面积在五十亩左右,等于一亩地就作价二十万钱。长安城坊区规模远比洛阳要大,大安坊面积足有一千亩。如果按照这个价格,单单大安坊一坊土地就值二十万缗。 当然买卖不能这么算,如此地价绝对是翻溢数倍,在别的坊二十万钱已经可以购买一座庭院、厅堂俱全的十亩大宅。但若说贵的话,整个长安不过百多坊,换算下来、两千多万缗就能买下长安城? 价值如何,关键还要看各自衡量。按照此前商贾们争相抢购的架势,起码在他们看来、大安坊土地是值这个价钱的。 “蜀商资本果真雄厚,先舍百万缗巨资,如今还能阔购大块土地。不过看样子,宋社首不打算于此兴修邸库?” 李潼又饶有兴致的问道,他见别家购置的土地少有这么大,而且已经搭建起了仓库规模,唯宋霸子这个清城锦社较为特殊。 “但能助益幕府兴治,小民岂敢吝惜私财。至于今次购地钱项,多是社员捐用。小民还要感激殿下赏识赠言,殿下夸我身具乡德,并补社众善钱,乡民才肯托财置业。” 宋霸子闻言后连忙说道,顺便又捧了一捧雍王,接着再说道:“至于购得这片土地,则打算兴修客馆,专待蜀中乡人入京赁居。人离乡则贱,虽然长安乃是王治昌明的善地,但乡情难免有欠缺。小民盼能凭此告慰乡情,使我乡人能安居长安,为王治俯首献力!” 李潼对宋霸子拍马屁的功底已经有领教,闻言后只是又笑道:“未来京南神禾原将造埭截流,永安渠水满通航在即,大安坊可以直通长安诸水。宋社首此片地块将要坐地吸金,不作商货周转,有些可惜了。” “殿下此言当真?” 周遭众人听到这话,无不纷纷变色。 他们此前购买大安坊土地时,虽然社监署也有宣传说永安渠将要通航,但他们久在长安经商,也知永安渠所以淤浅,当中存在太多人事阻滞,对此并不当真,所以在购置土地的时候,也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现在雍王殿下都这么说了,说明这件事是真的有谱。如果大安坊真的能够联通整个京畿周边的漕运体系,那么此方地价必然会再次高涨。而他们这批抢先下手的人,则就是真的赚到了。 当中利润之大,足以让人忽略尊卑,明知当面质疑实在冒犯失礼,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发声询问。 至于宋霸子,脸色也是变幻不定,除了心惊于这个消息的价值,也想不通雍王为何会如此发问。但在权衡片刻后,他还是又开口说道:“若果如殿下言,幕府有此构想,那小民此前所计真是有些欠妥。” 李潼听他这么说,眸底闪过一丝失望。他对这个宋霸子印象不错,虽然其人有得罪他的前劣,但补救的还算得体,有种不同于一般商贾的特质,所以出言试探一下。 但如果这个宋霸子仍是不能免于商贾逐利摇摆的做派,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关注下去。 “小民此前所计只是乡人,但既然殿下有此雄略,小民占此宝地,自该奋进追从。原本此间物料人工所计用度不过三千缗,但大安坊既当城门要冲,若再水龙势兴,诸方人物汇聚于此,愿再追钱五千缗,兴造雄馆,使人能见之则慕殿下所治雄壮京畿!” 听到这话后,李潼嘴角又泛起了笑意。就连皇宫大内兴造一座新殿,几千缗用度都绰绰有余,在得知未来大安坊改变后,宋霸子仍然不改前计,而且要用八千缗兴造馆舍。不得不说,这蜀商真是拿钱不当钱。 宋霸子说完后便告罪一声,从旁边讨来笔墨,将界碑上原来的“倾城社馆”勾去,转又书以“八方社馆”几字。 接着他又转回头来,拜在雍王足前继续说道:“小民卑鄙行贾,虽然敢于殿下教义,但狭计难以容大。八方社馆接待诸方上京之客,馆成之日,请献幕府!” 李潼闻言后,不免更加满意,上前一步敲了敲宋霸子幞头巾子,笑语道:“贾客尚义,良才可观。宋社首屡以财献,幕府也该有所表示,一席赐你,愿不愿意入府用才?” “小、小民……不,卑职、卑职多谢殿下赏用!卑职必犬马效劳,忠事殿下!” 宋霸子听到这话,顿时欣喜若狂,连连叩拜于地,甚至就连脸庞都没入尘埃中去。 0562 群商捐用,驮马巨万 唐代社会对于商贾基本上还是持比较包容的态度,商人入仕也不算多罕见的事情。 比如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原本只是一个木材商人,却能以元从之功混到开国公爵,甚至女儿还做到了皇帝。贞观年间也有富商裴明礼入仕,并一直做到九卿高位。 李潼赏识宋霸子,倒不是因为家财丰厚、出手阔绰,而是这个家伙简直太识趣了。人只要识趣,运气就不会差,更不要说这个宋霸子能在富豪扎堆的蜀商群体中脱颖而出,才能也是有的。 在场其他商贾们眼见宋霸子被雍王召入幕府,羡慕当然是有的。大凡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只要想在长安城混日子,搭上雍王绝对是一本万利。 但羡慕是羡慕,宋霸子这一系列操作他们也看在眼中,是真的学不来。这家伙为了搭上雍王,那是真舍得下血本! 且不说在场绝大多数人都企望不及的那百万缗重资捐献,单单眼前大安坊这五十多亩的坊地,众人都未必舍得。 当然,也不乏人心中噱念,这宋霸子看似手段频出、视钱财如粪土,但跟同为蜀商的杨氏比起来,还是不知差了多少。 蜀商杨氏,此前甚至还不如宋霸子资本雄厚、声势壮大,但只是献出了一个女子登榻入侍,就获得雍王殿下的帮扶。到如今,杨氏凭着宝利行社飞钱业务,已经成为蜀商群体中当之无愧的头马,而且还成为为数不多的皇商一员。 但这宋霸子相对来说就蠢得多,投资魏王武承嗣这个短命鬼,献女献财,非但没能收得回报,反而给自己埋下了杀身之祸。到如今,捐尽家财、多番示好,才总算是获得了雍王的原谅、接纳。 且不说众人感想如何,李潼又继续说起了他们最感兴趣的话题:“永安渠通航,确是实情。幕府用役几万之众,正是为此。若事情进展顺利,今夏京畿漕运便可畅行无阻。” 听到雍王说的这么明确,众人更加的笑逐颜开。漕运顺畅起来,不仅仅是货运便利,各种物料成本也会大幅度的降低,商货聚散更加灵活,也让他们的商贸活动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间。 在一番歌功颂德的马屁之后,又有人问出了一个大家普遍关注的问题:“斗胆请问殿下,幕府兴治益民,用功颇巨,我等诸众领受恩惠,若有微力进用之处,还望殿下垂教明示。” 听到这个问题,李潼不免更加觉得这些商贾们跟长安城那些权贵相比,真是一群可爱的人。那些人家自仗祖辈功勋,觉得有资格与国同荣,只知索取、却懒于回报。而眼前这些商贾们,则就知情识趣得多。 当然,这些商贾在官方本就不受看重,虽然掌握了数量不菲的财富资源,但跟那些掌握土地与政治资源的世家豪门相比,则就完全上不了台面。被冷落久了,突然遇上一个对他们和蔼有加的雍王,不免是患得患失。 “幕府不会作无用之功,诸位能助之事也不少。” 讲到这里,李潼便见众人脸色俱是一寒,大概是口嗨之余联想到一些不好的情况,于是他又继续说道:“钱帛之物,虽然通于百货,但物用不兴,也与民生无甚大益。我需要你们诸位保证,于此兴造仓邸之后,一定要在最短时间囤满诸货,盛销坊市!只要城中物用不匮,诸位俱是大功!” 听到这里,众人脸色才缓和下来,运货销货,本来就是他们赖以活命的生业。豪掷重金买下大安坊的土地建造仓邸,为的就是要大干一场,对此当然没有什么可迟疑的。 眼见众人情绪转好,李潼又继续说道:“幕府之所以不惜工本修整漕运,其实也有事情需仰民力。如今京中虽然局面稳定下来,但诸边仍有余患。特别吐蕃贼众,频寇陇右,窥我安西。此前朝廷加我节制陇右诸军职,正为备此。” “吐蕃狼子野心、穷凶极恶,贪我中国物华富足,为害已经不是短年,实在该杀!如今殿下雄镇关内,定能振奋国威,胜杀蕃贼!” 众人听到这话,又都纷纷发声说道,有的人或还只是随口符合,但有的人则是真的义愤填膺、咬牙切齿。毕竟陇右也是重要的商道,但却因为吐蕃的侵扰而让风险大增,商贾们损失财货不说,动辄还会有丧命之忧。 像是贞观以及高宗前期,长安城真正资本雄厚的豪商应该是行走陇右、安西这一批,但是随着吐蕃寇掠日甚,特别在大非川一战之后,与西域的商业往来便日渐萎靡,这才让蜀中商人得以崛起。 “神都革命,国业归唐,此乃殿下大幸。但诸胡深恐我中国势大,难免会有窥望滋扰之心。欲保关内稳定,则必需要痛击来犯之贼!若要兴兵于外,则就难免要大征役力,人物穷用于边,让长安新定之局面再生动摇。” 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李潼也不必讳言:“永安渠发自交水、通于渭水,一旦截流兴运,则京南耕土难免会有失溉之困。幕府虽有良谋善计,但也难免顾此失彼,唯协同诸力,共渡难关。” “不久后,幕府便要整军西进,驮运牲力需采用于民。我知诸位货行关内,必广有此类储备。运渠通航之后,此类储备必会闲置下来,幕府引用于军事,未知诸位意下如何?” 李潼讲完幕府的意图后便停了下来,等待在场众人做出回应。 他本来还以为众人多少还要斟酌二三,但随着他的话讲完,旋即便有人举手高声道:“小民虽不器,亦深感殿下恩惠。殿下愿意用功沟通渠运,便利我等不事耕织的贩货之贼,岂能见殿下受此困扰!小民愿进驮马千匹,以供幕府驱用!” “小民也愿进用!耻无搏杀之技,胆怯不敢上阵杀敌,但能助军之贼,虽马骨垫路亦在所不惜!” “小民愿进!旧年冒行吐谷浑故道,为吐蕃贼徒劫掳,若非河源军出击搭救,此生难回故国!蕃贼不死,中国不安!小民不只献牲,更愿父子随军使用,一身伤疤,概是贼给,牟利小计而已,但能手刃一二贼蕃,不悔此生!” 有人说话间,已经剥下衣袍,露出一身纵横交错的鞭痕伤疤,眉眼之间尽是狠色恨意。 李潼眼见这一幕,不免也是大受感触,上前一步帮此人披上衣衫,并大声道:“吐蕃本就生于高原寒荒之地,与天斗狠得能活命,此强盗之邦,物产不足养息,唯四出寇掠才能得活。赠之一寸,则求索一尺,绝非能说以礼义之类。旧年部族离散,尚可因势弱而自守,如今赞普为其贼首,诸部统于一命,唯杀方可制恶!” 刚被雍王召入幕府的宋霸子继续保持他的识趣,在众人还在激情表态的同时,已经开始捧着纸笔进行记录统计。 李潼看到这一幕,不免满意的点点头,他也担心众人这番响应只是一时热血上头,事后恢复理智或许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就算有心让幕府佐员即时记录、留下一个证据,但眼下这义气满满的氛围实在不适合搞这种小家子气的行为。现在由宋霸子出面记录,就算大家会有埋怨,但也是你们中出了一个叛徒,跟幕府关系不大。 “启禀殿下,在场诸义商捐施驮马牲力三万余匹,余者各类使用亦都详录在册!” 宋霸子进入角色飞快,人群中绕行一遭,很快就做完了初步的统计并呈报上来。 李潼倒是很好奇大家捐输细则,但在众目睽睽下还是按捺住好奇心,没有接过来细览,只是一脸欣慰的点点头。 驮马三万多匹,数量看似不小,其实算起价格来也不算多么惊人。唐代马事兴盛,民间藏马本就丰富。类似驮马之类的牲力,哪怕是正当年岁、马力充沛,价格也不过几缗之间。 但还是那句话,钱是钱、物是物,有钱未必买得到物品。关内诸监虽然也有众多马匹,可是来回长安所用的时间及食料,都是钱财不好衡量的。特别若因筹措不及时而贻误战机,所造成的后果又非钱财能够弥补。 “诸位捐输物用,幕府也不会凭白受惠。沟通渠运,是助你等盛集物货、市易兴旺。至于今次捐施,则另有回报。” 眼见众人如此热情,李潼也就不作吝啬,又笑着说道:“几日后,社监署将要清理一批库余,凡捐输诸位,都可入场竞市,售卖坊里。” 长安府库还是存有一些货品的,大多数都不是生活必须品,种类驳杂,不好运输。如果由官府出面处理,又会浪费许多精力和时间,所以李潼决定直接打包处理给这些商贾们。 除了一些库余之外,还有此前一段时间在那些犯事伏诛人家里清理出来的大批物资,其中相当一部分也要进行处理,可以一并进行。 在场众商贾们闻言后,不免更加欣喜。官库收储的物品,那都是有质量保证,如果能够承接下来,绝对不愁销路。 此前他们对雍王的要求热情相应,细论起来,也未必全是尚义无私。一则自然是出于对雍王的敬畏,二则如果长安水运真的畅通起来,他们再供养那些闲置驮马本身也是一大开支。 现在眼见回报来得这么快,众人也都不免感慨雍王真是仁义。起码他们各自行贾多年,从未遇见任何一地官长肯如此善待境域中活动的商贾。 哪怕为了自身的利益考量,他们也愿意帮助雍王渡过难关,最好能够永镇长安。若是换了别的官长继任,谁知又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0563 天家德种,合御苍生 随着幕府对客民们收抚工作的深入,一部分客民已经被获准进入坊中居住,城西永平坊就是安置客民的坊区之一。 傍晚下工后,刘禺从永安渠工地上匆匆返回坊中,两手环在胸前,抱着一个不大的口袋。行至坊门处时,守门的坊丁对他也已经颇为熟悉,微笑着点点头。 永平坊是长安城内一个庶人坊区,长安闹乱之前,居户不过百十家,显得颇为空旷。倒是闹乱发生之后,官府陆陆续续往坊里安排了三百多户客民人家,使得坊中多了许多人气。 “刘三郎,下工了?你且等一等,你家娘子前日送来修补的衣袍已经补好,我去给你取出。” 刘禺刚刚转入曲里,便被一个傍门闲坐的中年妇人唤住,妇人转入门中,很快就捧出一领布袍递给他,布袍里还裹着两枚鸡子,妇人笑语道:“知你家娘子将要生产,鬼门关里迈一程,该要积攒些气力。” 刘禺连连鞠躬道谢,直至妇人都有些不耐烦了、笑着摆手逐他,这才收声离开,往自家行去。 长安城里土民一直瞧不起客民,但也不是没有例外。刘禺一家入坊居住后,闲来常常帮助坊民邻居、与人为善,居住在这种坊区的也不是什么显贵人家,小小帮助生活便能得极大便利,一来二去也熟悉了起来。 坊里民居不多,还有大块闲地,都被坊民们整理利用起来,种植一些蔬菜麻菽,也是贴补家用的一项重点收入。 刘禺的家位于坊里中曲,面积一亩出头的宅地,外有篱墙圈起的半亩菜园,墙内还有一座刘禺闲来架起的鸡舍,不过眼下还是空着,但也不会太久,据说别的坊里已经开始发放鸡鸭等禽崽,不久之后应该就会轮到永平坊。 院子里有几个妇人,一边剥麻、一边闲话,坐在屋门前一个腹部隆起的妇人就是刘禺的娘子,手背略有几分浮肿,但仍在专心顺麻。 听到脚步声,几名妇人纷纷起身,一边打着招呼,一边问起自家男丁役工情况,并不乏人羡慕道:“三郎身怀才气真是不虚,入了官门还能日日归家探望,不似我家那拙人,月初出门就不见了踪迹,若不是坊里日日还有口粮送来,真是死都不知!” 这几家都是客民家属,男人役工偿罪表现不差,所以家人也被安置城中暂时寄居。那些役力是没有什么活动自由,食宿都在工营。 刘禺之所以能够放工归家,那是因为他被选作官府胥员,每天有半个时辰可以回家看上一看。 想要获得这个名额也不简单,不知本身需要品行端良、识文断字,还要有十家乡户具保。一旦被保人发生什么差池,十家俱惩,若非深知为人、彼此又交情深厚,谁家也不愿平白承担这样的风险。 刘禺简单应付过妇人们寒暄,便转去侧室的厨房,将口袋里一些谷粮倒进了陶缸里,并将手探进去,发现积攒的谷粮已经可以没拳,嘴角便泛起了笑意。 幕府役工,也是有工钱的,每日二十钱。而像刘禺这样的胥员,工价更高,每天可以达到五十钱,全积攒下来的话,恰好可以在工营购买两斗谷粮。 工营粮价比市里便宜了五钱,一斗二十五钱,只是每人只可限购一斗。如此一来,哪怕普通的役工,只要工满一天,得钱都能够勉强养活家人。至于他们这些役工,每日午间供食一餐,并不限量。 这样的生活,老实说对刘禺他们这些本就流离失所的客民们而言,非但不是惩罚,反而是一种优待。往年他们在乡野佃耕,周年忙活、几无闲日,一年到头也是家无余子。 如今只要用工,就能得钱养家,甚至几年熬下来,还有一个落籍长安的盼头。虽然役工很辛苦,但他们这些失家之众,谁又不盼望着能够落地生根?更何况还是长安这一京城所在。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不独此前那些参与闹乱的客民都在刻苦用工,许多外乡流民也在蜂拥入城。刘禺的工作之一,就是为后来这些客民整籍造册,单他近日经手便有几千人之多。 “雍王殿下镇治长安,真是万民福气啊!” 想到年前自己一众乡徒们来到长安那乱糟糟的场面,到如今涌入的民众更多,但长安诸事仍然运作的井井有条。前后差异如此明显,对于赐给他们这一切安稳生活的雍王殿下,刘禺真是发自肺腑的感激。 同时,他也深深自豪于能够参与到这种安稳生活的缔造中来。只可惜,有日雍王殿下巡营,他却怯见贵人,若当时能踊跃挤到前方去,或许就能亲眼目睹雍王殿下的风采,也有话题向乡徒炫耀。 心里转过几个念头,刘禺又在灶前劈柴,不久之后,自家娘子扶门走了进来,刘禺忙不迭丢下柴刀,上前搀扶,看着娘子裙上麻屑,又忍不住抱怨道:“你家娘子一人用工胜过两人,何必要这么辛苦!安心养胎,产下孩儿,胜过劈麻万斤!” “也不是什么沉重劳业,闲话间伴手消遣。” 娘子闻言后,露出一丝温婉笑容,并又说道:“午间南曲苏大娘来看过一程,生产应该就在近日。林娘子、陈三娘子都说好要来帮活,三郎不必忧计。” 刘禺将娘子扶至灶边坐定,安慰娘子道:“我家情况,宋参军已知,准我近日留宿家里,清早上工。只要产下孩儿,无论男女,都可直接落籍长安,官府还有庆生物料赐给。” “那位雍王殿下啊,究竟是怎样仁德的君子?三郎你能追从这样的主上,妾居坊里,也能得人敬重几分。” 妇人听到这话,不免惊喜不已,忍不住感叹道。 刘禺听到这话,也是眼眸生辉:“雍王殿下啊,那是唐家享国多年才积养出来的仁德贵种!这样的人,生来合当御使万民,盛享天命!” “可我却听说,雍王与当今圣人不是一家?” “是不是都不紧要,咱们小民难道无心无感?坊里生活,还要说一个有来有往。雍王恩泽普降,活人无数,这一条性命虽然不成器,但除了雍王殿下,谁配御使?” 刘禺闻言后低语一声,怀里摸出十几枚宝钱,塞进了娘子手中,然后又说道:“小心收起,孩儿降生之后,到处都要用钱。我、唉,既然今天无事,我夜里还要代工,就不在家留宿了。” “三郎吃了再走。” 说话间,妇人从怀侧掏出一张单布包裹的面饼递上前去,长安居大不易,起灶便是烧钱。为了让自家夫郎吃上一口温热之时,妇人从午后便将面饼贴身收放,用体温润软。 “不吃了,营里餐食可比家里丰盛得多。我赶回去后,夜中还有一餐。” 刘禺笑着将面饼推回去,继续低头劈柴并叮嘱道:“你一人居家,不要不舍得起灶。大不了邻居共用,不失关照。” 夫妻细话片刻后,坊门关闭之前,刘禺又匆匆出了坊往工营行去。 长安城营建工程众多,像是修浚永安渠更是重点要务,需要昼夜赶工。为了节约物料,夜里生火照明的同时,顺便还要烧水作炊。在这初春寒冷季节,热水也是一种奢侈享受。 刘禺归营不久,便有吏员来通知他参军宋璟想要接见他。得知此事后,刘禺不敢怠慢,在营中取了行条,便匆匆往南门大安坊而去。 位于大安坊的直堂外,许多人在门外排队等候召见。参军宋璟管理客民诸事,几乎昼夜都是这么繁忙,众人也都不敢催促。 刘禺在这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轮到了他。入堂之后,便见左右通厢都有文吏伏案忙碌,堂上的参军宋璟同样如此,案上文卷堆起来,几乎看不到坐在后方的身影。 “卑职甲三营典事刘禺,见过宋参军。” 刘禺上前作礼并开口说道。 “刘禺?” 案后的宋璟闻言后略一沉思,并抬头看了刘禺一眼,才想起来:“是了,召你来问,你要随军前往朔方?是贪那军役一年即可免罪入籍的政令?可我听说你家娘子将要待产,孩儿生出自可入籍,此事你不知?” “卑职知道,但卑职入军非为入籍,少弟前时曾被裹入朱雀街动乱,卑职查问尸首,不见少弟,多方求问,听人说此前发往朔方罪卒当中似有少年如我阿弟,卑职想要前往搜寻。” 刘禺如实回答道。 宋璟听到这理由,笔尖顿了一顿,又抬头看了刘禺一眼,然后才说:“不准去,明日登堂受事。你手足情深,但孕妻将产,生而不教,同样不德。” “卑职……” 刘禺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急,还待争辩,宋璟已经再次低头批阅文书,并快速说道:“留下你弟名讳面貌,若能用事得利,我会托人帮你询问。” “多谢宋参军!我弟名刘干,家中行第为五,十六岁……” 听到这话,刘禺大喜过望,他知就算自己前往,也是海底捞针、漫无目的,若能得宋参军相助,对于寻回自家阿弟无疑更有把握。 与此同时,行往朔方的役卒营帐中,一个少年正掩面啜泣,临侧一人被吵醒,不免咒骂道:“王五,你若再夜里嚎哭扰人睡眠,休怪老拳招应!” “老子想我家人,关你何事!呜呜,阿兄……” 少年不甘示弱的回嘴道,吼出声后又忍不住咧嘴哭了起来。 “噤声!谁再嚎叫,滚出帐外巡营!” 帐内兵长暴喝一声,片刻后帐中便只剩下鼾声。 0564 大赏诸军,收心备战 正月末,京中形势越发稳定,幕府也终于不再掩饰军事筹备的进程。 长安城西,原本用于收容闹乱客民的大营,如今被改为了军营。雍王麾下数万大军,半数集结于此。随着幕府各项事务渐上轨道,雍王也亲自坐镇大营,处理各类军务。 “如今长安兵力合六万五千余步骑,若需征发道内诸军府,一月之内可聚甲兵九万六千员……” 听到姚元崇的汇报,李潼才意识到他如今已经成了十万大军的统帅,心里倒是忍不住生出几分淡淡的虚荣感。 但这个数字虽然乍一听有些可观,可若仔细分析一下,则就更加透露出如今关内军事力量的大退步。 这字面上的将近十万军队,其中有五万是他原本关内道行军带入长安平叛的军队,再加上近来所整编起的几千团练,真正算得上关内道原本就有的府兵,仅仅只有三万多人。 府兵全盛时期,是高达六十万的大军,单单关内道所设立的折冲府,便占了有将近一半。即便打个折扣,关内府兵应该起码也是二十多万人的规模。 可是到现在关中剩下的府兵底子,不过三万出头,而且还仅仅只是各州折冲府报上的内容,这当中有多少水分,仍未可知。 “分令岐、邠、泾、陇等诸州征召兵力,余者各安本乡。” 眼下整体战略形势还是被动防守为主,换言之未来战事规模会发展到多大,并不由自己控制。为了确保能够拥有足够的应变兵力,李潼暂时也只能依靠这些残留的府兵老底子。 “此次用兵三万,但幕府需要集结五万军用。先期随军使用,后期一定要在二月之前悉数到位!” 说话间,李潼看了看刚刚从河东跟随物资赶到长安的李元素,对他点头说道:“幕府收有丰富储粮,给军赈民绰绰有余。目下缺额主要还是各类械给,但长安局势已经归于稳定,只要善用民力,筹用不难。” “卑职领命,一定专心调配,不误军用!” 李元素闻言后连忙点头道,他身为关内道行军长史,乃是幕府之下第一人,此前在河东便专营后勤物资,如今到了长安,同样需要专事于此。 对于李元素的能力,李潼还是比较放心的,毕竟是曾经担任过宰相的人。如今长安这里整体框架已经搭建起来,又有社监署这一针对百业行社的官署可以直接调配生产与物资,虽然细节方面还需要增补,但想来也难不住李元素这个曾经坐镇政事堂的人。 同在席中的唐先择忍不住开口说道:“长安局势新定,仍需强权坐镇,只有殿下坐镇长安,内外才能井然有序。此次赴陇,不如由卑职代行……” 李潼闻言后笑着摇摇头:“贼徒此番啸闹,欺我唐家无人,正该迎头痛击。至于长安此境,章令颁行,规矩有设,凡有逾规犯法者,唯明正典刑,以杀制恶。” 他当然也明白,眼下长安这个局面只是初定,唯有他坐镇才能压得住各方反弹。一旦他离开长安,有的人难免又会蠢蠢欲动。 而这一次行军,主要明确的作战目标还只是仍在原州肆虐的突厥默啜的人马,至于陇右、安西还只是防备为主,不可贸然发起邀战。所以眼下的边患形势,还不值得他放弃长安稳定亲赴前线督战。 更何况,李潼也清楚他算不上什么名将之姿,即便身临前线,无非是稍稍振奋一下军心士气,也难扭转如今的攻防态势,意义不算太大。 但战争从来都是一个综合博弈的结果,一时弱并不意味着一世弱。他太爷爷李世民也曾被逼签下城下之盟,但没过几年,突厥颉利可汗便入朝蹈舞谢罪。 他此番率军出行,主要目的也不在于当前的战事,而是为了让幕府获得更广阔的战略空间。长安是关内精华所在不假,但整个关内也并非只有长安。 去年年末,他率军西进,活动轨迹主要集中在长安。关内诸州虽然也各派使者来见,并听从幕府号令,但这种联系终究还很浅薄,是建立在朝廷赋予幕府的权力基础上。 未来如果幕府与朝廷之间关系交恶,这些州未必就还会对幕府如此恭敬顺从。 眼下神都朝廷的重点还在皇嗣履极一事,暂时没有精力西顾,李潼还有一些时间加强对这些州的管控。等到朝廷大事完毕,开始正视关内问题,那李潼才真的不敢再随便离开长安了。 如果那时候诸州不能齐心共奉幕府号令,单凭长安一地,哪怕经营得再好,又怎么能够抗衡得了神都朝廷举国之力? 所以这一次行军,真正的作战目标还在其次,李潼主要目的还是要考察一下各州政治形势。如果某州官员明显表现出对他的抵触,那就要考虑直接替换掉。 虽然眼下他也没有直接任命刺史并诸州上佐的权力,但是可以打小报告啊,我的盟友李昭德可不是吃素的。更何况,朝廷如果处理的不能让他满意,他大可以对他四叔履极一事拒不表态,我还可以呼唤我三叔啊! 当然,李潼自己虽然考虑复杂,但对这一次行军,态度还是很端正的。在出兵之前,为了鼓舞士气,他便先将此前长安定乱的军功进行了一番封赏。 朝廷给他虚名不小,但实际的钱粮供给却完全没有。所以这一次李潼在准备授赏规格的时候,索性也就把朝廷那一套固定的章程甩在一边,按照自己的规矩来。 长安此次定乱,政治意味更大,可若讲到实际的作战过程与结果,可以说是兵不血刃,几乎没有什么军功斩获。 按照朝廷此前的尿性,这样的作战顶多是转勋几阶,实际的惠利则几乎没有。这也是神都朝廷根本不支援钱粮的一个原因,否则就算朝廷再艰难,肯定也要挤出一部分钱粮来犒赏大军,否则军队真就成了将领私曲了。 幕府眼下要比神都朝廷阔绰得多,所以也是钱帛大用,封赏出了钱三十多万缗、绢二十余万匹,均分在每个士卒头上,每个人所收都有十缗。 十缗即就是一万钱,按照长安谷价一斗二十五钱,一斛二百五十钱,折粮便是四十斛左右。实际上,长安由于闹乱以及失治的缘故,粮价本身就是偏高。在河东这些漕运发达的地区,一万钱往往可以购粮五六十斛。 唐代亩产除了京畿周边上等良田可达两斛以上,一般的农田岁收平均应该在一斛上下。所以这一次封赏,相当于五六十亩农田的岁收。 代北道大军去年九月前后被征发,一直到今年年初,几乎每一个被甲士卒都获得了这样份额的奖赏,虽然谈不上丰厚,但也可以保证家人没有饥馁之患,少了后顾之忧。 毕竟几个月行军虽然辛苦,但也没有遭遇什么大战。就算专心在乡中侍田,且不说有没有这么多土地,单单耕种五六十亩的农田,也绝不是什么轻松活计。 而且代北道这些老卒,本身就得到了优待,普遍得赏都要比关中新召之卒搞了两三缗的赏钱,如此自然群众满意,军心稳定。 在发放这些封赏的时候,李潼也是讨了一个巧,主要以钱帛为主。大家领了钱,可以寄回乡中,让家人们在乡里购粮,这样可以免了幕府在存粮上的压力。 军士们领了钱,扣除一部分需要寄回乡中保证生活之外,还可以在长安市中进行消费,购买一部分乡中所没有的物产,一并寄回乡间。 关乎自身利益,人总是不失算计。长安作为一个雄大都邑,哪怕新经闹乱、略有萧条,但市中售卖的物货种类也远非其他地境可比。在长安购买一些物货,无论是留作自用,还是家人转手售卖,都比直接寄钱回去要划算得多。 所以赏钱入手之后,军士们的购物热情也是高涨。幕府倒也没有打击他们的积极性,在发兵之前特意留出几天,轮番给了一些假期,让他们入市消费。 如此一来,这些赏钱大部分还是留在了长安市场中。至于军士们采购的物货,诸如各类调料、成衣并器物等等,本就是不是什么稀缺商货,也不会给市场造成太大负担。 毕竟长安本地生民本身购买力就有所下降,对于维持基本生活之外的商品,没有太大的需求。军士们轮番入市,倒是填补了市场上的空缺,也是一次民众们自发性的物货调配。 军士们购买的商品,则由宝利行社负责运输、送往各自乡土。李潼打算将宝利行社的飞钱业务向河东进行扩展,这也正好是一个机会。 眼下的飞钱,主要是集中在官府与商户、商户与商户之间的结算,民间禁止流通。最小面额,仍在一百缗以上,普通民众平常也根本没有机会使用这么大的面额。 因此,飞钱仍然是属于一种票据,而并非通用的货币,未来李潼也不打算继续下放。古代这种生产条件与物资基础,本就不具备发行信用货币的条件。 小民生活状态本就脆弱有加、几乎不具备对金融产品的抗压能力,滥行飞钱,既会伤害到他们的生活,对飞钱本身的运作体系也是一大伤害。 至于商贾和豪户,抗压能力更强,而且多涉大宗交易,需要更加便捷的结算方式,飞钱就是专为他们准备的,不会因为寻常小事就进行大规模挤兑。 更何况,谁敢挤兑,那就是质疑老子的执政能力,找收拾呢! 请个假 RT,看资料看得头晕,写了点一直卡文,先鸽一天,明天多写。。。这一卷也快结束,下一卷主要内容就是对外的斗争,对边患进行更细致的描写,需要好好梳理一下。 《冠冕唐皇》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565 唐家养士,唯壮可嘉 二月初,长安城郊,诸军汇集,誓师出兵。 相对于前一次在神都誓师出兵的仪式,长安城这一次就简单得多,仅仅只在营外校场上设立了一座简单的点将台,并没有准备什么诸军夸武的仪式。 但即便如此,当李潼被甲登台时,哪怕没有穿上那身贴金仪甲,仍然在瞬间之内便成为场中焦点。周遭各营虽静默无声,但诸多敬慕的眼神都往高台集中而来。 这一支关内道大军,严格来说倒也没有经历什么铁血洗练,无非久习营事的一群老卒而已。但此前雍王殿下大手笔的盛犒诸军,让将士们得以后顾无忧、安心作战。 尽管那些钱帛犒奖本就是他们辛劳所得,但朝野多年妖风弥漫,特别是随着大唐开国拓疆的军事体系的逐渐崩溃,原本的理所当然已经成为了格外的恩赏。 大部分的士卒们其实并没有与雍王近距离接触过,即便是雍王巡营,身前身后都有大量中军将士随从拱卫,所以上下之间也是难免隔阂。 但是随着此前一番犒赏下来,营卒们已经深刻感受到,雍王殿下并非只是一味的高高在上、不涉人间俗计、不恤将士劳苦。 雍王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将每一名将士劳苦都记在心中、并且付诸行动。 披得戎衣,每个人都有战死沙场的觉悟,但若这一条性命、数月劳苦全无价值体现,营士难免心计彷徨,不知为何而战。而雍王,给了他们一个战斗下去的理由。 “先王宣威于四极,社稷傲立于天下,王教通达于八方,海内莫敢称逆,诸夷阙前受命!此前国运浅遭短厄,而今内外已经悉定。夷中顽劣,旧得恩恕才可苟延残喘,疮疤时久不吮,敢欺中国无人?此番典军,无问胜负,凡境中不附王命者,唯杀制之,概不留俘!” 李潼登台后,环顾诸方,扶剑高呼道:“神州赤县,唯忠勇、唯德义能活!贼纵有亿万之众,旧不能成事,今亦不能!唐家养士,唯壮可嘉,节钺设此,唯功是赏! 诸军与我,并为一体,济但一息仍存,与诸将士同甘共苦、同荣共辱!今日置法,非为刑众,实为警我,但有一功不能赏、一死不得恤,将士当面唾我,刑枷不敢回避! 但以性命捐效社稷,则必厚待生死,府库积储,所待者何?斩甲一级,赏钱十缗,军还即赏,盛犒壮义!” 营中众将士们闻听此言,无不面露惊喜之色,或是难以置信,或是眉飞色舞。若非此际已经身在营中,只怕早已经喧闹出声了。 早在高宗时期,基于府兵制设立起来的军功犒奖制度便已经很难再运行下去了。 特别是大量长征健儿被召入军中之后,这些被招募的健儿本来就没有一个稳定的军籍,对外战事又频发,可能今年还在辽东、明年已经到了西域。将士居无定所,除了固定的钱粮军资之外,奖赏主要是以战争中所获得的战利品为主。 但由此又衍生出来两个大问题,一者与大唐作战的,全都是些穷横外蕃,本身就贫寒得很,缴获的战利品最多就是牲畜之类,这些牲畜如果在内地,当然也价值可观,但是在边塞之地,除了宰掉吃肉,实在没有太大用处。 二者就是战利品不便运输,毛皮、帐幕之类还倒罢了,可是那些活物要让它们跟随大军往来奔波,可能就直接累死了。 虽然朝廷也有专门运输战利品返回境内的队伍,但战斗以及战利品的获得本身就是不确定的,而且途中的损耗也实在难定。 除此之外,一些地广人稀的宽乡还可授给田亩、分发奴婢。可是像关中这样的窄乡,早已无田可授,自己都养不活,即便要了奴婢也没啥用。 像高宗中期以后,大唐对外战绩有所下滑,一则自然是贞观一批开国元从名将与府兵精锐消耗殆尽,二则就是国穷民疲,军无战意。从军本来已经是高风险的行为,收益还如此的不可控。这样的军队如果还能保持旺盛的战斗力,那就见鬼了。 后世言及安史之乱,常有人讽刺玄宗重用胡人、放权给节度使太过了。 但这本身就是控制战争成本的一个方式,征发大唐本土民众的成本实在是太高,既要保持对广大疆土的控制力,又要降低国土维持成本,物美价廉的胡人就是一个选择。 高宗后期到武周一朝,边地秩序开始逐步崩溃,特别是突厥的死灰复燃,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投降的突厥部族不堪繁重的兵役。就连大唐根本之地的关中都如此疲困,那些作为消耗品的胡人城傍武装自然更加苦不堪言。 李潼眼下倒还无需面对这一问题,他现在所需要的就是对内、对外都树立起自己的强权形象。 作为一道行军大总管,他本身是没有资格作主奖犒将士,所以选择了直接的杀敌、发钱这种激励方式。 老实说,这种方式虽然直接简捷,但却并不利于对军队的建设,因为军队是属于国家、维持政权统治的武装力量。无论是授田、还是转勋,这都是为了将军队更加紧密的捆绑在统治之中。 至于直接发钱,则收不到这样的效果。土地发到手里,还要安心耕种。可是钱发到手里,去哪里都能花,长安花不了那就去洛阳。 李潼不是不想用别的方式,可问题是他没有啊。转勋体系早在他太爷爷李世民那会儿就被玩坏了,眼下出兵外攻在即,更是不好直接在关内打土豪,也只能暂时从宜。 当此番行军赏格公布出来之后,诸营将士全都兴奋有加,虽不至于说思战如渴,但也对此次行军充满了期待。砍一个人头,那就是五十亩田的岁收,实在是让人心动。 闭眼想象起来,脑海里浮现起的已经不再是山呼海啸而来的胡寇,而是大片大片黄灿灿的禾谷。 如果换了别个宣布如此高额的赏格,将士们或许还要怀疑几分,但既然是雍王殿下说的,那就没什么好怀疑的。 且不说雍王殿下刚刚奖犒他们一番,单单为了复兴长安百业,便分授补贴出五百万缗巨资。敢入境来犯的贼胡又有多少?就算是一个大虚数五十万人,全砍了也不过五百万缗,对雍王殿下而言,都是小钱! “杀贼!杀贼!” 鼓号声响起,各营将主登台接受旗令,旗令入营后,营中甲士们便振臂高呼起来,一时间声震长安! 幕府诸员佐与京中爵者勋贵等出城为大军送行,得闻营中那震耳欲聋的喊叫声,一时间也都震惊不已。军自有势,如此声势壮大,岂能不谓之强军? 三万大军先期开拔五千精骑,之后便是中军一万,再往后则是数量更加庞大的民夫与驮马、车船等辎重队伍。另有一万人马后继随行,与中军前后夹拱辎营。五千人马则作为后军,将会在大军开拔数日之后才上路,用以维持后路的安全与畅通。 大军前行两日,首先抵达咸阳,接着中军便于此留顿一日,李潼亲望昭陵祭拜太宗皇帝。 昭陵此地,李潼并非第一次到来,早年前往乾陵守陵便途径祭拜过一程。 昭陵因山为陵,格局雄大,除了太宗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的陵寝之外,另有大大小小百数座陪葬的名臣名将陵墓。后世许多耳熟能详的凌烟阁功臣,多数都在这里有一个位置,生前辅佐太宗建国兴治、威临六夷,死后仍然君臣一体,接受后世的仰慕祭拜。 但真正让李潼感到激情澎湃的,还不是昭陵这雄大格局,老实说、乾陵的规模较之昭陵还要更大几分。 昭陵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陵前两排十四国蕃王石像。倒不是这十四个蕃王值得景仰,而是这十四个蕃王石像伫立在此,最能体现出唐太宗作为大唐君王、王中之皇的天可汗绝世风采! 后世不乏闲舌对唐太宗私德多有诟病,但无论怎么说,作为一个皇帝,唐太宗文治武功都为历代君王翘楚。贞观初年被逼签下渭水之盟,区区数年便饮马漠北,生擒颉利可汗,将大唐从隋末乱战的泥沼中拔出来,称霸宇内! 如果说此前,李潼对他太爷爷还算是比较单纯的仰慕,可是今次率领大军入昭陵参拜,心情要更加激动得多。 入堂祭拜之后,行出殿堂,站在原地俯瞰那东西两排各国蕃君石像,特别是当中的突厥颉利可汗与吐蕃松赞干布,李潼心情更加复杂,并暗下决心以后自己老死后,陵前一定也多弄几个这玩意儿,比那石牛石马带劲儿多了。 拜过昭陵之后,大军于此留守两千人守陵同时环拱长安。待入乾陵参拜完毕后,同样留守两千,另有杨显宗率三千人直往泾阳驻守。 前军总管契苾明在过了奉天之后,则率五千骑加快行军,沿泾水直往原州而去。 0566 刀光闪烁,狼骑出没 原州地处高原,依傍陇山余脉,泾水、清水等数水源出于此,境中萧关为关中四险之一,此境也是关中腹心所在。 位于原州附近的清水谷地,有唐人驻军于此所设屯田子城。 城外坡地上,杀声震野,有几百名突厥骑兵在河口纵马疾驰,不断驱赶着或编发、或髡顶的杂胡壮丁们向着坡上的城堡冲杀。 这些杂胡们衣袍凌乱,手中所持不过棍棒、套索之类的简单器械,全然不如后方的突厥骑兵们弓刀俱备、甲衣整齐,更不要说城内的唐人守军了。 “放近了射、放近了……蠢物,你是要勒断手指吗!” 城头上,唐军守将为了节省体力,并未着甲,在城头往来奔走,并观察着城外贼情调整战术。 这一座子城规模并不大,主要是用来收放粮草的仓城,除了高据坡顶,一侧临水之外,远远谈不上险要。城中守卒也不过八十多人,此时有三十多人在城头控弦御敌,其他的士卒则安坐于内墙下养精蓄锐。 单从人数一轮,敌我之间可谓差距悬殊,城外单单编发着甲的突厥骑兵就有两百人之多,而他们所驱赶的附庸杂胡则有六百多人。 这一路人马午后抵达城外,短歇片刻后便发动起了进攻,开战伊始就被射死了几十人。突厥骑兵们虽然更加精壮,但却各自惜命,自不会首发出战,只是驱赶那些杂胡们上前消耗守军的气力并械用。 这一次突厥骑兵突然绕过萧关入寇原州,州城平高城猝不及防下被攻破,刺史冯敬禹只率数骑在城破之前突围离开城池,逃入了清水河谷连城中。 突厥长途奔袭,人马俱乏,乍入城内,忙于抢掠,一时间也没有顾得上追击溃众,这才给了河谷诸子城准备防御的时间。 原州地当要冲,州府平高城位于泾源陂间,虽处要道,但却并非州内元气精华所在。倒是清水河谷地势开阔,内腹广大,几年时间里,开辟良田两千余顷,是原州甲兵、物资集中所在。 突厥贼寇不知原州虚实,寇入平高城后便以为万事大吉,却不料平高城中并没有太多物资储备,只有一些途径驻留的商队遭了殃。在察知虚实后,这才又连忙整军向清水谷地进发。 然而当突厥骑兵到来的时候,此处诸军早已经做好了准备。突厥骑兵虽然来去如风,但却不耐攻坚。 特别清水河谷环谷连城十七座,互成掎角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虽然守军只有三千出头,但却将突厥来袭之众困在此地将近二十天。 若不攻下清水河谷,突厥突袭原州的意义便不大,虽然扫荡其他境遇也扫荡颇丰,但坐望肥肉摆在眼前,若不一口吃下,这些狼骑们又怎么舍得离开。 虽然突厥也有别的选择,比如沿泾水南下、直入关中腹地,或者是翻越陂塬、东向寇掠庆州。但此番突厥沿贺兰山南下已经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利,若再继续深入大唐境内,风险无疑陡翻数倍。 而且若不先拔除清水河谷这个唐军据点,无论突厥向何处而动,这支军队都是抵在他们后背的一柄尖刀。所以尽管此地连城浑然一体、十分难啃,突厥骑兵们仍然要留在此地死磕。 唐军装备精良,更何况原州本来就是关中门户,是河曲诸州驻军的后方基地,各类军械物资储备有余。 尽管突厥骑兵过去数年间寇掠大漠南北并大唐诸边州,军容养成已经颇为不俗,但仍然不比唐军。或许全盛时期的东突厥武装堪与唐军相比,但明显不包括眼前的后突厥余孽。 城外这两百多突厥骑兵,多着轻便皮甲,偶或前胸缀着一块铁片,甚至就连铁质的兜鍪都甚少。当然也是跟他们此刻的战术选择有关,保养离合之势,存留来去之力,减少披甲才能降低战马的消耗。 为了减少自身的消耗,突厥骑兵们便选择征召驱逐在野民众参与作战。 原州境内,胡汉杂居,一些胡人不惯居住在城中,只是沿河谷游牧。原州守卒们仓促间能够组织起清水河谷的防御,已经算是居安思危、应变敏捷,更无余力去收束或驱散这些在野之民。 于是这些胡人们,便成了被突厥骑兵赶上战场的消耗品。当然,突厥所寇掠的唐人同样不少,单单平高城破后,便在城中俘获了足足数千人。 但是唐人性命要比这些杂胡金贵得多,唐人本身便有耕织以及各种工技。必要时,又可以拿来当做与大唐官军们交涉的一个条件。 而且,一旦将唐人驱向战场,可能这些唐人即刻就会倒戈反冲他们的战阵,从而给守军制造里应外合、出击杀敌的战机。 突厥刚刚兴兵复国的时候,便吃了许多这方面的亏,到后来,他们俘获的唐人要么悄悄围杀,要么聚在阵后严加看守。只是将一些抓捕到的唐人官员提押上阵,用以威逼叫阵,动摇守军的军心。 虽然彼此都是胡人,但突厥人对本部族之外的胡人们却少有体恤,甚至于比对唐人还要更加仇视。 原本东突厥颉利可汗曾为大漠霸主,诸胡部都要臣服于其王帐之下,但是在唐人的挑拨之下,那些臣服的胡部、以薛延陀可汗夷男为首的九姓铁勒率先背叛颉利可汗,归附大唐。 在突厥人看来,九姓铁勒的背叛直接造成了突厥汉国的覆亡,若非这些奴户卑胡反水,可能到现在突厥仍还是草原霸主。 当然,九姓铁勒被突厥人如此仇恨倒也不是冤枉。东突厥覆灭、颉利可汗覆灭之后,薛延陀独霸漠南,对东突厥余部很是进行了一番报复打压。 甚至当大唐将东突厥余部安排在河曲诸州之后,薛延陀夷男可汗更率军直攻此境突厥余部,以此来表达对大唐的不满,同时也想痛打落水狗,希望彻底消灭东突厥,使其霸业更加巩固。 而这一疯狂举动,也直接造成了薛延陀的覆灭。当太宗皇帝明确表达了对夷男可汗的不满之后,原本围绕在薛延陀周围的铁勒诸部也纷纷离散,最终在贞观二十一年,薛延陀被李勣攻灭,结束了其潦草的草原霸业。 归根到底,薛延陀根本不了解大唐开国这一代君臣是何脾性。 武德九年,太宗李世民刚刚完成了玄武门之变成为大唐皇帝,颉利可汗便率军十万直抵渭北,距离长安咫尺之遥。内忧外患之下,李世民被逼无奈与颉利可汗相约城下之盟。 而到了贞观四年,颉利可汗便故地重游,但这一次却非耀武扬威,而是作为战俘入朝请罪。短短四年时间,大唐君臣卧薪尝胆,便覆灭了东突厥这一草原霸主。 面对这样的君臣,薛延陀夷男可汗居然还妄想能够取代东突厥在草原的霸业,也真是异想天开,自寻死路! 正因为这一段过往,突厥余众们对九姓铁勒可谓仇视到了极点。 骨笃禄起兵反唐,第一桶金就是在九姓铁勒身上捞取到的,甚至就连骨笃禄复国建牙所在的郁督军山,都是原薛延陀牙帐所在,对九姓铁勒的怨念可见一斑。 因此,入寇原州的这些突厥骑兵们,根本不将当地内附胡人当人看待。这些反骨仔们,颠覆了他们的霸业,还想落井下石、将他们赶尽杀绝,现在抓住机会,就是要消耗这些人命,既是复仇,也是要消磨唐军的战斗力。 “这些贼胡们,他们绕关南下,难道只是为了驱害人命?周旅帅,不如咱们披甲上马出城冲杀一程?城外那些胡儿,闲来不少供奉,如此射杀关前,真是有些不忍心。” 有甲士扣弦,射杀一名将要翻过城外拒马的胡人,忍不住转头对兵长说道。 此言一出,城头上许多兵士都转头望来,颇有认同之色。城外那些前冲的胡人们,根本就手无寸铁,有的背着麻毡沙土就往前冲,完全不能抵挡城上射出的飞矢。 战斗至今已经进行了一刻多钟,其实那些冲阵的胡人们也早已经崩溃,只是被一群突厥骑兵们围堵在城外坡地之间。向前是死,向后也是死。 到现在,城中守军所射杀的多数都是慌不择路、靠近城防战线的人,但其实他们早已经肝胆俱裂,行动全无意义。所以守卒们对于城外那些漠视人命、耀武扬威的突厥骑兵们也是恨极,不愿再射杀那些杂胡牧民,想要直杀那些突厥贼众。 “说的什么胡话?城外人命可惜,我营士性命就不可惜?” 兵长闻言后,顿时皱眉冷哼道:“都打起精神来!突厥远袭几千里,能全无声息的寇入原州,难道他们真无一战之力?眼下消耗人命,保全势力,还不知存着怎样歹念!凡靠近拒马者,一概射杀,那些胡民或可怜,可一旦城破,他们就是帮凶。不准远射,不给突厥游骑收捡我军箭矢的机会!” 此时,在清水河谷数里外的坡岭后方,一支两千多人的骑兵队伍正缓缓向清水河谷逼近。 这支队伍武装精良,羊皮口袋包裹的甲胄挂在马鞍一侧,所配矛锋近尺、寒芒闪烁,弯弓背后,每人腰际都悬挂着满满的一壶箭,脑后的发辫用皮筋结成一束,头顶的毡帽帽沿垂在两耳之间。 若有早年在大漠出入的人,见到这群骑兵的装扮,肯定能惊声呼出,这就是突厥可汗牙帐直领的附离狼骑!狼骑出没,可汗驾临,这曾是整个漠北群胡的噩梦!如今,噩梦重回人间。 0567 河谷血战,儿郎英武 傍晚时分,突厥精锐的狼骑突然向清水河谷发起了猛烈的攻势。 一时间,河谷外围战斗激烈至极。在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消耗之后,外围子城守军们俱都疲敝倦怠,在各个城堡之间穿插包围,切断了城堡之间的呼应、支援,而后便向陷入包围中的城堡发起进攻。 突厥狼骑虽然不擅攻坚,但无论是装备还是战斗意志,都要远胜于此前用来消耗守军战斗力的杂胡牧民。特别是在外围驻守的几座子城,城中箭支储备已经不多,后方也没有来得及进行补充。 狼骑们下马披甲,然后便向城下冲杀而来,顺利抵达城堡下方后,便通过铁锥、大锤对城堡外墙进行破坏。 这些小城多是就地取材、夯土为墙,虽然土墙干硬逾石,但毕竟还是有薄弱之处,一旦被敌军贴近城墙进行破坏,防守形势已经变得岌岌可危。 尽管城中守军还有一定居高临下的优势,但外围狼骑不断的绕城游射,也将城头上的反击压制得抬不起头。 “杀贼死国,即在此日!” 有的守城兵长眼见避无可避,便亲率过半守卒下城上马,在突厥完全破坏城墙之前,打开城门,冲杀而出。 此类画面在多地上演,有的守城唐军运气不错,成功杀退了那些贴城破坏外墙的狼骑,并在突厥增兵之前退回城中进行休整。城头上矢落如雨,人莫能近,与城内待时出击的骑兵们配合默契。 有的则就没有了这种好运气,城内箭矢消耗良多,已经不足以对出击的骑兵同袍们形成掩护。 所以当骑兵杀出城门后,其余守军在射尽剩矢后便下了城墙,退到了城堡中央的仓房位置,一把火将早已经备好的薪柴点燃,并将已经无用的配弓抛入火中,抽出随身的佩刀,于通往仓房的夹墙通道入口处列队待敌。 突厥狼骑是最精锐的可汗卫队,俱为族中精悍之选,武装较之普通的唐军士卒甚至还要更加精良。他们久蓄士气,有备而来,一旦守军矢尽被逼出城,便进入了他们所熟悉的战斗节奏中来。 当守城唐军冲出城门时,城下那些突厥甲士们便贴墙支盾、避免被唐军骑砍冲溃。与此同时,在城防拒马线外游弋封锁的突厥骑兵们也纷纷引弓射向唐军,并逐渐策马逼近。 “前冲!” 守城兵长在快速打量过战场形势后便做出了决定,突厥贼众有备而来,在内外呼应已失的情况下,出城即意味着弃城。 在这种敌强我弱且机动力被压缩的情况下,游击作战只会越战越虚,唯迎头直冲、正面交锋,野战角力,势勇为胜。 眼见唐军悍不畏死的冲杀上来,突厥骑兵们却避免正面的交锋,而是在城堡之间的河谷地带游走躲避。 如此一来,外出追击的唐军便陷入了两难之境,要么回防城堡,再次陷入各自为战的困境中,要么继续追逐突厥狼骑,以求能够整合各城的力量。 突厥的狼骑数量并不多,但是由于其机动性高,加入战斗之后便盘活了整个战局。 杂胡牧民们迟迟攻不破的城堡,当狼骑进入战场后,便给守城的唐军带来了极大的压力,随着器械的消耗,很难再继续据城而守,需要改变战斗节奏与方式。 狼骑胜于离合,能够随意选择进攻的目标。而先期投入的那些骑兵与牧民们也并没有撤离战场,当守城军众被逼出之后,他们便又发挥出了混淆视听的效果。 有的城堡守卒被逼出,之后便被狼骑引走,剩下空虚的城堡便不再像此前那样难以拔除。那些早已经惊慌欲死的牧民们,开始疯狂向城堡涌去。 很快,有的城堡中便燃烧起了浓浓火烟。这是有的城堡彻底告破,留守的军士们放火点燃了城中的库房。 随着第一道浓烟升起,接着便又有两道浓烟直冲天际,在这清水河谷中隐隐成为一个品字形,意味着就在狼骑加入战斗后极短时间内,便有接连三座城堡告失。 河谷之间乏甚遮拦,当这三道浓烟升起时,整个战区敌我双方几乎都有眼见。 突厥贼众们见状后自然是欣喜若狂,他们在这河谷之间与唐军纠缠了这么长时间,始终没有突破,如今狼骑加入战场,不足一刻钟的时间里,便有三座唐人城堡被攻破。 特别过去这段时间里,他们早已经打听清楚,清水河谷这些子城才是整个原州收聚物资的核心所在。所以那几道升起的浓烟,对他们而言就是俯拾皆是的财富。 这时候,不独突厥军众们欣喜若狂,那些被掳掠裹挟的胡民们也纷纷向浓烟升起的方向冲去。他们未必有胆量在突厥眼皮底下哄抢战利品,但浓烟升起总意味着一丝转机。 此战无论是唐人胜还是突厥胜,与他们都没有太大关系,他们只是被殃及的池鱼。继续逗留在战场上只是被肆意逐杀,冲进城堡中好歹是能稍得遮掩。 “止步、止步!你们这些贼胡,想死不成?” 原本负责驱控这些杂胡的突厥骑兵们大声叫嚷着,还想继续控制这些牧民们的行动方向,但就算是他们抽打劈砍,那些胡民们仍然不要命了一般向已经被攻破的城池冲去。 与此同时,位于河谷中央的唐军大城中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鼓角声,声浪很快向四野传播,须臾之间,各城内都有了回应。 伴随着鼓角声的是各子城城门轰然打开,原本各自为守的子城守兵们业已披甲上马,铁蹄雷动,直向中前方的战区挤压而去。 此时从半空俯瞰,突厥狼骑仍然左突右冲、矫若游龙,但是原本他们分散在战场的那些辅兵们却集中成为三支队伍,分头向三座被攻破的城池而去,于是这一支突厥狼骑在战场上便成为了一支孤军。 反而此前因为需要分守城池而陷入被动的唐人守军们,这会儿重新掌握了主动权,十几支骑兵队伍冲出各自驻守的城堡,从各个方位向中央战区的突厥狼骑们冲杀而去。 “撤、速撤!是陷阱!唐人奸诈,以城诱我分力!” 战场中,原本势不可挡的突厥狼骑们也很快就发现了不妥,原本他们在战场上离合聚散、如入无人之境。可是一旦辅部被抽离,四面八方全都出现唐军人马,顿时便成了一群活体标靶。 因此队伍中一名彩缎编发、高大魁梧的统军吐屯便大声叫嚷起来。 虽然周围马蹄声雷动、些许人声早被声浪冲散淹没,根本就传递不出去,但这名突厥将领喊出军令后,身边近卫甲士即刻引射鸣镝,尖锐的哨音破空响起。 队伍中各名执掌角令的兵长也纷纷吹角约束兵众,整支队伍很快就完成了军令的转变,向战场外围退去。 但唐军同样苦守战机,又怎么会让这一支突厥精锐快速撤离战场,因此各子城人马在得见突厥狼骑完成转向后,也都不恤马力的继续加速前行。 冲出城外的唐军也并不讲究军阵与战法的配合,只是控御着战马,紧紧夹持着长枪,从四面八方直向突厥狼骑扎去。 如此攻势,所有的离合之变都丧失了用武之地。尽管实际对比的话,突厥狼骑作为精锐的可汗卫队,无论武装还是战斗力都要超过原州此境守军一筹。毕竟大唐幅员广阔,也不可能在所有州境都毕置精兵,若真野战游斗,未必是这群狼骑的对手。 可是现在,十数支队伍从各自据点冲出,战马蓄养的马力在这顷刻之间爆发出来,仿佛一道道锋刃流矢,直刺突厥狼骑的骑兵战阵。 双方甫一接触,便是血光飞溅,携带着莫大力道的枪锋凡其所指、人马俱穿。 原本配合精妙的狼骑精锐就这样被蛮不讲理的直接扎穿刺透,他们或许都是大漠上百里挑一的勇士,被可汗精心挑选、披挂精甲,为其精锐侍卫。 可是现在,却如草木一般被穿透收割。仅此一轮冲势,便有几十名突厥狼骑被冲击杀死。当然,唐军的损失同样不小,甚至彼此相当,毕竟这种高速的冲刺对敌我双方都有着极大的风险。 但是,唐军这一轮冲杀,便直接将战场形势逆转,重重挫击了这些狼骑们的凶焰。 而且,在唐军的高速冲击之下,不只将突厥骑阵凿穿,更直接将两百多名狼骑士卒从大队撕裂出来,大队马势冲起便难以逆转,不及回援。这两百多名狼骑被分割出来之后,很快就被唐军穿插包裹,永远留在了此处战场上。 “儿郎英武,终于能够一洗城破之辱!” 位于河谷中央的清水子城城楼上,原州刺史登高远眺数里外平谷上的战况,忍不住为城外奋勇杀敌的将士们击掌喝彩,同时又下令道:“再遣五百军众出击,驱逐狼骑!” 早在十多天之前,清水河谷便一直蓄养着这一击之力,狼骑自投罗网,却遭挫而退,这对此境守军军心无疑是一大振奋。 然而正在这时候,河谷外围、在那三道浓烟之外,却又接连有几股浓烟冲天而起,这意味着就在刚才不久,外围接连几座子城都被攻破! 清水唐军以子城诱陷突厥,而突厥同样反道制之,唐军以为是突厥主力的战场上这一支狼骑,原来同样是突厥诱使唐军集结兵力出击的诱饵,用以制造战机,继续攻克子城! “不管了!继续杀,杀光战场残留的狼骑!” 看着那几道新升起的浓烟,刺史冯敬禹将牙一咬,下令继续出击。突厥狼骑数量不多,而且培养极为困难,杀一个便少一个。 0568 安境功臣,失土罪孽 河谷一战,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双方才各自撤军,各归所阵。 在经过了此前十多天低强度的进攻后,突厥在此日终于拿出了真正的实力,连破河谷外围七座子城,除了唐军主动放弃的三座子城之外,另有四座城堡也落入了突厥手中,并在战斗结束后,其大军正式进入河谷地区,与守城唐军隔城相望,彼此最近的地方,不过百余丈。 当然,这一战唐军也斩获颇丰,直接在战场上留下了三百多条突厥狼骑的性命。 这绝对是一个颇为喜人的战绩,须知就在突厥全盛时期的颉利可汗时代,其牙帐狼骑不过两万余众,已经足以震慑大漠百族。如今这些突厥余孽势力较之颉利时代不可同日而语,狼骑数量自然更少。 而且,这些突厥精锐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跟随可汗出入,是突厥大军的最核心所在。骨笃禄肆虐时期,更是将这支他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侍卫骑兵视若性命,若非至关重要的战事,都不轻易投入作战。 哪怕在程务挺、黑齿常之等名将几次大败突厥的战事中,所擒杀的突厥狼骑数量都不多,足见突厥对这一支可汗卫队的保护之严密。 现在在清水河谷战场上,原州驻军严格来说还是一支新败之师,竟能在一场反击战中干掉三百多名狼骑精锐,这也绝对是值得夸耀的战果。 可是现在,在唐军仍然掌控的诸子城中,却普遍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 这一战虽然杀灭了颇为可观的突厥力量,但唐军却直接丧失了七座子城,整个清水河谷的防御体系再也不复此前的浑然一体。 丧失了近半子城,剩余诸城的呼应共守也被破坏掉,特别是作为河谷中心的清水城直接暴露在突厥贼众兵锋前,让整个河谷的防御能力大打折扣。 跟这一损失相比,此前一战的斩获也实在算不了什么。突厥狼骑大部都已经成功撤离战场,仍有再战之力。而且几座子城被迅速攻破,这意味着除了正面战场上出现的队伍,此番南来的突厥军队仍然还有其他规模不小的战力。 此消彼长之下,接下来诸子城还能不能扛得住突厥接下来的进攻,实在是不容乐观。 “可恼、可恼!老子明明已经勾住一名狼骑,却没想到鞍带断裂,险些害了自己性命,眼睁睁看着那狼骑遁走……辎营那群蠢物,真是该死!此战后若还有命在,老子一定去痛殴监事失职者!” 清水城里,自战场退回的伤员们正接受诊治,子城的失守让人心情压抑,再加上伤痛催人,伤员们一个个都是怨气冲天。 “哈哈,老子今次运气不差,割了两颗贼首,叙功之后,怕也能领勋上柱国?唉,可惜未必生归,否则碑上留字,也能光耀乡里。上柱国、嘿……灵州那群蠢物,实在该死!来犯之贼起码万众,怎么能悄悄绕过灵州戍处?那些贼丘八,就这么把过万突厥孽贼放入内州,是他们害死老子!” “朝廷究竟知不知突厥犯境?咱们已经把贼众们牵制在此大半月,怎么还无援军声讯?国运不祥啊,这才过了多少年?往年只能在我大唐足底舐靴的突厥贼余,如今竟能在国中来去自如……”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朝廷必然已经知讯。关内援军,不日即至,突厥贼徒们不敢久留国中。” 诸多抱怨声中,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个身穿灰袍的的老者,看样子应该是城中的医工。 这医工样貌虽然不起眼,但说出的话却吸引人,特别现在子城联防体系被破坏,境内援军已经成了守军们唯一的希望。 一名伤员忍不住说道:“老丈知事不少,那你且说一说,朝廷究竟能派多少军众来援?几时能至?” 老人闻言后还未及开口,另一侧却又响起另一个叫骂声:“贼老翁,让你取帖创药这么费时?是不是要熬死老子!” 听到这叫骂声,老者不敢再拖延,连忙翻找药箱,寻出一帖创药匆匆返回伤员处,吸引为伤员敷贴。 “嘶……你这老贼,手脚轻些!老子没有死在城外,总不能死在老物手里!你这手茧粗厚,瓦石一般,城里医工死绝了不成?抓来老农使用……” 伤员捂着血淋淋的小腿,吃痛下连连咒骂道。 老人闻言后连连点头致歉:“抱歉、真是抱歉了!此事不常为,实在手生。这满手粗茧,我也厌见,可恼连皮带肉,实在舍不掉。” “赵十八何必为难老农,能得医治已经算好运气,若抛尸城外,纵然给你请来京中平康坊皮滑伎儿,你还能感受几分?” “哈,莫说未死,哪怕挺了尸,真有伎儿到场,老子攮得她呼母唤耶……” 此类话题,最能勾起营卒兴致,众人闻言后不免哄然大笑起来,也一个个抖着机灵说起荤话,气氛反而有所转好。 那老者听到这话,须下嘴角也露出几分浅笑,那被诊治的营卒见状后有些不乐:“你这老农又觉可笑?难道你还能生硬起来?” “未必、还是不能欺老,你这后生在我手底尚且呼痛,伎儿能耐几分?人老趣浅,不争勇力罢了。” 老者被如此调侃,自有几分不悦,反唇轻笑道。 周遭伤员们听到这话,笑得不免更加欢畅,都将那个赵十八当作取笑的对象。 正在这时候,突然一名刺史府佐员匆匆向此处行来,到了老者身后便拱手道:“娄相公原来在此,府君着卑职请相公入堂论事。” 老者闻言后便拍拍那伤员赵十八肩膀,低语道:“安心养伤,回了长安城,老夫请你往平康坊戏乐道歉。” 说完后,老者便与那刺史府佐员一同匆匆离开此处兵营。 “那、那衙官称呼老农是谁?” 伤员赵十八望着老者离去背影,神情有些呆滞,好一会儿之后才语调干涩的问道。 这时候,其他伤员们也都收起了玩笑之心,有人以颇不确定的语调说道:“娄相公?咱们原州能有什么相公?不、不对,我好像记得,是有一位娄相公,可那老物,他、他竟然真的是娄师德、娄相公?” “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伤员赵十八闻言后连连摆手道,同时一脸苦涩道:“几位阿兄,千万别再戏耍小弟了!一个暂充医工的老农,怎么可能会是娄相公!” “谁又有闲趣吓你!咱们原州,唯有一位娄相公,否则怎么配让府君亲自使员召请!常听人说,娄相公位高不傲,用心屯垦,甚至亲自担粪肥田,能禀国政,能事农桑,甚至还能入营敷治伤卒!赵十八,你真是三生有幸啊,竟能得娄相公亲自问治!” 旁边有人一脸羡慕道。 那赵十八听到这话,一脸苦色道:“我怎么会知他是娄相公?既是官人,不好好坐衙,入营吓人是什么恶趣!老子、我又有什么幸运,一条厌舌,好事变坏,我还取笑娄相公……唉!” “若真是娄相公,怎会如此狭量!娄相公临行前,可还留言要请你去平康坊戏乐呢,怕是要验一验你小子成色,若不如所言生硬,那才是问罪的时刻啊!” 讲着讲着,话题又被引歪,众人半是羡慕,半是幸灾乐祸。唯有那赵十八捧着伤腿,一脸的患得患失。 娄师德返回营中衙堂后,便向坐在堂中的刺史冯敬禹拱手道:“未知府君相召,有何垂询?” “宗仁兄,快请坐!” 冯敬禹连忙起身相迎,虽然娄师德如今仅仅只是州府一名卑品参军,但毕竟资望深厚,他也不敢怠慢。 彼此落座后,冯敬禹又拍案长叹道:“本以为今日所战得计,能够稍补此前失城之罪,却不想默啜如此奸诈,铺计在后,夺我数城。如今河谷守势不成,我已经存死事之志。趁眼下尚有短时,今夜便送宗仁兄你出城奔南。 唉,是我连累了老兄你,雍王殿下此前相召,我就该作放行,却希望宗仁兄你能再留一段时间,收拾一下河谷余事,却不想累你困顿于此。南行拜见雍王殿下后,请兄转告殿下,冯某死不足惜,但原州众将士却都是忠骨,今次为事所累,非战之罪啊!将士死国之后,盼雍王殿下能恩恤几分……” 娄师德听到这话,不免愣了一愣,接着便摇头道:“府君何必言此?默啜虽然奸计频出,但我军仍有后计。三城盛储酒水,此贼徒贪乐之物,即便战场没有斩获,趁其贪欢乐饮,点兵还攻!” 原州此境守卒不过三千余军众,所以在制定防守策略的时候,他们所设定也并非一计,娄师德所言便是后计。 冯敬禹闻言后叹息一声:“我本以为这算是良策,但此日所见,默啜谨慎周全,未必能中此浮浅之计啊!” “计无谓深浅,所谋在乎人欲。若生人俱得慎守不失,又何必仰之教化?何况,此日默啜轻使狼骑上阵,抛洒尸骨为之诱势,可知贼心不一。默啜新立未久,不能从严、怀德御众,所以不惜不卒禄所遗肱骨。此夜贼必尽欢,袭则必功!” 娄师德讲到这里,脸上不再是田间老农的淳朴模样,而是泛起威严笃定:“贼军性习离合,不惯守坚。一旦夜叩关门、躁闹城外,则必情急奔野,诸城可复,或能更收夜杀溃众之利!” 眼见刺史神情仍有几分犹豫,娄师德又继续说道:“默啜不过狡黠之贼,惯于窃机偷势,绝非坚韧之主。或得颉利之恶,未有颉利之势,一旦吓(he)之,必生摇摆之念,绝无死战之心。 雍王殿下英武少壮,区区几百之众,敢逆势除贼、力挽国运,岂容默啜猖獗于王国之内!长安纵有乱情,无阻雍王用兵,援军必不久及至!卑职与府君并河谷将士,或安境功臣,或失土罪孽,俱府君一念之间!” 冯敬禹听到这话,也终于握起拳头重重一挥:“退则难守,进或壮功,无非一死,更复何惧!战!” 他之所以意志消沉,除了因为此前失城之罪,也是因为心知长安新经动乱,即便得讯未必能及时派出援军策应原州。但娄师德的话给了他信心,只盼雍王仍能壮志如故,不要辜负他与河谷将士们的一腔报国热血。 0569 可汗暴虐,蘸血食饼 突厥今次来犯原州,足有两万余众,多数都是可汗牙帐直领的部族战力。 沿途寇掠,一路南来,虽然也不断分兵将寇掠所得资货送返漠北牙帐,但也不断有新的部族或被裹挟、或主动加入这一支寇掠队伍中来。在进入原州后,突厥本部人马还有七千余众,但所裹挟号令的诸胡武装却已经超过了一万余众。 在连番攻克河谷数城之后,突厥本部人马却并没有顺势入城,而是在河谷外的坡岭下落帐扎营,只是分遣部族将被攻克的各个子城中所收存的资货运出城外。 “毡帐为居,直面天地,是我漠上人口天性!唐人筑城羁民,看似示好,却是为了要用泥瓦消磨我部人筋骨气力。瀚海的鱼虾捕入陆上,就算一时间还有井水的滋润,能免得了被人宰杀? 唐人用他们的刀甲威吓百族,用他们的美货引诱人众,分割他们并不看重的寒荒边土,只是为了把百族勇士圈养在他们的边陲,永远受他们奴役!神骏的鹰隼被拔去翎羽,装饰他们的衣帽,威勇的狼士则成了他们皮鞭下的走狗,受他们驱使残杀本是同根而生的塞上百族!” 高大的可汗行帐坐落在坡岭高处,仿佛一座耸起的山包,突厥新任的可汗阿史那默啜手把金杯,在大帐中踏案而立,略显狭长的眼眸不断扫视着帐内在座的诸胡部酋长,神态间颇有恣意并愤懑:“真正的勇士,自凭搏杀猎取血肉,那些伏在唐人足下乞食的人众,即便一时不死,他们也只是卑贱的奴隶! 郁督军山的可汗才是你等百族应该敬奉的真主,带领你们百族勇士像鹰狼一样重新成为大漠的主人!我兄身领十七人不再承受唐人的奴役,凭着勇力重复汗国的辉煌!唐人背弃了他们李氏君主,听从一个妇人的号令,他们如同旧年背弃颉利的百族,注定要遭受奴役虐杀!” “今日我领受我兄遗志,号令你等百族光复汗国!郁督军山的牙帐下,控弦勇士二十万,牛羊铺满山谷,奶酪像大河一样流淌,皮毛比丝缎还要光滑!你们这些百族的头领们,只有重新归于可汗的帐下,才能扯掉勒紧脖颈的绳索、戴起金冠,丢掉唐人发给你们的农具、握起镶满宝石的权杖!” 讲到这里,默啜举起金杯,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他用袍袖擦掉胡须上的酒渍,语调再次变得激昂起来:“此前你们听从我的号令,从唐人手中猎取到的财富,是你们耕种十年都不能获得!今日再次攻破河谷,唐人的仓库任由你们拿取。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突厥勇士终会从唐人手中夺回失去的一切,你们该要庆幸,能在此时便跟随可汗作战,在我大帐之内占据一席!” 在场诸族酋长们见状后,也都纷纷举杯为祝,其中一名胡酋更是大笑道:“唐国神都动荡,关内空虚,朝廷的号令已经不足为惧,攻克清水河谷后,我等便可追从可汗继续南下,直至唐国长安,重复颉利可汗风光伟业!” 这本来只是一句颇为寻常的祝酒之辞,然而默啜在听到这话后,脸色却陡然阴郁下来,他大步行至那胡酋面前,拔刀在手并冷笑道:“你是嘲讽我将要如咄苾一般,要入唐人朝廷蹈舞求活?” 那胡酋眼见此幕,顿时惊慌得颤抖起来,就连手中的牛角杯所盛酒水都洒落过半,哆哆嗦嗦不知何以回应。 突厥颉利可汗在位时,乃是整个突厥最后的风光,但突厥人对这位末代可汗却少有感情,他们认为颉利的暴虐无能葬送了突厥的漠北霸业。 所以在唐国调露年间,单于都护府所辖的东部突厥谋反,他们根本就没有追奉颉利可汗的近系族人为可汗。之后大唐裴行俭于黑山大破反叛的突厥,为了挽回颓势,他们才从河曲迎回颉利可汗的族侄伏念,希望能将安置在河曲诸州的突厥降户们给吸引过来。 但他们还是高看了颉利可汗对于突厥降户们的号召力,当伏念返回河曲诸州招募战士时,甚至遭到当地降户们的驱逐。 当然这一次反叛也不是没有收获,伏念战败降唐后,被大唐朝廷直接处死,一反此前对突厥降人的优渥待遇,这也造成了突厥各余部首领的继续叛乱。 骨笃禄兄弟虽然也是阿史那氏,但却并非东突厥可汗世系血脉,在反唐之前,他们仅仅只是突厥小部首领,世袭吐屯。若用唐人爵制类比,仅仅只是一个男爵而已。 所以骨笃禄兄弟所建立起来的新的突厥汗国,对于颉利一脉更加排斥。这胡人酋长根本不清楚突厥权贵内部的纠纷,祝愿默啜能如颉利一般率领大军陈于渭北,但这在颉利看来就是一种侮辱。 默啜三十多岁的年纪,因常年征战,脸庞黝黑,狭长的眼线望去颇有阴狠之态,此时神情羞恼、持刀在手,周身上下杀意盎然,更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威慑。 此时大帐中各种戏乐声也悉数停止,无论是在场的突厥官员们还是那些列席的胡酋,也都纷纷站起来,神情或严肃或忐忑的看着这一幕。 那名失言的胡酋此刻紧张得颤抖不已,几近不支,在默啜持刀逼视下跌坐在地,又忙不迭翻身拜倒于默啜足边,口称饶命。 默然良久之后,默啜才又笑了起来,他转身命令侍卫将金杯斟满酒水送来,接过金杯后,便将杯中的酒水倾倒在靴面上。那胡酋见状,忙不迭捧靴吮舔,完全无顾靴上所沾染的泥沙。 “凡在我帐中听命,俱有酒肉供应。顺服有功者,可以安坐毡席,失礼冒犯者,就要伏地用餐!唐国用他们的刑令威吓你们,但我却不会随意杀戮!你们只要安心为我仆从,哪怕犯罪,也可用唐人的性命、财宝来免除刑罚!” 默啜弯腰拉起那满脸酒渍泥沙的胡酋,将之推回了席中,并让人继续为之斟酒,大度的不再计较下去,而是下令宴饮继续,他则亲自持刀在手,割取烤肉分给在席众人。 当烤肉分到那名冒犯他的胡酋时,那胡酋仍然心有余悸,见状后忙不迭拜伏在地,两手举过头顶将烤肉接过,并小心翼翼的用胡饼夹住烤肉,准备细细品尝。 然而他这一口还没咬下去,视野中刀芒一闪,低头看去,只见默啜口中尖刀已经深深插入他的胸膛! “狗贼、狗贼!我赐给你的烤肉难道不香,要用胡饼送食?各类食物,凡我赐给,才能享用,敢有别欲,就是一死!” 默啜一边咒骂着,一边将尖刀抽出,继续戳刺那胡酋胸膛,很快那胡酋胸口就被戳刺得一片血肉模糊,鲜血从胸腔里喷涌出来,扬射数尺之高。 其他胡酋眼见这一幕,一个个也都是惊骇欲绝,原本还有其他人也在用胡饼伴食烤肉,此刻忙不迭将胡饼抛出,开始大口吞咽那些烤肉。 眼见这一幕,默啜才满意的笑起来,抓起案上胡饼将刀刃上的血渍细细擦拭,接着又转手将这沾满血水的胡饼递给旁边一名胡酋。 那胡酋见状后顿时一颤,连忙两手抓过胡饼,捧在口边大口的咀嚼,甚至就连掉落下的渣滓都仔细捡起来,重新送回口中。 “这才是奴仆该有的恭顺样子!” 默啜见状后更是大乐,他抬腿将刚刚被杀死的胡酋尸体踹倒那名吃胡饼的胡酋席旁,并笑语道:“这死物的部落人口牲畜,俱都归你!” “多谢可汗、多谢可汗!奴一定誓死效忠可汗!” 那胡酋本来还是惊慌不已,闻言后已是欣喜若狂,忙不迭匍匐在地,不断的叩首道谢。只是吃了一张染血的胡饼,便凭白得了上千帐的部众,怎么能不高兴! 其他胡酋们虽然心惊于默啜的喜怒无常,但眼见其人手笔如此阔绰,一时间也都激动不已。 他们这些人之所以追从默啜攻唐掳掠,除了畏惧默啜凶威之外,心里多多少少也对大唐在羁縻诸州的秩序心存不满,希望能够获得更多。这一诉求很难得到大唐朝廷的回应,而突厥的死灰复燃则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耳边听着众人赞颂声,默啜满意的归席坐定。他此番南来寇掠,既是宣扬自己新可汗的凶威,也是为了继续扩大汗国的影响力。 人谁无有三分失意、三分险谋,这些胡酋们或是畏惧他的凶残,但只要他们有所诉求,就一定要拜求自己。 如今的大漠南北,已经不再是旧年秩序。过去这些年,他们突厥的势力增长也达到了一个瓶颈,骨笃禄在经历几次与唐战斗的失败后,便放弃漠南,主力开拓西域。但随着西突厥突骑施的崛起,这方面的战事也进行的并不顺利。 眼下默啜身领汗位,便决定将重心重新转回漠南,争取唐国诸边羁縻州的依附胡众,便是突厥势力继续发展的一大契机。 人不患贫而患不均,所有不满大唐所维持秩序的胡部,都是他的同党,比如这一次引他南寇的吐谷浑小酋。 0570 土浑引贼,默啜卖命 同为亡国之余,吐谷浑目下的处境较之突厥还要更加恶劣。 其国虽然也曾一时威重于河西,但是随着大唐与吐蕃相继崛起,吐谷浑夹在两大强国之间,日渐困蹇。贞观年间,其王伏允失恭,太宗遣兵击之,并立当时在长安为质的慕容伏允之子慕容顺为吐谷浑王。 但吐谷浑仍是怙恶不悛,国中强族竟杀慕容顺,大唐只得再次出兵镇压吐谷浑内乱,并立慕容顺幼子慕容诺曷钵为王。诺曷钵少年继嗣,不能御众,国中强臣弄权,最终被吐蕃趁机攻灭。 高宗年间,薛仁贵大非川之败,便是为了救援吐谷浑而进行的战争。此战后,吐谷浑河源故地尽被吐蕃所吞没。 原本高宗是想将吐谷浑残部安置在河西,希望能够蓄力与吐蕃再战,然而吐谷浑这些遗民们却对吐蕃深怀恐惧,屡屡请求内附,担心留在河西会继续遭到吐蕃的攻杀。 于是,高宗便析灵州南侧之地设立安乐州,为吐谷浑遗部所居。但吐谷浑对此仍然不满,希望能够继续向河东迁徙。 因为灵州本已存在以回纥为首的铁勒诸部,河曲六州又居住着突厥遗民,毕竟这些人都是系出突厥的乌古斯一系,而吐谷浑却是出身东胡一系的鲜卑,彼此之间源流与风俗都不相同。 所以吐谷浑余部居住在灵州南部,仿佛住在了一窝狼群中。而作为狼群的铁勒诸部,也总觉得我们当中混进了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看吐谷浑颇不顺眼,彼此之间相处也并不愉快。 默啜之所以能够悄无声息的引兵南来,进入原州,就是吐谷浑几个小酋为其导引。突厥与铁勒诸部本是世仇,而铁勒诸部对吐谷浑又多有排斥,所以二者之间便产生了勾结。 吐谷浑希望能够借突厥之力打击铁勒诸部,但也没想到默啜如此胆大妄为,区区铁勒部族已经满足不了其人胃口,竟然直接引兵南来寇掠原州。 此时的可汗行帐中,几名吐谷浑小酋坐在靠近汗席的几个位置,他们衣饰装扮俱与唐人相近,冠带俱全,只是衣袍袖口要收窄一些,而且样貌上看来与唐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吐谷浑源出东胡鲜卑慕容部,早在魏晋时期便已经接受各种汉化,对唐人风尚的接受度远不是在场这些突厥系的塞胡们可比,也因此显得与帐内气氛格格不入,几名小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只是低头吃喝,并不与余者交流。 “你们几人,悻悻不乐,莫非此日夺城胜绩并不能让你们高兴?” 默啜也注意到了这几人不合群的表现,手中的刀柄敲着食案冷声问道。 “可汗壮胜,愚等深感振奋,怎敢作悻悻厌姿!但河谷唐军仍据十城之地,彼此军士抵锋相望,此夜实在不宜松懈,恐乐极生悲……” 几名吐谷浑小酋见默啜注意到他们,一时间也是精神绷紧,忙不迭起身免冠恭声回答道。 然而默啜看到吐谷浑几人行此唐风浓厚的礼节,眼中闪过一丝厌色,但嘴上却笑语道:“得胜之后不放纵言行,能缜密预警,这才是牙帐该要具备的才能之人!你们的王,只是唐家圈养起来的傀儡,只知享受部民供奉,却无力保护你等,这样的君上根本不配享受拥戴。 奢力,你是一个壮士,肯为可汗所用,我当然要包庇你,抛开你那软弱的王,卷起毡帐、带上牛马,随我狼骑前往大漠。我会扫荡阴山下的葛逻禄部族,把他们的部民划归于你帐下,封你为阴山吐屯,为汗国世代镇守阴山,做我及我子孙的鹰将!待到今次兵归,我会拣选族中女子送给你,为你生养儿女。” 吐屯在回纥语中称为都督,本身又属于突厥可汗的侍卫官,受可汗派遣世代镇守统领一地牧场与部族,他们在领地中就代表着可汗的权威,既像是方伯刺史,又像是王命钦差,所以权柄不弱,通常由阿史那子弟担任。 慕容奢力即就是今次吐谷浑联络突厥的几名小酋之一,并非早期内附的吐谷浑族民,而是在此前唐军统帅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后,在原吐谷浑故地解救出来的部族。 吐谷浑在安乐州生存环境本就不算太好,对于这些新迁入的吐谷浑部落们态度也不算友好,不想让他们分享自己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牧场与牛羊。 再加上大唐朝廷本身也没有实时跟进、对他们妥善安置,所以这些新来的吐谷浑族众生活要更加辛苦,才产生勾结突厥的想法。 听到默啜此言,帐内诸胡酋首们也都不免为之变色,没想到默啜可汗居然如此看重这名吐谷浑异类,居然将阿史那家世传的官职都许诺给这个异族,甚至还要以女妻之。 但惊诧是惊诧,默啜的许诺倒还不值得让人羡慕不已。如今的突厥虽然死灰复燃,再次势大,但仍然只是穷横。 他们就算跟突厥人搞在一起,也只是贪求一些掳掠收获,跟默啜许诺的官位相比,无疑大唐朝廷所封授的都督、刺史之位才更有吸引力。所以跟默啜也只是临时的联合,并不想跟突厥紧密联系起来。 此时听到默啜如此示好拉拢慕容奢力,众人惊诧之余,心里也隐隐生出幸灾乐祸的感觉。阿史那家的女子虽然也是草原名族,但还不值得他们为之与唐国彻底为敌。 慕容奢力与默啜年龄相仿,闻言后心中却是暗暗叫苦,他是疯了才会跟默啜返回大漠、帮其镇守阴山。 但在见识过默啜的残暴后,此刻他也只能表现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拜在默啜席前一脸恭敬道:“西海卑种,亡家劫余,实在不敢仰望名族娇女。可汗信我重我,奢力必竭力奉事可汗,愿为可汗镇守南来门户!” “我族女子生来就是要赐给勇士,我既然看得起你,你就不必担心配不上。从今以后,你的帐外要张起阿史那家王旗,你的部民也归为我的家奴,只要生出阿史那家血统的儿子,你便是自己人,谁敢惹你,便要遭到狼骑报复!” 默啜又继续说道,语气不容拒绝,挥手抽刀削去慕容奢力发顶软帽,看着披头散发的慕容奢力,大笑道:“既是我族亲徒,不可再效唐人衣冠,下去结发成辫,再入帐继续欢饮!” 慕容奢力髻发散乱,心惊之余更有几分欲哭无泪,但他又实在不敢当面忤逆默啜,只能叩地深拜道:“仆多谢可汗包庇赐恩!” 默啜闻言后哈哈大笑,目送慕容奢力并几名吐谷浑小酋退出编发,脸色却渐渐变得阴郁下来。 他起身转回了内帐里,唤来亲信的卫士叮嘱道:“此夜选派吐谷浑人入城防守,城中物货搬空之后,墙外堆积薪柴,若有唐人趁我犒军袭营,即刻放火烧城!” 亲信闻言后便点头领命,但接着又说道:“狼骑罗特勤已经几次请见可汗,狼骑此战损失不小,罗特勤希望可汗能够出巡慰劳狼骑。” “狼骑享受各种珍物,甲刀坚利,奋战杀敌难道不是他们的本命?就算战死,也是他们最大的荣光!罗特勤若再请见,就如此告他!” 默啜闻言后,脸上又闪过了一丝阴霾,语调也变得颇为不耐烦。 骨笃禄暴毙之后,默啜自黑沙城南牙西归牙帐竞夺可汗之位。因为骨笃禄几子俱少,因此默啜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他的兄弟咄悉匐。 突厥在郁督军山复国以来,骨笃禄坐镇牙帐,默啜与咄悉匐则分领东西部众,其中默啜镇守漠南的黑沙城,算是与唐军对战的最前线。 但在寇掠大唐几次失利后,骨笃禄转变战略方向,开始主要向西用兵,攻掠西突厥故地,不敢再与唐军直接对战。如此一来,统率西面部族的咄悉匐便成了兄长最重要的臂助,而且担任仅次于可汗的叶护,在汗国中的影响力还要超过了默啜。 此前大唐仍是武周时,其大将薛和尚几次出征都不遇突厥,就是因为默啜主动避战,单凭黑沙城的力量,真的战不过唐军。 眼下突厥刚刚起势不久,远未达到霸业巅峰,骨笃禄便死了。默啜出面竞争可汗之位,咄悉匐倒是好说话,自认不及这个次兄而主动退让,默啜才得以顺利继承汗位。 但咄悉匐能以大局为重,其部众们却未必甘心接受东风压倒西风。狼骑作为可汗亲卫,此前主要在西方跟随骨笃禄进攻西突厥,与咄悉匐一系自然更加亲近,统率狼骑的罗特勤正是咄悉匐的连襟,也是不服默啜继位的代表人物。 狼骑虽然精锐,但传到默啜手里却成了不稳定的因素,再锋利的刀如果不能专心指向敌人,那也不堪使用。此次进犯唐国关内大州,默啜除了要树立他新可汗的威名,也是想通过激烈的战斗消耗一部分狼骑战斗力,以便于管束。 默啜与兄长骨笃禄观点大不相同,认为狼骑既然耗费国中这么多资源组建起来,就该要通过一次次的胜利证明其价值,而不能只放在牙帐近畔当作震慑力量。 突厥的震慑力,终究是要通过一次次大胜再重新树立起来,唯有从唐国身上获取的胜利、以战养战,才能让突厥重回巅峰。否则,他们在大漠百族眼中,永远都是一群亡国孽种! 河谷诸子城所缴获的物资中,默啜看出唐军有意在这几城储藏美酒,明显是要借此消磨他们突厥军众的战斗力,可能此夜便要发起进攻。 尽管意识到了这一点,默啜也没有制止,而且他也阻止不了。大军亡命南来,就是为了要掳掠纵欲,他新任可汗,权威还没有树立起来,很难以违背人意的严苛军令约束军众。 所以在攻克子城后,默啜的黑沙城精锐人马根本就没有进入河谷,而是在河谷外的高处设营。就算唐人攻破了吐谷浑人防守的子城,也很难再有力量出击河谷外的行帐。 至于外围那些胡众,或会被惊逐溃散,默啜也根本不心疼。 这本来就是一群被临时招聚起来的附庸,状似恭顺,实则根本不会与他们并肩为战。一旦溃散于野,默啜反而更有机会乱中取机,彻底攻克河谷、洗劫一番,然后从容退军。 他当众优待那吐谷浑小酋慕容奢力,就是为了让人误会他还要循灵州旧途退回塞外,但实际上根本没有这样的打算。就算唐国援军抵境,有那些溃散之众混淆视听,也很难准确把握到他的撤军路线。 0571 通鼓扰敌,河谷惊魂 时间很快到了子夜,因为二月朔日过去未久,天空上寒月如钩,几无光亮。 此时的清水河谷中,仍在唐军控制之内的子城全都已经被夜色所吞没,唯有城墙城头处还闪烁着一些哨望的火光。 至于河谷外围已经被突厥所攻占的那几座子城,眼下依然有一些喧哗躁闹传出,而且城内所透出的光亮也都闪烁不定,很明显那些胡卒们在攻克子城之后,仍在贪欢庆祝。 当然,彼此之间距离已经这么接近了,自不可能相安无事、全不设防。唐军子城外架设着层层拒马,只留下几条紧急的通道供人员出入,城头上守军们也都抱弓假寐,随时准备进入战斗状态。 至于对面的突厥队伍,上半夜的时候也常有游骑往来巡弋,且在几条主要的道路间架起了一些临时的防御工事,还算不时谨慎。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胡人便渐渐放松了警惕,夜中巡逻的马蹄声响起的规律越来越缓慢,野地中生起的警戒篝火因为乏人添柴,也已经只剩余烬。 彼此阵线距离这么接近,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仿佛那些胡人们根本不担心夜中遭袭的问题。 但这还真不是多奇怪的事情,唐人也常常招边境内外的胡人仆从人马。这些胡人们大都是没有怎么经过训练的牧民,或能简单辨认旗鼓进退的号令,但却绝非什么令行禁止的强军,打得了顺风仗,但却很难承担真正的攻坚固守。 而且,就算唐军真要展开反攻的攻势,也不是从河谷出动。诸子城之间本来就是一个联防整体,地势平坦的河谷可以在诸城之间快速投放和抽调人马与物资,但彼此之间很难直来直去的攻夺。 河谷两侧的沟岭同样属于防事体系的一部分,唐军于此经营年久,早已经在经营复杂的河谷之间铺设出蛛网一般的运兵路线,既是增加河谷防线的复杂性,也是为了应对如眼下这般子城被攻夺后的重新夺回。 位于清水城西侧靠近沟岭的一座子城里,在城墙的阴影下正有一群将士们正在悄悄的进行披挂整装。 刺史冯敬禹此刻同样披挂一身山文甲,他将一根根裁成细条的绢布分发给每一名负责此夜出击的营士,待营士们接过绢条并缚在额际,并用毛笔添上一抹鸡血。 除了辨认敌我标识之外,雄鸡之血有辟邪之效,能够庇护战死的英魂下入黄泉而不受侵扰。这说法或不足为凭,但也体现出将士们不畏死战的决心。 清水河谷有守军三千余众,本来还有数量更多的民夫与胡部城傍,但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还是不可贸然将那些战斗力低弱的仆从们派上战场。他们战斗意志并不强烈,一旦发生什么营哗,所带来的危害却大。 在娄师德的劝说下,刺史冯敬禹也对此夜袭营保有极大的信心,准备投入两千人进行作战。其中八百员由他亲自率领,绕过沟岭间的兵道直接进攻突厥贼寇们所占据的城池。 另外一千两百人则编成四支骑兵队伍,他们将在清水城中待时出击,并不参与第一轮的夜袭。换言之,如果冯敬禹一行不能扰乱敌营,给骑兵争取到适合的战斗时机,则骑兵队伍便根本不会出城,那八百名回攻子城的步卒们便要自生自灭了。 将士们还在默默的扎缚甲衣,突然清水城里响起了急促的鼓号声。雄浑的鼓声很快就打破了夜的宁静,宿鸟惊飞、野兽惶走,整片河谷之地都因这鼓声而变得躁动起来。 很快,靠近胡人阵线的郊野中,篝火火光再次壮起,并有胡卒策马冲入,入前来细窥唐军动静。但除了清水城里传来的隆隆鼓声之外,唐军诸子城就全无别的声息。 “这些唐卒真是狡诈可厌,龟缩在城,只凭鼓号惊人睡梦!” “你们这些唐军不是嚣张高傲?此夜可汗行帐正在河谷,若有胆色,出城来战!” 那些遭受惊扰、外出巡视的胡卒们策马叫嚣着,神情、语气俱是恣意,对于能够逼得唐军不敢出城作战,心里可谓是自得又骄傲。 清水城鼓声响了三通之后便停止了下来,之后唐人防守的城堡中便再也没了别的声息。一些胡卒气不过,纵马冲向左近城堡外,向着城头一通叫嚷,但无论怎么叫嚣,城堡中的唐军都全无反应。 于是胡卒们一边留在郊野继续盯着,一边又派人返回营帐回报消息。 此时胡人所驻守的城堡以及郊野的营帐里,兵卒们也都稍作整顿、准备作战,当听到兵卒回报这可能只是唐军的扰敌之计,心情不免大大败坏。 尽管唐军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但各路胡酋也都不敢怠慢,让将士们仍然保持着披甲备战的姿态,同时前往可汗行帐进行请示。 此时的可汗行帐中,宴会早已经散了,新晋可汗默啜懒卧横榻上,听到兵卒回报后只是微微颔首,并说道:“知道了,着令各营备战,谁若丧失营地,天亮即斩!狼骑撤离河谷,傍在行营两翼,轮次休整,等我号令。” 此类的疑兵疲扰,本就是势弱一方惯用之计,对此默啜也不感意外,他本身就是一个游击扰敌的行家,只要主力军队不受侵扰骚乱,其实对大军的士气损伤不会太大。 可汗行帐周围的军队开始进行收缩,隐隐独立于整个营宿阵地之外,突厥将士们分批待敌,而其他胡部扈从们则显得有些混乱,到处都充斥着胡酋们大声叫嚷、约束部伍的声音。 这样的局面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河谷内的唐军迟迟没有新的举动,那些被惊扰起来备战的胡卒们便渐渐有所松懈。 他们本就是客军新驻,不乏疲劳,上半夜的时候,又分食了一些酒水,此际酒气上涌,疲惫感便加倍的蔓延开来,渐渐不能维持严肃备战的状态,有的人不断的打着瞌睡,有的则干脆退回营帐休息。 然而正在这时候,那催命的鼓声再次响起,不多不少,又是三通之数。胡卒们连忙又强打起精神,紧张等待斥候传报消息。可当鼓声停止之后,寒夜中仍是一片静悄悄的。 “唐人可厌!看来此夜是不打算让人安睡了!” 这一次鼓声响过后,各营垒间军纪不免更加涣散,各种杂乱的吼叫咒骂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如此疑兵之计虽然浅显,但却有效,当第三次鼓声响起的时候,许多已经回帐入睡的胡卒们都懒得再做出什么应对,翻个身用手捂住耳朵,继续酣睡。 但这一次的鼓声却足足响了五通,当第四通鼓响起来的时候,胡酋们普遍察觉到不妙,不理会部众们的抱怨,强行将卒众都驱赶出营,紧张的等待着唐军袭来。但这一次鼓声停止后,唐军给他们准备的仍是一个静悄悄的夜晚。 此时距离天亮已经不远,天空上诸星隐没,夜幕变得更加浓黑。连番折腾之下,许多胡卒倒是消除了睡意,但他们各自酋长们担心了一整夜,这会儿则就有些支撑不住。只让将士原地待命,而他们则归营入睡去了。 “奢力,唐军此夜究竟会不会攻?” 一座紧傍坡岭的城堡里,几名吐谷浑小酋站在城头上,望着远处黑漆漆的夜幕,神情颇有沉重。 慕容奢力满头突厥样式的发辫,此时满脸的阴郁,闻言后不乏幽怨道:“多半是要攻的,否则明日大军充满河谷,唐军恐是无力为战。” “那咱们,难道真要与唐军决分生死?咱们难道真要跟随默啜回返塞上?若真跟随默啜,族众几人愿意跟随?若朝廷真要严加追究,咱们怕是要……” 一名吐谷浑小酋一脸苦涩的说道,本来只是想借默啜之力打压一下铁勒诸部、为他们开拓一下生存空间,却没想到竟一步步走向与大唐敌对的一面。他们这些亡国之余已经惯于接受大唐保护,若真就此前往漠南,是真的不好痛下决定。 “我不知,我……唉,无论如何,我西河名族岂能屈就阿史那家腥膻之女!” 吐谷浑虽然同样属于边地胡夷,但却汉化浸久、久国西海,与许多河西名家都有往来,内心仍然有些看不起漠北乌古斯。更何况,他若真敢娶了阿史那家女子,不说唐家朝廷,单单他们吐谷浑各部都不会饶过他。 “若唐军真来,不如临阵……” 突然一名小酋低声说道,其他人闻言后,也都目光闪烁,显然是颇为动心,不愿与突厥一条道走到黑。 但慕容奢力想了想后却摇摇头,继而低声道:“咱们已经有了引贼之罪,临阵反戈,未必能偿,不如等到默啜退军途径灵州之际,引众击他,届时他将士思归,必无战意,既能多得斩获,还能留下他掳掠得来的资货……” 慕容奢力话音未落,突然左近一座城堡中响起尖锐的鸣金示警声,那座小城遭到了唐军的反攻! 0572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黎明时分,本就是人精神松懈、疲累不支的时刻,而且经过半个夜晚的鼓声侵扰,城堡里守军们不免更加的松懈,城头直夜者甚至干脆靠墙睡去,以至于唐军直接侵扰到城外才陡然惊醒。 “敌袭、敌袭!唐军杀来啦,快快御敌!” 城头上胡卒叫嚷示警,并快速敲响了警钟,但尽管如此,城中守军反应仍然拖拖拉拉。 不多的直夜胡卒们眼见甲衣齐整的唐军靠近城防,紧张的抓起弓矢连连引射,但他们所用械具又怎么能比得上唐军精良,乱矢破空看起来颇为骇人,但多数在射出了一定距离后便丧失了准头,即便流矢侥幸击在了唐军甲衣上,也完全不具备破甲的力道。 “搭梯,夺城!” 原州刺史冯敬禹扶剑督战,将士们眼见守军远程杀伤实在不高,索性将顶着的盾牌都抛在一边,开始快速冲向城堡四角的箭塔。 箭塔此处埋有暗门,能够直通城堡内,这也是城堡建造伊始留下的方便门户,如今正合此用。如果是唐军驻守于此,甚至哪怕是弓刀精良的突厥士兵,也不会让敌人快速接近至此。 但突厥就算是有器械盈余,又怎么会分配给这些临时的杂胡仆从。城头上根本不具备远程压制,即便再怎么叫喊示警,仍然无阻唐军的靠近。 城堡箭塔下方,看似与寻常夯土无异的墙壁,在用刀背重砸之后,土砾簌簌剥落,很快就露出了木板的夹墙。 通道打开后,几十名唐军精卒鱼贯而入,很快就在城墙内里列成军阵。他们结成内外互倚的梅花小阵,内阵里长枪挺刺,外阵中刀光翻飞,许多仓促应敌的胡卒或被刺穿,或被砍翻。很快,城堡这处角落里便绽放血花! 一座子城,须臾间便告破。城中刺耳的示警声也向四野传开,城外还有数量不菲的胡人营地,在察觉到确凿敌踪后,有的人心里甚至还隐隐松了一口气,起码闹腾了这小半夜并非全无收获,唐军果然攻来了! 不过那些胡人在闻听示警后,也并没有第一时间来援,一则仓促间不能细辨唐军出击的军力如何,二则默啜可汗有令失营者杀。只要他们自己营盘不失,也实在不太关心城中守卒的生死。 但此城示警后,也并非完全没有救援。很快在火光映照的营地之间道路上便响起了奔马声,是突厥骑兵们闻讯出营攻来。 “傍城结阵,先复一城!” 唐军酝酿反击,所选的这座子城并不偏僻,位于河谷中一处比较显眼的位置,一旦在此城站稳了脚跟,则就能给周遭胡人带来极大惶恐,届时骑兵冲杀而来,依此盘旋逐杀,能够继续扩大战果。 出击的唐军甲士们兵分两路,一路继续鱼贯入城,扩大对城中守军的杀伤,让城中守军不能专心兼顾于外。另一路则在城堡与沟岭的夹角之间摆设阵势,枪列成林、盾排成墙,陌刀结阵,等待突厥骑兵入前。 明暗不定的视野中,很快便出现了一队突厥骑兵的身影,此境营盘杂错,他们在夜中也不敢纵马疾驰,尽管听到警讯后便出营来击,但当抵达此处时,不独城外唐军已经严阵以待,就连城头上都出现了唐军甲士与守城胡卒们的搏杀身影。 “犯我唐家城阙者,死!” 一身戎甲的原州刺史冯敬禹站在阵列之内,能被选任为原州此地官长,也绝非文弱书生,他乃高宗仪凤年间志烈秋霜科及第,履历与娄师德相近,累事边州,不乏威抚夷部的经历,今夜心怀死志,更是无惧一战。 唐军列阵之地本就难攻,突厥骑兵们入前徘徊片刻后也并没有主动发起冲锋,而是人马散结将此地封锁起来,并喝令城内胡卒们奋勇杀敌。 但城中守卒们本就仓促应敌,无论士气还是武装都落下风,不是不想杀,是真的杀不过。入城唐军虽只有区区数百,但战阵坚利,触之则伤。 反观城中守卒,虽然数倍于入城唐军,但却号令不一,军势涣散,根本就结不成有效的反击阵势。唐军以寡敌众,但却仍然敢于分兵出击,直向城内人马聚集之处劈杀,所过之处,血肉翻飞,残肢积陈! “唐军凶悍,不能力敌!快快出城,以众击寡!” 仓促披甲而出的胡酋在努力呼喝一番后,眼见部众实在难以再组织起来,索性也放弃了城中杀敌的打算,在亲信党徒们的拱从下,快速向城门处而去。 所幸那些唐军只是专心向人员聚集之处攻杀,并不细审贼众身份高低,很快便将一大片区域的贼徒杀得零散起来,再难聚合。 城门缓缓开启,城外游骑封锁此境的突厥骑兵们眼见城中守军将要溃出,于是便引弓搭弦,油膏浸透的火箭攒射在城外堆积的薪柴上。 火势很快就壮大起来,并很快在城门外拉起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一些冲在最前方溃逃出城的胡卒们躲避不及,瞬时间被火舌舔舐,身上的衣袍很快被点燃,化成一个个火球哀号倒地。 眼见突厥骑兵们如此心狠手辣,那些胡族附庸们一时间目眦尽裂,大声咒骂突厥不义。而严阵待敌的唐军见状后一时间也是惊诧不已,很快刺史冯敬禹便大声道:“吹角、撤军,转攻别城,不得恋战!” 原本他们攻复这座子城,是要给稍后出击的骑兵提供支应据点,却没想到突厥凶恶到竟然连城带人一起焚烧,虽然河谷地形自有依仗,火势很难蔓延全城,但短时间内,这座子城肯定不能再为骑兵提供支应了。 且不说这座子城内外观者感受,当其他邻城守卒们眼见到这一幕后,一时间也是惊骇欲死,实在想不到突厥歹计至斯,明明已经大占优势,居然还做出这种烧杀同党的险恶行径,所以一时间分守其他子城的胡酋们也都大声叫喊道:“出城、出城!” “默啜这狗贼,真是狠恶!他漠视人命,根本就不将我们目作党徒!” 不远处的吐谷浑诸小酋们,这会儿也都震惊得无以复加,特别是慕容奢力在第一时间便意识到问题所在:“默啜穷凶极恶,反杀党徒,他根本就没打算循来时故道撤军!他就是要引诱我等内附诸部与朝廷交恶互攻,为他拖延追击!” 慕容奢力对自己智力颇有自负,认为只是势力不及才要受制于默啜,却没想到默啜的狡猾凶狠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以为默啜为了壮大突厥势力,对诸胡族多多少少要存几分怀柔并倚重,然而默啜从头到尾都只将他们当作一次性的消耗品! 诸胡畏威而不畏德,默啜身为其中翘楚,这个道理可谓烂熟于心。眼下的突厥还远未恢复昔年制霸大漠的势力,唯有一次次不择手段的取胜,才能尽快壮大起来。 至于诸胡会不会因为这些手段而悖离、孤立他,他根本就不担心,只有本身真正强大起来,才需要考虑这一类的问题。当他已经强大到能真正与唐国分庭抗礼时,自会换上另一幅面孔,那些胡部们自然也会重新归附而来。 突厥的狠绝手段让人心惊,诸城守卒纷纷弃城而出,而那些在野外宿营的胡人们也不敢再对突厥心存幻想,开始越营而逃。 但这时候,默啜的行帐摆设在河谷出口的坡岭上,突厥数千精锐之军同样陈设于此。 当其真实意图暴露出来之后,默啜也无需再与那些胡酋们虚与委蛇,号令突厥将士们将河谷出口封锁起来,要让那些胡人们在河谷内部溃逃喧闹,对唐军防事继续进行冲击! “退吧,默啜狠戾非人,此夜已经难敌!” 身在战场中,眼见如此乱象纷繁的局面,原州刺史冯敬禹自知此夜已经再难竟功,已经完全喧闹起来的这些胡部附庸们已经难以约束,唐军即便再冲杀出来,也很难再驱使他们去冲击突厥阵线。 唐军甲士们见状后,也只能憾然退出,回归防守他们仍在掌控的城堡。只是一夜喧闹后,明天会是什么样子,谁都不敢再存乐观之想。 此时在可汗行帐外,狼骑统领罗特勤远远眺望河谷中火光冲天的乱象,眉眼之间颇有兴奋之色,当视线转回站立在前方的可汗背影时,神情转为敬重起来,单膝跪地捶胸说道:“臣误解了可汗,以为可汗亲昵外族,却不重视本部的勇士。原来可汗谋计深刻,早就打算让那些外族与唐军攻杀互残!臣愚昧,请可汗降罪!” 默啜闻言后,嘴角微微一翘:“灭国为奴的苦楚,让人心酸。我兄弟既然承担了天命,要复兴汗国荣光,大事未成,怎么能兄弟离心!你是我弟咄悉匐的臂膀,我能容忍你的冒犯,但若想让我弟疏远我,我会砍掉咄悉匐的手足,让他永远追从我!” “臣不敢!臣是叶护的帐下奴仆,也是可汗最忠心的鹰犬。” 罗特勤闻言后连忙又说道。 “不准诸胡部众冲出河谷,明日入谷继续攻打唐人的城堡。大军留此已经太久了,大漠南北才是儿郎驰骋的乐园。待唐人援军到来,我的将士们要盛载他们的财富跨过河曲!” 大唐西京长安的动乱,默啜也有听闻,两大都城都不安宁,这才是他敢在原州逗留这么长时间的底气所在。 此前之所以迟迟不攻清水河谷,就是为了诱惑更多的周边胡部来暂时依附他,让他们与唐人交恶,唐人想要重新恢复此境秩序就要花上太多精力和时间,这能够给他争取更多发展的机会。 默啜转身返回行帐,而此际天色也逐渐放亮,清水河谷的乱象也逐渐暴露全貌。 然而当默啜与他的将士们还在期待稍后杀入谷中收拾残局的时候,一队唐人精骑斥候从原州东南方向出现,直向清水河谷的城堡而来。 请个假 RT,最近这段时间鸽的有点频繁,抱歉抱歉,最近两天一定补上今天的。有点不太舒服今天。。。大家早点休息 《冠冕唐皇》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573 狼骑入谷,唐军弃城 清水城里,娄师德同样身披甲衣,一遍又一遍的检查着将士们的甲械,但却并没有等来合适的出击时机。 “唉,失算了!默啜狡黠,几无人性。” 退回城中后,刺史冯敬禹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一手握拳重重的砸在另一手的手心里。 娄师德心里虽然也颇失望,但还是强打起精神说道:“不卒禄兄弟能够聚集突厥亡余,为祸塞边,自非幸至。诸胡受其蛊惑,得有此难。但默啜弃其党徒,也不是完全无害。眼下诸胡人马充斥河谷之内,突厥贼众同样难得寸进。” 尽管眼下河谷内形势大不同预计,娄师德还是不失乐观,他环顾冯敬禹并那些出城反击的将士们,微笑道:“此番出击,能够迫得默啜自弃党羽,不可称无功。默啜自恃狡黠,临危不肯尽力,则其军必无顽强之心,身在敌国,却不能勇烈为战,一旦势弱,则必危矣!” 足智多谋的人,其实并不适合担任大军主帅,或者说身为大军主帅,本身要善于自晦,不能让将士们对主帅的智谋过于倚重。 世道中聪明人不乏,但够资格担任将帅的却少之又少。聪明人惯于选择更加省力的方式去达成其目的,做起事情来或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但是兵者大凶,军队与战争是世道中最为复杂的事情,真正的精锐之师,需要具有一定的愚性,不可将利弊权衡的过于清楚。计奸则志滑,凡擅于用兵者,少有能以诡变著称。 默啜此番用计,抛弃了战场上的盟友,让将士们有了避战的想法,但本身却又并不是身在主场作战,等于是摒弃了外部的助力,同时又瓦解了自身的斗志。 就算短时间内能够凑效,但是遥远的撤军距离并不能让战争快节奏的结束,只要唐军能够维持对其大军的压力,其军必有溃败之忧。 娄师德有此感触,也并非只是单纯的安慰众将士,而是真的有感而发。 仪凤年间,他相应高宗皇帝的号召,以一介文臣投身边务,跟随当时的宰相李敬玄出征突厥。而当时那一场战争,李敬玄的战争思路与眼下的默啜便颇有相类,大军初期骄纵轻进,遭遇小挫后即引部不战,致使士气低迷,一败再败。 默啜率引其部绕过贺兰山,直攻原州,出其不意又悍勇异常,确是不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就攻克了原州州城,这就是大军势壮的体现。 但是接下来的行动却丧失了这样的快节奏,被河谷连城困阻军势大半个月,看起来召集、引诱诸胡部使得军势更加强大,可是原本的锐气也已经不再。 明知唐军将会发动夜袭,却不做出准确的防备应对,这会让将士们对于危机的感应变得迟钝,这对于孤军深入敌国境内的大军而言,就是一个致命的疏漏。 默啜即便再有智谋,但想要将他的感知与预判扩及全军,都需要一定时间将意图传达下去,一旦遭遇同样精锐的敌人,这就是可供抓捕的战机。 但就算如此,眼下河谷中的唐人守军显然也不具备抓捕利用这一战机的能力。如今河谷之地已经变得大乱起来,到处都有胡人逃窜游走,将唐军仍然在守的诸子城割裂成一个个孤岛,更难以再聚合军力展开反攻。 这些混乱的胡人们虽然只是乌合之众,战斗力并不高,但因为被困堵在河谷这一狭长地带,当其求生欲望爆发出来,所爆发出来的破坏力同样不容小觑。 昨日被攻破的几座子城已经被搬空成一座空壳,而且有了突厥放火烧城的先例,胡人们也都不敢再入城避祸。因此那些仍在唐军掌控中的子城,便成了一些胡人们的选择。 尽管眼下秩序已经崩溃,但是一些胡人酋长们仍然不失理智,他们刚刚被突厥所放弃,已经不敢再继续与唐军为敌。 所以当中一些胡酋们便努力约束部众,避开胡人冲击最为迅猛的河谷出口,努力移动到唐军子城之下,高声叫嚷愿意投诚,与城中唐军协同防守,共同抵抗突厥的攻势。 但唐军在组织河谷防线的时候,为了避免胡人们怯敌自乱,都没有招募太多左近胡人部落,此刻人人自危,更加不会接受这些阵前倒戈的胡人进入城中。 在诸子城当中,围聚在清水城周边的胡人最多,一则清水城乃是诸子城防线的中心所在,城堡规模最大,二则此城正扼守河谷关隘所在,想要进入南侧河谷,必然要由此通行。 因此大量的胡人聚集在清水城下,不断的叫嚷哀求、乃至于割面叩请,希望唐军收容或者是放任他们向南逃命。 但城中守军们正愤懑于前计不行,更加深恨这些胡人部族助纣为虐、与狼同行,面对这样的恳求,只以劲矢应之。作为河谷中心城堡,清水城物械不缺,将士们又含恨回击,很快城前便尸横遍野。 胡人们眼见到唐军对他们全无怜悯包容,也放弃了此类的尝试,不断向城堡发起了冲击。 正当清水城击退胡人们一次次冲击的时候,南面的后路子城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鼓角声,听其节奏是有紧急军情需要传达。 城头上的冯敬禹与娄师德对望一眼,看到彼此眼中都闪过一丝疑窦与隐隐的惊喜,显然他们都在猜想或是有了援军的消息。毕竟河谷中正在激战死守,非此重要转机,也不值得使用如此程度的鼓令。 “城中我来据守,宗仁兄请引众入后查看。” 冯敬禹略作沉吟后便快速说道,同时凑近娄师德低声道:“若非转机可待,宗仁兄自去,此城便是冯某死国之地!” 娄师德张张嘴,但也没有再说什么,拍拍冯敬禹手臂后便快速下了城头,于城中点起两百人马,自清水城南门冲出,杀退了一些翻过两侧沟岭、游荡至此的胡人游众,直向鼓令发出的子城而去。 “末将李葛,奉契苾总管命,先入河谷通告消息。契苾总管得雍王殿下所遣,率领六千精骑驰援原州,明日午后即可抵达河谷!” 子城城门处,李葛与守将一起在此等候,一俟娄师德到来,便上前叉手说道。 娄师德听到这话,脸上顿时露出喜色,忍不住说道:“雍王殿下诚是仁王,既安关内,又深顾原州士民。我等原州将官,未能尽责守境,实在惭愧……” 他也来不及细作自责,接着便又说道:“援军要明日午后才至?可河谷形势,未必能延守……雍王殿下遣军之际,可有无别的指令?” “殿下亲言,唯杀敌为务,决不可纵容突厥豺狼往来无险、习于出入!” 李葛闻言后便连忙说道。 娄师德听到这话,击掌赞道:“殿下诚是壮志!既如此,那我明白了,请李将军归告契苾总管,河谷此境已经难支,需要再做破敌新计……” 他快速将自己的计略交代一番,待李葛复述一遍无误后,便又让人给李葛等人替换战马并城中守将一起出城往来路通告消息。 得知援军可期,娄师德心绪大定,即刻下令让城中军士擂鼓传讯,并将清水城后方的几座子城人马俱都集中起来,杀出城去,肃清与清水城之间的通道。 “援军已达?这、这实在是太好了!” 清水城中,城头督战的刺史冯敬禹闻听鼓讯,脸上顿时也绽放出狂喜笑容,但很快却又目露狐疑之色:“弃城后撤?这、这……” 鼓令声接连三响,冯敬禹确信无误,尽管心中还多有不解,但知娄师德绝对不会妄作乱命,于是便吩咐城头亲近卫兵将军令向城中各队伍进行传达。 河谷外,朝阳彻底跃出了地平线,初升的阳光洒落在大地上,视野所见诸多事物,全都覆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芒。 默啜安坐在他的可汗行帐中,一边低头用餐,一边倾听河谷方向所传来的厮杀喧闹声,嘴角泛起一丝自得又残忍的笑容,下令说道:“河谷北面的出口,继续严守。营里制造餐食,让我族勇士们饱餐养力,过了正午后,杀入河谷,摘取此行最甜美的果实!” 然而不久之后,河谷出头督战的甲士却匆匆入帐说道:“禀可汗,谷外勇士已经成功攻入河谷,正在继续追杀那些杂胡!” “谁准他们杀入谷中?” 默啜闻言后先是一愣,而后皱眉不悦喝道。 “是、是罗特勤,特勤说可汗妙计,使用那些杂胡人命成功逼迫唐军弃城逃亡……” “唐军弃城了?” 默啜闻言后,心中疑窦更生,直接推案而起,披甲出帐,站在高地上向下俯瞰,只见原本防守在河谷出口的部族将士们果然已经冲杀进了河谷,且正对那些溃乱的胡卒们肆意追逐杀戮。 虽然河谷战况一片大好,但默啜心中却隐生不妙之感,唐军固守河谷大半个月的时间、纹丝不动,所以他才要借用那些杂胡人命去冲击唐军城防,可现在唐军明显仍然还有战力,为什么这么轻易就放弃了城池? 当然,他更加不满的还是那个罗特勤,居然敢不请示自己就擅自作出决定,此战之后,一定要加以严惩、不可再作纵容。 0574 巨货诱人,贪心难遏 “唐人的仓舍,真是富饶啊!” 狼骑统领罗特勤进入已经被突厥军众们所控制起来的城中仓房,看到架上堆放满满的绢、缣以及各种皮毛、毡物,还有金银铜铁等金属制物,口中忍不住发出如此赞叹声。 周围其他的突厥军众们在看到这物货满满的画面后,一时间也是欣喜若狂。 他们这些突厥的勇士们,过去这十多年的时间里虽然也在大漠南北纵横无敌,烧杀掳掠、抢劫成性。但往年所攻杀的目标,不过是一些杂胡部族,所得无非一些人口与牲畜。虽然几次侵犯大唐边州,也都互有胜负,但却鲜有如此丰厚的收获。 毕竟原州并不直当与突厥对战的第一线,再上还有灵州、整个河曲以及河套的丰州等广袤疆土,本身又是联接陇右与西域的要冲之地,物资丰饶自非那些纯粹的边州军镇可比。 但在震惊之后,突厥将士们心中却又生出不满,纷纷说道:“罗特勤,勇士们杀进城堡之前,已经有许多杂胡冲了进来,他们一定抢夺了许多财物。这都是咱们突厥勇士的战利品,怎么能让那些卑贱的杂胡们侵占!” “说得对!可汗用了如此精妙的计策,才让我部勇士攻下唐人的城堡,那些杂胡们比牲畜还要卑贱,绝不能容许他们分享我部财货!” 罗特勤闻言后,脸上顿时也是狠色流露,大声说道:“留下一部分军队看守这些仓舍里的财物,其余的都随我继续追杀杂胡。凡是手里持有物品的,通通都杀掉!”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那些没有抢夺的,先不要杀掉。想要将这些物货运回大漠,还需要这些杂胡出力!” 突厥众将士们闻言后,也都纷纷应是,倒也并不需要集中的指挥,此时那些杂胡乱卒们分布在城内、城外,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想要逐杀干净也并不轻松。 “罗特勤,其实可汗本也不需要驱使那些杂胡同唐军对战。唐军早被吓破了胆量,居然主动弃城出逃。可汗这么安排,好像是不信任咱们狼骑一般……” 诸将士散开追逐那些杂胡之后,一名狼骑侍卫凑近罗特勤低语说道。 “不要胡说!可汗这么做,是爱惜咱们部族勇士的性命。” 罗特勤闻言后,瞪眼低斥道。其实他心里也有类似的想法,虽然一开始觉得可汗计略高妙,通过驱逐杂胡让他们与唐军对耗,可是随着唐军弃城而走,这一安排却显得有些多余。 河谷中那些失控的杂胡们敌我不辩,虽然不成对手,但却极大程度的制约了突厥骑兵的机动力,让他们不能肆意驰骋、追杀那些溃逃的唐军,又没能在第一时间冲进城堡里来。 刚才查看一番,城中那些储货有相当一部分都被先行入城的杂胡们所哄抢,这可都是他们突厥勇士奔袭数千里、该要享受的战利品啊!即便是能够及时追杀那些参与哄抢的胡众,也必然会造成一定损失,让他们此行不能一竟全功! 当然,这一点不满罗特勤也不敢再宣之于口,如果可汗因此认为是叶护咄悉匐指使他们,会带来非常恶劣的后果。 他们这一行人刚刚抵达城门附近,便见可汗正在卫兵们的簇拥下进了城池,罗特勤连忙下马迎了上去,脸上再次露出热情的笑容。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可汗将手中马鞭遥遥向他一指,其后方卫士们瞬时间涌了上来,将罗特勤与其他突厥战士们分隔开来。 “可汗这是要做什么?” 罗特勤见状后不免一慌,忙不迭发问道。 默啜翻身下马,阔步行至罗特勤面前,示意周遭卫士聚拢起来隔绝外界视线,自己则挥鞭抽打在罗特勤胸前并怒声道:“罗特勤,我的命令你敢不遵守?难道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罗特勤甲衣在身,这一鞭抽下来倒是没有太大的痛感,但他一时间却被这一鞭抽得有些发懵,片刻后心中浮起一丝羞恼,但见可汗脸色铁青,很快又想起此前可汗对他所说的话,忙不迭跪在了地上说道:“仆怎么敢违背可汗的命令!但、但是,唐军突然弃城,河谷里那些杂胡抢占城堡,他们抢走了本属于咱们突厥勇士的战利品,我担心损失更大,才下令勇士们进谷追杀……” “你担心?我的行帐就在谷外,你觉得可汗的威严都不值得你派人请示一番?” 默啜闻言后更加的恼怒,接连几鞭抽打在罗特勤身上:“主人的牛马,就算遭遇了风沙,也只能返回主人的牧场躲避!就算是草原上第一流的头马,如果引着马群去了别处,也必须要射杀!我已经警告过你,可你却一再的轻视我,褪下你的甲衣,交出你的佩刀!狼骑是可汗的卫队,不是你私人的部众,只能听从可汗的号令!” 罗特勤听到这话,眼神中顿时闪过一丝激怒,但默然片刻后还是叩首道:“仆感谢可汗的不杀之恩。” 眼见罗特勤乖乖交出了狼骑的指挥权,默啜脸色才微微好转。 这个罗特勤,也算是他们汗国的复国元老,是最初跟随他兄长骨笃禄出走反唐的十七人之一,如果换了另一个人敢一再触犯他的威严,他一定会手起刀落杀掉对方! 除了恼怒狼骑违令之外,对于成功攻下唐军在河谷的剩余子城,默啜也是大感满意。此次统军南来奔行万里,部族中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但在原州收获之丰厚,也是突厥近年所未有。 此前掳掠所得,已经派人运送回了郁督军山的牙帐,算是告慰那些汗国的元老。至于在原州寇掠所得,默啜并不打算再运回郁督军山。 他在牙帐终究势力偏弱,无论是他另一名兄弟咄悉匐还是重臣阿史德元珍,影响力都要比他高一些。所以他要把这些物资运回南牙黑沙城,那里才是他的势力范围。 有了今次如此显赫的大胜,再加上手中所掌握的这一批庞大物资,他才有足够筹码将汗国的力量重新拉回漠南,并在今后将大唐作为主要的攻掠目标。 大胜之后,默啜也并没有丧失理智,毕竟眼下仍然身在大唐境内中,该要如何安全的撤离,便是接下来最重要的考验。 再将剩余十座子城的物货初步清点后,海量的物资也让默啜为之咋舌。但在将率先入城的杂胡们审讯一番后,得知唐军并非在固守不支的情况下才弃城而逃,默啜越发感觉到当中必有蹊跷。 “必须要尽快撤军!” 心中有了决定之后,默啜也即刻下令让部众们快速准备车马畜力运送物资。 如今,他部族兵力已经不满万人,单单眼下诸城中的物资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的运载力,也实在不必再贪求那些杂胡所哄抢的资货,还是尽快离开原州才算上计。 “首先搬运军械、铁器、粮谷这些物料,其他的若还有余力,再作挑拣!” 有时候,战利品太丰厚了也算是一种负担,这么多物资摆在面前,但却只能搬运走其中的一部分,默啜心中也是倍感苦恼,同时也不免隐隐有些懊悔,如果不放弃那些杂胡仆从们就好了,如果有这些杂胡提供运力,一定能将所有物资都运走,一点也不给唐军留下! 但心中刚刚生出这一念头,默啜便感受到了更大的危机感:就连他都忍不住这么想,可想而知那些部族士兵们会是何种感受! 他之所以放弃掉那些杂胡附庸,自然也是经过充分的考量,心里很清楚这些杂胡只是将他们突厥人马当作打破此境原有秩序的打手,从头到尾与他们突厥都不是一条心。一旦再收留这群人,一定会产生极大的危害。 饶是他如此深知利害,都忍不住要受到眼前这些物货的迷惑,那些穷惯了的部众们,必然会更加的贪恋不舍。 “速速派出斥候,查探周遭三十、不,五十里的范围,一旦察觉到唐人军队活动迹象,速速回报!” 尽管心里已经意识到,唐军弃城而走可能就是为了用这些物货引诱他们继续在境中逗留,从而争取更多围剿他们的时间,但废了这么大的努力才获得如此惊人回报,默啜也实在舍不得放弃掉。 他一边加紧勒令部众们挑拣搬运物资,一边又派出斥候去查探敌踪,心里其实还略存侥幸之想。唐国两座都城都爆发动乱,绝对很难在短时间内就抽调大量的兵力前来增援原州,就算是有援兵的存在,也未必就是他们的对手。 尽管默啜派出众多斥候,但他却不知这些斥候们在离城之后,很快就被别的事物吸引了注意力。河谷内外充斥着大量踹满财货的杂胡溃众,简直就是一个个行走的包裹,让人心动难耐,下意识便想追逐夺财。 毕竟这些杂胡们所抱着的财货,本身就属于他们突厥勇士的战利品。而那些杂胡面对武装精良的突厥勇士们,又全无自保之力,此时若不追杀,简直天理难容! 0575 战获虽丰,归途莫测 “你们是哪一部的勇士?快快随我追杀前方杂胡!他们携带了大量金银,正向河谷外逃窜!” 其中一路斥候在离开清水城南下不久,途中便遭遇另一队骑士,其中一个头目虽然看起来比较眼生,但却扎结着长长的发辫,一副突厥贵人的打扮。 虽然编发并非只是突厥的传统,但突厥称霸大漠百数年的光景,与中原王朝也多有或战或和的纠缠,早已经形成了一定的章服制度,这是其他诸胡所不具备的。 所以当看到那人合乎突厥礼仪的装扮,且抬手就将一些金银器物抛出赐给他们,这些突厥骑兵们也不疑有他,下意识便跟随上去。 到了河谷一处偏僻的转角,前方带路那贵人突然勒马顿住,大吼道:“就在此处!” 话音刚落,贵人身后部从纷纷转马回射那些突厥斥候,周围沟谷之间更冲出数百名的兵士,乃是此前曾经作为突厥附庸的吐谷浑兵众。 这些吐谷浑军众武装虽然远不如突厥斥候精锐,但他们也并非没有拿手的技艺。 像突厥在大漠上是作为锻奴出身,吐谷浑能在河西称霸,靠的则是出色的控马技巧,也正因此才遭到了大唐与吐蕃的垂涎。 吐谷浑族众一俟出现,便各自占据高点,抛下长长的钩索、准确命中下方突厥斥候们的坐骑,控制住了突厥军众的行动后,便一拥而上一番砍杀。如此厮杀效率虽然慢,但对付小股的突厥骑兵,也颇有所得。 “你等打扫战场,我再去引一队突厥骑兵至此。多积攒一些首级,唐军杀回后,咱们才能活命!” 扮作突厥贵人的慕容奢力纵马返回,甩甩脑后发辫继续说道。 他相貌不类突厥,想要假扮突厥贵人还是颇有难度,但因为能通突厥语才勾搭上默啜,又因为默啜断发羞辱他,让他的装扮极具欺骗性,越是突厥的精锐,反而越不会怀疑他。眼下正可用来诱杀一部分突厥军众,希望能够以此讨欢后来的唐军。 毕竟跟突厥的残忍暴虐相比,唐军的风评还是要更好的。而且唐国国内爆发政变的消息,他们这些胡部也多有听闻,默啜正是以此来引诱他们。 如今跟突厥决裂,他们若还不能获得唐国的谅解,那可真要死无葬身之地。而且唐国国内动荡不安,想要重新稳定住诸州局势,肯定也要更加仰仗他们这些胡部人马。 除了吐谷浑慕容氏在悄悄诱杀突厥兵众之外,河谷中其他的胡酋们也都在进行着此类的活动。 至于想法,自然也多多少少与慕容奢力有些类似,而且除了要求得唐国谅解之外,那些被乱卒哄抢而抛撒内外的财货也实在是诱人,谁又能视钱财如粪土呢? 当然,这些杂胡想要完全扼制住突厥那也做不到,否则就不至于被突厥作为消耗品来使用。但就算他们对抗不了大股的突厥军众,围杀一些落单的突厥人还是能做到的。 如果说此前突厥人将诸胡部困在河谷中是在主动制造混乱,那么现在河谷中的乱象则就已经完全不在突厥的控制之中。 而且当时承受动乱的唐军一方起码还有城防可据,但突厥入城之前,诸胡部已经抢先入城,如今城内城外几乎是一样的混乱,突厥人也完全的被裹入其中,很难再作为一个整体去应对各种变故。 当然,想要让这些杂胡们比较彻底消耗掉突厥的战斗力,也很困难。此前杂胡们闹乱那么严重,但守城的唐军也是说走就走,面对真正的精军,这些杂胡所能发挥出的扼制能力其实非常有限。 突厥军众们之所以较长的时间被骚乱所困扰,主要还是那些突厥战士们自身的选择。他们自无默啜可汗那么宏大的视野,所见的只有怀揣美货四处乱窜的胡人,借此追赶抢掠,将战利品收入私囊。 因此默啜几番严令催促之后,一直到了午后将近傍晚时分,那些突厥军众们才渐渐的傍城聚集起来。这一聚集起来,战损才清晰的表现出来,足足有一千多、将近两千的军众仍然不见踪迹。 但是除了默啜并其他突厥将领们对此感到心惊之外,普通的突厥士卒们对此感触却并不怎么深刻,他们各自或怀揣或马驮着众多的财货,正满心算计着此次所收多少。 “此境绝对不可长期逗留,各自携带口粮,随时准备撤军!” 明明是一场追击溃乱的胜仗,结果所带来的战损竟然是此次南来最高的,默啜更加有感于物欲之可怕。凡事需有度量,唐人所留下的资财物货,已经超出了他们眼下所承受能力,若再执迷于此不能自拔,灭顶之灾恐将不远。 可当可汗军令传达下来之后,诸突厥战士们却各自面露苦色。因为各自运力有限,所以主要收集一些金银珠玉等价值高昂又方便携带的财货,至于粮食、铁器等物,他们是脑袋抽筋,才会不远万里的来到唐国境内搬上几袋谷米运回塞上! 所以尽管可汗严令士卒每人都必须携带十日之粮,但还是有众多的突厥士兵阳奉阴违。他们此行南来,沿途抢掠惯了,自觉得就算携带的口粮食尽,直接再抢就是了。可若是换了别的地方,一战下来未必还能获得这么多的珍宝财货。 默啜就算满心的危机感,也很难严查每一个战士行囊。而且就连他自己,此刻仍然心存犹豫,想要携带更多的物货。 河谷中的杂胡部伍多数都已经被追杀逐散,仅仅只保留了两千多名役力,且还都来自不同的部族。 他们手足之间都有捆缚,保留了一定的活动能力,但却并不能完全自由的活动。而且就连那些捆缚物,都是唐军留在城堡中的绢缣之类织品,为了尽量携带上更多的财货,默啜可谓是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 但即便是如此,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们所整理搬运出的物货也只占了一部分,今日很难再出发,一旦野中遭敌,恐怕更加危险。 其实也并不是没有解决眼前问题、且两全其美的办法。 “如果能把河曲几州的余部招取过来,一定能把整个原州都给搬空!” 默啜不无心动的想道,但很快就否决了这一想法。 东突厥灭亡之后,大唐并没有赶尽杀绝,为了制衡越来越骄横的薛延陀,将突厥余部安置在了河曲六州,即就是胜州、夏州、银州等地,这里才是突厥本部大本营,起码生活着数万帐的突厥余部。 至于如今在大漠上死灰复燃的突厥汗国,主要还是东部突厥的族人们,就是颉利可汗的侄子突利可汗的旧部。包括骨笃禄兄弟们,他们的父辈都曾是突利可汗的部伍。 突厥灭亡后,东部突厥划入单于都护府辖内,而在突利可汗去世后,其子贺逻鹘因谋反而被流放,自此之后突利可汗一系便失去了对东部突厥的控制权。如骨笃禄家族这样的下层酋长们,才开始直接听从唐国号令。 东部突厥与突厥本部同样矛盾颇深,颉利之覆亡,突利也曾在背后插刀,因此突厥本部对东部突厥出身的骨笃禄兄弟们反应冷淡。尽管骨笃禄建牙复国已经十多年的时间,但河曲六州突厥遗民始终对他们乏甚回应。 默啜倒是很希望能够将河曲六州遗民纳入他牙帐之下,如此一来,他才称得上是真正的突厥可汗。而且那六州遗民对唐国内部的了解还要远胜于单于都护府旧治的突厥人众,一旦依附过来,那默啜出入河曲将更加从容,不必如今次这般还要借吐谷浑引路放行。 可眼下,唐军援兵多少尚且不知,若再吸引大量河曲遗民南来,无疑会更加浪费时间。到时候需要默啜引本部人马抵抗唐人援军,给河曲遗民争取南来运输物资的时间。 这无疑会让默啜本部人马陷入更大的危险,而且河曲遗民会不会与他一心,这也值得怀疑。默啜本性多疑,自然不想冒这么大的风险,只能放弃这样一个打算。 这一夜,突厥部众们仍在加紧搬运物资,同时又紧张的备战着。所幸此夜虽然有小规模的骚扰,但多是此前溃逃那些胡人们不甘心的再次游荡回来,遭到驱逐后便再次远遁。 第二天一早,物资都已经装车停当。默啜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没有把剩下的物资付之一炬,决定任由周遭那些胡部入内拣取,倒不是可怜那些人的牺牲,只不过给他们一点甜头,让他们继续期待这样的机会。 清晨时分,第一路押运物资的突厥人马便上路了,足足有几百架大车,在河谷中排成数里长的庞大队伍,缓缓向北而行。 默啜以狼骑前后导引,自己则率两千亲信精锐居中协调。后路队伍车驾同样不少,但所运载的物资则就不如前路那样重要。这是准备用来遇敌后抛弃掉、以阻挠敌军追势的诱饵。 因为携带大量的物资,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快。而且在行军途中,默啜还几次派遣狼骑向道途周边继续进行劫掠清扫,既是为了打探敌踪,也是为了掩饰去向。 默啜不可谓不谨慎,然而他却不知,就在他小心提防后路唐人追兵的时候,契苾明早率六千精骑,业已绕过清水河谷,在其前方必经关隘就位等待、以逸待劳! 0576 天厌突厥,苦卤灌口 高原上,朔风飞扬,沙尘漫天,偶或狂风卷过,土石翻飞,目不能视。 不过对于习惯了大漠气候的突厥族众们而言,倒也并不以此为苦,赶路的速度并不因此而减缓下来。 在经过数日跋涉之后,突厥大队已经离开了原州,进入了庆州境内。随着距离原州渐远,默啜一直绷紧的心弦也渐渐放松了下来,甚至让队伍逐渐傍河前行。 西北之地常年干旱,地广人稀,唯河流附近才会多有人烟出没。此前为了不被唐人追兵追踪到踪迹,默啜一行甚至都不敢过于靠近水源,而是要靠骑兵、驮马们往来奔行的取水以满足人畜所用。 几天时间下来,单单为了取水而累毙的马就有数百匹之多。但这样的谨慎,也并非没有效果。几天赶路过程中,最初还有一部分原州的胡人追踪在后,但逐渐的就连那些追在后边的胡人都被甩脱。 就算唐国的援军此刻已经进入到原州境内,再想锁定这一路突厥人马也需要废上很大的工夫,毕竟在这西北诸州,唐国的控制力也不想内境诸州那么严密。 “只要过了马岭川,向后就是一路的坦途,大军便可进入盐州。盐州设有众多盐池,六州胡人常年在境域往来,唐国人马主要聚在五原城。到时候分遣一路人马去突袭盐池,引走五原诸军,队伍就可以从容过境。过了盐州,便进入了六州境内。到时候,可汗强龙入渊,就算唐军还想再追踪,也已经无从入手!” 说话的是一名二十多岁的突厥年轻人,金线缠绕着发辫,脸色已经蓄起了胡须,一副标准的突厥贵人打扮。 默啜长路奔袭原州,凭其谨慎性格,自然也做好了周全的准备。这个一直追随在他行帐内的年轻人,存在感虽然不高,但身份却颇为不俗。 年轻人同样是出身阿史那王姓,名野恭,是属于夏州所在的弥浑都督府突厥内附部族。其父曾为唐国的弥浑都督府都督,但因旧年骨笃禄入寇河曲时消极抗战而被当时的朔方长官王本立所斩,因此阿史那野恭便投靠了当时坐镇南牙黑沙城的默啜。 因为长期生活在河朔之地,因此阿史那野恭对河曲六州局势了然于胸。而且其部在河曲六州也势力不弱,得到这样的人投靠,默啜自是大喜。 但此前默啜就算对河曲六州的遗民颇有渴求之心,凭其势力也不敢染指。如今得以继承其兄汗位,自将野恭当作向河曲渗透的重要臂助,一直带在了身边。 默啜一边咬食着干硬的胡饼,一边认真倾听野恭的讲述,并感慨说道:“六州遗众同样是可汗的子民,只是因为唐国的阻挠,不能重返故地。这次趁着唐国内乱,我亲自入境来巡视招募他们,在原州获取到的这些财富,其中一半就是为了他们准备的。但他们疏远可汗的威名已经有多年,到时候,还要依靠野恭你去游说他们,宣讲汗国如今的壮大!” 野恭闻言后连连点头,身为阿史那家子弟,谁内心里又没有重复祖辈风光的美梦。更何况他与唐人又有杀父之仇,如今投靠在新可汗麾下,自然要尽力辅佐。 按照野恭的说法,最迟还有半个月,大军便可以正式进入河曲六州的范围。所谓的河曲六州,便是黄河几形回角区域内的丰、胜、灵、夏、朔、代六个州。 大唐所征服的众多胡部,主要便安置在这几州范围内,东突厥遗民降户自然也在此列,而且所占比例还不小。 因为胡部众多,所以六州之间局势也颇为复杂,大唐于此驻军,主要是以平衡为主。至于真正统治疆域人口的,还是原本那些胡族的酋长们,六州之下再设归义州府,酋长们各以刺史、都督为号,继续统领旧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默啜还在与野恭商议着稍后进入六州境内后招募遗民的具体手段,已经被解了军职的罗特勤策马行上前来,神情有些冷峻道:“禀可汗,前路和东路派遣的斥候,已经逾时两次不归了……” 默啜听到这话后,脸色不免变了一变,沉声道:“继续加派两路,两百人为队,探见敌踪后不得交战,立刻回报!尤其是前路,你亲自去!” 尽管解了罗特勤的军职,但对其人勇武,默啜还是颇为看重的,否则罗特勤也难成为精锐狼骑的统领。由罗特勤亲自率领斥候外探,就算遇到强大的敌人,起码也能将消息带回来。 陌生的旷野中行走,尤忌耳目失聪。能够被选作斥候的,那都是军中第一流的悍卒,而且野恭也说了,此境左近并没有强大的部族分布,能够解决掉突厥斥候的自然不是什么俗类,因此默啜心里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派出斥候继续查探的同时,他又快速下令另一路人马向四方查探,寻找适合的诸营地。尽管眼下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而且大部未来两三天的营宿地其实都已经提前探好选定了,但突然发生这种意外情况,默啜还是不敢怠慢。 且不说默啜一行紧张的寻找地点扎营,率领斥候外出查探的罗特勤飞马驰骋于高原上,冲出了十多里的距离后,仍然没有发现什么人烟踪迹。 高原上沟岭纵横,且多有牧人小径纵横交错,易于潜伏而不易详查,地形较之漠上要复杂得多。罗特勤下令给每一名斥候十枝鸣镝响箭,以他为中心向前方扇形推进,他则率领百余轻骑缓慢向前方移动,以此来扩大探查的规模。 每隔一段时间,罗特勤便让人向天空射出一支鸣镝,之后四野间便陆续传来回应声。当十支鸣镝用完后,他们所铺开的这个扇形区域也已经极大,再远的话,彼此将难以联络,于是罗特勤便让人吹响号角,将斥候们召集回来。 可是当斥候们返回后,罗特勤却是脸上大惊失色,他分遣出百名斥候,每五人为一小队,前后左右交错前进,能够最大程度避免被敌人围杀。 而且在刚才查探的过程中,二十次鸣镝不多不少,可是当斥候退回的时候,却足足少了三十多人,而且分别处于不同的方位! 这说明,敌人已经潜伏在了这一片荒野中,数量不少,而且战斗力惊人,起码是拥有着超长距离的远程杀伤力。 “是唐军、一定是唐军!唐人来了……特勤,咱们赶紧归告可汗啊!” 损失了这么多同伴,那些突厥斥候们一时间也是脸色大变,特别一想到如果他们不巧被分配在了那几条道路上,死掉的可能就是他们,心里就充满了后怕。 突厥复国以来,因其机动性强、作战灵活,加上大唐内部的高层动荡而影响到边事防务,所以崛起的过程也是颇为顺利。 但亡国之祸却不是能够轻易淡忘的,整个突厥部族中也都弥漫着一股恐唐的情愫,否则以上代可汗骨笃禄为首的一众贵人们,便不会放弃攻掠唐国,转而抄掠西突厥故地。 眼见到此前还相聚谈笑的同伴们在短暂分开后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于是在这些突厥斥候们看来,眼前这一片荒野便仿佛一个静默无声、择人而噬的凶兽,充斥着恐怖的气氛。 “闭嘴!既不知敌人甲仗、兵数,又不知具体是谁,怎么能这样回告可汗!” 罗特勤同样眉头紧蹙,心里未尝没有颤栗感,但想了想之后,还是咬牙低喝道:“继续随我上前,抓取几个耳目舌头!” 他自恃勇武,又有百数众精锐斥候跟随在身后,只要保持不再分散,自信遇上了任何对手即便不敌、也能端详之后撤退下来。 于是罗特勤便率众纵马冲向几队斥候消失的方向,荒野中并没有大量人马转移的响动声,而且他也观察了天上的飞鸟并没有在天上盘桓不敢降落,并非大队人马潜伏的迹象,所以才有如此豪胆。 他们一行人沿道路冲行一段距离后,罗特勤敏锐的察觉到空气中有丝丝血腥气息,于是便向后打了一个手势,后方自有突厥骑士下马攀高,占据了制高点引弓待敌。 之后罗特勤一行继续向前,转过一大块塬土后,所见画面顿时让他们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这一路五名斥候,都被剥光了衣袍聚在一处凹坑中,他们身上各有数量不等的血洞,应该是在中箭身死后被敌人挖肉取矢,尸体伤疤血洞仍未凝结,还在向外渗着血水。同时,他们的颅后头皮都被剥取,露出惨白的骨膜,使得整个尸身显得狰狞又诡异。 “是谁?究竟是谁?” 眼见部族勇士被如此虐杀抛尸于此,罗特勤顿时目眦尽裂,抽刀在手大声吼叫道:“既然杀我部勇士,为何不现身来战?唐人如此胆怯,可笑、可耻!” 然而任由罗特勤怎样的愤怒咆哮,四野却并无余声,当斥候们散开搜索周围的时候,才发现些许敌人残留的活动痕迹,分明是已经撤离。 “特勤,这里有字迹!” 一名斥候在翻看同伴尸体的时候,从下方抽出一块用血涂抹着字迹的木板,连忙转身呈上。至于木板上写着什么,他们并不知,因为包括罗特勤在内统统都不识唐人字迹。 “默啜埋骨之地……” 正在向临时选定的宿营地转移的默啜接过斥候们搜索来的木牌后,看了看然后随手抛在了地上,冷笑道:“唐人势弱技穷,真是丢尽了他们先辈的脸面!往年大军直攻漠北,是胜是败也都不失豪迈,现在却只敢潜伏在暗处,恐惧我大军雄壮,不敢上前来战!” 言虽如此,但默啜心绪却陡然下沉。须知被猎杀的可不是什么寻常部众,能够被选作斥候的全都是他部中精锐,也有最优良的武装,却仍然无阻唐人残杀,可知潜伏在暗中的这一支唐军绝对不凡,远非原州那些一般守卒能比。 更恐怖的是,唐人能够准确猎杀他所派遣的斥候,但却一直没有将自身的实力暴露在外,这说明此路唐军对他们的行踪就算不说了如指掌,起码也是跟随了一段距离! “怎么会这样?” 尽管口中对唐军极为蔑视,但默啜心里却早已经是翻江倒海,因为这一路唐军的出现,实在大大有悖于他的设想。 须知为了筹划今次奔袭原州,默啜从去年就开始布局,先是在漠南小规模的侵扰唐国边州,引诱唐国代北道大军聚集在单于都护府附近的漠南区域,而他自己则率精锐部族们返回郁督军山竞争汗位。 待到成为可汗后,默啜又下令让阿史德元珍率领军队集结在丰州附近,将河曲附近如银州、夏州包括灵州的驻军都吸引在河套周边,这才造成了关内州县几无设防的空虚状态。 而且唐国长安爆发动乱,神都洛阳更加不必说了,唐国各种乱象简直就是在鼓励默啜对其内部用兵。他也一度以为这是上天赐予的机会,所以才大胆南来,无论从哪一方面而言,此际在庆州境内都不该出现这样一支伏杀他的斥候如杀鸡一样简单的唐军精锐! 尽管默啜狡黠多谋、智力不俗,但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何会如此,因为所掌握的敌军情报实在是太少了,遭遇了他们的斥候几乎没有活口返回。而默啜也因为杂想太多,心情反而变得越发忐忑起来。 临时的宿营地选在了马岭川附近的一处河流转交,三面环川且多滩淤,可以大大缓解原地驻守的压力。但美中不足的是,此处营地位于马岭坡下,没有居高之势,一旦遭到敌军俯冲,便处于仰击的劣势。 但仓促之间,能够选到这样一处宿营地已经算不错了。尽管大军再前进十几里便可抵达原本所定今日宿营地,但突然出现的敌踪,还是让默啜不敢犯险。 河谷处聚车成墙,而默啜则自率两千精军登上不远处的坡岭,分营两处,彼此呼应,也算控制住了一定的制高点。虽然这坡岭上光秃秃的一片,罡风勇劲,并不适合宿营,但眼下也只能从宜了。 部众们扎营的同时,默啜又分遣斥候绕着营地周边十几里的范围内向旷野喝骂。这样的辱骂绝非简单的情绪发泄,能够有效的打击到敌军士气。若能直接将敌军给激战出来自然最好,毕竟看不见的敌人才最可怕。 此时位于此处坡岭稍远处的山谷里,李葛所率千余前锋正聚集在此。 他们这一路大军轻装简行,比默啜大军还要早两日抵达此境,如今总管契苾明正统率主力坐镇更北方的马岭堡,而李葛一行则负责决战之前的扰敌。 突厥的精锐斥候自然不好杀,但唐军前锋既是主场、又以逸待劳,特别高原上沟岭交错的复杂地形,简直就是小股精锐伏击敌人的上佳场所。 李葛一众敢战士们,本就是关内府兵精华,又在秦岭、陇右等地练兵多时,仗着弓弩等远程优势,凡被他们遭遇的突厥斥候,罕有能够逃出他们的伏杀范围。 “禀将军,突厥贼众又在骂阵,且还骂得很难听,咱们要不要出去杀上一阵,打杀他们的气焰?” 几名趴在岭上观望贼情的前锋士兵满是不忿的说道。 李葛闻言后冷笑一声,只说道:“贼徒慌了,以此壮胆罢了。我部职责是为扰困贼师,只要他们困顿不前,就算完成任务。大军还远在三十里外,由得他们喝骂就是。骂的口干舌燥,他们稍后才会懊悔。” 众前锋士卒们闻言后,也都纷纷笑了起来。他们之所以选在此处露头袭击突厥,自然是有原因的。大军营宿,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水源问题。就算人能耐渴一时,马却受不了。 马岭川这条河水有妖异,其源头分为左右两处,东侧水质齁咸苦涩,西侧水质则清澈甘甜。李葛等人于此境伏击,正是为了逼迫突厥临时选择东侧河谷宿营。 突厥从西南而来,自然是涉过西侧甘流,必然下意识认为两水合流、东侧必然也是如此。但等他们宿营用水的时候,就能感受到大唐山水对他们的满满恶意。 事实也确如李葛所料,突厥人马车队在进入河湾整地扎营的同时,其中一部分人也负责牵马近河饮水,但马匹虽然已经大汗淋漓,可当口舌没在河水中后,却一个个打着摆子不肯低头。 “蠢畜生,还不快饮!” 那些马夫们不明所以,见状后只是拍马按首让它们尽快饮水。 整支队伍驮马并战马足有一两万之数,此前因为远离水源,饮水本就不够充足,且都要优先满足战马,许多驮马都不同程度的出现了脱水虚弱,今日傍河而宿,自然是要补充水分。 但很快那些马夫也发现了不妥,若一两匹马如此就罢了,但足足数百匹马沾水即嘶、一直抗拒饮水,自然是有蹊跷的。 有人试着掬了一捧水送到嘴边用舌头一舔,顿时被那苦卤齁得打了一个摆子,然后用悲愤震惊的语气大吼道:“唐人在水里下毒!” 此言一出,周遭人众俱惊,有人自是吓得连连后退,有人却看着那虽然水流平缓但却河面却宽阔的河水,下意识有些不相信。这么宽一条河流,唐人要下多少毒药才能维持把人毒死的药性? 但无论信还是不信,当他们各自尝试后,一个个也都是神情惊变,顿时惶恐不安起来,很快便流传出一种说法,唐人是对整条大河下了禁咒,要把他们毒杀在此! 坡岭上,当默啜舔食些许河水后,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连忙又问道:“傍河掘井,水质如何?” “一样都是咸苦。” 部卒苦着脸回话道,同样不乏忐忑道:“众人都说,是、是因为咱们部众恶胆冒犯了唐国,所以才、才有这种……” “胡说!难道不是因为天佑汗国,唐国不仁义,才让女子夺了国业!” 尽管默啜心里也不乏狐疑,但闻言后还是下意识顿足厉斥道,同时又喝道:“继续向周边探索水源,大河流淌,怎么会无水可用!” “其、其实,庆州这些河流,有的从盐池附近发出,所以也是不免有河水咸苦……但、但仆实在不知,马岭川居然也是这个样子……” 野恭见可汗脸色阴郁,连忙开口解释道。 默啜闻言后便摆手道:“这并不怪你,唐人自己也难对他们的山川完全了然。” 当然,并不包括埋伏在暗处的那些唐军。默啜也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忙不迭又说道:“尽管再组取水队伍,沿来路折返,去昨夜经过那条川流,日落之前一定要运回水来!” 野中敌踪不明,所以今次的取水队伍加派倍余,足有将近三千人并两百多架大车同时出发。而当取水队伍出发之后,留守此处的突厥兵众便不足分兵两处了,特别是坡岭下正在修筑的营垒中更因苦水问题而人心惶惶,于是默啜也只能暂时退回河湾处镇守,等待运水队伍返回。 然而就在默啜退回河湾后不久,很快便有一队唐军精骑冲上了坡岭,直接扫荡了留在坡上看守可汗行帐的突厥军众,并一路俯冲而下,在河湾处纵横往来。 “单于都护府逃奴默啜,此为尔丧身之地!” 李葛等人在左近山谷憋了好一段时间,才终于等到默啜分兵取水、营防虚弱,自然是要冲出来耀武扬威一番,以报复刚才被突厥军众噪声污染之仇。 “狼骑出营,攻杀这些唐人!” 默啜闻言大恼,又见来犯之敌不过几百员,便下令让狼骑出击。于是很快,便有同样数百名狼骑精锐冲出了营垒,直向那些绕营叫嚣的唐军杀去。 然而彼此还未接触,李葛等唐军便已经脚踏弩机,迎面攒射,直接射杀了几十名冲在最前方的狼骑,然后便转身飞退。 与此同时,默啜又敏锐的察觉到另一个方向飞鸟惊空、烟尘飞腾,像是有伏兵正快速靠近。这也是他退下坡岭后丧失了视野所致,如果还在坡岭上,则就会看到那一处同样不过几百唐军,用马拖着树干杂枝来回奔走,并将鸟笼所装的飞鸟不断放向天空。 “不要远追敌军,回防、回防!” 默啜自疑有伏兵将至,又恐营防空虚,忙不迭让部众吹响号角,将出击的狼骑召回来。 狼骑无奈回撤,而李葛等人也折返回来,跟在狼骑后方不断的或弓或弩进行射击,往返之间,便有七八十名狼骑士卒们丧生途中。 更过分的是,在察觉到山谷的布置已经震慑得默啜不敢再继续派兵出击后,李葛等人索性分兵下马,就在突厥营地之前剥除那些狼骑抛尸的甲衣并割下后颅连着发辫的头皮,都是钱啊! 0577 大军激战,力毙特勤 “唐人可恨!” 刚眼见到唐军竟然敢在营地之外便下马处理突厥战士的尸首,默啜脸色顿时阴郁到了极致。 他自不知长安幕府针对他们这些外寇所开出的赏格,因此只当唐军这种行为只是单纯的通过虐杀来羞辱他。当然就算是知道了这点细节,心里也未必会好受。 “可汗,出战吧!唐人实在太嚣张,竟敢这样羞辱我突厥勇士!” 车阵圈起的营地内,诸突厥将领们见状后也是羞愤至极,纷纷请战。 然而默啜在脸色变幻几番后,遥指烟尘升腾而起的方位,恨恨道:“唐人要以虐杀激怒我部,引诱我部出战,不可中了他们的奸计!我们洗劫了唐国的官仓,急于求战的是他们,而非我们。只要能够保住物资不失,唐军任何的行动都只是一个笑话!现在只有固守营地,等到外出的队伍闻讯返回,才能冲出杀敌!” 众突厥将领们听到这话,虽然心中仍是愤懑难平,但也只能按捺等待。 李葛等人自不会给突厥里应外合的机会,在河湾营地外叫闹一阵后,眼见营中突厥军众只是龟缩不出,于是便也在突厥外出队伍返回前撤离了此处战场。 默啜见状,便又派出小股的队伍外出追踪,希望能够稍窥唐军虚实。但这一路唐军在离开此境后便一路向北而行,全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后方突厥军众在追踪了十几里之后,眼见天色越暗,还是不敢再继续追踪下去,只能无奈返回。 这一夜,突厥部众们过得并不轻松,算是终于感受到身在敌国境中那种危机四伏的无力感。尽管他们与这支唐军仅仅只是试探性接触,但感受却不再像此前那样如入无人之境的恣意,束手束脚,忐忑不安。 默啜心里其实也生出一丝悔意,他此行之所以长入唐国境内,主要就是建立在唐国内乱、不能及时派遣援军的情况下。 河曲诸州虽然也分布着众多唐人的驻军,但却并没有一个统一的调度管控,各自为战。再加上诸州境内胡部杂多,情况复杂,所以当地驻守的唐军,并不能有效制约突厥部众入境后的行动。 像是驻守在盐州五原城的唐军,就不敢跨境援救原州,因为他们主要职责就是看守河曲盐池。就算救下了原州,但本部骚乱,同样也是大罪一桩。 默啜久在漠南,与唐军摩擦频繁,对于唐军攻守法令自然颇为熟悉。此番进攻原州,看似冒险,但其实是避重就轻。 像是河套上方的丰州,驻有唐军并铁勒诸部足有五万多能战之士,以突厥目下势力,即便举族为战也很难攻克。而原州此境守军不过几千之卒,主要职责就是看守商路、节制诸胡,一旦攻之以猝然,并不难拿下。 进犯原州,所承担的主要风险就是道途遥远,但只要唐人援军不出或者援军实力不足,途中就算发生什么波折,也都在可控程度之内。 现在再计较唐人怎么能够及时增援已经没有意义,关键是接下来该要怎么办。所以当取水队伍匆匆返回后,默啜又率领一部分部众登上坡岭驻扎下来,一边防备敌军,一边与亲近之众商议后计。 “唐人援军已达,无论数量多寡,眼下唯是尽快离开此境,转入河曲藏匿游遁!此前诸胡只是自计,不管外界的喧闹,可他们毕竟生活在唐国庇护下,唐国军使如果入部召集,他们不敢不应!” 野恭曾经常年生活在唐国羁縻州境内,自然深知这些胡部脾性,平日虽然各怀算计,但却并不敢旗帜鲜明的反对唐国政令,只要援军持有唐国朝廷节令,便能快速征调起周边诸胡。 他接着又继续说道:“庆州南部安定州,是党项羌拓拔部所居。这些西羌没有法令,散漫不知约束,所处也混乱不治。仆知一条小径可通党项几州,那些党项羌行迹如同野兽,只要进了那里,行迹就能掩饰下来,迂回绕开唐军的追击,转到银州行往河北。” 听到这一陈策,默啜眸光一闪,沉声问道:“既然还有别途,此前怎么不说?” 野恭连忙又说道:“这一条小径,不能通行大队车马,我部徒众太多,一旦入此,迂回蜿蜒,所以不说。可现在唐军直当前面,如果真到了危难时刻,这也是一个选择。” 默啜闻言后便又沉默下来,他当然不舍得抛弃资货,转行一条不在此前计划中的路途。身在敌国,危机四伏,像眼下大军仅仅只是偏离原定路线十多里的距离,便遭遇了一条苦水河的困扰。 行帐中还有几名向导,但也没有提供什么能够让人眼前一亮的新东西。默啜隐隐有些后悔此前在原州将那些胡部放弃的太早了,如果还留在队伍中,即便不能助战,起码也能提供一些应变的新思路。 “眼下最重要的是重新返回故道,不能再被唐军逼迫行上别道!明天如果唐军阻拦,一定要先胜一阵,让他们畏惧暂退,必要的时候,需要放弃一部分收获,用唐国自己的财富困阻他们的追击!” 沉吟良久之后,默啜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意外出现的唐军,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冲出唐军的阻挠,至于此行收获,能保多少那就保多少,已经不敢再作乐观之想。 如今突厥所部人马还有六千五百余众,其中包括默啜从漠南带来的将近三千人的精锐与已经不足两千人的狼骑,其他的便是从牙帐跟随至此的一些部落小酋人马。再加上他们所裹挟把控的诸胡劳力以及唐人俘虏,还有人众一万出头。 这其中默啜本部与狼骑都是武装精良、战斗力极高的精锐,这样一股力量哪怕遇上过万的唐军,也能恶斗一场。当然如果损失太大的话,对默啜的实力以及对整个汗国的控制力,也是一大消耗。 因为不知唐国究竟有多少军力,为了增加能战之力,默啜便下令将那些捆绑起来的杂胡壮力也给解绑松开,发给他们简单器械,并将他们与那些唐国俘虏杂编起来,用于消耗唐军第一轮进攻的锐气。 接着默啜便出营巡察,准备将士气激励一番。可入营之后,他便发现部卒们多有饥馁之色,一问才知,这些部众们贪图财货,各自行装根本没有准备足够十天消耗的口粮。 此前数日行军,为了隐藏行踪,大队一直远离水源,也没有劫掠补充的机会。 到现在,大部分部卒口粮都已经消耗一空,甚至从前两日开始,营中就有杀马充饥的现象,而那些小头目们同样如此,还帮忙进行遮掩。到现在,一些主力战卒都没有足够的战马备用,要用驮马充数。 得知此情后,默啜自是愤怒的无以复加,但大战在即,他也不敢再严刑惩众、打击士气,只能再作一番调整,务求确保战斗力的维持。 将近黎明时分,旷野中便不断的响起各种鼓号声,这应该是唐军在部署兵力,围困突厥人马。 虽然那些鼓号声听来仍然颇为遥远,但此境突厥军众们心情仍然不轻松,他们所选择驻守的此地水源出了大问题,如果不作主动出击,极有可能就会被唐军直接困杀在此。所以无论如何,天亮后他们是一定要继续出发的。 在这种焦灼煎熬中,天色渐渐放亮。因为没有足够的饮水,突厥营中也没有正式起灶,只简单使用了一些干粮。 接着,默啜便派遣勇将罗特勤率领一千精骑离开营地,外出查探他们原本行军路线的状况。 眼下也已经没有了隐瞒的必要,反正无论怎么绕,前方的马岭堡都是他们的必经之路,突厥军众了解这一点,唐人自然也知。如果唐人大军选择以逸待劳,他们还能趁机转移一下营地,最起码解决一下饮水的困扰。 但默啜显然失算了,今日唐军不再像昨天那样只是小股的侵扰,当罗特勤率部出营后,行出没有多久,前方谷口便出现了唐人的军队战阵。 彼此相隔数里,遥遥相望。正当罗特勤还在犹豫是进是退的时候,对面唐军已经吹响了出击的号角声,上千人的骑兵军阵自成矢形,直向突厥队伍行来,虽然还未正式发起冲锋,但唐军整齐的装甲行阵仍然给突厥军众们以庞大的心理压力。 唐军先发战队主要由铁勒骑兵组成,率队的乃是契苾明长子契苾耸。契苾明虽然是唐国大将,但本身也是出身九姓铁勒契苾部的大酋长,与其父契苾何力乃是铁勒诸部蕃将入唐后最得朝廷信重的大将。 契苾耸年未三十,但因其父功勋,已经身领三品荣衔,今次随父出征,也是斗志满满。及至彼此接近到一定距离后,他便抽出佩刀,遥指前方大吼道:“雍王典武,推尚义勇,杀贼报王,功成此日!” 鼓号声响,马蹄雷动,诸骑士们虽然多出身契苾部,但契苾父子两代典军,早已经习惯了唐军的战法。骑阵冲起时,前队人马已经半伏扣弦,迅矢疾射! 反观突厥人马,同样以此相应。骑兵作战,首重离合,对冲缠斗乃是下下之计。 哪怕突厥这样的游牧部族,真正骑术精湛又能悍勇杀敌的精锐也并非俯拾皆是,特别狼骑这种百里挑一的勇士,一旦损耗过多,更加难以补充。 两支队伍交错而过,一轮游射给彼此造成的损伤都不大。 与此同时,随着战线互换,两方本部阵营中也都各自冲出一支队伍在营线之外阵列待敌,一则是防备战场上的骑众冲击本部,二则也是不给敌人休整短歇的时间,逼迫敌人继续游走。 于是两方队伍各在这一处战场上不断的变换战阵,游走杀敌。在这种游斗的过程中,彼此损失逐渐攀升,从局面上看来,唐军契苾部的损失还要超过了突厥军众。书包 毕竟突厥久为漠上霸主,狼骑作为可汗卫队,起码在当世的骑兵队伍中,就是第一流的精锐。彼此初战,轻锐不失,契苾部唐军很难占据明显的上风。 但战场上这轻微的优劣之势,落在各自统帅眼中,感受却是并不相同。 尽管狼骑占优,但默啜脸色却变得阴沉至极。他今日是怀必胜之信念,若是不胜,则大军前景堪忧。派赴战场的狼骑精锐,本以为首战能够轻松告捷,却没想到开始就是这样的胶着局面。 须知契苾部仅仅只是九姓铁勒中的一员,而整个铁勒族群在东突厥时代,都不过只是他们突厥的奴仆而已。眼下仅仅只是过去了几十年而已,契苾部精锐竟然已经隐有与突厥狼骑平分秋色的战斗力,可见实力增长之迅猛。 至于唐军统帅契苾明,虽然也睁大眼盯住了战场,但神情相对要轻松一些。 他今次身领方面之任,自知雍王殿下对他寄望之重,所以开战伊始便不作留私,派出了自己的本部精锐,更让嫡子亲自上阵搏杀,就是为了向众将士宣告与突厥贼胡势不两立,对雍王军令贯彻到底。 心中虽有这样的信念,但开战之初,契苾明还是略存忐忑,担心儿子不能匹敌突厥勇将。 但在观战片刻后,心绪渐渐安定,指着战场上己方冲杀队伍,对周遭将士们笑语道:“小儿辈豢养经年,常患不能继承祖悲壮怀之志,如今观来,已经颇有报国的勇力。诸位且容我稍作徇私,让小儿先搏头彩,今日此战,必使突厥来犯之贼片甲不留!” 旗纛下待命众将听到契苾明的戏言,也都笑语回应,各自应诺。 因为战场被封锁,骑兵虽有离合之势,但也只能在固定的区域进行变换。这对参战之军的战阵演变要求极高,非是精锐,绝难坚持长久。 特别短距离的冲杀,对人马体力全都消耗迅猛,所以很快的,战场上的冲杀节奏就变得略微缓慢起来。 朝阳逐渐爬升,阳光投射在战场上,唐军明光铠显得更加明光耀眼。反观突厥军众,则就显得有些暗弱。 尽管突厥锻奴出身,有着不俗的锻造技艺,但跟唐军相比,也只是不像其他胡部那样有着明显的落差。就比如唐军虽然强盛,但在尖端骑兵野战层面,仍然不能完全赶超突厥。双方各有所胜,只看应用如何。 战争毕竟是一种综合的博弈,抛开整体只谈方面,难免有失偏颇。特别上升到霸权层面,终究是要以势取胜。 场上的战斗,突厥狼骑虽然开始占有一定的优势,但随着气力损耗增巨,突厥久失休养的弊端便体现出来。 “集中卒力,冲杀敌军腰阵!” 战场上的罗特勤感受到胯下战马粗浊的气息声、汗水湿毛成毡,自觉已经不足维持与唐军继续游动,于是便决定奋力一击,用突厥语大声呼喊道,准备凝聚全力,腰斩敌阵,短时间内尽量扩大战果。 与此同时,唐军战队中的契苾耸也大喊示意道:“黏粘游斗,不斗短兵!” 双方将主各作指示,接下来就考校骑士们的执行力度。 在罗特勤的率领下,战场上突厥狼骑们骤作转向,侧方横冲正从战场左方掠行而过的唐军骑阵,然而这骤然的转向,顿时又将突厥人马气力不继的弊端显露出来。 有的战马转势不及,直接被甩脱出了队形之外。虽然罗特勤一行也横向冲击,迫得中路之后的唐军不得不转向与突厥骑队并向驰行,且双方刀枪互戕、伤亡激增。但是突厥后阵却发生混乱,没能联结成势、将唐军被分离出来的人马完全包裹起来。 “贼力穷矣!杀贼!” 眼见此幕,契苾耸顿时大喜,虽然中部被截开,但他却自引部折转自后路抄回,顺势从突厥后队混乱处掠行冲过,与本部首尾衔接,反而将突厥军阵成功截裹起来。 骑兵斗技,马势为先,一旦被敌军将行动轨迹裹挟起来,便丧失了马力的加持。尽管突厥狼骑也是长枪在手,甲衣坚硬,但势与力已经屈在下方,即便挺枪回刺,多半滑击。所谓的回马枪,只是双方缀接极近,出其不意的反戈一击才能凑效。 可现在,唐军契苾部掌握了战场的节奏与主动权,前路刀枪砍刺,后路骑射攒射,在高速的驰行中,不断有狼骑战卒受创落马。 至于另一部分被分割出去的狼骑,虽然也在努力尝试想要重新加入战圈。但骑兵搏杀,高速迅猛,因为马力不继,没能成功阻止唐军首尾的衔接,再想加入进去,已经颇为艰难,在战场上很快就成为被遗弃的一方。 “增援、增援!” 突厥本营中,默啜眼见局势逆转,一时间也是惊慌不已,忙不迭下令营外整阵的人马向战场增援。 然而唐军同样不是等闲,眼见突厥军动,契苾明大臂一挥,阵中诸路群出,足足三千人马压上战场! 各路唐军将士观战片刻,早已经斗志饱满,此时得以冲入战场,三路人马各成矢阵,很快便冲入了战场中。 此时战场上的焦点,仍然是契苾部与那千名狼骑的战斗。 因为厮杀节奏变得迅猛起来,双方骑阵也不再像此前那样泾渭分明,随着狼骑损员增多,唐军骑兵们向其队阵渗透严重,这一部狼骑前后俱敌,更难脱离战场,本身也丧失了协同作战的能力,陷入了各自为战的窘境中。 狼骑头目罗特勤横截包抄不成,反而自身陷入了极大的被动中,同时自己也受到了唐军重点的关照,唐军军阵中起码有十几名甲兵一路驱赶着他,使他与本部人马逐渐脱节。 以罗特勤这种层次的突厥贵族,一旦亲上战阵,身边必有众多嫡系人马追从,本不至于被如此针对。可就在此前不久,可汗刚刚剥夺了他对狼骑的统领权,临战之际虽然又让他率队出战,但嫡系的人马并没有及时抽调回来,使得战场上军众对他的追从并不紧密,竟被唐军逼出了队伍。 所谓沙场百人斩,那都是有着具体的作战环境,在这种高强度的亡命逐杀中,各种意外频频发生,虽无名小卒都能搏杀大将。 那罗特勤虽一身勇武,也曾力毙欺身几人,但随着气力消耗,两膀酸涩难当,手中长枪更在回格唐军劈砍的时候被失手劈落,只能伏于鞍侧仓皇躲避唐军后续追杀,大腿都被砍得鲜血淋漓,强忍剧痛夺过一柄唐军战刀,仓促四顾却发现视野所及俱是唐军。 此时突厥援军也已经逼近了战场,正在伺机加入战斗。匆忙间罗特勤见状,为了吸引部伍来救,横刀身侧,一边纵马疾驰一边大声呼喝道:“狼骑罗特勤于此,唐将敢来一战!” 罗特勤如此自报身份,只是为了拖延唐军追杀节奏。战场上斩杀敌国大将无疑是巨功一桩,更何况特勤之号本就是突厥最顶尖的贵族才能获得的官职,唐军将官在阵,一定会贪求这样的军功,约束部伍、希望能亲斩敌将,摘获大功,这就能给部伍救援争取机会。 然而罗特勤主意打得虽妙,可一通厮杀下来,早已经声嘶力竭,喊出的话也沙哑难当,战场上厮杀声混乱至极,根本没有多少人听到他的呼喊。 更严重的是罗特勤喊完这话后,胯下战马终于不支倒地,罗特勤顺势向侧方翻滚,竟凭此余势脱离了厮杀最为迅猛的战线。 在这种高强度的追杀中,人都要靠马裹带追逐,盯守罗特勤的那些唐军甲士们失于目标后,也不敢贸然转向以打乱整支队伍的追击节奏,只能转杀别的目标。 此前还有战马载人,罗特勤尚有行动之力,但落地之后,大腿重创,周身扯痛,更加难以奔行。但他还在努力向一匹失去主人而茫然游走的战马爬去,求生之念不失。 但混乱的战场上,却没留给他足够的求生时间,身下地皮震动,战马受惊而走,再抬头望去,罗特勤便见十几名唐人骑士向此冲来,其中正有人眼神灼灼望着他这个失马受伤之人。 “我是汗国特勤,活我可邀……” 罗特勤见状连忙大声用唐语叫喊,然而迎接他的则是唐军甲士随手回来的破甲大锤,直接将他兜鍪内的头颅砸爆! “一个贼奴,恁多废话!” 砸烂了敌将头颅后,唐军甲士忿忿说道。旁边有人则说:“观其披挂,好像身世不俗,该要问一问的。” “这也不必,将主说了,突厥贼徒辫发越长,身世越贵,赏钱越多。他是什么价钱,稍后量辫就知。雍王殿下有令,概不留俘,他就算是突厥可汗也是一死。有这逼问时间,不如多杀几贼!” 0578 伏尸遍野,贼酋胆寒 战场上,惨烈的厮杀仍在继续。此前那千数狼骑与唐军契苾部的激战只是一个开始,后续的战斗烈度则有增无减,越来越残酷血腥。 其实,马岭附近这一处战场,对于参战双方而言都不够理想。 对于突厥军众而言,被牵制在高原上的河湾与谷岭之间,其骑兵野战优势并不能完全发挥出来,只能在这小规模的战场上进行一定的离合变阵,完全不具备开阔纵横的交战条件,战斗力无疑要大打折扣。 特别人马气力多有消耗,一旦高烈度的战斗不能速战速决,其战斗力便快速下滑。像最开始参战的千员狼骑,如果是在一个广阔平原放手搏杀,战斗结果将会完全不同,即便突厥马力不继,起码也能保证全身脱战。 而对于唐军来说,他们所放弃的优势更大。他们本来已经先一步赶到了马岭堡,大可以据堡而守、以逸待劳,以轻微的代价,将突厥堵死在马岭堡南。 现在野战出击,放弃了城堡的优势地利,虽然仍然占据了战场上的优势,但伤亡也增加起来。 特别是首阵出战的契苾部将士们,尽管他们追歼了许多狼骑精锐,但自身也是伤亡惨重,在袍泽接应退下战场的时候,近千部伍战死三百有余,剩下的也多有伤在身。双方各派增援进入战场后,战场形势变得更复杂,他们是硬顶着各种变数,直接将那一部狼骑追杀殆尽,这才退出战场。 但对交战双方而言,此战又有不得不进行下去的必要。战争毕竟不是单纯的推演,优秀的将领能够尽可能的因势利导,给军队创造更加有利于作战的条件。 但往往许多战争,都很难塑造一个绝对理想的作战环境。在这样的情况下,所比拼的就是各自斗志能不能扛得住不利条件的制约。 对默啜而言,马岭此处苦水河湾本就不是预定的理想驻营地,一旦被唐军牵制在此,时间拖得越久,其部战力折损就越大,所以是一定要突破唐军对此境的封锁,若不然,便是全军覆灭的下场! 至于契苾明,设想则要更加复杂一些。 一则来自雍王方面的压力,雍王有令此战概不留俘,就意味着一定要尽可能多消灭掉突厥入寇的有生力量,这就需要唐军掌握战场上绝对的控制权,据城而守虽然稳当,可一旦突厥势败溃散,来不及进行围歼剿灭。 二则就是要对河曲诸州进行震慑,突厥此番南来,虽然有借大唐内部动荡而趁火打劫的意思,但其部能长驱直入,沿途诸胡部羁縻州居然没有进行有效的牵制,这也暴露出河曲诸州这些胡部貌合神离,对大唐已经不复恭谨。 所以,契苾明今次就要取此堂皇之势,离城野战,干干脆脆的击溃乃至于围剿这群来犯之贼,从而对河曲诸州形成震慑,肃清那些各存诡谋的胡酋,重新梳理河曲之间的秩序。 契苾明虽然出身铁勒,但其父契苾何力少年时期便率部归唐,自此之后追从在太宗皇帝麾下,毕生功业成于大唐,而契苾明也同样如此。 铁勒诸部本就是一个松散联盟,通过上一代首领薛延陀被轻松抛弃就能看出来,彼此不过是因利苟合而已,这样的联盟又能有多大的感召力? 无论是出于各种考虑,契苾父子荣显于大唐庙堂之上,都远比在河朔塞边担任一个胡酋要好得多。因此在考虑河曲问题的时候,契苾明就是完全出于一个唐将的立场,不恭者需要震慑,乱法者需要诛杀! 在同袍们策应之下,契苾耸顺利的退出了战场,战袍染血但却不及卸甲,行至主帅旗纛之下叉手说道:“末将幸不辱命,引部出战,诛敌过半,归来复命!” 契苾明垂眼望向儿子,发现左肩微塌、血水洇透袍服,有心想问一问伤情如何,但既然身在军阵之前,也只将这一点怜意按捺不表,只是微微颔首道:“战法还算得宜,退后休整,稍作诊治。若无大碍,便归阵待命!” 说完后,契苾明便不再理会儿子,而是继续观察战场上的情况。 此时的战场中,双方各自投入几千人,整个战场已经容不下此前那种骑兵驰骋变阵的战法,在交战的核心地带,双方将士早已经弃马步战。而一旦被拉下了战马,突厥士卒的战斗力起码要被削弱三成。 虽然这些突厥精锐们也都配有坚硬的铠甲、锋利的长枪,乃至于还有弓刀之类其他的器械选择。但若讲到军械的复杂、各种战法的配合与变化,则完全不是唐军的对手。 一个标准的唐军主力士卒,除了基本的甲刀弓弩配给之外,还有多达十几种的武器选择。尽管负重所限,这些武器并不能全都携带上战场,但只要将官进行有意的调配,各类军卒搭配不同的武装,便能极大的丰富各种战斗环境下的战术选择。 唐军步战中,最经典的战法有拒马枪林,当年苏定方远征西突厥,傍河设阵、竖枪为林,配以弓弩强射,西突厥虽十万之众,竟不能破。还有陌刀战阵,入墙而进,排杀强敌。 今日战场上局势要更加复杂,双方虽然都是以骑兵出战,但是随着交战越发激烈、彼此逐渐增兵,战场上所留有的空间已经极小,容不下骑兵再机动往来,战马反而成了拖累。 双方各自弃马步战后,在短兵交接的过程中,长枪这种武器反而不利于杀敌。双方都是具甲精良,一旦不能破甲被敌人欺近,长枪不利回防。 尽管枪锋尖长、有破甲之效,但那是在有极大惯势加持的情况下,若只单凭臂力的摆幅,很难进行有效率的破甲杀敌。所以下马步战后,突厥士卒们多数选择战刀,这也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备用武器。 但是反观唐军,选择就多了起来,其中有陌刀成阵者,排墙而进,作为战阵中的主力不断向前逼近着。突厥军中所用战刀,远不如陌刀如此势大浑厚,挡者披靡,战线被节节压缩。 若仅仅只是陌刀,也并不足以完全锁定优势。毕竟陌刀对使用者要求极高,本身又造价不菲,唐军投入战场不过两百陌刀手,为了将这两百人投入杀敌,前后动用两千多人加以配合。而为了确保陌刀阵不被冲散,两翼还要安排数量不少的跳荡兵。 至于拱卫陌刀阵的跳荡兵,便不是传统的刀盾战士了。横刀虽然也有一定的破甲效果,但总体而言并不太理想。 因知此战所对阵的突厥甲具不俗,所以唐军中携带许多破甲之器,诸如锤铛之类,乃至于行军扎营凿井所用的铁镐等器物,以求震荡杀敌。许多突厥军众被砸击得甲衣凹陷,表面看来或无明显伤处,但内里却被震荡得脏腑离位,呕血而亡。 最让突厥军众们感到惊骇的,是这些唐军之所以如此悍勇厮杀,好像是受了什么邪法加持。因为唐军每毙一人,口中便大呼一声“十缗”,多数突厥军众不知其意,但明显感觉到每当唐军如此喊出一声后,气势便壮大几分。 于是战场上,也有一些突厥军众抱着一试的心态,陡地学着唐军叫喊一声,但还在等待感受异力加持的时候,便被旁侧里唐军一锤砸翻在地。 “狗胆贼胡,吓了老子一跳!还以为误伤同袍……十缗!” 吼叫完毕后,那唐军甲士便继续向前奋勇杀敌。 “不准退!不准……” 突厥一方的大营中,见到己方在战场上的部卒们不断被向后逼退,一时间也是焦躁不已,乃至于想要亲自出营压阵督战。 战场上人马损失惨重,默啜自然收在眼底,但同时他也察觉到,若真单就兵力而言,似乎对面的唐军比他们突厥人马还要少一些,因为有的唐军将士在短暂回撤、稍作休整后,便继续投入作战,很明显是没有足够的预备力量。 但这一发现,作用并不大,因为在正面战场上,首战失利后,唐军便一直在压制着他们突厥部伍疯狂输出,随着伤亡增多,部卒们战斗意志也在快速下滑。 尽管还没有发生严重的溃败,但唐军向前推进的速度却越来越迅猛。特别唐军的战术搭配远胜突厥,战场上步骑结合,骑兵们除了拱卫步卒冲杀,彼此之间还会内外交替,骑兵接替步卒冲击正面的突厥,步卒则立枪如林、阻拦突厥游骑的靠近。 虽然眼下战场上突厥兵众们也是步骑掺杂,但更多的还是迫于战场环境,一部分人不得不下马应敌,但却并没有相应的战法搭配。 眼见再这样下去,战场上的部众们可能要被直接逼回河湾,届时再想冲杀出去那就困难多了。 于是默啜便又下令道:“继续增军,一定要冲破唐军的封锁!唐军兵力不多,几番恶战下来,肯定也将要力穷!” 然而他下令完毕后,却发现周遭回应声寥寥,再转头望去,才发现几名部落小酋都隐有不情愿流露。 “可汗,唐国大军围堵前路,本身又杀性旺盛,就算部族勇士全抛在这里,也未必能杀出啊!儿郎们都是部族里的少壮,难道真要派遣出去任由唐军屠杀?” 一名小酋壮着胆子说道:“营地里还有过千名的唐人俘虏和几千杂胡,咱们可以作为要挟,让唐国息兵放行啊!就算他们不爱惜人命,咱们还能出让一些财宝。再杀下去,唐人也要损失惨重,现在把人和财富退给他们,让他们放行……” 默啜闻言后,脸色霎时间变得阴郁无比,但在沉默片刻后,还是作出一副从善如流的态度,指了指那名发声的小酋说道:“这么说也有道理,那就由你去见唐军将帅。” 0579 胡酋出降,突厥势崩 马岭坡下的战场上,厮杀仍在继续,而在这生死辗转之间,阳光已经逐渐攀升至中空。 “总管,末将请继续上阵!” 契苾耸在处理过伤势并稍作休息之后,便再次来到旗纛之下请战。 看着战场上仍然激烈厮杀的情形,契苾明面沉如水,只是微微颔首道:“可!” 讲到真实的军力对比,其实唐军还要劣于突厥军队,契苾明此番驰援原州,所率不过六千之众,而且几乎没有辅兵并辎重从行。但是反观突厥,尽管已经深入唐国境内,但却足有近万之众。 如果是驻守于马岭堡,哪怕突厥军众再多一倍,契苾明都可从容坐镇,据险而守,让贼军片甲不得逾越关山。 可是既然选择了野战,就等于放弃了唐军最大的优势,突厥军众在这种深入敌境、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本就具有豪掷性命、背水一战的觉悟,想要在野战中消灭敌军有生力量,无疑是加倍的艰难。 但是唐军所面对的敌人,不仅仅只是眼前这近万的突厥贼众,还有河曲周边诸多已经隐怀不恭的诸胡部伍,特别如今关内所面对的敌人并不只有远出来犯的突厥,还有虎视眈眈的吐蕃,唯有打出唐军高昂的士气,才能有效的压制住一些潜在的忧患,所以唐军唯有于此拙战,才能取得预期的效果。 此时战场上,唐军所有投入战斗的部伍,起码已经经过了二休二战,但是突厥贼军仍然没有大肆崩溃的迹象。这种高强度的战斗,仍然需要继续维持下去。 在一般人看来,突厥贼众深入唐国境内数千里之遥,客军作战、孤胆竞勇,尚且能与唐军胶着胜负,如此说来,唐国的确没有威风可夸。 但是,他们不会见到神都革命,不会见到西京动荡,不会见到大唐于此内忧外患之际仍要毅然围杀突厥贼军! 所以唐军需要一场无可挑剔的胜利,需要体现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容置疑的威勇,而能够达成这一目标的,便就只有全歼这一路贼军。 其实经过几个时辰的鏖战,唐军的优势已经体现的极为明显,彼此厮杀战线,已经推进数里有余。除了战场正中央仍然胶着惨烈的战斗之外,外围一些骑兵游卒甚至已经能够巡游叩击到突厥河湾处的本阵。 取得这样的战果,突厥军众诚是陈尸遍野,而唐军也付出了颇为惨重的代价。契苾明所率五千军众至此,除了中军千人仍在蓄力待击之外,其余诸队损员也已经超过了一成有余。 这还是在唐军已经占据战场主导优势的情况下所造成的损失,突厥方面的损失则必然只多不少。战场上的最大凶险就在于必战,一旦双方都有不得不进行这场战斗的需求,那么战场就成为了一个绞肉机、成了一个吞噬人命的怪物。 无论战前双方统帅有着怎样的灵活计谋,但在正面的战场上,所比拼的唯有双方战卒的意志力。一旦哪一方承受不住如此惨烈的战斗,那就一定会输掉这一场战争! 眼望着负伤的儿子再次率队驰入战场,契苾明并没有更多的感触,他只是自己默默加披了战甲,并勒令中军那千余战卒再次做好投入战场的准备。 一旦中军这一路人马投入战斗,要么成为压垮突厥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战场上突厥局面彻底崩溃,要么通过这些有生力量的奋战,给整支大军撤离战场、退后休整争取时间,不会有第三种情况发生。 可当中军刚刚换装完毕,战场上的第三种局面便出现了。 河湾处突厥大营中突然响起了鸣金收兵的声音,当军号声传入战场中的时候,不独仍在奋战的唐军将士们愣了一愣,就连早已经强弩之末、勉强支撑的突厥军众们也大感意外。 但军令就是军令,尽管突厥军众们倍感意外,但在听到鸣金收兵的声音后,还是快速的收束部伍,逐步的向后方回缩。 “此战胜矣,中军出击!” 尽管契苾明也好奇突厥营中何以下此命令,毕竟战场上的突厥军众们虽然颓势明显、但仍在顽强抵抗,但一方鸣金收兵,自然便意味着斗志瓦解,这正是扩大战果的良时,所以披好甲胄的契苾明不待细思,即刻作出了指令。 中军千余将士,本已久蓄士力,在听到全军出击的命令后,顿时便纵马向战场驰行。 此时战场上的突厥军众,本来就已经维持艰难,所恃者无非一点背水而战、不斗即死的孤勇而已。但当听到退兵军令后,一时间就连这一点孤勇都快速消退,而唐军则是擂鼓再战。 两下军令截然相反,于是战场上本来还在僵持的战局便快速的向唐军倾斜,奋起余勇、继续追杀。至于突厥军众,则顽势瓦解,溃不成军,仅仅在这短途的撤军中,便丢下了近千条人命,而唐军前阵则直接逼临突厥河湾处的本阵之外! 且不说突厥军众兵败如山倒、溃不成军,当唐军前路杀至突厥营阵之外的时候,一时间却难以再推进下去。 只见突厥营阵之外,有众多手无寸铁、素缟披麻的民众罗列于外。这些民众们一个个惶恐惊惧、泣不成声,虽然站在突厥军阵外,但一望可知俱是唐人生民! “突厥贼徒真是该死!” 作为第二轮投入战场的军将,李葛此时也手提陌刀,冲杀在最前方,将见到突厥将他们所俘虏的唐人平民摆设在营阵之外,一时间也是目眦尽裂,恨声骂道。 此时契苾明也率领中军冲杀到了正前方,见到这一幕后,忙不迭下令勒军。并不是他妇人之仁,而是实在不忍、不敢号令将士屠刀挥向手无寸铁的唐人。 唐军勒势未久,对面的突厥营阵中很快便出现了新的变化,一名辫发密扎、头着金冠的突厥贵人率着十几人缟衣行出,手举白幡徘徊于阵前。 眼见到这一幕,唐军军阵中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喝彩声。贞观以来,大唐军队便是此世最雄,对于此一类画面并不陌生,正是敌军已经斗志瓦解,出营投诚的标志。 “将人引入近前!” 尽管雍王殿下有令,此次作战概不留俘,但看到突厥营阵前那些哀号乞饶的民众时,契苾明在沉思良久之后,才下令说道。 很快,那一名突厥贵人便被引至契苾明面前,其人以大唐重礼再拜契苾明马前,并恭声说道:“突厥汗国梅录执失匪野鹘拜见大唐元帅大总管,仆奉颉跌利施可汗所命,出营再拜唐国天军,叩请王师宥我失礼之罪,复结同好,仁义为计,罢止兵戈!” “一刻钟,释放所拘我大唐子民,逾时再攻!” 契苾明看了一眼拜在马前的这名突厥贵人,冷声说道。 那突厥梅录执失匪野鹘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滞,还待复言争辩,但周遭众唐军却已经掣刀入前,神色多有不善。见状后,匪野鹘不敢再多说什么,唤来一名身后的随员,低声耳语几句,然后便将之遣回营地。 河湾营地中,默啜在听到部卒回报唐军统帅的条件后,默然片刻后便点头道:“将唐国俘虏放回!” “可汗三思啊,唐军……” 其他几名胡部小酋闻言后,心里不免一慌,担心可汗这么轻易答应唐军诉求、唐军统帅一定会得寸进尺,继续提出更加过分的要求。 然而默啜却不理会众人劝阻,只是说道:“放人!” 随着默啜一声令下,营垒前突厥士卒们放开了对那些唐人俘虏的管控约束。乍得自由,那些俘虏们自是欣喜若狂,发足狂奔,而唐军将士们也自发的放开道路,任由这些民众们逃回己方甲士们刀兵覆盖范围之内。 然而正在这时候,突厥营阵中却突然鼓角齐鸣,骚乱大生,许多刚刚返回营阵中的突厥士卒也为之惊起,骚乱难安。 而在突厥营阵核心,默啜的心腹将士们则陡然暴起,首先便将屠刀挥向围绕在可汗周围的那些本部族小酋们。许多突厥贵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经身首异处。 “梅录匪野鹘,勾结唐军,欲害可汗!突厥勇士们,不愿自己性命、财富被梅录卖给唐国,各自逃命!” 默啜的亲信们一边追杀着那些本部胡酋们,一边大声叫嚷道。 至于默啜,则早在一些亲信们的拱护下,换下了醒目的衣袍装扮,转移到了营阵外围的位置。 随着突厥营阵暴动发生,原本稍稍平缓下来的局面再次波澜骤起。唐军由于要接收那些被俘的民众,合围之势稍有松缓。 此时的突厥军阵中,早已经是人心惶恐,不能成势,特别在眼见到本部贵人缟麻出降,更加忐忑于自己的命运。 若是往常,他们即便心怀不忿,怕也不得不接受向唐国投降的命运,可是现在,各自抢掠所得本就颇为丰厚,一旦投降唐军,唐军自然不会放任他们保留自己财富,此时不搏,则必人财两失。 所以那些突厥军众们便也自发的再次抄起兵刃,努力想要冲破唐军的封锁,乱战骤起,一时间局面大乱! 0580 犯我疆土,片甲不留 “围杀突厥贼众,不得纵走一人!” 契苾明本就没打算要与突厥善了,不过是顾忌那些唐人性命,此时俘虏已经接回,再见突厥阵势自崩,更无迟疑,再不理会那惶恐拜于马前的突厥梅录,直接再下杀令。 概不留俘,本就是唐军今次作战所接受的最高指令,所以尽管眼见突厥贵人出降,也并不有损战意。特别是在见到突厥贼众竟将大唐平民性命作为要挟的时候,心中更是愤懑难当,此时得闻中军号令,便再无顾忌,奋起余勇,直向突厥贼阵杀去。 突厥军众于战场败退,本就志穷,且败退回营阵不过短时,根本就没有足够的时间重整部伍,又在此时营阵内部爆发内讧,士气更是一泄无疑。 或还凭着一点求生之念不愿屈服认命,奋起余力向四边冲杀,一时间有些地方倒也冲破了唐军的战阵封锁,逃往郊野之中。毕竟此地唐军不过五千之数,能够仗着势力压制突厥,但若说将突厥近万之众完全封锁围困,也很难做得到。 此时的默啜早已经换了一身寻常营卒的装扮,身边所追从也只有近百之众,此时游弋在营阵外围,窥得一方唐军封锁之势被冲散,便直率亲信从此处冲杀而出。 这一处唐军军众几百人,凡视野所见之敌,俱都迎头而上,挥刀劈砍。此时早已经溃不成势的突厥军众们,唯知拼命逃散,更难以军法勒令约束。这样的敌人,自然不是仍然战阵扎实的唐军对手,凡所当面,无不抛尸。 但人力毕竟有穷,就算唐军此际再怎么悍勇无敌,能够劈杀的唯有眼前之敌,但对于从更远处溃逃于外的突厥军众,则就追之不及、力有不逮。 默啜一行借了这短时间的混乱,成功冲出了唐军对此处战场的封锁,回首再望时,只见战场上唐军已经在有意识的收缩战线、挤压突厥军众的活动空间。 至于那些早已经丧失了军令约束的突厥军众们,则就挤在河湾处那渐显逼仄的空间中,完全组织不起有效的反击,真正能够逃出战阵的,只是少数。 “可汗,还是从速离此,若唐军回身再追,更有大祸!” 跟随默啜一起冲出战场的野恭眼见默啜神情灰败,颇有流连不舍的意思,忙不迭开口劝道,并上前托起默啜坐骑的缰绳,便用力拖曳起来。 “今日之败,我必十倍奉还!” 默啜闻言后,脸上闪过一丝颇有痛苦的决绝,接着便挥起马鞭,直向战场东南方向遁逃而去。 他今次所以弃军而逃,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惜命,而是在听到几名部落小酋的劝谏后,意识到再恋战于此、已经很难再有好结果。 从实际的战力对比看来,此境突厥军众无疑是有着与唐军继续鏖战的能力,但默啜还是低估了那些突厥小酋们对于唐国发自肺腑的忌惮与畏惧。 几十年前的失败,让这些突厥贵人们至今不能释怀。眼下这些突厥贵人们,既有对先辈荣光的惋惜与追慕,又对结束突厥霸权的大唐既恨且畏。 这种复杂的心理,落实在实际行动中,那就是如果能有机会咬上唐国一口,这些突厥贵人们绝不惜力,人人乐此。可一旦面对唐国的打击报复,他们便惊慌得不能自已。 此番突厥南下,残杀俘虏了众多唐国的民众,更洗劫了唐国的府库,还煽动其许多内附胡部的动乱,这无疑是已经将唐国得罪到了极点,彼此之间已经完全的和气无存。 但就在这样的局面之下,那些部族小酋们居然还幻想着要与唐国进行谈判,以求活命,这样的想法简直就是愚蠢至极,异想天开! 但无论这想法再怎么愚蠢,默啜却不能等闲视之,因为这是那些部落小酋们在生死关头真正的心意体现。 大概在他们看来,强大如颉利可汗,都要入唐蹈舞求活,他们这些部族小酋,本来也都是生活在唐国羁縻之内,偶因不忿,成为跳户出家的野狗,眼下再回到大唐管制之下,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唐国的羁縻边策,包容百族,早年间颉利可汗兵临渭北,逼迫唐国皇帝签订城下之盟,但在放弃自尊之后,仍能在唐国的庇护之下了此残生。这也是许多胡部虽然怨唐反唐,但在力有不支后又向唐国投降的一个原因。 当然若仅止于此,倒也不至于让默啜抛弃全军而轻装出逃。他甚至不需细思,便能勾勒出这些人内心里更进一步的想法。 唐国的羁縻政策虽然宽容,但也并非能够包容百罪。今次突厥入寇原州,的确是狠狠的得罪了大唐,更不要说他们这些复国遗民在唐国眼中本就罪加一定。 因此想要活命,单单的投诚是不够的,还需要有更多的表现。作为突厥现任可汗又统军在此、而且力主此次入寇原州行动的默啜,自然就是这些人献给大唐朝廷最好的礼物。 就算这些人眼下还未有此类想法,但唐国大将也一定会提出类似的要求。默啜新汗继位,本就恩威不著,再加上此时的郁督军山牙帐中还有叶护咄悉匐留守,就算将默啜献给大唐朝廷,汗国仍然后继有人,那些人卖起默啜来,绝对不会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这才是默啜逼不得已,要弃军出逃的真正原因。随着唐国的援军在他计划之外突然出现,基本上就宣告着他今次冒险入寇唐国的行动已经算是失败了。 默啜并不畏惧承担失败的代价,毕竟这本就是他的选择。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惨败而归、回国向牙帐群臣请罪的准备,但却绝不甘心因此一败就放弃掉未竟的霸业,使自身成为一些斗志软弱之人向唐国求活的筹码! 且不说弃军而逃的默啜,河湾此处的战斗随着突厥本身营地的哗变一时间变得更加激烈起来。但是很快的,这种战斗烈度便快速降低下来。 其实经过将近大半天的苦战,唐军将士们也已经是人马疲乏、将难为继。 可对面的突厥则崩溃的更快,除了一开始动乱刚刚爆发的时候,有一些突厥军众趁着唐军合围之势未成而冲出了唐军的包围,剩下那些突厥军众们则是一鼓而竭,完全没有了继续战斗的气力与士气,眼见众多同伴被唐军所屠戮,许多人纷纷弃械伏地请降。 唐国骄悍强盛,的确是一个可恨的敌人,但向唐国投降,其实也并不是一件多么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 这是突厥上下普遍的看法,毕竟河曲六州还生活着足有十几万账的突厥遗民,至于其他杂胡,则就更加的不可胜数。投降唐国,未必是死,负隅顽抗,则必不活,这基本上已经是突厥人的一个共识。随着众多突厥军众伏地请降乞活,唐军在正面战场上所承受的压力更小,得以集中力量继续清剿战场上仍存顽抗之志的突厥游卒。 再悍勇的战士,一但斗志全无、主动的抛弃掉手中弓刀,则骨气、尊严也都一并抛尽。 哪怕眼见到手足同袍在自己面前不断的遭受屠戮,也都全无同仇之念,非但不敢再挥戈抵抗,反而在心中暗暗埋怨那些同伴们不识时务。如果大家都能放弃抵抗,便可以让唐军更早的停止杀戮,也能让他们更早的知晓接下来命运如何,不必再忐忑等待。 很快,马岭坡下的战场上便再也没有仍敢游荡逃窜的突厥军众,除了大量的陈尸之外,足有数千突厥贼众弃械而降。 一场大战后,唐军人马也是疲惫不已,但辉煌的胜利给人心带来的鼓舞,足以让他们暂时忘记疲惫。清扫了一些不恭贼众后,他们又结成百人队伍在战场上收捡突厥军众所遗落的锋戈。 另有骑兵结阵,用长枪、马鞭将那些投降的突厥军众们驱赶到苦水河畔,并顺便勒令他们沿途解下甲衣戎袍。 到了这一步,那些投降的突厥军众已经隐隐感觉到不妥,因为到现在为止,唐军统帅仍然没有对他们这些降众有丝毫交流。但是出于对唐国长久以来羁縻包容诸胡降人的态度,内心仍在不失侥幸的自我安慰。 可是当这几千突厥军众于河谷排列起来之后,唐军军阵中再次响起了冲锋的号角声。 “犯我疆土,虐我生民,杀!凡悖大唐律法者,一个不留!” 契苾明抬手一挥,战马铁蹄便向那些早已经斗志全无、片甲不存的突厥军众们飞踏而去。无论杀俘祥或不祥,这些突厥孽余本就是靠着饱啖唐人与诸胡血肉而自肥壮大的天厌之人,若不杀之,则天道不公、王道不威! 日落之前,河湾处的屠杀渐渐结束,再看去,坡岭俱成赤土,川流为之泛红。看一眼尸横遍野的修罗场,契苾明沉声道:“今日暂归马岭堡休整,明晨收割首级,筑成京观,以关内道大总管令传告四野诸夷入堡来叩,逾时不入,即为贼党!” 0581 诸胡群聚,京观骇人 马岭堡算不上什么奇险雄关,仅仅只是庆州境内沟岭之间一座不大的城池。 平常时节,这里会聚有几千胡部力役,或是收集草料、放牧牲畜,或是修桥铺路、樵采囤货,以供应河曲几州驻军需用。力役一年数番,都由河曲诸州的胡民承担。还有就是春秋时节,诸羁縻州土贡物货,也要现在此城聚集,然后向两州运输。 眼下正值早春,马岭堡所聚丁口不多,除了三百名唐军驻此维持基本的城池防务之外,另有七八百名胡族的丁役。 大唐对胡族的治理真的是颇为宽容,将诸胡部生民迁入河曲以充地实,虽然相对于内境诸州而言,河曲几州的自然条件也算不上好,但总比诸胡原本部落族地要好得多。 更重要的是,那些弱小的胡族居住在这里,便能获得大唐的保护,不会受到其他强大的胡族诸如突厥、吐蕃之类的霸凌攻击。 大唐幅员广阔、物产丰饶,对于诸胡的人口与物产都没有太大的需求,起码索求力度是远比吐蕃、突厥等要轻得多。 那些胡族生活在此,本身安全已有保障,而且还能保持高度的自治,各族酋长本身担任羁縻州府的刺史、都督,仍然统领其部众。 每年的土贡诸物,基本也都是象征性质,只要诸胡部能够专心生产,这些贡物都不会给他们带来太大的负担。 而且每逢大唐有盛大礼事、或者边事大胜,大唐朝廷都会赏赐给这些胡酋们诸多物货,全都是他们低劣的生产技术所不能生产、本身又价值不菲的珍货。算起来的话,他们还有得赚。 胡人们并不需要承担唐人籍户必须承受的租庸调,唯一可称沉重的义务就是必须要响应大唐的征募,组织军队跟随唐军出征。 正因有如此优越的待遇,这些胡部们也乐得投靠大唐,以期获得更加广阔的生存空间。 但久而久之,大唐的这种博大包容在许多胡部看来成了一种理所当然,他们乐得享受依附于大唐之下的各种惠利,却渐渐不再愿意承担义务。 像是如今在大漠上叫嚣复国的突厥之众,就是因为不堪承受大唐的役使,所以趁着高宗后期大唐内部政局动荡以及与吐蕃的战争频起而反抗大唐。 至于所谓汗国的荣光,这些突厥人如果有那玩意儿的话,贞观时期就不会举族投降、伏地乞活。此前为了活命而放弃自尊,渡过危机后便又背叛大唐,说到底,只是好逸恶劳的劣性使然。 今日的马岭堡,不复往日的安静祥和,如今已经成为关内道前路军的驻地所在。 由于契苾明是受幕府雍王殿下的教令北上驰援、反杀突厥,而非神都城的朝廷使派,所以他眼下的使职还是关内道前路行军总管,也是以此名义在马岭堡召见周遭众胡酋。 诸部胡酋多多少少都知突厥入寇的消息,所以在接到这个所谓关内道总管府的召集命令后,心中也都各存迟疑并忐忑。一则担心朝廷追究他们观望纵容之罪,二则担心会强令他们部众去与突厥作战。 毕竟如今朝廷两京震荡,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朝廷未必能够调集足够的力量应对突厥的入寇。早年突厥强大时给他们所造成的阴影,仍然存在于各胡族脑海中,他们实在不敢自己直接面对突厥那些凶恶至极的狼骑。 所以接到命令后,一些胡族干脆装作不知,一如此前那般封闭与外界的交流,只求自安。 但敢于这么做的也只是少数,更多的胡族酋长们尽管心存忐忑,但听那召集命令措辞严厉,也实在不敢无视幕府威严,还是硬着头皮召集其本部壮卒,直向马岭堡而来。 当这些胡部们抵达马岭堡的时候,瞬间便被城堡前那血腥残忍的一幕给惊呆了。 只见城堡外的山谷中耸起一座高达数丈的高丘,俱由尸体摞叠而成,用泥沙覆盖着这些尸体以掩盖血腥气息。而在高丘之上,赫然覆盖着满满的、密密麻麻的人头,观其样貌,正是突厥人面目。更加恐怖的是,这些人头后脑头皮俱被剥除,露出惨白的颅骨,一眼望去显得更加的狰狞残忍,令人不寒而栗。 “如此雄大京观,起码要聚数千尸首!莫非、莫非这便是那些入寇的突厥贼众?” 诸胡酋们在看到这慑人胆魄的京观后,一个个自是惊得瞠目结舌,但很快便意识到一个更加惊人的情况,不乏人失声惊问道。 负责接待这群胡酋的唐军兵长们闻言后半是自豪、半是冷漠的说道:“正是那群突厥贼寇!这些狗贼趁我大唐国内不靖,斗胆入侵,妄想能有所得,本就该死!契苾总管奉雍王殿下所命,率部驰援原州,并在日前追上贼军,于马岭陂前全歼突厥贼军!” 诸胡酋们闻言后,纷纷倒抽一口凉气,然后便又有人颤声道:“我、我听说,突厥此番入寇,乃是可汗默啜亲领贼军,大唐天军得此壮胜,是否默啜也已伏诛?” “这是军国机密要务,岂能随意探问!” 兵长闻言后,顿时便冷声喝道,并又沉声道:“尔等奉令来见,但马岭堡城池狭小,容不下你们太多徒众入城,只可扎营宿外,并受军法节制,不得放纵乱法,否则必受军法严惩!” 诸胡酋们也都是一地之雄,麾下徒众不乏,惯于颐指气使。然而现在却被唐军中一名区区下卒兵长喝令吩咐,心中自然都存几分不忿。 可是当他们视线再落回那煞气冲天的突厥人尸首所筑成的京观时,心里那些许愤懑登时便荡然无存,一个个强挤出几分笑意,并连连点头道:“请校尉放心,我等部伍受令聚集已非短日,一定会谨遵法令,不敢逾越!” 说话间,众胡酋们又叮嘱各自的部众们一定不可失礼,然后才在唐军兵长的引导下,毕恭毕敬的行入城堡中。 马岭堡中,唐军将士仍在进行激战后的休整,倒是没有大部集结、杀气弥漫,城堡中氛围倒是显得有些安详。 处理过一些军情杂务后,契苾明才抽出时间来召见了一下这些率先来见的诸胡酋长们,并没有作更多寒暄,只是开口说道:“城外所筑京官,想必诸位已见,来犯之贼俱已伏诛,贼首默啜虽然遁走,但已不能成患。 召集你等来见,一则告诉你们,境内复归安定,若有胆敢恃乱悖法而行不恭者,俱与突厥贼徒同罪,定斩不饶!” 众胡酋们闻言后,忙不迭点头应是,不敢有丝毫反对。 “二则大军轻装至此,粮草资用俱都失备。尔等既然傍居近边,需各依所部帐数进奉用度,以飨大军。第三,默啜身为突厥贼酋,不思大唐故恩,反而谋逆为害,罪不容赦,虽然走脱,但仍需追杀到底。 其党徒已失,行踪无定,追查起来,并不容易,尚需尔等地边诸部勤于助事。若能捕杀默啜,雍王殿下必明奏朝廷,恩赏丰厚。但若有人胆敢心存隐私包庇纵容,那最好做得隐秘些,否则但有寸迹泄出,为我所知,那合族都为默啜陪葬吧!” “仆等不敢,万万不敢!” 诸胡酋闻言后,忙不迭叩拜在地,连连说道。 “眼下唯此三事交代尔等,至于其他,且留诸部聚齐再说。你们先退下吧,我军务繁忙,若无急情需告,不可来扰!” 交代完这些后,契苾明便摆手驱退这几名胡酋,继续伏案任事。 接下来几天时间里,河曲诸州胡酋们陆续来到马岭堡。当他们看到马岭堡外那高大的京观时,自然无不惊骇有加,心中些许的忐忑或是不恭,在见到突厥人的惨状后,也都纷纷收敛起来,不敢有丝毫流露。 很快,时间就到了契苾明所限定的日期。经过几天的休养,唐军再次回复旺盛精力。接着契苾明便喝令三千骑兵出城封锁整个马岭堡,即便之后还有胡酋至此,也都不准他们再入城堡,只能呆在马岭范围之外等待惩戒。 河曲内附胡民杂多,哪怕契苾明军令所集只限于千帐以上的中大型不足,需要召集的胡酋仍有百数人之多。但在限期之前抵达马岭堡的,则就只有七十多名胡酋,这其中自然有不愿奉命来见的,也有不少所居偏远,没能赶在期限之前到来。 但失期就是失期,随着唐军骑兵们冲出城堡,便意味着契苾明已经放弃了那些没能到来的胡酋们。 当诸胡酋齐聚一堂,契苾明一开口所讲出的话便让在场众人都是悚然一惊:“河曲所附之民太多了,毡帐杂设,充斥地边,所以物出瘠薄,养生艰难,该要清理掉一部分。” 众胡酋听到这杀意十足的话语,无不倒抽一口凉气,便有人忙不迭说道:“大唐仁御百族,裂土怀柔供百族休养生息,并不受蛮边凶横凌辱残害。百族知恩,如契苾总管高居庙堂,愚等诸酋不器,也都恭在地边,为大唐安境护疆,不辞辛苦……” “这话有脸说得?” 契苾明闻言后,脸色陡然一变,继而将手中犀角杯抬臂摔在了地上,并愤然而起,戟指在场众人怒喝道:“尔等但有寸行能合此言,则河曲百族群聚之境,能容默啜出入近乎无人之境!” 0582 号令诸族,讨灭不臣 听到契苾明这斥问声,在场众人神情无不流露出几分尴尬并惊悸。 契苾明却不理会众人感受如何,继续说道:“九府十八州都督、刺史,几人在场?” 河曲诸州众多胡族,势力各有强弱,这其中部众最多、势力最大的,则莫过于铁勒。一则铁勒本身就是众多部落联盟的一个统称,所谓九姓铁勒、但事实上铁勒诸大大小小部族远不止九个这么多。 像契苾明所出身的契苾部,本身就分成数个部落。 在这一点上,这些胡人部落的内部结构其实比较类似于大唐国内的诸世家大族,虽然共享一个姓氏、郡望,但内部里又分成诸多的房支,契苾何力、契苾明父子在唐为官,其部族就类似于契苾部的定著房。 其次,在大唐崛起的过程中,铁勒诸部本身就是大唐在诸胡当中最为重要的盟友。无论是覆亡东突厥,还是远征高句丽,包括在西域的霸权竞夺中,铁勒诸部都对大唐助益良多。 可以说如果没有铁勒诸部的帮助,崛起于隋末乱世废墟的大唐帝国,也很难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便确立区域之内唯一的霸权地位。 也正因此,大唐对铁勒诸部可谓是投桃报李,将此联盟视作主要的羁縻对象。单单针对铁勒诸部所设立的羁縻州府,便足有九府十八州之多。诸如回纥部所领导的瀚海都督府,不仅仅只是羁縻其部,更代替大唐维持贺兰山周边秩序。 听到契苾明此言,在场便有十多胡酋起身拱手见礼,但数量却远远达不到九府十八州之数。 眼见到这一幕,契苾明脸色顿时一沉,语调也变得更加不善:“药罗葛家有无人在场?” 铁勒诸部当中,除了已经被大唐攻灭的薛延陀之外,便以回纥势力最盛。特别是在贞观时期,回纥首领菩萨统率部族,更使回纥能与薛延陀分庭抗礼,乃至于龙朔时期竟敢起兵反唐。 回纥同样也是一个小的部落联盟,其部分为九姓,或许还要更多、但大唐臣子或是钟爱‘九’数,仅仅只记录了回纥九姓。这其中,药罗葛便是回纥中的可汗王姓,在回纥内部中地位便等同于突厥阿史那家族,世代担任回纥的首领并大唐所册封的瀚海都督府都督。 “卑职瀚海都督府左设统军,天山县令独解支,叩见契苾总管!” 契苾明讲完这话后,席中一名三十多岁虬髯壮丁便站起身来,自呼身份入前叩见。 至于这个官职,也极为绕口,其中瀚海都督府乃大唐所立,而回纥又受突厥官制的影响,都督府大都督下加设左右设以统率人马。而天山县则就是在大唐龙朔年间平灭回纥逆乱后,以其祖地所设之县,天山县令由朝廷授封,基本上就等同于回纥的储君。 “独解支?” 契苾明看了一眼这个回纥储君,眸光闪了一闪,然后抬手道:“把他给推出堂外,我缚上刑架,鞭刑二十,再来听训!” 听到这话后,那独解支脸色顿时一变,来不及开口争辩,便被唐军壮卒拉出堂外,很快大堂外便响起鞭打声以及那独解支的惨叫声。 在场诸胡酋们听到这声音,一时间不免更加的惶恐。而那个独解支被鞭打二十记后再入堂中,衣袍凌乱、鞭痕渗血,甚至都不能凭着自己的力量站稳。 契苾明端坐堂上,垂眼望着独解支冷声道:“在国而言,我奉雍王殿下所命,北进治乱杀贼,瀚海都督竟不来见,单此便可治其不恭之罪!在私而言,若非我父受命抚定旧乱,药罗葛家早已不存。你父比粟旧年便说要为我家奴仆,主君入境却不见下奴,同样该惩!鞭你二十,服不服?” “卑职、奴恭服主上惩戒,不敢存怨!但、但我父所以不至,确是年事渐高、出行不便,更兼年前受丰州州府召令,率部前往河套备贼,劳苦甚巨,至今仍在休养……” 独解支遭受鞭刑后,却不敢流露出什么不满,只是敬拜在地叩首说道。 回纥部落虽然在如今的铁勒诸部当中最为势大,但面对契苾明同样不敢失礼。若仅仅只是势力,契苾部在这个铁勒部当中都算不上强,九大都督府无占一席,仅仅只拥一州。 但契苾明父子却在唐为高官,特别契苾明之父契苾何力深得大唐太宗皇帝信重,功封凉国公,乃是大唐朝廷真正的肱股之臣。 旧年回纥也有女主祸乱,独解支的姑祖母率领铁勒几部背叛大唐,一战而败,若非当时契苾何力奉诏镇抚,并力保药罗葛家,推荐独解支的父亲比粟继任瀚海都督,只怕药罗葛家也要如薛延陀夷男家族一样亡族灭种,所以药罗葛合宗都奉契苾氏为主家。 至于契苾明同样是将门虎种,在铁勒诸部当中威望甚高。旧年突厥骨笃禄占据郁督军山建牙复国,契苾明只是率领百余军众远上郁督军山,一次便招降足足两万多帐的铁勒部众,于此可见契苾明在铁勒诸部中的威望之高。 眼下契苾明还仅仅只是鞭打独解支,就算他号召回纥诸部抛弃药罗葛家,扶立新的回纥首领,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所以独解支非但不敢抱怨,还要连忙解释。 “引部备贼助战,难道不是你部该领的职责。比粟年老昏聩,还能否控御部众暂且不说,你部瀚海都督府镇守贺兰山东麓,竟然放任突厥贼众南来,能免于罪?” 契苾明讲到这里,脸色更为严肃,拍案怒声道:“大唐天恩,授你良土养息壮大,而你部竟不能守。既然如此,归告你父,整顿部众,准备迁移,瀚海都督府不再为药罗葛家世领!” “求、求主上饶命!我部今次的确有罪,但罪不至死啊……朝廷要如何惩罚,我部都甘心领受,惟求能够留守故土!若再遭变,就算捐尽全族能战之力,绝不敢放纵突厥贼徒继续南来!” 独解支听到这话后,神情惶急、更有将要崩溃之貌。 他们回纥虽然主体仍是游牧为主,但却并不意味着就能随便转移。事实上绝大多数游牧民族,若非逼不得已,往往都不会大规模的进行部族迁徙。 他们的生活环境本就脆弱,牧民少有储蓄,一旦迁徙,对于人力物力的损耗都是惊人,不独大量牲畜死去,甚至往往数年间都不会有新的族人诞生。 大漠南北有许多部族,往往都是在迁徙的过程中遭遇天灾人祸多重打击,最终消散于无形,或是整个部族都死亡,或是融入别的部族中。 因此如果不是情势万难、在故土中几乎看不到族群生活下去的希望,这些部族们也都不会举族迁徙,实在承受不了如此高昂的代价。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当贞观年间大唐朝廷开放西北河曲边州供这些胡族内附生活的时候,诸族也多感恩戴德。即便没有别的优抚政策,单单提供这样一处养息地,就让这些部族们生存几率增加数倍。 现在听到契苾明居然勒令回纥整部迁徙,这对回纥而言简直就是一大打击。甚至都不需要大唐再另作惩罚,单单这一消息传扬出去,可能那些回纥部众们都要放弃掉药罗葛一家对他们的统领。 “既然甘心领受,那就无复再言。或许你部自认较之突厥还要更加强盛,但我既奉雍王殿下所命,能筑得起一座京观,便能筑起十座、百座!” 契苾明讲到这里,语气中已经满怀威胁。他之所以宁可付出极大代价,都要全歼突厥贼众,就是为了要获取眼前这种威慑力。 如果没有这种威慑,他想要勒令回纥举族搬迁,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这就是在逼着回纥脱离大唐的统治。 可现在,突厥入寇精军都被大唐消灭殆尽,甚至就连可汗都被追杀成一个亡家之犬,能否活下去回到大漠都未可知。未来漠北的形势也是变幻莫测,回纥即便是背弃了大唐,也根本没有强者能够给他们提供庇护。 当听到契苾明对回纥人的处罚后,在场众胡酋们也是纷纷胆寒。 铁勒诸部是河曲周边势力最强的胡部联盟,而回纥在铁勒诸部当中又是势力最大,其部族民众足有数万帐之多,换言之回纥便拥有多达数万名能战之士。 可现在,仅仅只是契苾明随口一句话,回纥即便没有亡族之忧,也将要元气大伤,或许未来几十年都难再发展到如此声势,还有可能被其他部族落井下石的穷追猛打。 独解支听到契苾明心意已决,已经悲怆的涕泪横流。三十年前,回纥反唐便已经受害严重,至今都还不能恢复。那时候幸得契苾何力的保护才存续下来,可现在契苾明却要将他们回纥赶入绝境,他们也完全无力抵抗。 回纥虽有数万能战之士,但却分属于九大氏族,药罗葛家能够直接统率的仅仅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在如今突厥新败的情况下,他们如果敢反唐,或许连祖地都冲杀不出来,内部或就要厮杀内乱起来。 当然,契苾明也并没有完全不给回纥机会,接着便又说道:“突厥南下寇掠,九府十八州难辞其罪。你等奉令来见,可见还恭谨稍存。但那些不恭不见者,概不能留,允你诸部戴罪立功,明日随军出征,讨灭不臣!” 0583 太宗遗风,端倪可见 河曲诸州今次之乱,虽然主要体现为突厥默啜率部入寇,但这只是一个结果,根源则在于大唐从贞观时期便着手建立的羁縻秩序已经不能发挥其原本的作用。 这个道理,其实无论唐人还是胡人,凡利益相关者,各自都有着各自的感受与看法。如今的突厥,虽然也是大漠上一股强大的势力,但较之全盛时期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就算默啜今次直入大唐境中、深入几千里,但所造成的危害也是很有限的。大唐朝廷甚至都没有正视这个问题,仅凭关内道一路分兵便将突厥部众打得丢盔卸甲、大败亏输。如果只从实力而言,如今的突厥根本不够资格被大唐视为对手。 但同时,大唐朝廷又必须要正视突厥死灰复燃这一问题。突厥的复国,便是对大唐羁縻秩序的最直接挑战。像这一次,河曲诸胡对于默啜的入寇,基本都持观望态度,没有给突厥的行军造成任何阻挠。 如今这个所谓的突厥汗国,与其说是东突厥阴魂不散,更大的意义还在于它是大唐羁縻秩序的挑战者,直接伤害了河曲诸胡对大唐的顺从度。 所以对契苾明而言,全歼入寇的突厥贼众只是一个开始,想要重新恢复河曲秩序,仍然需要更多的努力,否则类似突厥入寇这样的事情还将会频繁发生。 但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可当契苾明直接讲出河曲胡部太多了,换言之必须要剔除其中一部分,并直接对可以说是河曲最大部落的回纥下手,勒令回纥举族迁移,其态度之强硬,仍然令人大感惊讶。 不独那些此刻身在马岭堡的诸胡胡酋们各自胆寒,就连从原州跟随而来的娄师德都忍不住在私下里说道:“河曲之患,乃是故疾重积,必须要慎重对待。只是设此威令,究竟是朝廷制令宣达,还是契苾总管你度势权宜之想?” 老实说,这问题问的有些不太客气,就差直接指着契苾明的鼻子、问他是不是要出卖河曲诸胡性命以保全自家在大唐的权势? 娄师德是真的有些怀疑,如今两京震荡,最高权力层面新乱方定,一时间是很难下定决心要以如此强硬的手段解决河曲忧患。 诸胡死活,娄师德倒并不怎么在意,但也必须要承认,从贞观时期至今,长达一个多甲子的时间里,边境诸胡纷纷内附,到如今他们已经成了河曲之地的重要组成部分。 所以娄师德心里隐隐有些担心,契苾明可能只是担心遭到政变波及,刻意的挑乱河曲,让朝廷不得不重用他,从而获取政治上的保障。 契苾明闻言后也不气恼,只是微笑道:“末将北行以来,所言所行俱出授意,娄相公不必以此为忧。雍王殿下有言,贞观旧世国强民壮、诸府甲兵充盈,所以无惧外患,推尚博大。但如今朝廷旧厄新除,时局欲进、举步维艰,所以用事需避繁就简,不可再作无谓内耗。 旧年河曲诸州地广人稀,地无丰出、人无恒产,太宗文皇帝推仁及人,所以广蓄胡力,益其生息。但如今国中尚且百废待兴,岂有余力再放纵胡勇?顺命者活,悖命者死,乃是当然之义。 突厥所以余烬复燃,所趁是非混淆、公道无存。河曲诸胡,强者得陇望蜀、欲壑难填,弱者浑浑噩噩、不知所仰,或拥兵自重、或随波逐流,百族守此,竟使突厥贼徒任性往来!人既不以此疆土生机为珍,又何必施恩自贱?大唐寸土,俱有所归,绝不滥舍于狂悖不恭之徒!” “这、这果然是雍王殿下所言?” 娄师德听到这里,眸中异彩闪现,忍不住开口问道。 契苾明见状后便又说道:“我知娄相公所虑,我父子确出胡家,但贞观以来、志力捐国,慕此唐风雄壮、甘为华族鹰犬,先皇亦以肱骨任之,爵禄厚享,能不感恩?冠带久束,忍向塞边茹毛饮血?雍王殿下心机递授,大事相托,唯忠唯勤,不作贰念!” “我、我怎么会怀疑契苾总管?凉国公一系,功勋彪炳,配享卧宿昭陵,虽中华壮士不过伯仲!” 被契苾明直接点破心思,娄师德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尴尬,稍作解释后才又说道:“我所虑者,河曲宿疾绝非短时微力能缓,或一时镇之以威,但要除病灶,即需用力长远、功成不怠。雍王殿下宗家贵胄,必以大任转事内外,眼下坐镇于关内,诚得威计镇边,但若迁事回朝,继任者未必能守此威计啊!” 娄师德久积边事,对于边境诸羁縻州形势感触更深,所以当原州遭受寇掠的时候,宁肯以寡敌众、困守清水河谷,都不敢招用太多胡人卒力。 他虽然对雍王殿下仍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但哪怕只凭契苾明所转述的寥寥数言,可以说雍王殿下对诸胡的看法与他颇有相合之处,甚至于比他还要更坚定激进许多。 但朝中针对诸胡、或者说针对整个对外战略,一直都存有不同的声音。有许多人都认为应该保守为主,先修内政,再作外计。毕竟对外用兵便是劳民伤财,诸胡贫瘠,所得既不足养、其地亦不足守,在国中当下这种形势下,尚武贪功实在不可取。 娄师德旧任宰相的时候,便听到很多此一类的声音。且不说这一论调有没有道理,既然存在这样的声音,就意味着时局会有向这方面发展的可能性。 雍王能以积极、勇健的态度处理边事、特别是诸羁縻州府的问题,娄师德对此自然大有认同。 但他却担心,雍王毕竟身份敏感,眼下是因神都政变、两京动荡而得以出镇关中,可一旦渡过这一段动荡时期,朝廷未必还会放心让这样一位少壮亲王坐镇唐家旧宅。 河曲此境诸胡问题已经到了不得不做肃清的时刻,一旦开始,就不能轻易叫停。如果在这个问题上,朝廷流露出摇摆不定、立场不坚决的苗头,那诸胡将会更加的有恃无恐。 听到娄师德这么说,契苾明一时间也是沉默不语,如此一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对娄师德说道:“末将与娄相公,诚是相知不深、情谊流浅,临事不敢深论。 但眼下所言,既是国计,也就斗胆妄说非分。卑职旧在神都,也曾端详天家诸贵,心有拙计,能继二圣伟业者,唯雍王一人而已。天皇嗣血,不以威称,圣皇艰难继志,憾失慎守,诸皇孙或内秀蕴养,但仍需待事、或可彰显锋芒。 方今周边诸恶,各有猖獗之姿,运数消长、时不我待!雍王非唯雄才,更有壮志,太宗遗风,端倪可见。当此大势彷徨之际,忠勇志士若不争附,才是国家养士不盛,未可称喜!” 娄师德闻听此言,脸色已是幡然一变,下意识拉开与契苾明之间的坐席距离。倒不是说他对契苾明这番话有什么反对意见,问题是此言所透露出的讯息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神都政变刚刚发生不久,皇嗣甚至都还没有正式继承大位,可是像契苾明这样的军方大将甚至都已经不再掩饰对雍王的拥戴。娄师德离开中枢时间已经不短,实在没想到朝廷时局发展较之他预想中还要更加凶险几分。 契苾明见娄师德一脸的警惕,叹笑一声道:“娄相公既然忧虑河曲威计不能长久,所以以此相告。但使雍王殿下不弃,则我半生余力毕付于此,所以也就不必再畅想其他。” 娄师德倒是听明白了契苾明言中潜意,其人已经把话说到这一步,算是打算跟雍王一条道走到黑了。若未来雍王终究不敌朝廷,被强征回朝,或许还有可能被幽禁起来了此残生,但像契苾明这样的追随者,则就是必死无疑了。 默然良久之后,娄师德突然长叹一声:“旧年在朝时,憾不能亲近雍王殿下、观其志气,今闻契苾总管如此折服之言,竟不知该何以应。” 他也真的不知道该要如何回应契苾明,毕竟对雍王殿下没有太深的了解,只凭契苾明此言,也实在不足以做出什么重大的决定。 “如此娄相公倒不必长报遗憾,雍王殿下对相公你也是青睐有加,末将临行前,殿下一再细嘱,一定要确保娄相公安全。” “唉,真是惭愧!卑职本就失土大罪,寸功无献,竟能幸得殿下如此眷顾!” “娄相公功过如何,末将不便轻论。但今次所以能够全歼突厥贼寇,也多仰娄相公用计困敌。这一点,我自具在表中,呈送幕府。至于殿下如何裁决,则非末将能问。” 契苾明继续说道:“来日便要率军继续北进灵州,不暇远送娄相公。如今殿下仪驾业已登陇,娄相公可直往相见。” “雍王殿下竟已西向?” “突厥亡国之余,不过疥癣之疾,不当殿下亲至。吐蕃才是真正的凶恶之贼,正需殿下亲自坐镇!” 先别等了 RT,卡的头疼,关键是资料性的内容太多了,改了半天还没啥条理,里边很多资料我也是接触不久,还没完全消化掉,要写的大家有熟悉感,明天早点更。。。抱歉了 《冠冕唐皇》先别等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584 黑齿出迎,甘为鹰犬 当契苾明一行已经在马岭堡解决了来犯的突厥之敌时,李潼所率大军才刚刚抵达陇州的汧源城,还没有完全离开关内道的范围。 汧源城再向西进几十里,才算正式进入了陇右道范围。当长安大军抵达汧源城外的时候,早有文武诸众近百人等候在此,其中还有为数不少的胡人。 “卑职陇州刺史、检校大散关军使段达,拜见雍王殿下!” “卑职河源军副使、河州都督夫蒙令卿,拜见雍王殿下!” 诸文武官长为首二者一同上见,各作陈述。这其中,陇州刺史段达年纪五十出头,河州都督夫蒙令卿则是羌人出身,年纪四十出头。 得知这两人各自身份,李潼自觉有点味道了。 陇州刺史段达,其人本身名气不大,但他的孙子段秀实却是中唐名将,既参加过怛罗斯之战,又平定过安史之乱,功封郡王。 羌人夫蒙氏内附年久,大量居住在同州、蒲州等地,除了眼前的夫蒙令卿之外,开天时期还有活跃在西域的名将夫蒙灵察。甚至就连李潼在关内所召集的部伍,都有几名夫蒙氏族人,其中一个名为夫蒙忠臣,更担任故衣社同州大荔县分社直案,如今也随军西来。 当李潼在审视这些陇右文武群众的时候,在场出迎众人也都在暗暗观察这位已经名满天下的宗家少王,眼神中自是好奇居多,但也不乏人暗存狐疑。 眼前这位雍王殿下,看起来儒雅俊美,即便披挂甲胄虽显英武,也并无煞气满盈的悍勇之气,没有那种让人见之则畏的凶戾之感。 但众人仍是不敢心存轻视,除了雍王殿下尊贵身份之外,更在于其人事迹。如果说神都那场惊天的政变,陇右诸众们还感触不大,那么发生在西京长安的事情,他们就感触颇深了。 陇右与关内本就交流频密,这些陇右官员们在职、在事也都与长安城那些勋贵多有接触,对其矜傲自负感受深刻。可雍王西入长安未久,极短时间内就干掉了足足二十多家,其中还有许多劫余族人向陇上逃亡,自将雍王的凶残跋扈广泛传播。 所以一干陇右官员们也有些先入为主,觉得雍王该有一种不能容人的狠戾孤僻,但此时亲眼见到这位殿下,仪容风采自都让人心折,自然也就难免意外。 且不说诸陇右官员们各自感想,众人依次上见,很快就轮到了刘幽求。 作为雍王门下老人,刘幽求此刻显得有些激动,入前直行再拜大礼,叩地恭声道:“卑职承王教使用,未能踵迹助事,心实惭愧。如今终得再拜殿下足前,虽无事迹可陈,但也难耐激动之情!” 对于其他人,李潼只是简单的颔首以应,但在见到刘幽求之后,则主动上前一步,亲手将刘幽求搀扶起来并微笑道:“因缘巧妙,人莫能度。我与刘司马相知于微,心事倾论,旧年常有志气难报之憾,如今俱归从容,旧年所论图谋,自当一一实现!” 以李潼与刘幽求的关系,自不需表现的如此外露便能各自会心。但李潼对陇边情势多有陌生,既然亲身至此,肯定是要作一番人事调整,将自己的心腹安插在重要位置上。 所以这一番言语也是说给在场众人听的,为了表现他与刘幽求关系不同寻常,即便骤作提拔,也非妄攫。 刘幽求听到这话,不免更加的激动,但也并没有因此忘形,身体微微一侧,露出一名年纪不大的蕃将。 “卑职鄯州湟西府果毅、河源军前营陌刀别将、上柱国黑齿俊,叩见雍王殿下!” 年轻人弱冠之龄,疾行入前先作叩拜,但起身后并没有退到一侧,而是正冠叠掌、再作深拜,如是者三。 周遭众人眼见这一幕,不免各露惊诧之色,这可不是上下相见的正常礼节,哪怕入朝参见皇帝,都无需作此重礼。往往只有在拜见恩亲、宗族祭祀这样的场合中,用来拜亲长祖宗的。 黑齿俊作拜完毕,并未起身,而是继续伏地恭声道:“家父军务当身,不敢轻离河源,唯遣小子恭迎殿下,具此庄重之礼,非唯畏势,更是感激殿下旧年活我宗门上下之殊恩。寒族虽不器,但感恩之义,为奴为仆,为王鹰犬,绝不辞命!”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不免更加的惊诧。河源军乃是陇右防备突厥的最大一支驻军,黑齿常之身为河源军大使自然就是陇右军方第一人,当然现在不是了,因为雍王兼任了陇右诸军大使。 这二者一个在朝宗王,一个戍边大将,彼此之间竟然还有如此深厚的联系,以至于黑齿常之遣子相迎、更执奴仆之礼,这实在大大出乎众人预料。 其实不独在场众人感到诧异,就连李潼在看到这个年轻人黑齿俊如此恭敬,一时间也颇感意外,没想到黑齿常之居然能做到这一步。 所以他也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便作出回应,而是下意识看了一眼刘幽求,及见刘幽求微微颔首,脸上才流露出浅笑,抬手示意黑齿俊起身并笑问道:“小将年岁几许?竟然已经在事陌刀队。” “仆于天皇仪凤元年生人,少来随征、略习武技,薄功浅积,年初才忝为别将。” 黑齿俊闻言后连忙又说道。 李潼闻言后不免更觉意外,见这黑齿俊生的膀大腰圆,没想到年纪比自己还要小,难怪看起来有些脸嫩。能够在这个年纪就担任陌刀队的别将,想来也跟其父黑齿常之担任河源军大使有关。 但这也谈不上是徇私,陌刀队本就是大唐军队中第一流的精锐,往往承担着最为艰苦凶险的作战任务,特别是在与吐蕃作战的时候。 吐蕃甲具坚硬,甚至还隐隐超过大唐的水平,李潼就收藏有几具故衣社敢战士们所献上的吐蕃战甲,拥有着良好的防护性。所以在与吐蕃作战的过程中,唐军的弓弩等远程兵器能够造成的杀伤力很有限,陌刀队这种肉搏精锐便是能够克敌制胜的一大法宝。 黑齿常之将儿子安排在陌刀队中,虽然更容易建功,但这也无疑是最凶险的位置。这也说明了黑齿常之对自己儿子的武力值极具信心,否则就是逼着儿子送命。 一念及此,李潼便指着黑齿俊回身对随军的李祎笑道:“勿谓世中无人,这一个将门少壮,年龄与你相差仿佛,已经身当前线,壮力杀贼。” 李祎自有几分年轻人的气盛,今次跟随雍王殿下赴陇,也存了一些壮志建功之想,闻言后自有几分不忿。可是当视线落在黑齿俊的手上,见到虎口处那厚厚的茧痕,眼中便闪过一丝敬意,对黑齿俊抱拳作礼。 “我与你父同殿为臣,虽然分处内外,但报国之念无分彼此。燕国公诸事可夸,既困于邪情,自当搭救。今既遣子来谢,我也就安然受之,不损你父子义节。” 陇右对李潼而言,是一个全新地图,所需要面对的人事也大不同于两京,正需要新的助力来实施自己的计划,既然黑齿常之父子作此表态,自没有拒绝的道理。 说话间,他又指着黑齿俊说道:“此番登陇,正需熟稔风物者傍近导引,燕国公既然遣你至此,那就且在帐前听命吧。” 黑齿俊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见礼之后并未再退下,而是直接在雍王的随员部伍中站定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 其他在场众人眼见这一幕后,心中也都各生感想,有的喜见黑齿常之与雍王关系融洽、那关内对陇右的支持力度无疑也会更大,如此一来抗御吐蕃的进攻则就更有把握。 而有的人心里则就暗存忧虑,雍王虽然看来只是一个仪容俊美、风度翩翩的宗家贵胄,但在两京所为、特别是在长安城中的杀戮,无不彰显出其人作风强势。 如今关内局势还未可称完全平定下来,雍王便自引军登陇,可以想见对于陇右的秩序必然会有一番深刻调整。至于这番调整是好是坏,还未可知,难免让人心思不定、忧计在怀。 除了刘幽求之外,在一干迎见人众当中,李潼还见到了其他几个熟悉面孔,比如那吐谷浑族人慕容康、早年登陇的敢战士头目李光等等,还有从蜀中赶来的郭元振、钟绍京等。 不同于针对突厥入寇只遣契苾明一路偏师,今次登陇组织针对吐蕃的防控,李潼可以说是将目下手中所掌握的人力物力都调度起来。 虽然突厥给大唐造成的困扰更加直接,甚至可汗默啜都亲自领兵入寇,但眼下的突厥也就那么回事。然而现阶段的吐蕃则不同,有论钦陵这样的名将主持一众对外征讨事宜,一旦防控失利,那对大唐所造成的损害则是灾难性的! 所以李潼这一次登陇,是真的不考虑胜负的问题,而是一定要成功。只有防控住了吐蕃这一轮攻势,未来才有无尽可能,否则大唐西陲将永无宁日,而李潼此前神都政变究竟是功是过,也将因此而变得难以评判。 0585 大非遗恨,四镇必守 这一夜,李潼便暂时住在了汧源城,谢绝了陇州刺史段达所安排的盛大欢迎宴会,简单用过餐食之后,除了陇右一干文武官员之外,余者包括那些羁縻州府的胡酋们,一并遣出,开始询问陇右的军政事宜以及备战情况。 他这里刚一开口,陇州刺史段达便起身说道:“卑职居任失职,需要向殿下请罪。此前西京闹乱,讯息传入陇州,但却无力驰援、观望成败,恳请殿下降罪!”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微微一愣,他一路行来,所见关内道诸州县官长,多有诿过之辞,但却少有人能像段达这样直接承认自己的错误。 不过他此行西进,为的并不是追究西京责任,所以也并不打算就此深谈,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扯开话题,段达便又继续开口,而在听完段达的后半段话后,李潼才意识到段达并非单纯的请罪。 “但在殿下降罪之前,恳请能容卑职稍述失职原委。陇州不过关西小州,在编之民几千户而已,地当陇山行道,山水不富、物出不丰,卑职在事以来,勤勤恳恳,务求不失。 但长寿年初,朝廷征调资助安西行军,陇州地当行军途侧,府库为之空竭,壮力征发近半,未得克复四镇之利,已经身受穷黩之弊。朝廷镇抚大计,卑职不敢妄论是非,但恳请殿下能容在戎之陇州儿郎番归暂休,则卑职甘领大罪!” 段达言为请罪,可是当话讲到这里的时候,神态间已经多有悲屈,语调低沉的叩拜在地。言为请罪,实则诉苦。 随着段达表态,在场也有几名诸州民政官员,也都纷纷起身开口陈述,所言与段达大同小异,都是安西四镇驻军给他们各自州境民生所带来的破坏。 李潼听完后,一时间有些默然。他倒不觉得这是诸州官长欺生、联合起来给他施加压力,类似的困苦,一路行来他的确能感受到。 安西四镇远接西域,距离大唐本土实在遥远。在古代这种交通与运输条件之下,想要在四镇维持长期大量的驻军,所要付出的成本可想而知。 哪怕在贞观与高宗前期,大唐政局稳定、国力蒸蒸日上的情况下,朝廷所设四镇也并未派驻大量的人马,基本上都是维持少量的精兵驻军规模,以羁縻诸胡、维持秩序为主。 武周一朝本就一言难尽,朝廷财政状况本就极为恶劣,甚至就连京中百司维持都颇为简单。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在安西派驻重兵,压力自然只能往地方上分摊。 如今的安西四镇,驻军规模为三万人左右,可需要负担的成本却不只这三万大军的钱粮物资消耗,还有这远行万里所造成的惊人损耗。后者的消耗又比前者大了数倍有余,因此陇边诸州所承担的压力可想而知。 此际不独诸州官长们各自诉苦,甚至就连河源军副使夫蒙令卿在听完众人讲话后,也忍不住开口说道:“殿下要问陇边诸军备战情况,卑职既然在事,本不应诉苦。燕国公旧镇河源时,本有开渠兴溉、屯田养军之利,娄相公继之,更作壮大,因此河源军本也多有积储,但那是之前。 四镇收复后,粮用多由河源支出,到如今,河源军仓物空虚,用度瘠薄。若是再不得关内补助,维持都恐艰难。将士贫饥,恐难烈战。” 听到就连夫蒙令卿都开口表示对安西驻军的不满,所言河源军储备情况又如此不容乐观,李潼也忍不住微有动容。陇右军民都因安西驻军而深受困扰,他心知这一点必须要慎重对待与回应,否则人心恐不足用。 “咸亨以来,四镇频受滋扰。吐蕃凶残之国,几次出兵西突厥十姓故地,欲断我大唐张掖。旧年圣皇执国,以养息当先,暂拔四镇,结果却令贼势更加猖獗。诸胡懦弱,不能制蕃。所以朝廷再复四镇,勤修甲兵,以阻断吐蕃穷恶之势。此事务在切疾,不容置疑!” 面对群众诉苦,李潼首先肯定了安西驻军的战略重要性,最起码在他这里,是绝对支持这一安排。 从秦汉以来,中原王朝的主要边患便来自北方,无论此前的匈奴还是隋唐之际的突厥。大漠上的胡族进退从容,几乎掌握着所有的主动权。 而想要制约他们的机动性、压缩他们的活动空间,就必须要在别的方面寻找出路。所以从汉武帝时期开始,便积极主动的与西域进行沟通联络,所谓张国臂掖、以通西域。 如果不能在西域维持足够的影响力,那么再面对大漠来犯之敌的时候,中原王朝无论是攻是守,能够进行的选择都不多。 而相对于秦汉,大唐还多了一个高原上的敌人吐蕃,所以对西域的控制力需求就更高。一旦让吐蕃与突厥通过西域取得联系,那么大唐所有的战略主动权都一概丧失,只能被动挨打。 虽然武则天当国以来,在对外的军事方面委实一言难尽。但是在安西四镇的问题上,李潼觉得需要给他奶奶说一句公道话。 大唐在贞观年间攻灭高昌国,首设安西都护府,在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地修筑城堡、建设军镇,用以维持对西域诸国的控制与影响,这便是安西四镇的由来。当时四镇所面对的主要敌人,还是西突厥。 高宗显庆年间,唐军攻灭西突厥阿史那贺鲁,西突厥正式灭亡,而大唐也通过安西四镇确立了在西域的唯一霸权。 西域局面得到控制、东西突厥俱已灭亡,高宗才得以集中全力,发动针对高句丽的战争。而在这时候,吐蕃大相禄东赞经过长达十数年的准备,率军走下高原,开始向大唐属国吐谷浑发起了进攻。 当时大唐全部兵力都投入对高句丽的作战中,根本无暇西顾,毕竟高句丽这个政权乃是隋唐两代君王的怨念。不灭高句丽,则不可称金瓯完整。 经过长达三年的作战,随着吐谷浑内乱、权臣背叛投靠吐蕃,吐谷浑被禄东赞所攻灭。之后禄东赞更亲自坐镇吐谷浑故地,消化这一胜果。 大唐攻灭高句丽的战事,从显庆年间正式开始,一直到了总章年间,才彻底攻灭高句丽,即就是这一场战争从公元660年一直持续到668年。 而到了这时候,大唐国力达到了最高点,同样的,民力也消耗到了一个极点。毕竟从高宗继位伊始,在西攻灭西突厥,向东讨伐高句丽,这两大政权都是当世强国,两大战场又各极西东、相距万里之遥。战果虽然辉煌,但对民力的使用消耗也达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 但留给大唐休养的时间并不多,到了670年,随着吐蕃初步消化完吐谷浑故地,便再次向外亮出了獠牙,在这一年出兵攻陷安西四镇,开始挑战大唐在西域的霸权。 大唐对此自然震怒无比,高宗即刻任命薛仁贵率军反击吐蕃,护送吐谷浑王归其故地。不独要重新夺回对吐谷浑的控制权,更要给予吐蕃迎头痛击。 薛仁贵此行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而逻娑正是吐蕃的都城,这说明大唐此番行军是以攻进吐蕃王城作为最高目标。但之后的战事,便是后世无数军迷都为之扼腕的大非川之败。 大非川这一场战败,成就了禄东赞之子论钦陵吐蕃军神的威名,也是大唐在对外用兵中首次大败。须知就在显庆四年,苏定方在攻讨西突厥之余,顺带着还让吐蕃吃了一场大败仗。 可现在仅仅只过了十年时间,吐蕃再次走下高原,竟然杀得百战百胜的大唐强军大败亏输。这对大唐的威严,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损害。 大非川此败,论者诸多,但归根到底,大唐此战是输在了战略上,低估了吐蕃崛起的速度,也小觑了吐谷浑之于吐蕃的重要意义,同时对于大唐多年征战所带来的民力损耗没有一个正确认识。 此战中,论钦陵一共投入了四十万兵力参与作战,其中有超过一半都是所消化的吐谷浑亡国之民。 大非川之战,是大唐与吐蕃霸权争夺的开始。从此之后,近二十年间,安西四镇数番易主,大唐与吐蕃在西域霸权的争夺渐趋白热化。 垂拱年间,有鉴于内忧外患的局面,武则天暂时放弃了安西四镇,但很快吐蕃在西域的活动就变得频繁起来,西域诸胡根本不是吐蕃的对手。所以在长寿元年,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后,武则天决定在四镇留守三万重军。 从此以后,四镇便一反此前频繁易主的状态,一直在大唐的掌控之中。只是在安史之乱后,吐蕃趁大唐虚弱出兵夺取了河西走廊,但即便如此,四镇仍然坚守几十年。 所以,安西四镇驻军的战略意义,并不能以利弊作为权衡。 假使武则天在四镇收复后没有做出重军驻守的决定,一旦四镇再次陷落,就算到了开元年间大唐权力斗争再次告一段落,重返西域之际,怕也要面对另一个吐谷浑,西域早成吐蕃霸权的一部分。 0586 雍王勇健,使人心折 听到雍王这么说,在场一干陇右官员们,脸色多多少少是有几分不自然。 过去这些年的时间里,朝廷内外局面都不够平静,他们这些陇边士民也感受很深。特别是吐蕃崛起的势头越发迅猛,所带来的困扰与压力也越来越大。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却一反此前对西域的经营策略,于四镇陈设重兵,这无疑又给他们增加了一个大大的包袱。安西四镇驻军,就像是一个胃口无穷大的吞金兽,不断的抽取着陇边的人力物力。 这还仅仅只是一年多的时间,若长此以往的维持下去,负担无疑会越来越大。 此前朝廷内动荡频频,就连宰相都朝不保夕,他们这些外州官员既不敢非议军国大计,也担心就算进言,未必能够达于天听。现在雍王亲临陇边,正给了他们表达的机会。 可是现在听雍王言中意思,似乎也赞同继续维持安西四镇的驻军,这自然让他们大感失望。 李潼将众人神情变化俱收眼底,他心里也清楚,既想让马儿跑、又想让马儿不吃草,这并不现实。 因此在稍作沉默后,他便又继续说道:“安西驻军,不容置疑。但因此所带来的边务负担,朝廷其实也有计略。我眼下身兼陇右军务,同样不能置身事外,集会众位,当然是要商讨出一个能得两全之法。” 闻听此言,众人不免又打起了精神,就算安西不撤军,但既然雍王肯愿意谈下去,就意味着情况还有改善的可能,起码跟朝廷对此边情况不闻不问要好得多。 “生民养息,尤重衣食,耕桑不误,生产随时,无饥寒之困,民自心安。陇边地近腥膻之所,处境较之内州本就多了几分凶险,庸役更重,更兼资输军机的负担,所以我是打算奏请朝廷能酌情减免一部分陇边诸州庸役。脚直之费,也略作减免,以敷助各州州事。” 众人闻听此言,也都各自流露喜色。若能减免庸役,无疑对治中民众们是一大喜讯。陇右本就不算太平,所以民众们要频频参与各种军防建设,力役方面的确是一沉重负担。 至于各种脚力,那就不用说了,单单运送各类助军的物资,从年头到年尾几乎没有停歇。而且近年来,随着朝廷用度困难,又开始流行脚力折钱,名义上不再需要外州官府组织派遣脚力运输资货,但是需要折钱上缴。 可陇边情况如此,脚力钱要收,脚力一样要用。反正一旦贻误军期,那就是大罪。 雍王能够在这两个方面进行一定的减免,这就绝对不是口惠,一旦能够实施起来,对当陇边下诸州县官府的状况一定会有极大的改善。 当然,也有人对此持不同看法。比如河源军的夫蒙令卿便开口道:“吐蕃凶势欲炽,备贼防患,仍须加力。若减免陇边庸役,这会不会影响到河源军机?” 军方与政方,从来都存在一定的竞争,各自都想掌握更多的国家资源。文官贪名,武官贪功。像夫蒙令卿虽然也在诉苦,但其动机与州县官府并不相同,更主要的还是作为军镇,有些不忿于安西四镇享有更多的资源,希望能够为河源军争取一定的待遇。 可如果民众庸役免除,这所影响到的是整个边军体系,自然还是要强调一下。 李潼闻言后便微笑道:“吐蕃凶恶,我大唐士民俱受困扰,多感疲敝。陇边诸胡,能无贡献?此前除微薄土贡之外,诸胡部尚有傍城助军的职责。可胡卒胆怯羸弱,不堪使用,若非如此,安西又何必重兵镇之?既不能披甲为战,那索性为奴为婢。诸州官府各自括胡为吏,生口充用,可补庸力不及。” 不给胡人太优渥的生存空间,这是李潼在针对边事问题上的一大思路。此前大唐征服诸夷投入那么大,但对战争红利的开发却不够细致具体。现在既然崛起新的边患,自然没有让唐军顶在前边拼命,胡虏龟缩于后安心发展的道理。 诚然,胡人所组成的城傍武装是大唐控制边地的一大助力。但胡人战斗力普遍不高、或者说立场不够坚定,这也是一个普遍的事实。 特别是在安西四镇的得失方面,这个问题体现的尤为明显。从大非川之战前夕,围绕安西四镇,吐蕃与大唐针对西域霸权展开了争夺。 四镇几次易主,两国都是客军作战,在这种角逐的过程中,这些西域诸胡便也逐渐意识到他们对两国胜负拥有着不弱的影响力,继而便因此滋生骄心,不乏人打着左右逢源的念头。 早年朝廷决定放弃四镇,依靠西域本地胡人来抵抗吐蕃的入寇。结果这些胡人根本不足用,除了带路党之外,剩下的都被打得抱头鼠窜、纳头便拜。 既然如此,那不妨把四镇驻军的压力转移一部分在这些胡人身上。所以李潼又继续说道:“诸胡州府,依其大小,各置吏户,随征调用,一年三番。三番俱不足数,即撤其州府,收其土地、牧场!”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又是变色,甚至就连首先诉苦的段达都忍不住说道:“贞观旧制,推尚宽大。显庆以来,用役渐繁,滋生突厥复逆。如今吐蕃狼视于畔,抱戈待攻,一旦诸胡不能恭役,滋生内乱,恐怕……” “敢于滋乱者,诛其族、绝其种!” 李潼闻言后便冷笑道,接着他又正色说道:“诸位,凡所用事,随时就宜才是当然之法。方今世道,先有所施,遂有所得。故制或美于当时,但却并不宜于当下!” 贞观时期,大唐立国未久,正需要积极扩大影响力,以自身为中心建立起区域秩序。一手大棒,一手萝卜,只要周边诸胡肯俯首听话,基本不会赶尽杀绝,这一策略也极大的促进了以大唐为中心的羁縻秩序的建立。 可是现在,基于宽大而建立起来的羁縻政策给大唐国力带来的增长已经微乎其微。特别是随着与吐蕃的斗争渐趋白热化,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更该要认清楚。 至于说这么做会不会将众多胡部逼向吐蕃一方,这完全是多虑了。吐蕃眼下所奉行的是一种相对纯粹的军国路线,是要通过战争吞噬敌人从而强大自身。 这个崛起于高原上的政权,本身并不具备维持一个大帝国的底蕴与造血能力,需要的是能够直接吞食的目标,而不是貌合神离、苟合一时的盟友。 不要说眼下李潼仅仅只是决定将诸羁縻州的力役征发从临时性质转为定制,就算政令再严苛数倍,相对于吐蕃而言,仍然非常宽容。 眼下的吐蕃,还远没有达到中唐之后盛极一时的强大,本身又不具备模仿大唐崛起的底蕴,很难通过宽大的政策扩大其影响力,甚至就连佛教这种高消费的宗教都玩不起来。那些边胡们也不是傻子,跟这种穷横玩意儿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场? 当然,任何改变也都阻力难免,需要有一定的条件配合。就算要加强对羁縻州的管制,也需要先解决眼下的战争危机。 李潼眼下之所以提出这样的构想,主要还是为了安抚这些陇右官员们,办法总比困难多,我跟大家一条心。顺便,我帮你们,你们也得帮我。 “我新执陇右军务未久,所言诸事只是浅论。眼下还是需要专注陇边军机,但请诸位放心,使我能居关内、兼直陇右一日,一定尽力促成此事!” 他这番话又是两层意思,首先这件事不该我来过问,毕竟我只是兼领陇右军权、并不负责政务。但就算是这样,我也愿意设身处地为你们着想。其次,只有妥善解决了眼下的事情,我才能掌握更多话语权,让你们缓解困境的梦想照进现实。 众人听到这话,无论各自感想如何,但望向雍王的眼神中还是带上了一些认同感。虽然雍王所提出的方案未必尽善尽美,但起码指出了一条路线,这比朝廷置若罔闻的态度要让人安心的多。 与此同时,他们也终于体会到何以逃向陇右的那些长安人家为什么提起雍王来都要恨得咬牙切齿。雍王这里还没有进入陇右地界,已经打算要对那些羁縻州府下手了。 但也不得不说,雍王这种对人事内外分明的态度还是颇合众意。类似的解决方案,其实他们各自也都有存想,但一则人微言轻,二则牵涉到大唐对整个羁縻秩序的调整,他们也都不敢轻易建言。 但其实私底下,也是不乏官员暗暗加强对羁縻州府的管控勒取。此前或还担心这么做一旦引起骚乱,可能会受到朝廷追责,但现在雍王跟他们一条心,底气无疑就壮大许多。 不谈大势大局,雍王这种行事勇健的作风,还是颇合他们这些边州官员的脾性。毕竟他们才是直当前线,承受压力的一个群体,所感受到的困扰要更加真切直接。 这一场会谈,李潼主要听取了陇右诸众的诉苦,也提出一些自己的设想,算是初步达成共识,彼此还算愉快。 因知雍王远来疲惫,所以众人并未久留,沟通一番后便纷纷起身告退。至于刘幽求等亲信,自然是留了下来,要向殿下进言更多细节问题。 等到众人离开之后,一直敬坐末席、颇为安分的郭元振蹭蹭上前,于雍王席前大礼作拜并大声道:“仆蜀中下吏、不才卑员郭元振,叩见雍王殿下!” 0587 噶尔掌国,父子为继 眼见郭元振执礼如此恭谨,李潼倒是颇感意外。可当听到他言中咬字“下吏、卑员”都是重音,便意识到这家伙是在嫌弃自己官位低呢。 刚才听了一通陇右文武官员们的抱怨,李潼心里本就不爽,再加上郭元振这家伙节操总是不高、底线放得比别人都要低一些,属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货色。 于是李潼便拉下脸来,冷哼一声,并说道:“沉寂下僚者,有器不能展、怀才不遇,有马齿增生、力不能事,你又觉得你是哪一种?” 眼见雍王殿下神态略有不善,郭元振自有几分讪讪,连忙说道:“仆耽于事外年久,即遇殿下,怎敢再称不遇!才力或不足夸,但志气未有懈怠,唯岁龄渐长,多有时日困蹇之叹。渴能蹈舞王前,献功表事。骥力渐老,更无长年与后进竞夺,唯奇功才可争先!故事不及,盼日后能为王先驱、东行问鼎!” 听到这话,不独李潼神情微微一滞,刘幽求等故员们望向郭元振的眼神都发生了一些变化,这家伙拍起马屁来可是真敢说。 他们久从雍王,一路追随而来,内心里自然也是渴望雍王能够问鼎大位,希望自己能够从龙潜邸。但这想法也只是在心里盘算,实在不敢像郭元振说的这么直白。 李潼沉默片刻后,脸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狠狠瞪了郭元振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搞得老子多眼馋那个位置似的! “且先专注陇边诸事,不要杂言余者!” 在场众人倒都是李潼的心腹,但郭元振这大嘴巴还是让李潼颇有不自在,为了避免这家伙再胡说八道,他便又说道:“既然渴于建功,那就说一说眼前事务。若无计略创建,也不必再自憾卑下,通泉县尉你都不必再做!” “仆既得用王事,自然夙夜为计,不敢懈怠。殿下既然垂问,仆便斗胆言之。” 郭元振见殿下没什么耐心跟他畅论大计,便也不再敢继续放肆,连忙端正了态度。 其人正色起来,倒也真有几分气度可观,沉吟片刻后又继续说道:“仆觉得,西京闹乱新定,殿下实在不宜轻出。吐蕃之患诚是可虑,但就算殿下至此,未必能有深助于事,更有内外不能兼顾之虑!” 李潼听到这话,心情更不好,感情老子到了陇边,净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过既然是讨论正事,他也不让情绪干扰,只是沉声问道:“怎么说?” “吐蕃贼国,欲外向取势,所出唯陇边、西域而已。殿下若不赴陇,则此战有九分将发于安西,殿下既至,战于何地便不再可测。陇边群情焦灼,殿下亦有所见。四镇劳军费巨,亟待战功傍身,否则将更非议糜然!” 郭元振讲起正经事请来,倒是显得不再那么讨厌。 可李潼听到这里,还是有些疑惑,继续追问道:“吐蕃两向出口,我自然也知。可为什么说我若登陇,则其出难卜?难道论钦陵还要凭我立威,所以必攻陇右?” 此番出行,李潼自然也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抛开对关内道诸州的巡视需求,对吐蕃方面或会有的反应也进行过一番考量。 他倒是记得,原本的历史上,在王孝杰收复四镇之后不久,吐蕃便继续向西域发起了进攻,希望能够重新夺回四镇。所以郭元振分析吐蕃会有九成可能进攻西域,这也是比较靠谱的。 毕竟这一次大唐对四镇的控制大异前辙,重军镇守。只有趁着唐军新入未久,吐蕃才有可能再次夺回西域。否则等到唐军站稳脚跟,那就难了。 但那是原本历史上会发生的情况,可是现在,大唐境内接连发生动乱,特别是弃周归唐,对于那些敌国自然是一个可供利用的机会。突厥的默啜甚至都亲自率军入寇,吐蕃论钦陵难道会放过这个机会? 西域的霸权虽然重要,可吐蕃前往也是客军作战,并不具备主场优势。可是在陇右这里,随着吐蕃拿下了吐谷浑,已经直接可以向大唐本土发起进攻,这样的选择无疑更加符合吐蕃的利益。 像历史上,吐蕃就是趁着安史之乱的爆发,先出兵陇右截断了河西走廊,然后才继续向西域用兵。 所以李潼觉得吐蕃这一次大几率会放弃安西方面,转从陇右入寇,这是两国博弈的大环境所决定的。但郭元振却将吐蕃的战略选择归咎为自己登陇与否,这就让李潼有点不能接受了。 论钦陵成名已久,难道还指望进攻自己一个后进晚辈来树立威信? “钦陵不过蕃国一奴而已,怎可与殿下争辉!” 郭元振先拍了一个让李潼都觉得有些脸红的马屁,然后才又继续说道:“吐蕃为患日久,丈夫欲功,必以为敌。所以仆对蕃国事务,也多有探访。禄东赞父子相继禀国,蕃国徒众苦之日久,吐谷浑故土俱为其封,若攻陇右,凡所利得俱为噶尔一家所有。 举国之战、资于一家,此其君臣俱不乐见。所以钦陵即便有志战于陇右,未必能行。如今殿下亲临陇边,以钦陵之智,或将大肆宣扬我大唐将要再战吐谷浑故地,迫其君臣聚力出击陇右。” 听到郭元振这通分析,李潼真是有些不能淡定了,莫非这一次自己真的来错了? 从大唐目下的局势而言,此番与吐蕃作战,自然是西域要好过陇右。一则不在本土,能够避免本土受到滋扰、激化各种潜在的矛盾,二则安西方向新置大军,四镇也的确需要一场大胜来彰显其战略价值,以杜绝国内非议之声。 郭元振这一通分析,核心就是吐蕃的君臣矛盾,按照郭元振的说法,噶尔一家与国内君权的矛盾,甚至已经深厚到足以影响吐蕃的战略选择。 对于这一点,李潼还持保留态度,于是又转望向刘幽求等人,开口问道:“吐蕃君臣积隙,已经如此深刻?” 刘幽求闻言后,先是沉默片刻,然后才又说道:“郭参军所论,确有理据。吐蕃自禄东赞以来,大权长执噶尔一家之手。其国寒荒贫瘠,地无丰产,所得吐谷浑地却水草丰美,大能补益,禄东赞父子得此之后便长久镇守,拒绝旁人染指。因是国人积忿,并非短年。赞普渐壮,裂痕尤深。” 讲到吐蕃,便不能绕开以禄东赞父子为代表的噶尔家族。整个吐蕃两百多年的历史,但松赞干布死后,光禄东赞父子就玩了将近五十年。 一则噶尔家族确是父子人杰,对吐蕃所作出的贡献,无论怎么赞誉都不为过。二则松赞干布死后,吐蕃接连少主继位,常年都是掉线挂机的状态,这也让君权长久的不振。 但吐蕃作为第一个统一高原的王朝,其国中自然不只禄东赞一家。噶尔家族在吐蕃本身就属于后起之秀,又占据了最为富饶的吐谷浑故地,国中对他们一家不爽的自然有很多。 诚如郭元振所言,吐蕃崛起于高原,快速成长为大唐西陲最大的边患。特别在大非川之战后,大凡渴于建功者,都将吐蕃作为假想敌。 刘幽求同样也不例外,他在成为雍王佐员的第一天,便进献了一份自己所写的陇事边略,就是针对吐蕃的一系列设想。现在看来,那一份方略自然许多稚嫩可笑,甚至就连刘幽求想起来都多觉羞惭。 被雍王派往陇右后,刘幽求也更加努力的搜罗有关吐蕃的情报,因此对噶尔家族与皇权的纠缠较量,也了解颇深。 “吐蕃豪族,欲制噶尔并非短年。早在龙朔二年,吐蕃便罢禄东赞大相之位,欲夺其权。禄东赞反杀成功,复任大相,之后便长镇吐谷浑,不敢轻归逻娑王城……” 李潼听到这里,不免大生感慨,果然任何一个政权,政斗起来都是肮脏的。龙朔二年就是公元662年,正是吐蕃进攻吐谷浑最为紧张的时刻,到了第二年吐谷浑便被吐蕃攻灭。 噶尔家族的政敌选在这个时间点罢免禄东赞的相位,必然是为了摘桃子。禄东赞在攻克吐谷浑后久镇此地,除了消化战果之外,大概也是为了避开国中的政斗陷害。 “禄东赞死后,其子赞悉若继任大论,局中主持大局,次子钦陵等典军在外,仍揽大权。垂拱元年,赞悉若于国中主持大料集,欲趁大唐内乱之际,兴国人之力断我河西。但于此集会中,国中豪贵游说赞悉若族亲袭杀赞悉若,钦陵随后归国定乱,因是大唐免于边患……” 李潼听到这里,不免心生后怕。垂拱年间正是多事之秋,朝廷中皇位数迭,北方突厥寇边,河曲铁勒部反叛,国中还有徐敬业谋乱,可谓是内忧外患,混乱之际。而当时为了平叛,朝廷还将坐镇河源的黑齿常之召回朝中,先平定徐敬业叛乱,之后又进攻突厥。 如果不是恰在此时,吐蕃国中也发生动乱,真要让吐蕃这一次攻出来,那对大唐而言,无疑是一个更加沉重的打击。 正在这时候,郭元振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嘿嘿笑了两声,接着便发现众人都向他望来,忙不迭收起笑容,正色说道:“吐蕃王母没庐氏,倒是略具圣皇之风,噶尔族亲互啖,没庐氏依稀事中。” 李潼就知道这家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闻言后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示意刘幽求继续说。知己知彼,才可谋战。对于吐蕃权臣与赞普的权斗,他虽然知道有这么回事,但具体细节还真不了解。 0588 殿下丰姿,绘影护身 通过刘幽求细致的讲述,李潼对噶尔家族这吐蕃第一权门也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认知。 简而言之,老子英雄儿好汉,难怪能够执掌吐蕃权柄近五十年之久。随着松赞干布死去,整个吐蕃前期,基本上就是这个家族的独角戏。 但强大是一方面,李潼也从刘幽求的讲述中感受到笼罩在噶尔家族身上的阴影越来越浓厚。禄东赞的确是一个全才,与松赞干布君臣相得、携手并力将吐蕃从原来的部落联邦代入一个全新的警戒,更亲自主持了针对吐谷浑的攻占,奠定了吐蕃成为一个高原帝国的基础。 禄东赞的几个儿子虽然也都极为出色,但很明显在能力上并不如其父那么全面。长子赞悉若继承了父亲的行政才能,能够在禄东赞死后仍然控制住吐蕃大局,维持继续向外扩张的步伐。但是在军事上却乏甚亮眼表现,更直接死于家族内乱中。 至于被后世军迷推崇备至的吐蕃战神论钦陵,也真是人如其名,军事才能的确卓越,政治能力却马马虎虎。随着论钦陵继承父兄的相位,噶尔家族的颓势也开始体现出来。 赞悉若死于家族内乱,噶尔家族经此一役已经元气大伤。论钦陵虽然继任大相,但却远不如其父兄的政治才能,政治上逐渐被孤立,噶尔家族此前过于强势的积弊也开始逐渐体现出来。 尽管论钦陵掌权以来,吐蕃在战场上的表现仍然强势,像此前攻掠安西四镇、败韦待价,但这些方面战果,既不能长期固有,也达不到转移国中矛盾的效果。 特别是一些原本依附噶尔家族的吐蕃酋首们,因为论钦陵长久以来的疏于安抚,也渐渐的选择了背叛。有的投靠了赞普王室,有的则干脆直接向大唐投降。像长寿初年,就有吐蕃大酋率部归附,这也是当时武则天再次决定发兵收复四镇的原因之一。 尽管当时论钦陵及时察觉,成功斩杀出降之人,但在之后陆陆续续,许多东部生羌还是选择投靠大唐。 论钦陵拥有着卓越的军事才能,大概其本人也更倾向与擅长以战争的形式解决问题。其父兄尚在时,因为后方拥有着强大依靠,所以自然是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可是现在需要他自己主持大局,弊病就凸显出来了。须知就连一个帝王一旦热衷边功、穷兵黩武,都能让整个国家民穷财尽,更不要说论钦陵还仅仅只是一个权臣。 很明显,眼下的论钦陵已经陷入了一个自相矛盾的困境。由于没有父兄那样出色的政治才能,所以需要通过发动战争来加强自己的威信、权柄,以期能够缓和国内矛盾。 但是他本身又不愿意将吐谷浑故地与人分享,所以对上悖君、对下弃民,虽然还未达到众叛亲离的地步,但也已经不远了。 难怪历史上,郭元振能够通过反间计逼杀论钦陵。反间计并不是无中生有的诡道,而是通过一些特定的手段将本已经存在的裂痕加剧,最终更加猛烈的爆发出来。 吐蕃作为一个高原政权,其政治格局本就相对闭塞,如果说能够通过外部进行深刻影响,那也言过其实。噶尔家族的覆灭,终究还是内部长久的积怨占主导地位。 在战场上百战百胜的吐蕃军神,结果却被其君主攻袭而众叛亲离、无奈而死。 如果论钦陵是死在了吐蕃境内,尚可归咎将士忠于赞普、不愿为乱,但他却死在其父兄相继经营几十年之久的吐谷浑故地,可见其人是如何的丧失人心。须知在噶尔家族覆亡之前,吐谷浑故地一直是噶尔家族的领地,就连赞普的王命都难以插手。 了解到这些后,李潼忍不住扫了一眼郭元振,心中暗忖既然吐蕃内部隔阂已经如此深厚,那有没有可能加速这个进程? 郭元振几番发言都惹恼殿下,这会儿倒变得安分起来,察觉到雍王视线不断在他身上扫过,只觉周身瘙痒难耐、不断的调整坐姿,却也不敢再胡乱开口。 李潼等了一会儿,不见郭元振开口,于是索性便自己先说道:“不知蕃国君臣,矛盾竟已如此深刻。如此看来,我此番登陇,的确是有几分轻进之嫌。关内新定,如果有得选,最好还是不要在陇边激战。” 也无怪他底气不足,他所接手的本就是个烂摊子,而且还仅仅只是关西一隅。此前是自觉得避无可避,那也只能迎难而上,力求克敌。 可如果有得选,当然还是要选择优势更大的西域开战。这也谈不上胆怯,努力为自己争取优势本就是战争最重要的一个部分。 “话也不可这么说,国中动荡频生,边州人心不定,殿下此际西行,于士民人心是一大慰藉。不管论战于陇边还是西域,直战即是!” 刘幽求听到这话,先是张口欲言,然后又沉默片刻,接着才又说道,明显言中是有未尽之意。 “有话不妨直说,眼下尚未开展,诸事细论,一旦开战,那就只能专心于一。” 李潼见状后便又说道。 郭元振这会儿才又笑起来说道:“刘司马想是要进言通使吐蕃,明诉两边修好,无为钦陵所趁。但陇边出使,必经噶尔封土,绝难抵达吐蕃境中。” 刘幽求闻言后便点点头,接着便说道:“用兵则必以正奇,钦陵欲战陇边,但其国中颇多阻挠。若殿下至此,传告吐蕃并无攻青海之意,钦陵则难挑衅。即便出击陇边,也难得国中之助。可若遣使相通,则必途经吐谷浑地,钦陵一定不会放行。” 李潼听到这话,也觉有几分无奈。其实早在听刘幽求讲述的时候,他心里已经产生了这个想法,要绕过论钦陵直接跟吐蕃赞普对话,倒不必专为眼前此战,彼此间若能取得联系,递起坏话来也方便。 在这一领域中,吐蕃的禄东赞就是一个大行家,早年一边进攻着吐谷浑一边向大唐示好示弱,让大唐低估了吐蕃的野心以及吐谷浑得失的影响,专心进攻高句丽,没有对吐蕃此次行动给予重视,当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吐蕃势力已经变得难以遏制。 李潼倒也不打算卑辞示好,只需要在吐蕃国中刷一刷存在感,你们思路放开一些,想要节制权臣,还是不能忽略国际友人的帮助啊。 “要通吐蕃,其实也不必专循吐谷浑故道,另有余者可以通行。” 郭元振又来了精神,再次开口说道:“川西雅州通过诸生羌居地,绕行孙波,可以直抵逻娑城。” 孙波即就是苏毗,在吐蕃崛起之前原来也是高原上一大部落政权,势力最大时甚至发展到吐蕃王城逻娑城北,一直抵达川西、藏东的生羌地区。如今吐蕃五大军政地区、即就是五茹,其中就有孙波茹,位于吐谷浑故地的西南侧。 从大唐去往吐蕃,基本上有两条道路,在北为唐蕃古道,以西京长安为起点,经陇右、过吐谷浑然后穿越高原、抵达吐蕃逻娑城。 这是官方的通道,两国几次和亲以及大多数遣使,都是行经这条道路。噶尔家族掌握了这条道路当中的吐谷浑故地,基本上也就掌握了吐蕃与大唐对话的权力。 而除了这一条唐蕃古道之外,民间还有另一条道路,那就是茶马古道。茶马古道的北线就是起源于蜀地的中南部,即就是郭元振所说的雅州。 郭元振长期在蜀中任职,此前更进入益州大都督府担任参军,所以对于这方面的资讯,了解的也是很翔实,讲起来有理有据。 李潼一边听着一边点头表示嘉许,这个家伙总算没有再继续犯浑。 郭元振在讲完这条路线后,接着便起身抱拳道:“殿下若要通使吐蕃,仆愿领命前往。但此行转折诸多,未必能够直益当下战况,还请殿下能够体谅。” 对于郭元振的勇于担当,李潼还是颇感满意的,闻言后便微笑道:“这也不妨,与吐蕃此战,无论发于东西,也都避无可避。贼患本就是常年久积,也难妄求速功。达成联系后,总有用到的机会。” 听到殿下不失理智、不作妄求,郭元振也松了一口气,接着便眼眸一转,继续说道:“仆斗胆请问,殿下庭居侍婢可有闲位待充?不知殿下对蕃土蛮女姿艺可有赏趣?” 李潼闻言后,脸色又是一变,沉声道:“你想做什么?” “孙波故俗,女子禀事,大小王女执掌部族。如今虽然为吐蕃所并,但故俗仍存,推尚女权。仆此行吐蕃,不可擅执节杖,当有别情以近其民。为王访色,正合其宜。殿下乃唐家天种,丰姿倾世、英俊无双,蕃女几能得见如此人物风采?仆此行安危未卜,斗胆求请殿下丹青绘影傍身为护。” 郭元振讲到这里,有些底气不足的窥视一下殿下神情,又忙不迭低下头去。 0589 不负王命,此行必果 听完郭元振的话,李潼一时间都搞不懂这家伙究竟几个意思,是单纯的夸自己帅,还是真的打算张罗给自己弄几个蕃女? 可不待他开口,刘幽求已经皱眉沉声道:“国朝创业以来,岂有唐家天种收纳卑贱夷种之例?殿下乃我唐家天孙长息,虽蕃国赞普王女亦不足配,遑论诸类杂蕃!” 对于刘幽求的质疑,郭元振自有准备,闻言后便继续说道:“刘司马所言,不失道理。但蕃国陡壮于西,此亦先代所未有之扰。贞观旧世,还不过只是疥癣之疾,咸亨之后则渐成大患。欲除此獠,已经难再期以速捷之功,诸类方法,不拘一计。” 讲到这里,他又望着堂上的雍王正色道:“仆之所述,绝非闲言!蕃国风尚,欲谋其地民,则必先乞其部女。其先代赞普弃宗农,欲夺孙波,则收孙波之女,兼并羊同,亦取羊同大宗女子。及后木雅党项、泥婆罗,及我大唐文成公主,概是如此!” 弃宗农即就是松赞干布,在松赞干布完全统一高原之前,高原上还活跃着其他两个部族政权。其中一个就是郭元振所说的孙波,活跃于高原的西部及北部。 另一个则就是羊同,又称象雄、香雄,其历史较之吐蕃还要更加悠久,号称一万三千年的历史。吐蕃本土影响最大的苯教,即就是原本象雄的族教,由此可见象雄对高原影响之深刻。 松赞干布自然是雄才大略,完成了高原上历代政权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完全统一了高原。可是在郭元振嘴里讲来,却感觉怪怪的,好像吐蕃是一个日出来的政权。 不过话说回来,松赞干布这个娶妻的过程,倒也一定程度上反应出了吐蕃这个政权的壮大过程。 其人继位之初,正逢吐蕃本部内乱,松赞干布的父亲就是被部属毒杀,所以娶了孙波之女,联合外族平定本族混乱。搞定本部之后不久,转头就灭了孙波。 在松赞干布崛起之后,象雄这个本来的老大哥也甘心做个小老弟,跟吐蕃换亲同盟。贞观时期,吐蕃与大唐初步摩擦试探的时候,小老弟也是忙前忙后的很尽责,不过在试探外出无力后,松赞干布转头就搞掉了小老弟象雄。 至于川西的木雅党项,那是为了在战略上封锁吐谷浑侧翼,至于现在的党项羌,则早被吐蕃给兼并,其中一部分还逃往大唐,逃亡途中屎都兜了一裤子。 至于泥婆罗,眼下虽然还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但现在的泥婆罗王就是松赞干布的长孙。 这么一盘算,跟松赞干布做亲戚绝对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行为,大凡敢这么做,都被方的几乎亡族灭种。也就大唐命硬,挺了过来,但武则天当权时期,李世民的儿孙们也都被虐的不要不要的。 “蕃国赞普所以普纳诸族女子,难道只为声色之欢?无非志大而力弱,先示以亲,后夺其族。弃宗农之后,其子纳吐谷浑女,其孙收西突厥女。仆能笃言噶尔家必亡于钦陵,只因不久前其赞普新纳吐谷浑女!” 如果说一开始郭元振讲起这个话题,李潼还是抱着一些恶趣在听,可听到这里后,真的是隐隐有些动容。感情这种现象还带血脉遗传的,娶谁家女儿谁家就遭殃,甚至都已经可以拿来判断吐蕃未来国势走向了! 别的不说,就说原本历史上、在神龙革命之后中宗继位,唐蕃之间又发生一次和亲,他三叔李显收养了一个侄孙女、即就是他家大宝贝李守礼的闺女为金城公主,将金城公主嫁入吐蕃,结果李显这皇帝当的真是糟心。 当听到郭元振所陈述的前半段时,李潼是不无动心的。 志大而力弱,这说的就是他啊,他现在就是又想搞吐蕃,还得压制突厥,顺便对神都还颇有想法,对于这样的手段是不排斥的,无非争取更大的战略空间。只要嫁妆带的足够,老子无惧为社稷捐躯! 可听到吐蕃这强大的血脉能力还带遗传的,他便瞬间冷静下来,瞥了郭元振一眼,并沉声说道:“蕃国内娶之外,应也不乏内嫁吧?” 郭元振闻言后点点头,接着便继续说道:“玄事不可论细,但与吐蕃论亲,确是能免则免。仆所以陈言孙波,不与吐蕃论。仆此行虽有曲路可循,但能否顺利抵达逻娑尚未定矣,况且即便入城,不节不使,将以何说赞普? 蕃国是否此际便君臣矢志锄奸,同样莫测,或将擒仆返于钦陵,以示无疑,麻痹其志。仆一身生死不足为计,但若因此害于军事,则罪莫大焉。”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他想与吐蕃赞普对话是一方面,可问题是现在他根本不够资格代表整个大唐,更何况临战在即,也根本不可能派遣正式的使节前往吐蕃境内。 吐蕃赤都松赞,观其搞定噶尔家族的各种手段,也是一个狠毒角色。他们眼下所论吐蕃君臣矛盾深刻,也仅仅只是基于理论,至于吐蕃赞普具体会是什么样的选择,则就充满了很大的不确定性。 “继续说!” 李潼一边沉吟着,一边对郭元振示意道。 于是郭元振便继续讲下去:“此番深入蕃国,往见赞普尚是其次。屈志之人,本不可论于大势。但孙波于蕃国境内本是大茹,又为吐谷浑后阵,兼与蜀通商。其土王还为吐蕃王母没庐氏引作内相,诸事俱可参谋。 若孙波之地情势扰乱,则内可波及王城,外可扰乱钦陵。孙波之地,与蜀中民间茶马易市日久,殿下若能兼收孙波,则蜀中人情物料亦有归定!” 李潼听到这里,是真有几分动容。对于郭元振献计用间于吐蕃君臣,这一点他不感到意外,毕竟原本的历史上,这件事就是由郭元振进行主持的,亲自前往谈判,更负责招引噶尔家族残余势力归附大唐。 若仅仅只是这些故技,李潼心里对郭元振是多多少少有些失望,耐着性子任由这家伙说下去,果然带出了新东西。 噶尔家族与国内矛盾越演越烈,这一点李潼已经知道,若只是对付噶尔家族,倒也无需问计于人,事实证明历史上郭元振的策略就是最正确、收效也最大的。不独解决了吐蕃最大的权臣,还化敌为己用,让噶尔家族成为大唐边力的一部分。 有了这样一个吐蕃本土家族的加入,当时大唐虽然新经神龙革命,政局动荡不已,但吐蕃也无力外扰,只能转向藏南死磕,最终赞普也于军中死在了湿热瘴毒中,使得大唐能够全力应对北方营州之乱后已经难以遏制的突厥,可以说给三受降城体系的建立提供了战略条件。 单凭这一点,郭元振便不愧国士之称,就算有什么小毛病,李潼也能包容。可问题是,你的招我都学会了,没有新东西,总觉得期待值不高。 现在郭元振提出了直接用计于孙波,这就是针对吐蕃本土的长效打击了。 孙波作为吐蕃最早兼并的高原政权,其族地本就紧傍逻娑城,所以吐蕃设立了孙波茹,地位与松赞干布起家四茹相等。 后来吐蕃逐渐壮大,便渐渐演变成本土五茹与周边诸节度使,也类似大唐的繁镇割据。中唐以后,大唐名将累出,以李晟、韦皋为代表的一批将领们,几乎打残了吐蕃诸节度使。 特别是当时的四川王韦皋,直接在维州一战干翻吐蕃南道元帅、大节度使论莽热,献俘长安,让论莽热住上了长安豪华大宅。 多年扩张成果被打残后,吐蕃本土五茹又爆发内乱,这直接造成了吐蕃的分裂瓦解。在这个过程中,孙波茹就表现的挺亮眼,可见这根逆骨也是世代相传。 离间噶尔与赞普只是解决眼前的短计,而且由于彼此矛盾尖锐,所以吐蕃对此也是有着极大的提防心。可如果转而搞孙波茹,那无疑要更加巧妙且更加的直中要害。 吐蕃地处高原,四出闭塞,用计用兵都很难直接作用于本土。所以大唐与吐蕃长达两百多年的对立,虽然也充满了波诡云谲、勾心斗角,但就算得计一时,也很难做更大的扩展,地理问题占了很大的原因。 吐蕃恃此地利,反而能对大唐坐望成败,安史之乱后更是几出陇州,将关内视作粮仓。因为秋防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以大唐一直不能全力解决繁镇割据的问题。 因为茶马交易的缘故,孙波茹与外界沟通频繁,相对要更加开放。如果能在吐蕃五茹中嵌进一根钉子,说不定李潼有生之年真能逆势而上,在高原直接解决掉吐蕃,而不仅仅只是在陇右、西域这些吐蕃的外围战场进行封锁打压。 即便不考虑的这么长远,如果对这个孙波茹搭上线,对于许多依赖与蕃国交易的蜀人也是一大控制。对内对外,都有极大的价值可挖掘,哪怕娶个赞普的姑奶奶,也没这么高的回报啊。 想到这一点,李潼望向郭元振的眼神变得温暖许多,同时又有些好奇,孙波茹位于高原核心地带,其地情势就连刘幽求等都所知不多,郭元振怎么了解的这么细致? 听到这问题,郭元振又嘿嘿一笑道:“仆既然呈此计略,当然要以身先试。旧在通泉时,也曾身率部曲深入生羌之地掳取役力。便曾在木雅之地得获孙波王裔之属,所知俱由此出。 孙波女子势大,姿容趣致都不同别部,颇有可夸,且多尚英雄。如殿下才貌两全,天家盛壮,乃是世间仅有之选。仆事以忠诚,无论如何也不会荐丑于主。虽不见赞普之族,但既然安西王相公貌类先赞普,可知其族姿容草草……” 听到这里,李潼刚对郭元振有所改观、很快又变了,这嘴上没把门的,要被王孝杰听到,你试试他揍不死你! “既如此,也不必再通赞普,只入孙波地。无论如何,招引孙波族裔来见,能不能做到?” 他也懒得再听郭元振那些骚话,直接开口说道。 郭元振闻言后面色一肃,沉声道:“不负王命,此行必果!” 0590 故隋兵道,遗泽后世 在陇州短留两天,与陇右众官员们进行了初步的接触后,落在后方的辎重队伍也追赶了上来。于是李潼便通过陇关,直往陇右而去。 在通过陇关的时候,李潼心中是颇有感慨。陇关即就是大震关,作为关中西方门户,其地势险峻自不必多说。 让李潼感触最大的,则就是联想到后世安史之乱后,随着吐蕃出兵侵占陇右,原本作为拱卫关中的大震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已经不能给关中的大唐子民们提供保护,反而成为吐蕃肆意进出的门户之一。 为了防备吐蕃的入寇,朝廷不得不在大震关以东设置重兵,每年的秋防都是压在大唐朝廷身上一个沉重的负担。 后世不乏人以吐蕃本身是一个农耕政权、不会在农忙时大举出兵外掠为理由,以此论证中唐时期的所谓秋防是言过其实。但他们却忽略了吐蕃所控制的众多附庸仆从们。 后世的吐蕃逐渐壮大,也渐渐有了内外的区分,其所控制的众多胡虏人口,才是对外寇掠的主力。 毕竟吐蕃本土潜力实在有限,侥幸迎上了一个利于农耕发展的回暖气候,但其本土能够供养的人口仍然有其上限,两百多万人口算是这片土地能够供养人口的一个上限,这还是在政通人和、风调雨顺的情况下。 所以与吐蕃对战的一个重点,就是封锁其外出通道,将其封锁在高原上。 在正式登上陇右土地后,李潼也并没有再继续巡察各地,而是直往河源军所在的鄯州而去。穿秦过陇,用了十多天的工夫,大军前锋便抵达了鄯州的鄯城。 速度之所以这么快,还是得益于道路的便捷通畅。在正式入陇之前,李潼本以为陇右之地沟壑纵横,道路肯定也是颇不通畅。 可当真正行上陇道的时候,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陇右道路非但并不曲折蜿蜒,路况之好甚至都不逊于作为大唐核心府邸的关中。 “陇右行道,上承故隋之际。炀帝广当年率大军亲征吐谷浑,发众几十万掘岭开道,虽然此番用兵未竟全功,吐谷浑不久后便得以复国,但所留下的这条兵道,却是我大唐得控陇右、兼通西域的要道。隋末乱定之后,我大唐精军再出陇西进,多循隋时故道,旧辙微改……” 随军出行的刘幽求行走间,向雍王殿下讲述起眼下所行这条兵道的由来。 “隋帝尚功,确是不俗,憾其诸事用切啊!” 李潼策马行走在这开阔平坦的陇右兵道上,闻言后也忍不住感慨道。 隋炀帝好大喜功,这已经是出了名的,而且各种战略布局都具有极高的前瞻性,这一点不服不行。但李潼觉得,因此就为其人感到惋惜,这大可不必。 身为一个帝王,格局宏阔,这自然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禀赋,但学会节制自己的欲望,同样至关重要。跟隋炀帝生活在同一时期,无论敌人还是朋友,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这家伙真是莽,动辄跟你赌上身家性命,又是古今中外可以说最牛逼的富二代,就问你怕不怕? 生活在隋炀帝的统治下,无论士民、都不算什么愉快的体验。可是与隋朝系出同源、并继承了大量隋朝遗产的大唐,无疑要幸福得多。 别的不说,就隋炀帝搞出的这些大规模基建工程,那足以让任何一个朝代的帝王都羡慕得眼光发绿。 古代的道路并没有进行路面硬化,每年都要进行必要的养护维持,这同样是一笔非常大的投入。据刘幽求解释,陇右每年单单为了养护这一条兵道,便要投入起码十万人次的劳役。 就算如此,这条兵道也不可毫无节制的使用,基本上只有朝廷直接遣派的大规模且对战机有着极高要求的行军,才能使用这条兵道。 至于其他程度的行军,还有征发劳役、以及诸胡仆从,则就只能使用其他的道路了。 李潼听到这里,越发有感于古代战争真就是烧钱,不考虑战争的胜负和将士的犒赏赈济、包括战争过程中的资粮消耗,仅仅只是把战士投放向战场,对于国力微弱的朝代而言,就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所以说,先民们为后人开辟出了此方天地中最适合繁衍生息的土地,这既是先民们的丰厚馈赠,也是对后代子孙的一大考验。这样的富饶膏腴之地,自然引人垂涎,周边豺狼虎豹无不垂涎三尺,一旦国力不继,便要遭到侵夺。 也因此在许多历史时期中,一直存在着一种论调,那就是诸夷之地蛮荒瘠薄、收之不足以养,实在不值得投入大量的国力去攻伐,这也算是一种基于现实的考量。 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加以驱动,对外的扩张实在很难长久维持下去。反而神州赤县得天独厚,一直都是诸边蛮夷眼中的大肥肉,大凡只要力量增长到一定程度,总是难耐贪婪之心,一定要出兵搞上一搞。 朝廷对陇右这条兵道的保护实在是无微不至,甚至具体到不准随意砍伐沿途树木、不准在兵道左右十里之内进行方牧,由是也使得兵道两侧植被覆盖率极高。 眼下已经到了初春时节,天地之间逐渐回暖,草野渐露青葱。由于兵道上禁止常人同行,李潼一行也少览陇右风物,赶起路来甚至感觉比关内还要更加惬意。 毕竟兵道路况良好,兼之一路也是傍河而行,水汽不弱,很少有沙尘朔风。就这样不知不觉间,前锋部伍就抵达了鄯州。 鄯州的湟水城外,河源军大使黑齿常之早率众多将官并当地那些城傍武装的酋长们于此等候。得见雍王旗幡出现在视野中时,黑齿常之也忙不迭引部趋行迎了上去。 “末将黑齿常之,率河源诸将官恭迎雍王殿下!” 黑齿常之年纪五十多岁,面相英武、身材高大,身着明光铠、大腹便便,几乎没有什么老态显现,一部髯须垂在颌下,看起来与中国人士全无二致,倒是颇为符合李潼想象中的名将形象。 既入河源军,他也不作倨傲姿态,策马出列而后翻身下马,行至黑齿常之面前半丈,微笑着对他点点头,并环视后方诸将官们一眼,开口说道:“燕国公不必多礼,还有诸位将官,小王今次登陇,非为滋扰。既得朝廷使命,领掌陇右军务,则殿中叙阶、营前同袍。性命彼此托付,荣辱俱为一体!” “殿下仁谦,臣等恭领教令!” 众将士们眼见雍王风采卓然又谦虚有礼,各自也都印象颇佳,施就军礼之后,分作两班立定。 身在诸将面前,黑齿常之对雍王也没做更多表达,彼此寒暄几句后看了一眼身在雍王近卫部伍中的儿子黑齿俊,又转回头来对雍王点了点头,并说道:“郊野非久立之地,请殿下且入鄯城,容卑职细禀河源军务。” 于是一行人便又簇拥着雍王队伍,直往后方的鄯城而去。 及近鄯城,视野中人烟稠密起来,虽然主要的大道早已经被肃清净街,且沿途都有河源军骑兵们往来巡弋。不过周遭的辅道上,还是有许多行人、车马并驼队往来行走,得见河源军摆出如此大的阵仗,也都不乏好奇,在辅路上停顿张望。 “河源本镇,还在西境的湟源城。至于鄯城这里,因是州府,又当东西同行的要害之地,一旦禁绝往来通行,此境民生物储都要大受损害,所以并未严令约束。” 黑齿常之担心雍王殿下不熟悉边务、见到鄯城人来人往或要责怪监管不够严密,因此便低声解释着。 李潼闻言后只是点点头,也没有轻易发表什么意见,随便质疑黑齿常之这个久镇河源的名将、宿将。 作为陇右大镇,鄯城城池规模不小,几乎顶的上三分之一的长安城,也是李潼西行以来所见除了两京之外最大的城池。 城外有宽阔的护城河,周遭的坡岭谷底之间还设有多处大片的马场,州城城门处也排着长长的出入队伍,服色杂异,很是丰富多彩。 虽然两京之间也都活跃着众多的胡人,但由于两京规矩更加严格苛刻,那些胡人在此境活动,也都多有收敛,言行举止、包括服饰装扮也都多向唐人靠拢。反倒是唐人子弟颇尚胡风,着胡服、追胡姬,多有荒诞恣意。 至于鄯城这里,那种多民族聚集融合的气象就要鲜活得多,很能代表大唐开放、兼容以及高度国际化的气质。 眼见到鄯城仍是如此繁荣热闹,李潼也隐隐有些放心。这表明了来自吐蕃方面的压力仍然不大,战争的阴云并没有完全笼罩在鄯州上空,起码并不足以阻止民众们继续往来此间、为生计而奔波。 鄯城同样是与两京一般的坊市格局,所不同的是,作为城池核心的州府并没有如两京大内一般位居北面,而是位于城池的中央,独成一体。 这座内城地跨数坊,并引湟水入城,直通城外。此时的州城内外,甲士阵列林立,单单李潼所见一面便有两千多名的镇卒,足见诸河源军将官们对雍王此行入城的重视。 0591 陈兵青海,敢否一战 待入鄯城内城的大堂中,李潼越发感受到这座陇西大镇豪爽硬朗的做派。 诸将出迎雍王殿下,州府吏员们则在内堂整治迎驾洗尘的餐食。而这所谓宴饮,则就是在州府大堂外露天起灶,足足两大排灶垒,上方各架牛、羊乃至于整整三头骆驼,在灶火的烤炙下,这些肉食已经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旁侧则有厨工不断的翻转并刷抹着各类入食的香料。 “鄯州饮食简陋,卑职等亦不知殿下日常饮食所好,所以呈献陇边风味。内堂尚有精厨俱备,只待近员入嘱奉食。” 入堂后,黑齿常之又抱拳说道。 李潼闻言后笑着摆摆手:“入乡随俗,因地而食,大不必再废周折。” 诸员登堂,各自分座。不待群众开口,先有州府吏员呈上解肉的尖刀,并将一具热气腾腾的烤骆驼搬上堂中。李潼也不拘泥,撩起缺胯衣袍的下摆便入堂持刀入堂,先用掺杂了香精的牛乳浴手,然后便持刀分肉。 “臣谢雍王殿下赐飨!” 堂中此起彼伏的响起河源军诸将官的礼谢声,直至通堂分肉完毕、雍王殿下归席,然后又在黑齿常之带领下,各自捧杯为祝,酒肉盛餐。 河源军这一场迎接的宴会虽然氛围豪爽,但细节上也并未忽略。众将在堂进食,堂下则有许多健儿健舞作歌,所奏多雍王故调,倒是让李潼很有感触。 一场宴会结束的很快,前后统共不过半个多时辰,便有将官起身告辞。他们各自都有职任,眼下又是备战的关键时刻,聚在鄯州城外迎接雍王已经是表达了足够的重视,实在没有时间再继续逗留宴乐。 李潼见状,索性便叫停宴会,站在堂中,向每一名入前请辞的将官赏赐一些提前准备的礼货,多是一些军用的器械,如佩剑、甲衣之类。 “殿下厚赐,仓促间不暇具货为应,实在失礼!” 有的将领得受赠货,不乏窘迫的说道。 “但能杀蕃为功,何恋伴手之货!” 李潼闻言后便笑起来,大唐官场上下赠礼倒也是人情常态,比如刘幽求早年入府的时候,就送了他两坛咸菜。众将拨冗来迎,他已经颇感受用,自不会计较其他细节。 一些前线的战将告辞离开后,在堂者还剩下十几人,或是事务并不紧要的文职官员,或是退回休整的将官。 遣散堂中闲杂人等后,黑齿常之才又不乏歉意的说道:“鄯州所在,起居远不及两京。殿下贵胄尊体,难免怠慢,还望见谅。来日无论攻守,鄯城此地可保周全。请殿下安待于此,仆等杀贼以报!” “既入此边,安危已在度外,但能有助军事,燕国公不必以我为计。或不能披甲上阵,但城头击鼓,力可用也!我这两膀鼓技,于京中也称一绝,刘司马自知!” 李潼闻言后便又笑着说道,了解蕃国内部详情后,他多多少少也能猜到自己的到来,会给黑齿常之增添一些困扰。 不仅仅只是对面的论钦陵会作何反应的问题,无论统兵大将是谁,大军身后便坐着这样一个宗王亲贵,总会有一些不淡定。 “还是让末将先向殿下介绍一下河源军备战情况吧。” 黑齿常之接着便继续说道:“如今河源军管军八部,在营甲士共一万七千余卒,诸县捉守一万四千众,各蕃州府并城傍在征合三万三千之数……” 河源军于高宗仪凤年间初设,最开始管军一万四千之数。设立最初,是高宗仪凤年间李敬玄承风岭大败之后,黑齿常之与娄师德等收拢残卒,于吐谷浑境中所设。 随着吐蕃越发势大,河源军驻军规模也越来越大,其峰值是在出征前夕,驻军足有五万余众。这里所说的驻军规模,是指大唐的正式边军战卒,并不包括捉守、团练这样的地方武装和羁縻州府的胡人城傍。 李潼在听到这一驻军比例,下意识便皱了皱眉头,忍不住开口问道:“若真遇大战,诸蕃胡城傍能否勇战?” 黑齿常之听到这话,脸上便露出一丝无奈之色,叹息道:“或不可用,但也不得不用,我不用、贼则用。勒其部伍于城边,战或不战,也能保证不流窜为患。这一点,是我大唐与蕃国两下俱患。蕃国每战,也毕集胡曲于军前,若不然,则其资给后营必为胡卒所寇扰!” 李潼听到这话,真是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开口,黑齿常之便继续说道:“蕃国每用兵,甲士于前,妇孺于后,前者冲杀陷阵,后者放牧为餐。其军动则帐动,所以动辄出用诸万大数,且牧且食。其境胡扰尤甚,一旦不作约束,则后营必受寇掠!” 听到这里,李潼感觉自己奇怪的知识又增加了,他是真不清楚吐蕃作战是这样的模式。 但也不得不说,这样的后勤方式对于吐蕃这种底蕴不足的政权而言还是有优势的,起码节省了来回转运物资所造成的消耗。一边放牧一边行军,饿了就杀牛进餐。战斗起来,一旦退却,那就是倾家荡产、断子绝孙! 当然,这样的扩张模式肯定也是有弊病的,那就是随着势力扩张开来,中央对这些军民的管控力度就不够了。所以吐蕃在扩张到一定程度后,也自然而然走上了与大唐一样藩镇割据的老路。 至于那些胡族的附庸们,也只能说猫有猫行、鼠有鼠道,老虎头上抓虱子,能活一天算一天。 “殿下此前教策陇州,仆所计深以为可。诸胡若不加约束,则放纵不守,不知恩威。唯是需要定计以长,积弊并非短日,一夕革除,则必人情骚然,为巨贼所趁。” 听到黑齿常之这么说,李潼也点点头:“这一点我自了然,巨寇伏在荫侧,又怎么能安心治疽?所以递告陇边官长,只为安定乡情人心。诸胡闻此,想必既惊且忧,但也不至于即刻群情骚然。近日若有胡酋近州来问,可明告之,此战内外所取丁口,可以赐给诸州府编户,纵有新法施行,也不损其力。” 此前在陇州的时候只是浅论,但跟黑齿常之讲起来,自然要更加具体。跟这些诸胡势力打起交道来,是要注意一定的话术技巧,朝三暮四还是朝四暮三,对他们而言是有很大分别的。 黑齿常之听到这话,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虽然也是蕃将入朝,但跟陇右这群西羌系关系不大,交情也不深。之所以提起这一点,还是担心雍王殿下气盛轻锐。 既然雍王对此已有计量,黑齿常之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讲了一些河源军的军务细节。 了解了己方虚实后,李潼又问道:“依燕国公所见,若钦陵果向陇右出兵,河源需要增兵多少才能克定其寇?” “论兵当然多多益善,但精简之众也有精简之众的战法。其实眼下河源最大的困计并非兵力不足,而是给用告急。仆旧年转战河朔,娄相公奉命归朝,河源营田之储几用西域,已经略有不继……” 黑齿常之听到这话又叹息一声,没有把话说的太透,毕竟这个话题若再深入下去,难免会涉及到对圣皇陛下的非议。 “如果只是物储之困,这也不必忧扰。我此行入陇所携资货专为此战,虽不言绰绰有余,但五万之军三月之料足用。若还不及,关内仍有物料可征。只是燕国公能不能答应我,不准蕃人一甲入陇?” 李潼闻言后便正色道,他在有的地方虽然抠抠搜搜,但在军用方面绝对不作省俭之想。特别眼下初镇关西,又逢家国剧变,诸胡窥伺,即便暂时无力外侵,也一定要守一个寸土不让! 如果五万大军三月军期都还不够,那就在长安再抄一批关陇勋贵,让他们用这种方式尽忠报国。 黑齿常之听到这话,眸光顿时一亮,直接在席中翻身而起,免冠顿地道:“若得如此用资,仆定为殿下坚守陇右后庭!” 李潼听到这话,嘴角顿时一抽,有心想问问郭元振那家伙有没有到河源军驻地瞎溜达。但见黑齿常之一脸的郑重其事,想必也不是借用歧义调侃。 征战沙场、排兵布阵,李潼自觉好像没有这样的天赋,即便进修过战忽局,也绝对比不上黑齿常之这样的宿将。所以在这一点上,他也就不强求什么存在感。可如果讲到搜刮军资、让大军无后顾之忧,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做到。 黑齿常之得了雍王殿下如此许诺,心中自是感念不已,顿首片刻后忍不住说道:“仆半生戎马,功过如何不作细论,但若能早效从殿下门中,则不独只守河源,青海亦敢有望!钦陵于阵,诚是伟才,但往昔所以得逞,概其父兄所庇。仆不敢妄争筋骨之能,但如今彼失我有,长短可较!” “那就陈兵青海!将军为前,我自居后,前阵不失,则后路无扰,敢否一战?” 李潼虽然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此战能守住陇右不失便是胜利了,但他又怎么甘心仅止于此,此时听到黑齿常之这么说,终于忍不住表露争意。 黑齿常之听到这话,再次顿首沉声道:“既充鹰犬之用,唯患主人游猎兴乏。殿下壮志自存,仆必为王先驱!” 请个假 RT,还是有点卡文,写了半天不太满意,大唐跟吐蕃这战略关系,一直在摸索着描述,写的不是很顺利。资料已经整理的很细致,就是剧情安排该怎么表现,还是挺迟疑,需要仔细想一想 《冠冕唐皇》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592 诸族姝色,惟王撷取 李潼与黑齿常之这一次会面,可以说是彼此之间都感觉收获颇丰。 从李潼这方面而言,如今的他虽然权势大涨、几乎与朝廷隔潼关而两治,但他所面对的压力同样极大。即便不考虑国内仍然还未平息的各种纷争,单单在外患方面,他便承受了这一时期超过三分之二的边患压力。 无论是死灰复燃的突厥,还是凶态毕露的吐蕃,这都是李潼必须要直接面对的对手与挑战。所以尽管他在关中几乎将要划土自治,朝廷眼下对此仍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对声。 这除了雍王一系官员们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之外,也在于对朝廷而言,暂时放弃对关中的管控可以同时将两大边患危机一并丢给长安的雍王幕府,让他们得有更多精力去梳理、整合国内的形势。 如果雍王不能克敌,那没什么可说的,可能等不到朝廷收回雍王的权力,其人已经先一步被边患胡寇所剿杀。届时国中局势趋于稳定,力量逐渐恢复,自可从容收拾雍王幕府的烂摊子。 另一种可能就是雍王能够成功抗住那些外患,当然这个可能并不大,因为无论是突厥还是吐蕃,都是值得举国之力去应对的强大对手。但就算雍王做到了,想必也是损耗深重,还能有什么力量去对抗朝廷? 李潼无惧挑战,无论基于后世的记忆还是当下的责任,他都希望能够重拾先辈荣光、再造大唐威霸四夷的局面,所以他西进关中乃至于登临陇上。 但胸怀壮志是一方面,现实情况又是另一方面。原来的东突厥是贞观一朝明君在位、名将满朝,举国之力更兼合纵连横才解决掉的对手。至于吐蕃,则更是在大唐最风光的时刻,以大非川、承风岭两场大战打得大唐痛入骨髓。 关中一隅,李潼眼下尚且不能完全控制,所以最初他的思路只是以积极的防守为主,先争取维持住眼下的边防形势,再积蓄实力,谋求战机。 除了在整体的力量上不占优势之外,也在于如今的他根基仍然不失浅薄,特别是在军事方面,几乎没有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可以信赖。 勉强而言,契苾明算是一个,毕竟父子两代积威,且在武周一朝,契苾明便曾经专任朔方,节制那里的铁勒并其余塞胡诸部。所以当两个战场同时告急时,李潼便派遣契苾明向北以应对突厥的入寇,而自己则亲登陇上。 黑齿常之的投效对李潼而言无疑是雪中送炭,他本就不是一个保守的性格,哪怕旧年被拘大内之中、仍在积极努力的突围破局。及至手中有了一搏之力,即刻便在神都城中策划政变,以争取更大的发展空间。 对国内的局势是如此,对外同样如此。此前的他对于吐蕃仍然只是一个概念性的了解,不得不基于现实略作保守之想,可是随着了解深入,特别是得知吐蕃国内如今也是矛盾重重,心里自然就有了一些不安分的想法。 吐蕃的论钦陵的确是威不可挡,但同样受到其国君猜疑与群臣忌惮,并不能完全控制吐蕃这个战争机器。这一点跟李潼的情形略有类似,既然双方都只能动用一隅之力,那能分出上下的,无非斗狠斗勇。 在军事才能上,李潼自认不是论钦陵的对手。 然而黑齿常之却是从高宗以来罕有的在与吐蕃作战中能够保持多场胜绩的大将,其人既然投效自己且流露出高昂的战意,李潼自然要给予黑齿常之足够的信任与支持,与这个吐蕃军神硬对硬的碰上一次。 至于黑齿常之则感触更深,雍王殿下的表态对他而言无异于久旱逢甘霖。他虽然战功卓著,但蕃将入朝本就诸多艰难,一直很难获得君王完全的信任。 当然这一点也无从抱怨,本就亡国之余,黑齿常之只是希望能够凭着志力报效为宗族家人们在大唐这片土地上争取一点生存空间。所以每战必竭尽全力、舍生忘死。 但战争从来都不能只凭着个人意志便足够影响大局,旧年承风岭之败,黑齿常之几乎凭着一己之力扭转大军一败涂地的颓势,营救回众多溃卒,这也是组成河源军的一个基础。 入唐几十年,如果说一开始只是为了生存,那么到了现在多多少少是有一些认同感产生。特别是常年坐镇河源这一与吐蕃对战的最前线,尽管黑齿常之也屡积胜绩,但却一直都难以扭转真正的大局。 眼见到吐蕃贼众们对他所镇守的疆域寇掠不断,旧年袍泽们谈笑风生的画面还在脑海中不时响起,但其人尸骨却已经被吐蕃筑成京官,任由风沙拍打摧残。 我虽然只是一个亡国的孽种,但也并非没有生而为人的心肠感受…… 其实就在神都政变前后、雍王属下的刘幽求来游说自己之后不久,黑齿常之还在犹豫不定之际,关内也有人来见黑齿常之,对他进行游说争取。 而且相对于刘幽求所提出来的一些条件,对方所作的承诺要更加的诱人,表示愿意游说朝廷、让朝廷招其归朝、以羽林卫大将军任之且给予黑齿常之蕃将最高规格的封授,赐爵扶余郡王。 面对这样的许诺,黑齿常之当然也是动心,可当他问起朝廷将要如何经略河源、解决吐蕃边患的时候,对方却支支吾吾,全无定计。 这让黑齿常之方有热切的心顿时冷却下来,意识到对方仅仅只是将他当作一个筹码、空头许诺,或许还存着用完即弃的想法。他们连自己安身立命、功业所系之处都不重视,又怎么会重视相关的承诺? 之后朝廷更任命雍王为关内道大总管、关西之事委之,而对于河源军则就没有更多的指示。 当宣抚使抵达鄯州的时候,黑齿常之也屡陈破蕃计略,希望能够引起朝廷的注意、获得朝廷的支持,然而宣抚使对此反应冷淡,只是督促他配合召集陇右包括西域诸胡酋随之入朝作贺。 相对于朝廷的冷淡,雍王殿下对边事可谓热切、积极,更不辞劳远、亲登陇上,这自然让黑齿常之更加的感念不已。 若奉制归朝,他最好的结果无非余生荣养,且还极有可能会卷入众多的政斗纠纷中去,随时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雍王阔志于边,且在多年前便对他有救命之恩。 黑齿常之自知朝情故事,那时候的雍王出阁未久,一旦所谋败露、须臾即有杀身之祸,但就算如此,仍然愿意出手救他,无疑让这份恩情显得更厚重几分。 此前派遣儿子前往陇州恭迎雍王,还只是为了表达对此救命之恩的感激。可是随着接触加深,黑齿常之更意识到雍王不独可托性命,更可相谋大事。在公在私,都有能够让人倾心相许的魅力! 彼此谈话结束时,黑齿常之匆匆告退出堂,再返回来时,已经身披轻甲,上前叉手道:“殿下亲临鄯城,仆别无所报,唯披甲直宿,拱卫我王起居安心。” 李潼闻言后便连连摆手:“燕国公不必如此,朝廷之所用、小王之所重,岂在此宿卫微力?此功若成,即是匡扶社稷之伟功,战前蓄养,不必作此折耗!” “忠义大计,自需尽力!但仆之直宿,在恩在情,亦不容有缺。请殿下尽情于此一日,明日之后,王命恪守,不敢再纵情徇私!” 黑齿常之仍是叉手固请。 李潼听他话已经讲到这一步,于是便也点点头答应了下来。将士入直宿卫,倒并非只是大才卑用,更意味着绝对的信任,可以性命托之。 像他太爷爷李世民,就常用这种方法来褒扬、笼络将领,史书上每有李世民称赞某个将领,往往都是唯其值宿、遂得安寝。 雍王入城后,内城州府守卫已经换上了郭达所率领的幕府亲卫,当见到黑齿常之披甲执戈的入内护卫,这一干雍王心腹们一时间既觉自豪,同时对黑齿常之也是心生认同感,感觉彼此间亲近许多。 不过在转进府内休息之前,又有波折发生。李潼刚刚走进这州府内院里,便有浓郁香风扑面而来,左右转头望去,只见这内院两侧通厢庑舍走廊下,站立着诸多女子,起码有一两百人之多。 这些女子一个个盛装打扮,而且从其服饰与相貌看来,应该都是出身诸边胡部,异域风情缤纷呈现,诸种美态不一而足,看得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这是怎么回事?” 李潼视线也是在一众胡族女子身上巡视良久才收回来,转又问向站在身后的黑齿常之。 “殿下出巡陇边,陇边诸胡闻讯而来、各献艳色以表恭敬。仆不知殿下趣致所尚,唯俱收内府之中,以待殿下赏取。” 黑齿常之讲到这里,也咧嘴笑了一笑:“陇边风物或不足夸,但诸族姝色,确是精彩。殿下名著逍遥,诸族匍匐足下,以此为珍,进献求宠,惟殿下撷取赏弄,以此称荣。” 0593 殿下高洁,浅俗难蔽 诸胡如此热情,倒让李潼颇感欣慰。只是这表达热情的方式,则就有待商榷。 李潼倒也不是什么克己节欲、坐怀不乱的人,看到这诸胡佳丽、莺莺燕燕的绕廊环立,一时间倒也确有几分意乱之感。 但很快的,也就目若寻常,这画面诚是赏心悦目,可也并不值得为之着迷过甚。稀缺性是永远存在的一种供求关系,真正能够让人念念不忘的,只有那些求而不得的或人或事。 无论是什么,一旦呈现于眼前予求予取,其实也就那么回事。 比如眼下的李潼,被黑齿常之一句“青海亦敢有望”撩拨得心情狗刨一般的悸动不已,满心都是想着雄图后计,再看眼前这些风韵各异的诸胡女子们,虽有一时炫目,但终究没有太大兴致。 老子攒着这把劲儿去搞论钦陵好不好?诸胡献女,乱我心智、耗我筋骨,真是居心叵测! “诸方有此热忱,其心可嘉。不过明日清早还要出巡烽堡,此夜还是简单作息。” 略作沉吟后,李潼视线从那些胡姬们身上收回来,又对黑齿常之说道。 黑齿常之见雍王殿下眼神清澈笃定,不似作态伪装,连忙低头叉手道:“是仆决断轻率,竟然纵容这些膻胡俗质滋扰殿下,明日便将她们分别遣送、各归本部!” “这倒也不必,暂且收留在府,另作应用。” 李潼闻言后则摆摆手否定道,他倒也并不是口是心非,而是联想到这也是跟诸胡羁縻州府们接触交流的一个渠道。 陇右情势本就复杂,再加上一个虎视眈眈的吐蕃,则就更加的扑朔迷离。如果仅仅只是通过各种官方的征令进行交流,则就不免没有权衡、周旋的空间,彼此都少进退的余地,不利于进行整合。 他见黑齿常之脸上略有茫然,于是便笑道:“我爱胡姬风姿各异,但若只是唐妆唐服,则千人一面、趣意殊少。诸胡州既然各献美色,再进方物为饰也是应有之义。喻人为花,离土则颓,其父母兄弟、献来同居,以慰别情。若是诸胡州酋首女子,汤沐能无所进?” 无论这些胡州酋首们只是单纯的献媚求宠,还是另有他图,若以为只凭这些女色便能达成目的,那也太小瞧李潼了。 我大唐疆域四极,人物包罗万象,哪怕仅仅只是色艺,难道还不如你们诸胡可赏?喜欢的就是你们那种异域调调,既然人都献来了,胭脂香料、衣裙佩饰各种装扮之物也打包送来一点。 至于诸胡酋各自女儿进献的话,我大唐公主外嫁还讲究陪嫁汤沐邑呢,你们就出个人,寒碜谁呢? 此前彼此乏于接触,除了官方书令交流,李潼也不好贸然接触那些胡酋。真要索求过甚,闹大了就是国际纠纷。 现在咱们是就色论事,我的要求你们不答应也没关系,无非是我没有面子而已,难道我还能因为丢了点面子就堵门攻打你们? 你们进献女子,无非也是想跟我维持一个正面的来往,就算弄巧成拙得罪了我,不是大事,大不了大家不做朋友。 话说回来,我就算忍不下这口气挥兵干你们一下,无非一场桃色纠纷,也不是我大唐恃强凌弱,非要对弱胡赶尽杀绝。老子堂堂大唐宗室、少壮亲王,偶尔做点意气之争,但也不至于上升到改变大唐整体宽容的羁縻政策的地步。 黑齿常之听到这里,一时间真是没话说了。一直等到雍王殿下入室休息,他才忍不住凑近雍王殿下的心腹郭达,低声询问道:“请问郭将军,殿下于女色、这个……我绝不是要窥探殿下私隐,只不过诸美绕廊……” 他努力斟酌着用词,但还是觉得言不能尽义。 能被诸胡族征选献上的胡姬,自是美艳迷人,可面对这么多的诸胡佳姝,雍王殿下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纵情声色,居然是想利用这些女子们继续敲诈她们各自背后的胡族,这真是让人不佩服都不行。 “殿下于京中早已纳妃,王妃出身荥阳郑氏名门,端庄得体,乃圣皇陛下亲自选聘。并有两位孺人,与殿下相知情深。卑职不敢妄论尊贵,但诸胡女露艳俗媚,殿下心境高洁清雅,又怎么会轻易受此浅俗蒙蔽!” 郭达半是自豪、半是钦佩的回答道,他对黑齿常之这个战功赫赫的大将也颇有钦佩,所以才继续说道:“殿下器量宏大,诸事明察明断,我等任事者恭在于事,但能恪尽职守,便也无需惊惧余者失于周全。” 黑齿常之听完后便点了点头,不再多问,算是对雍王殿下有了更多的认识,益发觉得自己所遇得人。至于那诸胡佳姝,也都按照殿下的吩咐,在州府内城里另辟院舍,暂时收养起来。 那诸胡女子得此待遇,不免大感失望。 最初她们被选作进献给大唐贵人的礼货,心中自然难免惶恐,有种身世飘零的无助凄凉感,当然内心里也是不乏期待。 在她们这些诸胡部族中,强大富足的大唐便是天国一般的存在,及见那位大王丰神俊雅,甚至就连河源军的杀神统帅都只能恭在身后、奴仆事之,心中更是钦慕无比,渴望能得侍左右。 “我父是湟源莫贺南州都督,所部羌民七千帐,雍王殿下如果肯收留,父兄都愿做殿下帐前最勇武的斗士!” 眼见雍王亲卫们上前驱赶她们转往别庭安置,其中一个佩饰华美、金银满身、更兼丰满浓艳的胡姬忍不住大声呼喊道,站在廊前不愿离去,只盼能够引起那位尊贵英俊的雍王殿下对她更多关注。 听到这喧闹声,黑齿常之扶刀上前,沉声道:“殿下若不收纳你,难道你父兄就拒受王命?拙妇噤声!若扰殿下休息,不独你性命难有,我更要亲入胡州擒你父兄!” 叫嚷的胡姬闻言后顿时噤若寒蝉,至于其他胡姬们则更加的不敢发声,垂首默默离开此处。 李潼这一夜倒是睡得很香甜,本就远来疲惫,跟河源众将士宴会时又小酌几杯,入房后沾榻即眠,只是醒来的时候,天色仍然没有完全放亮。 带着一丝睡眼惺忪的茫然,李潼扶榻而起,早已恭候在外间的婢女闻声后急忙奉上醒酒生津的茗茶。 昨日宴席中,李潼便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河源众将多嗜茶,几乎是人人必备的饮品。饮茶的风尚,竟然比内陆的两京还要风靡。 这大概也跟边地的饮食结构有关,肉食肥腻、乳品多膻,所以对于茶叶需求更大。由陇右推及吐蕃,可知吐蕃高原上对茶叶这一商品的需求同样不小。 后世多有研究茶马古道,通常认为茶叶大兴于高原应该是在隋唐之际,因为围绕吐蕃核心区域的逻娑周边考古没有发现隋唐以前的茶饮痕迹。但事实上,在高原的象雄地区所发现,却将这一历史推前几百年,发现汉时丝绸之路的茶叶痕迹。 如此发现也符合高原的发展历史,吐蕃如今虽然强大一时,但在几十年前,还仅仅只是高原上三雄并立的最弱势一方,是山南雅砻的部落联盟。 一直到了松赞干布时期才迁都逻娑城,先后平定了孙波与象雄,成为高原霸主。而也一直到此时,逻娑区域才成为高原政治中心,在此之前当然不会有太多文明痕迹残留。 李潼心里想着这些故事,推门行出房间。时下虽然已经到了初春,但陇右昼夜温差仍然极大,持戈宿卫于廊内的众甲士俱都甲衣凝霜。 李潼抬手让宿卫将士们卸甲休息,并对黑齿常之说道:“燕国公宿卫整夜,不如巡察诸事暂且延后一天。” “身在戎旅,卧冰宿雪只是寻常,更何况只是区区在庭宿卫,不必延期。” 黑齿常之抬手拍了拍甲衣上的凝霜,然后又说道:“钦陵长居海西伏俟城,鄯州声讯短期难至,可若知殿下巡边,其若提兵布陈于边,殿下行止未必能够从容。” 伏俟城即就是原吐谷浑王城,位于青海的西部,距离鄯州所在的河源倒是还有一段距离。 听到黑齿常之这么说,李潼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他虽然想亲临前线看一看大唐与吐蕃交战的前线,但也不想因为自己一人出行便影响整个大军的布防,那就只能趁着这股空当出行巡视一番。 趁着雍王用餐之际,黑齿常之也退下去稍作换装,顺便整顿一下出行队伍。当其返回时,又顺手呈上一份籍簿,并说道:“这便是昨日献色诸部集录。” 除了一开始稍觉惊艳,如果不是黑齿常之,李潼都忽略了这一茬。闻言后他便接过籍册翻了一翻,并吩咐道:“留意一下没有进献的那些胡州。” 我享不享用是我的事,但你如果不献,那问题挺大。至于后续具体的操作,李潼眼下对陇边局势所知还只是众人陈述,需要了解更多之后再作商讨。 用餐之后,他也不再逗留,起身披甲便在众军将甲士们拱卫之下,向河源军前线而去。 0594 百年血泪,聚此一岭 鄯州古称西平郡,地傍吐谷浑,距离青海已经非常近。至于河源军,顾名思义,即就是驻守在大河源头的军队。 鄯城乃是鄯州的州城,至于河源军的驻地则位于更西侧的湟源,彼此之间距离有六七十多里。由于道路所经主要都是湟水谷地,所以地势平坦开阔,路途行走起来并不崎岖。 李潼在黑齿常之等人拥从下,沿着湟水策马西行。此境虽然并不属于真正的高原范围,但低气压仍然带来一种明显的气喘感觉,在这样的环境下活动,人马气力消耗都会加倍。 不过李潼只是策马游行,也没有沉重的披甲负累,些许不适还不足以影响行动,且渐渐的就适应起来,呼吸频率归为平常。 行途中,李潼看到湟水水势颇为汹涌,已经隐隐有了几分春汛的气势。而在湟水河谷周边,则存在着大片已经经过开垦的土地,此时的田野中,正不乏役卒在辛勤耕作着。 如此一幕幕画面收入眼底,倒让李潼颇感意外,抛开与内陆有着明显差异的气候,他眼下所见河源周边,无论是水文环境还是耕地资源,都不逊于内地,甚至还隐隐超过关中有些地区,大异于此前对陇右边地的刻板印象。 “数水源出青海,境中又有多座雪山,春夏回暖,雪水消融,河渠灌满,自然能守营田之力。” 黑齿常之顺着雍王殿下视野所及讲述道,战争不只限于刀兵弓马,所以今次雍王出巡也不只限于各路烽堡,他也在沿途将河源军各种经营情况稍作讲述:“往昔此境累年屯垦,营田五千余顷,年收五百万斛,不独河源军足用,陇边各境也都大受裨益……” 讲起过往的成绩,黑齿常之也不乏自豪。 河源军是他筚路蓝缕、一手建立起来的,这么说毫不为过,此地镇守军卒是他在承风岭之战中逆势夜袭、舍命反攻才从吐谷浑境中带回鄯州。 而当时的朝廷能够给予的实际支援也实在有限,当时河源驻军甚至饥困到需要一边樵采渔猎,一边抵抗吐蕃不断的进攻。 稍得立足,第二年吐蕃便又向河源发起猛烈进攻,当时黑齿常之在良非川以寡敌众,大败蕃军,斩获丰盛,如此才稳定住河源形势。 斩获的那一批军资便成了河源军经营的根本,基于此黑齿常之在河源深刻经营,且耕且戍,并结合地势营建烽堡七十余座,用以组成一个完整的防控体系。 自此之后,蕃马不敢大举东进数年之久。一直到了垂拱年间,朝廷征调黑齿常之归朝平定徐敬业之乱,两国之间都没有再发生大规模的战事。 论钦陵虽然号为吐蕃军神,但在面对黑齿常之,仍然不敢轻动窥探之念。可以说,如果没有黑齿常之与河源军,那么在经历了大非川与承风岭两次大败,二十多万唐军饮恨青海之南,那在与吐蕃的交锋中,大唐真是颜面无存。 一路上,黑齿常之浅述故事,李潼则洗耳恭听,并不觉得黑齿常之是在刻意卖弄。当然就算是卖弄,他也有这样的资本。 同时李潼心里不免感慨,他爷爷李治这个皇帝前半生做的真是所有帝王梦寐以求的状态,继承了贞观遗泽,在内控制权臣,对外攻灭强国,可以说是恣意至极。 可这一切持续到大非川之战便戛然而止,吐蕃势力壮大、已经难以遏制,国内穷兵黩武、极尽扩张之后的各种弊病也纷纷爆发出来。 包括李治自己,也身受病痛折磨,妻子尾大不掉,储君屡屡翻车。以至于李治再也没有了此前那种威猛的莽劲儿,大非川一战后休养足足将近十年,终于到了仪凤年间,适逢吐蕃赞普去世,才再次发兵攻入吐谷浑,结果所托非人、以李敬玄书生点兵,遭遇了一场比大非川还要更加惨烈的承风岭之败。 接连两次大败,李治与大唐帝国都颓势显露,以至于之后不久,突厥便死灰复燃,叛起漠南。前半生意气风发、风光无限,后半身病体衰弱、内忧外患。若是没有后继的延续,李治与隋炀帝的人生历程倒是颇有相似。 “九曲、湟源等境水草丰美,不逊关中,唯一可憾者便是耕不足年。若是七月之前谷米不能入仓,则只能饥寒盼暖。卑职此前所困,便在于河源积储所耗无几,若再误今春农事,则后事更加艰难……” 胡地八月非飞雪,耕收期过于短暂,是制约农事发展的一大因素。 尽管黑齿常之离任之后,继任的娄师德在原本的屯垦基础上再作增益,使得河源军全盛时期屯垦规模达到七千余顷,耕地更是横跨湟源、洮水,大益民生军事。 但再丰厚的积储也耐不住几场大战的消耗,朝廷在西域的经营极大耗空了河源军的储蓄。 娄师德归朝之后,河源军屯垦失治,再加上吐蕃论钦陵已经解决了其兄被杀的内乱,再次返回青海坐镇,加大了对河源的侵犯力度。等到黑齿常之再次回到河源坐镇时,原本的屯垦规模已经被压缩一半有余,到了今年若再失耕,则将有无以为继之危。 所以此前,无论是哪一方使者来联络黑齿常之,他都要问一问对吐蕃的策略,就是不愿看到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河源军被抛弃。而最终,只有雍王表示出了对河源军的大力支持,更亲自率引大军、押送物资登陇。 一行人走走停停,上午时分便抵达了河源军驻地所在的湟源城。不同于鄯城的喧哗热闹,湟源此地氛围就显得肃杀得多,进出人马刀甲齐备,一路上岗哨盘查。 “湟源虽然号是河源军驻地,但大军齐聚于此的时间却不多。由此西出,三十里外便是赤岭,赤岭东西便是两国纠杀所在,几乎无日不战。” 顺着黑齿常之所指的方向,李潼极目望去,看到地平线逐渐攀高,已经不复一马平川。今日阴云薄积,视野不算多好,但仍然能够看到峰岭雪顶与天上漂浮的云层依稀相接。 一行人入城之际,城外营前却有喧哗声传来,几名甲衣凌乱、血迹斑斑的甲士正围堵住营中军需官大声喝骂道:“老子麻岗岭烽堡越年以来,劈杀蕃贼近百,今日为贼所寇,十几人重伤待治,你们这些军贼敢说无药?” 李潼见状,正待转步走过去,却被黑齿常之给制止了:“此境已非万全,殿下轻易还是不要现身。” “营中储蓄已经这么艰难了?” 看着几名刚从前线退回的勇士们虎目泛泪,李潼情有不忍,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 “所储尚可支月用,但是要封仓备战,不知来日战烈几何,有备无患。” 黑齿常之见雍王还待张口,又继续说道:“殿下仁恩体恤,但关内军资一日不抵湟源,仓舍一日不可轻开!” 河源前线攻防战事的惨烈远超李潼此前认知,他也远做不到铁石心肠,能对敌人凶狠,但却不忍见自家将士濒死难救。不过他也不会轻易质疑黑齿常之的决定,只是掩面而走,心中的责任感却变得越发沉重。 “若吐谷浑不失,陇右情势不至于如此危困!” 黑齿常之这一感慨,李潼也有认知,但终究还是基于纸上谈兵的概括,没有太过深刻的感受。当一行人在湟源大营中短作休息然后抵达赤岭烽堡时,李潼才真正感受到这句话所蕴含的意义是多么沉重。 赤岭即就是吐谷浑与大唐陇右的地理分界线,峰峦耸起绵延数百里,东面便是陇右的鄯州,西侧则就是青海海东地区。 在赤岭山道中蜿蜒前行,途径一处烽堡下沿的山坡时,李潼还看到崎岖的山路碎石下仍有人体骨骼随意抛撒,只是不清楚战死此处的究竟是吐蕃人还是大唐将士。 此一类的痕迹在赤岭山道间比比皆是,数不胜数。最初李潼还颇有感慨,但渐渐的,对此已经有些麻木,只是一边艰难行走着,一边倾听黑齿常之的讲述。 “国之论者言及大非川、承风岭之败,无不扼腕叹息。但却不知,若赤岭为贼所据,若再求此败都已难得……” 黑齿常之一边行走着,一边讲述此边布防。河源军大军设在湟源,但真正防守的重点却是赤岭这一道山脉,只有如此,才能将吐蕃大军抗阻在西侧的吐谷浑境中,一旦突破赤岭的封锁,吐蕃军队便可全无阻滞的进攻陇右诸城,寇掠乡野。 原本吐谷浑横在两国之间,是作为重要的战略缓冲地存在。 可是随着吐蕃拿下了吐谷浑,战场的天平便向吐谷浑倾斜,双方往年两场大战,无论是大非川还是承风岭,都是发生在吐谷浑境中,换言之哪怕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大唐军队仍然没有进攻到吐蕃本土! 然而任由吐蕃侵占吐谷浑的恶果并不止于此,若局势仍然按照原本的历史发展,未来的大唐将会为这个战略失误付出更加惨重的代价,时间将以百年为计! 登上一座峰岭之后,李潼环视四野,若有所思,然后便问道:“此境可有烽堡名为石堡城?” 0595 名将之姿,恭在行伍 石堡城就是位于赤岭山脉中的一座烽堡,之所以名传后世,就在于盛唐天宝年间,名将哥舒翰攻拔此城,牺牲数万大军而只俘获吐蕃四百余众的惊人战损比。 正因为如此夸张的战果,所以关于石堡城此战该不该打,后世也是为之千古磨牙。甚至就在当时,诗仙李白就作诗讥之: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认为石堡城一战只是哥舒翰博取功名利禄的一场没有意义的战争。 当然,文人墨客的说法,听听就算了,哪怕他是诗仙。须知就在此前,李白还有诗吹捧哥舒翰“丈夫立身有如此,一呼三军皆披靡。卫青谩作大将军,白起真成一竖子”,在哥舒翰面前,卫青、白起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角色。 这也就是在古代诗歌文学自有其崇高地位,如果放在后世,这就是标准的说啥都会、干啥都废,只会瞎蹭热度的流量大V。 说他品格高吧,他跟随永王东巡作乱,还唱歌助兴,说他能力强吧,造反还他么失败了,他到底在乱军中干了啥也不清楚,反正那组《永王东巡歌》成了他从乱的铁证。 围绕石堡城一战的议论数不胜数,后世就还有种说法是哥舒翰应该对怛罗斯之战的失败负重要责任。因为就在石堡城之战的第三年便发生了怛罗斯之战,有人认为当时不打石堡城而将牺牲的几万陇右将士投入怛罗斯,此战便不会失败。 这说法也实在不好评价,大概认为怛罗斯就在陇右隔壁,几万陇右军抬抬脚就能到达参战。这要是可行,直接把安禄山提溜过去驱虎吞狼,不独怛罗斯之战能打赢,安史之乱都避免了。 石堡城之战,以后世眼光而言自然不该打,因为就算打下来了也没能完全挖掘出此战的重要战略价值。 因为就在之后几年,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乱的爆发彻底打乱了大唐帝国的各种布局,诸边大军回撤平叛,甚至就连整个陇右都被吐蕃趁机吞没,更不要说区区一座石堡城。 但人生来就是等死,也总不能说由生到死的任何行为都全无意义。 石堡城的战略意义绝对至关重要,经过盛唐多年持续不断的打击,大唐基本上已经完成了从岭南到中亚、对吐蕃绵延近万里的战略封锁,石堡城的夺取就是为下一步反攻吐蕃而所作的准备。 这样一座重要的烽堡,李潼自然很关心,可是当他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自黑齿常之一下诸随同的河源军将校们俱都一脸迷茫。沉吟半晌后,黑齿常之才开口道:“殿下所言这处烽堡,不知何处听来?其位居地势如何?” 见众人如此反应,李潼隐隐感觉他这个问题似乎是闹了乌龙,但还是循着自己的记忆,将石堡城相关的地势环境讲述了一下。 如此诸将又是沉默片刻,突然才有一名兵长举手发言道:“殿下所言地势,似乎是东北处的白水沟,但那里地势虽险,却并无烽堡设置啊!” 大唐与吐蕃边境斗争激烈,局势须臾百变,当李潼见到河源军诸将都没有听过石堡城之名,便意识到可能这座烽堡眼下还不存在。 因此在听到那兵长所言后,他也并不感到意外,但还是忍不住询问道:“或许是言者口误,闻者记错,不过白水沟那里,方不方便去看一眼?” 有了具体可知的地点,黑齿常之的记忆就鲜活了起来,闻言后便点头道:“白水沟地处赤岭东麓,本非吐蕃游弈之境,较之岭内还要更安全一些,自然可以去看一看。” 说完后,他便抬手示意刚才答话那名兵长头前带路,也算是给这个机警博识的兵长一个在雍王殿下面前表现的机会。 那兵长头前带路,对周遭地形非常熟悉,尽管山岭之间诸多崎岖岔口,甚至李潼都被绕晕了,他都能不假思索的择道而行。 再见对方身高七尺有余,比黑齿常之都要高大,哪怕在一众威武悍勇的河源军将校当中都颇为醒目,攀高跃涧如履平地,李潼一时间也心生爱才之心,于是便开口问道:“校尉名何?” 那兵长听到这话,神情略显激动,顿足立住、回身叉手道:“卑职名郭知运,秦州军府果毅,现事河源军西乡岭烽堡营主。” “郭知运?” 李潼听到这个名字,不免惊了一惊,大感这个身在与吐蕃对战前线的河源军真是藏龙卧虎,随手指认一个兵长,居然日后就是名震河陇的大能! 为了更作确认,避免重名之人,李潼连忙又作好奇的询问了一下这个郭知运的具体身世,这才确认眼前这个长得五大三粗、且还不乏憨厚姿态的年轻人,的确就是在开元年间数败吐蕃的陇右节度使郭知运! 得知这一点,李潼爱才之心不免更加炽热,又接连询问这个郭知运参军以来的履历。郭知运一边带路,一边恭谨作答,因彼此之间身份差距悬殊,所以显得有些拘谨忐忑。 “勿以位卑为耻,岭西蕃贼如河谷杂草、割刈不尽,俱我大唐勇士功业所出!” 眼见郭知运颇有不自在,李潼便也不再表现的过于外露,拍拍对方肩膀以示勉励。 接着他又怀着期待的心情询问一下同行者其他人名号,倒是没有再发现像郭知运如此知名者。不过他也并没有因此而感到遗憾,人究竟能不能功著当时、名传后世,自身素质很重要,但机会也很重要。 河源将士多健勇,自己既然已经得掌陇右诸军,当然要给他们创造机会,不遗余力的发掘将帅之才,不让这些健儿们志力空捐! 翻过一道山梁,众人席地休息的时候,李潼见到许多将士还不顾疲惫,披甲巡弋于左右,警惕游荡在赤岭山中的吐蕃游弈部伍,忍不住感慨道:“丈夫不惜志力、捐身为国,朝廷又怎么能吝啬再造凌烟阁、扬功表事!夸夸其言或是失于荒诞、不能切实,但使我执陇右一日,绝不让披甲之士饥馁备战!” 周遭众将士们听到这话,无不面露笑容,纷纷叉手谢恩,望向雍王殿下的眼神则更有敬慕之色。 但对于众将士的敬意,李潼却自感受之有愧。他所为尊贵出身、荣华享用,便是建立在这些边疆战士们抛头颅洒热血的奋斗中,否则陇右、关中都几为贼寇,又怎么能安心在神都搞政变? 相对于这些将士们的付出,自己给他们做的仍少,但余生仍长,既感此义,当奋力而为,不负彼此! 一行人在赤岭山麓中绕行了将近一个时辰,行出沟岭纵横之地后又在附近烽堡取了战马继续赶路,才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一处山口,也就是郭知运所言的白水沟。 及至在山下、岭巅观望一阵,李潼才明白为什么那个令得大唐、吐蕃两国大军磨盘绞肉为战的石堡城还未修建起来。 赤岭山势突兀,峰岭之间骤起骤落,白水沟此处地境尚算开阔平坦,而所面对的赤岭山口也颇为开阔,可容数车并行,很明显是一个出入赤岭的通道。 按照黑齿常之的说法也的确如此,此前朝廷几次大举用兵,此处山口都是重要的出入通道。而在这山口两侧,则有峰岭兀起,人马难登,观其地势,应该就是李潼记忆中那座让大唐抛撒数万将士性命才攻克的烽堡。 至于眼下,山岭上却并没有烽堡设立。并不是黑齿常之罔顾此处地险,而是因为山岭险地所在位于赤岭东麓,此处山口仍然在大唐的控制之中,即便是要防备吐蕃入叩,也要在峰岭背面的西麓设防,高峰峻岭上设置烽堡,本就劳民伤财,更没有穷使人力物力,来防备自己的道理。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李潼先是颇感欣慰,但继而又感到很大的压力。 赤岭作为横隔两地的天然壁垒,谁若得知便掌握了战场上的攻守主动权。眼下石堡城所在还位于大唐控制中,不过只是一处根本不值得设防的山口险峰而已。 可是到了盛唐天宝年间,此地已为吐蕃所有,唐军甚至要付出数万人的代价,才能叩开这一烽堡,重新夺取进出赤岭的通道。 由此可见,围绕着赤岭,大唐与吐蕃究竟展开了怎样惨烈的争夺,又有多少两国将士在此尸横遍野、骸与天高!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近年钦陵回镇青海,对赤岭更作逼压、逐步渗透。往年河源诸堡七十余座,尚可保赤岭防备周全。但如今,所增烽堡已达一百五十余处,但仍难免会有吐蕃游弈绕岭而出,寇掠无算!” 讲到这里,黑齿常之忍不住再次叹息一声,并又讲出了今日不知讲过几次的那句话:“若吐谷浑不失,吐蕃居高难下、不足为患,边情不至于如此疾困啊!” 0596 霸业成败,功在土浑 吐谷浑的得失之对于大唐与吐蕃的博弈,其意义之大无论怎么说都不为过。 后世之人哪怕没有足够的地理知识和军事思想,但只要能看地图,就能感受到吐蕃在兼并了吐谷浑之后所彰显出来的那种战略上的威慑。 在地图上,发起于高原的吐蕃疆域在与吐谷浑连成一块后,就像是一块直杵在大唐臂掖、心肋之间的巨石。尽管盛唐时大唐在西域广辟疆土,与大食角逐中亚霸权,但无论这伸出的拳头多么有力,吐蕃始终顶在大唐最薄弱的陇右位置! 吐蕃虽然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等多种因素,在高原上完成了前所未有的统一,但只凭高原之地,并不足以滋养出一个盛极一时的大帝国。 吐谷浑作为高原与平地的过渡地带,对吐蕃这个新兴的政权而言,就意味着未来、意味着希望、意味着无尽可能! 所以松赞干布走下高原的第一战,就是进攻吐谷浑。松赞干布死后,执掌大权的禄东赞更将征服吐谷浑作为最重要的使命。 事实证明这对君臣走对了,兼并了吐谷浑之后,吐蕃才拥有了开创百年霸业的基础与资格。如果没有吐谷浑作为增补,吐蕃即便是走下高原,也难免四处碰壁。 后世阔论大唐强盛,不乏心潮澎湃、激动感慨。但大唐在陇右与西域所进行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其中有将近一半都是在与吐蕃纠缠。 从岭南到川西、陇右到西域,吐蕃与大唐纠缠两百余年,之所以如此有韧性,表现得比任何同时代大唐的敌人还要凶恶,一切的逻辑原点也在于吐谷浑的得失! 就算盛唐之际,大唐极尽扩张开辟、击败一个又一个的对手,可是因为没有解决吐蕃这个肘腋之患,一旦局势发生动荡,吐蕃自吐谷浑故地冲出,截断陇右,大唐在西域所取得的一切成就俱成烟云,甚至就连关中这一帝国核心之境,都成吐蕃贼骑牧马之地! 黑齿常之几次感慨,李潼都听在耳中,内心感受自然颇为复杂。 当吐蕃厉兵秣马、举国为战,降服吐谷浑的时候,大唐军队还在跟东北三国死磕,对吐谷浑这个本就不老实的属国安危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 而在征服吐谷浑的过程中,禄东赞也是极尽巧思阴谋,一方面在正面战场上不计代价的投入,一方面渗透吐谷浑内部、策反吐谷浑权贵。 还有就是不断的向大唐势弱,让大唐忽略其威胁,甚至在这个过程中还将自己的儿子入质长安,即就是那个最出色的论钦陵。 先当孙子后当爷,禄东赞父子算是用实际行动充分贯彻了这一思路,一旦收服吐谷浑、消化几年,积攒实力之后,便以吐谷浑为基础西出,一战夺下安西四镇! 无论怎么说,李潼也不得不承认,他爷爷李治真的是养虎为患、纵容吐蕃兼并吐谷浑,给大唐埋下一个几乎终其社稷始终的心腹大患。 尽管当时大唐主力都在攻伐高句丽,但对吐谷浑方面也并非全无干涉之力。没有拿下吐谷浑的吐蕃,充其量仅仅只是一个还没呲出牙的小奶狗。 尽管贞观时期松赞干布在松州就撩了几句狠话,可他如果敢跟大唐全面开战,不说干不干得过的问题,按照当时高原形势,可能之后成就霸业的就不是吐蕃,而是当时还未被灭的象雄。 当时的大唐是绝对有能力干涉吐谷浑战局,苏定方在搞西突厥的时候,顺带手都能把吐蕃干个人仰马翻。可当时的高宗李治对此不够重视,只是全力进攻高句丽,这给了吐蕃大量的战略机会,穷攻三年有余,并籍着吐谷浑亲吐蕃的势力倒戈,才拿下了吐谷浑。 吐谷浑的体量并不逊于吐蕃,潜力甚至还有过之,所以禄东赞父子索性将大片吐谷浑故地化作封土,这也是噶尔家族能成为吐蕃第一权门的根本。 大非川一战,论钦陵投入兵力四十多万,其中有超过一半,都是就地在吐谷浑所征发的吐谷浑人。无论此前还是此后,吐蕃虽然权臣豪族不乏,但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大臣或是家族,能够绕开赞普掌握这么多的人口与资源! 从长远来看,高宗时的战略失当的确是遗祸深重。攻灭高句丽所带来的回报,远远弥补不了纵容吐蕃兼并吐谷浑所造成的损失。 上升到两大强国层面的战争,战场上的排兵布阵、战术取舍包括兵员武装虽然很重要,但战场之外的各种博弈同样重要,甚至那才是真正决定成败的因素。 风物长宜放眼量,说句不够气势的话,就算吐蕃这么凶狠,正面干不过,斗命长老子都能耗死你。拼到最后,拼的就是底蕴。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但这么一想,起码心里有底。 在观察过白水沟山口附近的地理后,李潼便结束了今日的行程,没有继续再往别处巡察。 这一番亲临实地的考察,李潼还是收获颇丰。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唐军与吐蕃的厮杀,但起码更加深刻意识到吐谷浑之地得失对两国战事的影响,同时对于两国攻防形势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高宗时期的故事,想想则可,不必扼腕深叹,没出息的人才只会抱怨祖宗不争气,既然已经认识到错误,那就积极的改正。 搞定东北三国也并非全无意义,须知他眼下需要倚重的黑齿常之还是来自百济呢。一代人解决一代人的麻烦,真要祖辈啥都做好了,子孙无所事事,也只能沦落为引颈待宰的米虫,就像李潼眼中那些关陇勋贵的后人。 起码眼下两国形势,还没有达到最坏的程度,甚至还要好过开天时期。 盛唐开天时期虽然与吐蕃的斗争胜负皆有,但再也没有发生大非川、承风岭那样的大败,一则是大唐国力日盛、名将辈出,二则是他妈的根本摸不到青海的边,想进进不去。 眼下吐蕃虽然实际占领了吐谷浑,但大唐不予承认,而且青海湖东侧的海东地区,仍然在唐军影响范围中。 而在历史上,睿宗时期先丢了黄河九曲之地,开元时期连赤岭的控制权也丢掉了。 当时大唐为了集中力量应对其他边患,不得不两国会盟,约定以赤岭为界,承认吐谷浑故地为吐蕃所有,这才有了之后围绕石堡城的几次攻夺战。 至于现在,老子承认你祖宗,干就是! 返回湟源大营后,李潼一众人简单用餐,然后便留下几名重要的将领,商讨接下来一系列的军事计划。 “眼下两国围绕赤岭,互以游弈为扰,彼此各有胜负。但若要举重兵逼近青海,眼下所控通道仍待开辟,否则大军出入、断续不阵,便不能轻启战端。” 黑齿常之所说的理由,也是这些年来吐蕃一直不大举进寇陇右的原因,因为彼此都不能在赤岭一线拥有绝对的控制权。 所以,他们虽然立下了兵进青海的志向,但想要实现,还是要扎扎实实的一步步来。 自大非川以来二十多年时间里所积累的战略劣势想要扭转,当然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一旦开战,很有可能长达数月乃至一年有余。 未来这一场战事,最高的战略目标是控制住吐谷浑境内的青海区域,如果能够完成,便等于将过半的吐谷浑故地收回手中。 这当然很艰难,但立志如此。至于更现实的目标,则就是控制青海东部的海东地区,将战线从赤岭推进到青海并稳定住。 青海便是吐谷浑的精华区域,如果能够在青海驻军,保持对吐蕃的侵扰,那么吐谷浑给吐蕃的补给能力将会大打折扣。大唐有着陇右这个大基地补血,足以围绕青海跟吐蕃军队耗下去。 所以接下来的战事,赤岭一线诸烽堡便不能再被动防御,而是要主动出击,逐个拔除掉吐蕃设在赤岭西麓的各个驻点,给大军开辟出能够快捷投入战场的通道。 与此同时,李潼此前的战略构想偏于保守,所准备的人力物力都不足以支持这样一场注定会旷日持久的战事,所以需要增加统筹力度,特别是对诸胡城傍武装的整合。 黑齿常之对陇右边胡的战斗力不抱乐观,战斗力低下还是其次,特别这些人熟知边事、心存两顾,不可控性实在太高。 基于这一点,他提出抽调东部诸胡附庸参与到陇右战事,特别是灭国之后的高句丽遗民,本就大量的分布在关内道诸州,如今征发到陇右来,既可以补充兵力,又能避免他们投靠吐蕃。 听到黑齿常之这提议,李潼心里一乐,暗觉黑齿常之这提议有点公报私仇的味道,百济跟高句丽虽然同处半岛,但这对邻居关系却实在不好。哪怕各自都已灭国,遗民之间怕也难以相处融洽。 尽管具体的战术上,李潼不会干涉太多,可是具体到人物统筹,还是以他为主。高句丽遗民几个头目跟他关系都不差,而且其遗民李潼也早有用处,用以补充河朔方面与突厥的战争,顺便制衡铁勒诸部。 至于抽调到陇右的胡部附庸,他也早有预案,那就是以吐谷浑王族为代表、内附迁至河曲六州的陇边诸胡。这些人被吐蕃吞没、追赶,不得不内附大唐,彼此间俱有深仇大恨,他既然要搞吐蕃,当然也用这些人做打手。 九世之仇,犹可复也,更不要说眼下连一世都没过。不能记仇则就不能知恩,那些胡部如果不回来出力,直接干掉没商量,留着也是养虎为患。 而且将吐谷浑王族召回来还有另一层意义,可以用给吐谷浑复国的名义号召吐谷浑遗民暴起反抗吐蕃的横征暴敛。 这一招此前大唐虽然用过,效果却不如预期,但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吐谷浑王族就是众叛亲离才被逐出国中,向大唐内附。当时吐谷浑民众新叛,对于旧王思之不疾。而且当时吐蕃还在消化吐谷浑,政令以宽厚为主。 可是之后随着吐蕃外寇节奏加快,吐谷浑作为其重要的兵员与物资补给地、那真是高压水泵不间断的抽血,吐谷浑遗民自然是深厌吐蕃。 禄东赞父子经营几十年之久,到最后钦陵起兵对抗赞普,竟无一人追随,不得不无奈自杀,可见上下悖离之深。 以前没用的招,不代表现在没用。所以李潼要扶个吐谷浑的慕容复出来,用以搅乱吐谷浑的局势,至于究竟给不给吐谷浑复国,说这个就远了,有吃有喝得了,要啥自行车! 当然,李潼眼下算计这些的时候,却没想到远在海西伏俟城,正有一人与他想法高度契合,而且行在他前。 0597 海西伏俟,大论钦陵 位于青海西侧的伏俟城,乃是曾经的吐谷浑王城,也曾经是吐谷浑境中的第一大城。 现在之所以不是了,那是因为吐蕃在攻灭吐谷浑后,于靠近白兰羌的乌海西境另造雄城,直接命名为吐谷浑城,用于安置由吐蕃所扶植起来的吐谷浑傀儡王室。 为了宣示吐蕃的恩威与强大,那座吐谷浑新城建造的也是极尽宏大,规模远远超过了原本的吐谷浑王城伏俟城。 但即便如此,伏俟城仍然是吐谷浑故地的军政中心,一则因为这里地傍青海,又有各种人工开凿的渠池绕城,水草丰美,宜居宜牧。 当然,最重要的是伏俟城乃是眼下吐谷浑真正的掌控者、吐蕃第一权门噶尔家族的驻地。 虽然噶尔家族在吐蕃境中也有自己的族地,但是大论禄东赞父子长久坐镇于此,且随着与大唐冲突加剧,伏俟城自然成为了吐谷浑故地中甲兵、物资的集聚地。 伏俟城修筑于中国动荡的南北朝时期,因此带着很浓厚的汉城风格,城池分为内郭、外郭,有开阔的大道划分区域,并有沟渠连接十几里外的青海。春夏青海解冻,甚至可以在城中放舟泛波于青海。 南北朝时期中国暗弱,河西走廊也多不畅通,伏俟城一度成为东西商贸沟通的重要节点,所以当时这座城池也是极尽繁华。如今的城池外郭乃至于城外,仍然存在大量当时所遗留的邸铺、市场等建筑,至于眼下,则就统统改为了驻兵点。 外城各处虽然还充斥着满满的蕃胡腥膻人物,可一旦步入内城,无论是街道建筑,还是往来人众,都充满着浓厚的唐风,恍惚间让人以为来到唐国境内某座大城。 之所以有此风情,一则是因为吐谷浑本就是海西异类,并非西羌种,而是高度汉化的鲜卑苗裔。 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吐谷浑王族显得与许多吐谷浑本境强族格格不入,以至于吐蕃大举入寇时,一些境中羌种豪族的大臣们索性直接背叛了他们的旧王,选择投靠风俗更近的吐蕃。 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如今这座城池的主人、吐蕃大论钦陵个人意趣。钦陵倾慕唐风,在吐蕃国中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其人日常冠带、起居用度俱是唐人风俗,哪怕在行军营帐中,都要架起唐样的屏风席榻。 也正因为钦陵的意趣,伏俟城内城中除了噶尔家的亲信卫兵们之外,还居住着众多从唐国俘虏来的士人、工匠等等,使得伏俟城透出一股更加浓烈的唐风。 内城中,原本的吐谷浑王宫,如今被改造的重檐叠瓦,与唐人宫苑建筑几无二致,甚至就连廊阁之间回荡的丝竹歌乐,细听之下都有唐人燕乐风格。 殿堂里,一部乐伎正在专心演奏着《水调》大曲,堂中诸伶人水袖飘逸、绫罗衫裙五彩缤纷、翩然起舞美不胜收。 斜卧堂中高榻上的中年人身着羽氅、金冠簪发,正是吐蕃如今的第一权臣,大论钦陵。钦陵额高眉耸、眼窝微陷,鼻翼略显肥大,除了面相上略异唐人之外,整个人就是活脱脱唐人士大夫形象。 堂中歌舞虽然华美,但钦陵注意力却不在歌舞上,他眉头微蹙,虽不盛怒,但却自有盛威溢出,望着榻左席中垂首端坐的年轻人,眼神中颇有不弱,语调也有几分低沉:“我归国前几次嘱你,一定要小心留意吐谷浑城,可你居然任由吐谷浑王逃离而不作阻止!” 年轻人正是钦陵嫡子弓仁,此时一脸挫败感的低头涩声道:“儿子怎么敢忘阿父叮嘱,一直在吐谷浑城驻兵两千,还不时巡望。其王出逃前夕,还请我伴他猎戏,实在没有丝毫的征兆显露……” 听到儿子诉苦,钦陵又是忍不住叹息一声。早年族中内乱,大兄赞悉若被害之后,他便不能再专心于边事,需要往来的奔波,并在逻娑城控制局面。 如今的吐谷浑王,本就不是原本的慕容氏本枝,仅仅只是他们吐蕃扶起来的一个傀儡。过去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在吐谷浑国中基本也没有什么权柄和存在感。 不要说儿子对此疏忽,就连钦陵其实也没有过分重视吐谷浑王。但这一次吐谷浑出逃,并献女给赞普,接着便有一大批吐谷浑故族成员绕过自己,得到赞普的直接任命。 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不说眼前的吐谷浑,旧年吐蕃在壮大过程,投降吐蕃的孙波豪族娘氏直接被赞普任命为大论,不久之后,孙波便被里应外合的兼并。 赞普这么做,分明是要借鉴祖辈故事,要真正对吐谷浑下手了。以往不够重视的吐谷浑王一旦出逃,便给钦陵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这件事,就如此,凭其一个傀儡,又能掀起多大风浪?他若只留在茹区还倒罢了,若敢再归此境,杀!” 对于背叛自己的人,钦陵向来秉承一个态度,那就是赶尽杀绝! 他眼下本就对国内各种纷争烦不胜烦,对于不安分的吐谷浑王,也是真的动了杀心。 但五茹之地情势不同边疆,豪族林立、各拥封土人马,哪怕是权倾朝野的他,也只能通过会盟、大料集等集会去命令影响那些人,做不到出入无禁的入境追杀。 一旦手段过于强硬,很有可能就会激发五茹兵变,过去这些年,此类的事情并不罕见。若是平常时节,以钦陵之强势,对于那些豪强反应如何也不太在意。 可现在唐国这个大敌正内乱不已,正是吐蕃外扩的一个好时机,钦陵也实在不想因为国中的动荡再错过这个好机会。 “不必再理会那伪王,迁附唐国河曲之地的慕容奢力有无消息传回?” 那吐谷浑伪王不安于室,钦陵对他自然也不存善意,心里早已经有了废掉这个傀儡的打算,并已经有了后续的计划:“慕容氏迁居河曲,风俗不同,未必能为塞边群胡包容善待。如今漠上突厥余孽又有闹乱,唐国漠南军事严重,若能通过奢力将其部召回,也能更益我的力量!” 他们噶尔家虽然与吐谷浑王族有着王国之仇,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一切的恩仇都变得不重要。 因与唐国交恶,钦陵想要获取唐国内部情报也并不容易,但他旧年入质长安,不独求学国子监,甚至还曾为高宗天皇侍卫,对于大唐朝事诸情也了解颇深。 更何况突厥死灰复燃、吐谷浑在河曲塞边乃是异类,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倒也无需细致打听,钦陵也能猜到吐谷浑在唐国生活处境必定不妙。 他想将吐谷浑王族重新召回来,倒也不是异想天开,也并不只是单纯的针对吐谷浑伪王。他想借慕容氏归国这一契机,对吐谷浑故地整体进行一次清洗。 连年攻伐,吐谷浑这些遗民们已经远不如他父兄时期那样恭顺,可若直接下手清洗,又会给吐蕃后方的赞普和政敌们插手吐谷浑事务提供借口。 因此,原来的吐谷浑王族便是一个绝佳的借口,钦陵凭此也能向国中示威,让他们不要把手伸的太长。吐谷浑之地,是他父兄包括他自己殚精竭虑、浴血奋战才攻克的根基之地,绝不能任由国中那些贪得无厌的豪族割取。 “还未有消息传回,或是路途遥远,奢力本身也不是什么良人,一旦离开此边,未必还肯听从号令。” 听到儿子这么说,钦陵嘴角一翘:“不妨的,河曲诸胡充斥,本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他若真敢叛我,来年杀入西州,冲出贺兰山先取这叛贼首级!” “阿、阿父,难道咱们还要继续向北攻?可是国中几番催促要重夺四镇……” 弓仁听到父亲这恨声,不免略有迟疑。 “他们当然希望我重夺四镇,四镇地在要冲,财富丰厚,只有控制住了那里,才能猎获到足够他们享乐的财物美货!” 钦陵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沉,虽然旧年首夺四镇,是他亲自率军,但他对此计还是心存保留。特别眼下针对四镇的攻夺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开拓大计,更被国中有些人视作是抢夺财富美物的机会。 “国中五茹,犹如我的关中,是我立足立业根本所在。吐谷浑即是中原,不得此则无望霸权!如今两者兼得,该向何出,便是重中之重。往年我兄取义中国张掖之计,守青海、夺西域,虽然这也是立国的长计,但青海毗邻陇右,中国之军四时可入,刀兵相抵,不容远计。” 作为在青海区域两次击败唐国大军的蕃国大将,钦陵对此自然有发言权,诚然当年进攻西域也是外出试探的战略之一,但事实证明,即便是夺下了西域,没有经过长久的经营,也不足以发挥出张掖挥臂的战略效果,反而过早暴露出吐蕃的实力和野心,让大唐不再无视他们。 “大唐之强,岂是那些俗浅之人能知?两次大战,几乎耗尽兼并吐谷浑所储,我国已经虚弱,但唐国仍能再来,如今不过困于内乱罢了。况唐人经营西域,是几百年的长计,西域各国闻名知畏,我新壮之国劳师远征,一股锐气或能小胜,可一旦用力不深,又怎么能匹敌得了那几百年积威?” 钦陵讲到这里,又长叹一声道:“往年四镇几夺几失,唐军只凭几千游弈便能屡屡乱我国计,如今驻军数万,诸国恭服,只凭阿史那家一个余孽唇舌摇鼓,此时再攻四镇,实在不容乐观。唐将王孝杰虽然没有什么大计深谋,但却是一个能斗狠的莽夫,新胜气雄,与之竞力乃是下计,唯骄之纵之,才能图计灭之!” 0598 往所仰望,必使匍匐 作为吐蕃如今权势最大,同时对唐作战功业最高的大臣,实际的钦陵却与许多人所闻所知大有不同。 大非川、承风岭两场大战铸就了钦陵在国内与国外的赫赫威名,甚至在军事领域远超其父兄。所以许多人也就想当然的认为,钦陵内心应该对唐国充满仇恨,有一种势不两立的决然气概。 但事实上,大凡对钦陵稍有了解、或者够资格接触他的人,都能体会到这个人从骨子里对大唐流露出来的那种敬仰与倾慕。 “国中论事,好做轻妄惊语,以其无知而小觑天下。庞然大物,所见止于一斑,便狂论强弱,奋言必胜,也实在是可笑!” 钦陵永远记得,年轻时随父入唐,道途所见陇右之富庶、长安之雄壮。当时的他已经忍不住从内心深处迸出怀疑,如此一个强大的帝国,真的是人力能够筑成? “困居一隅者,不可语于天地之大!天下四极,你生人所见不过只是一乡。男人胸怀大小,要用见闻撑起。此次入唐,虽然性命寄在别手,但身在唐国的见识,却非你在蕃土能见。 世上的事物,人眼能见的,全都各有因由。我国人事浅薄,已经不能让你的智力更进一步。该要让你看一看,那更强更大的国度,他们的君主是如何管制其子民、治理其国家。” 老父虽然去世多年,但其言犹在耳边,钦陵将此铭记于怀,并珍惜他在唐国为质的每时每刻。不能理解他胸怀的人,是很难理解他当年的各种感受。 譬如你胸怀大志,想要创造一番伟大的事业,但对前路多有迷茫。但却有那样一个对象,它不只做到了你所设想的那番伟业,甚至成就比你穷极想象还要更伟大得多! 所以身在唐国为质那几年,钦陵也是穷其智力的汲取他在唐国能够接触到的一切,对他而言,这里的每一桩人事、每一个道理,都有着极大的借鉴意义。 而越了解,钦陵就越震撼,他不再怀疑大唐这一份帝国基业究竟是不是人力能够铸就。因为这是长达千数年以来,这一片天地中,人间所出现所有深具智慧的人共同努力所缔造出的一个成果! 跟大唐相比,他们吐蕃既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 不幸之处在于,早在远唐之前,这片土地上便活跃着强大的国都与人事,并有文字将所有先人的智慧记录下来,以供后人汲取借鉴。而那时他们吐蕃仍是一片蛮荒之地,甚至在松赞干布之前,仍是结绳记事的野蛮风俗。 幸运之处则在于,他们吐蕃并没有一直野蛮下去,霸业崛起的基础已经有了,而且身边就有这样一个霸业的完成体以供借鉴。 “创业并不难,凡我所见,俱为我有,只要勇力不匮,就能一直猎取下去。但这并不值得夸耀,山林的野兽都有其领地、猎物,可一旦老弱下来,就会遭到驱逐、杀害。继起者从头开始,再作圈猎。但是终其世代,却都不能开拓出这一片山林。看似山林的霸主,但却只是被这一方天地拘禁起来的囚徒!” 讲到这里,钦陵抬手敲了敲腰际所悬、代表大论权位的符印,望着儿子凝声道:“生而为人,终究还是要异于禽兽,要像人一般活着。雅砻小子以为我贪图他的权位,那是小觑了我,也高看了他自己。既见识过天地之广大,只有等而下之的人才会退守贪望那一处旧窠!” 不说外间之人对钦陵是如何看法,但就连其嫡子弓仁听到这番话,都颇感心惊肉跳,垂首低声道:“赞普终究是主上,还是不能失礼。” 听到儿子这么说,钦陵既有几分失望,但也有几分欣慰,叹息道:“志向不足,没关系,只要懂得敬畏,就不会犯出大错。” 说话间,他又抬手指了指堂下翩然作舞的诸舞姬们,微笑道:“国人讥我热衷唐人戏乐,只是一条慕唐的走狗,这就是小不可语大。唐国的强盛不止于一面,我不畏惧人言的滋扰、只担心人事的艰难会消磨了我的志向,置备这些戏乐,则是为了磨砺自己,不要因为眼下所有便知足,诸事仍有进步的余地。” 若这话从旁人口中说来,难免会让人觉得不过只是给自己贪图享乐寻找一个借口,但言出于钦陵,却给人一种野心勃勃、斗志昂扬的气概。 这一番话,钦陵也只在儿子面前说起,至于旁人会有多深的误解、多刁钻的非议,却也不值得他去解释什么。无论那些人理不理解,摆在他们面前无非两条路,要么顺服,要么败亡! 拥有这样一位父亲,对弓仁而言既是幸福,也是一种负担。他也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雄心,又恐父亲失望,索性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言道:“阿父此前传信要提问的舌头,人已经引到了伏俟城,是否要见一见?” “把人带上来吧。” 钦陵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及至儿子行出,便抬手吩咐堂中伶乐们转奏新曲《洛阳女儿行》。 唐国的洛阳,他并没有去过,这首盛写神都繁华的诗传入蕃国时,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只憾有辞无调,也不是他所知的燕乐故调,索性自己依照沙洲曲新作编拟,配辞歌唱。 此时闭眼聆听自己编著的曲辞,钦陵心中自有一份满足并淡淡的失落。 唐国虽然强大,但唐军也并非战无不胜,特别在青海附近取得两场大胜后,除了真正战略层面的大创举,单纯战场上的碰撞取胜已经不能让钦陵感到太多愉悦。 他深浸唐风,尤其享受那种方方面面都将唐国碾压的满足感。往年需要仰望的,尽皆匍匐足下,这是他始终斗志昂扬的原因之一。 虽然有此雄心,但钦陵也明白凭其一己之力、终其一生也难完成这样的伟业。他虽然是蕃国权倾一时的大论,但在这条道路上却殊少同行,曲辞中所描绘的那神都风物,此生大概也很难亲眼去领略一番。 弓仁离去不久,很快就引回一个三十出头、形容憔悴的唐国年轻人。这年轻人虽然面貌上是唐人,可衣着打扮却是蕃人模样,大概是想凭此取悦蕃国贵人。 但也不知听从了什么人的指点,打扮的不伦不类,特别插在前腰的刀柄直抵胸前下巴附近,这在拜见贵人的时候,是极为僭越冒失的行为,因为有虽是抽刀行刺之嫌。 入堂之前,弓仁劈手夺下那佩刀丢在了一侧,但也懒得解释礼仪问题。 那唐人只是一脸惶恐的连连哈腰致歉,及见弓仁行出数丈,才又壮着胆子举步迈入堂中,可是眼见到堂中那种唐风浓郁的风格,以及正在表演歌舞的伶人们,他却愣了一愣,继而更加的不知所措。 钦陵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见那年轻人,及至一曲终了,才睁开眼、开口微笑道:“故人杨中郎子息何在?” “卑……小、小民杨巳,叩见大论!多谢、多谢大论简怀故谊,收留包庇穷途之人!” 那年轻人杨巳总算不失机灵,虽然早已经向当地蕃人请教拜见贵人的礼节,但到了堂上眼见如此,还是换上了唐人见礼的礼节。 钦陵垂首看了看他,微微颔首,却又笑语道:“方才所闻歌调,不知你国中是如何唱扬?与此际堂中所奏有何异同、优劣?” 入见之前,杨巳早已经想好了满腹说辞,但却没想到甫一见面,钦陵问起的竟是这样一个问题,顿时僵在了当场,过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小、小民幼学严谨,不近律吕,实在、实在不能辨……” “这倒是有些遗憾了,旧年在宿唐国大内,你父杨中郎是我兵长,其人可是雅趣得很。还记得某年入春大酺,你父指我斥言,番邦蛮夷,能赏华国宫商?不准我靠近大殿,只能在厢左抱戈巡弋。” 钦陵眸光闪了一闪,继续说道,语气中没有太多忿意,倒是缅怀居多。 然而这话听在年轻人耳中,却犹如惊雷一般,顿时惊惧颤抖,匍匐在地叩首乞饶。 钦陵见状后则叹息一声,摆手道:“倒也不必如此惊惧,我与你父自然谈不上什么旧谊,但他仍记得将此故事面授儿郎,可见对我是有几分怀念。你既然途穷来投,那就安心留下生活。今日招你来,是想问一问,何者穷困,竟逼得你弘农杨氏子弟奔逃远乡?” 年轻人杨巳匍匐在地,几作窥望发现钦陵的确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忐忑心情才微微平缓,继而便开始泣诉家族惨事。 年轻人出身弘农杨氏分支,其家门正牵连进几个月前关内长安那场清洗,虽然没有直接参与盗窃官库的罪行中,但也在别的方面违抗了雍王幕府的规令,因此遭到屠戮。 当时这个杨巳正在陇右,得讯之后本来打算潜逃到神都寻求庇护,但不久后却知雍王亲率大军西行,只道雍王是要对他们这些漏网之鱼赶尽杀绝,万念俱灰之下,自洮州翻山越岭投向吐蕃。 此时讲起家门惨事,自是满口忿言,更对雍王这个刽子手怨毒咒骂。 0599 赤岭为界,阻敌阻我 听着年轻人悲怆无比的语调,钦陵脸上倒没有配合着流露出什么同情之色,但仍然听得非常专注,不时抬手打断年轻人的讲述,追问其中一些自觉有些模糊的细节。 这种不体恤旁人悲苦的做派,自然让杨巳大感烦躁,但眼下命寄人手,也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悦,只能在钦陵的追问下、搜肠刮肚的梳理自己所知,并一遍遍的细致讲述。 只是这个年轻人也不曾亲历那场动荡,所知俱为报信的家人讲述以及各种道听途说,结合自己的猜测与感受,总之就是最大恶意的去诋毁雍王。 一场对话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杨巳口中实在再也讲不出新东西,钦陵才意犹未尽的停了下来。 略作沉吟后,他又指着年轻人说道:“你途穷来投,念在与你父是故识,我可以收留下你。但如何谋活,需你自己努力。你国长安发生如此动乱,如你处境者想必不少。这样罢,我拨给你一路五百人游弈之军,你在两国接境处游荡,只要招来一名如你一般的逃亡士人,我就在海东赐你一百帐生羌丁口,供你治业活家。” 听到这话,年轻人自是惊喜无比。而旁侧的弓仁则忍不住要开口反对,却被父亲眼神制止。 待年轻人一通叩谢之后,钦陵才又开口问道:“你所言唐国雍王,是否就是那故论诗才卓然的逍遥王?” 杨巳闻言后点头,并痛声道:“雍王此贼,实乃唐国最狠恶的宗家獠丑!其人貌比天人,筋骨豺狼,状似风雅,实则狠恶!旧年奸后谋篡之际,他便背弃君父、鼓吹作贺,以此求荣,蓄养奸力。稍得际遇可陈,便即刻弄乱国中,反噬所庇。桩桩恶迹,不能胜数,如今又恃弄权威,残害关内一众社稷元从,狼子野心,昭然可见!” “果然是这一位少王?哈,真是有趣,诗成感人间,事成惊苍生,有趣!” 钦陵直接忽略了杨巳那乏甚意义的咒骂,接着便又说道:“这么说,你们唐国所传率军登陇的贵人就是这位雍王殿下了?那你又知不知,他此番登陇,意图所在?” 听到自己一番恶毒咒骂,非但不能激发起钦陵的同情之心,反而言中还颇有嘉赏之意,一时间不免更加的憋闷。 此时听到钦陵此问,杨巳顿时又来了精神,忙不迭又说道:“雍王这个宗家恶贼,凭其巧言令色,于国中翻覆为祸,便小觑天下之人!今次更罔顾国中危困,竟提兵西来,豪言要、要……” “但说无妨。” 钦陵眸光微闪,沉声说道。 “雍、雍王说,突厥余孽虽然啸闹一时,但也只是大唐故败之贼。但、但西蕃的赞普、大论,却长年游离在王道之外,此行、此行便要执两位入朝……” “贼子放肆!” 弓仁听到这里,已经忍不住顿足喝骂。 杨巳更显惶恐,忙不迭频频叩首并颤声道:“小民不敢、小民……此俱雍王狂言,他、他……” “罢了,本就互为敌对,难道还能由其口中期于嘉言?” 钦陵倒是显得颇为豁达,只是脸色也变得威严起来,指着杨巳沉声道:“你唐国军伍几番来犯,我又何曾畏战?这位雍王能不能胜于前者尚未可知,但也只是一概击之。至于我叮嘱你的事情,用心去做,只要能积事建功,虽在异乡,同样能煊赫可望,退下吧。” 待到杨巳再叩告退出,弓仁已经忍不住起身道:“阿父,那唐国雍王实在嚣张荒诞,就让儿领兵入陇,教一教他人间险恶!” “鼠辈邪言,值得你大动肝火?况且河源黑齿常之,是你能小觑的对手?” 钦陵听到这话,随意的摆摆手拒绝了儿子。 “可、可他竟敢如此小瞧阿父,若不强威破之,青海恐要多事!儿虽不见其人,也不轻信那杨巳之言,但察其所诉,那个唐国的雍王的确不是一个能够恭服势力的人,一旦他率军滋扰青海,以此为功、如今国内又不平静,阿父你并不能专心制敌……” 弓仁一脸忧郁的说道,杨巳那个家伙遭厄即投敌国,本身就不是一个有筋骨的人,他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对方所说,但其言语中的确看得出那个唐国雍王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已经将其国搅乱得不能平静,率军登陇肯定是更加的不能安分守己。 他并不畏惧敌国的对手,可却担心背后的刀光剑影,这些年眼见到父亲越来越少欢颜,也想尽力为父分忧。 “唉,我倒盼望那个雍王是这样的人啊!只怕他比你、比那些唐国鼠辈还要更加的腹计深刻!唐国的武太后绝非庸者,逻娑城咱们那位王母较之绝难并论,已经给你父增添了这么多麻烦。那个少年雍王能在武太后羽翼覆盖下谋事定功,能是一个简单人物?” 虽然只是听取了杨巳的片面之言,但钦陵已经能够从当中分析出许多东西。唐国满朝人杰,这一点他深有感触,但满朝俱不能制的武太后,却被一个少辈轻松反制,这少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虚伪兼嚣张的纨绔? 一念及此,钦陵又长叹一声,不乏感慨道:“往年我说羡慕唐国法度,你等嘴上或是不敢驳言,只怕心里多少是有些不认同罢?现在所见唐国一个少年王者权势揽得,就敢挥刀直屠那些元从的高门,杀得他们族枝散尽、远逃外邦,能不让人羡慕?” “雅砻、藏茹那些大酋们,他们就恃其元从的资格,为疽为毒,阻我国计。若无我们这一众新族倾力辅佐,雅砻小子凭他祖辈薄弱积储,能稳为高原王者?如今他却凭着那些疽毒来压制我,可不可笑?” 吐蕃发起于山南雅砻,本来是高原上势力不大的一个联盟,内部自有一大批的山南大酋为其党羽。钦陵将卫藏四茹比作关中,不仅仅在于地理意义上,更在于这些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雅砻那些大酋们,既是吐蕃得以立国于高原的基础,同时也是困扰吐蕃更近一步的障碍。松赞干布之父正是被这些山南老人们所毒杀,少年的松赞干布从其母族借兵得位,之后将王都迁到山北的逻娑,本质上也是为了避开那些山南大酋们的钳制。 这一点,跟唐国自关中迁都洛阳之举便极为神似。关中的勋贵世家们聚众闹乱、扶唐代隋,而山南雅砻那些大酋们同样不遑多让、甚至更有过之,简直可以说弑君成瘾。 吐蕃还在山南一隅的时候,数代赞普接连死于非命,几乎都是在子息刚刚成人之际。 虽然没有文字记载,且部族中穿凿神话,言是赞普代神牧民,有子为嗣即魂归天国休养,但拨开表面迷雾,本质就是赤裸裸的弑杀! 或者是少壮的儿子不甘心一直被父亲压着,或是那些山南大酋们不愿赞普长久把持权柄、获取到足够威胁、动摇他们的力量,总之历代赞普罕有善终。 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噶尔家族当权,仍然无有改善,以至于国中许多人都阴谋论噶尔家也在谋弑赞普。 但这话真冤枉噶尔家了,禄东赞父子俱有雄图,绝不像雅砻大酋们热衷于圈地自尊,他们自知自己面对是怎样强大一个对手,所以也需要国中局势能够长期保持稳定。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噶尔家族根本就不属于吐蕃山南旧人,他们父子想要执掌国务权柄,还是需要借助赞普的威望来实现。否则,钦陵也不会任由这一代赞普长大成人,并事事与他进行刁难争权。 至于松赞干布之后仍然罕有长君,或许是数代以来遭弑壮夭,已经成为惯性了也未可知。 别的不说,当听到唐国那个雍王在长安挥起屠刀、痛杀那些关中勋贵元从,钦陵真的是羡慕不已。这是他一直想做但却不敢做的事情,无论是实际的实力对比,还是吐蕃政权的稳固性,都不足以支持钦陵这么做。 抛开心中的羡慕,钦陵指着儿子说道:“近日你就返回逻娑,代我祝贺赞普纳妃,并将唐国宗王率军登陇的消息带回去。” 弓仁闻言后连忙点头,并附以自己对此的认知:“阿父是想借助那唐国亲王的名号,让国中放弃别的想法,专心备战于青海?” “当然不是,那唐国的雍王名望仍轻,不足以让国人打消贪念,但却能让我留在伏俟城。顺便禀告国中,我支持发兵西域,但却不能太仰恃阿史那俀子,那小子人如其名,就是一个秉性软弱、不能相谋大事的蠢物。热心出战的那几茹,让他们多出甲兵,否则我不会准许赞婆犯险出战!” 钦陵此前不赞同继续在西域投入作战,一则是相对于唐国,吐蕃在西域经营日浅,又没有能力像唐国那样维持太多大军驻扎,即便攻克四镇,也只能扶植当地的傀儡,事实已经证明,西域那些胡国根本就不靠谱,谁来就倒向谁。 二则国中那些权贵们见识浅薄,相对西域重要的战略位置,他们更热衷搜刮财富,如果搜刮过甚,留下太深的恶名,也不利于跟唐国在西域持久的竞争。 可是现在,他却看到一丝陇右破局的良机:“唐国少王西来,必是心存雄图,但其人谋略深浅未知,兼有黑齿常之这个老将坐镇,纵有所图,未敢轻进。让他知我国大军强使西域,才有胆量轻进青海,届时再造战机,一举围灭!” 一道赤岭横隔两地,唐国诚是对青海不忍彻底放弃,而钦陵也对赤岭以东的陇右垂涎不已。 此前两场大战虽然克敌,但吐蕃军众也是损失极大,根本就无力再翻越赤岭以扩大战果,现在唐国一隅之兵若敢图进,钦陵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0600 谋婚贵女,先灵安息 弓仁恭然应命,但见父亲眼中仍有未尽之意,也并不急着退出,继续耐心等待着。 “若能攻破陇右,国中异声想必会减少一些。” 钦陵沉吟道,如今的吐蕃虽然称霸于高原,但底蕴却实在浅薄,并不能像唐国在考虑边防问题上相对纯粹的战略取舍,战争的收获多少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从旧年大非川之战开始,吐蕃与唐国便围绕吐谷浑故地展开数次大战,几场战争虽然吐蕃大展优势,但也仅仅只是巩固了对吐谷浑故地的统治,却没能真正进入遍是膏腴财富的唐国陇右。 吐谷浑故地是噶尔家族得以立足国中且执掌大权的基础,钦陵当然不会与人分享,如何从战场上猎取到足够的收获以回馈国中,也是他必须要考虑的一个问题。 唐军虽然在青海几次大败,但镇守河源的黑齿常之却是一个难缠的对手。钦陵也曾经组织过几次针对赤岭的进攻,但多数都以失败告终,进取实在有限。 甚至于几次冲突下来,每当唐将黑齿常之出现在战场上时,士卒们都下意识的退缩避战。 可如果唐国那个少王因渴军功而催促黑齿常之主动出战,接着青海周边的有利地形以及几次大胜所积的余威士气,钦陵还是有把握在青海附近战胜黑齿常之。 可是在开战之前,钦陵也需要统筹一下所掌握的力量。 赞普逐渐成年,且几年前开始便亲自出席主持国中的议盟集会,原本由大论所代执的五茹甲兵也逐渐收回。如今钦陵所能控制的本国人马越来越少,且分散在吐谷浑、象雄、西域和山南等几处大战场,留守在吐谷浑境中的,不过只有两万多甲兵。 除此之外,还有依附于噶尔家族的一些部族私曲甲兵,这一部分兵力也有堪堪两万出头。但是这些部族对利弊权衡要更敏感,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很难说动他们全力参战。 但如果以击败黑齿常之、冲出赤岭,洗劫唐国陇右为理由,钦陵相信他们也会勇于参战。这一部分甲兵或是士气不纯,但战斗力还是要超过那些胡族仆从的。 至于剩下的,便是大量胡族仆从军,主要以白兰羌和吐谷浑遗民为主。特别是吐谷浑遗民,分布在青海周边的吐谷浑民众足有数万帐之多,一旦整合起来,这就是一支十万余众的大军。 虽然近年来,由于征战频频,吐谷浑遗民畏战情绪很高,甚至每年都会发生几起逃乱。但这些吐谷浑遗民本就战斗力低下,即便骚乱频生,也都能及时控制下来。杀上一批闹乱最狠的,又能安分很长一段时间。 钦陵正打算逐步放弃驻扎在赤岭周边的据点,以诱使唐军大举翻越赤岭。 当然唐军动员起来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毕竟两次大败已经让唐军对进入青海作战充满了阴影,即便有什么轻锐的士气,凭吐谷浑故地广阔的纵深以及唐军并不熟悉的气候,也足以将其士气消磨殆尽。 接着这段时间,撤回的吐蕃军队正可以用来镇压吐谷浑遗民的闹乱情绪,狠狠的梳理一番,确保在正式开战之前,这些吐谷浑遗民能恭顺下来。 真正让钦陵感到担心的,还是如今国中的人情局势。之所以点头同意在西域方向反攻安西四镇,一则是为了误导唐军的判断,二则也是为了将国中的兵力调走一部分,防止他在青海与唐军作战时后方不稳。 但这么做,也并不能在本质上解决来自后方的困扰。 即便钦陵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诱敌计划,但也不敢说能够轻松战胜唐军,哪怕仅仅只是河源一部,也要做好应对各种变数的准备,所以就不得不考虑国中增兵的问题。 如今国中赞普与大论的矛盾已经近乎公开化,想要继续向青海增兵,对于逐渐收回大权的赞普而言,是绝无可能答应的事情。甚至为了摆脱噶尔家的限制与影响,赞普都有想法要放弃雅江北部局面,转而向南开拓。 想要获得新的援助,只有选择盟友一途。噶尔家族作为吐蕃第一权门,本来是有相当多的盟友,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各方盟友逐渐减少,隐隐有种被孤立的态势。 钦陵生性高傲,此前对此也并不甚在意,甚至隐有不屑与羊群为伍,可现在他却不得不考虑这一现实问题。 “你年纪也已经不小,稍后我亲写一张婚书,你携去归国,向羊卓雪家求婚。” 听到这话,弓仁神情顿时变得激动起来,忍不住颤声问道:“阿父为我选定的妻,是琛氏的叶阿黎?” 钦陵闻言后微微颔首,见儿子神情如此激动,便也忍不住笑道:“叶阿黎是羊湖滋养出来的江南明珠,她父曾是叶茹茹本,母则孙波小王,本身还是古仁三部的邦女,自然匹配得上我的儿子!” 何止匹配得上,简直就是高攀。钦陵要通过联姻扩大自己在国中的同盟关系,所选择的女子自然不可能会是寻常人家,只听这一连串的名头,便知那个名为叶阿黎的女子之不凡。 孙波被兼并之后,其王族处境凄惨,其大王被逐、小王被杀,只有王族分支的末农氏因与前赞普松赞干布的姻亲关系被保留下来,并且继承了小王王号,世代为孙波茹的茹本。 虽然如今的孙波茹已经不是女子主事,但故俗仍存,如今的孙波小王末农氏更是王母没庐氏所信任的内相,常年伴驾献策。叶阿黎本就是末农氏的嗣女,未来是很有可能继承孙波小王之位的。 不过相对于这个小王的虚号,钦陵更加看重那女子父系的出身。 琛氏在吐蕃乃是根深蒂固的大氏族,甚至早在吐蕃还未壮大之前,便是十二小邦的邦主之一。随着卫藏四茹形成,其首领更成为叶茹上部茹本,是吐蕃权势最大的人之一。 如果能够凭着这一桩婚事达成盟约,就意味着噶尔家族的盟友扩大到山南重要人物,赞普再想对付他也要仔细斟酌一番。给儿子娶了一个琛氏女,钦陵便可直接影响到五茹中的两茹。 对于父亲给自己选择的这个结亲对象,弓仁自然是满意之际,这从其表情就能看得出来。可在惊喜之后,他却不免患得患失起来,不乏忐忑道:“国中想要迎娶叶阿黎的子弟,比逻娑川牛羊还要多。叶阿黎生性高傲,未必瞧得上我……更何况、叶阿黎的父亲,旧年还是因阿父而死……” 讲到这里,他视线瞥向父亲,眼神中不乏埋怨。 钦陵见状,被这儿子气得有些肝疼,乃至于怀疑这决定是不是正确,眼下还未论婚成功,这儿子已经要为那女子打抱不平的埋怨自己父亲了! “叶茹茹本参与刺杀你伯父,我归国之后,他死是必然的。更何况,他也不是死在我的手里,是被王母和孙波小王联手诛杀!叶阿黎就算恨我,但她是一个聪明人,她母担心山南几部或要借她侵占孙波,早已经不准这个嗣女再归本茹。没庐氏还想趁琛氏没有主人侵占其部邦,更将其血亲兄弟发往藏茹作婿子,不准领其部民!” 钦陵细致的给儿子分析着:“叶阿黎虽然是人人倾慕的贵女,但国中却也没有几人敢迎娶这样一个麻烦。但她若做了我噶尔家的女人,我自能保护她安全,并让她继承父母的部属权力,难道她还有更好的选择?” “可、可如果叶阿黎不是真心跟随我,我总觉得苛待了她……” 弓仁听到父亲这番分析,自是笑逐颜开,但还是有些忐忑,不忍唐突佳人。 钦陵索性直接忽略了儿子这通唠叨,吐蕃女子地位不低,特别像叶阿黎这种显贵出身,儿子倾慕又敬重,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只要随着成长磨练,年轻时对美好情感的憧憬总会被现实的各种权衡所取代。 “王母肯定不会同意这一桩婚事,但两族联姻也无须太看重她的意思。你可以告诉孙波小王,我只需要孙波川南一个东岱,但可以分割给她白兰部五个东岱五千帐的生口和牧场用来迎娶她的女儿。” 钦陵又继续说道,讲到这里的时候,眼神里则闪过一丝怨恨。他可以不要琛氏女的所有嫁妆,但孙波川南的东岱庄园却一定要收过来,因为那是他们噶尔家的根。 噶尔家作为吐蕃第一权臣,非但不是吐蕃的山南旧部,甚至不是高原上传承悠久的大家族,原本仅仅只是隶属于孙波的下户家臣,趁着孙波发生内乱、大小王互攻才南逃投靠了山南赞普。 这么低的出身,也让噶尔家饱受争议,特别随着掌权年久,非议声越来越大。钦陵的兄长赞悉若,就是当时国中贵族阴谋引诱商量归还噶尔家在孙波的故封、才率领不多的部伍匆匆赶往孙波,中途遭到伏杀。 自己祖辈埋葬在不属于自家的土地上,这是噶尔家的难言之隐,也是国中讥笑他们出身卑贱的一大话柄。如果有机会,钦陵当然要收回这片土地,让先灵得以安息。 0601 选募游弈,跨岭杀蕃 完成了对赤岭周边诸烽堡的巡视之后,李潼在湟源大营又短留几日,直到后路大军并物资同样抵达此境。 眼见着大批的补给运入大营,大营内外众河源将士们纷纷笑逐颜开,各处都充斥着感谢雍王殿下仁恩庇护的杂声。 在大唐诸路边军之中,河源军可以说是承担着最大的压力与风险,崛起的吐蕃对陇右一直虎视眈眈,让他们如芒刺在背、不敢松懈。 这些年来,国中对他们的资助便很有限,使得他们只能且耕且战,如今身上又负担着安西驻军这个沉重包袱。如此沉重压力,已经不是一腔热血、矢志报国就能应付得了,此前若非黑齿常之这个老上级坐镇此境,士气只怕要更加的低迷。 为了鼓舞士气,黑齿常之也没有即刻便将军资收存,而是直接堆放在大营中心的空旷处。将士们往来之间,抬眼便可见那些堆积如山的物资,自有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欢欣。 原本在这边州之境还颇有陌生的雍王之名,在这几天时间里也飞快传开。河源军营伍上下人人皆知,有这样一位唐家宗王,不辞劳远的倾尽府库、押运物资远行赴陇,亲自入营犒军。 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李潼还是黑齿常之,都极有默契的没有过多宣扬朝廷的存在。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朝廷除了给李潼一个陇右诸军大使的虚名之外,几乎没再有别的赠给。 而且朝廷针对陇右军务,态度也不够鲜明、坚定,过多的宣扬朝廷制命,也不利于对军心的整合、士气的振奋。 所以接下来这几天,李潼出入之际,多见将士倾慕迎拜,可谓好感度爆棚。尽管这份好感是拿海量的真金白银刷出来的,但这份满足感也让李潼颇为自得,感觉远比神都城里的勾心斗角要充实的多。 趁着补给入营、军心大振之际,黑齿常之也是打铁趁热,提议由雍王殿下亲自选募,扩大前线游弈部伍的规模。 所谓游弈之军,即就是游击博弈,通常是三百人以上、一千人以下的队伍规模,活跃在大唐与吐蕃接壤、交战的缓冲地带。 他们既承担着斥候打探消息、窥望敌情的任务,遇到小股敌军或者是对方附庸的胡部后,也会上前交战,逐杀对方。随着彼此对峙年久,前线区域基本的水文地理状况也都摸清楚了,后者的意义便渐渐超过了前者。 因此游弈部伍便是双方各自最有战斗力的一批将士们,若非精锐,在这残酷的逐杀袭扰中也根本就活不下来。 此前由于储备给养不足,河源军只能被动防御,游弈部伍规模削减数倍。为了保持对赤岭战线的控制力,黑齿常之不得不采用折中策略,雇佣一些私人武装猎杀活跃在赤岭山区的吐蕃游弈。 此前登陇作战的敢战士,便是其中一股重要的力量。因其作战勇猛、屡有斩获,黑齿常之甚至有将之收编为正式部伍的打算。但他毕竟体会过朝廷政斗的残酷性,不敢在这种敏感问题上犯错,所以也只能将这想法按捺不表。 现在李潼既然已经来到河源前线,再加上关内的故衣社也已经开始洗白,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顾虑,大大方方的将陇上敢战士们编入部伍中。 这其中还有比较惊喜的一点,那就是虽然黑齿常之不敢违规收编敢战士,但敢战士在陇上活动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却把河源军渗透个七七八八。 毕竟故衣社的社号对这些河源老卒们的诱惑力实在不小,尤其在看到敢战士们勇武敢战、彼此关爱互助,这些河源老卒们也深为那种袍泽情谊所感动,因此多有河源军营士加入故衣社。 换言之,就算没有带来大量的补给收买军心,李潼也有别的渠道对河源军施加影响。当然,影响的手段不必嫌多,数管齐下,李潼虽然入陇未久,但对河源军的掌控却快速建立起来。 即便不说底层士伍的渗透力,单单营主以上的中层将官,便有超过一半在之后几天时间里陆续入拜雍王殿下、表献忠心。这其中既有故衣社徒,也有单纯对雍王的仰慕。 如今营储丰富、军心可用,自然是抢夺赤岭关隘、扩大出入通道的好时机。 所以,接下来在李潼的主持之下,原本几乎已经废止的河源军游弈又开始选募组建起来。 这个选募的标准也规定的极为严格,骑术精湛、能开石弓、力掼重甲那是基本的。因为活动的区域广阔、地形复杂,且战斗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还要应对各种突发的状况,自然是优中选优。 李潼向来信奉皇帝不差饿兵,尤其在了解到游弈士卒的凶险艰辛之后,在抚恤方面也全无吝啬之想。他眼下还不能堂而皇之的绕过朝廷、以功爵犒赏将士,所以在物质方面的奖赏就极为优厚。 游弈甲士给俸是寻常营士的三倍,而且要在鄯城西侧专辟一营供游弈甲士归营休整,每人配给五名胡奴杂使,确保游弈甲士除了巡游作战之外,一旦归营,生活诸事一概不需操劳,全有专人料理。 基本上除了官面上的职称有差别之外,将士们只要入选游弈,各方面的待遇就等同于入品的县尉。想要让人效忠卖命,自然要拿出足够的诚意与热情。 如果不是鄯城那些胡族女子们还要用来敲打制衡各族酋首,李潼甚至都想将她们直接编入游弈营中,以丰富游弈将士休整时期的文娱生活。 当新的赏格待遇在营中公布出来的时候,整个湟源大营顿时沸腾了。大凡执戈之士,无不争先恐后的应征选募。 由于最开始的征选标准定得不算太高,而河源军又是长期守边奋战的精锐老卒,一时间几乎过半营士入选,逼得李潼与众将商议一番后,不得不一再拔高标准,到最后选募出两千名游弈甲士,在单兵素质方面,那就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一次的游弈士征选,主要针对的还是河源老卒。而那些新入之军,看得也同样眼热,无不恳请雍王殿下也让他们参与征选,待遇不待遇的无所谓,老子们既然登陇,就是为了痛杀蕃贼!更何况雍王殿下爱兵如子,言出必践,这样的机会怎么能错过! 这其中,尤以中路军总管薛讷最为积极。除了渴功之外,薛讷还有另一点难以启齿的原因:“虽然子不议父,但旧年大非川一战,确是辜负朝廷厚望。先人已矣,后人继志,卑职既然已经至此,唯以热血洗此旧耻,恳请殿下能允卑职入游弈为战!” 知耻而后勇,对于薛讷渴于洗刷其父旧耻的心情,李潼倒是能有理解。 但他虽然斗志满满,也没有过分小觑吐蕃军队的战斗力,更担心薛讷目的太强烈、作战的时候难免执拗勉强,不该坚持的时候还要一味坚持,这样反而不利于游弈之军机动性的发挥,所以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拒绝了薛讷的请求。 “薛将军先人诚是人杰巨勋,一身功业不会因一时胜负而作抹杀!钦陵狡黠、蕃兵凶恶,此亦未可小觑之敌。守此壮志,以待战时,不必因贼而动,乱我神志。” 虽然拒绝了薛讷的请战,但李潼对他也另有重用:“蕃国钦陵并非庸俗,既知我军必战,则必有阴计应之。两国接壤,非只河源一线。河源甲刀云集,未必就是敌之必攻,其余境域同样不乏曲途可循。薛将军引部五千,往镇洮州,若贼果攻洮州,那就是鬼使神差、要假将军之手报我大非川之怨,必强杀破贼!” 河源有赤岭作为阻隔,翻过赤岭便抵达青海区域,所以是两国交战的第一线,但并不意味着战争只会在此处发生。 像是原本历史上的素罗汗山之战,就是在洮州的临洮打起来,此战唐军几乎全军覆没,功复安西的王孝杰也因此败被一撸到底。 如果不是吐蕃当时矛盾升级,再加上郭元振的离间计成功搞定钦陵,当时陇右已经无力抗击,与吐蕃在赤岭一线割据的形势也是在此战之后逐步丧失。 除了担心薛讷报仇心切、一通乱战之外,李潼也希望薛讷能够在洮州重复其壮举。 开元时期洮州武街亭一战,薛讷重创吐蕃,杀敌数万,乃是唐休璟洪源谷大捷之后十几年间最大一次胜利,以至于玄宗李隆基都不敢相信战报,派遣使者前往前线一再确认,如此才大感欣喜。 开元名将王忠嗣之父王海宾也是在此战力战而亡,玄宗悯其忠烈并爱此大胜,才将王忠嗣收为养子。 李潼虽然不迷信,但在这种事情上,还是有一些玄学倾向,希望薛讷能成其故功。而且薛讷虽然出身将门,但此前并没有领军出征的经历,安排在洮州这个次要战线上磨练才干,也是很有必要的。 不能亲上前线杀敌雪耻,薛讷自然满是遗憾,但也并不违抗雍王殿下的安排,恭然领命,引部往洮州而去。与之同行的,还有熟悉陇边军务的河源军副使夫蒙令卿。 主动出击的游弈部伍征选完毕、投入战场之后,因其作战英勇、悍不畏死,很快就有立竿见影之效,捷报频传。不但连拔数座吐蕃设在赤岭附近的堡垒据点,甚至一日之内便斩功数百首级。 这个数字初看不算大,但吐蕃的游弈部伍同样精锐有加,而且机动性较之唐军还要更高,几乎人人配马四到五匹之多! 如此强大的机动性,居然在野战中遭遇、一天便被唐军砍杀数百人之多,这说明在游弈精锐层面,经过整合的唐军已经拥有了极为明显的优势! 0602 青海军使,慕容复国 正当唐蕃两国精锐游弈部伍围绕赤岭展开激烈搏杀的时候,距离湟源几十里外的鄯城也为之扰动。 作为陇右屈指可数的大城,鄯城本就是人物集散、消息杂汇的所在。尽管他们不敢擅上前线,窥望两国交战的详情,但也感受到战争的阴云变得越来越浓厚。 特别源源不断的军伍与物资路过鄯城前往湟源大营而去,更是让观者为之心神不定。人们就算不能轻易探知到军国要务,但过往的经历也都很难忘记。 过去这些年由于吐蕃的不断侵扰,陇右并不太平,但有河源军坚守赤岭一线,吐蕃的军队也很难直接入寇陇右本土。 所以尽管此前颇有双方将要开战的传闻,但对鄯城的影响比较小,来来往往的民众们对河源军以及其统帅黑齿常之也都深具信心。 朝廷增派人物支援河源,本来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战争无非人马钱粮而已,河源军积攒的资本越雄厚,自然也就意味着陇右就越安全。 但对许多长在此边活动的人而言,却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好现象,此类画面似曾相识。诸如旧年的大非川之战、承风岭之战前夕,都是如此,但结果传来的战报却是让陇右震惊、人人自危。 当同样的画面再次呈现于眼前时,很多人便自觉大事不妙,不敢心存乐观之想,一边忙碌着收拾行李,一边忿声抱怨朝廷何苦又要无事生非,偏要与赤岭西边的吐蕃过不去。 在很短的时间里,鄯城便不复此前的繁荣,市井间陡然变得冷清下来,颇有种人去城空的萧条感。 当李潼自湟源大营返回鄯城的时候,眼见到这一幕画面,一时间也是心情复杂,不知该要说什么。 “吐蕃贼势穷恶,乃是必攻之敌,不可轻存苟安之意。但使军心稳定、将士能战,殿下也不必过于在意这些乌合人势。” 留守鄯城的刘幽求等人出迎,眼见雍王殿下神情复杂,连忙举手安慰道。 “小民谋生不以,趋吉避凶也是人之常情。青海两场败绩挥霍人望,战端再起,让人不敢乐观。此前虽有预见,但却没想到对人心撼动如此之深。” 看着城外人烟稀少,即便有一些、也都是驼载着行李家当匆忙离开,李潼心里暗叹一声,越发感觉到吐蕃对陇右的危害之大。 他勒马于城门处,望着那些出行的人众,稍作沉吟后才又说道:“这些出行人众,主要投往几处?” 刘幽求久在陇边,对此倒也并不陌生,闻言后便回答道:“无非东西而已,西向凉州姑臧,东往兰州金城。” “即刻传告两州,做好接应游徙之民的准备,不要让流寇蜂盗傍道劫掠、残害人命。必要的时候,可以放开一些驿道供人通行。” 讲到这里,李潼又顿了一顿,望着道路上行过首尾相接十几架大车,接着便又说道:“并告两州,凡入境之民,一户一车。超出此额,每车征钱一百。敢有不缴者,车马并货一概收没!” 听到雍王殿下前一刻还在忧叹体恤,下一刻却突然又转向聚敛,刘幽求一时间跟不上这思路,张张嘴却不知该要如何回答。 “往年财货私储,官府也不能衡量多寡,趁着今次人货外浮,当然要绳令规整一下!” 望着那些出行的队伍,李潼冷笑说道。 往年大非川名将掌军、承风岭更集大军十八万,如此都接连惨败。 如今李潼军势不如承风岭之战,威名又远不及当年的薛仁贵,大家对他没信心,对此战不抱乐观,不愿留在鄯城遭受军败波及,对此李潼也能理解。 但理解并不意味着心里就很爽,老子这还没开打呢,就一副树倒猢狲散的架势,你们这打脸打得有点狠,那也就别怪我不客气! 真正的平民小户,他当然不会压迫,甚至会开放驿道、驱逐盗匪,派兵护送他们前往自以为安全的地境。可是那些一身油水、溜得比兔子还快的家伙们,他就不打算放过了。 老实说,眼下兵进青海、与吐蕃展开会战,还是很勉强的。而且此战还不知会持续多久,且胜负难料,李潼当然要将人物资源运用到极致,也就谈不上仁义不仁义。如果打输了,吐蕃趁机入寇,这些人物资源也要便宜了吐蕃。 眼下赤岭虽然已经开打,但战事主要还是集中在赤岭一线的游弈互攻,河源军防线仍在维持对赤岭进行封锁。 李潼今次入陇,率军三万,其中一万人已经补充到河源军阵地中继续加固防线,另有五千被薛讷率领前往洮州布防备贼。 换言之,如今他手中还掌握着一万五千名来自关中的生力军,为的就是要在开战前用强硬手段整合陇右的人势物力。 所以他也不怕颁行太苛刻的政令会不会让陇右先乱起来,如果能够把一些潜在的隐患给激发出来,反而能让陇右这个兵进基地变得更稳固。 脑海里盘算着战前的各种准备,李潼策马入城。回到内城州府后,他便又开口询问道:“速将北路军报取来。” 在湟源前线,他跟黑齿常之算计着进攻青海倒是很心热,但心里也明白,若想真的兵进青海,还是有许多前置条件。这其中,北线契苾明与突厥战况如何便是一个最大的因素。 大唐目下这形势,很难同时应对两处大敌。至于偏在关西的李潼则底气更弱,真要两线开战那就是在找死! 府员们早有准备,闻言后便连忙将今早送入鄯城、仍然妥善密封的军报呈送上来。 李潼接过军报便仔细起来,片刻后便忍不住拍案而起,大笑道:“契苾明不愧名门之后、塞族壮者,一战击溃突厥贼寇,使我河朔无忧!” 堂中众人见状后也无不笑逐颜开,特别是刘幽求等员佐老人,眼见殿下反应如此激烈,便猜到原州一战应该是一场了不起的大胜,于是便也连忙凑趣询问。 “诸位也都传看一番,北路行军新功已创,我等陇边诸众也要奋力勇追!” 李潼抬起手来,将这份战报递往下席,已经高兴的合不拢嘴。 契苾明一战击溃突厥默啜贼军,的确是让他喜出望外。虽然从战略层面而言,死灰复燃的突厥远不如吐蕃给大唐带来的威胁大,但突厥与大唐也是缠斗经年,一如附骨之疽,同样是个不小的麻烦。 “凉国公积此壮胜,足见殿下授事英明、用则不虚!” 刘幽求等人览过战报后,也都纷纷拍掌喝彩起来:“只可惜默啜狡猾,没能在阵中擒获、斩杀,使此战不能一竟全功。” “已经很不错了,即便此战收斩了默啜,漠北仍然不乏弄乱之贼,仍须深剿荡平。默啜眼下虽然只身遁走,但短年之内,已经不足为患,幕府可以全力西顾!” 李潼倒不觉得没能一战搞定默啜是个遗憾,反而认为默啜逃走是对当下的战略形势更加有利。 突厥骨笃禄兄弟三人,默啜得继其位,如果真的战死于关内州境中,漠北那些突厥余孽们自然要拥立骨笃禄另一个兄弟咄悉匐。而咄悉匐若继承汗位,为了巩固其权力,很有可能以报仇为名继续向河曲入寇。 现在默啜虽然逃了,但他新继汗位便遭此大败,可想而知威严必然受损严重,可能会让突厥的汗位归属再生波折,最好的结果那就是兄弟阋墙,直接在漠北火拼起来。 无论如何,只要默啜还不死,那么漠北的突厥就难免骚乱,无力难犯。而李潼现在需要的就是这种战略空间,能够集中力量对抗吐蕃。 原本李潼的设想是,在将突厥贼军逐出关内河曲后,若默啜仍有寇掠之意,那就要向朝廷诉苦了,希望朝廷能够承担一部分来自突厥的压力。可一旦这么做了,就意味着他控制不了局面,势必要交出一部分权柄。 现在既不需要麻烦朝廷,李潼更有了在关西专权的理由和底气,心里自然倍感欣慰,也更坚定了要攻入青海的想法。 契苾明军报中除了与突厥的战绩之外,还详细讲述了一下河曲诸州胡部情势,并附加了一部分自己的想法。 于是在这份军报中,李潼便看到了熟悉的回纥、党项等在未来扰乱西疆的胡人部族。 当然,眼下这些胡部都还是一个弟弟,甚至在未来建立西夏政权的党项拓拔部,在契苾明的奏报中,都还仅仅只是顺便提及一两次,甚至都不够资格去正面分析讲述。 这种感觉颇为奇妙,不过李潼大体上认可契苾明调整诸胡驻地的方案。 眼下他在陇右军力本就不足,现在突厥又被干的短时间没了威胁,想了想之后,他便拟令让契苾明依照实际情况,抽调一批河曲诸州的胡部丁壮入陇作战。 这其中,回纥、党项拓拔部自然都是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至于另一个,那就是吐谷浑慕容氏,作为吐谷浑原本的王族,慕容氏是李潼准备用来搅乱青海局势的重要棋子。 于是李潼便大笔一挥,着令青海王慕容忠即刻西行入陇,帐前听命。想了想之后,他又细嘱契苾明措辞要严厉一些,最好是给慕容忠一种“老子要是答应你,那老子逼脸都没了”的屈辱感。 写完了给契苾明的回信后,李潼又手写一道告身,任命其麾下故员慕容康为青海军使,并对他说道:“授你青海军使,为青海王帐卫队,即日便随河源游弈过赤岭、招募忠义故从。” “仆多谢殿下包庇提携,一定用心任事,不负恩用!” 慕容康闻言后,顿时一脸激动的叩首谢恩,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看着叩在座前的这名属下,李潼心中一动,又开口道:“你国故主诺曷钵父子懦弱难事、器难服众,但毕竟是朝廷册授的青海王,眼下我也难夺其名。来日为战,吐谷浑能功复几许,需仰阵前诸士。今日赠你一字‘复’,以此自勉。” “慕容复多谢殿下赐名。” 眼见这个慕容复再作叩谢,李潼心里除了恶趣之外,更有一份满足感,他被人改名次数就多,现在给别人改名,确是挺爽。 0603 因垦为功,量田授勋 打发走了慕容复之后,李潼又跟幕僚们商量了一下大军给养的问题。 他这一次向河源输送的物资不少,足够河源军维持到初秋收粮。但前提是河源军仍然按照此前防守为主、且耕且战的方式。可现在整体的战略有所改变,军需方面自然也就要有更高的要求。 不考虑一些突发的情况,任何有明确作战目标、有完整统筹的战争,打的就是后勤,包括对后勤要求相对较低的吐蕃军队。 按照李潼与黑齿常之的构想,此次反攻青海的战事,主要分为三步。第一步自然就是抢夺赤岭的控制权,为大军开拓进攻青海的通道。 这一过程将会持续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一则吐蕃在赤岭的驻军同样悍勇、想要完全掌握住赤岭通道并不容易。二则眼下正是春耕农忙,河源军主力防守于赤岭东麓,也能保证屯耕环境的安全,尽量抢种一批屯田。 第二步就是在赤岭占据一定优势后,大军初步集结通过赤岭,扫荡青海的海东区域。 这一步骤投用主力在两万人左右,主要还是用诸胡附庸参战,尽量的铺开战场,散兵于外,最大程度的破坏吐蕃在海东区域的各种经营。至于时间,则选在初夏时节。 初夏时节,陇边回暖,诸水入汛。唐军选择在这一时节进攻,还能依托一部分水运漕利,虽然不大,但多多少少也能削减一些后勤压力。而且此时气候宜人,更有利于唐军战斗力的发挥。 反观这一时节,由于水草环境转好,各个牧区都进入一年中最重要的黄金时节。牛羊需要剪毛、产崽,回养畜力。因此这一时节就类似于农耕时节的秋收,吐蕃想要征发牧民为战,势必较之别的时间段更困难。 因此这一时期的攻势,就算不能痛歼吐蕃军队,也一定要破坏其牧区生产节奏,让青海周边牧民生活陷入困境。 这一时节的战斗目标完成之后,唐军就要依托赤岭,就地驻扎于海东,并开始往海东区域运输各种筑城物料,沿青海周边进行筑城。 第三步的战争则就选在初秋,但与其说是他们选,不如说是对面的吐蕃一定会在这一时节发起反攻。而唐军在这一阶段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固守海东区域,只要能够固守海东、巩固战果,那么这场战事就可以说是唐军获得了胜利。 这样的战争计划,也说明了李潼与黑齿常之虽然雄心不小,但也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 那就是吐蕃在经过长达三十多年对吐谷浑的占领与消化之后,已经建立起了其主场优势,很难再经过一两场战争便彻底的将之逐出吐谷浑故地。 所以也就不必再狂树“逻娑道”这样的口号,简单一点、现实一点,海东道就已经很满足了,甚至连承风岭、大非川这些青海南部区域都不敢进望。 当然,这样的作战计划也并非仅仅只是一厢情愿,而是结合双方各自真实情况以及动员模式,做出一种更有利于己方实力发挥的选择。 吐蕃虽然全民皆兵,但也讲究三时耕牧、一时演武,并不能做到随时随地的征发。而且由于单位土地本身产出不足,能够供养的人也非常有限,所以除了其王都逻娑川等有限几个区域外,并没有太多人口密集区,进行动员征发的周期很长。 吐谷浑情况虽然略优于吐蕃本土,可又不属于吐蕃本土势力,这么多年劳役沉重,吃苦在前、享受在后,难免积怨深厚,征发效率同样不高。 当然,考虑到大唐朝廷内部动荡在前,钦陵早有入寇的想法,可能已经提前聚集起了一批兵力。 这也是河源军不敢轻进的原因之一,控制赤岭、先期在海东区域派遣斥候观望战场形势。面对钦陵这样的对手,小心无大错,此前两次大败,主要就是输在轻率。 如此一来,整场战争时间跨度长达半年有余,既需要考虑到后续的增军问题,还有在海东筑城的消耗,给养方面需要进行的投入也是海量的。 特别是在海东筑城的过程中,如果吐蕃反扑过于凶狠,拉锯激烈,大军消耗同样也会激增。因此按照李潼与黑齿常之的估算,这场战事所需要投入的物资应该在送入河源的物资基础上再增加三到五倍。 这个数字实在惊人,须知李潼今次为了确保陇右安全,支持可谓不遗余力,在神都城的监守自盗加上在长安抄家的收获,总量的三分之一被他直接拉到了陇上来。 换言之,就算现在他掏空整个长安幕府的积储,也远远达不到满足这场战争的需要。所以对李潼而言,要下定这样一个决心真是不容易,但这就是高宗一朝轻视吐蕃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李潼一边思索着,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罗列出几桩主要的物资需求。 刘幽求等人只知雍王殿下有意要攻出赤岭,却不清楚具体的军事计划,此时看到殿下所列举出来的数字时,不免瞠目结舌。2020 “战马五到六万匹、驮马十万匹以上,役力八万人次,军粮两百万斛……殿下,莫不是要直攻逻娑城?这、这实在是……” 刘幽求眉头紧皱,为雍王殿下如此雄大手笔吃惊不已,同时也忧愁不已。 这些军需当中,战马、驮马等牲力还倒罢了,陇右牧事较之国初虽然稍有萎靡,但挤挤还是能凑得出来。但这么多牲力聚集在河源一地,需要筹措的食料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至于所需要的役力,安西驻军已经让陇右诸州生民苦不堪言,雍王在陇州还颇为豪迈的表示要削减诸州庸役,自然也是让人头疼。 但最麻烦的,还是所需要的军粮。这是最重要、同时较之雍王要求差距也最大的一项,刘幽求叹息道:“如今陇右诸州,积谷堪堪三百万斛,扣除诸州备料防灾,能抽补军用不足百万斛……” 李潼听到这一数字,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偌大陇右,官府所控粮物竟这么少?” 须知河源军一镇在全盛的时候都垦田数千顷,年收五百多万斛。 整个陇右道正州数目足有将近二十个,虽然未必所有地方都像河源军所在的鄯州这样适宜屯垦,但像凉州、兰州、渭州、甘州、瓜州、洮州等等诸州,都有大片适宜耕种的土地。尽管不像河源军这样大规模的进行军屯,但每年租收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相对于陇右这一庞大体量,刘幽求所说的这个积储数字简直就是可笑。 刘幽求顶着雍王殿下慑人的目光,虽然这也不是他的主要责任,但还是硬着头皮解释道:“所以如此薄储,一则在于陇边诸州确是不如关内、河洛善治。二则在于边事频频,府库积年难存陈谷……”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又是沉默,别的不说,单单安西四镇几失几复、以及永昌年间韦待价的西征大败,就已经让陇边元气大伤。此境形势本就错综复杂,又久无名牧坐镇治理民生,也的确不称大治。 诸州积谷三百余万斛,这个数字单看很大,可分摊在诸州头上,每州不过十几万斛的积粮,十万大军用不了一个月就能吃得干干净净。 可是这些积粮还要用来维持州府的运作开支,应对各种情况,本来就已经在安全线下岌岌可危,一旦再抽调出来投入军用,那陇右民生将会变得更加困难,经不起任何波动。 “陇右并非无粮,只是不在官府控中。此境多为宽乡,诸州豪室阡陌百顷只是寻常,只因边势动荡,惯于积谷备患,不乐市卖。还有诸胡州渐习耕桑,但却贡赋自量,不上户部,所以也是积储丰盛,人不能度。” 李潼听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陇右真的饥困到挤不出什么油水,他也无可奈何。但只要有钱粮,无论藏在那里,无非搜刮而已。 当然,搜刮也是要讲究策略的。像在长安那种直接抄家的暴力执法,在陇右并不具备普适性。毕竟长安那些勋贵们本就寄生于皇权之下,想逃也逃不了。 可陇右这些豪室、胡酋们,本身顺从度就不高,一旦逼迫过甚,可能就会大规模的跳反,所以还是要讲究节奏、策略。 想要让人乖乖把钱粮交出来,手段虽有万千,不脱威逼利诱。在这方面,李潼可是一个行家,眼珠子一转,脑海里便生出许多想法。 “传告诸州,检索在籍诸高户,因垦为功,十顷一转,诸州府高户各自呈报,量田授勋。” 大唐的勋功制度虽然早已经被玩坏了,但在民间还是具有一定吸引力的。策勋十二转,意味着只要家有一百二十顷田,就能得授上柱国。又不是要让你们倾家荡产,只要报备一下就可以,惠而不费的混个上柱国,想想也挺美。 而且只要诸州高户豪室们肯呈报,就意味着他们对朝廷的勋功制度仍然有着不低的认可度,服从性更高,接下来也更好操作。 按照时下的文化普及程度,李潼估算着知道汉武帝“算缗、告缗”花活儿的民户应该不多。虽然手法有点不光彩,但这也是为了社稷大计。 你们既然拥有这么多土地,就意味着享受了更多边军保护的便利,交点钱粮助军也是合情合理的。否则真等到吐蕃寇入陇右,那真是耗子替猫攒口粮,欲哭无泪。 对于唐人高户豪室,李潼还要讲究一个策略。但是对于那些本就逆骨横生的胡酋们,就要粗暴的多。 讲完因垦为功的政令后,他便杀气腾腾的凝声道:“那些没有献礼的胡州酋首名单,整理出来没有?” 0604 诸胡聚首,桀骜伏诛 就在赤岭一线战事紧张、鄯城民户纷纷出逃的时候,却有那么一批人逆道而行,从陇右各处纷纷赶到鄯城来。 这些人便是隶属于陇右道的诸羁縻州府胡酋们,人数足有近百人之多,再加上各自的随从,多则数百上千,少也有几十人,凑在一起足有万数出头,看起来气势颇为不弱。 只不过州府虽然任由民众出城,但却并不允许这些胡酋并其随员们随便入城,多数都被堵在了鄯城周边的郊野中。 这些胡酋们对此也不讲究,他们虽然已经进入大唐的羁縻秩序中,但本身的习俗也没有改变多少,本就不太习惯居住在城池中,各自出行也都携带毡帐,眼下又是春时回暖,帐宿于野也谈不上辛苦。 所以很快,鄯城周边就架设起了大大小小的帐幕,显得杂乱无章。不知道的人乍一见到此幕,或还要以为诸胡暴动已经兵围鄯城,倒是让城中民众的遁逃之势为之一顿,不敢再随便出城。 但是说实话,这些胡酋们本身也是不想来鄯城。毕竟就连那些唐人居民对接下来的局势都不抱乐观,他们内心里也是非常不想搀和这汪浑水。 可是他们各自都有部众家业,想跑也很难跑掉。而且夹在两大强国之间谋生,需要更加的小心翼翼。 关上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的确不错,可他们如果真敢那么做,接下来的战争无论大唐和吐蕃哪一方获胜,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们。所以尽管心里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不得不凑上来打听一下局势的发展。 居住在鄯城内城的李潼也在密切关注着诸胡部酋首们向鄯州城汇集的情况,自觉得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于是便告令州府招引诸胡酋首们来见。 得到进城的许可后,诸胡酋首们也不敢耽搁,按照规定,各自携带两名随员入城向州府而去。 当一众人来到内城区域的时候,便见到内城坊门内外已经是甲士林立,城头墙隘处甚至还架设起了强弩利器,一派紧张肃杀的氛围。 眼见到这一幕之后,诸胡酋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纷纷感觉那位雍王殿下真是来者不善,看来与吐蕃这一战是无可避免了。 眼下他们还只是担心赤岭一线的战势问题,倒也没有为自己的安危而担忧,毕竟他们名义上还是从属于大唐的州府刺史、都督,而且员众众多。如果那位唐家宗王真要颁行什么苛刻政令,也能凭着人势交涉、抗拒一番。 一行人各自心里怀着不同的想法,很快就来到了州府大堂前,继而便被告知雍王殿下并不在官厅大堂接见他们,而是要在内堂款待。 得知这一消息,众人心情略有舒缓,不免觉得那位雍王虽然激进渴功,但也并非全无分寸,还是能对他们保持几分礼遇。 可是当他们来到内堂宴会大厅的时候,却见到大厅里只是摆设了两百多个客席,甚至就连食案都没有,至于酒水餐食之类,那更是连影子都见不到。 “请诸官长入堂暂坐,雍王殿下不久即至。” 一身官袍的刘幽求率领着几名甲士在厅外站立等候,等到众人行来便降阶而迎,并拱手笑语道。 然而诸胡酋最前方一名虬髯大汉站在厅堂门前却顿足不前,抬眼看了看布置简陋的厅堂,一脸不悦道:“雍王殿下身份高贵,我们这些边地野胡不敢盼望贵人出迎。可既然说要宴会百族,为什么布置这样简陋?难道唐国的处境已经变得这样艰难,甚至都没有酒肉接待前来拜见的属众?” 刘幽求抬眼望向其人,认出乃是党项羌细封部首领,如今担任大唐轨州都督府都督,名为细封白施。 听到其人言辞冲撞、并不客气,刘幽求也并不恼怒,只是微笑道:“今日设席礼待诸位官长,只是雍王殿下私宴。河源整军用武,诸物在用,殿下不愿挪治宴戏,因此席面简朴。殿下对此也多存愧疚,特嘱卑职向诸官长致歉,也允诸位去留自度,毕竟只是一场私宴,无干国计边务。” 听到刘幽求这一回答,在场诸胡酋们反应也都各不相同。有的人作恍然大悟状,甚至还高声赞美雍王殿下风格高尚,心怀国计、不喜奢靡。但也有的人如那细封白施一般,忿色暗露,自觉得雍王傲慢无礼,怠慢了他们。 但无论各自反应如何,刘幽求也说的明白,去留自定,不作勉强。 一些本就气势不足的胡酋并不计较这些,直接举步入厅,也不在乎几个大部族首领怨毒的目光。毕竟在陇右这片土地上,终究还是大唐的天下,甚至就连吐蕃都只能裹足于赤岭之西。 若能讨好那位长安来的雍王殿下,那几个大部族首领纵使不悦,也不敢轻易针对他们、跨境相攻。 刘幽求眯着眼站在厅门一侧,眼看着在场众胡酋们陆陆续续进入厅堂中,心中不免感慨雍王殿下计略使用越发纯熟,仅仅只是一个单纯的厅堂布置简陋,便试探出陇右诸胡州之间也是和睦少存、彼此不服。 这样的小道虽不值得大说,但本身也不需要投入什么,随手为之,就能试探出许多的讯息。 眼见着众人陆续进入厅堂,那轨州都督细封白施脸色虽然越发阴郁,但在默然片刻后,还是举步走进了厅堂中,入堂后却不理会侍者的指引,直接一脚踢在前侧已经落座的胡酋肘侧并怒声道:“滚开!” 那胡酋自然不忿,但在认清楚细封白施的身份后,还是敢怒不敢言,乖乖退到了另一侧。 陇右羁縻州府众多,通常而言,都督府级别要比胡州更高,可以管制数州。能够担任都督的胡酋自然也实力更强,都是大部落的大首领。 比如这个嚣张的细封白施,其人就出身党项羌大部落的细封部。旧年与吐谷浑友善的党项拓拔部内迁进入河曲之后,细封部便成了党项羌当中最大的部落,轨州都督府更管制党项羌一十三州,绝不是小部族首领能够抗衡的。 众人落座之后,厅堂里还有许多空席。随着几声金锣脆响,厅中人声为之一顿,门厅处甲士便大声喝道:“雍王殿下登堂!” 李潼穿着一件金线团纹的锦袍出现在厅堂门口,在郭达等二十名佩刀卫士的簇拥下行入堂中。 堂内诸胡酋们视线转来,反应则有些参差不齐,有人直接避席拜迎,有人仅仅只是起身叉手,但也有人端坐席上,只是目视雍王登堂。 李潼对此也不计较,径直走向厅堂上方摆设的一张绳床,居高临下、环视堂内众人一眼,然后便举起手来,待到堂内秩序稍作恢复,才开口说道:“小王奉皇命驻节关西,并巡察陇右,因知诸部首领群聚鄯城,特嘱州府置备薄席以待诸君。彼此新识,或是情浅,但此日之后,公私事宜,难免要频繁往来,相知渐深,知己相称。” 在场中胡酋们不说此前心情如何,但此刻看到这位雍王殿下风度无双兼又彬彬有礼,心中也是颇生好感。一些此前傲坐席中的胡酋这会儿也站起身来,作聆听受教状。 稍作致辞后,李潼便落座于绳床上,摆手道:“布席吧。” 随着这一声令下,堂外又走入几十名甲士,将那些无人的坐席收拾起来。李潼在堂上垂眼看着这一幕,嘴角虽然始终挂着一丝浅笑,但眸底已经存了几分厉色。 陇右道所辖羁縻诸胡,有五十一个都督府,一百九十八个羁縻州,换言之,如果这些州府胡酋们悉数到场,那么厅堂中最起码要有两百多人。 当然,让他们完全齐聚于此也不现实,毕竟有的路途遥远,有的消息不通,有的干脆已经被吐蕃所兼并。刨除各种因素,李潼命人在堂上摆设坐席一百个,但即便如此,仍然空了有二三十个。 而且就算是这些到场的人,对他的态度也各不相同,真正持礼恭谨者只是少数。这还仅仅只是简单的迎见礼节,如果是实际的颁行政令,肯于服从的必然只会更少。 待到那些空席撤离之后,厅堂两侧便香风袭来,众多艳丽的胡姬捧着食案、杯盏等食具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眼见到这一幕,堂中气氛顿时活跃起来,诸胡酋们脸色纷纷好转,视线不断在那些现身的胡姬身上打量,准备稍后挑选合自己心意的女子侍酒。 但也有一些胡酋敏锐的发现,自己此前选送的女子便在当中,且正端着各种食具向自己行来。 彩裙招展的胡姬们仿佛彩蝶一般,翩然散入厅堂诸席之间,殷勤的摆设食案并各种餐具。可当一切布置停当之后,却还有二十多人面前空无一物,其中就包括那个轨州都督细封白施。 “雍王殿下此为何意?莫非我细封部在殿下眼中卑小到不值得正视接待?” 眼见周遭一些胡酋都已经餐具齐备、只待进餐,而自己却被忽略,那细封白施再也忍耐不住,起身顿足瞪眼怒喝道。 刘幽求正待上前开口介绍其人身份,李潼却摆手制止,并转头吩咐身后郭达道:“射死他!” 郭达闻声提弓,扣弦引射,一箭飞出,直接贯穿其人咽喉! 0605 人若谤我,我必杀之 细封白施被一箭射穿咽喉,自然气绝当场,魁梧身形更不受控制的向后抛起,直接砸翻了丈余外一名胡酋刚刚摆设好的食案。而那胡酋也两眼激凸,惊骇欲死,翻身便向侧方滚出去。 眼见如此骇人一幕,厅堂中众胡酋们无不惊悸至极,实在没想到这位雍王殿下看起来风度卓然、实则竟如此狠辣,一言不合便当堂射杀一名胡部大首领。 在经过短暂的错愕后,有人下意识便推案而起,直向厅堂门口冲去。有人两手抱头,蜷缩席中。更有人直接掀翻席案,抽刀在手作自卫姿态。 郭达一箭射杀那胡酋后,自引亲卫将雍王殿下团团保护起来,隔绝在混乱的厅堂局势之外。而李潼也只是以手支颌,安坐在绳床上,等待着厅堂里秩序重新恢复。 厅堂内的混乱足足持续了大半刻钟,堂中拔刀的胡酋自然冲近不到雍王身侧,而那些向外逃窜的人自然也逃不掉,还是被府中甲士们驱赶回了厅堂中。 此时的厅堂,刚刚摆设好的席案再次被推倒、餐具散落一地,诸胡酋们也都不能安在席中,或是一脸警惕的背墙而立,或是战战兢兢的伏地乞饶。但无一例外,都避开了那个细封白施仰尸之处。同样,也没有人敢入前诘问雍王为什么要下令射杀细封白施。 直到厅堂里各种杂乱之声渐渐平息下来,李潼才站起身、排开拱卫在身前的护卫们,垂眼望向堂内神色各异的众人,语气仍是不善的说道:“诸位可知此獠死前所问之事的缘由?” 众人闻言后,纷纷低头沉思起来。刚才一场惊变吓得他们大脑空白,几乎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追想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颤声道:“细、细封都督是问,为什么没有食案、餐具置备给他……” “那足下可知为何?” 李潼闻言后,语调转为温和的问道,他记得开口这名胡酋足有四名胡姬进奉器具,所以对其印象不错。 “我、卑职……卑职实在猜不到贵人心意,只知、只知进用器物的人,都是卑职日前进献州府……” 这名胡酋又战战兢兢的说道,而在听到这话后,场中其他人也都各自恍悟,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脸上的惶恐微微收敛,略微心安下来。 但还是有些人则陡然心惊起来,并有一名胡酋再次抽刀在手,大声说道:“我们这些边胡投效大唐,是倾慕大唐恩义礼教,不向殿下进献女色,又是什么大罪,竟要被当面杀戮!” 很显然,这人同样也是没有进献女色的。此前不发声,是不知道细封白施因何取死,自然也没有必要为了细封白施的性命而出头。现在知道是这个原因,顿时便警觉起来。 李潼闻言后又冷笑起来,望着对方说道:“孤入陇巡察,诸酋进献方物,在乎心意。即便不献,未称罪也,我也不打算就此深究,仍然具席接待。但前言有说,我与诸位新识情浅,不存故谊,人何以待我,我何以待人,人情交涉,在乎来往。 此獠不思己失礼在先,反而当面诘我怨我礼数不周。匹夫尚有暴起拔刀之刻,何况我天家贵胄!人以礼待,我必礼还,人若谤我,我必杀之!既然在我的门厅,就要守我的规矩。不知我的为人,不算罪过,但若嚣气外露,通天权柄,岂是虚置!” 讲到这里,李潼望着那名胡酋紧握在手中的佩刀,脸上再次闪过一丝玩味笑容:“现在知此獠因何而死了?” 那人听到这里,已是悚然一惊,忙不迭弃刀于地,匍匐叩拜,额头上冷汗如瀑,颤声道:“求雍王殿下饶命,求殿下……卑职族有佳色,各族访问皆不许,即日就献殿下帷中!” 眼见这人还算识趣,李潼摆摆手说道:“方物进献,各凭心意。知我者不以此夸,不知我者不以此惧。尔等诸胡,虽然散布边疆,但既然州府为号,自然也是我大唐臣员。何以事上?唯恭唯谨!尔等虽然所在蛮荒,但能不知我是谁? 我是唐家亲贵,圣皇陛下目我宗家瑰宝,皇嗣殿下用我西分治事,满朝才士皆倾倒,中外将士俱拜伏。如今行在陇边,竟为卑胡所贱,情能忍受?若言不知我,我当使知之!方物事小,恩威为大。你们诸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子这么牛逼个人,你们敢说不知道我?小看我就是小看朝廷,看不起朝廷,那就是找死! “殿下所言甚是,我等诸胡俱仰大唐天恩才能谋生于陇边,殿下天家贵种,既然行入境中,自然要竭力供奉,不敢怠慢失礼!” 那些此前有所进献的胡酋们,这会儿自然对雍王所言衷心赞同。做人做事,就该有这样的区别对待,我们既然已经献了礼,就该与那些没有献礼的人有差别。若诸事不问,只是一视同仁,那老子这礼献的得多亏! 既然搭台唱戏,总得有唱有和,李潼的目标受众,就是那些此前恭敬献礼的胡酋们。至于在场其他神色晦暗、且并不急于响应的人,他也不在乎他们的想法,老子不要你觉得,只要我觉得! 接下来,他又喝令诸胡姬登堂收拾一片狼藉的厅堂,这一次倒也并没有再强作区分,在场之众、人人都置席案。但还是吩咐诸胡姬各自依傍她们酋长坐定侍酒,至于那些没有进献的胡酋们,身边自然空无一人。想在老子这里白嫖,那是做梦。 接下来酒食传递,宴会倒是勉强进行下去,明显看得出那些胡酋们对雍王的态度恭敬了许多。毕竟那个死鬼细封白施,尸体还横在厅外廊前呢。 谁也不清楚接下来这位跋扈恣意的雍王殿下会不会再继续暴起杀人,心里唯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老老实实把这场宴会应付过去,然后赶紧离开鄯城,尽量少接触这个视人命为草芥的唐家宗王。 当然,最好还是补上献礼,毕竟要礼要的这么硬核,也真是少见,无谓因为一时的吝啬把命都给搭上。 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些胡酋想息事宁人、应付过眼前,李潼可不答应,撩不动也得硬撩。 所以,在浅用酒食后,他将手中酒杯放回案上,接着便抬手指着那些身边胡姬侍酒的胡酋们笑语道:“前言人情交涉,在乎来往,这绝对不是虚言。大唐域纳四极,我幸生天家,从心所欲、用度无匮,所爱者非诸边方物,而是尔等恭敬情怀。既然具礼献我,我当有所赏赐,如此才称得上情谊笃善,上下相得。” 那些献礼的胡酋们受到雍王礼待,已经安心不少,此时听这意思还有意外收获,一时间也都笑逐颜开,还未受赏,已经连连称谢。 “今次轻身入陇,手边无有珍货为伴,但也不可让尔等笑我悭吝。索性就地取材、因事为赏,方才所杀贼獠是谁?其人叫噪取死,其民其地,你等进献方物者,各自分领!” 李潼又随口笑语道,这话讲完之后,整个厅堂中顿时沸腾起来,那些又受赏资格的胡酋们更是乐而忘形,纷纷起身蹈舞拜谢。只是那画面远不及胡姬起舞赏心悦目,倒像是群魔乱舞。 眼见众人如此欢欣,李潼一时间也有些好奇,这才抬手召来刘幽求,低声询问所杀的那名胡酋是谁。 “其人名细封白施,乃党项羌细封部大首领,此前其部族随吐谷浑没于吐蕃,长寿初年才率部内附,为轨州都督府都督……” 听到刘幽求的解释,李潼才意识到自己这无意间是干掉了一条大鱼。羌族是陇右的胡族大支,主要分布在河湟之间,早在汉时便专设护羌校尉以统治其民。 到了隋唐之际,羌人部族更多,像白兰、党项、西山、黑羌等等,这些已经长期活跃在大唐境域周边的称为熟羌。除此之外,还有众多不入教化的生羌分布在深山老林中。 党项羌统分八部,除了后世比较熟悉的曾建立西夏政权的拓拔部之外,细封部也是其中一大部族,从地域上属于土浑羌一系。至于这个细封部内附,还是李潼他奶奶重点宣传的一个边功政绩,没想到被李潼随口一句话就给灭了。 细封部是个大部族,统民足有近万帐之多,难怪那个细封白施如此霸气外露,也难怪那些受赏的胡酋们高兴的手舞足蹈。 如果按照进献的比例分赏,一个胡姬就能换来近百帐的部众,还有大片水草丰美的牧区可分割,这买卖真是怎么算怎么划算! 至于其他没有进献而不具备受赏资格的胡酋们,一时间也是眼热得很。虽然雍王此赏也只是慷他人之慨,但大唐羁縻秩序并不允许诸胡之间肆无忌惮的攻伐兼并,特别是像细封部这样的大部族。 现在有了雍王强势背书,再加上细封部本就是先叛吐蕃、无路出逃,可以说覆灭已成定局。只是进献几女便能收得几百帐生口,这机会实在难得! 眼见到诸胡酋蹈舞作乐,李潼也忍不住笑起来,你们高兴的太早了。他给这些胡部们准备的,可不只有驱狼吞虎这一计。 0606 恩仇分明,不毁道义 诚如李潼所言,他与这些胡酋们接触甚少,彼此都不够了解,因此提防心重。 当那些拥有受赏资格的胡酋蹈舞完毕之后,有的人便担心夜长梦多,当场便提议即刻出兵去攻讨细封部。毕竟细封部本身实力不弱,一旦知道他们的首领死在鄯城,有了防备,再想兼并其部就要难得多。 而且他们对雍王的信任度仍然不够高,不想到头来空欢喜一场,奖赏当然越早收到手里越好。 听到几名胡酋小心翼翼的进言,李潼倒也没有再作暴怒姿态,摆手收了宴席,并喝令诸胡姬退下,同时让人取来细封部版籍资料,开始讨论向细封部出兵的问题。 轨州原本是设立在积石山南麓的羁縻州,吐蕃兼并吐谷浑之后,其地虽然还未尽没于吐蕃,但活跃在其地的党项羌诸部仍然有许多直接投靠了吐蕃,基本上也跟丢了差不多。承风岭之战后,轨州都督府干脆就裁去了。 细封部在长寿初年叛蕃内投,当时仍在位、但却边事屡败的武则天自然大喜,因此也给予了细封部极大的优待,重新设立轨州都督府,以其首领细封白施为都督,并将细封白施爵封郡公,官居右领军卫员外大将军。 除了官爵的封赏之外,武则天还将内附的细封部安置在洮水与黄河交汇处的河洲。其地位于两大水系夹谷之间,水草丰美,宜耕宜牧,号为陇右乐土。 了解到这些之后,李潼更加体会到那个细封白施何以敢跟自己当面叫板,入唐以来殊荣不断,兼居膏腴之地,部族日益壮大,自然也就有底气嚣张。 除了州府收藏的简略版籍资料之外,在场也有其他靠近细封部居地的胡酋们纷纷进言自己所了解到跟细封部有关的资讯。 虽然有些杂乱无章,但在稍作整合之后也能看得出这个细封部入唐几年间壮大飞快,到如今部众起码一万五千帐以上,即便按照一帐一丁算,那就是足足一万五千多名能战之士。 堂中诸胡酋们诸胡酋们或知细封部强大,可当了解到真实的数据后,一时间也是不免暗暗咂舌。一些势力本就不大的胡酋们甚至隐隐有些担心,如此强大的一个部族,难道真能凭着雍王一言便将之瓜分? 李潼也没有给这些人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直接说道:“细封部贼酋竟敢忤我,其人既死,其部必灭!若是往常,一令召集陇右诸军、聚而攻之、一战可灭,尔等自可安享于成,分领其部。但眼下与蕃国交战愈烈,并无太多闲卒可用……” 众胡酋们听到这话,不免大感失望。当然,他们也明白雍王殿下所言乃是事情,甚至他们今次向鄯城而来,正是为此,希望能够劝阻雍王,不要与吐蕃妄起战端。 至于现在,由于细封白施冒犯雍王而死,雍王又豪迈的作主瓜分其部,原来的目的反而不再重要。 听到雍王明确表态陇右诸军不会直接出面解决细封部,那么便意味着他们所得的奖赏还需要自己出兵夺取回来,雍王给他们的,仅仅只是一个兴兵兼并而不被大唐官府问责的资格而已。这当中的风险,仍需要他们自己承受。 意识到这一点后,众胡酋们狂喜的心情顿时变得冷却下来。老实说,他们之所以对一个乍入陇右的唐家宗王恭礼备至,本身就是因为势弱于人,并不属于陇右诸胡实力最强的一批。 在场有五十多个有资格瓜分细封部的胡酋,如果其部战卒完全聚合起来,当然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可各自部族分散在陇右诸地,单单要将人马聚起来就耗时良多,而且出兵多少、谁主谁次、战损补偿等等,还有许多值得扯皮的问题。等他们聚集统合起来,黄花菜都凉了。 且不说这些胡酋们各自脸露苦色,其他一些本来因为没有瓜分资格而满心失落的胡酋们这会儿则忍不住的幸灾乐祸起来。 他们未必听过“狗肉上不了席面”这句话,但陇边诸胡,终究还是要靠实力说话,实力不济,就算给了你赏赐,你也接不住! 很明显,雍王作此分赏,一则是为了泄愤,二则还是要借用这些胡部力量解决掉细封部。 现在细封白施虽然被干掉,可细封部这样一个庞大的部族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去解决。一旦因其首领之死而闹乱起来,无疑会让雍王这番立威之举搞得灰头土脸,严重的话或许还会影响到与吐蕃的战事。 想到这一点,那些实力强大的胡酋们心情便有所好转,有人安心看戏,有人则不愿错过这样一个兼并大部族的机会,当中便有一人跨步行出,叉手道:“卑职沙陀刺史、朱邪金山,愿意率领所部五千勇士南来,为殿下诛杀细封贼部!” 等到这沙陀酋长朱邪金山表态之后,另有数名胡部酋长纷纷起身表态,最少的都能出兵两三千人。而那些本有受赏资格、但却怯于细封部势大的胡酋们见状后,有的只是自叹势力不如,有的则不忍放弃这样一个机会,同样起身表示愿意出兵。 李潼一直微笑着观看诸胡酋们发言表态,等到火候差不多的时候,便又笑语道:“诸位能如此勤于王教,区区细封小部,实在不足为虑。但专事专任,既然已经有了前计,也就不劳事外之人。” 讲到这里,他抬手指了几个虽作献礼、但却没有表态出兵的胡酋,沉声问道:“你们几员究竟是什么心意?在堂事外之人都踊跃献力,反倒是你们事内之人怯于发声。是嫌弃我赏赐不厚,还是畏惧细封部势大?” 听到雍王语调略有不善,几名胡酋也是一头的冷汗,纷纷拜地求饶,其中一人更颤声道:“卑职族属远在凉州姑臧之西,部中虽有壮士几千,但如果要征战河州,往来几千里路途,实在是没有远途来回的能力,只能辜负殿下厚恩……” “这么说,你们是困于势弱,要陷我于不信?” 李潼闻言后又冷笑起来,他给自己的人设就是一个张扬跋扈的宗室显贵,自然不会体恤这些胡酋们各自的困境,只关心自己名声好坏的问题。 “卑职不敢、卑职……” 几名胡酋闻言后脸色更苦,没想到推辞赏赐也会惹恼这位殿下,他们势力远不如细封部,自然更加的胆寒。 “狗贼恶胆,分明是要陷害殿下美名,竟然还敢狡辩!” 其余胡酋们见状更是幸灾乐祸,特别几个势力本就强大的胡部首领,更乐意在兼并的名单上增添几个,这会儿自然是狐假虎威,当面挑拨。 眼见众人情绪又被挑拨起来,李潼心里自是满意。 等到众人叫闹一番,他才抬手示意肃静,望着那几个不断颤栗的胡酋冷声道:“人若犯我,必有严惩。人若恭顺,必有赏赐。恩仇分明,这就是我为人处事的道理。生人以来,便是如此,岂能因为你等几个卑胡短困害了我为人的道义!赏赐给你们的,必须要收下!若是无赏,也不要贪求!” 话讲到这里,他眼眸又转向那几个势大的胡酋,几名胡酋都被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低下头去。 “这样罢,州府出兵三千人,余者诸部,集众七千,一旬之内,合兵万人,攻灭细封部。此万人军众资粮所耗,俱从缴获扣除,余者再分赏诸部。” 这也算是一个解决的方案,特别有了州府出兵作为主导,此战无疑更有把握。众人也都纷纷表态,认可这个方案,但沙陀部酋长朱邪金山等几名胡部大首领仍然被排斥在事外,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忿。 李潼倒也没有忽略他们,抬手指着这几人说道:“我虽喜诸胡克己恭礼者,但也爱能勤于王教的胡中勇壮。今次分赏,事出有因,你等虽然列在事外,但这一份忠勤同样可嘉,不该无视。 这样罢,我再给你们一个机会,受赏诸族或有羸弱难战者,勉强征之,不是用人之道。你们可以彼此交涉,各自使用一批财物,收买一个出兵并受赏的资格。” 朱邪金山等几人闻言后不免大感意动,他们各自都有壮大自己部族的雄心,只是畏惧朝廷的羁縻秩序才不敢肆意兼并其他弱部。既然现在雍王放开了兼并受赏资格的交易,他们自然是要争取一番,于是望向几个弱部酋长的眼神就变得凌厉起来。 至于那些受赏的胡部,听到雍王此言后,一时间也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生人百种,秉性各不相同,有人想要壮大部族、获取更大的权势,有人则只想在大唐的羁縻庇护下安心生活。 这一次瓜分细封部,机会虽然难得,但要出兵对付一个如此庞大的部族,同样也有极大的风险。如果既能避免出战,又能有所收获,当然是最好的。 但很快也有人察觉到那些势大部族不善的目光,意识到对方已有威逼之心,于是连忙表态道:“教令出于殿下,卑职等恳请殿下再为作主……” “真是麻烦!” 李潼一脸不耐烦的摆手拒绝,但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0607 立约结社,雇胡杀胡 朱邪金山等几名势大胡酋眼见这一幕,也担心没有雍王主持,这样的交易或是难以进行,于是也纷纷恳请殿下出面主持。 这时候,一直站在一侧、旁观雍王殿下将诸胡酋玩弄于指掌之间的刘幽求这时候也开口道:“事既然出于殿下,诸君又如此殷情,还请殿下能够继续事之。况细封部此类桀骜不驯的胡部,于诸境都有存在,此类事务,往后陆续会有,若能因此成一定制,以后再处理起来也能更得方法!” 刘幽求这么说,已经算是初步的图穷匕见了。大唐在边境广设羁縻州,但管理的方法却非常粗糙。 若区域中只有大唐一个强国,自然可以循序渐进的将这些羁縻州府加以消化,可现在强敌陡出,以往的宽容政令,就成了诸胡部摇摆不定、或叛或降的温床。 凡事若欲取之、必先予之,就算李潼想加强对诸胡管制、乃至于在原有的羁縻秩序上建立一套新的体系,可如果这意图表现的太明显、急切的话,无疑会造成极大的反弹,乃至于造成诸胡群叛。 现在借由一场瓜分大部族的事件,由刘幽求提出创建一种定制的可能。 在利益的诱惑下,诸胡酋们并没有意识到一旦这种制度形成,就意味着是对他们羁縻诸胡整体性的加强管制,反而首先想到的是除了细封部之外,还可以选择更多目标进行攻杀瓜分。 所以刘幽求话音刚落,那沙陀部朱邪金山便一脸激动道:“刘司马所说是真正的道理,陇右群胡品性不同,有恭有逆,比如今日便有诸多胡部倨傲、不来拜见雍王殿下!卑职愿意整顿部伍,长在殿下帐前受命,讨伐陇边各种不臣!” 其他胡酋们见状后,也都纷纷发声表态,对这一提议都表现的极为热心。 “真是胡说!朝廷掌管羁縻诸州,自有章制,岂能不罪伐之!我身兼关西、陇右,已经事务繁忙,哪有时间再去兼管这些杂计!” 李潼仍是一脸不耐烦的拿捏着,对众人的恳请予以否定。 刘幽求闻言后则继续说道:“朝廷章制宽容有加,因此所管诸胡泥沙俱下、善恶难辨。譬如今次冒犯殿下的细封白施,其人言行或不违于律令,但骄横桀骜实在该杀!诸如此类,前后不乏。殿下为人恩怨分明,刑赏并置,也能让人更加的知威知惧。” 听到刘幽求这么说,在场众胡酋们又纷纷附和。眼下在他们看来,雍王这骄横跋扈、动辄杀人的脾气,非但不讨厌,反而变得可爱起来。若能因此依附在雍王羽翼下,看谁不爽,即刻攻之,抢夺其钱粮、瓜分其部属,想想就让人觉得激动。 话讲到这一步,李潼也终于不再拿捏,举手示意众人收声,然后才又说道:“刘司马所论不失道理,但我既受朝廷使节,也不能罔顾国法、恣意行事。诸胡中悖者,又是唯除之而后快。诸位盛意拳拳,让我感动,盛情难却,那今日索性便与诸位趁事立约,结成一个社团,彼此资力通融,呼吸与共。” 全面整改朝廷的羁縻制度,李潼眼下既不具备这样的权力,也防不住朝廷借机插手。而且一旦上升到制度层面的改动,方方面面所造成的影响也很难局限在陇右一地。 所以李潼想到了别的方法,那就是借鉴后世殖民时期的民间武装团体,结合当下的世风,统合诸胡力量,组建一个行社的利益共同体。 陇边诸胡们对中国制度或是熟悉、或是陌生,但如果讲到行社,他们则多半不陌生。河西走廊本就是东西贸易的大通道,他们这些地边胡部多多少少都与那些往来东西的商社进行过接触。 此时听到雍王殿下提议要立约结社,众胡酋们先是稍作错愕,然后就变得热情起来。 错愕是因为没想到雍王这么尊贵的身份,竟然还肯屈尊结弄行社。热情则是因为相对于冷冰冰且上下分明的制度,行社这种组织无疑更加的平民化,让他们与雍王之间的尊卑关系也显得亲近起来。 “若能结成行社,诸事都可方便运作。譬如今次攻杀细封部,钱粮人马自由行社所出,无需在事者繁议穷争,所得收获,也能度量分配,各自获利……” 刚才李潼还是一脸不情愿、不耐烦的样子,可当提出自己的设想后,就变得侃侃而谈,结社的许多好处也都分析的井井有条。 中古时期,无论是什么样的组织、什么样的制度,都是建立在人口和土地这两大基础上。 大唐境域广大,边境形势之复杂也是前所未有的,尽管不同时期有不同的章法制度,但无论制度怎样改变,都不能绕开人口和土地。若是闭关锁国,则就不能维持区域霸主的身份。若是继续保持开放,也回避不了安史之乱这样的大祸。 一个帝国之形成,少不了金戈铁马的豪壮,但讲到根本,仍然是如何通过最少的成本去有效控制更多资源的算计。 行社这样的新型社会组织,虽然远逊于后世资本结构的公司,但在当下而言,仍然有其不容忽略的进步性。 “今日立约结社,在场众位都可各具资力以占股本,经营所收,只凭股本分配。尔等有资出资,有力出力,聚成社本,以为永业。社中无分尊卑,无恃强凌弱,唯量本分利。你们诸位如果有志参与,那就各立约书,共议章程,若有违背,群众讨之!” 李潼将自己的构想大略讲述一番,然后便留出时间,让这些人各自权衡。 “请问殿下,若是草结成社,将以何谋利?难道也要学那些商贾,货运通商?” 关系到自身利益,胡酋们不乏精明,很快便有人举手发言道。 李潼闻言后便微笑道:“浮货搬运,或得利不少,但也不值得我来过问。你等一再恳请,让我盛情难却,兼爱这一份忠勤庄勇,所以聚力成社,以此为本。或应公私招募,荡寇护商,雇佣为战,或圈地耕牧,渔猎聚货。所收诸类,或市卖、或内销。只要能效从于我,何患无利可图?” 听到这话,众人不免会心一笑,并不怀疑雍王这番话的真实性。别的不说,此番结社若能攻灭细封部,便收获丰厚了。这么一想,跟雍王混真的是很有前途。 眼见众人对此表现的都颇为热情,李潼心里也颇为高兴。 关于如何调度、使用陇边诸胡的力量,他也设想过很多种方案,权衡利弊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类似雇佣兵的一种组织。 佣兵并不仅仅只是后世的一个话题,在古代的西方本就有着悠久的历史。 但古代的中国,耕地资源丰富,拥有着完整的农耕组织结构和编户制度,当然也就具有着完整的军事制度,雇佣兵这种体制外的武装力量,自然也就没有其生存与活动空间。 可类似雇佣兵的武装集团,在古代也是存在的,且多集中在有唐一代。比如唐末五代时期、有奶就是娘的沙陀武装集团,还有其他胡族武装力量。 但类似的组织也只是昙花一现,一旦完成统一、中央权威得以恢复,自然就不会允许这种成规模的法外力量长期存在。 李潼身为大唐宗王,本身就是秩序的维护者,当然也比较厌恶这种唯利是图的不法力量。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一点,从陇右到西域这段区域,这种力量仍有其存在的意义。 此地多有羁縻州府,胡势错综复杂,想要进行有效的整合并不容易。历史上大唐主要是与区域内的胡人部落进行对话,像是扶植其中某些亲近大唐的部族,以获取一个相对稳定的战略环境。像是从西突厥脱胎而来的突骑施,以及后来更名为回鹘的回纥,都是在这种战略意图下产生出来。 老实说,效果并不算好,国与国之间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交情。 初唐时期,西突厥被干掉后,散成一地的小部落,西域方面还只有吐蕃和大唐两强相争,突骑施被扶植起来后就变成三方角逐,后面再加上一个大食。至于回纥更是在安史之乱后成为西北方面的大患,给大唐带来的危害甚至还要超过早期的突厥。 有鉴于此,李潼才决定进行一些其他方面的尝试。以行社这一形式组建一个跨族群的利益共同体,先期作为雇佣兵、用来梳理陇边的诸胡秩序,如果用的方便,未来甚至还可以考虑投入西域的经营,转型成为一个殖民组织,在西域辅助、巩固大唐的霸权。 这一尝试是好是坏,还有待事实验证。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佣兵行社即便存在弊病,但其成长性与危害性较之扶植某一个胡族势力要小得多。 起码现在,李潼如果直接表示要征发诸胡一万战卒攻打某个部族,众胡酋肯定会诸多推诿,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热情高昂,踊跃参与。 只要掌握了这些唯利是图的陇边诸胡二五仔们,李潼就能快速击破一批不服号令的胡部,收缴其人员、物资,投入到与吐蕃的战事中。 虽然眼下他手中仍有万人机动部队、同样可以完成这一任务,但有胡人性命可以消耗,自己的军队留着保养战力与吐蕃作战不好吗? 而且没有众多胡人参与,他大肆围猎胡部的话,就会大大激化大唐与羁縻诸胡的对立感,容易被对面的吐蕃所利用煽动,或就会引起大规模的叛乱投蕃。 至于现在,诸胡虽然也难免人心惶惶,但搞他们的毕竟不是陇右的唐军,只是雍王与他的胡部党徒们的私人行为。 你们如果气不过,也不必与大唐决裂,欢迎去神都告状,一来一回几个月时间过去了,如果再算上在神都扯皮的时间,与吐蕃这一战已经结束,老子正好抽回手来彻底弄死你们,敢告我黑状! 0608 乌合成军,诸部为备 有关于立约结社的问题,在场众胡酋们还有很多问题要问。关乎到自身利益的得失,一个个都精的跟猴一样。 问题多说明他们对此事是真的上了心,这是一个好现象。但有问必答却不符合李潼在这些胡酋们面前所建立的人设,他堂堂一位大唐亲王、陇右诸军大使,肯带着这些胡酋们一起玩已经不错了,还仨瓜俩枣当面跟你掰饬清楚,老子可没有那么闲! 话语讲得再巧妙,都不如一次实际的行动更有说服力。 于是他索性大手一挥,表示不愿就此再深谈下去,先解决掉细封部这个问题,得胜归来后,再派专人与这些胡酋们进行细节方面的接洽。 众胡酋们见状后,也都不敢再继续就此纠缠下去,转而开始讨论起出兵讨伐细封部的问题。 有关这一点,李潼给他们的话语权更小,你们只管出人,剩下的一切战术操作统统不需要过问。不独这一次讨伐细封部如此,未来就算这个武装社团组建成功,他也绝不可能将行动上的话语权授予一干胡酋们。不答应也没关系,老子不带你玩就是了,说不定下一个目标就是你。 对于雍王这一态度,类似沙陀部朱邪金山等本身就势力不弱的胡酋们自然是有些不忿的。 可是其他一些实力相对平庸的胡酋则就安分的多,他们底气本就不足,若能趁机加入雍王所组织的小圈子,对自身而言也是一大机遇,自然也就没有更大的野心和图谋,起码眼下没有。 本着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在大多数人表示愿意服从雍王安排的情况下,其他几名胡酋就算心有不爽,也都不敢明显的表露出来,一旦阻挠结社大计、犯了众怒,只看众人对此的热情,就算雍王不出手,也足够他们喝一壶。 眼见众人态度如此,李潼也不免感慨一声,怪不得武侠里大家都想做武林盟主,做平台就是比单混有前途。 在场有几名胡酋,包括那个一箭被射死的细封部首领,他们各自势力诚是不弱,起码在其族地周边应该是一方霸主的角色,可如果放在整个陇右,则就有些不够看了。 整个陇右道,所辖羁縻州府便有两百多个,这绝对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前提是需要整合起来。可就连大唐这样的强大帝国,在这方面都做的不算好,那些胡酋们势力困在一隅、纵使强大、也不可能获得所有胡酋的拥戴。 现在李潼威逼利诱,算是初步整合了在场这些胡酋并其部落,但也只是陇右诸胡的一小部分,可能够调用的势力已经颇为可观。 此前让诸胡出兵讨伐细封部,部属集结便是一大问题,此前所约定一旬集结都未必能够。但现在就没有了这样的问题,在堂中诸胡都有意加入这个社团的前提下,单单他们各自所带来鄯城的护卫随从就是一股可观的力量,可以直接投入对细封部的攻杀中。 因为这次行动并不属于陇右军方的正式行为,所以李潼也就没有指派陇右诸军将领参与,而是直接让身边的郭达指挥诸胡酋随员,进行对细封部的攻杀。 郭达陡受大任,心里难免有些发虚,毕竟在此前,他仅仅只是北衙千骑中一名小兵长,本身技力或是勇武可夸,但却从来都没有独领一军、指挥作战的经历,对此任命自然难免忐忑。 “不必紧张,四郎你既是我的近员,奉我命行事,在陇右此境就代表着我。一言一行,有陇右十万军众为你后盾,还有什么可畏惧?” 李潼见状后便安慰他道,此话当着众胡酋的面说出来,也是表示他对郭达的信任与看重,让这些人不敢轻视、掣肘。 攻讨细封部,的确不是什么大事。细封部虽然势力不弱,但相等规模乃至于更大的胡人部落,在陇右就有十几个之多,如果全都跟大唐军队有一战之力,那陇右早乱套了。 如今的陇右,河源军有一万七千余数,诸州捉守团练一万四千多名,各胡部仆从三万多人,再加上李潼带上陇右的三万人马,便是整整十万大军。 而且需要注意的是,那三万多名胡部仆从跟眼前这些胡酋们所代表的力量还不是一回事,他们多数都属于被大唐所灭国之后的遗民。诸如高昌、高句丽与西突厥诸部,他们都是长期服役的城傍武装,无论是组织度还是战斗力,都要比临时征发的胡部武装更强一些。 李潼甚至怀疑,在这些城傍武装当中如果细心寻找的话,甚至就能找到日后名震西域的高仙芝、哥舒翰他们的亲友长辈。特别是高仙芝,其人本身就出身高句丽内附的城傍武装。 至于哥舒翰,则就是西突厥五咄陆部的突骑施人,其部眼下应该还活跃在西域。突骑施现在势力未壮,仍处于一边舔大唐一边默默发展的阶段。长寿年间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四镇当中的碎叶镇,便是由突骑施率兵攻下献给大唐。 未来突骑施能够获得大唐的重点扶植,接收西突厥的残余势力,成为西域新的霸主,也与此前这种付出有关。像哥舒翰父子,都是安西军的高层,对故部自然也多多少少有所关照。 不过眼下李潼倒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挖掘那些仍然沉寂于部伍的名将种子,他眼下的工作重点还是统合陇右内部形势,给出击青海创造基础条件。 能够在河源军发现郭知运的存在,已经算是一桩意外之喜,但哪怕就是郭知运,李潼也并没有插手干涉太多其人的发展,顶多是授意黑齿常之给予更多磨练的机会,让其快速成长。 至于其他的名将种子,任由他们各自发展就是了,如果还能脱颖而出,自然重点关照。但若被自己这个翅膀扑棱没了,也不值得可惜,必然还有替代者。 任何时代都不缺人才,缺的是环境际遇,汉祖创业之前,谁能想到区区一个沛县居然藏龙卧虎,能开汉业四百年? 李潼能够给予这个时代的,是更加合理的开拓节奏和更加公平的人才选拔机制,如果仅仅只是挖空心思、重点关注几个名将种子,那就是本末倒置了。这种事遇上了顺手为之,遇不到也不必苦心追求。 而且神都城里的经历,狄仁杰、张柬之这些名臣对他的态度,也让他对攻略历史名人这件事从心底里并不感冒。 除了郭达之外,李潼还给其配备了几名战术、技力上的顾问,类似李光、马兴这样的府兵老卒同样也是故衣社众。 他们本身年龄、技力已经不适合再服役于主力战阵中,但却经验丰富,此前就负责操练故衣社的敢战士,现在正好再继续发挥余热,担任这个武装社团的教官,顺便也用来渗透、掌控这个社团。 无论有没有皇汉情节,李潼对胡人是有一种天生的不信任感,包括对黑齿常之,虽然大权授之,但心存提防。 他并不会在正面战场和军事领域上干涉太多黑齿常之的决策,但像河源军的后勤以及陇右政治形势,入陇之后他便统统收到了自己的手里,当然也是为了让黑齿常之专心备战,勿受杂事困扰。 这个新成立的武装社团同样如此,就算其武装成员以胡卒为主,但其中的组织骨干,李潼是一定要用唐人。 关内故衣社虽然已经逐步洗白,但府兵常年凄惨际遇,也让许多故衣社众对于投戎从军这件事并不感冒,或是技力不凡,但若放在行伍中,或是**、或是刺头,那就不如编入这个武装社团里。 当然,利益面前,唐人也未必可靠,但起码也是肉烂在锅里。哪怕到了晚唐时期,还有张义潮沙州起义、河陇归国,指望诸胡他们行? 在有立约结社这个大前景的情况下,统合诸胡武装并不困难,这次行动也算是彼此献出一份投名状。堂中这些胡酋们,他们各自随员整合起来,已经有六七千数。李潼又授给郭达三千军众,万人部伍便整合起来。 当然,这种仓促行军,战斗力不高那是肯定的,毕竟没有什么战阵磨合、操练经验。除了作战经验以外,这些胡部仆从的装备情况也是堪忧,被甲率十不足一。 当然,也并不排除这些胡酋们故意示弱哭穷,不将真实的甲械力量显摆出来。但就算是有藏私,必然也比不上真正的大唐军伍。 有的胡酋还不放心将自己的部伍交给别人指挥,表示愿意随军出动。对此李潼也不反对,他还又在河源军甲械库中拨出两千人份的废旧刀甲分配给诸胡使用,当然这一部分器械也是要算在行社资本投入当中的。 除了这拼凑出来的一万乌合之众以外,李潼又以幕府名义传告河州诸县捉守、团练武装,封锁河、洮之间水陆通道,避免细封部溃逃为乱。 同时,前往洮州驻守的薛讷与夫蒙令卿,他们行军也是要路过河州的。李潼也传令他们在河州暂留短日,作为此次行动的后备武装。 如此算来,为了剿杀这个细封部,除了正面出击的万人武装之外,还有近万名正式唐军与州县捉守作为继力。 如果那个细封部还能闹乱糜烂起来,那李潼就要说一声佩服,顺便拉拢如此悍勇的胡部加入到行社中来,不就是干了一个你们的首领,算什么大事。大家团结起来共谋发展,才是硬道理。 老家伙不搞死,年轻人怎么上位?我为啥这么牛逼,就是因为我明白这个道理啊! 0609 洮水激战,细封覆亡 河州位于黄河九曲的东侧,洮水在其境中与黄河汇为一流。 此境原本在高宗龙朔年间是陇右牧监的牧场,但当时大唐进攻高句丽的战事正激烈,战马多被抽调往东北而去,牧场便荒废下来。 后来与吐蕃关系转恶,虽然再设马场,但却迁离到距离河源前线更近的湟水谷地,因此这一片区域便一直闲置下来。当然也不能说闲置,只是官府没有精力再过问打理,但还是有许多胡人与唐人贪图此境水草丰美、土地肥沃,徙居至此垦牧谋生。 长寿初年,党项羌细封部内附,圣皇武则天龙颜大悦,便将此境方圆几百里的区域划给细封部居住。 细封部内附本来只有几千帐的部众,表称万帐之数,只是为了获取更多朝廷的封赏。如此经手的官员有功绩,朝廷之中圣皇有面子,而细封部则得到更多的重视与好处,可以说是兼顾各方之美。 最初内附的时候,细封部虽然不弱,但也并不算太强大,与此境的原住民还能友好相处。可是得到朝廷的礼遇重视后,细封部首领细封白施也不是什么甘于平淡、韬光养晦之人,开始逐步驱逐、兼并此境原来的居民,细封部也因此得以快速壮大。 如今,河谷这一片三角地带,除了朝廷设置在此的城邑之外,余境已经尽为细封部所有。作为朝廷所封授的轨州都督,细封白施不只是本部首领,也在积极招揽分散在陇右其余各境的党项羌部族。 羁縻州府版籍不入户部,除了最开始献表内附的数据之外,眼下哪怕是当地官府,也并不知细封部究竟壮大到了什么程度。但观其牧群与毡帐数量,保守估计都在两万帐以上。 河州资源丰富,宜于养生,于此可见一斑。 几年定居下来,细封部也已经习惯作为河州一霸的处境。除了每年还需要上缴一部分牛马、草料作为贡赋,官府对他们的态度几乎就是不闻不问。 这样的生活,跟在吐谷浑境中简直就是天差地别。此前他们谋生在吐谷浑境中,所拥有的牧场已经远不及河州丰美,统治他们的吐蕃也是索求无度,每年都有近半族人几乎一年到头都要跟随吐蕃军队征战服役,死伤惨重。 眼前的生活,离不开他们首领细封白施的英明决策。 尽管在逃亡过程中,他们遭到了吐蕃军队的残忍追杀,几乎有一半的族人抛尸途中。但来到河州短短两三年的时间里,部族便壮大的更胜往昔,活下来的这些族人生活处境也大为好转。 也正因此,细封白施在部落中威望也前所未有的高,一声令下,莫有敢忤。 但是,这样安逸舒适的生活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打破了。 “白施首领死了!被鄯城唐国的那个贵人给杀害了……” 返回部落回报消息的是几名居住在鄯城的细封部族人,细封部这么大的部落,当然也要与外界有所沟通联系,打探陇右最新的资讯并反馈回部落中。 此前细封白施被诛杀于鄯城内城里,虽然很快雍王便下令解决掉细封白施带往鄯城的随从们。但这么大的事情,参与者又众多,也根本就隐瞒不住。 这几个细封部族人长期居住在鄯城,并没有与首领的护卫们待在一起,因而幸免于难,并快马加鞭的将这一噩耗带回部落中。 消息一俟传开,整个细封部都为之震动,各部小首领都纷纷赶到首领大帐所在,并忙不迭确定消息的真伪:“这消息是真是假?唐国贵人为什么要杀白施首领?我部如此壮大,即便是犯了小错,难道还不能原谅?” 消息当然是真的,因为就在宴会结束后不久,鄯州州府直接将细封白施的尸首都公之于众,根本就没有隐瞒的打算。 那几个回报消息的细封部族人一边抹泪悲哭,一边颤声道:“首领确是死了,我部将要大祸临头……唐国贵人已经纠合诸胡武卒,正向河州杀来!” “怎么会这样?首领只是去参会拜见……究竟什么样的大罪?唐国贵人不止要杀了首领,竟还要覆灭我部?” 听到这一消息,在场细封部族人无不震惊至极,但那几个族人忙着返回通告消息,又恐被截杀,根本就没有时间和胆量继续打探更多,此刻被追问起来,自然也说不清楚。 于是很快的,在场细封部族人纷纷义愤填膺道:“我部归附大唐,本就是大功,无论如何,唐国也不能杀害我部首领!族中几万壮士,怎么能任由欺侮!大家即刻召集部伍,让唐国见识一下我部勇士的强壮凶狠!” 细封白施在族中威望甚高,知其被杀,族众们无不悲痛,听到这号召声,呼应者络绎不绝、纷纷暴起表态。 “事机都不清楚,还是不要冲动!尽快再派人,去打听首领犯了什么错。” 但也有人不愿与唐国交恶,还是希望族众们能够稍作冷静。 “还有什么可打听?首领死了,唐军已经发出,这是要不给我部留活路!无论什么样的因果,都要先打过再论!” 有人大声叫嚷道,并开始下令召集族众们整装出战。细封部能够远行千里内附投唐,族中甲兵自然不少,得知消息后短短一个时辰里,便有足足两千多名丁壮聚集在了大帐外,纷纷叫嚷要让唐国贵人血债血偿。 但对于这一点,部族中却还有分歧,特别是一些老成持重的族人们,并不建议与唐国大军开战:“唐国刀甲精良,人马强悍,绝不是我部能战胜的对手!过去几年,咱们在唐国定居都没有什么事端,怎么这一次竟生如此大祸?若首领果真犯了大罪不得不杀,为了合族人众性命,咱们也只能认了这结果,恳请求饶……” “说的什么胡话!若非首领决断,咱们部族早已经不存,唐国凶恶,连首领都敢杀害,怎么会接受咱们的求饶!他们大军即便狠恶,也不是没有对手,大不了再投蕃国!” 有人如此吼叫着,可这话一出口,场中却顿时陷入一股诡异的沉默中,就连那喊话人都微微一滞,继而便思考难道真要再投蕃国? 本来支持与唐国开战的人占了多数,可当投蕃这一口号喊出来后,许多人悲愤激昂的心情顿时冷却下来。他们大可不管不顾的兴兵为首领报仇,可是之后呢? 唐国势必已经难留,难道他们真要再返回蕃国,继续重复那非人的生活?且不说他们逃不逃得掉,即便是逃掉了,蕃国还会不会接纳他们?即便接纳,又会不会给他们优待如唐国,让他们有时间和资本休养生息、恢复实力? 种种忧思,令人万念俱灰。沉默片刻后,突然有人顿足大骂道:“白施这个蠢货究竟犯了什么过错,竟给部族召来这样的大祸!往年投唐是他带领,咱们已经因此死了那么多的部属,眼下终于安定下来,难道还要为他捐送更多人命……” 不独细封部核心族众们为此大祸争论不定,就在消息逐渐扩散出去之后,他们原本所兼并的别部人众,也开始逐渐的溃逃起来。 就在追赶控制这些逃众的时候,细封部族众们骇然发现,原本对他们不闻不问的各州县捉守人马开始聚集在各处道路路口,看样子是要把他们封锁在此境。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细封部众头领们终于意识到这一次是真的大祸临头,不得不血战才能有活命的机会,继续争执下去只会让势力更加涣散。所以哪怕是一些不愿与唐国开战的头领们,也都放弃了俯首求饶的苟合之想,开始召集部伍准备为战。 但就算是战,该要怎么战也值得商榷,是要主动出击,还是以逸待劳,又或者趁着唐国大军还未抵境,干脆突围而走? 细封白施在族中诚然有着说一不二的崇高威望,但现在其人已死,部落里却没有另一个人能够压服诸众。 虽然白施也有儿子,但现在部落内部本身对白施之死就有不同的看法,有人仍然奉之为神,自然也就甘心追从白施的儿子,准备与唐军血战,报仇雪恨。 但也有人觉得白施死不足惜,当年决定投唐的是他,部族已经为此付出惨痛代价,如今交恶唐国而被杀的也是他,更牵连到部族,因此对白施不乏怨恨,自然也就不愿留下来与唐军血战,还是想以保全部族为主,想要突围而走。 是战是走,胶着不下,尽管最终白施的儿子在心腹们配合之下,解决掉了几个打算率部出逃的头目,但还没来得及将部众们进一步统合,郭达已经率领三千唐军与那六七千名诸胡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抵达了河州河谷,即刻展开了对细封部的攻杀。 不得不说,细封部能够从吐谷浑境内逃过吐蕃追杀而进入陇右,本身也的确是战斗力不俗。 诸胡联军虽然也都是各部精勇,但却不成阵仗,第一轮的接触作战竟然被细封部哀兵反杀,抛尸千余,直接被追杀到了黄河对面,才勉强收住败势。 郭达新得重用,结果却初战告负,自然羞愤难当,诸胡酋各自随军,他对胡卒们本身没有太大的统辖力,在将军势稍作整合后,亲自率领三千唐军直入战阵,与细封部众在河谷之间展开惨烈的厮杀。 细封部众虽然悍勇,且在绝境之中战斗力超长发挥,但无论是战阵配合还是军械武装都远逊于唐军,不断的投入战场,想要凭着优势兵力将唐军消磨击溃。 但在大部投入正面战场的同时,本部族防守力却不足了。河州虽然水草丰美,但却并没有什么地险可以仰仗据守,地势一马平川,兵力轻重自然也就昭然可见。 随军的众胡酋们见到细封部大批丁壮被唐军吸引在了正面战场,其毡帐牧群却统统暴露出来,自然不会客气,一群人如狼似虎的扑向全无遮掩的后方,一通抢掠厮杀,使得骚乱从后方扩散到前方战场。 正面战场上,本就有相当一批细封部众不愿与唐军死战,想要突围出逃,眼见后路被劫,斗志更加涣散,或折转回顾自家毡帐,或干脆纵马向战场边缘游荡而去。 于是,正面战场上的细封部战阵也为之崩溃,偌大一个部族就此瓦解。 0610 巨资分授,各有所得 攻杀细封部的这一路联军返回鄯城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而回到鄯城之后,郭达便向雍王殿下叩告请罪。 “仆实在没有掌军之能,讨伐区区一个细封部,便废功颇多、折损人马,还要依靠薛将军等精军补助,才能将细封部众尽数堵截下来,实在难以夸威。” 郭达一脸的惭愧自责,对于自己初次领军作战的成果实在不满意。 “人各有所专、各有所能,四郎也不必过分自责。” 不独郭达,李潼对于这一次的作战结果同样不太满意,倒不是说有没有打出威风,无论威不威风,陇右这些胡部也都是个弟弟。 真正让他不满的,是郭达没有按捺住战意,亲率三千军众在正面战场吸引细封部的主力战卒,也因此造成了几百人的伤亡。 这一战其实还是颇可夸勇的,细封部那么大一个部落,不过只是支撑了一两天的时间便全面崩溃。 整场战争耗时最多还是后续对细封部溃逃之众的围追堵截,薛讷所率领的军队以及诸县捉守团练也都参与进来,但还是拖了足足十多天的时间,才将细封部给完全包抄堵截下来。 但这一场战斗,本质上就是以胡杀胡,消耗他们彼此的力量,李潼巴不得正面战场上缠斗个几天几夜。对他而言,此战损失任何一个唐军士卒都是不值得的。 郭达此行,没有完全调动起诸胡联军的力量,让他们只是跟在旁边打顺风仗。李潼对此还是有些不满,也觉得郭达或是勇武,但谋略稍欠,不适合应对这样复杂的局面。如果是郭元振前往,可能会把交战双方都给坑死。 原本他是打算让郭达代表他负责这个行社武装集团,现在看来,郭达并不是一个好的人选。 李潼不是没想过等到郭元振从吐蕃返回后,将这一摊子事务交给郭元振。郭元振能力是没得说,一旦将事情交给他,可能短时间内就能搞出极大的声势。 但这恰恰就是李潼犹豫不定的原因,有关这个佣兵行社,他自己也在摸索尝试,并且做好了察觉势头不妙便即刻叫停的打算。郭元振能动性太高,满脑子的骚操作,真要把事情交代给他,分分钟都有可能搞到失控的程度。 想了想之后,李潼还是决定把田大生的儿子田少安召来陇上,代替他管理这个将要成立的行社。 田少安能力虽然不够亮眼,但胜在忠心,而且早前在关中经营故衣社,三教九流都有接触,阅历要比郭达丰富一些。除此之外,再搭配一个在长安城市井间混得风生水起的冯五冯延嗣,再加上一些故衣社的骨干力量,这摊子就可以支起来了。 至于眼下,李潼还是要亲自主持围攻细封部这一战的战果分配。 他再次在鄯城内城宴请了参与此事的一干胡酋们,跟上一次宴会相比,这一次的宴会气氛无疑要欢快得多。众胡酋们得胜归来,都在期待着雍王分配利益。 李潼也没有再刻意摆什么敲打的姿态,手持着战报便直接登堂坐定,吩咐仆从分发给在场众胡酋们一份战果简报,内容并不复杂,只是粗略记载了一下此战所收获的人丁并财货。 但就算是这样,在场众胡酋们望着那写满字的简报,多数也都是瞪大茫然的双眼,根本就不知所云。 这也难怪,众胡酋们虽然接受大唐羁縻管制,但哪怕用唐人礼节应答对事都颇有勉强,更不要说识文断字了。 大唐虽然向来都有质子入读国子监或者入直宿卫的传统,但也并不是所有胡部都有如此待遇,起码也得是羁縻府都督那个级别。至于一些小部族,你安分点别闹事,基本上也就不闻不问。 李潼见状后,索性给在场每一个胡酋都配了一名州府吏员,为他们讲解简报内容。 此役收获不小,细封部所有人口家当几乎被包抄了,单单诸路人马所汇总来的人口就有五万多人,当然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孺,真正的丁壮甚至不足万人,在各个战场被干掉的便有四五千人之多。再加上一些漏网之鱼,已经可以说细封部已经完全不存在了。 更惊人的收获还是各种物资,牛羊牲畜数以十万计,单单达到战马级别的马匹便有将近五千匹、驮马则近万。草料、毡帐不可胜数,粮食则有二十多万斛,重要的战略物资如野马胯皮五万多张、大木料两万余根。 所获人口、牲畜并各类物资,如果用市价衡量的话,起码是有五百余万缗。但事实上,很多物资都是无法用价值衡量的。总之这一次收获之大,足以令见惯了市面的李潼为之咋舌不宜。 至于这些在场的胡酋们,在初步了解大概的数字之后,更是惊喜的合不拢嘴,已经忍不住在思忖自己此次能够分到多少。 “依照前言所得,今次所获应该是分赏给进献方物诸众。但之后又有结社的约定,再加上此次参事者众多,特别若非诸县捉守参事围堵,收获必然锐减。所以在资用分配方面,也要酌情赠给诸州县捉守团练,以充军资。诸位既然请我裁事,那我就作主,此战所得三成拨给地方府库,你们各位有没有意见?” 关于如何分配,李潼早有定计,见众人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后便直接说道。 “没有问题,正该如此,殿下真是公允!” 众人自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即便不考虑对雍王的敬畏,此言也确有道理。细封部实在是太大了,若仅仅只是他们六七千乌合之众,正面都未必战得过,更不要说直接包抄其家当。 别说只是三成,哪怕雍王对战果隐瞒不报,只是漏点油水给他们,也足够让他们喜乐不已,根本不敢有什么质疑。 “此战人马折损不少,既然是受我遣使,就非无主之魂。战损中再拨两成,抚恤亡者,日后结社,同样依照此例!” 李潼接着又说道:“你们众位各自检点呈报所损,并一定要把这些抚恤之资授给亡者各自家人。” 听到这里,众胡酋们便不免各露异色,觉得这么做没必要。战亡的唐军将士需要抚恤,他们是没有什么意见,但他们那些随员,则就是他们的部属、甚至于私产,连性命都是自己的,要什么抚恤? 虽然心里颇不以为然,但也没有什么人当面反对。反正抚恤金是由他们分发,雍王总不能深入他们各自部族查问,那些部属战死后,性命还能用来卖钱,怎么算他们也不亏。 众胡酋各自想法,李潼依稀能够猜到,但他也没有纠正这想法很危险。反正未来各自部族所进献壮卒进了这个社团,总能了解到相关内容,届时自然对其所部归属感大失。 扣除了拨给官府与抚恤金之外,此次战获还剩下五成。幸在雍王没有再说要扣留出多少做他用,而是直接讲起了分配的方案。 “此前结社之事还是在议,现在趁这个机会直接敲定下来,日后份额所得分配,都成定式。” 讲到这里,李潼便将早已经拟写好的约书分发给众人,行社名称暂定为西河行社,行社的资本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战卒人员,即就是今次参战的一万战卒。 当然那三千唐军是不可能入社的,但接下来李潼还要募取一部分故衣社众加入进来,所以三千人的名额他就先占下来了。 人员占了行社资本的三分之一,剩下的就是物资、驻地以及各类劳役。 物资当中,李潼先是投入了两千副刀甲,还有在州县之间征用了一批车驾,包括未来西河行社的驻地、暂定是鄯城外城,这都是他所提供的资本。 林林总总换算下来,未来这个西河行社,李潼占了七成的股本,只剩下三成供在场众胡酋们平分。 听到这里,众胡酋脸色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自然,他们并不清楚这个运算的机制,但简单的三七开还是能听明白。 就以今次战争为例,收获按照五百万缗计算的话,其中五成已经先刨了出来,还剩下两百五十万缗,雍王占了七成,那就是一百七十五万缗,剩下七十五万缗才轮到在场众人平分。 其实无论雍王拿多少,他们都没有意见,也不敢有意见,实在是剩下这七十五万缗,参与平分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足足有七八十个。 忙碌了半个多月,一看收获很热血沸腾,结果最后一算,每人不过万数缗。 当然这也算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一些本就跟着喝汤的胡酋们已经很满意,但类似沙陀部这样的大部落,就觉得落差有点大,继而看在场那些胡酋都有些不顺眼,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搞掉几个。 “卑职不敢怀疑殿下所论,只是想请问,能不能将股本稍作增补?我部人众不少,若止于此,收获还是有些微薄……” 低头沉吟半晌后,沙陀部朱邪金山又举手发言道。 李潼闻言后便笑着说道:“眼下诸事草创,只有先成定制,才能有利可循。我并非贪爱财物,只是喜欢你等诸胡庄勇,才倡议此事。等到参事众位都习惯于此,我会陆续减持股本,让你们竞夺获利。至于眼下,还是要维持这一个定式,不容置疑。” 接着他又说出一句话让在场胡酋们激动不已:“前言赏赐,因事有误,但我绝非食言之人。今次我份额所收,还是赐给此前进献方物之人。” “殿下仁义!卑职愿追随殿下,结成此社,永无违背!” 听到这话,那些受赏胡酋们纷纷叩首谢恩表态。 0611 金城聚货,飞钱入胡 听到雍王如此表态,那些本来心有不悦的势大胡酋一时间也未有动容。人与人接触,关系想要维持长久,终究还是要以诚信为主。 这个行社资本如何核算,他们多数人其实都很难领会。而如果雍王真的不讲信用的话,他们也根本就无计可施。真要翻脸吵闹,他们就是下一个细封部。 但雍王仍然愿意遵守约定,百数万巨资随手斥出,哪怕他们没有受赏的资格,但起码这份态度让人安心。 他们虽然不满于获利微薄,但凭心而论,他们所付出的也实在不多。如果这个西河行社依照这样一个模式经营下去的话,他们只需要在这里派驻族中几百名丁壮,便可以一直都有钱收。 半个月就能收万数缗,那一年到头就是两三十万缗的巨资,想想也让人觉得怦然心动。那些部众即便留在本族中,一年到头无非多方牧几头牛、几匹马,什么样的牛马能卖出这种高价? 这么一想,众胡酋们又心热起来,自觉得此事大有搞头。唯一一点不满的,还是参与分利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让他们不能独享雍王的宠爱。但若能借此跟雍王保持一个良好的关系,又大可以在别的方面有所互动。 对于诸胡酋们的忠心表态,李潼并不甚在意,你们只要参与进来,违不违背我都无所谓。反正只要火候到了,老子就会踢了你们、自己单干。 许多事情,你只要见识过,就退不回去了。人之所以觉得没有选择,主要还是因为见识太少。 最明显的就是吐蕃权臣噶尔家族,以往吐蕃面对这样的问题,围起国门来直接干挺,但噶尔家族在国中不能立足后,便即刻投向大唐,并在大唐继续建功立业,这就是视野开阔所带来的选择多样化。 这些胡酋们自以为派驻一些族众加入西河行社,于实力无损,影响不大。 可这些人在西河行社所经历种种开阔了视野,又怎么还能忍受得了以往部族的闭塞环境,等到他们返回部族,就是绝佳的说客,就会鼓励族众们纷纷外出,主动融入大唐的世道中。这些胡酋们再想完全控制住部族,那可就难了。 关于这一点,突厥的《阙特勤碑》有着深刻的体会,碑文中一再告诫族众们要远离大唐,千万不要被唐人的糖衣炮弹所迷惑,要紧紧团结在可汗周围。但这碑文刻下没多久,后突厥就正式灭亡了,读起来真是字字血泪的经验之谈。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什么都阻止不了的! 分配方案议定后,便到了正式的分配环节。 李潼当然不可能让这些胡酋们直接把物资瓜分走,他还要靠着这一次的收获来充实府库呢。 迎着众胡酋们期待的目光,李潼又继续说道:“今次所得,物类繁多,价值、用途都不相同。而你等众位,想必也是各有所需、各有所疾,如何度量分配,也是让人头疼啊!” 这话倒也不假,众胡酋们眼下虽然齐聚一堂,但他们各自族地却分处陇右各个方位,各种物品市价自然也都不相同。有的地方牛羊价高,有的地方盐米奇缺,本身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市场,分配起来自然会有诸多争端。 “我并不吝惜财货,但却不想你们众位因此吵闹不断。所以作一折衷,诸物货以长安市价折五成为计。譬如一头牛,鄯城市价不过七百余钱,但在长安,三岁之牛作价十缗,即便折半,也是五缗。如此汇算,你们众位可满意?” “满意,当然满意!” 众胡酋们闻言后,顿时又连连点头,这种差价,傻子都能估算出获利多少。陇右牛羊成群,实在不是什么稀罕物品,他们各自族中皮毛筋角之类都存的发霉,即便有商贾前往收购,也都是往死里压价。 现在在陇右直接就折成长安的市价,简直做梦都要笑醒。甚至有人忍不住询问,他们各自族中积货能不能也按照此价折入西河行社中。 对此李潼也只是冷笑不答,老子干的是无本买卖,直接动抢的,还真以为我要在这里坐地行商? 如此悬殊的差价,又衍生出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他们这次所获如果直接领取实物的话,那真是亏到姥姥家。虽然这些收获中也有长安为贱、陇右却是高价的货品,但毕竟只是少数,且人人都在盯着,更加不好分割。 “你们众位见没见过此物?” 说话间,李潼从手边摸起一张飞钱汇票,向众人展示着:“此物名飞钱,乃是长安宝利行社所发,代钱通行。区区一纸,便是十万缗,捻纸入市,满载而归,说的便是此物。” 众人听到这话,不免瞪大双眼,尽管对雍王敬畏深重,但也实在不敢相信此言:“就这区区一张纸片,造价可有百钱?能抵十万缗巨资?长安市中人,莫不都是傻?” “飞钱眼下还只在蜀中、关内两地通行,陇边人众所以不知。但未来,飞钱将会远达西域,无地不行。你们众位日后若有机会出入关陇,可以先将财货存于州城邸库,携此入关,可以不惧蜂盗、免于途耗。” 讲到这里,李潼又收起那张飞钱,见众人仍是一脸惊愕质疑的神情,继续笑道:“空口不足为凭,这样罢,几日后兰州金城将有一支大商队由关内入境,你们可以自往花销购物。今次所得,我会给你们开具等额飞钱,但物货就收存在此不做调动。如果你们在金城无所购得,可再返回鄯城取回各自存货。” 为了增加言语的说服力,李潼又说道:“这些物资,不入官库,就由西河行社的力徒们负责看守。” 众人虽然仍是不能理解飞钱这种存在,但听到由他们各自部众看守物资,还是略微安心的。雍王这番话说的让人感觉匪夷所思,但试试总没有坏处,真要在金城购买不到物货,再回来取回各自所得就是了。 见众人纷纷点头答应下来,李潼也由衷的笑了起来,到目前为止,他的意图可以说是基本达成。借用这些胡酋的力量,干掉细封部这样一个大部族,而收获又原封不动的保留下来。 至于将要抵达金城的那支商队,自然是他传告长安城组织起来的。 商贾逐利,就算没有官府的组织,他们也都会频繁来往于关陇之间贩殖为业。 现在为了让陇右物资充实,李潼授意官府将近日便要登陇的商贾们统合起来,集中前往兰州的金城,而且还开放了一部分驿路大道供其通行。 商贾们对此也满意的很,行商牟利最重要的就是货品能够快速的流通变现,现在客户群体已经准备好,只要能将货品运到,就能快速销售出去,大大缩短了行商周期。 而且有了官府的统筹保护,安全性也大大提升。往年陇边甚至还发生商贾因为携带太多财货入胡部经商,直接被胡人围杀哄抢的恶性事件,以至于他们等闲都不敢随便交易。 更不要说,鄯城这里还有一个万帐规模的大部族所有家底储蓄物资,他们到来之后就可以进行采购,运回关中。当然价格肯定不如他们私下采购低廉,但还是那句话,量大、安全且快捷,傻子才不来呢! 至于商贾们到鄯城进货的本钱,李潼统一规定是要用粮食,甚至价格方面都可以放宽松一些。官府贸然搜刮民间,或者会激起强烈的反弹,但商贾们总有各自的渠道。 就算这些商贾们一时间凑不齐交易所需要的大量粮货,但李潼也早给他们准备好了采购的对象,就是陇边诸州那些垦田百顷的上柱国们啊! 现在各州都在陆续汇总并上报相关的资料,陇右这些土豪们也多是尚武,对于上柱国这个名头还是很感兴趣的,所以有很多人都在上报田产。 但一个比较奇怪的现象是,上报的这些人田产不多不少、差不多都是一百二十顷、能够勋功十二转,获得上柱国勋位的档次。 这说明当中肯定是存在一些虚报以滥竽充数,或者说瞒报、不愿财富完全露白的家伙。 但这份名单参考性还是不小的,如果由官府直接登门进行市籴,他们多多少少是要有所抵触,但民间商贾登门,就算这些土豪们热衷囤积,无非也只是价钱高低的问题而已。 所以,为了筹措大军所用粮草物资,李潼在极短时间内调动了三方面的力量。 一是陇右当地的胡人武装,将他们整合起来、结成行社,劫掠获利。二是关内的商贾们,由关内的官府出面将他们整合起来,形成一个大市场。第三就是陇右当地的土豪们了,通过市场叩开他们的粮仓大门。 如果这个模式运作起来效果不错,未来可以一直延续下去,而不仅仅只是满足今年的青海之战。而且,未来也大可不必将安西、陇右等边军的财政、后勤等权力统统交给节度使一人。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大唐立国以来在陇边所积攒下来的诸羁縻州府,此前只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但现在对李潼来说,要么是我的同党,要么是待宰的羔羊,肥的流油。 老子既有一个专门负责打劫的西海行社,还有关内诸商贾们所组成的销赃团体,只要陇右那些土豪上柱国们在利益的刺激下抡起膀子来开垦种田,不愁给养,大军就可一路前进。 打到哪里,哪里都有我西海行社的二五仔出没,我们不是强盗,只是财富的搬运工! 先别等了 Rt,有点事到现在还没回家,回去估计挺晚了,写出来也会很晚,明早补上。。。 《冠冕唐皇》先别等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612 名王入陇,天佑唐业 四月中旬,风尘仆仆的娄师德才终于抵达陇上,然而在距离兰州金城十几里外的驿站投宿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 “这位上员,真是不巧,驿中客旅已经住满。奉雍王殿下所命,凡官人投驿不得宿者,驿中需补贴两千钱,或择左近民家安置,不知上员要接受哪一种安排?” 听到驿中吏员上前所言,饶是娄师德脾气不大,这会儿也不免积忿于怀。一路风尘仆仆、饥肠辘辘,将要投驿休息,却被拒之门外,任谁心里也高兴不起来。 他并没有回答吏员所问,而是策马绕着这座驿馆行了一圈,看到内外多是成群结队的胡人出入,一个个勾肩搭背、大呼小叫,言行恣意、不知收敛,使得整座驿馆气氛都显得有些乌烟瘴气。 “驿中所宿,难道尽是胡众?膻胡内卷,陇右最近莫非发生了什么大事?” 转回驿馆正门,娄师德便皱眉问道。 “胡徒投宿,也只是近来的事情。至于有什么大事发生,卑职也实在不知。多日前,还有众多民户撤离鄯城,途径此处。总之,关中那位贵人登陇之后,陇上情势就不同了。至于是好是坏,嘿,咱们这些卑员也不敢妄窥,只要接受上命就是了。” 吏员闻言后回答道,言语中对于这些所谓的改变并不报乐观之想,他又凑近过去,对娄师德说道:“上员如果不是疲乏入极,卑职还是建议取了补贴食宿钱后,打马快行,还能在日落前赶往金城。近日金城那里……” 这吏员还在絮叨,旁侧突然又闪出一道人影,站在一边打量片刻,继而便一脸惊喜的上前道:“娄大使竟已归陇?” 娄师德闻言后转头望去,只觉得那人有些眼熟,接着便听那人自我介绍道:“卑职在事鄯城,旧日曾受命于大使,今日随刘司马在此用事。大使请稍候,卑职这便派人通知刘司马。” 不久之后,负责金城事务的刘幽求便匆匆赶了过来,远远便拱手作礼道:“日前收得河曲战报,雍王殿下便告令诸员,道是娄相公或不日登陇,让卑职等恭敬接待。此前忙于别事,未及出迎,还请娄相公见谅。” 说话间,他便吩咐驿馆中人赶紧腾出一处馆厅用来接待娄师德。寻常官人过境自然客满,但这位刘司马近日常在金城周边游走,官威不弱,驿馆人员自然不敢怠慢,连忙前去准备。 娄师德对刘幽求并不熟悉,毕竟此前全无接触,得知其人官居鄯州司马且是雍王门人,心中自有许多疑惑要问。但此境人多眼杂,也只能将心里的好奇暂且按捺。 驿馆中胡人的确不少,内内外外怕有千余众,除了居住在驿馆内,在外还有许多毡帐。这些胡人多是粗俗无礼,但在认出刘幽求之后,言行顿时变得收敛拘束起来,有的人甚至还凑上来用生疏的动作作礼。 娄师德将这一幕收在眼中,看得出刘幽求在这一干胡人面前颇有威信,想知其人应该是在自己归朝之后、陇边又崛起的人才干员。 他当然不知道,就在大半个月之前,这些胡人们也根本不知刘幽求这号人物。所谓的威信,都是在受命管理蕃胡市易的事务之后,才在极短时间内建立起来。甚至就连陇边几位胡部大首领都争相为之执辔牵马,这些寻常胡众在其面前自然不敢放肆。 待入官厅,刘幽求屏退众人,亲自在席作陪,并笑语道:“本以为娄相公应该在旬日之前便能抵达,卑职也细嘱走员,相公时久不至,偶有懈怠,险些错过。” “顿在西京几日,处理了一些杂事。” 娄师德闻言后略觉尴尬,但还是不动声色的回答道。 在河曲他与契苾明交流一番后便南来,虽然对雍王兴趣不小,但对雍王亲自赴陇这件事却并不怎么认同。所以他也并没有跟随河曲人众直接登陇,而是转道长安待了一段时间。 说穿了,就是心里还有一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直投雍王麾下。及至见到长安城秩序已经恢复良好,民生称得上井井有条,才感觉到雍王登陇并非渴功妄行,还是有些底气的。 在长安城里那段时间,也有一些来自神都的使员接触他、游说他归朝,但那些人言谈之间所流露出朝情局势的大概,却让娄师德有些不乐观。 几番权衡之下,他还是决定登陇。不考虑雍王或者皇嗣的问题,陇右终究是他功业的.asxs.,特别河源军这里倾注了他多年的心血。在朝情局势晦深不明的情况下,只有返回这里,他才能略感安心。 简单用过餐食之后,娄师德放下餐具便发问道:“这么说,雍王殿下正在河源?河源形势如何?途见许多行人迁离鄯州,是不是已经与蕃国正式开战?” “殿下正坐镇鄯城,战事方面眼下还在斗夺赤岭,为后计铺陈,想来也已经差不多了。娄相公此际到来,正合其时。至于陇边人情局势,或有小扰,但不足称患。特别鄯州本境,眼下都已经安定下来。殿下亲镇彼境,诸事进益。” 刘幽求闻言后便笑语回答道。 虽然刘幽求语气轻松,但娄师德对此却不抱乐观,他久在河源,对此境情势多有了解。眼下的陇右,无论君心民心,还是人力物力,可以说都难支持与吐蕃进行一场大战。 雍王眼下虽然分陕关西,但关内眼下还在一个恢复期,河曲又刚刚经历了突厥的入寇,陇右这里则被收复安西四镇的行动抽了一波大血。雍王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疲困局面,又怎么能轻松得了。 心中虽有忧计,但他也不便当着刘幽求的面讨论,话还是留到雍王面前再说。毕竟他这次选择赴陇,就是打算要跟雍王共渡这一场难关。 此夜娄师德早早入睡,但休息质量却并不算多好,一边在考虑河源方面的形势,一边则被房间外胡人们的喧哗声吵闹得不得了。 同时他心里也隐有定计,见到雍王后,还是要做进言,陇右胡情一定要注意起来,无论与吐蕃作战胜负如何,这些胡部都需要更严格有效的监管。 第二天天色还没有彻底放亮,娄师德便早早起身,准备尽快赶往河源去见雍王殿下。刘幽求还要打理金城这里的事务,只派了一批随员跟随。 越靠近鄯城,道途所见风物就越丰富,来来往往的胡人队伍充斥于野。虽然此境旧年也多有胡人活动,但今次故地重游,娄师德所见胡人活跃度较之往年增强了数倍都不止。 除了大大小小的胡人队伍之外,还有就是众多的车马驼队,押运着各种物资往鄯城而去。 看起来一派繁荣,但娄师德对此却更觉忧虑,陇右诸州是个什么情况,他有着深刻了解,通过常规手段是很难收取到这么多的物资。之所以会出现此幕,必然是加大了搜刮力度。 边走边看,娄师德渐渐便有了猜测,看来雍王为了这一次与吐蕃作战,用力颇猛。但放纵诸胡勇力,是饮鸩止渴,加大搜刮力度,则是竭泽而渔。 意识到这一点后,娄师德心情更沉重。此战胜负未知,但陇边秩序已经被破坏许多,一旦胜了还好,可若再败,可能就会激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难道是黑齿常之这个蕃将渴于战功,所以鼓动雍王这么做? 此前娄师德在关内待了一段时间,了解到雍王治理关中的一些策略,虽然不失锐勇,但总体还能保持克制,全然不是在陇上这种风格。 至于黑齿常之这位老同事,娄师德当然也是了解颇深,是胡中一位难得的奇才,娄师德在其面前也常有自叹不如之感。可黑齿常之毕竟蕃将入事,早年更卷入政治风波中险遭杀身之祸,为人做事会不会有所改变,这一点娄师德就不能确定了。 如果真是黑齿常之蛊惑雍王行此饮鸩止渴、竭泽而渔之计,娄师德觉得自己一定要力劝雍王不可轻率为战,家国大计面前,跟黑齿常之的老交情也只能抛在一边。决不可把陇右整体局面与雍王前程名声,作为其人逐功夺贵的筹码! “卑职等倚门盼望,终于等到娄公再回河源?” 鄯城野外路口,早有州府人员在此等候,前来迎接娄师德的几人都是他的故员,久别重逢,自然兴奋且热情。 见到几人后,娄师德脸上也露出一丝浅笑,但很快就皱起眉头,下马后便沉声道:“叙旧暂后,河源眼下是个什么形势,且翔实道来!” 故员们眼见娄师德神情严肃,一时间也不敢怠慢,忙不迭回答起来。他们限于身份地位,或是不能了解雍王计略全貌,但过去这段时间,却是有着各种亲身经历,此时讲述起来,多有细节。 娄师德一边倾听着,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特别从旧员交代的细节中推导出雍王在筹措军用与管制群胡的一些手段后,更忍不住抚掌叹道:“名王入陇,真是天佑我大唐国业!若雍王早时便能身入此境,蕞尔蕃夷,焉能成祸啊!老夫愚计自困,实在是可笑了!” 0613 谷米入仓,军食不匮 此前一段时间,由于大量民户出逃,所以鄯城不复往昔的繁华热闹,城池多有冷清。但是很快,这份冷清就被四方蜂拥而入的人众所冲散。 作为河西走廊上重要的关镇城市,鄯城在商业方面的配套设施本就不少,但在极短时间内,各种交易需求陡增,原本的集市、仓邸并租场等等都不够用。 这也算不上什么难题,李潼索性大笔一挥,将那些出逃民众的房宅全都充公,稍作整合之后一概推平,在城中临时建立起几个榷场,很快便投入使用。 鄯城这里的交易物资,主要就是攻打细封部所得各类收获,其中最大宗的就是牧群与人口。细封部人口多达六万余众,除了其中一部分丁壮被直接征调到河源军中承担劳役之外,其余的便都流入到市场中,鄯城顿时便出现了几个充满罪恶的奴隶交易市场。 关于这一点究竟道不道德,李潼不想深入讨论。别说眼下还仅仅只是中古世纪,哪怕到了近古,一些白皮黑心的玩意儿玩的也挺嗨。 眼下,人口就是一种资源,特别在社会制度并不健全、全无法制可言的胡部中,一些胡族的首领本身就将族众们视作他们的财产,遇到饥荒之年,甚至主动出卖族众以维持生存。 大唐官府当然是不允许这种灰色交易大规模存在,但唐律所保护的也只是大唐在籍编户,至于胡部人口,则就不怎么去管。一则这毕竟是各部族私事,二则即便想管,也没有相应的版籍资料。 陇右不同于关中,多是地广人稀的宽乡,所以劳动力是非常重要的资源。细封部合族入市,如此大宗的交易,自然引起陇右震动,因此各地都有人赶来鄯城查看情况。 至于来自关中的商贾们,则就对那规模庞大的牧群以及各种陇右方物极感兴趣,特别是牛马。 如今的关中,虽然还没有进行更加深刻的社会改革,但在幕府的领导下,各地州县也以耕恳为功,所需要的畜力自然激增,民间的需求量非常大。 像李潼所了解三岁之牛作价十缗,这已经是年初时的旧行情,随着关内春耕进行的如火如荼,牛价已经涨到了十五缗还要多。 现在鄯城这里物美价廉,且供应量极大,自然引人趋之若鹜。众多闻讯而来的商贾整日泡在牧群中间搜拣良货,丝毫不顾牛马粪便臭气熏天。 “四月元日,新收谷物四十三万斛,其中十万斛已经转输湟源,余者三十三万斛则悉数入库……” 李潼入市巡察,听到市监吏员奏报后,对于这一成果,心里也是颇感满意。 此前在书信往来中,留守长安幕府的李元素还提议所获牛马不要直接在陇右市卖,若能成批运回关中,分给各州县转租民户,既能抚慰民情、刺激生产,而且从长远来看,获利会更多。 但李潼对此还是有不同看法,军情如火,无论未来有多少长利可望,但眼下陇右军备不足却是一个刚需。如果没有巨大的利益诱导,陇边也难如此群情踊跃。 决定商品价格的,并不只有其本身价值,还有需求度和人对未来一定阶段的回报预期。官府出面租牛给民户,虽然对关中局势恢复有极大好处,但市场供应丰富,同样会有这样的效果。 视问一户人家,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花费明显高出往年例价的价格添置产业、购买耕牛?第一就是需求旺盛,第二就是对未来时局判断趋于乐观。 花了这么大价钱购买耕牛,总不能一个耕收期都没过,就要扯旗作乱吧? 所以有的时候,市场上某种商品价格虚高,并不是政府不作为,也不是市场不冷静,而是彼此都需要这样一种现象。 三月下旬正式开市,到了四月初,短短旬日之内,鄯城这里便收集谷米四十多万斛。虽然这仍不足以补上军需的庞大缺口,但无疑是一个好的开始。 这一段时间最大的收获,还不仅仅只是谷米所得,而是这种模式初探成功给各方参与者所带来的信心与期待感,未来势必会有更多的人加入到这个系统中来。 当然,这么做也不是没有弊端。来自关内的商贾们实在太凶狠,为了尽快在鄯城完成交易、能够抢购到更加优质的牛马,收购起陇右民间积粮,简直就是漫天要价。 陇右粮价本来就偏高,斗米在五十钱上下,较之长安乱后初定的粮价还要更高。 随着关内商贾们一通抢购,像凉州、兰州、渭州、秦州等地,粮价在极短时间内就超过了斗米百钱,而且眼下围绕细封部资产的交易还远未结束,可以想见未来一段时间还会持续攀高,甚至有可能超过从关中运粮的消耗。 商贾们这么有底气挥霍,主要还是在兰州金城初步尝到了甜头。 那些参与西河行社的胡酋们各自分到了上万缗的飞钱汇票,对于这张纸片的购买力还是充满怀疑,本着早花出去早安心的想法,再加上商贾们此行贩运来货品因为准备的时间太仓促,品类和数量都不够充足,直接就引起了抢购。 所以像往常长安市场上寻常商品,在金城都卖出数倍乃至于十数倍的高价。特别一个胡酋直接用一百缗的价格抢购了一个作价百数钱的漆器托盘,直接溢价万倍,简直就成了关内商贾们口口相传而又艳羡不已的奇谈。 胡酋们不重视飞钱,但这些商贾们已经习惯了这一新兴事物,知道只要拿回长安,就可以在宝利行社邸库中支取出足额的财货,对此惊人利润简直就是欣喜若狂,一边派人返回关中加紧备货,一边赶来鄯城购货返回。 他们这一次是得了积极响应官府号召的便利,先啖头汤,等到日后交易频繁起来,那些胡酋们也不傻,市场归于理性,肯定不会再如此挥霍无度。 对于胡酋们挥霍飞钱,购买了一大堆廉价的日用品,李潼听完后也只是一乐,反正吃亏的又不是他。如果那些胡酋们觉得亏了,要讨回属于他们的那一份战获份额,也没问题,把老子发出去的飞钱还回来! 至于他们被关中商贾们组团割肉,那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买卖行为,你不买别人拿刀架脖子逼你了?吃一堑长一智,不经风雨、怎么能茁壮成长? 亏就亏了,别想老子给你们主持公道,你哪怕见面跪下喊爸爸,老子也不收你这种败家子!这次钱花完了,没关系,下次再抢就是了。不花钱,不挥霍,赚钱的意义何在啊? 行走间,在一个临时的榷场外,李潼视线突然扫到一个还算熟悉的身影,略做沉思后才想起来正是他在长安新收的府员宋霸子。想了想之后,他便让人将宋霸子召来。 “卑职叩见殿下!” 宋霸子趋行至前,大礼下拜,神态显得颇为激动。 对于这个手笔豪迈的榜一老铁,李潼印象不错,示意宋霸子免礼起身,并微笑道:“今次登陇,也有商货转输?” 宋霸子闻言后连忙摇头道:“陇边非家传贱业所及,卑职此次入陇,是奉幕府上佐所命,沿途督导商事。”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暗道惭愧,宋霸子对他着实不错,百万缗的巨资捐入幕府,使幕府在盘活长安民生方面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可自己只是将他召入府中后便不闻不问,拍拍屁股就率军入陇。宋霸子惨遭如此冷待,但入陇之后仍然如此恭敬热情,也没有一脸幽怨的指骂他这个薄幸人。 心里略作检讨后,他便又对宋霸子说道:“既然已经到了此境,且先留任此地,陇边同样诸事待兴,多有丈夫立功机会。朝廷用仕,向来不拘一格,诸夷种胡丑尚且能够出入朝堂,何况我国中诸类!” 宋霸子听到这话,略有忐忑的心情又变得火热起来。此前花了大价钱才得以入府,却被雍王抛在了脑后,他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幽怨,但见面之后听到殿下这么说,只觉得心里苦闷一扫而空,只想抡起膀子加油干,为雍王殿下建功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此间榷场商贸事,你觉得如何?” 李潼示意宋霸子跟上自己,继续绕场巡察,并随口问道。 “殿下智谋博大,妙计施用一如漫天繁星,府库丝缕不费,便收尽陇边人事之力,兼得抚定关内情势之效,卑职唯敬服而已,穷尽智力也难有一言为谏!” 宋霸子说话素来好听,而且眼下也的确对雍王一系列操作佩服至极,哪怕如此吹捧都觉得是肺腑之言,丝毫不觉得肉麻。 李潼还是比较在意别人看法的,听到宋霸子这个蜀商豪贾都如此称许,心情自然舒畅,随手一指周遭榷场,并笑道:“你在府中尚无定事,此间榷场事宜则常设常营,暂且先领此事吧。” “卑职多谢殿下赏用,一定精诚用心,绝不辜负殿下妙计所归营的局面!” 宋霸子闻言后更是大喜,匍匐在地连连叩谢。 正在这时候,又有州府佐员匆匆入前禀告:“启禀殿下,娄公已经入城,正在内城等待殿下召见。” 李潼闻言后,眼神顿时一亮,又对宋霸子说道:“起身吧,娄师德久营河源事务,如今复归边镇,或可领事入故,你以后受命于他,随我去见一见。” 0614 娄公治庖,人事尽欢 鄯城州府内,娄师德一直恭立直堂外,及至雍王入府,便趋行入前,拱手作礼道:“卑职原州参军娄师德,见过雍王殿下。” 听到娄师德如此自称,李潼不免又心生感慨。此前娄师德作为宰相外派、接替魏元忠,担任西京留守,却在不久后的王城驿凶案当中受到波及,直接被贬为白身,之后虽然再得任用,但也仅仅只是一个从八品的外州参军。 从高高在上的政事堂宰相,陡然降为与官场新丁同一班列,这落差不可谓不大。不过娄师德这样的遭遇,也并非个例,像如今在神都朝堂上呼风唤雨的李昭德,在永昌年间还被直接发配到海南采椰子。 武周一朝,政治格局一直动荡不已,官员们大起大落已经成了常态。 同在宰相位置上被黜落的李昭德与狄仁杰,都已经通过政变再次回到时局中,就连李元素都因为投靠雍王,如今也担任了关内道行军长史。而娄师德则因为远离政治中枢,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官复原职,属于历史遗留问题。 “小王在外巡视榷场,未能及时归迎,怠慢之处,还请娄公见谅。” 李潼上前握住娄师德的手腕笑语说道,这个时代人为了表示亲近、特别是上位者对下位者,往往都要搞点身体接触,拉拉小手、拍拍肩膀,所谓把臂言欢。 如果只是跟女人接触,这没得说,雍王本就是一个怜香惜玉、礼贤下士的人。可不巧的是,他因这个工作关系,日常需要如此接触的大部分都是男人,非如此不足表达重视之情,这也让人颇感无奈。 他又斥责几句州府员佐竟敢让娄公在外久立,娄师德复言自当如此,几句交际寒暄后,这才携手登堂。跟随雍王回府的宋霸子这会儿也只是乖乖跟在后面,不敢争求什么表现。 “今次西进,圣皇陛下行前嘱我,道是娄公国士之才,大事小情,可委可问。我也谨记圣嘱,方入西京便递书相召,只是陇边不靖,没能在长安城内扫榻相迎,还要有劳娄公亲赴陇上才能得见。” 听到雍王殿下此言,娄师德连忙避席而起,向着神都方位作再拜之礼,待到返回榻席中后,并叹息道:“圣皇陛下拔臣于边中营伍,大事递授,臣却未能恪尽职守,辜负圣恩,实在羞愧于再以才称。 如今宗家俊幼俱已成器,圣皇陛下可于国中安渡暇年,未有繁事再劳臣之微力。幸在雍王殿下不以臣卑鄙见弃,伏受王教,必以前罪为鞭,日日自警,绝不再敢疏忽职事!” 李潼见娄师德言及圣皇的时候,眉眼之间仍是恭敬无比,颇有感恩之意,也不免感慨他奶奶当国这些年并非一点遗泽都没有留下来。 后世言及武则天,或是因其女身为帝而多有虚赞,或是因其手段残忍而作道德非议。但李潼身在这个时代,感受要更加深刻,时人对于武则天,并没有太多妖魔化的解读,除非真的立场冲突尖锐,否则基本还是以正面评价为主。 就拿眼前的娄师德来说,其人久在营伍,朝中既无强援,本身也并非出身名族,若非武则天的提拔,入朝拜相几无可能,所以内心里自然对武则天是怀有一份感激之情。 诸如娄师德这种处境的人并不少,尽管武则天提拔这些人本身目的也并不纯粹,但客观上的确是让中央朝廷的包容性大大增强。 关于这一点,哪怕向来以政治开明而著称的贞观之世都比不上。贞观一朝,主要还是唐太宗与他的创业小伙伴们在搞,但在人才选拔方面,则就没有太大的建树,类似马周这种从平民崛起的名臣少之又少。 交谈过程中,李潼顺便介绍了一下列席作陪的宋霸子。 娄师德也只是微微颔首以示客气,他在长安短留那几天倒也听过宋霸子的壮举事迹,心中略有感叹,但也仅止于此。些许的客气纯粹是给雍王面子,否则甚至都懒于理会。 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商贾们虽然掌握了数量不菲的社会资源,但却很难获得主流社会的认可。哪怕大唐风气开明包容,并不像别的时代那样排斥商贾,但也只是不排斥,也犯不上去抬举。 一些客气寒暄之后,气氛略有冷场。 在来鄯城以前,娄师德倒是存了满腹谏言想要规劝雍王殿下,可真正来到鄯城之后,才发现雍王艘经营起的局面远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起码娄师德是自认没有雍王这样的计谋与能力,换了他的话,是很难做到这一步,也就无谓再多说什么。 至于李潼,则就是单纯有些拿捏不准娄师德的真实心意。按理说,娄师德是与河曲战报一同出发,但却比河曲战报晚了足足一个月才抵达陇上,很显然心里对于投靠自己还是略有迟疑的。 他也总不好直接发问愿不愿意跟老子混,如果对方只是来看看就走,那就有些尴尬了。 沉默片刻后,李潼才抬手吩咐佐员:“娄公远来,必是饥渴疲惫,快快准备餐食。” 酒桌文化源远流长,越是关系不怎么样而又有交流需求的人,几杯酒水下肚后,平常不好意思开口说的话也都能毫无障碍的讲出来,乃至于烧黄纸拜兄弟。 娄师德听到这话后,脸上也露出笑容,咂着嘴巴笑语道:“陇右时味,确是常有怀念。” 听到娄师德这么说,李潼也是一乐,想起来这家伙也是一个吃货,还在驿馆里教驿卒怎么欺上瞒下呢。 很快,州府精心准备的餐食便陆续呈送上来。娄师德嘴上说着颇为怀念陇右的时味,可当真正开吃的时候,进食却并不多。 对此李潼倒是没有注意到,他一边吃还一边在思考该要怎么攻略娄师德,让对方能够体面且顺从的成为自己帷幄之人。须知他未来针对陇右的一些布局和规划,娄师德是能在其中发挥颇为重要的作用。 但心细如发的宋霸子倒是察觉到这一点,几道菜品传用之后,他便开口问道:“娄公惜量,是所治餐食不合胃口,还是留量以待别餐?” 娄师德闻言后停箸摇头,并抬眼看了看堂上的雍王殿下,默然片刻后才说道:“民以食为天,生人诸用,唯精食美餐不可称奢。卑职请堂下支灶,暂为庖事以献殿下。” “娄公要亲自治餐?” 李潼初时不太在意,但听到宋霸子一声惊呼后,同样也多有诧异的看了娄师德一眼,有些不确定的说道:“这大可不必吧?” 这时候,堂侧侍立的州府佐员忍不住开口说道:“娄公尚食,往年往来州府,也常亲自作食养趣。” “一点怪癖,还请殿下见谅。” 娄师德对此也不觉羞愧,只是对雍王说道。 李潼这会儿是真的有些意外了,时下虽然孟子的学说尚未登堂入室,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说法,但他也少见士人养趣愿意将自己搞得满身油烟气。 娄师德这一点癖好,倒也让他更加确定这老先生是个真吃货。不玩养成,不称好色,不治庖厨,也称不上真正的吃货啊。 见雍王殿下点头许可,州府佐员们便开始架设灶台,并动作熟练的准备食料。娄师德告罪一声,卷袍撩袖便下堂而去。李潼与宋霸子见状,便也移步下堂,去欣赏娄师德的厨艺。 娄师德手持尖刀,指着佐员们送上来、已经剥好洗净的生羊,并对两人说道:“此羊颈肥腿短、腹浅尾长,筋角不发,少乳毛短,诸事无用,号为懒羊。但却脂肥肉嫩,不柴不韧,稍作烤炙,即为令食。” 点评过食料后,他便又指挥吏员起灶烧火,一边亲自添柴,一边又对雍王说道:“两京贵家,治厨不爱生柴,厌其烟盛。但柴火之猛,却非炭火可及,餐食初治,宾客饥渴,唯从速进食,饥肠辘辘,诸味都可称珍,酒热腹饱之后,灶火转温,熟熏其骨,才更方便断骨吸髓……” 娄师德一边讲解着,一边熟练的将生羊架在了已经燃起的灶火上,火苗舔舐在包裹油脂的羊肉表面,顿时便响起哧啦啦的响声,并有一股焦香味道弥漫开来。 “娄公需要何种佐料,直呼即可。” 雍王在一边抱臂闲观,宋霸子却不敢如此,忙不迭主动凑到灶侧要给娄师德打下手。 娄师德熟练的翻转着灶上羊肉,所取佐料不多,只是用尖刀蘸取着化开的盐水,不断的在焦色渐露的羊肉表面割着小口子。 如此几十息后,他便开始快速的割取表面已经熟了的羊肉,忙碌间对雍王稍作招手:“请殿下入前进食。” 李潼自觉新趣,于是便凑上去,直接用小刀挑起娄师德割取下来的烤肉送入口中,确是鲜嫩可口,特别想到这是宰相亲自烤给自己吃的,更有一股食物之外的满足感生出。 与此同时,他心里也不免生出一股怪异感,别的穿越者都是自己下厨然后技惊四座、馋死那些土著们,到了自己这里,情况好像有些不同了。 于是两人便傍在灶火边,分食娄师德亲手烤的这只羊,以酒佐食,的确是让人胃口大开。至于宋霸子,虽然雍王几次示意不必拘泥,但也只是摇头摆手不敢逾越,一边专心进奉佐料,间不时转头咽下一口唾沫。 李潼刚才就已经用餐不少,这会儿食量倒也不大,吃了一些后便停了下来。至于娄师德,则边烤边吃,足足吃了两斤多的羊肉,又将羊架上显处的肉都割取下来,分给在场众人,一副羊骨架则在已经转温的灶上继续烘烤。 用餐完毕,娄师德净手转回之后,直接拜在雍王足前,并沉声道:“人事若牵强言之,殿下此前秒事施就,可喻作起势猛火。割肉吸骨,仍待徐徐之功。殿下若不厌卑职齿长器拙,愿恭在门下行走,捐效犬马之劳,不止于庖!”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也是笑逐颜开,弯腰托起娄师德两臂,并指着餐盘中剩余肉食,笑语道:“若非娄公施技,焉能享此令餐?此后若得长年相守,尽力于事,尽欢于食,诚是人生一快!” 0615 赤岭贯通,大军可入 酒足饭饱后,再登厅堂,气氛就融洽得多。特别李潼,越看娄师德这浓眉大眼的老先生越觉得喜欢,有能力还会烤肉,智商、情商都不错,这才是他想象中良臣该有的风采、素质。 “方今朝廷仍有余乱不已,诸方俱以拱护皇嗣为功,这也实在可笑。皇嗣之于圣皇,骨肉至亲,武氏诸王或趁邪幸刁难皇嗣于事,但皇嗣长居宫苑、宿卫精良,又岂有杀身之患可供群众争功?朝士以此争论,已经入了邪道!” 娄师德不仅仅只是方面之才,还曾经坐镇政事堂主持政务,老实说算是到目前为止,李潼所拉拢牌面最大的人物。资望、能力以及功勋,俱有可称。 所以李潼跟他谈论起来,话题的广阔度就更大,并丝毫不掩饰自己对眼下神都城中局势纠纷的厌恶。 娄师德闻言后,也是深有同感的点头答道:“殿下此言,诚是切入根本。臣短留长安之际,也有朝廷使臣叩门来见,所言朝情,阴有妖异之言。圣皇履极,乃海内群众递表劝进,皇嗣亦在群众之中。 如今圣皇归政,朝士不该穷追不舍,以凌越为功。殿下首义,诛杀国贼,不以旧事为美,慨然西向,志力高蹈于边,风骨彰显,唐家幸得殿下,此臣虽微才但仍勇作投献之因。唐家立业以雄壮,有志者不该拘泥于内情故事、不能自拔。” “此邪情乱事不足深论,圣皇恩我、无以复加,小情或得微忤,大事绝不失节!如今暂作退避,播威于边,但若朝情长久不定,也无惧问事国中!” 他奶奶所使用的这些宰相们,像李昭德、狄仁杰等,各自都有稳定的立场乃至于派系,他们与李潼之间,或能因为一时的利益诉求而暂时联合起来,但远不足以让他们的根本立场发生改变。 娄师德边功出身,全凭武则天提拔才得以入朝,在朝中几乎没有什么影响力,王城驿一事更是被关陇勋贵背刺严重,直接功爵俱毁、沦为白身。 更不巧的是,如今神都政事堂掌权的宰相,对娄师德都不怎么感冒。李昭德恃才傲物,还是单纯的有些看不上娄师德。 至于狄仁杰,政治上本就趋于保守,感情上天然就厌恶娄师德这种边功出身的人,担心这样的人为相,会加大朝廷在边事上的消耗,出于政见的不同,对娄师德更上升到政治手段的打压。 所以娄师德对雍王退出朝廷、着重边事的做法发自内心的认同,以及对朝内纷争的厌恶,也是结合了自身处境而深有感触。 这个话题,在各自表态后便不再进行下去,李潼接着便又说道:“娄公此行归边,对于陇边情势,想必已有所见,若得斧计,直言不妨。” 娄师德听到这话,便也正色道:“殿下治边之计,发乎前人未有,并不止于权力,囊括农商,搬运妙着,实在是发人深思。臣初得此计,尚在度其精髓,途中所积陈陋之想失于片面,反倒不敢再贸然进言。” 李潼闻言后便笑起来,老实说,他这一通计略的确不俗,配得上时流的称赞。 大唐立国以来,军政方面所奉行的仍是府兵制与均田制,这两种制度的优劣及意义不必多言。但到了现在,两种制度各有崩溃。军事方面,从高宗就开始招募健儿,募兵比例逐年增加。 但是在田制方面,则就乏于创建。高宗后期,无非休戈罢征、使民休养生息,但对积累下来的弊病,触及不够深刻,甚至就连关中祖业,土地兼并都日趋严重。 到了武则天时期,加大了扩地编户的力度,并将关中人口大量迁往河洛,到了神龙年间,朝廷所掌户数增长到了615万,较之高宗永徽年间的380万户无疑是一个明显的递增。 所以说武则天政启开元,也是有最直观的数据作为支撑。如果仅仅只是这老娘们儿不是人,杀人无算,道德败坏,这就是不是正确讨论历史的态度。 但是相对于户数的增长,朝廷在赋税征集方面的探索,则就显得非常滞后。人口虽然增长起来了,但是人力物力却得不到有效的调度发挥。以往的租庸调制度,已经不再适合管理这样一个庞大帝国。 这个问题,朝廷当然也意识到了,所以开天时期的名臣中,多有理财高手的身影,包括奸相李林甫。这些人通过各个方面的探索,或开源、或节流,以维持庞大帝国的运作。 但诸类尝试,收效却并不大,最直观的一个证明,就是开天时期边军节度使的权柄壮大。 简而言之,朝廷的收入已经匹配不上君王开疆拓土的野心,所以只能选择成本更低的模式,节度使大权逐渐揽于一身,并最终爆发、成为纠缠大唐始终的一个毒瘤。 那么大唐究竟有没有足够的底蕴国力去维持那种程度的开拓与庞大体量? 答案是有的,中唐时名臣刘晏、杨炎等在财赋方面分别进行了深刻的改革,效果显著,对大唐社稷诚有续命中兴之功。杨炎的两税法开辟了整合国力的新思路,为后世税法变革之始,这自不必多说。 李潼最欣赏,还是刘晏的理财策略,刘晏的理财法其中一个核心就是物流。哪怕在后世,各种交通运输方式已经极为发达,物流仍然是社会生产与商业行为的最重要元素之一。 至于唐代这样一个中古时期幅员广阔的大帝国,物流的意义之大更是决定性的。 如果物流条件不具备,人员、物资不能进行有效的流通与互补,哪怕疆域再广大,整个帝国的潜力仍然不能被激发出来。这就类似一个人肢端肥大,单独看一点非常的壮,但是凑在一起就非常的丑,而且还是一种病,一旦病发,就会要命。 财如流水,堵不如疏。天宝时期虽然国力鼎盛,但人力物力高度沉淀集中在地方方镇手中,长安政府就像是睡在一群强壮大汉中的孩童,一旦哪一个忍不住捶你一拳,便能让你吐出几口老血。 李潼在陇右所施行的策略,本质上就是将原本不相干、或者说联系很弱的几个板块加强联系,彼此之间的人力物力产生流通,从而获取到可观的回报,算是对刘晏理财策略的灵活变通。 李潼问起娄师德这个问题,当然不只是为了听彩虹马屁,因为他这一套策略想要长久维持下去、且继续壮大起来,其中还有一个颇为致命的缺点,那就是陇右的潜力有限。 “诸胡为我所使,讨伐不恭,掠其人资,由关中贾人输用回哺国中子民。同时贾人在陇右籴谷,以助军事。如此一来,既节省官府物料工序的耗用,也能让陇边沉货上浮。诸胡杀之不尽,即便陇右已无,西域仍有。但当中还有一点,那就是陇右到底积储多少?如今府库输谷不过四十余万斛,诸边粮价已经飙升到了百钱,若因此让民生饥馑,此事仍不可为继。” 讲到这里,李潼也有一些忧愁。 娄师德闻言后尚在沉思,另一侧宋霸子起身拱手道:“有关这一节,卑职在市中也有所探。陇右谷价所以飙涨,一则陇边民户尚囤积、轻市易,二则各方行贾贪货利、抢商机,一方封仓惜售,另一方急于搜购,所以物价浮涨,几无节制。” 宋霸子所言,的确是一个原因。娄师德在听完后,接着便也开口道:“陇右终究不比关内,良田荒芜、小户难耕,若要更益殿下所计,兴垦势在必行!” 李潼之所以如此看重娄师德,原因就在于此了。他所谓的加强物流,主要还是打通物资流通在人事上的困阻,并不是说能够罔顾运输条件的限制、直接渡越关山,壮大陇右的屯垦规模,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娄师德虽然起于边功,但并不以战功而称,是种田种成的宰相。在这个时代,遍观时流,李潼都找不到比娄师德更适合担当此事的人选。 “娄公既然已经入府,我准备请娄公先屈任陇右营田大使,军屯、民屯一概领之。此前幕府已有令式颁行,因垦为功,十顷一转,此式要作长行,不只限于一时一地。无论游食贩夫,但能置田为业,聚谷仓中,便是我大唐勋士。” 说话间,李潼让人在堂中悬挂起一张陇边地图,抬手在一些河谷平川之地圈了一圈,并又说道:“接下来,我会以西河行社陆续摘除这些境域中的内附之胡,大置民屯。届时,还会有大批关内亡户应募而来,都需要娄公负责统筹安置。” “臣必不辱使命!” 娄师德闻言后,便也起身拱手表态道。屯田是他的老本行,积累的经验丰富得很,雍王以此用他,他自然也是充满信心。 听到娄师德的表态,李潼也满意的点头。他离开神都后,分陕而治于关西,心里便存着潼关以西各地情况。之所以要在长安局面初定之后便入陇,一则是不放心吐蕃这个大敌,二则就是寻找侧面解决核心问题的途径。 如果还继续留守长安,想要再进行更深刻的改革,无非打土豪、分田地而已。但关陇勋贵上百年盘根错节,很难轻易铲除,而且无论国中还是周边形势,也不允许他如此大动干戈。 反攻吐蕃、开发陇右,既能争取一个相对安全的外部环境,还能缓解关中的人地压力。 如果只抓住关中一个问题正面死磕,不说收效如何,一旦神都局势恢复稳定,他大概率会被洛阳朝廷借着掌控大半个帝国的优势、直接围堵在关中耗死,也不必再说问事国中了。 与娄师德议论完毕后,湟源大营便有军使入城,不乏激动的禀告道:“昨夜河源游弈向乌岭横堡发起攻势,并在今日午前攻克横堡,赤岭军道已通,大军可以通行无阻!” 0616 蕃国怀奸,仁愿入陇 湟源大营中,到处都洋溢着一股得胜的喜悦。得知雍王将要入营,黑齿常之更率领一干将校策马出营。 “末将等幸不辱命,今日午前攻克蕃国乌岭横堡,大军即日便可次第入驻,待时以击!” 远远的,黑齿常之便翻身下马,趋行至雍王马前,揽辔叉手,神态间的自豪之情并不逊于麾下年轻的兵长们。 眼见黑齿常之此态,李潼眉头隐隐一皱,继而便点点头,于马背上振臂挥鞭并大笑道:“众将士勇武可观,积此初捷,大功可望!” 众将领们听到这话,也都纷纷笑逐颜开,下马列行至雍王仪驾之前,叉手并呼道:“殿下恩威教使,卑职等唯捐身以报,猎蕃青海,扬我军威!” 一众人簇拥着雍王一行直往湟源大营而去,行途多有营士们眼见到雍王入营,也都各列道左高呼为贺。 跟随在雍王后方的娄师德眼见雍王与众将士们互动亲切,心中又是不乏感慨,雍王入陇时间不长,但已经在河源军中颇积恩威,的确是有过人之处啊! 入营之后,闲杂人等一概退去,中军甲士将大营团团保护起来。帐内众将各自落座,黑齿常之等才来得及与娄师德小叙别情。 “娄公今次复归河源,旧人得以聚于雍王殿下帐前受教领事,青海此战无疑更得胜算!” 久别重逢,再次见到娄师德这个老搭档,黑齿常之脸上笑容满满。娄师德也热情的与众将士们问候寒暄,难耐喜悦之情。 河源军是在高宗仪凤年间李敬玄兵败承风岭的基础上建立起来,承风岭一战,李敬玄不习兵事、十八万唐军大败亏输。而这场战事,也并非全无收获,黑齿常之与娄师德这对搭档就是在这一场战争中脱颖而出。 黑齿常之自不待言,若非他率领精众死士夜袭吐蕃大军,李敬玄所部几乎不能退回赤岭以东。 至于娄师德,同样表现出色,受命收拢败卒,让逃散在青海以南的唐军溃众们得以返回鄯州,并在赤岭与吐蕃大将进行谈判,才初步稳定住了此边形势。 后来河源军建立,黑齿常之以河源军大使主管军务,娄师德则以河源军司马主管营田事宜,彼此之间可以说是有患难与共的交情。后来黑齿常之被调离河源,娄师德更是留守于此独当局面。 眼下娄师德再次返回河源,无论黑齿常之还是河源军众将士,也无不欢欣鼓舞。对河源军将士而言,这两人搭配,就是他们最信服的领导。 李潼也没有强违人意,只是坐在帐中笑看娄师德与在场众人寒暄问候,给他们留下一点交流的时间。 一直等到众将士全都住口,他才又开口说道:“攻拔乌岭横堡一战,是否仍存曲隐?” 听到雍王这问题,黑齿常之也点点头,脸上笑容收敛,沉声道:“乌岭横堡乃蕃国海东甲伍集散之地,此前游弈互攻,我军都始终难以靠近其地。近日战况虽然不差,连拔左近数堡,但较之合围乌岭横堡,仍有几处阻滞。昨夜围攻,只是叩关示警,逼迫蕃国将游弈之师聚回堡中,以求一战克之,但乌岭横堡却被就此夺下……” 听到黑齿常之这番解释,李潼才明白这场胜利来的蹊跷,仅仅只是一次佯攻,便攻克了蕃国在赤岭西麓最大的一处堡垒,自然让人感觉怪异。 “蕃国这是主动退去?游弈寻探海东,可发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想了想之后,李潼又继续问道。 黑齿常之摇了摇头:“海东并没有特殊的军伍调动,但也并不排除暗中聚众的可能。毕竟我客军游师,不能望尽贼之虚实。海东地势不乏沟壑,蕃卒游荡之旅、不习傍城为战,在海东也没有设置太多烽堡为守。” 吐蕃刚刚从部落转为中央集权的政权未久,其民风仍然没有完全转化过来,虽筑城而不居,更习惯毡帐游徙的旧俗。也就是在赤岭这一线因为要发挥地势地理的阻断之效,才学着唐军建筑一些烽堡。 但是离开赤岭范围,吐蕃虽然基本控制了青海周边的吐谷浑地,但却并没有大修城池作为区域中心。这样的习性,也就造成了几乎没有什么拥有极大战略价值的目标存在,唐军即便入境,都找不到什么可以围而攻之的城池。 吐蕃军队,可以不受城池的限制,依托地利任意集散。像大非川、承风岭两次大战,都是诱使唐军深入其境,然后再集结优势兵力发起进攻。 黑齿常之又说道:“此前几次大败,遗患至今,使得每与蕃国论战,军心都忐忑不稳。眼下攻克乌岭横堡一战虽然蹊跷,但也不敢让将士知悉详隐,若疑蕃国另有潜途,军势恐将不振……”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认同黑齿常之这一看法。有选择的释放利好消息,这也是身为将帅必须要掌握的技巧。一旦将士心生恐慌畏惧之情,那这一场战争不打也罢。就算心知这城堡攻克的有怪异,但也只能宣传这是一场了不起的胜利。 李潼还未入营,便意识到这一点,就是察觉到黑齿常之的情绪太过外露了。他与黑齿常之虽然接触时间不长,但了解也不算浅,其人秉性稳健、自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静气,若是常规的战法攻克敌方坚堡,就算有什么情绪激动也绝不会如此做作外露。 “蕃国主动退军,要么是国中有变,需要收缩青海周边防控之力,要么是故技重施,以此骄我军心、诱我深入其境。” “末将等私论,也无出这两种情况。究竟是哪一种,则就不好说。蕃国君臣矛盾深刻,钦陵或是不敢与我军长时缠斗、被牵扯军力,因此主动回缩。若非弃地自保,则就有可能是暗聚甲徒,寄望定势一役。” 黑齿常之对雍王的看法更作阐述,并补充道:“无论哪一种情况,钦陵都是不愿与我军长久缠斗。敌所不欲,我则必行,再向海东行军,也应以稳妥为上计,步步为营,不可轻率冒进。” 讲到这里,黑齿常之望向雍王殿下的眼神中更有几分钦佩,并不乏感慨道:“殿下善抚陇边情势,聚结诸力以助军事,使我大军能守从容、长久之计。钦陵既无内外同心同欲的处境,需要定策于乱、于急,则无论后计如何,此战不战已败!” 赤岭一线的唐军与吐蕃军队,虽然可以说是两国最精锐的部伍,但也都面对一个相同的困境,那就是后方不稳,无法跨越赤岭进行长期的经营,以时间累积战略优势。 但随着雍王登陇,统合各方的力量,河源军在这方面的困境已经有所缓解。有着丰富的后勤储备,黑齿常之自可以不争一时之功,制定一个在海东长线发展的战略。 可是反观吐蕃方面,放弃赤岭防线,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其实都是一种势弱的表现。就算钦陵打算复制此前两场大胜,但其计策能否成功,是建立在唐军会不会长驱直入的基础上,这本身就是一种战术上的被动。 在单兵素质方面,吐蕃军队就算精勇凶狠,但也并没有强大到不可战胜,甚至于还要隐隐弱于唐军。 这也不是关起门来妄自尊大,吐蕃与大唐长达两百年的战争史,大大小小战斗无数,可以说只要没有高原气候的战斗环境压制,吐蕃一直都是败多胜少。 当然,独特的高原气候也是吐蕃军队的优势之一,不成贬低其战斗力的理由。但哪怕是在高原作战,当大唐战略调控得当、没有顾此失彼的情况下,与吐蕃作战也并不虚弱。 天宝年间哥舒翰攻克石堡城后,在青海海东筑城,当时就已经打得吐蕃不敢靠近青海周边。如果不是安史之乱爆发,陇右精锐全面内撤,又怎么会有陇右完全沦陷的惨剧发生! 饶是吐蕃已经占据了如此强大的战略优势,仍然拿安西镇守的孤军无计可施。所以在战斗力方面,真不必对吐蕃过分的妖魔化。 吃一堑长一智,大非川与承风岭两场大战,各自都有着巨大的战术缺陷。在青海这样一个战场环境,大唐虽然作为进攻方,但却并不掌握主动权,越深入其境,主动权就丧失的越严重。 特别大非川一役,薛仁贵长驱直入、甚至都打到了乌海这一吐谷浑的西面边境,但却因为后路配合失当,不得不退守大非川。进退之间,唐军战斗力已经严重消耗,而这种军势的反复,又给了吐蕃大军围聚的机会,四十万大军围杀五万唐军疲敝之旅。 所以无论如何,李潼都不会再重复这一错误。老子钱粮不缺,就是率军来青海旅游的,鬼他么才傻呵呵直往青海内境跑步前进的送人头。 如今的吐蕃军神,正是内忧外患、焦头烂额,其人未能在第一时间便发起对陇右的攻势,让李潼能够入陇进行一番整合,现在陇右战线已经能够勉强支持长期对耗。只要能够长期维持在青海周边的存在感,就能让钦陵所统吐谷浑部分崩离析的越来越快。 无论钦陵打得什么主意,赤岭全线贯通,对河源军而言都是一个新的起点。当李潼在湟源大营中与众将商量下一步行军计划的时候,西域方面的使者也抵达了鄯城,正是李潼心心念念的张仁愿。 0617 龙凤之种,贵不可言 前夜李潼与众将议事到了很晚才入睡,清晨时迷迷糊糊听人奏报安西来使已经抵达鄯城,便随口吩咐将人导引到湟源大营来见。 他又卧床片刻,等到头脑清醒一些,才起身洗脸用餐。吃饭的时候,看到对面娄师德同样盯着一对黑眼圈,但还在神情专注的调配着佐料,案上的餐食早已经没了热气,可见时间已经不短。 吃货的世界真是理解不了。 李潼抬手示意护卫将娄师德刚刚调好的酱料拿来自己案上,不知是用羊油混合了什么香料,倒在食钵中拌和进食,哪怕只是稍显简陋的谷饭,入口都喷香无比,让人食欲大开。 娄师德抬眼看了看已经开始伏案大吃的雍王,嘴角抖了抖,招手吩咐人再送一份佐料来,一边等着一边说道:“依照昨夜所计,燕国公已经亲率三千河源将士入驻乌岭横堡,并逐步恢复周边烽堡防务,再展开游弈活动,驱逐海东杂胡部落,为大军出行清场护道。” 李潼一边吃着一边微微点头,无论吐蕃方面打得什么主意,大唐此次青海之战还是要按照自己的节奏来。既然吐蕃主动放弃赤岭防线,那大军可以有更多时间来完善赤岭这个出兵基地。 驱逐海东区域的胡部,既是为了避免这些二五仔干扰战事的发展,也是为了向吐谷浑诸境宣告大唐已经重新进入青海地区,大家如果有什么想法,那就抓紧时间活动起来。 吐谷浑如今的形势,终究不同于大非川作战前夕,多年穷兵黩武的高强度劳役,让吐蕃在吐谷浑群众基础变得异常脆弱。 此前因为没有新的变量入场,有什么不满也只能憋着,现在大唐卷土重来,对吐谷浑故地那些胡人而言,自然就多了一个新的选择。 李潼也不指望这些反骨横生的胡部能在正面战场帮上什么忙,只要能给钦陵征召吐谷浑诸部造成一些困扰,就是在削弱对手的实力。如今的钦陵再想动辄于吐谷浑境中调集几十万大军,可不容易做到。 “再取一份饭来。” 被雍王抢了配好的佐料,娄师德这次动作要更快,将要举箸时,才发现案上谷饭已经凉透,只能又吩咐一声。 李潼用餐没有娄师德那么讲究,当新饭送来时,他已经吃完了,一边捻食盐水泡煮的黄豆,一边对娄师德说道:“农事之急,更胜兵期。今日就安排娄公前往河州细封部旧地,先将彼处河谷开垦出来。就先用河源戍卒垦荒,但得地还是要划归河州州府。洮州也已经设军为防,田地还是不好俱归河源。大军入了青海境,诸边仍要加设军营,军需诸类,都要总而度量。” 他已经决定把河源军屯田事宜收回来,以后便专心军事。只不过河源军设屯多年,许多兵卒都已经在此成家,家小生活俱仰屯田所出,不好一刀切的处理。 等到各州民屯初见规模之后,那些军属也可以就地转为民籍,直接分配土地与奴役。未来几年时间里,他要让河源军这些苦守赤岭的将士们人人都成家底殷实的大地主。 娄师德闻言后,只是点头却并不说话,细嚼一番、嘴里饭食咽下去之后,抓起案左酪饮轻啜一口,然后才开口道:“殿下放心,垦荒是我本业。河州之地,旧在河源的时候,我已经进策入屯,却被朝中太仆所阻,不愿让边军侵占陇右牧监产业。结果牧事还未及兴复,其地已经先授党项羌。 如今殿下收回,臣一定尽快将其土垦辟出来,洮、河夹谷,益田三千顷绰绰有余。其地肥力内藏,攥土流膏,赐给蕃胡本就是浪费。” 说完后,他又等了等,见雍王没有再继续说的意思,这才端起陶碗继续进食。 李潼见娄师德吃的认真,心中突生恶趣,接着又说道:“鄯城来讯,道安西军使已至,娄公要不要留下来见一见安西的使者?” 听到雍王再次发问,娄师德进食的动作顿了一顿,但还是咽下了嘴里的饭又用酪浆漱口,然后才又说道:“安西王孝杰得于勇,唐休璟成于守,此刚柔并济,无可称忧。况臣所事陇右营田,知其事未能进于谋,还是不必留见,早一步前往河州吧。” 说完这话后,他又端起了陶碗,想了想后却把碗放下来,正色道:“周公吐哺,古者称德。臣虽不至其位,但也倾慕其功。但若专论此行,窃以为吐哺一事未可称夸,周公身领百事,竟不得一餐之安,为尊者如此,在下者又如何安生?一箸之奢可知天下将乱,一人废食同样也可让民力不恤……” 见娄师德一脸严肃,李潼忍不住笑出了声,起身说道:“娄公安心进餐,小王且先入营巡察,稍后再来送娄公。” 打扰一个吃货进餐,真是了不得的罪过,天下兴亡都搬出来了,李潼也实在不好意思再纠缠下去,索性行出这个食堂。 他在湟源大营里巡察一番,感觉到在有了充足的给养补充后,整个湟源大营都发生了由内到外的变化。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陇边四月同样不失寒冷,昼夜温差极大。此前李潼第一次来到湟源时,见到将士们多着旧袍,可现在都已经换上了新的褐麻,看起来显得更加精神。巡营的甲兵挺胸凹腹,一脸的油光,再无饥馁之色。 不独李潼对河源将士面貌改变深感欣喜,将士们对于带来这些改变的雍王殿下也都感念不已。 虽然没有什么道左叩谢恩典的感人画面发生,但无论雍王行至何处,那里的将士们都打起精神来,将最好的一面呈现给雍王殿下。好心情文学网 此前的河源军就像是一个性能良好但却失于保养、表面锈迹斑斑的机器,而在增加了足量的给养之后,这个杀戮的机器再次变得内外焕然一新,让人感动,让人振奋。 良好的营伍生活,自能将人的心情向积极的方面引导。赤岭西麓的堡垒被攻克后,意味着不久之后河源军便要再赴青海作战,此前几场败仗并没有给将士们带来太大的心理压力,可以称得上是疲敝尽扫、军心可用。 李潼在营中逛了一圈,午前又亲自将娄师德一行送出了大营。 虽然他挺想去看一眼刚刚攻克的那个乌岭横堡与石堡城在地势方面有什么异同,但想到自己一旦出行,动静必然不会小,将士们忙于修复城防,也没有必要为了一时好奇再去增添什么麻烦。 回到营中后,他又翻阅了一下陇右的地理图籍,顺便考虑一下继续开拓西河行社的业务,再选几个对他不够恭顺的胡部开刀练手。 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午后,用餐之际,李潼才又想起来安西来使的事情,便询问道:“安西使者入营没有?” 卫兵出堂询问一番,归来后回报道:“半个时辰前使者已经入营,但、但要求营中准备热汤,他要沐浴换衣。”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一瞪眼,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并冷哼道:“身负军机,走见上员,竟还有暇修理仪表?这使者名何?” 他是真有一点不爽,这使者谱还挺大,让雍王在这里干等,他却先去洗澡换衣服去了。 “使者名张仁愿,官在殿中侍御史,为安西监军。” 听到卫兵的回答,李潼不免又是惊讶:“张仁愿?太州人?” “属下这便不知了,这便再往询问。” “不必了,将其告身条引取来。” 李潼再次吩咐道,自有人将安西送来的文书资料呈上,翻到使者资料一卷,这才确定果然是他所知道的那个人。 如此又过了小半刻钟,卫兵终于来报张仁愿请见。 李潼本来也想晾一晾这家伙,但毕竟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且安西呈交的文书只是一些基本资料的概述,像正副两个都护的亲笔信都在使者身上携带,一些细节、应时的资料也只有使者才能及时备问回禀。 “把人请上来。” 李潼放下手中的籍卷,开口说道,并抬眼望向堂外,想要看看力断突厥国运的张仁愿风采如何。 不多久,堂外身影闪过,一身绯红官袍的张仁愿便出现在门前。殿中侍御史为宪台七品,本来是不够资格服绯,只能一身蛤蟆皮,但张仁愿又在外监军,这种情况下,是需要借服彰威,不算逾越。 “卑职殿中侍御史、安西都护府监察军机张仁愿,拜见雍王殿下。” 登堂之后,张仁愿便俯身作拜,执礼端正,并不像李潼所想的有些恃才傲物的习性。 李潼认真打量着张仁愿,算是有些了解这家伙为啥见自己之前还要洗个澡。 眼前的张仁愿,四十出头的年纪,肩宽背阔,颌下蓄须,面相端正儒雅,两眼湛湛有神。尽管俯身作拜,但两肩仍水平不斜,背挺如松。 简而言之,这是一个非常注重个人仪表气度的老帅哥。话说回来,吏部那些选美官员们还是挺尽责的,李潼官场所见这些官员,别管才能、名声如何,个顶个的有官样。 这么一想,武氏诸王遭人厌不是没道理的,特别是武懿宗那个五短身材。我们大家都是帅的跟帅的一块玩,你这混进来个什么鬼东西? 张仁愿仪态如此,李潼也下意识的端正了坐姿,抬手正色肃声道:“张副端不必多礼,且入席言事。” 张仁愿闻言后便起身并顺势上望,当视线落在堂上端坐的雍王身上时,不由得顿了一顿,片刻后才连忙收回视线并垂首道:“唐将军旧有传书,言殿下龙凤之种,尊容贵态、无可挑剔,此日幸见,所述诚是不虚,唯书不及实,使人望而惊异。” 0618 兴亡继绝,不足成事 被人背地里品头论足,又当面讲出来,李潼多多少少是有些不自在。但考虑到这评价也算中肯,不算中伤,算了,还是不计较这些小节了。谁人背后没有三分是非之言,或是说人,或被人说。 接着,张仁愿便奉上随身携带的安西众将官的书信。李潼垂眼一看,当先就是他神交已久的唐休璟的信,足足一大卷那么多。 于是他便也先拿起唐休璟的信件细阅起来,信里内容很丰富,且并非严肃的公事口吻,倒像是闲话家常。前半部分主要讲了一下家事相关,特别感谢雍王殿下在神都城对其家人关照有加。 李潼跟唐休璟这戍边老将产生交集很早,自然是因他娘子唐灵舒的缘故,虽然至今还没有见过面,彼此之间书信往来也有过几次。 此前几次,唐休璟书信措辞还有一些保守,但这一次就温和得多。讲过家事之后,后边又加了许多他在边疆任事的人事经历,倒像是一个经历丰富的仁厚老者将自己的经验智慧递授后进。 信的最后一部分,才讲到安西目下的形势。如今安西局面,较之陇右还要更加紧张,已经在积极联络西域一些番邦胡部,准备反攻四镇。可以确定,在陇右和西域这两个战略选择上,吐蕃最终还是选择了西域。 唐休璟这一封信,李潼看了足足大半刻钟,主要还是感受这位老将对他的态度变化。 这种转变倒也谈不上势力,他与唐家虽然早结姻亲,但在此前,与唐休璟的交集毕竟不算太大,特别公事上几乎没有什么需要交流的地方。 况且,边将与宗王之间总要避嫌,毕竟武周一朝政局上的水实在太深了。神都政变成功之后,李潼翻看政事堂一些随事记载的卷宗,甚至都看到武三思提议把唐休璟动一动,是要对李潼的势力严防死守、全面打击。 如今情况又有不同,首先唐家与雍王联系更紧密了,唐休璟之子唐先择等甚至直接参与李潼所策划的政变。笼罩在雍王身上的政治阴影消散大半,也就没有了再作避讳的必要。 而且现在李潼分陕而治于关西,陇右也在其控制中,虽然还没有获得对安西都护府的管制权,但安西后路都在长安幕府掌控中,彼此之间的交流互动自然也就有了加深的必要。 就算眼下李潼还管不到安西四镇,但唐休璟就是他插在安西的一杆旗,直不楞登的引人注意。 唐休璟之下,便是安西大都护王孝杰的信件了。 打开信纸,粗黑直挺的笔画便直戳眼球,这个收复安西四镇的大将书法真是有点辣眼睛。李潼看到王孝杰的笔迹,不免想起来早年西镇刚刚收复、王孝杰因功拜相,宪台就有毒舌杠精戏言:“孝杰竟可为相,则来日鹰坊狗舍之声,朝议俱可采听。” 这话说的实在是刻薄,不过因为王孝杰被拜相之事,当时朝廷中非议声还是不少,很多人都觉得王孝杰能力不堪拜相。但其人收复四镇又是无可争议的大功,纵有一些非议,也没有动摇王孝杰的时位。 王孝杰的信并不长,统共只有千余字,前半部分都是在称赞雍王匡正之功,表示如果自己当时在神都,也一定会跟着雍王披甲杀敌,早就瞧武家那几个货有点不爽了。尤其大大赞扬了雍王谋事止于武氏,而无害圣皇。 信的后半部分,则就是让雍王安心留守长安,西境有他,万事无忧,绝不会让蕃胡闹乱、波及到国中形势。 看完了王孝杰的信,李潼不免体会到刚才所看唐休璟信中对其评价“孝杰品性真纯,忠直无二,可付项背”。 虽然唐休璟对王孝杰的评价颇为正面,但只凭王孝杰这片纸数言,李潼就觉得这家伙还是有点一言难尽。 王孝杰的确不同于他在神都打惯交道、一句话都要在心里捂得发烫才肯说出口的老阴货们,这家伙啥都敢说。 抛开信中字面上意思,俨然就是一个老大哥拍着小兄弟表示很欣赏、我罩着你的语气。把唐休璟的评价略作省减,那就是王孝杰真二。 李潼微笑着放下王孝杰的信件,然后又把其余安西诸将并一些番邦君长的信件翻看了一遍。基本也都没啥营养,无非恭喜雍王得授方面,壮力巡边。 毕竟眼下安西都护府还不在长安幕府的管辖之中,所以除了这些礼节性的问候之外,就没有太多干货了。甚至除了唐休璟的信件之外,其余诸人信件中都没有言及安西四镇眼下的具体形势。 看完这些信件后,李潼又抬眼望向下方的张仁愿,察觉到张仁愿眉头微蹙、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但也没有在意,而是发问道:“吐蕃即用重兵于安西,安西方面有几分力拒把握?” 张仁愿坐姿又变得板正挺直,正色道:“卑职离镇时,吐蕃前锋游弈已经扰及于阗,探其军号,钦陵之弟勃论赞刃督军五万为其本部,另有处月等邦部为其前导。西突厥阿史那俀子亦随其部,欲以复国感召西突厥诸部助战其军……” 李潼听到这里,眸光便闪了一闪。他这里还打算用吐谷浑王族来搞混青海局势,没想到吐蕃倒是先一步用上了。 突厥久为漠北霸主,前隋开皇年间分裂为东西突厥。东突厥自不必多说,颉利可汗不作就不会死,兵临渭水抖了一把威风然后愉快的入朝蹈舞献礼,如今则有骨笃禄兄弟死灰复燃,闹乱于大漠南北。 至于西突厥,则就延续了突厥内讧分裂的传统,贞观年间再次分裂为左右两厢。左厢五咄陆部位于东方,更靠近大唐,右厢五弩失毕部位于西方,更靠近西域。 高宗显庆年间,苏定方攻讨西突厥沙钵罗可汗阿史那贺鲁,献俘昭陵,西突厥正式灭亡。 之后大唐于五咄陆部设立昆陵都护府,以西突厥王族阿史那弥射为兴昔亡可汗,五弩失毕部设立濛池都护府,阿史那步真为继往绝可汗,以此维持对西突厥十部的羁縻统治。 这两个可汗封号也真是恶趣满满,攻灭了人家的国家,再设立伪政权还起名为兴亡继绝,这脑洞也是绝了。 虽然已经成了亡国之余,但阿史那家内讧的优良传统却没有丢失。不久之后,阿史那步真想要独掌十部,便污蔑阿史那弥射造反,借大唐之手干掉了这个堂弟。 但大唐对阿史那家的糟心事也兴趣不大,而且当时高宗皇帝一门心思的要攻灭高句丽。等到阿史那步真死后,索性直接废了两个可汗号,以安西都护府节制西突厥故地。 如此一直到了垂拱年间,随着吐蕃投入西域的力量越来越大,武则天才有想起来留在神都城里的阿史那家几个小宝贝,再次恢复了兴亡继绝两个可汗封号,将阿史那元庆、阿史那斛瑟罗分别排回十部故地,统率西突厥遗民以对抗吐蕃在西域的攻掠。 但这两个家伙,从小就生活在大唐境内,乍一返回故乡,人事俱非,实在水土不服。 其中阿史那元庆不久之后就被突骑施为首的五咄陆部驱逐,而阿史那斛瑟罗也在韦待价西征兵败后不久,受不了部下的闹腾和吐蕃的威逼,拍拍屁股返回了洛阳。 至此,武则天希望重建西突厥羁縻秩序来在西域对抗吐蕃的盘算彻底破产了,对这两个没啥用的小宝贝也不再上心。一直到了长寿年间,王孝杰亲自出兵西进,才算正式收回四镇。 武则天虽然不再关注这对兴亡继绝可汗,但有人惦记他们,那就是春风得意的来俊臣、不对,现在已经改名叫徐俊臣了。 兴亡继绝可汗虽然正事上不顶大用,但却继承了西突厥的丰厚遗产,本身又寄居神都,有财无势,在徐俊臣眼中自然就是大肥羊。 所以一年多前,徐俊臣便将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罗织构陷,直接给搞死了。李潼回到神都后占了徐俊臣在道德坊的大宅子,据说还是这一次办案的收获之一,算起来,李潼也算是吃了一口西突厥的人血馒头。 话说回来,徐俊臣这家伙也他娘的是个人才,陷害大唐官僚很来劲,搞起那些胡酋来同样不手软,如泉献诚、阿史那元庆等,死在其手上大大小小的胡酋就有十几个之多。如果生在开天年间,可能哪一次就把还未壮大的安禄山给直接搞死了。 阿史那元庆死后,其子阿史那俀子便逃往吐蕃。 吐蕃作为一个新兴政权,刚刚走下高原都没有几年,虽然几次攻占安西四镇,但在西域的影响力却远远比不上大唐。 突然有了这样一个阿史那王族直系到了他们手里,当然是高兴的鼻涕泡都冒出来,所以这一次出兵,便打着为西突厥复国的旗号,将阿史那俀子立为十姓可汗。 西突厥这一通乱谱,李潼也是在入陇前后才进行过细致了解,否则单单这些阿史那XX就搞得他头疼,完全不知道说的是啥。 不过听到吐蕃此次打算为西突厥复国这么热心,李潼也是一乐,小弟弟还是太年轻,西突厥现在也只剩下“亡绝”,至于“兴继”,那真是提都不要提。 如果吐蕃这一次只是本国军力前往,西域此战或还胜负未定,现在带上阿史那俀子这个倒霉蛋,那是逼着十姓突厥跟丫死磕啊! 0619 跳荡之才,不堪任大 “安西地远,无论我大唐还是吐蕃,俱需借用其域邦国之势才可成局定势。西域诸邦诸部,其利或未足可称,但其人心向背,同样有左右局势之功。” 张仁愿久在安西,对于西域局面自然有很深的感触。西域诸国跟大唐如此庞大体量相比,不过蕞尔小邦,不成对手。 但战争从来也不只是军力的对抗,能不能够获得战场之外的助力,比如情报、给养的获取,以及各种役力的配合,同样能够影响到战争的胜负。 张仁愿讲到这里,视线一转,似乎在整理思路,但突然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不知落在何处的视线快速收回,垂眼望着自己面前的书案,干咳一声后才又继续说道:“如今西突厥十姓中,突骑施已是独大。 此前联合诸部驱逐兴昔亡可汗,已恶我国。所以收复安西一役,勤于助军,半是赎罪,半是请好,希望安西都护府能助其统合五咄陆部。” “兴昔亡可汗亡于神都,其子出走蕃国,此所谓我弃贼用。但兴昔亡可汗久不在部,其势已衰,如今更领吐蕃之卒回掠故境,十姓部落必人人自警。诸如突骑施之类,若不奋起拒战,一旦俀子得立彼境,不但要担心追究旧罪,更恐为我大唐所弃。” 张仁愿讲到这里,一直肃然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浅笑:“蕃国此次伪立俀子,妄图收并十姓之众,但此举却令十姓更生抗拒之心。四镇所驻,本有三万精军,此前代所未有之壮师,更收十姓徒卒助战,此次吐蕃入寇四镇,诚是昏计。若如此王孝杰还不能全守四镇,才器猥下,杀之不惜!” 听到张仁愿对西域战局的分析,李潼也是微微一笑。 吐蕃这个世界警察当的还是有点手生,也不仔细想想,如果阿史那家兴亡继绝可靠的话,大唐又何必在安西四镇投入庞大的驻守那么多军队?吐蕃此前又怎么能几次出入安西? 虽然说战场上变数诸多,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但是一些大势上的决定因素,还是很难战术上的机变更改的。 像是早年间的大唐军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但却饮恨于青海大非川。 虽然在战术上的确是有副将郭待封的过错,但吐蕃多年以来消化吐谷浑,论钦陵能够在吐谷浑境中征发四十万大军投入作战,即便是郭待封当时能与薛仁贵成功会师于乌海,孤军深入、想要扭转战局,也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吐蕃在西域,同样是客军作战,同样不能有效的获取到当地土著胡部的支持,而且没有了高原地形的优势,的确称不上是大的祸患。 同时,吐蕃这一次打出阿史那俀子这张牌反而弄巧成拙,也让李潼稍得警醒。接下来他用吐谷浑王族搅乱青海局势的时候,还是要对吐谷浑境内诸部的情况略作摸查,不要想当然的犯了跟吐蕃一样的错误。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之后,李潼又意识到张仁愿在言及王孝杰的时候,语气明显有些不对劲,仅仅只是分析战略形势而已,何至于喊打喊杀? 略作沉吟后,他才又说道:“王尚书克复四镇,扬我国威于西域,张副端等名臣参赞助成,我对你等安西功士也是长有渴见,今日堂中对坐,使我客席生辉。” 张仁愿听到这话,脸色没有太大变化,但眼神却变化明显,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只是凝声道:“能于西边称功称威者,李卫公、苏邢公为壮,余者俱草草之流,实在不当殿下如此谬赞。”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隐隐有些猜测,那么现在听到张仁愿这一回答,李潼算是基本确定张仁愿跟王孝杰有些不对付了,哪怕是一点虚名都不愿王孝杰享有。 不过想到彼此之间的身份,王孝杰为安西大都护、统兵大将,张仁愿则是朝廷御史、随营监军,彼此之间职权就有一些对立的意思。而且从王孝杰书信中,李潼也了解到其人是个不拘小节的性格,自然处理不好与监军的关系,彼此有些积怨,倒也并不奇怪。 但两人都是名传后世的初唐名臣,对于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李潼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好奇,毕竟八卦之心,人皆难免。 而且等到陇右方面局势初定之后,他肯定是要继续向安西方面经营,所以也想听听张仁愿这个安西监军对王孝杰评价如何。 听到雍王殿下继续发问,张仁愿终于按捺不住,开口讲了起来:“王孝杰气度浅显,喜怒动形,量狭性躁,不能容谏……” 李潼一脸认真的听着,最开始,张仁愿所说王孝杰的黑料还在尺度之内,比如说王孝杰在军中常私聚甲仗、游猎无度,有的时候军伍奏事都不知主将何在。又比如张仁愿提出几次建议,都被王孝杰所否决,只道监军旁观军容即可,勿问营伍行止。 还有就是任用私己,中军与辎营到处都充斥着王孝杰的乡曲旧好等等。 李潼听到这里,眉头也是微皱。此前在神都城中,他对王孝杰也不失关注,王孝杰风评的确不高。像收复安西那段时间,王孝杰家里厨子都报功着勋上柱国。 各种各样的问题,的确不少,但还没有像张仁愿所说的这么严重。如果事实的确如此,那王孝杰就不只是不拘小节这么简单了。身当大任但却如此恣意,是会出大问题的。 不过既然了解到张仁愿跟王孝杰关系不睦,李潼当然也不会只偏听张仁愿的一面之辞,而是一边听着张仁愿的控诉,一边不动声色的拣出案上唐休璟的信件,又认真细阅唐休璟对王孝杰的评价。 “王孝杰唯勇可称,跳荡之才,临机鹊起,不思君王厚授之恩,言则必以己功炫耀。殿下神都匡正之讯传入安西之际,其人便自称‘我不在都,何者度量能称公道?国事当以国士任之’此类忿语。日前更频集安西诸酋,闭门阴论,不使人知。 殿下既有所问,卑职自当据实言之,王孝杰才拙器小,所趁唯时,得势则骄横忘形,失势则奋而失度,若常任方面,久则必有所害!” 张仁愿一通控诉,见雍王只是垂眼于案,久不应声,才稍作总结,有些意犹未尽的住口。 李潼听到这里,才将眼帘一翻,望着张仁愿沉声道:“我眼下虽然不掌安西军机,但兼事陇右,专抗吐蕃。安西今将与蕃国为战,所用不得其人。为军国大计,若张副端所论俱实,即刻遣使收治王孝杰,你以为是否可行?” 张仁愿闻言后,瞳孔微张,默然片刻,然后才又说道:“临阵换将,兵者大忌。王孝杰虽诸般不才,劣迹斑斑,但也不折其勇,安西此战,仍可一用……” 听到张仁愿如此回答,李潼脸色才微有缓和,并举手吩咐堂中吏员道:“将左侧诸案撤出一席,余者与右列对称整齐。” 昨夜李潼便在这里与众将议事到了夜深,虽然事后营中役卒也将厅堂稍作整理,但是这些糙汉子又怎么能指望他们做起这种事情来细致入微。左侧的席位较之右侧多了一席,摆设也有些凌乱,使得堂中摆设看起来有些不对称。 张仁愿入席之后频频望向对面席案,眉头频皱,显得有些坐立不安。而且在跟自己对话的时候,还不断抬手去排列案上的摆设。 再联想其人入见之前,居然还要沐浴换衣,李潼就能确定这家伙是一个强迫症重度患者。别人习惯如何,李潼本来也懒得理会,现在之所以点明此节,就是在告诉张仁愿,老子精着呢,别想糊弄我! 听到雍王殿下这吩咐,张仁愿额角顿时涌现冷汗,避席起身,解下幞头端正的摆在身左前方,然后才顿首道:“卑职与孝杰,性如水火,诚不能共事。此前所禀,或有夸大,但孝杰力唯短竞、才不称大,久则必有懈怠,实在不宜久委方面。如今安西,尚有老唐府君敷衍其劣,一旦安西再胜,王孝杰气必更骄,更难约束……” 李潼这会儿已经不再是八卦心理得到满足的快乐,而是真的有些头疼。 张仁愿说他性格跟王孝杰如同水火,不能共事,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一个是完美主义的强迫症,一个是不拘小节的真二。性格上已经格格不入,各自职位上还有冲突,真能和睦共处,那就见鬼了。 如果王孝杰真像张仁愿说的这么差,那唐休璟在信中绝对不会对王孝杰评价趋于正面,如今自己分陕关西,唐休璟根本没有为王孝杰遮掩的理由。 显而易见,张仁愿是在污蔑王孝杰。可偏偏的,尽管张仁愿所说或多出于偏见,但得出的结论又很正确。 王孝杰其人虽有收复四镇之功,但两场大败,在陇右洮州轻率出击吐蕃,被钦陵于素罗汗山大败,这是败在志骄。与契丹作战,则是大罪之后被启用,结果输在了情急,连命都给搭上了。 张仁愿本职殿中侍御史,而武周一朝的宪台是个什么风气尿性,大家都知道。 其人挟私污蔑王孝杰,李潼虽然不悦但却惜其才,所以才又言语试探一下,若张仁愿赞同此时查办王孝杰,说明其人私怨为先、国计为后,他就直接办了张仁愿。 总算张仁愿虽然失分,但却大节不损。李潼垂眼看着他,略作沉吟后才说道:“上表神都,自辞所职,留在陇右,专事蕃务。积功之后,我对你另有所用。唐将军数言仁愿令才,我也对你寄望不浅,不要让亲昵者失望。唐家领疆四极,处处可功,难道还错置不开二三异己之士?” “卑职多谢殿下包容,身领此恩教,绝不敢再因私毁事!” 张仁愿闻言后长拜于地,肃声说道。 0620 仁愿献计,统摄诸胡 虽然由于张仁愿的小算计,使得这第一次见面不够愉快,但李潼对此也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像张仁愿这种级别的人物是值得给予更多包容。当然前提是张仁愿接下来能够安心留在陇右,等待自己观察之后另作安排。 如果这家伙心中怀忿,拍拍屁股要回神都,李潼保证这家伙过不了潼关,直接搞掉没商量。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他对张仁愿的确不存什么偏见。 郭元振那骚气冲天的家伙让他意识到这一类人既然能提纲挈领的做成大事,那就绝对不止三板斧那么简单。不知不觉的,郭元振甚至都已经成了他招募属下的一个下限,连郭元振都能包容,别人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 更何况,郭元振与张仁愿都是初唐时期出将入相的代表人物,唐世近三百年名列前茅的名臣。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但对边情的处理、方面的稳定,确是功不可没。 心里这么想着,李潼便将西河行社的情况跟张仁愿略作讲解。他所属意的人员眼下还在关内抽身不开,而西河行社乃陇边诸胡聚合,正好让张仁愿拿来练练手。 毕竟,接下来陇右事务了结之后,李潼便打算将张仁愿派往河曲,跟契苾明搭班子,河曲之地同样胡情复杂,与陇边颇有相同之处。 被雍王拆穿了自己的私计后,张仁愿心中正是忐忑,虽然雍王言语间没有太苛刻的怪罪,但张仁愿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担心给雍王留下的第一印象太负面,即便勉强在事幕府,怕也不会有太多机会。 可是当听完雍王接下来所交付给他的事务后,张仁愿顿时便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雍王的度量。 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雍王能够一革武氏乱政、匡扶唐业,的确不可以常人资质度之。单单这一份容人之量,就足够让人倾心投之、一逞抱负。 西河行社虽然不是什么正式的官方机构,仅仅只是雍王纠合一批胡酋部曲们结成的私社。但雍王势位如此,哪怕仅仅只是一个闲计的私社,必然也不简单。 在初步了解西河行社的社旨与运作模式后,张仁愿便忍不住感慨道:“西京宝利行社,臣亦有闻,专以搬运钱财为任。飞钱畅行,关山无阻。今作社西河,普取胡力骁勇,破其邦部藩篱、革其俗规旧计,为我爪牙、指使如臂。 此虽并非庙堂规章律令,但能适人宜行,阔收民私之力。舟水哲言,殿下得之用之,臣幸受教之,亦步亦趋,不废殿下规划之功。” 听到张仁愿这么说,李潼脸色又好看许多。 这人脑子里还是有想法、有东西的,仅仅只是听自己浅讲一番,就能领会到西河行社的精髓。并不只着眼于西河行社纠集勇力、寇掠获利的表象,还要将诸胡部酋首部曲掌控的模式稍作改变。 单凭张仁愿这一点见识,李潼就绝对放心将刚刚成立的行社交付给张仁愿打理。郭元振太跳,而且现在也不在陇右。 张仁愿虽然私心不小,但姿态方正威严兼腹计深刻,用来敲打那些刚刚入社、桀骜未敛的胡酋再好不过。 心里这么想着,他又吩咐随员送来一部分西河行社有关的人事籍册,让张仁愿当堂翻阅,也算是考一考这家伙,能不能对自己这一计划提出一些修改或增补计划。 张仁愿退回席中,捧卷在手,自有一份端庄专注在其身上散发出来。 李潼打量着张仁愿,不免感慨人果然没有完美的,单看仪表气度,张仁愿真是无可挑剔。如果自己不是留了一个心眼,多半要偏信其言,先入为主的对王孝杰反感起来。 想到这一点,他又有些头疼,张仁愿对王孝杰的那些黑料污蔑且不说,但对其人性格评价还是挺靠谱的。性格决定命运,王孝杰究竟能不能免于原本的悲剧人生,这也实在不好说。 眼下安西一战,当然还是要仰仗王孝杰的威名。 但这一战之后,李潼其实也不准备将王孝杰长久的留任安西,毕竟他在安西有人,唐休璟常年戍边、辗转于朔方与西域,可以说是资历丰富、老成持重,再加上彼此间的亲密关系,无论从哪方面而言,让唐休璟取代王孝杰,使陇右与安西联系的更紧密,对李潼都是更有利的。 心里这么想着,他又翻出王孝杰的书信看了一遍,不免哑然失笑。 他这里还在想着要不要安排一下王孝杰,提醒其人改改脾气,但实际上在王孝杰眼里,他不过只是一个后进的小弟弟,交浅言深、贸然规劝,未必能够收效且不说,可能还会让王孝杰心生抱怨。 眼下王孝杰正是志得意满的人生高光时刻,在其眼中,雍王都是需要他关照的小兄弟,明显是不够资格安排他。 正在这时候,下席的张仁愿已经放下手中籍卷,并一言不发的端坐等待着。 “看样子似有所得?” 李潼收回思路,见张仁愿如此,便又微笑问道。 张仁愿闻言后点点头,将那些相关卷宗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排列在案上,然后才开口说道:“眼下这个西河行社势力初成,一凭殿下恩威之著,二凭重货诱人。参事诸酋,眼下或因急于成事而不计小节,可一旦诸事行上正轨,货利往来频繁,必将杂念丛生,较以锱铢、谋于寸力。 古者二桃尚可杀三士,何况这些本就粗鄙无礼的蕃胡?短利或可诱之入事,但长久以望,也将会是矛盾丛生的根源。若躁闹过甚,邪情夺事,恐怕很难长久的维持。”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这个问题他也已经意识到了。 利益所维持的关系虽然长久,但利益也有大小轻重的区别。西河行社的核心力量,他是一定要控制在自己手里,肯分一些财货浮利给那些参事的胡酋,已经是他难得宽容的底线了,绝不可能给予更多。 若仅仅只是一些浮财分润,对于一些志气不大、只想安稳谋生的胡酋而言倒是足够了。但当中还有一些势力更大、志气更高的胡酋,他们明显是不满足于此的,肯定是想索求更多。 尽管李潼也已经决定未来要逐步将一些人踢出局,但眼下新建的西河行社想要继续维持壮大,仍然少不了这些胡酋们的配合与支持。 既想让马儿跑,又想让马儿不吃草,李潼虽然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但眼下他需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一时间倒没有什么靠谱的新思路。 “说一说你的看法。” 张仁愿既然已经点明了这一点,必然是有了什么想法,李潼对此也颇为期待。 “想要让胡势更加巩固,也很简单。与其所需,未必是其所求,但又诚是其所困。” 这几句话说的有点绕,刚被雍王殿下敲打一番,张仁愿也不敢继续卖关子,接着便说道:“不妨明告参事诸酋,其于社中所占股本,唯父死子继、血脉相传,余者概不能认领。” “这本来不就是……” 李潼听到这话,先是下意识说了一句,但话还没有讲完,脑海中却陡然灵光一闪,忍不住拍案对张仁愿说道:“妙着!” 张仁愿闻言后矜持一笑,然后才又说道:“诸胡虽然入化羁縻,但版籍不清、贡赋不定,朝廷制之甚少。胡俗卑鄙简陋,唯强是尊,兄弟阋墙、同部互攻,本就日常难免。诸胡酋今虽受领其部,但未必能子孙永有,若社中股本能长期拥有,无疑能更增子孙繁衍之生机。 若行此规令,一则能更收在事诸胡酋之心,二则使行社社务有别诸胡部务,三则行社亦可借此干涉诸胡继承之序。立此一规,收于三利,人与我俱有所得。” 听到张仁愿的分析,李潼也是笑逐颜开。这一个法子他还真没有想到,一则子继父业本就是天然的道理,二则后世财产继承法律周全,他一时间也没想到要从这方面动手脚。 但在中古世纪,特别是还没有完全入教化的胡部之中,这样一个规令,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老子的基业未必是儿子的,因此而产生的仇杀更是数不胜数。 大唐诸境羁縻州府足有近千个之多,如果这样的事情统统都要过问,那边军每天光忙这个就忙得不可开交。 所以除非是一些势力极大、有重要战略价值的羁縻州府,余者诸胡因为继承权而发生什么仇杀斗殴等恶性事件,基本是不闻不问,只要你继续给我当小弟,不管你跟前代首领是什么关系。如果你上位后对我不恭,老子才会揍你。 李潼给西河行社的定位正是边军攻防体系之外的雇佣武装力量,用这样的名义去干涉诸胡部的内政,简直就太合理了。 而且除了张仁愿所总结出来的三点便利之外,李潼受此启发又想到另一个业务增长点,那就是收遗产继承税。 这一项业务不只覆盖行社内部的胡酋成员,还有陇边其他胡部,只要你交一份保险金给行社,行社就确保你儿子能够顺利继承你的位子。你还不是部落首领也没关系,只要你能上交一份钱,行社也能确保你登上那个位子。 这也同样符合李潼加强对羁縻州府管制的想法,而且还是让这些胡部自己出钱,邀请西河行社去干涉他们的内务。 张仁愿刚刚加入进来,就提出了一个不错的解决问题的方案,李潼对他也是满意至极,指着他笑语道:“待湟源此边事务告一段落,你随我返回鄯城,组织行社诸成员见上一面,通告此事。” 0621 军顿雄堡,青海可望 接见过张仁愿之后,李潼又即刻将其人所带来、有关安西的情报传告给前线的黑齿常之,特别是有关吐蕃在安西方面的军事动向,这对于接下来陇右的军事行动是有着直接的影响。 安西与陇右,两处皆可开战,也都有理由开战。但如果吐蕃将主力投放于安西,战略形势无疑对大唐更有利。 按照张仁愿的说法,吐蕃投入安西的军队号有五万之众,但结合种种迹象进行相对更加实际的分析,其投入军力应该在三万人左右。 不要以为三万人很少,虽然吐蕃这个政权颇有军国色彩,以军事动员能力强大而著称,单单大非川一役便投入兵力四十万。但事实上,不同时期,吐蕃的动员能力也是不同的,而且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特别是在本土之外的远程作战。 吐蕃军队想要投入西域作战,要么是经象雄故道、出勃律国,直达葱岭以西,进入吐火罗诸国。但在当下这个时节,此路不通。 一则这一时期吐蕃象雄故地叛乱不断,局势非常的不平稳。二则眼下无论是大唐,还是吐蕃,对西域这一区域经营度都不够高。 高宗时期,波斯末代王子俾路斯向大唐求助,大唐一度派兵护送其前往吐火罗组建复国武装。但还是那句话,当时的大唐全力攻灭高句丽,并没有在西域更进一步经营的想法,俾路斯兵败入唐并客死异国。 至于吐蕃更不用说了,走下高原没几年,虽然满脑子的骚操作,但却不知该往哪处伸手。 此前的吐蕃想要抵达西域,就需要穿越羌塘无人地、跨越昆仑山,光听这几个地理名词就知道这不是人能走的路。 幸在吐蕃拿下了吐谷浑,可以从海西沿疏勒河西向,沿祁连山抵达西域南部的且末城,从而进入安西区域。 这一条道路虽然相对顺畅一些,但同样途路遥远,且当中多有山岭沟壑,吐蕃于其本土中那种后勤动员方式完全没有作用,辎重方面同样是一个巨大的考验,甚至较之大唐经陇右进入安西的运输成本还要高。 吐蕃底蕴就是那个样子,三万人远赴西域作战,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举国之力的投入。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钦陵没有率军前往西域,而是亲自坐镇吐谷浑,在青海方面能够调用的力量也将要大打折扣。 此前唐军攻克赤岭西麓的乌岭横堡事有蹊跷,李潼与黑齿常之便怀疑钦陵奸计内藏。 在了解吐蕃于西域的动向后,现在再看来,虽然也不排除钦陵用计的可能,但吐蕃在青海方面的战略收缩也的确是出于战略的需要。眼下的吐蕃底蕴仍浅,且君臣矛盾深刻,并不能支持两线都大投入的长期作战。 赤岭西麓的黑齿常之在收到这一情报后,也很快给出了回应,表示自己一定会加派游弈,尽量掌握更多青海周边的局势。同时黑齿常之还表示,等到赤岭西麓防事初步修筑完成后,雍王殿下也可亲往一览。 收到这一消息,李潼自然非常高兴,他虽然没有什么卓越的军事才能,但生在此世,自然也向往那种金戈铁马的激昂。特别是吐蕃这个与大唐纠缠两百年的大敌,有机会的话,李潼当然也想亲眼看一看其人其境。 于是他便又在湟源大营待了几天的时间,其间有鄯城方面榷场有关的事务需要雍王处理,跟诸胡部有关的一部分事务,李潼也都交代给张仁愿去做。 西域同样胡情复杂,张仁愿监军彼境,少不了要跟一些邦国酋首打交道,这方面的经验累积不少,兼之其人才能卓越、足智多谋,因此上手很快。 甚至许多此前李潼因为精力而兼顾不到的细节,张仁愿也都在着手充实,并已经将西河行社下一次的行动提到了日程计划中,只待诸胡卒力到位,就可进行下一步的发展。 有这样得力的属下分担事务,李潼也是大感轻松。眼下在陇右,有娄师德主管营田事宜并兼统筹政务,黑齿常之主要负责征战事宜。就连他自己搞出来的行社与榷商物流,都有刘幽求、张仁愿与宋霸子等人分管方面。 诸事有委,不需要再事必躬亲,只需要总领全局、兼顾大概,这才是上位者该有的待遇啊。 闲下来之后,李潼一边等着赤岭西麓的消息,一边也搞一些自娱自乐的活动,比如说跟刚刚从一线战场退回的游弈兵众们打打马球,搞搞联谊。 这样的日子过了约莫有七八天,四月中旬的时候,黑齿常之终于再报信赤岭西麓的大本营初步修建完毕,雍王殿下随时可往检阅。 李潼闻讯也是大喜,当即便抛掉了球杖准备出行。河源军这些游弈们实在太没眼色,嘴上说着崇慕殿下,结果球场上一个比一个狠恶,很多时候一场马球打下来,李潼几乎连球都抢不到。 自白水沟、即就是石堡城所在方位穿越赤岭,道路还算比较畅通,自不及平原川谷那么开阔,但早在吐谷浑时期,这一条道路便是东西交流的要道。 特别当年隋炀帝都还来过这里,所以车马通行也是绰绰有余,只在有些绝险之地,需要拆掉车轮轴,用磨盘绞索将物资搬运过去。 李潼一行从清早出发,在赤岭山道之间蜿蜒前行。 这一条道路已经完全为唐军所掌控,沿途大大小小的烽堡关隘多达十几个之多,行道上车马戍卒络绎不绝,这是唐军主力在向赤岭西麓进行增兵。兵员的增派还倒罢了,难的还是各类物资的运输,哪怕昼夜不间断的转运,起码也要忙碌上小半个月。 中途李潼还在沿途的烽堡中留宿一夜,第二天继续出发,及至傍晚时分,才终于抵达了大军前阵所在的乌岭横堡,黑齿常之等众将也早已经在堡垒外列队迎接。 一路行来虽然也疲惫不已,但李潼并没有急着入城,而是登高眺望,观察了一下这座堡垒周遭的地形。 乌岭横堡史上并没有留名,大概是使用时间并不长,又没有发生石堡城那样惨烈的大战,因此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乌岭又名阴岭,夕阳垂照,光色不鲜而得名……” 黑齿常之跟在雍王身后,介绍着周边的地理形势。 赤岭在后世又名日月山,因其山体由紫砂岩组成,日照之下呈献赤红色,所以古称赤岭,两峰差不多是平行并立,东侧朝阳、西侧朝月,这是后世日月山之名的由来。乌岭横堡就是位于西侧山岭的一座堡垒,或者说堡垒群。 单从地势上来看,乌岭并不像东侧的石堡城那么险峻,虽然也依傍祁连山,但山势碎裂、谷隘众多,并没有扼一处而守全域的军事地利。 站在赤岭山巅向西望去,已经可以看到横陈于高原上的青海,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一面泛着金光的平镜。 天空万里无云,视野极望开阔,望着这一幕画面,李潼忍不住感慨道:“如此壮丽山海,既为我见,自当收我囊中,能忍为蕃国横取?” 黑齿常之等众将闻言后,无不叉手凝声道:“末将等必披肝沥胆,勇战蕃贼,拱从殿下饮马青海!” 风景也看了,豪言也喊了,接下来李潼才行下坡岭,直入乌岭横堡中。 这座堡垒因山而成,下有人工修掘的明渠联通山岭外的尉迟川,西行百数里连接青海。 堡垒规模虽大,但内里建筑却简陋,仅仅只是此前驻守在此的蕃国将士们存放器杖物资的一个据点。至于吐蕃将士们还是在山外的尉迟川驻扎,当然随着唐军攻拔横堡之后,驻扎在尉迟川的吐蕃军众们也都被驱逐一空。 唐军攻下堡垒,至今不过堪堪一旬时间,因此对堡垒本身的改造并不大,主要还是在堡垒周边加设了一些配套的远程防事。像横堡东南侧的一处坡岭上,就采石集聚,一旦吐蕃军众在岭下集结,即可滚石杀敌。 当然,唐军懂得这么做,此前驻守于此的吐蕃自然也不会无视这样的地理优势,同样是有着类似的设置。因此对于攻拔乌岭横堡,黑齿常之也准备了多套方案,并做好了损失惨重的准备,却没想到吐蕃竟然把这堡垒拱手相让。 “钦陵遗此坚堡于我手,无非壮我骄志、诱我轻进,如今我既不出,不知他后悔没有?” 入堡的时候,李潼还忍不住笑语说道。能用极小的代价控制住整个赤岭通道,无论怎么说都是赚了,吐蕃放弃容易,日后再想夺回,那就得拿人命来填。 黑齿常之听到雍王此言,嘴唇张了张却又有些犹豫,斟酌片刻后还是说道:“殿下能守此清明,诚是军伍之幸。堡中留设几物,应是钦陵留置以待殿下,希望殿下能平常视之。”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好奇,倒是没想到钦陵居然还为他准备了一些小动作,于是他便也笑道:“如此那倒要看一看,若不合我的心意,来日兵进青海,两军战阵名列之际,那就要讥笑蕃人悭吝,珍物还要代我亲取。” 0622 作歌杀蕃,论氏震怒 乌岭横堡内,宽阔但却布置简陋的厅堂里,有数名身穿绮罗的女子或歌或舞,所表演的正是雍王旧年两京所作的曲辞。 李潼坐在堂中望着伶人们歌舞表演,最开始看到这些伶人的时候,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直到黑齿常之递上钦陵的亲笔信,才略有了然,这个吐蕃军神是在刺激自己呢。 信中措辞倒还不失和气,但内容却谈不上客气。先是表达了对唐国雍王诗词才情的欣赏,然后又让雍王见识一下蕃国色艺如何,并表示既然雍王这么热切要兵进青海,那来了就不要走了,等到战场受擒后便可以长久的留在伏俟城写诗养性。 堂中歌舞表演着,黑齿常之则完全没有心情欣赏,只是不断的打量着雍王的神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注意到黑齿常之神情如此,李潼不免一乐,这种层次的激将法,对他来说简直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啊。 或许在钦陵与黑齿常之这些人看来,自己出身尊贵、少年得志,心里总会难免有一种不容触犯的中二自豪感,是很难忍受得了如此直接挑衅。 但是,你们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面子对老子来说,从来都是身外物! “观此色艺调教,可是钦陵却是深慕唐风,旧年在质长安的岁月没有虚度。但终究小器观大,没有什么超出俗格的情趣。” 堂中歌舞再演上一段时间,李潼便抬手叫停,没有再继续看下去的兴致。几个伶人本就战战兢兢,动作僵硬,而且所演声调都被钦陵搞得不伦不类,自然不入曾掌管禁中云韶府的李潼这个娱乐大亨的法眼。 黑齿常之闻言后连忙说道:“殿下才富趣高,自是我大唐华风翘楚,哪里是钦陵这个蕃国拙才能度!其人以此作激,也真是徒惹方家遗笑。” 这马屁拍的有点生硬,但也实实在在反应出黑齿常之眼下的心情。 如果说一开始提出兵进青海还存在一些变数,仅仅只是一个计划、设想,可当事情进行到这一步,局势已经很明朗了。 陇右人物之力经过了有效的整合,河源军在赤岭防线推进顺利,尤其眼下已经知道吐蕃已经向西域投入重兵,可以说在青海搞上一个大事件的各种条件都已经具备。 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按照自己的节奏来,选择对自己最为有利的推进节奏,切忌不要受到敌人的影响、自乱阵脚。 钦陵这个激将法,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但看得出来不代表能忍耐得住。匹夫尚有三分裂目以争的血性,更不要说雍王这样一位权高势大的宗家少壮。更重要的是,匹夫奋起所害者无非一身,若雍王失常则就要累及三军。 因此来到乌岭横堡、眼见到钦陵留下的这小动作时,黑齿常之直接便将之封锁保密起来,不让太多外人得知,就是担心雍王自觉下不来台。 “钦陵有此手段,我自当应之。既以曲辞传情,也不必当面议论,传歌于野,其人自晓。” 讲到这里,李潼抬手道:“且将诸将召入吧,今日既逢此战,便为青海此战且作一歌。” 黑齿常之虽然还有些担心,可见殿下神情不失平静,还是下令让众将入内。 诸将登堂,视线很快就被聚在厅堂一侧的几名伶乐所吸引,望向黑齿常之的眼神顿时怪怪的,只觉得这个浓眉大眼的老上司变了,关起门来私下里跟雍王殿下搞弄色艺为欢,居然不让他们参与。 待众将各自落座后,李潼便示意黑齿常之讲一讲这几名伶乐由来,顺便将钦陵给他的信公示一番。 “蕃贼真是狂妄!如今赤岭道途已通,青海可望,末将请引精部猎杀蕃贼,儆其狂悖!” 众将了解原委之后,无不愤然作态,叉手请战。 李潼闻言后则笑语道:“众将与我同心,同荣同辱,军心如此,何物可称艰难?兵法机变,无非敌之所欲、我必不予,钦陵欲置我伏俟城,我又何尝不想摘此首级告献乾陵?贼急欲速战,其势难久,而我则患其纵横广阔,离合无踪。既然眼下贼小计浅露,那我也不妨略作回应。” 讲到这里,他咳嗽两声清清喉咙,当堂便作歌咏:“月黑雁飞高,钦陵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众将或无什么诗赋之才,但这一首绝句也全没有晦深难懂的地方,雍王只是唱咏一边,他们便将内容记了下来,有将领忍不住唱以应之,就连旋律都吻合的七七八八。 “不错,明日便将此歌递授前阵游弈,来日出兵扫荡海东之域,以此《杀蕃》之歌为军号。” 听到众将各自作唱,李潼也微笑点头,讲到放嘴炮,他一生岂弱于人!讲到兵法韬略,他自然不是钦陵对手,可若以此挑衅,不用脑子你都不是对手。 “歌虽豪壮,但却不应时啊!” 将领们嬉笑着唱咏几遍后,很快就有人又开口说道。青海气候虽然迥异内陆,但眼下四月中旬,即将入夏,昼夜温差或许还不小,但也绝少会有风雪席卷的天气。 黑齿常之则依稀有悟,闻言后则笑道:“军时战机岂可言泄,作歌如此,且由钦陵自度。殿下作此健声,我等众将唯戮力以战、逐杀钦陵,使此语成谶!” 艺术是没有高低的差别,只看感染力够不够深刻。雍王这一首《杀蕃》歌,很快在唐军营伍中传扬开来,并随着唐军游弈精锐在海东的活动范围逐渐扩大,与唐军再次进入青海地区的消息一同在海东地区传播开。 青海周边水草丰美,多有胡部游徙此间。由于青海原来的霸主吐谷浑本身就高度汉化,且在与河西的交流需求之下,对汉语的使用频率甚至还要高于其本部鲜卑语。 上行下效,青海地区的胡部们对唐人言语多多少少有些了解。这一首《杀蕃》歌,用词直白,易于理解,且意境雄健,发人想象,歌调爽快,琅琅上口,许多人听过一遍便能印象深刻。 唐军游弈在驱逐那些胡部的时候,常以此歌壮势,而那些被驱逐奔逃的胡部们,自然也就记下了这一首歌的内容。于是很快的,整个海东区域便兴起一股传言,那就是吐蕃与大唐再战海东,而这一战吐蕃落败,大论钦陵溃走。 尽管谁都没有亲见见证那场大战,但诸胡部交流,不乏人言之凿凿、信誓旦旦,唐军再次出现在海东地区,且连壮歌都已经传扬出来,当然就是吐蕃战败了。 此时的吐蕃主力,已经离开了海西伏俟城,绕青海南来抵达青海南山的山南驿。 山南驿位于青海南山与大非岭之间的隘口处,吐谷浑统治时期,这里曾经是吐谷浑朝贡要道,如今则已经被钦陵改造成为海南一座重要的兵城,用以控制海南、海东区域。 眼下,钦陵所率伏俟城蕃军主力以及从赤岭防线撤出的吐蕃军队,包括受召而来的诸胡部伍,都聚集在山南驿附近,足有七万余众。营伍毡帐层层叠叠,从青海沿岸一直铺陈到了大非川河谷附近。 大非川是钦陵威名铸就的起点,但他也并非因此便偏爱大非川此境。而是因为从陇右翻越赤岭,想要深入青海境内,大非川这一条河谷乃是必经之路。 此时山南驿的大营帅帐中,钦陵仍是身穿一件颇辣蕃人眼睛的唐式圆领袍,站在书案一侧仔细观察着一张铺开的海南地图。 也幸亏在场众将除了噶尔家的家将,便是常年效忠噶尔家的蕃胡首领,大家都已经习惯了钦陵这样的穿戴风格,见怪不怪了。 “河源军眼下应该入驻横堡,西域方面的消息,想必也已经到了陇右。唐军大动,应该就在近日了。” 视线紧盯着书案上的地图,钦陵沉吟说道:“可惜了,若能拒敌于赤岭,自然最好。频战于海南,无论胜负,都不利于对九曲之地的进望啊,终究势弱于人。” 吐谷浑境域中,有两处精华所在,第一自然是青海。经过两次与唐军大战,吐蕃基本已经巩固了在青海区域的优势。 另一处,则就是积石山东麓的黄河九曲之地。讲到自然条件的优越,九曲之地还要远胜于青海,而且与陇右的联系也更紧密,能够出入陇右的通道更多。 钦陵做梦都想将兵锋探入九曲之地,若能将其地收取,对于他的势力壮大将以倍增。眼下九曲之地多是摇摆不定的胡部,此前钦陵虽然拉拢到一部分,但还不足以完全控制其地。赤岭方面与河源军的对垒,也让他不敢轻易将主力发往九曲之地。 “此战若能从速破敌,可以先收河源军资,继而探入陇右,由廓州、河州反杀入九曲之地,则九曲能尽为我有!” 想到这一点,钦陵也是斗志满满,一旦九曲之地入手,甚至就连国中的矛盾都不足以再限制他。赞普若有容人之量,不妨继续事之,若实在不能相容,也无惧两断。 “海东诸胡集势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在场众蕃将们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明显情势并不乐观。 钦陵见状后也不感觉意外,连年征战已经让吐谷浑境内诸胡苦不堪言,对吐蕃的征令也多有抗拒。想了想之后,他便又微笑道:“传告那些胡酋们,此战得胜后,海东诸境我会割而分之,他们各守一隅,安心耕牧,不会再征战无期。” “不、不是这一缘故,是唐国妖言迷惑,海东盛传大论已经败退回国……” 一名负责征召胡部的蕃将忍不住开口说道,并下意识唱出了如今已经在海东各地传唱的《杀蕃》歌。 “竖子戏我!” 钦陵听完部下讲述缘由,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便神色大怒,挥拳砸在案上。 0623 贼王狡猾,反复无常 钦陵掌权多年,自有一股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若仅仅只是被人作诗调侃,当然也不会愤怒到这种程度,更何况这首诗水平还不差。 真正让他愤怒的,还在于诗的内容,大雪满弓刀?这是什么意思? 青海气候虽然有别关内,但眼下四月中将近五月的时令,自不会有什么风雪。且此境气候逐年转暖,跟几十年前吐蕃刚刚兼并吐谷浑相比,耕牧期足足延长了小半个月。 就算天有不测风云,陡入雪季,但区域内近年降雪最早还是唐国永昌年间与唐国宰相韦待价战于西域,天降飞雪使唐国粮运不济而大败。但哪怕那一年降雪提前了一个多月,也是在七月末将近八月。 换言之,若这歌中所述便是唐国发起进攻的时节,那么距离现在的四月中旬起码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 想到这一点,钦陵自是无比的糟心,他所有的战术准备都是建立在唐国意图速攻、直入青海的基础上,为此甚至主动放弃了赤岭防线的对峙、拉锯。 门都给你开好了,结果你说现在只是蹭蹭不进来?这谁能受得了! 凡知兵者,从不会将战场上一些因素预设的太死板,毕竟战争中任何意外情况都会发生。这一个道理,钦陵自然明白,但关键还是做不到啊! 如果唐军真的将战期拖延到七八月的时节,这对钦陵而言自然是大大不利的。 且不说青海周边部伍能不能够撑得住长达半年的集结待战,单单西域方面的战况,无论胜负如何,都会给吐蕃国中带来极大的影响。到了那时候,钦陵无论如何都要归国主持局面,甚至都不能再继续留在青海。 当然,这首诗是唐军主动传扬出来,当中必然会存在着一定的误导成分,或许不足为凭。 可部下蕃将们讲述这首诗在海东区域流传开来、以至于谣言滋生,许多胡部都因此而违抗吐蕃的征令,这本身也是一个大大的不利。 那些胡酋们,他们就算没有什么诗文鉴赏水平,但基本的时令不知?居然会因为这样区区一首诗就轻信钦陵已经败走,可以不再对吐蕃保持恭谨? 真实情况当然不是这样的,钦陵很快就意识到,与其说唐军妖言惑众、海东诸胡愚蠢憨厚,不如说这是在表达一种愿景。 那些胡部牧民们,他们下意识愿意相信这诗中所描绘的场景,他们期待着钦陵夜遁逃。这首歌谣的传播,就像是海东地区的胡部他们一次民意宣泄,希望唐军能够逐走霸占青海的吐蕃军队,让他们免于再承受吐蕃的奴役。 一首简单的诗,让钦陵意识到许多的问题。 唐国那个统军的雍王,可不是什么志骄气盛的纨绔,其人对蕃国情势必然已经有着一个相当深刻的理解,而且本身狡黠莫测,善于蛊惑煽动。这是他在此前与唐军对战的时候,从没有遇见过的对手。 这也是他所以愤怒的原因,并且不由得想起此前在伏俟城所见那个途穷来投的唐国勋贵子弟杨巳对雍王李济的评价,直言其人表里不一、狡猾多端,需要小心提防。 当时的钦陵对此是很不以为然的,虽然这个雍王能够在近乎斗兽场的唐国政局中脱颖而出、可以肯定能力确是不俗。 但是在两国交战的战场上,智力狡黠其实算不上什么,许多问题都是根本性的深刻存在,为将者若太过狡猾多变、朝令夕改,会令将士们无所适从,乃至于自磨斗志。 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钦陵对那个雍王的存在本身并不怎么看重,甚至还打算利用这一点,刻意去激怒那个雍王,通过其人逼迫老将黑齿常之自乱阵脚。 可现在,他却结结实实被上了一课。 那个雍王在神都政变之后,便匆匆前往关西大杀一通,可知其人戾气厚重、斗志不小。关内局势未定,又忙不迭赶来陇右,更加重了别人对其这一形象的认知。 其人入境之后,原本以防守为主的河源军便开始积极向赤岭西麓进攻。种种迹象,无不表明唐军要马上再启战端、兵进青海。 钦陵也是结合已知诸种,才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为了能够让唐军主动出击,他甚至还做了许多战略性的调整,主动向国中表示退步、表态支持用兵西域,以此来让唐军相信青海空虚。主动撤离赤岭,收缩战线,更给唐军出兵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条件。 结果唐军现在赤岭也占了,青海依稀在望,却裹足不前、跑马唱歌!若早知如此,他还不如维持前计,守住赤岭防线,继续保持此前那种对垒状态。 “不对……” 默然沉思半晌之后,钦陵突然又抬起头来,眸中精光闪烁,开口说道:“唐军哪来如此多的钱粮给养?安西驻军,已经让陇右府库空虚、疲敝不堪。 河源军在戍甲士都饥色难掩,如何能够维持翻越赤岭、半年养军的巨耗?近时陇右有什么具体动向?速召前阵游弈兵长入帐奏事,还有那个唐人杨巳,他若在此,一并召来!” 想到大军给养这个根本性的重要问题,钦陵心定许多,唐国那个雍王确是狡猾,但哪怕再狡猾的人,也难凭空变出钱粮实物。 唐国富庶虽然不假,但这些年来的边事消耗也是海量的。 钦陵几与唐军大战并多收其给养辎重,对此是有着深刻的体会。永昌年间寅识迦河一战,唐军各种器械补给已经大不如前,这代表着唐国的国力也已经损耗极深。 此前钦陵不支持进攻西域,提议保持小股的侵扰,以煽动当地胡部挑战唐军为主,就有要借安西守军抽干陇右军储的想法。 安西驻军以后,河源军各方面都下降了一个档次,甚至无需入境细察,这在赤岭一线的攻斗中就能明显感觉出来。 老实说如果不是唐国神都发生政变这么大的事情,钦陵原本的打算还是逐步巩固在赤岭的防线,压缩河源军军势,到了一定程度后,直接挥兵南向攻取黄河九曲。占领九曲之地,便可绕过河源军所在,通过洮水、黄河等河谷进入唐国的洮州、廓州、河州等地。 唐军在陇右已经没有足够的储备,也正是基于这一点,钦陵才判断唐军一旦入境,就必须要快速扩大战果,起码是要在极短时间内收割到足够那个雍王夸威国中的战功,否则今次用兵只能徒劳而退。 很快,钦陵所召见的游弈兵长们纷纷入帐,钦陵面色严肃的询问他们与唐军交战时,唐军各种表现,器杖如何、气色如何,乃至于马力健否、皮毛是油还是涩等等,可谓细致入微。 唐军几番魂断青海,而吐蕃想要直接进入陇右搜集情报也很困难,不仅仅在于唐军赤岭一线防守严密,陇右民间对吐蕃也是恨意满满,一旦发现斥候入境活动,可能直接会被乡人围殴致死。 所以跟唐军有关的情报,也只能通过战场上的观察来获取并总结,参考性虽然不大,但总不至于一无所知。 讲起与唐军游弈对战的过程,这些蕃军兵长们各露忌惮之色。他们这段时间,可是在用生命来丈量唐军战斗力的变化。 此前与唐军交战,他们要更加主动,即便不胜,也可从容退走,而唐军基本上都不会进行长距离的追逐。可是今年开春再战,唐军战意明显高昂许多,动辄追杀十数里。 这样的转变,令人猝不及防,以至于最开始甚至有整部蕃军游弈被唐军追杀围歼的战例。此前戳一下就走的确挺过瘾,可现在唐军战法突变,发起狠来那是真要命。 按照唐军这种打法,就算大论不下令撤军,除非继续向赤岭增派军队,否则赤岭怕也难长久守住。 这些战报,钦陵此前都了解过。但当时的他只觉得唐军攻进心切,所以表现亢奋。但现在再听来,才意识到唐军的确是有大幅度的战斗力提升。 现象就是如此,但因为思考方式与关注重点不同,得出的结论便也不同。钦陵也意识到自己此战目的性太强烈了,以至于识见都有偏差,忽略了一些关键的战场元素的改变。 但这些蕃军兵长所提供的情报,也并不能准确反应唐军的真实给养水平。毕竟游弈乃是两国各自精锐部伍,给养自然都要优先供给。 又等了将近小半个时辰,唐人杨巳才匆匆入帐拜见。 其人今天穿了一身唐国罗纨锦袍,光鲜艳丽,在色调并不明快的大营中显得颇为扎眼。钦陵此刻心情正恶劣,见状后不免皱眉道:“你这丧家跳户之犬,既得苟活人间,还不潜游聚势,如此招摇,是恐不能引人注意、死的不够快?” 杨巳受此斥骂,一时间也是大感心慌,他这番打扮,也是为了投钦陵所好、希望能更受关注,毕竟此前伏俟城所见、其人深慕唐风,却没想到弄巧成拙了。 寄人篱下,就该各种忍耐,那杨巳一边叩告请罪,一边扯下幞头,乃至于趴在地上翻滚,直到帐内毡毯上泥沙将锦袍沾染的污浊不堪,才又膝行到钦陵足前颤声道:“仆绝不敢懈怠大论所嘱,但是惊闻野中妖歌,才慌忙归营叩拜问安……” 钦陵听到这话,更加羞恼,抬腿将杨巳踹出丈余,归席坐定后才沉声道:“将你近日所得讲述一番,还有你关内诸家究竟多少家资为雍王所夺,一并细述。敢有隐匿,即刻便砍了你!” 0624 驻兵莫离,窥望临洮 那杨巳本就不是什么豪胆之人,身在蕃营受此恫吓,早已经吓得汗流浃背,凡有所问,俱无不言。 此前钦陵拨给他一部蕃兵游弈、让他在两国边境之间招揽一些处境跟他类似的唐国逃亡士人,但他却久无成果。 毕竟吐蕃虽然壮起于西陲,但在大唐内部同样将之视为蛮夷之邦、化外之地。那些关陇勋贵们连雍王都不大瞧得上眼,哪怕穷途末路,也少有选择向吐蕃逃亡。 也就是雍王在长安大开杀戒时,杨巳恰好在陇右,并知亲长与钦陵有救,万般无奈之下,才选择向这里逃来。再想寻找几个像他一样自甘堕落的人,还真是不好找。 所以过去这段时间里,杨巳基本上也只是在瞎混,实在没有什么成果可言。倒是接着他熟悉陇边形势的便利,带着所部蕃军潜入陇边乡野劫掠一番。但既不敢深入陇右境内,边地多是贫苦乡野,所得也不算多。 这会儿被逼问起来,他不敢直言自己无所作为,便专心回答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长安城的家资被雍王抄掠多少。对于这个问题,全无隐瞒,反他所知家业相关,俱和盘托出,也没有什么露富的顾忌,反正这些家产眼下也都归了雍王。 帐内一干蕃将们听到杨巳所述家财相关,倒没有太大感触,对他们而言能够理解的财富概念还是牛羊多少、毡帐多少,对于别的则就乏甚想象力。 然而钦陵在听完后,脸色却变得严肃起来,不无感慨道:“区区杨氏一户,竟广纳如此家财,关中虽是天国,又怎么经得起你们这些豪户硕鼠贪婪无度的囤聚?难怪唐国雍王要对你们下手,难怪那竖子如此气壮……” 杨巳听到这话,头顶又是冷汗直涌,实在想不通今日钦陵何以对他如此恶意满满,索性只是伏地深拜,不敢再作言语。 杨巳所交代只是其家门一户,但所涉财货已经丰厚得很。而据其所言,雍王在入陇之前,类似人家就干掉二三十户之多,若以杨巳这一家门标准来粗略判断,所得便是一笔颇为惊人的财富。若将之统统兑换成军资,足以支撑一场大战。 但钦陵也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军将,同样还是蕃国大论,或其执政才能不如其父兄那样出众,但对政务相关也是多有熟悉,当然也明白要维持长安幕府这样一个庞大组织,消耗同样很惊人,那批财货未必能全投入军用。 此前他询问唐国关内动乱,主要还是集中在人情局势的问题上。可现在需要对唐军的给养情况有一个更加深入的了解,来判断那个雍王究竟是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底气能将战争节奏拖长到半年有余。 于是他接下来的问题就更有针对性且更加深刻,但那个杨巳即便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纨绔,本身也是才能有限,又怎么可能会对关内乃至于陇右人事调度有着深刻了解。 让他发泄情绪、辱骂雍王几句,他可以不换词的说上好久,但对于具体的问题,则就是一头雾水、语焉不详。 “废物!不知生于何土,不知经于何事,如此猥琐之才,活着还有什么用处!” 没能从杨巳口中打听出自己想知道的情报,钦陵不免气恼有加,喝骂间便摆手准备斥退其人。 杨巳见状不免更加慌张,忙不迭说道:“仆还有用、仆……求大论留我性命,仆能导引大军翻山过境,入攻陇右几州!此前仆便率人前往河州,无意间还打听到一桩情报,雍王登陇、杀性不减,仍然贪婪成性,此前入附大唐的党项羌细封部,因不献货,被雍王使兵屠戮,收其资产在陇右售卖……” “还有此事?将情况仔细道来!” 钦陵听到这话,心内顿时一动,连忙又开口说道。 这个细封部,本是生活在九曲之地的一个大部落,此前趁着钦陵归国、不在青海之际而出逃,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虽然当时吐蕃也派兵追杀,但九曲之地仍不在吐蕃控制之中,当地那些胡部配合度也不高,最终还是让细封部成功逃出了。 钦陵记得这个细封部入唐之后颇受优待,以至于九曲之地诸胡艳羡不已,虽然怯于吐蕃凶威而不敢明目张胆的举族出逃,但私下里对吐蕃不满的情绪也越来越强烈。 可就是这样一个具有极大榜样意义的胡部,居然在开战之前被唐国攻灭,钦陵敏锐的察觉到这应该与唐军此际有恃无恐的姿态有关。 至于杨巳所言因不献货而遭灭族之灾,完全可以当他是放屁。唐国的雍王,如今在钦陵心里已经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对手,其人一举一动的深意所在,又怎么会是杨巳一个废物能够猜度尽见。 杨巳见钦陵对他所提供的情报又表露出了不小的兴趣,心中也是暗呼庆幸,忙不迭将自己在陇边见闻诸种一一道来。 虽然他只敢在边境寒荒之地流窜游走,但无论是细封部被覆灭,还是关内商贾大量入陇、频繁的进行物或交易,都在陇边诸州闹得声势不小,倒也并不需要费力打听就能听到。 为了表示自己所知甚多,杨巳言辞间废话不少。而钦陵也很快就从其言语之间把握到了关键所在,围杀细封部、收其资货,然后号召国中商贾贩货入陇进行买卖。 听到这里,钦陵自觉得算是把握到了唐国雍王的计略核心,那就是将军资筹措委于商贾,通过攻杀陇边胡部取其祖产来与商贾交易,从而获取到维持大军运转的给养。 可这么做,难道不怕陇边诸胡人人自危,从而群起抵抗官军?还有唐国商贾能够调度数量那么庞大的物货,甚至还要超过州县官府?别的不说,单单财物的转输,就能扼杀商贾们绝大部分的贩殖能力! 诸种疑问,让钦陵百思不得其解,他虽然对唐国了解颇多,但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唐人。在长安生活几年,人事的接触面也颇为狭窄,实在很难准确估量这样的行为能够提取出多大的能量。 略作沉吟后,他再垂眼望向杨巳,眼神和善许多:“此前恶言,只是厌你身负血仇竟还荒废时光。我与你父终究有旧,见其子息不器至斯,难免代其哀怒。 但你还有胆量深入陇边,查探仇人声讯行径,倒也不算一无是处。海东此境,赐你五百户生羌丁口、供你驱使谋生。但眼下大战在即,是没有时间让你安闲。既然有这样的行道便利,我就再给你员众一千,继续深入陇边打探其人事虚实。” 杨巳听到这话,顿时如蒙大赦,连连叩地谢恩:“但能用事有助大论伟计,仆必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钦陵又温言勉励其人一番,然后才仔细叮嘱接下来该要打探哪一方面的消息,并使派几名自己的亲信随从跟随杨巳行动。 杨巳所提供的这一部分讯息,虽然也不能让钦陵借此推导出唐军的真实给养情况,但起码表明唐军为了筹措给养也施展了一些新手段。这么看来,唐军可能真有长期作战于青海的计划。 眼下这种情况,已经悖离了钦陵最初的设想。所以他也不敢再一味的往好处去想,需要考虑一些更加恶劣的变数,并作出扭转劣势的准备。 “前营整军五千人,开赴莫离驿,就地驻扎驻守,不得我命,不得轻易出战!” 既然唐军不打算大军直入,钦陵便准备压上去,兵锋从山南驿推进到海东的莫离驿。莫离驿位于大非川与湟水支流的交汇处,也是唐蕃行道一个重要的节点。 除非唐军仅仅只满足于控制赤岭,只要对海东地区稍有企图,莫离驿就是一个绕不过的战略地区。此前因为笃定唐军会大军直推,所以钦陵并没有在莫离驿留守太多人马,他需要集中优势兵力,毕其功于一役。 可现在唐军却摆出了一副缠斗的架势,再将重军集结于山南驿,意义便不大。 特别是杨巳所提供的情报,让钦陵意识到唐国这个雍王对胡人过于轻视,一个领帐万数的大部族远行千数里、冒着族灭身死的危险内投唐国,却被其说灭就灭。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其人对诸胡如此态度,都会大大打消诸胡投效唐国的积极性。 这对钦陵而言,就是一个好消息。那个雍王既然写诗调侃抹黑他,他当然也要宣扬其人暴行,让吐谷浑境内诸胡放弃对唐国各种美好幻想。 “游弈驰行诸境,宣扬细封部覆亡一事,重点用在九曲之地。大军穿过大非川,向九曲之地积势而行,告令九曲诸胡,若不出兵助我,我必攻之!” 唐军若果真不前,这无疑会让钦陵陷入被动。可现在他兵锋直指黄河九曲之地,那就需要唐军做出选择了,是坐视九曲之地被吐蕃掠夺,还是冒险出击。 其实如果手中力量更多,钦陵根本都不需要给唐军选择的机会,大可在海东与唐军纠缠着,并趁唐军人力物力毕集赤岭之际,直寇黄河九曲,而后进取洮州,让唐军顾此失彼。 “希望我儿今次归国,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政治上的孤立,让钦陵在战场上的调度都变得束手束脚。 如果能够结好国中实力强大的卫藏旧贵,得其部伍支援,再面对眼下这样的局面,无论斗巧还是斗力都可无惧,一如往年父兄坐镇于后,钦陵掌军于外,击破所有前路之敌,无惧任何挑战! 0625 顿兵海东,入定九曲 乌岭横堡的议事大堂中,堆起了一座硕大的沙盘。沙盘上代表各种地形的泥块密密麻麻的排列着,足以让密集症患者看得浑身发麻。 李潼突发奇想的要搞这么个东西,希望能够更直观的将青海周边的地形地势表现出来。原本他以为凭着唐军所掌握的丰富的图籍资料,再加上眼下能够实地考察的便利,能够将平面的地图略作三维呈现。 但真动起手来的时候才发现,这实在是太难了,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花了几天时间,亲自带领一批随军文吏翻阅典籍、询问斥候,最终就搞出这么一摊疙疙瘩瘩的东西,完全不具备什么参考性。甚至如果不是沙盘中央那一片代表青海湖的凹地颇为醒目,任谁都瞧不出来这居然是一份地图。 青海周边的地形实在是太复杂了,沟壑纵横、峰岭无数,也就使得区域内完全没有可以称得上是必攻、或者是必守的地理重点。 难怪此前大唐向青海方面用兵,都没有保持什么稳扎稳打、步步推进的节奏,而是快进快打。真不是因为薛仁贵、李敬玄等过于轻视吐蕃,而是因为海东地区真的没有什么值得重点投入的战略要地。 这一块地方说它无险可守,处处沟壑奇险之境,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称得上是兵家攻防重点。但又因为这样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反而凸显不出来一个战略重点,就像是一个四处漏风的筛子。 海东地区水草丰美是不假,毕竟依傍着青海这样一个绝佳的水源地。 但那些适宜耕牧的土地,都是一些河水冲积的小型地块,分散在诸多峰岭之间,想要进行系统的驻防屯守非常困难。跟赤岭对面的河源军驻地相比,垦牧养战的条件,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再跟陇右相比,可以说就是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之地。 所以此前吐蕃占领此境的时候,也并没有进行系统的开发,仅仅只是将之用作侵扰赤岭东麓河源军驻地的一个驻兵基地。 除了尉迟川、苦拔海等尚算开阔的一些地域圈作养军的牧场之外,其余的地方则任由胡人散居,定期勒取物用以充军资。 所以当唐军进入此境后,他们便也毫不可惜的将此地抛弃,引军后撤,并不在这里久作纠缠。 毕竟此前占领这里就是为了侵扰河源,现在河源军直接进入了青海地区,自然是要诱敌深入、集结优势兵力,将来犯之敌一举击溃要更加轻松。 当然,也并不是说此境就完全没有价值,单单最近十几天时间内,唐军游弈便在区域内诸峰岭川谷之间扫荡出足足超过万帐的胡部人丁。可见对于生活在吐谷浑故境中的胡人们而言,海东仍然是屈指可数的宜居所在。 但这是对那些本就实力弱小、不足以占领更大片土地的杂胡部落而言,唐军坐拥整个陇右,单单河源军驻地便垦田五千余顷、岁收五百余万斛。 若翻山越岭的跨境出击,所收仅仅只是这样的鸡肋之地,而且战线推进后,攻防形势远不如赤岭一线以逸待劳来得便利,可以说是有些得不偿失。 也难怪黑齿常之会担心雍王殿下违背前计而使军冒进,老实说,李潼在初步了解到海东这样的地理情况后,的确是感觉有些索然无味,想要继续推进以扩大战果。 但他也明白,与吐蕃的较量乃是一个长线的战略,在先机已失的情况下,还是不可贸然贪求一时之功。哪怕如今坐镇青海的大敌钦陵,也仅仅只是这条战线上的一个前期BOSS而已。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占领了海东地区虽然不足以让双方交战形势即刻发生逆转,但也总是一个进步。 最近这段时间,随着唐军进入青海的消息在海东地区逐渐扩散开来,陆陆续续有活动在区域内的胡酋们主动前来拜见,拜谢唐军将他们从吐蕃的压迫剥削中拯救出来,并一再表态愿意跟随唐军撤回陇右,内附于大唐。 尽管这些胡人部落都非常弱小,顶大的不过千余帐人口,而且驻守赤岭的吐蕃军队在撤离海东的时候,又将他们的牛马壮丁搜刮一番,留给唐军的只是一地的老弱病残。 这些胡部的投靠,除了能给唐军提供一些更加细致的区域地理状况之外,力量上几乎没有什么增加,但起码也说明了吐蕃在青海周边的统治的确是不得人心,尽管这个人心的价值也并不大。 这些胡部人口,李潼并没有答应他们内附的请求,一则还未可信,二则唐军也没有必要去资助他们。 你们的牛羊壮力资助了吐蕃,生活无以为继,跑到唐军大营前叩拜哭号、说几句恭敬的话,就想在唐军这里获得口粮活命,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当然,他也并没有任由这些人口自生自灭,而是将这些零散的部落粗略的以千帐进行划分,并将之交付给正在组建吐谷浑复国军的慕容康暂时统领,将这些人口安置在尉迟川附近,暂设了一个青海州羁縻监管。 在将海东区域进行初步摸查之后,唐军第一个筑城地点也选好了,那就是历史上哥舒翰在收复石堡城后、于青海湖中央的龙驹岛所筑造的应龙城,如今则暂被命名为海龙城。 由于青海四面环山,而且海西方向滩涂颇多,即便在湖中筑城,也并不足以直接威胁到海西的伏俟城。但在湖中设城,有利于在海东沿线建筑烽堡,无论吐蕃进攻哪一处,都可以直接从海龙城直接进行增兵驰援,如此也能与赤岭方面呼应成势,彼此援应。 同时,于青海湖中筑城也有利于开发青海的自然资源,特别是一些渔猎收获,除了就地解决一部分军资所需,贩入陇右同样价值不小。还有大量的海鸟羽毛,如果织成羽锦,绝对能在两京引起哄抢。 至于吐蕃为何不在湖中筑城,原因也很简单,他们不会造船。如果没有熟练的船舶技术和筑城经验,想要涉水在湖中筑城,需要投入的成本之大,绝对是吐蕃所不能承受的。 陇右方面,眼下也并没有成规模的相关人才,但青海筑城本也不必急在一时。无论如何,既然已经进入了海东地区,说什么都是需要跟吐蕃干上一仗的,只有打完一仗,才能让唐军在海东站稳脚跟,更作后计。 所以眼下,李潼也只是下令组织新编青海州的那些胡人们在海东周边樵采作业、收集各种筑城物资。 青海周边自然资源还是颇为丰富的,云杉、圆柏等等木料数不胜数,看得李潼都颇为眼热。像关内、河洛这些已经经过充分开发的地区,大方木料都已经变得极为稀缺,长安城能作价千钱乃至于万数钱的大木料,在海东山岭之间简直比土石还要泛滥。 只可惜青海周边地理状况实在恶劣,这些木料虽然泛滥,也只能就地砍伐应用,根本就运输不出去。 随着唐军游弈在海东区域的活动范围扩大,后路赤岭东侧的大军也在源源不断的通过赤岭进入青海地区。从四月中旬直至五月初,聚集在赤岭西麓、海东地区的唐军已经达到了三万余众。 并且,唐军的前锋部伍已经抵达了王孝杰米栅。是的,王孝杰人虽然不在青海,但青海却一直有着他的传说,毕竟这在吐蕃是一个近乎神迹的传奇人物。 仪凤年间,李敬玄率军进攻青海,王孝杰虽然仅仅只是行军副总管,但是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青海区域的吐蕃军众仍然将当时唐军所修筑的辎重营地称为王孝杰米栅,而唐军也沿袭此用、将这名称保留了下来。 王孝杰米栅位于苦拔海与大非川之间,是一处地势较为平坦的盆地,左右各有山峰兀立,易守难攻。唐军推进至此后,便开始按部就班的设栅扎营,并将后路物资源源不断的向此输送。 黑齿常之亲在前营督阵,抵达王孝杰米栅后,唐军第一阶段的战略目标便算初步达成。再往前去九十里外,便是大非川东部终点的莫离驿,地势逐渐变得开阔起来,有利于吐蕃的大军铺开、离合围攻。一旦唐军再继续前行,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主力大会战。 当然,就算唐军就此裹足不前,吐蕃也极有可能大军压上。但王孝杰米栅既然能够作为大军辎重所在,地势方面对唐军的作战模式当然更加有利。 唐军顿足于此并集结重货,其中一个目的也是为了引诱吐蕃主动来攻。如果吐蕃不来,那唐军便继续留守王孝杰米栅,更加细致的消化海东地区,使之成为一个更加完善的秋季进兵大基地。 正当唐军还在修缮王孝杰米栅各项防务的时候,外探的唐军游弈也传回了最新的消息,吐蕃数千人马集结于莫离驿,但却并没有继续向前,其主力反而折转向黄河九曲之地而去。 黑齿常之自知钦陵是一个难缠的对手,也并不奢望单凭己方这一次推进节奏便逼得对方束手无策。 但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他对钦陵的大胆还是颇感惊异,且不敢专擅,忙不迭将这一消息传报给坐镇后路的雍王殿下,并请示该要如何回应钦陵这一举动。 坐镇乌岭横堡、还在面对那一滩烂泥一样的沙盘发愁的李潼得知这一消息后,不免愣了一愣,继而便自语道:“这家伙疯了?” 关于钦陵会不会入寇九曲之地,其实他此前与黑齿常之等众将们都讨论过,基本认为钦陵应该不会这么做。 黄河九曲,眼下名义上仍然归属于大唐,但实际上其地却被一批吃惯两家茶饭的胡部所占有。相对而言,吐蕃对那里的影响力要更大。毕竟几十年间大唐屡败于青海,早年所积累的威信也早已经荡然无存。 但吐蕃想要直接控制九曲之地也并不容易,一则路途太遥远,二则在吐蕃重点经营的青海区域与九曲之间,还有河源军这样一支强军的存在。 一旦吐蕃出兵实际占有九曲之地,若遭到当地胡部的反抗,这就给了河源军兵出青海,断其后路的机会。而且钦陵这几年还要兼顾国中的纠纷,并不能集中精力的图谋兼并九曲之地。 尽管吐蕃凭其强势在九曲之地也拉拢到一些附庸,但效果并不算好。像刚刚被李潼剿灭的党项羌细封部,就是数年前从九曲之地举族出逃,可见钦陵实在没有什么搞群众关系的天赋。 此前河源军还在赤岭以东,吐蕃都不能出兵占有九曲之地。现在唐军已经再次跨境而来,驻军海东,钦陵甚至都不能与唐军长期对峙,还有余力去劳师远征九曲之地? 所以这必然只是虚张声势,逼迫唐军主动出击以救九曲之地。黄河九曲耕牧条件远胜海东这块鸡肋之地,而且出入陇右要更加的方便。 历史上中宗与睿宗时期,吐蕃逐渐占有了黄河九曲,给陇右造成了极大的军事压力。这个问题一直到了天宝后期才得以解决,唐军接连几场大战,将吐蕃的势力给击退到积石山以西。 但这样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太久,安史之乱爆发后,吐蕃卷土重来,正是从九曲之地杀入陇右,截断了河西走廊。 有鉴于此,尽管唐军主力从赤岭出兵逼近青海,但李潼也并没有忽略对九曲之地的防控,派遣薛讷与夫蒙令卿驻守洮州,就是为了防备吐蕃从九曲之地下手。 因此,李潼下意识的觉得根本不必理会钦陵这一行动。别说这家伙只是虚张声势,哪怕真的用兵于九曲之地,也根本不必在意。 尽管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但因为所面对的是钦陵这样的对手,李潼也并没有轻率做出决定。 这样的可能,此前与众将议事时都有讨论过,如果真的完全不必在意,黑齿常之也不必如此郑重其事的汇报此时并请李潼决定该要如何应对。 所以李潼也并没有即刻做出决定,而是伏案沉思,过了好一会儿,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自然是知道钦陵只是在虚张声势,根本就不可能真的出兵九曲之地,可问题是,九曲之地那些胡部他们不知道啊!或者说,唐军与吐蕃这种层次的博弈,已经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 此前因为有河源军制衡,驻守青海的吐蕃军队不敢轻易南下九曲之地,那些胡部们也乐得在两国对峙的夹缝之间保持一定的自主独立。 可是现在,唐军主动出兵青海,但却顿足于海东,并不谋求与吐蕃进行决战。吐蕃反而有余力去侵扰九曲之地,这在那些土著胡部们看来,自然是强弱分明、高下立判,会认为海东的唐军根本就不是吐蕃的对手。 有了这样的认知,为了活命,他们可能真的会受吐蕃的征发,帮助吐蕃进攻唐军! 换言之,钦陵正是借着自己战无不胜的威名、以及唐军相对保守的战术步骤,从而达到整合九曲之地那些胡部的目的。 其人眼下的确是在虚张声势,可如果九曲之地那些胡部们承受不住这股压力选择加入吐蕃阵营,那可就真的是势力壮大了。 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就算唐军占有了海东这块鸡肋之地,但九曲之地却完全倒向了吐蕃。而且钦陵得到九曲之地那些胡部的投靠后,声势更加壮大,再向海东发起进攻,那就真的胜负堪忧了。 “真是一个麻烦!” 意识到这一点后,李潼不免头疼起来,倒不是觉得钦陵诡计多端,而是被九曲之地那些骑墙的胡部搞得有些烦躁。 “归告燕国公,重集游弈向莫离驿推进,但不必与敌真正开战。贼退我进,贼来我走!” 钦陵搞这些手段,无非是要逼迫唐军更加深入青海地区,在有利于吐蕃的地形进行决战。既然如此,不妨抖一抖他,派遣游弈精锐作出进攻莫离驿的假象,让钦陵逐渐向大非川增兵,无暇他顾。 但唐军是绝不可能进入大非川与吐蕃决战的,不仅仅只是因为这个地方不吉利。 “至于九曲之地,前阵不必忧计,我自居后处理妥当,绝不会让九曲诸胡干扰海东战事。” 先给前线方面吃了一个定心丸,李潼接着便开始思考该要如何处理九曲之地的问题。 他干掉了从九曲之地出逃内附的细封部,这一定会在九曲之地造成不小的负面影响,毕竟细封部乃是近年来一个榜样般的存在。 可能钦陵也是从一些途径了解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所以才有了恫吓威逼九曲诸胡为其所用的打算。可是战场上排兵布阵、争强斗勇,李潼可能不是钦陵的对手,但战场之外的元素应用,特别是威逼利诱这方面,钦陵真还未必就能搞得过李潼。换了他爸爸禄东赞,李潼才会真正的忌惮。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吩咐道:“传告鄯城,着令张仁愿即刻来见受命。传告洮州薛讷,集军严防诸境,备战于临洮。” 对于九曲诸胡,李潼乏甚好感。 但眼下大战在即,他还是决定求稳为主,先让张仁愿以西河行社的名义与九曲诸胡交涉一番,如果能拉拢其中一部分,当然最好。但如果那些胡部仍存观望之心,想要坐地起价,那就干他丫的! 青海方面,唐军是采取相对保守的策略。可是对九曲之地诸胡,则就没有什么好忌惮的。 钦陵无非言语上叫嚣的凶狠,但李潼是真的敢出兵。大不了延后几天再收陇右那些胡酋们的遗产税,先把西河行社那些二五仔们拉去九曲之地溜上一溜。 眼下吐蕃主力被唐军吸引在青海周边,无力干涉九曲局面。而西河行社那些胡部们,则刚刚瓜分了细封部的遗产,又大手大脚花的快差不多了,正需要寻找几个新目标。 细封部正是出身九曲诸胡,食髓知味下,西河行社那些胡部壮力们能受得了黄河九曲那些肥羊诱惑? 让张仁愿先去黄河九曲游走一番,联络几个带路党,然后再把西河行社那些胡卒派出去搅乱黄河九曲的局势。有薛讷统军坐镇于临洮,并不担心九曲之地的骚乱会蔓延到陇右。 一旦九曲之地闹乱起来,钦陵再想征募一批胡卒为之战斗那就困难得多。 诸胡畏威而不畏德,唐军若只是在海东裹足不前,哪怕遣使说的再好听,恐怕也阻止不了九曲诸胡投靠吐蕃。 可现在,唐军不独在海东与吐蕃对峙,而且还直接出兵进攻九曲之地那些不恭胡部,他们惊恐之下,反而不敢贸然介入两大强国之间的交战对攻。 即便是有对唐军怀恨而投靠吐蕃进行报复的,也必然不会太多,并不足以让钦陵的实力有实质性的递增。 一旦短期内在当地征发援助的想法落空,吐蕃国中又忙于西域战事而无暇东顾,钦陵要么乖乖退回海西趴窝、待时再战,要么就只能向唐军所选择的战场出击。 李潼或是没有奋战沙场之能,但他会竭力给前线将士们营造一个能够心无旁骛、全力投入战斗的环境。 0626 游弈交锋,不死不休 位于王孝杰米栅西南几十里外的一处峰谷间,有一队五百余人的唐军游弈正在休息进食。 左近峰岭绵延、山石突兀,偶有一些高岭雪融水顺着山势流淌,但也根本流不到山脚下,只在半山腰的位置滋润出些许青葱之色。 队伍里有人登山取水,有人喂食战马,有人收捡柴枝,当然也少不了在左近哨望巡弋之人。 这一支队伍,有的是常年在戍的河源老卒,有的是新进入陇的关内精锐。马背上奔波半日,停下来之后,已经有人耐不住饥肠辘辘,取下腰间皮囊的谷饭便要进食。 “等一下,取水之后再进餐!海东风沙拔干,没有饮水伴食,谷食入腹怕要涨坏皮囊!” 一名河源老卒见状后发声制止,他见新卒仍是一副饥色难耐的样子,便又说道:“往时便有甲卒肚腹胀大,以为是腹气积闷,死后剖腹一瞧,谷饭都攒在肠胃里涨成一坨,若不讲究口味,还能抓起来继续吃呢。” 新卒听到这话,顿觉一阵干呕,进食的欲望飞快退去,但还是忍不住抱怨几句陇边军粮粗劣,一听就是登陇不久的关内精锐。 “知足吧,陇右怎同陇边。也就是雍王殿下今年登陇,盛聚谷米滋养大军,若是往年,连这等餐食都不能昼夜常有。” 听到老卒这么说,新卒们也来了精神,同时忍不住也讲起雍王殿下诸多好处:“殿下知兵爱卒,事迹又岂止一二。奖犒丰盛更是近年未有,所以内外甲仗都乐为雍王殿下效死。早时殿下身领几百甲众,便直撼宫防,匡正定鼎……” 河源老卒们对雍王殿下威壮事迹也颇感好奇,听到关内卒众讲起这话题,不免都凑过来询问细节。 “全都收声!” 这时候,在周遭布置哨望的兵长郭知运返回这临时营地,听到兵卒们议论的话题,顿时将脸色一拉,沉声说道:“雍王殿下乃天家尊者,或威或恩,我等营卒恭领即可,事迹诸类,岂能拿来摇舌解闷!” 郭知运威武勇健,在部伍中威信极高,听到其人训斥,众人忙不迭讪讪住口,但还是有人忍不住笑语道:“营中都说,雍王殿下赏识郭校尉。此番战役,我等士伍一定尽力用命,助校尉勇夺壮功,战后论阶,都督、刺史想也能受!” 郭知运性格严谨,并不喜欢讨论这些话题,但士伍们这么说,也是对他的钦佩景仰,闻言后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能制大贼,才得大功。咱们在阵用命,不为别者,但能感知上恩,趁此军命豪壮之际,不辜负自己的志气、前程。” 说话间,登山取水的员众们已经返回,就地架起简易的灶垒,生火烹食。初夏回暖,天地间多有潮润,捡来的柴枝烟气不小,直接冲天而上。 游弈不同于单纯的斥候,斥候都是少量精锐秘密行动,主要以刺探军机为主。而游弈还承担着许多作战任务,因此对于行踪不必小心隐瞒,有时候久巡不见敌踪,甚至还要主动透露痕迹来吸引敌军,消灭掉区域内敌军所活动的游师、从而压制其大军整体的能动性。 灶火升起后,士卒们便快速的进餐饮马,不再闲聊。不久之后,左方哨望的士兵便发出了示警声。 郭知运示意卒众们加速进餐,自己则亲望示警发出的方位望去,登上山坡一处高大平滑的岩石,便见到数里外的坡岭后烟尘飞腾,上方的天空上还有鹰鹞盘旋。 见状后,郭知运向后方打了一个手势,后方的兵卒们便快速结束进餐,检查鞍辔甲械。 敌军行迹越来越近,看样子并非过路人马,而是专为他们而来。判断出这一点之后,郭知运便收束部伍并大声道:“转移阵地,准备作战。” 众游弈部伍纷纷上马,沿着缓坡向后方撤离。与此同时,后路追击的吐蕃军众的军容也完全暴露了出来,是一支七百多人的队伍,但其所拥战马却足有两千匹之多,于野地中高速奔驰追击,声势颇为浩大。 吐蕃游弈的机动性更强,最直观的就是其部伍所配给的战马数量更多,一卒双骑乃是基本的配置,有的时候甚至还更多。 唐军游弈虽然也是精锐高配,但在这方面较之吐蕃还是逊色许多。比如郭知运这支队伍配马八百余匹,但其中还有两百匹只是驮运军资器械的驮马,并不能上阵作战。 所以郭知运这支小队在游弈当中属于二线队伍,其主要职责是发现并且与敌军游弈进行缠斗、吸引敌军军力,从而给其他一线游弈创造围杀吐蕃精锐的战机。 毕竟吐蕃这种高强的机动性,本身又占了主场优势,若只是一味的遁走避战,唐军很难追上敌军并造成有效杀伤。 后方十里外有一处适合唐军作战的山隘,但在这转移阵地的过程中,双方之间的距离却在被快速拉近。追在最前方的吐蕃军众甚至开始挥舞着着臂膀,甩索飞石的进攻唐军。 吐蕃甲具精良,但却并不擅长制造弓弩器械,这在野战中的远程打击方面是非常吃亏的。但吐蕃军众也有其独特的进攻手段,那就是用索囊甩石进攻。 这看起来有些玩笑,但在高速奔行的过程中,那些卵石本身就有着马势的加持,一旦甩扔出来,短距离内甚至都能直毙战马,杀伤力非常的强。 听到后方已经开始传来人马被石弹击中的惨叫声,郭知运皱眉喝道:“大弓手脱离部伍,狙杀贼军!” 话音刚落,奔行的队伍中左右两翼近百名唐军士卒便脱离了大队,各傍两侧山岭,翻身下马引弓便射。 吐蕃军众甲械随强,但在这种高速的追击中,当然不可能披挂整齐,即便马有替换,人力也承受不了长距离的负甲驰行。 因此当唐军强弓手引弓反射的时候,追在最前方的吐蕃军众便多有中箭倒毙,后方军众也都不敢再追得太近,纷纷放缓了速度,使得追势为之一顿。 野中精锐为战,就是这样彼此的试探,如果唐军中没有配给臂力健壮、射程极远的大弓手,可能就会被吐蕃这种穷追耗力至死。但现在唐军既然有配备,那吐蕃军众在丢了几条人命后,也就只能任由唐军转移到有利的地形中。 弓手们见成功阻止了吐蕃军众的追势,便再次上马驰行,与前方的大部队汇合。 很快,队伍就转移到了此前选定的一处备用的战场,是一处傍山、口小腹大的谷口。下马之后,郭知运不及负甲,先率一百名大弓手在外围列阵待敌。 至于其他军众们,则将战马赶到故地中央,然后便下马进行快速的披甲武装。而此时,吐蕃军众也停在里许之外,同样开始准备披甲冲杀。 双方彼此之间全无交流,只是争分夺秒的各自进行武装。时间流逝的飞快,当唐军后阵一百名长枪盾手整装完毕,接替前方弓手位置的时候,吐蕃军众便也初步的整装完毕,其中一部分军众便脱离本部,策马入前侵扰唐军的阵防。 相对于唐军整齐的弓弩配给,吐蕃冲阵的远程进攻就显得五花八门,各种器物都有,飞石、投锥以及所缴获和自制的弓弩。 这样的打击虽然也具有一定的杀伤力,但整体上协调度并不够高,所以给唐军所造成的阵防压力并不大。 可是当再看到后路吐蕃军众仍在进行武装,且已经开始给战马披挂具装的时候,郭知运脸色顿时一变。吐蕃军中具装重骑并不多,可一旦出现,就绝对是游弈这种轻装兵众的噩梦。 “撤阵、撤阵!上陌刀队!” 其实陌刀队对于具装重骑的杀伤力同样有限,但是在这种野外遭遇战中,除了陌刀队,其余军阵在面对具装重骑的时候,更是纸糊一般脆弱。 谷地中的唐军一边保持着攒射反击,一边向后收缩战阵。谷口位置地势太过平坦,一旦敌军重骑冲锋起来,将更加的势大难阻。 山谷中倒是颇有一些沟岭弧度,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抵消重骑的冲势,可一旦就此完全退入山谷,便会给吐蕃造成一个瓮中捉鳖的有利局面,谷中唐军唯有死战一途。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吐蕃军众用十几条人命试探出唐军的大弓手。而现在吐蕃摆出了重骑这种非常规的兵种,唐军当然也要付出一些代价。 当大部分唐军军众都撤入山谷中重新布阵的时候,一些弓手为了狙击吐蕃轻骑,不让其过早的冲入谷中扫让战阵而留在了谷口。 一刻钟后,吐蕃重骑武装完毕,虽然只有五十甲众,但在这一处小战场上却是一个近乎无解的存在。这时候,冲击谷口的吐蕃轻骑更加的凶恶,唐军弓弩杀伤力本就有限,现在连基本的阻击都做不到了。 于是谷口几十人纷纷弃弓换枪,在谷口位置排列成一道单薄但却坚定的拒马枪阵,冲击在前的吐蕃轻骑多有被长枪贯穿而死。可当重骑推进上前的时候,这枪阵脆弱的形同无设。 “月黑雁飞高,钦陵夜遁逃……老子运气不好,先行一步,活下来的,马踏伏俟城时,别忘了祭告……” 留守谷口唐军甲士们吼叫一通后,慨然挺枪而上,很快,这单薄的战阵便被吐蕃的具装重骑一冲而过,谷口处的战场顿成血色。 眼见袍泽赴死,山谷中的唐军将士们也都红了眼,以咆哮发泄心中悲愤。郭知运自率三十名陌刀手于山谷侧翼摆阵,面甲覆下,已经看不清其面容,但握刀的指节隐隐发白。 山谷中的唐军依势结阵,吐蕃重骑的冲锋如同铁锤一记一记的捶打着地面,率先便向唐军的战马群冲去,这是要冲散唐军的机动力,以求全歼这一部唐军。唐军战马受此惊扰,当即便向周遭坡岭逃散。 山谷中面积不小,四百多名唐军将士并没有攒聚一团,其中两百人以刀盾、长枪据守于稍显崎岖的坡岭上。郭知运所领陌刀手独成一阵,侧立于坡下左方。 另有百数大弓手则带着这一路唐军所有箭矢分在各个方位点杀入谷的吐蕃军众,这一场遭遇战,并没有攻守的区别,唯以杀敌为先,不死不休! 冲入谷中的吐蕃重骑自有战场上的统治之威,率先冲散了唐军的马群,接着便盯上了坡上的刀盾手与坡下的陌刀阵。 在稍作犹豫后,吐蕃重骑并没有即刻向坡岭发起冲击,而是交出方位让轻骑先冲一程。 近百名吐蕃轻骑策马而来,冲杀的目标便是坡下的陌刀手。 郭知运自率陌刀手更向左翼灵活一撤,使得吐蕃军众的侧面完全暴露在坡上战阵视野之下,继而便有五十名长枪手俯冲而下,瞬间便收割了侧翼十几条人命,而唐军长枪手也在这一次冲杀中丧生七八人。 但有了这一次的侧翼之扰,吐蕃冲势变得散乱,郭知运抓住这短暂的战机,舌绽春雷暴喝一声:“杀!” 三十名陌刀手正面迎上,手起刀落便是血肉横飞,吐蕃军众甲具虽良,但在无坚不摧的陌刀面前同样不堪一击,霎时间便有一二十人马丧命当场。 郭知运膀力雄健,一刀斩杀一贼,继而反手挑斩,又划破一匹战马腹部,血水、脏器哗啦啦流淌下来,马背上那名吐蕃军士便也跌落下来,刚待挣扎起身,却被郭知运一脚踏在面门,靴后马刺直接将这蕃卒踏得血肉模糊、面骨几裂! “撤、撤!唐军陌刀太狠恶……” 这一路吐蕃兵长眼见刚一接触便损失惨重,一时间战意顿消,准备整部退回,然而陌刀即出、岂有进退,刀影血光相映之间,这一路吐蕃轻骑便丧生近半,唯有后路几十人溃逃而回。 短短一轮接触,坡侧便人马横倒一地,眼见唐军虽然身陷绝地但仍然斗志高昂,谷内吐蕃军众们也都略有胆寒,一时间战场中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平静。 倒也不是完全的平静,因为分布在坡岭间的唐军大弓手们仍在不断的点射着谷内吐蕃军众。战马中箭必死无疑,负甲之人也是五五参半,使得吐蕃军众深受此困,不得不一再收缩阵型。 再经过了短暂的僵持后,吐蕃重骑再次越众而出,准备向坡上发起冲击。尽管这地形实在不利于重骑的冲锋,但除了重骑以外,他们也实在没有别的更好的杀敌手段。 而且此境两国游弈之军都数量众多,虽然已经将这一路唐军逼入了绝境,但若不能快速杀敌,一旦别路唐军增援而来,将会再生变数。 重甲冲杀,声势自然不同凡响,铁蹄刨地,震得坡岭上方的唐军甲士都觉得足下地皮震动,让人几有拔足飞逃的想法。唯有战阵的约束,左右同袍互为依靠,心里才稍微觉得安定一些。 “陌刀在此,蕃贼无越此境!” 郭知运再次吼叫一声,硬顶着吐蕃重骑冲击的强大威压横在坡下。在人马俱甲的重骑面前,哪怕陌刀手直当其锋,也与送命无异,但若不能扼制敌军重骑的冲锋,一旦让其完好全势的冲击到上方战阵,战阵必溃,就会陷入吐蕃军众的围杀中。 三十名陌刀手有令必行,他们不再挥刀劈砍,而是将大刀直杵身前地面,用血肉之躯、用手中钢刀架设起一道血肉藩篱,一步踏出,生死不问,唯以此壮烈,来激发坡上同袍奋勇死战之情! 砰! 直当最前的吐蕃重骑撞在了一名陌刀手身上,那身负重甲的陌刀手被直接撞飞,生死不知。 而人马负甲的吐蕃重骑仍循惯性继续前冲,但是那锋利的陌刀却深深嵌在了人马甲具中,在冲出将近两丈的距离后,才蓦地轰然倒地,并又在地上逆着山势拖出将近半丈的深刻痕迹,足见其冲势之迅猛! 事实证明,哪怕身负精甲、手持利刃的陌刀手,在直当重骑冲锋的时候同样脆弱,随着吐蕃重骑冲过,包括郭知运在内三十名陌刀手无人再立场中,莫大的力道直接将人撞飞,落地后面甲之间已经尽是血沫。 而吐蕃重骑亦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足足有二十多名重骑,或人或马丧失了战斗力,损失几乎近半。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眼见将主亲身拒敌、生死不知,坡上阵列的唐军甲士们也是目眦尽裂,纷纷大吼着向坡下俯冲而来,直接杀入了吐蕃的重骑战阵中。 没有了足够的冲势,重骑在战场上也仅仅只是一个个铁罐子而已,剩下三十多名吐蕃重骑冲势被遏止,又不能及时撤离战场,也只能被迫与悍不畏死的唐军甲士们进行颤抖起来。 尽管吐蕃重骑仍有人马具甲的优势,几有以一当十之勇,但唐军甲具同样精良,双方于此缠斗起来,三十多名吐蕃重骑完全施展不开,而且人马甲具过于沉重,辗转之间消耗加倍,虽然各自也杀灭多名唐军甲士,但自身也渐渐出现了伤亡。 “夺回具甲,千万不能为唐军所掠!” 眼见这一幕,统率此部蕃军的蕃将也为之一慌,唐军游弈悍勇远超他的想象,打到了这一步居然还在纠缠斗死。 眼下他最关心的倒不是那些重骑生死,可一旦那些人马具甲为唐军所毁,那此战就算全歼此部唐军,也是得不偿失,因此便连忙下令部伍冲锋,不辨敌我,优先夺回那些人马具甲。 然而正在这时候,山谷外却再次响起了尖利的号角声,这意味着左近唐军游弈已经发现此处战斗且正在快速向此支援。 “来了、援军来了!留下这一路贼军,夺其覆甲、夺其战马,此战我等不功,何者可功?” 被撞飞的郭知运这会儿状况堪忧,胸甲甲片甚至已经被撞得穿肋入腹,头脑更是昏昏沉沉,只是斜卧待死,可在听到这援军号角声后,思绪顿时清醒起来,不顾伤势牵引的大声吼叫道。 “校尉还活着!杀敌、杀敌!” 再次听到郭知运的号令声,不乏唐军士卒喜极而泣,更兼援军将要到来,斗志不免更加昂扬,斗杀起来更显悍勇。 此时的吐蕃将领却陷入了两难之境,严格说起来,其部伍损失并不大,但最重要的重骑却在唐军悍不畏死的拒杀中完全丧失了战斗力,外围唐军援众不知多寡,若再继续于此缠斗剿灭这一路唐军,那么接下来遭到围堵的就是他们了。 五十副人马甲具虽然可惜,但山谷内外还有几千匹战马,若尽数为敌军所夺,那他就算活着逃回去,等待他的也必是极刑! 脑海中转念飞快,蕃将很快便有了决定,大声吼叫道:“撤、且留贼军一命,来日再战!” 山谷中,吐蕃军众如潮水般撤离,奋战至此的唐军游弈们也已经无力再战。外敌退走后,一些人直接瘫卧在地,一些人则连忙去收治伤损同袍,特别是郭知运等以血肉之躯抗拒吐蕃重骑的陌刀手。 三十名陌刀手,最终只活下来十几人,且人人带伤,不乏伤势垂危者。这也是因为吐蕃重骑仰冲而上,冲势本来就已经有所削弱,若是平地直冲,哪怕唐军甲具防护再怎么优良,怕也将要无人幸免。 一场战斗,发生的快,结束的也快,损失却非常的大,五百多人的唐军游弈,最终只剩下将近三百人,且除了那些游射的大弓手,几乎人人带伤。 足足两百余人的战损,但收获也是巨大的,吐蕃最重要的重骑完全被干掉,没有走空一个,除此之外,还留下了近百名尸首。 这就是两国游弈通常战斗模式,眼下这场战斗还不算最为惨烈,最惨烈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直到战场上某一方再也没有任何活口,战斗才算结束。 唐军斗志高昂那是肯定的,但吐蕃的狠恶也是他们所面对边患中首屈一指的,这一点甚至就连久为漠北霸主的突厥都远远不及。 “郭校尉可在?此战大功!足足收缴了贼军过千匹战马……” 很快山谷外唐军援众在驱逐走吐蕃游弈后便进入了山谷,因为斩获颇丰,率军的兵长入谷后便忍不住大声炫耀,可是当看到山谷中同袍们所搜集来的那五十副上等的人马具甲时,脸上的羡慕之色怎么都掩饰不住。 0627 常之悍勇,钦陵遁走 王孝杰米栅的唐军大营中,随着唐军各路游弈退回休整,位于米栅与莫离驿这片战场上的战争形势也得有一个全面的反馈。 此前游弈出动,无非在左近扫荡一些零散的胡人牧民部落,有的时候一整天几乎都见不到什么人,只是放马空跑。 可是渐渐的,这种状态便不复存在。特别是最近这两天时间里,几乎所有外派的游弈部伍都遭遇了大大小小的战斗,胜负也各不相同,有的大获全胜、斩获颇丰,有的则被吐蕃军众所围攻,因为救援不能及时赶到、或者不便施救,以至于整部覆灭。 中军大帐里,黑齿常之接过今日汇总来的战报,看到战报最上方那伤损数字,心疼得两眉频跳。单单今天这一天,从清晨开始,唐军游弈与吐蕃军队便交战七八场之多,战损则直接突破了一千人。 这个数字,自然让黑齿常之心疼得呼吸急促,尽管唐军游弈经过扩建,但也不过四五千之数,单单一天时间里便有千数人或伤或死,足见区域之间的厮杀多么惨烈。 再加上前面几天的遭遇战,唐军几乎有近半的游弈部伍丧失了战斗力,不能再参加接下来的战斗。 唐军损失如此惨重,对面的吐蕃伤损同样不小。由于战斗节奏的加快,往往一场战斗刚刚结束,新的战斗便又继续打响,使得战场上许多斩首都来不及进行统计。 但这几天高强度的碰撞中,唐军单单在战场上所缴获的战马便有五六千匹之多,即便扣除本身的战损,仍有将近四千匹战马的盈余。 除此之外,还有众多的蕃军器械,特别是重骑兵所用的人马装甲,更有将近两百副之多。 陇右的唐军并没有装备什么重骑武装,一般的对手用不上这种战略性兵种,而像吐蕃这样的强敌,唐军的机动力都还有所欠缺,冲击力虽高但机动性却差的重骑兵更是没有用武之地。 有装备重甲骑兵的成本,还不如多武装一批长枪战阵。而在安西,唐军便有一千人的重骑兵建制,用以威慑西域那些城邦与部族。 这几日的战斗中,无论战损又或斩获还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战略形势的转变。种种迹象表明,吐蕃已经按捺不住继续等待唐军向莫离驿进兵,而是大队精锐向前逼压,主动向王孝杰米栅攻来。 “蕃军连重骑都已入阵,可知主力攻来必已不远。其军今次弃势而来,乃雍王殿下妙计施压,使其不得不来。殿下登陇,聚输军资以犒将士,援军入营壮我军势,而今又铲除忧患、使蕃军自弃地利远迎我军。 这是与蕃军交战以来,青海所未有之大优局面,若如此尚且不能建功,我等战阵诸将更有何面目归见殿下!” 黑齿常之这番话说得激昂又严肃,对雍王殿下调度之能更是心悦诚服。 从双方初见未久,彼此决定再用兵于青海,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黑齿常之只是专注于军中营伍,余者完全不需要他来操心。 如今唐军已经是兵强马壮、甲械充沛,而且蕃军更主动放弃莫离驿这一优势地形、选择主动向王孝杰米栅这一易守难攻的区域进攻,以其之短来触唐军之强。 雍王殿下绝无失言,此前所做的诸种许诺已经超额完成,黑齿常之对接下来这一场战斗也是充满信心。正如他自己所言,若此战还不能胜、甚至不得大胜,他都没有面目回见雍王殿下。 帐内众将听到黑齿常之所言,一时间也都振奋不已。此前大军整装说要继续进攻青海的时候,他们多多少少是有一些迟疑,实在是这些年来与吐蕃的战争几无胜绩可夸,也让他们各自心里都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如今,最起码在这一片战场上,唐军已经大占优势,正是一雪前耻、杀贼斩功的良时:“末将等必精诚为报,奋力以战,不破蕃贼,绝不回顾!” “近日诸部谨守各在,除斥候游探之外,全都不准出迎。钦陵虽然自弃其势,但战阵中绝非易与之类,绝对不可掉以轻心。” 严格说起来,黑齿常之并没有与蕃国钦陵正面交战过,旧年承风岭之战,他仅仅只是一路偏将,主将另有其人。 当时虽然黑齿常之率领死士发动夜袭,打得蕃军向后败撤,一举挽回大军新败的颓势,但当时兵荒马乱,他也不知对面主持作战的是何人。后来在湟源组建河源军,唐军也主要是以防守为主,并没有进行什么正面的大战。 但黑齿常之也不敢因此小觑钦陵,钦陵之强悍就在于战场上近乎直觉的精准战术调度,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创造一个个战场上的奇迹。 哪怕彼此互为仇敌,但讲到钦陵这种战术天赋,凡与其交战的唐军将领无不给予极高的评价,这家伙似乎天生就是为战争而生,吐蕃得其为将,诚是得人。 当然,黑齿常之也自有其长处所在,其守如坚壁、其攻如利刃,特别是韧性极强,战场上被压迫越深,所爆发的反弹之势就越凶狠。也正因此,黑齿常之多有逆势翻盘的辉煌战绩。 黑齿常之在营中激励众将之后不久,蕃军主力果然向王孝杰米栅推进而来。其军军势浩大,前后旌旗招展,相连足有十数里之广,一俟抵达王孝杰米栅所在区域,便将周遭区域几乎尽数封锁。 钦陵的中军大帐并没有摆设在王孝杰米栅这一盆地的正面出口,而是架设在了整个战场偏右侧、靠近青海方位的一道山梁上。 站在山梁上临高眺远,可以将大半个战场都收入眼底。 由此高处向下看,王孝杰米栅的地理优势一览无遗,这片盆地位于两山之间的夹谷,前方是两山收紧、宽不过两里左右的隘口。 后方则是地势相对平坦的苦拔海湿地,如今的湿地中早已经大有水草芦苇青葱之色,这意味着吐蕃军众想要绕岭而过、封锁唐军的后路,都很难做到。 相对于大非川平坦开阔、可容几十万人纵横离合的地势,王孝杰米栅实在是不利于吐蕃军队势力的完全发挥。 关于这一点,钦陵自然有深刻认知,这些年来他坐镇青海,青海周边每一寸地理形势、他几乎都了然于心,对地形的掌握甚至细致到米栅周边每一处峰岭隘口的距离与深浅。 正因为了解的如此细致,钦陵才更明白这将是一场艰苦至极的战争。虽然在他的精心操练与调教之下,如今的吐蕃大军已经具有了一定的攻坚能力,但是跟唐军的坚守能力相比,仍然差了很远。 但他实在已经拖不起,对九曲之地诸胡部的强争进行的非常不顺利,据说唐国的雍王直接从洮州出兵攻掠九曲之地。九曲之地诸胡有的已经被攻灭,剩下的也人人自危,更加不敢派遣部伍助战吐蕃。即便有一些胡酋来使,主要意图也是为了求救。 九曲方面已经不足指望,坐镇唐军大营的黑齿常之又是一个极擅防守的大将,只看其人将赤岭一线经营的坚不可摧。若再任由唐军在王孝杰米栅站稳脚跟,怕将成为另一个赤岭。 不,比赤岭的形势还要更差,毕竟赤岭对双方都有困阻。可唐军若从王孝杰米栅冲出,前方便是一路的坦途,其兵锋甚至可以扩扫整个大非川在内的海南区域,除非吐蕃长期在莫离驿驻扎重军以备唐军。 但这是不可能的,吐蕃的征发和动员模式决定了不可能长期保持动辄数万人马的脱战精兵以戍边,他们可没有拥有河源那种年产几百万斛军粮的庞大屯垦基地,乃至于整个富庶的陇右。 青海地区所产除了要供养驻扎在此境的吐蕃军队之外,每年还要向国中输送不菲的财货物资。如果不这么做,无论是赞普还是国中其他的大家族,都不能容忍噶尔家族长期独享吐谷浑之地所带来的利润。 “那便战罢!” 尽管心中还有诸多忧思,但既然大军已经至此,杂想太多也已经没有了意义,随着钦陵一声令下,鼓号声霎时间在山岭间响起,诸路蕃军有条不紊、各有节奏的从王孝杰米栅各个区域发起了进攻。 此时的钦陵脑海中自有一份具体的战盘,在这方战盘上,足足有多达十几路的部伍同时发起了进攻。尽管整个扩及几十顷的战场上人马调度显得杂乱无章,但一切的攻防形势在秦岭的脑海中却反映的清晰无比。 钦陵掌军,自有其独门技法。 他麾下的吐蕃本部人马以千人为一队,两千人为附庸,三千人为一军,各以自己的嫡系亲信为军主。 吐蕃人马各受三令,或在前、或居中、或镇后,三种军令代表着三种作战方式,前者冲锋、中者游击、后者督战。至于胡部附庸,唯受两命,赤旗为冲,黑旗为撤,当冲不冲、当撤不撤者俱杀! 为了在战场上同时调度多达数万、十几路的人马,钦陵还有一套更复杂的鼓令,唯诸军军主能够准确接收其命令。 这是因为凡为军主者,俱是长期追随钦陵的私曲精锐,只有经过长时期、熟能生巧的操练,才能在混乱的战场上接受并准确辨识各种具体的命令。 这一项优势,甚至就连久习战阵演变之法的唐军将领都不具备。毕竟唐军大将无事在朝、有事出征,尽管也有一套系统的旗鼓命令指挥作战,但终究比不上钦陵私曲部伍长时间耳濡目染的浸淫那样灵活多变。 正因为有着这一批心腹耳目各领军事,钦陵才能对数万乃至十数万大军如臂使指、调度灵活,不放过每一个战场上所出现而又稍纵即逝的战机。 为了确保钦陵的命令得以彻底贯彻,吐蕃军队甚至不允许彼此搭救同袍。战号一响,哪怕近畔友军已经被敌人围杀殆尽,都不准转戈搭救,只能执行自己所接收到的命令。 王孝杰米栅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的确不利于吐蕃大军离合聚散的演变。但是当吐蕃大军真正发起进攻的时候,庞大的压力仍然扑面而来。 黑齿常之所坐镇的山谷处的主战场上,足有一万吐蕃精锐于此集结,但却并不进攻,只是在正面维持对唐军的威逼,迫使唐军在此处集结大量部伍进行对峙。 而在其他方位,吐蕃军队几乎同一时间发起了进攻。王孝杰米栅虽然位于两处峰岭夹谷之间,但这两道峰岭并非浑然一体,当中仍然存在着许多沟壑峰谷可供出入。 当然,这些地方也几乎都被唐军设栅据守。吐蕃军众汹涌冲来,唐军排弓射之,如此击退了几轮吐蕃军队的冲击后,吐蕃军阵中战鼓声却再次一变,其中几处峰谷便有吐蕃的仆从军继续发起了进攻。 吐蕃大军的攻势时急时缓,但却始终不曾间断。唐军虽然准备充分,有强弓劲弩击退敌军的进攻,但时间一久,弓手也难免疲惫,特别各种锋矢储备消耗严重。 若只是一两处如此还倒罢了,但多达十几处峰谷全都是这样高强度的战斗节奏,很快便有了差距的体现。 有的峰谷射手明显气力不济、或者箭矢告急,一旦远程的封锁出现了衰势,吐蕃军众们便把握到这一战机,喝令仆从军逼压而上,去拆除、破坏唐军栅栏或烽堡外所设置的拒马等障碍物。 很快,一些告急的讯息便传达到了前阵督战的黑齿常之这里。听到这些告急声,黑齿常之心中不无焦躁,眼下不过才刚刚开战,有的烽堡守将便因把握不住吐蕃的进攻节奏而有不支之态,自然让他倍感恼火。 “传令左三、左六……等几处烽堡,暂且弃守,放蕃军入内,傍谷围杀!” 略作沉吟后,黑齿常之便下令道。他所点出的几处峰谷所在,道路本就崎岖狭窄,蕃军很难大股入内,即便不守,影响也不大。放纵贼军进入,正好可以斩杀一批以作威吓。 黑齿常之此令传达不久,谷口正面战场的蕃军终于动了,足足三路人马摆出矢冲之阵,直向唐军正面战阵冲杀而来。 一时间,正面战场陡然杀声大作,一扫此前肃穆氛围。 陡逢此变,营中留守众将士们不免惊了一惊,再加上一些不同程度的厮杀突然在谷内发生,让一些不知内情者还以为场上发生了什么恶劣的变故。直到黑齿常之分遣中军军使巡营告慰,营地内军心才又稳定下来。 正面战场的冲杀,自然不足撼动黑齿常之亲自督战的战线,蕃军们在抛下足足近千尸首于外围拒马战阵外后,只能鸣金收兵。 与此同时,沿峰岭狭道冲入山谷内的蕃军也多数都被围杀。傍晚来临的时候,唐军再次恢复了这几处峰谷的防务。 太阳西陲,蕃军的进攻节奏也有所放缓,谷外的大营中处处都升起了炊烟。 然而正在这时候,唐军大营中却突然旗鼓大噪,在经过几乎一整天的被动防守后,早在营中养精蓄锐的唐军骑兵们冲出了战场。 三千名唐军骑兵从正面谷口冲出,直向蕃军营盘而去,并不直冲其营垒根本,而是绕其外围三番游射,直接将蕃军营线逼退十几丈有余。 蕃军反应同样敏锐,几乎在唐军冲出阵线的同时,两翼各有游师包抄而来,想要截断那三千唐军骑兵的退路。 但黑齿常之既然有此军用,当然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两千陌刀手在营中被甲完毕,直接乘战马投入战场,抵达战场后,即刻弃马列阵,至于坐骑则就任由奔行在战场上。 唐军陌刀手如此大手笔的机动投入,让蕃军出击的骑兵游师不敢贸然靠近。唐军骑兵们以陌刀手基阵为原点,不断在战场上冲突游射。 因为陌刀战阵的存在,蕃军投鼠忌器,不成围截之势,当其军营中重骑披甲登阵的时候,唐军骑步两阵已经且战且走,与前营阵脚恢复了连接。 没能围堵住冲杀而出的唐军,蕃军游师便开始收拢唐军抛弃在战场上的战马,并大声吼叫道:“唐军弃马,败矣!” 阵中的唐军也不甘示弱,大声回应道:“此马俱蕃贼所资,入营再驮蕃贼尸首来投!” 更有甚者则就唱起了歌:“月黑雁飞高,钦陵夜遁逃……此夜必袭贼营!” 哪怕唐军并不喊叫夜袭,蕃军对此也绝对不敢松懈。 吐蕃大军巨万,真正的本国精锐在人数上并不占据绝对优势,大量的胡族部伍充斥营间,白天在钦陵的精妙指挥下尚可表现悍勇。但是到了夜里,临场指挥的效果便大打折扣,一旦被夜中袭营,乌合之众的弊病便凸显出来。 所以就算吐蕃在正面战场上打得不错,可若一旦遭受夜袭,战场形势就会逆转,乃至于分分钟演变成营哗溃逃。 这样的战例已经不止发生过一次,所以钦陵在这方面也是极尽设防,白天攻战的同时已经命令另一批胡众围绕大营挖掘壕沟,一些部伍干脆就扎营在山上。到了夜里,营内营外更是篝火齐举,用火光驱散黑夜给胡众们带来的心理压力。 夜里,唐军果然不出意外的袭营了。 在蕃军周全的准备之下,这一次袭营当然没有什么斩获,但是人马躁闹竟夜,到了第二天清晨,众多蕃军更是明显的疲惫不堪,再次开战的时候,也并不像昨天那样打得气势如虹,直接在十几个方位发起围攻,而是只选择有限的几个区域进行攻坚。 这其中,山谷处的正面战场上厮杀是最惨烈的。整整一天的时间里,蕃军在这方圆几里的战线上投入了足足有三万多人马,一次一次的向唐军前阵发起冲击。 如此一天战斗下来,防守前阵的唐军近万战卒也已经是疲累不堪,各自鸣金收兵后,唐军也没有再像昨天那样派出游师去冲撞敌军阵脚,而是紧张的进行着部伍调换。 没有了唐军冲营逼退,蕃军前营阵线直接压在了山谷外两里多外的距离上,彼此篝火辉映,全无隐私阴影的存在。 特别在这一天时间里,都是由白兰羌等胡部附庸负责正面作战,蕃军本部精锐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休养。入夜之后,便继续挑灯再战。黑齿常之因此不得不将一部分后备兵力也调入前阵,才使得前阵没有被敌军凶狠的打法所压垮。 这一夜的战斗,并不只有发生在正面战场,侧方一处峰谷,入夜后便有两千精骑在此暗聚。到了后半夜正面战场的战斗放缓之后,两千精骑即刻上马杀出。 然而当他们冲出峰谷的时候,等待他们的则是早已经严阵以待的蕃军将士,彼此恶斗一场,互有损伤,最终唐军这一次夜袭也没有造成太大战果,只能无奈退回。 第三天,随着朝阳从地面跃升上来,整装出营的蕃军便发现唐军正面战场的防御已经在进行收缩,前阵上没有大量士伍充阵,而是架设起了层层叠叠的拒马,内外多达七八层。 “唐军力竭了,今日再杀一阵,必破其军!” 前阵蕃军将领们眼见这一幕,虽然感觉头疼,但还是一脸振奋的大声吼叫着鼓舞士气。昨日死伤惨重的胡部附庸们见状后也是大喜,奋起余勇准备拔除唐军所架设的拒马障碍。 可是当他们刚刚冲入拒马战阵的外围,唐军弓弩手们同样入阵分列,引弓攒射。突厥虽然甲械精良,但也只限于本部人马,至于这些征召而来的胡部附庸,则就需要械用自备,防护自然简陋,一旦靠近上前,便被大量的射杀。 中军大帐前,钦陵浅观局势后,便放弃了对正面战场的重点冲击,而是开始分别出击几处峰谷道路。 经过这几天的试探,他对唐军的调度分配已经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认知,虽然此前战斗也猛烈,但他还并没有用出全力。到了今天,试探初步完成,他便用出了一个蓄势颇久的杀招。 吐蕃军阵中突然出现了许多造型古怪的大车,这些大车车驾庞大并蒙覆着厚厚的皮革,而且车轮左右各有两环,彼此间距两尺左右,内者为大,外者微小。 这是吐蕃为了进攻崎岖山地、不利骑兵冲锋而专门打制的战车,名为牦牛车,坚韧的牛皮裹缚,能够极大程度的阻挡唐军强劲的箭矢。牛皮下并没有车板,卒众们可以直接在里面推轴而行,如此便可直抵烽堡下攀岩肉搏。 原本钦陵是打算将这器械用在攻夺赤岭上,现在则提前用在了进攻王孝杰米栅。有了这样的战车防护,唐军的远程打击便几乎丧失了有效的杀伤力,尽管一些烽堡守将也及时想到用火攻烧掉这些牛皮车,但效果并不算好。 当吐蕃军众近乎无损的抵达烽堡附近乃至于突破栅栏后,唐军的防守压力便陡增。几路吐蕃军众如洪水般涌入峰谷,放眼望去,峰谷中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密密麻麻的让人没来由的心里发慌。 特别是当一些防线发生肉搏近战的时候,几天时间下来一直占据防守优势的唐军便伤亡陡增,不得不向各处进行增援。 黑齿常之一边在营中调度人马,一边密切关注前阵动态。这几天时间下来,一直保持着高强度的攻守作战,唐军的兵力劣势渐渐凸显出来。 吐蕃人马是唐军的两倍有余,本身作为攻战方,主动权要更大,可以更加灵活的调度轮换。而唐军几次的试探出击则就收效甚微,几乎没给战局带来什么明显的扭转。 尽管此役只要守住王孝杰米栅,唐军的战略意图便基本达成。但吐蕃的攻势太凶猛,不得不说还是让军心稍有低迷。 这一天时间进行下来,又是一场接一场的惨烈战斗。与前几日唐军仅仅只是疲累不堪相比,今天的损失可以说是惨重有加,为了防守住吐蕃所重点进攻的几处峰谷,唐军战损将近三千余众。 当然,吐蕃为此所付出的代价更大,几处峰谷尸骸沉积,几乎将峰谷都给填平。有的地方所堆积的敌军尸首甚至直接与烽堡城墙等齐,放眼望去,尽是残肢断臂,狰狞而又恐怖。 经过了这一天时间的战斗后,傍晚双方休战,气氛显得沉闷压抑,巨大的战损也让各自都安分下来,归营起灶进食。 入夜后,山谷外的吐蕃大营中显得尤为宁静,甚至就连夜中照明的篝火都没有点燃,整片大营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眼见蕃军营中如此沉闷,谷中唐军众将不免又起了心思,不少人请战夜袭。但黑齿常之自知钦陵诡计多端,若计止于此,实在不是其人该有的水平,权衡一番后,还是摆手拒绝了众将的请战,并不觉得眼下是大举反攻的好时机。 然而当再次天亮的时候,山谷内唐军再向外望去,却惊讶的发现对面的蕃军早已经人去营空,在昨夜进行了大规模的撤离。 眼见这一幕,不乏唐军将领大感懊恼后悔,乃至于有人暗里抱怨黑齿常之老将胆怯,竟然放任疲军撤离。 黑齿常之心里也是不无后悔,无论吐蕃撤军是真是假,若昨日能够杀出,吐蕃数万人马的调度必然不能严格统御,一定会发生真正的大溃逃。 但既然这样一个战机已经失去,黑齿常之也就不再多想,在敌势不明的情况下,并没有直接下令追击,只是派遣斥候人马沿着蕃军撤离的踪迹进行追踪,辨其虚实,再作后计。 多达数万人马的撤离,自然无从掩饰,更何况吐蕃军中本就有大量军纪不高的胡部附庸。很快唐军的斥候们便在郊野中发现了吐蕃军众的撤退行踪,前后蔓延仍是数里有余,垂头丧气,军纪散漫,一副败军之相。 数万人的败相可不是单凭伪装就能装出来的,所以当这一消息传递回来的时候,众将请战之心更加炽热。 “贼军自走而非溃败,其志虽丧但其力仍存。钦陵用兵,不……” 黑齿常之还在沉吟,帐内已经有一个将领起身大声道:“燕国公名位早达,自可求稳为上,不恋殊功。但末将捐身报国,枕戈待旦,又逢雍王殿下壮志巡边,狩功良时,实在不甘心就此错过!末将只身请战,若拙志得逞,则与公同荣。若不幸遭伏,身既死国,亦无惧骂名!” 听到这话,黑齿常之又是一阵沉默,昨夜没有应请出战,已经是他失策,今日若再阻追击之计,则虽功犹罪。单单眼前众将错失殊功,巨大的失落感之下,便能弹劾的他名位俱毁。 而且他也实在不甘心放任蕃军就此撤走,于是他便举手下令道:“诸位出击则可,但一定要谨记前后部伍不失呼应,切不可贪功孤进。” 众将急欲出战,无论黑齿常之说什么,自然都是忙不迭答应下来。 既然已经决定出击,那自然越快越好,黑齿常之即刻便在营中点出一万人马,着令诸将分领,直追蕃军后部而去。 同样黑齿常之也没有就此松懈,一方面严令留守之众守住王孝杰米栅,一方面则亲率三千部伍为诸将后继,接应诸军。 “钦陵诚是兵道诡才啊!” 离开王孝杰米栅的时候,黑齿常之又忍不住叹息一声。他已经可以笃定钦陵此番撤军必然有诈,但哪怕是他,都忍受不住任由蕃军撤离,更不要说唐军那些渴功的众将士们。 现在钦陵就是逼着唐军放弃王孝杰米栅的有利地势,也一定会在野地中进行反扑。这一战打到如今,终究还是勇者当胜啊! 果然,黑齿常之率军离开王孝杰米栅不久之后,前路斥候便回报战况,道是钦陵已经率领吐蕃军众反扑而来,几路先行的唐军全遭到截杀。 黑齿常之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在保证马力的情况下加速行军。再前行十数里之后,便看到前方旷野中已经展开了惨烈的会战厮杀。 吐蕃军众溃走不假,但溃逃的仅仅只是其所部诸胡附庸,而吐蕃本部精锐,则仍然不失组织,正在前方郊野中与唐军进行着激烈的缠斗。 哪怕仅仅只是本部人马,吐蕃兵力也略占上风。特别在反击的过程中,钦陵亲自率领三千精锐,直接伏杀全歼了唐军追在最前方的一路人马,这大大振奋了吐蕃颇有低迷的士气。 对于普通战将而言,军势一纵难收,但钦陵却并不属于此列。蕃军们已经习惯了追随这位大论获取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今次无功而走,反而有些不习惯。 当眼见到钦陵斗志不失,再次反杀唐军整部人马,一干蕃军顿时沸腾起来,纷纷折转归部,在那熟悉的鼓令声指引下,于此开阔的战场上离合纵横,尽情的绞杀着轻敌追出的唐军,一扫此前数日强攻都不能攻克的颓丧。 黑齿常之行进到战场边沿,自有一路吐蕃军众凶悍杀来。 他快速的打量了一下战场上的形势,并没有选择增援某一方,也没有跟迎战上来的吐蕃军众进行纠缠,挥刀反手割下甲袍内领缚于额际,甩掉兜鍪露出自己的面容,横刀在手大喊道:“百济卑人黑齿常之,入唐三十载,二圣授我高位,雍王推我心腹,非得殊功,难报殊恩!今日入阵,只杀钦陵,余者不问,诸将士敢随我勇战?” “战、战!” 黑齿常之身后众将士听到这喊声,纷纷振臂以应。 “生而蛮夷,死则唐魂!无惧无悔,能恐争功?杀!” 黑齿常之一夹胯下战马,直向蕃军帅旗杀去,身后部伍拥从如龙,更有一往无前之势。当奉命前来拦截的吐蕃军众冲至正面的时候,黑齿常之大吼一声,老将发威,刀光一闪,当前者人马俱裂! 远在战场中心位置的钦陵自然也注意到了冲入战场中的黑齿常之及其部伍,但彼此距离仍远,他一边传递军令,让战场上的蕃军加快对唐军的剿杀,一边从容不迫的调度余者军众前往阻拦黑齿常之的冲杀。 然而黑齿常之所部如游龙惊走,接连冲垮了三支前来拦截的吐蕃军众,钦陵脸色终于变了一变。与此同时,黑齿常之虽然没有什么声令传达给在场那些被分击包抄的唐军军众,但却用其勇烈行动做出了最好的明示,那就是擒贼先擒王! 于是在这广阔战场上,各个角落的唐军将士们也都纷纷醒悟过来,不再各自为战,凡有余力者,俱向吐蕃帅旗冲去。其势未必凶猛,但却让战场上复杂的战况为之一清,钦陵所谓的各种精妙战术调度已经全无用武之地,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收缩兵力,以抗阻唐军向此方的冲击。 吐蕃军队的战斗力,在于其离合迅猛,在于擅长集结优势的兵力,可当这两种优势都被大大抵消后,唐军的精勇同样带给他们庞大的压力。 在唐军几路冲杀部伍中,唯以黑齿常之所部三千卒众最为凶猛。老将须发灰白,一路冲杀而来,脸上已经多沾血水,但仍是一往无前。其后部伍为其马首是瞻,刀锋所指,千人如一。 但蕃军的拼死阻击也给黑齿常之所部人马造成了极大的压力,他们也是一支有信仰的队伍,不允许旁人加害大论。所以在冲击的过程中,不断有唐人部伍被蕃军截杀分割,甚至若非前方部伍中甲士舍命掩护,黑齿常之都几番险遭戕害。 当队伍冲行近半的时候,黑齿常之胯下坐骑已经渐有不支,而在马腹受了一枪之后,彻底的倒地不行。 “交出马来!” 黑齿常之下马后,一名蕃军士卒挺枪跃来,他反手一刀,直用刀身直接将那蕃军士卒抽飞出去,而那枪锋也贴肩掠过,直接挑飞几缕须发。 另有几名蕃军伺机上前围杀,但随即便被入前抢救的唐军士卒所斩杀。 “继续、冲!” 换乘坐骑之后,黑齿常之继续将手一挥,仍向蕃军帅旗冲去。 此时战场中心的钦陵,也总算见识到这唐军老将的风采,他是亲眼见到黑齿常之所率部伍如铁犁一般在战场上犁出一道笔直的血色深沟,其终点一直是他,始终未改。 这一支队伍从最初的三千人,到现在已经不足千人,而且所乘战马多非本有而是在战场上直接缴获换乘。至今仍然悍勇不减,几乎吸引了战场上一半的蕃军,这自然大大影响了他所指挥对唐军剿杀的效率。 如今的战场上,仍在活跃的唐军还有六千余众,战损几乎都是在黑齿常之入场以前所增加的。 而等到黑齿常之入场冲杀至此,唐军斗志再次被激发出来,并趁着大量蕃军唯独黑齿常之之际再次进行集结,此时便有足足数支唐军千人大队直向中军扎来。 “撤吧,黑齿常之名不虚传,与之斗勇,已落下计。” 尽管此时钦陵身边还有两千余众没有投入战场,战场上的蕃军再作整合后也还有数千之众,但即便再继续于此缠斗,所得不过惨胜。即便打赢了眼前这一仗,后续该要如何收拾青海局面也会让他头疼不已。 更何况,眼见黑齿常之仍在向此奋力冲杀,其余几路唐军也已经在战场上略得呼应,再留下去,真是胜负堪忧。 随着钦陵帅旗移动,战场上蕃军军心顿时又衰落下来,这一次,便是真正的败退了。 “燕国公,愚等、愚等实在惭愧……” 诸将引军与黑齿常之汇合,看到老将浴血杀敌、浑身更如血浇一般惨烈,一个个不免羞惭难当。 “蠢、蠢物!此时不追,更待何时!老子贪图你们几句歉语?” 黑齿常之环顾众人一眼,眉梢一挑,破口大骂道:“继续追,杀散那些蕃卒!若能追到伏俟城下,雍王壮言成谶,老子亲为你等执辔夸功!” 0628 社稷永固,百蕃恭服 当王孝杰米栅唐军战胜的消息传回后方时,一直坐镇于乌岭横堡的李潼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松了下来。 尽管在开战之前他已经做了许多的准备工作,哪怕给他更多时间、甚至于掌握更大的权力,都很难做的比眼下更好。 可一想到对面的对手是吐蕃战神钦陵,唐军与吐蕃此前的交战经历又实在让人不容乐观。尽管理智上一直在说服自己唐军今次胜算颇大,可一天没等到结果出来,李潼的心情总是忐忑难定。 由于前路大军仍在继续进行追剿余寇,具体的战报还要再等一天才能送回。但只要正面战场上分出了胜负,其他的都不必计较太多。 抛开吐蕃钦陵那的确卓越不凡的军事才能,唐军与蕃军作战,最大的难题还是于青海境中几无胜绩可夸,以至于在许多人的观念中都觉得,吐蕃的军队在青海似乎是不可战胜的强敌,谈战色变。 李潼当然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吐蕃的军队非但不是不可战胜,当唐军整体的战略以及战术都能安排得宜的情况下,不只能战胜蕃军,更能按在地上疯狂输出。 但无论什么样的结论,没有事实作为依据,都会显得苍白无力,让人不能信服。这一次的胜利可以说是近年来从零到一的突破,是一个新的开始,是唐军重新夺回青海乃至于整个吐谷浑故地的一个起点。 接到这一战报后,李潼并没有继续再于海东逗留。在战争结果出来以前,不独他自己忐忑难安,整个陇右其实都有些人心悸动。 现在交战结果已经出来了,李潼也要挟此大胜威势继续加强陇右的秩序建设。 当雍王自海东地区返回鄯城的时候,鄯城中士民几乎全城出迎,不用问,自然也都是想要打听最新的消息。除了州府一些官佐与外州使者之外,还有许多胡酋也都挤在了人群的最前方。 迎着众人满怀期待与疑问的眼神,李潼露齿一笑,接着便说道:“日前我军燕国公统部,与蕃国钦陵十万大军会战于海南王孝杰米栅,大破蕃军,阵斩数万,钦陵败走,未知所踪。”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无不沸腾起来。他们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既然聚集在鄯城等待前线消息,当然是希望此战能够得胜,起码是不希望唐军再如此前几次用兵那样大败亏输,能够将蕃军势力继续隔绝在赤岭以西。 现在唐军非但没有战败,而且听雍王言中意思,似乎还是一场辉煌的大胜,直接在战场上正面击溃吐蕃的大论钦陵,这绝对是前所未有的壮举。 相对于在场一众唐人士民只是纯粹的振奋狂喜,人群中那些胡酋们所受到的心理震撼不免更大。 其中一些生性机敏、反应快捷的胡酋更是箭步冲出,直接匍匐于雍王马前,深作叩拜乃至于亲吻地面尘埃,并神态激动的颤声说道:“雍王殿下诚有镇国之威能,于京中镇压乱国贼臣,于边陲强诛悖命凶徒!唐家得于殿下,必社稷永固、百蕃恭服!” 另有一些胡酋反应要慢了一些,没能在雍王殿下面前争进贺言,索性在外围原地蹈舞胡旋起来,一边高唱着雍王新著《杀蕃》歌,一边频作贺词。 胡酋们一个赛一个恭敬热切的表现,倒让仅止于拍掌喝彩、引吭长啸的唐人士民们显得相形见绌,不够热情。于是刘幽求等员佐们一个个也都争进于雍王身边,各作贺言以献。 李潼眼见到这一幕,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特别在看到诸胡酋们各自夸张激动的表现,心里更是冷笑不已。 老实说,这一次海东大战的动员,称不上尽善尽美,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诸羁縻州府的胡部势力征发并不到位。 吐蕃虽然兼并了吐谷浑故境,得以征调原辖于吐谷浑政权的各个胡部。但其实或内附、或依附于陇右的胡部较之吐蕃所控制的只多不少,单单陇右一道,便管辖着足足两百多个羁縻州府,可想胡部之杂多、胡势之强大。 可是在海东这场战事中,吐蕃投入的兵力足有十万之众,其中自然绝大多数都属于其所统治的胡部附庸。 唐军所投入的兵力,则只有三万出头,主要是河源军与李潼从关内带来的援军,还有就是一部分本来就存在的胡部城傍力量。至于对陇右胡部的势力征发,则就微乎其微,仅仅只有两万多胡部丁壮在赤岭一线负责一些后勤事务。 虽然这也跟唐军整体的战术计划有关,州府与河源军都没有征调太多的胡部力量。但我不征发是我的事,你没有表示,这应不应该? 此前李潼在鄯城州府宴请诸部胡酋,便有许多胡酋根本没有到场。因为当时要组建西河行社、筹措军需给用,李潼仅仅只是收拾了当时在场的细封部的刺头,至于其他的,则还没有继续深究。 现在,唐军在正面战场击溃了吐蕃军队,强势威严得以重新建立起来,当然也就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刻。现在一个个胡酋笑得菊花一样灿烂,但这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激情之后的献媚,只会让人觉得反胃。 这一点想法,李潼也没有当众表露出来,并没有破坏城外欢乐的气氛。可是在进入内城后,便将诸胡酋急切求见的表书统统扫尽了垃圾堆里。 刘幽求入前请示道:“等到海东战事彻底了结,殿下是不是便要回返关内坐镇?需不需要卑职等提前拟写功表露布?” 李潼闻言后则摆摆手,并沉声道:“陇右冰结封冻之患,如今不过刚有缓解之态。眼下归镇,为时尚早。” 他今次赴陇,可不仅仅只是为了刷一波军功那么简单,对于整个陇右乃至于安西的秩序改创都有着很深刻的想法。 青海方面既然取得了一个良好的开端,正宜趁热打铁,进行大刀阔斧的改动。而且西域方面还没有新的消息传来,这也是非常重要的边情。 李潼能够登陇一次并不容易,当然要将心里的一些构想铺设开来再返回长安。 “将诸胡州名簿取来。” 陇右胡情杂乱,他早已经看得不顺眼,等到刘幽求递上籍簿,略作翻看后,李潼也并不细辨那诸多胡州名目,只是说道:“今年之内,陇右羁縻州府砍掉一半。诸胡州若顺从入籍,可以不动甲刀,敢有抵触者,绝不纵容!” 刘幽求闻言后便点点头,接着便又问道:“那些入籍或者罪没的胡徒们,主要施用何方?” “陇边诸因垦授勋者,一转授其十户胡奴,助其田事。” 陇边的屯垦底子还是太薄,谷米稍有集散,粮价便波动剧烈,这并不利于长久的兴事于边。他虽然已经授命娄师德屯田事宜,但也要配给基本的底子。 被清扫出来的那些胡部人口,就是上好的劳动力。将这些人口授给陇右这些地主土豪们,既能增加劳动力,同时也有一个增加税收的借口。劳役是无偿赠给你们使用了,但他们各自的户调,你们总得承担起来。 对于陇边这些土豪地主们,李潼的态度还算比较客气的。陇边本就胡汉杂居,甚至由于大量羁縻州的建立,胡人声势还要隐隐超过当地的唐人。 所以只要这些唐人地主们能够顺从基本的政令管束,李潼也不想用严刑峻法去压制他们。即便是有什么索求,也都是先给予一定的甜头。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李潼就会一味的迁就他们,接着便又问刘幽求:“近日你掌管榷商事宜,有关商屯开边,响应者有多少?” 除了军屯、民屯之外,李潼还打算在陇边开展商屯,由各州县官府划出一些荒地,并提供基本的农具、力役等,让商贾们投入垦荒。所效法的,便是宋明时期的开中法。 尽管眼下他还没有掌握国中盐、茶等重要商品物资的生产渠道,可单单河西走廊这一条商路对商贾们的诱惑同样不小。如果郭元振在吐蕃有所收获的话,幕府又能控制一部分的茶马古道,对商贸的管束力自然也会大大增强。 “之前此法并不乐观,商贾们虽贪货利,但对陇边情势总是不能放心。可现在大军既然壮胜于青海,后续必会应者云集。” 讲到这一点,刘幽求也充满了乐观。无论言术怎样的花团锦簇,但唯有强大的实力才能给人十足的信心,肯于大笔投入。 “与商贾交接事宜,暂付宋霸子。陇边事情告一段落后,刘司马便随我返回关内任事吧。” 对于刘幽求这个微时相随的老人,李潼自然另眼相待,陇右是他实力强大的臂膀,而关中才是他的基本盘,只有保持根本的强大,四肢才能更加勇健。 陇边战情告一段落后,关中仍是他重心所在,是他抗衡神都朝廷的核心力量。 刘幽求闻言后自是大喜过望,连连谢恩。 鄯城的军政事宜,并没有因为青海的大胜便告一段落。反而由于雍王殿下政令频出变得更加忙碌起来,但这种忙碌,没有人会感到厌烦,浑身都洋溢着一股充沛躁动的干劲,不愿在这大进的势头中贪图一时的清闲而落后于人。 旬日之后,作战于青海的唐军部伍陆续返回湟源休整,随之一同返回的,自然还有青海此役的海量斩获,顿时又在整个陇右掀起一阵狂喜的热潮。 0629 生杀之权,不可轻予 “末将等不负所用,痛杀蕃贼于青海,京观筑于海南,骸与山齐!归来复命,恭请雍王殿下垂教!” 黑齿常之率领河源众将入前作拜,甲衣虽然已经经过了一番清洗,但仍残留着一些大战所留下的痕迹。 李潼入前扶起了黑齿常之,并对众将说道:“蕃国久躁于边,此前虽有用事,但却憾难全制。今燕国公与众将士大破蕃贼于青海,再次扬我国威,能与诸位相谋于事、成此壮功,我亦幸甚!有此精勇甲伍,家国更复何忧!” 城外迎师,归府奏详。返回鄯城州府后,黑齿常之并众将便开始就此战的过程与斩获等等诸事进行详细的奏报。 当讲到吐蕃放弃莫离驿的优势地形、主动向王孝杰米栅发起进攻时,黑齿常之又不吝对雍王计略大加夸赞:“此战吐蕃本以势众,更兼主场为战,若非其主动求战,胜负实在堪忧。今战事初步了结,述论功绩,雍王殿下应以运筹居首!” 这么说也绝不是在拍雍王马屁,此战之所以能够得胜,其中一个最大的契机就是吐蕃被迫放弃其本来的阵地。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才将不可能变为了有可能。 特别众将在战场上领略到吐蕃军众的悍勇凶狠之后,对此有着更深的感触,丝毫不觉得此战雍王居于首功是什么夸大之辞。 听到众将这么说,李潼也只是矜持一笑,心里自然也是高兴得很。 这一场战事他虽然没有亲自上阵督战指挥,但也的确可以称得上是殚精竭虑。眼下这样一个结果,除了一番努力收得回报的满足感之外,他也依稀感受到面对钦陵这样的对手,该要如何克敌制胜。 钦陵在战场上自有一股近乎直觉的敏锐天赋,能够打出各种常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辉煌战绩。但与此对应的,则就是他的大局观有些相形见绌,起码不如其军事才能那么光辉耀眼。 钦陵所有的功业都是建立在其父兄所开辟的大局基业之上,在禄东赞父子大权独揽、内外配合之下,吐蕃迎来了第一个扩张的高峰期,在区域周边战绩辉煌至极。 可是随着父兄离世,当钦陵开始主持大局的时候,其能力上的短板便凸显出来。尽管在西域方面与大唐反复纠缠,但始终都没能获取到战略上的优势,一旦大唐提高了对西域的重视、加大投入,四镇秩序便重新建立起来。 至于在青海方面,基本也就是维持着承风岭之战后的局面,几乎没有了什么新的开拓。大唐在陇右仅仅只是以河源军为中心构建起防事体系、沿赤岭进行设防,至于青海南部的黄河九曲之地,则就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管控。 但就算是这样,吐蕃的力量仍然没有向九曲之地渗透太多,反而九曲之地的胡部们对吐蕃多有抵触。 十几年时间里,外战上几乎已经无功,国中更是叛乱丛生,大大破坏了禄东赞与赞悉若在位时所营造的秩序与局面。钦陵因此被国中的动乱牵扯了大部分的精力,未能集中全力继续向外开拓。 导致这一情况的原因虽然有很多,但也说明钦陵在执政的大局观方面的确是天赋不高,甚至可以说很差。 哪怕其人在战场上仍然表现优异,但权倾一时、执掌吐蕃国运长达将近五十年之久的噶尔家族,最终也毁灭于这个吐蕃战神之手。 讲到兵法韬略,李潼自不是钦陵的对手。但两大强国交战,决定胜负的元素从来都不止于此。大唐同样新经政变动乱,特别作为关中核心的长安也是乱局方定,对于陇右几乎不能提供任何的有效帮助。 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潼能够更快捷、更有效的将陇右人物集结调度起来,使得唐军有足够的力量向青海进行开拓。 讲到战略大局上的调度,李潼也完全不必妄自菲薄,他就是能够吊打钦陵。 当然,发现钦陵这一能力缺陷的,也并非只有李潼。起码历史上以反间计成功搞掉这吐蕃第一权门的郭元振,还有吐蕃那个少时继位、壮年集权的赞普赤都松赞,他们对钦陵的缺点都有着深刻的洞悉,并各自做出了出色的针对。 你动辄在战场上开无双、战无不胜又怎么样,老子们弄死你,甚至都不需要刀兵施用。 当然,具体到今次这一场战事上,李潼对陇右的调度整合也仅仅只是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基础而已。之所以能够获胜,黑齿常之与众将士们浴血奋战才是最直接的原因。 特别当听到钦陵主动放弃对王孝杰米栅的攻打、以此引诱唐军出军追击的时候,李潼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倒并不觉得钦陵此举只是纯粹的诱使唐军来攻,毕竟追不追击主动权在于唐军,胜负如何并不可完全寄望于上。 假使唐军继续持战略保守的姿态、不作追击,可能钦陵也就直接撤回了海西。若势不可强争,懂得适时放弃也是为将者应当具备的基本素质。 对王孝杰米栅的进攻虽然无果,但起码也让钦陵认识到唐军此番进逼青海并非轻率妄举,是的确有着与这一目标相匹配的战斗力,接下来再作攻战时便需要更加的重视。 但唐军还是攻了出去,这也给了钦陵一个反败为胜、扭转战事的机会,自然是要加以利用。 对唐军而言,能够在王孝杰米栅成功击退吐蕃的进攻,当然也算是初步完成了战略意图,巩固住了唐军对海东地区的占领。但也只能说是基本完成,海东这一块鸡肋之地,并不足以彻底扭转青海周边两国对抗的优劣局面。 所以在敌军颓势尽显的情况下,勇作追击、继续扩大战果也是一个当然之选,哪怕这是一个明明白白的计谋。 但当听到众将为了请战、居然直接触犯黑齿常之这个主将的威严,李潼还是隐隐皱起了眉头。但他也并没有就此发作出来,因为这件事本身就很复杂。 所谓的军法如山、令行禁止,仅仅只是存在于兵法理论上的一种状态,现实中一旦要如此要求,那是完全不顾与抹杀了人的主观能动性。 所谓的军队就是一个纯粹的杀戮机器,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这也只是键法论战的一个标准,不要说做不到,即便是能做到,都要破坏掉。 将领争功的恶性现象,在军队中是杜绝不了的。不要说在这冷兵器时代,哪怕在后世影视作品中,独立团李云龙还拥有众多拥趸呢。 现象杜绝不了,关键就要看主将临场的处理。如果处理得好,那也无伤大雅、甚至还有可能获得意外的收获。如果处理的不好,说不定就破坏掉大好局面,反胜为败。 别的不说,单单黑齿常之作为主将于垂拱年间对战突厥的时候,就被猪队友坑得挺惨。至于王孝杰,则就更不用说了,热血上头莽起来,所谓的战略配合对他来说就是不存在的。 至于主将要如何处理这一问题,也与各自的性格与处境有关。像是李潼在兵进关西的时候,直接就在蓝田县的蓝桥驿砍了几十人,树立起其执法严峻、军令如山的形象。 但黑齿常之如果当时敢这么干,且不说当时部伍反应如何。后方的李潼哪怕再怎么信重其人,心里都要打鼓,你这要上天啊?为上者,唯生杀之权不可轻予。 军令如山是不假,但处事必须要有弹性,该要如何统率部伍、确保主将军令威严的同时,还能灵活运用部伍的能动性,从而获取最终胜利,否则名将便不称名将。 军法是死的,但执法的人是活的。赏罚自出于我,恩威自然彰显,安禄山也是这么玩的。 李潼早有当家做主、自立门户的念头,所以刑赏分明、不作收敛。但他行事如此,并不意味着就乐意将这一权力分给属下。 既然知道了有着这样的纠纷,该处理还是要处理。眼下全军大胜,倒也不宜过分苛责众将。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沉声说道:“事发于战阵、了于战阵,不必结成于入奏朝廷的功表。但尔等诸将争强触威,则不可不惩。大军新胜,不宜刑枷折损士气。这样罢,无论朝廷封授如何,我要削减你等违令诸将三成赏格。削减之份,幕府丝缕不留,纳于长安故衣社,在朝廷恩恤之外对此场战事伤损营卒另做抚恤。” 当时争强追击,结果却遭到吐蕃军众的反杀,一些将领直接便战没于阵上,凭着主将黑齿常之悍勇无匹的表现激发起将士斗志,才得以反败为胜。 此时回想起来,诸将也都难免后怕。听到雍王这么说,有的人自是心悦诚服、甘心领受这样的惩处。 有的人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悻悻不乐,此战胜果辉煌,可知当时的决定并没有错,但雍王却还计较于这样的小节,让人心里有些不舒服。 李潼见众将神情不一,便也继续笑道:“我与诸位,俱名壮此功,彼此也算是情谊颇深,自不会小题大做、横阻你们的前程。所言如此处决,并非引于刑典,而是循情告诫。是否领受,各凭自愿。若你等仍在事陇边,不必因此小隙损害长情。但若归朝入直,我也不会私加责言于状,令辞相送,喜祝前程远大。” 这话便说得很清楚,诸将如果仍然愿意在陇右接受雍王节制,那就要领受这样的责罚。但如果不愿承受这责罚,雍王也自会嘉言举荐他们入朝。 听到雍王这么说,在场许多将领都起身叉手道:“末将追从殿下帐前,为战酣畅、痛快杀蕃,不患功途,甘受此罚。” 但也有一小部分将领不乏忐忑的表态道:“离国经年,乡讯渺远,能效劳于殿下教命,末将亦倍感荣幸。但思乡心切、盼能归国……” 入朝担任禁卫值宿,对边将而言也是有着极大诱惑力的。 终究人各有志,李潼也没有施加阻挠的必要,一边口头上勉励这些选择归朝的人,并表态等到功状拟成之后会先给他们过目一番,以示无私。 0630 扩地千里,兵指海西 眼见到雍王对于战前那场小纠纷的处理,直至其余诸将退出之后,黑齿常之又忍不住感慨道:“殿下策御有术,不失情义、不没法度,兼于仁威,朝廷大事相任,确是得人。” 李潼闻言后则叹息一声,不乏感慨道:“诸将或任性使气,但察其精忠报国的杀敌之心,则未可称恶,不忍严令勒之,恐伤志气。但若不问,又怕骄纵难收。所以小惩大诫,盼能各有所得。” 他之所以如此处理,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考虑到朝廷对于陇边此胜的犒奖问题。 于青海重创吐蕃人马,不独只是长安幕府因此受益,对于整个大唐社稷而言,也是一桩大喜。但如果考虑到当下时局的具体情势,这件事对朝廷而言就未必尽是好处了。 起码长安幕府因此威名大噪,这对于朝中一些有意限制雍王的人而言,将会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 关于这一点,李潼近日也略有设想,觉得朝廷对此处理大概会有两种策略。 第一种就是专门针对雍王,对雍王大加殊荣犒奖,乃至于直接将雍王召回朝中,尊位待之。但是对陇边建功的众将士们的犒奖,则就敷衍应之,不会过分的隆重。 如此一来,既能打断李潼分陕而治的局面、收其事权,让他不能再继续经营私己的势力。 而对陇边功士的薄待,则就可以引导这些人觉得雍王只是在用他们的奋斗为自己谋求功名、尊荣,削减他们心里对雍王的敬仰。即便来年边士入朝,有这样的前车之鉴,怕也不会选择向雍王靠拢。 第二种则就是淡化雍王在这场战事中的作为与存在感,仅仅只是重点褒扬陇右的将士们,通过朝廷的恩赏让这些边士们认清主次,不要忽略了洛阳朝廷的正统性。 或许还有其他情况是李潼所料未及的,但只要朝廷不能容忍长安幕府长期的存在,那么对于青海这一场战功就绝对不会正常处理,肯定是会有一些手段的。 陇边好不容易得此壮胜,李潼当然不愿意因为他与朝廷之间一些暗斗纷争而影响到朝廷正常的赏格封授,使义士热血寒凉。 而且有鉴于朝廷目下的财政形势,怕也很难有大手笔的钱粮犒赏,即便做出一些实物激励,应该也会让长安幕府进行筹措。 李潼如此处理众将触犯军令,同时也是在降低他们对朝廷封赏的期待感。如果朝廷犒奖过于刻薄,他愿意承担这样一个恶名,让边士们不要因为朝廷的犒奖态度而影响到整体对杀敌报国的热情。 如果朝廷只是大开空头支票,却将筹措赏物的压力转嫁给长安幕府,有这样的前计打底,也可以避免长安幕府骤然承担太大的钱物压力。 至于他自己究竟是归朝还是继续留守长安、分陕而治,这不是洛阳朝廷能够决定的。 有关这一盘算计,李潼并没有向黑齿常之透露,这本也不是便将应该考虑的问题。略过此事之后,便又讲起了对于海东占领区域的经营问题。 王孝杰米栅这一场胜利,让唐军直接向赤岭以西拓地两千多里。 黑齿常之所率追击人马在王孝杰米栅外的郊野正面战胜吐蕃人马后,继续向前追击,一直将蕃军追杀到了大非川中段,当吐蕃精锐人马已经渐有重新集结之势的时候,才停止了追击的步伐。 除非吐蕃再次集结大部人马重新杀回,大非川以东的青海地区已经被唐军所实际占领。而且在收军之前,黑齿常之还在大非川西南侧的渴波谷留驻了一部人马以防控此境。 渴波谷位于青海的西南方位,是黄河上游的一处重要山隘,也是从青海进入黄河九曲地区的重要通道。 历史上中宗朝以后,吐蕃逐步渗透、侵占了黄河九曲之地,曾于彼境筑有大莫门城,一直到了开元年间,唐军与吐蕃大战渴波谷,拔起大莫门城,这才逐步瓦解了吐蕃对于九曲之地的控制,之后又经过多年奋战,才将九曲之地彻底收回。 现在唐军前路已经控制住了渴波谷,这意味着提前封锁了吐蕃进入九曲之地的通道,这也是青海此战的战果之一。 可是对于是否长期驻守渴波谷,黑齿常之仍然心存几分迟疑:“蕃国此战虽然大败,但所损多是其附庸部族,其本部真正战没者并不多,因其马力充盈,多弃器杖而走。钦陵之力虽有折、但未尽,一旦疲敝稍缓,必再生争强之念。 我大唐将士自不惧战,但渴波谷所在离境将近两千里,且大非川地势开阔、颇利蕃军离合远袭,一旦远师重设,失于策应,恐劳民伤财、不足长有。” 听到黑齿常之的陈述,李潼也眉头微皱,看着摆在案上的地图有些迟疑不定。 渴波谷地理位置的确优越,如果能够占据此地,向下可以控领整个九曲之地,向上可以直切海西伏俟城。如果唐军还想将吐蕃势力完全的逐出青海地区,此地是一定要控制在手里的。 但不独是青海的蕃军短期内无力再战,陇右唐军在经此一战后,也需要进行一段时间的休养。伏俟城只能作为未来的一个战略目标,短期内是很难挥兵直向。 渴波谷驻兵艰难,主要就是距离唐军实际占有的海东区域太遥远,中间隔着几乎一整个大非川。就算没有蕃军日常侵扰,想要维持长期的驻军,消耗也是非常大的,一年所废怕是足以消耗掉两三次青海这场战事的消耗。 可若就此放弃此地,李潼又有些不甘心。此战所得,海东只能算是一块鸡肋之地,潜力与前景都比较有限。但若能将整个黄河九曲都纳入唐军监控之下,那此战无论是战略意义还是实际收获就大多了。 而且李潼心里自知吐蕃君臣矛盾日渐尖锐,此次钦陵不败金身被打破,其国中反对噶尔家族长期弄权的声音肯定会再上一个高度,青海地区随时都有可能产生新的连锁反应。 如果唐军能够在渴波谷驻扎一支军队,那么青海一旦有变,就能敏锐的抓住机会继续给予吐蕃重创。 总之,渴波谷此地驻守艰难,但若直接放弃又实在可惜。 沉吟许久之后,李潼才开口道:“渴波谷继续驻扎,并着手筑城。吐谷浑王族西归之后,派驻渴波谷,以我大唐甲士佐之。” 既要在渴波谷维持必要的影响力与战斗力,还要节省远驻成本并降低风险,以胡制胡算是一个折中之计。 青海此战更加剧了钦陵内忧外患的处境,原本在其统率下的吐谷浑诸胡肯定也是人心惶惶,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打起吐谷浑故主的旗号来,自然能够更加分化削弱钦陵的力量。 而且,让吐谷浑那些亡国之余顶在前方,大唐便可以继续深入经营开发九曲之地,使其地成为继陇右之后一个新的进取基地。 至于吐谷浑王族愿不愿意,这不在李潼的考虑范围之内,大唐养了你们这些年也算仁至义尽,不回来那就去死。 接下来,李潼又与黑齿常之讨论了一下陇右扩军的问题。此战大唐扩势直抵大非川,所需要防控管理的区域大大扩张,像河源军不足两万的编制肯定大大的不足,扩军势在必行。 李潼打算在陇右增扩二十军、八万人左右的规模,后续再酌情增加。在没有彻底解决吐蕃这一边患之前,陇右起码也要保持十万人的常备武装力量。 这一部分扩军,便不再依照此前的府兵编制,而是直接因地建编、各设番号。这也意味着一旦这支大军建制成型,将不归于洛阳朝廷,而是由长安幕府进行统领,让李潼陇右诸军大使的官职更加的名副其实。 当然,扩军计划虽然宏大,但也很难一蹴而就,单单卒力的征发以及后勤的维持便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所以在今年这段时间里,先将陇右军力扩张到五万人左右,让长期屯戍河源的河源军老卒们得到较长一段时间的休养。 这样一个规模要达成虽然也同样不轻松,但努力一把还是大有可能的。青海这一场大战,陇右虽然投入极大,但斩获也颇丰。 吐蕃拖家带口的后勤作战方式,让唐军在后续的追击缴获中大得便利,所俘虏的蕃人以及诸胡部伍达到了三四万人之多,虽然其中青壮卒力占比不大,但也是一笔可观的劳动力。 除此之外,便是大群的牛马了。讲到储蓄丰厚,驻守青海的吐蕃主力又远非细封部可比,唐军这半个多月的追击,除了一些零星战斗之外,大多数时间都是用在了收缴那漫山遍野的牲口上。初步估计,单单牛马之类便起码有十数万头之多。 哪怕这些畜力只能保留下来一部分,剩下的只能宰杀剥皮食用,也是一笔颇为可观的物资。一旦这些物资尽数运回陇右,足以让陇右近日稍有沉寂的榷场再次沸腾起来。 其实若仅只这些收获,在陇右这个环境而言,战争的投入与直接收获并不成正比。可当国中商贸通道打通之后,诸多缴获都能快速变现,这笔账算起来也足以让人眉开眼笑。 就在陇右各方都在展开轰轰烈烈的战后建设的时候,西域方面的战况也传来了消息,王孝杰于西域大破进犯的吐蕃军众。 两场大捷合成一道捷报,自陇右驰驿传往神都洛阳。 0631 露布入都,名王壮功 六月初的洛阳城,哪怕诸水绕城,但也自有一股燥热难掩。 原本年初的时候,得知朝中发生政变、女主隐退宫中,天下再次成为唐家李氏子孙的天下,神都城内在经过短暂的骚乱之后,人心也很是振奋了一番。 生人在世,谁也难免几分不得意,哪怕已经努力生活,但仍无从改变。既然不是自己的问题,当然就有更大的问题,牝鸡司晨所以天下不安。 可是当李家君王上位后,时间也过去了小半年,人们渐渐发现世道仍然如此,本来的不得意非但没有因此削减,生活反而更被搅乱几分。 比如夜间宵禁的时间延长,比如城中一些街坊长期进行封锁、以供朝廷举行各种典礼,比如畿内各种物料价格上涨、使得生活成本激增。一切并没有像大家所设想的那样,天下便欣欣向荣、生活便蒸蒸日上。 当然这些许的失落,并不足以滋生出恶劣的动乱,但起码让人们的热情大大削减,不再满怀期待的讨论各种时局新变,只是专心于自己的生活,为柴米油盐操心不止。 普通的民众们或在稍作期待后还能归于平淡,但有一批人却并不满足于此,那就是年前年后云集于神都城中的士人们。 特别是年后这段时间,得知神都城发生了政变,各地士人几乎争先恐后的涌入神都城中,既是以此表达对革命新世的热情,也是想要争取一些仕途上的进步机会。 可是当这些人抵达神都城的时候,因为政变而引起的第一轮朝情调整基本已经告一段落,朝廷内格局已经基本形成。 无论这些人再怎么热情的吹捧,时局中那些各拥一派的大佬们当然要将机会留给自己的亲信人员,对此并不怎么感冒。 眼见简单的吹捧新世已经不足以让自己获得更多关注,这些人在失望之下却不甘心就此放弃,便有一些人反其道而行,专门热衷于挑刺。 于是,政事堂几名宰相以及其他几名朝中大臣们,便纷纷成为了这些人所抨击的目标。小到家居、行仪,大到政令国事,几乎无有遗漏、无由幸免。 这当中,宰相李昭德与狄仁杰算是被重点关注的对象,毕竟他们的权柄最大,所处的位置也最醒目。 比如李昭德用度尚奢,居华宅、坐美车,所谓神都斗米溢十钱、宰相行车挂流苏。比如狄仁杰出入仪驾不作铺张,往往一车数员便行出行入,狄公性巧媚,出入尚鱼服,大计此身任,生死委街徒。 像这种日常言行上的挑错,还算是比较保守的。更有甚者,则是直接从品德入手。 比如李昭德狼子野心,旧年奉命督修神都城墙,结果暗怀险计、私留门户,搞出了挟逼君王的大事。这样的人实在不配担任宰相,久则必为所害。 还有狄仁杰腹计深刻,圣皇在位时几无匡正之言,垂手朝中无所事事、任由国贼壮大,到最后原来是纵恶养奸、以此为功! 这些人话语权本身或不算太大,但却胜在人多势众,哪怕只是小圈子里流传,也实在让人烦躁不已。 以至于不乏朝士进言,让尚书都省赶紧开始今年的省试并加开几场制举,给这些闲人找点事干,若再放任下去,真是他妈的顶不住了。 但这一提议即刻就被宰相李昭德否决了,他在朝情最危急的时刻都敢跟武家诸王顶着干,又怎么会畏惧区区邪言,甚至提议暂停今年省试。只听那些闲人妖言,即便那些闲人应试,又能选出什么好货色? 省中这样的议论,也通过不同渠道流散出来,很多士人闻言后,自然是大为愤慨,但绝大多数人也都认清了事实,分出了庄闲,不敢再恃奇论而搏求关注。 但也有一些人,抨击的论调不免更加尖锐起来。李昭德身为宰相,使国中贤遗遍野已经是大罪,竟然还敢因言论罪,阻挠朝廷选士、志士报国,实在是其罪可诛! 言论激烈到这种程度,其实政斗的苗头已经显现出来。李昭德于政事堂大权独揽,本身行事风格又是强硬无比,自然招人嫉恨,群起攻之也只差火候而已。 现在李昭德被舆情针对,甚至行在道途都遭人辱骂,这已经影响到朝廷政令的颁行。 在这样的情况下,难能可贵的是皇嗣李旦对李昭德仍然信任无比,每与论事都席前相候,出则执手相送,更加派两班亲事出入拱从。李昭德所受的恩宠殊荣,一时间更是风头无二。 对于皇嗣所给予的恩遇,李昭德本身也是感激不已,反映在实际行动上,那就是在皇嗣继承大位的问题上做出了极大的态度让步,不再坚持皇嗣以皇太子身份继位。 有了李昭德做出的让步后,皇嗣继位的流程得以大大流畅起来。早在四月初,便完成了一系列的重要大礼,皇嗣已经以君王礼数在紫微宫举行朝会、处理国事,所差的仅仅只是西行祭祖与制告天下。 武周代唐的时候,对于唐诸先王陵寝都进行了极大的调整,这些改动要完全更正回来,必须要由皇嗣亲自返回关中长安祖陵所在。 可现在的朝情局势,并不允许皇嗣亲往关中。这并不是李昭德一人让不让步的问题,而是满朝群臣对此几乎都有不同看法。 还有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如今留守西京的雍王李济究竟态度如何。此前雍王虽然遣使表态,尊重朝廷所作出的一切决定,但也并没有明确表示支持皇嗣继承大统。 这一点言有未尽的留白,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就能给人以无穷的解读空间。特别雍王不久之后便西进陇上,亲自监督与吐蕃的交战,这更让朝中不敢轻易做出刺激雍王的举动。一旦影响到陇右与吐蕃对抗的战事,谁都好不了。 当然,事到如今,皇嗣继统事宜也仅仅只差皇陵祭告祖宗与正式制行天下这一程序。雍王无论作何表态,基本上已经无阻这一大势,除非他敢与天下为敌。 至于此前其人态度上的暧昧,也只被朝士们解读为主动放弃在这种大事上的表决权,甘心退出大唐最核心的决策层面。 如今时入六月,天下大势渐归安定。许多人提起雍王,其实都是一副不乏惋惜的感受。世道能够进行到当下这个局面,雍王诚是功不可没,但是由于其人尴尬的身份,使得雍王纵使功大,也很难在时局中找到自己理想的位置。 雍王率兵前往关内,看似分陕而治,权柄极大。但事实上,帝国只能有一个中心,君王所在便是社稷所在。 雍王退出神都,或是明哲保身,或是心有不甘,但都无改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已经被排斥出了时局最核心的位置,以至于在最重要的君王继统问题上,其表态如何都不太受见重。 关内虽是大唐关内祖庭所在,但除了这一些政治上残留的象征之外,实际的力量已经大有衰退,甚至一群乱民都能占据长安城、为祸月余之久。 雍王所面对的已经是这样一个烂摊子,偏偏突厥、吐蕃这两大强敌都不约而同的弄武于边。侥幸突厥也是新君继位未久,没能全力入寇,得以暂时解决。但吐蕃方面的威胁则就更大,以至于雍王在长安初定未久,就不得不匆匆亲身赴陇。 但即便雍王到了陇右,又能发挥出多大的作用? 早在高宗仪凤年间,吐蕃以一场大非川之胜宣告其强势崛起,之后几十年间,大唐与之屡战屡败,以至于国中人士或不知边疆镇将是谁,但却都知青海有一个战无不胜的蕃将钦陵。 所以,尽管陇右的战况如何也与大唐社稷安稳与否休戚相关,但神都城中舆情对其关注度却不大。有的人根本不知道雍王已经赴陇、将与吐蕃交战,而知情者对此则多持不乐观的态度,也都不愿去深入讨论。 正是在这种氛围之下,陇右的报捷露布驰行入都。风尘仆仆的信卒背插锦旗,那鲜红的“胜”字锦旗并没有因为几千里风餐露宿而有所褪色。 “刚才过去的,是捷报露布?哪里又有战事发生?” 街面上神都民众们眼见信卒背旗而过,全都好奇不已,直向左近询问,周遭人也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然而不久之后,后路又有信使路过,这一次人众要更多,背锣疾行,并于闹市大喊宣告:“陇右大捷!雍王督军与吐蕃战于青海,大破蕃贼!” “雍王到了陇右,还与吐蕃开战?打赢了?” 神都城风物繁华,人们更容易淡忘,几个月没有雍王声讯在市中传扬,许多人已经淡忘了这样一位少壮宗王。 可雍王却用这种让人心振奋的方式让他们的记忆变得重新鲜活起来,一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神都城都因此而再次沸腾起来!那位唐家逍遥王,这一次不再以诗词感人,而是用壮功宣告! 0632 上阳宫冷,人情炙热 每至春夏之际,上阳宫自是花木繁盛、美不胜收,虽合城燥热,此境自有一股清凉可守。 不过今年,上阳宫除了清凉避暑之外,更有一股冷清寂寥。往年圣皇陛下居此避暑,但总有朝臣日参,更有内外命妇频繁出入,以伴驾为荣。 可现在,圣皇陛下尊号已经改为圣母皇太后,虽然仍居上阳宫,但却没有了那些繁华热闹的人势伴驾助兴,于是清凉便成为了冷清。 位于上阳宫仙洛门内的观景游廊,凌空而设,登上可以直接眺望清波翻涌的洛水,以及洛南诸多繁华风物,风景自是绝佳。 此时,正有一群宫装妇人在这游廊上缓步行走,远远望去,倒是给这一副水木秀美的画面增添了一些生机。 “上阳宫风景的确美丽,只可惜人气不旺。我几次央求娘娘入宫短住几日,娘娘却只是不愿。” 身姿已经渐有高挑窈窕的李幼娘身穿着一袭石榴裙,发式也结成少妇模样,虽然仍是未见得有多么端庄,但也已经不再是往年天真娇憨的女童模样。 与之同游宫苑的乃是雍王孺人唐灵舒,五官仍是精致秀美,但眉眼间则有一股暗怨盘桓,已经很有几分豪门贵妇的气质。听到李幼娘这么说,唐灵舒叹息道:“也幸在娘娘不乐入宫,望朔走拜才有机会出宫行走一遭。上阳宫虽然美,但美得让人心慌,实在不如往年家人相伴入情惬意……” “嫂子你现在说话可比往年婉转多了,我难道不是你家人?王妃难道不是你家人?我们这些人不是日日伴你?不能让你入情惬意,这个不是我们的过失,只是你心里念着的只有我家阿兄。旁人在你眼里,也只是廊外那些花枝,俗艳的让人烦躁。” 李幼娘闻言后便嗤笑道,她与唐灵舒最是相熟,相处起来自然也更加随意,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并不需要矫情掩饰。 多年相处下来,唐灵舒自也不是早年羞涩模样,听到这话后便也自己笑起来,并指着李幼娘笑语道:“有的人事确是俗艳花枝,但好在幼娘你不属此类。你是花木间躁闹的蜂蝶,只会让人加倍的烦躁。你也是有了自己的院舍居所,常常不居于室,外人见到,怕要误以为你家夫郎拙劣的不堪亲近。” “啊……嫂子你也这么说我,娘娘也是这套说辞!薛大、薛郎自是极好的,对我关怀得很。只是家里那个阿姑,实在让人受不了,常在家邸宴客,好好的家院作成闹市一般。她自己招应不过,还常要召我去应对那些宾客。我识得她们是谁?彼此都不熟悉,瞧着她们挖空心思的琢磨说辞、苦留不去,我都替她们觉得尴尬难受!” 如今的神都城里,太平公主可以说是最活跃的一批人之一,因其身份高贵,本身又擅长交际,日常门庭若市、宴会竟日不断。 李幼娘虽然性喜热闹,但却并不喜欢那些场面上的应付。但她身为太平公主新妇,也算是府上主母之一,一些场面应酬总是难免,为了躲避这些,索性常常回家或是入宫居住。 讲到这一点,李幼娘便头疼不已,揉着眉心叹息道:“我又不是没有别的园业可居,只是娘娘不准我撺掇薛郎治居别业,说什么母健在、不别居。唉,娘娘这个人啊,端庄得自己不涉邪道,就以为人人都如她一般恬淡。阿姑召我入席,难道只因为我是她家新妇的缘故?无非是要由我来借仗我几个兄长的声势,让旁人更顺服她!” 李幼娘若只是抱怨家事,唐灵舒也只是听着,并不发表什么意见。可听到言涉自家殿下,还是忍不住皱眉道:“公主殿下已经是人间至贵,谁又敢对她不恭?殿下如今久在关西,并不在都,还有什么值得她去借势?” “这些事情,我并不清楚,也懒得过问。但阿姑这个人吧,你与她短见也只会觉得她是待人热情,可若长久的相处,她便会让你各样的不自在。每天清早,人还未起,衫裙已经先送进你房间,做什么妆饰、穿什么衣裙,她都要代人作主。 我拿此跟娘娘说,她只觉得这是阿姑爱我、无微不至,但我总觉得她是拿人作玩器、未必好心肠。几次要请二兄过府,都被我暗里使人拦下了。庭中当面不能忤意,不如不见。我心里还在盘算着,让阿兄在长安给薛郎谋留一个常使的差事。” 成亲虽然不久,但李幼娘已经不失盘算:“薛郎这个人,虽然温和不骄,但却没有主见。常在妇人言教,他是很难成器。我又不望他能封妻荫子,但六尺之身,总不能久作阿母腰佩玩物。我兄已经是那样的大器长才,往后佳节相聚,我也不想自家夫郎只是美器旁充席的瓦砾。” 听到李幼娘这一通盘算,唐灵舒不免哑然,片刻后才叹息道:“幼娘你成亲后,的确是有内秀长进。我年纪痴长了你许多,许多事情反倒不如你深刻具体。” “我倒羡慕嫂子你这种无忧无虑,世上能比我兄者有几人?” 听到李幼娘这么说,唐灵舒由衷的点头道:“这话确是真的,即便不说别的,单论圣母皇太后陛下。陛下眼神有光,被她扫上几眼,心里各种的不自在,让人浑身发寒。这还是陛下权威收敛,仍然有这样的气势。想到往年殿下在如此人物眼前谋生,可知当中的辛苦……” 讲到这里,唐灵舒突然抬手按住了胸口,面有苦色的摇头道:“不行了,我不能再讲下去,心都要跳出来飞往长安。我是真在心里想过,要不要趁着出拜娘娘的时候,牵了闲苑的马就直往长安去……” 两人说话间,游廊另一侧突然冲上来一道人影,正是韦团儿。冲上游廊后来不及喘匀气息,韦团儿便大声道:“长安有新的声讯传来,王妃着我请县主、孺人同归观览。” “是什么消息?” 李幼娘闻言后便惊喜道,她对阿兄也分外想念。 韦团儿闻言后只是摇头:“还不知,王妃说要家人全都在场才会启信……” 韦团儿话音未落,只觉得眼前一花,便见到唐孺人直从高近两丈的游廊上翻入花栅,继而更彩蝶一般向远处飞远。 “这娘子思念成疾,已经是疯了……” 李幼娘见状后,啧啧一叹,转回头来的时候,却见韦团儿也提裙往来路疾行而去,不免羞恼:“出嫁的娘子,难道不是家人!我不返回,你们谁敢先览信件?” 出嫁的娘子,可能真的不再算是家人,总之当李幼娘匆匆返回雍王家眷所居的宫苑时,此处早已经人去楼空,忿声一问,才知众人都去了圣皇所居的丽春殿。 当李幼娘匆匆抵达丽春殿的时候,发现不独三兄家嫂子们,甚至就连娘娘房氏并二嫂潞王妃也都一并在此,脸上各自喜色洋溢,整个殿堂中都洋溢着一股欢快的气氛。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大家、莫非是三兄要回来了?” 李幼娘最后到达,不乏气闷,顾不上见礼便先忍不住发问道。 见其如此无礼,房氏眉头一皱,但也并没有开口斥责,只是眼神示意李幼娘入她席侧来坐。 殿堂中,圣母皇太后同样一脸的笑容,手持一份信件看了又看,几番张嘴竟不知要说什么,好一会儿后,才指着雍王妃郑氏与唐孺人等叹息道:“你们几个娘子,真是有福之人。我孙如此雄阔才志,哪怕不生天家,何患没有出头之地?” 几个娘子闻言后,也都顾不上谦辞回应,只是忍不住的满面笑容。 “唉,过往多年,几使大将俱不能成,雍王不负、诚是不负家国!天皇若知其孙有此雄才,更不知会喜乐成什么样子……” 武则天讲到这里的时候,言语略有伤感。吐蕃的崛起与屡败唐军,可以说是他们夫妻二人心里共同的刺。只觉得蕃国势大难制,几番用兵都落败收场,偌大一个帝国,竟找不到能够制蕃之人。 可是现在,他们夫妻两人苦寻不得的才士竟然就生长在自家庭院中,这一份惊喜,简直难以用言语来表达。 随侍席侧的上官婉儿闻言后便笑道:“成此壮事,也并非雍王殿下一人之功。唐家名种生在庭中,陛下没有荒养,所以才成镇国定蕃的雄才!” 武则天听到这话,更是乐得眉开眼笑,放权归宫这段时间以来,她心情常有抑郁,然而今天却因为陇边这一条信报将心中积郁一扫而空,心情畅快至极。 正在这时候,又有女官登殿叩告道:“禀陛下,公主殿下携诸外命妇于宫外求谒。” 听到这话,武则天神色略有黯淡,但片刻后又笑道:“威重半生,不曾弱人。如今能长势佳孙,这也是一桩福气,着她们来见吧。” 大半刻钟后,丽春殿外变得热闹起来,诸外命妇俱华服入拜。太平公主自居其首,入殿作拜后,她便先大笑道:“阿母,你孙再次名震寰宇,使国人再作侧目惊叹!我们这些拙长无能,唯走贺勤快,不让阿母寂寞独乐。” 0633 社稷之喜,君王之忧 随着一干外命妇入殿,武则天外露的情绪又变得内敛起来。此时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她也只是微作浅笑,视线环视殿中众人并说道:“儿郎播威于边、制贼于外,难得竟扰动到诸家命妇。既然不辞辛苦的入宫来贺,那便一言相赠。” 说话间,她指了指席中的雍王妃,并不乏欣慰的说道:“谁家儿郎不是亲长面前珍物?更何况雍王此等人物才趣,更是天下罕有。人之所珍,莫不只望相守不离,这也是人之常情。但若只是这么做,则无益内外、无益家国。 尔等诸家大妇,身前多有幼少听教。器或不器,虽各自有见,但名或不命,终究舆情有论。蕃国远患,与你等并无切身之扰,倒也无谓一时的凑趣喜乐。 但雍王因此名动天下,成少流翘楚,使你各家藏器相形见绌。不必慕之妒之,唯是法之。金宝置堂,蓬荜生辉。世道已经有此华美秀才为鉴,诸家子弟若得侍从,但能映得三分颜色,已经颇得可观了。” 圣母皇太后虽然大权不再,但却积威仍深,在殿各家命妇听完这番话,无论心里各自感受如何,也无不恭声应是。 有的人确是动了心思,要激励自家儿郎也勇效雍王,诚如皇太后所言,但能分映几分风采,也无患时誉不著。 有的则只是面上的迎合,心里则多不以为然,雍王那样的人,并不是俗物能比较,生在天家、分陕为治,若无这么出众的出身、权柄作为依靠,怕也难得如此风采。 “阿母所言极是,在朝群臣,有《臣轨》为规,可以不失大体。阿母与嫂子若再著教养的经典,必然也是诸家争读。儿郎能或不能,谁又不羡我家慎之如此的才器壮观?” 太平公主又继续笑语说道,并顺势与房太妃坐在一席,转手拉起李幼娘的手腕不无炫耀道:“名家秀姝,我家占得,盼我家新妇能早施教养之能。” 李幼娘被她婆婆搞得有些不自在,索性说道:“阿姑殷望满满,让人惶恐忐忑。长计不必急言,儿自蓄力待之。只是夫郎长感虽然亲缘可恃,但却憾不能近,他很是羡慕阿兄逞才扬志,岁月不荒。”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神情顿时有些不自然,被自家新妇拆了台,自然让她很难受。 听到这对婆媳交流,武则天倒是一乐。她这个女儿生在天家、浸于势力,往年只觉得秉性机敏刚强、像极了自己,所以多有昵爱。 可是随着自己失势居宫,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可以细品人情,这女儿却与她不再亲近,皇帝登基这一两个月时间里,太平公主还是第一次来上阳宫。 武则天这大半生、冷暖经历,倒也不会因为女儿的势利有多伤心。但她闲下来之后,也在回想自己这一生,略作得失检讨。 此时再看到这个女儿音声热切、显在眼前,武则天也不免感慨,这像极了旧年的自己,诸事以利害盘算,自然情义淡薄。 让武则天生出这一觉悟的,还是那个让人骄傲又让人伤心的孙子。她一生不将真心轻给于人,临老心防不谨、被个小辈钻了空子。 但如今再论爱恨,已经是复杂。武则天也一直在想,雍王之于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情,到如今也算勉强得出一个结论,这小子事君则不忠,事亲则至诚,有权徒之表,但仍不失人之情味。这让人无奈,也让人感怀。 此时看着那对婆媳,武则天心中一动,指着太平公主不无感慨道:“儿郎若是长随表兄,此际想是功表有名,省了许多事外杂计之功。”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便沉默下来,心中不无羞恼,也不无懊悔。她阿母观人,仍有洞皮见骨之锐,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便将她此刻复杂的心情分讲透彻。 神都政变后,太平公主存在感陡增,自觉得自己能够在时局中做上许多事,脑海里也有各种想法啊涌现出来。 雍王离都之前,也曾询问过她要不要让儿子跟随,但她犹豫再三还是拒绝了。一则并不看好雍王此番西行,二则她在都中声势大壮,家中也需要一个子息支撑门户,并不觉得儿子跟随雍王西去、收获能比留在神都更大。 到如今,她的儿子已经是四品殿中少监,可以说除了雍王兄弟之外,无论宗家民家、无有过之。 但太平公主也不得不承认,她这一番为儿子张罗前程的操作,除了满足她自己的虚荣心之外,效果委实不好。 本身她的儿子也没有四品的资望与才能,虚领其职而不治其事,而且还因此引起了朝中李昭德、狄仁杰等宰相们对她的不满,认为她弄权太过,对她多有抵触。 假使当时让儿子跟随雍王西进,哪怕不参其事,但只要功表稍录其名,若再归都,效果是要远远好过她过去这半年没有头绪的经营。 且不说太平公主的纠结,此时与她心境相似的还有一人,那就是已经居在皇城太初宫的皇帝李旦。 李旦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大内文思殿与宰相薛稷等人讨论当世诗文。他新临大位,是要有一些创建以彰显君王威仪,修书制典无疑是见效最快、相对也成本略低的选择之一。 众人讨论多日,还没有确定修制什么经典,中途休息之际,便有待制于大内的官员匆匆登殿,神情激动的入拜道:“陛下,大喜、大喜啊!陇边露布入都,雍王殿下先胜吐蕃于青海,王尚书复破贼于安西……” 听到这话,殿中众人包括皇帝李旦在内,最初都略有茫然,李旦更下意识问道:“雍王几时攻入青海?” 但话一问出口,他便反应过来,连拍御案并大笑道:“好、好!雍王并王尚书诚是壮士,外朝群臣是否已知此桩大胜?” “李相公等已经齐聚政事堂,正待陛下召见。” 听到这话,李旦神情稍显复杂,但很快又是一副笑容满面,先吩咐殿内众臣先行前往,自己更衣即去。与此同时,他又将宰相薛稷留了下来。 “内外大事传达,究竟是什么什么流程?何以遇事朕还不知,群臣先知?” 待到众人退出后,李旦便皱眉问道。他虽然两次为君,但权柄全都不大,对于这种具体的事务流程是真的不了解,因有此问。这一次还是陇边的大捷喜讯,若是别的消息,大内得讯居然还要滞后于朝中,后果则不堪想象。 薛稷闻言后想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圣皇朝时,知匦使兼领都畿道诸驿,凡有事讯便先呈送大内,再分抄政事堂。” 听到薛稷这么说,李旦便有了然。这件事还真不怪别人,是他自己瞎操作断了自己的耳目。 知匦使顾名思义,便是管理铜匦事务的官员。李旦旧在宫中时,单单铜匦告密其意图谋反的书信便不知凡几,心内自是下意识的厌物。 所以在出宫掌权不久,即刻便下令废除铜匦诸事宜并相关的官吏,并没想到知匦使居然还兼领如此重要的事情。 略作沉吟后,李旦又开口说道:“我欲使中官出事都畿周边馆驿,薛相公以为可?” 薛稷听到这话,沉吟片刻后才说道:“国朝以来,并无使任中官的先例……” “但我却记得,太宗、天皇时,常有中官出入内外,乃至于使令诸边。” 李旦不甘心放弃,继续说道。 薛稷闻言后苦笑一声,你也知道是太宗、天皇啊,当然这念头他是不敢直接宣诉于口。皇帝或只是随便一说,若真放在政事堂讨论,自然有人怼他。 见薛稷没有明确表态,李旦默然片刻,然后才叹息道:“陇边传捷,本是社稷大喜,朕乍闻此,却先生忧思。不知是朕德行不配享此,还是朝廷所用不得其人……” 听到皇帝这么说,薛稷自是慌了神,忙不迭叩地说道:“陛下乃二圣嗣血,履极则天下共识,此事不容置疑!边将著功,足见圣人驾驭英明,至于余情所扰,诚是臣等政事堂在事者疏忽之罪!” “一时杂感,相公不必如此。” 李旦降阶亲自扶起了薛稷,拍拍他臂膀说道:“相公且先行,朕随后即至。” 待到薛稷也退出了殿堂,李旦才又坐回了御床,神情变幻许久,好一会儿才怅然道:“社稷之喜竟非君王之福,诸事如此勉强……” 政事堂里,因为皇帝还没有到来,所以群臣还未正式就此事进行商议,但氛围已经是非常的热闹。眼下进入政事堂的,除了直堂宰相之外,还有诸省寺官长,包括一干两衙大将。 这当中,自然尤以左羽林大将军、潞王李守礼最为引人关注,此刻正有半数朝臣聚集在潞王席侧,各作贺言。 宰相李昭德与狄仁杰自不需要上前恭维潞王,各自专席独坐,其中李昭德正在翻阅刚刚从兵部取来、朔方的相关资讯,而狄仁杰则在低声询问此次报捷有无陇边诸胡州版籍资料。 过了好一会儿,政事堂外才响起鼓吹等仪仗乐声,并伴随着中官唱声:“圣人驾到!” 0634 群相乱议,昭德请辞 皇帝驾到,群臣出迎。李旦身穿一袭赭黄袍,在群臣迎拜中登堂坐定,自有政事堂官员入前,开始仔细奏报刚刚接到的陇右战报。 尽管群臣绝大多数已经深知此事,但当奏报开始时,众人仍然听得颇为认真,并不免再次大生感慨。 而当皇帝李旦在听完这一场胜仗竟然是这么大的规模,一时间也忍不住面露惊诧之色,并在听完奏报后忍不住感慨道:“陇边将士大破蕃贼,诚是功壮,燕国公常之、王尚书孝杰,不愧为镇将典范,社稷能得之镇戍边土,士民安心,朕亦无忧。镇国雍王更不愧荣称,凡事相委,必有佳讯传达!” “如此大功,不可不赏,今日专议功士赏格,余者一概不论。” 随着皇帝做出表态,一干朝臣们便也开始各自组织措辞、准备发言。 这一次,率先开口的却是凡事都并不勤于争先的门下侍中狄仁杰。 “自吐谷浑失国以来,吐蕃便常为大唐边扰。朝廷几番用兵,虽胜负有差,但也成功拒之国门之外。今陇边、西域再添胜绩,诚是可喜,参战将士,诚宜封奖,但常例则可,实在不必渲之过甚。” 狄仁杰并不赞成边事大用,这一点群臣俱知。但在听到其人如此态度鲜明的表达,还是有不少人颇为惊讶,这实在有些不符合狄仁杰平时作风。 狄仁杰话音刚落,便有左羽林泉男产出班,皱眉说道:“狄侍中何薄功士过甚?吐蕃势大既久,几害我国征戎大计。安西四镇几置几废,俱蕃贼闹乱所致,至于王尚书大军劳远,再克四镇,才重为我有。青海之胜,督战之蕃国大相钦陵,更是贼中最为势大凶恶者,今为雍王殿下所制,更近代所未有之壮迹,岂可俗常料之!” 狄仁杰看了泉男产一眼,但却并没有直接作出回应,视线只是看了一眼堂上端坐的皇帝李旦以及仍在席中作沉吟模样的李昭德,似乎是在等待这二者发声。 不过,另一名宰相崔玄暐则站出身来,开始就狄仁杰的看法进行补充。 “王孝杰前复四镇,已经是大功殊赏。今次安西再胜,不过此前一战之留余,蕃贼不甘心四镇之失,所以再启战端。王孝杰当戍败之,不过职责之内。表彰其事,勉之则可,不必一事二赏。” 崔玄暐这么说自有其道理,长寿年间王孝杰收复四镇,所接受的封赏犒奖已经超过了其战胜的意义本身。如今其人身为安西大都护,自然镇守有责,安西此次获胜本就是常规的操作,还达不到政事堂群臣共议其事的标准。 当然今日议事的重点本也不在王孝杰,大家心里都明白,对于安西的功奖问题仅仅只是一个添头而已,重点自然还在雍王督战的青海。 然而崔玄暐接下来的话,却让满堂哗然:“青海一战,虽然录功在表,但若深究其因,臣请治雍王轻妄之罪!” 崔玄暐话一讲完,且不说群臣惊讶,潞王李守礼已经先一步按捺不住,推案而起,戟指崔玄暐怒声道:“崔玄暐构伤大臣,谤议功士,可恼、可恨!臣请即刻制之,发入堂下!” 随着潞王暴起,堂中雍王一系的官员们也都纷纷用不善的目光凝望着崔玄暐,使得政事堂中氛围顿时变得尖锐对立起来。 这时候,皇帝李旦先是看了李昭德一眼,见其仍然没有要发言的意思,于是便对李守礼微笑道:“潞王稍安勿躁,眼下事程尚在议中,诸言兼听,诸论广采,如此才得公允。崔相公既出此言,朕与诸公也都好奇以何结成此论。若所言无理,自可当堂辩驳。” 皇帝和稀泥或者说偏袒崔玄暐的态度,顿时让李守礼更加的不满。 但他一时间还没想好该要如何继续反驳,视线余光却见宰相陆元方与国子监司业郑融都有动作暗示,陆元方的意思尚不明确,但郑融因为距离更近,所以李守礼也看得更清楚一些,只见郑融正用手指在案上勾勒一个“走”字。 李守礼略作沉吟后,略有明悟,便再次发声道:“臣所见雍王功勋卓著,事迹确凿,诚无可疑。即便不以亲亲之执念,同样觉得此功大壮,决不可刻薄议之。崔玄暐妖异言论,臣并不好奇。” 说话间,他抬手一振身着的绣甲,继续说道:“臣以薄才恭事北衙,不以辩论得任。职事所系,不敢分心须臾,既述所见,不敢再留顿避事,恭告暂退,排直宿卫事宜。” 听到李守礼这么说,堂中气氛又略有沉凝。至于皇帝李旦,脸色当然是有些不好看的,但李守礼所领左羽林军,眼下却是专职宿卫皇太后所居的上阳宫,李旦一时间也不好拒绝他的请退,勒令其继续在堂参议。 李守礼负气而出,使得政事堂气氛很久都没有恢复过来。雍王一系的官员们,自宰相陆元方以下,俱缄默不语,摆明了态度,无论崔玄暐再说什么,只当他是放屁。 这种沉默,更类似于一种示威,且将雍王在朝中的势力明明白白的勾勒出来。对一些人而言,心中自然是大大的不爽。 皇帝李旦这会儿也只是垂眼看着案上器物摆件,脸上无甚喜怒之色。 这时候,宰相李昭德终于开口,抬手指了指有些进退失据的崔玄暐沉声道:“继续说。” 潞王如此激烈的反应,将崔玄暐思路略有打断,他默然片刻后,也顾不上再去细品情绪感受,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青海此战,实非必然。陇边以河源为枢镇,据赤岭而设防,蕃贼虽纵横青海,但本无力寇扰陇右。西京长安闹乱新定,大治未树,已经不堪新扰,当此时机,不宜边务大进,这是当然之计! 雍王则不然,不独亲身登陇,更犯险主动谋战。观其所为,岂以家国安危为计?所图者,蕃国钦陵善战之名而已,若能侥幸败之,则雍王名势便为一时之所重,远超前代之名臣。但若不幸落败,则陇右危矣、关中危矣! 此半壁江山之安危,搏于一人之显赫。雍王此胜,不掩其用计之险,言是壮阔,实则孤胆,此实不足大用、不足榜样!” 尽管雍王一系的官员们已经表态不再参与后续余论,但在听到崔玄暐对雍王的指摘,一时间仍忍不住眉目暗张,只是强自按捺。 等到崔玄暐讲完,李昭德自离席而起,转至皇帝坐席前深拜下去,语调沉重道:“臣得陛下授用机枢,领掌国是。用事以来,战战兢兢,唯恐失职。但终究事不遂于人愿,政事堂内竟生此邪言,谤伤功士、狭计为美,使天下人知此,必群起攻讦。 臣不畏人言,却恐辜负皇恩所用,今事迹如此,不容狡辩。臣请革此重任,弃用拙才,以为后继之警!” 如果说崔玄暐的论调已经让人惊讶不已,那么李昭德竟因此主动请辞,则就更加的让人震惊莫名。李昭德行事素来强硬有加,几时见其人能作如此退计? 他若不满于崔玄暐的发言,大可以直接放言斥责。但现在却根本不与崔玄暐针锋相对的辩论,而是籍此发声请辞,真是让人感觉莫名其妙。 特别崔玄暐纵有攻讦,也只是在针对雍王,李昭德或在一些事情上跟雍王不失呼应,但也实在犯不上以自己的权位来行以退为进之计。 莫非李昭德是真的已有退意? 堂中一些人想到这一点后,一时间心情不免更加的跌宕不已。莫非刚刚有所稳定的朝局,又将发生新一轮的震荡? 众人既惊且疑之际,皇帝李旦也是一脸惊容的站起身来,且迈步疾行到李昭德身前,先是张张嘴,才神情复杂的涩声说道:“朕得国未久,既无建树可称,也无过错需讳,竟衰德至斯,使我辅国名臣暗生弃我之念?” “昭德狂悖!圣人授以重位,竟以去留挟意!” 听到皇帝这么说,殿中群臣更加激动,有几人更直接出席戟指李昭德斥声道:“如此行径,岂为宰执风骨!如此狂臣,岂能托以国计!”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朝情渐有失控之态,一些名重老臣这会儿也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态度,不敢轻言。 最终,还是狄仁杰再次站起身来,行至皇帝与李昭德之间,语重心长的说道:“今日议者,陇边捷情。入议之前,陛下已经有言,余事不论。李相公突言事外,的确是失礼了。” “臣情急失态,的确是有罪,之后甘愿领受责罚。但陇边捷情,臣以为雍王功壮,确实可夸。虽兵者大凶,君子不重,但家国安危,即需寸势不让!大唐创业以来,岂有授事于贼之理?当杀则杀,当伐则伐!玄暐半生虚长,无有负甲之使、无有半转勋功,雍王雄计、能制贼之名将,其所谋计,岂崔玄暐之流能以井底观之大概?” 狄仁杰开口后,李昭德便也顺势绕回话题,对此事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0635 诸情不协,国事维艰 李昭德的措辞非常的不客气,但这才是大家所认识的李昭德,倒有一些人因此而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李旦也退回了席中,并长叹一声道:“雍王功大,朕固知之。所以问道诸公,在于赏格难定。壮迹如此,非殊赏不足彰显。但如今朝廷内外新定,用度不失艰难,又恐天下人薄议天家、扩搜珍器授给私己……” “天家民家,概是一体。雍王才略如此、事迹如此,即便不生天家,也足称社稷重用之美器。陛下所忧,宜需长计。国用失度,此宰相罪也,未可因此而刻薄功臣。似玄暐之流不能自察所任不功,反以狭计邪言构伤国之柱臣壮士,已经大失公允之义!” 李昭德继续发言,言辞内外都不掩饰对崔玄暐乃至于狄仁杰此番论调的厌恶。 听到李昭德这一番话,狄仁杰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长施一礼,然后便退回了席中,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每当视线扫过堂上的皇帝李旦时,眼神就变得复杂起来,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失望的。 抛开各自的立场与政见,单单今日会议这段时间里,皇帝几番态度的转变,说的好听一点,是从善如流,但实际上只是随波逐流、全无定计。 崔玄暐被李昭德用言语挂着鞭打,心中自然也是气急,但就连皇帝陛下都已经表态雍王确是功大,他也不好再就自己那番论调继续进行争论,索性垂首不语,但视线还是不断的在堂中几人身上游弋。 这时候,黄门侍郎薛稷起身说道:“雍王天家雄才,不困于恩泽荣养,功勋频创,诚是可钦。且因其生自天家,功事不可俗常以论。其声迹未著之时,享恩之厚,已经超于俗人。此天家恩用百般,不废养育之功,重酬与否,并不伤朝廷赏士之计。唯陇边勤功将士,忠勇可嘉,非唯重赏,不足创设恩典……” 薛稷提出一个新思路,且道理不失公允。雍王生在天家,未功已享诸种荣格,如今功勋积创,也只是回报天家的养育之恩。朝廷奖犒的重点,还是要放在陇右戍边将士们身上。 所以当薛稷做完表态后,在场不乏朝臣也纷纷发声附和。不仅仅只是因为觉得薛稷说的有道理,而是如果必须要表态的话,附和薛稷无疑最稳妥、最安全。毕竟薛稷作为皇帝心腹而参政,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其人的态度便可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皇帝的态度。 李旦并没有第一时间对薛稷的话表示认同,而是视线一转,落在了一直坐在席中不发一言的郑融身上,微笑道:“郑司业自天家荣戚,道德深具、气量渊博,在公在私,于此不当闲坐。朕想听一听,郑司业于此所见。” 郑融被点名提问,便避席而起,行入堂中,先作施礼然后才说道:“臣所事非此专职,今日充席、备详而已,未敢轻易设论。圣人有问,不敢不答。唯是感念天恩,拔臣简陋门户,得与天家名王为宾为友。 雍王殿下功参定鼎、镇国,凡所经历大事,若有固执一二私计,焉能成此全功?臣所感殿下风骨高蹈,敬之慕之,以此为荣,拙情已经不容别计,守此一缘,欢欣不尽。私情所论,倾我所有,亦不足深表情义!” 郑融这一通发言,顿时又让政事堂气氛变得古怪起来,此前各种针锋相对的严肃为之淡化,许多人望向郑融的眼神都不乏艳羡之色。 皇帝李旦听到郑融这番话,一时间不免神情复杂,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公事方面,我对此并没有什么发言权,但你一定要问我的意见,有此亲缘我已经万事皆足,啥都给他我也愿意。 这番话正暗指薛稷所论,雍王身为唐家宗室,这并不是对他封赏刻薄的理由。如果皇帝陛下真的看重亲情,雍王创此大功的情况下,更应该加重褒奖。 郑融作为雍王的正牌丈人,本身在眼下的政事堂中势位虽然排不上号,但其人既有发言,却是谁都不敢轻视。 随着郑融发言完毕,宰相陆元方也站起身来,开口说道:“民间尚有积谷备灾、积货备事之论,雍王殿下此番用兵青海,无费朝廷丝缕之用,单此一节,已可称功。更于青海痛歼蕃军,扬我国威、安我边情。 用此一士,内无重耗而外有重功,如此士才,臣所不及。雍王功则威壮,才兼宰辅,朝廷西事委之,定乱于关辅,逐胡于河曲,杀蕃于青海,成人所不能、创事于艰难。论之功量几许,实在是本末倒置,唯量用几何能尽才器,才是益国益家的大计!” 陆元方这番话讲完,已是满场寂然。在听到这番话以后,众人也才猛然意识到,讨论雍王青海此功的确是意义不大。雍王西进不久,已经做出了这么多的事迹。 其中每一桩,对于刚刚经历过政变风波、朝局初定的大唐而言,都能让人为之头疼不已,一旦处理不好,便能让国事糜烂。 可是从雍王西行之后,朝廷对于陕西事务几乎没有什么过问,但雍王却能将之处理的井井有条。而在这个过程中,朝廷也完全没有给予什么援助。 如此一通细思之下,众人才意识到一个问题,眼下的雍王对朝廷可以说是万事不求,但朝廷若没有了雍王则万万不可。单单雍王如今所拥诸权柄,朝廷哪怕派遣三五名有才志士,怕也难以完全接手过来,且能做的与雍王一样出色。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一些朝臣才渐渐意识到为什么今日议事伊始,气氛就显得这么古怪。 本来惯于韬光养晦、诸事不争的狄仁杰居然抢先发言,对于陇边功事多有哂薄之论。至于宰相崔玄暐,态度则就表现的更加明显,其对雍王恶意满满,几乎还超过了目下时局中最憎恶雍王的一批关陇勋贵。 李昭德先作辞言,然后才针对事情发表自己的看法,同样也大悖于往常的行事风格。 至于雍王一系的官员们,任由朝臣争论,却一直沉默以对,不作争辩。原来包括潞王的提前退场,都是有恃无恐的底气满满。 现在陆元方主动将这个大众一时间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局底层逻辑给道破,当中所蕴含的信息量之大,更让人一时间难以尽数消化,但也都能让人根据各自具体的处境而有所联想。 听到陆元方这么说,皇帝李旦嘴角也有些不自然的颤了一颤,他之所以在开始会议之前便表示今天之论功事问题、不涉其余,就是还想维持一个假象的体面,不愿暴露出朝廷在面对雍王问题的时候束手无计的窘境,不愿暴露出雍王对于眼下的大唐社稷、其不可替代性甚至还要超过自己这个皇帝! 狄仁杰等河北大臣先人一步的表态,的确让李旦心绪为之一定,起码眼下朝堂中还并没有众口一辞。但接下来李昭德的表态却让他方寸一乱,乃至于暗生退缩之想。 李旦不满于眼下的朝情局面,想要做出一些改变的尝试,或许他自以为隐藏的很好,但李昭德、狄仁杰等俱都久经政斗考验,经验丰富,又怎么可能看不出皇帝心中所想。 李昭德看似是就雍王一事以退为进的挟持上意,但本质上还是针对皇帝李旦那颗已经渐有骚动、但又全无方略的心。 皇帝想要有所改变,但又根本不知要从何处入手、做出什么样的调整且达成什么样的局面。但李昭德作为政事堂权柄最大的宰相,他的存在就意味着当下正在运行的朝情秩序。 他小题大做的抛出请辞,就是为了让皇帝稍作冷静、稍作前瞻,就算打破了眼下的朝情秩序,在接下来新形成的秩序中,皇帝又能作主几分?所达成的秩序局面,又是不是皇帝所希望的那种? 不说皇帝李旦,李昭德对于目下的朝情局势也是不乏失望的,哪怕他在这个秩序中权柄颇重。而且皇帝这样的心意浅露,会不断有人洞悉到且加以利用,其方式无非是针对李昭德加以进攻。 李昭德虽然斗志不乏,不惧任何挑战,但他觉得好不容易所争取来的大唐新世,不该再执着于各种内耗政斗。 所以他表态请辞,也真的不是恃宠生娇的以退为进,雍王的事迹真的让他颇为羡慕那种退出纷争、专注营边的处境。 他或许没有雍王那样的才具气量,但若能外使北上,专心解决突厥的边患问题,同样也让他颇为期待,乃至于甘心为此放弃宰相势位。 毕竟如今的他,已经是神都这个政局中最大最醒目的目标,只要一日没有斗死斗残他,隐藏在暗处的黑手怕是就不会停止。而更恐怖的是,可能这些黑手中还有一只手是属于皇帝的! 陆元方直切根本的发言,让接下来的各种议论都变得敷衍潦草,众人不再急于就此发表什么看法,转而开始思考一些更加切身的问题。 感受到这气氛的变化,李旦索性叫停议事,着令政事堂后续继续进行,自己则离开了政事堂。 行出政事堂后,李旦并没有返回宫中,略作沉吟后,他便沉声道:“去上阳宫。” 0636 王若归朝,春宫待之 皇帝仪驾往上阳宫去,这绝对是一件颇为轰动的事情。 神都政变以来,圣母皇太后迁居上阳宫,皇帝一家则返回大内居住。虽不说皇帝绝迹于上阳宫,但除了一些正式的礼节,基本上也是很少前往。 四月初,神都朝堂中甚至就皇帝需不需要昼夜问省而展开了一番辩论。最终的结果是,上阳宫偏在大内西侧,出入都不从容,中使请安即可,皇帝不必亲行,唯望朔参见而已。 但事实上,哪怕是望朔之日,皇帝也有各种各样的事务操劳,入了一些礼日与群臣一同入见,其他的时间则能免则免。 关于这一点,朝堂上以及坊市间也都是讳莫如深、少有谈论。原因各自深知,说多了只是为自己惹祸而已。 也正因此,皇帝突然往上阳宫去,很是引起了一阵关注以及各种猜测。 上阳宫门前,刚刚在政事堂早退离场的潞王李守礼身披甲衣,神情严肃的率领左羽林众将士于此恭迎皇帝仪驾。得知皇帝往上阳宫来,李守礼又从羽林军营中调来两千甲士,紧急派驻各门,这种严阵以待的态度,也反应出皇帝与皇太后尴尬的关系。 其实不独上阳宫防务加紧,皇帝仪驾出行的过程中,两衙军众也在进行调度增派。 皇帝仪驾行出大内时,左卫大将军、观国公杨嘉本亲自负责调度皇城与上阳宫之间的道路防务,诸南衙将士于此集聚巡防。另有右羽林李多祚亲自负甲,跟随皇帝仪驾进入上阳宫范围。 经过这一轮人事喧哗,上阳宫观风殿母子相见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尽管见面之前气氛肃穆紧张,但观风殿中相见的情景却并不怎么严肃。 李旦遣退随员诸众,只身登殿。而殿中的皇太后见状后,也着令殿中拱卫的左羽林众将士退出殿外,只留下潞王李守礼并几名女官宫婢在侍。 “儿性简陋,无令才可称,监国负大以来诸事劳碌,竟难得闲暇勤拜阿母,思之惭愧,请阿母恕罪。” 登殿后,李旦先作庄重见礼,并没有急于起身,拜在地上沉声说道。 皇太后并没有端坐在席,而是侧立于席榻之外,闻言后只是微笑道:“皇帝身领天下之人,事系万民福祉,庭户之内的私礼,不必过分在意。你母暇年悠长,起居顺遂,身左不乏亲员陪伴,于情也并不单薄。” 说话间,皇太后看了殿侧扶剑而立的潞王李守礼一眼,神态欣慰。李守礼则微微欠身,望向皇帝的眼神则就有些不近人情,明显还在介怀刚才政事堂之事。 之后各自分席而坐,皇帝入席之后,先是沉默片刻,然后才徐徐开口道:“雍王新功于青海,家门得此壮士,诚是可喜。儿此次入宫来拜,也是为贺阿母教养得人,雍王器量宏大,诚是家国瑰宝。阿母养成如此秀才赠使于我,儿思之亦身怀感激。” 听到皇帝这么说,武则天也笑道:“此种声言,听闻不只一遭。雍王入世以来,事迹多能迎合众望,这一点确是不俗。皇帝但得善用此家国宝器,可以无患所报。” “在私亲员和睦,在朝君臣分明。有此大器子侄,儿确是欣慰不已。只是雍王此番创功,人事参言诸多,儿一时间难作取舍,所以前来请教阿母。” 略作寒暄后,李旦便将来意道明,讲到这一点,也不作避讳,视线看了一眼仍对他有些薄怨的侄子李守礼,然后继续说道:“政事堂情势躁闹,想必潞王也有回报。儿对此难作曲隐,只能惭愧言之,领事以来无有创建。 为上者,唯患臣员不器、无功可使,文武争进,内外勤勉,才是真正的治世景象。儿身受父母寄托,竟因大臣之功而困扰不已、朝情不定,实在羞愧难当……” 武则天听到这里,望向皇帝的眼神也略有复杂,沉吟半晌后才开口道:“为君为主,诚需广纳才士计策、兼听博采,可免于行差踏错。但在此之前,最根本还是要自己腹怀定计。大至一国,小到一家,都有经营之道。此道此计,不在别者,唯在主君。 顺我命者能更益我计,逆我命者则乱我经营,利害之间的取舍,便是用、黜权衡的尺度。人能或不能、德或不德,且付舆情公论,由人齿慧消磨,不必过分在意。千人则千面,千事则千计,唯笃定于一,才能策用全力。” 听到这番语重心长的话,李旦起身作拜,不无感动道:“阿母授我驾驭道理,儿真是感动。守此规矩之言,盼能有益人事。” “那么,对于雍王之功,你是否已存定计?心中有定,兼听愈明。心中无计,则越问越盲。” 武则天接着又发问道。 李旦听到这话,先作张口欲言之状,但视线余光扫到潞王,却又将话语按捺下去。 “潞王且入殿外直守。” 武则天将皇帝这小动作收在眼底,于是便抬手说道。 李守礼虽然有些不情愿,想听一听皇帝心里打得什么主意,但还是不敢违背祖母的意思,只能叉手告退。 直到潞王退出了殿堂,李旦复归于席中,深吸一口气,仿佛做了一个重大的抉择,开口沉声道:“群臣声计不论,儿想将雍王召回朝中,入居春宫,储嗣待之。” 皇帝这番话一讲出口,整个殿堂中霎时间一片死寂,那些在侍的宫官宫女们一时间都瞪大了眼,乃至于忘了呼吸。至于武则天,一时间神情也是僵在脸上,明显是因儿子所言而感惊愕。 “眼下唯我母子,这是你真实所想?” 半晌后,武则天才又开口说道,问话的同时,视线也死死盯住了李旦的脸庞。 “儿有此想,并非短时。年初革命之际,已经有此设想。” 李旦讲到这里,先是自嘲一笑,然后便又说道:“眼下母子私话,诸事不必讳言。儿自知才器浅拙,由始至终,都不在阿母胸怀大略之内,唯是时势所逼,不得不暂充时位。垂拱以来,人事妖异,儿与阿母虽然同居禁苑,但情义日远,思之心痛,痛彻心扉……” 眼见到皇帝一边说着,一边眼中有泪光闪烁,武则天一时间也不乏惭色,视线游移片刻,有些不敢直对皇帝的眼神,语调也因此显得有些发虚:“你知时势所逼,你母……” “儿子明白,所以对阿母虽然有怨,但却无恨,哪怕、哪怕……” 李旦言及于此,情绪激动的有些说不下去,抬手覆面、深作呼吸,好一会儿之后才放下手来,语调更显真挚:“即便此前不知,但今番入事,屡遭强臣挟我,更能有感阿母当时诸多的不得已。如今身同此困,儿终究不比阿母风格手段,唯是情怯慎思,不敢阔步勇行。” “雍王才大桀骜,以阿母之严格,尚且失于控御。儿才不及于中人,实在不能从容使用如此重器。我本无贪权恋势之想,只因人势相逼,身不由己。即见家国有此良选,也实在不愿强阻……” 李旦再次起身,神情中既有几分萧条,又不乏期待,他抬头望着母亲,接着说道:“我有意授位雍王,但此计颇违朝野许多人情。雍王风格严峻,不容异己,家国或因此得益,但群臣亦不免因此恐惧。国本递授,乃家国根本大计,如果没有阿母的支持,儿恐此议骤起便要废于朝堂,或将更伤雍王声势,所以求告阿母……” 李旦一番情真意切的讲述,武则天听到这里,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反应过来。她眼眸微闭,但眼帘开合之间精光流溢,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权在握的圣皇状态。 如是良久之后,武则天突然蓦地一叹,身上凝重感散去,抬手摆了摆,对李旦说道:“皇帝且去,此言只作未闻。” “阿母,儿是真的……” 李旦听到母亲拒绝他的提议,一时间也是一愣,但很快便又疾声道。 “住口罢!你母老而未痴,不失轻重之计。” 武则天抬手拍案,神情已经有了几分冷峻:“雍王一旦在主春宫,情势不是你能控御。你……” “阿母竟真的如此绝情?” 李旦这会儿脸色也变得悲怆起来,乃至于有几分扭曲:“民间尚有老母爱幺儿,我究竟是怎样的拙劣孽种,竟如此的不容于阿母?兄妹争爱,我自认性拙不能讨喜,虽有伤心,不敢争议。但雍王……我才是阿母孕生的骨肉!慎之小子心肠何种,阿母今日已经至此,难道还存奢望?” 李旦这会儿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情真意切,反倒有几分竭斯底里的焦躁:“当下所临妖异局面,概阿母一手造成!我本无权骨,更无权欲,今日所求,只是一线生机,阿母还不肯予? 雍王若真有享国大器,我请愿推位让之。为家国计,但得唐业永守,一身荣辱可以忘怀。但我儿女无辜,我不能、不能……你们祖孙亲亲相守,偏我是个情外邪人?是要作定计议,将我逼入绝境?” 0637 国器递授,噱谈而已 皇帝突然间的爆发,不独让殿中侍者们噤若寒蝉、心几乎都要跳出来,也让武则天脸色变幻不定,眼神越来越复杂。 李旦吼叫一通后,并没有归席坐定,只是站在殿中,怒睁微凸的双眼直直望住殿上的母亲,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种悲愤乃至于略显暴戾的气势。 武则天眼望着这个罕有如此失态的儿子,眉头深皱起来,唇角翕动着,好一会儿之后才涩声道:“你只道你母薄你,有没有细审过亲长因何相薄?你只道人势相逼,有没有深想过世道何以不饶?万般皆有因,世人谁无三分失意?” “情急意切,方可掇皮见真,矫饰无存。你所目为仇寇者,有几人生来便是骄悍?你母一个前朝孽类,几不容于当时,若只投心于幽怨,今已不知埋骨何乡。你所怨望的慎之,怙恃俱无,羸弱垂死,世道待他又有几分公允?” 讲到这里,武则天身躯微微前倾,望着殿中仍是一身躁气的儿子:“扪心自问,世道究竟何处薄你?生人以来,富贵享尽,几有贫苦摧毁?所食所用,可废你举手抬足之功?大位本是无缘,却骤降于身。虽垂拱深居,满朝俱是党羽。势力强逐不散,于你竟成负累? 若说往年经历泰半身不由己,那此番宫变、入朝监国,又怨何人?慎之舍命以搏,人势竟不依附,无奈远走西京,直面诸方悍敌,他可有片言诉屈、抱怨人间?四郎,你告诉阿母,人间何种大事大功,能够俯身拾得?你所拥诸种,俱人艳羡、穷追不得,世道还要如何厚你,才能遂你心意?” 李旦本是满心的悲愤,可是听到母亲这一番斥责后,一时间僵在了原地,久久不语,只是身上那股暴躁的气势飞快的消散,身躯也逐渐显得佝偻起来。 “儿子失态了,请阿母恕我无礼。儿本不器之人,不能善用所有,所以归咎余者,以此宽恕自我。但、但我所言春宫赐给慎之,并非纯是矫饰。朝局情势骄横不驯,儿尚且束手无计。膝下诸子,俱幼拙难事,无良器端倪。眼下慎之已经是功大势壮,我尚且不及,诸子若与之竞争,岂有生机可言?” 平静下来之后,李旦再次深拜于地,并泣诉道:“恳请阿母怜我这一点舐犊之情,助我将慎之召回朝中。若慎之真心归朝,儿必助其料理朝中躁乱人势,阿母余威为慑,慎之长才使用,些许躁乱,不足为患。短则三五年内,儿必甘心退隐,侍母教儿,安享富贵长情……天家薄情,人已讥之良久,非是短年。阿母忍见更有惨剧见笑人间?” “你还是不明白啊,慎之是我家难得麟种,就连你母一时失察、都为之反制,你竟纵之西去、分陕授之。他如今更连破强敌,还能以情势约束? 他是否归朝,已经不是朝中二三自负之人能够决定。如今你母尚有几分情义可恃,但也做不到召之即来。唐家前程,他自有定计,我母子纵使殚精竭虑,能将他归入你我构想之中?” 武则天又叹息一声,接着再说道:“既然你有此诚挚之想,我也不愿见你长困于力不能荷的窘迫之中。既要召慎之归朝,目下朝势需要先作调控。李昭德出用朔方,狄仁杰遣使关西。此二者俱人臣翘楚,若能善用于一,都能大收利益。但秉**具却截然相反,若将他们并置一处,则只会斗势消磨。朔方务在威镇,关西切于抚恤,二者分付地方,可以各使其能、各得其所。若能做出这样的调控,甚至不需你母寄书,慎之必归朝佐政。” 李旦听到这话又是一阵沉默,嘴角苦笑更加深刻,垂首叹息道:“阿母仍是在为难我,若我能做到这些,又何必再作退让之想,自有底气与慎之一较长短!” “正是你这样的想法,才是祸国的根源。此二臣虽有强势之态,但也是你能安在大位的羽翼。李昭德行事强悍,此所以虽朝局动荡但仍能政令不废,外州不敢轻慢都畿。狄仁杰腹藏荆棘,但不失国计,能合众望、协调纷争,使朝中情势不至于分崩离析。 有此二相,朝事可以不废,但君威势必难张。但若二者俱无,你更没有控驭大势的良计。元从桀骜,世族矜狂,虽强势君主如你父母,尚且待之如敌、不敢松懈,你能制几分?” 听到李旦这一回答,武则天又不无失望的说道:“你只道腹计暗藏,无有表现,所以人不能知。但今日崔玄暐厉态强言,原因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听到这个问题,李旦稍作沉吟后才回答道:“崔玄暐秉性介然,不失方正,博陵高足,恪守礼法,厌紫夺朱……” 武则天听到这回答,嘴角讥诮之色越发明显起来,指着李旦叹息道:“若有闲员能使,可遣之暗伏崔玄暐邸侧,瞧一瞧有无关陇元从子弟出入其家。” “阿母的意思是……” 李旦闻言后便皱起了眉头,半是不解,半是不信。 “你这一番退计,多少应该是受了昭德启发。但昭德何以作此退计,你所见仍浅。人间诸类,谁又不是借势待沽。你要为豫王求昏河北人家,用计不可谓不巧,但太急躁了,主客之利已失。” 武则天此刻评价儿子的计略使用,倒是颇有几分老御手看不上新骑士的不屑。控御手法无非几种而已,但各人用来收效不同,所差的便是火候。 她这个儿子不是没有想法,但实施起来却透出一股新手的稚嫩,意图被人观望的太真切,反倒成了别人加以利用的手段。 身为一个君王,最头疼的的不应该是臣下山头林立、纷争不已,若他们真的其乐融融、一团和气,那才是真正应该担心的事情。 李旦明显有些跟不上母亲的思路,明明说的是雍王归朝与否的问题,怎么又扯到了他长子婚配的问题上来? 他也的确有结亲于河北人家的打算,并几次在不同场合有所表达,但此事迟迟没有定论,一则是还没有选定具体的人家,二则也是想看看究竟哪些人家值得他为儿子引为强援。 今天崔玄暐在政事堂的表现,单就李旦的感受,自然不止于他口上说的那么简单。在他看来,起码还有一层缘故是崔玄暐应该也有类似的想法,所以才有此表现。 可现在听他母亲的意思,崔玄暐这么做,更大可能是示好于被雍王严刑摧残的关内勋贵元从们,李旦心里多少还是有几分不忿的。 关内勋贵元从声势弱小,这是从他父亲就开始的一种趋势,与关内人家关系密切的李旦对此感触尤深。特别是政变过程中豆卢钦望被干掉,使得关陇勋贵更加虚弱,以至于李旦监国以来,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进入朝局中去平衡强臣权势。 此前雍王西进长安,首先便拿那些勋贵元从们下刀立威,也足显示出这些勋贵元从们在大势上的无力。如果说在崔玄暐心目中,搏求这些没落人家的好感还要达于与皇帝结亲的诱惑,李旦是不怎么相信的。 而且那些关内元从即便是对雍王心怀不满与抵触,靠拢在自己身边,无疑也要比与崔玄暐这个在政事堂都乏甚话语权的弱势宰相交好要更加的靠谱。 老实说,李旦之所以觉得将雍王召回朝中是他破局的一个机会,一个相当重要的凭借就是雍王与关陇勋贵关系恶劣。 关陇勋贵虽然声势弱小,但在禁军体系中仍然根基深厚。神都政变中,雍王虽然占了先发制人的便利,但却只敢裹足于北衙,并最终任由宰相们将自己迎接出大内,这也显示出雍王对南衙的无能为力。 此前政事堂会议的时候,李旦本以为一些跟关陇勋贵关系密切的朝臣应该会对雍王功绩有所薄议,不愿见到雍王更加势大。 但是直到会议结束,他都没有听到类似的声音。心中也正存狐疑,现在却从他母亲这里得知,崔玄暐那番言辞激烈的表达,正是代表关陇勋贵发声。这让他一时间实在不能理解,这当中的曲折代表着什么。 武则天见自己已经讲到这一步,儿子仍然不能领会局势的凶险,不免暗叹一声。 老实说就连她女儿太平公主对此都领会深刻,此前率领一干外命妇入上阳宫来贺喜,可当潞王负气而归、浅述政事堂议声的时候,太平公主很快便告辞出宫,想是去联络一些关陇人家探问消息。 雍王于陇右建功,想也可知关陇人家所受影响最大,反应必然也会更加激烈,可现在政事堂中态度表达最激烈的反而是崔玄暐这个利害干系并不太大的河北人。若再联系李昭德的请辞举动,可以想见关陇人家必然没有闲坐。 武则天心里已经可以勾勒出一个逻辑大概,李昭德虽然出身关陇,但因为与雍王互动密切而被关陇人家目作异己。他这样的强臣,如果没有足够的支持,必然会跌得很惨。 雍王建功于边,长安幕府声势更壮,与朝廷的关系必然也更加恶劣。李昭德作为宰相,是必须要与雍王幕府稍作割离,否则身位便不够端正。 一旦与雍王疏远,又被关陇人家所抛弃,李昭德处境必然危困。他的请辞其实也是在向皇帝暗示,他其实已经成为只能仰仗君王信任的孤臣。 崔玄暐如此激烈表达,背后肯定是有一部分关陇人家的推波助澜。这么做虽然得罪雍王,但既能投皇帝所好,又能获得关陇人家的友谊,极大可能会取代李昭德、成为朝廷与雍王对抗的强臣。 一部分关陇人家可以借用崔玄暐逐走李昭德,然后崔玄暐正面雍王,想也势不能久,如此又能清除掉一部分因神都革命而得势的河北人。 皇帝对此茫然无知,在一部分关陇人看来,当今这个皇帝已经不是他们的利益代表,他们所属意者另有其人。 这些关陇时流本身在时局中势力已经不大,可如果皇帝想利用他们去制衡雍王,则局面又有不同,那无疑是在饮鸩止渴。 武则天可以想象,如果真的将雍王召回朝中,最恶劣的情况可能就是她的儿孙在后续一轮血腥政斗中被一网打尽,包括她所寄予厚望的孙子雍王! 所以她所提出的设想是,由李昭德出镇朔方执掌北方军伍,狄仁杰入关中把控关内秩序,雍王本有陇右军心基础,北衙也大有勇力可恃,如果皇帝李旦真心配合的话,大唐权柄才有可能相对平和的过渡到雍王身上,否则只能会是一场新的乱斗。 人心之诡谲,就在于哪怕看得到危害,但未必能有效避免。更何况,皇帝甚至都没有看到真正的危害所在,国器递授,噱谈而已。 0638 关山阻远,凭书寄意 由于皇太后并不支持自己的提议,皇帝只能悻悻而归,继续与朝臣纠缠暗斗,商讨陇西战功犒奖问题。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皇帝的焦灼以及朝堂上的纷争,并没有影响到雍王家人的好心情。 在服侍皇太后入寝之后,上官婉儿匆匆返回自己的居室,刚待取出白天里宦官杨绪送来的信件,心中微微一动,决定还是先沐浴更衣。 上阳宫里香汤常备,洗浴完毕后,上官婉儿换上了一袭素色的衫裙,凹凸有致的身躯笼罩在薄纱之下,临窗独坐,腰线玲珑、臀线丰满,散开的秀发结拢于脑后,新浴的脸庞水汽未散,显得越发嫩白娇艳。 当其葱白指尖触在了信封上时,俏脸上霞晕自生,就连呼吸都隐隐显得急促起来。 麻纸折成的信封平平无奇,唯信封上所书“上官应制亲启”,熟悉的端庄楷体,短短几个字仿佛一枚枚卵石丢入了心湖中,再得那愁结不散的情丝化作疾风推波助澜,使得心情再也不复平静,就连酥胸都因此而起伏不已。 她小心翼翼的用银刀挑开漆封,信封里抖落出一片折叠整齐的帛书。帛布乃五彩的细羽织成,缤纷可爱,让人爱不释手。 “情之所系,心之所往,关山阻远,凭书寄意。” 看到开头一行小字,上官婉儿美眸间已是水汽氤氲,嘴角却是一抿,颇有幽怨的低斥道:“偏是薄情人,爱作有情语。” 嘴里虽然这么说着,但她视线却须臾不离帛书。 “陇边风物,殊异天中,西行以来,所观诸类本平生所未睹,然所览所感,竟与遐思依稀成趣。陇山山势跌宕,溪谷存幽,征行不易,使人疲惫,踏高揽胜,则美不胜收。譬如旧年苦情追逐,倏忽前后,左右不定,一旦芳心执获,榻私相待,玉体横陈,亦有峰谷趣致。 此喻虽未臻极、形骸强比,然以此为乐,江山作我私物,秀山黛彩、峰岭沟壑,俱长情待我。榻私所爱,岂容余者染指!所以控弦陈戈,杀之诫之……” 上官婉儿看到这里,俏脸上霞色更是层层晕开,遥想陇边金戈铁马的壮阔,仿佛竟成了榻私帷幄之内的奇致调情,衫裙下的娇躯竟也变得滚烫起来。 帛书的末尾,是一篇新辞,上官婉儿低诵之后,更是爱不释手。她两手相握,将这帛书紧紧贴在了胸口处,秀眸紧闭起来,睫毛上则挂起了晶莹的泪光。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何如当初莫相识……心之所付,未以为苦,若无这种心肝摧断的折磨,漫长余年,何处消遣?” 她再次展开那于心口处捂得发烫的帛书,逐字细品,灯花微炸,情思悠远。 此时此夜,相思入骨者非只一人,王妃郑文茵的寝居中,同样灯火摇曳,佳人未眠。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既知情事纠缠之苦,更感以身许国之艰。天下奉此一家,忍以私情裹足,长作栅内豚犬?生死不能相代,唯祸福与共、甘苦并尝。唐家藩篱,我自当之,庭私诸事,则仰王妃。吾妻馨若兰芷,芳怀若谷,性谨能事,家事井井有条,使我从容于外……” 王妃同样手捧帛书,逐字细读,口中则喃喃低语:“妇流所患,唯是所托非人、夫郎不器。殿下有此胸怀风骨,人间群芳羡我,无论如何,不让殿下有家事之扰,后顾之忧!” “出入孤影,耳鬓无亲,眉笔难着,凭诗寄意,琴鼓歌咏,略作遣怀。长相思,在长安……”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但能夜夜相见,又怕什么魂飞关山之苦?殿下言情,摹之入骨,三生有幸,得夫如此!” 郑文茵手捧帛书,细吟良久,惊觉夜深,恐此夜无梦、难访佳偶,这才忙不迭登榻作眠,但临睡前还是吩咐道:“明日请幼娘至此,我要借公主殿下戏坊礼请都畿诸家命妇,号召她们捐衣施物,供故衣社馈养苦人。特别近日龙门凿窟几家宗亲,一定要让她们到场!她们能大难不死,富贵再享,可不是佛陀保佑,是殿下给她们奋争来的转机!” 王妃爱极了雍王殿下随书所附的这首新作《长相思》,第二天一早便打算吩咐云韶府因诗协律,按习排演,乃至于用在与诸家命妇聚会的宴席上。 毕竟她年岁也不算大,虽然不失稳重,但也难免少女怀春的炫耀之心。 可第二天一早,在了解到唐孺人未得此类馈赠时,王妃还是忍耐下来,没有将之示众,担心唐孺人因此伤心。 同时王妃也不无好奇,讲到殿下的宠爱,无疑唐孺人所得最厚,怎么这一次殿下反而有所忽略。 很快,在入拜皇太后请安之后,王妃便明白了原因。 “雍王戍外劳远,起居却少近人料理。青海大破蕃奴,处境短得从容,也该稍解亲员离远的别情。这是你家私情内事,王妃自己安排。” 望着雍王家眷们,武则天微笑说道。 王妃听到这话,心中便有了然,内心虽有不舍,但还是说道:“唐孺人久侍殿下,最知殿下心好,可以直赴长安,代妾侍劳,慰解殿下在事的辛苦。” “我、妾能去长安?” 唐灵舒听到这话,先是稍有错愕,片刻后已经是惊喜不已。 听到王妃这么说,武则天满意的点点头,大气不妒,这让她对自己所挑选的孙妇更加喜欢。 雍王招唐孺人往长安去,本就在昨日送入上阳宫的家书中。这也意味着雍王短期之内并不打算返回神都,甚至还有继续向西域经营的想法。 武则天对此是略有异见的,她终究还是觉得神都这里的局面要更加重要。但昨日皇帝来见,也让武则天意识到眼下不是召回雍王的良机。 眼下朝情局势仍然纠结势恶,雍王一旦归朝,必然要做好以力破局的准备,但朝中内耗仍不够严重,届时所要面对的反扑必然也更凶狠,很难做到从速定乱。 如今雍王分陕自重,既能避免重新卷入朝局政斗的内耗中,又能保持一旦朝局失控、即刻入场干涉的超然,这样的处境无疑要比直接归朝从容得多。 也正是因为了解到雍王这种想法,武则天才拒绝了皇帝的提议。这么做无疑是对皇帝有些残忍,要将其继续摆在神都这困斗局面的核心,也无怪皇帝昨日会那样失态厉言。 但是话说回来,雍王在陕西所面对的局面未必就比皇帝要好。陇边、河曲、安西乃至于蜀西复杂的羁縻胡情,还有吐蕃、突厥两大边患强敌,雍王都代替朝廷承受下来。 真要相比的话,皇帝的处境其实比雍王要优越的多。神都革命后,他被群臣奉迎归朝,身边天然就有一批唐家老臣为其拥趸,不能平衡情势是自己能力有缺,并不能归咎旁人。 皇帝只见到雍王青海大胜的风光,以及此胜给他带来的庞大压力,却没想过,一旦雍王此战不胜,怕就要直接命丧陇右,甚至不能生归长安。 对于这一对儿孙,武则天无所谓对谁偏爱更多。事实就是,到目前为止,雍王的作为的确要比皇帝优秀得多。 临老遭此反制,哪怕仍有壮志不已,但年龄却是一个天然不可逾越的限制。武则天不再奢望自己还能否复起,所考虑更多还是要把帝国交给更加合适的人选。 皇帝并非全无机会,如果真的有能力抢在雍王继续势大之前将朝局把控起来,甚至都不需要动情央求诉苦,武则天都会用其余威将雍王召回荣养。 但若反之,她就要为雍王归朝继统铺平一下道路,使这唐家国业所托得人。大位取舍,本就不容私情。 且不说皇太后腹计如何,当唐灵舒知道自己能够前往长安与殿下相聚的时候,已经欢欣的不能自已,恨不能背生双翼,直接便飞往长安。 但她还是不得不苦等几日,等待朝堂中的纷争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才能随犒军使节同赴长安。 有关陇边功事的纷争,一直到了六月中才总算形成一个定议。最终这个结果,也并不仅止于对雍王和陇边将士的犒奖,而是新一轮的朝事调整。 镇国雍王功迁中书令,加太尉衔,实领陕西道大行台尚书仆射。其分陕之势更加彰显,特别贞观年间便被废止的大行台再次复设,而且还设在了陕西,无不透露出朝廷对于节制雍王的无能为力。 与之相对应的,则是雍王一系在朝中的失势,陆元方停参知政事、以犒军大使西进陇右。如此一来,雍王诸相唯余欧阳通在朝。余者诸员,也都各有调闲外使。 可以说,除了潞王李守礼所领左羽林军,雍王一系于都幾之内已经不成势力。 与此同时,宰相李昭德罢相,位为特进,获得当年被他斗出朝局的武承嗣一样的待遇。至于崔玄暐,则直贬为凉州参军,完全落进了雍王指掌中。 政事堂连罢三相,但也补入一人,那就是安西大都护王孝杰,以兵部尚书归朝,再度拜相,安西副都护唐休璟则继为大都护。 0639 王法煊赫,宇内无敌 七月初,雍王自陇上返回长安,整个长安城都因此而轰动不已,出迎的队伍更是一路从长安城西的金光门排到了几十里外的郊县。 雍王给长安、乃至于整个陕西所带来的局势改变,可以说是有眼皆见。年初雍王刚刚抵达长安的时候,长安城还被乱民所占据着,全无秩序可言。 北面突厥可汗默啜引兵直寇关内州县,陇右的吐蕃也随时都有可能趁火打劫。当时整个关内道都岌岌可危,人心民情更是慌乱不已,几乎看不到一丝局势转好的可能。 然而雍王西进的几个月时间里,先是快速平定了长安城的动乱,之后大军分击强敌,不独打得突厥默啜只身遁逃,雍王更亲自赴陇、并在青海击败吐蕃的军队,完成了大唐最强盛时期都没能做到的壮举。 到如今,长安城秩序逐渐恢复,民生欣欣向荣,外患悉数平定,俱雍王之功。所以长安城的民众们在得知雍王仪驾返回的时候,也真是发自肺腑的欢欣出迎,以此来表达他们对雍王的拥戴与敬慕。 过了陇山之后,李潼便脱下了戎装,时服策马。及近长安郊县时,眼见到民众们夹道欢迎、群情热烈如火,一时间既有欣慰,也有几分自豪。 早在神都决定发动政变的时候,李潼的心里便始终沉甸甸的、笼罩着一股庞大的压力。这一份压力,别人很难理解,而他也难以倾诉出口,那就是担心整个大唐世道可能会因为他的一番举动而划入一个较之史上更加恶劣的局面。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压力,所以他在神都革命之后,便快速抽身离开了神都洛阳,几乎没有来得及享受政变成功所带来的成果,便又投身于各种事务中去。 青海一场大胜,意味着围绕深度革命这一事件所进行的各种善后工作总算是告一段落,而李潼也终于得以松一口气。对于他各种努力奋争所达成的这一局面,他的心里还算是满意。 陇右的大功让许多时流感慨雍王谋计深刻长远,没有困在神都那胶着的局面中,而是勇于进取,另创一个全新局面。到如今,长安幕府分陕而治的局面算是彻底形成,甚至就连神都朝廷都不得不在名位上加以肯定,以陕西道大行台这一个充满霸府意味的机构来安抚雍王。 但这些人并不知道,李潼在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心里承受了多少压力。很多人不满于现状,渴望有所改变,但对于改变之后的局面,又没有一个明确的规划。 李潼则不然,他虽然也不清楚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但心里却自有一个样板作为对比。武周一朝诚是一言难尽,但在原本的历史上,虽然时局几经逆转,总也跌跌撞撞的进入了到了开天时期这一大唐真正盛世。 所以李潼对于自己的要求更高,他并不奢望自己能够做得尽善尽美,但起码应该要强于原本的历史上同一时期,否则他这一番舍命相搏就变得全无意义。 长安城金光门外,已经是人山人海,以至于幕府不得不加派甲众于此驻守净街,控制局面。 当雍王仪驾出现在金光门外的道路上时,金光门内外人群彻底沸腾起来,人们用各种各样的吼叫声来发泄着心里积攒满满的热情,彻底压过了雍王仪驾中的羽葆鼓吹声。 留守长安城的李元素、姚元崇等要员们也都驰行入前,远远便当街作拜,大声呼喊道:“臣等恭贺雍王殿下凯旋!殿下远击强敌,播威异域,关内生人沐此恩典,恩威壮矣!” 李潼眼见此幕,心情也是颇为激动,于马背上向夹道人群并前方府员们振臂一挥,大笑道:“唐家立国以威壮,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此行不负父祖,不负苍生,从此以往,王法煊赫,宇内无敌!” “王法煊赫,宇内无敌!” 伴随着这样的喊叫声,雍王仪驾正式入城。长安城内外民众在经过一番热情宣泄之后,也逐渐散入了百坊街曲之间。 但很快的,民情又被一道政令所引爆,政令内容为《陕西道大行台开边籍式》:即日起,陕西道大行台所辖诸州在籍民户,特设开边籍,凡双丁以上民户俱可申报列籍,列籍之后,官牛免租,户给一奴,庸役悉除,唯户出一丁赴边助垦,役期为三个月。役满十年,授田百亩。 这是陕西道大行台创设后,发布的第一道令式,很快就在民间引起了热议。 这一道令式,对于京畿周边的民户们是有着极大的诱惑力。长安民户众多,久为窄乡,均田令早已经形同虚设,土地大量集中在诸大户手中,但民众们每年仍然要承受租庸调的负担,还有各色课役。 虽然此前长安幕府已经免除了相当一部分的杂使,但仍然没能从根本上改变籍民的生存处境,人多而地少。 没有足够的耕地授给民户,这就使得长安周边大量民户沦为佃农,乃至于出现许多闲置的丁力,哪怕是想凭着一身力气养活家人,但根本就没有劳计可使。 解决这一问题,最直接的方法莫过于直接将土地从大户手中收回,再量授籍户。但这种触及根本的改革,对社会秩序触动极大,眼下的陕西道大行台还没有做好相关的准备,所以只能采取这样的折中之计,将关内过于稠密的民力进行外调,充实边州。 青海一战,唐军俘获了大量的牛羊、人口,而黄河九曲之地对于诸胡整顿仍在继续进行着。当然,所谓的整顿主要还是以武力教化为主。 西河行社的胡部二五仔们,在尝到了甜头之后根本就停不下来,在雍王作为靠山的情况下,加上陇右军务的配合,极短时间内便崛起为陇右一霸,凡所见到的胡部都要骚扰一番,打得过那就直接干掉,打不过或者说得不偿失,那就卖股份,你出人出物、加入我,大家一起搞事业。 如此一来,就造成了陇边俘获的人口、牲畜激增,单凭赴陇的关内商贾们根本消化不了,只能由官府出面解决。 牲畜之类还倒罢了,可是那么多的胡部人口,该要怎么处理,也实在是让人头疼。陇边诸州虽然也在积极的扩大屯垦规模,但若全都是胡卒劳动力大规模聚集在一起的话,也是一桩隐患。 所以陕西道大行台所公布的这一桩开边令,一方面是在增加边州的唐人比重,一方面也是为了化整为零的消化那些胡部卒力。 没有利益的战争就是不义之战,唐军开拓之势虽然大壮,但总不能关内民众们只是喝彩喊六,到最后一算除了每年赋税多缴,啥好处都捞不到。 诸开边籍户虽然每年要承担一丁三月的屯垦劳役,但在当地却是官牛免租、户给一奴,生产劳动力不减反增。胡奴化整为零、分散入乡野之中,也能削减一部分集中管制的压力,让地方官府以及乡社团练参与到对这些胡奴的管控中来。 此前的长安幕府就算想将州县人力进行大规模的调整,但终究还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可现在陕西州县俱奉雍王教令,政令的实施力度自然大增。 同时,以这一条开边令式作为陕西道大行台一道政令颁行,也算是确定一下陕西道大行台的为政风格,并不是关起门户专搞内政,而是以屯养战、因战益垦。虽然并不是全民皆战的军国模式,但在开边外扩方面仍要保持一个明快的节奏。 得益于青海这场大胜,如今整个京畿地区民众们对雍王殿下都是信心满满,因此令式短行几日后,单单在长安便涌现出了足足一万多户的开边籍户。 还有更多的民户,虽然也有参与进来的想法,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迟疑,想要在初步见到令式实施的成效之后再作取舍。毕竟小民生计维持本就艰难,任何一点微小的改变可能都会带来承受不了的恶劣后果,所以对于任何新事物都持谨慎态度。 对于这一道令式,长安幕府的态度就是积极宣传、但以自愿为主,为此雍王甚至专门组建一支内卫队伍,选募良家子并资深的故衣社徒,分道巡察诸州,以杜绝州县强派硬划开边户的做法。 除了这一道令式之外,长安幕府升格为陕西道大行台后,又面对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那就是官员急缺。虽然诸州县正员官长仍是由神都朝廷选派,但诸参军佐员,则就由大行台直接任命。 雍王分陕而治,并不意味着完全脱离朝廷中枢的管制,如果要做比喻的话,更类似于一种外包的管制模式。陕西道诸州县每年仍然贡赋不断,但具体的行政事宜,朝廷就不会管控入微了。 所以,大行台招兵买马、包括自身的结构重组,也是当务之急。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李潼一直忙碌于此,随着犒军大使陆元方抵达长安,大行台才算有了一个基本的雏形。 0640 玄暐横死,杀机四伏 陆元方一行队伍规模极大,足有两千多人。当然,其中有一半多千余人原本就是雍王府属员并家眷,诸如亲事、帐内并封国田邑员佐之类。 毕竟朝廷对雍王的态度已经转变到了一个新阶段,表面尊荣有加、内里提防不已,这些与雍王关系密切的员众们,即便在留在神都城,也不会有太大的前景可言,反而要担心会不会被卷入到一些针对雍王的阴谋算计中、遭受无妄之灾,还不如干脆直接转来长安。 除了人员配给之外,朝廷对于陇边功绩的实际犒奖,也并没有出乎李潼的预料,各种勋册告身足有几大箱子,但实际的钱帛财货却完全没有。 朝廷在财物上非但一毛不拔,而且还加大了对陕西人、物的抽取力度,尽管距离秋赋、冬集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但现在就下令诸州租调即刻押解入都,道内官员无需首选,可以直接参加今年的吏部铨选。 这意图也很明显,就是要趁着陕西道大行台还没有完全接掌道内政务的情况下,将陕西道诸州县人、物资源抽干榨净,给雍王留下一个徒具其表的空壳子。 这是朝廷在大略方面的态度,而陆元方在见到雍王之后,又汇报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崔玄暐死了,自戕于途。” 陆元方神情严肃的说道,同样不乏自责道:“臣使人相邀时,其人直道新贬衰人,不与犒军队伍同行,先行一步,停宿于陕州驿馆,夜中自割喉管,发现的时候,已经气绝身凉。”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也顿时一沉,凝声道:“究竟是自戕,还是有人加害,有没有什么端倪露出?” 陆元方闻言后便摇了摇头:“朝廷指使狄相公前往勘验,臣过境时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但舆情所论,都暗指其人是恐西行祸福未卜……” 听到陆元方这么说,李潼神色更加难看。无论崔玄暐是不是自杀,毫无疑问,这件事会给他、会给新创设的陕西道大行台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短时间内怕是不易消除。 如果崔玄暐只是因为内心的忧恐而自杀,李潼也只能感慨道不同不相为谋,崔玄暐不了解自己,认为到了自己麾下将会生不如死。 但如果崔玄暐是被人刺杀,那这当中的阴谋气氛就浓厚多了,让人细思极恐,乃至于不寒而栗。 历史上神龙五王无一善终,两人幽愤而死,三人惨被虐杀。虽然俗论都将此归罪为武三思的报复,但是很显然,要将神龙政变的功臣群体一网打尽,远不是区区一个大难不死的武三思能够做到的,武三思在这过程中也只是被当枪使了。 这一个时空中虽然没有发生神龙政变,但由李潼、李昭德与狄仁杰所主导的神都政变同样也有类似的意义。 崔玄暐属于狄仁杰引入的干员,事实上出身博陵崔氏的崔玄暐在政变完成后,要比山西佬儿狄仁杰更能代表一部分河北人在朝局中的利益。 毕竟历史上狄仁杰之所以能够成为神龙五王的精神导师,一则在于神龙五王多数由他提拔起来,二则就在于营州之乱后许多东北蕃将都是在狄仁杰的引荐下进入到禁军系统中来,这也给神龙政变的发生提供了一定的武力保证。 所以神龙革命发生后,朝局清洗也经历了两个步骤,一是神龙五王被夺权外放乃至于虐杀,第二就是景龙政变对禁军体系的清洗,以李多祚、沙咤忠义为首的一批东北蕃将或被杀、或被贬,中唐名将李光弼的外公李楷固也是受此连累被贬、幽愤而亡。 李潼之所以再次联想到神龙政变,那是因为眼下这种朝局状态竟与神龙政变后的局面依稀相似。 如果不考虑他本身的选择,那么这一次神都政变中,作为政变主导的他已经远离朝堂,而李昭德也刚刚被夺权架空,尽管狄仁杰还留在朝局中,但由他引荐的崔玄暐则已经被贬出朝堂、死于非命。 尽管两次政变之后局面演变的逻辑并不相同,但所达成的局面竟依稀相似,这就让人不得不感慨,时局中仍是有一些固在的元素还在顽强的发挥着其作用与影响。 陆元方看了一眼雍王出行的仪仗,不无深意的说道:“殿下如今身系万民福祉、百姓殷望,日后出入更需谨慎,切勿轻作鱼服之探。” 尽管崔玄暐身死原因还没有一个定论,但很明显,陆元方也是倾向于他杀,并由此联想到雍王殿下的人身安全。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他本身并没有什么勇冠三军的强悍战斗力,一直也信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哪怕在陇右与吐蕃作战,也只是坐镇于后方,不去前线招摇。 来到这个世界便危机四伏,那么无助的幽禁生活都挺了过来,虽然有的时候不得不以身犯险、舍命相搏,但若真有人要玩邪的,因为自己谋身不慎而功败垂成,那也真是倒霉到家了。 有关自己的人身安全,李潼并没有加以忽略,回到长安城后所着手组建的内卫,一是情报刺探,二就是贴身护卫,所选俱身世、背景无可挑剔、绝对忠诚者。 毕竟他所在的长安城,乃是关陇勋贵的大本营。早年身在长安的时候,便曾遭遇过一次刺杀的危机。 他对关陇勋贵群体并不感冒、乃至于恶意明显,这一点无从掩饰,毕竟屠刀早已经亮出来。此前这些人家或还奢望能够通过一些政斗的方式将他赶走,可现在就连朝廷都放弃了将他强召回朝,通过常规的权斗手段这条道路已经不通,也绝对会有一部分人选择铤而走险。 之前几日,就有府员建议雍王索性直接搬入西大内太极宫居住,以此避免坊居的凶险。 但眼下便入住太极宫,礼法上还是要承受极大的抨议压力。他太爷爷李世民当年那么大的功业,担任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的时候,都不敢直接入住洛阳隋世旧宫苑,甚至还要举火焚之以作避嫌。李潼现在就入住西内,那就是真的太嚣张了。 迎接了陆元方一行后,归途中李潼还在思考崔玄暐死亡的问题。 尽管此前在政事堂会议上,崔玄暐对他表现出了不小的恶意,但李潼还真的没有将崔玄暐当作一个政敌。一则崔玄暐还不够资格,二则他也希望这些河北佬能够给关陇勋贵们形成一些阻挠。 当然,崔玄暐很明显跟关陇勋贵们取得了一定的联系,所以李潼这后一个意图也很难在其人身上实现,但这还不足以让他直接对崔玄暐出手。 崔玄暐罢相,完全就是一些中间派架秧子起哄的结果。毕竟崔玄暐不只得罪了雍王,还把李昭德搞得挺不爽,在皇帝李旦也不力保其人的情况下,崔玄暐被罢相也是顺理成章。 之后崔玄暐被外放凉州,这更跟李潼没有什么关系。他就算再缺人才,也不会想着招揽崔玄暐,至于说为了一时的意气就把人提溜过来,更没有那么刻薄。 如果崔玄暐的死亡是被蓄意加害,那这就是一个针对雍王的阴谋了,崔玄暐从头到尾只是一个牺牲品。这件事的幕后黑手,其实也呼之欲出。 皇帝李旦结好河北人的意图很明显,甚至要为其子结亲河北高第,崔玄暐被贬横死,无疑会给这件事增添一些阻滞。雍王气焰嚣张,直接吓死大臣,甚至不排除使人加害,这也会让不少人对陕西道大行台产生很大的负面印象。 关键这件事,李潼还没办法解释,越解释越脏。陕西道大行台新设,大量缺员亟待招募,如果评价趋于负面,这极不利于大行台选辟员佐。 许多在野人士涉事未深,如果提前已经对大行台有了负面的印象,那么在对人才的吸引力方面,无疑会让大行台较之神都朝廷更落下风。 一直回到皇城之后,李潼才有了一个初步的设想,入府登堂后便吩咐道:“即刻上表朝廷,请为特进李昭德加派亲事护卫,优待革命功臣。通知潞王,各选百员甲仗,入昭德、仁杰并欧公邸中,出入拱卫。” 派人保护欧阳通,那是真的担心神都会有一些妖情骚扰到这位老先生。至于对李昭德、狄仁杰的看护,那就是互泼脏水了,也让他们两个尴尬一下。 李潼倒是不乏畅想,眼下的李昭德已经被架出了朝堂,本身的处境便颇为尴尬。如果自己继续保持与李昭德的亲密互动,无疑会让其人的立场变得更加混沌,如果坚持一段时间,能不能把李昭德搞到长安来? 当然,就算李昭德来到长安,李潼也不会大权授之,同样也只会高位荣养,将之作为一个标靶榜样。毕竟他对李昭德虽有钦佩,但彼此性格也难以共事,眼下他还仅仅只是一个二房东,并没有包容李昭德的度量。 不过这想法也只能是想想,他四叔李旦就算再糊涂,宁可直接杀了李昭德,也绝不可能放任李昭德到长安来。 毕竟李昭德在武周一朝,是唐家老臣拱卫皇嗣的一杆大旗,如果连李昭德都放弃神都朝廷,那无疑是种底裤都被扒下来的羞恼! 0641 行台事繁,诸计待功 陆元方一行抵达皇城后,先在皇城政事堂中正式宣达了一下朝廷的相关制敕。这其中有关雍王的封授自不必多说,陇边诸将自黑齿常之以降,俱都封赏有差。 单从制书内容上看来,朝廷这一次封授并不吝啬,像黑齿常之已经爵封燕国公,这一次则加实封两百户,其子并授冠军将军的武散官。其余陇边众将,单单五品游击将军以上便有三十多人。 文武散官阶至五品,便可荫一子,从这一点而言,朝廷这一次的封赏,绝对不可以说是吝啬,但也并不能说就是坦荡。 武散官荫给子弟,最可靠的出路便是南衙亲勋翊三府禁军武官之职。朝廷作此封授,目的自然不言而喻,说到底还是不愿放弃这些陇边将领们。 关于这一点,李潼也不好多说什么,早在陇边的时候,他便已经明确表态,诸将如果愿意归朝任职,他也不会阻止刁难。爽快放行,还能保留一份香火情,若强留在大行台,任事未必尽力,心里可能还会有所积怨。 当然这种豁达的态度也看对谁,像黑齿常之,朝廷就有意与王孝杰一同召回朝中,但被李潼直接授意神都的人给拒绝了。 眼下的吐蕃虽然被打痛,但实力并未大损。还有针对陇边以及安西的胡情调控,都需要一员骁勇大将坐镇彼方。 李潼猜测黑齿常之就算归朝,多半也是投闲置散、在南衙挂一个大将军职荣养在都,还不如留在陇边继续发挥余热。 官爵的封赏还算给力,但实物方便,则就一句话打发了:“陕西道大行台量给”。这一句量给,陕西道大行台就要准备大出血一次了。李潼对此倒也没有太大抱怨,反正养的都是自己的兵。 具体的犒奖方案,大行台还要考虑自己的财政状况,眼下多说无益。 拿到了朝廷正式的制敕后,李潼便开始正式委任大行台一干官员。所谓的大行台,全称应该是大行台尚书省,或者说尚书大行台,台即就是尚书省。 所以大行台的官制也基本比拟中央的尚书都省,下设六部分曹治事,统管军政。 李潼的官职中还有中书令,而中书令的本职则就是掌制敕,李潼如今行使在外,当然不可能掌皇帝制敕,所以就是专掌雍王教令,于陕西道范围内一定程度上取代朝廷制敕,雍王教同样有管理地方军政的正当合法性。 尚书省作为中央执政机构,其长官尚书令权力极大,所以从魏晋时期开始,尚书令便逐渐的被架空,朝廷政令拟定逐渐转移到中书省,以至于中书省有凤凰池之称,武周革命时,干脆就将之命名为凤阁。 所以尚书令这一官职停置,也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李潼他太爷爷李世民曾经担任过,实在是人臣之极、权柄过大。 至于朝廷封授李潼为中书令,也并非纯是褒扬。须知上一任的中书令是李昭德,现在李昭德被架空,中书令这个官职又直接给了雍王,这意味着朝廷中书省不再有真正的长官,中书侍郎实际掌管中书省。 这也意味着皇帝李旦并不只是一味的退避,而是开始打算真正着手控制朝局,不愿臣下权柄再过分的集中独大。 李潼身为大行台长官,其下便是诸行台尚书。当然不可能六部设齐,像吏部、礼部这样司职选举与典礼的要司,就不可能设在行台。 眼下李潼也只委任了两名尚书,姚元崇担任行台兵部尚书,毕竟姚元崇离都之前已经是兵部侍郎,对于兵部事务的运作也是熟悉得很。李元素则担任行台户部尚书,主管户籍、钱粮以及诸胡州贡赋事宜。 这两名行台尚书,便是大行台最重要的主管要员。 除此之外,大行台还细分为二十三司,分别由诸行台尚书郎分领专事。这基本上就退回到了魏晋时期的霸府状态,毕竟中央三省六部乃是历代制度改革最终完成形态,大行台作为其残缺形态,制度结构上是要有一定退步的。 两部二十三司,便是长安大行台的基本结构。再外部便是诸州刺史、都督,但像其中一些雄州、望州,李潼也根本就没打算任命主官,而是将这些州的刺史、都督之位留给一些资望高的行台要员遥领寄禄。 像娄师德便以岐州刺史领掌陇边屯田事宜,杨再思则以雍州长史领长安国子监事。这样一通分配下来,一些资望高的老臣也不会因为行台位置太少而屈就卑职,本身的官品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至于诸州事务,则就由长史、司马、别驾等上佐负责。其中长史主管政务,司马则分领兵事,别驾司职钱粮,而不再只是诸事统于刺史一人。 一些内陆的州府,自然可以如此简单直接的进行职权分割调整。特别一些地处边远、战略位置重要以及自然资源丰富的州府,则就很难再这样进行简单粗暴的划分。 特别陕西道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其中有将近一半的州府都要长期维持一定规模的驻军,像陇右的鄯州、洮州以及朔方的灵州、丰州等地,更是完完全全的军州。 职权分割,说起来只是一句简单的话,但在这些特殊的地区,做起来可真的不轻松。 事权分割、彼此制衡,看起来是颇为稳固的结构,可若落实在实际的场景中,即便不考虑勾心斗角、彼此掣肘,哪怕仅仅只是各自权力行使中的内耗,配合稍微出错,差之毫厘,便可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而且眼下正逢府兵制崩溃,是从世兵制到募兵制转型的一个关键过程,既要顺利完成这样一个过渡,还要保持足够的战斗力以镇压外敌,无疑是更加严峻的考验。 在这方面,李潼也没有太好的计策。脱离了具体的时代背景,制度优越与否根本不必讨论。 陕西道大行台从创设伊始,就是一个军事色彩浓厚的霸府形态。吐蕃和突厥,以及其他摩拳擦掌、待时而起的胡部,这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军事敌对目标。 顶着这样庞大的军事压力,李潼也不可能发起一场触及根本的军事改革,只能就陕西道当下的军事基础进行修补营建。 眼下整个陕西道辖区范围内,军事力量可以说是颇为可观。安西的三万驻军,陇右有六万余甲兵,河曲则有五万出头,而在长安京畿周边甲兵包括团练武装,也在三万出头。 这么粗略一算,整个陕西道甲兵数量应该在十八万左右。但如果再细算唐军核心兵力,可能也只有五万多。这其中安西所拥有的精锐兵力是最多的,有一万五千多名唐军精锐甲兵,其余的则为胡部城傍与西域那些邦族联军。 河曲方面水分最大,言则五万甲兵,但核心的唐军精锐恐怕也只有一万出头。至于陇右,河源军精锐虽然骁勇善战,但士卒多年戎战,特别刚刚经历了青海一场恶战,亟待休养。 李潼去年进入关内时带领了五万大军,其中大部分都是原代北道在河东的征卒,从去年直到现在一年的时间里辗转奔波,到现在士力也已经疲敝难当,亟待休养。 如此一番细数下来,整个陕西道的军事力量不容乐观。平定长安闹乱后,再分头迎击突厥与吐蕃,其实已经有了几分穷兵黩武的味道。 但现在这些军事力量还都不可进行大规模的休调,必须要把架势撑足。 在大行台以及地方州县的具体官事结构之外,李潼又设立十名督军使、专掌边军征伐,其中安西三人,陇右与河曲各是四人。诸州司马兼领募兵使,于诸州境内征募开边健儿。十名团练使,负责在秋收之后、开春之前,于京畿周边演武集练那些开边健儿。 他觉得比较理想的状态,是在未来几年时间里,陕西道能够拥有二十万能作征战的控弦之士,起码有十万常备武装可以轮番休战。 如果可以达成这样一个征募规模,即便是一比一的比例,唐军还能管控十万人规模的胡部城傍武装。这样无论对内还是对外,都是可以称得上能定大势的力量。 这样的宏图,远非一蹴而就。除了募兵、团练、督军征伐这三个军事步骤之外,眼下最迫在眉睫的,还是增加关中长安的防护力量。 所以接下来,大行台再向诸边州下达征令,除了委任各边督军使之外,就是着令诸督军使选募边中健勇各一千人增戍长安,既是休养,也充卫戍。毕竟长安的军事任务较之边州要轻松一些,但安危要更加重要。 有这一万边军骁勇打底,再加上故衣社所掌握的原府兵基础,今冬之前长安可以聚甲三万。这三万军众便不同于此前长安周边那三万甲卒的成分,无论战斗力还是组织力,都会有一个大幅度的提升。 熬过今冬,团练健儿能够初成规模,可以对长安的卫戍力量进行增补,长安守军同样也可以赴边轮换。这样的轮调规模逐渐扩大,未来的三到五年时间内,有望能够将陕西道内外军事力量进行一次升级与换血。 这种规模的军事建设,也不仅仅只是军方专事,屯田规模要扩大、物运环境要改善、军器制造要扩大,包括运兵驰道要维护乃至于开辟新的路线,各种配套都需要升级。 一通会议进行下来,李潼看着那厚厚的随堂记录不免暗觉头大,再看堂中诸员佐神情都不轻松。得了,大框架已经制定出来了,你们各自奋斗劳碌吧,老子回家搂媳妇去。 0642 缘起微末,缘了白首 虽然没有直接搬入西大内居住,但为了雍王出入方便,既不扰民也保证安全,幕府干脆在皇城东南一角独设一门,甬道夹墙直通崇仁坊王邸。 这样,雍王便可由王邸直接出入皇城,不必再绕道城中街曲。 李潼还记得早年间刚刚出宫入坊居住的时候,还颇为羡慕他姑姑太平公主以及梁王武三思等可以直接打通坊墙作为出入坊居的专用通道。 他现在不独有了这样的待遇,而且还专道直通皇城,可见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也就他四叔现在蹲在洛阳、不打算回长安,否则两大内宫墙全给打通,没事遛一遛,不搞你都吓死你。 脑海里转动着这些无聊念头,不知不觉就回到了王邸中。结束了一整天高强度的脑力活动,李潼到现在头脑仍有些昏昏沉沉,入邸后下意识便往杨丽居舍行去。 可是行到院舍外的时候,他才想起留守神都的娘子唐灵舒今日抵京。 出城迎接的时候从陆元方那里得知崔玄暐身死的消息,李潼便一直在考虑这件事的内中曲隐并影响,甚至都没顾得上见娘子一面,便匆匆返回皇城政事堂一直议事到眼下的深夜时分,现在想来,不免有些愧疚。 抬头看看院舍中杨丽阁楼微光溢出,他又觉得既然走到这里,总该进去说上一声,心里便有几分纠结。 “杨孺人正在唐孺人榻处相伴。” 乐高瞧出殿下有些为难,便上前低声说道。 李潼闻言后干笑一声,当即便转头在乐高引领下行去,刚刚转过廊角,便见两娘子俱俏立此处,杨丽抿嘴微笑,唐灵舒则未语红眸,即见殿下张开两臂,便轻盈跃起,直接扑入殿下怀中,两手死死环抱,娇躯更激动得颤栗起来。 “总算守见殿下,妾便暂作告退,不扰久别浓情。” 杨丽见状后便微微一退,轻笑一声而后绕开相拥两人,自往殿下来路而去。 李潼侧脸对杨丽稍作颔首,然后便环腰抱起紧投于自己怀中的娘子,阔步行往榻处。回到房间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唐灵舒才将深埋于殿下胸怀中的脸庞扬起,俏脸上红晕染开,低语如泣:“几月不见,妾是不是肥胖许多?” 李潼先是噙其樱唇,片刻后才笑语道:“你夫郎权威愈壮,虽泰山之重,也不称累。” “真的重了许多?” 唐灵舒听到这话,羞赧难当,腰肢拧动着便要离开殿下怀抱,苦着脸涩声道:“上阳宫饮**美,宫规深刻,妾举动小心翼翼,可不是贪吃嗜睡毁了形体……” 李潼并不理会其挣扎,索性将这娘子横抱起来,相拥赴榻,逐分摸索,嘤声婉转,已是情浓忘形。许久之后,烈意入缓,交臂相枕,才有余暇浅述别情。 别来诸事,主要是李潼在说,这娘子藕白的手臂曲在胸前,俏脸微仰,星眸迷离,只是专注凝望着近在咫尺的殿下,呼吸声都浅缓迟疑,唯恐仍然是梦。 “别来半岁,娘子无有片言积怀待诉?” 闲聊片刻,李潼见这娘子并不应声,还以为睡着了,垂眼看到怀中娘子仍睁大着双眼,便微笑问道。 “有的、有的!可殿下急来不让人说,现在却忘了。” 唐灵舒闻言后连忙点头,又是薄嗔,秀眉微蹙,仔细思索起来。片刻后她才忽的一挑眉,开口道:“是了,刚才殿下庭中徘徊,是不是在犹豫要先探杨娘子还是来见妾?” 李潼闻言后有些尴尬,干笑道:“并不是有意冷落娘子,我……” “妾要说的正是这一桩事,庭中在侍渐多,殿下还要常常犹豫烦恼取舍。这真是大可不必,殿下是人间罕见的秀才,群姝争慕的良人。妾既然无惧群妒,捐身侍给殿下,便知此生怕难两人笃守。 俗常人家里,夫妇两人不免盐米之困,离守之忧。妾侍在贵邸,人间大半的忧困不来扰我,夫郎更像珠玉一般丰美、无可挑剔,再有妒意外露,那就是真的不知足了,要自折福气。即便心里仍是有一些,那也是自己琢磨,自己消受,总不能人间所有的美满,全都归给了我……” 李潼听到这娘子一番话,不免愣了一愣,而后更将这娘子紧拥在怀,不乏歉意道:“你们都是人间罕有的良姝,是我有幸能得托付,却又憾于分身乏术,不能常作厮守。” “我要说的,还没有说完呢!” 唐灵舒眉头仍皱着,抬手捂住了李潼的嘴巴,不让他打扰自己的思路:“殿下既不能笃守于一,何妨更无情些。殿下是妾此生所有,但妾却并非殿下所有全部。见殿下劳累夜归,还要在庭中徘徊取舍,妾虽然盼望长夜厮守,但更盼殿下能直赴良辰,勿作劳念。 家国内外,俱催殿下。妾等既然斗胆攀高,不愿退守拙人,总不能守得了美好,还要用私情纠缠去烦扰殿下。殿下既然帷纳多人,闺中有怨,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顺得此情即失彼意,妾等阁中闲坐的妇人,得意失意,无非心思消磨。殿下智计、需施万民,何必因为这些许拙情思量犹豫劳念?” “能有这样一番言论,娘子真是内秀大涨啊!” 李潼是真的有些不相信这番话是出自怀中娘子之口,倒不是说这娘子妒性深刻,而是相知年久,长是娇憨姿态,别后重逢突然变得这么知性豁达,细心的为他这个渣男开解。 一时间颇有一种刮目相看的感慨,让他惊讶之余,更欣慰于自家娘子真是长大了,并不止于形体。 唐灵舒听到这话,琼鼻微皱,用额头撞了撞李潼的下巴,并不乏嗔怨道:“妾本也不是缺智少谋,只是往年殿下总以弱智幼少待我,即便有任性失意,总也不作矫正。别来孤独几个月,住在上阳宫里,见皇太后陛下对王妃喜爱,难道还不能觉出自己的欠缺? 人间哪有无缘由的爱恨,如果不是、不是殿下待我好,当年履信坊里,我就跳墙逃了,又哪里会留到现在,与殿下做、做这种事情……殿下如今也已经是群臣敬奉的主上,如果内庭所养的妇人还只是痴呆任性,总是不妥。我又没有离开殿下的打算,当然也要摸索着让自己长进。” 听到这娘子细将心事剖析,李潼也是感触不已,他抬手捧住这娘子脸颊,不无动情道:“当年处境黯淡无光,非得娘子相守,我将更加的心计彷徨。娘子是我前路后计,因有娘子,我才不为浮华迷眼,知由何处行出,知往何处行去。 人间最足珍贵,便是如此。与人或有亲疏,与娘子则无。缘起于微末万难之境,缘了于白首弥留之时,届时盼有短时清明,能得寸息再约来生。” 唐灵舒听到这一番话,眼眶中更是清泪直涌,她扑身跨在李潼身上,一时间激动得情绪已经不能自己,又哭又笑,如此折腾了好一会儿,才不无羞恼道:“便是这种迷人的模样,殿下能不能收敛一些?妾身心俱已给你,更不知还有什么能够赠送!当年一眼相见,至今还沉醉不醒,殿下说了什么,我便相信什么。此生此世,来生来世……” 李潼也被这娘子一通疯狂折腾得有些不轻,略作喘息、抚其粉背微笑道:“情之所至,言辞自出,终是娘子攫我心神、乱我神志,竟不知我心中挚念如此迷人。” “殿下现在才知?神都城里王妃入梦还要捧着那篇《长相思》喜颂不已,这也是妾要规劝殿下的。殿下那一篇新辞,时流学士捧读盛赞都言辞匮乏,可想当时写成是用了多少心力。 妾行仪出都的时候,更有众多神都娘子们牵帐阻拦,往我车里投书递囊,盼我能转寄心意给摧人心肝的长安良人。殿下不觉得此夜阴寒?整个长安上空,怕都是飞渡关山的相思梦魂!” 听到这娘子如此薄嗔,李潼一时间哑然失笑。他也只是觉得家书若只述事未免寡淡一些,随手添上一首《长相思》,却没想到激起那么多的凄怨闺情。 唐灵舒这会儿仍愤愤不已,一边抬手为李潼揉着两侧太阳穴,一边说道:“那些书稿香囊,妾都让人收在箱笼里存在侧室,殿下闲时拣看。妾也不是只羡王妃能得新辞,还是不想殿下过分劳心。” 李潼闻言更是一乐,在那娘子温软纠缠下,一再表示以后不再那样滥使才情,如此那娘子才满意的拥靠于他身边渐渐入睡。李潼很快便也睡意上涌,拥着娘子酣然睡去。 之后几日,李潼特意抽出时间陪伴抵达长安的家人,当然不好再像此前那样出入街曲,也只是在邸中闲戏。毕竟内卫新组未久,无论是监察地方还是宿卫京畿,都还需要一定的时间铺设磨合。 几天后,自安西归朝的王孝杰途径长安,李潼自然需要出面接待一下,所以也特意吩咐大行台官佐们准备一场宴会,用于招待王孝杰。 0643 孝杰率直,目中无人 当王孝杰的归都队伍抵达长安城郊时,李潼登上城西金光门城楼向城外一瞧,看到那浩浩荡荡的队伍绵延数里,还以为王孝杰直接把安西驻军给带回来了。 王孝杰这行仪实在夸张,前后奔走行员两千余众,牛马几千驮。应该还有一些西域的商队跟随一起入关,如此便组成了一个几近万人规模的大队伍。 这一支队伍光入城便闹哄哄的经过了半个时辰,当然王孝杰也并没有倨傲的让雍王于城门内干等,提前脱离了队伍,在行台官佐的引领下来拜见雍王。 李潼下了城门当街而立,及见王孝杰趋行至前便要大礼拜下,自己也上前几步,伸手托扶并笑语道:“王尚书不必多礼,大礼生受,实在让小王忐忑。” 然而王孝杰转望左右后还是拜了下去,起身后掸袍正色道:“私第相见,可以从简。但众目加望,还是要庄重一些。关内人情不乏桀骜之处,殿下居治此间,简礼折威并不可取。” 听到王孝杰这么说,李潼对他增加了不少好感。 但接下来王孝杰的话,又让他有些无言以对:“唐老将军与我,并是京兆寒素壮士,彼此共事甚欢,情谊并不短浅,人情上也难免同喜同厌。所以对殿下,自然多了几分亲近,屈膝壮势,不在话下。” 李潼听到这话,只是一咧嘴,他入世以来接触过的时流各种各样都有,但像王孝杰这么言谈直白的还真是少见,唯恐人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凡有所感、俱诉言表,直白的戳人肺管。 接着行台官员牵来座驾,供人骑行。看到那骏马,王孝杰又有话说:“国中非无良马,但侍弄的太精致,少了几分风霜经染的精悍气。卑职今次归朝,于安西精选了五百良骥随行。之后马队入城,先给殿下优选两百匹充实驾厩。不是吝啬,不肯全给,毕竟归朝后多有人情呼应,难免要随手给物,否则礼数便不够周全。” 李潼闻言后又是一乐,笑呵呵向王孝杰道谢,看这礼货分配,自己在其心目中还是分量不小,但却为啥没有因此觉得高兴? 王孝杰看了一眼雍王脸上客气的笑容,接着便又说道:“言虽论马,但也是在说人。人若只是一味的荣养,不经风霜,不成大器。旧年神都朝中,卑职有幸于班列远睹殿下风采,虽然贵介可观,但也止于仪表拔萃。但转年以来,虽音容难睹,事迹却内外盛传。 世道予人绝不会尽是亏薄,殿下与卑职,概是幽中奋起,于此想必更有体会。神都匡正,殿下诚是功壮,更难得扬志之际,人情兼抚。此情前书已有表达,但总觉未尽。特别惊闻殿下壮功青海之后,卑职便常与左右信言,一定要庄重拜见我唐家名王!” 说到这里,王孝杰更上前一步,亲自托扶雍王等马,引辔略行几步,再回望过来的时候,神情转有几分凄楚:“旧年洮河道之难,种种屈辱凄惶,深刻骨中,身入蕃中、辗转卑活数年之久。不经此苦,不知心痛。刻骨之辱,殿下为我洗之,所以乍见言深,俱是肺腑之言。若有逾越冒犯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从此前信书传递到现在见面交流,王孝杰憨直的形象已经在李潼心里塑造的瓷实有加。 眼下听到此人如此感性之语,李潼一时间倒颇感意外,片刻后才微笑摆手道:“王尚书言重了,小王也只是因人成事,言是大克蕃贼,但登陇之后,也只是略积统筹之劳,未至前阵亲杀一贼,概燕国公等众将士奋勇烈战,才能大破蕃贼于青海。” 王孝杰闻言后却连连摇头,表示不认同雍王的说法,并继续说道:“常之才略虽有可称,但边夷入朝,亏于威望,临阵跳荡、左右翼护乃至于坚壁据守,俱在其才器之内。但若说统摄三军,令用必行,这不在他的才能之内。 卑职久与蕃国交战,若钦陵之类,诡道深浸,一旦入其张设罗网,鹰隼难飞。唐家威统四极,军中岂无二三悍勇斗士,何以频频受制其人?唯钦陵斗势而不斗勇,料敌制胜,此亦卑职并诸将所不及。累与为战,此前久屈不伸,只憾当时没有殿下统筹为帅!” 王孝杰这一番话讲出口,倒让李潼对他了解更加全面。这家伙评价起黑齿常之来,居然还大差不离。 按理说黑齿常之作为久镇河源的宿将,本来应该威望极高,可是在青海交战之际,居然发生了诸将违命争攻的事情,可见在关键时刻,黑齿常之对将士们的统御力仍然不够合格。 讲到青海方面的战事,王孝杰有太多意见要表达:“若说因人成事,说的正该是黑齿常之。殿下统筹于陇右,已经为其张设出一个必胜局面,然而常之竟然还让钦陵全身而走,老将力疲情怯,不能竟功,实在是让人扼腕。若卑职当时有幸居阵,哪怕穷追逻娑城下又如何?大势在我,岂容贼寇遁走!往昔屈辱,必须誓死以报!” 言及于此,王孝杰一脸的惋惜,执辔顿足,大呼:“可惜、可惜!殿下天纵之才,身前却乏勇将听使,若当时卑职身在陇边……” 青海大战,乃是举国振奋的一场大胜,可现在从王孝杰的态度看来,似乎就是一场虎头蛇尾的阵仗。 其人言及钦陵便咬牙切齿,深以旧年战败乃至于身陷蕃国为耻,对吐蕃可谓是怨念十足。可他对青海战果的不满意,又显示出其人收复四镇、又在西域大破吐蕃,连场战胜之后,头脑已经有些不够冷静。 对于后一点,没什么好说的,王孝杰这种心理状态,真的不适合再身在边疆一线执掌方面,此时归朝不失为一种好的处理。 可是对于前一点,李潼就有些奇怪了,别人去了吐蕃处境凄惨有加,对吐蕃怨念十足也就罢了。可你去了那里是当爸爸的,怎么也这么怨气冲天? 返回皇城这一路上,王孝杰都是在讨论青海这一场战事,对于他在安西的获胜,反而言及不多。尤其话里话外,都是佩服雍王的统筹之功,这倒很大程度上的满足了李潼的虚荣心。 果然得意之事,还是要跟专精之人讨论才能获得满足感。国中讨论起青海此胜,还是有一部分人觉得雍王唯是领衔,既无负甲充阵之劳、又无战场杀敌之功,完全是占了黑齿常之等陇边将士们奋勇搏杀的便宜。 对于这样的轮调,李潼自然不会去正面理会,层次不同,辩论无益。 但王孝杰讲起这一番功事,视角则不同。他本就是骁勇善战的大将,旧年还落败于钦陵手下,讲起青海大胜,便不觉得黑齿常之等众将临阵应敌是关键因素,觉得换了他也能做到,甚至还能做得更好。 所以他就认为,青海此胜,雍王才是决定性的关键。假使当年承风岭一役,行军大总管李敬玄能有雍王一成的统筹之能,都不可能败得那么惨。 这一番论调说出来,自然听得李潼眉开眼笑,觉得王孝杰粗中有细,说话也好听。但同行出迎的李元素则听得直瞪眼,实在忍受不了王孝杰在这里疯狂编排他兄长的拙劣,索性打马先行一步。 当然,李元素是去是留,王孝杰根本就不在意。或者说行台出迎诸员,他都不怎么放在心上,甚至还隐有抱怨,朝廷分陕授任于雍王,结果人事配给如此简陋,如果不是雍王才大能当,这个陕西道大行台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这种态度,自然把行台所有人都给得罪了。李潼也终于理解到,为什么张仁愿对王孝杰如此怨念十足,刚一见面便要告王孝杰的黑状。 且不说张仁愿本就是个严重的强迫症,就这家伙嘴上没个把门的,正常人也受不了啊! 但也不得不说,王孝杰眼下的确是有这种目中无人的底气。高宗时期以来,名将泰半凋零,黑齿常之虽积宿功,但本身又是夷将。 历数一番,唯王孝杰在安西连场大胜,几乎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大唐军方第一人。这种状态虽然颇有一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感觉,但谁让人家生巧了时代呢。 无论之前还是之后,大唐都是将星璀璨,但武周一朝军事暗弱,就给了王孝杰出头之地。这种情况,也真是没法抬硬杠。 王孝杰在长安短留几日,倒是与雍王相谈甚欢,但跟行台其他人则就马马虎虎。李元素、姚元崇这两部尚书,见到王孝杰都是一脸的神情复杂,就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等到王孝杰离开长安、继续东行的时候,李潼也没有再为难其他佐员,诸人照常办公,他只是自己相送。 “朝事繁重,远不及边事爽直。与其虚坐政事堂,我倒更愿受教殿下帐前,镇戍陇右,再战青海。但终究皇命难违,也只能守此憾情,以待来年。” 王孝杰这番话说的倒是不失情真,但李潼听了后却有些心惊,你还是赶紧回朝做宰相去吧,真要留下来,我担心我陕西道大行台直接被你折腾散架了,庙小实在是容不下大菩萨。 但抛开公事上的才器取舍,他对王孝杰印象是真不错,来年回到神都,如果王孝杰还没把自己折腾坏,倒是可以做个私交甚笃的好朋友。 0644 君心深刻,意整禁军 王孝杰的离开,总算是让行台的氛围恢复了正常。 李潼送完了王孝杰,返回皇城的时候,姚元崇阔步行上前来,不无感慨道:“王尚书此番归都,恐是祸福难料啊。”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有些默然。王孝杰这张嘴虽然容易得罪人,但对他的态度着实不错。也正因为这一点,李潼包括眼前的姚元崇,都能感觉出来王孝杰怕是还没有认清楚朝廷此番召其归朝的真实意图。 如今神都朝堂中,雍王一系的势力遭到了一番清洗,虽然还保留下了欧阳通与其他一些卑品职位,但在朝廷施政的大计方面,雍王一派已经不能进行直接有效的干预。 宰相李昭德同样也被架空,留下来的狄仁杰虽然也是资望深厚,但却机锋不露,并没有李昭德那么鲜明的强臣做派。 种种迹象都表明了,皇帝李旦是打算针对朝局进行一次深层次的改革,来增加其人对朝局的掌控权。 想要获取到足够的权力,时位上的调整只是一种表象,最根本的还是军权在不在手中。比如眼下雍王一系虽然在朝中被打压的很惨,但如果李潼态度强硬一些,一定要争取政事堂的位置,朝廷必然也要做出一定的让步。 只不过,这么做对李潼而言没有太大意义罢了。放弃一些神都方面的影响力,从而换到在陕西更大的自主权,这对李潼来说是很划算的。 他也并不担心自己没有了在神都朝局中的势位影响,就会彻底的被神都朝廷排斥在外。在这方面,他奶奶一个人的存在,顶的上几名宰相加在一起的效果。 只要他奶奶对他有期许、有依仗,他四叔就算再怎么用力操作,也不能完全扫除他对神都朝局的干涉与影响。除非他四叔敢于直接搞掉他奶奶,可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就等于是撕破了脸,是逼着李潼直接发兵神都,彼此再无缓和余地。 李旦如今虽然已经继承大统,但想要行使真正皇帝的权力,其中一个关键就是对禁军的掌控。王孝杰今次归都,最大使命应该就是配合皇帝对禁军进行整改与掌控。 这当然不是一项轻松的任务,神都城的禁军力量、特别是南衙禁军,内中关系可谓是错综复杂,很难梳理清楚,甚至可以说是已经烂到了骨子里。 所以李潼在搞事情的时候,并没有把南衙禁军作为一股重要力量去统合、引用。有这样的时间和精力,他不如另起炉灶,专注于北衙。 南衙的禁军体系,是建立在大唐立国根本的府兵制度上,府兵能够正常番上者逐年锐减,南衙的军事力量也在逐年流逝,最稳定、可靠的就是品子宿卫的亲勋翊三府。 但这些少爷兵战斗力如何,可想而知。非但不能让南衙诸卫保持基本的战斗力,反而将各种浮华的世风、复杂的朝事纠葛也带入到南衙中来,使得南衙的组织力、行动力更加低弱。 对于这一点,李潼感触深刻。他旧所在任的左千牛卫虽然不领翊府,但本身就是纨绔中的纨绔,在他入事之前,连基本的骑射操练都无从保证,管理散漫、混乱有加。 而且南衙诸卫将官与朝士利害纠葛深刻,没有这样的关系便坐不到这个位置上,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后,又因为这样的关系而不能专心宿卫、不理其他。 大将战时统军出征,闲时在朝宿卫,这样的模式安排看起来比较合理,不会出现魏晋南北朝时期那种拥兵自重的方伯悍将。但与此同时,也就让军事系统不够纯粹,会受到方方面面的利益纠缠与渗透。 所以大唐立国以来,与皇帝关系更加密切的北衙亲军便在不断的扩大建设。高祖、太宗时,大唐军事还以南衙府兵为主。可是到了高宗时期,北衙扩军的步伐便加快了许多,左右羽林军的建设更是一个质的变化。 武则天临朝后,能以女主当国、武周代唐,单纯从军事角度而言,就是北衙已经完全具有了与南衙分庭抗礼的实力。特别在武则天高超权术的应用下,对南衙军事的分割、取舍,使得南衙局面更加糟糕。 李潼虽然猜不到他四叔具体的思路与方阵,但通过王孝杰受召回朝一事,倒是也能略窥端倪。 首先,王孝杰是戍边大将,更因收复安西的大功而稳居大唐军方的第一人,如今更归朝担任宰相,对于众多戍边将士自然就有着极大的榜样性。可见李旦对于戍边将士是有着不小的期待,希望能够招引其中一部分入朝宿卫。 这一想法也是中规中矩,边军久经战事磨练,战斗力是要稳稳超过中央禁军。李潼也是这样的想法,此前还下令诸路督军使征召卒力拱卫长安。 为上者如果对宿卫军队的战斗力有了极高的要求,这就意味着局面不够平静,自己的人身安全都受到了一定的威胁。 李潼感到威胁的,是担心那些关陇勋贵们跟他玩险的。至于李旦,估计就是潞王李守礼为首的一干守卫上阳宫的左羽林将士们,让他感觉寝食不安。 大唐疆域扩张,但府兵制度却已经形同虚设。虽然在边地也因地制宜组建了一些类似河源军这样有别于原府兵系统的存在,但边军整体上还没有形成稳定的制度与规模。起码眼下这种状态,并不足以让朝廷立足于此,制定一个可以稳定运行的轮戍轮宿的制度。 所以在陕西道大行台创设之后,朝廷对于陕西道所属十几万大军基本就是不闻不问的态度,任由陕西道大行台自己折腾。 并不是说朝廷没有预见到这十几万大军对陕西道大行台的势力增益,甚至很有可能这十几万大军就是未来大行台倒逼朝廷中枢的基本力量。 可他们就算预见到了,也根本没有办法解决这一问题。是直接就地解散甲伍,还是大批的征召入朝? 如果就地解散陕西道大军,这无异于将整个陕西道地区拱手推让给边敌诸如吐蕃、突厥之类。谁敢下这样的命令,谁就是千古罪人,哪怕皇帝李旦也不例外。 如果大批的召入朝中,大军开拔、沿途耗用该要怎么合计调度?这些军伍的忠诚性又该如何保证? 须知李旦常年处于深宫幽禁的状态,直接面对朝野臣民、满打满算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就连李昭德这些在武周朝豁出命去保护他的唐家老臣们,在朝情势力方面对都对他多有忤逆。李旦是得多大心,才会认为一纸政令召回朝中的这些边军甲伍们会对皇帝拥戴无贰? 一旦将这些甲伍大批征召入朝,可能雍王亲信就藏在其中,待入神都即刻便发动逼宫,这才是真正开门揖盗的蠢计。 所以尽管不情愿,朝廷也只能暂时无视陕西道这十几万大军的存在。而将王孝杰召入朝中,树作榜样,这就是为了逐步吸纳边军体系中心向朝廷的一部分将士。 除了是边军大将之外,王孝杰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如他自己所自称的、京兆寒素壮士。这当然也只是谦称,王孝杰虽然不是出身名门,但也是官宦之家,并不是什么寒素门庭。 王孝杰既没有浓厚的关陇勋贵色彩,本身又是关内军门出类拔萃的人物,其人登朝拜相,对于关陇之间那些渴望扬名立功的三秦子弟,自然也是一个极大的表率。 身为唐家子弟,对于关中特别是长安,心中无疑是常怀一种难以言表的深厚情结。虽然眼下迫于形势,李旦并不能返回长安,但也必然不甘心祖宗遗泽尽给雍王。其任用王孝杰为相,自然也是为了大批任用关陇子弟作准备、铺垫。 可说一千道一万,无论王孝杰身份再怎么适合,但如果想对禁军体系进行有效的整改,终究还是要看具体的实施过程。 但王孝杰在长安的各种言谈表现,特别是对雍王的推崇备至,无不显示出其人尚无大任系身的觉悟。 当然也不排除王孝杰是借此粗豪态度,来麻痹雍王与陕西道一干官佐,但李潼总觉得,王孝杰似乎没有这样深刻的心机,或者说没有这样的必要。 就算王孝杰在长安演戏演得再好,让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个草包。但长安与洛阳,两京眼下仍处于各自蓄养实力的状态,想要兵戎相见还有很长时间。 在这段漫长时间里,长安对神都洛阳的动态肯定也会密切关注。王孝杰归朝后做了什么整改禁军的方略,必然也瞒不住天下人。若其所推行政令果真有效,大行台又怎么会忽略其人所带来的威胁。 但现在看来,王孝杰的确称不上是一个合适的人选,此次归朝更大几率是一根搅屎棍。 当然李潼也没有因此小瞧神都朝廷,朝廷毕竟是天下正统所在,其所能调用的人员物资,都远非大行台可比。大行台地盘本就狭小弱势,还要面对这个时代最大的两个边患,也实在是不容松懈。 “对蜀中的经略,该要提上日程,重视起来了。” 讨论完了王孝杰归都这一话题后,李潼又不无凝重的开口说道。 姚元崇闻言后便也点点头,并补充道:“近期是需要安排汉王到长安一行。” 0645 元振苦行,蕃国难进 “老子真是犯了失心的疯病,才会觉得入蕃国来是图求大功的捷径!” 郭元振站在一处简陋的草市当中,看着眼前土台上堆满的货品,还有街面上来来往往的蕃人并诸羌生口,口中发出这样的感慨。 如今他所身处的这个位置,是吐蕃东境的大藏地区,也就是原本川西的附国。 这个附国并不是依附的意思,本身就是这个胡部邦国的名号,是位于雅江北部的一个生羌政权,故隋时期曾经向朝廷进贡,但与中原王朝来往不多。吐蕃向外开拓,在兼并了孙波女国之后,于高宗时期顺便攻灭了附国,名之为大藏。 也幸亏那一次进贡,否则多年以后,这附国的存在怕是要彻底的消失无踪。 三个多月前,郭元振在陇州受雍王殿下教命,整顿行伍自蜀中雅州出发,入吐蕃境中打算联系一部分吐蕃内部势力。但如今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他仍然困留在大藏地区不得同行。 扣除从陇州归蜀、再从蜀中出发等沿途赶路的时间,郭元振一行被困在大藏地区已经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最开始进入雪区的时候,还是一身厚重的棉衣皮袍,到现在白天阳光最猛烈的时候,甚至已经可以单衣乃至于袒坏都不觉得寒冷,郭元振自是苦闷不已。 听到郭元振的抱怨,旁边的随从人员便说道:“如今蕃国,噶尔一家掌权,对咱们大唐寇掠不断,唐人入蕃,自然被视作敌国,让人警惕,深入不易。就算是长行此边的商贾,也只敢在大藏此境停留贸易,再往内进,就多了许多的凶险。” 发声的人名为郭万钧,虽然与郭元振同姓,但却是土生土长的蜀中人,其家时代经营与蕃国的贸易,也算是一个家累万金的川蜀豪商。 郭元振此前待在通泉县小地方,与这些川蜀大豪接触也并不算多。但在得了雍王赏识后,特别汉王入川担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郭元振也被提拔进都督府担任参军,在蜀中也算是一号人物。 他这个人务实且通达,配合汉王行事治理蜀中并经营飞钱,索性便与郭万钧结了干亲。这一次能够深入吐蕃的大藏地区,也多亏了郭万钧提供的支持。毕竟他也不是正式的朝廷使节,对官府的力量动用有限。 听到郭万钧这么说,郭元振又忍不住叹息道:“少年进士成名,多有恣意,不意却蹉跎川蜀二十年,无有长进。幸在雍王殿下加我赏识,才有了再作奋求的期待。如今身心捐给殿下,只盼能创非常之功。唉,人生又有多少二十年?此行若不得功,即便殿下不罪,我还有什么面目归见殿下……” 讲到这里,郭元振不无懊恼,他蹉跎多年,尤其体会到机会的重要,虽然在雍王殿下面前常是一副混不吝的态度,但心里也明白,到了他这个年纪,才器资望都还没有彰显出来,唯有追从于殿下身后,人生才有望达于辉煌。 他年近四十,若再按部就班的归都守选,若再时运不济、沉寂几年,已经到了准备大料、打制棺椁的年纪。 所以对于这一次雍王殿下的遣用,郭元振也是重视至极,为此甚至放弃了追随殿下赴陇征战的机会。 毕竟他这些年来都无掌兵征戎的经历,虽然在通泉县横行霸市的时候也磨练出一番非凡的弓马技艺,但哪怕赴陇与吐蕃交战,怕也很难获得独领一军、沙场谋功的机会,不如另辟蹊径,直入根本。 “我与老兄,可是性命相托的交情。此行入蕃,不是我一人私事,若能成功,你们连带受惠也是不浅。雍王殿下用人用事,素来不吝赏格,你们蜀中的杨氏,那就是一个绝佳的表率。” 郭元振拍拍他的肩膀,认真说道。 能跟郭元振聊得来、做朋友的,自然也都有一些特质。 听到郭元振这么说,郭万钧在沉默少许之后,才又继续说道:“垂拱年间,大藏此境还兴兵抗蕃,蕃国王命在此境也平常得很,并不受诸邦部拥戴。若此番果然难进孙波,不如退求其次,直在大藏弄事。我也豁出家私,与明府搏上一次,此行钱货所得,招募一些生羌邦部,咱们直接攻进道坞城弄死附国小王,拣其王室子女相貌可观的恭送给雍王殿下……” 听到郭万钧这番打算,郭元振只翻白眼,这家伙难道真以为雍王殿下是馋吐蕃女子那股风情滋味、才派他来蕃国行走一遭? 郭万钧还在那里算计着:“附国土王虽然也享有一个王号,但只是亡国之奴罢了。此前大藏为乱,其王不能平定,主动招引蕃国大军来剿,也是人心尽失。天授年间,蕃国大相更直接征召其王国卫员入蕃国逻娑城担任宿卫,让道坞城更加空虚……” 这些边境小国势力倾覆,本就不受大唐这样的大帝国关注。所以讲到其内情诸种,大唐官方还真的不如这些长行此边的商贾熟悉。 吐蕃的大藏地区发生叛乱,这件事间接促成了永昌年间韦待价的西征,但大藏地区的动乱规模远没有牵连太多吐蕃的国力,再加上当年时令气候妖异、韦待价临阵调度失宜,这一场西征最终还是失败告终。 当郭元振听到这些内情的时候,忍不住便动了心思,便对郭万钧说道:“老兄你想不想做一次番邦土王?你如果愿意的话,咱们果如你所计议,招募羌卒弄死那附国土王……” 郭万钧听到这话后连连摇头,干笑道:“我只一卑俗商贾,哪有那样的计量气魄。更何况,我堂堂的大唐伟男子,怎么能抛弃祖宗,入此番邦为长!” 见郭万钧拒绝的干脆,郭元振便也不再继续煽动他。他也明白这想法不失妄想,附国王室虽然虚弱,但毕竟背后站着的是吐蕃。而且整个大藏地区对吐蕃意义不小,是其重要的藩篱之地,于此扶立的邦部首领不止一个。 自己一行人若想凭着收买一批生羌卒力便彻底搅乱大藏地区的形势,还是有点困难的。 不过总是这么被动等待,也不是办法。因为大藏地区从永昌年间开始便不断的叛乱,所以吐蕃针对这一地区进行了一些军事封锁,想要通过这一区域抵达孙波或者更远的逻娑地区,是非常困难的。 但郭万钧所言搞一搞居住在附近道坞城的附国王室,倒也是一个思路。毕竟为了确保对大藏地区的掌控,吐蕃上层与附国王室之间肯定是要维持比较畅通的交流渠道。 郭元振眼下入其国中尚且无门,更不要说与其国中上层人物取得什么联系了。如果能够借用一下附国王室内通吐蕃的渠道,对他此行无疑是有极大帮助的。 有了这样一个明确的思路与目标,郭元振便也不再一味的抱怨,而是开始向道坞城靠近。 附国原本是没有城池的,为了躲避彼此间的攻斗仇杀,此前部族往往傍山垒石、以为防控。直到吐蕃兼并此国,才在此境区域腹心之地建造起了一座城池,便是道坞城。 说是城池,但这座道坞城在郭元振看来,不过是一处土围子而已。城池墙壁并不高大,夯土离地并不满丈,身量高大的人在一些城外区域稍作踮脚,便能将城内情形尽收眼底。 即便如此,道坞城仍是郭元振进入蕃国区域后,所见堪称繁华的区域之一。城池周边有蕃胡毡帐聚居,内外有行人出入不断,不像别的地方尽是沟岭纵横,动辄几百里之间荒凉的鸟不生蛋。 诚如郭万钧所言,道坞城的防护力量几近于无。一行人在左近山岭之间窥望数日,历数所见,不过千余名土兵而已,且连几副像样的铁甲都无,漆皮作甲,器械简陋。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道坞城就全无凶险,在离其城池数里之外的山岭上,便设有一座吐蕃军营,城中驻军数量不明,但常有军士出营下山、进入道坞城,或许是为了消遣为乐。 “此前之所以不近道坞城,只因为此处蕃卒骄悍,待我唐人极不友好。若在城中市卖货物,一旦遭遇蕃卒巡城,多半就要人货俱没。” 郭万钧解释了一下此前不靠近道坞城的原因,大藏地区的蕃人以及诸羌对于唐人还是比较欢迎的,毕竟唐人所携诸货都是他们所急缺且不能自己生产的物资,哪怕自己不用,转手倒入蕃国内境其他地区,都能收获颇丰。 可是从吐蕃国中进入大藏驻守的这些茹岱卫军们,则就骄横跋扈,杀人掠货只是寻常。所以从川蜀进入蕃国行商的唐人们,也只在一些边远地区的草市与当地部族进行贸易,不敢到吐蕃卫军眼皮底下活动。 郭万钧虽然常行蕃边,但所能够提供的资料则就很浅显,或有助于对吐蕃国情大势有所判断,但若具体到一座城池的防务力量,都说不清楚。 郭元振隐在山岭之间,望着远处凭山傍河而设的道坞城,一脸的若有所思。 0646 红翎赤喙,可杀蕃贼 作为大藏地区的区域中心,道坞城最近突然热闹起来,诸边胡部多有人众入城徘徊,不断的接触当地居民,说一些古怪话语。 最开始,城中民众们倒也并不在意。毕竟道坞城就是大藏地区最繁华的所在,旧年吐蕃议盟甚至还在这里举行了好几次。 见识过那么多兵强马壮、威名赫赫的豪酋之后,道坞城民众自觉也算是见识过真正的市面,对于一些寻常小事都能寻常视之。 可是随着入城人众渐多,且都是鬼鬼祟祟、四处打听的模样,寻常小事便也透出几分不寻常的意味,于是便有人对此重视了起来。 位于城池左侧、傍山而设的一处庄园厅堂中,有一名身围皮氅、胸腹袒露的中年人斜卧在一具样式古怪的坐具上,其人两臂金环缠绕,额际还有一道金丝纠缠的环箍将杂乱的头发箍束于脑后。 其人正是附国的君王、名为宜羚。附国化外小邦,并无姓氏的分别,所谓的宜,即就是土语中的王、或者说为上者。 “那些外乡来者,究竟有什么意图?” 附国土语,语音短促且少变化,哪怕是相同的音节语调,谈话的场景不同,所表达的意思也截然不同。至于其王宜羚所用的,则是有别土语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是上层人物在接触过中国与吐蕃之后,自己编改出的语法。 厅堂里,有两名身穿长袍之人,两膝跪地,身躯前伏,两只手臂更贴着地面向前直直伸出。这个姿势别扭到了极点,会让施礼者非常辛苦,两臂伸的这么远,表示他们手无寸铁,对上位者全无威胁。 有这样的礼节习俗,只代表一件事,那就是附国国君常被近人弑杀,痛定思痛,所以才有这样的俗规传扬下来。 听到君上的问话,其中一个拜地者便回答道:“抓了十几名外乡人,审问出一个结果。他们这些外来者,是在搜取寻找一种雉鸟鸟喙和翎羽,原因是唐国的商贾正在大批搜购这类货品。这种鸟喙、翎羽尽是赤红,据说有种神异的能力,用来打制羽箭,射中吐蕃军士,就能让人流血不止,必死难救。” “真是妖言!若有这样的神物,我国怎么能被吐蕃强占?我又怎么会甘心做吐蕃的玩物!” 那附国君王宜羚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嗤笑道,言辞之间对自己当下这种处境不无怨念。当然,换了任何一个人只怕也是要不满的,关起门来便是至尊,举国供此一人,但眼下却沦为蕃国的傀儡,任何大事都不由自主。 “但唐国商贾们的确在大量收购这些货品,一副鸟喙、三根翎羽,就能换取到一裹熟丝细绢,所以很多人都在搜购这种货品。又有说法是唐国的女皇自比凤凰,红翎赤喙的雉鸟则是凤鸟遗种,编织成羽翼器物穿戴,能有助其国运。” 附国连姓氏都无,自然也不具备度量标准。唐国绢帛在其境域中乃是顶级的奢侈品,衡量多少的标准就是绕身一裹。 “这种说法倒是可信,唐国财富多到不能衡量,若能有益统治,又怎么会吝啬货品。” 听到这一说辞,那附国国君才点点头,甚至言辞间都不乏羡慕,不知是羡慕唐国的富足,还是羡慕唐国女皇找到了维持统治权势的神物。 但他还是不失谨慎的问道:“有没有去询问以前来往的那些商贾,这种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另一名官员是主要负责附国王室庄园、田邑的,闻言后脸上便露愁苦之色,当然保持这样一个跪姿,头脸都要贴在地上,国王自然看不出他的表情。 但是他的语调也足以表示出他眼下的情绪不佳:“旧年来做买卖的唐国商贾被吐蕃驻军赶杀抢掠,今年已经没人再敢近道坞城送货。那些商贾都说,若要买卖,只能去打箭炉自取货品,否则就断了这一份往来。” 国君宜羚听到这话,脸色顿时阴郁下来,整个人身上都充斥着一股满满的负能量,怒声道:“再加金钱,他们也不愿来吗?” 附国虽然亡国,但为了稳定区域局势,吐蕃还是保留了其王族的庄园、牧场和奴户人口。生人在世,总要有所寄托。生杀大权已经没有了,那么享用旁人所享受不到的唐国物货,便成了国君维持其尊严的一个重要方式。 而且由于地利因素的缘故,附国所在身当唐蕃贸易的要冲,所以从唐国商贾手中获取珍货,然后转而输送到吐蕃国内,无论送礼还是买卖,都能所得颇丰。 跟吐蕃强大国力相比,附国哪怕最为强大的时候,也远非其对手。眼下大藏地区叛乱此起彼伏,但附国王室还能维持其傀儡地位、接受吐蕃的保护,与其国君用唐国珍货交好那些蕃国贵族们有着很大的原因。 甚至早在数年前,吐蕃国中便有要征收附国王室贡赋的声音,都被附国交好的那些蕃国贵族所按压下去。 所以唐国来的物货,对附国王室也是有着极为深刻的意义,既能维持其奢靡享受,又能保护其政治地位。所以附国王室也自与一批大唐商贾们保持密切的往来,彼此各得所好。 “不是金钱多少的缘故,蕃国卫军越来越骄横,商贾们绝迹不来,只要靠近道坞城就会性命不保。” 那国君家臣又一脸苦涩的说道。 国君听到这话,也是一脸的愁苦之色,且不说他根本没有指使吐蕃驻军的权力,即便是有,也不敢将那一支吐蕃驻军调离道坞城啊。 此前大藏地区爆发兵乱,国中诸部不愿再继续接受吐蕃的奴役。可在见识到吐蕃的凶悍之后,国君对此是发自肺腑的感到害怕,唯恐触怒了吐蕃,所以干脆主动招引吐蕃军队入国平叛。 在王室的配合下,大藏地区这一场动乱很快就被平定。但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吐蕃之后在大藏地区长期保持诸军,又把附国王室卫队给直接征召走了。 到现在,附国王室已经没有多少自保之力,就算吐蕃驻军再怎么骄横,也只能咬牙承受。 可如今那支吐蕃驻军的存在已经严重影响到附国王室的生活与前程,逼得国君也不得不认真严肃的考虑这个问题。 “要不要今年便断了几家的供奉,让他们主动把驻军调走?” 脑海里刚升起这个念头,那国君便给否定了。吐蕃那些贵人们也不是利令智昏的蠢类,明白只有这支驻军在此,附国王室才会乖乖逐年供奉。 他若真以此威胁,可能那些吐蕃贵族会直接废了他这个傀儡。他觉得给吐蕃当狗有些不爽,但大藏地区不知还有多少胡酋渴望给吐蕃当狗而不可得呢,毕竟只有做了狗,才有嫌弃的资格。 国君本来是想询问唐人高价收购那所谓的红翎赤喙是否确有其实,结果却引出了一个让他深感头疼的话题,一时间也没有了再就此细作询问的打算, 可是他这里脑子刚刚放空,突然深跪在地的一名臣员蓦地大喊道:“能不能利用那些外乡人的骚乱,把吐蕃驻军暂时调离道坞城?毕竟传言有说,唐国搜罗这些奇货还是为了杀灭蕃军……” 国君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眸光透亮,大觉此事有操作空间,连忙拍手说道:“仔细计议一番,但不能让蕃军怀疑到我!” 附国君臣沦为亡国之奴,也不是没有原因。 事实上在他们就此讨论之前几天时间里,驻守道坞城的吐蕃军队们便察觉到了这些不同寻常的迹象。 毕竟除了保护附国王室之外,他们之所以驻扎在此,最大的使命还是把控大藏地区的形势。境域中发生这么不同寻常的举动,他们自然要重视起来。 蕃国驻军所打听到的情况与附国君臣所知差不多,此地驻守将领当然已经知道唐国发生政变,所谓为了巩固女皇统治只是噱谈。而红翎赤喙做成的羽箭会让他们流血不止,这更加的妖言惑众。 但尽管如此,蕃国驻守此境的将领还是不敢怠慢。因为这意味着,有多少胡部参与搜罗这些奇货,大藏地区就有多少人希望他们不得好死。 所以早在数日之前,蕃国驻军便调动频繁,调查这谣言所出的源头,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发生了一些小规模的战斗。 “蕃国于此驻军三千有余,势力还是不弱的,只盼望此境那些生羌部落能够纠缠更多的蕃国兵力。” 谣言的源头自然是郭元振,这家伙一肚子坏水,制定计略当然不可能仅仅只是调虎离山那么简单。 郭万钧说要收买生羌卒力去攻打道坞城,郭元振自觉得有些不靠谱。但他今次西来,所率只有两百多名益州大都督府甲士,再加上郭万钧等商队卒力护卫,满打满算也不到一千人,如果不借助当地生羌势力,是很难搞得定蕃国驻军。 简单的收买很难达成彼此的意图,但若激发彼此的贪欲,他们自己就会闹得欢快。所以他此前着令郭万钧包括其他一些游走此境的唐人商贾,花费大价钱去搜购奇货,这过程中自然也使用了一些钱财。 吐蕃驻军因为不满大藏地区的胡部贼心不死,所以散出查探谣言源头,是一定会发现那些胡部都囤聚大量的唐国货品,自然忍受不了贪念,会加以抢夺。而这些货品存在本身,也足以说明那些胡部与唐人往来密切,是一种罪证。 胡部不甘于财货被掠夺,乃至于族众被屠杀,自然是要奋起反抗。如此斗争起来,就比简单的收买有效果的多。 当然在这过程中,肯定会有一部分唐人商贾不明究竟而遭到波及,难免人货俱没。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甚至是郭元振有意为之。雍王幕府下一步肯定会加强对蜀中的管制,蜀中所存在的唐蕃商路肯定也是管制的一部分内容。 眼下区域内郭元振能通知到的商贾,已经通过郭万钧传信示警,至于其他通知不到的,更无从言及监管。通过蕃军扫荡清理掉一批,让这些商户们知痛之下不敢再肆意贪利,输货以肥蕃国,这也是郭元振的目的之一。 0647 一身傲骨,不甘自弃 吐蕃驻扎在大藏地区有三千多人,这个驻军数量虽然不算多,但用来控制大藏地区的一众羌胡部落则绰绰有余。 这些胡部大一些的不过几千人口,小一些的甚至几百人聚居谋活,在区域内最大势力、附国王室都已经彻底向吐蕃臣服后,这些部族即便偶尔聚闹,也很难成什么气候。 早年大唐羁縻控制西域那么大的区域,常驻人马不过几千人而已,不独让当地邦国不敢反抗,甚至能跟吐蕃这个强敌都斗的有来有往。 所以在常规情况下,三千吐蕃甲众足以控制住整个大藏地区,前提是当地这些羌胡部落没有被大规模的组织起来,或者吐蕃不主动分兵。 不过,郭元振此前这段时间搞的那些小动作,就是为的让吐蕃分兵。所谓红翎赤喙、能杀蕃兵,唐国商贾究竟有没有大量收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多少羌胡部落受到了这种谣言的影响。 若不加追究、不加控制,可能这谣言就会演变成为一种口号,会直接引发大藏地区的羌胡部族们再次群起反抗吐蕃的奴役与掠夺。 可一旦要大肆追查,就很难大队出动。川西藏东这一片区域,沟岭纵横,地形之复杂还要远远超过吐蕃本土,只能进行小队出动。 当声势营造完毕之后,郭元振一行再悄悄溜回了道坞城附近。不过蕃军频繁出动搜查,也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困扰。为了确保行踪不被发现,此行大部队都藏在了远处沟岭绝境,郭元振只率了百十人返回。 这些人言是益州大都督府的府兵,但其实也都是郭元振在通泉县这些年网罗操练的党羽,无论是服从性还是战斗力都非常可观。尽管身在陌生境域,但并不感觉束手束脚,反而还有几分如鱼得水的味道。 因为郭元振早年便常常率领他们前往川西生羌地区,搜捕掳掠生羌人口作为奴仆售卖。所以他们对这复杂地形的适应度,甚至还要超过那些蕃国驻军。 一行人藏匿在可以窥望到道坞城与蕃军营垒的山岭上,一连几天的时间不见烦躁。以至于同行至此的郭万钧都有些怀疑,郭元振并其随众简直比自己还像是常于此乡谋生的人。 几天时间观望下来,蕃军虽然出入频繁,但营中并城池周边也都一直保留着可观的兵力,起码不是郭元振并这百数随员能够直接入前冲杀战胜的。 但是随着蕃军对周遭境域的搜索逐渐扩大并细致,情形便逐渐发生了变化。最开始蕃军的活动还不失谨慎,百十人的队伍清晨出发,傍晚返回,并不在外流连过夜,偶尔押运一些俘虏返回。 渐渐的,开始有蕃军在外留宿,应该是搜索范围拉长,来不及返回。相应的,当这些队伍返回的时候,所押运的物资并人丁就更多了。 这也是很正常的,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军队本身就是有组织的暴力团体,对民生环境的破坏还要远远超过流寇盗匪。 蕃军本身又不是纪律严明的队伍,烧杀抢掠本身就是做惯了的勾当,此前或因为镇守军营的军命没有机会深入诸羌胡部族进行搜刮,可现在有了正当的理由,当然要大肆搜刮一番。 大藏地区乃是唐蕃贸易的中转站,盛夏时节正是贸易最频繁的时候,诸羌胡部族或多或少都积存着一些交易来的唐国货品。蕃卒入其部族见到这些物货,本身就贪念大炽,再加上还有那一条谣言的缘故,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外出的蕃卒收获颇丰,这更刺激了留守道坞城周边的蕃军们,所带来的变化就是蕃军派出的部伍越来越多,往返周期越来越长,同时收获也更加的丰厚,以至于原本道坞城中的居民都被驱赶出来一部分,用来存放蕃军所搜刮来的物资,以及所抓捕那些与唐国贸易、疑似通唐并传播谣言的羌胡人口。 不过蕃军这么做也并非没有恶果,大藏地区本就民风凶悍,多年来一直叛乱不断。蕃军如此气焰嚣张的搜刮,自然激起土民的不满,一些返回此境的蕃军便渐渐出现了经历过战斗的痕迹,甚至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减员。 土民明目张胆的勾结唐国,并且还散播居心叵测的谣言,现在居然还主动袭击吐蕃派出调查的甲卒部伍,这自然让蕃国驻军为之震怒不已。所以接下来蕃国再出动人手的时候,甲械便更加精良,部伍更加庞大,且再次返回的时候,带回的生口便不多,而是成筐的、血淋淋的人头! 局面一直在向着郭元振所预想的方向发展,大藏地区羌胡土民与蕃国本就矛盾深刻,所欠缺的本就是一个契机引发。 当第一场流血冲突发生的时候,那最重要的便不再是土民有没有私通唐国和谣言究竟是谁制造扩散出来的,而是吐蕃想将土民赶尽杀绝,而土民则奋起反击,只求活命。 于是,驻扎在道坞城周边的吐蕃军众们出动越来越多,且返回休整的频率也越来越慢。那些各自为战、不成组织的羌胡部族们自然不是这些武装精良、如狼似虎的蕃卒对手,但他们各自族居沟岭深处,吐蕃军众想要完全压制住他们的闹乱也很困难。 “火候差不多了,午前准备出击道坞城!” 某一日清晨,看到道坞城附近吐蕃军众再次出动了五百余众,再加上此前外遣未归的,如今留守道坞城的不过两百余众。 当然,除了吐蕃本部人马之外,还有一部分当地胡部仆从军,约莫有将近两千人,尽管郭元振等人只是远望,但这些仆从军的甲仗乃至于气势与蕃卒都有着明显的区别。 “这便直攻道坞城?只凭眼下百十人?” 郭万钧听到这话,不免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的再问一遍。 郭元振闻言后则摇头道:“怎么可能?总要有人观风望势,谋划退路。五十人随我出动即可,老兄你率余者继续留守此处,一旦见到蕃军大部返回,即刻在岭上防烟。贼从东来则一束烟,东南西北各增一束,防烟之后,你等即刻往贼空处奔。沿途标记,后续怎么汇合,自有我甲伍提醒。” “五、五十人?可、可道坞城内外,仍有兵众几千啊!” 郭万钧闻言后更是惊得舌头都险些咬到,强作笑颜道:“明府定是在说笑!” 郭元振听到这话顿时一瞪眼,肃容道:“此生死竞速时刻,岂容戏笑!刚才所嘱,老兄你要深记心中。一旦冲下峰岭,我将无力回顾,若失于呼应,那咱们这百十条性命,可都要抛尸此处了。” “竟、竟是真的!五十人,直冲道坞城?可那里还有……” “哈,当年班定远三十六卒能定西域。今我甲徒五十人,所冲不过西南小小蛮邦,即便成事,未称功也。” 眼见郭万钧这副模样,郭元振便笑语一声,然后便取出所剩不多的干粮专注用餐起来。 看到郭元振如此淡定,郭万钧才算真正领教到这类功名之徒对功勋之渴望,实在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此前郭元振上赶着与他平辈论交,他心里对这个人到中年依然落拓的小小参军还不无小觑,觉得对方不过尔尔。 可是最近这段时间里,看到郭元振小施计谋,便将大藏地区诸多羌胡部族包括几千蕃国驻军都逗弄得彼此残杀,这种效果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所谓钱财收买羌胡卒力,与之相比简直就是蠢计。 现在再见郭元振区区几十人便敢去冲击仍有数千卒众把守的城池,心中的震惊更是无以复加。 沉默片刻后,郭万钧才又说道:“即便再大功勋,总需留有性命才可享用。若不然,明府只是山林一条无名尸骸而已。那位雍王殿下,真值得明府如此舍命投效?” 郭元振听到这话,进食的手略一停顿,片刻后咧嘴一笑:“生人至此,大半甲子,潦草半生,虽父母亲长不望我能成就大事。与殿下初见,殿下便不将我以俗类相待,君如何视我,我当如何事之!一身傲骨,不甘自弃!” 说完这话后,郭元振继续进食,等到他用餐完毕,卒众们也已经准备妥当。 再次检查了一下身上的披甲并弓刀,郭元振拍拍郭万钧的肩膀,笑语道:“老兄,珍重!” 一行人如灵猿攀岩,向峰岭下快速行去,很快行迹便隐没在峰岭岩壁茂密的藤蔓与山林间。郭万钧瞪大两眼向峰岭下去寻觅,一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才依稀在岭下一处山涧附近发现了这一行人的踪迹。 下了峰岭后,郭元振一行五十人在山脚下的密林中短暂的休息了片刻,彼此再将甲械检查一番,然后便向道坞城方向飞奔而去。 川岭山道之间,自有蕃军岗哨设立,很快便有岗哨响起兵卒喝问声,郭元振循声望去,抬手一箭,箭矢直接贯喉而入。 “快一些,先取马!” 射杀了敢于露面的哨兵后,对于余者,郭元振也并未理会,循着此前所记忆下来的路线,快速向最近处的蕃军营厩而去。 当一行人抵达设立在溪谷旁的营厩时,营中蕃军已经有所警觉,略有十多名的蕃军士卒与近百名胡部仆从眼见来犯者不多,索性直接杀出篱墙。 彼此还未近身,郭元振等人已经控弦如飞,先行射杀十几人。如此狠恶杀法,自让胡卒胆怯,便与蕃卒脱节。十多名蕃卒见状后也都转身后逃。 “留下性命罢!” 郭元振反手将弓挂于背后,抽刀在手,挥臂劈杀,一路连斩数人,不待顿足,就这么一路冲进营厩中,砍破藩篱,捉来一马不作鞍具便翻身而上。 及至随员诸众尽皆上马,便用刀劈砍驱赶着营中其他百数匹战马,冲出营外,向数里外的道坞城冲去。 0648 破贼如竹,直掠王都 道坞城外,视野开阔,随着郭元振等人杀至溪谷一侧的营厩,哪怕没有周遭哨望之人的示警,道坞城内外那些守卒们也都惊觉起来,并忙不迭的开始组织防御。 但说是组织防御,实则也是乱糟糟一通。尽管留守此境的蕃军将士们前后奔走的做出指令,但大藏之地羌胡众多,方言土语也是杂多。 蕃军虽镇守于此,但也不至于通晓百族声言,陡遭敌袭,情况本就紧急,再加上言语不通,这就使得城外场面更加的混乱不堪。 滇马腿短身矮,奔行之势本就不够强劲。数里远的路程,并不能一冲而过,郭元振他们一行从溪谷处策马冲到城外平野,虽然速度较之奔走要快了一些,但也花了几乎一刻钟有余。 突袭讲究的就是出其不意,郭元振一行从山岭杀出,夺马而后飞奔至此,言则速度不慢,但实际用去的时间也几乎是半个时辰。 在这种突袭战斗中,半个时辰的突袭过程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哪怕数万大军的庞大指挥量,有这样一个应变缓冲的时间,也足以摆好阵伍迎接敌人。 但当郭元振一行人杀至道坞城外时,这些守卒们仍然乱糟糟的不成阵仗,由此可见其素质低劣。毕竟只是蕃军就地征召的一批土兵,本身已经不习阵仗演变之法,再加上言语的不通,以及这些土兵们各自惶恐惊悸,就造成了眼前这一幕奇景。 眼见敌人已经到了近前,不过只是尚且不足百人的阵仗,后路也没有明显的大队随行,负责防守道坞城的蕃军将士们倒是松了一口气,索性也不讲战阵集散,直接擂鼓并在后方驱令众羌胡土兵们一拥而上。 区区几十名来犯之敌,用人去堆都能直接堆死! 言语或是不通,但鞭杖落在身上的疼痛总是真实的。后方的羌胡土兵们遭到驱赶后,下意识便往前方冲来,前方的人众遭到后方的推挤,虽然心中仍有迟疑,但也只能挥舞着手中简陋的器杖壮胆、喊叫着抬腿向前方跑去。 率先迎接他们的,便是被郭元振等人一路驱赶至此的那百数匹马。滇马虽有韧性,但短途冲锋实非所长,奔跑数里路程,到了这里已经冲势甚微。 但郭元振等人自不怜惜这些抢来的驽马,纷纷抽刀直接砍在了马臀上,马匹受此疼痛恐吓,自然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也不管前路是何景象,直接便闷头向前冲去。 于是同样被驱赶的羌胡卒众们便毫无花俏的与那些奔马迎头撞上,一时间自然是人仰马翻,一通乱象。 郭元振一行也并没有趁势继续向前冲进,不是不想,实在是胯下代步的马匹受此嘈杂环境的惊扰,干脆就直接徘徊不前。 毕竟这些马使用于山岭,多是用作驮运,即便蕃军是有着精锐合格的战马,也绝不会在大本营防务空虚的情况下仍放置在外围。 虽然不能趁势直冲向前,但郭元振等人也并没有闲着,各提弓箭在手,频向四方漫射,犹如天女散花,飞舞的箭矢不断落向混乱的人群。 这些羌胡土兵们,本就是被临时召集起来,蕃军自然也不可能像模像样的将他们给进行武装,各自手持竹杖木杆,能在前端捆上一段尖铁便算是趁手的兵器了。至于甲具的防护,那更是完全没有,中箭者无不哀号扑倒,无有幸免。 这样的卒众即便再多,也完全不成威胁,很快,郭元振等人身边一遭便空无一人,再也没有胡卒敢近身到射程之内。 这时候,郭元振等人代步的马匹也都气力将要耗尽,诸人索性直接下马,也如此前那般驱赶,直接刀砍马臀,让马奋起余力继续向道坞城方向冲击。 下马之后,郭元振等人行动更加灵活,区区五十人竟直接兵分三路,两翼各伸出二十人的队伍,直向混乱的胡卒人群中横里杀去,剩下的则跟随郭元振一同沿马匹冲出的通道当中驰行。 他们甲坚刀锐,胡卒自非对手,照面之下,几无一合之敌,手起刀落,便是血肉横飞。分兵之后,屠杀的阵线拉长,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有一百多名全无甲护的胡卒丧命当场。 相对于胡卒多达两千余众的规模,区区一百人的战损实在算不了什么。有经验的卒众能够漠视生死,继续对这小股来犯之敌进行围杀。 可问题是这些胡卒根本就不是什么有着丰富沙场经验的老兵,眼见同伴肢体横飞,乃至于被开膛破肚、心肠一股脑的喷涌出来,死状一个比一个还要狰狞,不免便吓破了胆,大凡靠近厮杀前线的胡卒,无不转身便向后逃。 于是战场上便出现这样一幕奇景,区区五十甲众,只凭步战砍杀,便直接将千数人的庞大部伍杀得一路溃逃。 仍然留在峰岭高处的郭万钧自然看到道坞城外这一幕画面,一时间已经是惊讶得嘴巴大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惊叹声,对郭元振及其卒众们的悍勇震惊的无以复加。第八书库 千数人的胡卒被驱赶冲锋,结果短战片刻,竟被敌人杀得直向城中溃逃而来。后方压阵观战的蕃军将士们自然看得气急败坏,自然大声喝令着不准后逃,继续杀敌。 然而恐慌就如瘟疫一般,人传人的快速传遍全场,不独战场上那些胡卒们惶恐得肝胆俱裂、只顾逃命。就连一些没有被赶上战场,据垒而守的胡卒们这会儿也都不再淡定,各自跳出垛垒,直往城内逃去。 所谓两军交战、争之以势,说的就是人的从众性。唐军甲士们杀得兴起,一往无前,而胡卒们溃势已成,更加不理会蕃军的喝令恐吓,纷纷向城中蜂拥而去,甚至直接冲垮了已经在城门内摆好了迎敌阵仗的蕃军阵线。 留守城中的蕃军士卒不过两百多人,再加上分散在其他地方的,城门处拒敌的不过百数人而已,受到溃卒的冲击,完全不成阵势,只能被裹挟着往城内倒卷而去。 郭元振一行人杀得酣畅,全无阻挠的便冲进了道坞城中,眼见溃卒沿街巷往内城汇聚而去,并没有再继续追杀,而是转向城中存储物资的区域冲去,留守此处或还有十几员蕃卒,但这会儿也有些发懵,下意识迎拒上去,很快就被砍杀殆尽。 到了这时候,郭元振的部众们也出现了一些伤损,但眼下并不是松懈的时机。一众人继续咬牙向前,冲进那些简陋的仓舍中,取出一些火种便开始焚烧物资。 蕃军这段时间在周边境域中搜罗了许多的物货,一些绢帛更是随意堆放,这些物品自然沾火即染。一群人放火之后,顺便又抓起一些绢帛包裹在身上,稍微掩饰了一下甲衣上的血腥痕迹,当然是要小心避开飞窜的火势。 烧了物资,接下来便是将城中各处关押的羌胡人众放出来。 那些羌胡被从各自部族抓捕出来押到道坞城,本以为此番必死无疑,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生机出现,一待营栅被劈砍开,便也都纷纷蜂拥而出。 他们并不理会搭救他们的人是谁,倒是被那些浑身裹满绢布的救星们所提醒,想起来他们各自财产还被搜刮到了道坞城中,一时间胆子小的还只顾逃命,胆子大的,便也直接开始进行哄抢。 于是道坞城中,新一轮的混乱便又开始了。 蕃军久镇此境,毕竟积威颇深。那些羌胡土兵们在城外战场上被杀得溃逃入城后,随着敌人不再继续进行追杀,情绪倒也渐渐平复下来,再加上蕃军刀鞭恐吓的整合,一时间倒也恢复了几分秩序。 得见城中浓烟升起,蕃军将士们自然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免情急万分,忙不迭再号令那些被整合起来的土兵继续杀回。 可是当他们杀回外城区域的时候,局面却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街头巷尾到处都有人迹涌动,可不再是区区几十敌军。特别是这些人群各自满拥货品的横冲直撞,让他们一时间根本就找不到敌人的踪迹。 但那几十个敌人眼下身在何处还是次要的,关键是要保护好这段时间所搜刮来的物资。 可是很快的,蕃军士卒们便发现他们在这人民群众的海洋中实在是太微小了,根本就阻止不了外城区域已经蔓延开的哄抢局面,甚至刚刚被整合起来的羌胡土兵们在看到这热火朝天的一幕后,也都各自忘记了使命,纷纷加入到了哄抢的队伍中去。 外城局势已经是一片混乱,但郭元振一行人则早在混乱彻底蔓延开之前便抽身而走,继续向内城区域而去。其目的地,自然就是位于内城核心区域的附国王宫。 说是王宫,但其实不过只是一处规模颇大的庄园而已。附国国君虽然只是一个傀儡,但毕竟也是蕃国贵族们所扶立起来的,所以此前蕃军还是在此留驻了几十人,保护庄园的安全。 但眼下骚乱已经蔓延到全城,特别意识到堆放在城中的物资被焚烧之后,留守此地的蕃卒们哪里还会关心那个傀儡国君的死活,纷纷离开此境,支援城中别处。 郭元振一行人杀至此处的时候,庄园大门以及左右角楼上,还有百十名国君护卫于此驻防。可当郭元振直入门前,用吐蕃语大声叫嚷道“滚开”时,那些王国护卫也茫然了。 就是这一愣神的工夫,郭元振一行已经直入门前,用力冲撼开庄园那并不厚重的大门。 “城中贼情如火,你等速去支援,国君我来看护!” 郭元振继续用吐蕃语迷惑那些忐忑惶恐的王国护卫,见他们稍有迟疑之色,挥刀便向近处之人劈砍。 那些王国护卫们眼见这一幕,便也不再分辨对方是真是假,哄然散开,保命为先。毕竟国君都已经没有了筋骨,举国送人,还能指望这些护卫们有几分忠诚。 0649 杀伐痛快,直擒土王 郭元振一行控制住了庄园出入口之后,即刻便开始对重要人物进行搜索。 但这庄园面积实在不小,且根本不同于唐式格局,很难在第一时间就找到居室所在。况且就连陈后主都懂得跳井躲藏,从郭元振等人出袭到现在,时间也早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庄园主人自然不可能还待在明面上等着敌人来寇。 所以他们一行人想要在短时间内便找到主人所在、乃至于在蕃军围堵此处之前成功撤离,难度同样不小,起码是不低于攻打进来。 不过,这当然难不住积年的老悍匪郭元振,在逐散那些王国护卫后,将庄园内情形稍作打量,便冷笑道:“失势之人最迷财货,专拣仓舍周边细搜!” 这庄园的建筑风格虽然迥异于唐式建筑,没有什么美观可称,但建筑的功能还是能够从外观上稍作判断的。一般存放物货的仓舍,本身没有什么通风、透光的需求,但对于封闭性则就颇为看重。 按照这样的思路,一众人在庄园中搜索起来,效率就高得多。一些明显的阁台所在,虽然也不乏人影晃动、奴仆奔走,但他们全不理会,只是挑拣那些仓舍周边进行搜查。 不得不说,这个附国国君虽然权势不再,但小日子过得还是比较滋润的,庄园中有许多仓舍存在,所收存的物货也都五花八门。 相应的,这些仓舍附近也有许多人存在,见到郭元振一行如狼似虎的奔来,或向四方溃走,或是团聚起来,作负隅顽抗的姿态。 郭元振等人自没有时间与庄园中这些人作细致缠斗,一路杀之仓舍前,将内里货品稍作打量,便直接绕开疾走。 一行人在冲至庄园左中区域时,总算遇到了像样的阵仗,在一座金字形的竹木小楼周围,围聚着一群壮卒。当郭元振等人冲至此处的时候,还有卒力搬抬着箱笼向后方疾行。 “杀!” 或许是出于经年的直觉,郭元振下意识觉得此处应该会有收获,亮出刀刃便向前方劈杀而去。 小楼周围聚立的人群,不乏披甲穿戴,武器也像样得多,还有一些胆量据守于此,甚至有人直抖尖矛向郭元振刺杀而来。 一刀劈断了对手的矛杆,郭元振顺势侧身,刀刃翻转横抹过去,直接将面对的对手当腹剖开,肩肘横撞,这敌人便向后抛掠而去,直接撞倒了后方数名同伴。 一番缠斗后,敌人伏尸十几员,接着便开始向四面溃逃。而郭元振一行也付出了代价,有几人伤重难行,卧倒在地,就连郭元振脸颊都被敌人矛杆抽中,火辣辣的疼,张嘴一吐便是满嘴的血沫。 “父母妻儿,有我赡养,爽快去罢!” 简略查看一下几名卧倒在地的伤重随员,郭元振牙关一咬,闭眼痛声说道。当下这个环境里,他们根本就难以携带并救治伤重同伴。 “仆等先行一步,盼阿郎功成扬名!” 几名卧于血泊中的伤员也无犹豫,刀刃翻转隔开身上的甲防,继而割颈伏倒于地。 同伴身死并没有阻止郭元振等人继续前行,他们很快便冲至了小楼附近,直在后侧行廊间堵住了十几名仓皇逃遁的土人。 这些人服饰迥然不同于此前所见到那些,各自颈额肘腕间还缠绕着金银佩饰,被围堵下来后,当中便有人哇哇直叫说着土话,神色则惊恐有加。 “什么身份?” 郭元振拄刀而立,用吐蕃语喝问道,并用一些他所知道的生羌土话将意思重复几遍。 “不要杀我、不要伤害……壮士求财,楼中俱是,只盼能活!” 喊话的那土人用吐蕃语回答道,并脱下身上金银佩饰往前方抛来,其他男男女女也都有样学样,想要用财货买命。 郭元振随手踢开落在脚边的金银器,横刀在手继续逼问道:“土王是谁?滚出来可以不死!” 对面众人纷纷摇头,不回答这个问题。 眼见这一幕,郭元振手起刀落,直接劈杀了最开始发话那人,又凝声道:“土王是谁?” 陡见这血腥一幕,在场这十几人全都吓得面无血色,之后便有几人转手直向当中一个身穿青色锦袍的中年人,那中年人神情灰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两手交叉于胸前不知作何礼节,只是用稍显生硬的川蜀唐音发问道:“壮士们是唐人?为何要攻入我国……” 郭元振并不回答这人的问题,示意随员们将这十几人驱赶到小楼正面,从里面抓出一卷细绢,就着火种点燃,递到那被众人指认为土王的中年人手中,一指小楼内里,喝令道:“丢进去,烧了此处!” 钢刀横于身畔,那人不敢不从,忙不迭将已经烧旺的细绢丢进了楼中。 郭元振见状后冷笑一声,手中战刀一挥,直将那人头颅劈下,再次狞声道:“土王是谁!” 众人被这一幕惊呆了,有几个更是当场足下便有水渍洇出,再然后,各自视线都不由自主的转向人群内里一个不甚起眼的年轻人身上。 年轻人这会儿站都站不稳,直接瘫坐在了地上,两手于面前挥舞,口中不断吐出语调不清的土话。 “王、王不在此处,这、这是我国王子……” 旁侧有人见敌人眼中凶光流转,忙不迭解释道。 郭元振暂时相信了这些人的供词,随手将刚才护卫丢下的一杆器杖丢在那年轻人面前,继续用吐蕃语说道:“速速引路,杀了你父,你是此国新王!” 那附国王子已经吓得鼻涕泪水满脸直流,只顾着摆手,完全不能理解郭元振言语的意思。 “我、我愿引壮士前往王藏匿之处,只求活命……” 有通晓吐蕃语的土人慌忙开口说道。 郭元振闻言后,将手中战刀塞入对方手里,一指那个满脸涕泪的王子,对那表示愿意引路的人说道:“杀了他!” 那人闻言后脸色惨白,一脸的犹豫挣扎,但很快又有数刀加于颈上,只能咬牙挺刀向前一刺,惊慌之下,这刀却此偏了,但也将王子腹肋划出一道深深的血槽。 郭元振抓住这人持刀之手顺势一划,便划破了那王子喉管,并直接将头颅切下,提在手中,对那人点头道:“现在可以带路了!” 眼见王子于自己当面身首异处,那人神情略有惶然,片刻后思绪回醒,脸上已经带上了几分焦躁,用吐蕃话急切说道:“要速行!王已经先行多时,后园有曲径可以出城绕道蕃军大营!” 说话间,不待郭元振再作催促,那人已经选定一个方向迈步走起,一边走着,一边回头解释道:“壮士先杀是国中内府大臣,奉王命留此搬运转移库物。假王是王异母兄弟,王有三子、死者为长,那两女子是王姬妾、女子……我、我是王卫部统领……” 或许是因手刃王子解放了天性,那人对国情与同伴也出卖的彻底,将各自身份、包括自己都详细的介绍出来。 郭元振也不理会这人所言真假,一边行路,一边简短询问几个问题,多与附国王室如何联系吐蕃有关。这些问题,那人有的仔细道来,有的则摇头不知。如是重复、交叉的询问,情况大体类似。 一行人在这附国统领的率领下于庄园中继续行进,那人甚至折入马厩中,让众人得以乘马疾行。附国所养马匹,自非郭元振等人于阵前所抢的驽马可比,虽非千里良驹,也都不乏神骏姿态,更兼各类鞍具备齐,使得他们速度大大提升。 绕行出了庄园后,赫然有一道紧贴峰岭的道路出现眼前,路面上还残留着行人仓皇行过的遗留物。 如是直行数里有余,依稀可以听到前方山道上有人马嘶吼声传来,郭元振示意放慢速度,将那个附国统领所指认的土王姬妾架在马上,将这马鞭打使之前行。 妇人胆怯惶恐,但被捆在马背上不得挣脱,只能无助的高声哭喊着。随着马匹驰行冲入一处隘口,便有几支飞箭射出,幸在没有伤到妇人。很快的,山壁上有卒士冲下来,准备将驮着妇人的马匹迁往侧处。 “冲!” 郭元振眼见这一幕便促声喝道,自己率先纵马跃行冲入隘口。过了此处隘口,视野豁然开朗,左侧有数百众隐在山坳处,各用土制的弓箭仓皇引射。仓促间,郭元振身形一歪,身悬于马背另一侧,如是冲出十余丈的距离。 与此同时,后方几十名伍士也纷纷冲过了隘口。尽管土弓劲力绵软,但还是有几人躲避不及被射落下马。 掠行进入谷口之后,郭元振一行在山谷另一侧快速整队。到了现在,他们所携器物已经所剩无几,简单分配一下,一人分得两箭,纵马向那谷隘处直冲而去,拉弓一射,对面那密结的阵势便被射死了二十多人,直接出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缺口! “再射!” 郭元振又暴喝一声,勒马回转再冲,再射一番之后,便纵马冲向坡岭,挥刀杀入敌阵中。 彼此照面几十息的时间,但这谷口处所聚集的几百卫士已经被杀得溃逃,于敌阵中纵横几个来回之后,郭元振再转马望去,便见到一个肥硕的中年人正在二三身形拱卫下,瑟瑟发抖的蜷缩在大大小小、摞成几堆的十几个箱笼之间。 0650 节操仍有,往者非乐 当郭元振一行擒拿住附国国君后,远处负责观风望势的峰岭上也升起了两股粗大的烟柱。 于是来不及再作审问,郭元振掐住那附国国君粗肥的脖颈便用吐蕃语恶声道:“蕃军已经杀回,不想死就交待一个藏身之处!不要告诉我你没有,老子一双眼能透人心,你若果欲透蕃营,断不会携带这么多的珍货!” 说话间,他抬腿踢翻左近一个箱笼,箱笼里顿时滚落出众多的金银器物,工艺未必精美,但却宝光迷人。 不得不说,大藏地区虽然局势混乱,当地土人部族实力整体不强,但也是真的富庶,否则单凭地利也难常年作为唐蕃贸易的中转站。 “你、你们是蕃人、还是唐人?我、我有山川神明庇佑,享有此方山水供养,杀我害我必受神明……” 附国国君也战战兢兢的用吐蕃语回答道,但迎接他的却是满头爆栗。 “老子唐家壮士,英俊伟岸,岂有半点蕃奴贼态!大唐浩大运势庇护周身,怎么会畏惧你区区蛮邦土神报复?速答所问,再有半句废话,直接杀你当场!” 郭元振掐住土王脖子,对其头颅一顿猛敲,自无半分尊重。 “有、有的!由此西行,翻过两道山岗,有我一处庄园,两侧沟岭遮蔽,蕃军并不知……” 附国国君抱头苦声道,但接着眼眸一转,又有些为难的说道:“但那一处庄园,是我危难时子孙家人避祸之所,并不广大,若壮士们徒众太多,恐是不能尽入……” “哈,老子只此眼前几十壮士,便能直破你番邦王都。既然有去处可藏,即刻上路,不要再作无谓试探!老子等行至此境,便不惧一死,你若以为拖延时间可让蕃卒赶来搭救,老子等身死之前,自然拉你这土王垫背!” 听到郭元振直言并无后路大队人马,那附国国君先是瞪眼不信,但片刻后则转为一脸纠结苦色,只对郭元振叹声道:“佩服佩服!不愧是中央天国猛士,若我国中有这样忠勇威猛的士卒可用,我又怎么甘心沦为蕃国的玩物!” 那土王被郭元振提在手中,指点着去路方向,可是看到郭元振并不理会他带出庄园的那些财货,不免又是一脸痛惜之色。 他自己的护卫已经被这群如狼似虎的猛卒杀散,这些人不肯帮他搬运财货,他自己两手又能拿取多少?危难之际出逃,能被他拣取随身带上的,自然是这些年所积累最珍贵的物货,抛弃又实在痛心。 于是这土王便壮着胆子两手抓拿,并喝令被郭元振等人押运过来的附国贵族们也尽量拿取。 郭元振对此倒也不作阻止,毕竟这一番闹腾也不是真的要将附国王室赶尽杀绝,他的后计还需要这土王配合,所以也就给这些附国贵族们留下了一些时间。 同时,本着贼不走空的原则,郭元振也吩咐随员们在不影响行动的前提下,拣选一些小巧珍物携带在身上。他本就不是一个廉洁无瑕的性格,大事上能奋勇进取,小节上则连马马虎虎都算不上。 一刻钟后,随着郭元振一声顿喝,其随员们即刻停止动作,原地三跳然后排列成队,即便有一些珍物掉落,也都视若无睹,不再拣取。 那群附国贵人们本来还待继续收捡,但见郭元振等人入此姿态,也都忙不迭停止下来,接着便在国君的带领下,直向山坳内里行去。 途中,几个附国国君的妻女终究体弱,哪怕有马匹代步,但赶起路来仍然拖拖拉拉。 这会儿,不待郭元振等人提出不满,那附国国君已经喝声连连,但见这些女眷速度仍然没有提升,他便翻身下马,行至几个女眷面前拖下马来,自袖中掏出短刃,一刀一个直接攮死道途,然后才面不改色的上马继续前行。 “让唐国壮士见笑了,但我小国微力,求活不易,没有什么是不可弃的。我年纪未老,若此番灾难能活下来,还有族中女子可招用,还可生育儿女,不值得为这几人拖累行程,送掉性命。” 见郭元振频频目视他,那附国国君强挤出一丝笑容,稍作解释。 郭元振听到这话,不免更觉无语,但也不拿中国伦情去套用看待这些蛮邦习俗。龙游凤翔,各有各道。 一行人沿山岭跋涉,方向变换不定,但一路也勉强能行。 郭元振一边赶路,一边强记沿途所见一些明显的山岭标识,他的方位感与对路途的记忆非常强,这也算是一种天赋,否则此前单凭峰岭上远远观望,也很难将道坞城周边地势与布置了解得那么清楚。 路程的前半段,一行人还能依稀听到道坞城传出的人马厮杀在峰岭之间的回声,但渐渐的,这种声音便消失不见了。 涉过一道溪谷后,郭元振突然打马上前,刀锋遥指负责引路的土王,怒声道:“此境半个时辰前行走过,但当时在山阴,眼下在山阳!” 说话间,他抬眼望了望山巅那形如戟锋的轮廓。 附国国君听到这话,脸色稍作变幻,然后才开口道:“壮士识路之能,真是让人佩服。但此处山谷本就折回曲折,山峰绝壁,只能涉谷而行。” 郭元振听到这解释,脸色才稍有缓和,示意继续行路。 如此蜿蜒曲折的前行,到了傍晚时分,一行人也不知离开道坞城多远。 但在天黑前,还是赶到一处天然形成的溶洞附近,这溶洞内里阴潮,外部则干燥有加,甚至在高处的石台上,还存放着一些衣物并新鲜的食物,足够百余人食用有余。 可见那附国国君在安排这退路时也是细致用心,同样也不失绝密,因为就连此前带领郭元振等人追杀国君的统领到了这里的时候,都一脸的惊异有加。 取出食物席地用餐的时候,那附国国君望着自己的护卫统领冷笑连连:“你背弃王上,手刃我儿,出卖我的性命为自己求活,眼下有唐国壮士包庇,我不治你。但从今以后,只要你和你的血亲留在大藏,我必杀你!” “安分些!” 郭元振一边拍打着靠近的蚊虫,一边怒声喝道。 那附国国君刚才还是一脸狠色,但听到郭元振的呵斥声后,顿时换上了一脸谄笑,并不乏殷勤道:“山林行途,各种不便,还请壮士忍耐些。等到了我那处藏身的庄园,饮食住宿都大有改善。” 对于这样一个活宝,郭元振也真是无话可说。对于自己的妻女,说杀就杀,对于自己的手下,凶恶有加,但对他的敌人们,则是殷勤备至。也难怪吐蕃在兼并了大藏地区后,尽管区域内叛乱不断,还是留下了这个傀儡。 用餐完毕,夜幕降临,一行人在山林间也不敢生火,甚至就连马匹都安排在距离此处溶洞数里外的一处山洞中。 一行人就地合衣而卧,为了防止土王逃跑或搞事,郭元振直接将之与自己紧紧捆在一起。当然,土王身上的利器包括金银饰品,全都被搜刮的干干净净。如果不是一身肥肉贴身太倒胃口,郭元振甚至都想把他衣衫扒除,替自己吸引那些扰人的蚊虫。 遭逢剧变,土王夜里自然睡不着,于是便小声与郭元振攀谈:“请问壮士为何袭击我国?你莫非是唐国派遣的官人使者?因为我国断了供奉、臣服吐蕃才来攻?唉,我国也是为难,本来守此山岭安稳生活,早年能成中国藩属也感到荣幸。但之后断了音信,虽然不断有唐人往来,但也只是商贾,不见唐国官人来问,又逢吐蕃逼迫……” 不说这土王絮絮叨叨,郭元振身倒之后便酣然入睡。过去这段时间里,他满怀心事又操心诸多,今日连场恶斗,也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 土王听到耳侧鼾声平稳,也觉自言无趣,试探着把手伸出,继而便摸到一柄粗糙的刀鞘,耳边并响起一个低沉的问声:“你摸什么?” 侧方一名唐军甲卒抱刀盘坐,尽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溶洞中,仍瞪大眼盯着那土王身形乌影的一举一动。 如是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众人用餐完毕便继续上路,如是一连赶了两天的山路,才抵达那土王所言的藏身之地。 当郭元振向周围打量地形,才赫然发现他们赶了三天路程,最后到达的地点居然就在道坞城外蕃军驻军的峰岭绝壁背面几道山峰后的沟谷中! 及见郭元振一脸的诧异,附国国君不乏得意的对他挑挑眉稍,炫耀自己的妙计安排。 对此郭元振只能感慨,如果说人放弃掉节操才能得到快乐。以前他觉得自己很快乐,但在见到这土王之后,才知道以前的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快乐。 庄园地势狭长,于此有几十户隶属于附国王室的奴户常年居住,樵采渔猎,倒像是一个世外桃源。傍山的竹楼居住起来,确实比山洞要舒服得多。 但郭元振就算要贪图舒适,也不会来这穷山僻壤,等到稍作歇息后,他便把这土王提到竹楼中,一脸正色道:“现在该说一说了,我等此行来意是何。不要觉得被赶出都邑对你就是危难,若你能助我成事,甚至我大唐可以助你复国!” 附国国君听到这话,顿时瞪大两眼、脸色潮红,不知是真心期待还是刻意作态,总之就是很激动,以至于郭元振都向竹楼窗口处稍作移动,防止这家伙扑上来搞什么恶心动作。 “这一天,我等待很久了!自知天朝不会弃我藩属,至今仍有贡赋国书收存在国!” 说话间,附国国君从身侧掏出一份泛旧的帛书,一脸诚挚的两手捧给郭元振。 郭元振闻言后自是诧异,低头一看便随手将帛书丢在地上,闷声道:“这是前隋玺书,与我大唐无关!” 0651 我王权壮,誓杀钦陵 虽然那前隋的册授国书只是一个笑话,但这土王的态度却让郭元振颇为满意。对方如此识趣,倒让郭元振省了一些威逼利诱的程序。 这土王如此配合的态度,看起来有些不符合常情,毕竟自己小日子过得正舒服,却被郭元振等一众强人杀入都城乃至于寇入王都,不独骨肉横死,自己也性命不由自主、祸福难料。 大凡换了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只怕都难以咽下这口气,转而与敌人勾肩搭背。 但这确是小邦国君的生存常态,若能关起小楼成一统,自然可以快快乐乐的夜郎自大、唯我独尊。可若一旦暴露在更大的势力面前,彼此实力差距悬殊到连玉石俱焚都没有资格,那也只能认命。 毕竟匹夫之勇不过伏尸两人,但这国主真要奋起反抗,死掉的不只他一个。更何况丢掉了尊严后,生活同样可以很惬意,正如这土王道途杀死妻女的时候还在算计着,若今次大难不死,仍能继续祸祸族中女色,仍能继续生儿育女。 只要能保住性命,不患没有乐趣消遣。毕竟其所拥有的一切,要远远大过所谓的自尊。 土王如此配合,倒让郭元振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拍拍身上说道:“国王能有如此见识,确是难得。但我只能凭言为信,身畔并无信物可证明身份,毕竟此行是用命犯险,一旦不成,那也不必再留什么痕迹遗笑人间。” “不需要证明!壮士这么豪勇,必是唐国天朝了不起的大人物,这份气概、气魄,不是寻常人能够强撑作扮的!” 土王闻言后一脸正色道,表示他自己智计不失,早已经看透了郭元振的来历。 “哈哈,话也不可这么说。我大唐疆域四极,海内豪勇之士不知凡几,如我之类,多了不必说,几千、十几个还是有的,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但若要关照国王之类西南蛮邦地域之主,也只需一言递上。” 郭元振大笑着拍拍土王肩膀,继而正色道:“既然言及于此,那废话也不必多说。国王原来也是一直心向我中国华邦,那就助我于你故国之内招募甲卒几千,杀灭强侵此境的蕃军贼众,我助你光复祖业,你助我扬威西南,两下得益,不负你我相识一场。” 附国国君听到这话,神情顿时一滞,片刻后干笑道:“我如今何种落魄,壮士也是亲见。但凡还有忠勇国人肯为我效死,我何至于……大唐乃中华天朝,吐蕃则是西岭凶邦,我附国只是两座高岭之间的一株小芽,真的是不敢……” 郭元振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拉,怒声道:“我率精勇徒众远行来击,舍命为战,难道只是为你区区两三言的口惠?三分笑脸,是敬你见识不俗,但若恃此吝啬、不肯推诚,刀光出鞘,可没有无血而归的道理!” 附国国君见郭元振陡然翻脸,心中也是暗暗叫苦,并一脸苦色道:“失国之人,没有脸面的寄活人间。壮士有此壮行,所图当然不只财货。但除了这些,我已经没有什么能给。索性壮士直言为何来攻我国,只要能保我活命,保我还能享这一方山岭神明的赐福,我都听从!” “你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我倒想听一听,你国遭此闹乱,吐蕃必然难忍。若你并没有被我擒得,有什么计略能应对吐蕃的责问?” 郭元振自看出这土王也是一个狡黠之人,自然不会轻易托底,要尽可能多威吓出对方的底牌,问出这问题后,又狞声说道:“不要妄想能虚言欺诈蒙骗,我既受使入此,并区区数言便扰乱你国,让蕃军分兵各处,所知诸情远比你想象得多。” “不敢、不敢!” 附国国君闻言后连连摆手道,接着便又说道:“猪年以来,我国动乱频生,吐蕃自然为此恼怒不已,多有恶声要杀我以恐吓国人,但也并不是全无援声。今次乱起虽然因由不同,却也不失补救之计……” 猪年是吐蕃的纪年方法,即就是大唐的永昌元年。 郭元振认真倾听土王讲述,很快便有了然,土王赖以谋身者,无非重币贿结蕃国内部的实权人物。这样的亡国傀儡,生死只在旁人一念之间,即便有什么巧计,但也没有什么施展的空间。 不过这技法虽然老套,但郭元振还是在其中听到一些有价值的讯息。 首先便是这个附国土王堪称交游广阔,蕃国国内大凡叫得上姓名的贵族,与其人都有些或深或浅的联系。 当然也并不排除土王自我吹嘘的可能,但土王所讲到的一点,便足以令郭元振对他刮目相看。那就是一直到目前为止,蕃国一直对土王的庄园产业没有征收赋税。 郭元振对蕃国体制略有了解,自禄东赞分定籍户以来,蕃国国中除了那些世袭的贵族之外,其他人一律都要承担赋税与各种劳役。而就算是豁免赋税的贵族,也都必须要参加国中的议盟大料集,为蕃国扩张出人出力。 这土王区区一个亡国之君、谄媚傀儡,居然能获得与蕃国贵族一样的待遇,可见其人的确不是表面上看来这样一无是处,其所交好肯定是有一批蕃国的实权人物。 土王能够在身份如此悬殊的情况下结好这么一批吐蕃贵族,除了其长袖善舞、擅长搞关系之外,还说明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蕃国这些贵族们真的是穷怕了。 蕃国虽然国势日壮,但对外战争的收获分配却极不平均。其对外开拓最大成果无疑就是兼并了吐谷浑,但占领了吐谷浑之后,此境旋即就被噶尔家族纳作私土,禄东赞与赞悉若掌权时,或还会手里撒点分润各方,但钦陵却缺乏这种觉悟。 战获分配眼中的不均衡,这也是蕃国如今矛盾深刻的原因之一。对外或是屡战屡胜,但一干贵族们仔细一算,自己啥都没捞到,换谁谁乐意?出现一个大藏地区的附国土王勇于捐献,一干蕃国贵族们自然宝贝的不得了。 与此同时,郭元振还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附国土王能够同时满足这么多蕃国贵族,单凭其本国土产,是绝对做不到的。 他在大藏地区流连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对此境具体情况已经了解颇深,很快便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绝对有大量川蜀商贾在专门负责与附国土王进行贸易,为其源源不断的提供唐国物产,如此附国土王才有可能满足蕃国贵族庞大的索取量。 这一个情况,是郭元振此前没有掌握到的,郭万钧也没有向他提及过。或许是郭万钧刻意隐瞒,或许是其人也没有涉入与附国王室的贸易中来了。 略作沉吟后,郭元振更倾向于后者。郭万钧虽然是川蜀大豪,但并不意味着能够掌握所有的唐蕃贸易路线。而且郭万钧此番跟随他也算是出生入死,冒了颇大的风险,甚至随时都有可能有丧命的危险。如果郭万钧知道能够通过别的途径接触到附国土王,没有理由隐瞒下来。 行商坐贾,唯垄断囤聚才为暴利。只看郭元振自己为了能够接触到附国土王冒了多大的风险,可想而知一般人想要接触这个在蕃军监控下的傀儡土王有多不容易。 或许就有一批商贾在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了这样的机会,当然要紧紧把握住这个发财道路,形成一个封闭的小圈子,垄断这当中的暴利! 想到这里,郭元振嘴角就泛起了冷笑。雍王在控制住关西和陇右的局势后,下一步肯定是要加强对蜀中的管控,这种藏在暗处且不受控制的大宗民间贸易,是必须要加以打压。 即便不考虑对唐蕃贸易的整体控制力,也根本不能做到及时有效的监控这些民间商贾究竟有没有将违禁乃至于战略物品大批的往蕃国输送! 就连郭万钧这样一个长行此间的川蜀大豪都不知这样一条商路存在,可见这批人保密性做的不错。可现在郭元振直接控制住了他们的对口下家,归国之后自然要一个个的把这些人给揪出来! 附国土王交代了许多,除了上述所得之外,郭元振一个最大的感受就是,蕃国国中、特别是其贵族群体,对于来自大唐的货品是有相当饥渴的诉求。 但是由于如今蕃国掌权的乃是噶尔家族这一强硬的主战派,两国关系极为恶劣,所以官方大宗互市根本就无从开展。 附国土王因为处在大藏这样一个唐蕃贸易的中间地带,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蕃国贵族对于物资的渴求,所以才能在本国闹乱不已的情况下,仍能保持其傀儡地位而不被蕃国完全放弃。 明白了这些后,郭元振心情不无开朗,拍着土王肩膀笑语道:“国王既然诸事坦诚相告,我也不再对你有什么隐瞒。我自国中来,使我者并非朝廷,而是我国中一位权势最壮、声誉最高的大王。 这位大王正于陇边整军与蕃国大相钦陵作战,钦陵独揽蕃国权务,数次逞凶败坏蕃国甥婿礼节,所以我王必杀钦陵以泄愤!今次我奉王命行此蛮荒之地,正为促成此事,国王若能助我成功,大愿不必狂许,你余生祸福,俱在我王一念之间!” 请个假,调整一下 RT,昨晚又失眠,到现在还没睡,昏昏沉沉的也写不出来。请个假,休息个三五天调整一下作息。 真是抱歉,虽然平常偶尔卖萌装嫩,但是终究韶华不为少年留,感觉身体还是不比以前了。尤其最近频繁失眠,精力更差,远不如写汉祚时九岁那几年。 年轻时经常改变志向,渴望一鸣惊人,渴望投身伟大事业。但现在面对一群书友居然都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芸芸众生里,终究不是特殊的一个。 年过十几的老家伙,皮囊以外、无一可夸,中人以下,潦草有加。 今天周二,先停更几天,到周六恢复更新,把作息调整稳定下来,顺便攒几章应急的存稿。这应该是写书以来请过的最长一次假,跟剧情卡文没有关系,后面的剧情走向梳理的还挺顺,本书大概还有半年以上的更新量,纯粹是精力有点跟不上。 抱歉又把自己的负面情绪跟大家分享,但本质上我还是那个诗一样少年,兼有一点不要脸。 0652 只患志短,有功必酬 “大唐竟又与蕃国开战?” 附国国君闻言后忍不住惊呼一声,不乏狐疑的打量了郭元振几眼,有些不肯相信、或者说不能理解。 其国消息虽然多有闭塞,但他也知道吐蕃几次大战都将大唐打得大败亏输。 其国眼下作为吐蕃的附庸,吐蕃为了树立其强大且战无不胜的威望,自然是要在其附庸部族当中重点宣传几番战胜大唐的威风事迹。毕竟在当下这个时代中,大唐就是强大与繁荣的代名词。 见土王神情如此,郭元振忍不住冷笑一声并说道:“我大唐立国于天地中央,底蕴深厚、控御百族。吐蕃不过一个骤起于西面的贼患而已,往年趁我国君臣不知其贼心凶恶、四出掳掠壮大自身,羁縻诸部数告贼扰,吾皇才遣分师击之,虽然略得败绩,但也确知贼势的确是壮大起来。 此前数年间国中女主圣皇当事,与民休息、不重甲事,更兼吐蕃未敢轻寇我国,所以未有大军讨之于本土。但在西域,仍是痛杀蕃贼,使其无有立足之地。到如今,国人储备殷实,一代少壮勇士编甲入伍,更兼大器名王专掌西方军务,破蕃只在顷刻之间!” 为了增加自己言语的说服力,郭元振甚至开始贬低自己,自嘲一笑道:“名王爱少壮,似我这种年齿增生的中年之士,尚且不能得用正面,只被发遣到西南蛮荒之境用事积功。就连我这种人物不器者、只凭几十卒众,便能将数千蕃军玩弄指掌之内,我国几十万真正精勇的带甲之士风采如何,你能想象得出?” 郭元振这自贬之语还是很有说服力的,毕竟附国国君本身便深受其扰,到现在性命还在郭元振控制之中呢。由此再展开联想,眼神中的变化不免就更加丰富起来。 大唐究竟有多强大,附国国君是真的没有什么具体概念。身处蛮荒之境,早年其国虽然也有入贡中央皇朝的经历,但那已经是他爷爷辈的事情了。所以对于天朝上国的概念,对附国国君而言,也就仅止于听爷爷讲那过去的事情。 虽然境域之内常有商贾往来,附国国君也曾接见一些商贾,询问有关大唐的事情,但那些商贾本身在国中也都处于卑鄙下流的地位,很难将一个大帝国全貌都给勾勒出来。可单单他们所提供那海量的、品类繁多的货物,已经能够让人深刻感受到唐国的富强。 但在想了想之后,附国国君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蕃国大论钦陵,可绝不是简单人物,藏土千年一出的人杰,凡与为敌者,统统没有什么好下场。旧年蕃国大臣还与钦陵族亲议盟于道坞城,虽然成功杀掉了钦陵的兄长,但后来却全都遭到钦陵报复,就连我国都受连累颇多……” 作为蕃国扶立起来的傀儡,钦陵在附国国君心中积威可谓深重。 他所说的这一次议盟,就是旧年吐蕃大臣勾结噶尔家族亲谋乱,干掉了钦陵的兄长、也就是当时的大论赞悉若。 但之后随着钦陵归国,诸参与谋乱者无一善终,整个吐蕃国中可谓上下动荡,单单诸茹茹本就死了好几个,甚至包括一些世传邦部的邦主。 因为谋乱是从道坞城开始,所以附国也受此连累不轻,从吐蕃王都逻娑城一直到附国所在的大藏地区,可谓是血流成河。附国国君的父亲,上一代的土王就是在这场风波中直接惊悸而死,更是膝行几十里赶往钦陵大营连叩几个昼夜乞告求饶,最终才幸免于难。 自此之后,钦陵的强悍可以说是深深烙印在附国国君心中,哪怕私下闲话,都不敢有什么不恭之语。 当听到眼前这唐国勇士居然要拉拢他与钦陵为敌,更觉膝盖生疼,下意识的便想拒绝。 早年的教训实在太惨痛,让他至今犹有余悸,在其心目中与钦陵作对,简直是比反抗吐蕃更加危险的事情。哪怕听见此类消息都要掩耳避走,更不要说加入其中。 郭元振见土王一脸惊恐之色,默然片刻后却突然笑了起来:“钦陵不过蕃国一个外强中干的权奸而已,竟也值得国王如此惊惧?我区区大唐名王门下一走卒,尚且敢直攻你的都城,持王而走。钦陵若真强大到无所畏惧、犯者必死,国王还有命在?” “这、这怎么相同?我、我从无冒犯钦陵的言行,当年我国也只是被蕃国权贵裹挟入事,这才遭到了报复。我虽不知唐国今次与大论交战者是何等人杰,但眼见到蕃国那么多豪强与钦陵为敌都不得好死。就算我肯尽力帮助壮士,也根本就害不到远在青海的大论……” 附国国君对钦陵的敬畏深入到骨子里,一脸畏惧的说道,并眉头紧锁,仔细的打量着郭元振的神情变化。 土王这一点神情变化落在郭元振眼中,对其心思自然洞悉无遗。这土王讲了这么多对钦陵的敬畏,无非仍在继续拿捏,一则试探其人在自己的后计规划中占多大比重,二则就是尽量争取安全保障。说白了,既不想担风险,又想要更多好处。 “附国蛮夷小邦,于两强相争之间,本就没有立足之地。无论是我王,还是蕃国钦陵,彼此对峙下,能知国王是谁?我王使我入此蛮荒之境,本就心存体恤你们这些受控于蕃国的蛮夷之类。” 了解到土王心里同样蠢蠢欲动之后,郭元振便说得更直白一些:“我大唐国富民强,凡有用武于边,人物盛集待用,可以不假外求。 但蕃国则不然,其国骤起于西陲高岭,凭其士伍凶悍、四处掳掠补其用度。凡有攻防大计,则必强索附庸,才能略得维持。今次青海交战,胜负并不争于短时,钦陵不死,唐军不撤! 彼此用兵,旷日持久为计,我大唐国力鼎盛,可以一直维持下去。但蕃国钦陵若想长足为守,则就必须要向诸邦部征发人物助战。过往累年,因为钦陵强悍滥兵,蕃国早已经兵疲物困,若再向你等邦部加重索拿,国王自度还能支几时?” 讲到这里,郭元振又拍拍土王肩膀叹息道:“我王必杀钦陵,只因心存仁念,不愿见你等蛮邦生机捐尽的助涨贼势,所以才使我走访西南蛮夷。既然国王你也是心存定计,不愿与钦陵为敌,那也无谓勉强。今次攻你城邑、略有叨扰,但我本无加害之心,于此休养短时后,自告辞离去。” 说完后,郭元振便起身抱拳,表示不必再继续谈下去。 然而附国国君见他如此表态,一时间却有些情急,忙不迭举手说道:“我、我不是……壮士对我国危困所知深刻,我自然也不甘心束手待毙,想要自救。但只恨自己势力微弱,不能真正伤害到大论,若再将之触怒,恐怕会得更严重的报复……” 附国国君言及于此,也是一脸苦色:“大论强作攻伐,征用频繁,无论蕃国还是诸邦蛮夷都抱怨不已。但只因为他实在是骄横难制,只能默默忍受困苦,但各自心里,谁又不盼望能有天降神兵将他铲除! 往年我附国能够统控大藏,自然也不是软弱的小邦。但现在就连国王卫士都被征发作战,使我身边全无勇壮护卫,壮士几十人丁就能把我挟持。此俱大论害我,心中能无恨意?” 话讲到这里,附国国君终于将心底对钦陵的怨恨表露出来。这些年来钦陵穷兵黩武,早已经搞得蕃国内外怨声载道,特别他们这些附庸蛮邦,更恨不得能将其扒皮抽筋以泄愤意。 “如今的我,在蕃国把控之下,于大藏之地已经是一个笑话,威望丧尽,甚至就连国中诸部都已经不再敬重我这个王上。壮士如果想借我名义勾连西南这些蛮部反抗蕃国,实在有些难办……” 附国国君不失自知之明,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也流露出几分羞赧。 郭元振闻言后则笑语道:“西南诸蛮,本就一盘散沙、各自算计,就算勉强整合起来,也不成可观势力。若要直接触伤到钦陵,仍需从蕃国内部下手。国王与蕃国诸多权贵因物货勾结,这本就可以大加利用。往年国王势力弱小,只可凭此自保。但如今,你若肯听从我的安排,自可暂借我大唐名王威势,自然大有可图!” 听到郭元振这么说,附国国君顿时流露出极大兴致:“壮士能不能说的更浅一些?” “如今蕃国国内,噶尔一家独大,国事几成家事。若不除之,则国将不国,其国人能无忿情?如今我大唐壮甲集于青海,钦陵心神俱专注于彼,无暇回顾国中。此亦蕃国除此大奸之良机,此时不作,更待几时?” 听到郭元振如此分析,附国国君神情变化也丰富起来:“钦陵霸权年久,蕃国中想要杀他的不只一家。可、可他们就算要谋事,怕也不会听从我的煽动……” 蕃国贵族会不会听从自己的煽动还在其次,关键附国国君在其中看不到可供自己牟利的机会。 郭元振闻言后则笑语道:“这就是在考量国王对蕃国情势了解深浅与否,我王用士从来不吝豪赏,偌大富贵置以待才,只患才士志力有短,从来不患功大难酬!” 0653 蕃国王母,深宫问事 逻娑城位于高原吉曲河谷,其地冬虽寒而不凛冽,夏虽暑而不熏蒸,可谓是气候宜人,可耕可牧。 一甲子前,吉曲河谷的统治者还是孙波女王。当时位于山南雅砻的吐蕃赞普南日论赞趁孙波国内乱动荡之际,率领两万精兵,并在孙波贵族娘氏、韦氏等配合下,里应外合一举攻灭了孙波国,自此之后,吐蕃便成为藏东地区唯一霸主。 但不久南日论赞便被山南旧部所毒杀,其子松赞干布继位后,既为了摆脱山南旧部的掣肘与压迫,也为了更加方便的统治其国,便将吉曲河谷作为新的统治中心,于此境筑城为都,便是如今的逻娑城。 自此之后千数年间,高原上局势虽然风云变幻,但逻娑城所在始终都是高原上的政治与宗教中心,吸引众多邦族部落前来朝拜。 如今吐蕃越发的势大,已经成为西陲霸主,其王都逻娑城之名自然也传遍四野。但逻娑城名气虽然不小,但本身并不是一个完成的雄大城池。 旧年吉曲河常有泛滥,所以其河谷周边便形成了大量的湖泊与泥沼,真正可以居住的实地区域不过方圆几十里而已,且根本不能联结成片。 旧年吐蕃统治中心刚刚转移至此,往年农牧为生的生存环境也让他们不具备丰富的土木经验。所以在吐蕃建城于此的最初,并没有一个统一的规划,无非因地制宜、圈舍为居。 尽管后来大唐文成公主入藏,带来大批工匠,逻娑城又经历了一轮大规模的营建,但最初的格局已经设成,也并没有进行脱胎换骨的改变。 到如今,逻娑城以红山宫殿为基础,以大小昭寺为中心,中间又杂错分布着众多权贵以及邦部首领们所圈设的庄园。狭义的逻娑城,只指赞普所居住的红山宫殿并其周围附属建筑,广义的逻娑城,则就是指分布在吉曲河谷的众多庄园建筑。 其城并无唐国城池那么严格分明的坊市布局,本身也并没有统一的城墙建筑。居住在此间的蕃国权贵们,或是各依政治立场、或是单凭个人喜好,筑居于河谷之间,各自由分成大大小小,规模不等的建筑群。 在逻娑城东北方向山岭上,有一片规模颇为宏伟的建筑,名为宇那拉康。拉康在蕃语中即就是宫殿的意思,能够居住在这种规格的建筑中,必然是赞普与其妻妾和直系亲属。 居住在宇那拉康的贵人,即就是吐蕃的王母没庐氏。没庐氏乃是松赞干布之孙芒松芒赞的王妃,当代赞普嫡母。赞普幼年继位时,没庐氏居住于红山宫殿抚养赞普并兼管王政。 及至赞普成年后,王母没庐氏便离开了红山宫殿,居住在宇那拉康。倒不是因为赞普伦情淡薄,不容其母,而是吐蕃国情复杂、局势暗流涌动,赞普与王母分地而居,可以避免被谋乱者一网打尽。 按照吐蕃当下的形势,这样的安排主要是在防备什么人,自然不言而喻。 移居宇那拉康之后,王母没庐氏便深居简出,几乎不在公众面前露面,以至于蕃国许多权贵都忽略了国中还有这样一位王母存在。 但真正参谋国务机枢的吐蕃上层大人物却知道,这位王母虽然等闲都不露面,但国中大事小情却都尽数了如指掌。 年轻的赞普虽然看起来很有主见,且在一干王庭大臣的辅佐下、很早便开始处理国中军政事务并主持大大小小的盟会。但一些重大的决策,甚至于就连赞普游猎何处、访幸某一家的庄园,背后都有着王母没庐氏的指点。 深居简出的王母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第一是因其身份。 吐蕃统一高原之后不久,松赞干布便壮年而夭,其子则先死一步,所以只能由孙子继位。出身藏茹大族的没庐氏既是少年赞普的配偶,也是效忠赞普的一干王臣用以制衡噶尔东赞的一个棋子。 所以如今的王母既有其家族作为后盾,又有一批王臣效忠,是赞普能够顺利接掌国务的一个重要助力。 其次,吐蕃前代赞普再次壮夭后,曾经有长达数年的匿丧期。在这一段时间里,整个吐蕃其实是没有君王存在的,甚至就连如今的赞普都一度被送往噶尔家几年之久。 当时的吐蕃就是在王母没庐氏的带领下,与噶尔家的钦陵等人进行连番博弈,最终促使赞普归继大统。 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有一批王臣竭诚效忠于王母,如此才能确保噶尔家权势不能完全压倒王权。 赞普如今虽然已经成年,但这一层效忠关系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淡去。甚至在一些私下的场合里,不乏人言王母确是王母,赞普则未必。 毕竟噶尔家本身就有悖主的先例,入蕃后父子掌国几十年之久,会做出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情,谁也估量不到。 所以在一定程度上,王母没庐氏就代表着松赞干布之后吐蕃的王系传承,在这一点上甚至还要超过当今的赞普。 王母没庐氏在吐蕃政局中拥有如此超然的影响力,自然让人敬畏有加。有时候赞普突然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些王臣当面敷衍,之后都要前来宇那拉康暗作拜访,请示这究竟是不是王母的意思。 除此之外,没庐氏本身还有一批官僚为其服务,虽然表面上并不直接干涉军政事务,但吐蕃朝野无论发生什么动荡,也都休想瞒过她。在这一批内殿官僚中,便以孙波小王末农氏为代表。 此时在宇那拉康一座别殿居室中,这两个可以说是吐蕃国中权势最大的女子便在对坐谈话。 王母没庐氏坐在殿堂的中央,身穿一件衲缀的交领裙衣,即用各色的锦缎剪裁、拼接而成,色彩繁复,仿佛百花都披在了身上。 这种色系丰富的裙衣,再搭配以高高的毡帽,即就是如今吐蕃上层贵妇喜着的装扮。其对面女子同样如此装扮,只是裙衣的配色要比王母简略一些,这也算是吐蕃约定俗成的一种服饰规矩。 “已经可以确定,大论的确败在了青海。虽然不久前大论便下令封锁白兰诸地通道,但还是有些战阵溃退的部民提前翻山内逃。” 孙波小王末农氏年纪三十多岁,脸庞丰润,颇有艳色,坐在王母近前,倾身于前、以肘支几,丰满的胸前于交领处透出一大抹白肉,对面的王母虽然同为女子,但视线仍忍不住频作流连。 “加布河谷的贱民,终于也尝到了被人强势凌辱的痛楚?唐国今次统战的大将,就是河源的黑齿常之?” 如此幸灾乐祸的口气,实在不该出于一国王母之口,毕竟钦陵就算再怎么骄盛,其人战败,受损的仍是蕃国整体的利益。 但听到钦陵战败,王母没庐氏却笑逐颜开,可见吐蕃王室与噶尔家的矛盾积怨已经深刻到了远远超过敌国所带来的威胁。 末农氏闻言后便点头说道:“不错,正是那个黑齿常之在莫离驿外战胜了大论。但我又听说,唐军今次的统帅并不是黑齿,而是其国派遣西来的一位少年大王,就是此前国内传议的金杯逍遥王……” 最近这些年,吐蕃虽与大唐关系恶劣,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全无往来。 暂且不论民间的各种交流,代表着王室利益的王母没庐氏,便多次尝试与大唐进行沟通,一方面是有鉴于吐蕃如今内忧外患、动乱频频的局面,不愿再过分追逐武功,另一方面则就是希望能在国外寻求到制衡钦陵的力量。 甚至就在唐国的永昌年间,那位唐国皇太后登基为帝的一年里,王母没庐氏还派遣使者绕过钦陵所控制的青海,由川西松州前往唐国入贺。 也正因此,吐蕃对唐国上层贵族的情势变化也略有耳闻。更不要说钦陵本身就对唐国推崇不已,其帐中长置唐人戏乐,所以唐国那位声名鹊起的逍遥王,在吐蕃也略有知名。 “这消息准不准确?唐国去年爆发内乱,人事变动频繁,至今都没有准确音信传回。据说那个逍遥王是深得他祖母喜爱,没了他祖母的权势关照,他还能领掌大军作战?更听说,那逍遥王年岁还浅于赞普,他能制住加布河谷的贱民?” 王母对钦陵厌恶,以至于寻常谈话都不愿呼其姓氏、官职,只是蔑称。 那艳妇小王末农氏闻言后,便又继续回答道:“虽然打听到一些消息,但过于妖异,不能确定,也只说来供王母猜度。据说唐国去年的闹乱,正是这个逍遥王兴起,囚禁了他的祖母,所以才掌握大权,与大论交战青海。” “竟有这样的事情?若是真的,看来那位逍遥王也是一个心肠歹毒的权徒,倒与加布河谷的贱民可争长短,全不像其歌唱那么风流豁达。继续仔细打听,有什么新的讯息,即刻来告。” 因为所知消息不多,王母也并不能作更准确判断。 孙波小王末农氏闻言后又点头应声,然后又请示道:“既知大论战败,接下来一定威望大损,是否要准备将其召回王都,伺机杀之?” 0654 琛氏阿黎,骄横难制 吐蕃还未统一高原之前,高原上一众邦部彼此之间攻伐抢掠、几乎无日不战,哪怕是坐拥万帐部众的大豪酋,亦不知性命修短,不敢夸言可颐养天年。 如今吐蕃虽然壮大起来,但一些旧时的习俗仍然保留下来,反映在权贵阶层的日常起居方面那就是崇尚豪奢、及时行乐,而不以积储当先。毕竟有命去抢却没命花销,那也是一件很让人痛苦的事情。 所以吐蕃贵族的主要起居环境,器物布设繁多,帷帐重重,搞得居室空间逼仄又气闷。在往年,这样的环境布置,可以让主人随时检点自己的财物,并且向宾客们夸耀自己的豪富。 到如今,这样的布置又有了一层新的含义,那就是局势波诡云谲,内斗成风,确保起居环境的隐秘性,以便于暗室之谋。 宇那拉康的这座别殿,环境布置同样如此,殿室内各种毡帐垂帷层层叠叠,哪怕是明日白昼,房间内光线同样极差,需要点灯照明。牦牛油熬制的燃料经过特殊的处理,添加了许多香料后,所散发出来的油烟味道香沉味重。 当孙波小王讲起要将大论钦陵召回解决掉的时候,又刻意放低了语调,这就显得氛围更加诡异阴狠,给人一种不寒而栗、惴惴不安的感觉。 听到末农氏的提议,王母没庐氏眸光也是闪烁不定,片刻后却蓦地一叹息,摆手道:“眼下并不是解决加布小儿的良机,反而需要防备他回国逞凶!” 讲到这一点,王母神情也是颇有无奈:“国中在西域为战,损失惨重,各邦短时内不能再召集更多人物使用。加布河谷的贱民若胜在青海,会得意不已、志气熏熏,人情小事上会失于察觉,这样反而更有利于团结邦部,解决掉他。 可现在他作战失败,心内会更加的警惕,对任何小情小事都不会忽略。若在这时候召他归国,他一定会反应激烈,召集部伍,回来厉色责问西域的败绩与罪人!” “好不容易等到大论战败,却又不能解决这个大患,真是让人志气屈闷!” 听到王母这番分析,孙波小王不免一脸遗憾的说道。 如今的吐蕃国中,因为噶尔一家独大、常年把持国务大权,局面已经变得畸形有加,暗里想要除掉噶尔家族的不只一家。 而在这当中,孙波小王出身的末农氏要更加的急切,除了权势和利益上的诉求之外,还有自尊的缘故。 噶尔家本来是末农氏的家臣,但在投靠吐蕃后帮助吐蕃兼并了孙波,如今的主仆位置便发生颠倒,末农氏反而要屈身听从噶尔家的号令,除了自尊受挫之外,也让其他的家臣们对主上渐有不恭。 所以孙波小王心里对大论钦陵,是有加倍的嫉恨,这也是她能成为王母心腹的原因之一。起码在对付噶尔家这一问题上,与王室的利益诉求是高度一致。 王母听到这话,也是叹息一声:“眼下虽不好直接除掉加布小儿,但败了就是败了,这对他威望是一大损害。眼下不宜召他归国,反而需要防备他私自返回。之后我会请赞普再集众家议盟,一是处理西域败绩,安抚那些受损的邦部,这样来播施恩泽,让各家更加的敬仰赞普。二是剪除掉加布小儿的手足,议盟中杀掉他的血亲兄弟!” 讲到这里,王母眸中杀机隐现:“西域的败绩需要人负责,责问几家只会让人心离散,只杀噶尔一家则会让众家归心。加布小儿新败青海,势力本就动摇不定,这样的情况下,他是不敢违抗众意,为他兄弟报仇。赞普手抓法刀,威望必然也会更高!” 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后,王母脸色稍有欢快流露,这一计划如果能够顺利实施,对噶尔家自是一大重创。钦陵就算再怎么强势凶悍,当他所有羽翼手足都被剪除,本身也将独力难支。到了那时候,就是彻底解决掉噶尔家这一心腹大患的良机。 “青海方面的战事详情,还是需要深入打听。特别唐国那位逍遥王,有关他的一切,都要搜集汇报上来。如果他真的已经成为唐国西面权臣,未来就是抗衡加布小儿的重要外援。加布小儿虽然该死,但青海是我国壮士力攻夺来的王土,不可随他生死而去留,拱手让给唐国。” 王母对大唐的那位宗王兴趣极大,继续吩咐道:“唐国国业壮大,远胜我国。那逍遥王出身高贵,若果然挟持祖母,没有不进望更高的道理。可他现在却出现西边,与悍敌为战,这当中肯定有更多的隐情。 如果他是因为势力不及才退出唐国的王都,必然也需要更多援助。彼此都有诉求,值得与他密切的往来。若他能助我国除掉加布小儿,我国可以助他夺取唐国的大位!” “这一点我会关注,但是那种上国大人物,必然志气高傲,想要结好并不容易啊!” 孙波小王先是点头,又不无忧虑的说道:“他连大论这样凶名威赫的人物都不惧怕,敢于用兵强战,可以推想是怎样的狂妄。若是主动入前结好,不知该做什么样的捐献才能打动他。” 王母闻言后,也是不无苦恼,默然沉吟片刻后只是说道:“先作打听,等到情势了然后,再作图计。爱恋权势的人,本身就怀有大欲,只要确定他权势不弱、值得结好,总会有办法的。” 国事大计讲完后,王母换了另一副面孔神采,闲话家常的笑语道:“你家的阿黎,听说又攻打了几处贵家的庄园?” 听到这话,孙波小王神情不无赧色,叹息道:“哪家帐幕里,没有几件闹心事情。那女子少来就好强,继承了她父亲的器杖人众后,就更加的骄悍。不过攻打几家庄园,也只是闲情闹戏,几家儿子太浪荡,总在吉曲上歌唱扰人,无赖示爱,该要教训一下。” “雪莲花一样娇美的女子,总会引人关注。更何况这一朵雪莲,生长在金沙的山丘上,财富堆满山谷。就连加布河谷的贱民,都派他儿子归国访问亲近,妄求能圈取金山!” 王母又笑吟吟说道:“贵家的儿郎们,见识本就高人一等,如果看不出你家女子的珍贵,不去争求,那真是愚蠢的像找不到圈栏的牛羊。我兄弟日前来访,还抱怨你家阿黎攻进庄园,让人摔断了他儿子恐若的左腿。” “家奴想要凌辱主上,末农家哪怕再堕落,怎么能让他如愿!” 孙波小王闻言后先是不忿言道,然后又皱眉怒声道:“这女子竟这么狠恶?不喜骚扰,将人逐走就罢了,竟还敢伤人筋骨,实在太过分!此事我并不知,一定去狠狠责问她!恐若伤情怎么样了?若他伤重无力自养,我会把赤帕塘的庄园和五百庄奴赠送给他。” “儿女寻常纠纷,哪值得你亲自过问啊。那小子自己不能引人喜爱,也不怪别个,本身就没有壮大邦族的才能,折断一腿得一座牧庄养身,也算幸运了。” 听到王母这么说,孙波小王脸上闪过一丝痛惜之色,但还是点头道:“我即刻去做,隔日就请尚秋桑入我帐誓约。” 吐蕃有盟誓习俗,这也是邦部时代流传下来的,一旦立誓成约,对双方都有着极大的约束力。 孙波小王失去一座物产肥美的庄园,心情自然算不上好,接下来的交谈也只是草草应事,不久后便告退离开。 在孙波小王离开后,殿中重帷后又闪出一人来,是一个样貌普通的中年人。刚才孙波小王奏事的时候,他便一直隐在殿内,在垂帷遮挡下,孙波小王竟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绛姆所奏的事情,你都听见,有没有什么疏漏隐瞒?” 王母没庐氏看着对方询问道,她能暗持吐蕃国柄、与大论钦陵对抗多年,诸事自然不会偏听一人。 听到王母问话,中年人便入拜陈奏道:“大体无疑,只是大藏再乱,她并没有奏告,应是恐怕王母降罪镇守大藏的孙波茹拉。” “大藏又乱?难怪今年贡料这么稀少!” 王母闻言后顿时流露出不悦之色:“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闹乱?若还是因为末农家的刮取,以后大藏就不再交给孙波茹管领!” “详情仍需再探。” 听到中年人的回答,王母又是眉头紧皱。这些邦部各自一盘算计,有什么机密事情都是遮遮掩掩,对王室敬畏有限。这一切的源头都在噶尔家所作的表率,也因为噶尔家的存在,王室不敢过分逼迫那些邦部。 “大藏只是小患,暂且不理。你先走访几家,为赞普议盟造势,这次一定要除掉噶尔家几人!” 王母又吩咐道,久在密室坐谋,她也有些疲惫,想了想之后又说道:“安排一批死士,去鹿苑杀掉钦陵长子。琛氏阿黎,坐拥她亡父吉曲封邑,居然敢瞧不起我没庐家儿郎,我暂不能制她,但让加布小儿目她为仇,看她还敢嚣张!哼,区区一座牧庄能偿我侄子一条腿?” 0655 伦情妖异,母女为仇 吐蕃权贵出行尚威仪,动辄几百乃至上千的随从,这也是邦部争霸的时代遗留的习俗,既是为了炫耀武力,也是为了防备刺杀。 孙波国虽然已经不复存在,末农氏这个小王也名不副实,但因为得到王母没庐氏的崇信,同样也是蕃国顶级权贵之一,所以出行的仪驾同样规模不小,前后男男女女足有四五百人。 离开宇那拉康后,孙波小王却并没有径直返回自己的帐居,而是脸色铁青道:“去鹿苑,问问那女子,她究竟还要作恶到几时!” 鹿苑位于逻娑城的西北部,是一片面积颇为广阔的庄园。几十年前松赞干布迁都逻娑城,与国中诸豪族盟誓,划定各自封邑。除了这些封邑之外,各豪族在赞普王民区还有规模不小的庄园采邑。其中位于吉曲上游的鹿苑,就划给了豪族琛氏。 琛氏的族长兼领叶茹茹本,同时还是王卫将领,血脉而论应该算是松赞干布的外甥,并且还是孙波小王的丈夫,这也是吐蕃兼并消化孙波的手段之一。 但就是这样一位权势、身份都颇为高贵的吐蕃权贵,旧年因为卷入到谋杀大论赞悉若的风波中,仍被归国报复的钦陵所逼杀。如今的琛氏并没有什么强悍人物在蕃国王庭供职,只有一双儿女各自继承族产,已经颇有衰落。 但即便是这样,吐蕃国中仍然不敢轻侮其族。一则琛氏乃是吐蕃最古老的十二邦主之一,代表着从古旧到如今的严肃传承。二则琛氏族长的女儿,还是孙波小王的嗣女。 传统吐蕃风俗中,女子地位整体不算太高。但是随着吐蕃对外开拓,不说兼并了孙波这种女子地位极高的邦国所带来的影响改变,单单战争中大量壮丁的消耗,使得女子承担了更多的家庭生产负担,因此地位也渐有提高。 琛氏族长的女儿则就更加特殊,本身就是孙波小王的继承人之一,在其父死后一系列复杂博弈中,因有孙波旧族娘氏、韦氏等支持下,继承了其父大部分的族产。至于其子,反而被逼走藏茹。 孙波小王的仪仗浩浩荡荡进入了鹿苑,但在抵达庄园核心区域的城堡时,却遭到了一队卫士的拦截。一名年轻女子身裹披甲,立马持枪,望着车上的孙波小王说道:“我主身体不适,不愿见人,请王上返回,我主若想相见,自往拜访。” 被人拦住去路,孙波小王那美艳的脸庞上满是羞恼,于车上拍栏怒声道:“母亲主动来见女儿,已经是屈尊。竟然还被拒见,那女子还要如何嚣张?” 对于孙波小王的训斥声,众卫士只作不闻,同样拦路的阵势也没有什么改变。 “你去见她,告诉她!为了给她闯下的祸事补救,我刚割让一处牧庄给人,凭此够不够让她见我一面?” 女骑士闻言后略作点头致意,然后便拨马返回城堡,不久后,城堡内响起了号角声,众卫士这才后撤放行,孙波小王仪驾得以进入城堡。 城堡内的核心建筑,是一座高三层的碉楼,此时碉楼前正有一群卫士环立、簇拥着一名年在十六七岁的少女。少女不着衫裙,同样身裹着一件花色漆染的披甲,身形显得高挑飒爽,相貌与孙波小王有三分相似,但细眉眉梢挑扬,俏美之外更有几分英气勃勃。 孙波小王下车后,眼见到少女如此装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远远指着少女便怒斥道:“你要被甲杀我?” “阿母说得哪里话,我再是无情,怎么敢加害阿母!更何况,如今我只是待死的处境,又能去加害谁?甲防不敢解身,睡梦同样如此,并不是专为阿母装扮。” 少女语声清脆,但情绪却略显低沉,她降阶行下,握住母亲的手腕,脸上却没有多少亲昵:“入楼再说吧。” 碉楼是防事与起居兼为一体,最外围几处房舍都摆放着许多军械器杖,一副常年警戒的模样。一直到了二楼的居室,肃杀气氛才有削减,房间中没有太多的帐榻,更没有层层叠叠的垂帷,只有几架简单的屏风,但也都避开窗口设立,人立于房中,便可直接环顾庄园四周,视野开阔。 进了房间后,琛氏的叶阿黎将母亲送入坐席,然后便开口道:“阿母说的祸事,是我打断没庐家小子的狗腿?秋桑茹本向你诉苦,还是王母逼迫?阿母你割让多少财货赔罪,这能怪得到我的头上?如果不是念及我家阿母没有筋骨,我直接就取了那小子狗命!你在人帐前羊、狗一般的乞饶求存,他们当然要欺侮你,有几人敢来责问我?” 听到女儿如此一副语气,孙波小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拍案怒声道:“我究竟怎样的渎神失德,竟下你这样一个贼女子!你母是羊狗,可若不是我这样羊狗作贱,你还能活?凭你庄中这几百人,凭你鹿苑里这些栅栏,就能保你周全?” “当然是不能的,这无需阿母提醒,但谁要杀我,我自能崩得他满口牙齿碎裂!” 少女坐回高高的绳床,视线不时投往窗外,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日常养成的习惯。 片刻后,她视线转回望向母亲,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但却显得凄楚:“阿母说是为了我作贱自己,我也盼我能有这样的福气。但既然没有领受恩惠,也就不必多说。你也不必再诉苦,有什么事,直说吧。” 这一对母女,见面便有争执,关系之恶劣疏远还要超过了陌生人。 听到女儿这么说,孙波小王又是一脸的羞恼,但片刻后还是放缓了语调,叹声道:“没庐家的事情,我帮你了解了。大藏那里叛乱又生,你舅父没有足够的兵卒定乱,你借我两千卒员,事后归还……” “阿母不必再说,这件事不必谈!西域先败,青海又败,国中之后还不知会有何种闹乱生出,我的族员卫士要留下来保护我,绝不会外用!” 不待母亲把话讲完,叶阿黎便摆手拒绝,并又说道:“大藏那里,闹乱不已,该要放弃就放弃。阿母贪求那里所出的物料,却不知韦氏、娘氏几家他们所收土王供奉比你所得更多。他们是用你部卒力帮他们看守产业,阿母你自己犯蠢罢了,我是不会干涉的!” 听到女儿拒绝的如此干脆,孙波小王眸中闪过一丝激怒,但终究有求于人,还是放缓了语调继续说道:“阿黎,你往年不是这样的。阿母少时孕你,受苦很多,现在势力被人蚕食剥夺,只有你才能帮助阿母。” “呵……” 叶阿黎听到母亲如此软语央求,唇间忍不住泄出一丝冷笑。秀眉又扬了起来:“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阿母难道不知?当年我中毒呕血向阿母求救,阿母你只顾安排下毒的人出逃,却不理会你女儿垂死的哭诉!” “我、我事后不也派人追杀了巴农!因为他的死,我的卒众卫士才被几家夺取,到现在不得不低头向人求活!这也是你欠我的!” 孙波小王闻言后,脸上也闪过一丝羞惭,但很快又不无怨艾的说道。 “那是因为我父新领茹本,势力大涨。从那以后,我便只有父亲,没了母亲,唤一声阿母,是感你孕我不易。除这一身骨肉,我欠你什么?你那笑话一般的王统,从来也没打算传承给我,要传给你奸生的孽种!当年巴农毒杀我,你难道没有默许?你们姐弟生恐琛氏借我吞没了你们残留的族势,所以才不让我活!” 叶阿黎讲到这里,神情变得激动起来,她起身行至母亲面前,瞪眼道:“阿母,我也在问,为什么我偏偏会是你生出的女子?我宁愿我母是草浦里的鸟雀,是圈厩里的牛羊,生为禽兽,胜过如今的禽兽不如!” “你、你……我终究还是你的母亲!” 孙波小王被女儿如此逼视,一时间也退缩回避,不敢对视:“你如今能拥你父旧部,能有自保的力量,当年我也是极力争求!” “你不是我的母亲,你是我的杀父仇人!当年钦陵未必有意杀害我父,但你们要用我父性命离间噶尔家与山南旧邦,可怜我父,哪想他的妻竟会杀他,被你诱使闷杀王母殿中!你们两个毒妇,是害了我父的凶手!” 叶阿黎讲到这里,眸中泛起泪光:“你又为我争求什么?我兄弟本当继为叶茹之主,被你们逼走藏茹,有家难回。至于我,不过是你们用来集聚琛氏势力的一个工具罢了!几家只以为我女子软弱,逼娶了我,便能兼收琛氏、兼收叶茹!你们做梦! 这份家业,我宁肯拆了,也绝不便宜那贼心不死的几家!没庐家,猪狗一样的货色,他们再有族子入我鹿苑骚扰,我直接杀在当场,不会再留下一条残废性命!” 一通发泄后,叶阿黎神色恢复了平静,转回自己位置坐定,又说道:“阿母要借我之力平息大藏闹乱,不是不可以,但我与你,并没有空口借用千数卒力的情义。这样罢,你去求告王母,大藏我自领之。 有这样一个名义,我出兵助你。但我琛家本就封邑广大,自不贪求大雪区区利好。大藏记在了我的名下,他们也不敢再肆意谋夺,我什么都不怕!” “这、这样也好,也好!” 孙波小王想了想后,点头应了下来。 的确,此前叶茹茹本死去后,国中几家只以为女子易于操控,才让叶阿黎继承其父部众,但却没想到这个女子秉性如此强硬,到如今几家俱无所得,本身势力又不俗,已经成了不敢轻易招惹的存在。讲到威慑力,她这个女儿在国中其实还要胜过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孙波小王。 商量好了这一件事,叶阿黎送走了母亲,回到碉楼后,其部属女将迎上来,神色沉重道:“主上,真要那么做?” “几家都贪求我的势力,尤其王母那个贱人要抬举她本族,是绝不会放过我的。留在国中,家业难守,性命难守,唯有奔出,才得一线生机。” 叶阿黎语调沉重道,顿了一顿后,她又说道:“钦陵新败,王室必会借此做事。眼下他再留于外,局面只会更加恶劣,处境更加被动。安排一部精卒,今日就送弓仁出走,他留下来,性命难保,或还会牵连我。让他回去转告其父,即刻归国,我叶茹武士接应。 我虽不应噶尔家求婚,但也会帮他一把,他也要助我出走!唐国的逍遥王,能攻胜钦陵、并使员于此际递讯国中,其志向雄大、料敌深刻,远不是赞普此类旧圈打转、没有头绪的货色能比,我愿寄命于他,胜于死在国中这些卑鄙之人手中!” 0656 君臣不容,兵戎相见 这个夏天,对吐蕃而言可谓是非常的难受。对外战事接连的大败亏输,让国中此前所积攒下来的许多弊病都有一种将要爆发出来的趋势。 常年的对外征战,虽然让吐蕃的势力得以大大扩张,但也极大的透支了国民士力。王都逻娑城周边还倒罢了,但离开了核心区域后,放眼望去则就是一片萧条景象,无人居住的毡帐,无人看管的牛群,无人耕牧的土地,杂乱无序的分散在这片土地上。 特别是作为军户、承担着兵役的桂籍属民,男丁的折损量几乎已经超过半数。但他们既在兵籍,每有征集就必须要响应号召,否则便是满门抄斩的下场,以至于许多桂籍属民在无丁应征的情况下,其妇孺为了活命而大批逃散。 至于那些庸籍民户,生活同样凄惨有加,他们除了要承担沉重的物料征集之外,还要面对许多其他的危险。比如一些邦部权贵们,在本身部属损失严重的情况下,便四处掳掠人口,作为奴户来充实他们的庄园。 当然,底层人物的悲惨并不能被上层清晰感受到。毕竟过往那么多年,这些贱民们也是如此煎熬、忍受过来,繁衍至今,可见生活还远没有达到绝境。 不过吐蕃的权贵们也自有其焦灼,而且较之普通民众们要更加急迫得多。 西域那场战争,吐蕃的赞普王卫包括五茹甲兵出动不多,主要是由各豪族私曲集结而成。 但他们高估了西突厥王族阿史那俀子对西域邦国的影响力,远征西域的时候,不只遭到了驻守四镇的唐军迎头痛击,其余西域诸邦部也都趁火打劫的参与围剿,使得这一场本来寄望颇高的发财之行成为了丧命之旅。 几万大军出征,能够退回国中的不过十之一二,损失的兵众要么直接死在了西域的战场上,要么在之后的溃逃中流散。 所有参与此次远征的吐蕃权贵们全都损失惨重,作为统率的噶尔家自然也不例外,主帅赞婆虽然及时脱离了战场,但另一名噶尔家的重要成员悉多于则流散于外,多半是死在了参战的西域邦国手中。 吐蕃权贵们对此还心存怀疑,但大唐西域的功表中已经明确记载,吐蕃禄东赞四子悉多于的确是被于阗军队所杀,甚至其首级都跟随王孝杰归都的队伍回朝献捷。 相对于西域方面的惨败,一些吐蕃权贵们对于大论钦陵于青海惨败关注度就不够高。 毕竟自从几十年前吐蕃兼并吐谷浑以来,吐谷浑方面便一直由噶尔家折腾。与唐军于彼境交战,无论胜负对吐蕃国内的影响都不是很深刻,起码不足以让绝大多数人都感受到战胜唐军后所带来的直接好处。 没有利害的关系,自然也就谈不上关心,哪怕听到这样的战报,无非感慨喟叹几声大论钦陵战无不胜的金身告破。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对青海战事漠不关心,仍然有许多人对此保持着高度的关注,特别是吐蕃最上层的那一批权贵们。 对于这些顶层权贵们而言,西域战事只是一场寇掠不成的败仗,尽管损失不小,但也不足以让如今的吐蕃伤筋动骨。 反倒是青海方面,虽然参战的主要是噶尔家部伍与吐谷浑附庸力量,吐蕃直系力量几乎没有参与战争。但尽管如此,青海此役在他们看来对于吐蕃国势走向是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力。 八月初,赞普赤都松赞于南木之地召集国中诸邦部主持议盟。 虽然早在多年以前,吐蕃便在赞普松赞干布与大论东赞的管理下,初步建立起了一套行政制度。但吐蕃本质上仍然是一个邦部结盟的政权,赞普名义上拥有国中所有的人丁、土地并牲口,并将之赏赐给封臣世领。 但这也只是一个表面上的说法而已,赞普所派驻各地的臣员根本就不能有效监管那些邦部,甚至于大量的地方官员就是由那些邦部首领所担任。 可想而知,这些官员本身就有着极大的自主性,对赞普并非绝对的服从。 所以在这基本的行政框架之外,赞普每行大事,还是要通过议盟的形式将国中权贵们召集起来,进行会议磋商,并不能擅自专决。 吐蕃议盟通常分为夏冬两季举行,夏季议盟因为各邦部物料盛集,通常用来讨论物料调度与战事征伐问题。冬季的议盟人马休养,则就是点验籍册,处理内政。 吐蕃今年的夏季议盟已经举行过,提前了几个月的时间,决定了诸邦部出兵西域的事宜。八月入秋,距离冬季的议盟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本来是不好召集分散于各境的邦部首领。 不过由于西域这场战事,各邦首领本身也都留在逻娑城附近等待战事消息,战果虽然不如人意,但召集议盟倒是方便许多。 议盟开始之前,便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于逻娑城周边。有的幻想能通过议盟补偿自己的损失,有的则担心会在议盟上受到责罚。但更多的人,则是斥责噶尔家的赞婆统战不利,所以才造成了今次的战败损失,必须要严惩其人。 大论东赞有五子,各自才器不俗,其中长子赞悉若与次子钦陵最为出色,各自相继担任蕃国大论。除了这两者之外,剩下最重要的噶尔家族人便是赞婆。大论钦陵镇守王都、处理国务的时候,都是由赞婆坐镇青海,其人绝对是大论钦陵的左膀右臂。 所以这一次舆情声讨赞婆,目的也绝对不纯粹,并不止于对西域战事的追究。 可是就在议盟举行的前一日,本来正率领败部返回逻娑城的赞婆突然不知所踪。当这一消息传至逻娑城的时候,包括赞普赤都松赞在内的一干准备参加议盟的蕃国权贵们全都为之一惊。 眼下重惩赞婆的战败责任已经成了国中一个共识,但就在施加惩罚之前,主要案犯竟然私自潜逃,这意味着什么?莫非噶尔家真要造反不成? 心存着这样的猜测,赞普也当机立断,即刻下令征召诸茹王卫人马,并集结准备参与议盟的一众国中权贵并其私曲,直接围攻噶尔家位于逻娑城的庄园,将其男女人丁千余人尽数拿下! 因为赞婆的出逃,使得蕃国积存已久的矛盾陡然爆发,王室与噶尔家似乎即刻便要展开不死不休的攻杀,整个逻娑城的氛围也变得空前紧张。 然而更加惊人的消息还不止于此,就在赞普攻克噶尔家庄园后不久,又有一个更大的变故发生。本来应该坐镇于青海的大论钦陵,突然出现在了国中叶茹领地中! 作为卫藏四茹,叶茹的领地位于逻娑城的西北方向,而更重要的是,叶茹的东南方向,正是逻娑城所在的吉曲上游。换言之,大论钦陵出现在叶茹之后,若真的有意谋乱、回攻王都,便可以沿吉曲直入逻娑城腹心之地,当中全无险阻可以为守! 钦陵如此悄无声息的返回国中,并直抵卫藏四茹的腹心之地,这绝对是有人在暗中配合。嫌疑最大,自然莫过于叶茹如今的主人叶阿黎。 局势发生如此逆转,赞普自然大怒,连忙统领王卫军队直攻鹿苑,但在抵达鹿苑后,才发现这里早已经人去楼空,待又细作打听,才知早在多日前,驻守于此的叶茹甲士们便已经奉王母之命遣用于外,去平息大藏的叛乱。 大藏的叛乱只是小事,而叶茹的首领出走,更与大论钦陵里应外合,将钦陵这虎狼之人放入国中腹心之地,这才是真正的大患! “王母专心休养即可,甲兵调动,不需她再过问!” 赞普此前一直心志满满的准备对噶尔家动手,对于国中一些小事过问不多,因此对这件事并不了解,当得知原委之后,顿时大怒不已,索性直接下令封锁王母所居的宇那拉康,不准王母再私见外人。 暂且不论赞普如何震怒,钦陵已经悄无声息的到了国中腹心之境,这是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 赞普年少气盛,既然已经直接对噶尔家的庄园下手,便不打算再继续苟且下去,想要直接整顿王卫,奔赴叶茹与钦陵开战。 可是叶茹的背叛已经让国中人心惶惶,西域战败的损失又让那些同样敌视噶尔家的权贵们短时间内调集不起足够的人马,当赞普流露出要与噶尔家决一死战的意图时,转眼间便有几方权贵直接退出了议盟、返回各自领地。 还未开战,阵脚先乱,无奈之下,赞普只得派人前往叶茹钦陵所在问道:“大论突然归国,意图为何?若是觉得我不配执掌王位,我自退隐红山宫殿,国事再由大论禀持。” 青海新败,钦陵虽然悄无声息潜回国中,但所部兵力却实在不多,不过只有仓促间征集来的两千余直系卒众,尽管有着叶茹甲兵接应,但叶茹明显不会跟随他直寇国中。 面对赞普色厉内荏的训问,钦陵也只是回应道:“青海败绩,唐军谋我之心更炽,为保青海不失,归国与赞普共同主持料集以作备战。” 0657 钦陵擅权,赞普受制 蕃国这一场剑拔弩张的事变,由于各自准备不足,各有掣肘缺陷,于是也不得不各作隐忍、克制,使得局势又退回到了可控的程度内,并没有发展到真正大动干戈的内斗局面。 钦陵突然回国,并表示要参加议盟。其人虽然新败于青海,威望有损,但毕竟在蕃国积威二十余年之久,其威势仍然不容小觑。 在国中权贵各露退缩之意的情况下,年轻的赞普虽然志气高傲,但也实在没有信心只凭直系的王卫便将噶尔家连根拔起,也不得不稍作退让,准许钦陵加入到议盟中来。 由于钦陵的加入,这一场本来是要重点讨伐噶尔家的议盟就变了味道,或者说回到了处理国务大事的正轨上来。 西域方面的战事,没有什么好说的,这本来就是蕃国权贵们不甘心放弃西域方面的利益,再加上听闻唐国内乱、适逢西突厥王族阿史那俀子来投,给人造成一种绝佳战机的错觉。 临时起意发动的一场战争,本来以为是群起瓜分西域利益的盛宴,并没有结合吐蕃当下国情,制定一个准确的战略目标与长期规划,战败并不出奇,具体受损的也只是私曲参战的那些蕃国权贵们,对吐蕃整体国势影响不算太大。 但情况虽然如此,损失也是实实在在的,作为大军统帅的赞婆难辞其咎。就算钦陵归国,群众们对赞婆的怨念也没有收敛多少,多有控诉。 钦陵兄弟五人,其中长兄赞悉若多年前已经死在一场谋乱中,不久前的西域战事中,四弟悉多于又被杀在战场上。到如今,兄弟五人只剩下了钦陵、赞婆与五弟勃论赞刃。 勃论赞刃也曾经参与西域战事,是前军统帅,初战不利后退回休整,归国奏告消息后便留守噶尔家在逻娑城的庄园。结果噶尔家被攻破,勃论赞刃也落入赞普手中。 钦陵如今担任大论,即便不考虑亲情的元素,三弟赞婆之于他,就类似于往年他与长兄赞悉若的关系,一者主持国内政务,一者掌控外部兵力。 在公在私,钦陵都不可能将赞婆交出来供那些权贵们惩罚泄愤。往年的他凶悍强势,自可以无顾众声抱怨,可现在因为青海战败,在吐谷浑方面所承受的唐军压力陡增,在国中也是威望折损,很难再保持旧年的强横态度。 权衡一番后,钦陵在议盟中也终于做出了让步,将吐谷浑方面的封锁放开一些,准许这些国中权贵们在积石山以西的吐谷浑境中划分领地、抄掠奴户,算是对西域战损各家的补偿,以此换取他们对赞婆的谅解。 钦陵的这一次让步,效果颇为显著,与会诸邦部首领无不纷纷展露笑言,不再一副怨气冲天的模样。只有那个青年少壮的赞普,脸色颇为难看。 除了与王室和有限的几家权门针对权力把持不可调和的矛盾之外,蕃国境内其他邦部、氏族,对噶尔家最大的怨念就是,他们一家把持吐谷浑的人物、土地,拒绝分享,让吐蕃对外扩张的战争红利不能广泛的分润到诸权贵各自身上。 现在钦陵既然主动让出了一部分的利益,一些对于最高权力本就没有太大诉求的蕃国权贵们对噶尔家的怨情自然也就大为削减。 毕竟,吐蕃统一高原,到如今满打满算不足五十年的时间。松赞干布诚是一代雄才大略的君主,但其不幸壮夭,之后几十年时间里,少主当国,几乎都没有对这个国家实施什么有效的统治。 在这样的情况下,吐蕃国中这些权贵们真能对赞普的王权产生什么发自肺腑的认同感、为其不计私利的舍命效忠,那才真是见鬼了。 说实话,这些年如果不是以禄东赞父子为首的噶尔家族执掌权柄,对内对外都大有建树,说不定统一未久的吐蕃早已经再次分崩离析,退回到高原上原本的群雄争霸、邦部互攻的时代。 钦陵的强势霸道,的确让人不满,但抛开这一点感情上的抵触,蕃国中无论何人都不得不承认,钦陵的确是一个不世之材。其人担任大论,执掌军国大计,对吐蕃整体国势都是有利的。 由于钦陵在吐谷浑方面做出的让步,原本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开始的议盟,竟渐渐有了和气的味道。与会诸蕃国权贵们,起码有十几家都绕过赞普,与噶尔家进行盟誓。能够拿在手里的利益,才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至于年轻的赞普适是何感想,他们真的不太在意。 让渡出一部分吐谷浑方面的利润,钦陵也是在权衡诸多后,不得不做出的决定。 青海一场战争,让他深刻感受唐军在统筹得宜的情况下所爆发出来的惊人战斗力。唐国少王掌权,渴于边功、本身又谋计深刻,必然不会仅止于当下这种局面,未来数年间肯定会继续向青海战场投用人力物力。 单凭噶尔一家,再加上那些立场本就摇摆不定的诸胡附庸,实在很难抗衡唐国的压力。而国中赞普又目他为仇,让他不能集中全力与唐国论战。 如此内忧外困的局面下,放开一部分吐谷浑的利益,从而换取到一些国中的援助,也是维持吐谷浑局面为数不多的一个选择。 这一场议盟,前半段还是吐蕃权贵各家声讨赞婆,但是到了后半段,主动权却完全被钦陵所掌握。与会各家纷纷表态愿意派遣私曲前往吐谷浑地驻扎并协同防守,俨然有种要在逻娑城外另创一个军事中心的趋向。 赞普赤都松赞从头到尾参加了议盟,但存在感却委实不高,只是旁观国中一干权贵与噶尔家缔结联盟合作,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 返回逻娑城红山宫殿后,由于一名奴婢进侍缓慢,赞普直接拔剑将之刺死,同时心中余怒未已,顿足怒喝道:“叶阿黎那个贱人,她逃去了哪里?无论她逃往何方,上天入地,都要把她给我捉拿回来,我要亲手杀了这个背叛王上的贱人!” 这一次钦陵能够及时归国逆转局面,关键就在于叶茹的临阵反水。如果钦陵没有及时归国,赞普大可以借今次议盟,与国中权贵们达成一个制衡乃至于除掉噶尔家的同盟,而不是现在这种局面。 宫殿内外,群声寂然,只有年轻的赞普克制不住怒火的咆哮。 然而赞普的怒火还没有完全发泄,却又有一道惊人的消息传来:结束议盟之后,钦陵正率一批权贵直往宇那拉康拜谒王母没庐氏。 得知这一消息后,赞普额头顿时冷汗直涌,也来不及再作发泄,连忙下令王卫将士集结,护送他前往宇那拉康。 赞普并不是王母没庐氏的嫡生之子,甚至在王统继承当中都不是第一,他还有一个兄长于泥婆罗担任国王。前代赞普壮夭后,诸子皆幼,长子因有泥婆罗血脉,让国中的权贵老臣们不喜,不愿奉之为主。 赤都松赞母族不够强势,又愿意折服于没庐氏之下,所以在经过一番波折后,才得以继位为赞普。 随着年龄渐长,赞普对掌权的噶尔家越发不能容忍,相应的对于王母没庐氏自然也谈不上有多亲近。大论钦陵是杵在赞普当面的一座高山,而王母没庐氏则就是积聚在赞普头顶的一片浓厚阴云。 此前由于叶茹反水,赞普迁怒王母、将之软禁,此时听到大论钦陵前往拜访,自然满心惶恐。但凡这二者达成什么丁点共识,他这个赞普只怕就要性命难保。 赞普一路心急如焚的抵达宇那拉康,此时大论钦陵已经率众离开。 赞普徘徊在宫殿之外,犹豫片刻之后,脱下了华贵的袍服,赤裸着上半身,身裹一件粗糙的毛毡步行进入宫殿,一入殿堂便跪在了地上匍匐而行,直至见到王母之后,才哭泣道:“此前封锁宇那拉康,只是担心外界躁闹惊扰到王母,并不是有意的无礼……” 王母神情颇有倦怠,垂眼看着披毡请罪的赞普,长叹一声道:“赞普年岁渐高,有了自己的主见并不出奇。但你的母亲虽然偶有疏忽,毕竟不会害你。与加布贱民交战的唐国对手,事迹你有没有听说。唐国那位少王啊,手段可比你要高明得多,他虽然用兵反抗了他的祖母,但对他的祖母仍然竭力维护……” 赞普听到这话,毡布覆盖下的后背上又是冷汗直涌。 王母则继续叹息道:“我轻信了叶阿黎那个贱人,没想到她竟这样凶狠,敢将加布贱民引入国中来,这的确是我失算了。但赞普你将我拘禁在宇那拉康,不与外人相见,才让加布贱民搅乱议盟。我并不是要干涉你治理国家,但你的手段比起加布贱民还是稚嫩,我母子同心还要小心翼翼,实在不应该再反目成仇!” 赞普闻言后忙不迭又点头应是,无论心里想法如何,面上都不敢有丝毫的不恭流露。 “你放心吧,加布贱民来见我,并不是讨论赞普相关,说的只是叶茹的事务。” 王母见赞普知道敬畏了后,便也不再继续敲打,示意赞普起身入座,才又说道:“他讲了叶阿黎的事情,你知不知他是什么心意?” 0658 蕃女东来,元振愁计 大藏地区的闹乱持续多日,渐有越来越剧烈的趋势。 原本诸邦部还分散在各自部落反抗蕃军的掳掠,可是渐渐的便打出了山岭,道坞城所在的山川河曲间甚至都陆陆续续出现了几支羌胡武装,直接在此境与蕃军展开了对峙。 虽然无论是军器武装,还是兵卒们的战斗力,蕃军都要远远超过了这些土羌卒众。可是最开始他们便没有正视这一场闹乱,只是分兵掳掠欺凌这些土羌部族,在这过程中,有的部落骤起反抗,多多少少给蕃军带来一定的伤亡。 再加上道坞城被攻破,就连附国土王都被掳走,也让蕃军一时间找不到与这些土羌部族对话的契机,彼此之间唯有战斗一途。随着参与暴动的部族越来越多,蕃军的活动空间也被逐渐挤压,最终退缩到道坞城周边地区。 原本三千多名蕃军镇守大藏,可是经过此前多日的混乱,如今集结在道坞城周边的蕃军只剩下不足两千之众,损失达到了三分之一。 这自然有当地土羌部族对蕃国怀怨已久的缘故,但最大的原因,还是留守此境的蕃军将领是一个蠢货,由始至终都没有做出有效的指挥与应对。否则单凭三千余名精悍卒众,镇压大藏此境众多连军械武装都不具备的土邦乱众,实在是绰绰有余,双方根本不在一个水平上。 如今随着闹乱发展,这些土羌部族们也基本整合成几方人马势力,除了当地的一些豪酋担任首领之外,居然还有一部分唐人混成了起义人马的首领。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唐国国力强盛,唐人行走于周边蛮夷之间本就高人一等。许多蛮夷部落只是艰难求生而已,本身甚至都没有争权夺势的概念,现在迫于蕃军的掳掠欺凌而暴起反抗,本身也不知该要斗争出一个什么结果出来。 一些唐人商贾本身就与许多土羌部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这交易频繁的季节里遭到蕃军的洗劫,自然也是损失惨重,心有不甘。 他们行走于这蛮夷之境,多多少少都拥有一些自己的武装护卫,趁着土羌暴乱而参与其中,笼络那些与之关系密切的土羌部族以壮大声势,所聚集起来的人势也颇为可观。 比如郭元振的老大哥郭万钧,在道坞城外山岭与郭元振分别后,眼见到郭元振几十卒众便硬闯附国王城,心中钦佩有加,同样也是热血沸腾。 之后郭元振一行在附国土王的带领下前往秘密的藏身地,没有及时与郭万钧等人汇合。 郭万钧早有收买羌卒闹乱的打算,现在根本不用收买,那些羌胡部落已经闹乱起来,索性便也在几十名卒众的保护下游走山岭之间,去聚合他往年商贸密切的一些羌胡部落,竟也整合出几千人马,浩浩荡荡的杀了回来,在道坞城东南方面占据了一处山谷,威风很是不弱。 这些情况,郭元振就不怎么了解了。因为眼下的他已经不在大藏地区,而是在附国土王的带领下,继续西进,抵达了吐蕃孙波茹的康延川附近。 康延川这里诸江汇流,早年孙波政权仍存在的时候,便是其王都所在,如今也是吐蕃本土向东面延伸的重要门户,防卫力量自然远非道坞城可比,是孙波茹甲兵聚集的要塞所在。 抵达此境后,郭元振对一应地理、人事已经是一片茫然,能做的只有寸步不离附国土王,避免这家伙搞事情,加害自己一行。 不过附国土王表现倒也恭顺,一路跋山涉水的行来虽多有辛苦,但也都咬牙承受下来。抵达康延川后,又积极联络自己于此布置的人手,给一行人提供藏身地,并耐心的为郭元振讲解当地的人情地理形势。 他见郭元振入此陌生之境多有忐忑,便微笑着开解道:“郭参军请放心,此行深入虽然辛苦,但也是我常年经营、物货往来的通道,参军即便不信我的诚恳心意,也该相信我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这一点,郭元振倒并不怎么怀疑,从接触这土王以来,这家伙便把贪生怕死贯彻到了极致,如今昼夜不离自己一丈之地,自然不敢玩险的。 他所担心的也不是人身安全,只是郑重作问道:“国王联络蕃国贵家,能有几分把握成事?” 附国国君听到这话,神情隐有激动:“这不只是参军向你王上谋功的机会,也是我向大唐表现投诚的机会,当然不会开玩笑。我所递书联系的蕃国贵人,本就已经不容于她的国家,她大凡还想活命,只要得知有唐国壮士于国门接应,就一定会来投。 现在担心的只是她未必能逃奔至此,但这也跟我们的安危无关,逃不出是她自己计蠢,死的也是她。她若一死,又能搅动蕃国国内不安,这也是我们可以夸耀的功绩!” 讲到这里,蕃国国君又忍不住叹息道:“我自己亡国丧权,闲来思考,已经觉得际遇悲惨。但若跟蕃国这位贵人相比,倒也算不了什么。我虽然沦为傀儡,但用物货贿结,还能求来几分安乐。但蕃国那贵人,活着就是罪孽,眼下还能不死,也只是一些对家不愿让别家得利,想要自己独吞一份人势……” 过去这段时间,土王也向郭元振详细交代了那蕃国贵人的身份与处境,此时再讲起来,郭元振又忍不住叹息道:“那叶茹的主上,真的是一个少女?蕃国纵有国情妖异,怎么能容许一个女子掌控那么大的人势?” “唉,说得就是啊!我也不是蕃国权门人物,实在不能领会何以会成这样的局面。但琛氏主上叶阿黎,确是少女无疑,美艳之名传遍蕃国,我虽远在大藏,但也多有听闻、并不陌生。” 讲到这里,附国国君又对郭元振挤眉弄眼笑语道:“郭参军你的王上只要你勾结蕃国的权徒,可现在勾来的不只势力不弱,还有姿色能作献用,若真成事,你我会不会功高一等?” 郭元振听到这话,没好气的白了对方一眼,心里又暗叹一声。 早前在陇州,他虽然奇言献策,说要为雍王殿下选聘蕃国贵女,但这话更多的是在询问殿下对他此次出行的容忍尺度,身在远国异邦,各种意外都会发生,有的时候行事就不能循规蹈矩。 他远使于外,是需要获得雍王殿下足够的授意许可,才能从容的便宜行事。古言三人成虎、积毁销金,郭元振本身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行前自然不乏担心。 所谓为雍王选聘蕃国贵女,其实郭元振对此都不以为然。雍王天家麟种,权重分陕、名满天下,蛮夷纵有绝色,闲来取乐则可,又何须郑重为聘、凭此控制蛮夷。 郭元振以此衡量雍王给自己的尺度,但本身也并没有这样的巧进想法,否则在道坞城外时便不会为了接触土王的机会便以命相搏。他若真以访聘为名西进,无疑会顺利得多,但这是自恃主上宠信为自身谋取周全,志者所不用,关键时刻,郭元振仍是向直而取,不以巧媚曲进。 但他却没想到,他倒是够直够硬了,附国土王在选择蕃国权贵联结的时候,事态却滑向了他所不愿见的局面。而这一选择,也不是土王自作主张,是在结合蕃国国内情势后作出一个恰当的选择。 所以这会儿,郭元振内心也是颇为纠结矛盾,既盼望能够成事,又隐隐希望那蕃国贵人能够折在半途。他若真带回一个蕃国贵女献给雍王,也是一桩麻烦。 除此之外,对于蕃人与附国土王的审美观,郭元振也不抱什么信心,毕竟他是见过附国土王后宫姿色的。哪怕土王如何盛赞,他心里仍存几分保留。 为殿下迎聘一个蕃女,已经是有损王威,若真的再搞一个长得跟王孝杰一样的女子回去,郭元振觉得就算殿下不怪罪他,他也没有面目再见殿下了。 且不说郭元振心里的纠结,一行人在康延川附近藏匿下来二十多天后,某一日土王外派的探子返回隐秘营地,不无惊喜的回报道:“曲西的毡帐已经全都转为红色了!” 毡帐蒙赤,是土王与蕃国贵人约定的信号。得知此事后,土王也是惊喜不已,又吩咐人沿河曲在几个地点以烟火为号,标定一个大概的汇合地点。 无论郭元振心里如何纠结,能够勾引到一个蕃国顶层权贵内投幕府,这对接下来与吐蕃谋战都是有利的事情。眼见成功在即,郭元振也收起心中一些杂思,率众与土王潜往约定汇合的地点观望起来。 众人在这地点附近藏匿了两天的时间,到了第三天的午后,此境便出现了一批蕃国的甲众。郭元振人势微弱,自然不敢靠近过去。 对方于此盘桓短时,无有所得,便又返回了河曲对面,彼此继续用讯号交流。如此试探几日后,确定对方并没有大肆搜索此方区域的恶意举动,只是安待他们前往,郭元振才决定露面相见。 这一天,借助对方留下的皮筏工具,郭元振率领几名甲士渡河往对面河曲而去,至于土王自然是不会冒险的,仍然藏在对岸,只待局势不妙即刻转头逃跑。 “你就是唐国来迎的壮士?我主已经候你多时,随我来罢!” 对面接应的是一名身披皮甲的女将,及见郭元振等人乘筏靠岸,上前命人解了他们的甲械,便引领着他们往大帐而去。 郭元振跟在女将身后,不时打量其不逊男子的魁梧体态,忽然觉得有些前路无光。 0659 不事二主,死为唐魂 曲西的大帐中,琛氏的叶阿黎仍是一身皮甲戎装端坐帐内。 正如她自己所言,自从她父亲死后,她被各怀阴谋算计的国中几家推选为琛氏的主人,便一直生活在各种阴谋刺杀的危险环境中。 披甲最开始是为了防备刺杀,随着年龄渐长,了解到自己处境之绝望后,这副装扮更成了她最后的倔强,成了不愿意任人摆布、束手待毙的一个证明。 自逻娑城至此,一路道途险阻,又要防备赞普或者国中其他权贵人家出兵阻截,不得不昼伏夜出、曲折躲避,还要赶在新的王命抵达孙波茹之前接手孙波茹的一些事权,这对体力的消耗自是极大的。 抵达孙波茹后,借着她小王嗣女的身份并随身携带吐蕃王母任命她为大藏新领主的命令,叶阿黎先是趁人不备、召来一名韦氏东岱东本就帐斩杀,确保短期内孙波茹境中不会有强势人物集众袭她,这才按照约定来到康延川临近河曲的牧庄发出信号。 过去这段时间,体力的消耗加上心神的紧绷,使得叶阿黎脸色苍白如纸。 但一日没有见到唐国的使节,她一刻不敢松懈,如今的她已经彻底的没有了退路,若再被国中追兵执获,就算受惠于她的大论钦陵也不会倾力抱她。至于遭到背叛的赞普与其他图谋落空的权贵,此刻怕是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 “主上,唐国使臣已经到了帐外,但是并没有证明身份的印信随身。” 女将入帐禀告,叶阿黎闻言后秀眉一皱,稍作沉吟后还是说道:“先见一见来人。” 不久后,郭元振被引入了帐中,一俟入帐便瞪大眼向上望去,及见帐内端坐的女郎一身戎装,先是愣了一愣,但细作打量后还是长长松了一口气,拱手为揖道:“大唐镇国雍王府下使员郭元振,见过、见……” “蕃女势困,抛弃前有、来投唐国,将军不必纠结称谓,循你国俗即可。” 叶阿黎开口用唐语说道,虽然声调略显生涩,但话语还算流畅,她抬手指了指郭元振,又说道:“你言你是唐国逍遥王家臣,怎么身上不携凭证?我又凭何信你?” 郭元振闻言后连忙说道:“蕃国权奸钦陵为祸,是两国和气无存、久不通使,若庄重使节、为贼所执反辱国威。元振此行虽无信物,唯此一命盼能取信贵人。疑我、我则难活,信我、我必护从贵人入国,引见于殿下当面。” “原来也只是一个贪功亡命之徒,我虽势困,但仍领掌万众,你这一条性命,在我看来是不足珍贵,一道声令,千数亡魂也只在刀下!” 叶阿黎闻言后冷哼一声,细眉之下,眼神变得凶狠起来。随其脸色变化,帐中众卫士各自抽刀在手,使得帐内气氛陡然肃杀。 郭元振身在此境,面不改色,只是叹息道:“我既只身入此,岂以性命为计,贵人何必如此恫吓?贵人出国,入此来见,想必心迹与我依稀类似。元振诚是亡命贪功,贵人又何尝不是死中求活?放眼天下,能庇贵人、无惧蕃国凶威者,唯我主上而已。元振一身安危,亦是贵人生机所系。” 眼见郭元振临危不惧,还能侃侃而谈,叶阿黎皱起的秀眉唯有舒展,但还是冷笑道:“我之生机,早已抛弃,你也不必以此威胁,保全自身。我感慕你国逍遥王的用计深刻、且有攻破我国大论的伟力,所以来投,所求的只是一份变数而已。弃我所有,投人邦国,我是有大诉求的,凭你这几尺骨肉,不足让我动心,逍遥王召我入国,又如何待我?” 郭元振身在蕃境,自然不知陇边战情,此时从叶阿黎口中得知雍王殿下已经战胜了蕃国钦陵,一时间心中自是惊喜不已,难以自持,击掌大笑起来。 只是他还没笑上几声,那魁梧的女将战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但为了强撑气势,郭元振还是又笑了几声,笑声则有些干瘪,不如开始那么洪亮。 “我主能攻败钦陵,成此前人不及的伟功,贵人有什么诉求,是我主不能满足?” 郭元振听这蕃女声言凶恶、甚至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太在意,心中也是思绪飞转,口中继续说道:“料知贵人至此,应也大费波折。钦陵新败,蕃国必定群情涌动,贵人此前居国,为权势挟持、举动不能从容,今次却能远奔于外,必也与此关系颇深。彼此还未相见,我主陇边雄胜,已经为贵人争取到一个出国的良机,不论余者情势,我主已经先恩于贵人,这难道不算诚意?” “是一个有志力的勇士,逍遥王用士果然不俗,入座吧。” 虽然一直到现在,郭元振仍不能拿出证明其身份的证据,但他对自己的处境分析,却让叶阿黎感觉到其人不俗,有这样的智谋和勇气,自然不可能是什么草野狂徒。 郭元振入席之后,心里也暗松了一口气,他有胆量是一回事,但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说全无畏惧。 虽然见面只有短时,但他也觉出这蕃女并不简单,一想到行前与殿下那番对话,心情不免更加烦乱,他若真把这蕃女召回国中,奉入殿下府内,怕是要把殿下家人狠狠得罪。 所以他心里也打定主意,绝口不提相关事迹。可是这蕃女又姿色出众,品格脱俗,如果殿下忍不住……唉,终究还是要自己承受雍王家人的抱怨啊。 叶阿黎倒是不知郭元振心里那一通杂计,而是继续说道:“你主已经在青海战胜大论,却又使你入我国递信给我,引我外出投唐,这当中又有什么样的后计?总不是因为长安闲邸众多,想要圈养一两个敌国贵者、炫耀威赫罢?若真为此,圈养大论、又或赞普,总比我一个无名之人荣耀得多。” 郭元振听到这话,不免感慨附国土王果然所言不差,这蕃国贵女对其国的确是怨念深刻,自己都还没有踏足大唐的土地,已经在算计其国君臣定居长安做寓公了。 “此愿亦我主仆心力所用,若能得贵人力助,使此言谈成真,我主自然乐意成事,且必殊荣盛犒加于贵人。” 郭元振笑语回答,然后才又正色道:“立志必高远,但行事需踏实。眼下郭某所事之要务,便是能够将贵人妥善护送归国,待见我主上,自有大计与贵人推议,此亦元振不敢越主轻言。” 听到郭元振这回答,叶阿黎沉吟片刻,突然开口道:“郭将军于你国居职为何?不若留我国中,我甲马授你,你为我征战拓疆,若得显功,我必高位酬谢,部中女子由你拣取,哪怕赞普姊妹,但你能执获,我也赏赐给你!” 郭元振闻言后先是一愣,没想到这蕃女反过来拉拢他,但姑且不论所言前景诱不诱人,脑海里已经先一步闪过王孝杰那张糙脸,忙不迭摇头摆手道:“贵人说笑了,元振只作未闻。我得遇我主于卑微之际,人以我不器,我主独赏识,凭此知遇之恩,愿为我主出生入死、肝脑涂地,生人不事二主,入死亦为唐魂!” 听到郭元振如此回答,叶阿黎也叹息一声,不乏自嘲道:“我这种途穷亡国的逆类,生死需仰于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招揽大才为用?但我也不会这么简单离去,凭此只身求庇你国王上。国人欠我许多,我总要拿取回来一部分,投献唐国,以求不辱。” 听到叶阿黎不甘心就此离去,郭元振一时间也无话可说。他是从附国土王详细了解到这女子在其国中的身世处境,凭心而论,换了自己也是不甘心就这么抛弃所有的离开。 “但有得用元振之处,贵人授意即可。” 听到郭元振这么说,叶阿黎眸光一亮,接着便说道:“我的确要用到将军你的计谋勇略,我虽名为叶茹之主,但部众俱在国中,一旦离国外投,部属更加疏远。我与大论钦陵有前约,他会在国中为我发声助势,但我能够讨回多少债务携走,却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夺取。 我今次出国,携带本家甲兵两千人,但却并无大将统战。甲兵付予将军,你若能助我战胜孙波茹此境几强部,则康延川以东之境,俱可随我归入唐国,只看唐国逍遥王有没有胆略收下重礼!” 郭元振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震惊有加,忙不迭发问道:“贵人所言是实?” 叶阿黎闻言后,掏出吐蕃王母命她领掌大藏的蕃文约辞文书,冷笑道:“如今大藏已经归我,我母是孙波小王,我承其半部封土本就不违盟誓。赞普、大论已经势同水火,我的叶茹旧领无论归谁,都能影响势力走向。只要我有能力分割孙波,他们未消灭彼此之前,都没有余力出兵来夺。” “既如此,郭某愿披甲为战,必破几路蕃部,为贵人划领疆土!” 郭元振闻言后更无迟疑,直接起身叉手说道。 0660 东域赤尊,和亲唐王 蕃国大论钦陵在叶茹甲兵的接应配合之下,赶在议盟前夕强势归国,得以参加议盟,且在盟会上让渡出许多吐谷浑方面的利益,团结了相当一批蕃国的邦部权贵,使得赞普想要借议盟打击噶尔家的愿望落空。 之后大论钦陵拜见王母没庐氏,所言虽然不是让赞普最为恐惧的废立之事,但话题也足以让赞普火冒三丈。 大论钦陵提议废除孙波小王的封号,并以琛氏叶阿黎指派家臣领掌孙波茹的茹本。 吐蕃本土五茹,每一茹分设两名茹本,全都是世袭领职的邦部首领,无异于封疆大吏。这些茹本以及下领的东岱,再加上赞普直领的王民区,共同构成了吐蕃的基本统治结构。 孙波茹虽然并不属于吐蕃本土四茹,但也是吐蕃疆域重要组成部分。孙波小王名义上领管孙波茹,但实际上管理权则在两名茹本手中,小王则长居逻娑城王民区,只是吐蕃为了加速孙波融合入本土的一个幌子。 大论钦陵做出这样的提议,且不说对原孙波一系权贵们带来的触动,单单琛氏叶阿黎刚刚背叛赞普,放任钦陵归国,赞普就绝对不能容忍将孙波茹的实际管理权交给琛氏。 “琛氏这个贱人,就是一个祸根!往年我打算将她收入红山宫殿作我的奴婢,王母只是不许,如今放纵于外,与钦陵勾结,祸患就爆发出来……” 尽管赞普进入宇那拉康是打定主意恭顺请罪,但在听到钦陵这一建议后,还是忍不住口出怨言。 王母对这番抱怨只作未闻,当时的赞普屡屡作此提议,希望能将琛氏女子收入后宫,只是眼馋那女子姿色而已,根本就没有什么远大的图谋。 王母之所以拒绝赞普的提议,一则是因为琛氏女背景太复杂,远不是当时式微的王室能够驾驭得了的,将此女放任在外,其所拥势力还能勾引吐蕃各方权贵垂涎,王室能够借此仲裁、平衡各方。 二则就是私计了,一旦琛氏女进入红山宫殿成为赞普王妃,那就会给王母的地位带来极大的触动。王母如今地位超然,靠的就是松赞干布遗留下的一干王臣拥戴。 可如果琛氏女也成为王室成员,其所出身的琛氏又远比王母出身的没庐氏高贵得多,作为最古老的十二邦之一,远不是出身象雄的没庐氏能比的。这会直接让相当一部分效忠赞普的王臣,包括那些实力雄厚的山南旧邦都聚集在琛氏女周边,从而抛弃王母没庐氏。 但赞普的抱怨也自有其道理,如今的吐蕃国内分成几股大势力,若依各自地域划分,那基本上还是原本三雄争霸的模式,分别是山南雅砻系、孙波系与象雄系。 松赞干布最初离开山南的时候,是倚重孙波系的臣子,诸如娘氏、韦氏包括噶尔家。噶尔东赞之所以能够崭露头角,就在于其出手解决了象雄系的权臣琼色氏。 但是由于噶尔家的过于势大,引起了诸方不满。山南雅砻系自然厌恶新贵,象雄系与孙波系天然就不对付,就算同为孙波系的韦氏、娘氏等家族,也都对噶尔家吃独食的行为大感厌恶。 现在噶尔家开放吐谷浑,与孙波系权贵关系得以大大缓和,若再通过与琛氏女的合作向山南雅砻系旧臣示好,那围绕在王室身边权贵无疑会更少。 当然这种局势分析也并不准确,毕竟松赞干布统一高原、完成了前人所未成的伟业,其所留下的超脱于三方地域之上的人事影响同样颇为可观。诸如同样出身象雄系的没庐氏,如今则就作为舅族尚家,是维系王室威严的死忠派。 琛氏本是山南旧派,但作为赞普甥族,原本也是王臣家族之一。但是由于王母没庐氏的私计,诛杀了琛氏的族长,使得琛氏与王室渐行渐远。 琛氏女如果担任了孙波茹茹本,大可借其兼有两方的身份,使山南系与孙波系彼此交融渗透,那身份就从原本各方威逼转变为左右逢源。如果再加上与大论钦陵的盟誓关系,所结成的这一股力量,足以彻底架空王室! 赞普急来请罪,还只是担心其王位,但王母没庐氏却从中看到大论钦陵要完全架空王室的野心! 吐蕃从来也不是高原上的天命之主,成为高原主人满打满算不过几十年的时间,一旦大权不在,统治被颠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真要让钦陵做到这一点,可能加布小河谷的贱民真要取代真要取代悉多野家子孙,成为高原上新的主人。 “琛氏的阿黎,的确已经不能再留下来!” 听到王母这番废话,赞普也是眉梢暗跳,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可琛氏女早已经拿着王母手令逃离了王统区核心地带。此前为了应对归国的钦陵,赞普也根本不敢分兵前往拦截追击,现在再想追击捉拿,也早已经不知所踪。 而且钦陵眼下还在国中,会任由赞普肆无忌惮的捉拿叛臣? 见赞普还是阴着脸生闷气,王母便知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所言的真实含义,只得叹息一声继续解释道:“琛氏女已经出逃,无论她前往何境,生死如何,只是不可再留在国中!不可让加布贱民将她作为桥梁,去联合山南与孙波几家!” “这贱人又能逃去哪里?无非只在周边打转,要作践自身,投向原本的家臣奴户,接受噶尔家的庇护!” 赞普讲到这里,更加的恨意十足,尤其想到叶阿黎那动人姿色,自己不能享用,却成为低贱的噶尔家妇女,恨意之外更有满满的妒情。 “她若只投噶尔家,反倒没有那么麻烦。也是我当时小瞧了她,她通过她母向我求大藏之地的时候就该有警觉。唉,大藏的闹乱,是唐国人在煽动,她此时求取大藏,怕是要投唐国!” 王母长叹一声,不无忧色的说道。 “唐国?唐国不是在青海与大论对峙,怎么又会在东域闹事?” 赞普满心诛杀噶尔家的大计,对于大藏的闹乱根本就不在意,此时听到王母讲起,不免惊讶有加。 “唉,你们都被加布贱民的强横蒙蔽了双眼,以为唐国屡败青海,不足为患。但唐国的强大,不是你们在加布贱民凶威下成长起来的后进能领会的。唐国的贵族,才是真正的贵族啊……” 王母讲到这里,不免回想其当年她幸入王室,前往拜见赞蒙文成公主,观其起居所受到的震撼。那时的她,才真正感受到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如今吐蕃钦陵大权独揽,也承担了几乎所有唐国的压力,年轻一代对唐国虽有耳闻,但感受并不深刻,只觉得唐国不过尔尔。 包括年轻的赞普在内,也只觉得钦陵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只要战胜了钦陵,作为钦陵手下败将的唐国,也只是一个可以肆意凌辱的对象。 王母怀疑琛氏阿黎将要投唐,但在进一步消息传来之前,也并不能就此笃定。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应对议盟所带来的恶劣影响,相对于年轻冲动的赞普,王母手段无疑要高明得多,指点赞普去逐一拜访能够决定国势走向的几家权贵,分别盟誓示好,不要再困守于红山宫殿作无能狂怒。 如今的蕃国内部,还在消化议盟所带来的种种影响。而出逃的叶阿黎行踪被掌握到的时候,则就是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 叶阿黎在孙波茹,联合了唐国的远征将士,接连攻破了数家东岱,并宣称自己成为孙波茹的新主人。 这一消息传回吐蕃国中时,自然引起了举国震惊。叶阿黎作为吐蕃屈指可数的权贵,本身又是无数贵族子弟争相慕求的美貌少女,如今不只出逃在外,竟然还勾结唐国为祸国中,消息传回,自然群众哗然。 一时间,不独那些仰慕叶阿黎的蕃国贵族少年们心伤欲死,就连大论钦陵等大权在握的蕃国权贵们,也对叶阿黎这一举动大感惊讶。 “纵横多年,内外无惧,竟为一女子所欺!” 大论钦陵得知这一消息后,也是自嘲一叹,接着便连忙再往王母所居的宇那拉康而去。 他能顺利回国,国人皆知是借了叶阿黎的叶茹之力,现在叶阿黎居然投向了唐国,若被有心人攀引诬蔑,他也分讲不清,刚刚取得的一点主动说不定转头就会丢掉。 吐蕃王母虽然猜到叶阿黎或会投唐,但也没想到这女子会做得这么绝,转头就引唐国甲士作乱国中,一时间也是焦躁不已。 面对这样的闹乱,当务之急自然是要平灭叛乱,可问题是谁出兵?王室当然还有数量可观的王卫将士,但谁又能笃定这是不是叶阿黎与大论钦陵在继续演戏?若由钦陵出兵,王室同样不能放心,而且钦陵仍在口口声声坚持叶阿黎绝非叛乱,显然是不会出兵。 议盟结束未久,蕃国权贵们还没有完全散归各自封邑,因为孙波茹的闹乱,又再次集结于逻娑城几大宫殿之间,竟夜讨论,却迟迟不能出兵。 最终,在消息传回数日之后,吐蕃一干权贵们终于讨论出一个让大众有些瞠目结舌的决议:琛氏叶阿黎离国并非叛乱,而是为了回应唐国宗王聘求,被王室收养为女,号以东域赤尊公主,前往唐国以修邦好。 这一王令传扬出来,大论钦陵自然被一些不知内情者骂的狗血淋头,特别是一些本就对叶阿黎心存爱慕的蕃国年轻贵族们,更觉得钦陵兵败无能,致使他们有被夺妻之痛,以至于有人都开始组织针对大论钦陵的刺杀泄愤。 0661 吐蕃群贵,不容一女 当郭元振率领着叶茹甲士们围绕着康延川四处攻战的时候,来自吐蕃王城的使者也抵达了康延川,其中就包括叶阿黎被驱逐到藏茹的兄弟桑东赞,可见吐蕃希望尽快息事宁人的诚意不小。 叶阿黎与母亲亲情淡薄,但与这个兄弟却感情颇深。只是父亲死后,姐弟两人便被国中权贵操纵,长期分别两地不得相见。如今久别重逢,彼此自然激动高兴。 叶阿黎并没有先见王国使者,而是单独接见了兄弟桑东赞。 “阿姊,你真的要远去唐国?他们已经把你逼得不能在唐国立足了?” 桑东赞年纪比叶阿黎小了一岁,姐弟俩相貌有些相似,只是跟姐姐英气逼人的气质相比,这少年则就显得有些懦弱、不够勇敢,当帐中只剩下姐弟两人时,上前一步握住姐姐的手,未语先泣。 叶阿黎见到兄弟垂泪,细眉顿时一扬,沉声道:“收起你那泪水!琛家儿郎,有血可洒,无泪可垂!” “我、我往常是不哭的,哪怕怎么思念家人。可是,再次见到阿姊,阿姊却要远行,此生怕难再见,我、阿姊,你不走行不行?既然已经联合了大论,大论一定会帮助我们,咱们姊弟就据住孙波,就算国中来攻,我拼去性命,也不让人再伤害阿姊!” 桑东赞抓住阿姊的手腕,一脸期待央求的说道:“没庐家也想让我娶了他家女子,言是要赠我两个东岱甲马领民,我若应下来,也不再软弱无力,能够保护得了阿姊!” “大论又是什么善心人?跟国中那些豺狼阴谋相比,他只会更加霸道!父亲死后,我姐弟只能仰仗自己!你没有答应没庐家的求婚是对的,若你真因为贪求他家两个东岱的甲马点了头,下一刻你姊可能就死在了鹿苑!” 叶阿黎闻言后恨声道,国中诸家对她们姐弟百般逼迫,不过是贪求她们所继承的琛氏叶茹人势。 吐蕃统一高原后,由赞普主持,以盟约的形式将土地与人口分配给各个邦部,以此换取诸邦部对赞普的效忠。因为有这盟约的存在,各邦部想要侵吞彼此便多了一层顾忌,不可再像此前那样挥兵夺之,联姻就成了最重要的兼并手段之一。 此前他们以为女子可欺,才促成了让叶阿黎继承琛氏人势,结果叶阿黎这个女子比男子还要难缠,其弟桑东赞自然就成了另一个选择。叶阿黎本身没有子嗣,一旦横死,继承其封地领民的自然就是她的兄弟。 “今次我招引大论归国,王室是绝对不能容我。为了名正言顺的从我家收回叶茹领地,将我收养进了王室。大论没有胆量此时便反抗赞普,我送入他手中的叶茹,他竟拱手让出。” 叶阿黎自知叶茹作为吐蕃腹心之境,国中诸家都垂涎不已,凭她是很难长久守住,再坚持下去只会人地俱失,所以才有这样出逃举动。 她出奔于外,等于是主动放弃了叶茹的领地,招引大论归国,就是要用叶茹的领地诱惑王室与噶尔家这国中最为势大的两方争夺。 但国中这么快就达成如此妥协,也是她始料未及的。大论钦陵在叶茹领地上没做更多坚持,看来其重心仍然不在国内,而在噶尔家经营多年的吐谷浑。 有关这一点,叶阿黎也不无感慨:“大论久在国外,国务浸淫不深,他想做阿秦王者,与赞普双雄两地,却忘了噶尔家的根始终还在国中。放弃这一次我给他的机会,噶尔家怕是终要在他手中走向灭亡!他或有雄鹰的志向,但唐国的西面王者却是一个比赞普还要更加强盛的敌人,未来他不死于外、即死于内,不会有善终的!” 眼下虽然还未入唐,但叶阿黎心中对唐国那位镇国雍王的评价却越来越高。无他,就是因为郭元振在领掌她家兵部曲之后在孙波茹征战的表现。 这样一个战术精妙、能征善战的大将之才,居然没有被用在青海与大论交战的正面战场,而是被派往敌后做一些并不紧要的策反工作。如果青海战败,说明唐王并不识人。可在青海战场上,唐国的雍王也战胜了大论钦陵,只说明其臣员当中还有比郭元振更加出色的将帅之才! 对于大论钦陵的选择,叶阿黎虽然并不看好,但也无法干涉太多。而且她如今的处境,其实较之钦陵还要更险恶几分。 “如果这一次赞普与大论直接争斗起来,我还有希望留在国中。可现在,我是很难再留下来了。” 叶阿黎不无忧虑的说道:“我勾结大论归国,王室是绝不容许我这样的叛逆继续再留国中。他们加我虚荣,收走了叶茹的领地,更用王命遣我出国,我若不行,王室一定会发兵攻我,到时候不会再有任何人来帮助我。大论连通往王都的门户都可以放弃,又怎么会在意我的生死?加给我和亲的使命,只怕也是大论要害死我的手段之一!” “阿姊入唐,难道还有性命危险?” 少年桑东赞听到这话,顿时惊声问道。 “此前或无,眼下则就不好说了。” 叶阿黎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笑容,叹息道:“唐国使员虽然递讯给我,勾我入唐,但却无言其他。其国久为上邦,或有宗女分赠边酋,但却并无亲王礼聘蛮荒之女的礼俗。赐我东域、加我公主虚荣,使我和亲唐国宗王,这全是加害我的手段。 若唐国对此不加理睬,则我去留两难,即便勉强收纳,大论钦陵难道是能与唐国维持长久和气之人?一旦边衅再起,我自然首当其冲,要承受唐国责难,怕是难活……” 叶阿黎讲到这里,脸上罕见的流露出几分软弱无助的凄楚,对于世道人心之险恶有了一个更加深刻的认知,只觉得整个世界恶意无处不在。 她借助赞普与大论的矛盾,接应钦陵归国,从而趁机跳出王都那个泥沼,自以为得计。之后借助唐国使员的韬略勇力,攻破孙波茹境中一些势力强大、不顺服她的邦部,自以为立在了允进允退的位置上,获得了一些从容。 但唐国的使员也不是俗类,每临战阵便先宣扬唐国口号声令,将她与唐国勾结的事情宣扬得人尽皆知,使得她的退路更加狭窄。 原本寄望国中会因为叶茹归属而君臣大打出手,结果局势却转趋缓和,且彼此都将矛头指向了她。王室通过加她虚荣将叶茹收回,虽然赐她东域,但显然也不会让她长期俱有,加她和亲的使命,这是彻底断绝了她的退路。 她若逗留孙波,不往唐国去,王室可以名正言顺的讨伐她,且因为她的傲慢,唐国也绝不会给她什么实际的帮助或声援,破坏掉她与唐国使员此前达成的一些约定。 她若真奉命前往,但唐国本身就没有聘求蕃女的打算,对她自不会正眼以待,甚至有可能直拒国门之外。即便唐国贪图她的封领将她收留下来,青海还有一个贼心不死的大论钦陵! 在对唐国关系的处理方面,大论钦陵是一个绝对的主战派。而且其人对唐国情势了解也最深刻,其人之所以同意国中如此处理她的问题,必然也是笃定她如此身份、使命的入唐是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是要借她的凄惨际遇,以警示国中一些欲与唐国修好的人,坚定国中与唐国交战之心。 叶阿黎甚至可以肯定,大论钦陵之所以放弃叶茹的权益、不作争求,就是为了趁着她入唐这段时间里,筹措力量再次挑起边衅,以激发唐国掌权人物对她的敌视! 她虽然也不负智计,但在背后谋算她的,却也都是深浸权谋中的老狐狸,他们共同的一个目标就是逼她入唐赴死! 叶阿黎与自己兄弟交谈这段时间里,携带着金字告身的王国使者已经连番催促,让她尽快接受王命所赐给的这个新身份。 “我生来就是一个亡命之徒,即便前程黯淡,也没有什么畏惧。他们既然逼我入唐,那我便入唐。我离开之后,东域暂交给你来统领。你或许没有控御的手段,但只是闭守康延川,不要理会国中的任何事情! 若我入唐能活,侥幸有子女延传,自是新的东域之主,若我不幸死在唐国,你也不要怀抱什么贪恋与仇恨,率领部曲放弃东域,入蛮荒无人之境躲避求活吧。” 叶阿黎又交代了自家兄弟几句,但还是没有召见王国使者接受告身誓约,而是唤来仆从询问道:“唐国的郭参军归营没有?着他来见。” 不久之后,身披着一副蕃国甲胄的郭元振便匆匆入营,神态间多有兴奋,叉手问道:“贵人召我,是否还有逆部需要讨伐?此前一战,劳损不多,短作休整,即刻便可出征!” “召郭将军来,不为兵事,而是国中已经有了声讯传来。得惠将军近日奋勇为战,国中迫于无奈,已经将康延川以东境域割封给我!” 叶阿黎神色平静的说道。 “这么轻易……” 郭元振闻言后颇有些诧异并意犹未尽,可是一想到能够启程归国,又是一喜:“贵人夙愿既然已经达成,如此可以整理版籍,随我归国拜见殿下了!” 0662 赤尊几重,能继统否 眼见郭元振一脸归心急切的笑容,叶阿黎先是心中一叹,然后才又强作笑颜道:“这本来就是约定好的事宜,东域相关版籍我也一直在着人整理。现在事有定论,特意邀请郭将军来做见证,毕竟此事能成,郭将军也着功不浅。” 郭元振听到这话,略显矜持的点点头,并作补充道:“也多赖贵部甲兵精悍能战,否则只凭郭某区区、于此陌生境地,纵有韬略、不能尽使,也着实难收全胜之功。” “将军谦虚了,将为兵之胆,如果没有英勇的将领督统,再凶悍的甲兵也只是一群只知角力斗狠的莽夫罢了。” 叶阿黎讲到这里有站起身来,开口笑道:“我国盟誓赐封礼俗不同唐国,将军如果感兴趣可以在侧观详,容我暂退稍作准备。” 郭元振不疑有他,加上对蕃国的各种礼仪也确感好奇,闻言后便点点头,安在帐内等候。 叶阿黎离开大帐后过了约莫一刻多钟,便有其护卫女兵入帐来请,将郭元振引到一处装饰华美的毡帐中。 蕃人重视盟约,这与他们所信奉的苯教有关。苯教秉承万物有灵,对天地万物都心存敬畏,并多有天人感应的教义,认为盟约神圣不可违背。吐蕃赞普悉多野家族最初也是极力向苯教靠拢,凭此教义确立其家族在吐蕃至高无上的地位,当然眼下还远未达到后世那种程度。 叶阿黎被王室收养,册封为东域赤尊公主,虽然仅仅只是王室将之驱逐出国乃至于加以逼害的行为,但这一王命也是需要众多贵族在场见证的正式盟约。 吐蕃所有的土地与人口,名义上都是属于赞普,赞普通过盟约形成各种规格的告身,将之赏赐给臣员。叶阿黎作为新的王室成员、东域之主,自然是规格最高的金字告身,所以这一受命的礼节也是颇为繁琐隆重。 郭元振入帐后,安坐一侧并不无好奇的打量着帐内各种充满异域风情、宗教色彩的装饰。很快,帘幕再次卷起,叶阿黎在一众婢女侍仆的簇拥下进入帐内,不再是平常的戎装打扮,而是充满吐蕃风情的衲结长裙,辫发上还点缀着众多的金银饰物,望去华贵无比,又娇艳动人。 郭元振一眼望去,也觉惊艳不已,并忙不迭收回了视线,心里又忍不住思忖雍王究竟收不收纳这个蕃女的问题。但此事决定权也不在他,多想只是徒增烦忧。 所以郭元振想了想后便抛开这些杂念,一边旁观着蕃国的册授礼仪,一边回味这段时间以来的征战过程。 他在国中久不得志,没有机会征战疆场,到了蕃国反而有了这样的机会。特别是率领着蕃军去攻杀掳掠蕃人邦部,这感觉真是让人爽快。 结果没想到蕃国国中这么快就做出了让步,颇有一种我还没尽兴、你就先低头的无趣感。 这仪式虽然场面庄重,但过程也不乏就简,毕竟彼此也都心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很快,叶阿黎便拜受了使者所赐给、代表其新身份的金字告身,接着自然就转到了东域公主和亲唐国的王命宣读上。 郭元振本来在一边安分旁观,听到这里的时候,初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毕竟使者是用蕃语宣读王命。他对蕃语日常对话还算熟练,可是对一些誓词雅语之类还是不乏陌生,因此也是认真倾听、仔细咂摸,过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什么事情。 一旦醒悟过来之后,郭元振顿时两眼激凸,并直接从旁观席中跳了起来,不顾帐内其他人诧异的眼神,跳起来后掀帘便往外奔去,不敢再多留于此一刻。 但既然身在蕃人的大营中,他就算夺路而逃,又能逃到哪里去。营外游荡了大半刻钟后,最终还是被撤回了帐幕之中。 “元振至此,凡所言行,无不至诚。贵人既早知此节,为何不提前相告,使我妄见于非礼……” 再次返回营帐中,郭元振便全无此前那番轻松惬意的姿态,一脸苦涩的叹息道:“此前不告出走,绝非有意失礼,薄视贵人。但、但这种事情,远非元振能够观允,即便是、即便……唉,贵人何苦以此刁难啊!” 此时的叶阿黎,已经换下了一身礼服,仍是平常的英气打扮,眼见郭元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她自己心情也算不上好,嘴角噙着苦笑叹息道:“郭将军也不必多作解释,我自知生而蕃邦女子,既不能、也不敢妄攀华族上国、天家名王。但国中如此施计,已经非我区区一女子能够应对,身前身后,环顾左右,能向请求者,唯郭将军而已。此前不告,确是有错,但临事彷徨,我也实在是全无计略了……” 郭元振听到叶阿黎这不无柔弱的语气,嘴角暗自一咧,你全无计略还想着坑老子一把,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鬼! 这会儿郭元振也的确方寸大乱,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样一个局面。哪怕不需要叶阿黎过多解释,也能猜测到这当中必然是有着曲折隐情。 毕竟他在陇州于雍王殿下面前虽然卖了一把口爽,但到了蕃国境中后,是绝对没有透露出丝毫有关的意图。 蕃国自然也无从了解他与雍王殿下的交谈对话,但居然还指派蕃女和亲于雍王,无疑就是一桩阴谋。但这阴谋主要是针对蕃女,还是针对雍王,他突然间还没有准确判断。 叶阿黎自知理亏,而且还有求于郭元振,因此便也不再像此前那样高姿态,继续叹言道:“无论国中使令如何,我投唐之心无改,如今更是不得不行。国中如此使计,只是将我逼得去路窘迫。 我自知唐国礼仪之邦,也从来不敢有凭恃什么去作狂妄要求的计量。事已至此,只是想请郭将军教我,还能如何妥善入唐?有此心迹,并不是自怀矜持之想,只是惭愧于自己卑鄙不美,实在不敢妄想贪求。” 叶阿黎这么说,郭元振倒不怀疑。经过这段时间接触,他能够感觉到这女子智计不少、且有着足够的理智分寸,比一些男子还要胜出许多。 “贵人曾言,国中有钦陵为你助势发声。但钦陵向来自恃凶横,目我国为至仇,绝无修好之愿。若此事其人亦于其中,那必是不忿青海之败,欲以此谤伤我王。” 经过一阵短暂的思考后,郭元振也稍微梳理出一个头绪出来,冷静分析道:“我非阴指贵人不堪匹配我王,为人臣子于此也确无可作置喙的余地。但凡所聘访联谊于外邦,则必付朝堂公论,更何况我王名高权重、为海内共望之宗家名器,所访所聘,必须庄重有加,不逊国礼。 蕃国陡作此行,已经是在谤害我王清声。更何况我王新破蕃国于青海,已是宇内讨蕃破贼之人事魁首,若于此际传出与蕃国联谊修好的声讯,则士心摇摆、不知所归,志力混淆、亦不知所用!” 郭元振在雍王殿下面前或有几分口无遮拦,但其实内心里很清楚,雍王是绝不可能、也不需要与蕃国有什么联姻之类的互动。特别在青海大胜之后,这样的行为更是弊大于利。 如今雍王分陕之势渐成,想必朝廷中对雍王也开始警惕、敌视,一旦有这样悖于礼规的事情发生,一定会抓住不放,大加攻讦,以此损害雍王在国中崇高的威望、声誉。 当然这些舆情纠纷未必会给雍王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又何必去主动招惹呢? 讲到这里,郭元振心里已经暗生想法,要放弃招引这蕃国贵女归国。蕃国做出这样的指令,抛开内中险恶的算计不谈,已经足以显示出其国中上层那复杂的势力纠葛,不需要点火,自己就烧得挺旺。 在这样的情况下,招引这蕃女归国也变得没有此前那么大的意义,还不如留其在蕃国中继续折腾。至于所谓东域之境为公主汤沐邑,随主入唐,不要说雍王殿下,哪怕郭元振也不怎么放在眼中。 入蕃这一行,他对蕃国情势了解更加深刻,有太多手段可以施用在这川西藏东区域的蛮荒之领了,没有必要再强揽一个麻烦。 叶阿黎此前还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分析此事,可当听郭元振对此的分析后,心绪更加的陡然下沉,特别看到郭元振在稍作分析后便闭口不言,便涩声道:“这么说,将军是已经打算弃我而走了?我又该不该把你放行?” 这话就是在询问,她如果留在东域不入唐,唐国会不会给她一定的支持? 但这件事也不是郭元振能够决定的,他对这个蕃国贵女虽有同情,但不至于扰乱自己的谋计,闻言后只是沉声道:“元振此使,生死已经置于度外。我王恩威浩大,无患父母妻儿无有所养。”换言之叶阿黎就算强留下他,乃至于杀害了他,也于事无补。 前一刻还在殷勤相请,后一刻便要作割舍抛弃,这看似无情,但国与国之间又有什么情义可言,无非你死我活。 叶阿黎诱使郭元振观礼,本来是希望让他也受困于此,在心忧自己前程的情况下,于自己入唐之际稍作庇护指点,却没想到郭元振如此果决,一旦觉得她身上已经无利可图,宁死都不再帮她入唐。 “罢了,我自己计差一着,如此死法,也是我自己争来,无谓再害其他人命。将军待你主忠诚有加,临死之前我也不再加害义士,稍后便安排你离开此境。” 叶阿黎神情惨淡,算是彻底放弃了面对残酷命运的挣扎,只是望着郭元振不无恳求道:“此番扰闹只在于我,但我弟却在事外。将军能否念此不杀之情,引我弟向东而去?不需引其入唐,过了大藏之后,于土羌之境随处安置即可,不扰将军更多。” 郭元振闻言后点点头,表示愿意帮上这样一个惠而不费的小忙,可是正当他起身准备告退的时候,视线在叶阿黎那惨淡绝望的脸上一扫而过,突然心中一动,再次发声道:“这东域公主名位几重?若赞普不寿、或死于斗争,公主有没有归继的名份?” 0663 郭某诡论,诚能乱事 打箭炉位于雅州以西,与雅州隔大渡水相望。此境在后世还有一个更加耳熟能详的名称,那就是康定。 眼下的打箭炉倒是没有什么情歌传唱,基本上可以说是大唐川西疆土的分界点。尽管大渡水以西仍然还有许多羌胡部落依附于大唐,大唐也因此设立了一些羁縻州府,但也并没有设置州府、派遣官员进行直接的管辖。 八月末、九月初,川西沟岭间草木渐有凋零,阴冷的山风穿涧过岭,气候也逐渐变得阴寒起来。 在这样的时令里,大唐益州大都督府一路两千多人的军队突然出现在了打箭炉,一些察知此讯的周边土羌部族不免警惕狐疑,纷纷派遣部卒至打箭炉附近窥望打听,想要搞清楚唐国军队为何有此动向。 这一路唐军的统帅,便是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汉王李光顺。李光顺之所以率众至此,既不是为了集见诸羌胡酋首,也不是为了攻伐吐蕃,而是为了迎接将要入唐的吐蕃东域赤尊公主一行。 吐蕃方面的队伍还没有抵达,李光顺便趁着这点时间,分遣兵众传告并驱逐聚集在打箭炉附近的羌胡人众,肃清打箭炉周边那些闲杂耳目。 李光顺率众于此又等候几天的时间,吐蕃的队伍才姗姗来迟。 其队伍员众足有五千多人,除了两千多名甲兵之外,还有各类的男女仆役、匠人,以及依附于吐蕃的东域诸蛮夷所进献的奴隶,牛马之属更数以万计,大大小小箱笼近千,或人力搬抬,或牛马驮运。 仅仅只是前路的抵达,打箭炉碉楼城堡西侧郊野便被人马充斥,几无闲土。 汉王李光顺于城门内等待迎接,及见如此庞大规模的队伍,眉头已经暗皱起来。 直至郭元振一行引领着队伍中的吐蕃使者入城拜见,他脸上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点头应过吐蕃使者的入前礼问,之后便开口说道:“公主远来,行途辛苦,小王于城中略作简设,请公主入城小作休憩。” 说完这话,他便吩咐同行至此的一些益州官员女眷并婢女们出城入伍去接应吐蕃公主入城,自己并不亲往,而是上马转身,径直返回了城中。 吐蕃使者们要配合大唐官员安顿公主起居,大唐一方的使员郭元振,这会儿也匆匆跟上汉王仪驾,返回城府以备询问详情。 直到返回城府,李光顺下马入堂,郭元振也趋行跟入上来。屏退闲杂人等后,李光顺才不再压制情绪,抬手一指郭元振怒声道:“郭元振,你可知罪?谁给了你这样的胆量,竟敢外结蕃国,勾引蕃女入国来羞辱我宗家子弟!” 郭元振自知归国后一定会面临这样的指责斥问,闻言后当即便跪拜在地,沉声道:“元振奉王命外使用功,事成于此,确是无可争辩。” 李光顺听到这回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戟指其人继续怒喝道:“雍王拔你于拙员下僚,不以卑鄙见弃,事机推授,可谓赏识。结果你内不能正色匡定,外不能威勇著功,只知猎选蛮夷邪色巧媚献上,且不论你有没有感念雍王赏识之恩,王之威严体面又被你置于何地?蕃国豺狼之种,焉能匹配我弟皎皎风姿、天家体位!” 李光顺平素为人恬淡和气,少有怒形于色,但这会儿却气得脸色通红、指节发颤,可见对郭元振是恼怒到了极点。 这也难怪,他们兄弟幼来相依为命,感情笃深。如今处境虽有转好,兄弟分领一方,但李光顺自知这全是少弟努力奋斗来的结果。 他身为长兄,面对家业危困却无计可施、一事无成,困顿在后、全凭少弟临危赴难的奋斗,自己觍颜享受,内心里除了对少弟除了钦佩之外,更有一份难以宣之于口的愧情。 如今见郭元振招引蕃国公主入国,自家少弟还不知会因此承受什么样的物议指摘,李光顺自然恼怒至极,对郭元振也厌恶到了极点。 老实说,如果不是此前益州大都督府刚刚收到雍王传讯,若郭元振归国、着他妥善接应,他根本都不会率军赶来打箭炉相迎,甚至直接将那蕃国公主拒之国门之外。 也正因此,李光顺对郭元振更加恼恨。他兄弟身当大任、日理万机,都不忘叮嘱他接应好郭元振,结果郭元振竟以此相报,也真是让人情不能忍。 听到汉王指责,郭元振深拜于地:“大王所斥诸罪,元振不敢推辞。雍王殿下青眼垂我,拟于再造之恩,所以任事捐身忘命。蕃国国情多有妖异,所谓和亲之计亦大存曲隐。此非一言能作尽述,请大王容我片刻声息,将事中曲直浅作申诉,若元振所计悖于上意,无论雍王殿下作何惩戒,甚至刀兵加身,元振绝不敢口含怨言!” “说!” 李光顺闻言后冷哼一声,入堂坐定,两眼仍怒视着匍匐在地的郭元振。 接下来,郭元振便将此行经历种种简明扼要的讲述一番,也并没有过分渲染夸大这当中所经历的重重凶险,只是将蕃国国内情势、以及这所谓赤尊公主入唐和亲的缘由仔细分讲了一番。 “蕃国君臣离心悖义,势成水火,几至不能相容。琛氏此女虽出身豪强宗户,但却并无亲长包庇,处此漩涡之境,全无自保之力,不甘为人指掌玩物,遂生逃国投唐求庇之念。蕃国君臣授以虚荣、加以假使,仍是迫害之计。” 郭元振讲到这里,叹息一声:“此女身世境遇或堪一叹,但其生死祸福确也不值一顾。唯蕃国所加宗家名份,当中确有事机可趁。蕃国君臣争强,短时或还能稍作按捺,久则必有一战,乱起国中。我既执其宗女在手,一旦贼情至此,自有出兵干扰其国务之话柄、动机。所以招引此女入国,绝非献以色相之用。” 李光顺听到这里,脸色稍稍有所缓和。 大唐立国以雄壮,所收容包庇的异国王族不在少数,且不说本就被大唐所攻灭的西突厥兴亡、继绝可汗,最典型的莫过于波斯萨珊王朝的王子俾路斯,其人亡国来投,大唐不只加以庇护,甚至还曾尝试帮助其人复国,虽然最终未果,俾路斯最终也死在了大唐的土地上。 从这一角度而言,郭元振招引护送吐蕃的公主入唐寻求庇护,倒也说得通。大唐与吐蕃如今虽然关系恶劣,频频交战,但算起来还算是舅甥之国,略存前谊。 当然抛开这些所谓的国之情谊不谈,如果吐蕃国中真的发生郭元振所描绘的那种情况,大唐出兵干涉那是必然的。有这样一个吐蕃王室身份的人在手中,届时自然就有更多的操作空间。 李光顺听完郭元振这一通解释,虽然情绪有所平缓,可一想到那所谓的和亲盟约,心情又变得糟糕起来,并凝声道:“即便这吐蕃公主有此后计之用,也不至于要以王之清誉有损包庇其人。雍王如今已是宗家少壮,国之柱臣,未来更……总之,聘娶一蕃邦女子,总是不妥。” 李光顺是典型的士大夫想法,对蕃邦自存偏见,同时也不太认可太过变通近诡的谋计,仍是从心里抵触天家正式的接纳一个蕃邦女子。 郭元振见汉王不再像此前那样恼怒,才又继续说道:“所谓和亲之论,不过吐蕃一家之言而已。蕃女既然入唐,那自然就是两头和尚、各自念经。我大唐国计策略,岂能因于贼言? 贼以此欲给我困扰,我亦可因此更乱贼之情势。其国强臣凌主,王室幽弱,势将不守,亟待外援,遣其王女来求我国,因恐强臣阻挠、不能成行,所以和亲为名,凭雍王殿下青海胜威、以恫吓强臣。” 既然最终还是决定要招引蕃女归唐,在这方面郭元振自然也思忖良多。蕃国以和亲为名,那是蕃国的事情,但在大唐看来,蕃国王室就是已经承受不住权臣噶尔家的凌辱,所以才派遣王女出国求援。 无论什么样的说法,只是要给国中群众一个交代,并有借口能够应对朝廷针对雍王所发出的指摘。 雍王可从来没有绕过朝廷去聘结外邦的打算和行为,蕃女入国同样是青海大捷的事后余韵,这更显示出雍王在青海战胜蕃国大论钦陵后,于西方所树立起来的威望之崇高。 听到郭元振这番说辞,李光顺张张嘴不知该要如何评价,片刻后才叹息道:“郭某诡论,诚能乱事。” 郭元振闻言后也不知这评价是夸奖还是指责,只是垂首不言。 “雍王身当方面,求贤若渴,所以唯才是举,不拘小节。但这并不是你等用事者可恃之生骄的理由,大臣体格为匡正益世、如此才得长守。若只凭诡用,即便宠幸一时,必难长久。雍王待你颇厚,一言寄你,希望你也不要辜负这一番情怀。” 最后,李光顺还是敲打了郭元振几句才结束了谈话,彼此秉性不同,他不太认同郭元振这个人,但雍王对其用或不用,他也不会干涉太多,只是希望郭元振不要太失分寸。 0664 汉王性僻,不乐成婚 “这就是大唐的长安城?如此雄壮城池,能居多少人丁?” 叶阿黎一身胡服骑装,勒马顿足于队伍当中,抬眼望向远方平地中耸起的那座巨大城池,口中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惊叹声。 这已经是她们一行入唐的一个月之后了,其入唐所携带的大队仆从人马大部分都被留在了雅州当地,只有几百随从在唐国汉王的引领下,自蜀中出发,过秦岭而入关中。 一路行来,风物繁盛,所观所闻全都大异于吐蕃风物。叶阿黎一路上自是惊叹连连,对大唐的繁华富足的直观感受冲淡了初入异国的惶恐感。 原本在路过蜀中益州的成都城时,她便已经被城池的繁华热闹惊讶得说不出话,时过良久才有所缓和。 本以为成都城的繁荣已经是大唐最顶尖的水平,之后行经巴山秦岭的时候,似乎也印证了她的猜想,蜀道艰难,有的地方完全不逊于吐蕃的沟岭纵横,往往几十里间不见人烟。 可是当队伍进入关中境内后,叶阿黎才意识到她此前的想法真是有种坐井观天的味道,关内各地阡陌交错、鸡犬相闻,处处乡邑、几无闲土,民间的这种殷实与祥和,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而当她真正来到长安城外、亲眼看到那座此世最为雄壮的城池后,心中的震撼溢满胸腹,甚至大脑都震惊得一片空白。 “难怪大论钦陵对唐国风尚那么执着、着迷,见识过人间还有此境,国中那份荒凉又能给人多少诱惑?” 原本叶阿黎还有些不能理解大论钦陵为何放弃她为之营造的机会,只是专注于外境吐谷浑的经营。直到见识到大唐关中富庶、城池雄壮后,才算能够体会大论钦陵强悍外表下那一份不愿屈就的坚持。 吐蕃的王城逻娑城,的确是高原上首屈一指的繁华所在,无数生活于此间的王国民众望向外乡人都有一种优越感溢于言表。 可是对于入质长安、见识过此世第一流繁华的钦陵而言,逻娑城所谓的繁荣实在不值一提。其人心智高傲兼年富力强,既然要立志奋求,自然要向当世第一流的繁华阔进,不会为了等而下之的目标折损自己的志向。 眼下队伍还没有真正抵达长安城外,天色渐晚,需要投宿于长安城西郊外的馆驿中。入宿之前,早有一路骑兵自长安城而来,增强护卫、安排投驿。 行入馆驿后不久,郭元振匆匆而来,略作歉意的说道:“元振此际便要赶入城中拜见雍王殿下,此夜无暇随从备问,还请公主见谅。请公主暂居馆驿,之后自有行台专使前来安排公主入城见王。馆驿狭促,难容贵人聚居,汉王与我同行。公主殿下起居若有需用,直向馆驿官吏索取即可。” 叶阿黎闻言后点头笑道:“能得将军一路护从、引我入国,已经感激不尽。将军且自去,我自居此安待指引。” 讲到这里,她又不乏忧虑的说道:“那位汉王殿下,他是雍王的兄长?看他对我入国颇有冷淡,不知会不会影响到雍王殿下对我的处置?” 汉王的态度岂止是冷淡,简直就是视若无睹。自从在雅州境西的打箭炉迎接到一行人之后,唐国的汉王便始终没有来见叶阿黎,纵有什么行程安排,也都是着令随从仆役来通知。 通过唐国这汉王的态度,叶阿黎也意识到唐国真正的上层人物对她这个所谓的吐蕃公主是真的不怎么待见。 最开始,她与她的随从们还不无埋怨唐国贵人过于倨傲,可是一路行来眼见唐国宗室是享受怎样的国力供奉,心中也渐渐觉得这一份倨傲确是理所当然,因为彼此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郭元振闻言后便笑语安慰道:“公主请放心,汉王所以不悦,主要还是蕃国构陷公主的和亲之计,而非针对公主。至于雍王殿下,领掌行台,分陕为治,大器包容,公主不惜贵体、涉远来投,无论如何都会拘礼以待、庄重召见。相见应答,全凭公主应对,后续种种,已非元振能作妄断。” 说完后,天色已经不早,郭元振也不再久作逗留,告辞离去,与汉王一同向长安城而去。 此时的长安城中,李潼上午便将需要尽快处理的事务处理完毕,不紧要的事情则推到了明天,早早归邸摆设宴席,准备接待阔别已久的长兄李光顺。 “禀殿下,汉王仪驾已经入城!” 庭中闲坐片刻,天色擦黑的时候,在外等待声讯的杨思勖匆匆入邸禀告,李潼闻言后更是大喜,长身而起,行出府邸,直往坊门外等着兄长到来。 又过了将近小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长街上马蹄声渐行渐近,李光顺策马行出火光覆盖不及的夜幕中,出现在了李潼的视野中。 “阿兄,已经等你多时,别来无恙吧?” 李潼阔步行上前去,抬手便要挽住兄长坐骑辔绺,李光顺则先一步翻身下马,同样不乏激动的上前把住少弟两臂:“三、慎之,阿兄孤身在蜀,日日想念家人,如今终于得见,我兄弟英姿更胜往昔!” 旧年李光顺由神都洛阳前往益州,兄弟经此长别,至此才见,自然激动不已,彼此有太多言语要倾诉。但过去这两年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一时间竟也不知从何说起。兄弟把臂并立街中,虽相顾无言,彼此眼中都是满满的重逢喜悦。 “走,随我返家,为阿兄洗去行途劳尘!” 李潼拉着李光顺便往坊中行去,视线一转,才留意到站在汉王随员当中、一脸看似憨厚笑容的郭元振,忍不住笑斥道:“无需憨态自饰,今夜宴中也留你一席!” 郭元振闻言后不无惊喜,叉手道谢然后垂首恭行二王身后,也并不急于奏告此行事宜,打扰殿下久别的亲情。 王邸中餐席早已经备设周全,李潼先引兄长入内堂沐浴更衣,并着府中女眷出见问候伯子,之后兄弟二人才又返回中堂参宴。 因是转为兄长洗尘的家宴,也并没有邀请太多行台官员,唯有一些亲近之人诸如月前抵达长安的妹婿薛崇训之类,甚至还包括武攸宜这个算起来还要唤声表叔的家伙。 唯郭元振是个异类,适逢凑巧赶上。这家伙也是个自来熟,并不因此感到尴尬,雍王兄弟入席前,已经跟武攸宜并席言谈起来,不乏眉飞色舞状,估计是在交流搜刮土豪大户的经验。 一场家宴,不涉公务,或言风花月雪,或述家长里短。这当中,薛崇训自然受到了重点关照,主要是接受李光顺的重点盘问。 小妹成婚出嫁,李光顺远在蜀中,虽然特意命人远程送上一份丰厚的妆奁,但自身没有出席,想来不乏疚情,此时见到这个妹婿,自然不无盘问敲打。 薛崇训眼下也只是十几岁的年纪,但或许是因成婚、或是因为经事,倒也有了几分沉静模样,对李光顺的盘问恭敬作答,并不无豪迈的表示道:“我待娘子如何,表兄难道不知?幼来便侍如珍宝,到如今并守一室,娘子所嘱,我全是应从。就连此番西来,也是娘子为我决定。你们若能挑出我的错处,那我真是认打认罚!” 听到这舔狗表态,李潼也忍不住笑语道:“家有美妻,夫不遭横祸。你也不必自觉幼娘颐气难驯,到了长安就事行台,不会辱没了你那一点微才。” 虽然只是家人谈笑,但一些情势之内的矛盾纠纷也隐在其中。对于他姑姑在神都的一些行为举动,李潼倒谈不上有什么不满,只是不怎么看好。 薛崇训这小子既是他妹婿,李潼也不想让其人于其母所营诸事干涉太深,但终究还是母子情深,一些意思寓于言中,还是要看这小子自己的悟性。 李光顺旅途劳顿,家宴也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不到一个时辰便散场。李潼特意安排郭元振留宿邸中,待他明早提问。 散席之后,李潼又亲送兄长入宿处,这才叹笑道:“我与二兄,俱成家室,唯阿兄你一人漂泊在外,无暇拣选良姝论亲。这一次娘娘也专门递信给我,叮嘱我要帮助阿兄你成家立室,延传有信。眼下也无外人,阿兄心意如何,不妨细诉于我。” 李光顺听到这话,脸上不免闪过一丝赧色,片刻后则蓦地一叹:“三郎你不要难为我了,我既无令才、也无令誉,实在没有此类想法。人间夫妻,势利相结而已。 我生人至今,一事无成,自身还要仰仗兄弟势力包庇才得以度日,纵有名家亲我,所贪无非在此。我兄弟创业不易,我自身分享已经觉得羞惭有加,怎么还能再去贪结名门,更引旁人分享累事。” 李潼是知自己这个长兄内向且少热情,但却没想到李光顺对人间情事是有这样的悲观态度,一时间不免也大生感慨,看来幼年的凄惨生活给这兄长带来的阴影实在不小。 “阿兄怎么能作此想?兄弟相扶共进,这本就伦情应当。更何况我……” “三郎你不必再说了,我有兄弟相亲,有家人关怀,已经没有更多诉求,更不愿招引陌生之人扰我清静。” 李光顺讲到这里便顿了一顿,片刻后才又说道:“三郎你有心,能不能代我向娘娘稍作表达,珠娘贱时伴我、贵时不违,我想给她一个名位安置。本来两情笃守,不必在意身位高低,但她如今已有孕信,我希望孩儿能够人前不辱。” 李潼听到这话后,不免叹息道:“阿兄诚是至情之人,这件事,我应下了!但为阿兄挚爱,无惧旁人杂言。况我与二兄旧年也多是仰珠……嫂子治厨养活,忠义相守,我家岂能刻薄相待。” 0665 内外斗忿,以留秋赋 李光顺对正常的男女情事、家庭关系感到悲观,这也并不出奇。幼年生活朝不保夕、恶意无处不在,哪怕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都很难承受下来。 李潼还算是中途加入,满打满算半年多的时间便让境况迎来了好转,但在这过程中,某些时候心态都游离在崩溃边缘。 更不要说李光顺由于生母的离弃,本身较之兄弟们还要承受多一份的非议,心情之凄楚可想而知,性格因此而变得内向敏感,但起码对家人仍是心存浓厚乐观的感情,这已经是本性不坏,殊为难得。 至于对危难境地中不离不弃的婢女感情深厚,乃至于想要为其谋求一个名份,则更说明其人重情。也正因此,尽管这个长兄有些时候显得拘泥固执,事务上并不能给李潼提供太大的帮助,但李潼对这长兄仍然心存一份敬意。 毕竟,人与人的关系绝不仅仅只是利害的结合,如果没有亲情的滋润慰藉,李潼早晚会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权徒,六亲不认,自私至极。 不过李光顺想要给婢女一个名份,除了获得家人认可之外,还必须要获得朝廷的封授。毕竟一旦拥有了名份,哪怕不是宗王正妃,也需要录名于宗籍。特别有了子息之后,还需要祭告于祖宗。 李潼自有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对于当下婚俗中的门第观念虽然并不怎么认可,但也明白如果李光顺确定不再礼聘正妃,那么此事便牵涉到一个一品亲王的爵嗣传承,自然需要庄重处理。 且不说当下的门第观念如何,后世哪怕一个普通人家,本身也没有什么王位需要继承,仅仅只是一个四市户口,都足以让人在择偶过程中高傲的不得了。 在这一点上,后人也实在不必苛责古人,爱情或许冲动,但婚姻则必立足现实。从古至今,也从不存在什么真爱无敌、能够跨越阶层的存在。公园跳广场舞的老大妈或许会为梁祝故事抹泪不已,讲到自家儿女亲事,首先问的还是车房存款。 婢女珠娘甚至都不是良家子,而是官奴户,或许可为宠姬细人,但想要获得朝廷、宗家的认可,仍需一番波折。这也是李光顺感到为难的地方,他几乎没有处理此类事务的经验。 如果仅仅只是两情相悦的问题,这件事还不急迫,但听李广顺说珠娘已有孕信,牵涉到子嗣名分的问题,李潼自然要帮他兄长处理好。 所以与李光顺结束谈话、返回居舍后,李潼并没有即刻休息,而是修书给都中几人,让他们尽快操作起来。即便不为正妃,起码也要谋个孺人身份,让孩儿入世不是一个婢生孽种。 如果是此前,这件事虽然难办,但也不过只是多一点波折而已。可现在,行台与朝廷之间关系已经比较恶劣,政事堂中声势被清扫一空,甚至就连硕果仅存的欧阳通,就在此前不久也因老病而被罢知政事,只是专职礼部。 不过李潼也并非没有制拿朝廷的手段,眼下已经到了九月,是秋赋入都的重要节点。行台虽然军政事宜都相对独立,但陕西道诸州县租调也需要依时上缴。 假使朝廷真的打算卡住此事以给自己难堪,李潼就打算再让他们试试今冬饿肚子的感觉。如此虽然有些小题大做,但这么做本质上也是在回敬朝廷这段时间以来、大肆于朝内朝外清洗雍王势力的举动。 眼下的朝廷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实际的行为上,其实是已经将陕西道大行台以敌国待之。除了朝内势力加以肃清之外,李潼此前所进行的一些地方上的安排也被加以破坏。 此前政变刚刚结束时,王方庆作为宣抚使前往山南道,并在宣抚任务完成后就任荆州长史,但在不久前,王方庆的荆州长史职位也被革除,转为桂州都督。 虽然从品阶和地位上而言,桂州都督身为岭南五管之一,本身也是正三品封疆大员,还要显贵于荆州长史。 但桂州地处黔中,与大行台势力所覆的陕西道相隔颇远,也并没有荆州那提领山南诸州的地理条件,本质上仍属于朝廷逐步封锁陕西道大行台于关内的举措之一。 虽然说争权夺势、各逞计谋,朝廷有这样的计略无可厚非。毕竟在前一轮中,长安幕府拔格成为陕西道大行台,使得李潼得以更加名正言顺的割据于陕西,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进步,在别的方面做出一定让步也是应该的。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李潼就需要默默承受一切朝廷近期内所施加的打压,适当时候还是要做出强硬的回应。 山南道之于关中,本就是江南道漕运的一个补充,朝廷选择优先于此下手,也是笃定大行台不会就此翻脸。 政治场上任何行为,都是逐步试探、得寸进尺,此前无论是朝内权力的肃清,还是山南道王方庆的调任,李潼都只是保持沉默,专注于大行台本身的结构搭建。 但他如果始终不作出适当回应,下一步朝廷必然就会直接对江南道下手了。 一旦让朝廷完成对整个陕西道的封锁,尽管大行台掌握关中、陇右乃至于蜀中等这几块帝国重要版图,但从长远来看,仍然比不上坐拥河北、江南与整个中原地区的朝廷。 此前的关中虽然几造帝业,但那本身还是群雄争霸的格局,彼此互不统属。而李潼若想更进一步,本身就是逆伐,大义上要亏一头。 而且关中久经开发,地力透支严重,潜力已经不高,即便不论河北,较之江南地区都已经渐有不如。朝廷之所以豪爽到将陕西道割而授之,除了雍王的确功大难酬之外,也不无这方面的考量。 可以说如果能够将雍王权势长期限制在潼关以西,即便不作更加巧妙的权术博弈,哪怕只是长期的对耗,朝廷都能将陕西道大行台直接耗死。 关于这一点,李潼自然也是心知肚明。陕西道所面对的不仅仅是民生艰难与否的问题,边防以及对外扩张的压力同样极大。想要让大行台长期维持下去,就必须要妥善解决民生物资方面的限制。 大行台虽然拥有了相对独立的编制构架,但在行政方面的能力仍然远远比不上朝廷中央,来自外界的物资补充是能否维持下去的关键因素。 陆元方被革除宰相职位后,李潼此前重点关注的漕运诸事已经丧失了主导权。想要让江南漕米通过常规渠道大批量的进入关中,几乎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眼下的大行台,处境就近似于安史之乱后的中唐朝廷,而且还是中唐悍藩吴元济、李师道等把持漕运、掐断江南漕米这一命脉的那一时期,甚至还要更加恶劣。 中唐时期,朝廷虽然暗弱,关东有藩镇割据,陇西还有吐蕃寇掠,西北有逐渐强大起来的回纥等胡族的寇掠敲诈,但本身还是有着一个大义的名份。而且在军费开支方面最大宗的秋防兵,其战线也都设在关内,补给线并不算长。 但眼下的大行台所需要防控的战线,自陇右直至安西,从关内直抵朔方,面对中央朝廷的围困,也并不能身拥大义的指斥讨伐。言是分陕称雄,实际上则是四面楚歌。 李潼西行最初从神都所搜刮来的那一批物资,原本他是打算能够恢复到关内生产秩序基本恢复、且已经拥有一定自足能力的程度,但入关后连番对外交战,至此早已经消耗殆尽。 尽管长安包括关内地区秩序也已经恢复稳定,田桑事宜略有收成,但秋赋入都却足以将陕西道诸州拿空。朝廷已经给陕西道这么大的自主权利,如果连这种基本的义务、大行台都还要抗拒,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所以眼下李潼也迫切需要跟朝廷吵上几架、彼此嘴炮对轰一段时间,以此来延缓秋赋的交割。 在这样的需求下,事无大小,总之你别惹我,老子已经穷疯了,就是穷横。真要惹急了我,大不了我去找我三叔求温暖。 当然,李光顺纳妃一事,既不适合、也没有必要大加吵闹,搞得满城风雨。毕竟天下私事,不适合宣扬吵闹,李潼也需要考虑到他兄长的体面。 朝廷如果聪明的话,就算这件事不合礼仪,多半也会让步应允下来,不让他有借题发挥、耍穷横的机会,先将陕西秋赋拿到手里才是最实惠。毕竟整个朝廷人吃马嚼、米虫成堆,加上各类行政开支,对钱粮需求也是极大的。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李潼也一直在思考找个无伤大雅、本身又颇有嚼头的话题,跟朝廷吵上一架,既不至于因此彻底翻脸,又能影响到彼此人、物的交流进奉,将秋赋短留一段时间,不要让关内即刻便入荒年。并争取在这段时间里,绕过朝廷的封锁,多经营几条物资补给的路线。 脑海中如此作计,夜色更晚,李潼也不再去打扰家眷休息,索性便在这居室中入宿休息。 0666 金银为钱,成都金都 第二天一早,李潼又邀兄长共进早餐,并顺便了解下蜀中如今的状况。 蜀中是关内重要的补充,就算神都朝廷再如何封锁大行台对外的交流联系,但因为地理的缘故,也无法切断关中与蜀中的沟通。 此前姚元崇便提过要在适当时间里将汉王招到长安来,以加强行台对蜀中的管制与经略。所以这一次李光顺入京,并不仅仅只是护送蕃国公主,更主要目的还是要将蜀中正式纳入大行台的结构中来。 尽管朝廷并没有明确的指令将蜀中归入陕西道,但也禁绝不了大行台对蜀中实际的管控。除非朝廷能够派遣一名身份、名位乃至于权柄都不逊于李潼兄弟的人选,坐镇蜀中以取代李光顺。 这样的人物并不多有,身份上无非李旦的几个儿子,但几个小豆丁也只能遥领其职,具体坐镇管理蜀中,还需要资望深厚的大臣,起码也得是李昭德、狄仁杰那种级别。 但不说已经被架空的李昭德,狄仁杰在朝情局势如此的情况下,是绝不可能出都的。崔玄暐刚刚身死,无论实情死因如何,都让朝情局势变得扑朔迷离。就算狄仁杰本身愿意离都,单凭皇帝李旦一人威望手段,也并不足以主持朝情秩序的调整。 皇帝李旦还有另一个选择,那就是他的姻亲长者。但这由牵涉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嫡长子豫王李成器并没有母族亲长,刘皇后一家几乎被武则天杀得灭族。 如果不是由豫王外族亲长担当益州官长,换了任何一个皇子外戚,都分分钟有可能将局面引往夺嫡之争的氛围中。雍王兄弟已经让皇帝李旦头大不已,若再滋乱于家门之内,那真是要他老命。 其实这一类的苗头,眼下就有了。比如说王美畅,此前在神都就不乏闹腾,后来托庇雍王才避免了被流放边远。 如今大行台创建,以他这样的身份是绝不适合继续留事行台,神都方面也的确有专门针对王美畅的召令下达长安。但也不是李潼要刻意搞事情,王美畅自己便来求见,不愿意返回神都任职,希望能继续留事大行台。 李潼对此自没有拒绝的道理,且颇为豪爽的将王美畅任命为正式的万年县令,至于原本打算授任的许敬宗之子许景,则以主簿佐事。 王美畅能力、品德高低且不论,但在万年县令这个位置上,也真的不是闲散不事,整治其长安城中那些勋贵豪强们手段强硬,不留情面,而且其态度阶段变化颇为明显。 窦氏的窦孝谌此前归都,王美畅便率领县府衙役游走治下诸坊,狠狠整顿了一下市容。一些勋贵人家为了出入方便私开坊门、或者破坏坊墙,都被王美畅狠狠惩罚了一通。 窦孝谌继承窦氏莘国公封爵后,王美畅又化身环卫使者,绕着长安诸勋贵门庭周边一通游走,若街曲植株被破坏,自是一通威罚。若院舍内外植株太茂密,那更不得了,你是要用树荫遮挡藏匿什么?直接拿入县衙一通审问。 王美畅办案全凭意气,这自然不好。但这一份意气怨情,李潼也实在不好插嘴干涉,劝王美畅大度一些。毕竟劝人大度,天打雷劈。只要其人能保证基本的政务不荒,偶有一些迁怒行为,也在容忍尺度之内。 说到底,终究还是皇帝李旦在家务处理方面过于多情软弱,没有树立起一个说一不二的强硬形象,才让这些亲戚门户各自生出许多斤斤计较的怨情。 抛开这些皇帝家事不谈,李光顺讲起蜀中的情况也是井井有条,其人能力或许不强,但做事胜在用心。 而且蜀中由于其闭塞环境,本身又远于朝廷核心的利益纷争,在事的官员得以专注于事,没有受到太多外界时局动荡的干扰,政治还算清明,民生也算稳定。诸众情况汇总起来,不失作为一个稳定后方的条件。 对于蜀中这样的情况,李潼也颇感欣慰,眼下的大行台需要的就是这种能够切实助益的补充,而不是利害纠缠、虽然利益不少但麻烦也一大堆的板块。 蜀中成都平原,虽然也有天府之誉,但周边恶劣的物流环境,并不利于大规模的钱粮外调,如果只凭常规手段进行管控,也并不足以成为关中的大粮仓,运输条件实在是达不到。 但蜀中物产丰饶、宜于囤聚,兼之外部环境相对安全,这又是其他地区所比拟不了的优势。正常情况下,蜀中这种优势可以使其成为一个绝佳的避难所,周边有乱可以避难其中。 如今,时局中有了飞钱这种兼具一定金融属性的新事物出现,蜀中又可以作为飞钱的本钱金库所在,成为一个绝佳的承兑中心。 金融或者说资本的力量,在当下这种中古世纪的生产力水平下,当然是没有强大到能够成为一国之命脉的程度,否则历朝历代便不会以重农抑商为根本。 农耕政权中,土地的产出就是维持一个政权的基础所在,其他任何获取资源的途径都不能与之比拟,因为土地恒有所产且不失度支。任何中原王朝的覆灭,都与土地政策的得失休戚相关,哪怕是自嗨过头、亡于外族的西晋。 当然也不可否认,商贸政策的合理应用,对于朝廷行政手段的不足也是一大补充。特别是大唐这种幅员辽阔、战线绵长的强大帝国,单纯农耕为本的行政手段,远不足以维持长期有效的统治。 李潼要把成都打造为一个金都的想法并非起于一时,当他提出飞钱这一概念的时候,心里就有相关的设想。不过当时的他刚刚结束丧期,仍然面对一个前途未卜的问题,纵有想法,也没有尝试的条件。 现在虽不至于说条件完全成熟,但起码也是拥有了极大的自主权,一些设想可以放开尝试。 蜀中的人事调整,自有大行台在经过充分权衡后拿出一个整体方案。至于眼下,李潼则就跟李光顺商讨一些具体的设想细节:“未来蜀中勾连各方的商贸事宜,必然是要做一个统筹监管。之后行台会于益州大都督府之外,加设一个市榷使职,征取榷税,以金银为钱,量货取资。” “金银为钱?那绢、钱又将怎么行用?” 李光顺闻言后自有些不解,开口询问道。 “绢钱仍然照旧行用,无扰民生。只是官府在榷量的时候,凭金银为尺度。” 金银等贵金属,长期的不作为货币使用,只是作为一种高昂稀缺的原料,或是打制奢侈器物,或是用作储存。一方面金银并没有一个长期稳定的产出,另一方面金银如果作为货币,其物理属性又决定了朝廷很难就此动什么手脚。 以铜为钱并通过滥行新钱来掠夺民间财富,这也是中原政权一个源远流长的传统,这其中最明显就是魏晋三国时期。 魏蜀吴三国除了在战场上争权斗势,在金融领域也是变着法的比较谁发的钱更烂,魏国搞新五铢,吴国就发当十、当百的大钱,蜀国一看还能这么玩,当十当百太小气,老子直接当千。这样的钱币,其信用度可想而知,全成一个笑话。 即便不论前朝,本朝高宗行新钱以代替开元通宝,结果也遭到了长安民众的自发抵制,乃至于为之罢市。 金银物理属性稳定,其作为货币的优越性自不待言,而且也有人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王方庆就曾对李潼讲过,岭南特别是广州等地,民俗就是以金银当钱,一则岭南多有金银产地,二则广州又是外贸集中地,参与交易的买卖双方成分复杂,所以对货币的要求度就更高。 大行台在行政手段上是要逊于神都朝廷,就需要在商业方面进行补充,需要刺激商贸,让交易频繁发生。采用金银作为结算货币,也是促进商贸发展的手段之一。 但是这种变革,势必需要一个接受过程。所以李潼还是从商贾下手,商贾们贩殖为业、不事耕织、凭本生利,其对风险的承受能力自然要高过寻常小民,而且只要有利润存在,就不患商业萧条。 本身抗压能力不弱,即便新法不合时宜,所带来的反噬也有限,起码不足引发大规模的社会动荡,一旦有了成效,又能获得最直接的反馈与收益,自然是最适合的实验对象。 李光顺对此考虑的自然没有那么深远,总之觉得少弟的决定就是对的,对此倒也没有提出什么意见,只是点头应是。 用过早餐后,杨思勖又来报庭外郭元振求见,李潼举手吩咐召其人入内,却见一边的李光顺欲言又止,便笑语道:“阿兄有话要说。” 李光顺闻言后稍作迟疑,还是开口道:“郭元振才器的确不弱,但性情却难恪守恭谨。我倒没有太高明的观人之法,也并不是说其人忠义有亏。但此类烈驹,还是需要且策且御。” 李潼闻言后便笑着点头道:“阿兄良言,我记下了。” 0667 川西王属,岂为蕃土 用过早餐后,李光顺便先离开王邸,前往皇城行台所在进行一些人事交接,李潼则留在邸中接见郭元振。 不多久,郭元振登堂来见,姿态倒是显得端庄有礼,恭谨入拜道:“仆郭元振,奉王教外使归来,叩见殿下。” 李潼放下手中卷宗,垂眼望向了郭元振并笑语道:“郭参军播威蕃土,着功事迹,颇有可观啊。” 郭元振闻言后,脸上却没有多少得意之情,仍是顿首道:“日前于蕃土喜闻殿下于蕃土大破悍贼钦陵于青海,仆恨未能持殳当阵、为王前驱,蕃土行事,实在不值一提。” “所事难易有别,河源将士群众为助,破贼理所当然。蕃土敌境独行无援,能直执事机、有所创建,还是值得一夸的。” 很多事情说来简单,但最难就在于从零到一的突破。深入敌境看似机会多多,但实际情况却是无处着力,毕竟身为一个外来者,人事完全陌生,想要与一个政权上层人物展开直接的互动勾连,是非常的困难。 关于这一点,李潼深有感触,他旧年幽禁于神都内苑,哪怕为了见上他奶奶一面,都费了那么大的周折,用了半年多的时间。 这一次派遣郭元振前往吐蕃,他本就没打算郭元振在吐蕃境中能有什么突破性的创建,更多的是给郭元振一个历练的机会,可以更加深入的了解敌情,作为未来用事的经历储备。 结果郭元振这家伙非但没有空跑一趟,居然还拐带回来一个蕃国公主,也实在是一桩意外惊喜。所以李潼对之也不吝夸奖,有人能做好本分之内,可以称得上恪尽职守,有人则能在职事之上更作开创,这就是直接的能力体现。 李光顺说要对郭元振且策且御,李潼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也明白,真正有才能的人,做起事来是需要一定自由度的。 世道才士恒有,成就却各不相同,时势环境是培养人才的土壤,君王器量则就决定了人才的成长上限,比如大燕皇帝安禄山。 当然这只是戏言了,但在正常的君臣关系中,君王气度如何的确是能决定臣子的最终成就。卫霍之流若生在桓灵之世,怕也难以铸就那般丰功伟绩。 郭元振本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这一点李潼早就了解,虽不至于完全的纵容,但也不会用寻常的标准约束。君臣关系本就是一个动态的磨合过程,若麾下所用千人一面,且不说这本就没有可能,首先阵营的成长性便被锁死。 “先讲一讲你此行经历,那蕃国公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抛开心头这些杂想,李潼又开口说道。 郭元振闻言后便连忙讲述起来,不仅仅只是单纯的述事,更将自己的一些感悟看法一并讲来。比如唐蕃商贸的背后缘由,川西土羌人情形势,以及蕃国权贵内斗的脉络。 郭元振言之翔实,兼佐以感悟,李潼在认真倾听一番后,不啻于自己也亲行一遭,对蕃国以及唐蕃民间事宜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知。 郭元振的一些看法,李潼也颇为赞同。一样的表象,不同格局、不同禀赋的人会得出不一样的结论。 当听到郭元振在大藏地区通过流言去鼓动蕃军打击那些民间的商贾,李潼也不由得感慨,他对郭元振另眼相待,也不仅仅只是其人青史留名,彼此之间对于一些事物的看法乃至于处理方式都颇为契合。 往年狄仁杰出巡江南,整顿民生颇有建树,武则天对此还评价不高。但直到其人大力摧毁江南淫祠,才盛赞其人有宰相之才。这并不是说武则天罔顾民生、心无仁念,而是相对于民生,意识形态的统合无疑是更高一级的标准。 郭元振这行为当然达不到那种高度,但其人能够善用环境资源,正事不荒的前提下收取别的效果,这种作风让李潼很欣赏。 不过他对郭元振此行已经给了不低的夸赞,也就不再专就此事进行表扬,免得这家伙小尾巴再摆呀摆。 “仆之所以能内结蕃国琛氏女、即就是如今的东域赤尊公主,多出附国土王所谋。其人与蕃国诸权门联谊深刻,贿结求活……” 讲到这里,郭元振还是忍不住耍了一点小心机,当然他说的也的确是实情,如果不是附国土王这家伙极力推荐琛氏女可拉拢,他又去哪里知道蕃国还有这样的奇货可居。 其实如果不是临行前自己这张破嘴啥都敢说,事情做成这样子,郭元振本也不必忐忑。和亲与否,那是蕃国自己的谋计,与他郭元振又有什么关系,他的责任就是了解蕃国内情并挑拨蕃国内讧,本来就完成的不错。 可他偏偏自己大嘴巴,说要为雍王殿下访聘蕃女,如今一语成谶,反而又需要极力证明自己绝非刻意。 对于郭元振的这一点小纠结,李潼倒是不怎么在意,别管蕃国还是土羌,最终还是都要融入中央帝国这个大家庭中来。什么样的出身并不是问题,关键是要看这人物能够发挥出什么价值。当然,他也并没有什么扩张领土顺便扩展后宫的打算。 本身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对于蕃国是公主来投还是王子来投,对他而言也都区别不大。如果郭元振能把吐蕃王母没庐氏都拐带入唐,那自然更好,不就是和亲吗,赞普这个孙子他认了。 不过当听到郭元振将这蕃国公主身份稍作讲述后,李潼倒是不免略生感慨,只觉得这身世与自己倒是依稀相似,对这个所谓的吐蕃公主倒是产生了一些兴趣。 能够在那样一种四面皆敌、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煎熬出来的人,想来也知必然不是俗类。对于其人选择投唐,李潼倒是深表理解。 当周遭所有人包括整体大环境都对你恶意满满的时候,人就容易产生一种悲观自毁的想法,投唐未必就能比留在国中际遇更好,但起码对那些心怀恶意的人是一种报复。 话说李潼当年在深宫大内都还算计着要去突厥耍耍,只可惜突厥太不争气,没给自己营造这种机会,让他不得不一步步煎熬、成为大唐如今的分陕权臣,并且还算计着彻底搞死突厥。 接着,郭元振又小心翼翼将他两头和尚、各自念经的想法稍作陈述,表示即便蕃女来投是身负和亲名义,只要稍微进行一些操作,也绝不会给殿下清誉带来什么影响。 李潼本就没有就此责怪郭元振的想法,他关注更多还是蕃国钦陵在这件事情当中所持有的态度,稍作沉吟后,便又继续说道:“这么说,那蕃女将旧领拱手让给钦陵,钦陵竟然不收,且与蕃国王室协作此计要滋扰于我?” “实情仆亦难以探得,但据眼下所知、包括赤尊公主自身所度,应是如此。” 郭元振闻言后便作答道,不敢太过笃言自己的看法,毕竟雍王殿下自有判断。 “呵,海东一战看来是不足消其凶焰,这老小子看来是决意要继续在青海死顶。” 对于郭元振针对吐蕃王室的后计畅想,李潼是不怎么放在心上,那毕竟还太远。眼下大行台切切实实面对的敌人,终究还是留守吐谷浑故地的钦陵。 “蕃国以此为扰,必然会有后计铺陈,陇边或将刀兵再劳。这终归是那蕃女带来的麻烦,那她入国究竟有什么实利傍身?” 李潼这段时间都在考虑着该怎么跟朝廷耍穷横,对外虽然不畏惧战争,但眼下大行台这对战形势也的确是能免则免。 那蕃女入国,如果钦陵趁此再在青海兴兵闹乱,别的骚操作且不提,李潼真打算直接将这蕃女派往青海,别吵吵、你家公主自己带回去。老子啥时候想收拾你那是老子的事,才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跟你急赤白脸。 至于面子什么的,真要干掉钦陵、擒杀赞普、献俘乾陵,自然有面子,顺便嘲笑一下他四叔,你就啥都不是,唐家基业发扬光大还得靠我,让位晚了都收拾你。至于别的,都是虚的。 “蕃国以康延川以东境域为东域赤尊公主汤沐邑,人物版籍俱随主入国。但川西境域沟岭纵横,诸土羌、生蛮散乱杂居,想要切实应用起来,仍需一番长计。” 听到殿下如此发问,郭元振又连忙说道。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更加不满:“川西蛮土羌民,本就是我大唐羁縻之属。蕃国以我资产欲作贿结,岂有此理!我当据此奏告朝廷,索图明辨川西究竟是何归属,若真确定是我大唐领疆,朝廷自当遣使训斥,大行台亦需修整刀甲,以备兵问!” 蕃国公主究竟是和亲还是其他目的,这是一桩小事,不值一提。但蕃国竟大言不惭将川西领土圈划私授,这我忍不了,就看朝廷是个什么意思。 李潼倒不担心朝廷会顺势指令大行台出兵宣示主权,反正他本就没打算跟吐蕃好好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也是应有之义。只要能把今秋贡赋稍留周转,别的都好说。 “那蕃国公主,殿下还见不见?” 郭元振刚刚归国,对于大行台具体处境还不了解,眼见殿下因此大动肝火,不免有些莫名其妙,连忙再次请示道。 “择日安排入京,先见上一见。若朝廷就此争执难决,适时送其入都。” 李潼闻言后略作沉吟,然后便说道。他所考虑重点还是秋赋问题,如果朝廷还是一味的专图钱粮、掏空大行台,余者不问,那他就要用这蕃国公主把事情搞大,让朝廷按压不住舆情。 郭元振虽然不清楚行台所困,但听到殿下根本就不纠结这蕃国公主入唐的名义问题,人物事机从容使用,讲到颠倒黑白、混淆重点,自己跟殿下相比终究还是技逊一筹啊。 0668 鹰苑豹坊,内外编军 由于雍王殿下还要借吐蕃公主所谓的汤沐邑问题向朝廷进行奏报请示,或者说是纠缠,所以蕃国公主入京也就没有安排什么迎接的仪仗,仅仅只是一路甲兵引领兼护送入城。 入城后,行台也并没有为这位蕃国公主安排什么官邸安置,只是在长安城东选择了一处此前抄家没官的闲邸给其居住。 如此低调的处理,以至于除了一些行台显职要员,长安城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长安城有这样一位身份不凡的蕃国显贵到来。 这倒也谈不上怠慢,且不说雍王殿下还打算就此事借题发挥,吐蕃如今与大唐邦交本就马马虎虎。甚至就连皇太后武则天那么爱夸耀威严的一个人,早年革命之际吐蕃遣使来贺,都没有做什么大肆的宣扬。 吐蕃公主入城坊居之后,存在感就变得更加薄弱,除了驻邸保护兼看守的一路甲兵之外,大行台仿佛彻底忘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甚至就连引之入朝的郭元振,都彻底没了踪迹。 郭元振之所以不来访问,除了避嫌之外,也的确是因为没有时间。回到长安之后,他便获得了一个新的职位,即就是长安县主簿。 对于这一任命,郭元振也颇感诧异。他本以为按照他的仕途履历,以及雍王殿下对他的遣用看来,他接下来要么继续留任蜀中,要么便转往陇右投身戎旅,却没想到被直接留在了长安担任主簿。 当然无论郭元振本身是什么想法,雍王殿下既然有此任命,他自然也就只有领受的份。更何况,长安县作为京畿县治,这一任命本身就是超格的提拔。 除了有些怀念在吐蕃境中带着蕃兵去打蕃部的金戈铁马的生涯之外,郭元振对此自无半分不满,一俟领命便美滋滋的上任。长安县事务本就杂多,眼下又适逢秋季租调入库的繁忙时节,一旦入事,自然便再也没有时间与精力去过问其他。 更何况,关于如何处理那吐蕃公主,雍王殿下自有主见,郭元振再怎么想不开,自也不会再去妄作过问。 李潼虽然表态说要先见一见那蕃国公主,可一旦忙起来,这件事就被抛在了脑后。 且不说与朝廷交涉的问题,各种军政事务的处理,就已经让他忙得不可开交,甚至就连迎接兄长入京都需要提前调配事务、抽出时间。 而且行台眼下还有一项颇为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亲自处理,乃至于全程关注,那就是诸路边军选送入长安宿卫的甲伍已经陆续入京。 这是一支直接归属于他统领的卫队武装,李潼甚至都不想让行台干涉太多,诸事都要亲力亲为。大到营伍编制的组建,小到每一匹战马、每一领战甲,几乎都要亲自验看。 诸甲士虽然都是出身边镇行伍之中,但眼下大唐还未形成盛唐时期那么鲜明的边军武装团体,未来李潼也不打算任由此类趋势发展。 府兵制度虽然已经名存实亡,但其番代宿卫的传统却仍值得保留下来,所以对于这一支未来极有可能会成为真正中央禁卫力量的军队,他也自然希望能够在方方面面都留下自己的个人烙印。 为此李潼甚至没有沿袭唐军原本的营伍组织,而是借鉴后世陆军的连营编制,将士伍进行更加细致的整编与配给。 当然并不是说后世的组织结构就一定好,毕竟作战环境、作战方式和武装水平都有着极大的差别,适合的才是最好的。 中央宿卫军队虽然职责很重要,但其军事活动与作战环境却很单一。尤其各种仪仗行动占用了大量的宿卫时间,李潼历事南北两衙,对此自有深刻感触,再精锐悍勇的甲士,如果长期只是如此,战斗力也实在是无从保证。 而且禁军由于长期接近权力中心,特别容易受到权势的影响,尤其是在中层将校中存在着更多的不确定因素。 中宗朝节愍太子李重俊,景龙年间发动政变,尽管拉拢了一批禁军高层将领诸如李多祚、李思冲,包括宗室中的成王李千里,但最终还是折戟于玄武门前。 而在中宗驾崩的唐隆年间,策划政变的李隆基便充分利用禁军中层的力量,甚至就连钟绍京这个不属于禁军体系的宫苑总监都发动太监、宫女们参与政变。韦后尽管安排了其韦氏子弟占据了两衙禁军大量位置,但还是被以下克上的搞定。 有鉴如此,李潼并不打算给他所组建的这支卫队组建太大的作战单位。 各边督军使各选千人入京,这一万人的边军精锐,便是长安城卫最核心的力量,这一万人被浅分为四军,称为中四军。在这中四军的基础上,李潼又设内卫四营。 除了各边军伍入卫长安之外,还有关内诸州团练,也要在今冬之前于长安城集甲两万进行演武,这一部分兵力,则就编为外八军。 诸军虽然各设军主,但只负责军士集散、日常操练等营伍。凡内外拱从,主要以营为单位进行调度。 至于内卫四营,则就更加细致,营中分设左右营主为左右驾,合契典兵,两驾之下设有八班,每班十六人,从兵长到营卒,番期俱为三个月。 这所谓的班,倒也不是直抄后世的编制单位,而是源出于亲王亲事府执仗亲事十六人,执乘亲事十六人。十六人为一班,便是内卫四营的基本战斗编制。雍王每入宿或出行,四营各抽两班分左右驾,或宿卫、或拱从。 当然,好锁难防恶贼,李潼也并不觉得如此细化编制就能防住所有隐患。除了细节上加以严防,也希望能够通过这样的制度挑选和培养出一批忠勇兼备的将领。 除了内卫四营与中外十二军之外,李潼还在皇城内设置了两个新的配套场所,一名鹰苑、一名豹坊。鹰苑讲解韬略兵经,豹坊则演练弓马搏杀技艺。内外将士凡入苑坊修业,考课得优,即能增资进格,大行台兵部优先选授。 内外军制拟定完毕后,李潼便又有了新的事情要做,那就是长安城卫诸军甲械器物的供应问题,甚至也包括整个陕西道大行台所辖诸边军队的军械供应。 高祖武德年间,朝中设有武器监,但不久即废,诸事分由少府、太府并兵部所辖诸司分管。眼下大行台与朝廷的关系,明显是不能指望朝廷继续提供军械的,需要本身进行制造。 李潼早有创设西京军器监的想法,但此前却一直被各种事务忙碌耽搁了。一直到了现在,才有精力处理这一问题。 创设军器监也不只是一纸书令这么简单,原料、匠人以及制式标准等等,事情琐碎又庞杂。但好在这些事情都不需要李潼去亲自处理,在行台例会上提出这一设想,并署注加急办理,自有行台相关人员进行督办。 雍王想法迭出,也让行台一干在事者颇感苦不堪言,每个人案头几乎都诸事堆积。但他们同样也见到雍王忙碌起来同样是废寝忘食,也实在无从抱怨。 倒是姚元崇在见到雍王着人拟定、准备发给朝廷、有关川西归属的奏表时,脸色忍不住便是一苦,叹声道:“殿下,奏章能不能延后再递入神都?眼下冬集在即,诸州选举人纷纷入都,若此时与朝廷……恐才士西行之路受阻啊!” 虽然大行台成立以来,也一直在通过各种渠道和方式吸收新鲜血液,但西京毕竟久不为中枢所在,即便雍王壮胜于青海令国人人心振奋,但想要等到人员大举来投的反馈,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 姚元崇等人苦哈哈的连轴转,就是盼着神都冬集这段时间前后,大规模的从朝廷那里挖墙脚,吸引才士加入大行台,以缓解大行台如今超负荷运行的状态。 可雍王现在递表上书,姚元崇哪怕用眉毛看,都知道雍王心思不纯。所以才有此言。 李潼闻言后只是叹息道:“要财还是要人?” 这问题没得选,哪怕才士大举来投,也不能纯粹的用爱发电,行台必要的钱粮储备是一定要有的。可若不找个理由借题发挥,行台根本就没有理由将秋赋钱粮截留。 怎么,刚给了你一个名份,你就打算钱粮自拥的单过了? 姚元崇的忧虑虽然不无道理,但也并没有太严重,李潼之所以选择这个话题跟朝廷扯皮,就是这个疆域主权的问题最能吸引时流磨牙。 行台在这方面态度鲜明且强硬,自然让人心生敬仰,诸州选举人盛集神都,若朝廷之后表态稍显迟疑,那些选举人们有慷慨志气者,说不定就直接仗剑西行、慷慨守边了。 就算不能投军杀蕃,看看那吐蕃公主人物如何也是不需此行啊。 对了,那吐蕃公主安排到哪去了? 李潼一时间思维发散,才想起来这么一件事,于行台中一番打听,也是群众茫然。大家各自案头一摊事务,谁也没收到通知要关注什么吐蕃公主啊。 一直等到万年县令王美畅一溜小跑的进了行台,才算告诉雍王殿下那吐蕃公主被安置的确切情况。 0669 长安群义,当街察奸 蕃国公主一行,被安置在了长安城东的宣阳坊中。 这安排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讲究含义,大行台诸司各有忙碌,将人接入长安城后,便随手分配给了万年县府处理。 万年县廨地处宣阳坊中,恰好此前对诸勋贵门户抄家的时候,几处位于宣阳坊内的宅邸划给了万年县,万年县又随手选了一处赠给蕃国公主居住。 虽然大行台上下对接待蕃国公主一行都颇为随意,但哪怕是随手赠给的这处宅院,也是规模颇大,很是气派。毕竟原本的主人乃是家底雄厚的老牌勋贵,宅邸家居自然奢华讲究。 叶阿黎此行入唐,队伍规模虽然庞大,但真正准许带入长安城的只有百十随员,居住在这座大宅中绰绰有余。 当然,如果跟叶阿黎在吐蕃逻娑城所居住的鹿苑相比,这宅邸面积自是远远不及。鹿苑方阔几十顷有余,在沼泽、沟岭错落分布的逻娑川,面积都是屈指可数的大地块,甚至就连赞普都对这座庄园垂涎不已,一有机会便即刻纳为己有。 不过,鹿苑旧居虽然面积广阔,但若讲到风物繁盛,自然就远远比不上长安大坊。而且那座旧居留给叶阿黎的,只有那段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求活自保的岁月所带来的阴影。 长安坊居虽然稍显局促,但却让她有种莫名的踏实。特别是长安行台安排于此,环绕坊居的那百数名甲众,尽管他们不会听从叶阿黎的号令,但也不会突然对她挥刀残害,让人安心。 新入异国,尽管人事陌生,但叶阿黎心情却平和有加,以至于睡眠都变得踏实起来。夜中登榻入眠,睁眼便有朝阳洒入居室,这感觉实在是舒服惬意。 如果说有一点不美,那就是入城之后,长安行台便没有派遣员众与她进行更进一步的接触。 正如叶阿黎对郭元振所言,她入唐来是有着大诉求,希望能够借助唐国的势力给国中那些曾经迫害、并侵吞她势力、产业的人以报复。 长安虽好,终究不是故乡。纵使风物繁盛,但入眼也只是一时的惊叹,并不能让叶阿黎为之产生什么长久的留恋。 所以在短暂享受过几日长安坊居的安宁后,叶阿黎便试图接触行台,首先询问的自然是那些负责保护她的那些甲士们。 但通过与这些甲士交流得知,长安大行台分司任事,各有所任,他们只负责保护,是没有资格安排公主入见雍王殿下。且雍王殿下日理万机,究竟什么时候能抽出时间来接见公主,也不是他们能够猜测的,他们顶多是将公主这一番诉求汇报上去。 甲士们有没有汇报,叶阿黎自然无从得知,但接下来几天时间,生活依然波澜不惊,那位唐国的雍王殿下对她而言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存在传说中。 为此她又专程前往拜访万年县廨,及见万年县廨中同样事务杂多、人员劳碌不已,她在县廨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县令才匆匆来见,但也只是短言片刻,很快又被属员唤走。 县令只是安慰公主耐心等待,既然已经进了长安,起居安全自有保证。至于雍王殿下几时拨冗召见,其也不能断言。 见识过万年县廨的事务繁忙后,叶阿黎倒是能够理解,区区一县政务已经如此繁忙,那位雍王殿下分掌半壁江山,自然只会更加的忙碌,迟迟不见,倒也未必就是刻意冷落她。 既然她所能接触到的官方人士都请她安心等待,那她也只能如此,转而趁着这段时间,深入了解一下长安风物人情,顺便对这个所谓的长安大行台作更多的了解。 宅邸周边的甲兵们只是负责护卫,并不禁止她们的行动,甚至要去哪里都主动导引。这态度也让叶阿黎略有安心,起码处境不像她此前所预想的那般入唐之后或许就会被软禁起来。 不过她们一行人自蕃国远来,不说风物人情的陌生,单单语言沟通上就是一大障碍。一众人能通唐语者唯叶阿黎一人而已,至于其他的人众则就一口蕃言。即便长安行台对其行动不作限制,可叶阿黎这样的身份,也实在不方便频繁出入坊间曲里。 可是还没等到叶阿黎再作请示,希望长安行台派遣几名翻译人员,很快便发现她是多虑了。 某日叶阿黎乘车出坊,突然听到道左有人以蕃语召唤,停车挑帘、侧首去望,只见一名身穿青灰色唐式圆领袍、但相貌却依稀有些胡态的中年人正向这个方向拱手为礼,嘴上还不断说着蕃人祝福请安的俗语。 身在异国、骤闻乡音,叶阿黎自然颇感亲切,将人招至车前来,同样以蕃语询问道:“你是蕃人?因何来了长安?” 那人闻言后先是错愕,片刻后才摆手微笑,并不无自豪的以唐语说道:“小人虽然形貌有异,但却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日常营生常与蕃人往来,因通蕃语,及见贵人属众多有蕃俗,所以斗胆冒昧道左请安。” 听到这人回答,叶阿黎不免略有失望,但又不乏好奇的询问道:“长安城中,蕃人不少?” 那人听到这话后便点头,神态间自豪之色更加浓厚:“长安城宇内首邑,四方来人众多,莫说蕃人,其他境遇的胡、人口,也都不在少数。小人营生正是为东市几家珍货邸铺奔走,对于各色夷客也都多有接触。” 说话间,其人又切换不同语言分别请安,有的叶阿黎还能听得懂,有的则就听得一头雾水。 尽管对方非是乡人让叶阿黎有些失望,但其人能言善辩的禀赋技能还是让她颇感意外。 其实随着吐蕃国势日益壮大,生活在王都逻娑城周边地区的外乡蛮夷数量、种类也是不少。 但这些人众往往只作为奴隶,供蕃人奴役使用,甚至不被当作人来看待,更没有人有兴趣了解他们的语言文化习俗等事项。如长安城这样繁荣开放,诸族人众活跃在坊市间安心生活的情景,在蕃国境中更是不可能出现。 与这人稍作交谈,叶阿黎才了解到对方原来是一名掮客,受雇于长安两市那些贩卖奢侈品的豪商,游走于坊区之间,为他们招揽客户,抽佣谋利。 宣阳坊是城东大坊,所居多达官贵人,又靠近东市,正是此类人物主要的活动场所。几次见到叶阿黎出入随从众多,虽然不知晓其身份来历,但也壮着胆子入前攀谈。 这样的职业,叶阿黎倒并不陌生,吐蕃国中也有类似的人,且还有一个专称为奉宝人,每家豪酋权贵都养着这么一批人,转为他们走访西域或者是唐国的蜀中,采买珍品异货进献享用。 不过眼下的叶阿黎倒没有要在长安城大作消费的想法,与其人稍作交谈后便没了兴致,摆手屏退。 那人见状后虽然有些失望,但也不敢再继续纠缠,只是在退开的时候又说道:“观贵人行止应不是久居长安,或是入京走访权门贵户。小民常常行走坊曲之内,与京内名家门下也略积眼缘,知各家主人喜好。贵人若于此有困,可使人递信坊中武侯铺道是召见马九,小人即刻登邸听候。贵人若有什么器物厌于收存,小人也可……” “且慢!” 叶阿黎听到这里,心中倒是一动,再作招手并询问道:“你说凡京中名家主人喜好如何,你都有所了解?” 那掮客马九闻言后自是一喜,忙不迭点头说道:“贵人欲问哪家,只需道来,即便小人不能及时作答,也一定尽快为贵人打探详细。” “我要问的,你应该也不陌生,便是长安主人、镇国雍王殿下。我要求见殿下,不知该具何礼仪,你如果能……” 叶阿黎这里话还没讲完,那掮客马九脸色却骤然一变,再也顾不上招揽生意,直接掩耳而走,其动作之干脆,倒让叶阿黎想起了早前在康延川闻她将要和亲雍王的郭元振。 叶阿黎也顾不上吐槽唐人怎么都这样的毛病,抬手着随员将那马九拉回来,斥问道:“你主动入前交谈,我话还未讲完,怎么就不告而走?” 那马九被拉回来后,却没了此前的殷勤,虽然身在一众蕃人悍卒包围中,但却当街跺脚大吼道:“蕃国贼众,欺我长安无人,当街探问雍王殿下隐私!街中曲里可有壮士,随我捉拿蕃贼奸细告官!” 随着这人一通吼叫,本就人来人往的坊街上顿时围聚过来一大群人,甚至就连附近几所大宅当中都冲出许多手持器杖的豪奴,一边奔向此处,一边大声吼叫道:“什么样的凶悍贼众,竟敢在长安城中图谋加害雍王殿下!” 不多久,叶阿黎这出行队伍便被团团围住,围绕在车驾周边的随从虽然也孔武不俗,但却远不是群情愤慨的长安民众对手,很快便被人七手八脚的扭架起来。甚至就连车驾上的叶阿黎也不得安宁,车前驮马被直接卸下,车板更被众人直接抬起便往万年县廨送去。 “蕃贼输在了青海,竟然还敢使派奸细入京作祸!我早察觉这一路人不妥,近日一直在盯望,果然今天就露出了痕迹!” 原本入前招揽生意的掮客马九,这会儿则化身成为察奸的英雄,身在一众街坊当中,一脸智计在怀的表情说道:“一定不可放过他们!这些蕃人狠恶得很,送去县廨,大家明日都去西市观看斩首!” 所以当雍王想起此节,并派使员入宣阳坊传召蕃国公主时,却赫然发现这公主再次没了踪迹。 0670 王教昌明,我亦渴慕 “这些蕃人也确是凶悍,县署衙员都已经到场,竟还连伤数人……” 万年县尉苏约讲到这里的时候,一脸的心有余悸并暗窥堂上雍王殿下的神情,以示当时情况的确是危急失控、刻不容缓:“特别那蕃国公主,因其身份不俗,兼为女子,衙役们并不敢失礼约束,却没想到竟比男子还要凶悍……” “所以你就干脆直接将人锁入县狱?” 李潼闻言后顿时冷哼一声:“既知蕃国公主身份不俗,岂能作寻常讼案处断!” “这、这……” 苏约干笑一声,连忙又说道:“当时府君并不在衙,蕃人也的确有伤人之实,致使群情激愤,不得不将之系捕入狱。人事如果再停留街面,恐怕更生骚乱。虽然入狱,臣也未敢以罪人待之,即刻递告行台……” “怎么?难道还要把人留你过堂公审?” 李潼听到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拍案怒声道。 苏约闻言,连连摆手:“不必、不必过堂!此事案情明了,并无曲隐疑难,只待殿下裁断。” 李潼又冷哼一声,这才说道:“坊中因此受赏民众,县衙各给医疗诊金,参事徒众也各作犒奖。那率先扬声的是谁,既然这么警觉,查验其籍,若为良家子,录入宣阳坊街铺,授其不良帅。” “殿下英明!长安士众勇义可嘉,正是大行台政通人和的证明,民义受此褒扬,必将更加的发扬光大!” 苏约听到这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心知殿下虽然面色不喜,但也并没有因此真的动怒。 可当他讲到这里,却见殿下神情仍是欠佳,连忙又低下头去,沉声道:“民义诚是可嘉,但臣也确是处置事宜,请自罚俸给以代犒问民义物料。” 听到苏约还算识趣,李潼脸色才略有好转,并说道:“趁人情关注不失,此事尽快处理,给这些民义乡勇一个交待。” 苏约连忙恭声领命,将要退出时,又低声说道:“那蕃国公主,秉性气力俱不同我大唐女子,忿然搏技很是不俗,殿下之后若加召见,不可不作防备,勿为其姿容所惑,犹忌犯险独处……” “去做你的事!” 李潼听到这忠告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片刻后顿感羞恼,直接摆手将之斥退。 苏约见状,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忙不迭拱手退出。 虽然迁怒训斥苏约,但李潼也明白,发生这样的情况,原因也只在他。终究是因为他自己对蕃国公主入京之事不够正视,再加上眼下大行台事务繁忙,属员们也就因此各生轻重缓急的判断,倒也不是他们玩忽职守。 但无论该不该重视都好,人家抛家舍业、远行万里的入投大唐,而且即便不说那尚存争议的川西地域,其名下总还寄有吐蕃的半个孙波茹献给大唐。结果自己非但长久不见,人家逛个街居然还逛进了县狱里,这终归是有些不地道。 心中暗惭之际,李潼也不由得庆幸当年他幸好没有投往敌国,否则眼下境遇只怕还要比这位吐蕃公主凄惨得多。 苏约离去不久,杨思勖匆匆归邸,登堂说道:“禀殿下,吐蕃公主众随员已经送回了宣阳坊邸,公主本人也已经招至王邸前堂,是否即刻召见?” 李潼先是点点头,然后又询问道:“那公主情绪如何?” 杨思勖闻言后略作沉吟,然后才说道:“总是面带戚容,算不上好,但倒也不至于失态。” 李潼听是如此才又点了点头,他本打算那公主如果情绪过于激动、不能自制,就先让内庭两娘子出面稍作安抚。虽然苏约说这蕃国公主身手不俗,但总不会让她在王邸中反了天,更何况自家娘子唐灵舒那也不是善茬。 不过听杨思勖说这公主还能保持理智,李潼不免对之评价又高了几分。凭心而论,如果换了他遭受这样一番无妄之灾的波折,那必然是难以忍耐,武家几个死鬼早年可没少因此吃什么苦头。 “我亲自去迎请这位公主吧。” 略作思忖后,李潼起身说道,瞧了瞧杨思勖后又吩咐道:“你且负甲跟随。” 他倒不是怕了那蕃国公主,毕竟自己虽然事务繁忙,但也没有断了操练,但又何必冒险呢,总是有备无患,更何况又不是没有这条件。 等待杨思勖退出着甲又过了小半刻钟,之后李潼才在杨思勖并诸亲事的拱从下直赴前堂。 此时,叶阿黎端坐于王邸前堂中,心情自是复杂无比,半是凄楚半是忿怨,更有一些懊悔并期待掺杂其中。自行程抵达打箭炉至今,入唐已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废了许多波折,如今终于能见到大唐真正的顶层权贵,但达成这一愿望的方式,却又让她对今次见面不敢报以太大乐观。 这段时间以来,大唐的繁荣、唐人的傲慢,她都深有领教。唐国的汉王同行千数里,竟然连见都不屑见她。长安行台的官僚们,对她也只是一味敷衍。甚至就连街曲间那些唐人平民,对她都是满满的恶意。 长安虽好,终非故乡。这繁荣与她全无干系,就算她想融入其中都困难重重。即便见了那位雍王殿下,又能对她处境有什么扭转?她这次入唐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心中杂念频生,等待也变得漫长起来。时间一分分流逝,突然堂外响起王府仆役唱礼声:“雍王殿下到!” 听到这喊声,叶阿黎连忙摒除脑海中那些杂念并收拾心情,起身趋行直至堂下,垂首恭立。 刚刚立定,便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在廊左响起,她抬头去望,首先看到的便是一队威武贲士,当中一名锦袍身影缓步而行,想来就是镇国雍王。 叶阿黎不敢失礼细窥,再次低下头去,直至眼帘中出现那缺胯锦袍的衣摆,才更作垂首并轻声道:“蕃女叶黎,见过镇国雍王殿下。” “公主不必多礼,远行入我国中,小王本当亲迎,因念公主旅途劳累、礼繁人厌,特着属员妥善安置,待公主疲尘洗去再作邀见。不意杂情相扰,错会今日,失礼之处,还请公主见谅。” 李潼脸上摆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假笑,行至这蕃国公主身前丈外顿足,抬眼望去,只见这蕃国公主身着一袭唐人装扮的石榴裙,因其垂首致礼难睹面目,但身高五尺有加、体态窈窕,倒看不出什么出身蛮夷的鄙陋之气。 “殿下言重了,蕃女冒昧入国求庇,本就滋扰在先。殿下权重势威,想必事务繁忙,不敢贪求亲近照顾,能容一身寄活京邑,已经感激不尽。” 说话间,叶阿黎才缓缓的抬起了头,尽量让自己神情显得平静一些,只当视线平视前方,得见面前唐王尊荣,眼神自是为之一滞,片刻后才下意识转望向别处。 李潼这会儿也正打量着那蕃国公主,见其素面无施粉黛,细眉鼻挺,五官姣好,脸庞并唇线并不似寻常女子的柔缓圆润,如雕如刻,自有一股英秀飒爽的气质,确是令人一见难忘、印象深刻。 及见蕃国公主视线游移回避,他便又笑语道:“前堂人声杂乱,并非话事所在,请公主随我入中堂议事。” 说话间,他左行一步,侧身而立,请这蕃国公主随其同行。 叶阿黎颔首低应,缓步入前,与这位唐国雍王保持着半丈距离,亦步亦趋的跟随于后,动作姿态略显拘泥僵硬。 待入中堂,分别入座,李潼也不讳言前事,开口说道:“蕃国与我大唐久作争斗,民间也因此积忿颇深。此前又有新战于青海,坊里因此不失警惕,民众也并非蓄意迫害公主。 我大唐民风勇健豁达,不失包容,四方夷人游众,多能于此安居乐业。公主入京这段时间,想也有见。发生这样的误会,终究还是在事者失于照顾,及后我会着涉事员佐登邸请罪,打罚俱由公主,只盼公主不要因此而久积忿气。” 叶阿黎这会儿心态已经平和下来,起码是能在这位雍王殿下面前平静应答,闻言后只说道:“王政昌明,所以民情义勇。初时受厄,确是难免悲愤,但及后又想到我亦将沐此昌明浩大王恩之中,与闾里义勇久为邻居。如此生人大幸,自能化解些许薄忿,殿下无需为此更作人事的处断,蕃女纵有拙劣狭量,但也能略晓大义,渴慕名王教化。” 跟情商高的人谈起话来,总是很愉快的。听到蕃国公主这么说,李潼倒是不免对其颇生好感,于是便又说道:“此前郭参军归京述事,便盛赞公主诸种。如今亲见,确是端庄不俗。 京中本有礼待蕃宾的邸堂,但此前诸司事务劳碌,不暇整理,恐唐突贵宾,所以暂就坊中安置。如今邸堂也专为公主清理出来,或不及故业起居顺心,但地傍皇城,诸事需求都可及时传告行台,明日便请公主迁入新居,届时我再携家人前往贺乔迁之喜,务必使公主能感盛情,宾至如归。” 0671 王眷赴宴,如临敌阵 有了雍王殿下的亲自过问,行台再处理起蕃国公主有关事宜便效率得多,用了半天时间便将城中光禄坊一座原本隶属鸿胪寺、专给外夷宾客居住的宅院收拾出来,用作蕃国公主迁居。 这宅院未必比得上宣阳坊宅居广阔,但光禄坊直当皇城朱雀门,位于皇城宿卫护卫范围之内,地理位置自然远非宣阳坊可比。 当然,对于长安城中权贵人家而言,太过靠近皇城的坊居虽然位置出众,但规矩同样森严,居住其间约束有加,反倒不如城中别的坊居住起来舒适。 毕竟长安城格局如此,不像神都洛阳还有一道洛水将皇城与城中坊居分隔开。因此朱雀大街傍近皇城的几座坊居,通常不会有什么显贵人物居住,多是各官廨外设机构以及各色课役番上所居。 真要有什么权贵人物被安排在这样的坊区里,那就需要注意检讨一下了,是不是有哪些方面已经让君王警惕,所以才将人安排在眼皮子底下。 李潼将这蕃国公主安排在光禄坊,也有此类的心思。宣阳坊发生的事情虽然是一桩误会,但会不会脑海中突然哪根弦搭错、给你提了个醒?还是老老实实蹲在皇城附近,安生过活吧。 见过雍王殿下之后,蕃国公主在长安的处境也一改此前的无人问津。仿佛整个长安城突然意识到有这么一位来自外邦的贵族让雍王殿下颇感兴趣,当天下午宣阳坊邸中访客便骤然增多了起来。 甚至就连入京后就杳无音讯的郭元振,也再次出现在宣阳坊邸中,询问公主乔迁新居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当然也不是郭元振硬赶上来凑热闹,光禄坊隶属长安县管辖,他身为长安县主簿,本就职责之内。 叶阿黎历透人情冷暖,即便再次见到郭元振,也没有斥问对方何以此前音讯绝无、对她不闻不问,仍是礼数周全的接待。只是在与郭元振交谈的时候,心中积事欲问,但总是欲言又止,反复思量之后,最终也只是吞声自忍。 因有行台官佐热心张罗,第二天午后,叶阿黎便搬入行台为之提供的新住所。姑且不论院舍宽阔与否,单单内里陈设并诸配给器物,就远比此前邸居奢华了数倍。 与此同时,邸中早有西大内所调出的宫婢、仆佣等等,在杨思勖的义兄、宦官杨绪的张罗下忙碌的筹备着之后雍王殿下登邸来访的宴席。 早在蕃国中时,叶阿黎见识过大论钦陵的庄园环境并宴客场面,当时已经颇感震撼,只觉得哪怕就算是唐国最顶层的权贵,无论再如何奢华铺张,也就无非如此了。 可是当她真正受到大唐优厚礼待的时候,才意识到当时自己想法还是少见多怪。唐人真正顶层的奢华,也是她无从想象的。 这一座新邸,入门来便是一堵汉白玉影壁,打磨的圆润无比,光可鉴人。转入前庭,诸奇花异柱植满两侧的花栏。虽然早已经错过了花期,但信步行过,哪怕单单只是植株都有香气扑鼻,更胜最顶级的熏香。 游廊横栏漆色精美,工艺之巧甚至还远远超过了蕃国权贵使人重金收购的蜀中漆器。楼宇样式奇丽,檐兽栩栩如生。厅堂内虽有帐幕垂设,但却并不是蕃人惯用的厚毡,织锦罗纨随风而动,哪怕只是当堂闲坐,自有色影迷人。 中堂里连扇的玉屏,镂空雕琢着各类精巧的图案,两尊数尺高的博山炉香烟袅袅,让整座厅堂都沐浴在沁人心脾的香风中。更有各类玉雕金铸、镶嵌珠石的精致伴手玩物,就那么随意摆设在席案之间。 叶阿黎虽然心志坚定、少受外物的引诱迷惑,但步入如此华贵的厅堂后,行动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唯恐一时大意破坏了当中的陈设。 此时再想起昨日拜见那位雍王殿下,其人笑称要让她能感盛情、宾至如归,心中自有一份温暖的感激油然而生,此前多日心内积存的怨忿也荡然无存,更不再怀疑自己入唐的决定对错与否。 杨绪垂首跟随在这位蕃国公主身后,一边听从吩咐,一边暗窥这公主神情,心里则默念着殿下的嘱令,务必要让这位蕃国公主享受到大唐第一流的权贵享受用度,要让她入奢之后再难从简,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为了维持这样的生活而倾尽囊资。 这样的气派铺张,哪怕雍王邸中都不常设,两尊博山炉里所焚烧的龙涎香,每时每刻都是在烧钱。 如此待遇行台自然不可能为之长久维持报销,后续想要继续享用也很简单,只要能出得起价钱,长安市面上还没有什么买不到的奇珍异货。 虽然接触不多,但李潼能够感觉到这位蕃国公主是一位极有主见、韧性的女子。 川西的主权问题,他虽然还要用来跟朝廷进行扯皮,但未来想要完全解决掉吐蕃这个边患,川西也是需要重点经营的区域之一,即便不需要像陇右那样做高规格的军事储备,一些其他的方略手段也要应用起来。 想要深入去经略川西,这位蕃国公主也是一个颇为关键的元素。一旦主观能动性太强,则就不利于加以操控。瓦解其心防,怠惰其志力,稍作尝试也是惠而不费。 叶阿黎自不知刚刚见了一面,那位俊美无俦的雍王殿下看起来待她和气有加,但已经在用糖衣炮弹对她进行轰炸。 眼下的她,只觉得雍王殿下果然不愧其国人诸般盛誉,虽身具高位但却并不傲慢骄横,待人彬彬有礼,气度优雅、襟怀广阔,此前虽然耽于事务繁忙无暇见她,可一旦相见便如春风沐人、对她关照有加。 当然她也明白,这一份关怀背后必然是存在着一些功利因素,但她对此也并不排斥。从小便生活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从没感受过与人真心实意的相处,对她而言,人与人之间最和谐融洽的关系就是能够等价交换。 如今受到行台如此的礼遇款待,她心里甚至暗觉惶恐,并思索自己究竟有怎样的价值,能够配得上那位雍王殿下这般礼遇? 这个问题还没有思考出一个头绪,很快便又有访客络绎不绝的登门。这些宾客自然无需叶阿黎出面接待,她也根本不懂得该要如何与这些唐国权贵进行接触交流,只在内堂由内苑宫女们帮忙精心打扮。 登门来访的宾客们虽然对这位蕃国公主也确有好奇,但更多还是雍王殿下的缘故。 随着蕃国公主入京的事迹传扬开,其人奉蕃国王命要和亲大唐雍王殿下的这一层缘由、或还没有传播到街知巷闻的程度,但在一些权贵圈子里也不成秘密。 与雍王有关,哪怕再小的事情也值得重视,更不要说还是这种大事。所以从昨天到今日前来造访的宾客,除了想要见识一下那蕃国公主风采如何,更重要的还是想要探听雍王殿下究竟是何态度。 所以宾客登门后,尽管没有主人接待,他们也都不甚在意,而是各自拉住于此安排事宜的行台官员们谈论不休。 光禄坊中已经是车水马龙,极为热闹,但直至天色擦黑,街鼓声响起,仍然不见雍王登门。一些客人久候无果,只能讪讪离去。 毕竟大行台宵禁严格,两县官吏又执法严苛,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哪怕权贵之家也一律不需触犯夜禁,一旦犯禁被执于街中,有的麻烦。 李潼倒也不是仍要放蕃国公主的鸽子,傍晚时他便处理完毕行台今日事宜,归邸准备携带娘子们前往道贺。可两位娘子精心装扮起来,浑不觉时间流逝,以至于在内堂等候的李潼都忍不住打起了瞌睡,伏案小憩起来。 “这一件披帛,是今秋神都风气最尚,但花色还是轻佻了一些,庭中闲扮没什么,但此行要见蕃邦的公主,穿戴去见,会不会让那公主误以为王邸风气轻佻?” 杨丽手持一件银罗纱的披帛,转头询问坐在床边的唐灵舒,其手边木架上早已经搭了十几件各色各样的披帛,屡作挑选,仍是纠结。 唐灵舒装扮倒简单,一袭修身的月白长裙,外罩一件羽氅样式的筒衫,闻言后随手一望,便答道:“那件貂绒的紫披本就不错。” “若用这紫披,又不配今日的发饰。唉,殿下也是的,要迎见番邦的贵宾,外府员佐跟随即可,又何必扰动到内庭。” 杨丽闻言后便作薄嗔,唐灵舒听到这话则笑起来:“殿下若不携我们,杨娘子更有话说。最近你都在庭内闲言几日,要我说寻常装扮即可,蕃女未必有这样的细致品味,用心也未必放在我们身上。瞧瞧我这犀角的小刀,她如果真像府里传言那么悍气,稍后在席我就要亮给她瞧一瞧!” 杨丽闻言后又是一乐,凑过去一看,见唐灵舒果然袖内藏刀,忍不住说道:“这会不会有些失礼?” “蕃国久为敌邦,谁知道那蕃女入国是什么心肠!她更领蕃国那种奸令,谨慎些没错的。殿下虽说无有此念,但这种事情,哪是一时的言意就能长久决定?” 说到这里,唐灵舒瞥了杨丽一眼,杨丽登时干笑一声,并推了唐灵舒一把:“说的是旁人,不要这样瞧我!” 唐灵舒见杨丽窘态,也是一笑,转又说道:“殿下有什么心意命令,我当然不过问。可那蕃女若觉得能凭悍气横行内庭,宅中有人制她!你们几个,放心受我关照!” 一边的乐高缩在角落里,只是低头凝望着自己的手心,仿佛那里有整个世界,除此之外,外事一概不闻。 0672 蕃女感恩,版籍进献 一直到了华灯初上,雍王一家才自坊居中动身出门。李潼已经是睡眼惺忪,如果不是已经提前约好且光禄坊也并不远,他甚至都不想再出门。 深冬世界,夜风已经颇有寒意,李潼也没有再骑马,与娘子们共乘一车,自是忍不住抱怨几声。 “妾入邸以来,还是第一次随殿下同出作场面交际,自然要慎重一些。” 杨丽眨着水汪汪眼珠,楚楚可怜道。 李潼见其华服盛装,较之寻常确是更显娇艳动人,口中还是笑语道:“我家娘子们本质高洁,本也不需施加点缀就能惊艳四座。” 随口而来的情话也是日常情趣,听殿下这么说,两娘子不免各露喜色。 李潼侧偎于两位娘子身边,思绪一转,又对杨丽说道:“蕃国这位公主乍入京畿,人事多有陌生。她这个身份也不适合与京中贵家命妇频作往来,娘子闲来无事,可以常作访问。你们那个戏社,也可邀其加入。这位公主领邑吐蕃东域,家底很是丰厚,戏社日常使用的裙服、妆料,都可着其分担。” 杨丽听到殿下对那蕃国公主关怀入微,难免有些吃味,低哼道:“妾虽然不是外邦的公主贵胄,但几分薄储仍有,倒也不需要这样的小事去叨扰旁人。” 唐灵舒也在一边助言道:“我、我倒是没什么家底,可若外出使用什么物料,殿下难道不给?” “不一样的,家业越大,越需长计。娘子们用度如何,我自不计较。但如果有外人用财,把自己的事情办了,这又何乐而不为。这位公主托庇国中,你们也不必觉得算计其人会让人情尴尬,行台是给她的,总给她能奉给行台多得多。” 只是自家人闲话,李潼倒也随意:“无论身位高低,也无免财壮人势。大凡囊中仍有一钱,不可称穷途末路。蕃国本非友邦,即便那公主真心投唐,其领邑封民也难免自有主张。未来必将讨伐吐蕃本土,泄我旧恨,那公主深傍行台一分,便能多几分的配合。 如此构计一个外邦宾客,确有几分小气,但饲夷本就如同驯犬,大计小节都需兼备。大计情势的权度,自有行台官僚与之对接。杂情小事上,那就托付给娘子们。那公主久处逆境,却仍能志气不夺,的确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但我却不需要她有什么主见。” 听到这里,杨丽才明白了殿下的意思,原本心里对那个蕃国公主是有几分抵触、警惕,这会儿俏脸上则隐露不忍,并忍不住叹息道:“权势竟是如此害人,那公主本身已经不容其国,被迫远走他乡,身在陌生境地,仍要……” “唉,人间哪有百分的如意。莫说蕃人,就算我大唐子民,又岂是人人安居乐业、竟日无忧。天生万物,既然生人以来就比旁人多享用几分,别的方面自然也该比旁人多承受几分。” 听自家娘子这么说,李潼抬手握起柔荑叹息道:“诸种人事上的缺憾,人力虽然能补几分。就算有这样的闲力,我自然要关照家人,无谓再涉其他。” “这倒也是,我眼下心里怜悯那位公主,那是已经身在殿下庇护之内。若还是此前草野间的行贾,人家堂堂蕃国贵胄,怕也不会正眼施给我。” 杨丽聪慧豁达,闻言后便也说道,她家本身蜀中的豪商,即便自己不曾亲往蕃土,也常听家中商队管事谈起与蕃国商贸的各种危险困难。 只是片刻后她又嬉笑道:“殿下着我教那公主钱财滥试,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殿下也说那公主不是俗类,既有丰厚资力能使,恐怕心里已经有了奇货可居的念想。世道无论何人,及见殿下卓然当面,还能心情平和?” “这是真的!旧时同殿下游玩曲江苑,当时幼娘便说,杨娘子大把钱货的使用此间,心里也必有来年真成此间主人的打算!当时我还不信,现在想来的确是计算拙浅啊……” 一边唐灵舒听到这谈话,忍不住插口说道,语气不无感慨。 杨丽闻言自是大囧,但也不甘示弱:“憾我没有灵舒娘子矫健身手、傍邻为居的便利,否则当年也翻墙入园,财货能省下多少!” 两位娘子自于车厢中嬉闹起来,李潼自感不便加入,索性翻身扣了扣车板,开口问道:“乐高,还有多远?” 金光门横街上,入夜后就变得寂静起来,唯有京军宿卫的巡街街使率领游骑于街中纵马巡弋。察见雍王殿下仪驾出邸,街使们自发的率部随后拱卫,一直将殿下仪驾护送到了朱雀门南进入光禄坊,才引部自去。 光禄坊内,因知雍王殿下已经驾到,蕃国公主新邸中的宾客们也都纷纷出迎。虽然大多数宾客都已经离开,但也仍有十几人留下来,倒也没有什么陌生人,主要还是行台官员,诸如与蕃国公主有所接触的郭元振、苏约等人。 当中地位最高的一个,便属武攸宜了。 武攸宜这家伙倒颇有几分乐天知命的觉悟,随着行台构架逐渐完整,各种上层实权职位分配完毕,只领了一个同州刺史的寄禄闲职,并代替雍王殿下打理社监署事宜,手中权力不大,日子倒是过得很滋润。 每天坐堂半日,自有吏员将京中诸行社事宜汇总整理,再由他转递到行台中。由于最近这段时间雍王用事中心都在军政大事上,只有搭建军器监用到了社监署的配合,但自有相关行社社首直与行台交涉,这种军工产业垄断性强,并不存在太复杂的行业竞争与纠纷,自也无需武攸宜处理。 公事上虽然清闲,但武攸宜生活却很充实,尤其是跟雍王有关的私事,他必然关心备至。甚至就连王邑田庄收租、翻耕,都要同国官们一同前往监督,以至于王国大农冯昌嗣都变得无所事事,没什么存在感。 如果不是考虑到武攸宜乃是武家硕果仅存的有限几个场面人物之一,李潼都打算直接将之任作国官,总还是要给他奶奶几分面子。 及见雍王车驾驶入坊中,武攸宜颇具狗腿姿态的匆匆趋行入前,手扶车辕亲自将雍王搀扶下车,姿态殷勤有加。 “若知平阳公已经先达,我也必早早赶来相聚。” 在公开场合,李潼还是颇给武攸宜面子的。 “殿下事务繁忙,能抽身至此已经不易,早到晚到,都能让主人堂壁生辉。” 武攸宜闻言后便咧嘴一笑,并又说道:“拙荆并几家命妇正伴赤尊公主于内堂待迎殿下,两位贵眷直入内堂即可。” 见武攸宜抬手指引着王府御者驱车入院,李潼不免感觉这家伙真是闲得蛋疼,似乎是打算连这蕃国公主的家相也兼领起来。 两位孺人乘车入邸后,在场其他宾客也都纷纷入堂向雍王见礼。在众人的拥从下,李潼便直入庭中。待至中堂,便见蕃国公主叶黎并武攸宜的夫人,还有其他几名不太熟悉的命妇正在廊下迎拜。 抬眼望去,李潼也不免感慨果然是人靠衣装。昨日邸中接见这位蕃国公主,虽然印象颇深,但也谈不上惊艳。可今日对方经过一番盛装打扮,一身华彩衫裙登时便将姿容气度给衬托出来,确是明艳动人。 且不说雍王感想如何,武攸宜得见这位蕃国公主如此美艳,便在后方递给郭元振一个戏谑眼神。郭元振则只是垂首避开,身形更往后退了几个身位,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两位刚刚落车的孺人视线在人群中打量,似乎是在寻找他。 唐人礼俗不失开放,倒也并没有后世那么严格的男女大防,男女并赴宴席,哪怕是高门大妇也并非失礼的事情。当然还是要看宾客身份与关系如何,若只是寻常来客,也不值得去惊扰内眷。 当然宅邸的主人只是蕃国公主叶黎,并没有其他男丁,虽然行台配给一名管事知客的家相,但中堂待客自然也唯有公主亲自出面。 一番礼问寒暄,众人才登上中堂。武攸宜等人此前也只是在前堂盘桓,此时乍入此中,眼见各种陈设自有一种贵气逼人,心中讶异的同时,也暗暗感慨看来雍王殿下对这位蕃国的公主确是重视的很。 李潼得见厅堂如此华贵,一些陈设器物都是西大内宫库珍藏,忍不住就扫了一眼还在谄笑邀功的官宦杨绪。这家伙做事欠于尺度啊,知道的理解雍王殿下要用奢华富贵消磨蕃人志气,不知道的怕要误以为雍王泡妞真是下血本。 抛开这一点不满,对于厅室的整体环境,李潼还是颇感满意的。 这样的起居环境也的确有让人沉迷的魅力,哪怕是他都感觉奢华的有些过分,更不要说从蕃国远来的这位公主。且不说后计如何,单单眼前这份诚意,也值得蕃国公主给一个郑重的表示。 宾主落座未久,蕃国公主叶黎便再次起身作拜,并膝行至李潼近前,两手捧住一份锦囊包裹的卷轴,恭声说道:“蕃女幸入天朝,承蒙雍王殿下不以卑鄙见弃,赠我美宅华厦,礼遇备至,授恩深厚。叶黎惶恐承受,情急不知所表,唯以所受旧国封领版籍进献殿下,再叩恳请殿下笑纳。蛮夷荒土不足称美,唯生民渴慕王道教化之心,与中国人士等同无异!” 0673 胡酋不恭,恃宠而骄 蕃国公主如此举动,倒让李潼忍不住愣了一愣。 番邦君主、豪酋向大唐进献版籍以表示臣服效忠,这是常有的事情。而大唐也不会真的接受他们的版图与籍口,无非优加抚慰、赏赐奉命,以维持一个羁縻秩序而已。 但即便是这样,那也是直接需要与大唐朝廷进行对话,更或者向大行台递书也可。但也绝对不存在于这样的私下场合里,单独向某一人献表效忠。 所以李潼也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那蕃国公主两手奉于眼前的版籍,而是摆手笑语道:“今日等邸,只为告贺公主乔迁之喜。余者公事,来日自有行台官吏与公主进行接洽。” 他以为这蕃国公主并不清楚相关的礼规问题,所以才做出这样稍显冒失的举动,因此便稍加点拨。 叶阿黎眉眼未施黛青,仍是稍显张扬的细眉,深跪席前,扬起一张明艳娇美而又不失英气的俏脸,这画面落在何人眼中,都不免让人怦然心动,自豪之余更不免急欲将之悉心呵护。 “叶黎虽入国短时,但大唐礼令也略有所知,情知此请不合规制。但今日所献,也并非邀求名位,只是深感殿下恩恤厚重,苦困无有报答。蕃女身有,无可称珍,唯此一桩、可堪表献。” 叶阿黎又顿首凝声道:“大唐虽天中雄国,威加诸夷。但蕃女久居蛮土,于国朝恩威无感。今所以奋身入唐,全因殿下恩威招抚,此情郭参军亦可为证。 大唐虽雄壮,但蕃女能感恩威者,殿下一人而已,更不知朝廷人物气象如何。临此陌生人间,求欢于新,不如托命于旧。今日席中作此表献,自此之后,凡殿下王命所指,俱叶黎此身并领邑部曲性命所用!” 蕃国公主如此一通表态,自令满堂群众惊讶,至于其言辞提及的郭元振,本是身形魁梧,但此时坐在席中,大半身躯没于案下,以至于肩与案齐。 至于与雍王并席落座的两位孺人,唐灵舒暗里戳了戳杨丽腰肢,转头对她无声作言道:“奇货可居……” 杨丽则眨眨眼,抬手握了握唐灵舒袖里的犀角小刀,视线又扫了一眼深跪殿下席前的蕃国公主,同样低声耳语道:“恐是我见犹怜……” 且不说这两人耳语以及在场旁人感想如何,武攸宜瞪大眼专注的打量一下雍王殿下神情,见殿下眉头微蹙、一脸沉吟的表情,便当先起身、入前拜道:“殿下宗家名器,恩威隆于此世,唐祚存续已仰殿下先功,如今更播威蕃远,使诸夷感义来投,此诚宇内众望所归。名王大器,何不可容!” 武攸宜语调稍显夸张,但也让堂内众人各自醒觉,纷纷开口附和。 李潼这会儿之所以沉默,心中所想还不是要不要接受蕃国公主投献的问题,而是由此联想到未来的行台在处理番邦问题上,究竟该采用怎样的态度。 陕西道大行台所辖境域,所覆及的蕃胡领域着实不少。无论陇右、河朔还是西域,都存在着大量的胡虏部落与邦国。 这其中,一些羁縻州府还倒好办,大行台本就有统管他们的权力,而且在态度和手段上较之朝廷还要更加强硬与细致。 但是除了这些羁縻州府,还有一些邦国,本身仍然具有不弱的独立性,其国君仍受大唐朝廷的册授以领掌其民。这一类的邦国君主,大行台对之管束力就要小得多。 毕竟他们各自王爵是直接受朝廷所册封,大行台并没有权力予以调整或者直接废除,甚至就连对他们各自人身、财产进行惩戒都不乏顾虑,需要上表朝廷。 如此就造成了这些番邦君主的有恃无恐,对大行台政令不够顺服,或是阳奉阴违,乃至于公然抵触。毕竟大行台本身没有权利管辖他们,他们听不听从大行台的号令,就凭他们各自是否自觉,能不能够正视雍王恩威。 像是此前不久,李潼着令寄居灵州的吐谷浑遗民准备回迁青海,配合陇右唐军为继续收复青海的军事行动。这其中的重点自然就是吐谷浑王氏,这一代的青海王慕容忠。 但就在河朔总管契苾明将这一指令传达给对方的时候,青海王慕容忠非但不遵命令,反而直接从其所部安乐州逃走,绕道河东去往神都,据说还在朝堂上对雍王跋扈一通控诉。 且不说收不收拾慕容忠的问题,单单这件事情发生,就让行台在河朔方面搞得有些灰头土脸。其中一些胡部酋首也以慕容忠为榜样,对于行台过于强硬、侵害到他们各自利益的指令配合度都不高。 面对这一情况,契苾明也不敢一味的强硬逼迫。虽然此前突厥可汗默啜大败之后遁回漠南,据说已经再次返回了南牙黑沙城,短期内对河曲不成威胁。 但河曲之间胡情复杂,在行台眼下并无充足兵力备战的情况,还是不宜贸然做什么强硬指令,所以原本一些已经有所计划的调整,也不得不暂停实施。 因为青海王慕容忠一人的抗命出逃,使得行台在河曲方面略显被动。尽管李潼心里也因此恼怒不已,就当慕容忠这人已经死了,哪怕还活着,只要再敢进入行台控制区域,也一定要弄死这个家伙。 可问题是慕容忠没有死,而且还在神都活得很滋润,虽然行台措辞严厉的上书朝廷要严惩慕容忠,但朝廷对此还未有正式回应,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正式的回应。 没有了慕容忠这个吐谷浑王作为配合,行台眼下能调用的唯陇右诸州所分散的吐谷浑遗民,而且由于没有青海王这个正式的王命配合,也让许多计划都存波折。 除了内逃的慕容忠之外,在别的方面朝廷也略存针对的意思。比如说在去年神都政变当中,配合李潼夺取北门的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此前病重不治而死。 麹崇裕是高昌国王裔,入唐后袭领交河郡王爵,其人既死,按理来说应该是由其嗣子袭爵。但如今大半年时间已经过去,朝廷对此仍然没有给予正式的封授。 当然也不好就此就判断是因为麹崇裕与雍王亲厚的关系,朝廷便刻意为难,毕竟麹崇裕本身在武周代唐的过程中所充当的角色就不甚光彩,对李唐宗室友好度不高。如今唐业再兴,难免是要面对一个秋后算账的问题。 但李潼所不忿还在于,当他自陇右返回,麹崇裕妻儿登门哭诉时、他也上表朝廷就此发声,但朝廷对他的表奏同样不甚看重,只回复朝廷处事自有章程原则,雍王专事行台事宜就好,直接就暗指他多管闲事。 朝廷在这方面非但不予配合,反而还隐有针锋相对的味道,给李潼造成的困扰还是不小的。像他的老朋友高句丽遗民们,对此就忧虑不已,以泉男产为首的高句丽贵族们就几次表示,希望他们能够转赴长安,直接进入行台任事。 李潼对此还没有回复,因为考虑到几年后东北或许多事,特别契丹人反叛的问题,还是需要用到这些高句丽遗民力量的。他跟朝廷不对付是一方面,但也不能真的釜底抽薪,让朝廷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变,任由契丹人祸乱整个河北。 这些困境,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行台不具备大义,在一些番情处理方面,既不能尽付武力,本身所具有的限制又颇多,一些问题的处理上难免就顾此失彼。 眼前这蕃国公主叶黎直接表态要将封领献给雍王而非朝廷,若排除其人受蕃国权贵指使、以此挑拨自己与朝廷斗法这一可能,对李潼而言倒是一个颇为难得的声援。 李潼也明白,如果他眼下接受了这蕃国公主的投献,那么接下来就不是他要向朝廷耍穷横的问题了,而是朝廷要直接找他的麻烦,这位蕃国公主虽然身份有点水,但毕竟也是蕃国王命承认的公主。 如果李潼迈过朝廷,私自接受其人投献,那可是要比娶了这位公主还要恶性的事件。 行台与朝廷不睦是不假,可等闲时节,李潼还是不想因番邦外力去直接挑衅朝廷权威,他甚至颇为反感大唐体制之外的力量干涉他与朝廷的纠纷。 但也不得不说,这蕃女选择的时机很巧妙,起码眼下的李潼是需要让朝廷感受一下他在番邦群体中的恩威之著。 慕容忠眼里没有行台,所以受到你们的包庇。现在老子就要直接收留一个目无朝廷,眼里只有雍王的蕃国公主。若朝廷还要对慕容忠继续包庇,那也就不要怪我让西面朝贡绝迹,统统都做我的家奴! “公主盛情相许,我若拘礼不允,反伤此番远奔来投的情义。封邑公主自领,但蕃国东域祸福安危,则我与公主共担。彼乡人众,无需彷徨前程生机,行台施政治民,自是无分内外彼此。” 一念及此,李潼抬手接过蕃国公主两手奉上的版籍,并对之后如何兼并与经营这一份领地有了一个初步的构想。 这蕃国公主新入长安,未必能对行台与朝廷之间的纠纷深入了解,但此番投效的举动,也确显示出其人拥有颇为敏锐的直觉。这更让李潼坚定了要将其人久系国中的打算,他自不会一番辛苦劳计,只为他人作嫁衣。 0674 唐王博大,予我从容 叶阿黎这一番投献的举动,让接下来宴会的氛围变得欢快中又透出一些古怪。 欢快主要是武攸宜在那里积极的暖场,只要有雍王在场,他便没有什么矜持和架子可言,甚至主动入场与众伶人们唱跳起了一些雍王旧作。 这也让在场其他人放下了架子,李潼甚至都操弄几种乐器,领衔众人演奏了几曲,也算是繁忙的公务之余一点难得的恣意消遣。 至于古怪,那就深刻得多了。在场宾客,男女俱有,各自身份格局不同,也都从刚才发生的事情当中各生感悟。 行台的官佐们通过雍王接受蕃国公主投献一事,意识到雍王殿下在处理番邦蛮夷的问题上,迫切需要更大的自主权,以至于都不再怎么关注朝廷的看法。 可以想见,未来的大行台在这方面的政令措施必然会更加的强硬有力。抛开诸边蛮夷对此是何态度,大行台与朝廷之间的矛盾也必会因此而变得更加深刻。 对于这一点,几名行台官佐们心中既不乏忧虑,同样也有着隐隐的期待。朝廷虽然格外开恩、特加殊荣,让雍王正式的分陕而治,但对大行台的态度却远谈不上友好。 此前大行台初创,人事繁芜、没有头绪。面对朝廷在方方面面的掣肘与压制,都没有足够的精力与势力去应对。 可现在,行台政务局面已经基本理顺,内外军事结构也已成雏形,雍王终究没有让追随他的人失望,即刻便通过这样一件事向世道人众表示,他仍然是斗志昂扬。 男人们考虑的是朝情大势的影响,在场一些命妇们感想则就更加的细腻复杂。 虽然那蕃国公主口口声声无涉私情,但雍王权势、风采如此,凭心而论,如此人物当于面前,世间有什么样的年轻女子不会动心? 雍王回镇长安后,随着青海大胜,关内情势越发稳定,下半年以来,迁居于长安的官宦人家陡增。 抛开男人们对大行台统治的信心与热切,妇人们则敏锐感觉到长安城中年轻女子越来越多,以至于两市脂粉价格都逐日上涨,雍王坊居外的长街上,常有花枝招展,香风阵阵。意图如何,不言自喻。 其实对一些恪守礼法的大户命妇来说,她们对雍王的择偶标准真是不怎么感冒。 仍然留守神都、出身中原名门的王妃郑氏且不说,如今追随在长安王邸的两位女眷,唐孺人只是关中小户出身,杨孺人则更加寒酸,竟然是蜀中商户的出身。 尽管两位孺人各有姿容动人之处,但这出身明显是不能让人敬重起来。这也显示出雍王门风微堕,不够严谨,是一个贪恋表象的好色之徒。 如果说两位孺人出身不高,但起码还是真真正正的唐人。但现在就连这样一个出身蛮夷之地的蕃女都对雍王炽念流露,这就让诸命妇们有些接受不了。 雍王虽然小节不持,但如此名望、势力与风采,那也是瑕不遮瑜,引人倾慕。即便内庭虚席待充,自有唐家女子殷切盼望,岂容番邦外者妄作贪求! 所以接下来的宴会氛围虽然欢快热烈,但此间的主人、番邦公主叶阿黎却倍遭冷遇。男人们关注点在雍王,同样也不便与这位公主热络攀谈。 至于妇人们,则就是明显的排斥与孤立了,全都聚在两位孺人席侧,谈论着各种两京风尚与权门轶事,对那蕃国公主全不理会。 宴会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蕃国公主孤身在京,家无男丁主持招待,也不好竟夜叨扰。随着雍王起身表态归邸,宴会便也进了尾声。 临走前,李潼又问了一些生活上的小事,并安排一名西大内内常侍暂领公主家相。 当然不是杨绪,这老小子就是一个典型的小人,心思咋多、失于尺度,真要让他留在这里,凭这蕃国公主的心机手段,转天可能会连西大内宫苑格局路径都打听的清清楚楚。 同时,李潼也示意蕃国公主择日前往行台,正式讨论一下其封邑处置措施问题。他虽然私人接受了这位公主的投献,但也并不能真的以家臣视之,一些后计问题,仍然需要行台跟进处理。 不过李潼针对蕃国东域的设想,是有着很浓厚的个人风格,行台官佐们未必能够完全领会认可,所以真正实施起来,仍然需要这位蕃国公主大力配合。 送走了雍王殿下并一众宾客后,叶阿黎返回了邸中,人散席空,华贵的厅堂中不免寂寥。她在厅堂门口站了片刻,见到仆役们正在忙碌的收拾残席,便也不再入内,径往居室而去。 整座府邸,风格以奢华为主,居室也同样如此。只是相对于中堂的贵气逼人,居室的陈设要更加内敛,器物并没有太多的珠光宝气,但无论材质还是工艺也都是珍惜异常、匠心满满。 没有了外人在场,居室中唯几员叶阿黎从蕃国携来的心腹随员,叶阿黎也终于完全放开了心防,纵身扑卧于香榻软衾上,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才用蕃语感叹道:“今日经历诸多,才明白大论钦陵为什么对唐国生涯念念不忘。这样的起居,这样的享用,才是世间贵人真正的处境啊!” 站立榻前的女将军也忍不住感慨道:“唐国的这些贵人们,也不必操心牧庄里牛羊膘肥毛短,无事之际怕是整天都在思索该要怎么巧用人间物料。” 叶阿黎闻言后哈哈一笑,并点头道:“这话说的不差,一路途行所言,唐国境中沃土绵延,生民乡邑聚居,更有长安这种聚户十万余的雄大都邑,只要掌权治世者不是昏聩蠢人,田亩恒有所出,劳力恒有所用,又能有什么生机困难? 更不要说中国土地所传不只唐国一代,王朝或有兴衰,但礼仪法规却能长久传承下来,又怎么是我国乍兴能比拟上的?悉多野家领国短年,已经不能遏止国中的各种纷争,若是往年还可以托幸于荫蔽,小心求活。但如今四边都知我国秉性凶悍,一旦唐国掌权是雄才之主,便不会再容忍我国优居高原之上。” “主上对唐国似乎也高看了一些,其国富足不假,但我国发迹于艰难,人力凶悍能用。只凭大论钦陵一人,便几败唐国。大论青海战败,只是因为国中分兵不援,否则胜负还是难测。” 女将军对本国还是颇有认同感,听到主人盛赞唐国,却将本国贬低得一无是处,还是忍不住反驳道。 叶阿黎闻言后又是一笑,叹息道:“桑姆你只道大论势弱而败,难道唐国不是如此?他国中权位更迭,这位雍王殿下所领的也仅仅只是帝国一隅罢了。唐国还有更加广阔的河北、中原、江南与岭南,这些方面人物之力也都没有投用青海啊。更何况,雍王在于大论交战之前,同样也分兵去攻漠北的突厥,一样都是大胜……” 听到主人历数种种,女将军无从反驳,她对唐语并不精通,入唐多时也如耳聋口哑,对唐国的了解实在不深。 不过听到主人言必称雍王,女将军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开口闷声道:“主上今天宴席上,是要把封邑、领民全都献给唐国的雍王?东域虽然不是主家固有的世领,但也是用叶茹换来,主上就这样献给外人,子孙何以为家? 往年主上在国中那么刚强,树敌颇多,甚至被逼得在国中不能立足,不就是为的要保家业不被人侵夺?怎么眼下到了唐国,不待旁人索要,反倒主动赠送给别人?” 女将军讲到这里便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那唐国确是样貌出众,远胜国中青年,待主上也和气有礼。可、可他终究是一个外人,是唐国万众追捧的大王,即便有一时的情欢,也绝不会长久的专情包庇主上。他今日来访,还携了两位娘子,样貌也、也都不差主上多少……那些唐人的贵妇,她们待主上是什么态度?唐人、从心底里就是瞧不起咱们蛮夷,主上就算领邑捐献,又能守得几分好?” 这位女将军一旦打开话头,便讲得滔滔不绝,可见这番话在心中也是积压多时。 叶阿黎听其一通言语,一时间也是默然良久,眉眼间也稍露凄楚之态,好一会儿后才低声道:“桑姆你说的这些,我又怎么会不懂?见到那位雍王殿下,我真从心底觉得,若此生需择一配偶,这必是当然之选。但且不说我只是一个蛮夷之种,单单家门那份残忍的伦情,我又有什么资格、有什么脸面去向这样的人物自献? 国中封我东域,本就不存善心,不要说赞普、大论不能容我,只怕我那母亲也难以忍受我割取她的孙波。就算不献,单凭我能守住东域几时?我不与国中人家交涉,是因为我所有的还要远胜过他们,他们一旦有了占有的希望,就一定会用力窃夺、加害于我。 但唐国富领四极,我所有的在这位雍王殿下看来,其实不算紧要。国人是野中的凶徒,为了一头羔羊就能拔刀杀人。可圈厩牛马成群的牧庄主人,丢了一匹牦牛甚至都懒得寻找。我托献给雍王殿下,才能有更多的从容。至于说私情的心意,我自知不配,甚至就算那位雍王有意,都要自惭躲避,更何况这本就不会……” 女将军本以为自家主上心智被迷惑,所以作此劝言,可是听到叶阿黎这番回答后,又忍不住顿足道:“主上如何不配?那唐王再如何出色,总也是人间人物,只要是人间人物,我家主上就配得上!” 叶阿黎听到这话又是一乐,修长体态侧卧榻上,又忍不住幽幽一叹:“唐国不可轻入,我如今能体会大论心态,大凡对自己有所要求,既见人间至美,绝不再屈意就次。此方水土养人,桑姆你要好好保养,我也只与你相守终老了。” 0675 东域鸡肋,大军难通 于光禄坊蕃国公主邸中接受了其人所献图籍之后,李潼也抽出时间来着重了解了一下这个所谓蕃国东域具体的方位与范围。 讲到大唐对于周边境域的了解与记录,就连李潼这个来自后世的人都不得不为此点个赞,实在是翔实有加。 大唐的开放与包容,绝不仅仅只是两市那些骆驼商队与当垆卖酒的胡姬们能够完全代表的。 每有番客远来,如需官方接待,首先关心的并不是其人所携何种方物进献,而是其国位处何乡、风俗人口如何,以及距离大唐有多远。这一类的情况,统统都有官员负责记录,并将记录的内容进行汇总整理,并妥善收藏。 不仅仅官方态度如此,民间对于周边未知的区域也都充满了好奇心,对外来的事物并非一味警惕排斥,而是积极的进行了解,并有选择的进行接纳。 这种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在农耕文明的政权中是颇为罕见的。如果说汉唐壮在开辟,那么隋唐就是通过这种强大的自信心,成为中古时代整个世界的中心区域。 可是中古时代结束后,这种对外的开拓、对未知领域的探索,就转为一种内敛的态度,好奇不复、进取不复。直至封建时代末期,更完全僵化为一种妄自尊大,已经丧失了对整个世界的认知,也丧失了对自身准确的评价。 有关蕃国东域的细致了解,李潼所采阅的资料还非本朝的记录,而是前隋一些图籍。本朝初期重点在于攻略突厥以及高句丽,随着吐蕃崛起、兼并吐谷浑而成为严重边患,所关注的重心也主要集中在陇右以及蜀中的西北等与吐蕃势力直接接壤的地区。 川西藏东这一片地区,有大量的生羌部族杂居,局势多有混乱,与大唐官方的互动也并不密切,所以新的记载并不多。 倒是前隋之际,结束了南北朝长期的动乱,中原王朝帝国再创,大有万国来朝的雄壮气势,所记载的胡情形势要更加的详细丰富。 通过翻阅这些旧籍,李潼也了解到在蕃国公主领邑这片区域中,在隋时还存在大大小小十几个邦国,诸如附国、东女国等等,都曾有入贡隋朝的记录。 了解到这些后,李潼也不由得感慨,本朝立国虽然已近百年,但较之隋朝最强盛的时期仍有不小的差距。这并不是说前代帝王能力不行,关键就在于大唐立国以来,便几乎没有什么长期休养的时间。 武德年间仍是隋末乱世,天下群雄争霸不休,隋朝积储几乎在这乱世战争中消耗一空。贞观初年,东突厥颉利可汗凶悍寇入关中,迫使太宗皇帝签订城下之盟。 而短短几年之后,大唐国力稍有恢复,便掀起了攻灭东突厥的大战,之后又是薛延陀、西域诸国、高句丽等等,几乎无年不战。 秦皇有六世余烈,汉武有文景之治,就连隋炀帝都有一个开皇积储,而唐太宗李世民除了一个隋末残破世道之外,只背负着玄武门事变这一原罪,最终开创出大唐煌煌伟业! 后世常用一些比较浅显的籍户、贡赋等指标,以偏概全的去论证贞观之治是个假盛世,配不上史籍中享誉崇高的评价,这也真是王八蛋的王八说法。 贞观时期,民生的确是不如一些全力休养生息的时期,但这也并不是贬低贞观之治的理由,唐太宗文治武功的确是帝王中的翘楚,明君中的明君。远不是隋炀帝这种宏于大计、短于实际的亡国之君能碰瓷的。 了解了蕃国东域的情况后,李潼也明白了为何这蕃国公主如此大气,仅仅短见几面便将其封领尽数捐献,即便是献来,行台也很难加以实际的统治。 反而如果行台要凭此境给吐蕃本土施加掣肘、搅乱的话,还需要在政令以及个人的名位待遇上,给这位蕃国公主加大扶植的力度。 当然这对李潼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问题,他既然决定要接纳这位蕃国公主,就已经有打算要对之优加礼待、千金市马骨,使之成为诸蕃***首领的一个榜样。 于是,过了没几天,李潼便着人入坊,将这位蕃国公主请入皇城行台中来,要与之正式讨论其封邑经营的问题。 终于得以正式前往行台陈述计议,叶阿黎心中也高兴不已,很快便在使者的引领下进入了皇城中。 皇城位于门下省的政事堂中,除了雍王以外,堂中还有其他几人在座,一同等待这位公主的到来。 其中一个就是前宰相陆元方,接下来李潼打算将陆元方派往益州担任大都督府长史。至于汉王李光顺,既有家事的问题,再加上本身也不愿再远事蜀中,之后便长留京中,帮助西京国子监祭酒杨再思准备行台才选事宜。 叶阿黎今次出门,因为要谈公事,所以是一身偏中性的翻领蕃服打扮,自有一番英姿飒爽的气质。尽管是以女身登堂,但与厅堂整体氛围并不违和。 彼此见面,短作寒暄,李潼便直接问道:“蕃国将东域授给公主,公主具体能得几分自主。若蕃国决意将之收回,刀兵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正式的手段。” 讲到正式的话题,叶阿黎精神也是一振,闻言后便解释道:“蕃土朝纲政令,俱有别于大唐。虽然蕃人蕃土,俱为赞普所领,但各家分得之领邑领民亦是世袭。虽谋逆之大罪,赞普不可私兵讨之,需集聚王臣、邦主议盟誓约,得群众许可再作誓言,只杀此家,不涉其余。谋逆之罪,亦有杀首恶亦或绝其嗣的区别……” 叶阿黎将吐蕃国中的议盟传统并形式规令都详细的解释了一番,也让李潼对吐蕃这个政权的了解更加透彻。 此前他觉得吐蕃是一个比较单一的军国政权,但听到其君臣关系是这样一种模式,似乎更偏向于春秋时期的封建贵族联合体。 赞普虽然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但却并不能集权于一身,将土地与人口赐给诸贵族,以换取这些贵族的效忠。而贵族除了世袭封邑之外,还依照身份的高低有着不同程度的法律豁免权,甚至于就连谋反这样的大罪,只要本身实力够强,都有可供商榷的空间。 当然,先周的封建制还有着一整套的礼法作为约束,虽有礼乐崩坏,诸侯争霸、挟天子以自重,但吐蕃与之整体还是不同。 吐蕃的贵族主要是军事贵族,诸如权倾几十年的噶尔家族,虽然国中自上到下人人厌之,但又无可奈何。叶阿黎虽出身老牌氏族,却被逼得国中无处容身。 叶阿黎讲述这些,主要也是在说明,就算吐蕃王室不能容她,但所赐封出的领地也不能轻易的收回。除非她已经彻底背叛了赞普,或者其行为已经触犯到了吐蕃贵族们的整体利益,否则东域这片土地,她及她的子孙就能永远继承下去。 眼下虽然她将东域版籍投献雍王,但这也并不属于背叛赞普,毕竟她入唐本就赞普王命着其和亲唐国。 当然,尽管叶阿黎对吐蕃的盟誓传统介绍的很郑重,但李潼自己心里清楚,所谓的规矩,只是彼此力量还不足以直接吞没对方的情况下、彼此各作妥协的一个说法。真要实力足够,可以无所顾忌,谁还管那套。 叶阿黎的东域封地,大体上就是后世民国时期的西康省,夹在四川与西藏之间。 眼下吐蕃之所以将这一片领地分封给叶阿黎,从地理上而言,也是因为这一片土地地处横断山脉之间,就算吐蕃想要实施有效的管理也很困难。 特别自康延川以东,沟岭险峻,道途崎岖,吐蕃就算驻军于彼,也仅仅只是征收一些物料。且当地土羌部族闹乱不断,仔细算起来,驻军加上平叛的消耗,反而是有些入不敷出。 当然,这一片区域也并非没有意义,地处唐蕃商道的中心地带,是吐蕃对外交流、特别是引进大唐物资的重要渠道。控制住了此处,就等于控制住了整条茶马古道。 若从军事形势而言,大唐如果能够控制东域地区,西进可以直接威胁吐蕃腹心之地的卫藏四茹,北上可以通过生羌领地截断白兰羌故地,从而内外夹击吐谷浑。南下还可以辐射到南诏地区,对山南统治有着极大裨益。 但这些构想,也都只存在于理论中。早在永昌年间韦待价西征战败,武则天便曾动念大征蜀中之民以讨伐蜀中土羌,从而遏止吐蕃凶焰。但大军进退、山路开辟,所需要的投入是海量的,谋论多时,最终也只能无奈放弃。 总而言之,这片区域战略价值虽然不小,但性价比太低。中唐名将韦皋节度蜀中时,虽然大破吐蕃、壮功于川西,但那是在陇右这一重要战略地失去的情况下、退而求其次的无奈选择。 如今陇右局面大好、兵事大修,李潼也并不急于在川西开辟第二战场,他准备通过一些其他的方式去深刻影响吐蕃国内情势。 两国交战,未必只有刀兵,如今吐蕃赞普之上还有一位王母,频频征战丁男损失极大,再加上所兼并的孙波又是一个传承悠久的女权社会,如果能在吐蕃国中培养出一批拳师,这绝对是一件非常欢乐的事情。 0676 宣法入蕃,礼佛得庇 其实李潼还有一点比较好奇,那就是孙波为何会成为一个女权国家,并这么长期的维持下来。 孙波这个国家存在感并不强,甚至如果不是因为其女儿国的猎奇元素,大半不会为后世所知。但事实上,孙波的存在时间又远比吐蕃长得多。 原本高原上三方势力,吐蕃本就是最势弱、存在时间也最短的一方,其之所以能够形成凝聚力,主要还是借鉴了象雄的苯教传统,能够获得对外扩张的足够实力,也是因为趁孙波内乱接纳了大批孙波族人。诸如眼下权倾一时的噶尔家族,以及日后成为尚族豪门的韦氏,这全都是来自孙波的氏族。 有关这个问题,尽管叶阿黎身为孙波小王的嗣女,对此同样所知不多,所讲无非一些荒诞不经、旨在宣扬王权神授的神话传说。一如吐蕃早年弑父上位的传统,那些被儿子们干掉的赞普被美化成天赤七王,代天牧民,及至儿子成年,便被上天召回。 孙波虽然存在时间更久,但其本身并没有形成独立的文化,也没有文字传承,甚至其存在痕迹,都要从中原王朝的文字记载进行检索。 高原上唯一拥有文字的政权就是吐蕃,而吐蕃在之后乃至于后世也一度成为高原政权的唯一代表,足见文字以及文化传承,对与一个族群、一个政权的重要意义。 根据汉文史料记载,孙波为西羌种,或者说高原上土著居民可能只有象雄,就连吐蕃源流都有可能是西羌苗裔。 五胡十六国时期,河西区域的羌人、鲜卑人等等,或是争霸失败、或是不堪频繁的战争之扰,南迁避祸,与高原上的先羌苗裔融合,形成了吐蕃最早期的十二小邦。山南雅砻地区的悉多野部逐渐壮大起来,成为十二小邦的盟主,也成为日后的吐蕃赞普家族。 孙波旧居葱岭以南,与西域交流密切,之后逐渐迁移到高原地区,势力最大时,甚至就连现在的吐蕃王城所在逻娑川都是孙波旧领。 了解了这些渊源后,也就不得不说一句,叶阿黎这位吐蕃赞普新封的赤尊公主,其出身的确不俗,父系乃是高原上古老的十二小邦之一,母系则是一度比吐蕃还要强大的孙波王族。若是为之拟写家谱传记,直接就可以囊括整个高原几百乃至于上千年的演变历史。 这也正是李潼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之一,他要为这位吐蕃公主量身打造一份其家族的史诗传记,将之强化成为高原上有别于悉多野家族的另一个文化传承的符号与象征。 人没有过去即没有未来,不知何以来则不知何以往。千万不要以为高原上目不识丁、只知侍弄牦牛的牧民,他们就不会思考我是谁、我从何处来这样的哲学命题。自我与本我,是人认识世界、接受世界的一个原点。 叶阿黎本以为雍王殿下今日召见她,是要讨论一下东域领土领民的实际问题,或是聚士编甲,直接在当地对抗吐蕃政权,或是将部落内迁,安置于川西区域,成为大唐编民。 结果她是没想到,雍王殿下对其地其民都没有什么举措指令,居然是要为其家族编修传记。 她虽然精明不失,谋计不少,但一时间也想不通这么做的意义所在,于是便开口说道:“叶黎多谢殿下厚爱,但本族源流所传,就连本部族人都模糊不清,外者对此更漠不关心。即便耗用大唐学士精神、笔墨物料、拟写成卷,蕃土生民不沐教化,对此恐也无能接受……” “这一点,不需公主操心。公主本非悉多野血脉,因于阴谋得列其宗系,也只是一时权宜。若要后计图远,则需端正身位,不寄重于旁人,向民宣义,使人知我奉我。所图既然是大众人心,立传自然也不能庄雅脱俗。” 李潼闻言后便笑语道:“稍后我会责令行台选募通晓蕃土风物习俗、生民欲念的吏员,近邸采访,助公主成此源流篇章。” 讲到这里,他又询问道:“不知公主对于沙门所传弥勒法,可有听闻了解?” 叶阿黎闻言后便摇了摇头,接着便又说道:“沙门教人清静、教人顺从,教人小觑今生、大望来世,此大势权徒御下之道,此卑鄙末流遁世之法。叶黎两不相干,于此涉猎甚少。” 听到叶阿黎对沙门法传如此的看法,李潼对之倒是大生亲近之感,真正的实用主义者,对于宗教之流向来都是不迷不信的态度。唯本身无能、或是德才不配位者,才执迷于矫托天命,寻求自我的解脱。 前者不需多说,后者迷信命理,原因则就很深刻,或多或少都是孽业随身,若不通过一些手段强大内心,恐怕夜里睡都睡不着。 李潼有此一问,也是本着不浪费的原则。他奶奶篡唐履极那段日子里,在这方面很是下了一番苦功,就连李潼自己都为之助势良多。 现在,大唐的弥勒佛转世,已经被自己反制,幽居上阳宫。此前一些宗教理论的经典,自然也就只能蒙尘吃灰。但这些经典也都是浪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完全弃之不理就太可惜了。 佛教自松赞干布始引入高原,但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都处于一个尴尬的地位,在高原上无论是入世性还是对统治者的迎合度都不够高。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任何一种宗教法传能够发展壮大,都必须要有适合其生长的土壤人群。如今吐蕃国中的佛法源流,一者自然是文成公主入藏所带去的唐代法传,一者就是直接从泥婆罗、天竺等引进的法传。 这两地与吐蕃本土形势都大不相同,法传虽然进入高原,但却面临一个水土不服的问题,需要进行长时间的理论修改,才能大行于世并获得统治者的支持。 就像在中土,如今的佛家传承也有多种流派,就连统治者本身都不知作何选择。就连后世大行于世的禅宗,都分南宗、北宗,北宗神秀和尚眼下还在湖北,南宗惠能则居广州,都还没有获得统治者的正式接纳。 至于御弟哥哥玄奘和尚,其本人虽然宗教地位极高,且获得太宗、高宗两代帝王礼待,但其所开创的法相宗,则就有一点人死法灭的味道。 法相宗重经典,于诸流派中可以说是最完备、最高级的,也因此入门极难,就造成了传法的困境。我信佛无非赶个潮流、求个安慰,你还给我读不完的经卷、做不完的功课,算了,不信了! 后世禅宗南宗所以压过北宗,抛开各种经义理析上的区别,对于不求甚解的外门人来说,其中一个关键点就在于,北宗讲修持刻苦、逐步渐悟,而南宗则讲从心而证、顷刻顿悟。 生人在世,谁还没点贤者时间,突然明心见佛,想想还是南宗说的方便法门有道理。 但北宗神秀和尚所持坐禅苦修的次第法门,也不是没有贡献,那就是对茶叶的推广流传功不可没。一天打坐熬神十几个时辰,不喝点茶提神醒脑怎么受得了? 眼下佛教在高原上处境尴尬,李潼打算助力一把,将一部分弥勒法传推入吐蕃。之所以要为叶阿黎修编传记,也就是为了将这一部分私货糅杂进去,以吐蕃本土一个传承悠久的氏族家传为背景,糅合一部分理念,自然能让蕃人更感熟悉,接受度更高。 当然他不会把这个蕃国公主塑造成什么弥勒佛转世,他奶奶才是呢。弥勒法传中一些女主概念,则就大大值得借鉴,比如薛怀义奉命编拟的《大云经义疏》,还有李潼自己献给他奶奶的《宝雨经》,都可以断章取义的利用起来。 曲折离奇的狗血故事,最能勾人心动。李潼就打算把这位蕃国公主塑造成为一个命途多舛、人人迫害的苦命女子,百炼成金,最终成为一方尊主。 要说这位公主为什么能够成功,就是因为她礼佛诚恳,每流亡一地,必铸造弥勒金像,昼夜叩拜。 因此公主便获得弥勒佛保佑,自成玛丽苏体质,甚至就连远在万里之外的大唐宗王,都听说了这位公主的事迹与名声,不远万里的派遣甲兵为其撑腰助阵,哭着喊着希望能够获得公主一顾。 公主能够如此成功,你们吐蕃女子自然也能。 你们铸不起金像没关系,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劲造,总之一定要搞一个弥勒小道场,家里男丁不死,可保家人平安,家里男丁死了,还能获得贵人帮扶,不患生无依靠。 总之,这小道场规格越高,能够给你们施加的BUFF就越强,有钱你就多加几层,真要做到公主那种规格,大唐宗王也爱你。 等到蕃国公主这一史诗传记编写完成,李潼就打算派遣能工巧匠前往吐蕃的东域,让公主配合征发东域物料,在康延川打造一个盛大奢华的佛寺道场,给吐蕃人打个样。 0677 茶马商贸,西康为国 虽然在历史上如何治理吐蕃也有法可鉴,但李潼这一构想也是深刻考虑了当下的时代背景。 眼下大唐与吐蕃、或者说大行台与吐蕃的博弈关系,并不能完全占据上风,所以也就不必奢望吐蕃上层权贵们会配合行事,通过官方去大力推广法传。 历史上佛教能够在吐蕃宗教领域占据主流地位,那也是与赞普的集权过程密切相关。没有当权者的全力支持,大规模的宗教场所营建与大规模的讲经传教就无从提起。 这也是李潼选择从吐蕃女性入手的原因之一,女性相对而言要更感性一些,对于这种经法讲义接受度更高。这一点从大唐的状态就可以清晰感受到,内苑宫女泰半佛徒,哪怕简衣缩食,都要礼佛为先。 而且女性的消费观要偏激情,对于实际的回报率要求不算太高。李潼他爷爷和他奶奶都是败家小能手,可他爷爷高宗皇帝物料挥霍主要还在开疆拓土,至于他奶奶就是生造穷造,只要我觉得,不要你觉得。 也幸亏李潼翻盘翻得早,否则神都洛阳的营建还有得造,像是著名的天枢以及嵩山三阳宫,都还没来得及营造,武家就翻车了。 当然,李潼这一构想如果实施起来、具体收效如何,还有一个关键因素,那就是吐蕃妇女在家庭财产的支配中占多大比重。这也是李潼打算拳师出征吐蕃的原因之一,尽可能的提高吐蕃妇女的家庭地位与财产支配权。 孙波何以成女权社会,这一点就连叶阿黎都语焉不详,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如今孙波虽然已经被吐蕃所兼并而成孙波茹,但旧俗传承妇女地位仍然不低,许多大家小户仍以主母作为一个家庭的伦理核心与财产核心。 孙波虽然同样也是农牧为本,但对外交流的态度要比吐蕃本土更加积极,也是唐蕃贸易的主要对象。而且在对外商贸中,孙波还具有一个优势,那就是工艺比较发达。 像吐蕃国中的毡帐织物以及金银制品,甚至包括一些军械的打造,都是由孙波所出。 吐蕃的甲具锻造水平不逊于大唐,其技术来源多种多样,孙波也是一个重要的技术源头。 至于说文成公主入藏,带去了大量的工匠,所以才让吐蕃甲坚刀利,对大唐迎头痛击。持这种论调的人,大概就类似于相信宫里皇后娘娘床头柜里装满红糖的街头妇人。 文成公主入藏在后世虽被极力渲染,但在当时而言仅仅只是大唐和亲政策中并不出奇的一桩。诸边蛮夷得娶大唐宗室女的不知凡几,就连吐谷浑王慕容忠,其母是大唐弘化公主,其本身也是李家女婿。 如果大唐公主和亲,都要带去大批的物料工匠,吐谷浑几代和亲大唐,能被吐蕃骑脸突突的国灭族亡? 无非后来吐蕃趁大唐内乱,截断陇右,为祸深重,让一些阴谋论者将这一桩和亲进行妖魔化的渲染。 青海一战中,唐军缴获大量的吐蕃器杖,李潼也拿几具实物对比过,与唐军器械无论造型、材质还是工艺上,还是有着不小的差别。 孙波习俗虽然重女子,但吐蕃本土则就不同了。不要说跟大唐比较,哪怕是跟同时期的象雄与孙波相比,吐蕃都是野蛮的代表,通过征战获取物料资源都是其生活主要来源。 而且吐蕃本土几乎不存在什么自然民,要么是各邦主的领民,要么就是直属于王庭的奴户。虽然在禄东赞父子的改革下,吐蕃也进行了一些编户政策,划分庸、桂,但本质上仍是为其领主提供生产和军事服务,并不具有独立的法律身份,自然也就谈不上家庭地位与财产支配等问题。 所以吐蕃本土,暂时也不被李潼列为传道授法的范围之内,他自然没有那么高尚的国际人道主义情操,为解放吐蕃农奴而奋斗。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那些农奴们也不是外力能煽动起来的,人唯自助而后天助之。就算要搞,也得吐蕃人自己搞。 再怎么具有蛊惑性的经法宣传,生人在世总要穿衣吃饭。佛法再高明,能包庇你的只有来生,这一辈子还要苦难自受。要让东域的吐蕃人造起来,当然也得让人有造的资本。 所以除了佛法传播之外,李潼还打算给东域吐蕃人进行一定的技术输出,比如劳动密集型的织造等轻工业。 孙波本有工艺技术上的储备,所生产的毡帐供给吐蕃大部分的需求,但在这方面获利并不高,毕竟吐蕃一群穷横,你不给就抢,还能指望什么明码标价的公平买卖。 既然孙波将要加入到大唐统序中来,那么在商贸上加以扶植也是需要的。未来李潼就打算由行台出面,组织商贾们加大对孙波地区此类物产的采购量,通过市场需求,迫使孙波扩大生产。 孙波地处所在,是大唐不能兵锋直指的区域,仅仅只凭军事上的竞夺,与吐蕃的竞争中不占优势。可是如果通过商贸手段,十个吐蕃也不是大唐的对手。 眼下由于吐蕃君臣不合,再加上出现叶阿黎这样一个变数,使得孙波东域暂时脱离了吐蕃的统序,这是大唐趁虚而入的好机会。 高原政权之所以领民对领主依附性强,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因素就是生产环境很艰难、生产条件很苛刻,只有聚集起来才能对抗各种天灾人祸。所以领主们也就不需要多高明的统治技术,只要控制住有限的生产资源,生民自然聚而不散。 在这方面,自然资源的分配对中原王朝统治者就不够友好。 到处都有可供耕恳的土地,生民只要勤恳为耕,便能得所养活,个体的生存条件要远远优于蛮夷。所以中原王朝就需要更加高明、更加深入的制度探索与建设,才能将土地与人口进行有效控制。 改善孙波地区的商贸环境,让他们不再只局限于原本的农牧生产,乃至于商贸收入成为其主要的收入来源。 如此一来,领主与领民之间的统隶关系就能得到一定程度的解绑,民众们不需要通过领主提供的生产资料就能过活,甚至可以直接培养出一批城邦市民。 这从小处而言,能够削弱孙波人对大唐势力渗透的抵触,从大处而言等于直接将孙波东域从吐蕃的统治模式当中割除出来,吐蕃之后再想将之武力占有并融合,那就困难得多。 这一整套策略,并不是李潼的创建,而是来自晚清四川总督赵尔丰的平康三策,将雅砻江以西的康巴地区作为西康这样一个独立的政治单位的构想,也是由此而出。 这其中,利用康巴地区在茶马贸易中的地理优势,大力发展工商,就是西康地区独成建制的一个基础所在。但是很可惜,当时的国际形势与国内环境,都没有给这一设想提供实施的时间。一直到了民国时期,才在四川军阀刘文辉的努力下使西康成为一个政治实体。 当然,眼下的唐蕃形势,倒不足以畅想后世那么远的事情。但康、藏分治,无疑是一个经营西南的重要思路。 与吐蕃的博弈,对大唐而言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此前由于大唐朝廷的战略取舍,没有及时正视吐蕃对吐谷浑的侵占,这使得大唐在之后的博弈中先手已失,以至于在整个盛唐时期,大唐与吐蕃围绕吐谷浑故地死磕,仍然没有完全退回永徽年间的旧况。 一旦安史之乱爆发,就发生了吐蕃攻夺陇右的惨剧,使得陇关以西不复为大唐所有。而吐蕃逐年秋犯,更成为中唐以后历代帝王梦魇一般的存在。 眼下在有关青海地区的竞夺中,大行台已经获得了一个不错的起点。现在又有机会直接影响孙波地区,而且还是在吐蕃君臣交恶的情况下主动将刀递来,李潼当然不会错过。 他虽然不会直接出兵占有吐蕃东域,但大可以通过种种手段,使其与吐蕃本土同床异梦,并最终将之从吐蕃的统治体系中剥离出来,使得此域成为提防吐蕃并震慑南诏的前哨所在。 佛法的宣传,商贸的拉拢,这都是常规经营的手段,仍不足以彰显李潼对蕃国公主叶阿黎举地投献的优待回报。 他要把这个公主打造成为一个诸番内投的标志性人物,郭元振所进言的伺机等待吐蕃君臣内斗,然后再利用吐蕃公主名份去干涉吐蕃的内乱,这想法虽然不错,但仍略显保守。 什么东域赤尊公主,李潼并不在意,既然这公主已经向他投献,那他就准备将这公主直接册授为西康郡王,以孙波的康延川为其都邑,建立一个由行台直接统领的附属邦国。以此作为过渡,最终设立正式的州县管制。 悉多野家从不是天命的高原之主,反而由于其嚣张跋扈,凌辱诸族,统一高原后带给高原的只有战争与苦难。既然如此,何必拘泥于这样一个选择? 当然,眼下还不是直加封授的时机,需要等到康延川拥有了一个吐蕃东域宗教与商贸中心的雏形,才能直接从吐蕃境域中分割出来。 说不定到了那时候,李潼也已经真正具有了可以册授番邦君主的正式权力。至于眼下,还是一边为这公主打造身世,一边与朝廷耍横,要钱没有,要命你还拿不走! 0678 狄公显贵,家宅不宁 傍晚时分,宰相狄仁杰车驾自天津桥而下,沿天街慢悠悠的往自家宅居而行。 眼下正是群臣归邸的时刻,所以天街上行人不少,有人乘马、有人乘车,也各因品秩地位的不同、行仪规模而有不同。 狄仁杰的随从仪仗,无疑是最为气派的。前有鼓吹一部,净街肃道,诸亲事持杖于车驾前后拥从,除此之外,前后又各有一队骑兵禁卫策马缓行、以充护卫。 整支仪仗队伍,足有将近两百人之多。哪怕在这人来人往天街上,也是最为出众、最为醒目的一支队伍。 当然,这样的仪仗规模也配得上狄仁杰如今于朝中崇高的地位。中书令李昭德罢相后,朝廷将这个宰相中的宰相、职权最重的位置授给了远在西京长安的镇国雍王。 作为门下省的长官,狄仁杰于神都城中可谓是两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皇帝与皇太后,便属狄仁杰势位最为尊崇。毕竟皇帝诸子仍未出阁,且春宫无主,太平公主又不领朝职。 但仪仗如此铺张,也不是狄仁杰自己的意思。原本狄仁杰出入尚俭、不重威仪,年初时甚至还因此遭到弹劾,称其鱼服媚众、非大臣体态。 狄仁杰宦海浮沉多年,倒不会因这样的闲碎言语而改变自己的作风。如今行仪如此威重,原因还在于两个多月前崔玄暐身死一事。 此事当时在神都引起了极大的轰动,无论在朝在野都有众多的声音呼吁一定要将此事彻查。崔玄暐虽然失势被贬,但无论在朝在野都关系匪浅。 更何况眼下唐业中兴,内外俱盼时局能够就此恢复清明,竟然还会发生大臣横死的恶劣事件,民众们自然迫切想要知道真相。 当时都中矛头指向西京雍王的声音不小,无论崔玄暐是自戕又或受人加害,雍王都嫌疑不小。毕竟崔玄暐之所以失势,就是因为遭受了雍王的打压。 崔玄暐失势本身,倒没有激发时流多大感慨。毕竟雍王壮功于青海,举国因此振奋欢腾,其人在这时候对雍王表露恶意,无论受到什么打压惩罚都是咎由自取。 但就算要打压报复,也该要有所尺度。无论是雍王威重、惊杀大臣,又或者报复心强、使人暗杀,这无疑都超出了大众能够容忍的尺度。 当时坊里甚至出现抨议歌谣,关西恶雨真妖异,害我禾苗毁我田。所谓的关西恶雨,自然意有所指。 对于神都城中各种毁谤自己的声音与动作,雍王所给出的回应也很直接且凌厉,那就是授意北门左羽林卫出兵保护李昭德、狄仁杰等匡扶大臣。 情势最为复杂恶劣的那几天时间里,也就是狄仁杰奉命前往陕州调查崔玄暐死因前后,潞王李守礼甚至亲自持戈相随,同出同入。 这一举动,也让当时神都城氛围变得空前紧张,使大众因此浮想联翩。雍王这一举动似是力证清白、并暗指此事必存阴谋曲隐,所以出兵保护两名重臣。 但事实上到了雍王那种权势地位,又怎么会在意区区邪言毁谤,如此举动最大的意义就是直接向神都众人彰显,但仍有调度神都禁卫的能力,是赤裸裸的宣示霸权,或是震慑宵小、或是震慑朝廷。 左羽林卫并不归属朝廷管辖,这一点朝士们心知肚明。但因为此前左羽林卫主要负责守卫上阳宫,甚至都不再参与北门宿卫,所以很多人对此都有所忽略。 但如今雍王直接挑明了这一层关系,自然让神都局势变得空前紧张。所有针对雍王的流言邪声,霎时间消失无踪。因为很多人意识到,如果真的激怒雍王、使其恼羞成怒,雍王是真有掀桌子砸盘的能量。 针对雍王的舆情声讨虽然消失无踪,但扎在朝廷心里的这根刺却越发深刻。 潞王率军保护外出查案的狄仁杰的时候,观国公杨嘉本同样率领南衙禁卫前往陕州,整个陕州对外通道几乎被完全封锁。因甲士聚集,使得陕州一时间成为一个都畿周边黑洞一般的存在,崔玄暐身死前后,陕州究竟发生了什么,狄仁杰又调查出了什么,外界一无所知。 陕州如此严峻的形势,一直等到兵部尚书王孝杰归都途径此境才得以缓解,两衙禁卫各遭王孝杰斥退,逗留于陕州的狄仁杰也在王孝杰的保护下得以返回神都。 至于狄仁杰究竟调查出了什么,朝廷仍未解密周知,只是将崔玄暐以五品官礼仪发丧下葬,一子得荫将仕郎。 如此一个处理方式,自然不能让人满意,简直与旧年王城驿凶案如出一辙。而且两案神似还在于,案发时全都朝野震惊,并以宰相专查案情,可最终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能给大众一个明确交代。 究竟是什么样的凶恶力量,能够让朝廷顾虑重重,一而再的加以遮掩?王城驿凶案还可以归咎为武周一朝情势诡谲混乱,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困扰,能够让朝廷、让宰相对之都讳莫如深?这大唐朝廷,究竟还能否得见清白天日? 面对群众此类指摘,狄仁杰也颇感无奈,他当然是查出了一些东西,并且确定崔玄暐就是死于他杀,凶徒于馆驿作案,甚至驿卒都受牵连而被谋害两人。 但究竟是什么人下手,狄仁杰并不知,甚至不敢妄加猜测,而且他也查不下去了。凶徒逃遁的方向是往陕县而去,但陕县却并不归朝廷管理,而是左羽林卫就食之县,自县令王仁皎以降,俱为雍王的人。 当时潞王与观国公各领甲兵对峙于陕州,在这样的情况下,狄仁杰又怎么敢为了追查一个真相而直入陕县进行彻查,所以也只是勒令县令王仁皎就县搜捕,最终查无所获,只能据此以报。 案情的判处未经政事堂,而是直接自禁中发出,皇帝如此处置,狄仁杰同样觉得有些轻率了。 但他眼下身为政事堂第一宰相,在朝廷刚刚分权准许雍王创设大行台的情况下,他也不敢行使自己的封驳权,直接奉还这一道敕书,以免朝情局势再生裂痕。 左羽林卫派给保护两位重臣的甲兵并没有收回,这无疑是在公然质疑朝廷的宿卫力量,所以朝廷也特给三品以上大臣加派仗从护卫,如此就造成了狄仁杰行仪队伍如此威重,前方骑甲是朝廷赐给,后方则就是左羽林卫。 有关崔玄暐身死一事便是这样一个结果了,大众无论接不接受,但舆情很快就不再关注于此。 随着时令入秋,冬集铨选也提上日程。去年唐业新复,诸事不乏简陋,包括铨选与科举事宜。到如今,朝廷百司包括都畿之外诸州县,在职官员都多有所缺,因此今年注定是一个大选之年。 不独一些闲散已久的选举人,就连许多今年新入守选的官员,也都纷纷来到神都洛阳,各寻门路的希望能够缩短守选期,加入到今年的铨选中来。 狄仁杰归都之后,便不再担任门下侍中,而是转任中书侍郎并知吏部事,主持今年的铨选。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他也都忙碌异常,几乎以大内为家,晨昏理事、夜宿衙堂,算起来,已经足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没有回家。至于今天,也是在家人几次传信请求下,回家处理一些家务琐事。 狄仁杰行仪进入坊居尚贤坊中的时候,天色已经略有昏暗,且街鼓声已经响起。当他行过坊中邻居武载德宅居时,却见武载德家宅内外灯火通明,宅内更有笙歌器乐声传出,似是在举行宴乐。 去年神都政变,武家骨干成员多遭屠戮或是事后的追贬,但也并非所有人都被赶尽杀绝。武载德因为涉局不深,且在官也没有太大的恶迹,虽然也褫夺爵禄、被判远流,但适逢疾病深重,在太平公主请求下,得以特敕留都居住。 武载德为人本就并不张扬跋扈,大难不死后更加的低调,日常都是深居简出,拒绝与神都人物一切交际。今日却突然邸门大开并大设宴席,索性停车使人入前询问,才知原来是太平公主并夫婿定国公武攸暨过府做客。 听到随员回报,狄仁杰才有释然,唐业复兴后,武家剩下的这些人或是遁逸避祸、诸如隐居嵩山的武攸绪,或是托庇于宗家实权人物诸如雍王和太平公主。 但雍王乃是杀武的急先锋,除了武攸宜这个与雍王有旧的人之外,武家其他人多数还是聚集在太平公主身边。 太平公主不安分,屡有干政之举,对此朝中重臣们态度不一。像是前中书令李昭德对此就反感不一,凡朝士中受太平公主引荐者,李昭德都大加指斥,不能容忍。 至于狄仁杰,对此虽然也有不满,但他自有和光同尘的气量,表现的并不像李昭德那么外露。知是太平公主于此做客,他便也不再继续过问,继续往自家宅邸行去。 转过街曲,狄仁杰便见自家门前聚集了百数人众,大声叫嚷喊闹,场面混乱不堪,浑然无顾街鼓声已经响起了两通有余。 眼见到这一幕,狄仁杰脸色顿时一沉,心中更是羞愤不已,喝令行仪甲众入前驱散那些当街堵门闹事的人众。 0679 太平阴谋,宰相忍怒 聚集在狄府门前躁闹的民众,无非一群坊间游侠无赖,自然不会是两衙禁军甲士的对手。甚至不待那些禁军骑士们接近,他们便各自收敛,直向街对面退去,但也并不就此离去,只在左近徘徊。 闹事者散去,狄府大门前正持杖与那些无赖们对峙的狄氏家人们也都松了一口气。 率领家仆们看护家院的狄仁杰次子狄光远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忙不迭趋行至车前,并一脸忧色的说道:“阿耶总算回家了!若再不归,我真不知该要如何处置……” “究竟何事竟让如此一干游侠无赖堵门喧闹?你是如何看护家室?坊中街铺武侯们,他们就任由无赖入坊哗噪!” 狄仁杰归家便见这样一幅场面,心情自然恶劣无比,怒视着儿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一边斥问着一边就要下车。 狄光远苦着一张脸不敢强作自辩,待见父亲将要下车,连忙抬手阻止道:“阿耶千万不要下车,就如此乘车入门!那些游侠背后必然有人指使,不惧宰相势力,阿耶一旦下车为人所见,必将更增邪言滋扰!” “我自家门邸,我竟不能下车?” 狄仁杰闻言更怒,一把推开儿子阻拦的手臂,直接下了车,又厉声询问道:“怎么会这样?” “唉,还是三郎,他……” 狄光远正待要将事情缘由分讲,这里刚一开口,原本已经被驱逐远处的众游侠无赖们便再次游荡回来,当街拍掌跳脚的大声吼叫着:“宰相仗势欺人!狄相公纵容儿子夺人钱财、欠债不给!坊间乡亲父老,但有义气都入街来看权门豪贵如何欺凌弱小!” 因为这些人的吵闹,街头巷尾本就多有看客们瞩望,此时听到这叫喊声,曲里周遭民户们凑热闹的不免更多,看客们围聚起来,几乎将狄府门前坊街都堵得水泄不通。 “狄相公,要不要把那些横徒缉拿、送交县衙?” 眼见这一幕,禁军中一名亲事兵长入前叉手请示道。 狄仁杰眉头深皱,脸色阴郁,并没有回应兵长请示,而是喝令儿子道:“继续说!” “三郎他在南市鸡寮同人斗鸡博彩,输了许多钱财,此事家人不知。他只是留书说与友人外出游历,结果却被鸡寮主人追债上门……” 狄光远低垂着头,快速将事情解释一下。 “一些钱财的纠纷,竟喧闹到这步田地!那孽子眼下归未?” 狄仁杰一边训斥着儿子,一边对亲事兵长吩咐道:“去将那方无赖主事者唤来此处。” 亲事兵长去后不久,便引回一名内着缺胯袍、外罩锦半臂的中年人引领过来。 中年人体型敦实,左眉眉弓有疤延伸到了耳际,相貌显得有些狠恶,当然在权倾朝野的狄仁杰面前狠恶不起来,入前后也无刚才的躁闹姿态,只是叉手恭声道:“南市贱行铺主贾彬,见过狄相公……” 狄仁杰自然没有心情与这样的市井之徒久作交谈,只是冷哼道:“犬子在外浪荡行径,家人固不知晓。但既然是钱货的纠纷,着人递告解决即可,你聚众躁闹庭前,扰我家人不说,更惊扰坊居诸众,街头毁谤大臣,莫非此间市井,竟成法外之地?” 那南市赌场主人贾彬闻此斥言,脸上略露恐态,忙不迭跪伏在地,并颤声道:“贾彬区区贱奴,岂敢与尊府高第斗争意气?唯是狄相公尊府令郎于寮内欠资实多,因恐权势不敢频加催促,但月前至今几番递信俱无回应,惶恐心痛之下,遂有如此行为……” “那小儿欠你赌资多少?” 狄仁杰强压火气,再次开口询问道。 贾彬闻言自是一喜,连忙从怀内掏出几分契书双手捧上,并说道:“狄相公正色立朝,宰相度量宏大,自不会与市井贱民斗锱铢之利。贾彬既谋生都畿之内,自也深慕狄相公秉政治理的恩惠,利钱可免,唯收本金即可……” “本利该是多少,就是多少,我家不会欠你一钱。今日钱债两结,你若再至我邸前吵闹,休怪威令严惩!” 狄仁杰一边冷哼着,一边示意次子狄光远入前将账单拿过来,入手后便展开看了一眼,确信签押名字的笔迹的确是他那个孽子狄光昭,只是当视线落在欠账数字的时候,眸光顿时一凝。 这些无赖只是一味的吵闹,而狄光昭离家出走前,也根本没有告知家人欠债多少,狄光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一数字,顿时惊呼道:“何者博彩,竟能积欠款三百余万钱!我兄弟纵不拘小节,但也不痴不愚,怎么会如此豪赌?十赌九诈,是不是你们……” 狄光远话还没有讲完,那贾彬脸色也是蓦地一变,他拍胸怒声道:“贾彬虽然不是世道名流,但既然谋生都畿之内,也奉诚奉信!白纸黑字,有约为证,闾里贱人,有几分胆量敢欺诈宰相门庭?” 说话间,他更直接褪下上身半臂并衣袍,露出两条纹身花臂,手腕一翻于腰间抽出利刃,直向自身肋间剜刺进去,霎时间血水迸射。 眼见这一幕,护卫们忙不迭将狄仁杰父子保护起来,并有人抽刀直横那贾彬颈间。贾彬对此浑然无顾,抽出利刃后另一手抹了一把伤口涌出的血水,直向前方摊开满手血水,瞪眼裂目的大吼道:“请狄相公一观、请狄郎君一观,此心血是红是黑?” 狄氏父子见这市井亡命之徒的举动,对望一眼,眸中都生忧色。狄仁杰低声道:“家中存钱多少?快快数出给人,绝不能让他斗狠死命我家门前!” 狄光远闻言后则一脸苦涩道:“因知三郎积债于外,家中存钱我已经聚拢点算,甚至还量多存储,但所度不过几百缗。备钱也只千缗,却没想到竟是三千缗这么多!” 狄家自然不是什么寒门小户,本就是并州大族、官宦之家,如今狄仁杰又权倾一时,家财积储加上各种人情出入,以及皇帝给予的各种赏赐,虽不是豪富惊人,但也绝不寒酸,否则狄光远也不能几天时间里便聚集起千缗浮财。 但他们父子还是小瞧了狄光昭的惹祸能力,或者小觑了这贾彬背后指使者的手笔。三千缗绝对是一笔巨款,且不说狄家根本就拿不出,就算拿得出来,朝野之间只怕都要追问狄家非勋非贾,哪里来的如此大笔钱财! 那贾彬无顾自己满身的鲜血淋漓,只是吼叫让狄氏父子看他心血是红是黑。但狄氏父子自然明白,这血自然是红的,但心必然是黑的。 “是我失算了,不该强唤阿耶归家。眼下铨选在即,阿耶实在不宜出入坊里。请阿耶速速归家,事情由我处理!” 狄光远这会儿不无懊恼,抬手便将父亲往家门内推搡。 若是寻常时节,狄家自然不会受这种手段困扰,大把计略可以应对。可现在诸州选举人云集都畿,狄仁杰又身领铨选这样的重任,顺此失彼,尤需谨慎权衡,无事尚要避嫌。 发生这种事情,一旦处理不当,轻则权誉受损,重则就有可能家破人亡! 狄仁杰自有机智权谋,但陡然面对这闾里无赖亡命撒泼的举动,也大感头疼不已。并且电光火石之间,他脑海中骤然闪过行途中所见武载德宅门大开的宴客场景。 于是狄仁杰快速有了决定,抬手吩咐儿子道:“速往县廨报官,此事决计不能私了!” 然而狄仁杰话音未落,人群外便又有哗噪声传来,一队武装甲士排开人群、行至狄府门前,当中簇拥一驾轩车,轩车中端坐着的正是入武载德邸中做客的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一身华服盛装,视线快速在场中一绕,继而落在了狄仁杰的身上,接着便笑道:“正逢坊中做客,骤闻喧哗之声,原来竟是狄相公家门遭人滋扰。何者狂徒,如此大胆?” 狄仁杰听到这话,脸色稍作变幻,深吸一口气按捺助心中火气,一边给儿子打眼色示意将那耍横的无赖控制住,一边迎向太平公主拱手道:“家门丑事,羞于人言。请公主殿下稍给体面,容狄某处理家事!” 太平公主听到狄仁杰隐怒声调,却掩嘴笑了起来,并说道:“我于人后短留,也略闻眼前事由。谁家儿郎能免年少的痴愚轻率,狄相公大不必因此肝火大炽。相公勤奋国事,偶或失教庭中,小事而已。应付过眼前,日后从容施教,名臣秀种、本质可夸,休养自持,仍有可待。” “多谢公主殿下嘉言。” 狄仁杰自知幕后黑手只能是眼前这位公主殿下,但也不得不压住火气随口敷衍道,怪只怪他儿子不争气,致有此番羞辱。 然而当狄光远率领家人还未及靠近那自残的横徒贾彬,太平公主却将手一挥,自有随从甲士将那委顿在地的贾彬叉回车旁,太平公主并对狄仁杰笑道:“既然适逢此事,我待狄相公应付过这亡命之徒。相公身领国事,职重劳苦,本也不必与此类市井卑人纠缠。” 狄仁杰自然不让,入前以手按住车辕道:“此类丑事,人前尚且要吞声怯言,岂敢再劳公主涉此。请公主将此獠给我,付官问断,刑讯我自领受!” 太平公主闻言后叹息一声,望着狄仁杰叹声道:“请狄相公相信,我并无坏心……” “我不疑公主,也请公主勿作逼迫。” 狄仁杰讲到这里,语调已经变得异常严肃,常是和气的脸上更似结冰霜,那眼神凌厉得太平公主都不敢对视。 0680 食禄半生,所待捐身 能够历经武周一朝的诡乱局势,且作为终结这一局面的操作者之一,狄仁杰的阅历、智谋自然远非太平公主可比。 今次是因为家风不严谨、儿子不争气,为人所趁、麻烦缠身,但很快狄仁杰就将太平公主的意图以及这当中利弊考虑清楚。如此小计,不登大堂,哪怕就连公主自己只怕都不能确定究竟能否凭此制住自己,狄仁杰自然不会有一分软弱流露。 太平公主一时间为狄仁杰气焰所慑,原本早已经构思好的说辞后计甚至都不知该要如何继续说起。 但有时候,心思越简单的人,反而越能抓住根本。 那南市鸡寮主贾彬先刺自己一刀,到现在流血与疼痛已经令他将近崩溃边缘,及至见到公主与狄仁杰僵持不下,心中尤怕自己这一番作为无功。 他敢于引众到当朝权臣家门之前闹事且作自戕之举,本身自有几分狠戾,当然也是因为有大欲求于公主,此时见状则奋起余力,再次大吼道:“苍天可有公道?宰相之子可仗权势夺人钱财、害人性命,我今受害于此,一死又有何惜!唯妻儿失于养顾,化身厉鬼、不死不休!” 说话间,他更再刺自己一刀,新伤旧伤涂血满身,直接倒地抽搐起来,以至弥留之境。 眼见这一幕,不独狄仁杰疾呼出声,就连太平公主也惊了一惊,但她也因此从被狄仁杰气势所慑的状态中反应过来。 公主护卫并狄氏家人七手八脚入前搭救,但那贾彬却已经周身鲜血的尸横街头。 “人死了,债未必能消。狄相公既然要经官处断,那就将此尸身领会吧。可惜了,我虽然适逢此事,想要从中斡旋善了,终究还是没能救下一条曲里义士性命!” 太平公主看看那贾彬的尸身,又看看脸色铁青的狄仁杰,嘴角噙着冷笑说道。 狄仁杰衣袍下身躯微颤,瞪眼凝视着太平公主,口中则一字一顿道:“公主自唐家公主,我亦唐家老臣!旧者国运缠疾,妖氛深刻,如今虽否极泰来,但岂是轻松得来!当中几多仁人奋力、志士捐身,不能一言蔽之!谁人贼心不死,仍要加害世道!”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则大笑起来:“志士捐身?此言自诩,我绝不心虚!狄相公不失事于二主之权宜,我也身受事于二夫之不贞,俱失纯真,无谓彼此。唐家安危,或谓可托何人,但我与相公,大概不属此列。” 讲到这里,她视线一转再望向那横尸街头的贾彬,冷笑道:“如此一条无赖性命,神都城内每天都要折去几条,多数草草了事,几者能如此人性命之重?令郎一人之前程祸福,或是不足为计。但都畿所聚十万选举贤遗若,众望岂可小觑?若选举事宜因此更生波折……” 听到太平公主这番话,狄仁杰颌下胡须频颤,另一侧狄光远则低吼道:“阿耶,丈夫不屈……” “住口!归邸!” 狄仁杰顿足咆哮一声,恨恨瞪了公主一眼,然后便转身直往自家庭院行去,更吩咐家人关上了自家邸门。 看到狄氏家人悉数退回邸中、家门紧闭,太平公主嘴角一翘,露出几分嘲意,然后又举手吩咐道:“将这贾彬薄殓,送往城外土葬。参事那些游侠街徒,各自发遣外州,短年之内不准归都!” 讲到这里,她又顿了一顿,略作沉吟后才又说道:“其中相干几人,包括那贾彬的家眷,着人送往西京安置。我那侄子,可不是一个能够生忍暗亏的人物。” 尚贤坊发生的这件事情,动静闹得不小,全坊民众几乎尽数有见。他们自然不能洞悉当中所有详密纠葛,所见者无非狄府儿郎在外欠债不还,债主入狄门讨要、结果却被当场逼死。 但坊民们所见如何并不重要,只要没有什么有势力的官声声讨,些许坊中传言自不足以谤伤到权倾朝野的狄相公。生活在神都城的民众们,最是懂得遗忘。正如坊中民声非议雍王的时候,随着雍王做出反应,顿时鸦雀无声。 狄仁杰归府闭门,太平公主也施施然离去。各自散场后,自有坊正带着一批武侯坊吏们诸家走访坊内居民,对他们进行警告训诫。曲里虽然常有御史采察民风,可如果采访的是什么刑家孽户,无论说什么自然俱不足证。 狄氏中堂里,狄仁杰伏案颓坐,默然良久,才开口疲惫道:“将那孽子追拿回来,直送并州老宅,不准他再归都。” 说完这话,他却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儿子应声,抬眼去看,只见狄光远只是两拳握紧、咬牙危坐,便又皱眉凝声道:“他终归是你兄弟!” “阿耶如何处断家事,儿子不敢质疑,但此事并不止于庭中!” 狄光远垂首避开父亲的眼神,低声说道。 “你父宦途半生,事唐唯以忠勤,岂因家私违背志向?牢狱之灾、远谪之苦、杀身之祸,俱有所历,老而志坚,一身苦难唯忍受而已、岂足驯我!” 狄仁杰听到这话,捶案忿声道。 狄光远闻言后,先是一脸的纠结,过了好一会儿才涩声道:“那如果,阿耶的志向、一开始就立错了呢?” “住口!你说的是什么胡话?” 狄仁杰脸色蓦地一变,语调更严肃几分,脸色也变得更加难看。 狄光远见父亲被自己触怒,起身拜于堂中,眼中已经有了泪光闪烁,深叩颤声道:“儿子既非邪言、也无邪意,但只是觉得阿耶忍受的太辛苦……儿子究竟在说什么,阿耶难道不知?凭阿耶智谋明察,崔相公之所以亡,阿耶能无洞见……” “谁人道你?你还知道什么?是否与西京仍有联系!” 狄仁杰听到这话,陡地惊立而起,脸色也惶然大变,一边惊声斥问儿子,一边疾行至厅堂门前,喝令家人不准任何人靠近,并亲手关闭了门窗,这才又匆匆返回,瞪眼凝望着仍然深跪在地的儿子。 狄光远这会儿义脸色惨笑,望着一脸神色凝重的父亲,只是悲声道:“人为唐臣,阿耶亦为,为什么阿耶做得这么辛苦?人主若真有中兴才志,为什么要如此摧磨大臣的志气?旧年皇太后陛下纵是不正,尚能容许阿耶有一份忠唐的贞念自持,可今上……” “陛下仁者,此事他未必先知、未必有涉……” 听到儿子这么说,狄仁杰也是一脸的苦涩,心中并有许多酸楚。 崔玄暐之死,外人或仍是混沌,但狄仁杰亲往查问,许多端倪已经昭然有指,又怎么能瞒得过他的洞察。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或者说刻意躲避一个事实,崔玄暐之死,与禁中大有关联! 狄仁杰的确不能接受皇帝已经提前有知、乃至于此事就是皇帝授意,皇帝不是如此凉薄阴诡之人。但是,李昭德被架空出朝堂,他又受此秽事牵连,以至于在一些关键问题上要违背自己的本心,受惠最大的还是皇帝。 “阿耶无论怎么想、怎么说,但志气被夺是一个事实。否则公主殿下怎么敢如此行事?她所欺的,只是阿耶为大局无所不忍……” 狄光远又叹声说道,望向父亲的眼神中悲伤之外更生几分同情。往年的他,父亲在其心目中形象自是高大英伟,可随着所见世事诡谲越深,他便渐渐察觉到父亲在一些问题上的无能为力,特别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更是举步维艰。 “今年冬集,是唐业复兴以来首次大选之年,又适逢陕西道大行台分设,若铨选波折横生,则朝廷恩威更损,恐将更加不能制衡行台……” 狄仁杰涩声说道。 “所以我说,阿耶志向可能一开始就是错的。权势谁人不恋?但处事需有尺度,能以天下为轻者,岂能相谋大计?其所以幽计暗持,成则权位固有,不成无非再作推禅。这一点心机,就连儿子都能有感,阿耶能无略见?” 狄光远讲到这里,神态再次转为坦诚:“雍王禀赋如何,阿耶曾与共事,自有所知。儿子确与行台常有联络,也就不隐瞒阿耶了。陕县王仁皎之向悖,殿下已有所觉,所以不作惩处,无非不想向天下人暴露至尊失格。上以此挟阿耶屈志,公主趁此更作逼迫,但唯雍王肯相助遮蔽此事。” “雍王、雍王他真的已知?” 狄仁杰听到这里,心情更加沉重,但仍不乏狐疑。 狄光远闻言苦笑一声:“大势之内,父子相疑。阿耶纵是苦心孤诣、相忍为国,但为臣为父……世道迫害,如此至深,阿耶所要保守的大局,究竟善是不善?” 狄仁杰听到这话,又是一脸的苦涩,良久后叹息摆手道:“你与三郎,同回乡里吧,闭门读书益学,不要再问外事。若是天意不弃你父,或有生归相聚之时。” “阿耶还要迷途不返,涉此乱道?” 狄光远见话讲到这一步,父亲仍有固执之意,忍不住疾声说道。 狄仁杰笑了一声,脸上倒是有了几分豁达之意:“世道如何祸乱,唐家不曾亏薄于我。食禄半生,功成名就,所待捐身而已。” 0681 王公年高,帐席以待 发生在尚贤坊宰相门前的这一桩事,最终是没有传扬出去。当然,一些风言风语总是免不了的。 毕竟狄仁杰眼下身当铨选重任,手握伦才大选、再塑朝纲的权力,本身就处于舆情物议的中心,一举一动都颇受关注。这一段时间中,围绕其人的各类传言也都少不了。 所谓人红是非多,但如果说堂堂宰相仅仅因为一些财货钱债的纠纷便逼杀一名闾里闲人,哪怕最苛刻严峻之人,都不会相信。 当然,这当中也有论者言及根本,那就是狄仁杰职权实在太重了,政务几乎尽为一统。无论狄仁杰节操值不值得相信,这样的现象显然是不正常的。 去年神都革命,乱后格局初成,政事堂中宰相足有十人之多。但眼下满打满算、过了不过一年的时间,政事堂便虚席过半。 这其中,与雍王交情匪浅的欧阳通、杨再思、陆元方与郑杲,各自都以不同的理由与方式退出了政事堂。韦巨源与崔玄暐,也都在朝廷与雍王的触碰当中先后罢相,特别是崔玄暐,罢相尚且不止,甚至还直接身死。 除此之外,李昭德以特进超迁离开政事堂,李道广以疾病而罢。至此,原政事堂十名宰相,仍然在位者唯狄仁杰与薛稷而已。 这其中,薛稷以近臣荣宠拜相,本身并没有太强的行政能力,这是不少人的共识。所以算起来,真正在政事堂能够行使宰相权力的,唯狄仁杰一人而已。 当然在这一过程中,政事堂中也有增补。其中御史中丞张柬之以门下侍郎而拜相,老臣王及善以尚书左仆射而拜相,原安西大都护王孝杰归朝以兵部尚书而拜相。 除此之外,另有李唐宗室郇王房李思训流落江南,日前以殿中少监受召归都,据说是打算归朝拜相。 但其实说实话,眼下的政事堂看似员众不少,但这些宰相们不过具位而已,真正器量、资望都无可挑剔的,几乎没有。 这其中,张柬之虽然誉望极高,但年事同样颇高。其人早年因为曾为萧淑妃之子李素节王府僚佐而见恶于当时仍为皇后的皇太后,以至于长久的沉寂下僚。 一直等到永昌年间,时过境迁,当时人物俱成故事,张柬之才得以归都参加制举并一鸣惊人,再次得以入朝。 重新入朝的张柬之已经是六十多岁的高龄,之后便一直在宪台供事,担任供奉官职。可以说其人全不具备主政一方的经历与经验,就连许多对张柬之评价极高的时流也不得不承认,张柬之壮在气节,但却施政草草。 如今随着狄仁杰主持中书省事务,门下省两名宰相分别为薛稷与张柬之,但讲到省务处理,甚至还不如此前杨再思在时。 如果说张柬之已经年事不低,那么另一名宰相王及善则就可以直接称以为人瑞了。王及善已经是将近八十岁的高龄,此前担任并州大都督府长史,被武攸宜取代后便一直闲居都畿颐养天年,如今因为朝中没有重臣坐镇不得不被重新搬出来。 虽然身登相位,但王及善的身体状况和精力已经全不足以应付政事,以至于朝中不乏戏言,王及善这个宰相,壮时驱驴、老时熬药,可谓得时、得势。 相对于狄仁杰、张柬之与王及善这平均年龄已经超过七十岁的老年人天团,新进归朝的王孝杰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年富力强的少壮代表。 可是王孝杰边镇出身,所称者唯有戎事军功而已,执政能力不提也罢。而且朝廷此次召王孝杰归都,本意也不是让其发挥什么宰相职能,而是专用于禁军的改革,仅仅只是清点诸州府府兵籍簿,已经让他忙得不可开交,更加没有精力过问其他。 至于那个将要归都的李思训,说实话只是大家给面子而已。皇帝大力抬举宗室的意思很明显,但宗室中可堪造就者实在不多。 诸如吴王李恪后代李千里之类,其人当年所献祥瑞方物都还存在内外邸库中,本身又无雍王那样亲近的血脉与拨乱反正、匡扶社稷之大功。无论怎么说,也很难代表李家宗室们登堂拜相。 经过武周一朝风霜酷烈的打击,如今还存留在世的李氏宗亲们,不能说全然没有人物可称。毕竟单单雍王一人,就足以胜过其余诸类,诸世道名门之中,谁家也不敢夸言能有子弟胜过雍王。 但也偏偏因为雍王太过出色,映衬的其他李氏宗亲黯淡无光。这个将要归都拜相的李思训,血脉已经疏远,但险胜于名声还算不差。 不过这所谓的不差,也不是说其人才具有多高,而是有眼色。早在皇太后还没有大举清洗李氏宗亲之前,这李思训便干脆的弃官引退、遁世避祸,十几年间几无音讯。若非宗籍仍录其名,只怕都没人记得李家宗室中还有这样一个人物。 而且对于究竟是否将这李思训拜相,朝廷之内声调也还没有统一起来,仍是在议。毕竟其人眼下还在从江南返回神都的途中,倒也还有时间议论。 如此一个朝政班子,也的确是一言难尽。但之所以形成这样的一个局面,原因又深刻的让人不敢多说。 眼下朝野才士,远不是无良才拣用的青黄不接。相反的,有很多贤遗待用,只是没有机会和途径入朝而已。或者说的更透彻一点,那就是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虽然有着足够担任宰相的才能和资望,但与雍王或多或少都有些牵连,所以不能入朝为用。 这其中最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魏元忠。魏元忠这个人,提起来真的是令人扼腕。且不说其人屡经沉浮的宦途经历,无论才能、资历还是声望,俱不弱于狄仁杰,甚至有的地方还有超出。 而且眼下魏元忠也并未发配边远,所屈治的任城县正位于都畿道内。如果朝廷有意起复任用,一纸敕书出都,甚至不需旬日,魏元忠即可入都,担当大计。可偏偏朝廷没有这样的举动,让人好奇、让人猜疑而又不敢多提。 且不说有关执政班子的讨论,正当整个朝廷都在忙于各种军政事务的改革调整时,陕西道大行台一纸奏书入都,又让这本就有些焦头烂额的朝情变得更加焦灼起来。 大行台所奏,自然就是川西归属的问题,并略言吐蕃媚求和亲的诡计。 朝廷受到这一奏书,自然不敢怠慢,皇帝李旦即刻便召诸宰相入大内商讨该要如何回复大行台此奏。 大内武成殿中,今日当值政事堂的狄仁杰先一步抵达,而后便是王孝杰与张柬之。于禁中殿内供奉备问的宰相薛稷与皇帝一同登殿。可就连皇帝都已经落座良久,老人瑞王及善才步履蹒跚的登堂而来。 皇帝李旦见一脸老人斑的王及善已是气喘吁吁,忙不迭吩咐免礼就席。 同在殿中的王孝杰,则一脸体贴道:“王相公年高体弱难免,登殿就议尤其不易。之后再有此类事情,应该于殿中加设帷帐专席。” 王孝杰这个大老粗难得有此细腻一面,皇帝李旦闻言后便也笑着点头道:“是朕疏忽了,快来人为王相公加设帷帐以辟尘埃。” 见皇帝听从自己的意见,王孝杰满意的点点头,并又说道:“臣等食禄领事,皇命所召自然无所禁忌。可若王相公居殿,天命何时来问,诚是莫测。设此专帐,可以让陛下能免于直睹。” 听到王孝杰这么说,众人脸色顿时一僵,本以为王孝杰是体贴关照王及善,却原来这家伙是担心王及善议事过程中直接死在殿上,衰败死气冒犯到皇帝陛下。 也幸亏王及善老眼昏花兼气急耳背,还没有从登殿疲累中缓过气来,若真让他听到王孝杰这番话,可能当时就要气得反眼蹬腿。 倒是皇帝李旦,这会儿则感觉尴尬不已,不知道该不该再继续为王及善加设帷帐。如果不加,命令都已经讲出口了,总不好直接改口。如果加了,似乎真如王孝杰所言,是担心王及善直接死在了殿中。 偏偏王孝杰这家伙心机短浅,有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归都时间不长,大家对其秉性也都有所了解。如果换了另一个人这么说,多半要让人怀疑是暗讽朝廷。但王孝杰这么说,只能说其人是真的担心王及善突然就死在殿中。 “今日陛下于殿中专待诸位相公,所为正是陕西道大行台所奏川西事宜。兹事体大,需谨慎以论。” 最终,还是门下侍郎薛稷开口,为皇帝解决了尴尬。 皇帝李旦闻言后便也连忙点头,再复述了一遍薛稷所言,不再纠结于该不该为王及善加设帷帐。 但皇帝没有新的指令,宫人们还是遵照前言,将这帷帐架了起来,于是众人便不再能见王及善,只听得到帷帐内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同时望向王孝杰的眼神也变得意味复杂:你怎么就这么心细?本来没有意识到的事情,现在反而盘桓心头不能忽略。 0682 孝杰雄言,群相喑声 王及善显然一时三刻不会了账,而皇帝的问题则就需要尽快回答。所以众人各自深吸一口气,收拾心情并整理思绪。 不同于其他人还要稍作思索,王孝杰又是起身率先发言:“臣新进归朝,若是别的问题,不敢争先于诸相公进言。但若专论大行台所举此事,恰好最近有涉,斗胆先言,以发诸相公深思。” “那就请王尚书试言。” 李旦听到这话,顿时流露出极大的兴致。 在堂诸宰相,他对王孝杰态度尤好,仅次于老友薛稷。这是因为在皇帝心里,对王孝杰颇以知遇之恩自居。其他的宰相们或是时势所趋得列相职,或是政事堂无人、暂作充位。 至于王孝杰,虽然发迹于武周年间,收复安西四镇时便因功拜相。但那时候不过只是遥领其职、不行其权,如今得以归朝再次拜相,则就是李旦力排众议的结果。而且王孝杰心思率直、人情简单,与其人交流不像面对诸如狄仁杰之流,让李旦下意识的就感觉心累。 所以他内心里,对王孝杰是不乏期待的,归朝伊始,便将检扩军户、整编禁军的大任授之。 此前王孝杰一直忙碌于此,对于其他朝情事宜则所涉不多,眼下面对这样一个复杂深刻的问题,敢于用作发言表态,这也让李旦颇感欣慰。 “大行台奏列所举川西诸境,虽然其境多涉边蛮之乡,自古以来与我中国便多有瓜葛,远及秦汉……” 王孝杰张嘴便侃侃而谈,且不乏引经据典。眼见其人如此雄论,在场众人无不略感惊讶,这可跟他们平素所了解的王孝杰形象大不相同,平时的王孝杰虽然也不能说目不识丁,但武臣出身,难免不文,可现在却能引经据典,胜论古今,也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 这也算不上什么奇怪的事情,正如王孝杰所言,他这段时间恰好对此类问题有涉。他要负责整改军务,自然就需要接触并翻阅大量兵部所存留的相关典籍,而其中有关诸境羁縻州府的资料,当然也在其中。 现在面对这样一个问题,自然是现学现卖,引经据典的去论证川西之境自古以来便不是飞土,而是中国藩篱。 但王孝杰说的虽然不少,可似乎搞错了重点。川西究竟归不归属大唐,这个问题自然不需要深作讨论。需要讨论的重点是,大行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的意图是什么、朝廷又该为此做出怎样的应对?而且还有奏书中所提及,吐蕃居然越过朝廷使其公主和亲雍王,朝廷要不要就此对雍王加以斥问? 可王孝杰一旦开口便是滔滔不绝,让人根本就没有发声打断的机会,不得不被迫的上了将近半个时辰的历史课。 一口气讲了这么多,王孝杰也有被掏空的感觉。也幸亏他是如今政事堂中首屈一指的少壮派,否则单单这么长时间的气息吞吐就让人有些受不了。 归都之后,王孝杰虽然沉浸于军务中,对别的人事接触不多,但也明白他归都拜相令许多朝士都心存不忿,对他不乏看轻。这一次终于能够抓住一个自己可以大作议论的问题,自然要尽力发挥,改变别人对他的印象看法。 所以他在暂作致歉,归席稍饮茗茶润喉后,便待起身继续发言。 众人见到这一幕,不免都是一惊,门下侍郎薛稷忙不迭起身道:“王尚书引述古今,洞见深刻,让人受教良多。在堂诸相公想必也各有所见,众听兼采,不失大计。” 被薛稷阻止叫停,王孝杰思绪先是一乱,片刻后又有些奇怪的说道:“臣方才引论诸多,所述无非一个事实。川西古来我有,此事无需质疑,岂容蕃国侵占,哪怕只是言辞!定论如此,更作何议?” 眼见王孝杰瞪眼茫然状,李旦从最初的期待转为隐隐有些失望,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此事确无可疑,但蕃人此际作此冒犯言行,该要如何处理应对,则需深刻结合朝情及内外民情,群议出一个妥善之计!” 讲到这,对王孝杰而言更加不成问题,既然蕃国敢冒犯,那就直接干!可他虽然性格直爽,不拘小节,但也并非全无眼色,君王脸面、情绪如何,还是要稍窥一二。 此时见到皇帝陛下眉头隐蹙、语调也不乏严肃低沉,王孝杰不敢再作争言,只能按捺下来,归席闷坐。 没有了王孝杰长篇大论,众人才有从容发言的机会,接下来开口的,便是门下侍郎张柬之。 张柬之所论,也是立足在王孝杰前言基础上,并不因朝廷与大行台的纠葛而回避这一领土的主权问题,直派使节前往专治此事,除了斥问吐蕃这一行为的悖礼悖法,还要重整川西羁縻秩序,提拔奖犒一批亲唐生番土酋,并勒令川蜀官员,若非朝廷加以使令,一概不准私自与诸土羌部族有任何形式的接触。 在针对番邦蛮夷的问题上,张柬之与李昭德有些类似,强调华夷大防,并且认为并不该将与番邦接触的权力下授地方官府,包括陕西道大行台。除开川西归属的问题,吐蕃欲和亲雍王才是真正需要正式的隐祸。 除了斥问吐蕃、纠察地方之外,张柬之甚至还提议着令雍王直接杀掉蕃国奸计乱命来通的使节,而将蕃国公主交给朝廷使节,将之遣返吐蕃。 “虽然两国交通,不以杀使为威。然咸亨以来,蕃国与我国久不通使,今次所携又是如此奸谋乱计,存心本是不良,不应以国礼应之。杀其贼使,我国使亦危,然华夏制度、不容有乱!臣请自裁势位,以卑职掌节,赴蕃行使!” 张柬之性格不愧老而弥辣,不独自己提出这样强硬的措施,甚至愿意以身犯险的出使蕃国。 但姑且不论张柬之本身秉性节操,这么强硬的举措所将会引发的后果,也是眼下的朝廷所承受不起的。 所以在听完张柬之的陈述后,皇帝李旦便干笑一声并说道:“张卿诚是壮节,但区区蕃国不值得损我大臣。国事未入穷急之境,还需择以周全。” 除了皇帝李旦,其他几员宰相对张柬之这一提议也并不怎么赞同。 倒是王孝杰闻此颇感振奋,忍不住再作发言道:“既然领此食禄之恩,为臣岂有大小之判。张相公久居庙堂,且能有此壮计,若朝廷加采此略,臣也愿持戈护从,使贼不敢害我天使!” 李旦都已经否决了张柬之这一提议,王孝杰居然还深表赞同,一时间也让殿中氛围尴尬不已。此前因为王孝杰专事兵务,本性流露还不算太多,李旦对其尚存期待。可现在,心里真的就是失望有加了,但也不好直接发声训斥,毕竟是自己力排众议、召回任命的宰相。 其实这一问题,对朝廷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要如何回应吐蕃,而是如何应对行台。毕竟有着大行台存在,吐蕃虽为祸,朝廷一时间也无切身之痛。可如果行台要凭此搞事情,朝廷就会痛得很真实。 所以接下来狄仁杰的发言,就要更加直指事情的本质问题:“唐蕃两国,交恶年久,彼此论事,本不以情礼为先。其乱命擅指,本无干于国计。敕招诸州酋首都督入朝,再加威令宣告,使其知所沐恩德即可。唯今国中,务以休息为先,生民久疲,宜加抚恤,不可因边将渴功的私计,而以千里之外的言衅伤我国民,狩猎不化之土。” 狄仁杰的意见,正符合李旦的想法。他是既不希望再将许多军机要务托付给陕西道大行台,又迫切需要在诸边羁縻胡酋之间树立他身为大唐天子的恩威。 但李旦满意了,有人却不满。 狄仁杰刚刚讲完,王孝杰便又跳了出来,指着狄仁杰大声说道:“狄相公所论,岂宰相之言?开疆拓土,强国之计!国之大计,唯祀唯戎!岂以便将渴功一言以蔽之!臣发自边务,虽卧雪饮冰之苦,不敢忘君王使我之恩,此身许国,唯杀贼以报!忠勇烈义,可剖可献,莫非于狄相公眼中,唯刀笔之劳才可称功?” 王孝杰如此激动,不单单只是觉得自己被冒犯。他以边臣入朝为相,心里也有着不低的责任感,觉得自己就应该代表边将群体们,为他们在朝中发声。这是立场问题,自然不容隐忍。 狄仁杰之所以那么说,无非暗指大行台此论私计更多,是为了将人物截留于朝廷之外,一时间倒是没有想到此言会给王孝杰带来如此严重的冒犯。此时眼见王孝杰反应如此激烈,顿时也有些头疼。 狄仁杰闭口不言,在王孝杰看来自是理屈,不免更加气壮,顿足喝道:“狄某立朝半生,岂有一转之勋?而今受于皇恩,高位得享,傲然小觑武臣之功,臣与此流立于一厦之内,实在忿情难忍!国祚安危,能以远近为轻重之判?若非安西失而复守,雍王殿下也难从容布置青海,壮我陇右!陇右若危,关西能安?陕西不靖,有此拙臣夸言朝堂之上的从容之境?” 王孝杰一番雄言掷地有声,瞪眼怒斥更是威不可挡。然而这一场殿前的会议,也因此被彻底破坏,再也不能议论下去。 0683 子昂投书,强辞孽才 一场宰相之间的会议,由于王孝杰的突然动怒发作,最终只能不欢而散。 皇帝李旦一脸阴沉的表情返回内殿,斥退一干殿中在侍员众后,终于忍不住拍案怒声道:“此物痴愚,实在不堪大用!将他引入政事堂,诚是一着昏计!” 留在内殿的宰相薛稷听到皇帝如此忿声,只是垂首不语。他可还清楚记得,就在武成殿会议之前不久,皇帝还在翻看着兵部呈交的禁军改革方案,称赞王孝杰文武兼允,远不像外间所论那样才器卑鄙,颇为自己的识人之明而沾沾自喜。 “即刻拟令,罢王孝杰政事堂事,黜其归第自省!” 李旦越想越觉得气恼,再次恨声说道。 薛稷听到这话,实在不能保持沉默,连忙开口劝说道:“陛下三思啊!此前孝杰归朝授事,朝中便颇有议论。眼下入职短时,若就黜落逐野,臣恐……” 王孝杰归朝加拜宰相,议论声本就不少,最终是皇帝力排众议,借着架空李昭德的余威敲定此事。眼下归朝满打满算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若就直撸到底,那此前的行为可就真成了一桩笑话。 听到薛稷这么说,李旦不免更加的羞恼,握拳恨声道:“此獠大体不识,如何能忍……” “孝杰诚是昧于大计,但其忠勇则确无可疑,陛下拔之,不失识人之明。唯授恩稍切,此亦市于马骨之义。” 薛稷不敢直言皇帝大权骤得、恩授无度,只能以此开解。他能理解皇帝想要行使大权的迫切心情,以至于对王孝杰根本没有一个足够的了解,便直接将之授为宰相。 这一桩任命的确是轻率了些,但垂拱以来十几年间,皇帝都被压迫的实在太凄苦。常年压抑自然是有一份积存深厚的忿气要伸张,如今皇太后幽居上阳宫,雍王隔绝于陕西之境,强臣李昭德又被抬出了政事堂,行事便有了几分肆无忌惮的张扬。 将王孝杰召回朝中、付以军务,这不失为一招妙计。相对于大行台,朝廷在军务方面的确是有些失于条理,亟待营建。府兵几无番役,北衙又遭到了分割。如果不能快速扭转这一局面,就谈不上有效的制约行台。 王孝杰归都之后,做事的确兢兢业业,甚至很快就拿出一个整改南衙的方案。虽然还远远谈不上尽善尽美,但其态度认真、做事勤恳,也让许多此前对其并不看好的朝士们都有所改观。 做宰相,王孝杰的确是不够资格。可如果只是专事南衙军务,眼下朝廷还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取代其人。 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比如说仍然在职任城县尉的魏元忠。其人在高宗旧年便因献军略得用,垂拱年间又有督战平定徐敬业叛乱的资历,而且还曾经兼领防备突厥的北部军务,能力上要远比狄仁杰全面的多。 可问题是,对于深悉皇帝心计的薛稷而言,自然深知皇帝是绝不可能加用魏元忠的。 这当中原因很深刻,一则魏元忠相对于李昭德与狄仁杰,与皇太后之间的君臣情谊要更加密切。将之召回朝中,无非是另树一掣肘更加严重的强臣。 二则徐敬业叛乱中遭受牵连的前宰相裴炎,皇帝在架空李昭德后,便一直试图为裴炎平反,以此招引一批光宅与垂拱年间支持废立的大臣进入朝局中来。 可裴炎谋反,是皇太后钦定。无论李昭德还是狄仁杰,对此都不会支持。魏元忠作为当时得创功勋的大臣,态度必然会更加坚定。裴炎与徐敬业本就是连案问处,一旦为裴炎平反,一定会引发一连串的朝野动荡,许多已经星火余烬的势力都将会借此死灰复燃!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去年雍王以嵩阳道行军大总管出巡嵩山,归来后不久便在神都发动了政变。魏元忠所治恰恰位于雍王巡察的范围之内,在这过程中,魏元忠究竟与雍王有没有联系、有多深的联系? 可以说单单最后这一点,便宣告了魏元忠政治生涯的终结。甚至朝中一些起复魏元忠的议论,皇帝对此都警惕有加,更不要说将魏元忠召回朝中,授以大用。 在薛稷的开解下,皇帝李旦也自觉有些失态,怒容稍有收敛,只是叹息道:“宗家孽种喧闹于外,朝情如今危困难行,所需要的绝不只是薄才自恃的员众,更需要深明大义的贤良。王孝杰辜负了朕对他的期许,若非嗣通等情义深厚的旧人尚可相谋于事,家国杂务更不知托给何人!” 薛稷闻言后,连忙又谢过皇帝的赏识,然后才又说道:“狄相公所持议论,不失良计。但雍王姿态威壮,诚能收得国中锐意尚武之士的称许。雍王所以奉表引发如此议论,所恃想必也是在此。 但国中贤能无算,趁此冬集之际,都畿内更是琳琅满目,也绝不可能人人都崇尚边情虚功。若将此事付以公论,让舆情裁断究竟是穷威边荒、还是民殷国富更加可取,如此也能更加分明的选择贤良为用。” 听到薛稷这么说,李旦倒是有些意动,但同时也有几分迟疑:“沽名钓誉、煽惑舆情,此正雍王所以精擅。至今国中仍多颂其狂言旧篇,此中大计闭门议论尚且难决,若付公议,会不会更加的失控?” 薛稷一时间也没有思考到这一点,听到皇帝如此自疑,顿时自己也变得有些不确定起来,迟疑半晌后,才又继续说道:“舆情难控,此诚可虑。若能暂取折中,将时议局限在诸选士之内。选人已经多经世务磨练,论事可免只凭意气。况今冬大选之年,凡所进言,一旦得赏,即刻察授美职……” 李旦听到这里,顿觉此事大有可为。选人们并不是新入官场的萌新,对于事物的看法要更加现实,且不失趋利避害的算计,一旦进言为朝廷所采,即刻就获得超格拔授,这绝不是梦。 以前程诱惑选人们发出自己想听到、所需要的声音,这样的行为,在皇太后临朝时期便频频有作,且每次收效都非常的好。 有此前辙为鉴,李旦对此自不陌生。相对于行台,朝廷本就有宗法大义的优势所在,如此更能将这一优势发挥出来。若能善加操作,那么雍王此番以难题交给朝廷以作挑衅的行为,便极有可能弄巧成拙,让行台陷入舆情声讨的窘境中,更加孤立于朝廷之外。 君臣二人都觉此计大有可行,在确定了这一思路后,便开始认真的讨论细节,争取让雍王自食恶果。就算做不到这一点,通过群众表态,也能在今年的铨选中挑选出一批对行台有所抵触的才士充实进朝廷中来。 皇帝降题,征求策对,这也算不上是什么罕见的事情,本身就属于整顿统治阶级队伍思想、顺便选拔贤良德才的行为之一。 因为并不能确定这一计策收效如何,毕竟皇帝李旦也是第一次操作,所以略作保守之计,甚至不将之作为专门的策问命题,不经中书制敕,仅仅只作为门下省一项问政应答,在命题拟定之后,由门下省加以下达并收取投书。 所以当狄仁杰得知此事的时候,皇帝的这一桩问政命题已经在诸选人群体中小范围的传播开来,甚至狄仁杰之所以得知此事,都是在准备铨选事宜的时候,由前来录籍报备的选人告知。 得知此事后,狄仁杰一时间惊诧不已,继而心情就变得复杂起来:“中书掌制,君命竟有不知?” 中书省正是皇帝的喉舌,是朝廷百司中与皇帝交流最为密切的要枢所在。老人瑞王及善在担任中书令的时候,甚至由于皇帝一日不做召见便请辞。 可现在皇帝直接越过了中书省、通过门下省降策问政,这往小了说就是不合制度,往大了说就是自绝于臣员,狄仁杰对此自然惊讶不已。 但除了自身遭到疏远这一点感慨之外,更令狄仁杰感到无语的是,行台作此陈奏,一个相当重要的意图就是要通过朝廷群议难决来拖延今秋贡赋的解运。现在皇帝主动将此事公之于众,什么时候能讨论出个结果出来? 所以狄仁杰当机立断,直赴门下省,打算就地封存所有投献的策问之书、不准将之运入禁中。 可是当狄仁杰来到门下省的时候,第一批收缴上来的策问之书已经送进了大内,且皇帝也在不乏期待的开始翻阅这些选人献书。 然而看着看着,皇帝心情就变得恶劣起来,直接甩出一篇策文,怒声问道:“选人陈子昂何人?” 薛稷忙不迭将那篇策文捡了起来,匆匆一览,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文辞以论,陈子昂这篇策文的确出色,但内容则就一言难尽,策文直言朝廷既然割权授给陕西道大行台,此类事务自当行台任之,如今垂问选人,只是多此一举。 如果说这一层意思还只是让人气堵,那么接下来抨议朝廷用人的话就足以令人火冒三丈:朝廷不谓不能得人,实则不善任士,此宰相之失……这话虽然抨击宰相,但直接打脸的却是当今皇帝。 “陈子昂此人,旧曾献《谏灵驾入京书》……” 听到薛稷这一回答,李旦更加恼怒:“此类强辞投幸之孽才,也能献入朝廷为用!革其籍名,永不录用!” 0684 此身若遣,永匿江湖 朝堂上所关心的自然都是家国大计,尽管宰相狄仁杰及时叫停了门下所出问政策对,皇帝陛下也制告守选官员们专心备应铨选,但这样一个话题还是传开了。 舆情一旦参与进来,结果也确如薛稷所料,朝堂内外的声音并非众口一辞的支持行台用武,仍有相当一部分在朝在野的官员主张与民休息。 毕竟从高宗后期以来,朝廷用疾便越来越严重,已经成了一个深刻困扰朝事的问题。甚至一些朝臣们的生活都大受影响,不乏等米下炊的窘迫状态。 就连官员群体都是如此,民间饥困也就可想而知。雍王此前用兵青海,当中还有一个朝势更迭、诸夷蠢蠢欲动的背景。既然已经大胜扬威,许多人觉得应该还是见好就收,接下来的朝事重点不应该再继续放在边戎军计方面,维持现状、全力休养民生才是当务之急。 但讨论面如此广阔,各种不同的意见也都不绝于耳,而且这些各持所见的还都不是普通人,多为在职的官员以及将要参加铨选的选人。舆情不能统一,这也直接干扰到了朝廷对此要持一个怎样的态度。 对此,主持朝廷政务的狄仁杰也是大感无奈。皇帝这么做,倒不好直接作论称之昏计,这思路本身不乏可采之处,可问题是选择的时机和问题不对。 且不说将会直接受到影响的陕西道贡赋解运问题,单单此前分设行台,已经让朝廷所控权势有所分割。眼下朝廷最需要做的,就是抛弃所有不必要的争端,团结聚集一切人事,以强化朝廷中枢的唯一性。 现在铨选在即,皇帝却抛出这样一个本就容易引发分歧争议的问题,看起来是能从优录取一批倾向于朝廷的官员,但实际上是在主动的标立异己,主动的制造纷争与裂痕。 这等于就是在向天下人宣告,就算他们才器不为朝廷所赏,还有一个陕西道大行台可以作为选择。大行台割据陕西的状态虽然是一大隐患,该要加以重视,但却不该表现的如此外露。 因为朝廷本身就是宗法大义所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从来也不存在逼人站队的问题。从前皇太后虽然也常常使用这样的手段引诱逼迫臣子表态,但她首先是确保自己与朝廷紧紧站在一起,她就代表着朝廷,然后她要谋求一个超然于朝廷的更高形象。 皇帝效法行事,得于皮毛、失于真髓,大行台本就是朝廷所册授封建,虽然拥有一定独立行政权,本身也必须要听从朝廷的制敕命令,能有什么样的分歧需要交付群众舆情去讨论? 现在铨选在即,如果朝廷罔顾其中一部分人的意见态度,直接向大行台宣告制令。那这一批持有异议的选人们对于接下来的铨选还有期待的必要?还要参加的必要?直接收拾一下去西京长安吧! 所以眼下朝廷并不适合再作表态,起码也要熬过今年的铨选,再想办法将此事进行淡化处理。这一通盘算,并不能直接让雍王众叛亲离,但却让朝廷在年前不必再妄想陕西贡赋能够入都。 而且皇帝这一举动,还暴露出其与中书省并不亲近的事实。因此这段时间以来,弹劾攻击狄仁杰的奏表也陡然增多起来。 宰相受到攻击,这本来也是很正常的现象,毕竟本身就是一个风口浪尖的位置。可现在,狄仁杰身当铨选的责任,却受到如此大范围的弹劾,那他所支持的铨选结果,又是否能够公正且服众? 狄仁杰有感于此,但也没有什么好的计策去扭转,几次上表请辞铨选的职责。 皇帝李旦在搞那件事情的时候,也根本就没想到此举还能给现下朝情带来这么大的撼动与影响。 虽然他也有意逐步架空一批老臣,在政事堂组建一个自己能够信用的班底,可起码眼下是没有直接要换掉狄仁杰的意思。而且他也根本没有合适的人选,能够取代狄仁杰眼下于政事堂的作用。有了王孝杰这个前车之鉴,他也实在不敢在不了解清楚的情况下贸然拔授什么人进入政事堂。 因此对于狄仁杰的请辞,皇帝一再否决,并通过各种恩宠方式,以塑造一个君臣和睦的假象,消除这一不利影响。 比如豫王傅是李昭德,而其他几名皇子,则俱以狄仁杰为师,并在铨选前夕着令几名皇子出阁,在诸公卿大臣见证下举行了一个拜师礼,算是一定程度上维护了狄仁杰在朝中威望,得以继续主持今年的铨选。 这样一番举动,自然让底层群僚感慨狄公果然是所受恩宠无双,甚至还要超过了前宰相李昭德。 但仍有一部分阅历深厚的老臣,感受到这位皇帝陛下大权骤得后的轻率毛躁,或是大计不失,但却分寸全无,任人任事都用力过猛,不懂得留下一个回旋的空间余地。 在这样一个氛围之下,选人陈子昂的一些策对言辞也流传出来,很是激发了一部分时流的共情。朝廷章制完备、且不乏名臣,但却给人一种乱七八糟、全无头绪的感觉。 反观西京长安的大行台,虽然只是草设,但却运行的井井有条、内外有序。这当中的高下区别,清晰可见,但这样的话题,自然也没有人敢在公开场合进行讨论。 相对于行台所挑起的川西问题的争论,在皇帝的非常规操作下,获得了朝野人士的广泛关注。可随之一同入都的另一道奏请,关注的人则就不多,或者说干脆就是无人问津,那就是为汉王家眷请赐封命。 皇帝或者是真的没有精力关注此事,或者是存有别的心思,奏书入都后甚至都没有发给有司进行商讨。 “皇帝年过三十,仍是赤子啊!” 上阳宫自然远不如大内那样热闹,春夏时节还有草木繁盛,可到了这秋冬之交,则就萧条尽显。皇太后武则天闲卧于暖阁中,样貌上虽然老态毕现,但精神却还不错。 近日朝堂上一些风波,虽然没有人会专程入上阳宫来奏报,但武则天也多多少少有些耳闻,对于皇帝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皇帝当然不是赤子,甚至在朝情的推动之下、在雍王所带来的压迫当中,已经具有了一些权谋智慧。能够借着行台分设这一机会,将强臣李昭德踢出政事堂,也算是可圈可点。 但皇帝这些手段计谋,在武则天这样的高段位选手看来,评其为赤子、不失老天真,已经算是比较客气的说法,毕竟那也是自己的儿子。 皇太后可以随意的点评皇帝陛下,但殿中其他人自无这样的胆量,诸如上官婉儿虽作恭听状,但也只是据案细筛香末,不敢回应。 虽然得不到什么回应,但武则天仍是叹息道:“朝情若再如此持续下去,是会出大问题的。身在此位,为人待事是要心存三分险计,不谓害人制人,只为能让自己不要过于惬意。长谋短计,存意两可,这一点慎之做得就很是不俗。皇帝那一份情急,人人都已经看在眼中,但其实讲到急迫,关西局面才是危困。若不然,何以连一介蕃女都容纳下来?” “殿下传书只说要借那蕃女铺张一些局面,可并没有……” 另一侧韦团儿忍不住开口纠正道,对于皇太后这一点口误,心里比较在意。 武则天闻言后呵呵一笑:“我孙人物绝佳,能享世人爱慕理所当然。蕃女举身投献,既享铺张之惠,难道还真能容其称寡为藩?终究不能让其生离唐家国门,不能容其划分彼此。” 讲到这里,她又转过话题,不无好奇的问道:“王妃近日勤走,忙碌汉王家事,事情办的如何了?” 听到这一问题,上官婉儿才抬眼说道:“仍然没有什么进展,如今掌管内苑事乃豆卢贵妃。因豆卢相公前事,宫人狭计投好,不肯转籍宗正寺。宗正少卿薛曜,亦正色端礼,不肯循宜。” 人走茶凉,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可避免的。雍王如今虽然分陕势壮,但于朝中势力却几乎已经是荡然无存,以至于就连雍王妃亲自出面奔走,事情处理起来仍然波折重重。 “汉王不弃旧好,抬举细人,是宗家难得多情、专情种,在这种事情上加以刁难,涉事者也实在是蠢!” 武则天闻言后叹息一声,语气已经颇为不满。 仔细算起来,汉王李光顺是她的庶长孙,此前因为人物平庸,武则天关注不多,可在得知汉王深情专意要独守一人,武则天脑海中关于这个庶长孙的记忆才重新拾起,并对之好感大生。 这样一个专情笃守的孙子,可远比那个人前唯情活我、人后磨刀霍霍的小滑头可爱得多。 在了解到宫人有意刁难以后,武则天稍作沉吟后又说道:“着豆卢贵妃到上阳宫来见,我要问一问她,她那伯父罪迹确凿,是否要因此迁怒天家儿孙?她配吗?她若不来,着潞王收拾观风殿,我要登殿垂问,天家添息,究竟取厌何人,竟如此阻碍我孙家事!” 上官婉儿与韦团儿听到这话,并是一惊。皇太后幽居上阳宫以来,唯是深居养性,偶尔点评一些时局人事,也都是用一种超然于事外的态度,少见动怒,如今却为了汉王家事而肝火大动。 特别观风殿此前乃是皇太后临朝召见群臣的场所,随着皇帝一家入居大内便被封存了起来。如果再作启用,那所传递的信号可就太惊人了。 不过在惊讶之后,韦团儿却是一喜,连忙点头应声,然后便步履轻盈的出殿安排人前往大内传讯。她与汉王将要收纳的细人出身仿佛,俱为官奴婢,如今皇太后肯为这样一位细人发声,日后她在雍王邸内自然也能受益,不会受到下人冷眼看轻。 韦团儿退出后,上官婉儿则叹息道:“皇太后陛下以身犯险,圣人应是感恩……” “只怕他仍是所感老物不死更多。” 听到上官婉儿这么说,武则天只是叹笑一声,语调中不无失望。 如今朝情混乱难当,皇帝面对这一局面也是全无头绪,行事过于急躁、大失周全,越忙越乱。武则天的存在,对朝廷而言是一个隐患、一个震慑,她这一动弹,必然会令朝情肃然、群众警惕,不敢再生太多杂想,全心防备皇太后卷土重来。 皇帝如果能够抓住这一契机,借着朝臣们对皇太后的警惕畏惧而将局面重新掌握回来,之后行事用功自然也能有条理得多。 而如果一些人心中本有乱计暗持,或许也会受此鼓动而主动跳出来,正是加以肃清的好机会。这当中危机并存,只看皇帝如何应用。 当然,武则天也必将因此更受防备,甚至有可能连眼下这种荣养状态都不能维持。说到底,她只是一个丧权失势的老妇人而已,所有的威胁都是建立在理论上,没有一个落脚点。 “无论圣人感想如何,雍王殿下应是感恩。” 上官婉儿见皇太后情绪有些低落,又开口说道。 “天皇家国托我,当中所历、一言难尽。只盼慎之不要让他祖母等太久,让我生见国托能者。” 如今朝廷与行台对立的气氛太浓厚了,已经干扰到了各自的运作根本,如果皇太后的威胁变得强烈起来,朝廷对行台的针对也会有所收敛,稍留余地。 武则天身在当中,可以作为一个支点,用以维持一种相对的平衡,尽管这个平衡很脆弱,但也是她眼下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如果稍后情势转劣,你们也就不要再留神都,且赴西京。” 武则天讲到这里,又垂眼望着上官婉儿正色道:“今次解决汉王家事,婉儿你的籍名宫卷一并销去。但你久傍宸居,不是寂寂无名之人。天家守此麟种,可以托大,很是不容易。不要让私情的迷乱,败坏了他的名声。”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脸色先是一羞,旋即黯然,接着便目泛泪花道:“婉儿刑家孽种,一介贱身,幸在皇太后陛下拣选收养,此身能活。绝不敢贪男女情趣而加害殿下……此生只伴陛下,不再贪望其他。” “但慎之他,不是一个轻舍之人……” 武则天又意味深长的说道,不为上官婉儿戚容所动。 上官婉儿闻言更恸,拔簪刺指,以血为书,叩地悲声为誓:“此身若得发遣,永匿江湖,绝不在以前朝情孽纠缠殿下!若再踏足内苑,不得好死、人神共唾!” 武则天又是默然半晌,好一会儿之后才叹息道:“你起身吧,且如此言。” 0685 庐陵器小,不能守国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上巳节前后,长安城东南的曲江池附近又是游人如织、踏青消遣。 不同于去年的乱后新定,市井萧条,在经过了长达一年多时间的休养,特别是在年初前后吐蕃再次犯边,雍王殿下复引行台中四军布武陇关之西,再次挫败了吐蕃的攻势,使得整个长安城士民对行台更加的信心高涨。 由于吐蕃的犯边,今年的元宵日长安城又是在一片肃穆的宵禁中渡过。民众热情积攒到了上巳节,随着雍王率军凯旋,终于得以宣泄出来,以至于曲江池周边处处帐幕,几无闲土,民众们踏青歌乐,场面热烈,氛围喜庆。 早在武周如意年间,雍王短留长安城时,便曾经主持过曲江集会。当年虽然由于意外的原因使得这一场集会颇显虎头蛇尾、草草收场,但这一习俗却沿袭下来,引人津津乐道。 如今雍王重回长安,行台政治清明,所以今年这一场曲江盛会,规模也是尤为盛大,盛况几追最让长安人自豪不已的贞观、永徽年间。 长安市民向来不乏娱乐精神,今年的曲江集会盛况空前,各种戏乐内容也都是多种多样。除了最让人期待的平康伎登台戏演,民间也有各种各样的戏乐呈现,譬如乡野社戏、游侠踏歌、角抵马球之类,包括一些胡人也都积极参与进来,各有斗采戏乐。 大唐民风好斗强争先,民间戏乐已经多有斗戏,诸勋门权贵自然也是不甘落后。 特别行台执法素来威严有加,长安城那些勋贵人家平日里也都安分守己,不敢违禁犯法,但在这士民咸乐的曲江集会则就能少许多顾忌。而且这集会传统的倡导者还是雍王殿下,积极参与进去,也是在宣扬行台政治之功。 所以围绕在曲江池畔的众多庄园,也都各作奇艳布置,或是各搭戏台、邀请名妓登台献艺,或是奇珍毕陈、夸巧炫耀,或是悬彩搏戏、招揽人气。手段各不相同,唯以风评争分优劣。 如此规模盛大的集会,也不仅仅只是长安人自己自娱自乐,四方聚来的民众同样数量不少,这其中尤以神都来客为多。 两京之间人事交流本就频繁,虽然如今由于大行台与朝廷隐隐对抗的氛围,使得官面上的交流有所停滞,可民间受此影响并不大。 哪怕朝廷对大行台的存在再怎么提防有加,也不可能公然向民间宣告陕西已经不为国朝所有,禁绝一切的民间人物流向长安。毕竟长安才是大唐祖邑所在,甚至在民间看来,位于神都洛阳的朝廷中枢反而不如长安的大行台更能代表大唐的法统传承。 神都洛阳人事大批向长安流入,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到了眼下这一时节,从去年开始的冬集铨选一直到今年的科举,俱已告一段落。 大量徒劳无获的选举人在神都落第后,多数也都不愿再继续逗留神都这一片伤心地,许多人不甘于如此落寞归乡,或是游历散心,或是另觅出路。无论怀揣着什么样的目的,长安无疑都是一个首选之地。 甚至不独这些落选的选举人,就连一些及第的举人与选举授职不称心意的选人们,也都选择到长安来看一看。毕竟下一次的吏部选试还要在大半年以后,到长安来消磨一下时间也是好的。 去年乃是一个朝野瞩目的大选之年,单单参与铨选的选人就达到五六万人之巨,这甚至都已经远远超过了在职官员的数量,朝廷即便是大大放开选举限制,能够一次性选授不过千数人而已。那些落选者中即便有一小部分人选择来长安,那也是数千乃至于上万的人流量。 这些人既然能够接受相对完整的教育,出身起码也都是家道殷实的中小地主,如此大批量的涌入长安,又适逢长安城的曲江盛会,自然如火上浇油一般,使得盛会氛围更加的热烈。 有关这一现象,朝廷中不是没有人提议要作提防。为了避免大量的选举人流入关内,一方面设置大量的员外官职、扩大选举录取的规模,一方面兴造大量的学舍,改善神都的文教环境,并提议朝廷加设几轮制举考试,将士人们吸引继续逗留在神都。 甚至还有人提议干脆将尚书省所主持的科举试延期举行,原本按照常例,科举试应该在二月就进行完毕且将结果张榜公布。选举人们在看到榜单结果之后,正好可以顺道参加长安的上巳节曲江集会。如果把科举试延后一个月,时间上造成冲突,就可以避免选举人们大批流往长安。 但这一提议很快就遭到了否决,不说这么做会不会显得朝廷过于小气,单单延期让诸州选举人们浪费一个月的旅居钱粮耗费,就容易让人滋生极大的不满情绪。 更重要的是,就算延期,错开了上巳节,那端午节呢?重阳节呢? 这样的举动,除了会让朝廷政令宣达显得更加混乱无序之外,本质上并不能改变任何问题。 而且相对于大行台,朝廷本就拥有宗法优势,且施政选才的广度与深度都远非大行台能够比拟,如果在对人才的吸引度上,大行台反而超过了朝廷,那朝廷真要做一番深刻的自我检讨,究竟哪方面的过失如此严重,竟然自绝于众? 但道理是这样一个道理,可是在看到众多落第的选举人呼朋唤友的往西京而去,神都一干当权者们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虽然心里不乏自我安慰,这都是一群不合朝廷选才标准的失败者,是等而下之的人物,即便为行台所引用,也不足为虑、不值得惋惜。但谁又能够保证朝廷选才就公正周全,当中完全没有遗珠之憾呢? 更何况,年前沉寂已久的皇太后突然又有过问外事的举动,也让整个神都朝堂中警惕有加。皇太后大权已失且年事增高,本身是绝难再获得重揽大权的机会,但毕竟积威深刻,余威仍在。更何况也没有人能够保证,皇太后这一举动,是不是已经与朝廷之外的力量达成什么共识。 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对于大行台也不敢有什么过激的行为限制,只是趁着年关吐蕃再次扰边的时候,又进行了一番朝情调整。特进李昭德外放为广州都督,任城县尉魏元忠则再作远流为姚州参军。 而在这一番调整中,还有一桩不太起眼的任命,那就是授选人裴伷先为均州司仓参军。跟几位前宰相的外放不同,这一桩任命所涉仅仅只是八品卑职,所授的裴伷先也不是什么资望深厚的立朝名臣,在本就是大选之年、集中敕授的上千桩任命中并不起眼。 但如果深入剖析之下,才会明白这一桩任命的含义之深。均州位于山南道,距离庐陵王所居房州一步之遥,司仓参军所职掌武官勋命,间接影响合州军事。 至于这位被授命均州司仓参军的裴伷先,本身也不是什么平平无奇的选人,甚至连选人的资格都没有,而是以白身拔授。之所以会得这一桩任命,是因为他的出身,裴伷先正是以谋反罪伏诛、且至今还未得平反的前宰相裴炎从子! 将这样一个人物安插在距离房州极近的均州,且给予一定的军事职责,由这一桩任命便可以体现出皇帝李旦在面对庐陵王问题上的纠结心情。 神都政变至今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的时间,武周一朝一些蒙冤加罪的大臣们也陆陆续续获得了平反。包括一些深受迫害的李唐宗亲们,也都各从流放地被逐渐召回朝中授职任用。 但在这当中还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庐陵王李显。朝廷非但没有针对庐陵王的处境做出调整,甚至有关庐陵王的一切话题都成为一个朝野禁忌的存在。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人提起此事。就在年前,还有神都处士投阙上书,言庐陵王为二圣嫡子,虽然器小福薄不能守国,但终究是宗家近亲,宜当召回神都优给善待。 但大理寺评事徐俊臣在查问某案时,发现这名处士竟然是近县一名弑主逃奴,欲以妄言进计摆脱惩罚,所以将此人入捕刑狱、处以极刑,让朝廷得以免于受奸计所惑、纵恶于世。徐俊臣也因此事功,得授洛阳县主簿。 一个人无论本质是好是坏,但如果其存在让人人都感到不自在,那其存在真的就是一桩罪过。总之,有关庐陵王的一切话题,就被以这种视而不见的方式加以掩盖。 就算因为皇太后的突然异动而挑动起皇帝的敏感神经,需要对此提高警惕,都要选择这种尽量不引起时流遐想的方式进行。 朝廷内外,任何人为了权欲都有勾结庐陵王的可能,但唯独裴炎的后代不会。 毕竟庐陵王这些年所受的苦难,半数都是裴炎所给。就算裴炎后人满心炽念去联络庐陵王问你想不想风光回京,庐陵王都得怀疑一下你们这满门逆骨是不是搞我搞上瘾了? 0686 伯玉消沉,愁怀醉骨 位于曲江池附近的曲池坊中,有一座小园,面积虽然不大,但有奇石垂柳、曲水回廊,布局很是优雅得体,显示出此间主人的品味不俗。 园外坊中因为曲江集会的缘故,嘈杂的声浪震得园中花木都簌簌颤抖,但也将一部分杂声阻隔了下来。小园核心外的亭台外,又有帐幕加设围绕,虽无春风拂面的惬意,但也不失为一处礼待宾客的绝佳场所。 “幸在乔左司此乡土著,有此故业存留,使我等逆旅之人入京得有落脚。” 亭台中宴席精备,有七八宾客团聚而作,当中一名中年人揽杯叹道:“如今西京风物确是大不同往,年初预计要来西京短居时日,先使家人携货西进、典业为居,不意长安地贵、久索不得。本来还以为是家人才拙不用,亲身如此才知长安繁华、居之不易啊。也只能觍颜叨扰、恳请此乡主人庇我一席。” 小园的主人乔知之今日一身燕居的时服,闻言后捻须一笑,对客人回赠一杯:“名王入此大施政治,西京风物岂同于前。此间闲业,旧年偶兴所置,并不用来长居。闲置数年,日前频有闾人来访,地价递升已达几十倍余。若非贪求地近曲池的便利,恐将难耐重利所诱。王二生来富贵中人,若不嫌此间地狭、拘束了你的意趣,园业直给,不需再作典置。” 乔知之出身国戚勋门,其父乔师望为高祖驸马、贞观名臣,其本身也从不以勋家禄虫而自满,历转内外,所事颇多,能与之同席交游者,自然也都不俗。 譬如刚才发声这中年人王无竞,祖籍琅琊、出身东莱豪室,甚至就连乔知之如此出身都称其富贵中人。王无竞此人除了出身豪富之外,本身也精擅辞令,乃当世文士翘楚,本身与乔知之有共事的情义,意趣也颇为投合。 听到乔知之直以园业授给,王无竞也不拘泥,直接点头道:“陈念不足为计,入此才知翻新。西京开明,胜于神都,我确有长居于此的打算。乔左司既然不吝,那我也就却之不恭,此园布置,颇合我心,鸠占鹊巢,自此便以主人自居。” 曲江池地价飙升,乔知之这座园业虽然面积不大,但因为地近曲江,价格已达几千缗之巨,最重要的还是有钱未必能买得到。 如此价格高昂的赠品,也只在寥寥数言,既显示出彼此的确交情深厚,也显示出各自家底不俗,一个敢送,一个敢收。 王无竞也不是平白受此厚赠,举杯道贺后便将手一招,旁侧随员中行出两人,面色黝黑、体态魁梧。 王无竞指着这两仆员对乔知之笑道:“这两昆仑奴颇擅搏击之技,此前随我出入,颇访两京名家求授技艺,稍给甲械,十几人难近其身。知左司将事碛西,彼方悍风浓厚,得有强员随身使用,能保出入平安。” 乔知之闻言后自是一喜,他与王无竞交情深厚,自知王无竞栽培这两昆仑奴所废钱粮不计,单单投入的心力就非常的大。 垂拱旧年,王无竞曾经随他外使随军、北出平定同罗、仆骨部的叛乱,当时这二奴便随军出征,颇有先登、陷阵之迹。就连当时大军总管刘敬同都颇爱此二奴之勇,屡向王无竞求买,王无竞只是不应,如今却赠送给自己,若单以价值论,又远非他这座曲池小园能比。 王无竞既然不拒他的赠送,乔知之便也笑纳其人所赠二奴。而且他今次将要再赴边用,身边有这样的勇士听用,也的确正合其宜。 听到二人这番对话,席中又有人奇道:“朝廷已有敕书授达,召左司入南省担任郎官,怎么左司又要远事碛西?” 碛西即就是西域的代称,大唐攻灭东突厥的关键一战便发生在碛口,碛西即就是碛口以西的广大区域。 听到客人如此发问,乔知之便叹息一声:“朝廷所用非我所愿,与其赴都担任一个清贵词臣,我更愿重拣父辈故志,巡狩边土,以报国家。雍王殿下知我有此志向,日前加我北庭督护一军,京中人事安排一番后,便将要北行。虽然不能在京中长会诸友诚是一憾,但华发生矣,恐时不我待。” 乔知之除了出身国戚门庭的显贵之外,最为世道知名还是文名风流的诗辞之才,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只是一个唯知狎妓唱词的清贵闲人,本身还是颇通边务的。 这方面一者来自于家传,其父乔师望本身便以边务著称。像早年大唐在讨伐东突厥前夕,联合薛延陀这一重要的外交行动,便是由乔师望负责。之后大唐攻灭高昌,乔师望更担任了第一任的安西都护。其所持节册授的薛延陀,最终也是由乔师望典军攻灭。 所以乔家也算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贞观武勋门第,乔知之有此家世,自然也是有此志向,希望能够重复祖辈辉煌。 但是高宗一朝,天皇不喜关中勋门,乔知之也迟迟没有投身戎旅的机会,只能以文辞混日子。一直到了垂拱年间年近五十,才以随军御史的身份跟随大军平定铁勒诸部的叛乱。 这一战虽然打得颇为漂亮,但是因为行军总管刘敬同与大将王方翼交情不浅、并在不久后受到了王方翼的牵连,使得此战未能正常述功。归京之后,乔知之也只能继续投闲置散。 也正是在闲置都畿的这段时间里,乔知之有幸结识了雍王殿下。最初是被雍王殿下那令人惊艳的才情所吸引,但随着接触越深,越发觉得雍王殿下乃是宗家不可多得的雄才。 之后雍王殿下一系列的事迹壮功也印证了乔知之这一看法,所以在青海大胜、行台创设,朝廷还在纠结于该要如何对待行台的时候,乔知之便辞了神都朝廷的官职,直接返回西京投入行台。 因为出身国戚门户,本身有不乏清声,于士林中颇有誉望人脉,尽管乔知之没有参加朝中铨选,但朝廷还是制授其为南省郎官并加直殿学士。 不过面对这一授命,乔知之并没有太大的动心,他知朝廷所看重无非他在士林中一点薄誉,这样的任用虽然清贵有加,但终究不是他的夙愿。 如今当国执政的狄仁杰等人重在养生,朝廷于军事上只怕也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他已经五十多岁的年纪,如果继续留在朝中闲混资历,此生或许有望还能穿一穿紫袍。但他自身爵禄富贵都不缺,终究还是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将心中积存年久的抱负稍作施展。 朝廷很难给予他这样的机会,但雍王可以。雍王不将他以简单的词臣视之,此前几番会面交谈,对他一些边务方略也多有赞赏,如今更授给他北庭军职,这一机会,乔知之不打算错过。 听到乔知之这么说,在场众人也都不免喟叹,心情多有复杂,既有对乔知之的羡慕,也有对朝廷的怨情。 他们这些人,多数也都参加了此前朝廷所举行的铨选但却遭黜落,而乔知之并未参选却加授用,其人反而放弃了所受美职。 有人求而不得,有人得而不惜。抛开对各自处境际遇的感慨,这本身也显示出朝廷在选士方面的不合理。 “朝廷不谓不能得人,实则不善任士啊……” 突然有人发出这样一声感慨,道出了众人各自的心声。 然而这话一出口,宴席间的氛围突然变得古怪起来,一时间鸦雀无声。之所以会如此,就在于这一句话的源头主人正在席中。 陈子昂年在三十五六岁,正是年富力强、精力旺盛的年纪,而他平日给人的印象也确是如此,性情豪纵、言论雄健,常常能让身边人心悦诚服,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很快成为一个焦点人物。 然而今天的陈子昂则就沉默得多,本就不甚高大的体型蜷坐席中、显得有些佝偻,此前众人谈论许多话题,他都没有开口,只是闷坐饮酒,以至于几乎完全没有什么存在感。 此时有人引述他前时所言,众人眼神才又望向了陈子昂,且都不乏同情之色。陈子昂也察觉到众人望来的目光,举杯一笑说道:“诸位且各抒情,不必关照我这厌物。我自凭此杯中清液,与杜康通幽论奇。” 说话间,他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因动作猛烈,一些酒液沿嘴角流入颌下须中,他也不作擦拭,只是停杯示意侍者再来续杯。 眼见陈子昂如此消沉,众人眼中同情之色更加浓厚,但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陈子昂因言获罪,且得到了皇帝“强辞孽才”的恶评,即便没有被褫夺官身籍名,政治生命也算是彻底划上了一个句号。 在场众人,包括乔知之在内,士林中或许浅有薄誉,但本身都还是待人挑选,不在势位,也谈不上能够给陈子昂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乔知之见陈子昂还待酗饮,连忙起身按住他的酒杯,未待开口,突然有家奴匆匆行入附耳禀事。听到家人禀告,乔知之脸色蓦地一变,连忙握住陈子昂手腕低声道:“伯玉不要再饮,速速换衫,消除酒气,引你去见真正能容你雄才的明主!” 0687 九曲为聘,吐蕃略土 曲江集会虽然是士庶同乐,许多权贵园业也都开放、任由民众们自由游赏,但也并非所有区域都是如此。 曲江池北岸的芙蓉园,仍然处于半封闭的状态,只有靠近曲江的南面一部分园林开放,更内里的亭台宫宇则仍有甲兵驻守,以供雍王随时驾临,或登楼观戏、或礼待贵宾。 只不过,雍王自陇边归京后,同样事务繁忙,虽然听说曲江集会场面不小,但也只是叮嘱行台在事官吏们做好安防工作、不要乐极生悲,本身则没有什么时间至此观戏同乐。 所以今天,当收到行台通知雍王殿下将会入此观戏,驻守曲江池周边区域的行台将领们也都紧张不已,既不敢大规模的净街肃防,也不敢真就寻常待之,保持着外松内紧的状态,确保雍王殿下既能感受到曲江集会的氛围,又不会受到惊扰。 也幸在行台这段时间对曲江集会本就投入了不小的关注度,毕竟这段时间以来,曲江周边所聚民众少说都有七八万之巨,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都不是长安本地人,想要让他们在如此热烈的氛围中还保持理智不失,遵守行台各种禁令,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所以如今曲江池周边看似繁荣热闹,但也不乏肃杀的一面。城南杜曲至少陵原,便驻扎着长安城防外八军的一半兵力,足足一万甲士昼夜待命。 除此之外,还有两县诸坊所聚结起来的武侯、不良人等,或集队巡逻、或便衣察恶。另外,在城东乐游原上,还有中四军的一军骑兵精锐待命而动。 至于诸城门守卒员众倍增,这就属于基本的防务操作。 曲江集会表面上看来热闹不已,一派盛世欢腾的景象,但行台于此所投入的人力、物力也是海量的。单单直接出动以及随时待命的甲众,便有两万余众,再加上其他各方面的配合,如此才营造出一个热闹却不混乱的场面。 其实对于究竟要不要任由民间如此大规模的恣意聚乐,行台也为此讨论多时。许多人都觉得意义不大,且过程中隐患实多,实在是没有什么必要。 但最终还是雍王殿下拍板决定要搞起来,倒也不是为了夸耀行台政治如何,纯粹是觉得这将近两年时间来,长安民众们过得也是不乏煎熬。 一场闹乱让长安城市井萧条,之后各种军事行动,虽然说主要是通过制裁勋贵豪室以及调用商贾物力才得以维持进行,但也并不能说长安民众对此就全无付出。他们也都承受了极大的劳役压力,只是因为行台各种赈济手段不乏优厚,才能保证民心不厌。 精神上的愉悦无谓身份高低,最艰难的起步时期能熬过来,李潼也不可专夸他与行台众在事者的操劳,关内民众们的付出同样功不可没。 眼下内无喧扰、外无战事,行台既然有此余力,也该给民众们放松一下。哪怕生活的基调仍然是灰暗的,但起码这几日集会聚乐的光景也算是一点难得的光彩。 因此在李潼的授意下,行台虽然为此颇作统筹,乃至于亲自约谈一部分勋贵门庭将曲江池附近的园业短作开放、用以分流民众,但行台官方却并没有组织什么大规模的活动。 甚至就连娘子杨丽所组织的平康艺社,李潼都没有让其搞什么大规模的艺演,只让众伶人们分赴各家邀请登台献艺。毕竟长安乃至于整个陕西道,到处都是瞪眼想要巴结雍王而凑不上的人,一旦知府中孺人作此戏乐,不免又是达官显贵云集凑趣,积压了民众们各自聚乐。 行台有什么聚会庆礼,随时都可铺张,然而上巳节却是一年到头难得的庶民乐日。耕地新翻、春种乍播,短乐几日后,便又要开始夏忙秋收,竟年劳累。所以行台也就不必赶在这样一个时节刷什么存在感,且由民众们自乐。 其实一年礼日,最关照普通民众的还是上元节。这时节祭祀礼毕、春犁未磨,正是最清闲的一段时间。所以两京一年到头都不松懈的宵禁,也在上元节前后解除。 但是很可惜,今年的上元节又逢吐蕃闹事,雍王离京、再赴陇上,隔空与吐蕃大论钦陵各自放了一通嘴炮,长安城在春节前后也就只能继续维持宵禁警戒。 对于这一点,不独长安城民众们颇有怨言,就连李潼自己也是怨念深厚。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便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没能亲眼目睹、亲身感受上元节的不夜盛况,几首有关上元节的诗词、捂在肚子里都快捂烂了。 如果说往年还有种种不可抗力,那么今年纯粹就是钦陵没事找事。彼此各自心知,青海一役后双方短期内都很难再进行一场大规模的会战,但钦陵还是派人侵扰黄河九曲之地,口号也喊得很气人,说唐国雍王以九曲之地为聘迎娶吐蕃公主。现在公主已经入京,他则依照约定来收聘礼。 若是钦陵以别的理由兴兵喧噪于边,李潼也懒得理会,但对于这个理由还真的不好视而不见。如果那蕃国公主叶阿黎没有那么高的配合度,索性直接将之遣返,你们吐蕃女人镶金的,老子要不起,咋来的咋领走,胆敢染指我九曲之地,剁了你狗爪子! 可叶阿黎又知情识趣,积极配合行台有关西康的长计,李潼当然不能容许钦陵借他这一张牌招摇撞骗,索性便携叶阿黎亲自赴陇,将之痛斥一番,算是过了一把嘴瘾。 所以这一次陇边报捷的真实情况,就是李潼借叶阿黎蕃国公主的名义喊话钦陵:你特么给老子过来!而钦陵也颇为硬气的回应:老子就特么不过去。 除了跟钦陵隔空骂仗,李潼这一次赴陇主要也是会见一下诸胡酋首们,蕃国公主入唐求和是真,但和亲则就是子虚乌有。至于如今吐蕃与大唐围绕青海的对抗,则纯粹就是钦陵这家伙为了巩固权位而自作主张。 总之,就是尽力抹黑一下钦陵,其人内挟君王、外辱群胡,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是破坏区域和平的罪魁祸首,日后诸胡谁再附从其势,那就是与大唐和吐蕃双方为敌! 但且不说李潼对钦陵这一孤立之计收效多少,诸胡酋首们明显更关心钦陵方面的喊话,别管有没有聘礼,献女献的欢快。毕竟就连吐蕃都这么做,他们这么做也不丢人。 李潼虽不乏为国捐躯之志,但见那诸胡娘子军们蜂拥而来,也是不免大感头疼,以至于有关黄河九曲的一些防务调整都没来得及亲自主持,便又忙不迭返回了关中。老子雄军巨万,向直而取,怎么能做哈布斯李! 至于今天前来曲江,也不只是单纯忙里偷闲的消遣,而是为了接待一位来自神都的贵客。 如今李潼的身份地位,整个大唐国中值得他亲自接待的贵客也是屈指可数,不过这一位神都来客倒也配得上这个待遇。 来人倒也不是生客,乃是武周年间跟李潼一起并称李唐宗室两大舔狗之一的吴王李恪长子李千里。 在李唐宗室大规模遭到迫害,特别高宗李治子孙除武则天血脉之外几乎已经荡然无存的情况下,李千里作为李恪的嫡长子、太宗之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宗家耆老。 哪怕李潼再怎么托大,对于李千里的到来也必须要加以重视,亲自接待乃是本分。更不要说,他跟李千里之间还有一种近乎同志一般的默契。 李千里并不年轻,年近五十,至于实际年龄则看起来更大,脸上颇积皱纹,须发已是灰白掺杂,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一些。 但其相貌看来,仍然不失清癯端庄,可见基因不错,年轻的时候大概也可以厚颜问上一句雍王与我孰美。由此可以推想其父李恪当年该是风采不俗,但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命运的玩弄。 昔年李家两大败类,如今相会于西京,倒是没有什么惺惺相惜的感觉。一则在于彼此身位权势相差悬殊,二则就在于李千里今次前来西京所负使命。 神都革命之后,流散各方的李唐宗室陆续归都,也都各自得到了朝廷的抚恤授任,甚至有的人已经身居宰辅之位。 但李千里并不属于收益之列,毕竟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由于态度积极,李千里在武周一朝混得并不差,非但没有遭到什么迫害,反而还历任州府长官,是真正能够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员。 神都革命后,李千里虽然也受召归朝,但仅仅只虚领一个散骑常侍的散衔,甚至都没有实际的官职授任。而且如今其人的封爵也不是嗣吴王,仅仅只是一个李潼都不知封邑何在的郁林郡王。 不过今次李千里前来长安,倒是加了一个少府监的官职,至于其使命,则就是来催债的,向行台催讨从去年就该解运、但至今都没有踪影的去年秋赋。 所以于情于理,李潼都该郑重接待一下李千里。虽然说从古至今,欠债的才是大爷,但面子功夫总要做到。 0688 社稷入定,殿下功伟 当李潼来到芙蓉园的时候,才发现这座皇苑已经改名为菡萏园。初时还有些不理解,但在略作思忖后才想起来,原来这是为了避他嫡母房氏之讳。房氏闺名芙蓉,所以行台有这样的举措。 避讳这种事情,分为国讳、家讳。国讳方面自不必说,比如贞观末期将六部之一的民部改为户部。还有李潼来到大唐后,还没见到一个完整写出的“治”字。不独在世帝王要避讳,遇上武则天这种穷讲究的,垂拱年间还将华州与华山改名,避她祖父武华之讳。 家讳方面那就复杂得多了,父母名讳、身为儿女是一定要避讳的。像李潼最开始这方面不怎么在意,与人交谈常吐“贤”字,但在府佐们旁敲侧击的提醒下,已经好几年嘴里都不能直言“贤”字。 哪怕他如今仍然归籍他大爷李弘一支,但生父之讳还是不能免除,以至于行台佐员们无论当面言事还是文书传递,都要尽量避开几个字眼,即便不得不写,也要缺笔。 有关家讳方面的轶事,魏晋之际流传不少,毕竟在那个门阀畸大的年代,维护一个家族的尊严体面就是家族成员最大的责任。 当然唐代也不是没有,最著名的就莫过于英年早逝的李贺了。李贺的遭遇完全就是少年才高、锋芒太露而遭群妒的典型。 虽然说唐代出仕不唯科举,最终李贺也通过门荫入仕,但仕途却因此搁浅。毕竟他可没有李德裕那样一个出众的家世,可以完全不理会乃至于不屑于科举出身给仕途带来的加持。 总之,避讳这种礼制引出的故事实在太多了,小到坏人前程,大到打击异己。到了清朝蛮夷入主,则更成为统治者打压知识群体的主要手段之一,因避讳而引发的文字狱便有多桩。 至于行台将芙蓉园改名的举动,这就是可有可无。毕竟眼下房氏作为潞王太妃,本身也没达到国讳的程度。家讳的话,则更多还是对自我的约束,比如杜甫终生不咏海棠诗。 李潼自己对于避讳之类敏感度不高,但行台连这种细节都考虑到,只能说眼下的行台诸事的确是上了正轨,甚至就连雍王在言行上一些不拘小节的地方,都有专人察遗补漏,避免被人吹毛求疵。 芙蓉园也好、菡萏园也罢,无非一个荷花池子。菡萏园内,凿渠引曲江水再造大池,诸亭台楼宇都是傍池而建。与曲江池勾连的这一段渠道,便是对外开放的区域,至于再往里,则就禁绝闲杂人等出入了。 长安城东地势,因有乐游原的缘故,本就北高南低,菡萏园中有楼高止数丈,但于此楼台之上,已经颇具鸟瞰视野,于此居高而坐,有四面春风徐徐而来,夹杂着桃李花香,近可欣赏桃李斗艳、锦绣成堆,向远可望曲江池清波微澜、岸边游人如潮。 “旧年在事,辗转江南,所见水汽糜烂、物性近淫,全然不如京中水木清华、恰到好处。人间妙境,殿下拥得,推给黎民共享,视野所及,俱是拳拳慕化之心啊!” 李千里虽然颇有衰老之态,但气度仍是不俗,相携登楼之后,落后雍王半身,凭栏望远,指着曲江池周边那些帐幕并游人们笑语说道。 听到李千里这么说,李潼也只是一笑。他来到这个世界,游历的地方虽然不少,但也只集中在黄河一线。行途所见,讲到自然风光的话,那自然是各有千秋。但如果说人文与自然搭配最为和谐的,首推还是神都洛阳。 长安城格局如此,无论繁荣与否,给人的感觉都略显严肃,并没有洛阳那种因地制宜的随和亲近。讲到宜居性,长安跟洛阳更是没有太大的可比性。这倒也不是踩一捧一,毕竟长安在国家格局中的重要地位,也并不体现在居住条件上。 “宗亲宦游经年,如今终得归乡。我幸承天命,守治此方故业,唯盼勤于人事、守于周全,勿使风物衰损,无负人所寄望。” 扶栏眺望片刻,李潼拉着李千里返回阁内坐定,并笑语道:“皇命虽不以折抑人情为使,但敕命所加,终究各不自由。如今幸会于京内,慰于别情,案牍琐事且置一边,宗家小子身怀仰慕,当与王畅论情谊。” 李千里今次所领使命不无尴尬,所以李潼也就先定下一个基调,咱们谈感情、不聊钱。如果李千里识趣,那自然是他宗家长辈、座中贵宾。如果这家伙不识趣,那也就无谓浪费感情,自跟行台下僚扯皮去吧。 李千里闻言后又稍作拱手,笑着回答道:“情中长短,不以齿量。往年都畿短会,殿下已经是前班国器。阔别以来,壮声频闻,今番归京得于款待,在公在私,小王都要领教,岂敢马齿自矜。” 李千里这么识趣,李潼也是大感满意,一边传召音声侍乐,一边与李千里闲聊一些两京人情轶事,谈话的氛围倒也融洽。至于李千里所领的使命,彼此自然也都极有默契的避而不谈。 债如果欠的久了,就会有种老子根本没欠的错觉,李潼眼下就有这样的感觉。行台今年处境略有好转,但也只是不像去年那样窘迫而已。去年贡赋截留自用尝到了甜头之后,不要说去年的债,今年的李潼都不想给了。 所以这一次朝廷无论派谁来,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朝廷必然也是意识到他是打算继续做老赖,所以才派了李千里这一个有着双重身份的人前来讨要,在公为少府监,在私则为宗家耆老,于情于理,多多少少总得上缴一些,不能太无耻。 虽然说是不谈公事,但在交流过程中,李潼也忍不住要拐弯抹角打听一下朝廷如今的情势如何。 行台如今与朝廷的关系仍是僵持,既没有变得更加恶劣,也没有丝毫缓和的趋势。特别在去年秋赋至今未作解运的情况下,彼此之间的人物交流几乎陷入完全停滞的状态。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朝廷对行台就完全的放任不理,仅仅只是各种限制的手段不再像此前表现的那么外露而已。事实上,朝廷在清理雍王在神都的影响变得更加细致且严格。 官面上的势力清洗那就不必说了,从去年到现在基本已经完成。在朝官员大凡跟雍王有关的,几乎都遭到了闲置乃至于贬谪,无论这关系是深还是浅,态度可谓是宁枉勿纵。 比如旧年曾经担任过李潼河东王府员佐的韦安石,仅仅只在王府就事短月,当李潼前往乾陵服丧的时候,彼此间就没了官面上的隶属关系。李潼归京后,他奶奶又明确表示不希望他与关陇人士接触频繁,所以彼此之间的私谊往来都不怎么多。 韦安石乃是京兆韦氏子弟,也是关陇年轻一代中的代表人物,即便没有与雍王的交情与互动,也不影响其仕途发展,年前刚由礼部郎中转为门下给事中。只要再历一任,便可正式踏足高级官员的行列,或为南省通贵,或外放上州刺史。 但就是因为这一点与雍王似有还无的联系,韦安石便从这一人生快车道被踢了出来,直接外放衡州司马,一贬数千里。 甚至就连小滑头张说,秩满后本来走关系进了今年的铨选,但就在授任前夕被揪了出来,名字被直接踢出了吏部选官的长名榜,搞得很狼狈。 朝廷如此严厉的态度,无非在表达一个意思,那就是无论与雍王或者陕西道大行台有什么公私交涉,在朝廷这里就是一个资历上的污点,以此来给行台设置征辟人才的障碍。 这么做也的确颇有收效,自神都赶来长安的士人不少,但多数都是游历、观望,真正直向行台投进、或者干谒雍王的则不多。怕的就是有此经历后,日后或许难以再为朝廷所取。 但朝廷的这种做法,倒也让行台队伍凝聚力变得前所未有的高。朝廷不准他们骑墙,他们也就只能跟雍王一条道走到黑了,也可能是走到白,既不容于朝廷,那索性努力促使行台成为新的朝廷,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除了官面上的打压之外,对于雍王在民间的势力影响,朝廷也都加以重视起来。尤其是当李潼在长安收编了故衣社后,神都的故衣社便受到了朝廷的重视,几次措辞严厉的勒令解散,甚至直接动手抓捕了多名故衣社的骨干成员严加审讯。 在朝在野,朝廷对雍王势力都是如此的严防死守,也让李潼对神都朝局发展、情势变化的消息获取略有滞后,不像此前那么通畅及时,心里自然难免好奇。 只不过李千里在神都朝局中,本身也是一个被边缘化的人物,所能提供的一些讯息难涉机密幽隐。 李千里虽然提不出什么让雍王感兴趣的机密资讯,但这番问答无疑扩展了话题的广度。察觉到雍王兴味乏乏,李千里于席中倾身并沉声道:“社稷由乱入定,殿下诚是功伟。朝事如何,不敢轻论。但宗家诸事,如今却难称协调,其功未竟,斗胆请问殿下于此是否仍有余兴?” 听到李千里这么说,李潼眸子顿时一凝,继而便说道:“宗家何事仍乱,王且言之。” 0689 庐陵幽在,可引垫足 李千里主动挑起这样一个话题,心中也是不乏忐忑,但又实在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眼下看似雍王对他礼遇有加,但他自知彼此身位相差悬殊,虽然谈不上云泥之判,但如果他不是还有一层皇命在身的话,也不是所有宗家年长者入京都会受到雍王的亲自接待。 毕竟神都革命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情,改周归唐后,不乏李氏宗亲欣喜若狂,除了归朝分势之外,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归乡祭祖。过去一年多的时间,多有李唐宗室在长安出出入入,也没见雍王真正礼待谁人。 说事务繁忙也好,说雍王倨傲也好,总之眼下的雍王是有这样目中无人的底气。 李千里此前际遇本就不同于其他李氏宗亲,归朝后过得颇不如意,如今获得一个面对面与雍王接触交流的机会,自然是按捺不住,想要将心中盘桓已久的算计稍作倾吐。 此时雍王神情不见有什么明显的喜怒变化,他也只是试探着说道:“宗家子孙,生来富贵享用不尽。但殿下与我,虽然有此尊贵命格,却也多受世道迫害,如今所享,不可说全凭祖荫……”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讲到这个话题,他们这李家两大舔狗败类是不乏共同感受的。不过很显然李千里所言重点并不是这一番同志情谊,至于其人要讲什么,李潼也略有猜测,只是等着李千里继续说下去。 “在国而言,用士唯功以论。在情而言,亦有亲疏之别。所以雍王殿下分陕垂治,权重关西,此乃众望所归,无论朝野又或宗家,俱无意义。” 讲到这里,李千里停顿了有十几息,但见雍王只是浅笑,没有什么更明确的态度流露,于是便又继续说道:“但如今宗家情势,的确不够清晰分明。伦序亲疏、乃至于资望取舍,颇有错置混淆,不合圣明之治……” 话讲到这里,李千里又停了下来,一双眼睛颇有期待的凝望着雍王,等待雍王给自己一个回应。 见自己若不开口,李千里是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于是李潼笑了笑,才叹息道:“朝情内外,我尚可斗胆试言一二。但宗家是非,则就远非小子能够放言阔论。归朝以前,陇西公声迹幽隐,少为世道所知,归朝骤攫于高位,的确是有些不能服众。” 听到雍王这么说,李千里忍不住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并又连忙说道:“岂止不能服众,简直众怨沸腾!立朝百官,宰相岂是寻常时位?宗家事务繁密,又岂是俗流能作仲裁!” 他们彼此所言的陇西公,便是如今朝中宰相李思训。李思训以殿中监而拜相,并兼领宗正之事,可以说是如今李唐宗室中在朝最为显赫的人物之一。 李潼跟李思训倒是没有什么过节,或者说压根就没有什么交集和了解。除了知道其人书画技艺不俗之外,还知道李思训是盛唐奸相李林甫的伯父,然后就没有什么了解了。 当然无论了解与否,以行台目下与朝廷的关系,任何一位宰相都是行台潜在或者直接的敌人。李思训资历浅薄,在弃职隐遁之前,唯一可查的资历就是曾经官居江都县令。凭这样的资历归朝拜相,真的是有点说不过去,根脚实在是太薄弱了。 虽然其人也有一层唐宗室的身份,但其所出身郇王房本身与正经的李唐皇室就已经很疏远。作为西魏八柱国之一的李虎是李唐宗室的始祖,其嗣子李昞便是高祖李渊的父亲。 郇王李祎则就是李虎的第六子,从这里就分了叉。只看李千里他大侄子李祎在起名的时候根本就不避郇王讳,便可见亲疏。 李千里直指其人血缘疏远、根本不算他们本家人,也自有其底气。李千里作为吴王李恪的嫡长子,与当今皇帝是一个亲爷爷的堂兄弟。在武周一朝重点打杀太宗、高宗子孙的情况下,李千里一家可谓是与帝室一脉关系最为亲密的宗亲了。 至于出身郇王房的李思训,那根本就是连清洗都排不上号的外门亲戚,可如今无论在朝中还是在宗家,都有如此崇高地位,李千里对此自然大大的不忿。 特别是在其人际遇如此被冷落的情况下,再看红得发紫的李思训,心态真是崩了一地,就差直接指责当今皇帝用人不当了。 现在雍王表态对李思训也不怎么感冒,李千里自然也是欣喜有加,但还有一点不足那就是雍王所言只是就朝事以论,但却不说宗家是非,这让李千里构思已久的一些话不好直接说出口。 李千里想要改变自身处境那是必然的,否则武周一朝也不会舔得那么用力。往年因此受惠,如今则受困于此。 有那样恶劣的前迹,李千里也不指望他能取代李思训而拜相,成为李唐宗室在朝中代表。毕竟李思训只是根子薄弱,他则底子又潮又脏,朝廷包括皇帝本人对他的接受度必然不会太高。 可就算不能拜相,但身为宗家耆老这一血脉身份却不是假的。现在皇帝越过他而以李思训为宗正卿,处理各种宗家事宜,这简直就是当他是死的! 李千里心中对此自然是恨得牙痒痒,所以入京之后顺从雍王,讨要秋赋的公事提都不提,只述情谊,就是希望获得雍王的善意与支持,希望能够保证他在宗家的地位。 但雍王明确表态对宗家是非不感兴趣,李千里虽然节操不高,但一时间也实在拉不下脸来作控诉请托。 在沉吟一番后,李千里才又蓦地长叹一声,继而说道:“近时读书,观前人记事,有远志小草之论,有感于时,可谓深刻。人事依稀有类,满朝读书人,唯不识此章啊!”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一乐,所谓远志小草,乃晋人郝隆以物喻人、讥讽谢安,山居为远志、出则为小草。当然谢安身为风流宰相,其所主持的淝水之战对东晋朝廷有续命之功,这样的评价自然是中伤。 不过李千里提起这话,显然是意有所指,说的就是当今皇帝李旦。其人幽居多年,在武周一朝更是诸多唐家老臣誓死力保的皇嗣,寄托了许多人的期望。可出宫掌权以来,多昏政乱命,倒是颇为符合远志小草的评价。 这话讲得就深刻得多了,李潼更加不会轻易表态。他对他四叔谈不上有什么不满,无非各受时势裹挟,不得不针锋相对,私人情感方面,甚至还有些同情他四叔,才不配位、举步维艰。 况且就算对皇帝有什么不满,他也不会跟李千里这闲人讨论,只是感慨他们李家善茬真是不多,李千里话讲到这一步,可想而知必是满腹搞事情的阴谋算计。 李千里等了片刻,见并没有引发雍王共鸣,还以为自己讲得仍是有些隐晦,索性便一咬牙继续说道:“宗家情势有乱,岂止一桩啊!天家无私,诸情诸事都能牵动社稷安危。如今朝情混乱,论者不乏针砭,尤其与陕西道政治清明相论比较,更是让人喟叹有加!” “这么说,言重了。草野磨牙之论,且听且疑。朝廷政治,还是可圈可点的。” 李潼就算有什么阴谋,也不会跟李千里相论过深,听这家伙吐槽一番还算一乐,但若再讲下去,可能就要有失尺度了。 “殿下内施仁政,外破强寇,凡所创建,有眼可睹,有耳可闻!论者窃议,殿下如今所以仍在次席,大器未能全作施展,无非困于老旧人士旧情固执而已。若非此困,唐业已经可称得人矣!” 李千里话讲到这一步,自然不甘心就此打住,索性起身继续做慷慨陈词:“远志小草,如今已经彰然有判!生民更渴于治,此亦人心所指。殿下如今或为诸情所困,不得不顿足关西,但这种种约束,也并非无计可解。须知如今宗家,尚有一器待用。庐陵幽在,只需待时而引。往年殿下壮功遭逐,若再……” 李潼见李千里并不适可而止,反而更作强言,劝他迎回三叔李显,眉头便皱了起来,并不说话,只将佩剑搁在了案上,望向李千里的眼神也变得冷冽起来。 李千里见状,心中顿时一惊,忙不迭深拜在地,但口中仍作强辩:“庐陵于朝内,一片陌生,若得殿下招引归朝,凡所计意,俱出殿下,此诚可为垫足登高之器!殿下方今守于祖业,朝廷欲制难制,一旦庐陵归京,更成分庭之势……” “此言散于春风,不伤宗家和气!郁林王既为宗家耆老,还是应该常作匡正之计。言外的深意,我不以罪孽视之。宝剑常自磨,所杀何止千万,但唯能容纳在我情中者,此中血肉不忍试此锋芒。” 李潼垂眼望着匍匐在地的李千里,抽剑轻弹沉声说道。 李千里见雍王反应大悖于他的预期,心中已经是惶恐至极,可在听到这番话后,不免又生出一二侥幸之想。看来自己这番进言,终究还是被雍王听进了心里,只是因为彼此交谊仍浅,雍王才不对他作正面回应。 “狂言妄进,确失分寸!幸在殿下大量包涵,王教深刻,必谨记于怀,凡有言行事迹,绝不敢远在殿下情义之外!” 0690 王为我使,赠尔富贵 李潼一直不怎么喜欢跟老家伙们打交道,倒不是说大部分老家伙们都不怎么待见他。 当然也有一点这方面的缘故,但最根本还在于大凡上了年纪的人,无论表面上多恭敬,但内心里总有一种因阅历深厚而生出的优越感,言行内外都忍不住对人事指指点点。 不是说老家伙们的阅历一文不值,而是在家国何往这个问题上,李潼真是可以自夸一句,老子比你们多看一千三百多年,虽然不至于带领你们硬干三体人,但一些问题你们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到,你们想象不到的我还能想到,也就大可不必倚老卖老。 李千里就是这么一个老家伙,觉得可以指点李潼。他这一番提议,抛开阴谋权势上的考量,本质上就认为李潼终究太年轻、经事太少,以至于豁出性命谋创殊功,最后却被别人捡了漏子。 在李千里看来,雍王在神都革命后任由皇嗣出宫乃至于履极,绝对是一步昏计。武周一朝前后,皇帝李旦虽然一直都是一个傀儡,但是作为李唐国祚传承的一个象征,其人望远非一事夸功的雍王可比。 神都政变事起宫廷,雍王当时把控北衙,就该控制住幽居大内的李旦,挟天子而令诸侯,将内外大权全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再作后计。 可雍王虽有起事之勇猛、却无谋事之周详,让皇帝李旦与外廷勾连起来,于是便丧失了政变之后的主导权,最终就连自己都被挤出了朝堂。眼下的陕西道大行台,看似声势不弱,实则雍王已经处在了内忧外患的局面中。 反观皇帝李旦,则就聪明得多。此前一直作为傀儡幽居深宫之内,可以说是全无自保之力,先是凭着雍王起事得以出宫,接着又借唐家老臣声势将雍王逼出朝堂,让雍王不得不率军与诸蕃胡舍命搏杀。 虽然雍王能力出众的确令人惊讶咋舌,连场大胜使得声势更胜此前。但皇帝也快速调整策略,分陕西之地创设行台,看似给了雍王一个崇高超然的地位,但也逼得雍王不能归都染指最高权力。 同时借着行台创设给朝廷的压力,皇帝有快速的收拾了如李昭德这种难以控制的强臣,帝王权威尽显。 从李千里的视角来看,政变之后的一系列变故,雍王有勇无谋,皇帝则老辣尽显,不愧是能在女主雌威下煎熬这么久的人物,其手段高明远非雍王能比。 当然雍王也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武周一朝乱局深刻,绝非短时间内就能梳理清晰。特别还有一个大变量庐陵王仍然没有入局,这就是雍王翻身的契机。 以宗法论,庐陵王才是天皇遗诏继统的人选。也正是在行此废立之后,皇太后才终于获得控制朝局的权力,并最终以女主履极。 眼下庐陵王远在房州,于朝内已经完全没有了支持的力量。皇帝虽然初步控制住了朝局,但其君威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朝野内外仍然多有如自己这般所遇不公之人。 雍王乃宗家少壮,有殊功傍身、有分陕权势,若能力主迎回庐陵王,朝野无人能阻,也无人敢阻。一旦庐陵王与雍王联合起来,则神都的皇帝不足为虑。 跟皇帝李旦相比,庐陵王久处中枢之外,于朝中已经全无根基,唯一能够仰仗的,唯有将之奉迎归国的雍王而已。而雍王有了庐陵王在手中,可以完全无惧朝廷在宗法大义上的压迫与制约,可以极大缓解困守于长安、被迫与蛮夷缠斗不休的局面。 这是李千里基于他对雍王处境的认知,认为雍王为数不多的破局选择之一。 李千里这一思路,李潼就算不能所见如掌纹一般清晰,但也能猜测个八九不离十。且不说这一计策对自己帮助是大是小,起码对李千里而言绝对是一大机会。 一旦他听从了李千里的意见,将庐陵王接到长安来,且不说接下来两京之间会不会即刻就掀起内战,起码李千里这家伙的存在感是刷的杠杠的。 未来只要不是他四叔作主,李千里都可以保证自己大功傍身,反正当今皇帝本也不待见他。如果未来李潼能踩着他三叔上位成功,李千里奇谋进献,当然有功。如果他三叔接连搞定了他四叔和他,那更不得了,如果没有李千里的游说撺掇,李显怎么能咸鱼翻身? 总之,这个大聪明只要动动嘴皮子,接下来无论他们一家人如何打生打死,其人都可悠然待功,如意算盘不要打得太响。 所以在听完李千里这一通陈策后,李潼也真是心情复杂。他们李家伦情上的确是一言难尽,本身各自内心都已经狂野得很,再加上这种要命亲戚撺掇,能一团和气那才怪了。 他甚至怀疑原本历史上节愍太子李重俊之所以发动景龙政变,就是被李千里这些货给忽悠瘸了,闹腾一通后玄武门前遭到了团灭。 李千里这家伙不甘寂寞是真,但也不好说其人作此进言就是为了加害自己,毕竟一旦庐陵归朝,变数就会更多,总体而言对李潼还是有利的。 但这一点有利是在忽略诸边边患威胁的前提下,这本就是李潼在极力避免的情况。李千里连他离都的原因和动机都搞不清楚,其他的也就实在不必再多说。 这家伙虽然不安分,但还不至于要直接干掉的程度。毕竟直接干掉一个宗王,无论有没有过得去的说辞,总是会有不小的负面影响。他也不担心这家伙会不会直接转头卖了自己,向朝廷告密他有接回庐陵的企图。 他四叔要搞他,跟他有什么想法没关系。而他要搞他四叔,庐陵回不回来意义也不大。 眼下朝廷与行台之间的对峙平衡,是建立在彼此都没有一口吞掉对方的实力这一基础上。李千里如果觉得凭此构陷可以向朝廷邀功,李旦首先就得弄死他,你特么胡扯,我跟我侄子关系好着呢,整个李家就属雍王跟我最亲! 不过李千里这家伙撺掇自己的行为总是让李潼不爽,觉得得从这家伙身上榨点用处出来。 略作沉吟后,李潼才又对李千里笑语道:“我虽然离都日久,但也知都畿向来米贵,如果没有资业维持,久居着实不易。王久历外州,乍归都畿,想也难免此困吧?” 因为雍王的反应超出了自己的预估,李千里本就心怀忐忑。 此时听到雍王将话题陡从谋国大计转移到家事微细上来,一时间不免迟疑,片刻后却是一喜,以为雍王虽然不正面接受他的计策,但也要大给奖赏,从侧面鼓励他的进策。 心里存着这样的念头,李千里便开始大诉苦水的哭穷,对自家在神都生活用度窘迫现状大加描述。 李潼微笑着认真倾听李千里的诉苦,心里明白这番描述虽然不乏夸大,但也未必完全就是虚假。宗室子弟虽然出身不俗,可也并不是富贵的无忧无虑。 这一点李潼深有感触,旧年他们兄弟刚从禁中出阁,虽然各有封户、田邑、俸禄、食料等等,但场面开支也是不小,收支方面只能说是堪堪略有盈余。这还是因为当时他们兄弟几乎没有什么人情交际,只是关上门来自己过日子。 李千里五十多岁年纪,想必已经是妻妾成群、儿女满屋,本身不受朝廷待见,封邑想也不会肥美。一大家子人吃马嚼,再加上各种人情开支,只凭他一人禄料维持,衣食不继倒也不至于,总之过得也不会太宽裕。 当年李潼甚至还要给两市豪商带货赚点外快,来到长安更被他娘子杨丽炫富炫得一脸,索性软饭硬吃。到如今凭他所拥权势,倒也不必再算计家私多少,只要想恰钱,都是老子的。 李千里自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开始讲起来还有几分夸大其词,渐渐的竟动了真情:“朝廷唯以府库空虚,刻薄宗人用度,我又素无兴业之能,不怕殿下见笑,家人已有数月不见锦缎细料……” 普通人断炊断饮,形容枯槁,才会觉得途穷辛酸。但李千里这样的宗亲郡王,家人经年服旧,已经算是极大的不如意了。 听完李千里的讲述,李潼才又说道:“王是宗家贵戚,怎能长久贫寒,送你一场富贵!” 在李千里期待的眼神中,李潼又问道:“如果没记错的话,王妃所出应是慕容氏,不知与青海王瓜葛几深?” 李千里闻言后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道:“内人家世所追,系出北燕,与吐谷浑部虽是同源,但已经分支几百年之久……” 李潼只知道李千里王妃为慕容氏,倒是不清楚具体的世系渊源,但这也不影响他的计划,他便继续说道:“青海王慕容忠见恶于我,自以为远居神都可以免祸。王归都后,径入其堂取其重货,只说能助他了结前怨。” 听到雍王并不是直接赏赐,李千里略有失望,但对于能借雍王权势去敲诈一位番邦国王,心里同样颇感热切,连忙又问道:“那慕容忠究竟得罪殿下几深?若殿下忿气难消,我怎么敢凭一人私欲夸言了结……” “此事王不必过问,总之我是不会放过此人。王若能将之引出神都,则其都畿所拥家资俱王所有,此言出于我,谁敢违意贪占,我更送王一场富贵!” 慕容忠这个老滑头,李潼想起来就恨得牙根发痒,只可惜这家伙龟缩在神都、根本就不出来,让他无从下手。 李千里听到雍王这么说,哪里还不明白当中意思,连忙拍着胸口保证道:“殿下请放心,归都之后,短则旬日,长则月余,我必将此獠解送西京!” 0691 伯玉气象,一代先河 得知雍王抵达并使人来召见自己,乔知之自然颇为兴奋。兴奋之余又实在不忍见好友如此消沉,决定带挈一把,引陈子昂去见雍王。 曲江池周边今日群众聚集、品流复杂,乔知之也不敢将雍王至此的消息更作泄露,只是向众友人告罪一声,便强拉着陈子昂退席。倒也不是亲疏对待,只是觉得眼下明显陈子昂更需要提携帮助,至于其他在场友人,也只能等雍王离开后再作解释道歉。 陈子昂一身酒气,被乔氏家人拉入舍内强行换衫,本来还有些抗拒,可在听到乔知之解释后,已是一脸呆滞惊容,片刻后才开口道:“左司要引我去见雍王殿下?我能见雍王……” 乔知之闻言后点点头,并笑着安慰陈子昂道:“雍王殿下虽然威震陕西、名动宇内,但私下与人交际温和有礼,并不倚势凌人,今次像是趁兴闲游曲江。伯玉也不必过分紧张,寻常应答,风采不折即可。雍王殿下雅重才士,李、苏之流常为座中宾客,对伯玉你的文名也有闻已久,长憾缘悭一面……” 讲到这里,他更凑上前低声道:“神都判言,诚是伤人至深,但此境终究不是天中,能助伯玉你洗刷耻辱者,当世唯雍王殿下一人而已。一定要把握今次机会,可保满身才气不至于荒掷于野!” 陈子昂听到这话却有几分不自信,整个人都陷入一种焦躁中,两手频作攥握,身体更不断的在房间中徘徊游走:“雍王殿下令誉倾世,文武各有所彰,于此尊者当面,谁人敢作自夸?往者所以自美,只因不见时之英雄……我、我实在没有信心,不知能凭何邀得殿下赏识,恐要辜负左司美意……况神都已得恶名,即便捐用行台,恐未得助事,便先惹谤言滋扰……” 陈子昂如此一副不自信的模样,就连与之交情深厚的乔知之都是第一次见到,明显在神都的遭遇对其信心摧残至深。 乔知之一边心中叹息,一边上前拉住陈子昂劝告道:“伯玉旧时豪壮,诸友自叹不如,岂片言能折?若实在不能自饶,不如只作寻常文会。即便无有大得,但能近睹名王风采,也是一幸。” 陈子昂长长的吐出一口酒气,然后才有些不好意思的对乔知之说道:“如此失态,让左司见笑了。” 乔知之见陈子昂恢复了几分冷静,才又笑道:“雍王殿下名高权重,只闻声迹已经让人心折,我每与对面交际,心怀也不失忐忑。伯玉你新失意神都,守此敬畏之心是好,若仍满怀自矜、倨见王侯,我反而不敢轻易引你入见。” “左司良言,伯玉深有受教。” 陈子昂又是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才退往屏风之后,冠带整理整齐之后阔步行出,向乔知之示意现在可以出发了。 两人行出小园,自有中军甲兵引领护送,很快就来到了菡萏园里。通过几处岗哨之后,抵达了雍王所在阁楼下方。稍作通禀,自然有人下楼将他们引入楼上。 此时厅堂中,歌舞优雅。在跟李千里讲完了青海王慕容忠的事情后,李潼才有闲情欣赏伶乐,及见乔知之等两人身影出现在门前,摆手示意歌舞暂停,伶人暂退。 “臣正居私邸与诸友闲聚,得闻殿下传召,无暇细修仪表,匆匆来见,请恕简陋。” 乔知之入前作礼,并笑语说道。 “打扰乔君燕居闲趣,夺你地主之谊,是我轻率了。” 说话间,李潼指了指侧席李千里向乔知之介绍一下:“今日宗家德长郁林王入京,恐我简席礼慢,适闻乔君居邸,召来同乐。” 且不说乔知之又向李千里见礼,介绍完毕后,李潼视线则转向与乔知之同行登楼的陈子昂。虽然乔知之还没有当面介绍,但亲卫们自然不会将身份不明之人随便放入楼中,所以李潼与陈子昂虽然素未谋面,但已经知道其人身份。 “蜀人陈子昂,拜见雍王殿下,拜见郁林大王。” 陈子昂登楼后还有几分拘谨,入前垂首见礼。 乔知之这会儿也将视线转回,又对雍王说道:“此前与殿下闲论时流,殿下偶有提及陈伯玉之名,恰伯玉今日在邸做客,所以冒昧斗胆为殿下引见。” 李潼闻言后微笑着点点头,抬手示意陈子昂免礼,并请二人入席,视线自然在陈子昂身上多作打量。 老实说,这第一面相见,李潼是不乏失望的。当代时流名人,他对陈子昂兴趣可是不小的,可因为种种因缘巧合的错过,始终不得一见,已经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怨念,同时也是期待感大增。 可是今天这一见面,却觉得陈子昂个人形象有些不符合他的期待。不说仪容端庄、高大魁梧,单单那份“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茫气质,似乎都有些欠缺。 陈子昂身高不及六尺,中等的身材,面相上略显严肃,但眉间黯淡,使得整个人都隐隐笼罩在一股暮气当中,实在看不出丝毫身为文豪的气概。 如果不是有乔知之在一边作身份证明,哪怕当面见到,李潼都怕要错以为这是哪里来的落第下僚,实在不像他多有惦记的富二代、大文豪。 不过李潼倒也不会以貌取人,更何况他也听说了有关陈子昂的遭遇。 这种富二代千里做官可是不为求财,更在意自身的政治抱负能否实现,结果在神都被皇帝李旦一言判了死刑,如果还能逢人就眉开眼笑、精神无比,那李潼反而要怀疑他大逆不道、视唐家功名爵禄为粪土。 李千里对这两人的到来并不怎么在意,心里还在盘算着归都之后要怎么勒索欺诈青海王慕容忠。他不只将此当作充实私囊的一个机会,更将之视作雍王对他的一次考验。 虽然雍王并没有明确表态要不要接受他的建议,但想必也是动了心,唯因彼此交情仍浅,仍不足以心腹相托的授计,所以安排这样一桩任务给他,以此考察一下他的心意与能力。 他对此自然不敢怠慢,一通盘算下来,甚至将今次前来长安的使命都完全抛在脑后。就凭皇帝对他的刻薄,反正这钱就算讨要回来,也不会分润给他多少。 乔知之既然引见陈子昂,自然不会任由冷场,籍着刚才的声乐尾音,便主动将话题向文辞方面去引。雍王自是此道圣手,陈子昂也是当世豪笔,再加上乔知之这个老文青的暖场,自然不愁没有话题。 “当世所推律声,沈宋各自称美。但世道公论,殿下虽于此着墨不多,但于此已是先达,若以工整择篇,时流所出者,仍然无过《万象》之辞!” 诗歌古已有之,唐诗之所以独成一格,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律诗的出现。后世如何评价鉴赏且不说,有唐一代,律诗就是划分今古的一个重要标志。 沈佺期、宋之问对律诗的发展有定格之功,所以就算这二者诗名不如盛唐诗人在后世名气那么大,但只要论唐诗,这二者就不可忽略。 当然这是在没有李潼这个挂逼的情况下,李潼来到这个世界数年之久,文贼也做过不少次,抛开诗歌意境文采不谈,他的《万象》曲辞所引明代台阁体,简直就是律诗公式化的作品。 听到乔知之如此评价,李潼也只是淡淡一笑:“《万象》之辞成于格律,亦囿于格律,或工于辞技,但仍远不可称以典范,文士游戏而已。倒是陈伯玉《感遇》之篇,上承魏晋古义,一扫六朝靡态,或谓辞拙意晦,但唯此拙晦,四子所不及,气象以论,承前启后,一代先河。” 陈子昂本来恹恹于席,即便谈到他所精擅的文辞领域,也只是勉强敷衍而已。 可是听到雍王如此评价,陡自席中惊立而起,有些不敢相信的凝视雍王,眼眸中渐有神采迸出,片刻后俯身长叹并作深拜:“能得殿下如此称许谬赞,子昂感入肺腑!非为贪命好誉,人间得于殿下,诚是大幸。纵离群绝众之徒,无患无立身之境!” 陈子昂之所以如此激动,自有其缘由。女皇好雕虫,文士皆附之,陈子昂自然也在其列。 往年因一篇《谏灵驾入京书》而得幸于上,也为今日际遇埋下了祸根。但抛开自身际遇不谈,他的文才、诗才也是颇受争议。 虽然的确是有一批文士如乔知之等,对他推崇有加。但是主流的文士群体,对他的文风、诗风仍是接受度不高,认为他是孤僻夸奇,本质上仍是鄙乡不文之人。 此前他之所以表现的那么消沉,就是当今皇帝“强辞孽才”这四个字,从做人到作文对他一概否定,可以说是完全剥夺了他生人至今的所有尊严,几乎沦为行尸走肉。 然而雍王对他如此崇高的评价,却仿佛为他这一躯壳注入了新的生命,不仅仅只是知己、知遇那么简单,简直就是将他拯救于崩溃边缘! 0692 行台无选,才力告急 眼见自己几句评价,竟让陈子昂反应如此激烈,李潼也感受到其人那股强烈的想要获得认同的心情。 这也难怪,抛开眼下的政治际遇不谈,陈子昂在整个唐代文学史上虽然具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这一地位却并不是在他有生之年确立的。 一个人牛逼不牛逼,自己说了并不算。初唐这个文化氛围,诗则推崇沈宋,文则以苏李称雄。跟这些主流文人相比,陈子昂则更像一个游离于主流圈子之外的边缘人士,所能获得的也仅仅只是小圈子的认可。 单单拿诗来说,陈子昂三十八首《感遇》诗,在整个初唐诗坛,可以说是独一份的存在。正如李潼所言,其辞深邃古拙,换一句话说就是写的实在不够漂亮,虽然传世度不高,但却将初唐诗歌的题材、风格与意境大大扩展。 初唐诗风深承齐梁竞繁巧艳,几无风骨可夸,以初唐四子为首的初唐诗人们虽然各有探索,但走的都不如陈子昂这个四川佬远。或者说陈子昂从启蒙受业伊始,便不是在主流文化圈子中完成,所以其人一出,登时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如果对初唐诗文略有涉猎,可以明显感觉到,陈子昂简直就是诗文领域中的一个独行侠客,凭其一身才情开创出一片新的天地。其诗启李杜,文发韩柳,李潼称其一代先河也的确不是过誉。 李潼这个大文贼欺世盗名,于当世已经颇受推崇,与时下文化圈子也都有着密切的互动。李峤、沈佺期都是他的旧友,苏味道更直接挂职行台。至于盛唐所推崇燕许大手笔的张说,这小滑头更是仗着擅搞交际,在他门下出出入入。 即便如此,他对陈子昂的期待感仍然不减,只因为陈子昂的确是拥有无可取代的地位。陈子昂诗文字里行间都有一种豪纵的开创气象,这是旁人所不及的。 只不过,这种风格、这种性格,未必能够获得统治者的认可。李潼还记得,甚至就连将陈子昂赏识提拔起来的武则天,当年李潼想要将陈子昂召入府内,他奶奶对陈子昂的评价是蜀人好奋声、不堪为宾友。 如今李潼自己当家做主,用人选士自然少了许多顾忌。但其实就连他自己,对陈子昂的欣赏也止于个人的情感,并不会因爱其诗文,便授其机枢。 乔知之见雍王对陈子昂评价如此正面,赏识之情溢于言表,心中也为好友感到高兴,便又连忙说道:“陈伯玉所称者,不惟诗文,于政于事,亦颇削刻之见。旧年同袍戎行,军机涉猎,或无大器之迹可称,但伏而受用,于事无亏。”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但还是说道:“陈伯玉因言获罪,甚是可惜。但行台布政于陕西,亦非化外之邦国。虽有拾遗补阙之责任,但征牧之使,亦不敢悖于皇命。” 陈子昂闻言后俯首再拜:“子昂才、性孤僻,无雅正以称。能得殿下片言勉励,感恩肺腑。不敢恃此错幸,反陷殿下不义之中。能得片瓦容此五尺之身,官爵不敢期于怀内。” 神都皇帝陛下对陈子昂的判词实在是太严重,以至于到了群众侧目的程度,以至于李潼也不得不稍存忌讳。眼下彼此人物虽然并不流通,但朝廷也没有合适的借口禁绝民间的往来。 可如果李潼无顾皇帝对陈子昂的指摘而大用其人,这就是在公然挑衅。只凭这一点,原本朝廷许多不能公开去做的围堵之计,都可以直接宣令以禁,乃至于直接插手行台的人事任命。 这样的风险,李潼自然不会去冒,听到陈子昂如此表态,也让他颇感满意,于是便又笑语道:“唐家立业以雄壮,宇内四极,岂不容一二才异之士。若确有捐用之意,择日将行历递给行台,以供录取。” 陈子昂闻言后又是大喜,连连叩谢雍王殿下知遇解厄之恩。 谈完了这一桩事情,接下来氛围更融洽许多,不知不觉,天色渐晚。 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李潼基本上不会留宿于外,眼见天色不早,于席中向李千里稍作致歉,并安排乔知之接下来几天时间负责招待其人,然后便起身告辞。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在乔知之的安排之下,李千里的日程自被安排的满满的,或在曲江池观戏,或在平康坊听曲,颇有一种乐不思归的状态。 陕西道诸州县贡赋,绝对是一笔数量庞大的财货,朝廷念念不忘的遣人催讨,自然不可能只使李千里一人。可李千里在行台安排下每天在长安城中悠游快活,完全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那些随从属官们几乎都找不到他。 正使不问正事,就算那些属官们与行台接洽商谈,可想而知行台对此是什么态度,无非极尽敷衍,甚至连正经的职事官他们都见不到,贡赋补运之事自然更加的无从谈起。 如果完不成朝廷所交代的任务,这些人归都后自然要遭到训斥乃至于贬谪。 李千里对此自然有恃无恐,他如今在朝中的遭遇可谓是跌进了谷底,几乎没有什么下降的空间,否则不至于刚一入京便向永王献计迎回庐陵王。就算这一次无功而返,大不了继续养闲都中。 皇帝如今优待宗亲以示恩德,李千里在宗中血缘亲近,只要不是有什么确凿的谋逆大罪,皇帝也不方便直接加他严惩。如今他跟雍王搭上了线,则就更加的混不吝,东都不容那就住西京,多大点事。 李千里有破罐子破摔的底气,但那些跟随他前来西京的官佐们则没有。 皇帝还未出宫的时候,素以仁恕而见称,可是随着其人履极掌权,行事则大悖于前声。 最显著就是前宰相李昭德、魏元忠等老臣的遭遇,而在清洗与雍王有关联的官员时,所表现出来的君心决绝更是令人凛然生畏。大量官员无故遭贬,反倒是武周一朝本有酷吏之名的徐俊臣之流,却仍然能享恩用。 可以想见,他们这一次无功而返,往小了说,朝廷会训斥他们办事不利,往大了说,可能就要怀疑他们与行台暗通款曲、合谋敷衍朝廷,甚至于要往洛阳推院走上一遭。 因此,这些人心中焦灼可想而知。 不过,无论这些人心情如何,行台做事自有章程,也不会对他们各自前程安危有什么体恤关照。 上巳节后,李潼专程抽出一天的时间来接待李千里,之后便又返回行台忙碌政务。眼下行台除了基本的军政事务之外,还有一项比较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尽可能多的招揽录用从神都来到长安的士人。 如今行台虽然框架完备,但在人才方面自然是多多益善。特别去年的冬集铨选,朝廷并没有将陕西道诸州县阙员纳入铨选补充的名单中来。 这也并非朝廷小气,只是为了避免因此再跟行台产生众多人事纠纷,毕竟铨选前夕,皇太后伸了伸腿,使得朝野震荡警惕,实在不想因此再横生枝节。 行台的人事权虽然因此大涨,但相应的人才选录途径却难以匹配,没有一个大的提升。 而且陕西道所辖诸州县,民情复杂,当中还存在着许多边州,凡所录用使任官员,才能上的要求就更高,不唯政治。真要遇到外敌入寇,或是胡民哗噪闹事,甚至还需要披甲作战。 眼下陕西道诸州县官员缺额已经达到百数之多,而且未来行台还要逐步的将一些羁縻州府加以取缔,设立正式的州县进行编户管辖,人才缺口已经极大,人才储备同样要求不低。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李潼包括一些行台大员,最近也都在就此进行讨论。行台并不像朝廷,拥有完整的吏选章程与机构,也没有科举这种选才大计可以大规模的补充新鲜血液。仅凭征辟与在事职官各自推荐,是远远不足以弥补这一缺口。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从神都到长安的落第选举人是不少。但这当中有多少人有意加入行台,有此意向的人才能又如何评判,这都让人大感头疼。 想要大规模录取合格的人才,考试是最公平也最能服众的一种方式。虽然朝廷针对选人有铨选,针对举人有科举,而且还有针对所有士人的制举。不过行台在这方面也不是没有漏洞可取,无非另拟名目而已。 现在所面对的问题是,究竟有多少人有意向参加行台所举行的选才考试?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想要搞清楚却很复杂,并不是说我到了长安就一定有加入行台的想法。 如果行台贸然举行选试,参选的人数却不如预期,一则选出来的人才水平没有保证,一旦轻率使任,就是累人累己。 二则直接显示出来行台在士人群体中的认同度是高还是低,如果参选人数太少,士心向悖清晰可见,这会给行台发展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也会让朝廷在处理行台事情上更加的不留余地。 所以李潼这段时间与僚佐们讨论的主要问题,就是如何在不露声色的情况下进行一次民调,或者通过一些事件加强士人对行台的认同感,心里有底,然后再举行一次选士。 本来陈子昂文名不低,际遇离奇,但却因为太离奇了,反而不好作为一个雍王爱才的标榜加以宣传。 这一天清晨,李潼在亲兵们拱从下离开王邸、返回行台。可是在经过户部官署的时候,道左突然冲出一人,直向他们一行而来。 “来人止步!” 贴身拱从的亲卫郭达眼见来人是个生面孔,抽刀怒喝,其余亲卫也各自亮刃,将雍王团团保护起来。 0693 法剑之下,唯有奸邪 皇城中突然冲出的这人年纪四十岁许,身着一袭绯色官袍,眼见雍王亲卫们各自抽刀在手,便也不再继续向前,顿足于几丈之外,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惧色,只是挺身拱手道:“神都下僚,奉命入京,事困于此,有辱君命,无颜归都,无颜苟活,斗胆冒犯,乞雍王殿下赐我一死,赐我全节!” 郭达见其人身无长物,并无歹意,但冒犯雍王仪驾,也是一罪,喝令卫士上前,将此人两臂反剪,按压在地,然后才请示道:“殿下,此狂徒该要如何惩治?” 李潼负手皱眉,打量着这个人,心里却没有什么印象。听其入前呼喊,应是来自神都的朝士。行途受此滋扰,心情自然算不上好,特别对方所喊的这番话,更是让他肝火大动,顿足怒声道:“狂徒乖戾!我法刀之下,唯奸佞恶贼,岂有全节之士!” 那人身躯被按压扑倒于尘埃中,但仍极力昂首,大声喊道:“殿下既以此自许,何以视朝廷制敕为无物!卑职等负皇命而来,屡求不见,殿下仪门之高,更胜宸居天阙!” 此方喧扰,很快便将行台众官佐们注意力吸引过来,纷纷观望何人如此大胆,竟然敢在皇城行台之内直犯雍王殿下。 与此同时,左近户部官廨也有吏员冲了过来,及近看清楚那人面目之后,不免惊声问道:“裴丞怎么仍在皇城?昨日不是已经着你归馆,等待行台传见?” 那被称为裴丞的中年人闻言后,不无悲愤的说道:“行台食料虽丰盛,但饱我口腹,更思神都君臣饥寒!行台处事拖沓,困我良久,来日传见,难道就有佳讯传达?” 眼见周遭聚众渐多,李潼摆手示意将此人押入就近的户部官署,并召来户部吏员沉声问道:“此为何人?所控何事?” “此人名裴守真,官居神都太府丞,与郁林大王同入西京,磋商贡赋事宜……” 户部官员见雍王脸色难看,心情也是异常忐忑,忙不迭低声解释道。 “裴守真?” 听完这番解释,李潼眉头皱的更深,本待勒令户部自己处理,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举步往户部衙堂行去,并吩咐道:“着李尚书归衙,并将行台度支籍卷取来。” 不多久,一头汗水的李元素便匆匆返回了户部的衙堂,登堂便见雍王殿下正脸色阴沉的揽卷展阅,忙不迭上前请罪道:“臣昨日当直政事堂,衙务处理完毕后,未及细查廨仓庑舍,致使奸人藏匿署中,惊扰殿下……” “此事责任不在尚书,当直令史已经受罚。” 李潼闻言后摆摆手,示意李元素入席。那个裴守真也是胆子不小,兼谋划多日,趁着近日频繁出入皇城行台的机会,将户部官廨格局仔细观察,昨夜趁迎送吏员不察,潜回户部官廨之中,在库房中藏了一夜的时间,终于让他等到机会当面发难,将了自己一军。 李潼心情虽然被搞得很差,但对这个裴守真的胆量也不得不说一声佩服。按照行台当下与朝廷的关系,李潼如果横下心来,直接以行刺之罪干掉裴守真,朝廷非但不敢追究,反而要遣使慰问,催讨贡赋一事则就更加的不敢再作提及。 “把那裴守真带上来。” 等到李元素也登堂坐定,李潼放下手里的籍卷,开口吩咐道。 不多久,裴守真再次被押了上来,官袍已被剥除,散发单衣,不无狼狈,但气性仍然不小,登堂之后,昂然不拜。 “此獠胆气不弱啊,以身入险,以命离间。若我一时激愤,情不能忍,杀其皇城之内,如何奏达朝廷?方今诸边贼寇,目我为仇。依李相公所见,此獠究竟是受何方贼寇指使,要赴我刀下,求其贼节?” 李潼见裴守真如此刚烈姿态,便抬手指了指他,并对李元素笑语说道。 李元素闻言后还没来得及回答,裴守真听到这话后脸色却陡然大变,再也不复此前的刚烈强硬,顿足大声道:“卑职家学、忠义递授,父子代食唐禄,世荷国恩,此身所许,虽死无悔!殿下凭此相疑,尤甚夺我性命!纵身遭脔割,魂遭百炼,绝不受此罪孽加诬!” 听到裴守真这一番声色俱厉的回答,李潼初时还是冷笑,等到裴守真讲完,已经自席中立起来,一脚踢飞席前案几,仗剑直行于裴守真面前,剑锋直抵其喉并怒声道:“尔父子皆食唐禄,所以称忠?我与圣人,血缘不出五服,困厄相托生死,唐业携手再造,恩义逾于父子!狂徒匿我衙司之内,厉胆阻我行途,邀我法剑,全你忠节?你来告诉我,你求的什么节?” 裴守真听到这一番斥言,一时间也是惊愕当场,完全为雍王气势所慑。如此默然半晌,挺立的身躯才微有收缩,垂首涩声道:“卑职不告留宿,未禀而谒,确是有犯行台令式。但唯身领皇命所催,此身已不自由,但能成于使命,行台典刑,愿一身领受!” “唐业再造,殿下亦殊功其中。朝情虽有晏然之态,然物用诚是困极。殿下名重当世,号以宗家宝器,皇命亦未刻薄,授以分陕之用。行台势大,贞观以来所未有,潼关以西,王教畅行,皇命之外更加恩治,此关东诸州未有之优恤。” 裴守真心气虽被雍王气势所慑,但这一番言辞也是在心怀中斟酌良久,如今终于得到机会当面陈述,自然不肯错过,继续说道:“卑职西行以来,所睹州县风物,诚是可称,尤其西京之内,百业鼎盛,民情欣然,足知殿下宽仁牧民,可以任大,此世道诸流所不及。 然则去年秋时至今,关西诸州贡物不解,租调无踪,实在令人困惑至深。皇朝行政,度入支出,井然有序。唯陕西诸州不入度支之内,朝情因此困顿不已。营造不兴,诸业萧条,百官亦因此禄料告急,炊饮几乎不继。 恳求殿下恩义所施勿因关山有阻,对神都百官群众亦能心存恤念,使陕西不为方外之境,亦能使殿下免于盈溢之扰!守真一命,诚不足恤,险途求进,已是悖法,但若能周全于此诸情,生死亦不存度内。” 讲到这里,裴守真便深拜于地,不再像此前那样针锋相对,愤懑于形。 李潼垂眼看着匍匐在自己脚边的裴守真,眉头仍是微蹙着,嘴上却冷笑着说道:“言行合于道义,胆气自然雄壮。所以裴某无惧生死,犯颜扰我。此情倒是可赏,但此意……” 他并没有将话讲完,而是转身回到刚才被他踢翻的席案旁,将一些散乱在地的籍卷用剑挑到裴守真面前,并冷声道:“这便是行台度支计簿,裴丞不妨一览。人眼所见,未必是实,所合道义,也未必大体。” 裴守真闻言后摇头道:“行台案治机枢,卑职不敢妄窥。唯皇命所使,恳请殿下能作当面答复。” “看一看吧,即便是求死,总要死个明白。既名守真,何以至死都不求真?” 李潼返回坐席,收回了佩剑,语调不带什么感情。 裴守真听到这话,索性将心一横,捧起雍王挑至他面前的籍卷看了起来。这一搭眼,脸色登时便是一变,为这籍卷中所涉钱粮之巨而感震惊。 他身具太府丞,钱粮度支亦在职责之内,对于朝廷财政状况,是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可哪怕是朝廷,在钱粮支计方面也远逊于行台。 “裴丞所言陕西不为方外之境,此诚道义之论。但自我西行以来,朝廷无一物使于关西,方今此态,虽不言筚路蓝缕之艰辛,亦绝非言教夸夸便享得。我入此时,诸业萧条,诸胡叩边,一着不慎,大好头颅不为我有。当时所想,与裴丞当下依稀相近,既然皇命使我,那也就无计此身,为功是取。” 李潼讲到这里,身上的躁厉之气有所收敛,望向裴守真的眼神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欣赏:“此中共情,不必多论。裴丞既然司职财计,眼下也见我行台机要,那我请问你,陕西道方今所守,何处可作劈砍,为神都百官群僚加餐续饮?扪心自问,但能奉行皇命所使,裴丞能无顾典刑,以身试险,我又何惧盈溢之扰、物议沸腾?裴丞以此相劝,莫非觉得我是较你欠了几分风骨?” 裴守真听到这话,并没有即刻开口回答,只是接连捡起散落在地的行台度支计簿,接连细阅几番,然后突然掩面而叹:“可笑裴守真知浅论大,狂言作忤。雍王殿下守于陕西,诚是社稷之幸。狭计恃勇,卑鄙毕现。皇命是非,不敢置喙。既邀法剑,愿引颈待刑。” 讲到这里的时候,裴守真再也没有此前那种豪强气概,反而有一种萧索弥漫周身,眉眼之间甚至还有几分释然。 “殿下……” 见裴守真一副甘心待死的模样,再联想到雍王殿下刚才被其人激怒乃至于拔剑相向的画面,李元素忍不住开口欲言,然而刚一开口,便被雍王举手打断。 “法剑之下,唯有奸邪。裴某既欲求死,还要劳你留一罪状。” 0694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听到雍王殿下这么说,裴守真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又垂首说道:“卑职违抗行台令式,潜留皇城之内,并悍进惊扰殿下,罪证确凿……” “不够,这还不够。” 李潼冷笑一声,转望向李元素说道:“李尚书,告诉他,他所承认几桩罪过,于行台典刑之内当受何惩处。” 李元素这会儿也有些搞不清楚殿下究竟意欲何为,听到这问题,先是略作迟疑,然后才开口回答道:“行台典刑所设,不唯以杀立威。裴丞所犯诸禁,前无窥取行台机密之事,后无藏奸行刺之谋,度其罪迹轻重,施以长短徒役,并不可输钱代刑。” 行台执法虽有严厉的一面,但除了最开始雍王新入关内、需以杀立威,随着关内局势逐渐稳定下来,除了十恶之罪,也并不杀刑滥施。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行台法律就没有震慑人心之效,虽然杀刑慎施,但各种徒役之刑也能让人闻风色变。行台如今所控疆领,远及西域,阔达瀚海,一旦发送边疆苦寒之地,那滋味不比当时身死好上多少。 听到这两人对答,裴守真脸色又是一苦,闷头沉吟片刻,才又开口说道:“卑职不知行台负大用艰,妄以风言强谏殿下,所论悖情失实,心迹违于道义,论罪实大。” “你本不是行台员佐,自然不知行台用事全貌。况且因言杀人,仁者不为,因你一命,损我清声,亦无足彰显行台之公正严明。” 李潼闻言后又摆摆手,表示这个理由也不充足,但仍不肯放过裴守真,只是沉声道:“继续想,继续说!” 听到雍王殿下继续逼问,裴守真一时间真是满怀苦涩。他自负于道义,涉险强谒雍王,且言辞多失恭谨,此事众眼有见,自知是把雍王得罪深了。 特别在眼见到行台前后用事所费之巨、所功之大,可以说唐家社稷如今境内无刀兵之扰,俱仰行台功事。朝廷不体恤行台所任边事繁重,只是一味催讨钱粮,老实说朝廷这一做法,就连裴守真都觉得有失气量、有失公允。 如今陕西之境几成方外之邦,责任并不全在于雍王恃功跋扈,更在于朝廷本身失于渊博。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朝廷取缔了行台、解决了雍王,陕西诸境若得善治,周边贼寇若得慑服,当今世道朝野内外,有几人可以夸言能代替雍王负此大任?凡所耗用,可能还要更甚于此前。 裴守真之所以甘心求死,一则在于自知自己这番行为之冒犯把雍王得罪狠了。二则也是心存一份惭愧,他此前那种态度,多多少少是觉得雍王权高势大、不臣之心昭然,挟陕西之境抗拒皇命,欲于关西之境另设典章,这自然是王臣所不容。 但事实是雍王拥此一境为西面壁防,整个陕西之地人力物力已经使用近于极致,朝廷承于此惠得于从容事外,却还一味的催讨索取,乃至于隐隐将雍王、将行台目为虎狼之敌。 陕西当然不是方外邦国,然而在人心狭计之下,已经有了敌我的判断。这一事实让裴守真所奉持的道义产生动摇,乃至于坍塌,朝廷对雍王尚可勒之以宗法、催之以皇命,可如果雍王真的倒下了,这些故技难道也能慑服诸敌? 这种信念的动摇、心态的转变,是出于裴守真自己的良知,但同时又有悖于他过往的道义,让他心生惊惧。此际求死,也真不是夸称忠烈的谋生之计。 雍王一再逼问该以何罪杀他,确有几分诛心之问的味道。裴守真几番作答,仍是怯于将内心最真实的感受表露出来,但雍王没有被他敷衍过去,仍是继续追问。 默然半晌后,裴守真终于长叹一声,深伏于地,涩声答道:“殿下此前训言,守真甘愿领罪,今日所为,确是贪慕贼节,沽求假誉。” “此番皇命使用入京,未曾深查事情根本,只是困于舆情俗计,皇命之外,俱为不法。潜行留台,妄以壮烈自任,厉态求节,更是诬指殿下构害社稷,欲捐身以警众。人情以论,此为以疏间亲,使殿下与圣人两不相容。大体以论,指功为贼,毁我社稷柱石,诚是大奸!” 裴守真讲到这里,眼眶中已有泪光闪烁:“卑职腆以皇命自诩,世食唐禄,在朝不能匡大国计,使皇恩不能极尽包容、不偏不倚。外事不能洞见州县之困,著奏于上。唯是妒于殿下功高权重,以毁谤国器、夸张离奇为功。但有一二正念于怀,自当下问长安百姓何以欣乐若斯,但只是偏执邪计、吝于垂问,以我狭念妄作讨伐。” “凡此诸罪,入死应当。殿下宗家至亲,分陕重臣,行台节钺所设,所杀正是卑职这种偏执贪妄、不以匡正为功、唯以攀诬为能的孽臣!大罪愚心自知,惟乞白纸一幅,留状于此,甘心入刑!” 将心中这份真实感受讲出来,哪怕对裴守真这种自觉垂死之人来说,都是一件极为难堪的事情。他敢于为此事迹,心中自有一份忠烈、道义的信念鼓舞着自己,要让他自我瓦解这一份信念,看清楚心中那一点偏执,并将之剖析出来,无异于是对自我一次彻底的否定。 所以讲完这一番话后,裴守真已经是泪流满面,自有一份悔恨痛悟。 他这一番行为,就是用所谓皇命所使的大义去包藏自己的私心。如今朝廷中弥漫着一股氛围,对陕西道大行台警惕、对雍王警惕,认为行台霸府本就是不合章制的存在,是一个割据关西的毒瘤。认为雍王骄狂难制,身受如此浩荡皇恩,竟还不能对皇命言听计从,不臣之心已是昭然。 这样一种思路所营造出的氛围,自然让一些心存忠烈、恪守道义的臣员从内心里对雍王、对行台有一种反感与敌视,此前的裴守真,正属此列。 在这样的信念鼓舞下,裴守真天然认为雍王截留陕西贡赋,就是为了蓄粮养兵,营造私己的势力,以期有一日悍然东归,以武力问鼎大位。 所以裴守真敢于犯颜强谏,认为自己即便因此身死,不失名臣气节。 然而这样的思路,首先是否定了雍王对大唐社稷实实在在的功勋,其次是夸大了朝廷的博大。 行台的设立本就是朝廷在无力西顾的情况下设立起来,甚至到目前为止,朝廷都没有一个具体的经略边务的计划方阵。 朝士们在行台抵御绝大多数外寇所营造的和平氛围之内,放胆阔言与民休息,将雍王与行台树立成一个穷兵黩武、逐功虐民的反面例子。将雍王所有抗御边敌的行为,都视为其人巩固权势的私计。 裴守真此前也不觉得这思路有什么问题,可是当看到行台真正的机枢秘务时,才深刻了解到陕西道大行台究竟在承担着怎样的责任。 听完裴守真这一番对自我的剖析,李元素也忍不住感慨道:“雍王殿下领掌行台以来,凡所经历,无愧镇国之誉。关西所以无事,行台上下岂是悠闲享受?陕西道诸州,民疲久积,行台播治以来,民力才有所善养,有所善用。朝廷只以书令训问、谴责,此态确是有失公允。 我等行台诸员,景从殿下身后,军务、民务,竟日劳碌,的确不如都畿诸公竟日有闲、专注言论。但使陕西政治井然,王教不荒,所事便不称虚无。裴丞能有此悟,让人不失欣慰。” 最后这句话,李元素是说给雍王殿下听,也算是为裴守真稍作求情。 李潼听到这里,脸色也有所缓和。裴守真这一番言行,的确是搞得他很恼火,但也不至于直接就杀了对方,而且他还打算借此事一劳永逸的解决陕西道贡赋上缴与否的问题。 当然,究竟要不要杀裴守真,还要看对方的悟性、秉性如何。所以连作诛心之问,让裴守真做自我检讨,现在听来,这一番检讨也的确可称深刻。 当然,他示给裴守真的度支计簿自然不是行台全部,只是跟陕西道租调有关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行台还有其他的进项,比如飞钱的抽利、陇西榷场的所得,以及河东、山南的一些走私,还有并州的苏味道盐铁输给。 跟这些进项相比,陕西道诸州租调贡赋在行台财政收入当中所占比例反而不高,但却胜在稳定。特别随着行台扩户、垦荒等各项工作的展开深入,这一部分进项也在快速攀升。 同样的,他在西行之前将神都府库几乎掏空所获得的起步资金,也并没有记录在这度支计簿中。当然,李潼也不是拿钱不办事,相同投入下,他所做的这些事,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未必能比他做的更好。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李潼叹息一声,再从席中站了起来,解下身上锦袍,披在裴守真身上,并将之扶了起来:“守真一命,诚不足惜。但行台群僚,错从于我,得此一二公允之言,却是弥足珍贵。生人所重,生死之外,名利而已。但能为我行台用事之众稍作正名,些许戾气,且付春风。” 0695 幸从殿下,此生无悔 裴守真在皇城中这一通闹腾,也在行台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朝廷对行台的抵触与敌视,行台在事诸众们也都各有感受,并且颇为关心朝廷与行台的关系走向。毕竟他们各自也非孑然一身,一旦行台与朝廷彻底决裂、完全的走向敌对,对各自的家庭也都有深刻的影响。 裴守真作为朝廷派遣的使者,在皇城中冒犯雍王殿下,当面进行诘问,自然也令群众激愤。雍王殿下功盖陕西,岂朝廷随意遣使的一介下僚能作冒犯! 所以当雍王在户部衙堂提审裴守真的时候,所以户部官廨外也聚集了大量的行台员佐。各自心情都很复杂,一方面盼望雍王能严惩这一狂徒,以彰显行台威严。另一方面,又担心雍王激怒之下真的斩杀此獠,与朝廷关系更加恶劣。 衙堂审讯,虽然行台诸众们不能当面直睹,但雍王并没有下令闭厅,想是并不介意问答外传。所以户部衙堂中的事态发展,自也有吏员向外奔走递告。 当雍王解袍披给裴守真并作那一番表态时,自然有人如实传递于外。 得闻衙堂中情形如此,在外围聚的行台属众们也都感想复杂。同样在外驻足的宋璟在听完吏员转述后,突然伏地高呼道:“臣等幸从殿下,才力盛用,功兴陕西!此生无悔,邪情难间!” “幸从殿下,此生无悔!” 宋璟话音未落,围聚在胡部官廨外的行台诸员们也都纷纷作拜高呼,呼声不独传入衙堂,更在皇城中向外扩散。 许多自坊居刚刚返回皇城上班的诸司官吏们,并不清楚刚才皇城中发生了什么,听到这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一时间自有几分不明就里,还以为是行台今日搞的特殊团建活动。这样的事情,谁又甘于落后,于是也都一个个振臂高呼:“幸从殿下,此生无悔!” 短短一刻钟时间里,声波传递,偌大皇城中,竟然到处都回荡着如此呼喊声。 户部衙堂中,裴守真本是甘心赴死,却得雍王殿下降礼披袍,心情已有惶恐感激,还未及回话,便听到衙堂外那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一时间更是大生感触。 他错步退开,再次拜于雍王足前:“殿下用士以恩、治民以仁、克敌以威,陕西道兴治如此,卑职临此,深有感触,唐家得于殿下,诚为社稷之幸!躬身再拜,非为乞命,卑鄙之人,不敢代表苍生,唯此身、此心,倾服名王!” 李潼对于裴守真,的确是有一些别的想法在心中酝酿,但也没想到他整个行台都如此戏精,配合的这么巧妙。 于是他也没有理会匍匐足前的裴守真,而是皱眉对李元素说道:“一日之计在于晨,诸员难道全都案头无事,晨光之内作此闲声?速着各归本廨,一腔心意、且付于事,无谓宣之在口,浪费光阴!” 虽然殿下口作斥声,但眉眼之间喜色隐然,李元素于是便也微笑拱手道:“群僚心意纯直,溢于言表,此殿下御策英明,行台用士得宜,勃发于情,不至荒事。” 口中这么说着,李元素也踱步行出衙堂,笑语屏退围绕在户部官廨的官吏们。 此间呼喊声虽然停止了下来,但在皇城更远的区域中,仍有此起彼伏的口号传来,李元素侧耳倾听着这些呼喊声,嘴角勾起,脸上也露出一丝淡淡的自豪。能够在这样一个团结奋进的群体中占有一席之地,于他而言,也是一幸。 衙堂里,李潼再垂眼望向裴守真,语调也变得缓和起来:“裴丞请免礼吧,此前所谓杀刑,一时忿言而已。你能勤于皇命,不畏强权,行事虽干于行台令式,但你本非行台用员,也就无谓以行台典刑裁断。至于你所申诉事宜,今日给你一个交代,且随我转赴别堂议论。” “行台负艰用大,卑职已有所见。朝廷加此使任,确有失于周全之虑。卑职虽然使命催缴,但也兼领察访之责,明知用命有失,不敢固执旧命。唯将此间事机,尽录于表,奏于朝廷,再待廷议改判,务求内外能得两全。” 裴守真这会儿已经没有此前那种义正言辞的催讨气概,只是语调真挚的说道。 李潼听到这话后却笑了起来:“莫非裴丞以为行台刀笔闲置,于此只是缄默?陕西道诸情,朝廷所知较你只深不浅,之所以仍然据此纠缠,当中缘由,非尔曹能能问。” 听到雍王这么说,裴守真也是识趣闭嘴,行台与朝廷之间的微妙氛围,他当然也有所感受。内中曲隐,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区区一个太府丞能够干涉的范围。 但裴守真还是忍不住说道:“行台所历艰难,或是多涉军机,不能宣告于众。但若能将所涉皮毛有所选择的披露于外,想能大解物议之困扰。” 李潼闻言后略作微笑,算是对裴守真这一善意释放的回应。 因知雍王将要亲自解决朝廷催缴秋赋的事情,行台凡于此有关的官员们俱集于门下省政事堂,而来自神都的使者们,包括李千里这一甩手掌柜也一并被请入了行台。 李千里惊闻裴守真喧闹于行台之内,心里已经慌得不得了,唯恐雍王殿下因此迁怒于他。登入政事堂后,对裴守真自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朝廷使团内部纠纷,李潼自然懒得过问,只是告令行台诸员将行台钱粮事宜进行检点核算。 这其实也核算不出什么结果,行台本就开支极大,任何一笔钱粮出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去年秋赋早已经被花干净了,今年又远未到征缴的时节。至于行台在别的方面的进项,自然也没有道理与此事混为一谈。 所以这最终的一个核算结果,就是行台府库中根本就没有足够的钱粮补缴去年秋赋,反而自身还有着极大的亏空。 本来朝廷那些使者们,包括李千里在内,眼见行台终于正面此事,心中多多少少是存着一些期待,毕竟如果任务完不成,他们这些人回到神都也要受到追责。 可面对这样一个结果,自然是大失所望,他们西进以来,眼见陕西诸州政治井然有序,却没想到行台府库已是赤字高堆。 有的人自然不愿意相信,举手提问道:“度支计簿是否有误?” 这话自然问得很失礼,行台诸众闻言后自都怒色隐现。可不待这些人发声,作为使者一员的裴守真已经先一步说道:“行台府库盈亏,这便是实情。早间我斗胆冒犯,雍王殿下非但不以为罪,反将行台机密计簿传案递阅。因我所见,可以确信无疑。” 与甩手掌柜李千里不同,裴守真在众人当中还是颇具威信的,若非其人行险以搏,他们甚至都得不到这样一个与行台当面交涉相关问题的机会。 此时听到裴守真也这么说,众人便不敢再随便质疑。 李潼见这些朝廷来使们神色各异,心中冷笑一声。办法总比困难多,既然耍横惹人反感,那就哭穷。 本来想以有钱人的身份跟你们相处,结果换来的却是猜疑、嫉妒,穷追不舍,步步紧逼,一定要把行台底细扒个干干净净。算了,不装了,摊牌了,行台就是穷逼,寅吃卯粮、等米下炊!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此前行台之所以遮遮掩掩,就是为了大唱空城计以震慑胡夷。现在行台底裤都被你们翻开看了,周边诸胡也了解了行台外强中干的事实,接下来他们如果再引兵叩关,这个锅谁来背,你们自己商量! 在场众朝士们还没有想得那么深远,仍然有些不甘心,有人便深跪于庭恳求道:“殿下威重陕西,权倾朝野,恳请体恤卑职等走使不易。领命而来,若空车归都,恐难以复命……” 听到这话,不待李潼发言,姚元崇已经先一步忍不住说道:“尔曹走使不易,难道行台诸众所负就是闲差?府库空虚,诸事不兴,唯凭殿下威壮震慑内外。如今实情坦露,谁能确保仍能周全不泄?若诸边因此再生不靖,不要说去年所积,哪怕今秋新入,尽用都恐不足定事!” 李潼心里给姚元崇点个赞,但嘴上还是叹息道:“无论行台用度盈缺,不以催逼尔曹走使为威。贡赋征调,凡化内之土,皇命所系,义不容辞。唯陕西道任险用艰,于事刻不容缓,用料无权宜可循。尔曹领事入京,尤其太府丞裴守真忠勤可勉,赏赐忠勇勤恳的节气,我也不该任由你等空车归都,冤受不器难事的指摘。” “殿下,行台度支已经告危……” 听到雍王殿下这么说,堂中行台诸众无不疾声劝告,却被李潼抬手叫停。 “公帑军事不存权宜,但我生而天家至亲,私庭略有薄蓄。皇命任使以来,行迹飘零,倏忽东西,夫妻帷事简略,庭中无息待养,起居不费,无谓囤守。 一家之私难补国用之大,因感群众劳使不易,若因此而遭黜责,实在可惜,于事稍作敷衍,略充使者箱笼。不谓典树私恩,我居治陕西,困于边情危急,未合休养之道,使府库空虚,薄功不足补过,亦当受此刑责!” 李潼这一番话讲出来,诚是声情并茂。 四叔你特么不是人,老子为了唐家社稷东奔西走,连个性生活都不和谐,你还要跟我斤斤计较,非要逼得我倾家荡产你才满意?你赢了,为了避免牵连无辜,我宁可被你敲诈的干干净净,就问你这钱拿的烫不烫手! 0696 关西父老,与王共罪 听到雍王这一番话,堂内众人无论是行台官佐还是朝廷使员,脸色全都大变。其中几名资历仍浅的行台官佐,已经忍不住对李千里在内的一干朝廷使员们怒目以对。特别那名叩请雍王体恤的朝廷使者,更是受到了重点的关照,数道冷冽视线如刀,几欲要将其人穿透。 李元素适时而起,抱拳沉声道:“殿下西进以来,功绩彰显,有眼皆见。金瓯得以完整,黎民得以安生,殿下之功大矣!若如此仍有细微之罪可察,则世道何人可称完人?何事可称全功?行台府库空竭,臣等在事官僚之罪,岂能独苛殿下,倾尽私己以输国困!自臣以降,恳请自削俸禄食料,以供皇命勒取。行台扩业于危难,成事于艰辛,绝不因钱粮小困而负悖命之大恶!” “臣等恳请自削禄料,以保行台功名周全!” 在李元素的表态下,堂内其他行台官佐也都陆续起身表态,很是营造出一副和衷共济、共渡难关的气氛。 然而众员佐表态却未能让李潼感到高兴,他抬手拍案,然后指着李元素忿声道:“行台所历艰难,岂我一人独当!凡所任事诸众,无不勤奋刻苦,焚膏继晷,丹心拳拳,令人感动。尔食尔禄,无一虚受。行台分领皇命,所报唯此而已。 李尚书履历高位,既知府库穷困,自当大计深谋,递献良策,岂能大义裹胁、裁取百官禄料!尔等食禄,循事而取,此所以章轨有序,上下分明。若百官尚且并日而食,政治言何秩序,黎民言何养生!恤不及于身前二三,仁何以推及世道万众! 此议无复再言,安享尔俸,安守尔事,若所食非分,不请亦必夺之!” 我们行台虽然穷,但却穷得有骨气。腆个逼脸搞996,已经让我深感惭愧,如果遇到困难,不积极解决问题,反而还要克扣拖欠你们工资,这特么是人干的事儿吗?这特么就是王八蛋! 这话不只说给堂内众人听,也是说给如今游历于西京的那些士人们。我们行台劳工薪酬是绝对有保障的,识做的已经在准备履历投递干谒了,你们还在等什么? 雍王殿下一番雄言掷地有声,李元素都被训责的惭然告罪。至于在场那些朝廷使员们,眼见如此一副上下和谐、彼此关怀的画面,不由得也是各自心生感慨,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训斥完李元素之后,李潼也没有再给众人发表意见的时间,只是着令李千里带领众朝廷使员返回邸居等待消息,然后便下令结束会议。 发生在行台的这场会议,包括雍王在会议中几段发言,之后几天时间里便通过各种途径传播出去,顿时便引起了广泛的讨论。 眼下的长安城中,因为上巳节曲江集会的缘故,本就聚集了大量的时流。特别是从神都来到长安的那些选举人们,他们本就是官场预备役,对于各种时政资讯也都分外的关心,一俟听说如此劲爆的消息,怎么能够按捺得住讨论的热情。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长安城的舆情简直就是烈火烹油一般的热烈,街头巷尾、凡有士人聚集的公私场合,无不是在就此事进行讨论。 参与讨论的士人众多,各自身份、立场不尽相同,所关注的重点自然也就不同。但这一事件实在内涵丰富,随便挑出来一点,都足以供人磨牙竟日。 在这一番热烈的讨论中,也有一些事情重点被提取出来,受到了最多的提及讨论。 比如说雍王西进以来,朝廷无寸物使用于陕西,几场大战凡所耗用俱行台就地筹措,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一问题,牵涉到行台与朝廷军计度支,众多资料绝不可能对外公布。没有翔实的资料作为佐证,自然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有人就觉得这不可能,即便不说发生在河曲与突厥可汗默啜的作战,单单此前在青海与吐蕃作战,当中劳使之巨,就远非陕西道能够独力承担。 但这一论调提出来,自有无数人发声反对,既有原本朝廷官吏表示朝廷的确没有物货运于潼关以西。也有那些亲身赴陇的商贾,用实际的经历乃至于掏出各自账簿,以证实行台是在怎样窘迫的后勤条件下打赢了青海这一战。 当然最令时流关心的,还是莫过于雍王那一番有关官员禄料的表态。雍王这一通发言,可以说是大义凛然、端正得体,在士人群体中受到了高度的褒扬,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关乎官员自身的钱袋子,更关乎一个君主对于士力重视与否。 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经济基础多多少少还是有所保障,哪怕是陈子昂这种出身陋乡寒门,那也是实实在在的大土豪。 当然诸选举人未必人人家境都如陈子昂那样豪阔,像刘幽求早年尽管中了进士,还是寒酸的提着两瓮咸菜就去拜见雍王。但即便已经落魄成这个样子,刘幽求见面即献陇事策略,可见仍然深盼自己的价值能够得到肯定。 因此当雍王这一番发言传播开来之后,向行台投递籍状的士人激增,在极短时间内竟然达到几千份之多。这对行台而言,无异于久旱逢甘霖,所以各种士选方案即刻便提上日程。 在这种热烈的氛围中,李潼也开始委令国官冯昌嗣等处理王府产业,用以补缴去年的秋赋。 他这一做法,虽然意在让他四叔人情难堪,但却不是为了挑衅朝廷威信。 财政归于朝廷,度支出于中枢,无论他实际的操作怎么骚,但这一条铁律却绝不能由自己去破坏摧残。所以他典卖家私,是以缴纳罚金作为名目进行的。 但舆情本就是不理智的,专恃操弄,自然也就难免各种意外发生。当王府一些产业、器物出现在两市进行售卖时,顿时便引起了哄抢,溢价溢的夸张。 一名长安市里豪商以百缗高价竞买到一副雍王日常使用的笔砚用具,可当钱货交讫的时候,其人却指使家人运来千缗巨资,并伏地拜受这一套文具。 “关西贡赋,俱我乡亲父老勤事耕桑、竟年收得,因于皇命入征缴集,锱铢之内俱是血汗,自当施用关西!雍王殿下善用关西民力、物料,破贼国门之外,播治乡土之中。若朝廷以此为罪,则我关西父老得享行台惠治,俱与殿下同罪!罚金具此,请官人验收!” 那豪商如此发言,顿时便在市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因此感义效法者,不知凡几。以至于仅仅只是处理了一部分王府日常使用的琐细器物,短短半天的时间里,市中竟聚钱达十几万缗! 李潼真是敢拿人头保证,这真不是他请的托。他这么做本就有几分自惩性质在其中,实在是没有多少煽动民情的想法。更何况眼下他这么做,如果未来自己当家做主,有什么封疆悍臣也这么做,他慌不慌? 所以在得知市中行情如此,李潼即刻下令叫停市卖,并将所得钱财原地封存,勒令凡所参与交易的商贾、民众们,即日入市取回各自钱款。老子可不想为后代悍臣之师,你们也别给我添乱! 然而告令下达了,入市取款的人却是寥寥,十几万缗巨资堆放在市监署中长达数日之久,几无折损。李潼本来还打算拿这批钱财烫一烫他四叔,却没想到自己先被炽热的民情烫的不轻。 于是他索性再下禁令,两市之中凡所操扬物价、搅乱行市者,一律严刑惩治,并直接将负责王府器物市卖的国官冯昌嗣等一律戴枷示众于市监署门前。退款一日不作发还,一日不准脱枷。 一直做到这一步,此前那些参与交易者才陆陆续续入市取款,总算将这一笔烫的李潼发慌的钱财重新散出去。有的钱是真不能拿,他现在拿了,遇上不争气的子孙,可能就要千百倍的奉还。 市监署这里民情激扬,李潼真是不敢再撩拨,于是只能将事情放在社监署中进行,不再向民众公开,务求一个买卖公平,留契约以为后证。 但民众们智慧也是不容小觑的,既然热情已经被激发出来,总是要寻找一个途径进行宣泄。 两市风波刚刚过去没有几日,突然又有十几驾香车驶入市里,即至市监署门前,车上便行下多名明艳动人的女子,俱为平康坊风月翘楚。 带队女子入前娇声道:“雍王殿下辞才冠世,平康坊馆居女子多盗曲辞卖唱谋利,今知殿下为物所困,娼伎虽贱,但也沐于王教。此前盗窃所得,今日并归原主!” 女子话音刚落,便有众多随从将载满钱绢的箱笼向市监署官廨内搬抬,很快便在官廨前庭聚起了满满一堆。 市中自有看客得观这一幕,顿时便赞声不绝于耳,更有人入前凑兴,解下身上钱袋便向前抛去,并大声道:“囊中羞涩,唯此三百余钱,欲买雍王殿下《少年行》一歌,不知哪位大家,肯于赠唱?” “五陵年少金市东……” 其人话音刚落,即有伶人引吭作歌,一边歌唱着一边轻盈入前,弯腰拿起那一钱袋,随手抛入仍向市监署搬抬的箱笼中,并对买唱者颔首示意。 0697 治漕称善,前惟耀卿 “平康坊优伶各捐私奁,并于两市街面作唱数日,两市市监合聚钱款计三十三万缗……” 戴枷多日的冯昌嗣仍然脖颈红肿未消,手捧两市递交的籍册认真汇报道。 李潼一身燕居时服,两肘支案揉着眉心,旁边杨丽则微笑道:“殿下辞令壮才,举世皆知,锦绣篇章,岂千金能够典得。曲社成立多时,但仍然难洗早年所积的靡靡之气,正逢此时、恰借此事,也是宣扬一下曲社的义旨,洗脱一些风月秽名。殿下治事以博大,总不会因娼伶低贱,就毁弃这一份义举吧?” “辛苦娘子了。” 李潼闻言后,抬眼望向杨丽点头说道。他自知平康伎这一番行为,是他家娘子在背后谋划。 听到殿下这么说,杨丽笑容更盛,入前奉茗并低声道:“殿下思虑深远,妾也不能窥尽。但长安民义旺盛,群情炽热,总该有处倾诉。殿下或恐民情喧嚣,或有失控之虞,妾一点拙计不登雅堂,只盼能稍作分忧。有了这一笔进项,樱桃园能不能不作变卖?” 李潼听到这话,又见杨丽一副楚楚可怜状,不免有些奇怪道:“谁说要卖樱桃园?” 他这段时间,的确是处理了相当一部分产业,但总也不至于去打自家娘子嫁妆的主意。 杨丽闻言后可怜巴巴道:“那叶黎公主可是使人在两市放话,西康之地聚货如山,只为竞购樱桃园,要凭雄财吓退有意竞争者。殿下大计,妾不敢忤,但樱桃园一株一花、一栏一栅,俱妾亲手布成,来年若失亲爱,还想守此小园长忆故时欢好……” 李潼又怎么听不出这娘子言外之意,但这一点狡黠也是情趣,只是抬手捏了捏娘子皓腕并说道:“近日曲江仍然不失杂乱,入暑之后择暇再伴娘子居园避暑。” 杨丽心思玲珑,自知适可而止,闻言后笑语告退。 目送娘子离开后,李潼收回视线,又问向冯昌嗣:“那么眼下邸中聚资已经多少?” “已有五十七万余缗。” 冯昌嗣低头翻看一番,然后回答说道。 听到这个数字,李潼不免感慨,色相娱乐果然不可小觑。 他王府私产近日典卖许多,得益于长安如今越发繁荣,各类产业价值也都攀升许多。再加上尽管他明令公平买卖,但实际上既知雍王售产,真正成交时必然会有相当幅度的溢价。 但就算是这样,王府资产售卖仍然较之平康伎们所带来的这笔收入少得多。这当然有长安民情沸腾、借此声援雍王的原因,但这条文娱产业链所带来的效益也的确是颇为可观。 不过,所谓的文娱产业还是要建立在社会秩序长期稳定、民生殷实的前提下。老实说,眼下行台管理下的陕西道还远远达不到这种水平。 所以,这一现象非但不可恃以沾沾自喜,反而是要有所警惕。由此反推出一些行台施政方面的过失,从而加以修正。 比如说,在这一次的事件中,李潼就意识到商贾们参与政治纠纷的热情已经高的有些过分。他们或许在主流舆论方面没有太大的话语权,但却通过钱财投入这一最直观的方式来刷取存在感,较之神都方面无疑要活跃得多。 当然,这件事李潼也是要付很大责任的。特别是西进以来,面对内外交困的局面,幕府在财政物资方面,不得不采取更加直接有效的方式,与商贾们互动频繁,给予了更大的包容度。包括李潼本人,对此也颇有几分乐见其成。 可这一次的事件,往小了说是地方与中央在财政方面的纠纷,往大了说就牵涉到国器何属的敏感话题。就连许多勋贵、世族在这方面都不敢轻易表态,可商贾们的站队热情却如此高涨,哪怕这些人是站自己,但这一现象也值得重视并警惕。 虽然说别人争相送钱给自己花,自己还要对他们提防有加,这想法有点不地道。但商贾这一社会群体,其本性就是逐利,一定是要看到投机的可能,才会勇于奉献。 在中古时代这种农耕背景下,即便不搞行业歧视,也可以断言商贾这一群体的社会责任感绝对不及地主及自耕农高。 李潼一边思忖着,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他准备着内卫彻查一下陕西道诸州县吏治,要给商贾干政这一风潮泼一泼冷水。 当然,眼下陕西道这些活跃的商贾们对他而言也是一股重要的支持力量,甚至行台绝大部分财政收入都是在与商贾互动中获取。 完全一刀切的割舍那是自废武功,自然不可取,但是以往一些有所忽略的细节则就必须要规范起来。如果仍然任由渗透腐蚀,则积重难返、悔之晚矣。 毕竟在农耕社会中,商品经济盘口只有这么大,一旦商贾们掌握了太多社会资源的分配权,是会出大问题的! 李潼并不是算无遗策,比如这一次在舆情方面就险些玩翻了车。但他拥有足够的警惕,并不笃信什么万世之法,任何政令的实施,任何政令的实施,都要合乎世道的发展。 像是此前为了鼓励商贾们从四方向长安兴运物资、活跃市场,行台不只开放了大量的水陆要津,在商品仓储方面几乎不作任何管制,这也是长安一些区域地价飙升的原因之一。 这么做的确是丰富了商品、活化了市场,但也让行台对市场的管控力度有所削弱。商品可以随处储存,甚至根本不需要报关入市,样品点验、私库交割,这一部分买卖以及商品流向,都不在行台管控之内。 如果这一次能够一劳永逸的解决陕西道秋赋问题,让这一稳定可期的财源可以名正言顺的留在行台度支使用。那么李潼就打算基于此将长安商品仓储环境规范化,以财赋作为基础与商户们订立一个仓邸赎买的契约,货入官仓,加以规范。 在这方面,行台还没有相关的专业人才主持整顿,但李潼心里已经有一个属意的备选。当然不是眼下连受精卵都还不是的刘晏,但同样也是少年成名的神童,那就是裴守真的儿子裴耀卿。 所谓顾唐始终三百年间,治漕称善者,前惟裴耀卿,后惟刘晏。 李潼之所以对裴守真另眼相看,不只在于其人忠勇刚烈,或多或少也跟他家这个神童有关。过去这段时间,李潼也抽空又见了几次裴守真,难免讨论一些公事之外的话题。 裴耀卿于永昌年间应童子科试,是官方认可、货真价实的神童。不过眼下这位神童仍然在神都家中读书,继续增广学识。 李潼倒是很有想法,把裴耀卿召来长安,趁其年少聪慧,秉性、学问都还没有定格的时候,亲自进行调教。先拿别人家儿子练练手,以后教自家儿子也能更有条理。 不过他也并没有主动向裴守真透露这一层意思,毕竟眼下裴守真还是朝廷在职的官员,亲自折节下手去挖朝廷墙角,这不符合他给自己的人设。 更何况,裴守真这家伙还得罪过自己呢。李潼虽然眼馋他儿子,但也不至于上赶着去招揽。等到裴守真走投无路,自然会到西京来。 所以无论公私场合,李潼都对裴守真给予了极大的认可,丝毫不掩饰对其人的欣赏,自然也是为了给她四叔上眼药。 当然,裴守真也不是没有根脚的人。其人出身河东裴氏名门,与地表望族薛氏、柳氏,包括关陇巨姓的韦氏等都关系匪浅,与皇帝宠臣、宰相薛稷也颇有私谊。就算其人偶失圣意,有这么多人情关照,也未必就会走投无路。 毕竟皇帝李旦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刻薄寡恩的人,只是大权骤得,再加上唐家复业后各种人事纠缠,才显得毛毛躁躁、举止失措。说到底,手生而已。裴守真所历并非要害,对皇权也不构成直接威胁,再加上这么多人情关照,未必就会对裴守真刻薄相待。 但李潼上了这么多眼药,首先是在裴守真心里营造出很强的认同感,裴守真自己甚至都几次忍不住表态,若非身位所拘,对行台这种上下和睦、才流争进的政治氛围也是颇为向往。 至于另一个人上的眼药,那就狠的多了,即就是陈子昂这个老愤青。之前几日平康伎在两市当街汇演,所涉不独只有雍王旧作。时下长安士流汇聚,当中自然也不乏骚客凑趣,执笔拟新以作助阵。这其中就有陈子昂的一首碎金杰作,名《裴壮士歌》。 这一首诗作,除了浅述裴守真在皇城犯险拦驾雍王的事迹之外,还夹杂了许多陈子昂自己的私货。其中重点就是橘枳之论,盛赞裴守真大有其裴氏古人裴寂风采,裴寂在隋为奸邪,在唐为贤良,裴守真在东寂寂无名,在西则壮迹可歌,不是本质有变,而是水土所致。 当李潼看到陈子昂这篇新作,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只觉得他四叔还算宽厚,仅仅只是判了陈子昂政治生命的终结。就这张破嘴啊,真要遇到狠的,拔舌都不解恨。 这诗说的是裴守真,但又何尝不是陈子昂的自白辩解。他是不幸遇到了隋炀帝,所以才成了众口唾弃的强辞孽才。 0698 唐家故泽,归于雍王 在行台那场会议过去了大半个月后,时间很快来到了三月末,雍王典卖家财筹措的钱款,终于正式与朝廷使者们进行交割,作为去年秋赋的补偿,合计为六十七万缗有余。 这个数字究竟是多是少,不太好评价。 如果单单只论这一笔财货多少,那自然是一笔巨款,像是作为蜀商翘楚中的宋霸子,以百万缗飞钱投献行台,几乎都已经到了倾家荡产的程度。长安城中商贾云集,真正能够拿得出这样一笔巨款的商户寥寥无几。 哪怕在国家财政中,这样一笔钱同样颇为可观。像从永徽年间开始征收的户税,虽是户分九等,但若折中计钱的话,每户约在百二十钱之间。陕西道诸州,永徽年间旧有户数约一百三十万户,户税尚且不足二十万缗。 若从国家开支方面来算,天授年间内外在品职官约两万众,合年竞支禄米为一百七十万斛。以斗米五十钱论,凡在品官员一年禄米所支折钱也不足九十万缗。 但事实上斗米五十钱已经是极为高昂的价格,像在贞观、永徽年间等连年大丰的情况下,关中米价甚至都很少超过斗米十钱。神都洛阳地处天中,漕运物流环境较之关中的长安还要优越得多,哪怕在神都革命那样的动荡之时,斗米都无过五十钱,长期稳定在三十钱一下。 换言之,雍王入缴的这一批钱款,足支内外职官一年之禄且还绰绰有余。 但跟国家整体财政收支相比,区区六十多万缗实在不值一提。在中唐两税法实施以前,大唐财政收入还是以租庸调为主,租收谷米,庸则力役,调则就是以各种纺织品为主。 尽管永徽以来,以均田制为基础的租庸调已经遭到了极大程度的破坏,但朝廷也增加了各种大税、小税并诸资课以弥补这方面的财政流失,所以总量上仍然没有削减多少。 像后世《通典》所载,天宝年间户税所收每年得钱两百余万缗,但在租庸调作为财政主体的情况下,这一部分收入所占国家整体财政收入不过二三十分之一。换言之,天宝年间大唐国家整体财政收入,即便是以户税二十分之一计,也达到了四千万缗之巨。 如果以这样一个比例来计算的话,去年朝廷在陕西道流失的赋税额度应该在三到四百万缗之间。但事实上,这个数字只大不小,因为朝廷核算财政收支,诸物折钱主要是以和市官买物价作为标准,而这一物价较之真正的市场物价通常要低两到三成的幅度。 而且陕西道诸州财政还不仅仅只有租庸调,像是陇右的牧监税草、河曲的盐税,以及诸州物料土贡,包括诸羁縻州府所进方物贡赋,陕西道诸州每年能给朝廷带来起码一千万缗以上的财政收入。 也正因为物货数额如此庞大,李潼才要想尽办法的将物货截留自用,如果只是区区几百万缗,还真不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的谋算。 长安城这些豪商们看似挥金如土,阔绰至极,但事实上怎么能跟整个国家的财政力量相比。哪怕仅仅只是钱财计数,彼此体量已经完全不成比例,如果再加上其他社会资源的占有,无论是朝廷,还是行台,都远非这些民间资本能够撼动的。 但朝廷财政收入虽然体量庞大,但物料品种也是复杂无比,很难进行直接变现,当然也没有大规模变现的必要。 毕竟如今民间的工商体系仍然远不如朝廷,一直到了安史之乱后、朝廷对于社会资源的掌控力度直线下降,才使得民间工商资本得以壮大起来,直至五代两宋,更诞生出颇成规模的市民阶级。 总之,在行台府库空竭,度支计簿赤字成堆的情况下,雍王倾尽家私、凑出这样一笔巨款,虽然跟所拖欠的总量相比仍然不值一提,但也足以显示出雍王的诚意。 起码以李千里为首的这一干朝廷使者们,也实在不好再发表什么意义。行台的财政现状,他们是知晓大概,以目下行台与朝廷的关系,再加上雍王于关内所享有的崇高声誉与权势,哪怕耍赖到底、让他们颗粒无收,他们也根本无计可施。 但雍王并没有为难他们这些走使下僚,反而积极面对、主动寻求一个解决问题的权宜之计。而在这一过程中,长安士民对雍王殿下的拥戴热情,他们也都亲眼见证,心知就算不接受这个结果,继续纠缠下去,非但不能索求更多,反而有可能更加激化陕西道对朝廷的离心与矛盾。 “殿下捐尽家财,言则为偿前过,但又何尝不是为我等走使员众庇护前程、免于追责波及?钱财虽是俗物,但恩义诚是感人,但使我等诸员能凭此事迹归都登阙,必仗义直言,盼朝廷能够正视陕西疾困,惠政施降!” 李千里在皇城政事堂领受这一批钱款籍册后,满脸激动之色,嘴里更是连连称谢。其他有份随从出席的朝廷使员们,表情言行也都大体类似,只是在这一份稍显浮夸的感激之情下,心情之复杂也可略作窥见。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大凡具有正常人智力的也都明白,一旦归都,朝廷也绝不会因为追讨回几十万缗的资财就对他们加以褒扬。他们这一次西行催讨,可以说是将朝廷与当今皇帝的体面丢得干干净净。 但他们也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去指责雍王殿下,雍王这一番操作,用心自然不可称绝对的坦诚,但也是在朝廷步步紧逼的情况下不得已做出的应对。 特别如今行台府库虚实已经无从隐瞒,接下来或许还要面对诸边胡寇侵扰的问题,诸边州可能还要面对战乱不已的情况。甚至他们还没有离京,便能感觉到行台近日氛围凝重,人马调动频繁,显然已经在提防这一变数。 不同于李千里浮夸虚假的道谢,跟随出场交接的裴守真则就沉默得多,他离席入前再拜雍王殿下当面并沉声道:“拙才猥琐,强谏致变。近日来多承殿下谬赞错赏,实在受之有愧。归都之后,唯述所感,无论能否说服朝堂诸公,复命之后,此身已无颜面再充朝位,唯是请辞惭隐。若西方果有兵戈之乱发乎于此,届时跣足来投,若得不弃,帐前卒使,义不容辞!” 听到裴守真这么说,李潼心里自然颇感高兴,并对在场众人说道:“行台所在,既非化外之邦,皇命之下,无论东西,凡有志之士欲以才力为进,无不倒履欢迎!” 雍王殿下如此礼贤下士,在朝一干朝廷使员们心中也多多少少生出此类想法,只是并不敢像裴守真表现的那么外露。 毕竟他们可没有裴守真那么强硬的家世出身,此行出使西京生出如此波折,归都之后已经是处境堪忧,若再在行台这里主动迎合雍王殿下的招揽,只怕此行东归将成死路一条。所以就算心里有什么想法,也只能按捺不发,归都之后观势一番,如果真的风头不妙,再赶紧卷铺盖西逃。 足足六十七万缗的巨资,李潼自然不能用几张飞钱汇票打发了。 且不说眼下飞钱业务还没有发展到神都洛阳,单单最近这段时间里在长安城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也不能让这群朝廷使者们走的悄无声息。就得大作铺张一番,给长安民众们一个交代,让人们看一看,当今皇帝是多么的刻薄无情,将雍王家私榨取的干干净净。 所以这六十七万缗的钱款,几乎都被换成了体积庞大且分外惹眼的绢缯丝麻等物料。 即便以一匹绢三百钱计,那就是足足两百多万匹绢,再加上杂充其他价格相对更加低廉的物料,行台籍簿交割后,又在皇城朱雀门内点验了足足两三天的时间,最终千数驾托满物料的大车才从朱雀门缓缓驶出,沿金光门横街向东驶出春明门,离开长安城。 这一天,雍王殿下亲自率领行台僚属们在朱雀门前相送。而长安城中也有众多士民聚集在横街两侧,虽然不能近睹朱雀门前雍王殿下神采如何,但远远也能见到雍王殿下只着一系简单的素色圆领袍,自给人一种淡淡的萧索感。 再见到那长长的几乎看不到头的车驾队伍,长安民众不免群情激动,若非行台派遣足够甲兵护从,哗噪民情几乎要阻拦车队出城。横街左右沿途唾弃连连,更有民众忍不住愤慨咆哮:“神都士民喜着新袍,勿忘名王寒立长安!关西父老,与王同袍,哪惧人间险恶逼害!” 听到横街两侧民众们的唾弃怒骂声,一干负责押运物料离京的朝廷使者们一个个也都是羞惭不已,以至于汗流浃背,其中有几个本籍长安的朝士更是掩面而行,羞见父老。 也幸在行台提前准备充分,布置甲兵分巡坊曲各处,群情虽然因此激亢无比,但总算没有发生什么大的骚乱。 裴守真负责押尾后队,行出春明门后,勒马回望长安,神情不无复杂:“朝廷恩德,自此绝于西京,唐家故泽,归于雍王啊……” 0699 仁杰不死,天下不安 当西京长安因朝廷遣使催讨事宜而群情沸腾的时候,神都洛阳朝野之间同样不甚平静。毕竟两京之间驿路通达,真要有什么重要的声讯,快马驰驿传递不需旬日。 不同于西京的民情风潮是在行台会议后自内而外的爆发起来,神都朝廷对此反应相对就要迟钝一些,相关资讯首先是在市井坊间传开,酝酿到一定程度后才得以蔓延到朝中。 倒也不是说朝廷百官对时事有欠敏感,关键还在于眼下的神都朝廷仍沉浸在刚刚过去不久的铨选与科举的才选余韵中。 过去一年本就是大选之年,而且也是当今皇帝亲政且亲自执掌大权后所进行的才选,对于神都朝廷而言自然就有着深刻的意义。不仅仅只是择才充位,更在于新的朝情秩序由此而始。 所以整个朝堂中,诸朝士心神大半牵涉于此,对于别的方面关注度便不够高。今年的铨选,强臣李昭德被贬出朝堂,与陕西雍王有所关联的许多朝士遭到了清洗,更重要的是在铨选前夕皇太后突然的异动使得整个朝廷都警惕有加,更有一批从武周朝延续至今的臣员再遭贬谪。 铨选所选择的仅仅只是中下级的官僚,但是对于五品以上朝位半空的局面无从改善。至于科举,所选拔的仅仅只是一些预备役士人,即便是考选得中,也不会即刻解褐授职,需要起码等到今年的铨选才能正式补充进官员队伍中来。 所以尽管选举大礼过去多日,但是朝堂情势并没有从选士这一热点上转移开,仍是群臣争进、各谋势位的一个氛围。 今上幽居年久,老实说外朝臣僚对之都不乏陌生,虽然有了将李昭德、魏元忠等远贬的手笔,但这也都是君心之内的正常操作,于此仍然难窥圣意几重。皇帝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才士,又属意什么样的政治主张,朝士们仍然处于一个摸索阶段。 催缴陕西道去年秋赋,正是在这样一个氛围下被一部分人所提出来。其本意也并不在于究竟能在陕西道讨要到多少钱粮,背后仍然是针对势位进行的竞争。 也正因此,尽管朝廷往西京长安派出了一路使臣,但朝中也并没有密切的跟随关注事态进展,竟然集中在一些显要位置的竞争上。 当相关的资讯舆情自野间蔓延到朝中的时候,已经渐有难以控制的趋势。 神都洛阳作为朝廷中枢所在,凡所议论自以宗法朝纲为先。因此在西京有关资讯传来的时候,舆情首先关注的就是雍王愈见狂悖,竟然妄以家私取代陕西诸州贡赋,莫非其人已经将陕西之土视为私领? 所以神都舆情首先兴起的就是对雍王这一行为的口诛笔伐,这也显示出神都作为朝廷中枢所在,朝廷仍然具有极大的号召力与掌控力。 但这样的众口一声并没有维持太久?随着从西京传来的资讯越来越翔实?舆情也逐渐发生了分裂。 比如说神都革命之后,朝廷竟无颗粒使于陕西?无结物恩?唯是权授,致使如今陕西道大行台既成尾大不掉?同时又怨望朝廷,这当然是执政宰相的责任! 所以很快的?针对宰相的批评瞬间便压过了针对雍王的声讨。毕竟选举大典刚刚结束不久?那些落第失意的士人们虽然往关中西京分流了一部分,但其中绝大多数自然还是逗留于洛阳。 落选之人能有几个心态平和?此前尽管失意,或还止于自怨自艾,没有在选试中做到好的发挥。 可得知西京事情后才发现?原来他妈的这群宰相们本身也是马马虎虎?执政过程中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疏忽漏洞,就你们这执政水平,也配丈量老子们的才器大小? 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归罪旁人总比责怪自己要轻松得多,这本就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在针对陕西道大行台的问题上,朝廷此前的做法的的确确是有失当。你觉得老子们不行?直接断了老子们前程,老子们觉得你不行?骂几句又怎样? 相对于长安舆情还仅仅只是比较单纯的为雍王叫屈或者说同仇敌忾,神都这里的人心情势无疑要复杂得多。大选之年本就需要慎之又慎?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让士情可以尽情抨击当朝大员?所激发的热情之高可想而知。 所以很快的,神都这里的舆情氛围就歪楼了,不再止于议论陕西事务,而是直接抨议宰执水平,乃至于延伸到对于今次选举的公正性的质疑! 人人私欲不同,各自尽情发泄,所造成的混乱局面可想而知。随着舆情发酵,在三月下旬的某一天,突然便有十几名已经通过吏部铨选而授给官职的选人直聚天津桥南,当众将其告身敕命焚烧,到手的官职弃之不要,只为控诉朝廷选士不公! 也正是这一事件,终于让朝廷意识到舆情已经变得有些危险,开始做出应对,即刻抓捕这十几名焚烧告身的官员,仔细案查之后,才搞明白这十几人虽然通过了铨选,但却只是下才的评价,所授也都是偏远州县,明显不愿赴任,所以才纠集起来,以此哗众取宠,希望谋求美授。 对于这样的奸邪行径,朝廷自然不会姑息,褫夺一切官身授给,并发有司加以严惩。同时,也将这一处决对外公布,希望能够将舆情进行震慑。 但这样一个应对,自然不能让公众满意,主持铨选的高官仍然在位,谁知道这一结果是不是司刑官员趋炎附势的诬蔑? 退一步讲,就算这案情是真的,朝廷铨选竟然选出如此奸邪卑鄙之流,莫非云集都畿的落第之人连这样的邪才都不如?这样的铨选,又有什么公正性可言? 朝廷这一举动,使得神都舆情更加沸腾,乃至于叫喊的口号也令人为之心惊,甚至有人当街叫喊:“诸武虽除,朝情未靖。仁杰不死,天下不安!” 神都革命以来,狄仁杰久持国务,又是今次铨选的主持者之一,而且其人所受恩遇可谓当世第一,受到如此物议指摘自然也是理所当然。 但已经被舆情指责成为不逊诸武的国之大奸的狄仁杰,这会儿却没有心情和精力去为自己争辩。 铨选结束后,狄仁杰便由中书侍郎转为尚书左仆射,离开了中书省转为尚书省主官,如此调动也是为了防止宰相营私专权。 转为尚书仆射后,狄仁杰任事重点便从士选转为了扩籍编户。这是他从天授年间担任户部地官尚书便负责的事务,武周一朝前前后后从关陇之间向河洛迁民几十万户之多,相关的编户入籍问题至今都还没有完全处理妥当。 如今,再加上一个故衣社的问题,使得此事变得更加敏感且急迫,一旦再作拖延,势必积成大患。 街头巷尾几句辱骂,虽然让狄仁杰名声有些不好听,但也不至于扰乱这样一位在朝多年的宰相心境。 但另有一个问题却不得不加以重视,那就是都畿道内诸县奏告籍户逃亡严重,这些亡户以关内迁民为主,几乎是成群结队的传州过县,地方官府即便有见都不敢擅加阻拦。 狄仁杰自知亡户出逃不只在于最近这段时间行台与朝廷之间的纷争,迁徙以来久失安置,这些迁户生活本就不乏艰辛,故衣社问题被惊觉后,朝廷又告令诸州县严查肃清故衣社徒,使得迁民本就困苦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 故衣社久为雍王爪牙,这给神都朝廷带来的震撼与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像是此前神都革命中,许多人都搞不清楚跟随雍王辗转坊间、冲击北门的那一部分士力究竟何来,故衣社在西京为行台招编后,问题自然真相大白。 旧年雍王在朝所主持的漕运改革自然也成了朝廷重点肃查的对象,这其中尤以立德坊新潭最为要紧,新潭周边大量商贾仓邸全都遭到封查。 而这些铺业,都是商贾并豪贵们真金白银买来,遭到朝廷如此蛮横得封查,顿时也令市井萧条,两市甚至已经有了罢市的苗头,神都民生也因此大受打击。 雍王行事,草蛇灰线,深伏难查,一旦查发,便让人心生震惊,其人对神都之影响深刻,绝不止于在朝几个时位,远远超过了时流的想象。 政治上的桩桩种种,让狄仁杰应对起来都大感吃力。其实他心里明白,雍王在神都所留下这些人事布置,本身未必就是坏的,如果朝廷能更具包容性的接手过来,同样也能兼得惠利。 但如今皇帝陛下对于雍王一切人事影响几乎是零容忍,在这样敏感的问题上,狄仁杰也不敢力劝,唯上有所使、下有所行。 这一天,在将积案事务处理完毕后,狄仁杰随口问道:“西使诸众,归都没有?” 在堂有政事堂吏员将事簿稍作翻看后才回禀道:“郁林大王奏表今早入堂,言所押资货将过潼关,十日后便可归都?” “所押资货?日前政事堂议,不是已经不准西京此项钱款入都?” 狄仁杰闻言后,脸色顿时一变,但见吏员面露难色,心知此事必然还有变数为自己不知。他起身掸袍并疾声道:“速速内禀,我要求见圣人,岂能因区区几十万缗资利、绝朝廷于陕西民望!此项钱款,绝不可过潼关!” 0700 雍王献货,且入宫库 大内东上阁,殿外气氛肃然,殿内则隐有风雷怒音。 “这孽子、这孽子……竟敢如此侮我,他眼中可还有君父!” 将西京使员陈奏细则浏览一番后,皇帝李旦怒从心中起,直将那奏卷撕成粉碎,并拍案咆哮着:“西京使员十几人,竟无一人能口出宪言正音,任由那孽子妖言夸炫、诈世沽名,人人该杀!” 李旦真是羞恼到了极点,奏卷中将西京政事堂会议上雍王所言如实记录下来,一字一句如刀剑一般刺其肺腑,令他怒不可遏。 “唐业得复,孽子虽有事迹可夸,但宗家何曾薄他?朝廷何曾薄他!行台分置,陕西自领,创业以来,宗家几人权势能过于他?” 拍案怒声已经不足泄愤,李旦更直从席中站起,继续顿足怒声:“他感言身世飘零,夫妻难聚,但论及凄惨,能过于我?他于外朝邀欢取宠之际,我父子号于暗室,妻妾身死骨没……我于他究竟有什么亏欠?至困之年不短问候,盼其成人、嗣我亡兄。情义不称至厚,但也少于刁难。难怪太后爱此孽种,这祖孙两人才是真正骨肉至亲,贪权无情,如出一辙!” 殿中不独皇帝李旦一人,另有宰相薛稷、国丈窦孝谌并几名直殿学士,俱是心腹之众。但眼见到皇帝盛怒之下如此失态,其忿言更是违于视听,一时间也都各自垂首,如坐针毡,恨不能抬手捂住两只耳朵。 李旦已是恼怒至极,杂乱的思绪很快又找到另一个重点:“六十七万缗!那孽子入世几年?竟然就积下如此庞大家资!日前所论诸子出阁,使钱五万缗简造新邸,少府尚且无资可支!呵,六十七万缗,如果没有侵公肥私的手段,田邑禄料,如何能聚成如此巨资!朕还未及治他贪鄙之罪,他更有什么面目凭此求怜?” 话题讲到这里,国丈窦孝谌就有些忍不住了?开口发言道:“如意旧年,雍王服阕入京?与时任西京留守武攸宜并成狼狈?诬指我家使人行刺,因是刑令迫害。私里更指使其故衣社党徒侵夺资产,使我家门于西京无立足之地?乃破家之仇!雍王今次所具入献资财?应有过半为当年所得!” 窦孝谌讲到这里?自是一脸的沉痛并满满的恨意。当年雍王在西京那一通动作,对他们窦家打击之大可谓深刻,即便不论官面上所受到的迫害打压,几代人百数年所积累的家财族产几乎被侵夺大半,也让窦氏族人们在提及雍王时都忍不住咬牙切齿的痛恨! “臣今日申论旧事?非为强辩资财何属。但日前政事堂所论?诚是失于拘泥刻板。陕西道诸州贡赋?自为国计收支?无论任何理由,大行台都不该私作截留挪用。雍王敢为此事?其罪深重!陛下仁恩恤之,即便不裁折其官爵?也该有所追惩?罚金没官,已是量轻,雍王更有什么冤屈可申?” 窦孝谌接着又继续说道,正是在他的力劝之下,皇帝李旦才决定推翻此前政事堂决定,着令出使西京的员众们将这一笔资财押运归都。 李旦闻言后也缓缓点头道:“孽子邪势已成,挟陕西以抗皇命,朝廷章令于之已经难有伸展。眼下尚惧于宗法大义,以此自惩媚众遮掩,若再加以纵容,恐怕连这一笔资财都不再奉献。” 薛稷虽然也是皇帝的心腹亲近之人,但毕竟也是在职政事堂的宰相,听到这对翁婿言中对政事堂此前决议都颇不以为然,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他将思路稍作梳理,然后开口缓缓道:“政事堂前论如此,所以不取雍王家私,并非存意纵容。陕西道贡赋乃国计盈收,社稷赖此维持,哪怕只有锱铢寸缕,也是万民沐恩进贡,此所以上呼下应、王治井然,岂能以臣员家私代替!陕西道疾困诚有,事迹亦著,但这绝不是行台窃享贡赋的理由! 雍王功过如何,不当由其自度,此所以政事堂不纳其献私。哪怕未来陕西贡赋仍不能出于潼关,也需由皇命制授,而非雍王专擅自给!” “薛侍郎所论或能守于大体,但如今陕西分治势成,政事堂又能如何制裁雍王?即便降敕训斥,不能伤其皮毛,陕西诸州亦不能唯皇命是奉。如今还能收得钱款巨万,足支朝士两年禄料,大补朝廷当下所疾。方今世道革新,政事堂却老臣当道,所守近乎陈腐,持此论者非只一人。” 听到薛稷这一番言论,窦孝谌更加的不以为然:“君子可欺以其方,雍王狡诈、强词夺理、矫饰不道,事迹已经不止于一。若如今朝廷仍以道义为守,任其欺罔世道而不加制裁,所祸只会更深!” 李旦见薛稷被窦孝谌说得有些神态不自然,还是开口说道:“政事堂乃天下中枢、百官表率,自当持守道义,不以权变狡黠为能,据理以论,不失臣轨。此前成于此议,我也不做质疑。但慎之小子,狡猾为奸,远非道义章令能制。他所以张扬此态,想必也有料定朝廷很难笑纳此笔资财,但若收纳不由朝廷呢?” “他宗家小子,献货亲长,乃家私之内的往来。待到钱款入都,无需朝士出面接纳,我自令豫王出面,以家礼收纳宫库。此事务往来,只是宗家之私,无涉朝政。诸子待出,从兄具物为贺,只是人情伦理之内。至于陕西道贡物解运与否,仍付朝论!” 听到皇帝这一番话,薛稷眸子先是一亮,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又说道:“但此番物货递献,两京俱是人情关注,物议哗然。如此权益之说,或是自成道理,雍王宗家少类,行事即便有所出格,或可不惧非议。但圣人乃天下之主,宇内至尊,臣恐……” 皇帝这通盘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钱款不入公帑,政事堂接下来再处理有关陕西道贡赋的事情仍可不失底气。雍王即便叫屈,跟你四叔说去,反正钱我们是一分都没见。 但这当中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皇帝终究不同于雍王,说的直白一点,雍王可以不要脸,但你皇帝这么耍赖,让天下人再如何敬奉你? 真要这么一搞,人设直接崩得稀碎啊!西京群众心疼雍王都心疼得掉眼泪,结果你皇帝却说这小子就是走亲戚哭穷,这让人感情上如何能接受? 薛稷言外之意,李旦自然能听得出来,他归席闭眼长叹一声道:“被这孽子如此扰闹,我还有什么仁风德义可夸?小子恃其狡黠,出入于典刑内外,我若仍然只是徒守方正,来年若果为其所制,更有谁人怜惜?” 见皇帝已经是打定主意要这么做,薛稷也不敢再作力劝。老实说这一次的风波,朝廷本就理亏,即便是要追讨贡赋,也该拿出一个具体的分配方案再使员西行,结果被雍王抓住这一点大作宣扬,使得朝廷与皇帝都变得极为被动。 眼下皇帝这么做,是自己承担了大部分的污名,但起码还是保住了朝廷中枢在陕西道财政问题上的一点主导权,可以与行台继续就如何分配继续交涉。 但朝廷就算掌握了这一点主动权,又能怎么做?事情吵闹到这一步,朝廷如果再想将陕西道边务问题进行淡化、无视,已经很难做到。 如果还想确保对行台拥有一定的管制权,哪怕仅仅只是名义上,在财政度支方面也必须要给行台军务预留出一部分的预算。如果行台再狮子大开口,单单陕西道贡赋截留自用可能还不够。 想到这里,薛稷又不免有些头大,乃至于突发奇想,雍王素来谋计深刻、手段狡黠,其人在西京搅闹风波的时候,对于朝廷后计应对必然也有预想。那么皇帝这样的应对方法,雍王有没有想到过? 脑海中一旦冒出这样的想法,薛稷就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若事态果真如此发展,那行台与朝廷仍可不失对话,不至于关系直接破裂。而雍王虽然付出了六十七万缗的家财,却在天下人面前将当今皇帝的个人形象给深深伤害了一番,这会不会才是雍王的真实意图? 薛稷想到这里的时候,殿中窦孝谌等已经在笑赞陛下应对巧妙,让雍王白白付出几十万缗巨资但仍不能免于朝廷就此再作追责,对付雍王这样的狡黠之人就该用这样的狡黠之计,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正在这时候,有侍者趋行登殿,道是宰相狄仁杰于宫门之外请见。 “狄相公若有事务待陈,且先录事政事堂,明日朝会后再作商讨。” 李旦闻言后,便吩咐几名直殿学士外出对狄仁杰传达自己的意思。 待到几人离开,殿中只剩下薛稷并窦孝谌时,李旦脸色才陡然变得阴沉起来,并怒声道:“老物求见,无非再谏财货入都事宜!昭德气浮浅表,观其面而知其悍,制之不难。狄某却腹藏荆棘,貌似忠良,更加难制!其所持休养之论,只为薄朝廷武备而纵行台甲兵,诚是可恨!舆情常常失于大体,但于此獠,则恰如其分!” 0701 幽州都督,东夷都护 听到皇帝如此怨念十足的评价狄仁杰,在场两人尽管都是亲密无间的心腹之人,但也都没有开口做出回应。 狄仁杰如今于朝中无论地位还是影响作用都举足轻重,皇帝对其人其事有什么想法、姑且言之,然而他们各自看法如何,却不好轻易流露。 毕竟说实话,哪怕就连皇帝对于狄仁杰或有什么不满,但也止于一些私下场合的声言流露,但在公开的场合里,对狄相公仍是恭敬有加。 皇帝见两人都不发声,心中也自觉无趣,只是叹息并自嘲一笑:“狄某状似恭谨,目中无人,说到底,还是我失于控御之道。换了太后旧年,哪怕委身陕西,其人敢于如此矜傲?” 讲到皇帝内心里对于狄仁杰的观感,也实在一言难尽。不仅仅只是狄仁杰,包括李昭德在内的一干唐家老臣们,皇帝对他们的感受也都十分复杂。 往年的他幽居深宫,幸在这些老臣们竭力维护,他才没有被武氏诸王迫害至深,乃至于最后守得云开见月明,重新成为大唐的皇帝。从内心而言,李旦对这些老臣们的确是心存一份感激。 但是随着逐渐接触世道时流、特别是在权力中产生摩擦后,李旦对这些人的感受就变得复杂起来。或者说裂痕早已经存在,只是随着时间的发展越来越凸显出来。 旧年幽居深宫大内,那重重宫阙对李旦而言自是枷锁,但也像是一种保护。他幻想自由,幻想能无拘无束的生活,也幻想某一日大权在享,幻想君臣上下齐心合力、通过努力革除武周一朝种种妖氛,让大唐社稷在自己的领导下重新走向强大。 当时群臣于内宫大业门外迎接圣驾入朝,当时的李旦可以说是惶惶如惊弓之鸟。 特别在听到豆卢钦望这样一位宗家近戚竟然悍阻大势,乃至于恃其权柄隐有招庐陵归朝取代自己的想法,这让李旦意识到那些所谓老臣们对自己的拥戴未必就是纯粹的忠唐,他们历经武周一朝的动荡,为人处事乃至于自身秉性心念,都是极为复杂的。 随着局势的发展,这种认知也变得越来越强烈。对于李昭德,李旦感觉最为不满的还不是其人那强势做派,而是在那眼神注视之下,李旦总觉得在李昭德眼中,自己似乎永远只是那个旧年幽居大内、度日如年的皇嗣。 说的更准确一些,在这些老臣们面前,李旦似乎永远也感受不到那种身为帝王至尊的无上荣耀。这些老臣旧年曾经给他以庇护,而自己在他们面前总是底气不足。 所以他架空了李昭德,乃至于将之远贬岭南,似乎这些老臣们的落魄,能让他挽回一些尊严。 李旦不是不想善待这些老臣,无论他们各自心思是否纯粹,但起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曾受惠于他们。甚至在李昭德离都之前,他专程接见李昭德一次,只要李昭德肯于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软弱与不舍,他都愿意让李昭德继续荣养于都畿。 说的更透一点,你们这些老臣曾经见证我在太后面前体面全无、匍匐求活,我只是想看一看你们的软弱与无助,寻求一点心理上的平衡感而已。 但就连心里这一点微小的期待,李昭德都没有满足他,只是不卑不亢受命作别。所以在李昭德离都后,李旦直接撕毁了他亲手拟写、将发中书省,给李昭德一子加荫的敕书。 相对于李昭德的作风强硬,狄仁杰无疑要圆滑一些,也比较能关照到君王内心感受。所以从李昭德身上夺回的那些殊荣,李旦都再次加给狄仁杰,务求营造一个君臣和睦的氛围。 而他真正对狄仁杰失望,则就是在今年的铨选中,李旦不止一次暗示狄仁杰可以稍作徇私,给自家子弟加授美职。但狄仁杰却状似公正无私,直将自己两个儿子遣送回并州老家。 这件事如果正面来看,狄仁杰身为宰执却能不作徇私,甚至对儿子都不作关照。 但对皇帝而言,我如此权位尊荣给你,难道还会在意你给自家儿子谋求一个六品差使?身为宰相,嫡子尚且不奉于国,反而放置在并州那样一个皇命不及之境,实在心机叵测! 一个两个,这些老臣们桀骜难驯。可是偏偏在对雍王的问题上,他们一再姑息,言里言外都流露出对雍王的欣赏。这种态度更加刺痛李旦,也让他对行台更失包容。 我本无意大位,是你们这些老臣将我迎出深宫。如果你们觉得雍王可以托国,当年何必多此一举!难道仅仅只是因为我仁懦可欺? 神都革命发生至今尚且不足两年光景,但李旦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感受却数倍于此前三十多年。他甚至有些理解当年他母亲为什么要灭绝人性、挑战人伦的向至尊之位发起冲击。人若不自强,将会永远身在囹圄之中,过往的善意与庇护,无非奇货可居而已! 正因如此,他心中对这些唐家老臣们的感受,从最初的感激逐渐转变为怨望,乃至于如今的敌视。 但无论内心感受如何,李旦自知眼下仍然远远称不上掌控朝政,特别是在有陕西道大行台这样一个毒瘤的存在下,他更不能凭着一时的意气将这一干所谓老臣们完全扫出朝堂。将狄仁杰留在朝中,也是一个榜样。 “陕西道因于边务,军事勤操。但朝中却不乏老臣固执作梗,只以休养为务,频阻修备武事。放眼古今,岂有兵戈不兴之强国?长此以往,外愈强而我愈弱。” 李旦虽然久在深宫,但也明白权势有何而来,行台所以壮大,又岂止雍王巧媚之能。 只可惜他此前所选中的王孝杰实在难堪大用,而且整顿南衙军务也远比他想象中要更加的困难。且南衙与外朝关联密切,即便有所成果,也难尽为君王私有。 “今次慎之小子所献资货,既入宫库,也决不可铺张于用度。此前几番修整北衙之议,俱因物用所困不能实施。如今既得这样一笔外财,正合投用于此!” 李旦生在天下,对于南衙北衙的区别自然也有着亲身感受,此前神都革命中,雍王骤大于都畿之内,正在于控制住了北衙。更往前,他母亲所以能行废立、他父亲所以能逐长孙,乃至于他祖父所以能登大位,无不定势于北衙。 此前之所以朝中军务调整还要专重于南衙,对于北衙少有提及,并不是因为李旦不清楚这当中利害,纯粹是被没钱逼的。 南衙十六卫提领天下府兵,虽然眼下府兵已经近乎崩溃,但终究还是制度上的国之公器,所以整顿南衙军务也是朝廷大事,哪怕府库空虚、财政艰难,这件事也必须要做。 但北衙则就有几分天子私军的味道,军事结构要更加独立,本身就是皇帝用来制衡南衙乃至于整个外朝的工具。所以想要通过国库财政度支对北衙进行大规模的扩建整改,朝士们的支持热情自然就不会太高。 李旦所接收这样一个局面,外朝如何暂且不论,内宫则简直就是一个烂摊子。 他母亲的败家能力本来就是历代帝王中都屈指可数的,再加上还有一个家贼硕鼠雍王李慎之,趁着早前把持大内的便利,将宫库打扫的干干净净,耗子进去都得饿死其中,更不要说给李旦留下什么整顿北衙的起步资金。 无钱则寸步难行,哪怕帝王也是如此。李旦一家初归大内时,宫中一应用度都要从诸司公廨食料并诸勋爵门第筹给,又哪里来的钱去组建北衙所谓的天子亲军? 所以这一笔六十七万余缗的巨资,李旦是真的看在眼里,眼下钱财还未入都,已经决定要将之投入北衙,用以组建一支真正忠于自己这个皇帝的禁军力量。 听到皇帝这么说,窦孝谌多多少少是有几分失落。他此前重点提及雍王家财半是侵夺他们窦氏家产,也并非完全的无私,此时听到皇帝对这一笔钱款已有使用的计划而无虞他们一家,难免是有些遗憾。 不过窦孝谌也算是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人,钱财身外物,得之自然喜,失之也不足以为此苦念不休。于是他很快便将心中一点失落压下,接着便开口道:“北衙得此资财注入,必也能生机焕发,复为大用,典军者非亲信之徒不足授给。” 李旦闻言后点点头:“此事诚需慎重计议,只可惜豫王等少不堪事,宗家能领衔机密之选,也实在不多。” 讲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隐有期待的窦孝谌并说道:“北衙军务整改,都还只是宫防谋身的小计,边疆安危与否,才是真正的家国大计。陕西道所以自夸其事,无非边事几功。朝廷此前困于养息之论,于此未有远计。但如今,边计已经频为舆情焦点,不可忽略。 我打算使丈人为幽州都督,督领河北军务,并领东夷都护、抚控东北诸夷州,选将练武,待时以讨漠南叛乱之贼胡!” 0702 群臣外授,相公珍重 陕西道大行台之所以设置起来,一则在于雍王的确是功大难酬,在内匡扶社稷,在外则挫败悍敌,二则在于朝廷新定未久,对天下并没有足够的掌控力,三则在于陕西边事的确危困,也需要一个专命的调控攻防。 这三个原因,其中第一个最不紧要,第二个才是重点。 如果朝廷对于内外局面真的有着足够的掌控力,其他俱不成问题。雍王即便再如何功大,在都荣养即可,如果真的心怀不忿、口出怨言,那就直接干掉。 就算陕西边事危困,朝廷也可以选用别的才力,并不需要使派雍王这样一个身份敏感的宗家子弟专制于陕西。 所以一切的根源就在于朝情复杂且混乱,皇帝威望严重不足,才造成这种内忧外困、行台势大难制的局面。加强朝廷的权威,并提升皇帝个人的威望,也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本之法。 此前皇帝李旦迷困于当下这错综复杂的形势中,走了很多的弯路。其中最让他懊悔的,就在于听信老臣陈腐之言,专以休养为先,对于边情军事不够重视,以至于如今朝野之间凡言军事者必推雍王,仿佛唐家社稷之安危、俱系雍王一身。 这一次西京的催缴风波,雍王之所以能够肆无忌惮鼓噪民情,其底气也正在于此。跟行台治边战果累累相比,朝廷在这方面的确是乏善可陈。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李旦自登基以来,便一直没有西入关中祭拜祖陵,每每想到此节,心里就虚得很。若征伐大事再俱出于行台,那他这个皇帝究竟还能管什么事? 所以眼下,朝廷也需要在边事上长作计谋,并尽快拿出一个亮眼的战绩,这也是当务之急。 想到这里的时候,李旦便忍不住瞥了薛稷一眼,心中隐有不满。这样的国之大计?本该是由宰相提出?哪怕君王一时思虑不及,也该提醒备问。 他对薛稷不可谓不亲厚,入朝伊始便将之拔入政事堂。但过去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薛稷在政事堂中几乎没有什么作为?不要说什么益国益治的大计?哪怕作为皇帝喉舌在政事堂中发声,声量都不够大?以至于许多事情都需要李旦自己操计起来。 事实证明?薛稷此人虽然略有文辞之才?但本身才具是真的不堪大臣之选。 但就算心里有不满?李旦也有些无可奈何。王孝杰一事,已经让他不敢贸然将自己不熟悉的大臣录入政事堂,而他所了解且能足够信任的人当中,又罕有能当此任者。 过去长达十几年的幽禁封锁?让他对世道时流陌生至极,在选士用人方面也就多有茫然。 他所亲近者,无非一些亲戚门户?但这些亲戚们?也未必都跟他是一条心。前有豆卢钦望?后有王美畅,无不带给他莫大的失望。 倒是窦孝谌这位丈人归都后,种种声迹表达都让李旦颇感欣慰。他本来也打算将窦孝谌留用都畿,乃至于寻机安排进入政事堂。但在一番权衡后,还是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妥。 窦孝谌身份毕竟不同寻常,一旦在中枢权柄过盛?那影响将不只限于外朝,很有可能会干扰到他的家庭关系,比如嗣序问题。 原本这件事在李旦看来根本就不成问题,他如今不过三十多岁,诸子幼少,自身大位方享、政治都还未理顺,现在就考虑嗣传问题本就太早。更何况长子成器本就嫡出,垂拱旧年已经身领春宫之位,即便要考虑,也是当然之选。 但事实证明李旦还是把人心情势想得太简单了,他既然已临大位,天家本无私事,在群情关注之下,许多问题都会变得复杂起来。 李旦对他们亲戚以待,然而他们却都心机深刻,将皇帝一家当作索取功爵权禄的对象。这一点,在王美畅身上表现的最为明显。 王美畅留事西京行台,已经让李旦颇感尴尬。他本来还期待王美畅留事行台,可能是为了在一些问题上偏帮朝廷,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此前王德妃玉陨宫中,李旦强忍悲情再招王美畅归朝,但王美畅却以世无父为子服礼再作拒绝。李旦心知,王美畅是不满于朝廷待他与窦孝谌名爵差距悬殊,但其人这份态度,也让李旦对他彻底的死了心。 由于王美畅的缘故,李旦本来打算追德妃以贵妃之礼入葬的想法都不得不放弃,甚至对少子隆业都隐有不喜。 这些外戚们一个个谋计复杂,已经影响到自己一家人的家庭关系。有鉴于此,李旦也不敢将窦孝谌再留朝中,而是授给一桩在他看来同样非常重要的边事。 然而窦孝谌在听到这话后,脸色先是陡然一变,片刻后更直接伏地悲声道:“臣才器猥下,乱周旧年,谋身尚且无能,身陷囹圄、掐指待死。幸在皇恩庇护,得有生归之期。老病之身,寄命人间,苦忍骨肉分割之痛,已感生不如死……” 窦孝谌自然不愿外任,更何况听到皇帝意思竟还要找机会与突厥干上一仗,心情自然更加惶恐。 兵者大凶,谁人能笃言必胜?胜则固然可喜,败则身败名裂,甚至有战没之危。又怎么比得上安在中枢,平流进取。 现在眼看着皇帝颇有军国大计,留在都畿之内无论是内掌禁军还是谋求宰执都大有机会,此时出使凶兵之地,心里自然是万分的不乐意。 窦孝谌心知皇帝心软重情,为了避开这一要命差事,甚至连横死的儿女都用来求情。 李旦见窦孝谌老泪纵横,心下也是不忍。但窦孝谌不提死去的儿女还倒罢了,他这么一说,反而更加坚定了李旦的心意。 “既然深念往年生死不由自主的凄楚,当下这短时的从容更要紧紧抓住!往年或还有自折退避的余地,但如今内有国情之困扰,外有宗家孽子之恫吓,我与诸亲好人家,还有什么退路可言?” 李旦缓步下堂,亲自扶起了窦孝谌并说道:“古来成事岂有轻就,但也总是事在人为。旧年吐蕃悍名慑人,若非慎之小儿与之论战青海,能知贼势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况如今突厥同样新旧更迭,默啜僭立,人心不附,此前陕西一旅偏师尚可败之,势力因此更加丧失,实在不足为惧。” “丈人此去,所用亦非身当战阵、亲迎锋矢,唯在修备诸州军事,兼抚问东夷诸部,发其能战之卒,举其忠勇之士。来年边中建功积勋者,俱出丈人门下,这也是值得夸耀的事迹!况且如今边务可称大困者,俱陕西道在事应当,朝中士物之力所用、唯此一方,在内不失援助,在外广营策应,唯事而已,更复何惧?” 听到皇帝这么说,窦孝谌自知此行应是难免了,只能抹一把涕泪,恭然听训。而站在一侧的薛稷见状,却是心中暗叹,但也自知皇帝留他在此,并不是为了让他发表什么看法,而是为了要通过他向政事堂提交这样一份任命。 狄仁杰前往大内请见不得,只能在政事堂将事则记录下来。可是一直到了第二天的早朝,他也没有得到皇帝的召见,心里自然已经明白,皇帝是不打算再就此时进行讨论,心情自然算不上好。 就算心中深觉此事不妥,但这种事也不适合由宰相发声、放在朝堂上进行讨论,而在早朝中也鲜有臣员讨论此事,这一现象更让狄仁杰心中发堵。 群臣对此事视而不见,并不意味着此事已经确成定局、没有了再作讨论的空间与必要,只说明群臣所关注的重点仍然在于人事调整,不愿在这样的情况下发出什么明显违背皇帝心意的声音。 离开中书省后,狄仁杰的任事重点主要在尚书都省的政务上,政事堂那里除了当直之日,只有重大的议题事务使员通知,他才会前往。 今天狄仁杰并不在直,退朝后也没有中使通知他前往政事堂,于是他便返回东城尚书省。归堂坐定未久,正逢太常少卿田归道入省奏事,及见狄仁杰坐堂,田归道便不乏疑惑道:“相公怎么仍然在堂?禁中传告大卿入宫议事……” 狄仁杰听到这话,眉头已是蓦地一皱。而田归道也察觉到此事有异,尴尬着转开话题,办完了自己的事情后便匆匆离开了尚书省。 送走了田归道后,狄仁杰归堂端坐,默然良久,然后吩咐吏员奉上纸笔,提笔伏案书写辞呈。 然而他这辞表还没有写完,外堂又有人语声传来,吏员通传乃右金吾卫大将军权善才求见。狄仁杰思路正杂乱,提笔不知该做何言,闻言后便放下了笔,行至廊下去迎权善才。 “今日政事堂会,相公何以不豫?圣人告在朝三品以上,各举能事方牧者选授诸州,末将为薛侍郎所荐,出为赵州刺史。莘国公窦散骑,则出为幽州都督,领东夷都护……” 权善才大步行来,见到狄仁杰后,神情有些不满。在他看来,如此人事调动的大动作,狄仁杰没有理由不知,但却没有提前知会他一声,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听到权善才的话,狄仁杰嘴角微微一颤,片刻后才语调低沉道:“此事我实不知……” 权善才正举步往衙堂行来,闻言后脚步顿住,张张嘴欲言又止,但片刻后还是转身便走,只是行出几步后又停了下来,回身对狄仁杰抱拳道:“相公请珍重!” 狄仁杰站在廊下,目送权善才离开,而后归堂坐定,望着那书写了一半的辞表怔怔出神,良久后默默抬手将辞表撕成粉碎,然后才作无事状,抬手吩咐吏员再取户部籍卷送入堂中,伏案批阅。 0703 我自三郎,无谓大小 莘国公窦孝谌于政事堂公推得授幽州都督,远行在即,皇帝李旦特意在宫中举行了一场家宴为之送行。凡所出席者,俱为宗家贵戚、都畿显贵,场面很是不小。 太平公主身为皇帝元妹,这样的宴会自然少不了她的身影,其所列席于宴会中也是最醒目的位置,与夫定国公武攸暨并在皇帝正席的左侧。而皇帝的右手席,便是将要外事的莘国公窦孝谌。 除此之外,李唐宗戚诸如宰相李思训等也有多人出席。但在宴席中,却不见同为宗中近戚的潞王、雍王等家眷,甚至就连已为太平公主新妇的县主李幼娘都有缺席。当中缘由各自心知,当然也不会有人提及此事、故意去找什么不愉快。 宴席中,皇帝诸子也都有出席。这其中皇三子李隆基依傍外公窦孝谌而坐,虽然年纪只有十岁,但言行举止已经颇为端庄得体,不逊大人,神情之间对于将要远行的外公窦孝谌更深有不舍之情。 “生人在世,总是难免别离伤情。儿辈心怀浅显,凡所思感,溢于形表,却不觉此态更是催人不舍。且入堂中为你恩亲长歌一曲,深情寓于歌中。” 这一场宴会虽然是为窦孝谌送别,但李旦心里却没有多少离别的伤感。他心中正为此前这场政事堂会议而感自得,达成了自己想要的一种效果,几杯酒水入腹,意态已有几分酣畅,抬手一指席中的三子笑语说道。 李隆基闻言后便起身行入场中,先对父亲并外公致礼,然后才从一边的乐器架子里取出一个乐器檀板,奏以板眼,开口清歌。 李旦听此节奏乃王勃的《送杜少府》,先是停杯摇头,口称“失礼、失礼”,但片刻后他又环顾左右,指着堂中作歌的李隆基笑道:“此儿有气象!” 殿中众人闻言后,无不笑语回应。随着李隆基歌毕,窦孝谌也出席免冠,先谢皇帝,然后又望着李隆基不无感慨道:“得汾王殿下歌以赠行,臣此行更无疑惧!唯盼来年事了归朝时,所睹不只故人,乡音乡情,俱迎我入怀,余生再无逆旅,游人不复客居!” 皇帝听到这话,一声叫好,托杯下堂,亲赠丈人。 在场众人既非痴愚,自然也都听出窦孝谌这番话的言外之意?无非盼望裁撤陕西道大行台?朝廷中枢复归长安。 且不说旁人反应如何?一直闷头饮酒、已有几分醉态的定国公武攸暨听到这话,嘴角微露哂笑,鼻中低哼一声,旋即便见自家娘子太平公主视线冷冽的望来,神情顿时一滞?片刻后单手举杯向上扬起?嘴里大吼一声“好”?继而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但因动作过于猛烈,已有过半酒液洒落前襟。 “量浅性直?唯是贪杯,诸位见谅!” 太平公主见武攸暨略有失态,先是瞪了其人一眼,再转过头来时?脸上已是换上了一副颇有几分无奈并歉然的笑容?然后才又指着李隆基笑语道:“这小三郎风格初有?确是喜人,足见阿兄教养功底不俗,来年成人,宗家必将再添一美器!” 神都革命之初,因为王美畅的私心干涉,心计用于皇帝诸子所封。但随着王美畅被宰相们斥出朝堂,那一方案自然也被弃用。最终皇长子李成器得封豫王,李隆基则受封为汾王。 听到太平公主如此夸赞,在席众人自然也都是随声附和,然而李隆基闻言后却是眉头一皱,正色道:“我于家中行第恰是此数,不谓大小,只是居中。”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脸上笑容僵了一僵,视线快速扫了兄长一眼,继而干笑一声,举杯轻啜:“儿辈要强,所乘一口意气,不屈不忍,确是不俗。你姑母闲言,不略简数,自饶一杯,喜我儿郎少壮。” “小儿夸卖所识,不恭即斥,不值得理会。” 皇帝李旦这才转过头来,摇头叹笑,拍拍儿子肩膀,那落力轻重却瞧不出有什么训斥之意。 永久保存书架,记录历史下载(咪咪) 听到父亲这么说,李隆基却仍是正色说道:“人唯明识于所处本分,才可以我为本,格物致知,由我及事,由我及人。此所以生来父母便赐以名称,以此为教育之始。我知我是我,却不知人之所目、以我拟谁,所以作此争辩,非为冒犯,只为固我所知。” 这番话说来不无拗口,但李隆基那端庄严肃的神情口吻却隐隐让人觉得、这似乎真是一件需要重视的事情。不待殿中别人发声,窦孝谌已经蹈舞作贺喜之状,不无激动道:“汾王殿下黄口新褪,已有如此识辩之能,臣家幸得天家所赏,无秽尊血名种,诚是可喜!” 李旦听到这话,也是笑了起来,与窦孝谌并作起舞,并亲自解下腰际佩玉为窦孝谌挂于蹀躞。君臣共舞,自是其乐融融,其余在场皇亲见状,便也都纷纷离席入堂为舞。至于太平公主眉眼之间那一丝尴尬,则就乏人理会了。 此夜宴会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皇帝深厌太后当国时宴乐无度、通宵达旦的旧况,在这方面颇有自律。稍作尽兴,便吩咐北衙禁卫将各方宾客们各自送归坊邸。 但太平公主在打发走了定国公武攸暨后,却选择留宿宫中。她虽然是皇家出嫁之女,但因旧年太后关照,于宫中常有闲苑备居。当今皇帝与公主手足情深,入主大内后则更显亲爱,专将大内山斋院划出以供公主出入起居。 皇帝自知公主此夜留宿大内,必然也是有事商谈,于是便又吩咐宫人在别殿稍作张设,等到公主转回,便于此中招待。 “定国公此人,形神俱丧,气量不具。眼见阿妹配此拙人,实在让我心酸。往年或为情势所迫,而今我有余力能关照家人,若着实不能同厦为亲,索性和离!” 及至公主坐定,李旦便开口表示了他对武攸暨的不满,望着公主不乏爱怜道:“虽然民间俗言劝和而不劝离,但终究只是身不关己的闲话。见我家妹子如此委屈,为人兄长,终是不忍。天家子女,哪需久屈?况我妹人物、闺才俱有可夸,配得哪家都是哪家的荣幸!” 太平公主闻言后叹息一声,垂首作拭泪状,只是在这垂首之际,眸底却闪过一丝暗含恼怒的精光,语调则充满了无奈与辛酸:“人间女子,谁以损谤自家夫婿为妇德惠才?我知阿兄爱我,但此事为阿母指授,孽缘已成,我怎么能因自己私情的屈伸而使阿兄背负不孝之名?拙配巧配,总是一生,茫然不觉,我都已经是新妇阿姑,又何必再去不顾体面的拣选情好?” 她见皇帝似乎还有话要说,便蓦地长叹一声,继而说道:“慎之这一次的确是做的有些过分了,若非两京相隔遥远,我都忍不住要斥他几声!” 听太平公主言及于此,皇帝顿时便没了心情再去关心这个妹子的感情生活,脸色忍不住的就拉了下来:“这孽、这小子岂止过分啊!他于西京桩桩言行姿态,几有家国之计?一通邪情宣扬,使西京生民唯王教恭事,不知天下竟仍有皇命!” 太平公主见皇帝言及此节便恼怒的不能自已,已有失言失态,于是便又说道:“事态倒也没有那么严重,宗法章轨、大体仍然系于朝廷、慎之心机的确是稍涉幽隐,但一些自以巧计的小道,仍然不足撼动根本,阿兄实在不必因此警惕深重。” 李旦听到这话,张嘴便欲反驳,但想了想之后还是摇头一叹:“这小子西行以来,凡所行为,早已经泯没初心,让人气愤,让人惋惜。” “我这么说,并不是要为慎之游说补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太平公主见皇帝言有顾虑,便又说道:“天下之大,恩威莫不出于君王,此有识者的共识。西京虽然群情喧嚣,但喧嚣最切者是何等类人?平康坊的娼妓、两市之间的贱贾,此类人众本就教化之内的孽种,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深明大义?即便一时间喧嚣于事,又能决定什么是非? 至于余者躁闹,无非将其失意归于失治的狂狷之徒而已。本就教化所不容,恩威所不恤,又何必因此耿耿于怀,自乱所计?” 听到太平公主这一番话,皇帝不禁眉眼舒展,就连眼神都明亮了几分,抚膝叹笑道:“满朝人士,俱是夸夸虚谈,但讲到言切根本,竟无一个能比得上我家才姝。若早听阿妹这一番妙论开解,我不至于长久几日溃闷于怀!” 太平公主闻言后则摆手叹息,半是抱怨道:“进言为晚,并不是我失于恭勤。权势灼人,亲近不易,如今的我的确不可再如往年那般目无禁止、逾越本分。否则将为小儿辈见笑当面,情何以堪?” 李旦听到这话,神情中顿时露出几分尴尬,含糊解释道:“儿郎要强是天性,稍有寸识便恐为人所轻。争强惹厌,也的确是需要教训一番。” 太平公主闻言后却又摇头叹道:“我再如何小气狭隘,也不至于跟少流计较细碎。只是所见豫王雅正平和,甚有阿兄少时气度。当年我兄妹情谊无暇,阿兄流泪障车,我还怨你勾我哭花了满脸盛妆……” 0704 惟德动天,无远弗届 听到太平公主言及旧事几桩,李旦脸上顿时也流露出浓浓的追忆之色。 “当年家中几人,大兄最有仁长姿态,深合内外所允。二兄精明干练,最趁阿耶心意。三兄则巧妙擅营,阿母爱之最深。唯我序在末流,才情也是猥下,父母俱不见重……” 李旦讲到这里,突然自嘲一笑,语调复杂的说道:“长兄不寿,让人深感惋惜,可憾当年我人事未精,不知情义珍贵,未能深感丧亲之痛,只怨父母待我太薄。当年几言于阿耶,两兄府中各自名臣为侍,唯我府内员佐空空,甚不为外人见重,太平你知当时阿耶如何语我?”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摇摇头,她于诸兄妹中年龄最小,幼来便享尽父母呵护关爱,当年家事、国事俱有板荡,但却始终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虽因二兄际遇伤感了一段时间,但很快又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中,对于家门兄弟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则就没有太深的体会。 李旦脸上自嘲之色更浓,叹息道:“当年阿耶语我,我于家门中已是末流,本性又不擅于竞斗,远不及两兄各自才性彰显,能够各有担当,名臣侍我,只是荒废了人才。才器甚不可观,这是我的短缺,也是我的福分。一生富贵已经可望长年,实在不必再盼更多……” 讲到这里,李旦神态间已经颇有萧索之意,抚掌长叹道:“咱们阿耶,观人观事,真是搭眼入骨。当年我听这一番话,心里多少还是忿情难免,如今想来则是多有感触。只可惜、只可惜……造化终究不能尽遂人意,人事几番逆转,唐家这份基业、终究还是落在了我这个阿耶眼中的不器之人身上。 所历艰深,催人情伤?如果有的选,我真想抛弃这至尊之位,换来咱们长兄重回人间。家门几人,气性各不相同?唯大兄嗣领这一份家业,才可保家门内和气长存,亲情不失。我虽有这一份心意?但却没有这一份才情啊……” 太平公主于诸兄妹中最是年幼,对于长兄李弘的相关记忆更是变得非常陌生,加之心里还在思忖四兄这番感慨究竟深意何在?因此只是落泪以对?并不急于回应。 李旦说完这些后?便也垂首不语,似乎仍然沉浸在对往事的追缅中。 太平公主虽然一时间不能将四兄心境曲隐感悟通透?但她此夜所以留宿大内?本身也是有着自己的意图,因此再略作沉默后便又开口道:“时至今日?诸种追缅臆想,俱已无补于事?唯是负重而行。阿兄身位所在?乃天加大任?天意如此?人意何为?顺则爵禄厚给,悖则天人共弃!” 李旦听到这话,眸底泛过一丝神采,但还是叹息道:“言是如此,但人间情势复杂,应用实在难以如此简约。” “阿兄已经做得很好了,譬如朝内狄仁杰之流,恃其资望而专其权术,不唯君命恭是,言则大臣风骨,实则悖于时宜。这也真是笑话了,此流若真强项能支社稷,天下何至于数年道沉?阿兄如今给其虚荣而挫其气焰,授其高位而夺其实势。说到底,天子之下、道之所行,岂二三之众能专擅独持!” 讲到狄仁杰,太平公主同样怨念不浅,铨选之前,她巧计构陷一把,本以为可以恃此稍作胁迫,但却没想到狄仁杰那么决绝,直将儿子遣回乡里。铨选过程中,更是罔顾太平公主几番递讯,让太平公主在这一轮的铨选中所获寥寥。 对狄仁杰的有效制衡与架空,也是李旦近日来少有的得意手笔,听到太平公主言及此事,他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狄某人或是腹计深刻,但既食禄料,但自然也需要维持大体、恪守本分,制此不难。唯是时流几人,不守于皇命之内,私计于邪情之中,这才是将要害世的大患啊!”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眉眼间自有几分不自然,转眸之间稍作掩饰,又说道:“方才递言几句,不唯只是宽慰阿兄,言中表意,已经有计略蕴在当中了。” 李旦听到这话,稍作沉吟回想,但还是有些不解的看了一眼自家妹子。 太平公主突然掩面悲声,离席作拜道:“我眼下所哭,不以圣人元妹,唯以忠烈遗孀,叩请天恩垂延,予我死国亡夫以正名!” 李旦见太平公主如此作态,慌忙起身下堂去搀扶,并叹声道:“兄妹之间,何事不能从容细言?太平你陡作此态,实在让我情面难堪!” 太平公主抬起头来,已是泪眼朦胧,但眼中精光却难遮掩,她泣声道:“我与阿兄,份是至亲,凡事可以直诉当面。但对世人而言,宸居高不可攀,生人怀此悲痛者,几者能叩诉阙前?革命以来,强臣权术遮蔽朝情,君心仁义于此亦难长作伸展,阴云盘桓不散,霁光不能普照人间,阿兄因此困扰,人间又何尝不是如此?” 李旦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明悟,只是一时间思路还不够清晰。 太平公主归席之后,擦去眼角泪痕,并又继续说道:“天下凡所人事,何者不在皇命覆下?惟德动天,无远弗届,更无分人间还是黄泉。隋世所以失道,唐家所以兴业,万众所悖所趋,只是表象,掇皮论真,取舍决于几家之内而已!阿兄如今大器在拥,所待唯是善用,方今还只用于人间,所恤少及黄泉忠骨,但能极于此用,又何惧区区私恩典卖?” 李旦听到这话,真有一种醍醐灌顶一般的顿悟,不仅仅在于太平公主所谏言此事,更在于这一番话让他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这一份权力是怎样的强大,不啻于给他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 其实神都革命以来,有关于武周一朝前后冤案的清查、翻案,论声一直都有,且一些冤案也已经得到了翻转处理,但整体上进展并不算大。 毕竟革命以来,朝情本就混乱不定。掌权者诸如李昭德、狄仁杰等,本身也都是武周一朝的旧臣,对于皇太后仍然不失恭敬,讲究一个相对平缓的过渡。 皇帝在这一过程中,存在感其实并没有太高,甚至长达半年之久都是尴尬的监国皇嗣,其个人意志也得不到充分的重视与体现。更何况李旦当时整个人都长期处于一种无所适从的发懵状态,本身就没有一个明确的思路与规划。 去年上半年,皇帝正式登基履极,存在感才逐渐强烈起来,再加上李昭德被架空出朝堂,初步品尝到权力任使的滋味。 但这时候,行台也已经分设,雍王划地自重,与朝廷貌合神离。李旦心忧于此,自然更加专注于对当下朝情的掌控与调整,更没有闲余的精力去关注亡者事情。 所以一直到目前为止,朝廷都没有大规模的封犒忠烈的行为。而李旦本人对此认识度也不够高,觉得此类事情大可以延后去做,非是迫在眉睫。 但得到太平公主这一番提醒,李旦才意识到自己这番认知才是大大的谬误,甚至于眼下所感过半困扰都是因此而生! 雍王划地自重,将陕西道人物圈为私己,欺世盗名,巧媚惑世,将皇命恩威隔绝在潼关以东。李旦虽然满心愤慨,但又自觉无计可施。可在得到太平公主这番提醒后,李旦才意识到自己非是无计,只是还没有将手中权力应用到极致。 雍王巧媚世道,专惑西京士民,只是小道而已。而那些真正为国捐躯的忠烈之士,他们的哀荣封犒则就必须出于朝廷! 李旦羞恼于雍王一番扰闹,将他抹黑成为一个刻薄寡恩之主,可如果朝廷能够高规格的封奖追授那些忠烈之士,这样的指摘自然不攻自破,而且还能招引一大批勇于为国捐身效力的忠烈之后! 正如太平公主所言,社稷所安,天子与世族共天下,诸大族人心相悖、岂区区娼妓走贾之躁闹所能争? “唉,我真是一叶障目、一叶障目啊!昭德等权奸孽流,强拘皇权于方寸之内,遮蔽天听,使我不见道之所行的根本,人人该杀!” 想到这里,李旦自是满怀愤懑,既羞惭于自己的后知后觉,又恼恨于李昭德等刻意淡化如此重要的一桩事务,让他做起事来举步维艰,全无头绪。 嘴里一边这么说着,李旦一边起身对太平公主长施一礼,并感慨道:“政事堂充位诸众,凡所谋国议论,竟不及我贤妹一人!未来内外奸情肃然,家国复归安稳,太平之功伟甚!” 太平公主见状后连忙避席而起,并作谦言道:“阿兄如此盛赞,我实在愧于领受。闲庭妇人,有何胆略敢于畅想国计,只是伤感身世、私情难舍,频访知者,将一点私情付以大义之说……” 李旦闻言后笑容更浓,更上前亲切道:“如此一点家事,直言即可,何必久为伤神?但我阿妹能雅采贤遗壮论,诚是可喜!何人进此大气方略,这样的令才之士,我既知之,岂能再置野中!” 0705 乱起宸居,妖氛再兴 备受关注的西京物料还没有抵达都畿,但朝廷之内已经是大动作频频。 前者皇帝召集朝中三品以上臣员于政事堂,使人各举堪为方牧的才士使用诸州,本来就已经在朝野之间引起了极大的轰动。特别是一些重要的边镇频被提及,这意味着朝廷未来的施政方向不再只是专于休养生息,而是专为军国之计。 朝士们对于这一路线转变还没有消化完毕,甚至都还没有讨论出一个利弊大概,朝中便又有大事爆出。 四月初大朝会时,太平公主突然直闯宫门,于朝堂之外嚎哭诉冤。群臣对此震惊不已,皇帝李旦更亲自行出朝堂,将太平公主引入朝堂,听其诉告。 太平公主所言前夫薛绍事,薛绍一门忠烈死国,自身也同样惨死狱中,虽然之后略得追赠,但只因皇亲缘故,并不能彰其忠烈之实。 此论一出,自然举朝震惊。但群臣还未表态,皇帝已经与公主同是掬泪,并当殿将刑部郎中徐有功拔授为刑部侍郎、参知政事,专事光宅以来所积旧案,有功则褒、有罪则惩,不枉不纵,还天下以清明公道! 皇帝如此表态,举朝全无异声,唯是叩称陛下仁德无双。 退朝之后,宰相狄仁杰不回尚书省衙堂,径直离开大内,由端门出宫,但却并没有直下天津桥,而是吩咐车驾转向上阳宫。 “相公,前方甲众林立,无符不通。” 车至上阳宫前里许之外,上阳宫前已经是禁卫森严,狄仁杰于车中探头一看,也不打算再向前行,落车之后面对上阳宫行再拜之礼,之后便登车吩咐道:“回家罢。” 车帘落下,狄仁杰解下发顶幞头,随手丢出了车外。御者不知缘由,忙不迭停车将那幞头捡回,又匆匆返回奉上。 狄仁杰坐在车中,望着那御者微笑道:“技力常用,无物为赠,你且收下吧。” 御者闻言后不免惶恐,忙不迭摆手道:“相公说笑了,仆下微力幸用,所使都有所酬,即便要作嘉奖,钱绢也都乐受,相公冠带,非我能用。赠物虽珍,于我无益啊!” 狄仁杰闻言后先是一愣,片刻后却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数出十几枚开元通宝交在这御者手中,并顺手将那幞头接回,笑声仍是不绝,以至于两眼都聚起了泪花。 太平公主于朝堂一哭,仿佛一个信号,又仿佛一个标志,顿时于神都城中朝野之间引起了广泛的讨论。而皇帝之后于朝堂中的表态,更是获得了世道广泛称允。 神都革命发生至今,虽然言是唐业中兴,妖氛除尽。但事实上朝情局势仍然仿佛重病缠身、步履维艰,给人一种说不清楚的压抑感,总觉得仍有未了之事、未竟之功。 这种感受,并非少数人才有,世道整体仍是不乏消沉,几乎是时流共识。虽然朝情之外,另有陕西道大行台在边事上屡有壮迹,但却多多少少给人一种饮鸩止渴、祸福纠缠的忧虑感。 如今皇帝陛下在朝堂中正声宣扬,虽然因为时间太短,仍然不见所功,但一时间却给人一种阴云排尽、晴空万里的畅快感。 究其原因,便不乏人畅论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就在于革命虽然成功,但朝廷行事却仍束手束脚,几乎没有什么大动作可以称夸。 所谓的革命无非宫苑之内一夜喧哗,大内换了一位新主人,朝中少了几个旧面孔,但若说切实影响世道的变革,则几乎没有。 朝廷凡所政治,动作甚至还要小于此前,不要说唐业中兴的大气象,甚至就连武周旧时都有不如。武周旧年,南市刑场还动辄刑人数百,刀光血光让看客胆寒之余又觉得过瘾得很。 归根到底,这一场所谓的革命只是虎头蛇尾,不够尽兴,全无改天换日的气概,时流参与感也大大欠缺。 所以当皇帝于朝堂表态要将旧事再作清查时,整个神都城士情都因此燥热起来,或有含冤的贵戚登阙诉冤,或有受害的民众血泪投书于铜匦。 朝廷诸刑司更是瞬间人满为患,大量的冤情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不说朝廷之内的大案要案,单单洛阳、合宫等诸县县廨,每日便受理案事数百起之多。 士情如此,朝廷有司动作倒也迅速,徐有功担任宰相后,很快便选八大臣家作为第一批旧案翻引的目标,分别为国丈刘延景,故宰相裴炎、岑长倩、刘祎之、刘景先,大将程务挺、王方翼,以及西突厥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 这一名单被提交上来之后,却引起了极大的争议。这其中国丈刘延景自没有什么好说的,早在神都革命刚刚完成,皇帝自内宫入朝便已经尽复其官爵,如今再作翻引,无非更作褒加而已。 但后续几人争议则就多了,这其中裴炎、刘景先、程务挺并一案事,审定于一则余者悉明。岑长倩则以屠虐宗室为功,并曾进皇嗣改姓武氏之奏,虽有强拒武承嗣为储之功,但是否能补旧罪,仍待商榷。至于王方翼,唯是喑声自保,身死贬途,实无匡正捐身之功。而西突厥兴昔亡可汗,则就更加没有资格直当首冲。 群众瞩目之下,徐有功提出这样一份充满争议的名单,一时间自然也是物议缠身,时誉大损。 朝士们责其刑士出身,不识大体,才计远不堪为相。宗室们则指责他刻薄宗家,纵恤罪恶。在野之士则抨击徐有功典刑邀功,挟公器而游于权门私邸,本身便已经失了典刑公道的本心。 于是,徐有功四月初拜相,中旬罢相,政事堂走了一遭,只惹了一身的骚。 朝野之间声势喧腾,绝不能因一人之进退便搁置此议,所以很快太平公主所荐韦承庆以中书舍人担当此事,卫尉少卿张梁客、监察御史萧至忠并为参佐,继续营张此事。 这一次,因为有了徐有功的前车之鉴,在事者也不敢贸然处断,需要兼顾到方方面面的诉求,因此讨论的时间便也延长起来。 武周一朝,局势板荡之深刻,确是一言难尽,凡时局之中势位分享的人家,谁家也不敢夸言能够独善事外、不受波及。所以这件事一时间也成为了神都舆论所关注的重点,余者任何事务统统都成了次要的。 在这样的舆情氛围下,西京所使员众们终于押运着上千车的绢缯丝麻返回了神都。即便不考虑所载物货,单单这上千车驾并牲力,本身已经是一笔不菲的财富。 只不过,离开西京长安的时候,这一路使者行程还广受两京时流关注并热议。可当真正抵达神都城的时候,热度却早已经飞快消退,虽不至于无人问津,但关注度也已经远不如此前那么高。 宰相薛稷陪着豫王李成器出城,于宫城北面的北邙山前接收了这一批物资。由于这一批物货直入宫库、不经台司,所以薛稷也只是陪行一程,具体的交割清点事务则有豫王自大内带来的中官们负责与郁林王李千里办理交接。 得知这一批财货将要直入宫库,一干使者们自李千里以下,脸色都不甚好看。余者概不作论,单单他们作为朝廷正式书令遣使的使者往来一程,结果带回的巨资却成了豫王私己,这分明是将他们一行使者也贬成了宫奴! 因此在交割的时候,诸使者们俱袖手冷眼旁观,他们此行差事完成的不漂亮是一回事,但被如此羞辱蔑视则就是另一个话题了。 因此北邙山前虽车马绵延、物货成堆,但氛围却非常的不好。 作为使者一员的裴守真见到宰相薛稷对他打手势,便行出了人群,在一处临时加设的帐幕内向薛稷见礼,然后便开口问道:“前所奏事,朝廷是否已经有了回应?守真一人荣辱诚不足计,但陕西道大行台边务费糜却是实情。如今得益于雍王殿下与边中将士勤奋,尚可却敌于国门之外。但若朝廷仍然不作正视,恐怕眼下这种状况也难长久维持。” 薛稷听到裴守真这么说,脸色同样不好看,他叹息一声,从身侧掏出一份奏书出来,正是裴守真此前行途呈献。 裴守真从薛稷手中接过这一份奏书,展开一看仍是他此前所书内容,全无一字的批复,不免抬头诧异的望向薛稷。 “此书被我截留下来,没有录入堂中,非是干扰贤言之路,唯是如今朝中妖氛再兴。我实在不忍见世兄你一腔赤诚错作表现,轻进异论惹祸于身啊!” 听到薛稷这么说,裴守真眉头顿时皱起:“相公身居宰位,此言怎能出于你口?朝中纵有妖氛萌生,自当进策斧正,又怎么能……” “世兄持论雅正,我是愧有不及。但纵火者不居坊曲……” 薛稷讲到这里,眉间愁色更浓,回望神都宫阙,长叹一声:“我居此时位,本非才器当然,所幸在乎一念,纵作进言,能为所重?猛火发乎宸居,神都将再无宁日。世兄既得雍王殿下赏识,宜速去,勿留恋!来年薛某若成死国之烈,世兄傍于英主,盼能将我残骸收捡一二……” 0706 家贼国贼,插标之徒 从去年铨选开始,上阳宫防务便明显变得严密起来,除了原本专职宿卫的左羽林卫之外,另有南衙右监门卫同样有一旅甲兵常驻于此。 右监门卫将军同样也是李唐宗室,凉国公李晋,与宰相李思训同为李唐宗室郇王房。经历武周一朝的打击,李唐宗室凋零大半。 当然也不仅止于武周一朝,天皇李治在位时期,便对宗室多有制裁,越是血脉亲近,政治上安全反而越发的无从保障。 到如今,宗亲回朝,血脉以论,当然是郁林王李千里所代表的吴王李恪一系最为亲近。但当今圣人不喜郁林王,所以血脉已经疏远得多的郇王房便成了宗室在朝的代表,既有宰相,又有大将,于宗家诸房一时间可谓风头无两。 李晋身为李唐宗室,对皇太后的态度可想而知。右监门卫常驻于大内与上阳宫之间,自然也是戒备提防为主,对于任何出入上阳宫的人员都要严加盘查。 当然,如今这种朝情形势,也没有多少人会没有眼色的频繁出入上阳宫。偶有访问,无非一些旧年曾在宫中供职的女官、如裴行俭夫人厍狄氏之类。 不过,这样的防备更多的也只是一些明面上的震慑,就算李晋对皇太后充满怨念,也不敢真的提兵登堂入室,不只在于上阳宫那数千左羽林军,更在于远在西京的雍王殿下。 这一天,上阳宫中突然一路甲兵行出,乃潞王李守礼亲自率队。李晋本来待在南衙右监门卫官廨中,听到属下告知这一异常举动,不敢怠慢,也忙不迭披甲引众离开皇城,于天津桥北拦下了潞王一行。 “潞王殿下突然率甲入坊,敢问所为何事?若只是寻常杂使,着令末将代劳即可。殿下尊荣体格,游龙入坊,于人于己都难免骚扰。” 李晋策马上前,望着潞王笑语说道。 李守礼听到这话,脸皮一翻,怒形于色,只是冷笑道:“西城戏坊,有我相好娼伶,闲来意动,凉国公去为我引来罢。” 李晋闻言后,嘴角颤了一颤,片刻后才干笑道:“潞王殿下说笑了,若只此事,走使一员?轩车一驾?又何须声势铺张。” “我与你几分交情?值得与你说笑?你于我几分辖制,胆敢当街阻行?滚!” 李守礼脸色一拉,指着李晋便怒斥道。 被人当众如此羞辱训斥,李晋自然有些拉不下脸,当即也一改敷衍笑容,佩刀向腹间一横,并沉声道:“末将皇命在身,职责之内无可不问,潞王殿下贸然纵甲入坊?使命隐秘,请恕不能放行!” “你刀敢露寸刃,我都佩服你是人间难得的硬种!” 李守礼无受此态恐吓,见状后脸上嘲色更浓?直接策马便往天津桥行去?身后甲众紧随,直将李晋等右监门卫众将士视若无物。 李晋握刀之手青筋毕露?隐隐发颤,身后却有兵长入前,抬手按住他的佩刀刀柄,并低声道:“将军,不可啊!” “跟上去!” 李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心情平复下来,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 于是两路甲众先后通过天津桥,及入天街,李晋见潞王率众直往尚善坊而去,脸色顿时一变,策马争先,引众先入坊中,诸甲士待命于太平公主邸外,自己则匆匆下马登邸入见。 朝堂一哭,让太平公主再次成为世道关注的焦点,因此近日来,邸中常是门庭若市,今天自然也不例外,入坊求见的车马之众使得坊街都略有拥堵。,府内同样也是宾客满堂。 太平公主正在堂会客,见李晋神情严肃的入堂告事,脸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但嘴上却说:“宗家小子来访亲长,不值得小题大做。” 嘴上这么说着,她还是吩咐家臣将中堂宾客引往别厅,并着人将新妇李幼娘引入堂中。 邸中家人们忙碌应事,厅堂刚刚收拾完毕,潞王李守礼已至门前。太平公主神情镇定,手拉着李幼娘行至堂前,待见李守礼披甲入前,便先一步笑语道:“你姑母门庭又不是什么险恶境地,二郎来访,何必此状?” 李守礼行至堂前,先递给一脸紧张的李幼娘一个安慰眼神,然后才扶刀望着太平公主说道:“今日来见,非私情访问,皇太后陛下使我……” “入堂来说。” 太平公主脸色微变,摆手屏退廊左侍立的家奴,语气则显得有些柔弱。 李守礼闻言也不反对,举步登堂,抬手拍了拍迎上前来的小妹李幼娘肩膀,笑语道:“诸兄昂然在世,自不容半分心事扰我阿妹。娘娘近来念你,归室收拾细软,稍后随我入苑。” 李幼娘闻言后连忙点头,然后才想起来回望阿姑,太平公主笑容略显僵硬,但还是温声说道:“且如你兄言,去罢。” 待到李幼娘离开,太平公主才又望向李守礼,开口道:“太后有什么心意,着儿郎转达?” “皇太后陛下着我请姑母入苑相见。” 李守礼也并不入座,站在堂中开口说道。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视线自有几分游移躲避,指着堂外说道:“阿母召我,本不该推辞,但前堂宾客实多,二郎你也有见,能否待我……” “皇太后陛下知姑母想是人事繁忙,若姑母抽身不暇,着我几言转告。” 对于太平公主的推脱,李守礼不感意外,不待这姑母将借口讲完,便又开口说道:“祖母说,小器不足御大,恃巧恐要成拙。姑母如今凡所享受,已经可称圆满。纵然故事有所失意,但也不是摧残人情的道理……” “这是阿母说?这是……哈,罢了,我听见了。太后还有没有别的训告,一并道来。” 太平公主眼神本来有几分躲闪,听到这里的时候却忍不住低笑起来,眼神归于笃定,平静的望着李守礼说道。 “祖母还说,圣人所以守业,是有深刻道理。庐陵归或不归,姑母不当染指。若真悖情入深,老妇有力可恃!家贼国贼,俱插标之徒!” “这、我怎么……我绝无此种心意!”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刚刚恢复镇定的神情陡然一变,更直接从席位上惊立起来,颇有几分手足无措的慌乱:“你祖母闲居遐想,竟然这么、这么……唉,准备车仗,我去见她、我去见她!讲的清楚分明,让她不要再这么度情伤神!” 说话间,太平公主便往堂下行来,望着李守礼说道:“儿郎已是壮成,观人观事,该当有自己的主见!你祖母她、她真的是越发孤僻,竟然如此恶度人事!这番声言,有没有传往西京?慎之远在于外,神都情势不能精知,千万不要妄传邪情,让他误解!” 太平公主是真的有些慌了,以至于都有些语无伦次:“旧年宗家人情飘零,唯我两家还得守望相助。新妇入门,我待较己出还要亲切,我如果真有什么邪计,又怎么会把你表弟使派西京?现今所为,只是伤痛你姑婿哀荣不足……” “姑母若要入苑,我在外堂等候。” 李守礼自知没有自家三郎那观情入微的眼量,索性惜声不作更多回应。 不多久,太平公主车驾便驶出了尚善坊,与潞王一行直往上阳宫而去,听到车外道左传来各种议论声,一时间她的心情也是更加的糟糕。 她此时不欲往见阿母,除了不敢面对母亲的审视之外,也是自觉神都如今物情沸腾,自己言行举止都影响极大,是需要有所避嫌。 如果此时前往上阳宫拜访母亲,不说外界会如何议论,只怕她四兄李旦心里也要埋下一根刺。 但听到李守礼转达母亲的话语,太平公主自知此行是避免不了。眼下往见或还止于声言训斥,但如果母亲威胁成真,那就真的不好收场。彼此都是心思玲珑之人,西京的三郎如果被完全惊动起来,那个狠货会做出什么,谁都估算不到。 太平公主不是没有预想过这种情况,但自觉得人情之内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可阿母反应之激烈,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心中这般杂想着,车驾很快就驶入了上阳宫,李幼娘稍作道别后便直往娘娘房氏于苑中住所而去。去年李光顺纳妃一事,太后亲自过问,房太妃入宫谢恩,婆媳关系因此有所缓和,自此房太妃便也住在了上阳宫里。 行至皇太后寝居之外,太平公主稍作顿足,举起锦帕用力揉了揉眼窝,然后便捂嘴啜泣,泪眼婆娑的行入殿堂。 大殿里,武则天侧卧寝席中,正闭眼假寐,及至上官婉儿入前禀告公主已经登殿,她微微颔首,还未及睁开眼,耳边已经传来自己女儿的悲哭声:“是打是杀,此身已经具此!生在这样门庭,我是该要认命,此生只作阿母手底一玩物,罪在用力解脱……” “收起那厌声吧,你这一身血肉,出我怀抱之内。如果真的全无恤念,我会着潞王招你?” 武则天自席中缓缓坐正,垂眼望向仍自啜泣不止的太平公主,沉声说道。 0707 命许社稷,半生凶横 听到皇太后这话,太平公主哭声顿敛,但仍是一副凄怨至极的表情,抬眼望着母亲不无愤懑道:“我是阿母骨肉,但既自立成人,心怀终有不同!阿母这样邪情度我,若是传扬出去,我还有什么面目苟存人间!我究竟是怎样的厌物,阿母至今还要加我迫害!” 武则天闻言后呵呵一笑,只是语调中略有懊悔:“终究往年,予你太多纵容溺爱,让你到现在都还觉得能凭狡诈免于责罚。可如今,你阿母纵有心、却无力啊。你这娘子何时才能明白,脱此怀抱之后,人间已经再无深情能够纵容你的胡闹!” “阿母以为我是胡闹?你长在这深宫之中,所见四面墙壁,知不知情势已经何等焦灼?四兄穷计情急,如果没有我的递言,他更不知该要如何料理乱象。我这么做,也是为了……” 太平公主仍自强辩,武则天却拍案怒喝:“住口!你真以为你母已经老迈昏聩,可以罔道欺之!我如今见你一面,是担多大风险?若你不是自我血肉之内撕裂出来,我是厌我命长,才出面见你?还要狡诈遮掩,挥霍一点生机!” “事情或将有乱,但总不至于、不至于……阿母你肯发声,慎之不会违意,只要他能作克制……” 太平公主见母亲肝火真动,一时间也不免胆怯,语调都因此低弱下来:“世道至今的撕裂,阿母不是没有责任。三兄常年漂泊在外,终究一桩大患,我也是不忍见宗家再作流血,只凭四兄自己,并没有容纳的器量。如果有人将三兄劫入长安,阋墙之争近在眼前啊……” 武则天闭眼摇手,一脸的不耐烦,不愿再听太平公主讲下去:“你母确有悖道行径,但也不是你等恃恩之流能够看轻!人心之内的凶险,你所历几深?你兄妹恃于无知,拙弄大计,交代几事,你认真去做。” “阿母请说!” 太平公主闻言后也不敢再作胡搅蛮缠?连忙端正姿态?郑重说道。 “雍王妃着三品正员礼送西京,旧臣裴居道封命盛追,哀荣同于刘延景。裴炎追以中谥?决不可过于美封,给你四兄留下一线生机。潞王授给陕州刺史。做好几桩?西京甲兵可以不过潼关,由得你们胡闹。” 太平公主听到这一番吩咐,嘴角泛起一丝自嘲:“原来我与兄长?在阿母眼中都是如此的猥下之选?笃定我们不能成事。难道人间只有你那令孙?才是能托大事的当然之选?” “这又有什么可攀艳的?慎之的确强于你们?否则你母何至于沦落此境。你们所思所念,都在我的腹怀之内?我倒盼能给我惊讶,可惜只是遗憾。我于人间已经难作长望,临行之前盼所托得人,黄泉见夫能免几分惭愧。他托业给我,所历虽然板荡波折,最终还是想夸一句不负所托。” 武则天讲到这里,怅然一叹,垂眼再望向太平公主,心情仍是复杂,继续说道:“你也不要过分专情朝内,若有心腹之选,使派并州,关键时机,能够救你一命。” 太平公主闻言后又是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旁的事情我可应下阿母,尽力促成。但是潞王刺陕州,这真的是为难,四兄是决计不许,朝士们也不会同意。” “这种小事都做不到,你们兄妹怎么有胆量兴弄大计?立事之前,先虑败否,真要一味把自己逼到亡命之境,退无可退?” 武则天听到这话便冷笑一声。 太平公主目露不忿,并忍不住反唇相讥:“阿母不是觉得你那佳孙能事于大?又何必这么明晃晃的给他铺设东归之路?难道阿母仍然担心,他会归途受阻,难入都畿?” “我担心的不是慎之,是你们啊!我担心你们搅乱时局不可收场,西京甲众不及相救啊!” 武则天长叹一声,颇有无奈道:“慎之归途通达,于朝情也是一桩震慑。潞王身领陕州刺史,也是给你们树立一个警号,一旦朝廷躁闹到必夺其职,无论当时情势如何,即刻收手、出都,强留必祸!” “阿母总说祸,可我看不到祸由何出!内外臣员,旧朝久经驯服,南北衙兵,都在掌控,就算朝情一时有乱,不至于即时宣以刀兵。可如果慎之出入全无禁止,这才是真正让人寝食不安、急欲解决的危患。这样的安排,只会让朝情更加紧张,不利于内外平衡之计!” 太平公主虽然看重母亲的建议,但也并不只是一味的听从,仍然不失自己的主见、看法。 在她看来,将雍王家眷送往西京,的确不失安抚之计。将孝敬皇帝的丈人裴居道哀荣抬举到与国丈刘延景等同,也可以让行台在朝廷接下来的操作中少作发声。裴炎事迹显于废立,不加殊荣也可以让时流稍作冷静,不要专重险谋。 可如果自神都向西,道路俱在行台控制之内,朝廷中门大开,只会更加激化与行台的对峙气氛,并不利于她所设想的平衡局面。 说到底,她母亲作这样的指示,只是对她格外的看轻,一心都用在了她所看重的孙子身上,这自然让太平公主有些不忿。 “皇帝会答应的,你连你兄所思所欲都见解不深,难得竟有胆量会把弄时流人心。” 见太平公主仍是振振有词,武则天又叹息道。 太平公主闻言后自是不信,但稍作思量后,脸色却变了一变,开口颤声道:“阿母要自解左羽林卫宿卫上阳宫?” 武则天点点头:“你兄畏我如虎,若能完全掌握我的安危生死,他绝不会拒绝。” 听到母亲这话,太平公主眼眶中顿时泪水涌现,这一次便是真的真情流露而非作态了,她抹一把眼角泪水并怒声道:“阿兄答应,我不答应!我母安危,不是任何人筹码赌注!慎之他配吗?阿母你一生精明,难道看不出那小子至今怨你追害二兄?他不值得!他真有雄才,便将宗家不驯人众杀个干干净净,但休想拿我母亲性命为他叩门!” 见太平公主反应如此激动,武则天嘴角颤了颤,低头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并深吸一口气:“你母命许社稷,凶横半生,不是人间寂寂无名之客。这是我的福泽,也该要领受一份报应。慎之值不值得,且待来年再论,但如今,是我自己愿意,不干余者。”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俏脸仍是如霜,擦干脸上泪水,仍是不失倔强:“潞王可以出刺陕州,但上阳宫要由我来守!四兄他短计简略、稍繁即困,不能照料阿母周全!我明日就入住上阳宫,阿母你既然无计性命,索性为我暂壮声势!” “满朝将要清算你母,你与我亲昵同居,怕是有悖你的心意吧?” 武则天闻言后便微笑道。 “我就母而居,谁能怨我?无非增添一些口舌之争,我既然入世蹈舞,料定不会轻松。怨恨阿母是一事,但让我亲见阿母生境落魄,这忍不了!前半生阿母庇我,此后长年,还是母女相依为命!我的母亲,决不可残生寂寥!”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从地上站了起来,望着母亲说道:“阿母且在殿休息,我自入宫与四兄交代此事。他若执意不许,那他也不再是我阿兄!我母但有分寸失意,我必千倍还他!” 望着太平公主疾行出殿,武则天也长叹一声:“旧时御极天下,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竟也会如民间妇人,老而为子女控弄,身不由己。” 稍作感慨后,她又对侍立一侧的上官婉儿说道:“去请雍王妃过来吧,他们夫妻久别,得有再见之期。但此一去,却未知我还能不能生见几人,临别短话,稍作慰藉。”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点头应是,但在临出殿前,又说道:“妾日前已经安排阿母于坊间,禁中多年积累私己可足余生自养。自此以别,潜居坊里,长为陛下诵经祈福……” 言及于此,上官婉儿声调已有几分哽咽,清泪滚落于颊,两手捧出一卷:“陛下起居,凡所惯用细节,俱细录于此,来者进侍之众,陛下可嘱细读,不、不……” 武则天听到这话,亦有几分伤感,抬手接过那书卷,展开稍作阅览,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娘子心细如发,所录诸多竟连我都不觉,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侍用繁琐的苛刻之人。” 她垂首低吟片刻,还是开口道:“不要留在神都,去西京罢。出宫之后,便是平民,往者浮华,一概抹去。真有走投无路的穷困,不至于无处求诉。” “妾誓言于前,绝不违背。” 上官婉儿叩伏于地,悲声泣道。 武则天弯腰拍其颈背,笑语道:“知你精明谨慎,既有前言,自不违背。去罢,安心生活,旧事不足长忆,便也不再赠你物事。行出此门,便是新生。” “陛下、陛下……” 上官婉儿埋首于武则天两膝,一时间泣不成声。 0708 满城喧哗,一家憔悴 神都城中,近日士情氛围躁闹,无论世族还是民家都各自争作诉求,但也并非所有人都参与其中,终究还是有一些例外。 神都城北思恭坊,南曲有一大宅,横阔将近三十亩,占据半曲之地。这样的宅邸面积,在整个神都城中都是首屈一指,怕是只有诸宗亲勋爵人家才能享有。须知就连坊中北曲的右羽林将军李多祚这样的北衙大将,仍不及此宅如此宏大。 这一座宅邸的主人,身份也的确不俗,乃吐谷浑国君、青海国王慕容忠。虽然如今吐谷浑国已不存,但其全盛时也为西疆一霸,不同于一般的蕃邦胡酋。 更何况,除了吐谷浑王这一层身份之外,慕容忠还有另一层身份,那就是太宗皇帝的外孙,其母西平大长公主为太宗养女,其妻同样为李唐宗室的金城县主。而且其部所居安乐州,仍有领民数万帐,慕容氏世为安乐州都督,于诸羁縻州府中规模仅次于河曲之间的东突厥遗民几州并铁勒诸州。 所以慕容忠入朝时,当今圣人亲遣五品朝士于洛北远迎,并在大内设宴款待,礼遇甚厚,规格不逊于归朝诸宗家血亲。 但一时的喧噪之后,很快这位青海国王便陷入了无人问津的情况。毕竟朝情局势变幻迅速,谁也没有闲余的精力去长久关注一个势力不再、落魄入投的蕃邦国君。除了鸿胪寺旬日使人入坊问候、光禄寺偶尔赐派酒水食料之外,几乎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都中还居住着这样一位番邦国君。 旁人或是已经无视,但慕容忠自己显然不会忘了自己的存在,入朝以来心情都颇感焦灼。 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他虽然权势不复,但仇敌却不容小觑,甚至可以说是强大到令人绝望。 入朝之后,朝廷原本赐第于归仁坊,但慕容忠却自觉归仁坊远离大内皇城,兼其坊居周遭多东胡夷众并闾里豪侠,其中难免就会有刺客之流藏匿,担心安全无从保障。所以便将老母西平大长公主寄养赐第,而自己则斥重金在洛北思恭坊置办大宅。 洛北诸坊因地傍皇城,多有禁卫将领于此置业,诸如同居一坊的右羽林李多祚宅。而其左邻的清化坊,更有左金吾卫官廨所在,坊居的安全性自然大有保证。也正是在搬入了思恭坊之后,慕容忠才终于放胆安寝,不再担心睡梦中就被强人翻墙刺杀。 但即便如此,慕容忠等闲也不敢出坊行走于街市,有什么事情也只着子弟并心腹外出行走交际,可谓是小心到了极点。 这一天,慕容忠又在堂内召见儿子慕容宣昌,训问道:“昨日大李相公之子于邸中加冠宴客,你怎么只是短留片刻即走?” 如今时局中李唐宗室最显赫便是宰相李思训并右监门卫李晋这一对堂兄弟,因此时流称李思训为大李相公,李晋为小李将军。而且据说两人不久之后便要都加殊封王爵,自然也就更加的炙手可热。 慕容忠在继任青海国王前本就于神都城久为质子,常参宿卫,对于都畿之内人情往来各种方式并不陌生。如今托命国中,对此自然更加重视。 李思训这个宰相如今炙手可热,慕容忠倒也并不指望其人肯发声助他对抗来自西京的威胁,但若能长为座上宾客,时流眼见之后,在对吐谷浑问题处理方面也能更有体恤,不至于不留情面。 慕容宣昌二十岁许,闻言后便面露忿色,闷声道:“权门眼高,家门倨傲,嫌我具礼微薄,竟然将我置在偏厅厢左,留在那里只是惹人讥笑,索性离开!” 慕容忠闻言后便怒声道:“蠢奴!是脸面重要还是性命重要?大李相公势力骤兴,与我家本就没有长谊,其家人亲疏以待也是难免。只要你日常出入积得眼缘,日后还患不能登堂?” 讲到这里,他又吩咐家人道:“帐中再支一批钱物,一定要优于前礼,加补送去。眼下大李相公还未正授,一旦封王,再要登门,恐怕更难显见。” 其家人闻言后,却一脸苦涩的匍匐在地并说道:“大王,入都以来钱货强使,如今帐库所余实在不多了……” 慕容忠听到这话,不免一惊,如今他势力不复,全凭钱财买平安,连忙说道:“取计簿来看!” 待到家臣将账簿捧上,慕容忠草草一览,脸色不免更加难看。他此行入朝,本就知道人事艰难,所以携货众多,身为一国之君尚且见重的财货必然是海量。但却没想到,入都不足一年所携带的财货竟已使用过半,这神都城虽然暂保他的安全,但也是个名副其实的销金窟啊! “这每月过千缗的开支,流向何处了?” 将账册细作检阅,慕容忠指着其中一笔钱财流向开口问道。 家臣入前细览,然后便回答道:“是支给了坊中街铺,若不使钱,武侯们便不巡视南曲……” “坊人奸猾!区区街面小鬼,竟然也敢辱我!” 慕容忠听到这话,脸色已是大变,拍案怒骂道。 “阿耶,咱们这一番入都,究竟是对是错?如今世道之内交际之众,都知雍王记恨我家,凡所往来,无不恃此强求。他们也不是真心要保我家安全,只是假借雍王的凶威来作敲诈,等到把我家榨干,会是什么样的面目,实在堪忧!” 见父亲神情怒极,慕容宣昌也忍不住说道:“早知入都会是此状,当时不如就留河曲。阿耶乃朝廷所封命,契苾明就算仗势雍王再如何嚣张,难道真敢谋害我家?” “雍王使权虐人,他召我回返陇边,本就是打算将我父子性命去消磨吐蕃凶焰。况雍王狂悖不法,已经遭到朝廷猜忌,我如果举部投效,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若再被朝廷迁怒褫夺封命,更加谋生不能!” 慕容忠少年入质,人生大半生涯都是生活在两京,对于所谓故国故部本就没有太大的情感。垂拱年间父死归部领掌其职,还觉得安乐州风土远逊两京,更加不想前往陇边去与吐蕃决斗生死。 当时被契苾明狂言逼迫,心中本就不忿不服,再加上朝廷使员相召,干脆弃部归国。但就算是他也没有想到入都之后处境这么艰难,特别雍王几胜陇边,行台分设后权势更壮,竟连朝廷都渐有难制之状。他这一把将雍王得罪挺狠,心中更是忧惧有加。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慕容忠心里也隐隐有些后悔,明白儿子所言才是事实。雍王势大,朝廷连陕西之土都要割授。慕容忠虽然归国,但其部属仍留安乐州,若被行台加以消化,朝廷意识到他这个青海国王只是个样子货,更加不会力保。 更何况眼下神都城中局势变化迅速,今日煊赫者不知明日还会否掌权,他就算拿钱买命,但只要雍王不倒,这就是一个无底洞。一旦积储耗尽,可能转头就会被人抛出,平息雍王怒火。 “势力不存,才会为人看轻!北曲李多祚,靺鞨贱种而已,但因其部属聚合,即便早前因阻雍王收拢代北军卒而入刑狱,但如今却又掌北衙禁军,无人敢辱……”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我违背了雍王使命,他断然不会放过我。明日再招南市贾人入邸,变卖一些器货,趁神都近日情势躁闹,努力谋一宿卫实职……” 慕容忠还在算计着,突然家人来报有贵客登门来访,及见投帖,他便皱眉道:“郁林王?我家与他并无往来,他突然登门……郁林王方从西京使回,是不是受了雍王什么指令?” 他对雍王的忌惮已经深入骨髓,凡事都忍不住要往这方面去想,心里下意识就不敢去见。但郁林王李千里终究也是宗家近亲,即便势力不壮,如今主动登门,他也不敢将人拒之门外,只能硬着头皮出迎。 慕容忠所料不差,李千里正为雍王使命而来。他以少府监出都为使,归都后便被夺职,神都城目下的躁闹,跟他也没有太大关系。 他在武周一朝所作所为,人尽皆知,非但没有什么冤情可作申诉,反而有一筐的烂底子恐被追责,自然对雍王的交代更加上心。唯有托庇雍王,才是保全自身的良计。更何况前来访问慕容忠,本就是狐假虎威,敲诈发财的愉快事情。 一位宗王来访,青海王家人不敢怠慢,先将郁林王请入前堂,然后才入内通报。 李千里负手踱步,观察着这气派王邸,口中啧啧有声,自是羡慕得很。他堂堂大唐宗王,讲到起居用度,居然还完全比不上这样一个苟延残喘的亡国之君,也实在是让人不爽。 “未知郁林大王尊驾入邸,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很快,慕容忠父子便从宅中匆匆行入前堂,远远的慕容忠便抱拳致歉,态度可谓热情至极。 至于李千里,反应则就冷淡的多,只是负手而立,及至慕容忠行至身前不远,才缓缓点头,但开口所言却让人毛骨悚然:“今日来访,无问礼数,只有一事要问青海王,王欲生、欲死?若欲死,那就无复多言,我即刻出邸。若欲生,那咱们就可以仔细聊一聊,青海王这一命,于你心中价值几许?” 0709 贪生知惧,自入彀中 李千里这话一出口,慕容忠脸色顿时一变,而其身后随众,已经不乏人抽刀在手。 慕容忠虽然穷途投国,但毕竟也是吐谷浑国王,自然不乏忠诚卫士拱从。李千里简行登邸,出口便是如此狂妄不善,自然令人心中不忿,前堂顿时间刀光直现。 李千里见到这一幕,脸上却没有什么惊惧之色,嘴角一翘、嘲色更浓,视线于堂内一转,口中喃喃有声,似在念数。 慕容忠本就怀疑李千里来者不善,心中倒也没有多少的惊讶,他收回施礼的两手,右手轻轻一举,周遭卫士们收回佩刀,很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气度。 “恕我愚钝,未知大王所问何意?我父子世代效忠大唐,幸列亲徒,生死荣辱、存于君王一念,非与闲流私议取舍。” 慕容忠总还不失一国之君的气度,既然李千里摆明了是恶意来访,自然也不会再自折筋骨,冷声作答,暗嘲李千里也不过只是一个宗家闲员。 李千里听到这话,也不动怒,挥手掸袍,冷笑着便往堂外行出,一边走一边说:“方才抽刀者一十三员,合钱十三万缗,明日之前送我邸中。若是不见,我当登阙叩问圣人,天中坊曲是否还是唐家事业?” 慕容忠听到这话,脸色更加难看,深作一息然后开口道:“大王来意如何,不妨直言。某虽领衔邦部,但也久为唐臣,一旦殿中执言,圣人恩恤?必也赐我自辩余地?绝不只容大王一家诬陷!” 李千里顿足转身,望着慕容忠笑语道:“青海王大错铸成?我既登门问你?能不打听你境遇如何?本来还想恃于情义,与你谋得两好?但你如此待我,还有什么可说?若要两下得宜?须是你情我愿。但青海王目我为敌的态度?让人羞恼!” 说完这话,他便又回身举步往外行走。 “大王请留步,十三万缗财物,当堂具出。家奴失礼?合当此罚!” 慕容忠见状?终于还是再作低头,涩声说道。 既然慕容忠已经低头,又有钱可收,李千里自然也就不再拿乔作态,微笑着与慕容忠并行进入邸内中堂。 此前匆匆出迎?堂中还散落着一些此前翻阅的计簿,慕容忠见状脸色一变?正待呵斥家奴,李千里却已经弯腰捡起一份?稍作浏览,抬头望向慕容忠的眼神便更显玩味。 他将那计簿递还给慕容忠?并作笑语道:“既然登门求于两好?我该当先作诚意表现。青海王短候片刻?不久诚意便会送达。” 慕容忠听到这话,心中自然好奇无比,但见李千里只是故作高深的不愿深说,也只能按捺住心中疑惑,着家人进奉饮用。 双方坐定,寒暄小半刻钟,突然又有家奴匆匆登堂附耳细告前堂有异事发生,数辆满载财货的货车停在府前。慕容忠闻言后,心中自是惊疑,忍不住便望向李千里。 李千里捧杯细啜,察觉到慕容忠投来的眼神,便微笑颔首道:“青海王乃投国寓居的贵宾,岂容小人轻侮折辱,先是所散钱款,我帮你索回些许。” 慕容忠闻言后心情更感复杂,起身于席长作施礼:“些许人情的往来,岂劳大王尊口亲自过问。人间事物,并无笃定归谁,财散邸外便不为我有。既然大王垂问,自当恭请大王笑纳。” “我这么做,也不是要向青海王炫耀什么,也不是要摧残你苦营的人情关照。诸家所以退款,并不是敬畏我,我只是转达了西京雍王殿下的教命。雍王殿下说,青海王家私所有,尽数归我。这本来是当时酒热情浓一句戏言,却没想到传回神都竟被人当了真。” 李千里放下手中的酒杯,又悠然说道。 慕容忠听到这话,神情已是惊恐难耐,脸色变幻几番,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雍王殿下诚是权势滔天,垂教一言竟使神都群众惊恐!但我归朝,亦是朝廷传命,更得圣人款待抚慰,我、我不知何处得厌雍王殿下……” “不知好,不知是福。但朝廷究竟有无制命宣召,这也大大值得商榷。我事外闲人一个,于此不敢轻言。只要青海王你自己能够笃定皇命,倒也可以无惧邪情滋扰。” 李千里闻言后,又呵呵笑道,看着神情变幻不定的慕容忠,心中自感颇为畅快。人的优越感,终究是对比而来,现在他倒也不怎么羡慕慕容忠大屋得居。 “请问郁林大王,雍王殿下究竟如何才肯放过我?殿下分治陕西,于人间已是贵极,教令所出,莫敢违触,何必一味威逼恐吓我这个失国之人……蝼蚁尚且贪生,我只是求活而已!” 慕容忠讲到这里,心中自感委屈至极。 李千里只凭雍王一言狐假虎威,竟然吓得神都那些人家将收到手中的财货又尽数退回,这让他再次意识到雍王权势较他想象中还要更加强大。原本以为留在神都还能暂保安全,这一点信心也因李千里的到来而快速消散,只觉得人间处处皆绝境。 “青海王既然明白雍王殿下如今权势几重,谁又给的你豪胆,竟敢公然违触殿下教令?行台节钺,圣人亲授,几十万唐家壮士披甲效命,竟然无制你一区区蛮夷?” 李千里讲到这里,又是冷笑连连。 “大王但能活我,家财捐给只是小事!我违触殿下教令,确是当罚,但也罪不至死……今居神都,寝食不安,诸家勒取,更让我苦不堪言,但能从善了结此事,我、我必结草衔环,厚报大王!” 慕容忠伏地叩告,涕泪涂满脸庞。 见慕容忠这么大个人居然作此凄楚姿态,李千里也不免感叹与权势作对的下场。但他自知慕容忠违抗雍王教令,几乎使得河曲胡情再生异变,雍王殿下对之已是恨极,心中自也没有什么同情。 “我既然登门来见,自然有信心助你了结此事。至于你的家财给我,这也不是我贪婪,是雍王殿下对你惩戒。钱财使我,能保你安全,胜过穷使那些欺诈之流。” 能收得巨财,李千里也就不再一味高傲,他起身将慕容忠搀扶起身,并又说道:“今日帮你索取回来的资财,只是一小部分,余者所使我亦不知。既然你府中有账簿记录,那就呈交上来,我要逐家索回。 行台近日不会再就你事进行控诉,你可以安居在邸拟写一份罪表自白,待我钱货收尽,帮你将罪表递上,场面之中总要给雍王殿下一个交代。之后我会请潞王殿下登门做客,届时恩仇泯于一笑。你无论在朝,又或归部,也都由你自己心愿。” 慕容忠听到这话,一边暗骂李千里的贪婪,一边则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就这么简单?” “雍王之所以动怒,一时意气而已。如今河曲诸州悉定,诸胡俱伏王教之内,你一人去留如何,无干众情,唯此不请而走,着实触怒殿下,施你薄惩,也是全于颜面。毕竟你之封命所得,俱出朝廷,难道雍王还真要夺你性命?杀你一人,于其何补?诸家所以贪取你的财货,所趁无非在此。否则何至于雍王一言之下,便财货俱归?” 李千里微笑着拍拍慕容忠的肩膀,大有小老弟还是太年轻的感觉。 久悬头顶的生死危机,竟能以这样简单的方式解决,慕容忠一时间也是半信半疑。当然所谓的简单,也只是相对而言,李千里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夺他全部家财,也的确是让慕容忠心疼不已。 “大王若能保我势位不失,不独都畿所存钱货,往后余生,逐年有献!我若能归领所部,更加不敢再犯雍王教令!” 慕容忠拉着李千里手臂,不无殷切的表示道。 李千里闻言后只是微笑点头,并再催促慕容忠将所使钱项细则呈交上来。等到慕容忠将计簿交出,他便又说道:“这便是全部?你可不要以为应付过眼前,日后我便没有手段治你!” “生死付予大王,绝对不敢有所隐瞒!” 慕容忠闻言后连忙表态道。 “既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你安在邸中,不必再作别的人情杂计。至于诸家退回的钱货,暂且收存你邸,无谓再费力转运。” 言外意思,等到这件事情了结,慕容忠这座大宅也将归于李千里所有。 慕容忠心里一边暗骂李千里贪婪,一边满脸恭敬的将之礼送出府,吩咐家人将那些钱财妥善收回,然后便吩咐道:“细拣箱笼之内,可能辨出是几家归还?” “阿耶是怀疑郁林王是诈唬我家?” 其子慕容宣昌闻言后便发问道。 “这倒不是,钱货存于我家,若真事有不成,于他何益?我只是担心几家虽恐雍王权势退回礼货,但事后或会迁怒我家。若能分辨来路,追加补给,保全人情不失。” 慕容忠不无心酸的说道,亡国孽余,苟存人间,就是需要这样处处小心。 只不过家奴翻捡一番后,都没有什么明确的发现。对此慕容忠也不感到意外,当下朝廷与行台的氛围如此,郁林王恃其宗家亲长可以不顾体面非议,但其他身在权势的人家即便畏惧雍王,当然也不愿让太多人知道他们心里这一点恐惧。 但慕容忠亲自细察一番后,还是察觉到一丝端倪,退礼中有两份珍物本来是他心爱,此前邀右羽林李多祚前来做客,被其强行索要。 “这靺鞨贱种,原来也是一个色厉内荏之徒!” 笼罩在头顶的危机有望解除,慕容忠忧惧的心情也有所缓解,想到之前李多祚对他的羞辱敲诈,心中便有几分不爽,吩咐道:“将几件器物拣出,我要登多祚家门,瞧一瞧他贪而胆怯的丑态!” 慕容忠登门,直被拒之门外,内庭更传来李多祚的咆哮声:“奴儿命托强者,得有庇护,具货登门,是在辱我!” 不被开门接待,慕容忠虽然碰了一鼻子灰,但心情却很畅快,一方面羞辱了李多祚,另一方面则是证实了郁林王这人虽有贪婪、但也确是靠谱。就连李多祚这样的宿卫悍将都慑于雍王凶威,如果没有郁林王出面,都畿权门虽不少,但真没有几家敢放言能在雍王威逼下保全自己。 慕容忠心满意足的离开,然而李多祚邸中中堂,郁林王李千里赫然在席,李多祚恭谨执礼道:“多谢大王提携,慕容老贼亡户之犬屡有轻我,入死不知,让人畅快。” 李千里闻言后微笑颔首并说道:“之后几日,还要有劳将军使派徒众,盯防他家奴走访名册中几家。待其知惧,自然乖乖入彀。届时与将军比邻,该当你的一份,自不会少。” 0710 顿笔书成,命系大王 李千里跟李多祚有些交情,这是在武周年间积下的人脉。那段时间里,李千里虽然屡任外州,但却频频进献方物祥瑞。李多祚宿卫北衙,有的时候就需要率军出迎。一来二去之间,彼此之间倒也混出了一点交情。 至于行台与朝廷、以及青海王慕容忠之间的纠缠,归都后李千里也着重打听了一下,特别在了解到慕容忠归朝后所面临的尴尬处境后,李千里自然明白慕容忠不过是朝廷用来给雍王添堵的小工具。真要说有多重视,那也不尽然。 一番思索后,李千里便定下了这样一个计略,主动登门宣以恫吓,吓一吓慕容忠。 他所谓帮慕容忠索回此前滥使出的财货,财货是真,但来路则是虚的。雍王于神都的确是具有着不小的震慑力,但慕容忠所交涉的那些人家也都各拥势位,他们就算对雍王有忌惮,也不至于凭着李千里狐假虎威一句传话便乖乖将财货退回。 更何况,李千里借着雍王凶威吓一吓慕容忠就罢了,可若他真敢凭此去恫吓众多时流人家,那可是要犯众怒的。眼下神都氛围本就微妙,他自身底子又潮得很,真敢这么做,简直就是在玩火。 所以此前送回慕容忠邸上的财货,真就是李千里凭他宗王名头,联络两市豪商暂时借出来的,为的就是给慕容忠营造一个四面楚歌的绝望处境。 李千里自不清楚慕容忠与时流人家交情深浅,为了确保封锁慕容忠对外界讯息的获取途径,同时让自己的震慑显得更具真实性,便找上了与慕容忠同居一坊的李多祚。 李多祚不仅仅只是北衙右羽林将军,本身还是靺鞨大酋,门下不乏使员,可以确保监控住慕容忠门下走使之众,使其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只如一个囚徒般任由自己摆布。登门讨要慕容忠送礼名单,言是索回雍王许给他的财货,实际上也是为了监控起来更方便。 接下来几天时间里,李千里也按照那名单频频走访时流,营造出自己在努力做事的一个假象,安排几架货车频繁出入坊邸,一时间倒似乎真有所获颇丰的样子。 关乎到自身安危与前程,慕容忠自然也不会只是听信李千里一面之辞,门下使员积极走访,但也实在不得要领。但是对于李千里近日行径并邸中动静,倒是了解的很详细。 人在困境之中,本身就偏于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更何况李千里这个老油子在武周一朝都能混得风生水起,现在只是安排慕容忠这样一个困养神都的亡国之君,自然游刃有余。 桩桩种种的迹象,让慕容忠确认李千里的确是在做事的。而在之后几日,畿内又发生一桩大事,让慕容忠更加意识到雍王如今的权势威重。 那就是朝廷近日所忙碌的有关旧臣追封的问题,与雍王有关的一桩,是孝敬皇帝丈人裴居道,追封为晋国公、并州大都督。恩授之后,与正牌的国丈刘延景所封之宋国公、荆州大都督全无二致。 裴居道谈不上什么忠烈名臣,虽然出身河东名门裴氏,但察其事迹、资历,也实在不当如此殊封。哪怕其人乃是孝敬皇帝的丈人,但如果不是孝敬嗣子太争气,裴居道无论如何也难得如此哀荣。 朝廷对雍王是这样的态度,慕容忠看在眼中自然更加的心慌。于是在稍作准备后,便即刻再请李千里过府,恭敬的将李千里所吩咐他拟写的请罪之表呈给李千里先看一看。 李千里这一次再登邸,声势就大得多,不独自身衣着装扮里外翻新,就连随从家奴们都骚包的一身绫罗穿戴。可见这段时间走访慕容忠所交际众家,的确是所获颇丰。 登堂将慕容忠拟定的罪表稍作翻看后,李千里冷笑一声,随手便将之撕碎,又望着慕容忠颇为不耐烦道:“怎么青海王觉得雍王殿下能这么敷衍过去?你此表所述,唯铁勒诸部逼迫,不得已仓皇归都,竟无片言有述违触雍王殿下教令之实。殿下一口屈气难舒,我又如何为你递话请恕?” “但、但我所言,也确是实……” 慕容忠闻言后自是一脸难色,只是不待作更多解释,便被李千里抬手打断。 “彼方情势,我并不感兴趣。但你表章中,必须写明何以招怨于雍王殿下,再言悔过痛悟之心境,如此才能彰显雍王教令之威重!” 看在钱财的面子上,李千里耐心多讲几句:“我知青海王所想,担心论罪成实,恐将无从洗脱。但方今雍王殿下权重多少,你也清晰有见。如今殿下还有仁恤不失,若这一点耐心都消磨殆尽,那我也不敢再作更多担保。” “我若罪表呈递,雍王殿下真能放弃追究?” 慕容忠终究还是有几分忐忑,再作追问以确认。 “无论朝廷还是雍王,本来也没有加害你的心意。唯你触怒雍王殿下,一点怨情深结。西方之事,朝廷已经尽付雍王。只要殿下怨情舒展,放弃追究,朝廷于你无非降敕训责一番而已。” 李千里讲到这里,不着痕迹的拨弄了一下满身华贵佩饰,又说道:“近日我游走几家,时流也多知殿下心意。难道你觉得殿下会因你而自毁时誉名声?” 见李千里一身贵气逼人,慕容忠终于咬牙道:“好!郁林大王既然诚意救我,我自无相疑的道理!不需转日,今日就在堂中毕陈所罪,请大王当面斧正!” 说完这话,慕容忠便伏案铺纸,细述自身罪过。虽然措辞之间仍然不免避重就轻,但总算交代清楚他违抗行台征令,私自入国这一事实。 李千里看完后虽然仍觉有些不满,但也心知不当迫之过甚,只是忍不住叹息一声道:“生人所以愁苦,泰半源于情事不通。青海王若早早有此觉悟,不至于生出后续诸多误会,让我也受累事中,还有几家尚需走访。” 慕容忠闻言后,心里不免暗骂你这家伙自己贪财,不顾体面的借雍王声威去勒索时流人家,还要怪我害你受累! 一想到李千里这一通搅闹后,日后再想将关系维系起来,势必还要付出许多。但只要保住了自身的性命以及对吐谷浑旧部的统率权,这些后计大可后续再从容处理。 “顿笔书成,命系大王!” 心中虽然对李千里的贪婪腹诽不已,但慕容忠还是一脸恳切的再次说道。 “放心罢,诸事有我。唉,若非家事渐繁,费用日巨,我也实在懒于过问这些闲事。” 李千里一副老大哥姿态拍胸保证,但在说完后等了片刻,却发现慕容忠没有更多表示,便又叹息道:“此事短则几日,长则旬月之内,当有后文。余计倒也不必急在一时,只不过近日邸内人事越发杂乱,起居都局促不安……” 讲到这里,他便左顾右盼的打量起这座厅堂来,意思自然很明显,雍王殿下的意思是你的家私尽数给我,当然也包括这座邸业。 慕容忠闻言后,心中自然火大。他是听门下奏告,李千里坊邸近日频有资货出入,想是从他送礼各家讨来,所谓人事渐繁,本就是他所送出的资财充实。结果现在因为财货多放不下,又来开口讨要他的宅邸,简直就是欲壑难填! “让大王困扰于事,是我这托事之人情有疏忽,实在失礼!大王请放心,今日便文书过户,此业赠给。宅内旧使,大王若不惯使用,一并换新!” 事已至此,慕容忠也没有什么可再作倔强,连忙又表态道。 “唉,惭愧了。知青海王也并不从容,怎么好意思再以我家私琐碎来烦扰你,你且安居畿内,静待佳音。” 李千里闻言后便眉开眼笑,并即刻就完成了从客人到主人的身份转换。同时他心里也不得不感慨攀就势力的好处,本来以为还需要再拿捏恫吓一番才能逼慕容忠就范,却没想到朝廷在这一节点追授裴居道殊荣,这无疑帮了他一个大忙,事情完成的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顺利。 产契交割,自然有家人处理。两人虽然都不是什么权势壮盛之流,但毕竟也都身份不俗,无论县廨还是市监都不敢怠慢,自然加紧处理。 李千里午前入邸,午后这座邸业便归入了自己的名下。但他也没有一脸猴急的当即便搬入进来,还是给了慕容忠几天的时间收拾细软。虽然说家产尽纳,但总不能让人连几件换洗衣服带走。 而在这几天时间里,慕容忠那一份罪表也在李千里安排下递入朝中,辗转诸司之后,便被送入了政事堂中。 当日政事堂在直者乃宰相李思训,翻过奏表稍作阅览,顿时便面露异色,忍不住便嘀咕道:“这青海王莫非厌生?” 近日朝情所重委实不涉边夷,而且慕容忠入朝时李思训都还没有进入政事堂,原委所知不深。因为事涉番邦国王,李思训也不敢随便批复处理,于是便召来吏员,将有关此事的一应卷宗取来。 花了半个多时辰细阅卷宗之后,李思训终于搞清楚事件始末,也越发确定这青海国王的确是活腻了。 0711 情势无感,不堪大用 有关青海王慕容忠请求归朝或者举部内附的记录,政事堂记载可以一直追溯到垂拱四年。之所以是从这一年开始,是因为吐谷浑先王诺曷钵死于此年,慕容忠继为青海国王,正式前往安乐州统领其部。 换言之这家伙从一开始就拎不清、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抵触朝廷这一桩安排。从垂拱四年至今,各种形式的上奏便多达十数起之多。 这不仅仅只是李思训自己的感受,此前历任宰相对此也都有类似评语。 武周长寿年间,姚璹担任宰相,提议政事堂编写《时政记》,不仅仅记录施政事则,更将当时君臣讨论各自观点、看法都详细记录下来。一者封存史馆,用于修史。二者就是存留政事堂中,供继任宰相们了解前任的施政纲领与各自理据,以避免朝令夕改、人亡政息。 当然,能够担任宰相的各自都有一套见解方略,而且所面对的时势也未必相同,未必就真的萧规曹随、不敢逾越。但《时政记》的编写,对于一些朝情大事的还原度极高。 《时政记》中就记载了一次前代宰相针对慕容忠其人其事的评价,其中前宰相李昭德的发言记录就很具有代表性。 李昭德的看法是,自贞观年间开始,吐谷浑便久为藩篱之用,此前是用于防备吐蕃。但在吐蕃权臣禄东赞父子的攻略下,吐谷浑王室实在是软弱无能,几千里疆国拱手而让。 之后朝廷庇护吐谷浑,将之安置于安乐州,除了吐谷浑王室这一层国戚关系之外,也是废物利用。将吐谷浑安置在河曲之左,进可以再次用来攻略青海,退可以平衡河曲之间铁勒诸部与东突厥降户的势力对比。 铁勒诸部与东突厥本为世仇,此前朝廷将两方安置于河曲内外,就是为了让他们彼此制约。可是随着东突厥势力死灰复燃,躁闹于大漠南北,这种过于对立的局面不利于长久维持,分分钟都有可能演变成大规模的武装冲突。 青海大非川一役,吐谷浑复国盘算落空。这一批亡国之众安排在灵州贺兰山南麓,就可以盯防铁勒诸部与河曲六州东突厥亡户,达成一个三角对峙状态。 慕容忠十几次请求归国内附,翻来覆去无非两个理由,第一是他久在国中,不能有力的掌控部属。第二是铁勒与东突厥对他慕容部都敌意满满,让他寝食不安。 这家伙真当自己是门里亲戚,不愿意留在羁縻州担任工具人,反而心心念念想要回神都当米虫。 李昭德对此的看法是这家伙再哔哔就弄死他,换个听话的。当然朝廷是没有采用这么激进的处置方案,而是又加亲近朝廷的契苾明担任金满州都督,用来统摄平衡这三方。 不过这是武周后期的安排了,随着神都革命后一系列变故,契苾明加入雍王麾下,河曲情势朝廷已经无从插手。 慕容忠最近一次请求归国,就是在雍王青海大战之后,这一次言辞与态度较之此前都要更加急迫。而政事堂当时的记录,对此仍有极大的反对声,但最终也没有决议拒绝慕容忠归朝。 毕竟当时的情势是当今圣人刚刚履极,但周遭诸邦国入贺热情却并不高。在这样的情况下,慕容忠归朝总能充个人场。而且行台新设,朝廷也希望在河曲埋下一两步棋子。虽然不赞成,但也没降敕反对,算是默许。 慕容忠归朝后,随之而来的就是行台的传书追责,而且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当时那段时期也正是朝廷与行台气氛最僵硬的时刻,神都朝廷中还在忙于清洗雍王一系的势力,有关慕容忠的去留便也成了一个角力点。 当时甚至就连宰相狄仁杰都觉得不该将人交给行台,行台指谁有罪,朝廷便将人交出,这对中枢威严无疑是一大损伤。更何况,慕容忠身份特殊,还不仅仅只是唐家臣子。朝廷真要这么做了,无异于恩威自绝于远邦。 但行台连番上奏,多的时候甚至一月之内五六起之多,也让政事堂众宰相们头疼不已。所以年前由宰相薛稷执笔,给予陕西道大行台一个相对正式的回应,青海王贺新皇履极而入朝,何时归部待定,行台于此不要再作追问。 可以说,在青海王慕容忠的问题上,政事堂虽然没有态度明确的施以包庇,但起码也没有承认行台强加在慕容忠身上的种种罪责。 然而现在,朝廷不认,慕容忠自己却认了,这究竟是在打谁的脸? 了解到这些后,李思训再看慕容忠所呈交的这一份罪表,一时间不免大生感慨,朝廷已经在极力淡化此事,你慕容忠闲着没事斗鸡斗犬不好,非要作死刷存在感? 现在朝廷将要大肆追褒武周一朝死国朝士,本来就担心行台会有什么过激举动、横加阻挠,必然是不愿再横生枝节。可这已经被刻意淡化的慕容忠居然自己跳出来,承认行台此前诸种指摘有理,除了慕容忠自己活腻了之外,李思训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能够解释其动机。 说这家伙担心久居神都、其部属人马或会被行台瓜分兼并也不对,观其此前言行,他巴不得一辈子在神都做米虫呢。 想不通这家伙究竟动机何在,李思训也觉得这件事有些难办。他倒不怎么在意慕容忠心迹如何,可问题是其人归都的时候,皇帝陛下予之礼遇颇厚,现在事情横生枝节,总要请示下皇帝的意思。 稍作沉吟后,李思训便吩咐吏员将慕容忠这一份奏表并政事堂相关卷宗装入同一箱笼中,随自己入宫请见。 在太平公主的建言下,皇帝李旦确定了接下来朝廷将要用事的重点,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精神一直处于亢奋之中。 让他感到兴奋的,不仅仅只有君臣同心协力、共同操弄一桩大事的热烈氛围。关键是在事务处理过程中,对皇太后临朝以来各种施政得失的臧否评价,让他沉迷不已。 以往在皇帝李旦看来,他这位母亲就是他人生中一座高到令人绝望的山峰,此生非但都不可能攀越而过,哪怕仅仅只是这山峰所投下的阴影,都能笼罩他整个人生,让他无从解脱。 可现在,他不独已经站在了阴影之外,更能将这座高山逐分逐寸的挖垮,这种刺激与愉悦感,简直是他生人以来便不曾享有,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正是出于这种心理,对于太平公主所举荐几人,李旦也尤为看重,各加直殿学士,以备诸事垂问。 特别是被太平公主重点推荐的韦承庆,更让李旦觉得国家非无士力可用,只是才力进用途径并不畅通。 其实对于韦承庆,皇帝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接纳看重,反而因其过往的经历而心里埋着一根刺。 韦承庆是前宰相韦思谦之子,但其履历中还有一个颇为重要的身份,那就是前雍王李贤位居东宫时的东宫属官。因李贤被废,韦承庆也被贬出都,辗转州县达十数年之久。 对于那个已经去世的二兄,皇帝李旦心中是多存惋惜,但又因为李贤的儿子,对前东宫官属多多少少是存一些偏见。 因为太平公主的举荐,李旦抹不开情面,也是存着姑且一见的想法。但这一次见面会谈,韦承庆所论时事诸情俱有独到见解,颇投李旦意好,有的方面更是李旦思之不及,听完后不免有大受启发之感,心中自生一份相见恨晚的知己之情。 不过如今的李旦也非早前初入时局的萌新,特别是在经历王孝杰一事后,对于时流拔授更加谨慎,不再毫无保留,一点心事俱付面上。 所以尽管他心里对于韦承庆很是欣赏,但短时间内也并没有再作提拔的打算,需要等到眼前所事初见成效之后再作考量。 今天早朝之后,李旦返回大内殿堂,又召来韦承庆等直殿学士,询问事情进展如何。 不过此方谈话刚刚开始未久,内侍便前来奏报李思训求见。李旦心情正好,闻言后便让人将李思训引入殿中,并笑语道:“相公宗家长者,任劳繁重,若非急情要务,使员入告即可,无需诸事勤走。” “此事未称紧要,但牵连也是不小。臣不敢擅自决定,所以入宫请示。” 事无论大小,对于李思训这一殷勤态度,李旦还是颇感满意的。换了其他状似恭良、内实矜傲的老臣,很难保持这种勤走请示的态度。 待到几名直殿学士避入殿左侧席整理卷宗,李思训才将刚刚收到的慕容忠奏书奉上。 李旦在稍作翻阅后,脸色陡然一变,拍案怒声道:“这青海王,当真不知所谓!蠢物、蠢……” 见皇帝陛下反应如此激烈,李思训也是一惊,忙不迭自席中立起,心中则不乏疑惑。青海王此番上表,的确是有些无视朝廷对他的恩恤,但似乎也并不值得皇帝如此大动肝火。 “这蠢物、这……如此情势无感,如何能当大用!” 李旦又忍不住喝骂一声,殿左诸学士闻此怒声也忍不住侧首窥望,特别韦承庆耳中捕捉到几个关键词:青海王、能当大用……欲作何用? 0712 北门空虚,无人可用 . 皇帝李旦对青海王慕容忠还是颇有想法的,而且这想法谋划还非短时,而且近期都已经将要有实施起来的打算。 李旦原本打算将慕容忠召入北衙任用,重新组建北衙千骑。从慕容忠入朝伊始,他心里便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只是此前客观条件并不具备,而且慕容忠其人也需要进行一番考察才能决定究竟值不值得授给此事。 如今的北衙,几乎已经是半废的状态。左右羽林军并飞骑都被渗透不浅,至于千骑这一支精锐力量,则几乎尽被雍王卷走西行。 当然就算千骑留下来,李旦也实在不敢加以使用。只看千骑在神都革命中的立场与表现,如果还由其充任北门宿卫,那简直是在拿自己一家人的性命安危在开玩笑。 皇太后通过太平公主转达其心意,希望潞王李守礼为陕州刺史。李旦心里虽然极不情愿,但又不忍放弃这个难得的解决左羽林军问题的机会。 左羽林军廪料自给并宿卫上阳宫,朝廷对其几无控制之能,本就是雍王遗留在神都的一个毒瘤。尽管朝堂中雍王势力已经被清扫一空,可若不解决左羽林军的问题,其人阴影便一直覆于神都。 潞王出刺陕州,虽然表面上看来可以让行台势力直抵都畿西郊,但从地理位置而言,陕州距离朝廷中枢又远远超过了上阳宫与大内之间的距离。 特别再加上皇太后这一筹码,李旦对于这一提议也实在没有反对的理由。尽管太平公主主动提出要入住上阳宫,让他不能完控制母亲的人身自由,但起码较之此前雍王一系守卫上阳宫要好得多。 原左羽林将士,李旦已经不打算再用,原因与千骑差不多。雍王兄弟对左羽林军渗透同样不浅,即便潞王出都,左羽林原班人马也不可能再重归北门宿卫。 千骑已经无存,左羽林军又不能再用,这意味着整个北门只剩下了右羽林军这一支力量。且不说右羽林军可不可信,单单大内安危系此一军,这种状态就不可长久维持。重组北门军事,已经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 北衙军事不同南衙,无论是其长上宿卫的模式,还是日常营伍调度?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忠诚型与服从性。特别是后者,是北门建军以来的一个重中之重。 武德旧年,高祖李渊以创业元从子弟长上北门。贞观年间?太宗常以天策府潜邸故人领职北门?左右屯营并飞骑丰富扩大北门军种与规模。天皇时期直设左右羽林军?几与南衙诸卫分庭抗礼。太后临朝后更不必多说了,北门乃其掌权之根本。 可以说,北门在控与否?就决定了一个君王对朝局乃至于整个天下的控制力。 李旦自认并无开创之才?但也幸在他之前的历代君王已经将北衙军事框架搭建起来,他只需要在这框架之内充填人事即可。 但想要做到这一点,也殊为艰难。高祖有其创业元从?太宗有其潜邸故旧?天皇更是开疆伟岸、无患才士使用。至于皇太后?虽以女主临朝?但起码还有其武氏一群侄子使用充位。 至于皇帝李旦?则就是根本无人可用。他旧在潜邸?于诸子之中本就不受见重,所配府佐才具不高,且垂拱登基以后,李旦便长期处于幽禁状态长达十年之久,与这些故员们也谈不上有多高的信任度。 再次临朝以来?所见世道人心险恶越发深刻?也让李旦不能明辨孰忠孰奸。诸子俱少?不堪任用。若大用外戚?又担心滋乱于门庭之中。患得患失,让他不知该将事托何人。 在这样的情况下,入朝的青海王慕容忠简直就是一个量身定做的人选。 其人履历清白?早年在都为质、入参宿卫,垂拱四年归部统率其众,与朝中人事牵扯甚少。在部几请归朝,可见内心中对朝廷认同极高,并非恃其部众勇力便无顾朝廷章令的蛮横胡酋。 而这一次归朝,慕容忠又深深得罪了雍王与陕西道行台。李旦对河曲胡情虽然不甚了解,但所见行台几番措辞严厉的请求朝廷将慕容忠交给行台制裁,也能猜想到雍王对于慕容忠此番入朝的恼恨。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朝廷施加庇护,慕容忠一旦落在行台手中,可能就是一个必死的下场。唯有托庇于朝廷,才有活命的可能。 虽然李旦也注意到朝堂诸公、特别是历任宰相对慕容忠的评价都不算高,但北门值宿对能力的要求本就在其次。武家诸王才器猥下,照样也帮助皇太后把控北门十数年之久。倒是才情、时誉都颇崇高的雍王因幸染指北门,顿时便让武周朝局翻了车。 对李旦而言,将慕容忠授给北门军职,还有一桩好处。那就是可以凭着慕容忠吐谷浑王的身份,招引一批吐谷浑遗民健力进入北衙宿卫体系中来。 高宗天皇创建左右羽林军,虽以原本的左右屯营为基础,但普通营士广有高句丽遗民等充任。包括前左羽林大将军麹崇裕,其人出身高昌王世系,身后也有着相当一批西州胡部以供差用。 以胡将任职北衙,不仅仅只是贪求这些胡将身份特殊、避免北衙与南衙勾连成势,这种任命本身就是君王控御诸胡人力的一种手段方式。 高句丽覆亡以来,遗民大量迁居国中,其中相当一部分健力就在事北衙,以高氏、泉氏为首的其国旧贵与雍王相交甚深、利益纠缠。 李旦要重组北衙军事,自然也不会忽略这一隐患。可如今北衙本就军事半废,若再贸然清除高句丽、高昌等诸胡酋部曲,那就等于直接废了北衙武功。 且这当中多有长上北衙十数年久的兵长,对宫门防禁及宿卫流程也都精熟,一旦踢出宿卫体系,除非赶尽杀绝,否则难免宫禁详情播泄市井之间。 面对这样的情况,引入另一股人事力量进入北衙军事体系以作平衡、互相制约,才是最妥当的方式。本来分散于都畿之间的雍秦遗民乃是当然之选,可如今雍王独大于关内,又有故衣社以笼络雍秦故人,也让李旦不敢大批招募雍秦迁民。 基于这些盘算,慕容忠及其所部吐谷浑遗民便成了为数不多的一个选择。 慕容忠入朝的时候,李旦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但当时并不具备实施的条件,所以便将此事按捺于怀。借着行台与朝廷紧张的对峙氛围,他授意薛稷对慕容忠加以庇护。 之后一段时间里,对慕容忠的冷落乃至于刻意淡化其人存在,也是对慕容忠的考验。让慕容忠受尽人情冷暖、势力逼迫,顺便看一看其人在都畿官场究竟有多深刻的联系,等到其人穷困至极,李旦再以救世主姿态出面,授给显职要任,不患不能收其忠心。 雍王捐财入宫,让李旦有了重整北衙的物资基础,此前他已经授意北门增设两厩、为扩大人马规模而作准备。只待朝中追奖事宜告一段落,便要将此事正式提上日程。 可他心里存着熬鹰训犬的打算,还未及有进一步的动作,这鹰犬竟然先一步崩溃了,直接影响到李旦重整北衙的计划,心中怎么能不震怒! 北衙诸种构想,关乎自身安危,李旦不欲外朝朝士知晓并干涉太多,先着令诸直殿学士退出殿外,才又拿着慕容忠那一份罪表说道:“此章奏由何司递献?” “此表先经宗正寺、鸿胪寺并光禄寺批署、递送门下,门下整集之后递入政事堂。臣自觉事涉广泛,未敢批给门下省抄发及下。” 政事堂乃朝廷中枢所在,所处理俱军国大事,如果不是慕容忠身份特殊,章奏转入门下省的时候,可能就会由门下省批阅抄发、分付有司执行了。 李旦听到这话,心中暗道庆幸,而后沉吟道:“慕容忠擅进此奏,当中或有妖异曲隐。其人身份不俗,未可轻易裁断,即刻追问所转诸司,收回各所录备,敕令不出,不得轻论此事!” 尽管慕容忠这一举动搞得李旦很恼火,但是关乎北衙要计,他还是想试图挽救一把。 李思训闻言后便恭声应是,倒也没有往深处去想,只觉得圣人如此吩咐、不准事泄于外,只是为了保政事堂此前庇护慕容忠的颜面。 待到李思训离开后,李旦才将脸色一拉,对殿内侍者喝令道:“着令司宫台苏永,即刻降第训问青海王究竟何以屈意求刑?念其宗家戚族,准他进表自白,若所述仍是失实,既求死便赐其一死!” 慕容忠作此妖异举动,李旦下意识便猜测应是雍王使员所为。慕容忠意志如此软弱,无论缘由如何是不可再当北衙之用,但若能拿到一点雍王搞动作的罪实,可以适时据此问责行台。 且不说李旦后续谋计,诸直殿学士被遣出殿堂后,韦承庆便不疾不徐的向大内南门则天门行去。其人出身关陇名门,又是宰相之子,仪容气度甚有可观,虽循太平公主举用,但入朝以来,也颇得朝士赞誉。 只是在行出则天门后,道左耳目渐疏,韦承庆脚步陡然加快起来,几乎趋进而行,及至中书省外衙堂,便即刻召来待命吏员并低声吩咐道:“速查青海王承奏事略,若有事可引,告诸喉舌将之逼出都畿!圣人贪好胡人勇健,欲引直宿卫,一旦胡将窃位,我关西诸家入朝掌机更难!” 吏员领命而走,韦承庆在堂皱眉深思,手中挥笔勾勒数字,赫然是“裴炎必拟厚封”! 0713 韦卿雅正,堪为宰辅 人的悲喜并不相同,有人欢宴于坊邸,有人戚戚于内庭。 当司宫台内常侍苏永奉圣人所命抵达思恭坊青海王邸业时,才发现这宅居早为郁林王李千里所有,恰在今日宴请都畿时流亲好徒众以贺乔迁新居,潞王李守礼自在受邀之列。 苏永错投门庭,不免大感意外,因有皇命系身,不敢耽搁,登时便要告退离开,却被郁林王强请入堂,略饮几杯稍作致意,才得以脱身离开。 等到苏永离开后,李千里也自退席并请潞王入内堂,神情凝重的叹息道:“慕容忠罪表方作呈献,圣人即刻使人入坊垂问,可见青海王于圣心颇重。我诱青海王自认其罪,行台可以据此再追,但若圣人仍要强施庇护,事情恐将再生波折啊” 李守礼闻言后便冷笑道:“圣人若真如此罔顾正义,恩惠滥施,那我也可以无顾法律,入坊杀之庭中!慕容忠这狗贼几害雍王大计,决不可再容其长活此世!” “殿下切勿冲动!离都在即,身当门户,眼下决不可干法哗众。我想不通的是,慕容忠不过都内一闲流,何以甚为圣人见重?” 李千里讲到这里,眉头不免深皱起来,同时不免有些慌乱,只看圣人对慕容忠其人其事如此关注,若知慕容忠此番进表是受自己逼诱,恐怕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李守礼不像李千里那么心思杂多,听到李千里这一疑惑,随口便冷哼道:“圣人于宗家人情之内尚且深刻细计,又怎么会无端施恩余者?他所贪图,无非吐谷浑亡余势力,将我发遣出都后,赖之细刻北衙!” 李千里将潞王请入内堂,本也不指望其人能有创见,可在听此无心之言后先是稍作错愕,片刻后才拍膝叹道:“潞王殿下一语中的,所见深刻!想来实情必是如此若圣人果真有此计议那慕容忠此番必死无疑了!” 听到李千里这么说李守礼反而有些意外。他本就不以计谋见称,随口一言却被李千里认为是事实,但一时间还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北衙关乎宫防根本凡所进事无不心腹肱骨。如今朝中本就士情躁然、诸家争望,岂容慕容忠一介亡国之奴幸取势力!” 李千里讲到这里,不免叹息道:“若圣人果有此念且意浮事表于朝局情势诚是一伤!武周一朝话以妖氛凡海内名门无不苦盼唐业再兴圣人履极至今未有称夸若于事中赏重胡虏而轻薄中国之士情谊失矣” 讲到这里李千里离席起身,面西而拜,并又望着李守礼说道:“雍王殿下教令行事,我自捐力行走,凡所应用潞王殿下俱都有见。虽也趁事得拥美宅、得据厚资不敢再作邀宠。唯请潞王殿下将此功用诉及雍王殿下于后事之内稍作包庇。” 慕容忠死局虽成但在猜测到皇帝有此心意后,李千里心里也慌得很。心知皇帝对他本就不待见,若知是他坏事想要迁怒,就算不直施杀刑,也肯定不会让他过得太惬意。 眼下他唯一能够指望的,也就只有雍王了。 李守礼闻言后便笑语道:“王若忧此,则大可不必。雍王素来不以凉薄用人,虽草野下士,但肯施功,无不厚给,更何况郁林王本宗家亲厚长者。” 听到李守礼的回答,李千里稍作安心,这才又相携回堂继续宴饮,只当无事发生。 今日当然不可能无事发生,当内常侍苏永辗转闾里终于在归仁坊此宅中寻到青海王慕容忠时。听到苏永转告当今圣人所问,慕容忠已是脸色大变,破口大骂道:“郁林王狗贼陷我!” 当慕容忠一头冷汗的疾书自白之辞时,突然又有一路中使自大内匆匆而来,登堂对在此等候的苏永附耳细告。 苏永听完后脸色变了一变,却什么也不说,只是起身便往堂外走去。 慕容忠见状后,心中更是一惊,忙不迭放下手中笔疾行而出,直扑于苏永脚边颤声道:“未能早知圣人眷顾、天意怜悯,仆诚是罪大!敢问苏老公,满门忠骨,还有可救?” “圣人天意?圣人有什么心意及你?勿作浪言!” 苏永闻言后冷笑一声,抬手吩咐卫士们上前将慕容忠拉开,掸掸衣袍,一脸厌弃的说道:“没救了,等死罢!” 苏永率众穿堂离开,旋即便有南衙甲众入坊,将慕容忠府邸团团包围起来,不准任何人事出入。 此时大内包括朝中,同样也是一片躁闹。久为时局忽略的青海王慕容忠突然进献罪表,以这种古怪的方式再次闯入时流视野中,并几乎在同时间便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李思训先入宫请示,之后又奉命出宫游走诸司,准备移除诸司所备记录,将此事进行低调处理。可是当他来到皇城中的门下省的时候,便察觉到门下省已有多名官员正在议论慕容忠其人其事,便知此事已经泄出,再作保密的补救已经来不及。 于是李思训便又返回大内,将此消息进行上奏。 李旦听到李思训的禀奏后,也是默然良久,好一会儿之后才说道:“且付舆情罢。” 他已经放弃了再作努力补救的尝试,思绪却转到了别的方面,突然又开口说道:“两省令史吏员,多循旧用,未有调微。流外拣用虽然不入正选,但两省所事无不机要,不同寻常衙司。明日政事堂会,加设吏部员外郎中,专事督查流外小选!” 李思训听到这话,心知皇帝是在怀疑门下省或许还有雍王势力的残留,所以将明显有利于雍王的事情加以宣扬。 这怀疑也很正常,长寿年间雍王犯事而被夺爵,之后便进入门下省担任给事中。时间虽然持续不长,但上到门下侍郎杨再思,下到门下省诸衙佐,与雍王有旧是实。 此前朝廷清洗雍王势力,凡立朝在位者无不遭到了处理。但两省诸流外衙佐却并没有遭到波及,大部分故员仍然沿用至今。 听到皇帝还要加大清洗的力度,李思训不免暗叹一声,只觉得圣人对雍王的提防甚至都已经演变成一种根深蒂固的执念。雍王如今分势陕西,虽然值得防备,但若因此忌惮而刻意夸大,似乎又没有这种必要。 就拿今次之事来说,慕容忠表奏本就流转诸司,处处都有泄密可能。而且突然间就掀起这样广泛的讨论,明显不是几个门下省卑职吏员能够搅弄起来,必然是有身在势位之人推波助澜。 李思训对此事开始还思之未深,可是往来大内一番后,便渐渐有所明悟并猜测。或许圣人还以为其所思谋未曾表露,但其一言一行无不是有深情内蕴,如此不寻常的举动自然引人猜度。 换言之,真要讲到泄密,慕容忠章表所历诸司官长俱有嫌疑,当然也包括李思训自己。 尽管心中有这样的想法,但见圣人神情阴郁,李思训也不敢将这些联想讲出口,没必要给自己招惹什么猜疑与麻烦。 有关慕容忠其事,第一天还只集中在台司之间朝士们的议论。可是到了第二天,则就直接蔓延到了朝堂中,单单御史台参奏此事者便有数人之多,另有多名司署官长并作参议。 观此声势之大,似乎慕容忠并非什么无人问津的事外闲人,而是真正干犯国法的立朝权奸。不独慕容忠自己大受攻讦,就连此前代表政事堂回复陕西道大行台的宰相薛稷也受到了连累,屡遭弹劾。 人的身份不同、视角不同,思路自然也就不甚相同。李旦并不觉得朝士们有此反应是因为他的一些打算,毕竟他有关北衙军事调整仍在构想之中,哪怕对于心腹臣员都无作透露。 在他看来,朝士们有此反应,多半还是趋于行台势力。这一结论,让他既忧且惧,甚至都不敢于朝堂中再作坚持。 最终早朝上达成决议,慕容忠违背行台征令、未召而入朝,且发陕西道交由大行台论处其罪。宰相薛稷私受请托,罢相出朝为洛州长史。 退朝之后,皇帝自是悻悻不乐。过去这段时间里,他架空权臣、设定大计,甚至就连皇太后都颇受制约,朝廷大事已经渐有乾纲独断的气势,却没想到在慕容忠这一桩小事上直接翻了车,甚至就连在政事堂为其喉舌的薛稷都被挤兑出朝。 所以退朝之后,李旦索性直归内宫,既是因为心情不佳,也是想反思一下为什么朝中会演变成这种局面。 可是他归宫未久,中书舍人韦承庆便连连请见。韦承庆于此事中无作表态、保持缄默,这让李旦颇感欣慰,于是登殿召见,并忍不住询问道:“先时朝堂之内,群臣热议之事,韦卿何以不作言表?” 韦承庆闻言后便回答道:“青海王罪或无罪,有司专人并陕西道大行台据实量裁审断,此事无干朝廷正则,凡所参议朝士,已经有失论事本分。臣职内无谋此事,亦无言以对!” “韦卿雅正!若朝士俱如此正见,朝情更无杂乱相扰!” 李旦听到这话,心中大生同感,然后才又和颜悦色的问道:“请见言切,将奏何事?” “所陈仍是职内,故中书令裴炎,垂拱以来凡陨没臣员,无过裴炎。此事无有正论,则诸事不可轻论!明纪正纲,由此而始!裴炎功参伊霍,壮烈犹有过之。审其功实追给,方可大彰国朝养士之厚,以正士节!唯此可称社稷根本,绝非幸臣扰乱宫闱、诈以功称可以并论!” 听到韦承庆这么说,李旦更是眉眼舒展,并忍不住感慨道:“正言根本,非宰相才具,何能立言于此!若生人尚且不得善用,恩威又何能及于亡者啊!” 0714 演武潼关,却乱关东 . 潼关西境的桃林驿,近日突然人马汇聚,几至万众。如此大规模的人马汇聚,自然只能是陕西道大行台的手笔。 暂被征作军用的桃林驿驿馆前,潼关守将曹仁师早早的便等候在此,眼见长安内卫旗帜出现在西面道途中,便连忙率领一干将校策马迎上。 距离仪仗队伍还有里许,曹仁师等人便下马站立在道左,视线一番寻找,很快便在队伍当中发现了雍王身影,趋行至前,叉手恭声道:“末将等恭迎雍王殿下,馆驿内外俱已铺陈完毕,请殿下顿足洗尘!” “辛苦曹将军并诸将士。” 李潼勒马而立,稍作颔首,又摆手示意后方内卫甲士牵来行伍中的闲驹,等到曹仁师等换乘坐骑,便示意继续上路。 一边策马缓行,李潼一边询问道:“诸军汇聚演武潼关,此境钱粮役力等诸储备可还足使?” “行台钱粮厚给,向无拖延。月前受命以来,末将便督令潼关守备人马勤力铺陈,东西诸塬营垒加设,足供大军于此留顿演武一月耗支。另有潼津县令田归农于境招抚关东亡人,聚民已达三千余户,当中丁壮亦随教令而待拣用……” 曹仁师简单的交代了一下潼关周边的情况,语气之间隐有兴奋。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又说道:“军事之重首在于勤,潼关虽天中门户,无边夷胡虏之侵扰,但既然甲兵常设于此,也不可士力久弛、武力荒废。桃林驿勾连东西、地当要冲,正合演武宣威、震慑不法。于此张设营阵,演武竞勇,自今以后,将成定式。” 曹仁师闻言后又是连连点头,并身后潼关众将士们俱是神情振奋。 雍王西进以来,多有健武行迹?但各类军事行动主要集中在陇右、河曲之间。潼关这里虽然也武力常设,但在行台的军事规划中却始终不属于重点,这难免让潼关众将士们心生愁困之感?只觉得热闹都是别人的?而他们则无人问津。 既已披甲投戎?自然渴慕武功,眼见到诸边捷报频传,杀贼猎奴不胜恣意?而他们却只当门下犬用?多多少少是有些失落。 诸如曹仁师,虽然也当行台十大督军使之列。但他这督军使却少功勋傍身,跟诸边其他地位相当的大将相比?总是有些底气不足。 往年代北道诸军编入雍王麾下?曹仁师与契苾明同投雍王?如今契苾明已经是河曲独当一面的行台要员?特别迎击突厥可汗默啜一战?更让其名动陕西。 而曹仁师久镇潼关?虽无卧雪饮冰之苦,但也乏于事迹表现,此前便几请赴陇,就是不甘心一身勇力长久闲置。 行台虽然一直没有调动,但好在今年用事的重心不再只是一味的侧重边务?而是开始向国内倾斜。特别月前行台传令?将要在潼关集军演武。姑且不论这一指令所释放出来的政治讯号有多丰富?对于潼关一干镇守将士们而言?绝对是一大喜讯。 仪驾进入桃林驿后,李潼先是沐浴更衣,然后才行出会见诸将。 行台这一次于潼关演武?参与的主要是诸州团练,预计规模是两到三万人之间,所覆及州县主要是陇州以东、潼关以西的关内区域,时间将会持续到六月中旬。观察成效之后,不排除延误时间继续延长直至入秋。 去年行台内外军事结构浅成,于京畿长安设有中外十二军,诸边十名督军使各为镇戍,这是行台第一序列的战卒。除此之外,诸州还有十名团练使,负责征募健勇,为后备武装。 去年年尾,吐蕃再次躁闹于青海,使得原定京畿演武推迟。新年之后又有春耕并备边诸事,所以行台也干脆就没有再做演武计划。 毕竟从前年长安定乱至今,行台所隶一线甲卒便一直处于高强度的攻伐战事中,卫戍长安已经成了久戍边士们难得的休养时间,也就不必再作劳扰。 可是行台想要休养甲士卒力,有人却不乐意。神都朝廷风波再起,长安行台无论如何都得拿出一个反应出来。 所以在经过短日商讨后,行台便决定举行这一次演武,操练诸州新募团练。除了政治上的意图之外,也在于行台军事改建较之旧法颇有差异。诸州团练虽然不属于第一线的武装,但是作为后备的力量,也必须要尽快接触并适应这一新的变化。 所以这一次的演武也没有准备什么高强度的对阵攻防之类,主要是磨练行止、营宿、进退等等基础的军事项目。 由于今次今次演武本就临时起意,诸州受令各有先后,演武的地点也非京畿长安,而是偏东位置的潼关。可以说诸州从受命开始,演武便已经开始了,营伍的调集、粮草的筹给、行军的节奏等等。这些考验的内容,倒也比较符合行台目下对于诸州团练的定位。 也因为今次演武并非行台主力人马,所以跟随众将也都以年轻少壮为主,黑齿常之的儿子黑齿俊、李千里的大侄子李祎,以及李潼在陇右挖掘的郭知运,包括故衣社干将李阳、李葛等,包括鹰苑、豹坊等少壮将校,俱赫然在列,不唯练兵,也是练将。 潼关演武标志着行台军事所重一定程度上从边塞转回国中,这具体的政治考量,李潼自不会与诸将详谈,只是交代了一下演武流程,各自分给使命,便着众将各自归营,准备正式的演武项目。 其余诸将离开后,李潼将曹仁师单独留了下来,然后才问道:“神都一行已经行至何处?” “昨日告信已经抵达陕州,行程估算三日之内可以抵达关前。” 曹仁师心知殿下所问乃是其家眷一行,连忙禀告道:“殿下虽言不准甲众出关,但末将冒昧、仍遣两营袍服持杖以迎。毕竟陕州情势怪异,殿下家眷西来,不唯内庭情专,行台方面局势也颇受影响,还是需要谨慎周。”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并说道:“有费职外思量,多谢曹将军关照及微。” “殿下言重了,若非得庇殿下门中,末将恐亦难专情于事。方今朝情板荡再生,唯陕西之境幸托王教之下得守安宁。” 曹仁师抱拳再言,语调不无感慨:“末将在职,当此东西门户,所见所感东西风物之差尤深。匡正以来,朝廷政治尤先于行台创设,但直到如今,关前游食之众唯东来西向,父老相扶于途、渴慕王教。民生已经失于料理,朝士唯以反复为能,长此以往,不复言治。若殿下归朝……” “此事不可轻议,唯皇命是望!” 李潼闻言后便抬手说道,不准备就此深谈下去。 他心里当然也明白,行台众官佐们盼他归朝。毕竟行台再怎么声势雄壮,较之朝廷终究有欠大义。只要他归朝,从事诸众便有大幅进步的机会。 但老实说,朝廷虽然昏招迭出,看起来他四叔毛毛躁躁、才不当位。不过就算眼下李潼归朝,其实也没有足够的底气和力量去镇压住蠢蠢欲动的各方。 隋唐两世,特别是在安史之乱前,在位者可以说没有一个庸类,甚至包括李潼不怎么看得上眼的他三叔李显。 此世上承魏晋南北朝长达几百年的大分裂,乃中古一大变革之始,下启千年世道,当中所蕴含的各种冲突、碰撞与尝试、妥协、磨合,可谓复杂至极。 能够在这样一个世道当中登顶至尊,本身已经殊为不易,若再要有所创建,则就更加艰难。这当中所蕴藏的暗潮涌动,人眼所见不足一二,李潼也是入世越深、心中越存一份对世道的敬畏。 今次潼关演武,与其说是向朝廷示威,不如说是对行台内部的一次统合。 他四叔这一把火烧的太大了,把时流许多阴谋、欲望都给勾动起来,李潼身在关中,需要考虑的已经不仅仅是什么时候打起靖难旗号,还要防备着别让这股邪火窜到陕西来。 最初定计演武潼关的时候,李潼是不打算亲自前来的,准备留守长安,以确保长安不会士情扰乱。可是当得知朝廷安排护送他家眷的人员后,他便不得不来。 朝廷今次护送雍王妃等人员众多,单单南衙大将就有两人,分别为左千牛将军程政与左卫亲府中郎将杨知庆。 这其中程政乃是太宗皇帝的外孙,卢国公程知节的孙子。杨知庆则出身弘农杨氏观王房,算起来还要给皇太后叫一声表姑,而且其人还有一个更显赫的身份,那就是唐肃宗李亨的外公,当然这一身份眼下还无从提及。 但如果只是这两人,还不值得李潼从长安动身来到潼关等待。护送雍王妃一行还有一个更显赫的人物,那就是介国公、太常卿宇文庭立。 宇文庭立之所以牛逼,不在于他的官位,而在于他的爵号。介国公为国朝二王之后、北周宇文氏直系子孙,号为国宾,政治影响不同凡响。换一个说法,介国公家就是关陇勋贵们的精神图腾! 这样一个人物居然被使派出朝、护送雍王家眷西来,李潼哪怕再托大,也不敢在长安等着。当然还有另一层心意,那就是搞清楚哪个王八蛋出的这个馊主意,老子早晚弄死他! 0715 二王三恪,渊源何出 雍王抵达桃林驿的第三天午后,朝廷护送其家眷一行的队伍便浩浩荡荡抵达了潼关关前。 李潼亲在关前等候,及见这队伍徒员众多、甲胄光鲜,嘴角便忍不住泛起一丝冷笑。 朝廷如此精军护送,其主要意图自然不是真的担心雍王家眷行途安全,无非是让陕西之众看上一眼,朝廷禁军也不是纸扎的,以后行台说话做事多少掂量一点。 不包括雍王家人以及此前潼关派出的迎接徒众,单单朝廷使派的禁军便有两千多人。率先抵达潼关关前的,是前路左千牛将军程政。 程政三十多岁,很有几分将门英姿,及至关前便下马阔行入前,叉手为礼道:“末将奉皇命护从殿下亲员赴京,行程积半,虽无蜂盗之扰,难免舟车劳顿,失察之处,恭请殿下见谅!” 李潼缓步上前,对程政稍作颔首,并笑语道:“东阿公宗家元戚,立朝名臣。家人出入本庭私小事,竟劳扰东阿公护引相随,小王领受此惠,诚惶诚恐,拙于表谢。略备简席,恭请上座。” 所谓简席,那真不是谦虚,只是在潼关关外高坡上稍设帐幕以作辟尘,不远处便是河水奔腾之声,连一点郊游野炊的氛围都欠奉。 整支队伍多达数千员众,又有大量的车仗相随,排队入关都需要不短的时间,当然不能就站在关前干等着。李潼先与程政联袂入帐,稍作闲话寒暄。 彼此之间虽然并不熟悉,但也不是没有共同话题,程政所就事的左千牛卫乃雍王旧署。讲到如今左千牛卫许多章制仍循雍王故法,程政不免又赞叹雍王典军有方。 李潼对程政兴趣倒不大,感兴趣的还是他爷爷程咬金,没能传到贞观年间在程咬金面前刷上两把二皮脸,他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遗憾的。 至于程政本身,其人态度虽然和蔼有加,但李潼自知道不同不相为谋,终究是走不到一起去。 程政此前赋闲乡里,今次得以归朝任职,而且起手就是十六卫大将,除了出身名门、皇亲国戚之外?还是趁了裴炎平反的这一波东风。 他家跟裴炎虽然没有什么关系?但裴炎平反一事难免就牵涉到与之关系深刻的徐敬业谋反。徐敬业虽然仍是铁逆、翻不动案?但受其连累的一些人家则就得有转机。 卢国公程知节与英国公李勣同属山东将门,其后人虽然没有直接涉乱,但多多少少在政治上也受到了排挤。这一次裴炎平反力度不小,一些在外围受到波及的人家便也趁此影响重新回到了时局中。 裴炎此人可以说是初唐最复杂的一个政治人物,其人功过评价如何影响极深。借着为裴炎平反这一契机,时流中是人是鬼都涌现出来。 于情于理,李潼当然都不赞同为裴炎平反。 但他也明白,一旦自己态度过于鲜明的表态,哪怕身在西京?也要即刻卷入神都的政斗漩涡中去。虽然可以借此延揽一批武周朝士,但本身就放弃了允进允退的从容地位。 这是一个天坑,哪怕君王身在其中,稍不注意都要为人玩弄。李潼如今虽然势力壮大?但也需要防备会不会被哪一方政治势力当枪使。 特别如今他所拥陕西道人马?身当两大边患强敌,如果不能做到速战速决?迅速铲除所有异己,贸然挥戈朝中,可能就会让他之前对边务的营建前功尽弃。 他四叔可以放飞自我的一路莽,但李潼不能。特别朝情已经如此,他就更加需要谨慎。谁是敌人,谁是朋友,眼下言之过早,贸然就标立异己,是对本身的自我锁定。 行台眼下虽然武力壮胜,但还没有达到横扫一切的程度,除非连夜点开科技树,炸药包都得老婆、兄弟自己揣着,否则你不知道会扔向哪里。 帐幕中李潼与程政闲聊小半刻钟,很快潞王李守礼便又被引了进来,李潼起身对二兄点了点头,转又一起返回关前。 这会儿,家人们所乘车驾已经停在关前,李潼也没急吼吼上前见上老婆们一面,只是吩咐潼关守军将车驾引入关内安置。 等到家人们并装载着家私的车仗入关之后,潼关关前还有一驾大车停留未动,车前张以青旗,殊异余者诸类。能有如此待遇的,自然只能是二王之后、介国公宇文庭立。 此时雍王、潞王并行台众官佐站立在关门前,而朝廷的禁军甲士并使员们则聚集在介国公车驾周围,雍王既没有使人上前礼问,介国公也并不下车相见,气氛一时间就有些尴尬、且透出一股肃杀。 “禀雍王殿下,介国公今次同行,正居车中……” 良久之后,左卫中郎将杨知庆趋行至前,开口说道。 “所以呢?” 李潼闻言后,神情淡然的反问一句。 杨知庆自然感觉到雍王情绪不佳,闻言后只是尴尬一笑,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程政见状便也上前,大概觉得刚才与雍王交谈气氛还不错,于是便入前笑语道:“介国公雅为国宾,尊在王公前列,既入关前,礼当迎见。” “谁人教此妖异之言!” 李潼刚才还是淡笑着,听到这话后脸色却陡然一沉,顿足怒声道:“若朝廷真以国宾之礼相待,荣养都畿,我自当出入趋迎介国公!但何者乱臣,进此妖用,竟使介国公蒙尘逆旅、走使劳顿!行台甲力盛养,所待匡正,介国公但有一言斥我失礼,我自率甲入都,斩此乱臣!若不然,承恩殊加镇国重号,介国公见我不拜,所恃何者!” “请介国公落车!” 听到雍王殿下斥声,潼关众将士顿时捶甲怒号,一时间声震于野,甚至就连大河涛涛浪声都被压过。 关前众朝廷将士们闻此呼喊声,一时间也是骇然色变,普通士卒尚且不明所以、唯是惊悸,但两名南衙将领并介国公车前诸使员则就神情惊变,心中暗呼糟糕。 国朝二王,周介公、隋酅公,此二者地位超然,为国宾友,不入臣班。太宗贞观年间,送樱桃给酅公,言奉则以酅公为尊,言赐则以酅公为臣,最终是听从虞世南建议言饷。从这一点,可见二王之后地位超然。 所以按照正常的礼仪制度,雍王见介公是要作礼尊敬,当然前提是介公乃二王之后。 但在永昌年间,唐家所尊的二王三恪发生了变化,以周、汉为二王,舜、禹、汤为三恪。这当中的周可不是北周介公,而是先周姬氏。 这一次改立二王三恪,虽然是武则天为自己代唐履极而做的准备工作之一,但毕竟是以大唐朝廷的名义而定。 如今国业虽然归唐,但这一前制却没有明文改变。毕竟李旦自己都还没有返回关中祭祀祖陵,就不要说给二王之后正名、恢复地位了。 介国公地位超然,一则在于唐家创业以来的积习、从武德以来便以周隋为二王之后,二则就是其家之于关陇勋贵群体的非凡意义,毕竟就连八柱国之家都是端过宇文家饭碗的。 但其实从正规的礼法而言,介国公的地位并不受到法律的保护,认不认看你自己的态度。 这就是李潼恼怒的原因所在了,朝廷以介国公西来,就是为了逼他表态。 他如果向介国公见礼,那就代表着认可朝廷革命以来各种礼法改制,包括目下朝中裴炎平反等一系列热点事件,甚至需要考虑该不该迎皇帝西归祭祖。 可如果他不向介国公见礼,那就是否定所谓的革命成果,否定自身在革命中的功勋,乃至于是与关陇集团划清一个界限。 毕竟,二王如今虽然不得法礼承认,但长久以来就是关陇集团所信奉的唐业正统来源。任何质疑这一点的人,都可以说是关陇集团的敌人。 二王三恪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国家宾朋的礼法问题,更直接决定着王朝法统性有何而来。 以周、汉为二王,摒弃当中的魏晋南北朝,这种正统追定并不发源于武则天,早在隋朝就有大儒王通为代表的关东人士在倡导此议。初唐四子的王勃之所以这么倒霉,就在于他也不自量力的加入到这种讨论中来,秉承他爷爷的主张。 甚至于就连李潼的亡父李贤,某种程度上都可以说是这种争执的一个牺牲品。 高宗李治对于摆脱关陇门阀进行了诸多尝试,也卓有成效,但在改变二王三恪这一问题上,仍然有所保留,不够坚决。李贤作为其太子,就充当了一定的投石问路的棋子作用。且不说府中员佐配给,单单其所修颇具学术价值的章怀注,就可以说是继学南朝。 在这一点上,可能李贤探索的太远,做的甚至超乎高宗想象,所以让高宗都隐生忌惮。这或许并不是李贤被废的最主要原因,但起码是有一定因素在其中。 李潼虽然常说没有接受太多他老子的遗泽,但其入世之后,江南人士对他分外热情,除了时势所致,也有一定的此类渊源在内。 捋清了这一条线,就明白了朝廷使派介国公西进的险恶用心。对此李潼自然不接招,他之所以来到潼关,也不是为了迎接介国公,只是为了把其人堵在潼关以东。 你说他是国宾,结果你把他当狗使唤,还让老子行礼,这特么是什么道理! 真要抬这种硬杠,搞意识形态斗争,老子现在就杀去洛阳、你信不信! 0716 义无亲疏,有感而发 雍王一通斥言并潼关内外众将士们怒声,顿时让关前氛围变得紧张且肃杀。 朝廷所使派的禁军众将士们,自然不知太过深刻的权斗曲隐,只觉得自己一行徒众护送雍王家眷西行,纵无功劳、也有苦劳,结果非但没有得到善待,反而被堵在关前遭受一通训斥并威吓,心中自然难免愤懑,只觉得雍王骄横跋扈。 因此他们也纷纷持刃手中,颇有见势不妙便要大打出手的架势。 寻常士伍们或可勃然意气,但带队这两名南衙将领多多少少是能感知内情,自然不敢真的纵容局面搞到要动戈于潼关关前。 行台突然演武于潼关西境,已经让朝廷紧张不已,此时眼见到雍王态度强硬,心中更怯三分。两人彼此对望一眼,杨知庆留此试图安抚雍王,程政则匆匆返回介国公车驾前与诸使者们紧张商量。 “朝廷厚恩施给裴纳言,再使介国公西行护送王眷,殊礼频给,只为彰显对雍王殿下的……” 杨知庆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试图缓和一下氛围。 “皇太后之遇杨将军,不可谓不厚。朝廷近日所营诸事,既未垂问,我也不便轻言是非。但凭此一点亲谊瓜葛,只问将军一句,朝中何人建言遣使介国公?” 不待杨知庆讲完,李潼便又开口说道。他跟杨知庆还算有些来往,毕竟杨知庆出身弘农杨氏观王房,乃皇太后母族,而且杨知庆是杨士达的孙子,论起来与前宰相杨执柔同皇太后亲缘还要更加亲近。 杨知庆听到这话,不免一脸的为难,心中挣扎良久,才又躬身入前低语道:“此中书侍郎韦承庆进用……” 李潼闻言后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对杨知庆点了点头,然后便摆手示意他退后。 不久,程政再次返回来,抱拳说道:“末将等奉皇命护送王眷西行,既在关前遇见殿下、使命交割,幸不辱命,便止步于此,不再入关叨扰。若殿下无余事待教,末将等便归朝复命。” 他与众使员商量一番?绝口不再提介国公事?准备归朝再听计议。 李潼闻言后,脸色略有好转?上前一步面向神都洛阳的方向作拜而后起身?又对程政等说道:“请将军等归告朝廷,臣宗家愚幼、帝脉元亲?幸在恩遇,历居分陕。向言唯情活我?至今不改初志!两京并是帝宅?虽分于东西,无疏于内外。臣节钺所专,概皇恩递授,守于祖宗之陵?虽死不敢堕宗庙之威!” 讲完这话?他又环视关外众禁军将士们,继续大声说道:“家眷西来,庭门私事,竟劳诸宿卫健勇劳行护引。壮士惠我,心实感激。唯关西适逢诸军演武?恐乱军阵,憾不能开关款待?唯酒水食料、方物几桩,陈设关前?听凭自取,小王亦立此长谢!” 他话音方落?后方关门洞开?大量早已经准备好的酒水肉食、绢缯财货便由一辆辆大车驮运出来?直接摆满了关前空地。 朝廷众禁军将士们本是愤懑于怀,各生怨望,却没想到情况又发生这种转变,一时间不免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可是看到那些车上堆积的酒食并财物之丰盛,哪怕在场所有人均分,到手都颇为可观,不免也是各自喜形于色,转而夸赞雍王慷慨。 程政等人商议一番后已经觉得雍王不好惹,起码不是他们一行能惹的,本来已经打算就此归都,却没想到雍王还有这些后续布置,一时间不免更有几分窘迫慌乱。 “末将等有此使行,概皇命遣用。禄料既享,唯忠勤以报,分内事务,岂敢再作邀赏。食料果腹,稍慰疲劳即可,至于方物所赠,实在愧于领受。” 程政视线从那些车载财货上移开,连忙又表示道。 李潼闻言后则笑语道:“日前豫王等谋划出阁,我捐尽家私输给资助。义无谓亲疏,有感而发。诸将士劳苦跋涉,或谓之寻常使用,但于我却是保全家人之盛惠。区区方物,已经惭于表情,或谓有干仪轨,但既已具出,唯请将军等笑纳,递于朝中,计量授给。” 他四叔操作也骚了起来,李潼自然也不甘落后。雍王自是宗家场面人,从来不差饿兵,谢礼已经交出来,朝廷要怎么分配那是朝廷的事。 李潼是打定主意不准这些人过潼关,但也并没有苛待他们,除了酒食、财货丰给,又从潼关调出一批毡帐营具供他们临时驻扎休息。甚至在这些毡帐营具之间还夹杂了上千缗的铜钱,供禁军将士们各自拣取。 他也确如所言,在关前长立直至傍晚,及见众禁军将士们扎营入住妥当,才又返回了潼关关内。由始至终,他也没去看上那个介国公一眼,而那介国公自然也没有落车,乖乖的当了一个透明人。 现实就是如此,二王之后说起来很牛逼,但实际上也就那么一回事。没事就安在邸业荣养,有事就拉出来当一当吉祥物,如果真想主动的对现实政治环境施加什么影响,不说别人,那些将他们奉为精神图腾的关陇勋贵们都不答应。 不说关外的朝廷禁军们,返回潼关关内后,李潼仍然没有时间去见阔别已久的家人们,只是着人转告王妃等早早休息,择日启程返回长安后再作长叙。 至于他,则着人烹煎浓茶,要与二兄李守礼彻夜长谈近日神都诸种变故详情。 “三郎,我今被使任陕州,会不会有害后计?但当时祖母告我直去勿留,当时人事变化繁复,我也来不及等到你的声讯,只能应了下来。” 兄弟坐定之后,李守礼便开口说道,神情颇有几分忐忑。他自知拙于谋划,诸事唯望兄弟,只是这一次接任陕州刺史没有等到西京消息便成定局,让他不能确定是好还是坏。 李潼轻啜一口浓茶,叹息道:“祖母这一次失计,既然不愿我兄弟直涉神都乱局,干脆将二兄你遣送西京,我兄弟也能齐聚长安。陕州留此一线,于我所计增益不大,但却让二兄你近傍虎狼。” 李潼当然认可他奶奶的权谋与布局水平,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全无质疑。像她奶奶这一次自解左羽林军宿卫之职,以换取李守礼担任陕州刺史,李潼就觉得很不妥当。 他西行最初,还存几分与朝廷竞争、与时间赛跑的打算,可如今朝局已经发展到这一步,接下来朝廷无论再有什么举措,他都不必再放在眼中,只需要安心的发展自己的势力,等到他四叔玩崩了再发兵东进即可。 真到了那时候,不要说陕州在不在他手中,哪怕潼关都不在他手里,朝廷也根本没有力量阻止他的东进之路!无非神都局面崩得更惨烈一些,大不了废墟中重建,就像前年的长安。 他奶奶这么安排,说到底主要意图不是给他铺路,而是不放心他,担心他一把就把叔叔们全给玩死。 李守礼作为陕州刺史,表面上看来行台东进之路畅通无阻,这就是在告诉李潼,不要憋在西京玩什么幺蛾子,真到万不得已、按捺不住,就直入神都来谈。看起来是给李潼创造一个绝佳的机会,实际上也是在逼他放弃其他的选择。 比如说,如李千里所建议的那样,直接把他三叔劫入长安,跟他三叔搭班子,不跟他四叔玩了。 如果说李千里提出这建议的时候,李潼还会有其他方面的顾虑。可是当他四叔在长安热热闹闹给裴炎平反的时候,迎回他三叔就绝对要比挥兵去神都搞他四叔要简单得多。 可他奶奶这么安排,且不说朝中感受如何,李守礼待在陕州,明摆着就是行台一个前哨,这无疑会让李守礼人身安全都直接受到严重威胁。 而且,左羽林军不再宿卫上阳宫,当然也不可能再返回北门。行台又没有正式的名义将左羽林军给招揽收编过来,这数千久参宿卫的将士,直接在神都就沦为了尴尬的边缘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与存在感,大大增加了被野心家蛊惑利用的可能。 “我一身安危并不足计,如今圣人姿态已经是摆明不能容我兄弟,但能助事一二,我也绝不畏缩!” 听到二兄能有这样的觉悟,李潼也颇感欣慰,便又说道:“二兄身在陕州,需要深居简出,切勿与朝士频密接触。旧事左羽林军袍泽,日常可以不失接济,有欲西行者,可以招引送来。但若有人勾谋朝中计议,那就千万不要再与之往来!” “朝情已经危险至此了吗?” 见李潼说得严肃,李守礼便又问道。 “本非亡续之世,何重伊霍之功!” 李潼闻言后叹息一声,然后又说道:“伊尹逐太甲复迎之,霍光废昌邑而立元孙。唐家得业以来,递传有序,太后虽稍僭于名,亦圣母临朝,岂有大器决于臣班!裴炎事迹比及二者,论心已经可诛。圣人执迷于此,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一旦据成事实,便是自绝于宗家伦理,则我与庐陵,俱入乱局,也将要受几家洗练裁汰!” 0717 仁皎反骨,捐身关陇 裴炎之于大唐社稷究竟是功是过,本就是一件不值得讨论的事情。无寸封之功,而有倾覆之罪,除了皇帝李旦将他当作一个大宝贝,只怕没人会觉得他是一个好人。 察其事迹,无非私欲逾于臣节,与虎谋皮而为虎所啖。 此前朝中有李昭德、有狄仁杰主持局面,是真的能给李潼以压迫感。若朝局就此平稳过渡且有所发展,行台的发展空间无疑会被逐步挤压。毕竟陕西之境已经久有疲敝,行台本身已经是一个非正常的存在,通过常规的手段更不会是朝廷的对手。 不要说眼下这样一副局面,就算原本历史上,在经过中宗一朝乱象之后,老四一家通过武力成功上位,为裴炎平反都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太平公主畸大,李成器包括李守礼都被卷入统嗣之争中。如果不是李隆基能抗,当时就得翻天。 即便这样,李旦一家法统性仍然频频遭到质疑。从早期的谯王李重福作乱,到开元年间权梁山称帝,乃至于到了唐代宗时期吐蕃寇入长安,竟以李守礼之子为帝。说到底,这一家法统既不受命于天皇,又不受命于太后,当然不可能延自中宗一系,你把裴炎吹得再响亮,裴炎终究也只是一介臣子。 天宝年间,玄宗李隆基甚至学他奶奶武则天那一套,搞了一次再受命。 如今李旦所面对的政治处境,其实远比原本历史上要好得多,母亲尚且在世,根本就没有褒扬裴炎的必要。可这大聪明非要来这一套,也让人不知如何评价是好。 “裴炎论功,竟有如此大祸!可凭此进用的韦承庆,曾是咱们阿耶故员啊……” 李守礼自不怀疑三弟的判断,但于人情中却还不乏疑惑。 “韦承庆?哼,无论来年情势如何,此贼我必杀之!” 听到李守礼言及韦承庆,李潼便忍不住冷笑厉声道。 韦承庆他们一家与李潼一家渊源可是颇深,早在高宗龙朔年间,其父韦思谦就曾经担任时封沛王的李贤王府官佐。等到李贤被封为太子,韦承庆又任东宫官员。父子两代臣事,关系可谓匪浅。 但更精彩的是,其父子、兄弟次第拜相,可谓一门显赫,这种富贵显然不是李贤那个倒霉故主能够给予的。 垂拱以来?武则天与宰相矛盾始终很尖锐?但韦思谦却是难得能够善终的宰相。其子韦承庆、韦嗣立在武周、中宗朝相次拜相,特别在中宗朝更是直接与中宗皇后韦氏合籍论亲。 结合后事?如果说韦氏父子在李贤被废过程中没有发挥什么作用?李潼是说什么都不信。特别他三叔那种凉薄性子,刚刚登基就已经打算动动自己母亲了?如果没有什么故事曲隐,能对韦承庆兄弟那么看重? 这一家人身份也是极为复杂?可以说是披着关西的皮、操着关东的心?废王立武的过程中,韦思谦就甚有表现。等到中宗归朝,又华丽转身成为关西人家代表人物,身份与立场从来都不是约束他们父子进步的因素。 即便不论这些旧债?单单这一次韦承庆使坏着介国公西行?李潼就不打算放过他。当然也不排除杨知庆自己心思不纯,想要借雍王去打击韦承庆而加以诬蔑这种可能。 但你鼓动皇帝殊封裴炎、毁我奶奶,照样得罪了老子,除非你说裴炎是霍光,如果活着一定会迎元孙雍王入朝继承大统……这也不对?裴炎这盘菜老子压根就不吃,裴炎还特么搞我爸爸了。总之这个韦承庆是死定了?在李潼眼里。 抛开朝中杂芜情势不谈,李潼转又问向李守礼“我让二兄引王仁皎来见?他来了没有?” 李守礼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并又问道“已经确定了?” “应是无疑?且见一见吧。” 李潼叹息一声?点头说道。 不多久?王仁皎便匆匆入堂,趋行至前作拜道“仆拜见雍王殿下,殿下着员相召,未知有何教令?” 李潼垂眼望着王仁皎,神情间略有追忆,只是微笑道“久来不见,有些挂念。今见府君,便忍不住想起当年新出入坊,诸员来见,虽府事简略,但旧情亦深有可追啊。” 听到雍王这么说,王仁皎先是愣了一愣,然后又连忙说道“当年幸入王邸,仆至今感念深刻,若非追从名王,未知今日飘零何处……” 李潼轻笑一声,转又指了指二兄李守礼、复对王仁皎说道“今我兄出刺陕州,府君亦领职陕县,有什么匡政之计可表?又或者有什么前程规划,都可一并诉来。近日行台新营选事,府君既是旧人,于情于理,该当有所关照。” 王仁皎仍是深拜在地,口中恭声道“仆在事陕县未足两年,事无可夸,更不敢凭恃旧谊恩惠,再作妄求……”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渐渐阴冷下来,王仁皎埋头作拜,自然无见。 “情义之内,不可称妄。唯我失察,没有深刻关照旧属家事。日前才知你论亲关辅名门,不知此事成未?” 李潼又开口问了一句。 王仁皎听到这话,身躯顿时一僵,再开口时语调已有几分干涩“老妻不义,弃我儿女于幼弱,为使儿女不失所养,疾访人间可托……” “狗贼还要遮掩!旧时你在陕县巧言欺我,如今还妄想能欺瞒雍王!” 李守礼已经忍耐不住,拍案怒骂道。 王仁皎闻此斥声,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便见雍王已是脸色阴郁,而潞王则就一脸怒容。,额头顿时有冷汗涌出,口中则战战兢兢道“仆、仆不知……” “一场旧情,积来不易,难道要于此尽作挥霍?” 李潼语调也冷厉下来,皱眉望着王仁皎说道。 “仆、仆有罪!但、但当时郕国公姜晞持禁中语入县廨,让我、让我……” 听到雍王言及于此,王仁皎终于不再坚持,一脸仓皇的涩声说道。 “这么说,崔玄暐当时在驿横死,乃姜氏所为?” 李潼听到这里,再作追问确定,直接忽略了王仁皎所言‘禁中语’。 王仁皎闻言后颓然点头,并又颤声道“事发突然,仆当时只道崔玄暐招厌于殿下,罪有应得,殿下招之西行,亦或有严惩之意……其人若死于途,于殿下也是……实在未料后事竟如此扰乱……” “哈,你倒还是满腔忠义?那我当时身在陕县,你为何不直言相告!” 李守礼听到这话,顿时冷笑不已。 李潼看着浑身颤抖的王仁皎,心中也是不免一叹,崔玄暐之死给他造成了一定影响,但还不算太大。不过幕后黑手究竟是谁,他也没有放弃追查,查到最后便查到了自己人身上。 王仁皎的背叛,让李潼既感觉意外,但想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其人虽言出身太原王氏,但却是入隋后的南来之人,传到这一代早已衰落。 李潼当年拣选府员,是心存几分恶趣,将这个原本小李三的丈人选入自己府中。之后数年,王仁皎做事也不失勤奋,就这么使用起来,几年时间里从下府果毅提拔到六品的上县县令,自觉待之不薄。 原本历史上,王仁皎献女于李隆基,之后更为之积极奔走。唐隆政变中,李隆基之所以能整合众多北衙中层宿卫将领,王仁皎在其中也发挥不小的作用。甚至之后李隆基能够搞定太平公主,也与关陇将门中层骨干们的支持极有关联。 此前李潼还偶有感慨,王仁皎被抽离原本的人生轨迹,此生怕是难得国丈尊荣,但却没想到其交际环境又顽强的将他拉了回去。 他最开始也没有怀疑到王仁皎身上,但神都故衣社递告王仁皎与郕国公家往来密切,乃至于到了续弦再娶的程度。 郕国公姜氏,在初唐关陇勋贵群体中并不出彩,可是到了玄宗朝,以姜皎为代表的一干人等却势位大壮。姜皎本人为玄宗宠臣,姻亲源乾曜为开元名相,外甥李林甫那就更不必多说了。 王仁皎言是关东名门,但本质上则只是关陇下层军门而已,如果有机会娶到关陇名门女子,于门第之抬升无异于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娶到弘农杨氏女,甚至还要助益更大。毕竟武士彟那也是开国元从,国公之尊,势位远非眼下的王仁皎可比。 关陇勋贵搞关系是真的有一套,用一个大龄剩女就直接把从属数年之久的雍王旧员勾走。李潼也不知是他自己吸引力太小,还是关陇小圈子诱惑力更大。 此时看着面若死灰的王仁皎,李潼又说道“前事暂不作论,我已经打算给你一条生路,但你仍要执意留守陕县,是否姜氏授意,欲谋我兄?” 王仁皎听到这话,更是吓得手脚绵软,连连叩首道“仆、仆不敢,仆万万不敢怀此险谋……” “是或不是,已经无关紧要。阻人前程,确是大恶。你或不重旧情,但我深感诸员微时相从,至此殊为不易。行出此门,前缘了结,也就不再虚言祝你前程如何。姜某损我故义,我必不饶之,至于你,好自为之罢。” 李潼讲到这里,颇有几分意兴阑珊。 0718 卖主求荣,所得必丰 “三郎,就这么放过了他?” 望着王仁皎仓皇离去的背影,李守礼有些不甘心的说道:“你是不知崔玄暐死后,都畿坊区之间辱你声言多深!这贼子受我家恩不可谓不厚,竟然还犯出这样罪行……” “人各有志,谈不上什么罪过。行台与朝廷,本也不是敌国,花开两朵,各自竞艳而已。” 李潼望着王仁皎交出的符印诸物,叹息道:“杀之不足以宣我威重,纵之也不损我洞察英明。若非二兄你将刺陕州,我也不会再当面训斥其人,遣之入都即可。今次只是让二兄你见一见人心之险,待人待事自留三分余地,不可心事尽托。势力之内,曲直难辨,他今日谋进,谁又能断言不是来日的取死之道?” 人从历史中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从来不会从历史中得到任何教训。风物放眼常量,无非一个轮回套着另一个轮回。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 投机者们的心情,或许张氏兄弟们的张昌仪回答最为贴切。一日丝能作几日络?一日亦足! 脱将半臂共汤饼,泣请三郎念阿忠。历史上王仁皎钻营半生,虽也给家门带来十年富贵,但最终也只是落得乞活不可,一碗汤饼换不来一辈子的鱼翅捞饭。哪怕机关算尽的武惠妃,也难免阿姑、新妇共侍一夫的莫大讽刺。 老实说,王仁皎的背叛的确给李潼带来了不小的打击。其人可以说是他门下资历最老的一批旧人,结果仍然没能抗拒得了关陇勋贵们的拉拢腐蚀。 当然,这一点打击也不足以让他意志消沉、从根本上怀疑人与人的关系,对他而言也是一次警告。 神都革命以来,事中虽然仍不免波折,但大体上仍是顺遂,行台这一份基业也是蒸蒸日上,但哪怕就连他的初始创业团队中,仍不免有人对他的前程不抱乐观。由此推及天下,也不可乐观妄想就觉得人人都会以雍王为天命所归。 “王仁皎此事,或仍不免余波。二兄闲时,可以稍作关照。他贪与姜氏为亲而舍弃故主,若所求竟然不得,于我也是一桩羞辱。姜氏既作此计,不愿嫁也要嫁!” 虽然放过了王仁皎,李潼也不打算就此罢休。 历史上王仁皎是怎么走通了上层路线,献女于李隆基并最终混成国丈,已经不可查验。但眼下来郕国公姜氏之所以费心拉拢王仁皎?就是其人曾为雍王府佐旧员。一旦这一层身份不再?王仁皎的价值当然就要大打折扣。 而且由于故衣社的存在,这些关陇中下层将门对底层府兵军户们的整合与号召力也大打折扣。 王仁皎已经不能继续潜伏在雍王阵营中,本身又不知晓太多西京行台的机密,即便投入对方阵营,所能发挥出来的作用微乎其微。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方还会不会遵守此前的约定,则就十分可疑。 毕竟对方就算家大业大,待嫁剩女也是有数的。以此诱惑王仁皎已经尝到了一些甜头,与其施舍给一个已经无甚价值的样子货?不如留下来再引诱其他人。毕竟雍王阵营中,类似王仁皎这种情况的人还是不少的。 姜家走惯了上层路线,所出嫁的女儿也都要考虑具体的回报,要么世道名门?要么宗家近戚?诸如在朝宰相李思训这样的家世。王仁皎跟他们比,可就寒酸多了。 李潼眼下还不便从肉体上消灭他们?但也不意味着没有别的方法。 既然都已经放过了王仁皎,索性帮人帮到底,老小子是出卖了我才获得这样一个机会,起码也得跟李林甫他爸爸做连襟,姜家别妄想用一个庶出乃至于养女就打发了。老子的价格可没有那么低,不让王仁皎给你们做爸爸已经是便宜你们了! 李守礼也不是完全不动脑子,听到这里便明白过来,笑语道:“三郎放心,我一定助他们两家把婚事搞得风风光光!” 李潼闻言后也笑起来,崔玄暐之死让他莫名其妙的顶了一段时间黑锅,于声誉着实有损。舆情最严重那段时间里,就连行台都不乏人对他言语试探,想要搞清楚究竟是不是他做的。 如今风波虽然平息,但遗留的影响却还没有完全消失。崔玄暐本身官声不差,又出身关东一流名门的博陵崔氏,特别是在河北士林中颇具影响力。李潼背负这样的嫌疑,也会让河北人加入行台的热情不高。 而且他四叔这个大聪明,又把其丈人窦孝谌派往幽州,看样子是打算在河北开辟抗击突厥的新战场。 这难免就会让李潼联想到原本历史上不久之后的营州之乱,如果营州之乱真的如期爆发出来,按照朝廷眼下这个尿性,未必能有足够的力量定乱,或许还要行台出兵收拾烂摊子。 所以跟河北人的关系处理,眼下也要重视起来。河北这些世族虽然不能代表整个河北,但多多少少还是具有一定影响力的,搞得太僵,于事无益。 按照王仁皎的交代,刺杀崔玄暐应是姜氏主谋并实际操作,但他四叔应该也涉入其中,起码是知道有这么一件事。甚至有可能李思训拜相,都是这件事的余韵之一。 虽然搞清楚了事实真相,但还真的不好宣扬出去。 他四叔这么搞真的是太不地道了,别说崔玄暐本身就是打压行台的急先锋,你前头还在跟人家商量儿女亲事,后头就纵容亲信将人干掉并甩锅。一旦事情泄露出去,无疑会造成朝情大撕裂,让河北士人再怎么看待李唐皇家? 李潼现在是在跟他四叔争锅掌灶,但也不能直接把灶台给砸了。诸如历史上他三叔虽然搞定了神龙五王,但至此之后窝在关内,哪怕关中大饥都不敢去洛阳就食,就是怕离了关中就要遭报应,最终被关门打狗,一家子全被霍霍了。 既然不能公布真相以自证清白,那也只能暗示了。事件中的一个关键人物,陕县县令王仁皎本是雍王的人,结果却跨越门第、风风光光娶了郕国公姜氏的女子,姜氏又是如今朝堂中的隐形大佬,这意味着什么,你们自己想。 能在官场混得开,谁又不是玲珑心窍、闻弦歌而知雅意。至于那些看不透这层暗示的人,蠢得猪一样,老子还在意你干啥! 这边跟二兄商议妥当,李潼又召来李葛等人,着令他们尽快处理一下王仁皎所知府事首尾,主要还是大河沿岸一些商路人事,包括故衣社那些漕运工人们。 这些人事当中,其实无干太多行台机密。早期革命之前,或许还牵涉一些非法的人货调度,如今整个潼关以西已是雍王天下,更没有必要再去非法运营,只是作为官府物资集运的一个补充。漕运工人们的存在,只是免于官府再去征发役力,既害农时,又没有效率。 李潼之所以着人处理一番,也是担心朝廷与行台之间的纠葛或会波及到这些普通的民众。 以朝廷那敏感的宁枉勿纵的态度,或许就会误以为大河两岸这些漕运工人就是行台聚集在野的武装团体,用来谋害神都。 当然,这些漕运工人们一旦不再傍河运输,也会让两京之间的民间物资流通受到影响,一定程度上会损害到关内的物料输入。 不过李潼近来也正有意整合一下以关内为中心的整个物流体系,压制一下过于自由散漫的商贸环境,这点影响也可忽略不计。 讲到对社会资源的掌控,商贾们终究还是比不上世家大族。裴炎是河东士人的代表人物,其人得以平反,抛开对宗法大义方面的影响,也一定会引起一轮河东世族向神都朝廷涌入,去争取抢占政治层面的资源。 如此一来,这些河东世族对乡土资源的控制力就会削弱,乃至于主动放弃。 毕竟如今神都朝廷财政状况也不乐观,大量河东世族前往神都跑官,这当中的钱粮用度消耗,朝廷也做不到大包大揽的完全报销,势位到手之前,仍然需要他们自己开支所费。 世族们的经济特权,主要体现在田宅、奴仆等占有,一旦离开乡土,这些人事则就不能在异地变现流通。你要么安在乡里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营家治业,要么就将产业变现、拿去神都跑官变现。一些大家族或能兼顾两者,但毕竟只是少数。 所以朝堂中这一轮政治风潮,并不止于政局中的影响,更间接促成了一次乡土资源的再分配。 李潼一派如今在朝堂中话语权几近于无,是很难再通过官方的手段直接插手河东,甚至就连苏味道这个并州长史的位置都岌岌可危。 但是河东这一片区域,他是不可能放弃的,无论眼前还是长计都需要深刻经营。朝廷通过一系列政治操作吸引河东世族向神都靠拢,那他就趁着这一股风潮抢占河东诸州的乡土资源。 行台的军队结构中,有大量乡籍河东得营士。在此前几场大战中,这些营士们也都积攒了不菲的赏钱,便可以鼓励这些人在乡里购买田宅等产业,通过这种方式将那些常年盘踞乡里的大世族瓦解成一个个中小地主,催生出一个政治立场偏向于行台的军功地主团体。 0719 柳生与我,并是一人 中古时代,特别是初唐到盛唐这一段时期,就是贵族政治的一个最后辉煌。无论是政治资源,还是经济资源,包括文化等各个方面,都是上层瓦解、逐渐下沉的一个趋向。 所谓的开元盛世,甚至可以说就是中古贵族政治的一次回光返照。政治格局中,国家大事、相谋几家的局面不复存在。 军事格局那就更不必说了,安史之乱后藩镇遍地,一直到五代时期,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 而在经济层面,两税法的重大改革,也让国家财政管制由繁入简,其背后就是经济资源的下行与失控。 因为安史之乱的缘故,这种社会格局的转变是被动的、是痛苦的,是在危机中颤颤巍巍的前行。 世道未来去往何方,李潼当然是有一定的先知见解,但如何避免原本的各种弯路,用相对柔和的路线去完成这一进程、以最大程度的保全整个大唐帝国的元气,他也仍然在摸索。 接下来,李守礼又讲了许多神都城里人事细节,包括他们姑姑太平公主这段时间以来的活跃表现以及李千里的请托表态等等。 “咱们这位姑母,也的确是一个热心人。” 听完李守礼对太平公主所做诸事的讲述,李潼也忍不住叹息一声。 他们李家血脉也真是一言难尽,父子兄弟们之间的权势碰撞就不必多说了,女子悍性十足,也实在可以说是一大奇观。 谈到对这位姑姑的感情,李潼也谈不上多强烈的喜恶感官,从一开始就觉得场面亲戚、场面来往。从不真心互给,也就无谓或亲或疏。 这一次朝情风波,虽然源于太平公主。但李潼也不觉得他姑姑在这当中能够拥有多大的主导权,无非是被有心人撺掇、架在了台面上,而太平公主本身又是一个不甘寂寞的性格,乐得如此。 他们这位姑姑,于人情微处,小巧狡黠、绰绰有余,但在大的层面上却失于立场与格局,典型的被人当枪使。只不过这把枪自主能动性太强,又恰逢一个撕裂与弥合的微妙时机,所以折腾出来一点动静。 “我离都后,姑母便入住上阳宫,着我转告三郎你,都内有她,祖母可以不失奉养。即便朝情躁闹,也能确保无伤祖母分毫。” 讲到这里,李守礼神情又有几分古怪,看了李潼一眼才又说道:“三郎还记不记得当年杨相公托你那幼女?如今那杨家淑女服阕?又被姑母引入了上阳宫。虽然没有明义宣说,但我总觉得此举还是意在于你啊。”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翻个白眼,随口回道:“杨相公旧虽深情及我?憾我情缘浅薄。旧时情事?无谓日久纠缠。天色已经不早,二兄你也早早休息。阿兄正从西京赶来迎接娘娘?我兄弟可在潼关短聚几日。” 说完这话后?李潼便也起身结束了此夜谈话?李守礼呵呵笑着自归寝处,那犯贱样子让李潼恨不得追上去踹他两脚。 当他行出厅堂时,侧廊杨思勖匆匆入前并说道:“殿下?王妃仍在寝中相待。” 此时早已经过了午夜,李潼听到这话后便又往王妃寝处行去。 当李潼来到王妃寝处时,王妃郑文茵正着一袭红色礼裙于廊下等候?身侧则站立着彩裙盛妆的韦团儿。及见殿下行来,二女俱趋行迎上?姿容各有清减?美眸中却俱是火般情意。 “与二兄论事?不觉夜深。王妃旅行辛苦?还要你长夜枯待,真是不该。” 李潼上前扶起了王妃,并顺手帮韦团儿理顺了披帛,见其锁骨隐现便叹息道:“娘子身心给我,当为我善待此身,废寝废食,可不是情义长守的良态!” 韦团儿美眸泛泪,只是痴望着殿下,一时失语。王妃也是不无情动,反手握紧了殿下手臂,语调隐颤道:“向年只怨关山阻远,人情难就。今日总算近在咫尺,思情灼人,哪辨昼夜。滥情无从收敛,妇德且置一边,竟夜不寐,只盼一见!” 成婚以来,王妃向来都是端庄雅正,哪怕帷中情热,李潼都不好意思昵之近亵。如今听到王妃口中竟说出如此浓情热语,一时间也是颇感意外,垂首去望,只见俏脸艳若桃花,两眼中水雾流转,唯是眼神灼灼有光,勾人心魄。 及入房内,韦团儿见殿下与王妃并坐在席,浓情之余自有几分羞惭,两唇张了又张,片刻后才低声道:“夜已入深,请殿下、王妃安寝,妾便告退了……” “韦娘子且慢!” 王妃听到这话,视线才从殿下身上收回,望向神情略有黯然的韦团儿:“同厦起居,心事并知。情发乎心,本就没有高低之差。我自深受思君之苦,由此推人,殿下既以内庭情事给我,总不可专念贪享,帷榻之内不容二者,此夜并在留宿,不必再披星独处。” “妾、妾可以留下来?” 韦团儿听到这话,眸中异彩泛起,惊呼一声,继而便望向殿下。 李潼视线扫过两位娘子,干笑一声,手指抠着杯沿说道:“且如王妃言。” “那妾便先往铺榻!” 韦团儿再露笑靥,身姿变得轻盈起来,直往室内行去。 王妃视线斜瞥一眼一脸笑容的殿下,眉间不无嗔意,垂首低声道:“殿下风采惹人,内外情事杂积,妾只是有感殿下劳累,两处相思、一处化解。此夜已是短促,明晨另有外事待问,叠臂相守,不为求欢闺戏……” “家事授给娘子,让我庭中无忧。情意之中更有倚重,怎么敢于人前损害娘子庄重?娘子请放心,此夜榻中亦是君子。柳生与我,并是一人!” 李潼闻言后,顿时端坐正色说道,唯是两手已经扣住王妃细腰。 王妃腰肢被握,半身已觉酥软,偎入李潼怀中,唇间热气微呵,星眸迷离,呢喃轻语:“妾不贪持仪表庄重,久旷纵戏,总是伤身……殿下……榻内不喜君子,惟乞英雄怜惜……” 0720 因田募甲,丹心为国 第二天一早,李潼出榻落地,自觉脚步有几分虚浮,但还是强打起精神,与王妃一同入舍拜见娘娘房氏。 这一次神都风波,朝廷与行台倒也了断的干净,不独潞王李守礼外遣,雍王家眷一并使西。潞王太妃房氏本应与李守礼一同生活,但李潼自知接下来的陕州绝对不称安全,行台军旅虽盛,但也不可明目张胆的驻扎在陕州,自然不放心娘娘房氏留居陕州,索性接入长安定居。 久别重逢,房氏望着少子的眼神也满是关切并欣慰,似有千言倾诉,又不知从何说起。倒是随行而来的小妹李幼娘可怜巴巴说道:“三兄,我往后可真要傍你生活,你要待我好!” 李潼听到这话,忍不住便笑起来,屈指敲在这小娘子脑门儿上,笑斥道:“这话说得,仿佛阿兄此前待你多么刻薄!你们小夫妻安在西京生活,门外的喧扰不必挂念太多,诸事都有兄长们关照。但也不要使权任性,谨慎约束家人。” 他是见李幼娘随从之众不少,足有几百家丁仆佣跟随,所以才有此说。 日前神都朝廷将薛绍追授汾国公、光禄卿,其子薛崇训得袭此爵。薛崇训仍在行台就职,今次李幼娘随家人西来寻夫,太平公主虽未阻止,但也配给了大量的家人仪仗。 “我是阿兄教养长大,什么样的秉性,阿兄还不清楚?庭门给我已经足够享用,更懒于外求。如果真有家奴仗势横行,违触了阿兄的律法,该是怎么惩罚,就是怎么惩罚。一家人骨肉情深,相扶捱过苦难,全仗着阿兄奋斗才有今日的生活。难道还能因为家奴的狂妄,伤害至亲之人的情义?” 李幼娘听到这话,顿时板正俏脸说道:“兄长们爱我,不忍把我独弃神都。不能昼夜侍问阿姑?已经有薄妇行?阿姑给我张罗的行仗,实在不好推却。但既然已经来到这里,诸事当然还要依照我家规矩。” “我家阿妹?真是性情长成!” 听到李幼娘这一番话?李潼半是欣慰,半是怜爱?拍拍这小娘子肩膀,很是高兴:“旁的不必多说,安在生活,来年添丁有喜?阿兄赠你一份豪业!” 房氏听这兄妹对话?也是一脸笑容,只是视线一转又指着李潼说道:“生人大事,你也懂得教导妹子,自家还是要重视起来。往年或说夫妻久别,但如今已经是亲近同居?操劳外事之余,门庭也该要充实起来!” 听到娘娘催生,李潼尴尬一笑,王妃郑氏虽也一脸的娇羞,但还是连忙说道:“妾一定份内勤奋,不负娘娘所望。”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不免又是一荡,大觉得王妃言行如一,是个纯人。 接下来房氏又问起西京有关家事,问起汉王孺人待产如何,并不无感触道:“汉王身世凄楚,较你们两个少弟更受情义的刁难,难得是能初心不违,今次入京,珠娘送来我处,孩儿并此生养,绝不让他忍受什么世道的非议。” 人的心境如何,总是随处境改变。旧年一家人困居于神都大内,房氏怨恨李光顺的母亲薄情,继而对这个庶长子也不怎么待见。处境好转起来,心境也随之豁达,念及前事,不免便存一份愧疚。 一家人于此闲话,享受着重逢的喜悦,到了午前时分,风尘仆仆的李光顺并薛崇训便抵达了潼关。李守礼也打着哈欠匆匆而来,及见三弟已经精神奕奕坐在席中,忍不住凑过去嬉笑道:“佩服、佩服!” 旧年西京服阕回到神都,不久后李光顺便远事蜀中,一直到现在家人们才再得团聚,自然又太多的话要说。偶或言及前尘,自是不胜唏嘘。 李潼也抽出两天的时间,专心于此陪伴家人,也算是数年以来难得的放松。 不过眼下终究还有行台演武的大事,随着诸州团练陆续抵达,李潼也不好一味贪享与家人团聚的温馨时光,两天后便着长兄李光顺护送家人继续西行前往长安。 他与二兄李守礼自然留了下来,让李守礼也随同观看一下行台演武状况,熟悉一下行台的军事运作,之后前往陕州,遇事也能不失配合。 潼关西侧的陂塬上,战旗猎猎,诸州团练于此划分营伍。关中民风尚武,尽管这些团练壮卒只是新募,但气象已经颇为可观。 “都内禁军,近来也颇有整顿。诸军府籍簿细察,番上之卒也可称精锐,典兵者王孝杰等俱知兵大将,都下演武我也列席观看,但总是觉得气象有差。当时场景仔细想来,竟还不如眼前,这真是诸州新募团练之军?” 李守礼策马于诸营盘之间,忍不住开口问道,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疑惑。 听到李守礼这一番评价,李潼也忍不住笑起来。他们兄弟情深,李守礼自然没有必要踩一捧一的奉承。更何况旧年他也曾历事南北两衙,对于两衙禁军是个什么状态,自然也有一番了解。 “周世以来,军簿创设,诸府长为武备,甲员养于乡野,番期轮役,积勋授田,且耕且战。此法不可谓不善,但近时以来,征伐渐糜,番期岁时有逾,农节长久不守,籍田泰半撂荒,勋功难有授给。时久成弊,更言何气象啊!” 近来都畿之内南衙禁军的整顿方略,李潼也有所了解。诸军府籍簿严查,番期军令重新审定,的确也收到了一定的成效,使得南衙诸卫番上兵员有了一个相当程度的增长。 但这一系列的整顿,都没有触及到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那就是府兵的经济地位。往年之所以能维持下来,是因为有均田制这一基础,但随着均田制被破坏,府兵的经济地位便再也无从谈及。不排除有的人胸怀大志,唯以建功立业、豹尾封侯为己任,但这毕竟只是少数。 古来练兵称善,历代名将各有各的技巧,各有各的法门,但讲到最根本,无非钱粮给够、令行禁止。 今次参与潼关演武的,的确是诸州新募团练,若说气象较之朝廷禁军还要雄壮有加,这其实也并不准确。就李潼一路行来所见,许多士卒连基本的营伍阵列、旗令辨识都还有问题,诸处场面不乏混乱。 但之所以给人这样的错觉,应该是具体到每一个士卒身上,他们各自的精神面貌不失积极与乐观,从而整体上给人一种气势雄壮的感觉。 行台募军同样新行未久,但围绕于此所做的准备却是非常充足。诸州募取多寡,基本上是遵循一个有田则必有甲的原则。无论宽乡窄乡,不分军户、民户,在籍有多少土地,则就按照比例征募多少甲兵。 诸州长史审定籍地,然后交由司马拣核兵员,呈送行台团练使,然后汇总行台兵部,按照这一兵力配比,给予诸州一定的财政回款。 这一部分款项并不直接用于发放兵员俸料,而是设立一个甲田仓,诸州各自划出一批田产,使用官奴、徒役进行耕作,所收物料直入仓储,由行台兵部度支调度,以支付军资。 这一系列的章令安排,看起来是周转复杂,有些繁琐。最开始如此制定,主要是为了回避朝廷的贡赋征取,一旦朝廷就此追究,行台也不是截留贡赋养兵自重,贡赋该是多少就是多少,至于行台养兵所用,则在行台自身度支内。 但在真正实施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这样的周回处理无形中就解决了几个相当重要的困难。 关内诸州,宽乡窄乡差异明显,有的州多达数万民户,兵员倒是充足,但却患无田可授,大量失地民众已经严重威胁到社会治安。有的州地广人稀,劳动力本就不足,一旦再出一丁,直接就影响到一户人家的生计问题。 行台募兵,不限军户、民户,不限土籍、客籍,诸州因田募甲,兵员选择的自由度更高。在确保本州民生不受影响的前提下,可以通过优抚亡户、客籍等来满足行台派给的征兵要求。 诸州甲田仓的设立,可以确保行台军费用计有一个相对独立的构架系统,但又不失于整体的统筹,可以极大程度的避免权专一州的情况,同时大军又不失所养。 甲田独立运作,这又极大的省简了行台对于诸州武备的审计、督查等工作量。诸州也完全不必以养军为患,毕竟养军的支出是按照籍田多寡来划分规定,籍田就是一州租调财政之根本。 至于这些招募的甲兵们,也无患功无所给,又或因兵役沉重而荒废耕事,竟年无收。在诸州甲田创设、仓廪充实的情况下,行台大可以钱粮厚给,恒有所得。 如今关内亡户过半,宽乡、窄乡参差不齐,无论招抚亡客,还是编户给田,想见成效都需要极大的工作量。究竟是行台使员专事,还是大权授给州县,这又需要深刻的讨论。 但是行台的军事创建却不容拖延,无论对内还是对外,快速扩充甲伍都是当务之急。究竟要把民力使用多少,也需要一个具体的衡量标准,如果放及州县讨论,怕是又少不了蛮长时间的扯皮。 所以直接审计籍田数量,从而确定甲伍规模,是一个快速、有效得方法。 而这也给接下来继续打击关陇勋贵那些大地主们埋下一个引子,等到行台武装有所规模并储备,接下来自然而然就是检扩籍田,抄没荫庇。 你们各自庄园隐匿多少客户佃农,我是很难逐一追查,但是这么大块田明晃晃摆在当面、产究竟有没有入籍,那就值得说道说道。 你们各自耕织为生、兴家置业那没得说,可老子因田募甲那也是丹心为国,你们大肆的圈田瞒报,究竟是不是为吐蕃之崛起而努力? 0721 燕子筑巢,无惧恶雀 行台这一次潼关演武,安排的演武项目虽然并不困难,但对于这些新编入伍的团练兵来说,想要从头到尾合格的完成下来,同样颇为困难。 特别是在演武的第一天,基本的行军扎营都错漏多多,有的营队偏离了预定的扎营地点,有的入夜尚且没能扎营妥当。更有的一日操练下来,入营清点一番后营士或多或少,明显是旗令混淆,认旗不清。 总之,第一天的操练进行下来,可谓是错漏多多,不堪入目。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有预见,倒是并不怎么意外,但不意外并不意味着不作追究。 所以这第一夜营宿之后,中军大营外刑具架设,诸营官长各依犯错轻重入营领罚。像是出任一营营主的李祎,一天操练下来后,直接混成了一个光杆司令,其营士俱离散于阵伍中。 “知易行难,可有领教?” 待到李祎一脸羞惭的入营请罪,李潼望着他微笑道,但片刻后脸色却陡地一沉,冷声道:“行营亡士过半,该当何刑?” “亡士过半,当旗兵长,斩!” 李祎听到这话,额头冷汗直涌,但还是开口涩声言道。 “营士给你,便是手足,手足俱无,性命何存?今日尚是演练,来日真赴沙场,你自觉还有性命归来领罚?” 今次演武本就是操练一群新兵蛋子,刑罚自然不可能遵照正式的军令,不过李祎这小子搞成这样,李潼多少还是有些失望。 因这小子是宗家难得才器之选,李潼对其也是颇有栽培,旧年赴陇都带在身边增长阅历,归京后又长在鹰苑受教韬略。结果这一次授给营职,就露了这么一次大脸,连李潼都觉得有些没眼看。 第一天的操练,行军二十里而后扎营就宿,从禁沟西侧起行,东侧塬顶扎营。为了降低难度,甚至没有给诸营配给器械辎重,诸营毡帐幕也都提前送过了禁沟。 这些新招募的诸州团练,虽然不乏府兵亡户,但由于行台旗令并编制都是新设,有别于此前诸种,所以难免是有些无所适从,混乱是整体的。但其他营主多多少少还能有所约束,至于李祎直接营伍尽失,也实在是独一份。 诸营行军过程中,自有内卫甲士跟随监督,回报李祎最大的问题就是惜刑。慈不掌兵是有一定道理的,诸营营主分得营伍后,许多营主便先设督队,优选有行伍经验的老卒以约束部曲,凡有游卒离伍直接施以鞭笞之刑。 掌军则必掌刑,李祎接手营伍后倒也设起施刑手,但在施刑的时候却不够干脆果断,无以威众。 更要命的是他设定的军令过于繁琐,观水文、察地理,疾行潜进、前跳后伏,鹰苑中所教授的各种行军变化倒是试演了个遍,可问题是他营中这些新兵蛋子连基本的认旗协进都困难,结果登塬一瞧,整个营中除了他只剩下了一个执掌认旗的令兵,就这还是因为他自己辨识旗帜找了上去。 看着李祎一脸挫败垂首伏地,李潼叹息一声后说道:“解下营符罢,明日入伍随军出入。” 李祎听到这话,眼眶霎时间红了起来,伏地哽咽道:“末将情知失令,不敢请恕。但营士荡没于我,请以一夜为期,入营收抚遗卒,明早典兵,若失一卒,愿领正刑!” “少年意气,争强是好,但诸卒杂在各营,既已入帐就宿,不为你再开方便之门。” “末将不敢妄求方便,所管营卒籍名形貌半存心中,入营细索,绝不横扰营卒寝宿。” “若依正刑,明早若仍亡士过半,可是要就斩的!” 见李祎还在顽固争取,李潼便有些不悦。 “典兵无能,该当领罚!末将错失前机,恃恩强求,若仍无补前罪,死而无悔!” 李祎又叩首恳求道。 “去罢,好自为之。午夜之前,诸营门关闭,营令也不为你一人独宽。” 李潼又稍作沉吟,又对众待罪营主说道:“尔等诸众,若有亡散待刑者,一并下营拣取。明日典兵验数,全则不罪。” 诸营主得到这个机会,自是大喜,叩谢之后便匆匆行出,不敢再耽误时间。 接着,李潼视线又望向郭知运,发问道:“一营甲数几员?” “三百三十数。” 郭知运闻言后便连忙正色答道。 “你甲伍入帐是几数?” “七百八十六数,我营三百一十七数,别营四百六十九数?” 郭知运讲到这里,语调内隐有自得。 “何以冒数如此?” “我营行伍最整,令语最简。士伍观风傍势,随我而行。” 郭知运讲到这里,又连忙说道:“末将沿途收捡游荡失伍徒卒,以我本部分领什伍,营分内外,号兄号弟,兄营令以四方,弟营令以左右。四方混淆者笞五,左右不分者杖十。督队六十,以我举手前后,喝令不应者,黜之以外,再喝不应,半袒以夺甲意,三喝不应,逐之出伍、意以斩……” “明日典兵出营,以你营为正,掌中军认旗。” 李潼先将郭知运拔于诸营主之上,然后又微笑道:“明日行途三十里,夜中就宿后你营将有鼓袭,归营准备罢。” 这一次演武,不唯练兵,更是练将。诸营虽然各自不乏混乱,但对兵长惩处并不施以肉刑,而是阶号升降。类似李祎那种直夺营符者,就等于退出了这一次演武,起码这一次不会再有机会了。 首日演武,郭知运大放异彩,阶号升为甲上,更直接领受了中军认旗,自然让人艳羡不已。 清晨时分,李潼刚刚起床,帐外李祎早已经在外等候,眼眶红肿入内叩拜道:“昨夜入营招抚亡失,得员三百二十一数,亡员九数,特来领罚。” 看到这小子一脸疲惫,李潼也有几分不忍,闻言后便说道:“领笞之后,归营整部,暂不给阶。夜中就宿若仍故犯,前罪自领,不容申辩!” “末将领命!” 新的一天,诸营炊烟升起,随着阳光照耀塬顶,鼓角声再次响起,各营次第行出,演武继续进行。相对于第一天的混乱,今天的状况便有了极大的改善。 当傍晚时分诸营下塬,就黄河岸边扎营就宿时,营盘格局已经初具章法。 如是演武两旬之后,某一天夜里,潼关关上突然鼓声大躁,旋即千数骑狂风一般卷上塬顶。曹仁师亲率部伍直扑塬顶诸团练营盘,便见营火次第点燃,营士持杖傍栅阵列。突袭之军于诸营之外纵横数遭,于野中竟无捕一名跳营逃卒。 “儿郎归营就宿,晨前仍有一袭!” 无功而返后,曹仁师勒马于营外大声吼叫道,之后便引部如潮水般退去。 黎明之前,如约再来,还未靠近营盘,便察觉前方氛围有异,喝令队伍缓行,侧方桃林中却突然火光冲天,并伴随着将士们吼叫声:“冲啊!擒获一骑,能加餐一羊!” “哈哈,小辈戏我!咱们撤,明晨诸营但有膻味,关中一月不得肉食!” 曹仁师大笑着勒马回转,麾下群骑潮水般退走,然而在退走的途中,自有五百骑下马沿侧路疾行伏定。当桃林中诸营将士冲至近前时,直从野中冲杀出来,游骑去而复返,直接掳走近百冲出的将士,并一路追撵直至营前,叫闹一番,尽兴而归。 一行人返回关前时已经是晨光破晓,及至近前,却见关前赫然千人列阵。 “曹将军难道以为营中无马?” 郭知运手持木刀大笑道:“儿郎们,告诉关前袍泽,我们要做什么?” “烹羊、烹羊!” 关前那千员阵卒闻声后便大吼道,明明几声吃货口号,竟喊出几分壮怀热血的氛围。 “哈哈,入我关前,能撼几分?但夜中奇袭,仍能成阵,何吝一羊!开关门,数羊犒军,此日饱餐!” 这样的演练,当然不足夸胜。但正如曹仁师所言,成军堪堪一月,已经能够阵伍调度从容,的确值得犒赏。 足足近千只肥羊从潼关被赶上塬顶,这一日,诸营灶火旺盛,膻气满满,诸营士持刀分肉,吃得满嘴流油,可谓畅快有加。 演武正式结束以前,除了犒奖将士之外,行台还专门派来了百数名音声伶乐,戏演欢贺。诸如雍王《杀蕃歌》、《少年行》等诸俗乐,并是传唱塬上营间。 除此之外,另有新谣《燕子赋》,于诸营中加以演唱。这一首新谣,并不以词丽壮阔而成,俚曲通俗易懂,讲的故事也是很接地气。是讲客居异乡的燕子辛勤筑巢,结果却被土户雀儿将其巢食侵占,雀儿有恃无恐,因为燕子身为逃户本就罪身,不敢讼于官府以求公道。然而行台使员凤凰入乡扩户,明辨是非,判令雀儿归还燕巢,并将侵夺燕子产业的雀儿拔羽放逐。 士伍之间最尚公义,当这《燕子赋》在诸营唱起时,自然群情振奋,无不盛赞凤鸟处事公道。 通过这一寓言歌赋,来自诸州的团练营士们也都了解到行台有关扩户的新行令式,官府不再以逃户为罪,无论返回故乡还是就附客籍,只要能够勤劳生产,遵纪守法,官府都会保护其家业财产。 0722 孽情难守,一别两宽 潼关作为两京之间最为重要的关口,也是东西人物流通最重要的通道之一。虽有行台演武的缘故,但关防也并不能彻底的关闭,每天午前、午后各一个时辰,关城两侧通道都会开放以供人货通行。 每天的这两个时辰,也是关前最为喧哗的时刻。为了保证通行的效率,行台于此采取的是人车分离的通行规令。车马自关前行过,人员则沿塬而上,过关之后再于关城西侧凭筹取车。 这当中人员过关无人审问,但是车驾则就要收取十钱的过关税钱。当然若有什么富贵人家旅人过客身娇肉贵,不乐意徒步攀塬,关前也有车马租赁,一车百钱。 每日过关者三教九流,包罗万象,因为这一规令便也产生了许多的纠纷。 清晨官道开始通行,停留在关城以东的旅人们便开始匆匆上前排队过关。道路两侧碉楼上不断有兵卒重复喊话:“行人登塬,车马下关!关前听讼,当道哗噪者枷!” 在排队过关的行人当中,有这么一支队伍,前后八车,车驾左右各有豪奴持杖跟随,一看便是不俗。关前巡察的将卒们对这支队伍也给予了不小的关注,有七八名佩刀甲员在不远处一路盯防。 到了人车分离的关口,自有负责派筹的关防吏员入前,不敢强横指使,抱拳作礼道:“请车上主人落车,于此领筹,过关之后点验交收。” 这一行车仗员众虽然可观,倒也并不怎么倨傲凌人。等待排队过关之前已经知晓规令,因此闻言后车中人便陆续落车,其中前车一名中年文士直对关前吏员说道:“随行眷属不少,需赁关前五车。车载资货,劳烦官人看顾。” “这一点足下请放心,车虽下关,可使一员家人跟车看护。交付之后,若有物事遗失,自有法官关前理讼。” 眼见一行人众下车,吏员便吩咐走卒入前用毡布将车架包裹起来,以绳结锁、合成木契,点付计筹,并引来所赁马车,一通忙碌下来,用时并不算长。 及至这一行人换车继续过关,后路一行却遇到了障碍,有豪奴把车怒声道:“尔等丘八,知我家郎主是谁?两京贵坊也端坐出入,过此一关竟要受下奴折辱!” 说话间,豪奴便将一份名帖甩在了吏员脸上,吏员弯腰捡起那名帖,向后一退再将手一挥,自有甲众入前连扯带拽将这一行人扯出了原本的队伍,直入关前处理,不阻队伍继续前行。 前车上刚才赁车那中年人见状后啧啧叹道:“潼关这些守卒们,也真是仗势凶悍。道途听那一家人夸耀,似是户部赵侍郎家人,竟也不得别眼相待。神都城中近年雍王殿下毁誉参半,恐也与这些执法者凶横跋扈不脱干系啊!” 中年人如此感叹,车内却无人回应,而他自己却还谈兴不减,继续感慨道:“潼关此道竟日往来东西者不知凡几,虽然未必人人行装如我家这般壮大,但就关前短时所见,一车十钱、赁车百钱,仅仅只是过关,所费竟超半缗,若再加上关前客驿投宿所费,单单潼关一处,每日怕就要输给行台钱过千缗。生财有道啊,难怪近年越是西重东轻……” “行台虽然分陕为治,但也独当西方兵事,使关东无扰,可不只是划境自肥。舅父野途闲论也要适可而止,若被行人听见,再作传扬,只会让人误解更深!” 车中清声响起,上官婉儿有些不悦的看了一眼议论不已的舅父郑休远。为了行途方便,她着一袭圆领袍,秀发拢于幞头之内,乍一望去,倒像是一个家境优渥、游离各方的俊美士子。 郑休远闻言后干笑一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又言及其他:“阿郎,入了长安后咱们再做什么打算。真的不入府拜望一下?”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眸光略有黯然,默然片刻才说道:“既然已经入野,无谓纠缠前事。且在坊中安居下来,人情风物熟悉之后,再作置业养家之想。苑中随我同出这些人,总要给他们营持一份生计。” 此前离开上阳宫,上官婉儿也非孑然一身。有一些宫女、宦者之类出宫后无处投奔、又无以谋生,她索性招聚在自己身边,同往西京而来。 “唉,深居百般好,入世千种难。我也不是颓言自困,但旧年所历艰难……人间虽然广大,但如果没有势力相傍,哪有一份安乐长守啊!罢了,不说了,知你心厌,我去后车看顾阿姊。” 郑休远见上官婉儿眉头隐蹙,讪讪住口然后便往后车行去。 “待制、郎、郎君,我们也都是各有技艺傍身,一定不会成为拖累……” 待郑休远离开,同在车中的前宫女柳安子一脸紧张的说道。 上官婉儿闻言后,拍了拍这小娘子脸颊,笑语道:“傻娘子,我不怕你们拖累了我。反倒是我,拖累了你罢?雍王妃使你随着我,怕我坊居愁困、无以为生,紧要时着你求助?” “郎、郎君知道了?” 柳安子听到这话,脸色不免有些慌乱:“我不是有意隐瞒郎君,只是王妃嘱我……” “王妃端庄大气,如此才堪配名王。情义我自领受,但如果你跟随我不惯受一份贫寒,入京后且入王府复命罢。” 上官婉儿叹息一声,既有几分欣慰,又有几分怅惘。 过关后一行人于关城前小顿片刻,等待原本的车驾被引回,而后便见仍有一群行人正向塬上行走。 “那些都是失家的游食,塬上有汤饼派送,让他们能果腹养力继续西行。” 引车返回的郑休远解释道,并不无感慨的说道:“过关前我真是小觑了行台政治,只道此境设卡索钱只为敛财,没想到一入关西,便惠政铺陈。这一篇《燕子赋》,过关者人手一帖,只要能深记颂唱,沿途都有汤饼施放,养活亡人。据说凡附州县,只要能提笔写成,一字便分田一亩。” “写一字得田一亩?” 听到郑休远这么说,同行诸众包括上官婉儿都惊诧不已,上官婉儿入前接过郑休远手中字帖,见这字帖尺余见方,通篇两百余字,少有重复,且都日常俗用的字眼。 似她这种幼来便饱读诗书、接受良好教育的人,这自然不成考验,览过一遍即能手写无误。但对于一些生人以来便目不识丁的乡野亡人而言,这考验也不可谓不难。 “雍王殿下这是要将经义教化播入乡野,囊括王民啊!” 上官婉儿玲珑心窍,听到这不寻常的令式,稍作思忖便明白过来。这一篇字帖字体庄雅端正,正是雍王手创的新楷,只因雍王名号、爵号俱变化无常,时流索性名以名王楷,特别是深受台司官员推崇,几乎成了朝廷行政文书首选字体。 当然手中这字帖绝非雍王手书,刻板呆滞,满是匠气,甚至都不像是人手写成,更像是诸佛寺宣讲经义所用的印帖。如今被行台化用过来,便成了行台教育万民识字明义的妙招。 除此之外,郑休远还领回了另一份印帖,这倒不是什么教人识字的字帖,而是一份长安行市日用百货的物价单,是商贾们喜好的东西。 但不唯商贾,当郑休远看到这一份清晰明白的物价单后,都忍不住说道:“两京行市时货竟然有这样的悬殊差价,眼下未及地边,不如短留几日,容我返回关东,筹备一批时货入京,输给之余,也能稍补行途耗用?” 讲到这里,他又加了一句:“眼下塬上演武,雍王殿下正居此练军,此时前行,路途上怕也障碍多多……” “就如舅父言,不要贪利,适量即可。” 上官婉儿闻言后稍作沉吟,然后便点头说道。她也说不清是被舅父所言理由打动,又或流连斯境、不舍前行。 郑休远将一行人安排在潼关西境的客邸中,然后便又率领十几员仆从过关返回关东,以那份物价表格为指引收贩一批物货。 行台演武场景,自然不可能向民众公开。但塬上竟日鼓号喧哗,也让周遭境遇蜂盗胆寒、匪踪绝迹。整条潼关道上,也是治安大好,几近路不拾遗。 上官婉儿一行投宿的馆驿毗邻驿路,这一天突然一队骑甲造访,细细盘查在宿客旅。她们这一行百数人几乎都是出自大内,气质自然迥异于民间,特别一群几十名中官宦者,面相上已经可以看出与寻常男子的不同,自然也就遭到了重点的盘查。 上官婉儿在神都时,几乎是宫中内相,如今离宫入野,一应的告身文书自然也安排妥当,一众人只是宫中放遣的旧宫人,准备前往长安定居。 类似的情况并不罕见,特别是在神都革命之后,神都诸宫苑间遣放大量宫人出宫。这其中就有相当一部分人原籍关内,旧年随圣驾前往神都,离乡十几年之久,骤离大内、无所适从,首先想到的就是落叶归根,返回长安定居。 “原来是宫用旧人,失礼了。” 负责盘查的兵长验看文书无误之后,态度也不失有礼,特别眼见上官婉儿隐为众人之首,气质、相貌都是脱俗,想了想之后又赠给一道加署兵符军印的关条,说道:“请贵属妥善收好此道关令,陕西诸州虽然少有蜂盗肆虐,但却难防州县大户掳人为奴。特别出宫旧人,尤需防备此事。有此关令在身,遇事直诉官府,可以不失庇护。” 豪门掳人蓄奴,行台虽然重点打击,但也屡禁不止。一些豪强称霸乡土,就喜欢玩点野路子,对于宫用旧人那更是垂涎无比。上官婉儿一行这么多人,若真被豪强盯上,处境怕是不妙。 当然既然敢如此上路,上官婉儿也不是没有准备。随行那些宦者虽然看起来少了一些男人气概,但本身或是内教坊云韶府的力士,或是内厩甲徒,武力很是不弱,若真有不长眼的豪强敢于掳掠,怕要碰个头破血流。 一行甲众盘查一番后,顺道带走了几支来路交代不明的客旅,倒也没有引起更大的风波。 这一日,上官婉儿正于馆中客舍捧卷读书,突然婢女柳安子匆匆行来,一脸激动道:“郎君、郎君上街罢!今日雍王殿下仪驾归京,正从此路通过!”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心情陡有悸动,神情却仍淡然,只是掩卷叹道:“又不是没有见过,何必再去凑兴滋扰。” 柳安子却入前拉着她手臂央求道:“去看一眼、只看一眼!往年虽然有见,但殿下这样风采,谁又会厌见?来年还不知何时有幸能见……” “那就去看一眼!” 上官婉儿无奈一笑,一边起身一边似是自语道:“只看一眼……” 乡野驿路,自不如神都明堂华厦那么威严气派,但驿道两侧早有骑兵队伍掌旗策行,旌旗猎猎,马蹄声疾若雷霆,同样威武肃杀。 驿馆距离驿路大道还有一里有加,上官婉儿等人行出时,道左空地上早已经站满了等待瞻仰风采的看客,满满当当,一眼看去尽是攒动人头。 “此处望台,可以望见驿路仪仗,登台只需百钱!雍王殿下尊贵天人,几时能入乡野途行,错过此日,终生抱憾啊!” 此处馆驿铺主早已经在庭院里搭建竹台,此时正在围观人群中游走,试图招揽看客。但乡野旅人,谁人又会被钱压的难受,就算囊中丰厚,也谨记财不露白,凑个热闹则可,实在没有必要作此显摆。任那铺主舌战莲花,终究应者寥寥。 “给你钱,自去点数,不要阻人观望!” 柳安子见人群中已经挤不入,索性便拉着上官婉儿直往院内竹台而去,随手抛给铺主一个钱囊,匆匆登台,踮脚去看驿路上旌旗行过,忍不住焦急道:“那树冠真是讨厌!哪处才是雍王殿下?” 上官婉儿也是张目细望,但却双唇紧抿,片刻后美眸中突然泛起泪光,并很快清泪长流,掩面下台。 雍王归京后又过几天,返回关东贩货的郑休远才又赶回,并惊闻上官婉儿卧病于榻,自然惊慌不已。这时节行旅于途,最怕的就是疾病缠身,因此客死逆旅者不知凡几。 幸在过了潼关,距离长安已经不远,郑休远也顾不上再贩货牟利,留下一部分员众压货缓行,自己亲率其他人软车疾行直入长安。长安关内首府,医疗条件自然远非乡野可比。 一行人离开神都之前,已经先遣员于长安昭国坊购置产业,入城即刻定居宅中。 上官婉儿这一次病来得猛烈,途中奔波又失于诊治,入城之后几入垂危。郑休远等家人们也是急得如热锅上蚂蚁,长安城中凡所能请到的名医,尽皆请入邸中。如此旬日煎熬,病情才总算得以好转。 “我这是、又活了过来?” 某天午夜,上官婉儿自病榻间悠悠醒转,入眼便见到床头捧着佛经垂泪默诵的母亲并柳安子等众人。 “娘子惜声、惜气,想要什么,细诉即可。” 柳安子匆匆入前,握着上官婉儿苍白手腕低语道。 上官婉儿仍是视线游移,没有焦点,好一会儿才指着母亲低语道:“先送阿母归寝,我险成不孝,不要让阿母再受病气侵染……” 众婢女连忙入前将老夫人搀出,柳安子见上官婉儿气息渐稳,然后才匆匆奉来汤药,供其啜饮。 一碗汤药入腹,那已经瘦得脱形、苍白如纸的脸颊才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上官婉儿伏榻微喘片刻,仍是黯淡无神的视线转向柳安子,叹息道:“你们啊,真是不争气。我纵使此番捱不过,箱笼里没有财货供你们瓜分谋生?既然已经拔了奴根,何苦再生奴性?让我一番作态,成了人眼中笑料……” “娘子说什么?婢子不知……” 柳安子闻言后视线有些躲闪,入前掖紧了被角,干笑道:“娘子新愈,还待安养。早早休息,不要神念操劳……” “我是病,不是愚,你这娘子还未落生,我已经活在宫里,宫药什么滋味,品尝不出?” 上官婉儿闻言后,口中叹笑一声,当视线扫过屏风一角,脸色又是一变,疾声道:“落下帷帐,快!” 帷帐落下,内外隔绝,又是脚步轻动,帷内的上官婉儿便听到帷外那要命的人声:“一番波折,险些送命,这是你乐意的?安安分分随程入京不好?眼前遮得住,往前几天那憔悴近死的样子,我难道无见?” “我不知!不知就是不见,我不愿见你……” 片刻后,帐内响起上官婉儿闷气声,李潼闻声皱眉,抬手便要掀帘,手腕却被帐内伸出的细手陡然握住,并伴随细语声:“求求你……” 听到这柔弱声调,李潼心中又是一叹,坐在了榻边轻声道:“知你病容憔悴,不愿见人?我诸事推开,苦守几日,能知我不是贪色?随我回府罢,同居一厦,可以不失照顾。近日随人昼伏夜出,也实在有扰坊居清静……” “我年老色衰,自己心知,不需殿下提点!殿下深顾旧情,妾心自感激,但也无谓回报,往年失于从容时,的确不失关照。延医赠药,是妾份内应得。至于邀请入府,是要与太妃并友,共受关照?” 李潼听到这话,脸色陡地一沉,沉声道:“你说什么?” “殿下势成分陕,名重海内,何色女子亵玩不得?意趣任使,纵妾此身,此时此刻,举榻以待!我这一个孽情贱人,明知不可侍,偏要向西行,存的不正是这种心意?病榻幸得垂怜,伏此求欢,何惜一死!” 李潼脸色变幻一番,好一会儿才将心中火气按捺住,语调平静道:“我不想挟情逼你,你也不必厉言触我。舆情于我是谤是誉,并不决于你区区一宫奴。人情诸事,我自有所计,更不需你当面疏远、人后垂泪。一腔爱火随缘生,挥剑斩情祝君好?你纵使绝弃此情,于我不过短憾,于人更无分寸利害……” “妾妄情计议,让殿下见笑了。满腹心事,幸得智言点破,从此后恭在王教之内谋生,不敢再生贪望之念!” 帷内上官婉儿听到这话,语调内竟有几分坦然释怀。 然而李潼听到她这语气,则不免更加火大,冷笑道:“原来彼此误解竟深,上官应制一旦离宫,不再攀势求活,竟生无欲佛念?不巧得很,我当下正要毁佛,青灯捧卷、佛堂清修,怕是不行!” “生人哪能至于方外,天下莫非王土。妾旧为宫奴,今为民妇,既然不入黄泉,终究王教之内,所守无非王治清明之内的安生,不贪不妄,能称罪过?” 李潼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斥道:“我说得不清楚,还是做得太隐晦,若只寻常民妇,我至于漏夜相守?你是不是有病!” “病得不轻呢,险些丧命……” 上官婉儿又低声答道。 李潼闻言后,忍不住笑起来,笑了一会儿才又说道:“你安心休养吧,或许真是孽情难守、一别两宽。时至今日,我已经做不来软语相磨、央人就我。你乍一入世,贪此新鲜,大病初愈,又思计偏激,不可理喻。几时想通了,使人来告,若那时仍有余情,邸中给你一舍。” 说完后,他便起身向外行去。及至廊前,恭立在外等候的郑休远趋行至前,不无忐忑道:“殿下此夜是否留宿?” “不留了,既然转好,安心生活。” 李潼有些意兴阑珊的摆摆手,直至府前上马,才又垂首对郑休远说道:“邸中人情出入,旬月入府来告。若我无暇见你,告给阿九。” 房间中,帷帘再次掀起,上官婉儿仍是一脸病容,望着欲言又止的柳安子说道:“走了?” 柳安子闻言后便点点头,并忍不住说道:“殿下待娘子,是真的……娘子在宫中,人多称赞智名,这般应答,是不是、是不是……” 上官婉儿心知柳安子是想问她这么做是不是欲擒故纵,但她自知那人多情之内的薄情,只是叹息道:“今次大病,实在意外。往后不必杂计,安心坊里生活。苑中使派的医官走了没有?趁机多索取一些珍贵药饵存储,不用也能卖出济困。” “娘子这又何必?既然长安生活,难道还真能短了用度?” 柳安子闻言后更有几分不解,甚至都觉得雍王殿下说得对,这娘子大病之后便显得孤僻矫情。 上官婉儿闻言后脸色却是一沉,并肃容道:“日后邸中谁若再敢私下与贵邸往来,一旦为我所知,即刻逐出,绝不留情!舅父那里,明日分出一笔财货,供其置业养家,不是节时,不作往来!” “这、这,娘子真的……” 柳安子闻言后便是一惊,颤声再问。 看着这小娘子一脸的惊容,上官婉儿叹息一声,不乏怅惘道:“你这小娘子,历事仍浅。到了我这年纪,不独虑眼前,更要虑身后。若彼此确是缘浅,别后各自安生。若仍要孽缘纠缠,我可以循情趋势、贪欢余生,但若有出,难道也要生为孽种?” 0723 长安坊居,大户不易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上官婉儿这一场病症来得迅猛,尽管有长安大内御医悉心诊治,用药奉食无不精贵,更有随她同来长安的这群宫人们体贴照料,但还是一直休养到了九月,才算是完全恢复健康,不复一开始形容憔悴的模样。 至于雍王殿下,在那夜相见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对于这一点,邸中不乏人微辞议论,但也不敢诉于当面,担心影响到上官婉儿养病的心情。 这一日,邸中闲步短时,回到内堂后,上官婉儿便吩咐柳安子道:“去把近日邸中开支计簿取来。” “娘子大病新好,专在休养,这些闲事,哪需要亲自操劳啊。邸中用人,也并不是寻常家院所出,各有所司……” 柳安子见上官婉儿精神仍不是极好,便开口说道。 “取来吧,既然已经出宫,便不应再旧时相处。你们跟随了我,彼此便是家人。坊里新生,总该有一盘算计,才能长久维持。” 上官婉儿笑语道,眸底却有一团阴霾盘桓:“入京之后,我就疾病缠身,家事全无过问。近日少见一些旧面孔,怕也人心有散吧?” 柳安子听到这话,不免忿言道:“那些离散之徒,薄情寡义,娘子何必在意他们!” 上官婉儿闻言后只是笑笑,并不多说。她是自觉与这些出宫之人同病相怜,自己又有几分余力,所以将人招聚在身边。这些人聚集在她身边,一则确也是因为无处投靠,二则大概还存着依傍于她、来日重回贵邸的打算。 可是这将近两个多月下来,确见邸中人事与贵邸失于往来,心里这一点热念期待不免就消退下来,各自另谋出路,这也是极为正常的人情盘算。 等到计簿取来,上官婉儿稍作翻看,不免感慨道:“长安居,果然大不容易啊。” 如今邸中还在之人剩下六十多个,较之初离神都时少了一多半。那些离开的人,尚存情谊的还当面说上一声,留下一个确凿去向。但也有许多干脆就是不辞而别,甚至有的临走时还卷走了数量不等的家私。 上官婉儿离宫时,除了自己多年积攒的家私,再加上雍王妃等并其余苑中旧好赠给物事,折钱是五万缗有余。这对于一个自幼生长于深宫,全无产业整治的女官而言,已经是一笔不菲的财产,哪怕是在权贵云集的两京,也可称得上是中上家境。 也正因此,上官婉儿才有底气,哪怕离宫生活、不傍权势,也能生活得不错。 可是从神都出发、一路波折,加上提前于京中置业,入京后将近两月时间全无生计筹办,到如今再作点验,邸内储蓄竟已不足三万缗。这当中可称大额的开支是昭国坊这座宅邸,用钱两千缗,拨给她舅舅郑休远别置产业五千缗,再加上离散之人卷走一部分,其余便是邸中各类生活开支。 看到这样一个记录,上官婉儿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一笔五万多缗的财货,本是她准备安度余生的储蓄,结果如今出宫尚不满半年,竟就折去近半。原本不需要操心的生计问题,陡然间就变得严峻起来。 柳安子见上官婉儿神情变得阴郁,连忙说道:“近来邸中也并不是全出无入,坊里有织场招募织工,技艺巧妙的一日结工能达五十钱余。咱们邸中也有十几个前往做工,每日能收几百钱……” 听到这话,上官婉儿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有些牵强,每天几百钱的进项相对于寻常人家的确不少,可是她邸中月支便达几百缗,两相对比,这点进项也真是杯水车薪。 她翻看计簿,也发现了问题所在,邸中人情简单,于这方面几乎没有什么开支。凡所用钱,主要还是铺张浪费,单单香料、脂粉等项月支就达几十缗。冰炭食料等诸类,无不尚精,生活成本自然也就大增。 也不好说这些宫人们就是不知人间疾苦,多多少少还是乍一出宫,没能习惯坊中量入为出的生活。往年宫中用度,俱有供给,到了坊中仍是故态,开支自然大的吓人。 略作沉吟后,上官婉儿便吩咐道:“去将邸中人众召集过来,并点验出五千缗的财货来。” 柳安子旧是尚宫局司正女官养女,做事也是精明效率,很快便将上官婉儿吩咐的事情办妥。 望着堂内堂外这六十多人,上官婉儿微笑道:“往年在宫中,都是领受贵人使命的奴婢。如今既然已经入坊,彼此便也都是兄弟姊妹,无谓高低。但一户之内,也要分出一个主次规矩。近时我疾病缠身,无问家事,但自今以后,家规还是要创设起来。民居不同宫中生活,清贫自是难免,浅立几桩事项,诸位可以传看参详。” 说话间,她便将自己订立的几桩事项传递下去,主要还是节约开支、削减采购等诸类。 一名宫女看过后便说道:“出宫之后,便如新生。若非上官应制收容,不知投奔何处。无谓往年宫用奢华,那本是贵人享用,我等奴婢本分卑贱,不该再执迷旧态。该要节俭,以往长久。” “周掌直所言不差,但并在一处生活,有人在织场辛苦做工,有人在邸中闲散无事……” 厅堂内渐渐响起各种议论之声,上官婉儿压住众人议论,开口说道:“既然出宫,便是人身自由。我不以旧势奴役众位,但若要留在邸中,便要依我规令。若不欲再共同生活,聚资百缗,谢此相随情义。赠物虽不称丰,但也是双丁中人之家十年所储,省俭操持,生计不断。” 中人听到这话,不免也都各生心计。旧时他们乍一出宫,或许惶恐于世道陌生,下意识的凑在一起抱团寻求安慰。可是从神都到西京,又在坊居将近两个月,多多少少也都生出几分杂样心思。此时听到上官婉儿还赠钱百缗以送行,的确是不少人动了心。 且不说众人杂计如何,一名膀大腰圆的宦者越众而出说道:“应制高义,关照我等至于西京。深论起来,应制并不亏我等,唯是闲养在邸,已成拖累,实在不敢再厚颜叨扰。 此身尚有几分闲力,坊中有一寡妇无丁当户,欲召我入赘其家,供养儿女,我也已经私许,只待应制放行。日后并在坊居,不失关照。赠钱实在羞于领取,唯邸中闲车请典一驾,日后凭此谋生,逐月给付车钱……” “能得新生,并成家庭,这是一桩大喜。车钱不需计给,入户总需物事傍身。来年若真儿女养成,若我仍在,一定要登门讨取一杯喜酒!” 听到这宦者已有生计自谋,上官婉儿也由衷为之高兴。然而那宦者仍倔强,签书立契,要月给车钱。 一番计议下来,又有二十几人选择离开,有的选择领钱,有的则不领。最终整个厅堂里,只剩下了三十多人,颇有几分人去楼空的凄凉。 对此上官婉儿也没有感到消沉,她幼傍太后,所见人间悲喜实多,这样的小事对她而言谈不上打击,只是吩咐柳安子明天准备车驾,入市闲游,顺便看一看有什么生计可以长久操持起来。 在场宫人们对坊居渐有熟悉,倒是也有人提出了一些建议。比如这一座宅业本可容纳百人居住,但随着许多人离开,屋舍空闲众多,大可以将格局修改一番,前铺后居,家人们住在后舍,前舍则开设客宿邸铺。 长安城房价逐年攀升,昭国坊又是东城上好地段,坊间许多人家都是如此操持,不患没有住客,所得颇丰。 听到坊居租赁价格,正愁困生计的上官婉儿倒是不无心动,但她很快便摇头拒绝了。不说住客们品流复杂不复杂,单单若被那人知她不入王府,反而在坊中开设客栈与四方客流杂居,会是什么反应,实在可忧。 又有人提议索性将闲余屋舍推倒,开辟园圃,在宅中种植花木,无论是售卖花卉又或淬精合香,都是不错的进项。 对于这一提议,上官婉儿大有意动。她们这些宫人弄田耕桑确非所长,但此类技艺,则就精擅得多。不说别人,单单上官婉儿自己,宫中每有斗香闲戏,屡屡能拔头筹,说是当世屈指可数的合香大师都不为过。 一群人生计还未议定,却又有喧扰上门,门仆传告,言是万年县尉来访。 因雍王关系,邸中人对官面人事都多一分关注,上官婉儿也是难免。于是便连忙吩咐布置中堂,席前设以屏帐,自己亲自登堂接待。 很快,一名身穿浅绿官袍的中年人便被引入堂中,举手作揖道:“卑职万年县尉刘禺,冒昧登堂来扰,敢问在堂可是朝廷册给上官氏县君郑夫人?” 上官婉儿的内品官职自然不可行使宫外,所以在长安置业录籍的时候,用的是她母亲郑氏为户主,郑氏本身有县君的外命妇号。 “家母年高,荣养在堂,少见外客,请府君见谅。未知府君入府,有何见教?” 听到对方如此发问,上官婉儿便回答道。 万年县尉刘禺闻言后也不再多问,接着便又说道:“长安城坊在居勋爵品秩门第众多,行台于此设给专赠,廪料、役使等类。九月诸州租庸调等诸类验发,卑职登门,正为此来。尊府县君妇人依例应给料、役诸类,合成名录于此,请贵人点验,若是无误,给奴明日便可入府就事,役期两月。其余物料诸类,则循事渐给……” 说话间,刘禺便掏出一份名单递给在堂侍者。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心中不免一奇。她在神都时,倒是听说许多行台苛待勋贵名门事迹,倒没想到行台实际礼数竟然如此周到,居然还派遣县尉亲自登门赠给,甚至就连她母亲这样一个品秩不高的县君都不遗漏。 当侍者将名单递上来的时候,上官婉儿随意浏览一番,更为上面物料之丰大感吃惊,她母亲县君品秩使奴就有十人,冬夏两月,役期各是两个月。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物料诸如米粟肉等类,甚至还包括面脂、口脂、澡豆等杂类。数量虽然不算多,但品类却是十分丰富。 翻看着这份名单,上官婉儿忍不住奇怪道:“行台如此优渥厚给,府库能够足用?” “这一点无需贵人操计,诸食禄之家俱有功于国,行台优待,情礼当然。自去年秋里赠给令式施行以来,还未有缺失遗漏。”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半是诧异,半是恼怒,同时隐隐有几分失落。听这官人所言,行台从去年就如此优待诸勋爵门第,结果神都朝廷那里却对行台评价仍是刻薄有加,可见必是持论不正的抹黑。 而她隐隐期待或是那人优待自己,原来只是行台常式,而且听这官人所言,也只是将她家当作寻常勋爵门庭看待。 抛开心中诸多杂思,上官婉儿又说道:“雍王殿下王治英明,惠及诸家。不过我家人事足以自给,无劳行台厚赠,衙官在事者可免此份操劳。” 刘禺闻言后,笑语夸赞贵人高义,可接着便又说道:“敬告贵人有知,行台行此惠令,只为国中人情和睦,并不因一家之得失而有兴废。物料集输、仓邸储运,并官奴婢之集散耗力并日食赐给,俱是恒出。诸家承此惠治,自当有所奉给,凡所耗用,副录于此,再请贵人批阅。” 说话间,他又掏出另一份名单递了上去。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初时并不觉得有异,反而觉得很有道理。毕竟凡所勋爵授给,那都是出于朝廷。现在行台惠令加给,本就是朝廷赐给章式之外的额外收入,行台如此礼遇,诸家当然也要有所回应。 须知就连朝廷中三品授给,官员各自都要整治烧尾宴进奉大内,虽然不是强行的规定,但也毕竟是礼多人不怪。 可是当这一份新的名单入手,看到那一连串的价格,上官婉儿眉梢不免一跳。前一份名单虽然赠给物料繁多,但这一份名单上细账也算得明白,各类仓储、脚力钱,包括使奴的食料消耗等等,俱都清晰无误的罗列出来。 别的不说,就这使奴除了每日十钱伙食之外,男奴月给斗酒,女奴月给脂粉,统统算在了使钱中。给酒或许勉强还能说得通,可这给脂粉,我招官奴入府杂使,难道还得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 当她随口问出这一问题,刘禺便正色道:“所谓脂粉,借义而已。女奴月信葵水,直述不雅。尤当此时,更需慎使。一旦伤身及命,使奴归点有缺,那就不是区区脂粉闲钱的使耗了。” 听到这县尉言中隐有威胁之意,上官婉儿看到最后有关使奴人身安全的条款规定,一旦使奴疾病劳损,所使主家必须全力承担,否则便要官问追惩! 看到这里,上官婉儿哪里还不明白,这算什么惠式礼遇,分明是强买强卖兼巧取豪夺!这些赠给的物料中,大部分自家都能自足,就算就市买卖,也远比跟行台往来的价格高得多。 几升澡豆,从行台筹备一直到发送各家,耗钱竟达一缗!这仓邸是存在宫库?这脚力是雍王亲自派送? “诸用非我所需,府君且自去!” 明白了这所谓礼遇的真相后,上官婉儿更加烦躁,直接说道,她自己还为生计愁困,转头官府敲诈上门。 刘禺听到这话,也并不气恼,只是继续说道:“行台作此惠礼,只为能与食禄诸家和睦相处。正如前言,令式常行,不因一家得失而有兴废。所给无物不珍,远非民间可以私享。贵人若只锱铢狭计,恐伤国势共享的国之大义!情礼既已相悖,和气长存恐成妄求……” 话讲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显,到你家来强买强卖已经是给你面子,更何况我们的产品都有质量保证。如果你只是一个贫寒小民,还不稀罕搭理你,别给脸不要脸! “大胆!你可知我家主人……” 旁侧柳安子听到这里已经按捺不住,刚一开口,上官婉儿便疾声道:“住口!” “卑职胆略,未可称奇。未王命任使,无可称惧!” 类似的场面,刘禺面临不止一次,因此回应起来也是游刃有余,自有一番有恃无恐的气势。 其实这一份礼单交易,所涉价值也并不大,折钱不过十几缗而已,更何况也不是只出不进。上官婉儿也不过是因为刚刚接触家计操持,一时间对这一方式有些抵触。但放眼世道凡有爵封的人家,谁也不会将这样一桩小事放在心上,没必要因此小项得罪行台。 但区区一个县君外命妇便被敲诈十几缗,那些正式的封爵如郡公、国公之类,所涉起码也得百缗起步。长安城勋贵扎堆,由此可以估算行台逐年从这些人家身上扒皮,可以收得多少,绝对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这发钱瘟的李慎之!” 上官婉儿低骂一声,然后又忿忿道:“给他钱!以后随时递给,不准再登我家门!” 主人动怒,刘禺却仍不为所动,继续在堂说道:“既然贵人以卑职所使为厌,为免近时再作滋扰,另有冬祀诸事,索性一并递告。” 入冬年关,寻常人家尚且需要祭祀先祖,更不要说天家了。如今皇帝虽然远在神都,但关内的祖陵可不能任由荒废长草,当然还是需要祭祀。从去年开始,便由朝廷专使宰相入关与雍王一同主持祭祀。 诸爵封人家,号与国同荣,在这样的时候,自然也应该有所进献。像汉时的酎金,便是诸侯献金祭祀之用。皇朝虽无酎金规定,但依礼也要各备文物以助祭祀。当然,祭祀所用文物多是禁器,哪怕行台都不敢逾礼毕制,自武周以来,寻常爵门索性给钱交差。 不过到了行台这里,令式又有了变化。诸涉礼人家并不需要直交钱货,只需要依照品秩进奉行台所规定的官样锦,锦物样式是有严格规定,不可逾越样式,否则便是大罪。 更要命的,这些官样锦不入市井,只有行台所规定的官市有卖。换言之,想在大礼交差,只能敞开私库任由行台宰割。 “这李慎之,钱瘟真是发的不轻!” 当上官婉儿了解到这一规定后,不免又是目瞪口呆。她原本还思忖着,行台这样变着法子的巧取豪夺,早晚要把长安这些勋贵人家统统逼到神都去,我都不留在长安了,你又怎么来强买强卖? 结果没想到行台技高一筹,跑得了活人跑不了死人,你就算跑了,祖坟还他妈留在长安,我就看你回来不回来!只要你回来给你家祖宗上坟,皇陵祭祀这么大的礼事,你敢缺席? “长安居,大不易?长安居,大户不易!神都那些人,真是没有骂错!” 上官婉儿虽然心中忿忿,但还是如数交钱,并此前强卖加上祀礼进奉,这万年县令刘禺一次性就在她家带走了上百缗的钱财。虽然也得了几十匹官样锦,可这些锦料为祭祀专用,除了给她母亲这个有品在身的县君夫人裁作礼衣之外,别的一无所用! “官造锦样十几种,今年如此,明年未必啊!如此作弄,难道就不怕怨声沸腾?” 上官婉儿望着送入府中那十几匹无用的锦料,忍不住叹息道。 旁边柳安子则说道:“长安食禄人家,满算能有几千户?可单单咱们昭国坊织场赖此谋生,就有上千织工,推及满城百坊,那就是十万织工。若是一工一户,十万户的生民以此为生。有这样的底气,雍王殿下会畏惧那些悭吝爵门?” 这简单的算术,上官婉儿当然算得清,心中忿忿之余,又是叹息道:“还是要赶紧谋求生计,再无所进,恐真要被敲骨吸髓、榨个干净啊!” 刘禺携带财货出门后,于街铺召来不良帅,指着上官家庭门说道:“这一户给钱多不爽利,恐私里有触行台令式,日后巡坊要小心盯防!” 那不良帅生具胡态,闻言后哈哈一笑,拍胸保证道:“府君请放心,我马九生就一副察奸的鹰眼犬鼻,旧年官身未得,已经能于坊间察奸。这一家是人是鬼,早晚扒个通透!” 0724 贺八入京,技惊四座 金秋九月,长安城中又是人物汇聚。抛开行台至今仍在与朝廷进行扯皮、尚未定论归属分配的诸州贡赋不谈,诸州选举人也在陆续向京中回去。 不同于去年神都大选之年、哪怕陕西道诸州选举人在长安都只是过路,主要目的地仍是神都那种情况。今年冬集伊始,许多人便将长安当做了首选之地。 一则相对于褒贬不一、颇受非议的神都选举,长安城在今年上半年也建立起来了一系列的考选制度,且选拔的规模较之神都还要更大。简而言之,就是西京给予诸选举人的机会更多。 二则今年神都负责典选事宜的乃宰相韦承庆、吏部侍郎姜晞等,这些典选官出身已经地域色彩浓厚,而且因为今年又牵涉到朝廷大肆封奖旧臣的一系列朝事活动。这也不免让时流质疑,今年的神都典选究竟能不能够秉承公正。 甚至有传言说,诸州选举人还未入都,有关参选资格的长名榜已经拟定出来。换言之,大量选举人哪怕是前往神都,但人还未到神都,参选的资格已经先被剥夺了。 各类传言喧嚣尘上,尽管相对于行台各种考选,只有通过神都朝廷的典选才能获得正经出身、得以正式解褐出仕,但仍有相当一部分士流已经放弃了前往神都追逐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机会。 长安城东乐游原上,有许多帐幕架设,多是京中时流出城迎接远来的亲友。 这其中,有一处帐幕员众众多,且多操吴语,很明显是一群江南人士。为首一人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边在帐幕中与友人闲聊,一边不断的使派随从外出于郊野张望打听。 一直到了午后时分,外出打听的家人们才匆匆入帐并大声道:“阿郎,贺氏亲员已经来了!” 听到这话,那人顿时便长身而起,笑语道:“请诸位与我同出,咱们去迎接咱们江南才俊!” 一众人行出帐幕,很快道途中便有人认出了这人,笑着打起招呼:“原来陆参军也在这里迎接友人,未知何者名流竟劳陆参军亲自出迎?” 一现身便引得群众瞩目,此人当然不是俗流,乃前宰相、如今的益州长史陆元方之子陆景初。除了家世显赫以外,陆景初如今也在行台供事,担任大行台内司参军并雍王府直学士,是甚得雍王殿下赏识的行台少壮。 听到道途相识者询问,陆景初便大笑道:“是我家吴中亲友,眼下或是于京中无名,但方今入京,明年曲江会蜀人恐不能独美!” 听到陆景初这么说,周遭众人也都不免好奇。蜀人陈子昂诗文俱壮,并得雍王殿下欣赏,过去半年多时间来更成长安文辞一道领袖人物,行台有什么书令行文,半出其人手笔。陆景初竟然夸言其吴中来客于此能与陈子昂争美,自然让人好奇何等人物可得如此评价。 说话间,前方道途行来两车,车架垂帷看不清内中所载,但车辙深刻可知所载不轻。 远远见到这一幕,陆景初身边便有友人笑语道:“贺八满腹才实,就连牛车都深受压迫啊!” 陆景初闻言后则大笑道:“哪里是什么才实压车,我这表兄必是途经山北醴泉……” 说话间车后一人策马行出,一身衣袍风尘仆仆,策马缓行略有酣然姿态,远远便见到人群中等候的陆景初等人,便打马疾行入前,于马背上抱拳歉然笑道:“有劳乡亲良友久候,本来午前应该抵京,途行偶闻蓝田县西有醴泉作酿……” 这人话还未讲完,迎接诸众已经指着陆景初大笑起来,笑他一语成谶。 陆景初翻身下马,入前引辔,指着来人也笑道:“季真兄原来是客,我既然半为地主,知你喜好,醴泉所酿早已经备在帐中,何劳亲取,更让车于酒!” 那人听到这话,不免露出几分羞赧,顺势下马然后才对出迎众人作揖道:“吴中贺知章,行途贪饮,竟误行期,有劳诸乡友久候。虽有失礼,幸在不是无物酬谢,两车佳酿,可以畅饮!” 他乡遇故知,本就人生大乐,众人自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各自入前见礼寒暄一番,然后便簇拥着贺知章直入原上帐幕之内,自然又免不了一通畅饮欢迎。 此前陆景初于道中豪言,听到的人不少,所以在这宴饮过程中也不断有人入帐来访,想要见识一下这位吴中才士风采如何。 贺知章乍入京畿,不明所以,只觉得表弟陆景初于长安排场真是不小,引得时流争相迎凑。 陆景初却勾着他肩膀笑语道:“贺兄还未入京,我已经助你扬名。来年居此可不要惜才,让我一通豪言成人笑柄!” 得知原委后,贺知章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入帐造访者都是为他而来,一时间不免有些哭笑不得,捧杯叹息道:“陈学士诗文俱壮,我在吴中都有耳闻,乍入京畿,怎么敢夸言争美,无非各具颜色而已!” 这一番话语气或是不失谦虚,但在不知其人者听来,仍是狂妄得有些过分。陈子昂成名甚早,如今更是长安士林诗文领袖,几人敢夸能与其各具颜色? 更何况如今长安城中诗文尚健,这贺知章出身吴中,即便有些才情扬名乡里,但想来也难免浸染齐梁靡靡之风。 长安城关内首府,行台治下又是四方群英荟萃,谁无几分傲气,专治各种不服。贺知章如此豪言,自然有人不忿,席中便具纸笔,要验一验这吴人成色几分。 贺知章于吴中乡土已是时名颇著,此一类的场景自然也不陌生,见状后也是来者不拒,提笔挥毫,一诗即成:“江皋闻曙钟,轻枻理还舼……” “旧时离乡,与亲友话别,拟成《晓发》一题。今复见亲友于京邑,合声应题,聊以此献。” 待到贺知章顿笔,在场其余人尚在赏鉴联绝意味,但陆景初等同为吴中人士却已经大生感触,江边薄雾朦胧,行船解缆待发,海潮随夜色并退,晨露并朝霞共辉,沙丘鸟雀振翅投云,恰如我告别家乡、宦游陌路,故乡虽已杳杳,但明晨仍有亲朋相随迎我。 “故乡杳无际,明发怀朋从……贺兄此义,已经大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之旷意,闻此乡声,让人感切!” 陆景初等人各自举杯唱应,虽因此诗薄有乡愁,但更多的还是他乡相逢的喜悦。 除了诗辞引人遐想之外,更有人注意到贺知章这一笔草隶合于古义而又破于窠臼,风骨自成,神采奕奕,可以说是近年两京之间都罕见的妙笔墨香! 长安时流虽不乏文辞意气,但也绝不是胡搅蛮缠,贺知章露了这么一手,足以证明所言各具颜色并非狂妄,宴席之间些许意气较量的气氛便荡然无存,众人推杯换盏,并贺长安士林再添风采! 贺知章诗文笔法已经足堪赏鉴,讲到酒量那更加不虚。若非雅好杯中物,便不会道途闻有美酿便专程绕道沽酒。一通豪饮下来,自是宾主尽欢。 及至傍晚尽兴,诸众散去,陆景初这半个地主才与贺知章等相扶入城。讲到酒量,陆景初自不是这个表兄对手,登车之后便酣然睡去,也忘了跟这表兄介绍一下京中人情细节。 第二天一早,邸中宿醉醒转之后,陆景初登堂便见贺知章已经端坐在堂,不免大感羞惭。先作道歉,然后便又说道:“贺兄才情,扬名只是早晚,更无拘于东西。只可惜去年受亲情所累,否则如今怕是已经驰名两京了!” 去年贺知章便以举人入都参加科举,只可惜受当时时势影响,甚至连参考的长名榜都没有被录入,自然也就无缘科考。 毕竟他与陆氏姻亲,而陆元方父子那是铁杆的雍王系,就连陆元方这个宰相都被夺位,相关的亲友也都受累不浅。去年陆元方在西京仍未稳定,不久后便又接替汉王前往蜀中坐镇,一番波折下来,也没顾得上关照亲戚。 因此贺知章错过神都科举之后,便直接返回了吴中乡里。直到今年行台考选制度建立起来,陆元方才又修书,让这个他颇为看重的外甥前来长安。 “旧事不必多说,或是命途该当有此波折。我只是感慨,朝廷典选务以博大为先,其后才是公正。如今自绝于仕进之途,实在不是良态。” 贺知章讲到这里,又忍不住问了一句:“道途有闻,今年长名榜早已录定,是不是真的?” 陆景初能参行台机要,对此自然有了解,闻言后便点点头并叹息道:“如今朝中当势者俱西京旧贵,诸家案事翻新,自然是要求爵禄存续、更作发扬。枝枝蔓蔓,俱踊跃赴选,能给世道余者留出的进途,已经非常有限……” 神都朝中典选名额已经内定,这在两京之间上层已经不是秘密。只不过这件事可以做得,一旦公然宣扬出去,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谁也不敢估量。哪怕行台对于这一点也只是保持缄默,不敢贸然踢爆黑幕。 “这种大势的取舍,非闲流能够妄论。幸在如今西京乃雍王殿下当政,今年诸考选都优加录给,才士不患没有投效之门。贺兄你先在邸中安养精神、洗去疲惫,我今日还要入府在直,考选正式开始后,安排贺兄入试。贺兄才器,自是身至命归,也无需图谋幸途曲进。” 宿醉醒来已经不早,陆景初也来不及细用早餐,跟贺知章交代几句后,抓起一张胡饼便匆匆出门。 0725 水土不同,或橘或枳 当陆景初赶到王府直堂的时候,早已经是日上三竿,直堂中诸员悉数就位。 一路疾行入堂,陆景初本来是略有气喘燥热、额头汗水隐现,可是随着当堂学士宋璟抬头一瞥,只觉颈后似有一股冷风灌入衣袍内,燥热、汗水顿时消散一空。 他垂首趋行至前,小声道:“卑职昨夜乡亲入京,情热忘形,酣饮醉卧,所以……” “入座吧,缺签半日,月末折计。” 宋璟闻言后略作颔首,示意陆景初归席,然后继续伏案批阅文书。 陆景初听到这话,心中不无懊恼,但也不敢多说什么,缓步退后,及入厢左自己的席位坐定,这才小声问向邻座的郑浮丘:“怎么今天是宋学士当直?我月初已经缺签,今天再折计进去,今月食补又没了……” 行台诸职员多是检校之职,除了一些高位大佬有朝廷册授的散职品秩可以直领俸给,类似陆景初这种本秩不过九品,秩俸所给实在微薄。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行台待遇就差,除了本品秩俸之外,各种职事补贴才是收入的大头。类似陆景初除了内司参军,还领王府直学士,各种津贴补助一个月足有四五十缗之多。可是这些津贴补助都与考勤挂钩,每日衙堂签到,如果缺签一定次数,补助就要相应扣除。 陆景初宰相之子,家境当然不俗,但既然已经当户成家,开支也是不小。像昨天出迎贺知章之类的人情来往,也占了开支的一大部分。 听到陆景初抱怨,郑浮丘忍不住笑了起来:“沈学士今天随殿下巡视学院,宋学士才来替直。辰时封签,今天缺签的不只你一人。唉,偏偏宋学士当直月中,今月能领足食补的怕是没有几人。” 王府直学士,规模二三十人,除了处理王府相关事宜之外,还有备问左右的职责,就类似于朝廷诸殿直学士,相当于雍王殿下私人顾问班底。 偶有令式拟定,在正式呈交行台讨论之前,也会由他们这些直学士进行一些修正与评估,所以王府直堂又有一个别号名观政堂。 能够入选这一直堂的,都是雍王所欣赏的士林少壮,于此观摩政治、储备学识,一旦外授,起步都是检校县令。 诸直学士分为三班,有三名直堂学士沈佺期、宋璟与张嘉贞为班首。这其中沈佺期与张嘉贞还算比较好说话,迟到个一时半刻也还能讨个情分,可若是宋璟,则就全无情面可言,一旦封签,哪怕前脚已经入堂,同样不得补签。 “月中不首不尾,人心最易松懈。专以宋学士当直,我怀疑不无刻意,或就是为了省俭廪料开支……” 陆景初一边在案上铺开今日需要处理的文书,一边小声抱怨着,并不时怨望郑浮丘一眼,就差明说你姊夫不地道! 郑浮丘闻言后没好气的白他一眼,并不无忿忿道:“我直堂以来,还不知食补是什么滋味呢!” 两人说话间,堂外突然人影闪过,捕捉到那一丝衣角,郑浮丘忍不住低笑道:“瞧瞧,精明人在外窥势,根本就不入堂!反正已经是补签无望,不如再偷半日逍遥!” “唉,脚步快了几分,无地转圜。” 透过窗户缝隙,陆景初看了一眼外廊正提着缺胯衣摆、蹑手蹑脚弓腰向外行走的郭元振,忍不住叹息道。 郭元振迟到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迟到反而让人意外。堂外偷窥看到直堂者是宋璟,自知补签无望,索性再偷溜出去。 日常出入直堂,他与门卒也已经混熟,堂外闲聊几句,终究觉得留在王府摸鱼太扎眼,准备牵来坐骑过街去平康坊溜达一圈。可他这里刚刚行出府门,便听到仪门外马蹄声雷动,顿时端正站姿,大步入前,果然不久之后,雍王仪驾便在甲兵们簇拥下驶入仪门。 于是郭元振便连忙凑过去,与其他员佐们一同操办防卫交接事宜,仿佛本职如此,丝毫看不出是迟到摸鱼兼早退。及至雍王登堂,他又三步并作两步的蹿进了沈佺期等人身后,便走便擦着额头汗水,似乎是跟着出入一程累得不轻。 宋璟等人匆匆出堂迎接雍王殿下,一时间也无人搭理郭元振,只陆景初、郑浮丘等知他去而复返者,暗里向他竖了竖大拇指。 趁着众人迎接雍王之际,郭元振悄悄溜进签席,方待执笔,便觉身上冷嗖嗖的,抬头一看,只见雍王与宋璟都直勾勾望着他,干笑一声,抬手掸袍退回厢左默立。 “今届院试,参考者较此前翻增数倍,诸纸笔文物所费更甚,行台已经批给京南安义仓出具。不过院试场次未定,仓物给出仍需防守。行台并无闲员,郭某引甲看守,院试不结束,不准离仓!” 国子监学位与场地有限,所以行台另设集英书院,位于京中光宅坊,用于给参考学子录名造籍,以汇总四方学子。 朝廷科举尚有诸州贡举人进行遴选,集英书院的院试便是行台考选的一次初试。当日参考、当日出榜,相当于朝廷典选的长名榜。过了院试,才可以参加西京国子监监试,监试通过后,便有了正式授职的资格。 当然,如果嫌监试授职过卑,也可以继续备考参加行台所主持的堂试。 虽然行台一系列的考选都没有朝廷所授给的正式官身,但有一点优势是朝廷科举所比不了的,那就是在这考选过程中,并不存在大量荫给占据名额,毕竟这也是朝廷才拥有的权力,行台还是没有资格对官员子弟直接进行荫授的。 郭元振听到安排自己去守仓,脸色不免一苦。不过他小事上抖机灵,大事上还是不敢含糊,连忙入前恭声应是。 入堂坐定、随意批阅了一些堂务府事之后,李潼突然一顿笔,想起来一节,抬手指了指陆景初说道:“途中偶闻坊间新辞传唱,听说是陆学士乡亲拟作?” 陆景初闻言后连忙起身,将刚刚入京的贺知章介绍一下。 李潼闻言后也颇感兴趣,又笑语道:“江南有才士啊,这越州贺知章,会不会参加院试?若是入场,将他考卷取来府中观详。” 陆景初闻言后自是大喜,他对自己这表兄才华颇有信心,认为不必凭着幸进出头,所以没向雍王举荐。但现在是雍王主动垂问,那意义自然就不同了,又连忙讲了一些贺知章的旧作。 李潼听完后也是颇为高兴,贺知章大名他自然不陌生。且不说其人最为人知、与李白之间商业互吹的互动,单单其人本身就值得李潼另眼相待。 贺知章传世诗文不多,但在初唐到盛唐这一个唐诗的过渡时期,自有其非凡位置,号称盛唐之先声。不说沈宋之流初唐诗名早著,在从初唐到盛唐这一时间点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物就是陈子昂与贺知章。 陈子昂诗文俱壮,可以说是一扫六朝颓声,但是憾于命运多舛、英年早逝,陈子昂虽然破除六朝遗风,但却没怎么有时间去做更多开创。如果说陈子昂是重在破,那贺知章就是创了,自贺知章以后,唐诗无论题材还是技法,包括诗文名家都呈井喷一般涌现出来。 现在陈子昂已经在事行台,贺知章这个原本的江南状元也来到了长安,李潼心里当然高兴得很,并打算找个时间见见贺知章,搞点文抄活动震震他。贺监都已经入世了,群星璀璨的时代已经不远,再不抄就他妈没机会了。 不过相对于贺知章的诗文之名,李潼眼下更感兴趣还是陆景初的另一个亲戚,就是他的连襟萧嵩。萧嵩于盛唐出将入相,也是开元时期一个重要人物。 不过怎么说呢,相对于贺知章才情外露、乍一入京便引起了一些讨论,萧嵩这人就有点学渣的味道。 萧嵩去年就来到了长安,看在陆元方的面子上,李潼还免了他的学杂费让他入读国子监,但用杨再思的话说这娃就是个样子货、绣花枕头,陆氏名门、不意有此愚亲,一点秀气全都浮于表面。 李潼倒是不怎么了解萧嵩未发迹时的经历,只是将之列在了还能救一救的名单中,打算找个机会将之召入鹰苑栽培。也不说给谁面子,毕竟长得帅的人免不了是惺惺相惜。 午前处理了一些琐事之后,午后杨再思入府奏事。他是西京国子监祭酒,一应选事也在职内,近来也是操劳有加,看着都有几分消瘦。 李潼特意将杨再思留在邸中用餐,并于席中递出一份行卷,望着杨再思笑语道:“这里一份三原学子行卷,能否有劳杨相公惠评,直免院试?” 杨再思闻言停箸,抬手将这行卷推在一边,并正色道:“学子投卷,行台自有集英书院纳之。臣职非在此,不敢启阅。” 李潼碰了一个软钉子,不免有些不悦,瞥着杨再思微笑道:“近来有闻时流所论,言杨相公东西作风不一,往年就事神都,颇有和光同尘。如今在事西京,却似有卖直之态啊!” 杨再思听到这话便笑起来,在席中举杯笑道:“臣为殿下贺!殿下得人得治,具位臣员能凭卖直而获尊荣,此庸道之主能得之态?” 李潼闻言后先是一愣,闻言后也笑起来:“水土不同,或橘或枳。不独我得人,杨相公也得于世啊!” 彼此互吹之后,李潼又笑着说道:“此三原学子李潼,确有秀才实在,只因身世不便,投我门庭求一方便,揽卷惜才,实在不忍却之。” 杨再思听到雍王这么说,便也不再卖直,餐毕洗手然后才笑语道:“能得殿下垂青,我也实在好奇究竟何等令才?” 0726 明主恩遇,指点迷津 说话间,杨再思便展开那行卷仔细了起来。行卷内容并不多,除了那个所谓的三原李潼籍贯之外,另有两首律诗并一篇策文,不足三千字的内容,杨再思却翻来覆去看了大半个时辰。 看着杨再思如此认真,李潼心中也颇生感慨。 行台如今吏治可称清明,特别是与朝廷形成鲜明对比。这当然不是李潼一人之功,除了各种规令严格执行之外,也少不了身在要位者的悉心维持。 本就是开元名相的姚元崇、宋璟等那就不必说了,在这些人的努力下,开元前期吏治昌明甚至还要超过贞观时期,是真正体现了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帝国气象。 如今行台政治中,杨再思可谓一个典型。其人于武周、中宗朝两度拜相,从未有一诤言进谏,所谓世路孔艰,直者先祸,若不如此,岂全吾躯?可以说是把一个官场老混子体现的淋漓尽致。 可是在入事行台之后,特别是以西京国子监祭酒身份主持行台考选以来,杨再思却颇有几分刚正不阿的姿态。在堂则谨事公务,居家则从无私幕之宾。 就连李潼被这家伙怼了都不是一两次,某日出府入坊准备拜访一下杨再思,竟然被其家人直接阻在门外,只说公务垂教自有行台堂会,私情来访则家中实无闲暇待客,搞得李潼都只能讪讪离开。 这次他要给自己开个马甲小号,结果又被杨再思堵了一把,老实说心里是有点小气恼,你这老同志是要作死啊,你伺候我奶奶那会儿可不是这个样子,是不是看不起我? 不过话说回来,杨再思这种转变的确也显示出行台政治风貌如何。杨再思这家伙当然谈不上耿直纯正,事实上能在武周朝堂混得开的,哪一个不是见风使舵的人精? 之所以有这样的转变,无非仍是若不如此、岂全吾躯?对于不同的人,就要提供不同的服务,我能以直卖你,可想而知你是怎样的气量。 这马屁拍的可就比单纯的谄媚有格调多了,别看李潼有时候还想找杨再思走走后门、行个方便,可如果这家伙在行台仍是朝中旧态,李潼还真就直接办了他。由此可见他奶奶调教出的这些老家伙,一个个也真是不简单。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李潼虽然讥笑杨再思卖直,但事实上就在这一两年之间,两京之间分别主持典选的狄仁杰与杨再思,于士林中评价已经有了高下之判。 狄仁杰的名声已经被毁的不要不要的,而杨再思却反而颇有老妓从良的善评。 彼此臣员各自做派、名声不同,倒不是说李潼真就比他四叔格调更高,只是李潼浸淫世务要比他四叔更加深刻,目标也更加笃定。 他自身的权威已经通过各个方面、各种事件确立起来,特别是神都革命与青海大捷。正因这样,李潼才更有底气,并不需要通过臣员们恭顺与否来判断他的权威高低。 他四叔则就没有这样的条件,幺儿生来不受重视,十几年间被悍母盘着玩、已经天下皆知,几无自信可言。大权骤享难免患得患失,遇到争执并不是先判断对错,首先想到的就是你跟我抬杠、是不是看不起我? 一旦臣子要承受君王如此的猜疑,纵有风骨,又敢施展几分? 如今他四叔甚至还没有经历中宗一朝的继续考验与韬光养晦,可以说是直接从温室中被移植到了三九寒天里。更何况原本历史上就算有他三哥打个样,都被儿子直接撬了班,如今朝情混乱至斯,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三原李潼,确是秀才彰然,难怪能得殿下如此垂青?区区院试,于之的确不成考验,即便循规入考,也只是恃才强占了一个中人进途。” 终于,杨再思合上行卷并不无感慨的说道。 听到杨再思这么说,李潼心里也是颇为高兴。他准备这个马甲还算用心,除了籍贯编的似模似样之外,行卷也是花了两三天时间准备,诗文都是另拟风格,行卷都是让乐高再抄一遍,确保不会让人一眼看出跟自己有什么联系。 若是普通人,诗文风格哪怕再怎么掩饰,多少都有端倪流露,但这最不好掩饰的一点,对他这个挂逼而言最不成问题。虽然同样不是自己的真料,但他这个小马甲能够得到旁人赞许,也让他心里洋溢着一份满足感。 “能得杨相公如此称许,这学子必也因此为荣。再请问杨相公,监试能否……” 李潼话还未讲完,杨再思已经离席作拜道:“此万万不可!院试尚搜扩才遗、网罗士力,但监试得选便是授用政治,身言书判无一可省。此学子确是才性不俗,殿下赏之,为宾为友俱可,但若要经用行台,章制既设,岂可因一野才而尺度豁开!此子若入试,凭此才器,足堪列选,但若循幸以进,行台才选章制于之已是无物,异日王教授给,又能正视慎用几分?因此一人,乱我选轨,实不足取!” “是我任性,有侵杨相公案务,请杨相公见谅。” 李潼闻言后起身下堂,将杨再思扶在窗边与自己对席坐定,然后对杨再思拱手作礼并笑道:“行台选轨,自不可废。但三原李潼,身世确有不便之处,于此恭请惠教,未知可否?” “殿、殿下,这、这是……” 杨再思听到这话,已是一脸惊容,忙不迭起身侧立,看看行卷,看看雍王,口中仍是吃吃:“殿下、三、三原李潼?” 李潼微笑不语,只是请杨再思入席。 好一会儿之后,杨再思才将这一讯息消化完毕,只是脸色仍然僵硬有加。他不是没有猜到这三原李潼与雍王殿下关系匪浅,但仍想不到竟然如此亲密。 殿下为什么有此行为,他自然不敢深问,毕竟就算卖直,也要有所尺度。不过很明显,他是不能真逼着这个李潼去入场参考。 “那就请李学士且拟一判,专判臣、我……” 落座后沉吟半晌,杨再思才又开口说道。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不免大乐,老家伙真精明,转眼间就有了不失自谋的计议。他也并不拘泥,提笔便写出一篇判词,对杨再思就事行台以来事迹如何稍作评判,判词还是相当正面,毕竟杨再思西行以来的改变也是有目共睹的。 不待墨迹风干,杨再思便两手捧起这一份判语,细读一番后呵呵傻笑几声,才又连忙抬头说道:“多谢李学士赐评雅正。” 说话间,杨再思便将这判词又递了回来。见其这番举动,李潼脸色更显和蔼,就席将判词推回,笑语道:“此书论及相公,相公且自收纳,以此为准,相得余生。” 杨再思闻言后更显激动,起身再作叩拜,语调竟都有了几分哽咽:“臣半生潦草,无可称夸,明主恩遇,指点迷津,彷徨再无,恃此判言,唯是阔行!” 一番谢恩,杨再思才又心满意足的离开王府,并带走了那一份行卷。能够跟领导共同守护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秘密,这种推心置腹的感觉实在不错。至于雍王要搞这样一个身份的深意何在,他才不会深作打听。 搞定了这个小马甲之后,李潼了却了一桩心事,转头便又操持起其他事务来。 如今的行台,结构越发完善,可以说除了一个宗法大义,所发挥的职能已经可以说就是陕西朝廷。当下行台几桩大事,无论贡赋入京、还是考选才士,都是关乎统治根本。 今年的行台,就比去年更加从容。除了本身的统治结构更加完善之外,还有就是神都朝廷眼下也忙碌得很,根本就无暇西顾。 众多士人涌入长安,与之相对应的就是大量关陇勋贵人家前往神都,有的甚至是举家搬迁。 毕竟所谓的清算旧朝,就是一个分猪肉大会,关陇勋贵们历经武周一朝的动荡,甚至早在高宗朝就已经开始憋屈有加,热情一旦被激发出来,那也实在是火一般的炙热。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是乐见,不作阻止,甚至授意行台主动给以方便。关门打狗虽然过瘾,但也要防备狗急跳墙。现在在神都分猪肉大会的诱惑之下,这些关陇勋贵们主动与行台切割,本质上也是帮行台肃清队伍。 为了让这些关陇勋贵们走得爽利,实现快速的财产转移,李潼甚至还授意府员们前往神都,与他姑姑太平公主商量在神都开设飞钱分柜的事宜。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关陇勋贵阻碍关中民生的发展,主要就体现在对田宅和奴婢的占有上。 这些产业都是很难进行大规模地域转移的,现在行台摆明了是不打算跟他们好好处,割的一刀比一刀狠,与朝廷开放包容的态度截然相反,何去何从,该要如何选择,一目了然。 老实说,如果不是他四叔在有些方面体现的恶意过于明显,李潼都怀疑他四叔就是在跟他打配合,为了他们李唐江山,从根源上肃清一下革命队伍。 0727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虽然在政治格局中,行台与朝廷的对峙态势越来越明显,矛盾越发尖锐。但是在其他方面,今年特别是下半年以来,双方在其他方面的交流反而变得频繁密切。 诸如大量关陇勋贵东迁,所涉众多资产变现,这根本不是民间商贾或者平民能够消化得了的庞大体量。所以行台便授意诸州县出面,官府出资直接回购这一部分资产,价格上当然是有所压制,但毕竟也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快速变现的渠道。 也正因此,这些关陇勋贵们对于行台一系列的政令们并没有太强烈的抵触,趁着这个机会赶紧解套松绑前往神都,真要继续纠缠下去,可能就要鸡飞蛋打。 借着关陇勋贵们这一点私心作祟,行台许多令式实施也变得顺畅起来。许多明显违背朝廷利益的事情,竟然也波澜不惊的成为了事实。 比如说从去年便开始谋划的西康女国,便在十月里获得朝廷正式册授承认。由此可见,当一个政治群体罔顾其政治使命,私欲大于公义时,所害尤甚敌国。 如今这个西康女国,还仅仅只是行台有悖于朝廷令旨所作的一个边务构想。可在原本的历史上,中宗朝竟因一小部分人的私欲而直接将黄河九曲之地赐给吐蕃,以至于整个开元前期与吐蕃的对战中,都是围绕黄河九曲的归属而进行。 这一次关陇勋贵大量东迁,可以说是解冻了关内大批为私户侵占的社会资产,诸州县于恢复民生政治方面有了更大的操作空间。 官府有了大量的土地在手,再加上行台于法律层面承认亡户们自由民的身份,因此诸州亡户入籍事宜也都进展顺利。有的州县甚至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籍民数量便翻倍的激增。 不过关中长久以来作为统治中心,同时也面对一个土地过分开发的问题,单凭农业生产,是很难满足整个关中民政并军事所需。而且亡户入籍,也并不能从本质上改变关中宽乡、窄乡人地分配不合理的现状,反而因为籍户激增加剧了这一差距。 虽然从去年李潼归京开始实施开边政策,经过了一年多的发展,诸州开边户也达到了二十多万户,但相对于整个陕西道的籍户激增,这一点分流操作力度仍显不够。 人地分配的不合理,在京畿周边表现得尤为明显。长安城周边区域就这么大,但所生活的人口却占了整个关内三分之一还要多。所以一旦关中农事有什么歉收饥馑,在长安便体现的尤为明显,逐粮天子之名可不是虚得。 而且长安城人口构成,相当一部分人是不直接参与生产,要么是权贵,要么就是为权贵提供服务的奴婢。尽管大量关陇勋贵东迁,使得这一比例有所降低,但这一现象仍然是存在的。 行台于诸州县授田力度不可谓不大,但仍无阻大量人口向长安进行迁移,使得长安窄乡形势越发严峻。 这从统治角度而言,当然是好的,大量人口聚在畿内就近管制。五胡十六国时期,一些胡虏政权本身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地方管理,索性就将人口大量聚集在统治核心区域,从而维持其脆弱统治。 但从民生角度而言,这种现象显然是无益的,在以农耕为根本的古代社会,单位土地产出就这么多,一个区域人口聚集过多,势必会造成劳动力过剩。 有鉴于这种情况,行台所采取的策略就是以工代耕,建造大量官造工场,使生产方式更加多元化。军器监诸冶场就设置在了骊山附近,依傍黄河收聚四方物料兴作冶炼。 分散在长安城中百坊内的织场,也是行台的一个尝试。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手工作坊,尽量将长安城各种富余人力都给调动起来。 此前京中诸权贵人家被摊派的那些物料,就是这些工坊的产出。工场营建最初,工技、材料包括管理以及对市场的判估等方方面面,都还没有一个具体的头绪,自然是要先寻找一个稳定的客户群,长安城这些勋贵人家一个个养得白白胖胖,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到了今年,许多工场运作都已经上了轨道。虽然众多勋贵人家前往神都,使得这个消费市场大大缩减,但长安城本身就是一个庞大的市场,可以消化相当一部分产出。 而且,行台此前在青海方面对吐蕃取得战略性压制,陇右商路得以畅通无阻,也让行台的外贸环境一片大好。包括西康国的设立,也让行台多了一个贸易选择,以此作为一个倾销窗口,让吐蕃本国权贵们也得以享受大唐上层人物的生活水平。 产业升级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虽然眼下行台各类官办工场主要还集中在手工业方面,但只要基础打下了,未来大可以在此基础上继续探索尝试并发展。 近日,长安城中除了考选之外,还有另外一桩盛会同样引人关注。而且考选还仅仅只是士林关注,这一桩盛会则是深刻影响长安市井民生、工商百业,那就是由社监署所筹办、于长安西市所举行的世博会。 这一集会名称,是由行台雍王直拟,但无论名目如何,本质上就是四方物料、珍货汇集展示并作买卖的博物会。 九月之前,关于这桩盛会还没有什么声讯传出。但是进入九月后,社监署突然传告百业行社要作此盛会,号召诸行社各进器物,一旦能得优选,甚至能够获得行台在两市专柜推介销售。 最初这件事也只是在诸行社之间进行流传,且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可是随着社监署进一步的造势,将两市一些黄金地段的邸铺都辟作专柜,每日歌舞盛演,这才逐渐引起了重视。 大唐民风本就尚斗,诸事诸物都以争先为美,穿开裆裤的小童都要斗草游戏,谁家器物称美,也都乐意炫耀博彩,更不要说还有两市专柜这样的诱惑。 因此等到十月初,这世博会正式开始时,社监署共收各类物事两千余项,于西市陈列展出。这一数据公布出来后,顿时又在坊间引起一片热议。到了世博会这一天上午,西市市门还未开启,看热闹的人众已经将西市从四方围堵的水泄不通。 长安近年频有盛会,在治安维持方面也是积攒了丰富的经验,入市观览者虽然众多,但场面也并不混乱。一俟市门开启,在行台甲兵的控制约束下,民众们排队有序入市。 西市邸铺数千家有余,社监署这一次只是征用了主干道两侧的当街邸铺,用以陈设各类器物。 民众们沿街而行,虽然道路两侧甲兵排列,不能亲入铺中就近观详,但站在街上看到那些展台上所摆设着的琳琅满目的珍品,一时间也都不免惊叹连连,诧异于人间居然还有如此异货。 这第一天的展会,同样也是造势的一部分,所展示的物品以奇异珍惜为主,让长安士民开开眼界,以维持一个热度。 所以这些陈设的货品,既有金银珠宝,又有远蕃方物,还包括奇异鸟兽,长安北大内还养着两头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狮子,也都被拉出来充场面。除此之外,还有侏儒、昆仑奴等异样人等。 这其中,尤以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胡人最为出彩。这胡人看起来老态龙钟,但在木架打制的一个框架里却攀跃灵活如猿猴一般,引吭歌唱、声若洪钟,全无一丝表面那种老态,看得人惊呼连连,直叹神异。 这老胡人来历也实在值得一说,早年跟着几个神棍前往神都大内行骗。神都革命后被潞王李守礼给收了养在邸中,顺便煽了闲来观戏,细细打听才知一副老态都是药物催成,本身不过二十出头,之后辗转送来长安。 这一次世博会造势时间太短,主要是到了九月后行台核计账目,才发现今年因为大量关陇勋贵有意东去,强卖生意搞得不是很好看,雍王才决定临时上马这个项目,便把这个老胡也摆在市中、充个场面、卖个新鲜。 世博会前三天,不禁士民出入,先把热度造起来。到了第四天,那些华而不实的奇珍异货便被收起来大部分,开始上肉戏了,大量行台工场物产包括京中百业产品都被摆上了货架。 这些货品,自然不及此前几日那些异货炫彩奇妙,普通民众们对此自然兴致大减。不过世博会的主要目标也并非他们,而是早已经闻风而动的各方商贾并豪客们。 在西市会场中,有一批胡人尤为扎眼,各自罗纨缠身、金银佩挂,看起来贵气逼人,漫步街中,两眼不断往两侧铺面扫视,一边欣赏着陈设的器物,一边顿足怒骂:“陇右榷场那些奸商,寻常杂货也敢索钱巨万!若非此番入京,还不知要被他们趴我身上吮血几时!这一铺面积货,我全收了!” 胡人经商者不少,但在长安生活的、大部分仍然属于底层,西市街头突然出现这样一批豪横阔绰者,那自然只能是陇边西河行社的胡酋们。 他们受邀入京,一通观赏下来,才知往年被人当成了怎样的冤大头,同时那购物欲望也是喷涌而出,看啥都想买,反正来钱快。更何况西河行社据说将要由碛口入河曲扫荡贼逆,他们这里钱花光了,自然有河曲一群倒霉蛋给他们买单。 0728 三原李潼,浪荡薄行 西河行社一群胡酋们虽然横扫西市,豪横无比,但仍然不属于这一届世博会的主要目标群体,甚至搞出这么大阵仗的西市,都不属于主会场。 毕竟如今行台手工业已经颇成规模,这些行业又不像农耕那样深受天时制约,除了一些原材料具有一定的时令性之外,可以说是恒有所出。为了维持长期有序的发展,对于商贸关系的稳定性也是有着颇高的要求。 西河行社那些胡酋们虽然扫货凶猛,但多多少少还属于激情消费的范畴。而且有鉴于西河行社本身就是一个武装组织,行台更加不会将商贸事宜一应付之,从一开始就把西河行社划出了供销商的范畴,维持其打手本色。 用于洽谈大宗商贸的场所,仍然位于延寿坊社监署本廨中。而且不同于西市那只是沿街商铺随意铺陈的布置,社监署舍内划分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院落,依照天下各地居舍风俗而作精巧布置,行台所提供的各类产品便因地制宜的摆设当中。 当然行台诸工场所生产的产品远不止于起居相关、日常器物,其他方面多有涉及,只是多数都与军国相关,自然不可能大量提供、当市售卖。 至于能够来到这主会场的,都是社监署主动发帖邀请。这邀请当然也不是漫无目的,其中一个标准就是于宝利行社长期存钱超过十万缗的豪客。 飞钱业务发展至今,早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的体系,当然也就积攒下了一大批的优质客户,如今便按图索骥,将这些客户给聚集起来。 所以这一场世博会,本质上也是行台对过于繁盛且杂乱无章的商业一次整顿与约束,将各方颇具资本的商贾集合起来,规范一下货源的供给问题。 当然参会的也不仅仅只是各地商贾,长安周边能够提供优质产品的手工行社或者是私人,也都在受邀之列。毕竟行台手工业虽然已经颇成规模,但仍处于一个发展阶段,并不能完全满足外贸与内需这两大市场,民间生产者们参与其中,同样也是一大补充。 此前社监署向百业行社征集器货,目的也正在于此。只不过由于这场世博会临时上马,筹备与造势的时间都不够长,在民间造成的影响还不够深刻,加上许多民间手艺者都有一种技法自珍、不愿外泄的想法,所以真正获得社监署邀请的民间供货者并不多。 由于入场标准有着不低的要求,所以延寿坊这会场中秩序就要比热闹嘈杂的西市要更有秩序的多。与会者身份不俗,目的也更加明确?游走于社监署所布置的各个院舍中?挑选各自所感兴趣的商品,并认真打听价格与供货量等相关问题?自有专人负责解答。 上官婉儿身着一袭翻领窄袖胡服?并戴了一顶白貂毡帽遮住满头青丝,漫步于社监署内诸院舍间?身后则跟随着柳安子并几名仆从。 她之所以获得社监署邀请进入这世博会的主会场,自然不是因为家境豪富。长安居大不易?除了自家耗用之外?又被发钱瘟的李慎之敲诈一番,家产更作缩水,砸锅卖铁也够不上社监署邀请宾客的标准。 她所持的请柬是来自东市香行社,此前营张生计?合香使人入市售卖。凭其高超技艺?所合各类香料在市中颇受追捧,因此引起东市香行社的关注,并使人主动邀请其加入香行社,成为在籍香行社的一名合香师。 以上官婉儿性格,本来不愿与世道人众过多接触?只想关起门来安静生活。可惜生计催人,再加上加入香行社后?原料采购、合香售卖等,都可以依靠香行社的渠道进行?远比人事陌生的一家人从头开始摸索要有效率得多。 香行社在长安乃是一个大社,几乎仅次于故衣社、石匠社并织造等几社。所以在这一届世博会中也获得了社监署极大的关照?单单发给的请帖就有几十份之多。上官婉儿虽然入社时间不久?但其技艺却得到社中上下认可推崇?于是便也分到了一份请帖。 当然就算拿到了请帖,倒也没有规定必须要参加。之所以还是来了,除了坊居清闲无聊,也是想认真感受一下长安市井风物,顺便看一看那发钱瘟的李慎之究竟搞得什么把戏。 行走间,突然一座厅堂里传来鼓乐丝竹声,并伴随着伶人高歌:“平铺一合锦筵开……” “是雍王殿下旧作《柘枝歌》!娘子,要不要去看一看?” 柳安子等久在大内,对于雍王殿下一应旧作自然并不陌生,闻声知曲,忍不住就想去凑一个热闹。 “那就去看一看!” 几个月坊居下来,上官婉儿心态情绪都渐趋平和,对于心底深藏的旧人旧事既不刻意去迎合,也并不刻意回避。 歌乐声传来的方向是一座装饰华美的厅堂,布置格局与时下京中官宦人家中堂类似。 一通游赏下来,上官婉儿对社监署布置意图也颇有了解,见到那陈设精美的厅堂器物并垂帷之类,心中既觉得有些好笑,也有感于行台为了敛财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当然,坊居几个月以来,特别是加入香行社之后,她对行台民生政治方面的举措了解更多,倒也不再只是暗怨李慎之认钱不认人、钱瘟发得要疯了。 行台分陕为治,既承担了沉重的边务压力,民生方面还多有恢复创建。虽然上官婉儿幼来便生活在深宫中,少知民间疾苦,也无从判断今世与往世有何不同。 但仅仅只是通过与香行社那些社徒们的短暂交流,每每言及行台章制,这些人言谈之间对雍王殿下的推崇与敬慕都是溢于言表。这种坊间私下寻常交流,自不存在趋炎附势的情况,行台政治深入民心,也已经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回想早前相见那一面,那人临行前言其如今已经做不来软语相磨、央人就之,之后果然声讯俱无。闲来偶思,上官婉儿不时也会有感其薄情的怨念,但坊居日久,心中又难免生出一种淡淡的自豪。 如今虽然已经是两个世界,彼此不再有什么牵扯,但终究自己情丝所系非是俗流。 厅堂内外不乏时流观看堂中歌舞,上官婉儿等人行入此间便被引入侧廊空席,当其视线从堂中歌舞转向上席,瞳孔不免微微一缩。 堂中上席端坐几人,一眼可知必是贵宾。而位居正席者一名紫袍贵人,上官婉儿恰好认识,正是武攸宜。 武攸宜出现在社监署会场,这一点上官婉儿倒不意外,武攸宜于行台分领社监署,这一点在她加入香行社便有了解,眼下坐在正席,自然也是因为这世博会本就由社监署筹办。 只不过正席中的武攸宜正侧身与对席一名同样男装打扮的女子笑语交谈,且那笑容中甚至还隐有几分谄媚讨好,这不免就让上官婉儿有些好奇了。 “上席那女子是谁,竟劳建安王、平阳公亲自陪从?” 上官婉儿一边暗作打量,一边忍不住低语轻问。 旁侧柳安子闻言后便小退几步,就在廊左稍作打听,然后便匆匆返回低声汇报道:“那女子乃西康女王,乃是社监署的贵宾,据说已经做成几桩大买卖,钱货所涉上百万缗……” “西康女王?” 听到这有些陌生的名词,上官婉儿不免仍是疑惑。 柳安子继续解释道:“就是去年吐蕃进献的东域公主……” 朝廷正式册授吐蕃东域公主为西康女王是在不久之前,上官婉儿身在坊居忙于制香生活,既没有心情、当然也没有渠道去了解这些上层情势变化。 此时听到柳安子的介绍,她不免想起旧时在神都上阳宫里,皇太后陛下有关这位吐蕃公主所说的话,再望向其人时,眼神就有些不同,略显锐利。 那吐蕃公主身着一袭素色士子圆领袍,坐在席中倒没有什么显眼的佩饰彰显其尊贵身份,面容五官虽欠娇柔,但如雕如刻、英气俊美,身姿挺直窈窕,举手投足间颇有威气,但眼波流转、笑靥之间又暗露几分异域女子的媚情。 堂中西康女王叶阿黎正在与武攸宜交谈一些采买事宜,心头突然生出一股颇为明显得被窥视感,随意转眸向堂内略作张望,但却无有所见,回过头来便见武攸宜目露询问,微笑着摇摇头,继续谈话。 上官婉儿微仰侧身于廊柱后,心里已经没有什么观戏的兴致,见柳安子等仍是看得入迷,便微笑道:“你们且在此观戏,我去别处游览,稍后香行社展厅相聚。” “啊?娘子不看了?那我也不看了,都是旧调重演,还不如宫中云韶府……” 柳安子闻言后连忙说道,只是一边跟着上官婉儿退出厅堂,一边视线还紧紧盯着堂中。 似乎是为了回应柳安子的抱怨,堂中曲乐声突然一变,转为更加欢快奔放的龟兹乐,并有身材丰美的美艳胡姬鱼贯登堂,健舞并作歌唱:“胡姬貌如花、当垆笑春风……” 奔放的曲乐歌舞顿时让厅堂中气氛变得热烈起来,柳安子看了几眼,拉住上官婉儿便向外走:“娘子快走,那些胡姬真不知羞,一个个袒胸摇臀,腥膻骚媚,多看一看都要洗眼睛!也不知何处浪荡子,作这样的薄行曲戏!” 听到柳安子这抱怨声,上官婉儿回首一望堂中,抬手一指并笑语道:“那曲牌不是写着,京西大学堂校理、三原李潼……” 0729 妖才邪逞,不足敬重 “秦王宫阙霭春烟,珠树琼枝近碧天。御气馨香苏合启……” 在社监署所布置的一系列展厅中,香行社展厅无疑是人气最旺的场所。唐人特别是上层人物,沐香、服香之风盛行,大凡上品香料,从来都是行市紧俏,不愁销路。有的时候,香料甚至都可以代替钱帛使用,价比黄金。 香料销路广泛兼保值性高,再加上方便存储与运输,因此有的商贾就算并不专营此业,但在采购运输货品的时候,往往都要搭配一批香料以对冲风险,达到旱涝保收。 正因如此,香行社的展厅中人头攒动,而社监署布置这一处展厅也最用心。为了避免各类香料品味混合,对于一些高品质的香料甚至都专门配给独立的轩阁用以品鉴感受。 除了这些人事上的布置,对于有的独特香料,社监署甚至邀请京中诗文名流专拟诗赋以作描述。而此时在一处品鉴一味苏合香的雅阁外,便聚集了众多的时流,半是品香,半是赏诗。 “这一味苏合香,其味本已雍容典雅,配以如此古风雅律,可谓相得益彰,让人难忘啊!” 商贾们未必就是满身铜臭、只懂得锱铢计较,特别是香料商人们,所面对的客户本就是高端,如果自身没有什么诗情学养储备,哪怕货品再高端,怕也难登贵邸进行兜售。因此品鉴起诗文来,也都煞有介事。 “此诗的确不俗,古朴庄雅,典故深刻,富丽之余,使人情思畅游千古。更难得用律严谨,不损诗格,与沈学士七律《独不见》,可谓分辉并雅!” 当时言及律诗,首推雍王殿下《万象》大辞,号为七律典范定格之作。但《万象》大辞庙堂之歌,规范典雅之余,本身的才情意趣略有逊色。而沈佺期《独不见》,便是典式、才情兼有的七律上佳之作。 眼前这一首专为苏合香搭配的《秦王卷衣》,竟然能够获得与《独不见》相等的评价,足见其不俗。而这一首诗的作者,自然也引起了一番讨论。 “三原李潼?原来也是咱们三秦子弟,只是关内何时又出现这样一位壮笔诗家?何以此前寂寂无名?” 看到那陌生的诗作作者,众人不免又议论纷纷。 这三原李潼官居京西大学堂校理,其实并不属于一个正式的官职。所谓的京西大学堂,就是原本的京西草堂寺,雍王入治关中,僧徒感义、捐寺以助政治,行台便将原本的草堂寺扩建为京西大学堂。 这一座大学堂,虽然也招收学员,主要还是用来搜扩、编修以及版印一些孤本古籍,行台于此派遣二十名学士校理书籍版文,虽然不属于正式的官职,但也是身受行台委派的使员。 “三原李潼啊,此人我似乎听过,本籍虽是雍州,但早年便随亲长前往陇右。去年雍王殿下巡视陇边军务,投书获赏,陇边露布便屡出其人之手,是一个壮笔雄才,没想到今次也入关就事……” 一名长行陇边的商贾不无炫耀的随口说道,至于所述事迹是真是假,倒也无人深究。毕竟如今行台考选设立,才流琳琅满目,于京中争奇斗艳,再涌现出这样一个人物出来,也不算多奇怪的事情,前不久还有一位吴中四明贺八获得时流激赏呢。 至于这个三原李潼虽然诗才可赏,但归根到底还是行台文治昌盛,才让这些野遗才流争相入世,为世人所赏见。 当然,抛开对诗文的欣赏,商贾们最关心还是货品相关。这一味苏合香品质如何,商贾们已经有所感受,再加上有如此上佳诗作配合,可想而知在接下来一段时间里肯定会获得时流追捧。 所以当许多人还在徘徊于此品味诗香的时候,已经有人匆匆去寻香行社社首打听详细。 香行社社首是一个久居长安的西域胡人,名为曹买金,听名字就知道乃是昭武九姓胡人。 这曹买金四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材,身穿一件花色圆领袍紧紧裹住肥硕身躯,两颊虬髯修剪精致,笑起来就像一个眯着眼的猧儿犬,倒是很有几分和气生财的味道。 身为香行社社首,曹买金今天可是一个大忙人,在展厅后堂专门负责接待络绎不绝的访客,凡事惜声,不作轻易许诺。 “曹肥奴,你也不必此态。那一味卷衣苏合香,我是势在必得,直钱多少,凭你索取。但只有一点,这一味香,我要全部拿下,丝毫粉末都不准逾过我流入市中!” 有财大气粗的豪商登堂便直接开口说道。 曹买金听到这话,笑得更如怀春猧儿犬一般灿烂,先是作态翻看名簿,然后才抬头一脸歉意道:“赵老兄盛意拳拳,本来不当回拒。只是这一味香并非社里自产,是新寄名于社的大家所出,因今次世博会供香三斗,如今已经被社监列作标会之物,展列之后,诸方投标竞取,价高者得,不敢私卖!” “这平阳公,真是横行世间的恶鬼,凡所称珍之物,统统列在标会,可恼!” 前来问询的商贾听到这话,不免低声咒骂道。货品一旦上了标会,诸方竞价,肯定会有一个极高的溢价,即便是投标入手,利润肯定也会遭到压缩。 但这种已经引起轰动的珍货,不投标还不行,直接就让人质疑你的财力。若是一直没有珍货供给,手头上就算有再多客源,长此以往也要流散。 平阳公武攸宜就是抓住商贾们这种心理和处境,展出诸货大凡有多人问津,统统纳进了标会中。 且不说这些豪商们对武攸宜痛骂不已,但像香行社这种供货单位,对平阳公这种做派那真是高度的赞同。 凡所买卖,无不希望卖高买低,但在一些具体的情况中,有钱的才是大爷,比如诸家豪商前来逼问强买,如果不答应,那就伤了人情。毕竟香行社可不仅只有高端的产品,大量的中层商品才是真正关系行业命脉的事情。上货你不肯行以方便,就不要怪中货下货别人加以压制了。 现在平阳公武攸宜主动将这骂名揽过去,诸从业者们便落得轻松,不伤和气。反正这是社监署规定,再为难迁怒我们也没有什么意思。 不过也有一些豪商在买断货品无果之后,仍不肯死心,转而对后面的人感兴趣起来,寻机攀谈、旁敲侧击,想要打听出这香料出自何人之手。 可一旦牵涉到这一问题,香行社的社首曹买金不免就更加警觉,干笑道:“诸位就不要再为难我区区一个台面小人了,这一位制香大家不愿让外人知其身世,一旦事泄于我,诉讼官衙,长安风物大好,我怕将无缘再享受啊……” 行台对行社这一社会组织虽然极为重视,但也并非全无约束,特别是对社首等组织者们限制更多,一旦有讼案入官审定为实,则必加严惩。社监署成立以来,诸行社社首单单入罪充军者便有十几人之多,都与压榨社徒、牟取私利有关。 前脚刚刚打发走这些前来访问的豪客,后脚便有社徒来报制香的上官大家返回展厅,曹买金连忙让人循专道将之引入后堂,并将其所制香料受到追捧的事情稍作讲述。 上官婉儿闻言后不免也是略感意外,她所制香料品质不低自然心知,但若说能勾引的时流如此追捧,似乎又有些夸张。 “终究还是社监署擅作营运,专请壮笔诗家诗赋妙物,所以才有这样的热闹……” 讲到这一点,曹买金又不无羡慕的感慨道,他身为香行社社首,本身自然也是一个制香名家,同样也有一些香品参展,自信不逊于眼前这位上官大家所制,但却远没有如此热度。归根到底,还是欠缺了诗文渲染。 但羡慕是羡慕,曹买金也知这种事情真是自己操作不来的。他不过一介身怀方伎的商贾,实在没有什么权势与影响力去指使士林名流为之歌赋。 像今次社监署为世博会筹措了上百首的咏物诗词,其中不乏沈佺期、陈子昂这类文豪名家所作,这根本不是商贾们能够操作得来的。 上官婉儿今次所制香料参展有四五种,都有那三原李潼赋诗相配。不知道是社监署偶然的安排,还是这位上官大家有这样的士林门路。但无论如何,曹买金也不敢再将之当作寻常社徒看待,傍晚时分更派专人专车将之送回坊居。 “观其诗文,这三原李潼也真是一个知香雅趣之人,倒不像最初所见那浪荡曲辞……” 归程中,柳安子于车内整理着有关自家娘子制香诗赋,一边随口说道。可很快她就注意到娘子垂首默坐于车中,对此全无兴致,心思一转,便又小声道:“殿下公务繁忙,未必专注这种坊里小事……” “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但这个三原李潼,既然在事行台,不体察上意、领会政治民生的辛苦,专恃妖才歌颂奢物,些许薄才,也不值得敬重。” 上官婉儿白了柳安子一眼,转又望着那些诗稿略有不屑道。 车驾入坊后,街鼓已经响起,上官婉儿刚从庭中落车,便听门仆汇报有访客登门,投帖者署名恰是三原李潼。 0730 壮怀激烈,不负王恩 昭国坊这坊区,李潼还是第一次光天化日下造访。这么说虽然感觉有点怪,不过他如今虽然是长安城实际的主人,但长安百坊真正到过的坊区的确是屈指可数。 此前几个月虽然也有往来,但都是在结束了一天公务,入夜之后循坊中专辟的供内卫通行的道路悄悄进入。长安并没有御史台和金吾卫,对于城市秩序的监察与维护,除了隶属于两县的衙役不良人与街铺武侯们之外,外军轮番入城直卫,再之外就是内卫监察了。 当然,内卫主要针对的还是官吏与勋贵,民事纠纷并不过问太多,就算出入坊区也都是秘密行事,以至于许多长安城民众都不知道行台还有这样一支队伍,偶尔一夜睡醒,坊中某大户已经人去宅空,仿佛凭空消失一般,倒因此生出许多天降谴责的神异故事。 风物因人而有趣,长安百坊格局上虽然大同小异,昭国坊或因临近大雁塔所在的晋昌坊而市井气息更加浓厚,街曲之间更加热闹一些,但若真讲到热闹,较之城北几坊还是远逊。 然而李潼今次入坊,却感觉坊内风物活泼,尽管他所乘车驾帷幕重重,根本就看不到坊中景物,哪怕声音传进来都颇显沉闷,但还是觉得有趣。 这也很正常,骚情难耐的男女们心境如何,本就不可理喻。今生权势享惯,所思所虑俱在大处,李潼已经很久没有因为私人的喜恶而悸动难耐,这一次白龙鱼服筹划多日,竟然生出一种异地恋的感觉,有种将要开发新姿势的激动感。 车至伊人门前,因为街面上行人不少,李潼也没有直接下车,只是吩咐随员入前递帖,人在车中?他已经忍不住开始想象稍后入门相见情景如何。虽然没有镜子映照?但李潼也明白他眼下表情也绝对不可称为庄重。 名帖递入后,等候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宅内出迎。李潼倒也不着急?骚动的心情略有平缓?转而开始思忖起他与上官婉儿的关系该要如何处理。 他奶奶与上官婉儿的交流,李潼也隐隐从韦团儿那里听到一些?虽不尽实,但他自己也能揣测大概。他奶奶不愿见他与上官婉儿关系继续发展?李潼也不好埋怨他奶奶自己一身是毛、还笑别人是猴?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尽管李潼狂言他不在意世俗看法如何,但老实说其实还是在意的,也明白孽缘继续纠缠下去,对他、对上官婉儿都不算好。 特别是对上官婉儿?有了他奶奶这个前车之鉴?名分关系一旦确定,就等于把上官婉儿立于一个微妙兼危险的处境中。 此前废王立武,可以说是他爷爷借此对辅政老臣们的一次狙击,特别是借此打击了长孙无忌。而一旦上官婉儿进入他的府中且获得了正式的名份,这简直就是当年局面的一个神还原?只是参与博弈的双方有所改变。 人心之复杂深刻,就连李潼都深有敬畏。他当然不容许这样的事件重演?无论山东世族借王妃打击异己,还是武周旧臣借上官婉儿死灰复燃?这都是他所不允许的。可一旦局面发展到那一步,解决问题的最快捷方法无疑就是解决掉处于问题根源的人。 人一旦处于某一位置?利害纠缠的关系过于复杂?私人情感的取舍就要排后。那日离开昭国坊后?对于这个问题李潼也考虑很久,天下至险莫过于人心,与其去提防、去打压,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引出这个麻烦。 于是接下来便有了找杨再思帮忙,开一个小马甲的举动。当然,除了这一点私情缘故,李潼本身也是不乏恶趣,倒不必像镇国公朱寿玩得那么野,可若能改头换面享受一下自己治下的坊居生活,顺便自己绿上自己一把,想想也是有趣。 且不说李潼于车中满心的骚想法、准备怎样展开自己的坊居新生活,随行的内卫兵长苏三友便凑近车驾低声道:“郎君,街上行人暗聚,似是武侯缉捕……” “邸中还无回话?先入邸。” 李潼闻言后便说道,他担心街面一旦躁闹起来,随行的内卫将士一旦聚集护卫,就让他好不容易准备的这个马甲曝光。 苏三友闻言后便点点头,直引车驾便向宅门驶去。然而车驾刚刚入门,宅内便冲出七八名持杖壮仆,直将闯入前庭的一群人堵在庭门之间。 柳安子闻讯匆匆赶来,见到这一幕后脸色顿时一沉,叉腰怒声道:“我家娘子不愿见生客,李校理私闯宅门,无视行台法纪,难道以为我家寻常门户,可以恃才行凶!告诉你,我家县君老夫人也是朝廷册授外品,颇有官事情义!” 李潼于车中听到这斥语,顿感有些哭笑不得,刚待起身落车入宅,身躯刚刚探出,便被车旁苏三友一把推回,接着便听到车外响起一个吼叫声:“万年县属不良帅马芳,率众巡察街曲,缉拿不法,车内何人?速速落车!还有此宅主人,速速打开宅门,供我儿郎入宅稽查!” 说话间,不良帅马九便倒握佩刀,站在宅门外冷笑连连,他也还算谨慎,不知宅内底细不敢轻入险地,只是摆手招呼周遭武侯、不良人们向此聚集。 “我家宅居并无不法,无惧搜查,但此生客擅闯宅门,还请官人严加盘问!” 柳安子出自禁宫,自然也是见过世面,不为人势所惧,听到不良帅吼叫声,反而松了一口气,连忙大声说道。 李潼身在车中,虽然并不清楚外间情势究竟如何,但一时间也是心情大坏,当然不能再落车,实在丢不起这人,只是低声道:“出坊,勿作纠缠!” 苏三友口中作一呼哨,外间街面上顿时涌出近百名时服便装的内卫士卒,冲开武侯们的封锁便将雍王殿下座车团团包围起来,不准闲杂人等靠近。 “贼徒竟然如此势大凶恶,还是小觑了!传我号令,周遭几坊不良帅速速聚来,一定要将这贼徒并贼户缉捕入官!” 眼见这一幕,不良帅马芳也是惊了一惊,拖刀引众退回街中,持刀当胸、一脸警惕,同时隐有几分兴奋:“儿郎们今次合得壮功,不枉连日来昼夜盯防这一门户,果然贼踪现形……” 他这里还在叫嚷,突然对面一物直向他当面掷来,心中一慌,低头躲避,那物事直中他脖颈并落入怀中,顺手一捞更怒吼道:“贼子竟敢偷袭……嘶,这、这是何物?” 入手是一块铜制菱形的符令,马芳得见此物便是一愣,继而便想起县尉叮嘱无论何种情形,见到这一样式的符令即刻离开,不准纠缠。 苏三友阔步行出,周遭武侯们正待入前擒拿,马芳连忙顿足疾吼道:“且慢……” 他壮着胆子前行两步,将那符令紧握在手并望着苏三友低声道:“是否同门?” 苏三友抬手自他手中夺回符令,并低斥道:“着你方员众退开,我等自行出坊!” 马芳闻言后既惊且疑,仍有不甘道:“这一户人家路数蹊跷,我等不良人奉命盯守月余,虽不知足下持何教令,但职责所在、察恶锄奸……” 苏三友本就草野出身,听到这不良帅如此尽责,一时间也颇有好感,语调略有放缓只是低声道:“上卫行事,街徒勿问。另这一户人家,不要更作侵扰!” 苏三友与不良帅交涉的同时,诸内卫将士已经拱卫着雍王车驾直向坊曲内里行去,循内卫专道离开了昭国坊。 “马头儿,咱们这是惹上了什么大人物?” 待到苏三友离开,周遭街徒们才又重新聚回,围绕在马芳身边,一脸紧张的询问道。 马芳这会儿也是惊疑有加,但在听到属下问话后,仍是冷哼道:“咱们不良人察恶锄奸那是雍王殿下付给的教令,在这长安城有什么大人物招惹不得?雍王殿下典刑明正,往年我因何得官身,你们难道不知?” “那咱们还察捕不察捕?” 又有人开口问道。 马芳闻言后也有些为难,沉吟半晌后才低声说道:“方才那驾车遮掩厚重,瞧着不似什么良善来路。虽有上卫员徒随从,但若真是正经使命,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往来?我担心行台内里有在势者藏奸,唉,此事你们千万不要外泄,但要记住,来日我若横遭什么不测……不说了,今日暂且如此,这一户人家,以后不要轻易靠近,但他们有什么物料、人事采买出入,更要着重盯防!” 讲到这里,马芳已经很有几分舍生就义的慷慨,摩挲着腰际佩刀叹声道:“雍王殿下不以我卑鄙不堪,亲自垂令授我法刀,既然警觉隐恶,此身当为殿下捐献,岂因强势而屈!我马九虽然生人潦草,但就算是死,也要死一个壮怀激烈、不负王恩!” 此时上官婉儿隐在堂内窗后,脑海中仍然盘旋着方才众精卒涌出拱从车驾快速离开的画面,脸色变幻不定,时喜时悲,口中喃喃怨念:“三原李潼、三原李潼……你掇皮换面,仍要来玩弄我……” 直至府外人众完全散去,柳安子才又返回厅堂,视线一转行至上官婉儿身前,神情严峻道:“娘子,就算你不愿,这事也该奉告贵邸!那三原李潼、呸,那浪荡子人势聚大,连县官衙役都不惧怕,他若真对娘子有贪想,今次还能凭街徒惊走,转日再来、准备更足,咱们恐是应付不了啊!” “他来便来,去便去,坊居不在王法之外。我既然投身王教里,余生处境如何,还不是任人摆布,宠辱无怨!” 上官婉儿深吸一声,转又说道:“去将他诗稿取来,回想起来,倒也不失趣致……” 0731 诸边备甲,以待上元 时近十一月,喧闹多日世博会终于落下帷幕,虽然筹备起来不失仓促,但也称得上是圆满落幕。 最初筹备这一集会的时候,行台内部不乏反对声,毕竟商贸诸事终究不属于政治根本,行台如此大张旗鼓的宣扬物利,于民风教化恐有偏差。 可是当最终的一个结果经社监署统计递入行台后,见到区区一场集会达成的商贸总额竟有千万缗之巨,行台诸司官员不免大生“真香”之感。不再纠结于这世博会对民风教化的影响,而是连夜开工、加紧核计来年开支预算。 行台户部尚书李元素,本来是比较反对此事的,可是当世博会落幕之后,前言绝口不提,甚至开始亲自复盘这首次集会得失,并拟定出一个更加周详的方案,以备来年做大做强。 世博会达成这样一个相对圆满的结果,可不仅仅在于单纯的财政收入,更关乎到几十万户人家的生计问题。若衣食尚且不继,教化从何谈起? 这一次世博会虽然达成上千万缗的交易量,但在扣除各项材料、人工、管理与储运等成本问题后,真正能够落在行台账面上,可以用于度支的不过三百多万缗。 但这三百多万缗,可以说是凭空生财,是在原本收支之外所开辟出来的新财源。且不说未来还有多大的发展空间,单单眼下而言,三百多万缗的巨资可以让行台紧巴巴的财政得到极大缓解。 行台诸项开支,其中占比最大的就是边务开支,可如今边疆屯田已经初见成效,甲伍征募与练兵也已经在有序进行。且眼下诸边战略优势已经相当明显,吐蕃被封锁在青海以西,黄河九曲再次纳入大唐版图,耕牧潜力正在逐渐开发。 至于西北方面,突厥可汗默啜败逃之后,至今没有确凿的去向,据说郁督军山的突厥牙帐已经掀起新一轮的权斗,更加没有余力入寇河曲。河曲周边虽然也有一些胡部躁闹,但还在可控之内。 而川西生羌的问题,在有了西康国这个直接依附行台的实体政权存在后,诸事也都能有一个整体的统筹管理。 所以今年的边务形势较之去年将会有一个大大的缓解,并不需要再作更大的投入,因此在今年的度支计划中,户部所提出的方案就偏向于政治民生。 可这方案提交不久之后,便被雍王打了回来,责令重拟,并且着重批示于军费方面还要继续扩大投入。 李元素对此自有几分不解并不满,拿着这份被打回的度支计划便直往政事堂去,当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才发现包括兵部尚书姚元崇在内相当一部分军方人员已经在堂,甚至还有刚刚入京不久的安北都护府长史解琬。 “知李尚书必有不忿,我与诸员于此已经等候多时了。” 及见李元素阔步登堂,李潼便笑语说道。 李元素闻言后不免略有赧颜,但还是拱手说道:“行台度支,内外兼重,所计或有异同,需要从长计议,臣确是心怀不解,但也不敢妄作意气之悖。” 李潼起身示意李元素入席,又笑语道:“唯专情职事,才能恪尽职守,一时戏言,李尚书见谅。” 李元素见这么多军方人物聚集在此,已经猜到行台今年军计仍是宏大,但还是说道:“今次世博会商贸旺盛,物利甚丰,但也难称圆满。行台能给之货,远不足以满足内外诸方所求,此困已经清晰可见。 方今诸工百业,尤以长安周边为盛,余者州县,仍待开辟。新附之民,垦荒乏力,农具、粮种诸类尚需盛储。河东河西,盐铁之力未得于尽。民生诸况,仍是艰难,若仍穷民富兵,无益政治啊!” 听到李元素如此陈述,姚元崇也起身对他笑语道:“李尚书请稍安勿躁,我方登堂,所论也是偏此,但在军计推定之后,倒是赞同殿下所计。” 李潼抬手示意员众挂起一张大幅舆图,然后指着川西北方位说道:“今年行台两桩军务大计,一是于川西松、茂等几州加驻兵事,暂定员数两万人。于此加驻兵员,一则侧翼巩固陇右通道,二则震慑地境生羌诸部,三则策援九曲之地,四则镇抚西康属国,五则可为蜀中壁防。” 松州、茂州等地位于陇南川西,是秦岭以南进入青海地区的重要通道。大唐与吐蕃有史记载第一次大规模的军事冲突,就发生在松州甘松岭附近,松赞干布在统一高原、消化孙波并占领木雅党项之后便进图吐谷浑,此役以吐蕃退出吐谷浑而告终。 此后数年,大唐在此设立松州都督府并长时间维持驻军,只是到了武周时期由于各种原因,诸军或废或置,并没有完全发挥出其战略价值,特别在与吐蕃的对抗中,远不如河源军发挥的价值大。 这一次行台打算重新设军于陇南区域,正如李潼所言,原因诸多,所图甚大。即便抛开这些战略价值不谈,对于这一届世博会所初步形成的商贸体系也极为重要。无论再大的财源,如果没有充足的武力保证,同样也不能获得健康有序的发展。 武周旧年,已经有了大开松潘山道以讨伐诸生羌以及吐蕃的议题,对此陈子昂这个四川佬儿还相当激烈的反对过,认为这会对蜀中民力使用太深又未必能受到足够的成效。 可是现在局面则不然,即便不考虑商贸所带来的附加价值,单单如今吐蕃东域划成西康国,名义上归属于行台,于此开道驻军,可以将整个剑南连成一片,并获得与黄河九曲乃至于陇右、西康互相呼应、成于犄角的战略形势,由此封锁吐蕃向蜀中、剑南渗透、开拓的道路。 历史上的中唐时期,大唐已经丧失了对陇右的控制,尽管在剑南节度使韦皋的经营下,此境战略价值得以凸显,但因为大势上的不能协调,终究还是没能恢复盛唐局面。 去年秋里,论钦陵再次鼓噪于青海,这也是因为在大唐与吐蕃的对抗中仍然没有完全取得战略主动,以至于吐蕃在青海一闹,无论打不打得成,唐军都不得不紧张应备。 可如果陇南这一战略防线构建起来,大唐兵力可以循西康直探吐蕃腹肋,你敢瞎折腾,老子瞅准机会就爆你菊花!打不打看我心情,你没有资格瞎哔哔。 当听完这一构想后,李元素虽然在军事上马马虎虎,但也能够理解如此布置对于行台战略上的补益,的确是能越早布置,越早见利。 关于川西、陇南防线讲述完毕后,李潼又指了指解琬说道:“至于北部防务,就由解长史讲述吧。” 解琬闻言起身,直于河套之外划出一条线,然后才说道:“臣归京述事,也是受殿下创见启发,才深感如此防计的确大利朔边……” 解琬所讲述的,自然就是三受降城这一攻防体系。听着解琬的讲述,李潼忍不住看了一眼仍然一丝不苟、端坐在堂的张仁愿。 历史上张仁愿作为这一防事的首创者,是在坐镇朔方深刻结合情势、地理之后才有的创举。不过眼下张仁愿都还没有前往河曲任事,这一次入京也是作为西河行社那一群胡奸的负责人参议此事,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创建了。 三受降城的建立背景,一则是武周中后期突厥默啜越发势大难制,二则是后突厥专向西突厥故地攻略、尤其是与突骑施恶斗不断、争夺西域霸权。趁着漠南突厥势力未能兼顾,张仁愿将三受降城建立起来,自此之后便阻断了突厥的南下之路,并化守为攻,保障了河朔安全。 现在修建三受降城,如果说是将突厥作为假想敌,其实是有些小题大做了。随着河曲一败,突厥势力已经极为萎靡。如果不是因为国中分裂,加上还有吐蕃这样一个西面强敌,行台甲兵甚至可以直接出征强推,直接扑灭东突厥这一点复国火星,封狼居胥。 不过就算是短期内突厥势力不成威胁,但河曲六州东突厥降户与阴山以南的铁勒诸部同样也需要一个震慑并严管约束。三受降城一旦建立起来,对于河曲周边也是一大震慑与控制。 此前朝廷将吐谷浑王慕容忠送还行台,一直便在监押中,李潼就打算借慕容忠的人头为三受降城奠基,自此以后,河曲诸胡,顺我者未必昌,但逆我者一定亡! 而且眼下的东突厥虽然不足为虑,但默啜败逃之后始终下落不明,至今已经一年有余,尽管行台也怀疑其再次潜回其势力所在的南牙黑沙城,但单于都护府并不在行台控领之内,很难获得确凿声迹。 再加上朝廷突然使派窦孝谌前往幽州,这更让李潼有种莫名的忐忑,与其头疼医头、临时救火,不如未雨绸缪,先把三受降城建立起来,确保西北安全,就算后续变数发生,不至于两难兼顾,多线开战。 当然,还有另一个因素,那就有点玄学成分了,如今已经深冬十一月,距离明年上元节已经不远。 自己都能来到这个世界,李潼还真不敢拍着胸口保证不信邪,总之今年谁再阻他上元节戏乐,弄死没商量。老子他妈的小号都开了,就看哪个王八蛋还阻止我抄诗! 0732 民爵普授,两税试行 陇南驻军与修筑三受降城,都是关系到行台军事战略格局的大事件。特别是后者,因为要在河套之北的漠南地区修筑城防,工期上又有不低的要求,可以说是对整个西北地区军事格局的一次改变,前期的人物投入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据。 历史上张仁愿趁着突厥默啜西征突骑施之际,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便在河外将三受降城修筑起来。其中一个基础背景,就是景龙年间大唐与吐蕃再次恢复了和亲,双边关系一定程度的有所缓和。 所以武周后期趁契丹作乱而壮大起来的突厥便成为了大唐最主要的战略对手,人物兵马盛集于河朔之间。 可是现在,行台对外的军事中心仍然在陇右一线,围绕青海周边,对于河曲方面投入就不足,仅仅只是维持了武周以来的攻防态势。所以要在短时间内把三受降城体系打造起来,就需要继续追加投入。 在人事方面,今年的开边户将主要发往河曲地区,尽快恢复丰州、胜州等地的屯垦规模。同时加大对河曲周边的诸胡管控与征发力度,诸如已经壮大起来的回纥,这一次要将其族地向东迁离几百里,作为惩罚与压制。 铁勒诸部内部也是分为各种小圈子的,回纥的壮大过程就是一个卖队友的过程。最初其部在铁勒诸部中并不算强,最初是跟随薛延陀一起帮助大唐攻灭东突厥,之后又伙同其他部落瓜分了薛延陀。 垂拱年间,铁勒诸部中的同罗、仆骨部叛乱,回纥又积极响应大唐征召、配合平叛,并分领了大量的叛乱诸部人口,以至于后来回鹘汗国西迁,其部族中所收纳的仆骨部更取代原本的回纥首领,成为回纥的王族。 总之,如今的回纥在饱餐几顿人血馒头后,其势力壮大已经不容小觑。而且由于势力壮大起来,回纥本身的想法也变多,此前突厥默啜之所以能够直寇河曲诸州,与这些羁縻部落的放纵便有极大关系。 此前契苾明率军北上,本来是要打算将回纥整体迁离,但之后又发生吐谷浑王慕容忠不奉行台教令而私逃神都的事情,为了确保河曲局势稳定,此事暂且没有执行。 如今行台西线稳定下来,得有更大的力量施用于河曲,再结合对河曲胡情更加深刻的了解后,李潼便打算将回纥肢解。 回纥内部有九大氏族,其中最为势大的为药罗葛氏,世领瀚海都督府,像后来的回纥可汗骨力裴罗便出身这一氏族。 现在李潼打算将瀚海都督府废除,由安北都护府直领其部,药罗葛氏内迁入质,其部内另一大氏族阿跌氏取代药罗葛氏领掌其部。 无论在什么群体中,老二总是不好混的。阿跌氏作为回纥内部势力仅次于药罗葛氏的氏族,处境同样如此。眼下彼此间已经纷争不断,历史上药罗葛继续壮大以至于建立汗国,阿跌氏被逼的不得不入朝寻求庇护,中唐以后名将李光进,就是出身于阿跌氏。 李潼当然也明白,这样的安排一定会造成河曲地区不小的震荡,毕竟回纥自药罗葛菩萨以来便以药罗葛氏为首领,贸然肢解其部,制裁药罗葛氏,一定会引起群情惊恐,乃至于会被有心人利用、造成更大的恐慌与动荡。 所以行台一方面在回纥内部扶立阿跌氏作为药罗葛氏的对手,另一方面也要挑动其余铁勒部族孤立药罗葛氏。像是最适合招降纳奸的西河行社,便经碛口进入河曲地区,作为行台的外援后手。 总之,如果药罗葛氏肯乖乖服从行台安排而入质,那一切都好说,如果还贼心不死想继续搞事情,那就就地解决。 病向浅中医,回纥就是这一次构建三受降城体系的主要劳役对象,想必铁勒诸部也会乐意这样的安排,毕竟回纥的独大,在客观上也是在挤压他们各自的生存空间。 契苾明既是唐国大将,又是铁勒契苾部的首领,父子两代忠勤王事,李潼对其深具信心。 更何况,三受降城的修建,李潼还打算以姚元崇亲自督领此事。至于张仁愿,一方面率领着西河行社一群胡奸们襄助此事,一方面也是放在河套地区深作历练,如果表现出色,李潼之后便打算将张仁愿放在河曲、接替契苾明。 当听完南北两桩大事计划后,李元素一时间也是默然,过了一会儿才有些可怜巴巴的说道:“边事营建所支难减,那行台今年留给民生政治能有几许?屯耕、工商诸事,也不可就此放任不问啊……” 听到李元素这么说,李潼示意姚元崇等军方属众退堂再论细节,留下李元素,并召来其他数员民政诸司官长,继续讨论民生事宜。 如今行台财政,也仅仅只是略有好转而已,且因为两桩军事一同进行,可以预见来年财政形势将会更加紧张。 今年以来,诸州县扩籍形势良好,使得行台能够掌握的籍户激增。但这些新增户口,绝大多数都是赤贫,即便是授给土地,也没有足够的资本即刻翻垦入耕。 农具、谷种等等,在籍户激增的情况下,想要满足所有,对行台而言也是一个相当沉重的负担。 针对这种情况,李潼提出一个构想,那就是对于新增户口,行台并不直接授给口田,而是采用官屯的集中化生产。官府出具土地、农具等资源,大规模的招收佃户耕种,先让民众们尽可能多的投入生产,未来三到五年内再将土地逐步授给民户。 李元素等人听到这一构想,也都大感兴趣,各自陈述讨论此法的优劣,绝大多数对此都表示认可。 生民新附,入治不易,一旦发生什么政令不及的情况,便极有可能再引发大量逃散。眼下行台并不能专注于内政,边患之外还面对着与朝廷的撕裂。由官府出面组织生产,可以避免大规模的人地流失,同时抗压性也更高,水利方面还能不失整体统筹。 如果是此前的行台,还面对一个州县官吏不足的困境。可现在考选制度建立起来,人才得以源源不断的加入行台,派入州县内组织屯垦,也便于发掘出一批循吏干员。 当然这一构想也并非完全都是好处,一旦官府组织屯垦,势必会对原本的耕织环境造成一定冲击。谷贱则伤农,长此以往,也会累积成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动摇一部分本来稳定的社会基础。 经过一番磋商后,李元素等人再作提议,除了要给这一个应急性的官屯施加一个明确期限之外,还要给予原本的自耕农一定的补偿与安抚。 对此李潼也深表赞同,并将这一补偿政策细化为经济与文化两方面,具体到行台政令方面,那就是赠给民爵与发放丁权。 民爵自然不必多说,远到秦汉、近到唐家创业以来,甚至武周代唐时期,都赐出众多民爵。近世以来,民爵本身只是一个荣誉称谓,并不包含物质奖赏。 行台如今这财政状况,当然也做不到普惠普赠,但可以给民爵施加一个特权,那就是不再以租庸调作为征税形式,改以两税法进行征收。 朝廷此前所奉行的租庸调制,是建立在均田制的基础上,最理想的状态便是耕者有其田、有丁则有庸、有户则有调。 即便不考虑关内均田制的破坏现状,租庸调制首先就限制了民户们的生产模式,规定了所生产的物资种类,让民众们在交付租庸调之后,耕织所出仅仅满足自身需要而已,除此之外很难再进行其他的经济活动。 两税直接征钱,不再规定物货种类,小户之家的经济需求就被释放出来,可以按照自身的经济需要参与不同的经济活动。特别是对长安这种地少人多的窄乡而言,无疑是民力的一大解放。 关内诸州民爵普授,原本有田者生产活动可以不受限制,土地上可以种植其他收益更高的经济作物。而官屯本身又能确保关内的粮食生产维持在一个安全线上,彼此间达到一个互补而非竞争。 至于丁权,主要就是教育权与宅地权,乡社普设小学,民户中男以下都可免费入学,以《千字文》《孝经》《永徽律》为教授内容。中男以上、成丁之后,官府授给一亩宅地并免三年力役之征,三年以内若是添丁,加免两年。 丁权无干新户、旧户,只要于所在州县课役满五年,便自动获得。 行台此前便多有惠民劝耕并鼓励生育的令式实施,如今则是在此前的基础上做一个总结。特别是两税的初步实施,让行台政治进入一个新的维度中,至于具体是好是坏,仍待事实检验,在见到具体成效之前,不会进行进一步、大范围的推广。 李元素等人本以为行台来年用事中心仍在军事方面,可是在经过一系列民政讨论后,才发现来年民政方面同样任务繁重,更胜往年,一时间也不知是该喜悦还是该抱怨。 0733 人事纠缠,有情难阻 行台众官属们再次投入更加繁忙的军政事务中的同时,李潼也并没有闲着。 这一届的世博会,虽然行台实收只有三百多万缗,而这三百多万缗的利润,实际上也并没有在行台保留多久,有的仅仅只是留下一份仓储开支的记录,便很快被拨用到了其他方面去了。 但也不得不说,成交量高达上千万缗的世博会,也让长安城整个商贸行市的相关人员们大吃一惊,并因此而产生了更多的想法。 趁着这一次的商贸会议热度还未消退,李潼也接见了一批贡献贸易量排名前列的各方商贾。商贾们社会地位虽然并不高,可当财富数量达到一定程度,量变自然会引起质变。 李潼也并不觉得他以亲王之尊接见商贾是有损威仪的事情,特别当他还要算计图谋这些商贾所掌握财富的情况下,当然是要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 眼下的行台的确是没有更富余的财力去继续扩大生产规模,这也是李元素深感惋惜的地方。明明相关的市场渠道包括人工等等条件都充足有余,可是因为行台同时上马多项任务,不得不做出轻重判断而有所取舍,白白错过一个继续做大的机会。 李潼同样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所以在世博会后,频频接见各方豪商,继续进行兜售。此前世博会卖的是商品,而接下来要卖的则就是机会。 世博会过千万缗的贸易额,这绝对是一个能令各方商贾为之疯狂的数据。行台因此掌握了详实的贸易数据,对市场判断更加准确,由此而衍生出来的操作空间也更大。 所以在接见各方商贾的时候,他主要进行的就是三项事情。 第一项就是售卖债券,以这一届世博会的交易量作为基础,向各方商贾们售卖为期一年的债券,商贾们交付一定的钱财购买债券,行台则以明年的世博会收益计息偿还债务。 只不过,商贾们对此热情并不高,或许是因为回报周期太长,或许是本着民不与官斗,怀疑行台到期会不会如约兑付这一债券。 所以债券的销售并不顺利,虽然对于雍王的亲自接见并亲口许诺表现的受宠若惊,但在具体购买债券的时候则就不够爽利?并不怎么舍得真金白银的购买几张纸片片存放一年。最终也是看在雍王的面子上?实在不好一毛不拔,多多少少购买一些。 最终?这债券仅仅只售卖了堪堪一百万缗的数量?这已经是雍王的面子加上世博会的成功双料加持下所达成的一个结果。 不过债券的销售虽然不够喜人,但商贾们对于另一个方案则就表示出极大的热情?那就是官商合作、筹办工场。由官府负责提供工人、场地,商贾们提供钱财上的支持?用以生产商品、共同谋利。 如果说购买债券是真金白银、明码标价?商贾们担心自身体量不足以让行台严格遵守约定,那合作办厂就有一点傍上行台权势的味道,因此表现的都非常积极。 有了民间资本的加入,解决了行台困扰最深的财力问题?可以继续扩大生产规模。而且官办工场不再只限于京畿周边?开始向诸州县进行发展辐射。 当然,行台也并没有完全放开各个行业、供民间资本进入,像与军国民生休戚相关的冶炼锤锻与织造等行业,是决不允许民间资本介入。但其他诸如陶瓷、印染、煤石、造纸、制茶、丹青、园林花果等等诸行业,全都进行一定程度的开放?选择还是蛮多的。 除此之外,对于世博会过程中所涌现出来的民间工艺?行台也并没有加以忽略。 售卖债券那所得百万缗资财,并没有直接纳入行台财政度支中来?而是直接拨在社监署,由社监署操作放贷?用以扶植民间手工生产。诸手工行社如果想继续扩大生产规模?或者是精炼技艺?可以向社监署商讨借贷,以日后所生产交给社监署专营售卖以偿还债务。 讲到工匠数量,自然是行台最多,但工艺水平的高低则就未必。所谓高手在民间,行台的优势在于人力物力充沛,可以组织大规模集中化的量产,产品达到一定质量标准即可,不必劳时费力的追求更高技艺标准。 民间工匠艺人专注于一家一户小作坊生产,技艺上的要求更高,也是一些高端商品主要提供者。行台虽然鼓励他们上交工艺技术并加入行台,但也并不是强制性的。 社监署提供资金支持,就是承认且鼓励他们扩大生产,并掌握一定的高端货源,从而对整个商贸环境施以影响并管制。 世博会最后的一场标会,各种高端商品进行拍卖,价格屡创新高,在世博会的总交易量中占了很大的比重。钱帛动人心,那些提供高端商品的生产者们自然也获得追捧,或是重金礼聘,乃至于下手掳掠。 世博会结束后,相关的恶性事件爆发数起,这自然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针对类似事件,行台一方面是杜渐防微、严惩不贷,另一方面也需要加强对这些高端商品生产者的人身管控。 在确定了这一思路后,李潼也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见了一下过去这段时间里两县衙役并诸坊街徒中维持治安、表现优异之人。 这些衙役街徒们大多出身底层、流外胥吏,做梦都没有想到竟能获得雍王殿下亲自接见,以至于在进入庄严肃穆的行台皇城后,都飘飘然如在云端。 中军将领们负责将这群街徒代表引入一处殿堂,殿堂中早有宴席设置,众人不无忐忑的小心翼翼入席,又等了大半刻钟,才等到中官唱呼:“雍王殿下驾到!” “卑职等恭迎殿下!” 殿堂中群员起身作拜,因为心情激动、动作拘谨,迎拜礼节不免就显得有些参差不齐。 “诸位免礼,且入席。事务缠身,有劳久候了。” 李潼自不在意这些礼节上的小过失,登堂落座后便笑语说道:“长安街坊清静与否,在于吏员恭劳肯事。行台施治以来,街市井然有序,今日宴席犒劳,唯是尽欢。令考选结束之后,行台将会加设小选,着重录取流外优等,授给官身,解褐入品!” 听到这话,一干衙役街徒们不免更加的激动,他们虽然也算官家人物,但不过只是流外胥员,只有入品才算是真正官身,可以自夸一句光宗耀祖,一时间不免叩谢连连。 待到众人千恩万谢、各自入席之后,李潼才又微笑道:“万年县不良帅马芳是哪一位?” 听到这话,马芳连滚带爬的出席叩拜道:“万年县不良帅马芳,叩见殿下,恭待教令!” 看到这不良帅马芳幞头下额缠白纱,李潼又微笑道:“马令史勤在缉捕,英勇事迹我亦有闻,据说令妻生产,尚入坊察捕贼徒,伤情所在,便是那日所负?” “卑职闾里顽徒,父老不以器才相视,幸在殿下拣用授给法刀,岂敢因私废公!” 马芳听到这话,更是一脸激动的说道。 “母子是否平安?” 李潼看着这马芳又说道:“行台用士,不拘一格,但有报国之志,定有得用之时。但也绝不会催人骨肉分别,毁于家室教养。今日宴后,暂解职事,归第安养妻儿,以待小选,察录授新。” “多谢、多谢殿下厚爱!卑职定肝脑涂地,以报殿下!” 说道这里,马芳又一脸忐忑的说道:“小儿新入人间,未有字号指称,今日斗胆请求殿下赐给一字。” 李潼闻言后稍作思忖,然后便不无恶趣的笑语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雅取‘云’字赠给令郎,盼其成人之后,不违父辈壮志。” 马芳听到这话,不免又是连连叩谢,但在稍作挣扎之后,却突然又有几分决然得顿首高声道:“殿下厚恩垂及卑下,卑职领受此恩,无惧性命相报!日前在事昭国坊,偶逢上卫甲兵护人入坊,其人帐幕厚遮,不似好样路数,竟能指使上卫甲兵跟从出入,殿下用士虽有鹰眼明察,但卑职职在如此,无论善恶,应当奏于上听……” 李潼听到这话,脸上笑容僵住,片刻后才干笑两声,并说道:“稍后出堂且入宿卫直处详录此事,内卫用事不便传告于众,是善是恶,自有审察。” 他心里有股冲动,想要问问这家伙,你他妈究竟那只眼看着老子鬼鬼祟祟、不是好路数?老子大凡气量小点,还给你带薪休假、等待升职,直接让你996干下去! 他又在堂中短坐片刻,然后召来行台其他官员代替自己主持宴会,并吩咐一定要优加款待,傍晚之前不准他们离开行台。 交代好这些,李潼才从夹墙返回王府,方待要登车,却又想起那马芳的话来,转头吩咐道:“准备仪驾,出访西康王邸。吩咐社监署,着令香行社召集诸制香名家往西康王邸,计议采买事宜。” 0734 知己幸遇,长托此生 朝廷正式册授西康国后,行台便又在长安城西的长寿坊专造邸业,为西康女王府。 当雍王仪驾抵达长寿坊时,西康女王叶阿黎并一众唐蕃员佐早已经于坊门内等候多时。 “臣叶黎,恭迎雍王殿下!” 及见雍王落车,身着一袭士子袍服的叶阿黎便趋行入前,躬身作拜。 李潼见状后便弯腰虚扶并笑语道:“西康王是我良友,宾居长安,直在中堂等候,何须如此多礼!” 虽然叶阿黎一副士子装扮,但终究男女有别,李潼自不便把臂同行,手指在其臂弯一触即收。 叶阿黎便也顺势起身,高挑身姿侧立于雍王身后,仅仅只比李潼矮了半头,在女子当中已经是极为出挑的身高,英气之中略有柔媚,即便不言不语,已经是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画面。 “殿下若有垂教,使人走告即可,臣自走拜受命。王驾幸临府前,臣敢不恭敬出迎!” 叶阿黎两眼直望雍王,眼神中自有一份不加掩饰的喜悦。 两人寒暄之际,西康王府诸员佐也都纷纷入前见拜。叶阿黎这个西康女王虽然客居长安,但却绝不只是一个虚衔,其国其民本就是行台边务经营一个重点,所以也是一应员佐配齐,人员结构仅次于雍王府。 这其中既有行台为其选配府佐,诸如苏约在长安县尉任满之后,便担任了西康王府长史,田少安也借聘为王国国官。除此之外,还有叶阿黎入唐时所携带一干属员,以及在长安城所聘任的数名蕃官。如今出府迎接,足有二三十员众。 长安城中,不是没有番邦君主、酋长客居,但讲到规格待遇,却没有超过叶阿黎的。其人本身便身份不俗,以吐蕃公主入唐,如今这西康女王封号又是行台从无到有的运作起来。如果说诸羁縻势力也有亲疏之别,西康国无疑就是行台嫡系了。 即便抛开亲疏不谈,西康国的归属也给行台带来实实在在的惠利。单单在不久之前的世博会,西康国的外贸采购就贡献了不下三百万缗的贸易额,于诸番邦中都是一骑绝尘。只凭这一点,就值得李潼礼贤下士,亲近优待。 川西藏东之间,沟岭纵横,相对于蜀中、关中等地,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穷山恶水,但这并不意味着西康国本身就没有经济价值、没有购买力。 彼乡虽然多是土羌蛮荒之境,但其社会结构仍然属于部落奴隶主状态,诸部落酋长们在各自部族内部拥有着绝对的权威,对其属民人身、财产拥有着绝对的支配权。 耕织恒产或是微薄,但靠山吃山,方物所出也是颇为可观。诸如金铜、丹砂等矿产,牦牛、驮马等牲力,麝香、饵药、食盐等物出,也都是价值颇高的商品。 而且此境位于大唐与吐蕃两大强国之间,战略位置自不必多说,单单茶马商道的贸易得利便不容小觑。后世中唐时期,川西山岭间便崛起以生羌为主体的西山八国,就是借着战争与贸易而壮大起来,号为两面羌,日子过得不要太滋润。 吐蕃论氏掌权以来,因为围绕吐谷浑的攻略与经营,与大唐之间的关系已经跌到冰点,官方的商贸活动自然无从谈起,但需求却并未因此减少,反而变得更加旺盛。蜀人行商,起码有三分之一就是靠着茶马商道走私而赚的盆满钵满。 人对利润的追求,那是无止境的。川西地理形势复杂,想要堵那是绝对堵不住的。如果朝廷真的能派驻大军把茶马商道完全封堵住,那还查个屁的走私,直接冲上高原干掉吐蕃那都够了。 有关这一点,郭元振便结合其亲身经历、进行过极为翔实的报告,认为堵不如疏。 如果行台仍要一味打压茶马贸易,非但不能禁绝掉这一贸易通道,反而会将那些走私商人逼得更脱离于法律之外,使得这走私贸易更加无从监管。为了这当中所蕴藏的巨利,甚至有可能走上武装走私的道路,使得边患形势更加严峻。 李潼对此深有认同,所以扶立西康女国这一亲唐势力,作为区域中唯一的商贸对象,通过官方进行的商贸活动去挤压走私的利润空间。 正规的商品输出已经保证可观利润,若集中于禁物的输出,那查起来又便捷得多,毕竟禁物货源本身就不失管控,客户群体也就只有那么多。卡住这两个节点,无论通道再怎么隐秘,哪怕上天入地,一旦发生大量的物流动向,都能更简洁的查发出来。 一行人入府登堂,王府长史苏约先汇报了一下此前贸易的交割进度。西康国虽然在世博会上采买诸多,但并不是直接的钱货两讫,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原料折计。 真要钱货两讫的交易,且不说西康国根本拿不出来这么多钱,就算拿得出来,李潼也不乐意这么做。 西康国能够输出的诸多方物,本身就价值极高,双方之间的商贸重点本就不在于彼此之间的钱货出入,而是由此衍生出来更大的获利空间。彼此互通有无后,再凭此选择其他的商贸对象,获利将以数倍增。 叶阿黎身在长安,只能遥控国事,如此大宗的物货流出,单凭其留在东域的势力并不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对于这一点,行台也充分体谅,陆元方担任益州长史,其中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整合蜀中民间商贾力量。诸如曾经跟随郭元振一同前往吐蕃内境的蜀商郭万钧之类,他们将会出入于川西,将西康国诸物料运输出来。这当中所产生的各类运输成本,自然由西康国负责。 毕竟这些大唐物产一旦运抵西康,再向周边境域进行分售,所得利润也是惊人的。甚至这么大的贸易量,根本就不是西康国一地能吃得下的。早年那些蜀中通蕃的商贾,已经被整合起来的一部分,他们原本的商贸量也被合并进来。 相对于这一次商贸的利润所得,叶阿黎比较关心的是陇南的驻军问题。她如今西康女王的身份,仅仅只是大唐官方所承认,而在吐蕃仍然是东域赤尊公主,而且所领的东域封土也是建立在赞普王室与论氏权臣之间的矛盾上。 这一次商贸,如果大量的唐国商品运抵西康,财帛动人心,如此惊人的利润足以令赞普与钦陵都垂涎有加,或许就会搁置此前矛盾,联手抢上一把。 真要发生这种事情,凭西康一地是绝对守不住的,必然是需要强大的武力保护。唯有行台深入驻军,才能震慑得住赞普与钦陵双方。 “今次商贸,所得尚未可知。但无论能收多少,扣除各类支给后,叶黎愿尽捐殿下,以壮行台陇南军事!日后逐年奉给,一定保证陇南甲伍恒有丰给!” 等到员佐们汇报完毕、各自退堂后,叶阿黎再次起身作礼并表态道。 李潼闻言后则笑语道:“行台驻军于陇南,虽然不失庇护西康的计议,但本身的军计度支自有计议。我与西康王愿长为宾朋,怎么能执于短利,负担重给?” “臣入唐之前,不过蕃国一介为诸家权势逼迫、苦苦挣扎求活的孽类。只有身入唐国之后,得受殿下庇护厚爱,才知生人从容滋味。西康封土,本就已经投献殿下,领此虚荣,也只是为了让行台于东域更得便宜行事。一身所享,能有几多?若恃爱生贪、更作妄计、非分专据,这才失于真正的长久之计!” 讲到这里,叶阿黎抬头仰望雍王:“臣恳请殿下勿以蕃邦远客相待,但能长在王教腹计之中,所愿足矣!生人以来,所受豪取逼迫为多,唯殿下关爱为深。专势称孤,实非所愿……” 李潼垂首见那眼神真挚热情,也不由得颇生感慨,不无缅怀的叹息道:“我也不是生来权势傍随,追忆前身,与女王不无曲幽相近,俱有一份孤弱乞怜之情。感此心迹,女王能抛弃所有,远来投我,并有如此至情的托付,我又怎忍相拒? 但我在世一日,女王可以诸事无忧,无关势力的取舍,只是知己之人感触同情。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既先达,递惠及人,人间并非无情,只是所遇偶或不称心意。” 眼下的西康国,虽然也得了行台不小的关注,但目前而言仍然不属于行台用事的首重之地。叶阿黎入唐一年多来,公私事务、李潼也与之接触多次,除了一份欣赏之外,也的确不无同情。 一个女子已经不为家国所容,寄命于数千里之外的敌国,又受人权势操弄。看似尊荣倍享,其实道路却是越行越窄。所谓的西康国,眼下的确给其虚荣不少,但若来年大唐与吐蕃情势有变,可能就是其催命符。 所以李潼也愿意给她一份承诺保证,无论围绕这个西康国的经营策略有无变化,自己都会给其一份保护。 听到雍王这一番话,叶阿黎一时间也是感怀垂泪,顿首长拜。 0735 千般柔媚,俱献夫郎 当李潼与叶阿黎还在府内中堂论事的时候,西康王府门前又有一群新的宾客到来。 “这位西康女王虽然只是一个番邦贵人,但却甚受雍王殿下礼遇,乃是荣居长安的贵宾。稍后登堂相见,诸位切记不要失礼啊!更何况雍王殿下今日也在此邸堂,稍后若能有幸登堂拜见,一定要应答得体!” 临入王府之前,香行社的社首曹买金又望着同来的诸香行社成员们郑重叮嘱道。 香行社少不要要与达官权贵们打交道,曹买金身为社首,倒也颇有从游权贵的经历。若仅仅只是一个西康女王,倒也不值得如此战战兢兢,但是雍王殿下也在堂中,便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紧张忐忑。一路行来,这一番话便已经不知道说了几遍。 “曹社首请放心,能得雍王殿下召见,于咱们香行社也是一大荣耀,稍后入见,一定不会失礼。” 其余社徒们也都紧张不已,一番说辞半是回应曹买金,半是为自己打气。 曹买金又行到刚刚落车的上官婉儿面前,小心叮嘱道:“上官大家虽然入社不久,但一手高艺颇合宫香技法,想必身世不俗。闲言不敢多扰,但稍后若能有幸登堂,还请一定要……” “妾紧随社首并诸同业。” 上官婉儿闻言后微笑点头说道,说话间,视线已经忍不住望向这西康王邸的门庭之内,并拢握紧的指节间已经颇有香汗沁积,心中的紧张并不较之旁人有少,甚至还因为一些奇妙的情愫而更有过之。 说话间,王邸中已经有人行出,将一众人引入府邸前堂,自有邸中员佐出面接待。 这一届世博会中,西康女王采购了大量的香料,手笔之豪阔哪怕在权贵云集的两京也是极为罕见的。这一次将香行社诸众请来王邸,则是讨论一些香品专供的问题。毕竟西康国采购所面对的主要还是吐蕃权贵,生活品味与大唐人士多有不同,对于香料的喜好也就有另一套标准。 对于这样的豪客,曹买金等人自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但同在席中的上官婉儿心神已经全不在此,颇有几分坐立不安的局促感。 这一谈就谈了小半个时辰,始终不见邸中贵人亲自出面接见,曹买金等人对此自然不无失望,但也不敢多作打听,只是专心记录府员们所提出的香料品质的要求。 正在这时候,突然又有府中员佐匆匆入堂,环视众人一眼之后又说道:“在座可有一位上官大家?就是曾得三原李学士赋诗雅赞的那一位。” 听到这话,香行社众人无不齐刷刷望向上官婉儿,而上官婉儿也是霎时间俏脸绯红,于席中起身望向对方。 “李学士雅好上官大家妙艺,日前冒昧登邸求见不得,深以为憾。今日登临王府做客,论及此事,大王有请登堂一见,未知上官大家肯否赏面?” “赏面、赏面!当然……岂敢妄称赏面,方计小术,竟能得贵人雅赏赐见,荣幸至极!” 不待上官婉儿开口,社首曹买金已经连忙起身说道,并举步便要随上官婉儿同往,只是走到门口便被府员抬手阻拦了下来:“请诸位安在详议事则,稍后府中礼席厚置,大王再出谢诸位。” 曹买金碰了一个软钉子,自是满心失望,并又忍不住小声对上官婉儿说道:“上官大家稍后若有幸能见雍王殿下,请一定敬告我等香行社诸众崇慕深情!” “要见我的只是那位三原李学士,雍王殿下位高权重,恐是无暇接见我等方计末流。” 上官婉儿此际一颗心都要跳出来,强忍住心情的悸动低声说道,说完后便不再理会曹买金的纠缠,举步便向堂外行去。 西康王府员佐在前方领路,院舍廊道之间曲折前行,一直向府中走了大半刻钟,才指着前方一座阁楼说道:“请上官大家入阁相见。” 上官婉儿微微点头,然后便举步向阁楼行去,行至阁楼门前,却有些紧张的顿足不前,心中杂乱的念头还没整理出一个头绪,门内却突然探出一手,直将她整个人扯入楼中。 “上官大家倨见王侯、不阿权势,但也是雅趣富丽,怎么对我这样一个苦慕芳影的青年才俊都这般的疏而远之?” 温香入怀之后,李潼返身一脚将房门踢上,直将上官婉儿火热娇躯强抱入怀,直入厅中。 “哈,青年才俊?色胆包天才是真吧!三原李潼、李潼……换了头面,没换这一份坏心肠!” 上官婉儿陡遭拥抱,已是星眸迷离,半作挣扎着两手捧住那已经深刻于心扉的脸庞,浓热情意直冲上脑,樱唇半启已是主动呈献,娇躯更如灵蛇一般扭缠紧密,直欲将一颗芳心都揉入对方胸膛之内。 一番唇齿手足的纠缠,时间已经足足过去小半刻钟,上官婉儿才挣扎着转开俏脸,深埋于李潼怀中,颤抖着啜泣起来:“我怎么配、怎么配……你又何苦这样,但凡稍作用强,这一副身心,难道不是你手中的玩物?这样深情用心,让我连再怨你恨你的资格都无……三郎,这一副皮肉心肠,都被你用情作刀,刻满了你的名字!” 怀抱着战栗不已的娇躯,李潼听到这话,忍不住便嬉笑道:“我的名字可是有点多,娘子这样夸言,是要诱我里里外外摸索通透,到底刻写了几个名字?” 上官婉儿抬手握住那已覆胸前丰美之处的大手,仍然啜泣不止,但已经不无娇羞的嗔言道:“你心意都已经用到这般,我又怎么能逃脱你的指掌?这样深情时刻,让我感触多些,不要这么羞人辱人,往后余生,长年把弄,只是此刻,让我、让我把你于心底细细刻摹…… 那日见你闯门被街徒惊走,我心里已经怨极了人间,无论李潼、还是李守义,又或李慎之,只要是这一份心肠不变,无论至尊、走卒,你只是我的三郎、是我的至爱、是我的命……若不是仍然贪享同你余生厮守的快活,我真想此刻就把心剖出给你!人间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妖异,能把女子情怀玩弄得这般深刻……” 听到上官婉儿一番情言炙热如火,李潼也没想到自己这番行为竟让这娘子如此感动深刻,抚其秀发、不无怜念道:“我也只是恃在娘子痴心错给,些许薄情有的放矢,惭于自夸专给,唯是从容境地之内,绝不抛弃一人! 前缘不复赘述,但从此以后,三原李潼与娘子终生厮守,或仍难免聚少离多,但百年之后、不作孤冢。人间情缘纠缠,黄泉不离不弃。不敢夸言生生世世,唯是此生,必须厮守尽欢。无论所在何处,人前人后,绝不容你半分忧喜不因我而生!” “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所思所想、所悲所乐,但得三郎有情给我,我不再有半点私己自留!” 上官婉儿啜泣半晌,情绪才稍有克制,听到李潼这么说,又是忍不住将娇躯逢迎上来,并是破涕为笑:“人间滥情滥施,不知凡几。唯是三郎,哪怕如此廉耻全无的薄情声言,都成了扣人心弦的情话!明知你只是一个薄情狂徒,得势之后更加骄横,可我终究舍不得…… 因你心肠伤断,但只是一点蜜糖,我便甘甜得忘乎所以!高高在上的雍王殿下,万众企望,我虽有爱意,但自惭形秽,不敢亲近。但是三原李潼,我要一生守傍,谁也不能逼我退走!” 说话间,她更将俏脸凑上,诸分舐吻,浓情腻意之间,已是忍不住迷情呢喃:“三郎、我的三郎……咱们能不能归自家院邸,妾有千种柔媚,已经按捺不住,全要献给我家夫郎……” 李潼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心跳陡快,只觉得怀中娇躯风情万种,除此之外,人间诸种此时俱不足恋,以至于忍不住便要剑及履及。 上官婉儿迷情中仍存一分清明,两手环在胸前,美眸凄楚央求道:“妾生人以来寄养掖庭,半分无有,唯此一珍,三郎爱我,能不能容妾献给自家帷幄之内?” 李潼听到这里,深作一口呼吸,垂首吻在那光洁额头上,扯下氅衣,裹在了上官婉儿早已经凌乱不堪的衣裙外,然后行出阁楼,唤来随员吩咐道:“京西大学堂李校理,修撰积功,劳苦深刻,着令王府速赐隆庆坊傍池甲第一所,即刻去办理!速去、速去!” 随员见殿下眉眼语气俱有焦躁,不敢怠慢,忙不迭匆匆出门前去办理此事。 接着,李潼又吩咐西康王府速速安排车驾礼送诸香行社员众返回各家,引车入府,直与上官婉儿登车同出。至于明面的雍王仪驾,则就直接留在了西康王府。 邸中人事去尽之后,叶阿黎才行至此处阁楼,吩咐府中人员不得靠近,自己登堂独坐,看着那颇为凌乱的坐席,以及被撞倒的屏风,眉眼间颇有几分落寞怅然。 好一会儿之后,她才举步出堂,召来员佐吩咐道:“雍王殿下不胜酒力,今日留宿邸中。宅内仔细布防,不准闲人出入!” 0736 长情在守,不争短愉 垂拱年间,长安隆庆坊民居井水溢出,并最终在坊间形成一片面积数十顷的湖泽,称为隆庆池。 神都革命发生后,朝廷回迁长安,相王五子列第隆庆池北,望气者言有帝王之气于此蒸腾,中宗李显甚至还专门入坊就池做戏,以厌胜此气。 但在仅仅两个月后,李显便暴毙宫中,之后太平公主与相王三子李隆基联合发动唐隆政变,诛灭韦氏,使得大位重归相王,也让望气者那方术之说一语成谶。等到李隆基登基为帝,便将隆庆池更名为龙池,并依坊扩苑,于此修筑了南内兴庆宫。 去年行台大力整修长安周边水利,使得隆庆池与龙首渠连为一体,彼此水势互补,共同组成长安漕渠系统的一部分。同时又针对隆庆池围堰深挖,以增广蓄水量,清理了相当一部分围湖而造的园林产业,使得隆庆池成为长安城北最重要的饮水供给源头。 因为隆庆池的存在,隆庆坊也成为长安权贵云集的贵坊之一。不过朝廷大势的变化对这些人也影响颇深,各自变卖产业前往神都寻求上进机会,原本一座热闹的坊区居户渐少,以至于竟有几分冷清。 隆庆坊这些宅业,多数都被行台购回,不过短期之内,行台还并没有加以开发的打算。坊中邸业大量闲置,仅仅只在坊中靠近春明门的南曲修筑了一批仓邸,用以收存长安城东灞上驻军的营帐器械等物。 同时,隆庆坊东部还有水渠夹墙直通城外,便是中四军的驻军大营,于此拱卫长安东城,并保护直通位于北大内大明宫的太仓漕渠。 李潼给他这个小马甲赐宅于隆庆坊,也是经过一番斟酌权衡的。 昨日情浓恋热,离开长寿坊西康王邸后便直奔隆庆坊赐宅,竟夜欢愉。黎明时分,李潼循着生物钟自帷榻中坐起,身畔侧卧的上官婉儿便也被惊动起来,娇躯软偎李潼身侧,不无关爱道:“三郎这边要离家就事了?” 李潼回身俯拥这娘子丰腴娇躯,观其眉眼之间仍是春潮残浓,不免又是情意大动,垂首啜衔,口中含糊道:“昨夜仪仗留于西康王邸,且着令仪驾先发,稍后再入街相会,同归行台。还有一些时间……” 上官婉儿身躯仍是酥麻敏感,感此情热便忍不住呢喃一声,但还是用强大毅力不失温柔的将夫郎推开,娇躯裹入锦被中,粉白如藕的两臂扯过绵袍、披加于夫郎身上,语调不失腻意沙哑道:“长情在守,不争短愉。昨夜至今,妾几入抵死愉境,枯禾乍沐,体态已经不失难堪,实在是已经难承恩露。三郎一身所系,不只皮肉温存,或谓只是一介校理卑职,但行台雍王殿下典刑严谨,终究不能因情废事……”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但也停下了动作,一边穿衣一边感慨道:“雍王殿下确有倾世的风采,但一点薄禄就强厉催使人才,少恤人情,也实在是让人无奈,难免让人情怀暗怨。” 上官婉儿听到这番吐槽,已是笑得花枝乱颤,眸波一转,身体已经完全没入锦被之内。 片刻后,一团柔滑自腹下荡开,李潼穿衣动作为之一顿,顺势仰于帷幄之中,良久之后才短呵几声,有些慵懒的等待着衣袍被细细的穿系起来,这才有些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指腹擦过那嫣红水润的两唇。 “雍王势大跋扈,天下人尽皆知,但唯我三郎,能为几分报复……” 上官婉儿一边说着,一边自己都忍不住乐了起来,翻身滚入帷榻深处并柔声道:“三郎且去,妾这一身狼藉,须得细养几日。” 此时檐前铜漏声响,已经到了卯时。李潼也实在没有时间再继续腻歪,起身披上锦袍,等到门外侍女入舍束发,他又向着垂帷深掩的榻中说道:“稍后行台会有仆员入坊帮助搬迁,诸事无需娘子操劳。长安近日商贸事宜繁多,来日隆庆坊将作官造的榷场。所以置业此坊,也是贪此惠利。” 帷内响起一个慵懒应声,李潼便又继续说道:“我虽然领职学堂校理,但所事只在有无之间,很难凭此长领食补,些许职俸实在不足以供给一家衣食用度。来年家事要长作维持,仍须娘子努力。娘子谋生有术,所制香品惊艳人间,可以凭此向社监署申请技补,列作官卖物料。来年榷场作成,前铺后居,衣食便可以恒由此出了。” 他这里话还未讲完,上官婉儿脸庞陡从帷内闪出,瞪大了一双美眸惊诧道:“三郎不是欺我?你真这样打算?” 李潼闻言后理所当然的点点头:“我让你入府你又不入,不得已要鱼服入坊迁就。这一个身世本就有无之间,难作超品拔授,禄料所得有限,更难有余暇当户治业,娘子若不奋进生产,何以维生?” “李三郎,你、你……你可真是,难怪入世几年,声势作大!” 上官婉儿握拳捶榻忿声几句,片刻后却又笑起来,眉眼弯如月牙,探手指着李潼说道:“我有妙技傍身,养活家人不难,若真无以生活,那只能是行台为政失治、不恤民生!只是从今往后,你要清楚在这家宅之内谁是当家的主人,若不然,不要怪我只是粗麻冷餐给你!” 李潼闻言后哈哈一笑,待到幞头缚定,便又起身行至榻前,捏了捏这娘子眉飞色舞、满是兴奋的脸颊并笑道:“此宅业乃行台明令赐给三原李学士,岂你妇流恃财能逆?但娘子创业养家,确也不易。为夫感怀肺腑,唯是入幕仰受磨索,绝不强争体位上下!” “速去、速去!巧妇遇此拙人,又不能棍杖逐出,也只能本分怨守。” 上官婉儿捂脸退入帷内,口中虽作怨言,但语气却是轻松欢快:“既然家计仰我,三郎要把你告身、配符留在家里,让我每月入官领俸!入坊定居以来,行台豪取家财良多,哪怕我夫只是卑职薄俸,一钱一丝我都要核计清楚,拿取回家!” 李潼对此自无不可,相关事物丢进帷中,然后才又说道:“走了,近日娘子专心宅业布置,待我择暇休沐归家。” 当李潼循小路出坊,来到春明门大街时,原本留在西康王府的仪仗队伍也已经正在街中徘徊,他便顺势登车。 西康女王叶阿黎此时也随王家行在仪仗中,及见雍王殿下登车,便于车中深叩并恭声道:“臣多谢殿下曲隐及我,于此情事必缄默自守,绝不泄露半分!” 眼见叶阿黎如此庄重表态,李潼多多少少是有些尴尬,抬手扶起叶阿黎,对坐车中然后才叹息道:“既然已经享于人间豪势,便知有的事情终究不能循情随便。只是这位娘子与我前缘纠缠,实在不忍心相弃于野。于女王处偷窃几分便宜,让你见笑了。” “殿下既有豪情兴治于天下,又不失人意眷顾于细微。臣有幸得豫,唯是深感殿下情义深刻,绝无丝毫噱念滋生,庆幸自身能作心腹引用。” 叶阿黎讲到这里,语调顿了一顿,过了一会儿又垂首低声道:“昨夜殿下恩许庇护长久,臣感此言,辗转难寐。生人至今,凡历甘苦唯是自尝,未有妒慕旁人所遇美满。但昨日所历所感,初心已难自持,心事怯于尽袒,但、但只要殿下仍须循求方便,臣、妾、妾唯是相待……” 壮着胆子讲出这一番话后,叶阿黎已是螓首深垂,身躯都缩于车厢一角,似有几分紧张到脱力的虚弱。 李潼在听完这一番话后,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回应。他昨日借西康王邸幽会上官婉儿,起先也并没有预计到后事发展,上官婉儿予他的炽热回应更是始料不及,当时情动脑热,许多事情思虑便不够周详。 一时冲动倒也无伤大雅,但冲动之后所面对的尴尬局面,想要处理妥当也实在是让人有些头疼。他昨日王驾停留于西康王邸,恐怕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叶阿黎毕竟身份特殊,不同于寻常民女,这件事也必然会给她带来极大的影响。 想到这里,李潼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惭愧的。无论蕃女是否珍重名节,这件事终究是他不对在先。 尽管叶阿黎声言细表,心意已经袒露许多,但对于这一层关系的处理,又关系到行台对于西康国的经略问题。起码眼下李潼暂时并没有将彼此关系更进一步的打算,即便是要认真考虑,也应该在三受降城修筑完毕、陇南驻军妥当之后再作思计。 因此眼下李潼真不知该要如何给予回应,这也使得车厢中气氛变得尴尬、沉闷,而那一直垂首不语的西康女王,翘起的睫毛间已经隐有泪雾暗聚。 晨光破晓之际,王驾行至朱雀门前,经过一番沉思后,李潼终于开口道:“三原李学士告身诸物俱在坊邸,女王若是雅赏此才,不妨就邸辟为府佐。客乡远在,人情终究难免疏离,坊中娘子庄雅得体,闲时往来访问,也可以经营一份闺阁情义。” 说话间,他解下一枚佩玉递在女王白皙手心中,并说道:“笃情相守,诚为人事可以称美。只是有的时候,就连我也很难极尽恣意。如今所恃者,长年有望,眼前或有不便,但来者可待。” “妾、妾不敢妄求,得此赠物、赠言,彷徨尽无,唯是安待!” 叶阿黎两手捧住那一佩玉,于车内垂首低声道。 朱雀门前,李潼下车后吩咐仪仗将西康女王送归其邸,一路缓行进了政事堂,稍作沉吟后传来内卫郭达,吩咐分遣一路内卫常驻西康王邸。 0737 豫王西行,祭拜皇陵 十一月后,行台诸项大计都已经议定,且根据实际的情况进入实施阶段。 民生方面以行台户部尚书李元素为领衔,除了行台原本的行政结构之外,今年的考选又给行台补充了一千多名新的才士人选,人员配给方面大显从容,已经开始派入诸州县,审定新籍、旧籍,划分官屯与赠给民爵等诸事同时进行,务求要在来年春耕到来之前,使陕西道诸州县正式进入新的行政节奏中来。 同时,新一年的开边户也已经征集完毕,与行台兵部尚书姚元崇一起北进、前往河套地区,筹备三受降城修筑事宜。 陇南方面的驻军,则以原潼关镇将曹仁师为统帅,除了行台中军一路前往之外,岭南巴中地区也招募健勇,以一万唐军为主力,并选募诸胡城傍仆从两万人,驻扎于松州都督府。 同时,诸边戍卒也陆续抵达京畿周边,成为长安新的卫戍力量。 今年行台在军事方面的调整力度也是极大的,除了南北两项大计之外,原本的边务体系也进行了不小的调整。 像是远戍安西的三万唐军,其中一万兵力回戍西州与伊州之间。此前安西一战在王孝杰的率领之下挫败了吐蕃的再一次进攻,西突厥王族阿史那俀子确定已经投靠了吐蕃,以突骑施为首的西突厥诸部只能更加紧密的团结在安西大都护府下,境域间短期内局势尚算平稳。 尽管突骑施也已经被列作行台未来将要军事制裁的对象,但这一计划短期内肯定是不会付诸实施。唐休璟久镇西州,如今又接替王孝杰执掌安西大都护府,凭其丰富经验以及安西驻军的善用,制衡西域诸方问题不大。 安西驻军抽调一万返回西州,除了久戍劳苦之外,也是为了减缓一下后勤方面的压力。陇右屯田在娄师德的管理之下虽然已经在逐步恢复,但仍不能完全满足安西与陇右两大战略要地所需。 补给线延长千数里,后勤成本就会陡增倍余。安西四镇短期内并没有大的战事需求,反而是青海方面,需要防备势力退缩到海西一线的论钦陵针对行台驻军陇南方面再作反扑、横生波澜。 将安西驻军撤回一部分,也是为了保证陇右方面在战略上的优势压制,不给敌国以可趁之机。 与此同时,陇右方面这一次回撤的力量同样不少,甚至就连镇守赤岭海东前线的黑齿常之都返回兰州休整,其原所防务一部分转交给镇守黄河九曲的薛讷,另一部分,则由重新返回陇右地区的郭知运等分别担当。 娄师德除了原本的屯田事宜之外,也兼领了一部分黑齿常之原本的督军使职。在河源军等原本主力部队经过充分的轮役休整后,针对陇右军务的更新换血,便上升到了将帅级别。 甚至就连在长安混了大半年的郭元振,也参加了行台这一次的边才选募,得以前往鄯州担任军职。只要经过今冬的磨合并成效观察,黑齿常之这个原本陇右大将,便可以调回长安了。 李潼准备将黑齿常之替换下来,倒也不是为了将其投闲置散。黑齿常之前后镇守陇右十数年之久,的确是功勋卓著、有目共睹,但陇右作为行台最重要的边防地区之一,也的确是需要新鲜血液的补充,少壮将领们需要一个更大的磨练与展示空间。 而且,未来河北方面会不会爆发祸乱,又会以怎样的形式爆发出来,也的确值得深忧防备。黑齿常之本就是出身东北的蕃将,垂拱年间也曾久镇河朔、屡破吐蕃。 如果未来行台大军需要东出定乱,黑齿常之无疑就是当然之选。眼下在陇右以少壮战将逐步取代黑齿常之,将之召回京畿,也是有备无患。 行台今年畿内集军演武的规模再次扩大,诸边州回调精悍战卒三万余众,诸州县新一批的健儿征募仍在进行,预期将要达到五万数众。 以这样一个计划核算,那么在明年开春之前,行台所聚甲力将会达到八万余众。有了这样的甲力规模,行台才可以保证无惧任何变数的发生。 当然,如此大规模的甲伍调聚,也不可能全无影响。神都朝廷就几次遣使来问,行台如此盛聚甲伍,究竟是有什么大的军事行动? 在还未与朝廷正式撕破脸之前,面对朝廷这样的训问,行台总要给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理由倒也不需要仔细寻找,无论陇南驻军还是修筑三受降城,本身就是值得大动干戈的大事件。 对于行台的军事规划,朝廷算是已经彻底丧失了话语权,或许内心里对此仍然深感怀疑,但也实在难有什么态度激烈的反对。这几番遣使来问,无非是一种流于表面的威慑,你的一举一动我可都盯着呢,休想打什么坏主意! 就在行台诸大计实施的同时,神都朝廷也并没有闲着,甚至在人事上的变动较之行台要更加热闹得多。裴炎平反成为一个信号,之后关陇、河东等诸地多家纷纷上访神都,这也使得朝廷人事褒扬简直玩出了话,单单复爵以及追赠的国公门户便达几十家之多。 此类消息络绎不绝的传往长安,就连李潼都每每揽卷感慨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唐家社稷老臣的群体居然还如此壮大,许多受封复爵的门户就连他都闻所未闻。 不过现在他基本上对他四叔的执政能力也已经完全不抱什么信心,神都方面此类变动也只是看个热闹,既然影响不到自己,那也就懒于过问。无非感慨几句,他四叔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过去几个月时间里,单单就封实封家就足有三十余家之多。 如此一个封授力度,简直跟他妈不想过了一样,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实封户数干脆就选在关内诸州。毕竟这本身就是一次以关陇勋贵为主体的封授大会,封地选在关陇之间,也有礼轨可循。 而且通过这种封授泛滥的方式,朝廷又屡屡降制,催促行台尽快将所属州县籍户数进行上报,以便于尽快落实这些功臣实封。 对于这一点,李潼的态度也很明确,玩蛋去,老子他么的不搀和!朝廷每降制书催促此事,他便授意行台上书请求笔墨之料以造籍册,否则关中亡户过半,根本就无版籍呈交。 如此一来,行台刚刚因为痛快放行关陇诸家而颇有好转的风评再次转劣。 特别是那些新得实封的人家,对于行台的反感可谓上升到了极点,他们好不容易谋取到这种荣耀并经济利益,结果就因为行台的阻挠而迟迟不能落实。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心内之愤慨可想而知。 越近年尾,此类的抨议声便越加激烈,因为还关系到一系列的归乡祭祖问题。去年那些关陇人家便被行台借贡锦敲诈了一大笔,今年是不是还要继续承受这样的宰割,一时间也是杂论不断。 但无论他们在神都讨论的如何热烈,始终不能影响行台做出什么退让的表态。而且今年行台甲兵盛集于长安周边,又让这一个年尾充满了敏感、危险的氛围。 在这样的气氛之下,神都又有一桩大事发生,那就是豫王李成器终于正式出阁,并且皇帝亲自使人落聘,为豫王选妃于道国公戴氏、前宰相戴至德的孙女为豫王妃。 豫王李成器乃当今皇帝李旦的嫡长子,早在垂拱旧年便为皇太子,武周一朝又册授为皇孙。尽管眼下仅仅只是受封豫王,并没有正位春宫,但谁都看得出皇帝并没有另择嗣子的打算。 豫王出阁,规格也是不低,为洛州牧、扬州大都督并领左卫、左羽林大将军。其婚配事宜早在皇帝再次临朝的时候便已经广受关注与议论,特别是与博陵崔氏几乎已经进入磋商礼程的步骤,但最终竟然选择了道国公戴氏,一时间也可以说是大出时流所计,几乎是朝野哗然。 道国公戴氏也是世道名族之一,戴胄为贞观名臣,其嗣子戴至德也曾官居高宗朝宰相,父子两代为相,足以称得上是冠缨巨室。这样一个家世,倒也足堪为天家国戚,只是跟时流最开始的预测多多少少有些出入。 李潼在长安得知此事后,一时间也不免因之联想诸多,脑海中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四叔可能也已经觉得眼下朝情热切表象之下的危机,想要有所约束,第二个念头就是可能想凭此在豫王身边团结一部分河南、淮西士人。 他四叔当国以来,虽然骚操作不断,但这一次得做法应该说还是不失理智与权衡,但是很可惜,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了。眼下时局妖情氛围已经近于癫狂,再想强踩刹车很难有所收效,可能还要遭受反噬。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也确如李潼所料,首先是狄仁杰这最后一个辅国老臣被踢出朝堂,优加开府、梁国公致仕。接着便迎来了最精彩的部分,那就是朝士请奏豫王既已出阁,应当代替皇帝西行祭祖,拜谒皇陵! 0738 行台甲壮,南衙无兵 十二月初,崇仁坊雍王邸中又举行了一次规模不小的家宴,迎接潞王妃独孤氏一家入京并贺汉王李光顺长子百日之喜。 年中时分,雍王家眷并诸亲戚门户便已经全面撤离神都。只不过潞王妃年初刚刚生产一女,尚需休养,不便奔波于途,再加上独孤氏也是关陇勋贵中人丁颇旺的一户人家,要完全退出南衙仍需一些首尾处理,所以便暂时留在了神都。 不过随着神都豫王出阁,李潼便传信二兄李守礼尽快将家眷接出神都城,为了保证李守礼在局势进一步恶化前及时撤入潼关以西,甚至都不能将家眷留在陕州。 抛开朝情大势方面的考量,这一次家宴氛围也算是其乐融融。诸家亲戚门户齐聚王邸,共贺团圆并添丁之喜。 李潼在席中与诸亲友把杯畅饮,回想当年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一家人可谓是人势单薄、不无凄凉,仅仅只是宫中供给一餐还算丰盛的餐食,便能让小妹李幼娘念念不忘、记挂良久,一时间心中不免也是大生感慨。 当他于席中讲起这一桩旧事时,已经为人新妇的李幼娘自然是大感羞涩,娇嗔不已。 大舔狗薛崇训却已经忍不住抹泪感慨道:“娘子幼时竟还有这样凄楚往事!可憾当年我也懵懂无知,不能分苦此味。但从今往后,凡我家餐饮诸事,我一定悉心安排,让娘子享尽人间诸种珍味!” “我兄弟尚微时,为了养活你家娘子可是所费不少。如今得趁从容,美味自不可闭门专享,该要回饷兄弟!薛郎既有此深情之言,今日此宴食料所供,就并入你家支计了!”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哈哈笑道,对于敲诈薛崇训,他并无半分心理负担。 近年来虽然在政治立场上与他姑姑渐行渐远,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往来。下半年关陇勋贵诸家东去,飞钱业务顺势进入神都,神都方面便交给了太平公主在主持。 除了借鉴长安飞钱的经营模式,李潼此前有关以公廨本钱来经营飞钱的旧计,也不知被他姑姑从哪处故纸堆中翻出来,正式进行实施。 关陇勋贵们耗子搬家,潼关一路都在行台掌控之中,为了保证财产的安全,绝大多数都采用了飞钱转移资产。关内的不动产大半为行台所接手,而那些变现的资产则就相当一部分都为太平公主所掌握。 高宗两口子上台以来便在着力打击关陇集团,虽也卓有成效,但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朝廷与行台能够保持精诚合作,可以说从行台分设以来,关陇勋贵这一群体无论是政治上,还是在经济与军事上,都被他们叔侄、姑侄玩弄于指掌之间,只待收网了。 行台拥有着强大的军事震慑力,又收回了相当一部分关陇勋贵经营近百年的乡土资产,而他姑姑太平公主如今更掌握关陇勋贵的经济命脉。但是很可惜,他四叔那里玩翻了车。 家宴半途,女眷们各归内堂议论家事长短,留在中堂的男人们,话题便也渐渐严肃起来。 刚刚抵达长安的李守礼丈人独孤元节率先开口道:“今次朝廷请以豫王归祭祖陵,未知雍王殿下对此是什么看法?” 李潼闻言后便叹息一声,然后才开口道:“行台分设于陕西,只因此边军政诸情实困,当时朝情亦有不靖,全无方面长计兴用此边。我也是临危受命,在事至今。对于朝廷诸大礼事,无论行台还是我,从未有所阻挠,也不敢阻挠。豫王若真西归,我自典军相迎于潼关。若事中仍有波折,那也只能安守本分,静待命达。” 自从神都朝廷传来这一消息,无论公私场合便不断有人或直接询问、或旁敲侧击,想要试探李潼对此的态度如何。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只能感慨,操蛋人干操蛋事。我能怎么看?我特么都不正眼看。 别说豫王回不回来,哪怕就连皇帝,他也从来没有说堵着潼关不让回来,关键你特么不敢回来! 如果是在去年,朝廷突然搞上这么一手,行台都还需要紧张应对。毕竟那时候诸事刚上轨道,就连李潼自己,这会儿都还要重新返回陇上跟论钦陵隔空放嘴炮呢! 不过今年这个态势,行台是真的有资格和实力以不变应万变。其实不独时流诸众,就连朝廷此前都专遣使员来询问李潼,而且还不是朝士,是他四叔李旦专门派遣的中使,询问他对此究竟是怎样一个态度。 李潼对此同样没有什么回应,中使还未入城,他便直往京西巡察军务,半路溜回来在隆庆坊私宅中窝了好几天。一直等到中使职命所催、等得不耐烦了、自己返回神都,他才又返回了行台。 之所以避而不见,就在于见了也没有什么意义。或者说他四叔被玩坏已经成了定局,现在心态大概已经崩得稀碎,使人来询问李潼的态度,无非是找个迁怒对象而已。无论李潼做出什么样的表态,都不免会被作负面解读:不是老子手段不行,纯粹年轻人不讲武德啊! 见雍王明显不欲就这个话题深谈,独孤元节在稍作沉吟后又问道:“如今潞王仍留陕州,人身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听到这话,李光顺也不由得变得紧张起来,忍不住疾声问道:“神都情势已经变得这般危急?” 独孤元节看了一眼微微皱眉的雍王,然后才又说道:“此前王相公奉命整顿南衙兵务,收效谈不上好。天下军府,半在关内,但关内军籍却收在行台……今王相公罢知政事,专领左卫,但其实南衙诸卫,俱已缺损严重,唯翊府尚存甲员,月前再典南衙番上宿卫者,所存竟不足两万。诸府无兵可以番上,但潼关以西……” 讲到这里,独孤元节便顿了一顿,但言外之意也已经是不言自明。朝廷领掌天下,在行台大肆收聚甲士、京畿所聚之兵已达八万之巨的情况下,南衙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整顿,所收竟然只有不足两万军众。如此一个实力对比,简直让人触目惊心。 大唐立国以来,便是重内轻外,诸折冲府将近三分之一的数量都分布在关内诸州。现如今关内为行台所据有,使得朝廷禁卫形同虚设。 不过李潼在听到这一数据后,还是忍不住皱眉道:“这当中是否有什么阻滞?” 虽然府兵的老底子是重关内而轻关东,但如今的府兵制早已经是形同虚设,已经不足为凭。像行台过去这两年多时间里,根本就没有再试图修复原本的府兵体系,而是建立起一个新的募兵系统,内外轮戍。 神都朝廷本来就没有太丰厚的府兵底子,所谓整顿南衙军事,当然不可能只检索旧籍,无非以此作为一个框架参考,再传告诸州县进行新的征募。这种动员形势从高宗后期就已经开始采用了,武周一朝也多是循此旧例进行征发,从而维持对外的军事活动。 双方的军事竞备,行台甚至还要晚于朝廷,李潼虽然率军入关,但长安定乱、北击突厥再加上青海大战,一系列事件下来,行台创建已经是到了第二年的事情。 神都朝廷虽然也处于动荡中,但当李潼还在青海前线的时候,李昭德等便已经开始整顿南衙军务,南衙军事最兴盛时,一度达到五万余众。 就算之后李昭德并其一系朝臣被贬出朝堂,但政治上的清算不至于延伸到行伍之中。更何况王孝杰这家伙虽然有几分因人成事的味道,但毕竟也是宿将出身,以宰相而整顿南衙军务,即便不能在原本的基础上更作扩大,也不至于缩水到这么严重! 听到雍王这么发问,独孤元节嘴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抚膝长叹道:“七月以来,朝中封奖大兴,物料支用尤其急促。入秋之后,诸州本有三万番上卒役应该循时入都,但因兼顾诸州贡赋解上,至今仍有大量延困于途。 入冬之后,行台甲兵盛聚,朝廷强催甲兵疾行,以致人事混乱。多地物料积压难运,诸受封家犒赏难支,其亲徒多参两衙宿卫,各请领掌之职亲自入州索取……” 饶是李潼见多识广,听到独孤元节所述之事,一时间不免也是目瞪口呆,这种乱象,他妈的根本不是正常人能够搞出来的! 诸州甲兵番上入都,顺便押运贡赋等物料入都,这是朝廷多年以来的惯例,为的是一个人物两收的便利。李潼当年于神都主持漕运改革,其中一项内容就是将人、物解绑,运河沿线专募客民以充脚力,专事专用,以厘定当中各种混乱不堪的无效开支。 毕竟人物两收看似便利,但在实施过程中存在着各种拖延与虚耗问题,一路甲兵过境,但州县物料还没有聚齐,你是就地等着,还是直接开拔?一旦原地驻扎等待,是折入州县物料脚力费,还是专设军费开支?因此所造成的番期延长,南衙又该如何审计编排? 贞观时期,均田制还有所保证,府兵制也不失组织,物可恒聚、兵可恒出,彼此还能不失于配合。但永徽之后,随着帝国疆域越发扩大,征期、征料都变得越来越频繁严重,本来就是两个系统的事情,勉强凑合起来,所带来的虚耗已经远远超过了本来的便利。 如今,李潼有关漕运改革的政令早已经被破坏殆尽,相关事宜再次恢复旧态运行。 按照独孤元节的讲述,就是行台所带来的军事威胁陡然增加,然后朝廷催令甲兵加快行程,直接造成了诸州物料堆积于途。而已经涌入南衙任职的受封人家担心封赏不能及时兑付,所以纷纷请命外派,于是就把南衙本来就已经微薄的底子更作摊薄。 0739 庐陵不动,潼关慎出 神都朝廷的乱象不止一桩,独孤元节刚从神都赶来长安,对此自然是深有感触,讲起相关的问题,自是滔滔不绝。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待到宴席散去后,李潼并没有直接休息,而是换了一个房间,与长兄李光顺继续就刚才席中所论诸种继续深谈。 “三郎,不如由我前往陕州代替二郎。二郎他为人处事不够谨慎,偶或放纵意趣,或就失于自谋。如今神都乱象已经如此深刻,我恐怕他一时失察或就会遭受加害……” 一俟坐定,李光顺便忍不住开口说道。 李潼闻言后只是摆摆手,并叹息道:“人言可信,但也不足尽信。神都如今确是情势纷乱,但还未至于完全崩坏。至于二兄,虽然为人疏阔简略,但也未必就会有杀身之危。即便有所失察,无非受人执之。若是阿兄相代,我反而担心阿兄你心思杂细,恐不能善保自身。” “这、这……莫非独孤亲翁所论还存偏颇曲隐?” 李光顺听到李潼这么说,不免便心存惊疑道。 “南衙人事驳杂,究竟如何荒废,我亦不能深知。但北衙诸军新扩,千骑增作万骑,诸宗亲国爵分掌,对于朝情,还是有一定的压制之效。” 虽然如今李潼在神都的人事影响越发薄弱,但也并不意味着对神都局面就一无所知,不说私下里的一些布置,他姑姑偶尔也会传递一些消息过来。 按照他姑姑与独孤元节各自所述,得出的结论大不相同。像独孤元节所说,南衙军事崩坏,使得整个都畿都近乎不设防一般。但是按照他姑姑的说法,北衙军事建制有序,到如今北衙甲兵已经超过三万,而且未来还有继续增加的余地。 两种不同的论调,体现出两种不同的态度。独孤元节对神都的混乱局面多有夸大描述,察其真实心意,其实是希望行台能够尽快出兵于潼关以东,干涉神都政局。 至于他姑姑太平公主,则就不怎么乐意让行台的力量直接干涉神都局面,所以对如今朝廷的混乱局面避重就轻,只说北衙增强。 不过无论双方怎么叙述,李潼对如今朝廷局面自有一个评估。眼下的神都朝廷,失控已经成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既不像太平公主说的那样北衙稳固、根基不动,也不像独孤元节所说的不堪一击。总之,皇帝李旦公器下授的弊病已经显露无疑。 李旦以为架空老臣、君恩普授,就能建立起一套以他为中心的朝政新秩序,这想法本就不失天真。有恩而无威,哪怕授给再多恩惠,也只是更加助涨人心里的贪婪。 更何况这些关陇勋贵、关东名门,都是从南北朝的大分裂乱世中传承至今,什么样的恩惠能够让他们心悦诚服的满足? 很多事情一旦开了一个口,就很难收得住,比如这一次朝士们请求让豫王李成器入关中祭祖,就是朝臣们联合起来把皇帝当锅涮。你既然想拿豫王联姻刹个车,那就不要怪大家把豫王抬出来当个投石问路的棋子、当个牺牲品。 最初豫王联姻的对象选择的是河北人家,这件事虽然未成定论,但也朝野皆知。崔玄暐更因此旗帜鲜明的于朝中反对行台势力的扩张,并最终而因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崔玄暐身死一事,最终处理的已经是不明不白,让河北人心怀不满。结果现在豫王联姻确定了,这更是一巴掌扇在了河北佬儿脸上,逗你们玩玩,你们还当真了。 武周一朝,河北人士也多出将入相,今年以来朝中各种封赏也都天然的被排斥在外,可以说是官场情场两大失意。 得不到的就毁掉,更何况这一次还被耍得这么狠,因此请求豫王西行首先便是一些河北朝士提出。 不仅仅只是给皇帝提出一个两难的选择,更是揭开了皇帝李旦的一块遮羞布:国之大事,唯祀唯戎,你这皇帝当得连你爸都不知道,你到底牛逼个啥?自垂拱以来,你特么给你爸上过坟、上过香没有? 无论豫王是否西行,这诛心之问的由头算是埋下了。如果豫王西行,那么接下来该不该轮到皇帝?如果豫王不去,你们爷俩这是过得有点飘啊。 如今大量充斥于朝中的关陇朝士们,对此同样没有反对的需要。关内本来就是咱们小圈子龙兴之地,老子们现在好不容易跑出来,已经不敢再回去了,但总得弄出一个挑头的来,带领大家重返咱们的光荣之地啊! 豫王作为当今皇帝嫡长子,身上又没流淌着咱们关陇的血,正是试探行台底线的一个绝佳选择。说句不好听的,哪怕豫王直接被雍王弄死,咱们又有啥损失?甚至有可能豫王一旦西行,就注定不会生归! 可是如果豫王不敢西行,这种事情都不敢担当,你也配入主春宫? 此前李潼特意避开中使,根本不给正式回应,就是无论怎么表态,都容易被人借题发挥。你们爷俩爱回来不回来,反正老子蹲在长安,跟我爷爷亲着嘞。 他四叔之所以派中使而非朝使前来,大概也怀着送个雷给他揣的念头,要借他的势力镇压汹涌的朝情。当然真派朝士的话,李潼倒是可以抖上两把了:你连该不该给你爹上坟都来问我,我就觉得你不该当这个皇帝,你听不听? 基于这些盘算,李潼可以确定朝情基本上已经失控,而且就连他也已经无力扭转,接下来再有什么变数,也只能顺势而为。 就连李守礼他丈人入京见面之后,都忍不住要劝说雍王归朝主持局面,由此更可以推想整个行台从事诸众是个怎样的态度。 特别是今年行台甲兵盛集于长安,一旦接下来事态激化到大器何属的地步,李潼也绝不能再作什么退让之计。甚至只要朝廷前脚公布确定豫王西行祭祖,后脚李潼就必须要传檄诸军,咱们归国问政。 若不然,对于行台上下他都无以交代,咱们拼死累活经营出陕西如今这幅局面,难道最后真要沦落到给二房东打工? 他眼下之所以无论公私场合都不作明确表态,朝廷方面的影响还在其次,怕的就是一旦态度表现的过于勇进,就会被汹涌群情推着向前走。行台刚刚确立的两项边防大计,可能就会因此而停滞不前。 “无论之后朝情大势如何,都不可再作轻松计议。阿兄你也要做好留守西京的准备,一旦我为大势裹挟,长安必须要有专守。” 对于那些亲戚门户,李潼也都有所保留,他甚至不想让这些亲戚人家直接参与后续各种扩大化的纷争。此前丈人唐修忠便被安排跟随姚元崇北去河套,杨显宗则随曹仁师前往陇南,至于郑融本身不涉军务,则以陇州刺史寄禄荣养于长安。 至于跟兄长李光顺,倒也没有什么可以遮掩的,这才透露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天下情势,真是步履维艰。若真来年形势仍有转劣,三郎你不得不……你放心,我一定竭力维持住你交代的局面。只是、只是,我不知该要怎么说,但三郎你志大雄才,用事或是不容拘泥,但若真有两全之选,有的事情还需慎为……” 李光顺听到这话,神情也严肃至极,但语调则就不免吞吞吐吐,很是纠结。 长兄心意如何,李潼当然明白,既担心他于伦情之内作孽太深,又恐怕他拘泥仁恕不能大事竞成。 “圣人近年虽然渐渐不容我于情中,但我入事以来,也从未以践虐亲员为威吓。眼下所虑大计,唯是唐业不坠,除此之外,余者俱是次计。但若还有两全能循,绝不孤厉逞凶!否则,将何面目以对祖宗后人、天下百姓?” 李潼叹息一声,不无感慨的说道。 “唉,世道艰辛,人心险恶,也只有三郎你面对这样的态势仍能不失定计。至于我,唯是应命躬行,甚至不敢遐思后事。人言或是可畏,但三郎你还能存有这样的心迹,已经俯仰无愧了。若真情势逼于两难,也不要太为难了自己。咱们满门生命,仍须仰你一人啊!” 李光顺拉着李潼的手,不无深情的说道。 “圣人入此险境,半是咎由自取。而我眼下仍存几分忌惮,也不失人情杂枝的困扰。纵然控弦十万,庐陵不动,我便不可轻动。山南风水,不足埋此贵骨啊!” 局势发展到这一阶段,除了自身的种种布置尚能有所笃定,至于其他的诸种变化,李潼也不敢夸言能够料定几分。比如他三叔大概率会被卷入接下来的乱局中,但会在什么样的时机、以什么样的方式入局,李潼也都猜测不到。 当然,无论未来局势如何发展,跟神都革命前夕那孤注一掷的局面相比,眼下的他是不失依仗,已经拥有了左右时局乃至于定鼎社稷的能量。 0740 北衙军壮,圣人不朝 神都城北圆璧城中,隐有鼓声雷动。 偌大的校场上,几路甲伍各成营阵,在那迎风猎猎的旗纛指引下,或进或退,井然有序。随着号角声吹起,诸营伍间各有精骑冲出,在诸阵线之间离合纵横,很是威武。 “成军不过几月,已有如此精勇姿态,着诸典军者入前,赏此雄壮!” 大纛之下,皇帝李旦同样身披光鲜甲胄,扶剑而立,望着眼前壮武不凡的北衙劲旅,心中豪情倍生,拍掌大笑说道。 皇命传及,不久之后,诸营兵长便趋行来到大纛所竖的高台之下,各自入前唱名作拜。 眼看着一个个威风凛凛、自己亲自挑选出来的禁军将领,李旦更是喜色盎然,于台上笑语道:“诸将免礼!万骑扩成以来,诸将俱勤奋于甲伍,至今已是规矩可观。将士勤劳宫门内外,朕得安寝于殿阁之间。今上下会武于内城,观此壮势,当作赏赐。诸将忠勇既捐于朕,凡所需求,朕当为了之,且入前各陈心愿所疾。” 诸将听到皇帝如此慷慨之言,也都不免喜形于色,但一时间也都搞不清这豪言许诺尺度所在,不敢贸然入前相请。 片刻后,排头一名年轻将官才入前深拜叩语道:“臣幸列宗家苗裔,旧年为妖氛所迫,流落江湖,生人不敢远计,泪眼难望宸居。陛下壮志潜养,奋起于宫阙之内,使人间正道重归,臣等瓜葛之属,亦因此重沐天恩,今更推授宿卫、安危与共?恩重难表?惟愿吾皇永持符宪,社稷长为安宁!” 年轻人名李承况?乃楚哀王李智云嗣曾孙?如今则爵封楚国公,以右羽林中郎将分领万骑营事。 听到李承况这么李旦更是忍不住欣慰大笑,示意其人免礼登台?抚其项背不无感慨道:“旧世孽情?不堪回首。惟今朕持符布新,领掌宗家社稷,自当察辨分明。楚国公宗家少壮,忠诚之言发于肺腑?怎能让你孤鸣无应!即便还未壮勋于世?宗家亦当深作勉励!” 说话间,李旦更从旁侧侍者手中取来一份玉册,递在了李承况的手中。 李承况见状后,已经是激动得浑身颤抖,伏地再拜?两手颤颤巍巍这一玉册。 皇帝身为天下之主,一事一物都有其非凡意义?玉册无疑是最为高级的一种,所谓立后建嫡、封树藩屏?临轩册授。 李承况如今已经是国公显爵,如今皇帝再亲自授给玉册?所代表的意义那无疑就是封王了?总不能是给他一个苍蝇拍耍着玩。 当然?册封宗王这么大的事情,都有一整套严格的礼仪,且不说册书要经中书门下,起码也要有一位三品大员临轩赐册,当然不可能在校场上这么轻松的完成。 因此皇帝李旦赐给李承况的玉册也只是一片空白,并没有文字记载。但这一行为已经是一个明显无比的指示,近日之内李承况一定会受封为王。 眼见李承况激动得涕泪横流,几乎要抽刀剖心以表忠义,李旦心中也颇感满意,微笑着着令中官将李承况搀下台去。 此时大纛周边众将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也都激动眼热至极。李承况本来就是宗家子弟,因练军有功而受封王爵,这样的际遇他们自然不敢贪望,但见皇帝陛下如此豪赐名爵,那种激动之情自然也都溢于言表,一时间校场上各种表忠献义之声不绝于耳。 这样的氛围也让李旦快意不已,北衙万骑可以说是他从无到有、一手建立起来的嫡系力量,诸将士如此归心,才让他感受到手中所掌握的权威有处附着,而非空荡虚无。 接下来数名练军有方的北衙将领也都次第登台受赏,名爵势位都有了一个极大的进步,以至于整个校场上欢呼声不断。 一名将领在得获赏赐后更忍不住激动表态道:“如今万骑行伍编成,贲士满营,唯欠器杖使给。但得诸用给足,臣等必竭力报效皇恩,向天下宣我北衙军威!” 听到这将领如此表态,李旦脸上不免闪过一丝不自然。如今万骑编成,诸营军令也已经颇有章法,但仍有一点,那就是连基本的甲刀器杖都还不怎么充足。 包括今日的演武,诸营士袍服不一,所持器杖也多竹木器械,这也难免让军容威仪大打折扣。 有关这一点,李旦也颇有几分无奈。此前神都革命,雍王掌控北衙,北衙库储器械几乎被搬运一空。之后朝廷财政一直紧巴巴的,虽然少府、太府等也有官造补充,但始终不能敞开量的生产供给,更何况还有南衙这样一个吞金大户亟待补充。 年中陕西道递运钱货几十万缗,让皇帝可以绕开南省,亲选将员并募聚甲兵。本着人多力量大的原则,万骑真就是不打折扣的募众万数人之多。 新募之军,操练演武、诸种耗费,陕西道那几十万缗财货早已经花的七七八八。接下来北衙军事再作增补,就绕不开外朝了。 且不说皇帝现在内库本就局促有加,即便是宫财丰用,上万人的甲刀器械补充也是一个大工程,不可能绕开外朝、直在宫中进行冶铸。 此前李旦是打算从南衙支用一批器械补入北衙,结果却遭到时任兵部尚书的王孝杰阻止,王孝杰甚至直在都堂狂言,若真诸边有患扰及宸居,他当亲自披甲持戈、拱卫大内。否则北衙甲士强聚、物料穷用,只是劳民伤财、不切时宜。 也正因为这番争执,最终耗尽了皇帝对王孝杰的最后一点耐心,罢其宰相之职。但王孝杰虽然被罢免,北衙增补器械一事在政事堂仍然迟迟不能通过,原因也很现实,就是没钱! 这样的理由,李旦当然不能接受。朝廷财政窘迫是一方面,但凡所用事也必须要有一个轻重的判断取舍。朝廷财政再紧张,能比陕西道大行台还紧张。此前大行台创设军器监,于骊山大兴冶铸,以至于流到神都北面的大河之水都带着一股铁锈味,满朝臣员怎么有脸说没钱武装北衙新军? 说到底,无非是朝臣们不愿意见到皇帝掌握太强大的亲信力量。此前北衙扩军的时候,御史台已经频有谏言,所持言论与王孝杰大同小异,但因为物料诸用俱出宫库,此类言论皇帝只是避而不谈,外朝也很难有实际的手段干扰到事情的进程。 现在一笔外财花光了,凡所物料支给便绕不开南省诸司,李旦对于朝士们的争议便也无从回避,以至于北衙物料支给阻滞重重。 不过如今的李旦也并不是刚刚出宫、面对复杂局面束手无策的新人,对于如何回避争执并达成自己的意图,也有了一套自己的方法。 今日圆璧城演武,除了确是需要检验一下北衙练军成果之外,李旦也是希望借此震慑一下当下正汹涌不已的朝情。 自圆璧城返回禁中,褪下戎装、换上常服,李旦便召来内常侍苏永询问道:“玄武城诸仓点验清楚没有?” 苏永闻言后连忙膝行入近,手捧籍册奉至案前,恭声答道:“玄武城诸仓所储甲刀弓弩等械具,皆详录籍中,敬请大家阅览。” 既然已经知道外朝整体对北衙扩军都持一种抵触的态度,皇帝自然也不可能凡事俱仰外朝,还是在通过别的途径进行扩收,接过中官奉上的籍簿略作翻看,对这数据略存不满,但也没有显露于形,只是沉声道:“凡所库储,严令封存,不得禁中手令,不准开仓发给!” 苏永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李旦旋即又说道:“今日外朝几人请见?” “韦相公入请五次、李相公入请三次……” 听到中官禀奏,李旦眸中厉芒闪烁并冷哼一声,将诸宰相请见的事则记录翻看一遍,然后才又合卷说道:“明日早朝,一并省减。着政事堂诸员并太常、光禄、宗正并卫尉等于仁寿殿待召。” 外朝群议沸腾,都在请求豫王西行祭祖,此中用心险恶,李旦自然有觉。 最开始他还暗示政事堂诸员将此类议论压制下来,但却不见什么明显成效,索性直接不再参加外朝朝会,凡有事项俱通过中官向外朝传达,只是专心筹备此次北衙演武。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他对外朝朝事就全不过问,过去这段时间,单单政事堂人事变动便有数起之多。 “姚璹入都没有?一旦入朝,即刻授给时节,着其暂领豫王府长史,落聘请期于道国公家。” 姚璹此前担任汴州刺史,但是此前由于今年秋贡入都失期等诸事而遭弹劾罢免。但李旦却并没有直接将之放逐于野,而是以散骑常侍召其归朝,就是准备让姚璹为请婚使出面主持豫王婚礼。 雍王在朝未久,但却拥趸颇多,这其中姚璹就是一个关键人物。特别是在雍王入嗣孝敬前后,时任宰相的姚璹可以说是大量江南人士投往雍王门下的一大媒介。 现在李旦召姚璹入朝,便心存一石二鸟之计,一则继续为朝中过于喧噪的士情降温,二则就是动摇一下雍王的士用根本。 “姚璹车过荥阳之际,马惊失蹄,落驾成伤,日中奏告恐年前不能入都……” “老贼奸猾!遣中使、太医就县诊断,他纵是死也要死在神都!” 李旦闻言后顿时拍案怒声,打定主意不准姚璹置身事外。吩咐完这件事情后,他才又说道:“召太平明日入宫相见,楚国公拟封广陵王,明日便要降书两省。此前约定北邙开设宫造,她也要给我一个回应了!” 0741 北衙军事,分一杯羹 今年年中,左羽林卫撤离上阳宫宿卫,并且雍王家眷西迁,但上阳宫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冷清下来。 因为随后不久太平公主就搬入了上阳宫、傍母而居,虽然也引起了一些礼法上的争议,但因为当今圣人都未明确反对,再加上神都局势波澜翻腾,也没有人抓住这一问题纠缠不放,事情便就此确定下来。 早前潞王率领左羽林卫宿卫上阳宫的时候,因为陕西道大行台的缘故,再加上雍王势力被扫出朝堂,使得上阳宫格格不入于神都时局,与大内皇城甚至还隐隐有几分对抗的意思。 不过随着太平公主搬入上阳宫,这一态势便荡然无存。毕竟当今圣人与太平公主兄妹情深,再加上如今神都城的一系列追奖事宜都是太平公主所促成的,诸多因此受惠的时流人家对太平公主多多少少都是心存一份感激。 所以原本几乎已经不与外界有什么交流的上阳宫,也因为太平公主的到来而重新变得热闹起来,不独诸内外命妇频繁走访,甚至就连有的朝士间不时也会来到上阳宫拜谒或是参加宴会。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皇太后就因此重新获得了与外界接触交流的机会,皇帝之所以准许太平公主搬入上阳宫居住,其中一个条件就是必须要严格限制皇太后接见外臣与命妇,甚至就连皇太后起居场所都做了严格的限制,皇太后只能居住在甘露殿中,且甘露殿周边的护卫力量必须出于大内,饮食奉给同样必须由大内负责。 对于禁中人事的防备与杜绝,皇帝是有着充足的经验。 毕竟自垂拱以来,皇帝便被幽禁于大内长达十数年之久,在这过程中不是没有试图与外朝联系,虽然收效不佳,有的尝试还败露了,但也因此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甘露殿内外布置了大量的宦者,哪怕就连一片殿前的落叶都有一个明确的去处。皇太后想要越过这一层监管与外朝取得什么有效联系,也是难于登天。 当然,这些细节外朝也无从得知。甚至某种角度上来说,皇太后的存在反而成了皇帝监控朝中是否仍有意图逆反的奸邪的一个诱饵。 太平公主虽然搬入了上阳宫,但本身也并不是一个能够安居深宫的性格,在外界还有许多人事需要过问,为了出入方便,日常多在上阳宫南侧的仙洛门内起居并活动。 仙洛门也因此成为了上阳宫人事出入最频繁的一处宫门?而且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许多新入都畿的时流门户哪怕还未入朝,都要第一时间赶来拜见太平公主。再加上太平公主眼下对朝局的深刻影响力?以至于时流戏言仙洛门内的宫苑为西政事堂。 这个所谓的西政事堂?还真不只是说说而已,虽然所处理的事宜不像政事堂每干军国大计?但若讲到繁忙,却犹有过之。一些在野才流乃至于朝士?都被太平公主网罗于门下?代其处理众多事务。 当然,太平公主自身也并不清闲,每天都要勾批大量的文书,接见众多时流。对于一般人而言?这样繁忙紧张的生活短时尚可?一旦维持长久,难免苦不堪言,但太平公主却乐在其中。 厅堂中,书案旁的箱笼里盛放着众多文书,有侍女逐一拣取奉至案上。太平公主一边阅卷勾批?一边对堂中端坐的中年文士说道:“年尾诸司度支核计,比部司职勾检?张郎中拨冗前来,我也就长话短说。司农寺所涉钱项杂乱?府中屡催会账、迟迟不来,你去转告司农宗少卿?他贪染多少我不想过问?但若是节前短了库钱点给?误了飞钱兑计,那这个司农少卿,他也就不要做了!” 席中端坐者乃比部郎中张晋客,闻言后连忙恭声应是,但又忍不住说道:“宗氏兄弟贪鄙之名人尽皆知,本就不该授用司库之职。日中徐俊臣见我便有告言,已将宗氏罪状审定,随时可以讼问。我兄梁客不日便要入都,随时捐用……” 太平公主闻言后微笑颔首并说道:“名门之后,孔怀俱才,令兄入都之日,我将亲自设宴款待。” 顿了一顿之后,太平公主才又说道:“但今年飞钱新入都畿,是否能够足额承兑,关乎信誉至深。年前正是兑付要紧时节,贸然换人、从头熟悉,总是有碍事程。若我一人名声受损,也不是什么大事,若因此触怒我家雍王,可就不是势位、钱帛能了事。明年吧,明年朝中若有美职出缺,令兄可居先列。” “多谢公主殿下关照!” 张晋客闻言后虽然有些失望,但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也不敢再作争取。 说话间,太平公主已经批过几卷文书。张晋客见公主不再说话,便识趣的起身告辞,只是在临行前又说道:“府下六郎,日前新习健舞、急欲表献,已经随卑职入苑……”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手中的笔顿了一顿,眸间泛过一丝潮意,但转头看了一眼箱笼中还剩大半的文书,便又说道:“且留待外堂,暇时来献。” 待到张晋客离开,太平公主继续伏案忙碌。很快时间就到了傍晚,侍者入告楚国公李承况求见。 “快快有请!”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放下手中笔,着侍者将一应文书收起,接着李承况便趋行入堂并作拜,太平公主则笑语道:“亲员相见庭门之中,何须如此多礼,楚国公且入席,今日圆璧城演武成效如何?” 李承况入座后便开始详细讲述起今日演武种种,包括诸营兵长身份并甲伍之数,以及后续圣人犒奖事宜,特别在讲到皇帝赐给自己玉册的时候,李承况更是激动难耐,起身再拜道:“非得公主殿下拔臣于野,进荐于上,臣安得如此显行于世、光耀门庭?自此之后,凡公主殿下教命,臣必谨遵不悖!”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更是笑靥如花,当场便吩咐侍者持她手令去走访两省要员门庭,礼货所具之丰盛也都浅露给李承况得知,以示她对此事上心以及出力之大。 李承况在堂中听到太平公主有条不紊的布置人事,感激之情也是溢于言表,一再拜谢。 如今朝中虽然优待宗室亲徒,但也并非全无分别,郇王房的大李相公、小李将军双双封王,尊荣倍享。相对而言,其他宗亲便大为逊色,虚荣之外也只是衣食无忧,势位上则就没有太显著的提升。有一些倒霉的诸如郁林郡王李千里,更是被远贬岭南,就事于安南都护府。 李承况所入嗣的楚哀王李智云一脉,虽然也是高祖血传,但几代传承下来早已经被边缘化,哪怕武周一朝酷吏都懒得找麻烦。如果没有特殊的际遇,再想重获王爵,几乎不可能。 看着李承况一脸的感激涕零,太平公主也是忍不住会心一笑。 今年以来,神都城的政治风潮虽然由她挑起,但因为之后她入住上阳宫、与母亲起居亲近,再加上身为武家妇的身份,也让她在招抚情势方面受到了一定的阻碍。 诸如宰相韦承庆,虽然也是由她举荐,算是出于她的门下。但是随着神都朝情变幻越来越激烈,韦承庆作为主持一系列旧臣封奖事宜的宰相,身边所聚人势渐多,对她就不如以往殷勤,甚至隐隐略有排斥。 类似情况还有就是新兴王李晋,其人坊居多年寂寂无名,也是受了太平公主引荐才解褐入仕,步步高升。但在逐渐得势后便与堂兄李思训和郕国公姜家往来密切,同样对太平公主有所疏远。 类似的经历,太平公主所感并非一次,可以说从她积极入世开始,就是一个不断被人抛弃的过程。远到她那侄子雍王李慎之,以及神都革命中的观国公杨嘉本等,几乎都是不同程度借势于她,但到了一定阶段便开始疏远她。 经历的多了,太平公主心中自然有一份苦闷乃至于忿情,所以也在努力寻求机会让自己走上前台,不再被人当做筹码与借势、抛弃的对象。 这一次提拔李承况,一是看重李承况身世清白、没有太复杂的亲谊牵扯,二就是在这提拔的方式中本身就埋下了手段。 这一次给李承况封王,本就是她与兄长李旦商定,未经外朝讨论。借着北衙新军编成给外朝施加的震慑,先斩后奏的搞定此事,也是对宰相们的一次敲打与警告。恩威势力自出天家,谁想专据私用都是做梦! 这个李承况,也是太平公主向北衙渗透的一个棋子。万骑扩军以来,皇帝便不准外人过多染指,哪怕太平公主对万骑的规模与人事结构都不是很清楚。 但她同样也有优势,那就是资财丰厚。特别是雍王将神都飞钱相关交给她负责后,大量关陇勋贵向东迁徙,太平公主所控资财激增、言之富可敌国都不为过。 皇帝有权而无财,太平公主却财势兼有,自有一份信心,她这兄长早晚都会求到她的头上来。北衙扩建的军事,她无论如何也都要分一杯羹! 0742 莲花六郎,生吞珠花 李承况离去不久,大内中使便匆匆赶来,将皇帝的旨意如实传达。 太平公主对此自然满口笑应,北衙士伍虽壮、但却诸用告急,而她的价值便体现于此了。所谓于北邙山兴作宫造,当然不可能是为了打制各种礼器、文物,就是为了制造军械以武装北衙军旅。 几番借势于人而又遭人冷落,太平公主当然也意识到世道何者才是根本,浮华诸种不足论,唯是精兵在手才能不受世道所轻。 待到应付过中使之后,太平公主才又冷笑自语道:“我这兄长啊,言行每流于冒失,勤于念想却拙于周详。若真没有亲徒拾遗帮扶,难免为人愚弄。” 外人看来,他们兄妹情深、亲近无疑,但太平公主自能感受到皇帝对他的防备。像此前她推荐韦承庆担任中书舍人,并传达了母亲针对裴炎一事的处理意见。 风潮虽然是由她引发,但接下来她却被隐隐排斥在外,特别是皇帝急不可耐的将韦承庆授为宰相,分明就是要通过殊恩授给抢夺太平公主的门人。 结果韦承庆却借此大肆示好笼络关中勋门,俨然成为关陇门户新一代的代言人,势力具成,以至于他们兄妹两人都无从控制。 在这过程中,太平公主也不是没有试图将局势重新挽回,比如希望通过豫王选妃一事,将河东薛氏等人家团结过来。但皇帝却认为太平公主是在挖他墙角,先将洛州长史薛稷外授豫州刺史,后来更干脆宣布道国公戴氏为联姻对象。 借着豫王联姻一事,皇帝又将淮西人朱敬则授给豫王友并加秘书少监,似乎是为了笼络一批两淮人士以为豫王壮势。 结果在朱敬则进入豫王府之后,才在河北人袁恕己的检发中察觉到朱敬则与雍王一系早有深刻关联,早年便在雍王授意下打压清河张氏等河北门户,甚至朱敬则的一个从孙女还是潞王孺人。 本来这件事也没什么,就算朱敬则与雍王一家前缘颇有,但其人本身就偏向学士儒生,入仕以来无涉权势。偏偏豫王眼里不容沙子,几番上书不愿以朱敬则为友,在士林中造成了很恶劣的形象。 朱敬则虽然势位不高,但其一家却号称淮西儒门,于河南士林学术地位颇高,被豫王如此见弃毁谤,愤而辞官,布衣还乡。以至于朝野对豫王都风评大减,认为不能容士。 这些细节上的纠纷,太平公主也只是冷眼旁观,但其实心里对这位兄长已经集聚了相当多的不满,也越发认识到单单所谓的亲谊并不能庇护她长久。 皇帝这样的性格,时局中有所感受的人并不少。包括这一次北衙扩军,以雍王所献财货为张本,绕开了外朝诸司朝士,也绕开了太平公主这样的亲人,但不乏人已经认定皇帝没有长久韧性,很难独立成事。 事实也的确如此,南省相关诸司都在刻碎阻事、极尽掣肘,皇帝所组建的这一支万骑新军就连基本的军械器杖都无,徒具人数而已。 在没有更大外力变量的情况下,这一次声势不小的北衙扩军也只能草草收场,皇帝只能逐步放开事权的封锁,任由外朝向此新军渗透,才能加以维持下去。一旦发生这样的情况,皇帝此前那番做派就成了一个笑话,色厉内荏的本质毕露无遗。 北衙扩军,本就容易引起外朝的警惕与抵触。他们父亲高宗皇帝扩建左右羽林军的时候,先有干掉长孙无忌的威行震慑,然后又有扫灭诸夷、诸胡酋人物捐给为基础。 而他们的母亲武则天,既继承了高宗遗留的一些人事基础,本身还有一干武家侄子们不计官声的刮索钱财捐输为用。 皇帝眼下可以说什么基础都不具备,只凭雍王入献几十万缗财货就想在北衙创设几万新军,想想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太平公主对这个兄长虽然已经有不满,但在母亲频频提醒下,也意识到眼下朝情汹涌、已经混乱不堪,一旦外朝借此将北衙新军渗透,那么皇权将更加无从伸张。 而她本身也是依傍皇权才获得这样的超然地位,在确保自身利益的前提下,自然要极力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所以对于皇帝的请求,她也无作更多思考便应承下来。既然现在皇帝已经表现了诚意,愿意与她共分北衙军事,相关后续自然也要尽快操作起来。 她于文书中一通翻阅,整理出了一个名单,递给使者吩咐道:“这几户人家所持飞钱优先支兑,一俟财货发入各邸,即刻着令徐俊臣逮捕刑问,治其贪赃之罪!” 神都的飞钱业务虽然是由太平公主主持,但也并不意味着她就能够完全自由的控制使用这些飞钱相关的实际财货。 飞钱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自然是其携带方便、一定程度上突破了空间与时间的限制,但最根本还是有票则必有钱。 太平公主所掌管的飞钱资源,多与关陇勋贵有关。一旦她这里拿出大量的财货以投入北衙禁军的建设,便极有可能发生挤兑的风险,一旦不足支兑,飞钱的信用就会破产。 雍王在将飞钱业务交付过来的时候,也曾提出警告,不准太平公主任性滥发并随意支用仓中的准备金。一旦发现神都方面有这样的迹象,便会立即公布切断两京飞钱的关系。 神都飞钱本就源出于西京,一旦西京水喉掐断,那么神都飞钱无论是流通性还是保值性都将荡然无存。 如果所持飞钱汇票仅仅只是普通人家或商贾,太平公主还不怎么忌惮,但现在持票的主要就是关陇那些勋贵人家,一旦太平公主这里无钱支给,那些受损人家是绝对有能量施加报复的。 所以在这方面,太平公主也不敢过分任性,她这侄子虽然递给她一条财路,但也在她脖子上勒了一根颈绳。她现在要挪用巨款支给北衙军事,本身就触犯了行台的利益,若再因此影响到飞钱的信誉,一旦引发什么恶劣后果,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 至于说她那个侄子会不会对她手下留情,唉,上一个相信“唯情活我”的还在甘露殿被软禁着呢。 所以现在太平公主也是在雍王给予的尺度之内小心试探,首先是确保飞钱的信用,手中有票则必作承兑,但只要财货离柜,再遭遇什么波折,那跟我就没什么关系了。神都奖惩量刑自有章法,你们自己财物来路不正,也怨不到我的头上来。 再者通过徐俊臣出手,在神都城中制造一些恐怖气氛,也可以震慑神都这些相关人家们,让他们不敢大举支兑财货存放于自家。 毕竟一张飞钱更好藏匿,可以在洛阳支兑,可以在长安支兑,还可以去陇右、蜀中等地。可如果钱财收藏在家里、直接被抄走,那可就欲哭无泪了。 而且这么做也有利于洛阳飞钱钱本的继续扩大,洛阳飞钱源出于长安,长安这些人将钱财存在长安的飞钱机构,获得一张在洛阳支兑的飞钱。洛阳这里只有将这一张飞钱进行兑付,才能获得发放等额飞钱的资格。 换言之,洛阳如今所获得的飞钱以及承兑的利润,其实还是存放在长安。只有在洛阳发出飞钱,才能获得等量的财货入库。 太平公主之所以获得承兑资格,是以个人名义借贷了都畿诸司的公廨本钱作为本金。如果洛阳这里迟迟不能吸纳到足够的财货存入,她虽然也有钱,但钱都存在长安呢。 所以搞一搞恐慌,吸引一部分神都豪户存钱入柜,开具飞钱,也有利于长安与神都之间形成一种相对稳定平衡的财富对流,而不只是单方面的财货输出。 “神都时局动荡,行台则政治清明,有识之家难免是要寻计向长安避祸。北衙军事壮成,虽然不免与长安争锋,但其实也让时流忧患大增,人物输入于关中,那小子应该不会因此翻脸……” 太平公主这番自言本来还有几分自我安慰的意思,但讲出口之后自己也愣了一愣,片刻后才拍案忿声道:“那小子分我一条财路,怕不是存心就在于此?偏我不知不觉,入其彀中,还喜乐于受他关照提携!” 脑海中生出这一念头后,太平公主也不免杂计丛生,一日劳累下来,更觉头脑发胀,索性晃了晃脑袋,一边从堂上起身,吩咐收走各种计簿,一边随口询问道:“那张家六郎,可还在前堂等候?” 说话间,她步入廊外,迎着夜风深吸几口气,头脑略清醒几分,转眸却见廊外宫灯下有人影嬉闹,细看是一名罗纨少年正追逐一名宫女。 太平公主本来还不甚在意,待看清楚两人样貌后,脸色顿时一沉。 两人也见到了行出殿堂的太平公主,各自向此行来,宫女入前,脸色多有羞恼,开口便泣语道:“公主殿下,妾奉皇太后陛下使命入堂请问归寝否,却于外堂遭遇浪子阻扰挑衅……” 纨绔少年脸上仍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面容俊美、不逊女子,听到那宫女告言乃皇太后宫人,脸色稍微一变,将手中一份珠花抛掷在地并哼声道:“久在外堂,不得公主殿下召见,见这小娘子珠花精致,摘来瞧上一瞧,本身不堪调戏,又怨哪个!” 太平公主脸色阴沉,入前捡起珠花掸落尘埃,递回那啜泣的小娘子手中,却被抬手推开并忿声道:“物事已被贱人玷污,妾绝不再沾手……” “贱婢你说什么?知我是……” 罗纨少年闻言后顿时一脸怒容,掐断鬓角簪花便阔步上前,方待抬手挽袖,却被太平公主抬腿踢飞。 “我庭前藏垢,冒犯了喜娘,给你一个交代!” 太平公主随手将杨喜儿推回的珠花抛在地上,指着那翻地打滚的少年冷声道:“这么喜爱这支珠花,那就给我吞下去!” 0743 既入幸途,抽身不易 那罗纨少年匍匐在地还待挣扎,已有壮仆阔行上前反制其两臂,更有人用力抠开其牙关,便粗暴的将那支珠花塞入其口中。 珠花虽然不大,且所缀饰的玉珠也都打磨圆润,但毕竟是以金银为骨,这一番戳刺顿时便划破其口腔舌根,少年摇头挣扎着,不旋踵已经是满口血水,惨叫连连。 杨喜儿虽然厌极这浪荡子,但此类画面也是少见,耳中听到那惨叫声,便停止了啜泣,抹一把泪眼并望向太平公主说道:“令意既然传达,妾便先归甘露殿。” “喜娘且慢,我与你同行。” 太平公主见杨喜儿转身便往苑外行去,便也阔行跟上。一路上还想寻找一些话题,但杨喜儿只是默然无应,使得彼此氛围尴尬有加。 抵达甘露殿的时候,皇太后已经入寝,杨喜儿自入内殿听侍。太平公主又召来宫官,询问了一番皇太后饮食起居如何,这才又返回仙洛门内。 “公主殿下,那张家六郎只是捧腹呼痛,要不要传太医来诊断一番?” 有宫女匆匆迎上来,并小声询问道。 “理他死活作甚!一把贱骨头,稍得恩眷便忘乎所以,真以为世道可以由之横行,什么样的人事都敢招惹!”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冷哼一声,满脸烦躁至极。 听到公主殿下这么说,宫女们也各自凛然生畏,不敢再多说什么。 但也有稍微年长的女官,自恃资历,入前笑语安慰太平公主:“这张家六郎毕竟年少懵懂,出身已是不俗,又得公主殿下如此至贵者眷顾,轻狂浪行在所难免。细心调教几年,总能规矩起来。少年浮性,总是爱闹……” 讲到这里,女官偷眼见太平公主怒容稍敛、目露沉吟之色,便向下打个眼色,示意将那少年引上来,希望那一副惨状能激发怜意。 她们这些女官人际关系本就简单,那张家小子容貌已是俊美,出身又是不俗,性格巧媚细腻,日常出入公主苑居,偶与她们嬉闹、消磨时光,印象也都不错,这会儿便有意稍作关照。 不多久,那罗纨少年便又被拖了出来,已是唇舌破裂,满口血水,身上罗衫也不再鲜艳,仿佛一个瓷娃娃跌进了灰土尘埃中,光鲜不再、污浊不堪,让人可怜。 眼见少年如此凄惨,太平公主眸中也稍露不忍之色,只是还未及开口,旁侧女官便又忍不住说道:“那杨家娘子又是什么矜贵人物,无非强攀权贵而不得,家室不容,收养内苑。莫说还未得贵人真正的眷顾,即便是……难道公主殿下门中人事还触碰她不得?如此一桩小事,实在不至于伤损人命,若是传扬出去,外间还要以为公主殿下都要回避雍王殿下的权焰……” “贱妇!你说什么?” 太平公主心意本来已有几分软化,听到这里,脸色已是陡然一沉,指着那女官怒声道:“雍王是家国倚重的名王,外虏胆寒的强臣,你这贱妇仗了谁家声势敢作如此狂言?天家势位轻重,是你一把口舌能论?掌嘴,给我打落她满口奸齿!” 眼见公主殿下如此震怒,那女官顿时也是一慌,没想到一时贫嘴竟惹火上身,还没来得及申辩乞饶,已经被人扯下去施刑。 那张家六郎本来委顿在地,悲容乞怜,眼见为自己求饶的女官遭到惩罚,顿时便也再惊慌起来,呜咽着向前方爬来,捧住公主丝履吮吻哀求。 但太平公主这会儿怒火又被激发出来,垂眼见丝履被那满口血水沾污,不免更加的烦躁厌弃,抬脚将那本来有几分喜欢的少年踢飞出去,并怒声道:“拖下去!” 等到罗纨少年再次被拖走,公主乳母张夫人才入前低语道:“一个玩物不足可惜,但张氏昆仲脸面还是要照顾几分,若人真害在了苑中,难免秽言滋生。” 太平公主闻言后,眸光闪了一闪,略作沉吟,然后说道:“将这奴儿送往左羽林杨将军处。” 中山张氏也是河北名门、士林著族,前宰相张行成曾为天皇高宗皇帝的东宫旧属,生前身后都极尽荣华。如今其子张晋客官居比部郎中,品秩虽然不是极高,但职权确是显要。如此冠缨门第,于神都坊居自然也是不俗,族人聚居坊间,占据一坊之地。 今日早朝又罢,清晨时分,张晋客也并没有急着出门,用过早餐后,留在家里处理一些人情事务,并吩咐家人迎接即将入都的兄长张梁客一家。 正在这时候,门仆匆匆入堂,不无惊慌的禀告道:“郎主,左羽林杨将军率奴入坊堵门……” “杨将军?哪个杨将军?” 张晋客闻言后先是一愣,近来神都朝情变幻不定,尤其两衙将职更是频繁,若只说官位,他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是什么人。直到家人再作解释,才知原来是前宰相杨执柔的兄弟杨执一。 “我家几恶于他?杨某竟敢引众触我门仪!” 知道对方身份后,张晋客顿时便冷哼一声。弘农杨氏虽然门高势大,但若在武周旧年,张晋客对杨执一或还要心存几分忌惮。 但如今神都朝情早已经变了天,杨执柔兄弟强攀雍王而不得已经成为畿内噱谈,非但未能得势,杨执一反而因其身为潞王妃姑婿这一身份而备受冷落。 虽然杨执一仍领一个左羽林中郎将的职位,但如今就连左羽林卫都被打散闲置,张晋客如今傍势太平公主,自不会将之放在眼中。 他这里正待起身出门前往斥问理论,但又听家人说道:“杨执一家奴所挟一人,似是府中六郎,形状憔悴,好像受到了刑虐……” 听到家人这么说,张晋客已经抬起的腿顿时重重落了下来,疾声问道:“看清楚没有?真是六郎?” 及见家人有些迟疑之色、不能笃定,张晋客又怒道:“速去观望清楚,若果真是六郎,暂不准家人外出交涉!” 待到家人离开,张晋客神情焦躁的在堂中徘徊不定,脸色同样变幻不已。 府中旁人不知,但他自己知道他昨日是将六郎送入上阳宫侍奉太平公主,却为何被杨执一所执拿且押到他府前挑衅,这当中的曲隐也让张晋客惊疑不安。在没有搞清楚之前,不敢露面相见。 张氏宅门前坊街上,已经聚起了数量不少的人众,这其中既有杨执一率来的一众家奴,也有闻讯行出的张氏族人们,同时还有坊中别处围聚而来的看客。 “怎么,张氏家人难道死绝了?一个能话事的都不见行出!” 杨执一身着一袭深色锦袍,负手站在张氏邸门前,眉眼之间满是愤怒,浑然无顾张氏门前一干人众,只是望着那邸门怒声道:“张晋客在不在邸中?若再不出,那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处理了你家恶徒!” 说完这话,他便转过身向后一招手并冷哼道:“把人拖上来!” 杨执一话音刚落,自有家奴将那形容憔悴至极的张家六郎拖曳入前。杨执一入前抓起少年髻发,让其仰脸面向自己,及见少年眼神惊恐之际,他便冷笑道:“来生若还有幸托生成人,要紧记得,有的人事不要轻易触犯沾惹!” 说话间,杨执一将手向后一伸,自有家奴递上一个长形的锦布包裹。杨执一从包裹中抽出一杆鎏金华美的马球杖,稍作摩挲并自语道:“此杖还是旧年与雍王殿下球场闲戏,殿下解而赠我。” “把人给我架起来!” 杨执一一声怒喝,等到那张家六郎被架起,他更顿足一喝,挥杖抽下,只听咔嚓一声裂响,少年左臂已被抽断! 伴随着少年惨绝人寰的一声惨叫,门前张氏族人们已是恼怒得目眦尽裂,而围观者中却是一连串不怕热闹大的叫好声。 “张晋客还不出?” 杨执一回望一眼张氏门庭,转又冷笑着再次挥起马球杖,又将少年另一臂膀直接抽断。而这少年此时已经瘫卧在地,挣扎蠕动,口中发出的惨叫呻吟已经不似人声。 “住手!此儿即便论罪应诛,自当付以典刑。杨将军以此吓我,是何道理!” 张晋客本来一直隐于门后,但见杨执一砸断自家儿郎两臂仍不肯罢休,还待挥杖,于是便按捺不住,迈步出门戟指厉呼。 见张晋客出门怒视自己,杨执一冷笑一声,收杖顿足乜斜着张晋客冷笑道:“此奴罪或不罪,不待人言。但他今日所受诸种,张某闭门自作量裁。异日再见其人生在都畿,凡我家门一丁尚在,则必了之!” 说完这话后,他撩起衣袍擦去马球杖上的血渍,才对家人挥手道:“走!” 杨执一一行上马离开,张晋客脸色阴晴不定,但也并没有喝令家人阻止,只是顿足冷哼道:“回府!” 小半个时辰后,张氏中堂里,经过一番诊治的张家六郎伤情有所稳定,也断断续续将一番凄惨经历勉强讲述一番。 了解到事中原委后,张晋客本已愤懑不已的心情越发紊乱,指着那已经遍体鳞伤的六郎怒喝道:“人间诸种灾厄,缘何漏你一人!往年只在荣宠与否,孽种浪行,竟将我家门逼入存亡之境!雍王威重,当今圣人思之忧之尚且寝食不安,其人哪怕瓜葛牵连,是你能轻作撩拨!” 怒骂一番后,张晋客犹自怒气难遏,稍作沉吟便又吩咐道:“速将此子送出城去,是死是活看其造化。杨执一登门躁闹,是以我家骨肉投献尊者。唯今外界不知曲隐,从速了结,切勿再为外人所趁!” 在堂不乏张氏族人,闻言后不免愤懑大生,有人便忍不住说道:“雍王即便权重当世,所专不过潼关以西。我家亦非寂寂无名之门户,即便不敢触犯雍王,难道连几个借势伥鬼登门羞辱,都要忍辱吞声!” “借势伥鬼?意指何人?” 张晋客听到这话,顿时便沉下脸来拍案怒喝:“尔等只知雍王势重,知其势重几何?世道几人,不是仰雍王鼻息?六郎幸得公主殿下昵爱,但公主殿下何以不加包庇?杨执一不知朝情厌极雍王势力?为何因此小衅便敢登门辱我?旧者革命不谓竟功何者?雍王负之西去!如今鼎业安危,俱系雍王一念!即便当今圣人,所恃能出雍王恩惠?我家即便煊赫不失,能恃此与天意争命?” 张晋客官在比部郎中,势位不谓极高,但他前所历职乃并州大都督府司马,因苏味道受雍王使命担任并州长史而解职入都。 雍王究竟权势几重,张晋客其实并没有与之直接触碰。但当时代北道一条声令,大总管薛怀义便被一刀斩之,但现在代北道大将无论契苾明还是曹仁师,包括原并州长史武攸宜并如今的苏味道,已经俱在雍王门下! 出身冠缨门第,张晋客也不是无处出头的俗流,但入都之后之所以投在太平公主门下,也是经过一番权衡考量。世道诸众只知当今圣人亲重太平公主,但张晋客所事涉于机密,是能够感受到太平公主言行内里对雍王的忌惮。 “我家冠缨门庭,本不至于幸从曲进。唯今世波诡云谲,无作妙计,无从谋身。六郎本以曲媚而见宠,但却……我不是不怜儿郎,不惜家声,但生在此世,为之奈何?雍王形势之壮,你等所见不过几桩。但要家门富贵长在,岂能落于人后?” 张晋客讲到这里,忍不住叹息一声:“天皇宾天以来,坤极覆于乾道,紫之所以夺朱。大势所趋,已经悖于俗念。匡正扶危者,能过于李昭德?昭德尚且不能安享于旧勋,世道几人能栈恋前计? 人间所宠者,裴炎之类亵弄公器之流!雍王身在宗家则称嫡称长,身在庙堂则为辅为庇,而今却流落于江湖、远封于陕西,这难道是人间正义长久无恤之异状?潼关以西,群众争鸣于此不公,潼关以东,几者能阻此强势?就连圣人,尚且闭门不出,我家凭何能作桀骜姿态,竟敢触其爪牙? 六郎不死,于家庙已经可以称罪,我如果再勤做抚慰、穷争其命,那今日凡所在座之亲徒,异日共赴南市、舔血刀锋,能感念我今日之仁恤?” “若如郎主言,天意已经属于雍王,何以雍王仍然悬在陕西、至今不能履极?即便当今圣人不能称制,人间尚有庐陵……” 听到张晋客这番言语,在座张氏族人仍然有人不忿道。 张晋客闻言后叹息一声,继而便说道:“天意或仍分眷于庐陵,但庐陵人势不具。凡所投效者,那就要做好性命捐给、家业俱毁的准备。我家侥幸并未入此存亡危境,但如果有人想要搏此殊功,我也不作阻止。具书于此,恩义两绝,出门之后,各逐富贵!” 听到张晋客这么说,张氏族亲们也都神色各异,没有人敢继续发声争辩。 见众人都不再发声,张晋客便说道:“六郎浪行,为我家惹来横祸。逐其城外,自生自灭。公主殿下如今尚仰我家才力,所以不作私刑极惩。但既然入此幸途,抽身不易。着五郎速速归都,择日随我入拜公主殿下。幸或不幸,尊者自决,但若自此而远,则前功尽弃。” 0744 朱衣法冠,直攻宰相 坊间张晋客府邸门前发生纠纷的同时,朝士们也在陆陆续续行过天街,进入皇城。 然而在皇城端门前,却有一群人正肃穆而立,为首者乃御史中丞张柬之并侍御史袁恕己等数人。一众言官宪臣聚集于端门前已经令人有种莫名的忐忑,再看他们各着朱衣法冠、神情严肃,朝士们自然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 如果说甲胄兜鍪乃是将士征衣,那朱衣法冠就是御史战袍。一旦穿戴如此,则就意味着朝中必有大臣将要遭到弹劾。张柬之的直名朝野俱知,深为世道所敬重,本身又是宪台首长,今日就连张柬之都作如此穿戴,可知今日风波必然不会小。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但具体也要看究竟是什么热闹。御史台今日摆出这样的阵仗,入朝的朝士们尽管心中好奇究竟谁要遭到弹劾针对,但还真的不敢凑近过来观望,行至近前看到这一番阵仗后,便匆匆落车下马,低头疾行进入皇城,各归本廨,根本不敢在左近徘徊流连。 重新返回政事堂担任宰相的韦巨源车过天津桥后,便听到了门人禀告御史台在端门前摆开的阵仗,心中同样一惊,连忙让车驾停住,自己悄悄下了车,在随员们的掩护下一路小跑便沿皇城城墙东去,在东面的宫门溜进了皇城。 韦巨源车驾继续往端门前行,及见宰相仪仗靠近端门,御史台众人终于有了动作,侍御史袁恕己转头向张柬之稍作请示,见张柬之微微颔首,便大步行上前去,直至车前便向车驾拱手为礼并大声喊道:“请韦相公落车!” 一众仪仗随员见此架势,一个个也都噤若寒蝉、不敢发声。袁恕己又喊了两遍,仍然不得回应,索性举步入前直接拉开车帘,却见车中空荡荡的,根本就没有乘客在车。 眼见这一幕,袁恕己脸色顿时一黑,继而怒气上涌,一把将那御者拉下车来并大声斥问道:“韦相公何在?” “相公、相公已经东去,自左掖门入宫……” 御者见这架势,一时间也是慌了神,战战兢兢的回答道。 袁恕己听到这回答便冷哼一声,然后才又折转回端门前,将此事向张柬之稍作交代。 “宰**猾,俱用细处!圣人不朝,谁之罪过?” 听到袁恕己回禀,张柬之那刻满风霜的老脸也是怒气盛浮,他仰天长叹一声,继而顿足沉声道:“去政事堂!” 于是,在张柬之的率领下,一干宪台官员们便又进入端门,浩浩荡荡的向政事堂进发。 这会儿,群臣们终于了解到,御史台摆出这样的一副阵仗,一时间也都感慨不已、反应不一,有人摇头叹息,有人则当街击掌赞叹道:“执宪壮哉!” 此时皇城中的外政事堂里,绕行奔波一遭的韦巨源气喘吁吁登堂而来,却发现韦承庆等几名宰相早已经入堂,且正在快速的整理着文书图籍。既然没有在端门前被御史台一群家伙给拦下来,显然也都是跟他一样绕行进来。 若非警觉,韦巨源差点就被堵在端门外丢个大脸,政事堂同僚们没有提前通知他,自然让他大感不忿,只觉这些家伙不讲义气。 不过韦巨源还没来得及发声问责,韦承庆已经对他说道:“今日圣人于大内召见,我等需速行入宫待制。相公速作准备同行,今日王相公外堂留直。” 听到这话,韦巨源也紧张起来,忙不迭归案整理昨日未了的事务,并忍不住看了一眼堂中白发苍苍、侧仰绳床上的王及善,又不由得噱念暗生,只觉得韦承庆这家伙真是坏得很,把王及善这老先生留在政事堂恶心宪台诸众,张柬之等人若言语稍有激烈,真让王及善交代在此,那乐子可就大了。 诸宰相还在忙碌的整理文书之际,门下给事中萧至忠已经匆匆登堂,语调不无急促的说道:“侍御史王求礼当道则天门,监察御史阳峤当道长乐门,监察御史卢藏用当道明德门,张中丞正引众循途而来,诸位相公请速行!” 听到这话,诸宰相不免心慌,也来不及再作细致整理,案上文事一应扫入箱笼,着吏员搬起便匆匆向外行去。及至行出中书外省,韦承庆稍作沉吟后便说道:“去明德门,卢藏用随驾隐士,可以因势屈之!” 御史台负责阻拦宰相行途的三名御史,则天门处的王求礼自是宪台悍将,明堂新建时便敢谏言太奢,武周朝甚至提议皇太后阉了薛怀义再收用大内,讲到强直,不逊于执宪张柬之。 监察御史阳峤出身右北平阳氏,皇帝之所以罢朝、回避群臣议论的豫王西归祭祖事宜,正是由其人所进言而引发出来。 另一个监察御史卢藏用,虽然也出身河北名门范阳卢氏,且清名颇高、以隐逸为美,但在唐则隐居于终南山,在周则隐居于嵩山,心迹如何,又怎么能瞒得过当朝宰相们。 所以面对御史台的围追堵截,宰相们自然便选择以卢藏用为突破口。当政事堂一干人等步履匆忙的抵达明德门后,果然见到监察御史卢藏用正于宫门前徘徊张望。 卢藏用三十出头,面相清癯,颌下已经蓄起了短须,及见诸宰相向此而来,忙不迭趋行迎上去,远远便拱手作礼道:“诸位相公将往何去?卑职奉宪台张中丞命……” “宰相行止,岂尔曹能问!退下!” 不待卢藏用把话讲完,韦承庆已经皱眉冷哼一声,戟指其人怒声道。 卢藏用听到这话,神情已是一滞,下意识便停住了脚步,片刻后又傍于道左追随于后,并大声道:“韦相公垂训,卑职铭记于怀。卑职亦有感,朝仪章轨本宪台所司,岂能执此恃此而乱于此……” 慌慌忙忙讲完这一番话,诸宰相已经直入明德门,卢藏用被守门南衙禁军阻拦在外,颇有些意犹未尽的踮脚向宫门内张望一番,但也只能不无羡慕的退出来。他虽为宪台御史,但不得皇命传召,同样不可畅行宫禁。 诸宰相入门不久,张柬之等已经阔步行来,及见门前只有卢藏用一人,张柬之脸色顿时一沉,指着卢藏用气得胡须发颤:“台中定计如此,卢某推宪忘本,老夫但在位一日,绝不容此佞徒具位宪台!” 卢藏用听到这话后,自是满脸惶恐的连连请罪,但心中对此却颇不以为然。今日宪台作此阵仗要围攻宰相,结果却一无所得。经此一事,除非诸宰相们尽被罢相,否则张柬之怕是难以再留事御史台。御史台人事任命本就诸司最重,仅次于两省,一旦张柬之不在此位,拿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皇帝罢朝多日,不见外臣,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过。天皇晚年疾病困扰不能视事,但每日对诸司要员也都频作召见,不会与外朝彻底断绝联系。垂拱旧年,皇帝虽然幽在大内,但还有皇太后临朝处理军政事务。 可是这段时间里,皇帝罢朝不出,完全不接见外朝群臣,虽然也有政事堂协调布置诸务,但这种现象本身就不是常态。 皇帝正值壮年,本身又无病无痛,还没有设立储嗣监国,突然就这么长达十几天的时间不见外臣,自然让朝情混乱、群臣惊疑。 张柬之身为御史中丞,对此无论如何不能视而不见、全无作为。虽然他也心知皇帝罢朝缘由,但也不能将这问题直接摆在台面上训问皇帝,只能将矛头指向宰相们。 宰相身为百官领袖,本身就是调和阴阳、沟通内外的重要人选,如今却任由皇帝与外朝如此撕裂、不能会面沟通。往轻了说,这是宰相失职,往重了说,宰相能无挟君自威之嫌? 一通布置,结果在卢藏用这里掉了链子,张柬之并袁恕己等众人望向其人时,心中愤慨可想而知。尤其是袁恕己等人,因为本身的诉求要更复杂几分,这一次没能围攻到宰相,心中对卢藏用的恨意不免也加重几分。 “尔等各归宪台,我再入宫请见圣人!” 稍作沉吟后,张柬之便又说道。他虽然已经被罢相,毕竟还是宪台官长,仍然可以入宫待召,但如此孤身入宫,对宰相们的震慑力度无疑会削弱许多。 眼见张柬之行入宫门,宪台一干御史们也只能无奈散去。侍御史袁恕己则快步追上正灰溜溜离去的卢藏用,抓住其人衣领直将他推按在道左树干上,顿足低吼道:“乡土名门,竟然出此败类!今日宪台众志成城,若能当道挟取几人,自能凭此众怨夺下几位,群众俱能因此受益!结果却因你一时退缩,大事坏于顷刻!” 卢藏用听到这番怨言,不免冷汗直涌。来自乡人们的怨望,对他而言可比张柬之一人指摘严重得多。还待要解释几句,但袁恕己已经恨恨离去。 皇帝权术已经颇见章法,虽然在过去一系列封奖中厚恩关陇人家,但却在宪台录用大量的河北人士,为的就是达成一种制衡。 河北人也打算借此资源,趁着皇帝连日罢朝所积攒的朝怨围堵攻击诸宰相,希望抢夺几个政事堂席位,但因为卢藏用未能力阻,致使宰相们脱身入宫。即便之后再作围攻,已经打草惊蛇,收效怕是不好。 0745 君臣斗法,突厥南来 大内仁寿殿外堂,诸宰相各自落座,心中不免各自都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御史台肃正朝仪、监察百官,自然不可能是谁家一言堂。昨天宰相们便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御史台已经有此计议,但也并没怎么放在心上。 毕竟御史台弹劾官员之事常有,特别皇帝罢朝以来,相关奏章每天政事堂都要过眼许多次,且措辞也不乏严厉。但也还在控制之中,并没有专门针对某一人。 结果他们却没想到,这一次御史台竟然将矛头指向整个宰相群体,以御史中丞张柬之领衔,几乎倾巢而出。这样的做法,甚至都可以归为一场政变了! 一旦诸宰相们真被阻拦下来,不独要直接面对御史台的诘问,接下来口诛笔伐在所难免,一旦宰相权威被当众质疑攻击,那接下来再想行使宰相的权力那就难了。一个班子被完全换掉,这在武周朝也不是没有先例。 “张柬之分掌宪台,竟然敢行此凶计,全无立朝老臣方正胸怀!此风若不严加遏制,朝情恐将难以归定!” 韦承庆喝了一口案上茗茶,然后便忿忿言道。 这一场风波,尤以他所需要承担的风险最大,因为在座诸名宰相,严格来说只有他这个中书侍郎才是真正的宰相。一旦外朝群臣将皇帝不朝的原因归咎为宰相,且不说其他人论罪轻重,他身为中书省官长则就必须首当其冲。 须知中书省本就是司职制敕的要枢所在,皇帝长久不朝,那中书省所行制敕究竟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宰相的意思?一旦面对这样的质疑,那韦承庆可就真是刀架颈上,如果皇帝稍短庇护、而朝士们情绪又到了,他真的是不死都不行! 听到韦承庆这么一说,在堂便有两名宰相点头附和,分别是户部尚书于惟谦以及门下黄门侍郎李怀远。 这两位都是年后拜相,与韦承庆所主持的封奖旧臣诸事相关密切。而且他们各自身世也与韦承庆有些类似,于惟谦乃荆州人,但却属于西魏八柱国于谨家族苗裔分支。李怀远乡籍河北邢州,但本身则出身陇右李氏西祖房。 但韦承庆话音刚落,韦巨源便叹息道:“此事所涉群情广泛,而且的确事出有因。若只惩不问,未必有利于抚定朝情。张柬之所持问,未必就尽失于道理。” 韦巨源跟韦承庆唱反调,倒不仅仅只是埋怨这些家伙没义气,害的自己险些被围堵下来成为御史台泄愤的靶子。 韦巨源跟韦承庆不和?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虽然说都是姓韦的?但彼此出身还是有极大不同。 韦巨源出身京兆韦氏郧公房,其祖上乃北周大司空韦孝宽?曾祖韦总也是北朝大将?包括其所袭爵舒国公,都是有着确凿的谱系传承?是根正苗红的京兆韦氏子孙。 至于韦承庆这个京兆韦氏那就水多了,其家远世已经是寒门人家?直至其父韦思谦入朝为官?废王立武的过程中争求表现才得以平步青云、成为宰相。其谱系传承已经混乱有加,究竟是不是出身京兆韦氏这一点还是存疑。 韦思谦逐渐显达之后,才开始修续谱牒。就像高宗时期权臣李敬玄合籍赵郡李氏一样,当时名门多遭冒籍。 所以在韦巨源这个正经的京兆韦氏子弟看来?韦承庆一家即便是出身京兆韦氏?那也是小婢养的,天然就有一份轻视。 除了家族世系的一点龃龉之外,在政治立场上,韦巨源对韦承庆也多有不满。神都革命后,作为关陇头马的豆卢钦望马失前蹄、玩废了自己?韦巨源本来是以关陇名门而拜相,结果为了要维护关陇人家的利益而与雍王发生冲突而被罢相。 结果这一次再回政事堂?结果却发现韦承庆俨然成了关陇新的代言人,自己在其面前反而成为了小字辈。这一口心气?韦巨源实在忍耐不下来。 比如这一次御史台策划行动,肯定是有关陇人家得知消息?如韦承庆等人早已经绕行入宫?但韦巨源却被蒙在鼓里?傻呵呵的差点被堵在端门外。 对他而言,自己这一点后知后觉,简直比被御史台恶意针对还要更加让他不能忍受。所以这会儿也就不留情面,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张柬之以及御史台那些河北人搞的是你们这群混进关陇的二鬼子,可不是我! 被韦巨源堵了这么一把,韦承庆脸色也不甚好看,不免又感觉这些关陇老油子真他妈的不可理喻,御史台围堵政事堂,这是对整个宰相群体的挑衅,不想着抱团宣威并遏止这股邪风,居然还要在内部搞分裂、立山头,这韦巨源脑壳真是坏掉了! 在堂宗室宰相、长平王李思训见气氛隐有针锋相对,一边在心中苦笑着,一边起身打圆场,不让宰相们之间再当堂闹起来。 宰相们在仁寿殿外堂的争执,甚至包括此前遭到御史台围堵等一系列事迹,都有中官尽收眼底,并详细入奏给早已经等候在内殿的皇帝李旦。 得知这些事情后,李旦也并没有因此而生烦躁,自有一份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笃定与从容。 他也并不急于登殿去见众宰相,只是望着坐在下席的长子李成器微笑道:“生在天家,身当此位,便不能以人间俗流凡所喜忧而自我约束。有的人事负担免除不了,世间诸种事物,唯有人心幽隐难见,何以御之?推人以诚、赠人以恩只是一桩,有的时候仍须巧妙拿捏。这并不是在教你诡道,而是待人待事,都要给自己留下一份辗转回旋的余地……” 李成器闻言后只是连连点头,接着又忍不住说道:“朝士们群声邪言进计,所以阿耶闭门不纳!宰相们不能公道持正,慑定情势,反而隐有推波助澜之嫌。阿耶正是凭此,让他们群邪相作攻讦,自然可以免除自己的忧困!经此一番喧闹,诸相公已经各自惊疑,必然也不会再听从群众所请,强要使我西行?这么说,我是可以安在神都了?” 听到这话,李旦又忍不住叹息一声,不无失望道:“这一番教训,你究竟西去与否只是末计,当中更大的权衡深刻丰富,是要让你长作回味,怎么能只着眼于自己西行与否!朝中方兴此论,你便回宫不出,怯于面见群众,一味回避、无补于事,反而将气弱姿态毕露出来……” “我、我并不是胆怯!我只是、我只是,雍王在长安聚众巨万,若真对我心存歹意,我根本没有能力抗拒应对啊……” 李成器还有几分少年争胜的心思,不愿直接承认自己的胆怯,闻言后便又分辩道:“我只怕此行若落在雍王手中,或因此影响到阿耶的大计……但如果、如果朝廷能给我甲旅势众,我也绝对不惧西行!” “少年气盛,敢于争胜是好。但有的事情,也不要言之过早!” 李旦听到这话便皱起眉头训斥几句,同时自己也忍不住叹息一声:“雍王若仍迷途不返、骄态自持,长此以往,朝廷与陕西道必有一战,但却不是眼下!你姑母已经使人递告正在筹措物料,用作兴弄宫造,武装北衙甲旅。这一份家业、国业,终究是要落你肩头,我近日无暇相见,你代我去拜谢一程。” 李成器闻言后便连忙恭声点头,但还是忍不住又说道:“寻常人家,但能平地兴置宅业,都免不了要择壮勇奴仆看护家宅。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天家要作此业,竟还如此为难,竟然要仰家奴输给。言是宗亲,其实家贼,夺我……” “你收声!” 李旦听到这话,顿时拍案怒喝:“谁人教你如此狭念杂言!情分之内,王法之内,庭门四面之间尚且不能维持和气,如何控领天下百姓!哪怕就连雍王,宗家都要留给他悔恨请罪的余地,察察则无徒,若天子只是孤寡称尊,其位能久?” 讲到这里的时候,李旦心情同样很复杂。入朝以来,他所历诸众,并不是完全泯灭了与人为善的初心,只是时势所逼,让他的行迹与想法常有悖离,心中也因此常怀纠结与挣扎。这大概是身为天子必须要承受的代价,但他却不愿见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刻薄孤厉的权徒。 待到豫王离开后,李旦留在内殿中,只是着令中官将此前他已经着人拟好、封李承况为王的册书递往外堂,让外堂两高官官加以批行。 李承况封王,不仅仅只是他与太平公主两兄妹之间的一次交易,更意味着这次他与外朝宰相们的博弈以他的胜利而宣告结束。 如今北衙有强兵劲旅,外朝则朝士怨情直指宰相,宰相们本身已经没有了太多选择。这一桩册授完成后,关于豫王西行一事就根本不必再作议论,宰相们自然会将之化解。 然而正在李旦细品与宰相交手而获胜的时候,黄河北岸正有加急军报驰驿南来:突厥默啜再次兴兵,引众直寇朔州、代州、岚州等诸州县! 请个假 RT,fg不能随便立。。。刚吹牛不断更,今天有点不舒服,头昏脑胀上吐下泻的。。。明天早点更,多写点,抱歉了。。,大家早点休息,注意健康。。。 《冠冕唐皇》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746 河东空虚,无兵备乱 时入腊月,一场新雪随风而来,使得整个神都城都被皑皑雪色所覆盖,坊曲间也因此大有瑞雪兆丰年的喜庆气氛。然而,一道驰驿而来的紧急军报却将这氛围扫除一空。 神都朝堂中,皇帝刚刚借北衙演武以及朝士群情沸腾而逼得宰相们稍作低头,但这一份胜利的喜悦还没有回味完毕,心情就很快因此而变得焦灼起来。 大内武成殿中,朝中高官要员们齐聚一堂,皇帝高坐于殿堂中,语气中隐有焦躁:“旧年默啜败于河曲,仅以身逃,明明已经势弱至此,何以今冬仍能裹势南来进犯?” 皇帝问出这一个问题,殿中诸众无人回答。一则旧年默啜落败,本非朝廷调兵遣将的结果,之后陕西道大行台创设,河曲相关军务俱在行台料理,细节方面朝廷能够掌握的就更少了。 二则皇帝语气中隐带斥问,分明是对行台旧功提出质疑。这又涉及到更上层次的纠纷,韦巨源此前遭到罢相,就是因为质疑行台战绩。眼下众朝士也搞不清楚皇帝究竟是不是要借此掀起对行台新一轮的削权,自然也就不敢轻易表态。 但许多朝士虽然噤声,终究还是有人立心没有如此敏感。 见众人都不发声,左卫大将军王孝杰便越班而出,开口说道:“贞观旧年,突厥之所败亡,颉利以强逆而失其位,突利以恭顺而守其部。之后朝廷以突厥部众因北境而分设羁縻,累年经略,安北大都护府与单于大都护府以碛为界,分领南北。 天皇旧年,突厥亡逆先躁于单于都护府下,当时虽未成大患,但不卒禄兄弟遁于法网之外,遗祸至今,流窜于漠北、漠南之境,其所以死而不僵,便在于诸羁縻部族张掩前后,贼甲俱由此出,进退多循其道。旧年默啜之所败,伏诛者多为郁督军山先躁之众,然漠南其族裔细支,所损不多……” 突厥早年作为北方霸主,其疆土领民横跨漠南漠北。贞观年间虽然攻灭了东突厥,但受到打击最大主要还是以阿史那家族为核心的突厥王族势力。但即便是阿史那家族,仍有阿史那思摩以及突利可汗为首领的东部突厥保留下来。 至于突厥其他大大小小的族枝势力,则就相对完成的保留下来。以骨笃禄兄弟为核心的后突厥势力,便是从单于都护府所统治的漠南地区发展出来,所以最初大唐与突厥这些亡国之余的战斗主要就发生在单于都护府及其周边区域。 武周代唐这一特殊时期,大唐北部羁縻体系进一步崩溃,骨笃禄更率领部众返回漠北郁督军山重建牙帐,成为突厥复国成功的一个标志。默啜作为骨笃禄的兄弟,则留守于漠南黑沙城,为突厥南面设。直到骨笃禄死后,默啜前往郁督军山争夺汗位,之后又率众南来进寇河曲而遭遇大败。 但这一系列的胜负,与大唐军队对线的仍是骨笃禄的核心力量,单于都护府所统诸胡州所受影响并不深。默啜河曲落败后仅以身逃,但短短一两年时间内便又纠集其南来进犯的力量,这其实并不奇怪,不过是重复了其兄骨笃禄的发迹过程。 突厥作为老牌的草原霸主,还未正式覆灭前,其部族便遭到了肢解分裂,其中矛盾最大便是颉利与突利这一对叔侄。颉利之覆亡便遭到了突利的背刺,所以接下来对突厥降户的制裁与安顿也都有轻重的区别。 但这轻重也只是相对而言,一群亡国之余总不能好酒好菜的招待着。 突厥突利所属东部部族虽然势力相对完整的保留下来,但在东征高句丽的过程中也承担了沉重的兵役,所以后突厥第一波亡国势力就出自单于都护府所管制的漠南东部突厥。换言之,单于都护府所统治的羁縻州府才是突厥复国的真正源头所在。 突厥复国一代目阿史那泥熟匐死后,参与动乱的突厥乱兵们渡过黄河迎接河曲六州的阿史那伏念为首领。但河曲六州降户本身就被管控的更加严格,对大唐敬畏更深,伏念直接在大唐兵锋威逼下投降,并主动逮捕了参与叛乱的东部酋首们。 骨笃禄兄弟就是这一次叛乱中的漏网之鱼,再察觉到六州降户不足信后,才又再次返回单于都护府范围内的漠南地区发展势力,并逐渐壮大起来。 这一次默啜在河曲输个干干净净,同样游荡回漠南继续发展势力,其死灰复燃的真正原因仍然在于单于都护府姑息纵容。 王孝杰自觉是就事论事,剖析一下默啜死灰复燃的根本原因。但这话说出来,却让在堂众人不免都尴尬有加。因为这意味着默啜再次壮大起来,责任并不在于陕西道大行台,而在于朝廷并没有抓住这一机会痛打落水狗,给了默啜喘息之机。 事实也确如王孝杰所言,突厥这一次进犯的路线正是绕开了行台所控制的河曲地区,直接通过单于都护府所在的云州南来,入寇河东道北部的朔州、代州等地。 眼见王孝杰陈诉完毕后,堂中气氛便压抑沉闷,宰相李思训便又开口说道:“事因如何,眼下不宜深作追究。当务之急,便是需要应备来犯之贼。眼下突厥已经寇入岚州,距离并州不过咫尺之遥,并州奏告境域州县所聚甲兵不足三千之数,一旦突厥贼众闯入,后果将不堪设想!” 听到李思训这么说,殿中众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并有数人忍不住疾声道:“并州武备竟然如此松弛?” 这问题一提出来,不免又是一阵让人尴尬的沉默。并州乃是河东道首府,本身地理也直当要冲,本来就是朔方漠南军事一大基地,能够收聚甲兵竟然不足三千之众,这简直与不设防的空门无异。一旦被突厥入寇并州,胜得钱粮辎重,有了继续南来的力量,说不定新年前后,突厥铁骑便能抵达黄河北岸! 而并州防务的空虚,也是有着深刻的原因。神都革命后,朝廷首先需要面对的大问题就是当时薛怀义所率领的代北道大军。这一问题虽然在时任并州长史武攸宜与诸行军总管的配合下得以妥善解决,但也给朝廷埋下了隐患。 继任长史苏味道同样是雍王的人,行台创设后,雍王已经独大于陕西,若再于并州甲骑盛聚,那无疑是纵容雍王势力继续向河东蔓延。 为了防止这一情况,朝廷对于并州便是虚其防务的策略。甚至就连原本设立在并州的几大军械仓库,都转移到了太行山以东的相州。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河东道就全无设防。毕竟当时主持军政事务的还是李昭德,虽然并州不再甲械盛聚,但却直接加强了单于都护府的驻军规模,以宿将杨玄基为单于都护府镇守使,朝廷直接派驻的兵力便有两万人,再加上诸胡州城傍武装,足有五万之众。 这样一股军事力量,足以控制漠南局势,镇压各种逆乱。所以并州防务周全与否,也不足以影响到漠南整体的防务形势。 可问题是,单于都护府既然有了这样的布置,为什么又出现了这样的防务漏洞,默啜竟然率众堂而皇之的通过单于都护府,直寇河东道诸州县! 单于都护府那数万大军究竟在做什么?就算一时防控疏忽,可现在突厥贼众已经连寇数州之地,总该有所醒觉,回防并截杀默啜一行! 当这一问题被提出来的时候,满殿群臣也都震怒不已,纷纷斥言单于都护府镇守使杨玄基玩忽职守,拥兵数万竟然放任突厥南来,实在该杀! 然而当兵部将今年边防军务调整细则调取出来的时候却傻了眼,九月份单于都护府驻军有三千人抽调回国、入都宿卫。 但这一部分军籍却并没有录入南衙,原因也很简单,因为直接被北衙所收录。此前皇帝演武于北门,检阅北衙万骑新军,其中一部分就属于漠南戍边人马。 当然,这一点也不必深究,天子欲创亲军,从边疆抽调士伍入拱,这也属于正常操作。更何况三千兵士入参宿卫也并不足以让单于都护府防务大损,只是时机有点不凑巧。 但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除了这三千入参宿卫的将士之外,单于都护府竟还有一万人马离开防区,向东进入幽州,这其中就包括镇守使杨玄基。 而从时间上看来,正是这一路人马被抽走之后,默啜便出兵南来,进寇朔州! 事情追溯到这一步已经很明显,正是单于都护府驻军被抽调一空,才造成了漠南防务空虚,给了默啜以可趁之机,兴兵南来,也让并州这一防务漏洞暴露在突厥贼军眼前! 但单于都护府监控漠南,入调一部分甲众入参宿卫也在情理之中,突然这么大股军众撤离坊区、前往幽州做什么? 大殿中,皇帝李旦脸色阴郁,只是垂首阅览着兵部递交的资料,干咳一声后才说道:“李相公所言切实务急,默啜亡户之犬恃其微微之众,几番触犯大唐天威,绝不能纵容其长久为患、往来无禁。诸公俱谋国之臣,即刻拟定杀贼定乱之方略!” 0747 神都征募,以定贼胡 皇帝对单于都护府军事动向不作细究,自然有其原因。因为单于都护府镇守使杨玄基之所以率部离开云中防区而进入幽州境内,正是出于皇帝的授意。 神都革命以来,朝廷内政方面几番兴废,外事方面同样如此。只不过由于陕西道大行台于军事外图方面动作太大,使得朝廷在边务方面的调整相对就不怎么显眼。 此前李昭德主持朝政,在漠南等边境诸州布置重兵,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战事发生。但仅仅只是维持这样的驻军规模,已经给河北诸州带来了极大的压力。毕竟大军强使于外,资粮穷耗于内,诸州士民因此受累不浅。 所以当李昭德被罢相之后,有关边务经营的调整也是朝廷经年讨论的一个问题。有那么一段时间,狄仁杰所持休戈养生之论成为朝堂主流。但皇帝包括一些大臣都觉得这样的政策略显矫枉过正,特别在行台武备勤修的情况下,完全放弃军事上的铺陈等于将未来局势走向的主动权拱手让给陕西道大行台。 后续一系列的纷争中,狄仁杰也逐渐的被边缘化。之后朝廷选取干员分任诸州,主要方向就在于河北诸州。这些外授刺史们除了除了牧民施政之外,还有一个使命那就是招募健勇、兴作团练,以作为朝廷在河北的武备基础。 这一政策的核心虽然重点还着眼于跟陕西道大行台之间的东西对抗,但也是结合了朝廷当下的边患形势。突厥骨笃禄兄弟复国起来,便成为北面最大的边患问题。武周年间薛怀义几次北征突厥,劳民伤财不说,战果也是有限。 随着北方羁縻秩序的破坏与突厥复国势力的发展壮大,如今朝廷再用兵于漠南,已经没有了贞观、永徽以来的那种主动权,很难再一军出征便一劳永逸。 大唐立国以来,河北之地的民情民心便是历代当权者一块心病。早在武德年间,高祖李渊甚至还打算将河北生民迁入太行山以东、放弃对此地的长久经营。这当然只是一时穷困之计,随着大唐一统天下的大势越来越明显,这种议论自然也就不再提及。 但哪怕以开明而著称的贞观年间,对河北人也都是警惕有加,太宗素来轻慢山东人士也并非什么秘密。包括高宗皇帝虽然借重一部分山东世族之力以摆脱关陇,但仍明令七姓十家不得自为婚配,并放任其宠臣李敬玄等与大族合籍,秽其门第。 皇帝李旦虽然当朝履极,但朝政始终混乱不堪,以至于神都朝廷大而无当,军政诸事处理起来反而不及陕西道大行台灵活且有效率。 迫于行台施给的压力,皇帝着令河北诸州各设团练,以期达到一个藏甲于州县的效果。但是对河北士民的警惕这一条创业以来的祖宗法制也不敢肆意逾越,再加上众多关陇时流充斥于朝中势位,对于河北士民也是既用且防。 这反映在实际的操作中,就是以幽州总领河北尤其是北部州县的团练事宜,并以国丈、莘国公窦孝谌为幽州都督而总领军务。 但河北本身经营多年也自有有其一套秩序,贸然作此改变,势必要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协调,这其中最为核心的一点就是东夷都护府的归属问题。 高宗年间东征高句丽,除了彻底攻灭了高句丽这一东北悍敌之外,也将东北诸夷部进行了一番比较系统的整理,并设置了许多羁縻州府,这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东夷都护府。 在窦孝谌外任之前,东夷都护为营州都督兼领。但现在朝廷却将这一官职划给了幽州都督,自然就引起了一系列的人事纠纷。 窦孝谌在入州之后,便上奏朝廷营州都督赵文翙骄横难制、不从管束,甚至不准东夷诸胡前来幽州拜见新任的官长。 对于这一点,皇帝李旦也是烦躁不已。一方面窦孝谌既然已经入州就职,纵有一些人事上的摩擦,那也都是职责之内需要处理,凡有纠纷、动辄上奏朝廷,那朝廷使你何用? 另一方面幽州与营州之间的摩擦,使得幽州作为河北道北部军政中心的地位迟迟不能确立起来,这也直接影响到了朝廷对整个河北道的领掌经略。 营州都督赵文翙,也是久营边务的老臣,一旦贸然撤换,朝廷还没有合适的人选。而且就算撤掉了赵文翙,按照窦孝谌稍遇难题便上报朝廷的作风,也未必就能短时间内完全慑服东胡诸酋。 所以在经过一番权衡后,皇帝才决定将单于都护府大军调往幽州,为窦孝谌壮势,同时也是向诸边胡宣扬朝廷将要重新整顿此边秩序的决心,以强大军势震慑内外悍员。 在做出这一决定的时候,李旦也的确没有把突厥默啜这一因素加以正视。一则默啜大败于河曲,短期内应该没有卷土重来的可能。二则幽州本来就是领控北方边务的一个重镇进行经营,单于都护府大军入境之后,可以让这进程加快。 皇帝甚至盘算着,如果幽州方面事务进展顺利,明年便就可以从幽州出兵,发动一场针对漠南突厥势力的扫荡。届时朝廷也从河东道出兵,从南面与东面两个方向进行围剿打击,即便不能全歼突厥,也能将突厥这些亡余势力彻底扫出漠南。 一旦战事进展顺利,朝廷军队更加可以顺势接掌河曲防务,从关内道的北部对行台加以封锁钳制,从而一改此前朝廷在军事方面始终落后于陕西道行台的现状。 然而这一通计划刚刚进行了一个开头,便突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幽州方面还没有梳理出一个头绪,河东道北部便先被卷土重来的默啜闯了一个空门。 所以李旦下意识觉得,这件事陕西道行台难辞其咎,旧年河曲一战,要么是虚报战功、夸大事实,要么就是刻意纵容默啜逃往漠南,养寇自重! 但无论这些猜测成立于否,突厥南来的直接原因就是单于都护府防备空虚所导致的。这件事如果再追究下去,皇帝这一决策者首先是难辞其咎。 但就算是刻意不提,也只是掩耳盗铃而已。如此大规模且大范围的军事调动,自然不可能仅仅只是决于两三人,当时的决策议论可能都还收存在政事堂的《时政记》当中。 皇帝哪怕再怎么厚脸皮,也不能承认是为了给他老丈人撑腰才调走单于都护府驻军,从而给了默啜兴兵南来提供机会。 关于如何反攻突厥此次入寇,其实难度并不大,但关键是要快。突厥此次入寇,是先袭云州的单于都护府并于彼境取得甲马器杖,又意外捕获了留驻城中的监察御史孙彦高,在孙彦高的带领下绕过朔州重防几城,进入岚州境内进行扫荡。 但是在入攻忻州州城的时候,忻州司马张九节紧急招聚州境团练并胡部城傍,于定襄城附近击走突厥贼军,使得州城无失。 由此可见,突厥此番南寇,势力不算极强,绕走坚城,又被州境团练击退。所以唯今之计,是尽快发兵出击,压缩突厥贼军的活动空间,不让贼军扫荡范围继续扩大,尤其是不能让突厥贼军进入并州。 并州虽然防务空虚,但毕竟是河东道地表要地所在,钱粮盛聚,一旦被突厥寇入席卷,那贼势必将更加的猖獗壮大。 所以很快殿堂中便有臣员提议,由朝廷择大将即刻出兵前往营救并州,只要并州不失,此番入寇为祸尤浅。而且神都眼下也并不是没有兵力可用,虽然南衙稍显混乱,但北衙数万劲旅,可以直接过河北上,迎击突厥。 但这一建议刚被提出来,便被人开口反对。 “北衙万骑编伍新成,不适战阵,况甲械尚且不具,劳师乍惊、仓促出迎,胜或可喜。但突厥贼军俱经年呼啸于漠南之悍众,一旦交战之势稍违人意,则恐余波更大,尤甚贼祸啊……” 殿中监、郕国公姜晞举手发言道,不赞成北衙新军轻易出动。 皇帝李旦本来也有几分着令北衙新军出击的想法,听到郕国公这么说,心中顿时也是悚然一惊。今年陕西道行台聚甲数万,已经让神都人情惊疑不定,北衙新军便是震慑内外的唯一一支力量。 一旦万骑在这样的情况下调离都畿,姑且不论此战胜负如何,起码皇帝对朝情的掌控便要因此被再次打落原形。 “郕国公所论切实,万骑新成,未可轻动。国中难道无人,遇乱唯仰新卒镇定?” 讲到这里的时候,皇帝语调已有几分不悦。群臣闻言,各自凛然,便也不敢再就此深作讨论。 “陕西道大行台今年陈奏京中演武,河朔几州更陈设重旅兴设防戍。况默啜本西军兵锋之下惊走游魂,若由陕西道出兵……” 一阵沉默后,又有人开口道。 然而这话还没来得及讲完,王孝杰已经先一步顿足冷哼道:“满朝文武之士,难道俱虚夸才器之流?国家凡有危难,皆专系雍王殿下,长此以往,我等朝士能免盗禄之讥?” 当听到有人提议让行台出兵的时候,李旦眉头便紧皱起来。朝廷好不容易将雍王势力压缩在潼关以西,若再任由西军行出,那来年河东道还能为朝廷所有? 听到王孝杰这一番话,皇帝眉头才略有舒展,自觉这家伙归都以来,属这句话说得最好听。 “朝廷所以武备常设,便在于临危必战,岂因新旧为限?一旦贼势再作糜烂,虽垂髫小童,难免刀兵之祸。万骑近日躁闹北门,合城俱闻,北邙山脚鱼鳖尚且不安于水、寒鸦飞鸟不敢栖枝,临此兵祸岂有怯战的道理?臣请典军出击,必将来犯之贼尽歼山河之内!” 王孝杰见皇帝对他目露嘉许之色,不免更受鼓励,再次抱拳请命道。 李旦闻言后脸庞顿时一黑,视线从王孝杰身上离开,再也不看其人。 北邙新军不可轻出,行台西军更加不能纵容,但突厥入寇总要迎击。一番商讨后,朝堂内才形成一个初步的折中之计,以门下黄门侍郎李怀远出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发募都畿诸诸府卫兵并官奴即日北上过河,并发河东道诸州团练,以围杀突厥贼军。 宰相为帅出击突厥,表现出朝廷对这一次兵祸的重视。但若仅止于此,仍不足以彰显朝廷之威严。 毕竟默啜落败于河曲之后,此番卷土重来却不敢触犯行台防区,而是从漠南云中发起攻势。这种战术选择,无疑显示出这贼酋畏惧行台而小觑朝廷的内心态度,必须要加以痛击。 所以除了李怀远这一路大军之外,皇帝更任命幽州都督为单于道行军大总管,并加河北十五州节度大使,节度河北诸州团练武事并诸胡城傍出征漠南,犁庭扫穴,要凭此一战打得突厥于漠南无立足之地! 一俟形成定计、制令传达,整个神都朝廷便也动员起来。万骑新军虽然不能轻易出动,但都畿武力也是有数的,南衙几乎无兵可出,左右羽林军则聚成五千甲旅,作为前路人马即日便过河北进。 与此同时,发募都畿健勇并官奴的敕令也迅速执行起来,很快突厥入寇得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神都城。 “突厥又来侵扰?早前不是已经被雍王歼灭在河曲?” 因为各种征令以及人马调度的执行,整个神都城民风也因此变得紧张起来。早前神都革命以来,都畿民众虽然颇受惊扰,但之后只听说陕西道捷报频传,几年时间下来,战争对他们而言已经颇为遥远。 “河曲那一战,杀的只是突厥王帐人马,这一次来犯的,则是其南牙贼众。” 有人发问,自有知者不厌其烦的解释。 “南牙跟王帐又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一路贼胡?” “突厥王帐在安北大都护府控内,南牙则在单于大都护府治下。雍王殿下只是安北大都护,并非单于大都护。” “那为什么不让雍王殿下也领单于大都护?雍王殿下功勋卓著,有眼皆知,何必为这一事劳使两员?陕西自有壮甲,朝廷又何必再扰人征募?” 相关议论声充斥坊曲之间,而在这番喧哗之外,朝廷内部也多有人事调整。政事堂中,宰相李怀远出征之后,又有两员递补拜相,分别是兵部侍郎孙元亨以及早年遭逐的前宰相张锡。 御史中丞张柬之,则外授怀州刺史,辅助单于道行军筹备河北钱粮。在这一系列的人事调动中,中书侍郎韦承庆之弟韦嗣立出为汝州刺史,专督淮南漕运诸事。 0748 临河布武,待时以进 当神都朝堂因突厥默啜来犯一事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长安行台也接到了有关的信报,甚至要比神都朝堂的官方渠道还要早上几天。 河东道诸州县虽然不受行台辖制,但彼此之间的交流却是非常密切。特别在神都朝廷刻意压制黄河漕运向关内输入的情况下,河东道是关中物资出入的最主要通道之一。 不独行台组织了规模颇大的采买队伍活跃于河东道诸州县之间,河东方面巨室豪户也都积极参与关内的商贸诸事。特别今年前有世博会的吸引,后有三受降城的修建计划,使得关内与河东的人员物资交流更加密切。 所以当突厥贼军踪迹出现在河东道北部区域的时候,相关讯息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向长安传递而来。 相对于神都朝廷得讯后应激性的慌乱,长安行台对此消息接受与处理就要显得从容得多,无论是相关事机的讨论,还是应对策略的执行,都是有条不紊。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这么从容不迫,起码雍王殿下在得知此事后就气得要骂娘。 时令进入隆冬,几场大雪的降落虽然给各地人货调运带来不小的困扰,使得一些事务运行因此而进入停滞状态,但行台本身便已经建立起相当扎实的物流基础,倒也足以承受相当程度的风险。 借着世博会的创收余韵,深冬之前诸多官造工场规模再作扩大,冬闲时节招募坊间与周边乡野众多丁力,全力生产炭料、毡帐等御寒时物。民众因此而不失养活,所生产出来的物资不独满足长安并周边境域的消耗,还能源源不断的向北输送,以支援河曲军民。 降雪之前虽然数万甲兵盛集京畿,给京畿的物料供应带来了不小的压力,但也因此使得州县压力顿减。 今年诸州县大肆扩户、收抚流民,又适逢冬寒酷烈、雪糜近灾,州县团练甲伍聚集于京畿,这一部分养军的物料消耗便可以节省下来,用以赈济一干新附亡户,使得关内诸州都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冻馁灾害。 大雪纷飞虽然难捱,但等到来年开春回暖,积雪消融滋润土壤,来年开犁入耕,大稔已经可期。再加上各地官府赈济及时得力,整个关内道民生虽然不可称为晏然,但也能够保证秩序维持。 长安城虽然人员集聚,物给不称丰厚,甚至就连雍王府中各种不必要的开支都裁减许多。但相对于往年征戎在外,今年还能留守于家宅,有家人陪伴,并间不时入坊吃上几顿温热软饭,李潼这段时间过得倒也可以称得上是颇为惬意。 这一份惬意的最直接表现,就是宅中妻妾先后孕信入身,各自感孕待产。对此李潼也颇感欣慰,出入之际脸上常挂着老农一般淳朴笑容。往年诸事忙碌,少得轻松闲暇,一旦有了足够的发挥空间,自己这个小马达也很是不俗啊。 生人在世,壮志如何且不论,老婆孩子热炕头那也是最基本的追求。所以除了日常前往行台处理一些军政事宜之外,闲来便在家中休息,偶尔开着马甲入坊被箍得腰疼,甚至还亲自动手设计了几张花灯草图,对于来年佳节不无畅想。 因此当默啜入寇的消息传到长安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像是寒冬腊月里被突然拉出了暖烘烘的被窝,让人从内由外都充斥着一股躁怒感。 “今日军务议论,唯以斩杀默啜为先!余者从宜诸计,不必畅言!” 行台政事堂中,李潼落座之后便杀气凛然的说道。 此言一出,在堂诸众无不面露难色,中军将主唐先择起身叉手道:“行台甲卒盛养,将士渴战,凡得战机,岂甘人后!但今次默啜起衅,远出行台所辖千数里之遥,即便将士踏雪追敌,沿途粮秣支给,亦需州县为辅。今朝廷未有征命抵台,一旦大军轻出,恐失策应啊!” 说话间,已经有文吏将突厥此番入寇的行军路线图张挂起来,当然只是简略的,主要是行台分设于河东州县的人员包括地境之内的商贾以及豪户所呈奏汇总。 因为没有可靠且成系统的官方信报,这个贼军行踪路线也是错综凌乱、断断续续,与其说是突厥贼军的入寇路线图,不如说是行台向河东入寇的人事草图。 李潼久掌军机,基本的军事素养还是有的,看到这张图纸标绘如此凌乱,不免皱起了眉头,拿起了副本仔细翻阅一番,发现所记录的贼踪出没错误诸多,比如十一月末贼踪本来还在朔州,可是几乎在同时,忻州同样有贼踪出没。 时间上已经混乱不已,对于敌军兵势的描述则更是出入甚大,有的说不过千余众,有的则就禀告人马巨万。这样凌乱的敌情讯息,自然不足以凭之制定什么反击策略。 李潼翻看一会儿之后,便随手将这一份信报丢在一边。转而拿起一份经过行台员众筛选精简、相对比较靠谱的信报翻阅起来。 这一份信报相对比较可信,因为是行台直派的情报人员所递交的内容。但相对而言,则就简略的可怜,仅仅只有七八则内容,并不足以勾勒出突厥此番入寇的军势全貌。 比如说最早一份信报是在十一月中,是从云州发出的,言道突厥先以散卒游众渗透单于都护府,然后再借着单于都护府内虚而暴乱,具体兵力如何,难有一个直观判断。 而下一条信报则就已经是半个多月后由朔州发出,讲到突厥千骑寇掠马邑。至于这当中突厥行进路线如何、有没有分兵寇掠等等诸类,俱无涉及。 这样的情况,也不是因为行台的情报人员不够尽力或是能力不够。偌大一个河东道想要形成一个完整的情报体系,没有官方力量的配合本来就做不到。 况且今冬大寒,不独关中一地大雪纷飞,行台这些情报人员都是以私人身份进行活动、搜集并传递情报,无从借用完整的驿传系统,能够把消息传递回长安,已经殊为不易。流于片面,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李潼本来是因突厥再次入寇而躁怒不已,可是在看到这凌乱的情报后,情绪也渐渐冷静下来。关内虽然已经是甲士盛聚,但敌情诸种一概不知,也的确不可贸然出兵。 稍作沉吟后,他才又吩咐道:“畿内诸军先择五千精卒入同州临河待命,使斥候涉河东向沿途访问诸州县官府,问取敌情。另使中军两万入泾阳营,待时出渡,增援河东。并驰告河曲姚元崇,非得确凿军机,不得擅使卒众渡河作战。西城继续营造,中、东两城暂停工期,役卒退回河内,不得流连徘徊。” 有关突厥入寇的军情虽然凌乱、不足为凭,但也给出了一个要命的讯息,那就是今秋霜寒早降、漠南牧期提前结束,北境诸羁縻州普遍遭受雪灾,牧民损失惨重。 换言之,默啜入寇还仅仅只是一个信号,如果大唐方面应对处理不当,漠南诸胡州很有可能兵祸次第兴起,对于内陆诸州形成一波一波的连绵冲击。 “即刻使员前往神都,阙下待命,一俟朝廷调令有出、即刻回传!告陕州潞王沟通朝士,尽快拿到贼军军情!” 如果没有朝廷的军命调令,行台大军即便是进入河东,也很难利用河东诸州县的官方力量。在默啜已经入寇并且掌握了战术上的主动权情况下,如果当地官府的力量不能为军事所用,那对行台大军而言虽是内州、犹如敌境。 但过去这段日子以来,李潼见多了他四叔各种操作,对这个大聪明的计议如何实在不报什么信心。所以除了遣使请战之外,又作了后备的安排。如果朝廷不准行台出战,那就让他二兄李守礼贿结朝士盗取军机,以作为行台后计的参考。 河东诸州武备空虚,李潼自然心知,一旦被突厥贼军长驱直入的寇入扫荡,那所带来的秩序破坏所害不只一时。 他之所以提前修筑三受降城,就是为了确立唐军在朔方的战略主动权。如果河东道秩序遭到破坏,那单于都护府所管辖的漠南诸胡州也会因此见识到大唐在这一区域内的软弱空虚,使得漠南胡情躁闹难制,那三受降城的战略价值就要大打折扣。 眼下行台大军不便直出,稍作沉吟后,李潼便吩咐张嘉贞为行台使员,持他手令前往蒲州、绛州等地走访召集诸故衣社众并行台返乡老卒,包括一些走私护卫力量,以乡义为名增援并州,一定要确保太原这个北都地标不被寇入。 河东道这些返乡力量,李潼本来是准备留作搞神都的一股奇兵,但现在显然河东安危要更加重要。 他也不是小觑神都朝廷的动员征发能力,认为朝廷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对河东的乱局。关键是担心他四叔大志强逞,认为击败默啜不够威风,想要在北境搞点大动作,从而引发更大的动乱。 一旦北境因此爆发什么糜烂之祸,那也就不必再搞什么奇兵闲计了,大军直出潼关,你不行,老子来! 0749 山南房州,庐陵王城 房州地处山南,其地既有山陵沟壑之闭塞,又不乏河渠川谷之阔深,境域虽然偏于两京之外,但又并非化外之蛮乡。 房州之为流人寓所,这一传统也是源远流长。即便不作更远古的论述,单单国朝以来幽居房州之皇亲国戚便不知凡几。近世以来,此乡幽居最为出众者,自然就是当今圣人嫡亲兄长庐陵王。 近世房州有房陵古城傍水而设,常为流人寓所。庐陵王初到房州时,同样也是幽居于房陵古城。但垂拱年中,皇太后特制州府使奴兴工,另择沟谷平坦之境兴筑庐陵王城为庐陵王专居。 庐陵王城位于县所南二十里处,其城方阔百丈有余,城中并有楼台阁堂,并凿川引渠入城作池,一应格局俱拟两京皇苑。 时入隆冬,山北已是大雪纷飞,山南也是草木凋零,不乏潮寒。位于河谷的庐陵王城也同在此方萧条天地之内,远远望去,孤立于平谷之中,四方山岭为壁,殊少色彩。 王城中并没有什么耕织谋生的作业,一应需求俱仰于外。四角碉楼长有百数员甲士驻守,既有隶属于荆州大都督府的州兵,也有来自神都两衙的禁军将士。王城外唯有一条道路直通河谷外的县城,除此之外,周遭尽是荒野,偶或狐鼠出没、虎狼潜行,但也都难以翻过高高的围墙入城侵扰。 午后阳光渐渐西斜,王城中一声钟响,分散在王城各处的仆役走使们便纷纷行出,向王城最中央的阁堂前聚集。 时间又过去小半刻钟,一名周身裹素、青布幞头的中年人为群众簇拥而出。其人脸色苍白清癯,须发灰白斑驳,身高虽六尺有余,但却含胸垂首,略显佝偻,正是这座王城名义上的主人、庐陵王李显。 庐陵王在王府一干侍者们簇拥下行入堂中,阁堂四方门户大开,潮寒的湿风自门户涌入,使得堂中所摆设的帷帐经幢俱摇动不止。 在庐陵王身后,除了众王府侍者之外,另有一男一女趋行跟随。 妇人打扮荆钗布裙,相貌同样清瘦苍白,涌动的寒风甚至吹得颈间青筋隐现,身躯都瑟瑟发抖,便是庐陵王妃韦氏。王妃冻得发青的手仅仅拉着一名少年,少年脸色亦是青白不定,缩肩拢手,一边趋行一边忍不住跺脚取暖,正是庐陵王嫡子李重润。 一家三口登堂之后,侍者们散在厅堂各处,庐陵王则面向北方,深拜于厅堂中冰冷的地面上,口中大声呼道:“罪臣哲辜负家国、天人加厌,宗家丑恶孽类,幸圣人垂怜,赐臣屋宇、食料,得苟活人间,恩德至矣,臣惶恐拜受,恭祝圣人享祚永久、唐业绵传万代!” 庐陵王再拜而起,身后妻儿一并随同叩拜。冰凉的地面上并无暖席铺设,少年伏地作拜起身后,两手已是冻得又痛又麻,靠在庐陵王妃身边低声颤语道:“阿母,我冷……” 听到儿子这微弱颤音,庐陵王妃身躯亦是一颤,眼眶霎时间变得通红,只将儿子一只手紧紧握在手心里搓暖。 有侍者匆匆入堂,托举着谷饭等物一一奉入案堂摆定,每有一餐食摆在案上,庐陵王便作一叩,并口呼道:“圣人至德,兄弟分味,臣谢赐食!” 很快餐食传定,庐陵王便深拜不起。王妃虽拜伏于后,视线余光则紧紧盯着厅堂一角的横梁。横梁处突然有鸟雀飞出,直向贡案上摆设的餐食啄取。眼见这一幕,堂中夫妻两人紧张的神情才为之一松。 一番仪式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外间所聚人众缓缓散去,庐陵王并妻儿也在侍者们簇拥下退回内城。 “速取抱炉来,切莫冻煞我儿!” 一俟返回内城,庐陵王妃便跺脚疾呼道,并将儿子紧紧拥在了怀中。 眼见母子相偎取暖,庐陵王也不免鼻头一酸,掩面一叹,亲将暖炉递入妻儿怀内,疾往内舍行去。 山南气候虽无风雪之苦,但潮寒湿腻也让身为北人的庐陵王一家受苦不小。入舍后,庐陵王两手捧住王妃那已生冻疮的两手紧贴自己脸颊,眼眶中已经泛起泪花:“辛苦娘子,同我共捱辛苦岁月……” “大王所在,妾之所在,滋味是甘是苦,不需细论……” 眼见大王泪眼朦胧,王妃强挤出一丝温柔的笑容安慰着,只是视线触及儿子,眼神却又变得黯淡起来:“夫妻纵受磨难,相守不谓孤独。但、但这些儿女们何罪?他们俱是天家贵种,生来合该享尽富贵,可如今、可……竟连寒苦人家、黔首百姓尚且不如,难道此生真要老死于此方蛮荒乡野?” 听到这话,庐陵王眸中迸出一丝冷厉之芒,但很快又为满眼的无奈所取代,与王妃交颈贴鬓怅然一叹:“东都波澜再生,圣人再执神器,对我既忧且防。但这还是其次,圣人少来秉性仁懦,未敢加害于我。唯是庶人贤所遗孽种当道夸威,才是最大忧患……就这虽然幽居清苦,但还能不失旧情照顾,但孽种方新得势,便遣员入州吓我,若不谨慎以备,恐祸不远矣……” 历来废君从来也没有什么好下场,李显自然也不能免俗。 最初几年确是不得安生,尤其新废之际、徐敬业作乱于扬州,一家人辗转于均州、房州之间,可谓居无定所、惶恐有加,一日之间,朝使几来,每一次都吓得李显魂不附体,最惊慌之际甚至想一死了之。 但在熬过了最初这段时间后,随着朝情局势趋于稳定,特别是庐陵王城建起之后,一家人生活处境也逐渐安定下来。 人生幸与不幸,终究是对比出来。虽然前为天下之主,转眼阶下楚囚,际遇之变化可谓云泥之判。但在安居庐陵王城之后不久,得知二兄李贤已经死于巴州,李显的心情也渐渐有所舒缓。 他母亲虽然夺他至尊之位,但终究还有一份慈性残留。跟二兄李贤相比,他终究还算是幸运的,毕竟只有活着才能盼得转机。 之后数年,虽然幽居的大环境不变,但一家人生活还算安稳。几任房州刺史对他们一家都多有关照,哪怕武周代唐那段时期里,神都朝堂斗争不断,但对远在房州的庐陵王也没有什么影响。特别是作为武家重要人物的武三思,竟然使派其府佐裴巽入州就近关照他们一家,更让李显看到一丝命运转机的曙光。 所以过去这数年,庐陵王一家生活虽然不比真正的宗王显贵,但也都衣食丰给、无忧无虑。但这样的生活,却在神都革命后再迎来了一次逆转。 当神都政变的消息传到房州时,整个房州地境也都是情势混乱。裴巽来访李显,跟他商议返回神都事宜,甚至还有多名州县官佐联名奉请。 但李显当时只觉得人势仍然不够壮大,缩于城中不出,想要等到人势纠集更加壮大后再作表态。 但是很可惜,他没有等到人势壮大起来的那一刻。很快朝廷便遣王方庆为山南道宣抚使,召集荆州等诸州团练、捉守将围聚在王城周边的人众攻杀驱散,裴巽等参谋者一概伏诛。 经此之后,庐陵王城所受关照便一去不返,城外常驻一军长达半年之久,凡有风吹草动便入府查问一通,一家人处境可谓是危若累卵。 虽然过了一段时间后王方庆便被调离,王城外的驻军也被荆州大都督府收回。但这一次的动乱,却给李显心里带来了极大的阴影,乃至于隐有一种希望幻灭之后的绝望。 此前他或许还期待着母亲年事渐高,权欲削弱,或将他召回两京。可现在,就连这一点本就存在于幻想中的希望都遭到了反制。大唐社稷迎来了新的主人,唐家老臣们一腔忠心有所托付。 更严重的是,他二兄李贤诸子成人,兼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于政变中攫取到极大权柄,这更让他忧惧不已。 虽是一母所出,但他与二兄之间关系却谈不上友善。彼此年龄相近,从小便打闹竞争起来,而他更在母亲的暗示与鼓励下,与二兄之间的竞争渐渐超越尺度,并最终取得了胜利。只是这胜利的果实还未品味多久,甘甜就变成了苦涩。 本来兄弟俱是落魄,如今更生死两隔,旧事如何也都不再重要。可偏偏他二兄人虽然死了,但却有子息壮成,当年虽是垂髫,但人情故事或也不失感知,又会不会轻易放过他? 每每想到这一点,李显便自觉寝食不安,唯在幽居中恭谨自持,务求不让人抓到自己的把柄。 “唉,唯今处境、势不由我,也只能见步行步。只盼此夜登榻,明晨还有幸相见……” 李显又怅然一叹,语调萧索道:“入舍用餐吧,孩儿们应该都已经等急了。” 夫妻两人并长子返回内堂后,内堂便有众人匆匆迎上来,除了几名近侍的姬妾,还有数名少女入前见礼请安,衣着装扮也都以王妃为标准,不见金玉,唯是朴素。 只有一个年级不大的少女,穿着尚有几分色彩,待见父母行入,便直投阿耶怀中并娇嗔道:“阿耶、阿母能不能快行一程,我饿得肚子都叫了起来!” 李显怀抱着娇俏可人的女儿,脸上愁云略有淡去,并流露出几分慈爱笑容,轻抚怀中少女发顶丫髻温声道:“竟让我小女忍饥,阿耶真是不对,快快传餐!” 说话间,一家人主次坐定,然后侍者便将封装在食盒中的餐食一一传递上来。如今一家人虽然处境不佳,但门庭内也并没有因此而失去了规矩。 于此内堂中,能够入座就食的唯庐陵王夫妇并几名嫡出子女,其余姬妾包括庶出女子则只能分列于案席之外,等到主人进餐完毕才敢上前进食。 餐食治好又经一番礼节折腾,到现在早已经热气全无,且无非菽粱蒸煮,搭配着脯醢鱼鲊,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热气,看上去便让人没有一丝食欲。 不说座中其他人,那衣着光鲜的小女子见到这些餐食,俏脸上已经全无色彩,直接投箸推案,哇一声便哭了出来:“又是这些谷饭醢酱,让人怎么入口!我不吃……我要吃鹿脯羊羹……” 座中庐陵王夫妻并年长几女已经端起了饭碗,听到这小女子吵闹声,一时间也都各自流露出无奈之色,庐陵王妃入前怀拥小女细声安慰,庐陵王也入前安慰几声,但这小娘子哭声却越来越大。 “今日厨中治庖是谁?如此待薄我家娘子!” 见安慰不见成效,庐陵王便拍案怒声道。接着便有一名侍妾入前,小声道:“是妾……但、但妾并不是减用食料,府外送来只有这些……” “贱婢还敢狡辩!因你愚蠢,累我小女废食!” 庐陵王怒吼一声,抽出马鞭便将那侍妾推倒抽打起来,并回望哭泣不止的小娘子笑语道:“裹儿不要哭泣,阿耶惩这贱妇给你出气!忍过今日此餐,明日阿耶一定让人厚治餐食!” 侍妾伏地乞饶,极力挣扎着躲避抽下的马鞭,姿态动作不乏滑稽,那李裹儿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也忘了哭泣,粉颊上还垂挂着泪水,已经忍不住拍掌为阿耶喝彩起来。哭闹一番之后,终究年幼不耐饥饿,还是不无委屈的吃起饭来。 及见小女安心用餐,庐陵王夫妻才安心下来,彼此对视一眼,自有一份贫贱夫妻、相濡以沫的感慨。 等到主人一家用过餐,周遭姬妾、庶女们才入前收拾残羹剩饭,各入堂下进食。 用过餐后,庐陵王便手捧一份手抄的《药师经》诵读起来。他生人以来,便以高僧玄奘法师为师,并得号佛光王,笃信佛理,特别遭厄之后,更觉得神佛庇护才能活命至今,因此事佛更加诚恳。 王妃依傍庐陵王而坐,顺手将庐陵王自膝以下两足捧在怀中,细作敲捏。遭贬之后不久,庐陵王两腿便患了风寒湿痹,每至秋冬之交便酸痛难耐,乃至于竟夜难寐。房州苦寒之地,自然没有什么针灸按摩博士,王妃也是无师自悟,闲来便为庐陵王推拿一番,盼能让这脚气之痛略作缓解。 几名子女偎坐周围,那李裹儿饮食已经受了委屈,一副悻悻不乐的模样。王妃为了开解她,便讲述起两京风物繁华,当年所享富贵种种,一干子女全都听得入迷,心中自是神往不已。 “阿母讲得这些,我都听得倒背如流,唯是没有亲见,想来只是骗人!旧时还说我家要重回西京大内,享尽荣华……” “祖宗!这种话不要再浪言!” 庐陵王听到这小女口无遮拦,吓得抛开佛经便捂住她的嘴巴。 正在这时候,堂外响起了叩告声:“福奴来向大王、王妃请安!” 侍者掀起垂帘,一名年在十五六岁的布袍少年趋行入堂然后便叩在地上,膝行入前。旁边王妃次女却尖叫一声,冲下堂来便将少年踢翻在地,原来少年衣袍脏污,膝行入前便将居室地毯拖出两道污痕。 “你这福奴,好没眼色!地衣是我前日刚刚让人新设,便被你弄污。滚出去,谁贪你几声问安!” 少年被踢倒在地,却不敢有什么怒色,只是连连拱手低头请县主恕罪。少年不是别人,乃是庐陵王庶长子李重福,但无论方方面面,却与堂中一家人格格不入。 庐陵王被子女叫闹搞得有些烦躁,摆手对这庶长子说道:“你去罢,听说你母卧病在榻,小心侍奉,我择日去见。” 听到父亲这么说,少年李重福神情更悲,再作叩首泣告道:“奴今日来,正为阿母……阿母久卧,遍体疮痈,昼夜号痛,乞请王妃给奴生炭几许,生火暖屋,否则阿母恐难捱过今冬!” 李显闻言后,也从榻中坐起并皱眉道:“你母已经这么严重?”说话间,他视线便转向王妃。 王妃这会儿脸色阴郁,指着不断叩乞的李重福怒声道:“贱奴这么说,意指什么?难道是告我持家无道!生人造化,各有长短,你母运数耗尽,也要怪我?” “奴不敢、奴不敢……只是见阿母卧榻嚎哭,为人骨肉,性不能忍……大王、阿耶,求求阿耶,舍儿生炭几斤,让儿能……” 李重福闻言后更加悲怆,只是连连悲哭叩告。 “这、这……” 庐陵王终究有些不忍,然而一边的王妃则冷笑道:“州府所送物料,往年还望朔有期,但如今越发省俭怠慢。最近补用还是月前,炭料所余百十斤,几间屋舍支用已经不足,阿郎还要熬夜读书。此奴如此悲号,莫非人情的刁难只在于我?此间蛮荒之乡,德瑞聚养已经不易,满庭怨气,能有嘉气垂宅?” 庐陵王闻言后已是大怒,拍案怒声道:“给我将此奴拖走!堂下架杖,先惩三十,再问他有无怨念滋生害我运数!” 自有侍者入堂将李重福架出堂外,片刻后堂外已经响起了棍杖抽打声以及少年嚎哭乞饶声,有内侍不忍,入前道:“大王,福奴纵是不器,终究是大王骨血延传……” “我堂中自有好儿郎,何惜此类厌物!你这老奴,莫非也是怨气勾连?” 庐陵王闻言后便冷声斥问道,那侍者听到这话,忙不迭伏地请饶,再也不敢多说话。 正在这时候,堂外又有人匆匆登堂,并神情紧张的禀告道:“禀大王,均州参军裴伷先正引众百十骑向王城而来!” 听到这话,李显身躯顿时一颤,脸色也变得煞白,回望王妃并颤声道:“裴某入事以来,待我已多不善。今番不请自来,恐是大凶……” 0750 庐陵奇货,群众相谋 神都革命以前,房州历任官长或是出于对唐家的忠义与对庐陵王的同情,或是窥度上意,觉得皇太后之待庐陵王或有势位的倾轧、但却仍然不失母子之恩义,因此对于幽居中的庐陵王一家不失关照。 但在神都革命之后,都畿形势再作变幻,大唐社稷再有圣人临朝,庐陵王的地位就不免更加的尴尬。虽然当今圣人仁恩宣示,对于革命之际房州境内所发生的闹乱只诛首恶、无涉庐陵王,但事后的种种态度与举措无不流露出对庐陵王的存在绝非全无芥蒂。 所以房州一干任事官员们,无论内心想法如何,哪怕仅仅只是避嫌,也不敢流露出对庐陵王过分的关照,反而因为所治境域中居住着这样一位身份敏感的宗亲而倍感焦灼。 所以当裴炎的从子裴伷先奉命出任均州参军之后,两州官员们无不松了一口气,将这个烫手山芋相关诸事一应委之。裴伷先本职虽然是均州参军,但却被房州州府借调过来,两州官员们对此也都是心照不宣,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入告通传的使者入城不久,裴伷先一行便策马行入了王城中。脱下了挡风防潮的风帽大氅后,裴伷先直登前堂,召来王城中一应官佐,事无巨细的将王城内近况询问起来。 这也都是惯常的流程,王城官佐们循例一一入前作答。偌大王城中,在事者甲员包括奴婢诸类人员,足有五百余人之多。 这其中除了一小部分是留事年久的老人之外,绝大多数都是在革命之后陆续增补,与庐陵王一家主仆缘浅,汇报起来事无美丑也都没有遮掩的必要。包括就在刚刚,庐陵王怒惩庶长子之事也都一并道来。 裴伷先年未及而立,但外在的相貌较真实的年龄却更显沧桑,鬓发胡须都略有灰白掺杂,显得成熟稳重,并无一般世族子弟在这个年纪的气壮浮躁之态。 这也是很正常的,裴伷先虽然出身河东名门,但身为裴炎的从子也是福祸纠缠。少壮之年家势正旺,伯父裴炎权倾朝野,裴伷先也因家门之惠蒙荫入仕,解褐便授六品太府丞,可以说起步就超过了世道中绝大多数后进时流。 如果按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如今的裴伷先怕是应该已经品录服绯,或为外州刺史,或为南省郎官。然而好景不长,光宅年间一场大祸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伯父裴炎以谋反大罪而满门伏诛,裴伷先受此牵连却不甘屈服,上书诉变而触怒皇太后,远流安南獠乡。 侥幸大难不死却苦恋两京繁华,裴伷先终究难耐彼方凄苦,选择私逃返乡。然而返乡不久便遭告发,一番酷刑承受之后再流北疆庭州。 身在庭州的时候,裴伷先以货殖为业,渐聚资产,更得到西突厥大酋青睐、以女妻之,短短几年时间里便成一方大豪。但他仍然不安于此,一直在打探着朝情局势的变化。 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得知神都发生政变,裴伷先便积极笼络组织一批西突厥胡酋们前往神都献礼,自此才终于得以重新返回神都洛阳,直至皇恩授给均州参军一职便又宦游于山南。 所以裴伷先虽然年龄不大,但其人生经历可谓丰富有加,辗转南北万里之遥,几入垂死之境又大难不死,本是刑家余孽,竟成一方豪强。所遭受的苦难磨去了一身的躁气,但心志却并没有因此而遭到摧折,能够逆势而上,自成一番风光。 庐陵王城与外间隔绝,自成一方世界,本也没有太多的新鲜事。所以当诸官佐汇报的时候,裴伷先也只是例行公事的听一听,只是当听到庐陵王严惩其庶长子的时候,他眸中才有几分色彩流转,但也并未因此发表什么自己的看法。 不久后,内城侍者入堂,告是庐陵王已经在内堂等候多时。裴伷先闻言后便也不再拖延,跟随侍者前往内堂而去,并有数名令史跟随。 “卑职均州参军裴伷先,拜见大王!” 虽然彼此真实身份一个是囚徒、一个则是看监人,但裴伷先也不敢因此而失礼,入堂之后便作礼拜。 堂中的李显则就显得有些紧张,看了一眼堂中陪坐的王妃韦氏,才强自镇定的举手示意道:“裴参军请免礼,未知今日来访,有何见告?” 裴伷先告谢入席之后,才又说道:“今日入城,循例请问起居诸项。卑职使命所在,王城凡所用料盈困,大王直需垂教,卑职自使员奉给周全。” 听到裴伷先这么说,庐陵王嘴角下意识颤了一颤,有心斥问眼前这个貌似恭顺、实则怠慢至极的家伙,王城诸种用料一再削减,怎么还有脸面说奉给周全? 然而诸般忿言涌入嘴边,却化成了几句安守本分的祥和之言:“罪臣得皇命赐庇,不因旧迹而见辱,尚能荣养于山南华厦,唯惜福尚俭,实在不敢再作非分妄想。” 裴伷先听到这话后则嘴角一翘,继而便笑语道:“然卑职所闻王城事迹,似与大王所言颇有出入。远日诸情不言,单单今日,县主号泣于堂、求食羹脯,郎君乞炭不得、反受责打。余者诸类,不足细言,但王城用料困极,于此二三事迹已是毕露无遗。” 听到门堂内的家私被裴伷先肆无忌惮的道来,庐陵王脸色顿时一片羞恼,抬手戟指裴伷先,然而张开的嘴巴却只发出嗬嗬沉浊之声,无有斥言涌出。 庐陵王情急且怯,一时失语,但王妃却没有什么顾忌,听到裴伷先这半嘲半讽的言语,已经忍不住拍案而起,指着裴伷先怒声道:“贼奴,既然已知王城困极,何必再来见问羞辱!大王天家肱骨、圣人至亲,所罪唯在适逢人间失道!是生是死,虽不由于自身,但是荣是辱,岂尔卑鄙走卒能见笑施给!” 裴伷先听到这一番斥言,脸上略显轻浮的笑容收敛起来,直从席中站起,抽出腰际佩剑,倒持着缓缓往堂上行来。 “你、裴参军……你要做什么?王妃、王妃她只是……” 庐陵王见状也是一惊,起身向后避走,又拉住王妃张臂拥抱起来。而王妃见裴伷先真的抽出利刃,一时间也是惊慌至极,缩在庐陵王怀抱之内,张声嚎哭起来。 然而裴伷先入前只是将佩剑置于案上,接着便缓步后退,跪倒在地并频作叩首,嘴中沉痛说道:“王城受此疾扰,大王起居不安,卑职罪在失职,不敢推诿避惩。唯将利刃奉于尊上,是杀是剐,并在大王一念!” “这、裴参军你这又是……” 眼见裴伷先作此姿态,庐陵王夫妻俱是惊愕有加,但在愕然片刻之后,庐陵王眸中陡绽精光,颤声问道:“莫非、莫非畿内又生大变?当今圣人、圣人他……” “圣人体格壮盛,朝情井然有序,内外不失控御,上下不负所守!” 裴伷先长拜在地,继续说道:“唯卑职有感就事山南以来,所事迷于虚妄,未能尽责奉给。此前行事诸种,执于旧事,未能立身方正、用计分明,致使大王失于悠然荣养,卑职罪大,痛悟前非……” “贼子还要瞒我?神都一定有事!” 眼见裴伷先如此,庐陵王越发笃定其猜测,心中狂喜将生而未敢,但惊慌却无,一把抄起裴伷先放在案上的佩剑,持剑入前、刃指裴伷先继续怒声道:“山北究竟发生何事?” 见庐陵王厉声逼问,裴伷先才长叹一声,状似无奈的说道:“大王旧邸英王,勇烈故态、卑职无缘得见。但今日入城短作应答,诚知旧誉不虚!” 听到裴伷先这么说,李显那清癯脸颊上的肌肉已经忍不住隐隐抽搐跳动起来,只是牙关紧咬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至于王妃韦氏,则就忍不住大声道:“裴某日前在事,已经简略怠慢。如今神都有变,若再隐瞒事则,数罪并惩,能有命在!” “卑职不敢欺瞒大王、王妃,神都大势的确无有变故,唯是今冬突厥默啜引众新寇河东此边事一则……” “突厥贼酋不是骨笃禄?默啜又是何料物?突厥星星贼火,与中国大势又有何相干?” 庐陵王毕竟久遭幽禁,此前数年就算起居生活不失关照,但终究也没有什么人特意向他详细讲述世道变故,因此对于外面的世界情势如何也是不乏茫然,并不知突厥可汗已经换了人。 裴伷先听到这问话,便也将突厥势力之发展稍作交代,然后便又说道:“突厥一干亡国贼众,或因中国时局不靖而势力有所涨消,虽然仍未可称为大患。但方今国中亦不失艰难,东西壁立,雍王壮大于陕西,甲马盛养,朝廷制之已经不称容易,如今再增突厥之扰患,时流论者俱以为若长此以往,西军之祸一旦爆发,恐更甚于四方之扰……” “雍王、雍王?这宗家小子,如今竟已经势壮到朝廷难制?” 庐陵王听到这话后也是一惊,然后便忍不住顿足叹息道:“这宗家孽类,幸在圣皇、皇太后垂怜庇护,才能活于人间。旧年问其扰乱于神都,便知此子逆骨递传,如此妖邪之类,即便怜而不杀,自应圈禁拘养,圣人竟放之关西祖庭、由其壮大而不加制约,本是疥癣小疾却纵容成家国腹心之患,悔之晚矣!” “大王所见,诚是真知。其实满朝冠带之士,未尝没有智者进言,唯是当今圣人君心独裁,不容异声!雍王生长于宸居,弄乱于宫闱,丝毫无念养育之恩。及其西去,又以虐害元从巨勋门庭以为功,人间恩遇之常情,全然不在其人度内。如今或仍可谓家国安详,内外得守,但关西盛甲,唯知王教而不知皇命,一旦祸起,生灵涂炭、名族堕落俱在顷刻之间!” 裴伷先讲到这里,再次重重叩首并叹声道:“陕西顽疾重患,当今圣人也已经失于控御之道,此情时流有识者俱有所见,已非一人之计。旧年圣人身在宫闱,因系唐家社稷之传承,自有兰芷之馨,入世之后,所历所事却多有淫昏之恶臭。其所失计,已经不止雍王一桩!” 裴伷先免冠伏地,又抬头望向持剑而立的庐陵王,满是真诚的说道:“卑职家门故事如何,大王心自知之。念此故事,虽祸福相干之众,也是一言难尽。家门之罹难,长丁荡然无存,唯卑职草芥残枝苟活于世。 圣人穷张其意志,表我家门虚荣于世道,但除此虚荣,赏用实微。既已创策之功而褒扬,竟不以忠义之人才而见用。投臣于山南,专是旧怨纠缠,欲因臣谋身之拙计,构大王险恶于孤城,这难道是圣明人主应作之人事?” 庐陵王虽然渴望世道再生变革、让他能够逃脱藩篱,但裴伷先一面之辞,他也不敢尽信。毕竟此子乃是裴炎这个大逆之人的从子,而且其人入州以来,王城待遇便急转直下,可知其人心迹之险恶。 但当听到裴伷先自陈至此,庐陵王眉弓陡地一颤,开始正视裴伷先这番心迹剖析。 身世落魄至今,什么大仁大义的虚辞,李显是半点也不信。人间最值得动情者,唯是自身利害之相关。神都革命以来,人事纷繁,他虽然并不尽知,但与裴炎相关诸种,还是有所耳闻。 如果想得险恶一些,王城这些新换的侍者们之所以向他透露此类讯息,就是要通过朝廷对裴炎的追封褒奖来让他死心,让他长期处于惊悸惶恐中,心惊成患、不能长命。 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说他此前还盼望着当今圣人或是仁念发作、将他这个三兄召回神都荣养,可是在得知裴炎相关事迹后,对此便彻底的死了心。或许他余生再难生归两京,一直等到熬死了自己,当今圣人或许才会网开一面,召他子女归京安置。 但失意者也并非李显一人,眼前的裴伷先同样也属于此列。裴炎虽然追封极盛,但本身已无子息传承,按照一般的仪轨旧例,裴炎一应哀荣应该降给裴伷先这个近亲从子以延传嗣息。 但朝廷却根本没有相关的举措,裴伷先也仅仅只是担任着一个山南下州的参军卑职,心中能无怨气?更何况,庐陵王一旦不寿暴毙,裴伷先也难免嫌疑。家门虚荣半点难沾,反而要承担身名俱毁的危险,任何一个正常人都难免杂计丛生。 想到这里,李显望向裴伷先的眼神从冷厉转为温和,他将所持之剑抛掷在地,并弯腰扶起了裴伷先并叹息道:“我前罪确凿,所以为家国所弃,所受困扰俱罪有应得。圣人能容我苟活于世,我已经由衷感恩,更不会暗怨所使裴郎入州是纠缠前事而加迫害。裴郎以此自计并作自罪,也是小觑了皇恩之浩大!” “大王弘计包容,但卑职自知狭计浅拙。实不相瞒,此前王城所以给料刻薄,俱卑职曲希上意而作指使,苛待大王以为自谋之计。纵大王雅量不惩,卑职实难自恕,今日献剑于堂,自曝奸恶,唯是求惩。大罪若斯,若不惩戒,来年大王何以控御正道?” 说到这里,裴伷先更是一脸的悔恨泪水,抓起庐陵王丢弃的佩剑,便要向自身脔割。 李显见状后,飞起一脚踢落裴伷先手中的佩剑,并又将剑捡了起来,遥指其人叹声道:“裴郎纵有过错,唯我如今不司典刑,岂能作私刑滥给。若仍自责难解,那我也要自问一句,天地生我何者厌类,家国已经不容,近人唯是见逼,此剑不当刑于裴郎,容我先作自惩!” 说话间,庐陵王竟将剑刃转向自身,缓缓架在了自己颌下。 “大王不可!” 裴伷先见状更是情急,扑身上前空手便紧紧攥住那锋利的剑刃,满脸涕泪横流:“卑职旧罪已经悔恨难当,若再见大王因我躁闹而折一毫毛,已是大罪!来年若果山河变色,唐家基业更托于谁?” 李显看到裴伷先握剑的手心已被剑刃割破、血水横流,一时间也是大有动容,同样忍不住仰天一叹,闭目泪流:“天皇大行弥留之际,将家国托我。唯我才器猥琐,不堪大任,身遭屈辱,庙堂蒙尘! 人间几番倾覆,正道杳然无踪,宗家卑鄙从容不得,世道壮类无所依从,俱我之罪!且留此一命,不因留恋人间繁华,来时若果家庙有变,唯慷慨赴难,不负天皇托我之遗命!圣人安在于朝堂,宗家无狂贼叫嚣,我亦能笑赴黄泉,无愧祖宗!” “臣待罪之身,亦偷命苟活。唯以此誓,凭大王宏志之言,主仆共赴此难!” 裴伷先松开那握剑之手,将血淋淋的手掌拍在胸口,而后匍匐于地,顿首说道。 两人心意各表,彼此前嫌顿消,分座主次,裴伷先又让人传餐布宴,自然不是此前那谷饭醢酱,极尽水陆之丰盛,自己更膝行于堂中,为庐陵王奉进饮食。 庐陵王心情跌宕起伏,但仍不失谨慎,没有狂饮至醉。裴伷先也不敢久作叨扰,及见庐陵王已有尽兴,便又免冠再拜、告辞退出。 等到裴伷先离开后,李显才敲着席案吩咐道:“阿郎并娘子们睡下没有?速速召他们入堂来享美食。” 王妃韦氏这会儿也是一脸笑容,但还是有些迟疑道:“这裴伷先所言所表,大王真的相信?” “居此牢狱,所见唯是四墙。家人以外,谁人近我不是各存心肠、目我奇货?他所言是真是假不必细审,唯有所欲求需仰于我确凿无疑。” 讲到这里,庐陵王眸中些许醉色敛去,不无感慨的说道:“旧时神都异变,我已经错失良机。若果真再有转机,一定不能再作落后。这裴某所言或不近于实,但当中必然也有趋吉避凶之盘算。神都想是祸事将发,他有感于怀,提前布置。这一份投诚,我无论如何要接纳下来。 不是因为轻信了他,而是因为神都纵然有变,于我未知吉凶。纵有使者来见,不知杀我还是迎我。外使善恶尚是其次,唯此獠捉刀床侧,其人其念于我生死攸关……” 且不说庐陵王夫妻私下的盘算,裴伷先在退出内城的时候天色已晚,索性便留宿王城外堂。 家人入舍为裴伷先包扎手心伤口,忍不住低声问道:“阿郎真要打算将生死前程投给庐陵王?” 裴伷先闻言后冷笑一声,叹息道:“庐陵王外宽内忌,骨肉尚且薄情,我若将命寄他,才是真正的自寻死路?” “那阿郎还要……莫非以此窥探庐陵王有无邪念,以奏神都?” 家人闻言后又忍不住发问道。 “庐陵王与世隔绝、权势俱无,作何心意,都是次流。唯其身位所当,奇货可居,群众相谋,不得不防。” 讲到这里,裴伷先又叹息道:“当年自庭州归国,心中也不失妄计。然今上用我,仍循于枯骨旧孽。但有一二包容之计,给我宿卫之职,哪怕来年两京再生异变,圣驾临危,死事之众则必有我!如今将我放于山南,用于不义,可见仍是目我为邪异之流。此一身辗转于南北,几遭灾厄而不毁志向,难道只是为了舔食天家几副血肉而搏求邪幸?” “庐陵难托,圣人不识……阿郎、阿郎你是要?” “圣人昧识,不止于我。韦承庆高在凤池,国临危难,其族力不使用于河北,反布置于洛南,可知其心叵测。其人招摇我家旧迹而收聚世族勋门之人心,却阻我于江湖,更知其表正里邪,来年乱由,必出中书!我若不亲近庐陵,必茫然不知死之将至,今先作投诚,一旦有事,庐陵则必咨询于我以求众见。或再投江湖,或驰告名王,一点短计,也只是落魄之人不屈命运的执念……” 0751 突厥退走,契丹反唐 本该是合家共渡佳节的年尾时节,结果因为突厥的入侵,整个神都城都笼罩在一股战争的阴云里,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节庆。甚至连朝廷一些必要的礼事都能免则免,整个朝廷上下都紧张的等待着河东所传来的后续战报。 朝廷方面的反应不可谓不迅敏,五千羽林军过河之后便向并州驰援而去,昼夜兼程、不敢贻误,并很快便在太原南部的清源遭遇了突厥贼军。这一战,突厥贼军以逸待劳,大破五千羽林军。 当这一战报传回朝中的时候,举朝哗然,突厥入寇所带来的威胁直线上升,皇帝李旦自是震怒不已,与突厥此战不仅仅只关系到当下的内外局面稳定与否,更直接决定了后续朝廷威严能不能重新树立起来。 神都革命以来,陕西道大行台捷报频传,屡破贼寇,已经让朝情人心焦灼有加。此番突厥入寇,本以为是朝廷宣威的良机,却没想到首战便是大败亏输的局面,这结果实在让人不能接受。 盛怒之下,皇帝直接下令遣使入军收捕督战不利的朔方道大总管李怀远,拿入神都问罪,要严惩这败师辱国的庸臣。 但问罪量刑还在其次,眼下最重要的问题还是要继续布置反击。在后计相关的讨论中,朝臣们也清晰的分成了两派。 其中一派便支持由陕西道大行台出兵河东,自突厥入寇的消息传入两京,陕西道大行台便一直在殷切请战,奏书一日数达,态度可谓积极。 行台甲伍大置,单纯的军事力量方面,无疑是要远远超过了朝廷。朔方道行军前锋的那五千羽林军,已经是朝廷在短期内能够征调出征、为数不多的精锐力量,结果却被突厥伏击落败。后续虽然仍还有卒力继续征发北调,但无论是武装水平还是战斗力,都要大大落后于前锋精锐。 而且突厥贼军竟然已经出现在并州南部,可见其席卷之势已经极为严重。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还没有收到太原陷落的消息,但突厥围点打援之势已成,后续如果没有精军投入作战,实在很难扭转这样一个恶劣的局面。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忌惮而仍然不许行台西军出战,这实在说不过去。更何况太原作为唐业龙兴之地,一旦被突厥攻破,那所带来的恶劣影响将是致命的。 须知就在边情最失秩序的武周时节,突厥虽然连年躁乱,但其贼势也难以突破到并州境内。一旦北都告破,那么大唐多年以来所塑造的威震四夷的形象将毁于一旦,各边羁縻秩序或也将因此而彻底崩溃。 但反对行台出兵的声音同样很大,突厥默啜或是南来的豺狼,但雍王却是国中的困龙,一旦放开了对雍王的限制,那所带来的后果将更甚于突厥的肆虐。 “突厥游荡之贼,所趁唯河东诸州虚弱无备,一时或成扫荡之势,但必然难久。凡其寇掠之境,唯是偏僻乡野,克城极少,可知并无攻坚之能。朔方道驰援之军所以战没,非技力逊于贼胡,劳师疲远,违时浪战,才为贼所趁。” 殿中监姜晞新近拜相,得参军国机要,是坚决反对行台西军出兵的。不独姜晞,政事堂中绝大多数的宰相都不赞同行台出兵。 宰相韦巨源也举手发言道:“太原城高池阔,居民十数万有余,或因困势而一时有扰,但突厥贼军想要破城也是万难。贼众出入于漠南,或还可趁地境辽阔而掩藏贼踪,河东山河表里、地势勾结制约,实非纵横之地。贼势穷恶,或奔波掳掠,但绝难势成分割,譬如郊野饿狼,饱食则遁。 诸州县但得据地而守,不作贪功浪战,贼情势必难久。待其退走之际,朝廷再使精军追尾于后,自可破其归程之中。此前西军破贼河曲,所因正是如此计略。” “但河东乃是社稷腹心,两京肱骨,若纵容贼军从容洗劫,乡土士民必将深遭灾难,朝廷威德也将大受损伤。追踪破贼,若能得计诚然是好,可贼徒若是遁走、追之不及,享此一利,来年河东诸州恐将成贼之仓邸!” 宰相李思训不无担忧的说道,他以宗亲而拜相,虽然大事小情不会违背皇帝的意愿,但与陕西道大行台本身也没有太大的立场冲突。眼下让行台出兵,已经是最佳的一个选择,只需一纸调令,数万西军便可过河杀贼,完全不需要因势苟且。 兵部侍郎孙元亨同样赞同行台出兵,其人乡籍本就河东,对河东局面安危要更加关心,更兼身为兵部官长要更加清楚如今朝廷所拥有的武力:“此前南衙诸卫各自持敕、下州督运钱粮,朝中已是兵荒。今羽林军战没,更少精甲可用,方今河东诸州,唯乡义团练护卫城土,更无出击之力。若真纵容贼徒席卷而去,实无骑甲可以追阻于贼归途……” 政事堂诸员意见已经不能统合,各自有所坚持。至于本该主持协调的中书侍郎韦承庆,这会儿则只是默然于席,一言不发。 即将入都遭受制裁的朔方道大总管李怀远,本就是他所荐用之人,皇帝不顾临阵换将之大计而追惩李怀远,本身就是在释放对他已经极为不满的讯号,所以他这会儿无论再发表什么意见,只怕都不会受到采纳。 见政事堂众人各持己见、不能统一,皇帝李旦也是烦躁不已。是否让行台出兵,他其实也已经有些犹豫了,态度不再像最开始那样坚决。 但韦巨源一句话却说到了他最大的一个心病,突厥只是游荡之贼,即便南来入寇,所贪无非钱粮事物,并没有攻城割地的长久打算。 可一旦行台的势力名正言顺的进入河东,那河东州县恐将不再为河东所有。一旦发生这种情况,那他这个皇帝将更加的有名无实,彻底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雍王久在征戎,河东之扰本不在其之内,实在不忍再作加劳驱使。古人三败之辱犹可竞勇搏杀,朝廷人物俱有,虽初战失利、未可称罪。贼势穷横难久,绝不可纵容继续猖獗。再着豫王领并州大都督、天兵道大总管,发都畿道诸州客奴、流囚,扩创天兵,凡所应募者,钱粮厚给,因勋免罪!” 皇帝顿了一顿,然后又继续说道:“陕西道请战殷切、忠勤国事,亦不可不恤。凡京畿道所属同州、华州等诸州县,乡员凡捐力捐用者,量材赐勋,输入蒲州并为天兵道行军!” 陕西道请战殷勤,朝廷虽然慎用其力,但也因此绝不可姑息河东贼患,必须要积极的应对反击。都下兵力已经大大不足,在不动用行台西军的情况下,出动万骑新军已经成了为数不多的一个选择。 可万骑一旦出动,畿内防务将更加的空虚。一旦西军东来,将要无计应对。所以皇帝要将关内道几州也纳入招募的范围之内,一方面是瓦解离间行台民心情势,另一方面也是锁定大义,若雍王果真悍然率军东进,那就是趁家国为乱而跳逆国中的失道奸贼。 皇帝这样一番计略心迹如何,在场众人也都各自有所感知,无论各自心中是否认同,但也不敢再直接发声反对。于是接下来,只能按照皇帝所设定的这样一个框架进行人事上的补充。 于是接下来整个朝廷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动员,这一次的力度较之前次要更大。此前已经发尽都畿官奴,这一次以皇长子典军,征令覆及士民,就连官员勋贵所给亲事、帐内等都一应入军。 极短时间内,整个都畿道便发员七万有余,从各州县源源不断向河北的怀州、泽州等地而去,汇同前次征发的卒员,已经达到十万之众。 如此规模的征发,所涉钱粮事项也是惊人的,都畿府库几乎为之一空,原本已经度支勾检完毕的来年各项开支,也都大量的被挪用。整个都畿道,士民都因各种新增的课役杂捐而苦不堪言。 但无论民生被如何破坏,各路新成的大军总算是源源不断的向河东开拔而去,戎车首尾相接,征卒漫山遍野,浩浩荡荡向并州汇聚而去。 在如此大势紧逼的情形下,突厥贼军纵使猖獗,活动的空间也被逐步压缩。朝廷此次征发虽多新旅,但诸军犄角并进,行止协同,也让突厥不再有分头击破的机会,不得不逐步后退。当大军前路再次进入并州的时候,突厥贼军已经撤向了代北。 河东贼情虽然告一段落,然而原本预定将会出现在贼军后路上的单于道行军却失期、没有出现在突厥后撤路线上,致使突厥贼军成功退回了漠南。 朝廷如此大动干戈,却没能一竟全功、痛歼突厥,自然让人无法接受。得知单于道大军失期,朝廷自然遣使训问,但使者刚刚发出不久,河北便传来惊人的消息:契丹松漠州都督李尽忠袭杀大总管窦孝谌,伙同契丹诸部起兵反唐! 0752 苍天降罪,朕恭受之 大内武成殿中,诸朝士重臣们端坐在席,殿中氛围沉闷压抑,唯中书舍人萧至忠奏报军情之声。 “制设代北道行军以来,莘国公勤勉于事,不敢怠慢,传檄诸州、约期会师于幽州以击突厥。会东北诸州霜雪为患,契丹李尽忠屡请延期,唯营州都督赵文翙寡仁少恤,不以边情为危,逼勒甚急,强驱出行。 契丹诸部入州之际,士马已多冻馁,诸部怨情深刻,李尽忠恭态于外、藏奸于怀,致贿幽州官佐,请以入城营居。莘国公巡营入抚契丹诸部,李尽忠于帐设席延请,帐席之内袭杀莘国公,窃符矫令,即起所部寇占蓟城并数寇诸方。 单于道副总管杨玄基闻变回攻,尽忠所部虽惊乱退走,然幽州所聚军马器械已经亡失过半……” 萧至忠这一番奏告,已经是经过重新加工。但即便是有所矫隐,仍然不能掩饰掉莘国公窦孝谌的愚蠢。即便余者诸种不论,单单其人将契丹所部怨望之众纳入城中,甚至还入营夜会李尽忠,这完全就是在自己作死,让人想不通这家伙究竟想做什么。 当时幽州所聚人马已有三万余众,李尽忠所部不过几千疲敝之卒,无论是兵力还是武装都颇为低劣。大凡稍具防备之心,即便契丹卒众闹乱于营,都不至于发生如此扰乱全军的大祸! 虽然萧至忠言说李尽忠致贿幽州官佐才得入城,但贿赂的是谁?即便这受贿者有能量将契丹卒众安排入城,那他也有能量安排窦孝谌亲望慰问? 结合窦孝谌入州以来便与营州都督赵文翙多有纠纷,稍有智力的人都能联想到,应该是窦孝谌打算借契丹人的势力去打压赵文翙,但却小觑了契丹人的狼子野心,不独身死贼营,甚至就连掌控全军的符令都被契丹人所窃夺。 结果契丹人才能频传乱命,凭其微弱之众闹乱全军,并一度占据了整个蓟城,掳掠器杖牛马,致成大祸。 所以当萧至忠奏报完毕后,在堂不乏朝臣眉头已经忍不住皱了起来,很明显,皇帝是打算保住窦孝谌的哀荣声誉、给其一个死国之烈名。可问题是,如此一桩本可避免的人祸,又该由谁负责? 群臣心中虽有不满,但王孝杰年前统军尚未归朝,一时间各自还在斟酌措辞,并没有人直不楞登、不管不顾的就发言。 然而群臣还未发声,殿堂中皇帝已经从席中站了起来,神情复杂并悲怆。 皇帝站在御床前,背对群臣,负手而立,良久之后突然长叹一声,转过身来的时候已经是一脸悲容,于殿中俯视群臣并语调悲痛道:“高祖创业以来,家国虽然常有危患纠缠,但自有君臣同心协力,兴治中国,威慑远夷。内外有治,诸蕃来朝。煌煌之威,皇命所行,人莫敢忤!何以今世如此多艰?突厥孽余先闹河东,契丹小丑竟都敢跳乱于河北!社稷如此多事,谁人之罪?” 讲到这里,皇帝缓步下堂,回望殿堂中空荡荡的御案,突然伏地而拜,眼眶中已经满是泪水:“天皇大行以来,国失英主,邪情妖氛累生内外。朕本宗家末流,闲庭病客,公器几番失守,无奈负大艰行。终究志短力弱,虽有满朝才流助我,不能守业兴治,天下何罪?黎民何罪?王道不昌,宗庙不安,诸种祸患若俱应运而生,则乞苍天降罪一人,朕恭受之,无虐吾民、无害吾国!” 殿中群臣本来各有思计,但听到皇帝如此悲言,一时间也都心神震荡,不敢再安在于席,纷纷起身深拜于皇帝身后并高声道:“臣等失于辅弼,致使社稷不安,王道蒙尘,臣等罪大!” “诸公俱国之良臣,唯朕器非英明之主,太宗文皇帝旧言,封域之内、皆朕赤子。朕承业以来,悖于祖训,恩威不及四边,以致诸蕃轻我中国,数成跳闹之乱,朕罪不容辞,更不敢诿过受事臣子。” 皇帝无顾群臣请罪,再拜而起,趋走入侧,竟夺直殿甲士器刃反握于手并大声道:“国势久不能振,祸患频生内外,猥才难执大器,孽员不能安国,若天意已经失眷,朕当伏剑自了,诸子若有守业之器,敬请诸公辅佐参谋,若无此器,唯择宗家贤壮英明之选……” “陛下切勿……” 群臣眼见此幕,更是目眦尽裂,前班几员重臣纵身向前扑去,郕国公姜晞两臂合夹夺下皇帝手中器刃,另有两名宰相合身扶挟、将皇帝送回御床,伏案顿首,悲戚劝谏。 “契丹东胡余种、髡发之贼,父精母血尚不自惜,方外孽生之类,幸在皇朝恩庇得生息于松漠之间,悖主之贼、昧于恩义,岂可矫以天人感应!唯发兵讨之,斩首警之,爪牙亡走,鸣矢杀之!” 中书侍郎韦承庆免冠顿首,神色铁青的凝声道:“臣奉制于中书,却未能明宣恩威于内外,以致城狐社鼠屡不绝迹,惊扰宸居,干犯政治,臣之罪大!叩请悬臣一首、曝臣一尸,威宣皇命,以警内外,骁力盛用,破贼定边!” 契丹近年虽然壮大于东北,但也仅仅只是大唐羁縻秩序下的一个东胡部落而已。就连久为草原霸主的突厥与盛极一时的高句丽在大唐铁蹄征伐下都已经成为了一个历史,区区一个契丹闹乱,本也不算什么大患。 但这件事之所以难以令人接受,还在于时机实在是不巧。突厥刚刚寇掠河东,朝廷在河东的战况已经不够光彩,结果本来征发用作反攻突厥的东胡契丹再反,这往小了说是北方的羁縻秩序已经近乎崩溃,往大了说就是高宗旧年所取得的边事盛功几乎毁于一旦。这个旦还不是指的时间,就是当今圣人! 皇帝于朝堂中悲哭失德失治,乃至于要拔剑自杀,群臣当然不允许发生这样的情况。但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这样一个罪过,历数内外,只有中书侍郎韦承庆这个真宰相才有这样一个资格。 除了韦承庆之外,也不是没有别人够资格。比如说皇长子、豫王李成器,但李成器本身就与幽州方面无甚牵扯,而且此前豫王担任天兵道大总管驱逐突厥,虽然没有什么确凿大功,但起码是将突厥赶出了河东。 ————— 当然,除了朝中诸众,还有另一个人更具分量,那就是坐镇陕西的雍王李济。虽然说雍王与东北局势牵连更少,但雍王分陕以来,大兴征伐、恐吓诸胡,将贞观以来所形成的羁縻秩序破坏殆尽,这也使得周边诸胡与大唐之间的矛盾越发凸显、越发尖锐起来。 事实上过去这段时间来,朝中就有一些声音在主动的将都畿道大肆征发课役所激发的怨情指向雍王。雍王好武功,屡屡挑衅积忿于诸边,以致边情紧张危急,也迫使朝廷不得不失恤于民,修戈备武于边。 不过这一类的声言逻辑实在不值得推敲,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边患频生,朝廷也实在不敢过分触怒雍王,因此这一类的声音都被压制下来。 非但不敢招惹,反而要优加抚慰,就在新年刚过不久,天兵道大军抵达并州逐走突厥后,朝廷便又加封雍王千户食邑,以犒奖陕西道诸州积极响应朝廷此前的招募征集,只是被雍王给拒绝了,并不以此为功。 此时在皇帝一番作态下,韦承庆不得不主动站出来承担相关责任,还算是识趣。皇帝当然也不可能真的降罪诛杀韦承庆,只是将之左迁秘书监并罢知政事,算是给幽州此乱定下一个处理的基调。 至于莘国公窦孝谌,那自然只能是死国的忠烈了,需要优加抚恤追赠。营州都督赵文翙,纵容契丹藏奸为祸,未能早作查发,论罪遣使就州斩之。 除了一应追究示意之外,最重要的自然还是该要如何平定叛乱。 叛乱爆发于此时,对朝廷而言既是不幸,也是幸运。 不幸之处自然不必多说,而幸运则在于当下这时节,李尽忠虽然兴兵叛乱,但因其部众寡弱,又适逢冬寒大雪,虽然短时间内窃据幽州,但随着单于道前锋杨玄基部回攻,不得不引众退回其松漠州族地,兵乱没有波及到其余河北州县。 所以说定乱是一定要定乱的,不过并不像去年冬里突厥入寇那么军机急促,朝廷仍然不失调控的时间。起码在开春雪融之前,契丹暂时是没有足够的力量向河北出兵。换言之,朝廷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可以调控人物力量,以布置定乱。 可问题是,就算有这两个多月的时间,朝廷也未必能够筹措出足够的人力物力。年前河东一战,都畿征员达十万之众,人物俱已用穷。 经过突厥一番寇掠,河东诸州俱损失惨重,已经不能做到就地为补,而且还要防备突厥食髓知味、卷土重来。可以说,聚集在河东这十万卒众,无论是就地驻扎,还是转赴河北镇压契丹,朝廷都没有足够的钱粮支用! 至于河北诸州则就更不必说了,年前年后已经经过一轮征发,人物聚集于幽州准备出兵漠南,结果却被契丹造反所搅乱,短时间内也很难再作新一轮的征用。 0753 举世狭计,不能容我 正当朝廷还在因为契丹叛乱一时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神都皇城中又发生一桩恶事。 事情最初并不大,一名六品南省郎官于官廨衙署堂食之际陡发恶迹,暴毙于食堂之中。事情虽然很让人悲伤,但本身也不算什么干涉朝政的大事,无非亲友伤心,发付有司处理即可。 然而在处理丧葬事宜的途中,事情却开始逐渐发酵。首先是有关这官员的死因判定,其家人延医就视,发现官员堂食乃是陈豆,其人本有气疾旧患,脾胃不调,食料窝积于腹、以致暴毙。 这自然就引起了官员家人们的不满,与所署官厨人员吵闹起来。但这件事职责也真不在于厨者,官员堂食虽然也是朝臣们福利之一,食料出给则在于光禄寺。因为去年年尾有大用兵,所以官员福利方面便有所削减,光禄寺虽然所司百官堂食食料,但太府支给唯几千斛陈豆,谷米都少。 由于这名暴毙官员家人吵闹,为免事情进一步发酵扩大,于是与光禄寺人事往来密切的左监门卫便私自将官员尸首收殓发其私邸。 但左监门卫本身就不涉官员丧葬事宜,仓促之间收殓秘器又用错规格。这暴毙官员本来是五品散职的朝散大夫,死于官廨王事,该具少牢之礼,还要赠给治丧墓夫并丧葬明器之类,但左监门卫却给薄棺收殓直发于邸,这无疑是大大的不合礼制。 如此一来,事情的性质便严重了。本来此官便已经是死于非命,结果在丧葬处理方面又不依规格。这已经不仅仅只是一人生死荣辱问题,还关系到一个衣冠户子孙荫给等一系列的问题。 这样一个处理方式,其家人当然不能忍受。结果就是其子孙负棺重返皇城端门,其嗣子更于端门前持刀剖心以作明志,义不受此非礼之辱! 如此一来,这件事自然在朝野内外都引发了轩然大波。虽然朝廷反应也算及时,皇帝亲使豫王奔赴端门外,以五品之礼盛殓孝子,但人已经死了,哪怕再作什么补救之计,恶劣影响也已经无从挽回,从民间坊曲到朝中百司,事态一直在进行发酵。 所谓兔死狐悲,首先受到朝士们发难的自然是包括太府、光禄在内的官员廪料、给食等有关诸司。 京官禄料供给逐年削减,本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尤其是在去年用兵以来,府库因此而空竭,四品职事以上诸司官长或还能有所保证,但五品以下大量在事者廪料屡有违欠。堂食的削减还仅仅只是一个方面,许多官员就连基本的俸禄都被拖欠多时。 此前或还可以国事多艰、忠勤相忍而作自勉,可现在是出了人命了!满朝臣员才力捐献以助国事,结果待遇却一再削减,朝廷何以如此刻薄于士? 如果是别的事情,朝廷或还可以强硬的按压下去。可现在是大量中下层的朝臣问责朝廷,满朝朱紫、谁也不敢轻作置喙,以免引火烧身。 “都畿诸仓,难道真的已经没有钱粮可支?百官为国捐力,结果却受如此苛待,若无物使给,有何面目去平息众怨?” 大内政事堂中,皇帝拍案咆哮,震怒之余,眸底更有一份掩饰不住的惊恐。四边祸乱或还有计可定,但朝情积怨那就真的危及根本了! 然而无论皇帝如何咆哮有加,在堂诸宰相们也只能默然以对。革命以来,朝中财政状况便始终马马虎虎、堪堪维持而已。 年末一场兵事,十万人马陡作征集、强用于河东,已经将都畿财货消耗得差不多了。眼下即便是再向诸外州县增加料课征集,也需要一个运转的周期,实在很难在短时间内筹措出足够补偿朝士俸料的物货。 “满朝相谋国事者,竟无一人能解眼前疾扰?” 皇帝又追问一句,语气已有几分沙哑颤抖。 好一会儿之后,兵部侍郎孙元亨才开口道:“旧时狄相公在直尚书都省,臣入奏事机之际,曾闻狄相公欲就汴州傍运河漕渠、以诸州常平仓库余加设和籴仓。事因诸州运渠漕力改制,常募亡客以充脚力,需另设杂仓以为开支……” “速往尚书都省询问计点!” 李旦听到这话,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连忙使员前往尚书都省查问。 中官不敢怠慢,旋去旋归,并带回几大箱笼的尚书都省旧时文书。这会儿诸宰相们也不敢再作矜贵姿态,忙不迭各自分拣籍卷翻阅检索,很快便将相关事项给整理出来。 这和籴仓所设不独汴州一处,运河沿岸的宋州、徐州等州县也有所设。因为是漕事相关,所以交付州县各自经营,而相关的事则归在了都水监统一筹计。也正因此,去年年末朝廷财计度支没有纳入比部勾检之中,而由各州判官进行勾计,所以这一部分钱粮仍然存放在诸州县和籴仓中没有调用。 如今诸州仓储合计一番,竟然还储钱绢谷物等诸项合计三十余万缗。这一笔钱粮虽然不多,但对当下怨情汹涌的神都朝廷而言,无疑是一笔救命钱! “狄公真能托国事者!” 看到这样一个结果,皇帝心情总算略有镇定,先作敕遣各路使者入州起运这一笔钱粮,接着便又说道:“狄公处事、井然有序,丰年不奢、荒年有备,如此贤良,荣养可惜,即刻作制就府,召狄公入朝论事!” 听到这话,政事堂中诸宰相神情也都略有一变,有人喜上眉梢,有人则愁云暗聚。 不待余者发言,宰相韦巨源已经开口说道:“国情内外多事,狄相公立朝年久,归朝分担的确雅合众望。但和籴仓所计钱粮微小,实不足以彰显狄相公施政之才。况漕仓和籴本非立论于狄相公,乃雍王殿下旧事门下所陈事则几桩之内,狄相公亦因此而成计略。” 听到这话,皇帝脸上笑容微微一滞,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狄公诚是谋国大臣,因此小计片纸为召确是不显庄重,来日朕当亲就其邸,问计授事!” 且不说政事堂中的这一点小波折,朝廷大张旗鼓的遣员入州收取和籴仓积储以补京官廪料的消息一俟传开,也的确是让朝士群情有所平复。 大多数中下层官员,本身最感愤慨还是自己的努力付出没有得到朝廷的重视,但心里也都明白一旦继续吵闹下去,非但于朝情无益,可能还会砸了自己的饭碗。现在朝廷积极张罗补救,姑且不论效果如何,起码这态度还算诚恳,让人心有所安慰。 然而正当朝廷为此松一口气的时候,接下来却又有乱事发生。神都城中诸勋贵人家突然盛集家奴,直接抢了位于立德坊新潭附近的左藏署官仓! 去年下半年来,朝廷频作封奖规计,当中自然也涉及到大量的钱粮赐给。但这在当时多数都还只是空头支票,只有赐书而无赐物。 本来朝廷的计划是以去年的贡赋来支兑这些赐物,结果因为西京甲兵盛聚,诸州番上之卒仓促入都,以至于耽误了诸州贡赋的运输。之后河东兵祸,钱粮大量使用彼方,相关的赏赐自然只能再作拖延,仍有大量没有赐给。 这一次朝士们喧闹,朝廷调诸州和籴仓储以作支计,但制敕之中仍然无涉勋贵封赏。坊中更有传言说诸勋贵人家非但赐物要被截留,甚至就连人员都要调往河北平定契丹叛乱。 如此一来,诸勋贵人家自然不能忍受。难道只有那些在事朝堂者才算是唐家忠臣,而他们这些祖辈便为唐家社稷流血捐命的忠良之后都是后娘养的? 朝士躁闹,还止于文书奏章。但勋贵闹乱,却是直接抢劫官仓。此事发生后,本来还有所平缓的朝情局势再生震荡。两衙宿卫将士紧急出动平定骚乱,就坊抓捕涉事勋贵人家足有近百户之多! 涉事人员虽然控制起来了,没有在坊中酿生更大的动乱,但接下来该要怎么办?诸勋贵人家可谓与国同荣,所受赐给也都是制敕明文,现在因为赐物违期而闹乱,虽然的确是干犯典刑,但若真的量刑处理,那无疑是将整个朝情都给颠覆过来! —————— 事情发生之后,皇帝便留驾于大内贞观殿,甚至不再轻出大业门前往外朝会见群臣。这一次已经不再是要向宰相们施压,而是真的不敢去! 朝士躁闹诚然可虑,而勋贵鼓噪则更加要命,甚至随时都有可能酿生畿内兵祸! “朕推恩及众,长恐老臣之家荣禄有亏,母子相隐的伦义尚且不顾,诸家以此报我?朕何罪之有,举世狭计,不能容我!” 李旦颓坐殿中,闷饮苦酿,有中官趋行至前,小心翼翼说道:“方今外朝诸种扰乱,所患唯钱荒而已。府库空虚,圣人纵有巧计也难施为、迎就众愿。但都畿之内仍有一处钱粮盛储,得此必能告慰群情、稳定局面……” 0754 权势之内,概不容情 新年以来,神都城内便深受各种内忧外患所扰,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坊曲百姓都不能幸免,使得整座城池都颇有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凝重氛围,使人惴惴不安。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忧困于此,起码有一人是不受外界诸众困扰,而且其所经营的人事反而有了一个质的提升,那就是太平公主。 今日太平公主并未留守于上阳宫,自天街入坊来到洛阳城西的戏坊,召见在事诸员并作出吩咐:“近日戏坊会演诸事暂且停一停,当下边患频生,朝廷兵事营张,实在不宜再作什么声色娱戏。” 经过数年的经营,太平公主名下这座戏坊早已经成为都畿风月胜地,诸种声色娱乐使人流连忘返,讲到繁荣几乎仅次于神都南市。而这戏坊给太平公主所带来的收入也是十分惊人,甚至都超过了封国田邑所出。 因此当听到公主殿下决定暂时关掉戏坊营生,管事的家臣也都诧异不已,忍不住开口劝告道:“公主殿下尊贵皇亲、圣人元妹,何惧坊曲间的人情扰动。眼下戏坊就事营生几千之众,一旦关张,损失巨大。如今都畿物料滥涨,几千生口一旦生计有断,也是一大忧扰啊……” “让你做什么,即刻去做!自家产业作何算计,需向谁人交代?” 太平公主闻言后,有些不悦的冷哼一声,稍作思忖后才又说道:“细审此间谋生者,若真孤弱无依、捐身傍我,准备一批物料,补助他们生活。但若只是借势谋私,直接逐走,不必理会。” 等到家臣恭然领命,太平公主才又说道:“此间楼阁院舍,尽快清理出来,暂时充作仓储之用。” 畿内虽然人情躁动,但却并没有影响到戏坊的生意,反而由于都畿形势整体的压抑,许多时流更需要声色慰藉。偌大神都城中,自然也有别的声色场所,但讲到后台,谁又能比得上太平公主。因此一些声色场所已经陆续关闭,使得此间更加繁华,营收更甚往年数倍,日进斗金都不足以形容。 但随着形势越来越严峻,太平公主也不得不顾忌一些方面的影响。即便不在乎朝中御史对她的攻击,声色场所本身就品流复杂,容易意气滋生,在当下这样一个敏感的时节,太平公主也不想因为些许货利就卷入麻烦中去。 像是此前哄抢立德坊官仓的一些勋贵人家,审问过程中就有许多人交代是在太平戏坊策划筹谋。在从一些司刑官员口中得知这一情况后,太平公主心中也是安生凛然。 当然,除了一些规避政治上风险的考量之外,促使太平公主做出这一决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那就是神都飞钱发展势头强劲。 去年飞钱业务新进展开,还是一个入不敷出的状态,太平公主甚至要暂借朝中诸司公廨本钱作为营帐资本。但是随着突厥入寇,神都富贵人家便开始大量的将钱货入寄以开具飞钱,其背后的考量,无非是对朝廷信心不足,要借飞钱的便利将财产向西京进行转移。 新年之后,突厥虽然退走,但这一势头却有增无减,以至于钱货满仓,太平公主不得不赶紧寻找新的仓储地点。 这其中,立德坊新潭附近仓邸众多,从基础建设上而言无疑是一个最佳的选择。 但立德坊临近清化坊,是属于南衙辐射范围内。太平公主在南衙虽然也不乏人事关系,但南衙内部本身就错综复杂,谁也不敢夸言能够完全控制,甚至此前不久还发生勋贵哄抢官仓的恶性事件,便不乏南衙纵容之嫌。 在这样的情况下,太平公主自然不敢冒险将收储的财货存放在立德坊中。想来想去,唯有城西月堰的戏坊才是最佳的选择。虽然戏坊营收也是不错,但跟飞钱海量的财货出入相比,简直可以用蝇头小利来形容。 交代完相关事则后,太平公主还待要仔细布置一番,突然有留守上阳宫的宫官匆匆寻来,并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北衙突然向皇太后所居住的甘露殿增兵五百人! 得知这一消息后,太平公主脸色顿时一变,再也顾不上巡视场地,即刻下令仪驾前往大内。 大内陶光园中,一片萧条冬景,皇帝李旦深坐于一处楼阁中,阁内器物陈设简单,只有几架素屏分割内外,并无帷帐遮掩,使得风从四面吹来,以至于阁中较之外间还要寒冷。 太平公主在中官引领下阔步行入,视线落在席中脸色已经冻得有些发白的李旦身上,开口便问道:“阿兄究竟又想做什么?” 李旦看了一眼神情不善的太平公主,指了指一侧的空席并说道:“太平且先入座,我对阿母并无歹意,你也不必急于问责。” 一路行来,对于皇帝这突然的举动,太平公主已经联想诸多,入席后只是叹息道:“天意难测,今日确是有所领教。我不敢问责圣人,圣人但有所命,只要我能做到,便不会推辞。唯是阿母年事已高,已经与外隔绝多时,骤作滋扰也无益诸事,只会让人情更加疏远。” 皇帝并不正面回答太平公主,只是环视这座稍显空旷的殿堂,然后才又说道:“旧年幽在大内,我也有这样一座阁堂,每当隆冬时节、心意忿忿之际,单衣独坐,四面风来,忍此寒苦,只是思忖我与人间究竟有何关联?旧或为天子、或为皇嗣,言则尊崇至极,但凡所人事,一概不为我有,唯这刺骨的寒风、遍体的寒意,待我最是真切……” “那一座旧阁,仍在故殿之中。故殿深在,我又陡挟阿母,料想太平你不会深入来见,所以在这陶光园里新作布置,想将当时心境与你稍作分享。” 皇帝讲到这里,神情之间已经颇有缅怀之色:“当年单衣独坐,不知不觉便已经寒夜入深。而今时过境迁,貂裘加披仍然觉得寒苦难耐……” “阿兄如果只是想与我分享旧年辛苦,际遇不同,我确是难以体会。生人诸般辛苦,未必一种可怜。但得志力不失,只需勇敢前行!旧年何种伤感,无益当下情势。阿兄有何命令,不妨直言。能做得到,我一定尽力去做。但若做不到,也只能痛快放手。” 太平公主脸色仍是阴沉着,并且语气变得更加冷硬:“阿母旧事,确不可夸以仁慈。如今情势不同,阿母深居待死一老物,阿兄你也不再是旧年怅坐无计之人。我不知阿兄此番作态是否要得我体谅,但唯有一言告于阿兄,除此不器子女之外,阿母于此人间仍然不失依仗!” 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李旦脸色也是蓦地一变,膝上拳头握了起来,低头默然良久,他才又抬起头来,不无伤感的说道:“我与阿妹言此故事,并不是向你诉苦,只是告诉你,寄命人间,人势都是虚扰,唯此身甘苦所受,才能真实守得。那种滋味,我感受深刻。我生性绝非凶厉之人,但有分寸的余地,也绝不忍将这一份刺骨的寒苦递授亲员。但是,你们也要给我斡旋于事的余地啊!” 太平公主听到这一番话,脸色僵了一僵,不再急于发言,只是皱眉凝视着这个变得有些陌生的兄长。 “此前诸勋门领受国恩,非但不谨思回报,反而躁闹犯法。朕这个天子许诺,于此诸流眼中尚且不如些许物料珍重,可知皇命之威已经荡然无存。情势至此,俱我一念之差,不敢归咎余者。但阿妹你自问一声,于此事中,你是否完全清白?” 太平公主闻言后,脸色又是一白,气势已经不如最初那么壮,侧过脸去涩声说道:“我最初引荐韦承庆,也、也只是……” “今日兄妹相见,唯是开诚布公。方今都畿形势,已经危如累卵,不暇追究旧罪。真要追究起来,我与阿妹俱失于轻率、迷于表象,小觑了人间的险恶。” 讲到这里,李旦自嘲一笑:“近年执迷于纠纷,待人待事俱有失初心。雍王确是宗家肱骨、人间少壮,若非西军势大,邪流仍存忌惮,此前立德坊恶事,或许要发于北门……” “阿兄你、你……” 李旦望着一脸震惊的太平公主,又是叹息一声:“我使北衙增兵甘露殿,确无威逼干扰阿母荣养的想法,只是担心来日都畿失控,阿母不得庇护,这已经是我眼下所剩不多的一点余力。我失智养祸,罪我一身则可,实在不忍波及亲徒。诸得势新贵常言行台必将为祸,但至今西军尚能克制、不出潼关,反倒都畿先乱起来,我难道还不能分辨出何者为助、何者为祸?” “如今内外交困,皇命不行。我知阿妹你与西京仍有深刻交涉,所以敢作强言吓我。但事到如今,都畿局势走向已经不再是我对西京忌惮与否,慎之一旦东行,都畿必将躁乱。此前诸关西人家为其威令驱逐东行,眼下盛集于都畿,能无惊恐抗拒?” 太平公主听到这里,忍不住涩声说道:“当时阿母为潞王请事陕州,便言是为我兄妹营张活路……” “但阿母也没有想到,突厥突然南寇,大批禁军调用河东,如今北衙……唉,只恨我知惊知惧、为时已晚。另有一桩大患,我再告阿妹,此前南衙诸军就州押运,失期、失踪者已有千余之众!” 李旦移席凑近太平公主低声说道,同时视线紧紧盯住太平公主的脸庞。 “竟、竟有此事?” 太平公主脸色陡然一变,甚至肉眼可见的额间沁出一层细密冷汗。南衙宿卫之众竟然失踪千员之多,最大的可能恐怕就是已经去往山南!而太平公主对此茫然无知,自然是心惊至极。 李旦又深深的打量了太平公主几眼,然后才向堂下一招手并喝道:“将人带上来!” 不旋踵,有中官登堂,将一名遍体鳞伤的宦者押入殿堂中。太平公主还在消化皇帝刚才透露给她那惊人的消息,随意向下打量一眼,脸色顿时一变,指着那宦者惊疑道:“这宫奴、这……” “日前我受立德坊恶事困扰,此奴进言都畿所患钱荒而已,竟然进计要我向阿妹勒取!且不说眼下朝情困扰不止钱货,单单此奴作此邪计离间我兄妹,可知他居心叵测!说什么如今都畿钱物所聚唯有一处,便在太平你的仓邸……” “此奴如此邪计,诚是该杀!”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也是心生凛然,望向那宦者眼神变得凶恶起来。 皇帝又叹息一声:“阿妹营生操计,我略有耳闻,知此中钱货所聚牵连深刻,未可轻易动用。即便不论这一点,朝情忧困也不该索求于亲徒私门。更何况,若真钱粮能了,都畿盛储之地,岂止一处?北邙坟茔堆叠,冥财无数,发丘所得亦可补人事。” “局势真的已经危急至此?若即日密令陕西出兵……” 听到皇帝居然都已经打起了北邙冥财的主意,太平公主不免更加慌乱。别说北邙山的冥财,若都畿形势真的须臾崩坏,她家中财货怕是转眼便要成为冥财。 “两京之间耳目杂多,西军一动、都畿必乱!” 皇帝语气笃定的说道:“如今西军已是镇国定势之军,因其不动,诸种危患尚且暗沉不发……” “不是还有天兵道诸军……” 太平公主稍作沉吟后,便又说道。 “河东新经扫荡,物料已经告急,天兵道诸军进退不易,更何况还有边患之困扰……” 皇帝又叹息一声,摇头表示天兵道大军召回也很不容易。 听到这话,太平公主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开口道:“阿兄,我可以支借一批钱粮暂缓都畿情势。但你要给我一敕,召雍王归朝定势。我并不是偏向慎之,唯今都畿人物流向西京实在剧烈,于此足见人心所趋。若三兄果真潜伏入朝,我兄妹等必将沦为羔羊,受人称量轻重、挟持窃势……” “敕书我可以给,但即便是有钱物填此欲壑,群情能抚不过短时,慎之若稍有迟疑,恐时机错失。毕竟过往几年,我与慎之已经为时势所逼、彼此间隙深刻。即便得我所书,他未必肯信。但若由阿母出具书令,则……” 李旦不无颓意的说道:“朝廷诸军滞留河东,能定慑朝情者唯西军而已。慎之归朝,我当避位待之。” “阿兄你、你不会骗我?” 如此大计,太平公主终究还是难免迟疑,又凝望着兄长沉声问道。 “除了如此计量,我难道还有别的办法?朝情危困至斯,所计唯是性命所存,岂敢再专重势力。” 李旦讲到这里,又伏案疾书,将召雍王归朝定势之计俱录纸上,抬手推给太平公主:“我非惜此片言,唯不经中书、言何制敕?废纸一张,因情为重,凭此能取信慎之?” 太平公主低头看着皇帝这亲笔所书,又沉吟片刻,然后才说道:“若只因情说之,亦无需阿母具言,我自为书。” 皇帝闻言后眸子闪了一闪,点头道:“也好,太平你将我书妥善收起,来日凭此为证。” “这也不必,出降之女,本不该深涉家务。若侥幸渡过眼前此厄,来日你叔侄真有争执,我留此书反而成了取死之道,阿兄你说是不是?” 皇帝闻言后讪讪一笑,连连摇头道:“事绝不至于此。” 太平公主离宫时,自有大内中官跟随。她并未返回上阳宫居,而是回到了尚善坊的公主府,入府之后便开始处理财货调度事宜,将几处仓邸所存财货移给从大内跟随而来的中官,并亲自提笔撰写给雍王的书信。 等到书信写完,中官已经急不可耐的就案拿取过去。对此举动,太平公主也并不感觉意外。 如果说一开始她还被兄长一番作态惊慑迷惑住,那么当皇帝提出要让皇太后致书雍王后,心知兄长贪图她所聚敛的财货、已经不可阻止。 近日来太平公主忙于飞钱相关事项,都畿形势究竟有没有像皇帝所言那样危急,她还真没有一个准确的判断。但她却知道,一旦皇帝通过豪取的手段将飞钱仓储钱物侵占,无论都畿情势如何,都会爆发动乱。 “飞钱所涉钱项巨大,唯我出具几仓人事关联尚浅。圣人困于钱疾,取此诸仓,料想可以缓解困扰。可若再作强拿,必将板荡横生!” 眼看中官小心翼翼的将她那封亲笔书信收起,太平公主又开口叮嘱道。 中官闻言后不免微微错愕,片刻后伏地叩拜道:“大家亦有为难之处,还望公主殿下能够体谅。稍后就邸设防,俱为北衙亲信精卒,绝不敢加害公主殿下!” 说完后,中官不敢再作停留,匆匆告退出府,旋即便有北衙精卒入坊,将太平公主府邸团团包围起来。 中官返回复命时,皇帝又回到了大内贞观殿,听到中官转奏太平公主所言,皇帝眸中闪过一丝愧疚之色,但很快又为愤懑所取代:“她既然窥破此计,仍敢依计而行,是有恃无恐啊。她心底里,已经瞧低了我这个兄长……” 抛开诸种杂计不谈,如今拿到太平公主勾结雍王的亲笔信,这对皇帝而言是比飞钱所涉钱款还要更加重要的证据。 此前他与太平公主所言诸种困境,主要目的虽然是引这个妹子入彀,但也并非尽为虚言。诸勋贵哄抢官库、漠视法纪,已经不是简单的钱款补给能够化解。而南衙军众缺员,也是一个事实。都畿内如今暗潮涌动,局势的确已经危险至极。 此前皇帝担心行台大军东出,可现在行台军旅不过潼关反而有了一种隔岸观火的味道。皇帝当然不愿意雍王东来,但又需要借势行台以震慑将要失控的朝局。 现在有了太平公主勾结雍王的证据在手,应该能震慑住相当一批与行台结怨深刻的关西门户:不要以为行台卒力不过潼关,你们就安全了,雍王势力盘根错节,对神都人事渗透深刻,唯有小心翼翼的维持住神都局面,大家才能抱团取暖。 当然,这么做无疑也是将行台与朝廷之间的矛盾再作激化,雍王或许真的会挟忿出兵,但皇帝也并非没有后计。 “速着政事堂降制,以狄仁杰为河东道安抚大使,不需辞拜,即日起行前往太原。并起运一批太平所具赃钱输往晋州,以供豫王犒劳军士,典军归都。仁杰入州之后,突厥请降事宜一应委之。” 或许真有山穷水尽、否极泰来的天意垂眷,就在李旦内外交困之际,突然收到来自河东的密告,刚刚寇掠河东并返回漠南的突厥默啜竟然献表请降! 虽然胡虏狡诈、不可轻信,但这一消息对于已经焦头烂额的李旦而言不异于救命稻草。无论是真是假,都可交涉一番。停滞于河东诸州的十万天兵道大军因此获得战略上的从容,所以李旦敢冒着激化与行台之间的矛盾而构陷夺取太平公主的积货,以此作为大军回撤的军资。 眼下这一消息尚是绝密,凭着太平公主与雍王的勾结先将朝情震慑一番,并用一部分财货稳定住疾困的人心,等到豫王大军返回都畿,皇帝便能重新掌握主动权。 届时蛇虫鼠蚁一网打尽,纵使雍王兴兵东来,不失论战资本。更何况雍王趁国难当头而躁乱国中、以下犯上,大义尽失,天下岂能容此逆流横行! 0755 权出于我,当重其位 新年之后,天气便开始快速回暖。到了二月初,长安周边已经没有了什么积雪存在,消融的积雪虽然滋润了关中土地,但也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以至于除了一些路基扎实的主干道之外,人马通行都变得非常困难。 灞上大营中,雍王一行方自外间巡视返回,无论胯下的坐骑还是人身上都泥星点点,仿佛刚从泥沼里打捞上来一般,全无英武气概,看起来倒有几分滑稽。 队伍刚刚行过辕门,李潼便见到以李元素为首的一干行台政务官员们正匆匆迎上来,下意识便要转马避开,只可惜随行员众太无眼色,大概只想着回营之后赶紧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居然没有及时避开,直将雍王挤在了当中。 没能及时脱身,李潼也只得翻身下马,望着已经行至近前的李元素等人干笑几声并说道:“行台但有急务需奏,使员走禀,我自归台察事,何劳李尚书等亲自入营。” “臣等事在辅佐,职责之内,岂敢称劳。” 李元素也不说近日几番遣使来告、俱如石沉大海的事情,只是顺着雍王话语回应一句,并给身边诸众打一个眼色,众人错位站开,竟然隐成包围之势。 “我这一身泥水,实在失礼,诸君且入帐暂候,容我入营稍作换洗再来相见。” 李潼自能感受到众人那几分薄怨,指了指身上的泥浆才又说道。 众人闻言后也都不好阻止,只能在营士的指引下先往大帐行去。李潼则直往后营,脱离了行台诸众的视线后才对身后跟随的郭达说道:“询问诸营可有急切军务需要亲问,即刻入帐奏告。” 郭达闻言后先是点点头,又有些不解道:“殿下若不愿与李尚书等论事,遣员使走即可,又何必因此为难……” 李潼听到这话后叹息一声,有些无奈道:“诸众俱因才捐力相事,虽然职分文武,但既然推事授之,该当有一份敬重。其权自出于我,若连我都不重其位,受事者又怎么能忠诚其职?唯今军政的确有相冲之处、难作协调,所以怯见,但也不该恃威强屈这一份忠直。” 说话间,有中军留直兵长趋行入前,叉手说道:“禀殿下,营中新得奏告,燕国公所率陇边入直之军已过岐州,不日便可抵京。回纥药罗葛氏质子亦由庆州南来,预计月中可以入京。” 听到这话,李潼脸色一喜,拍打了一下衣袍上已经风干大半的泥浆,也不再去沐浴更衣,转身便向中军大营行去,并笑道:“且去听听几员恶客作何诉苦。” 大帐中,李元素等众人刚刚坐定,便见雍王卷帘行入,心中虽有几分好奇,但也没有闲情深究小节,等到雍王于帐内坐定,李元素便先起身奏告道:“殿下,开春回暖,农时催疾,诸州频奏,丁壮多系京畿,无有归期,若再有逾迟,今春各方官屯恐将无以设耕。另有……” 李元素也是被诸州递书催得焦头烂额,偏偏雍王殿下又多日不归行台,今天好不容易在灞上军营中堵住,有了一个当面陈奏的机会,开口便是滔滔不绝。 李潼坐在席中,微笑着倾听李元素的奏告,其实相关事则他早已经烂熟于心,但接连多日避而不见,总要给下属们一个倾诉的机会。 “农时如火,最不可误。计点诸州所奏劳力缺额,即日起传告诸营,相关诸州团练收甲给俸、归州就耕。余者民事相关,行台量裁轻重缓急,循时循宜处理。” 等到李元素讲完,李潼便拍案做出了决定。 自去年深秋开始,行台便收聚诸州甲兵,京畿周边甲众一度多达九万之数。如果再算上诸州所配征的劳役卒力,数量则就更加庞大。 如此大规模的兵力调集,也是行台创设以来的首次。而行台目下的财政状况,如此数额庞大的兵众,自然不可能全都是完全脱产的职业兵。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诸州团练,除了兵役之外,还要承担诸州所设置的官屯。 如今寒冬已过,农时相催,眼前所见也没有什么迫在眉睫的战事需要维持这么大的征发规模,甲士放归州县进行屯耕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当然李潼自己是明白,所谓的没有战事只是一个假象。且不说如今神都朝廷局势已经危若累卵,单单东北方面契丹叛乱已经露出一个苗头,虽然由于天时的限制没有继续向河北蔓延,李尽忠所部契丹卒众再次退回了其族地,但这只是短时的。 历史上契丹叛乱已经糜烂成祸,这一次他四叔个大聪明还在幽州盛集人物钱粮,直接送给了契丹搞事情的第一桶金,接下来事态如果再作恶化爆发,就极有可能会比历史上更加严重得多。 但就算李潼明白,关键是他不能据此周告行台众人。将近十万大军的聚集,士气的维持本来就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 他难道要遍告诸军将士,你们不要急着回家种田搂老婆,老子很快就带着你们辗转几千里、前往东北杀贼报国、建功立业? 近在咫尺的河东兵祸,朝廷甚至都不允许行台军队参战,这已经极大的伤害了行台军心士气。 凡所用兵,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在没有与朝廷彻底翻脸之前,李潼身为行台首长,首先需要考虑的还是陕西道的军政协调,绝不可能因为一个模棱两可、或许会有的朝廷调令,长久的维持着一个如此庞大的集军规模。 他当然也不能告诉诸军将士,你们再等等,神都朝廷马上就玩崩,只要神都朝廷秩序一垮,老子马上就带领你们东出勤王问鼎、搞我四叔,给你们一个从龙之功。 乡野途行,二三人之间尚且心思杂乱、需要互相提防,而想要让数万人同心同力、为一件共同的事业努力奋斗,更加需要一个足够正大光明的理由。 去年行台最开始收聚甲力,是行台本来一直在筹划的演武计划,年中小试牛刀、年尾做大做强,这是合情合理的。等到突厥南寇河东,更不用说,只需一纸调令,数万大军便可直赴河东站场,痛快杀贼。 可现在,朝廷既不用咱们西军迎击突厥,开春回暖、农事又急,战又不战、伐又不伐,满营将士就要问上一句,咱们蹲在这里磨时间、到底为的什么? 在找不到一个足够号召力的理由情况下,解散诸军、放归州县是一个最理智的做法。李潼虽然明白这一点,但也明白诸军聚集、劳而无战,就这么散去之后,再想聚集起这么强盛的军势那就难了。 所以他这段时间对行台方面的诉求一直拖延着、不作正面回应,只是在等待诸边传回一些利好消息。 去年陇右方面还算安分,吐蕃没有绕过青海进行寇扰,所以他便调回了黑齿常之并三千陇右精军,确保接下来无论有什么变故发生,行台都能掌握足够的应变力量。 回纥药罗葛氏入质,意味着回纥这个铁勒诸部中最强大的一个部落向行台低头、愿意服从安排,河朔方面的情况并没有因为默啜入寇河东而恶化,行台也就不需要投用更大的力量进行震慑,维持原本的计划即可。 老实说,仅凭这两点,也并不足以振奋行台诸军已经渐有消沉的士气。但眼下李潼也实在等不到更大的转机,农时又耽误不得,也只能如此放甲归耕了。 见雍王殿下终于不再回避相关民政问题,而是开始正式处理,李元素等人也不免松了一口气。 他们这些人穷追不舍,甚至跑来灞上大营围堵雍王殿下,也并不是不清楚当下朝廷与行台之间的情势并天下大势。唯是相关的全面考量并不在他们的职责之内,所以只能专注于自己分内之事。 雍王殿下此前对他们的诉求推诿不谈,见面之后甚至还想趋走回避,这也不会让他们觉得雍王懦弱。雍王入事以来所作所为,如果谁觉得雍王懦弱,那真是一个笑话。 这种态度除了一份尊重之外,更是在暗示他们,专注于行台本身的政务,不要设想算计太多大势的取舍。毕竟如果雍王真想免于两难,凭其威望,只要当面相见、稍作暗示,哪怕就连行台资历最老的李元素,又怎么敢以方面之事纠缠不休? 有了雍王的授意,行台原本有些阻滞的政事运行再次顺畅起来,布置在京畿周边各个大营中的诸州团练也开始陆续返乡。士气当然是难免有些低落,因为没能参战河东,自然也谈不上什么军功授给。除此之外,更隐隐感受到朝廷对他们陕西诸军的轻视。 但虽然没有额外的军功酬给,但基本的俸料行台还是给足,这也算是稍微补偿了一下低落的士气,离乡数月起码不是空手而归。 就在诸州团练归乡的时候,原本留守陕州的潞王李守礼仓促西奔,并带回了太平公主被囚、神都飞钱遭到查封的消息。 0756 东行请命,为王先驱 神都这一次的变故事发突然,因此李守礼的出逃也是狼狈有加。 陕州距离神都本就不远,否则前往抓捕李守礼的又是北衙的万骑新军,没有任何征兆便直入州城,也幸在李守礼不失警觉,常备几种出逃方案,于警兆陡生之际乔装出逃,没有被围堵在官廨中,并得到潼关守军的接应,才得以返回长安。 “三郎,朝廷突然作此行动,是不是意味着圣人已经决定要铲除我兄弟?” 回想陕州仓促出逃的经历,李守礼仍不免心有余悸,言及当今圣人心迹如何时,语气中也已经隐有恨意。 李潼这会儿也是眉头紧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闻讯赶来的薛崇训已经满眼泪水,神情激动道:“圣人贪欲迷眼,构陷亲徒,已经完全无顾骨肉情义,可怜我阿母……表兄,发兵罢,咱们杀回神都!” “薛郎稍安勿躁,姑母乃圣人元妹,与世道诸众利害纠缠深刻,即便片纸入罪,短时不至于有性命之危。我兄弟壮立陕西,于宗家、于朝情都深有震慑。一旦兵戈擅用,牵连便极为广泛,两京之间不免生灵涂炭……你表兄号为镇国,决不可轻染乱国之罪!” 李光顺开口安抚了一下情绪激动的薛崇训,转又望向李潼说道:“三郎,如今圣人浮躁挑衅,已经没有了持符握命的谨慎。鼎业之安危,已经俱系你一念,一旦有动,必须要有大事即定的把握,决不可因于意气轻率而行。如今京畿诸军方自解散,有识者自知朝廷凡所指摘必为诬蔑……” “行台诸事经营,自有章法,神都纵有躁闹,不至于让我自乱阵脚。” 话虽然这么说,但被他四叔突然搞上这么一手,李潼心里自有一种被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憋屈感。不说他四叔这么做、手段高明与否,这发动的时机实在赶得有点巧,恰好是京畿大军新进解散这个节点上。 诸州团练陆续归乡,如果即时叫停,且不说朝令夕改带来的负面影响,这么做还会坐实神都朝廷对于他的指摘,让他在道义上落在下风。 他看了一眼心忧母亲安慰的薛崇训,又说道:“圣人这么做,意在于我、在于都畿飞钱财货,姑母虽然遭受牵连而蒙冤,但人身不至于有危。都畿陡生此乱,人心民情必定紧张有加,行台贸然出兵,且不说相关军机诸计能否协调,军旅也做不到朝出夕达,只会将事态更作激化,滋生更多的莫测变数。 亲员安危相关,势力取舍暂不计议,首先是要确保都内亲人的安全。圣人既然以此罪恶玷污构陷,我会即刻使员前往神都请朝廷遣使入京察我罪实。罪恶与否未有定论,谁敢刑法擅施、害我血亲,我必杀之!” “只要能保证阿母安全,我都听表兄安排!” 薛崇训这会儿也没了主意,闻言后只是点头说道。 对于皇帝的诬蔑指摘,李潼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反正这件事早晚都会成为事实,区别只是时机和方式的选择而已。 如今朝情已经危急至极,诸边还有胡虏寇掠,就算皇帝想要坐实雍王谋反之罪,也只会让局势变得更加混乱。在行台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之前,一些子虚乌有的指摘也并不能给李潼带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只会让情势更加撕裂。 借着这一次的风波,李潼反而能够更加看清楚如今朝廷内部谁是对他恶意满满、必须要加以铲除,谁又值得接纳拉拢、成为未来新秩序的一份子。 比较值得关注的,还是神都飞钱相关的钱款。从去年至今,神都飞钱业务扩张迅猛,所聚集的财货也已经十分惊人。虽然这业务的主动权仍然掌握在长安方面,西京可以随时切断与神都飞钱之间的联系。 但李潼在思忖一番后,还是没有选择这么做,虽然早一天宣布与神都飞钱划清界限、便能早一步控制钱财方面的损失,也能让他四叔感受一把捅了马蜂窝是个什么滋味。 局势发展到这一步,些许意气之争已经意义不大,李潼着眼更多还是接下来新秩序的建立。飞钱体系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财富流通方式,并不值得因为他四叔的骚操作便就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用基础给破坏掉。 所以接下来李潼便又召见了长安飞钱的经营人员,叮嘱他们继续维持与神都飞钱的汇兑关系,并不因为神都政局的变故而有所调整,只是要将每日汇兑的数据及时奏报。 随着李守礼返回长安,之后几天里,有关神都这场变故的讯息也陆续传来。而长安飞钱的铺柜也迎来了一轮挤兑狂潮,每日兑钱高达几十万缗之巨,最多的一天甚至达到了三百多万缗。 但这一股挤兑风潮来得快,去的也快,参与挤兑的客户所持多数都是由神都飞钱发出的票据,无非担心神都朝廷对飞钱本钱的侵占影响到别处的支兑,在确定信用无疑、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之后,心情自然放松下来。 飞钱信用有所保证,而两京之间未来关系走向却充满了不确定性,虽然有大笔实际的财货傍身让人安心,但钱财与人身的安全却仍无从保障。 所以在经过最初的慌乱后,许多人又转头将钱财寄存入柜,于长安开具一张发往蜀中的飞钱,希望能够凭此确保财产的安全转移。 对于这一现象,李潼也是乐见其成,甚至授意下调一部分长安到蜀中的飞钱抽利。这一次神都的变故对飞钱而言也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如果把握得好,使得飞钱盘口更作扩大,神都方面即便损失一些,也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 飞钱的支兑有所保障,所带来的影响还不仅止于飞钱业务本身的发展扩大,在舆情方面所带来的影响也颇为可观。 太平公主与雍王内外勾结,本来是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摘,对于长安人心士情应该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撼动,在这方面,神都朝廷无疑是有着极大的话语权与主动权。 但长安舆情除了最初几日的确有些混乱之外,接下来却又逐渐的恢复平稳。许多人都觉得这只是无稽之谈,如果雍王果真是有东出干政乃至于窥望大位的想法,首先就不会解散京畿周边所聚集的人马,其次也不会任由支兑来自神都方面的飞钱。 欲图大计者,最重要的无非人马钱粮。行台于这两个方面的举措与表现,全都没有表现出雍王有如此野心,相对而言,朝廷的反应与举措则就显得刻薄有加。 更有甚者,更是直接在市井之间放言,即便雍王归朝干政,也是合情合理。如今朝廷内忧外患,诸种情势混乱有加,以潼关为界,东西俨然两个世界。与行台政治清明、民生有序相比,朝廷大而无当、动乱频生的弊病简直毕露无遗。 也就是当下没有什么权威靠谱的民调机构,否则一番舆情采察,否则行台已经可以提前庆祝胜利了。 长安舆情的变化,李潼自然也是密切关注着,但想要将舆情的取舍偏向化作真正对自己有利的一股力量,仍然需要一些标志化的升华。 神都朝廷中骚操作不断,李潼的耐心也在被逐渐消磨,甚至于都将主意打到了几个祖陵上,想要搞点玄幻手段、弄一弄天人感应的把戏,以营造一个出兵的名义与氛围。 不过对于这一点,他多多少少还有些犹豫,毕竟这种事情一旦操作起来,即便得利当下,后续也会有各种隐患。 正当他还在犹豫之际,河曲方面再次传来了一个转机事件:突厥默啜竟然向他请降! “默啜居然请降?” 当李潼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也是一脸惊讶,但很快便又忍不住冷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此前虽然朝廷方面的变故没有给行台带来太大的扰乱,但李潼一直想不通的一点是,他四叔为什么突然变得态度如此强硬起来?正因为搞不懂他四叔底气何在,所以过去的这段时间里,行台都略显被动,以至于李潼都生出扒了他爷爷坟墓、往里边塞点私货的打算。 现在得知突厥请降的消息,李潼的困惑顿时得到了解答,看来默啜这个狗东西不仅仅只是向行台请降,多半也是向朝廷表达了投降的意愿。一旦默啜所部突厥势力臣服于朝廷,那么朝廷布置在河东道的诸路人马自然也就得到了解放,他四叔正是以此作为依仗,所以态度陡然变得强硬起来。 “默啜狡黠尤甚其兄不卒禄,此番请降,必是有诈!” 归京不久的黑齿常之与突厥也算是老对手了,一眼就看出了突厥的阴谋,直于席中断言道:“若朝廷果真以为可凭此交涉边情,则国格有侮、时将不远!” 李潼闻言后也是点点头,并冷笑道:“姑且不论此獠请降意图真假,单单以此告于行台,已经足知其心叵测,实在该杀!” 此时距离神都的变故已经过去了十几天的时间,从时间上来看,默啜应该是在完成了对河东道诸州的寇掠之后即刻便分遣两路使者,分别联系朝廷与行台,表达了他愿意投降的意愿。 当时豫王李成器已经身在并州,自然会更早得讯。而行台方面,消息则是先转到河曲,然后再由河曲传递到长安,因此便有所滞后。 默啜两路请降,自然不可能只是贱劲发作、想要给自己多找一个主子,挑拨离间的意味非常浓厚。 行台过往数年始终都是大唐迎击讨伐外寇的主力,结果在河东道的战事当中,竟无片甲过河作战,与朝廷之间的对立与矛盾自然瞒不过默啜这个狡黠的胡酋,这么做无非是希望能够加深大唐内部的矛盾,延缓大唐向漠南出兵反击的时间。 虽然默啜不这么做,李潼眼下也并没有把突厥最为第一战术对手,毕竟还有一个祸患更加深切的契丹已经露出了头。但就算默啜已经知道了契丹逆乱的消息,大概也不会想到契丹的叛乱会给北方秩序带来多大的改变,对于这个突厥的续命良药仍然未有足够重视。 若是在此前,李潼或许还要出于大局的考虑,暂且搁置国内的矛盾,加大对突厥的打压力度,务必使其不能与契丹之间达成呼应。 可是如今三受降城攻防体系已经投入建设,默啜此举可谓是自曝其短,对于如今北方形势的判断不够准确,短时间内仍未有向河曲出兵寇掠的意图,那李潼自然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三受降城的建立已经让他有明知是陷阱,也能一脚踏破的底气! 河曲消息传回长安之后没有几天,突厥的请降使节便来到了长安。李潼并没有在行台接见这一行人,而是选在了灞上大营。 近日京畿周边诸军虽然陆续遣返,但灞上大营中仍然聚有将近三万甲士,虽然兵力上已经有了极大程度的缩水,但兵员构成上却是以中四军以及新归京畿的陇右边军为主,战斗力并没有折损多少,反而更加精勇可靠。 突厥一干请降使者,足有近百之众,单从规模上来看,诚意还是不小的。特别队伍中还有一名特殊成员,那就是在单于台被突厥所捕获的朝廷所派遣的监察御史孙彦高。 李潼亲自在大营中接见了这一干人等,对于突厥那些大察小设之类的贵族们,他兴趣并不大,倒是对这个叛臣孙彦高颇感兴趣。 历史上突厥久为边患,但本身并没有太强的攻坚能力,所以常常会有抓捕大唐州县官员、劝降城池守将的行为。这其中,出身关陇、阎立本的从孙阎知微算是其中佼佼者,与突厥和亲不成反被扣押,为了活命充当突厥先锋,足足混了两年多的时间,甚至从突厥获得一个“汉可汗”的头衔。 不过如今这个世界中,早在神都革命那会儿,阎知微就被李潼砍了,没有了继续辱没祖宗的机会。 至于这个孙彦高,也是一个活宝,原本历史上曾经担任定州刺史,突厥围城之际吓得躲在官舍中不敢出来,凡所符命出入都由奴仆递送。更绝的是当突厥破城之后,直接将自己反锁在柜子里,吩咐仆人一定不要把钥匙交给贼人。如此,便获得了一个柜中刺史的谑称。 一行人进入帐中后,突厥那些使者还没有什么举动,孙彦高已经深跪在地、匍匐入前并颤声道:“罪臣孙彦高,叩见雍王殿下!旧前失陷突厥之国,身不由己,言行有污,虽折节乞活、但未敢背弃家国,苦劝默啜可汗不可因一时之势而作骄大之想,终于劝得突厥之众遣使具礼来降。罪臣自知方今天下大势所趋不在天中,而在于雍王殿下,唯得殿下首肯包容,两国才可重拾旧好……” 见这孙彦高入帐之后便滔滔不绝的一通陈诉,李潼忍不住乐了起来,然后从席中站起,随手一摆便说道:“拿下吧。” 内外甲士闻声后便一拥而上,直将入帐的突厥诸人包括孙彦高在内全都擒拿下来。李潼本就没打算放过这些人,之所以着人引入帐中,主要还是对孙彦高这个小活宝有点好奇,既然人已经见过了,那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殿下、殿下一念之间,可息河朔之戈,突厥精勇之众更可相助殿下成就……” 孙彦高见状自是一惊,忙不迭开口叫嚷,然而话还没有讲完,已经被一杖砸在口鼻之间,几颗门牙登时掉落下来,血流满嘴。 另有突厥使者也在极力挣扎并大吼道:“我等为使议降,雍王殿下、杀使不祥……” 李潼闻言后更是一乐,上前踢着这人被压在毡帐上的头颅笑语道:“邦国通信才可称使,但突厥王支谱系有序,不卒禄兄弟又是何孽种?尔等单于都护府籍下亡户流寇,也配称使?” 突厥骨笃禄虽然建王帐于郁督军山,标志着突厥复国、政权成立,但这个所谓的王帐,始终都没有获得大唐官方的册授承认,自然也就谈不上通使。 突厥一干人众被擒拿下来之后,便被押引着前往大营中的点将台前。营中鼓号响起,当诸营将士齐聚校场之后,李潼也已经站在台上。 李潼扶剑俯视着校场中诸军将士,抬手指了指高台前跪列一排的突厥人众,然后便大声说道:“今日营中招聚诸营将士,只因一桩恶事需告诸军。前寇河东之胡贼默啜,竟遣其爪牙来告请降事宜,贼员俱列于此!” 听到雍王呼喊,校场上顿时便响起一连串的议论声,直到李潼将手一抬,警鼓敲响,场面才又恢复鸦雀无声的肃穆。 “济宗家后进、王道不器,受命持节以来,幸在诸勇力志士相辅共事,略成忠勇勤勉之功。未敢因此矜傲,唯是恭谨自守。今胡虏孽贼以此乱言扰我,绝不能忍!行台之上,更有朝廷,爵命岂可私相授给!贼徒作此邪请,目我为化外之员,清白一身,岂能受此羞辱! 况默啜豺狼为祸,虐害国民,罪恶滔天,行迹非人,竟敢曲求符命、致情苟合,何种贪妄,存此幻想!唐家虽名爵慷慨,但若以章服授给豺狼,更以何者酬犒有功?贼作此邪计,视我中国无人!宗家有此六尺之烈,与贼势不两立! 今日汇合诸军,作此奋言,数恨于怀,唯杀泄愤!杀!” 随着雍王于台上一声断喝,台下捉刀武士们挥刀便斩,霎时间近百人头滚落于地,诸无头之尸断腔处血水喷涌而出,于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妖异的光彩。校场上呼喊喝彩声更是雷鸣一般,经久不绝。 —————— 高台上,李潼等到呼喊声有所回落,先向东面一拜,然后又向西面皇陵方向遥遥作拜,起身后更是语调隐有哽咽的说道:“宗家小子持节以来,一日不敢推忘皇命,此身所立,此心所念,唯宗庙不堕、家国安详、唐业永兴!胡虏孽种加我非人之辱,若不以血洗之,此身无复清白!”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面向校场众人,继续大声喝道:“忠直受此屈辱,诸君能忍?豺狼章服于朝,诸君能忍?若情不能忍,则何以报之?” “杀!杀!” “即日起,东行入朝,叩请阙下,若皇恩容我,则乞一制杀贼!若皇命不容,则求一鸩杀我!誓不立此不义之天!” 讲到这里,李潼两臂缓缓抬起,于身前长作一揖,并哽咽问道:“唯请诸军告我,此番奋起、是否独行?” “为王持殳,为王先驱!” 校场中再次呼声如雷,声震四野。 0757 举世不容,名臣辞世 二月末的神都朝堂,喧噪有增无减,诸种大事同时发生,使得整个朝堂沸汤一般,让人没有头绪、没有方向,乃至于没有立场。 当然这一份喧噪也是相对而言,无论什么样的局面,总有一个核心,一个边缘。朝中百司若以清浊而论,秘书省绝对是清贵中的清贵,其长官秘书监同样也是朝中三品服紫的大员,其下凡所在事者,也都是士林中的清望之选。 但在这皇城之中,除了清浊之外,还有势力的对比。秘书省清则清矣,但却没有什么事权,以至于有了一个病坊的称号。对一些时流而言,能够就职秘书省可谓一大夙愿,但对有的人来说,则就有些受不了在事此中的寂寞清苦,特别是一些曾经经历繁华的人。 秘书省外省官廨中,诸在事者齐坐直堂中,环顾左右,彼此眼神中都颇有几分无奈。秘书省事务本就清简,特别是在没有一些文书图籍修撰计划的情况下,则就更加的竟日清闲,根本就不需要群员满座于直堂。 但也并不是没有特殊的情况,那就是新官上任之际,无论这位长官是拔授还是黜落,这段时间便要端正工作态度,尽量不要迟到早退,以免被抓了典型。 有关这两种情况,衙署之中还流传着两种术语,若是新官拔授,那就称为奋席。新官上任三把火,好不容易熬到这样一个清贵时位上,自然想加一把劲,做出一番成绩出来,以期能够更进一步。 这种情况还算是好的,起码上官还有着强烈的事业心,诸员追从共事,如果真的做出什么成绩出来,还有望跟随长官一起离开这病坊,去新的岗位上发光发热。 但若是后一种情况,那就称为暖厅。长官从势位之中被发入病坊坐冷板凳,心态难免会有失衡,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就要小心翼翼,以免被迁怒。 诸员齐聚于直堂厅中,恭然听训,给长官营造出一种权势仍在的错觉,算是下属的一点安慰关照,希望这位长官能够尽快认清事实,调整心态。 眼下的秘书省,就处于暖厅的状态中,只不过眼前堂中这位长官前后所位冷暖差距实在太大,本是政事堂第一宰相,转眼间发入病坊。 这种际遇之落差,哪怕事不关己者想来都觉得难以忍受,所以自韦承庆担任秘书监以来,省中暖厅的规模也是非常的大。 毕竟韦承庆虽遭发落,但时龄未满甲子,政治生命还有极大的延长余地。而且其人担任中书侍郎以来,便一直在力推封奖勋门事宜,去年以来多数入朝者都受其恩惠不浅。一时的失意并不足以说明什么,说不定很快就会迎来转机。 所以秘书省上上下下也都不敢小觑这位暂时失意的大佬,每逢韦承庆直堂,必是座无虚席。 “禀大监,此为著作局今月纸笔等诸物料耗用细则,请大监批示。” 一群人就这么干坐在直堂中也实在无聊,无奈秘书省的事务也实在是清简,众人在堂中也只能没事找事、事无巨细的都要请示一番。 韦承庆本就出身冠带名门,官场上一些人事习俗久有浸淫,自然也明白满堂闲员氛围何来,接过属官递上来的文书稍作批示然后便发下堂去,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烦躁。 此前他执掌中书省,凡所批阅、文书往来,俱军国相关。可现在仅仅只是些许笔墨纸炭的消耗,每天就要批上数次之多。这些事情无疑都在提醒着他如今已经权势不在,所谓的暖厅简直就是在将他的失意鞭尸曝众,一点点的消磨着他的忍耐涵养。 但他偏偏又不能将心中的烦躁流露出来,一则会影响他的风评、让人觉得他没有足够的度量。二则也会影响到皇帝对他的观感,认为他忿怨不安,可能就会召来更大的祸患。 除了要把心中真实的情绪隐藏起来,韦承庆还要谨言慎行。堂中聚坐众人,偶尔讨论什么时事话题,他只是聆听,从不参与。这也让直堂中氛围始终沉闷有加,无论对他还是对堂中众官佐们都是一种折磨,但彼此还只能干熬下去。 相对于秘书省衙堂中的沉闷,隔墙相邻的御史台最近这段时间则就热闹得多。 御史台职责所在,本就是朝中百司言论最为激烈的地方,而最近这段时间朝情并内外局势又绝不平静,种种纷争集中体现在御史台里,除了奏弹、针砭时势人物之外,甚至就连御史们本身都吵闹不已,可以说是如今皇城中最为热闹的衙司所在,其热闹程度甚至超过了两省乃至于政事堂。 离开中书省后,韦承庆的视野也受到了极大程度的压缩。 秘书省人事清闲,资讯的获取本就滞后,再加上韦承庆心知皇帝已经将他列作了需要警惕的目标,就算离开皇城、身在坊居,也不敢频繁接触时流,甚至就连家人们的出入都严加管束,对于时势资讯的获取渠道更少。 但即便如此,哪怕仅仅只是隔墙细听御史台内种种纷争吵闹,韦承庆对于朝中情势发展都能知大概。 像此前太平公主勾结雍王、以及潞王私自弃官西逃等诸事,御史台中便因此吵闹数日之久,有人便因此言之凿凿雍王反迹隐有,必须要严加追惩,否则恐成大祸。 但且不说太平公主本身于朝中便拥趸诸多,单单如今行台之势壮,就让许多人觉得朝廷此番问罪轻率,尤其内忧外患当前,凭片纸论罪,可谓自折臂膀、戕害肱骨,是亲者痛仇者快的愚蠢行径。 御史台因此吵闹不休,诸御史们也是各陈己见,但朝廷处理太平公主所谓赃款时虽然雷厉风行,可在相关罪名的审定方面却是拖拖拉拉,甚至就连弃州出逃的潞王李守礼,到如今其陕州刺史的官职都没有明令革除。 这自然是极不合理的,且不说潞王有无同谋之罪,单单诸州刺史不得制敕便不准私自离开所治州境,这样一条铁律都被直接无视了。 老实说,就连刚刚离开中枢不久的韦承庆,都有些看不懂皇帝究竟要做什么。如果仅仅只是困于钱粮,何必小事弄大。如果还有更大的图谋,那么皇帝哪来的底气,认为朝廷目下所拥有的力量能够完成制裁行台的艰巨任务? 心中虽然有些疑惑,但韦承庆也并没有深作思量。眼下的朝情局势已经成了一个死局,不作破立很难再有转圜的空间。眼下的韦承庆诚然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在其大权被夺之前,也已经织成了一张人事大网,没有必要再孤忠挽救大厦于即倒。 直堂中枯坐一个多时辰后,韦承庆自觉已经足够应付秘书省属官们的暖厅热情,于是便开口说道:“今日堂议到此为止,诸位且各归所事。” 众人听到这话后,也都如释重负,纷纷起身告辞,各自庆幸无惊无险完成了今天的坐衙任务。所谓各自就事就等于是提前下班,稍后用过一餐堂食便可以各回各家了。秘书省清贵衙司,福利不差、事务还少,对于一些政治上乏甚抱负的人来说,的确是一个极好的养老场所。 待到诸员退堂之后,韦承庆也起身行出,前往东厢庑舍稍作休息。入房之后,他便让人打开正冲东方的轩窗,和煦的阳光由此洒落进来,将庑舍中初春的幽寒逐渐驱散。 韦承庆手捧一卷古籍,临窗而坐,状似悠闲的展阅起来。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的眉头便隐隐皱了起来,望着打开的窗户若有所思,隔墙的邻居今天似乎过于安静了一些。 发生这种情况,无非两种原因。 第一是今日朝内没有什么值得讨论的事情,所以御史们也就和气有加、不做吵闹。但这显然不可能,就在昨天,御史台中侍御史王求礼还与新任中丞袁恕己吵闹一通,甚至都上升到了人身攻击。 第二就是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事情,以至于就连御史们都不敢于衙署内恣意讨论,以免泄露朝情机密又或者避免卷入风波漩涡之中。 御史台今日过于寂静的氛围,顿时便引起了韦承庆的警惕。他又倾听并思忖片刻,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向房间外走去。 “大监有何吩咐?眼下堂食具餐还有半个时辰……” 门外自有吏员等候,眼见韦承庆疾步行出,连忙上前请示道。 韦承庆闻言后摆摆手,不动声色的说道:“突然想起邸中今日有些私务要处理,便不就堂食了。稍后转告衙司诸员,不要误了明日事务。” 说完这话后,韦承庆便继续举步向官廨外走去,行至御史台官廨门前短留片刻,发现官廨内出入人迹不少,但都言行谨慎,完全没有了往常的热闹。 察觉到这一点后,韦承庆眉头皱的更深,继续走起来时,步伐虽然不快,但迈步的幅度却大了起来。 当他行至皇城长街的时候,便见一队右卫甲士正直往他的方向阔步行来,眼见这一幕,韦承庆身躯顿时一僵,迈起的腿重重落地,下意识的作蓄力姿态,但很快便认出率队将军乃右卫勋一府中郎将周以悌,原本绷紧的身体才略有放松。 很快,这一队右卫甲士便来到韦承庆面前,率队的中郎将周以悌叉手说道:“卑职正奉政事堂命,召请诸司直堂首座入省论事,巧逢韦公于途,因是敬告。敢问韦公将往何去?” 周以悌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向韦承庆走来,直至两人距离不过数尺才用极低的声调说道:“突厥请降,雍王东归!” 韦承庆听到这话后身躯顿时一震,久久不作回应,直到周以悌再作提醒,他才转过念来,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并回答道:“些许杂务,正待出城,怎么能因私废公。请问周将军,是直往内省还是先去外省等候传见?” 周以悌凑近过来仔细解答,但韦承庆并不理其人说什么,两唇微微蠕动,口中快速的说道:“狄某此前外使,必为招降事宜。一旦河东军归,大事恐危……” “韦公放心,已经在做事了。” 周以悌微微颔首,又示意队伍中分出两人引领韦承庆往皇城东朝堂而去,自己则继续前往诸衙司传讯。 当韦承庆来到东朝堂的时候,在朝朱紫已经大半集结于此,但朝堂中却并没有什么人声喧哗,一个个闷坐于班席,以至于朝堂中气氛沉闷到几乎针落可闻。 过去这段时间,皇帝很少前来外朝堂,今日也并不例外,主持会议的乃是宰相李思训。因为人员还未到齐,所以并未将事则完全公开,但看朝堂中的氛围可知接下来所议事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秘书监职权虽然不大,但品秩却高,位在诸台寺之前,再加上韦承庆此前不久还是中书长官,所以更有优待,直列位于诸宰相之后。 当他来到自己案席后,案上已经摆设有政事堂刚刚收到的西面急报。因知事关重大,此时他也不再拘礼,直接解刀划开封漆,抽出政事堂书吏转抄的情报便细读起来。 雍王未奉制令,悍然东归,绝对是事关鼎业安危的大事。只看满堂朝士全都愁坐在席,便可知雍王此举给朝廷带来的压力之大。 此时韦承庆心中还存一二侥幸之想,朝廷与行台之间对峙积忿的势态维持已久,若朝士们同困于此,或还可以凭此统一立场,齐心抗拒。 可是当看到情报中雍王所宣扬的口号理由,韦承庆眸子顿时一暗,并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当人在面对巨大的、本身承受不了的压力的时候,最大可能便是两种反应。一种是不做退让、殊死一搏。一种就是心灰意冷,放弃抵抗。 雍王悍然率领西军东行,起码在眼下的朝情而言,的确是给人以莫大的压力,足以激发朝士们同仇敌忾之心,竭尽所能强阻雍王于潼关以西。 但雍王所选择的这个口号,却充满了弹性、给人一种可以强辞申辩乃至于另做补救的错觉。这会直接令朝情产生分歧,让群臣各作思计,让人的抗拒之心不再过于强硬,会让朝廷将已经所剩不多的自救余地消耗于纷争之中! 等到诸司官长尽数到齐,会议正式开始。 事态发展正如韦承庆所预估的那样,当宰相韦巨源提议即刻遣使训问雍王何以不召而归并急召河东甲伍归都防备的时候,即刻便遭到了臣员的声讨。 西军所以群情躁动,追从雍王归国问事,正在于朝廷有苟安之嫌、纵容突厥贼祸。河东甲伍所备正是突厥,如果此时将河东之军召回朝中以备西军,则就更加坐实这一指控。 有功之士摒弃于野,豺狼之贼奉迎入朝,朝廷为此昏聩之计,如何能够抚定天下群情?又何以面对诸边卧雪饮冰、苦戍之士! 此时将河东军旅召回朝中,只会令得局面更加失控。而且朝士们各自心中都存有一个疑惑,那就是突厥究竟有没有向国中请降? 这绝对是一个关乎国体根本的大事,如果说有,那为何没有国书递献并放于朝堂讨论?如果说没有,为什么数名漠南羁縻州胡酋包括确凿为贼所执的朝士孙彦高都被雍王收斩于长安? 又或者,突厥是越过了朝廷而直接向行台请降?如果真的是这种情况,那么不要说行台如何做,朝廷本身就要对突厥讨伐到底,更加没有谈和的可能! 关键这件事是爆发于行台而非朝廷,这就让朝廷在应对起来变得极为被动,对于西军此次东行的性质审定也要慎重对待。 所以这一次的朝议,群臣各持己见,所论全不相同,到最后都没有就任何一个问题能够达成共识。甚至就连最重要的究竟是让雍王继续入朝还是遣使勒令停止,都没有形成一个决议。 朝情因此焦灼不已,而雍王东行一事影响又不仅止于朝堂之中。别的地域尚且不说,与行台本就交流密切、并且新遭突厥寇掠的河东道诸州县是最先得到消息,并且反应最为激烈的地方。 汾州汾水左岸有灵石驿,地当南北要津,人物往来频繁。有一路旅人傍晚时分进入了灵石驿,为首者正是新任河东道安抚大使狄仁杰。 上官过境,馆驿中自然要庄重接待,得讯之后驿卒们便即刻将驿厅收拾妥当,等到风尘仆仆的狄仁杰一行抵达馆驿后,已经有热腾腾的食料进奉上来。 狄仁杰已经是将近七十的年纪,受命之后即刻起行,自然也是辛苦有加。但河东本其乡土所在,又新遭胡虏寇掠,民生萧条,狄仁杰也是忧心忡忡,不辞辛劳。 入堂浅用餐食之后,狄仁杰便又抬头吩咐随员道:“转告驿使,明日寅卯之间进食,用餐之后,即刻上路,不必再作别的杂养进给。” “狄公昼夜兼行,已是辛苦,不如明晨晚发短时,补养力气。” 随员见狄仁杰脸上倦色浓厚,忍不住开口劝道。 狄仁杰闻言后叹息一声,捻须笑道:“国事乡情,诸种催我。老朽此身幸承此重,又怎么敢作自惜之想。” 这时候,堂下有驿卒行过,听到这话后,神情激动得忍耐不住,入堂指着狄仁杰便怒声道:“老奴急于就事,何等邪气心肠!难道乡人血肉抛洒,浴染这一身朱紫仍不够鲜艳,仍要贱我乡人性命血仇,为你家换取荫封!” “狂贼大胆!” 堂中随行卫士怒吼一声,直接入前便将这闯入堂中喝骂的驿卒捉拿下来。 狄仁杰受此斥骂,自然也是怒形于色,但更多的还是不解,于堂中投箸怒指驿卒喝问道:“你这下奴,作何妖声?老夫服朱亦或服紫,几有货卖乡人性命的行径!” 那驿卒虽被擒获,但仍怒气勃然,昂首于堂下死死盯着狄仁杰:“驿中几番叮嘱,无问上使官差,但老子不惧一死,就是要当面唾骂你这假义老贼!突厥恶贼南来寇掠,乡土处处洒血,老贼在朝便已无恤乡情,如今更为使北上说降迎贼!勿谓国中无有壮士,雍王殿下已经典军东行,老子即便今日不死,也要投身王师,杀光你等卖国之贼!” “你、你说的是什么?仔细道来!” 狄仁杰听到这话,脸色已是陡然一变。随员中有人连忙发声道:“乡野狂贼几句吠声,狄公……” “你住口!” 狄仁杰拍案怒喝,更起身疾行下堂说道:“放开她,让他说!老夫职在安抚,从来也无受招降声令……” “突厥请降,几送牛马于太原,豫王帐内多是突厥掳我河东子女!突厥遗落州县之贼,过境诸驿还要奉给酒食。老贼持节北行,敢说不知……” 驿卒仍是神情怨毒的凝视着狄仁杰,而狄仁杰听到这话后,更是惊得愕然当场,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敢置信的转望向随员诸众。凡其视线所及,随行者都下意识低头躲避,唯有一名同行中官入前强笑道:“狄公勿信这下奴所言,皇命所使,文书分明,即便使命有所转变,也该入州之后以豫王殿下教令为准。” “说得对,说得对、见到豫王,一切了然,把人带下去,不要害他、不准害……” 狄仁杰闻言后,嘴角微微抽搐,片刻后才转头向堂上行去,只是走了没有几步,高大身躯骤然佝偻倾倒,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已是不省人事。 “狄公、狄公……” 随员们眼见这一幕,忙不迭冲上前一番手忙脚乱的施救,过了好一会儿,狄仁杰身躯蓦地一颤,两眼空洞洞的望向房梁,半晌后陡地握拳悲哭道:“臣何罪……死则死矣,投此诛心孽用!” 原本应该驰驿继续北上的狄仁杰陡生大病,只能留宿于汾州境内馆驿中,但其随行者仍有皇命催使,起码也该将此变故消息继续向并州传达,让豫王尽快南来汇合,因此只留下数员于此侍奉,余者继续上路北行。 几日后的夜中,伏于病榻的狄仁杰陡然一惊,醒来便见两道乌影正持刃潜入房中。他轻咳一声,两人便直向榻前扑来,狄仁杰却突然笑起来并轻语道:“两位稍安勿躁,能否留我短时、遗言赠给?” 夜幕中两人对望一眼,本来挥起的刀刃停顿下来,僵持片刻后,其中一个语调沙哑道:“入得此处,外间已无警徒,呼喊无用。敬你身世,有话即说。” “老病之躯,本已待死。但终究身位不俗,一旦染血于榻,必是刑案。我不问两位奉何使令,但既然敢潜杀大臣,可知胆气豪壮。若负此刑事,恐再难清白阔行人间。残存一息,无谓再害壮士两人,两位能否允我自作了结,来日儿郎收殓全尸,也能让他们免于销骨之悲痛?” 狄仁杰于榻中坐起,语气平静的说道。 “这、这……” 听到狄仁杰这一要求,两人俱是一愣,片刻后其中一个拉了一把另一个,又将手中刀刃一抖并不无威胁道:“老奴此夜必死,若还想妄生波折,那你这头颅我可要漆作溺器!” “多谢了!” 狄仁杰察觉到两人身影向后方微退,便又开口说道:“两位有此豪胆,却投此幽微之用,实在可惜。既然已经不惧犯法,又何惧捐身?唐家雍王,雅重壮士,若投其麾下,凭此厉胆,创功不难。临死之前,一点厌声赠给,后路如何,两位自度。” 说完这话后,狄仁杰起身上案甩带于舍中横梁,自挂舍中,几作挣扎,力气快速耗尽,继而便没了声息。 侵入舍中这两人看着这一幕,一时间也是久久无语,好一会儿才被外间传来的鼓漏声惊醒,其中一个冷笑道:“老奴自取死路,倒是省了一番手脚。发愣什么,不会真信了他那胡话?赶紧摸取一桩信物,赶紧归都……” “是了,谁又会信他鬼话!” 另一人笑骂一声,入前摸取一桩物事攥在手中,而后两人便弓腰覆面潜出房舍,翻墙跳出取来早已备好的马便打马向野中逃窜而去。及至行出极远才下马休息,突然一人合身扑向同伴,手中利刃已经深深插入同伴胸口中。 “狄公活我,此生绝不负此恩义!” 手刃同伴后,那人向着灵石驿方向再作深拜,割臂吮血,泣声说道。 0758 池鱼入江,庐陵归国 新年之后,都畿形势一团乱麻,然而山南人事却别有风光。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均州参军裴伷先造访房州的庐陵王城之后,山南的形势、尤其是庐陵王一家的处境便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此前庐陵王一家困坐愁城、几乎与世隔绝,衣食尚且不足温饱,境遇可谓凄惶有加。裴伷先来访并且表示了对庐陵王的臣服之后,首先发生改变的便是一家人的衣食用度。 裴伷先表面的官职虽然仅仅只是均州参军,但整个山南官场都知其人就是朝廷派驻监察庐陵王一家的耳目人选。庐陵王身份敏感尴尬,本就是一个烫手山芋,再加上裴伷先身世的缘故,很少有人会怀疑他会与庐陵王产生什么勾结,所以也都少有过问。 再加上山南之境地域广阔,沟岭泽国之间多有獠蛮分布。这些獠蛮不入教化、居野觅食,每每冬寒之际山野所出告急,便要寇掠谋生、滋扰县乡。因此以荆州大都督府为首的诸州县,在这一时节也忙于维持地方治安,更加没有精力去关注其他杂情。 在裴伷先曲意奉承之下,庐陵王一家生活便得到了显著的改善。山南物料虽然不及两京那么丰富繁多,但对于久经清苦生活的庐陵王一家来说,这种予求予取的生活也算是颇为惬意。 除了物质上有所改善之外,庐陵王一家活动范围也有所扩大,不再只局限于王城一地。 在裴伷先的安排下,庐陵王家眷们甚至还前往就近的州县城池游览一番,山南风物或是不称精美,但对于常年幽居于孤城的庐陵王儿女们则就是见识上的极大冲击。哪怕对久阅繁华的庐陵王夫妻而言,重览人间烟火滋味也是阔别已久的珍贵经历。 在裴伷先的细心经营下,极短时间内便与庐陵王一家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庐陵王子女甚至都不直呼裴伷先官职名号,戏称其人奉物郎。 不过毕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短时的新鲜后,庐陵王夫妻便不再满足于些许生活环境的改善,开始频频催促裴伷先向两京联络,希望能够获得更加实际的突破。 但这显然超过了裴伷先的能力范围,家门的虚荣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权势,本质上仍然是一个时局中的边缘人。甚至接近庐陵王一家,都不是在作什么奇功之想,只是希望在接下来的动荡中不要死得不明不白。 眼下对庐陵王一家的各种优待,还在他的职权之内,如果主动去联络两京实权人物,无疑是在找死。如果对方没有迎回庐陵王的打算,那自不必说,等于是主动暴露出了自身的不安分。 如果对方真的有迎回庐陵王以图谋奇功的打算,必然不能容忍裴伷先头汤先啖的做法,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对于庐陵王夫妻如此诉求,裴伷先也只能一边敷衍着,一边更加努力的搜罗奇货以安抚这一家人越来越高涨的物质需求。 总算裴伷先对时局形势判断还算准确,就在新年之后不久,房州庐陵王城终于迎来了第一位都畿来客,其人名杨元禧,于朝中官居殿中监尚乘奉御,今次出都则是襄州督运使的使职,负责督促襄州土贡物料前往神都。 杨元禧此番到来,随从不多,只有几十员众,所持书令也无可挑剔,是奉大内宫令置备山南贡料几桩前来拜访慰问庐陵王。 书令递入王城,庐陵王于王城外堂接见。杨元禧登堂见礼之后,像模像样慰问几句,直到得知陪席的裴伷先身份后,脸色已是陡然一变,继而便指着裴伷先大怒道:“某奉朝廷敕令,督使山南物料运济天中,唯均州输运事务拖延违时,取道慰问大王之后,正待入州训责,不意于此遭遇衙官,速速落堂受执,随我入州问罪!” “大王救我!” 听到杨元禧的斥声,裴伷先也无作申辩,离席直扑庐陵王座前大声呼喊道。 庐陵王闻言后稍作犹豫,而后便扶剑起身并开口说道:“山南人事冷落,唯裴郎乃小王席中良友,不失关照,益我良多。杨奉御此番入城,若意存亲近,则同席论事;若隐存险计,则我与裴郎同堂受执!” 听到庐陵王这么说,杨元禧脸色又是变幻一番,深深看了裴伷先几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又俯首作拜并说道:“卑职一时情急失礼,请大王见谅!” 见杨元禧再次作拜,庐陵王与裴伷先都松了一口气。 裴伷先松一口气是庆幸此前的投资没有白费,有了庐陵王的这番发声,他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不会被都中来人直接砍杀。 至于庐陵王,幽居为囚十数年久,对于外界人事一片茫然。杨元禧突然造访,究竟是善意还是歹意,他也不能确定。发声保下裴伷先,既是试探对方的来意,同时也是因为相对于突然来访的杨元禧,他自然更加信任早作投诚的裴伷先。 而且杨元禧此行几十徒众,仍不足以张设大谋。王城数百守卫,则仍需要裴伷先进行调度。裴伷先遭遇责难之后,并没有恃力抵抗,而是直接向他求救,这态度也让他颇感满意。 杨元禧此行自然不只顺道拜访那么简单,他本身就是都中大谋的一个关键人物。山南首府与军政中心自然是荆州大都督府,但襄州的襄阳则就是江北人事物料汇集的重镇。 他以襄州的督运使职出都,便能以此使职联络分散在江北诸州的南衙禁军,在与庐陵王取得实际联系后,更可以凭此使职借用驿道,用最快的时间将庐陵王送回都畿! 能够在计划中担任如此重要的角色,杨元禧自然也不是什么寻常出身。其人出身弘农杨氏,而且还是前隋权臣杨素直系后人,虽然不同于弘农杨氏观王房在武周前后因亲谊而显赫一时,但也绝对是关陇勋贵中的中坚力量。 “今上矫承逆命,得位本就绝缘天皇,享国以来,乱政累施,家国动荡,不止一桩!唯大王乃国朝元嗣,宗家嫡长,遭厄于时,流落江湖,世道凡所食禄之家,思之感之,无不忧愤垂泪,苦念大王……” 杨元禧既已进入王城见到庐陵王,自然也就没有再做掩饰的必要。唯有裴伷先竟然先投靠庐陵王并且明显获得了庐陵王的信任,是一个计划外的变数,让他所积蓄的情感稍受阻滞,以至于话语讲到后半程,眼眶里才勉强挤出几点泪花,使得这样一番酝酿已久的话语少了几分感染力。 但庐陵王并不计较这一点感染力的缺失,事实上当杨元禧将来意直言表达的时候,他就已经忍不住热泪盈眶了,等到杨元禧把话讲完,便伏案悲哭道:“天皇大行之际,受命灵柩之前,思念恍如昨日。此身或器小不能负大,及后屡遭厄难打压,唯家国未能托付善者,大愿未了,惭于辞世,苦苦苟活……十数年寒暑历迁,如今终于再闻忠诚壮烈之言,若非先皇庇我、天意延眷,安能再得如此机缘!” 彼此对坐、心意直剖,不免都是感怀落泪,但在情绪稍作发泄之后,气氛却渐渐有些尴尬。毕竟彼此之间实在太陌生,在此之前,从来也没什么接触交集,贸然议论鼎业相干的性命大计,难免是让人觉得有失严肃,也不够放心。 这时候,裴伷先的作用就发挥了出来,等到堂中泣声渐弱,他便擦干眼角泪痕,开口说道:“卑职于山南久侍大王,于朝中情势多有陌生。今上虽窃持符命,但都畿妖氛想来仍是顽强!如杨奉御所言,如今庐陵大王已是家国社稷唯一之选,鼎业安危、朝野期望系此一身,行止决不可决断轻率! 今房州与都畿山水相阻,路程叠有两千里之遥。王驾驰行于野,虽天命所归、诸邪回避,然山精水鬼、不入教化五常,鱼服之危绝非王者可涉!杨奉御虽以忠心剖献,但若不能递言王仪万全之计,卑职宁死不敢让大王轻入险途!” 听到裴伷先这么说,李显不无欣慰的暗暗称许。此番归程,能不能够保证他的安全,这也是他的忧虑所在,但若由他开口问出,则就太伤感情了。杨元禧一番话说得再怎么动人,本质上无非还是要借用他一家性命博取一个显贵前程,如果没有一个十足的保障,他是不敢轻易上路。 “海内群众苦盼大王归国,其情如枯苗之渴!众志寄臣此行,臣自然要谋划周详,绝不敢让大王受惊险滋扰。离城之后,取道江行,先入襄州……” 杨元禧听到这话,有些不悦的瞥了裴伷先一眼,暗恨这家伙打乱计划。原本他们的计划是由杨元禧先行探路,确定庐陵王的健康并心意如何,就州收斩裴伷先之后便直入王城劫走庐陵王,接着便即刻北上。 在这原本的计划中,他们并没有给庐陵王留下什么选择的余地,只要确保庐陵王的身体情况能够允许一路疾行的抵达都畿附近,就可以继续进行后计。 结果现在裴伷先这个狱卒居然先一步投诚,让庐陵王掌握了一点珍贵的自保力量,也让他们不能将庐陵王当作一个棋子摆弄,于是杨元禧也只能将计划临时修改一下。 庐陵王常年幽居,自然也判断不出杨元禧一番计划可行性有多高,听完杨元禧的讲述后,便转头望向裴伷先,见裴伷先微微点头,才表态同意杨元禧的计划。 是夜,王城中一片欢乐的氛围。普通的仆役虽然不清楚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但主人们设宴欢乐庆祝,他们也多多少少受到氛围的感染,起码不用担心会因小错而受到迁怒重责。 如此重大的好消息,庐陵王自然是要第一时间便与家人们分享,并且为了表达对从龙之众的感谢,也邀请裴伷先与新进赶来的杨元禧一同参与家宴。 宴席中,庐陵王妃得知这一消息后,一时间也是感激涕零,更亲自筛酒赠给席中两人。至于一同列席的庐陵王诸嫡出子女,更已经忍不住开始畅想各种只在父母言说故事中的神都繁华景象。 席中,庐陵王揽杯啜饮,看着厅堂内外穿梭出入的众侍者们,忍不住感慨道:“遭厄以来,远离家国,身前唯此内外奴婢仍能殷勤供奉。此番别离,憾不能一同带走,盼地方官佐能够优给赡养。” 裴伷先闻言后便笑语道:“大王请放心,王舆重归宸居,卑职留此一定善后妥当,不留遗憾。” 庐陵王听到这话后则一把拉住裴伷先,拍着他手背笑语道:“裴郎是我肱骨,自当随我同归。有你在侧,我才能免于彷徨啊!” “臣、臣何幸之有!能得大王如此垂眷,此行纵肝脑涂地,必奉大王安稳归国!” 裴伷先一脸感激,翻身就席作拜,脸庞深埋两臂之间,良久之后才抬起头来,已是一脸泪痕,可见对庐陵王的关照不弃感动至极。 至于身在另一席的杨元禧,虽然也是一脸笑容,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自在,对于裴伷先这个不在计划之内的变数实在谈不上什么好感。 庐陵王虽然对裴伷先多有依赖,但也明白此行重点还是在于杨元禧与其身后一众同谋者,因此在席中对杨元禧也是礼遇有加。 趁着庐陵王与杨元禧寒暄之际,裴伷先离席而起,再去向庐陵王妃并一干子女一一请示临行之前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准备,可谓是细心有加。 庐陵王正说话间,突然听到席中传来哭闹声,转头望去,只见他小女李裹儿正一脸的泪水、正捶案苦恼,连忙放下手中酒杯,离席询问道:“谁又惹了我家裹儿不如意?” “我、我要象牙双陆!奉物郎早前多日就许我,等了许多天也只得图样,奉物郎又说马上便要远行,已经不能献来……他欺我!我不依啊,阿耶你要罚他……他竟敢欺我!” 李裹儿一脸忿忿,指着旁边神情尴尬的裴伷先哭责道。 “县主恕罪,大王恕罪!房州本非津要,远商来去无期,臣日前偶见奇物图样,猎奇贪宠,贸然进献……” 明白缘由后,李显哈哈一笑,摆手道:“小女任性,裴郎何罪!” 说话间,他又安抚女儿道:“回到神都,四方诸样奇货供你选择,何惜一副象牙双陆啊……” “我不依!我就要图样那一副双陆,别样再好,不是我的心好,也不是这副双陆!” 李裹儿仍是哭闹不已,李显也略有烦躁,但终究爱女心切,还是耐着性子对裴伷先吩咐道:“着人快马就市,看一看行前能否采买回来。” 裴伷先听到这话则一脸难色,看了一眼杨元禧后,又小声道:“大王归程在即,与外牵涉越少越好……” “采买一桩玩物,能泄什么机密!” 李显闻言后浑不在意的摆手说道,裴伷先闻言也不敢再作反驳,只能告罪行出,安排这一桩无聊的人事。及至仆员将行,他便又低语吩咐道:“去房州南坊东市,左数第三家铺业,告池鱼北游……” 杨元禧到来的第二天傍晚,又有一队三百多名都畿骑旅抵达庐陵王城附近。再加上王城本有驻留的五百余众,已经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是夜,早已经收拾妥当的庐陵王一家便轻车出城,并用早已经准备好的土石将这王城封堵起来,以免荆州大都督府第一时间得知庐陵王出走。 为了掩人耳目,一家人出走人员也是经过了一番选择。原本庐陵王夫妻是打算只携带嫡出子女,其他庶出则暂留王城,等到归都定势之后再接回。 但在杨元禧与裴伷先的建议下,还是将所有子女都给带上,毕竟名王血脉岂可轻易流落于江湖。这其中甚至包括去年刚刚出生,仍在襁褓之中的少子。 至于其他的侍妾奴婢,无论是否生产,则就全都留下来,暂时封困于这座王城中。 杨元禧等人准备的还算充分,这也跟大唐立国以来便轻州县而重中枢的政策有关。杨元禧身为朝廷使派的臣员,穿州过府本就地位超然,权力极大,凡所过境州县即便是察觉有异,也都不敢深作过问。而当一行人抵达襄州后,聚众已经达到上千徒卒,而且甲马齐备,都是南衙诸卫的甲兵,更非州县地方武力能阻。 一众人昼夜兼程,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便由襄阳过南阳,抵达了前中书侍郎韦承庆之弟韦嗣立担任刺史的汝州。汝州地傍洛南,距离河洛天中已是一步之遥。 “臣等恭迎大王,大王入此州境,大计已成八九!” 汝州州境界石一侧,当庐陵王一行抵达的时候,汝州刺史韦嗣立并其他合谋朝臣早已经等候在此,见到庐陵王车驾行至近前,便忙不迭趋行迎拜。 庐陵王落车之后,看到道左几十名朝士,有的依稀还有印象,有的则就完全不认识,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激动心情,上前两臂托起为首的韦嗣立,已是泪眼朦胧:“经霜酷染,华发早着,生见故人,能无感怀?” “大王漂泊江湖,至今才得归国,臣等罪大!” 韦嗣立等人再见庐陵王音容,一时间也都是感触至深,泪洒尘埃。 为了迎接庐陵王归国,韦嗣立也是做了不少准备,早在州境之北布置闲业以供暂居,同时州境之内也是豪士暗聚,已达两千余众。 一众人会面之后便继续上路,当听到韦嗣立安排一行人还要在州境短留几日,庐陵王自然有些急躁:“东都已在咫尺,临门一顿,恐伤志气……” “大王有所不知,两京形势近日再生异变,雍王统率西军五千悍然归国,已经将近潼关……” 韦嗣立一脸为难的说道,突厥请降,皇帝隐而不告,希望借此召回河东之军,而雍王则以此发难,挥兵东归。这一系列的变数,全都不在他们的控制之内。 朝情混乱,河东之军即便回师也是鞭长莫及,这还是其次。关键是雍王这个不确定的因素也躁动起来,顿时让他们这一番谋划有了一股骑虎难下、进退两难的困扰。 “那逆子竟如此狂悖!难道都中的圣人已经全无制衡之计?” 庐陵王听到这一消息,脸色也是登时大变。他虽然略知雍王执掌分陕之权,但对两京局面认知终究不够深刻,再加上一路行来,身边人众都是在向他灌输此行必定成功的说法,自然让他充满乐观,却没想到还没正式进入河洛便迎头一记棒喝。 道途之中自然不是细话场所,一行人继续前行,将庐陵王一家奉入临时准备的园业安顿下来,韦嗣立才又说道:“雍王未得制令,突然东归,自是不依臣轨的悖逆之行。如今朝中也在积极交涉应对,希望能阻雍王于潼关以西。只待东西局势稍作僵持,臣等直奉大王入承符命、元继社稷。雍王此行本以突厥之扰自为掩饰,届时加以河东军事,使西军与河东之军沿河对峙,彼此攻耗。” “那孽子他、他肯奉从我命?他连、连今上都……” 听到韦嗣立说得这么简单,庐陵王却有几分不自信,并又说道:“既然东西对抗,两京已成沸汤,不若出走别乡,以河南河北招募……” “大王乃天皇元嗣,唯居社稷根本方显尊贵、有定势之威,若再赴江湖、逐于微末,后路诸种更加莫测啊!” 韦嗣立闻言后连忙摆手道:“西军虽然凶悍,但年初已有集散之疲,今雍王东出也是仓促作势。河东之军本就朝廷设以防备西军,彼此不能相安。若雍王受阻潼关,可知其势力仍然虚弱,因有河东肋腹之患,朝中神器更迭,其必不敢来攻!若潼关无阻其行,则东西操戈在即,大王自可渔利于外!” 待到韦嗣立退出之后,李显仍然有些不安心,召来相对比较信任的裴伷先,忍不住叹息道:“两京形势已经如此严峻,诸勋门诈我轻行,至此已经去留两难。唉,若早知如此……” 裴伷先闻言后稍作沉吟,然后才说道:“如今东西形势胶着,大王仍然不失事外之从容。雍王既已东来,西京必定空虚,两京即便斗起,大王终究不据势力,若使元息西行,匿于祖陵之中,退则有东西之活计,进则有内外之权重。” “这、这不失是一良计!” 庐陵王闻言后,眸子顿时一亮,裴伷先见状后连忙又表态道:“方今诸家仍有势仰大王之处,不敢强悖旨意,一旦都畿变故再生,则祸福难料,恐失此际从容,大王需从速决断!卑职不器卑才,幸得大王见重,愿奉从王子,奔赴祖陵求乞荫庇!” “我还要再想一想、想一想……” 庐陵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便摆手屏退了裴伷先。 第二天的时候,庐陵王终于决定抽调一批卒众秘密护送嫡子李重润绕过都畿,潜入关中皇陵,只是所选择的护送人选并非献计的裴伷先,而是此前北行过程中迎拜依附的庐陵王妃韦氏族亲。 韦嗣立等人自然有些不喜庐陵王的自作主张,但眼下都畿之间局势已经诡谲难测,也实在不敢对庐陵王过于强硬的约束,对此只能默许。 0759 圣驾渡河,姑且一论 神都大内观文殿内寝殿中,虽然夜已极深,但仍然灯火通明,殿堂内并两侧庑舍之间多有中官、宫婢侍立徘徊。殿堂周边的宫墙、甬道,也频有带甲佩刀的北衙军士巡逻宿卫。 突然,内堂中传出一个急促沉闷的惊呼声,外堂留直的中官直率数名宦者疾行入内,伏地作叩道:“大家有何吩咐?” “无、无事,几时了?” 帷幄内传出一个稍显疲惫沙哑的声音,方从睡梦中惊醒的皇帝李旦擦了一把额上细密的冷汗,抬手示意略显惊慌失措的侍寝妃嫔卷起帷帐,继而便有宫人从榻左外窗炭火细煨的银壶中倒出一碗定惊的汤药,小心翼翼入前奉进。 “刚过丑时三刻。” 中官看了一眼铜漏刻度然后便回答道,接着又说道:“夜时仍长,仆等谨在外堂待命,大家体居为重,请垂帐安寝。” 睡梦中惊醒后,李旦虽然精神很疲惫,但却并没有多少睡意,轻啜温热汤药,口中干涉略有褪去,稍显迟钝的思路渐渐流转起来,才又开口问道:“今夜内苑当直者谁?” “乃北门右屯营长上果毅周安全。” 听到这个名字,李旦下意识皱了皱眉头:“这周安全是何身世?记得万骑有果毅名李顺,角抵之技冠绝诸营,十夫难近其身,入北门择其入直!” “周安全怀州人士,仪凤旧年应募长征健儿,功授相州临漳府果毅,去年三月入参宿卫,给授长上。” 中官闻言后连忙说道,只是介绍完这个果毅身世后却顿了一顿,暗窥圣人深情然后才又继续小声道:“至于李顺,因是故衣社党徒,已经系入丽景门内狱……” 皇帝听到这里,眼皮顿时跳了一跳,稍作沉吟后才又说道:“明晨递书北门,周某值宿忠勤,赐给‘勇’字,授游击将军。” 讲到这里,他仍然睡意全无,索性起身落榻,披袍入席,然后才又问道:“苏永何在?” “苏阿公此夜直守玄武城内闲厩,大家此际要召见?” “不扰他职事了,去将北门今夜宿卫表记取来。” 李旦闻言后便又说道,等到中官将北衙今夜宿卫籍簿取来后,便于灯下仔细展阅起来,见到北门今夜参直宿卫甲数一千五百余众,这才心绪略定,并吩咐明日交直时一定要汤饭厚给,千万不要薄待宿卫劳顿的将士们。 “上阳宫处有什么异动?” 了解完大内宫防后,李旦又开口问道。及至听到中官回答并无奏告,他便又忍不住皱起眉头不悦道:“时日不同,情势变迁,怎么可能全无异态?一定有事不为耳目所见,速去督问!” 中官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接着又忍不住说道:“大家纯孝至德,一日数问起居,两宫虽奴婢卑员,亦感动肺腑。不如、不如将皇太后奉迎大内,两处宿卫并作一处,也能更加节省北门宿卫之……” “住口!天家庭事,岂尔曹能作干问!” 李旦听到这话,顿时恼怒起来,拍案低斥道。 中官眼见此态,忙不迭伏地请罪,不敢再多说什么,然而心中却是忍不住一叹。 自雍王东进以来,皇帝便陷入这种高度紧张、疑神疑鬼的精神状态中,外朝臣员或还不知,但内宫近侍之众无不感受得到这份紧张,自然也能看得出圣人对雍王东行的惊惧可以说是深入骨髓。 且不说皇帝自己昼夜寝食不安,大内宫人们也都受此感染而苦不堪言,不知这样的生活还要维持多久。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皇帝对于宫人们的战战兢兢感受不多,而宫人们也很难理解皇帝明明已经是天下至尊,何以对一个远在西京的雍王如此忌惮,甚至都不敢将皇太后接回大内安置。 过往多年幽居生活,包括当年所经历的那一场政变,究竟给李旦造成了多大的阴影,就连他自己都无从估量。 此前这些负面的感受,都被那种大权在握的强大感所覆盖压抑下来,可是随着形势逐渐失控,当年那种无力以及无助感再次从心底蔓延出来,而且较之当时还要更加的汹涌澎湃。 训斥过中官之后,李旦又继续说道:“明日上阳宫再增派两百军士,凡人事相关,一概不准出入。另、汾王等一并迁入上阳宫居住……” 讲到这里,李旦语调隐有颤意。他对母亲的感情很复杂,既有一份浓得化不开的怨恨与畏惧,又有一种发自骨子里的依赖。 明明如今的皇太后已经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高龄老人,就连他的生死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但他内心深处对于母亲仍存一份敬畏或者说是期望。眼下的他对于大内的宫防都没有十足的信心,但仍隐隐觉得一旦局势完全失控,母亲或许仍能保障他的儿女安全。 中官领命退出,李旦也并没有继续登榻入睡,只是于席中枯坐,脑海中偶尔闪过一丝杂念便召人来问,比如昨日有几人叩阙请见、比如河东局势如何,又或者宰相李思训的行程。 一直到将近天亮的时候,微薄的晨曦投入寝殿中,才略有倦意上涌。趁着这一股睡意,李旦直接伏案短憩。自觉应该睡了很久,可当被殿外脚步声惊醒时,才发现席侧的烛花都还未剪。 “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本来视线还稍有迷离,待见行入者乃是本该留守玄武城的内常侍苏永、且神情还颇有焦虑,顿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发问道。 “是、是河东传来的信报,狄、狄相公死在了汾州、汾州灵石驿……” 苏永入前,半扶着皇帝低声道。 “怎、怎么……知谁加害?” 皇帝听到这话,又是一惊,陡地握紧苏永手臂,咬牙低声问道。 “不、信报有说,灵石驿虽有贼徒潜入迹象,但狄相公死却并非为人加害、而是自缢……豫王使人传报,应是无疑。” “自缢?狄公他、他怎么会、他怎么能!” 听到苏永的回答,李旦神情更加激动,颤颤巍巍从席中站起,焦躁的在房间中徘徊片刻,转身面向北方,长叹一息,闭上眼时眼角已有泪水流出:“他怎么能弃朕、他……朕是何等失德之主,竟让他宁死不事!朕、老贼……老贼欺我!当年迎朕于宫中,他、他竟弃朕!家国忧患,朕又该、哈,老贼食禄半生,誉大于实,原来也只是一个胆怯鼠辈!” “事情既已发生,伤感无益。臣等必誓死奉从皇命,共赴危难!” 李旦心中确是悲愤交加,但眼下显然不是放纵感情的时候,他晃了晃有些浑浑噩噩的脑袋,然后又说道:“狄某死于汾州,那豫王又至何处?有没有到晋州?” “仍未,豫王仍留汾州北境,为了等待接收突厥请降进献的牛马物料,没能及时……” 听到苏永所言,李旦怒极反笑,笑得腰都弯了起来:“朕的好儿子!倒是深知物力艰深,爱惜一事一物,他、他……都畿情势已是垂危,蠢物独恋漠南牛马!苏永,朕是不是错了?有的事,差异悬殊,该当承认,朕门中庸劣之种,确是不及、不及二兄所遗壮种啊!” “圣人切勿作此言想,豫王殿下开府未久,已经能够独当方面大事,假以时日,必能托家国……” 苏永听到这话,连忙又说道。 “假以时日?方今世道,谁又肯假时日与朕?” 李旦冷笑一声,继而抬手揉了一把脸庞,然后才说道:“今日政事堂留直者谁?” “是韦、姜两位相公。” “召他们入宫来见,还有左台袁恕己,若仍在衙,一并召见。” 虽然一夜未眠,但在得知狄仁杰死讯并河东之军仍远,皇帝自然更加没有了睡意,稍作洗漱便换衣直赴殿堂。 雍王率军东来,对朝情撼动深刻。虽然朝内重臣们在经过两日不眠不休的商讨后、做出了派遣宰相李思训西行安抚并劝阻的决定,但能否成功,群臣也不敢报以太大的信心。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皇帝深居宫中,不再涉足外朝,外朝也是人心惶惶,许多朝臣心忧局势或前程、无心于事,诸司缺员严重,即便是还返回皇城当直,多数也都是想打探消息,朝事政务也因此基本荒废。 作为朝廷执政中心的政事堂,日常时节本该竟日繁忙,处理大大小小的军政事务。然而实际上连日以来政事堂中都是清闲有加,不要说正常的事务处理,哪怕就连平日里让人烦躁不已的御史台弹劾人事的文书都少有呈交。 朝情喧噪吵闹自然不是什么好现象,可若连基本的监察与维护都停滞下来,那所意味的情况则就更加严重了,说明甚至就连朝士们、对于眼下这样一个朝情局势都丧失了信心与参与度。 这样的情况,哪怕在武周革命、朝情局势最紧张的时刻都不曾出现过,那时候无论支持还是反对,朝中起码还有争执和对立。不像现在,表面上一潭死水,然而内里却已经是翻江倒海的撕裂。 得到皇帝的传召后,政事堂两员宰相以及御史中丞袁恕己前后抵达了大内宫殿中,彼此看到对方,眼神中各自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意外,但更多的还是一份沉于眸底的忧虑与无奈。 当皇帝入殿的时候,三人起身见礼。皇帝也并没有与他们多作寒暄,落座后便望向郕国公姜晞问道:“西面消息传回没有?” 姜晞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但又补充道:“虽无声讯传回,但已经可以确定雍王此番东行,所率西军卒数五千数员,大逊于朝廷此前所估西军年后仍聚五万甲数。可见即便是陕西道诸军,对雍王此番擅进仍存异议,雍王亦不敢尽发镇卒……” “当年雍王攻夺北门,军数尚不盈千。” 韦巨源眼皮一翻,看了一眼姜晞之后便说道,说完这话并不理会堂中几人脸色,便再次垂首默坐。 “今时岂同往世!姑且不论情势差异,当年事发骤然,内外少于防备。今雍王行止,内外侧目,已经不可再决斗于幽隐顷刻。今都畿两衙甲力仍合万众,城防、宫防严谨有加。况李相公使命西行说之,朝情不欲雍王归国,雍王未必敢……” 姜晞横了泼冷水的韦巨源一眼,然后又继续说道。 韦巨源闻言后嘿然一笑,然后出席作拜并抬头望向皇帝说道:“陕西地民,雍王经营深刻,诸勋门东行趋避便为明证。今雍王简行,或矫饰以弱、或无悖极之情,其腹计深远,非臣敢作窥测。但据姜相公所言,明设之阵尚可决胜于战,幽隐之祸则防不胜防。今都畿人事,多趋于洛南,当中是否祸端藏匿,唯圣人裁断。” 皇帝听到韦巨源这一番话,眸中又闪过一丝阴霾,斟酌良久才又开口道:“韦承庆他、他近日起居行止如何?” 许多的阴谋,特别是事关国朝神器的大阴谋,其实从来也不是全无端倪可察。就像是旧年神都那场革命,当雍王接触北衙军权并统领肃岳军的时候,武氏诸王便已经有所警觉,并且开始着手压制雍王,甚至差一点取得成功。 韦承庆所策划的事情,如果说一开始还没有什么端倪可察,那么当大量南衙将士在其安排下奔赴州县的时候,便已经无从掩饰了。 但问题是,有所察觉与能否压制是两个概念。韦承庆当时已经是政事堂首相,并且其门下已经聚集起了众多循其得势的关陇勋门,就连南衙宿卫都已经不知被渗透成了什么样子。 尽管北衙万骑初见成效后,皇帝便着手开始压制相权,但是很不巧当时又适逢突厥入寇,应对外患的同时,还要竭力提防行台。在这样的情况下,若再发动对朝堂的清洗,无疑是一种自残,只能夺了韦承庆的相位,维持一个表面的平静。 如今朝廷所面对的形势就是,明面上的威胁雍王已经将要行过潼关,暗里的庐陵王可能已经距离都畿更近。两种威胁都足以致命,区别只是哪种毒发更早。 听到皇帝言及韦承庆,姜晞便又忍不住说道:“如今雍王已经兵临潼关,正需同心阻之。若朝中再妄起争斗,恐形势将更加危殆!” 这会儿,韦巨源也不再阴阳怪气,而是直接说道:“祸之藏野,虽然不知匿处,但若欲发难,必以韦承庆总领其事!臣请即刻就邸扑杀韦承庆,使其徒众无所标望,惊悸相扰、与事者必生摇摆之志,或自曝其恶……” “但若雍王趁势东行,将何阻之?” “雍王进止,尚不失章法。若真直意神器,则毕发西军甲卒,绝非区区五千之众!其所申诉,亦止于边扰……” “雍王统甲数不盈千,已敢发难!今纵养关内,声势壮成,岂止……” “雍王节钺,尚为圣人授给。但野中欲搏殊功之贼,已经立志王法之外!” 两人针锋相对的争吵起来,而皇帝则眉头皱的更深,一时间也是心意挣扎,不知该听从于谁。 同在殿中的袁恕己始终没有发声,望着争执不休的两名宰相、眸中隐有暗嘲闪过。等到两人各自停顿下来、组织言辞之际,他才起身叩拜道:“雍王今东行,的确难阻。而山南之祸,亦与朝情纠缠不清。但若圣人传檄天下,亲征河北躁乱之贼,凭此大义,能使雍王裹足,圣驾过河北进,能避都畿躁乱之祸,能合河东王命之师,能聚河北人物势力!” “这、中丞细说此计!” 李旦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 “万万不可!圣驾岂可轻赴于野……” 韦巨源与姜晞听到袁恕己如此发言,心中已是一惊,待见皇帝对此流露出不小的兴趣,则就不免更加惶急,暂时放弃了彼此的争执,齐声阻止道。 “那两位相公又有何计略能定内外?” 袁恕己既然发言,便不再退缩,直视两人沉声道:“雍王所以躁乱关西,所借唯突厥之扰。圣驾亲征,其势无所依附。朝情所以污垢暗藏,所趁唯宫闱震荡,否则不足成事。河东之军难归,所以朝廷权弱势轻,势不就我,我当就势!” “胡说!天子宗法所尊,社稷推崇,岂能与贼臣竞势较强!” 韦巨源起身顿足,指着袁恕己怒声道。 “韦公勿燥,朕亦知此计颇不可取,唯今内外交困,不可再阻言途,姑且一论。” 李旦起身劝和,但眼中却是一副若有所思。 0760 唐家有我,我有一剑 潼关虽为海内雄关,但唐兴以来,此关防于真正的军事上的职能与意义都大为削减。 若非天授年间武周代唐,皇太后恐关西躁闹而波及神都形势,另择新址再造潼关关城,随着黄河水位下切,原本的潼关旧城连基本的形胜之势都不再具备。 神都革命后,潼关的存在又有了一层新的意义,那就是朝廷与陕西道大行台的地理分界线。虽然雍王兄长潞王李守礼一度担任潼关东面的陕州刺史,但行台也并没有借此将影响力大举向潼关以东进行渗透。 倒是去年,朝廷趁着用兵河东之际,于潼关对岸的蒲州修筑了一座镇水城,用以收聚就近虢州、华州、同州等诸州人物以助河东军事。当然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用以提防陕西道势力东侵,使潼关不为东西独险。 但再好的城防计略,首先还是需要确保拥有足够的执行力,否则纵有关防也是形同虚设。 对于朝廷的这一点小心机,行台的应对方案就是放任乃至于鼓励几州士民响应朝廷征募,大量的关西人士、甚至包括原西军老卒都循此征募进入蒲州境内,起码有两三千士卒都与行台有着或深或浅的联系。 面对这样一个局面,朝廷也不能确信蒲州所征募的甲兵究竟能否对行台形成制约,再加上当时河东形势仍然严峻,已经来不及再从别州调遣兵力入驻蒲州,因此这个隔河相望的据点最终也没有正式经营起来。 当然,若河东军事有所从容之后,朝廷重拾这一构想,假以时日、深刻经营,或许真能将蒲州经营成为一个与行台军事对抗的前线重镇。但是很显然,眼下是不能借此对雍王东行的举动造成有效威胁。 所以,朝中在经过几日商讨后,还是决定通过谈判交涉来应对这一次的危机。以宰相李思训为首的十几名朝士不无仓促的驰行西来,抵达潼关,希望能将雍王以及所部西军成功劝阻于此。 李思训等人来到潼关的时候,雍王所部才刚刚进入华州境内,但潼关守军同样也是西军的一部分,守将李湛便暂且将他们接入关城安顿下来,等待雍王殿下的到来。 等到的时间对李思训等神都来客不无煎熬,但同时也是略有心安。两京之间道路畅通,雍王又久掌军机,当然明白兵贵神速的道理,但如今仍是有条不紊的行军,可见雍王还没有真正做出以武力干问朝事的决定,氛围虽然紧张,但仍不失挽回的余地。 怀着这样复杂忐忑的心情,李思训等人又在潼关关城中等候了几天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们的行动也并没有受到多大的限制,甚至可以在关城周边游走观察一番,守关将士们对他们的身份仍然不失尊重。 这样的待遇,也让李思训等人感慨良多。近年以来,朝廷与行台之间的矛盾越发尖锐,而行台在朝士们心中的印象也是颇为恶劣,讲起来就是骄横、跋扈等等各种负面评价。 但其实说实话,朝士们整体而言真正实际感受到行台跋扈并不多。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负面印象,一者在于行台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非常态的霸府机构,并不利于中枢权力的集中。一者就在于从关西迁移到神都的那些勋贵、世族门户们,他们都不遗余力的通过自身在关中所遭受的刻薄待遇,宣扬行台种种狂悖事迹。 特别是后者,乃是行台威胁论的主力,乃至于一度言之凿凿,认为东西必有一战。 “观此关防人事,由小度大,可知陕西道并非法外之乡,雍王殿下也并非专擅独断、孤僻绝众之人。” 李思训不无感慨的说道,或是真的有感而发,或是想要以此安慰自己。 身边众朝士们听到这话,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回应,同样有份出使的李峤则忍不住笑起来:“旧时雍王殿下在都,谁人不目为天中雅客、以与雍王殿下坐而论欢为荣?唯是出掌分陕之后,需以权威慑众,不再专务俗情,才渐渐为邪流中伤,俱非正直之论,徒博智者哂笑而已。” 李峤与雍王交情不俗,雍王当年尚未为时流所重,彼此已经是诗文之友。只是在神都革命那一段敏感时期里,因其舅父张锡的缘故与雍王有所疏远。后来张锡遭贬,李峤也受到连累,外任淮南,随着张锡再次拜相得以返回朝中。 这一次雍王东行,朝廷的意思是以和为贵,所以在选择使者方面也用了一番心思。李思训既是宗家别支长辈,又是当朝宰相,而且过往与雍王并没有什么龃龉争执,所以领衔此事,李峤也因与雍王的旧时交情而豫此行。 “方今朝情多艰,唯是和气为尚。雍王本就镇国璧臣,当此时机,更不该非情非礼的触怒疏远。憾我与雍王殿下素少接触,待殿下尊驾入关,还请李学士能尽力表达朝廷诚恳之意,弥合旧好。” 听到李峤开口,李思训又连忙对他说道。 雍王在都畿最火那几年,他还在为了躲避武周一朝对李唐宗室的迫害而藏匿在江南,等到归朝的时候,雍王早已经权重分陕,彼此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直接的接触,自然也就谈不上了解。 如今受此大任,可以说是家国安危、在此一行,所以李思训心中也是不无忐忑,既担心完不成任务使得两京之间大动干戈,也担心雍王气盛、把他当作一个近年积怨的一个发泄对象。 听到李思训这么说,李峤却不敢大包大揽,只是摆手说道:“雍王殿下英壮之选、超逸俗流,观情见势、直溯根本。峤与殿下或有旧情可作浅述,或能幸得令色,但也实在不敢漫言虚无、矫饰情势。雍王殿下宏量不屈匹夫之志,但也明察世道邪氛之隐。相公恭与论事,唯守真诚,余者不必深刻用心。” 李思训闻言后,神情多少有些不自然,这话说的好像朝廷确是理屈、妖氛弥张,需要向雍王请教治国方略,把朝廷的姿态摆的很低。无论事实是否如此,李思训身为当朝宰相,立场使然,多多少少还是觉得这番话有些刺耳。 但无论他们这些朝士各自感想如何,于潼关短居几日,所见草野景象颇不乐观。 因为雍王东行一事,潼关驿路已经完全封锁,但两京之间人事交流密切,也并不仅只潼关所当的这一条道路可以沟通东西。 在潼关以南陂塬、山岭之间,仍有许多小路可以供人通行,只是不像驿路大道这样畅通笔直。大规模的人马调度当然还是要循潼关出入东西,但民间一些小股人事仍可循这些乡野小路蜿蜒通行。 若是在寻常时节,潼关关防将士们主要任务就是巡警、肃清这些乡野行旅。可现在潼关大道已经封锁为军用,民间人事只能就于小路通行,关防将士们偶尔巡查一番,但也不再严厉禁止相关现象。有的时候,甚至还主动清剿猎杀山野之间游荡的猛兽,让旅人能够更安全的通过这一片区域。 潼关守军之所以这么做,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这些草野中的旅人多数都是从关东前往关西,且明显就是流民亡户,衣衫褴褛、身无长物。 李思训等人在潼关逗留这几日,单单在关城附近所见从关东流入到关西的人口,一日之内多则数百、近千,少的时候也有百数人。 这还是在潼关驿路已经被封锁的情况下,草野小路不只崎岖难行,而且往往还会有猛兽、盗匪出没,可以说是充满了危险。但即便是这样,仍然无阻流民们翻山越岭的进入关西地域。换言之,哪怕冒着生命危险,他们都要由东向西而行。 李思训身为政事堂宰相,当然也接触过都畿民户大量向关西流失的奏告,但当亲眼见到这一幕的时候,心中也是大生感触。 这些赤贫的小民们,又懂得什么大势的取舍决断,凡所行为无非出于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们的腿脚便指向他们所自以为的生计活路! 以前身在朝堂,或可轻描淡写的说上一句,小民多愚易惑、易躁难安。可是当这样一幅迁徙的画面清晰生动的呈现于眼前时,哪怕是李思训这个当朝的宰相,都不由觉得朝廷失治失恤是一个事实,任何的狡辩都显得有些无力。 几天时间后,雍王大军终于来到了潼关关前,李思训等一众朝士自随守关将士们一同出迎。 “末将等拜见雍王殿下!行台传命以来,潼关粮械盛聚,诸仓所储可支五万大军一月之用!行台甲旅循此而出,关东乡土概为平川!末将等久仰王教,今殿下蒙此邪情屈污,必衔恨奋勇、求一清白!” 李湛等守关将士们见到雍王仪驾入前,自是一脸的激动,伏地高声齐呼。然而被隔绝在阵仗之外的李思训等听到这一番话,自然是眉眼频跳,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们一行人被守关将士们限制在关门前方圆之间,周遭一群持戈引弓的将士虎视眈眈,不再像此前那样和气有礼,大有一种稍见异动便就要将他们诛杀当场的肃杀气氛。 一行人在此又等候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关前王旗才向关门前缓缓移动而来,围绕在李思训等人周遭的甲士们由中分开,然后便有一名身着明光铠、体态英武的大将在卫士们夹道簇拥下向李思训等人走来。 “李相公,当前所行便是雍王殿下!” 随行朝士知李思训不曾见过雍王,连忙入前小声提醒道。 李思训闻言后便点点头,视线于一众甲光剑影中游弋一番,才落在了正当中的雍王身上。 他虽然没见过雍王本人,但也见过一些时流丹青绘影,并听多了雍王风采如何的评价,如今亲眼见到,才知往年所观图画所摹名王风采确是十不足一。 李思训本身便就是一位丹青圣手,观人观景也是眼神精准,虽只一眼掠过,已经大感盛名无虚,仓促间思绪一转,印象中生平所见竟无一人仪容气度能追拟雍王。 眼下当然不是适合长足品鉴人物风采的时刻,待雍王行至数丈之外,他便率领一干朝士们趋行迎上,道左深揖并恭声道:“卑职门下黄门侍郎李思训,携朝员同僚诸众,恭迎雍王殿下!” 李潼行至丈余外便顿足,扶剑而立,望着李思训等人略作颔首,微笑道:“小王甲械碍身,不便具礼,请李相公等见谅。此行归朝,竟劳宗家耆老并诸立朝才流远行相迎,受之有愧。关前杂尘飞扬、后军陆续有至,非长话所在,且入关城。” 说完这话后,他便直向关城大门而去,李思训等人也只能在雍王亲卫们安排下随行于后。行入关城后,一行人又在直堂外等候小半个时辰,才有人将他们迎入堂中。 入城后,李潼便换下了甲衣,只着时服在席,看着众朝士入前再拜,点头回应,只是对李峤说道:“李学士,久违了。往年俱宦途苦行,人事困扰,今次归朝后,邸中再设清席,欢说旧谊。” “峤也思念如渴,怀旧成疾,殿下垂眷及我,岂敢缺席!” 李峤连忙恭敬回道,对李思训递来的眼神不作理会,望着堂中越发成熟威重的雍王,心内也是感慨丛生。 “日前殿下于西京所发胡虏奸计,朝廷知后,也是无比震惊,忿恨之情一如殿下并行台群众,未意贼胡奸诈至斯,竟如此……” 见李峤不肯出头说服,李思训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然而不待他将话讲完,李潼已经抬手打断,并说道:“李相公等离都之后,想是讯息有阻滞不便之处。河东情势再生异变,奉命安抚河东的狄梁公薨在汾州馆驿。” “竟有此事?” 李思训等听到这一消息,无不神情惊变,他们西行之后虽然也频与后方朝廷沟通讯息,但却并不知这一消息,此际得知这一消息,自然深受震惊。姑且不论狄仁杰此行有无深刻含义,单单在眼下这样一个敏感时刻,朝廷再损一员重臣,便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更关键的是,他们并不清楚狄仁杰的死究竟是否自然病故,因这一点不确定,原本准备的许多说辞,都不知该不该继续说出来。 “小王此行,并非孤身。甲马相随,动静庄重。虽然久仰李相公时誉,但也无暇畅言情谊。今日相聚于此,缘由各自心知,有的事情,终究不能决于二三私意之内。李相公时誉,我亦久仰,但……” “殿下且慢!卑职既然奉命来迎,也是承受朝内群众厚望,纵有纠纷,盼能和气了结,不于情法之外强作纷争!殿下殊号镇国,此诚实至名归,塞边贼虏纵有邪计,岂足撼动唐家国计根本!” 李思训不待雍王讲完,便连忙说道:“贼胡恃奸弄巧,诚是可恨。殿下正声壮扬,朝中亦有感深刻,誓不纵容贼胡喧闹于边。殿下征戎久掌,功勋崇高,内外咸仰,正宜大事托给。因是朝中已有所议,欲以安北大都护府总领北国征戎诸事,唯此管领幅员辽阔、所涉戎事繁重,仍需协调计议,使计才能得于周全……” 得知雍王东行之后,朝廷自然不敢幻想只凭言语话术就能加以劝阻,所以也商讨出几种方案,给予雍王更大的权柄,希望能够稍作安抚。 本来这些让步都该是在交涉中逐步作出,但雍王突然讲出狄仁杰去世一事,让李思训方寸大乱,也就顾不得再作杂情纠缠,直将朝廷底线暴露出来,希望能将话题转到权柄割授的问题上来。 听到李思训直言抢白,李潼冷笑一声,打量了李思训几眼后才说道:“入事以来,身受宗家殊恩、朝廷重用,感此恩义,用事不畏艰辛、杀贼务求尽力,盼能凭此一身志力,拱卫家国安宁。自陈不免狂妄,当世用功深刻者,几人能过于我?” “殿下功壮名重,此世少有能及,所以朝廷未以俗格授用,加事分陕……” “那我不免又有一惑,既然功大若斯,何以无助时情?近年以来,内外躁闹频生,国未称治,边患不安,区区突厥亡国孽种,竟敢寇乱北都、羞辱名王!宗家小子,苦心尽力,何以竟丝毫无助社稷?徒得尊荣、虚夸大功,究竟是我所行不合于道,又或者人间仍有妖情残留、非我辛苦能定,李相公能否答我?” 李潼抬手拍案,望着李思训沉声说道。 “这、这……” 李思训闻言后脸色一变,不知该要如何回应。 “河东盛聚十万之甲,斩获不及一转之功!满朝才流誉满天下,所施政治、无恤单丁下户!斩除妖氛以来,小子独立关西乡土,寒暑岁尽,皇陵香火竟薄于庶民之家!祀戎不兴,国运消沉,此乃根本之弊,所以正气失于调理,贼胡躁乱四边!大厦之将倾,非一力所能补!” 讲到这里,李潼便站起身来,望着李思训凝声道:“朝廷用我,器量大小、只是微末,非当下切实之要务。小王一身,轻若浮萍,东西任使,南北任驱。今次一行,只为祀业兴继、宗庙不空,谁敢阻我,我必杀之!李相公宗家耆老,若肯助我成事,则必尊席重谢,若混于邪情、泯于大义,则唐家有我、我有一剑!” 李思训看到雍王眸中杀意凛然,一时间已是心绪大颤,片刻后仓皇免冠作拜道:“礼祀之不兴,人道之大悲。殿下奋行于道义,臣岂敢怯懦而不前!” 请个假 rt,冬至吃饺子,福气又安康。。。适逢佳节,欠不叫欠,大家早点休息。。。实在不好意思说又卡文了 《冠冕唐皇》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761 迎驾不犒,易帜勤王 李思训前一刻还在堂中苦口婆心劝告雍王相忍为国,然而下一刻就纳头便拜,其态度转变之快简直令人咂舌。 在堂同行诸朝士们见到这一幕后,虽然神情略显尴尬古怪,心情也复杂至极,但却并没有因此而觉得李思训趋炎附势、全无底线筋骨。假使易地而处,换了他们自己面对雍王的连番诘问,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应对方法。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但神都革命、圣人履极以来,这两者可以说是殊无建树。 此前为了维持朝局的稳定,削减边患的压力,割陕西授给雍王,西面征戎诸事一应付之。而朝廷真正所主导的战事,年前突厥南寇,以河东诸州为无人之境,任性往来。虽然仓促聚集十万大军,但唯是望风而饱饮膻尘,全无功绩可夸。 突厥退走之后,更进一步的征伐计划还未实施,作为计划中反击突厥力量一部分的契丹又叛乱于东北。如何定乱还未议定,接着又爆出欲与突厥议和的丑闻,以致河东民怨沸腾、海内为之哗然! 戎事已经一塌糊涂,至于祭祀则就更加的一言难尽。最初是因为革命新成,时局动荡不安,甚至就连西京长安都被乱民所占据,面对这样的情况,朝廷中枢自然不可能仓促西迁。 接下来长安动乱虽然被快速平定,但却又边衅频生、关西战事不断。再加上当时掌权的宰相李昭德、狄仁杰等都不希望朝廷中枢过早的迁回长安,事情也就此搁置下来。 而当李昭德、狄仁杰相继淡出时局之后,朝廷内部虽然也有了明确的希望重返关中的声音,但行台早已坐大,成了一个独立于朝堂之外的强大势力。 抛开这当中种种曲折不谈,皇帝履极以来,始终无临关中故业、不曾亲谒皇陵,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今雍王据此发难,在场众朝士们也颇有无言以对之感。 李思训除了当朝宰相之外,更有一层宗家耆老的身份,面对这一问题,所感受的压力自然更大。雍王以此问他,可以说直接将他挤兑进了墙角中去,不再有转移话题的余地。 若朝廷还有足够的力量遏止雍王东行,这个问题自然不成问题,皇帝与朝廷又何惧返回关中。若朝廷无阻此势,那李思训胆敢施加阻挠、无疑就是宗家败类、社稷罪臣、名教之贼! 朝廷眼下是个什么情况,李思训身为宰相当然明白。特别是在惊闻狄仁杰死讯后,只怕实际的情况较之他所知还要更加恶劣。 面对雍王如此逼问,他的坚持可以说是全无价值、甚至除了给自己招来灾祸之外,已经全无意义。 见李思训还算识趣,李潼也点点头,抬手示意其人归席继续谈话。从现在开始,他这番东行便进入了第二个步骤,那就是迎皇统重归关西、重修礼祀、以正国本! “斗胆请问殿下,狄公薨于汾州,究竟是……” 李思训归席后便又壮着胆子询问道,新年以来朝局变幻过于幽深晦涩,甚至就连他这个宰相都有许多触及不到的隐秘存在。 比如说这一次突厥请降,就是在雍王于长安斩杀突厥使者并率军东进之后,神都朝堂中才得知这一消息。甚至就连李思训这个宰相,在此之前都被蒙在鼓里。 这件事如果要作深究的话,那意味着皇帝连满朝臣员都不再信任,神都朝堂即刻便要崩溃。所以此前论事的时候,朝臣们都是极为默契的避开这一点,不敢揭开这最后一层遮羞布,只是着重于商讨如何阻止雍王东行。 至于狄仁杰北行,究竟只是单纯的安抚河东情势、还是兼领与突厥议和事宜,这自然也说不清楚。 听到李思训的问题,李潼眸子一黯,继而说道:“汾州传告,言狄公病卧灵石驿、悬梁自尽。但狄公社稷老臣,食禄近甲子之久,名满天下,既受命而出,又岂会、岂敢作自弃自毁之想!此中必有隐情,唯今社稷所重需明正礼祀,大事克定之后,再严查此中凶隐!” 有关狄仁杰之死,李潼所知同样不多,但他并不相信或者说不承认狄仁杰是自杀这一说法。无论真实情况究竟如何,他都会追究到底,只是事分轻重缓急,在正式抵达神都之前,别的事情都要先放在一边。 李思训等人听到这话后,心中不免微有凛然,雍王如此严肃表态,就意味着未来都畿之内一定会因此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这样强硬的态度,的确让人心生畏惧,但除此之外,又隐隐有几分安心。特别是跟此前朝廷处理崔玄暐一事相比,自有高下之判。所谓兔死狐悲,谁也不愿自己一条性命丢得糊里糊涂、不了了之。 回答完这个问题后,李潼便又问起当下神都情势如何。李思训等人既然已经投向了雍王,自然也就无谓再作隐瞒。而且雍王既然敢率军东出,对于神都局面肯定也已经有了一个相当深刻的了解,眼下再问,无非稍取互补。 李潼静静的倾听着李思训等人的讲述,大的趋势上与自己所了解大同小异。因为他出兵一事,如今整个神都已经混乱至极,人心浮躁,几无秩序可言。朝会已经完全停止,皇帝只在深宫不出,除了有限的一些宰相并重臣之外,已经完全不见外臣。 听到这里的时候,李潼眉梢不禁一跳,心里生出几分不满。如果说此前行台与神都之间的矛盾还仅仅只在于权势之争,他对他四叔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偏见,那么现在则就是真的有些不爽了。 人生在世,从来也没有一帆风顺,困难在所难免,或是无计可施、或是一通乱忙,但最不可取的人生态度无疑就是消极怠事,占着茅坑不拉屎。 特别他四叔如今仍然还是大唐皇帝、天下之主,面对内忧外患的局面,非但不积极的想办法解决,反而干脆窝起来逃避问题,实在是有欠担当。哪怕是寻常人家,一家之主这样的态度都会让人看不起,更不要说一个身当社稷之重的皇帝! 李潼有这样的感受,也不仅仅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而是基本的人生态度与他四叔不同。虽然说他四叔所面对的困境与承受的压力都是由他施给,但他之所以统军东来,本质上也是为了与整个朝廷进行对话,寻求解决当下困境的一个方案。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夺取大位,李潼大可不必更作粉饰。他之所以只率少量精兵东行,并且在不同的阶段提出不同的口号与主张,还是为了能够相对平稳的完成权位的递交,尽可能保持朝廷权力结构与元气,以应对接下来将要席卷整个河北的契丹叛乱。 毕竟他虽然权重陕西,但河北对他而言仍是一块陌生之地,想要快速平定契丹的叛乱、避免事态继续恶化,仍然需要朝廷与河北地方上的配合。 可现在由于他四叔消极怠政,如今整个神都朝堂已经是一盘散沙,这看似给他东行带来了便利,但事实上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朝廷之所以能为天下中枢,就在于这是一个能够进行对话交流、解决大部分家国问题并获得绝大多数人承认的场景与平台。 如今朝廷情况已经混乱至斯,甚至都丧失了基本的运作秩序,那么接下来就算李潼抵达神都进行什么强硬宣称,法礼性与说服力都会大打折扣。 换言之就这么一盘散沙的局面,老子就连装逼都觉得索然无味!那我还到神都来做什么?直接西京称帝,一路武力说服就好了! 他四叔这种消极躲避的态度,甚至还不如直接强硬宣称他就是反贼逆臣,起码能够聚拢时局中大多数反对雍王势力的人在身边,从而将这些人事隐患一举消灭掉。 在了解到神都朝廷如今上层混乱的实际情况后,李潼便又再次问起上阳宫宿卫情况如何。 虽然近年来他四叔搞了不少反智操作,但毕竟还有母子伦情这一层大义约束,李潼还不怎么担心他奶奶的安危。 可在了解到他四叔眼下都已经是一副自暴自弃的鸟样子,乃至于都放弃了对朝情基本的把控,李潼突然对他奶奶的安全便没了信心。 李思训等人听到雍王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也都不敢隐瞒,将上阳宫的宿卫情况稍作交代。 李潼在听完后默然半晌,然后便由席中传来随行将领杨放吩咐道:“速拣五百精卒、换马驰驿,先入神都,向皇太后陛下进献陕西方物,并将归程进告!” 如今神都已经没有秩序可言,保不住就会有一些大聪明会把主意打到皇太后身上。 李潼此番入都是有一个周详缜密的计划,前路先锋虽只五千人,但后路甲兵辎重仍在陆续调聚,毕竟在控制住神都局势后,接下来便要直接面对河北的兵患,返回神都夺权只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 所以他是不能贸然改期、加快行程,必须要配合整个行台的计划。甚至返回神都夺权,本身就是陕西军伍能够投入河北战场的前提之一。 毕竟河东战事前后,行台诸军劳而无功给士气带来的损伤实大,必须要有所激励,才能保证士气得到恢复、足以进行劳师远征。 五百甲兵先行入都,虽然算不上一股可观的力量,但却能够将雍王的态度表现出来,让一些蠢蠢欲动的时流不敢将阴谋直接指向皇太后。 做完了这些后,李潼便又望向李峤并说道:“有劳李学士再执壮笔,助我撰写奏书呈告朝廷,详述诸桩事则。” 李峤闻言后点点头,并不无欣喜道:“殿下久在分陕外事,朝中已经长时不闻壮声,盼殿下此行能够定势天中,使社稷再归平稳!” “希望如此罢。” 李潼叹息一声,然后便开始讲述他此番东行的诉求。 首先朝廷必须要明正礼祀,这是雍王此番东行的根本诉求。凡在朝文武散阶五品以上者必须要具表参议、由门下省收存,等到雍王正式归朝之后,再决定一个尊驾重返关中的准确日期。 其次,雍王此行行期录定、奏给朝廷,抵达陕州之后,朝廷必须要具给钱粮、送往陕州,以犒迎驾之师。若抵达陕州之日,朝廷无有钱粮供给,则迎驾之师易帜勤王,将要入朝杀名教之贼、误国之奸! 李峤自是文章圣手,在充分了解雍王意图后,挥毫布墨,很快便将一篇雄文拟定。待到奏书呈交上来,李潼稍作阅览后,不禁满意的点点头,将其王印加盖于上,然后便又着人将这奏书送往朝廷。 在接见过一干投诚朝士后,李潼又于关城内招来了田少安等人,吩咐道:“大军五日后便抵陕州,十日后入都。奏书入朝之后,庐陵若有异动,必在此旬日之间。你等先入神都,细心查访,绝不能让他遁入江湖!” 田少安闻言后便连忙点头应是,并说道:“殿下请放心,仆等年前便入山南,已经与均州司马裴伷先有所联系。此番庐陵出逃亦裴伷先使人密告,其人想来必也同行左右,前约神都坊间会面据点几处,其人一旦入都、得机便会投信。” “谋事细节,不需告我,去罢,小心安全。神都事了后,你等再不必投用幽隐,可以昂然于世、封妻荫子!” 李潼摆手说道,他之所以缓慢前行,乃至于将行期都明明白白告诉朝廷,除了要配合行台整体的征发进度,还有一点目的,就是为了将他三叔这一条潭底鳄鱼引发出来。 当然,他三叔还是其次,主要是那些阴谋构计、希望通过操弄他们李家子孙以搏求自身富贵前程的阴谋家们,让这些人主动跳出来,从而一网打尽! 这一次神都之行,注定血流成河,如果说对于朝廷,李潼还存几分容忍、不放弃对话的尝试,甚至如果他四叔愿意配合他的话,他都愿意给他四叔保留一份体面与尊荣。 但是对于围绕在他三叔身边的一众狼子野心之徒,则就是必须要赶尽杀绝,宁枉勿纵!既然你们敢孤注一掷豪赌一场,那老子就让你们一铺清袋、求死得死! 0762 助朕杀贼,彰我威严 上阳宫、甘露殿内,晨钟报晓,宫苑行廊之间人影徘徊,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内殿里,皇太后武则天刚刚醒来,便有宫婢奉上一应梳洗用具。武则天就器洗面,突然见到银盆一侧的白瓷浅钵中摆放着几粒莹白丸药,拣出一粒捏在手中,凑近鼻端轻轻一嗅,不免奇道:“这益母草丸久已不用,怎么今日又复进上来?” 寝殿中杨喜儿趋行入前,恭声道:“日前翻捡苑中旧纸,得此养颜故方,日常闲暇时试调一炉,择宫人试用几日,效用不差,妾才敢献用。” 这益母草丸药是皇太后旧时养颜用物,若朝暮久用,虽年近五十的妇人肤质亦能保养望似二八少妇。但在随着入居上阳宫之后,此类用物便渐渐的断了供奉。一则皇太后自身不再如往年那样专注日常的保养,二则许多精擅调制用物的宫人出宫,也让技法失传。 如今甘露殿中已经少有宫用旧人,那些新派来侍用者无非敷衍差事,也做不到照顾入微。再加上上阳宫一应物料供给都不如往年丰富,物事出入盘查甚严,为了避免招惹麻烦,宫人们也都不敢支用太多物料。 馨香的气味萦绕于鼻端,皇太后神情略有惘然,望向杨喜儿的眼神中泛起一层温情嘉许,捏着丸药揉转片刻后又放回瓷钵中兵叹息道:“喜娘有心了,闲庭待死的老物,无谓再耗费少辈精心、人间珍物。这些物用,以后不必再弄。” 听到皇太后如此颓言,杨喜儿连忙深跪在地并低声道:“皇太后陛下春秋裕年,长福在享。况雍王殿下归国在即,届时若圣颜有损、不似往年荣华,妾等侍者罪大难辞……” 武则天本来不无伤感,听到这话后眼波中便泛起了一丝光彩,忍不住便笑道:“这话在理,该要长年安待,让那小子朝夕来拜。一去经年,终于重逢有期,不该衰态示他。” 听到皇太后这么说,杨喜儿便膝行入前,用玉杵将那丸药捣碎并细细研磨,为皇太后认真敷洗手脸。 皇太后刚刚梳洗完毕,殿外突然传来一连串的喧哗声,不久后便有一队七八名壮宦于外廊沉声说道:“圣人入宫拜见皇太后陛下,请皇太后入殿相见。” 皇太后闻言后便点点头,在宫婢们搀扶下行入主殿中。一行人抵达殿堂的时候,殿堂内外已经多有宫人侍立,而当今圣人也早已经站在门前等候,身后站着多日前已经搬入上阳宫居住的众子女们。 位于圣人一家侧方的,则就是太平公主并其儿女。此前太平公主被幽禁于坊邸中,但是随着神都局势变得越发不稳定,为了节约护卫力量的使用,太平公主一家便又重新回到上阳宫居住。 太平公主心中对圣人不乏怨气积郁,在皇太后到来前,兄妹两人站得颇近,低声争执着,气氛颇有尴尬。 及至见到皇太后行过来,太平公主才又瞪了圣人一眼,然后才匆匆行上去扶住了母亲。皇帝也随后趋行迎上,行至皇太后身前几尺外便止步,视线打量母亲几眼、脸上便挤出几丝笑容说道:“观阿母气色安康,儿子也安心许多。近来短于问候,又将庭中顽物送来扰闹,还请阿母见谅。” “知你辛苦,外事虽繁,也需自我保重。” 皇太后对皇帝微微颔首,见其脸色苍白、两眼中血丝暗结、精神很差,又开口说道。 皇帝闻言后嘴角颤了一颤,张嘴欲言却又有些犹豫,最终也只是默然跟随在皇太后身后入殿坐定,并吩咐儿女们一一上前见礼问安。 这样一幅三世同堂的画面,若在普通人家,应该是充满了人伦和睦的亲切。但在此际的殿堂中,却没有丝毫天伦之乐的氛围。 皇帝诸子女虽然多日前便已经搬入上阳宫,但只在别苑起居活动,还是第一次前来拜见皇太后,虽然在父亲的敦促下一板一眼的作拜,但无论动作还是神情都透出一股别扭。 皇帝见儿女们如此,登时便有几分不悦,张嘴便欲呵斥,却被皇太后摆手制止了:“赤子情怀,不擅矫隐。人情冷暖,概有前因,无谓苛责少辈。” “终究是儿不善教养,一个个劣态外露。” 皇帝自惭一叹,摆手斥退一干儿女,又看了一眼侍坐在母亲身侧的太平公主,稍作沉吟后才开口道:“阿妹能否允我与阿母独处私话短时?” 太平公主闻言后,眉梢蓦地一扬,不悦道:“圣人位在至尊,言行任性恣意。愚妇何幸之有,岂敢坐承如此人情之问!幸在所犯无干法纪,只是殷勤侍奉阿母,我若不允,圣人将何罪惩我?” “太平,你这又是……我实在、请你体谅阿兄的难处,我现在委实没有精力再与你吵闹旧事。” 听到太平公主如此阴阳怪气,皇帝眸中闪过一丝羞恼,但片刻后只是低头一叹,语气中颇有颓丧。 太平公主连日来诸种苦闷,自然不是皇帝放低身段几句软语就能化解,只是见母亲对她略作颔首,才冷哼一声、忿忿起身行出殿堂。 等到太平公主离开,一些侍立的宫人们也退到了帐幕后方去,偌大殿堂中只剩下母子两人。 皇帝神情略显急促,低头避开母亲审视的眼神,几番张嘴才涩声道:“革命之后,我常有要强之想,但终究不得不承认,小器狭量,确是不如阿母得人。西军前路已经入都,由定鼎门入城,纵马天街,直入上阳宫……” 皇太后听到这话,眸子闪了一闪,望着一脸颓丧的皇帝说道:“你仍是觉得慎之这么做是冒犯?是觉得你已经没有能力庇护你母?” 皇帝闻言后惨然一笑,摇了摇头,但接着又点了点头:“被一个少辈如此见轻,确是难堪。但如今都畿形势确是已经不容乐观,诸种扰乱,倒也不再差这一桩。若心事之说,雍王此举反而让我松一口气,不必因我一人昏庸而有害阿母性命……” “李思训等人也投了雍王,唉,他们本是身负朝廷群众厚望、出城阻拦雍王东行……可现在,他们背弃前命,与雍王同声施压朝廷!阿母,你教养出一个了不起的孙子,雍王他专据关西已经年久,结果现在却反诘我执国器以来戎祀不兴…… 我不是在作什么抱怨,只是觉得他如此声讨,的确是有些强词夺理了……唉,权势之内,哪有什么人情可存,跟阿母你、跟雍王相比,我确是有欠权变。甚至就连三兄、三兄他久在江湖之远,但如今论及朝野中人望所孚,都远胜于我……” 李旦断断续续的讲起来,语调中满是失落与惆怅,也没有什么头绪可言,大有一种积郁于怀、不吐不快的意思。 皇帝这一番絮叨所言及诸事,有的皇太后已经知晓,有的则就是刚刚知晓,比如庐陵王私逃归国一事。毕竟她对外界情况的了解最主要渠道便是太平公主,而最近这段时间,太平公主本身行动也受到了限制,母女两人都是近乎与世隔绝,甚至就连雍王将要归国这样一桩大事,都是在皇帝诸子女送入上阳宫后才知道。 所以在听到皇帝这一番絮叨后,皇太后也才了解到神都局势居然已经混乱到了这一步,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望向皇帝的眼神转为冷峻。 “内外失衡、竟已如此严重……满朝人心浮动,朝事尽废,雍王一言递入都中,顷刻间门下聚书数百、议论西迁……这些人本身已经全无君父大义,可笑竟然还……” 皇帝两眼茫然、思路也是混乱至极,想到什么便随口漫言。 “够了!” 皇太后终于忍不住,拍案冷哼一声,等到皇帝收声望来,她才望着皇帝叹息道:“四郎,治国从来不是一桩易事。你入朝之后所历诸事如何不说,眼下内外已经如此忧困,却仍在此闲苑絮语,于事何益?你母一介失势老妇,除了几分耐心,更能助你多少? 若眼下连相与共权论事二三人都无,那我给你只有一个建议,顺势而退。大位所在,唯势力固有才可称尊,若权柄已失,唯从善如流、藏身于众,才或可谋于一线生机。你从来也不是擅弄权势之人,这并不是小觑你,只是你母不愿白发丧子的一点切念。退下来吧,家国乱事推给慎之……” “阿母,我还有退路吗?我……” “有的,你从来也不失退路,哪怕此时此刻。慎之以威吓众,发议尊驾西迁,这就是在助你拢合朝情、化解纷争,让朝士群情不迷失于邪情之内。大义之内,即便你三兄归国,不为大祸,制访于野,迎其入朝,共待宗家少壮归朝定礼……” 武则天望着失魂落魄的儿子,苦口婆心的说道:“事情如果再纵容恶化下去,纵情于野,那才是真正的不可收拾。慎之虽有咄咄之态,但至今仍然不失恪守之礼。你三兄流落江湖年久,家国难归,怨情积聚,才会受到邪情裹挟。但诸事若能白于制敕,则邪情无从隐遁,慎之强势于归途,诸阴谋构计者必然不敢擅发,你兄弟仍有生归祖庙之期。” “可若真这么做的话,阿母,我是将自己性命、将一家祸福全托别者一念……我将再无自保之力啊!阿母,我知你偏爱三兄,是不是恐他……所以乱计授我?我不是责怪你,阿母,我生性不能讨喜,在情在事,在家在国,都已经深受教训……旧年二兄身在巴中远乡,阿母尚且不能容他,如今我大位久享,雍王他真的会、真的会放过我一家?” 皇帝默然半晌,突然垂泪悲声道。 武则天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叹声道:“当年确实势有不得已,但如今形势并不同当年,不需因鉴旧辙而作裹足。你并非仁德归心之主,慎之也无需因你背负罪孽杀业,大位可以顺势而取,又何必要……” “我、我自知有负家国,但阿母、阿母,我生人晓事以来,你口中可曾发一令声称许?若我果真罪业深重,就让苍天降罪施罚,让我这人间败类死于非命!阿母你又何必、何必再教我丑态毕出,向一儿辈谄媚求活!人间并不公道,阿母啊,你权热逞凶、败坏家国,雍王他也绝不是什么人道善类,偏偏能得人势迎合!这是一个什么世道?这是一个……” “儿啊,你母是有罪孽,但此际教你,只是盼你能活……我儿绝非孽类,你于人情中长有敦厚,只是不幸生在这样门户。不擅权变,这不是你的过错、但切勿再逆势而行……你信阿母这一遭,阿母能保你、保你父子平安……” 眼见皇帝一脸泪水纵横,皇太后一时间也感怀流涕,自席中颤颤巍巍起身,想要去拉住皇帝。 然而皇帝也离席而出,退后几步然后再拜于地并悲声道:“阿母,儿终究是要让你失望了……往年失位于母,尚不失推脱之辞,而今再推位儿辈,纵能活、天下人何以视我?有史以来,岂有如此亵弄公器之人君?若不搏命一遭,纵有生机、儿无颜苟活!今日知我母情中有我,儿死亦无憾…… 日前隐而不发,只因仍有后顾之忧,今雍王使甲入都,老母、妻儿不失守护。我并不恨阿母,也、也不恨慎之,但儿既然生人一世、假得大权,却被狼心贼子弄如玩物,此恨绝不能忍!既为唐家天子,纵然不才,亦非奸邪能侮!贼子食我爵禄,却反害我,儿今日便要痛快杀贼!阿母,你、你珍重……” 说完这话,皇帝再作叩拜,然后便无顾皇太后的呼喊,洒泪出殿。 太平公主退殿之后便徘徊于殿侧,及见皇帝一脸怒容的行出殿堂,并听到殿中悲声,脸色顿时一慌,匆匆疾行上前,指着皇帝大声道:“你把阿母怎么了?阿兄,你究竟……” “妹子,阿兄此前使巧陷你,确是对不住你!但、但是你生人即在权势之内,人心险恶终究洞见太少,把你拘禁起来,也是希望能包庇你于事外。此番别过,若仍有生见之期,则余年仍长,阿兄一定修补前错。若、若是……相见无期,请你代我照料一下庭中不器的儿女!” 皇帝站在远处,对太平公主摆了摆手,说完这番话后便又阔步而行,很快便走出了甘露殿。 此时甘露殿外,雍王使派的杨放等西军精卒们已经被引了过来。皇帝摆手将杨放招至面前来,沉声说道:“尔等虽不食我禄,但既然号为唐家忠勇,一定要精忠宿卫此处!若外间有一丝动乱扰及皇太后,必杀尔等!” “臣等一息尚存,便绝不容皇太后陛下身受惊扰!” 杨放闻言后,脸色也是一肃,叉手凝声说道。 “万骑甲徒,随朕归宫,酒食盛饮,助朕杀贼!” 杨放等人接手甘露殿宿卫后,皇帝便率领原本留直此处的近千万骑甲众们直返大内。此时则天门前已经颇聚甲兵,等候于此的宰相韦巨源见皇帝气势汹汹而来,连忙趋行迎上,并说道:“南衙在府诸军,已经奉圣人所命集结待用!” 皇帝闻言后便点点头,然后直登则天门南侧的西朝堂,于朝堂中直宣制敕,分遣禁卫严守神都诸门,更持笔怒声道:“诸忠勇健儿为朕入坊搜捕秘书监韦承庆,韦贼恃恩弄权,沽卖名器,劫弄宗家骨肉,藏恶都畿之内!执其入朝,必以极刑戮之,正我唐家威严!” 0763 国之武库,藏恶纳奸 神都洛阳天街东崇业坊,韦氏宅邸中。 朝廷已经黜朝多日,秘书省本为病坊,韦承庆也是因病告假多日,只是卧居坊邸、不就衙堂。 上午时分,子侄入舍请安,韦承庆只于病阁接待,诸子侄问候之后,只将从子韦洪基留于内堂近侧。 韦洪基年在三十岁许,官任门下省符宝郎。宝即玺也,门下省因掌封驳大权,皇帝六玺俱置门下,不由二省、不称制敕,换言之,中书虽造制敕、门下署而行之,两省之外,俱为乱命。 韦承庆前为中书侍郎,雍王以外、乃当朝第一宰相。但其职权仍有制衡,便是门下省诸官佐。符宝郎虽不入五品,但凡所制敕颁行,俱能得悉。所以这个门下省的符宝郎,就是韦承庆除了本职之外,为自身施加的第二层保障。 就算韦承庆如今不在中书,但因从子官任符宝郎,所以朝廷凡有制敕,韦承庆也能在第一时间有所知悉。这样的人事安排,当然不合规矩,自贞观明相马周以来,两省官长其所族裔便不得就任两省官佐已成定制。 但规矩终究是由人执行,韦承庆拜相之后,凡所营就、俱取义众欢,所涉利害深切,哪怕为了提前一天知悉自家所受封犒,朝士们也鲜有攻讦韦承庆这一点人事授给违规之处。 更何况,符宝郎只是司库官职,于门下诸官佐中论及话语权,甚至不如更加卑品、但却职在供奉的诸拾遗、补缺并起居郎,所以尽管韦承庆已经被罢相,但其从子韦洪基的符宝郎官职仍然被保留下来,六品卑职即便是要作改换,也要等到今年的冬集铨选。当然,前提是如今的朝廷仍能维持到入秋。 “叔父奏书拟未?昨日傍晚,雍王言训入都,至于今早,门下所录奏书已达四百余份。诸久不参朝的旧臣,亦紧急赶制,唯恐悖于王教……” 待到众人退出,韦洪基便入前低声说道。 韦承庆听到这话,眸子便闪了一闪,然后便问道:“门下所录诸声,附从雍王者有几?” 听到这个问题,韦洪基便低头不语,见从子如此神态,韦承庆便叹息一声:“雍王生在权势之内,此中门徒,凡所操议,确是不凡啊!未召而入,本是悖逆大罪,凭此一论便成反复,本身又势力拥聚,天命矫得,人莫敢忤……” “朝士持论该当西归者,十之七八。雍王究竟是否得道,或仍存疑,但群情所趋,略有可见……叔父,庐陵久处于野,是否真能恃此逆势,确是可疑啊!” 韦洪基沉吟片刻,壮着胆子开口说道:“雍王于宗家或仍少,难免气骄,然其入世以来,所事多孚……” “住口!儿辈能知人事几深?你祖你父几世所谋,能为你一言抹杀!” 韦承庆本来还半卧榻中,这会儿则拍床坐起,望着韦洪基怒声道:“少辈或壮年成人,矜傲几分才志,自忖能投幸少壮。但世道才流几许,岂你拙眼能度?身长六尺,衣食不出祖荫之外,恩授皆仰门中枯骨,若非生在如此门户,安能解褐在事? 长辈如此厉声,并非小觑尔等才器,能有三分缘幸可以自谋于时,不至于今日尚且傍榻谋生!你父祖或许短志,尚且能于此世谋得寸土立足,若放由儿辈为我家门执掌去向,人间知我门户有谁?幸在幸在,百斤血肉投生此庭,否则尔等为谁鱼肉,未可知也! 天道无情,寒暑侵蚀、岂分贵贱!人间百姓,多是豚犬,唯见权门之煊赫,岂知忠勤之是非?雍王问道于众,不恤名门,其失道远矣!天下大势,若不决于几家,田舍农夫、能当社稷之重?” “我、我不敢……但唯今雍王率众而来,不日便抵都畿,都畿之内实在没有强徒抗御……” 韦洪基见叔父如此恼怒,一时间也是惊惧不已,忙不迭离席叩拜道。 一番怒吼之后,韦承庆也自觉有些失态,特别在听到从子那惊惧言语后,稍作沉吟才又继续说道:“雍王东行、或有无敌之姿,然凡所诉求,仍要聚合群众声势,虽然不能洞其虚实,但想来仍有忧虑之处,或陕西群情并不能统合于一。今其宣于朝士之论,可以借势杂言其间,今上本非天皇正嗣,其所得立、概无祖训片言可凭,既然要归祀祖陵,此中幽隐可以长作申辩。” “叔父的意思是?” 韦洪基听到这番话,仍有几分不解,忍不住开口发问。 “这并不是我的意思,而是雍王教令如此。礼不辩不明,义不申不正。唐家养士甲子有余,三代先王垂制礼义所聚,岂雍王短时桀骜能够尽作垄断把持!既然雍王要勒求众声,那不妨让雍王见一见神都朝士真正声愿如何。” 讲到这一点,韦承庆还是颇具信心的。如今雍王虽然势力独大,但也仍然还没有达到只手遮天的程度,想要凭其一纸教令便操弄都畿群声仍然远远不够。 韦承庆长叹一声,望着从子继续说道:“儿辈少经风霜考验,难免为雍王眼前之强势所吓,竟生投诚之想。但这对我家而言,绝不是一条生路。更何况如今庐陵已经……唯有继续向前,险中求活!” 韦洪基闻言后连忙点头,表示绝不敢再有此类想法,并低声请示道:“若要操议于朝中,那后日大计是否……” 韦承庆正待要再作交代,突然有心腹家人匆匆入舍并疾声道:“郎主,大事不好!坊里街前有人投书示警!” “书在何处?” 韦承庆闻言后顿时一惊,接过家人呈交上来揉成一团的帛书稍作阅览,脸色顿时一变并疾声道:“速速招聚家人,分发器杖,夺门出坊!” 讲到这里,韦承庆也顾不上再卧榻装病,直从席榻中一跃而起,自有闻声赶来的家人为其披挂甲防。所谓的甲防自然不可能是真正的铁甲,只是绢绸层叠密缝、可以稍阻流矢锋锐。 “叔父不是说,外有雍王进逼,内有庐陵潜伏,圣人绝不敢贸然挑衅……” 韦洪基这会儿也是慌了神,上前拉住韦承庆颤声说道。 韦承庆闻言后白了他一眼,只是顿足疾声道:“速向南曲废宅放火为号,传告在都诸众情势有变,速来救我!” 说话间,韦承庆便已经疾行步入了中庭,而此时庭前也已经聚起了为数不少的族人并家奴,且所持刀剑棍棒不在少数。 虽然绝大多数韦氏族人并不知祸由何发,但韦承庆既然窥谋鼎器,当然也要常设应变的方案。虽然在此之前他也确有乐观之想,认为当今圣人在内忧外患的现状下并不敢直接向他发难。 此时眼见众家人们聚集起来,韦承庆便快速吩咐道:“女眷速入内庭,不得擅出!五服之内男丁随我夺取东坊门,诸寄居亲友可以各捡细软分头出逃,风波定后归来聚首!” 且不说已经乱成一团的韦氏宅邸,皇城中诸禁军将士们在受命之后便各自引众纵马驰出皇城,皇城门前各依所使分头行事。 皇城端门南侧,本来近日由于朝事荒废而行人颇少,但是随着雍王教令入都、催促在朝群臣参议西迁事宜,所以不乏朝士归朝进书,眼见南衙诸军杀意腾腾的奔驰出宫,自然群众惊疑,惶恐间进退失据。 须发灰白的宰相韦巨源披甲行出端门,身后自有近千甲徒聚集簇拥,于端门前布设战阵。视线掠及天津桥北岸那些惊恐朝士,韦巨源便抬手示意甲员喊话道:“奉圣人命,今日朝中诸事悉罢,唯是闭门杀贼!食禄诸员,各自归邸自守,非皇使持敕就邸传唤,凡所叩扰,不得启门应之!” 听到甲员们如此喊话,左近徘徊的朝士们不免更加心慌,也顾不上入前细问,或是催促家奴,或是亲自策马,快速的离开这一片区域。 除了分向各边城门的兵众之外,另有一路近千甲徒直沿天津桥冲入天街中。然而这一路甲士们在天街上驰行未远,突然一名兵长引着近百士卒直向天街西侧冲行而去,并不理会率队将领的呼喝阻拦。 “贼子果然无从隐遁,凡违背皇命者,杀!” 率队的南衙将官见喝阻无效,抽刀在手,拍马喝道,直向那一路违命卒众杀去。霎时间,天街上已是人马哗噪,杀声成片。 不独天街这一路人马,其他几路南衙军众在冲出宫门之后,也都爆发出不同程度的混乱。 南衙本就派系杂多,且多勋贵子弟就事府职,早已经被阴谋者渗透无算,变故未生之前,谁都不能确定身边袍泽是忠是奸。 皇城中圣人虽然下令诛杀韦承庆,令预谋者惊觉阴谋败露,但当时身在皇城,并没有能够主持大局者,自然不敢擅动。直至冲入城中坊间,约束大大减少,相关涉事者才各自作乱求活。 很快,各路人马所爆发的混乱便快速的反馈到端门前坐镇的韦巨源处。 韦巨源在听完各路回报后,一时间也不免闭目长叹一声,恨言道:“南衙国之武库,竟成藏恶纳奸之所,悖逆群出,焉能不乱!不破不立,圣人既然奋此壮志,立朝老臣舍命而已,不负此禄!横刀于此,敢犯端门宫禁者,杀!” 0764 皇命驱使,杀贼有功 南衙诸军乱斗所造成的混乱很快就遍及全城,但由于诸坊都是相对独立的存在,兵乱多是发生在城中纵横交错的大街上,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扩散到诸坊中。 此时,有的坊区管事者反应及时,或是坊中有什么大户在居,第一时间便组织人力将坊门封锁把守起来,务必将街面上的骚乱隔绝在外。 “究竟发生了什么?是突厥寇入,还是雍王殿下已经归都?” 坊中民众们受此惊扰,自然也都多有猜疑,不断向左右惊慌奔走的人众进行求证,但却完全得不到任何有效的讯息回应。 这也很正常,不要说寻常坊里小民,哪怕是一些立朝的大臣,对于今天陡然发生的动乱缘由同样所知不多,或许有几分猜测,但也并不能确定,更不知该要作何应对选择,也只能各自困守坊居之中,务求不被外间的骚乱席卷侵扰。 长街上乱斗的南衙将士们也并不只是闷头互斗,街面上不断有人嚎叫道:“今上乃妖后所僭立,本非皇国正嗣!母子违弃大帝遗制,偷符窃命,亵弄公器,嗣圣以来,正统绝矣!天皇恩眷垂及子孙,庐陵王北行归国,凡忠骨自诩,此时不奋起迎王归统,更待何时!” 然而街面上已经是混乱至极,如此一番长篇大论能够喊叫出来已经不容易,闻者能将讯息接受多少更是存疑。反观仍然忠于皇帝的禁军将士们,喊话则就干脆直接得多:“皇命驱使,杀贼告功!” 虽然南衙兵乱爆发的猛烈,且涉事者众多,但是形势的发展渐渐便开始对那些作乱者不利。毕竟南衙将士这一次冲出皇城,还是奉了皇帝所命要捕杀悖逆,相对而言目标要更加笃定明确。 至于那些参与谋乱的南衙将士们,首先便没有一个完整的指挥系统与周详的行动计划,虽然凭着身份的隐秘、暴起发难,也造成了极大程度的动荡,但却是各自为战,并没有及时的将各方闹乱统合起来壮大声势。 还有更关键的一点,虽然也有许多叛乱将官明确的喊出了要奉迎庐陵王归国继统的口号,但是对于普通士卒、包括坊中已经被惊扰起来的民众而言,庐陵王只是一个存在故事当中的遥远形象,本身并没有正式现身鼓舞乱军士气,号召力也远没有想象中那样强大。 而且,闹乱爆发于皇城之外的街曲之间,无论参与闹乱的军卒们喧闹厮杀得再如何凶狠,也并没有直接撼动到皇城中枢的安危。 一方面,皇帝稳居皇城大内,周围仍然不失拱卫庇护。另一方面庐陵王不知所踪,只是通过闹乱将士们口号喊叫而略具存在感。 所以在经过最初的应激暴起闹乱之后,各方的闹乱便渐渐遭到压制,那些参与闹乱的南衙将士们或因围杀而直接横尸长街、或因追赶而向各个方向逃遁。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局势对于朝廷而言就在转好。毕竟皇城虽然没有直接遭受乱军的攻杀撼动,但现在朝廷对于分散在城中诸街的南衙军众们也基本丧失了控制权,整个神都城中,已经没有什么秩序可言,且闹乱已经不再只局限于几条长街干道,开始向坊曲之中渗透。 生人谁无二三不平之气、睚眦之仇? 往常都畿秩序尚可维持,治安仍未失控,就算有什么冤屈不忿、也只能隐忍按捺。 可现在就连都中最为精锐强大的宿卫禁军都开始乱斗起来,秩序完全崩溃,哪怕坊曲小民但有一二勇力可恃,往常所积攒的种种负面情绪也都爆发出来,趁乱开始发泄,或是旧怨寻仇,或是抢劫坊中富户,使得整座神都城陷入更大的混乱之中! 在这满城的混乱中,有几处混乱最为的汹涌猛烈,其中一处便是由皇帝钦定、宣为国贼的韦承庆邸居所在的崇业坊。 因为得到南衙中同谋者的报信,在南衙将士们还未杀到坊中之前,韦氏家人们便先展开了挣扎自救的活动。 韦承庆亲自率领族中亲徒们夺下了东侧的坊门并加以据守,确保退路在控之后,韦承庆并没有第一时间选择撤离,除了坊居中还有更多女眷族亲、不便即刻逃窜转移之外,更重要的还在于韦承庆作为奉迎庐陵王归都的主谋,也是联合各方同谋势力的关键人物,一旦贸然遁走,各方人事失于统合,整个计划或许都要流产! “信号怎么还未发出?” 占据住坊门后,韦承庆手持横刀向坊内张望,神情语气都焦躁不已。 终于一道烟柱自坊中南曲方位冲天而起,于阳光的照耀下分外明显,各个方位都能清楚望见,这便是与谋者此前约定大事发动的信号。 虽然眼下这情景已经大悖于此前计划约定的情况,但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毕竟谁也没想到皇帝居然有如此刚烈的决心与勇气,竟然敢在敌情还未完全分明的情况下率先发难。韦承庆也是赶鸭子上架,退无可退,只能仓促发动了。 信号发出后,韦承庆先是松了一口气,自己先留在坊门处等待各方人事力量向此汇聚,同时也召来心腹家人,急促的吩咐他们即刻前往同谋诸家传信告急,约定行动。 韦承庆久历宦海,自知相谋大事成败本在顷刻之间,任何人面对这样的关键抉择都难免犹豫不定。如今他是被皇帝亲自点名要加以诛除的对象,本身已经无存侥幸,但其他的人家则就难免心存两顾,特别是在这种突发状况下,未必还能遵守此前的约定、一同发动。 所以除了发出信号之外,韦承庆还要着令家人亲自向几户重要的同谋者传信,既是在敦促他们尽快应变起事,同时也是在威胁。 眼下韦氏族人行动力不失,并没有被包了饺子,如果涉事几家心存畏惧侥幸而背弃约定、想要独善其身,那就不要怪他把相关人事统统揭露出来! 相关人员分遣出去之后,韦承庆刚待转移到更加隐秘之处等待援军到来,定鼎门东二长街已经有几百名甲卒纵马南来,为首者正是韦承庆此前提拔设置在南衙右卫的勋府中郎将周以悌。 这一行人甲马多有浴血,可见也是经过了一番厮杀。冲至坊门前,看着手持简陋器械防守于坊门内外的韦氏族人,周以悌捉刀在手,大声吼叫道:“韦相公可在坊中?” 多数韦氏族人并不知韦承庆与周以悌的联系,及见这么多甲兵凶神恶煞的向此冲来,已经是惊惧有加。 韦承庆本来还待转移到别处去,因为他所等待的援军并不是周以悌,而是他兄弟韦嗣立于汝州所招募且已经秘密潜入城中坊间藏匿的兵众。 不过他对周以悌还是比较信任的,周以悌本为外府果毅,能够入都宿卫且加入到这一场谋计中,全是因为他的引荐。而且眼下局势崩坏,能够尽快聚集掌握一股足够自保乃至于反击的力量是最重要的。 “我在这里,外间情势已经如何?” 稍作沉吟后,韦承庆排众而出,向着周以悌颔首说道。 “相公在此最好,我真怕相公已经……圣人突然垂命发难,让人猝不及防,卑职也是舍命才得脱身,赶来此处。” 说话间,周以悌翻身下马,由后方取出一份甲胄入前帮韦承庆披挂防身,并又说道:“如今形势已经如此危急,大事是否继续?卑职既已至此,必尽力以周全相公此身,但庐陵大王处可有力士篱护?圣人骤发诸军,诸军忠骁虽各自奋战表现,但至今无一教令布施,音容踪迹俱是隐在,势力哗噪、恐难长久啊……” 听到周以悌这么说,韦承庆也不免长叹一声:“关西悍臣狂妄而来,朝情本就危殆,今上昧于情势,诚非大器能托。幸在庐陵大王已近都畿,尊驾前后不失拥从,入都之后,群众仰望不失……” “卑职志力捐此事中,忠勤可表可献,唯至今不能拜见大王,实在难免忐忑。今日护从相公趋吉避凶,相公能否稍为引见?” 见韦承庆的回应只是避重就轻,周以悌不免有些不乐,继续争取道:“卑职自知无世传之勋亲,亦不敢妄贪近侍之恩位,唯望一仰尊荣,使我能知捐命于谁、使王能知谁为捐命。大难临头,唯此一愿,乞望相公能够满足!” “眼下合城哗噪,绝非觐见之时。周将军你且安在于事,等到时机成熟,自能进拜……” 韦承庆听到周以悌还在纠缠于此,不免皱眉不悦。 然而他话还未讲完,周以悌已经羞恼得将手中兜鍪劈头砸向韦承庆,并怒骂道:“势已至此,老奴还要阻我见王!诈用驱使人力性命,王恩包隐、唯是几家窃享!大事谋而将发,一面尚且悭吝赐给,让人如何敢舍命效忠!老奴挟王操弄众情,今日不见庐陵,休想再使我性命!” 被周以悌手中铁盔兜头砸下,韦承庆一时间也是惊愕至极,吃痛捂脸仰倒于地,霎时间已是血流满面,片刻后才羞恼道:“贼丘八,能预大事已是至幸,时机不具、强要见王,你是存的什么心肠……大计存我一心,此时逆反,你是要害掉满门性命!” 周以悌盛怒之下难以隐忍,砸倒韦承庆后,心中也存几分懊悔,但在听到这斥声后,心中凶戾又被激发出来,挥脚直向韦承庆胸腹踹去:“老贼谋事不谨,亏我舍命来救!既然投奸不成,老子仍是唐家忠勇,今日便杀你这老贼,自投大内入献!圣人临朝恩我赏我,胜过亡命之犬的庐陵!” 说话间,周以悌拔刀在手,直将韦承庆头颅斩下,环顾左右惊慌之众,狞笑道:“皇命驱使,杀贼有功!韦逆满门性命,俱冠缨封侯之资,儿郎们此时不作奋进,更待何时!杀,杀光这一户贼门!” 刀劈韦承庆之后,周以悌心中凶戾更被激发出来,凶兽一般咆哮一声,挥起屠刀便斩向周遭惊恐逃遁的韦氏族人。 而这时候,跟随周以悌赶到此处的南衙兵将们也反应过来。眼见主将已经在挥刀屠杀起来,便也顾不上原本的立场谋计,连忙纵马冲入,加入到对韦氏族人的追杀中来。 一场屠杀,自东坊门爆发,街曲一路伏尸遍地,直至这一路悍卒冲进韦承庆家邸门中,不久后,已是满门血洗! 0767 龙麟潜邸,入此能活 傍晚时分,代表着宵禁开始的街鼓声并未按时响起,而这也意味着神都城内的秩序已经彻底崩溃。 长夏门东归德坊,地当神都城水陆出入门户,坊中因此邸店林立,也难免受到席卷全城的骚乱波及。而且因为常有客旅聚居于此,坊中品流更加复杂,骚乱爆发起来的时候也就更加猛烈。 坊中西曲伊水穿坊而过,是客货云集所在,早在城中别处骚乱发生的时候,便有心忧商货安全的商贾们组织脚力围设栅栏,隔绝内外,反应还算及时。而在亲眼见到一路增援长夏门的南衙禁军彼此于坊外长街上一番斗殴厮杀后,坊里的气氛便也发生了变化。 有一队受雇于商贾的脚力趁机向货主讨取钱物补助,理由也很正当,他们此前收取的脚力钱只包括货品的运输与搬运,可现在还要兼职护卫。适逢都畿动乱,风险陡增,这些只凭一把力气养家糊口的脚力们想要更多一份财物傍身以为保障,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然而这一要求提出来的时候,却遭到了货主断然拒绝,不愿接受这种坐地起价、趁火打劫的行为。此时城中闹乱已经越来越激烈,本就人心惶惶,彼此口角争执起来,又没有一个强力的第三方协调仲裁,最终便发展为武斗。 脚力们仰仗人势,将货主并其奴仆殴打一通,继而便将物货哄抢一通,推开栅栏便向曲里四处逃窜。这一番行为瞬间便将坊里本就人心惶惶的气氛打破,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其中,很快整个坊区便陷入了斗殴哄抢中,那些因傍地利而日进斗金的邸店便成了重点关注的对象。 在这当中,有一处邸店内有二十多名壮卒驻守,各持棍杖驱逐殴打街面上敢于靠近的强盗凶徒。虽然暂时还没有被冲入进来,但随着其余邸店相继告破,此处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凶徒,势如狂风巨浪中一块危立的礁石,被拍碎只是时间问题。 “田阿兄,乱势越来越凶猛!若再不更换器杖、狠杀一批,咱们怕要守不住了!” 邸店前庭刚刚打退了一波强人后,一名眼角乌青的壮卒退回邸店中,望着话事人不无忧虑的说道。 听到墙外传来的杂乱打斗声、以及墙头上频频探头的强盗,田少安也是一脸的忧色,对于眼前这一局面倍感头疼。入城之前,他也没想到神都城竟会乱得这么快、这么彻底,现在身负的使命都还没有一个眉目,便要面对一个群众围攻、去留两难的困境。 他这里还没有做出决定,墙外便又响起了一串更加猛烈凶恶的打杀叫骂声,显然这一处硕果仅存的邸店引起了更多坊里凶徒的关注。 “分发甲械吧,保命为先。若实在抵挡不住,便先弃此处。” 情况危急已经不容拖延,田少安将心一横便做出了决定。 随着田少安一声令下,邸店后方便搬出了十几具的战甲并刀剑器械,前方分出十几人入后武装,防卫稍有松懈,霎时间便有几十名凶徒趁势冲入了进来。 然而很快,这些人便发现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满仓的钱帛货物,而是许多甲械精良的悍卒。邸店内诸故衣社徒本就精壮强悍,更换了甲械之后一个个更是战力惊人。 那些冲入进来的凶徒们只是一腔欲念驱使,手中连像样的器械都无,遭遇了这样的对手,无异于浪花拍在了铁壁上,直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很快,邸店中武装起来的悍卒们便将冲入者尽数杀退。哪怕他们并不以杀戮为乐,邸店前方也渐渐的被血水染红。 这血腥的一幕让人胆寒,坊外那些强徒虽然叫嚣凶恶,但本质上也不过是环境感染、一时贪念,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强盗悍匪。在眼见到对手强悍,再冲便会有生命危险后,一颗躁动的心也快速的冷却下来,渐渐向周遭街曲溃退。 乱民们想要避开这一处杀场,但田少安却不想让他们退走。他们这一身武装器械毫无疑问都是禁物,一旦被官府察知就会有极大的麻烦。 虽然说坊里喧闹多时都无官府衙役与禁军将士冲入镇压,神都城中看似已经失控,但田少安困守邸店中,终究不了解城中大势变化。如果接下来官府能够成功控制住局面,他们一行人必将无所遁形。而且眼下这种混乱若能融入下去,稍后的行动与计划都会有更多的选择。 眼见人潮有退走之势,田少安便即刻下令壮卒们从后堂搬来一筐筐的铜钱布帛,直接当户向界面抛撒,同时口中大声喊道:“乡义无心为恶,坊曲失序让人心慌!钱帛不足可惜,人命最足珍贵,散尽家财,只求活命!盼众乡义于此共守,以待官府重修秩序!此时浪行街曲,街面多有凶恶,聚众能活,不受豺狼撕咬……” 街面上钱帛散落一地,已经足够让人动心,再加上田少安一通喊话也颇具说服力。一时间或许不足传达全坊,但近遭游荡之众也不乏人被说服,很快便有人返回此处,叉手高声道:“店主高义,愿共守同活!” 有人先行作为表率,陆续便有人返回邸店门前,这些人有的捡拾一些散落在地的钱帛收藏在身,有的则就根本不作理会,甚至还有人解下钱囊将自身的钱币也抛洒出来。 人心向来变幻莫测,善恶都在一念之间,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环境的导引至关重要。或不排除有人天生凶恶,但绝大多数人在环境有所选择的情况下,仍然愿意选择善良守序。 此前坊中混乱失序,身外俱是恶敌,道义荡然无存,人性中的凶戾、贪婪便被无穷放大,一个个化身凶恶,只求伤人活己。可是现在有了一个新的选择摆在眼前,又有多少人会执迷于人性的沉沦? 更何况,邸店里眼看着十几名武装精良的悍卒,这在寻常坊间已经是一股足以横行无忌的力量,就算还有人贼心不死、想要继续逞凶作恶,也要考虑一下自己这身子骨经得起几下劈砍。 田少安先通过绝对的武力震慑住街上的骚乱,然后再抛洒出钱财,给乱民们指出一条相对光明的道路。所以很快的,邸店门前便聚起了数量颇为可观的徒众。 武力并不能带来真正的秩序,但武力可以镇压各种不必要的争端,从而给秩序的建立提供一个基础。 随着邸店前人众越聚越多,原本人人垂涎、争欲哄抢的邸店反而成了坊中为数不多的安定之处,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壮大起来。 眼见周遭员众规模逐渐壮大,田少安也不再据守不出,而是率领一干甲卒们行入街中,将邸店腾空出来让伤员老弱并妇孺们入内。 此举更大大激发出了街中人众们的向义之心,就连一些坊中闭门自守的居民们也将家眷送来此处进行安顿,青壮有力者则在外据守。 当此间人势聚多的时候,便有人提议该要搭救其他坊曲之间的无辜人众。一群人不乏有想法者,七嘴八舌的计议一番,很快便讨论出一个粗略的方案。 有人从各处拉来几架板车,套上牛马之后,收捡一些街面上残肢断骸的尸骨摆在车上,另于车板上放置了一个箱笼,把地上散落的钱帛收捡起来抛入箱笼,然后各择几十员壮卒分别守卫车驾,然后便向周边曲巷出发。 “钱帛任取,勿害人命!乡义求活,不虐下民!” 周边街曲仍是混乱,分别出发的这几路车队很快便遇到各种斗殴抢掠,便将钱帛向恶斗发生处抛撒而去,口中呼喊着这一类的口号。 此时街曲间戾气横行,眼见到这样一队怪人出现,无不惊诧有加。车板上财货动人,尸骸惊心,几十名壮卒前后拥从,也都让人不敢轻惹,有的人便惊慌退走,有的人却感于此番言行,加入队伍之中。 当这几支队伍从西曲出发,穿街绕坊而过时,原本各自几十人的队伍,各自都有不同程度的壮大,直穿中街而来的那一支队伍更是壮大到足有千数人跟随。箱笼中的钱帛虽然不断被抛撒出去,但也不断的有人解囊投入,几架板车上无不堆放着众多的钱囊、布帛。 经由这一通游行,不独坊中的混乱斗殴大大削减,几路人马中也各自涌现出几个头目。东坊门内聚首之后,仍然无见官府出面主持秩序。但在经过这一番自救的游行后,民众们心中的惶恐也减弱了许多。 此时夜幕已经逐渐降临,坊外长街上的混乱有增无减,多有强徒策马奔腾,分不清究竟是官军还是哗噪的乱民。当街近处的长夏门处,虽有火光闪烁,但却已经没有甲兵驻守,唯是民众们闹哄哄的出入。 在这一团乱象之中,原本同样情况极为严重的归德坊反而成为一个相对安宁的坊曲。坊中聚集起来的民众们更加不愿意破坏这一份得来不易的安宁,于是便开始自发的组织防控,分守四边坊门,以免再被坊外的骚乱波及裹挟。 然而归德坊地当洛南要冲,乃是城南人尽皆知的富坊,虽然坊内的骚乱平息下来,但随着全城的骚乱仍在继续加剧,渐渐的便也面临此前田少安等所据守邸店的局面,开始遭到外坊乱民的冲击,不断的有乱民试图冲进来,且势力渐有聚大之态。 最开始,诸坊门处也在努力击退乱民的冲击,但很快便力有未逮。于是便有人试图重复此前归德坊骚乱平息的情景,将此前收聚的钱帛向坊墙外抛撒,并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此前所宣扬的乡义口号。 但这样的举动并未换来预期中的效果,反而更加激发了坊墙外乱民的贪婪,将更多的人势吸引至此,使得坊门周边的防护更加岌岌可危。归根到底,归德坊中并没有足够的武力能够震慑住人性中的贪婪,这样的行为既暴露了自身的富足,同时在乱民眼中也是一种示弱的表现。 随着乱民们不断的冲击,归德坊东面直当长夏门大街的坊墙甚至都被推倒一截,并不断有乱民从这缺口中涌入进来,眼见此处的防御即将彻底告破,突然人群中又爆发出几个音量宏大的喊叫声:“雍王归都,大军定乱!钱帛好物,无命可使!” 最初这几个声音也只被淹没在一团嘈杂动乱之中,但很快的,周遭一片乱民被此喊叫声所震慑住,使得这不断重复的喊话声逐渐清晰起来。而归德坊中仍在拼命抵抗的民众们也受此提醒,同样如此喊叫起来:“雍王归国,凶贼必死!” 此时,田少安等人已经用麻毡盖住了满身过于醒目的披挂,游走于人群之间。虽然心中焦虑于坊中眼下局势,但这已经超出了他们能够应付的范围。 在听到人群中如此呼喊后,田少安也是愣了一愣,快速检点身边员众,确定不是自己一方的人员。及至在听到那喊话声越来越清晰壮大,索性扯下身上的麻毡不再掩饰,持刀在手,当街横列并与众人大吼道:“雍王归国,故衣先行!凡与闹乱之贼,杀无赦!” 十几员甲士当街横立,于火光照耀下那画面还是颇有震撼力,特别当田少安喊出这一番壮语之后,人群中不断有人举手为应,宣告自身也是故衣社徒的身份,并自发的加入到田少安的队伍中。 神都城才是故衣社的发源地,虽然过去数年朝廷对都畿周边故衣社人事力量多有肃清,但也只是着重于打压故衣社的结构组织,至于分散在草野中那些故衣社徒们则就无从查验。 不乏人往年或有捐麻之举,但或是怯懦、或是本身都已经忘了这一层身份,然而在眼下都畿这混乱情景中,这一点微弱的交集却能让他们稍感慰藉,并抛开心中的戒备聚集起来。 或许有一些早年的故衣社众本身并不清楚雍王与故衣社的关联,但是由于朝廷对故衣社的各种打压,反而将相关的讯息灌输到他们心里。此时听到雍王归国的口号,心中便不由得生出一丝希望。 雍王威名本就深入人心,而神都官府力量在这番动乱中又全无作为,在有了第一批的故衣社员众聚集起来之后,有关雍王归国救世的消息便开始更加快速的传播开来。 随着这一讯息的传播,不独归德坊坊门处的闹斗有所收敛,甚至就连长夏门周边的乱象都不再是肆无忌惮。田少安抓住这一点机会,快速组织人力修复归德坊的坊墙等防事。 然而正在这时候,人群中却突有一人冲至田少安近前,击掌大声道:“雍王归国谋定大势,声号已经有所宣扬,岂可徒恋一坊之地!” 田少安听到那人喊话,心中不免一凛,捉刀在手疾声道:“足下何人?” “均州参军裴伷先,山南应教、归国应事!足下或不知我名,速寻知者,我有重要人事急需递告……” 裴伷先话还未讲完,田少安已是两肩一震,连忙入前低声道:“房州东市、象牙双陆、池鱼北游?” 听到田少安这么说,裴伷先已知其人身份不低、纳头便拜,并叹声道:“归途诸有波折,王恩庇我,生见贵属!” 事态紧急,来不及细细追述,田少安拉起裴伷先便疾声道:“人事于此仍是浅薄,足下前言,是有良计授我?” 裴伷先快速打量一眼周遭,并快速道:“神都大乱,朝情贼势俱废,社稷所仰、雍王一人而已!闾人闻声知警,言何人事浅薄!贵属既然先驱至此,切不可裹足缓进、自折王势!上阳宫防、孝敬祀庙、西园故业,俱王气厚聚所在,据此诸处、下安黎民、上聚士气,都畿虽乱亦无人敢害,有此壮义呼应之声,王自可从容而来!” 听到裴伷先这么说,田少安也颇有醍醐灌顶的顿悟之感。他此前留守归德坊、不愿离去,就因为这里乃是与裴伷先约定的接头地点。现在人已经成功汇合,而刚才为了应对坊外乱象又叫喊出了雍王口号,若再只是据守这一处坊区而不敢更作声张,对雍王殿下的威望无疑也是一大伤害。 虽然有了这一思路,但具体该要怎么做,田少安一时间还没有计略。裴伷先见田少安低头沉吟,便入前耳语一番,田少安闻言后眸光顿时一亮,召来诸随员授计喊话道:“履信坊雍王西园故业,砖瓦留眷、草木含情,坊民欲活、勿作闹乱、聚保彼处,可守清白之身!” 一边喊话,田少安等人一边离开了归德坊,十几名披甲之众,再加上裴伷先一行也有十几名亲信随员,声势已经不弱,刚才招聚起来的一些故衣社徒众,此际也为其马首是瞻,紧紧跟随于后,浩浩荡荡沿街向履信坊而去。 神都城坊市格局,贵邸主要还是集中在天街以及洛水两侧,城南诸坊相对的比较平民化。此际的混乱主要还是乱民鼓噪闹事,并没有太多的强壮武力诸如南衙禁军参与其中,短时间内也不足形成大股的乱民势力。 田少安等一行几百徒众于街中已经是一股颇为可观的力量,再加上口号宣扬又不断将街中浪行躁乱之众吸引过来。抵达履信坊之后,规模已经更加的壮大。 此时的履信坊中也有骚乱发生,但程度还不算太过猛烈,田少安一行人至此后直接凿墙而入,便见到雍王故业周边也不乏乱民游荡乃至于出入此间。 一行人即刻入前将乱民驱散,并紧急修缮了一下比较明显的破坏痕迹,然后便据邸而守,接着就喊出了更加直白的口号:“龙麟潜邸,德气聚养,王恩泽润,入此能活!” 且不说城中坊间各处乱象,当南衙甲兵们再次奉命返回坊间搜捕罪恶时,对于天街两侧的贵邸而言才是真正的灾难。 皇帝优厚的封赏既激励了士气,同时也将南衙诸将士的暴戾与杀性尽数激发出来。且不说韦承庆死后,皇帝根本就没有掌握一个确凿的从乱名单,即便是有,已经杀气腾腾的南衙甲兵们也未必就会严格的按图索骥。 所以当这些甲徒们重新冲过天津桥的时候,韦巨源此前的预言便逐步成为了现实,天街东西步步洒血、列戟高门多数遭殃。 当然在这个杀戮的过程中,南衙甲兵们也并非全无损失。门前能作列戟的自然不是什么俗流门户,也多豢养奴仆,如果说最开始动乱发生的时候还猝不及防,可混乱持续几个时辰之后,各家无论涉逆与否,也都各自有了防备。 这些南衙甲兵们本身便没有真正的逮捕敕令在手,那些朝臣门户自然也不会束手待毙,一方贪功、一方求活,彼此便猛烈的碰撞起来。 皇帝在发出这一命令后,还亲临端门登上城楼以激励士气,可是当眼见到两条火龙自天津桥南一分为二、沿着天街快速向南蔓延,一时间也是心惊凛然,心中已有几分悔意,算是明白了兵凶慎用的道理。 “朝令夕改、尊者大忌,神都今日此劫难免,俱韦承庆等邪恶之流招至,圣人大不必因此伤感!” 袁恕己见皇帝神情变幻不定,便入前说道:“疮痈脓血,不放即毒!幸在都畿甲力仍有充裕,虽南衙尽出,仍有北衙可靠。请圣人归宫养神,以待明日收定大举!” 皇帝闻言后便点点头,然后便在袁恕己并北衙将士们拱从下返回大内宫中,并吩咐南省留直官员将情势随时来报。 韦承庆被顺利诛杀,的确给了皇帝极大的信心。之所以后续仍敢痛下杀机,也在于北衙甲力仍未投入使用有关。无论此夜都内如何的翻天覆地,大内仍有充足的守卫力量,足足三千北衙将士,分别由颍川王李承况、羽林大将沙吒忠义与李多祚分别统率,分布于玄武门与明堂之间。 夜色渐深,皇帝于殿中又枯坐良久,翻阅了几份最新送来的情报后,渐渐的倦意上涌,毕竟一整天的时间里精神始终处于高度亢奋之中,疲惫难免。但他又不敢退回后殿休息,索性于殿中伏案小憩片刻。 迷迷糊糊间,皇帝耳中传来一连串的甲械碰撞声,心中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三名北衙大将并袁恕己、还有百数名北衙将士都涌入殿中来,忙不迭疾声问道:“发生何事?” “神都局势目下已经如此,更无再恶余地。唯臣等为家国社稷、为圣人计,前者渡河北巡之计存而不论,至今已经不可延缓!请圣人速速着装收玺,趁夜而出!” 三名北衙大将俱垂首默然,唯袁恕己入前叩拜道:“臣知此举有触圣意,但如今神都邪情遮蔽天机,一时之奋纵能肃清朝中隐恶,雍王东行已经无力可阻,唯出走河北才是生机所在!圣驾过河之后,臣必自缚请死,请圣人起行!” “请圣人起行!” 袁恕己话音刚落,三名北衙大将也都齐齐发声说道。 0768 双龙汇野,伏尸北邙 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 今夜的神都洛阳城中,自然不会有什么歌钟声响起,唯各种骚乱、厮杀声不绝于耳,甚至就连郊野游荡的野兽,都被城中各种闹乱声惊扰得不敢靠近城池,只是远远遁开。 城中虽无歌钟,然而北邙山上于夜风吹拂下仍是松涛依旧,只不过在这松柏声之内,也难免沾染了一些人间的烟火躁闹之气。 此时的北邙山中,多有临时的帐幕架设起来,因为周围广有松柏遮掩,哪怕已经距城极近,若不行至近前,也很难发现在这一片郁郁葱葱当中居然藏匿了几千人马。 这一路临时驻扎在此的人众,自然就是早间从洛南香山出发、绕城而过的庐陵王一行。 原本光天化日下,将近两千人马绕城而过也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情,因此一行人还准备了由都水使者刘思礼所开具的漕力调转文书,以应对沿途或会遭遇的官府盘查。 然而庐陵王一行由洛南转移的时候,适逢都畿禁军大乱,竟然就这么全无阻滞的从洛阳城东抵达了北邙,沿途甚至还有余暇搜掠了一批乡野民丁以壮大声势。 此时距离北邙山谷这一处营地中,已经聚集了四千余众。 其中最为精锐的自然就是杨元禧等所率领前往山南迎接庐陵王的那近千南衙禁军将士们,如今的他们已经是庐陵王最为倚重的心腹力量。 虽然在几个月前,彼此或还素昧平生,但这一批迎驾将士们先有迎驾之功,又一路护从庐陵王北行归都,可谓劳苦功高。 如今距离象征着大唐社稷最高权位所在的神都大内不过一二十里之间,只要冲过了这一段路程、进入到大内皇城,他们就是从龙功士、中兴元勋,此前所有的付出都会获得惊人的回报! 除了这近千南衙禁军之外,还有就是韦嗣立于汝州所招募的数千壮卒中优选出来的精锐,这一批人众也有大几百人,军事素养或是不及南衙军众,但一个个也都悍力可观。尤其想到此夜之后便能烧尾解褐,一跃成为勋从官身,也都不免激动难耐、斗志昂扬。 除了这将近两千人的核心力量,还有就是沿途所过乡社所搜掠的民夫壮力,同样有近千人之多。除此之外,便是抵达北邙山后,于山岭之间搜索裹挟来的人众。毕竟北邙山天下乐葬所在,埋葬于此的非富即贵,多多少少都会安排一些奴仆守墓打理,如今则就成了庐陵王的谋篡之资。 原本庐陵王在决定放弃原本的人事计划而另作谋进时,心中也是不无忐忑。 可是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忙碌下来,不断成功实现了转移,本身势力还壮大倍余,足见眼下的朝廷对都畿局势控制之薄弱,庐陵王心里也是充满了振奋。 夜幕渐渐降临,于山岭上向南俯瞰,清晰可见洛水北岸的城中诸坊间火光闪烁,城中的骚乱声更是在夜幕下传播到极远的郊野里,哪怕在北邙山峰上都略有闻及。 “今次行事如此顺利,诚是天助大王!十几年江湖漂泊,邪情遮蔽天机,一朝勃然而动,天地都为助力!” 一路追随至此的杨元禧望着南面城中乱象,一脸振奋的说道。 庐陵王闻言后也是满脸笑容,环顾周遭拥从者不无感慨的说道:“天地虽有垂怜,仍需群众广助。此夜之后,我与诸君共享此国!” 在一片欢欣振奋之中,沉默寡言的韦嗣立乃是一个异类。都畿内突然爆发这么大的动乱,想也可知他兄长韦承庆并众族人们必然处境不妙,虽然也欣慰于计划进行的顺利,但想到城中生死未卜的亲人们,这一份欣喜不免就大打折扣。 在场也有人察觉到韦嗣立的情绪不佳,庐陵王妃韦氏的族兄韦温便凑过去,拉着韦嗣立手臂笑语道:“凡成大事,能无流血?大王归位立朝之后,满门忠义必盛作褒扬,即便韦相公等不救,生人谁无病衰?修短不足长计,唯名爵可为荫传。来年两家相序轮齿,府君亦不谓孤独……” 听到韦温这一番风凉话,韦嗣立便忍不住横了其人一眼,然后才行至庐陵王面前抱拳说道:“大王,既然人事都已就位,便需尽快出兵,克定大事!” 听到韦嗣立急切请战,庐陵王自知其人是想为都中族人们缓解压力,但他之所以抛弃旧计,就是为了要让都中这些人事吸引朝廷目下仍拥有的力量,闻言后只是摆手道:“眼下天时尚早,且大内宫防坚固深阔,唯趁人事久疲深困,才可一战定势。” “大王所论,诚是知兵之言。但方今网罗诸众,能称精勇者委实不多。匹夫意气,易躁难久,长时等待,难免志力消磨啊!” 韦嗣立又继续说道,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周遭那些营帐,此时已经多有散卒横倒山岭草木之间、鼾声大作。眼前人势虽然不弱,但却有大半都是草野中临时拼凑起来,明显不可作劲旅之用,若再这么拖延下去,可能全军此夜就要抱木大睡,更谈不上奇袭夺门、兵入大内。 见庐陵王已有意动之态,韦嗣立便又继续说道:“万金之躯,本就不宜久立险处。更何况北邙坟茔累列,死气浓郁,纵大王气冲霄汉、鬼祟难侵,但长久驻留于此,终究不吉。” 庐陵王听到这里,心里也觉得隐隐有些发毛。过往幽居多年,他全凭佛理排遣失意,鬼神术法之论也颇为信服。此前一直谋计着光明前程,现在得了韦嗣立的提醒后,顿时也有些紧张起来。 “速引几牲斩杀告慰此间亡灵,假道扰之,并非刻意任性,来日必盛礼以飨山泽诸灵!” 说话间,庐陵王抬手向北邙山岭环拱一遭,然后便将手一挥并大声道:“传告诸营壮义,随我归宫,定势此夜!” 韦嗣立的提醒也不无道理,当山野间卒众们正式开拔的时候,除了那近千南衙将士们快速集结,余者部伍动作拖拖拉拉,许多人睡梦中被惊醒,下意识便拖杖逃窜,又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将部伍完全收拢起来,勉强结成阵势,在夜色的掩盖下,向大内皇城进发。 此时夜色更加浓厚,而神都城诸坊间所传出的骚乱声则有增无减,甚至就连城外的白马寺附近都出现了小股流窜的乱民。这意味着神都城中不只已经局面失控,甚至就连最基本的城防都丧失了,对庐陵王一行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大的利好消息。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此行袭击大内就全无困难,大内皇城相对于普通坊区,无论是城防强度还是驻守力量,都不可同日而语。 特别神都大内紫微宫北面诸道宫城叠设,从最北面的圆璧城向南依次为曜仪城、玄武城,如果从正面发起进攻,需要接连突破这三道宫防,才能真正的接近大内宫城。 如此牢固的城防,如果其宫防宿卫不乱,想要从正面强行突破,哪怕数万精锐大军强行攻城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不要说庐陵王所率这一支仓促拼凑、大半乌合之众、连基本的攻城器械都不具备的杂牌军。 所以这一次攻城只是下计,本就不在庐陵王的计划之中。不要说打不进去,即便是接连攻破几座城防,单单攻城所耗费的时间,已经足够当今圣人组织反击或者移驾别处,就丧失了突袭的最重要意义。 庐陵王一行的计划是先临宫北圆璧城门进行叫阵,凭此人势或劝降北门守军、或诱敌来攻。如果事情进展不顺利,即刻抛弃那两千多乌合之众、留此扰敌,以精锐力量快速转移至西苑,由西苑九洲池宫防薄弱处冲入内苑,绕开玄武门而直袭宫城,若至此仍存阻滞,则就转赴上阳宫,劫持皇太后,总之就是此夜绝不走空! 当庐陵王一行浩浩荡荡的杀出北邙山野林地时,此时的大内宫城也有惊变发生。 袁恕己并北衙诸将突然登殿,劫持圣人,便不再停留,于玄武门处招聚北衙仍然留直的将士,将诸文物并一部分物资快速装车,穿行数城,直向宫北茫茫原野而去。直至离开宫城之后,袁恕己才又吩咐使员将几道皇帝制敕送回大内皇城南省中,稍作留守布置。 皇帝弃国出巡,自然不可能辇辂招摇,一驾青帐轻车便被拉出了宫城,告别了那给他带来无上权力并无尽屈辱的神都太出宫,甚至都来不及回望告别,便被拖曳着驶入那茫然无际的黑夜中。 此时皇帝萎坐在车厢中,轻车疾行所带来的颠簸,以及车外四面八方传来的人马杂声,都不能让他苍白的脸上有丝毫鲜明的表情变化,茫然无神的两眼更是几乎完全融入黑夜中,没有任何神采流转。仓促间被人强硬披挂在身的甲衣并不合身,随着车驾的颠簸,凸出的甲片边缘直将侧脸都给划破,血水沁流出来很快便打湿了内领,但皇帝只是浑然不觉。 突然,车厢一震,直接停顿下来,颓坐的皇帝身躯下意识向前倾倒,几乎滚出了车外。幸在一直疾行于侧的宦者眼疾手快,将半身已经撞出车外的皇帝扶稳。 轻车结构单薄、不够扎实,御者策马而行,为求速度又不恤马力,仓促套就的车辕都直接被拉断。 “请圣人移驾别车,天明之前必须要抵达偃师,明日午后才能至虎牢渡口。” 伴驾而行的颍川王李承况眼见圣人险些落车,一时间额头上也是冷汗直涌,正待上前搀扶皇帝,却被当面一脚踹翻在地。 “逆贼!蠢物!孽种!袁某、胡狗劫我是为划河弄权、作乱天下,你同谋此事、背弃祖宗,又是为何大欲?” 皇帝抬起一脚踹翻了李承况,心中积郁的怒火终于找到一个发泄的对象、喷涌而出,眸中闪烁的怒火实质一般,须发都炸裂贲张。 李承况被一脚踹在当面,口鼻都又沁血,翻身捂脸叩于车前悲声道:“臣宗家之殊裔,圣人拣我于卑微,守此大恩,唯舍命以报!今都畿情急如火,庐陵隐匿谋反、雍王负气东逼、朝士无能辅弼,河北州县连绵、豪义沃野俱有可恃,豫王拥兵山西,高屋建瓴,左右挥臂……” “关西是我家、天中是我国,两者俱不能守,竟偏信河北劫君之贼!” 听到李承况仍在执迷狡辩,皇帝更加的恼怒至极。 正在这时候,另一名北衙大将李多祚纵马至此,将情势稍作打量,然后便将手一挥,示意亲兵将皇帝扶下车驾并举上战马,分出数人挟马并行,队伍继续上路。 然而队伍再行一程,前方突然行伍大乱,原来是夜幕中对面突然又冲出一支队伍,于有限的视野中根本就看不到对面队伍的全貌。 夜中疾行,哪怕两人争道,都足以让人惊慌不已,更不要说各自心怀鬼胎的两支军队。因此当彼此相遇之后,下意识的便是挥刀相向。 前路的碰撞厮杀很快就传回了后方,两路人马各自主事者也都是心惊不已,因不知对方虚实、又不敢声张自身来历,各自又有势在必争的理由,于是只能下令速速杀灭对方,勿阻大计。 一场战斗就这么突然发生,虽然相对而言北衙的军众要更加骁勇善战,但今次离宫本就仓皇,而且出于对都畿局势的判断并不认为在出走的初期会有战斗发生,因此只有少量甲兵配置了武器,其他众多械用器杖则集中由后方车队运输。 至于对面庐陵王的部伍,前方开道主要就是汝州追随至此的亡命徒,一路上都被灌输此行必定马到成功的信念,没有太多将要遭遇死亡危险的概念,虽然整体装备上远不及北衙军伍,但基本的刀枪剑戟也是人手一份。 野途中陡然遭遇,彼此俱无阵势,一方是做贼心虚、仓皇出逃,一方则是士气如虹、一往无前。因此在最开始的遭遇战中,竟是庐陵王一方占据了上风,竟然杀得北衙前路人马节节败退,颇有几分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亡命凶恶味道。 “结阵!缘车结阵!” 前方开道的大将沙吒忠义乃是曾与黑齿常之齐名并重的百济蕃将,自有丰富的行伍经验,眼见到夜幕中突然冲出的这一路人马作战勇猛,便也不敢再贸然发起冲击,喝令队伍收缩靠后,保护车队物资并分领器杖以拒敌。 眼见敌军仓皇败退,庐陵王一方不免更加的气盛骄勇,不独前方的亡命徒们叫嚷着追逐赶杀,就连后面队形散乱臃肿的那些乡野徒卒们也生出许多勇气,一股脑的蜂拥而上,打起了顺风仗。 两军交战,气势盛壮与否至关重要,对方如此气壮威逼,北衙军众们一时间竟然不能成阵,不得不一退再退,抛弃了近半的车驾辎重,等到对方冲势有衰,才勉强在后方重新拢合起来。 “拥王从龙,功成此夜!” 庐陵王一方,眼见到初战告捷,后方压阵诸员不免大喜过望,纷纷拍甲叫嚷喝彩起来。 而对面刚刚仓促结成战阵的北衙军士们在听到这一口号后,不免惊慌有加,仓皇之间听到一个“雍王”的呼喊,一时间刚刚结成的阵势登时便有崩溃之态。毕竟他们此番挟君出逃,主要就是为了躲避雍王的威逼。 “雍王竟然已至洛北……” 后阵中皇帝并袁恕己等在听到这话后,一时间也都神情惊变,袁恕己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皇帝,直接抽刀在手,策马奔前,并对皇帝说道:“雍王甲伍暗渡,可知逆心深刻!臣奉君出巡,虽不可坦言无私,但也公义当先,此际临危赴险,为圣人证此心迹!臣此身不死,圣躬必然无危!” 说话间,袁恕己已经冲至战阵前方,挥刀喝阻即将溃退的北衙军士们,并向对面大吼道:“雍王天家幸徒,天恩殊给‘镇国’之号,不能感此恩义、泯灭恩德,使甲逆乱国中,唐家忠骨,伏此杀贼!” 此时对面的攻势也有消弱,激烈的厮杀本就耗人气力,这一路人马本就野中奔行多时,遇险应激尚能搏杀一番,讲到对自身气力的调配与控制自然远远比不上真正的甲兵,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 再加上北衙军众们退走丢弃的车驾辎重被缴获,车上装载的除了一些器杖之外,还有众多的宫货财物,其中不乏珍品、哪怕微光招摇都是折彩绚丽、引人垂涎。对面一些乌合之众就算还有些微气力存留,这会儿也都开始忙碌争抢战利品,不再乘胜追击。 一番波折、言或颇长,但实际双方接触并厮杀尚不足一刻钟的时间。 袁恕己满心壮烈情怀的越阵而出,一通喊话后却发现对面一群人只是忙于哄抢战利品,竟然不再继续攻战、同时也无人回应他的喊话,心中不免泛过一丝羞恼尴尬,同时脑海中也是灵光一闪,继而便挥刀大吼道:“此为庐陵逆众,并非雍王西军!杀贼、杀贼!” 且不说袁恕己的陡然惊觉,后路压阵的庐陵王等在初战告捷后也在快马加鞭的冲入战场,一路上蓄养人马战力的南衙精卒们投入战斗,一边挥刀驱赶着己方那群乌合之众继续向前冲击挤压对方阵脚,一边大声叫嚷着各种口号。 此时的北衙军众们虽然仍是惊魂未定,甚至有相当一部分已经趁夜色掩盖向周遭四野逃窜,但仍留守于此的甲伍在见到敌军哄抢行为后,心中敬畏之感也大大消散,再加上袁恕己的呼喊,便又匆匆结成几个战阵,向对面反杀而去。 这一次再作交手,北衙职业劲旅与乌合之众的差距便体现出来,战况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那些再被南衙军众驱赶上前的杂牌军们再无招架之力,循着惯性稍作支应,然后便开始大规模的溃逃,甚至就连后方南衙军众的阵势都给冲垮,不得不退后重新结阵。 庐陵王的计划中,本就有一项是将北衙守军诱出,或围而歼之、或喊话招降。虽然不清楚北衙军众为何出现在野中,但既然遇上了,总要尝试一番。 因此在庐陵王的授意下,阵中自有将士大喊道:“今上本奸后所立,得位以来,衰德失道,天怒人怨!今大帝元嗣、庐陵大王归国,携天命、施仁恩,凡唐家壮士拜迎大王者,公侯在授、官禄可期!” 北衙后阵中,皇帝李旦情绪本就崩坏有加,此时再听到对阵如此喊话,不免更加的怒火冲头,持剑在手、遥指前方大吼道:“庐陵轻率失位,早为家国所弃,苟活人间、曝丑当世!朕虽无能之主,庐陵更难持符命!内外将士,谁为朕杀此家国巨贼,王爵即授!” 已经临近战场的庐陵王陡闻此凄厉吼声,心中顿时一惊,险些由马背上惊落下来,口中更忍不住惊声道:“圣人竟然在阵?这、这……” 这话语声略有颤抖,半是惊恐,半是激动。惊恐自是被捉奸当场的下意识反应,而激动则就是目标近在眼前,大位垂手可得的兴奋。 此时两方军将已经多有亡散,所谓的战场也已经极为狭小,若是白昼时节光线充足,阔别多年的兄弟两人或许已经能够隔阵相望,然而眼下彼此视野中却只有浓厚至极的夜色。 随着皇帝这一通喊话,北衙军众们自然躁动起来,国朝创业以来,异姓封王不是没有先例,但那些幸运儿或是有着非凡身世、或是有着殊功大勋,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将士们心中能无贪望? 庐陵王也不甘示弱,遥指前方同样大吼道:“某今归国,志在中兴!内外壮士能杀伪君、荡除妖氛者,封王裂土、三代嗣而不降!” 随着双方各自开出殊封赏格,洛北这一场厮杀也变得惨烈至极,各自为了那封王殊荣、俱是悍不畏死。 皇城政事堂中,寝室浅睡的韦巨源突然被门外呼喊声惊醒,他匆匆推门而出,只见几名中官仓皇站立于外,还未及开口询问,中官已经哭丧着脸颤声道:“韦相公,大事不好!北衙哗变,圣人已为劫走出宫,将要奔赴河北……” 韦巨源听到这话,顿时如遭雷击、身躯陡然一颤,及至中官将皇帝所留由他留守神都的制令递入手中时,更如触摸到了火炭一般抖手甩出,片刻后韦巨源才长叹一声,顿足道:“唐家从无弃国赴野之君!臣义不受此乱命!” 说话间,他更阔步上前,将那甩出的制令撕成粉碎,就连碎片都紧握在手,然后才又凝声道:“速奔上阳宫,请皇太后降书、召雍王殿下入都定鼎!唐家安危、金瓯全否,俱在此命!速去、速去!” 遣走使员后,韦巨源已是浑身颤抖,于直堂中颓坐垂泪,过了一会儿才摆手吩咐堂内诸令史退出,自己颤颤巍巍归舍重着章服,并一路行至则天门前,面北而拜,慨然叹道:“社稷横祸频生,大臣不敢独善。臣上不能匡君,下不能兴政,一生窃禄,还于唐家!” 说完这话后,韦巨源手腕一翻,袖间利刃抖出,穿喉而过,周遭卫士警觉冲上还待抢救,然而韦巨源颈间已是血流如注,气绝当场! 0769 我之所在,鼎之所在 在潼关招纳了李思训等人并上奏朝廷之后,李潼并没有即刻继续东进,而是遣原潼关守将李湛率三千前锋先行,自己则在潼关又留两日。 这两天时间里,行台后路又有八千军队赶了上来,其中五千由潞王李守礼率领进入潼关,另有三千人则由此前入京的黑齿常之率领,直接渡河入驻蒲州的镇水城。如此一来,大河水道并夹河两岸并为行台所掌握。 与此同时,雍王新的口号也传遍诸军。这对行台诸军而言,无疑是一大鼓舞。倒不是说他们有多希望神都朝廷与当今圣人重返关中,而是当这样的口号提出来之后,西军此番东进便不再只是请战洗辱那么简单,而是要直执国柄! 至此,行台在集兵力已经出动近半,关内长安并诸要州仍有将近两万人的甲力存留。在控制住神都局面之前,李潼并不打算再由关中继续抽调人马。 前往神都问鼎夺权诚然重要,而一个稳定的关中才是接下来李潼力量所在的源泉。虽然过往数年行台施治、将众多的关陇勋贵们驱逐到了神都,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在关中的力量就荡然无存。 毕竟关内虽是唐家祖业,但也是这些关陇门户们百数年间、几代人深刻经营的所在。烂船还有三斤钉,一旦行台兵力倾巢而出,雍王在神都所为又屡屡突破他们的底线,一些残余势力勾结闹乱于关中也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别的不说,行台作为一个立足于关中从而发展壮大的霸府机构,自身在人事结构方面就不能做到完全杜绝关陇世族与勋贵门户的渗透。也谈不上是渗透,应该是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只要这些人能够认同行台基本的价值观与政治理念,行台也没有道理一刀切的将所有关陇时流拒之门外。 所谓的关陇集团,只是一个宽泛的、总结性的学术概念,是一群有着类似出身背景与政治资源的时代中人。就连李潼自己,如果用这种观点论述,都可以称得上是关陇集团的后起之秀。 虽然行台对关陇时流的接纳不失有序且管制得力,但这也是建立在强大武力基础上的。一旦行台人马倾巢而出,环境局势自然发生改变。 李潼之所以敢在这样一个时节发兵东进,甚至就连远在山南的他三叔李显都急吼吼潜回国中,就在于如今的神都朝廷实力已经透支到了一个极限,起码是整个都畿地区,短时间内已经难以再聚集起控制局面的力量。 治国治民不同于谈恋爱,不必过分纠结于你对我究竟是不是真心,但却需要注意不要考验人心人性,不要随便给人提供背叛的条件,除非是为了钓鱼。不过李潼眼下的渔场在神都而不在关中,需要充分考虑到关中的稳定。 更何况他这一次前往神都,本就是顺势而为,赌性并不大,也就大可不必孤注一掷、倾巢而出。 当李守礼抵达潼关后,李潼才又再次上路,临行前将李守礼安排为潼关守将,并吩咐道:“二兄所职唯在此门户,东西纵有变故,传书告信即可,决不可妄动轻出!” 李守礼闻言后忙不迭拍胸保证,但又不无担心道:“眼下都内情势已经混乱至极,西军十万胜甲,三郎却只率六千东归,是不是……”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笑一笑,刚想说当年董太师也只率了五千西凉军进洛阳,照样一番作为……不对,是作了一把好死,脸上笑容一僵,转头便呸了一口,仍然觉得有些不吉利,一边啐着一边翻身上马,继而三千将士便策马离开潼关,向前方的陕州而行。 所以说有的丧气话真的不能随便说、随便想,行途之中,神都方面最新情报传来,李潼在听完后顿时有了一种天人感应、天命所归的感觉。 “日前南衙躁乱城中,北衙哗变大内,劫持圣人离宫……皇太后陛下制召雍王殿下急速归国、掌控局势!” 短短几句急报,所透露出来的讯息之惊人,让李潼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中过程稍有了解之后,更是气得忍不住想骂娘:“圣人身系家国之大任,何敢如此轻率、浪行匹夫之意气!” 他这么不客气的斥责他四叔,还真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此前他虽然频频施压,但本质上仍然是希望能够维持都畿秩序一个基本的完整,勒令在朝五品以上参议归祀、并要求朝廷提供粮秣,就是希望维持朝情不崩、并保持一个基本的事物运作能力。 可现在,他四叔直接破罐子破摔,主动挑衅并引火烧身,使得都畿秩序完全崩溃,让李潼大感猝不及防的头疼。 神都局势崩溃得如此彻底,除了倍感意外,李潼也不由得稍作检讨,他这一次真的是有点想当然了,下意识的忽略了他四叔的主观能动性。 他对他四叔的印象,除了近年来有点大聪明之外,还是让位成瘾的仁懦形象,让老娘、让哥哥、让儿子,结果他妈的击鼓传花、传到自己这个侄子手里就炸了! 神都如此惊变,原本的计划自然不足为凭,如果说神都本身的秩序崩坏还能慢慢收拾,那么最要命的一点还是不能让他四叔真的被劫入河北,起码不能以皇帝的身份进入河北! “中军千人,收聚马力,一人三乘,驰入陕州!传告潼关潞王封锁关城,无我手令、一应人事、概不得出入!驰告蒲州燕国公,甲械谨备,随时待战!” 快速做出吩咐后,等到中军战马聚集起来,李潼便即刻率军向陕州驰行而去。本来预计还有两天的行程,从午前疾行,到了入夜时分,人马便抵达了陕州。 抵达陕州后,李潼即刻便召来已经先行至此的李湛,询问都畿最新情报。但李湛也不过是先行两日,今天午后才正式抵达了陕州,所知仍然有限。 不过,陕州这里已经颇有自神都逃难至此的时流,这一部分人很快便被招至州府,一通盘问下来,信息错综复杂,虽然让李潼对神都目下的混乱有了一个更全面的了解,但是他最关心的皇帝目下所在仍然没有一个确定的消息。 唯一或可安心的,就是在这一通杂乱的讯息中,同样没有太多涉及到他三叔李显。不过他三叔存在感强不强烈,李潼本就不放在心上,庐陵归国,注定只是一场不甘没落的关陇阴谋家们的招魂闹剧。 略作沉吟后,李潼还是觉得要施加一层保障,以应对或会发生的最坏情况。于是趁着用餐之际,他又召来李思训,亲自口授道:“唐家创业,发迹太原、功成长安、宏大神都,今圣人不祀祖宗、弃国而走,诚家国之大不幸!生而唐家元裔,宗庙、鼎业若无所托,我自一肩当之,绝不容宗庙蒙尘、社稷倒悬! 相公宗家耆老,应当体会我这一番苦心,请即刻于案执笔,传檄神都,凡官爵食禄,见檄之日即刻奉表出拜,伏迎王道!悖道而行者,俱国之贼逆,我之所在、鼎之所在,持符之日,讨贼之时!” “这、这会不会……殿下慎行至今,言行俱不出章法之外,若直行如此奋进、恐毁誉参半啊……” 李思训闻言后不免有些迟疑,李潼闻言后则摆手道:“来不及了,若圣人被劫入河北,河道即成国门,社稷必生鸿沟之裂!隋炀旧祸,恐复临人间!圣人亦我恩亲,移其尊位,亦是移其罪孽!即刻行文,宣告神都!” 听到雍王如此坚决,李思训便也不敢再劝,忙不迭伏案拟文。 半天时间里疾行数百里路程,李潼身体上也颇有几分疲惫,伏案短憩片刻,脑海中仍在思绪飞转,考虑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方方面面的变数。 时间悄然而逝,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李思训终于将檄文拟定并呈交上来。李潼通览一遍,然后又提笔将其中一些措辞稍显委婉的地方勾出更改。 既然言为檄文,当然要突出斗争性,除了告喻神都士民皇帝失道、不配其位之外,当下朝廷诸宰相等执政班底也必须要加以声讨。如今神都大乱,已经不存在磋商、妥协的余地,壮声先行,强兵于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李思训又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将檄文修改的勉强符合雍王的意愿。之后李潼便也不再拖延,召来文吏将檄文分抄几十份,召集五百名甲员分成数路,各携檄文连夜向神都城驰行而去。 神都洛阳海内大邑、久为天下中枢,常住人口几十万有余,繁华富庶冠绝天下,可当这样一座雄盛的城池秩序崩坏、陷入无政府的状态下时,所带来的后果也是灾难性的。 城中闹乱难定,城外也生机微薄。当下时令新逢晚春,虽然田野之间多有草木新生,但田桑多废,起码是田野所出支撑不了大规模的人事转移。 田野不足谋生,内乱尚可纵欲。城中秩序无存,凶悍聊可果腹。面对这样的情形,几人又可克己奉礼?首日南衙躁乱,坊里群惊,已经让人惊恐莫名、无所适从。接下来的几天内,神都城中的闹乱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突破人所承受的极限,民无业可守,贼无处可遁! 终于,一道檄文从天而降,分别张贴于诸方城门,圣人弃国、雍王扛鼎!唐家社稷,有力可恃! 0770 社稷存续,天命有归 夕阳斜照,则天门前杀戮将近尾声,大量的乱军士卒被射杀于宫门前以及皇城诸街之间,幸存者或逃窜躲藏、或弃械投降,然而杀戮仍在继续。 其实早在叛军眼见雍王身影出现于则天门城楼处时,其军心已经震荡不安,有将要崩溃之势。但是随后诸边宫门多有强卒涌出,阻断了他们的退路,本身部伍中又多有倒戈,进退失据下,不得不激战于皇城内,以期能够死中求活。 随着各路军伍汇合于则天门前,最后一部分于宫墙下负隅顽抗的叛军也被消灭,则天门前已是一片血色伏尸。 “雍王殿下归国定乱,臣等助阵来迟,请殿下降罪!” 那些截断叛军退路的卒伍们并不属于雍王部伍,李潼归国所率唯驻守则天门这不到两千人。突然涌出的这些人马,自然是神都城诸勋贵朝臣们所组织起来的武力。 此时叛乱平定,诸率队者入前见礼,搭眼望去,李潼便发现了许多数人,诸如观国公杨嘉本之类,甚至还有小滑头张说,此时也批着一身不甚合体的甲胄,甲衣上颇有血迹残留,刚才在城头上李潼也见到张说作战勇猛,甚至亲斩数名叛卒。 诸员于则天门前再作叩请,李潼才在甲卒们簇拥下行出宫门,环顾一周相助定乱的诸路人马,最后视线才落在最前方十几人身上,一手按剑,慨然一叹道:“戾气冲霄,群贼乱国,家国之大不幸,忠直者睹此,无不剜心之痛!若以缓急论罪,我与诸公俱不清白。滔天大恶,尚未厘清,当务之急,唯伸张大义,细碎无论。” 说话间,他入前一步,弯腰将观国公杨嘉本搀扶起来,才又继续说道:“国运多舛,局势艰难。虽需典刑严明,但也不必深究功士毫末。诸公相率助阵,使宸居不受贼迹玷污,诚是功大可见。况檄文宣告,本应相会于西郊,然贼情如火,小王不得不仓促潜渡,想来诸公此心同我,并非有意怠慢檄文所召。” “贼乱都畿,圣人弃国,臣等仓惶之际全无定略。幸在殿下及时归国,内外群情有所仰仗,教令威宣之下,必将群邪辟易、贼迹荡除!” 听到雍王一番言语,观国公神情略显尴尬,连忙又低头恭声说道,并环指身后时流诸家与各自健卒们说道:“今畿内两衙宿卫多有亡散,以至于贼徒竟敢逞凶皇城之内。臣等诸家仓促聚集亲众门生,虽无令出之门,实有死国之烈,必当严拱此间,恭承王教,以待四方勤王之军陆续抵都。” 顺着观国公所指的方向,李潼抬眼望去,只见诸家徒卒虽然旗号不一、员众也有多有少,但此时聚集在了一起,规模仍然颇为可观,起码人数上是比他今次仓促东行所携兵力要多很多。 他眸光略作闪烁,不免感慨这些大族真他妈的命硬,经受数日暴乱洗礼,居然还能聚起如此壮大的人势。 但这也属正常,世家大族的生命力以及生存抗压的能力本就远远超过了普通民众们。不要说神都这一次的动乱仅仅只持续了几天的时间,五胡十六国长达百数年的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但南北这些大世族们反而越来越壮大。 抛开心中这些杂想,李潼很快便露出一副欣慰神情,再次开口道:“勿谓令出无门,忠义所指、道之所趋。唐家创业、享国以来,道行天下、威加宇内,所以兴治,便在于满朝忠烈门户才流辈出、踊跃于事。名爵所赐、禄料所给,三代垂恩,今日得恃此力!” 讲到这里,他又顿了一顿,指了指则天门前战场上那惨烈画面,然后才又说道:“今日捐力着功,功在社稷,章轨新定之后,必有封犒盛给。公义之下,入都之前,畿内人事凡所私情惠我,我亦有闻。日前皇考家庙、观宇保全于乱祸,无受贼寇所扰,未知在场几位捐力义助,使我免于丧乱之痛?” 此言一出,人群中便闪出数道人影,并行入前并叉手道:“殿下身领镇国之重任、劳苦于陕西,偶失两顾之从容。臣等惭于位卑力弱,未能扑灭大灾,公私感义、亦不敢遁世自活,薄力进献,守护先灵不受侵扰……” 不待几人讲完,李潼便脸色一肃,入前对这几人深施一礼,并沉声道:“横祸陡生,济亦难免困蹇于途,方寸失守,幸仰诸君赠力,使我孝义无失、伦情得守!今具礼以谢,必有厚报于此深情!” 几人见雍王如此庄重具礼,便也连忙各作回应、不敢生受,只是眉眼之间的喜色实在按捺不住。如今神都秩序崩溃,雍王归都之后必将大权在握,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他们在动乱之中先作表现,必也回报可期。 这时候,站在一边的观国公等人看到雍王与这几人亲密交谈,神情多多少少是有几分不自在。并不仅仅在于雍王对他们的态度要更加亲密,更在于雍王通过这一点亲疏的态度而给他们之间的脆弱联盟制造了裂痕。 李潼自将众人神情收在眼底,心中只是冷笑。綦连耀这一场叛乱,发乎猝然、被扑灭的也迅速,但其背后所牵扯的意义却深刻至极。 即便不讨论太过长远的前因后果,只看綦连耀乱军刚刚进入皇城,随后畿内势力尚存的诸家便赶来封堵定乱,可见当中必然有着微妙的联系。 李潼仓促归都,所携甲力并不多,而神都局面又崩坏的太彻底,让他不得不对神都方面残留的人事势力加以利用,否则短时间内、起码在后路人马抵达神都之前,便要陷入一定的被动中。 綦连耀这一场叛乱,往小了说只是当事主谋者不切实际的狂妄野心,往大了说就是神都这些时流门户们给他的一个下马威,通过纵容乃至于促成这一场叛乱的发生,指出时局往下一步发展的一个可能,那就是天命未必独属唐家! 李潼檄文中以隋炀帝失国旧祸而直接宣命移除他四叔的尊位,神都城中旋即便爆发了一场逆命僭称的动乱,无论其规模大小如何,这绝对是一个危险至极的讯号,懂的人大概已经开始在家里赶制王旗了! 这样一个局面,已经很难徒恃武力进行解决。所以此前李潼才对他四叔玩的这么险感到愤怒不已,如果神都城中仍然稍有秩序存在,无论接下来要进行对话的是他四叔还是他三叔,其实都很好解决。 可现在,“唐家天命已失”这样一个话题摆在了台面上,大位所属已经不再只决于宗家之内,需要解决的可能就是未来陆续涌现的野心家们。 如果李潼不及时归都,任由这一场叛乱持续哪怕多一刻钟,对唐家符命都是一致命损伤。如果他快速归都,那就会面对眼前这样一个局面,那就是实力不足以震慑全城。 但如果这道檄文不发出去的话,他四叔被劫入河北,同样会让国家有分裂的危险。而他如果加大对关内甲力的征发,又会面临一个被偷家的危险,毕竟他们李家就是趁着关内空虚而发迹的。有这样一个榜样在前,那真是无论如何都要搞一搞。 本来一场大势所趋的顺风局,结果却打成了现在这个鸟样子,李潼心里的憋屈可想而知。但是幸在他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尽管朝廷此前一再肃清他在神都的影响力,仍然还是颇有残留。 神都城过去这段动乱中,已经有人先行下注、向他进行站位。还有一点比较幸运的,那就是他爸爸多,也能让人方便下注。 过去这几年时间里,李潼虽然不在神都,但仍然不失人望倾注的目标。比如从善坊中的孝敬皇帝庙,比如修文坊中的宏道观,前者是追念他嗣父李弘的寺庙,后者则是他亲爸爸李贤故邸。 此前李潼虽然人在城外,但通过对神都逃亡到陕州的时流询问、再加上履信坊田少安报信,了解到神都城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众围聚于这几处与雍王关系深厚的地点,因有此问。 结果也并没有让他失望,在这第一波追在叛军身后抵达皇城的人当中,就有数人参与保护他两个爸爸的纪念地。只是在看到这几人身份后,李潼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一言难尽的感觉。 这其中,参与保护从善坊孝敬皇帝庙的有张说、杨执一,以及南衙左卫中郎将田归道。这三个还好说,张说虽然年龄不大、官位不高,但却向来长袖善舞,且其家本就是洛阳土豪,单单今次领入皇城中便有三四百人之多。杨执一也算有些旧谊,至于田归道则是行台官员田归农的族弟。 但是参与保护宏道观的在场两人,身份则就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其中一个名为陈铭贞,另一个居然是徐俊臣!老实说李潼在见到这两人行出时,都忍不住大感惊讶,实在没想到这俩鬼东西居然命这么长,而且居然还混到了投机队伍中。 无论旧事如何,既然他以这样一件事作为切入点来沟通神都人事,眼下也只能笑脸相迎。 众人聚在一起谈话的时候,各家带入皇城的卒勇已经开始打扫战场。随着则天门前被清理出来,李潼也开始布置接下来的定乱事宜。 过去这段时间里,神都城闹乱之事不止一桩,单单北衙哗变、劫持皇帝与韦承庆等勾结私迎庐陵王潜逃归国,就值得深入追究。但这几桩事在刚刚发生的綦连耀谋反一案面前,统统都要排在后面。 对于綦连耀谋反,李潼的态度就是赶尽杀绝!所以在布置起任务来也是杀气腾腾,与綦连耀有关人事以及其所乱授伪职,一旦查实,则杀无赦! 李潼话音刚落,在场资历最老的杨嘉本便开口道:“国患重疾,尤需谨慎。况且当下章轨无存、国无正命,更兼四方勤王之军尚未入都,贸然杀刑广施,恐局势再生板荡啊!” 李潼听到这话后,略作沉吟,然后便抬眼望着杨嘉本,皱眉说道:“小王久事陕西,朝事或不深谙。今次归国扶鼎,亦时情板荡所迫。令式所行,虽为一己之念,然言行之所宗旨,唯道义不可轻折!观国公所谏此言,是欲挟势屈我脊梁?” “臣、臣不敢!唯今合城动荡未已,宫门血迹新涂,圣人所以失守,正因……” 杨嘉本还待争辩,李潼已经佩剑出鞘,弹剑冷笑道:“人事或有陌生,终究难免相逢。欲使神都人物重新见我,需借观国公一物,观国公是自献,还是要劳我使员摘取?” 听到这话,观国公包括在场其他神都时流,脸色俱是一变,杨嘉本更是抽身急退并大吼道:“社稷已经命悬一线,殿下仍要以虐为威、强杀大臣……” “某为殿下杀此老贼!” 杨嘉本退后不足一丈,身后蓦地刀光闪现,陈铭贞一刀斩落杨嘉本首级,一脸狂热的大吼道:“唐家国业,俱仰殿下!殿下声令所出,谁敢违逆!” 李潼眼见此幕,眸光不免一亮,持剑喝道:“社稷之所存续,天命有归!忠逆并存人间,道义之耻!唐家养士,从无刻薄,内外凡挟势乱命者,唯杀赐之!我今暂持符命,镇国诛恶,绝不苟且! 若逆恶仍需缓图,功勋何以急就?此道诚需广助,勿谓志士不遇,满城狐鼠,俱名爵之资!杨嘉本恃宠邀权,纵恶专功,今为内外忠勇志士杀之!逆道者,弓刀以待,顺道者,名爵相酬!” 驻守于则天门处诸西军将士自不待言,雍王话音刚落,顿时便抽刀擂甲喝彩。至于则天门前诸家员众们,在见到观国公顷刻间身首异处时,不免略生骚乱。 不说挥刀劈斩观国公的陈铭贞,张说见状后便大步行至雍王面前匍匐作拜,而后转身挥臂指向自家部伍,大声喝道:“臣举家捐命,正为报国建功!名王壮志,符命勇持,名爵盛给,臣何惧功大,唯忠勇效力,顺道以行!” 0771 恩威所给,公器所归 神都城中闹乱持续的时间未足旬日,可是当街鼓声再次响起时,竟给人一种恍如隔世、沧海桑田之感。 街鼓声响起,意味着城中的秩序开始重新恢复,这对于一些满怀野心与贪欲的人而言自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城中绝大多数生民,如果说在动乱以前对于生活还充满各种美好的想象,可是在经过席卷全城的动乱摧残后,对生活的期待感进一步降低,只要能够保障自身与家人的生命安全不受到威胁、侵害,便是眼下唯一的期望。 三通鼓响毕,宵禁正式开始,街中游荡的民众们也都抓紧时间行入就近的坊曲。无论是出于多年来所形成的条件反射,又或者是对秩序的渴望,神都城中纵横交错的长街上已经绝少行人,这也给军队接下来肃清全城提供了有利的条件。 街鼓声的响起,不独给深受动乱侵扰的神都城重新带来了秩序,对于城中仍然残留的暴力团伙、甚至包括皇城中那些参与围剿叛军的诸家部伍们都造成了极大的震慑。 街鼓净街的宵禁系统所代表的可不仅仅只有那几通鼓响,想要将之重新恢复并覆及全城,背后起码要有上千员众进行操作。 雍王突然归都并驻守于则天门,击溃了叛军的进攻,这对神都城一些人来说诚然是一大变数,但同时也意味着雍王此行归都,所统率的兵力必然不会太多,否则便无从保证其隐密性与突然性。 所以观国公杨嘉本敢于当面质疑、反驳雍王的决定,就是因为料定雍王眼下在畿内实力不足,想要控制住都畿形势,就必须要对神都方面的人事有所仰仗。再加上綦连耀谋反给唐家天命所归这一观念带来的冲击,就给神都城内诸世族提供了与雍王讨价还价的筹码。 杨嘉本这一思路不能说是错,毕竟就连皇太后在位的武周时期,尽管对世家大族极不友好,但同样也要有所吸收、才能维持其统治稳定。雍王想要扑灭神都城内的动乱、重新将秩序建立起来,乃至于问鼎大位,当然也是难免需要来自这方面的助力。 但杨嘉本也是低估了雍王的强硬,或者说高估了他们这些世族的势力与影响力。 老实说,当李潼身在则天门城楼上据守,并眼见到诸家徒众参与围剿乱军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生出稍作让步的想法。毕竟无论内心怎么狂野,短时间内实力的不足仍需正视。而且他新归神都,并不清楚这些世族们眼下拥有多大的势力、彼此之间的联合有多牢固。 很多事情,坏就坏在过犹不及。神都眼下的动乱是如此,这些世族们的串联同样如此。因为不清楚他们的底细,所以李潼稍存保守相忍之想,可是当看到徐俊臣这样一个家伙居然都能混入队伍中来,不得不说心里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面对眼下这样一个局面,徐俊臣这个人对于李潼而言就是一个明灯,能够让他看清楚这个所谓世族联盟的底细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大凡联盟稳固、关系紧密兼势力颇壮,就徐俊臣这种底子潮得一言难尽的家伙,根本不可能融入其中。 现在就连徐俊臣都跟随这群人一起出入行动,足见这些人也只是色厉内荏的货色,李潼如果还能被唬住,那这些年也白混了。 但无论怎么说,观国公杨嘉本能够被推举出来、作为代表与雍王进行交涉,终究还是身负一定人望的。现在就这么轻易的被斩杀当面,虽然动手的也是他们原本的同伴之一,但毕竟是雍王下令。尽管在场没有人再敢当面抵触雍王的命令,但各自心内真实想法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在场众人,陈铭贞、张说等各自都用言行表态拥戴雍王。 其余众人反应则就相对的没有这么干脆,表面上虽然恭谨有加,并没有因为杨嘉本之死而裂目以争,但落实在具体的行动上,就是各自部伍的调集不够利索,既想快速抽身、离开皇城、再图后计,又担心如果脱离大队、或许就要遭到孤立围剿。 如此一来,则天门前情势仍然颇为危险。对于这一点,李潼也有预见,所以在斩杀了观国公之后,也没有再强令在场人众去执行什么具体任务,只是着令则天门内的大内宫人们速速置备餐食,送至此处以犒飨诸军。 神都城诸家至此已经陷入进退失据的困境中,对于下一步的局势发展更丧失了基本的判断。然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当宫人们刚刚将准备好的餐食陆续运出则天门的时候,响彻全城的街鼓声也从外城传到了皇城中。 最初皇城内众人在听到街鼓声响起时,还以为只是错觉,可当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侧耳倾听时,各自神情间就不免惊惧流露,意识到并非只有自己才出现了幻听。 街鼓声此时响起,意味着雍王在神都城中仍有人事布置,绝不只有眼前众人所见的这一点实力! 此时,李潼也并没有过多品味给人带来惊喜的满足感中,简单用过一些餐食后,借着一点夕阳彻底沉没之后仍然残留的一点光辉,将在场能与话事众人再次召集起来,开始继续进行此前被杨嘉本所打断的人事安排。 “如今城中秩序荡无,诸事待营,势不容缓,唯尽快归治,情势才能归安,社稷才能归定。” 这一句话刚才李潼便讲过,但却乏甚力量感,哪怕陈铭贞倒戈斩杀杨嘉本,虽然让众人惊恐大生,但所造成的震慑仍然不够大,起码仍不足以让人对雍王身心俱服,毕竟神都城过去这段时间里,凶杀之事层出不穷,杨嘉本并不是第一个,身份也不算最高。 可是当街鼓声响起时,人们才明白哪怕仅仅只是眼下的雍王,仍然要比他们原本的预想要强大得多。所以当雍王旧话重说时,气氛要比刚才更严肃得多。 “殿下屡有定乱兴治之壮迹,凡所教令、臣等恭受。雪覆三尺,不敌暖阳,殿下之与家国,无异破晓之霞、寰宇之光!” 雍王话音刚落,张说便忙不迭再举手发言,说完这话后也不做邀宠之态,很快便退回了原地。 对于张说的追捧,李潼也是当仁不让的泰然受之,旋即便表态道:“乱之所出,在于声令之不正。今日扛鼎于此,为社稷立命,非我言书,概是伪命!宣命、建策、定乱、诛恶、捉讨、访问、存抚、申告、辨察、犒给,凡此诸事,各使一员,承教受命,光大王事,诸位或才器勇捐,或推举才遗,畅所欲言,切勿喑声。” 众人听到这一番话,各自也都不免喜形于色。雍王这么说,便等于是放弃原本的朝廷结构,要循就当下时宜组建一个新的定乱班底。虽然可能这一应使职不会存在太久,但当此破旧立新的时节,谁都明白如果能在这当中得据一席且确有功著,对于未来自有极大裨益。 想到这里,他们不免为刚才横死的杨嘉本暗道可惜。若观国公仍然在生,凭其资历、名爵以及此刻恰在皇城中,极大几率将会分得一席。 李潼自是听不到这些人的心声,若是听到了,难免也要嗤之以鼻。杨嘉本如果还活着,他也根本不会提出这样一个方案出来,而且就算提出来,也未必就会获得眼前众人的认同。 这样一个方案,无疑是将眼下的朝廷人事结构完全抛弃,重新建立一个完全以雍王为中心的临时班底。同时也意味着在此前持续数年之久的朝廷与行台的对抗中,终于以朝廷的完全落败而划上一个句号。 其实最开始李潼也不想割裂的如此彻底,他也想尽可能保留下来朝廷目下的人事结构与行政职能,可现在神都局势已经被玩得稀巴烂,若再强行弥合起来,费时费力且不说,也会将此前所积攒的弊病继承过来继续纠缠。 见在场众人各自目露殷切、一时间又怯于表达,李潼便索性自己指名点将。 首先是陈铭贞这一员干将,李潼首先将他点出,并授给一个定乱使职,全面负责整个神都城内定乱维稳事宜。这一个职使权力自然极大,毕竟如今神都城中最大的问题就是闹乱不定,但是陈铭贞原职的金吾卫,职权就在于维持畿内的治安稳定。 陈铭贞受此使职,自然激动不已。跟在场所有时流相比,其实他与雍王的交集产生最早,就在雍王刚刚入世、世道尚且不知雍王谁人的时候,彼此便已经产生深刻的交集,但是很可惜,这份交集并不是相见两欢,而是彼此立场的冲突。 老实说,陈铭贞与雍王之间的积怨,并不逊于世道之中任何一家勋贵门户。但陈铭贞有一点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并无祖荫可恃、全无余计可循,雍王一点一滴的壮大、对他而言都是一种足以让他透不过气的压力,所以想要谋身,只能抓住任何一个可以称为机会的时机并奋力搏求表现。 如今终于得到雍王的赞赏并任使,陈铭贞心情之激动可想而知,甚至当场挥刀割袖,以刀剜颊并泣声道:“古有为刘氏者袒,今臣幸荷王恩,若不捐身以彰王教,更待何日!” 听到陈铭贞所举这一个并不怎么应景的例子,李潼也只是微微一笑,抬手示意陈铭贞免礼,然后才笑语道:“唐家用士,唯以壮功为美,不以死命当先,生者荣禄于世,亡者留影凌烟。造化修短,概有天意,忠烈之声,必将响彻千古!生人亿兆、我非独壮,唯奉道而行,可以不屈邪情。 陈将军豪力捐用,于家国已是续薪之功,我或非独步人间之才,但凡所任用,必使之无后顾之忧!今街鼓声响,在街游荡之徒,若非忠勤于王命,则必凶恶桀骜。此夜使用于此,将军为我且召且剿,明日功勋盛否,端门之前、自有定论!” 说话间,他又望向在场其他人,继续微笑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威既行之,恩必厚甚!恩威之所施给,公器之所归属。我将大器张扬,声势已有显露,唯此行途实多艰深,非我即逆,所趁唯势大气壮而已。道义已作专行,幕僚仍有虚席,门下广聚鹰犬,谁将为食为猎!” 请个假 RT,有点炎症住院了,大概得十天左右。前几天做下检查稳定下情况,更新先放一放,调整一周,下周一再恢复更新,抱歉了。寒潮来袭,大家注意防寒保暖,祝身体健康。 《冠冕唐皇》请个假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772 义无大小,概是正气 则天门前,雍王无论言行俱霸道至极,而在场一干时流不管感受如何,一时间也唯有俯首听命。 在做出了第一项人事任命后,李潼话锋一转,便开始着手解决眼前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那就是神都诸家率入皇城中、眼下仍然聚集在则天门前的部伍们。 今次率队进入皇城者足有将近二十户的时流人家,既有弘农杨氏这样的勋贵豪门与张说等河南土豪,也不乏陈铭贞、徐俊臣等投机客。人势多的数百员众,少的也有十几员跟随听用,全都整合起来的话,那也是足足四五千人,是一股颇为可观的力量。 看着则天门前乱糟糟几千卒勇,李潼一时间也有些犯难,对于该要如何使用或者说处理这一批人、感到有些头疼。 让他们各自归家当然是不可能的,眼下神都城中秩序尚未完全恢复,无论是定乱还是作乱,这些年轻的丁壮力量都是至关重要的。况且他们各自主家难免居心叵测,远不只有一个杨嘉本,一旦放开了管束,还不知会生出什么幺蛾子。 将这群人完全收编进定乱队伍中也是不可取的,起码在原本的人身隶属关系还未解除之前贸然收编,这群人的忠诚度仍然极为可疑,未必就能完全贯彻李潼的定乱方略,即便是秩序重新建立起来,也会埋下许多隐患。 略作沉吟后,眼见各家卒勇进食将近尾声,李潼便又下令吹起号角,将人众招聚在则天门前,并大声道:“今日皇城之内与诸位协力共战,痛歼贼逆,诚是快哉。此前战中,旗号声令多不协同,诸员战功仓促之间亦不能详录。唐家用士,赏罚分明,恩威施给,尤尚信义。当阵身有斩功者,入前自表!” 听到雍王的呼喊声,则天门前顿时响起了一片嗡嗡议论声。这些诸家参战卒员,多数都不是正式的甲士,乏甚戎旅经验,但哪怕经验再怎么缺乏,也都觉得这样的计功方式显然不是常例。 但无论是不是常例,既然雍王殿下已经如此喝令,便也有人开始陆续入前,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此前攻入皇城中的乱军同样有几千众,在则天门前碰的头破血流之后,很快便发生了溃退。但是随着各家卒员自诸宫门涌入,绝大多数乱军被围困扑灭于皇城内,所以各家卒徒身有斩功者不在少数。 很快,则天门前诸家卒众们便分成了两部分,站在前方的便是在刚才战斗中有手刃敌人战绩者,出列之后便不无期待的昂首望向站在城楼上的雍王殿下,约莫占了在场人众三分之一的数量。至于仍然站在原地那些人,则就不无遗憾与失落,显然接下来就算有赏格发授,他们也必然要远逊于那些斩首之功。 等到两部分人各自立定,李潼抬手吩咐他新任命的定乱使陈铭贞将那些身有斩功者引至一侧,记录名号以造功册。 同时,他于城楼上俯瞰着仍然停留在原地的众人,并继续大声道:“国都遭乱,宸居动荡,诸位能奋力捐身于阵,已是忠勇可夸。战阵混乱,功事无所依凭记录,尚能克己自守,不作贪赏冒功,信义如此,风骨如玉!时局板荡诚是不幸,但能见器才林立,亦足快意!” 说话间,他又将视线转向那些率众至此的各家族人们:“国有忠勇信义如斯,何患覆道之贼猖獗?报国之门,大启此时,诸家荐献有功,亦需重酬!往者主仆之义深在,今日战阵诸员戮力杀贼,亦彰诸家赏识之明。我不忍勇义诸员荒置在野,亦不忍加之弃主之名。今日勋功计量倍酬,一给诸家,一给群勇,诸位可愿全我爱才之计?” 在场众人听到这一番话,神情先是惊愕,片刻后便渐渐有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雍王这一通盘算,明晃晃的离间戳人心肺,可偏偏又说的大义凛然、掷地有声。 他们如果要当场拒绝,且不说雍王会不会羞恼报复,单单他们各家仆员的失落与懊恼只怕都难以平息。但若真一口答应下来将这些仆员勇卒们尽皆充公,又难免心痛不已。 在场众人当中,的确不乏如陈铭贞、徐俊臣之类投机客一早就打定主意抓住机会便投靠雍王,当然也免不了真正忠勤王事者。 但诸如观国公杨嘉本之类,打算挟势制衡雍王者同样不在少数,虽然随着杨嘉本身死,这个念头已经不敢再轻易流露出来,可眼下连场景都还没转换,就被雍王连消带打、要将自家筹码力量给收编了,一时间多多少少是有些不好接受。 虽然一时间有人难作决断,但对于一些人来说,眼下任何一个需要表态的时刻都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此前一直没有抢得表现机会的徐俊臣这会儿便忙不迭的越众而出,匍匐在地并大声道:“如殿下前言,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义有大小之伸屈,殿下镇国扶鼎,乃应天承运之大计,人间称义者无过于此!臣安敢私计恶阻于大义,亦不敢贪赏窃食将士之勋功……” 徐俊臣的踊跃发言,起到了一个极好的表率作用,接下来又有数人出列表态,愿将所从属卒员献出、并推辞掉格外的恩赏。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表态,仍在沉吟难决几人便心生危机感,哪怕心里极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表示一切听从雍王殿下的安排。 等到在场时流多数表态之后,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则天门前所聚集的这几千卒众的确给李潼带来了不小的心理压力,从强杀杨嘉本到之后各种鸡血壮言,其中多半意图都是为了收编这几千人。 皇城中扑杀叛军之后,接下来想要进一步掌控神都城,无论如何绕不开眼前这几千卒众。但这些人身份又比较特殊,他们并不是普通的坊曲百姓,而是分属于时流诸家的奴仆。 如果用朴素的人权解放思维处理,登高一呼,豁免这些人的客奴身份、给予他们法律上的独立地位,他们就会欢欣鼓舞、舍死效命,哪怕屠刀挥向旧主。但这种做法,现实中可行性实在不高。 倒不是说这些人生具奴性、不愿争取独立自主的地位与人格,而是唐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种任侠尚义的精神,主仆之间不仅仅只是一个身份关系,更有一层恩义相结的社会伦理道德约束,这种道德伦理在以武勋起家的关陇勋贵群体中也甚有表现。 这其中一个比较鲜活的例子就是隋初韦衮有奴桃符,健壮有力,每随出征多有建勋,后来韦衮将之放免从良,并代之表奏功勋,获得朝廷封犒。桃符杀黄牛献主乞姓,韦衮赐之姓韦,桃符仍不敢与故主同姓,只称黄犊子韦。 《朝野佥载》有说,韦衮之所以赐奴同姓,就是防备着时过境迁、后代子孙不知前事而与奴家乱婚,赐同姓之后便没有这样的隐患了,骨子里仍然看不起奴仆。但韦衮若知后世出身黄犊子韦的韦后倒台后,京兆韦氏受其连累被大杀一通,会不会后悔当时的这一点精明。 抛开别的不说,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主仆相得的例子。彼此之间的情义以及互相成就,听来显然要比冷冰冰的制敕宣令要更有人情温度。 唐人这一点尚义的精神,李潼是深有感受,越是出身底层,这种知恩图报的道德感就越强烈。毕竟他自己本身从弱小到强大,便深得此利,所以在具体情况中,也并没有忽略这一点。 “义无谓大小,概是人间正气!我爱此间壮才,恩赏厚给,群卒凭此酬报故旧,诸家份内应得、安然受之,毋须推辞。纵然事付舆情,宁我当此夺士之恶,不使群员义气有损。” 徐俊臣这个机灵鬼托儿当的是不错,不过雍王也自有宏大一面,自然不会吝啬这一点恩赏。 义无谓大小,但前程却有。投靠雍王无疑是要比留事故主拥有更多的机会、更远大的前程,而在这选择中所产生的背叛感与负罪感,雍王替你们解决! 听到雍王这一番宣言,再见各自旧主也都表态愿意捐士献力,在场诸家卒员们各自也都异常振奋,齐齐叩拜响应谢恩。 这一幕落在时流诸家眼中,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是滋味,不说各自仆员被征夺的失落,更隐隐感觉自己等人出现在此地就是多余。 这一群多余的人也没有留此太久,很快雍王便安排卒员将他们引入皇城中一些闲余的官廨暂时安顿下来,同时对各家卒员们的整编也正式开始。 虽然皇城中诸司官吏尽数亡出,但大内自有习艺馆、云韶府等教授宫人的机构,宫人能作读写记录者不在少数,数十人分别携带纸笔入列统计,用了小半个时辰,便初步的造册完毕。 兵册造定之后,李潼又着宫人自大内搬来两个镶金嵌玉、异常华美的箱笼,一者用于收存籍册,一者则放置在则天门前,而后继续宣布道:“犯宫之贼虽已伏诛,逆乱之贼尚未扫灭!今夜于此造册点兵,营旅编创,巡定全城,明日诸营聚首此门,投名于箱,具功者授仁勇副尉、上功者授仁勇校尉!立此金玉之盟,若有违背,天人弃我!” 则天门前,听到雍王所开具赏格,气氛顿时又沸腾起来。 在场诸卒员们,本身多为客奴之身,能够放免奴籍、成为良民已经是一大幸运,原本以为所谓的恩授无非量勋几转并一些钱帛赐给,却没想到竟能凭此功事一跃成为在品的官身。 虽然仁勇校尉与副尉仅仅只是九品上下的官阶,但却是从奴身到官身的一大跨越,对于这些此前几无前程可言的卒众们来说,无疑是一莫大机遇。因此则天门前叩谢声一时间如风雷一般,经久不息。 李潼开具出如此惊人的赏格,自然也是经过了一番考量。 虽然他背后有着整个行台以及数以巨万的大军,但接下来的各种军事任务也是极为繁重。且不说诸边外敌的扰寇与已经竖起反旗的契丹,单单畿内以及诸州局势、特别是仍驻河东的数万大军,就需要足够的力量加以镇抚。 特别眼下还只是三月末,关中仍是农忙,起码要到五月初,才能完成大规模的甲卒征调。至于眼下,也只能将现有的力量进行充分发挥。 神都局面崩得稀碎,两衙军事荡然无存,就算是陕州以及潼关方面后路人马陆续入都,也是不足两万甲卒。且不说神都秩序的重建,一旦他四叔的旗号在河北竖起来,即刻就要组织渡河征讨,从速定乱,避免河北局势糜烂成灾。 杨嘉本等关陇残余势力,李潼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这些货大凡还有料,不至于让神都局势崩坏成这个样子。但这些人所掌握的门生奴仆,仍然是一股可观的力量,值得接纳吸收。 一口气放出几千个低品武官的散职,包括相应的禄料发给,李潼也并不感觉心疼,事实上他早有将六品以下武散阶作为大规模功劳给授的想法。只不过此前行台根本不具备这样的权力,军功酬给的时候只能在钱帛方面加大力度。 贞观年间定制,凡九品以上文武职事官,皆带散官衔,谓之本品。这话说起来就像是文武散官仅仅只是官员相应的职称与待遇,是辨别品级的一种标准。但事实上,虽然有官则必有散,但有散则未必在官,后者才充分体现了大唐官制贵族化的一面。 所谓凡叙阶之法,有以封爵,有以亲戚,有以勋庸,有以资荫,有以秀孝,有以劳考。这其中封爵、亲戚、资荫,统统都意味着政治资源的世袭化,只要生在权贵人家,母胎里就带着官品。 秀孝是指人的才情德性、姑且不谈,勋庸和劳考则是事功,只有做了官才能谈得上事功,才有了叙阶的资格。 李潼倒不排斥政治资源的父死子继,毕竟他自己出身既尊贵、爸爸又多。而且对于如何破除世族政治、贵族政治,历史也早给出了答案,那就是发展科举,让朝廷选士的途径更加下沉普及。 但是在军事上,历史给出的答案则就相对比较晦深或者说沉重。虽然原本的历史上,受困于军事人才的断层,武周后期开设了武举,但武举给社会所带来的冲击与回哺则就远逊于科举。 这当然也很正常,军事本身就是一个实操性强的领域,也是统治集团最为关心与防备的话题,检验与试错的成本都极为高昂,远不同于科举、政治。 如今的大唐,在军事方面又是一个破而后立的渐变过程,以均田制为基础的府兵制业已崩溃,而大规模的募兵体系仍然没有完全建立起来。 开元、天宝由盛转衰的经历也说明了即便这一套体系建立起来,所带来的结果未必能尽如人意。后世多有诟病的盛唐时期节度使权力畸大以及重用胡人将士等问题,除了唐玄宗晚年扒灰降智,其背后也都有着深刻的社会原因。 李潼也算久掌军机并且经常身临前线,抛开更加宏大的军制问题不谈,人事方面他感受比较深刻的一点就是军队方面上升途径实在是太少了,普通的小卒、哪怕是一线的精锐战卒,如果没有特殊的际遇,几乎不可能获得升迁,从卒提升为将。 军队中的将领们,绝大多数都不是出身寻常人家,这一点在行台西军中也不例外。将领主要获取途径,在于两衙诸卫的宿卫体系,特别是南衙亲勋翊三卫,这三卫中主要成员就是官宦子弟,天然的就已经把平民子弟排除在外。 所以李潼也一直在考虑,放低一下军功的酬给标准,特别是低品武官的给授,让普通士卒通过自身的努力相对更加容易的完成从兵到将的过渡,以此激发底层士卒们的尚武勇义,同时给朝廷开拓一下军事人才的遴选规模。 至于这当中所产生的行政开支,首先低品散官没有职事在身、是不给俸禄的,其次即便他们享有一些经济特权,干掉一个国公所节省的禄料开支,弥补百十个低阶武官的损失是绰绰有余的。 这样的普给滥授会不会造成武散官含金量直线下降?这是一定的,但那毕竟是以后需要面对的问题。李潼这种奖犒力度还是小的,他们李家刚造反那会儿,高祖李渊打进关中普授五品官,被人劝谏封赏给的太泛滥了,但李渊回答咱是造反、不是吃席,如果不成功、他妈的命都没了,现在计较这个就是多余。 眼下李潼所面对的局面虽然不是起家造反那么艰难,但也是社稷存亡、多事之秋,如果搞不定,祖宗都得让人给扬了,更没有必要拿几年、十几年之后将要面对的问题来制约当下的言行选择。 而且这一次群众们在则天门前助阵扑杀叛军,功劳的确也不小。虽然我家大门常打开,但那是北门自家人瞎闹腾,这一次差点被正面直刚,想想也让人觉得后怕。所以超格论功行赏,也是情理之中。 借着赏格公布、群情振奋之际,李潼又下令进行营伍整编。这方面也没有什么花巧,在场神都群众三四千人,三百人编成一营,以五十名在守则天门的行台老卒为核心,将已经阵列整齐的神都群众逢十抽一,很快就编成了十五个营队。 有了基本的军事编队后,接下来再使派任务就简单多了。诸营分成三班,两班出巡全城,一班留守皇城,肃清城中街道,若是遇到大规模的乱卒流窜亦无需出击,尽快回奏皇城,由皇城出兵捉讨,捉讨使由行台部将赵长兴担任。 当定乱使陈铭贞率队出巡全城之后,李潼才终于有时间了解一下綦连耀此次叛乱的具体情况。这一次叛乱发生的突然,李潼之所以提前知晓并疾行归都,是来自于田少安的报信。田少安的报信中也只是指出了有这样一种可能,具体内情所涉不多。 “此乱所以兴发,根源仍在逆贼韦承庆。韦贼密谋迎回庐陵王,并暗使同谋诸家阴聚卒力。但因圣、因南衙将士入坊扑杀韦氏满门,致使城中群逆无有协调,綦连耀以洛州司户参军预谋奸计……” 徐俊臣这家伙一直远远候在一侧,等到雍王开始询问相关事情的时候,便疾步行出讲述起来。 李潼听着徐俊臣的讲述,心里也渐渐将这一场叛乱脉络稍作勾勒。简单而言,綦连耀叛乱就是庐陵王潜逃归国的一次余波事件。 随着韦承庆被杀于坊间,神都城内相关同谋者一时间也是群龙无首。接下来南衙将士再作搜捕,但本身并没有一个具体的目标,再加上贪功冒杀,对于相关逆党打击远远不够,反而让整个神都城秩序更加崩坏。 之后圣人李旦被哗变的北衙将士劫走,南衙这些剩余将士也陷入了崩溃。神都那些涉事人家势力聚集后,同时也陷入了一个尴尬局面,那就是庐陵王不见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无所谓善恶忠逆,整个神都城都陷入无序的混乱中。 綦连耀身为庐陵王谋反同党,官爵、权势并不最高,但其所担任的洛州司户参军却是一个极为关键的位置,掌管户籍、赋税、仓储等民生息息相关的事宜。虽然官职所带来的权力也因为秩序崩坏而不复存在,但却能够让他在动乱发生的最初掌握相当一部分人物力量。 “綦连耀先使州吏把守州府仓储,洗掠存货,之后又凭籍掠取诸坊高户,人物强取,势力大壮。都水使者刘思礼与之有旧,早有通奸之谋,趁乱游走坊间为其游说、招募同谋,寒家亦为造访……” 张说继续做出补充,并从怀中掏出一份名单递了上来:“臣家虽不为名族,亦累世领受唐家恩禄,自不与贼同流合污。唯贼势大,不能力敌,蛰伏坊野,细收罪证,凡所叛逆与谋者,俱录此中……” 李潼接过那名单略作浏览,继而又神情沉静的递回给张说,并说道:“道济立身方正,虽立身浊流、却能忠贞不屈。辨察使职便付予你,为我察发都畿潜藏贼恶,勿枉勿纵!” 张说听到这话,一时间既喜且忧,喜的是能在雍王新班底中得居一席使职,忧的则是这职务所司典刑、本身就是一个结怨的差事,跟他对自己的定位颇有偏差。但雍王既然已经授意,他也不敢拒绝,只能恭然领受。 至于徐俊臣,听到张说把他的老本行给占了,顿时也是满心的失落,眼下的神都城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无比富饶的狩猎场,摩拳擦掌的手皮都快磨破,居然英雄无用武之地。 李潼自将徐俊臣的落寞看在眼中,接着便笑语道:“定乱扶鼎,首在诛恶,然诸功士若犒给不及,不免人情离散。徐某可愿担当访问,为我扩取坊间人、物,以实仓邸之空虚?” 0773 炽情难表,惟乞一活 神都城中,宵禁街鼓声响起之后不久,街面上游荡人众逐渐退缩到各个坊区之中。然而却有一路人马,约莫四五百众,自南市行出,策马直抵洛堤,而后沿洛水向西而行。 相对于偌大城池,这四五百人自然不算起眼。但在雍王檄文抵达神都城后,激发起了一场叛乱,城中多路人马向皇城汇聚,坊曲之间就算还残留一些闹乱人众,在受到雍王檄文与街鼓声的双重震慑下,也都少有敢于横行街面者。 因此这群人马一路行来少有阻挠,很快便抵达了天津桥南侧。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天津桥周遭不乏火光闪烁,有限的视野内可以看到桥面上还残留着大部人马通行所遗留下来的杂乱痕迹,自然是此前入寇皇城的叛军们所造成的。而眼下徘徊于左近的身影,多数都是神都城内诸人家所派遣的耳目,想要打探了解一下皇城中势态如何。 当这一路人马抵达天津桥时,顿时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城中普通民众们或者随波盲从,但大凡稍具地位、眼界者都知此夜绝不简单,任何一点风吹草动的迹象,或许就对接下来大势所趋充满了预示性。 乱军入寇皇城,随后诸家时流各率奴仆跟随入内,城中大半卒力可以说是毕集皇城中。而此前突然响彻全城的街鼓声,又引发了大量的联想与猜测。 眼下皇城中仍然没有什么确凿的消息传出,流连于此、打探消息的人们也都分外好奇这一路人马究竟属于哪一方。 看到周遭游荡的人众或是惊慌躲避,或是跃跃欲试的想要上前打听,率队的田少安也并不掩饰一行人路数,于马背上抬手一挥,后方追从者们旋即便大喊道:“雍王殿下归国定乱,街鼓已宣,继有街使巡城,乱时刑重,犯夜者,一概谋反罪论!” 听到群卒们这番呼喊声,周遭游荡者们或喜或忧,但也全都不敢再流连于此,纷纷退走,将雍王部伍业已出现在城中这一消息快速回报。虽然此前街鼓声响起时已有猜测,但跟真正眼见到还是有所区别。 将周遭人众逐走之后,田少安等人便驻防于天津桥头,布置拒马、栅栏,暂时将这连接洛南、洛北的桥梁拦截起来。 裴伷先这几日一直跟随着田少安、为其出谋划策、壮大声势,彼此之间也算患难与共,此夜跟随一起行动,只是眼见到田少安所作布置,仍有几分不解,忍不住便开口询问道:“叛军寇扰宸居,诸家摄从于后,皇城内正邪角斗。若战况胶着,则应从速驰援;若王师业已胜出,自当教令通达于内外。今拦桥设阻,似无益于事啊……” 彼此熟悉之后,田少安对裴伷先的计谋也颇有信服,对其提出的一些建议都深作斟酌并多有听从,只是此际听到质疑声后,却一脸笃定的笑语道:“雍王殿下既已归都,叛乱必不能久。既然作此传令,恭从即可。” 听到田少安的回答,裴伷先顿感无语,几天时间的接触,彼此也算有了一个了解,田少安或是没有太强的应变能力,但多数情况下还能虚心接纳正确的意见。唯在执行雍王教令这一点上,则就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偏执,现实情况究竟如何、完全不作考虑。 其实不独田少安如此,裴伷先近日所接触西京方面来人几乎人人如此,仿佛只要雍王入城,无论神都城眼下已经混乱到了什么程度,种种骚乱顷刻间都能平息下来。 这一份盲从、或者说信心,裴伷先很难理解。但他却明白一点,依照行台如今的势力,若人人对雍王都有如此强大的信心,那神都城眼下的骚乱或许真就谈不上是什么大问题。 且不说裴伷先心头思绪的流转,一行人刚刚完成对天津桥的封锁,北面的皇城中便依稀传来群众呼喊声。因为距离仍远,再加上宫墙的阻隔,声音传至此处时便已经混杂起来,让人很难将呼喊内容听得真切。 然而这并不影响田少安等击掌庆贺,已经笃定此必雍王已经控制住皇城内的局面,裴伷先身在其中,脸上颇有患得患失的忧虑,显得像是一个异类。 夜色下,众人又在天津桥上驻防将近一个时辰。期间天津桥南偶有行人至此,试图通过天津桥,且入前自报家门时都有不俗来历,但无一例外全被田少安使人斥退。 终于天津桥北侧皇城端门处传来了战马奔腾声,不旋踵便有一行骑士驰行登桥,及至近前,依稀光线中有人向着桥南呼喊道:“桥中设栅者可是田二郎?皇城情势已定,雍王殿下着田二入城相见!” 田少安听到这呼喊声,脸上喜色按捺不住,越众而出向着对面笑应道:“田二在此!甲械简陋,卒员不多,却着先功,郭四郎服不服气?” 率队出城迎召者便是一直追从雍王行止的内卫郭达,听到田少安满是炫耀的语气,郭达便闷哼道:“殿下召急,勿作闲言!” 听到郭达如此回应,田少安更是乐得哈哈大笑,以至于手舞足蹈,直到行至近前,才忍不住对郭达感慨一声并低语道:“此番所历凶险实多,兄弟尚能生见,俱仰殿下天命延佑啊!” 郭达翻身下马,亲自将田少安搀扶上坐骑,却又呵呵一笑:“可惜了!若真捐身于此,功爵必能更胜一阶,拙才若不趁此时势,焉能夸耀人间啊!” 彼此间熟不拘礼,田少安闻言后白了郭达一眼,继而又回指人群中的裴伷先并正色道:“一番声势造弄,这位裴君助我良多,且有机密需陈,要随我一同入见。” 郭达闻言后点点头,示意部下再牵来一匹马并将裴伷先邀请至前,与田少安一同往皇城行去。 “多谢田君仗义助我,此恩铭记不忘!” 行往皇城途中,裴伷先一再对田少安道谢。田少安闻言后摆手笑道:“此番城中应变,裴君智力助我良多,使命才能不流于潦草。我虽向殿下引见,但你究竟能否免于罪外,仍在殿下抉择。” “这是自然、自然……” 一想到接下来便要到决定自己余生命运的时刻,裴伷先纵是智计不乏,一时间心中也是充满忐忑,满心都在思忖接下来该要如何应对,不知不觉,一行人便抵达了皇城中的政事堂。 政事堂内,李潼刚刚给张说与徐俊臣安排了各自使职,待两人暂时退出,便被告知田少安已经在堂外等候,便抬手吩咐将人召入。 田少安入堂之后,正待弯腰施礼,然而雍王已经从堂中阔行下来,拍着他的肩膀便笑语道:“田家儿郎,光耀门楣。眼下虽然还不便据实封奖,但已经可以书告父老、描漆中堂了!” 这一次神都动乱,田少安真的是给了李潼极大的惊喜,不仅仅在动乱过程中抓住时机、搞出了极大的声势,更能提前预见到一场计划之外的叛乱即将发生、让李潼能够及时返回神都,将叛贼击溃于则天门外。 叛贼有没有攻入大内宫城,所代表的意义极大。不要说眼下这种相对原始的资讯传播环境本就有利于各种谣言的滋生,哪怕后世资讯已经极为发达,仍然不乏别有用心者用什么“国都六陷、天子九迁”的惊悚标题去诋毁、破坏人们对历史的正确认知与印象。 李潼之所以超格且大规模的赏赐则天门前参战诸众,其中一个考量也是为了避免相关的谣言滋生。如果有人想夸大叛军战果去制造什么唐家天命已失、中枢软弱无力的假象,那这几千受赏将士就可以证明、所谓的叛乱不过只是一小撮狂妄弱智之人搞出的一场闹剧。 就连那些参战的诸家奴仆,李潼都给予如此厚赏,那么提前预警灾祸的田少安自然功劳更大。更不要说田少安在城中弄出了不小的声势,不说活人多少,在李潼还没有回到神都前,已经给雍王营造出了极大的存在感。 类似张说等人之所以提前落注、站队雍王,多多少少应该也是受了田少安驻守履信坊西园故业这一行为的启发。如此又给了李潼一个选择,让他能够在归都伊始便能有切入点、对神都时流进行分化瓦解。 听到雍王如此称赞自己,田少安也是乐得合不拢嘴,但他也并没有将功劳完全揽在自己的身上,还是从头开始,原原本本的将他返回神都后的经历讲述一番。 “入守西园故业、收拣街鼓文物,包括察发叛贼阴谋,裴伷先相助良多,殿下如此激赏,仆也实在受之有愧……” 听到田少安的禀告,李潼眉目间嘉赏之色更浓,又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入席坐定,然后才说道:“你是我门下亲使,忠勇无私,有此创建,大功应得。至于裴某人,虽参于事,智力有所捐献,这也是他的幸运。若非趁此机缘,必是刀下一鬼。后事如何,无需你再劳计,退下休养,安待功赏。” 眼见雍王殿下对裴伷先态度略有冷漠,田少安不免暗道可惜,但他该说的也已经都说了,既然雍王殿下如此吩咐,便也只能应声告退。 等到田少安退出后,李潼才吩咐将裴伷先引入堂中。裴伷先匆匆行入,不敢抬头仰望,只是顿首深拜并恭声道:“罪民裴伷先,叩见雍王殿下!” “抬起头来。” 李潼于堂中语调冷漠的说道,等到裴伷先依言抬头,便垂眼打量片刻,对于这个比小强还要命硬的裴炎从子,他心中也是颇有好奇,只是在审视一番后却冷笑起来:“悖逆余种,确是家学不俗!你伯父幸得天皇遗命,托以周召,不思皇恩圣眷,妄拟伊霍!而今你得庐陵用作心腹,结果却悖主求活,莫非真以为宗家血肉性命,是你一门祈禳之资?” 裴伷先听到这话,霎时间额头冷汗直涌,更觉手足冰凉,肩颈一软扑倒在地,张嘴频喘数息,仿佛离水的池鱼,好一会儿才涩声道:“罪民命途乖张,虽有向阳之心,苦憾不能生于平川之地,危崖韧草、伏势蜿蜒,屈伸皆非我意,荣辱亦不由己……残喘至今,生死俱在殿下一意,死则应当,若得活,必不负……微言或不足力证,但、但……炽情难表,唯乞一活!” 0780 君心如铁,烈火难融 当李潼返回内宫中时,骚乱已经被扑灭了,且这一场骚乱的原委经过也已经被调查出来,有十几名宦者意图抢夺停在九洲池的游船,并希望借此顺着水道将相王灵柩及家眷们送出大内并渡河前往河东,结果却失手烧了九洲池的游船,以致事情外泄,引来宫人阻止并擒杀。 李潼站在一处宫苑廊间,看了一眼那十几具宦者尸首,由于宫人们并无利器配给,所以这十几名老老少少的宦者是被浸水的丝布生生绞杀,一个个脸庞身躯都扭曲狰狞。 抓捕并擒杀这群宦者的是内谒者监、隔城宫苑使范良臣,一个四十出头、体貌瘦高的太监,虽然神情忐忑有加,但还是将事情经过描述的比较完整。 “为何不留活口?” 杨思勖在查验诸人死状后便返回监国身侧,指着范良臣怒声道。 范良臣头颅深垂,颤声说道:“这些宫奴卑鄙乖张,怀奸罔上。今相王殿下小殓于隔城,家人号泣同悲,实在难以再受外间邪情滋扰……臣承恩监守隔城,实在不忍、不忍殿下魂灵再遭……” 这借口当然没有什么说服力,杨思勖还待斥问,却被李潼摆手制止,并指着范良臣吩咐道:“你等既然在直内苑,务必守卫灵堂周全。之后再有此类滋扰,一概格杀勿论!去罢。” 摆手屏退了范良臣等诸名宦者,李潼便转身往徽猷殿行去。杨思勖追从上来,忍不住低声道:“相王停棺隔城以来,内宫频有骚乱滋生,这已经是第五起……若说只是宫人私自谋乱,仆是绝不相信!” 李潼听完后,有些烦躁的皱起眉头斜了杨思勖一眼,你这货都不信,难道老子就信?可问题是,这件事实在不好处理。 秦桧都有三个号朋友,更何况一国之君。他四叔不长不短也算是掌权数年,且不说外朝势力如何崩溃瓦解,在相对封闭的大内皇宫中还是存在着众多感怀旧恩的拥趸。特别是诸宫苑之间众多的太监宦者们,他们对相王一家可谓是忠心耿耿又充满同情,远比外朝群臣们要更加的铁杆。 李潼一家当年幽禁宫中,那么艰难的情况下都发展出一群忠义宫人,且在他成长过程中提供了不小的帮助。 底层人物或因获取资讯的渠道有限而不乏愚昧,比如这些宦者们就不知道九洲池根本就不能联通到黄河,但越是这样物质贫瘠的人,反而对心中所认可的正义更加坚守。 更何况小人物也有大梦想,历史上太监们真是豁出命去跟着他四叔一家搞革命,既换来了荣耀,安史之乱后更成为皇权中滋生出来的一个毒瘤。 要解决内宫频有骚乱发生这个问题也很简单,全杀光就是。 李潼对这些底层人物的坚持虽然也是正面认可,但也不至于宽大到不忍加害,毕竟只要是个人就要为自己的选择承受代价,这些宦者内心加戏已经不知道给他安排了多少死法,就算一劳永逸的干掉他们,李潼也全无心理负担,泉下尽忠去罢。 但说到底还是一句,时机不对。起码在河东危机解决之前,这件事还只能就这么凑合下去。零星的骚乱虽然时有发生,但也不算大事,只要守住几处关键人事不出错,类似的骚乱也只是宫人惊恐悲伤下的情绪发泄。 李潼一路疾行,很快就来到徽猷殿内殿中,刚刚行到门前,他姑姑太平公主便不无紧张的迎上来,拉着他询问道:“慎之,方才西苑火光……” “不是大事,已经解决了。” 李潼闻言后随口回答道,举手召来宫人正待询问太皇太后起居如何,另一侧太平公主又忍不住叹息道:“生在天家,真是幸也不幸。可怜你四叔就此弃世,家中竟无长丁支撑门户……” “只是几名贼奴欲盗闲厩马匹,与西苑哀事无关。” 李潼又随口说了一句,视线余光一转,将他姑姑眼角一抹错愕收入眼底,继而便举步行入内殿中,转过围屏后向着内堂半卧的太皇太后叹息道:“近日都畿甲力还是紧张,但行台两万军已经将过潼关,几日后内外便不会再有此类扰乱冒生,祖母可以安寝。” “老物眼昏耳背,能见闻多少?倒是慎之你,内外俱需过问,不必强摹秋毫。” 武则天示意李潼入前来坐,见到他眉眼之间掩不去的疲惫,稍作沉吟后又开口道:“外事托给你,我是放心。家门之内,既然你祖母仍在,也无需你分心细较太多。十月大礼之后,宫奴能感故恩者,发配乾陵,余者悉收西苑、了却残生。天下之主,无谓因此区区宫秽沾污羽毛。”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更加感慨,他两个叔父的死真是给他奶奶打击不小,以至于性格都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很明显他奶奶是瞧出了他对宫中闹乱有刻意纵容、然后一举荡尽的打算,所以才会这么说。 屏风后太平公主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走进来,听到这话后更是心中一凛,本来已经抬起的脚步蓦地落下,而后便折身向外行去。 看着屏风上投射的灯影,李潼叹息一声,也不隐瞒自己的心意,抬头望向他奶奶并说道:“向年在微时,确有怨祖母威重情薄,人不敢近。而今身当此位,算是有了体会。人之才力无谓大小,诸事杂涌面前,惟慎重略轻,才能不失治序。 满心大计让我五内焦灼,实在没有闲情于微处细着手笔。我与祖母身世并不相同,想要不乱于事,则不能纵情。眼下诸事尚不失控,宣威便是留情,否则,恐怕情法相悖、彼此难容。” 武则天听到这话,眼中不免闪过一丝阴霾,但很快李潼便又继续说道:“祖母既然对我深具信心,肯将家国付我,无论如何,我绝不会恃宠强逼,让我恩亲老景萧条。天下奉于一家,岂不容二三亲徒?唯今存续之际,邦家只容一声,渡过此难之后,自有裕年荣华,享用不尽,我也希望亲人能够勿迫我于短时。 我本欺天偷命一介孽员,若非祖母垂怜庇护,安有余后造化?机缘巧合,幸至于此,寰宇之内,情义契合,无过我与祖母,绝不会使权任性,让祖母垂泪人间。” 武则天本来眉间隐有愠色,但在听到这里的时候,神情又软化下来,指着李潼笑骂道:“大不必将你命格言之鄙薄,你祖母一生荣辱所历实多,过眼人物更不知凡几,偏偏你小子是降我一物。已经如此年迈,也难再扰你几年。你少来便深有格局分寸,虽然常是阔言人情,但人情又能乱你几分?眼下且恃旧情,向你讨要几年安乐,至于日后,也都由你。” 说到这里,武则天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李潼见状,上前抚平了有些皱起的衾被,并轻声道:“祖母安心休息吧,事情我会尽快处理。都畿几人可以无恙,但在外者如何,并不是我能控制。” 听到这话,武则天眉头更加舒展,但仍下意识握着李潼的手腕,李潼也只是侧偎榻左,待听到轻微均匀的鼾声,才试探着轻轻抽出了手腕并站起身来,有些久坐缺氧,身躯微微一晃,突然便感觉到身侧触上一温软身躯。 “殿、殿下繁忙劳苦,还能伴亲入眠,哪怕寻常人家,都少有这样孝义深厚的儿孙……” 杨喜儿下意识的入前搀扶住身躯微晃的监国元嗣,旋即俏脸上便霞云飞染,羞怯垂首,但仍壮着胆子轻声说道。 李潼有些尴尬的收回臂肘,这才注意到一直在侧侍立的少女,只是在听到这话后又忍不住打量少女几眼,你看到了啥、听到了啥?知道我跟我奶奶刚才在谈啥? “你、你……娘子是杨相公家人?” 看了几眼后,李潼才有些惊奇的轻声问道。他虽然归都多日,但一直忙碌,还真没有细致观察过他奶奶身边侍用之人。侍用小事,既然他无心过问,自然也不会有人向他详奏。 杨喜儿听到这话,眼波先是一黯,片刻后才又露出几分惊喜:“殿下还记得我?” 李潼闻言后,心生几分不好意思,抬手示意少女随他行出寝室,行走间举手比量了一下少女身高,然后又降低尺余。 杨喜儿见状,便矮身侧首,将额头顶在李潼手缘,一边走着一边升高,行出寝室后,才恢复了正常的站立身姿,两眼笑得月牙一般,满是少女的娇俏,两手一摊,口中则说道:“便成了这个样子。” 看到少女开朗的笑容,李潼的心情也略受感染,嘴角一翘便又说道:“杂事缠身,疏于饮食侍奉,殿室之内,有劳娘子备事起居。” “故邸遭拒,总需有处容身。幸在太皇太后拣用,妾能免于野中荒长。游荡内苑,不违父志,不敢当殿下垂问。” 听到这杨家娘子这么说,李潼干笑两声,不无感慨道:“故事曲折,难凭一言申明。娘子也不必长困旧情,只需欣乐生活,亲人虽身覆土下,也能欣慰于黄泉。” 杨喜儿闻言后便将嘴一撇,继而觉得不雅失礼,连忙又垂首道:“殿下难道真的独昧于自身光华?人间何样女子欲亲还远,余生还有欣乐可言?惟妾深知君心如铁、烈火难融,怨人终还怨己、凄态只是惹厌,不如强笑相对,或能再承一顾……” 李潼听到这话后又笑起来,退后两步将已经亭亭玉立的少女又打量两眼,不免感慨真是长大了,摆手笑语道:“娘子心意坦白,知我恩亲不患呵护不周,日后长有相见,此夜便先告辞。” 0781 借尔奴首,以儆效尤 行出内室寝殿后,李潼便来到前殿,召来杨思勖吩咐道:“将相王灵柩移入景运门内道场,张设灵堂以供内外官属入拜吊唁。另严查近日苑中闹乱诸事,凡有涉事,即刻抓捕收监内推院,王美畅归都后推审案情。” 杨思勖见殿下终于将此事重视起来,忙不迭点头应是,他近日负责内宫守卫事宜,常被类似乱事搞得战战兢兢,只因没有殿下的命令、一身技力发挥不出,也是煎熬得很。 见杨思勖阔行退下,李潼不免暗叹一声。他的确有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想法,甚至不打算将隐患带回长安,所以特意将他四叔灵柩停放于西隔城中,并对太监们的闹乱纵容不管,解决了河东问题之后,便在十月归京的途中一并解决这个问题。 但他这一点小心思,真是瞒不住他奶奶。他奶奶也未必能猜到他的具体计划,但很显然将他四叔灵柩停放在隔城中本身就不是一个合理的安排,由此反推出他已经在磨刀霍霍。 虽然被他奶奶点破并且保证不会动手,但李潼的心情反而放松下来。此前他是把问题想得太复杂,总想一股脑的解决所有问题,但有的问题或是根深蒂固、或是时机不备,想要了断于顷刻,势必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所以此前他一直是一种很吃力的状态,心里不无担忧,总觉得自己在走钢丝。他奶奶的请求对他而言也是一个借口,让他暂时放下心中的纠结,只是专心应对眼前的问题,不再把未来需要面对的问题提前到眼下。 一个心结化解后,他便又举步行往他姑姑太平公主居所。侧殿内外侍立人众见到监国元嗣行来,神情不无惊慌,太平公主乳母张夫人更仓促行出,叩于道左疾声道:“未知元嗣殿下至此有何垂问?公主殿下已经解衣就寝……” “去回报罢,我就在前殿稍作等候。” 李潼闻言后也停了下来,抬手吩咐道。 张夫人见状,无奈只能再作告罪然后便匆匆起身入殿。 李潼返回前殿坐定未久,太平公主便着一素裙、打着哈欠缓步入殿,虽然妆容都还未卸,但却作睡眼惺忪道:“慎之你还没走?我本来已经睡下,何事一定要此夜……” “近日忙于外朝事务,家事少有过问。担心明天忘记,只能今夜打扰姑母。” 李潼起身站在席侧,望着他姑姑笑语道,心里感慨颜值高的确是有优势,尽管他姑姑这拙劣的掩饰让他很不爽,但起码看起来也是赏心悦目、居然觉得有点可爱。当然他接下来要说的内容,肯定跟可爱无关。 太平公主闻言后无奈一笑,入席坐定,不无宠溺道:“韶年渐远,尤重养生,也就是慎之你,换了别个漏夜来见,瞧我理不理他!说罢,什么事情?”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向姑母借一员来用。” 听到李潼这么说,太平公主眸子顿时一亮,身躯微微前倾说道:“是不是河东道黜陟使人员难择?说什么向我借人,如今你是元嗣监国,十月便要大礼宣命,内外群众哪个不是你的臣员?但若真为河东事,我确有一员良选,便是南省张梁客,其人……” 李潼见他姑姑叭叭说个不停,甚至还真的热切推荐起人选来,只能无奈的抬手打断,又开口说道:“河东遣使诸员,朝中已有拟选,这一点倒不劳姑母劳神。今日请借,乃是这一位张夫人……” “张夫人?这、这……慎之你不是在嬉闹姑母?” 太平公主闻言后先是一愣,继而便有些神情不自在的说道,而另一边张夫人也脸色一变,只是不敢出声。 “确是张夫人,没错的。权门奴婢,虽然没有血脉之缘,但有帷幄相对之亲近。况且张夫人侍用年久,取此首级既能宣威慑众,又可以让姑母免于肝肠摧断之痛……” “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我、阿姨与我虽无血缘,但却有乳养之恩!你、你究竟要说什么?呵、监国元嗣?方今内外动乱不定,你纵要宣威,何物不可逞凶,竟然要如此凌辱亲徒!” 不待李潼把话说完,太平公主已经站立起来,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大步向殿外疾走,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而那张夫人自然也是连滚带爬的跟随于后,不敢独留殿中。 李潼坐在殿中看着太平公主愤怒暴走,心里也是暗叹一声,但也并未起身阻拦,这主仆二人行至殿门处自有披甲卫士抽刀阻拦。 “我是大唐公主,尔等贱卒胆敢……殿上那人还不是当今皇帝……” 女人一旦撒起泼来,什么贵气优雅全都荡然无存,太平公主自然也不例外,眼见甲士持刀拦路,便要手脚并用的冲过去。 这时候,李潼的声音也从殿上传来:“擒下那欺主乱法的恶奴,不要伤到公主殿下。” 卫士们闻言后便直接绕开太平公主,拖住号哭尖叫的张夫人便退了下去。 “你们住手、住手!李三郎,你真的要……宗家新丧两员,少类如此辱我……血亲不能相容,你、你不怕天下人悖你、弃你?” 太平公主一番撕扯,终究不能阻拦卫士进退,转又步履踉跄的行回殿中,已是花容扭曲,满脸怨念的死死盯着李潼。 “唉,姑母既然与我份是血缘至亲,应当知我眼下是怎样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即便恶奴无罪,向姑母借此一人,姑母也该心平气和问我一句是否真的有益家国,而不是与我裂目以争。” 李潼叹息着从席中站起,望着太平公主继续说道:“祖母半生要强,如今却因家门不器之众软语央我,让我如坐针毡、倍感窘迫。若非此教诲难拒,我怕是不会再于此夜与姑母相论此事。此前飞钱相通,是盼人间得此便利,亲员也能于此中长得惠利、以资用度。却没想到姑母你竟凭此挟聚群情,使人盗输立德坊官仓物储于外……” “原来是这一桩事……原来,你就因区区物料如此待我,罔顾两家长情!”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片刻后便瞪眼跺脚的大声吼道。 “不然呢?难道姑母以为我要追究你阴遣宫奴作乱禁中、逼我不能将都畿甲力从容张用?此中势力纠葛尤深,一脚踏入怕要死无葬身之地。” 李潼见太平公主又恢复理直气壮的模样,不免气得冷笑起来。 “我没、我无……这种事,我怎么敢?只是宫中几员太监阴求,希望我能……我根本没有答应他们!慎之,国中败乱如此,我难道不知眼下宗家唯你才是唯一希望?你姑母纵是任性,见我二兄横死于野,是非存亡之际,我又怎么敢犯大忌?我是真的不……”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脸色又是陡然一变,这一次是真的慌了神,两手抱在胸前,一边悲声回应,一边向后退走:“我待你、我待幼娘……都中遭祸以来,我更夜不敢睡,早晚守傍阿母身边!你不能如此诬我,你不……” “正因姑母不敢,所以我才更觉失望啊!你如果胆敢勾结其中,起码你于家国前程尚有一丝长计,或能尽力图存。但大势混沌,姑母你分寸已失,全无定计,就算如此,仍然贪取财货,暗纵宫人不作奏报,使我珍贵甲员不能使尽扩搜乡野。区区财货?那是都畿救命口粮,是河东将士能够生归的指望啊!” 听到太平公主仍在狡辩,李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有的人爱玩火却又不知会引发多么严重的后果,他奶奶这三个子女全都把脑子留在了娘胎里,讲到志气倒是一个比一个狂。 “我错了、我知错……但我真的没有恶心,此前四兄夺我飞钱,这是慎之你给我的大计。一张飞钱,涉货巨万,慎之你把大事托我,我一定不能有负你,所以才着家奴胁迫输钱诸家,让他们把财货拿取回来……当时整个都畿已经大乱,立德坊盛储,人尽皆知,即便我不使员拿取,也一定会被别的强人盗取挥霍!这几日,我都在求你准我出宫,为的就是把财货搜罗回来,补助国用啊!” 见李潼脸色铁青的怒声指斥,太平公主再也不复盛气,满脸挂泪的哀声说道。 李潼见状只是叹息道:“近日出入宫苑,我一直给姑母你留有余地。毕竟亲义深厚,绝不止眼前患难,更有余生长相问候。人物在外,拖延一刻便有散失的危险,姑母你长久不言,真以为可以就此隐瞒过去? 朝廷近日连作物料征调之令,偏偏立德坊半数失货不知所踪。那些挟货之人,是将宗家伦情作其谋私筹码。若再长久不入城邑,恐成逆乱作恶之资!今收斩家奴以为警示,物料去向所在,姑母你但知几分,即刻道来,旧事可以不计!” “真、真的?我说、我说……我并不知,但有家人几员并朝臣谋划此事……” 太平公主终于崩溃伏地大哭起来,但因此前的撒泼撕扯衫裙俱已凌乱,李潼忙不迭遮眼举步出殿,着女官入堂记录其所召供,俗话说、俗话诚不欺我。 0782 无米难炊,四面追赃 要将一座失控的城池重新掌控起来,第一是秩序的重建,第二是物资的供给。 重建秩序也没有什么玄机,怎么有效怎么来。虽然李潼入都之后,在政治人事结构方面略有波折,但这对神都城的秩序影响并不大。 毕竟抛开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如今的神都城秩序是建立在武力强权基础上的,而且都畿武力始终牢牢控制在李潼一人手中。 尽管就算加上陕州增援的人马与洛阳所招抚的甲兵,如今整个都畿守卫武力也不过堪堪过万。虽然仍不足以将整座洛阳城控制得滴水不漏,但起码能够保证能够在骚乱发生的第一时间予以扑灭、不给其规模发展的时间。 如今都畿的兵力略分为靖国六营,四营分守于城池四角,两营坐镇于皇城与宫城,初步建立起了内外防卫框架。 具体负责城池坊曲治安维护的,则是城中新进招募的巡城团练。这一部分员众就多了,足有将近两万人,几乎是将洛阳城中所有在籍丁壮尽数囊括进来,而且数量仍在继续增加。 洛阳城常住人口几十万,按照正常的人口结构比例,丁壮数量当然不止这么多。只不过去年组建大军、迎击突厥,将都畿区域丁员大量抽调北上,使得洛阳城中无论兵力还是劳动力都极为空虚,这也给之后的动乱埋下了祸根。 按照朝廷去年到今年年初那种人物困蹇的状态,李潼在入都之后不久便又组织起如此庞大的卒员队伍,似乎有点狗窝里剩下肉包子、不合常理。 但其实这也很正常,就算去年征募的时候朝廷的运作状态仍然完整,但过往的征发模式本身就有覆及不到的盲点,比如说佛寺道观隐匿的人口、权贵豪强所豢养的奴仆,以及官府没有及时扩搜编籍的流民。 还有就是朝廷的征发也要考虑一个成本问题,一些有着一技之长的匠户,以及一些单丁下户,这些都不属于征募之列。匠户需要负担固定的课役,而下户唯一的丁力一旦被抽走,就意味着这个家庭垮了,意味着朝廷可能将永远丧失这一户数。 李潼归都定乱,要在最短时间内将秩序重新建立起来,自然不能再有此前朝廷那种顾虑。城中丁壮们既是珍贵的劳动力,同时也是祸乱滋生的基础,当然要尽可能的控制起来。 所以在皇城局面初步控制住后,甲员入坊所做的第一步就是把这些丁壮们组织起来,威逼兼有利诱,每坊聚丁多少人,便发给多少必要的生活物资,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逐坊逐户的计点征召。将每一个坊作为一个命运共同体,坊民出丁多少直接关系到他们的际遇与命运。 人事虽然组织起来,但有没有足够的物资供给也是决定这套秩序能不能够运作下去的关键。 在麾下人马将都畿官仓重新控制起来并计点库余之后,李潼也不由得感慨朝廷这样一个财政状态居然还能维持到兵乱爆发才崩溃,也真是不容易。虽然也有遭到兵乱洗劫的缘故,但即便把这些因素考虑在其中,朝廷所留下的这个底子也只能用惨烈来形容。 此前他还抱怨朝廷对行台诸多勒取封锁,多多少少是有点不识大体、不懂事,但在真正了解到朝廷近年财政状况后才略有明白,行台虽然也油水不大,但在朝廷看来也是一个嫉妒不已的土大户啊。 朝廷财政窘迫,跟他四叔个人私德方面倒没多大关系,甚至他四叔在私德方面简直可以说是帝王楷模。归朝之后,朝廷几乎没有什么宫苑营建,家人们用度也不尚奢华。这并不只是做样子,李潼在归都伊始入宫见他四叔家眷便发现妃嫔们衣饰简朴,甚至比武周旧年都有不如。 很显然在这方面,李潼是远比不上他四叔的,他与家人们生活虽然谈不上纸醉金迷,但也绝对与朴素无关,该有的奢华享受一应俱全,只是没有刻意的铺张浪费。毕竟他生活上补助渠道不少,甚至就连外室都有一盘营生。 所以李潼也就很不理解,就算他西行之后潼关以西物料输出已经不归国有,但朝廷仍然坐拥大半个天下,哪怕没有别的财源开辟,单纯诸州基本的租调以及课役料钱也是极为可观的收入,突厥入寇之前,朝廷也没有大的物料损耗,这些钱究竟哪去了? 这样一个问题,显然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厘清的,庞大的物资缺口又亟待解决。城中那些豪富大户们,自然也就成了被扫荡的目标。特别那些被养肥多年的寺庙,更成了重点关照的对象。 李潼对沙门下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即便是此前已经尝过甜头,这一次仍然被洛阳城中沙门佛寺的豪富惊得有些瞠目结舌。 毕竟洛阳长期的作为天下中枢所在,而他奶奶又崇佛多年,洛阳城寺庙之繁多、聚敛之丰盛,都远不是其他地方可以比拟的。甚至在原本的历史上,武则天在遇到财政困难的情况下,都忍不住要对为她上位摇旗呐喊的沙门下手。 同时,对于那些犯官们的清洗,李潼也一直在与生民福祉联系起来。往往一户人家入罪,首先便是由其家邸中起运大批物货、穿街过巷的运输到洛北含嘉仓城,之后再从仓城运出,发送诸坊以为补助。 正因如此,尽管南市刑场上整日杀得人头滚滚,但也并没有在城中造成太大的惶恐,杀贼济贫也是近日洛阳城中一个底层逻辑。或许某日刑场杀戮过甚,就连看客们都看得心惊胆战,可转头市中谷价又跌几钱,哪一件更加牵动人心? 但即便是这样,城中所积存的物资仍在快速的消耗着,尽管在近畿周边有一些樵采渔猎与官市搜购的补充,但却远比不上消耗。若再继续下去,即便洛阳城里勒紧裤腰带能够等到就近河南诸州的补充,但朝廷也没有足够的资源应对河东方面的隐患。 立德坊新潭周围乃是洛阳城中规模最大、官民兼有的仓储中心,海量物资下落不明,李潼当然不会忽略。 古代这种落后的物流条件虽然诸多不便,但也不是没有好处,那就是给追赃提供了一定的便利。想要实现大批量、长距离的财货转移,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尤其在没有官府的许可下,完全不可能跨州过县的畅通无阻。 过去这段时间,洛阳虽然乱成一团,但周边的州县受到的波及仍浅、秩序尚存,所以立德坊遗失的这些财货也很难在极短时间里便运出河洛地区,因此这批财货极大几率仍然留在都畿周边。 尽管这一点能够确定,但也并不意味着追赃就简单。就算水陆要道在官府控制中,但城池乡邑之间仍然存在大片耳目不能覆及的荒野。洛阳城最混乱那段时间里人物出入频繁,各种出入痕迹足以混淆追踪线索,想要进行地毯式的搜索,势必又要投入大量的人力。 洛阳城中仍有余波未定,李潼既不可能将大量卒力遣赴乡野,又不放心让刚刚组织起来的城中丁卒外出搜索,所以也就只能通过城中人事追查线索。 随着他对洛阳的掌控越深,动乱中各种人事线索自然也就浮现起来,一部分失货陆续被追回,但仍有相当数量的还是不知所踪。混淆视听的小鱼小虾搜捕殆尽,隐藏于幕后的大黑手便渐渐的呼之欲出,然后李潼才发现原来他姑姑也没闲着。 太平公主人虽然留在上阳宫里,但并不意味着她就没有能力和机会搞事情。因为代理洛阳飞钱的缘故,她手中自然掌握着一张人事大网。 北衙哗变、相王消失之后,坊间许多朝臣涌入上阳宫,太平公主得到了与外界沟通的机会,便趁机以飞钱支兑作为要挟,同时笼络两市一批商贾,加入到了对立德坊仓邸的洗劫中去,成为一股势力颇大的趁火打劫的队伍。 当然,这一股临时结盟的势力谈不上组织严密,行动也称不上隐蔽,特别并不是作为一个整体行动。尽管一些小虾米陆续落网,但能够提供的追查线索仍然有限。 李潼又担心如果追查节奏拉得太长,其中一些参与者或许就会狗急跳墙、焚烧灭迹,所以他一直在隐忍不发,暗中调查一个相对完整的团伙成员名单,希望能够一网打尽,并尽可能的保全赃物。当然,也有想就着这个大坑把他姑姑一起埋了的打算。 不过现在他奶奶已经明确表达出不希望他残杀血亲的态度,他姑姑惊慌下还不知会搞什么骚操作,他也不敢再继续放线织网,索性便直接以他姑姑为突破口,先把相关人员尽可能的围猎起来。 不过因为事态没有一个发酵过程,舆情上的烘托自然不够,就算没有他奶奶的请求,他也不好直接对他姑姑痛下杀手,否则给大众造成的印象就太凉薄了。 一通威吓之下,太平公主心防告破、知无不言,算是将背后的人事脉络勾勒清楚,节省了李潼继续搜证的时间。于是这一夜留守大内的靖国两营便再次秘密出动,直冲坊曲,破门捉人。 0783 跳梁小丑,不足为虑 四月上旬,洛阳城西郊野旌旗招展,关西两万甲兵抵达都畿,这无疑给秩序已经逐渐恢复的洛阳城再次注入一剂强心针。 但这其实仍然是虚张声势,眼下距离李潼正式监国过去了仅仅十多天的时间,就算两京之间声令驰驿传递,大军从聚集到开拔行军也需要一个过程,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抵达洛阳。 所以赶到的这一路人马,并不是从长安出发,而是此前留守途中潼关的李守礼与河东蒲州的黑齿常之部,即便是加上随军的力役仆夫,也仅仅只有一万出头。 不过俗话说人过一万、无边无沿,哪怕是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大将,如果行伍驻营不合规令,也很难准确判断一支大军的具体数量。至于普通的民众们无非看个热闹,人好多啊。 更何况,行台究竟有多少人马、军队调集行军的效率如何,对洛阳时流来说也是难以细致了解。所以李潼也就无惧被拆穿,明目张胆的说大话。 随着新来的大军次第有序的入驻城内城外的军营中,南市刑场上便再次迎来了一个行刑的高峰期。 虽然李潼放弃了把事情搞大了来做的打算,但在此前几日便也稍作铺垫,削减了诸坊盐米供给的份额,同时放弃了对两市谷价的压制,短短两三天时间内,都畿谷价陡增,一度达到斗米千钱的惊人价格。 所以当那些犯罪人员被押赴刑场、公布罪状后,南市那些观刑者们对他们无不咬牙切齿的痛恨。一场杀戮后,原本被隐藏在都畿周边的众多赃物也陆续向城中运输。一时间,整个洛阳城兵强马壮且粮草充足的印象算是深入人心。 在这一场风波中,李潼没有过多提及他姑姑、甚至在判词中刻意抹去太平公主的参与痕迹,但太平公主府家臣被杀十几员,甚至就连几个小玩具都被直接砍了头,也算是给出了一种强烈的暗示。 有时候,这种无言的警示甚至比明令禁止的宣称还要有效,起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平公主都会被朝臣们列作不可接触的对象。毕竟公主再怎么作死,有皇家血脉兜底,可被砍了的十几个家奴,连基本的罪名都没有,死的不明不白。 朝廷这一次力量激增,也终于将时势推进到了下一步,不仅仅只是囿于河洛一地进行清洗或是重建。而这其中首先需要面对的问题,就是河东方面。 尽管李潼在监国伊始,朝廷便做出了针对河东最大人事问题的决定,那就是罢免相王嫡子李成器一应官爵,以嗣相王归都服丧,扶柩前往关中。 但实际上谁也不会相信李成器就会乖乖服从朝廷的指令归都,其人虽然还没有正式的入主春宫,但身为相王嫡长子,按照事态正常发展、继嗣国统是理所当然。 可现在,不独君父惨死于都畿,自身前程也被人雀占鸠巢,一旦服从朝廷的安排,不独大位无望,生死只怕都将不由自主,这是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能忍受的。 更何况李成器还手握河东十万大军,就算他自身软弱、不敢抗争,军中将领以及随军大臣们只怕也不会答应,所以河东方面必然会有一番波折。 不过有关李成器的安排,是太皇太后旨意,群臣纵然隐觉不妥,当时那种情势下,也实在不好出声反驳。在一些人心里,其实是希望继续与河东方面接触交涉,寻找一个最优的解决方案。 之后这段时间里,朝廷诸司虽然陆续恢复运作,但也只是埋头做事,并没有一个宽松的议政空间,对于河东问题具体该要如何解决,监国元嗣不谈,也只能暂时搁置。 随着关西大军入援,特别是燕国公黑齿常之这样战功赫赫的大将入朝,群臣一方面欣慰于朝廷的格局越来越稳,另一方面则就不免为远在并州的嗣相王李成器担心。 如果说在此之前,朝臣们对于监国元嗣的认知还不乏浅显、模糊,但在共事这短短十几天时间里,他们各自对监国元嗣的行事风格可谓有了一个堪称深刻的感受。 其行事作风之老辣、恩威奖惩之自如,特别是对群情统合之迅速,实在是让人惊叹有加。短短十几天执政时间里,上至朝堂、下至坊曲,都深深烙刻下自身的印记,相王长达数年身居宝位的统治影响几乎荡然无存。 群臣明明都身在其中,但却完全感受不到当中的渐变衔接,似乎仅仅只是一晃神,朝野局面就成了这个样子,既让他们倍感陌生,身处其中却又感觉不到半分违和。 人事格局虽然变化迅速,但感情上的见异思迁则就没有这么快的转变过来。 如果说群臣此前担心同室操戈会直接影响到社稷存亡,所以不得不相忍为国、维护朝廷的正统所在,那么现在他们则就单纯的比较担心嗣相王李成器了。 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朝廷已经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并且已经具有了据河一战的力量,而监国元嗣原本的关中底盘还没有完全发动起来,已经给人一种不可撼动之感。 如果嗣相王李成器出于交涉谈判的目的、拒绝朝廷的指令安排,希望能够争取到一个更加优渥的际遇。群臣们担心嗣相王可能自己都还没想好要争取什么,便已经被朝廷给解决了。 所以当黑齿常之率军入都后,在朝诸司主官们也难得停下案头忙碌的事务,各拟奏章递入政事堂,希望朝廷在解决河东问题上,能够持宽大包容的态度,尽量不要付以刀兵。 这样的群声表达,除了一部分出于对故主相王的回报之外,也不失大局考量的因素。 眼下朝廷秩序虽然已经恢复起来,但整个天下都还没有抚定,河东只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问题,如果不能妥善解决,即便是朝廷能够摧枯拉朽的解决掉河东问题,姑且不论当中会产生多大的战损,起码会给其他地域重新入治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 当诸司奏章递入政事堂后,李潼将这些奏章翻阅一遍,继而便笑语道:“朝情人心已定,接下来是该要更作大计了。” 群臣奏章或是情真意切、或是据理力争,但无论怎样的笔调、怎样的态度,其背后显示出来的心态就是,群臣们已经觉得朝廷眼下已经具有了足够的力量,能够在河东问题上有更加从容的选择。 这一次跟随大军入都的还有李元素、杨再思等诸员,既然入朝受职,自然也有拣阅这些奏章的权力。 他们对监国元嗣目下的力量自然了解更深,阅过几篇奏章后,杨再思便忍不住感慨道:“殿下入都前,朝情局势崩如散沙,区区旬日之内,众情聚成一体。臣等受令之后既昼夜兼程,渴此匡辅之功,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啊!” 终究还是老部下拍起马屁来听着舒服,李潼闻言后呵呵一笑,继而便正色道:“相公等俱政治大才,无需以危为功,后续兴治,仍需继力。河东事宜该要如何解决,朝情已有趋示,想要罢干戈而宁纷争,并不容易啊!” 讲到这里,他指着李元素说道:“此前才位简用、缺员实多,尚书都省竟无主持,以至于省寺之间颇失协调。李相公居此统合时位,接下来是需要劳碌一番。” 李元素闻言后便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实际也没有时间,入堂之后已经有几大箱的尚书都省积事等着他接手处理了。 同样列席的黑齿常之起身叉手道:“殿下用功以来,胸中深有成计,臣等唯伏领计策。临事不敢表决,惟将士情递告,诸营将士凡知殿下以元嗣而掌国机,无不欢欣鼓舞,渴于驱策!但有使令,绝不畏战!” 李潼听到这话,也是满意的点点头,东行问鼎本就是他鼓舞士气的手段之一。唯有大权在握,才有信心将关中十数万甲伍拉出来威震天下。虽然眼下限于时间,仍然还需要虚张声势,但只要到了五月,他就真正的谁也不怕了! “燕国公无需留步洛阳,短歇几日即率三千甲渡河直赴怀州,驻守河阳!” 朝情局势虽然越来越好,但外界形势却是急转直下,此前限于通讯条件的约束,外界的变故还没有第一时间反馈回来,但现在十几天时间已经过去,外州的第一波反馈也已经入都。 讲到这个问题,李潼神色也变得严峻起来:“北衙叛贼沙吒忠义渡河北走,入怀州袭杀州刺史张柬之,收怀州人物继续北行。相州刺史孙佺亦于州境作反,欲跨太行以合河东。西军五月才能真正抵都,在此之前,我要燕国公你严守河阳,不准一卒穿陉东入!” “臣谨受命,必誓死以守河阳!” 黑齿常之听到河北形势已经如此严峻,顿时也是肃容说道,接着又略有迟疑道:“那河东方面……” “河东之事本就难以常情化解,朝廷也会即刻进行解决。” 李潼讲到这里,又充满信心的笑语道:“西疆蕃国大贼尚且饮恨海东,国中区区几员跳梁小丑,亦不足为虑!” 0784 告令天兵,卸甲归国 西京人员抵达洛阳后,立刻便给朝廷的运转带来了极大的改善。李元素、杨再思等早年本就先后在朝廷担任宰相,主持行台政务数年之久,有他们领衔政事堂,自可以快速的将原行台官属们纳入到朝廷中来。 有了西京旧官属们的加入,政务方面李潼可以抓大放小、除了一些政策框架的拟定,不需要再事无巨细一一垂问,有了更大的精力着眼于军事方面。 他四叔遗留下来的烂摊子绝不只有都畿这一处,后续让人头疼的问题同样不少,且一件比一件难解决。 去年春天,朝廷挑选了多名朝臣派往州县任职,主要的外派区域就是河北。这一批外放的刺史们,除了地方长官的基本权力之外,各自职权还有不同程度的增长,就州组织团练,征收钱粮。虽然原本目的是更便捷的控制河北人物以征讨突厥,但实际上又给如今的朝廷重新掌控河北增加了不小的难度。 唐家立国以来,一直是重内轻外的方针,除了人事格局上的安排,对于外任方伯的权力给授也都极为慎重,还会频繁的派遣御史等巡察人员宣抚天下。 垂拱年间,李唐宗室作乱,虽然筹划多时,但当真正发动起来的时候,不过几千杂卒,而朝廷则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聚集起了十几万人马,快速将叛乱平定下来。由此可见地方与中央在征发动员力上,有着极为悬殊的差距。 可现在,河北多达十几州都有自行招募钱粮人马的权力,而本来应该代表朝廷节制这一份权力的窦孝谌又死在契丹人的乱刀之下,使得整个河北都处于一种将要失控的状态。 李潼本来打算将张柬之作为突破口,将之召回朝中、授以高位,给其他河北诸州刺史们做一个表率。可是他这里命令还没有发出去,河北已经扯起了反旗,且怀州刺史张柬之也不幸遇害。 相州刺史孙佺是高宗朝宰相孙处约之子,且与他四叔此前给李成器选定的姻亲道国公戴氏交情不俗,从时间上来看,几乎是在洛阳惊变的消息传入州境、即刻便举旗造反,这也说明如今的朝廷几乎没有招降其人的可能。 河北一连串的变故消息,早在数日之前便传到了洛阳,但是为了确保都畿局面不受冲击,李潼并没有公之于众,一直等到后路人马增援抵达,这才派遣军队过河。 河阳位于黄河北岸的太行陉关口附近,是连接山西与河北的重要通道,黑齿常之身为当世名将、攻守兼备,由其率军入驻河阳,李潼自是极为放心。 当黑齿常之率军渡河之后,河北方面的变故自然也就无从隐瞒。不过在李潼一番虚张声势的操作之下,朝臣们普遍都觉得朝廷已经具有了出兵平叛的实力,倒也没有因此产生多大的惶恐。 不过相州刺史孙佺造反一事,也让一部分朝臣对于河东方面的态度有所改变。如果后续河北诸州果然普遍以李成器为借口、站在朝廷的对立面,这显然是朝廷所不能接受的。 关乎鼎业安否,自然不存妇人之仁,因此便有一部分朝臣主张对河东方面态度要强硬起来,如果李成器滞留不归,便要夺其嗣相王的资格,同时传告天下其人不忠不孝之罪。 不过李潼心里明白,他虽然不会纵容河东、河北人事力量以李成器为幌子在外作乱,但眼下也实在没有足够的力量指使大军北上。特别随着黑齿常之等人东进,就连潼关、蒲州的防务都变得空虚起来,虽然后续关内也在继续招兵增补,但也会留下旬日的空窗期。 河东问题当然要积极解决,但直接出兵则就是下下之计。其实李潼心里早就有了解决的方案,并且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此前朝臣们上书进言希望能够通过交涉和平解决,这与李潼的思路基本相同,只不过李潼所选择的接触目标并不是他堂弟李成器又或者几名统军大将,而是直接与营伍中的士卒进行对话。 就在朝臣们还在猜测的时候,朝廷政事堂也终于以书令的形式《告天兵道诸将官甲员敕》,表达出对河东问题的解决态度。 敕文中先是肯定、褒扬了天兵道此番抗拒突厥入侵的功勋,虽然这场仗本身打得实在是一言难尽,但十万大军滞留河东,总要给一个正面的评价与说法。 其次便是再次重申朝廷对突厥的态度,那就是绝不议和,凡持此调立言立事者,俱以叛国论罪!突厥默啜永不给赦,单于道诸羁縻州凡有抗拒交战事迹者,散阶递给一到三等,并各加归义将军号。 朝廷以兵部尚书姚元崇为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再使新军掌总讨伐突厥贼寇事宜,原天兵道大军见敕即日归国,原诸军总管各领存抚使职,不再掌节征讨,除此前一战功勋之外,将能活卒者为功,卒能自活者为功。 同时,朝廷即日起运钱粮物料,沿汾水一线发给诸营,以供大军开拔行军之物耗。营士凡涉行百里,即积勋一转,积勋十二转即卸甲出军,免三年课役,并于原籍给田,宽乡给田一顷,窄乡给田五十亩。 诸军存抚使能活千员即给散一阶,三阶给荫一子,入补三府宿卫。 李潼从来也不畏惧、不回避杀戮,但也要看对象是谁。天兵道这十万大军虽然数量看起来很惊人,但实际的战斗力则就马马虎虎,一旦到了五月、关内大军完成集结,要解决掉这一威胁并不困难。 但那些军士们绝大多数都是去年才新编入户的民丁,并不是长久征战的老卒,也谈不上有多高的组织性与服从性,如果为了上层人物的权位纠纷便牺牲掉这些人众,李潼是真的舍不得。 过去这段时间,他在洛阳城中大肆清洗,都畿周边的田园产业也有大批收归官有。河洛并不同于其他境域,没有必要进行大规模的官方屯垦,生民均田、各自立户对于都畿秩序与统治的稳定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特别是随着关中地力负荷越来越大,已经很难再负担朝廷庞大的人事结构。虽然李潼也要在十月返回关中,完成祭祖并登基大典,但也并不会将朝廷完全挪回长安。特别是未来朝廷的用事重心需要在河北,还不知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将河北重新平定下来,所以未来洛阳仍然会是圣驾驻跸的政治中心。 关中的漕运,李潼近年内并不打算深作改革,要将这一部分人力、物力节省下来,疏通与开发河北的漕运环境。 河北、辽东方面,他并不仅满足于消灭掉造反的契丹,绝不容许辽地因为契丹造反而遗留下一个渤海国,三韩故地也不再仅仅维持一个羁縻统治的状态,需要建立真正的编户统治。 这样的目标,当然不可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完成,眼下的政治中心格局自然也要长期保持。 垂拱、天授年间,朝廷虽然强迁几十万关中民众到河洛,但是由于后续的编户、授田等安置工作没有及时跟上,原本迁出的民众再次大量的流回关中。 此前行台与朝廷处于分裂状态,李潼对此自然乐见其成。可是随着他入主朝廷,壮大河洛之间的元气也是一个绕不过的问题。 即便没有招抚河东大军的问题,大规模的编户均田也是誓在必行。现在两事并作一事,更加没有理由再任由河东那些军士们被裹挟作乱,成为国内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而且眼下的时机也非常合适,一方面朝廷已经确立了一个靖国时期的运作规律,监国元嗣的政令得到最大程度的执行,几个大罪追惩、清洗了众多的官僚地主,朝廷得以重新掌握大批的生产资料。 另一方面,河东问题稍有不慎便会激化成为同室操戈的兵祸,此前朝臣们便普遍希望能够和平解决。监国元嗣做出这样的招抚指令,本身也是蕴含了浓厚的人伦情怀,极力避免与嗣相王李成器发生冲突、战争。 所以当这敕书颁布出来之后,本来颇为严肃沉重的朝情氛围反而变得缓和、融洽起来。 在河东问题上,监国元嗣慎于用兵,以活人为当务之急,显然要比一个威重刻薄的形象要更有温度,更符合臣民们对于一个仁君的期望。尽管这一份仁德,是建立在血腥的杀戮上,但起码也预示着世道风向已经开始发生转变,让人安心。 当然,朝廷敕令宣布是一方面,而河东滞留的大军究竟能不能够有效接受到朝廷的善意释放与仁政施给,也是一个颇为关键的问题。 有关这一点,李潼也有着配套的策略,仍然是尽可能的发挥民力。此前兵部便忙于计点天兵道军籍,将都畿周边的军属们集中起来,沿河安置并发给补助。接下来朝廷还会组织一部分军属家眷随朝廷人马北上,向河东归乡诸军提供物料补给。 有朝廷仁政的关照,有钱粮物料的供给,再加上乡音乡义的感召,李潼相信能够最大程度的化解河东滞留大军的问题。 至于他堂弟李成器的态度与反应,他并不是很在意,只要河东军势瓦解,关中的大军想必也已经集结完毕,届时沿河东进、进入河东地区,再有什么负隅顽抗的叛乱之众,一概扫灭! 其实李潼内心里还隐隐希望他堂弟不要太过柔顺的接受朝廷安排,他肯留下他四叔家几个小子,是几人年纪都还不大,在外朝也乏甚人事影响。如果仅仅只是为了消除隐患便要即时干掉,他也会觉得自己过于残忍了。 但李成器则不然,其人虽然出阁时间不久,但与朝中人事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勾连,且本身还曾掌军于外,哪怕表面再怎么恭顺,必然怀怨深刻,真要归国其实不好安置处理。 0785 监国元嗣,仁恩普施 河东之地号为表里山河,山自然是太行山,河则就是以黄河、汾水、沁水等为中心的水系网络。汾水作为河东境内最大的河流,连结诸州、贯穿全境,所流经区域便是整个河东道最为精华的地区。 去年突厥入寇河东,给河东道诸州民生造成了极大的破坏,虽然朝廷很快便以天兵道行军赶走了突厥贼众,但之后大军停留在境域中,就食州县之间,给地方上带来的压力同样极大。 特别是晋州、沁州、汾州等地,为了供养大军所付出的成本甚至还超过了突厥入寇所造成的损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去年朝廷为了振作军威,阻止西军进入河东,穷发都畿并周边卒力,仓促间虽然将大军聚集起来,但配套的物资给养的筹备却没有跟上,需要沿途诸州筹措提供。 国难临头,如果不能成功赶走突厥,那河东诸州都难免要遭受侵扰洗劫,所以在钱粮筹措方面倒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河东道地利环境比较优越,诸州也颇有钱粮储蓄,倒是给朝廷大军提供了颇为可观的物资。 但是随着事态的发展,情况渐渐变得不妙起来。且不说战争打成了什么样子,十万大军人吃马嚼,再加上民夫、牲力的征发,很快就成了一个极大的负担,大军离境遥遥无期,让人苦不堪言。 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无论什么人、大概都不乐意规模如此庞大的军队长期的驻扎在乡境之间。特别是朝廷变故横生,天兵道诸路大军处境变得微妙尴尬,地方上如果不提供给养,担心大军为祸乡土,如果提供给养的话,又怕会被如今的朝廷以资敌论罪。 所以如今的河东道诸州人情焦灼有加,无论军民都迫切希望能有好的转机发生。 天兵道十万大军,并不是聚集在一起的,为了能够获得更多的补给,沿着汾水、沁水等几大河流分布着,分成了潞州的上党、晋州的襄陵、汾州的汾阳以及并州太原等几个中心,驻扎的军队也是从数千到几万不等。 朝廷还未大乱之前,本来有意与突厥进行和谈,并且将大军回撤都畿,结果引发了后续一系列的变故,雍王率军东行抗议,奉命北上的狄仁杰也死在了汾州境内驿馆中,和谈事宜自然不了了之。 作为天兵道大总管的豫王李成器在惊闻南面传来的变故后,本来已经抵达了汾州,但在一番权衡后,还是退回了太原,就近控领大军,并结合局势的变化进行了一系列的军事调整,使得河东道暂时形成了这样一个格局。 这其中,晋州襄陵诸军六千有余,以原属北衙的右羽林将军麻仁节为行军总管。襄陵此处地当汾水要冲,由此向下漕运发达,且境域以南与关中往来密切,麻仁节驻守于此最大的作用就是阻隔原本行台的势力向河东渗透。 汾阳驻军两万,以卫尉少卿、检校汾州司马敬晖为行军总管。潞州同样驻军两万出头,由天兵道行军副总管王孝杰暂作节制。 除了这几处关键地点之外,还有一部分军队巡走州县之间,为大军搜索筹措钱粮补给。豫王李成器则亲率三万大军留驻于太原城中,而在洛阳大变、雍王以元嗣监国的消息传到河东后,太原的驻军数量也一直在增长,一些分使于外的军队逐渐收缩。 且不说大军何去何从,当朝廷对豫王李成器所下达的制书过境之后,作为最靠南的襄陵驻军无疑是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尤其主将麻仁节更是忧惧不已。无论天兵道大军是叛是降,麻仁节所部无疑都是首当其冲,承受了最大的风险。 “太原方面有无奏报传回?” 最近这几天时间里,麻仁节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如此询问下属,见属下摇头,他又询问并叮嘱道:“南面可有什么异动发生?一定要严密把控水陆津要,发现西军活动踪迹、即刻报来,不得延误!” 北衙多以胡将充直宿卫,麻仁节自然也不例外。 其人乃是百济遗种、出身东夷的扶余部,这样的出身,使得他在政治上的选择余地不大,作为大行皇帝、已经被朝廷废为相王的李旦所提拔起来的禁军将领,在后方的豫王表态之前,他是不敢私自向朝廷表达什么态度,只能被动的等待着。 这种前途未卜的等待,无疑是最让人感到煎熬的。从时间上来算,太原方面应该早就收到了相关的急报,但却迟迟没有什么命令向诸军传达。 麻仁节当然也明白面对这样一个局面,无论是谁身处豫王的位置上,只怕都很难将利弊盘算清楚并作出正确的判断、决定。 但难作决断是一方面,眼下最重要的也是要尽快作出决定,无论这决定是对是错,都应该第一时间给群情彷徨的大军指明一个前进的方向,拖的越久,军心便会越发的涣散。 特别是统军入境以来,麻仁节便能清楚的感受到陕西道大行台给河东道所施加的影响、要远远的超过了朝廷,甚至就连汾水两岸那些民夫们在提到雍王殿下的时候都赞不绝口。 而且随着大军滞留于境、物料消耗逐渐加剧,河东道官民对天兵道大军的厌恶表现的也越来越直白。 襄陵所在虽然农耕不算发达,但因为地理条件优越,加上盐铁盛出,州境也是颇为富足。麻仁节驻守于此,也承担着一个为大军筹措钱粮并向北方输送的一个任务。 但随着事态的发展,这一桩任务也逐渐变得艰难起来。首先是州县官府不再通力配合,虽然慑于大军军威不敢将催讨钱粮的使者拒之门外,但也以各种各样的借口进行推诿。 至于民间,那就更不用多说了。虽然天兵道大军有就地取补钱粮的权力,但乡邑之间的反抗也越来越激烈。最开始还是民夫们罢事逃散,而当元嗣监国的消息传入境中后,乡邑之间风气已经激化到了武装对抗的程度,外出搜索物用的队伍也频频受到阻挠乃至于袭击。 这一天,在外出巡营的过程中,麻仁节便发现诸营多有空虚,特别位于大营外围几处营垒缺员更多,有的营垒甚至什伍俱散。 这当然算不上是什么好现象,为了震慑营中士伍,避免军众们的大规模逃散,麻仁节便下令军中本部精卒巡查周遭乡野,搜捕逃散卒众,抓回来的逃卒们全都被抽打得血淋淋的刑枷示众。 如此严刑威吓之下,倒是一定程度上的将群情稍作震慑,但情况也并没有因此好转多少。士卒们全都被控制在营地中,使得军营与外界几乎完全隔绝。没有了军士外出催讨物资,附近州县官员们也就彻底的断绝了对大军的物料输送,营中存粮飞快的消耗着。 “将军,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营士怨望上官,郁气不能化解,恐将要危害自身啊!” 营卒们虽然不敢再逃散,但怨气也在快速的累积,麻仁节的副将、同时也是他的族亲后进麻嗣宗便忧心忡忡的劝谏道。 听到族子所言,麻仁节忍不住长叹一声,满脸无奈道:“这一点我又怎么会不知?但先、相王拔我于寒卑,授我以军机,今骤弃世,我若便舍其嗣息而托命求全于朝廷,悖忠悖义,即便能全于短时,恐也不能长久立身于中国朝堂。我一身荣辱或不足计,但我族内迁数万之众若因我一人衰败而失于朝廷恩庇,天下虽大,更向何处寄命啊!” 麻嗣宗原本还待力劝,但见麻仁节满脸愁容、不欲深谈,便也只能叹息一声,闭口不再说下去。 在处理了众多逃卒之后,没过几天的时间,汾水河面并两岸开始出现许多的车船。麻仁节得知此状,心中不免更惊,一边使人设栅于河面、阻止运船继续同行,一边又派信使向太原方向传递消息。 那些南面而来的运船载兵不多,船首上高高悬挂着朝廷旗帜,船舱则堆满了物货。在靠近临河驻扎的军营后,船上员卒们便开始引弓向岸上射去,所射出的箭矢尽是无锋,凭此传书而已。 “监国元嗣、仁恩普施,罢天兵道行军,沿河投食、犒养诸军,强留有罪,归国有功!” 除了向岸上射书之外,船上卒员们也在大声吼叫着口号,将朝廷的旨意向河岸两侧传达。不独如此,大船上又放下小船,船上装载着食料,任由这些小船向河岸自流。 “诸营各守营盘,谨防有诈,不得擅出!违命者杀!” 麻仁节在河岸上耳闻目睹,心中也是惊疑不定,只是下意识的勒令约束部伍。 然而诸营营卒在听到河中各种喊话后,心情已是激动难耐,不顾阻拦便向河岸靠拢过去,更有人主动下水去牵引那些装着食料的小船。 “元嗣仁恩厚重,将士生计可见,将军请勿再阻!” 麻嗣宗见麻仁节还在忙于宣令阻止,已经忍耐不住,上前再作劝说,麻仁节只是怒吼大骂道:“竖子欲陷我不义……” “一贼愚忠,将害万众性命!道义所聚,人皆有见,今为诸渴归将士斩此恶贼,诸营唯奉朝廷敕命,南向归国!” 眼见麻仁节仍是固执愚忠,麻嗣宗索性抽刀在手,咬牙劈下,口中壮声呼喊,刀落之后才伏地哇哇大哭起来。 0786 欲图中兴,仁术难仰 太原本为唐家龙兴之地,武周时期又被拔为北都,地位超然,也是河东道规模最为雄大的城池。 去年突厥寇掠境中,四野乡人为避灾祸、蜂拥入城,之后突厥围城多日也没能攻克城池,随着天兵道大军北上,突厥贼众们不得不遗憾退兵。 眼下时令已经到了四月里,兵祸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然而太原城并周边境域却仍然没能走出战乱的阴影。 这其中最为明显的一个现象就是太原城周边郊野乡邑,本来应该是苗圃连绵、勤耕采桑的画面,但如今却是野草荒长、乡村破败的景象。众多此前逃难入城的民众们仍然滞留于城中,没有得到妥善的遣返安置。 当天兵道大军入驻太原后,顺手便接掌了太原的军政事宜。最开始是担心乡野之间或仍有余寇蜂盗为祸,所以不准乡民私自离城。再加上天兵道大军本身没有足够的力役配给,于是便就地征发逃难入城的乡民充当役用,修筑各种工事以防突厥卷土重来,并运输、生产各类物资。 战争时期的民政措施自不同于平常时节,军中虽然也有官吏随行,但所职任范围又与州县地方官们大不相同,管理起民事来要更加的粗暴强硬。毕竟他们是前来打仗的,不是兴治劝耕。 若仅止于此,太原城如今的政治状态也不至于如此荒废,毕竟还有一个并州大都督府拾遗补漏,可以出面治理行军幕府用心不到的地方。 但是很可惜,随着天兵道大总管、豫王李成器入城,原并州大都督府自长史苏味道以下一众官员们,便被豫王下令直接监押起来。 从豫王角度而言,苏味道等人无疑是有罪的,守土无能、致使突厥入寇河东诸州,以至于朝廷不得不急遣大军入州却敌。虽然勉强保住了太原城没有失守,但主要的原因还是天兵道大军的到来,使得突厥畏惧退走。 就算不以此问罪,苏味道等人同样也不干净。其人虽然身领朝廷的官职与俸禄,但屁股却一直坐在行台与雍王一边,对于朝廷的指令常是阳奉阴违。 豫王年少气盛、新掌大权,眼里不揉沙子,自然容不得苏味道这样的两面派还能安然于治中并继续挖朝廷的墙角。特别是大军入境之后,太原府库积储远不及想象中那样丰富,使得大军没有及时获得补充、从而继续向漠南追击突厥贼寇。 历数下来,几桩大罪并惩的话,苏味道简直就是死有余辜。原本豫王也的确打算直接收斩了苏味道,但在随军诸员力劝之下,才暂时保住了苏味道的性命,但对并州大都督府诸员所涉罪事则就不能容忍,一直在深挖穷究。 因为豫王觉得,只凭关中一地远不足以让陕西道大行台供养那么庞大的军队并连作征伐大计,背地里肯定是会有一些地方官员狼狈为奸、与行台暗通款曲,才使得朝廷逐渐难以制约行台。他这一次虽然劳师无功,但行台过往战功也绝不光彩! 虽然这一次没能成功在国中狙击到突厥,但若能借此将整个河东道吏治肃清一番,解决掉与行台勾结的人事,让朝廷的政令于河东道恢复畅通,这无疑也是一桩大功。 于是在豫王的这种心理驱使下,并州大都督府原本的行政构架几乎被扫除一空,前一刻还在积极组织守城、抵抗并赈济的并州文武官员们,很快就沦为了阶下囚。而一应民政事宜,自然也就因此而陷入了停摆状态。 特别是在与突厥和谈的事情泄露出去,并接连发生狄仁杰横死与雍王东行之后,豫王便更觉得雍王对并州乃至于整个河东道的渗透简直就是无孔不入,以至于他凡所计谋几乎都全无秘密可言。 此前神都朝廷几番催促让豫王回师国中,豫王原本也打算暂时放弃在河东所搞的事情。但是与突厥和谈的消息泄露出去之后,天兵道大军在河东的风评瞬间跌落谷底,几乎遭到了士民群声抗议。 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调度,如果没有地方州县的配合与输给,简直就是灾难性的。有鉴于河东群情愤慨,在随军诸员的劝谏下,豫王只能暂留此境,希望朝廷再给声令配合与物资接应。 这一停,整个回军事宜就此停滞下来,且南面传来的消息一日三变,各种流言滋生,人心惶惶,士气难振。 位于太原城的州城所在,是豫王大帐所在,此时甲员林立驻守的节堂中,正发生着一场激烈的争吵。 大堂上,李成器站在书案后,一身素缟、形容憔悴,脸上神情悲痛至极,两眼更是红肿狠恶,挥拳锤击着书案怒吼道:“国中奸邪作乱,我父横死河南,为臣为子不能尽忠捐命,我已经要受天下人耻笑!今只号令诸军举哀服缟,你等仍要阻我!” 大堂中十几名文武官员深拜于地,对于李成器的咆哮只是默然为应。好一会儿,才又一名官员叩地涩声道:“臣等惊闻噩耗,亦肺腑悲痛。然而如今掌军在外,确有诸多不便,不能诸事循礼……请殿下节哀……” “节哀、节哀……死的不是你等父祖亲员,能感我心痛几分……只是、只是你们这些庸员此前阻我,使我不能尽快归都,否则我父怎会……寻常人家户丁壮夭都要嚎哭不幸,今是天子驾崩,你等难道不是王臣?敢以时服事衰!” 李成器此刻已是悲痛欲绝,听不进任何解释,扯衣掷地、捶胸号啕。 “臣等岂敢……然天兵道行军已是仓促,冬衣少给,春衣无备,滞留州境,已有诸多将士卧野饮露……今虽衰情悲痛,然以本就不足之物料虚耗礼中,支用必将更加艰难啊……” 臣属们眼见李成器悲痛毁形,一时间也都感怀涕泪。但大军在外,有许多更加现实、更加迫切的事情需要考虑,实在不能纵情于虚礼。 “我不理、我不管……我要归都、我要……管他什么大军,这是何等妖异世道,竟要逼人失孝!” 李成器满脸涕泪横流,脚下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悲痛的身躯都蜷缩成一团。 终于,臣员中一名灰发老者按捺不住,入前提起了李成器将之按在席位上,继而叩地悲声道:“君父弃国,谁人不哀?然十万生人所向何处,俱仰殿下一念,岂可纵情推事!臣等失辅,罪大至极,然内外隐患绝不会因几人伤毁便陡绝不发!殿下邦家元息,纵大厦将覆、也需梁柱勇支! 当年道之困阻,雍王齿龄与今殿下相差无几,已经敢于推崇鼎业,所以海内重之。今嗣业存亡有危,殿下纵剜心断肠,无补朝中祸事……” 李成器听到这话,脸上悲容一滞,片刻后陡然瞪起泪眼,怒视这名老者。旁侧有人暗道不妙,忙不迭入前叩拜道:“裴长史不忍殿下沉湎悲哀,情急失言,绝非……” “住口!让他说……老贼饰态忠良,北行以来屡屡阻我于事,心中早有轻重成见,得闻恶讯,怕是早已奸怀窃喜!” 李成器愤然起身,抬手打落那人幞头,脸上神情悲怒变幻,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其他人眼见这一幕,一时间也都噤若寒蝉,不敢再随便开口。 “臣有罪,臣……唯圣人、大行皇帝托事于臣,进言忘身,必佐殿下于……” 老者受此无礼,神情略有黯淡,只是伏地再拜,并不无悲痛道:“臣既失于信,不敢再复厌言。然如今情势已是大凶,殿下诚无治乱于定之威,若再滞留于外,恐有失身之险……” “住口!狗贼……来人,给我将这狗贼叉出,枭首营前!” 堂外武士闻言后便冲入堂中,直将老者扑倒在地,继而便用棍杖叉起向外拖走。 众人见状,自是惊惧有加,又有数人入前疾声作劝,甚至包括几名戎甲将领。李成器虽然恨极老者,但在见状后也隐觉不妙,不再厉言杀之,只是怒声下令将老者官职剥夺并收监起来。 牢狱中,老者披头散发的被推入一间监室中,其他几间监室的囚徒们见状后也都不免惊奇有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豫王乃是圣人嫡长子,第一次掌权外事,皇帝对其员佐配给自然也是用心,精选朝中才士为其辅佐。老者能为长史上佐,自然也不是一般人,其人名为裴思谅,乃是数朝元老,还有一个身份更加显赫,那就是高宗朝名相裴行俭的族叔。 苏味道本来在内里囚室卧床假寐,听说裴思谅竟然被监押进来,心里也是一惊。不过彼此囚室相隔遥远,且囚室间还有卫卒瞪眼监视,一时间也不敢贸然做什么言行。 等到狱卒退走,苏味道才用灯油残灰书写几字让人传递到老者囚室中去。然而裴思谅却并不接这传书,只是闭眼面壁的端坐囚室中。 老者如此态度,自然让苏味道心情更加焦灼,趴在栅栏间大声吼叫道:“阿翁所以获罪,莫非是因此前助言活我?若真如此,味道实在心痛,豫王滥刑乱命至斯,让人心寒啊!” 听到苏味道的喊叫,老者冷哼一声回应道:“苏某损节、勾结外藩,乃是确凿之罪。此前进言不杀,只因罪实不明,恐殿下有损刑赏计量,无干私情!” “州府人物出入,自有籍簿为凭。我与雍王殿下自有私情融洽,但却绝无乱政营私之行。雍王殿下于事中练达,敏于长计,若我凭此媚进求宠,也难长得青眼。至于民野的盈缺互通,只能说不逾政规。豫王观情察事,失于囊括之量,长此以往,实非家国之福。” 听到老者这么说,苏味道苦笑一声,接着又回答道。 裴思谅听到这一番话,又是默然良久,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圣人崩于河南,雍王已经入朝……” “这、竟……莫非?绝无可能!” 裴思谅语焉不详,两事并言,自然极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特别此前朝廷与行台之间的矛盾便越来越尖锐。不过苏味道在稍作错愕后,便断然说道:“雍王殿下大计慎重,虽强虽勇,但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若雍王果有如此凶戾,则旧年圣人一家能生见青天?” “所以你等雍王党徒才觉得圣人不配守国?旧者只是雍王怀仁推给?” 裴思谅闻言后冷哼一声,然而在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又叹息道:“圣人是一位仁主……但天下适乱年久,若只惟仁,确是难治。唐家欲图中兴,不可独赖仁术。这一点,雍王懂,圣人却、懂得有些晚了……” “所以阿翁沦为罪身,是因谏言不成?” 苏味道也是一个聪明人,听到这里后稍作沉吟,便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接着便又不无紧张道:“那么豫王是打算怎么做?我并不非不感故恩,但圣人尚且……可知都畿祸乱之深刻凶险,雍王自有治乱反正之雄才,绝非豫王能聚势相抗,豫王若仍顽强不恭,河东必将生灵涂炭!” “豫王、豫王……未能面承遗制,但圣人前使确是托子给我,我希望豫王能安顺归国……苏某虽然身在囹圄,但我知你于城中尚有人事布置,大军入城之前,那些守城乡勇……” 裴思谅讲到这里,又忍不住长叹一声:“论及禀器,豫王确是逊于雍王,但也能当敢任,希望能为国建功,唯是时机不裕,行事操急,致有……此前大军归行不得,军中已有乱谋横生,豫王若再滞留于外,必然会有不测之凶险。圣人已遭不幸,豫王若再为邪情所挟,家国必将更加悲痛。既然你有感我此前活你,能否……” “阿翁此言,莫不是指……” 苏味道闻言后,脸色又是一惊,脚下一顿,囚室中竟然出现一个大洞直通向下,苏味道俯身跳入,继而便从监狱偏僻处爬了出来。 讲到势力,他当然比不上掌控数万大军的豫王,但对太原的经营深刻,豫王又哪里比得上他。 若是寻常时节,苏味道当然也不能视章法无物,但此前突厥围城时,有数千乡勇入城携守,其中就有着许多雍王部曲。这一部分人在大军入城后虽然不再负责守城,但也被当做民夫留下来修缮城池,并在不久前挖掘地道,与苏味道取得了联系。 眼见苏味道一身尘埃的公然爬出囚室,裴思谅怒极反笑,接着又忍不住叹息一声:“一城人事糜烂至斯,也是我等王臣罪过。” 苏味道此刻倒没有心情炫耀,只是入前低声询问道:“阿翁所谓军中乱谋横生,言指几人几事?” 0787 背弃宗庙,大恶难恕 太原州城里,豫王李成器盛怒之下将行军长史裴思谅革职收监,使得州城内的氛围也更加的凝重紧张。 此次天兵道行军,既是豫王出掌权力,也是朝廷在神都革命后第一次的大规模用兵,因此员佐配给也是囊括才流,仅仅随军的文官便有百数员之多。这样一个幕僚班底堪称豪华,甚至雍王西行返回关中的时候都远有不及。 员佐队伍规模庞大,虽然有充裕的才力为用,但前提是在一切官员才士管控有序的情况下。若掌军的大将本身便无御下之能,而众员佐们又多有摩擦与立场上的分歧,反而会造成职权的模糊、决策的混乱,军令不够明确,本身的力量也会产生极大的内耗。 天兵道大军北上伊始,这种分歧与内耗还没有凸显出来。 毕竟当时大军还有一个确凿的作战目标,那就是将突厥赶出河东,并且还有一个稳定的朝廷作为后盾,甚至文武将官们还不无畅想,豫王此次统军建功、归国之后想必便会正式的入主东宫。而他们这些随员们,自然也就会顺理成章的成为东宫储君的属臣。 然而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却大大超出了他们的设想。矛盾第一次显露出来,就是在面对突厥请降的问题上。 有人认为自高宗永淳旧年阿史那骨笃禄叛唐并建立汗国以来,突厥叛乱就成为北方最大的边患问题,之后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北方的边患压力越来越严峻,如果能够接纳默啜的请降,可谓意义重大,会给内外大势都带来极大的改变,同时还能掩盖天兵道大军作战不利的问题,奇功可夸。 另一部分人则就认为突厥屡叛屡降,默啜又奸猾狡诈,特别是在刚刚寇掠河东之后便请降议和,只是为了争取时间、消化这一场战果,重新确立其在漠南的统治地位,狼子野心,绝不可信。 朝廷一旦贸然与之议和,非但会错失掉最佳的征讨时机,默啜也会借此招摇蛊惑、继续壮大自己的力量,如果其人再次反叛,那么朝廷的威信将会荡然无存,对周边诸胡的震慑也会进一步被削弱。 不过这一次的矛盾并没有引发什么争执,因为豫王直接决定接见突厥所派遣的使者,希望能够通过将突厥重新纳入大唐的羁縻秩序中来建立自己的事功与威望,对军中的反对声直接就视而不见了。 行军大总管在军中本就有极大的权威,再加上豫王身份特殊,其人既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就连随军御史们也不敢强烈反对,对此也只能默认下来。 豫王这一次一意孤行,虽然让矛盾存而不露,但起码军中还是有一批支持者的。毕竟这件事如果操作好了,也的确是大功一件,行台与雍王那么强悍也没能逼得默啜请降,但豫王与天兵道大军却做到了,孰优孰劣,大大值得讨论一番。 可是接下来朝廷密令豫王班师回朝,甚至就连为使北上的狄仁杰都横死于途,很快就让局面变得微妙且被动起来。 一方面朝廷的指令显示出眼下的朝廷局势变得极为危险,非但不能作为大军后盾,反而需要大军归国定势。另一方面,朝野之间对与突厥议和的反对声之强烈也超出了他们原本的想象,狄仁杰宁死都不愿担当此事,长安的雍王更旗帜鲜明的反对,甚至摆出了兵谏朝廷的架势。 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天兵道众文武将官们内心里也是惊惧有加,就连已经南行抵达汾州的豫王都被群众生生劝回。 与突厥议和,毕竟是豫王做出的决定,如果豫王走了,那么无论留守谁人,该不该继续进行此事都是一个莫大的难题,搞不好就是一个身死族灭、声名狼藉的下场。 也就是到了这一刻,整个天兵道大军的氛围就发生了转变,私心压过了国事,不再有一个统一的目标与强大的领导。 虽然私心未必就是私欲,但哪怕仅仅只是出于个人的道德操守而提出自己的观点意见,但却未必能够获得群众认可,那最终也只会沦为争执吵闹,使得人心、情势越发复杂。 这一次关于全军要不要举哀服缟的争执,则就将此前所累积的矛盾隐患完全爆发出来。 虽然员佐们理由满满、各抒己见,但更深层的一个逻辑则就是笼罩在豫王身上那一层光环正快速黯淡下去,员佐们不会再无条件的服从豫王,已经有了各自的盘算考量。 豫王盛怒之下将行军长史裴思谅革职收监,随军群众们也不得不稍作让步,于太原州府举哀服缟,但却仍然没有扩及到全军。且不说豫王草堂悲卧,群员们在散会之后也都各怀心事。 就在群众们各自散去后,又有一路甲兵簇拥几员将领策马驰入州城,及见州城已经举哀,几人不免大惊失色,下马之后便匆匆登堂。 “殿下,这、这是……” 登堂一名中年人见豫王已经素缟于身,不免更加惊慌,然而豫王只是埋首啜泣,自有别的官佐将都畿所传来的最新消息汇报上来。 “停手、停下,朝廷制命入城之前,不得乱作淫礼!” 中年人听到这一消息,忙不迭顿足怒吼。 “老贼也要逆我?” 李成器听到这话后再次忿声咆哮起来,只因语调沙哑,实在有欠威吓。 中年人同样也是一位长史,倒与天兵道大军没有直接的联系,乃是豫王府长史,名为唐奉一。 听到豫王斥声,唐奉一连忙跪地道:“事中从容则就于礼,事中困蹇则权于急。圣人之所荣衰,岂能道说为凭!殿下乃君父元息,绝不可折屈作礼,若诸军不能尽缟,则所参事诸员之罪!若家国痛失君主,则需群众被发跣足奉嗣继统,岂可独哀于素堂!” 说话间,他也不管豫王能够接受几分,再次疾声道:“请殿下即刻遣员招取诸军总管兵符,更以王府亲事令!既已罢免行军长史裴思谅,天兵道旧令即需尽废,诸军之内唯殿下教令是命!诸军总管俱以亲事府典军当直营事,军机先掌,再更以诸率府行事!今天兵道诸军机人事仍于朝中总领,若河南乱制入军移命,则殿下权势尽去……” 眼见唐奉一神情严肃、语调急促,李成器一时间也是有些发慌,并不无迟疑道:“我现在仍非元储,擅作僭越,几人能从?况今群众俱知,若再……” “天中道崩,岂是常情!殿下若不雄鸣此际,更待何时?诸员争论不足为计,唯诸在营总管,可以暗告都畿秘诰入此,使诸将急奉殿下南归继统!但得军机不失,余者俱是后计,若军机不密、则后计俱无!” 唐奉一一边说着,一边行至案前,抬手将刚刚摆设起来的秘器文物扫落,并继续疾声道:“臣为执笔,请殿下持符降命。另臣此番出行单于道,已募几州酋首可以暂作城傍守护,大军短日即可南行定势!” 唐奉一还在伏案拟令,而他归城的这一幕也落在了一些时流眼中。就在州府左南仓城中,已有十几人围聚于室,一个个都面色忧重。 “前日敬晖于营中接见张嘉贞,张嘉贞何人,诸位想必已知。雍王于河东诸州所布人事,张嘉贞便是领衔。其人并无朝职,却能受敬晖接见,意味着什么,想也不必多说。” 一众坐席里率先发言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名为崔挹,官职是随军的监察御史,新从汾州返回太原,将自己于汾州所见稍作讲述,然后便叹息道:“圣人既崩河南,雍王入朝掌国已是确凿无疑,诸位可以不必再存幻想。张嘉贞入说敬晖,若敬晖畏势倒戈,则天兵道归路已断……”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暗叹一声,当中几人便下意识的望向席中一名老者。 老者名张循古,早在神都革命、雍王凶慑都畿的时候,张循古一家便与雍王积怨颇深,自身被流放安南,险些死于远乡,一直等到朝中开始清洗雍王势力,才得以归朝,此前在河北担任刺史,督运粮草来到太原。 见众人都望向自己,张循古忍不住冷哼一声,有些不悦的说道:“诸位无需如此望我,雍王用事向来威术专恃。向年已是桀骜难敌,如今趁虚入国,怕将更加的无人能制,将受迫害者,怕不能只我一人。” 听到张循古这么说,在场众人神情俱有几分不自然,作为联络人的崔挹便又开口说道:“在场诸位,俱我乡表名流,正因同忧此困,所以齐聚一堂。朝中袁中丞所计不成,以致雍王独大天中。此前还有权势约束,即便雍王逞凶,所害仅只在朝诸家。可如今,恐要延及乡土。诸位或许以为言有夸大,但如今河东诸家名门又有几户能从容于乡?” 唐家得国近百年,始终奉行重内轻外的策略,所以世道名流想要求得政治上的进步,往往都迁居两都。当然也并非所有名族都是如此选择,还是有一部分留守于乡土。 河北名族诸多,自然也就不乏名族留恋乡土而不重视朝廷所给与的名爵。在场众人,便多有此类。 他们或是因为势位不够显达而与雍王没有什么直接的冲突矛盾,但雍王所奉行的一些政令策略却让他们颇有抵触,特别是有关乡势乡资的竞夺,天然的就让他们感到危险。 听到崔挹与张循古接连发声,众人也都各自发表自己的看法,但除了一些情绪上的担忧之外,并没有什么有价值、可实施的策略。 “如今天中、雍王虽权倾一时,但仍有多处无从涉及。河东因地近而乡势失守,但河北却少有其声迹传扬。且此前朝廷多有恩授方伯于河北,此俱雍王无从掌控之人事。袁中丞谋事不谨,害身害事,但如今仍有豫王……” 讲到这里,崔挹眸中精光闪烁:“豫王对雍王常有怨谤,且势力倾轧、彼此不能相容。裴思谅、唐奉一等立朝年久,无志于外,若得控领事机,则必谋导引豫王归国。裴思谅因言惹厌,已遭废事。唐奉一日前巡边,本就是为大军铺设后方,今既归来,一定会再议豫王归国。但豫王绝不可归!” 只要能将豫王留在北方,便等于掌握了一张政治牌。特别是在朝中大势崩坏,尚未有强权震慑四方的情况下,豫王这个身份简直是大有文章可作。所以将豫王留下来,对一群别有怀抱的人而言确有莫大的吸引力。 在确立了这样一个目标之后,接下来众人再作讨论时就顺畅得多了,并制定了一个先据河东、招聚河北的计划,并各自分派了一些任务。 在唐奉一的一番力劝之下,豫王李成器也终于意识到眼下的重点,取来掌军符令快速的在上署名,要将诸军总管招聚到城中再宣新令。 书令拟定之后,自有豫王亲事府诸员入内领命传达,唐奉一站在堂前交代一些细节事则,然而正在这时候,廊左突然飞来一支劲矢、直接掼入唐奉一胸膛中! “保护豫王殿下!” 眼见唐奉一中箭而命丧当场,在场护卫们无不震惊有加,先将厅堂牢牢把守住,然后才又分遣员众们去擒杀袭击者。 袭击者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名为王同皎,是豫王府一名执杖亲事。在箭杀长史唐奉一之后,王同皎也并未逃离现场,身边自有数员持械与入前捉拿者短作对峙,王同皎仰头大吼道:“天子崩,豫王立!拥从大功,谁人不贪?内外勇壮广有,岂容巨贼一人贪夺!” 伴随着王同皎的吼叫声,庭院外便再次涌入数百披甲卒众,为首者正是崔挹等几人。控制住了庭院通道后,一众人便振臂大吼道:“请豫王出见!” 一片嘈杂人声中,李成器战战兢兢站在门后,壮着胆子向外吼叫道:“你等奉谁指令,竟要犯上作乱!” “臣等渴于拥从大功,岂敢悖主作乱!圣人驾崩河南,宝位不容空悬,家国社稷、臣等元从前程,俱仰殿下一人!请殿下当堂相见,容臣等俯首进言!” 崔挹等人再次大声回应道,见豫王仍是不出,便又吼叫道:“今雍王专据两都,挟众弄威。殿下若与直争当下,能胜否?雍王用政苛猛,向无仁术感人,殿下与之争不能胜,非是智短力弱,唯因声势不聚。臣等志力投献,殿下倨而不见,是自绝于众、自弃于民?” 堂中李成器听到这话,默然片刻后才又回答道:“你等持械非礼、哗然号呼,谁人敢亲近?若真是诚意投献,先自弃刀剑兵刃!” “高祖旧年龙兴太原,莫非也是以此逼勒元从?臣等生死不足计量,然若将奉大事之主不以雄壮示人,则意不能平!殿下将欲袖手待死,又或奋然效事祖宗,臣等恭待!雍王,大敌也,若无轻生乐死之志,臣等岂敢鸣此壮声!” 听到外间如此吼叫,堂内李成器神情变幻一番,终于将牙一咬,抬手排开前后卫士,望向堂外众人,指着仍然横在前堂的唐奉一尸首大声道:“我长史何罪?你等竟敢强杀于我当面!” “唐某邪计进言,几误我主,所以杀之!” 见豫王露面,崔挹等人自投器械于地,然后又拜倒说道:“国中横祸陡生,雍王大权新掌,志骄气傲,短时之内绝难撄锋!殿下乃皇家嫡正,天下俱知,自难随势而改。若急于南归而强争短时,是以短击长,唯鸣声长有,则人望咸聚!高祖圣躬亦曾委于旧隋,非堕志轻身,英雄待时而出!” 李成器听到这话,神情便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长期的滞留太原,已经让他心情紊乱,乍闻父亲身死,更是方寸大失,同时又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希望能够归都,另一方面却又畏惧面对堂兄。 唐奉一一番力劝,他虽然勉强应从,但心里还是多有犹豫。而现在听到崔挹的进言,却让他心中的愁困有所化解。是啊,他滞留不归并非不孝,先祖创业故事中也有隐忍与等待,才最终创建出这唐家天下。 “纵有异见,论明即可,何至于当堂刺杀!” 虽然心里已经认同了崔挹这番说辞,但想到唐奉一横死于自己面前,李成器终究有些不能释怀。 听到李成器此言,刚才射杀唐奉一的王同皎便卸甲入前,叩地沉声道:“臣虽忠心可剖,但终究失礼在前,恭请殿下惩罚!” “人以刑威吓众,我以宽恕纳士。唐长史虽然进言失正,但也事我多时,无功有劳,且着员盛殓。亲事虽然忠勇可见,但当直护卫者需谨慎自守,秉性既不匹配,解事出府,且入营伍当用。” 听到豫王如此判决,在场众人无不称颂英明。这一场乱事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且解决的尚算和平,并没有引起大规模的骚乱,只是以崔挹等为代表的一部分河北人得以霸占在豫王身边,开始为豫王出谋划策。 崔挹等人权力新得,一方面自然是继续贯彻唐奉一前计,要将诸领军总管召集起来、以把控军权,另一方面便是着人入太原府狱收斩裴思谅、苏味道等人。 然而当使员赶到府狱的时候,监狱中却早已经人去室空,与此同时,太原城东南方向的军营也异变陡生,一名领军总管突然率领所部人马直向郊野出逃。夜中敌我难辨、声讯难通,崔挹等人只能严令诸军各守营盘,不得擅出。 这一夜虽然变故频生,但是由于钱粮物资俱屯城中,且大军指挥系统还未崩坏,因此倒也没有发生席卷全城的动乱。 可是到了第二天清晨的时候,局势就开始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首先是趁夜出逃的数营人马并没有溃散于野,而是转移到了太原城外的晋阳宫,与此同时,大量的帛书纸令出现于太原城周围的乡野间,所书写的内容便是朝廷夺豫王官爵、并勒令其人即刻归都的制令。 还有以并州大都督府长史苏味道名义签发的书令,着令天兵道诸军限时撤离太原城,并禁止州县再向城中输送物料,否则以通贼谋乱论罪。 几道书令,给太原城局面所带来的震撼不可谓不大。虽然城中即刻做出了反应,分遣诸路人马去清理扫除那些书令,但相关的内容却已经尽为城中军民所知。 如今的太原城本就人满为患,形势紧张,此前在大军的震慑之下尚能维持一定的秩序。可现在就连大军本身都出现了举部分裂出逃的情况,军心因此大乱,于是便造成了军民大举的出逃,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士民下意识的逃到晋阳宫附近。 毕竟相对于客军暂驻的天兵道大军,无疑并州大都督府的书令对民众们要更加的有号召力。眼下太原城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晋阳宫所在无疑便成了一个可作投奔的去处。 面对如此混乱的局面,无论是已经被夺官爵的李成器、还是好不容易抢夺到军中事权的崔挹等人,一时间也都没有妥善的应对策略。 特别此前率部出逃的行军总管庞恂卿,乃是勇将庞同泰之子,于军中威望不低,给诸将士们带来的震撼自然也是极大,这也直接影响到了军机调整的效果。 这样的乱象足足持续了两天多的时间,太原城中才又将军势约束起来,一万大军离城前往进攻晋阳宫。然而这时候的晋阳宫已经不再是几千孤弱之众,除了蜂拥投来的城中士民之外,最重要的是汾州司马敬晖挥军北上,与晋阳宫守军协同防守。 “形势至斯,豫王应知事不可为。为免战乱真起,请让我阵前出使,劝导殿下归国!即便不幸于阵,也要让殿下知警知返……” 局势发展至此,已经到了极为危急的时刻,此前与苏味道等一同出逃的裴思谅便再作请求。 苏味道闻言后却摇了摇头,指着裴思谅叹息道:“阿翁虽有纯情相报,但嗣相王却长恶不悛,非独为祸国中,更有悖弃宗庙大逆之谋,已非俗情能作宽恕!两军对阵,确需遣使,但却并非阿翁。” 说话间,苏味道将手一招,自有一名老者被引出,竟是此前与崔挹等同谋的张循古。张循古现身之后,即刻大声道:“监察御史崔挹等说嗣相王以险谋,事若成、则南面长驱入国,事不成、则北出遁于塞外,更引突厥为其进退张计,悍拒制诰,欲以北疆献于突厥!如此大恶,天理难容!臣幸列监国元嗣瓜葛之属,不畏失身之险,入探奸谋,宣告天下!” “嗣相王欲悖国投胡,罪证确凿,大恶难恕!唐家将士,份是无辜,缴械不死,全身保义!” 李葛等久伏太原的行台故员们,如今也都充斥于战阵之中,一俟晋阳宫内鼓角声大作,便向对阵呼喊并上马冲杀起来。 对阵中军势本就草草聚结,远不够凝实,当听到这些响彻天地的呼喊声后,不免将士迟疑,无心为战。随着铁蹄冲入战阵,整个战阵更如气泡一般被扎破炸裂,快速的溃败开来。 0788 诸子授首,兵出河北 自四月下旬开始,黄河北岸便开始陆续出现南来的甲卒,这自然意味着朝廷的定乱策略已经初步产生了效果。 这对时局的进一步发展无疑又是一个利好消息,新任的洛州官员们也即刻赶赴孟津,着手处理归国卒众的接收与安置问题。 五月初,归国人员数量陡增,有的时候一天之内便能接收到数千原天兵道军卒们。这样的情况也是可以预见的,毕竟朝廷这一次给天兵道众将士们的惠令实在是太优厚了,只要能够活着返回河洛,人人境遇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特别是对寻常的营卒而言,所谓的建功立业、豹尾封侯,与他们都太遥远了。 一旦被征募入军,便意味着余生可能都要被困在营伍中,而真正的军旅生活的主流绝不是金戈铁马的浪漫与杀敌建勋的壮阔,有的只是漫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征期、缺衣少食的戎行以及各种繁忙沉重的营事。 而且由于他们作为募卒,朝廷本身都还没有建立起一个完整的募兵补偿机制,也让他们的经济状况得不到保障,自然也都想摆脱这样的生存状态。 现在只要能够返回故乡,便能免役出军,甚至还有田亩给授,这给人的吸引力实在是太大了。 眼见归国卒众数量激增,洛阳朝野民众们无疑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此前虽然秩序已经重新恢复,但滞留河东的十万天兵道大军无疑是一个莫大的威胁,一旦真正发生了战争,对局势的稳定无疑都是一大伤害。 与天兵道大军归国同时发生的,则就是三万关中军队抵达洛阳。这一次就不再是虚张声势了,而是实实在在的人马增援,甚至为了确保关中局势的稳定,这一路兵力对外宣称虽然只有三万,但实际上却是四万大军。 虽然大军的增援虚虚实实,但有一点是不假,那就是如今的朝廷于河洛一地、已经拥有了起码六万大军。而且还并不是仓促征募的新卒,而是过往数年时间里陕西道行台所征发、集训出来的中坚力量,是可以直接发动征伐、投入战场的老练之师! 几万人马增援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关中最新的消息,那就是此前潜逃关中的庐陵王嗣子李重润于京南暴露行踪,但因仍然恃凶顽抗,汉王李光顺劝降无果,勒令格杀于京南杜曲,并相关涉事诸家,一概查捕,只待朝廷降令施刑。 当然这只是一个表面的说辞,李重润被捕与伏诛的过程另有一番经历,实情甚至有些荒诞。 “庐陵王嗣子并非受捕于城郊,而是入城浪游东市之际为不良人追踪捕获,起初亦不知其身世,万年县推问之际才有觉。汉王殿下惊知入衙提走,之后便于杜曲加刑……” 此番随军入都的李阳将真实的情况讲述一番,而李潼在听完后不免也是感慨大生。 他这个长兄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待人接物也都是内敛和气,但真正临事之际讲到决断之能,也的确是不失狠辣。 年初李潼出兵东行之际,李光顺还劝告他爱惜羽毛,尽量不要滥杀宗亲。可当李重润这个堂弟落入手中后,不独即刻处理掉,甚至还借此牵连了一批关陇残留人事。 原本李潼还有些担心行台大量人事、甲力抽走后,他长兄能不能控制得住关中形势,现在看来是可以放心了。 关中他经营数年,虽然有信心轻易不会受到撼动,但就怕一些贼心不死的关陇残余势力频频搞事情,若外敌再趁机蠢蠢欲动、寇扰边疆,即便形势不会彻底糜烂,那关中的力量也很难尽使于关中。 李潼如今身份所限,在处理宗亲的问题上很难恣意任性,特别他三叔四叔双双毙命于洛阳的动乱中,这件事本身就是他清洗朝中隐恶势力的一个借口。可如果就连他都任意的虐待、残害宗亲们,无疑是说不过去的。 所以需要他奶奶出面、才能正式废掉他四叔的地位,而有关他三叔的罪名与处断,这段时间他也一直在模糊此事。就算有相当一批时流因与他三叔勾结而受死,主要的罪名也只是劫持藩臣、欲图不轨。 想要对他三叔的问题进行进一步的处理,则就需要等到十月归祀、正式确定大位所属,才能代表祖宗们正式论罪处罚他三叔这个宗家孽类。 在这个过程中,李重润这个庐陵王嗣子无论是潜伏乡野、还是浮出水面,其人身上必然会产生颇多的人事纠缠。 现在李光顺替李潼做了这样一桩恶事,同时又显露出其人强硬狠辣的一面,对于关中情势的震慑力也因此增强,的确是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让李潼可以更专心应付关东诸事。 过去一段时间里,庐陵王事迹与存在感本来就在被刻意淡化,所以有关其嗣子落网伏诛一事,李潼也并没有进行什么宣扬。 当然就算是宣扬了,朝中对此只怕也没有什么关注度。现在朝臣们最关心的,无疑还是李家另一个孙子、嗣相王李成器。 有关这一点,朝臣们也并没有好奇太久,伴随着天兵道大军蜂拥归国的浪潮,嗣相王李成器也返了回来。只是返回的并非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盛殓于棺椁的一具尸首。 张嘉贞等河东之众押运着嗣相王棺椁渡河南来,而在大河南岸的孟津渡口,一身素白的李潼也已经率领众朝士们于此等候。 大船缓缓靠岸,先有素缟甲兵将嗣相王棺椁搬下了船,及后裴思谅、敬晖等原天兵道文武官员们也次第下船,双脚方一落地,便将双膝跪倒,匍匐膝行入前,口中则悲呼道:“臣等罪大,前事失于辅弼,以致嗣相王轻结贼胡。制诰入军之际,又逢军中奸恶弄事,意欲外结突厥贼寇、分裂家国……” 李潼脸色肃然,并不搭理群员呼声,只是缓步入前,俯身看了一眼棺中嗣相王尸体,片刻后蓦地挥拳砸在棺木上,继而抽出佩剑,遥指裴思谅等人怒声道:“尔等罪则罪亦,竟敢如此恶罪加我元亲,使天下笑我宗家失义!嗣相王是我皇叔元息,生人即天家瑰玉,岂会受惑于胡膻邪说!” “臣等知罪,死不足惜。然所言诸事,亦罪证确凿,惟乞监国元嗣并朝堂诸公明正审裁……” 诸员仍深跪在地,另有甲员则将一些首级、人犯以及往来的文书呈送上来。 眼见到这些证物呈现,李潼神情也是一黯,虽然惭愧于自己杀人诛心的行径,但还是当场宣布以刑部侍郎杜景俭为宰相、会同诸司,将此事严查到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之后,在群臣力劝之下,李潼仍然固执己见,亲自徒步引送嗣相王棺椁归城。 这一个态度,既是做给群臣看,也是向躺在棺椁中的堂弟表达一份自己的歉意。发生在太原城的一系列动乱,细节他也并不尽知,但有一点能够确定,那就是他这个堂弟绝对没有胆量做出勾结突厥、分裂国家的恶事。 但无论有没有胆量都好,这一个罪名注定要扣实。因为他是大唐元嗣,是需要绝对正义,同时也不能容忍任何分裂社稷的罪行。 眼下都畿形势虽然越趋稳定,可四方反馈回来的消息也越来越多。河北方面,继相州刺史孙佺举兵作乱之后,另有邢州、赵州、冀州等诸州拒应朝廷制令的宣达,而这几州官员都是他四叔拣授。 李潼根本没有时间去与他们掰哧是非,只能在最短时间内统合舆情声调,凡有不服从朝廷制令,无论任何理由,统统都是悖逆之徒。而且因为这几州人事阻断,一直到现在为止,朝廷甚至都不知道契丹究竟有没有继续寇掠河北。 与此同时,突厥默啜这个机会主义者也并没有就此安分下来,位于朔方东北的东受降城附近已经开始出现突厥骑兵活动的痕迹。 在如今的朝廷对突厥态度强硬坚定的情况下,默啜如果想招引、笼络漠南那些羁縻州势力,极有可能会打起他四叔一系的旗帜。所以李潼也必须要提前把这条路堵死,让诸羁縻州不能以此为借口骑强反复。 当队伍一行抵达皇城西丽景门的时候,相王家眷们已经等候在此,连日服丧已经形容憔悴,再闻如此噩耗,一家人更是悲痛欲绝。及见嗣相王棺椁进前,纷纷行走上来趴在棺上号啕大哭,那凄楚画面令观者无不大感酸楚。 “多谢堂兄引我阿兄归国,元嗣国事繁忙,不当再以私情长扰,我兄弟自扶棺归宫,请元嗣殿下归堂理政……” 家中噩耗接连发生,极短时间内李隆基就变得成熟起来,扶棺悲哭片刻,又转过身来对李潼长作一礼并说道。 李潼微微欠身,还未及开口,另一侧宋璟却出班发声道:“嗣相王仍有案事系身,不当奉入宫阁安置。若推案不为清白,一身罪孽恐污先灵!” “你、你胡说!我阿兄怎么会、怎么……恳请堂兄垂怜!” 李隆基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先是怒视宋璟待要争辩,顿了一顿后又转向李潼悲声道:“日前还是满门和乐,少息深得父兄关照,转眼祸如天崩,让人泪干断肠……” “宋学士退下吧,此事我自有决断!” 李潼这会儿也皱起眉头,指着宋璟不悦道。 然而宋璟闻言后却并不退避,索性当道跪拜并大声道:“臣不知殿下有何决断,但料想无非厚恤人情。相王一门哀事连举,确是人道之悲。但若嗣相王论罪为实,身幸则国悲,身陨则国幸!殿下于宗家则元嗣,于社稷则独梁,或怀仁存恤纵于私情,然在事者将何所投效? 此案内涉河北、河东之不臣,外及关山漠南之不化,案事仍晦,嗣相王若先徇情入堂,微隙先裂于宸居,必有鸿沟弥张于天下!天下为大,治大则必以严明,一家为小,小睦唯守于分寸!乱典刑而彰私情,明主所不取。内之不臣、外之不化,若趁隙遁于法网之外,来年同为悲声者,恐不只一家!” 随着宋璟一番陈词,接着又有数人出班,包括新任宰相并接手案件的杜景俭等都发声赞同。 李潼在沉吟一番后,才稍作让步,不再将嗣相王与相王同堂停棺,而是先停棺于皇城宗正寺官廨中,并由自己亲自送入,着一员六品朝臣于此专护。 “堂兄少壮当国,只有威重,才能众畏。今悍员当道劝阻,以狂大之言干涉宗家私事。彼员得于直名,堂兄你却冤受薄情之讥。这样的心机,不是纯人……” 离开宗正寺的时候,李隆基又行至李潼身边,垂首低声说道。 李潼听到这话后先是一愣,片刻后叹息一声,拍拍李隆基的肩膀说道:“三郎尚身短齿幼,不必先逞心眼之明。” 有关嗣相王勾结突厥的案件审查的很迅速,一则案情事关重大、获得朝野广泛关注,朝廷也为此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宰相领衔、诸司协同。二则案情所涉罪证也已经被收集的很完整,不需要再浪费更多的时间进行取证,只需要把相关诸种整理出一个扎实、经得起推敲的逻辑出来。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作为罪案重要一番的突厥默啜,于漠南宣称已经获得大唐朝廷的招抚册封,号为归德护国可汗,并自领胜州都督,以此号召河曲六州原东突厥降户们渡河返回漠南。 默啜这种蹭热点的举动也并非第一次了,大概过往的遭遇也让他意识到大唐的官爵对于诸羁縻州还是有着不小的吸引与震慑力,所以趁着大唐国中动荡不安的机会,放下突厥之主的架子,俨然一副唐家忠臣的模样,着急忙慌的想要顺势席卷接受北疆羁縻诸胡势力。 默啜这一番折腾,且不说会对自身势力增长产生多大影响,也从侧面印证了嗣相王李成器与之有所勾结。而当嗣相王的罪名得以确定之后,河北作乱诸州的处境顿时就变得尴尬起来。 接下来朝廷再作宣令,以朔方道大总管姚元崇备战出击突厥,以燕国公黑齿常之为左卫大将军、冀北道大总管,总掌河北定乱事宜。 0789 榷盐新政,以补粮荒 随着朝廷军令下达,冀北道两万大军先期两万人马便陆续出都,奔赴战场。 这其中一万五千人由孟津直接渡河,与河阳的黑齿常之合兵之后便直赴河北。另有五千人马则沿河东行,水陆并进,沿河收取漕粮并清剿河道两侧的蜂盗,维持漕路的畅通。 如今的朝廷虽然换了话事人,但原本存在的问题仍然存在、且较之此前还要更加严峻,那就是物资的短缺,特别是粮食的缺少,已经到了一个极为危险的程度。 河洛秩序重新恢复,短时间内是难以再作大量的物料征集,甚至于妥善安置天兵道归卒们都还需要极大的物资投入。 关内道虽然在四月里完成了上半年的物料征调,但除了给补陇右与河朔方面之外,同时还承担了河东道大军归国的物料支出,本身还积攒下了不少的亏空,需要逐步的从蜀中调运填补。最起码在入秋以前,也难以再向天中输送物资。 “今朝中诸司官仓所储,钱帛之类尚还有余,唯谷米已经连日告急。冀北道此次行军提走军粮三万斛,都畿所储更有不支……” 尚书左仆射李元素在将诸司籍簿勾计一番后,望着那可怜巴巴的数字,一时间也是愁眉不展。 早前前往行台,财政上便一直紧巴巴的、游离在将要破产的边缘,如今好不容易捱到有所好转,接着便又回到了朝廷,所接手又是这样一个天坑,李元素也是倍感无奈,脸上的皱纹都深刻了几分。无论在西还是在东,他也算是位极人臣,结果每天过的都是数米度日的光景,简直比失地佃租的老农还要更忧苦几分。 集英馆直学士陆景初也翻动着今日有司地上的文书,一边翻阅着一边奏报道:“两市昨日米面菽谷诸类粮价,也都再攀新高,胡饼一张竟达百钱。唯诸商贾仓邸积货也已不多,若真封市控价,市中怕将更加的无物可售。” 商人逐利,贱买贵买,这是一切商业行为最基本的逻辑。就算政府管控严格,也很难做出违背事物基本规律以及人性的政令操作。特别在经过几番耙梳后,眼下的洛阳城基本已经可以杜绝囤积居奇、捂盘惜售的现象。 其实物价横张除了物资短缺这一个基本原因之外,李潼也要背上不小的锅。 入城之后他虽然重刑频施,但也给予了民众们颇为优厚的补贴,最开始市场买卖还没有恢复的时候,就给予基本的生活物资,确保人们不会饥寒交迫以至于无以为继。在两市买卖恢复后,便转为补贴钱帛之类,毕竟眼下朝廷也没有充裕的物资。 所以如今洛阳城中,哪怕小户之家也都拥有数量比较可观的钱帛,就市购买各类物资,使得物价逐日攀升。 “眼下情况确有艰难,然洛阳位在天中,水陆畅通、四面开阔,拥此地利,办法肯定要比长安旧时更多。” 在听完臣员们诉苦之后,李潼惯例的打个气,然后才又问道:“河南诸州,消息都递回没有?” 李元素闻言后便点点头,翻到相关的内容接着汇报道:“郑州、卞州、许州、豫州等州境仓粮计点完毕,合有储粮七万斛有余,唯州内脚力告急,需朝廷使员于嵩南转运,这一批粮月中可以入都……” “郑州粮不要动,储于荥阳,以供河北大军支用。另沿河诸州,距都千里以内谷米封存州境,千里之外则半输半存。” 李潼听到这里又表态道,冀北道大军虽然带走了三万斛的军粮,但这些军粮也不过堪堪可用旬日。虽然朝廷派有御史随军就道征发物料,但考虑到河北人心惶惶,不知几州会被闹乱席卷,也不可完全做乐观之想,还是要在河南准备足够的军粮向北输送。 李元素闻言后便点点头,将此事记录下来,接着便又问道:“请问殿下,冀北道军粮筹备限量多少?” “先以十万斛为限,后续再计量增补。” “十、十万斛?还要增补?” 听到这话,李元素顿时一愣,继而便有些为难的说道:“冀北道此出并非大行军,筹支这么多粮用……” “十万斛也只是约数,不必一时具给。魏州收复之后,即刻向北输送。诸州兵事需速战速决,另有契丹扰乱若不泛滥则可,一旦贼胡肆虐开来,必以迎头痛击。” 想到历史上契丹所造成的混乱与麻烦,李潼也不敢作过分乐观之想。原本的历史上,在平定契丹叛乱的过程中,虽然有武家一群蠢货坏事的因素,但契丹本身的力量也不容小觑。 尽管李尽忠、孙万荣等主谋先后身死,但他们被招降的部将诸如李光弼他外公李楷固等也确是不俗。包括因契丹这一次叛乱而产生的渤海国,都显示出东北诸胡韧性不弱。 更何况,像李多祚、沙吒忠义等与东北诸胡部关系深厚的胡将们或死或叛,也让朝廷一时间不便瓦解、引用当地胡部势力,这对朝廷本身的定乱大军要求就更高。 有关这次与契丹的作战,李潼的计划是起码投入五十万斛的粮草,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基础的约数,至于更加完整的战备计划,集英馆诸学士还在进行商讨制定。但无论最终计划如何,凭朝廷眼下的钱粮状况,连基础的要求都远远达不到。 打仗就是烧钱,就算做不到一场战争就将东北胡患赶尽杀绝,但起码也要打痛打残,以赢得一个相对长期的和平,以保证对河北加强统治。 后世安史之乱的发生,以及河北悍藩林立,除了制度上的问题,东北的胡患问题也占了相当高的比例。所以这一次的战争,真的不能因为钱粮问题便作束手束脚之想。 眼下吐蕃因为君主与权相的矛盾,朝廷于西线还能将现状稍作维持,一旦吐蕃完成了内部的权力整合,大唐也势必要加强军事的投入。届时若顾此失彼,所带来的危害又远非眼下的战争投入可比。 但无论再怎么有雄心计划,基本的钱粮问题不做解决,一切也只能流于纸上谈兵。就连李元素这个宰相,在听到要往河北战场投入十万斛军粮时都难免一脸忧色,可见朝廷想要进行这种规模的战争,的确是有些力有未逮。 眼下地近洛阳的河南几州,能够在短时间内向都畿输送的粮食不过七万多斛。哪怕是范围扩大到整个河南道,一直到六月,能够向都畿输送的粮食也只有三十多万斛而已。 这三十多万斛粮食,也不可能完全投入军用。要知道整个洛阳城也是拥有着几十万人口的大都市,每天需要消耗的粮食数量都是惊人的。而且朝廷百官禄料所给、各类役用的谷米消耗,在财政中同样占了极大的比重。 三十万斛粮食看似数量不少,可能在实际的情况中甚至都不足以维持都畿的基本消耗。尽管都畿周边仍在进行大规模的编户授田,以用来增加河洛周边的粮食自产能力,但也绝不是短短几个月时间就能见效的。 因此眼下朝廷最需要的,就是来自江南的漕米,这是一笔高达百万斛的收入,越早运入都畿,那朝廷眼下窘迫的财政状况就能越早得到缓解。 江南漕米如此事关重大,所以在冀北道大军出兵的同时,朝廷又遣五千精军沿运河南下,就是为的确保这一批漕米的安全万无一失。 但这种事急也急不来,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因素,江南安定与否、漕运效率如何等等,有很多因素都是眼下的朝廷尚不能完全控制的问题。 李潼感到遗憾的,还是他此前有关漕运的改革没有一直坚持下去。朝廷只在河南几州设置了仓储系统,且针对仓邸的管理没有继续深入下去,仅仅只是作为入都钱粮临时的转运节点,没有与常平仓系统完全对接起来,这就丧失了仓储改革的最大意义。 如此滞后的物流状况,对于新经动乱、亟待恢复的都畿都严重的拖后腿,对于瞬息万变的河北战场形势当然也是更加的不适用。眼下的朝廷就像是一个空有力气却不能灵活运用的大胖子,一两个局部的小问题就能让人难受不已。 眼下朝廷的权威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若贸然展开如此重大改革,会让人无所适从,反而会拖慢本就不算高的漕运效率。 所以在一番权衡后,李潼还是将视线落在了民力的挖掘调用上来。河东问题平息后,虽然短时间内也没有给朝廷带来直接的、可观的钱粮收益,但却让一项重要的资源回到朝廷手中来,那就是河东的众多盐池。 眼下的朝廷还没有进行盐铁转卖的改革,河东盐池虽然归属朝廷所有,但却又转租给畦户即就是盐户进行经营,朝廷专收盐租。这样既给朝廷增加了极大的管理成本,同时也不利于食盐统筹销售,各个地区盐价差异悬殊。 食盐作为必须的生活资料,当中的利润可想而知,以此作为改革的切入点,必然能收奇效。 河东盐池收回之后,李潼便打算将畦户进行重新分配,每三年进行榷卖招商。这一招商并不以钱帛进行交易,而是按照各地商贾参与官买的粮食数额进行核计,通过商贾将民间的粮食收购到各地的官仓中,从而再给他们发放一个产盐的畦户资格。 同时河东的产盐也不再散货任销,而是划区包销,一个区域内只允许几户分销,从而制定一个相对统一的盐价,将盐税直接并在盐价中。 至于销盐的资格,则暂定以向都畿输入的粮食数量为标准,以此来刺激商贾们的运销热情。 所谓千里不贩籴,粮食虽然是必要的生活物资,但却并不属于长距离运输的大宗商品,再加上朝廷租庸调的税收形式也让民众们没有售卖粮食的强烈需求。 因此大粮商往往就是大地主,以划片销盐刺激他们将家中储粮向外输送,对乡土秩序也是一种管控方式。眼下朝廷还只是求粮救急,等到这一难关应付过去,未来便可以此为基础,逐渐加强乡序管控。 眼下整个洛阳朝廷,都围绕着钱粮筹措的大事来运作着。而在这忙碌的氛围中,河北方面以告初捷,兴兵作乱的相州刺史孙佺败亡于太行山东麓的滏阳。 然而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打败孙佺的并非黑齿常之所率领的冀北道大军,竟然是本该待在河东潞州的王孝杰。 0790 孝杰一生,唯恐负义 五月中旬,王孝杰渡河归朝献俘。因为是河北定乱的首胜,朝廷对此也颇为重视,特意安排了一场规格不低的礼节场面,由宰相李思训率太常、光禄等诸司员佐出城远迎。 皇城中,李潼也将案头上积攒的事务整理一番,抽出了半天的时间等待接见王孝杰。此前传回的战报仅仅只是说了一下王孝杰在河北的战果,李潼也比较好奇这家伙怎么就跨越太行山、出现在相州境内并且一举干掉了叛臣孙佺。 午后时分,一行人抵达城中,并由端门进入皇城。皇城东朝堂内,听到谒者传告,李潼便下令将一行人引上朝堂。 虽然朝堂通常是召集群臣举行朝议的场所,接见臣员则另有殿堂,不过王孝杰毕竟身份不俗,可以说是此前朝廷中武臣第一人。李潼眼下也换了新身份,于朝堂接见也算是为了表示对王孝杰的重视。 小半个时辰后,李思训与王孝杰便一通登上了朝堂,唱名见礼之后,李潼便发现这二者之间气氛有些生硬微妙,似乎是发生了什么让人不愉快的争执。 不过倒也没等到李潼猜测或询问,刚换了一身三品袍服的王孝杰便复拜于地,语调严肃的说道:“臣王孝杰有事需奏监国元嗣殿下,前者国中祸事横生,内外王臣凡所与闻无不悲愤欲绝。虽有监国殿下率众归国、扛鼎存续,然国中仍有余恶未除!” 讲到这里,王孝杰便瞪了脸色铁青的李思训一眼,继而便冷哼道:“长平王思训,于宗家号为元老,于朝廷具位重臣。此番家国遭厄,能独善于事外?今故主蒙难,尚未入土为安,思训便蹈舞新朝,全无悲情之态,即便不论前事之过,亦足称为薄情。宰相,百官之领袖,宁缺而勿滥,岂此类下才能充位担当!” 被王孝杰如此一通训斥,李思训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脸色一时间更是阴郁至极。偏偏这一话题越作争辩就越失体面,于是只能顿首于地,不无悲愤道:“臣忝居高位,却无宰臣之庄严雅正,殊恩幸享已是战战兢兢,更不敢因臣一人使朝野非议朝廷授用之计,臣恭请推位以待德员……” 王孝杰这个家伙什么样的秉性,李潼早有了解,一段时间不见,没想到这张破嘴毒舌功底更甚,归朝不过半天的时间,竟就挤兑得自己所任命的宰相要辞职不干了,以至于让李潼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意见,只是拿李思训借题发挥。 不过这念头在脑海中也只是一闪即逝,如果王孝杰真有这样的想法和心机,那选的这个理由就太脑残了,得罪的不仅仅是李思训一人,是把满朝臣员统统得罪了。过去这段时间里,朝廷凡所在事者,几乎人人官阶都有递进,蹈舞谢恩于朝堂。 抛开心机不谈,王孝杰言谈画风才显得有点正常,这家伙就是口无遮拦到有点目中无人。 李潼当然不会因之一言就贬了他所任命的宰相,宰相这个位置本身就是承上启下,李思训身在其位,姑且不论执政能力的高低,本身就意味着原本洛阳的朝臣们过渡到如今朝廷的结构中来,是新旧过渡的一个枢纽型人物。 “此前国中情势变化繁复,王大将军掌军于外,因有不知。想要维持社稷稳定,就连我也只能从权应事,李相公于事中相助良多,身当此位、名实兼有,若只凭故情黜之,是家国一大损失。” 见王孝杰还待张口欲言,李潼连忙抬手示意这家伙先住口,对李思训稍作安慰与肯定,然后便吩咐其人返回政事堂,不要再留下来跟王孝杰打什么口水仗。 目送李思训离开朝堂,王孝杰神情变得有些低落,起身于席侧作拜并不无伤感道:“臣亦知所言有失偏颇,但结气于怀、不吐不快。向者自安西受召归朝,正于此殿中,先相王赐臣高位、得列辅班,然臣于情于事俱有所失,鄙态难掩、因而见疏。 臣自感辜负殊恩,亦不敢于事中强辩,因此喑声、臣节更失,当时若能于殿中强言谏事,请以西军进事河东,而非仓促征募天兵道行军,朝情也不会崩溃若斯。当时举朝防西尤甚防胡,臣亦未能免俗,半是避嫌、半是贪功,正言不敢递进,唯是向错而行……” 讲到这里,王孝杰那满面虬髯的脸庞上竟然泪痕隐现,且深有自责:“当时若能以殿下统军巡行于河东,贼胡岂能轻松进退,更不至于有议和之丑论!朝中有臣等忠直二三,当直宿卫,邪祟也难以谋害宸居、泛滥成祸……臣内失拱卫,外失护持,忆及旧年行道长安、与殿下畅论世事,更觉羞惭难当,臣有负邦家恩用青眼……” 虽然王孝杰说的这一番话动情得很,以至于虎目泛泪,但李潼听在耳中,仍然觉得不是滋味,你这家伙终究还是看我坐这个位置不顺眼是不是?事情安排的倒挺好。 “都畿今次祸患,源于几桩深刻人事,世道戾气久积,倏忽冲于霄汉,凡身居其中者都难免仓惶失计。邪情糜烂,正义失守,非几人能当,亦非寡员之罪。事已至此,追悔无益,幸而大道有续,大将军于此也不必过于自责。” 李潼先将王孝杰的错误看法纠正一下,就你这货留在洛阳也没啥大用,接着便又说道:“故事沉痛,让人不敢细思。前路艰难,尤赖群众继力。河北隐患实多、王命迟滞难行,王大将军能以先声夺人、新功报国,也让内外群情振奋啊。” 王孝杰听到这话的时候,脸上却没有多少自豪喜悦的神情,只是叹息道:“臣此事殊不足夸,亦不敢据此为功。前者在朝有负高位,后者在州有负事用,唯不以身为计,征讨不臣,希望能将相王用人之昏稍作修饰……臣行此事,为报相王,本无意夸耀于殿下,此番跨州击贼,所用俱臣家奴、旧员,并无浪使天兵道员众,亦不敢妄求朝廷犒赏。” 李潼听到这里,是真有几分不爽了,脸上笑容微微收敛,沉声道:“相王旧掌国器,布政天下,得失兼有,毁誉或半,功过俱付汗青,千古自有公论,岂今人狂言能混淆幽明!相州、河北,乃至天下,凡有悖逆王道者,朝廷自有雄兵讨之。唐家自有法度,攻伐不循私情,有功则奖,有过则惩。事迹细诉有司,后计无需自忖,退下罢!” 王孝杰闻言后便应声告退,可是在行出几步后又停下来,回身再作请示道:“臣请登堂祭拜相王,可否请谒者导引?” 听到这话,李潼抬手吩咐在堂宦者使派两人引王孝杰前往,然后便也起身离开了朝堂。特意抽出小半天时间,结果却惹了半肚子的闷气,也真是够够的。 离开朝堂后,王孝杰在皇城供朝臣歇息的厢殿庑舍内换了一身素袍,然后便在宦者的引领下直向景运门内的相王灵堂而去。 及至灵堂外,王孝杰便覆面号啕入内,趋行直入灵堂,待见相王停棺所在,大礼参拜于地,号哭声更是震得灵堂内外旗幡都隐隐发颤。 外堂守灵的相王诸子们得闻王孝杰哭声,一时间又是悲从心起,各自伏地哭泣。 待到吊唁完毕,王孝杰擦了一把泪眼,入前向相王诸子回礼。其他几个小子都还忍不住悲哭声,李隆基则起身入前一步扶起了王孝杰,抽噎着颤声道:“灵堂张设以来,外臣入拜者不多,若有应答不周,请大将军见谅。小子等年齿浅幼,于人情礼数经历更薄……” “痛失恩怙,虽长丁难免失状,殿下等单凭情感,也不必细顾迎送。卑职故恩厚承,唯身耽于事,叩拜来迟,请殿下见谅。” 看着因长日服丧而神情憔悴的汾王,王孝杰一时间也是目露不忍,低声说道。 听到王孝杰的回应,李隆基稍顿片刻,然后又连忙握住他手臂继续说道:“阿耶生前常言,王大将军秉性至纯,知恩重义,今日有见,所感良多。前者父兄俱不幸,故人也多疏远,小子等惶存于世,更不知何所依仗。亡兄灵柩,竟然不能入宫安置,污名横加,全无旧臣助言……” “殿下此言差矣!宗家名种,生来即享万众供奉,况今家国更有少壮主事,殿下等沐于情礼之内,又怎么会没有依仗?” 讲到这里,王孝杰又顿了一顿,终究还是没忍住,再次开口道:“殿下才具老成,卑职也斗胆于情内进言。勿谓故人疏远,前者国事失治、纲常无存,亡者可以长息,然生人仍需努力。朝野危局,监国元嗣一力收拾,功同再造社稷,短时之内由废入兴,此岂俗力能为?内外才士,捐力此中,确无闲暇可以纵情丧礼。 若无此人事劳用,殿下等怕难安心事丧。观人担水只觉用力寻常,唯以身试,才知并不容易。殿下等居内,不失亲员庇护、可以安然于室,嗣相王居外,却竟不能生归。卑职前谏勿与贼胡深作接触,却因忤意而遭留置后军,卑职欲救而不能,唯另作计报相王之恩……” 李隆基拉着王孝杰的衣袖,本来还颇有倾诉的欲望,可是在听到这里后,脸色顿时一沉,松开手便向后退去。 王孝杰见状后,自然也知自己这番话是讨人厌了,回到灵堂正中洒泪再拜,然后才退了出来。 负责导引的宦者将这一幕收在眼中,归途中忍不住低声道:“监国殿下对王大将军归朝甚有期待,午前已经于堂中专待……” 王孝杰闻言后神情顿时一肃,向着明堂方向遥作揖礼,然后才叹息道:“孝杰一生为人,不惧刀兵加我,唯恐恩义相负。先相王拔我边疆,授我机枢,憾未能力辅、期于始终,且已无余生可待,所以竭诚告白。监国元嗣春秋华茂,雄才大略,但有用我,必尽忠于事,所以不争令言。因言见远,已非一时……” 讲到这里,王孝杰将心情稍作收拾,然后才说道:“走吧,去兵部。早将事迹详录,以供殿下垂询。” 0791 唐业存亡,河北相关 王孝杰的详细战报很快便由兵部记录整理并递交上来,李潼也在第一时间取来了解。 整场战斗看来不失精彩,但又乏善可陈,并没有什么两军对垒、旗鼓相当的惨烈厮杀,有的只是充满王孝杰作战风格的以莽克敌。 相州与潞州之间有滏口陉,乃是太行八陉之一。在此前河阳已经被黑齿常之率军把守住之后,相州的孙佺叛军想要快速进入河东地区,滏口陉是一个最为快捷的通道。所以孙佺派人前往潞州联络游说王孝杰,希望王孝杰能放行并作出接应。 王孝杰一方面困住孙佺的使者,另一方面便开始了自己的表演,仅仅只率领了两百多名家奴部曲,便由滏口陉穿过太行山,直扑叛军所在的滏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突袭,并成功的由乱军之中斩杀了叛将孙佺,之后便是叛军崩溃,相州的叛乱就此扑灭。 王孝杰作战勇猛,李潼从不怀疑,否则其人也难著功于数千里之外的安西,成为武周前期军功第一人。能以区区两百之众翻山越岭的直扑数千人的叛军队伍,这一份生死置之度外的悍勇绝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 当然,只看其人口无遮拦得罪人的劲,如果没有这样一份悍勇,只怕早也已经死了八百回都不止了。 相对于王孝杰在此战中的表现,李潼更关心的还是叛军所表现出来的各种特质。 虽然在交战过程中,叛军表现的战斗力低下、组织力散乱,不堪一击,但一些问题仍然值得注意,比如叛军的数量与规模。 此前朝廷截获的各种信报,孙佺号称已拥数万之众。这当然是夸大其辞,但按照王孝杰的奏告,所见滏阳之军就略有六七千之数,若再加上州内诸县所分使叛众,也是将近有一万之数。 虽然叛军整体不堪一击,但站在朝廷方面所关注的自然不可能只有这一点。从孙佺举兵叛乱到被斩杀于军,统共过去也只有半个多月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里,孙佺便聚集起近万人马,这绝对不是一个州刺史正常职权内能够做到的,哪怕他们这一批河北刺史本身就属于职权高配。 朝廷平叛定乱,说到底只是国内的纷争,当然不可能敌国以待、务求斩尽杀绝,毕竟那些被裹挟入乱的民众们,他们本身也是大唐的子民。 若诸情不问只是滥杀一通,即便能够快速平定叛乱,整个河北大地也将满目疮痍,即便不论恢复起来有多困难,因此兵祸所积累的仇恨也必将转化为更加深刻的离心力,使得朝廷对河北的统治岌岌可危。 所以叛军是如何组织动员起来的,这也是一个需要深入了解的问题,这样才能在定乱的过程中做到轻重有序、有的放矢。 李潼这里刚刚看完王孝杰战报,集英馆直学士宋璟便又于外请见,入堂后宋璟手托几卷文书作拜道:“臣奉敕审问相州从逆诸员,案录供词,归来复命。” 李潼抬手示意侍者将文书取来,并又问道:“旬月之内,相州竟聚员近万,究竟是孙佺有诡黠惑众之能,还是相州广有贪乱不法之众?” 宋璟闻言后便开口讲出几个名字,然后再说道:“此诸员供词多涉叛部募凶壮大轨迹,另臣等集英馆诸员并案商讨,略述几见附于别录。” 听到这话,李潼便将一系列的供词翻看起来,心中疑惑略得解答。 相州乃是河北屈指可数的大州,有户六万余,仅次于魏州,号为中原北屏,乃是河北最繁华富庶的地区之一。 后世河朔三镇中势力最大的魏博镇,便割据于这一片地区中。所谓自河而北,地阔、兵赋之大,实在邺中,邺地便属于相州。魏博以相州为捍蔽,终唐之世,常雄于河朔。 在更往前的安史之乱中,对于战争有着决定性影响、并直接导致之后百年国运的邺城之战,九大节度、六十万大军围攻邺城,最终功亏一篑。至此朝廷再无绝对优势攻打叛军,河北藩镇割据的局面也由此打下了一个基础。 在当下这一时空,这些事情当然都还没有发生,但相州之于河北的重要性,从这些事件中也可见一斑。所以李潼对于相州的安危也是无比重视,叛臣孙佺之所兴起与覆亡都牵动着他的心绪。 眼下相州自然没有后世那样的强大与桀骜,但也已经不容小觑,从孙佺此次叛乱这么短时间便聚众近万便已经有所体现。 去年朝廷授权河北诸州刺史当州组织团练,因各州户数征兵,相州便已经有了三千团练兵。这一部分兵员本来是要发往幽州,结果幽州都督窦孝谌被契丹所杀,三千团练兵滞留州境,成为孙佺作乱的最初班底。 与此同时,诸州还有一定的奴户与课役人口,特别相州地当的漳水又是河北漕运的一个重要通道,保守估计这方面所能提供的卒员又有三千余众。 除此之外,孙佺的叛军中还存在许多州县豪强,其中不乏地表名族,这些地方豪强的加入也给孙佺提供了数量不菲的人马。 在了解到孙佺叛军的构成后,李潼也是不免心生一阵后怕。 幸在孙佺好死不死要去勾搭不能常理度之的王孝杰,被王孝杰穿越太行山照脸突了一把,否则相州这场叛乱只怕还会有什么余波。 当然这也是因为孙佺这个人才能实在不怎么样,相州兵的兵员素质还是不差的,后世闻名天下的魏府牙兵正出于此中,孙佺大凡军事能力合格,也不会被王孝杰区区两百多人便踢翻了营盘。 在这些供词之后,便是集英馆针对相州叛乱的处理建议。其中第一条就是只诛首恶,从逆者则量给宽宥。 看到这一条,李潼眉梢不禁一跳,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他入都定乱以来,虽然杀戮不少,但也不失宽大,特别是针对普通民众,无论是给洛阳民众的赈济,还是解决天兵道大军问题,全都宽容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极限。 可是相州的叛乱性质要更加恶劣,不仅仅是第一个竖起反旗的外州,而且还有士民主动从乱。再加上有关后世魏府牙兵的记忆,他内心里比较倾向于从严处断,趁着这一波把相州收拾的老实一点。 不过集英馆作为他自己精选的幕僚班底,凡所筹谋都有着他的行事风格,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建议,必然会有其他配套的计略,于是便耐心看下去。 果然,接下来第二条就是凡所从乱之士民,需捐输钱粮以补偿州县籍户因乱误耕之青苗钱。合州普查耕田亩数,计田给偿。而且凡所参乱而官府未察者,州境士民可以各作检举,并能获得一部分罪金作为奖赏。 这么做,就等于将叛乱者与普通民众们对立起来,并且彼此之间有了实际利益的冲突。这一策略就很合李潼胃口,别说什么鼓励告密不利于民风教化,真要乡民同仇敌忾、搞个魏府牙兵的下克上把戏,谁被克谁难受。 至于第三条,就是拆分州治,将相州一拆为三,并且将漕运沿线独立设置,归朝廷直接管辖,沿漳水设立官屯。 第四条就是三州量田计口,进行比较彻底的均田。 第五条则就是移民,州县多丁高户内迁河洛,以充实都畿。 五条计策,一条比一条凶狠。首先将叛乱宽大处理,从而维持一个宽松有序的氛围,让相州局势最快恢复安定。第二条则就亮出獠牙,让参与叛乱者输钱免罪,同时于乡境中制造对立,让谋乱者不能挑拨乡情、对抗朝廷。 第三条那就更狠了,直接把相州这个过于庞大集中的州治给肢解拆分,并且将朝廷的控制力沿漕运直接插入州境中。在没有了相州这个相对庞大的行政机构后,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更加入微,接下来就是将地区资源重新分配,从而化解豪强盘踞乡野的局面。 最后就是收官了,剩下一些过于顽强的乡间土豪们,直接连人口带家产统统集中到都畿附近,处于朝廷的直接控制中。 在看完了集英馆提交给自己的这个方案后,李潼也不禁感慨,怪不得河北那些土豪士绅们对自己不怎么感冒。无论是此前河东天兵道的骚乱,还是这一次河北几州的闹乱中,都存在这些人的身影。 也不能说因为自己一直没有直接管理河北相关的事务、以至于河北时流对自己不熟悉而有所抗拒,他们真要熟悉起来,只怕早就揭竿而起了。 但无论怎么说,河北、特别是河北南部诸州,钱粮富足、人口稠密,是大唐版图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也是帝国统治得以维系的基石之一。 此前过于松散粗犷的统治的确是不利于地区的长期稳定,借着这一次的平叛定乱,的确是需要建立起一套更加缜密周全的统治。而相州此境,就是进行改革与磨合的地点。 在将集英馆定乱计划权衡一番后,李潼又拿起笔来增加了一条漕兵制。在完成了河北普遍均田后,凡所受田丁户在耕三年则应役一年为护漕之兵,三番应役之后转为团练户,不加杂役,但须响应朝廷征募,五十可以免征。 河北的经济实力和潜力都是极大的,特别是在黄河还没有泛滥成灾的当下,且河北民风尚勇,是上佳的兵源地。 这从后世伴随大唐始终的河北藩镇就能看得出来,所谓唐之弱,以河北之强也;唐之亡,以河北之弱也。当然这种诡异的局面,主要还是统治结构的问题,但河北人的勇武也不容小觑。 当然,底子好并不意味着拉起来就能用,比如王孝杰两百家奴就能直突相州几千叛军,还有历史上武周河北募兵与契丹打的几场糊涂仗。后世河北牙兵之所以威名赫赫,那也是长期战乱所磨练出来的。 眼下河北这幅鬼样子,显然不适合进行大规模的兵员征募,河北平民还没有普遍受到朝廷的仁政惠利,而豪强阶层对他又不太感冒,就算把人马招募起来,刀锋向谁可不好说。 幸在李潼起家从来也不是说靠的哪一个官僚群体,当下世道中规模最大的关陇勋贵与河北世族,可以说跟他关系都是马马虎虎。 所以他行事起来也不必受到太多的旧规则约束,通过关中几年针对关陇勋贵们的打压,已经初步建立起一个还算稳定且实力不弱的基本盘,内外大军近二十万,不说怼天怼地,起码当下是没有一个政治联盟能在极短时间内便发展壮大到跟他抬硬杠的程度。 大唐均田制遭到破坏,一方面在于旧势力清扫的力度不够,另一方面就在于新权贵的玩命兼并,以至于官府所掌握的可做授田的耕地始终处于实际需求量的水平以下。 这其中作为顽疾重灾区的关中已经被李潼收拾的差不多了,这也得益于他两个叔叔以生命为代价的搞事情、诱使关陇勋贵们飞蛾扑火一般的加入到中枢权力斗争中来,才让李潼既能从容分配乡土资产,又有足够的理由干掉一大批的权贵大地主。 河北土地兼并的情况虽然也有,但程度较之关中又要轻了一些。特别是那些乡土豪强们并没有两京这样的权力中心作为舞台,各自乡势虽然不弱,但却没有一个高度的整体整合,而是分散于诸州县之间,这也给朝廷集中力量、分别击破提供了时间。 所以在河北初步的实现耕者有其田这样的目标,难度较之关中是要小了很多。通过十几年时间,在河北建立起一个普遍的兵役制度,算是一个比较稳健的节奏,李潼认为值得一试,而且朝廷的统治力也会逐年递增,能够最大程度避免失控的风险。 加上李潼所增补的这个漕兵制,集英馆所递交上来的这份建议书,便可以说是河北未来十年军政统治的一个基本方针,接下来只需要在推行的过程中,根据实际情况于框架内进行一定的调整。 在征询了宋璟的意见后,李潼便又提笔拟书,以宋璟为中书舍人并检校相州司马,入州负责相州的定乱复治问题。 与此同时,他又下达了一条军令,着令内外闲厩再募集一万匹战马发往河北以助冀北道大军军势,提高官军的机动力,尽快对河北南部诸州进行扫荡肃清,重新回到朝廷的控制中来。 接着又是一道书令递到政事堂,着令在朝三品以上官员举荐堪为方牧的臣员,随冀北道定乱进程择优入州就职,颁行朝廷政令。 这其中,他提拔了一个人选担任魏州刺史,那就是被罢相不久的前宰相张锡。 虽然他对张锡这个人不太认可,但也不得不承认张锡两度拜相,是在朝河北士人们的一个代表。这样的人物如何使用,对于河北世族们了解与猜测朝廷态度是有着不小的指向性。 既然现在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刻,那不妨以此向河北士人们表示一下,朝廷还是愿意跟你们好好处的,你们不要再作死,否则老子真有可能控制不住自己。 当然,委派张锡担任魏州刺史的同时,李潼又任命张嘉贞为右台监察御史,并检校魏州长史,随张锡一同赴州,兼领河北道黜陟事宜。 同时,裴守真任命为怀州刺史,同日渡河北上,并以怀州为河北军资聚散中心,为河北战事下一步的发展进行军资筹备。 做完一系列河北人事任命的决策后,李潼才停下来稍作休息,并顺手再拿起相州叛员们供词细读起来,继续开拓一下自己的思路。一番细览之后,居然让他在这些叛员们当中发现了一个宝藏男孩。 0792 师度相地,营建为痴 位于紫微宫东城的大理寺内推院,近日由于都畿讼狱频生而监众极多,监舍中几乎人满为患。然而其中几间狱舍里却各自监押一人,里面的犯人全都是案事重大或身份不俗,所以有此特殊待遇。 在这当中一间囚室里,有一名中年犯人显得颇为焦躁,坐立不安。当然这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大凡收监于此的犯人们也少有能够处之泰然的。 午后监舍放饭,当狱卒行至此处囚室时,中年人箭步冲了上去,隔着木栅询问道:“请问典史,推院中为何如此恶臭?” 那狱卒闻言后便没好气道:“这也亏得你们这群乱臣贼子,安生日子不乐享,大好世道偏要败坏!监国殿下岂是忍恶纵恶之人,敢有乱法,必然问罪!一窝奸贼在这里便溺饮食,能有什么好气味?入得此处便不是无辜,关心这些闲事,不如仔细想想来生是何报应!” 大凡司刑人员,身上总有几分戾气,对于狱卒的恶劣态度,中年人也并未在意,仍是一脸正色的说道:“此间恶臭,不只人间秽物,还有一丝腐臭,似是暗渠淤积。旧年李昭德李相公主持东城营建,我亦与事。大理寺推院暗渠与尚书都省排渠相同,若此间壅堵,则都省必也难免。都省东堂多存堂务旧籍,若受污水浸染,上司追究还是其次,堂务失于凭引,则就不是追究典史等在事者能为补偿……” 狱卒见这人说得严肃认真,又心知此处关押的人犯并非一般人,心里已经信了几分,但一时间还是有些拉不下脸,只是闷声道“这样久远前事,你能记得清楚?莫不是你这罪囚想要优待,随口捏造的罢?” 中年人闻言后叹息一声,索性捡起一截木条在地上勾划起来,纵横交错的线条组成了一个简单明了的图案。狱卒见状后便也弯腰去观察,开始神情间还有几分茫然,但渐渐就变得严肃起来,这草图所勾勒出的图案正是大理寺推院附近的街巷道路。 草图勾划完毕后,中年人又拿着木棍圈出了几处交叉点,并认真的讲解起来:“这几处渠口所设都关几渠,最易壅堵。当时东城建造时,专有碑石警告,着令诸司在事旬日打捞清理……” “日前皇城闹乱,南院是有一处碑石断裂,原来是关此事?” 狱卒听到这里,下意识说了一句。 中年人在听到这话后,转在图案上打量一番,继而一副疑惑解开的样子,接着又说道:“看来真的是你大理寺养护疏忽,不是渠线铺设有误。” 见中年人一脸的严肃,狱卒反倒有几分心慌,连忙又追问道:“那该如何补救?” “大理寺南堂有三株水柳,近日是不是相继枝脆叶枯?若只左首一株如此,事还在推院,马厩相邻有水槽,将水排出……” 中年人越说越是笃定,渐渐忘了自己还身在牢狱的囚徒身份,倒像是一个巡察官署的上官,正认真教导着属下。而那狱卒也受其气质感染,听得专注,其中一些不确定的地方还追问几句。 两人交流的很是认真,以至于别处几名狱卒都被吸引过来,甚至忘了本来的任务。可是其他囚室的犯人们久等不见放饭,有脾气暴躁的便忍不住大声叫嚷起来。 “先生真是能士,数年前事务都能熟记下来,我等日常在事都不如足下对这院舍了解清楚。” 那最先与中年人交流的狱卒此时望向中年人的眼神已经和气许多,并抱拳说道:“稍后我们便去查验先生所述,若果如所言,我等狱卒们因足下惠言告知免受责罚,虽不知足下所犯何事,监室内自有一番报答。” 说话间,那狱卒便往中年人餐瓮中又加了两勺汤饭,然后一众人才去别处继续放饭。 中年人对狱卒们的投桃报李并不怎么在意,只是趴在栅栏处望着背影喊叫道:“若所言无误,请典史一定告知。东城暗渠布置,半出我手,知道错不在我,才能了却一桩心事……” 听到这人执念如此,狱卒们也都觉得这是一个趣人,且不说过往官职如何,既然入了大理寺推院,非但不担心自身命运前程,竟对数年前一桩旧职事念念不忘,于是便笑应下来。 听到狱卒们应承下来,中年人神态才略显轻松,然后便抓起简陋的餐具坐回囚室中的木榻上吃起饭来。 囚室中光线暗淡,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外间走廊里再次传来脚步声。不多久,有几人走到中年人囚室正门处,是几名狱卒簇拥着一名绯袍官员,此前与中年人交谈的那名狱卒也在其中。 中年人起身行向门内旁,还未及开口,那名绯袍官员已经指着他问道:“你就是相州案犯官姜师度?” “罪民正是姜师度,未知上官有何垂询?” 中年人闻言后不敢怠慢,拱手回答道。 确认了中年人身份后,绯袍官员又认真打量了他几眼,眼神中颇有好奇,并举手说道:“将囚室打开,有上司提审犯官。” 此前那名狱卒抢先一步将囚室门打开,并入前小声对姜师度说道:“推院暗渠确如足下所言,已经处理妥当,多谢足下……” “不要废话,快点!” 绯袍官员又催促一声,然后便先转身向监舍外行去,实在有些受不了里面那污浊的气味。 中年人姜师度对狱卒点了点头,很明显的松了一口气,但很快神情又变得有些紧张,在几名狱卒导引下行出监舍。此时狱丞早已经做好了提审案犯的程序,正陪着笑脸站在绯袍官员身后。 “斗胆请问上官,罪民涉案详情已有前者使员问录,罪民亦不敢隐瞒,未知是何上峰复作提审?” 终究是身陷囹圄、前程未卜,姜师度忍不住向绯袍官员发问道。 “不要多问,随我来罢。” 绯袍官员淡淡说道,虽然谈不上有多和气,但也不像对待普通罪犯那样傲慢严厉。当狱丞入前请示是否要给犯人上枷时,他也摇头否定,然后便迈步离开大理寺推院,自有甲员押引着姜师度随行于后。 一行人阔步疾行,很快便离开东城、进入了皇城范围,穿过诸司街巷间的街巷,竟然来到了则天门前。如今的则天门,已经避太皇太后尊号改为了应天门。 姜师度也曾在朝为官,自然明白应天门这巍峨城楼意味着什么,心中不乏忐忑,脸色也变得青白不定。将人引到此处后,绯袍官员便示意姜师度上前跟随早已经立此等候的高大宦者进入宫门。 “某家杨思勖,乃监国元嗣殿下故邸使奴。你就是魏州姜奉议?随我来罢,殿下召你集英馆相见。” 应天门内,杨思勖饶有兴致的打量了姜师度几眼,心中有些好奇殿下为什么对这样一个犯官那么感兴趣。 “监国殿下要见我?” 姜师度听到这话后,心中不免一惊,过后又忙不迭对杨思勖拱手作揖,不敢多作询问,只能按捺住心情的激动,趋行跟随上去。 东华门内的集英馆,在经过一番简单洗漱并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袍之后,姜师度才在杨思勖的带领下来到了正堂外。短候片刻,便又有宦者行出将人引入。 姜师度一路垂首趋行,心情自然是忐忑有加。监国元嗣之名对他而言自然是如雷贯耳,也因此心中越发好奇,忍不住思忖自己还有什么罪案竟然直接惊动到监国元嗣。 正当他心中杂想不断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就是姜师度?” “臣、罪臣姜师度,叩见殿下!” 姜师度下意识俯身作拜,接着又侧首向上窥望,然而视线还没有看到贵人身影,便听到那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姜某胆大!解褐以来,朝廷几事薄你,竟敢伙同叛贼孙佺同乱相州!” “罪臣、罪臣确有负朝廷,然臣确是无心助逆!此前守选乡中,闲来欲访邺南枋头魏武堤,因是滞留相州,恰逢孙佺为祸相州,搜罗河夫助其贼势,臣不幸卷入其中……” 姜师度闻言后更是一惊,忙不迭开口解释,语调不无委屈。 堂上的李潼听到姜师度的回答后,忍不住便是咧嘴一笑。出门旅游一趟,结果却卷进了叛乱中去,这理由听起来便乏甚说服力,但若是发生在姜师度身上,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潼之所以知道姜师度的名号,是因为这家伙乃是武周到开元时期为数不多名垂青史的技术型官员,说的更准确一点,这家伙就是一个营建狂魔。 为官几任,姜师度每到一处便要搞点水利营建,如果没做,那这官就感觉白当了。相关事迹,无论正史还是野史都有记录,有的的确是利国利民,有的则就劳民伤财。 出于后世唯物主义思想的影响,对于偏技术型的人才,李潼本就加一分关注。而这姜师度居然还是一个营建狂魔,那就更值得重视了。既然落在了自己手里,那是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见。 “政事堂有一份文书,是你长寿年间进言,讲的是缘河南兴筑几仓,还有没有印象?” 略过姜师度的罪情问题,李潼接着又发问道。 “有……是,臣确于长寿旧年递献奏书!” 姜师度闻言后先是一愣,本以为监国召见是为了严惩他参与谋反一事,却没想到是几年前的一桩旧事。但且不说心中的诧异,当听到监国言及此事时,姜师度却是眼中放光,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述起来:“永徽以来,漕功愈废,河道用力尤甚军国远征。臣乡籍魏州,于此本已深有感触,适逢当年殿下直省革计,臣也大受启发,因作以仓代工之计……” 李潼一边听着姜师度的讲述,一边低头翻看着一份旧籍,脸上笑容越来越明显。时隔数年,姜师度对这一份旧计讲述竟然几无偏差,可见其人的确是记忆力超凡,也的确是在这方面有着颇深的研究。 同时他心里也不免有些遗憾,听姜师度所言,早在长寿年间,这家伙思路便与自己颇有契合。只可惜当时他仍深陷于朝廷政斗当中,在南省待了不长的时间就转任南衙,对姜师度这一份奏章就无缘得见。 若是当年就见到姜师度的上奏,就算困于处境不能即刻上马大计,说什么也得把这家伙划拉到行台中去,重点的培养磨练。 不过现在也不算晚,姜师度的这一份天赋技能简直就是在挠他痒痒肉。至于其人究竟是不是被裹挟入乱,李潼并不关心。就算这家伙跟郑国一样是敌国派来消耗大唐国力的奸细,但只要确实有水利营建方面的才干,李潼也有胆量用一用。 “都畿仓事改革,用功颇糜,非短时能就。但之后朝廷将要于魏州兴造几处新仓,你有无计策可进?” 等到姜师度讲述完毕,李潼又不无期待的开口问道。 姜师度听到这话更是眸光一亮,接着便开口道:“臣乡籍魏州,州县水土津要俱有步量,乞请殿下赐臣纸笔,斗胆将心中故计浅作勾勒。” “给他纸笔!” 李潼闻言大乐,抬手示意道,眼见姜师度伏地便作图画,自己也起身踱步行至近侧,于旁观看。 待见姜师度随手勾画出一幅魏州舆图,他心中更有好奇,着人取来相关图籍自捧对照,发现朝廷精心绘制的州县舆图竟与姜师度随手绘制肉眼几乎看不出什么差别。 于是他心中不免更有懊恼,若早年便将其人招揽麾下,发动宫变的时候无疑更加方便。同时心里也坚定了一个想法,那就是无论这家伙才能与事功多么卓著,以后都不能长留畿内任职。甚至于就连刚才想要把姜师度任命为集英馆直学士的想法,都因此打消了。 毕竟集英馆地处大内要地,有这样一个记忆力与方位感惊人的家伙日常出入此间,想想都让人觉得不放心。 姜师度自然无从得知监国元嗣心中想法的转变,在将州境舆图水路快速勾勒一番后,接着便开始就图指点几处,对每一处通漕建仓的优劣都详细讲述一番。 听到姜师度口中层出不穷的地名,李潼不免有些茫然,他自然不可能闲到对一州地理了解入微,当然也就无从判断姜师度所言准确性,但却莫名有种这家伙很专业的感觉。 别人游山玩水陶冶情操,这家伙大概眼里只有寻龙段金……挖沟开渠,或许整个魏州在其脑海中可能已经被挖的几无完土。州内水土竟然养出来这种人物,这魏州也真是倒霉。 “且将今日所言整理成册呈现上来,若朝议公推称许,待相州案结后,白身入州就事。” 魏州乃是河北重州,也是接下来经营河北事务的人事中心,会有各种各样大规模的营建与改革。无意间捞到姜师度这样一个正好合用的人才,李潼自然不打算将之闲置,要尽快将其价值挖掘发挥出来。 0793 契丹暴乱,兵掠诸州 河北南部地势一马平川,最适合骑兵这样的离合之师驰骋纵横。朝廷定乱大军开赴河北后,充足的马力保证了超高的机动性,首先便针对诸州州城进行了定点的震慑与肃清,初步恢复了诸州之间的驿传系统,确保朝廷的政令以及诸州军报传递的畅通。 驿路恢复畅通后,河北所谓的动乱便初步得到了控制,接下来便是对流窜在州县之间的叛军与流寇进行围剿狙杀。 说到底,这一次河北的动乱仅仅只是统治阶级内部之间的矛盾,而并非席卷整个河北的起义叛乱。绝大多数普通的河北民众们,本身对于这场动乱就没有参与的热情与意图。 即便是州县官员不愿意服从当今朝廷的政令宣施,但本身也都没有一个充分的大义去发动治中民众,即便仓促间裹挟一些人势,如相州那么大的声势也只是一个特例,多数都没有发展到那么大的规模,甚至有一部分州县官员本身还是犹豫不决,朝廷的定乱大军便已经兵临城下。 当一些人烟稠密的大城邑以及水陆通道被控制住之后,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的阴云迷雾渐渐消散,河北南部原本还有些模糊的局面就变得清晰起来。 河北这一场动乱,官方主要还是对于都畿闹乱的猝不及防、以及雍王入主朝廷的无所适从。而在民间,则就是北衙沙吒忠义的北逃所引起的一系列骚乱。 沙吒忠义北逃的第一站就是怀州,趁怀州刺史张柬之不备将之袭杀,并将怀州所积储的物资抢掠一通,用以招募裹挟从众。 不过沙吒忠义仓促外逃,想也可知人马必然不够多,能够带走的物资也很有限。为了扩大河北的骚乱形势,以阻碍朝廷之后的追击,沙吒忠义在逃亡途中也是不断的散播流言。 当黑齿常之率部进入河阳驻守时,怀州府库已是空无一物,州治城池也遭到了相当程度的破坏,由此可推测被鼓动起来的从乱人众不在少数。这一部分从乱者们,有的跟随沙吒忠义继续北逃,有的则无心远行,成为乡野间来去无踪的流寇。 所以在沿河几州局面得到控制后,冀北道大军便兵分两路,一部分继续巡察诸州、剿灭盗匪,营造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另一路万余人马,则就跟随大总管黑齿常之直赴冀州的州治信都。 这一路冀北道行军,理论上的终点就是冀州。冀州还有漳水横流的漕运便利,若再继续向北,漕运环境则就变得有些复杂。 虽然有永济渠水道直通幽州,但大运河也并非一条孤立的水道,沿途分渠堰埭蓄水、放水等事务都需要地方官府的配合。特别此路行军以骑兵为主,对后勤物资的需求要更高,毕竟不能像流寇叛军一样任性掳掠沿途州县、侵扰民生。 当然,大规模的军事推进虽然告一段落,但小规模的军事行动仍然不会以此为限而裹足不前。当大军抵达信都的时候,另一路行军总管李湛便率三千骑兵继续北进,直扑定州安平县。 安平地势所在,倒也没有太大的军事价值,但有一点不容忽略,那就是此境所在乃博陵崔氏郡望所在。博陵崔氏安平房乃其氏族定著房之一,贞观朝宰相崔仁师则为安平房近代代表人物。 故事不足追缅,朝廷定乱大军之所以专遣李湛率领三千骑兵直扑定州,最重要还在于河东叛乱中监察御史崔挹,本身就是崔仁师的少子。 大唐创业以来,虽然一直是以两京为绝对的政治中心,世道名族多聚居两京。但博陵崔氏号为天下名族第一等,乡势与朝情兼顾,朝中族人与谋悖逆,乡中同支当然也不能让人放心。而且博陵崔氏在河北州县担任官职者不在少数,控制住其桑梓族人,对宦游在外者也是一种震慑。 当然只凭博陵崔氏一户,也不值得朝廷专遣三千人马就乡防备。定州所在,地势已经变得颇为复杂,突厥每寇河北多由此出。 虽然眼下的突厥更感兴趣的似乎还是西方的河曲六州,但将定州这形胜之地暂作军管也是有备无患,可以与冀州之军犄角并进,对河北北部形成战略上的压制。即便契丹卷土重来,也能将贼军阻隔在北部,给朝廷继续筹措调度人事力量争取时间。 就在李湛率军前往定州之际,暂驻于信都的黑齿常之则收到一封来信,信是北逃的沙吒忠义使人送来。如今朝廷大军已经基本锁定了沙吒忠义的逃遁路线,其部正游荡于沧州之间,大军以游骑之师逐步压缩其活动空间,已经收网在即。 穷途末路之际,沙吒忠义主动投书联络黑齿常之,虽在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两人同属百济人,且黑齿常之与沙吒忠义之父沙吒相如交情莫逆,早年在故乡便一同响应百济复国的战争,战争失败后又一同接受了大唐统帅刘仁轨的劝降,并在刘仁轨的举荐下入唐任事。 这一次沙吒忠义传书,所言不无绝望之辞:背国入唐,唯以忠义求存。劫王外走,岂区区北门卑将能为?今公为大军元帅、元嗣宾友,仆则荒野孽徒,生死存亡、系公一念。故国亡余本已罪孽满身,公于唐国已洗旧孽、蒙恩新生,功勋卓著、威名远播,何必再啖食故人血肉、污己为功? 仆性拙智昏,丑器已不容于华夏,大错铸成、追悔无益,若侥幸得于放生,放板浮海、归于海东故乡,终此余生不复归中国土地,亦必竭力盛宣公之仁义,永世为大唐远藩卑属,梗阻新罗傲大之势…… 在将沙吒忠义的书信看过一遍后,黑齿常之也是默然良久。他为人尚义感恩,沙吒忠义这一番乞饶之言还是给了他极大的触动。 在经过一番沉吟后,黑齿常之才提笔回信:“故情或是逾于手足,然王道之内、义不容情。旧与汝父并荣赫于朝,三韩卑种竟为中国之主激赏任用,此恩足以趋人捐命。尔爵尔官,亦出此中,临危之际,不能守节,臣轨先失,复浪行河北、袭杀大臣、虐害百姓,岂有知罪知畏之态? 今投书于我,欲构我不义,已污故情。奉卫宸居尚且失守,穷途远奔夸言忠属,妖言何足取信?向者追讨不臣,只因王命驱使。今者必杀逆贼,更是守贞自白之计!立笔绝义,来日再见,唯示刀兵。” 作出回信后,黑齿常之更亲赴沧州,亲自主持对沙吒忠义叛部的追围,并最终在沧州的鲁城县附近追上了正于县域周边搜掳船工、意图出海外逃的沙吒忠义一行。 此时沙吒忠义所部只剩几百人马,且连日来辗转州县、漫长的逃亡过程中,已经让人马疲敝不堪。当朝廷人马终于追赶上来的时候,还未及交战,已有万念俱灰的叛卒直接挥刀斩杀了沙吒忠义、献头求降。 随着沙吒忠义的身死,朝廷对都畿叛乱人众的清剿算是告一段落。凡罪迹确凿者,几乎无有幸免。消息传回洛阳朝廷的时候,众朝士们也都由衷的松了一口气。 不过随着御史台等监察机构重新恢复运作后,相关针砭时事的声音也渐渐多了起来。特别是冀北道行军大总管黑齿常之,遭受了不少的弹劾。有人因他曾与沙吒忠义书信联络而指责他心迹不纯,又有人指责他虐害故属而心性凉薄。 对于此类声音,李潼自然不会特意的回应,但也没有利用权力将相关的议论按压下来。人只要做事,就难免会受到评论指摘,特别是黑齿常之这样的掌兵大将。御史们做的就是这种得罪人的事情,现在既然恢复了他们的职权,当然也要给他们发声的权利。 不过朝廷有关于此的讨论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随着河北秩序逐渐恢复,从年初便发生的契丹叛乱也因此明朗起来。 年初时,松漠州都督李尽忠曾一度占领了幽州城,但是因为天寒暴雪,乱势没有继续扩大开来,契丹叛军在将幽州的物资搜刮一番后便暂时退回了辽西族地休养并继续扩充其势力,裹挟更多的东胡部族加入到叛乱中来。 随着天气逐渐回暖,契丹叛军再次卷土重来。几个月的休整、加上此前在幽州所劫掠到的物资,让契丹势力大壮,不再是几千老弱之师,其他东胡部族诸如奚人、靺鞨等等,也都纷纷加入其中,号为十万大军,并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攻克了营州。 营州的失陷,使得东北局势变得更加恶劣。原安东都护府设置在营州,为了便于控制东夷诸胡,诸部酋首们也都被强置在营州居住。营州陷落后,这些胡酋们便拥李尽忠为主,而李尽忠也据州称制,自立为无上可汗,将所投靠的胡酋们大肆封赏一通后,便继续引众南来。 在契丹叛军南来的时候,洛阳朝廷也正陷入混乱之中,对于河北诸州几乎没有任何安排。但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一次契丹的叛乱首发于幽州、又受限于天时,没能在第一时间形成糜烂之势,这也给了河北诸州以反应并作出防备的时间。 当时朝廷在河北仍有原单于道副总管杨玄基所率一部人马,在契丹退走后重新夺回了幽州的控制权,并据地为守,对卷土重来的契丹造成了一定的阻挠。甚至在契丹南来最初,杨玄基率三千人马主动出击,于幽州东部重创契丹前锋孙万荣。 但眼下的契丹反势已成,杨玄基孤军在外,无论人势还是补给都处于绝对的下风。 虽然初战告捷,但对大势的扭转却微乎其微,很快就被后续源源不断到来的契丹人马围堵在了幽州的蓟城,据城而守月余时间,最终不敌,趁着契丹叛军诸部不能完全协调突围而走。 杨玄基所部在退出幽州后便一路且战且退,最终抵达仍有武备的易州时,仅仅只剩下了不足五百员众。不过这一番惨烈的牺牲也不是没有价值,易州刺史权善才已经在州境征募壮力并坚壁清野,州城据守数千人众,并几次击退了契丹的来犯。 虽然南下路程颇受阻滞,但契丹胜在人势壮大,在易州受挫之后便放弃了继续进攻坚城,转以骑兵寇掠乡野,很快便将战火烧到了河北中部的瀛洲,并攻克了瀛洲的州治河间城。 黑齿常之所率的冀北道骑兵在沧州追诛沙吒忠义叛军之后,在回撤中于瀛洲东南部的乐寿遭遇了契丹前路人马。这一次遭遇战虽然以官军胜利结束,但整个河北北部业已糜烂,之后李尽忠亲率数万叛军出击黑齿常之所部,官军矢尽粮绝,无奈退保冀州,暂时将契丹叛军阻隔在了冀州北部。 当这一消息传回洛阳朝廷时,自然举朝皆惊,许多时流都没想到契丹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东胡部落所发动的反叛居然能壮大到如此声势。 毕竟垂拱以来,朝廷在对外征战方面虽然战绩并不乐观,但所面对的敌人也都是突厥、吐蕃这样的强敌。 在时流观念中,契丹等东胡诸部不过是在安东都护府管制下的羁縻部落,本身实力有限,即便有叛,顶多也只是区域性的骚乱,成不了大祸。甚至就连安东都护府的设置,最大的军事意图也并非防备契丹,而是为了管制分散在辽东与辽西之间的高句丽等三韩遗民。 这一次契丹的叛乱,不独让东北的羁縻局面为之崩溃,在地域上也隔绝了朝廷对原高句丽、百济等旧地的统治,甚至战火直接席卷到河北大片州县之中。 这样的胡祸,简直是大唐立国以来所没有的。虽然说贞观初年也有突厥兵临渭水之危,甚至就在不久前还发生了默啜寇掠河东道诸州,但突厥乃是大漠上长久以来的霸主,其为祸深重也并不让人意外。 可契丹这样一个东胡杂种,许多普通的民众甚至都不知东北有此部落,竟骤然势大、席卷小半个河北,这对时流所造成的冲击之大远远超过了突厥的祸害。 洛阳本来就是大乱新定,秩序虽然重建起来、但仍然很脆弱。当听到河北近半州县已经陷落时,城中氛围也逐渐开始出现一些骚乱。 特别是一些刚刚从河东返回都畿的原天兵道卒众,由于担心朝廷或会出尔反尔、将他们重新征募入伍、投入河北作战,甚至都出现了一些逃散的情况。 尽管李潼心知契丹叛乱不容小觑、也为此做了许多针对性的计划,但当此事真正给时局带来冲击的时候,也是不免忙得焦头烂额。 为了稳定都畿人心局面,他甚至亲赴都畿诸城门前,召集坊曲乡民,当众宣布朝廷对平灭契丹叛乱已有整体规划,河北的战事也绝对不会影响到都畿周边已经实施的政令。 当然,面对这种群众性的恐慌,语言的安抚总是苍白无力,唯有行动才最有力量。 陕西道的卒力征发一直在进行着,此前还一直以卫戍都畿为名义,至于眼下则就不必再作掩饰了,直接号为辽东道行军,同时以原冀北道行军大总管黑齿常之为辽东道前军大总管,原冀北道行军旗号转为辽东道前军。 与此同时,宰相姚璹为辽东道中军大总管,即日率领新抵洛阳的五万西军渡河北进,并将陇右的娄师德召回朝中,为辽东道后军大总管。 国之大征,宰相掌军,这也是一直以来的惯例。至于具体的战事进行,当然还是以诸军总管为主,借用宰相的权威来节制并调度诸军。 辽东道前军人事结构可以无作调整,中军则仍以李潼的西军老班底为主,五万人马共分为十三路行军,唐先择、杨显宗等西军旧将们各领总管。 当然,朝廷原本的武将群体,李潼也没有完全排斥在外,但所任用的主要还是原高句丽与百济王族。 启用这些人并不是为了真正让他们率军上阵厮杀,主要还是为了感化并招抚分布在东北地区的三韩遗民,让这些人不要过多的参与到契丹叛军中,甚至组织一批城傍以威胁契丹后路。 虽然这一部分安排也不必寄望太高,真正决胜此役的还是正面战场上的战斗,但毕竟也是惠而不费。若能收效自然最好,就算没有什么效果,朝廷所损失也不过几张制敕告身。 六月中,诸路大军便悉数开拔。如此大规模的人马调度能够如此有效率的完成,也在于李潼前期的准备尚算充足,除了原行台人事的调度之外,物资的筹措同样比较及时。 在朝廷直遣甲员的引护下,江南的漕米已经有一部分运转北上,十万斛漕米俱用作军粮,直接沿大运河进入魏州,并顺着漳水河道继续北进,输送到冀州等前线地区。 在中路大军开拔的前夕,朝中又发生一桩小插曲,那就是王孝杰请战。 此前王孝杰斩孙佺而入朝,但因为应答失意而一直赋闲邸中,没有给予新的任命。 这一次河北大乱,王孝杰自然也是摩拳擦掌等待掌军平叛,可是眼见到诸路总管俱已任命完毕,甚至就连陇右的娄师德都被召回任命,偏偏王孝杰不在其中。 王孝杰对此当然忍耐不住,他本就有几分闻战则喜的武人性格,此次用兵河北又是新朝第一大的军事行动,若不能列身此中,对他而言也是一大遗憾。不仅仅只是被投闲置散的失落,甚至隐隐有几分羞耻。 所以王孝杰也是频频请战,因为没有在朝常职而不能出入皇城,索性每天直立于端门,就这么瞪眼望着出出入入的朝臣们,那眼神凄怨的让人心酸。 王孝杰这么不遗余力的刷存在感,李潼想忽略他也难。特别讲到旧勋,王孝杰确是如今在朝武将的第一人,就算他不主动请战,朝臣们也多有进言,希望王孝杰也能前往河北参战。 如果李潼只是一味的不作回应,那针对性就太明显了,不利于眼下朝中营造一个众志成城、定乱杀贼的氛围。 所以在王孝杰于端门请战两天后,李潼终于将他召入皇城,待到王孝杰入堂便拉下脸来怒声道:“朝廷文武任用,自有规章定计。王某不安于室,幽望端门,意欲何为?” 王孝杰听到斥声,扑通一声便跪在地上,还未开口,已是泪眼朦胧,接着才哽咽道:“臣自知秉性强拗,不和于众,亦不敢恃旧违触朝纪。然入世以来即捐身效力于戎旅,幸得薄功不负天恩。闻今髡发之贼祸我家国,痛彻肝肠! 臣名爵所有,概为弓马邀得,今河北受害,实在不敢腆颜闲卧于邸,愿以性命报效朝廷!臣亦知大征之事,遣用需谨,唯份是武人,不敢侧身事外。若此身志力不足赏用,臣请朝廷降敕移臣名爵,以酬事中有功!臣不敢矜夸旧事,然于事中确是略有营建,但得随军而行,即便不能痛快杀贼,亦能稍得统摄之效……” 听到王孝杰这一番自陈,李潼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之所以不使派王孝杰,自然不是因为这家伙此前对他的顶撞,这一点容人之量他还是有的。 不过原本的历史上,河北此战就是王孝杰饮恨所在。就算其人勤于王事、不惜性命,但王孝杰在军中也的确威名不浅,若真战场失利,对军势的打击可谓不小。 而且王孝杰这家伙老实说有斗将之勇而无大将之才,本身资历与威望可以不怵军中任何一人,身在都畿还能不失管束,一旦入军,黑齿常之也未必能压得住他。 不过王孝杰请战殷切,朝中近日也颇多此类进言,略作沉吟后,李潼才又沉声道:“诸军军职俱已制授完毕,临战易将兵者大忌。况王某以勋挟我,情法难容,既言纯情效力、非为贪功,白身入军,以充跳荡之用,不给掌军之权,你是否还要坚持随军出征?” “臣前者言事已经招厌于殿下,旧功或可略保阶秩,但恐不能再享恩恤。臣齿龄仍壮,恩宠却衰,唯再逞武勇,冀能另搏新功。但能重得青眼顾我,岂敢奢求职权轻重……臣愿身在跳荡,请殿下勿弃微臣!” 听到监国元嗣所言,王孝杰又忙不迭点头说道。 李潼见这家伙仍然如此坚持,且一番话说得也是坦诚,才终于送了口同意王孝杰随军出征,当然不可能真的一下子撸成跳荡小兵,安排了一个跳荡营主的军职,以保证这家伙没有权力拉着全军出去浪,同时也严令道:“入军之后,若敢违触上峰军令,凯旋之际无论功高几许,则必取你首级,彰我军威!” “臣不敢!臣一定谨奉军令,绝不逾规!” 王孝杰闻言后脸色微凛,接着又连忙表态道,但脸上又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臣于军中,宿名颇有,今卑职入阵,诸军总管或为故员,若因故情垂爱,不忍用臣于阵,言是关照,实则误臣杀贼创勋。恳请殿下赐臣一字,假号相称、以秘于众……”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便忍不住一乐,只觉得这家伙对自己的认知定位有问题,大凡跟你共事一段时间,若还对你有关爱之心,那也是一奇。特别像张仁愿之类气量不大的,提起王孝杰来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不过王孝杰所说的这一点,李潼也有考虑。真要明明白白把这家伙安排进前锋跳荡营中,的确有些不妥,毕竟战争不是游戏,如此战功赫赫一个大将作此卑用本就不妥,真要损失在战场上,乐子也是蛮大的。 他自己本身都开了一个小号,再给王孝杰搞一个问题也不大,略作沉吟后,他便给王孝杰取了一个“王平虏”的名字。 王孝杰对此自是欢喜不已,而李潼看着这家伙笑逐颜开、如释重负的样子,心念不由得一转,继而便开口道:“卿等大将但忠勤为国,朝廷亦不相负。余者杂情,不必耿耿于怀。” 王孝杰听到这话,神情微微一滞,片刻后才叹息道:“殿下宽大能容,臣感激不尽!人事艰险,亦有所见,唯劣性纵情,不善自守……” 王孝杰如此殷勤请战,甚至不惜以假名担任卑职,虽然理由讲得很坦诚,但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很难说出口的。 比如归朝伊始去吊唁相王,他便明显感觉到相王之子人小鬼大,他对相王的义气表现很有可能就会埋下祸根,让自己卷入什么宗家风波中。所以这一次的请战,对他来说也是一次自救。 听到王孝杰这么说,李潼也是叹息一声,这家伙言行虽然不失鲁莽,但也不是一味的愚直。有的事情即便有所预见,但也很难提前扼杀于萌芽之中。王孝杰既然在是非上还能把持得住,他也不吝于再给这家伙一次机会。 今晚先别等了 RT,明天一个大章,今晚没赶出来,大家早点休息。。。 《冠冕唐皇》今晚先别等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794 胡狗必死,寸麻不资 郊野中,一路骑卒正策马而行,前后约有两百余众,器杖配给杂乱、或刀或枪,服饰也并不统一,但有一点鲜明的特征,那就是诸员俱是髡发。而这一点也将这群骑卒与中国人士区别开,一望可知乃是寇入河北的契丹叛卒。 这一群契丹叛卒们游荡于郊野中,本身也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沿着乡道与河流前行。入寇月余,他们对唐国境内山水地理虽然仍是所知有限,但连番的寇掠也给他们积攒了许多的经验,只要顺着道路、河流,总能寻找到唐人的乡邑、村落等聚居地。 契丹数万之众蜂拥南来,甲杖物资等自然不可能统一供应。除了诸部酋首渠帅的心腹人马,其他大量从乱的普通卒众们本身就没有辎重供给的概念。 但就算契丹治军如此粗暴简陋,这些乱卒们的士气仍然不弱。毕竟相对于寒荒贫瘠的松漠族地,人烟稠密、物资丰富的唐国境内简直天堂一般。哪怕仅仅只是乡野一个小村落,一通洗劫下来,收获也是让人欣喜有加。 所以契丹诸酋首们也根本不必操心如何控制大军,那些追从南来的杂卒们根本无需严令驱使,本身就在争先恐后的向四野进行寇掠。 他们也根本不担心部属离散的问题,身在异国远乡,契丹人形貌又天然有别于唐人,仗势欺人虽然嚣张无比,但也并不敢长远离散。游荡劫掠一通,最终还是会聚集于大军前后。 所以那些契丹的豪酋们只需要循着往年朝贡的路线,用本部精锐人马攻打下一个个防备不周的城池,瓜分城中财富积储,至于城池周边的乡邑,自有那些秃鹫饿狼一般的杂卒们进行洗劫,并乖乖的返回上贡。 这些散卒们除了寇掠乡野之外,还负担着一个任务那就是窥望唐军的行止动静。 有关这方面,倒也不需要特殊的斥候技能。大量杂卒分散在主力周边,遇到危险当然是火速回撤,自然就会将敌人的情报带回来。 当然这样的情况并不多,毕竟随着幽州唐军被打败后,大唐在河北北境几乎已经没有成建制的军队存在。即便有的地方官府仓促集结起规模不等的乡义武装,但能够给叛军主力所造成的阻挠仍然十分有限。 契丹就是靠着这样的行军模式,在攻克营州后一路南来,直穿数州之地,一直抵达营州,进攻的势头才有所减缓。 除了前方冀州外围已经发现唐人成建制的骑兵队伍之外,也在于易州这个钉子一直没有被拔下来,使得后路存在这样一个隐患,也让叛军的上层出现了一些争执矛盾。 当然,上层人物的争执也没有影响到各路杂卒们的寇掠活动。 他们甚至因为大军主力的停顿而欢喜不已,毕竟此前大军穿州过府、行军速度太快,沿途州县停留时间都不会太长,让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寇掠乡野。人口、财富集中的城池,又轮不到他们这些散卒去抢掠头一波。 现在这些胡卒们,就仿佛老鼠掉进了米缸里,不断的在乡野游荡,搜索新的寇掠目标。 这一支两百人的小队伍,在转过一处溪流浅滩的时候,很快就在溪流一侧发现了人工修筑的渠道,队伍中顿时爆发出一连串的欢呼怪叫声。继而便沿此渠道继续前行,穿过一片林地后,便见到前方视野开阔、圃苗青葱,并有大寨依陂而造。 这一支队伍在郊野中也游荡了颇长时间,终于找到这样一个目标,心中兴奋自不待言。他们也并没有急于策马进攻村寨,而是冲入田圃中收割那些已经初见饱满的谷穗、豆荚,聊作果腹的同时,也是为了激怒村寨中那些乡民们,让里面的人忍耐不住、主动出击他们。 毕竟他们这一群人器械简陋,实在乏甚攻坚之能,而且村寨规模看起来并不小,未必能够轻松吃得下。 类似情况,他们南行一路已经积攒了不少的经验,乡民虽然可以据寨而守,但乡寨外的土地却失于保护。彼此言语不通,队伍中也少有人能知唐人声言,叫阵激怒意义不大,但如果破坏这些唐人视若性命的庄稼,寨中总有人会忍耐不住,出寨驱赶他们。 果然,在见到这些髡发胡贼肆意破坏已经收成在即的庄稼时,人头攒动的寨墙内便响起了愤怒的咆哮声。过不多久,寨门便由内被打开,几十名庄丁们挥舞着简单的器杖便向这群胡贼冲来。 眼见再次得计,那些胡卒们也都嚎叫连连,快速上马,用刀枪拍打着马臀,兴高采烈的向那些出寨的村民杀去。 村民们虽然愤怒有加,但也并非不畏生死,眼见到贼势凶猛、策马而来,心中怒气也被恐惧压迫,下意识的便抽身向后退走,本就不甚整齐的队伍顿时便乱成了一团。 诸胡卒见状,不免更是大笑连连,类似的画面他们已经见过许多次,并对后续的流程分外熟悉。只要杀掉这一批冲出寨子的丁壮,留守寨中的乡民必然胆寒心惊,斗志锐减,接下来再攻打村寨便容易得多,然后便是洗劫一通,满载而归。 有的胡卒一边冲杀着,一边已经忍不住在畅想接下来洗劫村寨、收获满满的画面。然而正在这时候,前方狭窄的乡道路面陡然一震,地面上便出现一个宽大丈余的坑洞,冲在最前方的十几名胡卒已经马失前蹄,滚落进了陷阱中。 陷阱里斜埋着许多尖锐的木刺,随着胡卒陷落,这些木刺便狠狠的刺入这些胡卒人马躯体中,一时间血水迸溅,人马惨叫声不绝于耳。 眼见这一幕,后路胡卒们半是后怕、半是心惊,忙不迭手忙脚乱的去控制胯下的坐骑。 但叛军能够分配给他们这些杂卒的马匹,想也可知都是品质庸劣的驽马,本就驭使不易,刚才冲杀起来又太过恣意,全无留力,这会儿想要紧急停顿下来也是非常的困难。 于是便不乏胡卒一边徒劳的呼喊着勒紧缰绳,一边眼睁睁看着自身被坐骑拖挟着狠狠撞进坑洞中,木刺深深的扎入胸腹内。 与此同时,村寨中也发生了新的变化,原本倒拖木杖向后逃窜的丁壮们停下了脚步,而寨子里又马蹄声隐动,十几匹马冲了出来。 马上骑士们的装备很可笑,各用麻绳缚住两块木板作两档样式,有的更直接顶了瓦瓮作兜鍪,就这么吼叫着策马冲出,手中挥舞的也不是什么杀人利器,无非犁头铧锋而已。 但就是这么看起来可笑的十几人,冲出寨子后便直向仍未从陷阱坑陷打击中恢复过来的胡卒们而去。当先一名身高将近七尺的年轻人手里握着一张村民制来用来驱赶野兽的硬木猎弓,削竹为箭,引弓频作射击,所射俱头脸颈等要害之处,十几息间竟然连中数名胡卒,足见射艺之精妙。 诸胡卒骤遭埋伏,本就心悸有加,虽有一部分卒众及时控制住了坐骑,避免了被陷阱坑杀的命运,可当下意识向左右遁走时,又是接连的轰隆声不断,尘埃飞腾,原来陷阱所设不只一处,又有数人被坑杀其中。 胡卒们这会儿也是叫苦不迭,没有心情埋怨这些乡民不安生种地、却挖空了村寨周边,同伴们的惨叫声以及乡民们的愤怒咆哮声让他们心慌意乱,不乏人便下意识向最稳妥的来路退走。 说到底,这些胡卒虽然号为叛军,但本身也不过只是辽北山水间游荡谋生的卑胡而已,气力、胆略都称不上勇壮,甚至是来到河北这段时间里才勉强吃上几顿饱饭,仗势欺人不乏豪胆,真要遇到唐人悍不畏死的反抗也是慌得很。 有人带头溃逃,剩下的也都没有多少斗志,于是乡路上还剩下的那百余胡卒们也都纷纷转马后撤。 这时候,乡民们也已经冲到了陷阱近处,眼见到还有陷入其中的胡卒正挣扎着向外攀爬,自然举起手中器杖便向坑洞内挥砸,一时间砰砰的砸击声伴随着胡卒惨叫声,几处陷阱里俱红白一片,那场面虽然惨不忍睹,但却分外解恨。 “六郎好计略!这些胡狗们正该如此对待!” 一名面色黝黑的中年庄丁脸上挂着淳朴笑容,一边挥着犁头直接砸向刚刚从坑洞里探出头来的胡卒,若不见那胡卒随之而来的惨叫与飞溅的脑浆,倒是像极了勤力耕种的画面。 年轻人持弓策马的继续追射仍在近处游荡的一些胡卒,等到敌人们都被驱赶到远处,回头再看庄人们收捡人头的画面,忍不住便拍额叹声道:“阿爷阿叔们,这些胡狗身上哪处不能取死,你们偏要照这狗头毁坏!官军计功给赏,全凭这狗头为证啊!咱们拿这毁烂脑壳,怎去取信旁人?” 左近乡人们听到这话,脸色也都纷纷一变,更有一人收不住手,手起杖落便是一个爆头,及见周遭乡人俱怒视向他,不免讪讪道:“这怪得我?生人各种好样,这些胡狗偏秃发吓人,这样鬼厉样貌,不砸头颅能尽兴?” 众人本来气恼心疼,听到这乡徒强辩,忍不住心有戚戚、各自点头,望着提醒他们的年轻人、一脸无辜道:“正是这道理,咱们不是不爱奖赏,只是这头颅瞧着就是好下手处!” 且不说乡人们懊恼惋惜,能在胡卒们的寇掠中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一群人草草收拾战场,哪怕已经砸的稀烂的脑壳也都割取收拾起来,用草灰裹了包在麻毡中,才又匆匆返回寨子里。 “阿翁,胡狗们已经游荡到了此处,不要再犹豫了,还是弃家南奔罢!” 回到寨子里,年轻人寻向族中老人,再作恳求道。 老人闻言后叹息一声,环视周遭乡人并屋舍建筑,蓦地手指北面破口大骂起来,一边骂着一边热泪滚滚,最终捂脸号啕道:“走、走!带的上的带走,带不上的烧掉,我庞家庄寸麻不资胡狗!” 村寨早已经在准备撤离,只是乡人探路的时候发现这一路胡人流寇,不敢贸然上路。现在虽然狠杀了一通祸害他们乡土的胡卒,但那群溃卒势必会再引众返回报仇,形势已经更加危急。 随着浓烟滚滚升起,庄中人家离开了这时代所居的村邑。并在离开村邑不久,在老人强硬要求下分成两路,妇孺丁壮们携带细软向南面而去,老病残疾们则架着几架牛车、牛车上装载着满满的土包、于荒野中压出深深的辙印、缓缓背道而行。 0795 无上可汗,进退失据 瀛州虽然地处沃野平川,但也并非完全的无险可恃,州境内河渠横行,泽野连绵。特别是位于州境西南的滱水与滹池两大河流夹谷并行,成为地域内天然的分界线,也是瀛州州治河间得名之所由来。 如今,随着契丹入寇瀛州,这些地表之上的河渠泽野也就成了双方人马交战厮杀的地点。而这些交战发生的地点,也因为战略价值的高低,战斗发生的规模与烈度也各不相同。攫欝攫 这其中,位于定州与瀛州交界线之间的安平、饶阳等地,是彼此交战最为猛烈的地区。唐军方面以此前抵达定州的李湛所部为主力,并有将近两千名附近乡邑义勇队伍配合作战。 契丹在这方面投入的卒员那就更多了,叛军主力部伍本就已经推进到了据此不远的河间,若再继续南向,势必要冲破唐军在这一线的阻挠。而且河北境域越往南去便越富足,越是精华所在,对于叛军自然也就拥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滱水南岸的河滩附近,多有临时挖掘起来的战场壕堑,便是双方交战的最前线所在。此时在河滩附近,鼓角声不绝于耳,双方甲员纵横冲杀,每一刻都不断的有兵员负伤乃至于阵亡。 唐军方面,俱是关西老卒,自主将李湛以降,众将士器械精良,战意高涨,战场上控弦如风、挥刀如电。而对面的敌军们,实力同样不俗,诸契丹豪卒们髡发文面、状如厉鬼,各舞器杖,来去迅猛,与唐军交战于此河滨之地,竟能不落下风、使得战斗一时间成胶着之态。 契丹虽然胡名不壮,但也是东胡中的大部族。特别是随着东突厥与高句丽这两大强权相继覆灭之后,东北方面的边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契丹作为较早投靠大唐的东胡部族,依附于大唐的东北羁縻秩序之下,势力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特别是如今作为部落联盟首领的大贺氏,早在贞观初年便获得了大唐所赐给的旗鼓威器,并在大唐对外用兵、特别是攻灭高句丽的前后战事中积极参与,是东北方面一支战斗力颇为可观的胡部仆从军。 但胡虏向来畏威而不畏德,随着本部势力壮大起来,契丹也渐渐失去了以往的恭顺。早在高宗显庆年间,契丹便伙同奚人作乱于东北。 不过当时突厥已经覆亡,大唐与吐蕃的矛盾也并未激化,针对三韩的战争才刚刚开始。当年这一场叛乱无异于以卵击石,很快就遭到了镇压与平定。而契丹如今的首领李尽忠一家,也在大唐的扶持下成为契丹新的头领。 毕竟当年大唐真正的对手还是高句丽这种海东大物,契丹所处又偏远荒僻,为了能够让东北快速稳定下来,从而给东征高句丽提供一个基础,大唐对于这一场叛乱也没有深作追究,仅仅只是将挑衅羁縻秩序的两蕃首恶除掉。 随着高句丽被攻灭,大唐在东北方面军势有所收缩,尤其是与吐蕃之间的战争进程不够理想,对于东北方面的控制不免更加减弱。 之后东突厥余孽复国,闹乱于漠南之地,而大唐随着高宗去世,又陷入了常年的政斗与内乱中,这也给了东胡这些部族们更大的发展空间。契丹这一次的叛乱,可以说是东北羁縻秩序长久失治的一个恶果。 东北方面的隐患已是常年久积,偏偏相王当国的时候、对此乏于一个清晰的认识,认为这些东胡部族仍然是一股恭顺可用的力量,竟然试图在幽州开辟一个狙击突厥的新战场。大量人物聚集于幽州,军事所托非人,让契丹几乎尽夺幽州所积存的物资。 年初幽州这一场叛乱,给了本就因实力壮大而野心勃勃的契丹珍贵的物资之用。特别是大量甲械的丢失,让卷土重来的契丹军众甚至都拥有了不逊于唐军精锐的武装水平,这也给仓促北进、狙击契丹的唐军作战带来了极大的困难。 河滩处这一场战争,旨在抢夺滱水上的一个渡口。饶阳与安平之间,水陆汇聚所在,也是河北中部重要的漕运节点。此境旧称博陵,本就是河北地表名郡,博陵崔氏等地表名宗多世居此乡。巘戅戅 早在多日前,李湛便率军抵达定州安平,传告乡野要于城中召见诸地望名流。但是由于洛阳政变的缘故,这些地表豪族们对于朝廷敕令多有抗拒,各守乡境之内还待观情权衡。 乡户们配合度不高,人事分散于诸乡邑之间,随着契丹叛军推进到了瀛州,便给那些叛军提供了寇掠乡野的便利。多处乡邑村寨被攻破,契丹叛军们也因此聚敛到了大批的财货物资。 这么多的物资想要安全运输到后方去,河渠运道无疑是最为方便的路径。因此李湛所部也即刻改变作战方针,凭着强大的机动力与野战能力沿河狙击契丹那些临时的仓储与渡口。 战斗最开始的时候,由于契丹前路人马整体战斗力与武装水平还比较低下,再加上一路推进势如破竹,让他们不够警惕,因此唐军在沿河据点的狙击方面接连得手、斩获颇丰。 初期的战斗比较顺利,这也给李湛这一路人马提供了珍贵的物资给养。他们这一路人马五月初才渡河北进,沿途忙于扑灭诸州骚乱,一路行军而来,在粮草物资方面则就不免不够周全。 此前李湛抵达安平传见乡境诸家,本就是希望这些地方豪族能够捐输一批钱粮以补充大军耗用,结果却遭到了抵触与抗拒。 如果不是从契丹手中抢夺到一批物资,眼下只怕也已经无以为继,必须要撤回冀州等待朝廷的物资供给才能继续北上。攫欝攫 本来是境内作战,结果反而还不如契丹这入寇贼军更得地利。那些地方豪室们捂紧自家仓舍,官军甚至还要从贼军手中抢夺物资,才能获得继续战斗下去的力量。 想到这一点,官军上下也都郁闷无比。但大敌当前,也无需深究这些细节。作为抗敌主力的关西军众们,相信朝廷、相信监国元嗣殿下一定会给他们一个说法。若非这一点信心,老实说眼下官军斗志真的无从保障。 河滩西侧浅坡上,李湛将旗竖立于此,眼见到下方战场上战事胶着,眸底也是焦躁闪烁。近日连番交战,他明显感觉到契丹军队的战斗力越来越强,甲械越来越精良,这说明契丹已经逐步在将精锐向此调度。 此时的战场上,双方参战之众数量仿佛,甚至契丹方面兵力还要更少一些,但官军反而隐隐落在了下风,几次旗鼓传令试图脱战轮换,但都被那些契丹军众们紧紧黏缀着,不能脱离战场重整阵势。 官军如此弱势,一方面在于连日奔波作战、几乎不得休整、人马战斗力都有下滑。另一方面则就在于此番参战的契丹卒众也不是弱类,一个个悍勇有加,发辫间金丝缠绕,甲械配给更是一拟唐军一线作战部队。 这一路人马也有一个专称名为曳落河,于东胡语中意为健儿、壮士。唐攻高句丽战事中,所动员的胡部仆从与城傍当中便有契丹与奚部的曳落河参战,但当时尚且员众不多,仅仅作为豪酋亲随,没有独立建制,战场上也乏甚表现。 可是在这一次契丹叛乱中,以曳落河相称的胡部悍卒就多了起来,最开始的交战中还仅仅只是作为兵长统摄部卒,然而这一次却有将近两千名曳落河士卒参战。 这些曳落河卒众们一个个膀大腰圆、勇猛凶悍,弓马娴熟兼武装精良,一俟出现在战场上,所表现出的战斗力远非寻常胡卒能比。巘戅阅笔趣YuebiQu.Om戅 若这一路唐军新进参战,当然是不畏与之角勇争胜,可是连日作战下来,人马状态都有下滑,没能在交战伊始便将之快速击溃,随着战斗时间的拖延,人马体力上的劣势便体现的越来越明显。 突然,战场上异变再生,有一名凶悍的胡将手舞大椎,接连击破数员战场上唐军士卒的阻挠,竟匹马单身的直向唐军后阵冲来。 “某松漠府何阿小、无上可汗帐前先锋,坡上唐将可敢来战?” 冲破阻挠后,那胡将形态更加的张扬恣意,策马压线沿军阵前游走呼喊,挥舞着臂膀连连指骂邀战:“无胆鼠辈,可敢来战!” 眼见到这一幕,李湛已是脸色铁青,抬手一指,麾下自分出一支十人小队,直向那胡将冲杀而去,胡将见状后大笑而走,复入战阵汇合部伍继续鏖战起来。 受此挑衅,李湛自然气不能忍,回头看了一眼从前日忙碌至今,民夫们刚刚在河面上架设起来的护河水栅,这也是契丹贼军此番作战想要攻夺破坏的目标。 “着令诸民丁各自浮板过河,不需再等候官军!军中剩矢发给射生手,放弃渡口,随我杀贼!” 心内挣扎权衡一番,李湛开始下马披甲并沉声说道。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不只在于那胡将的阵前羞辱激将,也是结合战场上形势、已经没有信心守住此处渡口。 毕竟此处渡口除了河道狭小之外,沿河几乎无险可守。强留于此继续交战,只会让将士更加疲惫,乃至于会有全军覆灭于此的危险。 听到主将如此下令,沿河一直没有参战的诸将士们也都默默整装。民夫们眼见此状,各自也都悲戚不已,但势不能胜,再作勉强也于事无补,只会带来更大的损失,于是便陆陆续续的跳入河中,浮木向对面泅渡而去。 但在诸民夫之中,仍有几十名青壮强留不愿离去,更有人一脸激愤的冲入甲兵队伍中大吼道:“乡义有勇有力,愿随将军激战杀贼!死则死矣,绝不忍见贼胡害我乡土却悖道遁行!” “闲余器械战马,分给他们。” 李湛闻言后便随口说道,摆了摆手然后便在士卒扶助下翻身上马,看了一眼那些激动请战的乡勇们,又说了一句:“官军自有阵法技变,尔等能杀则杀,能走则走,勿乱我阵!” 说完这话后,李湛便将马腹一夹,马槊横端于前,率先向坡下战场冲去,同时口中大吼道:“贼将勿狂,某唐家忠勇,取尔狗命!” 浅坡上数百唐军此时也战阵初成,前方几十精骑与主将并端马槊形成锋阵,后路则有几十名射生控弦引弓遥指,随着槊锋所指,箭矢脱弦先入贼阵,霎时间便将敌军阵伍攒射出一个醒目缺口。 李湛等持槊前锋冲入敌阵,继续将缺口进行撕裂,后路自有持刀甲士们挥砍撼动敌阵。因此一路生力军的加入,整个战场都受此冲击而产生了极大的变化。 先前久困战阵中的将士们所受压力锐减,终于得有空隙向战场外围转移去,并试图追赶上后军入阵的阵尾,对敌军进行有力的绞杀。 “阻住唐军汇合!” 攫欝攫。此前阵前叫骂邀战的胡将何阿小这会儿却并不理会方新入阵的李湛,而是率部尽量的走避锋芒,意图将快要脱战的唐军重新拉回战圈中来。可见这胡将也绝非有勇无谋,而是满满的凶恶狡黠。 随着唐军尽数入战,对阵契丹军众也开始继续往战场上增派兵力。 虽然在一开始的战斗中,契丹投入的兵力并不如唐军多,但在整个战场上,仍然是以契丹兵力为多,除了将近两千名曳落河精卒之外,还有两千步卒并千数名车兵。此前唯以一千五百名曳落河参战,另有五百余众与后军一同在阵后待战。 现在终于把唐军于此所有兵力给压榨出来,契丹贼军自然也就没有了再留手的必要。这当中五百名曳落河甲士也如唐军一般直向战场投入,另外的步卒与车兵则沿战场外沿快速穿过,要将唐军此前所留守的渡口先抢夺过来。 此时的战场中,唐军将士俱已陷入恶战之中,即便是见到契丹军众有此意图,也已经根本没有闲力去进行阻止。 李湛等人的加入,还是给正面战场上形势带来了一定的转变。 他们这留于阵后的几百军众勉强还算是一股生力军,战场上的贼军曳落河也是经过了一场激战的消耗,离合应变难免有些迟钝,在李湛等人左冲右突的冲击之下,战阵逐渐开始变得散乱起来。 但有一点比较可惜的是,由于这一路唐军主要是轻装配给,专精破甲的重械实在不多。而参战的曳落河军众甲防精良,使得唐军所直接造成的杀伤力不足,从而导致敌军虽乱但却不崩,眼见又要陷入此前那种缠斗的战斗节奏中。 特别是随着敌军另一路几百众由侧翼插入了战场中,使得前后两路唐军首尾汇合的尝试落空,原本战阵中的唐军将士们被后方紧追不舍的契丹军众迫出战场的核心,两部人马各自为战,没能达成一个有效的配合。 但在李湛决定放弃渡口水栅的时候,战场上的这一点劣势便也不再致命。毕竟唐军主要还是机动离合之军,此前是既不能破阵、又不能脱战,所以被困在战场中进退不得。 可现在既然已经放弃了守护的目标,唐军全力脱战,一时间也非契丹贼军能阻。毕竟随着契丹军力投入,战场上的契丹骑兵还要策应保护正向渡口快速移动的步卒,做不到全力追击,也让唐军所承受的压力锐减。 “向西南转移,整军再战!” 将战场上的军众解救出来之后,李湛也没有再试图继续回攻纠缠,而是率部向南方进行转移。 此处渡口不守,并不意味着这一区域的战争就结束了,只要保全眼下的实力,那契丹贼军的活动便始终遭受限制,并不能肆无忌惮的将所寇掠到的钱粮物资向后方进行转移运输。 “车兵围起渡口,快快清掉河道水栅!” 眼见唐军陆续脱战,契丹战将何阿小也不再下令继续追击,眼下毕竟已经深入唐国境内,地理、虚实俱是不知,贸然追击极有可能乐极生悲,还是巩固住当下的战果最为稳妥。 发生在滱水岸边的这一场战斗,最终以唐军的战败退走告终,契丹军众们自然是欢声雷动,只觉得唐军原来也不过如此,斗志更加高昂。 在契丹的曳落河强卒们沿河往来看顾之下,原本分散在沿河周边乡境的契丹军众们开始向滱水河道两侧汇聚,并将此前搜刮劫掠的物资快速向河间方向运去。 巘戅戅。位于瀛州河间的契丹大营,连营几十里,几乎一眼看不到边。契丹人渔猎谋生,习俗近于突厥,虽然攻下了大城河间,但并不入城居住,只在城池周边兴架毡帐。至于城中,则关押着他们所掳掠来的唐人百姓与大量的财货物资。 在这一片营地中,有一处大营旗纛高扬,很是醒目,正是契丹首领李尽忠汗帐所在。只是在这大帐内外文物张设中,仍以大唐所赐之旗鼓礼器最为显眼,透出一股讽刺与尴尬,对大唐如此,对契丹同样如此。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契丹族源并不长久,一直到了隋唐之交才逐步形成了以大贺氏为首的部落联盟,并没有形成独特的族群统治制度。 李尽忠多年以来也只是以大唐所册封的松漠州都督统管诸部,如今虽然作乱称汗,但仍担心他这可汗不够威重。再加上此次一同作乱的奚人、靺鞨等部此前与他本就没有明确的统治关系,因此还是将大唐所赐的礼器旗鼓保留下来以壮其威。 此时大帐中正进行着一场盛大的宴会,自无上可汗李尽忠以下众东胡豪酋们多列席于此,为的则是庆贺骁将何阿小于滱水以南击败唐军,并成功将滞留于境的物资与兵众引回。 李尽忠已是年过六十的高龄,虽然贵为契丹联盟的首领,但常年生活在辽边苦寒之地,已是鹤发鸡皮、老态毕现,但这会儿精神仍然不失矍铄,酒酣耳热之际袒怀于席,望着满帐的属下们更是乐得合不拢嘴,顾盼之间豪气盎然,端起金杯举过头顶并大笑道:“往年趴卧冰窟、寒风饱饮时,你等可敢幻想能享此日欢乐?” 李尽忠豪言讲完,环顾一眼,帐内却没有几人给予回应。诸豪酋部将们或是怀揽女伎亵玩嬉笑、或是醉眼斗饮,几乎没有人专注于上。 李尽忠金杯仍然举在半空又等了片刻,才终于有人注意到这一点,忙不迭离席而起,蹈舞为贺,于是更多的人闹哄哄的起身蹈舞,一时间大帐中群魔乱舞,只是许多人都不清楚因何蹈舞,同样醉眼迷离的何阿小扑通一声跪在案前并大叫道:“末将谢都督赏!不对、不……臣谢可汗赏!” “一个憨物!” 李尽忠本已有几分不悦,但在见到那拙态应对后,也忍不住乐起来,随手将手中的金杯抛给了何阿小。 虽然一场应礼搞得乱七八糟,但也让大帐中闹乐无度的场面有所收敛,趁着众人心思还没有转到别处,李尽忠便又继续说道:“唐国因其雄大,向来目我东北诸族为其奴仆。今我奉天应命,集结众族勇士抗拒唐国。起事以来,大有收获,但唐国体大,绝不可因当下所有就有松懈!诸部仍需奉从我命,才能抗拒唐国攻打追责!”攫欝攫 这一次众人倒也识趣,纷纷作拜应声。而李尽忠接着便望向帐内一名年轻人并说道:“滱水一胜,可知唐国官军不足为虑,其国王侯自残,并无余力进控河北。传告你兄,着他增派车马员众,大军继续向南征讨,我要率军直临黄河,重复颉利故事,逼那少王与我修盟!” 年轻人名为李鲁苏,从发型装扮上看便有异于契丹人众,而其人也的确不属于李尽忠部下,而是奚酋李大酺的兄弟。巘戅戅 奚人与契丹并为鲜卑宇文氏余种,虽然系出同源,但彼此间山林渔猎的争夺也是颇积龃龉,关系算不上好。不过身为东胡两大强族,彼此间也是相爱相杀的纠缠,此前便不乏相谋作乱于东北的经历,此次李尽忠竖起反旗,奚人也是最先相应起事者。 只不过在攻克营州后,李尽忠自立称汗,俨然以东胡共主而自居,这让共受唐国官爵、自以为与李尽忠平起平坐的奚酋李大酺颇积愤懑,因此在幽州继续南来的时候,李大酺便拒绝跟随,而是留守后路。 此时听到李尽忠颐指气使的口气,李鲁苏也是有些不乐,起身举手道:“贵部势大军盛,唐国军伍不堪一击。我部人少势弱,实在很难再继续增军,只能为可汗留守后路……” “狗贼竟敢忤我!” 李尽忠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沉,直从席中立起,指着李鲁苏便破口大骂道:“即便没有你族参事,我部一样大事能成!念你部久为唐国奴仆,需作怨气疏解,才伙同你兄弟入事分益。南行以来便屡有推脱不前,今我大军再胜,征你部充用脚力,竟然还敢拒我!来人,给我打杀此獠,无非大军回师,杀灭大酺一族!” “我为可汗杀此败兴之贼!” 听到李尽忠如此忿声,那刚刚得胜归来的何阿小也是须发贲张,直接提拳便扑向李鲁苏,将之压在席侧,一番老拳照应过去。 眼见何阿小殴打李鲁苏,帐内一干契丹豪酋并将领们自是叫好不已,然而在场其他胡部豪酋神情则就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只是身在契丹大军营地中也敢怒不敢言。 但终究还是有人忍受不了契丹的狂傲,一名年近四十的中年人推案而起,大步入前将两人强分开来,并望着李尽忠大声道:“可汗欲为一时之雄,还是要永作东北共主?诸部所以连同起事,只因不堪忍受唐国傲大不恤,今可汗大业方规,诸部为宾为臣,共襄大事,一时失于词巧,竟然受此折辱,可汗此行与赵文翙何异?” “又是一个不怕死的狗贼!” 李尽忠听到中年人此言,怒极反笑,指着中年人冷笑道:“若非老子起事搏命,你等群员俱为文翙圈厩走狗畜力,今文翙已除,观我大军滞留唐国,视我命令为儿戏!老子杀得赵文翙,更惧你等卑员?” 说话间,李尽忠已将佩刀抽出腰畔并直将刀锋指向中年人,中年人眼见这一幕,倒也不再坚持,直接深跪在地并大声道:“末将言有冒犯,可汗若诛,我不敢辞。但若因此卑微一命有彰可汗凶名,使群部离心,败坏可汗大事,此亦不敢承受之大罪!” 正在这时候,一直在李尽忠一侧默然不语的孙万荣连忙行出,膝行入前手握李尽忠刀背劝谏道:“可汗请息怒!今诸部汇同举事,共尊可汗,只因唐国积威深刻,私意难免忧虑成败。但今我军接连告功,后路人马相继有闻,也一定会奋勇南来。今南面还有唐军众多,急需攻克,成就大事,实在不可因一时意气杀我将才啊!” 李尽忠脸色变幻一番,片刻后将刀抽回入鞘,并缓缓行至中年人面前,将刀连鞘递入其人手中,接着便拍着他的背笑语道:“此刀曾于营州斩赵文翙,巨仇之血饱浸锋芒。今解刀赠你,还要怨我凶恶薄情?” 中年人闻言捧刀,顿时热泪盈眶,将刀抽出舔舐其锋,然后便伏地大哭道:“贼血甘甜可口,可汗殊恩厚赏,祚荣必铭感不忘!高句丽亡以来,我部徙于营州,为奴半甲子,无时无刻不盼能直身扬气,今承命可汗、了却夙愿,合部必舍命相报!” 中年人名祚荣,乃辽东粟末靺鞨族人,其部先为高句丽附庸,因高句丽覆亡而被强征入唐于营州安置。 不同于契丹与奚这两蕃虽然为唐附庸、但起码还有族地能够繁衍休养,靺鞨人入唐后则就被编入营州城傍,成为军事上的消耗品,多年来跟随着唐军的征战步伐而死伤无算,但又没有什么荣誉奖赏。 这一次契丹人攻破营州,才将当地的靺鞨族豪酋们解救出来,自然也就加入到了契丹叛军中。但靺鞨由于本身没有固定的族地安置,其部属多与辽东那些高句丽遗民们杂居,想要重新招聚起来也需要时间。因此如今靺鞨首领乞乞仲象东渡辽水招聚旧部,而祚荣则被契丹胁迫随军为质。 随着祚荣伏地谢恩,大帐内气氛再次有所缓和,包括此前遭受殴打的李鲁苏也叩拜请罪,其余胡酋们也都各自表态,接下来一定会增派部属以助军势。攫欝攫 一场宴会进行下来,当中虽然不乏波折吵闹,但最后总算是和气收尾。 待到诸豪酋部将们各自退出,帐内只剩下了李尽忠与孙万荣,李尽忠脸上醉意有所收敛,接着才伏案长叹一声道:“唐军,真的是太强了……本以为其国祸乱频生,必然无力经略远地,却不想仍然抗阻连连。以我族中精养十数年之强徒,竟还仍然不能全歼其一曲别部,若其后军俱有此战力,那实在……” 契丹此番南来寇掠,表面上看起来自然是顺风顺水,不足几个月的时间,便已经席卷河北近半疆土。但真正的情况,只有李尽忠、孙万荣等首领才知,在这旺盛的表象下,局势其实已经发展到就连他们都无从控制的地步。 此前因见幽州人事盛集但又军事混乱,幽州都督窦孝谌昏聩无能却又强驱他们与突厥交战,于是在经过一番权衡之后,趁着唐军边将们之间的矛盾,李尽忠直接洗劫幽州而走。 这一次成功自然壮大了他的野心,再加上担心遭到唐国的报复,归部整顿军势,索性公然叛乱。之后招取两蕃勇卒攻取营州,其实到了这一步,李尽忠已经打算停一停,起码看一看之后唐国的应对策略,再决定是否要继续进行下去。 但此前幽州的胜利,已经让部众们贪欲旺盛起来,加上靺鞨等新加入的部族鼓噪,李尽忠几乎是被群情架着离开辽西,再次回寇幽州。然而幽州守将杨玄基仅凭几千散卒并残破城池,便将数万大军强阻月余之久,这更让李尽忠对接下来的行动心存迟疑。 但他当时所统率的已经不仅仅是大贺氏本部人马,就算是他想停顿下来,契丹其余诸部也不会罢休。毕竟作乱之初诸部已有关于战利品的约定,幽州一场苦战,所获却是马马虎虎。 诸部族人心有不甘,再加上奚部等外部势力的鼓动,只能继续南下。但李尽忠也很明白,这些东胡部落们其实已经将他当成了一个投石问路的棋子,以其部试探唐国究竟还有没有力量重新控制东北局势。 诸胡部虽然叫嚣的凶狠,但实际出兵却不多。奚酋李大酺以所分获的战利品不足,留驻于幽州不肯继续向前,靺鞨部乞乞仲象则干脆在大军离开营州后直接便往辽东退走。 虽然南行以来,战事还算比较顺利,但那主要是因为幽州之乱后,唐国于河北北境诸州几无设防,但只要稍具防御的城池,便能困阻大军良久,比如已经位于大军后方的易州。 越往南行,越至富庶之境,但相应的可供利用的地险之处也就越少。抵达营州之后,李尽忠甚至不敢就城而居,就是担心或被唐军围困、进退不能。 他自己心里是明白,他是统摄着一群根本就人心不齐的乌合之众去与当世最强大的帝国为敌。如今契丹诸部所聚大军虽有数万之众,但真正能称精锐的不超过万余,而且还分散在诸部酋首手中,李尽忠真正能作掌控的不过几千之众。 当然在真正野战硬碰之前,李尽忠也是自觉能有一战之力。他所部曳落河勇士乃东北第一流的悍勇之师,此前幽州一战也是战果辉煌,所掠取军资物械更让队伍战斗力更上一层。 这一次有数千各部散卒因为贪进而被唐军阻截、滞留于定州境内,李尽忠派遣麾下曳落河勇士参战,目的也是为了检验一下队伍的战斗力,以及增援河北的唐军能战与否。 这一战虽然逼退了唐军,成功将部伍、物资接应回来,但整体的战果却远远低于李尽忠的设想。他本以为唐国都畿动乱,两衙禁军俱损失惨重,仓促间必然难以聚起强军北上增援,以他麾下最为精锐的曳落河骑兵出击,即便不能全歼这一路唐军分师,也必然能给与重创,却没想到唐军在鏖战一场后还能从容退走。 若后续增援的唐军仍然能有如此战斗力,那接下来的战斗将不容乐观。特别据说唐军前路总管乃是宿将黑齿常之,这更让李尽忠心里没底。 黑齿常之用兵之能,他是亲有感触。垂拱年间,突厥入寇幽州,黑齿常之以燕然道大总管,李尽忠也曾亲率部伍跟随助战,便曾见到强大的突厥骑兵被黑齿常之所击溃。 如今自己将要直接面对黑齿常之,李尽忠心里难免有些发虚。此次大摆筵席为何阿小庆功,除了大彰胜绩以巩固军心之外,也是在考虑退路问题。 “如今唐军战力勇健,又有名将为统,实在很难轻言可胜。特别今我客外敌境,若于此迎战,胜数更微。幸在眼下唐军物力不协,困于冀州不能北上,尚有一二调措余地。若能从容退走,唐军途增百里,则我得益数分。哪怕只是撤回幽州为战,也胜于瀛州这种全无遮拦之境。”巘戅顶点戅 孙万荣作为李尽忠的心腹肱骨,对于当下的困境自然也是深有了解,在瀛州这种不能讨巧的地理环境中与唐军进行决战,哪怕他们再怎么狂妄,也不觉得能够战胜唐军。 特别眼下契丹军众因为各自财获丰盛,已经少了许多亡命之徒的豪勇,各自惜身惜命,对于战争的渴望集聚锐减,使得整体本就不算太高的战斗力更加下滑。 攫欝攫。“去往突厥的信使派出没有?默啜去年新寇河东,我此番所以弄事河北,本就是因为不愿与突厥为敌。今我举河北诸州县去附,他只要挥兵南来,钱粮、人马任取!” 讲到这里,李尽忠又忍不住长叹一声,心中满是势弱于人的不甘与丧气,他自僭尊号为无上可汗,自然是有一番不甘于雌伏人下的豪气,但也不得不承认,眼下的契丹还并没有支撑他这一股野心的实力。 “眼下暂退,也是为了后计大图,可汗不需要过于灰心。只要突厥挟势南来,唐国必然应对不暇,我部可以从容退回榆关。有了今次赫赫功业,可以尽收八部人事大权,凝实本部,兼受奚人、靺鞨等诸部人事,自为辽西强权!届时从容于突厥与唐国之间,觅时壮大,兼扩海东,总有无人敢抗的时刻!” 孙万荣见李尽忠一脸的不甘,又作进言道。 李尽忠听到这番话,眸中不免闪过一丝精光,但在低头看了看已经垂至胸前的白须后,又忍不住叹息道:“虽有雄志,可惜岁龄不饶,即便有壮大之时,我怕不能生见。诸子弱不当事,后路诸事还要仰仗你去维持奋取啊!” 讲到这里,他又说道:“突厥亦虎狼之邦,默啜惯会投机自肥,我虽以唐国诸州诱他,也不可只存一想。若突厥不能为我策应,仍需仰仗诸部之力。李大酺贪索资财,不妨尽力益他,让他率部南来,既能壮我军势,又能保障退路的安全。 还有那个靺鞨小子,也是一个阴志远大的人物,早前营州其父为求去将他质我,若能收抚就要细心收抚,危急时可以引作臂助。若是不能,直需杀之,不要将他放走归部!” 孙万荣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待到李尽忠归帐入睡后,自己则亲自持刀宿卫于前帐中,并处理越来越繁重的各项军务。 夜色虽然浓厚,但整个河北大地却没有因此静谧下来,暗潮涌动,尤甚海波。 巘戅宝来bam戅。滱水败走之后,李湛所部南退几十里,刚刚在南部的陆泽驻定,便有冀州使者投营而来。短作休整之后,从冀州赶来的桓彦范接掌李湛旧部,而李湛则率五百精卒,连夜直往易州方向而去。 与此同时,原本退守冀州衡水的黑齿常之所部终于等到了朝廷向北输送的第一批物资,在稍作补充后,大军水陆并进,沿衡水直将大营推进几百里,于冀州最北部的武强驻扎下来。 视野扩及到整个河朔地区,驻守于代州雁门关的忻州司马张九节得到朝廷最新指令,率部直赴太行山北。而被契丹作为策应救星的突厥默啜大军,则已经穿越漠南,来到了胜州新设未久的东受降城外。 0796 东西杀敌,叛唐必死 当数万突厥骑兵出现在河外草原上,当眼见到那耸立于地平线上的高大城池与两侧无数烽堡时,包括可汗默啜在内许多人都不免有些傻了眼。 “唐人这是疯了?竟然远出河外几百里构此繁事!” 眼看着那已经浑然一体的城堡防事,默啜心情变得很差,忍不住便破口大骂起来。 虽然此前他也听说一些唐人于河外修筑工事的消息,但料想无非一些简单的沟堑拒马之类,又或是一些单薄的游骑岗哨,对此并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觉得这是河曲局势不够平静、唐人胆怯气虚的表现。 毕竟当年河曲战败、逃回漠南后,默啜虽然很长时间都没有重回这个伤心地,但对河曲方面的讯息还是异常关注的。 陕西道大行台对于河曲周边诸胡态度绝对称不上友好,像铁勒中的回纥以及吐谷浑部落等,对于行台暴政都叫苦不迭。甚至早年契必明北进所招抚的铁勒诸部都暗生离心,乃至于暗中联络郁督军山的突厥牙帐,希望突厥能够派兵接应他们叛唐北逃。 所有这一切消息都表明唐国雍王李济刚愎自用、狂妄自大,不能融洽边情。而且在陕西道强硬政策之下,扰乱并不止于河曲一处,陇右方面与吐蕃交战频繁,甚至还试图染指陇南的中立地带,于诸边广数敌人,同时也不容于其国朝廷。 正是因为掌握了如此翔实的讯息,默啜在漠南势力稍有恢复之后,便直接引兵入寇唐国的河东道,结果就是大胜而归、胜果喜人。而且唐国朝廷与行台之间的矛盾也更加凸显出来,竟然比默啜此前的判断还要更加严重得多。 默啜对此自然是欣喜不已,但却没想到唐国的朝廷如此不堪一击,仅仅过了几个月的时间,唐国形势便发生逆转,行台雍王竟然直接入主朝廷中枢,快到默啜都还没来得及循此展开什么新的计划。 不过大唐国内这一次的权力变革也让默啜看到了一个新的机会,雍王东走入朝,一定会将原陕西道人马大批抽走才能控制住朝中局面。相应的河曲方面的防务一定会有所削弱,这就给突厥再次入寇提供了机会。 默啜之所以对河曲之地念念不忘,不只在于此前那一场惨败,更在于河曲六州对突厥的继续发展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从突厥本身而言,作为雄霸大漠南北近百年之久的强大帝国,突厥本身也已经形成了疆土与制度上的传统与概念,漠北郁督军山便是突厥可汗王权的象征,也是漠北群胡聚居所在。相对而言,漠南之地对突厥就属于比较偏远的疆土。 此前骨笃禄兄弟自河曲叛出,游荡于漠南,并频频寇掠大唐河东、河北诸州,只是因为当时实力仍然比较微弱,不足以支持他们返回郁督军山重建汗国。可是随着实力壮大到一定程度,骨笃禄还是率众北返郁督军山,只将默啜留镇漠南黑沙城。 哪怕在突厥势力最壮的颉利可汗时代,漠南地区也仅仅只是作为与大唐交战的缓冲地带,是一个外藩领土。随着东突厥灭亡,突厥影响力锐减,在漠南地区更加失去了统治基础。 唐国于此境疏于防备的时候,或还能劫掠闹乱一番,可一旦唐国大军来攻,突厥骑兵便不得不向北逃遁、以避锋芒。这样一个旋来旋去的局面,自然不利于建立起长期稳定的统治。 在以漠北郁督军山为统治核心的突厥王权传统下,向河曲进军无疑是对他们最为有利的,只要冲破了黄河套区,继续向南便可直接撼动大唐的统治核心关中地区。无论是路线上,还是出于攻坚方面的考量,都要远远比其他几条路线更加优越。 颉利可汗当年兵临渭水,逼迫建国未久的大唐签订城下之盟,至今都是突厥遗老们念念不忘的高光时刻。更不要说如今河曲六州还有十几万突厥降户定居,若能将这一批人众迎回漠北,无论是对实际势力的增长,还是对可汗权威的树立,都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 默啜这个可汗上位未久便在河曲遭遇惨败,不得已逃回漠南重整旗鼓,虽然在河东方面取得了大胜,但这仍远不足以重新树立起他的威望。 虽然东北方面契丹的叛乱也让默啜看到此方大计可图的机会,但终究不是他的根本利益。特别契丹李尽忠狗一样的东西,竟敢妄称无上可汗,让默啜对这个狂妄东虏充满厌恶。 如果不是因为志图河曲、分身乏术,加上还需要契丹叛乱吸引唐军兵力,他甚至都想挥师东进抄了契丹人的老巢,给这些东虏杂胡们一个深刻教训,警告他们不要妄想挑战突厥可汗的权威,顺便接收一批大唐在东北扶立起来的羁縻势力。 这一次进图河曲,是默啜寄予厚望的一场翻身仗,为此将早年归国争夺汗位都没有尽发的漠南嫡系人马都尽数带来,并勒令漠北牙帐同样遣军助战,同时从河曲上下发起进攻。 可是默啜这里刚刚抵达战场,便被唐军所营造起的盛大工事泼了一盆凉水,心中自然满是惊恼。 不过很快麾下便有谋臣进言道:“往年唐国向来据河以守,河道南北便是两国分野。今唐国竟然深入我境,河外悬筑孤城,且用工仓促,壅垛全无,兵无回踵遮蔽,观势雄大,只是虚张声势、掩其疲敝,只需旗鼓勇进,一战可以辨其虚实!” 默啜得失心重,因此思绪略有紊乱,不过在听到这一番话后,紧张的心情还是有所缓解,转马回军,然后便勒令精锐人马向远处的大城冲击。与此同时,大军本部也分遣斥候去寻找合适的驻扎营地。 不过前路战斗还未打响,斥候首先回报的消息便不甚乐观。河外地势倒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因此驻营方面对地势的要求并不大,但有一点关键的因素制约甚重,那就是必须要水草丰美。 毕竟突厥骑兵们一半的战斗力都集中在战马上,马力如果得不到充足的续航养护,那所带来的后果也是颇为致命的。而且就算不考虑战马问题,数万大军本身对水源的要求也是极高的。 可是随着斥候在周遭境遇一通游走巡察,很快便察觉到唐人筑城的狠辣之处,那就是大规模的水源草场几乎都被囊括其后。 虽然也有一些零星的草甸水塘分散于外,但这些地方也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而且就算没有被破坏,凭这些零星之地也很难满足整支大军的需求。 在此城东北方向虽然还有一条黑水注入黄河,但那已经是近百里之外,而且河道交汇处滩涂密布,并不适合大规模的突进过河。 听到斥候们接连传回不利消息,默啜心情也逐渐变得沉重起来,更加意识到唐军这番工事建筑的深意所在。 河曲湾流在此境浇溉出南北阔达数百里的平原草场地带,往年双方沿河互攻,突厥哪怕劳师远来,也能分享河曲北岸地利,就近补充休养,养精蓄锐然后发兵渡河。 然而现在,唐军却放弃了河道这一天然屏障,将战线向北横推几百里,不仅仅是侵入突厥境内那么简单,更是直接将突厥的补给地兼并其中,疲其军、钝其势,让突厥大军不能以最好的状态投入作战。 意识到这一点后,默啜的神情也陡然变得严肃起来,不敢再将前方唐军城防等闲视之,一方面下令随军役夫跟随斥候外出探寻挖掘新的水源,一方面下令道:“全军出击!拔掉唐人烽堡城池,临河饮马!” 随着默啜一声令下,突厥军众们便继续前行。与此同时,前路人马也已经抵达了东受降城城下,这座城池算不上极为高大,甚至就连基本的壅垛等配套的城防设施都无,看起来就像一个四四方方的土围子,也让突厥军众们略存轻视之想,直接便向城池发起了冲击。 此时东受降城也是城门洞开,五百重甲陌刀卒阵列城前,组成了一片璀璨夺目的刀阵。城中鼓号雷动,城外马蹄震天,很快攻守双方便毫无花巧的碰撞在了一起,霎时间交战的最前线便溅射出一连串血色光华。 任由突厥骑兵几次冲杀,城门前陌刀阵只是寸步不退,甚至从城门前方徐徐向前推进,竟然将突厥前路人马生生向后压退几十丈。 不过陌刀阵如此激进的打法,很快便与城门之间形成缝隙,自有突厥兵将发现这一丝漏洞,开始呼喝整队,准备由此直将城门进攻。 然而当他们刚刚穿插至此时,因为需要绕开前阵陌刀军,冲势已经达不到最高,队伍也因转向略显凌乱,阵型还未及重新凝实起来,城中已经有千名刀弩手整队待战,彼此还未及有实际接触,突厥骑兵们便迎来了一片弩箭攒射,顿时人马重创者不知凡几,下意识便向两侧回撤败逃。 随着城门前突厥骑兵的退走,此前出城拒敌的陌刀手们快速分列后撤,于城门两侧复列战阵,与同样出城汇合的刀弩手前后为阵。 正在这时候,城中角声齐鸣,继而便响起了整齐雄厚的马蹄声。早于城中整阵完毕的骑兵队伍飞驰出城,循着突厥贼骑退走的方向便追杀而去。 随着唐军骑兵队伍出城反击,城内又有一批兵众被调聚到了城门后,相对于此前出城杀贼的唐军人马之阵伍严密,这一批兵众虽然数量更多,足足达到了五千余众,但却阵型散乱、军容不整,看起来倒像是一批乌合之众,关键是多为胡人健卒。 这一批人马,自然就是西河行社的胡卒们,虽然阵势不够整齐雄壮,但斗志却高昂无比。一个个闻战则喜,显得倒是比真正的唐军精锐还要更加渴战。 此时,作为西河行社统领的张仁愿也披甲上阵,并做出了简单的指令:“出城杀贼,贼尽还营。金鼓不响,回首即死!出城!” 下令完毕,张仁愿当先持槊拍马出城,后路诸西河战卒们也都蜂拥而出,跟随在后沿着前路骑兵队伍进兵路线便直冲向前。 当突厥后路大军推进至半途的时候,便见到野地中烟尘飞腾,继而便是己方败卒们正打马飞奔而来,此时已经阵型不复,多有丢盔卸甲的狼狈。本部人马上前接应,还未及询问详情,竟被一冲而过,而后路唐军精骑也随即杀至,不由分说便是一通砍杀。 眼见这一幕,突厥军众们也都不免惊惧有加,他们原本以为接下来这场战事将会是一场攻城拔坚的战斗,却没想到陡然转成了一场追击野战。 特别此时大军中路所传递的军令仍未及时转变,最前方仍是行军推进的阵列,不攻不守,霎时间便被己方的溃卒冲散,那些茫然无措的突厥军众们自是下意识便向后路败走,未战先溃。 东受降城前地势一马平川,最适合骑兵离合聚势,往年自是突厥骑兵们纵横往来、从容进退的乐园。可是如今因为有了这一道城防建筑的存在,唐军大可以逸待劳、以强攻疲。 此时刚从城中杀出的唐军精骑们也抓住突厥这一点溃势,于野地中如尖刀一般直插敌军腹心之内,以点破面,很快便将突厥大军撼动得全军震荡。 “前路是何异变?” 受限于视野,默啜并不能尽览前路战斗情形,但其视野所见,已经看到前路人马纷纷倒戈并向后溃退而来。 “唐军万骑出城来杀,势不能胜啊……” 大军溃势已成,人人魂不附体,纵然有一些将领还在试图挽回军势,但军令传达却阻滞频频,纵然能够影响身边几人,但已经不足影响正常战争的走向。 当然,真正围绕在可汗身边的精军,不乏身经百战、意志坚韧,不会轻易受到环境的影响,仍在恪守军令,仿佛稳立于大河惊涛中的一块顽石。 但这样的情况也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真正的暴徒们杀来了,那就是张仁愿所率领的西河战卒们。讲到战斗力,他们当然是要逊于唐军,但是讲到对于溃卒的追剿围杀,他们绝对是个中高手。 当西河战卒们抵达战场的时候,突厥前阵人马早已经被先行的唐军精骑所冲溃,除了阵势溃散开来,也因为前后的拥堵使得许多突厥军众不能顺利逃散出去。这一部分人为了活命,下意识的做法便是弃械伏地请降。 然而不幸的是,他们遇上的可不是正规唐军,而是视人命如草芥的西河暴徒。弃械投降的突厥军众们对他们而言无非是更加方便割刈的杂草,纵马驰行而过,将那些突厥降卒们一个个钉死于途。 对于西河战卒们杀俘的行为,张仁愿向来不作制止,甚至不乏鼓励。用他的话说那就是:兵者大凶,勿谓杀俘不祥,凡披甲入阵、刀锋指我者,岂割肉饲我之善类?刀兵加贼,于我至祥! 唐军精骑们虽然在正面战场的冲击上造成了敌军的溃势,但西河暴徒们的加入却让这溃势变得更加猛烈汹涌。 突厥军众向来也以狠恶著称,每有入寇都造成唐人平民大量死伤,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害怕西河暴徒们不留活口的杀法。请降是死,战意又无,那也只有向后逃命是唯一生机所在。 而当这一轮更加汹涌的溃势形成时,默啜便再也没有了回天之力,只能受溃部裹挟,在少量精兵的护卫下向后路溃逃而去。 一场追击战持续了数个时辰,唐军将士们在追杀途中几番换马,一直等到天色擦黑,视野中再也没有了大股游荡的突厥军众,才终于吹起了收兵的号角。 且不说唐军此战大量的斩获,张仁愿率部回军时,抬眼便见到几十名西河战卒竟然混在城中丁役们当中,正在帮忙打扫战场,收捡物资,脸色顿时一沉,马鞭一扬便勒令将这几十众引至马前来,不待这些人禀事,抬手一槊便刺死为首一人,并怒声道:“杀!” 后路士卒们闻令不敢怠慢,策马入前手起刀落便将这几十名同袍尽诛于此。 眼见张仁愿执法如此酷烈,周遭唐军士卒们都不免倒抽一口凉气,包括正站在城门前听取诸军汇报战果的姚元崇都忍不住微微皱眉。只因张仁愿所统西河战卒并不属于正式的官军,姚元崇便也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胜州司马唐修忠见状有些不忍,忍不住入前低语道:“此战西河勇卒作战英勇,有目皆见。这几十勇卒征途失伍,无奈转回,但也热心相助城事……” 不待唐修忠把话讲完,张仁愿便举手打断,并不给唐修忠面子,脸色一沉便说道:“作战英勇,这难道不是他们的本分?这些陇外杂卒,于本部已被酋首役作牲畜,主上惜其勇力、收而用之,钱物盛给、衣食足用,此诸类一命以外,更作何舍?教化积功,一代难就,唯令行禁止,才能明知进退!恩者自为主上御器,威者臣下借而创功,唐司马勿乱我驭悍之技!” 河曲此战,乃三受降城创设以来所首胜,于整个朝廷而言也是一场威壮大胜。因此当战报驰驿传递到洛阳的时候,朝野上下也是一片欢腾。不过由于眼下还有河北战事未了,朝廷也并没有因此专设庆典,只是在朝堂上进行了一番通告。 战胜固然可喜,但李潼也有一些烦躁,那就是张仁愿这个人在河曲方面风评不好,在姚元崇、包括契必明的奏告中都有说张仁愿过于刚强暴虐。 有关张仁愿包括西河战卒们的声言事迹,李潼也有耳闻。他本身倒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统兵大将本就不是面面俱到的老好人能做的。如果说张仁愿有什么问题,那就是功绩不大、脾气不小,搞不好跟同僚之间的关系。 李潼原本是打算将张仁愿历练一番后就摆在朔方接替契必明,继续完善三受降城体系并打击突厥势力。可现在张仁愿资历还没刷出来,却搞得跟上司同僚关系都不够和睦,明显不适合现在就直接挑大梁。 略作沉吟、又想到不久前黑齿常之刚刚递入朝中平定河北的战略计划,李潼心中一动,提笔作令以张仁愿为侍御史并检校幽州司马、辽东道行军长史,见令之日即刻率西河战卒并铁勒仆从五千人东行、横穿漠南,前往幽州助战。 东北问题是一个综合性的边事问题,契丹的叛乱仅仅只是浮于表象的一个最严重事件,还有更多的隐患并没有浮现上来。想让东北重新恢复秩序,并不只是击溃契丹叛军那么简单。 此前李潼还一直在考虑河北战事结束后,该要派谁前往辽西长期驻守。 黑齿常之明显是不合适的,并不是李潼信不过黑齿常之,而是因为黑齿常之身份过于敏感,除非朝廷已经确定了一个继续怀柔羁縻的经营策略,否则将黑齿常之留在彼境只会增添不必要的君臣猜疑,也会让黑齿常之做起事来束手束脚。 现在看来,张仁愿倒是一个合适的人选,不仅才能足够,关键是够狠辣,能够镇得住场。 至于说原本历史上因为赵文翙暴虐、所以才激发了契丹的叛乱,这一说法李潼不怎么认可,搞得李尽忠好像比窦娥还怨。 诸胡畏威而不畏德,唐玄宗就差把安禄山揽在怀里喊小宝贝、比亲儿子还要亲,该反照样反。赵文翙暴虐之余,更重要的是能力不足,所以才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并使得东北羁縻秩序被破坏一空。 对于包括契丹在内东胡诸族试图摆脱大唐羁縻秩序的尝试,李潼的态度也很明确,敢作死就有地埋,在现实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能杀多少就杀多少。特别默啜新败于东受降城,大唐所面对的北疆压力更小,对东北这些叛胡们当然是要穷追猛打。 就在河曲战事有了重大突破后,河北战场上局面也发生了新的变化。 冀州方面的唐军突然北上,将大营向北推进几百里,使得双方距离陡然拉近。主将黑齿常之更亲率一路人马继续北上,直扑契丹驻扎在瀛州南部乐寿的一部贼军。 乐寿方面的敌军约五千众,由契丹一名别部辱纥主统率,虽然早从外围散卒的查探汇报中得知了唐军北上的举动,但对此并没有加以重视。 毕竟就在刚刚不久之前,契丹骑兵们还在饶阳方向击退了数千名唐军精骑,此事已经诸军尽知,也让契丹军众们对于唐军的战斗力有所小觑。而且乐寿方面还存在着大量的物资战利品等待运输,这一路契丹人马也不能说走就走,因是便继续留守乐寿,并向后路进行求援。 黑齿常之抵达此境后,也并没有即刻便向敌军发起进攻,周游左近、临河设栅,等到另一路契丹援军抵达时,才向乐寿方面的敌军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乐寿位于滹池以南,因有河道为阻,两路叛军人马并不能第一时间汇合起来。 当唐军真正向河南岸的叛军发起进攻的时候,这些契丹军众们才算是了解到唐军真正的实力如何。特别临场指挥作战的黑齿常之乃是真正的用兵大家,对于战机的抓取可谓敏锐至极,且契丹军众对唐军的轻视也是浮于言表、清晰可见,甚至摆出了与唐军正面冲杀的阵势。 黑齿常之对此当然不会客气,亲率千人精骑直冲契丹正面,刀锋未至、矢锋已临。契丹军众胆气虽壮,但却并非人人都有曳落河那种豪奢的装备配给,在第一波的接触中便被唐军强大的杀伤力打蒙了,虽然并没有即刻崩溃,但也是整部被向后压制颇远的距离。 随着契丹军阵变化,后路唐军便沿河继续冲击,如一把利刃贴骨剖割,一鼓作气将附河布阵的契丹军众们切离了河岸,并继续向南面迫击。几轮冲锋下来,滹池南岸的契丹军便已经被切割成几个区域,各自为战。 对岸增援而来的契丹军众眼见南岸军势将溃,一时间也是焦躁无比。虽然因为分属不同部落,没有太浓厚的袍泽之谊,但南岸还积存着大量的物资,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被唐军夺回,因此这一路人马便也开始快速渡河。 契丹军众这样的做法,正中黑齿常之下怀,一边下令将战场继续向河南平野移动,一边亲率一支队伍沿河巡弋,摆出一个半渡而击的架势。 北岸契丹将领见状后,一时间也是有些犹豫,但在见到唐军分兵两处,临河员众并不多,还是将牙一咬,决定继续渡河。 毕竟契丹在此处还是有着一定的主场优势,几架浮桥架于河面上,此前唐军忙于冲阵,也根本没有来得及进行破坏,只要队伍冲势够猛,唐军怕也难以将他们封锁住。 然而在见到北岸契丹军众已经冲上浮桥后,黑齿常之却不再沿河设阻,军中角声齐鸣,继而便引部更向南方退去。与此同时,战场上正与契丹军众纠缠厮杀的唐军将士们在听到号角声后,也都纷纷脱战与主将汇合。 战场上那些契丹军众们压力骤减,一个个也都心有余悸,下意识便往河岸处飞退而去,争抢着冲上浮桥,希望能够逃到河对岸的安全地带。 两路契丹军众就这么在浮桥上汇合起来,但场面却并不让人高兴。北岸援军策马飞渡,南岸败卒仓皇北逃,双方就这么直接撞在了一起,一时间人仰马翻、场面混乱至极。 与此同时,南岸唐军旋去旋来,稍作整阵后便策马杀上了浮桥,手中刀枪挥砍劈刺,拥挤在浮桥上的契丹卒众们被杀戮甚重,众多的尸骨被抛下河流,一时间滹池河水都为之变红。 契丹两路人马彼此冲击,在唐军随后的追杀中更成大败之势,成功冲杀到对岸的唐军又展开了对契丹军众的围剿。一场战斗下来,契丹军众已是死伤无算,剩下的要么伏地请降,要么向四野逃散。 正面战场上的战斗结束之后,黑齿常之也没有下令继续追击,诸军退回之后,便开始打扫战场,收编俘虏,清捡器械物资并遗落在战场上的战马。 在打扫战场的过程中,一名落水的胡将引起了唐军战士的注意。契丹盔服器械,多从幽州掳得,这名胡将所穿戴的盔甲于唐军中规格不低,军士们自然一眼就辨认出来,不免笑逐颜开:“这里捡到一条大鱼!” 有军士呼喊询问这胡将身份,然而那胡将牙关紧咬、双唇紧闭,只是不言。对此唐军士卒们倒也没什么感觉,契丹化外杂胡,能够识听识说唐人言语的毕竟是少数。 既然问不出话来,那就先将这胡将打捞起,稍后再从别的俘虏口中探问其身份就是。不过这胡将甲具精良,落水后正好卡在了浮桥两处木桩之间,想要拖拉起来也非常的麻烦。 几名军士还在忙碌打捞,上游处突然咔嚓一声脆响,有一座浮桥因为破损严重,直接被河水从当中冲断,眼下还有绳索拖拉住断桥的一部分,但也已经岌岌可危,一旦被冲刷下来,势必会对此处浮桥产生极大的撞击。 眼见上游情况危急,几名军士也有些慌,便有人提议道:“这胡将连我唐人言语都不识,想也不是什么贼中显贵,生捕怕也没有什么好处,索性杀了,割首剥甲上岸!” 说话间,这军士已经抽出了佩刀,端详打量着要从何处劈砍。生命受到威胁,眼见刀锋即将劈落,那胡将再也顾不得矜持,忙不迭开口大喊道:“不要杀我、不要……我是松漠府别将李楷固!可汗军帐虚实我俱知……不要杀我!拖我上岸,于定乱有大益!” 听到这胡将如此呼喊,几名军士眸光顿时一亮,同时又忍不住一杖砸在胡将甲衣上并怒骂道:“好狗贼,若非生死垂危,还想隐瞒身世!” 阵中发现一名契丹大将的消息很快传递回了岸上,岸上唐军也不敢怠慢,忙不迭放板入水将上游断桥阻拦住,然后才又七手八脚的将这胡将李楷固打捞上来,并押赴主将处。 这一个小插曲暂且不论,唐军于此大获全胜后便严守此处阵地并即刻通知后方,着令后路人马继续北进,在乐寿构建起新的大军营地。 乐寿这一场战胜,使得整个河北战场上的战争形势都发生转变。原本唐军因为国中动乱的影响耽搁,没能够在第一时间北上迎战契丹叛军,以至于契丹叛军长驱直入,几乎席卷了小半个河北。 贼势如此壮大,以至于唐军处于非常被动的状态。特别眼下朝廷对河北地方州县的控制力仍然不足,不能构建起一个完整的后勤路线,物资调运需要从河洛之间调发才能向前线进行输送。 所以尽管黑齿常之已经率部抵达了冀州,但仍受此限制不能直接北上攻贼,军机也因此被耽误了足足大半个月的时间。且后路援军由于要配合物资的运输,行军的效率也不够高,使得河北战场上唐军的兵力迟迟没能发生质的提升。 不过乐寿此战让唐军重新获取了滹池这一条河道的控制权,而滹池本来就是运河北段的重要组成部分。 唐军依此设守,看护河道,不仅仅给眼下滞留瀛州的叛军大部队带来直接的威胁,在后续的继续向北作战中也掌握了一定的主动权,可以水陆并进,直通幽州! 明天有更 RT,明天更一个大章,今天没赶出来,大家早点休息。。。 《冠冕唐皇》明天有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797 尽忠毙命,河北将定 “楷固害我大事!” 位于河间的契丹大营中,当得知前线传回的消息后,李尽忠顿时躁怒起来:“临行前几番细嘱,要他不可小觑黑齿常之,结果竟还败得这么快!” 对于乐寿方面的战败,李尽忠不是不能接受,对于唐军的真正实力以及黑齿常之的用兵之能,他是有着一个清晰的认知,没有被此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明白想要在这样的平野战场上正面击败唐军的大部队是很难达成的目标。 所以在选派增援乐寿的人事方面,李尽忠也是做了一番考量取舍。 他麾下诸将当中,李楷固可以说是有勇有谋,即便不能正面战胜唐军,李尽忠也希望他能尽量的阻止拖延唐军北上进程,从而争取一定的时间,起码熬到后路幽州方面的奚军增援至此。 然而李楷固却败得这么迅速,钱粮人马方面的巨大损失姑且不论,最主要的是这一场陡然而来的惨败所带来的恶劣影响,或许就会让整支契丹大军都从此前那种不清醒的狂躁状态中清醒过来,意识到他们契丹与唐军之间的真实差距,从而再退回对大唐的敬畏恐惧状态中。 李尽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当乐寿方面的战况传回河间不久,契丹方面诸部酋首辱纥主们便毕集于李尽忠的汗帐周围,纷纷请见。 李尽忠并没有亲自出面接见这些人,只是让孙万荣代替他前往召见诸部酋首。一场会议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孙万荣怒气冲冲的返回内帐,足以说明这一场会议必是不欢而散。 “这些蠢物、蠢物们!他们不愿再聚集于河间,希望可汗能够按照前约,将他们各自应得战获发给各部……” 入帐之后,孙万荣便忍不住顿足大骂道:“唐人向来骄横狂妄,今次是趁其边事失治,诸部聚力才能兴造大事。眼下大军还滞留唐境,唐人大军已经欺上,他们不想该要如何抱团谋活,竟然想拆分求生!如此大祸,岂我大贺氏一族能当?没了大贺氏的契丹,还能在东北群族中称雄?” 契丹族分八部,其中以大贺氏势力最强,是部族联盟中的首领,也是大唐所钦定的松漠州都督。可以说大贺氏一部的势力就顶得上其余七部之和,从这一点而言,李尽忠这个契丹首领也是实至名归。 但契丹终究不是一个成熟的政权,不像突厥汗国那样有着完整的世袭传承,更不像大唐那样拥有着从地方到中央统治构架。诸部族辱纥主虽然奉李尽忠为主,但各个部族本身都是独立的。 这一次群起叛唐,与其说是不堪忍受唐人的凌辱压迫,不如说是受到了大贺氏的威逼与利诱,特别是后者。 从去年入秋,契丹诸部便受雪灾打击,渔猎所得非常的微薄,各部都深受物资短缺的困扰。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眼见到李尽忠的大贺氏洗掠幽州并带回了大量的物资,这才意识到唐军在北方的势力空虚,纷纷踊跃的加入这一场寇掠大唐的盛会中。 李尽忠虽然是叛军的首领,甚至自号可汗,但在这份风光下也存在着各种妥协,特别是在战利品的分配方面,与诸部辱纥主有着极为严格的约定。他要尽力满足各部族的利益,才能获得这些部族们的支持。 此前战事一片大好,河北方面的唐军完全不能阻挠契丹大军的进势,李尽忠这个首领的权威自然也就无人敢于挑衅。 但即便如此,诸部辱纥主们出于各自的贪婪,仍然影响着大军的行动,一路推进到河北平原,使得大军陷入到一种进退维谷的状态。 现在南面而来的唐军用实际行动重新唤醒了诸部酋首们对大唐的恐惧,那李尽忠所谓的积威就明显显得有些不够,各部为了自己的利益聚集于汗帐外,希望大贺氏能履行出军前的约定,将各自战利品给予兑现。 但用屁股也能想到,如果李尽忠真的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各部也不会因此感恩戴德。眼下还有着钱粮战利品钳制诸部,一旦发到他们各自手中,接下来各部极有可能就会抛弃大贺氏,各自携货逃遁回东北。 相对于孙万荣的暴跳如雷,李尽忠在最初的狂怒之后,这会儿倒是显得比较冷静。 他敢于首乱于东北,多多少少也是拥有着一些枭雄的气质,于席中抬手示意孙万荣稍安勿躁:“事已至此,再作忿言也无补于事。诸部物料暂且发给一部分,让他们各自稍慰军心。战事方面,也不必隐瞒,不妨告诉他们,滹池河道已经失守,再想循河而退,必定会遭受唐军沿途的追杀!想再如此前进军那般顺利的重新返回族地,已经是不可能,诸部唯聚合壮势,才能遏制唐人的进军……” 此前的契丹大军,全凭着一股狂躁且不切实际的气焰才能聚合起来、于大唐国境中四面出击。现在一场新败虽然浇灭了这一份狂妄,让各部首领都变得冷静下来,但这一份恐惧也并非全是坏事。 就算没有这一场战败,李尽忠也已经在考虑退路问题。各部首领虽然私计满满,罔顾大局,但他们想要保住当下的胜利成果是真实不作伪的。 让这些人明白眼下所面临的严峻形势,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大贺氏作为后盾,他们在唐军眼中不过只是一股流窜入境的胡贼流寇而已,抬手就能碾灭,更不要幻想能够成功逃回东北。 孙万荣闻言后便点点头,虽然心中有些不甘,但对这个主上兼姊夫,他心中还是敬服,并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 可是很快他便又开口说道:“我族诸部人情或还能不失把控,但后路奚人若闻知南面战事有变,恐怕……” 听到这一点,李尽忠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也是略有黯淡,并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奚人在东北诸胡中本就实力不俗,可以说是仅次于契丹的存在,如今其主力又留守于幽州,此前李尽忠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奚酋李大酺才答应统军南来汇合。 可是没等到奚人抵达瀛州,乐寿的一场战败已经让契丹军心动摇。如果消息传回后方,可以想见李大酺必会徘徊不进、继续观望形势,或许为了撇清自己选择向唐军投诚、切断契丹人的退路,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一定不能让奚人置身事外,哪怕后计论战不能取胜,也要让奚人抛尸河北!” 沉吟一番后,李尽忠又凝声说道。同为东北厮混的胡酋,他自然清楚各部首领狼子野心,对于奚人的势力已经要消耗一番。 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后,李尽忠便下令将李大酺的从弟李鲁苏召入帐中。这一次李尽忠的态度就不再像此前那样倨傲,甚至亲自站在大帐前方迎接李鲁苏的到来。 等到李鲁苏入帐之后,李尽忠更是微笑上前,拉着他的手臂将他送入席中,并直接开门见山道:“乐寿方面战事,十七郎想也有闻?” 李鲁苏闻言后点点头,但却并不敢多说话,望向李尽忠的眼神也不无警惕。 李尽忠对此不以为意,只是自顾自的继续叹息道:“本来以为唐国内乱还会继续持续下去,却没想到结束的这么快。唐国此次闹乱,本应是我东北诸族趁势壮起的良机,现在看来还是我失算了。唐国那位新掌政权的王者实在不俗,本是其邦家一个庶宗孽徒,短短几年时间里便壮大起来,对其亲长又囚又杀,苍天无眼,包庇罪孽啊!” “可、可汗这么说,莫不是已生退意?那我阿兄……眼下河间还有大军巨万,此前连场大胜,如今只是在南面短输一阵,仍然不失一战之力啊!” 李鲁苏听到这里便忍不住说道,一方面是真的对李尽忠心怀畏惧,另一方面自然也是担心契丹若真后撤,或会给他们奚人带来伤害。 “够了,已经够了……发兵之前,我也没想到诸族能势壮至此,眼下大军虽然仍不失斗志,但终究远在异国,我实在不忍诸族壮士横尸远国。如今能从容退回东北,让唐国知我东北诸族不可轻侮,还能保全战利所得,已经是最好局面。来日即便能胜,只会结仇更深,唐国少王连亲徒少王尚且不容,更难容忍我东北远族挑衅,一定会再督大军来战,几时能了啊……” 李尽忠一番叹言,神态似真似假,但接下来的话,似乎又将他的真实心意给透露出来:“离乡途远,壮士都已经思归。乐寿一战,河北运渠已经不为我有,一旦作战不利,归途恐将更加艰难……” 对于李尽忠的一番话,李鲁苏也是不敢尽信,但在听到这里的时候,眸光还是忍不住一亮,默然片刻后才又忍不住说道:“可汗若虑归途,实在不必轻言退计。舟船之力,大军本就见薄。但若行车当船,我部不逊任何人!若能广得牛马畜力,必能相助大军从容进退!” 奚人擅长造车,这也是东胡诸部所不具备的技艺。如今契丹大军中所使用的车驾运力,本就是奚人所资助的。 李鲁苏一路随军而行,是深知过去这段时间大军劫掠物资之丰盛,对此已经多有垂涎,此时眼见到李尽忠因为运渠失守而患得患失,甚至于心里已经萌生退意,李鲁苏自然心动不已。若能借由此机承包契丹大军的物资运输,那当中可供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 “若真能……唉,此事非我一人能够决定,毕竟战物所得非我一部私己。” 李尽忠闻言后眸子顿时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望着李鲁苏欲言又止,片刻后又将牙一咬,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将心一横开口道:“你族若能盛助车运,那我可以作主,将我部此役所得中分半给,以作车资!军务紧急,闲话不说,请十七郎你持我符令北行递告你兄,幽州南部诸营牛马俱给你部使用,请尽快南来助我运输!” 听到李尽忠开出这优厚条件,李鲁苏一时间也是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应承:“一定不负可汗遣用!” 等到李鲁苏离开后,一直在席观望的孙万荣欲言又止,李尽忠则示意他不必多说,只是继续说道:“有此诱计,并示意极弱,李大酺无论是何心肠,一定会加速南来。你也不要闲在河间,即刻率曳落河并诸精伍回攻易州,攻得下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不必恋战,即刻转回幽州,坐镇不动。若河间此处我部与唐军尚能论胜,你可以安护后路,若是不能,就袭杀奚人一通,而后转回东北,整部等待唐人后续远击。” 听到李尽忠打算自己留下来坐镇或者说作为诱饵,孙万荣更是一惊,连忙叩地悲声道:“可汗岂可作此险计,就让我留下来……” “与你所言,是合族生死大计,不要作这样软弱姿态!我年齿已高,此番举事更觉气力不支,即便返回东北,不知还有几年余生。你智勇兼有,威能服众,是继业不二人选。” 李尽忠讲到这里,老眼中也闪过一丝悲色,接着便又说道:“若大事真败于此间,凭我一部未必能阻抗唐军追责进攻。靺鞨部那小子,你也一并带走,择女妻他,并告令乞乞仲象,我部与靺鞨沿辽水分势,我据辽西以抗唐,他据辽东以为辅……” 孙万荣一边抹泪,一边认真的将李尽忠所交代的事情谨记于心。 在将本族与别族人事安排一番后,李尽忠也没有就此停留下来,而是再次着人传来所抓捕的唐人善书者,就案强逼他们为自己拟写书令,以契丹无上可汗名义给他营中所抓捕的大唐士人与那些州县官员们发授官职,或三公、或刺史、或都督,务求无有遗漏,甚至就连还未攻下的易州,也给易州刺史权善才授予了一个幽州总管的官职。 而这其中最重要的一份书令,则就是发给南面唐军统帅黑齿常之,直接给黑齿常之封了一个百济王的爵位,书言中也是各种的荒诞不经,历数唐军在东北地区所造杀业,希望黑齿常之能受此意气感召,与他一同为了东北新秩序而奋斗。 这样明显的离间计,李尽忠当然不奢望能够搞定黑齿常之,但只要能将黑齿常之心境搅乱,对其后续言行稍有影响也是好的。甚至为了表达自己的所谓诚意,李尽忠更派出了他自己的心腹大将何阿小赴唐营投书。 “公若来投,必国宾以待,盟约永世。公若罔顾旧义,苦恋唐家名爵,我亦不恨。三韩名士,驰誉中国,此亦地表荣幸,附书同去部将一员,公来则为导引,若不来、且斩之,壮公勋声、添功荫子……” 位于乐寿唐军新的大营中,黑齿常之在见到李尽忠这一份投书的时候,也颇感哭笑不得,只是捻须斥骂道:“尽忠诚是法网有漏之大孽,构陷人间义气、弄奸至斯!来日再上战阵,必手刃此贼以作泄愤!” 说话间,黑齿常之便将这一份荒诞书信递给了刚刚入军不久的刘幽求。 刘幽求以侍御史并辽东道监军入军,接过信来浏览片刻,只笑道:“贼酋欲资勋燕国公,主上在事以来,何惧员属功大,贼既有献,燕国公不如笑纳。” “入唐以来,立身清白,积功确凿。幸逢明主,使我无疑,老骥尤壮,何贪此类龌龊之功!” 黑齿常之闻言后先是正色说道,接着又指着刘幽求说道:“贼今力尽使奸,构计大将,此正监军职内。监军收之戮之,悉听尊便。” “如此逆恶,岂能由之用奸张狂!将那贼徒押入帐来,军中可有文刺匠人,一并召来。” 刘幽求本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再加上对李尽忠用奸的厌恶,稍作沉吟后,心里便有了定计。 不多久,那被李尽忠用作礼物的契丹悍将何阿小便被压进了大帐中。不待其人有所挣扎,刘幽求便命人切掉这两手沾满唐人血迹的契丹悍将的两手拇指,亲书文字着人就帐墨刺其人胸背,前书“两面蕃狗”,背刺“东胡败类”。 搞定了这些,刘幽求才又对黑齿常之笑道:“贼欲以此加辱燕国公,然燕国公于故国尽义,于唐家效忠,岂尽忠之类负恩悖主、名不副实之贼能摇舌中伤!此獠于人道已是孽种,于邦国则是贼恶,今刺文其奴之身以彰其恶,且赠燕国公临阵用兵示众警众!” 听到刘幽求这么说,黑齿常之起身为揖,眼眶隐隐泛红,不无感慨道:“若非监军恰入军帐,贼用此计我确难应!纵然即刻收斩,进攻辽东之际也恐结怨于道,军难畅行啊……” 李尽忠特意派出心腹大将前来投书,自然不可能是只为黑齿常之送人头这么简单。 辽东诸胡聚居,边情复杂,朝廷使用黑齿常之北上定乱,除了其人确是韬略出众、用兵如神,也在于黑齿常之出身三韩,身份上天然能够与一些仍然心存犹豫的东北胡部进行对话。 毕竟除了眼下闹乱的契丹之外,东北还有众多别的胡部其实反唐之心没有那么坚决。就算东北羁縻秩序已经变得极为脆弱,这些胡部也不够可信,仍然是一个隐患,但毕竟事分轻重缓急,没有必要一下子便将所有胡部都推到契丹阵营中去。 可若黑齿常之真的不由分说就杀掉何阿小,摆明了屁股就是死死坐在了大唐一边,这对一些东胡部落来说的确是一种情感上的伤害,也容易被过分解读,让那些还在叛降之间犹豫不定的胡部们一条路走到黑,加剧他们的顽抗之心,不利于东北局势的尽快平定。 同样的,李尽忠这么做也说明了其人所关注的重点已经不再是眼下河北的战事,而是要为在东北继续纠缠闹乱在做铺垫。否则便不会派遣其心腹将领前来投书,以其一命让黑齿常之变得处境尴尬、应对失据。 东北毕竟不同于内陆的河北等诸地,唐军劳师远征,对于掌军大将方方面面的要求更高,距离的拉远会将瑕疵放大。 如果黑齿常之的出身被大做文章,就算朝廷不疑、黑齿常之也能立心坦荡,但其部属将士们也多多少少会受到影响,最稳妥的做法莫过于更换大将。 可是阵前换将且不说替换者能力高低,单单军机磨合又会造成一定的贻误军机,就会给契丹留下喘息之机。这方面的战势变化可能,又远不是一个悍勇斗将能够带来的。 现在由刘幽求出面接手处理此事,对内可以稳定军心,化解朝廷与掌军大将或许存在的猜忌,对外也将朝廷所有的愤怒都倾泻于契丹这个仗着大唐庇护而壮大于东北、却做出反噬举动的恶胡部族,向东北诸胡宣称契丹才是造成东北动荡的罪魁祸首。 李尽忠此计不成,却暴露出其色厉内荏、意图强遁的想法,这也让唐军接下来的军事行动更加积极。当然就算没有李尽忠这一举动,如今河北方面也已经到了唐军进行反攻的时刻。 此前河北秩序不存,让官军各种行动都被动有加。但当情况改善后,唐军的行动自然也就变得效率起来。 辽东道中军行军分作三路,其中宰相姚璹自率中路沿魏州而上,基本遵循黑齿常之行军路线,为前路大军直接提供人马、粮草的增补。 左路唐先择沿太行山东麓诸州北进,沿途行经相州、邢州、赵州,已经将要抵达如今与契丹交战最前线的定州。这一路人马将会直抵易州,与易州方面仍在坚守的唐军部伍汇合,等待军机继续进取。 右路杨显宗行军的路线则就是大运河永济渠段,不会参加瀛州方面的会战,将会沿沧州绕过河北中部战场,直接进入幽州地区,切断契丹叛军的退路。 随着各路大军齐头并进,唐军有关河北一战的战略便也被勾勒出来,那就是尽可能将更多的契丹人马锁困在河北地区给予痛歼,尽量避免契丹军众整部的退出榆关。 这一路大军虽然以辽东道为号,但老实说,眼下的朝廷还并不足以维持大规模长距离的用兵于辽东,即便将士们斗志锐盛,国内的局势以及物资情况暂时也难作支持。所以榆关内能够消灭多少敌人,便是此战功勋如何一个最主要的衡量指标。 瀛州方面,李尽忠已经流露出了大部撤离河北战场的意图,敌之所欲、我必不予,这是最基本的兵法思想。所以接下来黑齿常之所部唐军便进入了一个高频率的活跃期,并不刻意谋取大战夺胜,小规模的精骑骚扰每天都在进行着。 原本在唐军正式进入瀛州地境之前,契丹军众由于一路积胜所带来的盲目乐观,加上各自的贪婪,虽然以河间为其大军主力驻营,但各路偏师人马却散出极多,肆无忌惮的浪行于瀛州乡野城邑之间。 但是随着唐军大部队的北上反攻开始,契丹军众们的处境就变得恶劣起来,可以说是一种近乎截肢的惨烈。唐军以滱水与滹池作为基本的行军路线,河道上有舟船作为接应,游骑则沿两岸铺开,许多契丹贼军还没来得及撤回河间附近,便直接被唐军骑兵沿河切割在外,不断的围剿消灭着。 至于及时退缩回河间地区的契丹贼军,处境也不容乐观。河间整体地势就是一个两河夹谷的口袋地形,且越往北这个口袋就收缩的越小。 虽然契丹军队中也有着比例不低的骑兵队伍,但一边是坦荡平野,一边则有河道为恃,这样的地形对契丹而言实在不够友好。 虽然在接下来的交战过程中,契丹也曾试图重新夺取河道的控制权,但这实在不是他们所擅长的作战环境,单单舟船方面的巨大劣势,哪怕唐军也并没有配备专门的水军部队,也足以对契丹形成压制性的打压,更不要说还有顺流而下的水势可以仰仗。 契丹在这方面的尝试,注定劳而无功,所以也就只能不断的被两河巡弋的唐军压缩其活动空间,并渐渐将之逼迫到越来越狭窄的河谷中央位置。 在这个过程中,契丹大军也不是没有试过反击突围,甚至就连可汗李尽忠都亲自上阵,亲率近万契丹骑兵进攻乐寿,希望能够攻破唐军这一包围圈的中心节点。一场战事足足持续了两天一夜,契丹在抛下将近两千尸骨之后,无奈还是退回了河间大营中。 重新退回河间后,契丹军众们与此前南下时已经俨然是截然不同的两支军队,此前是高歌猛进、狂妄嚣张,只觉得大唐不过如此、任由他们予取予夺,退回河间后,则是士气低迷、惶恐绝望,甚至军中已经开始出现了小规模的逃亡现象。 之所以仅仅只是小规模的,也并不是因为契丹军众还有斗志残留,而是因为唐军前线已经推进的过于接近,且这封锁圈构架的过于周密,大军聚集在一起还能抱团取暖,贸然脱离大部队,只会成为唐军游骑刀下亡魂,死得更快。 这样的情形当然不可能维持长久,很快便迎来了转机,那就是等待良久的奚人大军终于出现在河间北面的平野中。 奚人大军最明显的特点就是车多,这倒也符合其部族特色,奚人擅工、尤其擅长打制各类车具,以至于大唐两京豪贵多有豢养奚人奴仆,甚至就连朝廷官造以及宫用方面,都有固定的奚人工匠轮番为役。 作为东北大族之一,奚人在这项领域中的工技优势自然也被应用到军事领域中。 奚人车具种类繁多,不仅仅只局限于行军过程中的辎重物料运输,甚至还有围绕于此的车战模式,所以奚人军队中所配给的战车也是数量不少,以至于奚人大军未必就比契丹人兵力更多,但是看起来规模与气势却是不弱。 虽然奚人与契丹之间的关系未必融洽友好,但如今却是被唐军围堵得一筹莫展的契丹军为数不多可以仰仗的救星。所以当奚人军队出现在河间大营外的时候,契丹军众们无不欢呼雀跃,各部辱纥主也都争先恐后的派出了各自的使者。 奚酋李大酺倒不同于契丹李尽忠老迈沧桑的模样,年近四十可以称得上是年富力强,口面肥大很有几分心宽体胖的气质,箕坐于软卧高车上,乜斜着契丹诸部使者,嘴角噙着冷笑道:“你族都督几番使令促我速行,今我已经入境,为何不来相见?” 这番话说的可谓颇为无礼,且不说两蕃之中契丹势力与首领的地位本就高出奚人一等,单单此前营州举事时,诸族共举李尽忠为无上可汗,李大酺便也在场,如今不称尊号,却只以在唐旧职相称,李大酺这态度是真有很大的问题。 不过眼下形势比人强,契丹诸部若想成功突围而走,还要仰仗奚人帮助。而且由于战场上的失利,各部之间也已经是貌合神离,因此其他几部使者闻言后也不多说话,只将视线望向大贺氏派来的使者。 无形间被众人眼神孤立,大贺氏使者也是敢怒不敢言,只是入前见礼并陪笑道:“可汗已经在大帐备置宴席,只待大都督入帐相会……” “狗奴还在诈我!不要以为老子奔行在途就不知南面事迹,今既性命托我,还敢托大!你家都督若想让我搭救,出营见我,否则老子即刻转身北归!” 李大酺闻言后顿时怒形于色,拍掌怒骂道,并指着车前李鲁苏说道:“你随这狗奴入营,之前他走狗何阿小如何辱你,你去加倍辱回!谁若敢阻,挥刀杀之!” 这话一出口,在场众人脸色无不变得有些尴尬。日前唐军与他们几番作战,何阿小被阵前缚项羞辱,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这无疑是对契丹全族的一种羞辱,也是诸部不满李尽忠的原因之一。此时被李大酺当场揭短,自然也都羞恼不已。 但眼下契丹人士气低迷,已无战意,只能仰仗奚人出手搭救才有突围的指望,所以也都各自按捺怒气,苦口婆心的跟李大酺讲述唇亡齿寒的大道理。然而李大酺只是咬紧牙关不松口,李尽忠若不来见,便绝不再向前行一步,更不要说入营去见李尽忠。 局面一时间僵持下来,各部使者见李大酺态度坚决,于是便又纷纷劝告大贺氏使者回去转告李尽忠,局面都已经到了这样危急的时刻,也不要再摆什么可汗的虚架子,还是赶紧出营与众相商突围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 被在场众人言语围攻,再加上李大酺态度倨傲的挤兑,那大贺氏使者一时间也是急的满头冷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狗奴如此推脱,不顾万众生死,莫不是尽忠已被悍曲挟持,要以诸部性命投唐献功!” 突然,李大酺瞪眼大吼一声。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心惊,纷纷瞪大双眼死死盯住那大贺氏使者,回想起来,日前大军进攻乐寿无果,的确是李尽忠归营之后便始终没有再公开露面过。 “怎么会、怎么可能……可汗不是遭挟,可汗、可汗已经……已经弃世归天……” 大贺氏使者眼见众人眼中凶光吞吐,一时间不免更加情急,终于受不了这种压力,伏地悲声讲出了这个大秘密。 “尽忠竟已……这奸贼、这奸贼几番促我,竟然如此……这奸贼怎么敢、他怎么敢就这样!狗贼、狗贼!” 听到这一密训,在场一干契丹使者们无不惊愕于当场,但李大酺则变得暴怒起来,翻身跃下座车,对着那大贺氏使者一番踢打,确定此事无疑之后,顿时又愤怒的咆哮起来。 李尽忠竟然暴毙于大营中,这对随同造反的各部人马无异于一个惊天巨雷,各部使者在反应过来之后,有的人便连忙抽身疾走,夺过坐骑便打马向南面大营驰行而去。 在经过一番咆哮之后,李大酺也很快反应过来,脸色陡然一肃,继而狭小的眼窝中便杀机陡现,挥手直向南面契丹人的大营,口中则大吼道:“杀,杀光这群作乱东北的契丹狗贼!夺来尽忠骸骨,献向大唐,表我奚族与契丹势不两立、只是受迫从贼!” 奚人将士们闻此令声,连忙各自整装列阵,继而便向契丹大营中冲杀而去。李尽忠在算计奚人,而李大酺也的确不是什么良善之类,本已经暗存反复之心,之所以听到李尽忠暴毙营中的消息会如此震怒,就是因为就算是阵前反水,死了的李尽忠也要远比活着的价值大打折扣。 随着暴跳如雷的李大酺一声令下,整装完毕的奚人大军们便直向契丹营地中直接杀去。 原本视若救星的奚人援军陡然面目一转,竟然挥刀直接杀向自家,再加上可汗暴毙的消息正在快速传开,契丹大营中混乱可想而知,且不说仓促间与奚人之间的混战,许多部落辱纥主们本就因为近日中军大营的不寻常而心存怀疑,此时终于得到印证,有的更是举部向外奔逃,打算向两路包抄的唐军投降。 唐军近日本就对契丹大营围控周密并多方监视,当异状发生时,第一时间便汇报道中军大帐中。黑齿常之闻听此事,即刻便披甲出营,阵前观势片刻后,继而便下令道:“三千精甲直冲契丹中军大帐,先夺旗鼓并擒杀叛贼李尽忠者,并为大功!” 河北战场纠缠多日,战事上终于迎来了重大转机。而在更北方的幽州方面,一路风尘仆仆的人马也望城而喜,极短的时间内转战数千里,横穿漠南之地,若非中军队伍中那白面杀神严酷督令,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如今目的地依稀在望,迎接他们的又将是一场杀戮盛宴! 昼夜兼程、风餐露宿,张仁愿这会儿也是满脸风沙,腕底一翻勾出一个犀角细梳,一边梳理着颌下胡须一边沉声下令道:“就地起灶,无需扎营,午后入城,有阻即杀!先登者,赏钱万缗,落后者,悬首城门!” 新年快乐 祝大家牛年大吉,牛气冲天!!! 新的一年,健康幸福,生活开心,工作顺利!!! 过去一年多谢大家的支持、包容,初三恢复更新,端正态度,用心写好后续的故事。 《冠冕唐皇》新年快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798 持符膺命,以安社稷 随着朝廷内外事务的忙碌,时间很快到了八月,距离监国元嗣归国定乱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 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朝廷的定乱工作可谓卓有成效。这并不仅仅只是官方溢美的虚辞,而是朝野之间士民公认的亲身感受。 监国元嗣入都之前,整个洛阳城秩序荡然无存、混乱至极,城中民众们都有一种身处末世的惶恐感。坊曲之间强徒横行,虽妇孺年老者不能安养于户。而代表中央最高权威的皇城大内,百思空无一人,君上消失无踪。 这一切都给人造成一种大厦将倾、乱世已经到来的感觉,有产者不能恒守家业,有力者则报国无门,苍茫世途,人道不昌。 但监国元嗣的回归,仿佛一柄利剑刺透这一团失序的混沌,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覆及全城的暴乱扫除一空,使城中民众们得以重新回到苦盼而不得的安定生活中。 元嗣正式监国后,颁行《靖国格式》,让朝廷百司重新运作起来,各种靖国令式不断拟定实施,不仅仅重新恢复了朝廷中枢的职能与权威,更从方方面面深刻改变影响市井民生。 其实就在洛阳秩序重新恢复的最初,许多时流仍然不免悲观之想,在亲身经历都畿闹乱之后,并不认为都畿地区能够在短时间内便乱象悉定、民生井然。 然而几个月时间过去了,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景象是,城中诸坊生民基本安定下来,就连闹乱中给城池所造成的各种破坏都被恢复如新。两市商贸运行有序,各种物资供应充足,百姓各司其业,街曲几无饿殍。 如果说城中居民身处其中,逐日累积的各种变化还让他们感受不够猛烈,那许多在定乱之后新入都畿者则就忍不住惊叹有加。 河洛之间的动乱震惊天下,宸居失守、君上失位乃至于丧命,消息的传播过程中又有着各种揣测夸大,四方许多时流无不以为如今的都畿必然一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凄惨景象。 可是当他们亲身抵达河洛地区的时候,沿途所见却是河工忙碌的修葺渠池、围堰运溉,乡邑间鸡鸣狗叫、苗圃连绵,道途上车马往来、络绎不绝。 这样一幅画面与往年无甚差别,甚至较往年看起来还要更加的祥和有序。比如河工对都畿周边水网系统性的修浚,许多积年淤泛的河渠都得到了修整,重新恢复了通航的能力。 比如在近畿周边,往年道途两侧田野常是高墙环绕、处处私业,即便一些狭窄地块上有农夫耕作,往往也都是满面愁容。但如今那些围田的高墙栅栏却被拆除得七七八八,乡民成群结队的在田野间忙碌,偶尔甚至还能听得到一些不失欢快的俚曲歌谣。 世道是否入治,是一个很复杂的综合性问题,每个人的评判标准都不相同。但无论角度如何刁钻,这一幅幅生民欣欣于业的场景却能给人带来一种最直接的欢快感受。 外州新入都畿者无论是何身份,关注点又有怎样的不同,但是很显然所目睹这一切与此前的想象并不相符。不乏人于道左呼喊乡人询问,究竟上半年传言中所说都畿闹乱是真是假? “这样大事,难道还能有假?都中闹乱那时……” 农人们听到旅人问出这样的傻问题,一时间都忍不住欢笑回应,有健谈一些的更讲起此前都畿闹乱的情景,讲着讲着,脸上又不免流露出心有余悸的神情。 “既然闹乱是真,可为何眼下这番景象?” 在农人口中听到肯定的答案后,旅人们更加的不解,便继续追问。 “还能为什么?雍王殿下、不对,是监国殿下归都了啊!” 淳朴民众思维直接,此前都畿有乱,那是因为监国元嗣被朝中奸臣排斥贬谪出都,现在秩序恢复、生民乐业,也完全是因为监国元嗣重新回到了都畿。社稷是乱是定,无非在此一人! 这样的答案,自然不足解释外州旅人们心中的疑惑,但却透露出来的讯息,则就发人深思。那就是无论监国元嗣利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进行定乱,最重要的是在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监国元嗣已经赢取到了河洛百姓的民心,哪怕目不识丁的草野农夫,讲起监国元嗣都是仰慕不已。 这样一个现象,也让一众外州人士们感慨良多。闹乱过去几个月的时间,有关都畿闹乱始末种种传言喧嚣尘上,当然也包括大量与元嗣有关的传言。 传言各种各样,有的也如都下民众一般极尽褒扬,有的则就不是那么正面,甚至流于诋毁。就算各种流于极端的传言都不足信,想来监国元嗣的行为以及风评也该是毁誉参半,甚至应该偏于恶劣的一方。 身为一个分陕藩臣,监国元嗣这个身份在久沐大一统思维的国人心目中,本就应该偏向于恶劣。其人不安所治,引兵东进,并成为都畿一系列动乱当中最终的胜利者,在许多人想来,当中必然伴随着各种阴谋与杀戮。 就算监国元嗣成为最终的胜出者,必然也是需要强权威刑来巩固其权位,都畿应该是一种道路以目、充满肃杀的氛围。 可是现在看来,非但都畿秩序已经重新恢复,甚至生民治业情况还要更胜往昔,民众们对监国元嗣感恩戴德,并没有生活在持续的高压统治中。而想要完成这么庞大的秩序重建与生产恢复,势必也需要一个效率惊人的政府进行配合与政令实施。 洛阳身为天下中枢所在,与外州之间的人事交流本就不少。此前许多外州人士就算心忧都畿乱局,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路,而在眼见到都畿形势恢复良好之后,旅人们除了大大松了一口气之外,也都即刻传书乡中,督促乡中亲友们加快入都。 在四方群众还在心存迟疑、犹豫不决之际,早一步入都,无论是政治上还是经济上的诉求,也都越容易得到满足。在群众们如此心理之下,无需官府更作督导,各方人事交汇于此,洛阳作为天下中心的地位便重新得到了体现。 除了民间自发的人物往来之外,官方的统治调度也在逐步恢复并加强。 大量物料由河南汇集并投入到河北战场上就不必说了,还有颇为重要的就是随着各道黜陟使就州宣制,除了宣达朝廷制令、存抚慰问、考察地方官员在任得失之外,诸州朝集使们也陆续抵达洛阳,代表各州参与到接下来朝廷的一系列事务运作中去。 八月上旬,山南道黜陟使魏元忠完成使命、返回洛阳。魏元忠乃是数朝老臣,资望深厚,此次奉命存抚考察的山南道也是地大事繁,因此朝廷专遣四品朝士出城迎接,以示对老臣的尊重。 同时,李潼也亲在皇城西朝堂接见了魏元忠,待见魏元忠登堂见礼,他更离席相迎并笑语道:“此前朝中奸流当道,我与魏公皆不容于中。公立朝耆老,竟跋涉于南荒远地,幸在俱不自弃,今能重逢于朝。公精诚王事,考察山南,载誉归朝。济代执符命,心地不失彷徨,幸得公等唐家忠良竭力助事,国家才能不失治序,公惠我良多,不必多礼。” “臣老丑之才,前失宠于世,不堪度量,形神俱损,概臣应得。元嗣殿下扶鼎存续、施治宇宙,不弃卑臣,赐臣报国之路,唯竭诚尽力以图效忠,或有寸事可夸,非臣事中练达,实为殿下承命于天、邦家光大而所致成。” 魏元忠六十多的年纪,此前一番远谪的苦难磨练使他看起来更加苍老,虽然风尘仆仆,但仍一丝不苟的作拜见礼。 看着魏元忠作拜于朝堂,李潼心中也是感慨颇生,或者说略有几分自得。入世以来,他与一些世道名臣关系始终谈不上多好,或者说许多在朝名臣在考虑起世道前程如何时,都不怎么将他作为一个好的选择。 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从血脉身份而言,他不过是李家的第三代,并且在入嗣他大爷之前也只是一个非嫡非长的宗家闲人。从年纪上来说那就更加没有优势了,所谓海内未定、须得长君,特别是唐家社稷存续之际,更不会有什么人将希望放在一个小年轻身上。 而且说句不好听的,就算这些重臣名臣们在自己身上下注,李潼也忍不住要怀疑这些人究竟有没有挟持少君而擅权自威的想法。 但无论这些理由多么正当合理,李潼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自在的。毕竟这些名臣们多是以正面形象留名史册,他们却对自己不怎么感冒,搞得李潼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祸国的反派人物。 所以当眼见到诸如魏元忠之流如今也恭敬的拜伏于自己面前,李潼心里还是颇有几分得意的。当然,内心里的这一点小恶趣他也不会真的显露出来,对于这些老臣们,基本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魏元忠见礼之后便被赐座,接着便开始讲述起此番山南宣制的经历与成果。相对于闹乱爆发的河洛地区以及战争仍在进行的河北,山南局面倒是平稳得多。 尽管有庐陵王幽居山南房州多年这一因素存在,但庐陵王在房州的时候是一个囚犯的身份,与外界全无互动,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而且逃离房州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山南人士参与并追随,反倒是将一部分不安于职事的官员一同带回了都畿。 所以都畿的动乱给山南局势带来的影响并不大,虽然地方上也有一些盗匪并蛮部作乱的现象,但这也都是长期存在的一种现象,与朝廷方面的人事变革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有关这一点,魏元忠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那就是派遣军事专使,对山南道诸州地方常备武装进行一番系统化的整改,罢除掉原本的折冲府,组织州县团练以维持地方治安。 魏元忠的这一点看法,倒是跟李潼不谋而合。山南道是一个很庞大的地理概念,作为核心地带的荆襄地区在南北朝乱世中更是长期的军事重镇所在。 大唐得国以来,对山南道的军事力量多作制裁,作为屈指可数的大都督府之一,荆州大都督府在军事上的职权被剥离更多。偌大地境之中,甚至就连折冲府都设置不多。 这样的安排虽然保证了山南地区没有对抗中央朝廷的力量,但也让山南地区的治安状况堪忧,长江水盗成患,蛮族山贼常有聚啸,严重制约了地区开发与区域经济的发展。 在山南道兴建团练,并不仅仅只是对地方治安有所改善,随着大唐国力恢复以及诸边边务稳定下来,肯定要继续加强对南疆地区的管控。诸如南诏这种不稳定的因素,自然也要加以制裁,届时山南道就会成为整个南方地区的战略重心,地区物料调集以及武力建设也就需要提前的统筹起来。 魏元忠在高宗年间本就以军事才能而受到高宗皇帝的赏识提拔,在武周时期更是出将入相。其人能在山南道的经略方面与自己保持一致,李潼对此也是颇感欣慰的,姑且不论心里恶趣如何,对于魏元忠的一些构计与理念,他还是颇为看重。 魏元忠也的确不愧数朝老臣的资历,一些小问题交代完毕后,转又言到一些比较深刻的弊病,那就是吏治问题。 “今山南道州县在事诸员,或罪身贬迁、或新稚初解,罪者忧惧惶恐,不能为地表人物见重,新人治术不精,无有良策深治地表敝情。直堂坐衙者唯竟日北望,勤于迎送,疏于务实,吏事浮躁,朝廷虽有仁政宣施,但因选用之弊而多有耽误……” 李潼听到这里,神色也变得郑重起来,并不急于插话,只是示意魏元忠继续讲下去。魏元忠既然主动开始这个话题,自然也是有着充分的准备,开始历数于山南考察的经历,通过与山南道官员们接触的具体事例来讲述如今山南道的吏治情况。 魏元忠列举了很多他所接触的州县官员,或多或少都存在着一定的问题。而李潼在认真倾听完之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比较棘手,还不仅仅在于官员的品德或者才能。 大唐立国以来便始终奉行重内轻外的国策,同样也体现在官员的前途及待遇等种种方面,地方上的人才以担任朝官为荣,对于就事地方则就显得兴致乏乏。大量的官员哪怕在朝担任冗官闲职,都不太愿意前往地方外州牧治一方。 这样的一种仕用策略,虽然能够维持统治结构的稳定,但也造成了人才分配的多寡不均。如魏元忠所列举山南道所出现的问题,一些偏远的州县官府缺员严重,甚至都有多年没有正印官的情况存在。 在州县任职的官员们,也谈不上尽责,这其中相当一批要么是罪官远流,要么在吏部铨选中便没有获得一个好的评价。罪官本身就心忧前程乃至于安危,在州就事也未必就能专心政务。下选的官员则就因为素质不高,即便想勤勉做事,又往往力有未逮。 地方上人浮于事、以及官员素质不够高,再加上惯常以来的价值观的影响,使得许多官员们用心根本不在本身的职事,而是专注于钻营,希望能够调回朝中。 尽管朝廷经常会派遣御史与其他临时性的使职入州县访政考察,但这种走马观花的考察制度能够发挥出的作用着实有限。即便有一些地方官表现突出,很快又会被调回朝中,其政务才能不能得到长足的发挥。 类似的吏事积弊,李潼略有耳闻,但却并没有一个系统性的了解。毕竟他此前所治理的陕西道大行台本身就属于霸府性质的非常规机构,在官员考绩方面自有另一套标准,且诸多大事并行,官员怠政又或者勤政都能清晰的判断出来。 行台的管理经验明显不适用于中央朝廷,无论是规模体量还是实际的物力空间都不在一个标准上。所以在听完魏元忠的讲述后,他一时间也没有什么成熟的想法。 “旧事积弊年久,今又逢破立之世,尤需内外齐心、上下并力,盼社稷昌盛于我辈之世,不辱先王故哲之所托付。” 李潼又望着魏元忠正色说道:“大业新承,我也难免夙夜怀忧,幸魏公等谋国老臣不弃,敢有立志图兴之想。” “殿下过谦了,臣归行道途所览,生民百业不失条理,畿内在事同僚忠勤有加,兴治之态昭然有见。符命得其所归,邦家得其所传,臣幸受命、臣恭受命!” 魏元忠听到这里,再次长身而起,只是垂首施礼之际,眉眼间闪过了一丝落寞与黯然,虽然很快掩饰过去,但精神较之刚才问答禀奏之际稍显低落。 李潼自将这一点变化收在眼底,心里也是不免一叹。归都执掌大权以来,他越发感觉到权力越大、越难从心所欲。各种有形的、无形的阻止,都会影响到人的决定,让人不能就事论事、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魏元忠归都伊始,便提出比较深刻的人事问题,显然其人仍然有着极为强烈的政治抱负。因为如果想处理这一系列的内外积弊,必然是需要站在一个极高的决策层才能进行讨论并整改,起码也需要宰相领衔改革。 对于魏元忠的能力与态度,李潼虽然都比较放心,但却并没有就此与魏元忠探讨下去。并不是他不重视这一问题,而是暂时不希望魏元忠进入政事堂。 作为一个历事数朝的国中宿老,魏元忠于朝野内外所聚集的人事关系可谓庞大。虽然谈不上什么结党营私,但如果真的入朝执政,也并不利于朝廷新局面的形成。 说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如果魏元忠现在便入朝拜相,无论在资历还是在能力方面,甚至都找不到一个对其人形成制衡的人选。若各种政令国策都有其人身影,很容易造成政事堂一家独大的局面。 宰相是皇帝与外朝接触的第一人选,如果政事堂形成独相局面,这就不利于皇帝对朝局通盘掌握,会让君臣关系趋于对立。不要说李潼这样一个性格强势的人,甚至就连他四叔跟李昭德等强权宰相都搞得很差。 李潼眼下所需要的宰相,要么是中规中矩、能够充分领会他的意图并拥有着足够的执行力,但并不需要有太强的自主能动性,诸如杨再思之流。要么是在特殊的领域有自己的专长,但又有着明显的短板,可以不失控,比如娄师德之类。 少主与老臣,本身就是一个容易产生矛盾的关系。李潼眼下对魏元忠冷置不用,也的确是因为自身的驾驭力不足。他眼下都还只是一个过渡时期的监国,没有必要在政事堂树立一个强臣模版。 会见完毕之后,魏元忠又请求拜见一下太皇太后。对此李潼倒也没有反对,并亲自陪同着魏元忠前往内殿。 得知魏元忠归朝并且前来拜见,武则天也是颇为高兴,及至见到魏元忠趋行登殿且老态颇重,便忍不住感慨道:“过往家国板荡,我与魏卿俱不能免于骚扰。故事催磨,于卿体应验颇重。但前尘不论,今既归朝,安心荣养,旬日入宫来见,递告体居轻重,与卿颐年长享。” 魏元忠听到这话,老眼泪光闪烁,先告罪失于拱卫,然后便也不无感慨的与太皇太后畅谈故事,过了很久才告退出宫。 等到魏元忠离开后,武则天才又转望向一直在席作陪的李潼并说道:“元忠资材虽有可使,但旧用格局过于深刻。你又棱角分明,并不需强辅备问左右,就连你祖母也只是宫居闲养,大不必贪其才具智力,贸然招引入朝。优给品秩,不失慰问即可。” 李潼闻言后也点了点头,并将自己此前的考量浅述一番。武则天听完后不无赞赏之色,并又忍不住叹息道:“可惜、可惜,但使前者有三分明智如你,不至于……唉,旧用几人都不失托付之能,唯你并非顺取,反而不可倚之过重。河北事定之后,昭德也尽快解事吧,盼天下能够尽快归定。” 就在武则天作此感慨的时候,来自河北的报捷露布一路飞驰入都,很快河北战胜、李尽忠伏诛的消息就传遍全城。 “禀告太皇太后陛下、禀告殿下,河北大胜、河北大胜啊!” 自应天门接到战报消息的杨思勖奔行登殿,一时间喜极忘形、甚至都忘记了施礼。 “真的?” 李潼正在殿中陪他奶奶进餐,听到这话后顿时推案而起,一把夺过杨思勖手中的战报,匆匆一览后便忍不住拍掌大笑起来,并将手里的战报递给武则天。 武则天这会儿也瞪大两眼,接过战报仔细读了两遍,脸上同样也是笑逐颜开,甚至敲案大笑起来:“家国得人,递传良嗣,不负天皇、不愧苍生!内奸靖遏,外扰扫灭,世人谁能轻我祖孙!” 听到武则天这么说,李潼心里也是颇有欢喜。虽然说河曲方面胜利后,河北方面的胜利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可在用时长短也是至关重要的一个因素。如果战事拖延太久,对于后续一系列的朝事安排都有阻碍。 别的不说,单单朝廷预定十月西归祭祀的问题,如果河北的战事不能在十月之前有一个大的突破,无疑就会让这一场礼事变得尴尬起来。 李潼虽然嘴上不说,担心给前线将士造成太大压力,罔顾实际的情况而做出错误的决定,但心里还是期待着战事能够尽快了结。毕竟返回长安就意味着他将正式成为天下之主,他又不像他三叔四叔那么有瘾,这种经历一次就好,当然也希望能够不留瑕疵。 就在祖孙两人还在殿中高兴之际,外朝宰相欧阳通又登殿叩告道:“群臣毕集应天门外,请元嗣殿下早莅宝位,持符膺命,以慰邦家,以安社稷!” 0799 众正盈朝,群臣劝进 当李潼抵达应天门城楼上时,向下俯瞰便见到应天门外人头攒动、群臣班列整齐。而当群臣见到元嗣殿下出现在城楼上时,也都纷纷大礼见拜。 在群臣前班,诸宰相再拜而起,昂首望向城楼并大声呼喊道:“向者国失所御、运程遭劫,内外忧恐,民不聊生。唯我元嗣归国以来,始信天命未改,运数有归!故谓多难兴邦、殷忧启圣,殿下之所应也!宝位不可虚在,元嗣应运而出,臣等顿首再拜,恭请元嗣早莅宝位、兴邦应圣!” “臣等顿首,恭请元嗣早莅宝位!” 宰相们喊话完毕后,群臣伏地再拜,一时间应天门前喊声雷动,场面热闹无比。 这样的场面,对任何人来说都有着一股莫大的吸引力,李潼自然也不例外。 他站在城楼上,感受着群臣扶策拥立的热情,忍不住吸了一口气,但在过了一会儿之后,还是示意中官喊话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天命验应,万机彰瑞。邦家之逢短厄,政治偶有失守,靖国安邦,义不容辞。前者勤勉在事,先天下而后宗家,道之所指,济之所行。今者内外悉定,黎元安生,唯我宗家尚荒于祀。唐家无负苍生,亦请诸卿助我兴祀,除此别无所求,诸事容后再议!” 大位已是一步之遥,但李潼还是强忍下这莫大的诱惑。正如他奶奶所言,他并非顺取大位,所以越到这关键时刻,尤需注意细节。事情要做前后呼应,只有回到关中祭拜祖陵之后再正式登基,才能将他四叔一系帝传法礼性降到最低。 当然群臣劝进也不是没有意义,一方面自然是摆出一个特殊的场景、让他能够表达自己的一些理念,另一方面那就是整合朝野人心,督促诸州尽快派遣朝集使入都,随同西归祭祀。 在中官将元嗣殿下的意愿宣达数次之后,围聚在应天门外的诸朝臣们才纷纷散去,各归本署。这一次的劝进虽然只是一项面子工程,但也标志着接下来朝廷的用事重心要发生转移。 此前朝廷一直忙于定乱复治,恢复民生并剿定各方的叛乱。随着河北战场上产生了重大的突破,内忧外患都被有序的解决掉,接下来自然是要专注于大位兴继的问题。 原本政事堂中只有一位宰相欧阳通负责相关的礼事筹备,在这一次应天门劝进结束之后,宰相李思训也被加派了新的任务,以光禄勋而加任西归知顿使,开始着手进行从洛阳返回长安这段路程上的人事安排。 与此同时,朝廷也将言路放开,以中书侍郎杨再思亲自负责各方投书劝进的表章。御史台诸御史并集英馆众学士们,也几乎都是一日一表的频率向中书省投递奏书,包括都畿士民也都广泛的参与到这一项大事的讨论中来。 在这一场舆论的造势引导之中,两京的文学之士可谓大放异彩。诸如张说、陈子昂等人的相关奏文也都盛传士林坊间,张说等朝士奏书语气还算比较缓和,无非盛赞元嗣殿下先国后家、大义凛然。但像陈子昂这种曾受挫于此前朝廷的文人,措辞用语那就尖锐得多了。 在陈子昂的笔下,已故相王可谓罪恶满满,两次临朝无告祖宗、以至于不能受到先王庇护、两失其位,嫉贤妒能、防范宗藩尤甚敌国,任由突厥虐害国民。还有纵容外戚,所任非人,激化东北局势,险使高宗朝以来的东征功业毁灭一空等等。 陈子昂这一篇措辞激烈的文章,就连李潼看了都感觉后背冒汗,原来他四叔犯下了这么多的罪恶,若非最后还有他能力挽天倾,恐怕已是国将不国。 当然文人一支笔,是非功过都有夸大,不以危言则不足惊众,这种全面否定的文笔当然是略有偏颇的。但世人向来都以功过而论成败,凡人与事如果一味的三七开、求公允的讨论,也不利于舆论的统合。 起码眼下的李潼是需要这种声音,给世人营造一种前后优劣对比鲜明的观念,所以还是授意将这一份奏文流传出去。 这么做虽然有些不地道,欺负他四叔已经不能发声,孤儿寡母形单势孤,但李潼也并不怎么惭愧。 就凭他过去这段时间殚精竭虑的收拾他四叔留下的这幅烂摊子,就凭他四叔两次登基都没有给家国带来什么贡献,眼下牺牲一点身后名使得世道能够更加顺畅的向前发展,也算是不辜负两次糊涂的经历。 身为一个帝王,积极面对并且妥善处理错综复杂的家国大事,本来就是其不容推辞的责任与义务。两度为君如果仅仅只是给人留下一个“这是一个好人”的单薄印象,那这一个皇帝也算是失职到了极点,毕竟治理国家可不只是与人为善、跟人做朋友那么简单。 陈子昂这一篇奏书流出以后,在士林中也是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当然是有许多人都觉得对故相王的评价有些刻薄,但就算有人想发声反对,笔力上已经不及陈子昂这样的大文豪,更拿不出什么实际有力的证据去反对陈子昂书中各种论点。 毕竟这些事情都是实际发生的,只不过事情所发生的背景极为复杂。虽然陈子昂书中对故相王的决策影响作出了夸大,但故相王作为当时国事第一决策人,终究也是难辞其咎。 虽然有一些人出于对故相王的怜悯等感情,不太认可过于激烈的恶评。但绝大多数朝野时流也都深受恶政祸乱所害,对陈子昂的许多观点都表示支持。 朝野之间围绕于此的讨论,也直接影响到了朝廷对故相王谥号的议论,以至于太常寺都提出“戾”字这样的恶谥。不悔前过曰戾,故相王两临尊位,第一次垂拱而治、无所作为,第二次又纵容奸臣把持朝政,最终引祸于身,更连累家国,从这一点而言,“戾”字倒是能够很好的评价其人一生。 但当太常寺将这谥号奏报上来的时候,李潼却有一些犹豫。他纵容朝野舆情对故相王有所抨议,是为了统合当下的人心情势,但谥号却是需要流传后世的。 以“戾”字作为他四叔的谥号,李潼还是觉得略显刻薄。而且无论他四叔这个皇帝做得有多么不合格,终究也是他的宗家长辈,给此恶谥则就有些过犹不及了。 所以在稍作权衡之后,李潼便否定了这一谥号,责令礼官再作拟定。这一讨论便直接讨论到了九月,才终于确定下来一个谥号“愍”字。 虽然说讨论故相王谥号的氛围很热闹,但整个朝廷也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一直都围绕这么一件事情来运行。过去这段时间里,随着河曲与河北两场大胜的消息快速传播,天下诸州府人事向洛阳汇聚的速度也是陡增。 整个天下州府三百余个,八月的时候抵达洛阳的诸州府朝集使不过只有六十多个,诸羁縻外藩使臣则就更少。 当然也不能说所有的州府都是存心拖延,不承认朝廷的权威,毕竟消息的传递以及人员的往来也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且过去这整个上半年里,两京之间局势变化实在是太快了,让人目不暇接,甚至都远远超过了以朝局诡谲多变而著称的武周时期。 但也不得不说,两场战事的胜利对于朝廷权威的重新建立是有着至关重要的左右。有的州府虽然早早派出了朝集使,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行程不快、滞留于途。 可是当朝廷接连战胜外寇的消息沿驿路向四方传播出去后,包括洛阳朝中百官于应天门已经开始劝进扶策,众多滞留于道途的朝集使们便再也不敢拖延,不管有着怎样的困扰,纷纷快马加鞭、昼夜兼程的驰驿而行,务求要用最快的速度抵达都畿。 所以时入九月之后,诸州朝集使们几乎尽数抵达了都畿,包括距离天中最为偏远的西域以及交州等地。还有就是众多的蕃胡使者们,甚至就连吐蕃都派出了使臣。 这当中值得一说的是吐蕃方面派来的使者分为两路,其中一路是来自其王城逻娑城,另一路则来自于海西吐谷浑故王城伏俟城。 吐蕃王城使者自然是由其赞普派遣,虽然几次大战打下来,过往几十年间,吐蕃与大唐之间的关系变得很紧张,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对于内有强臣的吐蕃王室而言,其实还是希望能够恢复与大唐之间的邦交,早在武则天当政时期,其国执政的王母没庐氏便曾派遣使者为其赞普求婚和亲。而等到李潼主政分陕时,在郭元振这个搅屎棍的操作下,更发生了西康女王内投事件,吐蕃王室也是顺水推舟的接受下来。 所以吐蕃王城派遣使者到来,李潼也并不感到意外。倒是来自伏俟城的使者,让他感到比较诧异。吐谷浑故地向来都是噶尔家的专属领地,从彼处入唐的使者自然只能是受遣于大论钦陵。 钦陵不仅仅只是吐蕃权臣,更是吐蕃国中坚定的主战派,是与大唐交战的急先锋,不仅是因其人卓越的军事才能,更因为与大唐这样的庞然大物始终处于敌对状态,有利于他对国中权柄的长久把持。 不说此前彼此间的交战积仇,单单李潼掌握陇西边务以来,便与钦陵恶斗数场。这一次东行问鼎,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来自海西方面的威胁,之所以定下十月西归之期,主要也是担心钦陵或会趁火打劫、挑衅陇右。 可是现在距离他东行已经过了半年有余,钦陵非但没有对陇右发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反而还绕过国中的赞普,自作主张的派遣使者前来道贺。而且这一路使者看起来就不像是场面应酬,因为钦陵竟然派出他的嫡子弓仁领队。 李潼对此虽然颇感诧异,但更多的还是欣慰,这表明大唐在针对吐蕃方面的路线算是走对了,而且已经得见成效。 高宗年间两场大败,虽然让大唐意识到吐蕃已经成长为不容小觑的西方大患,但在处理这一边患问题上,一时间却没有转念过来,无非是力强则攻伐,力弱则休养。相对于贞观年间搞定东突厥,包括之前的东征高句丽,在战略和战术层面都不够灵活。 当年行台在与吐蕃初步接触的时候,虽然也是以正面战场上的作战为开端,但在接下来则就不再只是单纯的军事推进,而是充分利用吐蕃的国内问题,生造出西康国这样一个存在。 当然,这样的选择也透露出几分无奈,当年的行台实在没有余力再在正面战场上进行推进,不得已转入偏谋略的路线。 这样的选择虽然远比不上正面战场的攻杀让人感觉热血,但只要能收到效果,别的都是闲话。老子能弄死你就得了,管你死的够不够壮烈! 这一次跟随海西方面的吐蕃使者入都的还有郭元振,对于吐蕃方面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也进行了比较详细的汇报。 “西康设藩以来,川西通于运输,陇南备置甲兵,九曲招聚诸胡,此皆蕃国内外所不能涉及之境。今蕃国故茹、吐谷浑故境与西康已成三足之势,拉锯互挟,各受掣肘。短时来看,钦陵最强,而西康最弱。西康虽无战术之力,但陇右、海东官军并非等闲,钦陵一动便是腹背受敌、内外交困。其所控吐谷浑旧部,近年也频有离散……” 讲起这方面的情况,郭元振自是如数家珍、眉飞色舞。随着他的讲述,李潼脑海中也渐渐形成了一个大概的战略形势。 凭着过往的辉煌战绩,钦陵的军事才能当世无人敢于小觑,这是他能强权一方的底气所在,也是他倍受提防的原因所在。相信无论是大唐,还是吐蕃本国,只要钦陵有什么军事方面的举动,都会警惕有加,乃至于趋向于联合作战,最差也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最终得利的渔翁。 西康国这个地理位置实在是太巧妙,从地缘上来说其地分裂出去对吐蕃本土影响最大。但是因为西康本土军事力量薄弱,而唐军所驻扎的军队又在陇南地区,实际的处境上要对钦陵所部威胁更大。 钦陵眼下最为势大不假,可其所出身的噶尔家族并不属于吐蕃原本的古老氏族,这就决定了其人权威有相当一部分需要依附于赞普王权。 随着壮年的赞普对他流露出来的敌意越来越浓,而他又远不具备父兄那种团结人物的政治才能,能够得到国中力量的支持就会越少。 “其实今夏钦陵已有东图之意,欲联结白兰羌进图九曲之地。但因其国议盟所误,不敢轻率进军……” 接着郭元振又讲述了一下吐蕃这一次议盟中已经有人提议要罢免钦陵的大论之职,虽然最终没有成真,但也极大动摇了钦陵在国中的威望。 李潼这段时间收拾国内烂摊子忙得焦头烂额,此时听到敌国中君臣斗争烈度更强,忍不住就乐起来,然后又问道:“那么钦陵此次遣子来贺,意图为何?” “仍欲求九曲之地,其人告言若殿下肯给九曲,那么他便愿助我国深入西康,永不相攻。” 听到郭元振这么说,李潼又忍不住大笑起来。割地当然是不可能的,但这件事所反应出来的问题就让人高兴。 随着在国中的权威与影响力日渐消弱,钦陵必然要越来越多的倚重吐谷浑遗民、白兰羌等这些被征服的部族。可随着大唐势力重新进入青海地区,单凭海西一隅实在很难支撑钦陵的野心。 如今的他深受内外钳制,进退不得,以往以战养战的策略也不再凑巧,堂堂一个吐蕃军神,面对生死存亡之际,竟也生出了卖主求荣的念头。 “吐蕃这两路使者,各自安排四方馆东西,暂时不必让他们相见。归京定礼之后,再召他们来见。” 郭元振闻言后又连连点头,接着便眨眨眼拜在地上,满脸感慨道:“仆与殿下相结于微,素来都以门下走奴自诩。然此前贪于边功,失于拱卫之责,致使殿下轻身入险,仆罪大矣!殿下虽承天应命,无人能敌,然匡扶之功,仆竟缺于御前、不能鸣声事中,实在自责难饶,恳请殿下降罪处罚!” “前者王孝杰登殿请战,给其跳荡之用,不能实名列于功簿。今你既然诚心请罪,量刑几许可有自度?” 李潼闻言后翻个白眼,然后便冷笑说道。 郭元振听到这话后神情顿时一滞,片刻后才搓手干笑道:“臣既恭受使令,岂敢擅念东西,唯令所使,捐身以报!唯殿下雄姿高蹈,门下走狗亦与有荣焉,浪言失礼,打罚任由,实在不敢妄窥上意!” “既然已经领掌外事,故时浪态该要洗尽。不失矜持,不损庄重。西蕃如此大功,专心于事,能患无服紫之日?” 李潼见到这家伙如此模样,脸色稍有缓和,但又正色说道。 郭元振闻言后唯唯应声,接着又小心翼翼说道:“但知宠眷不失,仆大愿足矣!我主英壮雄器,无数世流争相献用,仆劣质无赖,生人大幸能争前从事,微功未着,所以诚惶诚恐,恐于日久爱弛啊……” 李潼听到这番话,更觉无语,摆手斥退其人,但又吩咐宦者引领郭元振于廊下就食再退出。 除了吐蕃国所派遣的使者之外,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藩国使臣,那就是如今东北三国仅剩的新罗国使者。 0800 西归祭祖,开元启新 在东北三国中,新罗绝对是一个逆袭的典范,原本于三国当中势力最为弱小,但是因为紧抱大唐的大腿,反而成为半岛上笑到最后的惟一一个政权。 当然,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从不纯粹,特别在涉及到各自利益方面,全都是满满的算计。当百济与高句丽先后灭亡之后,围绕着战后的利益分配问题,新罗与大唐又展开了长达数年的战争。 新罗整体实力虽然不高,但却用煽动百济与高句丽遗民对抗大唐的手段,再加上当时吐蕃与大唐的矛盾爆发,西线战事不够理想,使得大唐不能像此前攻灭高句丽那样大军尽出的解决半岛骚乱问题。 战争断断续续的持续数年之后,双方各自做出一定程度的让步,最终才结束了这一场战争。大唐默认新罗占有大同江以南的半岛地区,而新罗也重新回到大唐在东北的羁縻秩序中来,恢复对大唐的朝贡与入质,不再试图染指原高句丽地区。 以隋唐两国国力强征高句丽等东北势力,结果却在一定程度上为他人作嫁衣裳,这样的后续当然谈不上热血壮阔。但大唐作为当世第一强大帝国,其庞大的疆域与体量决定了其边患与外交形势的复杂,有的时候就不得不考虑战争成本的因素,选择成本更小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李潼心里对新罗自然是不怎么感冒,但刚刚发生的契丹叛乱、营州陷落包括靺鞨人东逃等一系列事件,又让他不得不重视与新罗的邦交问题。 河北方面的战事虽然有了重大的突破,但针对契丹余部的围剿仍在继续进行着,而且想要让东北重新恢复秩序,势必是一个颇为漫长的过程。在这样的情况下,新罗的态度如何在很大程度上就决定着事情的发展进程。 所以尽管心里有些不爽,他还是特意接见了一下来自新罗的使者,借此探听一下新罗人在东北问题上的态度,从而再考虑在东北问题上需不需要作出调整。 新罗此次派遣的使团规模不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足有两百多人。这么多人身份高低各不相同,李潼当然不可能尽数接见,着令光禄寺通晓新罗国情的官员挑选一番,最终接见了三人,分别是一名王子、一名大将以及一名学士。 新罗王子是这一次入使使团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只有十岁出头的年纪,名字则就很有意思,叫作金隆基。大将名为金朝隐,学士则名为薛聪。 李潼对新罗国情局势了解不多,为了在接见使者的时候进行有效沟通,所以也专程召见了几个通晓此情的朝臣询问,这一召见才发现原来在朝中还存在着不少的新罗人。 这其中有一个太常博士名为张大年,就是早年新罗与大唐关系尚好的时候派遣留唐的学生,自此之后便留居大唐,至今已有三十多年。 当这张大年被引入侧殿相见时,李潼看到其人已是须发灰白,形容举止与唐人全无异常,若非有司报告其人身份,就凭这么打量还真察觉不出这是一个外蕃之人。 “博士长留远乡,对故土可有思念?” 打量了这张大年一番后,李潼便示意其人入座并笑语问道。 张大年听到这问话,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语调半有自嘲道:“鸟飞返乡、狐死首丘,生于斯土,能无怀念?唯臣旧年入国并非官遣,贸然返回恐土人加害。况我大唐博大雄阔,不以臣为卑远而见弃,三十年间文章深沐、饮食赐养,若非有司提问,臣都已经忘却故身……” 无论这张大年真情还是假意,听到其人这么说,李潼还是颇感欣慰的,同时又忍不住问道:“博士并非官遣,又是因何入国?” 念及旧事,张大年又是一脸感慨道:“昔者太宗文皇帝与大帝恩威垂治,覆及华夷,憾我海东小邦敝情深在,唯骨品为尊,寒庶小民难享华国天恩所赐。入国宿卫进学者皆上品子弟,褐麻者则求进无门……” 听到张大年一番讲述,李潼才对新罗的政权国情有所了解。其国所奉行骨品制度,类似于世卿世禄,但规定却更加严格。像是王族的圣骨、大小贵族则分为真骨、六头品、五头品等等,不同等级互不通婚,社会地位也有着天渊之别,倒更像是后世的种姓制度。 大唐作为区域中第一强大的帝国,新罗与大唐之间的人事交流也尽被上层权贵所把持。这个张大年在新罗属于三头品的平民,按说是没有资格入唐求学的。只不过新罗笃信佛法,对于僧徒入唐的限制要轻微一些,张大年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剃度出家然后跟随商队私自入唐。 其人滞留大唐而不归国,除了留恋大唐的繁华之外,也是因为归国之后将要面对严厉的审察。在唐国他还能担任一个太常博士的官职,可若是归国可能转眼就要沦为阶下囚,乃至于性命不保。因为他这种私自入唐的行为,就意味着平民阶层对骨品制度的挑衅。 听到这张大年的讲述,李潼倒是想起一桩后世有关新罗的人事记忆,那就是中晚唐时期著名的新罗人张保皋。这个张保皋可以说是东北亚海上贸易的重要人物之一,算是新罗人当中为数不多的平民英雄,结果就因为触犯到旧贵族的利益而被其国王派人暗杀。 出于对这骨品制度的好奇,李潼又多问了几句,然后才知道原来早在他奶奶登基称帝之前,新罗人当中就接连出现了两个女王。 这当然不是因为新罗人是一个女权社会,而是因为在骨品制度之下,圣骨传承的家族已经没有男丁继位了,毕竟圣骨家族只有这么多,又不与外部进行通婚,多代近亲繁殖下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可想而知。所以新罗这两次女王当国,还是骨品制度跨越性别的结果。 但就算有这两个女王续了一波命,新罗的圣骨家族还是在几十年前绝了后,如今新罗王世袭则转为真骨家族,即就是曾经在贞观年间出使大唐的金春秋一系。 金春秋这个新罗太宗,李潼还是有所耳闻的。其人可以说是半岛上一个划时代人物,正是在其人积极奔走联络之下,新罗才能跟在大唐军队后面,完成了对三韩的初步统一。 不过随着后世极端民族主义的兴起,金春秋的评价却是褒贬不一,被认为是媚唐事大、引外敌而杀兄弟的卖国贼。尽管在半岛统一前,三国之间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而且骂是骂,这种媚上事大的外交作风却是流传后世且被发扬光大。 张大年在朝虽然不是什么高官,但对这位监国殿下的行事作风也有着深刻的了解,明白之所以受到召见,当然不是只为了询问习俗那么简单,所以在入见之前也是做了一番充足的准备。 这会儿有了一个表现的机会,张大年便开口说道:“方今东北边情,除我唐家州府之外,新罗已成独大之势。春秋公在世时,事上尚能不失恭谨,然文武王以来却因贪谋短利而忘怀大恩,屡有悖逆事迹,此亦我等在国三韩苗裔所不齿之行径!幸而暴者难足长守,其人弃国之后,国中旋即生乱……” 金春秋虽然积极联络大唐进攻百济与高句丽,但最终完成这一事业的还是他的儿子金法敏。 金法敏也曾在唐入质宿卫多年,继承王位后奉行其父策略,继续作为大唐藩属为东北战事积极奔走,但随着高句丽被灭亡,其人的贪欲便爆发出来,擅自攻取百济故地,从而引发了长达七年的唐罗战争。 在这战争的过程中,大唐由于还要应对西面已成心腹大患的吐蕃,对半岛战场上的投入不够。再加上金法敏狡黠多变,战争过程中屡有称藩示弱请罪等举动,使得东北战事被长期拖延。 不过新罗虽然接收了一部分的东北战争胜果,但其国中矛盾也越来越尖锐。金春秋父子本就是以真骨血统继位,在一众旧贵族当中存有一定的质疑声,再加上父子二人久沐唐风,积极推行王权专治,打压并剥削旧贵族的权力。 所以在金法敏死后,新罗国中便爆发了旧贵族的造反。叛乱虽然被平定下来,但王权仍然没有摆脱旧贵族的钳制。在大唐武周代唐的永昌年间,新罗王便曾经试图迁都以摆脱其国都金城周边的贵族掣肘,但最终以失败告终。 至于眼下在位的新罗王,是少主登基,大权基本掌握在强权大臣手中。这一次入唐担任使者的王子金隆基,正是当代新罗王的嫡亲兄弟。 “新罗久沐我大唐之恩,实非悖逆之国。唯因旧者悍主在位,所以颇有凶恶行径。但凡我乡土生民,皆慕唐风华盛、章轨博大,不以名族为贵贱之辨,不以华夷为用人之限。制度之美,人所共羡,如臣等宁为唐家忠魂、不为骨品贱奴者不知凡几!只因道远阻险,邦人不能从容来朝,所以天恩不达、仁德不化,实非邦人本性凶顽……” 张大年这一番自白,李潼听着倒是很顺耳,但也并不会完全相信。但通过其人事无巨细的深入分析,也让他对如今的新罗有了一个更加全面的了解,并有了一个初步的构想。 召见完毕之后,李潼赐给张大年一袭绯袍并拔秩一阶以示勉励,然后才让礼官安排新罗使者入朝。 新罗这三个使者身份虽然各不相同,但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对唐人的礼仪章轨都十分的熟悉,入殿见礼奏答亦颇为得体,可见新罗上层人物对唐人文化接受之深。 这其中王子金隆基不必多说,十岁出头的年纪本来就是为了抬高入使规格而被派遣。使团中真正话事的还是大将金朝隐,这个金朝隐身份也很有意思,其人乃是新罗太宗金春秋的孙子,其父名为金仁问。 当然这还不是金朝隐最特殊的一个身份,入殿之后其人先以藩使而见礼,得受赐座后却又起身作拜道:“臣左威卫翊府左郎将朝隐,叩见监国元嗣殿下!旧者臣充事朝中、领职宿卫,曾有幸拱从殿下出入禁中,当时已见殿下风采灼然,私心窃以殿下必为邦国柱石。旧愿发未长远,殿下已经驰名宇宙,唯臣家事所催,悍未景从于事……” 四藩诸国向来都有入质宿卫的传统,尽管新罗在金法敏时期与大唐邦交不怎么好,但仍有质子宿卫朝中,其中的代表就是金春秋次子金仁问。 金仁问曾经跟随唐军参与百济与高句丽的战事,在高句丽被灭国之后入朝献功,自此便留在了朝廷中。在唐罗战争进行到关键时刻,高宗皇帝甚至还下诏废除了金法敏的新罗王位,以金仁问为新的新罗王,随着金法敏遣使请罪,此事才被叫停。 之后金仁问便一直留在大唐,天授年间甚至还曾经担任北衙羽林大将,直到如意年间在神都洛阳去世,其灵柩才被女皇武则天遣使送归新罗。 金仁问虽然是新罗王金春秋之子,但人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大唐渡过,而此番入使朝廷的金朝隐,更是从小便生活在两京之间,并且蒙荫入事,在南衙担任宿卫将领,此前扶柩归国,今次重新入朝,倒像是重返故乡一般。 眼见金朝隐仍持唐臣礼节,李潼心情颇为愉悦,不无感慨道:“令尊虽为三韩贵种,但半生志力俱献唐家。此前耽于世务,不曾亲问丧礼,今重见故人之后于朝,于人情也是一大安慰。” 说话间,他又问起金仁问灵柩归国后丧礼举办细节,得知金朝隐仍未得嗣父爵,当殿传召中书官员并礼官,赐给金朝隐临海郡公的故爵。 虽然金朝隐已经不再只是单纯的唐臣,但多年耳濡目染的浸染,对于唐家名爵自有一份敬重期待,得嗣父爵之后一时间也是激动不已,乃至于感怀涕零。 一直等到另一名入朝的新罗使臣薛聪开口,殿上两人才结束了互动。金朝隐受唐人影响深刻,入朝伊始便得封故爵,已经是乐得合不拢嘴,明显不再适合接下来的交涉。 因此接下来在交涉过程中,便主要有这个薛聪进行主述。薛聪也曾有留唐的经历,而且还是新罗当代首屈一指的唐学家。不过其人出身倒与太常博士张大年有些类似,并不是上品的贵族,也是出家为僧才有入唐求学的机会,不过运气要比张大年好一些,如今正在新罗比拟国子监而设立的国学中担任讲师。 此次新罗入使,共有三项任务,第一自然是贺喜朝廷拨乱反正、监国元嗣执掌大权,并且会跟随朝廷西行归祀,这也是身为藩属的基本责任。第二则就是护送王子金隆基入朝为质,并求学于国子监。第三项则就是请求大唐准许新罗王前往祭祀北岳。 这其中第一项没什么好说的,至于第二项则就有点意思。新罗派遣贵族子弟入质求学也是常例,但这个王子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再结合新罗目下少主当国、权臣掌权的处境,就让人咂摸出许多味道,能够显示出新罗王室对大唐的复杂且矛盾的态度。 从此前新罗王金法敏开始,新罗对大唐染指半岛局势的举动便颇为抵触,并通过一系列的战争争取到极大的自主性。但同时新罗王室对大唐有颇有依仗,希望能够借助大唐的威慑力来稳定国中局面。 现在一个十岁出头的王子被派到大唐为质,就难免不让人联想新罗王室有几分托庇求幸的味道。或许王室自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担心再发生什么血腥叛乱,所以派遣王子入唐,也让国中贵族们慑于宗主国的权威而不敢放肆。 李潼对此倒是乐见其成,虽然他对新罗整体印象不佳,但若能将一个王室嫡系留在朝中,一旦新罗国情有变,也有足够的理由进行干涉。 但是在看到新罗王请求祭祀北岳的时候,他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新罗虽然国土狭小,但志气却不弱,其国中也比拟中国设立了三山五岳而作祭祀。 本来新罗人要拜哪一路的山神,跟大唐也没有什么关系,可问题是新罗人所称的北岳太伯山却并不在其国境之内,而在高句丽故地中。 现在东北闹乱还未平定,新罗在这个时候提出前往祭祀北岳,拿屁股想也知道必然没打什么好主意。所以说这个国家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单单前两条还算不失藩臣本分,偏偏要在末尾加上一坨屎恶心人。 “尔国凡所奉祀,或与黎元教化相关,朝廷本不当过问更多。唯今辽东情势略有不协,悍蕃逆徒闹乱山林,尤需严作清剿。护边杀贼,国情攸关,临阵事急,不暇细奏,贸然行近,恐为误伤。” 虽然心里厌恶至极,但李潼也并没有把话说死,反正接下来东北方面将会继续深入清剿叛贼,管你新罗要拜哪路野神,只要跨过边境,误伤那是必然的。 他当然也担心新罗会态度强硬的干涉东北局面,但还是决定赌上一把,其国主少国疑、难有足够的力量加入其中。无论后续事态发展如何,姿态是要先摆出来的。 新罗人不甘寂寞的试探让李潼大感不爽,他当然要有所回敬。虽然眼下国内的形势是很难直接派遣大军南下大同江,但讲到恶心人,大唐也是手段多多。 所以在接见过新罗使者后,李潼便再下制令,访高句丽与百济王室直系,册封高句丽王族高宝元为朝鲜郡王,原百济王室扶余敬为带方郡王,与新罗王在唐爵位乐浪郡王都是同一级别的待遇。 当然,册封这两国遗族为王也不仅仅只是为了刺挠新罗王那么简单,以此二国王裔加强对两国遗民的羁縻笼络也是一方面,对东北局面的平复俱有一定的积极作用。 同时,接下来朝廷西行归祀也是一场盛大的礼事,总需要几个番邦首领来站台摆场面,才能显示出大唐威加海内的强大。 因此不仅仅只是东北几国王裔被重新加封虚爵,诸如此前被酷吏迫害而流放岭南的西突厥王室阿史那献也被召回朝中,封为兴昔亡可汗。这也算是给西突厥十部重新寻找一个名义上的首领,以取代如今还在被吐蕃控制在手的那个所谓十姓可汗阿史那俀子。 另有此前被干掉的原吐谷浑王慕容忠,人死不能复生,一番挑拣后,选择了上代国王诺曷钵少子慕容万继任青海国王。但原本由吐谷浑王族世领的安乐州都督,则就因为慕容忠的缘故而被夺除,由灵州刺史兼领此职,青海国王在朝而不就国,原吐谷浑遗民开始进行编户治理。 在封赏这些蕃国君长并四方豪酋的同时,朝廷西迁的工作也开始正式进行了。 自高宗永淳年间圣驾东行以来,接下来十几年的时间里,东都洛阳一直作为大唐朝廷实际上的帝都所在。十几年间西京百司官署尽数转移到洛阳来,现在再想重新迁回,这无疑是一桩大工程。 不过李潼也并不是要将朝廷整体完全迁回,抛开关中本位的政治考量,单就目下而言,其实洛阳作为帝国的首都各种条件远比长安要更加优越,所以未来洛阳也将会是他执政过程的重要场所。 而且眼下两京之间的漕运体系还没有进行一个系统性的整改,过去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内外战事频生,就连洛阳都用度频有告急,朝廷整体回迁的钱粮消耗也是眼下所难以承担的。 因此,此次西迁仅仅只是治国行政的中书、门下等要省机构与典礼相关的礼部、太常、光禄等诸寺,其他一些次要的部门,则就仍然留守洛阳,并不再来回折腾了。 九月中旬,河北方面献俘队伍正式返回洛阳,将叛贼李尽忠并其他叛将首级、包括三千多名契丹战俘献于皇城端门前。 李潼亲登端门,接受献俘,并下令将李尽忠首级悬于四方馆门前以慑四方夷宾,同时将大军所缴获贞观年间赐给契丹大贺氏的旗鼓于天津桥南焚烧,宣告大贺氏为叛族、夺其赐姓、永不列藩赐给。 这一系列指令,自然在诸蕃胡酋首当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唐自贞观以来,治理蕃胡事务尤以博大为主,虽然扫灭了诸边众多对大唐不恭的胡权势力,但在其羁縻体系中对这些蕃胡豪酋们仍然不失优待,即便有什么叛乱发生,也仅仅只针对那些野心作祟的首领个人进行打击报复。 契丹大贺氏早在高宗年间便曾经发生叛乱,但在叛乱平定后,仍然挑选了大贺氏豪酋继续担任松漠州都督,即就是如今的李尽忠。 可是这一次大唐却扩大了打击范围,将整个大贺氏都列为叛族,永远不再与之建立朝藩关系,如此强硬的态度,给人心所带来的震撼不可谓不大。 但无论这些胡酋们作何感想,大唐朝廷在内部新经动乱的情况下,接连在河曲与河北地区取得大捷,战胜了两顾叛乱谋反的势力,再次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其强大。 大唐当然不是没有对手,但起码不是他们这些见风使舵的胡酋们。如今对叛乱的打击态度越趋强硬,自然也让叛乱所需要付出的成本提升,一些想要兴兵作乱者就需要仔细考虑一下能不能够承受如此高昂的代价。 此次归国献俘,有一万刚刚参与河北战争的骑兵大军,这一次回撤国中,既是休养,也是为了减轻前线方面的军需压力。 毕竟自幽州再向东去,地形地势逐渐变得崎岖多变,战术上更侧重于对于山泽要塞的争夺,大规模的骑兵推进所带来的机动优势已经远不如内陆州县那么明显,反而会对物资的需求消耗成倍增加。 一万新胜之军的返回,也让都畿方面的力量得到了恢复。在经过几天时间的休养之后,仪驾便正式离开洛阳,向西京长安而去。 尽快从进入九月开始,朝廷西迁的工作便开始进行,一些部门人员先一步前往长安。但当队伍正式起行的时候,整支西迁的大部队仍然多达数万人众,前后绵延几十里。 也幸亏现在时间已经进入深秋,诸州贡赋陆续向两京输送。虽然河北战场上也消耗了大量的物资,但随着内外政令畅通起来,增补的效率也有所提高,使得大队能够不失供养。 队伍抵达潼关的时候,西京留守、汉王李光顺率众来迎,与之同行的还有河曲战事结束后便返回长安主持事务的姚元崇。两路人马汇合一处,然后便继续上路,终于在十月上旬返回了阔别已久的西京长安。 “长安啊,不意此生还有生归之期……” 望着龙首原上所耸立的雄城,深坐于大辇中的武则天神情中满是追缅,口中喃喃说道。 一路行来,虽然不失侍奉,但也难免舟车劳顿,因为担心他奶奶身体状况,李潼一直与武则天并车而行,此时看到武则天神情复杂,便轻声说道:“祖母若厌居长安,礼事完毕后,我会着员护送祖母再返东都安置。”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脸上闪过一丝笑容,拍着李潼的手叹息道:“此身已经老朽,何处不能了却残生,无谓因我一人,再给少辈增添烦扰。更何况宗家新有添丁之喜,转年膝前便会有爱物环绕,何必再孤僻别居。” 听到武则天这么说,李潼眼里也泛起期待之色。去年深秋,他府中妻妾便陆续有了身讯,自七月开始便陆续生产,只不过当时他一直忙于靖国定乱诸多事务,自然抽不出时间来西归探望,如今好不容易返回了长安,一时间也是思念愈炽,恨不能下一刻便入城看望妻妾儿女。 不过眼下的他举动行止都意义非凡,哪怕这么简单的人情愿望也难达成。当仪驾行过灞上、抵达乐游原之际,此时长安城内外已是人头攒动,欢声雷动,士民虽然被护驾的甲士们阻拦于道路之外,但也都热情难掩,纷纷振臂呼喊着:“请元嗣殿下相见!” 不同于洛阳城里的人事谋计,长安可以说是李潼真正的基本盘,今次率众重归,多少是有些荣归故里的味道,听着道左三秦儿郎热切呼喊声,脸上也流露出由衷的笑容。 “这是你的荣光,是你的功业,无干祖荫余惠,且应民声!” 武则天听着道路两侧的呼喊,拍着李潼的肩膀笑语说道。 李潼闻言后便也不再拘泥,下车上马,在亲卫们拱从下策马而行,很快便行至队伍最前方,向着两侧道路上的民众们挥臂回应,并大笑道:“靖国定乱,扶鼎归宗,无负父老殷望,此日与民同欢!” “请元嗣殿下早登大宝,慰关西父老襄助盛情!” 眼见元嗣殿下出现在视野中,在场群众们又纷纷呼喊道,一时间声传内外,响彻四野。而队伍中那些跟随而行的诸蕃酋首并诸州朝集使们也纷纷下马趋行,拜倒在道路两侧,各自大喊道:“民声如雷,民情殷厚,元继兴邦,唯监国元嗣是选。臣等顿首顿首,恭请殿下早登宝位,服膺正命!” 长安城门前,士民再作劝进,声势浩大,覆及城野。道行至此,李潼当然不可能半途而废,仍以归祀为名,下令队伍继续前进。 仪驾进入东内大明宫,百司官属稍作安顿之后,李潼也仅仅只是在偏殿中见了一见早已经等候在此的妻儿们,甚至几个怀中小物都还没怎么认清楚,转头便又被群臣劝行,再次率领群臣直向皇陵行去。 过去十几年间,虽然哪怕在武周代唐时期,朝廷也都专遣礼官祭祀唐家陵寝,但意义自然截然不同。如今李潼作为李唐宗室兴继元嗣,率领群臣参拜皇陵,乃是十几年来第一次的正祀。 所以尽管他不怎么喜欢在礼事上大肆铺张,但这一次仍然是穷极两京府库、大修文物,沿途张设,三座皇陵也都各作修葺,再次恢复了以往庄严宏大的景象。 一行人首先抵达了高宗大帝乾陵,太皇太后武则天亦参礼其中,并作为首献告拜乾陵,其次李潼为亚献入前向他腹诽了无数遍的爷爷告拜致辞,当宰相李思训作为终献完成献礼后,庙堂内外顿时响起了无数唐家臣员的拜哭声,无不感慨唐家基业终于再得正嗣传承。 完成献礼后,李潼便亲送他奶奶就别殿休息,当群臣拜哭声传入后,耳边明显听到他奶奶一声叹息,大概是感慨外间那些白眼狼虽然勉为其难端了数年她武周饭碗,终究还是留恋唐家俸禄滋味。 一场坤道逆转,至此终于落下帷幕,如今思来只留下一片狼藉,若非尚有佳孙可恃,如今会是怎么样的处境局面,简直不可想象。 偏殿中,武则天昂首望着高宗画像,神情追缅中不失怅惘,眼眶里隐有雾气滋生,良久后才拉着李潼入前,语调中不无苦涩:“大帝啊大帝,非此少流敢当,我夫妻恐失此处埋骨之丘!旧者确有任性,而今你在黄泉,我亦渐近,可以说一声相见无愧……” 说话间,武则天又颤颤巍巍将李潼抱在怀内,闭上眼时,眼眶里已经泪水横流:“情深难言,慎之啊,你祖母……罢了,你且先行,你祖母留此与你祖父稍作喜话,归途再来同行。” 李潼倒是很能理解他奶奶眼下的心境,温言告慰一番,留下一部亲卫于乾陵继续守卫,然后才又行出,率领群臣继续往昭陵行去。 昭陵一番祭祀完毕后,看着陵园中所伫立的那十四国蕃君石像,以及仍在匍匐礼拜的诸蕃君长们,李潼心中不免豪气横生。 他太爷爷文治武功、可谓人君典范,诸蕃君石像拱卫陵寝也是实至名归,而他虽然仓促封立了多名蕃君首领,看起来场面不小,但也透出一番名不符实,忍不住便是感慨道:“观此壮景,才知我与诸卿俱不如前人,前事浅薄不论,唯奋烈勇行!” 昭陵祭拜完毕后,下一路便是献陵,一路祭拜下来,花了几天的时间。当队伍再重新返回乾陵的时候,群臣再于道左阻车劝进。 这一次李潼终于不再推辞,在群臣拥从之下复入乾陵,于庙堂内自他奶奶武则天手中正式接过了包括传国玉玺在内的诸皇帝符玺,成为大唐真正的皇帝。 新皇登基,大典仍需归京筹备,不过在乾陵的时候,李潼还是以皇帝的名义发布了几道制令。首先就是改元正朔的问题,以明年为开元元年。 开元盛世对每个国人而言都有着非凡的意义,李潼虽然心里对他那小堂弟李隆基多有调侃,但其实内心里对于开元年间的强大与富强也是充满了崇慕。 起码就他眼下所接手的帝国现状而言,是远远比不上开元年间的全盛时期。取年号为开元,与他而言既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表达自己兴治的决心,同时也是一层警醒。他希望他的开元盛世能够更加持久,不要再有海内悲戚的天宝余波。 除了改元之外,另有就是针对几个身份敏感的皇室成员的处理。已故相愍王陪葬乾陵,但其嗣子李成器则废为庶人,诸子俱降封郡王,少子李隆业为嗣相王。庐陵王李哲不守藩节,废为庶人,怜其宗家故息,以长子李重福为英国公而嗣守其宗。 至此,洛阳那一场闹乱所造成的余波才正式画上了句号。之后群臣便拱奉圣驾返回长安,开始进行真正的登基大典。 0801 天与神器,斯世永享 黎明时分,笼罩在长安城上方的夜色仍然极为浓厚,然而大明宫内外已经是非常热闹,诸宫苑殿堂之间华灯火树、绚烂至极,各种各样的灯火光辉将此间夜色扫除一空,来来往往的宫人宦者们也都忙碌得热火朝天,在内监宫官们的呼喊之下进行着各种事情的筹备。 这一次皇帝登基大典的举行,不仅仅是李唐社稷的存续有继,也是大明宫建成起来所举行的第一次皇帝登基大典。当中牵涉到许多细节的调整,因此内外官人们也都紧张无比,务求典礼进行能够尽善尽美。 为了确保这一目标,朝廷挑选出了王绍宗、朱敬则、唐绍等熟知礼仪掌故的十几名朝臣担任礼官,而宫中内侍省也有老太监杨冲等多名曾经亲身参与几次皇帝登基礼事的内官参与备问,诸内外官员统归宰相、礼部尚书欧阳通所领掌,统筹礼仪诸事。 从前日圣驾返回长安开始,相关典礼便如火如荼的筹备起来。之所以二事不能同时进行,也是因为朝廷预算实在有限,许多登基大典所用的文物张设之类,都要等到祀祖完成才能运回长安。 诸如皇帝行驾驻跸所需要用到的大次帐幕,单单为了打制这一份礼器,成本便需要万数缗之多,这还仅仅只是物料的投入,若再加上人工、精技等因素,价值就更加的无从估量。 包括之所以将典礼举行的场所选在东内大明宫而非西内太极宫,也是出于成本方面的考量。自高宗时期开始,大明宫便成为皇家主要居住办公的场所,尽管之后十几年间朝廷中枢一直留在东都洛阳,但大明宫也仍不失修葺。 至于西内太极宫,则就荒废的有些严重。尽管行台创设之后也曾在太极宫办公数年,但主要使用的还是外朝皇城,至于内宫诸殿堂,为了避嫌兼节省财政开支,行台也一直没有进行过翻修。如今再想重新打理起来,费时费力且不说,朝廷也根本没有这方面的预算,只能留待日后府库充盈再作修葺。 尽管预算有些紧张,但该有的规格却不能缩减,这也极为考验司礼官员们的执行能力。除了文物方面与此前祭祀祖陵两器并用之外,也将府库中的存货利用到极致。 武周旧年,大礼频作,也因此制造了大量的文物礼器。这些器物俱材质不俗、工艺精美,但因为用途太过狭小,往往只使用了一两次便被封存起来,实在有些可惜。所以趁着朝廷回迁这一次机会,其中许多旧物也被一并运回了长安,改头换面,继续为新朝所用。 凡盛大典礼,相关文物礼器的制作在开支当中占了极大的比例,朝廷在这方面没有大作挥霍,也使得预算变得更加从容。 从入夜时分开始,欧阳通等礼仪使便游走于宫苑之间,一遍又一遍的检查流程,以确保万无一失。华夏千年传承不断,礼仪作为历朝所重,已经是一门深奥至极的学问,大凡能称得上有所造诣者,也绝不会是什么小年轻,因此入选礼官者也少有什么年轻人。 一群老先生忙碌得满头大汗,却仍健步如飞。欧阳通手捧礼章,具体到每一盏华灯明灭、每一名甲士站位都要严查调整、确认无疑才肯罢休。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子夜,听到时钟响起,欧阳通恰行至宣政殿左,连忙询问随员:“诸告命使到位没有?” 随员经过简单确认,然后才汇报道:“特进王相公、光禄大夫魏相公、宗正卿李相公,俱已抵达光宅车坊。” “速去验看诸使从员仪仗,确认无误着使员入宫请命!” 欧阳通闻言后视线一转,抬手指了指礼官中尚算年轻的马怀素,着其跑步前进出宫就坊检查,然后又指了指中官杨冲说道:“速往内苑禀告圣人,半个时辰后使员入宫请命,请圣人就殿启御!” 杨冲闻言后亦不敢怠慢,手持礼册便匆匆向圣人寝居蓬莱殿而去。 这老太监如今年纪也已经不小,新任中官荣宠至极的四品内侍,又加借紫殊荣,身着一身簇新紫袍,松皮老脸上红光满面,行走起来仍是大步流星,以至于身后随员都要趋行跟上,很快便穿越诸宫苑廊巷,抵达蓬莱殿外。 因为要保障圣人起居休息,蓬莱殿内外倒没有张灯结彩的喧哗,但在宫墙阴影之下,仍有诸多甲员持戈默立如松。 杨冲入殿前止步,向内拱手呼喊道:“请问殿前宿卫将官,圣躬寝未?典礼毕备,使臣请命,敬请内禀!” 杨冲话音刚落,殿内便响起乐高略显尖利的宣告声:“圣人着杨内侍入见!” 听到这话后,杨冲便拾阶而上,及入殿内,内外灯火瞬间点燃,驱散了此处宫苑间的昏暗,圣人身着一袭赭黄团锦袍,赫然已经端坐在席。 “禀圣人,诸使请命在即,恭请圣人移居大次,宣制告命。” 大明宫有三大殿,从南到北分别是含元殿、宣政殿与紫宸殿,分别代表着外朝、中朝与内朝,所代表的规格与意义也是从高到低,以此三大正殿组成了大明宫的基本格局。 李潼虽然已经在乾陵宣告继位,但距离正式的登基终究还差了一点,在登基之前不宜在正殿宣布政令。哪怕在洛阳监国时期,除了他奶奶参与的朝会可以开启明堂,其余大多数时间也都是在东西朝堂与诸别殿接见大臣并宣布命令。 所以眼下在三大殿中,他也仍然还没有进入三大殿的资格,登基大典完成之前只能先往御幄大次暂时驻足。 见杨冲老迈的脸庞隐有潮红、且一片汗津津的,李潼也并不急于移驾,示意内官奉来热饮让杨冲稍作休息并微笑颔首道:“今日礼繁命频,真是有劳内侍内外奔走了。” “圣人麟趾履极,老奴幸能生见景从,身被殊恩、荣宠无限……” 杨冲闻此体恤之言,更是热泪盈眶,两手颤颤巍巍接过热饮一饮而尽,神态间更是满满的感激。 望着杨冲略有失态的样子,李潼也是颇生感慨,忍不住追缅往昔叹息道:“往年相见东都内教坊,没想到缘路畅沿至今。内侍毕生志力献于宗家,于我微时更多有襄助,此义诚是深刻。待大礼行毕,我当于近坊开辟大宅,供老翁颐养于室、立家延嗣。” 杨冲听到这一番话更是涕零不已,哭拜于席,李潼则又笑着安慰一番。 他对杨冲作此优待,一方面也的确是因为这个老太监对他的确帮助不小,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投靠过来,早年神都政变中又助力极大,的确是值得关照报答。另一方面则就是在内官格局中,杨冲的功绩已经赏无可赏,除非突破内官的限制。 事实上李潼现在给予杨冲的礼遇就已经超过了内官的规格,大唐立国以来,内官太监们便没有官居四品者。虽然内侍高官官名义上的官秩属于从四品,但通常省中不置内侍,只以从五品的内常侍通判省务,以此来压制太监们的权力。 现在李潼任命杨冲担任四品内侍,已经是前朝太监所未有之殊荣,特赏紫袍更是国朝至今惟一一个服紫的太监。 从杨冲对他的贡献而言,当然是值得这一份殊荣,但这无疑也是对旧有制度的破坏。如今的李潼当然不需要刻意扶植宦官势力来对抗外朝,同样也不希望内侍省大权集于一人之手,放杨冲出宫是必然的。除其宫奴之籍,准其养子嗣爵蒙荫,一如外臣待遇。 从杨冲的角度而言,这样的待遇无疑也是梦寐以求的。无论身体有没有残疾,谁又没有一个封妻荫子的追求。留在宫中或能更见荣宠,但这一身虚荣随其老迈身死也不过泡影一场,百年之后仍是一个亡种绝户的不肖子孙。 两人简短交流片刻,担任殿中少监的薛崇训便入殿禀告御幄大次已经张设完毕,圣人可以随时转驾其中。接着内卫中郎将田少安入殿告是宿卫并仪仗人员也都已经就位,可以随时拱从圣驾出入宫苑内外。 这当中还有一件事值得一说,那就是如今大明宫参与宿卫的人员构成。 随着天下军府逐渐的崩溃,南衙诸卫多数早已经是形同虚设。特别是上半年的连番动乱,更对两衙诸卫伤害至深,南衙已无宿卫之众,而北衙也都大半离散。 此前的洛阳靖国时期,都畿的城防与宿卫主要便由行台西军担当。为了确保对军队的控制力,李潼也并没有将西军将士们再按照两衙旧有结构进行分配,而是简单的划分为靖国六营。 不过随着朝廷转回长安,这种简单的划分当然不能满足复杂的宿卫与仪仗等诸用。所以在离开洛阳的前夕,诸伴驾拱从队伍又进行了一番改制。 靖国六军直接确立为殿前六营,分别由内卫六中郎将监押宿卫。至于原本南衙的军事结构,则确立为京营指挥司,外军番上以及原十六卫亲勋翊三府将士皆置于京营,由十二卫大将军三番轮流担任京营指挥使。 至于不担任京营指挥使的四卫大将军,则分别是左右千牛卫与左右金吾卫。左右千牛卫仍押左右厢备身、亲事,为武官供奉之班。左右金吾卫则仍领街使、街徒,负责全城警戒、缉捕事宜。 这样的安排,意味着南衙军事体系完全退出了宿卫职能,唯一保留下来的千牛卫也只担当仪仗之用。外朝特别是政事堂,对军事方面的干涉被极大的压缩。 唐前期,南北衙军事之争一直是京畿军权的斗争焦点。隋唐政权源于一系,彼此之间制度结构上的继承关系可谓深刻,所以在大唐创业最初,南衙便拥有着极大的权力。从高祖李渊开始,便在有意识的加强北门的军事职能。 一直到了高宗、武后时期,左右羽林军与千骑的先后创设,使得北门力量激增,两衙之间在职能上的冲突与矛盾变得更加明显且尖锐。 上半年发生的连场事变,更可以说是两衙矛盾爆发的一个集中体现,南衙将士南下潜迎庐陵王,北衙军众更是劫君而走。 就算是没有这一次事变的爆发,大唐本身的宿卫体系也是不够合理的。开元天宝承平年久,边军越发的壮大,而中央宿卫军队则就是长足的退步。 府兵制彻底崩溃,原本应该由南衙统合的军事力量被诸方镇节度使截留于地方,同时北衙因为亲从性质,虽然在宿卫体系中逐渐占据了上风,但又被宦官群体所把持。 所以到了安史之乱后的中晚唐时期,地方上藩镇林立,中央则就是政变成风、权宦频出,皇帝在这当中几乎沦为权力斗争的玩物。 这样一个结果,其实在制度上的演变本就有迹可循。政事堂军政统管,权力本就极强。初唐几位皇帝还仅仅只是针对具体的军事编制进行制衡,但是到了开元时期,政事堂职权被更加细分,列五房于政事堂后,其中就有枢机房。 枢机房就是负责掌管皇帝对宰相直接下达的制敕命令,这也是对宰相权力的一种分割与监察。但是到了唐代宗时期,为了能够更加强力的掌控外朝人事,皇帝开始任命枢密使专门负责枢机房的事务,这就是从制度上给太监开辟了一个干政的途径。 从此以后,太监内掌北门,外掌枢机,朝廷军政权力尽在掌握。这等于是几代帝王努力不懈的与宰相斗争,最后全都便宜了宦官。虽然太监名为家奴,但掌握了这么大的权力,能安分得了那才见了鬼! 到了五代与北宋时期,枢密院作为一个专门的军事组织结构,地位与职能才开始逐步确立。枢密院也从中晚唐时期的宦官弄权场所,正式成为了朝廷管理内外军务的常设机构,算是在制度上实现了军政分割。 如今李潼以殿前六营总掌宿卫,以京营节制南衙诸卫事宜,算是给初唐以来的南北衙军事纷争初步画上了一个句号。但这是建立在他个人强大的权力与威望,以及适逢一个破而后立的非常时期。 毕竟无论是殿前六营还是京营,他们的成分无一例外都以原行台西军为主体。李潼个人的威望在西军中是无与伦比的,无论他做出怎样的调整,外朝也很难做出有效的干涉。 但是想要让这个临时性的安排转化为一种能够长期运行的秩序,仍然需要制度建设上的配合。比如内外诸营如何招募、轮换,诸营将官如何选拔、升降与监察,如果再由政事堂负责,那也只是一番瞎折腾。 所以枢密院的建立也就势在必行,唯有建立起这样一个承上启下的机构,才能巩固住已经从外朝政事堂中分割出的权柄。 其实有关这一点,李潼也已经埋下了一个暗线。政事堂本有编撰《时政记》的传统,以备详政令得失与修史参考。原本这一编撰工作是由政事堂本司负责,不过早在洛阳时,李潼便以中书舍人兼集英馆直学士编修《时政记》,将这一职能分割出来。 同时,西京本有鹰苑、豹坊用以培训武官,未来随着时局稳定,可以将两署并为一处监管,建立起一个系统性的武选制度。 几项职能合并起来,已经具备了一个枢密使的雏形。之后再将西京军器监、内外闲厩及牧监等诸事收入其中,就有了创办枢密院、从而实现军政分离的需求与基础。 唐代节度使的壮大,既有具体人事上的任使昏庸,中央在制度上的缺陷也不容忽视。 皇帝为了绕开政事堂的制衡,直接派遣使员就州县行使各种权力,各种各样的使职关乎军政钱粮,虽然在某一阶段的确保证了皇帝个人权威的树立与执行。 但从长远来看,这就让大量的权力下沉地方,诸使职并于一身,使得这些临时差遣的使职有了畸形发展的空间,逐渐的尾大不掉。 如果枢密院能够建立起来,中央能够不失监管地方上这些职能的权力,同样的又能让事权并不集中于宰相,这样的分权与监管无疑是一种制度的进步。 当然这些都是长远的大计,眼下各种构想还都只存在于李潼自己心中。至于现在,自然还是正式的当家做主、登基正位最重要。 在内卫众将士们持殳拱从下,李潼离开了寝居蓬莱殿,很快就策马来到了架设在内朝紫宸殿前广场上的御幄大次所在。 此时紫宸殿前,两列各有千名胜甲将士持戈宿卫,场面看起来自是肃穆有加,但将士们各着虎皮帽、额前一道绯红抹额,在各种华光流彩的灯光照耀下,又显得不失俏皮可爱。 除了两千多名殿前宿卫将士之外,紫宸门内此时也有诸多朝臣早已肃立在此,太常卿总司黄钟雅乐、光禄卿总司宣谒导引。 御幄大次亦宏大至极,虽然只是一架帐幕,但高度却几乎齐平于后方的紫宸殿。李潼至此下马,沿着铺设的锦毡一路行至帐中坐定,内侍杨冲便站在帐幕前大声宣令道:“圣人行入大次,诸告命使入宫请命!” 时间又过去了小半刻钟,内朝紫宸门缓缓开启,早已经在宫门外等候的王及善、魏元忠以及李思训便在礼官导引下行入大次,各作大礼见拜。 “告命使入幄,符宝郎献皇帝八宝、符节!” 随着中官再作宣达,中书舍人李峤、侍御史王求礼以及符宝郎陆景初、裴光庭等趋行登殿。 “今我大唐皇帝承天应命、登基称制,宜以告天,特进王及善请命御前、趋告圜丘!光禄大夫魏元忠请命御前、趋告方丘!宗正卿李思训请命御前、趋告太庙!受命即行,不得顿误!” 圜丘便是天坛,方丘则是地坛,加上太庙,这就意味着要将皇帝登基的消息向天地祖宗传达。御幄大次内,李峤伏案书写祝文完毕之后,王求礼检验无疑,然后呈送御案,符宝郎所奉传国玉玺便递入李潼手中。 李潼手持玉玺庄重用印,礼官在一侧眼见三道祝文皆用印完毕,然后便大喊道:“请命讫,使速行,鸣宫悬!” 礼官喊完之后,大次后方的紫宸殿中顿时响起了庄严肃穆的宫悬乐声。而大帐中三名受使的大臣各自接过祝文后,也都不再繁礼告辞,而是两手捧文趋行而出。 看着三人屁股着火一样的姿态,李潼不免忍俊不禁,特别将视线落在王及善身上。其实最初选择告命使的时候,王及善并不在选中,实在这位老先生年纪实在是太大了,在东都洛阳的时候,李潼甚至都不敢随便召其入宫论事,就是担心王及善一口气续不上、直接挺了。 然而朝廷在商议有关人选的时候,王及善却陡然回春,不只频参朝议,甚至还能骑马、能大跳,一副枯木逢春的架势,以往的老态龙钟一去不复。 眼见到这位老先生如此有发挥余热的精神,李潼才最终确定下来让王及善告命圜丘。实在是他在东都洛阳的时候杀得有点多,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刻薄寡恩的形象给人,能够让这样资历深厚的老臣露露脸、参与大礼,总也能挽回一点印象分。 当然,除了王及善之外,他们这一路告命圜丘的使者,朝廷也安排了汉王李光顺最为一个备选。假如王及善半途中气力不支,直接麻袋裹起,由李光顺代替他前往圜丘。 不过实际证明这安排有点多余,王及善手捧祝文、一路飞奔到了大明宫丹凤门外都不见气喘,之后便翻身上马,在众随员们簇拥下直往城外圜丘而行。 那出入利索、动静矫捷的姿态,看得早已经等候在丹凤门外、准备入宫参礼的朝臣们都一愣一愣的,这特么活脱脱一个马贼,实在跟他们印象中王及善那说话都困难的老迈形象不符啊! 诸告命使离宫之后,两侧小宫门开启,丹凤门外诸供奉官们开始入宫,汇集于外朝大殿含元殿前,等待皇帝至此。 与此同时,内朝御幄大次内李潼也没有闲着,随着礼官宣令呈献衮冕,他便开始在大帐中换起了衣服。皇帝衮冕复杂异常,哪怕有数名中官帮忙穿戴,仍然花了小半个时辰才穿戴完毕。 衮冕服毕,李潼只觉得身上比铺了几套甲胄还要沉重,密不透风,举手抬足都变得有些困难,冕上旒珠本就垂遮视线,在灯光照耀下那白旒珠又熠熠生辉,通眼所见更加白晃晃一片,索性呆坐着一动不动。 乐高这个小家伙儿今天也是兴奋异常,虽然因为年纪不大而没有安排什么具体的事务,但这会儿眼见正礼还未开始,便也见缝插针的凑上来一脸谄笑道:“圣人本就雄姿慑人,今衮冕在身,更是英俊端庄,天人一般!” 光线交错下,李潼视野中已经见不到乐高身影,只是循声稍作转头,抬手指了指声音传来的方向,但这一动之下,周身环珮金饰便叮当作响,只能又收回手端坐起来。 好在这样难熬的光景也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四面城门鼓声雷动,宣告着诸告命使已经完成任务,上告天地祖宗。 “请陛下登辇入朝!” 欧阳通略显老迈的声音响起时,听在李潼耳中如闻天籁。接着便有礼官入前将他搀扶起来,而他则手扶佩剑,缓缓地走出了大次。 眼见皇帝行出,两侧钟鼓齐鸣,诸太常寺乐舞众人也各自起舞,诸羽葆伞幢等俱队列齐出,场面一时间煊赫热烈至极。 当然这一系列的场面,李潼是无缘得见,他只是在侍臣搀扶下动作缓慢的登上了大辇,耳中听着钟鼓的变奏声缓缓向前而行。 此时,外朝众臣早已经抵达含元殿前龙尾道两侧,在左是诸王公勋贵,在右则是自两高官官以降诸供奉官们。彼此身份或有重合,则从左而不从右。 随驾而行的钟鼓声一路由远及近,随着圣人大辇出现在含元殿东侧宫道上,群臣俱迎辇而拜并高声喊道:“臣等恭迎陛下,吾皇万岁!” 贺言万岁起于何时已不可追,但具体确定在君王出入礼仪中,在长寿年间有了比较正式的规定,当然也只限于一些比较热烈的场合。至于平时常朝礼见之类,仍然不需要如此露骨热烈的表达。 圣驾于含元殿前稍作停留,在礼官的唱和之下,在场群臣各奉贺表。群臣贺表收集完毕之后,礼仪使欧阳通再捧正式的登基诰文,与新任中书侍郎姚元崇、门下侍中李元素并行入前,叩请皇帝用玺。 诰文用玺之后,李元素便手捧诰文阔行于前,诸王公并供奉官们随辇景行于后,一路直向丹凤门而去。 丹凤门内大辇短留片刻,李元素先登城楼向城门外群臣宣读皇帝登基诰文。诰文宣读完毕之后,群臣再拜恭请皇帝登城接受礼拜。 此时东方天际已经鱼白破晓,在晨曦光辉的照耀下,李潼缓缓登上了丹凤门城楼,在侍者前后引领下端坐于早已经布置完毕的御座。眼下仍然不需要他开口表态,只是端坐不动,自有礼官继续宣读祝文以祷告天地。 此时丹凤门内外,聚众足有数万,俱翘首以望盛礼,除了祝文祷告声之外,余者杂声悉数不闻。这一通祝文宣读,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天色也从朝阳初升逐渐日上三竿。 随着光线逐渐充足,李潼的视野也逐渐变得开阔起来,丹凤门前班列参礼的群臣、道路两侧掌旗警戒的军众,以及长安百坊画面,全都在他视野中徐徐排开,延伸向更加遥远的山河、更加壮阔的疆土,似乎无边无界,然而自今日始,皇命所行、无远弗届! “礼讫!群臣赴朝,参拜新君!” 随着礼官更加嘹亮的呼喊声,丹凤门前典礼告一段落。钟鼓乐声再次响起,李潼也从丹凤门城楼行下重新登辇,群臣则鱼贯行入,在御道两侧肃穆而行。 大辇重新返回了含元殿前的龙尾道,李潼自此落辇,开始缓步登上长长的阶梯,两侧御道便有贺声雷动。 此时,原本布置在紫宸殿的宫悬文物也已经被转移到了含元殿当中,当皇帝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前时,钟鼓顿止,两班朝臣趋行登殿各自站定,礼官呼喊“再拜”,于是除了各充礼位的官员之外,群臣悉数行再拜大礼。 随着更加庄重的宫悬乐声响起,李潼才再拜登殿,直至含元殿正中,宫悬乐声停止。原本告命天地祖宗的三名使臣也已经返回殿中,入前齐声喊道:“天人有感,膺命持符,请陛下登此宝位,以应神明,以启黎元!” 随着臣员再请,李潼终于举步上前,正式坐上了这大唐皇位。随其落座,宫悬乐声再次响起,自二王后国宾以降、六夷蕃君酋长各为翼从,齐齐登殿祝贺新君登基。 接下来这一通参拜新君的礼节虽然冗长枯燥,但李潼坐在黄位上却是心情激动得很,来到这个世界数年之久,从最初一个朝不保夕的宗家闲流,一步一步成长为一个大权独揽的人间至尊,当中有苦累、有挫折、有伤情、有恣意,但殿中那一声声叩拜祝贺,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他、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一个新的更加辉煌的起点已经就在他的脚下! 终于,在长达一个多时辰的唱名参拜之后,群臣俱已入殿且各入班列,而李潼也终于等到了能够让他发言的机会。 他手持大圭自席中立起,俯瞰殿中内外华夷文武群臣,开口笑道:“天地盈虚,皇王兴替,消息有度,迁革有期。我大唐功于华夏、造于黎民,天与神器,斯世永享!昔者靖难扶鼎,今则共参嘉礼,朕代天行运,光启邦家,战战临事,幸而卿等亦精诚效忠、襄成不违,靖国之愿、至此已成!时位赐给,珍馐并享,此亦大义所趋!移驾麟德殿,燕飨诸卿,贺此良辰!” 0802 夜游皇苑,余生同幸 大明宫含元殿中,在皇帝陛下的亲口宣告下,长达数月之久的靖国时期总算正式结束,也让一直严肃有加的登基大典迎来了第一个情感上的高潮。 登基大典虽然场面庄严宏大,但也仅仅只是一个过场而已。毕竟如今李唐宗室、特别是高宗一系血脉已经萎靡至极,当今圣人又有大功于邦家,已经是皇位的不二人选,群臣参礼只是一个实至名归的步骤。 但靖国时期的结束则意味着整个帝国的运转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社稷由乱入定。在场诸参礼群臣们,除了二王后这样的国宾与诸蕃君长酋首之外,也全都参与其中并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对于世道有了这样的进步自然也都是深感自豪。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早在东都洛阳时,朝廷颁布《靖国格式》,各种奖犒的标准都极为优厚。眼下靖国时期既然已经宣告结束,自然也就到了朝廷兑换承诺的时刻。 因为有着靖国格式的存在,大唐社稷这一次的由乱入定能够参与胜利果实的可不仅仅只有时流几户人家,而是覆及整个官僚群体,所以群臣对此当然也都无比期待。 当然,朝廷封奖刑惩都有章法,甚至就连皇帝陛下明明已经有了君临天下的权柄与威望、都不得不返回关中才能正式举行典礼、以正名位。 这种大规模的封赏奖犒当然也不能直接当殿指点,草草了事,还是要有一定的流程和步骤。毕竟眼下朝廷的典礼还没有正式完成,眼下还仅仅只是新皇登基,接下来还有册封皇后等一系列的事情。 只有忙完了这些,接下来才轮得到百官群臣。朝臣们对此早有预见,这一点耐心还是有的,也不至于因为这一点等待而影响心情。 登基大典结束后,群臣拥从皇帝移驾大内麟德殿。麟德殿这里也早已经布置好了燕飨的宴会场所,等到君臣入席便即刻开始传餐布宴,与此同时,殿堂中也响起了更加欢快活泼的燕乐歌舞。 当今圣人事功未显之前,本就先以律吕声辞而驰名于世,所以太常寺这一次在准备庆典舞乐的时候也都是用尽心思、务求惊艳。 像登基大典那种庄重场合,礼乐所设都有固定的章程与标准,框架诸多,并不足以表达出太常众人们的用心之处,所以合署上下都卯足了劲用在燕飨场合中。因此当宴会开始时,大殿中便是舞乐缤纷、精彩纷呈。 可是相对于热闹精彩的歌舞,殿内的气氛则就明显不够到位,甚至显得有些冷清。殿中众人包括李潼在内,所关注的重点主要还在于食案上的餐食,除了偶尔有一些蕃部酋首离席蹈舞祝酒之外,绝大多数人都是专心于饮食。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殿中众人在大礼开始前一日便要斋食沐浴,不敢放纵饮食戏乐。至于李潼这个主角以及王及善等三名告命使,更是从咸阳帝陵返回长安之后便被严格控制饮食,大礼举行至今粒米未进、滴水未沾,熬到现在全凭着一股毅力。 正常大礼进行到现在,群臣或拜或立、或趋迎拱从,也都是极为消耗体力的事情。李潼虽然大多数时间都默坐不动,但一身衮冕穿戴也是累得不轻。 现在终于等到美食当前,谁他么还有心情去欣赏歌舞美不美那才见鬼了。毕竟民以食为天,皇帝也不例外,饱暖才能思其他。 所以太常官人乐工们精心准备的燕乐大戏,便完全沦为了君臣上下大块朵颐的背景音,实在乏人关注。大殿上舞姿妖娆、歌喉悦耳的舞姬伶人们,实在比不上热腾腾的羊肉鹿脯那么扣人心弦。 如果不是殿堂张设华美,这场面活脱脱工地食堂放饭,实在不像是大唐帝国皇帝燕飨群臣。而当群臣填饱了肚子,终于有闲情关注其他的时候,这一场宴会也渐近尾声。 毕竟接下来还有连场庆礼需要举行,像是还要主持皇后册封典礼的礼部与宗正寺诸官佐们便没有入殿,只在别殿简用便餐,所以眼下还不到放开了欢庆的时刻,吃饱喝足后那就赶紧各自休息、恢复体力。 夜幕降临时,参加大典的群臣们便在卫士与中官的引领下自光顺门退出了大内,或各自归邸、或仍归本司处理积存事务。 此前有着一股无从言表的亢奋维持着,李潼还没有感觉如何,现在登基大典终于完成,疲惫感顿时蔓延全身,再加上酒食入腹,头脑更觉得昏昏沉沉。 所以在退殿之后,他便摆手召来便辇,吩咐再往太皇太后寝宫而去,行在途中已经忍不住倦意上涌,酣然睡去。 当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太皇太后暂居的仙居殿中。宫人们见他睡得香甜,索性将便辇直接抬入了殿室中,韦团儿正偎侍左近,小心的将臂膀穿入他靠在便辇上的肩项间。 察觉到怀中颤动,韦团儿垂眼望来,顿时一脸歉然:“圣人醒了……妾真笨拙,久失侍奉,动作都不小心。” 李潼虽然醒了,但精神仍有些迷茫,调整了一下坐姿,整个上半身都贴靠在温软娇躯上,感觉更加的舒服,然后才开口问道:“几时了?” “刚入初更两刻,时还未晚,圣人要去入问太皇太后?王妃等也俱在殿中……” 韦团儿张开两臂环抱住圣人身躯,虽然略感压迫,但又踏实且温馨,一时间大有不舍。 佳人身姿微调,李潼只觉得脑后所触更显温软丰腴,本就尚未散尽的酒气又涌上头来,转首埋入其中,呢喃道:“反正都已经失礼,不妨多误片刻。” “呵……圣人、啊……” 韦团儿香息微呵,生产不久的身躯本就不失敏感,这会儿感此厮磨,高挑丰满的娇躯不免都颤抖起来,眼波一转,仅存的理智扫过室内在侍众人,随着宫人宦者们匆匆退出,身躯已被横抱起来,继而便腰肢一拧,报以更加热烈的回应。 李潼自然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不过在克己而不纵乐方面还是勉强能够做到中人以上。年前妻妾家眷们抵达长安后,倒是过了一段辛勤播种的荒唐日子,但随着妻妾们各自有孕,再加上自突厥内寇开始、事情便纷至沓来,也实在没有闲情和精力放纵私欲。 从去年年末到现在,足足过去了大半年的时间,他一直忙于各种事务。即便归京,祭祖登基等诸礼也都不许亲近女色。如今诸事总算告一段落,一直绷紧的心弦也的确需要放松一下。 这么一放松,等到再整衣行出时,时间已经到了二更。榻中佳人已是娇弱难起,而李潼则是神清气爽、精力反倒比刚才还要旺盛,回身入幄稍作调戏,韦团儿只是将娇躯掩入衾被内,美艳脸颊上满是羞红,摆手催促他速去。 等到李潼转身来到仙居殿正殿时,原本聚集在此的女眷们都已离去,只剩下王妃郑文茵仍在殿中陪着太皇太后闲话家常。 刚才色意冲头、唯是纵情,李潼也顾不上别的,此时见到祖母与妻子则就不免有些不好意思,干笑着入前作礼,不知该说些什么。 “少年得意,轻狂难免。唯是圣人这个年纪就家国当肩,一时狂态偶露反倒成了难得。” 武则天自不是什么拘泥家长,见到圣人此态,抬手指了指他,然后才又转头对王妃笑道。 王妃起身入前,与圣人并为施礼然后才又相携归席,听到这话后,忙不迭垂首说道:“妾既拙且弱,得幸以来家事无当半分,圣人东西劳走,妾自感怀心痛。但使圣人能怡居内室,妾更别无所求。” 李潼听到这话,反手握住王妃柔荑,笑语道:“娘子秀外慧中,是祖母为我精挑佳偶,自是人间福泽深厚之类。外当家业是我本职,恶祸不扰于庭,更有添丁大喜,则就是娘子福泽所致。” 武则天笑眯眯望着这对夫妻,随口问了几句今日登基大典的事情,然后便又摆手道:“你夫妻且去,来日尚有大礼待作,不必留此叨扰老妇!” 听到这话,夫妻两人相携而起,致歉告退,然后便一起离开了仙居殿。 经过了白天的一番喧哗,此时的大明宫中不失静谧,虽然也有太液池吹来的寒凉夜风,但两侧自有宫人勤走张设扇幕。 乐高趋行至前询问是否登辇,看着廊巷间彩灯光辉明亮,李潼转手将王妃皓腕托在手心,望着那恬静秀丽的脸庞微笑道:“未知是否有幸,请娘子与我夜游皇苑?” 郑文茵听到这话后稍显错愕、明眸微张,片刻后两唇一抿,嘴角便扬了起来,华灯下一对明眸仿佛星辰垂落其中、纯净有光。 她转手将纤指扣入李潼指缝间,微甩着手臂当先而行,一袭黄裙荡漾流彩,就连插髻的步摇都透出一丝欢快:“不独此夜有幸,妾盼余生夜夜能与三郎同守此幸!” 夫妻两人联袂而行,天上月辉洒落,与此处人间繁华交融汇聚,洒满一路归途。 0803 戚族有防,国法大善 长安殿位于大明宫的西侧,与左近明义、承欢等诸殿都是后宫嫔妃们的寝居之所。虽然李潼刚刚登基,还没有完成内宫诸内命妇的册封,但既然妻妾们都已经搬入宫中,自然也就被安排在左近。 李潼与娘子且游且行,很快便回到了寝殿所在。而刚才提前离开仙居殿的孺人唐灵舒与杨丽也都早已经等候在宫苑门内,及见两人牵手行进,便也都趋行入前施礼恭迎。 “夜深风凉,娘子们新遭一劫,何必在外苦候!” 眼见两人入前,郑文茵便主动放开拉着李潼的手,李潼也阔行上前,抬手整理了一下两位娘子各自裘衣,多多少少是有些局促,不好过分流露宠溺之态。 几人也并未在宫苑门前停留太久,旋即入殿。方如殿中,李潼便听到内室传来婴儿啼哭声,不免笑逐颜开,一边解下颇浸风寒的罩衣袍服,一边举步便往内室暖阁行去,口中则笑语道:“让我看一看,是哪一个小厌物深夜不眠,还要扰人!” 然而他刚刚走到暖阁门前还未及行入,乳母郑金已从阁内闪身出来,一把将他推在门外,有些不满的嘟囔道:“阿郎深夜入屋、满身的风尘,且去沐净暖身,再来看望!” 李潼闻言后干笑一声,但见郑金神情不失严肃,只能按捺下有些急切的心情,转入另一间早已经备好沐汤的房间。 刚在房中立定,娘子唐灵舒便闪身行入,及见郎君脸上有些戏谑的笑容,唐灵舒俏脸一红,接着便挽起衫袖,美眸睁大颇有几分理直气壮道:“圣人东去后,只听说东都闹乱严重,让人心慌难受。她们几个心烦面薄,直推我入内,瞧瞧夫郎有没有体格创损?” “那可要仔细瞧上一瞧了!” 李潼闻言后嘻嘻一笑,抬手便将这小娘子揽入怀中,上下摸索一番,便觉出小娘子体态仍是高挑窈窕,不免有些不悦,手覆翘臀上轻拍几记并轻斥道:“终究孕育一遭,该要精心休养,增脂养血才能长保安康。千万不要贪图修身美观,养亏了身体!” 唐灵舒娇躯被抚摸得有些酥麻,长腿一抬便环在夫郎腰际,交颈深拥不无懊恼道:“夫郎也要这样斥我!近来人人都是这种说辞,但我偏偏就是多餐不肥的样子,每日阿姨都要监我进餐,可不敢废食一日……” 李潼听到这娇嗔声更是一乐,他倒不觉得妇人生产后就该腰圆体胖,毕竟每个人体质都不相同,只是担心娘子们为了保持体态而刻意节食自虐。 他倒不是一个不注重相貌的人,但相对于人的外表,更重视的还是感情。别的不说,若他真是一味迷恋精致皮囊而放纵声色,不至于去了洛阳大半年的时间都未近女色。靖国时期虽然事务忙碌,可若真止不住的色心躁动,搞点娱乐的时间还是有的。 人生总是充满了各种自相矛盾,李潼自不是什么纯情君子,当然也希望妻妾们能青春永驻,但若以伤害身体为代价,感情上又不能接受。 他当然有欲望,但能不失克制,虽然谈不上痴情专一,但在感情上也并不是见异思迁的凉薄,特别是拥在怀中这娘子,于他而言更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此时感觉到娘子窈窕躯体仍是柔韧热情,并没有气血亏空的虚弱,他这才放下心来,轻抚着娘子项背,不无愧疚道:“享得人间繁华,终有责任难逃。世事乖张,分隔两地,我与娘子一并承受生人以来大考验,幸在幸在,无负彼此!我为家门再续尊荣富贵,娘子则为我怀中添一爱物。” 唐灵舒听到这话,不免更加感动,转又小声道:“夫郎不怨我没能奋力添丁?” 李潼听到这些心中忍不住暗叹一声,他还在东都洛阳的时候,妻妾们便陆续生产,让他有了三个女儿、两个儿子。 他本身并没有太强的男女观念,而且在古代这种医疗条件下,生孕本身就要冒着不小的风险,妻妾儿女们都能安然度过,已经让他欣慰不已,更加没有别的杂念。 当然,生在这样人家,是男是女还是有着非常大的差别。不过眼下李潼精彩人生才刚刚开始,对此也并没有太强烈的需求。特别想到他们李家一言难尽的伦情,反而不怎么希望太早有儿子,不过既然生都生了,那就加倍的精心教养就是了。 眼下妻妾儿女都在殿中,再加上刚才在仙居殿已经与韦团儿鼓掌多时,李潼眼下倒也不方便继续逞威,只在娘子服侍下简单浴洗片刻,然后便批衣出门直奔暖阁去看望儿女。 几个儿女当中,年纪最大的便是唐灵舒所生的小女儿,已经将近四个月大,小娘子眉眼俱已长开,粉嘟嘟的样子,五官中已经依稀有了些许父母的神采,望着煞是可爱。 刚才李潼入殿所听到的啼哭声,正是这小女儿发出,这会儿饱饮一通奶水,小家伙儿安顺的蜷缩在锦被中。李潼小心翼翼的将之拥在怀中也并不哭闹,一对乌溜溜的小眼珠望着一脸憨笑的父亲,还没长出眉毛的眉头暗皱着,大概也在好奇眼前这家伙是个什么鬼东西。 “柔娘生来甚通人性,少有哭闹,唯是今夜像是知她阿耶来见,嬉闹到现在不肯睡去。” 郑金站在一旁,虚张两臂,一副担心李潼马虎失手的紧张模样,但也笑着啧啧说道:“瞧这眉眼,真是像极了阿郎幼时!那时候阿郎降生,阖府上下谁不夸赞,太子殿下更……” 被郑金絮絮叨叨讲起自己婴孩时期的一些旧事,李潼也颇感温馨。特别听到这长女乳名柔娘是他娘娘房太妃所取,便下意识的瞥向抱手站在一旁的唐灵舒,唐灵舒知其意指,脸上顿时露出些许尴尬,忍不住便哼哼道:“这娘子顽皮得很,前日还抓破我……想是难肖其名。” 如今诸子女并养于王妃所居的长安殿中,由郑金这个老资格的乳母统一养育,各自又分派了数名乳母、宫婢十几人,待遇较之他们各自母亲还要更高规格。 紧随长女柔娘出生的便是王妃郑文茵所生的儿子,与其长姊相差二十多天,作为家门嫡长,可谓牵动人心,家中自房太妃以降俱珍爱无比。 太妃虽然没有跟随入宫居住,但也每天都固定入宫看望,并亲自为之挑选乳母并诸侍用之人,足有五六十人之多。太妃盛情难却,但王妃却不想因此而专宠人前,所以才将诸子女都接到一处来一同抚养。 李潼入室看望前,宫人还说小郎入眠未久,但当他探头入幄时,才发现小家伙儿正瞪大眼望着他,险些吓了他一跳。待他抬起食指塞入小家伙儿半拢的拳头里,这小子更紧紧攥住、呵呵傻笑,之后李潼便觉襟前温热,低头一看,虚掩的衾被一角里正有一道小水柱泚了出来。 “这傻小子!” 饶是心里比较担心日后父子相处,但当真正看到自己的血脉活泼于面前,李潼心里还是洋溢起满满的父爱,血出同源的亲近,自己辛苦播种终于得见果实的自豪,一时间将脑海中诸多乏甚意义的杂念都排除一空。 宫人们入前小心翼翼的更换衾被,王妃则在一侧细语道:“小郎还未给名称……” 李潼看着肥嘟嘟的小家伙儿在宫人指掌间伸展着白嫩的手脚,一时间也是思绪流转。他自然不像他亲爹李贤那么彪,一窝小鸡仔儿就把儿子们给打发了,稍作沉吟后才说道:“这小儿是福运相随,降生则邦家安靖,命格已经贵极,更需谨合冲盈之妙,小字且称道奴。” 王妃郑文茵听到这话后自是欢喜不已,少子小字叫什么还在其次,关键是父亲这一点心意所用让人欣慰。至于那小家伙儿李道奴,自然没有太多大人心思,刚才大概一泡尿被憋醒还有些迷糊,这会儿看到好多人站在自己房间里,便哇哇大哭起来。 众人见状后便也连忙退出,跟随圣人再往别处暖阁看望小娃娃们。 杨丽是与王妃见信仿佛,但临产的时候却晚生了十几天,小女儿出生的时候头发都已经依稀见乌,且生产的过程有些波折,到现在身体还有些虚弱,以至于恨恨的要给女儿起个乳名阿毛。 无论如何,李潼当然不能让他女儿名叫李阿毛,入探之后不由分说改名锦娘,也是身为一个父亲对女儿满满的父爱。 杨丽还有些愤愤不已,抬手戳着酣睡中女儿小胳膊,没好气道:“早见唐娘子朝产夕坐,本以为只是寻常事情,轮到己身,才感到掏人心肝的痛楚!这小娘胎似所种,最会让人牵肠挂肚!” 李潼听到这抱怨声,也忍不住乐起来,拥着娘子温言片刻,不再打扰小娃娃休息,退出来后便去见韦团儿所生的小女儿。韦团儿新承恩露,刚从仙居殿返回,给其小女起名承恩婢,也是满满的乐天知命。 一番游见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李潼也不再转去别处,此夜便就寝于长安殿中。几名娘子围坐一处,浅述别情后便各自散去,只留王妃侍寝于此。 待到别人都散去之后,王妃扶偎李潼入榻,才又小声说道:“妾入宫后寻内官询问一番,知太液池东仍有闲地,内库亦不乏砖木储备,可以在彼处营造别业。隆庆坊风光或美,但天下血种,终究不宜久养闾里……” 李潼自知隆庆坊别宅也瞒不住自家娘子,对王妃主动提起此事也不感到意外。上官婉儿也与内宫诸妻妾们差不多时间产下一子,王妃因有此说。李潼归来至今,都还没有抽出时间去看上一面,此时听到王妃言及,心中也是颇有愧意。 “妾并非有意干涉圣人安排,只不过……” 王妃见李潼默然无语,忙又小心翼翼说道。 李潼闻言后,手指插入王妃秀发之间,叹息道:“是我要多谢娘子大度,能够包容我的任性。但是她身世终究不同你们,未必愿意重归大内……唉,此事容后再说,待我去问过她心意如何,再作别计。” “妾得幸天家,所配又是三郎如此人物,长恐福薄形秽、见笑于人。此前存亡之危,三郎一力挽救,妻儿才能同荣并显于人间。但在力所能及,实在不忍杂情加扰三郎一分。 况且那位娘子亦有恩于妾,无论她是怎样心意,恳请告知,若愿意同居内苑,妾备榻以迎,若只想隐在市里,妾也绝不干扰。 道奴新生,与儿同年,或不能序齿伦情之内,但若能结好总角,也是不谓孤独。来年长成,并秀气于人间,可以不埋没名血……” 李潼听到这话,心里也是愧情与爱意兼有,俯首痛吻娘子樱唇,一直到鼻息略浊才缓缓分开,又捧着娘子潮红晕染的俏脸叹息道:“外功如何,并不可恃威庭内,家事有序,则尽为娘子妇德之功。能得娘子为我料理家事,也是我三生有幸!” “妾本一介民女,全无大体大知。幸许于三郎,妇随夫容,纵然智浅,于人事也要深想几层。宗家近年以来常失秩序,往者妾并无切身之感,唯今空榻长守,知我夫郎劳累于纷繁积弊之内,更加不愿故事久在人间。” 郑文茵反手环臂搂住了李潼,继续小声说道:“来日大礼,亦是宣告内外臣民,妾虽妇德不称至达,因此惶恐拜受。三郎虽爱我深刻,但请勿滥延父兄。阿耶虽然不失笃守,但也实在不以练达著称,至于兄弟们,才性半为成熟,今能以元戚夸耀人间,已经荣幸有加。若再违规殊给,则难免亢性滋生,门风衰败或由此始……” 听到王妃这一番话,李潼也是感慨颇生,贴着娘子脸颊说道:“郑氏名门,教养有成,结缘以来,丈人等也都助我良多,娘子不必如此谨慎。来日朝廷量赏,虽然不会因元戚而多加照拂,但旧功积多,也不会刻意削裁。” “妾所心忧,正在于此啊!往年虽然世道艰深,人所言行难免时势所迫。但当时行台别设朝廷之外、本就是时势非常,父兄纵有建事于此,已经失了正色立朝、忠勤为国的本分。今者万象归正,三郎虽有公正刑赏的本意,但也防不住人间幸徒以此为捐功之途。 寻常百姓,女子一旦离家便已经归于别家祭案,岁年有访已经不失孝义所规,并没有割取夫儿还肥父母的道理。人间奉此一家,规矩该要更加深刻,留隙一分,万众争入。三郎将要兴治社稷,人间才流俱争相待选,若群众有见文武之能不如进用一女,恩威必将因此混淆,选礼亦将因此荒废!” 讲到这里,郑文茵脸色更加庄重,翻身跪在榻席一侧沉声道:“妾已经恩爱在享,盼我主上英明治世,盼我家人和睦美满,但使衣食无缺,不必另加殊荣。恳请三郎能够答应,后族一宗直系,不当两省官长、不直外朝热位,外授无过刺史,宿卫不参郎将!” 李潼本以为自家娘子只是循例客气一番,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才明白这娘子是认真的。他便也于榻中端坐起来,略作沉吟后才又说道:“戚族有防,此亦国法大善。但若果有才性彰然,却因此而遭制裁冷淡,这也有伤士情啊,人将目我天家刻薄,不利后世之治。” “人间万种才情,岂独厚于一家?妾虽少问外朝故事,但也知道天家之外,世道绝不会因一家荣损而有兴废之忧。若有士人因此薄我天家人情,此类崇幸之徒不用也罢!若有宰辅之才,位虽只充一州通判,也能保一州政通民殷。但若德才不达、强幸居位,便是有害社稷。孰轻孰重,三郎应比妾更加明白!” 郑文茵此刻并不像往日那样柔顺,而是据理力争道。 李潼见到娘子如此认真,忍不住握住娘子的手感慨道:“外戚干政之祸若能绝于此世,千年以后,世人也必感念娘子此日惠德之功!” “妾并不需千年之名,只守此生,盼夫妻美满、父子和睦,盼我一家能为人间表率!” 被夫君如此盛赞,郑文茵俏脸微红,然后便扑入李潼怀中,呢喃细语道:“先时廊外问讯,听夫郎赞韦娘子莺声悦耳,妾羞不敢语,此夜三郎若再奋力,妾也歌喉撩人……” 0804 三长入蕃,编户齐民 在皇帝登基大典举行完毕的第二天,皇后册封典礼便开始进行筹备。 皇后作为坤极之位,后宫之主、母仪天下,其册封同样也是国之大典。虽然规格略低于皇帝的登基大典,但基本流程也都相差仿佛,同样需要进告天地祖宗、群臣进贺。除此之外,还有外朝诸命妇进行拜贺。 同时,由于本朝还有一位身份地位俱不同寻常的太皇太后,在典礼筹备的过程中,也要充分考虑太皇太后的存在感。 登基大典举行第二天之后,外朝诸命妇们便陆续进入了光顺门外的命妇院暂居以待参礼。这其中,曾经在武周朝担任御正女官的裴行俭夫人厍狄氏被任命为内礼仪使,与外朝礼部尚书欧阳通一同筹备册封典礼。 李潼在皇后寝殿长安殿留宿一夜后,便又乖乖的返回了自己的寝殿蓬莱殿。诸礼仪琐事皆付有司操办,而他也并没有清闲下来,自有大量的事务等待他去处理决策。 眼下诸外事方面,除了仍在进行的河北针对契丹人的追击,倒也没有太过值得关注的大事发生。河北方面最新的战事进展也是喜人,随着李尽忠暴毙于瀛州、契丹军事大溃,接下来的战事便是各种追击。 这其中,黑齿常之、唐先择、杨显宗三路大军已经在幽州成功会师,河北境内的贼踪基本已经被肃清。原本回拒幽州的孙万荣所部契丹叛军也被已经抵达河北战场的张仁愿击败,并且一路乘胜追击,在原北方将领杨玄基、张九节等配合下,前路人马已经进入辽西地区,正在着手收复营州。 不同于原本历史上一言难尽的平叛战争,李尽忠主力被击溃于河北内部的瀛州,孙万荣所部虽然仍还保存一定实力,但已经不成大患。奚人倒戈也让契丹人失去了最大的盟友,而且这盟友一旦倒戈,插起刀来就更加的凶狠。 这其中,单单奚酋李大酺一次性便向大唐进献了足足五千多契丹人的首级,除了在正面战场上收割契丹溃卒的人头之外,留守族地的奚人甚至攻入了契丹人的松漠州,大肆掳掠杀害留守的契丹人部伍,一副要一鼓作气把契丹人搞残的架势。 原本历史上,作为契丹叛乱失败最大推手的突厥默啜,由于此前落败于东受降城,非但没能染指河曲,也没有力量再插手东北方面的战事。因此眼下的东北方面,唐军再次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 当然,在这一片大好的局面中,仍然存在着一定的隐患。东北方面,唐人的数量并不占优,大量东胡部族生活在这片土地上,随着以营州为中心的羁縻秩序的崩溃,想要让这些东胡部族再重新归入大唐的统序中来,仍需一番苦功。 这当中最大的隐患莫过于靺鞨人的东逃,靺鞨也是东胡中一个古老的部族,如果不考虑其部族在大唐羁縻秩序下的独立性,那么靺鞨人的力量其实还要胜过契丹。 当然这一份强大也是充满了血泪,大唐初期,靺鞨人不幸生活在大唐与高句丽两大强权之间,其部落联盟中势力最大的粟末靺鞨便产生了分裂,一部分加入了大唐,并产生了以李谨行为代表的粟末蕃将群体。 至于另一部分族人,则就受到高句丽的驱使奴役,并安排在与大唐作战最前线的辽东地区。这一部分人际遇就要悲惨许多,随着高句丽的覆亡,作为战败者的仆从军而加入大唐,首领被扣押在营州,部属则安置在辽东地区,受大唐控制与更加东北的黑水靺鞨作战。 这一次从营州东逃的靺鞨首领乞乞仲象等,便属于后者。他们当然享受不到太多大唐的恩惠,所领略到更多还是大唐的残暴,心中当然存怨不浅,想要重新招抚回来并不容易。 而且辽东方面还存在着多达十几万户的高句丽遗民,这些人与靺鞨人也有着充分的融合,很有几分难兄难弟的味道。这也是原本历史上,渤海国得以建立的客观基础。 在当下这个时空中,李潼当然不允许海东再出现渤海国这样一个存在,但也明白若只是一味征剿、恐怕会适得其反。 所以他也充分利用大唐此前几次东征所遗留的人事基础,一方面大力提拔东北系的将领,黑齿常之麾下就有数名原高句丽高氏、泉氏等人选,用以分化高句丽遗民。另一方面就是积极联络黑水靺鞨,通过这些东胡本土力量遏止住粟末靺鞨的东逃之路。 以夷制夷向来都是强大帝国维持边疆秩序的不二法门,毕竟想要维持这么大的疆土规模,全凭正面战场的投入,哪怕再强大的政权也禁不住这种消耗。虽然过程中难免会有养虎为患的弊端,但总体上而言还是利大于弊。 李潼这些年与周边诸胡也算是打过不少的交道,感触最深其实还是在面对边疆胡患的问题上,把一个部族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这种观点还是稍显粗暴简陋。除了政权与政权之间的矛盾,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矛盾,其实还存在另一个维度,那就是阶级之间的矛盾。 大唐立国以来,对周边诸胡的政策虽有强硬、但也不失怀柔,整体上而言还是一种开放与包容。高宗一朝疆域盛极,四面出击,虽然这些蕃胡们也难免征役之苦,但所获得的封奖赏赐等各种战争红利也是不少。 但这一部分战争红利,绝大多数都被那些蕃胡酋首们所截留,普通的部族民众得惠甚少,这就在底层中形成了强烈的不满。而那些蕃胡酋首们,一方面从大唐获取各种战争红利,一方面则就煽动与利用这种底层怨气,不断作乱以谋取更大的好处。 有关这一点,那些西河行社胡奸雇佣军们表现可谓淋漓尽致。大唐军队中存在着大量的城傍与仆从军,但整体战斗力不高,顶多跟在主力唐军后面打打顺风仗、清理一下战场,或者承担各种军事劳役。 但西河行社不同于那些胡酋们各自统率的仆从军,他们是由朝廷直接遣使、并由唐人将领直接指挥战斗,战争的奖赏也直接下放到士卒个人。所以在战场上的表现也都极为生猛,无论是在攻坚还是在野战中,都有着不俗的表现。 其实无论唐人还是蕃胡,真正底层生活都极为清苦。但相对而言,大唐占据着此世面积最为广阔、适宜耕作的土地,而且还有律令法规去维持籍民的生存空间。而那些底层蕃胡部属们,则就完全活得没个人样,可以说是各自酋首的私人财产。 达则兼济天下,李潼觉得很有必要将福报传达六夷,解放那些被诸胡酋首们所奴役的蕃胡人民。毕竟大唐皇帝还有一个天可汗的头衔,无论华夷皆我子民啊。 所以接下来对东北局势的平复策略,他便打算以羁縻兼以编户,通过乡里三长等逐步取代豪酋都督。当然,诸蕃情况不同,完全的生搬硬套未必能够达成预想中的效果,但只要能够削弱蕃胡部族那种人身依附与隶属关系的部落制度,就值得尝试。 毕竟种姓制度里都能搞民主普选,还有什么是不行的。先从一些势力弱小的蕃胡部族里练练手,玩坏了就玩坏了,只要稍有成果,那就可以继续推广。 当然,诸胡那样的社会组织结构也自有其深刻原因所在。生产力低下,没有农耕这样稳定的生产方式,个体对抗风险的能力太小,不得不抱团求生。 在李潼之前,不是没有个人或者政权尝试此事,但多数无疾而终,没有得到充分的贯彻。没有稳定的生产环境与生产方式,即便强行编户,这些籍户也很难长久的存在,各自破产、沦为赤贫后又聚集起来爆发更大的动乱。毕竟就连中原王朝,都难免土地兼并的周期性矛盾爆发。 不过李潼在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目的本也不够纯粹。 他所着眼更多,还是在最短时间内挽回从高宗后期直至武周一朝逐渐有所衰落的军事霸权,只有在军事上重新回到高光时刻,确立一个不容挑衅的权威,接下来才是需要考虑制度与生产力是否配合的问题。 对于诸胡编户,他心里也有着一个清晰的尺度判定,那就是需要满足军事雇佣、贸易互补以及原料供给等几方面的要求。诸胡若不能满足这几类要求,留着价值也不大。 比如随着三受降城建立起来,河朔方面形势趋于稳定,河曲六州的东突厥降户们可以征募为兵、放牧提供马匹、皮毛、肉食等各种物资,以及参与盐业生产乃至于矿业开采,这就有编户的价值。 至于仍然活跃在漠北地区的那些突厥人众,就是需要狩猎追击的目标。 这些蕃胡的存在,不只不能给大唐带来利益,同样也会威胁到河曲六州他们那些同族的人身与财产安全。饭碗在哪里,屁股就在哪里,哪有那么多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0805 册授群臣,大治将兴 就在李潼还在与集英馆诸学士、包括两省官长们讨论于诸蕃部推行三长制度并进行编户步骤和目标的时候,皇后册封典礼也如期举行。 原雍王妃郑文茵,出身中原名族荥阳郑氏,入配天家以来也是妇德温婉、人所共见,而且还新进为天家添丁、产下嫡长子,得受册封为皇后也是当然之选,可以说是上上下下都满意的一个结果。 随着皇后册封完成,连场国礼总算告一段落,后续或许还有一系列的礼事,也都不需要维持这么大的规模。接下来皇帝与皇后在大明宫含元殿大酺礼谢群臣并内外宾客,持续三日之久,太皇太后也列席殿中,君臣上下可谓其乐融融。 在皇后典礼册封完成之后,朝廷接下来再作礼事,那就是为孝敬皇帝设庙专祀,同时恢复先雍王李贤太子之位。 这两项礼事便没有再大肆铺张,只着有司督办处理,甚至都没有放在朝堂进行讨论,就算有一些御史言臣做出各种各样的建议,朝廷也只是纳而不论。 之所以这么处理,也是无奈之举。李潼的身世过于复杂,得位过程也是曲折有加,如果深入讨论下去,势必会延伸出各种各样的观点,无论哪一种观点其实都很难符合众愿,并不利于刚刚恢复稳定的朝情局面,索性存而不论。 李潼也没有一根筋的非要将嗣序所属讨论个明明白白,因为没有必要。后世别宗入继大统虽然也有相关的礼议争执,其中比较著名的便是宋英宗濮议与明嘉靖的大礼议。 但这两次政治事件,与其说是皇帝孝心深刻、一定要给亲爸爸一个名份,不如说是出于种种政治考量,新皇为了确立自己的权威而主动挑起的朝情对立。 李潼得位过程虽然曲折,但在君威这方面还是拿捏得死死的,如果还要靠给他爸爸争名份才能确立自己的权威,那也实在是白混了。 虽然事情模糊处理会留下一定的礼法混淆之处,但这种余波大可交给时间、循序渐进的去解决,没有必要在登基伊始便供人磨牙、树立各种对立情绪。 如今的他,就是大唐理所当然、当仁不让的皇帝,只要确立这样一个共识,时局就能顺利的发展下去,讨论任何别的事情,都是节外生枝。 几项大礼结束之后,接下来就是群臣期待已久的靖国封赏了。首先受到封赏的便是李潼的两个兄长,虽然两人早就殊封亲王,但那毕竟是他四叔在位时期搞的,眼下新君登基,还是要做出一番改变。 这其中,汉王李光顺改封为同王,潞王李守礼则改封岐王,各给实邑三千户。同州便是左冯翊,岐州则为右扶风,取宗室辅弼之意。 李潼虽然做不出唐玄宗跟兄弟们大被同眠那么肉麻的事情,但他对兄长们的感情与信任却并不少。长兄李光顺谦恭自守,二兄李守礼乏甚心计,兄弟们患难与共,且多年前便以李潼为核心,或许没有什么大的功事创建,但也都在竭尽所能的为李潼上位提供帮助。 如今想来,李光顺之所以硬要将原来的婢女迎娶为妻,除了深情笃守之外,应该也是存了几分表态不争的想法。李守礼虽然没有这么敏感深刻的心思,但也一直对李潼言听计从,少有自作主张。 李光顺原本是以西京留守而参知政事,改封之后便罢知政事,担任殿中监。李守礼此前就任并州大都督,但并未到任,如今河东局势也恢复平稳,便在朝担任左卫大将军,并就任第一任的京营指挥使。 京畿宿卫改革关乎社稷安危,虽然亲王执掌京畿防务也有些不合理,但除了手足兄长之外,李潼还真的不太放心交给其他大将。让李守礼站在台前领衔其事,才能确保李潼的意图得到充分贯彻,从而渡过这最初阶段的磨合期。 除了两位兄长之外,虽然在东都时,李潼对他姑姑态度不够客气,但这一次既然要大爵宗室,还是给他姑姑加了太平大长公主的封号,与两位兄长并给实封三千户。 不过李光顺与李守礼自知李潼并不希望太多实邑分给宗室,所以在受封之后百般推辞其封,最终取一折中,各自实封千户。 至于太平公主,虽然有些不情愿,毕竟她原本实封便已经达到五千户,加大长公主号后本来就给裁减了一部分,但有皇帝亲兄弟做出表率,也不敢贪恋封户,只能不无委屈的上书辞封,也接受了千户实封。 李唐宗室在相王在位时虽然回了一波血,但之后神都动乱又折进去一部分。至于剩下的这些,李潼倒也没有再做裁抑,仍然承认他们各自封爵,只是将原本溢出永徽年间食封规格的一部分给裁去了。 宗室中唯一在这一次风潮中逆风而上的,就只有李恪一支的李千里了,从原本不无尴尬的郁林王改封新平郡王,作为皇帝优待宗室的一个代表。 李潼也不是抠抠搜搜,舍不得优待宗室子弟,实在是滥封之例一开,便是有害无益。 宗室子弟本就享有各种优待,若确有才能,无论从军从政都不愁没有出头之地。没有正事干的那真是一窝一窝的生,他家里就有这样一个种子选手,给太多优待不独会给朝廷带来极大的经济负担,也容易把人给养废了。 宗室封奖后,功臣的封给才是一个大头。李潼这一次归国靖难,并没有经历什么宫变阴谋,返回洛阳后便开始着手收拾烂摊子,该清理的也都清理的差不多,所以倒也不必再考虑什么屁股问题,可以本着一个公平公正、就事论事的原则。 在这一次靖国定乱中,长平王李思训叩关迎王、宰相欧阳通匡正礼仪、黑齿常之北击契丹、姚元崇大破突厥,此四者论功为功臣第一。李思训在宗室中已经被加了一百户的实封,欧阳通受封潭国公,黑齿常之改封瀛国公,各自实封五百户,姚元崇受封吴兴郡公,实封三百户。 至于其他功臣,也都各自量给封爵,受爵者还是以军功为主,一日之内,朝堂中再添二十多户爵门,其中绝大多数还是来自原陕西道大行台,毕竟都是相从于微的老同志们,如今总算取得阶段性成功,当然要给予褒扬回馈。 受爵之荣,并非人人能够享有,但接下来的靖国奖犒,则就凡所参事、人人有份了。群臣散阶各自递增三五级不等,短短半年多时间的努力,抵得上以往数年乃至小半生的奋斗,许多朝臣因此一步跨越三品、五品这样的高中阶层的鸿沟,自然是欢喜不已。 而对朝廷来说,通过这样的普遍提拔,既能增加朝廷的凝聚力,同样也提拔了一大批的少壮官员们进入中高层次,可以授给更加重要的官职,使得整个官场都生机焕发。 靖国时期结束,朝廷政事堂也迎来了一次格局调整。长平王李思训罢知政事,专掌宗正事宜。礼部尚书欧阳通则以开府仪同三司的殊荣致仕,荣养京畿。 姚元崇以吏部尚书参知政事,并负责接下来新朝第一届的冬集铨选。 原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格辅元以户部尚书归朝拜相,继续主持南北漕运事宜。原辽东道后军大总管娄师德,则以兵部侍郎拜相,并外任河北道安抚大使,全权负责河北道复治事宜。刘幽求以尚书左丞归朝拜相,负责扩籍编户问题。 杨再思以中书侍郎为东都留守,李元素则以尚书右仆射兼领太府事,掌管商贸事务。原辽东道中路大总管姚璹归朝担任门下侍中并领国子监,筹备明年科举事宜。 这一次的政事堂人员调整,虽然仍是七员宰相,但却少了许多权益应变的味道,宰相们各有专事,使得朝廷政事运转变得更加有条理秩序。 在这一轮人事调整中,李潼也并没有忽略他丈人郑融。虽然娘子郑文茵提出了限制后族的要求,但李潼自己心知外戚作为一股政治力量活跃于历史舞台中,自然有其存在的意义,并不仅仅只有祸国干政这一个方面。 太远的历史格局不谈,近世以来,外戚祸国的概念之所以深入人心、成为一种政治正确,主要还在于他奶奶武氏一族的瞎折腾。皇后有鉴于此,不希望其家族过多干涉朝事,但若皇后一族太没有存在感,也是不妥的。 须知眼下活跃在内外的外戚家族并不只有皇后一家,李潼眼下虽然大权在握,但根基仍然不够雄大,还是需要唐休璟给他看着安西,唐先择、杨显宗等在军中也都是壮力代表。 就算皇后一族恬淡不争,其他外戚家族也都安守本分,但却防不住别人的邪念邪计。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为了保护他的妻儿,李潼也要给予他丈人郑融一定的势位,以达成一种内外均衡。 所以在权衡一番后,李潼还是封郑融为阳城郡公、并担任秘书监,在朝中占据一个上卿高位,以确保皇后母子不会受到外朝人事邪念的滋扰。 当然,这种情况也不会长久维持,安西陇右方面,随着郭元振等人的成长,三五年内唐休璟回朝,京畿宿卫系统改革成熟,越来越的的青壮将领成长起来之后,一些外戚味道浓厚的将领各自归朝荣养,也都是应有之义。 并不是李潼防戚如贼,而是想要维持长久的人情和睦,就不要把人放在错综复杂的世事中过多考验。诚如皇后所言,世道之所兴废,并不集中二三之选,只要制度、环境有所保证,必然会有才流涌现,争为国用。 0806 拆门少卿,威震京畿 随着朝廷中枢回迁长安,长安城再次活力焕发,变得更加繁荣起来。 过往几年,在行台的治理下,虽然长安城市井风貌也大有起色,但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较之贞观、永徽时期还是颇有逊色。毕竟行台虽然独大于陕西,但终究不算真正的国家中枢所在,上层的政治纷争也难免会给民间带来不小的影响。 类似长安城这种等级的存在,繁荣与否也受到方方面面的影响,政治、经济、文化等大凡有一方面的因素不到位,都不足以将整座城池的潜力都完全挖掘呈现出来。 如今海内重归一统,社稷恢复秩序,大量时流也都伴随圣驾前后涌入了长安城中。不过如今的长安城,较之他们记忆中还是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各种各样的差异大可留待日后慢慢体会,首先需要解决的还是基本的居住问题。特别是对一些随驾官员而言,朝廷重新返回长安,他们当然也要在长安城中各自置业,基本生活稳定下来,才能安心于事,谋求仕途上的进步。 朝廷当然也考虑到了官员们的居住需求,所以在大礼结束后的犒奖过程中,赐给宅邸也是一项重要的奖赏内容。基本上五品以上的官员,人人都获赐宅邸一所。但这也仅仅只是满足了一部分需求,毕竟五品以下的中下级官员才占了主流。 有关这一点,朝廷也并非全无准备。早年长安城中轰轰烈烈搞了几年清算勋贵的工作,在城中百坊收回了大批的宅业,如今则就按照百司各自需求比例划给诸司,然后再由各司以市价稍低的价格租给各司官员、供其居住。至于所得回款,则就充入各司公廨本钱中,以应付日常的福利发放。 此前朝廷针对群臣赏赐出大批的财物,以至于府库都略有空竭。现在通过这么一运作,困境便得到了极大程度的缓解。官员们可以各自拎包入住本廨公宅,避免了奔波置业的劳累辛苦,而他们各自手中赐物也得以回收上来,可以维持各司日常基本运作。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可朝廷这种解决方案,毕竟官员群体本身就属于社会中的精英阶层,对于基本的起居环境自然也就难免有着更高的要求。所以还是有许多官员并没有选择入住公宅,而是打算在城中另觅住处。 可是在经过一番访问后,他们才发现长安居大不易。本来长安城规模便比东都洛阳大了许多,哪怕在城池最为繁荣的高宗时期,城中百坊都没有住满居民,特别是西南诸坊有许多整坊俱空,居住需求并不紧迫。 然而如今再看来,长安城却是百坊满盈,几无闲地。甚至就连最偏僻的坊区,都住满了民众。至于一些贵坊热地,则就更加的一屋难求。 之所以会发生这种情况,一则是大量的宅业收为官有,二则就是原本行台政令对居民附籍的刺激。特别是去年行台民爵赐给与丁权发授,规定只要役满五年,民众就能因户籍所在而获得众多的惠利。 从垂拱年间一直到行台分陕行政时期,两京之间本就是人员高速流动。大量关西民众被迁到河洛地区却没有得到妥善安置,而行台方面又极为重视流民入籍,所以其中大部分民众又重新流回关中。 虽然行台是鼓励民众各归原籍,但无论是实际的路程还是州县编籍安置的效率、都远远比不上长安京畿所在。再加上行台在长安城周边开设了大量的官造工坊,也急需劳动力的补充,所以许多民众干脆就选择落籍长安。 随着行台民爵、丁权的发放,籍户们的黏性被进一步拉升,许多人都盼望着能够成为真正的长安人,享受户籍所带来的种种惠利,更加不愿意放弃如今所拥有的宅业。 当然,具体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充满着各种利弊权衡,只要价钱给得高,不是不可以谈。但是当原本价值不过千数钱的偏坊半亩草屋都叫价百数缗的时候,这买卖似乎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 听到当地居民狮子大开口的报价,许多后来的买主都不免气极反笑,只觉得这些人脑筋有问题。 然而卖主们却仍振振有词,拍着自家摇摇欲坠的柴扉不无自豪道:“客人所见只是半幅草屋,但对我家却是兴家之所!再过四年丁权到身,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能知我家不会青蒿立梁,也出一位明经、进士?现钱百缗,已经是冒了家道中落的风险,再要削价,那真是谈不得!” 买主们看看那格局狭促、几根虫蚀烂木支起的草房,实在观察不出还有什么继续家道中落的余地,但屋主仍是咬紧牙关不松口,也实在让人好气又觉好笑。 这种坐地起价的口吻,当然只是刁民无赖习性,但其背后所仗恃的,还是对朝廷政令惠民的信心。众志成城,长安城哪怕一块臭水沟烂地,那也是价比千金!守住此处家业,哪怕此生穷困潦倒,谁知几代后不会门前列戟? 寻常市井间风气已经如此,至于城中那些贵坊、名坊,买卖双方的交涉那就更加热闹。长安城虽然规模雄大,但讲到宜居性却并不如东都洛阳,但这只是整体上的一个差别,具体到一些特殊的坊区,还是很有可比性的。 城北诸坊因为地近皇城,所以是当之无愧的贵坊,早年间便是勋贵名臣扎堆居住的区域。不过如今城北诸坊住户大部分都遭到清洗,朝廷划给百司的官廨公宅大多数便集中在这一片区域,也是为了保证百官免于奔波之苦,上下班方便。 但贵坊未必宜居,否则皇家便不会放着好好的西内太极宫不住,又劳工费力的另造大明宫。真正讲到宜居,还是城东万年县乐游原到曲江池这一片区域。此境地势颇高且水域不少,自然也是城中置业的上佳选择。 因此许多随驾返回长安的朝臣权贵们,便将视线落在了这一片区域中,或是派遣家奴,或是亲自前往游访,挑选符合心意的住宅。 不过他们也无可避免的遇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眼挑花了、钱不够了。城东诸坊大凡能上眼的宅邸,价格都已经超出了普通人能够理解的范畴,而且交易起来要更加繁琐。 当然,对于真正的权贵而言,市场价格从来也不会对他们得到自己心爱之物形成阻碍。权力变现,有着各种各样的途径。甚至都不需要他们掏钱,只要流露出对这宅邸感兴趣,自然会有人拱手奉上。 千百年来,世情如此,哪怕此世也不例外。所以城东诸坊的宅业易手频率,反而较之普通坊区还要更加频繁。 但是很不巧,如今长安城中有一个特殊人物存在,那就是平阳公武攸宜。武攸宜如今官居太府少卿,总掌市易平准事宜,同时兼判社监署事。前者让他有足够的权力干涉城中宅业买卖事宜,后者则让他有足够的耳目监察相关事宜。 武攸宜这个家伙也是一个异类,神都革命中大难不死,早早的便投靠了当今圣人,非但没有遭到闲置冷待,反而在行台中混得风生水起。如今新朝新秩序,同样又获得了一个实权要位,大把热情亟待发挥。 最开始,武攸宜在长安城园宅买卖的热潮中还乏甚存在感,可是当宰相姚元崇之子姚彝以钱五十缗购得永乐坊数亩园宅、因乱市而被判令归还时,等待多日不见执行,武攸宜亲率府吏直入坊中,拆门拖走。 这件事自然造成了不小的轰动,甚至就连圣人都亲自过问,群众们也都纷纷观望事态发展。事情最终结果则是姚元崇勒令儿子归还园业,圣人则亲赐甲第一所供姚氏子弟立业成家,以示对姚元崇爱护,但却并没有追惩武攸宜。 经此一役,武攸宜“拆门少卿”之名响彻京畿,而城东诸坊围绕园宅所滋生出的官商贿结之风一时间也为之肃然。而且在武攸宜的建言下,朝廷于太府寺再设宅厩署,专门负责管理园宅买卖相关事宜。 当然,武攸宜也绝不是什么不畏权贵、刚正不阿之人。在宅厩署设立之后,便亲自参与拟定《宅厩式》,相关令则二十多条,从头到尾突出一个重点,那就是要钱。 长安这样的大城,本不该因为园宅住所而产生什么纠纷,可是随着籍民激增以及宜居住所的稀缺性,已经到了不设法监管便会乱套的程度。 当然,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向往是人之本性,不该加以压制,但若以此投机炒热、牟取巨利,又或官商勾结、权力变现,则就必须要管。 而且,《宅厩式》的颁行,还给目下朝廷捉襟见肘的财政直接开源创收,极短时间内,便从京畿过热的宅业买卖市场中抽取税钱巨万,也让这种风气为之一敛,不再像此前那样滥无节制。 对于武攸宜的这一次行为,李潼表示很欣赏,但他也没有想到,很快报应就降临到自己头上。 0807 鸡犬升天,贵戚匿野 京畿百坊,地理环境各不相同,人气也都有高有低。但若要评选最热的几个场所,隆庆坊绝对位列其中。 隆庆坊的地理位置优越,南面直当春明门大街,北向大明宫、西距太极宫都路程不远,东转出城便是灞上原野,西南则是东市、平康坊等繁华之地。 更重要的是,在普遍缺水的长安城中,隆庆坊中坐拥隆庆池。随着隆庆池与城外龙首渠勾连起来之后,水势更加消涨有度。拥有着这么多的便利,隆庆坊也成为整个长安城中首屈一指的宜居坊区。 如此优越的环境,也让隆庆坊中的宅业引得群众垂涎。特别朝廷回迁、皇帝登基之后,其旧从宠臣新安县子田少安、乳母越国夫人郑氏等等俱辟宅坊中,新朝近贵毕集一坊,也让许多时流幸徒做梦都想列居其中。 所以近日隆庆坊中也是各家豪奴与掮客云集,频频造访坊中住户,商谈买卖宅业事宜。这也极大的骚扰到了坊居安宁,以至于左金吾卫不得不专在隆庆坊加设街铺巡逻、驱赶闲杂人等。 但即便如此,隆庆坊四边坊门也都聚集着许多人众,对坊中出入人员频有骚扰。 当然,骚扰人也是一项讲究眼色的事情,真要遇到惹不起的人,他们也是不敢随便入前骚扰的。这一日午后,一路骑士自城北策马而来,当中簇拥一驾青蓬马车,将近坊门时,有一些新至此处蹲守的人便按捺不住,想要入前喊话,却被旁边人忙不迭拉住。 “你这蠢奴没眼色,可不要连累大家!知这家是谁人,就敢上前骚扰?” 听到旁人喝骂,几人脸面自觉有些挂不住,忍不住忿忿道:“我家主人也非俗类!管他何种出身,又不是当街闹凶,只是商谈买卖,哪怕当今圣人出街巡行,也不会霸道到不准行人声张!” 旁边众人听到这话,不免大笑起来,不再出手阻止,反而有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撺掇他们上前。那几名豪奴也不是没有眼色,见众人如此态度,终究不敢放肆,缩在人群中直到那一路骑士入坊,才小心向周遭询问道:“这是谁家随从?” “那一家主人是殿前司田将军,张警陛前的人物,你家主人若也有在侍御前的威风,想也能混个出入有见的眼熟!” 旁边人这才笑语盈盈的说道,而听到这一答案,那几名豪奴也都忍不住安抽一口凉气。殿前司内卫中郎将田少安,作为当今圣人潜邸故仆,如今也是名动朝野的大人物,寻常人自然招惹不起。 竟日围堵在此,也是无聊,众人闲来难免讨论当朝人事。田氏家人刚刚入坊,自然是一个颇好的谈资。便不乏人卖弄见识,讲起这位在朝新贵身世种种,本是坊间浪荡子,却因幸从潜龙而今鸡犬升天、显贵朝堂,际遇可谓离奇,也实在让人羡慕不已。 且不说坊外闲人的喟叹议论,田家队伍入坊后,策马行于队伍正当中的田少安便便凑近篷车并低声道:“郎君是先入仆邸还是……” “先去你家罢!” 车内响起一个兴致不高的闷哼声,李潼坐在车内,脸色同样有些不善,尤其想到最近几日试探入坊都因为坊外人迹杂乱而不得不退回,心里不免更加恼怒,又吩咐田少安道:“近日入坊新户,报给平阳公,着他亲来稍作‘慰问’!” 李潼自然有恼怒的理由,就因为那些聚集在此的闲杂耳目,眼下都已经到了十一月,他都没能入坊一遭。哪怕动用了金吾卫,也只是把那些闲人驱赶出坊,四门则仍被堵得死死的,换了谁也高兴不起来。 田少安自然听得出圣人情绪不佳,便也不再多问,当先引路,直往位于隆庆池西南侧的自宅而去。待入宅门,喝退自家奴仆们,这才亲自将圣人搀扶下车,直入内堂。 待到入堂,李潼情绪才好转一些,背手在堂内绕了一遭,所见摆设不失简朴,不免啧啧道:“田某如今也是朝中亲贵人物,民间能无豪货奉给?张设如此简朴,是示我以俭,还是笑我恩薄?” 虽然圣人语气只是打趣,但田少安却不敢怠慢,闻言后苦笑一声然后才说道:“仆生人贫寒,一朝得志,哪能按捺得住。近日进奉者频有,唯是老父在堂,凡所干谒无不大杖砸出,不准我有分毫纳私。阿耶言我所事非常,拱卫宸居、与人间何涉?凡来贿者,看似献金具玉,实则是将我全家性命沽卖试法!” “田翁是个明白人啊,但有所求,皆告于我,若连我都不能满足,世间几人能填此欲壑?” 李潼听到这话也是非常满意,田大生一家与他可谓情义深厚,他心里也不是不担心际遇骤变后故人心境有所转变,听到田少安这番回答,自然倍感欣慰。 家教这个东西真的很奇妙,田大生出身草野但能家防谨慎,姚元崇一代名臣,反而管不好自家儿子。 入席坐定后,李潼便又抬手说道:“去将裴伷先引来吧。” 田少安闻言后便点点头,立在廊下对仆员耳语一番,然后便返回侍立。不多久,一身青灰袍服的裴伷先便趋行登堂,及见圣人在堂,忙不迭顿首拜道:“罪民顿首,死罪死罪!微身所系,竟劳圣人鱼服来见!” “既在坊曲,不需多礼,裴卿且入席。” 李潼望着裴伷先稍作摆手,待其惶恐坐定之后才又轻声道:“着你所事已经有了眉目?” 裴伷先闻言后又身躯绷紧,继而垂首道:“罪民得遣之后,细访河洛周边诸县,最终于嵩阳县治南城山间一寺内访得庶人哲家眷。除前显迹几人,前私逃房州诸妻妾儿女俱匿寺中。因未有新令,罪民不敢贸然现身,留员于近监察动向,匆匆归京禀告……” 此前李潼他三叔、四叔在北邙山同归于尽,虽然事后参与此乱也有一些散卒被抓捕,但当问到他三叔家眷所在时,则就全都语焉不详。 当时都畿局势仍然不失敏感,李潼也没有让人大张旗鼓的继续搜捕,仅仅只是告令州县张榜访问,至于私下里,则就派遣一路跟随他三叔一家北归且熟悉一家人员构成的裴伷先秘密探访。 不过若不动用官府的耳目力量,苍茫原野中想要准确追踪出一群人的下落也并不容易。裴伷先也是明察暗访半年有余,才终于有了一个眉目。 确定了他三叔家眷踪迹所在后,李潼又询问了几个细节方面的问题,比如这群人人数多少,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迹象等等。 在听完了裴伷先的禀奏后,李潼则就陷入了沉默。他让人追查他三叔家眷,主要还是担心或还有别的潜在未发的隐患。现在听到裴伷先讲述一行人从员寡少,为了避免露出行踪还不敢与外界联系,生活得也是清苦有加,他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他对他三叔一家虽然不怎么感冒,但也谈不上要赶尽杀绝。就算有什么冲突,那也是他跟他三叔之间,乃至于跟堂弟李重润之间,现在两人已经俱不在世,剩下孤弱妻女也谈不上什么威胁,犯不上再加以戕害。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吩咐田少安道:“即日派遣三百员众前往嵩阳访问,若庐、若庶人哲妻女愿意归京,迎回京中安置。若是不愿,留下一批财货,捐新佛堂,购置田宅供其安养余生。来去小心,不必告于外人,无论作何选择,不得威逼欺侮。” 田少安闻言后便点头应是,而裴伷先在听到圣人如此安排后,又不免连连赞美圣人仁德。 “闲话也不多讲,裴卿事中确有助益,可惜不能明堂表功。旧事刑格已出,你等同案今冬前往安北。具书一则,你贴身收藏,入境后递给安北长史解琬,暂且留用北疆。若仍愿捐身建勋,用功北疆、风光归朝。若是不愿,两年后可自行归乡,安养乡中。” 说话间,李潼将一封便笺递给了裴伷先。 裴伷先手捧这一份书信,又是不免涕泪横流,伏地顿首哭拜道:“罪民刑家孽余,但得生存,已经感恩不尽。圣人洪恩网开一面,更给罪民着功之机,罪民一定不负此恩,来年必有凯旋朝拜之期!” 听到裴伷先这么说,李潼也是颇感欣慰。他对裴伷先还是不无欣赏的,否则此前在洛阳的时候便不会赐其李姓。虽然说裴伷先的伯父裴炎在他亲爹李贤被废一事上做了一把推手,但这些陈年旧账也没有再斤斤计较的必要。若裴伷先真能改头换面闯出一番前程,也的确不辜负他这一份欣赏。 等到裴伷先离去后,田少安又入前小心翼翼道:“舍下已备薄席,圣人是先用餐,还是……” 李潼闻言后没好气白他一眼,若只是为了见一见裴伷先,大不必费此周折,老子好不容易出趟宫,就是为了吃你家两碗大米饭?问这话就是没眼力劲! 田少安见圣人神情如此,干笑一声,然后才又说道:“行仪车仗俱已备妥,只是委屈郎君要由侧门行出……” 0808 三原县子,妻儿同荣 位于隆庆池南侧的三原李学士府邸,无论所处地段还是宅邸规模都颇为醒目,哪怕在一干当朝新贵宅业之间都不见绌。 类似隆庆坊这样位置与环境绝佳的坊区,已经不仅仅只是为了满足居住需求,同样还拥有着颇为重要的社交价值。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许多人花费那么大的代价与精力都希望入住此坊,所求当然不只是有瓦遮头那么简单。 所以许多新进入坊的住户们,也都热衷于培养乡邻友谊。虽然三原李潼之名不闻于河洛,但能够在如此贵坊坐拥豪宅,想来在此前的行台中也是一号人物,所以还是有许多邻居登门造访。 只不过这一位李学士虽然家居闹坊,但却颇有几分大隐于市的味道,其家风严谨、防范深刻,家人们几乎不与坊中邻居有任何交流。除了日常用物的采买,几乎不见有什么人事出入,那些邻居们投帖拜访,自然也都如石沉大海,不见回应。 家防严谨是好,可如此不近人情,则就难免会让人感觉倨傲。入住坊中人家少有俗类,自然也都不免心高气傲,既然不被理睬,索性对这一户人家也是视而不见。 只不过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越来越多的坊民不免猜测那位三原李潼究竟何人,也由此生出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说那李潼是当今圣人文学之友、心腹侍臣,有的则说这李潼是行台一位事边要员,或在安西、或在安北。 这样的说法还算正常,但有一些更加离奇的猜测则就显得荒诞不经了。有的说当今圣人私底下有一支察奸除恶的秘卫、不为人知,那李潼正是这一支队伍的头目,为了保持身世、行迹秘密,所以其宅居才如此小心谨慎。 甚至有人说那李潼才色动人,其实是当今圣人入幕之宾、断袖密友。又或者干脆就没有什么李潼,这一处宅居就是当今圣人用来安置一些不方便接入宫中的女子所设的别业。 当然,这些太过离经叛道的猜测,也不过是二三亲密之人私底下戏言内容,不敢随便在外传扬,言者偶发奇想,闻者也不过一笑置之。但究竟有没有心腹奸恶者密录言论而告密于铜匦,那就不得而知了。 说到底,终究还是这一户人家给人的印象太过神秘,再加上所居过于显赫,所以才引发各种各样的猜想。 但这也不过闲来一场谈资,武周一朝的妖氛浓厚与靖国时期的时局动荡刚刚过去不久,时流仍然不失敏感与谨慎,对于跟自己关系不大的隐秘之事,好奇或有,但也都少有寻根究底。 李潼这段时间处理军政大事之余,为了回一趟家也是挖空心思,倒是不知道坊中传言里他自己已经日了自己。 随着左金吾卫重点巡查看护坊居,隆庆坊外虽然仍是喧闹不已,但坊中环境倒也恢复了清静。除了坊中居护出出入入之外,已经少有闲人游荡于街曲之间。 李潼在田少安邸中稍作沐浴梳洗,换了一身绸丝锦文、看似低调但又不失骚气的袍服后,便从侧门离开了田少安的府邸,小巷中车行片刻,便进入了他乳母越国夫人郑金的宅邸后园附近。 郑金如今长居宫内、兢兢业业的担任皇子皇女们的奶妈总教头,所以这园宅也只是空居,只是安排了一些宫中旧人维持日常洒扫清理。 不过内谒者乐高今日奉命就邸赐给越国夫人一些张设器物,并下令封锁了后园,待听到后园外门响起五长三短的叩门声后,乐高便亲自入前开门,等到来人闪入门内,忙不迭说道:“圣、郎君,甬道已经砌成,可以直接归邸。” 李潼拍拍小家伙儿肩膀以示勉励,然后便不失欢快的迈起步伐横穿后园,很快来到东侧小门,穿过小门后便是一道夹墙甬道,复行将近里许,终于抵达了自家后门外。 “若教眼底无离恨……” 李潼靠在门边,向内低声念诵道,不多久,内宅响起另一个回应声:“不信人间有白头!” 吱呀一声,门从内里被打开,身着一袭翠裙的柳安子站在门内,一脸欣喜道:“郎主总算归家了!” 一番周折后,总算回到了自家里,李潼阔步入园,心情竟隐隐有些激动,但还是将心内急切按捺下来,背着手缓步向内踱步而行,语气平静道:“娘子怎么不来迎见?” “娘子她、她……” 柳安子听到这话,脸上浅露难色,视线瞥了一眼后门内侧那一堆青砖,然后才入前小声道:“娘子说,若不是见郎主送回信语尚见心思,便要着奴等砌了高墙,不给郎主再留一方便门户……” 李潼听到这话,面皮不免一热,片刻后则冷哼道:“这女子有些任性了,不体恤外事的辛苦,速着她内堂来见,小郎一并奉来。” 说完这话后,他便昂首直往内堂行去,见到堂中熟悉的素雅摆设,心内自有一份温馨,驻足片刻后才又说道:“离家多日,音讯少传。家中添丁大事竟都不能宅居守候,确是有愧家人,娘子居在何处,引我去见。” 柳安子跟随在后,俏脸上不失尴尬纠结,只以目视东侧寝居暖阁,李潼见状后干笑一声,折身便往暖阁行去。 然而当他来到暖阁门外轻叩门扉,却被发现门窗都被从内里锁死。唯有侧门一名老宦者恭立门前,入前笑语道:“小郎午后便嬉闹不眠,原是喜迎郎主今日归家!” 李潼叩门不见回应,站在门前不无尴尬,得知小儿正居侧厢,连忙举步行入其中,阔步转入屏后笑语道:“让我瞧瞧我家长生奴!” 厢阁中自有乳母居近侍奉,听到这话后便将婴儿自帷幄中抱出,小心翼翼递入李潼怀里。一身奶气的小家伙儿颇显壮硕,襁褓中踢蹬摇摆的手脚也颇为有力,乍入怀中虽然不像李道奴一泡童子尿欢迎老子,但那小拳头却挥舞挣扎着哭闹起来。 “小儿弄声洪亮,手脚有力,有劳你等侍员用心照料。此前憾身不能归,仰诸惠利养护妻儿,稍后必有重赏相谢!” 李潼手忙脚乱的抱着小家伙儿哄着,同时又望着跪在室内诸人笑语道。 这些阁室之内侍奉众人自然心知自家郎主身份,听到这话后也都笑逐颜开,连连叩谢恩典。 李潼在房间里专心的哄弄小家伙儿,并不见侧方屏风后上官婉儿正趴在屏间、俏脸紧贴着屏风缝隙细窥内中情景。 柳安子从后方轻手轻脚行来,凑近窥望片刻后忍不住叹道:“郎主初为人父,哄弄小郎手法倒是不见生疏。” 上官婉儿下意识点点头,片刻后却冷哼道:“他本就外刚内秀的性情,归来月余,于苑中能不长戏儿女为乐?” “娘子日常思之念之,临到见面却又拒之,这番别扭,看客都觉得有些无聊。况郎主今身世终究有异往年,能推却世俗诸务归邸来见,想是用心不少,情义深厚……” 柳安子听到这话,有些无奈的在旁细语劝道。 上官婉儿掩耳抽身向内退去,舒展身形斜卧于榻,叹息道:“既然设坊居在此,就该让他明白,人间夫妻可不只有扑身嬉闹的欢愉!我家夫郎离家年余,忠勤用命、不辞辛苦,家中妻哭儿闹、不暇回顾,临到封奖,却一爵不给,这是怎样苛刻世道!” 柳安子听到这番抱怨,不免翻个白眼,索性不再说话。或许人家夫妻便将此当作乐趣,自己一个闲人,说多错多。 李潼在侧厢里哄弄小家伙儿小半个时辰,这小儿终于对他不再抗拒,拍着小手咯咯乱笑跟他互动起来。不过婴儿精力终究有限,不再哭闹后很快便在他怀中酣然睡去,睡时小手仍然紧紧攥着他的前襟,李潼就维持着别扭的姿势,把儿子送回帷幄中,轻轻的试探几番才将衣襟拉回,直起身来。 此时天色已经渐晚,夜幕逐渐降临。宅中用人都知郎主此夜归邸,所以便也张设起了许多灯火照明。 离开侧厢后,李潼又转入暖阁正门,抬手叩了几记,听到门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才凑上前隔门轻声道:“游子宦途,多有辛苦。唯念家中妻儿长望,才觉一丝温馨。今日辗转多处,终于归家,因感久来薄待娘子,至今粒米未进,盼与娘子并案共餐……你到底开不开门?” 门后窸窣微响,但仍不闻回应。李潼又等候片刻,然后便折身返回内堂,室内寻到一管凤箫提在手中,着令仆人在堂外架起帐幕,对着暖阁正门坐定,然后便吹奏起了一曲《子夜歌》。 此时夜风微凉,华灯明灭,箫声婉转、如泣如诉,那独坐弄竹的年轻人袍服慵解、俊美无俦,举手抬足之间风雅盎然,周遭凡所观者,无不为此沉醉。 房间中伏窗细窥的上官婉儿也是一脸的痴迷,樱唇间香气微呵,不自觉便想看得更加真切一些,身躯再向前倾,不自觉额头便撞在了窗扉上,吃痛之下才神思回转,抬手揉着额头忿忿道:“此人惯会色艺惩恶,只道人间女子皆服此道!” 一曲终了,不见房门开启,李潼反持凤箫,负手怅立于中庭,蓦地叹息一声,继而沉声吟咏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话音方落,暖阁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李潼闻声已是一喜,而房间中上官婉儿还在细咏诗联,闻声后也是一愣,片刻后转头望去,只见柳安子一脸局促的站在门前,低头躲避着她的目光并低声道:“对不住了娘子,你两人嬉笑怒乐总是情,总不该不顾旁人心碎声……婢子、婢子实在不忍,唉,你两人且共消遣,莫害旁人孤枕无眠!” 说完这话后,柳安子掩面飞逃,只留下上官婉儿一人愕然房中。 李潼见房门已开,自然也就不再拿乔作态,举步阔行直入暖阁,入房后便见彩裙一角飞撤屏后。他将凤箫抛在一边,入前抬手撩起衣带,继而便将那娇躯扑撞在墙壁上,顺手一捞温香满怀。 他抬手掐住这娘子左右摇晃的颈项,探头痛吻直至灯花炸裂,两道缠绵身躯才如脱水游鱼一般稍作分离。 上官婉儿瘫立自家夫郎胸膛与墙壁之间,两手紧环李潼的脖子,只腰肢还在不甘心的拧动着,短作喘息后,复又状似凶狠的一口咬在李潼颈间,并呜咽道:“薄情郎!分别时魂梦扰我睡眠,相见时才色扰我心怀……” 李潼怀拥娇妻,自能感受到那一份悸动火热,听到这薄嗔声,不免苦笑一声:“此情得所着处,全因娘子纵容。生而丈夫,雄于事却薄于情,确是有愧娘子。娘子情恩厚赠与我,才见嗣血生动,李潼再非人间过客,园业家室,亦非春梦无痕!相聚或短,情义是真……” “你、你那厌物,撤回些个……嘶,我此夜拒见你,可不只是闲愁情怨……” 上官婉儿娇躯拧动间陡地一颤,然后松开环颈双臂,粉拳捶打着李潼的胸膛。 李潼闻言后下腰又是向前一送,怀中娘子更是花枝乱颤、娇喘连连,然后他才又笑语道:“奉驾勤走于东西,李潼岂是碌碌无为!身积靖国之功,复有巡边西康之勋,已得赐赏三原县子,妻儿可因此为荣,荫传家门,所以才有脸面归邸相见。” 朝廷此次有关爵位的封赏比较苛刻,并不同于大规模的散秩普给。而此前跟李潼打配合的杨再思留守东都,也让李潼不好给自己的小马甲活动操作,一直等到姚元崇因儿子之事避嫌几日,才在吏部活动了一个三原县子的爵位记录在籍,但也没有公开封授。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眉眼才稍有舒展,她当然不只是贪图名爵高位,否则便也不会坚持留居坊邸。但有了儿子后心态终究略有不同,不希望儿子完全的成为市井草民。 她这里心结一开,绷紧的身躯不免也是一松,旋即腰下裂帛声响,美眸陡地一凝,片刻后娇躯再颤,两手死死抱住了李潼肩背,几欲揉作一团,樱唇间流泻出的声音更是如泣如诉:“三郎伟力……妾、妾相思情长,露盘久旷,枯禾渴态,非短愉能解……承恩受力,抵死不悔!” 李潼听到娘子如此声言,更如阵前勇卒得闻鼓角冲锋之声,唯是扬鞭策马、长驱直入,跳荡逞勇、先登夸功,阵溃不足尽兴,余力长击顽敌! 0809 幸逢明主,执法不阿 李潼所念叨的夫妻并案共食,一直到了第二天清晨才有了这样的机会,只是看着捏箸微颤的手臂,心里也不免感慨凡事不可过度。 反观对面的上官婉儿,俏脸红扑扑的、娇艳欲滴,虽然只着一袭朴素的家居衫裙,但举手投足间风情无限,一点也看不出一夜无眠的疲倦,昨夜那一份幽怨自是荡然无存,脉脉含情的为自家夫郎布菜递食。 如此一副看似寻常的家居画面,于普通人只是日常见惯,但在这个有些特殊的家庭中,则就是颇为难得。所以上官婉儿一边用餐,一边不无小心的问道:“三郎今日不归廨就事,会不会有些不妥?” 李潼闻言后轻笑一声,拍拍娘子柔荑并说道:“城中坊里近日躁闹得很,归家一趟并不容易。诸事有司各领,既然已经归家,总要多陪妻儿片刻。”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脸上笑容更加浓厚,侍奉进餐的动作态度也更显殷勤,只盼这一份温馨能维持得更久一些。 两人用罢早餐,转去侧室坐定,侍女们也将睡醒的小儿送入房中,一家三口显得更加的其乐融融。也不知这小娃娃是否昨天已经熟悉了父亲,还是李潼身上深浸其母气息,今天对李潼便不再像昨天最初那么排斥,被父亲抱入怀中后便咯咯笑个不停。 李潼一边逗弄着儿子,一边闲话讲起苑中皇后此前所说的打算,询问上官婉儿是否愿意再次入宫。 “皇后宽大能容,的确是一位妇德满满的当家主妇。”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后,忍不住感慨一声,视线在李潼与怀中小儿身上流转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叹息道:“命途乖张,生人以来便不得自由,虽然有幸历遍繁华,但却没有半分私己。妾也知三郎鱼服出入实在太多不便,但游鱼入川,实在不愿再……还请三郎能纵容如故,若、若真不愿小儿久在坊曲,能否、能否给妾短年再接回教养?” 讲到这里,上官婉儿语调已经不无凄楚,李潼闻言后也是怜意大生,一手抱住儿子,一手握住上官婉儿的手掌说道:“生人际遇万种,唯自在最是难得。前缘断续,全因我的任性,既然设业于此,情义招惹上身,当然不能一味的为难娘子。坊间俗味,自能养人,亲生骨肉自然常伴你我夫妻,不必假于他手成人。待到治学之年,自如馆阁受教,无患不能自立奉亲。”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俏目顿时泛起了泪花,抬手自李潼怀中夺过了儿子,更作小儿女姿态顺势偎入李潼怀中并呢喃道:“三郎抱我……” 李潼见状又是一笑,张开两臂抱紧了妻儿,望着恹恹欲睡的儿子突发奇想,开口便笑语道:“这小子不如作名光源,李光源、这也不妥,且名李源,唉,还是拟字光源吧。” 他自己心里恶趣味发作,搞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只不过李光源犯了他长兄之讳,李源又跟他家高祖犯了重音。虽然说小儿养在坊里别立一宗可以随意一些,但这种事也很难长久瞒住近人,无非知者讳言,也实在不好明目张胆的犯讳亲人。 上官婉儿虽然好奇李潼为何一脸怪笑,但也不在意这一份恶趣从何而来,见到夫郎费心为儿子拟定名字,自有一份满足,俯身用脸颊蹭着儿子小脸颊,笑吟吟频念“光源”这个新称。 小儿李光源很快便睡去,自有婢女入舍抱走。夫妻两人共在一室,闲谈嬉闹自有说不尽的腻味。 当然,除了调情腻味之外,上官婉儿也聊起一些坊居家事琐碎。长安居、大不易,特别是随着朝廷回迁,大量时流也都蜂拥入城,使得长安百业营生、各种物料市价都有着不同幅度的增长。 李潼这个当家郎主只是一个甩手掌柜,此前干脆大半年的时间都不在长安,更谈不上照顾家人、料理家事。所以维持家业营生,自然就落在了上官婉儿身上。 如今一大家子也有百十人口,日常消耗不少。虽然也有一些来自各个方面的人事照顾,但上官婉儿性格也不会一味仰仗他人施舍过活。 如今一家人生活用度,除了此前李潼以权谋私、赏赐给三原李潼两所城郊田庄之外,最大的进项还是上官婉儿此前所操持的香料生意。 这种高奢商品自然是暴利,特别是去年世博会上、上官婉儿所调和香品大放异彩,如今其所出品更是两市中大受追捧的奇货。 虽然过去半年多时间里,上官婉儿都在怀孕养胎,不再亲自调和香料,但一家人也并没有就此坐吃山空。 除了东西两市各拥一所邸铺,还在城南坊中开设了一座制香的工坊,并招募几百名匠人做工,所招来的工人多数都是两京宫苑放免的宫人,所生产的不独有各种奇香贵料,还有较为日常的澡豆、面脂、口脂等物。甚至就连李潼旧年在洛阳闲来着人搞出的香水、肥皂等物,如今也是工坊中出产的产品之一。 讲起这些,上官婉儿也不无得意,甚至向李潼炫耀道:“三郎娶妻得惠,你家娘子自有一双生金妙手。如今家里虽然称不上金玉满仓,但也颇有积储。今上治人严苛,三郎若官途为难、受勒捐输,大可道来!” 李潼听到这戏言虽然有些不爽,但也欣慰自家娘子有所事业、能自得其乐。他内苑外宅诸女子,各自也都不是什么闲极无聊、专注宅斗的性格。 皇后作为后宫之主,执掌宫务自不必说。贵妃唐灵舒爱好有些另类,专在禁中开辟马场,养着四方进攻的马种,希望能培育出更优质的马。姑且不论有没有成果,李潼对此也颇为支持,更亲下敕书责令诸边选送良马,支持这一份事业。 惠妃杨丽那就更不用说了,本身便是蜀商中的女强人,如今虽然不再频繁过问商事,但也常有一些奇思妙想的计划去着员实施。甚至朝廷在一些管理商贸的格式制定方面,李潼偶尔都会跟杨丽讨论一番,听听她的意见。 受封婕妤的韦团儿,在太皇太后归京之后,便也再次回到了太皇太后身边,侍奉起居。 生人秉性不同,李潼当然也不奢望后宫能够永远的一团和气、其乐融融,但他诸娘子们各有意趣,能够消遣闲余的精力,让后宫中不是怨厉满满的氛围,他对此也是乐见。 上官婉儿喜孜孜的炫富并炫耀自己的成就感,可是这番话讲完不久,府邸前庭中便传来一阵喧哗声,似乎有人强行入宅。 李潼终究身份特殊,听到骚乱声后连忙着人通知隔邻乳母郑金宅中待命的随员准备警戒。上官婉儿正享受着难得的温馨时光,被打扰后心情自然不爽,一脸怒气的直往前庭查探。 等到上官婉儿返回时,乐高并十几名持械壮宦已经入堂守卫,看到上官婉儿脸色不是很好看,李潼便也皱起了眉头,沉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张口还好,这一发问,上官婉儿顿时便按捺不住,抬手将一张写满了字并加盖朱印的书令拍在案上,叉腰指着李潼忿声道:“好你个李三郎,方知家中仓有余粮,转头便使员催讨!是嫌你妻儿过得太安逸,非要举家食糠才合你心意?” 李潼听到这斥声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拿起那书令略作端详,脸上顿时露出尴尬的表情,手指挠着下巴干笑道:“误会、误会!太府宅厩署新设,令式试行,并不只是针对我家……娘子也有前言,家中储物丰厚,可以由我……唉,我当然不会刻薄妻儿,唯今典式新行,城中坊民尚在观望,若诸新贵人家悍拒法典,难免推行更难,这征钱索性还是……” 长安房市热闹,在武攸宜的建议下朝廷设立了宅厩署专管此事,其中一个规定就是丈量民居尺寸并细分地段,除了律令规定随籍发给的籍户宅邸面积之外,溢出的部分则就要按照面积征收一定的税钱。 除了敛财之外,当然也是为了防止权贵豪强肆意侵占民宅。毕竟如今的长安城正大力发展手工业,大量的民众脱离土地生产而入城定居。居住方面的需求还是极大的,像以往那样一家独居一坊或是半坊之地,无疑是不妥的。 而且随着居民住户增多,城市的日常维护也需要更大的投入,加征园宅税钱也能弥补这方面的财政支出。类似隆庆坊这样的贵坊热地,征收的比例自然也就更高。为了确保这一政策能够实施下去,李潼甚至亲自约见多名勋贵朝臣,向他们陈说利害。 明白事情原委,李潼摆手屏退堂内诸护卫,这才上前拉着上官婉儿的手稍作安抚。 “交自然是要的,拆门少卿的威名,眼下京内谁人不闻?但前堂催征那官人,言事实在让人不忿。说什么不要恃恩骄狂,若真敢抗缴,纵然此处真是圣人别业,但无宣敕设立,自有法官入门执法……” 听到上官婉儿这番抱怨,李潼不免一惊,不无诧异道:“我竟已露了行踪?” 上官婉儿见他紧张模样,忍不住扑哧一笑,这才将坊间有关自家的一些讨论讲来。 李潼听完后,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不免感慨群众的智慧真是无穷,但很快又闷声道:“登门那官人名谁?待我归后惩他!奉职行事即可,竟敢滥言荒诞、激怒我家娘子!” “当时只顾气恼,谁又知他名谁!” 上官婉儿闻言后又没好气道,继而眼波一转,不无规劝的说道:“下署事员,唯知上命。我家夫郎威能通天,无谓为此闲事使气。夫妻嬉闹,只是一言。职员在事,却不知几功几年才能支应天威。” “娘子深明大义,真是愧煞为夫。” 李潼听到这话,自是顺势揭过此事,转又摆开茶具笑语道:“久不作弄茗饮,让我亲手调施甘汤,来为娘子顺气。” “那要调弄很久,还要夜中用功,否则真是心气难顺!三百缗啊、足足三百缗,这要几日才能盈回!” 上官婉儿看着催征书令上的数字,口中连连叹息。 李潼闻言后,手中银勺陡地一颤,下意识反手揉了揉腰眼,决定回去还是要收拾一下那执法凶横的官员。 与此同时,隆庆坊南坊门附近,新任宅厩署丞马芳拍着车上新征来的税钱,一副老大哥的姿态教育着前后随员们:“国有国法,岂因豪贵屈之避之!一身官衣披上,咱们手中端的也是当今圣人亲赐茶饭!老子旧年也只是坊里浪汉,如今能身列品员,靠的就是幸逢明主、执法不阿! 那户人家滥传谣言,想要凭此抗法,在这长安地界那是打错了主意!哼,讲到蒙恩深厚,老子一样不差,我家小儿名号还是圣人亲赐,若以民俗话事,要讲一声有通家之好!阿嚏……” 0810 日拱一卒,改制兴世 坊居两日后,到了第三天黎明之前,李潼便秘密返回了禁中。 倒不是他担心自己若再住下去、会从慰藉相思的良药变成药渣,实在是如今他这一身份实在难有太多私人的闲暇时光。 返回大内后稍作休息,便到了常朝的时间,李潼便又匆匆换装、直往中朝宣政殿而去。 如今朝中的常朝就是按照三日一朝的频率进行着,除此之外,例行的小朝那是每天都要举行,诸司官长与供奉官们碰头磋商讨论时事,由宰相在外朝堂负责主持。如果遇到皇帝重点关注的问题,李潼也会出席这样的小朝。 靖国时期结束后,朝廷进入了一段有序休养的时期。外事方面,除了仍在进行的东北战事之外,其他地方基本平稳,包括以军功拜爵的宰相姚元崇,都不赞成眼下这种情况持续对外用兵。 李潼也不是好斗成性,当然明白频繁的战争给国计民生带来的伤害。所谓三年勤耕才有一年之储,上半年连续的动乱战争的确是让国力亏空极深,也赞同未来几年时间内不再进行大规模的对外战争,就算有一些边事小衅,也主要寻求别的方式进行解决。 这种对外战事上的稍作收缩,也并非胆怯的表现,主要还是出于成本与回报方面的考量。 大唐幅员辽阔、体量庞大,坐拥天下最为丰富的耕地,只要内部资源得有优化配置,所带来的回报便是惊人的。至于周遭诸边,尽是一窝穷横玩意儿,想要走以战养战的路子实在是走不通。 所以在周边没有强大对手敢于明确挑衅的情况下,进行内政改革、等待技能冷却完毕,才是性价比最高的恢复国力的方法。 当然,君臣之所以持此观点,也在于目下边情态势尚算平稳。如今大唐周边称得上战略层面对手的,无非突厥与吐蕃而已。 三受降城攻防体系建立起来之后,突厥已经很难再肆无忌惮的闹乱北疆,东受降城一败更让突厥实力大损,不要说再与大唐正面为敌,哪怕转向别的方向发展,都会因实力的锐减而波折重重。 至于吐蕃方面,其君臣内斗态势越发剧烈,反观大唐则就提前走出了内乱的泥沼,完全可以据此优势在双边关系中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眼下大唐内部虽然恢复了平稳,但所遗留下来的问题还是不少。两衙军事体系崩溃,亟待改革重建,在中央宿卫体系重新建立起来之前,不再加大边军的投入建设,这也是需要保持一定战略收缩的原因之一。 除了军事方面的问题,此前魏元忠所提起诸外州县下才充位的问题也亟待解决。诸道黜陟使悉数归京后,所回报的情况也都不够乐观,大大小小各种问题极多。 问题虽然多种多样,但若找一个能够集中体现的突破口,终究还是吏治的人事问题。朝廷在选派州县外官方面,必须要比以往更加用心,不能再像往年那样以流贬人员搪塞充事。 方法说来简单,但在实际的实施过程中却并不容易。毕竟重内轻外的国策施行年久,京官无论待遇、机遇还是前景,都要远远超过了地方上的官员。就算一些在朝廷中枢能称以干员的能臣,在使派地方后是否还能保持以往的积极性,这也是存疑的。 历史上武周中期,有鉴于地方吏治的混乱,朝廷甚至以宰相领衔,选派十几名在朝高官前往外州担任刺史,但一番施行下来,能够在地方上有所建树、政绩不错的也寥寥无几。并不是说这些人才能不足,只是在外放入州之后,大半心思都用在运作归朝上,十分的精力未必有三分能用在地方政治上。 想要提高地方官员的积极性,那就需要在方方面面给予刺激,起码要保证他们的待遇、前景不差于、甚至要胜过京官,才能保证这些官员能安于所治,在地方上努力经营。 但要做到这一点,又与朝廷重内轻外的国策有所相悖,尺度如何拿捏,需要进行小心探索。一旦矫枉过正,那可就不再是积弊难除的问题,可能就会埋下更大的祸患,引发更大的动荡。 每年的冬集铨选,是朝廷最重要的选任典礼,至于今年作为新朝首次铨选,意义则就更加的非同寻常,可以说对日后数年乃至十数年间的选礼都有着深刻影响。 尽管李潼与诸宰相都有着一颗热切的兴治除弊的心,但在讨论许久之后,还是决定今年的铨选不要做太过猛烈的改动,先从一些小处改革以观成效,保证稳定的前提下循序渐进的去触碰、梳理一些顽疾。 所以相比较往年,今年的铨选也只是大同小异,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规模扩大许多,凡所选人不拘守选年限、俱可参选。这也是新朝仁政的应有之义,搜扩新旧官人统统加入到朝廷的选礼中来,也是对朝廷法统大义的宣扬重建。 当然在具体的执行过程中,也是进行了一些细微的调整。 比如在括定参选资格的长名榜拟定方面,以往是以在朝官员以及诸荫子当先,剩下的才从州县选人中补录。这也就造成了州县官员十几年不得迁、或者久守不授等现象。 至于今年的长名榜,则就引入了循年资的标准,特别是就任外官履历的考评,在年资中占了极高的比例。这样一个改变,让起码两千多名本来无望预选的选人们也获得了参选的资格。 当然,由于今年的长名榜实在太长,像河东、河北等地因为闹乱的缘故,州县各级官员都出现了大量的缺额亟待补充。所以尽管在拟选榜单的过程中做出了一些调整,但是在具体名单公布出来之后,所带来的影响被冲淡许多。 循资格作为一种选官法,虽然常被诟病,认为过于死板,并不能准确挑选出真正的人才,许多才能平庸者却靠着熬年资而窃居高位。 但任何一种制度才讨论优劣性时,都必须要考虑到其操作性如何。在抛开才能、家世等各类因素后,年资长短就是一个最公开、最公平的标准。 而且在朝廷监察、奖惩黜陟制度有所保障的情况下,年资长短对官员的行政能力就是一个直观的体现,真正才能猥下的人,早在监察、黜陟过程中就被筛出掉,也很难获得较长的年资。 更何况朝廷每年补录选授官员,都是以数千计,要在短短两三月之间完成,无论是皇帝还是选司官员们,也都没有精力与时间去逐一过官审察,只能通过一些直观的标准去判断选人。年资并不是最灵活的,但却是最合理的。 就像后世许多高校学子吐槽高数实在折磨人、且实用性不高,但这一门课程本也不是为了解决现实一般困境才开设,就是一个纯粹的智商游戏,以此形成一个直观标准判断优劣。 通过铨选资格标准的调整,虽然能够在年资方面给外官们提供一定的保证,让他们宦游年资更有价值。 但这种改革也不是没有弊病的,毕竟早年许多获罪的流人贬人就事偏远州县,因为远离政治中心,加上监察力度的不足,所以想混出一个较高的年资履历还是不难的。这一部分人若不加审辨,又会得到新政施行的便利,轻轻松松混到高位上来。 特别是地方上一些佐员判官们,更是这种现象的重灾区所在。 比如通泉县大街痞郭元振,地方上一待就是一二十年光景,只要能将县令主官安抚好、不上发其劣迹,就能舒舒服服的当个害群之马,哪怕朝廷派遣诸道御史采风观政,主要关注的重点还是州县正官,对这些判官佐员则就难以深入了解。 当然郭元振是大器小用,一俟抓住机会便能青云直上、建功立业。但是更多的州县佐员判官,则就只是单纯的混。 针对这种监察制度的不到位,李潼也跟诸宰相们讨论良久,决定暂时不宜正面触碰这个问题。比如将监察区细作划分,或者频繁派遣御史。 这一类的举措虽然能直接收见成效,但却会造成地方官员群体性的恐慌,使得本就存在的吏治问题变得更加严重。治大国如烹小鲜,用力过猛必然会适得其反。 当然已发现的问题也决不可视而不见、继续姑息,虽然不宜正面触碰,但却可以从侧面突围。在经过一番讨论后,朝廷决定在道与州之间再设立一个新的执行单位,暂且称之为路。全国州府划为三十四路,但并不负责具体的行政事宜,而是只负责督学事宜。 朝廷分遣三十四路督学使,以监督管理州县设置官学,选教学子。等到各路官学初见成效,便可以顺势将诸州府选举贡人的权力集中于各路,从而再循序渐进的将一些行政权、监督权等加诸于此,最终形成“路”这一级新的行政单位,改变地方行政结构的划分。 说到底,唐代州这一级行政单位的设立已经逐渐不再适合大一统且体量庞大的帝国统治。李潼他四叔李旦就曾经设想将天下分设二十四个都督区,以诸都督分掌事则,但因这样的划分难免会让诸都督权重一方而作罢。 唐玄宗天宝时期,也曾一度将天下诸州改为郡,尝试籍此将地方行政秩序进行新的划分与改变。但是随着渔阳鼙鼓动地来,盛世因此夭折,这一次州郡名号的改变往往被后世与隋炀帝类似的举动联系起来进行讨论。 天下州府三百余,若再加上边防地区与羁縻州府,那数量还要更多。 这么多的行政单位,哪怕天下承平、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日常所产生的行政事务也是极为惊人的,若统统都由中枢朝廷进行对接处理,无疑就会造成效率低下、统治粗疏,使得中央与地方之间隔阂更深。节度使这种非常规的直派使员,就有了侵夺地方事权,借机做大的余地。 不过大唐这种地方行政格局的产生,也是魏晋以来长达数百年乱世碰撞磨合最终所呈现出的一个结果,贸然改变、妄图一步到位,是很难获得正面的反馈与效果。 所以李潼选择先从劝学教化这一方面进行尝试,一边建立、一边磨合。他大位新得,春秋正盛,是有着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完成地方行政区划的改革,保持大局稳定的前提下日拱一卒,不必急于一时。 0811 集英群才,开馆纳士 宣政殿朝会结束后,时间已经到了正午时分,群臣各自归署,但几名在朝宰相还是留了下来,侧殿用餐后又继续讨论了一些政策性的问题,然后才各自散去。 对于这一届的执政班子,李潼还是比较满意的。几名宰相各有所专、各有所事,基本上在他们各自负责的领域中,政事都能有条不紊的运行着,李潼只需总览大概,不需事必躬亲。正因宰相们尽心尽力,他才有闲情偶尔鱼服坊居,不必每天都紧盯着朝政事务。 当然,宰相们也并非一团和气,彼此之间还是略有摩擦。比如李元素自恃久事行台的资望,不怎么瞧得上格辅元这种靖国时期结束之后才归朝的宰相。而姚元崇对刘幽求同样有些不太感冒,认为刘幽求无参两省机要、骤攫宰相,是恃幸之徒。 诸员之间虽然存在一些矛盾龃龉,倒也没有达到耽误正常事务运作的程度,李潼偶尔从中稍作协调,大多数时间则就是视而不见。 外朝是比内宫还要复杂的场景,臣员们一团和气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没上升到产生严重内耗的程度,也实在没有干涉过问的必要。有才能的人难免棱角分明,但如果恃才傲物、搞不好与同僚之间的关系,逼得君王要亲自插手处理,那就越过了尺度。 宰相们也都是颇为成熟的政治人物,自然明白当下基调就是稳中求进,无论任何人破坏这一前提,哪怕他的政治主张多么具有前瞻性,也终究不够务实,是一定会被取代的。 更何况当今圣人从来也不是一个惟仗祖荫而幸居大位之人,该要对什么人事下手,自有一套标准,也从来不会拖泥带水。适当时候收敛棱角,也是他们各自都有体会的共识。 政事堂诸员各司其职,即定的政策方针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而李潼除了领掌大概之外,还有一件比较关心的事情,就是对后继队伍的培养。 从东都洛阳便创建起来的集英馆,既是李潼的一个智囊团,也是对中高层官员们的培养基地。此前集英馆诸学士如宋璟之流,都已经开始出治大州。后继者张说之流,也都逐步的开始崭露头角。 返回长安后,李潼对集英馆人事结构又稍作调整,确立了两名学士分知馆事,四名直学士掌判馆务,十二名侍读学士参编修、备问等诸事。接下来还要招收一定的馆生,进行一些教学、观政方面的工作。 两名集英馆学士分别是中书舍人李峤、门下给事中马怀素,四名直学士分别是陆景初、张说、郑浮丘与裴光庭。 李峤与马怀素分兼两省要职,自然是李潼安排在两省的两个耳目钉子。李峤掌修《时政记》,而马怀素则开始领衔修编《则天实录》。两事虽然还没有正式从两省分割出来,但因为各自领事长官的缘故,集英馆诸人也能加入到相关的编撰工作中去。 四名直学士中,陆景初自不必多说,早年便是雍王府内学士,只因其父陆元方坐镇蜀中的缘故、暂时没有外放历练,毕竟父子并治大州有些不妥,若要外放的话,凭其资历也已经足堪大州通判。 如今陆景初在朝,已经是江南士人后起之秀当中的翘楚人物,类似姚璹等江南宰相对其也颇寄厚望,是将他当作江南人士的在朝二代目来培养。 当然,李潼用人还是有自己一番考量。虽然说江南士人在他崛起过程中助力颇多,但他如今既然已经是天下之主,当然不可能再作小圈子打算,尽管本身对陆景初也比较看好,但陆景初上位的过程终究不会太顺利。 姚璹年事渐高,下一步李潼打算以山南道政治情况为参考、若是山南道兴治态势良好,则就将王方庆再召回朝中担任宰相。王方庆之后,则就是正在河北历练的钟绍京。 至于陆景初,且先放任州府二十年,若所事勤恳,政绩可称,五十多岁的年纪登朝拜相时犹未晚。 集英馆的另一名直学士张说,也是李潼重点培养的一个人选。虽然张说这个小滑头在政治立场上人品略有瑕疵,不够坚定,但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识趣。 老实说,张说的人生轨迹就连李潼都颇为羡慕。不同于一些世代冠缨的纨绔子弟,虽然张说也是一个少年得志的典型,但出身普通地主家庭的张说能够崭露头角,凭的真就是个人出众素质。 张说文辞有力、学养不俗,在政治氛围最为紧张诡谲的武周时期踏入官场,多少大佬都栽得头破血流,张说在这样的时局中却能稳步上升、左右逢源。 哪怕在相王李旦当国时期,许多跟李潼过往甚密的时流都被扫出朝堂,张说居然还能不受影响,而且在李潼归都之前便做好了一切切换阵营的准备,这家伙天生就是一个混官场的料。 而且张说还不只是此前苏味道之流的官场混子,凡所历职都颇有业绩。包括如今在集英馆中,也是李潼以集英馆分薄两省事权的一个重要助手。 有的时候朝事论定需拟制敕,中书官员都还在斟酌,张说已经能够顿笔成稿,其书言精熟甚至就连成名已久的李峤都颇有不及。 甚至此前李潼刻意刁难张说,在洛阳的时候以张说担任刑司官员,张说虽然心里不乐意,但还是交出了一份还算让人满意的答卷。 能够成为盛世名相,甚至可以跟姚元崇这种千古名相掰腕子,张说各方面的素质也的确是出众。 所以对于张说,李潼真的是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集英馆设立这么短时间内就初步掌握一部分制敕枢机事宜,张说可谓是功不可没。若集英馆只是凑起了一群虾兵蟹将、不堪事用,李潼也不好直接分权中书,否则吃相就太难看了。 眼下集英馆事尚有倚重张说之处,李潼也就暂时不打算将张说挪作他用。不过对于张说,李潼也有一些比较长远的规划。 他希望能够通过张说的转迁履历,给日后的宰执文官们树立一个履历典范,这当中便包括偏远州府乃至于边务方面的历练。张说素质优秀,且并没有强硬的家世背景,未来李潼打算逐步扩大科举人才的队伍,以稀释荫授比例,张说无疑就是一个极好的样本。 郑浮丘作为李潼的小舅子,在集英馆担任一个直学士,也是李潼优待后族的一个体现。他也不奢望这个小舅子能够表现出多么优秀的才能,只要中规中矩,堪任其事,也就足够了。 四名直学士中,裴光庭算是资历最浅,但又背景最硬。其人既是一代名臣裴行俭的幼子,其母厍狄氏又得宠武周一朝,在诸外命妇中甚有威信。而且裴光庭也娶了荥阳郑氏女子,算起来跟李潼份属连襟。李潼将裴光庭摆在集英馆中,除了有意栽培之外,也不无借重其背景、使集英馆更加显重的意思。 君王虽然大权独揽,但并不意味着凡事都可以随心所欲,可以任意对朝情结构进行调整改变。 像原本历史上武周中后期,他奶奶武则天也曾试图设立新机构以分两省事权,那就是控鹤监,但是因为所任非人,使得控鹤监声名狼藉,在后世更沦为男宠机构的评价。 以武则天的政治智慧,设立控鹤监的目的当然不可能只是给两个小玩意儿搞事情。 控鹤监负责编修《三教珠英》这样的重要典籍,而且诸如李峤、张说、郭元振、魏知古、刘知几、宋之问、沈佺期等或一时名臣、或文史大家都参与其事,甚至就连唐休璟也曾与此有干,怎么可能只是一个艳事机构? 很明显,武则天设立控鹤监的最终目的,还是想培养一批新的“北门学士”,继续加强其对朝政的控制力。而二张兄弟沦落到那种下场,自然也是因为他们的存在真的触犯到两省宰相的权力,以至于下场连薛怀义都不如。 所以张柬之等人所发动的神龙政变,归根到底还是相权与君权的一次碰撞,至于李武的大义之争还在其次,甚至可以说并不存在。因此李显上位后,借武三思反杀五王,并且一家人齐上阵对宰相权力大肆侵占。 李潼搞的集英馆,虽然名号有异,但本质类似。所以他至今不设中书令,惟一一个中书侍郎杨再思也安排在东都留守,担任门下长官的侍中姚璹也已经是高龄之用。 甚至于将朝廷中枢迁回长安这个他经营已久的祖业,法礼正当之外,也是为了给收权并重新分配提供一个更加安全的场所。 除诸已经崭露头角的在馆学士之外,这一次集英馆招选生员,当然也是为了扩充新血,在原本诸国学之外,给自己开辟一个新的人才培养基地。 所以对于第一届的集英馆生,李潼也投入了不小的精力,务求要把未来几十年间在各领域能够有所建树的种子选手都召入其中,从而确立集英馆对时局政治相对长久的影响力。 0812 开元名臣,次第入朝 大内宣政殿西,延英门与月华门之间,近日土木动新,在匠人们昼夜赶工之下,很快便建造起了一座新的殿苑,这里便是集英馆在大明宫的新驻地。 之所以要大费周折的另设新馆,也是事出无奈。大明宫虽然规模庞大,但越靠近权力中心,位置与空间自然也就更稀少。宣政殿左右便是中书省与门下省,两省向外便是御史台、殿中省等要司所在,本来已经拥有的建筑都被这些台省要司所占据了。 集英馆设立之初,便有近侍备问的性质,自然不方便放在空间更加充裕、但距离却更远的外朝。而且集英馆还存放并掌管着许多重要的图籍制敕等机枢事务,安全性与保密性也都有着极高的要求。 此前因为没有固定的办公场所,集英馆不得不就近暂借命妇院的一部分院舍进行办公。这当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圣人才决定将殿中内省与御史台和中书省划分出一部分来,用以建造集英殿与集英馆。 圣人如此大张旗鼓的筹建集英馆,为了保证新馆的建设工期、甚至将一些内苑宫室的修缮都给延后,意图如何,群臣各自心知。 这种上层权力格局的改变,哪怕仅仅只是露出一个苗头,必然也会给世道带来极为深刻的影响。 只不过如今天下刚刚由乱入定,圣人之于社稷更有匡正再造之伟绩,就连直接受到影响的宰相们对此都保持缄默,其他朝臣们纵然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但也都不敢阔言议论。 朝中对此没有什么反对声,眼见集英馆已经落成,许多朝臣勋贵们也都开始关注起集英馆生的招选问题。任谁都能看得出,自家子弟若能入选集英馆,绝对是人生中一个极大的机遇。所以早在集英馆还在建设的时候,朝臣勋贵们便开始通过各种途径打听集英馆招生的标准与方式。 只不过集英馆的招生事宜是由当今圣人亲自定制、无付臣员,朝臣们自然也就打听不出什么准确细节。一直到了腊月月初朝会时,圣人才终于公布出了集英馆招生的步骤与规定。 这一次集英馆招生,主要面向如今在京的诸选举人与三品以上官员直系亲属,且在年龄上也做出了限制,不得超过三十岁。 毕竟李潼设立集英馆并进行招生的主要目的也并非教书育人,而是要选拔并重点培养一部分才能出众的年轻人,作为内外要职的储备人才库。若仅仅只是为了讲经治学,国朝自有六学四馆,还有设置于诸司管辖之下的方技之学,大可不必再另起新的学舍。 正因集英馆所设立的标准更高,所以对生员的要求也就更高,首先是要有功名在身、基础素质有所保障,然后再优中选优,集中培养。 之所以要给三品以上官员子弟开一个方便之门,也是为了集英馆能够更受朝臣们接纳。毕竟混官场的少有傻子,明着不敢反对、暗中掣肘也能增添许多麻烦。哪怕就连姚元崇这种千古名相,也多有权谲事迹流传后世,使起坏来那也是一肚子的鬼主意。 为了集英馆能够招生顺利、并准确的选拔出一批可用之才,李潼还亲下制书,在明年科举之前加试一场制举,名字也起的很吉利,叫作国蕴美器科,并由自己在宣政殿亲自主持这一场制举,让这些选拔出来的天子门生们更加的实至名归。 对于当今圣人亲自下场主持选礼,时流也都报以极大的热情,尽管招选的范围比较苛刻,但在极短时间内,选司便收到了上千份符合条件的学籍投牒。 毕竟朝廷西迁并各项大礼本就让时**英们云集长安,时下又适逢铨选,来年还有科举等选礼举行,整个大唐知识阶层精华几乎半集京畿,有这样的规模自然也就不让人感觉意外。 有当今圣人亲自督办,这一场制举的筹备效率也是极高,五日后便在望仙门内选院中举行了一场初试。 整场考试分为释经、策问与文辞,李潼亲自拟定三十道策题发入考场,内容涵盖军国事务方方面面,考生们可以按照各自所长选择不同的策题,以五篇策文为一标准。当然,如果考生们觉得自己是一个全才,也可以将三十道考题全作策对。 这样的考试强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寻常的科举考试,甚至就连令人闻风色变的秀才科考试都远有不及。 考生们进入考院最初,原本还怀着激动的心情想要近仰天威,可是在听到要在规定时间内做出这么大的考题量时,不乏人已经暗暗叫苦,再也没有心情凑上去瞻仰高坐阁中、据说风采无双的皇帝陛下,开始专注思考各种考题。 看着考院中用围屏分割出的一个个考席上坐满了考生,或是埋头疾书、或是皱眉思索,李潼心里不免生出一股身为考场暴君的恶趣。 他本来还打算走出殿阁巡视一下考场,想要抖一把威风,可是刚刚行至殿门前,甲士们便趋行迎上。频繁响起的甲戈碰撞声传入考院,使得前排一些考生思路被打断,不无紧张的仰头上望。 眼见如此,李潼索性归殿端坐起来,着员取来考生们的名单细细翻阅,想要看看当中有没有让他感到熟悉的名字,顺便打发一下时间。这一通翻阅下来,倒也真的惊喜连连。 这一次应考名单极长,其中高官子弟是别册记录。家境好了,繁殖能力自然有所保证,单单高官子弟们便有将近三百人参与这一次的制举。无论是前朝还是今朝,高品官员们但凡有子弟在京且满足要求者,几乎都有参加。 大臣们如此踊跃,倒也未必就是贪求一个集英馆生的名额,更多的还是一种表态,给皇帝一个面子,表示自己对此并不反对,而是踊跃支持。 李潼对此也有了然,无论这些高官子弟们表现的怎么样,第一届集英馆生肯定要给老臣们一个面子,类似姚元崇儿子那种已经露出纨绔姿态的家伙当然不会选取,就算一群矮子里面拔高个,也要匀出几个名额出来。 不过一通翻看下来,名单中倒也出现几个让李潼比较有记忆点的名字,虽然高官子弟也有教而不善、败絮其中者,但毕竟教养水平不俗,能够青出于蓝者不乏其类。 比如说前宰相李道广的儿子李元纮,就是儿子名气与成就比老子大的一个典型。李潼还没有归国掌权前,李道广因为李昭德失势的缘故,同样被罢免相位并逐步淡出时局。这一次朝廷西迁,便也随驾归京。 虽然说李潼与李道广之间谈不上什么原则性冲突,但也不算亲近。一朝一势,朝中显位当然是要优先安排自己的亲信人员们。李道广的资历摆在那里,也不好闲职打发,索性也高加散秩荣养京中。 历史上,李元纮除了在开元时期拜相的荣耀之外,还有一个高光时刻,那就是中宗时期的南山铁案这桩轶事。相对于姚宋之类千古名相,李元纮虽然没有达到那么高的成就与盛誉,但也绝对是开元名臣中极为出色的一个。 虽然出身关陇世族,但李元纮却能秉公执法、不阿权贵,不以冢中枯骨、败坏祖荫为荣,反而能超越先人、另有建树,这让李潼对这个年轻人印象颇为不错。 眼下考试虽然还没有结束,但李潼已经先将这个名字给圈了起来,决定李元纮的答卷只要达到了合格线上,就将之纳入集英馆中进行培养。 至于诸选举人的名册当中,李潼入眼便见到裴耀卿的名字,不免会心一笑,并又行至殿前,于偌大考院中一番搜索,在左侧区域发现了正在伏案疾书的裴耀卿。 裴耀卿年纪不大,只有十五六岁,但身高已有六尺,端坐于考席中提笔书写,看起来倒比一些年纪比他还要大的人更有气度。其人能列考场中,倒不是父荫的缘故,虽然其父裴守真新任怀州刺史、也算步入三品大员的序列,但裴耀卿早数年前便有了功名,是朝廷选礼认证的神童。 无独有偶,中唐名臣刘晏同样也是神童出身。这就不免让李潼怀疑这些神童们是不是早就洞悉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唯物辩证观,所以长大后一个比一个还能搞钱。 哪怕没有集英馆招生这一茬,裴耀卿也是李潼所关注的种子选手,早前甚至还打算收养府中、亲自教导,为教自己的亲儿子练练手。只不过随着洛阳暴乱,这件事就搁置下来,而裴耀卿也已经快要成年。 除了裴耀卿之外,李潼比较有记忆点的几个开元时期的宰相也都出现在了考场中,诸如宇文融、韩休、杜暹之类。虽然如今的开元已经不再是原本历史上的开元,但在见到这些人物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小翅膀而被扇没,而是已经开始崭露头角,李潼也颇感欣慰。 人才的发掘与培养是一个关乎社稷国运的根本大事,李潼虽然并没有太强烈的名人情结,但当一个个史书中的名字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自然也会让人产生各种各样的联想。 就算这些人因为时代背景的改变,并不能达到原本历史上所获得的成就与高度,但现在先把这些人扒拉过来,起码看着就很吉利。 0813 蕃使躁乱,横尸街头 傍晚时分,随着鼓声响起,整场考试宣告结束。随着禁军甲士们入场收取考卷,有一些考生因为考试还没有完成而额头沁汗、一脸惋惜,但最终也只能放下笔具,起身离场。 由于这一场制举考试是圣人亲自入场监督,所以在考试结束后,朝廷又在别苑设席赐飨,以示慰劳,由集英馆学士李峤负责主持。凡所参会考生,各赐锦袍一袭,连吃带拿,可谓其乐融融。 李峤本就久负文名,如今又兼领中书制敕拟写与集英馆事,虽然距离位高权重的宰相还有着一定的差距,但也已经是士林文人在朝显贵。尽管圣人没有亲自出席、让在场众考生们大感失望,但由李峤出面,也让考生们略感受宠若惊。 今次与试众考生们,因有年龄的限制,可以说都是时流俊彦、后起之秀,各有功名荫眷在身,风华正茂且自信满满,如今汇聚一堂,宴会氛围也颇为热烈。既然有李峤这样的文坛宗师在场,自然也少不了诗词唱应。 虽然也有一些考生自度发挥不佳而有些彷徨失落,但受此氛围影响,也暂时将失意抛在脑后,投入到诗文应和中去,心里也存着将这场宴会当作一场加试的打算,希望能凭着诗文佳作获取到大人物的关注与垂青。 李潼监考一整天,回宫后又批阅了一部分两省呈送上的奏章,责令集英馆诸人会同礼部官员连夜批阅考卷,这才返回寝殿入宿。 第二天早朝例会结束之后,这一次制举考试的初步结果便呈送上来。圣人亲自督办此事,相关臣员不敢拖延,连夜将上千份的考卷批阅完毕,等到登殿呈送时,马怀素等人都带着黑眼圈、眼球充血,看着就非常疲惫。 阅卷工作进行的这么有效率,李潼也颇感诧异,于是便暂时推开手头事务,将结果稍作翻阅。 这一次制举考试,本身便题量不少,再加上圣人亲自监考,一些繁礼又挤压了做题的时间。所以最终考试结束的时候,有三百多人都没能完成规定的考题数量。所以在批阅的时候,这一部分考卷便直接划到了不合格,甚至都没有传案过卷。 考题当中的释经部分,是对经义基本功的考察。如果这一部分尚且出错,后续自然也就不必再看了。在这一关里,又筛除了近百人。 最后阅卷官员们精读策问,并拟定了一个三百人的初选名单,便是摆在李潼面前的一个结果。这样一个淘汰比例,倒也并不算高,但若考虑到考生们本身素质就有所保证,所以这挑选出的三百人含金量还是不低的。 李潼将名单翻阅一番后,发现他本来所看好的人选基本都被选出,但也并非没有遗珠之憾。比如《旧唐书》中有君子美誉的杜暹,就被筛了下去。至于被淘汰出去的理由,就是没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考题。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李潼又抬头对马怀素说道:“今次施考,颇有艰深,诸黜落之选,未必全无器蕴,但有一策可观,可以列表于籍,以供拾补。” 马怀素闻言后不无紧张,连忙起身道:“今次批阅用力仓促,臣等一定认真复阅,务求不留遗憾。” 看着马怀素那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李潼又笑语道:“事欲求周全,必不能操切。学士等用功辛苦,且短休一日,明日再作复审,旬日之内能够了事便可,如此也能不失审士庄重、才选得宜。” 说完这话后,他又让人将入选的这三百人考卷送入殿中,自己当殿翻阅起来。除了一些重点关注的人选之外,对于普通考生们的试卷也都抽阅了一部分。 在抽查了一部分考生的题卷后,李潼也发现了一个比较有趣的现象,那就是相对而言,出身世家与高官家庭的考生,其策文的深度与广度要明显超过了普通考生。 类似李元纮、裴耀卿之类家世优越者,除了规定的五篇策文之外,各自还有加选的课题。单单裴耀卿一人,便作了十七条策对,抛开别的不说,单单文思敏捷一项,就不免让人惊叹有加。 对此李潼也并不感觉意外,他所拟定的这些策题、都是时务相关,有着极高的指向性。除了对考生们的文辞组织能力有要求之外,对他们各自的政见、阅历等都有着不低的考校。而且这当中许多策题都不失高屋建瓴,大部分考生的阅历与思考是很难达到这种高度的。 那些权贵二代们,家中都有长辈在朝担任高官,日常所接触的军国事务偶尔归家与晚辈们讨论传授,这些世家子弟从小便生活在权力中心,耳濡目染之下,视野自然要更加开阔。 像连作十七篇策文的裴耀卿,无论是其阅历经验还是学识素养,明显都达不到这样的水平。毕竟哪怕再怎么智力出众的神童,对于一些事物首先你是要接触过,然后才能形成一套自己的观点。 这么小年纪便能对许多国家大事侃侃而谈,显然是深受熏陶,将长辈一些观点通过自己的语言能力转述出来。 但是家世普通的考生们,就没有了长辈耳提面命、朝夕熏陶的便利,就算对许多问题已经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看法,但往往也不够务实、流于浅薄。 就跟李潼早年新见刘幽求时,这家伙便急不可耐上献边事策略,可是随着在陇边就事一段时间后,刘幽求反而变得慎言起来。这就是在现实处境中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羞于再卖弄一些不够周全成熟的观点。 这初步选拔出来的三百人,接下来还要经过更严格的挑选淘汰,最终集英馆只会留下二十四人作为第一届的馆生。 一个人才力高低,通过这种书面考选能够体现出来的只有一部分而已。 大范围的选举流程优化,李潼眼下也没有一个更加科学的标准。不过集英馆这种小规模的精选,李潼还是希望尽量能够方方面面都考察到,使得选上来的馆生们确实能够配得上国之美器的评价。 所以接下来的考选流程,就变得更加细化,不再只是书面考试一种。三百名初选出来的考生被集中安置于外朝考院中,除了每日早晚各制一文,还要负责整理各衙司一些旧务典籍与判书,甚至被轮流安排到市监署、社监署等品流复杂、事务繁多的部门去实习考察,观其表现、各给优劣。 之所以要安排如此繁琐的考察流程,李潼也是希望能让政治资源更加下沉,给一些家世普通的考生们更多表现的机会,尽量将他们各自的优点长处挖掘出来。哪怕最终不能入选集英馆,接下来的仕途也能才有所专、更加顺畅。 至于提前被筛除掉的杜暹,李潼也特意将他的考卷取来稍作翻阅,发现这位开元名臣还真的不是什么文法才士。甚至就连他这个日常靠开挂抄袭混日子的家伙,现在自己亲自动手、水平都要比杜暹高上一筹。 所以尽管他有些可惜不能将杜暹召入集英馆,但自己制定的考选规矩总要遵守,强行将短板这么明显的考生招选进来,会让集英馆整体含金量都有下滑。所以也只能将杜暹的名籍发还选司,让其继续参加吏部铨选。 在集英馆试还没有最终结果的时候,杜暹这个年轻人便通过了吏部的铨选,被发往陇右担任一个牧丞,年关到临前便卷起小包袱,匆匆赶往陇右赴任了。 得知吏部对杜暹的任用,李潼也不免感慨姚元崇执掌选司之明。虽然区区一个八品牧官未必需要吏部尚书亲自作判,但这也说明吏部整个典选系统还是颇具识人之明。 原本历史上,杜暹确是凭着边功拜相,曾经执掌安西并担任边臣中职位最高的碛西节度使。虽然军功与声誉比不上高仙芝、哥舒翰等大将,但也是开元时期一位重要的边事大臣。 在经过长达十几天的全面考察后,二十四名集英馆生终于挑选出来,李潼所关注的一些人选基本入选其中。这些人将要在集英馆学习一到三年的时间,然后按照考评授予内外官职,正式开始他们的仕途。 至于那些落选者们,也都按照考察过程中的各自表现而有所奖授,虽然没有入选集英馆,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才能就差,只能说集英馆要求更高。 接下来这些人再入铨选,不乏人表现出色,被授上府判官乃至于大县县令者。而这些人在铨选中的表现,更从侧面彰显出集英馆生的含金量之高。虽然这些馆生们眼下还没有正式官场并有所表现,但在当下舆情中,俨然已经成为大唐政坛的新星。 集英馆招生一事,赶在年节到来前完成,李潼也算是松了一口气。正打算收拾收拾准备过年,并筹备一下来年的上元节,可是很快的又有一件突发事件打乱了他的计划:吐蕃两路使者狭路相逢,当街互殴,并有数人直接横尸街头! 0814 休戈辽东,整军备战 “怎么样?钦陵之子有没有生命危险?” 大内外朝堂中,随着前往四方馆探视诊断吐蕃使者伤员的太医返回,李潼即刻便将太医令沈南璆召来,不无紧张的询问道。 “能见的外伤已经处理完毕,其人也已经醒来,但仍觉耳鸣眼昏,恐是内伤不浅……” 眼见圣人如此关注此事,沈南璆自然不敢怠慢,结合自己与几名太医的诊断结果,将钦陵之子弓仁的伤情详细介绍一番,末了不无忧虑的说道:“这些蕃人落手诚是歹毒,若有内痈致淤,恐怕性命难保。太医署多是教习讲师,施诊用药仍是尚药局技精。臣请……” “凡所用医用药,一概给以方便,尽量保全此子安全。” 沈南璆一番病理分析,李潼听不太懂,也并不在意这些细节,接着又不无郑重的说道:“若果真不治,尽量延命几日,情况转优还是转劣,随时来报。” 蕃人斗殴是死是伤,李潼倒不怎么在意,可如果钦陵的嫡长子被直接在长安街头打死了,这也实在是一桩不小的麻烦。无论事出原因是什么,不仅仅会直接影响到青海方面的局势,也会间接影响到与其他一些外蕃的关系。 大唐立国以来,外蕃君主豪酋子弟入宿求学情况常有,也不乏恶疾暴毙的情况发生,但直接被人打死的情况还是没有,虽然事情的起因是蕃人之间狗咬狗,但这起码也透露出长安城内治安状况堪忧,以及朝廷并没有妥善处理好蕃属之间的矛盾。 所以在打发走了沈南璆之后,李潼便又将相关负责人员召来,分别是掌管四方馆的中书通事舍人史思贞、万年县令苏约以及左金吾卫大将军陈铭贞。 三人入堂之后,眼见圣人神情严肃,心中也觉忐忑,入前作拜却不敢随便开口。 李潼首先看向史思贞并发问道:“先讲一讲事发原委。” “臣谨遵上命,未敢让两路蕃使接触,出入皆有卫员配给……” 史思贞入前,小心翼翼的回答起来。四方馆主要负责接待并安排诸方蕃国贡使宾客,这些使者在长安的饮食起居包括日常活动都在四方馆的职责之内。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史思贞作为四方馆的主官,自然难辞其咎。 只不过这件事对史思贞来说也是一桩无妄之灾,且不说这两路蕃使本就矛盾深厚、随时就有激化的可能,史思贞对他们的安排还算是比较恰当的,起码住在四方馆的时候井水不犯河水、少有接触。 斗殴发生的地点也不在四方馆,而是在位于东市附近的常乐坊中。两路蕃使之所以不约而同的前往常乐坊,则是因为他们各自受到了万年县的邀请,安排他们前往参加今年的世博会。 “世博会将要收尾,仍有相当数量尾货无从发卖,所以、所以臣便想……” 轮到苏约奏报时,则就一脸的忐忑尴尬。他这一次是真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原本诸蕃使居住在四方馆中,出入行止都有官使引领看护。 但今年轮到万年县协办世博会,苏约曾经旧事西康王府,自以为对蕃人之间的矛盾情势了解颇深,打算借用蕃人之间的矛盾挑起一点火气,给世博会引引流,发销一点尾货。 他本意是希望蕃人之间的火气能发乎情、止乎礼,斗富一番,结果没想到局面失控,两路蕃使见面便大打出手,根本不给他控场的机会。 最后的责任就是左金吾卫了,城中发生持械斗殴,无论参与者是什么身份,左金吾卫未能及时到场、扑灭罪案,致使斗殴持续了一刻钟有余,并最终有数人横死当场。 不过左金吾卫也不是没有苦衷,陈铭贞一脸苦涩的说道:“近日左金吾卫协同宅厩署在事,街徒散使诸坊,用员本就不足。事发地常乐坊已有五百街徒维持秩序、看护仓邸官货,当时闹乱躁起,情势混乱,为恐仓货有失,诸街徒唯谨守仓邸,别坊街徒调来时,坊中人员群出,以致坊门拥堵难入……” 听完三名相关人员各自讲述,李潼忍不住叹息一声。这样的小概率事件,硬防真是防不住,苏约这个大聪明的确是撩事的源头,但这两路蕃使外出不向四方馆报备、以至于四方馆没能安排足够护员,可见双方早有要碰一面斗一场的打算。 至于左金吾卫虽然没能阻止蕃使斗殴,但对国家财产保护与坊中秩序维持还算尽力,仓物没有折损,只有路人惊遁以致坐骑跌入坊渠,死了一头驴并折了一匹马的腿。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吩咐道:“左金吾卫即刻入四方馆,严查诸使所携器械,各作备案。蕃使潜出、持械闹乱京畿,因此跳闹伤我大唐子民,四方馆即刻勒令涉事两方各呈罪表、详录事由。若推诿不献,即刻逐出京城,永不允其再贡!” 别管事情原因是什么,倒打一耙那是基本操作。老子好吃好喝招待着你们,结果你们竟敢潜怀阴谋、破坏我大好长安的治安,今日闹乱坊中,明天会不会入朝行凶? 接着他又望向苏约吩咐道:“两路蕃使采买意向,即刻拟整成册,归入档中。此事一日不作了结,世博会钱货出入事宜一概不准进行!” 苏约闻言后先是一愣,片刻后才恍悟过来,连忙点头应是,心中不免大叹终究还是圣人。自己因为这件事早已经慌得不得了,圣人却能举重若轻、抓住重点。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大家全都一团糟心,但最关键的卖货总得有个说法。 世博会举行时间虽然不久,但却已经是从关内到西域,上至碛北、下至南疆最大的一桩商贸盛事,所涉钱货利益惊人,结果却因为蕃使闹乱而停滞下来。那些利益相关各方心情如何,可想而知。你们吐蕃人自己狗咬狗、不想好好过,那是你们自己的事,结果搞得大家财路通通受阻,这怎么能忍? 看着苏约一脸恍然的点头,李潼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家伙卖货就卖货,结果搞出这么大动静,简直不识大体,所以他又指着苏约冷哼道:“脱了这一身官衣,白身领事,亲去四方馆慰问两方!” 苏约自知理亏,自然不敢申辩,而且圣人如此处置,对他已经不失关照,又忙不迭叩拜谢恩,心里已经盘算着要把那些货卖出一个什么价格、才能对得起他这五品官位。 在将事情做了一个初步的处理方案后,李潼才摆手屏退诸人,继而中官又前来奏告,诸宰相们已经在外等候多时。 想了想之后,李潼便离开外朝堂,转去中朝宣政殿,然后才又将诸宰相并一干供奉官们召入殿中,同时又吩咐人尽快将有关吐蕃的图籍资料整理并送入殿中。 虽然刚才他所安排的初步处理方案不失强硬,但李潼也明白吐蕃终究不同于寻常的蕃夷邦国,这件事无论处理得好、还是处理不好,都极有可能会影响接下来两国的外交与军事形势的发展。 很明显诸宰相也是持有这样的看法,否则单单一件蕃使斗殴的案件也不值得帝国最高决策层碰头商讨。 众人登殿之后,姚元崇率先发言道:“臣请朝廷即刻宣敕,辽东方面战事尽快了结,留员镇守宣抚羁縻,辽东道大军回撤于国以待西方变故。” 李潼闻言后也是点点头,这件事不需姚元崇提醒,他也已经考虑到。虽然说朝廷新定止戈休养的国策,但并不意味着就完全不作战备,若吐蕃方面的局势果然激化到需要朝廷出兵干涉的程度,那就必须要出兵。 当然眼下大唐也在一个复苏期,绝无可能承受两线作战的庞大压力,而且东西两处战场相隔万里之遥,哪怕真正国力鼎盛时期,这样的穷兵黩武也足以将财政拖垮。 辽东方面或还有一些余波未定,但东西战场在战略上的轻重稍作权衡就能判断得出。虽然辽东方面是有着错综复杂的民族问题,但在西面的吐蕃却是一个完整且强大的政权,坐镇青海的大论钦陵能能直接威胁到陇右这一要害地区。 很显然,朝廷是要保证有足够的力量,能够随时干涉、乃至于主动挑起西面的纷争,这才是最符合大唐利益的安排。 接着李潼又将自己的处置方案稍作讲述,对此诸宰相也都没有什么异议。 这件事本质上说来,还是吐蕃内部的矛盾爆发外露,虽然事情发生在长安城中,但大唐在这当中还是没有太深的牵扯,态度强硬一些也能在后续的事态发展中掌握更大的主动。 现在君臣齐聚一堂,所讨论的重点也并不是大唐对于这一事件的处理方式,而是可以借此做些什么、获得什么样的好处。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有着自己的一个构想,望着群臣正色说道:“此事暂定收复青海,与蕃国边防重回贞观时态!” 0815 敌国大逆,我之强援 听到圣人这么说,群臣无不倒抽一口凉气,看他们各自诧异的眼神,应该是心里多多少少觉得李潼这一目标是有些异想天开。 看着众人如此表情,李潼干笑一声,继而便说道:“立志需宏远,施行则谨慎,诸公且以此作议。蕃国骤大,已非短时,顽疾缓除,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虽然他又补充了一句,但群臣仍是皱眉默然,显然是仍觉得这目标定的有些浮夸、不够实际。 这也无怪群臣反应如此,实在是青海、或者说吐谷浑故地,这本身就是一个让中原王朝比较头疼的问题。早在前隋时期,隋炀帝便发动了对吐谷浑的进攻并成功攻灭了吐谷浑,因其境设立郡县,但这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吐谷浑旧部就反扑回来,并且在大唐建立后继续侵扰陇右地区。 贞观年间,大唐同样对吐谷浑发起了灭国之战,并且取得了辉煌的成功。但有鉴于前隋师劳无功的状况,并没有在吐谷浑建立起实际的统治,只是将之当作一个藩属羁縻经营。 隋唐两朝都有实际占有青海地区,但也全都没有建立起有效的统治。即便不考虑吐蕃的因素,如何管理统治青海地区,可以说到目前为止,大唐仍然没有一个成熟且具体的方案。 其实不独大唐,就连吐蕃对吐谷浑的经营也是颇为勉强。作为吐蕃在对外扩张中最大的收获,青海地区可以说是承担着吐蕃的未来,用心不可谓不深刻,权臣禄东赞父子几十年经营,也不能说青海地区就已经完全融入吐蕃,噶尔家族的存在与强势已经直接威胁到了赞普王权。 几十年前,大唐国力最鼎盛时期,势力重新返回青海,仍然是以护送吐谷浑王重返故国的形式进行的,结果便遭遇了大非川的一场惨败。 诚然,如今吐蕃君臣矛盾已经将要达到白热化的程度,两方使者甚至在敌国都城中当街互殴、彼此全无隐忍掩饰,但若说籍此就能夺回已经被吐蕃占有几十年的青海地区,这仍然有些乐观了。 换一句话说,就算大唐能够通过合纵连横乃至于强兵出击,可以成功夺回青海地区,那接下来呢?又该如何维持对青海地区的长期占有与对吐蕃的持续封锁? 须知隋唐两朝此前攻灭吐谷浑时,都是处于国力最为鼎盛的时期,但仍然不能将青海地区完全消化掉。如今大唐虽然重回正轨,但本质上也是乱后新定,也实在没有力量去承担经略青海地区的庞大投入。 早年还有一个吐谷浑王室作为幌子,摆在台面上维系一个羁縻统治,可现在青海王都被砍了,只剩下一个傀儡留在朝中去当样子货,朝廷若要对青海实施管制,实在缺乏一个有效方案。 开疆拓土诚是壮阔有加,但也不能不罔顾事实。青海地区环境不失恶劣,就算兼有,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就是管理成本激增,与吐蕃之间围绕青海地区的边事竞争更加激烈,抽干陇右的积储,更直接影响到朝廷对西域的管控力度。 毕竟西域方面也并非全是一窝鹌鹑,西突厥十姓、特别是新进崛起的突骑施,在大唐与吐蕃围绕安西四镇的争夺中,已经表现出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左右西域局势发展的实力。 大唐体量庞大,这自是其维持强大的一个重要因素,但也正因此,边务方面本身就是一个错综复杂的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不能全盘考虑而只执迷于一时的突进,那所带来的后果可能会是一个更加长远的忧患。 毕竟对西域的管控,还包含着对漠北局面的制衡,若因为在青海方面投入过大而压缩了对西域的管制,这对漠北局面的失控、远不是一个三受降城体系能够弥补的。 在经过一番沉默后,群臣各自思计梳理,然后才各自发表看法,言里言外所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虽然吐蕃方面矛盾深刻、大有可利用的空间,但这种因敌之势还是不可太过恃重,不能因为过于盲目的乐观而打断如今朝廷即定收缩休养的国策。 李潼在听完群臣一番陈述后,便也陷入了沉思当中。这当中一系列的问题,有的他也已经有所考量,有的的确不够重视,考虑的不够全面,一些想法难免就显得想当然。 至于他与诸宰相们之间的分歧,则就在于对吐蕃局势的干预力度,他所设想的是尽力干预、乃至于主动创造机会进行深度干预,而宰相们则认为,就算此中的确有机可趁、但也要基于大唐目下实际情况,进行有限度的干预,以巩固优势为前提,不必急求突破。 两种思路,一种偏于激进,一种偏于保守。而李潼在听完宰相们的观点陈述后,也意识到想要准备能够对吐蕃局势进行深度干涉的力量,并不在于吐蕃君臣之间矛盾激化程度,而在于大唐本身的国力限制。 想要加大对西线的投入,并不仅仅只是停止辽东战事、将东部战场上的兵力调回关中那么简单,而是要对整个边防体系进行一次系统性的升级。若仅仅只是一个方面的突进,则就容易造成与边防整体的脱节,结果是好是坏很难预料。 这种整体性的升级,显然不是眼下的朝廷能够完成的。事实上单单将辽东兵力抽调回关中,本身就会给朝廷带来极大的财政压力,而且还没有考虑辽东地区战况会不会出现反复的可能。 在经过一番沉思后,理智告诉李潼,宰相们所持观点是更加务实的。两次青海大战以及安西四镇的反复易手,已经证明了吐蕃的国力的确不容小觑,与这种强大政权的斗争,很难通过一次两次的胜负便完成。 在与这种强敌的斗争中,大唐文武臣员们也都有着丰富经验。此前的东突厥和高句丽都是不逊于如今吐蕃的对手,最终都是亡国于大唐刀锋之下。 两次攻灭强国,过程也都颇有类似,无非分化拉拢、通过外交与军事等各种手段,孤立其国,从而再一举攻灭。 见圣人默然不语,姚元崇便继续说道:“藏土久在化外不义,分裂长有、弥合短暂,今之吐蕃,实为惯情之异类。几代赞普不能长享其国,亦为天降谴责。其君臣、父子之义本就稀薄,往者所以骄大难制、勋功皆聚东赞一门,爪牙凶恶、人莫撄锋。 今钦陵悍立国门之外,不容其朝,此亦国运冲逆,难足长久。此前圣人当边,已经发乎前人所未及,巧立西康之国。今西康藩属仍短,不足助力,但能长阻蕃国重做兼并,足可长为腹刺,虚其王统。 旧者钦陵确是凶悍难制,但得败海东之后,悍态大挫,既失君眷、又非古族,搜地攻之,未能长补我国,但若庇而活之,则长为敌国大逆,更损王威……” 如果说此前李潼还有一些眼见机会在前、但却力有不逮的懊恼,那在听到姚元崇一番话后,思路也重新变得通畅起来。 其实姚元崇引述的一些观点,李潼也早有认识。眼下的吐蕃虽然强大,但在政治结构方面,仍然谈不上是一个大一统王朝的模式。 所谓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也并非所有的地区都是如此,想要确立一种大一统的概念与传统,远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 近世最为明显的一个例子就是突厥,突厥作为草原霸主、时刻威胁中原王朝的时间又远比吐蕃的统一长得多,但在隋世同样崩得稀碎。 吐蕃的统一本就是一个异数,是松赞干布、禄东赞等一代君臣通过高超的政治手段与持续不懈的侵略兼并才完成的。之后仍能维持一个整体,则就在于统一所带来的红利,诸军功氏族联合起来获得更大的对外侵略的力量,源源不断的对外掠夺维持一种相对脆弱的联盟。 但是眼下,随着对外侵略的步伐停下来,彼此之间的矛盾已经凸显出来。禄东赞的家族霸占青海,拒绝分享,首先就破坏了吐蕃的战利分配模式。之后国中又发生古老氏族被逼走的事情,这又破坏了血脉传统。 原本历史上,钦陵对外作战屡战屡胜,能够按着当世最强的大唐军队割取功勋,绝对称得上是当世第一流的名将。 但其最后的败亡下场却显得有些可笑,面对年轻赞普的步步紧逼几乎可以说是全无招架之力。并不是因为几代赞普短命鬼已经确立起赞普天命所归的概念,而是在于噶尔家族的独大已经破坏了其国内权力与利益的分配格局,所以才会众叛亲离。 姚元崇的意思也很明确,那就是继续加强对西康国的经略,同时让吐蕃的君臣矛盾继续维系下去,以此来限制吐蕃的实际统一,削弱赞普统治藏地的威望。 这样的方法,大唐不只用过一次,而且凑效也不止一次。诸如东突厥颉利与突利这对叔侄的反目成仇、高句丽高氏君主与泉氏权臣的倾轧出卖,现在只不过是将对象换成了吐蕃的赞普与大论。 只不过由于李潼对钦陵这个人的警惕、以及来自后世记忆的影响,觉得噶尔家族垮台在即,所以才下意识的排除了这一选项,希望趁着吐蕃内乱爆发的时候,一举出击夺回青海。 0816 操弄蕃情,权势远邦 李潼大多数时间虽然都极有主见,但他也并不是一个刚愎自用之人,对于正确的建议也有着从谏如流的气量。 只不过计划再怎么完美,终究也只是计划,具体实施效果如何,仍要通过事实去检验。 “钦陵桀骜,好斗难制,该要如何促其入我彀中?” 虽然心里认可了姚元崇的主张,但是对于钦陵这个人,李潼仍是防备心重,并不认为这家伙能够乖乖服从大唐的羁縻安排。 虽然说此前海东一场战事短挫其锋芒,但钦陵毕竟是不止一次在正面战场击败大唐军队的名将,而且几次战争规模都绝对算不上小,而且这个家伙是极有野心的。 有的人志大才疏,或许野心极大,但却能力不足,这样的人不足为患。而有野心的人,本身就有着极强的进取心,会对未曾到达的领域不断探索,更何况曾经做到过的事情。这样的人往往宁折不弯,会努力通过自己的方式去证明自己的价值。 比如在原本的历史上,在国中矛盾同样已经尖锐的不可调和的情况下,钦陵仍然向大唐发起凶猛攻势,并在素罗汉山大败王孝杰所率唐军,希望凭此战功争取到国中对他更大的包容。 但是很可惜,钦陵在战场上虽然所向披靡,可仍低估了政治斗争的凶险。他这样的举动,只是将噶尔家族置入一个更加凶险的境地,加剧了国中除掉这一毒瘤的决心。 虽然说钦陵的存在、对吐蕃整体战略方面是存在一定的好处,可这家伙本身就是一个欲壑难填的猛兽,李潼也担心一时不慎或就有可能养虎为患而遭到反噬。 “蕃奴之与我国,久为血仇。陡作怀柔视之,彼此都难取信。熬鹰训犬,自需用强,置之于死境,才可销其悍骨。” 姚元崇既然提出了这样的故计,自然也有一番考量:“如今朝廷置兵陇南,入控西康,蕃土诸强并立,齿牙咬合,彼此难尽其力。使员勤走、沟通消息,可以不失媾和之期,凡所纷争,大不必付以刀兵。今钦陵好战,大可施惠赞普,使其不敢妄动。鹰犬不搏,其势自虚,凡其所控青海诸酋,大可细作网结、物信不断……” 姚元崇这一整套策略,首先一个大前提是保证边境平稳,尽量避免发生直接的大战。而目下看来,对战争需求度最高的就是盘踞在海西的钦陵。无论是为了震慑国中,还是谋求外部的生存空间,战争都是钦陵为数不多的一个选择。 所以尽管大唐阶段性的目标是让噶尔家这一吐蕃割据势力维持较长一段时间的存在,从而加重吐蕃内部的裂痕,但眼下为了将钦陵按压在海西不敢擅动,首先要做的还是要与吐蕃王室加强联系,从政治上、战略上对钦陵形成孤立。 一只老虎之所以让人畏惧,就是因为其强大的杀伤力。可当这唯一震慑人心的手段都发挥不出来的时候,也只是动物园里铁栅栏中一只大猫而已。 人是健忘的,唯一能够铭记于心、深入骨髓的只有利益。在噶尔家所控制的青海地区中,除了来自吐蕃本土的力量之外,还有吐谷浑遗民与诸多生羌部族,当钦陵不能给他们带来足够的利益且震慑力不断下滑的时候,海西地区被逐步渗透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不过想要与吐蕃王室达成相对共识、对钦陵造成实质性的封锁,这一点前提想要达成也并不容易。 毕竟噶尔家的尾大不掉还只是一个内政问题,但大唐此前分裂西康的举动,却是实质性的敌对行为。虽然说事情的源头还在于吐蕃内部权力阶级的纷争,但大唐就这么公然将西康之地占为己有的方式,也让吐蕃上层权贵们普遍不满。 李潼甚至怀疑,若就这么遣使前往吐蕃、直接表示要与吐蕃共同钳制钦陵,但又不准吐蕃彻底解决掉钦陵从而再次进入青海地区,说不定吐蕃权贵们怒气上涌、直接跟钦陵讲和,出兵先收回西康,也不接受大唐长期分裂其国的方案。 而且相对于已经解决内患、谋求休养的大唐,吐蕃本身对战争也并不回避。其国本就是以武力兼并建立起的政权,如今少年赞普也已经成年,自然希望能够尽快解决内患,大权在揽,哪怕付出一定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虽然说吐蕃内部除了噶尔家族还有别的矛盾隐患存在,所以在历史上一直到了两年后,吐蕃赞普才完成了内部的整合,正式对噶尔家族下手。 但眼下大唐的手脚已经公然探到西康地区,对吐蕃本土安危都造成了威胁,这会不会加速吐蕃本土的内部整合从而提前对噶尔家族下手,也是一个不确定的因素。 既然想要玩平衡,势必要多动动脑子,所以接下来群臣一边翻阅参考吐蕃内部情势相关的典籍文书,一边讨论各种方案。但一直到了深夜时分,仍然没有形成一个定论。 对此李潼倒也并不焦急,毕竟现在所讨论的是吐蕃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一系列问题,自然不是短时间就能敲定具体方案。现在整体的方针意见已经统一,接下来再仔细探讨就是了。 宰相们各有职事,也不能只盯着吐蕃这一桩外务,眼见天色已晚,李潼便宣布暂时散会,着令中官引领诸宰相归廨休息,自己也回宫入睡。 到了第二天,前往四方馆诊治看顾的诸御医回报钦陵之子情况有所好转,对此李潼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对其人情况不失关注,除了担心青海方面战略形势之外,也是因为记得历史上噶尔家族于吐蕃覆灭后,正是在钦陵之子弓仁的带领下投靠大唐,使得入唐的论氏成为陇右方面一支重要的边防力量。 虽然这种还未发生的事情不足以成为当下的参考,但从这一点也能体现出弓仁不失亲唐的一面。相对于其他胡酋在大唐与吐蕃之间反复横跳的作死样子,论氏入唐之后表现还算不差,甚至在安史之乱中都颇有战功表现。 今天并无早朝,外朝宰相主持过例会之后,李潼便又在中朝召见朝士,继续昨天没有完成的讨论。这一次就不必诸宰相全都参与了,仅仅只是职事相关诸员入朝参议。 除了众朝士之外,李潼还特意命人将西康女王叶阿黎召入朝中,一同参与讨论。虽然朝中不乏精熟蕃务者,但跟叶阿黎这种土生土长的蕃国贵族相比,终究还是失于具体细腻。 蕃使当街斗殴,想必叶阿黎也已经猜到朝廷会召其会谈,所以中使出宫不久便将其接引入朝。一袭胡服、作男装打扮的叶阿黎方一登殿,顿时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女子登朝论政情况实在罕见,哪怕是女主当国的武周一朝,除了太皇太后之外,也少有内朝女官在殿堂上侃侃而谈。更何况这女子风华正茂、英姿飒爽,想要让人不注意也难。 “臣叶黎、叩见圣人!” 身受众人瞩目,叶阿黎也不见局促,趋行登殿后落落大方的入前见礼。 “西康王免礼,且入席。” 李潼归京以来,倒是在一些典礼场合见过叶阿黎几面,但也没有什么长睹密语的机会,此时再见这英姿飒爽的女子,又觉眼前一亮。 内苑他妻妾们虽然也常作中性装扮,自有一番迷人气韵,但更多的还是给人一种贵妇闲戏、娇俏活泼的感觉。唯独这位西康女王,那种骨子里便迸发出的强韧英气,是其他女子所不及。 “日前闹事,西康王想必也知。今朝廷将遣使入蕃传告事情,相关礼仪措辞还未议定,今日请王入朝,参详其事……” 等到叶阿黎入前坐定,李潼便讲起了正事,且也不隐瞒朝廷此前已经达成的共识,希望叶阿黎以此为参考、提出几个切实可行的切入点。 在听完圣人所讲述的一些条件后,叶阿黎也低头沉吟起来,思路稍作整理之后便抬头说道:“朝廷不欲轻起边衅,其实蕃国同怀此情者也为数不少。雅砻旧姓常怨王恩失恤、见恶新贵,象雄诸家则仍存离合之隙、渴利薄义……” 吐蕃还未统一高原时,高原地区便存在山南雅砻、后藏象雄以及孙波女国三股势力,如今这三股势力仍然顽强的存在于吐蕃政局之中。吐蕃的雅垄老班底便类似于大唐的关陇勋贵群体,叶阿黎所出身的琛氏同样位列其中。 不过雅砻系跟赞普王室关系处的并不好,从叶阿黎被逼外逃大唐就能看得出。这一点也很好理解,李潼对于大唐赖以起家创业的关陇勋贵们也并不感冒,甚至不遗余力的加以打压。 赞普王室一系列的集权行为,可以说都在触动雅垄贵族们的利益,松赞干布的父亲甚至就是被雅砻系贵族所弑杀。而且出于对血统与旧势力的维护,雅砻贵族们也厌恶包括噶尔家族的一系列伴随吐蕃统一高原而崛起的新贵们。 如今的雅砻系贵族,就是阻碍吐蕃进一步发展的绊脚石,孤僻死倔,搞建设不热心,捣乱却是一把好手。吐蕃上代赞普死去的时候,为了避免雅砻系再跳出来捣乱,吐蕃赞普赤都松赞甚至被寄养在噶尔家军中长达三年之久,一直等到国中矛盾有所缓解,赤都松赞才返回逻娑城正式继位。 如今的雅砻系虽然在赞普王室与新贵们长期打压下、势力有所萎靡,但仍然不容小觑。特别是在吐蕃南部属国泥婆罗也被雅砻系渗透后,雅砻系在国中政局仍然拥有不低的话语权。 至于后藏地区的象雄豪族们,相对于雅砻系虽然略显安分,但也都是些麻烦货色,叛乱不断。不过后藏地区的上层贵族融入吐蕃国中的状况还不错,如今的王母没庐氏就是出身后藏贵族。 而且在针对噶尔家族的问题上,后藏贵族与赞普王室也有着相同的诉求。禄东赞之所以崛起于吐蕃政坛,就是因为搞定了后藏大贵族、同时也是大权臣的琼保邦色。所以诸后藏贵族们提起噶尔家,也都有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噶尔家虽然出身孙波一系,但跟孙波豪族们关系处的也很差,根源就在于噶尔家独霸青海、拒绝分享。毕竟当年禄东赞攻略吐谷浑的时候,孙波系也是出了大力气支持的。 禄东赞与其长子赞悉若在世时,还比较注意维系这一层关系。可是钦陵上位后,因为厌恶孙波人参与到谋杀其兄的政变中,对孙波人也不再客气。 叶阿黎这一通分析,让李潼不免感慨这个钦陵政治上虽然不能说是低能,起码是不聪明,国中三系豪贵几乎得罪差不多了,难怪被挤兑得只能在海西趴窝。 不过噶尔家能够常年屹立不倒,也并非没有倚仗。禄东赞执掌大权的时候,对吐蕃社会结构进行了比较系统深刻的改革,其中最关键就是确立了“桂户”这种军事编户阶级。 吐蕃统一之后,便开始了高速的对外扩张。在这个过程当中,桂户作为军事作战主要承担者,也是分享到了不菲的战争红利,分得了大量的牛马并耕田牧场,使得吐蕃国中除了原本的豪酋氏族之外,又快速崛起了一个军功地主集团。 这个军功集团,对噶尔家还是有着不小的拥护热情的。毕竟从松赞干布暴毙之后,一直是噶尔家带领着他们对外征伐寇掠,几十年树立起的威望并非短时间内能够消弭掉。 当然,也正是因为噶尔家在军户当中所拥有的崇高声望,令得吐蕃赞普不弄死钦陵便不会放心。毕竟吐蕃国中豪贵横行,这些新崛起的桂户地主们也是赞普维持其统治的根本基础,怎么能与臣下共享? 不过这些桂户崛起时间仍短,根基仍然不失浅薄,而且分散在吐蕃诸茹,统合不易,仍然不足以形成一个能够直接挑战长达数百乃至上千年所形成的那些豪贵氏族们的一个强大阶级。 而且随着赞普成年,也在有意识的削弱噶尔家在这些桂户当中的影响力。像是吐蕃的议盟与料集这种调度全国人事资源的盛会中,频有噶尔家直系亲属的缺席,也让钦陵这个大论之位越来越名不符实。 叶阿黎深知吐蕃国内情势,又言之具体、条理有序,许多细节都不是通过对资料的分析能够获取到的。而且除了将吐蕃国内情势勾勒大概之外,又提出一些具体的人选,作为阻止吐蕃直接对青海用兵的突破口。 “其实如今蕃国之内,最能强阻赞普兵诛噶尔家的,还是王母没庐氏。没庐氏乃后藏下部,得幸王室才能显在。若噶尔家不存,赞普亦不需再深仰其宗。早年王母便曾想为赞普选聘其宗后辈女子,但因妆奁不丰为诸族见笑,不得已才作罢……” 在点出几个蕃土家族可以贿结并影响吐蕃国策之后,叶阿黎又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其实有关这一点,她也是近来思索旧事才逐渐有的一个体会,毕竟经历是经历,能否在这错综复杂的事情当中有所洞察,并非人人都有的能力。 李潼听到这里,顿时也是眸光一亮,先提笔将这一条写在纸上,然后又追问起一些更多的细节,希望能得更多作证。 通过叶阿黎的讲述补充,李潼也意识到眼下的吐蕃虽然完成了形式上的统一、且进行了许多社会改革,但整体统治结构仍然不失粗糙。像后世所熟悉的尚论家族,眼下都还没有形成。紧紧团结在赞普周围、努力维持其王权统治的势力,无论是政治上还是军事上仍然颇为单薄。 后世吐蕃赞普通过宗教与世俗双重方式所建立起的崇高地位与威望,眼下也只是八字刚有半撇。而后世颇多闲人磨牙的文成公主与泥婆罗尺尊公主入藏后的待遇问题,当中又牵涉到雅垄旧贵族与军事新贵族们之间的复杂纠葛。 大唐如今对吐蕃国情的了解本来就颇为全面,再加上叶阿黎这个身份不俗的叛徒所提供的一些具体脉络,接下来在制定外交策略方面就顺利得多。 与此同时,有关出使吐蕃的人选,李潼心里也已经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张说。张说这家伙搞关系的确是有一套,此行出使既需要不卑不亢、软硬兼施的外交辞令,又需要贿结吐蕃权贵、上下活动,从而让吐蕃局势按照大唐的安排进行发展,任务可谓颇为艰巨。 这也是李潼给张说安排的一个考验,如果张说能够完成这一次的任务,那也大可不必继续再留在中央舞文弄墨,可以放入地方边疆负责更加复杂并且更加重要的事情。 叶阿黎在提出了一些值得贿结并且可以腐蚀拉拢的蕃国权贵之后,又帮忙整理出一份贿物名单,只是等到这物品名单被递上来之后,李潼粗览一番,脸色不免有些不自然。 他倒不是小气,若能通过一些财货影响到敌国国策的制订、从而给朝廷争取到更大的战略空间,这点小钱没什么不舍得的。而且等到大唐补血完毕,送出的礼货自然要加倍勒取回来。 叶阿黎察颜观色,入前低语道:“雅砻旧贵,多迷虚妄。若能远知妾于国中得于幸好,必也欣然同荣,可以货短情长……” 壮着胆子讲完这话后,叶阿黎便忙不迭垂下头去,片刻后又强忍羞涩解释道:“妾不敢挟事贪顾,只是心意再表,殷待主上采撷。” 0817 圣人英明,不容邪祟 朝廷中枢迁回长安后,又新设了许多司署。不过由于长安城中有两座大内皇苑,所以办公场地也是充裕有加。 宅厩署作为新近设立的部门,虽然职权不小,但却没有像集英馆那样近傍宸居、新造官邸的显赫,仅仅只是在西大内太极宫南皇城中一处闲苑安顿下来。 这座闲苑位于皇城的东南角,与大理寺刑狱只有一墙之隔,周遭树木成荫却乏于打理,环境看上去颇有阴森。院舍也颇为破旧,完全显露不出宅厩署如今掌管合城百坊宅厩产业的威风。 年关将近,长安城中也变得更加寒冷,附近不知哪处暗渠拥堵冻实,使得污水泛滥溢出,让宅厩署门前巷道湿滑难行。 清晨时分,诸朝士陆续返回皇城、继续新一天的忙碌,也有许多官吏们向宅厩署行来。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闷响,接着便响起破口大骂声:“几个留直懒鬼,昨天明明吩咐你们早起运灰垫路!偷懒误事,摔死了老子,统统要往南市刑场走上一遭!” 官署内几人探头向外望去,便见宅厩丞马芳正趴窝在湿滑的地面上,一身官袍满是碎裂的冰渣冻土,揣在怀里的半张胡饼也抖落出来,一脸的气急败坏。 几人见状不敢怠慢,匆忙入前将马芳搀扶起来,一边帮他拍打着衣袍,一边赔笑告罪道:“兄弟们怎么敢偷懒,只是马丞上直勤早,外出搜运草灰的还没返回……” 大清早来上班,结果却在官署门前摔了一个狗啃屎,马芳自然没有什么好心情,在属员搀扶下骂骂咧咧走进官署中:“还说不敢偷懒,现在已经到了几时?老子穿街过坊都已经入衙,难不成是要骊山割草烧灰?几员返回后着入堂前,不赏他们几鞭子不能解恨!” 彼此共事已有不断的时间,吏员们也知这位长官只是叫嚣得凶恶、但却并不刻薄,说不定待会儿自己转头就忘了。不过还是有人不无忿忿的说道:“一样是为国效力,咱们宅厩署整日游走坊间,做的是脏苦事情,常要结怨权门,搜刮来钱帛美货又全被上司取走,分得一个衙堂还是偏远脏乱……” “把你们安排在政事堂办公好不好?” 马芳听到这抱怨声后眼皮一翻,没好气道。 吏员听到这话顿时干笑两声,扶住了马芳嬉笑道:“那又好得有些过分了,政事堂咱们是不敢想。但后街导官署,事员、用力都远不比咱们宅厩署,却偏偏占了那么大片院舍,若是能调换一下……” “嗬,这口气听着可不像下署力士,比台省相公们还威风许多!” 马芳嘿嘿冷笑一声,掸着衣袍打趣道。 吏员见马芳不再追究前事,也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凑上前谄笑道:“卑职一个役长,哪有威风可言。只是咱们衙中谁人不知马丞有仰望天颜的荣眷,来日面圣之际,马丞顺口一提,于咱们困扰得起卧不安的难题,也只是圣人一言而已。” “狗杀才,你这话是夸是贬?圣人操劳军国大事,是想见就能见到?即便再有此幸,老子厚颜给自己求个美职前程不好、敢拿这种杂事打扰?” 马芳笑骂着迈步入堂,坐定之后,脸上笑容便收敛起来,敲案沉声道:“昨日扩宅已经到了哪一坊?将几个抗拒门户取来,逐家拜访!不要偷懒延误,年前审定事务,老子趁节在家杀羊酬赏!” 虽然日常跟下属们偶有嬉笑,可一旦工作起来,马芳态度还是端的很正。正如他自己所言,早年一个闾里浪汉,全无背景仗恃,只凭勤恳于事,如今已经是在品官身,际遇如此,马芳心里也是充满了感恩,所以对职事一丝不苟。 眼见马芳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吏员们也都不敢再嬉笑打趣,连忙将今天需要处理的事务整理一番送入堂中。 马芳早年久在闾里游荡,本身也不是什么饱读诗书之人,满案文书并不自己批阅,自有专门的文吏为他诵读,同时将他所口述的处理方案录于纸上。虽然连基本的文字都认不大全,可处理起公务来效率却不低。 如今宅厩署中还有两名令长与数名监事判官,但正如吏员所说,他们的日常工作就是得罪权豪门户。马芳做起事来自有一股不管不顾的认真,但其他主官则就未必如此,因此一些摆明了难啃的权门骨头便都被分派到了马芳案上。 马芳对此也是来者不拒,只要轮到他手上的案子,还少有不能解决的。因此就连上官太府少卿武攸宜对马芳都是青睐有加,将其称赞为宅厩署第一干将,并且打算在宅厩事宜处理完毕后,便将马芳直接召入太府寺任事。 入堂一个多时辰,案头堆积的文书事务快速的处理归档,眼见午前就能完全处理妥当,马芳正盘算着午后带人入坊再去拜会几家抗税门户,突然堂外响起了一阵喧哗声。 “发生了什么事?” 外间的嘈杂声直接影响了马芳听读文书,工作被打断,他有些不悦的敲案喝问道。 “禀马丞,外间、外间有中使行入……” 吏员匆匆登堂,不无紧张的说道:“中使登堂,宣言要见马丞,朱令、柳令都已经在堂迎接中使。” 马芳听到这话后,心里顿时也紧张起来。他虽然常向下属们吹嘘,号称自己与当今圣人有通家之好,但心里自然明白与圣人之间自有天渊鸿沟,是绝对没有那种闲时串门的交情。会不会……会不会是圣人听到了他这些吹嘘之词,所以特意遣使问罪? “恭喜马丞啊,中使此来,想必是圣人……” 吏员见马芳仍然坐在席中、并不急于起身,便入前叉手笑道,马芳听到这话后顿时打个激灵,陡地站起身皱眉沉声道:“不要胡说!” 说完这话后,他便不无忧虑的迈步向堂外行去,走出几步后又回望案上已经将要处理完毕的文书,心中满是不舍,抬手道:“见过中使后,若我仍在,午后带你们入坊征缴,若……唉!” 吏员们听到马芳语气并不轻松,一时间也是愣了一愣,还待追问,马芳却已经迈步行出。 衙署正堂内,一名中官端立堂中,两侧宅厩署诸众汇聚一堂,待到马芳入堂,宅厩令朱某便抬手指着他笑语道:“马丞来了。” 那中官不苟言笑,入前一步打量马芳几眼,然后便展开令书说道:“宅厩丞马芳听敕,芳在事新司,草规严执,忠勤可勉,达于上听,特授散秩宣义郎,鸿胪寺典客令同正员,见敕之日,即赴鸿胪寺履新听用!” 马芳这会儿还在忧心忡忡的懊恼于自己大嘴巴惹祸,对中官所宣读敕书内容听不真切,片刻后耳中传来一连串的道贺声,才将信将疑的抬头问道:“我、臣……这、这是升官了?” “恭喜马丞、不对,应是马令!” 宅厩署众同僚们纷纷上前,指着马芳笑语道,言语间也颇有艳羡。宅厩署作为新设官衙,主官宅厩令也仅仅只是从七品的官秩,两个主官都已经是四五十岁的年纪。而马芳所担任的宅厩丞则仅仅只是从八品下,短短几个月时间里便跨越了一整个大官阶,与上司平起平坐。 而且鸿胪寺作为礼宾寺署,事务又要比太府寺、特别是宅厩署清俭得多,起码不用担心动辄便会得罪权贵。 听到同僚们的贺喜声,马芳这才连忙向着大明宫方向再拜蹈舞,起身后已经是一脸兴奋的潮红。 且不说马芳再得攫升,同属上司宅厩令半是艳羡、半是惋惜的拉着中官询问道:“敢问中使,马令赴新将执何事?卑职并非斗胆窥度上意,实在署事新设,马令在署勤事有功,此署中人皆有见,事半而弃,让人伤心啊!” “也不是什么秘密差事,朝廷将遣使员前往吐蕃国中通事,马宣义在选使中。在署事务尽快交接,家中事情也请安排妥当,几日后便要长行蕃土、宣威远邦,班公故事,将要效法啊!” 中官听到这问话也并不隐瞒,入前望着马芳不无勉励示好的笑语道。他在侍禁中,是知道朝廷拟选百数人的名单,圣人却特意将这个马芳挑选进来,能够被圣人记挂在心,虽然这个马芳长得杂胡一般、不甚起眼,但中官也不敢对其失礼。 听到中官讲出马芳的任用职事,原本还是群众贺喜的热闹场面顿时有些冷却。直到中官离开后,宅厩令朱某、柳某才入前拍拍马芳的肩膀,只是脸上的羡慕之色已经不见,有的只是深深惋惜,更有与马芳交情不俗的吏员忍不住跺脚忿声道:“此必在朝权徒弄情,欲害马丞!” “怎么说?我这是升用,虽然劳使远边有些不美,但也谈不上加害吧?” 马芳闻言后自有些不解,诧异问道。旋即便有人向他解释吐蕃两路使者在城中斗殴故事,甚至还死了几个吐蕃重要的权贵,可以想见此行必然凶险多多。 马芳近来忙于宅厩署事,对于这些事情真是没有了解,不过在听完这话后还是皱眉不悦道:“我生类胡态、能通蕃语,在选也是当然!朝廷选才任能,自有公道,怎么可能容忍奸计阴弄!即便有权豪见恶,但圣人英明、不容邪祟,诸同僚这么想,可就大错了!” 0818 蜀中繁华,金玉满架 新春前夕,李潼亲在大明宫丹凤门内送别前往吐蕃的使团。 这是他执掌大唐社稷以来,第一次向外国派遣国使,所去的又是吐蕃这样一个恶邻,而且彼此之间还矛盾深刻,所以朝廷中对于这一次的出使也都颇为重视。 当然,在此之前郭元振也曾经前往吐蕃腹心之地活动,不过那一次本就不是正规的国使派遣,而且郭元振到了吐蕃境内之后、还是以搞事为主,不独拐走吐蕃一名重要的上层贵族,更搞得吐蕃因此产生分裂。 总之,这一次的使员派遣才是真正的国体相关,因此在使团成员的选取方面,朝廷也颇为用心。这当中正使便是李潼选定的张说,为了抬高使团的规格,朝廷又临时拔授张说为左卫亲府中郎将。 而在张说之下,还有几名副使分别是此前曾经跟随郭元振一同深入吐蕃的蜀人郭万钧和从陇右调回的宋霸子,还有就是李潼所选定的马芳,以及朝臣廷推选拔的数名熟悉蕃国事务的朝士。 整个使团,使员有十几人,各类随从以及卫士加起来则有近千之众,规模相当的不小,远不是此前郭元振一行能够比拟的。 丹凤门内,李潼亲自将国书递入张说手中,并望着张说与后方诸使员们正色说道:“临节遣用、劳使原边,使诸卿不能共家人欢庆华年,确是不美。唯今事用在急,卿等俱国朝高智福力之士,所以拣授大事,非为苛待,实为重用。归来之日,必与重酬此功、犒慰劳使!” “臣等饱食唐禄、圣眷久享,临事不前,更待何时!此行必宣我国威于远邦,告我皇命于蕃主!以忠报君,以勤报国,万里纳于足下,临危不辱国体!” 张说拜受国书之后,又叩拜回答道。其身后众人也都随之作拜,齐声呼道:“以忠报君,以勤报国!” 李潼入前抬手扶起张说,又继续说道:“蕃国情势失于调和,其国中悍情喧闹,蕃主亦失制衡。此行或遇莫测之变,非国中能及时传递应计,张卿身当使职、唯权宜应变,上至蕃主、下至蕃民,卿代朕教之。蕃主若仍不泯舅甥之义,卿且褒之,蕃主若桀骜矜慢,卿且戒之! 勿谓途远无助,凡我唐家使节行走天下,自朕以下、黄土以上,唐家君臣、皆卿等强援!今日行出此门,须发分毫但折远邦,朕誓天告民、绝不忍此断毛之仇!虽睚眦之怨,必举国报之!” 这一次出使吐蕃是个什么样的背景,众人各自心知,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一些忐忑。可是在听到圣人如此表态之后,众人忐忑的心情顿时镇定下来,再拜谢恩,然后便浩浩荡荡的行出了丹凤门,在群众瞩目中穿过长安城,直向京南驿路行去。 朝廷之所以这么迅速的派遣使团,也是因为长安作为关内大都会、四方人物汇集此中,消息的传递本就不好管控,蕃使横死京中的讯息应该早就已经传过了秦岭。 如果朝廷不尽快作出表态的话,等到吐蕃方面形成决议,那么外交上的操作空间无疑会被压缩许多。虽然吐蕃方面很难威胁到大唐本土的安全,但对近在咫尺的西康还是拥有着足够的震慑力。 西康是朝廷接下来需要长线经营的西陲藩属,无论是为了应对吐蕃或会发起的进逼,还是为了稳定西康方面的人心情势,朝廷自然越早表态越好。 而且就连钦陵的儿子都险些被当街打死,来自吐蕃本土方面的使者也是死伤了几个重要人物,把这些尸体留在长安过年终究不吉利,还是趁早哪来的回哪去。眼下还是深冬,紧走慢走的还能送个全尸回去,若真烂在了路上,那些身死者出身的家族或许就会态度坚决的反对大唐与吐蕃的外交交涉。 张说一行人上路后,也都不敢耽误行程,一路上翻山越岭,用了十多天的时间便抵达了蜀中的成都。 成都方面自有益州长史陆元方负责接待众人,并且在成都城中进行一些人事增补。使员们获得了一段短暂的休养,趁着走出国门之前在成都城中游览放松一番。 蜀中作为关中重要的补充,本就极为繁华。行台创立之后,又加大了对蜀中的经营与发展,成都作为地域中心所在,自然也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马芳这一类的关中老土著,平生都少出三秦之地,常年活动在长安城内外,心中自有一份傲气,只觉得除了关中之外,天下其他地域皆是寻常。可是来到成都城后,也被这城池的繁华吓了一跳。 讲到城池规模,成都自然比不上长安,合城坊居不过五十几个。但成都也并不是一座独立的城池,周遭平原上还有几座小城错落分布,每一座小城的规模都颇为可观。 这一点便比长安要更加灵活,长安作为大唐首都,虽然规模极为宏大,但也是建立在举三秦之地供此一城的基础上。在长安城周边,便少有成规模的城邑存在,距离最近的咸阳城,也在百数里之外。 成都周边还有一个特色,那就是工商业极度发达。成都城规模仅仅只有长安城三分之一大小,可是城中诸坊之间居然分布着五座大市,而且每一个市区都繁华得很,并不逊于长安东西两市。 城中坊民们几乎家家户户弄织机,而在城南十几里外的一座小城中,居民几万居然全都是隶属朝廷织造的织户们! 虽然早在行台时期,长安城便在大力发展工商业,无论是各种织造、冶铸,还是由朝廷亲自开办的世博会,都让长安城变得更加繁荣。但是在共商方面,较之成都并其周边还是略有逊色。 毕竟长安除了是关中经济中心之外,还是整个天下的政治中心,资源与政策方面需要权衡配给,不能偏重一方。而成都作为整个蜀中的中心,其发展路线的顾忌就少了许多,蜀商们富甲天下,自然也就打造起了一个优越的工商基础。 益州当地负责接待一众使者的官员们,也乐得向众人炫耀成都当地的富庶,除了引领他们合城闹市游荡之外,又专程引领他们前往城内几处名坊观赏,指着那些阔比王侯的庭门炫耀道:“蜀中几户豪家,金玉为梁、珠犀作架,京中虽然权贵不乏,但若讲到起居豪奢,怕也仍逊此态吧?几位上使若不急去,卑职可代为引见几户,蜀人豪爽,最是好客……” 本来诸京中来人还惊叹于成都的繁华,可是在听到益州官员这番说辞后,马芳首先便皱起了眉头,沉声道:“唐家自有法度仪轨,岂因贫富有乱!成都居户逾制成风,这是你们在治官员的失职,怎么还敢向京中来人卖弄?但我在事此方,必将痛杀奢风!” 那益州官员受此训斥,自然有些不爽,还待要张口反驳几句,自然有人将之拉到一侧将马芳身份事迹讲述一番,等到那益州官员再返回时,神态已经谦逊许多,望向马芳的眼神都有些敬畏躲闪。 他也情知失言,连忙领着众人往别处行去,直至一座瓮城外,指着高墙内那些高耸的仓垛笑语道:“此城便是朝廷新进于此督建之仓城,又号金城,诸上使所见城内所立仓垛,俱高堆锦料金钱,这也是朝廷度支要害所在,四方飞钱,至此汇兑!” 众人听到这话,不免又是惊叹连连。虽然也有些人不肯相信那些仓垛中真的堆满了金银锦帛,但此处金城却非寻常人能够进入,防守此城的乃是数千自长安派驻于此的精兵,出入勘合之令更直出大内,就连益州大都督府都无从插手。 一番游赏下来,不独长安来人惊叹于成都的繁华富庶,就连宋霸子、郭万钧等蜀中当地人,也是震惊于离乡数年、乡里便发生如此惊人的变化,就连他们看来都觉得有些陌生。 人的眼界不同、抱负不同,感受与收获自然也就不尽相同。张说同样诧异于如今蜀中的发展之迅猛,但很快他的思绪便不再停留于这表象的繁荣中,而是开始思忖圣人对蜀中施政如此,更加深层的构想与脉络。 眼见到蜀中之繁华,张说才意识到何以朝廷对西康的经营那么用心。蜀中地理虽然颇有闭塞,但作为如此重要的金都,自然安保方面越强越好。西康既是朝廷分裂吐蕃并将吐蕃渗透的重点所在,同时也是川西重要的屏障。 不过除了川西之外,还有川南。意识到这一点后,张说心情顿时变得兴奋起来。他少年成名、长久浸淫于中枢,当然也渴望有一番建树。 他自知当今圣人不重幸臣而看重军功,想要在仕途中再进一步,凭着投机求幸是很难做到的。虽然有了这样的认识,但究竟该向哪处努力,张说仍然没有一个眉目。毕竟他久在朝中,对于地方事务的了解实在不够深刻。 此前没有跟随圣人前往行台,张说至今思来不无懊恼,虽然行台存在仅只数年,但却让他在圣人心目中的地位落后众多时流。如今陇右、河东、河北等诸地活跃着的都是行台旧属,建功立业、出将入相,他就算想要竞争也竞争不过。 可是在看到如今蜀中的繁荣,张说便意识到还有一处是行台旧属们暂时还未涉足的领域,那就是安南都护府!若他能镇抚安南,策定蛮诏,这同样是一桩方面大功! 不过这些都是后计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出使吐蕃能够顺利完成。他心里当然也清楚,这一次出使吐蕃是圣人对他的一次考验,如果能够完成,下一步自然会有重用,而安南就是他的首要选择! 0819 西康善土,地上佛国 张说一行人在成都短留几日后便再次上路,取道雅州进入川西地带。 前行不久,沿途所见风物较之成都城的繁荣已经迥然不同,特别是西行经过雅州、抵达西山打箭炉之后,放眼望去、人言所及则就是一片层峦叠嶂、苍茫峰岭,与蜀中平原的繁荣富庶已经完全是两个世界。 “如今川西行路较之往年已经好了许多,打箭炉设有兵城关卡,西山生羌诸部渐次归化,虽然道路仍然不失崎岖,但比往年已经少了许多的山贼、猛兽的祸患。东西几条道路都已经勘定,沿途不失给养的补充……” 郭万钧入官之前,本就是常在川藏商路行走的大豪商,讲起川西形势前后的差异自然井井有条。特别如今川西这一局面,他也有幸参与缔造,早年冒着生命危险跟随郭元振辛苦跋涉,加上后续一系列的变故,这才使得川西大片生羌领地重新归化。 同行的宋霸子闻言后也点头道:“早年寒家欲扩商道,从兄亲携重货西行山道,只是行途尚未过半便惨遭强梁围杀,自此之后便不敢再轻涉西山。若早年川西领地便有这样的秩序,那些汲汲于途的蜀中同乡们不知有多少能幸免于难……” 听到宋霸子如此感慨,郭万钧眸光闪了一闪,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蜀人工商发达,但并不好逸恶劳,仍然极具开拓精神。虽然商贸只是不切国本的小道,但也正是因为一代代蜀商们孜孜不倦的探索,才突破了地域周边那重重天险,将蜀中商品分销到天下各地,从而也换来了海量的财富。 不过蜀商群体们因为各自经营重心的不同,也都分成了各种各样的小团体。如宋霸子一家便专注与关中的贸易,常常游走两京权门之间,因此成为蜀商中翘楚存在。早年在长安豪掷百万,从而获得当今圣人的关注赏识,一举成为行台元从,前程已经不是区区商道能够限制了。 当然更富传奇色彩的还是蜀商杨氏,杨家早年专注于川南商贸,如今则显为国戚门户,子女们或贵为皇妃、或成为统兵大将,可以说是蜀商群体中转型最为成功的一个代表。 至于郭万钧,则就是专注于川西商贸,所以才有了跟随郭元振深入蕃土并建勋荣归的一番际遇。 由于各自经营的领域不同,再加上此前朝廷对于蜀中的商贸关注度不够,所以蜀商们也各自发展出几个小圈子,共享一些固定的商贸路线,对于贸然过境的跨界者围堵刁难。 宋霸子一家早年专注于走两京上层政治路线,对别的方面参与度就不够高。其人所言族兄开拓西山商路时被生羌山贼围杀,郭万钧下意识便猜到应该是一些西线蜀商们为了阻止宋家插手川西商贸而进行的警告。 商场如战场,和气生财只是说说而已。像早年的杨家准备将自家经营的商贸路线从川南转移到关中,就遭到了宋霸子一家的打击刁难,若非机缘巧合投入仍在潜邸、尚未发迹的当今圣人门下,如今的蜀商群体中只怕都不会再有杨家这样一个存在。 郭万钧欲言又止,也是转念想到凭宋霸子的智谋阅历自然也能明白这个道理,眼下之所以提及旧事,主要还是感慨在朝廷的强力管制下,蜀中的商贸环境已经大好,诸事不失统控,或仍不能完全杜绝恶性的竞争,但较之往年的全无底线又好得多。 打箭炉附近地势虽然变得崎岖险峻起来,但作为唐蕃商贸的一个交汇点,来来往往的商队也是极多。朝廷使团出现于此境,自然也引起了商贾们的关注。 若是以往,这些商贾们多数要抓住这个机会,跟随在使团身后蜂拥上路,如此可以避免道途中各种凶险。不过眼下西山的治安环境已经不再像以往那么险峻,商路又狭促有加,为了保证朝廷使团行期不误,许多商队干脆延后上路。 毕竟眼下唐蕃贸易繁荣,也是建立在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外交关系上的。若两国仍是交恶对峙,哪怕蜀中这方面商贸环境再怎么有秩序,也很难将货品倾销到吐蕃国中。 作为一个边贸重镇,打箭炉此处驻有唐军两千余人,都是益州的州县团练。除此之外,还有几千名分布在西山峰岭之间的生羌力卒长期在此劳役。 张说因为心里已经决定归朝后便投身边事,虽然川南、川西地域不同,但料想情况也有类似之处,所以他对打箭炉这样的边防兼贸易重镇的维持与运作也颇感兴趣。趁着使团在此休整之际,用心打听了一下打箭炉这里的运作情况,特别是对诸生羌部族的监管的执行策略。 西山峰岭崎岖,分布在境域中的生羌部族大大小小数百个之多。但是由于地理环境的限制,并没有形成什么特大部族。 朝廷对此境生羌部族的治理也是因地制宜,除了因循蜀商旧计雇佣劳役之外,也进行了一定规模的编户。只是这编户并不同于内地,分成了猎户、菜户等,驱逐山林野兽,为过往商旅提供饮食住所等等。 接受朝廷编户的生羌民众们,能够居住在地势相对开阔平坦的地区,这些地方往往也开设草市,用于沿途商贸的进行。 至于一些不愿意服从朝廷政令管制的生羌部族,则就是需要重点警惕的对象,需要定期向州府汇报行止所在并栖息地的方位。一旦出现什么异常情况,州府则就要直接出兵进行干涉。特别是一些势力不俗、能够威胁到商路安全的生羌部族,则就需要更加严厉的督管,乃至于夷灭其族。 不过这样的情况还是比较少的,朝廷在打箭炉正式驻兵的过往两年,因其桀骜不驯而招致灭顶之灾的,也仅仅只有两个生羌部族而已。 毕竟唐蕃商路的兴旺,对沿途所经地区的生活状况也有改善。西山境遇中的羌胡部族虽然不少,但大多数组织结构比较原始,且生产力低下,通过樵采劳作也只是堪堪能够足基本生活所需,对外界的物料需求极大。 虽然山林峰岭间也不乏珍惜物料的产出,但也需要交易才能变现获利,囤积在手对于诸生羌土民用处不大,只是一堆废料。 早在朝廷还没有正式经略此境之前,便不乏实力不俗的蜀商在山林间豢养土羌为其奴仆劳役、获取各种原料商品。如今朝廷的力量进入此境,也只是将原本分散的经营统筹起来,变得更加有规模。 打箭炉一番见闻经历,还是让张说获益匪浅。他此前久在朝中,虽然眼界足够高,但真正上升到需要朝廷商讨解决的胡患问题,已经是颇为严重的边患。至于西山生羌这样势力不够强大的胡人群体,地方上直接就能解决。 长期待在需要高屋建瓴的环境中,张说其实已经有些眼高手低的习性,对于地方事务的处理经验严重不足。意识到自己这个能力上的短板之后,张说也越发的认识到想要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寻求下放州县历练确是必不可少。 所以接下来再继续上路的时候,张说对于同行的郭万钧、宋霸子等方伎庶务入官者态度明显就好了许多。他虽然也不是什么大族出身,但一朝应举夺魁而天下知名,本身也是士流翘楚,以清贵而自居,因此对于别样途径入官者、包括荫授解褐的世家勋贵都颇有看轻,认为不是正途。 可是这一次出行沿途所见,无论是蜀中的繁荣富足,还是川西商路上的井然有序,都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触动。 虽然说原本的价值观念也没有产生多大的动摇,但却由此感觉出当今圣人治国术法的广阔性,用才施治不拘一格,他如果还只是执迷于文辞清贵,无疑是对自身前程的自我限制。 西山道路虽崎岖,但一路畅行下,一行人很快便抵达了原本的大藏地区,即就是早年郭元振他们在此折腾的附国领地。 故地重游,且如今行仪风光,远不是往年过街老鼠一般战战兢兢,郭万钧显得很是兴奋,也不断向众人讲述着附国风情并往年事迹。众人大多初临此境,也都听得津津有味,对郭万钧所述旧事赞不绝口。 甚至就连张说都忍不住感慨道:“英雄或蛰伏闾里,待时而出。郭君等几百微众,竟能于远境挟王而走,确是壮我国威。” 众人言谈赶路之际,那曾被挟持而走的附国土王早已经率领大批随员在临河处等候唐使。早年虽然惨有失国之祸,但对那土王影响似乎不大,肥硕的身躯上裹着一件绯红的大唐官袍,如今的他已经是大唐藏东州都督,是西康郡国三名州都督之一,早前更曾蒙恩前往长安参加当今圣人的登基大典。 眼见到唐使转过山路出现在视野中,土王如肉球一般向前滚动而来,远远的便叉手道左大声呼喊道:“藏东州都督、不器蕃裔李宜羚,恭迎天使!城中早备美酒盛餐、奴婢香汤,以洗劳尘!” 附国王室本无姓号,趁着此前入朝观礼之际,这土王甚至推辞朝廷赐给的封爵、都要当殿苦苦恳求赐姓。当今圣人也是从善如流,便赐其国姓。 毕竟他们李家这个姓氏也谈不上多值钱,周遭一圈的胡酋大把干亲。附国旧年曾受前隋册封,在川西藏东这一片区域势力并不算弱,曾经也是有着几万户丁口的政权,而且地当唐蕃贸易的要道,对于西康的进一步控略经营都有着不小的意义。 实力不强还是一块肥肉,比起一些穷横还不听话的玩意儿要可爱得多。如今既然积极向大唐靠拢,赐其一姓也不算什么赔本买卖。 眼见这位附国土王如此热情恭敬,诸使员们也都颇感自豪。 而那土王李宜羚视线一转便发现了郭万钧这个老熟人,兴致勃勃的凑上前亲为执辔并笑语道:“郭公竟也随使入境,真是让人惊喜!敢问郭震公可曾同来?年前入朝面圣观礼,憾未能见,归治后寝食不安、思念不已。我是真心希望震公能重临陋土,再看一看这一片创功之地啊!” 听到土王这么说,在场众使员们也都忍不住笑起来。他们是早听郭万钧讲过故事,这土王自己就是郭元振的功绩之一,如今还在热情邀请郭元振故地重游,难不成被劫也能上瘾? 郭万钧也被这土王搞的有些哭笑不得,连忙下马说道:“震公如今已经在事陇西、镇戍青海,李都督这番殷情,归国后我一定如实转告。此行正使张将军,同样也是立朝壮才、圣人心腹,我来为都督引见!” 土王听到这话,一张油脸上顿时又露出一副更加恭敬的神情,也不知这肥肉成堆的脸颊是如何弄出如此有层次变化的表情。 虽然土王筋骨乏乏,但张说也并未怠慢,下马与之见礼,然后便直往州城道坞城而去。 附国故地本来就是境域中难得的人烟稠密之地,早年在吐蕃控制中也是东域一个颇为重要的节点,如今伴随着商贸的兴盛也变得更加繁荣起来。 原本的道坞城扩大倍余,同样是仿照着内地城池的坊市结构,许多活跃在这条商道上的唐人商旅们都在城中购置宅邸仓邸,使得城池更加繁荣。 而在城池周边,也多有当地土羌民众们依山壁加楼定居,像早前郭元振他们到来时吐蕃诸军所在的那一座山城周边,如今也都住满了围绕道坞城提供服务的土羌民众。 道坞城中的都督府较之往年的土王王宫更宏大数倍,几乎占据了整座道坞城三分之一,楼台廊阁颇为富丽,又远不是郭元振等人早年烧掉的那处庄园可以比拟的。只是使团中马芳看到这样的格局便连连叹气,只觉得哪哪都看着不顺眼。 土王李宜羚之所以如此热情,还真不是存心扮猪吃老虎、贼心不死。此前虽然险遭杀身之祸,但在搭上了大唐这艘大船后,他才感觉到以往所以为的快乐并不是真正的快乐,如今的他生活简直太惬意。 此前臣服于吐蕃,虽然也能当一个傀儡,但却要面对吐蕃各种权贵的勒索豪夺,为了满足那些吐蕃权贵,甚至需要跟大唐一些走私商人们维持密切的关系,还要担心会不会被吐蕃问责通唐。 可是在归顺大唐之后,除了雅州、益州方面的一些政令需要配合,别的便不需要操心更多,甚至就连这座王城的规划与复建都有来自内陆的官员、工匠负责。 他当此商路要道,只需要坐地抽佣便能赚的盆满钵满,虽然也需要向朝廷捐输贡赋,但跟此前吐蕃权贵们的榨取又要轻松得多。而且大唐圣人俊美无双、儒雅和气,远比吐蕃那个面目凶恶的赞普看起来让人安心的多。 如果不是朝廷对他信任重用,仍要派遣他返回东藏州主持局面,他甚至都想直接定居长安,用余生去享受长安的繁荣富贵。 由此土王得出一个结论,都是当一条狗,也一定要选一个好主人。大唐的繁荣富足,他去年亲眼有见,跟着这样的宗主混,哪怕分到一根牛毛也要比吐蕃给的一头牛要肥硕得多,更不要说吐蕃也根本不会给他。 这一次大唐国使入境,土王也是费尽心力、竭尽所能的招待,甚至让自己妻妾亲自登堂侍奉,并不无炫耀的对郭万钧吹嘘他这两年已经又生了好几个儿子。 一行人在道坞城停留两日后,西康州都督、西康女王的嫡亲兄弟桑东赞便率众抵达道坞城,护卫引领使团一行往西康首府康延川而去。 自道坞城继续向前,便算是正式进入了雪区,虽然由于商贸的发展,使得路况有所改善,但对于许多长久生活在内地的使团成员而言,高海拔的气候仍然给身体带来了许多不适。不过随军自有医师看顾,再加上西康州来人悉心照顾并传授在高原地区活动的一些事项,很快众人便有所适应,没有耽搁行程。 此时时令早已经到了正月末,但藏地气候仍是酷寒。 在将要抵达西康州腹心地带的时候,张说注意到一些乏甚植被遮盖的山岭上正有一些土人牧民正伏地翻捡着什么,在这样严寒的气候下,牧民们虽有皮物包裹,但趴在地上也是冻得不得了,不乏人因四肢冻僵而行动迟缓,乃至于直接从陡峭的山坡上摔落下来。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见到这奇异一幕,张说便忍不住询问道。 同行的桑东赞见状后便笑语道:“这是在搜拣藏药珍物,用去市中换锦。这些野民生来已是卑苦,佛法见传后才知礼佛能消除旧孽、来生投成富贵之种!” 说话间,他抬手指了指山道附近一座经幢**,张说正待使人取来,桑东赞却连忙抬手阻止道:“这可不能轻动,左近乡人恃此传播其名,若能传至西康城坐堂大法师耳中,为其设坛消罪,可得永世福果!夺了他牛羊毡帐,受苦只是一时,但若害了他修行之业,可就是永世结仇了!” 对于这些蕃俗,张说不甚明了,但听到这话后便也不再让人轻动那经幢,凑近去看,只见那经幢无论做工还是材料都异常的精美,外面精心包裹着蜀锦缎料,里面则是白玉为骨、镶缀着许多细小的珠玉宝石,最下方有半领牦牛皮细刻蕃文,写的便是这经幢的主人名称并身世。 “这一座经幢,造价怕是不低吧?” 张说仔细欣赏了一番那经幢,若有所思的询问道。 桑东赞对于这些事务并不了解,抬手召来一名蕃人随员询问翻译,然后才回答道:“这样的法器,若一帐单丁、男女俱壮,勤工十年才能造成。眼下能设的,都是豪民倾家之资。建造得越华美,才能更容易的吸引法师查望知名,能参大礼……” 张说听完后便点点头,不再继续深问,折身上马继续向西康城而去。 西康城坐落在康延川的中心地带,是原本孙波王城增扩建成,暂且不论城池规模如何,入眼所见最醒目的还是一座大佛塔。武周旧年佛法昌盛,神都洛阳城池内外常有宏大寺庙建成,但跟眼下城中这座佛塔相比,仍然相形见绌。 康延川地势本就平坦开阔,这一座大佛塔耸立天地之间,远远便能看见,让人忍不住便心生敬仰膜拜之感。而整座城池也以这座佛塔为中心层层叠叠的铺开,城中各类建筑在这座佛塔的映衬下都显得有些灰暗无光。 使团一行入城之际,到处可见虔诚信徒当街面向佛塔焚香叩拜,张说也忍不住感慨道:“本以为远邦民昧不化,却不想竟是如此笃诚事佛,大有地上佛国之淳良风采啊!” 听到张说如此称赞,桑东赞也是一脸的自豪,遥望长安方向感慨道:“终究还是圣人仁慈啊!往者民风暴戾、上难治下,若非佛法降服,哪有如今良善姿态!我姊虽远在长安,但尊身奉在佛堂,群众皆感女王仁功……” 0820 传法远邦,教化外民 朝廷针对西康国的经营,是有着一整套完整的规划。 此境并不同于内陆诸州,山川阻隔、道途险远,无论地域还是民情都要更加偏向于吐蕃,大唐朝廷想要在这里获得较之吐蕃还要更强的影响力与掌控力,势必不能遵循内陆诸州那样的行政手段。 早在松赞干布时期,佛教就已经进入了藏土,但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影响力都非常的薄弱,只是在小范围内进行传播,远不及发源于后藏地区的本土宗教苯教。 当吐蕃赞普注意到这一宗教对于统治的强化作用并有意识的进行推广时,已经到了吐蕃的中期,而其推广的过程也伴随着一系列血腥的政治斗争。 相对于吐蕃这种刚刚完成形式统一的政权,中原王朝对佛教的洗脑作用有着更加清晰的认识。特别是在此前的五胡乱华与南北朝时期,无论华夷君主都大力推广佛法的传播,将之作为统合人心、约束民力的不二法门。 但中原王朝自有国情深在,且本身就拥有着源远流长的统治哲学,佛教或可作为一种增补,很难成为唯一的主流。包括以女子临朝的武则天,虽然上位过程中对佛教的影响力大作引用,但其统治的根本仍是儒皮法骨,三教兼行。 朝廷在西康所宣扬推广的佛法自是私货泛滥、被更改的面目全非,虽然也存在着一定的政治意图,但并不像原本历史上那么强调将赞普个人进行神话、从而推动集权统治。 这被阉割的佛教之所以在极短时间内便风靡西康,除了教义理念上积极迎合底层穷苦牧民们的心理诉求之外,也在于西康本土权贵们的支持。 西康之地属于孙波故土,发源于后藏地区的苯教在这里影响力本就偏弱。而随着孙波地区被吐蕃所兼并,吐蕃各种集权的政治改革也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原本孙波权贵们对于领民的控制力,让他们迫切需要一种新的统治技术以维持自身的利益。 西康佛法宣扬人种有贵贱的分别,这天然就迎合了上层豪酋权贵们的口味,今世修行、来生福报的理念又使底层民众们不至于完全绝望。 所以当这佛法传播入境后,西康当地的权豪、诸如娘氏、韦氏等都率先皈依,摇身一变从原本的部落酋首转变为护教的法王。 西康大佛塔这种宗教场所的修筑,这些当地权豪们也都出了不小的力气。基本上是大唐提供技术与形式上的指导,当地豪强负责组织人力物力进行建造。 大佛塔建成后,大大小小的佛事典礼频繁举行,这更在极短时间内便营造起一个佛法昌盛的假象。这些佛事典礼除了大肆宣扬佛法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职能那就是聚敛财货。 西康国原本乃是吐蕃的孙波茹,同样也进行了桂户、庸户的改革,这一部分造籍设户的民众们便不再属于权贵们的私人奴役财产,而是获得了王民的身份。虽然掌管地方的豪强们仍然不失盘剥之力,可一旦盘剥过甚,不只国中要加以问责,这些民众们往往也会逃亡到王统区。 可是随着这些民户皈依佛教,通过各种佛事典礼便可以让他们主动纳捐礼佛,这远比以往还要派遣奴仆部曲前往牧区农庄勒索要有效率得多。 当然民众们也不是傻子,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将自家财货拱手送给佛爷,所以也就需要特殊的氛围营造。有关这一点,张说等人在西康城停留休整的时候,倒也有幸亲眼见识到一次。 典礼开始时,四方群众向城池中央的大佛塔云集而来,行走在最前方的,便是各路护教的尊者。 这些尊者们无一不是西康当地豪强大族的族人们,服装配饰夸张绚丽,仿佛真从壁画中行走出来的神佛人物,前后拥从者也都各作奇异夸张的装扮,威风凛凛的招摇过市。 对于见惯了朝廷庄重典礼的使团众人而言,见到这些不伦不类的仪式场面自然觉得有些可笑。但西康当地民众们却就吃这一套,随着那些尊者仪驾们行过,纷纷匍匐在地高声呼喊欢迎,有的甚至激动到泪流满面。 诸尊者抵达佛塔后,坐堂大法师也在各种经幢法器的簇拥下缓缓升帐端坐,使团众人远远望去,赫然发现那大法师面貌依稀有些类似,并有人忍不住惊呼道:“那不是东都魏国寺住持法明?怎么来到了西康蕃土?” 听到这话,众人再仔细观察,继而便发现除了在武周朝跟随薛怀义编撰《大云经义疏》的法明和尚之外,佛塔周围还有许多和尚也都是熟面孔,诸如长安草堂寺、东都魏国寺、白马寺等名刹高僧,许多都出现在这里。 “佛事穷弄,与民生政治无益。这些法师们能传法远邦、教化外民,也算是不负所学了。” 张说站在使团当中,望着那些高台上主持典礼的法师们笑语说道。 大佛塔所举行的佛礼跟众人印象中有些不同,并没有高僧宣讲经义,高台上的法师们主要是梵呗唱经,声调含糊不清,韵律倒是颇为洗脑。毕竟到场的多是西康本地民众,唐人声言他们也听不太懂。 法师们唱经足有小半个时辰,单单这声调气息之绵长便足以令人咂舌。等到唱经完毕,四方民众也已经悉数进入广场中,大佛塔周遭人头攒动,起码有数千人之多。 等到法师们停下来之后,自有尊者蹈舞入前,用金钵奉着茗茶送上前方。同时佛塔前竖立的几座大鼎下也燃烧起了烟火,不多久,浓郁的茶香便弥漫全场,鼎中所烹煮的茶水那是只有近前方各佛事人员才能享受的,但周遭民众们也都伸长了脖子,贪婪的嗅吸着向外界所散溢的茶香蒸汽。 前方佛事人员各自取勺分饮,然后便呼喝蹈舞起来,声音雄浑有力,下意识便让人觉得应是饮了那茗茶所以才身体健壮、声若洪钟。健康的身体是人生存之根本,有了这样的渲染,许多人便将那茗茶奉为神汤妙药,并有人投货于前,希望能够分得一盏神汤。 所以说无论什么事物,一旦沾染上宗教元素,那就不是道理是非能说得清的。旁人饮茶能收奇效、你却无效,那是因为你没有饮用来自大佛堂的茶水,所得佛眷自然就不多。但就算饱饮了法师开光的茶水仍然无效,那就是你礼佛之心不够诚恳了。 当然,这些还都只是开胃小菜,接下来则就是好戏连场。虽然限于言语不通不能直接传教佛法,但艺术的魅力却是不受地域和语言的限制。 很快那些护教的尊者们便开始上演各种佛经故事,群魔乱舞般将一些佛理情节呈现出来。诸如一位番邦王子深受妖魔残害,举家奋身投入佛门,获得佛陀们BUFF加成后战力飙升,杀得妖魔落花流水。 扮演这位王子的乃是一个蕃国力士,登台被法师们浇了半钵香油后,入场竟然直接拖得两头牦牛连连倒行。如此惊人画面,自然看得人惊叹不已,一时间喝彩声雷鸣一般爆响。 而更精彩的还是接下来的戏码,在场有权豪信徒开始呈献财物,一箱一箱的珠宝绢帛被抬到了高台上,然后便获得了法师的赐福。男子更加精壮、女子更加娇艳,老人能够健步如飞,童子诵经竟也倒背如流。 有了这样的表率,在场许多信徒便纷纷入前捐献。不过大部分的信徒还是囊中羞涩,并不像那些豪强出手阔绰,或是各种皮料、或是一些粮食、甚至有人将儿女都推到台上。 捐输得少,所得赐福自然就少,虽然没有即刻感受到各种神异变化,但也都觉得神清气爽,身心愉悦。 除了财物捐输之外,在场还有许多权豪酋长们受佛义感召,当场放免了许多的农奴,让这些同样笃诚事佛的奴隶们也能恢复自由。这样的善举,更大大激发了民众们的热情,整个大佛塔周围都沐浴在欢乐的海洋中。 一场佛礼持续了一整天的时间,到了傍晚将近天黑时分,民众们才陆续散去。这时候那些主持佛礼的法师们也得了空闲,将张说等观礼的国使们请入佛塔内部盛情招待。 一行人闲谈论事之际,此前那些捐输厚重的豪强们便各遣奴仆将所捐输的财宝珍货运回各家。而那些普通信众们所捐输的物料也堆成了一座小山,自有佛寺人员进行整理核计,由寺庙与造势的豪强们平分。 几个法师们虽然在外主持典礼时一个个道貌岸然、生人勿进的模样,但在面对乡音亲切又身领皇命的国使们,则就谦逊得多,一个个不无热切的询问起国中人事变化,也都是满满的思乡之情。 当听到张说讲起此行使命的任务与目的时,自老僧法明以降众人也都积极的出谋划策,更表示愿意为使团积极引见当地的豪强们。 0821 贼乱事小,无虐下民 给大唐做狗要远比跟着吐蕃混惬意,这并不是附国土王李宜羚一个人的感受,起码眼下还有西康当地的豪酋们也有着类似的感受。 西康的前身孙波女国,在其政权末期由于大王小王之间争权夺利,整个政权统治都陷入一团混乱之中,民众们因此内斗死伤无算,就连那些上层的权豪们也因此而苦不堪言。 适逢此时,山南雅砻的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为了摆脱雅砻旧部的钳制,将政权中心从山南迁移到更加靠近孙波的吉曲河谷。 松赞干布虽然借助母族的力量干掉了弑杀其父的叛贼,但整体实力仍然偏弱,急需从外部寻找助力。而孙波豪强们也厌倦了国中持续不断的内斗,迫切需要一位强人带领他们走向更加稳定的未来。 所以双方也算是一拍即合,在出身孙波的娘氏豪酋配合下,松赞干布一举出兵灭掉了孙波女国,壮大了自身的势力,也获得一众孙波权贵们的支持。 这一段时期,算是吐蕃赞普王室与孙波贵族们的蜜月期,为其出谋划策、兼并孙波的娘氏更是居功至伟。可是很快,这种亲密的关系便被打破了。 松赞干布身为高原上一代雄主,自然不满足于仅仅只是吞并孙波,很快又将视线转移到了后藏地区的象雄。相对于孙波,象雄要更加强大,而且也没有国之将亡的各种闹乱迹象。 为了成功兼并象雄,松赞干布也是手段频出,一方面对象雄维持军事上的封锁打压,一方面将自己的妹妹嫁入象雄、影响其上层决策,还有就是积极笼络象雄的豪酋贵族们。 由于松赞干布见异思迁、有了新的目标,此前助其兼并孙波的功臣娘氏便受到了冷落,娘氏的代表人物更死在了松赞干布的新欢、助其平定象雄的后藏豪酋琼保邦色手中。 虽然很快松赞干布又借下位贵族噶尔东赞之手除掉了琼保氏,但从那以后,孙波系贵族们与赞普之间的关系便不像最初那么甜蜜了。 尽管近年来由于噶尔氏已经渐成大患,赞普与孙波系贵族们关系有所修复,但彼此之间也是多有保留。 像早年叶阿黎东逃入唐,并将东域之地献给大唐,孙波当地权贵们多数都持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并没有哪一家跳出来要为赞普扑杀叛臣、夺回东域。 可是随着大唐将东域之地划作西康国、并开始着手进行经营的时候,西康当地贵族们便明显感觉到了不同。大量唐人货品的涌入,不独直接改善了他们各自生活,各种富余的商品能更转向内陆分销,让他们获得丰厚的回报。 而随着佛法入国,则就更是直接改变了他们利益的获取方式,较之往年有增无减。而且佛法教人顺服苦忍,也将境域中的戾气消弭许多,使得他们的统治更加稳定。 正因为感受到入附唐国所带来的种种好处,所以对于大唐在陇南驻兵的行为,西康权贵们非但不抵触,反而还持欢迎的态度。 相对于吐蕃赞普卸磨杀驴、刻薄寡恩的习性,大唐在对外羁縻的政策方面本就宽厚有加。而且西康距离吐蕃本土更近,赞普最终是要将之化作自己能够完全控制的私人领地,从这一点而言,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权贵豪酋们都是赞普的敌人。 可大唐则不同,虽然也表现出对西康此境极强的控制欲,但所选择的方式则柔和得多。而且西康距离大唐本土要遥远得多,想要维系长久的统治,对地方势力势必要有所仰仗。 毫无疑问,跟着大唐混要远比近在咫尺的吐蕃赞普要有更加宽裕从容的生存空间。更不要说跟着大唐混的这几年,他们所获得的利益远不是此前听命于赞普时能够比拟的。 所以尽管吐蕃使者丧命于大唐长安的消息已经传回了西康,使得大唐与吐蕃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可当唐使通过大法师们发出邀请时,西康本地大凡有名有姓的氏族也都一个不拉的悉数到场。 西康当地大大小小的酋长贵族们有近百户之多,这当中既有早年曾遭灭顶之灾的娘氏家族,也有如今仍然鸿运当头的韦氏家族,还有在吐蕃中后期大放异彩的外戚尚族蔡邦氏,松赞干布的母族便出身蔡邦氏! 不过还未等到唐使做出什么表态,当西康各豪族聚集在大佛塔的时候,眼见到与会众人,心中各自都不免一凛。 西康作为吐蕃原本的属地,地域中自然也是豪族林立,但并不意味着这些豪族就统统听从赞普的号令。西康豪族以娘氏、韦氏、农氏、蔡邦氏四族为首,这四族也是旧年孙波引吐蕃入寇最积极的带路党。 不过除了这四族之外,其他大大小小的氏族对于吐蕃的统治就不怎么感冒,甚至连吐蕃最基本的议盟与料集都不怎么热心。道理也很简单,奉你为主是给你面子,但想要让我听话,则就必须给好处,反正你又不能真的弄死我。 这一次大佛塔的集会,西康本地豪族到场众多,甚至超过了吐蕃本土的议盟,这也意味着起码在上层豪强群体中,大唐的号召力已经颇为不弱。 张说等人听到众人各作身份介绍,心中也是颇感惊喜。他们在西行之前,对于吐蕃内部情势也有相当的了解,圣人与西康女王所交代需要密切注意的几户豪门都有出席。 当然,张说等人是不具备圣人那样的前瞻性,否则看到这些出席人员只怕要更加惊喜。 吐蕃国运两百多年,当中的政治格局也是历经变迁,自松赞干布确立三尚一论的最高统治制度后,大权便在论族与尚族之间打转。 噶尔家族掌权的前五十多年不必多说,而在噶尔家族覆灭之后,吐蕃政局又迎来一个新的权门家族,那就是出身孙波的韦氏家族。韦氏家族担当大论三十年后,吐蕃的大权才从论族转移到尚族,即就是以没庐氏、蔡邦氏为首的外戚家族。 但尚族执政也没有维持太久,当中还发生蔡邦妃弑君的恶劣政变。结束尚论专权的则就是僧相制度,原本还未随着国运起飞便陨落的娘氏家族再次登上政治舞台,出身娘氏家族的娘定埃增成为吐蕃历史上第一名僧相,由此拉开吐蕃佛教与苯教的血腥斗争,并最终伴随吐蕃政权走向灭亡。 远在长安的李潼虽然确定了对西康国的长期经营策略,但也没想到开局会如此的顺利。后世吐蕃百数年间政治场上的风云家族,几乎都已经被笼络在了大唐的利益网中。 代表着论族的韦氏家族,代表着尚族的蔡邦氏家族,还有代表僧相势力的娘氏家族,居然都在大唐国使入境伊始便赶来会见。 当然,眼下诸家最显赫的还是韦氏家族。吐蕃大论之位一直由噶尔家族父子担任,但在大论之下还有担任次相的小论,便是出身韦氏家族。 至于松赞干布的舅舅们蔡邦氏诸人,则就因为这个短命鬼外甥不争气,再加上另一家外戚没庐氏正在势位当中,被挤兑得非常难受。 娘氏家族则就更加凄惨了,被后藏琼保家搞了一波狠的,直接污蔑以谋反之罪,使得当时担任大论的娘尚囊被诛杀,家族封地与封户等尽被剥夺。落架凤凰不如鸡,也是佛法进入西康后最先皈依的一个土著门户。 各家处境不同、思虑不同,但既然汇聚于此,那就有着一个共同的诉求,那就是想要探问一下大唐与吐蕃之间的关系走向,唐使入境究竟是宣战还是谈和,最重要的自然还是会不会影响到大唐与西康之间的商贸? 面对众人询问,张说也并不刻意卖关子,直接说道:“此前蕃国入参我国盛礼,朝廷都有礼数周全的接待,但却不想两路使节当街殴斗,全然无顾唐家法制仪轨!圣人至此亦感震怒,宾使既来,自当国礼接待,但若自以为化外不驯,此则国法难容!今我等诸员奉命入蕃,除送归蕃使之外,也是有问蕃主,能记两国舅甥之义否?” 听到张说语调不善,在场众人也都惊疑不定,他们自然不敢代表蕃主致辞回应,但却都纷纷将矛头指向大论钦陵,大斥其人全无臣节,桀骜于外国、曝丑于天下,以致生出这一系列的人情迷乱。 听到西康这些豪族们近乎一致的口径,张说等人也不免感慨噶尔家在国内情况真的不妙,如果他们不走上这一遭,可能蕃国赞普真的会借此事直接向青海发动攻势。 “国体不可羞辱,唐家勇士万死不辞!蕃使乱我法纪,确是情理难忍,我等临行之前,国中亦有指令,暂停西方贸易诸类,人物备集以待戈事!” 稍作沉吟后,张说又继续说道,这话当然也是试探瓦解,就算大唐此际并不欲战,但国与国之间从来只有纯粹的利害关系,软语求告从来也不能求来和平。首先大唐是要不怯战,才能立此基础上谋求更多的变数可能。 当张说说出此言后,在场众人的反应便不再趋同了,像一些与吐蕃国中仍然联系密切的豪族便不轻易表态,但一些寄生在大唐商贸网络上、已经被滋养得脑满肠肥的人则就急了,纷纷劝告事情远未到兵戎相见的程度,终究还是要和气生财、通则两利。 像虽然身份尊贵、但却被排斥在权力核心之外的蔡邦氏族人,更是忍耐不住急切表态道:“西康创国之后,我等俱是大唐边民,即便强徒乱法,朝廷也不能因贼乱而苛薄待哺的子民啊!” 虽然这话也说出了在场众人的心声,但由蔡邦氏族人喊出这话,总还是让人感觉怪怪的。你倒是说清楚哪边是贼乱啊,说不定大唐眼中的贼乱,就是你家地里生长出来的孽种! 0822 名为主上,实是傀儡 当大唐使团抵达西康的时候,吐蕃国中也因此产生不小的人事扰动。 逻娑城红山宫殿中,近来氛围颇为紧张。除了人员出入频繁之外,赞普的情绪也是一日多变,有的时候欢笑不断,有的时候则暴跳如雷。 一些王宫之外的人或许不清楚赞普近日情绪如此外露多变,但宫中诸奴役侍员们却因此而苦不堪言。赞普心情好的时候还倒罢了,大家还可以松一口气,只要安心于自身的事务,不必担心会不会遭受无妄之灾。 可若赞普心情转劣,那众人就要当心了,因为赞普随时都会爆发迁怒。肆意惩罚、打杀奴婢还只是寻常,特别当国中派往大唐的使者死在长安的消息传回国中后,赞普更是暴怒得无以复加,甚至就连当日侍寝的一名宠妃因触怒赞普,都被赞普下令剥除衣衫、逐出宫殿,生生冻死在寒夜之中。 因此红山宫殿的这些宫人奴婢们,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观察今天、或者说猜测下一刻赞普究竟是喜是怒,若猜对了,这种煎熬的日子或还能继续下去。可若不幸猜错,那么下一刻生命就有可能戛然而止。 宫人们因为赞普的情绪多变而诚惶诚恐、战战兢兢,而赞普本人也并非刻意如此,甚至他自己本人的心情之跌宕起伏较之宫人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的赞普年在二十八岁,用唐人的话说已经是将要达到三十而立,这样一个年级,可以称得上是年富力强,既褪去了年少轻狂的青涩,又初步具有了成年人该有的稳重。特别是对赞普这样的一国王者而言,正是精力旺盛、将要大展宏图的年纪。 而且赞普本就谈不上是什么庸碌无能之人,可以说是受命于危难之际。因为其父壮年早夭,加上国中局势动荡不安,以至于嗣子迟迟不能正式继位,寄养于权臣之手长达数年之久。 可以说从还是幼童时期,赞普就已经深深领会到世道之艰深凶险,继位之后在王母的悉心教导之下,无论是才能还是性情都有了长足的长进,就连国中许多大臣都称赞赞普宏器深蕴、坚韧不拔,大有其曾祖松赞干布的遗风。 对于这一类的称赞,赞普表面上仍是谦和客套,但其实内心里对自己也深有如此期许,以其曾祖为榜样,不甘心只做一个守成之主,希望吐蕃国运能在自己的带领下再创辉煌。 有了少年坚韧的经历,本身又树立起一个宏大的目标,赞普对自己的要求自然也就极高,几乎从来没有体会过少年轻狂的恣意,凡所思虑都与国运前程有关,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老成,很少有因为外事而使得心情跌宕、情绪外露的情况。 但人的性格无论如何坚韧,总会有一个此前不曾被触及的极限。一旦超越了这个极限,那么人的性情言行就会变得判若两人。 上一次赞普受到破防还是大论钦陵勾结琛氏、突然返回国中,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无疑都在挑战赞普的极限。无论是琛氏这一王党家族的背叛,还是大论钦陵那咄咄逼人的姿态,以及王母在未与他沟通之下便肆意插手国事,无疑都是在挑战他这个赞普的威严。 赞普当时虽然也是怒不可遏,但在意识到这些变故所牵涉的人事仍非他能完全掌控之后,还是快速调整了心态,将心头所积攒的戾气全都按捺下来,主动去向王母告罪求和。 虽然最终各方磨合磋商后所达成的结果已经大悖于他的心意,但起码大局的稳定还是得以维系住。接下来在王母的指导下,赞普有选择的或接见、或访问国中诸权豪门户,通过一系列的拉拢分化,再将大论钦陵的势力排斥于国外,没有让过往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若情况就此发展下去,就算赞普遗憾与自己的抱负得不到伸张,但也还能忍受,可国外强邻所发生的惊天巨变却打破了赞普心情的平静。 大唐本就是吐蕃已知境域中最为强大的对手,再加上赞普以其曾祖松赞干布为人生目标,而且大唐还借琛氏叛国一事直接将势力渗透到吐蕃本土,赞普虽然受限于国中的忧患暂未能给予还击,但对大唐国中所发生的各种动态也都密切关注着。 特别是当东域名义上归属大唐之后,有关大唐的资讯传播已经不再只局限于青海一地,来自东域的消息要更加详尽且及时,让赞普对这个必将成为其一生之敌的强大国都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 过去的一年里,最初那几个月赞普都是怀着一种愉悦的心情翻阅有关大唐的各种资讯,诸如突厥入寇、契丹叛乱等各种消息,让赞普了解到原来不止他们吐蕃深受内忧外患的困扰,原来大唐君王日子过得同样不太顺心。 这种欢愉持续到大唐国中统治核心的神都洛阳爆发叛乱、就连叶阿黎所委身的那位唐国宗王都率兵东行夺权,赞普幸灾乐祸的心情也达到了极致。 那段时间里,他频频召见各方茹本、东岱等国中地方上的实力派,并趁机举行了一次盛大的议盟,宣扬自己的王威、统合国中的力量,为接下来的事态发展而做出各种准备。 那时候的他,心里甚至都为接下来的事态走向梳理出了一个最理想的脉络。大唐国中争权乱斗,国力损耗严重,就算勉强争出一个结果,也将没有足够的力量应对来自北方的兵祸侵扰,自然也就更加没有力量去关照东域。 这对赞普而言就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先出兵东域夺回这片本就属于吐蕃的领土,然后再将唐国投入在东域土地上的人事物资瓜分给国中权贵,既树立了自己的威严,又统合了国中的情势。 接下来就是强令督促大论钦陵出兵唐国本土,若大论出兵则青海空虚,若是不出兵,也有足够的理由对大论钦陵进行讨伐清算。 那时候的赞普欣喜之余,对王母的怨情也消散许多,甚至心里对王母变得更加敬佩,果然王母经验老到,只要维持基本的稳定耐心等待下去,果然机会就自己到来! 正当赞普满怀雄心壮志,准备趁此良机将过往的忍耐尽数发泄出来的时候,情绪却在最饱满的时刻陡然急转直下。 他所设想中的情况并没有发生,反而是发生了对他而言最恶劣的情况,唐国的内乱快速得到平定,胜出的还是那位他最不希望的陕西宗王,在对外抗击平叛的过程中又是捷报频传。 至此,赞普维持了好几个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而更让赞普感到头疼的是,他这一系列的预判操作虽然没有等来一个合适的发动时机,但却引起了大论钦陵的警惕。 钦陵不只驱逐了青海地区立场偏向于吐蕃赞普的一些吐谷浑旧臣,甚至还派遣其弟赞婆率领一支军队翻过积石山,抵达了东域北境并驻扎下来,虽然给国中的解释是为了防备大唐在陇南的驻军,但大家都清楚,钦陵这么做无非是不希望赞普出兵东域从而直接威胁其后路。 如果说钦陵的警惕自保行为还在赞普的预估中,那东域权贵们的态度则就不免让人忧心忡忡了。赞普精心挑选出来,准备针对乃至于取代噶尔家的韦氏居然在唐国情况逐渐明朗的情况下、力谏赞普遣使祝贺并趁机修好。 赞普对此自然深感不满,唐国连番动荡结果却不如预期,已经让他空欢喜一场,他是打心底里不愿意违心祝贺。但当王母也持此看法时,赞普就不得不认真考虑这提议并最终派出了使员。 若相关事情仅止于此,赞普还不至于如此失控,这一次虽然空欢喜一场,但起码国中情势也没有因此变得更加恶劣。他过往二十多年就是这么过来的,调整心态继续等待就是了。 但这一次,赞普的心态实在是不好调整平复下来,特别一想到唐国那个年轻宗王远比自己小得多的年纪,竟然在短短几年时间里便一路奋进逆取,并成为整个国家的至尊主上,赞普心里便妒火炙热,几乎难以忍耐。 人在逆境之中能够不失希望、坚持奋斗,那是因为坚信自己的努力与坚持是有价值的,无论当下再怎么煎熬,终究会品尝到甘甜的果实。 可是现在,赞普自己还没有拔拢到那胜利的果实究竟长在哪根枝桠上,却有比他更年轻、更优秀的人已经先一步品尝到胜利的果实。这不免让他心态大崩,乃至于怀疑自己这一番坚韧究竟价值何在、能不能达成他想要的那种结果? “忍辱负重二十多年,名为主上、实是傀儡!国中大奸难除,新祸又生,那些劝我苦忍的,究竟是何心肠?王母误我,臣员误我!她们不愿与加布小儿开战,只是担心自己的富贵不能长久,有几人真心为国运考量!” 念及此节,赞普更是怒不可遏,大感自己受到了蒙骗欺侮:“大权从无垂手而得,那些劝阻我的人,又怎么会甘心扶助一个能够主宰他们生死的强悍主君!可笑我被蒙骗了二十多年,才由敌国少主教我该要如何为君!若我能早有如此明悟,国运也不会久病不兴!” 0823 母子生隙,少主强悍 “赞普仍然不肯来见我?” 位于逻娑城东北方位的王母寝宫宇那拉康中,当王母没庐氏问起这个问题并见侍员一脸难色时,顿时忍不住冷哼一声并拉下脸来沉声道:“使者死斗,今唐使远来,赞普还要使性、演一出母子失和给唐使助兴?” 周遭侍员听到这话,不免更加的噤若寒蝉,王母则继续忿忿道:“去告诉赞普,他若真的不愿再与他母亲长相对望,我自返回藏茹族地隐居。若兄弟也不能容我,泥婆罗还有一个我的儿子,大可去投,总之不会继续留在宇那、惹厌赞普!” 听到这话,在场众人又是一惊,王母的兄弟尚梅梅更忍不住惊声劝阻道:“赞普已经壮年有力,不是少时,这样触怒他,实在是不妥!” 王母闻言后便冷笑道:“他虽然不是我腹肠里孕养出来,但也是从我怀抱中长大成人,有什么样的思计又能瞒得过我?无非是羡慕唐国主上能够轻松定功,埋怨别人不肯听他号令。悉多野家血脉并不只他一人,这般明告只是教他不可任性。他既离不开我,那就不要再恃着意气闹事,冷落了仍肯真心待他的人。” 红山宫殿中赞普连日来的表现,外人或是无从打听,但却瞒不过王母。除了各种失态的表现之外,赞普频频召见诸王卫将官,更让王母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 噶尔家执政多年,禄东赞父子都是政体改革的行家,在父子继力的有意操作之下,国中直属于赞普的人事力量已经被压缩到很小,许多军政大事都要放在贵族议盟上进行讨论。 赞普频频接见王卫将领们,明显不是针对需要强兵征剿的噶尔家,而眼下国中能够对赞普的王权形成直接掣肘的,无疑就是王母。 王母此前在许多问题上都与赞普的意见相左,如果赞普已经有了什么强烈的意图亟待实现,那么控制住王母才能确保其意图得到贯彻实现。 姑且不论赞普究竟想做什么,王母当然不愿自己的性命被这个她亲手扶立起来的养子所把持,几番试图交流无果,索性直接挑明了这个话题,让赞普权衡一下究竟有没有做好应对相关变数的准备。 在王母的要求下,使者很快便往红山宫殿而去。而在过了小半天的光景之后,才有侍员前来汇报赞普已经抵达了宇那拉康,但却并不入内拜望,只是请王母到外宫相见。 听到赞普已经到来,王母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她的心情远不像表现得那么镇定。随着赞普年纪越大,越表现出不受控制的一面,此前因为有噶尔家这一威胁的存在,母子之间的意见分歧还能有所掩饰,没有完全暴露出来。 可是眼下,噶尔家的威胁虽然仍存在着,可来自对面唐国的先进经验也不断传入国中。过往这段时间里,王母就明显感觉到赞普对唐国政局变动的关心,早已经超过了对敌国政局出于战略层面的了解,更像是在揣摩一些更加深层的逻辑。 简而言之,就是唐国君王的崛起轨迹让赞普看到了另一种掌握大权的路线,并不需要仰仗宗家老妇的帮助扶持,也能获得辉煌的成功。 所以对于赞普究竟会不会还受她的震慑而低头,王母心里也实在没有底。好在过往二十多年的积威还算有效,当她主动把话挑明了之后,赞普也并没有再继续一意孤行。 赞普虽然来到了宇那拉康,但态度已经不再像以往那么恭敬,哪怕看到了王母走入堂中,仍然只是坐在一群卫士们的簇拥当中,并没有起身迎接见礼,甚至还皱眉冷哼道:“王母使人传话是什么意思?若儿子侍奉有失,大可直言。泥婆罗气候潮热,瘴毒弥漫,也没有盛大宫室安置,我担心王母去了彼处或受不了那里的热瘴、不能长年,这样的话,以后不必再说!” 王母听到这谈不上客气的话语,也并没有动怒,只是长叹一声,望着赞普不无深情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怨,竟然让我们母子不能和气对话?言辞化成的刀,伤人不必见血啊……” 赞普听到王母的回答后,脸上明显流露出一丝错愕,他这一次负气来到宇那拉康,心里本就存了要跟王母大吵一架的想法,所以一路上所思拟的开场说辞,也是颇为刻薄凶狠。 但他却没想到,在他面前向来强势有加的王母、回应竟然如此软弱甚至有些卑微。但在错愕之余,赞普很快心里又生出一丝快意,看来在日渐强壮的他面前,王母也很难再长久保持以往的强势了。 “我并不敢忤逆王母,但有的时候,王母常有执念故态,并不肯认真听取我的看法!如今的我,虽然还没有显赫的功业震慑世人,但也有心有力,自信并不会轻易让悉多野家的霸业堕在我手。马驹不经一番风霜驰骋,到死都只是圈厩里的一坨肉食。王母是国之良母,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很快赞普便反应过来,开口继续说道,这一番心声他已经藏在怀中许久,如今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倾诉出来,说完后也顿时感觉神清气爽。 王母闻言后又是叹息一声:“先王辞世之日,我有多心痛,就有多盼望赞普能够早日自立。有这样一番心气志力,我当然感到高兴。我知赞普怨我早前不肯附和你,不向唐国遣使……” “不只如此!当我知加布小儿同样向唐国遣使,打算绝使断交时,王母仍然阻我!如今又如何?若当时能凭我心意,何至于将国丑暴露在外?” 赞普讲到这里,脸上的不满之色又浓厚起来。 虽然所他对唐国君王的强势崛起充满羡慕嫉妒,在仔细了解其崛起过程后更是不乏钦佩,但也正因此,他更将这位素未谋面的唐国君王视作一生之敌,并颇为在意那唐国君王对他的看法如何,所以对国中与大唐交涉中颇为软弱的态度便非常介意。 王母见赞普语气态度越趋强势,再作叹息时便不只是伪装了,她便又开口转开话题道:“旧事多说无益,眼下唐国使员已经到了东域,赞普打算将要如何接待?” 赞普闻言后便摆手道:“这桩事务,我自来安排,王母不需为此操心。我国使员在其国中遭难,责任在于钦陵这一奸恶,唐国虽然接待有失,但只要肯诚心认错,我也并不会蛮横迁怒。 但东域是我国臂膀之地,早前因为琛氏作乱,不得已暂给唐国,唐国如今也是英主在位,若要与我修好,东域归属不容模糊!王母此前不是也希望为我求婚唐国?今次便让唐国遣婚并将东域陪送回来。” “赞普是打算与唐国开战?” 王母听到这话,一时间不免又好气又好笑。 赞普听到这话后却冷笑起来,指着王母摇头道:“王母确有治术精深,但对于真正的人间英雄,还是不够了解。此前你们将琛氏阿黎强塞给唐主,结果又是如何?我若不作强悍姿态,唐主只会更加的欺我软弱。 他履极继位不久,定乱御敌早已经力疲,已经无力与我论战。其使员在东域多有凶恶狂言,只是在作势吓我。他有胆量敢这么做,我难道还怯于应声?东域归属谁人只是其次,我只是告诉他并不畏与之一战!” “赞普你的确是英勇精明,但东域之众、国内之众,他们难道也都有这样一份明识?就算唐国已经没有再战之力,难道我国就有?赞普你急于向唐皇强言自白,但真正与你相守国业的,仍是国中这一些人众啊!他们如果疲惫厌战,赞普有没有想过该要如何安抚群情?” 王母听到赞普这一番自信言辞,又忍不住开口说道。 “哼,悉多野家创业立事,何须有这么多的顾虑?若王母仍是这一些旧辞,大可不必再说下去。旧年我就是困扰于这种种顾虑,已经荒废了许多时光,年近三十、一事无成,如今更竟被唐国的后进赶超。人顺我则同昌,悖我则仇寇,我是绝对不会再如往年那般自束手足!” “可是,唐国情势不同我国,那堂皇所以能够独尊,自有一批心腹助力。但赞普你的心腹……” “我的心腹?王母难道不会尽力助我?” 讲到这里,赞普从席中站起来,望着王母凝声说道,神情也变得微妙起来。 王母见状后,身躯微微后倾,沉默片刻后才开口徐徐说道:“梅梅旧疾复发,已经难当卫茹重任,请赞普使员接掌。” 听到这话后,赞普顿时大笑起来,再向王母见礼,然后便离开了宇那拉康,途中吩咐亲信道:“尽快安排人于红册之外再造王卫黄册,没有自己的心腹,即便除掉钦陵,也只是为国中几家劳累而已。另传告唐使,让他们不必再勤贿那些人家,我才是吐蕃之王,两国走向如何,言计俱出于我,他们那些贿资不如尽数送至我处!” 且不说赞普因为在与王母的交锋中初尝胜果而志得意满,宇那拉康中,等到赞普离去后,王母便退回宫殿深处,秘密召来几人,低声吩咐道:“严查红山宫殿人事动静,自今日开始,除近系几宗女子,别的俱不可孕生赞普骨肉!” 0831 李潼薄名,公主闻否 在没有后世温室大棚最重要的透光保暖的薄膜材料情况下,李潼所谓的新技术其实也没有太高的时代跨越性,无非是将人事资源更巧妙的分配一番。 长安民户激增,就造成了柴炭等日常用料的价格飙升。而在经过多年开垦种植以及大规模的营造,关中除了土地肥力有所下降之外,竹木资源也变得稀缺,水土保持状况堪忧。 毕竟河域所在乃是主要的人口聚居区,对于沿河竹木材料的砍伐也是非常严重。所以到了中唐以后,黄河下游决堤就变得频繁起来,治河也成了后续朝代必须要面对的严肃问题。 所以为了保证关中地区的砍伐不失调控,也为了控制京畿并周边物料价格与开辟财源,早在行台时期,长安周边的柴炭生产便被逐渐的纳入官营,大量相关工坊随之而生。 烧炭过程中是会产生大量的热量,此前这一部分热量应用度不够高,或者因为没有匹配的赢利点而被浪费掉。李潼种田技能虽然有点废,但思路还算宽阔,便把烧炭与温室种植联系起来,责令相关伎术官员们去研究尝试。 用烧炭产生的热量去搞反季种植,跟引用温泉地热在原理上还是有些相似的。所以在经过几年的尝试后,到了去年年尾,诸官造工坊相伴的农园便逐渐有了规模,整个京畿周边分布着上千顷的温田土地,较之早年的骊山温泉皇庄面积又激增了十几倍之多。 而且由于这种模式摆脱了地理资源的限制,还有极大复制的空间,扩展性非常高,所以在未来也将会是一个值得深入挖掘的赢利点。 虽然这一成果是基于现有的资源进行调配所得到的,当中并不牵涉跨越时代的技术进步,但对生产力的发展也算是有一定的促进作用。李潼对此还是颇感满意的,觉得并没有浪费自己穿越者的身份。 且不说他农工技能本就偏废,单单来到这个世界以来,便一直置身于最激烈残酷的高层权力斗争中,出于自保与快速壮大的需求,也实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在农工上玩出花来。 有什么想法往往交给专业的人才去研究探索,不问过程,只看结果,至于技术细节上的难题,他也少有成熟的思路可提供有效指导,像极了后世张扬跋扈的产品经理。 反季蔬果是一个噱头,其必要性远不及提高单位亩产量那么重大。大量的底层民众还是忧患于基本的果腹问题,寒冬里吃不吃得上新鲜蔬菜并不重要。 不过将这一模式掌握在手中,对朝廷还是有着不小的意义。一则自然是直接开源增收,二则也有利于针对权豪阶级们进行财富搜敛,毕竟这些人才是此类产品的主要受众。 虽然说灭门抄家对财富的聚敛有着更加直接有效的作用,但却并不具备可持续性,且对时局秩序的影响太过恶劣。 朝廷虽然也在开辟新的税源,比如武攸宜所搞的宅厩税,但执法行政成本与阻力仍然不小,像长安城中一些邸铺旅舍,在宅地面积有限的情况下,已经开始将建筑向多层发展。另有一些权贵豪强不愿交税,由此又滋生出来一些贪腐纳贿的问题。 通过市场交易去收割财富,要比****与制度增设对政局的触动更小一些,毕竟市场交易还是遵循一个买卖自愿的基本逻辑,你不买也没人强逼你。 不过在此之前,大规模的反季蔬果涌入市场的现象还没有发生。毕竟就连皇帝在这方面的享受都要适度,寻常民家需求就更小了。即便有一些权贵豪强乃至富商们进行此类生产经营,产量规模也都不大。而且在儒家的价值体系中,还存在一个不时不食的观点,认为这种事物有违天时天命。 对于市场的接受度以及定价等相关事宜,眼下也还没有一个准确的认识。所以眼下尽管已经有大量蔬果成熟,李潼也并没有急于下令推向市场。 他决定先将今年这一批收获赏赐臣员,一方面节省朝廷在禄料供给上面的开支,另一方面也是试探并培养受众群体,通过朝臣们的饮食习惯在长安城的权贵阶层中营造出一种风潮。 说到底,他对按部就班的恢复生产、继续国力还是有些不满,希望能够尽量缩短国力恢复的效率,让国家能够掌握大量的财富,从而尽快迈出向外走的步伐。 既要保证国家聚敛的效率,又不能加重底层民众们的负担,所以只能从社会的中上阶层入手,用较为低廉的方式改善他们的生活质量,让他们心甘情愿的将一部分财富通过市场转移到朝廷手中来。 太平公主明显对这件事颇感兴趣,并不关注区区一个瓜园,而是想直接探听新的生产技术。李潼对此只是呵呵一笑,随口说道:“姑母提醒的是,稍后我会着员严查此事,若果有此类问题,必须严惩相关事员。” 对于新技术的相关细节,他是绝口不提。当然这么做也没有意义,毕竟这么大的生产规模,如太平公主这样的人物想要探听出来简直太容易了,李潼就是单纯的不爽他姑姑,不愿让她轻松遂愿。 不过就算相关的生产模式泄露出去,李潼也并不担心。这种生产模式是建立在朝廷已经基础颇为雄厚的官造工坊上,是以规模实现盈利。 就算有权贵豪强想要插手进来分一杯羹,规模的大小也直接决定了他们在市场中根本就不具备竞争力。此前只是建造一个温室,现在却要搭配一个烧炭工坊。而炭料作为基本的生活物资,朝廷对其生产与价格又掌握着绝对的控制权,真想加入进来搞大规模,只会血本无归。 用餐完毕,众人也并没有急着散席,而是召来云韶府伶乐们,一边欣赏歌舞,一边闲话家常。 按照李潼的风格,想要炒热什么东西,往往还要在文化上造势,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因此乐人们演唱曲辞,便不乏“内园分得温汤水,二月中旬已进瓜”“帘畔玉盆盛净水,内人手里剖银瓜”之类的曲辞内容,虽然未足惊艳,但搭配着声辞舞蹈,也足以让人赏心悦目,乃至于舌下生津,手里不捧着一个甜瓜边啃边听,便觉得不够尽兴。 太平公主听着乐工们的唱词,手里则细抚着一个瓜皮白薄细腻又成色饱满的甜瓜,眸光连连闪烁。 虽然近来与圣人关系转差,但是对于这个侄子,她还是比较了解的,对其经营世务的一些套路研究很深,毕竟彼此间也有着不止一次的合作。 尽管圣人对于那瓜园经营内情语焉不详,但想来不过搪塞之辞。特别在听到伶人们演唱新辞内容后,更笃定圣人是打算造势借此敛财。 沉吟一番后,她才又开口笑语道:“宫乐们所唱曲辞,虽平实却有趣,莫非是圣人近来碎金戏作?” 李潼闻言后笑着摆摆手,转头望着他姑姑说道:“近来世务交缠,哪有闲情作弄词曲。至于这些小作,都是外朝一位学士拟作,偶有观之,自觉有趣,取来着云韶府案传排演。至于这位学士,不知姑母有否耳闻,乃是三原李潼李学士。” 他这话一说出口,殿中虽然丝竹声如故,但在席中不少人却顿时惊愕,纷纷转头望来。李潼这一看,好家伙,原来他这小马甲已经成了家人们之间公开的秘密了。 他自己妻妾知道还倒罢了,可他奶奶望向他的眼神都变得深邃起来,显然也是颇知原委了。至于太平公主在听到这话后,神情则就有些诧异并尴尬,没想到李潼直接主动挑明出来。 “三原李潼?这人我是听过的!他惯会恃才弄市,咏物颇成一绝,许多得他咏唱物货都价格飙涨,让人厌恶!” 李幼娘举手发言,自有一股受其所害的忿忿:“这样人物,恃才弄性,想来也是一个品性轻薄的人,阿兄你还对他欣赏有加,是不是看走了眼?” 李潼闻言后脸色顿时一黑,没好气白了这小丫头一眼,而李光顺则干咳一声,低声道:“幼娘你能知人事几分,不要妄逞臧否、评议时流,李学士学养深厚,是、是一位,是一位很有趣的人。” 抛开李幼娘这个小丫头的打岔,李潼又转望向他姑姑,笑语道:“李学士于西京诗名薄有,难道姑母竟没有听说过?” “这、这,归京定居时日仍短,确是短于见闻。但既得圣人如此嘉许,择日有幸,倒要扫榻迎待一场……” 听到圣人再作追问,太平公主垂下头去,干笑着回应一声。 “夜了,都散了吧。” 这时候,太皇太后抬手说了一声,又望着李潼笑语道:“圣人夜中有暇,且送你祖母一程。” 李潼闻言后连忙点头应是,抬手吩咐宫人们准备步辇,待家人们各自散去,便扶着他奶奶登上了步辇。 0837 若不归坊,家恐不家 长安城中各个阶层忙碌筹备佳节的热闹氛围,深居大内宫中的圣人自是无从感受,不过他本身也有自己需要忙碌的事情。 这一次的探花宴由朝廷负责筹办,也是今年科举的一个创新。朝廷有什么新政实施,自然也有着深刻的政治意义。举办探花宴,就是表示对科举选人们的更加重视。 后世科举延行千数年,且历朝历代都有加强,这也就给人造成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给人造成一种科举一出、选法分明的印象。但其实这样的看法也有一种就结果反推过程的偏颇,科举之所以成为封建王朝最主要的选人法,也是有着一个悠长的渐变过程。 相对于察举制,科举的优越性毋须多说。但科举与察举,还是有着一段并行的过程,察举也并非在科举出现后便即刻消亡。毕竟察举代表着世家大族的利益,而这些人无论在隋还是在唐,都有着不弱的影响力。 虽然初唐时已经有薛元超以不能获得进士出身为人生大憾,但哪怕到了中唐时,还有名相李德裕抵触科举,乃至于发生了新旧势力互相倾轧的牛李党争。且抛开哪一种势力更加进步,单就实际的功业与私德方面,牛党中的牛僧孺与白敏中都要远逊于李德裕这个守旧派的代表。 唐代的科举与后世最大的不同,并不在于糊名与否,而在于科举与选官是两个独立的程序。科举及第之后,仅仅只是获得了一个出身,一个选人的资格,想要真正的担任官职,仍然需要继续通过吏部的铨选。 在唐代、特别是初唐时期,想要获得选人出身,方式不只有科举一种。甚至在很长时间内,科举都不是获取新选人的主流方式。 诸如姚元崇,其之所以获得选人出身,是因为担任了李潼他大爹孝敬皇帝的挽郎。宗室及其亲眷举办丧礼的时候挑选挽郎,基本是从世家勋贵当中挑选年轻俊彦,相关礼事结束之后,自动获得选人资格,只需守选数年,便能参与吏部铨选。 除了挽郎之外,太庙还有斋郎一百一十员,斋郎逐年考核,年满之后同样获得选人资格,守选结束后同样可以参加铨选。 当然,最重要的官人增补途径还是门荫入仕以及品子宿卫。五品以上可以荫子一员,凡在品官员,子弟都可入参亲勋翊三府宿卫。大唐内外官员将近两万,能够享受到相关荫泽福利的,起码也有数千。 相对于其他各种获取选人出身的途径,科举每年所取不足两百人,且多数名额都被两京学馆所占有。因此科举在大唐初期的官人补充,并不占据主流。 可以说只要家人做官,并且不在任上翻车、栽进权力斗争的坑里,延续几代官宦门第并不困难。当然在这诸多选人法当中,科举由于其覆盖面更广、选拔更加严格,所以在舆论风评中要更加的公正与高标准。 在大唐初期,皇帝想要干涉并且收回世家大族在选举过程中所享有的各种惠利,主要的手段并不是科举中明经、进士等常科,而是临事有制的制科。 制科科类更多,操作也更加的灵活,因此许多初唐名臣都有参加制科的经历,诸如姚元崇与张说这对小冤家,以及发动神龙革命的张柬之,都是通过制科崭露头角、走上高位。 所以在初唐时期,尽管科举并不糊名,但权贵们也少有向科举下手以拓展并延续其政治影响力,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首先权贵子弟进仕的途径极多,东边不通走西边。其次即便是通过作弊庸才及第,也仅仅只是获得一个选人的资格,如果不能通过铨选以及更加严格的制举,科举给仕途带来的帮助非常有限。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科举并不是选官,如果想干涉典选、培植自己的政治势力,干涉铨选要比科举更加的直接有效。 中宗一朝吏治混乱,皇后韦氏以及诸公主弄权无度,从而产生大量的斜封官,但对科举的干涉并不多,并不是心里有数、不敢破坏这国之大典,而是看不上科举新选人们那些青瓜蛋子。有这精力,宰相都扶植出几人了。 武周一朝创设了殿试制度与糊名制度,统统是针对制举和吏部铨选,并没有下沉到科举常科,并不是不想,原因仍是没有必要。科举常科所选拔的新选人,哪怕守选周期最短的进士,都需要两到三年的时间才能参与铨选,到了铨选过程中,自然会被卡脖子。 当然,在初唐时期也有士子通过干谒权贵而希望获得举荐,但要么是直接奔着做官去的,要么是希望缩短守选周期。好不容易登门造访,获得求告机会,却仅仅只是希望获得一个选人资格,这就有点本末倒置了。 诸如贞观名相马周,在获得玄武门功臣常何的引荐后又得到太宗皇帝的欣赏,直接便入朝担任官职了。 至于开元以后干谒之风大大盛行,原因则就是随着皇权更加的集中,以及整体政治生态的改变,科举之外的选士空间被大大压缩了。 挽郎、斋郎虽然仍有选人资格,但却每每辗转下僚、不得升迁。南衙府兵制的崩溃,募兵彍骑代替了品子宿卫。 这样就使得原本走在其他道路上的选人们纷纷挤到科举中来,权贵们也越来越喜欢通过干涉科举结果以彰显其个人的政治威望。甚至就连权相杨国忠的儿子都投身科举,考得不好又回家求他爸爸帮忙改成绩。 干谒之风的盛行,其实就是对其他遭到压缩的选士途径的一种补偿机制。这就造成了科举丧失了最初的公正性,选人们质量参差不齐、泥沙俱下。而到了中晚唐时期,科举选人们更成了地方节度使的人才储备库,而干涉科举也成了节度使们夸威于朝廷的手段之一。 李潼今年针对科举的改革,主要分为两点。第一是对术科选人们的优待,不只名额大增,而且几乎不设守选。第二就是糊名,让科举的选拔形式更加公平。 这两项改变给当下政治格局所带来的触动,相对而言还是第一项更大。三项术科统共选募了四百多名新选人,虽然这一数量较之大唐内外官员的上万规模仍然不算多,但这三项术科却是常科,换言之每年都会进行考选。十年之后,便是数千选人。 这么多选人逐年递增,而朝廷所能授予的官职则是有限的。无论是对守选周期的延长,还是对其他选士途径的名额侵占,都是一个极大的压力,值得深思。 对于这一点,李潼也是不失考虑。他也不想为了提拔寒门举人,便让国家政治机构陷入冗员低效的泥沼中,所以对于今年的这种招录模式又引入了一个新的概念,那就是恩科。 因为开元维新,所以朝廷恩开科举,施以普录。至于在接下来的科举中,则就依照实际情况而有所改变。虽然他本质上就是在压榨官员品子蒙荫空间,但话总不能说得太明白。刀子还是要一刀一刀的割,能来软的,不来硬的。 而且寒门中的人才,说实话也并没有旺盛到逐年都可以如此大规模收割的程度。 否则李潼大可不必再推广印刷与州县小学,每年都有四五百个可用之才实现阶级跨越、进入统治阶级,在原本官僚系统不出现大规模减员的情况下、正常的新旧更替中,多大的疆域领土也够用了,还不如把这一部分投入直接转投到军事建设里,开辟更加广阔的疆土。 至于糊名制的普遍实施,本身引起的争议并不大。第一自然是在整套典选系统中,科举的重要性仍然不够高,有铨选挡在前面。而且眼下的科举,本来就是因为公平才在诸选礼中鹤立鸡群,糊名只是将这公平性更加强化。 李潼本也不是顺当继位的守成之主,旧在西京行台与东都靖国时期也都是杀人如麻的狠货,杀了这么多人,在一个初级的选礼中进行一些并不触及根本的改革,若还掣肘无数、阻滞重重,那更谈何根本的改革大计?那些时局中的幸存者们,也就太头铁了。 而且就算是朝廷进行了这种糊名改革,其实外州举人们的成绩仍然不够理想。特别是在明经与进士两科中,最终的选录结果竟然与往年大同小异、相差不大。 这其实也很正常,倒也并不是说外州贡举人们才能整体偏于平庸,而是所处的教育环境不如两京这么优厚。大唐并没有形成后世那种经学儒典相对固化的统一,因此学风如何对士人影响就更大。 不要说眼下这种中古时期,哪怕后世教育资源已经那么丰富,区域之间的差异仍然不小。这跟智商高低关系不大,只是环境给人带来的影响具体体现。毕竟像张九龄那种从岭南到长安、压得两京俊彦黯然失色的狠人实在不多,哪怕诗情出类拔萃的李白,尽管勤于干谒,仍然不敢轻入考场。 糊名与否,最后的结果竟然如此,这也说明起码在此前,两京权贵们即便对科举有所干涉,也极为有限。他们更加感兴趣的,还是铨选。 李潼通过对科举诸科的结果总结经验,心中也是颇生感慨,除了意识到要加强外州教化力度之外,对于两京学术中心地位更加巩固也是颇生高兴,这能让更多的外州才力涌入京畿。 不过很快他的好心情便被打破了,隆庆坊别业中突然传递消息:若再不归,家恐不家! 1003 修河劝学,大治河北 听到宋璟这一番话,李潼脸上的笑容也微微收敛,变得严肃起来。 长安城的繁华富足虽然让人叹为观止、流连忘返,但也并非所有人都会沉迷于物欲的享受之中。 大祚荣本就是历史上渤海国真正的开创者,如今人生际遇虽不相同,但也不可以俗流视之,仍然怀有常人所不具备的气概与志向并不出奇。 宋璟虽然与大祚荣接触不深,但出于对宋璟的信任,加上原本历史记忆作为参考,李潼也相信宋璟的这一判断是有其道理的。 靺鞨作为东北群胡中的一员,论名气、势力或许不如契丹又或三韩之国那么大,但也绝对不容小觑。 国朝初年,便有一批靺鞨贵族融入大唐政局且身居高位,诸如唐初的突地稽、李谨行父子,特别是李谨行,不独率领唐军与新罗之间进行了数年大战,在青海战场与吐蕃交战也颇有战功。还有原北衙宿将李多祚,同样也是出身靺鞨。 至于以靺鞨人为主体建立起来的渤海国,更是雄踞海东、盛极一时,与契丹、与新罗多年对抗且能不落下风。虽然最终覆灭于契丹,但渤海国遗民又有相当一部分融入女真当中,换了另一幅面貌继续在历史上留下痕迹。 当然,随着李潼执掌大唐,针对靺鞨人不遗余力的追讨,一切可能都被提前锁定在了萌芽之中。 大祚荣的父亲乞乞仲象本就是靺鞨大族酋长,当年契丹大贺氏叛唐,乞乞仲象与族众相约逃出营州,希望借此摆脱大唐的控制。虽然之后生出反复之乱而丧命,但若说乞乞仲象心向大唐,李潼自是绝不相信。大祚荣作为其子,当年外逃时想必也应深参其事。 李潼对大祚荣自然不失警惕,张仁愿俘获其人不久后便勒令押回长安,只不过叛逃的靺鞨人内部爆发内乱,反唐之心更加坚决的乞四比羽掌握了部族大权。 为了分化瓦解靺鞨人的反抗斗志,李潼才没有追究大祚荣叛逃之罪,而是授其五品游击将军、留京任用。虽然官品势位并不算高,但却是继李谨行家族、李多祚等靺鞨将领之后,靺鞨人再次入朝的一个代表人物。 如今靺鞨叛逃一事虽然解决,但仍有数万户、多达十数万靺鞨族众后续的镇抚问题。如果按照朝廷以往惯常的处置手段,以大祚荣这个蕃胡名族出摄其众,也算是理所当然。 虽然说眼下大祚荣未必还保持着矢志反唐的决心,但若由其人出掌部族,势必不会像其他将领一样忠心纯粹。而随着靺鞨之乱被平定,接下来的管制也从外患转为了内政,自然也不会再像此前那样警惕,这又会留给大祚荣许多操作的空间。 因此宋璟将大祚荣视作新的营州之祸,还真的不是夸大其词。大唐国力强盛时,自然不惧这些杂胡们势力的发展,可任何一个朝代也难保证长盛不衰。中唐以后大唐周边许多悍胡,几乎都是受到了大唐的扶植而逐渐壮大起来。 一念及此,李潼心里已经是杀意暗生。他自有爱才及包容的一面,但既然有人摆明了乃是狼子野心、养不熟的白眼狼,若还不杀,难不成留着过年? 不过在对大祚荣痛下杀手前,首先要解决的还是靺鞨那几万降户的安置问题。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望着宋璟说道:“卿自营州归朝,途经河北,沿途所见河北诸州县政治如何?” 宋璟听到这问题,先在脑海中仔细梳理一番,然后才就自己沿途所见河北风物种种、并附着自己的见解看法,向圣人娓娓道来。 在出镇营州之前,宋璟便已经在河北任官数年,可以说是从契丹叛唐、肆虐河北之后,便伴随着河北的政治恢复一路走来。 之后虽然远赴营州,但河北同样也是营州的后方大基地,一应钱粮人事都从河北拨给,宋璟更有一份旁观者清的明悟,谈论起相关问题便也条理有据、深刻具体。 “契丹乱后,河北诸州虽便被疮痍,但之后圣人扬志图兴,名臣显员驰赴河北,宣命布政,劝农奖耕……今民生可称殷实,秩序复于井然,但仍有地况几桩、略称不协。一者经术不彰、民不尚学,乐任侠而惭礼义,二者运滞物阻、工巧利贱,贾人名贩实劫、民难得利,三者役重课繁……” 多年为官,本身又出身河北,宋璟对河北感情自然颇深,讲起的几桩弊病也都颇为深刻。 首先这第一条经术不彰,乍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能让人理解。毕竟南北朝以来,以诗书礼义传家而盛名于世的五姓七望世族,过半都出于河北,若说河北人学术有逊,似乎有些不妥。 但这些大族本就脱离世道久矣,与平民百姓之间本就交集不多,特别他们各自把持学术与政治上的资源,反而让河北整体的学术环境变得不能健康发展。 对于这一点,李潼倒也并不是全无感觉,但他的视野决定了他只能从当下的政治环境当中进行观察取舍。如今的朝情局面,河北世族虽然也颇具生命力,但却并不存在什么垄断地位,而且每年的科举与铨选,也都有河北选举人循序而进,看起来井井有条。 但他所看不到的,则是河北名门对于这些典选途径的区域垄断仍然极为严重,普通的河北平民几乎难于分享这一部分政治资源。 任何的投入都需要回报来进行刺激,若常年如此,民众们自然渐渐的不乐意再作投入。 中唐以后,河北在大唐的人才涌现便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是世族名门在科举考场上呼风唤雨、高歌猛进,第二便是藩镇牙兵据地为雄、啸傲地方。 这种人才结构,无疑是不健康的。长久以来,河北普通民众们得不到朝廷选士等政治资源的分享,这也让河北诸州不同程度的保持着对朝廷的离心力。 至于第二点,这也是河北的地理情况所决定的。河北南部多是平原,北部则多山岭,特别是以幽州为中心的诸州县建制。南部因为依靠黄河,还有便利的水运可以借用,但越往北交通运输条件便越差。 运滞物阻、工巧力贱算是将河北地区的一个民生困境总结得颇为深刻。 不同于后世南重北轻的经济格局,河北作为华夏民族最早开发的核心地带之一,一直到如今仍在方方面面领先于江南地区,无论基本的耕织还是各种手工业,在整个天下都处于领先地位。 但是随着区域间的交流变得频繁且广泛起来,河北发达的手工业却没有带来相匹配的回报。河北精美的丝绸与瓷器,还未正式进入市场,便已经因为运费而变得价格高昂,市场空间自然遭到了压缩。 这种情况越往北则越明显,以至于未来的河北都渐渐的风俗内敛、不乐交流。后世便常有人疑惑,为什么安史之乱后河朔三镇仍是兵强马壮,但却并不继续反唐、争霸天下? 抛开各种政治格局上的原因不说,在民风上而言,河朔三镇那些牙兵虽然骄悍,但却具有着极为顽固的乡土情结,只愿意守着自家一亩三分地,对于扬鞭策马、争霸天下实在是乏甚热心。 当然,河北的地理环境也绝对称不上闭塞,而且境域中也不乏水网勾连,须知京杭大运河北段永济渠,可是在隋朝大业年间便已经动工完成了。 但这又要延伸到第三个问题了,那就是河北的课役沉重。眼下大唐边防局面尚好,契丹的叛乱未成糜烂之祸,突厥也难以再频频南寇,靺鞨问题也得到了解决。 但在治理辽东这数年时间里,河北除了本身休养生息之外,还要负责承担相关的钱粮人马等战争成本,这自然是压在民众们身上沉重的负担。 如今还仅仅只是一个靺鞨余寇问题,已经让宋璟就河北现状作出课役繁重的评价,原本历史上东北每多征战,河北人所承受的战争压力自然也要数倍于当下。 难得有安禄山这样一个知情识趣、又能征善战的胡将坐镇河北、稳定局面,唐玄宗自然是宝贝的不得了。 河北所地处方位,漠南、东北凡有战乱,其地便是主要的承受方,又不像关中长安这样的政治中心一样能够得到四方增补,相关课役自然是沉重有加。 就算河北有水道交通基础,那也需要长期封禁、不许民用,以便于防备诸边兵患侵扰、及时调度人员物资。 听完宋璟对河北现状的描述,李潼也是沉默多时。 所以说朝中是真的需要这样的良臣辅政,能够在他得意时不失警醒的提点,既不危言耸听,又能切言时弊。 过去数年,大唐内政井然有序,对外战争也是胜绩频频,老实说他真的都已经有些飘飘然。但在听到宋璟的这一番话后,他才更清晰的认识到国家兴治仍是任重道远。 君臣一番交谈下来,夜色已经渐深。期间乐高几次登殿,但见圣人与宋璟交谈入迷,也都不敢打扰,只能吩咐膳处继续温备餐食。 终于腹中一串低鸣打断了圣人思绪,李潼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望着宋璟笑语道:“宋卿行途疲惫,朕未能体恤,反而对席强论、错过餐食,且在此殿略进便餐,就宿外苑,明早再来畅谈。” “臣谢恩,但、但臣入夜不食……” 宋璟听到这话,自有几分感动,但又有些尴尬的低头说道。 李潼闻言后不免暗翻一个白眼,心道你是不知张仁愿那顿烤肉吃的多香。不过宋璟乃是他真正的爱卿,倒不必像张仁愿那样调戏,李潼便也尊重他的生活规律,让乐高引领宋璟去外朝闲廨暂住下来。 第二天并非朝日,但圣人还是亲临外朝,主持了一下宋璟的拜相仪式,之后再与众宰相讨论了一下昨日同宋璟提及的几个问题。 河北政治仍待有改善减负的空间,有关劳役沉重的问题,当下就可解决。随着靺鞨之乱被平定,河北诸州短期之内已经不需要再承担繁重劳役,正该与民休息。 同时,河北的漕运环境也要加以改善,便以谏议大夫徐俊臣为营州招抚使,前往营州将靺鞨诸族涉乱余众分批迁入河北,以充当修缮疏浚永济渠等河渠的劳工。 将这些外族战俘用于营修大唐本身的道路运渠等基础建设,已经不是首例。开元五年开修的参天可汗道,就是一路打一路修,如今也已经修到了原本突厥南牙的黑沙城。 我大唐向来以理服人,道理说不通,那自然只能用物理。 用这些外族战俘们兴修基建,一来可以大唐民众们的负担,二来可以通过繁重的劳役去摧毁诸胡战俘原本的组织结构、瓦解他们的反心斗志,接下来再附州县安置可以更加的顺利。 靺鞨聚乱数年之久,总不能一投降便好酒好菜的招待抚慰。 至于说如此役使会不会让他们再次聚反,说的好像他们此前流窜海东过的是怎样富足快活的日子一样,修河筑堤虽然辛苦,起码还有一口菜汤果腹,若胆敢再反,那也只能在营州就近挖坑埋了,反正大军还并未完全撤回。 之所以专遣徐俊臣前往招抚,李潼也是打算人尽其用。 不论前迹如何,如今大祚荣也算是立朝的唐臣,无罪而诛不足服众,派徐俊臣前往,这家伙若不能在靺鞨残留人事关系中梳理出乞乞仲象父子是靺鞨人叛唐主谋的罪证,那可真白瞎他酷吏之名了。就算要杀,他也要把这家伙杀得不偏不倚、有理有据。 当听到朝廷打算大修永济渠等河北运渠,原本对诸事务不怎么提得起兴致的宰相姜师度顿时眸光一亮,起身便作自荐:“臣学无真知、德无卓行,具位宰相,常怀惶恐,唯圣眷所庇,才敢战战临位。虽不敢禹功自诩,但任事以来,的确久在水利之位,今朝廷有用,恳请圣人遣臣往控水波!” 听到姜师度言辞恳切,不独圣人莞尔,就连在殿诸宰相们也都不无善意的笑了起来。姜师度在宰相位置上虽然乏甚创设,但也的确是别具一格,别人唯恐势位不著,唯有他闻治水则意动。 见姜师度极力恳求,李潼在稍作沉吟后,便也点头答应下来。这老先生挖沟有瘾,与其强留中枢、长安八水都快被挖成六十四水,不如放在更有发挥的位置上。 除了姜师度之外,前宰相钟绍京又被提及。钟绍京罢相之后便以秘书监荣养京中,眼下则被加任为礼部尚书、河北道督学大使,前往河北诸州巡察设立州学县学,以兴河北学术。 两名宰相齐赴河北、各领职事,圣人对河北的重视可见一斑。起码在自己统治下的大唐,李潼是希望能将河北从善治理,不要离心暗生。 1004 皇子通经,出阁入世 初春时节,黎明时分,仍不免春寒料峭。当整座长安城还笼罩在朝日新升前的昏暗中时,大明宫禁中已经变得忙碌起来。 大内金銮殿内外灯火通明,皇后并诸嫔妃们早已经在殿端坐,神情颇有紧张期待。特别是皇后,收在案下的两手握起了拳头,一侧披帛早从肘弯滑落下来也浑然不觉,大不似平日的恬淡从容。 几个年龄已经不小的皇子皇女们也都在殿中分坐着,只是少了皇长子李道奴。眼下这时分尚早,孩子们还未完全睡醒,但因殿中气氛严肃,也都不敢倒头继续入睡,或晃着小脑袋、或拍打着脸颊,用这些不起眼的小动作来提神。 虽然他们并不清楚今天有什么重大意义,但却知早多日前父母便在筹备,各自阿母更是频频提醒他们今天千万不要嬉戏忘形,一定要守住仪态。 所以哪怕是平日里最活泼好动的李柔娘,这会儿也瞪大两眼端坐殿中,只是眼珠子虽然瞪得滚圆,但视线却全无焦点,很显然一半的神志还沉湎于梦乡之中,又不知昨晚闹腾到几时才入睡。 父母的警告或许有欠威慑性,但李柔娘这个长姊在一干弟弟妹妹当中却颇具威望。眼见这位长姊今日都这么老实,那些小家伙儿们纵有不乐,这会儿也都不敢放肆吵闹。 又过了一会儿,殿外响起了脚步声,内给事乐高率领数名宦者宫人趋行登殿,向着皇后等人作拜道:“禀皇后,圣驾业已抵达紫宸殿,国学祭酒、直殿学士等诸员亦悉至直堂待召。请皇后并诸夫人移驾麟德殿,招聚外朝命妇,以待案考消息。” “有劳乐给事通禀。” 皇后先是点点头回应一声,迟疑片刻后才又忍不住发问道:“道奴他、他有没有怯场?” “殿下言行有度、举止从容,臣未见有慌张姿态。” 乐高闻言后连忙回答道,对皇后稍作安慰,同时心里不免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不拘尊卑贵贱,对自家儿女凡所人事都难免牵挂不已。 不说眼下皇后的失态,就连圣人近日都有些患得患失。明明那么多的军国大事都能从容处理,可近来却拉着他们这些近侍频频讨论该何以酬谢诸具案大臣,赏赐过厚担心有贿结之名,赏赐过薄担心不够庄重。 能够让圣人皇后都紧张失态的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今日乃是皇长子李道奴通经试,只要通过了国学祭酒并外朝诸学士的考评认证皇子已经学贯一经,接下来便要正式的赐名封爵、出阁读书。 当然这也并不是古礼相沿,大唐多有皇子襁褓中便获封亲王,在学业方面本就没有什么硬性的要求。 只不过圣人对自家儿子要求更高,此前朝中便屡有请封诸皇子的奏议,但圣人一直未允,只道胎生小物、混沌未褪,是非不解、善恶无辨,岂堪裂土封建、临民享秩,暂且养丑宗中,待学有所历、性有可观,才可引见于世道,供时流各具臧否。 皇长子六岁学诗于秘书省小学,八岁始治孝经,虽然一直无趋外朝,但笃学尚礼的德性已经由诸授业博士们口口相传于外朝,因此外朝群臣对这位圣人嫡长子嗣也都是充满了期待与好奇。 一直到了今年元月,群臣再作请封,圣人才终于决定为这名嫡子举行一场通经之试,学有验证之后便听从朝议请求,准皇子道奴出阁见众、封国建府。 今天的通经试,不只是天家一户之私事,更是关乎社稷之传续。李道奴乃圣人嫡长之子,自然也就是大唐未来的储君。虽然当今圣人仍然春秋鼎盛,但国有储而嗣有序,所以这件事也获得了内外群众们的广泛关注。 圣人在内朝紫宸殿主持儿子的通经之试,皇后则要在麟德殿接见诸外朝命妇家眷们。一则是接受诸朝臣人家的祝贺,二则也是审阅各家家风德性,为儿子来日入读昭文馆选配贵胄子弟们侍读做参考准备。 紫宸殿内殿中,十岁出头的李道奴一大早便起床沐浴更衣,眼下换了一身素白的学子袍,身高已经不低,因为发育而显得体格瘦长,五官眉眼之间颇有父母遗传的痕迹。 眼下他正独坐在内殿小轩中,四角张挂的大灯光线交错,将房间照耀得全无四角。面前小案上还摊放着一卷《孝经》的名家注解,虽然早已经熟诵于怀,但事到临头难免还是有些紧张,趁着开考还有一段时间便再浏览一遍,加深一下印象。 这时候,房间中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李道奴转头一看,便见阿耶正往房间中走来,连忙推案起身,入前小声道:“阿耶。” 李潼走到近前来,看到儿子身高已经快抵自己胸口,颇有欣慰的拍了拍这小子额头并笑语道:“紧张吗?” 李道奴闻言后有些局促的挤出几分笑容:“知道阿耶并外朝众学士们为我一个小子学事忙碌,真的是有紧张惶恐,担心不足众愿……” 李潼听到儿子直言,不免又笑起来,拉着这小子入席坐定,直望着他叹息道:“知警知恐并不是坏事,你这样的身世,注定了此生半不私有,言行举止都有群众窥量。 阿耶此前阻你入世,并不是觉得我儿质丑、不足以夺彩于大众,只是在我力所能及,包庇你享受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之后群众愿望加于一身,难免会有心累疲惫,回忆过往,可以不必因此缺失为憾。” “阿耶难道也有力不能及?” 李道奴虽然还没有通晓所有人事的年龄和阅历,但也颇见早慧聪颖,听到这话后便有些讶然的问道。 李潼闻言后又笑起来:“天道无穷而人力有竟,世道之内谁敢夸言无所不能?长短盈缺,这是任何人事都难以避免的。所以人才要励志于学,学可以补短、可以补缺,丑恶变得美善,浅薄变得深厚。人力或不能达成尽善尽美,但却能日益精进,父母不能伴你长年,同志或半道而弃,唯有学之一业,日日更新,勤必有酬!” 讲到这里,他又指了指摆在案上的经卷说道:“此番考经,无论答成何样,阿耶都感到欣慰,为我儿自豪。昔年怀中唯知呀呀唤乳的小童,今日竟然已经能够运毫施墨、辨析经义,一番教养,已经是大有回报。但是学无竟时,这一刻的满足源于这一刻的无知,不知人间还有更好……” “阿耶的教诲,我记下了,绝不矜傲自满,一定勤奋于学!” 眼见父亲少见的同自己交心倾谈,李道奴也是一脸认真的点头说道,但过了一会儿,又斜眼偷窥父亲的神情,试探着问道:“阿耶这么说,是不是、是不是我今天考答就算不如预期,也不会受罚?” “今日不会,明日未必!” 李潼也不奢望儿子在这个年纪就能通晓所有道理,毕竟他也做不到,少年心性还是该要有所保持,闻言后也不气恼,只是加重几分力道,拍拍这小子肩膀:“收拾心情,随我登殿!” 圣人拉着儿子的手缓缓步入紫宸殿的前殿中,此时殿中群臣俱已在位,纷纷起身迎拜。李潼看了一眼仍有几分拘谨的儿子,亲自引着他介绍在殿群臣,自国子监祭酒王方庆以降俱作介绍。 皇子虽然养在禁中,但也并非绝对的不见外臣,岁时佳节的各种庆典场合也都有见,但像今天这样面对面的审视交流却是少。 所以王方庆等人也都瞪大了眼仔细打量审视,眼神之中不乏热切,这一幕看在圣人眼中,自觉有些酸溜溜的:怎么着,难道还担心老子把你们储君养废了? 群众礼见完毕,众人各自归席,而李道奴也收拾心情,坐在了监考官对面的考席中,先展卷细览一番考题,旋即便发现了一些古怪,原来这些考题他多数都在近日温习过,不免便抬头有些疑惑的看了看殿中端坐的父亲,见阿耶眉梢一扬示意他赶紧答题,不敢再露痕迹,连忙提笔伏案。 李潼向儿子泄密考题倒不是教他取巧,毕竟这一次的考试本就不是多么森严的典礼。 说的用心坏一点,等到这小子答完再让臣员挑出一通经义所未深及的地方,还能打击一下这小子:作弊都拿不到满分,以后一定要更加努力! 他之所以在群臣屡请之下才安排这么一场让儿子入世的考试,虽然也有一部分权势方面的考量,但更多的也的确是出于对儿子的关爱,不希望儿子过早的卷入到外朝的情势纠纷中来。 诚如他自己所言,这样的身世注定了人生绝大多数时间中一定会倍受群众瞩目,无从逃避。 而一旦儿子进入外朝,父子之间也将不再是单纯的伦情相处,所以在此之前,起码也要让儿子先具备一定的是非判断能力,不失待人接物的基本素质。 外朝群臣殷请皇子出阁,倒也并不是存有什么政治投机的心理。虽然说圣人仍然春秋鼎盛,但眼下嗣序继统的法礼伦情都确凿无疑,若迟迟不能正定,反而会滋生出一些邪情暗涌。 眼见到考席中的皇子正襟危坐、悬臂疾书,殿中王方庆等监考官们眼神交汇,也都毫不掩饰欣赏之情。 虽然说眼下还不知皇子最终考题会答成什么样子,但只看仪容气度便觉颇类圣人,这也让他们此前一直有些悬起的心放松下来。无论皇子现在学业是深是浅,起码本质不差,日后再加以悉心教导,今上之后,大唐仍是明君可待! 今次考试名为通经试,倒是跟科举中的神童科有些类似,虽然名为通经,但学贯一经又哪里是字面意思那么简单,哪怕皓首硕儒也不敢夸言能够将一门经义都贯通透彻。 再加上外朝群臣也都渴望储君入朝久矣,王方庆等在拟定考题的时候标准也较神童试更作放宽,李道奴又提前得了阿耶放水泄题,答起来更是运笔如飞、流畅得很。 原本预定一个时辰的答题时间,他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将所有考题都对答完毕。但在答完之后,他并没有急着举手告知、结束答题,而是再从案头卷首认真回看、仔细的查阅一遍。 见到这一幕,不独群臣欣慰于皇子的缜密沉静,就连圣人也不再掩饰脸上的笑容,端起案上的茗茶小口啜饮起来。 但因为动作大了一些,杯盖磕在了杯壁上,发出了一声脆响,在满殿俱寂的环境中显得有些刺耳,顿时便引起了王方庆的侧首凝望。 难道现在就得给你们腾地方? 李潼迎上王方庆那有些不悦的眼神,心里已经决定儿子齿胄入学的时候,要把奉给国子监的束脩之礼折半了。你们这才刚见面就金风玉露一相逢,老子在自家殿堂喝口茶还得看你们脸色?原来我才是多余的! 且不说圣人心中的酸涩腹诽,随着磬声响起、宣告着考试还有一刻钟结束,李道奴终于将笔放在了笔架上,并起身退出了考席,站在席案外向主考的王方庆作礼告退。 王方庆连忙起身还礼,缓步行至考案旁站立片刻,待见墨迹已经完全风干,这才将几纸考卷拿取起来,待得圣人点头示意后,便返回所案,与在场诸学士们传案批阅起来。 区区童子通经考试,题对都是浅显直白,但众人却批阅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开始各自伏案写下评语,之后诸评语汇总王方庆案头,他又逐一细览一番。 看众人如此郑重其事的样子,李潼甚至怀疑是不是他家这大小子偷看了他藏在秘阁的诗文名篇并盗写出来。终于在父子俩都等得有点望眼欲穿的时候,王方庆才离开案席,将评语呈送上来。 “殿下书法见功,文理周谨,引述得体,申义中正,臣等临案审细,俱以为可判通经!” 听到王方庆作此总结,侍立在御案一侧的李道奴忍不住便眉开眼笑,望向阿耶的眼神也充满了渴望夸奖的期待。 李潼则只是微微一笑,接过那考卷并群臣点评略作翻览,虽然王方庆的评价全是正面的赞扬,但在真正落笔点评的时候,卷中出现的一些错漏疏忽也都被圈注出来。 他对此也不作掩饰,直接在案上推到儿子面前,正色说道:“学有恒深,尚非童子简略所能尽涉,王祭酒并诸学士嘉言助学,是恐损你轻薄好学之心,不可因此矜慢、懈怠进益。” 李道奴就案垂首看了看学士们所标注的考卷,脸上笑容也收敛起来,心里的确生出几分挫败感,连忙在案左俯首作拜道:“臣必铭记圣人教诲,不负诸学士释惑传道之惠!” 一场通经试自此算是完成,这会儿天色也已经大亮、日上三竿。 诸学士各自归席,李潼则抬手召来中书侍郎李峤并宗正卿、同王李光顺,在殿中为皇子李道奴拟定学名李彻、表字高远,并册封为雍王、享邑一千户,并着门下省为雍王选配员佐建府。 同时雍王李彻将代表圣人前往国子监、参加并主持今春贡举人释奠礼,雍王入学的齿胄礼同日举行。 1005 天家幼少,各具风格 大内麟德殿,诸家命妇早已经齐聚一堂,人员到场较之元月入贺佳节还要更多。 毕竟新春佳节每年都会有,可天家嫡长学业有成的贺礼场合却并不多。天家本无私事,皇长子学成出阁,后续各种相关事宜自然也就会陆续有来。 各家女眷未必敏感于朝情大势,但门户之内情势权衡的智慧自然不乏。皇长子此番出阁,挑选诸家贵胄子弟伴学于昭文馆自是应有之义,试问谁又不希望自家儿郎能够与未来的储君结成总角之好、同窗之谊? 除了子弟伴学之外,皇子既已出阁入世,未来几年之内必然也会有婚配择偶之议,这对一众朝臣贵胄人家而言,又是一个分外难得的亲近天家的机会。 因此今天诸家命妇入宫,也都各自将最好的姿态展示出来,希望能够获得皇后的垂青关注。 紫宸殿的考试还未结束之前,麟德殿中气氛还有些严肃。而当各种消息陆续传来的时候,殿中的气氛便不再沉闷,各家命妇纷纷起身、各自争先恐后的向皇后表示祝贺。 皇后自然也是乐得合不拢嘴,自家儿郎总算能够获得外朝重臣并诸学士们的肯定,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定下来,脸上的笑容较之春天的阳光还要更加灿烂。 外朝雍王册封的仪式仍在进行着,麟德殿中已经是一片欢笑的海洋,而皇后自是绝对的中心人物,除了诸命妇们祝贺之外,没有到场列席的太皇太后与皇太后也都各自遣员,向皇后道贺并各作褒奖,感谢皇后为天家教养良嗣佳儿。 来自亲长的褒扬与诸方的道贺让皇后激动不已,以至于罕见的有些失态,频频举手擦拭眼角的潮湿。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虽然胎落成形,但这一团骨肉凡所伸展,还是让为母者倍感牵挂。缘也罢、债也罢,操不尽的心思,使不尽的心力,这一个小物啊,真是让咱们这些为母者余生都难有安闲之时!” 眼见到皇后动情垂泪,坐在席中的太平公主也忍不住深有感触的叹息一声,而这一番感慨,又让在场诸家命妇各自流露感怀认同的表情。 “幸得天家垂眷,忝列门户之中,荣华倍享,岂敢辞劳!小儿能得世道赏见,不弱血种的传承,能让他母亲凭此增光,的确是让人倍感知足……” 满心欢喜之下,皇后也并不掩饰为儿子感到自豪的心情,在席中略作欠身,继而又面向众人笑语道:“户中小儿一人验学,有劳诸家亲友宾客奏问,厚爱如此,让人感动。幸在小儿拙质略有可观,不让各家空走一遭,唯以殿中具宴款待,诸夫人、娘子们不必拘礼,趁此闲时,且乐此中!” 随着皇后一声令下,一众宫人宦者们便在殿中忙碌穿梭,更设新宴。同时云韶府诸音声人们也都鱼贯登殿,很快殿中便响起了悠扬欢快的丝竹歌乐声。 只不过,相对于禁中的宴席款待,各家命妇们最关心的自然还是雍王出阁之后各种后续事务的安排。 虽然说许多人都有些不能理解何以圣人不直接将雍王侧立为太子、正位于春宫,但李唐社稷创业于关中、雍秦之封本就意义非凡,再加上圣人并先帝父子俱曾封雍王,今嫡子再封,雍王基本上也已经可以视为正式的储君。 皇家一桩大事算是已经初成定论,可诸朝臣贵胄人家的诉求却还未有所满足,所以接下来歌舞宴席虽美,但各家贵妇也都少有沉迷此中享乐,特别自度家中恰有适龄儿女的人家主妇,更是趁着起身祝酒之际旁敲侧击、想要打探一下皇后的口风。 但皇后久为后宫之主,虽然一时间有些喜乐忘形,也很快便调整情绪,对于各家命妇的试探虽然各有答复,但也少有正面肯定的回应。 毕竟儿子出阁之后,便不再是庭中嬉戏的顽童,凡所举动都受群众关注,于朝情局势也有颇深的纠缠,皇后自然不会轻作表态、决意于后宫之中。 皇后回答的滴水不漏,不免让在场各家命妇更加的心痒难耐,但也不能真的熟不拘礼去过于直白的询问。在这样群情胶着又各存顾忌的场合下,太平公主的存在就凸显出来。 她是宗家身份比较特殊的一位亲长,言谈间顾忌更少,自然是最好的打探口风的人选。所以随着宴会的进行,太平公主便也获得了各家命妇殷勤问候,希望这位大长公主殿下能够仗义执言,帮助众人询问一番。 太平公主自是颇为享受这种群星拱月的待遇,但如今的她也不像早年那样事事争求表现,只见圣人直到皇子年过十岁才肯引见于外朝,便知圣人对这个长子的关爱呵护,后续各种事宜必然也都有着自己的安排。 因此太平公主是不愿干涉其中、言语惹厌,毕竟自家在当中也没有什么直接的诉求,没必要为了各家的逢迎而失了自警。 但人生在世,总有一些推却不了的人情请托。特别自从给临淄王李隆基介绍良媒之后,太平公主便也成了宗家贵胄群体之间比较热门的婚配介绍人,自然借此为自家儿女挑选当世势位崇高人家,眼下也多有儿女亲家在殿。 太平公主亲出子女俱已成家,各自选配也都是贵族名门。其长媳长公主李幼娘自不必多说,正因为这一门亲事,太平公主至今在宗中地位仍是尊贵超然。 其次媳出身同样不俗,乃宗家德长、长平王李思训的嫡出幼女。女儿们各自婚配,也都或为关内望族、或为关东名门。 一般人家主妇请托,太平公主可以不作理会,可这些儿女亲家们也频作暗示,便有些推脱不了。 而且今日宴中一众命妇们当中还有一位比较特殊的存在,那位三原李学士的夫人眼神正似笑非笑、若即若离的打量着被群众包围的太平公主,便让太平公主感觉有些不自在。 于是在默然一会儿之后,趁着殿中歌舞转场之际,太平公主便把杯一笑,抬手指了指正偎坐在其母长公主身侧、自家的小孙子叹息一声:“可憾这小物黄口太稚,若能再年长几分,可以追从他那优异表兄共赴学馆,可以见才思齐,节省户中亲长的教养心思。” 殿内众人听到太平公主终于直言此节,也都纷纷竖起了耳朵,抬眼望向上方几席,希望皇后能够吐露出一些确凿的讯息。 皇后听到这话后便微笑起来:“大长公主有此一番助势之想并不虚设,雍王虽然齿长难追,但庭中还有少幼几员尤需同龄亲戚儿女的陪伴。日前我便同妹子言及此事,不要让儿郎们恃爱长痴,该当启蒙进学时,便需痛舍怀抱之内的温情……” 过去数年,圣人夫妻们也非虚度,虽然不比岐王家添丁迅猛、人多势众,但也是儿女陆续有添,到如今已经是七子六女的大家庭。 这当中皇后所出两子一女,贵妃唐灵舒两女一子,惠妃杨丽一子一女,德妃叶阿黎一子并在养胎,昭容杨喜儿、婕妤韦团儿亦是一子一女。 当然这还仅仅只是养在宫中的儿女,在宫外则还有一子两女。殿内某人在察觉到皇后并诸妃嫔扫过自己的眼神时,端起果酒、神情淡然的浅啜一口。 这样一个数字,虽然不比岐王家惊人,但也看得出圣人在治国之余,业余生活同样很丰富、很努力。 女子们启蒙或不紧迫,而诸皇子中除了通经出阁的雍王李彻之外,最年长的便是婕妤之子业已七岁,其后便是昭容所生的老三、德妃所生的老四,都已经时龄五岁,只是年头年尾。 皇后作为大妇端庄得体,宫中嫔妃也都少有夺宠竞争,子女们虽然嫡庶有定,但日常教养于一处,感情自是和睦深厚。到如今,三个皇子也已经在秘书省小学中启蒙进学,所受学的步骤与嫡兄李道奴也并无差别。 秘书省的小学是高祖李渊为了教育皇家近亲少儿所创设,之后圣人为了子女教育更亲自主持编写《初学记》《格物理》《几何初用》等启蒙书籍,又将这小学从大内转移到了外苑的乐智园中,可以说是当世第一流的启蒙学馆。 乐智园便是开元五年在外苑兴建的大游乐场,建成之后不独皇子皇女于中接受启蒙,满朝宗亲贵胄们也都乐于将自家少幼儿孙送入其中受学。 到如今,这座小学已经有学童近千,入学的名额甚至成为奖酬内外臣员的一项内容。 听到皇后讲起小儿教育,李幼娘回手揽住自家儿子,满是怜爱的说道:“我儿进学也不急在此刻,还是等到那五雄离园,秋后再送入罢。” 听到长公主这么说,在场众贵妇们无不知趣一笑,而坐在别席的同王妃并岐王妃则不免脸露羞赧之色。 人多的地方便难免吵闹,贵胄小童们同样精力旺盛到无处发泄,自然难免生出许多纷争。乐智园近千学童,总有一些顽皮的刺头存在,那所谓的五雄便是最顽劣的五个学童。 这里面岐王家就占了俩,同王家则有一个。顽童们虽然无作大恶,但若喧闹起来也让人惊吓不已。 譬如同王之子李仙童,这娃脑壳就是有点瓜楞,大不似其父恭谨纯良,自幼便由皇太后抚养,难免隔代亲的溺爱。再加上同王不纳侍妾,子嗣远不及岐王那么多,合府物料供其挥霍。 小儿少时还好,可是来到乐智园后便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有诸多同龄人凑趣玩闹,又接受了各种知识的冲击,顿时便滋生出无穷的奇思妙想。 这李仙童最惊人的举动,是偷爬上乐智园观测候风的高塔,凭竹丝细帛扎结的展翼从数丈高空跳落下来,万幸风力强劲、小儿体轻,加上那展翼工艺材质优良,得以滑翔落地,没有筋骨受损,但一张脸也被擦破得血流如注。 乐智园发生这种事情自然令群众震惊,在皇太后盛怒过问下,自司业李仙宗以降全都遭受处罚。若非圣人出面回护,李仙童这小子怕都要被开革出园。 但尽管如此,乐智园里有这种动辄跳楼为乐的家伙存在,也让各户家长们忧虑不已,担心自家儿郎近之沾染上什么痴愣气质。 家长们或许不喜这样的小刺头,但却无损李仙童在一干学童们当中的威望,凭此一跳俨然已成京中少辈们当中的领袖人物,出入拥趸极多。 同王子已经如此具有风格,岐王子更是了不起,号称外苑捉钱令史,直接在乐智园里做起了放贷的买卖。 学童们虽然出身贵胄之家,但长辈们各因家教、未必会予求予取,小儿性喜猎奇,见到市中稀奇商品总免不了想要据为己有,便向岐王嗣子搞起了借贷,九出十三归。 当这一项金融罪案被查发的时候,本钱俨然已经具有了数千缗之巨,足见这行业前景之巨大。 听到长公主直言不讳讲起乐智园五雄之名,不独两个嫂子各自神情尴尬,皇后一时间也颇感忐忑。 小儿外苑学习经历如何,她本来少作过问,可是当从儿子房间里搜出竹翼草图和放贷总簿的时候,她就觉得这小子不简单了。若非别事引发出来,她还真觉得这小子每天只是乖巧入学。 一番闲话虽然言及不深,但起码让众人听出来,同王与岐王两家儿郎应该是要与雍王一同入学昭文馆。 昭文馆作为外朝最顶级的教育机构,生员录取不像秘书监小学那样泛滥,在馆学徒二三十人而已。凭着现下馆事状况,便能估算出能够与雍王一同入学的应该在十员左右。 宗家近亲已经占去了两个名额,那剩下的每一个便都弥足珍贵,于是在场各家主妇们也不由得暗自思度起来,盘算着该要如何争取这样一个名额。 宴乐中途,皇后入内殿略作歇息,殿中各家主妇言谈便不似刚才那样拘谨,变得随意起来。 跟各家盛装出席的贵妇们相比,上官婉儿今天的衣容装扮显得有些随意、并不醒目显眼。 虽然说身世有些特殊,但是随着她家夫郎官爵越来越显赫,她也免不了要参加一些交际聚会,毕竟母子坊居生活也不能完全与人间隔绝。 虽然本身并不想引人关注,但容颜气度总是隐藏不了,再加上神都旧年作为内宫女官的代表人物,不乏贵胄命妇对她印象深刻。 此前因皇后在席,众人虽有好奇,也都止于席中的打量,这会儿气氛随意起来,便也不乏人入前问候寒暄起来。 毕竟无论是过往的经历,还是当下李学士夫人与京中最大香行的主人等身份,都很难让人完全的忽略她,更对其充满了好奇。 尽管近年来总是深居简出,但类似的交际场合上官婉儿也并不陌生,讲到滴水不漏的缜密话术,较之皇后不遑多让,虽然在席中言必有应,看起来对各类交际也是热情十足,但一些该要隐秘的事情也都无泄分毫。 她这里刚刚应付过两名贵妇,便有一名宫人见机入前耳语一番,上官婉儿闻言后微微颔首,向着一名正穿席行来的贵妇歉然一笑,然后便起身走出了坐席,绕过侧边的厢殿离开主殿。 自有宫人沿途趋行导引,很快上官婉儿便被引至后殿一间厢室中,待到宫人们悉数退出,上官婉儿才举步绕过围屏,旋即便见到皇后正含笑站在屏风后等候。 上官婉儿正待欠身见礼,皇后连忙上前扶住了她,神态不无亲昵道:“便舍相见,夫人又何必拘礼!孩儿应试,门私中的小事,劳动夫人亲来作贺,若禀礼论,该当专席款待,让夫人杂处诸家之间,已经是文茵失礼怠慢了。” “名份即定,礼不可废。皇后大度包容我这样一个情外的窃贼,仍肯赐我一席,妾已经感激不已。” 上官婉儿仍是做了一番面见大妇的礼节,这才被皇后拉着走入席中坐了下来。 “一道宫墙,阻不了情义的衍生。但内外的处境,让我不能时常拜访夫人。文茵今日的荣华,半由夫人惠成。日后相处,夫人也切不可再言窃情诸种。彼此心思,俱系一处,若因为俗礼便心作疏远,反倒让我无地自容。” 皇后满脸的和睦笑容并非作伪,也并没有大妇召见外室的气盛傲慢。除了心知李学士夫妻感情深厚之外,也是因为当年自己曾经受过上官婉儿的恩惠,至今仍是不失感激。 两人相对而坐,皇后谦和有礼,上官婉儿也是应对从容,气氛自是颇为融洽。皇后询问了一下坊居情景如何,听到上官婉儿的描述,眼神中不免也有些羡慕上官婉儿能专有一片独属于自己的情缘天地。 寒暄过后,皇后从一侧书匣中掏出一卷画轴,当着上官婉儿的面就案徐徐展开,画面上是一个小冠锦袍的少年形象,正是描画的上官婉儿之子李光源。 “皇后体居显在,仍然清趣不减,如今笔触更胜往年的精妙,小儿也是荣幸,能得凰笔点绘。” 皇后雅好丹青,上官婉儿搭眼便认出了自家儿子,伏案欣赏,半是惊喜半是钦佩的笑语说道。 “儿郎秀气有成、教养可观,让人羡慕。日常偶赴乐智园,我也时常远睹,更感觉尊贵血种、传扬有继。他本该列籍享优,但即便养在民户,也并不气质流俗,讲到教养少辈的妇功,夫人更胜于我。” 皇后先是略作夸奖,然后又握住上官婉儿的手说道:“我知夫人风骨内挺,不慕浮华,但儿郎既已卓成,并不会泯然于众,也该要张计铺路,引入世道之中。道奴那个小子,外文内躁,有几分猥性深在,也实在需要亲友手足帮扶匡正。所以我厚颜恳请,夫人能否让光源儿同他兄弟一并受业成长?” 听到皇后这话,上官婉儿先是略作错愕,稍作沉吟之后才又低头道:“是妾要斗胆请问,这是圣人、还是皇后的……” 见上官婉儿有几分讶异并迟疑,皇后略作歉然状笑道:“这是我私下的一份心计,尚未请示圣人。若夫人应允,那自然是好。若情内有所为难,此事便无复再提。” “的确是有几分羞作启齿的难堪,不忍我儿过早见知身世的曲隐。但妾明白皇后的用心周详,事到临头,总需有所应对。这孩儿并不是我私情专有,一身名贵血传也不可长久隐逸。如今能幸从雍王殿下奔赴入世,是他的荣幸和福气。我如果自怯阻止,便辜负了皇后的关照体贴。” 老实说,今日见到雍王风光入世,上官婉儿心里多多少少是存有一些感怀神伤,关于儿子的未来又有几分彷徨无计。 然而皇后并不因为此子私生的身份而厌弃,反而贴心的计划了一条出路让自己选择。虽然说一旦从驾于雍王,孩儿难免会见闻更多,距离洞见身世不远,但无论早晚,这一节总要经历。 从儿子自身的前程计议,眼下也确是一个比较恰当的时机。总不能因为自己夫妇的私情放纵,便让这个孩儿一世都活在懵懂之中,世世见怯。 皇后见上官婉儿并不反对自己的安排,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再见上官婉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又笑着安慰她道:“李学士巧智近诡,凡事总不失体面的料定。我等妇人但有约定,之后各种计补且由智者襄助,夫人大不必戚戚在怀、忧虑前后。”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便也莞尔一笑,但又有些不忿的争辩道:“拙夫虽然长隐于世、清白不彰,但也是明君圣主器重赏识的雅道君子,多才多智,岂可诬作妖诡!” 皇后见上官婉儿爱夫心切,一点言辞上的取笑都不愿承受,便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继而便拉起上官婉儿的手,凑过去细问李学士坊居私处时仪容举止、品格癖好较往常有何不同。 这一天下来,外朝内殿都因雍王受封出阁一事而庆祝忙碌。一直到了夜深时分,圣人才从外朝热闹的宴会中抽身回宫。 一天仪式宴会进行下来,李潼也因儿子的出色表现而欣喜不已,回宫之后也不往别处寻觅,径直来到皇后寝宫,要同皇后仔细分享一下今日因儿子而生出的自豪喜悦。 他刚刚步入寝宫,便觉得气氛较之往常有异,皇后并不如往常一般直立殿前等候。他只道今日皇后也是喜乐疲惫,问过宫人后,便直往内室行去。 穿过围屏步入内室,李潼便见到室内张设布置大异于往常,还未及自己审量,一柔软娇躯已经扑入怀中,旋即颌下便遭柔滑香舌的舔舐,并伴随着皇后呢喃细语:“妾乍学新式,恳请夫郎怜惜……” 李潼听到这话,心情亦为之一荡,大号既然已经练出来了,新号自然也要抓紧创建。 1006 南士北行,道途寂寞 时下的长安城中,虽然距离正式的科举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但早已经聚集在京城的诸州贡举人们也并不无聊。 长安城印刷业发达,各种古籍经义并时下占据主流的各家学说俱有刊印,坊间市里便可寻常访得,甚至有一些豪商富贾为了刷取士林中的名声,直接便将各种经义书籍当街赠送给学子。 这对许多热衷于学问的贡举人而言,无异于打开了一扇大门,可以自由的徜徉在知识的海洋中,接受许多过往不曾领略的经义学说,大大的扩充了见识与格局。 除了临考之前的各种温故知新以外,长安城的风物人情也自有迷人之处。 一些年前便已抵达长安的贡举人们,亲身参与了元月前后、包括最富盛名的上元佳节,实实在在的领略到此世第一流的繁华场面与氛围,心中也都充满了自豪与兴奋,深为自己能够生在这样一个大唐盛世而感到庆幸。 至于年后陆续入京的那些贡举人,倒也不必过于失望,不久之后的上巳节同样能够让他们感受到大唐如今的富强与繁荣。 除了这些佳节良辰,各种公私的聚会同样频频举办。 参加类似的聚会也并不只会让人沉迷嬉戏而荒于学业,各州驻京的朝集使们会在不违规令的前提下,向各州贡举人们讲解一番如今朝廷最新的政治变化与风潮,让学子们在准备科举的时候可以更加的有的放矢。 私人的文会,则就是乐见同道、增广人脉的绝佳场合。哪怕本身学识微微、不足以扬名京畿,但多个朋友总是多一条路。 这些朋友当中,也不乏深谙世道常识的热心人,会根据诸学子各自学业情况分析他们该做用功之处。 大凡应试学子们,自然也都不免心高气傲,希望能够一举及第于进士显科。但进士科取员多则一两百人,少则甚至不满一百,跟庞大的贡举人数量相比,难度自是极高。 进士及第虽然前途喜人,但对绝大多数普通学子们而言,其他诸科其实也不失为一个良选。 如今虽然已经没有榜出即授的美事,守选期各有延长,但只要能够获得一个出身,便进入了朝廷人才储备库中,随事见用,同样也可创建属于自己的一番功业。 学力不及旁人,是要更加的努力才能有所成就,这并不是世道的刁难,而是选礼的公道。 除了庆祝佳节与公私聚会之外,还有另外一桩事倍受学子们的期待,那就是在四月上旬所举行的释奠礼。 释奠礼乃古礼延传,由朝廷筹备举办,凡所应试的贡举人们都可列队参观。可以说是为数不多、能够让这些还未有出身的学子们也能广泛参与其中、近睹庄重典礼的正礼。 礼在华夏文明中,本就具有着庄重的地位,而进拜先圣孔宣父的释奠礼,对这些学子们而言更有着非凡的意义。 因此随着释奠礼将近,各方贡举人们也都在忙碌准备,提前往礼部去注录学籍、获得当日参礼观礼的资格,然后又开始准备礼袍等诸事。 到了典礼正日,随着坊门开启,居住在各坊旅社中的贡举人们便成群结队、络绎不绝的往城西的布政坊聚集。布政坊中自有礼部官吏在此聚合时流、整顿队伍。 诸州贡举人们各循籍贯而依次排队,而其中颇为醒目的几个队伍便是国子、太学等隶属京中诸学馆的生员。 这些人久在长安,对于各种类似的典礼仪程并不陌生,并不需要礼部官员的指点,便各自整理好了队伍,队伍的规模也远远超过了那些外州学子的队伍。 但这些人还不是最引人注目的,在所有队伍的最前方还有一支队伍,那是由诸州贡士们所组成的队伍。 虽然同为应举的学子,但彼此身份地位也是有着不小的差距。如今大唐科举准许士子们自作投牒应举,这自然大大开辟了选士的途径与规模,但原本的州县考试也并没有废除,只有经过州县考选才可称为贡士,其他的生徒则只能例称为举人。 贡士已经经过州县的选拔,是诸州选募进贡于朝廷的才士,凡所应举的前后花销,都由各地官府开支。 而享有这一荣誉的学子也并不多,一般的州往往只有寥寥一二,即便是大州封制,顶多也不过三五人。至于一些边州远境、教化不兴,往往数年都无生徒获取贡士资格。 举人们还只能远远的观礼,但这些贡士们却能跟随典礼队伍进入到国子监的孔子庙中,亲身参与祭拜先圣的仪程。 数千人的聚集,又不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再加上诸学子们分散居住在城中各坊,路程有长有短,任务并不轻松。 所以那些负责组织的礼部官员们这会儿也是喊叫的声音嘶哑,仪容气度都大大有损。 礼部侍郎张说是今年科举的主考官,早早的便来到了礼部外廨,稍后负责将这些学子们引领到国子监外廨中。 一些杂事自然不需要张说亲自处理,他只是翻看着之后参礼的贡生名单,脑海中偶然想起一事,抬手召来吏员询问道:“广州贡士张九龄,入廨没有?” 吏员闻言后匆匆外出观望,很快便又返回来禀告道:“张九龄已经入廨,正在队列之中。” 虽然说应举的贡举人足有数千之众,但一些特殊的士子自然也能获得特殊的关注。张说闻言后便站起身来,踱步窗前向外望去,顺着吏员的指点便见到一个身长六尺、穿着一丝不苟的学子袍的士子。 对于张九龄,张说真是动了爱才之心。或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如今总算见到其人,一眼望去便觉得此子卓尔不群、仪容气度都远远超过了队列中的同类。 这时候,外院列队的贡士们也发现了张说的身影。这当中不乏在京学子,对京中名宿人物耳熟能详,张说在士林中的名望自然不必多说,一时间外面各种呼喊张礼部、张学士之声不绝于耳。 同在队伍中的张九龄这会儿也顺着前后同伴们的视线望过去,他自岭南远来,自然不熟悉京中人事,但对张说这个文坛宗主心中也充满了仰慕与好奇。 这一眼望去,便看到了站在堂中的张说。或是出于一份错觉与期待,张九龄只觉得张说似乎也在凝望着他,于是便远远拱手作揖,继而便见到张说在堂内微笑颔首,似乎真在回应他的见礼。 无论宿愿如何,起码当下两人名望势位都差距悬殊。出于自己的爱才之心,张说见到张九龄站在队伍中列并不显眼的位置上,便打算举手安排让其人站在队伍前列显眼位置。 可是他的手刚举到半途,却想起日前延英殿奏对时圣人对他的提点告诫,心中自是一警,举起的手便又回落下来。 诸学子们自然不知张说这一番心理活动,虽然有近睹宗师风采的惊喜,但转头又沉浸在即将参加典礼的喜悦中,同时不无好奇的打量着身边的同类。 释奠礼后,科举便正式的开考。当中竞争最激烈的进士科,每年能够及第的便是在京馆学学子与诸州贡士们。换言之,眼下身边这些同行者,不久后便都会是自己的竞争者。 诸州贡士随秋贡入京,此前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与时流接触结识,彼此间也算有些熟悉交情。 但这当中也有一个异类,那就是张九龄。张九龄虽然风采学识俱佳,但体质却有些文弱,年前生过一场病,错过了秋贡入京的日子,一直到了上巳节后才抵达长安。 虽然说他的文赋也被选入了华文馆的春江榜且篇幅比较显眼,但文赋的传世度总不如诗辞那么高,而且广州在时下也并不属于什么文教大州,今年的贡士唯张九龄一人而已。 所以眼下的张九龄,就属于那种有些威胁但又陌生的对手,也没有同乡为他向时流引见,于是便被隐隐的排斥在外,即便有心想加入一些话题中,但别人却明显的不愿与他多作交谈。 虽然才情不俗,但张九龄毕竟也不失年轻人的心性,身在这陌生的人间,想要尝试交际却又屡屡碰壁,大不似此前在岭南时那么受欢迎,心里自然难免觉得有些失落,只觉得长安城的繁华与热闹透出一股疏离排外。 将近正午时分,虽然各方选举人们还是没有聚齐,但也不能因为这些迟到者而错过典礼吉时。因此张说等礼部官员们便行出直堂,率领着庞大的选举人队伍浩浩荡荡的行出布政坊,沿金光门横街往东行去。 当眼见到身着紫袍的张说出堂翻身上马时,内外贡举人们无不轰然叫好,既表达了对这位文坛宗主的尊重,同时也充满了羡慕与期望。 “张礼部应试夺魁,在边有功,在朝有名,壮仕之年便名满天下,文称大手笔,位居典选官,生人驰于此境,更复何想啊!” 在一干贡举人们看来,张说自是当之无愧的人生赢家,他如今所拥有的,便是绝大多数士林学子们终此一生都难以企及的。 听到周遭学子们的感慨议论声,闷声行走于队伍中的张九龄也忍不住抬头望去,眼见到最前方的张说仪仗,眼神也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心中不免生出一种“彼可取而代之”的壮志想法。 庞大的队伍行出布政坊,此时金光门大街左右也早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京中民众们。长安民众爱好热闹,看到学子们队列游行于街,街面上便不时爆发出一串为儿郎喝彩之声。 当前方的队伍抵达西内皇城朱雀门前时,朱雀门也早已经是宫门大开,多有身着朱紫的大臣默立于此。 一场释奠礼自然不值得朝臣们倾巢而出,但今年的释奠礼意义又有不同,乃是圣人嫡长子、新封雍王的李彻第一次参加并主持正式的典礼场合。 朝臣们心情自然充满了期待,许多原本不需要参礼的大臣也都纷纷露面,要为雍王壮势助威。 雍王将要参加今年的释奠礼,学子们多数并不知晓。当眼见到朱雀门前如此盛大场面,各种消息也都快速的在队伍中传开,学子们自然变得更加兴奋。 这些学子们未必有朝臣们那么强烈的趋迎计议,但处于对圣人的敬仰,爱屋及乌下也希望能够见识到圣人爱子的风采如何。 而且这位雍王殿下虽然新近出阁,但据说已经学通一经,在民间都是不折不扣的神童之选,自然也就让时流对其充满了期待。这些即将参加科举的学子们,对于少有才名的雍王则就更有一份身份的认同感。 张九龄身在队伍之中,心情之期待自然也不能免俗,但他位在队伍中段,放眼望去只见到前方人的后脑勺,偶作踮脚,则又引起了后边人的抱怨,心里自是不无遗憾。 但正在这时候,前方已经停下来的仪仗队伍中却分出一名身着绿袍的官员,快步向后方队伍行来,一边走着一边喊话道:“广州贡士张九龄何在?前方相公有召!” 在一片嘈杂并群众们好奇艳羡的眼神中,张九龄有些不确定的举手作应,旋即便被那名官员拉出了队伍,直向前方行去。 两人穿过长长的队伍,很快便抵达各色旌旗招展的仪仗前,张九龄还有些迟疑不定,不敢上前。 然而正在这时候,却有一个略显老迈的笑语声响起:“张郎齿龄渐长,气性怎么不似少时精壮!总角之年便敢书谒老夫,入京之后反倒怯缩人后!若非细问张礼部,我还道你仍未入京、将误考期!” “王相公……” 张九龄循声望去,便见到早年曾在广州担任刺史的王方庆正笑望着他,那眼神一如往年的欣赏与鼓励,一时间让他心情激动不已,此前倍感失落的心情顿时荡然一空。 旁边的张说眼见到这对忘年交的喜相逢,心里自是充满了郁闷,没想到王方庆这老家伙插手来掏他囊里秀才,于是便将脸一肃,抬手阻止张九龄的脚步,沉声道:“雍王殿下即将出宫,贡士不要出班乱走!” 王方庆闻言后便也笑着对张九龄摆摆手:“知你并未误期便好,来日有暇再入邸细话,归队吧。” 虽然没能跟王方庆细话别情,但在这样的典礼场合下对方还能记挂着他,已经让张九龄倍感感动,于是再作揖礼,便又转身往队伍中行去。 负责排队的官员也并没有再将他引回原处,而是就近安排在了队伍的最前方。毕竟队列前后都是随意,王方庆这个前宰相、如今的国子监祭酒的面子也是金贵。 张九龄刚刚归队立定,便听到朱雀门内乐声大响,旋即便有禁卫贲士策马徐徐行出,雍王出宫了。 1007 释奠礼成,齿胄为继 随着雍王仪驾驶出皇城,庞大的参礼队伍便再次动了起来,直向位于街南兴道坊的国子监外廨。 路程虽只一街之隔,但队伍行走的速度却并不快,实在是沿途观礼的民众太过热情,尽管有禁卫将士提前布置了警戒,汹涌而来的民众们仍将宽阔的御街挤占了将近一半的空间。而且在视野所及的范围内,连接纵横两条主街的路口处仍然有人潮不断的涌出。 往常的释奠礼虽然也是京中晚春一大盛事,但参与者主要还是包括科举生员在内的士林中人,普通民众们或许会凑个热闹,但绝大多数都不会全程跟随。 眼下热闹的情形并不常见,原因自然主要还是雍王殿下参与典礼。过往多年,圣人将这爱子保护的太好,以至于世道中人无不充满了期待与好奇,如今乍一入世,难免会引起群众围观。 好在类似的情况朝臣们也有考虑到,今年释奠礼的守备力量也较之往年增强倍余,由京营大将王孝杰亲自坐镇控场,群情虽然踊跃,也难冲破禁军将士们层叠严密的防守。 尽管场面仍算有序,但四面群众不断呼喊所汇聚而成的嘈杂声浪仍然让人感觉不安。 王方庆等大臣们不免担心第一次参加典礼的雍王殿下或会惊悸失态,纷纷靠近雍王的车驾以贴身守护指点。 雍王车驾乃是视野开阔的四望车,虽有薄纱垂帷,但也不能尽阻阳光与视线的投入。王方庆等人靠近过来的时候,便见到雍王端坐车中,对车外的嘈杂恍若未觉,不免略感安心,同时为雍王的少年沉静而感到欣慰。 但其实在众人所不能清晰望见的车中,雍王的神情也并未如姿态所表现的那样淡定。 群众欢呼的热闹场景,他并不是没有见过,可往年凡所见闻,群众们的欢呼声那都是献给他的父亲。 李道奴也并不是没有幻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才真正感觉到这一份热烈欢腾中所蕴含的压力。 那些人眼的关注与不绝于耳的欢呼声,简直如同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而他则就像是波涛中的一叶小舟,心里由衷的生出一股乏力感,更下意识便觉得自己尚不足以承受这一份荣光与期许。 他虽然端坐不动,但掌心里的汗水却不断涌出、擦之不尽,周身更觉燥热难耐,到最后昏昏沉沉的思绪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绝不能形容露怯、辱没了阿耶的神武英名。 车驾自朱雀门行至兴道坊的东门只用了一刻钟有余,但车中的雍王紧张之下却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恍惚间只觉得似是一瞬、又好像极为漫长,车驾便缓缓的停了下来。 “请雍王殿下落车!” 周遭虽然声浪嘈杂,但李道奴仍然捕捉到了国子监祭酒王方庆的声音,他受封未久,对于这一新身份还没有足够的代入感,直到王方庆再呼喊了第二遍,才在心中骤作一警,抬手重重的按在随驾的小宦者肩上,深作几番呼吸,然后才在车中站起身来,缓缓地步下车驾。 抬眼见到雍王脸色紧绷,王方庆自知这位殿下颇为紧张,趋行入前一手扶住雍王的手臂,微笑着低声说道:“天道之下,殿下便是圣人嫡血延传,斯景斯情、邦国社稷,俱圣人掌覆之内。万民感遇圣恩,因有忘情呐喊,此皆圣人德泽荫给,殿下因缘享之,理所当然。” “民情之重,小王今始有知。虽无担山扛鼎之力,主上恩泽垂授,亦可战战临之。” 听到王方庆的话,雍王心绪略定,在车前站稳之后,便抬眼环顾于四周,近前朝臣贲士林立,更远处则就是无数期待的张望眼神。 他站在远处,向着四方观礼之众略作欠身颔首,而这一举动又引得周遭欢声雷动,能够直视端详的民众们无不为雍王的举止镇定而鼓掌喝彩。 这时候,时间也恰好到达了正午,兴道坊中彩旗悬陈,自坊门处一直延伸到国子监外廨前。诸礼官入前唱礼,雍王便在朝士并诸贡士们的簇拥之下往坊中行去。 这时候,朱雀大街南北仍然不断的有民众闻讯后蜂拥赶来,但已经占据不到观礼的好位置。随着参礼队伍完全走入坊中,整座兴道坊也被禁军将士们团团把守起来。 那些无缘得见雍王风采的看客们自是满心的遗憾,仍然徘徊在坊外不肯散去,一边向先行赶来的人打听雍王神采举止如何,一边在拥挤中艰难向前移动。 进入兴道坊后,环境倒不再像行途中那么嘈杂,雍王也变得更加镇定从容,脸上也渐渐流露出印象深刻、酷似其父的和煦笑容,在礼官们的指点下一步一行,径直走入了设在国子监外廨的孔子庙中。 接下来,各种礼事便依序进行,伴随着庄严肃穆的宫县礼乐声,国子监生徒们在孔庙前作列队为六佾之舞,作为孔庙祝献的雍王、国子监祭酒王方庆以及孔宣父阙里官长的兖州刺史徐坚依次进入孔庙之中献拜先圣。 三献完成之后,便轮到张九龄等参礼贡士们依次入庙祭拜先圣,至于其他的朝臣举人们,则就只能在典礼范围外列队参观。 一场流程进行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当雍王等人再次走出庙堂的时候,便宣告礼成。不过整场释奠礼眼下也只进行过半,之后还会有大儒讲经等活动进行。 国朝并不独尊儒教,道教作为宗家显学、佛教则在民间拥有广泛的基础,因此在接下来的讲学中也有两教代表人物参加。 特别在开元七年开始,道举也成为科举常设的科目之一,所以今日讲经内容对于之后举行的科举也有极大的参考价值。 按照原本的典礼流程,皇帝或皇太子主持释奠礼的话,基本上也会参加接下来的讲经。 但是今天除了释奠礼之外,还要举行雍王的齿胄礼,所以在完成献礼之后,雍王便不再继续逗留,由礼部侍郎张说主持接下来的三教讲经,雍王则在王方庆等人的陪同下离开孔庙,前往国子监的外廨直堂。 跟场面盛大的释奠礼相比,齿胄礼则就比较私人化。 齿即就是年齿长幼、胄则是官门贵胄,所谓的齿胄礼,便是天家子嗣入读国学,与诸同窗叙论年齿、定分长幼的礼节,虽皇子入学也要循年齿而定先后、不以身份而立尊卑,也就是雍王的入学礼。 此时在国子监直堂中,新领昭文馆大学士的杨再思等人早已经等候在此,眼见雍王在孔庙礼成后便纷纷出堂迎接。 孔庙一番繁礼进行下来,雍王已经略显疲惫,众人也都不便催促,便给雍王留出半个时辰略作休息。 国子监庑舍中,李道奴刚刚换下已经汗津津的礼袍、穿上学子袍服,房门便被人敲响,并伴随着有些粗野的呼喊声:“道奴、道奴你更衣完否?可不要被我推门见到你的光屁股!” 如此熟不拘礼,自然只能是伯父家的几个堂兄,房间中李道奴还未及应声,同王世子李仙童已经推门行入,身后亦步亦趋跟随着、一脸傻笑的便是岐王世子李承德。 这两个小子年龄都比李道奴大了一些,眼下也穿着相同的学子袍,但却不改平日标新立异的做派,李仙童脖子上挂着一个玳瑁手柄的水晶透镜,李承德鬓角则插着一枝颜色鲜艳的大红花。 私室中的聚会,李道奴较刚才少了许多拘谨约束,跨坐一张有靠背的胡床,抬眼瞧了瞧两个笑嘻嘻靠近的堂兄,一边捶着刚才挺得有些僵硬的膝盖,一边叹息道:“这繁礼可真是磨人,你们两个不见刚才场面的盛大,不然连尿怕都要漏在裤裆里!” “哈,道奴你居然吓得尿裤子!” 有点瓜楞的李仙童听到这话,顿时便眼光透亮,直向李道奴刚才褪下的礼袍冲去,举起胸前的透镜便观察起来。 李道奴懒得理会这有点不灵光的堂兄,转望向李承德问道:“同咱们一起去昭文馆进学的学徒名单,打听到没有?” 李承德闻言后便连忙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递了过去:“名号都已经记录在这里,这两日我也寻人打听了一番各自背景。这里面有一个须得注意,名字叫作李昶,也曾是咱们乐智园的同业,只不过往年没什么接触……” “李昶?” 李道奴听到这话便有些诧异,望着李承德问道:“这小子有什么奇异处?” “他有钱啊!” 李承德说到这话,抬手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却不想招来李道奴与李仙童的齐作白眼:“京中凡所相识子弟,哪户不比你有钱?” 听到两人吐槽声,李承德脸色顿时一垮。他家人势虽壮,但吃饭的嘴也多,老子李守礼虽然性不悭吝,但管家的岐王妃却恨不能一钱掰作两钱使用,哪怕是嫡生的儿子,衣食之外也都甚少给钱使用。 “你们看不起我……” 李承德也是少年要强,先是一瞪眼,过后也不得不承认现实:“也是应该的……但这个李昶,你们可不要小觑了他!他阿耶虽然不是什么豪贵人物,但家中却有一桩壮业,知不知京中万香会?那可是他家的资业!据说日常用销,身后都跟着几架装满了钱帛的大车,一路走一路撒!” 自幼手紧的李承德对于财富实在乏甚想象力,当从同窗口中打听出相关的情报后,惊诧得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却引起李仙童的质疑:“他家就算有钱,万缗资财也能随身携带,哪用得上几架大车跟随?” “兴许几架大车里装得都是飞钱!反正别人就是这么说的,总之这个李昶可是了不起的人物,我不知你们两个看法,总之我是一定要和他做朋友!” 李承德生人至此,经手最多的钱款还是在乐智园放贷那段岁月,并不知飞钱数额究竟多大,但心里已经对那个出身大土豪的同窗充满了亲近感。 “我们中出了个叛徒,来擒拿住他!” 李道奴并不知这句趣话意义,但阿耶在宫里练习马球的时候常常喊叫,他听后便也时常用来打趣同伴,此际对李承德赤裸裸的拜金情结充满蔑视。 李仙童闻言后便也笑着凑上来,一起把李承德扭压在房间中,堂兄弟几人笑闹片刻,李道奴紧张疲惫的心情也轻松下来。 “昭文馆并不是乐智园那种外苑自家地,外朝人眼聚集,是咱们兄弟陌生境地。入馆后还是要先窥情势,短时不要暴露真态!” 在同龄人当中,李道奴自不像父母虽认知的那样恭顺乖巧,只不过跟两个已经原形毕露的堂兄相比、更懂得掩饰自己,这会儿将要前往新的学馆,该作的叮嘱也放在嘴边。 李承德闻言后自是点头,李仙童则有些不以为然,摆手道:“昭文馆地舍狭促,一眼就能望穿,有什么情势需要打量?你们两个安心吧,水泽深浅我一趟就能试出,咱们就得放胆标出风格,过后才有见机让步的空间。若进了昭文馆便要缩头度日,便会被学士们强立规矩!我还有许多设想在乐智园施展不出,正要仰仗昭文馆更大的才力应验……” “阿兄你要去昭文馆跳楼?” 李承德闻言后不免一惊,不同于同王子嗣单薄,他家儿女可不是什么稀罕物事,早前因祖母恼怒他们鼓助其事,他便被自家老子抽打一通。 李仙童听到这话顿时一脸尴尬,抬手摸了摸新皮方生的脸颊,而后举了举脖子上的水晶透镜:“那飞翼我早晚会完善出来,眼下却有别计。圣人赐我这祝融镜能聚光生火,我是想着打磨更多、作大生产,以后京中家家有此一镜取暖炊食,连炭火都不要耗用。只是无处觅来更多水晶……” 李道奴自知这趣物效能,闻言后便笑道:“此镜须得晴空天日才能聚热,若是阴天,难道全城寒食?” 李仙童闻言便是一滞,他还没来及思考这问题,略作思考后才拍着脑壳笑语道:“这还不简单,再拿火炭生火取代天光……这也不对,生了火要镜何用?” 且不说李仙童一脑袋的物理思辨,几人闲聊片刻,又有吏员前来通知前往参加齿胄礼,于是便起身行出。 途中李承德不免又连连叮嘱,一定要对他已经预定的挚友李昶态度和气,若害了这一份交情不能向深发展,兄弟都没情可讲,除非两人肯补贴他的日常用度! 1008 齿胄叙礼,生徒欢聚 国子监直堂中,接下来的礼事场合早已经布置完毕,相关人员也悉数在位。 大堂正中央,端坐的是国子监祭酒王方庆并昭文馆大学士杨再思,次席则就是昭文馆学士陈子昂、待制贺知章等人。 陈子昂旧任礼部郎中,秩满之后转为秘书少卿,没有了他所错过的那个世道中的失意孤愤与英年早逝,俨然已经位列朝班通贵,仍然没改的则就是品性禀直。 这也是圣人给陈子昂加任昭文馆学士的原因之一,他是不放心将自家儿子完全交给杨再思这个老油子进行调教。 陈子昂文学上的名望稍逊张说,但并不是说造诣有差,而是性格使然,不像张说那样长袖善舞、擅长营造自己的名望。 讲到真正在诗文上的造诣,陈子昂号称文起八代之衰,具有着非凡的变革与探索精神,这是当世许多人都不具备的精神。更兼风骨皎皎,不失经世建功之志,对新入学龄的少年而言,可谓是有着极高的人格魅力,是人在成长期不可多得的一位人生偶像。 如果说陈子昂负担着为自家儿子引路教导的任务,那么贺知章就是圣人给儿子准备的一个知心大哥哥了。 贺知章旧任富平县尉,秩满考评得优之后守选两年,等到钟绍京拜相时便以隽才举于朝廷,担任门下省左拾遗,品秩虽然只是八品,但却一举迈入谏臣供奉官的行列中,可谓是超拔任用。 当然,这也跟贺知章能够安于寂寞、待在草堂书院数年之久,与钟绍京结下深厚情谊有关。补阙、拾遗虽然只是下品的卑职,但却属于两省供奉官序列,照例都由宰相举荐才能出任。 昭文馆正隶属于门下省,所以杨再思卸任侍中后便兼领了昭文馆大学士。而贺知章能够进入门下省供职,也让圣人颇感欣慰,索性便加之待制之职。 之所以对贺知章另眼相看,除了其人开元元年进士榜首状元的特殊身份之外,也在于贺知章这个人性格实在讨喜,双商俱高。圣人自是希望自家儿子成长过程中,有这样一位人格健全的属官陪伴斧正。 除了在堂官员之外,下首左右两侧还坐满了昭文馆的生员。昭文馆作为隶属于门下省的国朝最高学府,招生标准自是极为严格,满员也不过三十多名生徒,本着宁缺毋滥的原则,常常都处在缺员的状态中。 在雍王入学之前,昭文馆已有生员十三人。本来去年还有二十多个,但随着陈子昂进入馆中直馆,去年年末一场考试难度陡然增加,直接开革了十多个生徒名额,留下的便只有眼前这些。 除了雍王等堂兄弟三人之外,今次一同进入昭文馆的还有七人,所选自然皆是京中贵胄人家子弟,但也都经过了陈子昂等人的严格考评。 这会儿七人端坐在堂中,虽然心存好奇并期待,但也不敢放眼打量。之前一系列的考评,已经让他们认识到昭文馆治学之严谨,今天临出门前还免不了要遭受亲长们耳提面命的教诲,自是不敢怠慢。 随着侧堂琴瑟乐声响起,雍王三人便在礼官导引之下迈入堂中,几名官长只在堂中略作颔首,并未起身迎接,自有博士入前指点着三人站定位置,并在身前架设起了素屏。而那几名跟随雍王等一同入学的学徒们也都连忙起身,在雍王三人身后队列立定。 “小王等方受业于诸先生,敢请见。” 此前已经经历过释奠礼那繁琐礼程的考验,这会儿李道奴倒是淡定,待到诸员队列完毕,便率先举手向堂内作揖请见。 堂上官长们略作颔首,博士便开口回答道:“某等无德,请雍王无辱。” “请学士等无辱。” 屏风后雍王又率诸学子拱手回应,而后博士入堂请示,片刻后匆匆行出,唱礼道:“请雍王殿下就位,卑职等始敢见。” “小王不敢以视宾客,请终赐见。” 听到雍王应答,博士再上下趋行一程,而后才对雍王作揖道:“卑职等赐不得命,遂从所请。” 经过一番隔屏的传话,屏风才又被撤走,这会儿堂中诸官员俱已离席,只剩下杨再思仍然在堂端坐。雍王率领身后学徒们趋行登堂,站在左侧,自有随员入前进奉束脩,由杨再思这个昭文馆大学士就案笑纳。 正式的束脩有着严格的规定,雍王虽然贵为圣人之子,但也并不超格,无非帛五匹、酒一壶、干肉五条。至于圣人念叨着要削减的赐物,那就是对诸学士礼外的加赐,便事从便宜、各自随意了。 束脩每奉上一物,诸学子们便向东而拜,直至束脩纳毕,杨再思才从案中站立起来,一脸慈爱的望着雍王,只怕对自家亲孙子眼神都没有这么亲切。 等到杨再思起身离席,博士才又引着雍王等向着空席作拜,至此便算纳过束脩,一干学徒们成了正式的昭文馆生员,由杨再思亲自将出入学馆的信物发授给诸学子。 接下来的齿胄礼,大体是诸学子们对面立定,各报姓名出身并年齿,年长者入座上席,年幼者则敬陪末席,并不因雍王身份高贵便有免俗。 当然礼规之外也难免俗情,没看杨再思这个大学士眼神都直落在雍王身上绝不转移,其他学子们自然也不敢真的无视雍王的身份。 彼此介绍的时候,还有学子们别出心裁的拟定一个治学的格言一并讲出,有前人的警句,有自拟的诗辞,凭此来丰富一下自己在雍王心目中所留下的印象。 一番年齿叙定,在场众学徒们大体上也混了一个点头之交,各自入席坐定,由陈子昂板着脸宣读了一番昭文馆的各项规定。 接下来诸学士们便各自退堂,将场地留给众学子们彼此联谊、加深感情。等到学士们离开后,堂中气氛便瞬间变得轻松起来,少了许多约束感。 “小王此日入学,日后同窗受业,也要多仰诸位提点得失。今日叙齿成谊,略具薄礼,恳请笑纳。” 齿胄礼就是贵胄子弟们之间的一场联谊会,当然也少不了互赠礼物的环节。雍王出阁读书,是家门一桩大事,因此内宫诸位嫔妃们也都各自准备了一份礼品让雍王赠送同窗。 这其中,皇后准备的是一套笔砚文具,贵妃则提供了马球球具,惠妃是一领学子袍,德妃给的是装饰金玉的书箱,杨昭容一套玉石棋局,韦婕妤则给了一套诗文选集。 一共六样物品,在场人人有份,可以说既有新意又价值不菲,在场同窗们各自笑纳礼物,也见识到皇家出手之阔绰。他们皆出身贵胄门庭,自然看得出这一套礼物的价值。 雍王赠物完毕,便轮到其他新入的学子们了。同王世子李仙童赠送的是一份铜刻漏,告诫同窗们要珍惜光阴,如果说有什么匠心,那就是这套铜刻漏是他自己设计的,刻度到了卯时就会有内置的警鼓敲响。 听完李仙童的介绍,同窗们自是好奇不已,若非后续还有礼品接收赠送,便忍不住想试一试了。 但事实证明,他们的期待也是多余。轮到岐王世子李承德时,只见这小子一脸肉疼的从腰囊中摸出几十枚开元通宝,一个个塞入到同窗们手中。 这些昭文馆学子们倒不是指望接受礼品发上一笔横财,可是跟前两位相比,这手心里塞入的一枚铜钱实在是落差太大,让人有些接受不能。 李承德具礼虽薄,但神色却是庄重得很,看也不看那两个已经隐隐跟他拉开距离的堂兄弟,而是一脸正色的望着同窗们说道:“家事国事,在此一物。前人所以造式如此,便是为了告诫后人内禀方正、外以圆寰,内正外圆,便是前人之所赐教休养的道理,与诸同窗共勉!” 众人心内本来还不乏吐槽,但听到李承德这么说,也都纷纷收敛神情,各自发表体会。 见这一把算是糊弄过去了,李承德暗里擦了擦手心汗水,归席坐定,然后李仙童就凑过来小声道:“阿叔明明给你准备了马球场一年的套票……” “你小声些!那球场年票一张便要十缗,谁舍得送出?等到卖出后,我在外苑设席款待你两,只是不准告密!” 李承德暗里掐了李仙童一把,威逼利诱示意他不要声张自己藏下了家里给准备的入学礼物。 接下来诸学子继续赠送礼品,李承德忍着肉疼送出了几十枚铜钱,但对别人要求却不低,收到了心仪的礼品便眉开眼笑,暗算价值几许,只看那嘴角裂开的程度,显然是非常满意。 几人轮序之后,又有一名少年学徒站起身来,而堂内的氛围也顿时一静。这学子不是别人,正是李承德预定的挚友李昶,很显然这李昶家世豪富之名并不只有李承德知晓。 等到他站起来的时候,堂中众学子们望向他的眼神全都不无期待。倒不是他们品性势利,毕竟谁家也不差一份礼物,可若富贵到了一个极致,那就俨然已经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李昶的家世便富贵到了超出时流的想象,开元四年世博会时,其家豪施巨钱数千万缗的故事在数年后仍是让人津津乐道,也让时流见识到人间巨富是怎样手笔。 正当众人都在盯着那个李昶的时候,李仙童突然轻咦一声,指着被瞧得有些拘束的李昶说道:“这小子瞧着有些面善,似是哪里见过……” 李道奴也正好奇的打量其人,闻言后便下意识的点点头,旋即便听到李承德嗤笑声:“你们两个,傻不傻?纵使此前不识,也在乐智园同业数年,总有偶然碰面,只是不知身份罢了……” 李承德这一解释也有点道理,李道奴听完后又是点了点头,只有李仙童不失求索的精神,仍是频频打量。 学名李昶的李光源并不像他禁中的兄弟姐妹那般自幼便不乏同龄人陪伴成长,性格略有几分内向,并没有一般少童的张扬爱闹,这会儿被众同窗们好奇注视,自觉有几分不自在,原本准备的原本准备的客套话也不再多说,只吩咐家人搬来一个硕大箱笼并示意打开,而后说道:“略具简物,请同窗们笑纳。” 话语虽然简单,但礼品却不简单。随着箱笼盖子被掀开,登时便有金玉澄光投射出来,众人凝神望去,只见到满满一箱子的金瓜! 细细打量,倒也不是什么金瓜,而是较成人拳头大了一圈的香薰球,宝光流转,很是精巧。 众人还在迟疑,李承德却已经一步冲至近前,俯身捡起一个香薰球握在手中拿起,只觉入手颇见吃重,不免压抑道:“这香薰球竟是纯金……李昶你、郎君实在是谦虚客气,如此重礼,怎称简物!日后大家便是同窗良友,所谓千金易得、知己难寻,相处日久你就懂得我,交友但知心、哪需金与银!” 说话间,李承德一手捧住金质的香薰球,另一手便要搭上李光源的肩膀。李光源哪见过这样热情的同龄人,下意识的侧身避开,摆手说道:“大王、学兄彼处立定就好……” 满腔热情却遇上一个交际障碍的对象,李承德也是无奈,站在远处尴尬一笑,转而环视众人沉声道:“往后同窗在学,最重要的便是和气长存。若让我知有人冷眼望我同窗,可不要怪我不客气!” 众人听到这话,一时间也都无语,这少王刚才一番话说得多好,可现在那方孔就涨出了圆形之外,直不楞登的戳人。 但哪怕没有李承德的警告,众人这会儿对李昶也都充满了好感,试问谁又不喜欢跟土豪做朋友? 此前诸学徒赠礼,便以雍王最为贵重周全,但现在跟李昶的礼物相比,价值上也要略微见绌。金价本就极高,再打造成精致的香薰炉,工艺价值更是不菲。 哪怕这些贵胄学子,日常也无缘使用如此奢货,然而这李昶出手便是一人一个。但似乎也唯有如此手笔,才配得上其人家世出身。 李承德一番表态后便抱着香薰球回到了坐席中,李道奴也把玩着自己手中这个,转又对身边两兄弟说道:“这个李昶啊,你们不要以为他真的不知物之轻重。如此精金香球,哪个入手舍得俗香填入?京中上品香料,俱出他家,散出一物却得了几十人长年的收成啊!同窗们往常于此未必大耗,可过了今日,人人手里浮钱都要赚入他家!” “这就更好了啊!咱们柜钱赊贷又能经营开了!” 李承德闻言更喜,而李道奴也点头说道:“之前还担心昭文馆学徒年长不失自制,想是运计艰难。但那李昶先凿出一个缺口,日后咱们兄弟确要共他友善,情谊铺垫起来,以后合馆生员浮钱只在咱们手间打转!” “我又不缺钱,懒得再作这些杂计费时!” 李仙童对此却兴趣不大,那香薰球把玩了片刻便收在了一旁。 “赚到了钱,才好再作新的飞翼,不需户内支用、动辄察发!” 李道奴闻言后便笑眯眯说道,他自然更没有钱事之扰,但能绕开亲长的看顾而有自立的进项,却是十分的具有成就感。 听到这话后,李仙童顿时瞪大眼,拍着胸口保证道:“你们放心罢,我会监视住所有同窗,不准他们私下把这香薰球暗卖转赠,谁敢不香,便要嘲他!” 1009 今月照古,天涯此时 礼尚往来是基本的人情道理,昭文馆这些老学徒们收礼收得很愉快,当然也要各作回礼。 只不过这些人所准备的礼品便不以价值显出,多是诗文书籍以及各自的学习心得。 这也并不是全都学李承德礼轻意义大的那一套,毕竟雍王等入馆就是为的学习,有了这些前人经验心得参考指点,学业自然也能尽快的步入正轨。 这些学子们也希望各自才学能够获得雍王的赏识,从而提前在这位未来的储君心目中留下一定的印象。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若只是以浮华俗货回馈,情操资质等反而无从体现。 雍王也并不是李承德这种嗜爱钱财的性格,或者说李承德这种对钱财的热爱在所有贵胄子弟中都是颇为罕见的,早早的便体会到养家持业之辛苦,凡有意趣需求皆受制钱财。 一群学徒们赠礼寒暄,时间很快就来到了傍晚。因为是第一次出宫参礼,宫中的圣人夫妻也并不强求儿子尽快回家,给他留下足够的时间跟同学们相处联谊,甚至都提供了场地和物料。 国子监直堂自然不是学子们聚乐的场所,齿胄礼完成后,见众学子们兴致仍高,雍王便提议转去别处聚乐。众人闻言自是连声叫好,又有人前往请示学士们。 学士们正在侧厢闲话时事,有的则忍不住前往孔庙观摩讲经,听到学徒请示,其他几人还有些迟疑,但国子监祭酒王方庆先行表态道:“雍王殿下已经到了见悉人情世故的年纪,且举止尺度严谨,大不必寻常黄口观之。” 听到王方庆都这么说了,众人也不再多说什么,但还是决定要挑选一员跟随,最终贺知章这个学馆晚辈被选出来,前往参加并监察雍王与同窗们的聚会。 得到允许后,诸学子们先拜别师长,然后便一起离开国子监外廨。此时国子监外廨,雍王府一众官佐们也早已经等候在此。 开元五年,朝廷改革宗室供养制度,王府长史以下诸事务官佐皆宗正寺办公,王府仅仅保留师友、文学、祭酒等侍从官,亲事帐内等侍从也由内卫、京营将士轮番拱从,不再由品子具职。 雍王新封未久,除了由王方庆兼领雍王傅之外,其他官佐仍然在选,眼下确定下来的只有几名侍从官。 或许是出于对天子门生的自信,圣人为雍王选配的侍从官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集英馆出身,原集英馆直学士裴光庭担任雍王友,原馆生裴耀卿、韩休则担任东西祭酒。 见诸侍从官们早在国子监外长立等候,雍王连忙上前问好致意。并不是单纯的礼贤下士,还因为担任雍王友的裴光庭算起辈分来是雍王的姨夫。 裴光庭家世显赫,跟圣人又是连襟,官途也是极为得意,年近而立便已经担任了殿中少监,是朝中少有的少壮通贵。 眼见其人当街而立,不独雍王上前致礼,那些昭文馆学子们也都纷纷入前问好。态度之所以如此殷勤,不纯粹是因为裴光庭势位缘故,更因为裴光庭所在职的殿中监乃是京中马球联赛的主办方。 经过数年时间的发展,如今马球联赛在大唐已经甚具系统与规模,特别一些不以地理、籍户与方物等著称的远州外县,更将此当作一个大刷存在感的机会,州县大户募集资金、精选壮士,组成球队后,上半年传州过县的比试,下半年则由殿中监按照诸州球队的战绩邀请一些强劲队伍入京参赛。 如今马球已经是风靡国中、当之无愧的第一运动,无论士农工商、军民广泛参与。 球场上的那些青壮球员也都是坊中热议的英雄少年,特别每年元月前后,诸蕃入贡时也各遣球队入京,能够入选朝廷球队并战胜诸蕃的球员,更是直赐仁勇校尉的九品散官出身,若能应募入伍,起点便是精锐军官,并被民间冠以飞骑郎的雅称。 昭文馆众学子们也正是年少气盛的年纪,对于马球这项国民运动自然也都充满了热情痴迷,有的甚至将入选球员、御前参赛,成为飞骑郎作为一个人生目标。 裴光庭作为殿中少监,马球联赛的正管官员,在这些追梦少年们眼中自然是非凡的存在,态度也就加倍的殷勤热情。 裴光庭虽然已经是立朝通贵,但仍不失年轻人的朝气活力,与这些学子们交流起来态度随和、应对从容,很快便让众人排列好队伍,在禁军内卫将士们拱从之下、跟随雍王仪驾往坊外行去。 眼下天色已经擦黑,长街上仍然不乏行人游走驻望。随着长安市民生活越来越繁荣丰富,宵禁制度已经渐渐有些不合时宜,不乏临民的事务官建言是否取消这一制度。 但朝廷中对此仍然颇有异议,许多官员都觉得宵禁作为大唐立国以来便奉行的治安规定,还是不可完全的作废、放纵民众昼夜游行。 圣人在听取采纳各方意见之后,也并没有将宵禁完全废除,只是将宵禁的时间缩短了一个时辰,让民众们在初夜时分还能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 至于违触宵禁的事件,若查明无涉罪行,基本以罚金为主,不再作监禁徒刑等处罚。若没钱上缴罚金,便需要在长安、万年两县作役十天到一个月的时间,劳役的范围无非洒扫净街、修剪街道树木等杂使。 所以眼下的长安城里,若豁得出去罚钱几千,又或者扫上一个月的大街,夜中浪行不再是权贵人家的特权。常有市井游侠儿前夜鲜衣怒马的浪行街上,第二天便灰头土脸的在坊区间搞公共卫生。 金吾卫作为如今南衙硕果仅存的治安大队,与勾院捉察军在京中并称两大凶旅。前者抓坊间犯禁,后者查官商赃贿,凡有出动,那马蹄声都是叮当乱响的钱币碰撞声,可谓凶名卓著,等闲人不敢招惹。 众昭文馆生徒们也不乏被金吾卫当街擒获、第二天家人拿钱赎人的经历,此时跟随雍王仪驾行在长街,那些如游魂一般在街面出没不定的金吾卫街徒们自然不敢横加阻拦。 一路行走间,不乏街徒队伍入近窥望而后又远远遁开,诸生徒们自有一份狐假虎威的恣意,有些被罚钱太多的生徒便忍不住向着金吾卫街徒队伍怪叫挑衅。 男儿少年总不免浪荡无状,雍王府侍从官们不便发声喝阻,跟随的昭文馆待制贺知章则似笑非笑的望着几个发声怪叫的学徒说道:“新近入馆,正不知众学徒各所擅长,闻此发声洪亮有力,来日开馆可以挑选你们几员唱读学规。” 县官不如现管,那几个怪叫的学徒听到这话后,无不哑然,尴尬一笑后再也不敢胡乱叫嚷了。 一行人在朱雀大街转入金光门横街,走过了西内皇城南侧,便抵达了崇仁坊。 雍王虽得册封,但并未在坊中新造府邸,圣人只将崇仁坊里的潜邸故业赐给了雍王,作为孩儿在宫外临时落脚处。 雍王仪驾入坊后,早有一众宫人宦者们站列在坊门内等候。其他人对于这一排场并不意外,唯有李光源望着队伍中一名身着绿袍的宦者怔怔出神,若非同行的李承德贴心的帮他把住辔绳,无所控御的坐骑险些要撞上道边的柳树。 李光源回醒过来后向李承德道谢,收回的视线却又忍不住向彼处瞟去。 行走在府员队伍中的高力士这会儿心中也是暗暗叫苦,回想早间大哥乐高安排他率员出宫布置王邸时一脸的怪笑,那会儿他还有些不明所以,现在算是明白了。 他们几员乃是圣人宫中最亲近的侍员,偶尔也会随驾入坊居住几日,自然难免会见到宫外的小郎君。 这突如其来的会面,顿时就把高力士搞得有点发懵,下意识的裹足落后几个身位,隐在其他宫人宦者们身后,脑海中则搜肠刮肚的回想圣人于此究竟有没有什么交代或暗示。 高力士这里紧张不已,殊不知另在别处的一个宴会场合中,圣人同样也不能淡定。 今日除了雍王在崇仁坊邸宴会同窗之外,而在城北外苑也有一场聚会正在进行着,乃是圣人与皇后一同宴请那些伴学雍王入读昭文馆的贵胄子弟家长们,也算是昭文馆家委会的一次碰面联谊,至于会不会商量给老师送骏马、造大宅,那就不得而知了。 今天虽然并不是大朝之日,但有一些官员家长也需要参加国子监的释奠礼,所以宴会开始的时间已经不早。王方庆、杨再思等长官们更是等到雍王等离开后,才又匆匆的奔赴外苑参加这场宴会。 等到人员悉数抵达,两处宴会几乎同时开始,外苑的宴会设在了命妇堂,场面较之雍王邸自然更加盛大。 因是官员并家眷悉数赴宴,因此殿堂中各家席位也都加设帷幄,彼此间并不能一览无遗。诸家宾客到场后便各自入席坐定,在圣人与皇后尚未入殿时略作联谊。 这其中,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三原李学士了。李学士内外功表多有附名,更兼诗名极盛,但却偏偏的甚少参与京中的各类聚会,自给人一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感。 如今再得圣人赏识,李学士之子也伴读雍王于昭文馆中,今日圣人亲自设宴款待,李学士也终于露面于人前,许多人见到他夫妻登堂入席。 李学士脸色略显蜡黄,相貌倒是俊秀,身高不算英挺,身上裹了一件厚厚的皮氅,语调沙哑且惜声。据说是刚刚从碛口前线返回,途感风寒所以形容有损,车马劳顿不耐久立,更不敢抱恙近人,与时流浅言几句后便在夫人搀扶下入帷坐定。 虽然说李学士同人交流时总透出一股疏离感、不够热情亲近,但群众也都不以为意。 这样一位文弱的书生,能够得到圣人的信任看重,每逢国有大事必然身赴行伍之中,偶或远在青海、疏忽便赴天南,如今又从碛口归京,审其经历,就连最勤恳忠直的臣员都自愧不如,更不会在这种小节上斤斤计较。 入席之后,有了帷幄遮挡人眼视线,那李学士便解开氅衣,身形更显单薄窈窕,张口吐出压在舌板下的桃核,就着白瓷反光摸着自己的脸颊,却被自家娘子一把将手打落:“稍后还要入拜致辞,千万别擦花了妆容!” “可怜、可怜,人家尚且不知情事滋味,倏忽间竟娇妻爱子俱全!” 被自家娘子收拾成男儿模样的柳安子自有几分不忿,刚才与朝士交际时的紧张不需多说,这会儿总算略得喘息,视线一转便抬手向自家娘子怀内探去,嘴上还嬉笑道:“阔别数月,娘子身姿更显丰腴,快让为夫手量壮大未否?” 上官婉儿同样也是紧张不已,这会儿懒得应付柳安子的打趣,任由摸索,只正色说道:“交代你的细则,可千万不要忘了。今天露面一场,不久后便要再赴碛口建功了!” 这对夫妻角色扮演的自觉有趣,却辛苦了身边人为之遮掩,柳安子还没来得及感慨天命无情,琴瑟声响,圣人与皇后业已登堂入室。 群众们起身作拜,垂眼见到被同王、岐王两家夹在中间的李学士一家人,圣人神情和蔼,略作颔首,下首众人却不知皇后要手捻腰际软肉,才能克制住,不会见到那怪模怪样的李学士便登时笑场。 不说相涉众人各自心情如何,李潼眼下则颇有几分无奈,两娘子私下碰面、背着他便敲定了李光源入学昭文馆的事情,他却来不及把小号再打发出京,日前还在邸中为儿子庆祝入学,总不好隔天连这样的场合都不参加。 这一次生造出一个“李学士”出来,主要还是为了在儿子面前维系一个正常的家庭关系。虽然娘子们的思绪自有道理,但李潼在思考几日后,还是决定暂时不将真相告知儿子们。 毕竟几个小子言则通经进学,但秉性仍未完全长定,未必有太强的接受能力,也难处理好错综复杂的人情关系。总之这一次李学士公开露面之后,不搞定漠北的突厥默啜便不归京。 至于自己想要入坊归家的时候,大不了给儿子办个住校,不让他回家。 之所以并不掩饰高力士等亲近几人,则就是做一些模棱两可、介乎有无的暗示,等到来年真相大白,不至于过分突兀。 他两个儿子,李道奴自是鬼精鬼精的,李光源虽然略拙交际,但也聪颖内秀,是会从一些蛛丝马迹中自己梳摸出一定的线索。有怀疑但不能确定,最后才明白你老子终究是你老子,比你们都会玩。 君臣见礼之后各自归席坐定,眼见到李学士与同王、岐王的亲密互动,更觉得这是一份相知微时的长情友谊。 殊不知岐王入席后便捧腹暗笑不已,迎着王妃有些诧异的眼神,思忖片刻后才说道:“新昌坊一处别业闲置也是无用,我打算作贱价转给一名友人,他是开元七年的飞骑郎,入京几年都无落脚处。改日我召他随从入府交易,娘子先安排人把院舍腾空出来。” 王妃甚少过问岐王在外的交际,但听说要贱价出卖产业,心里总有几分抵触,只皱眉道:“若真是通家至交的友情,大王不妨直接赠给,不至于些许薄财见轻了情义。” 收钱过户的话那是买卖做定,可若赠给借住则仍存转圜,若其人归乡或者外事,产业仍能收回。王妃管理这一大家子人吃马嚼,自然也不失为人处事的智慧。 岐王本是突发奇想,也想学学三郎的骚操作,但听王妃如此知理且维护他的友谊,不免心生些许愧疚,摆手道:“罢了,他在京中人情甚广,没有我的资助也不失维持。我家员众甚繁,留下别业也自有用处。” 宗王匿养别室总是不妥,再加上他众多姬妾也实在没有别业经营的才能,总从邸中取物资助势必难久,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今日参宴众家,自有儿郎同窗的友谊,所以场面氛围也都颇为融洽。 晚春时节,月已半满,高悬于空中,清辉垂洒于殿前。一曲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奏罢,圣人诗兴勃发,捻月为题,直在殿中临案作成一首《把酒问月》: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为了不让宾客们专心于交际而露出更多破绽,圣人直接就发出了大招,要让诗辞夺彩。李白这一首《把酒问月》,说不出的洒脱趣致,可谓是意味深长、感人至深。 圣人再著新篇,又是一篇情理并茂的佳作,众人也都为之惊喜并着迷不已。新辞虽然无作配乐,但哪怕清诵出来,也都琅琅上口,有颊齿留香之感。 “瞧着吧!我待会儿才要一鸣惊人,不让娘子浪思席中别个!” 不说殿中宾客们各自的朗读称颂,帷席内柳安子似是入戏太深,见到自家娘子一边念诵着诗作,一边满脸痴迷的昂首望向尊席中的圣人,柳安子便一脸醋意的纷纷言道,直接迎来自家娘子的掏心一拳。 圣人因乐制题,在座众人也不乏诗辞才趣,品味一番之后,便纷纷提笔应制,便是柳安子忿言要一鸣惊人的机会。 席中群臣应制过半,当殿诵读所作诗篇,不论水平高低,一时间也是极有唱应的乐趣。而轮到李学士时,他便出席作拜道:“臣此夜并无捷才可趁,但有所制望月旧作颇切此日命题,因作呈献,请圣人并诸公赏鉴。” 说罢,李学士也并不入堂,只在席后诵读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在听完李学士的应制诗作后,殿内又响起一片称颂声,只觉得今日接连目睹两首咏月佳作的诞生,确是不虚此行。 圣人问月诗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突破了时间的限制,而李学士唱应的望月诗,则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突破了距离的限制。 或是出于势位的缘故,群众觉得圣人诗作情怀更加雄阔,但也不得不承认,诸应制诗作中,唯有李学士所作最有唱应的趣味。 李潼嘴角含笑,听着众人对这两首诗的赏鉴评论,心中自然洋溢着满满的恶趣味。 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后世耳熟能详的大唐人物纷纷入世,也让他心里生出几分时不我待的感触,再不抄就他妈没机会了!所以大号小号一起用功。 两首佳作也激起宾客们的趣致,索性便召来乐人并诸乐器,直在席中便要排律定调,以供传唱。 外苑如今也是长安最为热闹繁荣的区域之一,众多达官贵人在此周遭设置邸业。圣人今夜于此设宴,虽然并非诸家尽会,但也不乏贵胄人家安排家人在命妇院外流连观望。 当悠扬的歌乐声再次响起时,圣人与李学士这对君臣唱应的咏月新诗便也借由这些人的口耳相传,快速向外流传开来。 仅仅只用了几个时辰,外苑诸街巷宅业间便不乏时流开始学唱咏月新调。 在外苑边沿,靠近龙首渠的地区,有一排客邸建筑。张九龄在参加过释奠礼后,虽然与王方庆的偶遇让众贡士们不再排斥他,甚至讲经完毕后还有人主动邀请他聚会。 但想到来日还要前往王方庆邸中拜会,届时少不了会有学识的考核,因此张九龄便回拒好意,返回馆邸用功。 他是被广州市舶司专车送入京中,入京后便直接入住靠近大内皇苑的外苑馆邸中。挑灯夜读许久,自觉头眼都有些昏沉,眼下并无睡意,索性便在馆邸园中踱步散心。 正闲走之际,有歌乐声从院子外传来,张九龄侧耳倾听,只听到杳杳歌声“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歌声自有些生涩、断断续续,但张九龄却听得入神,直将全诗都默记下来,口中低诵几遍,眼神中渐渐流露出钦佩之色:“长安不愧是人杰地灵的天下首暨,此夜斯时,竟有才流能够直歌我思,感怀肺腑……” 离家几千里,人事皆陌生,特别白天里的各种遭遇,更让张九龄心生对家乡人事的愁思。月夜踱步于中庭,了无睡意,心中也有几分诗歌遣怀的想法。 只是没等到他拟定章句,这一首望月诗竟然直将他所有的情绪感受都歌唱出来,自然让他倍感惊喜,心里充满了对那诗作者的崇敬,直接便往馆驿外冲去,想要打听下何人著作此诗。 1010 西土悍胡,得陇望蜀 雍王齿胄礼结束后,圣人家事方面暂告段落,朝臣们的注意力又转移到正常的国家事务中来。 除开即定的科举诸事之外,开元十年的任务还是很重的,特别是在军事方面。 随着诸边悉定,盘踞漠北的后突厥问题便越来越凸显出来。虽然说眼下的突厥已经不足以威胁到大唐本土的安全,但只要默啜仍然盘踞漠北一日,大唐的整体边防安全便仍存在着隐患。 早在开元七年便已经铺修过半的参天可汗道,除了加强对漠南群胡的羁縻之外,还有一个意图就是为了大唐军队能够长驱直入、驰骋漠北,只不过因为新罗方面的意外变故而将即定的军事行动向后推移。 过去几年间,默啜也并不只是龟缩于漠北、束手待毙,偶尔在三受降城防线之外侵扰试探、炫耀武力,但更主要的发力方向还是向西突厥方向进行渗透。 随着吐蕃的势力全面龟缩回高原上,如今大唐在西域方面的经营并无重量级的对手,但也并非完全的没有扰患。 这其中最大的一个不稳定因素就是突骑施这个后起之秀,原本突骑施为了获得大唐方面的承认、从而全面继承西突厥的遗产,是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恭顺态度,在早年的青海大战中出人出力,可以说是诸蕃中的一个表率。 当年圣人对突骑施的表现也颇为满意,为了表示勉励而设立碛西都督府,让突骑施脱离西突厥的管辖,获得一个独立的地位。 彼此间的这一份和睦倒也维持了几年的时间,可是随着突骑施的首领乌质勒病故、其子娑葛继领其部,彼此间便龃龉渐生。 不同于乌质勒的老谋深算与对现实的认识,娑葛要更加的激进和狂妄,继承部落势力不久之后,便不甘心只做一个碛西都督,希望朝廷能够正式册其为汗。 这样的要求,朝廷当然不予理会,于是这个突骑施的新首领便在西域地区折腾起来,各种明争暗抢的扩大其部族势力,屡屡违触朝廷律令。 眼下突骑施虽然还未敢明目张胆的背叛大唐,但已经成为了区域之内一大不稳定的因素。 西域地区平稳与否,与漠北能不能真正的平定下来可谓休戚相关。一旦哪一处局势恶化严重,将会引发各种的连锁反应。 困守漠北的默啜本就有意向西域方向渗透突围,又适逢突骑施的新首领不满于大唐给予的礼遇势位太薄,各自诉求不乏同谋之处,因此双方是有着不小的合作空间。 眼见情势如此,朝中也不乏人建议不妨暂给突骑施一个虚名安抚,稳定住西域方面的局势,并作驱狼吞虎之计,让突骑施与后突厥之间彼此互耗。等到彻底解决漠北的突厥势力,突骑施自然不成大患,转回头来大可以从容解决。 但这样的声音未占主流,除了大唐君臣整体态度强硬进取之外,也在于这种思路本身就有很大的问题。 对李潼来说,他压根就不考虑给予突骑施更大的名位承认。眼下的突骑施势力的确已经不差,但其暂时的强大是建立在大唐还未全力针对西域进行经营的基础上。 西突厥这一政权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但影响力仍未完全的消亡,这也是突骑施之所以急于得到大唐承认的原因之一。没有来自大唐朝廷的册授背书,西域诸邦国部落便不会完全承认突骑施的霸主身份。 安西四镇是大唐经营西域的关键核心,彼处常驻数万人马,虽然不能实际的完全控制住西域所有的疆土,但有唐军镇守的震慑力,突骑施虽然兵强马壮,但也不敢公开翻脸、悍然与大唐为敌,大肆侵略兼并其他的邦部。 娑葛虽然叫嚣凶狠、请封急切,但更多的还是为了表达出一种姿态出来。用买卖话来讲那就是漫天叫价、落地还钱,借着后突厥还未被完全消灭之际,尽可能的争取势位上的进步。 这样的试探意图,跟他答话都算是自己输了,更不要说正式的讨价还价。简而言之,眼下的突骑施仍不具备跟大唐讨价还价的资格。 虽然说现在突骑施显得有些狂躁不恭顺,但若要正式调转立场、同突厥默啜合作,信任成本与技术难度要更大得多。 突骑施在大唐阵营中奋斗多年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势位承认,早在吐蕃与大唐竞争西域霸权的时候便坚定不移的站在大唐身边,更是出人出力的帮助大唐收复安西四镇。 但这份坚持早就获得了丰富的回报,正是由于大唐对西突厥残余势力的打压、突骑施才能崛起的这么迅速。几十年的路径与立场因循下来,哪能掉头掉的那么快? 突骑施与后突厥的联盟虽然存在理论上的可能,但却完全不具备可行性。若彼此之间能够和平共处、势力均衡,早年的突厥就不会分裂成东西两个政权。 同根同源尚且裂目相争,突骑施作为西突厥原本的下属,有何资格代表西突厥十姓与后突厥商讨联盟? 一旦双方展开正式的合作,不说西域诸邦国的反对吵闹,单单突骑施内部的反对声,娑葛都平复不了。 更何况,突厥默啜又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大唐不肯给的东西,难道他就能给得出?眼下的突骑施好歹是已经获得大唐正式承认、不再属于西突厥的藩属,难道还要喜孜孜去接受东突厥亡国孽种的册授节制? 眼下默啜最迫切需要的,是让西域地域乱起来,从而争取一个向外突围的方向。他既给不了突骑施实际需要的东西,本身的势力也不足以扶助突骑施与大唐为敌。 娑葛想要借着突厥做筹码跟大唐讨价还价,想法还是太稚嫩,经验不够老道。 他若能耐心等上个几十年,等到大食国大举向西域攻略,朝廷可能真的会认真考虑一下他的诉求,可现在火候与情势都远远不够,反而过早的暴露出了自己的野心。 李潼现在暂未对突骑施下手,只是需要西域方面的势力保持一个大体的稳定,以擅长处理类似复杂局面的郭元振担任安西大都护,已经开始着手针对突骑施进行分化瓦解,将其中的亲唐势力拉拢过来,对娑葛为首的突骑施黄姓部落进行孤立。 郭元振这个人搞类似操作可谓是经验十足,入镇未久便成果卓著。在其联络许诺之下,突骑施当中一些部落已经离开碛西都督府的范围,转而向四镇进行靠拢。 这里面又要讲到一个后世耳熟能详的名字,即就是安西名将哥舒翰。哥舒翰正是出身于突骑施的哥舒部,其家族世代为部落酋长。 眼下哥舒翰还只是一个未脱襁褓的奶娃子,但其祖、父俱已率部归附四镇,其祖父哥舒沮担任龟兹副镇将,其父哥舒道元则应边材武举,今年夏天便要来到长安参加武举。 在郭元振一系列连消带打的操作之下,突骑施的娑葛已经变得收敛许多,或仍雄心未已,但那看似强大的势力内部却实在有欠凝聚,支撑不起一份野心。 稳定了西域之后,尽快解决掉突厥默啜便成了当务之急。朝廷以年富力强、进取心旺盛的张仁愿前往河朔,意图正在于此。 为了确保远征漠北的大军能够成行,朝廷入夏后甚至都要迁往东都洛阳,以确保足够的漕运能力给大军提供充足的后勤给养补充。 虽然过往数年,关内、河东诸仓都已经储粮数百万斛,并不需要天子为战逐粮。但随着大战开启,运力必然紧张,能够拥有更丰裕的预算自然最好不过。 更何况,洛阳本来就是大唐的都城之一,大内皇苑、百司官廨一应俱全。不说武周时期情势如何,开元七年与新罗关系紧张、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候,圣人便曾移驾洛阳,待了半年有余才又返回长安。 若非关中国本不可久疏,从圣人内心而言,还是比较希望能够久驻洛阳的。倒不是说有什么地域情结,关键是朝廷百司物料飨赐等成本,每年就是一个极大的数字。 而且讲到对河北、江南等重要地区的控制,洛阳较之长安也有着显而易见的优势。 当然,除了开国创业的特殊意义之外,长安作为大唐都城也并非一无是处。首先是久为帝国首暨的地域向心力以及各种因之而形成的政治传统,都是一份宝贵的政治资产。 其次,对河东、陇右与蜀中等地区的统控辐射,以及针对河外大漠、青海、西域等边地的经略开拓,长安也拥有地理上的便利。 正如圣人所言,东西两京并是帝宅,随情随事而徙,这既是几代先皇即定的政治传统,也是灵活统治庞大帝国的便利需求。 归朝拜相的宋璟不久前已经率领一部分百司官员们前往洛阳支起了摊子,而圣人在敲定一些朝廷事务之后,也要在入夏时节率领随员们迁往东都。 但正当诸事按部就班的进行着的时候,平静数年的吐蕃却又突然有意外的变故发生。 1011 中兴雄主,难免舐犊 京西大道上数骑飞驰,骑士们额缚红带、背插彩羽,这代表着所传递的乃是十分紧急的边务情报驰驿入京。沿途凡所经过的馆驿都要优先安排饮食并坐骑,途中敢有阻拦者俱可格杀勿论。 眼见到这一幕,京西大道上行人无不纷纷躲避、让开行道,同时不免心生好奇,这又是发生了怎样的紧急边情、居然要用到这种程度的传驿? 大唐的传驿制度自有不同的等级与标准,骑士们如此装扮已经算是级别颇高的人事,再高级别的便只有大捷与大逆。 城外行人们还在好奇猜测之际,相关的信报已经循着最快的渠道送入了大内禁中。 近日一部分朝士已经前往东都洛阳筹备事务,京中百司也在分配留守事宜,就连常朝都已经停止下来。趁着这难得的空闲,圣人甚至都已经换上时服、打算入坊短住几日,顺便询问一下儿子昭文馆学习近况如何。 突然发生这样的急情传奏,圣人也只能再换衣袍,急匆匆赶往延英殿中。 延英殿中,中书侍郎李峤、兵部侍郎桓彦范以及太仆卿、枢密使郭知运等几员重臣早已经等候在此,等到圣人登殿,忙不迭将情报奏告上来。 “三月上旬,吐蕃赞普于山南工布熊甲园盟誓诸部,与会之泥婆罗国王奏对失恭而遭赞普所杀,赞普归驾途中,泥婆罗诸族攻袭王驾,赞普亦死于兵祸之中……” 听完李昭德的奏报,李潼也不免皱起了眉头,继而拿起案上的详细奏书浏览起来。 虽然说青海大战之后,吐蕃已经不再具备与大唐正面对抗争雄的实力,但仍是周边邻国当中一个强大的政权。 因此大唐也并没有对吐蕃的动向放松警惕,在青海、西康以及南诏等各处设立起一整套的监视系统,确保吐蕃国中的任何动态都能第一时间为朝廷所知。 过往数年,吐蕃方面的消息虽然获知不少,但却价值不大。倒不是说监视的力度不够,而是彼方实在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值得密切关注。 作为大唐原本的劲敌,吐蕃在青海大战之后便被打消了对外扩张的势头,原本吞并的吐谷浑与权臣噶尔家族一并被分割出来,虽然之后在南蛮诸诏方面也略有操作尝试,但力度明显不够。 再之后,有关吐蕃的讯息就变得乏味起来,无非国中大臣势位的更迭、赞普忙于各处救火定乱,国内乱象始终得不到平复,也根本没有力量对大唐产生实质性的威胁举动。 这一次吐蕃赞普亡于兵祸,其实跟大唐的直接关系也不大,但安南都护府还是第一时间便获知讯息并奏告朝廷,足见过往数年大唐向吐蕃内部人事渗透之深,不会再发生早年赞普身死却被瞒报数年的情况。 李潼在将奏报浏览一番后,然后又垂眼望向殿内诸员发问道:“蕃主横死,卿等于此有何看法?” 听到圣人垂问,郭知运便站起身来说道:“吐蕃近年内乱频生,诸邦喧闹,蕃主王权已是衰弱难振,亡于内祸应有预见。恰因如此,今次其之所以取祸,应有深意可作牵引。今所知唯此事迹,前后因果尚未洞知,圣人既作垂询,臣斗胆略言一二。”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示意郭知运继续说下去。 如今的唐蕃形势已经不同于旧年青海大战前后,吐蕃的问题已经属于次要的边事,因此对于吐蕃近年来的情势细节,他也懒得再事无巨细的一一过问,的确是需要专事的大臣加以分析,才能对这件事有一个详细的认知。 “青海战败后,蕃主遁回国中,先与后藏象雄诸族盟誓立约,又因东域韦氏等诸族与山南诸部纠纷、得以侧身于外、担当仲裁,维持大体不失……” 少年继位于忧患之中,成年后便成功杯葛孤立噶尔家这个掌权年久的权臣家族,吐蕃赞普政治手段自然是有的。自青海战场逃回国中后,一系列的操作手段也堪称教科书式的自救。 他先是与以王母没庐氏为首的后藏诸族达成同盟,又借助山南军队停滞不前、寇掠西康而与韦氏等东域诸族产生的矛盾,将青海的战败化为一个次要性的问题,使得两方强势臣众彼此仇视,从而维持住了自身的安全。 郭知运立功于青海,之后虽然转任内外,但对吐蕃的问题始终保持着关注,这会儿便继续说道:“过往数年,吐蕃虽有内乱,但赞普专注于王统领地,不再动辄轻出,王权虽弱但处境愈稳。过往议盟,皆于逻娑城周边举行,鲜有远离王地。 今次盟誓于山南工布,本悉多野疏族邦国,并非王统之地,此为一奇。泥婆罗国王乃赞普胞兄、王权之张臂,近年屡有寇犯天竺诸邦,与蕃主并无势不两立之逆争,蕃主何以横加诛戮,此为二奇。泥婆罗狭促小邦,甲陋员弱,竟能截杀精军环拱之蕃主,此为三奇。” 按照吐蕃内乱频繁的局面,蕃主横死看似注定,但在熟悉蕃务的人仔细分析下来,此事又处处透露出诡异。郭知运一通分析,点出了当中的许多疑点,但也因为当下掌握的讯息过少,很难得出一个完整的解释。 李潼也将郭知运所历数的几个疑点记录下来,发付理藩院继续跟进调查。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蕃主死去后,吐蕃国内权力格局必将迎来新一轮的洗牌,大唐又能借此获取到什么才是重要的。 眼下大唐所控制的区域中,与吐蕃本土直接关联最大的还是西康。 青海大战结束后,大唐与吐蕃之间已经不复正常的邦交关系,官方的交流也一直没有重续。但是在西康方面,大唐还是做了许多的事情。 当年蕃主强行夺回西康,之后也并未就其地归属进行对话,大唐则借助宗教的力量,煽动西康底层的民众组结僧兵,在山南军伍撤离西康之后,利用本土的力量顺势收回了西康城。 原本尚算繁荣的西康城,在经受蕃主与山南豪酋们接连破坏后,已经近乎是一片废墟。 但宗教的力量的确强大,那些原本任由豪酋鱼肉掠夺的牧民僧兵们在收复西康城后,更爆发出极大的守护热情,短短一两年的时间内便从废墟中将西康城重建起来,且规模更胜往昔。 西康城重建之后,西康当地民众担心会再遭到吐蕃的寇掠进攻,连番恳请大唐能够庇护其城邦。 不同于往年借助吐蕃国中权贵内斗而作巧取,这一次恳请大唐再作接纳庇护的呼声却是来自于民间。当然这也是因为西康的地方武装势力、僧兵群体们从建立起来便一直都在由大唐在背后主导操作。 所以大唐也回应当地的民情呼唤,以陇南曹仁师为西康护法师,率领三千唐军入驻西康城,正式的将西康纳入到大唐的镇防体系中来。 但相对于其他的边防重地,西康仍是一块沟岭横阻的飞地,且因为地近吐蕃,哪怕依靠当地的力量,也很难建立起类似安西四镇那样的都护统治。 相对于吐蕃本土的诸邦部豪酋们,西康当地的力量仍然很薄弱,很难直接干涉影响吐蕃内部的局面走向。眼下是因为吐蕃国内本就权斗不止,所以西康的收复与重建才能顺利进行。 这一次吐蕃赞普身死,对西康进一步的经营也是一大利好消息。无论接下来将会发生怎样的权力斗争,相关利益各方肯定需要广邀助力。西康或许还不足以成为正式参与角逐的一方,但也算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筹码。 如果说有一点不好,那就是时机。原本吐蕃赞普自青海逃走已经让李潼颇感郁闷,听到其人横死的消息后也难免感到几分快意,可在仔细权衡之后,对这家伙的厌恶就更大了。 该死的时候不死,不该死的时候倒死的挺干脆! 今年大唐最主要的用力方向自然还是针对漠北突厥的远征扫荡,这一场远征的战役本来就已经有所延后,如今各路将士俱已就位,更不可因为别的事情再作打断。 若吐蕃赞普还能续上哪怕半年的命,李潼都可根据漠北战事的进行情况而做出更加有力的安排,甚至派遣一路偏师直入蕃土,以西康为前进基地,直接扫荡吐蕃核心的王统区。 但两线作战乃是兵家大忌,在漠北战事没有突破进展的情况下,大唐也不可针对吐蕃进行长期且大量的人事投入。 所以在经过一番讨论后,君臣还是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巩固西康、静观其变。 但其实除了这样略显被动的姿态之外,还有一个更加进取的策略,那就是将西康正式的纳入到大唐的封邦体系中来,直接将圣人与德妃的少子封为外藩的藏王。 李潼不知道殿内群臣有无这种想法,但他脑海中某一刻是闪过一个类似的念头。 吐蕃独特的高原地形是很难通过武力进行直接征服,特别那些豪酋邦部们各拥势力,就连赞普都被搞得焦头烂额,并不像后世那样已经经过宗教的驯化,仍是野性难驯。 如今大唐在彼处的宗教宣传已经先行一步,若能以此为基础设立一个外藩,未来甚至可以凭此鸠占鹊巢,取代悉多野家族对吐蕃的统治。 若这样的想法成为现实,虽然未来也要面对外藩离心力的问题,但一个流淌着李唐宗家血脉的藏王统治者,无疑要比高原上那些野路子的豪酋们与朝廷中枢更有话题可聊。 但这想法在脑海中只是一闪而逝,很快便被李潼摒在脑后。并不是说放弃这一思路,而是想到自家那黄口少子仍然幼稚懵懂,李潼实在不舍得眼下便将之放在远邦、天各一方。 但世事的发展总不会完全以人的意志而转移,尽管李潼眼下爱子心切、刻意不愿提及类似话题,但随着局势的进一步发展,或也将会成为一个无从回避的问题。 1012 学士才高,群众争访 入苑坊李学士别业中,傍晚李光源放学归家,抬眼便见到自家阿耶赫然正端坐在中堂内,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抬腿就冲入了堂中,拍掌笑道:“阿耶总算回家了……” 李潼听到这话,自有几分惭愧,他日常忙碌于正经的事务,即便归坊短住,也都是早晚之际匆匆出入,对坊外妻儿们的陪伴不多,至于合家出游之类的悠闲消遣则更是没有。 除了愧疚之余,李潼也察觉到儿子对他的态度明显变得比以往热情。这小子性格内秀且敏感,对人对事都很少会热情外露,父子之间疏于陪伴,以往相处起来总有些冷淡。 感受到儿子态度的变化,李潼也颇感欣慰,自席中站起身来,入前拍拍这小子脑门儿,笑语说道:“往年怀中小物,渐渐的卓然可观,居然都入选台省学馆。你父与同僚言及此事,也是颇得羡慕,或许数年之后,我儿便成支撑门户的秀枝,不负你父母的期待。” 如今儿女渐多,各自性格也都初具形状,面对不同的儿女,李潼的态度也都不尽相同,务求要用不多的接触时间,给予正面的引导敦促。 往常在大内禁中,儿女们自得许多人的呵护关照,李潼往往都是一副严父的形象。之前李道奴参加通经试时给予勉励,是担心过于严厉的态度会让这小子自信心不足。 但自幼养在坊居的李光源,因为缺乏男丁亲长的陪伴,则就内向敏感,许多想法不会宣之于口,但会因为别人对他的态度而心思杂重。 所以李潼在面对这个儿子的时候,常常都是正面的鼓励为主。 听到阿耶这么说,李光源脸色略显羞赧,低下头来叹息道:“入馆之后,我才明白耶娘给我眷顾庇护的深厚。我以前还在心里抱怨阿耶总是太繁忙,家里许多事情都懒做过问。可是听到别人对阿耶的风评,我才知道阿耶在外是多么的努力。” 难得听到这小子心里对自己的感官看法,李潼欣慰之余也不无好奇,直将这小子拉入席中并坐下来,而后笑语道:“那阿耶倒要听一听,馆阁师生们对你父是怎样的评价?” “馆中学士们,风格最冷峻严厉的便是陈学士,许多入馆多年的老生都不敢张目直视。陈学士风骨高傲,少有嘉言给人,但前日学堂上却对阿耶你赞不绝口,直道阿耶是圣人这样的天才之下第一流的文辞才士,特别日前的望月应制诗作,更可以称得上是雅正的典范。” 讲到这一点,李光源自是一脸的自豪之色,深为自家阿耶的才学能够得到学馆最严厉的学士欣赏夸赞而感到喜悦。 他先把陈子昂对自家父亲的评价转述一番,然后突然又一拍脑门,惊声说道:“那日下学,陈学士还有一贴给我,要我转交给阿耶,我竟险些忘了!请阿耶稍后片刻,我回房去把学士文帖取来!” 李潼听完后笑呵呵点头,心里这才明白儿子对自己态度转好的原因。父子虽不长相共处,但有这一份天伦关系在,便难以有一个客观的认识,身在山中、不知山之灵秀。 可若出门在外,听到别人对家人的评价称赞,这才明白自家老子是真的了不起。人之常情,大抵如此。 早前李光源受业于乐智园,教授们也少有相关谈论,仍不清楚自家父亲在世道之内的名望与地位。可进入更高学府的昭文馆,再听到类似的评价自然是与有荣焉。 虽然本身是一个欺世的文贼,但类似的事情做多了,李潼心中也几乎没有什么惭愧的情绪了。至于陈子昂对望月诗的欣赏,他也并不感到意外。 这两位都是名传后世的诗文名家,出身上也不无类似,一个籍贯蜀中,一个则是更加偏远的岭南,都不是传统士族圈子当中成长起来的才士,凭着自身的禀赋显重于世道之内,风格中也都有开创革新的一面。 如今的陈子昂风格已经大成,单在士林诗文方面的名望甚至还要隐隐胜过张说。 望月诗也是张九龄风格成熟的大成之作,虽然说仕途上张说是张九龄的伯乐,但在才学风格上,张九龄却颇受陈子昂的影响。与《望月怀古》时期相近的《感遇》组诗,也与陈子昂的《感遇》诗一起名重于后世,风格内容上既有继承,又有青出于蓝的创新。 陈子昂这个不失高冷的家伙总在背后夸赞自己,自然让李潼感到几分窃喜。而他的夸赞更间接改善了自家父子的关系,更让李潼觉得陈子昂的确是个好人。 入直昭文馆后,陈子昂的行事作风强硬不减,颇触众怨,不乏朝士诟病其人治学如典军,学徒们未见学业有进,已经先生厌学之心,希望能把陈子昂给调走,不要再留在昭文馆把自家儿郎贬得一文不值。 但经此之后,李潼却觉得陈子昂值得信任,那些中伤其人的话语统统都是放屁,不能听这些王八念经。 “光源儿不是已经归家,又去了哪里?” 上官婉儿刚刚在后堂看顾襁褓中的女儿,这会儿转入中堂,眼见夫郎仍是一人独坐,先是好奇的问了一句,转又不无埋怨道:“儿郎秉性并不是不乖巧,只是夫郎陪伴不多才不甚亲近。” “娘子这么说可就错了,我儿自知其父伟能!” 李潼听到这话,便不无得意的将刚才与儿子交谈的话题复述一番,自是满满的炫耀意味。 上官婉儿在听完后,俏脸上也满是喜乐欣慰,入前依傍着夫郎坐定,笑语说道:“早前还怨妇人们无事生事,把儿郎选送馆学,现在还怨不怨?” 李潼之前也没埋怨这件事,只是没有表示出强烈支持的态度。但跟娘子之间又哪有什么道理区直可作申辩分明,闻言后自是连连点头,满口夸赞。 两人说话之间,李光源已经去而复归,只是没有即刻入堂,而是站在堂前廊下片刻,细细的打量了几眼正垂首长立于堂前的高力士。 感受到小郎君打量的目光,高力士自有几分心慌,表面上仍是一脸的淡然,只是举手说道:“郎君有事?” 李光源将眼中疑惑稍作收敛,只是指了指高力士的脸庞说道:“只是短月不见,冯二你竟然已经唇生青须,形容不像以往了。” “仆已经是雄气生发的年纪,须发滋生的迅猛旺盛。郎君若是不喜,转头修剪了去。” 高力士脸部红心不跳的抬手掩住了唇上用桃胶黏住的短须,状似从容的回答说道。 “这倒不用,须发生长都是父母精血赐给,哪能随意轻损。” 李光源闻言后摆摆手,继而又发问道:“冯二,你有没有个兄弟是在大内供职的?” 早前雍王邸碰面,高力士虽然一直在躲避郎君的注视,但也知日后想是免不了类似的询问,因此在听到这问题后也并不紧张,只是又恭声回答道:“族中兄弟倒是不少,郎君若问坊曲寻常,仆自然知无不言。可若是大内的人事,仆纵有浅知,也不敢浪言许多啊。” 这答案看似拒绝回答,但也略存暗示,这样即便日后事发,高力士受到的欺瞒责问也会少一些。这还是跟他义兄乐高讨论一番后,才拟定出来的一个回答。身为圣人近侍,享受到了旁人艳羡的眷顾,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烦恼。 听完这话后,李光源略作思忖,便也不再继续追问,又向高力士点了点头,这才走入堂中。他仍感觉父亲的这个亲随与雍王府那个宦者相貌体型酷似,但宦者罕有生须,这常识他还是知道的,两人分明不是一体。 所以他便在心里想定了一个答案,应该是冯二的族人在事禁中。 入学昭文馆后,人面见识更加广阔,除了听到时流夸赞自家父亲的文采诗才之外,李光源对自家家世也有更多知晓。诸如自家阿耶与当今圣人乃是微时相知的白身至交,两人亲随侍员共用一个家族的子弟也属正常。 堂中李潼夫妻自然见到儿子对高力士的问话,上官婉儿还有几分紧张并白了夫郎一眼,李潼则只是呵呵一笑。 李光源递来的是一份请帖,陈子昂代表一众诗友们邀请李学士参加科举放榜后举行的曲江宴。李潼这个身份,当然不便出席,看过请帖后便丢在一边。 但陈子昂这个严师在李光源心目中还是颇具威望的,见父亲对此邀请并不热切,担心学士见怪,于是又劝告阿耶最好正式回应一下。 陈子昂入直昭文馆,对圣人笔迹自然并不陌生,李潼才不会亲笔写信,于是便在席中口述,由自家娘子录写下来,再交给儿子转回陈子昂。 “阿耶又要出京远行?” 当听到阿耶不久后便要远赴碛口,李光源小脸上顿时又是一脸的失望,他刚了解到自家阿耶在世道中的雄名,正打算更作亲近请教,却不想又要分别。 李潼闻言后便叹息一声:“家国大事,岂敢等闲。突厥余寇,久猖漠北,需要做一个了结了。正因为有先行者的努力勤功,儿郎们才有优学悠游的从容。我儿如今既已进学,来年也必壮实成长,成为家国的柱才。纵不为世道之大善,亦不可侵害群众、贪享所有。” 李光源闻言后便恭声应是,转又主动讲起他在昭文馆学习并与同窗们相处的细节,言中自然涉及同窗们因他家境豪富而亲善待之的事迹。 这小子虽然言辞不多,但心里对许多事情都很清楚,像这一次齿胄礼上的赠物,就是自己拿的主意。 “我并不是想用厚礼贿结人情,只是同窗们各自家世、秉性有异,想要妥善相处,便需逐一了解。人情上用功太多,又恐耽误了学业。赠给他们一个香薰炉,日后寻我购买香品,他们自会主动将品性喜好诸事告诉我。虽然不会人人结成至交,但也不至于唐突惹厌。” 既不想跟同窗们殷勤交际,又不想因为彼此不了解而触犯交恶,单个价值数千缗的香薰球便豪掷出去几十个,富豪人家子弟思路果然异于常人。 李潼不治家业生产,所以在钱财上管束也不大。而上官婉儿对儿子处事有术感到欣喜,几万缗对她来说也是小钱。毕竟再庞大的家业,日后总要传给儿子。 李光源因此跟同窗们相处的都不差,但也有让他感到烦恼的事情:“馆中岐王殿下家的李承德,待我甚是殷切,入迎出送。我虽然并不厌恶这一份热情,但也不知该要如何回应。他喜我学匣丰厚,但身在学馆,还是要以学养论交,不该频频使货买友……” “这小子我有见过,本性并不是贪鄙,你也不用强赠重货,自然来往,交情自厚。若因求货不得便作疏远,你且归家道我,我着岐王训他!” 李潼倒是乐见子侄交往,但想到李承德那小子每每入宫连吃带拿的做派,也忍不住乐起来。眼下孩童们秉性尚未完全成熟,对所缺失有所诉求也是正常的,只要权衡有度,倒也算不上多恶劣的品行。 “倒也不用问责家长,他羡我用度殷实,我羡慕他热情爽朗。还有雍王殿下,的确是天家教养优秀,在学中并不倨傲难近,同我并其他同窗都言行有礼。雍王还借我许多卷大内典藏的启蒙文集,虽然家中也都尽有,但这一份惠情还是让我暖心。” 讲到这里,李光源先是稍作停顿,片刻后才又说道:“日前雍王同我谈论起一些子弟立事的见识,我感觉很有道理。往常只是受养家门之内,我既不知物力运用的艰深,更不知父母对我的恩养之重。听到雍王一番言授,我也觉得应该于此有所经历。阿母你能不能给我五百缗的现钱,从此往后直到年终,我不再从家中取钱!” “五百缗?”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先是略感诧异,旋即又欣慰于儿子的见识长进,接着便开口道:“阿母给你两千缗,你且量此未出,懂得节俭不奢是好事,但也不用过分苛待自己。就算是这一笔钱用光了,只要使用起来不是邪途,阿母再给增补。” 但李潼听到这一番话,心里却明白李道奴这小子是有打算在昭文馆开柜放贷了,于是便抬手道:“男儿立言则必有信,五百缗便是定数,不能加给!” 上官婉儿闻言后自有些不满,孩儿眼下还没有金钱多寡的概念,哪怕日常旬月的用度花销又岂止五百缗,现在要取五百缗支用一年,哪里够用!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夫郎拉了一把,于是便识趣闭嘴,在儿女们面前,她是会维护夫郎的威信。至于其他的纠纷杂计,自然夜中帷幄之内再作议论。 天色渐黑,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进用晚餐,却不想又有访客登门递帖,而递帖人竟然是张九龄。 1013 雅赠飞奴,长愿师事 眼见门仆递上张九龄的名帖,李潼也是颇感诧异。 当然,并不是那种“回到古代搞文抄,结果却被原作者堵在家门口,怎么办?挺急的”之类的局促紧张,毕竟以张九龄的文学地位,在后世都是有着创作年鉴的考据。 如果《望月怀古》是其年轻时代的作品,或许还要担心虽然没有正式问世、但已经有腹稿在拟。可这首诗却是写在他遭遇贬谪的晚年时代,是其文学风格已经大成的代表作,将近三十年的时间跨度,自然不存在诗文撞车的情况。 既然不是登门问责,那自然就是慕名来访了。类似的情况,李潼也有经历,倒也并不感觉紧张,只是心里难免充斥着恶趣,文抄之后还要当着原作者的面沽名钓誉、装腔作势一番,这趣味实在太恶俗。 所以他在略作思忖后便表示今夜不见宾客,不打算将张九龄请入邸中相见。除了心情难以面对之外,也在于眼下这个身份实在不便开门宴客,广结善缘,所以也只能婉拒张九龄这一份拜访的热情。 但他也没有让张九龄白跑一趟,借着晚餐时小酌几杯的微醺之意,就案提笔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几千字的治学心得与体会,算是对张九龄学术上的一个指点,补偿一下自己借其诗作扬名的行为。 他自己在学术方面自然算不上什么大家,谈不上能够指点古人。但张九龄作为今年科举贡士,其进士科考卷早被提取出来,经过了礼部并集英馆诸学士们的讨论点评,李潼再作指点,自能有的放矢。 进士科的考试已经过去了几天,诸进士及第结果也已经论定,只是尚未正式张榜公布。以张九龄的才学水平,及第也是理所当然,考卷糊名的纸封自然被撕除下来。因此李潼倒也不是公权私用,才能见到张九龄的考卷。 礼部只是选定及第士子的名单,张榜之后还要举行殿试才会确定最终的名次。李潼对张九龄的指点便是针对即将举行的殿试,希望这个岭南来的非主流能够在殿试上取得好的名次。 当然这也要看张九龄自己的本领与悟性,如果接下来的几天不能吃透自己的指点而做出相应的准备,那李潼也只能表示无奈了。 学士府的前厅中,张九龄枯坐等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心情也是不无紧张。那日听过李学士的应制望月诗后,他便多方打听,好不容易才打听出这位诗作者的身世详情。 之后因为忙于应对科举,他也无暇分心顾及其他。好不容易等到应试完毕,才又在士林坊间寻访到李学士的其他诗作赏鉴一番,心中对李学士的才学之崇慕又上一个台阶。 所以张九龄才终于按捺不住,不顾唐突失礼,直接登门拜访。 李学士乃圣人亲信,势位尊贵、俗人难近。单单入苑坊这坊居,想要进入便很不容易。 原本张九龄这个岭南来客在京中几乎是不得其门而入,幸在释奠礼那天得到王方庆的照顾,虽然科举放榜之前,这些国学大臣们循例不见宾客。但王方庆的一番照顾,也让张九龄打破了无从交际的困局,得以与京中许多时流熟悉起来。 除了本身的才学见识之外,张九龄还有另外一桩雅趣技艺让人惊叹好奇,那就是驯养信鸽。这是他从孩提时代就养成的一桩爱好,年龄渐长但仍趣味不减,且技艺更精。 京中最不乏喜好猎奇之类,在张九龄表演了几次飞鸽传书的奇妙之后,立刻便成了京中贵胄圈子里的新宠红人。那些贵胄子弟们们无不争相访见,这才让张九龄得以走进入苑坊、借住勋贵府邸,有了机会登门拜访李学士。 仅仅只是为了求见一面,便废了这么多的波折,张九龄也并不因此感到烦躁,心中只有夙愿将要达成的期待与兴奋。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最终等来的却并不是李学士的接见,仅仅只有府上门仆转递过来的一份信件,并被告知:“郎主即将远行,珍视家人团聚时光,只能敬谢来客雅意,并非轻慢疏远。” “是我要向学士道歉,不请自来、贸然登门滋扰。” 张九龄闻言后自有些失望,他近日对李学士诸多关注,当然也知道其人即将受命远行的事情,所以才想赶在李学士离京前拜会一面。 虽然被拒之门外,但他也能体会离别的情苦,并不因此心生愤懑,而是继续礼貌的说道:“今日登邸,本来备有一礼想要当面敬赠学士,眼下只能请门生转赠了。” 说话间,他便抬手指了指携带入府的一个青布罩住的笼筐。 眼见这样一个物事,门仆也并不感觉意外,京中热爱鹰鹞斗鸡者不乏,心下便以为是类似的事物,然而上前掀开布罩一瞧,却是一对灰扑扑的鸽子,心下便有些好奇,转头望向了张九龄:这访客难道是打算用这对肉鸽给主人加菜? 训鸽传信之法,虽然古已有之,但却并不盛行,诸如张九龄这种驯养精妙的则就更少。 这一对信鸽是他在乡里便已经驯熟,看起来自然不及猎鹰斗鸡那样显眼,但实际驯养的花销却更胜数倍。若非真心仰慕李学士,他实在不舍得赠给旁人,之前京中不知多少贵胄子弟或是动之以情、或是诱之以利,他都没舍得割爱送出。 没能见到李学士当面分享爱好自是有些遗憾,但张九龄还是耐心的将信鸽的饲养并使用的方法向府上家奴耐心解释,并将随身携带的一个心得小册送了过去。 “有此一对飞奴传达简讯,虽千里之遥亦非遗世孤立,盼学士能笑纳飞奴,若能用于家人倾诉别情,亦是今日冒昧来访的一份致歉之礼!” 说完这话后,张九龄便起身告别。 其人刚刚告辞离开,李潼便从内厅转入。他当然不是急于偷窥张九龄风采如何,毕竟几天后殿试便能见到,而是想到刚才一时疏忽,竟将自己亲笔书信送出,想要追讨回来却已经来不及。 不过这会儿亲笔书信的问题已经被他抛在脑后,他的书法举世称赞,李学士既是旧友、学的酷肖也没什么。满腔的注意力都被桌案上那一对信鸽吸引过去,等到门仆送完宾客转回堂中递上手册,他便小心翼翼的将鸽笼往内堂抱去,要同娘子介绍分享这一对趣物。 “这一对灰鸽真的有如此神异?” 内堂中上官婉儿哄睡了儿女们之后,回到堂中与夫郎并席而坐,听到李潼眉飞色舞的讲起这对鸽子的异能,自是满脸的质疑不信。 “娘子若不相信,大可一试!” 虽然说李潼也有些怀疑,但张九龄训鸽的本领那也是名传后世的,听到娘子的质疑后,当下便要放开鸽笼试一试。 但好在他又看了一眼张九龄留下的手册,这才讪讪说道:“原来这一对鸽子乍入生地,是要先精养上一段时间,才能彼此间虽有千里之遥、也难阻一情的牵连,能够飞渡关山赶回相会。” 上官婉儿虽然仍不肯相信,但却喜欢夫郎所描绘的这种痴情意象,于是便说道:“若这对鸽子真有如此长情的异能,那倒真值得精养起来。不贪它们能飞远传书,只爱这一份无从阻挠的痴情!” 信鸽传信的生物理论自然不是因为彼此痴情,但见到娘子一脸的喜爱之情,李潼便也不卖弄知识、解释更多。 他埋首看完张九龄留下的手册,心里不免生出一个要搞大来做的念头。 虽然说信鸽传信除了驯养手段之外,鸽子放生于野外也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是不可传递什么重要的讯息,但哪怕只是日常的讯息传达,若能搞一搞似乎也颇有用途。 尽管张九龄手册里有关驯养、维护等各种细则极多,这对普通人而言自是一个难题,可是大内中鹰坊之类的人员设施皆有,尝试一下似乎也并非不可。 当然,这一切都要等到效果检验一番再作尝试。总之张九龄送出的这一份礼物实在深合李潼的心意,以至于夫妻两逗了一晚上的鸟。 且不说李学士家中趣致如何,张九龄返回借居的府邸中便打开了李学士的书信,入眼便是筋骨雅致端庄的圣金体书法。 这书法是当今圣人所开创,一经面试便大受士林称许仿效,到如今甚至已经成了国学书体典范,像科举铨选之类的书面事务常常都以此为正体。虽然不是朝廷的硬性规定,但也已经是世道之内的约定俗成。 张九龄虽然出身岭南,但对这一书体也并不陌生,很是下了一番苦功。他并没有见过圣人的亲笔书帖,但见到李学士的书法后,又不免赏鉴一番、自叹不如,只觉得这位学士书艺皆佳,实在是当世罕见,难怪能长久的圣眷浓厚。 感叹完李学士的书法后,再看书中内容,张九龄不免更加的入迷,只觉得李学士不只是他诗词才情上的知己,在学术治业方面更是一位能够洞见他五脏肺腑的良师,直将他学养优劣方方面面都点评出来。 “唉,无奈缘悭一面啊……若能缘幸得列三原门生,哪怕应举一无所获,此番入京的长行也是夙愿得偿啊!” 将李学士的书信一番后,张九龄便长身而起,向着李学士府邸方向长施一礼,虽然彼此尚未见上一面,但他心里已经将李学士作师长知己视之。 1014 长安繁华,享之不易 长安作为大唐京畿,四方民众云集,也有诸胡杂居百坊之中。 入唐诸胡,身份际遇有高有低,这一点从他们在长安的住处便大体能够判断得出。 像是一些势位崇高、圣眷浓厚的胡人,大多邸居城池东北几座贵坊之间,诸如瀛国公黑齿常之等。这些人虽然是以胡人立朝,但本身功勋可观,各种人事待遇非但不逊色于土生土长的唐人,甚至还超过了其中许多人。 不以功业为立身之本、但在长安城同样生活的很滋润的胡人同样也有,而且数量不在少数,要么是其邦国势力强大,大唐出于羁縻统治的考虑而给予许多优待。要么就是本身便家资不菲,出手阔绰的豪商大贾们。 这一类人便大多居住在城中最热闹繁华的坊区,诸如东西两市周边,又或者城南的曲江池附近。 当然,有财有势者在人群中终究只是少数,这一点在胡人群体中也并不例外。大部分的胡人在长安城中生活其实远谈不上无忧无虑,他们形容古怪、风俗有异,在市井坊间虽然不算罕见,但一眼望去便是一种异类。 虽然说官府并不会刻意打压虐害这些入唐的胡人,坊间百姓们却也难免歧视,觉得他们低人一等。这样的态度也谈不上不够包容,内心里排斥疏远异类乃是人之常情。加之如今大唐国运昌隆,环视周边诸夷也都不免骄傲自豪。 坊间这些胡人们,大多都是没有正经户籍的奴仆、役工之类。虽然说生活方面较之往年在荒远家乡时要好一些,但总归还是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大唐的繁华富足与他们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昌乐坊隶属万年县管辖,在城中的位置不好不坏、浮在中游,如果说有什么特色的话,那就是坊中颇多辽东并三韩的东胡民众居住。 这些东胡人口,有的是高句丽遗民内迁,有的则是东胡杂类陆续入居。 坊中南曲因为地当启夏门大街,也算是出入城门的交通之地,此间住户们往往将自家院舍改造成客邸,供人租住寓居,也因此家道尚算殷实。 南曲有一座占地七八亩的宅院,这在多数都是平民、宅居无非一两亩之间的昌乐坊中,已经算是颇为气派的大宅了。 这一座宅邸的主人乃是游击将军、京营别将祚荣的府邸,游击将军是五品散职,按照《宅厩式》的制度,是可以在城中拥有八亩大宅,所以才有这样的规模。 祚荣家世本为靺鞨酋长,入京后也有一部分部曲跟从。这宅邸在外看来颇为气派,但住进了一家人并随从部曲之后,内里其实也颇为拥挤。有一部分族人根本居住不下,甚至还要在外租居民舍。 京营制度是三月一番,将士们执勤三个月之后便可轮休一番,轮休期间只需要每旬应卯、演武半日即可。跟坊间百业营生昼夜劳碌相比,也算是比较清闲。若遭遇什么特殊的执勤宿卫或者出征任务,事内还会有所补贴。 虽然说眼下正逢休期,但祚荣还是早早的便起了床,处理一些家务事宜。 “怎么这个月又有超支?” 核算完家人整理完的计簿,祚荣便忍不住皱眉发问道。看着开支一项足足五百多缗,这样一笔数字对一些权贵人家而言,或许只是一餐宴会的花销,但却是祚荣一家人内外两百多丁口一个月的花计,但仍让他感觉有些触目惊心、心疼不已。 原本作为靺鞨豪酋的儿子,祚荣哪需要为此类杂事操心,可如今定居长安,诸事用钱,家中进项又极为有限,最稳定可观的便是他那一份职官的俸禄食料,便由不得他再漫不经心了。 “科举前后,客舍租住本就较往常更价高一些,今年诸州入京较往年更多,所以时价也比往年更高……” 看着郎主一脸的烦躁之色,家人忙不迭入前小心翼翼的回答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早年祚荣虽然是战俘身份入京,但族中亲信跟随者仍然不少,再加上京中几年陆续有流亡之人前来投靠依附,如今需要照顾的人口已经有四五百人之多。 京中不比族中,早年在营州时还有一片土地可供耕桑渔猎等生产,合族不失养息之计。可是入京后,诸事都要讲章程规矩,更没有闲田旷野可以供他们劳作生产,生计自然就变得困蹇起来。 “科举之后又逢武举、武举之后则是商会,京中屋租几时有贱!” 祚荣闻言后便忿忿说道,类似的说辞他不知听过多少次,每一次只是更加的烦躁。 略过开支一项,他又指着收益说道:“开支已经增多,怎么收入反而减少?那些脚直、力役的收钱,较上个月竟然少了足足一半!” 这么多人吃马嚼,当然不能坐吃山空,祚荣供养着这些族人们,族人们也要在京中寻找做工的机会把收入上缴,如此才能维持家计。否则单凭他京营一份俸禄,也承担不起这么多人的花销。 “日前宋相公入朝,京中才有许多时流知我粟末族久为边祸,所以遭人冷眼,那些邸铺东主都不肯雇我族人用工……” 听到家人这么说,祚荣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乞四比羽作孽,有什么道理让我族人在京中受苦!” 对于有着杀父之仇的乞四比羽,祚荣当然恨意满满,却没想到这家伙哪怕死了,仍然会连累到他。彼此虽然大仇不共戴天,但对京中时流来说,他们这些粟末靺鞨总是一窝的,实在懒得分辨当中势力如何,总之一体嫌弃就对了。 翻看过账簿之后,祚荣又无奈问道:“现今库里还有多少浮钱?给我先支两百缗出来,奚王入京宿卫,将要伴驾前往东都,我要登门贺他入京。” “现今库里只有一百三十多缗,还要支本月米炭数。不如等到下月阿郎领俸,再往贺奚王……” “这怎么可能!如今东夷诸种,唯奚王御前最贵,他若知我不前往表现,递语刁难,我将更受为难!” 祚荣听到这话后便连连摇头,他在京中本就乏甚交际,奚王李大酺算是能有走动的最尊贵人物。而且奚王在宋璟之后入京,有关东胡诸部的管制问题肯定也要受到朝廷有司咨询,现今靺鞨还有数万户民众困在辽西,祚荣也希望能够搭上奚王这条线,向朝廷表达他愿意代掌部族的热情与忠心。 “那就只能动用小库了……” 家人也是一筹莫展,继而建议道。 祚荣闻言后则连连摇头:“小库所收重货,已经是我仅剩资本,须得留待结交真正势力之位,决不可浪作花销!” 奚王终究外蕃,在边事上有发言权但没有决定权,祚荣当然不舍得动用根本去贿结。想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又说道:“去请临坊萨宝果毅何万金来,让他选买一些府下男女过去应急一番。” 但凡还有别的办法,祚荣也不舍得将部曲们售卖为奴。这些人跟随他一路辗转的入京,仍然不离不弃,无一不是赤诚忠心之人,也是他未来或还能有起色的最可靠班底。 可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如今的他如蛟龙困在长安这座大狱中,只有冲破了藩篱,未来才会有更多可能。 萨宝府是管理外蕃、主要是西域胡人的机构,那些胡人难入民籍,但是需要在萨宝府别录蕃籍进行管理。而那个萨宝府果毅都尉何万金名义上是萨宝府的蕃官,但暗地里却是长安城中最大的贩奴大商之一。诸如祚荣这种势位不壮而又部曲众多的京中胡酋,自然是其人要卖力说服的人选。 粟末靺鞨在诸胡仆役当中还算上等,男子多有渔猎并训练鹰鹞的技艺,女子则可以调教一番、伪作新罗婢售卖出去。为了不招惹奚王的忿怨,祚荣也只能如此应急了。 家人见郎主脸色阴郁难看,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快步行出。可是过了小半个时辰后,他便匆匆返回来,入前急禀道:“郎主,何万金昨晚刚被勾院捉察军拿走,如今整座家邸都被封起,据说几座别业一并启出,想是难以善了啊……” “竟然这么巧?” 祚荣闻言后也有几分诧异,何万金能够在京中经营那么大的贩奴买卖,背后自然有人照顾,但却不声不响的就栽在勾院手里,也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愧叹。 过往数年,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市井商贾,只要犯在勾院手里,就鲜有能够全须全尾走出来的。 不过祚荣倒也没有想太多,终究凑钱才是第一要务。既然这条路走不通,他便打算前往京营直堂去寻同僚拆借周转一下。 京营在外有西大营和北大营,在城中则有两座直堂,一座在西内皇城,另一座则在城北永昌坊。永昌坊位于丹凤门下,内有许多官司外衙。 当祚荣策马行至坊中的时候,顿时便感觉到坊中气氛有些凝重,在行往京营直堂这一段路程上,便见到几支押解人犯的队伍,而巧合的是那些人犯似乎都是胡人相貌。 径直行往京营直堂签到之后,见到几名同僚闲聊着往直堂走来,祚荣便入前询问道:“几位,这又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怎么街上这么多的刑徒?” 几人见到祚荣,便各自默契的闭上了嘴,只有一个平素还算有些交情的校尉将他拉到一边去小声道:“现今抓的这些,都是讼案久积的刁胡恶霸。两县、州府并勾院联合督问,要治他们上截皇恩、下虐卑员的罪过。你府上也有许多部曲丁口吧?若有平素不善怀怨者,尽快送出京城,若让他们入官讼告,少不了也要吃发落……” 祚荣本来还没觉得这件事跟他有关,听到同僚这么说,不免悚然一惊,来不及多想,向同僚稍作告谢之后便匆匆离开此处,往自家赶回。 虽然同僚说的也不算太清楚,但祚荣却敏锐的察觉到,朝廷这一次出手捉拿似乎不唯罪过,主要还是为了清理在京诸胡甚有人望势力者。他在当中虽然不算显眼的一批,但部曲人丁同样不少,大的扫荡完毕,可能接下来就会轮到他! 1015 波斯归义,群胡法治 四月下旬,朝廷诸司突然出手,抓捕了许多胡人,仅长安一地便有近百人之多。与此同时,关内诸州也一起出手,捕获的各族胡人足有数百个。 至于这些胡人被捕的罪名也都各不相同,或有勾院捉察军直接出手、罪犯贿赃,或由州县官府捉拿、因乱祭淫祀而妨害教化,又或者欺行霸市、干犯律令等等。 如此覆及整个关中地区、诸州几乎统一行动,自然不是偶发的异常,而是早有预谋、蓄势良久,整个行动是由宰相桓彦范主持进行。当京中诸坊相关案犯捉拿完毕后,诸州所抓捕的目标也陆续押解上京,开始由诸刑司汇同审理刑断。 这一场捉胡行动动若雷霆,虽然所涉案事、人员极多,但却并没有引起世道之内太大的风波动乱。除了出手迅速之外,也在于胡人群体在整个关内终究不属于主流,加上朝中一些胡人权贵对这一场行动保持缄默,没有什么发声的渠道, 对普通民众而言,顶多是发现坊里或者乡间某个胡人富户突然犯了刑律、被官府捉拿,却不知还有许多境遇类似的胡人几乎是一起遭殃。 虽然这些被捕的胡人罪名各不相同,但身份却都有一个共通之处,全都是区域之内胡人头目之类的角色。几百名案犯,对外公开的身份或者是祆庙的祆正,或者是萨宝府的各类官员。 入唐胡人渐多,其各自群体的组织形式也不尽相同。这其中既有充满部落色彩的豪酋并部曲,也有祆庙、景教之类的宗教组织。 从各自地域出身上而言,来自漠北碛口的突厥、铁勒诸部,以及东胡各个部族,基本上还保留着原本的部落色彩。而来自西蕃的诸胡,则就倾向于宗教、商团之类的组织。 祆庙源出于波斯,在西域群胡中甚有影响力,特别是随着波斯被大食所灭,祆庙那些宗教组织的核心人物们大量出逃于大唐所控制的安西四镇,并沿着商道一路东迁,在如今的长安并关中地区,大大小小的祆庙足有数百个之多。 这些祆庙虽然名为宗教组织,但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统治模式。祆正们掌握着信徒们的教籍,定时举办各种祀神仪式,接受信徒的捐输并效劳,若非没有固定的法令领地,简直与大唐境内诸州县都无甚区别。 萨宝府之类的组织则就类似于折冲府,只不过其组织民众并非兵户,而是西域诸邦国的那些商贾们。 西域与中国的商贸交流,秦汉之际便已经非常频繁。萨宝即就是商团的首领,对了对抗漫长商路上的各种天灾人祸等风险,这些商贾们往往成群抱团的活动,推举队伍中势力与威信崇高者为萨宝,统一管理商团的各种行动。 这样的商团组织进入中土之后也并不解散,甚至随着一些胡商定居下来而在当地直接扎根存在。 前隋时也曾有万国来朝的繁荣辉煌时刻,萨宝商团更是络绎不绝的进入长安,朝廷索性正式承认这一类的组织存在,设立了萨宝府并任命萨宝并其之下的各类官职,作为管制入国诸胡的辅助。 在这方面,大唐也是因循隋制,并没有将这一类组织撤除。西域入唐诸胡并不能直接编入州县民籍,索性便入附各个萨宝府,由萨宝府管理他们在大唐境内的衣食住行等各种行为。 虽然祆庙与萨宝府这一类的胡人组织多少都具有一定的封闭性与独立性,但其存在也的确帮助了朝廷管制并约束在唐胡人们的生活。 但是这两类组织终究是游离于正常官府构架之外的外编存在,所以随着其发展也是弊病丛生。 有的祆庙不再满足于仅仅组织宗教活动,甚至在大唐律令之外实施教律以更加严格的管控信徒,滥设私刑、决人生死。 至于萨宝府则就更过分,这种本就因利益而联合起来的商团组织随着大唐商贸的发展也变得更加壮大,经营高利柜钱、囤积居奇还算是比较规矩的行为,更有甚者还组织捕奴贩卖、拦路抢劫等各种罪事。 因为商团本身就是有武装卫队存在,萨宝府也保留了果毅都尉之类的武官官职,这些萨宝府官员借着各种公私渠道,比旁人能够得知更详细的胡商行止与商事信息,俨然已经成了类似商霸的存在。 这一次朝廷出手整治乱象,主要就是针对这两类胡人组织。通过前期的信息摸查,掌握了大量详实的罪证,一出手便端掉了上百个非法的组织。 这样的打击力度,当然也是给内外民事治安带来了不小的压力。祆庙的信徒们本就有几分宗教狂热,容易受到蛊惑煽动,而萨宝府更是有着卫队之类的组织。 但当那些核心的头目被抓走之后,其他追从者们顿时便陷入了群龙无首的乱状中,一时间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如何。 眼下关内诸州县团练部伍也正因北征事宜而在地方上被征调起来,这时节就算真的有敢于聚众闹事者,那也等同于找死。 更何况,朝廷这一次出手也并非完全取缔祆庙与萨宝府这两个组织,只是要剪除当中劣迹斑斑的坏枝。 那些被捕的多是胡人群体中的中层头目,一些拥有普世号召力兼势位不俗的胡人权贵们反而因为这一场清洗而颇有得益。 五月大朝中,朝廷又有册授礼事。波斯王子泥涅师自西域吐火罗国入朝,受封为波斯归义王、银青光禄大夫、礼部侍郎同正员,同时授职祆庙大祆正、视正四品。 祆教本是波斯国教,波斯灭国之后其王子卑路斯东逃来到大唐长安,奏禀朝廷才在长安设立大祆庙。入唐不久之后卑路斯便客死异乡,之后其子泥涅师便跟随裴行俭西征西突厥叛乱。 泥涅师在西域逗留将近三十年,终究还是没能在气势汹汹的大食人威逼下复国成功,只是困居于吐火罗国。而这一时期的大唐也是内外不稳,西域的霸权都屡屡受到吐蕃人的挑战。 终于随着时间进入开元年间,西域局势重新恢复稳定,大唐的国力也再次变得强盛起来。 但原本意气风发、矢志复国的波斯王子却已经是年近甲子的蹉跎老翁,眼见势力越发的岌岌可危,只能再向安西大都护府求助,再次返回了大唐长安。 恰逢圣人也要整治境内西域诸胡,对这位远道来投的波斯王朝后裔自然也是以礼相待,任命其为祆庙大祆正,正是为了要从源头上整改流传入唐的祆教,试问还有什么人能比波斯王室后裔更够资格担任祆教的宗教领袖? 之所以不在国中全面禁绝祆教,当然也是为了未来与大食国开战而留备一手。大食国之所以凶横一时,不只在于强大的军队,其宗教同化能力同样不容小觑,甚至较之前者还要更加的强大与顽固。 未来大唐是必然要与大食国争夺西域乃至整个中亚地区的霸权,所以除了军队武力上的建设之外,祆教这个原本波斯的国教也大有可作利用的空间。 因此这一次不唯是为了整顿国中的胡人宗教问题,也是要对祆教从根本教义上进行改良驯化,使之重新返回故土,再次焕发生命力。 因为有着这样的意图,所以这位波斯归义王才被罕见的授予礼部侍郎这样的南省郎官官职,而非虚领的南衙将军。 除了入朝即得册授的波斯归义王之外,西域昭武诸国邦主也趁了这一股东风,各自加授归义云麾将军,并萨宝都督、视从四品。 从此以后,诸萨宝府不再杂设,仅仅只保留九大萨宝府,凡西域诸胡皆入萨宝府录籍。 诸萨宝府籍册五年一造,五年之内课役足贡给赐民籍、移归州县管辖,若无课役之贡即需纳钱续籍,州县审察诸胡无籍在录者,需发官奴婢一年给籍。 原本的萨宝府太过杂乱、弊病丛生,可以说是一大不稳定因素。入唐诸胡多是流窜之众,极难约束监管,这也是因为官府在处理胡民问题上法规始终存在着极大的模糊性,所以才滋生各种乱象。 编户齐民的制度未必适用于周边诸胡,但却适用于大唐这一片土地。 由萨宝府统一造籍未必能够完全编扩出所有入唐的胡人,毕竟这些胡人并无固定宅田资产、流窜于乡野城邑之间,但总算是有了一个正规的管理途径。 下层诸胡或没有什么生计财产可以承担赋税劳役,但却可以由官府组织奴役,奴使一年便可以获取到五年的府籍,起码是有了一个正式的身份可以在大唐谋生,不至于被那些豪强恶霸当作牲口一样搜捕贩卖。 至于那些居无定所的胡商们也很简单,每逢五年纳钱造籍,便不影响期内自由的行走各方。而若逃籍的话,情况则就很严重,动辄抄没资产、沦为奴役。 虽然这等同于再从胡人头顶上抽利一层,但起码是由朝廷出面搞掉了那些欺上虐下的胡人头领们,实际的处境中,这些入唐的胡人身上的负担甚至还会大大的减轻。 至于这一系列政令的实施会不会让周边诸胡畏入大唐,只要大唐国力一直强盛,是大陆上无可取代的商贸与生产中心,便不需要考虑这些问题。 如果未来某时国运有所回落,那就更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了。国中尚还斗争闹乱,纵容诸胡入唐只会更加的滋生祸患。 之所以要赶在北征前夕进行这一系列的政令加强管理,一则是国内火候恰好、即便有人闹腾也难翻起什么风浪,二则是若北征顺利的话,大漠南北还会有大量的胡人入唐,届时便有法可循、能够更快的消化成果,否则阻力只会更大。 1016 逝者难追,频念伤神 四月末到五月初这一场针对在唐胡人的制度改革,虽然民间百姓普遍的感受不够深刻,但也主要是源于对时事以及胡人群体的漠不关心。 但一些消息灵通、感觉敏锐的人却已经开始行动起来,纷纷出手抢占这一轮变革中所释放出的社会资源。虽然说朝廷掌控人事与制度大体,但哪怕只是手指缝里泄露出来的一些汤汤水水,便已经足以让许多人闻腥而动了。 城西归义坊有一座大宅,厅堂极多、院舍勾连,足足占据了半曲之地。 仔细看去,这宅院也并非一户,而是曲中许多人家宅院打通了院墙连接起来,面向街曲的前宅门脸样式统一,看上去便好像浑然一体。 这样的宅居格式,也并不违触《宅厩式》的规令,虽然有些不妥,但基本上属于民不告官不究的模糊范围。 这一片宅院的主人,虽然不是什么势位崇高的权贵人物,但也颇有几分周游贵邸、下结走卒的上下沟通之能,是坊里一位颇有任侠之名的市井豪强,在城南这一片民坊之间名气不弱,常常自号城南王六。 许多市井人物在听到这个名号后,多多少少都要给一些面子,道一声佩服。 黎明时分,坊丁们正拉着水车绕坊洒水压尘,大院里已经响起了棍棒呼啸声,一名赤裸上身、身手矫健的年轻人正挥舞着棍棒与同伴演练技艺,彼此间你来我往,场面很是热闹。 那年轻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技艺已经是十分了得,胸膛一团纹花刺青自胸背延伸到两臂,半丈长的棍棒在其手中挥舞的周身尽是棒影,人在棒影中仿佛一只灵活凶猛的苍青鹰鹞,旁边陪练者三人联手,竟然不能近身。 这刺青花臂的年轻人,正是坊间名声颇壮的城南王六。至于其真正的身份,则就是王仁皎的儿子王守一。虽然并无家势父荫可恃,但凭着任侠尚义的性格以及各种灵活狡黠的手段,在市井中创下一个不小的名气。 这一场晨练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期间陪练者都换了两拨,随着清晨的阳光爬上坊墙、洒入庭院中,王守一才将手中棍棒一丢,甩甩一身的汗水,迎着阳光吐出一口浊气:“畅快!” 随后他便入舍洗沐更衣,初夏的清晨仍有几分凉爽,但王守一只在上身套了一件锦半臂,两条花臂仍然赤裸暴露在外,就这么走进食堂用餐。 这一片跨院连绵的大宅,住满了王仁皎的亲朋故旧以及王守一的义气朋友们。此际众人汇聚一堂聚餐,厨中整治了两头肥羊、连烤带煮,也被一群大肚汉们快速消灭。 席中王守一自是绝对的中心,夹裹着三张胡饼下肚后才心满意足的擦了擦嘴角的油花,视线一转望向堂内众人,当见到坐在尾席一中年人正捧着汤水大口吞咽时,脸色陡地一沉,直将席上一根羊骨劈手甩出,正中那中年人面门。 中年人被羊骨砸翻在席,王守一却仍不打算放过他,起身大步跨过诸席,扯过中年人的腿脚便将他抛甩在堂中,口中则怒斥道:“我家酒肉,只分享义气儿郎!你这悭吝刁奴,往年我家穷困、无米下炊,使妹子登门借粮,却被你骂出门来,痛哭回家。狗贼莫非以为我已经忘了这一份旧怨,竟敢来我家蹭食!” 那中年人被砸在硬地上,吃痛惨叫,但仍连滚带爬的翻起身来,连连呼喊道:“六郎饶我……我同阿忠也是过命交情,早年你们归京安家,那正堂梁木还是我捐给!当年的确落魄,幼年的儿女都没养大成人,实在没有余粮分赠。见你父子富贵,我也由衷高兴,恳请怜悯施舍……” 王守一听到这话,停止了对中年人的踢打,眸子一转抬手召来家奴,吩咐取来一筐二十多张胡饼,指着中年人冷笑道:“阿耶义号,是你能唤?莫说我不念旧情、不肯施舍,这一筐胡饼,便舍给你了。” 中年人闻言一喜正待道谢,可那一筐胡饼又被王守一抬脚踩住并怒声道:“你要在堂上将这一筐胡饼全都吃下,休想抱出我的门户!” 中年人听到这话顿时脸色惨变,这一筐足足三四十斤的面食,他哪怕再饥饿又哪能尽数吃下。 堂中一众年轻人们自是拍掌交好,呼喊着负义之人就该如此教训。但一些上了年纪的王仁皎旧友脸色则就变得有些不好看,有人入前劝说道:“六郎,当年诸家都是落魄,不怪哪个孤寒。你如今富贵了,还是要豁达一些……” “住口!这是哪路邪祟说出的鬼话?凭什么我富贵了就要见谅旁人待我的恶!你们这些老翁,恃着往年些许薄情,周年寄食我家,我又说些什么?吃用俱出于我,却将心意投往别处,若觉得我的品性不配拥戴,何不索性滚出我的家门!” 王守一市井中打熬出头,并不理会这些宽容卖好的言辞,只是怒声道:“一根旧屋的梁木,难道还值得我为他养老送终?稍后我便着人寻回,并添上一份工料,给他全家整治一份棺椁,便是不拖不欠了!” “六郎饶命,六郎饶命!我吃、我这便吃,往年不知行善,这是我该当遭受的报应……” 中年人听到如此恶声,顿时吓得浑身颤抖,忙不迭抓起胡饼便往口中塞去。而那些被训斥的,这会儿也都纷纷的闭上了嘴巴,只是埋首嘿笑,暗叹新旧情义的不同。 王守一自没有耐心长在此处逗留,留下几人看守,自己便跨步走出了食堂。道左一名家人入前耳语,他听完后屏退随从,匆匆往内堂里行去。 “阿耶自归自家,直从正门出入,哪用背人耳目啊!” 内堂房间里,王守一见到早已经在席中坐定的父亲,有些不解的说道。 王仁皎闻言后则笑语道:“我若正门行入,方才食堂里的纠纷,要不要出面?不出面劝阻,寒了故旧人情,若出面斥你,又损了你在人群中的威望。将此旧宅留给了你,就是让你放手施展,我远远避开,不让旧情成了你的牵绊。” “人事经深,终究还是阿耶更有智慧!我还以为阿耶搬出,是怨我常聚少年郎在宅中吵闹呢!” 王守一听到这话后,略生恍然之色,拍拍脑门笑语说道。 看着自家精壮俊朗的儿子,王仁皎长叹了一声,旋即便苦笑道:“你阿耶有什么智慧?往年投错了身家,封妻荫子的富贵交肩错过,若不然,如今京中贵邸自有我家名号,我儿不为郎官、即为郎将,又哪需要在市井中卖力谋生!” 开元旧年尚需老臣维持局面,可是近年来随着圣人威望权柄越来越高,对潜邸故员的提拔倚重便越来越明显。这些故员们,在朝则为宰执高官,在外则为方牧大将。 寻常人眼见这些人势位富贵越发的显赫,羡慕之余也只是感慨他们投幸有术。 可王仁皎这个曾经的自己人,每每听到此类的消息,只会越来越失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近年类似的抱怨感慨更是成了他日常最主要的话题,越念叨则越失落。 他不止一次的幻想,若时间能够重来一次该有多好!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哪怕他并不搏命表现,如今最起码也是在朝四品的通贵可期,何至于闲卧坊曲、寂寂无名! “逝者并不可追,频念只是伤神!况且如今我父子也并不算差,儿子虽然无能,或许博取不到一个门前列戟,但起码能保证我父余生衣食无忧!” 王守一却是比自家父亲看得开,甚至觉得自己比那些高官子弟还要过得更加恣意快活,出入有迎有从、毕恭毕敬,也不必顾及什么门风规令,想做什么就去做。 “唉,我不是恨我落魄,只是累及我儿,心中惭愧啊……虽然沦落坊曲,我儿也能风格凌人,但使你父稍有荫泽庇护,漫数世间所谓才流后进,哪个能比啊!” 虽然伤感于自身错失大运,但王仁皎对儿子却是由衷的感到满意,这几年家业有所起色,也是多亏了这个小子的忙碌经营。 儿子表现的越优秀,王仁皎便越心酸,越发的想凭着余生的努力再拼出一份机缘,不让家中的真金埋没于市井人间。 感慨一番后,王仁皎才又讲起正事来:“昨夜府内传来消息,着你收拾一些人事财物,赶在中旬前往社监署注定一个社号。有了行社之名,可以尽快的在坊间网罗一番流窜的胡部人事。” 所谓的府内便是临淄王府,王家父子如今虽然衣食无忧,但上层的交情讯息却是马马虎虎,唯一可以仰仗的便是临淄王。 早年行台时期创立社监署,用于管理京中百业行社并诸胡教团。 随着今上称制,世道秩序的恢复与发展,社监署所需要管理的事务也越来越庞杂,单单京中百业与一年一度的世博会,便几乎占据了社监署所有的管理能力。 为了控制事务的增加、节约管理的成本,早在数年前开始,社监署便不再接纳新的行社注录。可是四月末一场风波将诸胡教团事务转移到礼部进行管理,这自然让社监署腾出了一批行社名额。 京中谋生,小户但勤耕勤工即可,但若想将家业壮大来做,能拥有一个行社便能享有许多事程上的便利。若能抢注一个行社,哪怕并不自己经营,转手卖出都价值不菲。 这也算是一次对诸胡群体在大唐所占有的社会资源的调整与释放,但市井间普通人想要感知到这一点,起码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稍见端倪。 王守一秉性任侠,少有同官府打交道的经历,可是当听到抢注行社之后,便能通过行社的便利性去占有那些胡人罪犯们遗留下来的人事买卖,诸如两市的铺业、与官府签订的各种用工和供物的契约等等,顿时也流露出了浓厚的兴趣。 “阿耶放心吧,这件事我一定办妥!往常为了给手下人争抢一个谋生计,还要在灞上约场竞夺,还要忍受那些社首们冷眼盘剥,若自家能有一营生,那就不会再壮力闲养了!” 讲到这里,王守一也是一脸神采奕奕。人对世道的理解能力泰半源于自身的经历,除非本身便智商不俗、悟性极佳,才能了解到自己所未曾经历的人事。 王守一只觉得那些权门贵胄们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们所能享受的吃喝玩乐,自己一样不差。可是对坊间那些高人一等、指手画脚的行社社首们,却是充满了羡慕,很是渴望这一份风光。 “经管行社的事才,大王转日就会挑选送来听你使用。但这终究是你要出头露面经营的事业,如果自己有什么信赖的人选,也要真正的重用起来,不要皆仰外人。” 王仁皎又将相关事宜讲解叮嘱一番,然后才又说道:“家里还有多少钱款?先凑出三千缗来,午后我要送入府内。” “又来要钱?” 王守一闻言后顿时不悦:“这个贼王可真是饕餮转世,这些年得他实惠不多,贴补进去多少?隔三差五、逢年过节,我这里刚刚攒下八千缗是要留给阿耶访问续弦,却又让他闻到了铜臭!” “你父这把年纪,还热衷什么男女的情事?但有两三侍奴探知冷热,已经极为快活,没有更多欲求了。倒是你,这一桩事我也一直在请求大王托人打听,虽不求极端华丽门庭,但也要匹配上我家之前与之后的门第!” 王仁皎见儿子一脸的不耐烦,便又苦口婆心的劝告道:“同临淄王结义,可不能只盯着眼前钱帛得失的利害。他是天家贵胄,等闲俗人谁能亲近?这几年虽然贴补不少,但凭心而论,若没有大王的关照庇护,你能在坊曲间百无禁忌?更不要说这一次抢注社号……” “得了,我明白,他是天家亲戚、权豪贵族,向我讨钱也是一份珍贵面子。但是啊,阿耶,你也不要觉得这人有多重情。我几次坊间出事,虽然都有他的帮扶,但却不准我人前议论与他相关,唯恐被人知见。本能直来直去、轻松了结的事情,却要转绕弯曲,从来不肯自身涉在事内!” 王守一对人对事也有自己的看法:“这个人啊,并不是真正的纯洁自爱,他要抽拿我这里的实惠,却不肯沾染我这一份市井的秽气。人前尚且不肯亲近,真有什么伤筋动骨、害命损年的考验,我也不能仰仗他来救命!” 儿子这一番见识,王仁皎哪里又体会不到,所以他便又说道:“所以市井豪侠这个身份虽然让人敬畏,但该抛就是要抛,否则便难以更新际遇。这一次拿钱,也不是大王自作花销。今次奚王入京朝参宿卫,手握几个举边材应武举的名额,我是请托良久,大王才肯出面帮你说取一个……” “我也能应武举了?” 王守一听到这话自是一脸的欣喜,男儿在世正逢国运昌隆,见多了凯旋之师耀武长安的风光,作为坊里少壮,他当然也梦想着自己能有那一日:“这件事若真能办成,那临淄王还算有几分义气。我给他五千缗,一定要作成今夏参加武举!” “哈,若能入举,凭我儿志力得中不难。至于加钱倒也不必,临淄王那等身份境界,所见重岂是浅短的钱帛。譬如当年……” 王仁皎又忍不住要畅谈故事,但王守一却已经开始幻想下月参加武举的情景,坐在席中嘿嘿傻乐。 奚王李大酺在众胡酋邦主中并不是势力最为壮大的,但是因为他姿态恭顺、能够体察上意,再加上东北定乱奚族也颇有助战之功,所以今次入朝也是动静不小。 朝廷方面派出了任职光禄少卿的临淄王李隆基就坊迎接,私底下的人情访客更是络绎不绝的奔赴其在京坊邸。 李大酺在开元初年便曾入朝宿卫一年有余,对京中人事并不陌生,一些人情上的往来哪怕归部之后也在不断联络。 宾客们自分三六九等,自临淄王以降诸多当朝权贵,李大酺亲自站在坊门外迎接,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宾客们,自然就随大流的登邸分席。 靺鞨人祚荣算是最早登门的一批客人之一,此前虚惊一场将家事处理妥当后,又着急忙慌的从别处筹措到一些钱财置办礼货,然后便匆匆登门而来。 可是等他来到奚王坊邸、眼见到宾客盈门的热闹画面,才发现自己准备的有些不周详,奚王在京中的人气比他想象中更高,单凭眼下所准备的礼货实在远不足以得到正眼的关注。 想到自己此行的目标,祚荣只能暗暗咬牙,着令家人快快回府取更多珍货。眼下他也只能动用那个储备的私库,若奚王这一关都过不了,那他重返部族的计划将更加无从畅想。 随着再添筹码,奚王终于在接待宾客之余抽出了一点时间,在侧厢庑舍中接待了祚荣。 “往年在营州时,我同你父也颇有交谊,如今客在长安,同乡便是近亲,儿郎既要求见,递话即可,哪需如此厚礼啊!” 李大酺身宽体胖,因为频繁出入迎接宾客的缘故,脸上覆着一层的油汗,趁着歇息之际将祚荣召来,望着对方一脸笑呵呵的说道。 “敬拜长者,哪能空手请见!” 祚荣对这样的客套话自然不当真,天刚亮他就入坊,奚王却只是对他视而不见,为了换取这样一个独处机会,简直比玩上一把平康坊花魁还要难。 见到祚荣姿态恭谨,李大酺脸上笑容更加得意。同为东胡中的一员,他对靺鞨自然并不陌生。 只不过当年靺鞨人虽然只是营州城傍,但却人多势众且人强马壮,李大酺还要跟在契丹李尽忠身后伏低做小,往来安东都护府的时候,乞乞仲象对他都多有看轻、全无礼貌。 可如今时过境迁,他是圣人的宠臣、立朝的宾藩,而乞乞仲象却早已经横死、尸骨都不知喂了哪头野狼,其子在京中更是落魄如丧家之犬,试问还有什么能够比这更加让人感到快意。 且不说李大酺心中小人得志的快意,祚荣好不容易争取到这个机会,唯恐错过,所以在略作寒暄后,便忙不迭的道明来意,恳请李大酺入朝面圣的时候能够帮忙进言,让他得以重返营州。 “原来是这件事啊,儿郎倒是紧衔父志,长安万般繁华不恋,难舍族中卑众。” 李大酺闻言后意味莫名的笑了笑,而祚荣又连忙表态若能重返部族、愿以靺鞨为奚人子部,甚至当场便要叩任义父。 李大酺见状后连忙翻身而起,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正逢此时门仆来告临淄王业已抵达坊外,便借口迎宾、将祚荣晾在原处,只说有机会再议论此事。 眼见李大酺这样的态度,祚荣失望之余,也不免心生几分狐疑。 按照他对李大酺的认识,此人贪鄙小气,自己眼下还只是初奉厚礼,无论其人愿不愿意帮忙,应该都会应付一番,以期从自己这里索取更多。 他所需要的也不是李大酺的助言,而是要借这一番交际攀上其他的新关系,毕竟眼下他在京中仅仅只是一个五品京营别将而已,凭此职事实在很难接触到实权的大臣。 可是现在李大酺却全无继续索取的意思,难道是自己这里油水有毒? 因为信息的缺失,祚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而这会儿邸中宾客们也都跟在李大酺身后纷纷出迎临淄王,临淄王身份尊贵,又执掌鸿胪寺事,这些胡人宾客们自然不敢怠慢。 祚荣见状便也压下心头的杂思,跟随众人一同迎接上去。但他这样的身份处境,也只能站在人群的外围,见着奚王并其他的宾客们热情相迎、在临淄王面前殷勤寒暄。 等到临淄王登邸后,宴席便正式开始了。祚荣被安排的仍是末席位置,远在人群之外,根本插不进最中心的人事话题。 正当众人围绕着临淄王不断祝酒之际,突然一快马飞骑入府,登堂之后便附在临淄王耳边低语一番。 临淄王在听完后,脸色也是微微一变,当即便站起身来,向着奚王并诸宾客略作致歉,然后便匆匆的举步离开了。 眼见临淄王旋来旋去,堂内众人也都不免好奇有加。但就连主人也是不明所以,宴会只能在尴尬的气氛中继续进行下去。 祚荣在席中原本还待入前祝酒,顺便打探前事,但他却发觉李大酺一直在有意无意的回避着他,到最后干脆返回了内堂。 见状后祚荣不免心生懊恼,只道一份厚礼算是喂了狗了。虽然席中餐食丰富,但他也没心情化恼怒为食量、一举吃回来,于是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再寻别计。 当他行至奚王府邸前庭的时候,却被一阵喝彩声吸引了注意力,原来是一群年轻人正在角斗武戏。 祚荣对此兴趣不大,看了几眼后便待转身离开,可是他又发现场内连赢数场的一个花臂年轻人是同临淄王一起登邸的,彼此关系似乎颇为亲近。 心念一转,祚荣便举步行上前去,穿过了人群站在前方,正见到那花臂年轻人打败对手后正满场叫嚣无敌。 见状后祚荣微微一笑,解开外罩的衣袍后举步走入场中,抬手作揖道:“以武会友,也是一趣,让我来同阁下过一把手吧。” 1017 蕃使入国,恳请和亲 能够让临淄王外出做客时,刚刚坐定还未及用餐便匆匆起身告辞的,自然不是什么寻常事务。但也并不像群众猜测的离奇或者意外,而是一件早已经有所预料的事情,即就是蕃国遣使入唐。 自开元三年末,吐蕃主动挑起事端,侵占了原本已经割许给大唐的西康,两国邦交氛围便急转直下、再无友好,并直接引发了开元四年圣人御驾亲征的青海大战。 青海一场大战后,吐蕃元气大伤,赞普败逃归国,国中闹乱不已,自无心情收拾与外界的沟通。而大唐方面则忙于消化战果,青海、蜀西、安南等各处俱有开创,也暂时没有精力剑指势力退缩回高原的吐蕃。 因此过去数年,两国之间一直处于无作交流的绝使状态。但官方的往来虽然已经断绝,民间的人事资讯沟通却并未停止下来。 抛开大唐围绕吐蕃所建立的监察系统不说,吐蕃国内的许多豪酋权贵们仍然不舍得放弃与大唐之间的商贸物力,虽然交流变得曲折隐晦,但也一直在持续着。 年初吐蕃赞普横死山南的消息自然无从隐瞒,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已经扩散开来,不再是什么秘密。所以许多人也都在预测国君暴毙的吐蕃必然再难如以往那样保持孤僻高冷,未来不久一定会遣使通唐。 尽管眼下朝中关于北征突厥的各项事务都已经在按部就班的进行起来,但仍不乏论声觉得该要把吐蕃继续摆在首位。毕竟吐蕃往年的凶悍让人记忆深刻、警惕满满,如今国中群龙无首,正是深加制裁的好时机,应该将吐蕃压制的永无翻身的机会。 奚王李大酺虽然在一众胡酋中也算一个风云人物,但跟桀骜凶悍一时的吐蕃相比,自然又不算什么。 所以当得知吐蕃恢复通使的国书已经递入朝中后,临淄王便即刻向奚王告辞。无论是鸿胪寺本司的职事范围,还是这件事后续的一些处断变故,无疑都比同奚王聊天打屁有意义。 离开奚王坊邸后,李隆基便策马疾行,直往东内皇城而去。当他返回皇城内鸿胪寺衙堂时,这里已经是群众云集,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满是自豪的喜色。 鸿胪寺乃是专门的外事机构,今次吐蕃遣使入唐,自然以鸿胪寺为直接的接洽对象。 断交多年的番邦再叙国谊,虽然主要的原因还是来自于吐蕃国内的惊人变故,鸿胪寺在当中也没有做什么努力尝试。 但只要这件事能够顺利进行下去并取得一个让人满意的进程结果,对所有在事的官吏们也是一大政绩,不说加官进爵,起码今年的考课任务可以圆满完成,年底在正常的禄料之外、是少不了一个大红包的赏赐。 眼见临淄王入衙,群众们也纷纷上前见礼寒暄,不敢怠慢这位宗王。 李隆基也逐一的颔首回应,但他最关心还是吐蕃通使问题,毕竟他也有着考课的压力与对政绩的渴望。 可是当他问了一圈后,才发现衙内群众也只是大体知道有这么一桩事务,但具体的细节、诸如吐蕃国书的内容以及吐蕃使者已经抵达何处、将循何途入京等事,却是知者甚少。 真正通知所有的唯有大卿钟绍京,可是钟绍京现在已经前往内廷延英殿参与奏对,眼下群众聚在官衙都只是在等待更确切的消息。 问询无果后,李隆基也只能按捺下心中的好奇,同样也坐在直堂里等待大卿返回。 他这里坐定未久,另一名鸿胪少卿史思贞也匆匆返回,眼见临淄王已经在堂,便略作颔首示意,之后便坐在了下首另一处的案席中,翻阅衙内的事则文书。 宗王入司办公,人情关系该要如何处理是一大问题。本身爵秩极高,甚至都远远超过当司的主官,但职位却又在下,平时相处无论是恭顺亲近、还是倨傲礼慢都有些不妥。 临淄王倒是很有折节下交的气度涵养,但交际总是双方的态度决定,别人不肯亲近,他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去年秋里他得补进入鸿胪寺任职,对同僚们态度也算彬彬有礼,署中下官还倒罢了,只要安于所事、听从指挥便没什么了。 可是直堂的大卿钟绍京以及少卿史思贞,对临淄王的态度则就有些疏远冷淡。 这两人皆是圣人的潜邸故员,钟绍京更曾短暂拜相一段时间,李隆基虽不至于逢迎求好,但也不想同僚关系搞得太僵。几次尝试都被冷淡相待,于是便也不再刻意交好,只保持着见面点头与官事沟通的往来。 不过今天情况有些不同,史思贞坐定之后过了一会儿,主动抬头望向临淄王笑语道:“大王此际应在饶乐公邸欢聚,莫非奚奴悭吝,邸中设席太薄、不能留客?” 奚王只是民间的俗称,李大酺在朝正式的封爵是饶乐郡公,据说今年入朝将会升爵一等,但也达不到封王的程度。虽然在众胡酋中也算是一个风云人物,但在真正的立朝大臣眼中也不算什么,私下对话直接称之奚奴。 李隆基闻言后便微笑回答道:“奚酋善交际,宾客满华堂。小王在或不在,无损人情的热闹。与其在座浪费时间,不如归衙审视事务。” 史思贞闻言后只是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鸿胪寺本就不是什么事务繁重的要司,最繁忙的时候只是年节前后,迎送接待诸方入国进贺的番部宾使,眼下时令已经入夏,又哪有那么多的衙务忙碌。 临淄王匆匆归衙,当然也是为了吐蕃入使事宜,想要深入参与进去。 这件事必然会是接下来鸿胪寺最重要的一桩事务,不同于已经政事堂一游、地位隐有超然的大卿钟绍京,史思贞也是上进心不减,当然也想在此中有更多的表现,以期上进,与临淄王之间便有了一种淡淡的竞争氛围。 因史思贞主动搭话,李隆基便又继续说道:“今蕃国再次遣使通讯,依史少卿所见,其使入国将要作何请求?” “无非重叙舅甥旧情,恳请我国垂施眷顾,或要厚颜求亲。” 史思贞听到这问题后便冷笑一声,转又说道:“这些蕃胡,计谋浅陋但却欲念炽热,强时桀骜不驯,弱则屈膝乞活,所趁唯我天朝仁慈,才能保有一线生机。” 如今大唐国力雄壮,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对诸胡都有几分轻视的意味。民间各种杂说不必多论,但真正立朝之士就算心存轻蔑,也都不会过于直白的流露出来。 但史思贞却是一个例外,无论在公在私,在对待胡事问题上,他都是一个坚定的硬派进取人物,并不希望对诸胡过于纵容。 但是恰恰的,史思贞正是一个胡人,他正是东突厥王族阿史那氏后裔,这一番贬胡的论调从其口中说出,总让人觉得有些违和,感觉有些怪怪的。 可这种态度其实也属正常,史思贞家世也算累事数朝的显宦,其祖父阿史那忠在贞观年间生擒败逃的颉利可汗投唐,凭此大功得立朝堂。 祖辈就是卖亲戚起家,到了史思贞这一代自然更加的没有心理负担,或者说他们内心里已经不再承认自己是胡人,从里到外都是真正的唐人,甚至要对以前的同胞更坚决、更冷酷,才能籍此消除他们身上的胡性。 其实不只是史思贞,许多在朝的胡人文武官员往往都是此类的态度。 除了借此表达自己对大唐的忠心之外,也是希望能凭此挤压其他胡酋们晋身的途径,避免他们跻身朝堂、与自己抢夺分配给胡人群体并不算多的政治资源。 绝对的道德只存在于经义,人对事物的看法和态度只能取决于自身的立场,否则也只会沦为砧板上的鱼肉食材。 对于史思贞这种心理,李隆基谈不上轻视排斥。他甚至觉得这种心理大有可足利用之处,若自己得势掌权,只凭手捏二三胡员前程,便能控御广大胡部势力,想想还觉得有些激动。 不过眼下,他还没有达到能够拿捏史思贞的势位程度,彼此间反而还存在着竞争。眼见史思贞不想就此深谈下去,便也笑笑不再多说什么,学着史思贞的模样埋首案事。 两名少卿都在堂上勤奋于公务,一时间倒让鸿胪寺这闲司有了几分政事堂掌事剧要的气氛,也让堂外的闲躁氛围为之一敛。 很显然,朝廷对于这一次吐蕃恢复通使也是颇为重视的,虽然主动争取对话大可不必,但现在吐蕃主动的凑上来递话,那明显就是任人索取宰割,自然不能放过。 一场延英殿奏对持续到傍晚将近天黑,当钟绍京返回时,便见到两位下属仍然端坐直堂用功,先是微微一愣,旋即便心有了然的笑了一笑。 两人眼见大卿归署,忙不迭起身相迎,钟绍京摆摆手入堂坐定,望着两人笑语道:“事项如何,看来也已经不必多说。这是蕃国递书副录,你两位先传阅一下吧。” 说话间他将一卷文书摆在了案上,李隆基因为距离案头更近,直接抬手将文书拿了起来然后便退回席中,史思贞见状也只能稍作按捺,返回去等待临淄王完毕。 手捧着文书,李隆基看得很是认真,一副对蕃国情势深有了解又分外关心、且极具想法的模样。一直等到史思贞不耐烦的发声催促,他才将文书卷起递了过去。 趁着史思贞还在埋头了解详情的缘故,李隆基轻咳一声、便打算开口发表自己的看法,然而上方的大卿钟绍京却抬手摆了一摆,示意等到史思贞阅完再说。 “蕃奴真是无耻啊!往年桀骜叫嚣时,总不听其长诉舅甥情义,如今国失长君、国运飘摇,便又将此旧辞捡起,乞求人伦关照!” 史思贞将文书看得极快,主要是书文的内容与他的猜测也大体相符,叙旧、示弱并求和各种表示一样不少,而且请求和亲、恳请大唐公主下嫁的文辞也是极为殷切。 听到史思贞抢先发言,李隆基也连忙说道:“今世不同往年,我国运长盛、岂可随胡情而降迁,诸事处断较之往年应有分别……” “该要作何处断,暂不需我司立策进言,眼下只说出迎接待的事务。” 钟绍京开口打断了正待长作议论的临淄王,点明了眼下鸿胪寺需要负责的事务相关。 听到钟绍京这么说,两名少卿脸上都露出几分失望之色。 而李隆基心中不免更是忿忿,只觉得这位大卿真是不怎么样,好不容易本司职内涌出一桩可称剧要的大事,正该奋力争取、合署上下都能有所表现,结果殿前一番奏对,只分到了迎送招待的杂使,真正事情的核心却拱手让人,实在是怒其不争,怪不得拜相不久便被扫出了政事堂,实在是没有争取担当大事的能力! 钟绍京自然不知临淄王忿怀心声,眼见两人都低头沉默,于是便开始分配任务:“蕃使将循西康入京,届时鸿胪遣丞一员入成都与益州交割事务,这件事暂由史少卿处分,随事进报,不得有误!” 史思贞闻言后连忙起身应是,而李隆基见状后则更加的心生不满。蚊子腿再小也是肉,结果钟绍京连问都不问便直接发给了史思贞,眼中似乎根本没有他的存在。 李隆基自不是钟绍京这种诸事不争的无能上司,正待开口说上几句,钟绍京却又转头望着他说道:“朝廷授命波斯归义王控领祆教,王请暂直崇元署事宜,若有事需作接洽,直接发案处理。” 鸿胪寺的职事除了外事相关之外,还有一部分与宗教有关,下属设有崇元署,就是掌管天下寺观及京都大德之所补选,与礼部下属的祠部协同办公。 朝廷要整改祆教等外来的宗教,当然不能仅仅止于更换上边的头领,其内部人事教务也要重新架构起来。 整理外来的宗教并不是第一次,佛教作为外传的典型便与中国人情风俗融合的相当不错,这里面颇有可作借鉴之处,因此鸿胪寺在这件事情当中也有一些枝节的牵连。 听到这一桩安排,李隆基心里仍然不免抵触。蕃国入使乃是时事的热点,哪怕只是迎送的接待,主事者也大有存在感可刷。但配合祆教改制,相比起来重要性就逊色得多,而且只是附案配合,鸿胪寺在当中的话语权极低。 可是他虽然爵位尊贵,但职事上终究要受管辖,也不敢公然在堂与上司叫嚣反驳。见钟绍京一副不容商量的语气,只能点头应承下来。 这一桩事务虽然不称剧要,但若说事内有什么便宜的话,那就是能够全程了解到朝廷对诸胡施加管制的事务进程,从而捡拾一些诸胡当中流泄出来的人事资源,倒也不算绝对的有劳无益。 交待完署内事务后,钟绍京便起身离开。史思贞接掌了蕃使相关的事务,主动留下直堂整理相关的文书资料,而李隆基也只能有些失落的离开了衙堂。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李隆基心情自然算不上好。他并不是那种安于享乐的无聊宗室,眼见世道越发的昌盛繁荣,心里是很希望能够参与其中。 旧年在职光禄寺,虽然也谈不上极为的剧要显赫,但起码也是忙碌且充实。可是开元五年因为勾院察赃,光禄寺也无能幸免,自少卿曹国公以降俱受发落。 特别是贪赃最多的曹国公李备,直接被夺职夺爵、废为庶人,为了区区些许浮财,结果却丢掉了世传的爵禄,李备也算是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 虽然说李备被夺爵,也有几分跟临淄王主动投案交代案情有关,但临淄王也无能幸免,同样被罢免了职位,转而担任早已经衙署无存的南衙闲职。 如此又过几年,随着家中逐渐添丁,维持家计的压力也大,李隆基几次恳请进用,才在去年秋天里得录补用。 他是非常希望能够就事外州的,宗王游历诸州官长也是国朝以来的传统。外州刺史虽然不如京司官长清贵,但临民施政要比京司更加充实,而且外官的待遇近年来已经普遍比京官高了一等,各种不违触禁令的职外收益也更可观。 但是政事堂一番排序选才,最终还是将他分配到鸿胪寺这个闲司中来,虽然仍保留了四品通贵的待遇,但与他心中的期望却相距甚远。更不要说署内同僚对他的抵触,像今天这样的情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 生为宗家子弟,李隆基自然不会真的感受平民衣食不继的忧苦。但是生在有心有力、壮年有志的年纪,却是无所事事、一事无成,这也是另一种方式的失意,让人心中倍感苦闷。 然而让他烦心的事情还不止官面上的事务,家事方面同样是一团乱麻。 当李隆基行出皇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暗黑下来,等候在皇城外的家人随员们匆匆迎上。为首的壮汉名王毛仲,本是内苑的奴户,但因其力壮且性格巧顺,李隆基便请禁中将之转入自己府下听用。 王毛仲快步迎了上来,张口说出的话却让李隆基大为光火:“今日北海大王入府,着府中支借两千缗销用。” “他哪来这么大的花销?自己府中难道就半点储蓄无存?” 听到这话,李隆基顿时脸色一沉。 如今兄弟各自成家,不复往年同屋抵足而眠的亲近,各自家计也都有了分别。虽然宗王富贵是理所当然,但各种人情场面也大,朝廷对宗室管理日趋严格,并不会任由他们索求无度。如果日常乏甚算计又穷奢极欲的话,是真的会陷入寅吃卯粮的困境中。 李隆基倒不会陷入困境中,爵禄食邑一份,官中禄料一份,各种台面上、私下里的产业也是不乏,但也并不意味着他就全无压力。 除了家计用度之外,他还有其他的一些人情支出。 如今世道之内刻印行业越加的繁荣,宋之问等不受当权文臣待见的落魄文士们便又结成了一个时萃馆,专门刻印一些民间在野的才士诗文。 但让这些人诗辞消遣、牢骚怨世,他们自有无穷的想法,可若是事必躬亲的经营事业,那就真的是一事无成。所以这个时萃馆主要还是靠民间的资助,李隆基自是幕后大金主之一,每年都要往里投入数万缗。 虽然临淄王府用度不算充盈,但起码还能有序维持。可北海王之类财事却就更加的混乱,不独常年在宗库借用维持,时不时还要转去兄弟家扫荡一番。 家中两千缗浮钱,是王仁皎刚刚献入,李隆基正打算用这一笔钱给自家妹子置办一些坊中的产业。 兄长们都已经成家,妹子们当然也不能常年待字闺中。虽然说宗家也会赐给一些产邑,但父母俱无、长兄即需承担父亲的责任,如果不能让妆奁丰厚,是会被时流讥笑,也会被夫家看不起。 “北海大王只说宗家女子,何患适配?若只贪妆奁丰或不丰,即便得配,也是错选。大王豪施家财添实别家,才是真正的心计用错……” 王毛仲见临淄王脸色有些不善,又小心翼翼的回答说道。 “世道人情便是如此,若不想我家女子为人看轻,便需要充实妆奁。难道还要让血亲的妹子远嫁风俗有异的外国……” 李隆基又忿忿说道,当即上马打算赶去北海王家里将钱财讨回,可是话讲到这里却突然顿了一顿,继而若有所思的回望皇城。 停顿了片刻后,他才又对王毛仲说道:“你快上马先行一步,去大长公主府上请门堂稍留,我要去拜访大长公主!” 等到王毛仲上马先行后,李隆基则策马徐行坊间,一边走着,一边细细梳理自己脑海中陡然冒起的这个想法是否可行。钟绍京等在职内将他排斥在外,但却防不住他别开一线、暗度陈仓,闯入到事中的主流焦点! 1018 母子异见,相争失和 当李隆基来到太平公主府上的时候,马上便察觉到气氛明显的有些异常。 中堂里坐着母子三人,太平公主脸色有些阴郁,哪怕见到临淄王步入堂中,也只是略作颔首,并没有更热情的表达。 两个表弟倒也恭谨,起身迎向表兄,薛崇训还问了问李隆基有没有进用晚餐、需不需要厨下整治,但神情语气都有些不自然。 至于小表弟薛崇简则就热情得多,快步入前拉住了李隆基的手腕,眼神里则不无央求。 见到这母子三人迥然有异的神态样子,李隆基当即便意识到在自己到来前、母子间似乎正发生什么争执。 彼此间也都是常来常往的近亲,李隆基虽然心里感觉有些尴尬,但既然已经来到,也就不再拘礼,于是便对薛崇训点了点头并微笑道:“署中办公至晚方出,的确是腹中空空,便在此讨上一顿酒食。” 薛崇训闻言后便连忙举步行出,而太平公主阴郁的脸色仍然乏甚好转,视线落在儿子背影上诸多的不满,过了片刻才又收回了视线,转向李隆基勉强挤出几分喜色,不无好奇道:“光禄寺有什么剧要事务,居然让人忙得餐饮违时?” 听到这问话,李隆基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苦笑,寻常时节里,光禄寺的确是清闲有加,假装忙碌都不会有人相信。 不过见到府内这样的气氛,他也不便先将来意表明,只是微笑自嘲道:“我这样一个拙员,自要加倍努力,难免费时。” 说话间,他便坐在了太平公主下首的席位上,并递给薛崇简一个问询的眼神,而薛崇简则将嘴角一撇、指了指自家阿兄离去的方向,显然争执是发生在这两者之间。 因不知争执的具体内容,李隆基也不便贸然发问,只望着薛崇简随口问道:“近日有没有去外苑观赛?球场上可有什么精彩赛程、出色球手?” “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正经的事业全不上心,只对那些无聊的闲趣着迷费神!” 本来是随口一问,薛崇简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太平公主却冷哼一声,又将怒火发泄到少子身上来,她指着薛崇简冷哼道:“近日哪里都不准去,只在家中用功,如果今夏还不能通过昭文馆的考选,看我不烧了你那些马具!” “一定一定!” 薛崇简在年初被昭文馆直学士陈子昂开革出馆,也懒得再去别处求学,最近几个月一直在坊间游戏。他在这家里存在感也不太高,寻常时节阿母也少有过问,可是因为今天兄长惹恼了母亲,便倒霉的遭到了波及。 听到母亲的训斥声,他也不敢反驳,只是连连点头,不无埋怨的看了表兄一眼,你这没话找话、偏要找能让人借题发挥的干啥? 李隆基见状自然更觉尴尬,干笑一声后便作扶案而起状:“我是来的不是时候?瞧着今天不是会见宾客的好时机啊。” “不干你事。” 太平公主闻言后怒容稍作收敛,狠狠瞪了少子一眼后才又叹息道:“我恼恨的是一样的怀抱养出之物,偏偏我家无可欣赏,让人烦躁!明明血亲之内这么多的端庄秀才,但何种优良的禀赋,全与此门户无缘。三郎你来评评道理,究竟是我家教有差,还是这几物生就的劣性难除?” “姑母这么说就言重了,我出入厅堂凡所见闻,两表弟全都举止有礼、从来没有什么劣迹浪行招人取笑。还要什么样的华美才器才能让人满意啊?” 李隆基闻言后便回答道:“世道之内的人物总不免上下优劣的区别,但优中自有更优、人上仍然有人,亲长们难免对少辈期望更高,但我等眼下才具委实难企至好。只要不自作堕落,逐分逐寸的向好处攀比,总能有所可观。” 这话本也说的周全,不失安抚之意,但却没想到恰恰戳中了太平公主的愤怒点。 正在这时候,薛崇训又从堂外走入,太平公主便陡地挥手拍案,怒声说道:“孩儿但知上进,纵使一时不器,父母自然不会失望。可若有人自甘堕落,又该如何说教!” 这一番怒火自然是指向薛崇训,听到母亲的忿声,薛崇训垂首入前,有些无奈的说道:“阿母言事如何,我不敢强作申诉。但儿如今已非黄口,虽然不是高才大器之选,但庭中也有妻儿需作养活,对人对事总需要有几分自己的度量决断。我并不觉得出事外州就是自甘堕落,寰宇天下,概是王土,在朝则侍君进策,在外则宣教牧民,各有分工、各创事迹,但能无愧于恩用,总能不耻于立世。” 李隆基听到这里总算是听明白了,望着薛崇训有些讶异道:“表弟要向外州就事?” 薛崇训点了点头:“前日殿举,得授易州刺史,入省领取告身之后,便要动身。” 听到薛崇训的回答,李隆基一时间心情复杂无比,他去年恳请进事,本就希望能够得授外州官职,结果却被发落到鸿胪寺这个闲司。而眼前这位表弟,不声不响的便谋求到河北大州的临民掌印官职。 这当中际遇的差别,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暗生感慨。有人求而不得,有人俯拾皆是,人与人的差别就是这么大。而薛崇训能够得到如此关照,当然是因为他宗家女婿的身份,作为长公主李幼娘的夫婿,朝廷凡所官位只要不有触军国大计,自然是予求予取。 且不说李隆基心里突然生出的羡慕嫉妒,太平公主在听到儿子这番话后,脸上怒容更盛:“你有老母在堂,有幼子求哺,这样大的事情不同家人商量便私作决断,还有自己的道理了?那易州在何方位你知不知?临民官事几桩你又知不知?在朝清贵的官职前程留不住你,偏要去求远州与骨肉分别,这难道不是误人误己?” 讲到这里,太平公主又一脸怒色的望着李隆基说道:“为人父母,究竟欠债多少?因他少失父执看顾,我唯恐他人面上受人冷落看轻,入世以来几多筹谋?此前便与皇后计定,着他入直昭文馆,就近看护雍王,日后春宫正位,自然可以顺事太子官僚。这样显赫的前程,世道几人能够羡求得来?他却偏偏的不肯珍惜,若非今日门下传制,我还不知他竟求出外州!” 李隆基听到这话后更觉无语,甚至都懒得发声安抚。这母子两哪里是在吵架,分明是在他面前赤裸裸的炫耀啊。无论是出事外州,还是近护雍王,那都是时流、包括他想求都求不到的机会,结果却被这两母子挑三拣四,乃至于庭中失和。 “阿母苦心为我筹计,厚重恩情我如何感受不到?但正因为恩情的深重,我才更加的不敢继续腆颜承受。故事不必多说,如今我已经是当户的长丁,阿母能不能容我为家计有几分自己的思量?” 薛崇训见母亲情绪爆发出来,叹息一声深跪在地:“因此血缘亲眷,少来便得以立朝具位通贵。如此恩遇,已经是世人毕生难求。我德惭才逊,腆颜受此,少时懵懂不知惶恐。但时龄渐长,越发体会到冲盈折止的道理。 朝廷官职的许授,乃是国之用士大体,并非私门的随意赐许。美位虽然羡人,但我并不是德才居之。生而六尺丈夫,难道毕生都要悠游于血脉恩泽之中?人间富贵,我享受极多,但却一直都无所贡献。我这一生可以富贵于终,但儿孙又将何以自立?” “哈,宗家血脉的恩泽,到了你这里反倒成了难以承受的逼迫?生人在世,谁能没有血脉瓜葛的牵连?你生就这样的身世,注定了许多的人事只能循情论断。我不说你才情的多寡,仅此一桩将身所享有的势位同世道俗流并为一谈,就是十足的愚蠢!” 太平公主对人事又有自己的见解,对儿子的解释只是嗤之以鼻:“天家之所选你适配,难道真的是因为你德才优异?只要能尚主体贴、家事和睦,你便不算亏享了恩泽。良才举士,那是对门外疏远之人才要施展的尺度。辞妻弃子,抛弃宗中的伦情,这难道不是舍本逐末?” “阿母固执此见,我也说讲不通。总之在阿母眼中,儿子只是身无一长、器难自立,凡所预见的艰深,不准我品尝试探。但我今次殿举得授,恩眷之余,德性资历也是得到了朝中大臣们的嘉许器重。户中娘子并不怨我离家宦游,入州之后事能厘定便作亲为,束手无计则事授佐贰,只当增长几分人情世故的见识。” 薛崇训见母亲这里只是说不通,索性也摆明自己的态度,外州就事算是去定了,不管母亲乐意不乐意。 太平公主闻言更怒,拍案怒喝道:“滚出此门、滚出去!既然如此意坚,那我便在京中等着见你涕泪求归。” 母子两这是彻底谈崩了,薛崇训见继续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向堂上怒不可遏的母亲叩拜告别,然后便弯腰退了出来。 李隆基同薛崇简见状,便也连忙追赶出来,还待再作劝说,薛崇训却只是摇头:“阿母直将亲近人事当作手执棋子,不准人有私计主意。这当中的隔阂已经不是一时一事的积攒,我并不是欠缺恭顺的孝义,但男儿在世总要保有几分自我。 此内忠孝并非对立,只是人情中固有的刁难。与其相顾不安,不如短暂告别。我离家后,二郎你不要再竟日游戏,阿母的教诲自是用心良苦,若本身的见识体会尚不足超出此中,还是要恭然受教,不要放纵自我。” “阿兄你可真是豪胆,换了我实在没有胆量这样同阿母对话。我是没有福气同阿兄你加亲连襟,你走后阿母这一腔怒火,我也只能咬牙生受了!” 薛崇简对兄长既是羡慕、又不乏抱怨,只是摇头叹息。 “请表兄代我安慰阿母,今天的吵闹让你见笑了。” 薛崇训懒得再搭理自家兄弟,又望着李隆基叹息说道,然后便拱手告辞,离开了母亲的府邸。 李隆基看过这一番母子争吵,心情五味杂陈,返回堂中后一时间也想告辞离去,今天这气氛也实在不适合再谈别的事情。 不过随着长子离开,太平公主还是控制住了情绪,有些疲惫的说道:“三郎你不要因此斗戏见外,我并不是一定要他如何如何。但劳神费力安排好的一份事业前程不被珍惜,恼怒总是难免的。我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说动皇后应允……” 她这一番絮叨牢骚,李隆基也不好直接起身告辞,只能陪笑道:“人之惯于享有,总是目作寻常。如我这般怙恃俱无,不知有多羡慕亲长这样的用心铺路,哪怕是有损和气的争吵,到如今也只能梦里回味。” 这么一说,气氛又变得伤感起来,太平公主抬手搓了搓眼眶,接着又说道:“你也不需自伤,于此人间并非孤独。转日偕同你家娘子再来我家,我要庄重接待向你致歉。你此前专程使人来告,肯定也是有事商议,现在不妨道来,让我分心别处,不再沉湎被那劣子激生的怒气。” 李隆基本来不打算再说,但听到姑母问起,想了想后还是开口道:“的确是有一桩事,是我内心的私计,但却迟疑难决,想要请教姑母该不该做。今日吐蕃递书入使,请求和亲,我思计家中诸妹多到适婚之年,此中是否有可作勾连之处?” 1019 相濡浅滩,不如相忘 太平公主随口一问,本来只是想转开话题、疏解一下气结的心情,可是在听到李隆基讲完后,先是微微一愣,片刻后脸色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语气也变得有些冷淡:“你是打算将家门中女子远嫁吐蕃?” 李隆基心思敏捷,自然不乏察颜观色的能力,再加上心里也明白这想法有些不近人情,及见太平公主如此态度,心知这姑母心里应该已经是生出了不满。 但他对于这一想法已经权衡设想了诸多,自然不打算轻易放弃。 为了让自己的理由更正当、也更具说服力,他不惜自曝家丑,将方才兄长北海王去他家支借钱财的事情讲了一遍,并一脸愁苦的叹息道:“阿兄有困用计、不知简朴,家门内诸事更是全无计量。虽然说宗家女子不愁婚嫁,但凡所适配必然也不会是寒素人家。贵则倨傲、富则精明,新妇若只是空奁入门,难免要遭冷眼。 在姑母面前,我也没有什么好逞强的,若户中只有一二需要整备妆奁,无论如何我都要咬牙承办、务求风光。毕竟怙恃辞堂、少壮当户,不让自家妹子受人冷眼讥笑,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但今困事不只一二,若要强求一个不分亲疏的公道,我也实在是无计可施……” 他这么说,倒也并不是刻意夸大家计的为难之处。他自己血亲、窦妃所出的,便有两个妹子。但除此之外,还有六七个嫡庶姊妹都渐渐成人,到了或者将要到婚配的年纪。 原本按照世俗的伦情规矩,除了自家两个亲妹之外,其他的姊妹都需要跟随嗣相王李隆业一起生活。但是由于嗣相王的外公王美畅由中作梗,同兄弟姊妹们都不亲近,所以这些姊妹仍然跟随李隆基兄弟生活。 当然,诸县主也都各有产邑封户,并不会在兄长家里干吃白饭。但如今世道兴治,风俗也是渐奢,民家婚事都要营张一个风光,宗室女若出嫁妆奁与场面不够华丽,当然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 李隆基所说的苦衷,大半也是事实,太平公主在听完之后便也沉默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开口说道:“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家计不充裕,才让三郎你生出这种刻薄人情的算计,那大可不必!往常不遇真正事情的考验,再多亲近言语也只是虚辞空话。诸娘子次第待嫁,你父虽然不在,但户中并非没有亲厚话事之人。 此一类事项,择日入宫我会同皇后细话讨论,月中你祖母也将从华清宫归京、同赴东都,她对孙辈们婚嫁事务同样上心。更何况,圣人建制宗库,当中便有条则事项相关于此。 你祖母处一计,大内又是一计,宗中一计,真正需要你承受操心的担子便不算太重。除此诸类以外,凡所娘子出阁,我这里自往其妆奁添上一份两市的铺业,虽然谈不上丰厚,但也算是一份增补,资助娘子安心成家。” 听到这姑母肯作如此表态,李隆基心里也是着实有几分感动,眼眶红红、连带着语调都变得有些哽咽:“往年常叹立世孤独,困计进告之后,才知道亲情的可贵。但我兄弟姊妹往日已经多受姑母的关照,如今我又怎么有脸面将自己的责任转给姑母……” “你也不必孤僻要强,所谓的血浓于水便应验在此。且不说你姑母尚未困蹇到无足糊口,哪怕已经是家无余粮,怎舍得眼见我兄长遗留的血脉因为妆奁难丰便远嫁蕃土! 蕃国请求和亲,该要作何回应,自有朝廷定论处断。可如果三郎你就此向我问计,我是一万个不允!你姑母平日里看似没有忧愁困计,但身份也是一女子,少时伴随父母兄长们成长,一俟出嫁那时,都难免心思惶恐,只恐陌生的人地不如在家时的温馨。 同城迁居,尚且如此,更不要说远出万里之外的蕃邦!放眼望去,全是生疏人事、异域风俗,回首不见长安,夜梦都怕迷途,可悲啊!” 抛开长辈这个身份,太平公主以女子身份论及此事,同样也是满脸的不忍。 吐蕃向大唐请求和亲不止一次,第一次是发生在贞观年间,统一高原后的松赞干布雄心勃勃的走下高原,结果在松州一战见识到了大唐的强大实力,不敢再作争强,转作外交上的努力。 其时大唐也已经认识到统一高原后的吐蕃实力已经不俗,需要加以正视。彼此都不想邦交关系进一步恶化,于是便促成了文成公主入蕃和亲。 第二次则发生在高宗仪凤年间,当时的大唐处境已经有些不佳,颇有几分亢龙有悔的味道。大唐与新罗之战结束不久,便将军队抽调回来镇压西突厥的叛乱,期间与吐蕃之间又发生了承风岭之战、李敬玄大败亏输,不久之后漠南的东突厥余部也起兵反唐。 当时吐蕃以胜利者姿态遣使入唐、要求和亲,甚至点名要迎娶太平公主这个天皇嫡女。当时深受内忧外困与病痛折磨的高宗皇帝仍然咬牙拒绝了这一次的和亲,不忍爱女远嫁蕃土。 太平公主当年都险些远嫁吐蕃,如今讲起和亲事项来仍是不免心有余悸、深恶痛绝,从内心里便抵触这样的事情。 李隆基本来是打算到太平公主这里寻求助力,却不想这位姑母心理阴影仍然极为严重,直接就否定了这样的思计,一时间也是颇感无奈。 但他骨子里也自有一份韧性,做出这样的决定也需要一番权衡取舍来说服自己,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并讲出了口,便不会再有什么妇人之仁的犹豫。 他见直接当面争辩有些不妥,于是便打算从别的角度去说服太平公主。 于是他在沉吟一番后,蓦地又叹了一口气,望着太平公主有些伤感的说道:“但使世情能容,谁又舍得骨肉分别、分处异乡?所以姑母气恼表弟出事外州,这一份见重亲情的心迹,我是十分理解。只不过,姑母也不要以为表弟这一番自作主张只是任性的自我放纵……” “这件事不要再说,总之我是不会原谅他!” 本来太平公主心思已经从这件事情上转移开,却不想又被李隆基给绕了回来,顿时便满脸的不耐烦,摆手将他的话语打断。 李隆基见状后不免又是一脸苦笑,但仍继续说道:“哪怕最亲近的人,若不将心事吐露交流,只是隐忍在怀,也难免误解。世人但有两分明智,又哪会直向人所厌弃的歧途而行?我并不是要为表弟辩解,只是想就我自己的入世体会,来向姑母浅说一二。” 太平公主虽然脸色仍然有些难看,但也并没有再出言打断,只是闷坐席中。 “如今世道内外安然,人皆感慨盛世复兴。但若从切身近处来说,却也是并不能事事如意。开元以来,人所议论唯功唯事,德教、人情反而成了末端。下民以利诱之,官宦凭势驱之,上下忙碌,莫敢等闲。” 李隆基一脸感慨的继续说道:“如此奋进勤劳的世风,并不是不好。但身处当中的一些清贵安闲之人,则就难免被衬比成了一个异类。人皆好党而非异,异端标立于人群,难免是要受到排斥与刁难。如此处境,我同表弟也略有相似,虽然所享皆血缘份内应得,但只因为并非循功循事得来,所以时常会有惴惴不安、不敢忝受的忧虑感想……” “这么说,那小子恳请外事还是听说了官司之内的一些妖言邪说?究竟何人敢妄摇唇舌,三郎你若有所听闻,直需道来!” 太平公主听到这里,眉梢顿时一扬,脸上怒气又生。 “在此人间,哪有容不下一二异见的度量?若仅仅只是二三人见侮当面,即便不作当面的驳斥,也不至于耿耿于怀。但人所畏惧的,是与浩瀚世道为敌。生就的富贵闲人,渐渐的不容于舆情时论之内,清贵安享已经不容于世。姑母你长居阁门之内,于此或仍感触不深,但我等在朝之员,是由衷感觉与整个世道格格不入……” 李隆基仍是摇头苦笑,感慨也是半真半假:“如今只是在堂私话,我也不怯感言更多。不独人间俗众渐渐不容宗家的清贵闲人,圣人他、圣人近年来也是愈发的威重难近,宗正屡立法则、本来可以伦情之内商榷的事情,如今皆以法绳之,虽然看起来井然有序,但宗家员众彼此间的情义,也的确的是越来越淡薄……” 太平公主闻言后脸色便显得有些复杂,似是心有戚戚、又似要发声反驳,但纠结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幽幽叹息道:“这种门风世故的变化,并不能独怨圣人威重不恤。 他的身世如何,人尽皆知,往年的凄苦伤痛不需多说,入世之后逆风骤起,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便扭转世道的倾颓,有了中兴的盛誉。所以他凡所思计,难免是要见重利害,人情之内转圜不多。 若世道仍是混乱不兴,还可以怨他不能统合群众、善治宗族。但如今,也只能怪我诸亲不器,事内无所增益,情中难免疏远啊……” “正是姑母这样的体会,我等少辈在事者感触尤深。圣人春秋鼎盛、乾纲独断,所幸世道蒸蒸日上,自然更加的风骨标异、不屑同流。但我们这些少拙却没有这样的雄壮气概,不敢侧身于异类之中,只能折身同流于功徒之类,盼能循事迹而得眷顾,亲缘难恃啊……” 虽然太平公主仍不免为圣人辩解的心意,但也并不否认圣人对待宗亲们苛刻严厉的态度,李隆基便顺势继续说了下去:“所以姑母也不要埋怨表弟他委身下僚、甘于浊流,好逸恶劳是人天性,但此中安乐乡已经不复存在,更改自立的路径处境,那也是勤于自助,该当勉励、该当欣慰。” “不瞒姑母,我内心里其实非常羡慕表弟他能求事得事。不像我,明知世道正途所在、也有心力去追逐,但却偏偏苦求不得,只能困在京中闲司,保守同僚的冷眼排挤……” 讲到这里,李隆基脸上的无奈是真有几分真情的流露,而太平公主则不再回话,只眼神里闪烁着许多复杂的意味。 “所以啊,因今次吐蕃入请和亲的时机,我才想到将自家妹子引入事中的布置。家计不丰只是一桩,另有思虑也是盼望能凭此为我家拓出几分立世的从容不迫。” 眼见铺垫的已经是差不多了,李隆基继续讲回刚才的话题:“世情晦深中的难言之处,此际同至亲也不怯表达。因此一番身世,我兄弟若想从容悠游于内外势位,实在是非常困难。立志立功、无从施展,久则必将与世道更见疏远。 但凭心而论,我也是衷心盼望家国更好。今次吐蕃弱势来求和亲照拂,若能顺应此事,于其国务情势都能远制把控,当此漠北用兵之际,也是经略西陲边事的一大良策。 血亲阔别、情实难忍,但与其相濡以沫于此伦情浅滩,不如各相徜徉于功利江湖。妹子即便许于京中名家,无非庭中一委曲求全、战战求欢的怨妇,但若能禀国礼出制远蕃,凭此家国势力,谁敢轻之侮之?她在京的兄弟姊妹们,也将因此亲缘而更见从容,少遭排斥……” 太平公主听到这里,神情略有几分松动,但望向李隆基的眼神却更显深邃,只是叹息道:“三郎你也是用心深刻啊……但这件事,并不在于你我情愿,终究还是要决于朝中倾向如何。况且正如你表弟同我忿起争执,我担心你家庭中或也将因此吵闹失和啊。” “只要姑母能够体谅我的一番苦心,我并不惧人情的非议。我也会用心劝解,事中的考量一一分说明白。这并不是蓄意的加害,况且若朝廷真的有意如此,怕是我家想摆脱也摆脱不了。与其事到临头再作推诿,不如事发之前便主动分忧。” 李隆基又沉声说道:“当然,也要恳请姑母能够在中助势。毕竟少辈们的婚配诸事,近年来也唯此恩亲主持。此事在朝虽然有涉邦交边务,但在私也只是一桩人情的取舍。” “私心来说,我并不希望此事能成。但三郎你既然言深恳请,我也并不拒绝。但我既不能左右朝议,也不能越过你们血亲去强请奋求。若禁中有问,就据理言之,否则便也不会徒增人厌。” 太平公主的回答略显冷淡,继而抬起手来轻轻一摆:“若再无别的事情,夜已经深了,我不再留你了。撕得开的和气,打不散的骨肉,我虽然怨那小子私求外事,但既然将要远行,总要添置一些冬夏袍服。” 李隆基见状后便也站起身来作礼告辞,席中薛崇简也连忙起身道:“我去送一送表兄!” “你表兄常常出入,又不是不识路途的小童,哪需你作导引!滚回舍中补习课业,今夏再试不中,打断你两条浪行的狗腿!” 太平公主闻言脸色又是一变,拍案怒斥道,将儿子呵斥归房。 等到李隆基离开后,太平公主独坐堂中,细细思考刚才所谈论的事情。 虽然说李隆基不爱惜血亲妹子们的做法让她有些不喜,但这一份用户中女子换取势位处境上从容的思路却让她颇受启发。须知她户里也是养着几个闲人,就是那几个继女。 “偏偏母家儿郎这么多绝情的智慧,反倒自家儿子没学成其母带出的血脉智慧!” 沉吟片刻后,太平公主蓦地一叹,同时心中也有些懊恼,若能早有这样一份思计,舍去一个继女就好了,又何必让儿子出赴远州。 虽然说她当面对李隆基的回应有些冷淡,但在思忖一番后还是觉得该要发动自己的人脉影响稍稍促成此事。吐蕃如今国事不同往年,穷极来求,哪需要真正的近亲宗室女外许,倒是自家继女想来更适合打发吐蕃。 1020 朝议未定,民声先传 进入五月之后,长安坊间又变得繁忙起来,除了工商行业各自本身的忙碌之外,还有就是为了圣驾东行洛阳而作准备。 此番圣驾东行,并不是天灾人祸催赶着的仓促就食,与民间直接的牵连也并不算大,并不会有太多民事相随,随员基本上是在京诸司官员以及列朝勋贵们。 但当下时节,哪怕民户远行也要精心的准备,更不要说这么大场面的官事转迁。虽然说早在四月初便已经有知顿使出京准备两京之间的行驾事宜,但那么多的随驾人员、关乎在京权贵诸家,对民力也要有所借仰。 特别是两京行市中一些专营高端奢侈商品的行业,最大的消费群体将要前往洛阳,他们当然也不能死守长安、虚度光阴,是一定要紧密跟随的。 因此一时间京中最繁荣的行当就是车脚铺子,那些车船脚力们纷纷出动起来,将各类人事向东进行输送。行业的繁荣,也让一众从业者们发了一笔小财。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其他再紧要的事情都成了小事,并不会占据民众们日常太多的心思。 但是随着时间进入中下旬,却有一件事情又引起了坊间的热议,那就是吐蕃遣使入唐、请求和亲。 往年吐蕃强悍、称霸西方,有关其诸种资讯,都是极能挑动公私人心神经的敏感话题。可是近年来随着吐蕃国势见衰,与其有关的事情所受到的关注已经越来越小。 哪怕官方仍然不失警惕,可对民间百姓来说,已经征服的对手不值得更多关注。吐蕃的声讯动态已经不能引起他们的好奇与关心,倒是蕃人市中虫草蕃药、皮毛金银等蕃货的时价更加的牵动人心。 虽然说吐蕃遣使入朝示弱,总是一件让人觉得吐气扬眉的事情。但眼下蕃使尚在西康等待安排入境,甚至都还没有抵达蜀中,而与和亲相关的事项也并没有列入朝议并南省需作筹办的事程之中,却忽然在坊间就这么广泛的流传开,实在是让人感觉有些奇怪。 不过街巷间的议论如何,想要反馈到圣人案头,总是需要一个过程的。毕竟坊间舆情每天都有新的热点,圣人有军国事务牵连在身,总不能事事都关心垂询。 这段时间,除了北征军事的进行与朝廷迁移诸事项之外,还有紧急上马的整顿在唐胡人等等,虽然事委诸司,但李潼也要保持着密切的关注,因此也是繁忙的很。 当吐蕃国书递入朝中后,他虽然组织了一次延英殿奏对,但主要还是针对吐蕃国内近期情势的变故进行罗列总结,后续的相关事务都打算留到东都再行处理并回应。 原本他以为这件事算是暂时搁置下来,却不想在出宫入坊同娘子交代随行东都事宜的时候,闲聊起来才得知坊间对此已经议论颇多。 “人都说朝廷复要作文成入蕃的礼事,不知三郎要从亲疏哪户人家拣取女子?” 上官婉儿讲起此事也并不只是单纯的好奇,内中还有隐情暂未言及。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一愣,还没往更深处想,只是笑语道:“李学士见世一遭,娘子反倒交游变得广阔起来,消息很是灵通啊。蕃使还未入蜀,和亲更是无从论及,哪里到了要挑选宗亲的地步。 况且,应或不应也不在彼方殷求,我唐家好儿女怎可轻许于外。蕃主遗腹两子,俱为幼稚,他们自己尚未议定嗣位归谁,便要入我大唐来访缘求护,也是可笑!” 上官婉儿听到这回答也是一愣,继而叹息道:“日前大长公主来访,讲起这件事,言中颇有出荐的意思,我还道这件事已经有所论定,只待择员呢。” “怎么单单宗家择偶婚配已经不足满足她的热心了,已经殷勤到要为蕃君定夺纳新事宜?” 李潼闻言后便微微一笑,继而又说道:“转日她若再旧事重提,你不妨告她不必再于此用心。此项请求,朝廷多半是不会应允。论德论势,蕃国俱不配做我甥族亲友,况其国情一团乱麻,非一女子出降能够镇定。” 自汉以来,和亲已经是一项非常成熟且颇见成效的外事手段,李潼对此也并没有什么排斥的感想。 一个繁荣强大的政权,为了维系对周边邦国的影响与控制,势必要采取丰富且灵活的各种手段,和亲也是一个并不需要刻意回避的选择。但前提是,这手段使用的时机需要合适,并不需要刻意为之。 眼下吐蕃国中情势如同一个焚烧正旺的暖炉,蕃主横死已经有了几个月的时间,正式的继承人还没有确定下来。 其所遗腹两子,一个是由出身后藏象雄的氏族正妃所出,自幼被其王母没庐氏亲自收养于逻娑城北的宇那拉康。另一个则就是出身叶阿黎的琛氏疏族的侧妃所出,由赞普亲自抚养于红山宫殿。 两个小子,大的已经七岁,小的则将将五岁,都还是衣食都需要人供养的年纪,更加完全的不具有决断能力。无论哪一个继承赞普王位,都少不了背后要受强权人物的挟持。 主少国疑本就是不健康的国情形势,虽然说这样的情况对吐蕃来说也不算陌生,已经有了丰富的处理经验。但问题是,要处理这样的情况需要国中掌权话事者具有一言九鼎的势力与威望,很明显眼下吐蕃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今次吐蕃所递献的国书中,是将赞普的两个儿子都列名其中。换言之如果大唐选择哪一个进行和亲赐婚,那一个必定就是吐蕃下一任的赞普。 发生这样的情况,只能说吐蕃如今情势已经僵持到了极点,彼此间的争执甚至已经不再避讳让外人得知,要靠大唐这个宿敌来给出一个压服争执的决定。 在这样的情况下选择和亲,必然会与吐蕃未来的赞普缔结一份较之此前和亲更加牢固亲近的依从关系。可问题是要这样的关系有啥用,上代赞普年富力强还不是被人做掉了? 早在还没有执掌大唐国器的时候开始,李潼就不打算将吐蕃作为一个整体进行对话,对他而言一个分裂的高原就很美丽。 在不直接出兵将吐蕃灭国、直接占领高原的前提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分化瓦解自松赞干布开始高原上所达成的统一局面。 眼下赞普王族的声势已经衰弱到了极点,甚至需要借仰大唐才能确定嗣位,李潼当然不会给予任何一种形式的声援与支持。 只有这样的纷争持续更久,才能更加的破坏掉此前吐蕃所形成的统一之态,加重高原上各邦部势力的离心力。 所以在吐蕃问题上,和亲与李潼一贯的策略根本就是背道而驰。他甚至都不需要一个恭伏温顺的吐蕃王族,诸邦部吵吵闹闹、约架火拼以发泄那过剩的精力就不错。 至于说太平公主偶发奇想,要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甚至都吹起了枕头风,李潼也是很快便洞悉到其意图。 他这姑母两个继女都大龄未配,与其在京中草草结下一门不长亲近走动的疏远亲戚,不如送到吐蕃去担任一个王妃。彼此内外声势呼应,未来与吐蕃有什么邦交互动,也能享有一定的发言权。 这样的思计也算不上什么,毕竟眼下诸事未定,太平公主的热心也只是提供了一个选择,并不算是有触圣意,只是对圣人的经蕃策略不够敏感洞悉。 李潼对此倒也没有什么恼怒情绪,只是着娘子传话让他姑姑不要再就此枉费心思,赶紧找户人家把继女嫁了吧,再不嫁都要绝经了。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点了点头,她并不热心此类事情,是连日来被太平公主三天两头的登门骚扰搞得有些不耐烦,这才随口一提。现在得知夫郎根本就没有和亲的意愿,也是从根源上绝了太平公主的念头,算是一个交代。 不过之后上官婉儿便又说道:“三郎既然没有这样的计议,不如尽早公之于众。因为坊间就此议论者可是不少,妾虽不常出游坊市,也都有听闻坊间议论说和亲是德政,否则突厥未灭便又要再起兵戈,招募义勇出定吐蕃。许多人听到这样的传言,也都担心今年或会再遭重役啊!” “竟有此事?” 李潼听到这里,心中总算生出几分警惕,意识到这样的舆情造势并不简单,在坊邸中便安坐不住,快速交代了一下之后随驾与东都居住的各项事程,然后便连夜匆匆返回了大内。 回到大内后,李潼也不入寝宫,直在延英殿侧的便殿中召见了内卫田少安,等待之际便着员取来近日秘卷相关翻阅起来。 眼下夜色已经极深,田少安被从被窝里拉出来匆匆入宫,登殿之际还有几分睡意朦胧,但见圣人脸色有些严肃,睡意顿时清醒了大半,连忙入前听问。 秘卷中有关和亲舆情议论的记录也有,但仅仅只是记录在案,并没有进行系统性的追查,更大的篇幅还在仪驾东都的民情相关。 见内卫并没有遗漏事则,李潼也就没有迁怒,只是就案将相关内容朱笔勾出,再将秘卷抛回给田少安并吩咐道:“于此相关,一概彻查!离京之前一定要首尾分明!” 1021 游戏坊曲,豪取万缗 长安坊市中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一众车脚铺子,这些铺子常备车脚马力,穿梭于百坊之间送人送货。有一些资本雄厚的铺业,连周边县乡的业务都已经开辟出来,甚至于穿州过府的长途运送。 运通社便是京中实力与资本最为雄厚的车脚铺业之一,整个关内诸多州县的人货往来都有覆及,甚至在河东以及东都都有着分铺据点。 然而这还只是人眼能见的一点浅相,运通社真正的覆盖范围远比群众们所见到、所猜估的还要更加的广阔,从河北到江南、从陇右到辽东,其实都有线程涉及。 这么广泛的业务范围,当然不是寻常民间商贾能够经营起来。运通社背后所依靠的乃是故衣社庞大的人力资源,而在最上层也有照拂,其另一个身份就是内卫的外延组织。 昨夜田少安睡得懵懵懂懂便被宫使从帷中拉起来,入宫拜受圣人指令。他对此自然不敢怠慢,面圣之后便在禁中内卫衙堂调度人手,天色刚刚放亮便换了一身民间时服,自大内穿过整座长安城,来到了位于城南通济坊的运通社总铺。 运通社表面的东主乃是曾经担任圣人亲卫的苏三友,随着年龄渐长、技力已经不如壮年,赐给一个五品游击将军的散职归坊生活,其实是捡起了故衣社相关的组织工作,把原本零散的车脚据点组织整理,建立了运通社。 “时久不见,三友你可是越发的有京中豪客的富家翁姿态啊!” 见面之后略作寒暄,望着中年发福、一身团锦袍服的苏三友,田少安忍不住笑语打趣道。 彼此虽然都是圣人最亲近的心腹,但田少安官面身份过于敏感,寻常时节是不会入坊同故旧直接接洽。只不过这一次是圣人亲自做的叮嘱,而且态度也颇为严肃,田少安自然不敢怠慢,亲自出动要在第一时间拿到最准确翔实的讯息。 市井间历练数年,苏三友已经不复早年时的木讷寡言,变得精明干练,闻言后拍着日渐发福的腰腹叹息道:“往年饮食油水寡少,发迹之后唯口欲一项收敛不住,让二郎见笑了。” 说话间,两人便步入了堂中,抬手屏退了一干闲杂人等之后,苏三友便指了指墙角几个挂着铜锁的箱笼说道:“昨夜得讯便连忙收捡杂报,相关事则便在这几箱之内。” 见苏三友办事得力,田少安也满意的拍拍他肩膀,可是入前打开箱笼之后往里一瞧便傻了眼,只见箱子里塞着满满当当的文卷,几个箱笼全都如此、无一例外。 “你这、这就让我如此向主上呈报?” 瞧了瞧这繁多的文卷,田少安一脸无奈的回望站在一旁的苏三友。 苏三友见他这神情已经忍不住乐起来,另从身后取出一个小一些的文卷递了上去:“流言泄出的几个源头,已经初步的审察圈定。但社里文吏并不足用,担心有所遗漏,所以尽数收聚起来,让你再着员审察一番。也让你们这些高贵官人见识一下坊曲下员日常办事的劳累……” “都是为主上效忠尽力,你若羡我风光,转日取代也可。” 田少安闻言后便嘻嘻一笑,抬手锁起几个箱子,并用内卫专用漆条封起,运回内卫衙堂后自有专员审阅检录。 他也并没有急着离开,直在堂中便展开已经经过总结的资讯,发现消息的源头主要来自东西两市、平康坊三曲以及大雁塔附近的社戏场子等等。 这倒也没有什么可意外的,几个地方都是人事汇聚、品流复杂的热闹地区,最适合聚集传播一些资讯。眼下相关的舆情早已经在坊间发酵流传开来,单单圈定源头区域意义也不大,关键还是在这些地方准确的摸查出起点人事。 这一点运通社也并没有让人失望,东西两市铺业太多、社戏场子出入频繁,唯在平康坊这风月地查找出了一个准确的源头据点。 “金窟?这是怎样的名号?莫非馆里营业不是皮肉物事,都是镶金嵌玉?” 田少安看到这里,忍不住低笑一声,说了一句荤话。 苏三友入前看了一眼便摇头道:“这金窟铺子可不是什么伶人馆堂,是一座经营斗鸡的寮社。声势很不弱的,几场诸坊联斗的头筹都是这家鸡寮拔得,京中许多豪贵子弟都在这里寄养、挑选斗鸡。” 唐人好胜爱斗,凡所事物几乎都要分定出一个高下,斗鸡这项戏闹也是源远流长、经久不衰。所以京中出名的几座斗技场,言之日进斗金也不为过,直接号以金窟,倒也名副其实。 “这金窟斗鸡场,明在的主人名叫葛禄,长安县人氏,旧是甘泉府的老府兵。但其暗在却另有主家,是一个坊号城南王六的少壮。” 苏三友主持着坊间耳目组织,对坊间人事自然极为熟悉,只要入了运通社视野、需作留意的人事,少有不被查个通透的。 “城南王六,这不是王仁皎家中长丁?作此坊号,还是自诩冯五后继呢。” 虽然王仁皎自以为于世中寂寂无名,但田少安等从微时追从圣人发迹的这些故旧老人们对他这个半道相弃的叛徒还是印象很深刻,只是平素乏甚交际,也全无来往。但像田少安这种专司内卫刺探情报的,对其亲党家事也并不陌生。 王仁皎这个儿子很能折腾,在坊里颇成气候,只从这个坊号就可见一斑。冯五冯延嗣乃是市井坊间几十年一出的传奇人物,不知被多少坊间少儿游侠视作人生偶像,其人作此对标,也是很有一番雄心的。 但对熟悉王仁皎际遇的人而言,听到这些事迹也不免心怀感触愧叹。若当年王仁皎不是意志不坚定、急功近利,到如今必然也是朝中显在的大员,其家门长丁嫡子又何须对标坊中的豪杰,哪怕在京中最顶级的纨绔子弟中也是一个风云人物。 但眼下田少安却无暇杂思感慨,运通社这里查出了王仁皎的儿子似乎有涉于事,他顿时便意识到这件事似乎不简单。 内卫当中最核心的机密里,有关临淄王一家人事专设一档,王仁皎父子也一直列在档中。此事唯最机密几人知晓,哪怕苏三友这个执掌外司的头目都无知此事。 眼下田少安也不便向苏三友解释,略作沉吟后他便说道:“有没有门路安排我去这斗鸡场亲自走上一遭?” “此类坊间热场,都有耳目插视,只要你自己不露出破绽、为人见知,去看上一眼也无不可。” 苏三友闻言后便点了点头。 “那还是要装扮一下!” 田少安听到这话便又说道,他作为执掌内卫圣人亲信,也算是一个知名人物。虽然直接交际往来的俱为朝中势位显赫的高官,并不会现身坊间戏闹场所,但也保不住一些权贵子弟窥见行踪。 内堂一番收拾,田少安再走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虬髯半掩脸庞的粗豪壮汉,一身华丽到俗气的锦袍并诸佩饰,对镜自望都觉得迥异平日。 “这一身装扮用过之后记得还回来,价值百十缗呢!” 苏三友见田少安还在埋头往手指上套着玉环,忍不住发声提醒道。 田少安闻言后不无尴尬,指了指自己脱下的衣袍忿声道:“我这一身也是外苑出产的精装,不比这身披挂价廉!老子已经是这样显赫人物,还会贪取你些许衣料!” “这可说不准,你们内卫侵取了社里多少车马?每次催要只是推诿……” 苏三友却不相信田少安的诚信,并顺势说道:“年中盘库的时候,如果再不交割清楚,可不要怪我要直奏主上!” “如渊似海的交情,全被你这守财奴给败坏了!走了……” 田少安自知理屈,待回头见苏三友正捧着图标细心记录他所借用事物,更是一脸的忿忿,摇头摆手便往门外行去。 再从通济坊抵达平康坊,时间已经将近正午。平康坊风月戏闹俱在三曲,而北曲则是一些杂戏主要聚集所在。 此处格调不似中南两曲那么雅致,伎女们凡所营生主要便是纯粹的皮肉劳累,尽管还是大上午时分,街巷间已经站满了揽客的妇人。 田少安平日都要谨慎言行,极少有机会出入这样的场所,眼见到街曲内莺莺燕燕、左右傍道,热情的入前招揽讨好,顿时便感觉自己的青春仿佛又回来了。 如果不是随从两人低声提醒,他怕是要忍不住移步街旁的馆堂中、尝一尝内供的茶酒甘不甘甜。 好不容易用极大的克制力走到街尾,抬眼便见到一个用五彩缤纷的羽毛所装饰的华丽门脸,正是此行的目的地金窟斗鸡场。 尽管还没到生意最兴隆的傍晚入夜,但这斗鸡场门前已是车马众多,足见行情之火爆。田少安抬眼望去,已经见到几个有些面熟的纨绔子弟被豪奴簇拥入内。 他并没有从正门进入其中,而是在侧方小门等候片刻,自有场中一名管事将他接引入内。这管事自然就是运通社安插在此的耳目,接引间便将内中人事情况讲述一番。 田少安这一身浮夸装扮,哪怕在豪客云集的斗鸡场也颇为醒目,一望可知是又爱面子又不差钱的客人。但见身边已经有了引路者,其他管事仆员们也只能止步退让。 这斗鸡场门面不大,内里却有乾坤,乃是几座宅邸联通扩展。按照客人的财力地位,斗鸡场也分为不同的等级。 那管事将田少安引到一处下以围墙、上覆毡帐的场中,便小声说道:“仆所能引送最近内堂便是此处,左侧有曲廊可以直通内里,观见人事……” 他这里还未介绍完毕,周遭一些仆员们已经往外奔走起来,还有人呼喊道:“六郎来啦!” 田少安见赶场正巧,便摆手吩咐管事不必再理他,趁着众人出迎之际,带着随员们来到管事指定的位置坐定,由此探身俯瞰,正能见到内堂里的人事出入。 这会儿场上正有两只斗鸡在激烈缠斗,田少安刚一坐定便有人上前招徕投筹,他往腰囊间一摸,脸色顿时有些尴尬,光顾着打扮装上一把挥金如土的豪客,却连随身的一些财物都落在了通济坊里。 眼见那斗鸡场仆员殷勤中态度已经透出几分古怪,田少安自觉尊严受到了触犯,抬手直抓随员腰囊甩过去。那仆员细细一点,又抬头不失尴尬的微笑道:“敬告贵客知晓,此处斗场落筹需满百缗……” 三人凑了一番,浮钱尚且不满百缗,最终还是仆员贴心提醒道:“贵客如此气度,笔写落筹,之后再着家人会账、入柜拿取筹彩即可。” 田少安少时不过坊间寻常人家,自没有机会出入这种豪奢场合,显达之后就更加不会折节入此,一番精心装扮却不想在此时露了怯,一时有些气恼,提笔写了张一千缗的筹码落注,并解下腰间佩饰作为信物。 待到那仆员惊喜离开,他才忍不住望着两个随员抱怨道:“内卫显赫武营,禄料支给丰厚,你们却如此寒怆,百十缗浮钱都拿不出,累我丢脸!” 两人闻言后只是干笑,内心里有无吐槽便不得而知,而田少安仍忿忿道:“归去一定要进言主上正该京中此业,百缗资财已经足支五口之家一季料用,在此却连一筹都落不下,实在过分!” 且不说田少安这里忿忿计议,外间王守一已经在群众簇拥下浩浩荡荡的进入了内堂。田少安落下重筹,正紧张的看着场上斗鸡情景,被随员手臂捣了一把后,这才醒悟过来转头望去,一望正望见王仁皎正同儿子一起入堂。 今天来的正巧,父子两人竟都入此,田少安心里暗喜,已经开始盘算稍后再着那眼线仔细打听讯息。正在此时,刚才劝他落筹那仆员又入前说道:“恭喜贵客,落筹得中!下一场将要开始,贵客要不要专选斗鸡?” “不必,继续替我去下。” 田少安入此当然不是斗鸡,赢了一把后算是小具本钱,欣喜之余,直接撸下手上一枚金指环丢给仆员,着他代替打理,脑海中却仍思计正事。 不说场棚中暗窥的田少安等人,王仁皎父子入堂之后,便屏退了其他闲人,只留下了几名亲信。 这会儿王仁皎才说道:“我新往大王府上拜会,他对坊间热情很是欣喜,赞你办事得力。” “本就几桩寻常的小事,我若办不好的话,那不是自打自脸。阿耶你也不用劳累腿脚的勤走,近日我要勤练武艺、补一补韬略策论,才能从容应举。今年武举要在东都进行,眼下各事都要赶程起来。请阿耶你回告大王,若不是什么要紧事务,也不必再来烦扰我……” 听到儿子大大咧咧的回答,王仁皎不免摇头苦笑,转而又正色道:“你可不要以为这是一桩小事,事关通连外蕃的边略大计,不知多少显赫人物用心关注,否则大王也不会这么上心!今次来寻,除了转告大王嘉许之外,还是要告诫你切记隐在事后,不要浮露在表面上被人察知是你在操控舆情……” “阿耶放心吧,我有轻重分数。如果今天不是要接待几位新识的朋友,我都根本不会入此。至于凡所受命者,也都是能托性命的义气儿郎。别说根本不会违触大忌,就算有涉官非,他们也不会把我招认出来,毕竟不久后我便要应举官身了!” 王守一环顾堂内众人,一脸自信的说道。 留在堂中的几人,包括刚才接引田少安进入斗鸡场的那名管事,这会儿也都将胸膛拍得砰砰响,一再表示绝不会将门内的秘密滥说于街曲之中。 父子两还在共亲信们继续对话,又有仆员入前禀告道:“六郎交代要款待的宾客,已经入场了。” 王守一闻言后便站起身来,对父亲笑语道:“日前奚王邸中,我结识一个身份不俗的趣人。他并不是坊里的闲汉,乃是京营在职的军官。我想着应举之后、同为官身,或许就是未来同司的伙伴,所以同他约定后续交际,阿耶要不要来见上一面?” 王仁皎也欣喜儿子开拓人面交际,再听到乃是京营的将官,顿时也一脸兴趣的点头说道:“那倒可以见上一面。” 一群人又起身出堂,那名管事特意绕道场馆中,视线寻找见田少安正安坐看席中,微微颔首、打了一个眼色后便又匆匆行出。 来客三人俱身材高大、胡态浓厚,其中一个正是王守一在奚王府上结识的靺鞨人祚荣。王仁皎虽然一同迎出,但在得知祚荣的准确身份后,脸上的热情便淡去许多。 昔年契丹作乱,东胡诸部皆深受连累,除了一个逆势上扬的奚族外,其他的势力都有削弱,特别是靺鞨人,此前更险些被宋璟灭了族。当然靺鞨人在朝还有大将李谨行一脉,但其他族裔却都式微,哪怕祚荣家世曾经是靺鞨大酋,如今也早已经风光不再。 祚荣一个小小的京营别将,已经难入日常出入王邸的王仁皎法眼。但跟随同来的两人,却也各自有些身世,让王仁皎又恢复了热情。 两个人一个是党项羌拓拔部的族子,另一个则是铁勒同罗别部的沙陀人,一个进京参加武举,另一个则就要不日之后跟随征北大军北出碛口。各自族裔众多,势力不失,都是入唐的实力胡酋,同祚荣的落魄自不相同。 原本祚荣也是很难同这两人搭上交际,虽然都是入唐胡人,但一个东胡、一个西蕃,彼此人脉风俗殊异,很难玩到一处。 但他当日求告奚王无果,却在奚王府上结识了王守一,因此隐隐的与临淄王扯上几分瓜葛。借由这一点,才同两名胡酋少壮有所往来,此番应邀来见王守一,把两人一并拉过来介绍结识,也是从两方都给自己涨了面子。 得知那党项人拓拔承野也和他一样将要参加洛阳武举,王守一自是一脸欣喜,拉着对方交流起筹备应举的心得,交流的氛围很是欢快热闹,一行人便直往另一处斗鸡场而去。那里并不对外开放,只是王守一招待亲朋至交的场所。 一行人坐定后,少不了斗鸡戏乐。王守一一边介绍着斗鸡的心得,言语中也不无卖弄自己在坊间、在官面的人脉影响,虽然说平日里他并不以攀附临淄王为意,但在讲到与临淄王的交情时,看到新朋友们羡慕的眼神,也是不免洋洋得意。 一行人言谈正欢,突然有人入前汇报道:“六郎,别场有一客人实在妖异,次次落筹都中,已经积得博彩八千余缗!” “没见到我在招待客人?什么样的事情不能自己处理!” 王守一闻言后便有些不悦,皱眉呵斥一声,但王仁皎听到这数字则有些肉疼,连连说道:“还是去看上一眼吧,下事者不是自己营生,处事总不够用心机灵。” 祚荣等几名客人也连连劝告,王守一则仍老神在在道:“开场纳筹,输赢凭运。每日鸿运客人不知几多,总不能只见人冷脸、不见人笑颜。小弟我这处场馆能够常年营生,自然不怕运势刁邪之类。只怕他不肯落筹入场,却不怕他连赢豪取!” 口中虽然这么说着,但他还是转头吩咐道:“给那豪客安排一场专斗,一定要让他尽兴!” 所谓专斗也是一种术语,安排一些表面看似光鲜、实则实力马马虎虎的斗鸡供其挑选进行赌斗,往往客人自觉运势正旺,盲目相信自己的运势眼光,一旦继续下去,往往都是赢走多少全要吐回来,甚至还要搭上更多。 “还是我跟去看一看罢。” 王仁皎并不清楚儿子的经营细则,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跟随报信者一同走出来,往那连赢的客人所在行去。 场馆中,当听到仆员来告自己已经赢了近万缗的时候,田少安也有些发愣。他久坐半晌一直在思忖事情,连看都没认真看过,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赢的。 不过他心里也明白,自己赢了这么多必定会受到特殊的关注,心里便生出了去意,特别在见到王仁皎正在仆员引领下向此匆匆行来,更是心中一警,直接起身道:“今天只是随性玩耍,也没准备拿取重货。给你一处地址,明日去新昌坊一馆邸交付。一笔外财,散去有益,支你两成利水作脚力钱。” 那仆员听到这话,更是欣喜不已,连连躬身道谢。类似的情景也是惯常,毕竟能参与这种豪赌的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没有必要强求当面钱货缴清,斗鸡场如果想赖账,只需招惹上两三个不能轻松摆平的客人,这名头也就臭了。 当王仁皎来到这里的时候,只见到田少安扬长而去的背影,他劈手夺过仆员紧握在手中写着地址的纸条冷笑道:“有根脚去处那就最好,邪运也罢、阴计也罢,总要探明了根脚,这彩钱送出的才甘心!否则……” 1022 留情有度,子姑待之 田少安返回大内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因为在离开平康坊后,他又要返回通济坊将所见闻的相关人事深入了解一番,并且拿到平康坊眼线所递告那些人的详细会面情景,当然也免不了归还苏三友心心念念的那套价值不菲的行头。 圣人所交代的事务有了眉目,加上刚刚发了一笔小横财,田少安心情很是舒爽,大笔一挥着令内卫归还一部分借占运通社的车马。 内卫作为天子近卫,其运营资金当然要比运通社更加充足。只是因为直堂营所都设在大内夹城、场地有限,日常不方便配备太多的车马,所以才频频出借,倒不是刻意要贪夺别司财物。 当他返回大内的时候,圣人也已经处理完了外朝公务返回禁中。田少安的好兴致仍然不减,登殿时脸上还挂着浓浓的喜色。 “观此神采,看来此行是颇有收获了?” 眼见田少安这幅表情,圣人也是笑语说道。 今日早朝后,他特意接见了几名在朝当司主官,奏对过程中也略作言语的试探,但都对坊间热议的舆情要么是茫然不知,要么是少有关注。 这炒热的舆情仍然止于民间坊曲,并没有蔓延到朝中来,这也是一个好现象,说明暗中造势者影响有限,事态仍在可控范围之中。 田少安听到圣人此言,忍不住便呵呵傻乐起来。但他也知正事要紧,连忙入前奏告道:“圣恩庇护加持,臣员用事顺利,坊间流言传扬一事,已有眉目查定。” 说话间,他便将已经整理总结过的资讯文书呈交上去,先供圣人御览,自己则垂首站在一旁,等待着言语补充。 李潼接过文卷来略作翻览,神态中的轻松渐渐敛去,眉头则隐隐皱了起来,过了片刻后,他才又开口问道:“王仁皎在临淄王邸有无供职?他替临淄王营张的人事究竟几深?” “王某德惭福薄之类,旧日人面多数绝缘,如今能作交际者,多为南衙裁汰落魄人众。此一类偶或出入王邸,但也鲜有深情滋生……” 田少安闻言后便回答道,讲到人面的广阔,王仁皎也是颇为可观。毕竟追随圣人多年,与圣人一众故旧彼此间也都熟悉,这些人眼下多数都居内外高位。 只不过王仁皎的命运乖张也是出了名的,哪怕不为了规避忌讳,仅仅只是不想沾染这一身的晦气,那些故交们也都鲜少与王仁皎维持交际往来。 倒是原本的南衙禁军体系被裁撤之后,府兵军户们不再隶属诸卫,手下无兵可用,南衙许多将官都陡然失势。 这些人当中,有的本身才具不俗、或者机缘不差,能够顺应时势的变化,在开元新世中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但有的则过于依赖原本的宿卫体系,安身立命的人事不存之后,迟迟不能重新融入世道中,不免就过得落魄有加。 王仁皎虽然际遇可叹,但所依附的临淄王终究还是一位宗家亲贵,因这一层关系,那些落魄的南衙武官们也乐于同其交际,以缅怀旧日的风光岁月。 但若说有多深厚的交情,那也未必。临淄王本身并不掌管禁卫军权,不能在前程上给这些人提供实质性的帮助,又没阔绰到对他们衣食住行等生活需求大包大揽,无非是偶尔聚会的浅薄往来。 听完田少安的回答后,李潼便点了点头。 这时候临淄王作为一个明灯的作用便体现出来了,此前他大刀阔斧的改革京中宿卫结构,虽然是立足于东都动乱、两衙系统已经被摧残得一塌糊涂的基础上。但新秩序的建立与运行究竟能不能够得到时流广泛的认可,仍然没有一个标准清晰可见。 可是临淄王并王仁皎的存在却能比较有效的折射出这一部分反应,如今京营的运作井然有序,并不像历史上中宗年间两衙被宗室们渗透的筛子一般周身空洞,前脚中宗刚走,后脚妻子儿女们统统遭殃。 虽然也有一部分人同这两目标保持着往来,但这一部分人既不能在新世道中找准自己的位置,注定也是被时代淘汰的一批,那就算不上是什么大患。 不过他已经准备动手铲除的靺鞨人大祚荣居然借着王仁皎一家的关系向临淄王靠拢,而且还招引西胡中的人物,虽然眼下还只是浅有迹象,但也不得不让人感慨世事流转之玄奇。 “将这两蕃人创档,查清他们各自部族势力并人事关系,归在临淄王卷中。” 略作沉吟后,李潼又开口吩咐道。 田少安闻言后不免微微一愣,他是查探清楚这两蕃人只是新进入京、同王仁皎父子才刚见一面,谈不上什么固定的交情往来,与临淄王更是关联甚少,圣人为何要将他们捏合在一起? 心中怀着疑惑,田少安略作抬头窥望,只见圣人眸中正闪烁着冷厉的光芒,仿佛蓄满了雷霆之力、仍然含而不露的天际阴云,心中不免一凛。 类似的神情,只有在当年预谋大事前后田少安才有眼见,开元新世之后,他便很少再见到圣人露出这样的表情。看来这一次,圣人是打算再大干一场了。 心中敬畏之余,又有一些期待,田少安连忙恭声应是,然后转念又说道:“王仁皎之子将从辽东边举参加今夏武举,所循乃是奚酋举荐。请问圣人,要不要将李大酺一并立档深查?” 李潼闻言后摇了摇头,脑海中闪过奚酋李大酺那憨态可掬的模样,倒不是被这胡酋的恭顺乖巧所迷惑,而是眼下东北方面接连经历契丹与靺鞨人的动乱,需要有一个部族作为表率稳定东胡情势。 若连奚族都一并收拾了,那除了大举往辽边迁民开发大东北,已经没有了更好的经营策略,而且对新罗的震慑必然也会锐减。事分轻重,有的需要从急,有的需要就缓。 虽然不打算对奚酋李大酺下手,但李潼也不希望他同临淄王保有什么情面往来,于是又开口道:“王仁皎之子应举名额,找个事由,免了吧。” 王仁皎父子满身虱子,要找个由头收拾简直不要太简单。 田少安也趁机讲起王守一所经营的那个斗鸡场豪赌内幕,顺便讲了一下自己豪赢横财的经历,并不无感慨道:“此中豪奢,简直异于人间。一注筹码竟需百缗,若非臣盛享天恩、运气满身,此行怕要身陷赌窟,还须同僚拿钱赎人……” 李潼听到这里,忍不住便笑起来,指着田少安笑骂道:“本以为你笑颜登殿是因为用事顺利,原来是因为在坊间豪取了一笔横财。” “臣铭记父训、谨守本分,既为圣人近从,家室凡所衣食使用,俱仰圣人恩赐。余种杂项邪途,既不敢、也不屑为!今次只因圣泽庇佑,强凌此类运势衰败门户,这横财推都推不走,只能暂作接纳,隔日钱财入手也不敢私纳,将上缴内卫以充公廨食本。” 田少安闻言后连忙表态道,虽然感觉有些肉疼,但不敢就此打马虎眼。 李潼对属下亲信们也并不是苛刻到不容分寸的瑕疵,但听田少安作此表态,便又笑语道:“官中并不贪取这些许的浮财,但横财入手虽有意外之喜,但却无益于德性家业的休养维持。这一笔浮财入官也不必纳在食本,就署散给因此事劳累的事员们。我也并不夺你运气,田翁诞日将至,转驾东都后,禁中具宴,邀他入宫来为他庆生,畅话故事。” 田少安闻言后自是大喜,连连叩拜谢恩。他老父原本也随他一起定居长安,但终究不耐关中水土,开元七年转驾东都时便返回洛阳久居养老。 田少安官事所限,自觉孝义有亏,常怀愧疚,舍去几千缗的浮财换一个圣人亲自为老父庆生的荣耀,怎么算都是不亏。更何况,届时宫中必然又有赏赐,自是丰厚有加。 唯一一点不爽的是,这些赏赐不能盘进自己的小金库里。这一次平康坊走上一遭,街曲间那些招徕生意的女子们搞得他心痒痒,还打算找个时间入坊重温少年时的旧梦轻狂呢。 心中感慨与平康坊女子们终究缘浅之余,田少安又说道:“王氏父子暗弄舆情,已是悖法的大罪,更兼持坊间赌窟恶业,不如由金吾卫直捕入罪?他父子今次妄生事端,背后必有临淄王暗作授意,从严惩处,也能给王以震慑。” 李潼闻言后便摇了摇头:“禁其武举即可,余者不必作业更多。至于临淄王,另有震慑之法。” 李小三这么热情的在坊间造势,自然也是存了跟太平公主一样的心意。 李潼倒是不知太平公主这个大聪明还是受了李隆基的启发,但这也并不重要。搞清楚坊间舆情同李隆基关系不浅,他心里对这个不安分的堂弟也是生出怒气。 这一次他是不打算再继续纵容隐忍下去,准备挖上一个大坑,把一系列让人觉得烦躁的隐患人事一并埋葬进去。 1023 台臣夜访,或谋不轨 李隆基自不知圣人已经在密切关注他的筹谋举止,那夜拜访过姑姑太平公主、下定决心要参与到与吐蕃和亲这件事情中来,接下来这几天时间里,他也是忙得很。 要做成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是困难诸多。一则凭他对圣人的认知与了解,以及当下朝情而言,最终朝廷是否会选择和亲仍然有着极大的不确定性。 二则该要如何说服家人们,也是一个让人苦恼的话题。虽然在构思此计的时候,李隆基刻意摒除了伦情的影响,在说服太平公主的时候更是只陈利害。 但生人在世,谁又能够完全免于伦情的纠缠与影响。如果连家人们都无法说服,场面搞得过于难看,不只计划可能落空,家门内的人情关系也将跌至冰点、一塌糊涂,更会影响他的时誉风评,让时流耻于交际结谊。 他亡父遗下七八个女儿,若真要外嫁,那自是绰绰有余。可该要选择哪一个进行和亲,也是一个让人比较纠结的问题。 凭心而论,李隆基当然希望能够选择一个异母所出的庶女。 他自己同母的两个亲妹,因为母亲窦妃早早便被太皇太后使人加害,那时一对幼女尚是呀呀学语的稚年,虽然有内官宫奴们的看顾,但李隆基作为长兄,已经到了朦胧晓事的年纪,对妹子们的成长用心呵护,兄妹间的感情也是深厚有加,实在不舍得发配到远域异国去。 可若选择其他的姊妹,庭门内必定会滋生忿怨纠纷,不说那个和亲外嫁的妹子会对他心存怨恨,其他的怕也要对他敬而远之。 所以在权衡一番后,李隆基还是决定要从血亲的两个妹子中选择一个,对家人、对世人显示自己的不偏不倚、坦荡无私。而且只有血亲的妹子外嫁吐蕃,未来他才能从这桩和亲的外事当中获取到更多的政治资源。 尽管心中不忍,但想到如今身在京中如在罗网、诸事都不从容的困境,李隆基还是横下心来,决定不再苦苦的相濡以沫,给自己、给亲人都争取一个相对从容的境遇。 虽然做出了决定,但他自己实在是难以启齿,于是归家之后便先拉着兄长北海王计定。 北海王李成义因避圣人旧讳,如今已经更名为李隆泽。当听到三弟打算将妹子远嫁吐蕃的想法时,他也不免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摇头拒绝:“血亲手足,怎么能够发配蕃国荒土?若真这么做了,咱们兄弟有什么面目立于世道之内?” 听到兄长如此反驳,李隆基也是有些羞恼:“偏偏只我是一个绝情寡义的恶人?好不容易积攒下些许能为妹子充实妆奁的库财,却被阿兄你支走浪费,那时你心里可曾有兄妹情义?” 听到这样的指责,北海王神情顿时变得讪讪,只是低头闷声道:“但这件事终究不够体面,难道京中就没有良家?” “京中自然权贵无算,难道阿兄还要盘算着就近安置便于登门滋扰?受这样的家世连累,妹子们即便出嫁,能得夫家几分敬重?可若去了吐蕃,便是一个强国的王妃,背后有我大唐壮势,内外谁敢轻视侮辱?” 见兄长只是抛不开面子而犹豫,李隆基索性讲到他最心动的一点:“蕃人坊行市买卖兴盛,结成这一桩亲缘后,阿兄自然不愁由中分润……” 听到这话,北海王顿时眸光大亮,但又不好意思将态度转变表现得过于激烈,只是垂首道:“兄弟之中,三郎你最有算计。既然已经权衡诸种,我也只能点头听从。” 世事纷杂之中,各自性情显露更多,人情交际也不像此前那样稀少纯粹,李隆基内心里对兄弟们其实是有些厌恶,特别在见到兄长贪鄙转念、又怯于承担的态度,这更让他心生烦躁。 “话虽如此,但阿兄你终究是户中排头的长丁,这么大的事情,我也不能越过你擅作决定。眼下兄弟意见统合,我还要在朝中经营筹措一番,无暇分神家事,便要仰仗阿兄。” 为了不让门内纠纷太过难看,李隆基也用了一番心思:“明日我安排两妹子出游,且在城外暂住几日。阿兄你带着嫂子陪伴同往,借着这几日光景说服妹子应从此事。” 北海王闻言后下意识便要拒绝,但见李隆基眉头已经皱起,再联想到蕃人市那繁荣热闹的场面,于是便点头应承了下来:“放心吧三郎,我一定会认真说服。毕竟这是对家人们都有好处的事情,男丁在外奋斗,女子当然也不可以闲在庭中、安享所有。” 虽然事情交代给了兄长,不需要自己再去面对,但李隆基心中多少还是有着几分惭愧,又低声叮嘱道:“说服时要紧记得陈述道理,言语柔和一些,不要过分的威逼,惊吓了她们……” 安排好了这一件事,李隆基才有心情去解决其他。不同于门内事只是碍于情面,要促使朝廷达成这一方案,其实要更加的困难。 依他对圣人的认知与了解,也并不觉得和亲就是第一选择。圣人对外的经营,向来都是强硬为主,早年神都政变被赶离中枢后,便敢于直上陇右同吐蕃大战一场,开元初年更是不顾民生刚有恢复,便尽举国中甲兵直接将吐蕃赶出了青海。 将过往圣人针对吐蕃的态度计略梳理一番,李隆基甚至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因为他们祖父高宗大帝怨念深刻、每夜都托梦给这堂兄催促,才让圣人在各种时机都不具备的情况下频频对吐蕃用强用武? 鬼神事迹不耐细想,但的确是因为在同吐蕃的交锋中连连告捷,才让圣人在最短时间内便于国中树立起权威,被认为是真正继承了天皇大帝衣钵遗恨的人选。毕竟大唐立国以来对外开拓,栽的几次大跟头都是来自吐蕃。 所以按照圣人一贯的态度,未必会顺应吐蕃的和亲请求。但幸在此际国中并非稳定无事,几十万大军厉兵秣马将要远赴漠北征平突厥余寇,在此时节之下,其他诸方自然需要以平稳为主。 无论圣人心里真实感想如何,为了让国中大军可以心无旁骛的出征,势必也要稍作隐忍。 李隆基在朝虽然转任诸司,但实际的势位与影响力却是马马虎虎,根本不能参与到这种高层的决策并施加影响。 所以他先让王仁皎父子等人在坊间宣扬和亲的各种好处,将民众舆情先煽动起来,借此勾调出一些对此事关心并认同和亲计略的朝士时流们,然后再有选择性的加以接触,就此事结成一个同盟。 单凭坊曲间的舆情想要朝廷国计,那是不可能的。但这件事炒热起来后,却能让许多类似李隆基这样处境的时流生出一些联想。这一部分人,才是他真正要笼络联系、继而影响朝事决定的真正助力。 除了坊间舆情的传播发酵之外,李隆基也请长久受他资助的宋之问等人在士林中进行讨论宣传。 这些人虽然落魄在野、势位不具,但凭着本身的才情名望,与许多在朝显宦也都保持着密切的私交,而且因为没有一层官身的约束,讨论起时势来观点与言论可以更加的随意、鲜明。 几方造势下,果然不久后便有一条大鱼浮出了水面,那就是早年争取拜相但却憾然收场的李敬一。 李敬一几年前就有了拜相的履历资格,但却被当时执掌朔方军机的李昭德抢班得位,再加上当年他主持典选颇遭诟病,不久之后便被发配山南为官。心灰意冷下因病辞职,这几年都是闲养京中。 虽然本身不具势位,但李敬一的家族影响力仍是非同凡响,其两名兄长前后为相,也积攒下了可观的门生故义等人脉。 或许是几年闲养静极思动,又或许眼见到朝中乏人、钟绍京等根本不具备执政能力的人都相继拜相,李敬一的心思也再次变得活络起来。 几次士林的聚会中,李敬一也一改此前的寡言少语,变得对时事热心起来,常有长篇大论发出。在宋之问等人的暗示劝说下,便让他将注意力落在了临淄王一家,并劝说他大可凭此和亲之议重返朝中,甚至借此拜相都未可知。 李敬一与临淄王的处境不乏类似,甚至要更加恶劣,追求一门三相的显赫甚至已经成了他的一个执念,哪怕一丝的可能与机会都不肯放过。 再加上相识之人的推波助澜,李敬一也决定试上一试,毕竟就算是失败了,这也不算是什么干犯大忌的恶事,无非再归邸继续闲养。 所以在权衡一番后,李敬一便亲自登门,希望能够说服临淄王同他一起操作此事,却不知对方也早已经是饥渴难耐。 入世多年,鲜有如此门前列戟的大员登门拜访,哪怕是已经去位的,李隆基自然也是激动得很,在家中做了充分的准备。 彼此见面之后,诉求也都相同,谈话的气氛自然融洽无比。只是还没等到李敬一讲起如何调度朝中的人脉关系,门仆又匆匆登堂来告,言是礼部侍郎张说登门来访。 “张道济竟来访我?” 听到门仆所言,李隆基有些不可思议的瞪大眼,惊讶的直从席中立起。 不同于李敬一这个落势之人,张说在野有文坛宗主之誉,在朝则官居南省要司,且刚刚主持过今年的科举选礼,声望正隆之际,甚至都有即将进入政事堂的传闻。 只不过,李隆基作为一个颇遭世道排斥的宗王,与张说这样的当朝红人之间天然便有着一层隔阂,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集。 所以当听到张说登门拜访,李隆基也是又惊又喜,看了一眼席中神情有些不自在的李敬一,下意识便觉得张说应该也是为了和亲一事而来,想要再为他拜相一事增添更多筹码。 想到这里,李隆基心中自是一团的火热,但也没有即刻出迎,而是转望向李敬一笑语道:“张礼郎不告来访,让人烦恼,但也不可冷落,李公是否同我一起相迎?” “既然别客登门,那我便不再留此叨扰了。厌见生人,短于交际,让大王见笑了,着员引我自别门出府即可,不扰大王待客!” 李敬一站起身来,神情冷淡的说道。 他与张说自然并不陌生,早年张说同他儿子还私交不错,彼此间时常往来。但也正因此,他心里对张说是充满了嫉妒与暗恨,就连这些小儿辈都已经在政事堂门外徘徊待入,但他却仍机会渺茫。 再加上他也觉得张说登门怕是要截他的胡,实在懒得看那小人得志的嘴脸,索性直接避开。 听到李敬一这么回答,李隆基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跟李敬一相比,无疑张说的分量要更重,为了做成这件事,他连亲妹子都能割舍,又哪有心情去关照李敬一的感受。 于是在让家人将李敬一从侧门引出之后,李隆基又吩咐赶紧重新布置中堂,自己则匆匆往前厅而去,不敢让贵客枯坐久等。 彼此见面短作寒暄,有了李敬一之前的铺垫,李隆基也就不再表现的过于热切,只是当张说主动讲起来意的时候却让他大失所望。 “日前门下小儿访得时萃馆美文几篇当庭卖弄,我读来也觉齿颊留香、甚是美妙,再着人坊间求访却久不得。得人传告言大王府中多藏时萃馆文集精品,文癖勾引,实在按捺不住,所以冒昧登门来求,还请大王不吝惠赐。” 说话间,张说便掏出一张书单递交了上来。 李隆基抬手接过书单,低头看了一看以掩饰心中的失望,但很快便调整心情抬头笑语道:“如此雅癖,小王也乐于成人之美。请礼郎暂候片刻,我先着人入库寻找一番。” 说话间,他便缓步出厅,吩咐家人去寻找文集,但却又刻意留下几部不给。虽然张说言是来讨要文集,但凭其势位名望,只要透露出意思,时流谁敢不争相投献以求赏鉴,何必要亲行一遭? 所以也未必就是自己会错意思,只是张说势位更加显赫、即将拜相的敏感时节,凡所思计自然不能像李敬一流露的那么热切直白,才用借书当个幌子。一借一还,往来之间交情自然培养出来,后继诸事便也就水到渠成了。 心里存着这样的期待,李隆基接过家人寻来的文集返回堂中赠送给张说,张说接过后再做道谢,然后便不顾临淄王的热情挽留,起身告辞离去。 虽然张说来的突然、去的也快,甚至都不入中堂,但李隆基却并不感觉失望,只觉得这才是与谋大事该要有的态度。 类似李敬一表现的过于急切,一副有求于人的弱势姿态,反倒落在了下乘。所以对接下来同张说的深入交流,心里也充满了期待。 就在他满心期待着与张说继续发展私谊的时候,时间很快来到了五月末的大朝。 这一次大朝会,圣人将正式公布转驾东都的事情,并确定留守长安的班底。本来五月中旬便应该动身了,只不过突然发生了吐蕃赞普横死的事情,圣人又留京几日了解相关的事情发展并后续安排。 因为转驾在即,群臣班列等候的时候气氛也很轻松,已经在畅想前往东都的行程风光。可是当左台中丞王求礼着朱衣法冠行入班列后,又不免引起了一阵骚动,纷纷猜测这是打算参奏弹劾哪位大员。 不说神情严肃的王求礼,君臣入殿后朝会流程便按部就班的进行起来。 首先公布的是枢密使郭知运为奉驾知顿使,率领京营将士沿途拱卫圣驾东行并安排一应相关行止。 然后便是留守长安的成员,前宰相李昭德加尚书左仆射,国子监祭酒王方庆转雍州长史,瀛国公黑齿常之为京营指挥使,三员并留守长安、直文武事机。 几桩人事大事公布完毕后,御史中丞王求礼便迈步出班,直趋殿中进拜之后,便大声说道:“臣参奏礼部侍郎张说,夜访宗王私邸、与谋暗室,行迹可疑,或涉非法……” 李隆基本来也在猜测御史台矛头指向与谁,可是在听到王求礼这一番话后,冷汗霎时间涌了出来,整个人都僵在了当场,只觉得滔天恶意扑面而来,令人毛骨悚然。 1024 宗子惭情,朕难辞咎 随着王求礼出班参奏,整个大殿中霎时间鸦雀无声,群臣俱凛然侧目,心中也都不免骤起波澜。 他们之所以如此震惊,原因不只在于御史台的矛头直接指向近期当朝的红人张说,更在于王求礼所指控的罪名,几乎在一瞬间又将群臣记忆拉回了十多年前那政局混乱的时代。 特别是对一些亲身经历过武周后期与两京争锋那段岁月的朝臣而言,心中对此总有一份难以言表、刻意回避的伤感,哪怕私人独处时都不愿过多念及。实在是那种纷乱动荡、充满着阴谋政变氛围的世道,对每一个身处其中、利害相关的人都是一种折磨。 开元新朝虽然建立在家国残破不堪的乱象中,但在君臣奋力、自救图强之下,很快便终结了乱象,重建了秩序。 从开元元年至今,虽然朝中也不乏人事格局的调整变化,对吏治的整顿与对制度的变革,但却一直都没有再发生什么能够让群众侧目、破坏整个朝情氛围的谋逆大案。 虽然王求礼的弹劾言辞中也并没有断言谋逆,只以或涉非法言之,但台省重臣夜访宗王私邸,单单这一件事本身便绝对的敏感,让人忍不住、下意识的对此充满联想。 大殿上,圣人在听完王求礼的参奏之后,神情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将视线转向了朝班中的礼部侍郎张说。 张说这会儿神情也有些紧张与局促,随着王求礼话音落地,他便已经侧身而出,趋行走入殿中,免冠下拜而后沉声说道:“王中丞所奏确有其事,唯事中仍有曲隐,臣恭请能作禀直。” 不待圣人开口回应,王求礼便又正色说道:“事既闻于宪台,臣趋奏殿中具以上听,自需下付刑司专事推问。朝堂庄重之所,并非罪员缘恩乞怜之地!涉事者仍存二员,尊卑所限,臣不敢呼名揭发,请彼员自行出班认事。” 这会儿,朝臣们也都纷纷向几名班列宗王们打量过去。那一道道审视的目光划过自身,李隆基只觉得仿佛有一道道的利箭在作穿刺,只有一份浓烈的、五内俱焚的焦灼。 他虽然日常思虑极多,在刚刚入世那几年、忧怅之下甚至都曾设想过会不会遭遇此类的构陷指摘,只是近年来随着时局的平稳安定才渐渐的放松了心情,以至于当张说登门来访的时候,他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敏感之处,甚至还在满心期待着与张说继续深作结交。 王求礼此番弹劾,对群臣而言只是大感震惊,但对李隆基来说,震惊之余更是将他过往岁月中所有的惶恐不安再次引爆出来,让他意识到恶意始终萦绕周身,总有刁邪的目光在冷冰冰的凝望着他! 太多的情绪在这一瞬间涌上心头,以至于让他完全没有了自控的能力,脸上的惊恐全无掩饰,涌出的冷汗更是不断的从脸上滚落下来。以至于他还没有出班承认,群臣们都已经察觉出王求礼所言张说夜访的正是这位临淄王。 群众的观望打量更让李隆基感觉压力倍增,尽管心中还有理智提醒着他此时该要出班认事,根本就无从逃避,但偏偏两腿却如同灌了铅一般、只是僵立在原地纹丝不动。 殿上的圣人自然也察觉到临淄王惊恐的呆若木鸡的模样,那样子仿佛一个胆怯无辜的幼鹿,全无原本历史上宫变悍将的风采。 眼见这一幕,李潼也不免心生感慨,无论什么样的人物、禀赋如何,终究还是需要由时势所造就。眼下的李隆基,并没有经历过真正的风霜考验,在面对真正危机到来的时候,便有些举止无措、不知该要如何应对处理。 虽然说这小子仍有秉性中的顽固,所以才衍生出这一系列的事故,但如今的世道既没有中宗朝长达数年冷眼旁观的经验增长,也没有父亲李旦站在前方为他们遮风挡雨。而如今的开元时代较之中宗朝也有着天壤之别,起码李潼对朝情大势的掌控是他三叔李显拍马难及的。 李隆基迟迟没有出班,朝堂中的气氛一时间也有些微妙僵持,正当王求礼逐渐变得不耐烦,正待开口点名的时候,他才终于缓缓步出班列,未入殿中便已经在班列一侧跪拜下来,语调沙哑低沉的说道:“王中丞所奏言有其事,臣、臣前夜确于坊邸接待张礼郎来访,但、但彼此言论,全无有触法度,臣以性命……宗家顽愚,天恩倍享,岂敢、岂敢妄作干犯刑律的谋计,请圣人、恳请圣人相信臣绝无悖佞之想!” 这样的事情,无论内中曲直如何,当然不可能明明白白的公告于众。无需圣人开口回应,王求礼便先打断了临淄王的当殿申辩,再奏请圣人着三司会审其事。 所谓三司便是刑部、御史台与大理寺,朝廷凡有重大案件,便由此三司长官联合审理判定。不过眼下转驾在即,一部分朝臣已经先一步赶往东都洛阳搭建事务框架,其中就包括刑司的长官。 所以在沉吟一番后,圣人便下令以中书侍郎李峤领衔,汇同中书舍人、门下给事中并侍御史一人,尽快审理此事并拿出一个审判结果。 五月末的这一次大朝,便因此收尾。因为发生了张说夜访临淄王一事,原本有些轻松的朝情氛围顿时又变得严肃起来。 群臣对于这件事也都多有关注、各生看法并议论纷纷,言论主要便集中在张说有些得意忘形以及临淄王不够检点。 如果说这两人私会是真的在谋划什么悖逆计划,自然不会有人相信。倒不是说这两人人品高洁、坦荡无私,关键是如今的国情大势,究竟多蠢的人才会觉得会有阴谋诡计滋生的空间? 但哪怕是无涉谋逆,群众们对这两人夜会行迹也都多持否定态度。宗王与台臣们本就交集甚少,哪怕宗王本身供职朝中,职事上有所接触也都可以在官衙中处理完毕,私下里的来往还是能免则免。 过往数年,这一禁忌虽然并没有刻意的强调规范,但也一直都平静无事。如今却又因为这一对家伙骤生波澜,与朝群臣们在震惊之后,更多的还是气恼这两人无事生非,安稳过活不好,偏要闲极生事,搅闹得旁人也都不安稳。 不说朝臣们就此产生的议论,案事本身推问的倒是很快。毕竟抛开当中的敏感因素,案事本身其实非常的简单,三两句话便能交代清楚,无非张说文虫骚动、入邸借书,借到之后便告辞离开。 只不过这么高的审断规格,当然不可能只听这两人各自供词。 李峤领衔的小三司办事很是尽责,不独一一召见这两人各自家眷随员加以盘问,甚至就连临淄王居邸所在的坊曲民户们也都一一传召盘问,确定所有的供词全都清晰吻合之后,才将案情录定、结案上呈。 在案事审问的过程中,张说倒是坦诚配合、态度可嘉,将自己的动机、行迹交代的清清楚楚,包括何时、哪处与人谈论文章并被告知临淄王坊邸藏书丰厚,甚至他借回的几本书都做了很详细的笔记,足以证明自己并不是要借此攀交临淄王。 但相对而言,临淄王这里则就有着一些问题。比如张说借书时,明明邸中便有,他却吩咐家人留下不给。 如果说这件事还可以解释作是他对那几本书喜爱有加,不肯割爱,那么在张说入邸前,李敬一恰在邸中,又从侧门匆匆离开,这件事又该做如何解释? 李敬一也是倒霉,受此无妄之灾,同样被传唤到刑司去一通盘问。 对李隆基来说,他最大的问题并不是与张说在邸中见面,而是暗中操作妹子入选和亲一事。无论是暗示门生操纵坊间的舆情议论,还是同李敬一会面碰头讨论如何在朝中进行推动。 李敬一虽然势位不在,登门拜访临淄王不算什么犯忌之事,但两人所谈论的话题,难免有涉朝中的人事关系,一旦全都交代出来,难免又会勾引出朝中朋党派系的纠纷争论。 因为需要有所隐瞒,案情交代就一定就会模糊不清,不如张说那样清晰直白。 因此李隆基心中也是叫苦不迭,原本在朝堂上震惊失措之后,随着心情逐渐平复下来,他便猜测这一场风波极有可能是朝向张说:有人不希望张说顺利的进入政事堂拜相,所以主动的将此事向御史台进行检举揭发。 但是很不巧正遇上他在盘算诸计的时候,从这个思路而言,他是深受张说的连累,这哪里是一个值得结交的好朋友,分明就是一个灾星啊! 现在张说坦坦荡荡的将事情交代出来,可是他却有些说不明白,于是也只能避重就轻的略作交代,尽量掩盖下与李敬一所商讨的朝中人事问题。至于能不能应付过去,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圣人移驾在即,自然不会专就此事过多的纠缠,大朝会结束后的第三天,案事审理的结果便呈交上来,在延英殿召集几名重臣商讨对涉事几人的惩罚。李隆基、张说并李敬一等涉事者俱在殿外,不无焦灼的等待着最终宣判结果。 李潼在殿中翻阅过案情总结后,便就案转给在座几名重臣传阅起来,他略作沉吟后便开口道:“去将张说召入。” 不多久,张说便趋行入殿,脸色尚有几分憔悴,但精神尚好,入殿后便口呼罪臣作拜。 李潼垂眼望着张说,心中也颇有感慨。张说为人灵活练达,这是他的一个优点,若换了别的台臣大员,未必肯如此配合行事。李潼也是希望张说能够借由此事增长几分谨慎自防,未来真正入朝拜相后能够避免再栽在同一个坑里。 君臣之间并无对话,不久后几员重臣传阅完毕,也将自己看法写在纸条上传交回来,李潼在看过之后,才又垂眼望向张说道:“台省所在俱机要衙司,凡所在事尤需谨慎自警。此番访问虽然无涉大恶,但也确是有干防禁,夺秩两阶、罚俸一年,出任灵州司马,张道济有无异议?” “臣不敢有持异议,多谢圣恩包庇、不废拙臣!” 张说闻言后连忙叩首谢恩,虽然说这么做他是得了圣人的暗示,但事后将会受何发落,君臣间自然不可能讨价还价,所以心里也是不无忐忑。眼下得知一个结果,心里虽然也是略感失落,但总算松了一口气。 原本身为礼部大员,又刚刚主持过科举选礼,距离政事堂已经是一步之遥,结果一转头便被发配边州上佐,说不失落那是假的。 但与此同时,张说心里也是暗暗庆幸,心知圣人对他是宠眷有增。 眼下北征在即,灵州则位于朔方,无论是征战过程中的后勤助军,还是大战结束后对突厥余众的处断安置,灵州司马这个官职都甚有发挥,只要在任职事做得出色,履历上自然是浓厚的一笔,两三年内归朝不是幻想,甚至极有可能一举拜相! 见张说恭然受命,李潼便微微颔首。 张说最为后世所知,还是文坛大手笔的名声,但能够与开元名相姚元崇掰腕子的人在才能上自然不会如此片面。历史上的张说也是内外居显,俱有功勋,是盛唐出将入相的代表人物之一。 眼下让张说入朝拜相,也只是政事堂增添一个位置,发挥不大。而朔方眼下也需要一个专司后勤与民事的能臣坐镇,以配合张仁愿所主持的征战大计,张说正是一个良选。 处理完了张说之后,李潼却没有直接召临淄王入见,而是望着群臣说道:“临淄王该要作何惩戒,诸位但有想法,尽可畅言。” 不同于对朝臣的处理,临淄王作为宗家近贵,身份要更加的敏感,众人就算有什么想法,在不能确知圣意的情况下也不好全无顾忌的讲出。 最终还是中书侍郎李峤首当其冲,站起身来回答道:“临淄王有失于臣节、乖张于伦理,若不作严惩,则不足警诫邦家!” 虽然在问案过程中极力掩饰与李敬一讨论的朝中人事相关,但李隆基想要让亲妹子出嫁吐蕃的想法却是无从掩饰,还是被审问了出来。所以李峤才作此发言。 “未定之事,不足论罪。临淄王邸中妖情兴作,欲以宗家血脉取悦西蕃,计虽乖张,但并无临事之责。朕身为邦家族长,户中出此惭情恶类,亦难辞其咎。唯故相王辞世不寿,恳请诸君容我循情,临淄王褫夺朝职、不再履事,就坊禁锢,诸位以为可否?” 众人听到圣人已经作此决断,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觉得圣人还是不失仁厚,甚至连临淄王的爵禄封邑都没有进行削减,若临淄王能够领会这一番教训,仍然还能安心的在京中做一个富贵闲王。 在宣布对临淄王惩罚的同时,圣人也算是对吐蕃此次遣使请求和亲定下了一个基调,那就是绝不舍弃宗女取悦外蕃。等到驾临东都后,群臣便可循此基调再继续讨论该要如何经略吐蕃问题。 当然,圣人的真实心迹是不像群臣所想的那样伟岸光明。如果只是要单纯的警告临淄王,只凭内卫所查知王仁皎父子事迹进行惩处便已经足够了。 可现在却绕了一圈、直接在朝堂上发难,可以说是彻底锁死了临淄王与朝中人事交往的渠道。大审坊民,让合坊住户都成耳目,之后必然也会对临淄王邸人事往来保持关注且警惕有加。 至于欲使亲妹和亲,虽然并不确凿论罪,但在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类似社会性死亡的人情困境。 李潼从来也不自诩良善,无论是真实处境中李隆基作为他四叔李旦的儿子,还是原本历史上这小子所作所为让他生出的警惕,他都不会对这个堂弟全无提防。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是全面性的封锁压制。 两个主要的人处理完毕,至于李敬一这个被牵引涉事者则就简单得多。 这人在李潼这里政治前途已经宣告结束,今次主动招惹麻烦上身,李潼倒也不想赶尽杀绝,只是下令夺其爵禄、撤除门前列戟,保留一个五品的散官待遇安心养老。 最终两人也没能被召入殿中,只在殿外拜受敕命发落,然后便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大内。 1025 风物常在,人有竟时 朝堂中风波未平,内宫里则仍在为转驾东都忙碌的准备着。 此番前往东都洛阳,少说要居住个一年半载,各种器具物料的行李收拾绝对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宫人宦者们忙碌了几个月的时间,临到启程阶段,还在紧张的盘查清点,唯恐有所遗漏。 事情虽然繁琐至极,但忙碌的宫人们却仍乐在其中。许多人一边操持着手头上的事务,一边已经开始畅想此番东迁行途中的风光。 大内供事的这些宫人宦者们,皇宫围墙之内这一片天地便几乎是她们日常生活的所有空间。每一次踏出宫门,对她们而言都是一种极为难得又分外新鲜的体验。 近年来在皇后的主持下,宫务也有所改革,放免了大批的宫中役者,后继补充进来的这些宫人,多数也都以五到十年为周期、次第进行放免轮换。 尽管圣人一家日常生活并不崇尚奢靡排场,但京中的两大内加上各座别宫,凡所用员累加起来也有将近两万之众。 这么多的宫人宦者,倒并不完全围绕圣人一家的饮食起居进行服务,宫苑的洒扫修葺等维护,还有园林、织造、内厩饲马并鹰犬饲养等各种宫造产业便占据了其中绝大多数的名额。 不同的宫用事项也都有着不同的补充途径,主要的来源有世代的官奴婢、罪没入官的犯人家属以及各方战争所增加的战俘。 这些强制性的宫用劳役,主要从事的还是下层的体力劳作。至于宫事的管理以及侍奉圣人一家饮食起居的用员,则就另有别的选择。 除了世代收养于宫中、忠诚度更高的内廷奴户之外,在朝勋贵官员们各家命妇并其他女眷们也都会入宫当直。而朝廷也会不定期的向民间招募良家女子,入宫直事同时发给一份俸钱。 许多人或许会觉得皇宫大内只是皇帝一人的欢乐场,当中充满了各种荒唐淫秽的隐私。 但这种想法也不免流于偏激阴暗,内廷相对于外朝,同样有着一整套完整周详的人事构架并管理制度。皇后号为国母、内宫之主,日常行为也并不只是媚上固宠、妒海翻腾。 规模宏大的大明宫,圣人日常所出入的场合也都是有着固定的规定,有着固定的宿卫与用员安排。宫中绝大多数的在事者,终其役用之期都很难近睹天颜,更不要说发生什么接触与交集。 至于真正能够入殿侍奉的,则就更加的少之又少。不仅仅在于当今圣人勤于国务、并不放纵色欲,也在于大内的管理制度已经严密筛选过能够出现在圣人身边的人事圈子。 史上或是不乏荒淫无道的帝王恣意秽乱于宫廷之内,但那要么就是王朝的末期、要么就是一些割据的政权,整个国事都混乱不堪,自然也就无从对帝王私欲加以管理约束。 世道中或有一些意欲求幸之人想要献女搏宠,但这机会远比在外朝用功渺茫得多。 或是偶有一些以小博大的成功事例被大书特书,但这样的事例往往都会给世道带来不小的戕害、需要付出极大的纠错代价,便会有一些好事之人以为内廷事情概是如此,这也实在是以偏概全,忽略了凡是大一统王朝大多数时期内,内廷运转都是井然有序。 所以内宫中宫人也都能安于本分,即便有一些妄图求幸者,事实也都会逐渐的打磨掉她们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除了宅舍规模大了一些、役用人员多了一些,还有规矩更加的缜密繁琐,天家生活与民家也并无本质的不同。 除非皇帝有着更加复杂的政治意图,比如需要借助外戚的力量去平衡朝堂中的势力对峙、又或者更换储嗣,否则内廷中也并没有太多的利害冲突与明争暗斗。 当今圣人精诚治国,内功诸事俱委于皇后。而皇后也不愧其大家门风,将宫务诸事处理的井井有条,获得了内外一致的称许赞颂。 南衙府卫裁撤之后,许多官员品子若无志于武事一途,并不需要再入卫府担当宿卫。这虽然是两下的便利,但在实际的情境中,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君王与群臣人家的疏远隔阂。 但是宫用系统很好的弥补了这一点,许多内外官员将户中女子送入禁中充用数年,然后再各自接引回家。这些官宦家女子入宫后,当然也不是充当洒扫杂役,多数都是供奉于内殿,或是担任宫中的女官。 大内自有内文学馆等各类宫教机构,官员们也不担心自家女子长成后会愚昧而不知诗书礼仪,宫教机构的水平自是超过了绝大多数臣民家教。 这样的宫用模式倒也不是开元新创,前朝便已经有存在。 像在大唐创业的武德年间,前隋宫苑用人多有逃散,为了补充宫用的不足,便勒令群臣各家进用事员,贞观及之后也都累有沿用,也算是加强君臣之间的情事联络。与之前强制性有所不同,当世之人要更加的主动,乐于将户中女子托养宫中。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官员人家女子入宫后都能安于本分、恬淡不争,眼下便有这么一个反例。 “当年一并入宫者十几人众,论及姿容、德性,我并非最佳。但其余种类闻知将要面圣,各自忧怀于色、战战兢兢,唯我一人应答得体、举止有度,所以独受太宗文皇帝赏识,又因亡父故勋而得赐内命妇位,能在宫中享有一院的住舍,便是此处了。” 太皇太后新自华清宫返回,在东内万寿宫歇息一天之后,便颇有兴致的要在行前看上一看西内太极宫的故苑,她指着一座西内禁中的独门小院笑语说道,语气并眉眼之间颇有缅怀:“当年面圣是在洛阳的旧宫里,可惜东都宫苑新造,故地已经不在。倒是西内这座旧居,仍然保存了下来。” 人到老时,总爱畅话故事、追缅前尘。原本圣人是打算让太皇太后留在华清宫中,圣驾抵达汇合之后再一同前往东都,免了一番来回奔波的辛苦,但太皇太后却并不乐意,希望能在离开长安之前再看一看旧年凡所经历的人事场景。 开元七年时,太皇太后跟随圣人前往洛阳短住了一段时间,归京后便生了一场大病。为了让太皇太后避开京中的人事纷扰、安心养病,圣人便下令将骊山南麓的温泉宫再作扩建,号以华清宫,供太皇太后居住休养。 大病痊愈之后,太皇太后的身体也大不如前,甚至在开元十年的元月新年都没能返回长安。自感这一次前往洛阳后,未必还能再回长安,所以才要在临行之前特意返回长安来,同那些满载着往时记忆的风物场景告别。 “你们别见这座小院不大,但却是我生人以来难得享受自在的场所。少时家中情事不洽,几个恶兄目我母女为仇,所以那时我便念想着能够逃脱出那户人家。入宫前夕,阿母抱我垂泪,只叹往后未必还能时常相见,但我却不悲反喜……” 大病之后,太皇太后心境变得更加豁达,在少辈们面前也并不怯言自己前半生的故事。 她偎坐在步辇上,示意宫人走进院子里,见到这座不大的宫院虽然长久无人居住,但仍收拾的干净整洁,便对陪同如此的西内宫苑大使颔首致谢。 步辇进了堂中,太皇太后又来了精神,在宫人搀扶下站起身来,对陪同几人招了招手说道:“来来,我带你们瞧瞧我旧时宿舍。” 她走进内室中,直奔窗下而去,俯身在房柱上寻找,依稀见到刮破朱漆的“武媚”字样,顿时便大笑起来:“当时新得赐居,舍内再也无人骚扰,只道从此人生得了自由,唯恐被人夺去,所以留字为计,居然还在此处!” 皇后等人顺着太皇太后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时间也是不免莞尔,仿佛见到几十年前一个新入宫的小女子趁人不注意、悄悄的蹲在此处刻画记号。 她们听过太皇太后的威风事迹就多,现在才得知这位祖母少时也曾有娇憨一面,不免感觉分外新鲜,忍不住的笑语道:“太皇太后少时笔力已见大家之劲啊!” 讲到当年得意事,太皇太后又是不免眉飞色舞,笑语道:“那是自然啊!彼时为求君王一顾,我可是用了极大心力练习书艺。欧体、飞白等凡所当年盛传,哪一样都是信手写来。当年慎之若非一手书体夸异,我未必爱他极深,只是在他身上见到自己少时用功的影子……” 说话间,她推开窗子,遥望墙外一座较此处高出许多的宫阁,忽又莫名的笑了一笑:“我又想起当年最厌恶一人,她的名字叫徐惠。同我年龄差别不大,但彼此际遇差出许多……我并不厌恶她能得宠更多,只厌她风格自标,明明已经获封更高的宫位,却偏偏不肯转去更华丽的阁堂居住,只是赖在这里同我做邻居,让我日日忍受她的风光……” 讲到这一份陈年的怨气,太皇太后自己先忍不住乐起来了,一边笑着一边摇头道:“可惜、可惜了,她若仍在,我倒有许多积年的忿气要向她吐露……” 一番宫苑闲游下来,太皇太后虽然兴致仍然不减,但精神却已经支撑不住。眼见她疲惫之色更浓,皇后连忙入前劝阻她继续游赏,只说道:“风物常在,不争一时。祖母且先归宫休养,来日妾再陪伴长作游览。” “风物故是常在,人却未必啊……” 太皇太后蓦地叹息一声,但也的确觉得有些疲累难支,于是便有些遗憾的说道:“唉,终究要自知分数,不再让少辈为难。罢了,回宫吧。” 一行人再簇拥着太皇太后返回东内大明宫,当队伍自右银台门行入时,太皇太后已经在步辇上打起了瞌睡,但斜里冲出一人大声喊叫却打断了她的睡意。 “阿母你还当自己是少壮时,我在大内之间辗转追赶,几处都寻不见人,反倒自己累得不轻……” 能在大内不顾礼仪的自然只能是太平公主,她疾步上前瞅见太皇太后便抱怨起来。 “怎么?难道我在你眼里已经是老迈难动了?” 见到女儿迎了上来,太皇太后脸上也泛起几分暖意温情,微笑着反驳一声:“往西内去看了看旧居故苑,想念一些故去的人事。” “我哪里是责怪阿母,但阿母你最该安神静养,稍后还有远程要行,何必为了那些陈年的旧事劳神伤念,心头杂绪涌起,夜里怕又难眠。” 太平公主说话间入前将太皇太后搭在身上的锦被掖紧了几分,然后才对皇后几人点头打个招呼。 一行人返回万寿宫,皇后先去交代准备餐食,等待圣人赶来共进晚餐,太平公主则陪着母亲走进内殿略作歇息。 待将太皇太后扶入榻上,太平公主随口应付了一番阿母所言故事,然后脸色一肃,低声说道:“今日殿中圣人惩罚了临淄王,阿母知不知?” “知有此事,昨夜圣人进望讲起过。” 太皇太后听到这话后脸色便是一冷,明显的不愿多谈。 但太平公主却不肯罢休,只是继续说道:“阿母难道不觉得这惩罚有些重了?张说在朝风头正健,他主动入邸拜会,临淄王屈在卑职,若将他拒之门外,于情于势都有些……” “我不想听你再为他分讲,圣人所以惩他,岂在张说夜见一节?这样一个惩处结果,是我建议圣人。人或豪胆难驯,但终究要服命数,此世并不由他父子把持,有的事情即需敬而远之。勿待悔不当初时,再懊恼惋惜难得悠闲!” 太皇太后更将脸色一沉,盯着太平公主说道:“你也并不是什么智慧高妙之人,不要再凡事强揽上身。这些年你热心宗家的人情世故,我知你是想在情义中多得几分亲徒的敬重。但这世道中真正能庇护你的,并不是那些俗情虚礼的逢迎。 讲到城府,宗家几个小子谁又不能将你手掐把玩?你母亲余光已经不剩多少,不要让我临终此际还要对你记挂不安。有圣人当国治世,是你们这些宗家徒众的福气,或许一时自觉遭受管束,但法度即成才不至于在此一世之内将此身福泽挥霍一空!” “我这一团顽愚的骨肉,难道不是阿母胎腹中孕养出来?人间事情,得寸进尺便见多,如今尚是近支分叉的血缘,便已经如防贼患,谁还敢期待子孙数代后还能情义深刻?偌大的家国势力,不同亲近党徒分享,久则必成独户弱干,那时再想要得亲徒策应,可就难了……” 太平公主又低声嘟囔几句,见母亲脸色愈发不善,连忙又低头道:“罢了,阿母你如今尚且需要依托你那佳孙,更容不得旁人说什么恶言。我自家儿子落魄出京尚且不能挽回,又何必再为别家人事打抱不平、增恶惹厌。 世内多有可怜之人、可忿之事,我若还学不会忍气吞声,那也算是白白遭受这些年的辛苦磨砺、与人无尤……见不得,两眼一闭,听不得,两耳一掩,说不得,两唇一合。没有胆气才略去做那纵横山野的虎狼,总有眼色分寸做一个圈厩内安分守己的豚犬。这么说,阿母满意没有?” “哪里来的气性见笑豚犬?此类尚有皮肉可献,尔辈长食禄米,几曾有益于事?” 见女儿如此混不吝的态度,太皇太后又忍不住笑斥道。 “有所献,也要有所纳。人事艰难,改了改了……” 太平公主仍是闷闷不乐,摇头叹息。 1026 倭使入朝,恳请封命 人是会根据各自的经历,对不同的地方怀有着特殊的情感。这份情感还不只是体现在情绪感受方面,甚至会直接影响到人的身体状态。 比如太皇太后对洛阳的喜爱就远远超过了长安,原本在长安准备启程时,太皇太后的身体状况仍然很不佳,圣人甚至担心她能不能撑得住长途远行而犹豫该不该带上太皇太后同行。 可是随着正式踏上行途,太皇太后的精神状态却日渐好转,特别在抵达洛阳、重新见到熟悉的人事风物后,太皇太后更是完全没有了衰病模样,精力也变得更旺盛起来。 不同于他奶奶对东都的别样情感,李潼对洛阳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喜爱。虽然理智上而言,河洛是较之关中更加适合作为大唐的统治中心,但在感情上来说,长安在李潼心中的分量仍然远远超过了洛阳。 实在是洛阳这座城市并没有给李潼留下什么美好的体验与回忆,最初来到这个世道的战战兢兢,同武氏诸王争权夺势的步步为营,以及靖国时期收拾他两个活宝叔叔烂摊子的焦头烂额。 虽然如今他已经是一言九鼎、大权在握的大唐皇帝,但这些过去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却并没有遗忘掉,虽然平时并不会体现出来,但潜意识里对洛阳、特别是大内太初宫还是隐隐有所抵触。 驾临洛阳的时候,除了大朝会并其他一些盛大的礼事场合,他很少会留在太初宫,平常时节更乐意在上阳宫起居办公。 或许未来当他年老志衰时,也会像他奶奶一样沉湎于对旧时光的追忆,会特意抽出时间来去游览他往年所居住的太初宫西夹城、仁智院等故地。但是眼下,则就实在殊少这样的情怀。 凭心而论,洛阳的居住环境要远比长安优越得多,特别是依临洛水、夏日的上阳宫,风光秀丽、水汽充沛,全无长安龙首原上的酷热干燥。 对于圣人再次驾临东都,洛阳民众们也报以热情的欢迎。除了万众出迎圣驾入城,寻常时节也常有民众聚集在天津桥南,远远瞻望再次变得人气活跃的洛北两大宫殿。 刚刚抵达洛阳这几天,君臣都在调整各自的工作与生活状态,并没有立即着手处理军国大事。 公务方面,宰相宋璟早数月便已经抵达了洛阳,百司职事构架已经梳理搭建起了一个良好的基础,群臣各司其职、入手极快。 可是在生活方面,那就因人而异了。今次随驾抵达洛阳的朝臣较之开元七年那一次要更多,这些人相当一部分在洛阳都没有固定的居住地点。 虽然说朝廷在正式移驾之前也解决了一部分此类问题,但所受关照的毕竟只是少部分在朝大臣,大多数朝士仍需自己张罗筹办。 为了确保朝臣们能够安心定居、专心于工作,朝廷也特意给随驾群臣赐给了一季的禄料。这一笔钱财也是颇为可观,极大的缓解了朝臣们置业生活方面的开支压力。 这一批财货赏赐受惠的也不止在朝的臣员,毕竟他们接受赐物后也要用在市中消费,这就间接的让洛阳行市买卖变得更加繁荣,百业民生都能因此得益。 这段时间里,洛阳市场的承受能力也得到了极大的体现,特别是在衣食等基本的生活需求方面。面对巨大的消费需求增量,洛阳百业行情却起伏不大,特别是粮价,始终维持在一个相对平稳的水平上,甚至都不需要刻意动用朝廷的力量进行平抑调控。 长安的商贸环境经过数年的发展,虽然也变得颇为扎实,但关系民生的粮价问题却始终存在着,不只每个季节都有不小的起伏波动,还深受各种诸如歉收、运滞等因素的影响,完全比不上洛阳的得天独厚。 圣人六月下旬抵达洛阳,并没有安排重大的朝事会议,只是召见一些河洛地表各行业的代表人物、以示恩恤慰问,给朝廷留下十几天的缓冲时间。 一直到了七月望日,洛阳朝廷的第一次大朝会才在太初宫明堂举行。参与朝会的除了大唐内外文武百官之外,还有六夷胡酋邦主并使者们。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在明堂主持大朝会,但每每登临这座宏伟的殿堂,李潼仍不免心潮澎湃。除了感慨于古代的工艺,他自己在明堂凡所经历的人事场景画面也都在脑海中浮光掠影般不断闪现。 今日朝会除了公布朝廷转迁东都之后一系列人事政令的改变之外,最重要的一件大事便是正式公布对漠北突厥牙帐的出征扫荡,朔方大总管张仁愿统率二十万唐军即日北上,同时诸胡藩属助战军伍也将在朝廷的调度之下分批次第北上。 虽然眼下已经不是贞观初年诸事方兴,漠北的突厥余孽也不复东突厥颉利可汗时代的强盛,单凭大唐本身的力量便足以将之扫荡平定,并不需要再仰仗诸胡出兵助战。 但宗藩关系即定,我不需要是我的事情,你不表示则就问题很大。哪怕只是派兵前往漠北旅游一遭,这也是诸胡不可推却的义务,顺便看一看逆我者亡的下场如何。 朝会结束后,圣人也并没有立即返回上阳宫,而是在明堂别殿召见了宋璟等重臣,继续商讨北征诸事细节。 虽然这一场军事行动筹划多时且在今日正式公布,但战争真正要打响其实还要到几个月之后的秋冬之交。 除了大唐的兵马物资向前线调度需要时间之外,也在于突厥特殊的游牧生活习性。春夏之际草原上水草丰盛,四处迁徙游牧,居无定所,极难追踪。 唯有到了秋冬之际,天气酷寒,突厥部众们才会聚集起来,共同抵御天时的变化。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出兵,才能更准确的掌握到突厥主力的行踪所在围而歼之,最大程度的消灭突厥的有生力量,从而毕其功于一役。 接下来这几个月的时间,除了正常的军事筹备与调度之外,还有一项必将重要的任务,那就是联络统合大漠南北诸胡势力,剪除突厥周边的附庸各部,从而孤立突厥、壮大声势。 当年的颉利可汗虽然因为残暴不仁而搞得突厥怨念沸腾、叛者极众,但毕竟还是盛极方衰、震慑力尚未完全消散。 如今的突厥默啜则就远不如当年,三受降城建立之前突厥军众还能屡屡内寇,声势很是不弱。可默啜执掌可汗大位后所发动的第一场战争便以惨败告终,之后更被三受降城攻防体系隔绝出了漠南。 过往数年如果不是大唐忙于内政休养与同吐蕃交战,甚至都不会给默啜留下喘息之机。如今突厥势力还残存多少,那要大战过后才有定论,可若是讲到对外的影响力,那真是拍马都比不上颉利时代。 所以大唐在战前的统合与孤立工作也进行的极为顺利,枢密使郭知运在将诸胡助战势力人员整理一番后便进奏道:“此番征事,诸宾胡凡所助战之众合十五万七千余众,所覆诸胡邦主、羁縻州府共一百八十……” 这个数据早在长安的时候便已经有所汇总整理,转驾东都后又有增加,所覆及的已经不只是大漠南北诸胡部势力,还包括其他各个凡大唐势力能够影响的范围地区。 李潼听到这个数据,脸上也流露出欣慰的笑容。国之大事唯礼与兵,平常时节说大唐国力与影响多么强盛,总是缺乏一个直接的体现,但在这样的征战大事上则就体现的颇为具体。 早年他御驾亲征、与吐蕃交战青海,虽然也广有群胡助战,但跟当下这个数据相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如今除了宾属关系更加紧密的胡部势力之外,大唐都没有特意向群胡下达正式的征召令,但这些胡部便已经踊跃的参战。 这背后所体现出来的,自然是大唐的国力与震慑力较之开元四年时期都已经有了长足的进展。 许多人或许觉得如今北征与突厥大战在即,朝廷不该在五月关中掀起一番整顿入唐胡众的风波,横生枝节之余还破坏了大战前夕的内部稳定,逼得诸胡要投靠突厥共同对抗大唐的威逼。 但这种想法实在过于简单片面,且不说诸胡本就畏威而不畏德、并不会因为包容放纵就会对大唐亲近恭顺,关键是此前朝廷所整顿的胡人与大战前夕所需要统合的胡部势力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那些入唐的胡人或是各自出身不同的部族,但他们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逃离了原本的部族环境而投身于大唐国境之中,借助大唐所提供的庇护摆脱过往加于其身的酋长邦主控制。 以往大唐在这方面管控乏力,各方入唐的胡人也是络绎不绝,这本就是在削弱周边诸胡势力的一个过程。现在大唐立法分明,对入唐诸胡的管控更加严格周详,一定程度上也遏阻了诸胡入唐的风潮。 对那些颇具势力的周边胡酋们而言,他们非但不会觉得大唐各项治胡律令的颁行过于严格苛刻,甚至心里还隐隐希望这方面的律令能够更加的酷厉一些。 毕竟这些政令只在大唐国境之内实施,并不会覆及到他们各自的部落领地,无论再怎么严格,对他们的触伤都少,更可以此证明大唐也并非法外的乐土,让部众们不再热衷于逃散入唐。 早年大唐每有征战需要征召周边胡部势力,甚至还会下令州县官府驱逐境内的逃胡,并勒令禁止招纳胡人奴婢。 如今国力不同以往,姿态不需要做到那一步,但加强对境内胡人的管理,其实也是对周边诸胡部势力的一个示好。 决定脑袋的从来只是屁股,却从来不是种族血缘,那些胡酋邦主们绝不会对入唐胡人的处境不妙而感觉到同情与悲愤。 在这长长的宾胡助战名单中,李潼发现了一个比较古怪的存在,指着名单中一个字号有些讶异道:“倭国使者还没有离境归国?” 倭国向大唐遣使也是颇有渊源,不说更久远,最近一次就是在开元七年圣驾转到洛阳、重点处理与新罗的纠纷时,倭国遣使抵达洛阳。 虽然后世有关倭国遣唐使的研究颇多,但在当下这个时代中,倭国在大唐的朝贡体系中存在感实在不强烈。 一则是倭国本身的势力不足可观,最大的手笔就是在大唐攻伐百济的时候,倭国助战百济,结果就是在白江口一战被刘仁轨打得大败亏输。也是出于对三韩问题的重视,大唐才在白江口一战后特意遣使倭国加以训斥。 二则就是地缘环境使然了,如今的大唐疆域野心还仅止于陆地,更热衷于同大陆上的强权势力争锋对抗,但对海外的邦国势力则乏甚热情,还没有产生什么征服欲。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一时期倭国遣唐的使者素质猥下,对大唐的风物礼仪与文化所知甚少,即便有所交流,往往也都是鸡同鸭讲,交流的效率低下至极,所以朝廷往往也都懒得应付。 包括开元七年倭使入朝,李潼也并没有正式召见,只是责令鸿胪寺负责接洽,至于究竟交流了什么,他也早已经抛在了脑后,起码是不足以对时势产生什么影响。 但也不得不说,倭人虽有各种劣性,但学习能力是真的强。 历史上几次遣唐使都乏甚成绩,可是到了开元年间,对大唐的风俗礼仪文化便有了深入的了解,更涌现出汉名朝衡的阿倍仲麻吕这样出色的遣唐人员,在大唐士林中都享有不低的声誉,同当时的士林人物也缔结了不浅的友谊。 李潼作此发问,是因为在名单中发现了倭国的身影,倭使粟田真人上表朝廷,以武士三百人请求参加大唐攻灭突厥的战事。 如果不是因为名单中有出身标注,李潼看到这名字的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恍惚间又穿越到修真界面。略作回忆才想起来开元七年的倭使同样也是这个名字,所以才有此问。 宋璟闻言后便起身笑语道:“倭使的确没有离境,开元七年入朝不得召见,又因彼时同新罗颇有开战气氛,不敢循渤海航路离境归国,便南下扬州盘桓未去。闻知圣驾将要再赴洛阳,倭使便自扬州重返洛阳,早月余之前便已入城,几番递告表书,但臣别事缠身,也未能抽身接见。” “倭使入国几员?此番助战三百员,莫非已经是使团全部?” 李潼闻言后又笑语问道,而宋璟也没想到圣人会对这海外倭奴国如此感兴趣,并没有将倭国人事相关记在心中,归案翻阅片刻才又开口回答道:“圣人所料不差,倭使入国员众三百零八人,逗留扬州时老死三人,此番奉表助战,应是其凡所扈从尽数列甲。” 听到这回答,李潼更是一乐,区区三百人甚至凑不成一个营,说句不好听的,可能某一场斥候游击的遭遇战就能直接被干掉团灭。 但势力虽然不大,这份态度却是满满的殷勤赤诚,李潼于是便又问道:“如此殷勤表现,想是诉求不小,倭国此番入使,所求究竟何事?” 这一次宋璟倒不需要再归案补课,开口回答道:“倭使之所诉求,一在倭国名号猥琐不文,恳请圣人另作封赐,二在其国民愚不知礼,恳请朝廷能够招纳其国贵胄入国学受教,三在恳请朝廷赦免流亡其国百济残众悖逆之罪。” 倭国这个名号自汉时便有记载,后世更挖掘出东汉光武帝赐封倭奴国王金印。往年倭国封建不兴、制度全无,这样的名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可是随着上层人物智慧渐启,便渐渐的有些瞧不上这个旧号,所以屡屡请求大唐能够更改其国名封号。 李潼对倭国历史了解不多,只知道眼下大体应该处在所谓的奈良时代,至于日本这个名号的来历也是不甚了解。后世倭国渐强,倒是颇有考据论证日本这一国号并不来自大唐之所赐封,而是其国本源诞生。 但无论倭国自己怎样叫法,眼下想要在国际上获得存在感,也只能诉求于大唐,大唐称你是倭,那也自然只能是倭。 抛开这个国号问题不说,对于倭使后续两个诉求,李潼倒是颇有想法。 他对眼下便征服倭土、封远建制倒是没有太强烈的期待,不过文化上的输出倒也可以进行,如今国子监的留学生品类数量不少,再增加几个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至于说赦免逃亡倭国的百济遗民,也足以体现出倭国悠远流长、欺软怕硬的国民本性。 白江口一战之前,倭国自是不可一世,认为自己海外雄国、需要亮一亮臂膀,甚至想干涉三韩局势,就连倭国君主都想来一把亲征,结果还没出征就挂了,没能看上一眼自家战船被烧火焰是多么灿烂。 白江口一战结束后,倭国便彻底安顺下来,不断频频遣使谢罪,对大唐在东北的经略动向也是分外关心。 此前大唐在与新罗交涉过程中重建了熊津都督府,再次收回百济故地。这还没有对倭国产生直接的威胁,倭国便忙不迭入使恳请朝廷能够赦免其境中百济亡众,唯恐被这些百济人连累将灾祸招惹到本土。 眼下的李潼也的确无意于更向海外经略,总得给后代留下一点事情去做。若后世子孙不够给力,那即便搭好一个事情框架,也无非劳民伤财的一代之政。 但话虽如此,李潼也想试探一下倭人的承受底线在哪里,略作思忖后便说道:“百济残众凶悍难驯,为逃法律制裁竟然逃遁海外,倭主贸然纳之,焉知是福非祸? 其国与我虽旧有隙,但近年所持宾服姿态亦甚恭谨,不忍见其养患国中而不加施救,着令有司与倭使计议于其国远滨择地设府、圈管百济逃亡之众。若事不行,亦不必强令,来年其国因此滋乱,勿谓言之不预。” 1027 势难相忍,各自修行 倭国在大唐的外交体系中终究只是一个不甚起眼的小角色,无论作何处断态度,都不需要太过认真,所以圣人也只是略言几句,话题很快便从这上面转移开。 除了倭国之外,在这一串的助战名单中还有一个比较突兀的存在,那就是吐蕃。 吐蕃上表言道愿意派遣两千名将士跟随大唐军队一同出征突厥,并且除了这两千名将士并其武装之外,还可以捐输一千匹青海良驹作为战马。 这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吐蕃国中局势一团乱麻,可以说是自松赞干布统一高原之后国势最为衰弱的时刻,但就算是这样,吐蕃这一表态出手,所提供的助战人物仍然超过了许多的长期接受大唐羁縻统治的胡部。 当然,助战多少人与物还是其次,关键是这一份态度。吐蕃这一番表态大有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的味道,并不计较此前青海大败的仇恨,反而热衷于将这一份痛苦转嫁到突厥身上。 国与国之间的纠纷与交流,本就不存在什么私情意气,唯一的根本就是利益。无论此前大唐给予了吐蕃多大的创伤痛苦,但对眼下的吐蕃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尽快修复好这一份邦交关系,不再让内外情势秩序继续产生系统性的破坏乃至于坍塌。 除了表达自己痛改前非的心意之外,吐蕃拿出这样一份助战班底,应该也存有几分向周边邦部宣扬实力、自有一份虎死架不倒的倔强与顽强,从而打消周遭邦部蠢蠢欲动、想要趁火打劫的心思。 “蕃使抵达东都没有?” 翻阅过吐蕃相关的资讯之后,李潼又开口询问道。 “日前已经入城,但仍然没有尽数抵达。” 鸿胪卿钟绍京连忙起身作答道:“吐蕃此番遣使,正使一员、副使两员,眼下唯有正使韦乞力徐抵达洛阳,乞力徐亦如今蕃国大论,副使两员则仍在途中。” “既是使团入朝,怎么分道而行?” 李潼听到这回答,不免有些奇怪。 钟绍京旋即又笑语道:“前往出迎的事员回奏蕃使内部并不融洽,几次相争于途且不避外人。乞力徐如今虽居蕃国大相,但较昔年噶尔家声势不可并论。同行副使一为没庐氏尚秋桑,一为麴氏麴芒保,各具势力拥趸,彼此少有和睦……” 李潼闻言后不免长叹一声,虽然说吐蕃如今的局面之造成与他脱不开干系,但眼见到偌大一个西蕃强国矛盾深刻到竟然连出使外国的使团中都争吵不断,心中也是颇生感慨,当然也免不了满满的欣慰。 自古以来,兼并容易而凝合却难。吐蕃之所统一高原,也是松赞干布并其父祖数代人的努力,一俟内部整合完毕走下高原便獠牙毕露,四面出击,更敢直接挑衅大唐这当世第一流的强国。 那时的吐蕃虽然也是不免强臣谋逆的纷乱,但在一路的壮大过程中,内部的问题都能有所掩盖。甚至几度出现长君横死、少主当国的局面,也都能不失平稳的过渡下来。 这倒也谈不上悉多野家族独得天神眷顾,关键还是那种光辉的前景能够继续将矛盾掩盖下来,让所有心怀各种心思的人都聚集在赞普的周边。 吐蕃的壮大,噶尔家自是功不可没,但如今其所衰败,噶尔家、特别是论钦陵也是难辞其咎。一个人无论再如何凶悍强大,但其能力总是有极限的,论钦陵战场上自是战无不胜、缔造赫赫威名,但却不懂得协调利益关系。 噶尔家当国时,吐蕃内部各方势力的利益诉求始终被压制着。而随着噶尔家的倒台,这一份被压制的欲望自然就加倍汹涌的宣泄出来。 如果当年吐蕃在青海战场上没有战败,甚至没有败得那么惨烈,局面都仍有可收拾的余地。 可是青海一战告败之后,吐蕃这个盘口顿时丧失了最大的一块肥肉,赞普所面对的不只是威信动摇的问题,更加关键的是失去青海之后的吐蕃,实在没有太多的筹码能够满足国中各方的诉求。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势力锐减之后,哪怕一时间还没有大乱,可是君臣的名分已经不足以约束那些欲壑难填的豪酋邦主们。 一个政权、或者说一个组织,如果不能协调组织内部人事关系,平衡并满足各种诉求,那么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如果不是因为利益关系,谁又甘心伏低做小、给人做孙子? 蕃使们已经不再掩饰其内部的纠纷,甚至有可能是主动展现出来,以此来促使大唐加强对吐蕃的干涉力度。 这想法看似有些匪夷所思,吐蕃内部再怎么混乱,不至于挑选几个使者统统都是卖国贼,而且大唐的利益诉求也难同他们之间的纷争达成一致。 但实际上这种可能还真的不小,吐蕃的赞普已经不足以为他们共同的利益代言,而大唐的兴盛强大也让他们短时之内看不到通过武力战胜的可能。 如今的吐蕃已经不复强势,而过往的桀骜又将高原上的邦部势力彻底暴露在中原帝国的眼前,战争迷雾被他们主动开图却又后继乏力,如何在强者的俯瞰之下谋求生存,是此前高原上势力不曾面对、而这一代的吐蕃权贵又无从回避的新困扰。 眼下的大唐已经对吐蕃形成了战略性的围堵,影响与控制力更是深入西康地区,而且还接纳了深谙吐蕃国情并地理形势的噶尔家的投靠,如果说会主动停止对吐蕃的干涉与渗透,那真是鬼都不信。 面对这样的局面,本身对后续的情势发展又全无决定权,所以现在的吐蕃权贵们的纠结心理真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既然反抗不了,不如…… 这么说虽然有些粗鄙,但实际的情况就是与其坐等大唐以他们难以接受并难以抗拒的方式对吐蕃加深控制,那还不如摆低了姿态、主动去迎合,用柔和的方式去影响大唐的经营策略,毕竟硬干是真的干不过,内部又无从整合,与其相濡以沫,不如各自修行。 相忍为国之类的情怀,那是不存在的。假使当年吐蕃赞普直接战死青海,那么在外战失利、痛失君主、大厦将倾的惶恐情势下,吐蕃内部真有可能统合起来、同仇敌忾的抗拒大唐继续针对吐蕃的攻略。 可是好死不死,赞普临阵脱逃,又返回国中折腾数年之久,但也没让国情国势有所起色,最后还是难免横死、留下一个更加糜烂的烂摊子。 有的人活着但已经死了,有的人活着但他妈的还不如死了,赞普苟延残喘这几年,就是对吐蕃内部向心力持续损伤残害的一个过程,让许多人见识到在没有外部增量持续增加的情况下,勉强搭伙过日子其实是一种折磨,这一死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所以吐蕃此番遣使、引得宗家几人都蠢蠢欲动的和亲请求,其实极有可能就连这几个蕃使都不见得会乐见成事。归根到底,他们并不希望吐蕃的王室借助大唐的庇护扶持再有所起色并增强。 即便此番和亲成功,也不可能再达成贞观年间文成公主入蕃那种两利的局面。吐蕃穷困来求,势必会面对大唐强硬的刁难与勒索,不得不大作退步的忍让求全,让出大笔的利益。 这些利益当然不可能由王室一家独出,势必会分摊到国中那些邦部氏族头上,特别是那些势力大到已经对王权产生实质威胁的邦部。 好处一家独拿,聘礼却由各家集资,这算盘打得太响,自然会让人滋生不满。既然左右逃不开一个出卖国家利益,难道老子们不配卖国? “蕃使凡所接洽安置事宜,暂由鸿胪寺决断。其诸使员毕至东都之前,资讯传达即可,不必付于政事堂讨论决断。” 李潼在沉吟一番后又吩咐道,两国重叙邦交,大唐是占据着绝对的主动,而吐蕃方面却是纷争不已、根本没有一个主见。如果轻率的达成什么共识,吐蕃方面的执行力也是堪忧,最终想要实现多半还要靠大唐自身的力量。 既然如此,那么事情也不必急于一时,反正大唐这里是拖得起,最好拖到北征突厥的战事结束,那时自然会有更大的话语权与震慑力。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朝廷中的事务运作主要还是在围绕着北征战事在进行着。河北、江南等各地区的物资调运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各路人马都在向规定的地点聚集,同时也包括那些出兵助战的诸胡部伍。 李潼此番虽然并不亲征,但需要闻知处断的事务反而比当年还要繁多,并不因为突厥眼下的穷困现状便有所松弛,也是充分做到了战略上的轻视、战术上的重视。 过往事迹如何并不值得沉湎自傲,只要一天不解决突厥这个传统的漠北劲敌,他便仍达不到与先辈雄主相提并论的资格。 在这种上下忙碌的氛围中,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便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中秋祭月赏月的风俗自是源远流长,而成为朝廷法定的节日则始于贞观时。不过眼下的中秋节同后世还是有所区别,即便有所庆贺游宴活动,主要还是士林间的朋友聚会,并没有太浓厚的人月团圆的浓厚色彩。 李潼则深受后世节日概念的影响,每每中秋节时只要不是繁忙的抽不开身,总要抽出时间来同家人们聚会陪伴。 今年节日自然也不例外,凡所随驾抵达东都的亲友们,在午后便陆续前往上阳宫,太皇太后也一大早便被从太初宫接了过来。 因为节日氛围的影响,李潼今天处理起公务来也有些心不在焉,所幸此日也没有什么重大事务需要特别的关注。 在埋头批阅了一番奏表之后,抬头见到直殿学士们又送来满满一筐的文牍,他便忍不住皱眉咧嘴,耐着性子将箱笼封条上的事则条目浏览一番,见并无急情大事,索性便一拍箱笼对几名直学士笑语道:“卿等且去我得闲,明晨复归就事繁。” 几人闻言连忙也笑应一声,他们各自也都有同僚朋友们的邀请,只因圣人仍在勤勉,自是不敢抽身赴约。既然圣人要偷闲半日光景,他们自然也乐得顺意安闲。只是见圣人没有宴会朝士们的意思,不免有些遗憾此夜不能亲睹近闻圣人再作踊跃佳辞。 殿内诸事暂作封存后,李潼便离开了观风殿,往内苑生活区行去。 眼下宫人们多在近邻洛水的本院筹备入夜后的赏月宴会,别处反倒人烟不多。李潼正打算返回寝宫换件衣服便过去凑个热闹,可是抵达寝宫的时候便见到皇后并未在本院主持,而是站在宫廊外,且神色有些焦急,不断的探头向外张望。 “娘子作此姿态,难道是有大事骚扰?” 李潼见状后便阔步上前,而皇后也快步迎了上来,拉住圣人便疾声说道:“德妃昨日召见蕃土故员,归宫后便怅怅不乐,今早更是长跪寝宫内厢,任谁劝说都不应声听从,妾不敢遣员滋扰圣人,唯在此长立等候……” 李潼听到这话便有几分诧异并关切,连忙同皇后一起走入寝宫,转入内厢便见到体态显形、即将临产的德妃叶阿黎正长跪此中、满脸清泪。 见此模样,他心中既怜且怒,皱眉入前要扶起这娘子,口中还作斥声道:“家人之间何事不能明言缓诉?哪处邪情滋扰娘子,让你要作这般自残的形态?” 德妃本来只是默然垂泪,此刻眼见圣人入前,顿时便按捺不住悲声,埋首圣人怀抱之内,一边握拳捶打着圣人,一边悲哭道:“坏郎君、坏郎君……往早以前怎样浓情蜜语的哄骗,显怀疏远后竟是这般的绝情,将要强使我骨肉分离、却还一言不发的欺瞒……” 这娘子即将临产,体态行动并不方便,李潼自然不敢大动作的躲避,环抱臂托这娘子,尴尬中又有几分疑惑:“这话是从何说起?你骨肉分离是孕期使然、天道如此,我虽处断人间万事,也不能勒令你长孕不产……” 但他这俏皮话却不能安抚德妃,这娘子闻言后却更显伤悲:“眼下尚有精学质我怀内,郎君仍然不肯吐露真言?同蕃国重叙邦谊,郎君不肯舍给疏族的女子,却要拿我孩儿作贱使远,难道郎君没有这样的计议?” 听到这话,李潼才明白这娘子为何作此姿态,同时脑海中也是思绪诸多。但眼下自不方便深作揣测,还是优先将这娘子安抚下来:“我至今都还未召见蕃使,哪有什么计议决断?况如娘子所言,孩儿尚质在腹怀,真有什么情势计议,怎么会略过娘子?” “真的?” 叶阿黎听到这话,才半是狐疑、半是惊喜的收住了哭声,转而便恨恨说道:“韦氏老狐狸实在可恶,我肯见他一面已是难得,他竟敢邪言诈我!” 皇后见圣人已经将德妃安抚下来,便入前说道:“日常朝夕的陪伴,家人们总要亲近过外人。德妃你眼下一体两人的紧要时节,更不该这样顽固自闭!我便先赴本院安抚别者,你两人诉话清楚之后再来罢。” 听到皇后薄斥声,叶阿黎也连忙点头道歉,待到皇后离开之后,她也不待皇后追问,主动向圣人交代事由起因:“昨日会见乞力徐,他多说蕃中纷乱态势,只道若无大唐强权震慑,恐怕纷乱永无宁日。昔者国中掌权之人触怒大国太甚,适逢圣人你雄计勇图,势必不肯垂护悉多野氏,早前京中宗王擅论和亲尚遭严惩,所以猜度圣人或有意裂土封建,将我两孩儿遣出国家、置于彼方……” 李潼听到这番话,顿时也有些哑口无言。 他倒不诧异韦氏能够洞悉他的真实意图,毕竟两国私下人事往来频密、交流是双方的,韦乞力徐早在噶尔家掌权时便是蕃国显贵,如今更接替论钦陵担任国中大论的位置,自然不缺这一点政治敏感。 “所以娘子就信了他的说辞,转回头来使气刁难家人?” 他并没有正面回应,而是反问叶阿黎。 叶阿黎闻言后却摇头叹道:“我并不是置气生忿,只是伤感惭愧这一出身……我是有幸得了天大的恩眷垂顾,才能近侍圣人并孕生骨血。但再大的恩眷终究逃不出命运的困锁,连累孩儿们还要受我故事的纠缠……乞力徐并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长者,但他观情论事也自具几分才能,即便并不切中也不会过于悖远……” 讲到这里,她便两眼直勾勾的望住圣人,李潼被她瞧得自有几分尴尬,转头避开娘子视线,但也用肯定的语气回答道:“我虽然不必承受孕育生产的辛苦,但当年播种时的浓情快乐也不会转眼忘记。 血脉延传的亲生孩儿自不会纯作用具使用,蕃国如今情势焦灼、斗争激烈,盛年的君主尚且不能保护自身,又怎么会让我孩儿入此狼窟!大唐国运今之雄壮,是我将士用命、文武用功辛苦缔造,并不在于门户内的情势调和。 乞力徐在其国中既非良佐,在外也绝不是什么算无遗策的智者。他所见若仅止于此,可知器具有限,蕃国无人,难窥大国用计之雄大!” “夫郎真不会出遣孩儿?我母子得此恩庇,我真不知该作何回报……那就、那就卸此怀抱负累后,奋力再为宗家多添人口!” 听到圣人这么说,叶阿黎顿时便破涕为笑、感动至极。 她虽然出身蕃国,但却是被国中权贵们逼迫得出逃投唐,纵然心中还有些许家国情感残留,但也绝对敌不过发于天伦的舐犊之情,是绝对不舍得自家孩儿远离父母亲人,再赴蕃国那凶险之地。 但叶阿黎这份感动,李潼却有几分惭愧,他拥抱住这娘子叹息道:“娘子生产在即,我本不想此际骚扰。但眼下既然已经言及于此,便就将一些真实的计议向娘子你稍作剖析。 蕃国那疆域土地,我并无尽拥统略的心迹,但西康是我同娘子良缘缔结的开始,于情于理都该交由我两孩儿继承延传。这并不是对四郎的刻薄加害,是他与生俱来便该享有的父母恩泽。” 听到儿子终究免不了要就封远疆的命运,叶阿黎自是情急,但不待她开口争辩,李潼便又继续说道:“我对孩儿的关爱,并不比娘子们更少。 道奴入世即享尊荣,我尚且要养育可观才许他出见世人,恐他受世道的减轻。四郎既食远封,当然要更加慎重,绝不会让他黄口之年便骤离父母。 彼方风物制度殊异中国,虽智勇双全的壮士尚且不能从容施治。我既然降赐孩儿,便绝不是一份穷山恶土、刁邪滋生的凶业,封藩建制、名分即定之后,尚有十数年时光可以肃清兴治。 在国在家,我或情有为难、不能尽允娘子,但来年孩儿出藩就国之期,娘子几时点头,我便几时放行。孩儿成人之后,总不如幼少时憨性可爱,或许那时娘子已经厌恶他渐拙的德性。驱此拙长之后,留他妻儿在京,我两人也不失弄孙的天伦之乐。” 叶阿黎听到这里后,虽然仍没有抵触尽释,但知道孩儿并不会在幼少时便离家去远,心里总算安心几分。 老实说,对于西康这一份产业传承给亲生的孩儿,她也并不是全无意动,毕竟这样的处境安排又比在京中虚封唯食、做一个闲养亲王更超然一些。 在略作沉吟之后,她便又说道:“乞力徐此番入见进言,或也暗存希望夫郎如此的打算。此类孙波故众旧唯依仗赞普之势才得与山南、象雄徒众争锋,今西康归我、其本土无存,若少主临国,乞力徐又无钦陵之狂悍,势必更难自保,唯有外求大唐,才能不失仰仗。使我孩儿封建彼方,他可做一份蕃国内的助力,但这老物奸诈,情势稳定之后还是不可久留!” 见叶阿黎已经开始为未来西康的安定做打算,李潼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心中计议即定,他自然不会受内宫妇人的影响,但若能于情于事都得融洽,那自然是最好。 1028 佳节令时,不误教子 叶阿黎并不是什么未经世事考验的名门娇女,也颇有情绪的自我调节能力,尤其得到圣人许诺并不会在儿子少时便远遣就藩之后,心情也得有好转。 在圣人的体贴照顾下,她在房间中稍作梳洗、整理了一下仪态,这才又展颜笑道:“家人们想是已经等急,全怪我一时执迷闹性,耽误了佳节团聚的欢乐时光。” “娘子不如就在舍中歇息,佳节每岁都有,只要情义融洽,大不必勉强支撑。我也会早些归来,伴娘子此夜细话。” 这娘子身怀六甲又长跪大半天光景,眼下望来已经颇有疲态,李潼便上前体贴说道,希望娘子安心休息。 叶阿黎闻言后则摇了摇头,伸出手与圣人十指相扣,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此前诸娘子多来探望劝说,妾只沉默不应,此际却不好让她们继续担心下去。郎君自是胸怀天下的伟岸丈夫,难得尚能不失体贴家中细小的温柔用心。妾少时深历情事乖张的家境,唯入此门之后才知世道人家和睦相处的温馨,更不想因我一人破坏掉这一份融洽欢乐……”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也是怜意大生,便也不再多作劝说,转回前殿里吩咐安排步辇,并着员前往内宫尚食局召来两名司药女医一并跟随前往。 此时的上阳宫本院已经是张灯悬彩,虽然眼下天色还未入夜、不需掌灯,但在秋日夕阳余晖的照耀下,各类装饰物也都五彩缤纷,甚有节日的喜庆氛围。 几名嫔妃在正殿中陪着太皇太后并皇太后闲坐,一众小儿女们则就在殿外廊下闹腾不休。 开元七年圣驾东行的时候,因儿女们年龄尚小没有同行,这一次同来东都可以说是生平第一次的长途旅行。 行途中各种新奇的风物已经让他们惊奇不已,而洛阳有别于长安的宫苑建筑格局也让他们充满了探索的乐趣。一趟行程下来非但没有感觉到疲惫,抵达东都之后的第二天便在诸宫苑之间游览观赏。 洛阳的宫苑营造也是历史悠久,而热衷于此营建的又多是继承了丰富遗产的阔气帝王。前朝隋炀帝这个名震千古的超级败家子就不必说了,二圣也绝不是崇尚节俭、抠抠搜搜的风格。 上阳宫始建于高宗年间,宫苑建造的时候便因为过于奢华奇丽而屡遭朝臣劝谏。不同于长安大内建筑风格庄严肃穆、重在气派,上阳宫建筑要更加的精巧与华丽、宜居性更高。 李潼得位之后多数时间都留在长安,即便有所营造也都是供养长辈,诸如大明宫内的万寿宫、骊山北麓的大玄元观以及南侧的华清宫,真正为了自己休养享受的营造倒是不多。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所继承的宫苑遗产本就颇为可观,单单洛阳明堂这座宏伟的奇观建筑便让其他各种营造计划都显得相形见绌并多余。所以他往来洛阳时,也都是将旧宫苑稍作修葺打扫,并没有再作营造的必要。 当圣人与德妃相携抵达的时候,诸嫔妃并诸子女也都纷纷迎上。虽有皇后的提前告知,但见德妃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几娘子也是松了一口气。彼此日常相处融洽,这一份关心倒也不是刻意的作态。 “阿母、阿母,你总算来了!我来引你去见一番奇景,南处那里的游廊居然能够见到宫外的洛水、洛水南岸的坊居!咱们在长安时可绝见不到,就算有什么高阁、都被堂兄连累得家教不准登高!” 李小四生得虎头虎脑、很是壮硕活泼,见到母亲行来此处,顶着一脑门刚刚嬉闹冒出的细汗便扑在了步辇上,拉着母亲手腕便要引去本院南侧的悬空游廊去欣赏宫外的风光。 叶阿黎这一天下来还因为这小子前程而倍感忧伤心累,此时见到这小子没心没肺的模样,不免就想起刚才夫郎劝慰时讲到少儿年长后便不复可爱,眼下看来甚至已经不需要等到长大。 她抬手抓住这小子汗津津的后领,朝着那湿漉漉的脑门儿便是几个暴栗:“你是翻墙去洛水里浸了一番罢?一身的臭汗水泼一样,瞧着便觉可厌,滚回内舍去换一身干爽的衣袍,不准再跑闹游荡!” “放开我、放开我!兄弟姊妹都在观望,阿母给我一个面子……” 那小子被母亲掐住后颈一通乱捶,顿时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哼哧哼哧的挣扎起来,后腰却被一把拎起,却是他老子担心这小子手脚没个轻重、磕碰到自家娘子。 “昼夜转换,秋寒伤人,全都归舍换衫,否则全都禁足内殿!” 李潼教训这小子自是手拿把掐,一手提着后腰,抬腿给那肉实的屁股踢了两脚,这才将他放下。 其他孩子们见阿耶动起了手脚,一时间也都有些惊怕,不敢再作嬉闹,而那李小四却仍是嬉皮笑脸模样,两手捂着屁股嘿嘿笑道:“不疼、不疼,一点也不疼……阿耶没吃晚餐,腿脚根本没力!” 但终究嘴上的要强没能安慰住自尊受创的内心,这嘿嘿笑声不多久便转为了呜咽,泪眼望着他老子哭诉道:“凭什么只打我……老大、老二、老三他们,全都比我闹腾……我、呜,祖母、太祖母,阿耶他要打我、屁股好疼啊!” 李潼刚待抬起胳膊撸袖子,便见这小子一转身便一路哭嚎着往殿中跑去告状了,这才笑骂一声,视线转向其他子女,见到他们一个个立正站直的样子,摆手道:“换衫用餐!” 一干小家伙儿们听到这话顿时如蒙大赦,连连点头应声,然后便飞快的转身散去。 几娘子见儿女们作鸟兽状散,一时间也都不免莞尔,正是幼少顽皮的年纪,闹腾起来简直神憎鬼厌,正需有人震慑得住、立起规矩,才好细加管束。 往常她们对儿女虽然并不多作骄纵,但家中的长辈却喜爱这一份精力旺盛的活泼闹腾,每每长辈在场,这些已经懂得察颜观色、讨巧取宠的孩子们便不怎么受管教了。哪怕回去后少不了一通教训,起码当下的放纵快乐是享受到了。 李潼倒也不是要特意营造一个严父形象,他在儿女们面前的威严除了娘子们日常灌输之外,还来自于同孩子们的生疏。虽然共居一处宫苑,可他一旦忙碌起来便旬日难见儿女一面,自然就不如日常相伴那么亲密随便。 人生各个阶段,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缺失遗憾,这一点哪怕他贵为帝王也不能免俗。人在中年,要为亲长、为妻儿努力营造一个丰富的物质基础、安定的生活环境,情感上就会难免有所缺失。 所以像这种一家老少齐聚一堂的温馨时光,他也是分外的珍惜,同诸娘子登殿向长辈们问安之后,便拉着两兄长谈论起坊间热事。 今日适逢佳节,天公也在助兴,上午时天空还有几分积云似要下雨,午后却是放晴起来。夕阳落山、天色擦黑之后,一轮明月业已悬在东方的天空、缓缓升向中空。 每在东都时,太皇太后便兴致极高,又见少辈们人丁兴旺、齐聚一堂,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招手将一众孩童全唤到自己身边围坐起来,却将圣人兄弟驱赶到了一边:“你们且去别处聚话,有这些小辈们陪伴,我自有无限欢乐。” 有了长辈的撑腰,小儿们自是有恃无恐。往往这种场合里,大科学家李仙童一定会是人群中的焦点,因为他的新奇想法最多,也常会有新事物拿出显摆。 见自家老子被赶在了一侧,本还正襟危坐于席的李仙童就变得活泼起来,不顾他娘眼神的制止,直从皇太后席案下撤出一个箱子,箱子还未打开已经大笑道:“今夜就让你们见识一番我的水攻利器!” 说话间,他便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打磨光滑的竹管,竹管后有手柄,插在铜盆里便抽水呲射。 坐在近处的皇太后被溅射得一身水珠,却是不无得意的指着这小子对身边几娘子笑语道:“本也不是什么精巧玩具,偏偏仙童作弄出来,人才会知还能这样玩耍!” 听到皇太后这样的宠溺语气,众娘子们也只能赔笑点头,看着刚刚换了干爽衣袍的孩子复又被水花溅湿,只能吩咐宫人架起围屏遮挡通殿的夜风。 孩子们争抢玩具乱糟糟的全无秩序,一边李承德扯着破锣嗓子拍手叫嚷着维持场面:“这物事可是昭文馆能人磨造出来,也只我家亲近才能手把试玩。外间坊里一份便要作价十缗,不是什么闲杂事物,觉得新奇好玩,改日我去坊里给家人带货!” “阿兄你是说的什么怪话!但使少弟小妹们玩耍尽兴,能将买卖做到家中?他们又懂得什么工造物耗,且去取来,人人有份!无非咱们兄弟短用几分,哪能损了家人们乐趣……” 李道奴抬手拍了李承德一把,一脸义正辞严的说道,一边喊叫着一边偷瞄殿中长辈,见到母亲正皱着眉头抬手指他,脑袋一缩躲在了太皇太后的身后连连干笑:“东都风物繁华迷眼,钱囊羞涩使人难堪。不是诈用弟、妹私己,只是想请长辈领会无钱难行的困蹇……” “我家孩儿哪能受此俗情困扰!转日你兄弟常来曾祖母处,父母也无从过问此端!” 太皇太后眯眼一笑,反手便将李道奴遮在了身后。 李潼兄弟们自然也并未走远,侧耳听到家人、市价的呼喊,心中顿时觉得大不是滋味,这实在不是他想象中家人团聚、共庆佳节的画面。 略作沉吟后他在殿左环视一遭,角落里抽出一根步球杖着令乐高稍后带回寝宫。而李光顺也闷头走过来拿起一根拎在手里掂了一掂,旋即便沉声道:“明日学馆还是请个假罢!” 1029 故人相见,情势非昨 世上的快乐终究只是少数,许多人大多数时间里总是充满着各种各样的忧愁。 韦乞力徐就有些不能理解,区区一个满月之夜哪里值得唐人通宵达旦的去庆祝?非但不能理解,心里甚至还隐隐有些厌恶。 往小了说,合城欢庆佳节的热闹氛围让他们这些逆旅客居洛阳的蕃客更加感觉到格格不入的落寞,人间的热闹并不属于他们。 往大了说,如今的吐蕃国君横死、上下情势焦灼,反观唐国却是歌舞升平、一派繁华,这自然难免让人心生嫉妒不忿。 虽然说心中颇有抵触,但他还是打起精神来、换上唐人的时服衣袍,在鸿胪寺官员的导引之下参加了几场有大唐官员参与的聚会。 一夜转场几遭,所受到的待遇不能说是备受冷落,但大多数也都是客气中带着几分疏离。那些唐国的朝臣们对他也不失迎送的礼节,可每每当他想要就某些问题深谈下去的时候,所得到的多数都是敷衍。 在这些意义不大的交际活动中,唯一一点收获就是唐国的枢密使郭知运约他择日入署话事,将要谈论的话题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蕃军助战唐国北征突厥的军事。 这件事恰恰是韦乞力徐不想过问的,因为决定此事的并不是他,而是一同赴唐的副使、王母没庐氏的兄弟尚秋桑。 尚秋桑是绕过了他这个大论正使、私自上书唐国朝廷,表示吐蕃出兵助战。这么大的事情,韦乞力徐一直被蒙在鼓里,一直到了洛阳之后受到唐国官员询问,才知有这么一件事情。 最初得知此事时,韦乞力徐自然是惊怒有加,直欲寻找尚秋桑面斥一番,如此大事居然不同他商量便私作决定。 但尚秋桑在抵达长安时便与他分道,以水土不服、体中抱恙为理由而逗留在长安,并没有继续上路同行,以至于他满心的愤懑竟然找不到发泄的对象。 韦乞力徐心中明白,尚秋桑之所以敢这么做,主要还是在于背后有王母没庐氏的撑腰。王母乃是如今吐蕃王室最大的利益代言人,也是最希望能够与唐国达成和亲之议的人,因有这种诉求,因此各种表态要更加的急切殷勤。 但如今的王母也不复早年少主当国时的地位超然、一言九鼎,除了前后情势不同之外,还有一个问题困扰着她。 那就是有一部分王统官员包括山南豪贵们,他们认为赞普之死与王母干系莫大,赞普在王母的蛊惑之下杀掉庶兄泥婆罗国王,然后没庐氏并其背后的象雄氏族再假借泥婆罗之名弑杀赞普。 如此一来,王室壮年便死伤殆尽,只留下两个懵懂小儿任人把持,于是局面便又可以回到当年先赞普暴毙而王母当权、抚养少主的局面。 只是跟当年局面有所不同的是,此时的吐蕃已经没有了大论钦陵这样的强臣在外掌权,从而维持住一个内外不失平衡的局面。 这充满恶意的指摘有没有道理不好说,毕竟眼下吐蕃国中各方凡所言论举止全都充满了私欲。总之在惊闻赞普横死于途的时候,原本作为大论在逻娑城主持事务的韦乞力徐便连夜逃离逻娑城、返回了自家领地,这一次出使唐国也是直接在领地中动身,并未返回逻娑城受命。 国中妖氛浓炽,以至于韦乞力徐这种深在时局之内的蕃国大臣,对诸多隐藏在迷雾中的事情都自觉看得不够真切。 抛开国中各种让人心累的纷扰不说,进入唐国之后,韦乞力徐的心情也并未有所好转。 他以蕃国大论的身份出使唐国,倒是受到了唐国官员们沿途各种礼遇招待,但在这表象之下那种冷眼旁观蕃国纷乱闹剧的冷漠态度,韦乞力徐也是感受深刻。 蕃国大论出使唐国并不自韦乞力徐始,早在多年以前的噶尔东赞便受命入唐,并成功的为赞普迎回一位大唐的公主,也让举国上下都倍感自豪:唐国富强兴盛又如何?终究还是不免要在吐蕃勇士们铁蹄叩边的威慑下献女求和! 当年的韦乞力徐还只是蕃国的一个豪族少壮,闻知噶尔东赞事迹,也是不免激动得心潮澎湃。可是如今当他也达到了东赞当年的势位并负担着相同的使命进入大唐后,才知要做成这件事的艰难,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可能! 才力上,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较之噶尔东赞确实有逊,更重要的是他身后所站立的已经不是高原上壮势兴盛的强大帝国,而是一个上下勾心斗角、内外纷乱不定的王国。 还有一点,那就是跟噶尔东赞相比,韦乞力徐根本就没有要做成这件事的动机与决心。 身为吐蕃的大论,哪怕仅仅只是名义上,韦乞力徐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国家能够更加强盛。毕竟他整个青年、中年时代,所观所闻都是吐蕃各种豪壮的开拓事迹,也深为自己能够生活在这样一个强盛的国度中而感到自豪。 别的不说,若吐蕃并不是眼下这幅局面,他此番出使大唐,所受到的待遇与态度显然不会是眼下这种不冷不热,唐国必然也会更加的殷勤热情。没有一个强大的后盾,自然也就谈不上尊严。 虽然心中颇有伤感,但韦乞力徐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能够认清事实,过往的热血壮志早在常年的政斗中消磨殆尽,越来越不相信世间会有什么奇缘际遇。 吐蕃当下的糜烂并非猝然之祸,自有其深刻悠远的历史,正因为深知始末,韦乞力徐才深知要解决这些弊病、让吐蕃重新恢复强盛的艰难。 能够担当此事者,除了智谋能力要超人一等之外,还要心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奉献热情,同时还少不了外部条件的配合,比如唐国这个近边大敌再次发生动乱,给吐蕃的重新崛起提供可趁之机。 韦乞力徐自然没有那种精诚奉献的情怀,也并不觉得在他有生之年还能等待外部因素迎来转机,因此他凡所思虑都是立足于当下现实,国势既已沉疴难返,那总要尽力的将家业保全。 在需要正视处理的问题上,唐国官员们办事效率极高。前夜与郭知运浅见一面、略作寒暄,韦乞力徐自己甚至都还没有真正记挂在心,转日唐国枢密院官员便来到了四方馆,请他前往会面。既然无从回避,韦乞力徐也只能动身前往。 枢密院总领内外军事枢机,在大内也占有一座宽阔的院堂,隔墙便是设在中书外省的政事堂,往来出入的朝士身影络绎不绝,忙碌中又是井井有条。 此际正逢军机运筹的繁忙时刻,郭知运虽然着员将韦乞力徐请入署中,但也无暇第一时间进行接见,韦乞力徐只能坐在外堂稍作等候。 打量着枢密院中的各种繁忙,韦乞力徐倒也并不觉得无聊,他虽然不是钦陵那种用兵如神的一代名将,但作为蕃国位高权重的大臣并豪酋,对于军机相关自然也不陌生。 这会儿自然没人热心的为他讲解枢密院事务相关,但哪怕只是在一侧旁观,也能看出许多的东西。 老实说,虽然彼此多年宿敌,但因为没有身在一线的经历,韦乞力徐还真不怎么了解大唐战争机器运作起来的时候是怎样的情景。 此时他在外堂也听到官员议论物资的起运、人员的征发等各种琐事,虽然无涉机密的军情,但哪怕只是这些枝节,已经勾勒出一个恢宏庞大的结构。 天下诸州凡所人事物料汇总一衙、从容调度,准确有效的投入到第一线的战场上,环环相扣、精密高效。 哪怕只是略作设想,便能想象到这样的国家机器能够迸发出怎样庞大的能量,而韦乞力徐还曾在积鱼城亲身感受过大唐军队的强大。 如今有幸亲临大唐军机中枢所在,略作思忖后,韦乞力徐便忍不住用蕃语感慨自语道:“无知则无畏,知敌之强盛却又不失豪气壮胜之志力,钦陵确是一代人杰啊……” 非常之人可建非常之功,虽然韦乞力徐半生都被钦陵压制,心里对于其人也是充满了怨恨,但这会儿却仍忍不住感慨追缅其人事迹。 不了解对手的强大而无所畏惧,这没有什么了不起。 但钦陵旧年为质唐国、有参宿卫,对于大唐的军机自有深知,却仍然敢于在唐国东征西讨、最为辉煌的时刻悍然与大唐为敌,并且取得了辉煌的胜利,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境界。 起码韦乞力徐前后的经历,已经让他丧失了在大唐面前叫战争胜的勇气,如果时光可以追溯,他一定要返回当年力劝赞普不要过分轻敌,引兵不战还能保住架势不倒,一旦轻启战端,所有的虚弱弊病都将暴露出来。 他心中正遐思之际,一名将领正阔行走过外堂,随意的转头向堂内一打量便顿足立定,手扶着佩刀向堂内望来。 察觉到这注视的目光,韦乞力徐也转头望去,便见到堂外站立的那名将领竟是钦陵的长子论弓仁。 彼此间也算仇人相见,韦乞力徐下意识的转开视线稍作躲避,片刻后又将视线转移回来,在席中站起身来略作颔首致意。 论弓仁脸色肃然,迈步走入堂内,凝望韦乞力徐片刻后才陡地咬牙冷笑道:“可惜、可惜,竟不是蕃土与老贼相见!” 言外之意很明显,若是蕃土相见,此际少不得要手起刀落了。 “老胡侥幸,暂充宾席,让足下失望了。过往世情刁邪,是敌是友不由自主,但今日有观足下英姿,心中也是既慰且羡。” 韦乞力徐犯不上同少辈意气斗嘴,从蕃国的角度而言,如今他取代钦陵、显居大论高位,而噶尔家却险些家破人亡、需要外逃托庇唐国,同噶尔家的争锋,他才是胜利者。 可是现在看到论弓仁一身戎袍畅行于大唐的枢机要司之中,他心里却生不出作为胜利者的喜悦。 人生际遇就是这样离奇,有的时候努力奋斗、不断竞争,可当一切尘埃落定、蓦然回首时,才发现过往的一切努力已经是全无意义。 1030 请赐麟种,宣教西康 经过了论弓仁这一插曲,韦乞力徐又在枢密院外堂等待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受到了郭知运的接见。 郭知运倒也不是刻意的冷落蕃客,实在是案头事务太多。他本就是边中宿将出身,即便也曾经担任过军政统领的方镇大员,自有下案佐员分劳事务,处理案牍文卷实在非其所长。 也正因此,他归朝拜相不久之后便离开了政事堂,转任专司军事的枢密使。但却没想到枢密使所需要处理的案牍工作同样不少,甚至在这段时期里还超过了政事堂的宰相们。 但既然圣人大事付之,那也只能勉力为之。这段时间以来,郭知运几乎吃住都待在枢密院中,前夜中秋节的聚会是他来到东都之后为数不多的消遣,便在宴会中巧遇了蕃使韦乞力徐,想到吐蕃上表助战事宜迟迟未能落实。 专门负责与蕃使接洽的鸿胪寺对枢密院的军机安排也不甚了解,郭知运这才顺口向韦乞力徐提了一句,着员将人请到枢密院来,而自己则一忙就忙到了现在。如果不是下员提醒蕃客还在外堂等候,他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一桩事情等待处理。 韦乞力徐步入直堂的时候,郭知运正在榻席中假寐养神,听到吏员传告,这才睁开眼并起身离席,缓步上前迎上韦乞力徐,不无歉意的微笑道:“非常时节,署内异常忙碌,有劳韦君久候。” 韦乞力徐欠身致礼,脸上也并没有什么烦躁气急的表情,态度仍是温和有礼且不乏恭敬道:“郭相公总领大国军务枢机,适逢宣武扬威的壮计时刻,忙碌自是理所当然。蕃客临时叨扰,客随主便,岂敢有怨。” 说话间,郭知运将韦乞力徐请入席中,分宾主坐定。 考虑到韦乞力徐在蕃国不失尊崇的身份,而自己又让对方等候了这么长的时间,郭知运便觉得不该上来便直接讨论正事,否则就显得太过傲慢失礼了。 不过他终究不是本家郭元振那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擅长交际的性格,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没话找话的开口寒暄道:“我与韦君似乎也略有前缘可追,当年青海积鱼城……” 他本意只是想那几句话来垫垫场,然而这话不说还好,韦乞力徐一听到他这么说,脸色顿时变得尴尬起来,甚至有些坐立不安,席中微微欠身,垂首叹息道:“惭愧惭愧,当年故事、羞于提及。彼此虽无宿怨,但既分事两国、食君之禄,难免势成对立。当年某确居积鱼城中,曾远观郭相公掌军雄姿,至今仍深刻难忘。老病庸才,力难御强,今话故事,虽然不敢怀忿,但也羞惭难免……” 听到韦乞力徐这一番坦诚势弱的回答,郭知运反倒有些尴尬,他倒没有借此羞辱对方的意思,顺口说出来之后才觉得有些不妥。 于是他又摆手说道:“当年一战,两国皆尽甲力,在事者唯尽忠尽力、心迹并无两种,唯我主上独得天眷深厚,所以势分高下。此非人力之内的争斗,罢功于我主上阵前,韦君等亦可称虽败犹荣、无需深刻介怀。” 这话也实在不怎么让人感到安慰,但见郭知运并没有借此羞辱的意思,韦乞力徐心里多多少少算是感到舒服一些,不像刚才那么局促尴尬。 这番打开话题的尝试失败,郭知运索性也不再更作寒暄,扶案坐定、一脸肃容,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望着韦乞力徐沉声说道:“今日所以请韦君入署,所缘贵国前表助战事宜。贵国之甲兵入征,分属凉州都督统领,可循积石山道入国,十月中即需抵达凉州,汇同陇边诸军齐赴碛西。请问韦君,贵国之所遣众能否遵守军期不误?” 见郭知运终于言到正事,韦乞力徐心中又是一叹,此前聚会上偶遇之后,他便一直在考虑该要如何回应。权衡再三之后,他还是决定不将尚秋桑挑起的事端强揽上身。 因此在面对郭知运的询问时,他只是歉然一笑,旋即便叹声道:“郭相公就案召询,我也不敢再有所隐瞒。日前具表助战一事,我实在不知,尚需大唐在事官人将事道我,才知有此一桩别情……” 他见郭知运眉梢一挑、脸露不悦,又加快了语速继续说道:“事已至此,也不由得我再将国丑继续隐瞒。国中主上猝然弃世,至今家国大计何所去向尚无定计,此番走使来朝,所为正是恳请上国循情垂护。走使几员,各不同计。 奉表之副使尚秋桑,恃其王母嫡近亲属,于国中已经是任性妄为、不谙大体,人莫能制。我虽临危受命,执掌国机,但处境亦如笼中鸟雀、能作决断者殊少。 若只论助战诛杀悍胡突厥一事,我亦心怀赤诚,但使大唐事中有需、降敕征辟,虽七十老翁,亦不辞应命、披甲赴远。但唯发起事端者,至今尚未抵达洛阳,郭相公就此以询、实在是问道于盲,恐诈言误事,我亦实在不知该要如何措辞回应……” 蕃使之间的矛盾深刻,郭知运自然深知。但这并不是他份内的事情,所以也就不浪费时间同韦乞力徐就此深谈下去。 眼下韦乞力徐这样的回答,摆明了是打算放鸽子,郭知运心中自然不悦。于是他便板起脸来冷声道:“当司事务繁忙,事外别者韦君不必多说。据你所言,贵国军旅是将要失期?我以此录入军机,韦君你有无异议?” 韦乞力徐听到这话,自是满心的苦涩,他当然不想得罪郭知运这位唐国军方大员,但若真应承下这件事来,后续还会有无穷的麻烦找上他。 两千军众的确不多,甚至不需要经过逻娑城王城商讨,单单他们韦氏私兵就远不止此。可问题是,他韦氏私兵又以什么样的名义去助战大唐?国中权贵们又允不允许他出兵? 尚秋桑逗留长安,却绕过他递表给洛阳朝廷,摆明了就是要坑害他,让他夹在两头受气并与大唐交恶。这件事他应或不应,其实都各有麻烦。只不过相对而言,推脱带来的麻烦更小,而且可以当面补救。 “军情如火,不敢欺诈郭相公。眼下我国的确于此全无筹备,但这只是一二奸员欲构陷不义,绝非我国上下有意触怒大唐。上国若据此降责,我亦不敢狡辩,唯惶恐归国领受惩罚!” 韦乞力徐点头确定答道,同时还不忘点明他是蕃国臣子,不当由大唐施加惩罚。 郭知运闻言后便冷漠的点点头,抬手拿笔在文卷上略作勾勒,然后便抬手打算召来吏员将韦乞力徐送出。 韦乞力徐当然不肯就此离去,他自席中站起身来,在郭知运座前长揖说道:“虽然知郭相公事务繁忙,但如此可作面陈机会实在珍贵,恳请相公能容我短时,别事告知。” 郭知运闻言后略作沉吟,然后便屈指敲了敲案,示意韦乞力徐有话快说。 “军机相欺之尚秋桑,本国之大奸,憾我无力除之。其之所以逗留长安不行,尚有别样隐情。旧我国颇有民事逗留长安,使者入京之际,已有故旧入舍告其大唐公私情势。其人因此得知上国不乏显贵意欲结亲通好,所以留顿长安,希望能够网结此中情势以为声援……” 被尚秋桑在背后捅了刀子,韦乞力徐当然也不会客气,卖起队友来也是又狠又绝。两国官方虽然殊少交流,但私下里的声讯沟通却绝对不少,凡蕃国豪贵势力几乎在大唐都布置有耳目探子。 尚秋桑能够探知到的事情,韦乞力徐当然也能知道,甚至他在尚秋桑身边都安排有自己的亲信耳目,知道尚秋桑逗留长安的真实意图。 和亲对没庐氏来说是利益最大的一个方案,尚秋桑所以希望能够搭上那位想要同吐蕃和亲的唐国宗王。但韦乞力徐对大唐国情了解要更深刻,自知这件事在大唐而言是一件绝对犯忌的事情。 所以这会儿他便也无所隐瞒的将尚秋桑的意图和举动直接在郭知运这位朝廷大员面前捅出来,大唐若真追求起来,他无非因为军机欺诈一事被遣送归国,可尚秋桑只怕连离开长安都难! 当然这还不是他唯一目的,趁着郭知运还未开口回应之际,他便又连忙说道:“两国情势各有牵扯,其实上国实在不需要我国奸臣递进邪言。旧西康之所割赠,乃先赞普在世之日便已即定之事。 东域尺尊公主为上国宗家添丁,我等孙波故众亦俱与有荣焉。入朝之前,我等孙波人家已有聚议,希望上国君上能够悯顾我等西康下民,赐予此方黎民麟血名种建制宣教。西康之地虽颇荒蛮,但此方敬君奉法者实在不乏,但使上国有命,一万僧兵劲旅顷刻毕集,绝不有误上国征期!” 韦乞力徐在蕃国政坛向来以长袖善舞著称,噶尔家当权时能够虚与委蛇、赞普年壮后便成了斗倒权臣的急先锋,出卖队友、出卖故主同样也是干净利落。 尚秋桑向大唐示好,还只表示可以出兵两千。但韦乞力徐则直接表态,只要大唐肯帮助他们这些孙波旧族从吐蕃当中自立出来,可以直接出兵一万助战大唐。 所谓的一万僧兵,当然不会是此前大唐在西康当地扶植起来的那些牧民武装组织,而是包括韦氏在内的这些豪族私家部曲。 眼下的吐蕃政坛四分五裂、各自为政,他们这些孙波旧族早年追从松赞干布壮大不少,现在想干净的剥离出来,其余诸方势力未必会肯,一定会让他们把许多即得的利益给吐出来。 有了大唐的支持后则不然,他们自可以有恃无恐。而且借由这一次助战的名义拉起一支武装势力,又可以在未来的西康同近年崛起的那些势力分庭抗礼,不至于任人鱼肉。 郭知运在听完韦乞力徐的进言后,低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事涉深远,非军司可决。请韦君暂归四方馆安顿,暇时我自据闻以奏。” 韦乞力徐听到这话,便也只能告辞离开。 1031 痈疽之疾,剜骨不痛 送走了韦乞力徐之后,郭知运又拿过几卷文书就案摊开,但却因为情绪纷乱,完全看不到心里去。 “国势中兴如此辛苦,总有邪流不安本分……” 他突然将手中的毛笔摔在了案上,口中忿忿低声道。 韦乞力徐言道吐蕃副使尚秋桑逗留长安、意欲潜结暗通大唐国中意欲和亲之人,意中所指自然就是圣驾东迁之前遭受惩罚的临淄王李隆基。 虽然临淄王受惩的罪名是夜中私会台省大臣,但具体的事由却更加复杂。这件事在当时的长安城中也颇受关注,临淄王刻薄伦情的私计很是引起了一番时流的非议,吐蕃使者们要探听到这一桩事并不困难。 郭知运执掌军司且正逢征事忙碌,本不欲过多的干涉本职之内的事情,更何况宗家情势取断如何、历来都是一个大臣不可轻易置喙的敏感话题。 但在得了韦乞力徐的告密之后,他却想不在意此事都难,心里是非常担心蕃使或会与宗家近戚产生什么实质性的联络往来,从而再次衍生出什么纷乱波折出来。 郭知运本是河源军出身,当年身在战场一线负责抵抗吐蕃的侵扰叩边,可以说是一步一步、亲身经历大唐在与吐蕃的对抗中从弱势转为强势,并最终收复青海,将吐蕃的势力驱赶回高原本土。 这当中的辛苦唯有他们这些河源老将士们感受最为深刻,如今所达成的成果也让他们分外感到欣慰与珍惜。 虽然说临淄王欲遣妹和亲的做法并未被朝廷正式问罪,但还是让他们这些河源老将士们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和亲与否乃营边大计,但在此之前,河源军二十多年辛苦守边,且在青海战线已经做出了突破性的成就,若仍免不了赠女贿结吐蕃,这不啻于在说河源军过往多年的努力意义大打折扣。 除了情感上的抵触之外,郭知运理智上也觉得临淄王这番做法是在添乱。从高宗年间开始,吐蕃便有请求和亲的计议,当时掌权的噶尔钦陵更狮子大开口、想要大唐割许黄河九曲的之地为和亲的礼物。 如今的吐蕃自不复当年的强势,不敢再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但若欲与之和亲,仍需慎重考量,不可让蕃胡邪情搅乱大唐的内部情势。换言之即便要和亲,也决不可从相王一脉当中拣取女子。 郭知运也是经历过当年两京斗势的纷乱,自然深知这对家国伤害之大。他的立场自是站在当今圣人一方,只觉得故相王屡得大器却全都不能久享,是天意启示不得眷顾,强违天命自有灾殃及身,此事果然也得应验。 临淄王生此事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是不满朝廷对他的际遇安排,所以才想另觅出路。可是对当年的行台故员们来说,他们是极不乐见故相王嗣子再次势位显赫。 无论临淄王用心是否纯正,但当年故事所涉人众总是难免心存惊疑。他一旦拥权在手,也必然会给已经稳定下来的时局增添新的裂痕。 哪怕就事论事,临淄王也并没有表现出朝政大事缺其不可的禀赋才干。时流朝士们对他们兄弟的抵触与排斥,也谈不上嫉贤妒能,只是希望从武周旧年一直延续到靖国时期的国内纷乱能够在此开元一朝划下一个句号,不要再故事纠缠、再生波澜。 心中思忖许久,郭知运心情还是很难安静下来,无论圣人对此是如何看法并处断,他既然闻知此事,上奏圣人也是他作为臣员应尽的本分。 于是郭知运便站起身来,离开大内皇城,直往上阳宫而去。 “日前武举应征诸事未及略定,郭卿复又频叩直殿,是唯恐我文案冷清啊!” 上阳宫观风殿中,圣人望着被宦者引领登殿的郭知运笑语说道。这段时间军机繁忙,除了一些即定的事务之外,还常有新的事情涌现出来。 比如在八月初便完成的今夏武举,许多选举人们不想接受武举选授的职事,却希望能够投身于北征战事中、奋取更大的事功。群情殷切,朝廷在商讨一番后便决定再加试制举,从一干武选人当中选募征边伏远之才,编入北征大军之中。 诸多事情的审议,以至于圣人这段时间见郭知运比见自家娘子还要频繁,等到郭知运又来入殿拜见,他便忍不住笑语打趣道。 郭知运这会儿心情却谈不上轻松,趋行入殿叩拜见礼之后,便正色说道:“臣日前偶遇蕃使韦乞力徐,约定今日枢密院官衙相见,商讨蕃军助战事宜。不意韦乞力徐于事情之外另作别样启告,臣不敢专断独决,唯启奏圣人……” 于是他便将此前在署同韦乞力徐的一番谈话详奏一番,也并不特意凸显蕃使将要暗通临淄王一事。 李潼在听完郭知运的奏报后,便忍不住微笑道:“世事流转,实在玄妙。吾国君臣尚无西康封建之议,蕃国大相竟然急切请封,其妖情如此,国运如何能兴?” 讲到这话的时候,李潼心中也是感慨大生。 吐蕃的强盛、乃至于与大唐彼此纠缠两百多年之久,大而言之自有高原气候转暖、生产力有了长足的发展,从而在客观上提供了统一与强大的机会。但在这当中,关键人事的影响也是功不可没。 吐蕃的前期,一切故事只围绕松赞干布这一雄主与噶尔家这权臣氏族进行。其由盛转衰便在于噶尔家的覆灭,自此之后被论钦陵统治数十年之久的唐蕃战场便迎来了转机,大唐也熬过了武周与中宗朝的动荡,在开元天宝之交已经是将吐蕃按在地上捶打。 当时的吐蕃虽然还没到生死存亡之际,但若那时局势再持续一些年,外部的增量不足,国中也必将弊病丛生。但是一场安史之乱让吐蕃趁机直接鲸吞陇右,获得了远超前人的巨大进步增量,于是便又有了底蕴维持百十年的折腾。 当下这个时空,吐蕃的一场内讧分裂在大唐的干涉与趁火打劫之下,所造成的伤害要更加的深刻。到如今,就连其国大相都公然奔赴大唐来卖国邀宠,老实说,李潼心里真是充满了得意。 韦乞力徐希望借助大唐的势力、从而让他们这些原本属于孙波的豪强们抽离出吐蕃这团泥沼,自然给大唐封建西康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但眼下仍然不是决议定计的好时机,现在还有一个和亲的画饼吊住吐蕃一众势力,让他们不至于彻底的绝望并同大唐再作决裂。趁着这段时间,大唐正能安心的解决突厥问题。 等到北线战事了结,才是正式插手分裂吐蕃的时刻。至于韦乞力徐许诺的那一万僧兵助战,老实说对大唐而言也不算是什么难以拒绝的助力。吐蕃军队的战斗力虽然颇为可观,但也不至于成为漠北战场上的胜负手。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笑语道:“既然吐蕃是在夸口,并无兵员具备,那陇边戎旅调度也无须再顾此节。事后再着光禄寺就事问责,我大唐军机征命岂容吐蕃邪流弄作玩笑!我国甲兵雄盛,不仰蕃兵助势,彼若不信,来年大可逻娑城外陈甲列阵、具观势力!” 郭知运闻言后便点头应是,但在等候了片刻之后,见圣人并未再作别样交代,于是便又忍不住低声提醒道:“除了蕃兵虚员失期之外,韦乞力徐所告另有副使逗留长安一事,臣怯觉不可忽视。今圣驾留顿东都,长安尚有别情在拘,若不加严密审察,恐小患变大……” 这件事李潼自然不会忽略,只是没打算在郭知运面前提及。 此刻见郭知运主动讲起,于是他便垂首望着郭知运笑语问道:“那么依郭卿所见,此事又当如何处理?” “蕃国副使奸言军机,乱我征程调度,已经不是宾使失礼的小错,而是扰乱军国计议的大罪,需作敌国以待、设法刑之!宜着京营一旅入长安捕拿凡所相关人事,传书蕃国、召其国中刑司入朝并作推审论罪。” 听到圣人的询问,郭知运张口便讲出一个处断蕃使的一个方案,可是在讲到别的问题时,他便稍显迟疑,略作犹豫之后才又说道:“当中所涉国中隐情,臣既非有司事员,不敢越案进言。圣听清晰、圣视分明……” 听到郭知运态度截然相反的回答,李潼不免一乐,但仍只是长叹一声,并不言明自己的打算。 郭知运见圣人仍有迟疑之态,索性免冠深拜道:“圣人本非顺守太平之人主,臣等亦非平流进取之庸员。往者君臣一志、中兴社稷,今虽势位荣享,但臣等亦不改初心!若痈疽加身,剜骨亦不为痛!臣寒伍卑员,幸在天眷垂顾,在朝班前、在户列戟,用则不辞!” “有此忠诚群辅,朕又有何忧?” 听到郭知运如此表态,李潼也是颇受感动,不再继续回避这个话题,直在殿中召来杨思勖吩咐道:“持我敕书,驰驿奔赴长安,着长安留守府加设京营一旅驻守临淄王邸,王邸凡所人事往来,雍州长史旬日察顾、不得有误!” 1032 王邸冷清,荣华不减 时间进入深秋,筹备多时的北征大军终于正式向大漠进发。大军前行未足月余,前锋人马便在西受降城北部的牛头山附近追踪到突厥大队人马活动的痕迹。 前锋八千劲旅果断追摄出击,不久后便在牛头山北麓与所发现的突厥人马展开大战,并大破敌部,俘获突厥生口七千余帐、牛马巨万。 最重要的是,在之后的追击过程中,前锋人马成功俘获了这一路突厥人马的首领,突厥的小可汗默棘连。 这个小可汗默棘连并不是突厥现任首领默啜的直系子孙,而是上代首领骨笃禄的儿子。 当年骨笃禄身死后,默啜虽然争夺到了突厥的可汗之位,但在不久之后南寇朔方时大败而归,之后又被三受降城隔绝于大漠之北,使得突厥的势力与活动范围较之骨笃禄时代大大缩水。 为了平衡诸部落首领的纠纷怨气,默啜不得已将兄长的儿子任命为小可汗,作为突厥名义上的继承人。但很显然其人心里的真实想法并非如此,他将这个所谓的小可汗安置在牙帐南面、靠近三受降城的地区,一旦大唐有北面征伐之计,这个小可汗便是首当其冲、第一个遭受攻击。 果然,随着大唐北征开始,默啜的借刀杀人之计便凑效了。 小可汗默棘连所领掌本就是突厥老弱疲敝之部,自然抵抗不住大唐精兵劲旅的进攻,一战遭擒,与之一同罗网的还包括骨笃禄其余诸子并许多突厥仍然亲近骨笃禄一系的豪贵们。 不过默啜也难得意太久,大唐今次北征可不仅仅只是试探性的、浅尝辄止,势必要毕其功于一役。 区区一个小可汗自然满足不了几十万大军的胃口,所以在俘获这个小可汗之后,大军主帅张仁愿只是着令将相关战俘押运国中,只留下一部分深谙突厥现状又有意归义投诚的突厥贵族们作为向导,大军继续向郁督军山突厥牙帐进发。 北征大军首战告捷,消息传回国中的时候,两京之间自是群情振奋、纷纷奔走相告。时值这丰年年尾、佳节将至之际,听到边疆再传捷报,自然令时流加倍的感到喜悦。 但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沉浸在这一番喜乐气氛中而倍感自豪,若本身就面临着深重的困扰,那所谓的大军捷报对他们而言只是感觉到嘈闹而已。 今年由于圣驾并朝廷中枢转移到东都洛阳,长安城中氛围颇有冷清,市井之间也无可避免的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就连依期举行的世博会都不如往年那么热闹。 特别一些权贵聚居的坊曲,主人们皆需追逐权势而行止,长安家邸中往往只留下一些奴仆看守维护,人气较之普通民坊更显削弱。 永嘉坊是长安东北区域的贵坊之一,也难免受到了这样的影响。白天里街曲肃然、少有行人,入夜后也不再有连场的豪邸贵宴,变得安静许多。 不过今日傍晚时分,坊曲间又有了一些车马往来走动。这是因为居住在坊中的临淄王家中喜添丁男,设宴庆祝。 临淄王邸位于坊中北曲,格局自不同于普通民居,占地广阔,横跨两曲。在王邸东侧的围墙外,便是永嘉坊的北坊门,坊门内的武侯街铺如今被改造成兵营模样,昼夜驻扎着百十名经营将士拱卫王邸,让人觉得王邸尊贵难近。 闾里寻常百姓们自然不知,街铺中驻守的京营将士们主要可不是为了拱卫王邸安全,而是远在东都的圣人亲自授意监管临淄王邸人事出入。 圣驾东迁之前,临淄王因犯禁遭罚,职事被夺、禁锢府中。但这所谓的禁锢,倒也并不是完全不准人事出入的圈禁,日常生活中的人情往来同样可以继续,只是在人事出入的时候难免要遭受盘查过问。 不明令禁止是一回事,但谁也不想在走亲访友的时候还要被当做犯人一样盘问诸多。所以尽管今日临淄王邸布置了添丁的喜宴,但真正前来道贺的宾客们倒也并不算多。 王邸中堂里,临淄王独坐于席中,脸上并没有什么喜得麟儿的喜悦,只是苍白、显得有些憔悴。他也并不关心邸中人员的出入,只是一杯接一杯的闷头饮酒,同席中宾客们也乏甚交流。 堂内的客人并不多,只有几个王妃母族的武氏子弟以及安平王李隆范等寥寥几人。甚至就连早前临淄王每有设宴便全无缺席的王仁皎都不见踪影,不过王仁皎的儿子王守一却坐在客席中,旁若无人的自酌自饮,对着满案酒食大快朵颐。 这样的宴会氛围,自然让人倍感压抑,客人们也都不甚自在。 等到天色擦内的时候,仆员王毛仲匆匆登堂进告,顿时引爆了临淄王的怒火:“禀大王,平一公子告今日需往城南造访神秀法师,不及入府告贺,请大王见谅……” “这全无人性的恶亲……连他嫡亲妹子产子都不来见,反倒走访僧徒殷勤!” 李隆基听到王毛仲的回禀,脸色顿时一怒,抬手便将酒杯摔在了地上。他同武氏女结亲,武载德之子武平一对这一门亲事一直不怎么热心,很少走访这一门亲戚。 但凭心而论,李隆基对武平一这个妻兄还算不差。武平一生性恬和、并不热衷势利,但却颇有诗辞令才,所以李隆基也时常授意他所资助的时萃馆刻印武平一的诗辞文赋,助这位妻兄在士林文坛扬名。 此前彼此间虽然不算热络,但面子上总还过得去。 可就在几个月前,李隆基因欲使妹子和亲而遭到士林抨议、人生经受大挫折的时候,武平一这个妻兄非但没有雪中送炭,反而还公然焚烧了往年时萃馆所刻印的他那些诗集,以示与临淄王这个伦教败类划清界限,自此之后不再往来。 遭遇挫折后,李隆基满心的灰冷,倒也并不特别在意此事。今次之所以遣员相请,是有感王妃孕产不易,希望能召其手足至亲前来看望安慰,却不想武平一仍是如此不近人情,自然让他分外的感到羞恼。 眼见临淄王肝火大动,席中几员宾客也都尴尬惊惧不已,一个个噤若寒蝉。 但唯独混不吝的王守一却笑了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才又呵呵笑道:“世人惯是趋炎附势、避嫌远祸,这世情大王难道不知?美酒佳肴既已具备,又怎么会因为何者缺席而有损滋味?情事上是注定要有损伤了,若是再折了口腹之欲,只是大王自己加倍损失。” 李隆基虽然将王仁皎之女纳为细人侍妾,但却不怎么瞧得上王守一这个惯在市井招摇厮混的家伙。 此时听到王守一作此发声,他的心情不免更加的烦躁,只是摆手冷声道:“既入府中,酒食自然管够,吃饱喝足后乖乖归家,不要在外浪荡犯夜!” 王守一闻言后只是撇撇嘴,嘿然一笑,不再多说什么。 他同临淄王之间谈不上融洽,从这人第一次登门便贪图他妹子开始,早年如果不是因为阿耶劝告,也不怎么乐意敷衍迎合。 如今临淄王势位被夺,就连阿耶对其都敬而远之,而王守一今日之所以登门,那是为了给自家妹子撑腰。他虽然不具势力,但却颇有人面,不想邸中大妇产子之后便刻薄对待自家妹子。 顺便因受临淄王的连累,他今年参加武举的资格都被剥夺,听到坊间热议北征战绩,心情也是分外的失落恼火。到临淄王府上来大吃大喝一通,也不算被白白连累一场。 李隆基坐在席中继续生着闷气,其他宾客们则尴尬的去也不是、留也不是。 但又过了一会儿之后,府员却又来告道是门外有十几人来访,皆言来贺临淄王添丁,且各自携带了价值不菲的礼货,眼下正在门外接受京营将官的问询记录,请示大王是否要迎入府中? 李隆基接过仆员们递来的那些拜帖,见到多是陌生的名号,不免有些不解。 他正思忖何时同这些递帖之人有了往来的交情,王守一却抓起一张胡饼擦了擦手上油花,继而拍拍手说道:“让我去代大王迎宾吧,势力上我是难助大王几分,但讲到坊里情面、客堂不冷,还是能有几分增益。大王或瞧不上闾里的好汉,但讲到尚义不弃,我等却不失表现。” 听到这话,李隆基才明白门外那些人是王守一唤来为他壮势,看到客席空空的中堂,蓦地自嘲一笑,也从席中站起身来:“我如今这个情势,赶来拜访者已经是难得的情面,又怎么会在意宾客的身份高低,便与守一一同出迎。” 如今的他,于势力上也的确不再存有什么幻想,能有几个宾客当席畅饮、消遣愁怀,已经让人感动了。 两人前后行出,抵达前堂后便见到京营将士们正叉戟将十几个人阻拦在王邸门前,并有吏员捧卷问录。 眼见到这一幕后,李隆基脸色又是一沉,大步上前怒声道:“我这门厅是何贼巢,来访者难道尽是恶徒?若京中盛多不法,该当问罪的是你们这些京营丘八!” 听到临淄王作此怒声,那名门前阻拦的京营将官低头欠身说道:“上司有命,卑职等不敢怠慢,恳请大王见谅。” 李隆基还待发声训斥,一名来访的宾客越众而出,叉手说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贵邸自具门禁,某等不告来访,确需缜密排查,以免惊扰大王起居安定。门前当直一众京营袍泽,唯受命恭行,事中并无决断的权力,他们当直宿卫也是辛苦,某等行迹录定也是求一个宾主安心。” 见这名客人主动开口化解自己的尴尬,且言辞颇为得体,李隆基心情不免舒服了一些,同时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对方,似乎是见过几面,但却并不怎么熟悉。 见临淄王只是注视着自己却并不说话,对方便又微笑拱手道:“某名祚荣,现亦供职京营、忝为别将,之前曾同六郎一并登邸拜谒,但因宾客杂多,未得大王亲赐教令。今日也是自六郎处得知大王府中添丁有喜,卑身不耻冒昧登门欲讨酒水一杯以作祝贺。” 李隆基听到这话又回望一眼王守一,见王守一也在点头,于是便降阶行下,向着祚荣并其他几名陆续见礼的宾客们一一颔首笑应:“户中怀内新添一小物,何劳诸君走贺。即便无有此节,邸中常备酒食,亦可盛待诸位。” 说话间,京营将士们已经将访客身份录定,然后便也不再继续留此惹厌,纷纷退回了不远处的武侯街铺。 李隆基又狠狠瞪了那街铺一眼,这才又邀请众人返回府内中堂,着令门仆再添酒食,款待这些新来的客人。 这些客人们身份也是五花八门,既有祚荣这般拥有官身,也有闾里的商客。若是寻常时节,这一类人纵使登门拜访,也会被门仆归为闲杂人等,是不会在中堂列席正式招待的。 不过如今临淄王处境如此,自然不会再有这些高低的判断,李隆基更亲自一一举杯回应这些人的依次祝酒。堂中氛围变得热闹起来,也让他的心情略有好转,望向作弄出这一场面的王守一时,眼神也多了几分亲切。 抛开各种市侩利弊的考量,这些人肯在当下形势中前来临淄王邸做客,无论如何也的确当得起一个尚义的评价。 往年李隆基也颇自得于自己的交际能力,往来多有显贵,但是随着情势的变化,那些人便纷纷绝迹于他的庭中,这不免也让他感慨不已。 一番觥筹往来,宾主俱感欢乐。虽然说朝廷剥夺了临淄王的势位,但该当供给王邸的各类物料却并无克扣,都是坊间不得常见的珍品,再加上府中长养的一些音声人歌舞献艺,也让这些宾客们感受到王邸荣华富贵的生活,只觉得大开眼界。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门仆又来告北海王仪驾抵达门前,李隆基想了想之后,示意王守一代替他招呼这些宾客,并不让众人一同出迎,而是起身吩咐仆员将兄长引至侧堂相见。 1033 当户穷吠,于事何益 王邸侧堂中,北海王李隆泽刚刚坐定,便指着颇为热闹的中堂好奇道:“堂中谁来做客?还在门外便听到内里的喧哗。” 李隆基闻言后便随口答道:“守一引来的几个闾里闲人,是有些礼数简慢,我担心冒犯到阿兄,故不引见。” “哼,此物凭仗王府声势,在坊间浪迹横行,如今竟将嘈杂引入邸内,三郎你也该当教训管束一番,不该因爱屋及乌便骄纵无度。” 北海王闻言后便冷哼一声,言语中对王守一颇为不满。 “这事不消多说,我之后自会提醒他。” 李隆基不欲继续这个话题,摆摆手应付过去,继而又问道:“那几娘子,还是不肯归家?” 之前李隆基为了让兄长说服妹子们答应远嫁吐蕃,特意将几娘子送出城去、在城外别业安置,结果事情的发展却不遂人愿,非但事情没有做成,也惹怒了家中几个娘子。 自那时开始,几个妹子便一直留在城外,就连几个与事无涉的庶妹不久后也投奔过去,不肯再留居于临淄王邸。 李隆基自觉理亏,羞于相见,只能再劳烦兄长北海王前去劝说几个妹子,希望她们能够返回家来。 北海王闻言后叹息一声,摇头说道:“几个娘子很是倔强,无论我怎么劝说只是不肯应声。听随从的仆员讲到,她们几人计议将邑产捐施、修筑一座道观束发修行……” 听到这话后,李隆基脸色顿时一黯,但片刻后又悲憷于形,两手捂住脸庞,痛声说道:“我究竟是怎样一个十恶不赦的孽障,世道、家人俱要弃我!我若真是罪大恶极,为何不将我引赴西市、一刀两断?却要将我禁锢在家、刀兵环绕,受此世道人声讥笑、却反彰显他的仁善之名!” 之前那一场风波,李隆基本来还以为自己是受张说的连累。 可是随着朝廷判处公布,与他一同干禁的张说虽然被逐出朝堂,但所得任命却是灵州这种能出实事功勋之地,言则惩罚,实则仍然不失关照。 李隆基自非愚钝之人,心里很快便明白过来,这哪里是张说的政敌要打击报复,分明是更高处有人以此手段来专治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心中自然既是惊惧、又充满了愤慨,对世道人心的险恶有了更深刻清晰的认知。 虽然在这件事情当中,他颇有踩线的举动行径,但那人若不乐见他的操持,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可以叫停,却偏偏选择了对他打击最深的一种方式,不独剥夺了他的所有势位,更将他的名声直接踩踏进了尘埃中,处断诛心、尤甚害命! 原来那人看似宽宏大量,实则内里对他们兄弟始终怀有深深的忌惮,唯恐他们兄弟在世道之内有任何实质性的人事创建,此前一直隐忍不发,只是在等待他们放松警惕、寻找一个最合适的打压机会。 如今的他,不独时誉势位荡然无存,就连血脉相连的亲人们都隔阂深刻,困居于王邸,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笑柄。 听到李隆基语调悲痛,北海王心中也是不忍,上前拍着他的背安慰道:“三郎你也不要过分的伤心,妹子们只是一时惧怕计差,等过去一段时间,她们终究会明白兄长们并非一味的逼迫伤害她们……” “可是我怕等不到那时……那人獠牙已经探露出来,他远在东都却仍担心我这个困禁长安的废人再生事端,专派甲兵将我门户牢牢把守,凭他心计手段,还会容我长久存活在世?” 李隆基讲到这里,眼中已是深深的忧惧:“阿兄,我并不怕死,但这等死的滋味实在是种折磨……咱们阿耶在天之灵,若知儿郎遭此羞辱折磨,会不会后悔当年将他放归长安?一时的仁念放纵,不独给自己留下了祸端,更是遗祸后人……苍天不公啊!与人为善者不得好死,此类绝情的孽种却显贵快活……” 听到李隆基话语越发的悲怆放肆,北海王忙不迭抬手捂住他的嘴巴,并疾声低语道:“三郎你收声……如今邸舍内外,哪里还有隐私,有什么心思言语也决不可宣之于口!” 此时的王邸中堂中,也隐约听到侧堂里传出的愤怒咆哮声,只因歌乐声的混淆而并没有听得真切,但在堂一干宾客们也都面面相觑,有些不明所以。 安平王李隆范直接站起身来往侧堂行去,而王守一在想了想之后便也打个手势、示意众人继续享用餐食,自己则跟随安平王一同行出。 客席中,靺鞨人祚荣眼中精光闪烁,手指摩挲着酒杯,神色若有所思,同几个随他一同登门的伙伴作无声的眼神交流。 等到李隆基不再悲声怒吼,北海王才收回手长叹一声道:“你既然没有忘记当年故事,又怎么能不明白咱们兄弟真实处境如何? 勿谓圣人薄情,当年妖妇掌国、奸徒嚣张,咱们阿耶虽有国嗣之名,但却困在内宫无从解脱,咱们兄弟几个只是不知人事的幼童,全凭圣人舍身犯险的杀贼夺宫,世道才得拨乱反正。但却因为他根基浅薄、难驯强臣,不得不将大位推让给阿耶。 其实在圣人眼中,咱们一家才是窃取了他舍命夺回的势力大位,后续各种反扑,其实也都在人情计议之内。身在那样势位,绝情一些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咱们阿耶若有他一般的狠戾,又怎么会让庶人显祸乱东都,给了圣人夺国掌权的机会?” 在李隆基往常的印象中,只觉得这个兄长是一个胸无大计、只知享乐的庸人,此时听到这一番长论,不免有些诧异失神。 “三郎你也不必这么看我,一同成人的兄弟,我确实不及你有智慧志向,但经历人事种种,能无一二自己的体会?” 北海王迎着兄弟诧异的视线自嘲一笑,继而又说道:“这番话其实我早就想劝告你一番,只是见你上进心切、觉得我不肯上进而自找的借口,不会听在心里。 圣人是怎样的身世?妖后当国的旧年,他是死处翻生的孽种,所受的折磨苦难又比咱们兄弟深刻得多。即便如此,他还能委身饰面的讨欢于祖母,诸种仇恨都可一概抹去。既不知恨,又缘何有爱? 这根本就是一个绝情冷血之人,又怎么会因些许血缘瓜葛而对咱们兄弟真心关照?往常对咱们放纵不问,只不过因为他身在高处、懒于垂顾罢了,但凡咱们事中稍有招摇、引起了他的关注,祸患自然不远……” “我自负多智、不肯自弃,但讲到对世道人心的认识,是真的不如阿兄啊……” 李隆基听到这里,忍不住长叹说道。 北海王则苦笑摇头道:“三郎你并不愚蠢,只是圣人远比你想象的更高妙。他是一团妖氛中冲撞厮杀出来的得胜人物,要把持玩弄咱们兄弟自然毫不费力。势力已经远远不及,智力则就更加的大大有逊,根本就不是等量的对手。 如今的形势,其实也远没有三郎你想象的那么灰暗。他仍要做一位仁慈的君上,咱们兄弟些许分量甚至不值得他痛下杀手、败坏自己的名望。眼前的些许困境,只当此前的不谨慎遭受的惩罚,日后但在户内安分守己,仍有富贵长年不失……” 李隆基听到这话后又是低头默然,过了一会儿却捂脸痛苦道:“我不甘心啊,阿兄……如今我声名俱毁、一无所有,只因自己愚蠢,可以咬牙生受下来。但、但是,每每见到他同那祸国的老妪强扮祖慈孙孝的假象,我心里便火烧一样的难捱…… 世人皆耳目昏聩,竟容得下如此的颠倒黑白!血淋淋的宗庙,纵江河倒灌、仍然腥臭难闻,凭什么、凭什么人人都要忍辱苟活,唯此祸国老妪可以超脱于恩怨之外?” 这一通诘问,北海王也不知该要作何回答。他之所谓对世道人心的认识深刻,泰半源于一种畏惧艰难、安于现状的躺平心理,对自我的评价已经极低,因此得到了安慰与解脱。 北海王难作回应,但门外却响起了冷笑声:“人间诸事,哪有什么确凿必然的因缘道理?大王平日多么冷静智慧一人,怎么问起了蠢问题?生人贵贱有别,际遇祸福无定,譬如我,东市买弓刀、西市选鞍马,只待赴洛扬名,官司一纸文书,便废了我所有的筹备抱负。 对尊贵者而言只不过一个念头的转动,但却毁了一个坊里少壮满腔的矢志报国的热血心肠。但那又如何?难道因我一人不预武举,朝廷北征大计便会一败涂地?” “放肆!我兄弟内室闲话,你也敢来旁听滋扰?” 见到跟随安平王一同行入的王守一插口说话,北海王脸色顿时一沉,当即便拍案要将其人斥出。 但王守一却不理会北海王的训斥,只是盯着临淄王说道:“大王自觉孤愤不平,但在我看来确是可笑。道逢崎岖,自己不肯落力铲平,又不肯绕道行远,只怪旁人不为你修桥铺路,这又是秉持什么道理? 人间多少饥寒交迫、壮志难酬,大王生来富贵荣享,却愁困感慨世道艰难,这难道不是无病呻吟?既不肯舍去眼前所拥有的荣华富贵,又放不开满腹的仇恨怨情,这难道不是庸人自扰?天命有定,人力无常,志力衰弱却期望命数圆满,这难道不是痴心妄想? 遇事忿而不争,唯知当户穷吠,于事何益!” 听到王守一连番的讥讽嘲笑,堂中其他两人都觉得有些受不了,李隆基却自觉振聋发聩,抬眼凝望着这个往常不甚关注的家伙,并忍不住说道:“往常自负迷眼,却没发现身边多有才智雄发之人,守一这番话的确让我深感警醒。” “三郎你不要听他狂言嘲讽,此物浪行坊间,凡所遭遇无非匹夫意气之争,能知几分贵人处境的艰深?” 北海王本来还颇自得于今日能得兄弟刮目相看,此时听到王守一竟也得到类似的评价,顿时感觉受到了冒犯,不悦的开口说道。 但李隆基却示意王守一坐定下来,叹息说道:“连累守一你不能应举,并不是我的本意。但眼下我处境艰难,也无从给你补偿,我倒想听一听,你之后又和规划?难道还要继续坊里浪荡,沉沦不名?” “大王你也不必探听我的心迹,我这种闾里下才纵有什么逆转生涯的计议,也不足以作为大王这种尊崇贵人的参考。坊中的豪杰虽然不入贵人高眼,但最不缺的就是舍命一搏的勇气,输则身死名灭,赢则富贵荣华。” 王守一落座之后便开口道:“我也并不怨恨身受大王的连累,赌徒我见过极多,但凡入了不由自己话事的场所,未赌已经输了一半,并非输在了运气,而是输在了势力。大王自己尚且只是斗场内的一个斗士,又怎么能包揽我长赢不失? 那些入场的豪客们总是目我为敌,想要从我这里博彩豪取,但他们只要入场,输赢自凭我的心意。我真正的对手并不是这些赌客,而是坊曲间一样营生的铺主。对赌客们榨取的再狠,于我只是一时的短利,但只有斗倒了那些同行,我才能长久的宾客盈门。” “所以,守一是在告诉我此番所以亏输,并不因为运气手段有逊,而是筹码落错了场面、拱手送人?” 李隆基听到这里,脸上颓丧之色微微收敛,眼神中复又精光闪烁起来。 “三郎不要听他邪言蛊惑,唯今安分守己才是长久自保之计,千万不要再别生事端!” 北海王见李隆基颇有意动之色,虽然并没有完全参透言中的深意,但却没来由一慌,连忙开口劝阻道。 王守一却摇头摆手道:“卑者难替尊者谋身计议,贵贱各有感受,我言既出口,大王听在耳中,就算有怎样反思,已经不是我的本意。赌中最忌摇摆不定,买定离手、义无反顾。我阿耶时常自怨错失机缘,但我并不觉得他有什么怨情,既然没有认输的担当,自然也就不会有博胜的得意。” 讲到这里,王守一便望着李隆基正色说道:“此夜王妃为府中添喜,本不该妄作别计。但眼下室中并无贰心之人,我斗胆请告大王,若我能为大王收服当此直守的京营将官,大王需作许诺将我妹子扶在正室。一母同胞的血亲,我不忍见她因父兄下流便猥在别室。” “王妃宗籍录定,并不是我私意能作更改。” 李隆基闻言后便摇了摇头,但过片刻后却又抬手伸到王守一面前:“但守一若信得过我,此际我便同你击掌为誓,来年若能事由自主,绝不相弃!” 王守一却并不抬手击掌,只是翻身跪下用额头迎在临淄王手掌:“但得大王一言,何须作甚虚誓。匹夫之志亦不可轻侮,大王自安居府中,待我成事!” 1034 唯赌见性,必入彀中 清晨时分,在家人三番催告之下,京营郎将权楚临才满心不耐烦的起床穿衣。 “好不容易临到休沐时日,一大早便在内庭嚎叫!” 披衣出门后,权楚临横了一眼刚才叩门叫喊的家人,没好气的训斥道。 那老家奴弓着腰、赔着笑脸道:“奴自不敢打扰郎主清梦,只是主母连番催使……” 既然已经起床了,权楚临便也懒得再同家人计较,打着哈欠穿过后堂走进了侧厢餐厅里,当家的娘子早在屏后等待,见其行入便入前说道:“方从曲里购回的毕罗羹食,夫郎总嫌厨下整治的滋味寡淡,今早可以舒畅用餐。” 权楚临闻言后便点了点头,说话间夫妻两便并席坐定,席侧侍员数人传布餐食,又有邸中侍妾儿女们入室问安,一副大户门庭的规矩气派。 前来问安的小儿眼瞅着食案上馅料充足的毕罗只吞口水,因大妇无出,权楚临极爱这个妾侍生下的庶子,见状便要分给小儿半张毕罗,却听旁边妻子低咳两声,讪讪停下了手上动作,只摆手道:“冬早天寒,你们也归舍用餐吧。” 待到诸人悉数退去,室内夫妻两人才开始进食,彼此间也无甚交流,气氛略显沉闷。 妇人饭量不大,满案的餐食浅尝几口便欠身离席,坐在了别处。眼见权楚临用餐完毕后,这妇人才开口说道:“日前叮嘱夫郎,年前要抽出旬日时间,往咸阳去监修我阿耶墓园,夫郎可不要忘了此事。” “一直记在心里。” 权楚临听到这话后,心中便生烦躁,但面子上还是客气的点头应是。 见丈夫反应有些冷淡,妇人便又说道:“旧家事务,本不当劳烦夫郎。但阿兄他远事在外,京中又没有别的近支亲友可以在事支当。他使人传书细嘱此事,心里很是重视,我夫妻当然不能疏忽不顾。抛开血缘的情义不说,我家近年也是多多依靠阿兄的带挈,才有……” “我明白、明白的,若非国公使力,我今怕还沉寂杂司,无论出于亲义、恩情,这件事我都一定会办的妥当,娘子放心罢。”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些微的不耐烦,但听到妇人又将日常挂在嘴边的话语在耳边唠叨,权楚临便有几分羞恼了。 妇人见他反应如此,便也闭口不再多说。倒是权楚临自己或是觉得语气有些冲,又低声加了一句道:“但今京营仍有事务缠人,怕到腊月月中我才会有时间往咸阳去。” 听到这话,妇人又皱起了眉头,忍耐不住复作抱怨道:“今圣驾转在东都,军士盛用漠北,怎么还有这么多的杂事纠缠?夫郎自有主见,妾本不该多说,但见夫郎仍是不免忙碌,还是忍不住要说一句,早时京中选将,阿兄本已经建议夫郎你踊跃应募,不要错过这个壮功时机。如今又如何?既没有拱从圣驾的宿卫风光,也没有领掌军机的势位显要,闲在京中,却还免不了杂事的纠缠……” 听到这一番絮叨,权楚临又是默然无语,待到妇人起身离去,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谁家户中有一个过于强势的娘子,日子总不会过得太舒心。 虽然自家这娘子倒也谈不上有失分寸,但有意无意流露出对自己的轻视,仍然让权楚临倍感压抑。 但他也不愿、或者说不敢家门失和,他这娘子家世不弱,乃故年天皇宠臣、宰相李义府之女,但如今当家在势的则是他的妻兄、赵国公李湛。 李湛乃是当今圣人的故旧元从,一路追随圣人、特别在靖国时期甚有功勋表现,不只爵封国公,上半年更是接替归朝拜相的宋璟担任安东都护,乃是屈指可数、位高权重的镇边大将。 若讲家世的话,权楚临本也不差,天水权氏本是国朝显族,他父亲权怀恩也得袭爵卢国公,并在早年圣人入治长安时便入府追从。但是很不巧,正当他父亲将要入直台省的时候客死宦途,家势也因此并没有在此开元新朝步入显达。 权楚临少年时爱玩闹,只知同宗族兄弟们浪戏坊间,虽循父荫得一出身,但却一直沉寂下僚。最终还是赵国公不忍自家妹子生活寒酸,才多方努力将权楚临选在了京营。 因这一层缘故,权楚临对妻兄并自家娘子也心存一份敬重。 但唯独自家这娘子性喜虚荣,向往自己能够努力用功、封妻荫子的风光,甚至不惜催促他前往边疆险地卖命争功,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只觉得妇人只将自己当做一个谋求风光的工具,心里并没有长相厮守的真正夫妻情义。 今早又受一番唠叨,权楚临全无好心情,本来打算邀请几个好友同赴坊间游逛散心,但他所认识的世族子弟如今多追从圣驾前往东都,身世不够显赫的早在娘子干涉下断绝了来往,一时间竟然找不到游戏的伙伴。 中庭闲坐片刻,他才想起来日前京营直堂签到时,有一袍泽几番邀请、姿态很是殷切,略作回想后他才吩咐仆员道:“去前厅找一找,有没有游击祚荣的名帖。” 家人们一番找寻,才找到了他这同僚的名帖,权楚临不想留在家中,一边使人前往询问是否有暇,一边着员备马离开了家邸。 他在坊曲间闲游未久,对面数骑便策马疾驰而来,为首者正是他那京营同僚、东胡人祚荣。 彼此见面自是一番寒暄,祚荣因权楚临主动使人联络而颇感受宠若惊,姿态摆的极低,那恭敬的态度看在权楚临眼中,清早受的一番闷气也得到了极大的疏解。 “闲游也是无聊,不如去外苑游园观赏一番?” 寒暄完毕后,权楚临便提议说道,眼下世博会还没有完全结束,几处游园也是颇有风物可观。 祚荣闻言后则连连摇头:“圣驾东行,京中诸会都大失颜色。难得清闲时光,何必浪费光阴去瞧那些庸俗风物。我知平康坊有一趣处,金窟斗鸡很是精彩,将军愿否同往?” 这一届的世博会跟往年相比显得有些不温不火,也是因为圣驾东行跟北征战事的双重影响。权楚临与这同僚只是见面点头的交情,彼此趣味并不熟悉,故而才随口说了一个去处。 但听到祚荣作此提议,他不免也是大为意动。五陵子弟大凡喜爱游戏者,就没有不喜好斗鸡的。只不过随着成婚之后娘子不喜他玩物丧志,权楚临又要攀附妻兄权势,甚至连自己亲自驯养的斗鸡都忍痛送人。 这会儿心瘾再被勾动起来,他便点头笑语道:“金窟之名坊间倒是豪壮,只是往日一直无暇前往,今日倒要看一看较早年戏场有何优胜。” 于是一行人便直往平康坊而去,祚荣自然早作了各种人事安排,抵达金窟后自有事员一路引领他们前往贵宾厅堂。 见这同僚如此人面广阔、似是常来常往,原本因其东胡出身而略有轻视的权楚临不免有些刮目相看,言谈起来态度更加随和亲切。 进入贵宾厢席坐定之后,权楚临很快就被场上精彩的斗鸡游戏所吸引,两眼放光的欣赏起来。 场上斗技最精彩的时候,厢席外却突然传来了喧哗声,原来是今日宾客太多,有豪客因为没有厢席而吵闹起来。 戏斗场所这样的情景也不少见,入此欢场争得就是一个风头,权楚临对此也不陌生,少年时多有见闻。但只要不骚扰到自己,他也懒得过问闲事。 但却不想那喧哗争吵却越来越近,到最后一个穿金佩玉的豪客直接冲进了他们的厢席里,指着几人便不客气的喝令他们离开。 场中管事一脸赔笑的入前解释道厢席是专供贵客观戏,眼下诸厢唯有他们没有落彩,所以按照规定是不该使用这厢席的。 观戏正精彩处受此打扰,甚至还被一个不知所谓的外乡豪客当面羞辱,权楚临自是羞恼不已,转头便怒视身边的祚荣。 祚荣此时也是神情窘迫恼怒,瞪眼不肯让步,然而那外乡豪客挥舞着五千缗的飞钱叫嚣,一时间吸引来更多的目光。 权楚临早过了少年意气的年纪,加上在职京营这种规令极多的官司,自不愿在坊曲间吵闹露丑,见状便皱眉道:“今日且如此,各自散去罢!” “本来约定是我要款待郎君尽兴游戏,若就此离开,日后牙门内外我还如何做人!无论斗财斗势,好儿郎又怕何人!” 祚荣这会儿却红着眼眶拉住将要抽身离去的权楚临哀求连连。 见这六尺有余的壮汉被人挤兑得如此失态,权楚临一时间也觉不忍,加上他心中也并不是全无火气,只不过几千缗的博彩豪赌让他听着便有些心惊。 祚荣拉住权楚临之后,从腰际囊中一通翻捡,取出皱巴巴的几张飞钱,再与同伴们凑了一番,倒也凑出了五千缗的数额出来,直接甩给了斗场管事:“滚出去取筹,不要再入内骚扰!” 那豪客似是也没想到几人能凑出这笔数额不小的款项,愣了一愣后便退了出去,但却没有走远,只在他们厢席不远处的通席坐定下来。 等到管事将等额的筹码送来后,祚荣一并堆在权楚临面前,咧嘴笑道:“郎君尽情玩耍,在咱们的走马地界,岂能让外乡杂流羞辱讥笑!” 见祚荣额头还有汗渍隐见,想知凑出这五千缗来也是极为吃力,但这真诚的态度却让权楚临颇生感触,抬手将筹码推了出去并笑语道:“谁家营生都不容易,无谓为了这等闲气浪使钱财!” “输了那才叫浪使,但我相信郎君见识眼力,或许此日还能凭此赚得一笔横财,转去南曲馆里做上一把豪客!” 祚荣却又将筹码推回来,只让权楚临放心落注。 观戏几场,权楚临确也有几分意动,唯是囊中羞涩,但见祚荣态度恳切,于是便又笑道:“那便游戏一场,夺彩君等自领,没筹你我分担。” 祚荣等人又是摇头摆手道是不必,于是权楚临走出厢席绕场观察一番,最终选定了几个斗鸡,返回来后却也不作豪赌,只下了最低的一百缗筹码。 等到他们落注之后,那通席上的外乡豪客则下在了对注上,且一押就是十倍的一千缗,摆明了是要继续斗气。 很快权楚临落注的一场便开始,他所选定的斗鸡入场后便气势如虹,直将对方那斗鸡抓啄得血流如注。厢席中自是连连叫好,因那外乡豪客千缗重筹抬高了水线,这一场他们便赢得了三百多缗。 眼见那外乡豪客一脸的不甘心,权楚临心中也觉快意无比,再加上同伴们一番吹捧,更觉得自己眼光精准毒辣,于是便又继续下注,而那外乡豪客仍在对注加码,摆明了要斗气到底。 一直连赢数场之后,此处场所中一众赌客们对权楚临的眼光已是钦佩至极,各种吹捧声不绝于耳,而权楚临恍惚间似乎也回到了声色犬马的少年时代,脸上笑容灿烂无比。 至于那个一路对赌的外乡豪客则就惨了,脸色苍白、满是油汗,再见厢席中满是得意欢笑,终于忍耐不住,直从囊中取出一张万缗巨额的飞钱并怒声道:“老子少年离乡,穿州跨府,凭的就是一股韧性好运,不信今日折在此处!内厢里几物敢不敢继续落码?” 虽然连赢数场,但权楚临却始终没有忘形,一直只是百缗投注,此时见那豪客叫嚣,于是便不无得意的笑语道:“餐风露宿、行商逆旅,这般的辛苦,又何必一时的斗气输掉身家?” “我无本生利时,你还只是怀抱呛奶的臭物,哪用你教我做事!” 那豪客明显是输红了眼,根本不理会权楚临良言规劝,仍在强硬叫嚣。 眼见对方如此顽固,权楚临也是冷笑连连,于是又拿起百缗的筹码笑语道:“便让你瞧一瞧什么叫作邪难胜正!” 但这时候,赌场中却响起了一片的嘘声:“这外乡人虽然可厌,做事却大有气派。人以万缗邀战,郎君也不可过于吝啬,弱了京畿时流的声势啊!” 人在得意时总难免些许忘形失守,再加上身边祚荣等人也在助势鼓噪:“郎君运势强盛、频频夺彩,如今更满场助阵,凭此人势也压垮了他!” “那便应下此注!” 权楚临这会儿便也大笑说道,只是当场所管事入内点数筹码时,却发现筹码仍然不足。权楚临虽然落注频中,但却过于保守,每场不过得中几百缗,眼下一堆筹码看着醒目,却不过七千缗出头。 “可惜可惜,大好的运势,竟然就这样浪费了!但凡手指宽松一些,难得如此豪客助阵,还不能豪取万数?” 听到旁观人众的惋惜声,权楚临心中也是颇感懊恼,此时又被群众声言架的有些下不来台,索性将牙一咬,抬手将管事招至近前低声道:“此日闲游至此,随身无携重财。但我在京中也并非没有来历,事后家人再来补数。” 继而他便将自家身世住址略作交代,那管事听完后顿时肃然起敬,叉手弓腰的说道:“郎君若早将名号道来,哪会有闲人敢入前骚扰啊……” 被人如此尊重,权楚临也是颇感得意,只是矜持的摆摆手道:“非此厌货频作纠缠,我等观戏尽兴则可。门风严谨,终究不好在此意气喧闹。若是无疑,且先补足落注罢。” 因需赌场先作筹码垫付,管事告罪一声,匆匆退出请示,片刻后便红光满面的返回说道:“得知郎君名号,东主斥我岂可两千缗寡少钱数羞辱,愿意添注到两万缗。那外乡豪客柜上还押万缗,凭此一注可以直将清囊!” “狗才,难道我不是你家常客贵宾?凭何我入此中可支不过五百缗、还要留笔立据的押信,换了人来便连万缗都可豪支?” 一边的祚荣听到这里顿时一脸不悦的抱怨道,而那管事只是一脸局促的搓手低笑,并不回答。 权楚临听到这话后,不免更觉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并觉得祚荣这番责怪没有道理,凭势位、凭家世,你哪一点可以同我比较? 他这会儿正懊恼刚才过于保守,听到那外乡豪客还有余财、而这赌场又这么给自己面子,便打算将错过的运气一把追回,于是便大笑道:“那么,便超度他一程!” 虽然心中满是轻狂,但事涉几万缗的豪赌,权楚临也不敢等闲视之,再次前往鸡笼细细挑选将要上场的斗鸡,对每一只斗鸡都认真的打量观察,简直比新婚洞房还要观摩得更加认真。 趁着他认真挑选斗鸡的时候,祚荣悄悄离场,来到赌场内里的密室中,望着等候在此的王守一笑语道:“唯赌可见人性,只凭此番加码,可知此獠必定入彀!” 王守一闻言后也大笑起来,拍拍祚荣肩膀笑语道:“那么我便先行一步,去南曲馆中选好宴场,等待兄等引客赴宴了。” 1035 三月龙兴,幢盖张护 花费了好一番时间进行观察挑选,一直等到周遭看客们都开始不耐烦的连声催促,权楚临才终于选定了要作落注的斗鸡。 场馆中本有即定的赛程安排,但这样的场所一切规定总是要围绕豪客们服务,所以随着权楚临选定落注之后,随即便将这一对斗鸡安排在了下一场,要尽快的比斗出一个结果出来。 金窟名声在京中斗鸡行当里虽然颇为响亮,但单场数万缗筹码的赌注也并不常见,就连其他场馆中的看客们都蜂拥而来,一时间场馆中已是人满为患。 权楚临在京中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自不想被群众围观打量,选定了斗鸡后便退回了厢席内,只留下两名随从家奴在场边盯守。 回到了厢席后,他顺便着人取来纸笔写定签押借据,虽然场馆的管事一再表示凭其身份不必如此,但他身为京营郎将,终究不可与这一类的场所营生有太多模糊纠缠,彼此间还是清清楚楚的要好。 眼见此人虽已入彀、却还要维持一个面子上所谓的清白,祚荣嘴角便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这大概也是世族子弟们一个通病,对形式的重视远远大过了实际,但其实底子里却与他们所看不起的俗流卑员一个模样、五毒俱全,一些欲望甚至还要更加的强烈,本质的德性也要更加低劣,特别在一些非常的场景际遇之内,会更加的没有底线。 等到场馆为权楚临凑足了两万缗的筹码落定,那外乡豪客自然遭到了看客们的言辞挤兑。其人自是不甘示弱,果然如同权楚临所期待的那般,直接押上了所有的身家。 于是这一场豪赌便正式展开,虽然说权楚临对自己的运势与眼力充满了信心,但事关几万缗的输赢,他心里也是颇怀忐忑,但不久后终究还是将有横财入手的期待感压过了心里的不安,甚至已经开始畅想巨财入手后该要如何使用。 钱是人间第一等的好物,哪怕权楚临这种出身世族官宦人家的实权郎将。 早前他在宅外别处私养了一名姬妾,为他生儿育女,便是因为俸钱不足供养外室,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家求助。夫人虽然不失大妇气度的接纳包容、收养在邸,但却规矩深刻,甚至连他日常对儿女过分亲昵宠爱都不准许。 这自然让权楚临倍感压抑,他心知夫人是绝不准许未来家产拆分给妾生孩儿,哪怕自身无有所出,也会在堂兄弟门户中挑选孩儿养作嗣子。 权楚临却不忍自己的亲生血脉未来流落街头、落魄度日,所以豪赌这一场,也是希望能给妾生的孩儿置办下一份赖以谋生的产业,算是他在大妇强势监察的情况下所能做出为数不多的父爱关怀。 心中这般盘算设想着,厢席外热烈的喝彩声打断了权楚临的思绪,他再垂眼望向场中,只见自己选定的斗鸡正斗志高昂的将对手抓啄追杀,一面倒的形势自谈不上精彩,但因事关数万缗巨财的归属,还是让人激动不已。 “恭喜郎君、恭喜郎君!” 虽然结果还未出现,但祚荣等人已经在纷纷祝贺权楚临了。 “斗局未了,还言之过早。对面虽然技艺稍逊,但也韧性十足,瞧其走躲有力,料想还会有一阵反扑。” 权楚临笑眯眯的摆手应道,心里自然也是觉得自己赢定了,已经开始讲起夺彩赌资的分配:“若非祚大此日招请,哪得如此缘数?先时也是你等凑定筹码,横财需散才可积德,得手之后诸位各因分数领取,谁若推辞,那是不把我当真朋友看待……” 众人听到这话,夸赞声自然更加的热烈。 然而此时的场中却发生了新的变数,那对手斗鸡不再只是走避,开始蓄力反击起来。权楚临对此也不感到意外,这么大的场馆想要让斗鸡精彩,匹配的对手自然不能差距过于悬殊,否则如何勾动看客下注? 但他对自己的眼力还是有信心的,仍然稳坐看席,可是当见到对手斗鸡竟然抓破了自己选定的斗鸡翅根,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斗鸡角斗虽然靠的是爪喙进攻,但两翅却是能够稳定身形,一旦被伤,战斗力必然大幅下滑。因这一轮反击伤害到根本,战况顿时走向成谜,不由得便让人紧张起来。 此时的权楚临也是如坐针毡,再也不复此前的淡定模样,眼眶通红的挥拳助威,那青筋暴起的形态较之场馆中任何一个看客都要更加的激动。 又经过大半刻钟的激烈缠斗,伴随着看客群众们的惊声惋惜,权楚临落注的那只斗鸡直接被啄死在场中,而他也如场上那遍体鳞伤的斗鸡一般呆坐席中、没有了一点的生机活力。 唯一聊可安慰的,是那反败为胜的外乡豪客并没有再入前叫嚣,而是在管事的引领下快速离场、前往领取自己赢来的赌资。 满馆的看客们,这会儿也在飞快散去,或许心中难免有些幸灾乐祸的恶趣,但敢作如此豪赌的自然不是什么简单人物,继续留下来看热闹兴许就会遭受迁怒波及,毕竟看热闹也是要有眼色的。 甚至就连那些场馆管事们,这会儿也都不急于上前催促几时还钱,毕竟这样的家世身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若真敢拖欠不还,自有无穷的市井手段让人难堪,付出更大的代价。 “郎君不必过分忧虑,我在京中还有两处恒业,虽然不算雄大,但若变卖出去,也能填补些许亏空。” 死寂的厢席中,祚荣在沉默一会儿之后便开口说道。 “祚大,我、我怎能……” 权楚临此时自是满心的懊恼悔恨,眼见到手的横财没了不只,转眼便又背负上万数缗的巨债,里外亏空巨万,这实在不是常人心肠短时间内能够接受的。 见权楚临还有些抹不开面子,祚荣则一副义薄云天的姿态摆手道:“今日是因我招引郎君入场,所以生出这样的邪灾。于情于理,我也不能让郎君你独身承受!人间但有义气长存,哪惧清贫度日,区区一场赌事,岂能斗垮壮士志气!” 听到这番话,权楚临自是感动不已。万数缗赌资虽然数量不少,但对他家而言也不算什么承受不了的数字,否则他也不敢作此豪赌。 唯独家中财事大权都在夫人手中,若知他在坊曲中豪赌巨亏,只怕余生都要不断的唠叨频说。想到那样场景,权楚临便忍不住心里犯怵,自然不想一世在家都抬不起头来。 “情义深浅,只在心知。今日的确是放纵孟浪,了结此事后,你我便是不异手足的义气伙伴!” 既不方便在家中抽拿钱款,权楚临也只能仰仗主动凑上来的祚荣,自然是满口的好话。 祚荣则不作更多虚辞,主动出面去同场馆管事约定后续还款的事项,不久后便返回来说道:“已经讲定了,只要年前能够还定,此事不成大扰。” 言虽如此,一众人自是愁容满面,好心情荡然无存,自然也就不愿继续逗留。 只是在离开之前,权楚临还是暗嘱家人将那两只斗鸡讨要过来,要细察一番场馆究竟有没有暗弄手脚,同时也是留下一个后计,若果真到期凑不齐钱款,说不得也只能动用一些官方的权势逼迫场馆低头让步。 一行人策马缓行在街巷中,可谓身心颓丧,祚荣却又提议道:“如此落魄形态归家,家人难免担忧盘问,不如且去南曲馆里召来风月洗刷心情。万数缗的巨资都豪掷出去,也不必再吝守小财、亏待了自己。” 权楚临此时自然没有什么寻花问柳的心情,但祚荣这番话确也说到了他的心里,往常他不失谨慎自守、对私欲多有压抑,可现在自我的防线已经被那万数缗的巨债攻破,不如索性彻底的放纵一番。况且若就这个样子归家,自家娘子若不作盘问打听那就真见了鬼了。 于是一众人又转向往平康坊南曲行去,也算是怀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今朝有酒今朝醉,只贪短乐、莫顾前程。 但他们各自囊中私己早在金窟便被扫荡一空,唯独权楚临囊中还存几十缗的现钱,若在往常平日,倒也足够坊间戏闹花销,但在眼下却有些配不上将要狂作放纵的心情。 平康坊风月胜地,大凡稍具名气的馆堂便花销不少,若再点选什么花魁名妓,几十缗小钱连酒酪果点的打赏都不够。 终究还是祚荣豪爽大气,直接就市典卖了所乘良驹,换来几百缗的现钱,一众人才又豪迈的直投南曲名馆而去。 虽然这大半天的经历让人身心俱疲、难生快意,但对祚荣这个平日不甚关注的同僚,权楚临却有了新的认识,并不觉得此人坑害了自己,反倒觉得是一位难得的知心好友。 一行人在乐馆坐定,自有仆员递上伶人花牌供他们进行挑选,权楚临便也暂将心中的愁情抛在脑后,量财点选了几个颇擅唱辞的伶人。 只是当伶人入厅后,却并非权楚临刚才点选几个,而是色艺更加精妙之类,且当中一个更是镇馆的头牌花魁,入厅后便态度殷勤的招待邀宠。 虽然美色迷人,但终究怪异,权楚临正惊讶狐疑之际,屏风后又转出一道身影,正是早早入此准备的王守一。 “诸君脚程真是迅疾,让我好一通追赶,幸在没有错过,总算追赶的及时,不将后事遗在明日!” 王守一阔步入厅,一副自来熟的模样,拱手便向权楚临见礼。 其人在坊间名气不小,但却算不得什么台面人物,浸淫官场的权楚临自然有些陌生,望着他不无好奇道:“某等友人私聚,未知足下何者?” “坊号王六,区区贱名不足郎君挂齿,唯此日因户下产业巧与郎君结缘,所以冒昧入前问好。” 王守一倒也不觉得没面子,仍是笑容满面的回答道。 “这便是金窟背后的主人,郎君勤于职事,自然不熟悉这些闾里人物。” 还是祚荣凑上前来低声介绍,权楚临才明白这是遇上了债主了,心中自有几分局促尴尬,但却将神情一肃皱眉道:“前事自有约定,并不需足下追赶催促。若无别的事端,请容某等自在寻乐。” 见对方误会自己是在追讨债务,王守一又是一笑,但也并不过多解释,抬手指了指他所挑选的几名伶人,笑语道:“郎君身在要职,平日里难就清趣,略得暇时岂可草就俗色消遣,所以我自作主张,另作挑选。此身不才、难得青眼,但是美人无辜,循此绝色带挈,能否近前讨要一杯酒水?” 对方既是自己的债主,又将姿态放得这么低,若再不假辞色,不免有些不近人情,于是权楚临便也不再肃容抗拒,指了指远处空席,仍然不乐被此坊间杂流近身。 王守一也并不羞恼,入席坐定后便示意伶人们献艺热场,并不断的举杯祝酒,态度之殷勤热切自是让人得有极大满足。 自古以来,酒色便是交际场中最好的润滑剂,在王守一有意逢迎,加上祚荣等从旁凑趣,还有那些早得叮嘱的伶人围绕助兴,权楚临心中的提防便渐渐松懈,不再介意王守一逐渐的移席靠近。 “你等诸娘子,可不要将权郎作俗常欢客应付。其家中大君早年还曾是咱们万年县的临门父母,若能得天假年,如今必是政事堂的坐直相公!” 王守一告诫诸伶人们侍奉殷勤,同时也是吹捧权楚临家世。 伶人们闻言后自是肃然起敬、侍奉的更加殷勤,而权楚临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只是摆手矜持笑道:“天赐大运岂敢窥议,六郎这么说那就言近妖异了。但若使府君仍然在世,具位一员台省首席是颇可盼望的……” 话讲到这里,矜傲之余、他也略感几分心酸,若家势仍有可作仰仗,他如今也不必屈就赵国公那鹊起的幸徒,对家中娘子事事忍让。 眼见氛围铺垫的差不多了,王守一便打算讲起正事,他抬手屏退一干闲杂人等,就近权楚临后便掏出对方不久前在金窟签押的借据递了过去,同时口中低骂道:“馆中那些蠢物,真是什么样的手笔都敢接纳!我得讯后已经狠狠教训他们一番,今将原物奉还,恭请郎君笑纳。” 权楚临本已酒酣脑热,但在眼见到这一幕却清醒几分,抬手将借据退回并皱眉道:“六郎这是在做什么?私情是一桩,前事另一桩,难道在你眼中,我只是一个贪财怯事的卑劣之人?” “怎么敢、怎么敢!郎君名门气派、事必有应,但我虽然只是闾里下才,也知朝廷吏治严格深刻,郎君职当要司、若因此遭御史风闻、勾院查问,于前程难免会有影响。开馆营业、自然爱才,但若因此区区万数缗数干防来年一位国之大员的际遇前程,我的罪过可就深重了!” 王守一这番话也说中权楚临的心事,当时他只觉得签出的借据转头就能拿回,所以才一副守规矩的姿态,却被想到直接输了个彻底,借据留在了场馆中。 朝廷吏治本就严谨,他身为京营郎将,规矩则就更多。一旦留下的笔迹字据流露出去,被监察官司见到而遭举劾,即便谈不上前途尽毁,但京营郎将这个官职多半保不住了。 “那我便多谢六郎了,此物暂且收回,但所涉的事项绝不会就此抹去!” 事关自身前程,权楚临也不再好面子的继续倔强,接过那借据来便就案撕碎、投在灯火中烧成灰烬,又说了几句漂亮话。 王守一将这一幕都收在眼中,但也并不发声阻止,只是微笑道:“郎君难道不问一问,我是缘何作此深情?” 权楚临心里当然清楚王守一必然有所求告,但既然对方不说,自己当然也不会主动提及。这会儿见回避不过去,于是便把玩着酒杯乜斜着对方微笑道:“我同六郎前是陌客,今则循此生情。这一份情义需望长久,自不会止于此席此刻……” 到了这一刻,权楚临世族子弟的虚伪与歹毒也流露出来,言辞虽然客气,但也饱含着威胁,你最好不要做什么过分请托,否则老子之后自有无穷的时间手段找你麻烦。 既然选定了权楚临,王守一对其背景秉性之类自然都有充分的了解,自信能够不失拿捏,闻言后便也笑起来,言辞更进一步道:“郎君在朝少壮,前途必将显赫,我又怎么会短视到片刻内便榨干人情。既然言及于此,我也不再作隐瞒,某虽闾里走卒,但同时也是贵人门生……”无广告网am~w~w. 听到这话,权楚临神情便有些不自然,同时也好奇对方有何背景。 “我是身受临淄大王吩咐,请京营派遣卫士时不要只是专顾王邸,大王于坊间另有别业,希望郎君排布调度时能够略作关照,使员守护。” 勾人入伙,并不能奢望一步到位,只要私底下有了牵扯,自然有办法让对方一步一步的越陷越深,所以王守一所提出的也不是什么过分要求。 但尽管如此,当听到王守一背后竟是临淄王,权楚临也顿时惊出一身的浮汗,不作回答便骤然起身,拔腿便往厅外行去,又将世族子弟端庄外表之下的胆薄无情表现的淋漓尽致。 王守一见状后并不阻止,只是坐在席中持杯冷笑。但唯这种任其离去的态度,让权楚临更觉得心中不踏实,只觉得对方必然还有更多后手,在厅外徘徊一番又折转走回。 再返回来时,他脸上已经没有了什么笑容,脸色铁青的指着王守一怒喝道:“你这闾里的下才,究竟存何歹计?临淄王私会台臣,已经伏法遭受禁锢,如今竟还敢遣员构陷京营将官,他难道真的厌烦自己爵禄长享?若只是看顾别业,大可以直告留守,何必陷我徇私!” “大王有什么私计,不是我这下员能作窥度。但郎君若觉得我在构谋歹计,那可真是冤枉。我若真要威胁郎君,方才又怎么会坐视郎君焚烧借据?此番言事,凭的是郎君待我有情,但若郎君果真事中不便,我也只能吞声作罢,难道还能将此乌有之事牵扯郎君?” 王守一施施然说道,但权楚临脸色却更加的铁青,再望向祚荣等人时,眼神也变得凶狠起来。 原本他大可以直谒留守府进行揭发,凭那借据便可以交代的清清楚楚,是遭人哄骗而后威胁。 但他太想维护自身的清白,拿过借据便当场焚烧,若刑司真的断问他烧掉的是什么,凭他一人言辞又算作什么有力的证词? 现在他也想明白,祚荣等人必然也是受王守一或者临淄王的指使,若他真敢主动揭发此事,几人供词必然会将他往死里陷害。那张借据本是他为数不多可以证明自己涉事不深的证据,却被他自作聪明的亲手烧掉。 空口无凭,刑司又会不会相信赌场只凭他的家世誉望便出借万缗巨资?哪怕这只是哄骗他入局的把戏,但只要旁观者咬定供词内里多涉隐秘,他讨回烧掉的举动自然也理所当然。 权楚临越想越是惊惧,最终也没能横下心来将自身置于莫测凶险中,只是心存侥幸的厉声说道:“若只是调配卒员看守别业,这事我可以答应。但若贪心不足,更作得寸进尺的要求,拼却两伤、鱼死网破,我也绝不投身邪途、玷污家声!”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郎君事国以忠诚,大王身为宗家贵戚,又怎么敢作什么自伤的蠢计!” 眼见权楚临低头让步,王守一也是笑逐颜开,拍着胸脯保证道。 发生了这么一桩事,权楚临自是彻底没有了玩乐的心情,也不再做什么客气姿态,转头便离开厅堂。王守一又给祚荣打了一个眼神,祚荣便点了点头,阔步追赶了上去。 乐馆门前,祚荣入前为权楚临持辔,权楚临自是恼恨对方坑害自己,挥起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的一顿抽打,而祚荣也不作躲避,只是垂首默然引马前行。 “祚大啊祚大,你自己热衷寻死,又为何来坑害我?我同你无冤无仇……” 行至坊间偏僻之处,权楚临才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的斥骂道。 祚荣抬起鞭痕密布的脸庞苦笑一声,涩声说道:“郎君现在的困苦,日前我也饱有领受,宗家隐私纠缠,却让我等下员遭受殃及……我心中未尝无怨,若此王注定不恭,何不直接引刀斩断?” “你这下胡蠢计,言则简单,事中的艰深隐秘,你又能看知多少!” 权楚临心中自是暗恨,听到祚荣如此抱怨,又忍不住斥骂一声。 他自是一刻都不想再同这个看似尚义、实则奸恶的胡人相处,但又担心其人或还不清楚当中所蕴藏的凶险而言行不够谨慎、连累到自己,所以也就由之跟随,准备回家后再告诫一番这当中的利害。 入户中堂坐定,权楚临一通分讲,祚荣自然也是连连惊诧作态的配合。只是在垂首听训的时候,眼神总忍不住向堂外一株大树瞟去。 “我告知你的事机利害,你一定要深记心中、切忌有犯!” 权楚临见祚荣仍有几分心不在焉,便又皱眉厉声道。 “明白、明白!” 祚荣自是连连点头,但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指着堂外大树询问道:“请问郎君,此一株树冠何处得来?” “是我先父旧事万年县时,县廨翻新需作砍除,先父感念此树颇有遮阴之惠,所以使钱典出移植中庭。” 虽然有些不满祚荣的不知轻重,但权楚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一番。 祚荣闻言后自是连连感叹府君长情、眷顾人物,接着便又点头道:“怪不得,我入户便见此树异态,绝不是寻常民户中能够生长滋养出来,原来是出在了官门。郎君观其顶盖三重、状若华盖威幢,实在是神异不俗!虽然是从官门移出,但也绝不是什么样的寻常门户人气能够养活成材啊!” “祚大你还懂得观风望气的方异之说?” 权楚临听到这里,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趣,又开口问了一句。 “我并不懂,只是少时受先父教传,略知几分。先父旧于营州确有几分异能,旧者契丹贼酋李尽忠作乱,东胡诸部多有应从,唯我先父知其必亡,宁死不从。果然事如预期,贼徒骤起骤亡,受其牵连者不知凡几,唯我家能免事外,先父虽然罹难,但总算是给儿孙留下一份生计,得幸入朝供事,虽然也谈不上势位兴盛,但跟其余动辄灭族者相比,已是极大福泽……” 祚荣先是感慨旧事,旋即又转过话头说道:“此树能够移活,户中必有非凡人气滋养。敢问郎君是否三月生人?又或府中有三月出生的丁男?” “那你却料错了,我是八月生人,膝下庶出一子则在四月。这又有什么说法?” 权楚临回答道,同时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那就可惜了,三月龙兴,若庭生幢盖张遮庇护,那可是贵不可言的命格……” 祚荣先是一脸惋惜的叹息道,旋即又摆手说道:“这也是一幸,如此命格器具不该生在民户。方今盛唐雄世,实在不容如此……唉,我一时杂说,郎君不要在意。但既然大缘不符,此树还是不该久留,趁早砍去、可以免生事端!” “你这胡奴,也是净说胡话!此树我先父所植,预示如何都是先人惠泽,岂能更改违背!” 权楚临闻言后笑骂一声,只觉得祚荣信口开河,也并不放在心上,转又叮嘱一番,才将他打发出门。 送走了祚荣后,因知夫人还没有就寝,权楚临便坐在中堂,无聊时视线落在庭中树冠上,往常见惯的场景因为祚荣胡说提及,一番打量后倒真觉得这树冠的确有几分像是华盖,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别样的感受。 待到门仆禀告夫人已经入睡,权楚临这才走出中堂,直往侧厢妾室房中行去。 大妇虽然得体包容,但对外宅妾室也不会过分关怀,这妾室所居一间小屋,儿女俱都挤在一处。权楚临来到时,已经睡下的儿女们又被惊动起来。 见到乖巧伶俐的庶子,权楚临不免又想起祚荣那番胡说,他虽然并不当真,但却难免遐想感慨,拍着儿子的额头叹息道:“可惜、可惜,终究只是一个贱器命格,若能生在三月的话……” “夫郎何出此言?” 那妾室闻言后脸色便有几分不自然,张口询问道。 权楚临既不将此当真,也就不作隐瞒,随口将祚荣刚才几句闲言道出,而那妾室在听完后,却蓦地双肩一颤,直接将门窗关紧,赶走了儿女们后,才跪在权楚临面前颤声道:“这是一位真有道行的异人啊!夫郎既言此事,妾也不敢再作隐瞒,当年孕信入怀,夫郎却一别数月,后来返回寻找,妾因知三月命犯主母恶月,恐她厌恶小儿,才诈称小儿生在四月,但其实是生在了三月里……” 权楚临听到这话后也是一惊,回想旧事,脸色也不免变得郑重严肃起来。 当年因为夫人管束严格,他也没有余钱支撑外室花销,的确有几个月断了往来,直到得知妾室生下男丁,这才硬着头皮恳请夫人将这母子接回邸中养起,孩儿的生日也只是听妾室告知,并不确知。 “这、这难道……我家,嘶、此事不能马虎!” 想到祚荣那一番言辞并当时表情神态,权楚临一时间既有震惊庆幸又有惧怕,良久之后才陡地叹息道:“这恶妇、这恶妇!因她妒海行浪,险些坏了我家门大幸!” 他作此感慨之后,又拉着妾室低声叮嘱道:“胡奴片言、不可轻信,择时我再寻访京中高人细问,但你要切记千万不可将孩儿真实生辰同别人讲起,不要因为贪言坏了我家门将要大兴的吉兆!” 且不说权楚临那既惊且喜的纷乱心情,祚荣返回自家坊邸后,先是寻来伤药敷治了一下头脸上被权楚临抽打出来的伤痕,然后才寻来家奴询问道:“家中新入几处产业,各自行情如何?” 今年因受圣驾东迁并北征战事的影响,京中多有人家抛售产业,借了王守一在坊间的人面势力,祚荣也添置了几处恒业。 讲到这个话题,家奴也是一脸喜色道:“今冬行情较夏时多有回暖,几处产业都有增值。待到来年北征事定,圣驾归京,这些产业必定还会再有增长,大可长持在手,有此几处填补,日后生计不会再有窘迫……” “趁此行情正好,全都发卖了罢!长安虽好,不是卑胡久居之乡,日前有营州故人传信有人在彼暗访我部族旧事,料想必有后文。圣人高高在上,自不在意我这区区胡种,但哪怕只是在事的员佐想要虐胡邀宠,我也无从招架啊!” 祚荣神情忧怅的叹息道:“所以我才要费心费力的涉入一些隐私人事,希望那些人能替我稍作圆转。但这种外力终究不可久恃,与其强持恒业、不知来年便宜哪人,不如浮财抓握在手,随时应对不测。 今上气壮度狭,对待诸胡远不如先代君王宽容,即便此番能幸免于祸,如今大唐朝堂也绝不是我这类失势胡种长久委身的良处。唐业日趋雄壮,外敌已难滋扰,想要趁乱脱身,唯从内部寻机。 临淄王宗家一吠犬而已,旧年其父兄势力仍具,尚要折戟圣人势前,他或自度秉性志力类比今上,但纵有谋略、注定只是闹剧一场。反倒权某此类欲大胆薄之徒,若能鹊然躁起,能更增唐国君臣内防心迹。即便不能弥祸世道,但也难免会有一番骚乱纠察。 但无论他们成或不成,于我利害都浅,若祖灵庇我,能够让我趁乱出逃自是最好,即便不能,于此人间我也不再是一个寂寂无名的过客。 王六虽只闾里小奸,不通豪杰大欲,但总有一言没有说错。匹夫之志亦不可轻夺,生而此身,即便已经无望雄业,我也绝不会束手待毙、遭人捂杀于京中!” 1036 漠北天寒,人心涣散 时入隆冬,大漠朔风扬沙、遮天蔽日,位于漠北的郁督军山周边地区也难免遭受来自极北之地的寒流洗礼。 对于历代中原王朝而言,来自大漠的胡虏始终都是杀之不尽的主要边患。哪怕强盛时能够雄军北出、犁庭扫穴,但往往几十年后,又会有胡寇滋生出来、南下寇掠,让人不胜其扰。 这些胡寇之所以杀之不尽,地理因素占了很大的原因。传统的中原王朝,北疆往往以阴山为界,横亘于漠南的阴山也是地理上农耕与游牧生产的分界线。 阴山山脉东西横陈,阻挡了自漠北南来的寒潮,其南部的河朔等地虽然较之中原大地也是颇有荒凉,但因有黄河的滋养,仍然不失农耕的条件。 而在阴山以北,则就是面积广袤的沙漠,地产贫瘠、气候恶劣,很难维持大部落的生存与繁衍,往往也成为了中原农耕政权难以涉足统治的地区。 可是在越过大漠之后,地貌特征又发生了变化。漠北的郁督军山山系大体同样也是东西的走向,对寒潮的阻隔与地貌的形成所发挥出来的影响并不逊于阴山山系。 因此漠北地区以郁督军山为中心,形成了一片北达北海、南抵河西的广袤草原。 而漠北这一片草原,便是北方诸多胡部的发源地,远至匈奴、鲜卑、丁零、柔然,近世的突厥、铁勒等诸部,包括后世的回纥、蒙古等等诸多北方胡部,都是从这片草原上发展壮大起来。 所以,以郁督军山为中心的漠北草原,才是包括突厥在内的众多北方游牧政权的根本势力范围。只有在漠北草原统一诸部的游牧势力,才有资格、有实力穿越茫茫的沙碛,南下对中原王朝实施寇掠。 因这样的地理格局所衍生出来的势力走向,在过往千百年来也在不断的重复循环。 中原王朝盛极的强汉时代,各种代表着辉煌边功的名词,诸如封狼居胥、燕然勒功之类,所指向的统统都是漠北草原地理核心的郁督军山,只是不同时期的不同称呼。 孕生出无数北胡势力的郁督军山,自然也就成了漠北诸胡共同的起源地,有着近似圣山的意义与地位。能够设牙郁督军山,也是所有北胡部落共同的梦想,代表着拥有了号令漠北群胡的权威与势力。 虽然对中原王朝而言,阴山以南的敕勒川地区是与漠北诸胡或战或和、各种事件发生最为频繁的地方。但是作为瀚海中心的郁督军山,才真正决定了漠北势力兴衰的走向。 早在南北朝时期,发源于郁督军山西麓金山的突厥作为当时草原霸主柔然的奴部、东迁进入草原政权的核心地区,自此开启了其辉煌的崛起历程。 最初的突厥仅仅只是草原上并不起眼的一个小部落,但当时的阿史那部不断的联合兼并其他弱小部族势力,并最终联合当时的西魏政权击败了柔然,取得了郁督军山的控制权、设牙于此,正式宣告成为新的草原霸主,开启了其长达百年的草原霸业。 虽然当中在前隋的一系列外交操作下,突厥以金山为界分裂为东西突厥,尽管东突厥不再统控西域地区,但其部族起源壮大的郁督军山仍然牢牢掌控在手,漠北群胡莫能争锋。 因西突厥的阻挠,没有了继续向金山以西的西域地区扩张势力的余地,东突厥唯有加强对漠南地区的寇掠。为了保持对新生的大唐帝国的震慑,东突厥颉利可汗甚至一度将牙帐转迁到漠南地区。而这一番动态,便丧失了对根本地的掌控。 于是,以薛延陀为首的铁勒诸部因不堪忍受东突厥的压迫,纷纷倒向大唐。 同时,颉利可汗的侄子、统率东胡诸部的突利也背叛了颉利可汗,继而大唐雄兵尽出,直接在漠南之地便解决掉了不可一世的颉利可汗,这个东突厥的亡国之主至死也没能再次返回郁督军山。 大唐攻灭东突厥一战,在唐太宗精妙绝伦的战略布置之下,甚至都不需要劳师远征的抵达郁督军山。但这又给了薛延陀以狐假虎威的机会,薛延陀挟助战大唐攻灭东突厥之威,设牙郁督军山,希望成为草原新的霸主,不臣之心已是昭然。 因此过了十几年后,大唐军队再次北行一遭,将薛延陀彻底消灭,自此漠北再无强悍胡部敢于挑衅大唐之威。 这一局面一直维持到高宗后期,东突厥余孽因不堪常年征战之扰而起兵叛唐,但也是旋起旋灭,直接在漠南便被裴行俭率兵讨定。 倒是作为阿史那疏族的骨笃禄兄弟,因为赶上高宗宾天、大唐朝局混乱的好时机,声势逐渐壮大起来。 一俟在漠南取得了一定的势力基础后,骨笃禄旋即便回兵北上,出兵寇掠驱逐在大唐羁縻管制下瓜分郁督军山区域的铁勒诸部,再次设牙于此。就是因为若不设牙郁督军山,便谈不上是突厥的正统,无从继承东突厥的遗产。 开元以来,大唐国内百废待兴,即便对外有所征战,主要针对的还是吐蕃这个崛起于高原的新对手,解决陇右的边患。而对北方的经略则就止步于漠南,对漠北地区并未深作经略。 朔方三受降城的建立,虽然让大唐重新掌握了漠南地区的战略主动权,让突厥难以再频频南下寇掠,但对漠北的情势干涉与影响力度却不大。 过去数年,大唐自是内外勤修,而退缩郁督军山的默啜倒也并非再虚度光阴。虽然不能再南下寇掠,但也给了他时间重新确立在漠北的霸权。 漠北胡部众多,但真正实力强大的却少,这也是因为大唐过往的羁縻统治,将一些势力强大的部族诸如回纥、契苾等部落迁移到漠南安置,不愿漠北再出现诸如薛延陀之类强大的对手。 这也给了默啜以兼并壮大的机会,虽然他是败部北逃,但也终究有着与大唐军队正面对抗的经历,再加上突厥原本的构建体制,无论是战斗力还是组织力,都远非漠北这些部落能比。 因此过去这几年时间里,漠北地区真有几分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的气氛,在默啜不断的寇掠兼并之下,这些胡部们不得不再重新接受突厥牙帐的管辖,聚集在郁督军山牙帐周边大大小小的部落,统合起来也足有十几万帐部众。 漠北牧民们的生活习性也大受天时影响,夏秋之交冰川融化、水草丰美,诸多部落逐水草徙居,广泛分布在郁督军山与北海之间的河川草原之间。 入秋之后,气候转寒,草原上一马平川,无从遮挡极北南来的寒流,众部族便纷纷转移到山南的沟谷间设帐过冬。 每每到了这一时节,也是诸部向牙帐捐输入贡的时刻,各支牙帐统率的军队穿梭于山丘谷底定居的各部落之间,勒取他们的牛羊物资向牙帐输送。 这一类的物资征发自是令诸部族苦不堪言,但若抗剿的话又没有那样的力量。若仍游徙在外,便不只是一些财物的损失了,一场风雪席卷可能就会是灭顶之灾。 今年突厥的情势较之往年更加严峻,因为大唐军队北征的消息早已经由南面游徙返回的部落人众口口相传的传播开来,而牙帐对于人员物资的征调较之往年也沉重数倍。 “这见鬼的天气!” 山谷的营地里,一名须发灰白的老翁一边咒骂着大雪方晴的天气,一边指挥着部落中的壮丁清理毡帐上的积雪。 他视线略一打量,便发现不远处一处毡帐正有浓烟翻滚出来,顿时一惊,阔步行走上前,着令族众们用厚厚的毡布覆盖漏烟的裂缝,同时走进烟雾缭绕的帐中破口大骂道:“牙帐前日传令严禁烟火,你们不要命了!” 草原上过冬自然没有太多的柴炭取暖,牛马粪便烘干后便是最主要的燃料,但这一类的燃料却都烟气极大且浓而不散,这在地势开阔的草原上自是最好的查探标识。 为了不让唐军轻易寻找到部落聚居地点,入冬后牙帐便传令诸部今冬严禁烟火取暖,希望籍此来蒙蔽唐军斥候的耳目。 寒冬取暖也是一个奢侈享受,普通牧民即便收集到燃料也要统一上缴,不准私留。而这毡帐正是老翁儿子所居,老翁官是吐屯,掌管左近数个部落、几千帐民,类似唐国的刺史、县令之类的临民掌印官。 “孩儿手脚冻伤,再不取暖恐怕不救……” 听到老翁的斥骂声,内里钻出一个身形佝偻的中年人,一脸忧愁的指了指包裹在皮毡中的几个小娃娃,满脸的心痛并愤懑:“与其这样的寒冻等死,不如早早的迎上唐军,拼个生死!” “你拿什么去拼杀?族中壮卒早被征调七八,几天后梅录还要再来搜查征用,我部还要出兵五百……” 老翁同样的一脸愁色,入冬以来牙帐频繁的征调,已经让部族中的壮丁所剩无几。哪怕他这个首领都度日艰难,普通的牧民自然更加悲苦。 待到部民用雪块填灭了火塘,老翁才看一眼帐中可怜的孩子,叹息道:“娃子若熬不过去,是他生逢歹命,开年春暖再作生产,不值得为此冒险。若只引来唐军还倒罢了,若被牙帐巡查的卫队察觉,合族怕都要遭连累……” 虽然炉火扑灭的及时,可在不久后,山谷外的原野上还是响起了马蹄奔腾声。谷中一干部落卒众们闻此声响,纷纷惊容变色,为数不多的男丁聚集起来,各自提刀挎弓的警戒起来。 来者是几名直属牙帐的甲伍卫士,但却并没有追究私生烟火的事情,快马冲进部落后便召来老翁疾声吩咐道:“南面有唐军斥候出没,速速召集人马,同去围杀!” 说完这话后那几名武士便匆匆离开,还要去左近别的部落通知并调集人手。 老翁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吩咐族众们饲马准备,旁边他儿子则有些不悦,入前劝告道:“阿耶哪用这样勤事,唐军人马精壮,去得早死得快……” 老翁闻言后却白他一眼,看一看族众们破败简陋的武装后叹息道:“你还真打算同唐军决胜?可汗暖卧牙帐,全不关心下民死活,外出瞧上一瞧,若是唐军大部至此,越早归投、越得见重啊!带上牙帐发给的募士名簿,不要让唐军见我部老残便存轻视,来时两国大部会阵,我父子可以叫阵招降,积得一功!” 1037 大局为重,战不如降 不同于周遭部族聚地的寒苦荒凉、活计艰难,突厥牙帐所在要热闹繁华得多。 骨笃禄兄弟在郁督军山新设的牙帐自然不是早年东突厥时期的那一座,但讲到辉煌气派却更有胜之。特别默啜掌权之后,对牙帐的建设投入了更大的人力物力。 耸立在山峦间的庞大牙帐,几与周遭起伏的山峦等齐,四方旗纛环设,无论远观近望,俱是气派威武,规模之大不逊于唐国两京的楼台殿堂。仅仅一座主帐,便足以容纳上千人于中聚会宴饮,空间仍然从容有加。 类似规格的可汗大帐,在周边地区还有数座,各自承担着不同的用途。有的居住着各部族进献的美貌女子,有的则专供可汗妻儿起居生活。 每一座大帐周围,都驻扎着数千到上万不等的王帐卫队,拱卫着大帐的安全。至于可汗究竟驾临哪一处大帐,则就是绝对的机密,敢有私下议论打听都是杀头的大罪。 除了这些席地幕天的大帐之外,牙帐区域内还有着众多类似唐人风格的城邑建筑。 默啜可汗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漠北豪酋,其兄弟尚未起事前,一直居住在靠近唐国边邑的漠南地区,是云中都护府的世袭胡部武官,甚至常常出入于唐国境内城邑,深受唐国民生风俗的浸染影响。 强大的文明总是散发出一种让人沉迷陶醉的魅力,正如大唐创业最初、突厥仍然强大的时候,许多唐国的贵族都乐于效仿突厥贵人的起居习惯,明明有着华堂暖阁却不居住,偏偏要住在胡气浓厚的帐幕中。 如今强弱易势,这一点在骨笃禄兄弟身上也体现的尤为明显。他们作为土生土长的漠南胡人,对唐国制度风俗的向往也是发自肺腑的着迷。 牙帐创设最初,他们为了迎合漠北这些同胞豪酋们的感情,对唐风的效法还有所克制。可是随着牙帐局势越稳,那被压制的欲念冲动便越发显露出来。 特别是三受降城建立、阻断突厥南下寇掠路途之后,大概是为了弥补心中的遗憾,默啜甚至以牙帐为中心规划出一座雄城格局,也按照唐国城邑坊市格局划分管理。 只不过漠北人工、物料都颇有欠缺,这座规划中的雄城用工数年之久,也仅仅只建造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土夯围墙,各种楼宇建筑更是无从提及。 不过唐国的坊曲管理制度倒是学的比较彻底,牙帐直统的几万帐胡民,不再由旧有的部落酋首渠帅们掌管,而是划分在不同的吐屯治下。这些吐屯也不再长居部中,每天都要前往可汗牙帐参拜,汇报户数并牲口的增损得失。 基于这种管理制度和组织方式的改变,如今的默啜可汗总体势力或是不如他的先辈们那样强盛,但对牙帐周边的人口情势控制却要更强,甚至哪一牧圈月产几匹马驹都了如指掌。 这样周详缜密的管理模式,自然不是粗犷不文的突厥权贵们能够胜任的。而精熟文牍处理的唐国人士,也不是如今态势的突厥能够大批招募任用的。 所以辅助默啜可汗管理部族民事的,主要还是来自金山以西的西域胡人们。这些西域胡人多以商贸谋生,或许并不具备多么高明的行政管理指挥,但对数字的记录与整理却是极为敏感。 西域胡人们既能辅佐管理部族,同时还为默啜可汗带来丰富多样的商品货物,极大提高了牙帐的生活水平与物质享受,自然多得默啜可汗的崇信。 因此这些西域胡商们在牙帐拥有着不弱的势力,由于断绝了南下寇掠的道路,为了从这些胡商们手中源源不断的获得商品,默啜便划分给他们面积广阔的牧场与数量众多的部众,甚至让他们参与到牙帐的军政决策中来。 这当中有一个名为康待宾的康国西胡,自祖辈开始便迁居漠北,主要便经营漠北与西域的商贸,盛极之时单单听从其号令指挥的马队便有近万之众。 随着默啜见重西域胡人,康待宾自然也入了可汗法眼,其人率部归附牙帐,很快便成为了可汗宠臣。为了彰显对康待宾的重视,默啜甚至违反突厥祖例,授予其人非阿史那子弟不得担任的俟利发官职,成为牙帐重要的军政谋臣。 这段时间为了商讨抵抗唐国大军北征,突厥一干权贵们纷纷来到牙帐,竟日讨论不休。 其实形势已经如此,摆在突厥面前的选择已经不多,无非是战是降,或许还有另外一个选项,那就是放弃郁督军山的牙帐出逃,拉长唐军的补给线,让漠北恶劣的天时气候拖垮唐军的军势。 围绕这一话题,突厥权贵们也是各持一端,争论不休,哪怕就连可汗默啜,都不能压制各方的争论,将意见统一起来。 今日牙帐中的例会惯常又是争执一通、不欢而散,等到群众离去之后,默啜专将康待宾留了下来,开口问道:“方才叶护凡所陈词,你觉得有没有道理?” 叶护咄悉匐是默啜胞弟,早在骨笃禄时期便是可汗左膀右臂,甚至若非其人退让,早年久居漠南的默啜都很难顺利继承可汗之位。 对于这一次唐军北征,咄悉匐一直都是不希望双方直接展开大战,今日会议上更提出派遣使者往递降书,割舍本就不在掌控中的漠南之地,换取大唐在漠北的册封,同时恳请大唐归还此前陷没于大唐的默棘连。 康待宾五十多岁,碧睛虬髯、大腹便便,样貌上便迥异于突厥权贵们。此时听到可汗这般发问,他便低头说道:“叶护分属可汗至亲,兼又位高权重,凡所思量必也出于大局……” “这么说,你也认为我只要南面为臣,就能免除这一次的兵灾?” 听到康待宾这么回答,默啜脸色顿时一沉,不悦哼道:“这样的思虑,出于谁人大局?往年兄弟只是漠南卑官奴婢,靠着连场的征战才渐渐权势壮大,宣威漠北,到如今唐军来寇,一战未作便递表称降,又该如何见重于内外?” 可汗明显是不甘心直接投降的,而以咄悉匐为首的一干人众却不希望大战在郁督军山展开,唐国筹划经年的一场北征,一旦开战、无论胜负,突厥方面都势必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此前小可汗默棘连一战惨败、遭唐军先锋一部掳走,重新唤起了这些突厥权贵们早些年被唐军镇压支配的恐惧,谁也不敢再妄自尊大的笃言必胜。 投降称臣看起来虽然有些胆怯,但结合前事判断,却是一个比较稳妥的做法。漠北地理环境如此,即便称臣,唐国也难以直接驻兵统治,势必还要依托现状建立起一套羁縻统治的秩序。 东突厥覆亡后,郁督军山一度为铁勒诸部把持,原本高高在上的突厥豪酋们也一度沦为铁勒诸部欺压凌辱的对象。所以等到骨笃禄兄弟重返漠北时,诸部才群起响应,使突厥再次掌握了郁督军山的控制权。 此番若真展开大战,失败的话,那么突厥复国这最后一点星火余烬也将荡然无存。 就算是胜利了,在付出极大代价后,阿史那家也难再有足够的力量镇压其他的部族,若再遭唐国教唆挑弄,铁勒诸部群起来攻,突厥被再次赶出漠北也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从突厥部族整体利益来说,这一战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弊大于利。相反的,只要低头表示认输,唐国方面也就没有了必作大战的动机与需求。 虽然这对突厥的威望是一个极大的损伤,但起码实力得以保存下来,仍有能力应对镇压区域内的各种骚乱与挑战。 但默啜作为首领,其所思所虑必然要更加极端。一旦这一次做出任何形式的退让,对他个人威望都是一大损伤。而且唐国向来满腹坏水,他们或许会保留下突厥平衡漠北形势,但对默啜这个突厥可汗并不是必然需要的。 别的不说,只要此番对突厥不战而屈,再次对漠北群胡彰显了宗主霸气。那么接下来唐国根本都不需要再付刀兵,只要将已经擒获的默棘连送回来,以唐国朝廷的册封为这位小可汗背书,那么突厥内部就会产生巨大的裂痕。 当年颉利可汗兵临渭水诚是威风,但也没能防住突利这个唐国挖下的屎坑。更不要说如今的默啜威望、势力俱远逊当年的颉利可汗,他真要敢退一步,唐国甚至都不需要再挖坑,直接将默棘连这坨屎硬塞进他嘴里、他都无力反抗。 如今的形势对默啜来说,那真的是朕今方要死战、卿等皆欲先降。部中人心浮荡不稳,哪怕要战,他甚至都不敢轻易离开牙帐,担心自己刚刚率部离开,后方便已经是白旗竖起。 眼下群众还能围聚在牙帐周围,那是为了维持突厥建制的完整,担心被大唐洞悉到突厥内部人心涣散、分崩离析的现状,或许连漠北羁縻首领的待遇都不会给予。 归根到底,只要跪了一次,腰膝筋骨便难以再坚挺如初。 左右亡国之痛已经经历一遭,事实证明并非灭顶之灾,谁又肯舍得捐弃所有的与国偕亡?只要跪的够早,那就是无败之师,若跪的姿态还能漂亮一些,或许处境还会更好。 换句话说,骨笃禄兄弟如果不是在漠南狗腿起家,之后的复国风潮中轮得到他们兄弟返回漠北称王称霸? 持有类似想法的漠北豪酋不在少数,就算心中深恨,默啜眼下也有些无可奈何。他之所以引重康待宾等外族豪强,也有想要借此摆脱群情把持的意图。 此时见到康待宾只是沉默不语,默啜便冷笑道:“尔等杂部豪贵,若非在我统治下,安能享此势位使威?只要不肯舍弃当下在手的权势富贵,我便是比你父你祖还要亲厚的恩主!今我不欲投降受辱,必须先拿一捷、杀灭群众两顾心肠。尔等若不死战,便是自甘下贱、死不足惜!” 康待宾听到这恶狠狠的话语,顿时额头冷汗直涌,连连叩首道:“余虽卑部杂种,亦能感恩知义……天地之间,何处人主亦不如可汗相待恩重,效命尽忠、死守眷顾,绝无贰念!” 1038 马革裹尸,异域同归 突厥的上层豪贵们满腹思量,哪怕唐国大军已经将要兵临牙帐,尚且争执不休、是战是降未有定论。 但也并非所有的突厥豪贵尽皆如此的胆怯欲大、妄图周全,随着唐军前锋扫荡牙帐外围部族的消息不断传来,突厥内部也广有求战之声,特别是一些族中少壮,本没有经历过大唐的强势打压,如今被唐军兵逼老巢,一个个也都愤慨不已,乃至于对那些仍然心存迟疑的掌权亲长们都心生不满。 “天地所以划分南北,便是要给各式人种繁衍生存,漠北是我族时代延传的疆土,岂容余子染指!唐国已经豪拥阔土,我族则安生漠北,多年来无犯秋毫,却仍兴兵来寇,这实在欺人太甚、分明不欲我族人间生存!” 少壮之年,正是对部族归属感与荣誉感最为饱满强烈的年纪。自从十多年前突厥迫不得已退回漠北,这些少壮一代皆于漠北成长,与大唐产生联系的机会甚少,只觉得彼此天各一方、互不伤害,并不能深刻理解唐国何以对他们穷追不舍、赶尽杀绝。 又因这份无知,他们对唐国兴兵来犯便感到加倍的愤慨。而族中亲长又严禁他们私自外出、窥望招惹唐军兵锋,一群年少气盛的年轻人们凑在一起,整天做的最多的便是咒骂唐国的骄狂狠毒。 除了对大唐的怨恨之外,他们还有些不理解究竟何等强大对手,竟能让那些平日在族众面前威风凛凛的高位者怯懦避战。 “唐人再如何强壮,无非一首四肢,难道还能比我族壮士多出手脚抓握器杖?漠北是我阿史那族驰骋乐土,唐军远来、必定难服水土、疲惫不堪,今我牙帐雄军胜万,却坐望这些贼军残害子民、劫掠牛羊,阿史那族先灵在上,知后代子孙如此败坏祖产,能得安息?” 各种忿声议论、不一而足,这当中既有真的无知者无惧,也不乏别有用心者刻意的煽动群情。 部族大人们的禁令让年轻人们心中大生抵触,虽然过往的积威仍然让他们不敢公然违背禁令,但也逐渐的不乐再围聚在牙帐周围、视听那些让人烦躁不平的争吵。 在这样的氛围下,越是激进气壮的首领人物,却能获得一众少壮们的亲近拥戴。而在这当中,最受年轻人们拥护的高位者便是特勤杨我支。 虽言少壮,但杨我支也已经是年近四十。他是可汗默啜的庶长子,并不属于漠北成人的少壮一代,早在默啜镇守漠南黑沙城的时候,便已经开始率军寇掠唐国边邑,也算是如今的突厥汗国叛唐创业的元老。 但老父长子难免摩擦,特别是在突厥这种部族政权中,父子间的冲突要更加的明显且激烈。杨我支自为其父势力壮大立下汗马功劳,可是随着本身的势力影响渐壮,逐渐便威胁到了默啜的汗位稳固。 早年默啜还在漠南游荡,常与大唐边军进行交战,对这长子仍有倚重之处,可是随着回撤漠北,默啜便更多的专注于部族内部的摩擦与凝合,势力渐壮、自有一批拥趸的长子杨我支便成了一个碍眼的存在。 默啜并不喜欢这个长子,一直将其放置在牙帐的外围,近年来更是不准这个长子随意返回牙帐拜望。哪怕眼下突厥一众豪贵们毕集牙帐,商讨部族前程何往,仍然不准杨我支返回。 因为领地在牙帐外围,随着唐军的北进,杨我支所部也大唐前锋斥候频有交战摩擦。战争规模虽然不大,但也能做到有胜有负,频频押送一些俘获的唐军斥候并器杖送往牙帐,也让突厥那些苦闷不甘的少壮们对杨我支越发的敬重仰慕,不乏激进者策马来投。 不同于后方牙帐焦头烂额的老父并心思各异的族中豪贵,杨我支对于这一次唐军来犯并没有太大的惊惧,甚至还隐隐有些庆幸。 他自知老父对他防禁越发深刻,若非唐军举兵进寇,或许他便要遭老父毒手了。他自知唐军战斗力的强悍,与之交战必然凶险有加,但跟落在父亲手中必然十死无生相比,总还有几分生计可望。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杨我支也在积极的宣扬其部与唐军交战的功绩,以此来扩大自己在族中的影响与号召力,对于那些来投的族中少壮们更是欢迎至极。 只不过当那些族中少壮来到杨我支领地后,才发现杨我支所部战绩水分甚大,成规模的交战几乎没有,偶尔缴获一些病马伤卒便极近招摇宣扬,一些残破的甲仗更成了耀武扬威的老演员。 尽管心中是颇有失望,但跟族中那些胆怯到不敢论战的老家伙们相比,杨我支终究还算是态度鲜明的奋勇敢战,所患只是甲仗不够精良、卒众不够雄壮。但既然自己等人来到这里,这些短处自然得有弥补,一场辉煌的大胜已经依稀可见。 众多少壮卒众竟日围聚在帐外呼喊请战,杨我支本就凭此聚众,自然无从回避拖延。他虽然不愿拼尽全力的与唐军主力决一生死,但也明白一场可观的胜利是他势力威望得有长足进展的关键。 于是在一番查探摸索之下,杨我支便决定毕集精锐,围剿一路唐军的前锋偏师。 荒凉的原野丘陵间,一路唐军人马正在辛苦跋涉赶路。这是一支辎重队伍,百十名战卒在队伍前后游弋警戒,队伍的主体则是几十架大车并三百多名各族役员。 大军劳师远征,后勤辎重的补充乃是重中之重。虽然此次北征的主力大军是从河朔进发北上,但进入漠北之后,主要的补给路线还是来自西域方向。 正当南北的行军路线上有阔达上千里的戈壁荒碛,反倒是西路沿线不失水草据点的呼应。所以从汉时控制漠北的重点就在于西域的经营,所谓张国臂掖、以制蕃远。 尽管眼下北征大军的主力还未正式抵达郁督军山,但是前进据点的建造与物资给养的调度已在如火如荼的进行。已经抵达牙帐周边的各路斥候们主要任务,就是拔除牙帐外围的部族聚地,压缩突厥斥候的活动范围。 先期上路的这些辎重队伍,主要目的也不在于战斗与输送,看似车驾众多,往往都是真假参半,在各路斥候的配合之下诱击突厥斥候,并探明效率最佳的物资投输路线。 不过当下这一支队伍则是真的,所运输的主要是一些防治寒冻的油脂膏药。 漠北酷寒天气对于北征将士而言是一大考验,虽然北征以来气势如虹,但这些北征将士终究是开元新朝成长起来的一批,此前十几年的光景里唐军绝迹漠北,如今故地重游,也需要充足周全的物资来对抗天时的考验。 这一支队伍从碛西的安北都护府出发,在正式上路之前已经有几支队伍打探前路,确定了一条突厥斥候出没最少的路线。 因这一批物资事关紧要,安北都护府也不敢怠慢,由都护府司马刘禺亲自负责押运。 刘禺一边顶着凛冽的寒风,一边两手握持着一张简陋的皮质草图,地图上的路线颇为简陋,还要搭配以旁注的地文特征才能确定前进的方向。 虽然已经北事数年,但这样长时间的野外行动还是让刘禺冻得手脚皲裂、冻疮密布。趁着队伍行入山谷、躲避狂风之际,刘禺有些吃力的攀至高处,极目眺望。 有随员递上来一盒膏脂,想要为刘禺涂抹在已经有化脓态势的手背上,却被他摆手制止了:“本非战卒,无需过分恤爱。到了前营便可傍火取暖,还是留给赴阵杀敌的手脚敷治。” 刘禺也并不是刻意的高风亮节,只因寒冻天气对将士伤损较战前估量更加严重。他们一行经过几个斥候前营,眼见到许多将士冻馁难以行动,也越发感觉到这一批物资的珍贵,实在容不得浪费。 眼下只需要再将物资送到前路一处营地中,他们此行任务便算是圆满完成。但是由于之前荒野迷途浪费了将近两天时间,而斥候前营又是随势而动,一旦期令错过再想寻找便难了。 尽管一路昼夜兼程、总算没有违期,但一场风暴袭来,却让在前营接收到的地貌情报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为了打探出前营最准确的位置,刘禺也在不断派遣小路人马沿途搜寻。 他一路行来,近两千战卒护卫,又沿途增补到其他斥候部伍,如今队伍中只剩下两百余战卒,此前又分批散出百十众,眼下护卫的力量已经到了极为危险的程度。 为了最大程度的隐匿行踪,一行人甚至不可生火取暖就炊,风干的胡饼硬邦邦的贴在前胸,几乎可以当作护心镜来使用,进食也成了一份折磨,粗糙的饼屑如砂砾一般划破了口舌。 随从的甲兵们自有荣誉感与责任感,对此困境尚能忍受,那些征召的役卒们则就不免抱怨连连。为了鼓舞士气,刘禺一边啃着干饼,一边拖着疲惫的身体在车驾间行走,一路行程下来,他已经将所有人名号记在心里,用他们各自愿景一遍遍的述说打气。 尽管已经极为小心,但当队伍休息完毕、继续上路时,前行未久,视野中便出现了一队十几名的突厥骑士。眼见到将士们即刻上马追截包抄,却因马力未逮、仍被几名突厥骑士走脱,刘禺不由得长叹一声,摆手喝令道:“返回山谷、据守待援!” 他们一行人刚刚返回山谷未久,山谷外便响起了绵延急促的马蹄声,足有上千名的突厥骑众出现在了山谷外。 眼见敌众汹涌,队伍中顿时哀声不断,率队兵长清点了一下弓箭物资储备,入前提议道:“府君,弃车绕走罢!此处谷阔陂缓,不耐坚守,强留于此,恐人物俱失……” 刘禺也知兵长提议有道理,但却实在舍不得将这些物资丢弃。若是别的物品,还能绕走聚众期待夺回,可是这些膏脂药品只需付之一炬,即便再杀回来也于事无补了。 “你且引众登高、烽火传讯,我并诸卒据车设阵待援!” 略作沉吟后,刘禺还是不放心将这些物资遗留在此,决定在此死守,见兵长还待劝言便正色道:“不要再浪费时间!前营既曾设左近,虽有进退,必也不远。我等只需据守短时,必有援至!” 这话虽然也有一定的道理,但若烽烟燃起,引来的敌我军众多寡终究不好判断。前营弃此而走,除非是正面战场上有了极大的突破推进,否则极有可能是暂避锋芒。一旦敌众蜂拥而至,即便左近有援,怕也要做战略性的放弃。 但见刘禺仍是执意如此,兵长也只能咬牙叉手道:“府君保重!此阵之后若得双归,不醉不散!” 说完这话,兵长便率引几十员兵卒与脚力仍健的战马,携带一些弓箭器械和烽火燃料直向左近山坡奔走而去。 刘禺忙碌的指挥其余卒众们将车驾勾连环设,并分发弓刀器械,眼见役卒们全是惊惧惶恐,他蹲在阵中燃烧起的篝火旁,掏出干硬的胡饼在侧烘烤,并长笑道:“与其忧惧待死,不如趁暇温热饱餐!校尉已将名簿携走,即便我等俱亡此阵,朝廷也绝不会抹杀这一份没阵之烈!性命典卖于此,父母妻儿受惠于后,人生得无遗憾,死又何惧?” 众人听到这话,情绪稍作镇定,但却有一名胡人壮汉指着刘禺破口大骂道:“老子不是入籍户丁,死又无亲受惠!贼官平日言辞体面,遇敌便作颓声,弓刀在手,直拼活命!杀一不亏,杀二有赚!” 突厥敌众来势迅猛,抵达山谷外后略作查探,便径直向谷内车阵发起了冲锋,道路虽然不及平野坦荡,但也不能阻止铁蹄驰骋。 迎接他们的自是一番迅猛箭矢,但阵内役卒们终究不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把握不住射箭的时机,未待贼入射程之内,箭矢已经抛射出去,看起来虽仍不失威猛,但杀敌却是寥寥。 一番冲击虽然未至极近,但突厥骑众们已经看出阵内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心态不免更加放松。前阵骑众稍作徘徊游移,继而便又策马环奔,一边欺近,一边引弓还射。 “射马、射马,不要射人!” 眼见来犯之敌甲护精良,纵有流矢及体也难成伤害,刘禺便喊叫提醒,并引弓示范。他虽然不是在营典兵的武官,但弓马技艺也颇纯熟,一箭射出直中马腹,对面骑士应声而倒。 阵内役卒们见状自是连连叫好,但刘禺却苦笑一声,将被弓弦割破的冻肿手指捂在前甲,触手的冰冷让伤口麻痹凝固起来,只是麻木的指节已经难再引射。 阵内弓弩的反击虽给阵外突厥骑兵们造成了些许伤损困扰,但却并不持久,几番试探佯攻后,阵内已经少有箭矢再射出。 眼见这一幕,突厥队伍中便响起了发动进攻的号角声,一群武卒们如狼似虎的欺近待杀。但唐军的车阵并非虚设,外置悬挂的锋刺让他们难作攀爬,一俟下马欺近,内里便有长矛如蛇信子一般刺出,直将人穿透当场! “强攻、强攻!这只唐军杂部,战力低下,车中必有重货,破阵任取!” 眼见刚才跳阵逃走的唐军骑士已经在左近坡岭上燃烧起了数股烽烟,突厥的兵长一边下令分出别队追杀扑灭,一边勒令军士们速速攻破此处车阵。 突厥军众们人多势众,面对这好不容易逮到的肥羊自是垂涎欲滴,不需首领怎样催促号令,一个个都蜂拥入前。 阵内卒众虽然不称精勇,但见身陷重围、生死存亡之际,自有悍性激发,也都在拼命的反击。 最初的惊恐过后,眼见不少看似威猛的敌众在他们反击下陈尸车外,情绪反而渐渐平稳下来,此前所接受的一些粗浅的军技操练重新回忆起来,循着记忆中的动作一板一眼的戳刺反击,居然渐渐有了章法。 唐军的车驾配给本就是针对突厥的游骑冲击,外挂的厢板仿佛獠牙呲露的凶兽巨吻,高大的车身也难凭人力马足一跃而过。 在此环拱之下,突厥军众想要攻破这一刺猬车阵委实不易,这些突厥少壮们是少有经历如此械具精良的战斗,凭着一腔豪勇猛攻,结果也只是抛下了几十具的尸体。 尽管伤亡不大,但给士气的打击却是不小,眼前的对手还不是唐军真正的精锐,已经让人感觉分外棘手。 掠阵观望一番后,突厥的首领便更换了进攻的方式,挑出百数名精甲军士持刀入前,一边挥刀劈砍破坏外挂的厢壁,一边将粗长的绳索捆缚在车架上,想要凭马拖拉破出一个缺口,同时后阵里还不断的引弓射击,以此阻挠阵内唐军的反击。 这攻法稍作改变,阵内唐军果然变得慌乱起来,接连多人遭流矢射杀后,许多人干脆矮身躲在了车架下方。 真正的精卒是要经过长久的训练,才能在危急中克制看似趋利避害、实则非常愚蠢的本能应对,但是阵中这些负责押运辎重的役卒们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战斗素养。随着突厥的进攻更趋凌厉,很快就变得手忙脚乱起来。 然而正在这时候,侧阵中却响起战马奔驰声,突厥军众们转头望去,竟是方才逃走的几十骑从坡后绕回,直向他们的阵列冲杀而来。 此时山谷中阵列的突厥军众足有千余,区区几十名唐军骑兵便如蚍蜉撼树一般可笑,唐军这一番不自量力的扰击自是引起了阵列中突厥军众的大笑,不需首领调度,便有两路游骑分出,左右夹击迎敌。 然而这几十名军众却并非车阵内那些役卒,高速的奔驰中自成雁形掠势,直将趋前迎敌的一路突厥骑众闪出,彼此方如射程之内,鞍侧满弦之箭陡地射出,唰得一串锐响,另侧交错而过的突厥骑队霎时间摔倒一片! 眼见敌势如此凶猛,在场眼观的突厥军众们无不凛然生畏。然而这一队唐军骑士们却并未奔走远离,弓挂鞍左,反手持刀,反而径直向突厥本阵冲来,虽然队势单薄,但刀锋所指、所向披靡。 当锋者无不迎刃裂甲,一道触目惊心的队列缺口肉眼可见的被撕裂开来,直向队列中心的突厥首领旗下穿刺而去。 那首领无经如此凶恶阵仗,耳边只听到杀声如雷,虽然周遭甲伍环拥却仍觉遍体生寒,下意识转马后走,等到他醒悟过来喝令围杀的时候,那一队唐军已经杀透军阵,向谷右驰远。 “贼势不能久锐,直当则殃……亡命之勇,岂可再乎?” 那首领讪讪归阵,瞧了一眼方才被唐军骑兵杀穿的这条血路,拽了一句突厥文辞掩饰自己的慌退尴尬,喝令归来整阵的卒众们将死伤人马打扫出去,眼中又有厉芒闪烁,怒吼道:“继续破阵,不留活口!” 然而这时候,车阵内守卒已经稍得喘息之机,将捆在车上的绳索一一砍断,并用铁索由内将车环之阵更作加固。刘禺更趁敌势混乱之际,亲率十几名卒士自车下爬出,割取阵外突厥死众首级,趁敌众复攻抛甩出去折其士气。 如此一番交锋,山谷内形势竟然变得有些僵持。突厥仍凭势众占据场面优势,但也因此欠缺了死斗之志,毕竟将敌众围困在此,攻克拿下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但问题恰恰就在于时间,在烽烟的指引下,很快便有周边活动的队伍向左近游荡过来。山谷东北方位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很快百数名唐军斥候游骑出现在了双方视野中。 突厥军众们见状自然略有惊悸,但过不多久,正北方位又有大团的烟尘升起,另有数骑先行一步的大声呼喊道:“特勤大军在后,勿使贼军走脱!” 荒野中正向此疾驰而来的斥候兵长见状后脸色也是一变,喉结一抖吐出一口浓痰:“妈的,刚避开狼崽子们纠缠,这是要自投罗网了……前方受困人事何者?若不关紧要,自求多福罢!” 正在这时候,方从山谷内迎出的那唐军兵长也策马行来,向着奔驰而来的友军呼喊道:“对路哪部人马?我部安北辎营奉命输送油膏,司马刘禺不舍膏药捐贼,因困谷中……” 那斥候兵长本不欲自陷险境,羞愧之下不想应声,但在听到对方呼喊,两肩却是微微一颤,拨正马首加速前行,迎向对方疾声吼道:“你们司马名是刘禺?他哪处人士?” 情势紧急,前来求援的兵长自然没有心情论叙乡义,但见对方神情严肃,还是应声道:“府君确名刘禺,京兆杜陵人士,若非心恤前线将士苦寒煎熬,不至于身陷贼群……” “京兆杜陵……听来同乡同字,但我那苦命兄长乡里下士,又怎么会有皇命使达镇守边疆的时运?” 那斥候兵长喃喃自语,继而便怅然一叹,看一眼北面大团的突厥军众奔行激起的烟尘,牙关一咬后凝声道:“偏偏漠北异域,勾我思亲愁情,罢罢、道左夺命的孽缘,既难免马革裹尸,不妨同此一处!你等不必再奔走呼救,此处前营卒众千数,已遭贼中特勤杨我支万众冲退,后军还需两日方至,同归据守罢……” 1039 浴血杀敌,英姿壮否 唐军援兵不多,但在刚刚经历过小股人马的凶悍冲杀后,在场的突厥将士们并不敢加以小觑,收缩队伍严阵以待。 毕竟特勤大军很快就会抵达战场,他们只要盯紧了这一路唐军、不让对方遁逃脱战,便算是完成了任务。这会儿若还上前浪战厮杀,若真不巧送命,那真是死了也白死。 突厥军众们如此心理,这一路被烽火召来的唐军斥候便也顺利的从侧方绕行进入了山谷中。此地虽然处于丘陵洼处,但两侧山丘并不陡峭,并不能阻止战马的攀爬翻阅。 “蠢营呆阵,谁人指点作此阵仗?这是真打算丧命此间、不求生路了!” 那来援的斥候兵长在坡上俯瞰双方对阵态势,旋即便忍不住的低骂一声,下方车阵正位于低缓的坡谷中央,周遭的地形完全不能阻止敌军的环绕包围。 听到对方这样斥骂,护卫兵长脸色难免有些尴尬,只是低声解释道:“敌骑奔来迅速,仓促结阵,实在难以从容择地结阵。” “幸在对面的胡将也是一个蠢物,但凡阵外架垒集射一通,又何容此间情势胶着?” 那兵长毒蛇如故,并没有急于策马下行、同谷底人马汇合,而是环顾左近一周,不久后便指定一处秃岩略陡的山梁说道:“移阵那里,略得制高,还有几分固守的指望。” 护卫兵长顺着对方所指方位望去,见正是他们刚才躲避风暴时的临时歇脚点,山根下还不乏积雪坚冰,的确是一处适合栖息固守的据点。 但有一点比较致命的是彼处距离车阵足有两三里,眼下贼军已经列阵于此,若再散阵改防,对方一定会迅猛攻来,届时他们这些寡弱之众必然会被击溃,自谈不上再作固守。 那斥候兵长自然也知凶险所在,选定新的据守地点之后,便转头吩咐己方部伍道:“伤病者引马入阵,尚能胜甲者随我拒敌!” 说完这话后,一众人便策马靠近车阵,这些大军斥候皆是军中精锐,自非阵内那些辎营杂役能比。抵达车阵外围后,便有二十余骑自发的持刀挎弓分布在外,防备敌骑突然的欺近。 另有三十多名壮士则随同兵长一起下马,背靠着车阵在队中驮马上取下军械行李,快速的披甲整装。 对面的突厥军众们眼见这一幕,自是不甘寂寞,在首领号令下分出百数骑入前游射滋扰,外围拒敌的斥候们自是引弦应之。 唐军斥候武装精良,马弓步弩一应俱全,随着双方距离拉近,仅凭弓弩射程便先射杀敌方数员。 眼见中箭的同伴哀嚎着翻滚落马,入前侵扰的突厥骑兵们下意识心生几分胆怯,还未及再作鼓气,对面唐军斥候已经尾随着利箭策马杀来,明晃晃的刀锋业已近在眼前。 虽然也有人仓促还射,但却明显的劲力有逊,特别唐军那几十骑在高速冲击的过程中,陡地如烟花散开,移动的目标变得更加分散,能够造成的杀伤更是微不可计。 阵势的分散却没带来气势的单薄,每一名冲阵的唐军斥候皆入猛虎一般,一俟靠近敌人,手中锋锐无匹的战刀便挟势挥掠出去,锋芒所及、血肉翻飞。 突厥骑兵们亦不失悍勇的夹马包抄,枪刀刺砍,虽也成功的围堵住几人,但因分散的目标过于杂乱,阵势的应激也显得杂乱无章。那些未遭堵截的唐军斥候们再向同伴身陷所在砍杀而去,须臾间便将这杂阵砍穿,竟又直从敌阵中汇聚成群,而后再向四面杀出! 如此一轮短兵相接,这百数员的突厥小队直从原地溃散,二十多名唐军斥候入阵出阵,再奔来处聚合时,竟无一人陷身敌阵! 虽也难免刀创浴血,但反观那些突厥军众,除了遗留原地的二三十死伤人马之外,余者俱已逃散各处,甚至还有两个突厥骑兵被唐军斥候裹带出来,先是一脸茫然的左右张望,旋即便满脸的惊厥,幸在无受太久的惊吓煎熬,转眼间便被战刀腰斩,血肉迸裂。 在场突厥人马当然不止此数,但见同伴们溃亡惨烈,一时间更无人敢于上前。 等到这些唐军斥候归返后阵,后方包括兵长在内的几十员甲兵业已披甲完毕,三十多名游骑斥候转眼间便化身成为全副武装的精甲陌刀手。 当然,跟真正的军中精锐陌刀手相比,这些人的武装还是略逊一筹,所着只是肩肘前胸半领铁甲以及预防流矢的兜鍪护面,毕竟斥候的机动性严格限制了他们所携武装的重量。 但即便如此,这样的武装水平在漠北荒寒之地也足以震慑众多杂胡。大唐开国以来,常有奔袭击远、以少胜多的辉煌战绩,就在于将士精勇、允步允骑,长距离的精兵投送、灵活多变的战术搭配,杀得诸胡胆寒。 “散阵,移营!” 那斥候兵长扶刀而立,只当山谷正中,头也不回的低吼一声。 阵中包括刘禺在内的在守众人还略显迟疑,但先行进入阵中的斥候援兵们已经听从兵长命令,拆除连结诸车的铁索铆钉,只留下两车作为步阵支点,余者尽皆套马拖走。 对面的突厥军众们眼见唐军如此举动,自是不免紧张,容不得到嘴的肥肉在他们眼皮底下转移,于是那首领亲率军众们一拥而上、策马阻拦。 然而当他们冲至近前时,那看似微弱单薄的陌刀阵却恍若江海岸边的岩礁,挥刀一斩,便是人马俱裂,直将突厥军众死死按压在刀阵前方。 “绕过刀阵,左右夹抄!” 近日跟随特勤杨我支大军出动,冲杀攻拔唐军前营并一通追赶很是过瘾,心内不免觉得所谓的大唐精军也不过如此,还没用力便溃散开来,只是逃遁得灵活,让人追赶得疲累。 那突厥首领也是第一次遇上同唐军坚阵交锋的情景,眼见到这血腥一幕,不免有些头脑发懵,并有些不解唐军既然有此武装战力,为何日前几次交阵都是不战而走? 但这些思量暂且抛在脑后,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尽数吃下眼前这一部唐军,那陌刀战阵实在是獠牙锋利、不敢轻进,自可留待后路大军精锐围杀,但那辎重车队绝对不容走脱。 于是在这首领号令之下,突厥骑士们纷纷绕过此间,从左右山坡向后包抄。但这山谷虽然不称险地,总有些许地势空间的限制,人马折绕一通难免阵势混乱。而且就算他们绕过此间,后方也并非尽由驰骋,自有五十多名唐军精卒控弦如飞、矢出如蝗,很快山坡上便堆叠起人马尸首。 如此激烈的厮杀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在丢下将近两百多具尸体之后,突厥军众的冲击攻势锐减,首领率领几百人一个大弯绕至另一侧的山谷出口,却见唐军并非出谷,仅仅只是移步山谷北侧的峭坡石壁下,心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当后阵移防立定,便又分出几十员下坡接应陌刀手们。周遭围堵的突厥军众近在十丈之内,但却已经鲜有再敢入前喊杀者。 陌刀锋芒浅露,将士们披挂浴血,脚边积尸近百,如此高效的杀戮,令周边观者无不胆寒。 惧死之心,人皆有之,突厥军众们对陌刀阵的冲击也只是浅尝辄止,但就是这么简单的尝试,便付出了近百条人命的代价,几乎探入刀锋之内者无一生还。在此凶兵之下,杀敌如同刈草,人命成了最低贱、最无足挂齿的东西。 这一场短促的移阵交战,唐军也并非全无损伤,就连刘禺推车之际都遭流矢射中、箭矢卡在了肩胛里,其他防务更薄弱的役卒们更有几十人死在了这区区两三里的路程上,还有一架车被胡卒砍截、遗落途中。 军士们策马入前接应,斥候兵长抹了一把面甲上已近凝固的血浆,这才发现阵内死了三名袍泽,另有两人被矛锋刺穿大腿。 他脸上也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只是着员将死伤袍泽抬上马背,靠着遗留的车架大口喘息,顺便指了指阵前敌人的尸首道:“别忘了割首记功。” 眼见到这些唐军仍然身陷包围之内却还嚣张的割取他们同胞首级,周遭突厥军众们自是气愤得浑身颤抖,但见陌刀战阵仍未解散,也实在不敢为了那些亡者尸首们再作犯险。 好在这会儿突厥的大队人马已经渐近,便有许多突厥军众们仿佛受辱的孩童般咒骂嚎叫着奔走相告。 刘禺虽然后背中箭,但在此酷寒天气下感觉本就不失麻痹,只要箭支还没拔出造成大量失血,短时之内并不太过影响活动。 峭壁下车阵重新结成,他又开始忙碌的指挥拿取车中伤药物资救助伤员,眼见到来援的斥候手指被弓弦勒割得血肉模糊,既觉心痛又是感动,一边忍痛为伤员敷治,一边低声询问道:“贵部隶属哪路人马?大义奔救,我需将恩人姓名来历铭记在心!” “府君若要报恩,倒也不必打听上将名讳,某名朱勇,营主名王五斤,俱西受降城在籍军卒……” 那斥候倒也乐观,知刘禺乃是都护府高官,直将自己与兵长名号道来,倒没有什么做好事不留名的风骨觉悟,反而还隐有暗示此阵若得生还,能不能帮忙把军功稍作溢大的奏报上去。 听到这样的诉求,刘禺不免也是有些哭笑不得,迎着对方期望的目光只能解释自己并非在营功曹并监军之职,是轮不到他来记功上报的,但也一定会露布署名,希望朝廷从重褒扬。 听到这官人并不当事功司紧要,伤卒不免有些泄气,态度冷淡了几分,呼喝着让刘禺就灶盛取热水。这一份淳朴的势利也并不激怒刘禺,反而让他有些低沉的心情好转一些,笑着点头应声便做起了杂使。 当突厥大队人马抵达山谷的时候,唐军在外员众也退了上来,那斥候营主王五斤入阵后不待卸甲便凑近火堆,从伤员嘴里抢过一张烘烤半糊的胡饼,沾着瓦罐里冷凝羊油大嚼起来。 “那都护府官人死了没有?若还未死,把他唤来,我有事交代。” 眨眼功夫,大半张胡饼便吞嚼下去,营主意犹未尽的擦擦嘴角,踢了踢一名后背插着断箭的役卒大声说道。 刘禺正往灶内添柴,闻言后转过头来,摸一把脸上的黑灰回答道:“多得校尉搭救及时,一命尚存,请问有何吩咐?” “你、你就是安北司马刘、刘禺?” 望着这个被自己错认作役卒、满脸黑灰,甚至看不清容貌的中年人,营主顿时一脸的尴尬,他是军中悍卒,对官府坐衙的文官自存几分不以为然,但当面请示被人正眼看见终究还是有些难为情,连忙站起身来叉手道歉:“军中丘八,粗疏失礼,请府君见谅……” 刘禺出身草莽,倒没有什么官威,且对方引众来救、浴血奋战,他都看在眼中,这会儿更加不会计较态度如何。 只是看到对方的相貌、听到声音之后,他心里却莫名的生出一份熟悉感,正待仔细思忖这份熟悉感从何而来,那营主却又说道:“眼下尚在敌围,我也不再谦让,请府君告令所部归我统御。并不是抢夺权柄,只是府君应敌乏计已有验应……” 刚才迁营的一番波折,营主很不信任这位都护府司马,所以入阵便来讨要指挥的话语权。然而对方却无作回应,营主皱眉抬头,正打算再作争辩,迎面却是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府君、你……贼杀才,以为老子位卑可侮!” 那营主被这清亮的一巴掌扇蒙了,反手便要抽刀,掌风却又袭来,并伴随着气急败坏的喝骂声:“王五斤、王五斤!你耶娘生错了你、旧姓名号都耻于使用……” 虽然说对方身高力壮,模样已经大别于少时,但终究是自己拉扯多年、每每梦回牵挂之人,刘禺在错愕打量片刻之后,终于还是辨认出来,旋即便是怒火中烧,忍不住便劈头盖脸的抽打起来。 那营主听到这喝骂声,顿时也是身形一颤,忘记了躲避,甚至主动拿头脸迎凑上去,熟悉的触觉力度让他尘封的记忆再次变得鲜活起来,整个人都变得痴痴傻傻,有些不敢置信。 这一对异域重逢的兄弟仍未进入状态,但营主手下军士们却已经忍耐不住了,自有几名袍泽怒吼道:“狗官住手!我等舍命来救,营主纵有冲撞失礼……” “你住口!” 不待同袍把话讲完,营主却先一步顿足喝阻,转而一把环抱起刘禺,又哭又笑:“阿兄?你真是我阿兄?你真是我阿兄刘三豚?” 旧是京郊游食佃农,因为体壮贪食,刘禺被雇主起了这个取笑恶号,已经多年没有被人作此呼喊,如今再从自己苦寻数年不见的兄弟口中听到,刘禺一时间已是泪如滂沱,泣骂道:“三豚是你能唤?狗东西!知不知、知不知我这些年寻你辛苦……” 这两人拥抱着打骂哭闹,旁边众人看在眼中不免面面相觑,但眼下处境却并不适合畅话离情,两人还来不及说什么重逢的问候话语,阵外便又响起了突厥号角进攻声。 彼此都满腹好奇别来际遇,但听到号角声响起,再多的热情也只能按捺下来,王五斤、刘禺失散多年的兄弟刘五郎放开了兄长,将他推入阵内,继而便抹一把脸上的涕泪后说道:“阿兄,你且留守此内,你弟这些年早已不是当年的浪荡无赖!莫说区区一个特勤,纵突厥可汗亲至,休想阻我兄弟杀出生天!” 说完这话后,他便转过身望着袍泽们大笑道:“老子亲兄竟是都护府上官!哈哈,天意眷顾着我兄弟重逢异域,绝不会玩弄夺命!杀过此阵,不怕没有权势关照你等丘八!” 众人自不了解这兄弟曲折身世,也无从体会营主当下的狂喜心情,但这会儿敌骑已经将要叩阵,也无暇细作打听,各自持械就位。 刘禺这会儿自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吩咐麾下卒众们听从自家兄弟指挥调度。 两处人马并在一处,也不过两百余卒众并几百杂役,扣掉伤亡后胜甲能战者不过百数员。而坡下得到增援的突厥人马却足有数千之众,放眼望去整个山谷满满当当的尽是胡卒。且新增添的生力军乃是特勤杨我支亲自率领的突厥精众,牙帐所属的主力人马。 彼此还未正式接刃,前后优劣已经差距明显,这些新来的突厥骑兵们武装精良,进退阵势严整有序,直将陡壁下这小小的车阵围堵得水泄不通,将士们也不再策马浪冲,排甲支盾的徐徐逼近。 后方更是箭矢如雨,直将车阵内不大的空间覆盖得全无遗***得内中唐军不得不紧贴车厢、躲避箭雨攒射,而一些牛马牲畜因为无处藏身,极短时间内几乎尽被射杀。 “狼崽子们真是凶悍啊!” 听到车架上不断响起笃笃中箭声,营主刘五郎忍不住感叹一声,他看一眼已经被役卒拥从躲进石壁缝隙的兄长,眼神也逐渐变得狠恶起来。 当前方甲盾战士们渐渐逼近车阵,后方的箭矢压制也停止下来,整个车阵仿佛一个长满了密密麻麻尖刺的刺猬。一直掩藏在车后方的唐军士卒们这会儿才能稍稍抬头,观望阵仗。 “一窝穷鬼,这么大的阵仗竟连些许破甲重矢都无!” 看一眼脚边杂乱沉积的箭矢,刘五郎啐骂一声,继而便张起大弓,引弦射向对阵,眼下彼此距离已经极近,箭矢直直射出,那张盾的胡卒盾角都中箭崩飞一块,劲矢却仍余力未竭,崩斜后矢锋直接擦断了旁侧胡卒的鼻梁,顿时满面血污。 其余士卒们也都抓紧时间射出一箭,但胡卒们刀盾坚固,几乎没有造成任何的伤损,还是呼喝着直接撞向了车阵。 “杀!” 车阵内一声断喝,早已经支挂在车架上的长矛尾端被木锤击出,直接连盾带甲的刺穿近前几名胡卒。其他胡卒见此一幕不免略作迟疑,继而迎接他们的便是头顶上方呼啸砸下的槊锋重锥。 哪怕铁盔兜鍪坚固难破,这一锥砸下,仍是不免被震荡得口鼻沁血,乃至于脖颈断裂。伤亡自然在所难免,但在后方鼓角激昂的催战声下,胡卒们仍是源源不断的向阵前涌来,不断的撞击撼动着车阵。 真正惨烈的战斗,拼的是体力与斗志,突厥人大军方至,各种优势占尽。唐军则坐困绝境,所能仗恃的唯有一份不甘束手待毙的孤胆决绝。 阵内的反击虽然凌厉有加,多有胡卒伏尸阵外,积尸几与车齐,但在后方督阵催战之下,胡卒们也是不敢退缩,唯有蜂拥而上,甚至踩着同伴的尸体攀爬到车阵上方,低头便可直望阵内形势。 “老子方与兄逢,命不该绝!” 刘五郎吼叫一声,直从阵中跃起攀至车顶,手中陌刀劈砍横推,一时间左近阵上招摇的数名胡卒无不甲裂身死。 其他战卒们或无兵长这般跌宕离奇的心境,但向生之念同样炽热难当,随着车阵无成遮挡,也都纷纷提刀冲上车顶,直与胡卒们展开贴身短刃的肉搏。 如此惨烈的厮杀不知持续多久,当就连呼吸都充满血腥味道的刘五郎收刀而立的时候,视野所见唯有几乎将车阵防线掩埋的尸首,以及与他同样要靠刀身支撑才能勉强站稳的同袍们,而在车阵之外,则是凌乱退走的突厥胡卒们。 这一处陡壁车阵地势远比方才山谷下方优越,虽然围攻的敌军多了数倍,但在地形的限制下能够入阵厮杀者却是有限。 虽然说凭着人众都能将阵中顽抗的唐军耗死,但是眼见着前方同伴们不断的被收割人命,对后方阵列的胡卒们而言却是非常残忍的折磨。 他们不知阵上唐军体力还有多少,不知自己等人上前究竟是收割对方,还是反被对方收割,而在大军环堵、唐军已经完全无望逃出生天的情况下,这样的牺牲究竟值不值得? 诸多从心自问,让他们的战意不再像最初那样饱满热烈,不需后方鸣金收兵,前方将要排队赴死的那些胡卒们便开始主动向后撤去。 “这是我的兄弟、我的兄弟……豪壮若斯!” 阵内刘禺一边指挥役卒围杀冲破防线进入阵中的突厥散卒,一边频频注视自家那阵上浴血杀敌的兄弟,眼眶中满是自豪的热泪。 当阵外突厥军众们撤兵之后,刘禺大步上前便要将几乎脱力的兄弟搀扶下来,刘五郎却站在原地摆手道:“力竭筋僵,擅动恐怕逆血冲涌。恰逢此时,阿兄看我英姿如何?” 打趣一声后,他又连忙说道:“趁众贼卒暂退,快快收捡贼众器杖,死尸陈叠阵外、涂抹油膏,待贼再攻投火可拒一阵,此夜想能平安熬过……” 1040 君子治世,道不滥施 久别重逢的刘禺兄弟被突厥大军围困山谷、负隅顽抗,而远在近千里之外的北征大营中,则又是另一番光景。 北征以来,除了在西受降城北部围杀突厥小可汗默棘连所部之外,大军主力一直未遭大的战事,甚至就连此前一战都是由前锋别部完成。 所以从战争局势来说,北征大军一路北行、可谓畅通无阻,几乎是兵不血刃的便抵达了突厥牙帐南部的浑义河。 永徽旧年,唐将高侃北上攻灭据地反叛的车鼻可汗,此地曾置浑州就近安置车鼻降众、受辖于狼山都督府。 几十年间,人事俱非,当大唐北征大军重临故地的时候,原本的浑州城池早已不复存在,只在积雪冰封的河湾一侧还剩下一些风雪摧残的土围子。 过去这段时间里,大军主力虽然无遭大战,但也一直在保持高强度的行军。抵达浑州故地后,距离突厥牙帐所在已经只剩下千数里路程。 剩下这段路程,随时都有可能遭遇突厥本部大军的迎战,所以大军主帅张仁愿便决定在此短驻数日,让将士们体力稍作回养,同时汇总整合前锋以及诸别部人马各自人事资讯,为接下来的大决战做足准备。 张仁愿行事果敢、雷厉风行,一俟驻定便分遣军使传告诸路人事入此沟通商讨资讯。诸军主将也都深知这位出将入相的朝廷大员的行事风格,闻讯后自是不敢怠慢,纷纷遣员通告。 不过彼此行军路线不同、路程有近有远,各路使员入营时间也都有早有晚。 安北参军李伷先抵达浑州大营的时候,便见到诸营垒间已经是行李整定、拔营在即,心知要遭。军书验定被接引入帐的途中,他还不忘抽出随身佩刀修割打理一番须发仪表。 本来已经抵达晚了一些,若再因为风尘仆仆的糟糕仪容玷污观瞻,少不得要遭受一番发落。沿途营中诸文武官员们眼见李伷先一副手忙脚乱的模样,也都不免忍俊不禁。 行至帐外未及立定,早有行营文吏站在帐外询问道:“是安北军使?速速入帐禀事!” 李伷先这里刚刚还刀入鞘,正打算抬手拍打一下襟前碎须,闻言后便也顾不得,忙不迭拔腿便往帐内行去,入账后便向上方叉手恭声道:“安北参军李伷先,拜见大总管……” 说话间他抬头望去,却发现帅案后空无一人,转头再作打量,才发现帐内左侧角落里一群人箕坐一团,当中一个须发凌乱打结、仪容较自己还要糟糕的老翁正向他招手道:“不拘俗礼、入此话事。” 李伷先几次入河朔走禀军机,也常风闻张仁愿日常风格,所以在入帐前一刻还在忙碌打理仪表,此时见到这一幕情景,愣神片刻才勉强认出那老翁正是让内外从事官员都头疼不已的张相公。 不独李伷先感到诧异,哪怕张仁愿京中至亲好友见到他眼下这幅姿态、若不仔细打量的话,只怕都要认不出。 张仁愿作此风格改变也是事出无奈,虽然北征大计筹备数年,但当大军真正踏上行程,还是会有各种层出不穷的小困扰涌现出来。 困扰大军征程最大的问题无疑是后勤补给,难以做到在镇时的面面俱到。将士们异域跋涉,哪怕是一些寻常的疏漏困扰,在情绪上都有可能加倍放大出来。 但在见到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张仁愿都是一副不修边幅的邋遢模样,此一类情绪上的困扰多多少少也能得到些许舒缓。 用张仁愿自己的话说,那就是“几十年风格维系毁此一朝,若能籍此补我士气,亦是一幸”。 大唐内外掌军臣员,各自风格韬略俱不相同,有的爱兵如子、有的执法如山,但若说只凭仪容邋遢便能疏解将士怨情,张仁愿也算是独此一例了。若换了王孝杰作此形态出没营中,大家兴许还要议论大总管干净整洁的让人受不了。 李伷先来不及深作感慨,凑近过去一看只见众人围坐当中是一张硕大的行军地图,地图上还摆放着一些土木模型以表示地理变化。眼下周围尚空一席,正是安北都护府如今所在的金山东麓。 眼见如此,李伷先也心有了然,走入那个位置坐定下来,再望向地图时便不免有种身临其境的具体感受。 待到李伷先坐定之后,张仁愿便抬手丢给他一根木杖并开口道:“安北诸军现驻何处,你来指点一番。” 相对抽象的文字记忆要转换成地图上具体方位需要极高的联想能力,李伷先也是观察并沉吟许久,这才拿起木杖在地图上指划起来。 安北都护府本来是大唐在漠北设置最高的军政衙署,只不过高宗晚年随着后突厥骨笃禄兄弟起事闹大,渐渐的形同虚设。到了高宗宾天的垂拱年间,更是直接撤掉了这个已经对漠北丧失领控羁縻的都护府。 神都革命之后,为了展示革周归唐的气象,诸多武后临朝时所裁撤的内外衙署官司重新设置起来,安北都护府也在此列,并归当时的陕西道大行台管辖。 时封雍王的当今圣人西进关中时,便有北庭大都护的领衔,这是为了掩饰安北名不副实的尴尬。当时洛阳朝廷将此付以行台,大概也是存着几分让行台外事纠缠、无暇回顾内务的心思。 等到默啜入寇河朔被击退之后,安北都护府才又重正其名。只不过复设的安北都护府仍然难以重归漠北行政,主要的职责是羁縻管制众多从漠北南迁内附于漠南并河朔的胡部。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朔方大总管并安北都护府长官并是一员。一直等到今上入洛定乱称制,原单于都护府也并入安北,安北都护府才又有独立的衙司人事构架,但仍在设于西受降城。 之后大唐国力渐壮,安北都护府治所也屡经变迁,甚至可以说安北都护府的变迁就显示出大唐国力的恢复。等到贯穿漠南的参天可汗道重新修建起来,安北都护府也终于行出碛口,重归漠北。 只不过朝廷北征大计屡遭搁置,所以安北都护府也并没有直辖太多兵员,只是作为漠北牙帐周边仍然存德怀义诸胡部的一个联络处。草原商贸恢复发展后,安北都护府便又移镇金山东麓,负责西域与碛北的人事沟通。 虽然在北征前夕,朝廷也从安西、河朔抽调一部分甲力增补安北兵力,但今次北征主力仍然是自漠南河朔北上的大军,安北则与安西军负责唯独突厥向西域逃窜糜烂,并且为抵达漠北的北征大军就地解决一部分给养。 眼下李伷先凡所指点的安北军力布置,主要还是漠北诸部落的归义仆从军,诸如葛逻禄、拔野古、同罗、仆固等漠北乌古斯部落。 乌古斯在漠北即就是部落联盟之义,是有别于突厥阿史那族直系亲领的漠北杂胡部落的一个统称。此前大唐攻灭东突厥并薛延陀,制霸漠北,这当中相当一部分部族南迁内附于漠南,即就是铁勒诸部。 乌古斯与铁勒俱是部落联盟,只是在外在内、生胡熟胡的区别。 彼此间的势力变化也颇为复杂,比如原本作为乌古斯的回纥阿跌部因不堪重返漠北的突厥凌辱,在原河朔总管契苾明招抚下举部南迁,如今已然是漠南归义大部。而原本旧附漠南的回纥药罗葛部,则不满大唐朝廷的欺压怠慢,越来越频繁的出现在乌古斯盟会中。 抛开这些生胡熟胡的区别不说,等到李伷先将诸部族兵力布置指划完毕后,张仁愿便皱起了眉头,指着地图西北方位那一片极大的缺口说道:“此方竟无卒员布设?” 李伷先看了一眼地图后便连忙说道:“此境旧为贞观之季坚昆府,自曲漫山北俱黠戛斯诸部世领。此诸部虽短受安北节制,然终究离国甚远,开元初年默啜北行即索其部女子为侍,授其三部酋首俟利发职,去年更将诸部归于其子北部特勤同俄,都护府虽有遣员联络,但却始终无从接触其机要人事……” 张仁愿自知安北都护府因无强军在镇、做事难免掣肘诸多,对此也并未深究,不过牙帐西北出现这么大的一个空挡漏洞也需要正视起来。 “向者诸军环置取义围歼,今默啜退路早谋,征计并不可唯守周全。吾辈志力仍壮,勿遗频繁征扰于后世子孙,功此一役,不准贼首走脱!” 虽然说北征军事大体框架已定,但远在长安的朝廷也只能偏于自身情势制定征计,漠北真正第一手的情势都要大军入境之后才能体现出来。所以在这框架之下,还是给主将留下了极大的临机应变的余地。 此前张仁愿的计划是通过前路诸军的不断侵扰,逐步引诱突厥主力南来,尽量在郁督军山南麓进行大战,将突厥牙帐所覆的战略纵深化作大军追歼围剿的余地。 之前战争情势的发展,也在逐步应和张仁愿这一战术思路。牙帐南部的特勤杨我支率军南来截堵前锋各部人马,已经逐渐脱离牙帐整体的攻防体系,也让突厥牙帐出现了一个极大的漏洞。 接下来便可以通过前路人马的交叉围堵,将这一路突厥人马引入预定的战场中,以此作为诱饵将更多的突厥人马引入此中。 但安北都护府传递的消息却显示出,突厥默啜除了固守与主动迎战之外还有着第三个选择,尽管这个选择未必是好,但却能给默啜提供一定的苟延残喘余地。 这自然是张仁愿所不乐见的,战争进程如果被拖延下去,不独国中要承担更大的战争压力,而且越作拖延,变数就会越多。 他眼望着地图默然不语,帐内诸将也都敛息凝神、不敢打扰他的思路。 如此压抑的气氛持续了好一会儿,张仁愿才又开口道:“中军加速行程,直歼特勤杨我支部、勿使回援。而后精骑直冲牙帐,不失贼酋走脱!” “如此是否过于激进犯险?今胜数在我,只需缓进摘夺。若军机骤变,各路人马分在诸方,难能及时应从。其牙帐甲数仍众,若只中军突进,胜负恐生莫测……” 听到张仁愿这么说,诸将自不敢擅持异议,一名监军官员则忍不住开口说道。 “诸军之所环置,所贪无非策应之劳,两国夺胜仍仰中军。今中军之所缓行,并非胜数有差,只为兼顾周全,知贼势允战允走,若再循故计,是以枢机而就枝节,智者不取、勇者亦不取!” 若是旁人部将质疑,张仁愿根本懒得解释,但见是监军开口,他还是耐着性子稍作分讲。毕竟当年他在安西担任监军时,就曾告过王孝杰的黑状,让王孝杰白身典军了很长一段时间。 “牙帐之所覆领,方圆亦足千里,其左右两厢领兵,诸察各有典掌,真能近拱牙帐之军,不出万数。凭我五千胜军,亦可直捣生擒,其首脑既破,手足纵有叫嚣、亦是余波!” 如今大唐各路人马也都分散漠北诸方,嫡系的各方唐军还有着清晰明确的军令传达系统,但那诸胡仆从则就很难在极短时间内传令集散。再考虑到他们各自助战之心急切与否以及私欲相关,那就更做不到短时间内的集散调度。 张仁愿对此也有考量,接着又开口说道:“传告诸部胡军,不必急就牙帐,自此以后一个月内,功簿不作细录,凭其诸军掠取。一月期满,不赴牙帐听令者,我并诸军共讨之!” 原本李伷先还觉得这次见面张仁愿风格有改,在听到这一桩军令后不免又是心生凛然,只觉得这位大总管仍是杀性十足。 若张仁愿只是传令诸胡人马前往牙帐会师,那么各路胡军或是不想损失太大、或是意存观望,多多少少都会有所拖延。 可现在张仁愿作此命令,便等于说自此以后一个月时间内不再对诸胡军队再作管束,任由他们在草原上劫掠自肥,这无疑会极大的激发出诸胡部伍的凶性。 今凡所助战的诸胡部伍,未必人人都怀德尚义,所图更多还是趁着两大强国交战、跟在大唐后面分润一些突厥倒塌的血肉油水。 诸如当年跟随在大唐身后联合攻灭东突厥的铁勒诸部,势力明显的就要比漠北的乌古斯诸部更加壮大。以至于后来骨笃禄兄弟起兵反唐,都要从这些部族身上刮取油水打秋风。 现在张仁愿作此声令,无疑是在说突厥牙帐主力自有大唐中军困堵交战,那些意欲趁火打劫的胡部们这段时间能抢多少,都归他们各自部族私有。 如此一来,那些部族还不会发了疯一般的上手抢夺寇掠?而等到突厥各个部族都遭受疯狂寇掠时,他们又能有多少人会满腔忠诚热血的放弃自己父母妻儿、牧场牲口,奔赴牙帐勤王救君? 对此张仁愿也有自己一番逻辑:“漠北此境,地不能补我国用,人不能供我长驱,毙其一凶、复起一凶!昔者薛延陀、回纥之类皆食前而肥。量功而酬,只会更肥胡中壮者,唯群蛆蜂拥、争相蚕食,能断突厥余烬祸根。群相争啖、世代血仇,多寡不公、睚眦丛生,彼此无相统属、锱铢必较,才会长需强力仲裁,久御此方。仁者,君子治世之道器,若无由普授、华夷不分,则道衰矣!” 1041 颓志老物,不足兴邦 清晨时分,特勤杨我支从大帐中悠悠醒来。帐内炉火彻夜有人看护燃烧,以至于杨我支起床后甚至感觉有几分燥热,先着人呈上满满一瓮的酪浆痛饮一番,这才恢复了几分精神。 昨天直到天黑时分,部众们也没能攻下山谷中唐军那个小小据点,这自然让杨我支大为不满。 大军出击时因为没有携带太多野营物料,无奈下杨我支只能率领部伍再次返回北面几十里外的临时宿营地,只在山谷中留下三千部伍继续围困,并期待能在夜中唐军精疲力尽时一举攻克那座陋营。 但是很可惜,杨我支醒来后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人入帐通报喜讯,这不免让杨我支有些失望。但也谈不上有多强烈,毕竟今天有一整个白天,无论那谷中受困的唐军士卒们有多顽强,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之下,这一场战斗必然也会在今天有一个圆满的结束。 心怀笃定的胜算,杨我支也并没有立即率部前往山谷,只是着令部将先率两千人前往。而他则留在了营地中,先是从容用过了早餐,然后又开始清点此番外出围剿唐军前锋斥候们的收获。 这一次外出迎战唐军,除了杨我支本部人马之外,还有众多前来归附的族中少壮豪贵们并其各自部伍,足有近万之众,规模自是不小。 因为此前隐忍不发时便搜集掌握了许多唐军斥候前营的踪迹动向,杨我支一行倒也没有跑了空军,很是与唐军人马进行了几场遭遇战,但是讲到实际的战获,则就不如此前预想的那么可观。 但这并不是因为杨我支所部战力低下,而是敌人太过滑溜,每有遭遇皆以游遁为主,很少展开正面的交锋激斗。 这自然让杨我支生出一种蓄满劲力的一拳挥打空处的无力感,追随作战的那些族中少壮们倒是情绪激昂,只觉得唐军避而不战、不过如此。 但杨我支作为方面大将,本身又是在漠南磨砺崛起,自知事情绝不简单。唐军如此大势北进,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到漠北进行一场郊游,屡有避战之举,只能说明背后隐藏着更大的图谋。 而且此境已经是深入漠北、接近牙帐的腹心地带,换言之在此之前,唐军已经经历了辛苦的长途跋涉,但却仍然能够保持如此充足的机动力,必然是已经掌握了非常丰富的补给渠道。 事实上在几番追击的过程中,加上接连扫掠两处唐军前部遗留的营地,杨我支都发现许多唐军战马身上留有许多属于他们突厥部族的印记。 无论这些战马是唐军在外围部族抢夺到的,还是那些部族主动投降进献,这都不是一个好现象。 特别在唐军到来之前,牙帐已经对周边部族进行连番的人马征取,但唐军却仍然能从牙帐外围获得可观的战马补充,这说明那些部族都在暗中抗拒牙帐征命、仍有留私,牙帐对周边部族的控制远不如想象中那么强大。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杨我支心中也是倍感无奈。早年在漠南起事、游击作战时,他父亲默啜还能保持简朴作风,与部伍士卒们同食同宿,可是来到漠北后风格便发生了大大的改变,常年游宿于几座华贵的大帐之间,鲜有深入部族、查问部众疾苦。 用默啜自己的解释是,可汗乃大漠之主,自当以威御众,岂可长期混迹于下卒之中,使尊卑混淆、人主无威? 可汗越来越脱离底层,竟日与叶护咄悉匐等沉迷于势力瓜葛的纠纷竞争中,同时又受到那些西域胡商们所提供的物欲蛊惑,对部族的管制越来越懈怠。 但在杨我支这种壮志未已的人看来,他的父亲、叔父包括那些部族大酋们,都已经是志力颓废的老物,其志向格局已经不足以再带领突厥走向更大的辉煌。 这一次众多族中少壮主动前来归附于他,便已经清晰可见突厥内部真正的人心向背。 阿史那族的血脉从来也不缺乏继续制霸草原的雄心壮志,只不过这些真正敢想敢做的年轻人们皆受丧志老物们压制,不能绽放出自身的光辉。 有鉴于此,再加上身受父亲常年对他的提防打压,杨我支心中那份抢班夺权的心意也越发的炽热。当然他也明白,想要达成这一愿望,终究还要靠实力说话。 这一次唐军兴兵来犯,就是他苦苦等待的机缘转机。虽然此番迎战真正的战绩不多,但这一行为足以让他风格鲜明,成为族中雄壮强硬的代表,获得更多部中族人的拥戴。 点验了一番所缴获的唐军器杖旗帜诸物之后,杨我支又去探望了一下所俘获的唐军俘虏伤员。近万军众转战数日,结果却只俘获十几名唐军伤病卒员,说起来虽然让人有些丧气,但跟牙帐中那些连列阵迎战都不敢的老物相比,已经足以值得夸耀一番。 “一定要妥善照顾好这些唐军伤卒,若因粗心有折一人,我便要让你等殉葬!” 此番迎战,杨我支明显感觉到所面对的唐军风骨面貌俱不同于早年漠南凡所对阵之众。尽管他表面上在族众们面前喊打喊杀、势不两立,但心里同样不想把大唐得罪到死、完全没有了转圜余地。 表面的态度如何,只是邀取部众人心的手段,可若真的将此当真,哪怕他能从父亲手中夺取到部族大权,也绝难长久的享有。 巡察一番,眼见那些唐军伤卒们虽然态度不善,但精神尚可,杨我支便也放下心来,折身返回大帐,准备再动身前往山谷督战。 只要拿下山谷那一部唐军,这一次外出迎战便算有了一个还算可以的收尾,便可引部返回领地,凭此战功攫取更大的族中权柄。 然而杨我支却不知道,这已经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对未来怀有美好的畅想,不久之后他的身心俱将是一片灰暗冰冷。 当杨我支再次返回山谷中时,战斗仍在继续进行着,只不过攻势并不猛烈,显得有些敷衍。 这也无怪突厥士卒们不肯力战,车阵外围那些被烧得黝黑的土坡石面以及尚未被完全焚烧干净的残骨都在述说着此前的战场画面是如何的残忍。 车阵内唐军士卒们喊杀声都已经声嘶力竭,但却偏偏有着钢铁一般顽强的意志,每次以为他们已经油尽灯枯而赴前进攻时,总会狠狠得被打退下来。 到现在,他们也已经不敢再随意估判阵中唐军究竟极限何在,只知道不要在胜利即将到来的时刻枉送了自己姓名。而且督战的将领又传达特勤的命令,表示在胜券在握的情况下尽量俘获更多生者,一名唐军活卒可得五马十羊,斩杀则大打折扣,也让他们进攻起来颇感束手束脚。 相对于阵外突厥军众的纠结,阵内仍在坚持的唐军将士们心意要更加的纯粹。 尽管寒冷的天气抑制了伤口的溃烂,但肩后的箭伤仍让刘禺失温严重,经过一夜的苦熬之后,到了黎明时分他便失温严重,半醒半睡间身躯不断的打着摆子。 刘五郎这会儿状态同样算不上好,虽然要害无受创伤,但一些小伤积累起来也让他失血颇多,眼下同袍们已经不再让他抵御最前,且在阵内略作休养。 不敢让兄长直受篝火的熏烤,刘五郎将刘禺颤抖的身体紧拥怀中,这会儿他已经没有了再向阿兄夸耀英姿的张扬恣意,只是不断的贴在兄长耳边低诉道:“阿兄,你要挺住……咱们兄弟多不容易才能重聚,纵然此番注定难活,你要睁眼看着你兄弟为咱们报仇!凭我阿兄势位,十名胡卒人命来换都是有亏,我仍有胆量气力继续杀戮,只求阿兄你能亲口为我数算……” 刘禺此际头脑已有几分昏沉,听不清兄弟的话语,但也在自说自话:“我若不归,妻儿自有朝廷恤养,无需五郎操累……你隐姓埋名、想是怨我当年未救,但我并未忘记自家兄弟……早年行前俸料积攒,京南置下十亩园业,就是为你成家预备……旁人都劝,五郎想是已死,但我偏偏不信,就连圣人召见垂询,都不能阻我北行寻你,是我赢了、赢了……” 刘五郎听到兄长这一番絮叨,已是泪如滂沱,哽咽悲声道:“当年只知犯下大错,恐怕连累兄嫂,所以改名换姓,哪里是在怨恨……却不想连累阿兄放弃京中繁华……我绝不让阿兄死在此处,哪怕、哪怕……” 正在这时候,阵外攻势暂缓,继而便响起了突厥人喊话招降声,刘五郎听到那腔调怪异的言语,再垂眼看一看脸色苍白的兄长,鼻息渐渐变得紊乱起来。 然而刘禺却陡地睁眼变得清醒起来,抬手一把抓住兄弟前襟,一字一顿道:“此身死则死矣,不准投贼染污!我兄弟生而草莽,逢此壮世,罪而不死,各逢际遇,再造之恩,披肝沥胆且不足报,决不可……” “阿兄误会我……我虽不如阿兄名达天阙、圣人垂询的眷顾,但这些年身在朔方也是凭弓刀砍杀一片立足之地!生则唐家壮士,死则镇边恶鬼,绝不会取媚胡膻苟活!胡狗以生死大欲诱降,我需籍此敷衍,回补士力,才有底气临死反扑、杀贼更多……” 刘五郎环顾一眼周遭业已疲累不堪的同袍们,口中恶狠狠说道。 “扶我起身,我来交涉。区区一个行伍下卒,岂得胡酋见重!” 刘禺听到这话,才松了一口气,继而又开口说道。 外间招降的胡员远在射程之外,一遍又一遍的叫嚷说辞。刘禺在兄弟搀扶下行上车驾,向外呼喊道:“某乃安北都护府司马,岂尔等下贱杂胡能作召诱!阵中若有牙帐贵者,着其来话!” 对面胡人们听到这喊话声,顿时不敢怠慢,忙不迭快马转回通报。 新赴营阵的杨我支闻听此言,一时间也是惊喜不已,他自漠南起家,对唐国制度典章也有了解,本以为所围困的只是一部运输辎重的杂伍,却不想当中还有这么一条大鱼。 安北都护府乃是唐国设在漠北最高官司,司马更是三上佐之一的高官,盛极时就连诸多部落大酋都要俯首听训,若能生擒这样的高官,可比歼灭一路别部杂军更有价值得多。 担心部下们见识短浅、无能辨识对方身份真假,杨我支亲自策马入前,大声呼喊道:“我乃可汗长子、牙帐特勤,身份可足与司马对话?府君空口无凭,可有印信凭证具见?若此声言不假,我自具宴款待,绝不刀兵加害!” 车阵内,眼见突厥首领都亲上前线问话、可谓重视至极,刘五郎心中既为兄长感到自豪,同时不免有些吃味:“我等斥候骁勇,不知诛杀多少贼部甲伍,也无从得此重视。阿兄只将名号宣扬,竟引得主将亲自来问……” 刘禺听到这话便微微一笑:“唐家名位庄重,虽阵列对战的敌国对手,亦不敢小觑!但这一份敬重有礼,也是全凭你们这些武贲强悍,才营造出的大国威望!司职虽不相同,但这一份大唐子民的荣耀,却是宇内俱享,人不敢轻!” 说完这话后,他又望着对阵喊道:“两部交触以来,唯见特勤部属刀兵穷扰,却未见丝毫礼宾之数。今势屈在辱,特勤之宴,实在未敢轻赴……” 对面杨我支听到这话,不免气得一乐,明明是你们挑衅在先、大军入寇我家国,我肯赴阵喊话招降,已经给足你面子,却还要被你埋怨礼数不周? 但听对方声言谈吐,倒也不像是寻常的部伍兵长,杨我支生擒其人的打算更加强烈,无论是不是安北司马,生擒其人都比一具无甚奇异的死尸更有价值。 “此番两国论战,缺德亏义不在汗国!漠北之众久无南下滋扰,更无何处挑衅上国。今临阵招抚,只因敬重府君名位,无需杂言其他。府君若出阵来见,我自以礼相待,否则和气无存,唯有覆土礼葬、不辱大国名臣!” 杨我支虽然急欲生擒对方,但在下属们面前也要维持刚硬姿态,所以喊话也是颇为强硬。待他话音落定,周遭亲信部众们便纷纷振臂怒吼道:“不降即死!” 刘禺并不回应那些喧闹杂声,待到这些聒噪声略作平息,才又笑语道:“某虽不才,在国亦列居安北上佐。开元革新,单于都护府并在安北共事,论此势位,旧单于都护府下曹亦需下席听命。今特勤引我同归,将具何势位相待?” 他这一番有关大唐边司的喊话,那些突厥人众们听得自是有些茫然,但杨我支听在耳中,却是倍感羞恼。他们一族旧年俱是出身单于都护府下属降户,这话便是在说就连可汗默啜都是都护府司马下席马仔,杨我支又凭什么让他放弃现在的势位? “可汗漠北霸主,府君刀下余魂,浪言陈旧故事,能无自觉羞耻?唐国不能善赏壮士,所以勇士出走、创建伟业。今府君亦逢此缘数,生死荣辱,俱在一念!” 对方的嚣张倨傲让杨我支耐心顿失,便打算下令再攻一阵以作震慑。 刘禺继续喊话道:“旧员之所出走,的确北面经略失察。后续诸事,屡有验见。今我新朝君臣痛定思痛,于此深有检讨,欲于此番征计修正旧失。某位列方职,亦与谋计议,特勤难道不想知,此战之后,漠北需作何种政治?” 杨我支听到这番喊话,心中的好奇顿时也被勾动起来。安北都护府乃大唐掌管漠北情势的边司,刘禺身为都护府司马,说他知晓接下来大唐对漠北的经略方针,这是极有可能的,甚至安北都护府本身就是最直接的执行方。 “漠北牙帐之所覆领,自有汗国法度,上国谋善则两安、谋恶则两乱!” 杨我支作此回应之后,便策马归阵,不再继续浪费口舌。 但其实他心里想要生擒刘禺的念头却比刚才炽热了百倍,眼下牙帐内纠纷不已、迟迟未有定计,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猜不透大唐之后在漠北会奉行怎样的策略,是要对他们阿史那部赶尽杀绝,还是再循往年的羁縻故计? 包括杨我支自己,尽管心里看不起那些举棋不定的老家伙们,但他对大唐之后的策略方针也充满了好奇。他眼下的主战态度主要还是为了邀取部众少壮人心,却并不是要真的孤注一掷的同大唐死战到底。 若能擒获安北司马、提前知悉大唐凡所相关计议,那对他接下来的取舍选择无疑会有重大裨益,也能凭此先知拉拢到一批族中真正掌权的豪贵向他靠拢。 怀揣着这样的思量,接下来再下令发动进攻的时候,杨我支便换上了自己的亲信嫡系,担心那些满腔热情但却不知轻重的少壮们真的失手干掉那名安北司马,还是用自己的心腹人马更加稳妥。 “这是谈崩了?” 刘五郎见杨我支策马归阵,开口问了一声,又担心阿兄有什么心理压力,便又连忙说道:“略得喘息便已经极好了,若真长时罢战,气力涣散更难奋起……” 刘禺闻言后则笑着摆摆手:“生机大在,杨我支已经不舍杀我。你等也不需一味死斗,只要力拒贼众于阵外,不让我遭贼所执,情势便有可维持余地,甚至熬到援军抵达!” 刘五郎虽然骁勇凶悍,但讲到视野眼界终究不如刘禺这种镇边上佐,实在想不通随便几句阵前的对话怎么就能达成阿兄所言的那种效果。 但出于对兄长的信任,他也不再狐疑,小心翼翼将刘禺搀扶送归阵内后,便再次披甲提刀,与同袍们并肩拒战。 接下来的战斗也的确如刘禺所言那般,虽然突厥精锐尽出、连番攻战,但实际的战斗强度较之此前却大有逊色。那些突厥军众们虽然喊杀声激烈,但更大的注意力似乎还放在阵中的刘禺身上。 甚至在某一次冲击过程中,一名突厥兵长一边佯作劈砍着,一边往阵中抛去一物。刘五郎等还以为突厥人用出了什么奇异的破阵之物,打退敌人进攻后退回一看,竟然是一包治疗刀箭外创的伤药! 眼见此幕,刘五郎等人不能说是大惑不解,只能说是目瞪口呆。如果眼前这不是自家亲兄,刘五郎只怕要怀疑是不是阿兄阵前同杨我支的对话隐藏着什么私通暗语,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约定? 刘禺也不便同众人深作解释,只看着杨我支贴心使人送来的伤药时有些哭笑不得。 人的势位越高,所面对的权衡取舍就越多,无论在外表现是个什么模样,但下意识的举动也都充满了利害对冲的考量。许多看似纠结矛盾的行为,背后其实都有一个核心目的,那就是尽可能多的给自己争取有利因素。 有了敌方资来的这些伤药,刘禺与几名重伤战士们才得有及时诊治,情况略有好转。 不说唐军将士们不理解杨我支的态度行为,就连杨我支那些心腹部将,在接到充满矛盾的指令后,心中也是大惑不解。 杨我支同样也不方便向部将们解释眼下情势中安北司马这身份奇货可居的价值,在将生擒对方的任务吩咐给心腹执行之后,自己则返回了行帐中一番畅想,甚至抬手唤来书令吏员就案拟写书信,要传递给几名部族大酋,告诉他们自己擒获唐国安北都护府高官,若想知后路如何计定,便速来同他商讨。 然而这些书信还没有拟写完毕,突然有卒员快步冲入帐内,脸色惶急的颤声道:“特、特勤,唐军、唐军……” “唐军营地已经攻破?那安北司马可还生存?” 杨我支听到这话后连忙起身,神情紧张的发问说道。 “不、不是谷中,是东方、东南方,大批唐军、大批唐军正向此来……” 那卒员语调颤抖,讲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带上了几分惊吓所致的哭腔。 1042 大罪贼臣,投案请刑 “唐军突进,特勤杨我支部回撤不及,遭其围截厮杀,溃逃北归者寥寥,特勤亦没敌中……” 当从部众口中得知这一消息,康待宾只觉如晴天霹雳一般,倒不是因为他同特勤杨我支有着多么深厚的私人情谊,而是一种唇亡齿寒的惊惧感。 杨我支擅自率部离开所驻、南下迎击唐军,因为并非牙帐授命,所以近日来在牙帐中也不乏声讨。可汗表面上自是愤慨不已,内心里则不无纠结。 虽然可汗心里是非常希望能够通过一些事件来增强部属抗拒唐军的决心,但又不希望杨我支大出风头、声势因此壮大。 权衡再三,他便命令康待宾率领所部离开牙帐、南下进入杨我支所驻领地,对叶护咄悉匐等反战派说辞是要问责杨我支擅战之罪,但给康待宾的真正命令则是杨我支若得胜则留部制衡,若失利则夺权拘押。 无论前线战况如何,这自然都不是什么好差事。但几番私密谈话,可汗也把意思表露的很直白清晰,康待宾作为一个外来的西域杂胡,能在牙帐倍享荣宠,既有所得,便需有所付出,眼下便是他舍命报答可汗恩惠的时机。 康待宾对此也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他在突厥内部根本就没有什么根基可言,所享一切都是来自可汗恩赐。若是违逆可汗的意愿,立刻就会遭到抛弃,而突厥阿史那家那些豪酋贵族们必然也是乐见他这西域杂胡倒霉。 尽管心中万分不愿,康待宾也只能硬着头皮率部南来,自家妻儿亲属则尽被扣在牙帐留为人质。却不想抵达杨我支领地未久,便惊闻如此噩耗。 “特勤乃可汗诸子最为年长壮健者,竟无一战之力?难道唐军真就如此势不可挡?” 纷乱的心情中,康待宾仍存几分侥幸之想,忍不住开口问道。 可汗对儿子的提防可不仅仅只是来自血脉的威胁,特勤杨我支所统率的部伍也是牙帐武装中数一数二的精锐部伍,惨败的如此猝然,总是让人有些无法接受。 部将听到这问题,只是满脸忧怅的垂首道:“战在数百里外,具体情势已不可知。只从溃卒口中知悉,唐军军数胜万,陡现行营侧方,交战未久特勤军便已溃防,之后各自逃窜求生、策应全无,未知唐军战后并未顿足,仍在一路追杀,势将直入此境……” 听到这回答,康待宾更觉心慌。他自家知自家事,讲到锱铢计较、囤积居奇,他自是如数家珍、满盘算计,可若讲到领掌大军、对阵交战,实在非其所长。就连特勤杨我支这个常年领兵的勇健宿将都身没敌阵,他更加不觉得留守于此会有什么胜算。 “告令群伍,不要再卸车张扎营垒,再着斥候细探,若唐军径直北进,即刻撤军!” 且不说康待宾对于突厥本就没有什么强烈的家国归属感,仅仅作为一个商贾,趋利避害便是他安身立命的思维本能,绝不会有什么固守死战的壮烈情怀。 部将闻言后连忙点头应命,只是还没来得及退出,便又听康待宾问道:“若没有记错的话,左近应有叶护所统一部领民?” “设毗施密部位在东北,有众九百余帐,正是叶护子部……” 部将稍作沉吟后便回答道,康待宾在听完后便说道:“勿待斥候返回了,即刻拔营,我们去毗施密部领地。” 固守特勤领地以待如狼似虎的唐军,康待宾是绝对不肯,但若就如此退归牙帐,也必然会令可汗不满、遭受惩罚。 康待宾虽然不是什么勇于论战、韬略精熟的大将,但能以一介西域杂胡的身份在牙帐混得风生水起,自然也不失谋身的智慧。 也幸亏他见机得早、及时下令撤军,当唐军在围剿杨我支部并继续挥军北上、抵达杨我支领地的时候,营地中牛马粪便都还没有完全风干冻硬。 且不说唐军懊恼被这一部突厥人马脱身撤走,康待宾率部抵达叶护咄悉匐子部领地时,不待对方迎接招待,即刻便下令发动进攻。 这一处营地民众不足千帐,且留守在此的多是老弱妇孺,全无防备之下自不是康待宾几千人马的对手,很快营地便被攻破,部民们也都少有走脱。 康待宾先是下令将一部分俘虏分兵暗送回己方领地,剩下百十名壮丁,则下令施以剜鼻割耳的肉刑,甚至下令割掉这些破口大骂的突厥部民的舌头。一通肉刑凌辱下来,又有几十人直接死在当场,侥幸活下来的也都奄奄一息。 做完这些后,康待宾更不停留,再次动身直返牙帐,途中便命人先行一步归告报信,对于特勤杨我支的冒进没敌也并不掩饰,只是对于自己避战回师的理由稍作掩饰。 按照他的说法,他并非畏怯避战,只是因为抵达之后,勒令左近诸部提供物资人马助战却无得回应,更有一些部族暗中向唐军投降,结果却不被唐军信任,遭受一番凌辱,要靠自己所部力战救回一些。 “唐军凶残至极,杀马食人、无恶不作!臣率部奔战,未能解救特勤,已经心痛万分。又遭南面诸部背弃、孤立无援,全凭一腔忠勇击退唐军前锋小部,才得以撤归牙帐。本意整部继续死战南面,唯从唐军手中夺回一众身遭凌辱的子民,恐牙帐诸贵不知唐军残忍恶行、仍心存奢望于仁德,所以急归详告!” 康待宾自知他这一番临时起意的离间计略太过潦草、漏洞诸多,不耐深入调查,但特勤兵败、唐军大部须臾即至,也根本没有时间再仔细追查审问,且最重要的是,有人愿意相信这就是事实。 果然,可汗默啜在听完康待宾的回奏之后,再见到那些叶护部民们被折磨得不人不鬼的凄惨模样,已是怒发冲冠、一脸愤慨。 “这就是你所说唐军怀仁、不需死战的做法?瞧瞧这些蠢物已经被唐国恶贼折磨成何等模样?是不是要到我兄弟子孙都遭此酷刑,你才会醒悟唐国亡我之心!当年兄弟起事于漠南,就是因为难忍唐国的凌辱压迫!如今漠北苟活几年,故时所遭受的悲惨已经完全忘却!” 默啜并不给兄弟咄悉匐质疑辩解的机会,拍案一通怒骂,继而便又说道:“勿谓兄弟不可富贵同享,今唐军入寇、生死尚且不知!不说你在族中摇舌困阻迎战计议,只凭你子部未待族议计定便南向通敌便是大罪一桩!我刀兵雄壮、只为杀敌,绝不戕害自己兄弟,你即刻交出自己领事印信、暂由我儿同俄代领,攻退顽敌之后,你是去是留、我绝不阻挠!” 听到默啜这番声色俱厉的训斥,咄悉匐自有百口莫辩的委屈,直在大帐中便被剥夺了一切的权力、并被拘押囚禁起来。 眼见咄悉匐都遭如此对待,其他一些主和派的豪酋们一时间也都不敢发声。尽管他们还有满腹疑惑,但眼下唐军确在快速向牙帐进军,已经无暇再作什么两全的计议,只能恭受可汗的调度命令。 尽管康待宾没能完全贯彻自己的命令,但总是造势帮忙解决了咄悉匐这个秉持异议的兄弟,默啜对其也并未再作苛责,留其询问一番唐军的实力并最新动态后,旋即便勒令其人率领所部前往辅佐牙帐北部后厢的另一名儿子,继而默啜便开始埋首调度牙帐人马守御唐军,并传令诸厢部伍赴此勤王。 唐军来势极为迅猛,在康待宾返回的第二天,其中路大军便直闯空门,连克数阵后驻扎在了距离牙帐仅有几十里外的腹心之地。 久疲之军、自需勇击,更何况直接被人堵在了家门口。默啜盛怒之下,亲率牙帐大军赴阵交战,要一举打压唐军骄胜气焰。 不同于张仁愿的乐观估计,突厥牙帐人马也是经过了一番长时间的征集调度,虽然也有分守各方的军势布置,但聚驻牙帐的也有两万余众。此番以逸待劳、汹涌来战,同样也是气势逼人,一场大战立即在牙帐南面打响。 “几千里戈壁扬沙、卧雪饮冰,所为正在此刻!今日此战,我与诸将士胜则同荣、败则共穴!功勋漫野,只待扫取,诸君敢战否!” 连场交战、轻骑直入,到如今抵达牙帐的大唐中军人马唯七千余甲兵,虽然后部仍在源源不断的北进,但这第一阵仍需以寡敌众。这一直进险计是张仁愿力排众议确定下来,他也并未听从众将劝说引部徐进,而是一路跟随进军,一路奔走于最前线,此时面对突厥排山倒海而来的牙帐大军,老将形容无惧、只是振臂高呼。 “战!战!战!” 将士们挥戈振甲,声若惊雷,一路跋涉远行的辛苦尽皆抛于脑后,此刻唯是身心振奋,热血沸腾! 两道刀甲铁蹄的洪流,在这牙帐南面的旷野上毫无花巧的迎头碰撞在了一起,此方天地霎时间变得燥热血腥起来。战鼓声如奔雷一般狂响,旌旗大纛亦如狂风中摇摆不定、但却坚韧不拔的密林,一员一马的生死不足挂齿,唯有铁流翻卷、马踏敌阵才能让人动容。 漠北原野上也多年未有如此盛大阵仗的交战,当战斗正式打响时,所有的鼓角军令都淹没于昏天黑地的厮杀声中,唯勇士出征之际、所见对面那醒目显眼的中军大旗所在,是双方将士们奋勇厮杀的最终目标! 唐军将士们大军征远、要一战克定死灰复燃的突厥余孽,而这些牙帐勇士们,也要拼死力战、用生命捍卫阿史那族在漠北的最后荣光! 平地上杀声盈野,高空中鹰鹞不敢盘旋。但这厮杀激烈的广阔战场上仍是乱中有序,身在战阵拼杀的卒伍们或是难窥战场全貌,但在各自中军所在,对方军士们所汇聚而成的一股股洪流都在肉眼可见的快速接近。 开战之后,张仁愿便立马中军大纛之下、寸步不利,其四方仍有两千名压阵贲士守护。 战场上,突厥人马仍是倍胜于唐军兵力,随着双方各自的冲杀勇进,渐渐的便有数路突厥人马冲破了战场核心的厮杀缠斗,看清唐军压阵中心所在,即刻便策马向此冲杀而来。 虽然前线仍有人马据守应敌,但如此距离前所未有的拉近所带来的压迫感十足,在大功重赏的诱惑下,冲近唐军阵线所在的突厥士卒们都有着一份贪功忘命的狂热,唐军阵型严密的锁射根本无阻他们狂热夺功的步伐,拼命策马拉弓、直向中军大旗压近。 “大总管,是否要鸣金回防?” 眼见阵外突厥将士们如此奋勇凶悍,冲击得唐军阵防摇摆波动,有督阵将领暗捏一把冷汗,拨马入前叉手请示。 “士气奋勇,岂可轻堕!大军长击,业已至此王庭,胡势倾颓、力难穿缟,又安能伤我?” 张仁愿冷笑一声,抽刀一斩,砍飞了一支阵前飘来的流矢,继而再振臂呼喊道:“唐业当兴,自有皇命庇我!诸将士无需回顾老物,移阵、赴前!” 随其一声令下,唐军留守军阵顶着胡卒们的猛烈冲杀,缓缓向前移动起来。 此时的战场上,声令传达已经出现了极大的阻滞,但诸军部伍仍有专职的令兵不断的回顾旗令,当眼见到中军大旗不退反进,这自然意味着突厥人看似猛烈汹涌的冲杀没有给本阵带来丝毫的压力。 如此资讯传达,诸军更加的军心大振,向前冲杀的势头更加猛烈,同样陆续的有人马冲杀出战场核心区域,直向突厥人的底阵冲去。 此刻默啜所在同样也只能观望到唐军的中军旗纛缓缓向前移近,一时间不免有些气急败坏:“前锋人马究竟在做什么!我数万雄军击贼几千寡众,竟然无阻进程!” 那些仍在阵前鏖战的突厥将士们自然无暇申辩,唐军步阵严整坚固,远不是几番游骑冲击便能叩破。这些唐军从主将到下卒皆如疯子一般,在这样猛烈的攻势下仍敢向前推进!而每当他们打算下马列阵压迫,阵内便有跳荡杀出,完全不给他们整列战阵的时间和机会。 唐军悍不畏死,但可汗乃是整个突厥汗国的君主核心,自然不可有丝毫犯险。当越来越多的唐军冲近底线,王旗下的旗鼓便下达了诸军回防的命令。 许多冲杀在前的突厥部伍们还没有接收到明确的指令,但一些唐军士卒们已经开始兴奋呼喊:“突厥败了!突厥败了!” 厮杀混乱的战场上,声令要作准确传达本就不容易,当一部分突厥军众在战场上抽离出来要作回防时,其他部伍后路陡失支撑,顿时也变得茫然惊疑起来,纷纷拨马抽身回撤。 这样的迷乱快速蔓延全场,而在唐军的攻杀下,王旗周边的旗号也开始快速的变幻起来,所透露出的讯息更加的让人茫然惊惧,溃散自然如约而来! “再杀、再杀!敌难伤我……” 默啜仍在努力试图稳定局势,甚至又派出两千名狼骑近卫杀入战场,希望能够将局势重新回卷过来。然而这会儿突厥兵力的优势反而成了争回战势的困扰,近万名士卒逃返回来,再加上唐军的推波助澜,那投入战场的两千狼骑也很快就被反卷回来,已经难再阻止颓势。 “可汗,暂归牙帐罢……唐军士气正锐,力难取胜,待我诸军回援,自可将之围困,仍有胜数可争啊!” 眼见战场上军势颓败,甚至已经将要冲击到王旗所在,诸部豪酋们纷纷入前劝告道。 默啜在沉默片刻后,终究也只能无奈叹息道:“归帐整军,来日再战罢……” 随着可汗仪仗脱离战场,突厥人的败势也就注定。张仁愿自不放弃这一机会,即刻下令全军出击。 虽然突厥人战场上的伤亡并不算大,可当追击战开始的时候,那些已经战意丧失的突厥人几乎已是排队待死,这一条血肉横飞的杀戮之路从战场上一直延伸到几十里外的牙帐所在,突厥人们躲入牙帐周围的营栅防事之中,才能凭这些防事困阻住唐军的一路追杀。 经此一役,唐军单单缴获斩杀的突厥人马便达数千之众,其中大部分斩获都是在追溃途中达成。哪怕张仁愿直接下令将大营安扎在与牙帐直相对望的距离上,那些突厥军众们也早已经被杀破了胆,只是埋首加固牙帐周边的各类防事,甚至不敢抬头去张望唐军营垒。 返回牙帐后,一众豪酋们脸色颓丧的围聚一团,尽管心中同样也是忧怅至极,但默啜还是打起精神来鼓舞气势:“此战告负只因轻率迎击,非我大军力难争胜,但得诸厢人马回援齐聚,来日于此帐中盛贺破敌之喜!” 众人听到这话,心情也是略有好转。方才对阵交战,他们也见到唐军甲马不多,牙帐乃汗国腹心所在,人马的调度与汇聚自然要比唐军有效率得多。 然而现实却又给了他们一个响亮耳光,接下来几天时间里,的确也有人马在快速向牙帐靠拢,但多数都不是突厥人马,而是唐军携带物资器械的中路增援。 突厥方面非但没有大规模的增援抵达,反而是噩耗频传,大量的直属部族遭到铁勒诸部的攻杀抢掠,这更让各部豪酋们五内俱焚。 这时候,唐军主将所下达任由诸部烧杀抢掠突厥部落的命令也经由诸部残存人众传到了牙帐中,这道军令中所包含的杀性恶意自然让诸部豪酋们愤慨不已。 可笑他们此前还觉得有能与唐军谈和苟安的余地,却没想到在唐军主将眼中,他们阿史那族已经成了能够任作宰割猎杀的对象! 但眼下最重要的已经不是检讨此前的争执过失,而是该要如何活命。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预料的回援之军迟迟没有到来,反而近在咫尺的唐军越来越势大,更让这些突厥豪酋们生出一种郁督军山已非他们阿史那族主场的绝望感。 眼下受困牙帐不止,关键是他们各自的部民还在遭受那些铁勒人趁火打劫的掳掠虐杀,时间每拖一分,便让人心痛得呼吸困难,甚至怯于去想象那一悲惨画面。 但相对于已经茫然无计的诸部豪酋,默啜还心存几分底气,那就是他经营多年的一条退路,西北黠戛斯方面仍有两万人马由他少子统领。 这本也不是打定输数而预留的退路,而是为了震慑牙帐内部心怀异志之众、在牙帐外留置的一支重军,可以在一些事发不测的危急时刻呼应救援。 眼下牙帐周边诸处四面起火,而黠戛斯因为族居偏远,与乌古斯诸部关系也极为生疏,其与王庭牙帐这一片地区受害仍小,大军仍可抽调南来。 也正因为还有这一路人马可作指望,牙帐内部情势还未彻底崩溃。 但当某日众人辗转反侧的一夜醒来之后,却发现对面不远处的唐军大营中正摆设出一副招降迎宾的架势。 正当他们狐疑不解时,正午时分一路人马在唐军精骑护送下进入营中,为首者乃不久前率部北撤的西域胡人康待宾,而另一个则竟是可汗默啜的少子匐俱,正是默啜留置西北统率两万人马之人! 这一发现顿时让牙帐内众豪酋陷入彻底的绝望,而当消息报入帐内时,默啜更是呕血晕厥。他对长子百般提防,对部中豪酋百般提防,对少子关怀有加,对康待宾更是引作心腹,但却没想到是这两人联手将他推入绝境。 当经过一番手忙脚乱的抢救,默啜再次醒来时,又有噩耗递告上来:傍晚数名豪酋劫营救出遭受拘禁的叶护咄悉匐,业已逃反到了唐营中! 至此,默啜终于山穷水尽,众叛亲离之下,他仍有一份傲气在怀,怒极反笑道:“群贼虽弃我而走,但我若不降,唐军岂得竟功?传员拟写请降国书,留此残命、为唐皇纳俘增添风光……” 听到可汗愿降,大帐内外仍在近侍之众也都松了一口气,此际唐军营中仍是灯火通明,各类攻坚军械打制阵列,明日情势若再无大变,只怕对面便要发起强攻了。 整个后半夜,突厥文官们忙着商讨国书措辞,而默啜则心灰意冷的颓坐帐内、任由侍员量体裁衣。 黎明时分,几名突厥权贵素缟出营,直投唐军辕门而去,跪拜泣声道:“向年事上有失恭谨,竟劳上国名臣强军入境训问,今我可汗愿降、入朝谢罪,恳请上将留情受纳,勿使下国吾乡再添亡魂……” 消息传递营中,张仁愿在诸将士拱从下披甲行出,身后两侧还排列着那些投营来降的突厥权贵们。 听到辕门外几员请降声,张仁愿顿时冷笑起来,回望身后几员降者正色道:“阿史那氏诚为漠北名族,得享天宠,曾与我唐家君上两面称尊。然贞观以来,自颉利失德不道、天意厌弃,唯吾皇怀仁推恩、得续社庙不废。今朝廷并无制敕封建漠北,我不知此境复有可汗!” 几员降人听到这话,脸色俱凛然一变,忙不迭俯身下拜道:“寒乡鄙胡、昧于大义,恭聆大总管垂询,已知名分虚实……” 辕门外几名突厥豪酋在听到令卒转告的回话后,一时间也是形容灰白,再作叩告后才起身返回牙帐。 “诸营起灶作炊,一个时辰后发兵攻营!” 张仁愿又作军令,然后便折身返回大帐坐定下来。 时间悄然流逝,对有的人来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对有的人则就度日如年。当营中唐军将士餐食用毕,已经开始整理攻营器械的时候,对面突厥牙帐中又有了新的动静。 一架无板漏顶的牛车自牙帐中缓缓驶出,默啜蓬头跣足、赤膀负茅跪坐车上,待到牛车抵达辕门前,他颤颤巍巍下车再拜于辕门前,叩首泣呼道:“单于都护府逃人、大罪贼臣阿史那默啜,投案请刑,恳请大总管召见……” 1043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当春风重归洛水、两岸杨柳夹青时,来自漠北的军情捷报也抵达了东都朝堂,朝廷内外顿时群情振奋。哪怕素来都以威严肃穆著称的政事堂集会,都是欢声笑语不断。 至于圣人更是毫不掩饰心中的喜悦,一日之内连下数敕,都是责令有司一定要对北征功士们优厚封赏,大有竭尽府库犒此壮功的架势。 也无怪大唐君臣们喜乐忘形,虽然说近年来突厥退缩漠北,给北线边防带来的实际压力与困扰并不算大,但只要这所谓的漠北牙帐存在一日,如今的开元一朝便称不上彻底的中兴,仍然有逊于贞观、永徽之际的大唐盛世。 如今死灰复燃的突厥政权总算再遭扑灭,而在此之前,包括吐蕃、契丹等诸胡在内的边患也都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自当年圣人东行靖国、定乱归治,到如今的开元十一年初,整整十年的时间,开元君臣兢兢业业、不懈努力,终于让整个大唐帝国从内到外再次回到诸先皇治世所曾达到的强大盛世! 自从捷报传来那一刻开始,李潼的心情便一直处于一种颇为复杂的燥热状态。 他的兴奋不只在于自此之后无愧自诩中兴之主,更在于作为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意外因素,大唐帝国在他的领导之下并没有走向更坏,而是终于步入正轨,甚至内外情势较之原本还要更加的出色。 单就边事问题而言,且不说原本的历史上一直把控青海、毒狼一般待时而噬的吐蕃,亡魂不死的后突厥便一直苟延残喘到天宝年间才得以彻底的解决。 李潼虽不敢自夸凭其一己之力,但也的确是在他不失前瞻性的领导之下,大唐的边事经略得以少走了许多弯路,较之原本的进程更早的重现辉煌! 在这内外一片喜乐的气氛中,也并非全无杂声滋扰。 其中最主要的还是围绕张仁愿这个北征主帅的征计策略问题,张仁愿在前线放任诸胡部伍任意抢掠兼并突厥部伍,这使得以默啜为首的所谓后突厥汗国虽然得到了平定,但漠北却仍秩序未复,仍有许多余波亟待镇压梳理。 包括张仁愿自己随捷报露布入都的军情奏报中也有进言,漠北胡情仍有纷乱杂多,希望朝廷不要即刻便让北征大军班师回朝,留镇漠北将局势震慑平稳下来。 大战之后,漠北所谓的余波主要还是突厥遗产的分配问题,胡部人口与牧场领地的重新划分,这将直接影响到漠北之后的秩序与情势。 在经过最初的喜悦之后,朝中也即刻开始了针对这一系列问题的权衡商讨。 不同于时流对张仁愿征计中否相间的看法,李潼对于这位他亲自选定的北征主将的一系列做法都是持高度认可的态度,甚至张仁愿的一些态度和做法就是直接出于他的授意。 往年大唐北面用兵,除了本身强大的军事实力作为基础与后盾之外,对诸胡力量的运用也甚是精彩。他太爷爷唐太宗针对东突厥一系列战略、战术的运用,可谓历代以来兵家经典。 但战争作为人类社会最复杂、也最激烈的群体行动,哪怕再经典的战例,也要结合背景来做取舍化用。 当时的大唐立国未久、内政萧条,又刚发生玄武门之变这种撼动根本的政治变故,突厥颉利长驱直入、陈兵渭北,唐太宗所面对的处境可谓内外交困、凶险到了极点。换了任何一个稍有软弱智短的帝王,怕都将要束手无策、致使内外局势糜烂。 但唐太宗却能动员一切可作动员的力量,短短几年时间内便完成局势的逆转翻盘,功业可谓伟极! 或许正是因为贞观年间攻灭东突厥的事迹太过辉煌经典,以至于后续计略都难脱离这一窠臼,对胡人力量在漠北局势当中所占比例过于看重。 事实上哪怕在贞观一朝,对漠北群胡的态度也是前后有别的。武德九年颉利南下牧马,贞观四年入朝蹈舞,短短三年多的时间从大漠霸主沦为阶下囚。而站在突厥尸骨上崛起的薛延陀,则就一直持续到贞观二十年才被彻底解决掉。 解决掉薛延陀之后,大唐便不再特意于漠北扶植什么胡部势力,诸如铁勒诸部中比较强大的回纥、契苾等部,其主体都大量内迁,不再放养漠北。 而在后续的历史中,大唐在解决后突厥的时候不免又走上攻略东突厥的老路,对诸胡力量过于倚重放纵,以至于后突厥覆亡未久,回纥便成为漠北新的霸主,成为北疆一大威胁。 李潼自不希望大唐针对突厥的征伐攻略成全那些渴望上位的铁勒诸部,从北征伊始便告令张仁愿一定要防范此节。 他这一份警惕也并不单纯的源于猜忌心重、罔顾现实,早年亲自出征青海、解决吐蕃带来的困扰,也是为了大唐能有更好的状态收复漠北。 如今边中并无大扰,国内政治有序,自有足够的底气与实力从容解决漠北战后的纷争混乱,大不必对铁勒诸部过于倚重让步。 朝廷内部倒是没有什么路线上的分歧争议,但是对于坐镇漠北的人员则就不乏异见,颇有臣员觉得张仁愿征计虽壮、但抚恤却非其所长,使之坐镇漠北未称良选。 但李潼还是力排众议、加张仁愿安北大都护,就是要借重他的强硬作风,让漠北群胡凛然生畏,纵有什么余波纷扰,也能从速击定。至于存亡抚恤,那些都是后话了。 这一日结束明堂议政,李潼正打算返回侧殿批阅诸司奏章,刚刚行至殿左,便见又皇后宫官神情焦急的立在廊下等候。 他还未及询问,那宫官已经匆匆入前叩告道:“禀圣人,太皇太后与众会宴,席中突然昏厥……”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有些紧张,也顾不得再留殿视事,直接策马返回上阳宫。当他来到太皇太后所居甘露殿外,便见皇后等人皆神情忧虑的等候在此。 “得知漠北捷报,祖母近日兴致颇高。今日集众宴庆,浅饮几杯果酒……” 皇后入前快速将事由经过讲述一番,转又一脸自责的说道:“是妾大意了,宫医早有嘱咐不可悲喜大动、饮食不调……” “不怪皇后,是我耐不住阿母要强诉求,偏要奉酒助兴……” 太平公主今日也在殿中聚宴,这会儿焦急的泪痕未干,也顾不得礼数,入前拉着李潼便向殿内引去:“圣人承天厚眷,诸邪难侵,快快入舍为你祖母祛除病魔……” 李潼听到这话,自有几分哭笑不得,但这会儿也顾不得细说,抬腿便往殿中行去,此时殿内已经站满了内外医官,神情皆有几分凝重,眼见圣人入殿,连忙入前见礼。 “太皇太后情况如何?” 李潼随手一摆,拉过一名医官便询问道。 那医官垂首涩声答道:“太皇太后此番昏厥,诸员入探细诊,察脉望气俱非疾扰……臣等或是术艺浅薄,无辨症结所出,不敢擅施药石。” 李潼听到这话,眉头皱得更深,也没有心情更作喝问,只是抬腿轻轻的走入内殿,入前探望,只见太皇太后昏睡榻内,脸色红润并无病态,在侧细听虽然呼吸声时有断续,但却并不杂乱沉重,这才明白医官们的纠结为难。 没有什么病症显现,但却昏睡不醒,联系到他奶奶这个年纪,大概是真的将要到了生机不继的时刻。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潼的心情也变得复杂沉重起来。 他缓步退至外殿,沉声对医官们说道:“暂先留侍此处,待太皇太后醒来再作详细问诊。” “三郎,你祖母她、她……” 太平公主又疾步入前,拉着李潼的胳膊便作询问,只是见他神情凝重后,顿时便哽咽哭泣起来:“明明刚才还那么健康有神,这会儿怎么就……” 见这姑母悲情慌乱的仿佛一个茫然无措的稚子,李潼也心生几分不忍,抬手拍拍太平公主的肩膀细语道:“形容未有病损,想或只是渴睡。若、若真的……但使相守之际能够尽孝周全,终了话别、可以不称遗憾……”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哭声变得更加悲切,李潼则又行至一边,对皇后等人说道:“娘子等暂先退出,且留此间清静。今夜我便守傍此间,宗家并诸亲戚门户,请娘子代我传告。” 皇后等人闻言后便点头应是,步履轻慢的退行出殿。 李潼又回望太平公主,太平公主抱膝颓坐席中,泪眼朦胧的摇头泣声道:“我哪也不去,只在这里守候阿母……” 李潼见状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转坐殿中一张胡床上,伏案托腮,满心杂绪。殿内行走的宫人们这会儿也都蹑手蹑脚、收敛声息,时间就在这样的沉闷中一点点流逝。 期间又有一些宗家近亲入宫来问,但见气氛如此,也都未作久留。只李光顺、李守礼兄弟俩伴着皇太后候在别殿,不时来问太皇太后醒未。 入夜时,宫人送来一些简便餐食。李潼也觉得有些饥饿,移步就案却觉得有些味同嚼蜡。 多年相处下来,他不否认对这祖母的确是有感情,但若说长辞之际会悲痛得不能自已,那也有些言过其实。偶有设想,只觉得虽然伤心难免,但也能够冷静看待。可当这一天不期而至时,他又没来由的感觉怅然若失,难持冷静。 如此一直等候到夜深不知几时,李潼迷迷糊糊间听到内殿传出些许骚动声,站起身来便向内里冲去,途中却不免同一样疾奔而来的太平公主两肩相撞。 他抬手扶稳太平公主,继而疾步绕过屏风,只见室内昏暗的灯光下,太皇太后正半伏榻上、左右寻摸,旁边宫人们畏畏怯怯,不敢上前。 “祖母你要找什么?” 李潼缓步入前,轻声问道。 “我在寻我木斗,要去外院取水……送水只晨间一遭,寺里水井苦涩难饮……” 太皇太后随口作答,语调轻忽飘渺,似是还没有完全清醒,说的话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只是过了片刻,她动作陡地一顿,身躯僵直一会儿,这才缓缓转头望向李潼,先是不解“你唤我什么”,待到凝望几息,才又蓦地一笑:“慎之啊,我道是谁。神衰觉浅,总是不时惊梦,宫人以此扰你?朝事不忙,你就多睡片刻,哪用来我寝中熬眼卖闲?” “阿母你感觉怎样?哪里有病痛难忍……” 太平公主箭步扑至榻侧,探头小心翼翼的询问道。 “你也来了?” 太皇太后见到自家女儿便展颜一笑,抬手道:“扶我坐起,方才梦中沉迷故事,发了一身的浮汗……” 李潼正迟疑是否将众医官唤入,却见太皇太后正向他招手,连忙也走上前去。 “人说老少通灵,梦事有应。方才梦里还有一事,似是天皇入榻告我,道北征官军告捷,已经擒获默啜……慎之你要着令河东诸驿传谨备战马,不要误了佳讯的传达!” 太皇太后握着李潼的手掌轻拍着,嘴角含笑的嘱咐道。 “阿母你真的无事?北征告捷不是早就知晓的事情,咱们日间还因此欢聚,阿母你在席上昏厥……” 未待李潼回答,太平公主已经先一步惊声道,方才忍下的泪水又忍不住涌泄出来。 太皇太后听到这话后,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皱眉追思片刻后,才又干笑两声:“是有这事、是有这事……唉,我入梦迷神,记事全都混淆了!” 叹息两声后,她便推了太平公主一把轻声道:“这都是老来难免,你一出降女子,哪能日日居住内苑,回去罢、回家去。让我同我孙,得有清静闲话。” 从午后至此夜深,太平公主情绪一直不定,此时听到阿母显得生疏冷淡的驱赶,自有几分把持不住,她抬手抹一把腮上泪痕,神情绷紧的冷声道:“我自有去处、自有宿处,已不由得阿母随意召驱!” 说完这话后,她便头也不回的拧身行出,而太皇太后视线则追逐她背影,好一会儿才收了回来。 “姑母只是心忧牵挂,祖母你又何必……” 李潼入前坐在榻侧,叹息说道。 “家事由你夫妻主持,她的前路后计,已经不需我再挂唇齿、凭情胁迫。”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继而又凝望着李潼,见他眼角也有几分血丝湿痕,蓦地笑了起来:“唯情活我的小子,终究也是不免向你祖母动了几分真心!往年我是遭了你的反制,可今次施加给你的伤情报复,你是躲避不开了罢?但你可休想再从我这里诈去丝毫的情义回报!” 李潼听到这争强话语,眼眶陡地湿润起来,背过身抬手自眉际捂住了脸庞。 太皇太后见到这一幕,笑容则变得更加爽朗,只是笑着笑着也涌出了几分浊泪:“虽然不舍,终究要舍……话虽说过千遍,终有一憾难平,若我当年便能勇将我孙摆在嗣位,许多血流枉死都可不必……老妇任性半生,幸在有此佳孙收拾残局,让我能笑赴那处!慎之啊,你祖母爱极了你,勿要为我伤心垂泪,让我去得洒脱……” 太皇太后絮言良久,李潼只是默然倾听,趁她气衰收声之际,才又连忙唤入众医官绕榻诊望。但也终究没能诊断出什么恶疾,只能进奉一些温补的药膳流食。 将近黎明时分,太皇太后又昏昏睡去。 当李潼退出内殿时,才发现他姑母也并未离去,枕臂趴在案席中,闭起的眼帘睫毛上还沾挂着泪珠。 迷蒙中察觉脚步声接近,太平公主惊坐起来,慌乱的视线游移好片刻才逐渐有了焦点,见是圣人正俯身望她,才冷哼道:“那老妇是否还有些许晨光可待?我就知她不会这么仓促离世!你莫这样瞧我,让人耳热尴尬……” 李潼闻言后这才收回视线,只是仍忍不住斜眼打量,鲜少见到他这姑母显露如此柔弱无助的姿态,往年或也有示弱哀求,但总难免做作,唯此生死大别之际,骨子里对母亲的那份依赖才尽数显露出来。 “饮些流食便又睡下了,但也并不乐观。人力已经无从施展,只待天命随时来催。” 坐定后李潼叹息一声,又对太平公主说道:“姑母你也不必忿怀,祖母她强大半生,总是羞让至亲眼见她老弱一面。侧殿着员收拾一处,姑母近日就不要出宫了,相守送终,不留什么情事的遗憾。” “我并不怨她,又怎么会不明白,她至此仍在告诫我不要恃情迷乱、分寸自误!呵,我们这些人不同圣人,于她虽言至亲,但也不过是暇时自娱消遣的事物罢了。若真在事内有什么触犯,也不能免于翻脸无情……” 太平公主闻言后自嘲一笑,继而又摇头道:“难得至此仍在记挂,我也不能辜负她这一份高傲闲情,禁中便不留宿了。圣人是要遣同王西归治丧罢?让我并同王一行,为她置办一些陪寝器物。这一生屈此恩威之内,我总比旁人更加深知她喜恶如何……” 李潼闻言后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默然点头。 他自能听得出太平公主隐隐的指桑骂槐,但也不觉得需要辩解。他们这一类人,说的好听一些,身既许国、无以许家,说得难听一些自然也就是权热情薄、外宽内忌。 “但我真是没想到,三郎你对你祖母确有真情……” 太平公主又凝望着李潼,或许是心痛情伤之际,忍不住便说出平日不敢说出的想法,只是说完后不免便有些忐忑懊悔。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今凡所有,并不是我命中注定。一路行来历遍悲喜,诸种感受也都铭刻在心。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情之一字,最是幽深,但凡有所沾染,谁又能了断分明?情势难免倾轧,即便此中狭隘,亦能容二三长留。若真昧义绝情,国何以兴?家何以兴?”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便张口欲言,只是很快便闭上了嘴巴,好一会儿之后才又说道:“可憾我只是一个胸无大志、偶或狡黠的妇人……” 1044 生无所恃,唯自谨守 春光明媚的长安城里,市井间同样也因为北征大胜的消息而热闹欢欣。 抛开那份因国势壮盛而由内心发出的自豪感之外,还有一个比较现实的因素,那就是随着北征胜利的消息传回之后,行市间牛马市价屡创新低。 特别是随着第一批的战利品自河朔运返关中,各类牲畜行情更加走低。许多牛马甚至直接放散于市中,任人拣取拖走。 毕竟只要留在厩中一日,便要费工费料的饲养。而时下正值春日,官府对于牲畜的宰杀也有相关的禁令管制。核算下来,甚至还不如直接送人划算。 同样时价行情走低的,还有各类胡人仆役。虽然说以人拟畜不合伦理,但现实的确有大量的胡人佣工和奴仆存在于市井间,此番北征大胜必会有大量的漠北胡众涌入关中,自然就会挤压原本那些底层下胡的生存空间。 当然也并非所有的时料物价都在走低,关中子弟多有从军出征,值此将要凯旋荣归之际,这些军属人家便纷纷涌入市中,购买许多平日不舍得消费的奢物,以庆贺儿郎壮行。 过往数年,关中商贸氛围浓厚,区域之间的交流日趋加强,远在漠北的一场战事结束不久,已经给关中本土带来了方方面面的影响。 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同王归京也并没有引起太多时流的关注。唯留守府诸员在迎接同王一行时,得知太皇太后将要寿终辞世,抛开内心各种感想不说,也都连忙筹措人物与同王一起发往咸阳乾陵,务求哀荣盛大。 太平公主与同王一起归京,但却没有同赴乾陵,留在长安城内,召集一批管理官造器物的官吏们,打制各类陪葬的秘器。 此类器物,有司虽然常有备存,但太平公主在审阅一番后,全都不甚满意,诸多挑剔一番,索性专式赶造。与其说是精益求精,更多的还是出于一种不愿直面至亲辞世、要以别事操心躲避的自我麻痹。 因北征大军尚需留镇漠北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内仍要持续的向漠北输送军用物资,圣人最快也要到初夏水运恢复、四方物资运转更加流畅时才能返回长安。所以便也敕告长安留守诸员,在不违触大防的前提下,相关人事尽量满足太平公主的诉求。 若是往年得此便宜行事的人事权柄,太平公主想必欢欣不已,可现在她却没有什么喜乐的心情,每天大量的时间都泡在各处官造工坊中,甚至就连墓道砖石纹饰、壁画漆料都要一一过问,自己觉得满意了,才会嘱令实施。 这样的专注繁忙,的确能够大大抵消心中的悲伤。只是偶尔闲下来的时候,仍然不免暗中垂泪。回首过往,母女间虽然也有争执失和、无从消解的怨恨,可是真正到了生死别离之际,却仍让人感觉情难面对。 官造工坊的匠人们技艺高超,尽管太平公主各种吹毛求疵的挑剔,但也都能及时达到她所需要的标准。但如此勤工勤力却更让太平公主感到不满,只觉得秘器打制完成之后,便到了母亲真正要长埋陵土内的时刻。 这种纠结的心情无从诉于外人,太平公主索性责令匠人们延缓工期,自己也躲回了坊邸中,庭前每有人事声讯的传达,想听却又不敢听。 这一日午后,门仆入告临淄王妃前来拜访,太平公主本不欲接见,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着令将人引入内堂。 “知大长公主殿下归京,妾日前数次欲来拜望,只是不逢……” 入堂之后,临淄王妃便欠身作拜,抛开一层亲戚关系,她也是仰仗太平公主的关照才得配临淄王,因此对太平公主一直礼敬有加。 太平公主有些没精神的略作点头,指了指侧席说道:“坐罢,此度归京本也不愿招待宾客,杂情郁结,让人烦恼。” 临淄王妃落座之后,便又让仆员奉上几方锦盒,旋即低声道:“情知宗家人事逢变,妾不敢贸然窥问,但想见大长公主起居难得顺气。此中几剂蕃边传入的秘药,功能调神安眠,盼能有补殿下。” “有心了。” 临淄王妃的体贴恭谨,让太平公主心情略有舒缓,想了想之后,她唤员入内取来几卷佛经递给王妃并叮嘱道:“太皇太后是你家门恩长,归邸之后持卷长诵,凭此笃礼情深,盼能为亲长驱弥些许伤痛。” 王妃闻言后连忙恭声应是,欠身双手捧过。只是接下来气氛就变得有些沉默,太平公主是不想说话,而临淄王妃则有几分欲言又止。 太平公主自不关心王妃神情的微变,席中坐了一会儿便又开口道:“若无别的事情,王妃且归,明早还要前往西内。” 王妃听到这话后,先是下意识起身,片刻后神情则就显得有些尴尬局促,只是不肯移步。僵立数息之后,她才移步跪拜在公主席前,垂首涩声说道:“当此时节,本不该杂事滋扰。但于今宗家之内,除了大长公主殿下,妾委实不知该要请托何人……自去年至今,大王竟日怀抱忧怅、饮酒浇愁,形容毁脱、颓废不振……” 不待王妃把话说完,太平公主神情便有些不耐烦,摆手斥道:“如今我什么杂情都不想过问劳神!既非他耶娘至亲,他也已经是当门立户的壮丁,若本身不具消解忧苦的志力,谁又能长作帮扶?衣食无忧、妻儿周全,无病无伤、壮年有力,若这般还不能安乐生活,那也只苦味自作咂摸,谁都开解不了!” 听到太平公主这么说,王妃脸色更加的尴尬,她本不是惯作巧言令色之人,自知所请扰人颇深,半是羞惭半是悲伤的只是长跪不起,泪水长流、很快便浸湿了一大片的地毯。 眼见这女子此态,太平公主也有几分犯难,总不能真的喝令家奴将人叉出,只是忿忿道:“我就不该允你入堂相见!往年闲极生事,反倒惹来一桩人情恶债!他遣使你来,又要做什么恳求?” “不是大王、不是……只是妾自作主张,实在不忍见大王颓废度日。妾只庭中愚妇,于情于事不知该要如何助补夫主……恳请、恳请大长公主教我,不求家事显赫,但能让大王情有事托,不要再闲困长愁……” 王妃悲悲切切的泣声说道,连连向太平公主叩首央求。 “收起你那悲声罢!我自己尚且悲情顽固,实在厌听此类号丧!” 太平公主仍是没有好气,略作沉吟后才又忿声道:“我也不是势力中人,此前无力、今是无心带挈哪个。归告你家郎主,他若真有心悔过,不是没有用功之处。太皇太后寿滞弥留,宗家凡所有情者无不悲切,圣人亦不能免。我可传言稍开门禁,让他邀见在野文学才士,集弄雕虫诉话情伤,若得情切佳作遣散神伤,来日圣人归京览诵,或得同情谅解、网开一面。除此之外,我这里也再无便利借他!” “多谢大长公主殿下、多谢殿下……” 王妃闻言后又连连告谢,见太平公主神情更加的不耐烦,便也不敢再留此更作打扰。 眼望这娘子行出,太平公主又叹息一声,转头往东面望去,口中喃喃说道:“阿母、阿母,你福气不小!人间万户亲长,无你这般蛮横伤人,血脉瓜葛之内,谁不受你伤害?大事有你佳孙维护,但我仍盼望凡所受你伤害的亲属都能哭送一程,无论他们真情还是假意……我余生仍有暇年可以衔恨追怨,但你却已经没了时间……” 太皇太后行将辞世,太平公主不只是情义上的悲痛难舍,更有一份人间再无可恃的悲凉与警醒。虽然圣人几次表态会一直情中留纳,但她自知除了父母之外,人间再无什么人会对她一味的宠爱包容。 如今她所面对的,不只是与至亲长别,更是与过往那一份有恃无恐的从容告别。未来的她,虽不至于要活得提心吊胆、谨小慎微,但言行举止方面也必须要有分寸自守。 至于临淄王这个侄子,她是真的不想再更作过问。如果说此前还有什么自以为是的想法与做法,可是随着依仗不复、内心里的警觉暗生,她也意识到这个三郎难作她任意指使的事物,还是要拉开距离的好。 之所以答应临淄王妃的恳求,除了受不了这王妃的哭诉之外,也是想籍此做一番割舍。 她或许没有什么大计谋略,但此前的日常相处中也能看得出临淄王对其祖母暗存的恨意。 这小子难耐身遭禁锢的落魄寂寞,自己便给他一个在人情上稍作表现的机会,来换取母亲丧事前后人情上的表面融洽。至于其人之后的际遇演变,那是圣人需要考虑的事情,她并不想再作干涉,也根本就无从干涉。 只希望这小子能够体会这一番苦心,圣人虽然威重难近,但今家国态势俱欣欣向荣,她们这些宗家近员或是无望霸享势位,但只要能安分自守,一生的富贵安详自是份内应有。 1045 篱墙筑定,打扫厅堂 临淄王妃返回王邸时,便见到夫郎正脸色阴沉的独坐堂中,心内顿时便觉一慌,垂首趋行步入堂中,强作无事状的开口询问道:“大王还未入寝?” “你去了哪里了?” 李隆基眼帘一掀看了王妃一眼,语调低沉的开口问道。 王妃虽然没想要隐瞒自己的行踪,但也知大王困居邸中、心境日趋偏激,对宗家亲员们都颇存怨念,必是不喜自己自作主张的前往拜访大长公主,所以便想着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与气氛才作告知,却没想到归邸之后便遭到训问。 于是她也只能垂首低声道:“大长公主归京已有几日,妾邸居清闲,午后便往拜访问候……” “邸居清闲?户中全无杂事供你操心,让你散漫到无事生扰、去会见一些无聊人众!” 果然李隆基在听到这回答后,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阴沉:“我家纵非权势喧热,也不是寒素平民人家。既享当家主妇的名分,有什么底气狂言清闲无事?合家老少衣食用度,你都已经料理得周全无缺?” 王妃听到这训斥声,眼眶不免微微泛红,但也谈不上多么羞愧伤心。实在是过去这几个月的时间里,类似场景经历太多,或遭迁怒、或是小题大做的训斥。 虽然家庭氛围并不融洽,但她能体会大王壮年幽居的苦闷,只觉得夫妻共是一体,是苦是乐自然也需要并作分担。她既然得享列籍宗家的荣华富贵,自然也需要承受身处逆境的忧苦煎熬。大王心中积郁向她发作,总好过暴躁人前、人不敢近。 于是她便又低头说道:“妾妇功拙劣,纵容户中杂情滋扰大王,受责应当,日后一定加倍用心于家事,大王请勿因妾愚钝伤动肝气。” 李隆基心中自是愤懑不浅,但见这娘子只是态度柔顺的低头认错、无所辩言申诉,眉头皱了一皱后便又沉默不语。 他同王妃本不存在什么两情相悦的感情,纯是受了姑母太平公主的游说才迎娶入门。只是当时计议此桩结亲的情事益处多无实现,再作更换已非他能私计决定,心里对于王妃也就越发的冷淡不喜。 王妃见大王不再说话,又低声询问仆员得知大王还未用餐,连忙又欠身告退,自赴厨下着人整备餐食,然后又赶紧的趁热送入堂中。 李隆基望着案上餐食也并不加箸,沉默片刻后才又开口望着王妃问道:“去见大长公主,她同你说了什么?” “只说太皇太后体中不和,命数恐难再续。公主殿下悲伤嘱我归邸诵经祈福……” 王妃闻言后便作回答,并从身侧取出太平公主赠给的几卷佛经。 李隆基闻言后嘴角颤了一颤,看不出心情是悲是喜,只是望着那几卷佛经冷笑道:“蕃法邪义,只不过蛊惑一群愚昧痴迷的蠢物,若神佛果有业力神通,人间何至于正邪失序、善恶混淆!不准在我门中作弄这些邪说恶法!” 说话间,他直接抬手将一卷经文丢进了案侧的一座铜炉中,多看一眼都觉得会遭玷污。 王妃见状欲言又止,也只在心底怅然一叹,转又垂首说道:“只是恩长叮嘱,不费工料,妾也不便回拒。大王既然不喜,妾便当无有此事。” “除了这些呢?还说过什么?” 李隆基擦了一把手掌,接着又发问道:“我今所遭厄,大长公主亦不清白。此前恃宠脱身、随驾东去,今既归京,她难道无有表态?” 讲到这一点,他心中又有忿气滋生。人不患贫而患不均,此前和亲计议,并非他一人弄巧,太平公主亦颇有涉计,结果到最后他被夺职禁锢,这个姑姑反而无伤分毫,实在是让人感到不公平。 “大长公主说,世遭国丧,宗家诸员也都不可侧身偷闲。她将递教留守府,着令稍开邸中门禁,希望大王能够集会在野才流……” 王妃自不敢说是她一番哭诉央求,只说是太平公主主动提议,给大王一个事中表现的机会。 然而李隆基在听完后,脸色却陡然一变,直将面前摆布餐食的桌案掀飞:“这恶妇、这恶妇!何样物料、逞此奸心?故事如何,她难道不知,竟敢逼我为老物……” 一番愤怒咆哮戛然而止,他突然转头死死盯住王妃,那眼神阴冷又恐怖。王妃这会儿也被惊吓得呆若木鸡,又遭这样的眼神注视,脸色已是苍白至极,深跪在地、瑟瑟发抖的泣声道:“大王息怒、大王……” 李隆基驱退堂内侍员,缓缓行至王妃身前,抬手按在这娘子脑后,冷声道:“太皇太后失势已久,早已不能庇护你武氏诸人!若非入我门中,你也只是闾里贫寒一民妇而已!今虽仍有妖氛顽固不散,但除此户内至亲,人间再无别者可以供你生机托庇!该说什么,什么又不该诉于外人,你自己该有权衡!” “既是夫妻,生死有誓!妾怎么会、妾绝不会失言庭外,为家门召祸……” 王妃听到这话,才意识到大王是顾忌自己武氏女的身份,担心她会向外告密,惊惧之余,又觉得悲凉绝望,竟直拔下髻上发簪,反手便要刺入口舌。 李隆基见状自是一惊,眼疾手快的抬手按住王妃手臂,又将这悲哭不止的娘子揽在怀内,语调略转柔和:“我情忿失言,不该怪罪娘子。唯今所遭刁难处境,言行都需谨慎,否则便要牵连妻儿……生死于我已经不称恫吓,但一团精血凝成的孩儿尚在怀抱,怎忍人间险恶加之……” 讲到这里,他也不免悲从心生,泪水从眼眶里滚滚涌出。王妃再哭泣半晌后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激动,眼见大王英目垂泪,心内既怜且痛,啜泣哽咽道:“妾所愤懑,大王不该贰怀度我……此身此命既系夫郎,生死祸福俱在此内,妾唯愿大王能有富贵长生,却绝不许自己孤独苟活!” 夫妻两抱头痛哭一番,待到王妃情绪平复下来,李隆基才着其归舍就寝,自己则独坐堂内,着员入内收拾一番,又让人取来酒水独坐闷饮。 “耶娘在上,儿子无能、儿子不孝……碌碌经年、一事无成,今又由得那祸国老妇得享善终!人生竟如此辛苦,若我今便弃世寻觅耶娘,你们会否怨我软弱无能、辜负养育……” 夜深人静时,人最心感孤独无依,那遮天蔓延的黑暗深浸人心,直将所有的光亮尽数吞没,让人无从抵抗,身心俱伤。 李隆基一夜宿醉,哭倒之后便直宿堂中。 王妃这一夜也是辗转难眠,天还未亮便起身前来探望,却发现大王早已穿戴整齐,正在堂内斯文进食,除了眼内密布的血丝瞧着有几分憔悴,整个人已经不复昨夜的悲怆愤怒。 见王妃狐疑畏怯不敢上前,李隆基只是淡淡一笑,抬手指了指案左侧席并温声道:“在上有父母魂灵的殷切关注,在庭有我娇妻幼子的生机托仰,生而为人,哪能常怀颓丧。人间悲苦并非独虐一人,旁人可以负重而行,我又如何做不到?长久孤僻避世,并不是为人处事的常态,故事不必多说,今既姑母尚肯循情关照,我自不能辜负这一份情义,该要收拾身心、振奋前行。” 王妃听到这一番话,眼角又忍不住湿润起来、喜极而泣,她入前坐定、素手调羹,眼眸则痴望着又恢复精神与自信的大王,忍不住便低声说道:“麸糠醋布、亦是一餐,妾并不贪贵惧贱,有我夫主支当门户,妾共孩儿便能长乐无忧……” 李隆基闻言后又是微微一笑,抬手帮王妃理定几缕鬓角碎发,然后便又说道:“君威吓世,大长公主能作此关照并不容易。我终究不便出邸遐游,请娘子你代我再往道谢。我已经着人整备礼品,稍后娘子一并携往致意。” 王妃听到这话后又是连连点头,表示一定将大王的心意转达到位。 因有夫郎的认同指使,王妃这次出门自不需再轻车简从,出行仪仗足以匹配身份,两大车的厚礼跟随在后。 李隆基亲将王妃一行送出邸门,并走到京营驻守的街铺前告知车驾是为拜访大长公主,甚至主动请这些军士们检查一番。军士讪笑着入内略作打量,然后便摆手放行。 及至返回自家邸中,李隆基脸上的和气笑容才陡地收敛起来,抬手招来了家奴王毛仲低声道:“蕃人所进诸货,已经封进礼盒?” 王毛仲闻言后便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仆下做事,大王但请放心。诸类物品密封当中,若非仔细拆验检点,绝难发现。” 李隆基听到这话,嘴角便勾起一丝冷笑。原本他对太平公主这个姑姑虽然略存几分怨气,但却并没有什么恨意,但这一次太平公主居然迫令他编拟诗文粉饰太皇太后丧事,这便直接触犯到了他的尊严底线。 过往他在京中,表面上虽也一直困居邸中,与外间人事无所交涉。但年前王守一等人收复了京营郎将权楚临之后,已经让王邸周围的监察眼线出现了漏洞。 如今长安京营留守万余众,分由六名郎将领掌调度。监守临淄王邸并此坊曲的是一营三百人,由一校尉营主负责,每半月为一番值。 权楚临作为京营郎将,已经是眼下长安留守级别颇高的武官,自不会亲入坊中盯守一个宗王。但每轮值到了他的部伍,想要调度亲信于此遮蔽,也并不困难,自可以做得不露痕迹。 临淄王邸看似监视严密,但与外界人事也一直存在着藕断丝连的联络。特别在权楚临部属当值的时候,近乎无作设防。 眼下这身遭禁锢的处境,对李隆基而言也是有好有坏。坏处自然不必多说,世道时流几乎人人对他敬而远之。但好处则是,在如此处境中仍肯向他靠拢的人事,便不必再怀疑是否虚情假意,起码都可与作共谋。 “谁人心怀不存三分险恶?欲求不得,难免就要铤而走险。人目我为奇货可居,也是祸福相依,只需力争造化!” 李隆基自知这些向他靠拢的人事绝不单纯,往常对此或还心存敬畏远之,但如今的他既已退无可退,若不甘于束手待毙,对此也大可不必如遭蛇蝎的退避躲让。 诸如他着娘子送往太平公主处的礼货中,就暗藏着许多吐蕃人贿献的礼货。去年吐蕃使者中便有人逗留长安、访探他的事情,但当时他方遭禁锢、身心颓废又无计可施,彼此没有直接的会面交谈,那蕃使便遭擒逐。 一直到了年前将近年关之际,李隆基才辗转由权楚临处知悉此事,也才明白圣驾东行之后还要加派京营将士监视他的府邸,原来是担心他里通外蕃。 这无妄之灾自让李隆基愤慨不已,他对圣人、对太皇太后虽然深存怨念,但不至于数典忘祖、出卖家国。圣人以此设防,可以察知其心境已经将自己视作十恶不赦之类。 新年之前,权楚临却主动将吐蕃暗藏坊间的眼线引入王邸相见,李隆基羞恼惊诧之余,心中却觉得有些可笑。圣人看似英明,实则也是视听昏聩,防他如贼、却根本不知所放置的耳目已经是逆骨暗生! 吐蕃人所以厚礼贿结,是想对他进行鼓动隐忧、作为搅乱大唐政治时局的一枚棋子。而权楚临肯于穿针引线,这自然也是圣人虐害关中世族的余患流毒。 这几方阴谋构陷,已经逼得他无从躲避,但李隆基却仍一直没有松口表态,所恃无非事情一旦泄露,众人俱是一死,这些人也绝不敢逼迫太甚、把事做绝。 吐蕃人所贿献礼货一直收存邸中,这自然是一大物证祸根。权楚临反志甚坚,其人党徒当值时也不给李隆基留下消弭祸根的漏洞,至于其他京营将士当值,他就更加不敢张示运出。 太平公主既然敢逼他歌颂那祸国老妪,那他也不妨稍借声势、祸水东引,将罪证分摊给这姑母一部分。 归邸坐定未久,安平王李隆范便又匆匆入邸,开口便说道:“三兄你知不知,今早大长公主使员着令二兄前往乾陵,辅助同王修备皇陵?二兄恐你怨忿,不知该不该行。” 昨夜一番崩溃放纵,此类小事已经很难再撼动李隆基心防,闻言后便说道:“既然亲长有使,不妨直去。即便就此喧闹,也只是让时流耻笑宗家伦情淡薄。” “既然三兄你无异议,那我便归告二兄,让他速行。” 李隆范闻言后虽有些意外,但也未再更作询问,只是又长舒了一口气说道:“太皇太后总算遭天收拿,从此以后便不会再有人情势之内刁难咱们兄弟,处境可以大有宽松了。” 李隆基本不欲多说,听到这话后则忍不住冷笑道:“时至今日,四郎你还觉得只是太皇太后厌恶咱们兄弟?她死了咱们便能宽心?” “我当然明白,人事纷繁、利害复杂。三兄你所遭遇的刁难,我又不是无眼望见……” 李隆范听到这话后脸色一沉,继而又说道:“但之前二兄也有劝说,尊者虽有防备,但也需要修饰表情,只要咱们谨慎自守,并不会赶尽杀绝……” “此一时、彼一时!旧者家国新安,躁不如静,我兄弟齿龄稚嫩,即便暂作收留也无称大害,不值得因此败坏他苦心营就的大局。但今时过境迁,我兄弟各自开枝散叶,而其恩威愈炽、局势愈稳,已经不能旧态视之……” 讲到这里,李隆基抬眼望向北面,眼神深沉的凝声道:“日前北征军伍已经扫定突厥,至此周边外患悉数镇定,篱墙筑定,常情惯理、接下来难道不该打扫厅堂?日前我已经遭受污名定罪,今再引颈就戮,内外又有谁敢置一辞?” “不会罢?不会真的……三兄你怕是想得太多,往年尚肯收留,今又何必再生波澜……” 李隆范听到这番分析,一时间也是幡然色变、坐立不安,连连摇头,不敢也不愿相信。 眼见李隆范还心存侥幸,李隆基一时间也生不出什么嘲笑或训斥的想法,事实上他又何尝想面对这种必死的局面。 但过去这段时间里,圣人先是以张说做局、直接将他踢出朝堂、禁锢家中,之后又担心他与吐蕃勾结、加派军士驻守。继而就连权楚临这样的关中世族余子都已经将主意打到他的身上,主动招引蕃国奸细入他庭门,他哪怕再乐观,也已经深知死局已经织定,退则万劫不复、进亦生机渺茫。 当然,他如今处境最大的凶险还在于不该让王守一去主动纠缠招惹权楚临这个京营郎将。当时只为求一方便从容,却没想到看似平平无奇的一个人竟有如此毒心包藏! “我不想死!三兄,我……” 见兄长只是沉默不语,李隆范便越加的惶恐,眼泪夺眶而出,扯着李隆基的胳膊便悲声道:“三兄,你满腹的主意,一定要给咱们兄弟寻到一条活路!去求圣人、去……他总是咱们堂兄,咱们生人无作大恶,未来也决计不会,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留下一条活路!” 眼见李隆范如此惊惧惶恐,李隆基心中也半是惭愧、半是懊悔,他自不敢将真正的险恶所在告知,只是拍着兄弟肩膀叹声道:“四郎不要惊怕,我兄弟生则同荣、死亦同行。是生是死,都不孤独。但只要还要人力可作回挽之处,我也绝不会束手待毙!” 1046 社稷功士,祸国贼员 关中河山百二,以终南为最胜。终南山地在秦岭北麓、长安城南,自古以来就是京南胜地,文人墨客流连忘返,达官显贵寓居为乐。 其诸山岭之间,广有皇苑观宇,而在山腰及山脚下的林岭幽处,也都星罗密布着众多的别业游园。 士林中人不乏心存隐遁之意,终南山近傍皇城,既不远离政治中枢,又富有山水意趣,对于一些一时失意而又不失抱负的士人,可以说是最佳的隐居之地。 在这一众别业当中,有一座游园面积广阔、规模颇大,在野趣浓郁的篱墙圈定范围之内,有峰岭秀出,有溪流潺潺,松柏如涛、杨柳成荫,有草庐临泉而设,有华堂依山而立,各自成趣,美不胜收。 这一片园业集群,有一个名号为南山时萃园。如今在野士林当中名气与影响颇大的时萃馆,凡所刊印的诗文美篇,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在这时萃园中创作流传出来,俨然已经成了在野士流于京南的一个集会中心。 在野人士虽然不如朝堂中那样班列有序、禄秩分明,但是也有着才情、名望的区别,这从一些长居时萃园的士流住处便能体现出来。 时萃园不禁人员出入,任何人只要有所引荐,都能出入畅游并结庐定居。但一些才情名望未著的年轻后进,只能自使工料钱帛,能够分给他们的庐舍面积也小。 至于一些早已成就宿名的文坛前辈,则就全无这样的繁琐杂事,时萃馆会主动邀请他们前来暂居,一应居舍侍奉都是现成的。为了保障他们的起居清静、不误构思创作,其住处范围都被划定出来、列作禁区,有专人守望,禁止闲杂人等靠近滋扰。 能够得享如此待遇的时流并不多,诸如宋之问之类既是当世诗文名家,又是时萃馆结社首领,才能得遇如此超然。 宋之问也算一个仕途不幸诗途幸的典型,这些年混迹京畿,虽然无遭征辟启用,但在士林中的才名却越壮,每有诗文新作便广受传颂。其人本就才情不低,近年来诗辞文体越发成熟,俨然已经成为在野失意士人的精神偶像,倒也配得上这样的赞誉。 往年新归京畿时,宋之问还有几分跻身朝堂的热情与期望,但在连遭人事困扰与阻挠之后,求进之心也逐渐变得淡泊。 随着时萃馆士林影响越来越大,干脆搬离了长安,定居终南山中。虽然没有权势任使的威严,但每有集会也都应者如云,自成另一种的风光。 这一天清晨,宋之问起床刚刚梳洗完毕,便有客人造访,乃是他自家兄弟宋之逊。 彼此虽是至亲兄弟,但感情却谈不上多深。不同于宋之问已经安于在野的平淡,宋之逊食禄之心仍然深重,甚至不惜求拜到宋之问的文坛宿敌沈佺期门下,因其一手草隶精深而得授鸿胪寺下司主笔之职。 这个主笔根本不是什么正经的官职,甚至不入品阶,仅仅只是掌管朝臣丧葬的司仪署下属撰写碑文刻录的事员。 这在宋之问看来,沈佺期给自家兄弟作此卑鄙举授分明是存心羞辱。但宋之逊却对此甘之如饴,因为这职事虽然卑微,但却能够借丧葬事宜周走于达官门庭混个脸熟,因此并不理会兄长的劝阻,对此甘之如饴。而兄弟间的感情,也因此变得冷淡下来。 宋之逊入舍之后,那缺胯衣袍下摆还有着露水打湿的水渍,明显是天刚亮便出城入山,应该没来得及进食早餐。 但宋之问却只是慢条斯理的享用早餐,根本不提邀自家兄弟共进早餐,用餐过半后才斜眼一瞥,有些不悦道:“既非此门中人,不要常将园外杂尘污我厅堂!” 宋之逊闻言后也并不恼,只是干笑一声,旋即便开口说道:“东都太皇太后行将不寿,此事阿兄知未?” 宋之问闻言后只是略作颔首,他虽然久处草野,但并不意味着消息就不灵通。太皇太后将要辞世,这也是朝中一桩大事,早有东都的旧友将消息传递来。 得知这一消息后,宋之问也是心情复杂。他虽然不是什么政坛强臣,但于此世道之内也不算寂寂无名之流,高宗上元年间进士及第,可以说是亲眼见证了太皇太后从后宫一步步走上前台,以一介女身临朝享国。 至于宋之问本身的际遇祸福也与此颇有关联,从一名在朝清贵到岭南流徒,蹉跎经年,归京之后困居草野。虽然没有什么求生不得的悲喜跌宕,但回顾来路也是感慨诸多。 无论时流对太皇太后评价如何,但对宋之问等这一代人来说,太皇太后的存在都是他们人生或风光或落魄时的一个重要标识。太皇太后将要辞世,对他们而言似乎也意味着一个时代终于要彻底划上一个句号,颇有伤感失落。 因此这段时间来,宋之问的心情也颇有怅然不乐,各种文辞情绪交揉心中,颇有不吐不快的意思。倒不是说想借此达成什么政治意图,更多的还是告别一个时代、告别自己凡所经历的过往。 不过这些内心的情绪,他也懒得向宋之逊倾诉,点头之后便又继续进餐。 宋之逊却不介意兄长的冷淡态度,而是继续眉飞色舞的说道:“阿兄你难道不觉得这对咱们兄弟是一个大好机会?日前鸿胪官长已经传令各司壮笔书样递交,要从此中挑选碑文式样……” “作此寄望,大可不必。圣笔端庄丰美,又侍亲殷切,陵碑撰写多半是要亲笔。即便圣人悲不能书,在朝钟相公等皆享誉大家,岂会由诸杂流之内拣取!” 宋之问闻言后便嗤笑一声,只觉得自家兄弟作此妄想只是痴人说梦。 自己精擅技艺遭到踩贬,宋之逊脸上也是略露羞赧,但也明白兄长所言有其道理,便又继续说道:“我自知奢望难企,这念头也只是心内自娱。但今日临淄大王着员来告,他想要集聚京中士流著名手笔,拟篇刊集抒情失亲之痛,希望阿兄你能作领衔……” 宋之问听到这话后,眸光不免略作闪烁。他所谓的淡泊隐居,说到底只是对现实困扰的低头,真实的心境却仍未心若死灰,对于权势富贵的幻想始终没有泯灭。 但也只是略作动容而已,片刻后他便摆手道:“临淄王若果有真情涌动,何不自作传情?我区区一在野老叟、人间衰客,岂堪为国戚宗属代笔抒情?” “此间只我兄弟,阿兄大不必作甚掩饰。你若果真绝情不恋人间的繁华,自已归乡守庐,又何必滞留京南?” 见兄长张口回绝,宋之逊也忍不住冷笑讥讽道,兄弟一户长成,彼此相知甚深,自家兄长的想法,他又哪里看不出。 宋之问听到这话自有几分尴尬,但还是怒声道:“我家既非关内名门,至我父子,家声方有几分气象,攀附权势、更进一步,不独为自我风光,更为子孙遗惠。心怀权热之想,也不必羞于告人。唯你自甘下贱,投身卑浊、污我清声!我纵然有什么沽望之想,临淄王又岂是能够托庇成事之人?他自身尚且沉沦难救,与其共事是自惹麻烦!劝你也不要更作狎近,否则休怪我将你逐出我门!” “阿兄这么说,就有些凉薄了。当年若非临淄王使人使物的助力,时萃馆能有今日风光?我难道不知此王颓势难扶?但他今既开口,除非不作,否则便难避其门外!” 宋之逊自知这兄长才情富丽,但是人情权衡则智慧乏乏,惯有恃才傲物的矫情,因此便也劝告道:“阿兄你今在野虽然甚有名望,但这只不过是乌合喧嚣的虚荣罢了。 野士惯作幽怨孤高,于德行品鉴苛刻至极,若知阿兄得恩不报,顷刻间由誉转毁、声名狼藉!他们所逞只是口舌之快,于我兄弟则是前程得失的重大利害!阿兄纵然自诩东山,但就连谢安都难免远志小草的讥讽,难道阿兄就能悠然于物议之外?” 听到宋之逊的这番劝告,宋之问顿时也变得沉默起来。常在一起厮混,这些在野的士流是个什么德性他最清楚不过。 这些人常以怀才不遇而自视,抨击权威、质疑权威以为能。一旦同行之中有什么朱门先达,极尽诋毁并非孤例。眼下自己落魄在野,自然能够获得这些人的拥戴,可如果前程有什么起色迹象,时议必然会变得挑剔刻薄起来。 到时候,他与临淄王及时割离的行为将不再是明哲保身,而是忘恩负义。等到时誉尽毁,那他真的是在朝在野都将一片狼藉。 而且再深想一层,太皇太后在士林中的评价本就褒贬不一、争议甚大。他若立笔美化歌颂,也会变得非议缠身,未必会获得朝中贵人的赏识提拔,在野时流中的好人缘却将要大大败坏。以既得去换取两可,这是否智者之举? 宋之逊一番力劝,本意是想让兄长继续亲近临淄王,却没想到直接把宋之问吓得生出退意。在他看来,临淄王总是瘦死骆驼比马大,即便一时不遇、那也是坐在王邸华堂忧怅,好过他们兄弟混迹草野庐舍,仍有价值可供分沾榨取。 然而宋之问在一番深思之后,还是决定不可轻涉这一汪浑水,直接命人将宋之逊引出,自己则返回室内,将近日思得的一些感伤辞句都付之一炬。 宋之问虽然打算要保持沉默,保住自己时誉基本盘。但时萃馆众在野学士却并非人人都作此想,尽管临淄王并不出户,也通过多方渠道将事情向群众传达,还是引起了一些时流的相应。 这些人多数都是不知人间险恶、故事晦深而又渴望扬名的年轻后进,但也有几个在野士流中的重要人物参与其中。其中名望最著的,便是隐居终南山的前辈卢藏用。 卢藏用其人其事不必多说,作为终南捷径的创造者,在如今时萃馆众隐士中,就连宋之问都算其后辈。 只不过其人际遇较之宋之问还要更倒霉几分,早年神都革命宋之问便遭贬出都,而卢藏用却是一直等到庐陵归国的洛阳大乱,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小命,圣人入洛靖国,审判罪员,卢藏用被远流海南振州。 一直到了近两年,卢藏用才结束了流放生活,得以返回中原,重新干起了随驾隐士的老本行。开元八年先在嵩山落脚,但气还没有喘匀,圣人便又回到了长安,于是他便又收拾行李回到了终南山。 只不过如今终南山的隐居格局也大不同于往年,时萃园一家独大,就连他的山中旧居都被囊括园中,于是自然而然的也加入了时萃馆。 进入时萃馆之后,卢藏用便一直在试图掌握话语权。但他的才情笔力终究不比宋之问,始终被压制得无从出头。 所以今次临淄王提议此事,卢藏用便分外的热情,不仅仅是为了向主流视野发起冲击,更是为了抢夺时萃馆中的话语权。 东都太皇太后随时都会辞世、国葬随时都会进行,为了不错过这个热点,卢藏用也是非常的用心,不独自己笔耕不辍,也在尽心指点那些勤于事中的年轻后进们,仅仅用了不到一旬的时间,便整理出了一个初稿,然后便带领几名他所欣赏的年轻士流,直往临淄王邸拜谒。 李隆基在邸中接见众人,不说真实心情如何,态度则是彬彬有礼。彼此中堂坐定,一番寒暄问候之后,他正待翻阅卢藏用递进的书稿,席中却有一人箭步行出,抬手将书稿按在了案上,直望李隆基说道:“大王若翻开此卷,不恐相王英灵不安?” 此言一出,堂内李隆基、卢藏用等众人脸色俱骤然一变,只是各自震惊的缘由不尽相同。 “崔澄澜作甚邪辞!还不快快退下……” 卢藏用曾经亲历两京权斗的岁月,自知此言犯忌之深,闻听此言后已经是吓得魂不附体,忙不迭起身斥言。 然而李隆基却只是抬眼平视其人,嘴角颤了一颤后才开口凝声道:“足下何人?胆敢当面议我家事私情!” “博陵崔湜,不器之类,刑余孽种,不足大王挂齿。天家有私耶?某虽刑家余子,亦非化外蛮夷,先父曾从豫王河东死事,壮烈之躯横遭悖逆之罪,循此故事,大王肯否听纳一言?” 那人小退一步,长作揖礼,继而又抬头望着李隆基,语调不无悲壮道:“今日既入此门,若不为拨乱反正之社稷功士昂扬而出,则为祸国谋乱之罪孽贼员伏尸受戮!是刑是赏,只在大王一念!” 李隆基虽有几分猜测,但在听到这话后,脸上的警戒才略作收敛,抬手一敲案几,左右庑舍壮奴涌出,直将厅堂完全包围起来。 1047 夺河据蜀,进退有据 眼见临淄王挥手一招,两厢便出现这么多的壮卒人众,堂内诸人无不惶恐变色。 卢藏用已是气度全失,忙不迭跪拜堂中,连连叩首疾呼:“大王饶命、大王……崔湜竖子狂作妖言,我等实在无所相干!” 崔湜观此阵仗,脸色也是微微一变,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且眼神陡地变得明亮起来,直直望向仍然安坐席中的临淄王。 “开元此世内外图强,当今圣人更是万众敬仰的中兴之主,有何正邪之辨?满朝文武、才流济济,各自勤功报国,何须尔曹杂流野士狂言谋功!崔某叩门来访,我自以礼相待,竟敢于我堂内愤作妖言,国法宗义岂能容你!” 待到群众涌入,李隆基才拍案而起,指着崔湜厉声说道。 “好一个宗枝近属,好一个临淄大王!崔某一命何惜,只笑大王自欺欺人、以假作真!某虽一介卑员,尚有畅游坊曲的自在,大王贵为宗属,年后可曾有见满世春光?今早灞上杨柳是红是绿,大王可知可见?” 面对临淄王的训斥,崔湜只是冷笑,脸上毫无惧色,却是满满的嘲讽:“国法宗义,虽然管束黎民万众,唯独大王不入此中。若非人间舆情公道的护持,大王怕早已追从先王而去,岂能得享施舍、圈养苟存?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大王遭此际遇,尚能得人间孤愤之类争忤当面,这难道不是一幸?即便因此见罪刑讯,我也不会怨恨大王,只怪我终究见识短浅、托命非人!” 彼此视线对撞,过了好一会儿,李隆基才又坐回席中,指着崔湜笑道:“余情不论,只因这一份孤勇,崔郎便值得我设席款待。” “某既发声,自当有所进献,若不能得王赏识,亦羞惭难当、不堪礼遇。” 崔湜却并不顺从临淄王的示好入席坐定,仍然站在堂中继续说道:“大王所言开元中兴,我不以为然。凡所兴盛之世,必有正本溯源,今上之所得国,本就起源妖异,用术必也难循正直。紫之所以夺朱,以妖艳取胜,开元政治,概莫能外,繁华虚表之下,顽疾弥张,即便不祸于今,祸亦不远!” 李隆基听到这话,好奇心顿时也被勾动起来,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指着崔湜说道:“野士惯以狂言夺奇,但能成道理者却少。世内抨议政治者不乏,但如崔某此般笃定却是一个异数。开元兴治、有目共睹,无论作何挑剔,也绝难一概抹杀!” “大王有此见解,也只是迷于虚表、堕于俗调。依我所见,今上用术有三大失误。一者重刑而惭德,二者媚众而失士,三者黩武而不恤。重刑使人畏惧,媚众混淆是非,黩武劳民伤财。” 崔湜为了这一机会也是准备良久,此时听到临淄王的质疑,便先将自己的结论抛出,然后便又逐一分析:“王朝凡所御众,无不以德义教化为本、刑名令式为辅,使人明知荣耻、伦情感化,刑讼自然不兴。然则开元以来,毁教灭法,唯典式逐年更新,礼未成、律先定,繁法虐世,下民动辄逾规,岂能安心生产?望似兴道,实则失道! 经义者,君子道器、名族之宝,先人穷经析义、后人恪守奉行,是故乡里慕此门风、推崇名族,乡情不教亦化。今世则以雕版淫术刊发滥施,不论贵贱、人皆狎取,俯拾之物又岂会珍惜?名族累世传承之宝器,君子白首恪奉之规矩,因此庄重全无,巧媚者典卖求荣、卫道者反成痴愚!士共道沉,唯遁于野。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古者名王用武,需先祈于天地、又告于祖宗、再议于臣民,方可定策,具甲宣威。开元以来,征事泛滥、劳役频兴,虽无衅之族,亦必加以刀兵。寰宇八方,几处无有唐甲出没?民家衣食匮给,宗庙所得亦唯几处蛮荒之土、不化之民。历代之所淫武,无过开元! 请问大王,请问诸君,如此开元,可称中兴?如此人主,可称明君?我只见到鲜花着锦、猛火浇油,竭泽而渔,明年无鱼,骤失之祸,行将不远!” 言语是有力量的,最开始堂内众人各怀心计,只想抽身离开这让人惊惧不安的场景,可是随着崔湜的慷慨陈词,渐渐便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显然是因崔湜这一番论调激发了心中的思辨。 当心中开始思考,眼下的场景所带来的不安便有所削减,反而有了几分论道的气氛。 待到崔湜讲述完毕,席中便有同行而来的年轻人忍不住开口道:“崔郎之所论述,虽有几分道理申明,但也绝非切合大体!大帝宾天以来,国朝诸多板荡,唯圣人崛起此世,奋勇定乱,唐家才有十年安稳。宗庙再造,社稷复兴,如此伟功,天人可鉴,纵有些许未足尽美,但圣人春秋鼎盛,世道才流涌出,君臣共力,长治可待!” 在野之人总有几分愤世嫉俗的情怀、对世道有着诸多不满,但哪怕再怎么刁钻苛刻的视角,也都要承认当今圣人功过起码也是三七开、功大于过的。 崔湜听到这话,只是冷笑道:“浅薄者才且待来日,有志者自奋求当下!今上政治之失,难道真的只是避乱趋治的权宜之计?所以才要正本溯源,源头清晰,才能预断后事!大帝自有嗣息,孝敬夭于不寿,章宗折于少锐,庐陵毁于轻躁,相王祸于仁恕,诸嗣谁最可悯?唯我相王! 本来宗家幼宝,富贵份内,不幸唐业所托非人,妖后悍然夺国,群长皆没,唯相王忍辱保全。天命之所垂怜,亦独聚相王一身。今上于宗、非嫡非长,恃邪情以自进,凭妖氛而造势,若无妖后祸国于前,岂有今上乱嗣于后? 武氏祸国之深,世道谁能否认?今上趁势而幸起,名为唐家尊主、实则妖后孝孙,生于鹊巢、奉鸠为源,立身已经不正,言何正道治国?古来毁庙之罪,几者无遭脔割之刑?妖后独能恃此包庇,命与名全,则当年为保唐嗣而慷慨赴死之士,所求所得更是哪般! 今上历诸乱而独全、以分支而夺宗,诚为不世之材、人皆难企,禀赋如此,岂无得失权衡?所以用刑术而薄德义,悦杂庶而驱名族,以武功而疲国人,是非无从分辨,道义无所伸张,内外无能抗拒,于是才能恩威由我、唯我独尊!” 李隆基原本只是在案倾听,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终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望着崔湜一脸的欣赏,并亲自走入堂下,面对着崔湜长施一揖,并长叹一声道:“人事纷扰,曲直难辨,就连小王都迷惑此中,只道人间大势须作如此。崔郎论势,醍醐灌顶,振聋发聩,让我这迷途的蠢人能知前路所往,指教深刻,请受一礼!” 崔湜这一番言论,不独让临淄王听来激动难耐,在场其他人在听完后也是大受震撼。特别听到崔湜所论圣人重武功是为了疲弱国人、让国内难作抗争,这样的观点真是刁钻得让人叹为观止,但结合其所言论,似乎又真的不无道理。 果然当他们循此视角再来审视开元政治时,登时便有了不同的感受,只觉得所谓的开元中兴,成就的只是圣人一个,下民劳于繁法征役,世族则痛失势位权柄。 崔湜直立原处,安然受了临淄王这一礼,然后才在临淄王的虚扶下入席坐定,然后又说道:“言及于此,大王还翻不翻阅这一卷悖情违义的文集?” 李隆基闻言后苦笑一声,又叹息道:“崔郎论势的确深刻有加,但我只是牢笼受困一鸟兽,虽然知所当行,但却无力趋之,终究还是难免屈从啊!” 崔湜这一番论调的确是漂亮,人终究要活在自己的正义感中,哪怕打家劫舍的强梁匪徒,都要强行搞上一个所谓盗亦有道的说辞。 李隆基虽然已经打定主意要行不法,但也需要给自己的行为选择寻找一个正当性,崔湜这番言论就很好的解决了这个问题,哪怕只是强词夺理,但也足可以用作精神纲领。 但纲领再美妙,终究不能提供直接的人势助力,他仍然需要一定的时间来酝酿筹划。 崔湜也自知只凭一通邪论不能成事,因此还有其他的准备。听到临淄王作此诉苦,他便又从身侧抽出另一文卷递了过去,并笑语道:“请大王先观此卷。” 李隆基伸手接过,展开文卷后发现是一篇赋文,名为《鸠鸟赋》。满篇文辞都在声讨鸠鸟这一恶禽,虽然通篇无涉具体人事,但字里行间都在指骂武氏妖后鸠占鹊巢、以周代唐的恶行。 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篇文赋中引用了大量的时流诗辞章句。虽然原本的诗辞并非论述此事,可当截取章句凑搭进文赋之内,原本的章句意义便发生了变化,仿佛真的是士林群起声讨妖后罪恶。 换言之只要这篇文赋流传出去,朝廷就算想要追究,文赋中所涉士林人员也都将要遭受波及、难作自辩。诸如宋之问等根本不理会自己传召的人,还有陈子昂、张说之类的文坛大手笔们,全都被牵涉入内。 李隆基略作沉吟,便想明白崔湜此计狠毒之处,尽管只是一场罗织攀诬、虚张声势,但给世道造成的冲击却绝不会小,甚至有可能直接将一些心智不够坚定的胆怯之类拉上贼船! 除此之外,崔湜又作进言道:“漠北征事虽让国人颇生振奋,但朝廷之所任用张仁愿,长于攻伐而短于抚恤,且年高命短,行事必然贪功尽势、不肯怀柔。默啜虽擒,胡势未散,仁愿恃强短恤,短则月余,长则一季,胡势必将再躁!虽然夺志之众难为大患,但对我等幽困之员亦是一助!” 说话间,崔湜还蘸了茶水在案上快速书写道:“擒同王、拒灵柩,势大夺河、势弱据蜀,进退有据”。 如果说刚才李隆基还对崔湜有所保留,那在看到案上水字后,就是真的颇受震撼了。他虽然不甘心束手待毙,但也自知圣人势大难敌,绝非他草草聚就的人势能够匹敌抗衡,因此一个比较核心的计议就是搅乱关中而后退据蜀中。 蜀中四面拥山,道行不畅,自古以来便是易乱难安、割据顽固的地境。而且为了确保对地方势力的压制,朝廷于彼也从不设置重兵,绝对是一个最佳的退路所在。只要能够裹挟一批人众翻越秦岭,来日凡所计议都大有可图。 更重要的是,蜀中的益州还设有飞钱金库,若能控制起来,哪怕只拥寡弱之众,也足以同朝廷交涉谈判。 崔湜对大势论断已经让李隆基颇受启发,如今更在核心计议上与自己不谋而合,一时间,李隆基也不免生出将之引作心腹谋士的想法。他所能信用的人本就不多,崔湜无论是智谋还是态度,无疑都是翘楚之选! 当临淄王邸中李隆基与崔湜相见恨晚、同谋尽欢时,京营郎将权楚临也共几名同僚亲友们于城外策马闲游。 或许是因心境发生了变化,有了尺度更大的图谋,如今的权楚临整个人举止气度都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往年优柔寡断、夫纲不振的模样,顾盼之间自有一股豪迈流溢。 “往年京郊凡所山水,无不各家产邑,如今则已归谁?前人哲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少时读书无所深解。如今遭受世道刁难,才知古贤诚不欺我!当年关内诸家相誓共计,哪一家不是子弟浴血、身许大计,才使我关中门户得以傲临天下!” 权楚临勒马立于山坡上,俯瞰坡下那些农田林野,忍不住感慨过往又痛论当下:“唐家之所得国,岂李氏一族之力?旧者相约共国,如今产业遭夺、刑令逼人,旧之乡亲门户,如今还有几家能势力苟全?今上援乱得国,行事更见刻薄,裁撤南衙、府卫尽废,用术凌人、故旧不安。但我关中儿郎,最不缺便是从头再来的勇气豪迈,旧能奉杨夺周、奉李代杨,今既弃我,我等自当再谋前程!” “临淄王不安于户,欲要再议天命,但其失亲失众,注定大事难成。即便如此,却能让世人见其宗属相残的丑态。今上定乱取国,势大难撼,据地以敌实是下计。但其威盛失众,吐蕃已经与我有约,只要关内躁乱,其国便出甲兵助我,我得陇右,其得青海,连势抗唐,以待天变。” 讲到这里,权楚临又望着几名同党说道:“事若不道,则难持久。劫持临淄王是重中之重,起事之后切记不可相离左右。今上虐名族而惠民家,关内乡情并不可恃,唯得胡众策援才有争斗胜算。祚荣告我,突厥余众必将还会躁乱,届时便是拼搏前程的良机!” 几人闻言后,也都正色应是,而权楚临又忍不住叹息道:“圣人于国有存续中兴之功,但也恰恰因此而小觑匹夫之志。宗亲失和、元从伤心、胡属躁乱,但他稍能缓步恤众、恩先于威,又何有我等用计图谋之地?往年妖周祸世,只道归唐即安,却不想用治刻薄更甚于前,君恩难仰,唯自谋前程!” 1048 飞禽伤谷,囤积必刑 开元以来,长安坊民的日常生产、生活状态也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往年生计选择不多,有田者则耕,无田者则或佃或奴。京郊田亩多收在私户,小农的生存空间极小,于是便有大量失地民众涌入城坊。 但是京城之内,繁华与贫苦也是两个人间,能够提供的劳力岗位着实有限,因此便有许多的无业游食流窜于坊曲之间,造成了极大的治安隐患。一些达官显贵居住的富贵坊曲还倒罢了,民坊里则就有些混乱不堪。 长安的城坊格局极大,但对民生的兼顾则就不够周全。城南一些坊区干脆就是无人居住的荒废状态,并非民众不恋天子脚下的京畿繁华,实在是连衣食供给都无从保证,除了官府的各类差役之外,还要忍受诸类豪侠恶霸的欺压盘剥。 开元之后较之此前最大的改变,就是大量官私工坊的涌现。四方物料集聚京畿,总要经过工匠人手的操作才能变成畅销四方的商品。 这些工坊只需要提供或大或小的场地、或精或简的工具,以及各种各样的物料,便可以收纳许多的劳力在中用工、换取钱帛。民众们也不需要再捆绑在桑田之中,但有一技之长,便可以常年留居、衣食有继。 这种城居模式的改变,也让长安城中长居人口激增,原本闲废的坊居全都住满了坊民,甚至都显得有些拥挤。 大量城邑人口的增加,又带来了日常消耗品的旺盛需求。虽然未必人人都能过上肉禽蛋奶的富足生活,但基本的柴米盐布等生活物资,那是睁眼便要消耗。城中众多的佣工匠户,已经不再是自给自足的生活状态,每日用工之后,再用工钱换取基本的生活物资。 城中的交易需求激增,朝廷与州县官府也不得不顺势做出相应的规制改变。原本东西两市是要到午后才会开始,如今市门与坊门齐开,延长了行市营业的时间。 但就算是这样仍显不足,毕竟小户民家也难抽出一整个劳力,每天浪费几个时辰的时间入市采买。所以除了固定的两市之外,坊间及近郊各类草市也都纷纷涌现出来。 长安城池虽然无作创建,但围绕城池的周边地区也已经多有市邑出现。这些草市有的规模已经发展极大,甚至不逊于一座州县小城。诸如城南杜陵的南菜市、城东灞上的果市。 朝廷内部对于是否彻底放开民间市易管制还有争议,如何设法监管也仍在磋商。但小民生活用度需求却等不得,这些京郊草市已经经营的颇为兴旺。 每天还在夜半时分,京郊诸县那些农户们已经爬起床来,整理好各种农园产出,驱赶着牛车上路。诸类时货汇聚几大草市,黎明前市场已经变得极为热闹。 城中晓鼓声响,城门、坊门、市门依次开启,便有大量的商贩从诸门涌出,直赴各个草市而去,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还未过午已经满载而归,或是前往两市,或是直归坊曲。 不同于城外草市的明目张胆,坊内买卖还是不敢过分的放开尺度,不敢直接当街叫卖,或是逐户发送,或是入宅直取。 即便有武侯街徒盘问捉拿,小民们也不失权宜变通的智慧,只道彼此间钱债货抵,自然也谈不上违规。当然这样的情况极少,那些武侯不良人们也都是坊内的住客,上司不令严查,也犯不上因此见恶乡亲邻里。 坊野私市滋生的问题,朝廷并非完全无顾。只不过终究新世新变,该要作何管制还须深作探讨。 官员们坐衙畅谈民生,但终究不能深入体会小民生活便利还是麻烦,贸然设置法规,或许更添繁琐不便,这就有悖初议了。 所以不乏朝臣进言,与其仓促设法、劳伤民计,不如放由发展,待到民生习惯约定俗成,再作令式的追定,如此可以确保官民两便。因此眼下这些坊野私市眼下还处于一种官推民建、自由发展的状态。 这一天,草市繁忙如常,各城门商贩进出有序,但有一些守门的京营兵丁还是发现一些异常,那就是商贩们货车上装载的农贸时货的包装,居然有着许多的纸张包裹。 “牛五,看来走贩获利不浅啊!这满车的货品,值不值包扎纸钱?” 有门卒指着相熟商贩笑语打趣,京城虽然百业兴盛,但也并非所有的货品都能通贵贱,像纸张这种文书用品便与多数坊里小民绝缘。而且看这纸张素白平整,想来造价不低,更不是能随意滥用之物。 那商贩闻言后弓腰一笑:“早晚奔波,赚一些吃尘脚力的辛苦钱,哪比得上公门里旱涝常有!这些纸张也不是自己购来,草市中有蠢人当市滥发,想是一些应试痴狂的文客要凭此显摆文章。白捡的惠利张手便得,稍后入市,废纸总能卖得几钱!” 门卒闻言后更觉好奇,入前掀开翻看,果然看到纸内写满了字迹,但他也实在有欠文才,瞧得见字体周正、却不知写的什么。 “反常既是妖异,哪有人当市发钱!不知书写的什么文书,就敢往城内携带!” 门卒斥骂一声,直将车上包裹商品的一些纸张扯落下来,反手丢在了城楼旁的竹筐里。 那小贩见状自是心中暗骂,但也不敢回嘴,只能闷头引车行入,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啐骂道:“真要邪恶阴谋,敢当市作弄?贼丘八贪我纸料,幸亏老子也不蠢!” 说话间,他拍拍衣内掩藏厚厚一摞的废纸,这些纸料上品,打成纸浆就能再造新纸,两市常有商铺收购,一斤便直数钱,到手便是实惠。 这小贩入坊后将坊人请托代购的货品逐一送罢,时间才堪堪过晌,想到稍后还有一桩高级的买卖,归舍换了干净衣袍,卷起那摞废纸便往西市去。打算入市看一看行情售价不错的话,趁天色尚早再去城外草市收捡一波。 西市一家规模不小的纸行门前,此时已经聚集了许多的小贩,许多都是前来售卖废纸。那小贩牛五走近过来后发现这么多的同行,抬眼看到纸行铺门紧闭,便忍不住低骂道:“一群狗才脚程倒快,老子稍慢几分便被拒门外!这是关铺压价,还是钱尽不收了?” 此类喝骂疑问者不乏,堵在纸行门口不肯散去,但那铺门始终紧闭着,哪怕被敲打得砰砰作响,也都无人应声。 有行人好奇入前询问,自小贩手中接过皱巴巴的废纸摊开来看,口中念诵有声:“这是一篇赋文啊!鸠鸟赋……啧啧,文气壮昂,倒不像是俗家手笔,这是陈学士文法……不对不对……” 小贩们多数不精文墨,眼下废纸也卖不出,索性凑上来寒暄询问:“这位郎君,纸上文章写的什么?若真是什么高士美文,老子索性不卖,收藏自家增些文气!” “这赋文是丑骂恶鸟,文辞的确辛辣有力,鸠占鹊巢的典故,你们想是不知。这么说吧,自家辛苦筑造的巢穴,本为繁衍儿孙,结果却被恶徒侵占,谋作了自家……” 被众人如此围观请教,那行人也颇有几分自得,索性便逐句的讲释起来。 “呸呸!还道是什么美文美事,这样的恶行恶鸟,道途听得都要洗耳,值得浪费纸墨物料去书写!” 闾里小民或是不通哲言经义,但也都有分辨曲直的朴实善恶观,听到这一番讲述,便不乏人破口大骂,只觉得述此丑劣行径都是浪费物料。 “话也不可这么说,恶不发、人不警!若然公义不能扬起,人间此类恶行必然屡出不断!诸如早年……” 市中议论声杂乱,越来越多的行人看客也都加入到了讨论中来,话题渐渐的便涉及敏感。 人群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几个年轻人正探头向群众聚议处往来,当中一个相貌俊朗的年轻人,便是日前在临淄王邸定策的崔湜同宗兄弟,名为崔液。而眼下在群众当中盛传的《鸠鸟赋》,正是其人手笔。 “坊人终究短智,俗人千口尚且不能尽申文义!” 听到市中坊人杂乱议论声,许多解释论调不能直切他的文义根本,崔液不免有些不悦。 同行者闻言后便笑语劝慰道:“海子雄辞妙笔,已经直追大家,岂此市中杂流能体悟真髓?若非妖氛顽固、举世刁难,禀直以论,虽当世名笔亦需避一席!起码眼下已可探见民情待张,来日事成,何患明珠蒙尘啊!” 且不说几人小声的计议,西市市门处突然有一队兵众策马疾驰而来,率队兵长行至此间将手一招,厉呼说道:“凡所有持妖书者,一概拿捕,不准走漏一人!” 甲兵们纵马冲围过来,场面一时间大乱起来。 隐在暗处的崔液等人见状后忙不迭抽身而走,有人便不无忧虑道:“这些官奴反应倒是敏捷,事出不足一日便已经有觉……” “要的就是他们草木皆兵、声势大张!小民乌合之类,杂言有口皆可,绝难指望他们仗义群起。但今官府警惕、大加搜捕,自然群情不安、各自胆寒,有了切肤之痛,自然上下相疑!” 崔液却不因为官府反应敏捷而感到心慌,因为这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且不说坊市间的乱象,当金吾卫出动全城拿捕散播妖文之人的时候,大量的伸冤奏告也向州县官府衙堂涌来。 雍州长史王方庆见到众多相似的奏报,心中也是警兆陡生,同时又有些不满金吾卫的擅作主张,连忙离开衙堂,直往北内皇城的留守府而去。 当王方庆抵达暂作留守府的外政事堂后,金吾卫大将军陈铭贞也正在衙前徘徊,眼见王方庆到来,连忙迎上前来说道:“王相公来得正是时候,卫府系捕罪人诸多,亟需推问审断。我等职在抓捕,但却无权审讯,需要州县尽快接手!” “已经系捕多少?” 王方庆听到这话后也来不及训斥陈铭贞行事草率,只是沉声问道。 “已近千众,事发城外草市,金吾卫警觉时,相关人事已经蔓延坊间!” 听到这回答,王方庆神色又是一黯,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另一名留守李昭德也从衙外匆匆行来,未及入堂,便指着陈铭贞说道:“即刻传令街徒暂停抓捕!” “李相公,这……” 陈铭贞闻言后便面露难色,并有些不解。 “我等职在留守、务在维稳,圣驾远在东都,岂可主动滋乱!” 李昭德懒得详细解释,抬手对王方庆招了招,然后便直入衙堂。待到坐定之后,他便掏出一份坊间搜得的文赋又读一遍,眼中寒芒闪烁,旋即便说道:“招有司文学诸笔,再作数文,鹤鹮雉雁凡所诸禽,各作篇章,略论飞禽伤谷,一并路津暗作发散!” 随同入堂的陈铭贞闻言后自有几分不解,哪怕他这种文辞不精之人也能看得出这所谓《鸠鸟赋》是在借物讽事、中伤贵人,李昭德不作捕拿不止,居然还有闲情再作添乱。 但王方庆在听到这话后,心中便略有了然。 李昭德又继续说道:“着令留守各司查验太仓、常平仓等诸仓,随时准备开仓平准。州府并诸县张榜告民,河津将随时令畅通、漕米不久便大举入关,严禁行商坐贾囤积弄市!有滥行妖文、以飞禽伤谷而惑众牟利者,查实捉实,一概不饶!” 王方庆也是从武周旧年走来的老臣,早年在朝也眼见过李昭德掌权强势的气势凌人,但在听完李昭德的应变策略之后,心中还是不由得感慨李昭德的确有执政大才。 他一路行来时,也在思忖该要如何应对这样一桩意外突变,只是脑海中还没有形成定计。但李昭德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却已经有了一整套的谋略,而且还能兼顾其他。 妖文滥发于市,用强拿捕无疑是下下之策,会让事态变得更加严重、加重民情惶恐、激发官民对立。而李昭德则用鱼目混珠、曲解文义为禽鸟伤谷,将黑锅扣在一些有意囤积居奇的粮商头上。 如今关中粮食供应本就大仰外界的输入,晚春时下正是青黄不接,再加上北征大军还未完全撤回国中,长安市中也的确有一些囤粮高售的苗头。李昭德这么做,既解决了眼前的舆情骚乱,又可借此对囤积商贾加以制裁。 王方庆还在思忖李昭德的应变之计,李昭德已经继续开口吩咐道:“州县官府另行榜文,告有匪徒盗卖官仓铜铁废料,京畿内外关津盘查,民若查发举报于官,得十抽一以为酬谢!” 妖文传散必然事出有因,最坏设想便是有奸人意图谋反。而若要谋反,必然要调聚甲刀。若直接据此搜查,必然会令群情惊恐。但若只是官仓铜铁废料失窃,带来的惶恐氛围无疑要小得多,而甲刀材料也无出铜铁,都在官民搜探范围之内。 待到诸事员各自领命告退,王方庆忍不住对李昭德叹息道:“瀛国公老病不起,京营两千甲士又随同王前往乾陵,姚相公领使招抚,届时也要自长安引众起行。东都归军有旬半空当,此时发生这种妖事,实在堪忧啊!” 李昭德闻言后只是微笑道:“我开元满朝君臣,奋力十年、造此新世,若仍不支邪情滋扰,那自我辈以下,自当免冠请罪!” 王方庆听到这话,不免也是微微一笑,心情略有放松,但略作转念后倾身凑近低语道:“依李相公见,永嘉坊邸……” “慎言、慎言!此非为臣者能作妄断,唯具事以奏,恭待圣决!” 李昭德听到这话,脸色微微变得有些不自然,敲案正色说道。 1049 武后宾天,扶柩归京 自上次突然昏厥之后,太皇太后的身体状态便每况愈下,每天昏睡时多,清醒时少。 圣人终究还有许多的军国大事需要处理,也难寸步不离的朝夕守护。同时心里也明白,这样的状况已经不是药石人力能够挽回,与其整日愁容相对,不如在这最后为数不多的时光里尽力弥补一些人事上的遗憾。 为了让宗亲故旧们便于出入探望,圣人索性搬离了上阳宫,回到太初宫视事办公,只在朝夕探望,并留皇后等女眷们于上阳宫照料。 家事之外,这段时间里朝事也颇繁忙,北征军事的各项收尾,各道诸州的政务汇总,以及每年一次的科举典选等等。 今年的科举策问题目由圣人亲自拟定,内容多与止戈休养有关。科举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典选才士,同样也有着上通下达的作用。 开元以来,大唐的用政基调就在于复兴,无论对内还是对外。过去这十年时间里,在内恢复了纲常秩序,完成了天下籍户的编修,授田劝耕、民生欣然。 对外的成果那就更加辉煌了,先是击败吐蕃、收复了青海,接着又震慑新罗、重治百济并消灭了靺鞨人的叛乱,如今又犁庭扫穴、攻破了突厥余孽,在疆土上恢复了高宗全盛时期,甚至还有增益。 李潼并非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凡所对外的战事也都保持着相对稳定的节奏。但即便如此,他也深知眼下民力使用已经达到了一个极限,接下来需要进入一段全面深入的修养期。只有根基夯实,未来才能继续走远,开创更大的辉煌。 所以今年的科举,也是对外界释放的一个信号与承诺,在保证当下疆土控制力的前提下,未来起码十年时间内,朝廷都不会再作大的征战计议,给民众以充足的休养。 这也并不是满足当下、雄心冷却,自古以来兼并容易而凝聚实难,大唐立国之基础、周边境域之环境,终究不适合走上以战养战的高速扩张。若不想鲸吞万里只作昙花一现,便需要一个更加牢固的基础。 这样的想法也并非李潼一人之计议,今年的科举选士虽然没有出现什么后世耳熟能详的名臣才士,但凡所策问论述也都可圈可点,并非一味的歌颂,多有针砭时弊的文章涌现。 有一些文辞论证过于尖锐,看得李潼都颇觉臊热。他于此世兴治,虽然占了几分先知的便宜,但也知过往十年诸多大事兴作,即便勉强顾得大体,小处难免会有失察。 诸科举选人们文章笔力或是不如在朝臣员老练纯熟,但因其身份特殊、介于官民之间,各类观点也颇有可作借鉴自警之处。一些官方立场难作审察的地方弊病,也从这些来自州县的选人们文章中体现出来。 除了与民休息的基调确定之外,一些遗留的人事问题也已经到了该作了结的时刻。 李潼并不知李隆基对于自己“篱墙筑定、打扫厅堂”的计划预判,但这段时间里除了正常的军政事务处理之外,他对于长安的一些人事隐患也的确颇有用心。即便听到这些言语,也不会因知己难寻而有什么怜悯。 发生在长安的一些骚乱,在四月初消息传递到了东都,首先抵达的是内卫眼线的奏报。 内卫眼线奏报的情况不独只有那一篇《鸠鸟赋》妖文,凡所相关人事线索都有述及,足足几大卷的书文内容。 “看来是只有这么多了。人事潦草,不当大事……” 在将这些奏报翻阅一遍后,李潼略作叹息,给出了这样的评价,心情既有几分欣慰,又略感意犹未尽。 后世对于武周代唐、特别是对武则天这个人,评价褒贬不一,但无论有着怎样的看法与评价,大多都是立足于一个完整的历史进程进行评说,而对当时此世产生的影响,则就有些不够尽实。 抛开感情因素的影响,李潼对他奶奶执政以来还算比较认可,对世族的制裁压制、对人才的选拔与寒门的启用,还有就是在内政方面的建设。 上层政治态势混乱不堪、对外战争的一塌糊涂,这都是客观存在、无从洗地。但是对开元政治人才的发掘与储备,以及民生政治提供的基础,也的确是增益明显。 起码就李潼而言,如果不是他奶奶长期持续的对关陇世族的压制削弱,他也难能获取这么大的施政空间,可能到现在还要沉浸在彼此倾轧的政斗中,甚至于无望大位。从这一点而言,他的开元政治与他奶奶的统治的确是一脉相承。 但是最为一个当世之人,从皇权的角度出发,武周代唐的影响的确是深刻且恶劣。哪怕此世有李潼插队上位,避免了他三叔、四叔时期局势混乱、政变频频的弯路,但情势之中的隐患始终存在着。 尽管开元君臣励精图治、内外用功,但也只能通过大局的稳定去抵消隐患的危害,却做不到完全的杜绝。 道理很简单,那就是武则天以女主当国给这中古政治生态以及时流人心价值观等等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了。皇权的体面与威严在这一场漫长的政治当中,可以说是被破坏的千疮百孔。 在这中古世代里,女主当国终究不是政治常态,这都可以实现,还有什么不可能? 这就好比在一个民风淳朴的时代中,人人安守本分、努力工作,并认为可以凭此过上富足幸福的生活,结果却突然出现一个投机取巧、用非常规的手段聚敛到大笔财富的人。 尽管他未必伤害到我,但我的本分与努力在这种现象的衬比下变得全无意义,甚至有些愚蠢,自然就难免心理失衡、戾气滋生。这种心态的变化,并不源于道德层面的恨富,而是价值观被摧毁的幻灭感。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哪怕这种现象遭到了严厉的制裁与及时的补救,但所造成的伤害影响却仍会顽固的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中。 对皇权的亵弄与更迭,又比取巧牟利严重得多。无论李潼在这个位置上做的有多好,但这顶白帽子曾经被任意把玩的事情仍然深在每个时流的记忆里,不知何时就会滋生壮大成吞噬理智的心魔猛兽。 无论是出于伦理道德,还是政治上的承继关系,李潼都难以做到对他奶奶进行彻底的审判批斗。而他既已做出这样的选择,必然也要承担相应的代价,应对类似的骚乱与挑战。 嫉妒会让人面目全非,私欲则又会鼓动人作死试探。每个人都有其所面对的现实处境,深明大义、顺应大势是理智充足才能保持的状态,但谁又能常年累月的保持理智、心态不崩? 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这种隐患切实存在着,存在于每个人内心疯狂、负面的想法中,如果要强求杜绝,那只会是举世皆敌、众叛亲离,总有刁民想害朕!防民之口尚且甚于防川,更何况内心中的幽暗。 最正确的做法还是强大自我、建设秩序,挤压混乱的生存空间,只要本身足够强大,即便有所骚乱,也难以伤及根本。 过去这些年,李潼也的确是这么做的,确保自己行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纵然与敌同行、祸患始终存在,但对比之下终究会越来越小。 人心中自有幽暗险恶,当然李潼自己也绝谈不上心向光明、心迹坦荡。绝大多数的情势隐患都可以交给时间、交给大势去逐渐消弭,但终究会有一些冥顽不灵、野性难驯之类,这就必须要暴力消除、彻底的了断。 同李潼共在此中天地,对李隆基而言是一大悲哀。哪怕他一直安分守己,李潼怕也难豁达到一直控制杀心,由其安享一生,更不要说他一直的蠢蠢欲动、撩人心弦。 消灭一个李隆基,对李潼而言自不是难事,甚至伦理道义对他都不成阻碍。但此前是何必如此,如今则是所求更多。 太皇太后将要辞世,结束这传奇又纷扰的一生,而李潼与他的大唐开元也要告别过往,步入新的境界、新的天地。 世情的转变与进步,需要一定的仪式感,需要一个标志事件。当此时机,血祭一批适乱不安、怀谤此世的隐患人事,也算是惩前警后、轻装前行。 内卫奏报凡所相关的人事,比李潼预想中要轻微一些,一些他已经打算借此清除的人都没有涉此中。 一方面自然是漠北新胜、大局愈稳消除了这些人的险恶心迹,另一方面则就是他对临淄王显露的恶意已经越发清晰,让一部分时流怯于靠拢。 李潼对此也是既感觉有些遗憾,又不无欣慰。 察察则无徒,既然当此家国重任,终究还是要有所包容,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匹夫一怒伏尸两人,天子一怒则血流漂杵,他奶奶给他拟字慎之,如今他也要缘此自警。 有求生之欲,我自赐之活路,开元政治该当有这样一份开明与包容。但若生机不能缘我而求,哪怕再如何苦心孤诣,最终只会是妄求。生杀由我,舍此无贰! 内卫信报送来的第二天,留守府的奏报便也到来,而且一来便是两份,除了留守府奏章之外,雍州长史王方庆另有加奏。 留守府的奏报主要述及长安城眼下的军政布置以及民生状况,《鸠鸟赋》妖文也有述及并附李昭德的应变计略,但却无置猜度之辞,只是奏请圣人遣员调查。 对此李潼也并不意外,留守府职在维稳,只要能维持住关内军政大体,便算是尽责。若真妄加猜度、节外生枝,那就是逾越本分了。 王方庆的加奏内容则更少,无涉具体事务,通篇读下只是问候。但这也是此处无声胜有声,他身为留守之一,既然留守府以作章奏,若事至于此,则就完全不必再置别辞,既然再作发书,那就意味着事有未尽、言有未尽。 身为留守大臣,自然不可轻作邪情诬告。作此加书,则就表示长安眼下存在的人事隐患并非留守职责能作处断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两封书信看完之后,李潼再拿起留守府发来的那封公函,心中对李昭德隐隐有些失望。 就事论事,李昭德所做出的应对的确无可挑剔,在留守职责内将事情做到最好。但相对于王方庆的事外表情,李昭德则就显得过于公事公办、一丝不苟。 《鸠鸟赋》妖文政治意图是有着极大的指向性,并不止于攻讦太皇太后,深作剖析的话,李潼这个当今圣人才是孵在鹊巢的鸠卵。 这样的指摘性质更加严重,出于情义的话,留守臣员是可以作更加猛烈的应对。李昭德公事公办、不逾尺寸,虽然做到了尽责,但同时也是借此职责免于亲手加害相王血脉子息。 从内心的感情立场来说,李潼这个圣人在李昭德心里还是输给了相王。 虽然说食禄受事、名位分明,君臣之间又不是谈恋爱,大不必作俗情的斤斤计较,但李潼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酸涩。 明明是我包容有加、把你重做启用、政治生命再有延续,可你却仍对那个将你疏远贬谪岭南的故人念念不忘,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当然,李潼也不至于因此怅然失落,李昭德虽有念旧不忍,但也并未因此私情而渎职行错。身虽许国,但内心也该有三分自我以自视,怀此不忍便不是彻头彻尾的凉薄之人。 如今朝堂内外,只待圣人一声令下的人不要太多,终究还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队伍更加的亲近可爱。 抛开心中这些杂绪,李潼提笔作敕:以新从营州归返的谏议大夫徐俊臣加侍御史,返回长安调查妖文案事,留守诸司凡所刑事相关,并案共理其事。 当这敕令写完之后,李潼便听到殿外脚步声匆匆行来,抬眼望去,只见到杨思勖神情悲伤的入殿叩告:“禀圣人,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已于申时两刻宾天……” 尽管心中已经有所准备,但李潼乍听此讯还是心弦一颤,片刻后抬手揉了揉有些酸涩的鼻头,然后涩声道:“传告政事堂诸相公并在京三品,即刻入宫辞别太皇太后。即日起罢朝礼丧,光禄大夫杨再思加礼部尚书、仆射王绍宗加鸿胪卿,并为司仪大使、专治丧务。中书侍郎李峤出蒲州刺史、知顿扶柩,太仆卿郭知运加河津大使、典军五千赴潼关待驾,门下宋璟、兵部桓彦范并留堂察事……” 过去这段时间里,相关的人事安排早已议定,眼下只需制令署行。 之后李潼便也退离明堂,于厢殿中更换丧服,并将内卫郭达召入,吩咐道:“即刻护送姚相公归京,支军北进后封锁京营衙堂符令,驾归之前不准人事调度,金吾卫暂领城务,内卫暂直宫务。传告同王赴渭北待命,不得离军……” 1050 乱社稷者,罪恶滔天 晚春四月,一路风尘仆仆的旅人自城东春明门进入了长安城,正是不久前在洛阳朝廷获得新任命的徐俊臣并其随员。 入城之后,徐俊臣也无暇顿足,先着随从将行李事物送去万年馆驿,而自己则携带敕命告身并符印诸物直奔北内大明宫而去,先向留守府报道告备,然后便要正式上任,他已经急不可耐了。 相对于徐俊臣的热情饱满,留守府对于他的到来则就冷淡得多,留守李昭德甚至都不召他入堂相见,只是在验明敕书告身之后,便着佐员负责接洽。 早在武周旧年,徐俊臣等酷吏当势时,李昭德便是朝中为数不多敢对他们不假辞色的大臣,甚至徐俊臣的几个同僚都折在李昭德手中。所以徐俊臣心中也颇有阴影,并不怎么敢于直面李昭德。 但想到自己此番乃是身领皇命、却遭如此倨傲冷落的待遇,徐俊臣心中自有几分不忿,望着那留守直堂冷笑道:“世入开元,人物俱新,昭德却仍沉湎故时情势,必将折于此中!” 他嘴上讥讽着李昭德,但却没感觉到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明明已经得所保全且另得任用、禄料得有续享,但却仍然痴迷于刑司酷吏的行当,得此任命后便狂喜不已,归京一程甚至比一同出都的报丧使者跑得还快,一路驰驿先一步回到了长安。 在留守府佐员手中接过妖文相关的案情卷宗后,徐俊臣却拒绝了留守府安排的大理寺推院作为办公场所,担心自己的办案会遭到留守府的掣肘阻挠。 想了想之后,他便又离开大内,直往城中的雍州州府而去,求见长史王方庆,希望暂借长安县廨衙堂作为推案所在。 王方庆对此也无作拒绝,同时心里也希望徐俊臣能够尽管将此事调查清楚,太皇太后既已宾天,圣驾扶灵月内即归,此类邪情滋扰自然越早结束越好。 原本王方庆还打算询问一下徐俊臣有无推审构想,但徐俊臣在接到手令之后便连忙起身告辞,转身便往长安县廨而去。 县廨衙堂中,徐俊臣刚刚坐定,便向已经如此听命的刑司留守官吏们下达了第一道指令:即刻押引长安诸坊间凡所操持刻印营生的人员入此盘查。 这一条命令倒也中规中矩,近年来刻印之术虽然逐渐流传风行开来,但城中经营此业者仍然不算太多。妖文是刻印分发出去,既然要加以调查,自然要从这刻印源头查起。 早在徐俊臣归京之前,王方庆便自州府下令京内及周遭诸县的持业名簿,眼下只需要按图索骥、照簿拿人,省却了从头盘查的琐务。 刑司诸众们分别出动,很快便从诸坊间押引来众多印坊人员。虽然相对于整个市井百业而言,刻印行当从业者甚少,但当所有相关人员归总起来,也足有千余之众。 观此人势如此,刑司官吏们也都不免叫苦不迭,看来此夜是少不了要挑灯夜战、逐一盘问了。 然而徐俊臣却并没有下令开审,当这些人员被引入县衙之后,只是着令将这些人驱赶到县衙所属的空置堂舍中暂时拘押起来。 “这么多人事相关,若循此查问、费工几许?奸流既作此谋,邪计已经在酿,刑司人事若耽于此,案未入断、事已发生!” 作为武周名噪一时的酷吏,徐俊臣对其专业领域之内自然拥有独到的见解,虽然大张旗鼓的系捕人员,但却根本没打算逐一细审:“无论再怎样机密谋计,总有天知地知己知。今作搜捕,绳或未及、贼众已惊,惊则乱、乱则慌,露形不远!这便是摇枝驱鸟、扑草惊兽!” 众人听到徐俊臣这番解释,也都不免附和夸赞。但这样的操作对徐俊臣而言,小试牛刀都算不上,他旋即便又发出几道海捕的文书,着令刑卒们当城门路津张贴告示。 眼见到这些文书上图绘清晰,刑卒们不免又是一惊,莫非这位侍御史果真有未卜先知之能?案事尚未审断,已经知道了该要抓捕何样罪犯! 面对群众惊疑,徐俊臣只是微微一笑。所谓图形绘影,只是求个大概,除非罪犯形貌上是有着极为特殊、独一无二的特征,否则想要凭此捉拿到人犯的可能微乎其微。 所以这几张海捕文书,同样也是打草惊蛇的手段之一,只不过是将目标更作缩小。至于文书上的图绘,只是他等待系捕人员的间隙随手画出来的,无非有鼻有眼、幞头长袍,说像谁都可以,甚至都有几分像他。 这样手段,利用的还是罪犯的惊疑心理。 刑司既然已经大张旗鼓拿人,想必会有一定的收获,毕竟那么海量妖文的刻印,不可能只是二三小作坊短时之内能够印刷出来,那些阴谋者也绝无可能以真名姓去预定版样。 因此文书上只存图影,连具体的姓名都无,说是按图拿人,其实只是在告诉那些罪犯,官府已经在着手行动。 如果图形恰好相似,隐藏在暗处的罪犯自会更加惊疑。若与其形貌相悖甚远,对方怕也要怀疑官府是否刻意迷惑,其实暗里更有精绘正在加紧搜查! “凡所张告文书,一概着员盯守,有查形迹可疑之类频频靠近,捕拿审问!” 一直到现在为止,徐俊臣所用都还只是虚张声势、打草惊蛇。若他术止于此,当然也做不到武周第一酷吏,声势造弄起来之后,接下来便是更有针对性的突破了。 他并没有急着进行下一步,留出一夜的时间让气氛继续发酵,自己也在县衙中睡了一觉、养足精神。 第二天晨鼓方响,徐俊臣便又发出几道逮捕书令,这一次便不再是模糊造势了,书令中清清楚楚的列明了需要逮捕的人员,诸如宋之问、武平一等名气不小的在野才流赫然在列。 等待诸员归案之际,徐俊臣又着人取来昨日榜文附近所抓捕的可疑人员名单仔细翻看起来。 可疑或者不可疑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几十张海捕榜文贴出,在坊民们之中所造成的影响也是极大,因此从昨夜午后到今日为止,刑卒们系捕到的人也极多,以至于县衙根本都无处安置,许多人干脆就被系押在县衙所在的坊区街巷里。 如此粗暴的大范围抓捕,自然造成了极大的轰动、群情不安。所以当徐俊臣还在翻看名单的时候,州府又有吏员到来,传达长史王方庆的指示,让徐俊臣稍作收敛,不要太过滋乱坊间。 徐俊臣倒也从善如流,听完后便直接下令让刑卒们停止榜前捉人的举动。这样的迷惑举动,只会在最初一段时间产生惊躁作用,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罪徒也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密切关注官府的察捕举动,如果计略凑效,那么目标可能已经被系押坊内。如果没有凑效,那接下来再继续下去,意义也已经不大。 虽然停止了抓捕,但想要在将近两千人的可疑人员中甄别出目标,也是非常大的工程。 但徐俊臣仍然沿袭他不作逐一审问的作风,只凭着刑卒们整理出来的粗陋名单,便大笔勾划的下令放出大批人众。 被他放走的人,多数都是坊野下民、无甚显赫出身。这倒不是他仁德增生、体恤小民,而是因为这样的案事,小民注定不可能有所参与,他们甚至连妖文都看不懂,也就无谓浪费时间和精力。 只是在划放民众的时候,徐俊臣忍不住感慨此世终究不是武周旧年,做事多有掣肘。若在往年,管这些下民有罪无罪,既然已经拿捕,都要输纳钱帛才能自证清白,而眼下他却不敢这么做了。 一番勾划之后,最终被锁定的仍有三百多人,要么是所出乡籍讲述不清,要么是有着郡望名族的家世背景。 对于剩下的这些人,徐俊臣便各作分案处理,乡籍不清楚的聚作一案,有亲友家人申诉的名族子弟聚作一案,而那些无人前来申诉探望的名族子弟引作另一案。 这最后一案留待自己亲自审理,其他两案则分由刑司进行仔细审理。 整理完这些事务后,那些分头押引士人的刑卒们也陆续返回,有的士人随同入衙,有的则不在畿内。 对于这些在野且名望不弱的士流,徐俊臣也不敢过于失礼,凡所入衙者即刻安排审察,由他自己亲自进行询问,所问询的话题也都不甚敏感,无非近日起居动向、最近有无特殊人事的往来。 尽管徐俊臣态度尚称和蔼,但终究人的名树的影,年轻一代或是已经无知徐俊臣的凶名,但诸如宋之问之类经历过武周酷吏猖獗年代的老一辈们则就如坐针毡、如临大敌,哪怕只是再简单不过的询问,都要沉吟良久才仔细作答,甚至将一些细节都描述的清清楚楚,就恐留下什么可供攀诬的模糊之处。 徐俊臣在逐一询问这些时流的时候,外堂廊前还不断有刑卒押引着昨日系捕到的人员绕堂行过,这些人惶恐张望的眼神更让堂内这些受审者坐立不安。 有人难耐这一份煎熬,直接拍案怒斥道:“若某果然有罪,引颈就刑亦无可怨!邸居清白却遭此无妄之灾,是何道理!” “今所推审,岂是民家失牛?妖文邪论、蛊惑人间,大乱或须臾滋生,恐再起板荡之祸。足下只需入案问答,便可消弭祸根、得复清白,这难道不是一幸?” 面对此一类的斥问,徐俊臣只是如此笑应,继而脸色又恢复阴冷,恨恨说道:“唐兴何其艰难,人间皆需共守!乱我社稷者,罪恶滔天!疑罪定有,疑即有罪!今圣人不欲施枉,使我刑司诸员繁劳、只为足下洗罪,足下却以忿情相报,莫非以为法刀有钝、不可杀人?” 受审者听到这回答,脸色自是青白不定,无论心中是何感想,也都不敢再忿然于公堂,甚至有人开始主动交代他觉得近来可疑的人事。 且不说长安县廨中徐俊臣忙碌推审案事,一直藏匿在临淄王邸的崔湜当得知自家兄弟崔液已被刑司系入长安县衙时,顿时也变得不复淡定起来。 “这蠢物、这蠢物!诸事皆谋定深藏,岂能轻易察发,他又何必去哪榜前招摇!” 为了确保人事隐秘,此前赋文的刻印根本就没有在长安城进行,而是在京西几县,徐俊臣归京推案不过一天的时间,怎么可能会将关内周遭痕迹尽皆掌握,对于自家兄弟自投罗网的愚蠢行径,崔湜也是愤怒不已。 前来报信的家奴一脸苦涩道:“阿郎并不是要刻意露出痕迹,只不过那文书图影实在太像,坊间行道时遭人指问……” “像?墨笔粗勾,千人一面,若凭此指认,行道者哪个无辜!既知阴谋在身,就该远离是非之处,即便遭受盘查,该作急智脱身……” 不说崔液,崔湜昨日在得知官府张榜海捕时,也曾悄悄的前往张望,眼见街徒榜前滥捕,直接便抽身退走,无再停留,结果却没想到转头便闻此恶讯。 “阿郎少来无遭辛苦,现在身陷刑狱,还不知会怎样惊怕。哪怕只是为事计议,也该要趁事还未尽发,把人捞取出来啊!” 那家奴心忧郎主安危,又开口劝说道。 崔湜闻言后沉吟一番,然后才缓缓摇头道:“不可,徐俊臣专长刑事、精擅罗织,因此一人露出更多人事的牵连,只会更遭疑望。唯今之计只能尽快发事,若能成事自然安全,若事不成,即便搭救出来也只是换地赴死!” 他自有谋计大事的狠戾果决,之前留守府的应对已经让前谋大打折扣,今徐俊臣归京声势搅闹,让情况变得更加危机四伏,自是不肯为了兄弟再节外生枝。 于是他便径直找向了临淄王,力陈徐俊臣手段之可怕,若再坐望其人继续折腾下去,可能他们这里还没来得及发动,刑卒们便已经要堵门拿人。 李隆基自然也知情势危急,不说徐俊臣在京的折腾,单单王妃新从太平公主处得知太皇太后已经宾天、圣人不久便要扶灵归京,便宣告着他的死期渐近。 但是否即刻起事并不由他一人决定,在武力方面,虽然他府中颇蓄壮奴,王守一等也在坊间聚有数百豪徒,但只凭这些人事,也难以搅闹偌大长安,少不了京营权楚临的配合。 所以在同崔湜稍作计议之后,他便又遣员前往告知权楚临,在这最终的关键时刻,做好起事的关键准备。 当作为信使的祚荣来到权楚临坊邸的时候,只见到权楚临一脸的神情灰白,祚荣心绪陡地一沉,但还是故作淡定的笑语道:“将造大事,将军何以作此情态?” “大事?什么大事?不可能了,我怀疑、我疑朝廷已知……今早姚相公归京,接掌京营诸事,凡所在营郎将,符令皆遭收缴,宫禁亦由内卫掌控,我已经不能调度营中一卒……” 权楚临讲到这里,语调已经满是惊恐的颤抖。 此前同王归京、典军前往乾陵,祚荣因在编伍、托病不行,这段时间也只赋闲勤谋、无参京营集会,听到权楚临这么说,心内顿时也是一惊。 但片刻后他又强作笑颜道:“将军过虑了,若朝廷已知此情,怕今早将军已经难出直堂。之所以兵务调整,无非圣驾将归,并非专治京中某人。但也因此事临关键,若圣人入关,才是真正的万事休矣!” 权楚临听到这话,眼中恢复几分神采,但片刻后又黯淡下去:“即便如此,我符信已缴,无从调度甲众,又怎么去……不如趁事未发,逃离京城!蕃人与我长谋,若往投之,应该能得保全……” “图谋大事,乃是临渊危行,不进即死!吐蕃所求的,只是关中闹乱,又怎么会真的礼待英才!将军据势才得恭敬,若直往投,大唐国情仍壮,他又怎敢因将军一人见恶大唐,必将反缚送归!” 祚荣见权楚临志气倾颓,连忙苦口婆心的劝告打气道:“即便兵符遭缴,无非不可调度京营,但朝廷也会因此将营士封锁西营,无从指挥。换言之即便京城有乱,营士亦难使出,这反而更加利于滋乱。此前诸所谋计,本也不是独仰京营,坊曲暗藏的党徒才是真正主力!” 祚荣这番劝说,倒让权楚临纷乱的心情略有安定,又连连点头道:“幸得祚大警醒,才让我不至于惊慌自误。但今人势有变,故计想也需改,我又该……” “侍御史徐俊臣归京,搅动坊曲群情不安,多有坊人在捕受害。届时将军引众直攻长安县衙、解救坊人,坊人必定感义响应,届时再引众夺取州府,则近畿州县尽在掌控。临淄王叩阙夺宫,内外呼应……” 祚荣将权楚临稳住之后,又商讨了一番起事的计略,然后才又返回匆匆禀告。 当得知权楚临军权已失、内卫领掌宫务时,李隆基也是心绪一沉,内卫将士的精勇他自有见,绝非仓促聚就的徒众能够匹敌,有其把控宫防,必将难以攻破。 圣人虽不在京,但留守府却在皇城,直接夺取留守府并得官符印信,才能抢在圣驾归京前假传书令、畅行州县。因此夺取留守府乃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后事更无可能。 “宫防有改,确是一危。但对大王来说,可以无忧京营悍将的反制,更得自主。不要忘了,京中还有大长公主……” 崔湜在沉吟一番后,又沉声说道。 李隆基在听到这话后,眸光顿时也是一亮,握起的拳头重重敲在案上,心中已有决断。 京中近日躁闹诸多,太平公主却全无所知,她一直忙于督造秘器文物,除此之外的杂事全都无心过问。 太皇太后的死讯自东都传来时,她自是伤心欲绝、彻夜悲哭,一直到了第二天临淄王妃再次来访,她才略微恢复了几分精神,着员引入内堂相见。 只是当临淄王妃行入时,却并非孤身一人,旁边一人作随从打扮,赫然正是临淄王。 太平公主见状心生讶异,还来不及询问,李隆基已经抢步入前,掩面悲哭起来:“不意去年相见竟成永别,祖母她何其厌我,我苦候邸中、至死未得召见……” 听到李隆基的痛哭声,太平公主心中刚有消退的悲情再次涌出,泪水也忍不住的滚落下来:“老病有数,总有一别……” 姑侄两人对坐痛哭,许久之后哭声才略作收敛,李隆基揉了揉通红的眼眶,这才开口涩声说道:“今日违禁离家,除了失亲悲痛,还有一事恳请姑母护我……” 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一份《鸠鸟赋》递给了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接过一览,顿时脸色大变、怒形于色:“谁、谁人作此妖言中伤!我母、我母魂出未远,竟然就遭此毒咒……” 李隆基扑通一声跪在太平公主席前深拜道:“我睹此妖文时,心中也是悲愤难当。姑母还记得日前着我拟文抒情?我虽出入不便,但也细嘱相知,却没想到竟招惹来这样的妖文中伤……” “是你、是……”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顿时垂眼怒视李隆基,但见他涕泪满面,心中又生出迟疑:“你真不知何人拟此毒言?” “我纵然不器,总也还是户中瓜葛,怎么会……唉,就连姑母都作疑,想知我往日行径如何的遭人厌恨!但我的确不知、不知何人作此,贼人弄奸构伤、诬蔑宗家伦情,交杂于我人情世故之内,无非是要一网打尽……” 李隆基满脸泪水的哽咽道:“若我认领此罪,能让在世亲长心气平顺,那我索性直认……但奸人构计狠毒,就是为的让世人眼见血亲制文辱骂、更加毁谤祖母名誉……我一人死又何惜,但祖母却因此更遭羞辱……” “既不是你,为何要认!无论何人,竟敢如此构陷毁谤,国法不容、我亦不容!来日审察擒拿,我必手刃此贼!” 太平公主闻言后又怒声说道,心中对那构计者已经是恨到了骨子里。 “只怕、只怕我等不到真相大白的一天……东都遣徐俊臣归京查案,徐俊臣是何样人、姑母难道不知?其人凶恶狠毒,最擅罗织弄怨,唯恐案事不够重大,最喜凌辱尊贵,怎么肯公允裁断?他是一定会构计陷我,将我置于死地,正直清白非他所求……” 李隆基讲到这里,又连连对太平公主叩首道:“所以我恳求姑母,能够稍作庇护,让我不要冤屈于这酷吏之手……只需、只需等到圣人归京,我自陛前请罪,但得查实丝毫有涉,哪怕身受脔割极刑,我也无怨!” 太平公主这会儿也是悲情愤怒交加,又被李隆基苦求的心烦意乱,于是便点头道:“那你便暂留我家,待圣人归京……但我恶言在前,若事果有涉,不劳刑司,我便要把你抽打致死!” “多谢、多谢姑母……” 李隆基闻言后又是连连叩谢,但在片刻后才又说道:“但今祖母已去,姑母想也不复往年的恩眷从容……徐俊臣歹性猖獗,若知姑母匿我户内,怕连姑母你都不肯放过啊!” “他敢……” 太平公主随作厉声,但语气却不够笃定,又瞪着李隆基忍不住抱怨道:“偏你能招惹这些邪情扰乱,哪怕困禁邸中都不能安静……” 李隆基先是连连告罪,然后又说道:“若要周全、守得圣驾归京,无论邸居何处都不够安稳。姑母不如暂时移居大内,有禁卫将士宿卫,徐某也不敢擅自入宫拿人……” “胡说!大内岂是杂人定居所在?这、这不可,绝对不可……”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自是连连摇头。 李隆基却又连连哭诉道:“若只我一人荣损、无论如何都可忍受……但今祖母辞世未久,便遭如此毁谤,遗留诸亲更遭酷吏虐害,这、这实在是……圣人享国称制,宗家却丑恶丛生,能称舒畅?不须太久,只待圣驾归京,我们因便自保,也不只是为的自我周全,何尝不是要保盛世无瑕……” 在李隆基的哭诉恳求与劝说之下,太平公主也渐渐动摇,最终还是点头道:“那便暂时移居大内,也不要携带太多物事随员,等到圣人归京……” 于是一行人便又离开坊居,自外苑小门进入大内。李隆基倒也没有携带太多随从,只共王妃少子和几名仆员,夹杂在太平公主的随从中并不起眼。 因为太平公主连日来出入宫苑,守门的宫人也无作仔细的搜查盘问,验明出入宫符后便作放行。而李隆基也在仔细观察着宫禁情况,见到宫门处甲兵并不算多,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内卫虽然是精忠骁勇的禁军精锐,但数量却一直不多,圣驾所在才是主力所在,即便有甲伍归京,数量也并不太多,接手宫防之后,所防守自然是宫禁要害所在。外苑小门仍属于皇苑外围,自然不会设置太多甲员。 “安在此处别苑,不要随意行走,圣人月底即归,到时冤屈自有诉处。” 进入大内范围后,太平公主就近选择一处空苑,不远处便是宫造范围,她这段时间也偶尔留宿期间,此时将临淄王夫妻引入后,又认真叮嘱道。 李隆基自是连连点头道谢,但视线游移却在寻找收放宫符的公主府随从。 一行人在苑内住定未久,天色便擦黑。简便用过晚餐之后,太平公主还待召李隆基来仔细询问那妖文相关,抬头却见外苑处有火光闪烁,正待遣使亲信外出询问何事,却发现亲信也不见了踪迹。 心内狐疑之下,太平公主走向临淄王夫妻宿处,方入门前,便嗅到一股血腥气息,推门行入,入眼便见到一具尸体匍匐屋内,观其衣装正是自己贴身婢女。 太平公主见状自是大惊,正待抽身退出呼喊示警,转眼却见到角落临淄王妃正怀抱着襁褓中的孩儿瑟瑟发抖,连忙惊问道:“怎么回事?临淄王在哪里?” “我不知、不知……大王、大王他……” 临淄王妃脸色惨淡如纸,连滚带爬的扑向太平公主,直将怀中孩儿塞去:“大王犯了邪症,他、他……请大长公主将我孩儿抱走,妾、我留此守望大王……” 1051 天要绝者,有疏无漏 这一夜,长安城再次迎来了久违的喧嚣骚乱。 傍晚时分,坊曲间多有步履匆匆、急于返家的行人。城南大安坊水门处,一群作脚力模样打扮的行人也沿永安渠一路行入城内。 这样画面也只是司空见惯,并不引人关注。一行人在长街行走一段距离,随着一通街鼓声响、天色擦黑之际,便折转进入了城西的嘉会坊。 街铺坊丁见这么多的壮卒入坊,本待入前盘问一番,刚刚迎上几步,便被侧方行来的坊正斥退。那坊正将人引至曲巷一侧,稍作耳语指使,然后便又返回了坊门街铺处,而那一路行人则直向曲里深处行去。 曲里一座宅院侧门大开,入近便可见到围墙内站满了人众,全是孔武有力的壮卒,起码有数百员众。这么多人聚集在宅院内,却并没有什么杂声宣扬出来,气氛显得诡异又危险。 刚刚入坊那一队人众也走进了宅中,与宅内众人点头致意,然后一个首领模样的人便排开人群、走入了内宅堂舍中。 宅内中堂里,有十几人肃然端坐,最当中一个便是京营郎将权楚临,见有新人入堂加入,便颔首抱拳,也不多作言语。 在这一团沉闷严肃的氛围中,时间悄然流逝,三通街鼓响罢,坊外已经传来金吾卫街徒们呼喝净街声。 如今长安宵禁制度已经颇有松弛、不如往年严格,但在圣驾离京的这段时间里又有所加强。 “金吾卫前夜巡察三通,城西分在三门点签,昭行、待贤、长寿等诸坊俱备传警器物……” 随着夜色降临,房间中气氛不复沉默,有人开口讲起金吾卫夜中巡警宵禁的细则,讲得非常具体,如数家珍。 这也并不意外,权楚临本身便是京营郎将,其凡所交际者,也多为关中家道中落的世族子弟与中下层的武官。金吾卫作为南衙仅存的卫府,当中自然大量充斥着此类人众。 “只待北内有变,我等便可群出、直扑县衙!衙署印信可以通叩诸坊,诸坊民情躁起引夺城门……” 尽管事前已有详细计议,但权楚临还是忍不住在起事前再作盘算确认,确保在场众人都清楚稍后的行动节奏,并又忍不住叹息道:“可惜,若西营无作封锁,便可直夺待贤坊武库,眼下则要先夺县衙……” 正在这时候,门外响起了约定的信号声,表示临淄王已经在北大内发动、成功夺宫。堂内权楚临等闻声后精神俱是一振,并忍不住拍案笑道:“这难道不是天意有助、唐家当乱?此夜最凶险艰难莫过于夺宫,却被如此轻易拿下!” 堂内众人已经是摩拳擦掌,权楚临则将手一招,自有亲信仆员于后堂押出一名被五花大绑的妇人,正是他自家夫人李氏。 “此夜共事,不成即死!行前不作颓言,家国既难两全,便让我杀妻为誓,誓不与昏君门下爪牙两立!” 嘴上这么说着,权楚临手提尖刀自席中跃起,迎着自家夫人惶恐哀伤的眼神,直将尖刀刺入妇人胸膛,擦掉手上鲜血,再向众人挥拳:“出发!事不待缓,明晨朝堂称分富贵!” 众人闻听此声,全都轰然应诺,出门分领党徒,直从曲内冲出。 人间自有千日做贼、却无前日防贼,尽管金吾卫加强巡警、但既有内奸出于其中,总有漏洞可趁。这一众人闹哄哄冲出坊曲,自然也惊扰到坊中住户,胆大者外出查看,只见到一群凶类浩浩荡荡沿街奔走,心中自是一惊,忙不迭锁定门窗,唯恐遭受侵扰。 此时坊外长街上虽然略有月辉洒落,但却空荡荡的无有一人。这一群人冲入街中后,便直向长安县廨所在的隔坊冲去。 “什么人?” 县廨所在自也防备周全,人群刚有靠近,坊门内便响起守卫坊丁的惊呼斥问声,然而回应他们的,却是一片虽然杂乱,但也足以害命的流矢。 长安城中虽然坊曲划定,但诸坊墙也只是防君子难防贼子,早有壮卒攀着坊墙翻越过墙头,坊内警鼓乍响、烽火方燃,便被一连串的厮杀声给淹没起来。 “该死!手脚迅速一些!” 听到警鼓声响起,每一声都捶打在权楚临心弦,待到鼓声淹没,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暗自期待巡游的金吾卫未能及时捕捉到这短促示警声,而他也奋身入前,手脚并用的劈砍踢打坊门。 暗中聚就的党徒未必精勇,但因心存一份正谋大逆的狠戾决绝,行动起来倒也不失干练,内外配合之下,紧闭的坊门很快便被打开,街铺中驻守的坊丁并县衙不良人们也都或死或逃、无成阻挠。队伍群众涌入之后,便直奔县衙而去,只留下十几人员于此堆聚木料、准备引火拒敌。 此时的长安县衙中,徐俊臣结束了一天的盘问审断,精神也是疲惫异常,用餐之后解衣登榻,躺在床上稍作盘算明日应做事项,不久后便昏昏睡去。 睡梦中忽然有嘈杂声自居舍外响起,被吵醒后徐俊臣也是烦躁异常,披衣起床行出正待训斥,抬眼便见月色下几十道身影正手持器杖向此涌来,心中顿时大惊,正待转身关紧房门,左后肩已是传来入骨的剧痛。 “尔等何人?竟敢……” 徐俊臣吃痛倒地,厉色疾呼,话还没有讲完,已经被人七手八脚的按压擒拿。 “找到了、找到了!正是徐俊臣……” 冲入的壮卒们举起火把稍作辨认,继而便有人抽刀劈下。 “壮士饶……” 可怜徐俊臣历经动荡、自谋有术,却被这群陡然兴作的乱徒们手起刀落,乞饶声未及喊出,一颗头颅便已飞离了躯体。 当还在县衙前堂的权楚临闻讯赶来时,看到徐俊臣那血污覆盖的头颅顿时也觉无语,他自知能够劝降一个朝廷命官对接下来行事大有主意,但既然已遭砍杀,也只能稍作废物利用,抓起那头颅擦拭一番,然后便向关押犯人的县狱行去。 此时的长安县狱也是人满为患,拘押其中的犯人们早被县衙中传来的厮杀声惊扰起来,满怀惶恐的聚集在狱舍中。 但也并非所有的犯人都惶恐得不知所措,之前意外被擒的崔液自知京中有叛乱谋计,这会儿眼见骚乱已起,自是满怀激动。 待到几名乱卒持刀冲入狱堂,崔液先听他们彼此议论、稍作确认之后,便在狱舍中高声呼喊道:“你等可是权将军部伍?我乃临淄大王门下,快来救我、共兴大计!” 不多久,脱离囹圄的崔液便被引至权楚临面前,权楚临自然也认出对方,抬手扬了扬徐俊臣的头颅,快速说道:“徐某已经伏诛,但县衙仍有顽卒抗拒,坊外街徒不久即至,郎君可有计力助我?” “交给我罢!” 崔液拍着胸口保证,让权楚临命人将狱中关押人众全都放出,驱赶进一座空旷的院子里。 尽管之前徐俊臣已经放免了一批人员,但之前拘押的印坊人众仍然在监,再加上县衙本有的人犯,也是足有千余人众。所有人都惊慌不定,一时间这大院里场面也是嘈杂至极。 但这不足影响崔液壮怀涌动的心情,他抬腿跃上刚刚搭就的高台,举着手里徐俊臣的首级向着人群大声呼喊道:“国有奸臣,侍御史徐俊臣酷刑虐重,此中百姓皆受逼害!今有义众破衙锄奸,徐某已经伏诛,众位不必担心再遭刑害!” 院内众人听到这呼喊声,顿时又纷纷议论起来,大多数仍然有些搞不清楚当下状态。 崔液继续喊话道:“人间不公、世道不治,人唯自救,才能解脱!旧者天皇宾天、家国所托非人,妖后鸠占鹊巢,徐俊臣之流,皆其害世虐民之爪牙!前有《鸠鸟赋》时文,便在申诉妖后祸国故事,妖后祸国,万民何罪?朝廷为防公道议论,竟然使刑监众……” “原来如此、原来……老子生平无作恶业,不知因何得罪,原来是有狗官加害!” 这会儿,人群里才陆续响起悲愤控诉声,崔液在听到这些声音后,脸上笑容更盛,于是便继续呼喊道:“祸国妖后,已经遭天收拿!虐民的爪牙,也已经被义士铲除!但世道仍有余祸,今上名为唐家嗣血,实则妖后暗藏宗家的败类,至今仍在蛊惑人间,竟要掘我先皇大帝陵墓、将妖后罪身一并盛葬,若由之计成,人间还有公道?人间还有是非?” 话喊到这里,崔液自是热血澎湃,他所著赋文意境更深,但之前访闻议论却都浅尝辄止,不能直接申及圣人,让他颇生愤懑。之前还要隐忍,如今既已举事,总算能够当众呼喊出来。 然而接下来群众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并非恍然大悟的惊觉到今上的丑恶面目,而是纷纷惊呼咒骂起来:“狗才说的什么邪话!竟敢污蔑圣人!” “这哪里是举义锄奸,分明聚众谋乱!” “妖后自有祸国的恶行,圣人却是救世的英主,岂容贼徒污蔑!” 群众们呼喊声此起彼伏,站在高台上的崔液自有几分不知所措,而权楚临见态势不妙后,忙不迭喝令道:“快、快驱散这些贼民,不准哗噪……” 然而在察觉到这些人正在谋乱之后,人群中也喧噪起来,有犯人破口大骂道:“老子虽然无称良善,但也只是偷驴罚役而已,狗贼厌世求死,莫来牵连老子!” “昏君不道,愚蠢下民不知、自有智者传教,还不听从……” 崔液站在高台上,听到这些愚民们盲目盲从的呼喊,自有几分痛心疾首的悲愤。 然而这时候台下却陡地窜入一人,手脚并力向崔液扑去,口中还在忿声咆哮着:“老子不需有知,只知该要狠入你这狗贼耶娘!开元之后难得安生,偏有贼孽祸害人间……” 崔液猝不及防下遭此扑袭,顿时滚落进台下的人群中,人群内此时也是群情愤慨,自有群众蜂拥入前,拳脚直如暴雨般砸落下来,霎时间便将其人完全淹没,很快便将这个意图救世、壮志未酬的智者殴打致死。 权楚临等人也万万没想到,他们身冒大险解救出来的这些犯人们非但不感义响应,反而直接倒戈报复,但见态势如此不妙,忙不迭呼喝党徒打算抽身退走。 “莫让这些逆贼走脱!难得坊间查发大恶,擒下便可换赏!老子偷驴才只当钱五十,拿下一贼可向官府加万!” 那偷驴贼好不容易挤进人群里,却见那想要蛊惑他们从乱的恶贼已被殴死,正觉怒气无从发泄,转头便见周遭贼徒已要退走,连忙张臂大声呼喊,这些贼徒又比一头瘦驴值钱多了,还不用担心会遭罚役,怎舍得让他们走脱。 惊觉长安县廨的骚乱,巡警的金吾卫街徒们也在纷纷向此赶来,然而几乎同时发动的北大内骚乱却要更严重得多。 李隆基杀人夺符之后,便先遣员出宫,直向外苑引火为号,待到火势稍作蔓延,左近本就不多的内卫甲兵顿时便被惊动起来,被火势分引走许多。 与此同时,早已经在左近徘徊的王守一等在观见火号之后,便也不再隐匿行踪,直向宫门处杀去,很快便杀退员众甚微的内卫卫士们,将宫门控制起来。 “不需留守退路,先夺留守府!” 待与部属汇合,李隆基便直接下令道,他所动员的员属本就不多,自是做不到分兵据守,只分出一些员众去将太平公主并其妻儿稍作转移,自己则率领其他部伍直向皇城而去。 突破了宫门防务之后,大内的防卫其实较之坊间还要更加松懈几分。毕竟无论是皇城百司办公区,还是后宫宫苑生活区,都不方便太多眼线驻扎巡察,特别如今圣驾并不在京,除了一些要害区域之外,大内其他地境更是无作设防。 李隆基对大内格局布置自是了解颇深,在其率领下,一众人很快便穿过外围杂苑,靠近了皇城要司区域。与此同时,皇城内的警鼓声也被敲响起来,很明显宫防卫士们已经警觉起来。 因为不知内卫主力之所布设,当宫中警训响起时,接下来的路程便凶险倍增。留守府位于中书外省、政事堂所在,正是皇城中最重要的地点之一,防备想必不会松懈。 但既然已经深入至此,那也只能有进无退。随着警鼓声响,皇城中留守诸司人员也都被惊扰起来。而这时候,李隆基等人俱已换上了诸司事员的袍服,绕行一些官司门前大声吼叫道:“有贼徒侵入大内,李相公告令诸司留直速向留守府据守,勿扰宿卫清查贼踪!” 各司人员虽不如寻常时多,但留守者也有十几员众,骚乱骤生、夜中惊醒,再听到这传讯声,下意识便依从。一些官司衙门打开后,旋即便遭凶徒涌入,人员砍杀当场,印信鱼符诸物皆遭抢夺。 一行人从外围造势,并快速的向皇城核心区域靠近,当他们抵达御桥附近时,已经多有衙司留直人众在宫道上奔跑聚集。 御桥北段有百余名内卫甲士驻守,这些人无得传令自然难以通过,慌乱中只是在这里喧嚣扰闹,于是便引来更多分在左近的宿卫维稳。 皇城通道却并不唯此一处,此处聚众,别处自然畅通,先遣有持鱼符者分头探路,略费一番周折,李隆基等人便绕过了御桥此处的警卫。 若在往常,想要如此轻松的通过皇城守卫自无可能,但今事发突然、皇城空虚,内卫员众分身乏术,自然涌现诸多防务漏洞可供利用。 绕过御桥后便无巧可用,东西朝堂之间的朝路皆有甲员明火执仗的警戒森严,而此行目的地的留守府更是内外灯火通明,显然宿卫们不会对这眼下京司核心放松警惕。 “道行入此,唯杀可活!” 李隆基观此态势,心中自然不无失望,但也知这当中的侥幸本就甚小,能够借道于太平公主行至此处已经算是幸运,心内自然也有死战于此的准备。 站在御道一侧的阴影中,他褪下掩人耳目的袍服,披上了新从宫中武库搜出的甲衣,身后众人也都各自披甲,很快便武装齐整。 “守一引众接应于后,余者并我先冲前阵!” 做出这一指令后,李隆基便提刀在手,昂然行上了御道。作此布阵也并非体恤王守一,他此行入宫所率不过五百余众,王守一闾里招揽的那些豪侠虽皆亡命斗胆,但终究不谙阵势,乍一同内卫精锐对阵厮杀,只会是一面倒的屠戮。 但他府中所豢壮卒,却不乏往年南衙宿士、卫府悍卒,只可惜他立志已晚、人事多经蹉跎,亡父遗泽已经残留不多,到如今也只剩下当前这些尚可相托性命、向死而生。 待到李隆基等人自阴影行出,御道上内卫诸众自也作出反应,并不废话盘问,只在兵长喝令下阵势聚结,静待来者向此靠近。 “某虽不名,亦唐家血脉,世道不容,却不甘受戮!彼此既无血仇,诸君受食唐禄,若引刀留情,小王感激不尽,若势难两立,生死即于此刻分晓!” 彼此刀兵将接之际,李隆基再作喊话,只见对阵稳若磐石,只能暗叹一声,振臂吼道:“杀!” 金铁交鸣声骤响,李隆基虽然显为宗王,但却并不一味的养尊处优,臂力甚雄,一刀劈出后,对面迎战那名内卫甲士顿时虎口绽血。 但其他相对交战者却非尽数乐观,见阵厮杀的技力全凭常年不断的筋骨苦练,李隆基身边这些甲伍往年虽然也是精悍,但脱离行伍日久,总不如仍然在役的内卫精锐状态鼎盛,不乏人一刀之下便甲裂身断。 即便如此,这些人却无生退意,一人肩甲碎裂、臂骨折断,却仍奋力直扑对方:“相王故恩,今报大王!死得其所,王请奋进!” 一场杀戮,血腥而又惨烈,当此间内卫残众暂作退守时,李隆基身边这些豪勇忠士也已经只剩二三十人尚能拄刀而立,而他们所击退的还仅仅只是五十多名内卫甲员而已。而在厮杀过程中,留守府警鼓声一直在响彻宫前,若再有一队内卫将士及时增援,此行便将要折此间。 除了那些被击退的内卫军众之外,留守府内外仍有两百多名员卒在守,但这些人却并不比内卫甲士们精勇强悍,刚才眼见临淄王部伍忘死搏杀,心中已是怯意大生,及见临淄王再率残部继续向前,更是下意识的便往内退去。 “艰行至此,并不容易,李相公应在堂中,何不出堂相见?此间诸众,道虽不同,但也皆是唐家健儿,李相公忍见他们再作相残、枉送性命?” 李隆基这会儿也是气力有衰,但仍持刀挺立,望着留守府内堂大声呼喊道。 片刻后,内堂门前人影晃动,旋即李昭德自堂内缓步行出,站在阶上垂眼望了下来,眼神中既有愤怒、又不乏悲悯:“故相王才具虽不称大器,负重自伤,但德性尚有可夸、令人悲悯。不意身后遗此孽种,妄作大祸、失德一夕,临淄王催我相见、欲得何言?往年错辅,昭德已经惭对先君,今唯奋力代王肃清门户,才可无愧故人!” 说话间,李昭德仗剑行下,环顾周遭目露胆怯的卒众怒吼道:“今我圣君治世,纵有鬼祟滋扰,岂能长久?尔等不出皇城,即能享此匡卫之功,此时不进,更待何时!” “狗贼误我君父、杂食两姓三朝,今又有何面目狂言正义!我志在涤荡人间,首杀即此贼獠!” 李隆基听到李昭德这番斥骂,顿时也是羞恼有加,随其一声令下,后方游移未战的王守一等便争相杀出,留守府堂前又是一番浴血。 亡命之徒最是恐怖,留守府卒众们虽有抗拒之心、却有欠捐命之志,不多久便被冲击溃散,而李昭德也被打落佩剑,押引入前。 “我或不能长久,但仍有力手刃老贼,亦是一快!失君之臣,苟活人间窃禄偷饷,不死何为?” 李隆基看了一眼李昭德那怨毒不屑的眼神,手中刀锋一转,直从李昭德颈下抹过,一代名臣、就此气绝。 他抬腿踢开李昭德仍自抽搐的尸身,旋即便大步迈向直堂:“速速收拣留守府印信,得手即退,勿作久留!” 这时候,一直藏身在后、得以毫发无伤的崔湜冲行出来,指了指的中书衙堂说道:“朝廷典术时政、内外机枢文籍皆存此中,举火焚之,朝纲必然有乱、事迹泯灭,也能拒阻追兵……” 李隆基闻言后顿了一顿,但很快便摇头道:“来不及了,入此已有侥幸,不可贪多!” 一众人甚至连同伴的尸首都来不及收捡,方自直堂洗掠冲出,内卫援军已自中朝驻处冲出。言则过程有序,但前后用时仅仅一刻钟有余,一行人便在内卫包抄围截之前再次没入宫苑间的阴暗之中。 “真的成功了、成功了……” 眼见到临淄王贴身收携的留守府诸印信,崔湜忍不住一脸兴奋的连连叹言。 此行成败只在一线,特别在见到刚才同内卫小队惨烈交战的画面时,崔湜甚至都心生绝望,若非皇城内虚,他们借太平公主绕过最艰难的宫门守卫,一行人怕要直接折戟宫门前。 眼下留守府印信既得,大内已经无可图谋,只要凭着大内宏大规模摆脱内卫追踪,短时间内关内诸州皆可纵横。 然而李隆基却没有事成的快意,特别环顾身周、往年那些围绕他身边对他亡父故恩念念不忘者已是十不存一,心中不免也感伤痛。 但眼下终究不是悲伤缅怀的时刻,一行人在宫苑之间折转绕行,当中几次险之又险的避开宿卫的追踪,总算循命妇院夹道抵达了西内苑。 并不是因为他们比内卫将士更加熟悉宫务格局,而是偌大的皇城不逊一座籍口众多的城池、楼台宫苑俱有遮蔽,宫中传警系统也因员众欠缺而形同虚设。乱众直冲皇城要害,也会让内卫将领惊疑有加,接下来的调度追截必将投鼠忌器,担心要处再遭寇扰破坏,不敢卒力用尽的散出。 又或许还要加上临淄王可能真的得天眷顾,总算没有被堵截正着。 西内苑属于西大内太极宫范围,哪怕圣人在京时都不常出入,也是约定成事后的临时落脚点之一,只有亲信几员知此预备。 一番亡命厮杀又一路凶险逃窜,一行人抵达西内苑园林时也已经是气力衰竭、气喘吁吁。尽管还未完全脱离危险,但眼见众人已是状况堪忧,李隆基便下令于此暂作休整。 当他在人帮助下褪下甲衣时,才觉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感酸痛,特别几处临阵遭击处,更是随着呼吸撕痛不已。 众人分在亭台阴影下无声休息,李隆基也倚柱喘息,朦胧恍惚间竟已身在一座华丽殿堂,辞世多年的父亲正眼含热泪的向他走来,并一把将他揽入怀中痛哭道:“诛除武逆、宗庙不坠,皆仰我儿三郎……” “阿耶……” 李隆基闻声呜咽,只是未待与父畅话别情,身周光影又生变幻,他已衮冕端坐殿中,有内官入前作拜恭道:“禀圣人,诸方大军俱已凯旋,吐蕃赞普、突厥可汗俱缚入朝,只待圣人太庙献俘……” 朦胧间李隆基已知神迷梦境,但却不愿醒来,耳边忽然有人频呼“大王”,这才蓦地惊醒,心怀失落之余,已是满脸的泪水。 从人入告之前分别的家奴王毛仲等已经引太平公主并妻儿至此,李隆基这才收拾心情,往一处空闲阁楼行去。 他刚刚迈步走入室中,面前疾风骤起,下意识抬腿扫去,再定睛一瞧,太平公主捧腹卧倒在地,一脸厉色的怒视着他:“孽种、孽种,你怎不死……” 李隆基并不在意太平公主的辱骂,并一把推开抱子哭泣入前的王妃,只在舍内角落里坐下来,望着太平公主怅然一叹:“此日之祸,并不源出于我,祸发于妖后,我也只是苦命挣扎的一个囚徒,姑母没有道理如此怨我?方才昏睡梦见阿耶,称我力保宗庙不坠,虽知是梦,但这又何尝不是我的夙愿执念?姑母信不信,即便此世无有圣人奋起,宗家有我、亦必将盛世再兴?” “你这罪恶滔天的逆徒,百死难赎罪孽,却拿梦话假说矫饰罪过……” 太平公主闻言后自是更加恼怒,牙齿都咬得咯咯作响。 “姑母不信应当,其实就连我自己、我也不知若真无圣人,美梦能否成真……” 李隆基见状只是自嘲一笑,有些痛苦的揉了揉眉心,继而叹息道:“我也非生来就是十恶不赦的孽种,无非心有不甘而又世道逼我……往年我对圣人真是满怀的敬仰,但今只剩下满腔的恨意,也并非他不能容我,只恨他明明志力雄壮,为何偏要除祸不靖?太皇太后因他庇护得享善终,而我也因他姑息得有作恶余地……但他、但他终究将我心中美梦描绘成真,我虽然恨他,但、但仍难免敬慕!” 讲到这里,他便行至瘫坐一侧的王妃面前,自孩儿襁褓中翻出一卷文书,抬手甩在太平公主面前:“此行本来无计生数,行前已经留书,此中俱录过往凡所通谋牵引的人事,我纵不活,希望堂兄可以轻松借此除乱,让朝情不至于久乱不安……唉,我这也是自作多情了,事后凡所思来,才觉皆在彀中,圣人不需籍此,但还是留给姑母,盼你能进献得活。” 说罢,他面对太平公主深作一拜,不无伤感的说道:“隆基这便求生去了,再见了,姑母。此世而已,过往凡所受惠、凡所亏欠,请容我来生再报!” “大王、大王留步……数年共衾、怀中血脉,都不值大王赐给一顾?” 临淄王妃眼见夫君一直无加正眼,不免更加的悲痛欲绝、哭倒在地。 李隆基脚步略作一顿,垂眼看了一眼王妃,只是说道:“我本不是人间可相约白首的良缘丈夫,不当鼎食、则就鼎烹,大事未竟,妻儿于我只是拖累,今生便如此罢……” 说完这话后,李隆基便举步行出,外间诸众也已经休整完毕,一行人便又没入夜色当中。 西内苑本是皇城外的一处半开放游园,周遭简单的篱墙防设,除了一些洒扫种植的宫役杂使之外和固定岗哨之外,便无更多防备。日常甚至都常有民众入此游赏采摘,眼下一群谋逆乱贼接着夜色潜出,更是无从围堵。 因为人势有限,诸事也难谋设周全,他们虽然预计了西内苑作为退路,但却没有办法在此留设马匹。 原本西内苑北侧靠近大明宫玄武门处有一座御苑常有马匹放牧左近,但当前路人员前往窥探时,远远便见到玄武门处灯火通明,已有甲兵严密设防,便不敢再靠近偷马,只能凭着一双足力逃向京北的原野。 空旷的原野中,一群人避开驿路大道,只循乡野小径一路狂奔,需要到了晨间才敢投馆驿,靠着留守府印信调取马匹物资,前提还是京中未及向州县驿路传警。 不过这一行人能深入大内还逃生出来,运气的确不差,荒野中奔行一段路程后,竟在原野一处山丘前发现了一座大宅。这宅院前后数进,看来应是乡里屈指可数的好户,户中必定会有牛马畜力的蓄养。 一群亡命徒连宫禁都敢闯入,乡间翻墙越户自然更加的不在话下。眼下正在黎明睡梦最深时刻,翻阅围墙后众人便直扑宅中堂室,一番扫荡便将主人奴仆控制起来,搜捡宅中吃食,并于厩下搜得数匹良驹。 “这民户倒也储蓄殷实,想是左近周边唯一高户。大王不妨在此歇脚,着几人奔马直赴下驿先取资货……” 眼见宅中诸处搜捡出来的物资竟然足支他们几百人一餐消耗,崔湜便开口提议道。 李隆基正待点头应声,突然宅院外响起一阵杂乱奔走声,出堂略作张望,脸色顿时一惊:“莫非宿卫已经追踪至此?” 众人正在宅中惊疑不定之际,院外却响起乡人呼喊声:“户内贼徒快快滚走!真当我清泉乡人可欺?若敢害人命,上千社人必将你们打杀肥田!” 听到这乡徒威胁呼喊声,李隆基才略松一口气,攀上墙头一瞧,脸色却是一变,只见外间明火执仗的徒众虽然不足千数,但也足有数百人,呼喝有声,气势不弱。 “这是哪处盛乡?有此高户一家,左近竟还这么多的乡人?” 崔湜登墙一望,不免也是叫苦不迭。他们一群人浪迹流窜,最怕的就是惊扰群众、行踪不秘,一旦告官举报,覆灭也将不远。 “一群乡徒罢了,让我外出打杀干净!禁宫都可闯得,又怎么会折在乡野!” 王守一抬手抓起战刀,便待呼喝徒众外出杀人,然而却被李隆基摆手喝阻:“我等入宅时短,户内有人走脱呼救也难传远讯,顷刻间聚众诸多,此间乡民必然稠密,如何能够杀尽?纵然杀光,如此血案也难隐秘。眼下乡人只作围喝,仍在惧我,出宅离开吧,不要留此造孽了。” 讲到这里,他也忍不住自嘲一笑:“宫卫亲军尚且不能阻我,区区野徒居然吓得我不敢顿足,怪异啊!” 一行人稍作收拾后,便从另一侧退出宅院,户中食料并厩中牛马自然一并引出。乡人们见他们退出也无作逼近,纷纷涌进宅内查看人员伤亡。 李隆基等人退出此宅后,绕过山丘望向另一侧,不免有些目瞪口呆,只见丘陵另一侧多有民户张灯示警,在那灯火交映下竟有不下十数户人家宅院规模不逊他们刚才所入之宅。 “这是京郊乡野?这是城中富坊罢!久不入郊野行走,乡野下民竟然已经如此富庶?” 饶是脑筋不甚灵光的王守一在见到这一幕后,一时间也有些瞠目结舌,忍不住发声感叹。 而李隆基脸色却变得异常难看,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他们一行京中逃出,一路流窜尽择荒僻地境,但哪怕在看似荒僻的乡野,却仍有如此丰乡富户聚居,可以推想关中其他乡土状况。唯赤贫者才狂有亡命之志,关中乡情若泛泛如此,此前所设想搅动关中不安,是不是有些想当然了? 他此时还不知城中另一路谋逆同党们已经被激愤民众打杀殆尽,但见荒野小乡如此丰足,情绪一时间也陡地低沉下来。 抛开这些心头杂绪,他还是分遣员众手持留守府假令直往下处馆驿直取马匹物资,自己则率余众继续在野中疾行,时不时还要留员埋伏驱赶袭杀那些刚才便一直策马追缀在后的乡人。 东方鱼白浅露,前行人员终于从馆驿中取来马匹,并将前路探查一番,得知京中还未将动乱传告周边县邑,事情也似乎在向着预计中的正轨发展。 得到马力加助,一行人赶路速度便提升起来,更有信心抢在京中警讯之前横行州县。 这时候,原本一直无甚发挥的祚荣便派上了大用,渭北多有胡乡陵户,祚荣也联络许多胡酋谋事,而他们众人家眷也多先一步转移彼处。入乡召集部伍之后,便可借留守府书令作为掩饰进入乾陵、劫走同王向蜀地奔逃。 同王既是圣人亲兄,还曾久镇蜀地,只有相借此势,他们一群寡弱之众才能在蜀中搅动风云,只凭留守府一纸虚令则仍有些薄弱。 前行者探明的馆驿名为盟桥驿,这些驿卒下员们自然不知京城刚刚发生的动乱纠纷,眼见留守府书令入门,自然连夜爬起身来招待上官,且因北征军事方已,还不敢深问具体使命。 当李隆基一行人抵达时,不独餐食已经准备妥当,甚至就连渡河的舟船也都打扫干净,可见这些馆驿迎送效率也着实不俗。 驿丞亲自入前侍奉上官进食,眼见群众皆以李隆基为首,侍奉更加殷勤,割取鹿脯、杂拌香料塞入胡饼中,恭敬递上后便憨笑道:“京中虽然风物繁盛,但周遭乡邑也都各有风情。便拿咱们盟桥驿来说,当年胡贼南犯,太宗文皇帝便有此北进盟退胡人,几年后便将贼酋缚归。文皇帝行前,所持便是官人手中食料,京中虽然也有附会的食铺,但却不如此间纯正……” 李隆基一夜奔行、自是饥肠辘辘,本来觉得这胡饼烘烤得香酥可口,但在听到驿丞絮叨后,身躯顿时一僵,入口的胡饼也觉得粗砾难咽。 而那驿丞却仍自说自话道:“官人过境有缘,若觉得卑职等侍奉妥帖,使毕归京后,能否奏告朝廷,等到征事凯旋,也着贼酋默啜自此驿入京?两代胡酋皆由此入,于地表也是一大佳话……” “滚出去!” 眼见临淄王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便有人发声斥退驿丞。 被那驿丞贫嘴败坏心情后,李隆基草草用过早餐,然后便喝令直赴渡口,上船渡河。 本来众人已经登船过半,但正在这时候,却又小船从河对岸驶来,船上人指着他们舟船呼喊道:“那驿船不准行驶!同王殿下军驻渭北,两岸驿船俱需征用!” “同王驻军渭北?” 听到船上军士此言,李隆基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呆立当场,旁边众人方待劝告,他却陡地大笑起来,只是很快笑声便转为悲怆:“天要绝我、有疏无漏!往年文皇帝于此北渡却敌宣威,如今地表乡人渴望胡酋经此入京告罪,煌煌威途、岂容贼孽浪行亵渎!” “大王,势未至穷,仍有可……” 崔湜闻言后,连忙入前拉住临淄王要作劝告,然而李隆基却反手抽出刀来,转手便将其人劈杀,而后便又将刀直刺正待跳河的祚荣。 “此诸类是沽我性命以求自贵,我纵然势穷将死,也必不饶之!” 连杀两人之后,李隆基环顾周遭惊惧徒众,又作苦笑道:“但你等诸位,未见我有远大前程,便已经捐命报效。只可惜、只可惜劳计无成,且以此身报酬……” 说完这话,那染血佩刀直向左臂斩去,霎时间前臂一刀两断,李隆基抱臂痛呼,满眼热泪的悲声道:“宗家孽种、人道败类,死亦不当全尸……唯有负君等,请赠我一刀,无愧而去……” “大王……” 众人追随至此,眼见临淄王绝望自残、只求速死,一时间也是悲不自胜。唯王守一持刀在手,入前一刺:“大王先行,某后亦至!世人耻笑我父大功憾竟,我既从大王,无论生死,即是始终!” 说话间,他便引颈扑向自临淄王腹后刺出的刀锋。 1052 曲终人散,火树银花 京中一场闹乱虽躁不久,以至于尽管官府都张榜告民,诸坊民众们对此反应都不甚敏感,偶有一些闲人聚集讨论,但多数人还是各务生计。 民众们对此反应冷淡,官府自是松了一口气,但也有人满怀的不忿。 一辆县衙所属搜捡诸坊垃圾物料的大车旁,有一名只着麻衫半臂的劳役便很不满坊人们的麻木不仁,推着垃圾车每至坊曲巷口便忍不住要跳脚大喊:“真的有逆贼谋乱,你们怎么不信?老子活擒了两个贼卒,还有街铺发给的功凭!” 旁侧有人闻声便笑:“什么贼卒?瞧你倒是一个贼卒,否则怎么劳役抵罪!” “老子罪有,只是偷驴!但那些逆贼却凶……若非老子等坊里勇战,你们这些狗才能得安睡?偷驴难道就不能做护国功士?” 听到那劳役的辩诉声,周遭人群更笑,一群逆贼杀入城中想要颠覆大唐社稷,结果却被一个偷驴的小贼解决掉了,这事情怎么听怎么觉得可乐。 坊间虽然谑谈不少,但官府诸司却是气氛沉重,毕竟叛乱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上至宗王,下及京营并金吾卫人事,自需严肃对待。 所以到了第二天清晨,京司凡所留守人员俱至留守府,由留守李昭德领衔商讨定乱计划。 说是定乱,其实眼下也无乱可定,哪怕最担心的坊间民情,眼下民众们根本无需官府宣抚安慰,只是盛传着诸司留守全都不如一个偷驴贼。一场偷驴小贼便能搞定的所谓叛乱,也值得诸坊抚告盘查、扰人安生! 所以会议的一大内容便是尽管查清那偷驴小贼发在何处劳役,赶紧收拿回来,不要让他再在坊间浪言定乱壮举。 另一项内容,便就严肃得多,凡所涉乱徒众必然需要深作盘查。抛开那些赋闲在野的士流们,京营与金吾卫都是绕不开的。而眼下京畿防务唯仰两司,内卫仍需驻守大内,两司人事自然不可深作动荡。 所以眼下最迫切的便是先召一部外军入京坐镇,典军乾陵的同王便是最近的一支武装。同王所部虽然并属京营,但因提前抽走,可以确定无涉叛乱。 所幸同王也已率部东归,已在渭北待渡、须臾即可入京,乱后最大的危患便不成问题。 渭北的同王接到书令时,正在驻营中进食早餐,等待驿渡供给渡船。看完书令后,他便停止了进食,继而吩咐道:“去将北海王请来,着令营内盛加酒食,一并送入。” 待到北海王入帐,便见帐内酒食丰盛,不免愣了一愣,同王却在席招呼道:“行营不比京居,餐食常作简就。行途无携美物,无所赠给堂弟,便以此寄意罢。” 北海王闻言后先是一愣,片刻后叹息道:“国丧在期,纵有口欲难忍,也不敢此际害情……” “不妨的,只是此中,只是你我。” 同王听到这话,揽杯先作饮尽,然后再作邀请,北海王这才坐定下来,近日跟随行伍行止,也的确有些口腹寡淡。 只是当北海王进餐的时候,同王却停下来,眼神复杂的凝望着他。 “堂兄若有教不妨直言……” 北海王自被瞧得有些坐立不敢,便也停止进食,不无忐忑的再作发问。 同王却不多说什么,只是就案把留守府传告临淄王谋反书信递了过去,北海王看完之后,霎时间汗流浃背:“堂兄盛餐待我,是要……我不知、我实在不知,真的,我只随同堂兄出入,完全不知三郎、” “知或不知,已不重要。唯此中恩仇杂缠,须得做出一个了断……” 同王垂眼看着北海王,叹息道:“堂弟先赴彼处,亡魂若仍怨恨深重,只需寻我,业力阴报,我一身生受……往年苦恨无力,但今有所声张,自不容人扰害,并不怕折福损命的孽报。” 听到同王语气决绝,北海王自知难免,索性放开了怀,归席痛饮痛食,但片刻后却哭声大作:“我哪有面目怨恨堂兄?若我有此担当,有此珍视手足,自不该抛下三郎在京,他受亲中恶长虐害时,该是怎样的绝望惊怕,兄弟相守、起码不惊……” 同王闻言后叹息一声,在甲兵拱卫下起身出帐,回首看了一眼,再转回头来时,神态已是决然:“渡河,归京!” 傍晚时分,同王军伍抵达京郊,先将北海王尸首发付有司,然后便直入皇城,略问留守府定乱诸计,也未有所表态。只是当得知太平公主并临淄王妻儿仍然在监苑内,便提出前往一见。 当李光顺来到这处闲苑时,太平公主只是颓坐堂内,僵硬的脸庞已经做不出什么样的表情,无神的两眼望着缓步行入的同王,语调干涩道:“我不知、不知临淄王他……” “此言此日已经听过两遭,前是北海王,供其饱餐后已经了断……” 李光顺站在门堂处也并不行入,如此回答后见太平公主眼露恐惧之色,便又说道:“但我不会杀害姑母,并不是杀性有折,只是不想妹婿恨我,连累幼娘夫妇失和。想三郎心意同我,待他归京之后,姑母若作恳求,或仍有生数未定……” 说完这话后,李光顺便留下脸上希冀与绝望交杂的太平公主,直往别厢行去,几声短促哭号之后,此处闲苑便又变得鸦雀无声。 因为京中发生闹乱,圣驾较预计行程更早数日便返回了京畿,留守诸众自然悉赴灞上迎驾,自李昭德、王方庆以降诸留守臣员,俱跪列辇前,沉声说道:“圣人授臣等留守帝宅,却逆乱横生,臣等失职、臣等有罪,恭待圣裁!” 皇辇上,圣人缓步行下,环顾迎驾诸众,最终视线落在了队伍中扶送的太皇太后灵柩,先是长声一叹,然后便转过身来,依次扶起众人,继而说道:“我君臣受业既非太平,凡历劫难,愈行俞强。天意唐兴,违此俱死! 松柏向阳、杂蔓趋阴,物性如此,虽教化功亦未逮!若天下哗乱、群众弃我,是朕惭德失道,有负苍生!但今二三跳梁,无碍大势,更见卿等临危不乱,百姓乐安卫道,何罪之有? 自今以后,唯居安思危、警钟长鸣,倍施教化、用术有度。朕志力未疲,卿等有失兴治之愿?” “臣等知耻奋勇,必匡扶兴治,不负君上、不负苍生!” 听到驾前众人呼应声,李潼抚掌大笑,抬手指向京城:“道在脚下,何惧阻远,狂当补天之志,俯拾匡卫之石,皇业雄大,与世共勉,且行!” 归京之后,李潼也来不及再作什么感慨,先将乱后人事布置翻阅一番,然后便又开始处理一些需要他做裁断的人事,不知不觉,便已忙碌到了夜深时分。 虽然事务杂多,但也都脉络清晰,倒也无需耗费太大的心力权衡。李昭德等留守诸众已经将许多先期事情有所定案,各类涉案人员俱遭拘拿,只待勾决。甚至就连临淄王等兄弟废爵加惩、故相王墓迁离乾陵,凡所计议,只需圣人批准即行。 其间侍者乐高几番出入,但见圣人伏案忙碌,便又悄悄退出。 一直等到案头奏章批阅完毕,李潼才垂眼望向正待缩头的乐高,沉声问道:“什么事?” “大长公主呕血哭诉,只求圣人往见……” 眼见圣人询问,乐高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李潼听到这话后便默然片刻,过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说道:“那便去见上一面。” 太平公主已经被转监在万寿宫内,当李潼来到万寿宫时,便见内外甲员伫立、戒备森严。这一系列的布置只针对太平公主一人,因为太皇太后灵柩暂停太庙,只待卜吉而后发往乾陵。 李潼观此阵仗,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但还没来得及开口,郭达并杨思勖便如哼哈二将一般入前要拱卫圣人行入。 “此遭虽然定乱迅猛,但大长公主既涉此中,不当无害视之。” 郭达低头避开圣人有些不悦的眼神,只是闷声说道。 李潼闻言后又是一叹,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低头行入万寿宫中。待到行入别殿太平公主拘押之处,眼见到太平公主只是横卧地上,脸色惨淡如纸,嘴角尚有血渍沁留,眉头不免又是一皱,正待转头斥问宫奴,地上的太平公主却动了一动。 “是圣人来了……圣人真的来了?” 太平公主已经颇为虚弱,借着新添的宫灯辨认出站在屏风一侧的圣人,憔悴的脸色略作振奋,然后便要爬起身来。 李潼前行一步,想要弯腰搀扶,身后杨思勖抬手暗扯了一下圣人袍角。李潼的身躯微作僵停,但还是行走过去,探手去扶。 但太平公主却并未顺势而起,只是翻过姿势深跪圣人足前,语调干涩的说道:“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狡辩……但我苦苦恳求,只是想亲口告诉圣人,我、我真的不愿、也不敢涉乱……唯是自身蠢计,被、被隆基他诈在局中……” 太平公主涉乱多深,李潼自然清楚,抛开以前的勾连互动不说,从临淄王夫妻拜访到随同太平公主入宫,一路行程俱在耳目之内。 此时听到太平公主作此自辩,他也只是沉声道:“宗家再遭情乱滋扰,对外示人虽以强悍,在内也不无忧伤……近日仍多烦扰,此间是难得清静所在,姑母你安在此间,不必自残自虐,待祖母归陵,我自归京处理相关事情。” “圣人、三郎你是信我?” 太平公主听到这温声回答而非冰冷斥问,眼神顿时变得希冀有光,颤抖的手伸向了李潼,直至两手交触,感受到那手心里的温热,她那已有凹陷的眼眶里顿时又有清泪涌出,恍如梦呓般颤声道:“真好、真好……三郎、我的三郎,他不信他姑母有害他的歹心?我、可惜我自身愚钝福薄,多想此刻常有……” 讲到这里,她忽然深深抽一口气,又抬眼凝望着李潼道:“三郎不要怪我烦扰,我、我只是想问你一声,你将如何处置我?不因你祖母、不因我新妇,只因、只因是我,只因我是你的、你的……三郎,能否告我一声,让我心安?” “河东乡土丰饶,又近京畿,我想姑母于彼或有可恋,是一安居之乡……” 面对着太平公主的恳切追问,李潼便轻声将他打算略作言及。 “不、不用了……能有三郎此言,便足够了!”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眉眼之间的忐忑尽皆释去,顾盼之间更增神采,待到看了一眼殿角的滴漏铜刻,才惊声道:“时间竟然已经这么晚了!三郎你方归京,车马劳顿,又有繁务纠缠,还来见我……我、姑母我心里欢喜得很,有此已足,三郎且去,不要再留此长望我的丑态!” 李潼又略作几声温言安慰,眼见太平公主情绪已经大有平复,然后才站起身来,行至殿外又召来宫奴细嘱起居侍奉诸事,然后便听到殿内传来虽有沙哑但不失欢快的歌调声:“者边走,那边走……” 唱辞两遍,语调戛然而止,李潼心中陡生不妙之想,疾步行入侧殿,只见太平公主盛装在席,喉间赫然插住一支金钗! “朕即寡人……” 李潼凝望着这一幕,口中喃喃自语,直至自身被郭达等扯出,宫人们仓皇行入。 待到宫人们将太平公主装殓停当、入前请示时,他心中才陡生一念,低声道:“不要葬在关内,送往洛阳……上阳宫去请郑阿姨,让她、让她引去北邙,她知葬处!” 做完了这些吩咐后,李潼漫步在清辉洒落的万寿宫中,望着那空旷的宫苑,以及正在渐次撤离的内卫甲员们,蓦地笑了起来,转而仰头望向漫天星斗:“良夜如此,岂可独眠!速去玄元观,取我秘宝来!” 此夜的长安城中,清辉洒落,人间祥和,内宫里却有些热闹。皇后嫔妃并诸儿女们皆被唤醒,并被引至蓬莱殿前,孩子们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哈欠,妻妾们则瞪大眼,一脸好奇的望着圣人并诸道人在殿前忙碌的摆弄器物。 “打起精神来,打起精神!稍后诸位便可望见,此世还未有见的风光!” 摆弄一番后,确认没有问题,李潼这才兴致盎然的返回殿中,拍掌呼喊示意妻儿们皆入自己身边,故作神秘的大声笑道。 随着一名玄元观道人将火折子凑近铜管印信,只听哧啦啦火线声响,旋即轰然一声脆鸣,一道烟火直弹半空。殿内妻儿们俱惊讶的仰头望去,而李潼也昂首笑眯眯的望向半空:“火树银花……怎么不爆?” 烟火弹射半空,忽明忽灭,又陡地一头栽落下来,诸玄元观道人们俱一脸尴尬的低头躲避圣人羞恼的眼神,只是那团火物在地上滴溜溜滚了一会儿,才陡地一声裂响,炸裂开来,火星弹射、气爆慑人。 “爆了、爆了……” 玄元观诸道士们见状后,全都一脸欢笑的拍掌喝彩,转又齐趋殿前叩拜道:“皇威凝厚,烟火亦不敢擅发……” “继续再作研制!不准再焰火弄巧,朕要的是真正杀敌屠远利器!” 听到这些生硬阿谀声,李潼脸色又是一黑,环顾周遭傻望着自己的大眼小眼,脸色陡地一肃:“归寝睡觉,谁家夜中嬉闹!” 《全书完》 完本感言 首先还是要跟大家道歉,不只是因为结尾的不愉快,这因为这一年多的状态下滑、态度消极。 如果说真要憋着一股劲真要在结局搞什么文青逆转,那是真没有这种想法。临近收尾,人事描写起来本来就有点困难,最近腰突对颈椎还有点不好的影响,昨天坐在电脑前将近十个小时,大家看到的其实已经是第三稿,其实我自己也感觉是有不妥,但是大脑卡壳、腰肩也有点支持不住,收尾鸽的太频繁,于是就先这么发了,给大家带来不好的体验,真的很抱歉。。。现在已经改了,希望能稍作弥补。 当然,写文就写文,没必要卖惨,只是稍作解释,并不是憋着劲要使坏、要喂啥。成年人谁都要辛苦两餐,大家既然付出时间和订阅来支持,不该被破坏心情,的确是我的错,抱歉抱歉。。。 一时起意,入行到现在也有几年,虽然不算有流量和成绩的作者,但也因此获益颇多,靠的只是大家的支持。 一本网文敲键成书,创作者真的不算最重要的因素,这并不是煽情客气,而是今年以来由衷的感触。 一直追读的书友应该知道,从去年开始节操便逐渐不守了,长期熬夜久坐,体力和精力都有不继,特别今年年中查出腰突,还是比较严重的一种,之后的确是常有大纲遁的念头,但还是靠着几位书友的催更鞭策坚持下来,虽然并不算好,勉强有始有终。 落笔收尾,不该倾倒负面情绪,写文这几年,总是收获大于付出,获得了很多的鼓励和让人脸红的夸奖,批评是有,可惜我天赋不高,没能做到让人满意。 一场相伴,感触颇多,但最想说最该说的还是感谢,感谢大家的支持。虽然不达预期。。。 看到有书友探讨格局的问题,这也的确是我的不足,这本书的构思核心止于武周一朝前后的人事变迁,对于我不擅长的领域没有深入描写。也是因为太过笃定对武周人事划上一个句号这一个目的,结尾行文仓促出错,虽然批评总是不好受的,但也明白有期待才有愤怒,所以再说一声对不起。。。 正文之后,还有两篇番外的构想,无论大家感不感兴趣,等我休息调整一段时间后再在作品相关放出来。如果大家对这段故事还有兴趣和想法,也欢迎在这里留言,尽量加更两篇。。。 总之,感谢过去这段时间的陪伴、支持、勉励和鞭策,文短意长。。。之后一段时间,主要任务还是休息调整、补充自己,没有什么书写计划。。。 至此,祝大家身体健康、生活愉快、工作顺利。。。 番外 诗剑醉长安(1) 大唐开元三十年秋,陇右沙州驰道,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将众多旅客们都堵在了行途中的馆驿中。 自开元伊始,大唐对外的商贸活动便日益繁荣。而西域地区诸邦国本就拥有着悠久的经商传统,对此自然是热情迎合。 时至今日,陇右联通西域的这条商路更成了大唐对外的主要商贸通道之一,更被直接冠以金道的称号。特别随着大唐对西域的控制越趋稳定,行走在这条金道上的唐人商队也逐渐超过了西域的胡商。 商贸兴盛起来之后,沿途行经的区域自也出现不同程度的繁荣。沙州作为这条商路上重要的补给地区之一,便也涌现出众多的公私仓邸馆铺,围绕这些往来东西的商队提供各种服务。 大雪来得迅猛,让行商旅人们叫苦不迭,不得不就近投诉那些客驿馆堂。这些馆堂客栈则因风雪得利,诸处人满为患,忙碌的接待着来投的旅客。 馆堂外北风呼啸、大雪漫天飞舞,堂内则人声鼎沸、炉火热腾,不时还有旅人挑帘行入,一边拍打扫落着衣袍上的落雪,一边咒骂这见鬼的天气。 群众围炉而坐,就炉温酒,炉火上则高架牛羊翻转烤炙,如若没有生计行程的催逼,这场景画面倒是热闹温馨。 投宿客栈的不唯为了生计奔波的商旅,还有许多只是单纯游历各方、增广见闻的游侠士子。 唐人性格本就不乏壮阔豪勇,随着帝国疆土越来越雄阔,游学之风也蔚然兴起,不乏壮志儿郎矢志要踏遍大唐帝国的山川领域,而地域广袤的西域自然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此刻在这已经颇为拥挤的客栈大堂内,便不乏腰悬佩剑的游侠士子们不断的游走在诸席群众之间,问的最多的一个问题便是:“足下是否河中府来?” 他们问题中所说的河中府,并不是内陆两京之间的河东地区,而是距离中土长安足有万数里之遥的西域昭武诸国。 开元十三年,西域强国大食东进,攻灭了康国等西域昭武诸国。诸国兵微将寡,无从抵御大食东侵,诸亡国权贵们唯东逃托庇于安西大都护府,并屡屡上书恳请朝廷能够出兵帮助他们赶走侵略者、恢复诸国统治。 只不过那时大唐扑灭后突厥余孽未久,仍在致力于恢复漠北到西域的秩序、重建统治,因此朝廷并未直接下令大军出动干涉远西局面,只是勒令安西本部人马护送诸邦酋首归国。 时任安西大都护的郭元振便遣监察御史张孝嵩率三千健儿自安西本镇龟兹出发,奔行数千里,一直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才将此诸国王族送归。过程中自是少不了碰撞战斗,这东西两大帝国也算初步了解到对手的实力如何。 在这将近两年的交战过程中,适逢大食国内王权更迭、内乱滋生,其东部统帅被新任国君诛杀。因此这一轮的交锋以大唐占据优势而暂告段落,大食国的军队悉数退出昭武诸国,双方暂以乌浒河为界。 这样的局面从开元十五年一直维持到了开元十九年,时逢突骑施首领娑葛新丧,时任安西大都护王晙以突骑施未先奏都护府便拥立娑葛之子为首领故、奏请朝廷延缓一应封赠,并典军出巡突骑施领地。 其时突骑施新主甫立、正自忧恐,怀疑安西此举正为剪灭其部而来,于是便西逃碎叶川、入寇石国怛逻斯城而走。 大食国便抓住西域动荡的这一时机,再次跨越乌浒河,连寇安国、康国、拔汗那等诸国,甚至一度兵临四镇之一的疏勒城。 朝廷因此紧急应变,再度以熟悉边务并已归朝拜相的郭元振为安西大都护、河中道大总管,将兵十万自关内驰援。 郭元振入镇之后,先以分化剿抚等诸手段平息突骑施的骚乱,继而整合镇兵、逐步收复失土,并最终在乌浒河畔击溃入寇大食军队,杀俘大食国人马巨万。 乌浒河大捷之后,有鉴于大食国的屡屡入寇、咄咄逼人,而西域诸国皆疲弱难当、贼来即没、力难自保,四镇又兵远难救,于是便在安西大都护府下加置河中都督府,废拔汗那国为宁远州、康国为定西州,两万胜军常驻、因粮于彼,以卫河中。 西域地当东西大陆交汇之处,其诸国游徙之外便以商贸为立身之本,本身的土地物产谈不上丰饶。因此原本安西的驻军给养除了诸胡进贡、就地解决一部分之外,主要还是要依靠陇右的长途输送。 河中府加置两万边军常驻,原本是更增加了西域的防务负担。但乌浒河流域却不乏水草丰美、耕地绵延,立国于此的康国等政权因此优越的自然环境得以成为昭武诸国最强大的国度。 河中府开设后,朝廷于此大置边屯,军资给养不只能够满足自身,甚至还能给四镇一定的回哺。 而在乌浒河西南,便是呼罗珊地区,本就是原波斯帝国统治核心地区之一,如今则作为大食国东部领疆的中心,其地理位置甚至可以比拟黄河河套地区。 大食国本是政教一体的政权,当其统治转为贵族世袭的王朝时,国内本就存在着极大的纷争与隐患。 呼罗珊地区作为大食国对外扩张得来的重要领地,已经存在有反对当世倭马亚王族的什叶派教民、波斯遗民、突厥铁勒游徙至此的部落等各种不稳定因素。 当大唐河中府驻军将西域攻防战线推进到乌浒河一线后,呼罗珊地区就变得更加热闹起来,让大食国统治维稳的成本陡增。 但对大唐而言,西线的战略开拓前景则就别开生面,往年疆域多有扩张,但基本都是寒荒不毛之地,凡所攻防征战仍然立足于保证中国本土的安全,如河中地区如此肥沃富饶的目标实在是罕见。 因此在河中府设立之后,大唐对外扩张的空间豁然开朗,而原本的西域地区除了配合漠北的边略经营之外,已经不再是边防西极,取而代之的便是对河中地区的征服与彻底归化! 这种上升到国家战略层面的更迭调整,寻常小民自然无从分讲清楚,而眼下旅人群众们之所以对河中府这么感兴趣,则在于今春河中府刀兵再兴、与大食国论战于呼罗珊地。 今年这一场战事的根源还要追溯到去年,开元二十八年,在西康群众屡屡上表恳求之下,当今圣人终于准许受封藏王的皇四子离国就封,前往西康建制。 藏王入国后的第二年,便在西康城召集吐蕃诸氏族土王豪酋盟会、以宣达朝廷制命。 彼时吐蕃王统已经分裂为二,分别是割治山南的大蕃王和留守吉曲河谷逻娑城的小蕃王。藏王强势入国、背后又有大唐作为强硬后盾,气势汹汹的召集盟会自然让这大小蕃王惊恐有加。 这其中尤以逻娑城的小蕃王反应最为激烈,担心会在盟会上被藏王斩杀,又因所在吉曲河谷地近西康,非但拒绝参加盟会,甚至出逃到泥婆罗。 适逢大食东进遭阻,非但没能踏足西域,反而还被唐军反制到乌浒河以西。 为了抵消来自唐军的压力,大食便遣使往见泥婆罗的小蕃王,愿意割许其国已经渗透并侵占的北天竺部分区域为蕃王领地,条件是小蕃王需从象雄出兵,配合大食军队绕开乌浒河防线,入寇吐火罗、大小勃律等地区,从而侧向反制河中府唐军,事成之后所掠诸地尽归小蕃王,大食则只求河中。 且不说大食是否会遵守约定、这一计划又是否可行,在自觉人身安全都遭到威胁的情况下,小蕃王竟真的被大食国使者说服,要连同大食一起对抗大唐的步步威逼。 大唐对此自然绝不姑息纵容,先是在吐蕃本土由藏王与大蕃王联合发表声明,以小蕃王弃国远民、勾结外敌、鱼肉宾属之罪,废黜小蕃王王位,两处兴兵讨伐。 接着便是大唐国中,以太子李彻遥领安西大都护、节制西方军务,信安王李祎为安西副都护、河中府都督、安息道大总管,波斯归义王李普尚为安息道副总管,将兵五万、进据铁关,跨河出击呼罗珊大城木鹿城,要将大食国势力一举逐出呼罗珊地区。 征命初春下达,五月信安王抵达河中府,西域此边又是风起云涌。如今已经到了八月中秋,关外业已飘雪,算算时间,河中府这一场大战应该也已决出结果。 因此陇边道途上这些旅人们,对于河中府方向的讯息也都密切关注,当道访问,希望能够尽早听到唐军壮胜的消息以及更多的战况详情。 只不过,沙州虽然也属于陇关以西的地区,但距离河中府仍有七千多里的漫长路程,民间的旅人自无官路驿道可供驰行赶路,即便是战后有河中府来客,也很难在这一时刻便抵达沙州,民间有关河中府这一场战争的讯息自然也就无从探知。 那些游侠士子们在堂中绕行询问一圈、仍是无果,心情不免有些失落。 正在这时候,又有一人挑帘行入,望着堂内众人不无兴奋道:“左行数里外别处馆堂中,有人是从河中府来,正在宣讲王师壮破大食的事迹……” “此话当真?” 听到这话,堂内围坐的群众们无不惊起急问,对于这一场战事感兴趣的,不唯那些游历诸方的游侠士子,商旅行人们同样的倍感关切。 那人通知一声后便抽身而走,不再作详细讲述,而此客堂中的群众们便已按捺不住,纷纷披起御寒的裘衣便忙不迭追赶出去。 “客人们,酒热肉熟……” 眼见前一刻还拥挤热闹的客堂很快便人去楼空,客栈主人自是欲哭无泪,连忙叫喊着试图留客但却收效甚微,索性吩咐仆员道:“先掩灭几处炉火,捞钱不急一刻,老子也要去听王师壮胜消息!” 说完这话后,他便也裹紧了衣袍,加入到八卦的人群中去。 此时在沙州官驿不远处一座规模颇大的客栈中,早已经聚满了各方涌来的旅人,远比别处宏大数倍的馆堂里此际也是人满为患。一些挤入不进的行人索性扒着门窗,昂首踮脚拼命往里探头张望,浑然不觉外间的风雪严寒。 客堂中央位置处有一座木架高台,原本是用来胡姬登台旋舞愉客的场所,眼下台上却没有什么歌舞伶人,只有一个年近而立的年轻人傲立台上,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尽管木台周围已经被群众们围堵得水泄不通,也并不怯场。 “河中方五月,我唐家健儿毕集康居,旌旗如林密,胜甲十万余,信安王一声令下、趁运挥节,鼓号如雷,天兵争渡,雄关阔河俱不成阻,杀气冲宵盈野,岂谓此方士气独胜?唯因天命眷我唐家!皇王持符、自得天助,雄甲出国、人莫能敌!” 眼望着周遭群众盼讯饥渴,年轻人言及河中军事也是慷慨激昂:“铁关上,卧雪饮冰、饲马磨刀,拂晓破霜贼来矣,鼓角齐鸣声如雷,我健儿面不改色、从容整装,弹铗控弦出关去,其势如虹、其阵如龙,宝剑锋芒慑人胆,破甲杀敌如破竹……” 木台上年轻人半说半唱,木台周围的群众们也听得如痴如醉,更有性情豪爽者捧瓮奉上,大笑道:“真是快意、快意!郎君请胜饮慰渴,再详述盛况!” 那年轻人也是洒脱豪迈,对此奉送来者不拒,接瓮豪饮一通,襟口未湿、一瓮美酒已尽入喉,他昂首徐徐吐出一股酒气,提手虚压催促人声,继而便大笑道:“日未入中,业已破敌三阵,贼军陈尸逾万数,余寇胆破四方逃,观我本阵,尚有数万未及出,刀刃新磨欲饮血,军势至此能顿否?” “不能!不能!” 群众们听到这问话,纷纷击掌呼喊,年轻人听到这热烈的呼喊声,不由得引吭长啸,复又指向众人大声道:“兴致未已,岂能停顿!于是万马奔腾、万众齐出,兵气掠平野,乘龙亦挟风,黄昏日虽没,再会木鹿城!欲知后文,且续一瓮!” 年轻人话音刚落,周遭围观群众们纷纷捧酒奉上,年轻人形态更显恣意,鲸吸豪饮一番,直将腰际佩剑抽出,于台上挥剑如舞:“白也不才,憾未以身冲阵、益我王土,且以《从军乐》贺我唐威远宣西海!五月河中雪,无花只有寒……” 正当群众蜂拥入此方客栈时,不远处的官驿正有一队行人抵达,行装上积雪厚掩,就连随身携带的器杖旗帜都看不出原本的形状色彩。 行人中一名为首者翻身下马,立在官驿门前,一边抖落皮裘大氅上的积雪,一边揭下遮挡风雪的风帽,露出一张略显消瘦、美须垂直、虽有老态但仍精神矍铄的脸庞。 此时官驿中的官吏们早已经在门前冒着风雪列队迎接,驿丞忙不迭迎上前去接过老人手中诸物,并躬身叉手道:“卑职等前得传讯,驿中早已备置诸事,敬请张相公登堂、驱寒用餐!” 老人正是当朝宰相张嘉贞,年初以安息道行军长史随军远赴河中府,如今则归朝报捷、行经沙州。 张嘉贞正待举步行入馆驿,却见左近一座客栈聚众诸多、周遭仍有大量人众向此赶来,不免便有些好奇,站在门前遥指彼处询问道:“那里何以聚众诸多?” 驿丞闻言后连忙笑语解释道:“此间风雪陡袭,旅人多困于途,正逢客堂有河中来客知晓彼方军情,所以群众相聚来问,都想听一听河中破敌的壮阔事迹!” “河中来客?” 张嘉贞听到这话后便微微皱眉,河中府已经设立十年之久,与中土频有人事商贸往来,道途逢见河中来客并不稀奇。但若说这河中来客居然已经知道了此番与大食国交战的结果,这就不由得令张嘉贞倍感惊奇了。 他自己就是从河中前线返回,一路上昼夜兼程、换马驰驿,如今才堪堪抵达沙州。民间商旅自无这样的便利,却能先他一步将战胜的消息传递回沙州,这实在有些怪异。 于是张嘉贞便也不急于入馆休息,招手唤来几名随从亲兵便移步走向客栈,要看一看这客馆中人是何底细。 在随行武士们的拱卫下,张嘉贞很轻松便挤进了客堂中,正逢木台上年轻人讲到铁关大战,听到年轻人那半说半唱的慷慨说辞,他便忍不住笑起来:“铁关地在康国北境,虽然聚兵于此,但却并非大战前线,若让大食军陈兵关前,那实在是前线将帅无能!这台上小子虽是豪言激烈,但也只是欺诈无知……” 他这里摇头自语不打紧,却引来旁侧一些观众们不满的眼神:“老丈看来气度不俗,却怎么这般小觑我开边健儿的豪勇!开元以来,几处顽贼能当我皇命征讨?铁关大胜必也不出常情之外……” 张嘉贞听到这呵斥声,一时间不免也是有些哑然,但见对方只是对王师威武维护心切而非意气斗怨,也只是捻须一笑、不再多说。 木台上年轻人继续常说,虽然让馆堂内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但在张嘉贞这个真从前线返回的人听来,却只觉得荒谬而不切实。待见年轻人趁势邀酒,更是忍不住微微摇头叹息,心内略生不满。 此番河中府入攻木鹿城的战事,张嘉贞自是亲身经历,那战斗场景至今思来都感心旌摇曳、不能平静。 倒不是因为这场战争打得惨烈艰难、又或胜得如何辉煌,而是因为此战完全有别于之前各种战争。 此战唐军参战五万精众、另有将近十万的诸胡邦部仆从,但人马雄壮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唐军投用了一种战场杀敌的威猛利器,足足三十门的玄元火炮! 张嘉贞为相多年,自知朝廷一直在秘密研发攻战利器,但也只是知其事而不知其实。此役是大唐第一次在战场上投用玄元火炮,不独将全无防备的大食军杀得人仰马翻,就连唐军将士们也都大受震惊,不敢相信人间竟还有如此威猛重器! 参战五万唐军,除了西域河中本有驻军之外,还有两万精兵从关内出发,这两万军众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运送并保护三十门玄元火炮。 当火炮投放在战场中时,大食军所组织的几场野战阻敌全都被唐军摧枯拉朽的击溃,而唐军也籍此早早便完成了对木鹿城的包围。 作为大食国在呼罗珊地区常年重点经营的大镇,木鹿城自是城高池阔、易守难攻,几十万人马聚集城中,诸类物资更是储备丰厚。 常情以论,大唐远途来攻,势难轻取雄城,此战怕要僵持许久、最终会有极大的几率会是唐军粮尽撤兵。而事实却是在火炮轰鸣之下,城中军众们睹此人力难企的威能,已是惊惧胆寒、全无战意,唯知祈求他们真主安拉垂怜庇护,最终未支旬日、坚城业已告破! 城破之后,唐军单单俘获的大食国军伍便达近二十万众,再加上此间诸胡族部众以及诸类海量堆储的物资,可以说是一战豪取大食国东境几十年积储的人事精华! 民间时流自然不知朝廷军机核心,仍以常识故态猜度此战内情,自然就难免偏离事实。 待知此间只是一个轻妄狂徒妖言惑众、取媚群众而乞取酒食后,张嘉贞便没了再继续听下去的兴致,正待抽身离开并吩咐随员稍后拿问那台上的狂徒,但在听到年轻人舞剑踏歌从军乐时,脸色却变了一变。 “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如此壮怀慨歌,岂人间俗料才器能作?拥此美才,何处不能沽酒,却当道榨取客旅行囊,真是大才投暗!” 听到年轻人歌辞壮阔豪迈,却并非往日传世唱诵的时流旧作,想见所言自拟应是不虚,但也因此让张嘉贞更生惜才痛恶之念,望着台上年轻人矫健美观的身影,眼神中既有爱惜、又有惋惜。 他本待踱步的两脚顿住,召来近旁随员叮嘱道:“待这轻狂小子下台,便将他拘引我处。若是诗辞盗用,我决不轻饶这文贼浪客!若所歌自拟,更不能由此美才荒废,一定要拗入正途!” 他这里话音方落,木台上年轻人已经收势立定、佩剑归鞘,向着周遭众人环施一揖,继而便说道:“歌罢舞毕,须作实情周告。某虽西域归返,但只行抵碎叶川,其实未入河中,亦不知王师胜战详情……” 群众们听到这番话,不免嘘声四起,更有失落兼不忿受欺者忍不住便将手边器物向台上砸去。而那年轻人刚刚收起的佩剑再次挥出,竟将那些来势凌乱的抛砸器物一一挑落、无一及身。 这矫健的身姿、精妙的剑技让人叹为观止,一时间客堂中愤懑的呵斥质问声悉数转为惊叹、大呼过瘾。 年轻人神态已有微醺,小露精妙剑技后便再次立定身形,不无歉意的垂首说道:“风雪拥途、人不能行,困顿逆旅,难免意气消磨。某作此戏说亦非歹意,料我唐家征士骁勇无敌、必也捷报不远、凯旋不远,借此预信激励群情并预贺大胜!前所厚爱赠酒,领受有愧,此夜凡所受我干扰、入此贺胜者,皆可直向铺家索取酒食,凡所消费,自有蜀人李十二倾囊赠给!” 前见年轻人精妙剑技已经让人心生敬仰,此时再听对方豪言请客,一时间客堂内群众们心中遭受欺骗的愤懑顿时荡然无存,不乏人击掌高呼:“郎君高义!” 人群中的张嘉贞看到这里后,对年轻人的感官又生变化,他自然不会留下来蹭吃蹭喝,于是便又吩咐随员道:“还是留此盯紧这小子,不准他狂言之后逃遁躲债!” 作此吩咐后,他嘴角噙着几丝不无恶趣的笑容,又深深看了一眼正自行下木台的年轻人,然后便在其他几员的引护下离开了客栈、返回馆驿休息用餐。 堂内群众们欢呼雀跃、拍手跺脚的催促店家赶紧上酒上肉,但人的悲喜并不相通,那年轻人李十二下台之后,旋即便被同行家人们拉到了一边,不无忧苦的叹息道:“郎君怎么能……这馆堂内外,聚众怕不止千人,任由他们恣意花销,多少财货能支定!” 那年轻人李十二闻言后则浑不在意的摆手道:“此行碎叶,获利已经颇多,取之于途、用之于途!族中大人早已经有言,此行得利归我使用……” “郎主言是如此,但分财是为了让郎君立户成家,可不是……” 家人还待劝说,那李十二却已经悠哉游哉的转入走入人群里,同人把臂饮酒、不拘贵贱,将家人的劝说完全抛在了脑后。 酒过三巡,群众们刚才被这李十二激起的贺边豪情渐渐消退,转而便议论起各自行程生计。 那李十二家境是蜀中豪商,但他本身却并不喜欢这些琐细世务,听人絮叨讲起便觉厌烦,索性便抽身离开。但在行至客堂一角时,却见一名衣衫陈旧的旅人正伏案低哭。 “某今聚客欢宴,堂内群众皆喜笑无忧,独足下掩面哭泣,是讥我待客简慢?” 李十二见状自有几分不悦,入席坐定下来后敲案望着对方皱眉问道。 那人闻言后忙不迭抬起头来,擦掉皲裂脸颊上的泪痕,这才垂首低声道:“有扰郎君兴致,实在抱歉!眼见群众举杯欢饮,越感自身悲哀不幸,身无桑植之能、应举即黜,家人恐我不能自立,举资送我西来行商。囊中五万缗,渐行渐少,唯损无益,困在沙州进退不得。前得乡人传递家书,告老父业已辞世,唯憾我不能归乡再见……不才不孝、实在枉生为人!非得郎君款待,此夜便要自投冰窟……” 那李十二听到这人自述悲惨,当即便皱起眉来,拍案喝道:“父母恩养经年,在乡不耕、在学不才、在商不富,的确是一事无成的败类!但若在生不寿,那才是真正的无一可取!这一身骨血的承受,难道只是为了让你穷极困极时自残自伤?恩亲在世已经失养,若再客死逆旅、任由先茔生荒,这才是真正的大罪!” 说话间,他便从囊中捻出一张千缗飞钱推给对方:“相见有缘,赠你归乡行资,速速归乡拜告先人,勿再游荡异乡、苦觅死处!” 那人听到这话,更加的泪如滂沱,直从席中翻身作拜并悲声道:“得郎君赠言劝励,已经让我死意顿消!活命之恩,铭感五内,岂敢再受厚赠?此夜得飨饱腹,明早便起身归乡,某洛州大平乡下愚林九名远志,来年郎君若行经乡境,请一定入户相见,让我敬奉乡席报答此恩!” “绵州昌隆青莲乡李十二白,林九归乡安定后若游志再生,也可入乡访我!” 李白见这人不再颓丧求死,便也笑着拍拍他的手背自报门户,并着人再取酒肉来,同这旅人林九畅饮起来。 ———————————————— 因为急要归朝报功,张嘉贞自然不能行途久留,在馆驿中休息了几个时辰,尽管风雪仍未停顿下来,黎明时便起床用餐并着员打点行装。 馆中积雪颇厚,张嘉贞用餐之后行至廊前看了一眼馆外不远处那座已经安静下来的客栈,又想起昨夜那个让他印象深刻的年轻人,召来留守两人询问道:“昨夜那狂徒请客,可是支钱妥当?” 两人入前答道:“仍然欠钱百二十缗。” 听到这回答后,张嘉贞便冷哼一声,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又听随员继续说道:“他行囊倒是丰厚,之所以欠缺酒资,是因为赠钱给所遇一客……” 说话间随员便详细讲述那个李白劝人自强,担心那客归乡后会因囊中空空而受乡人讥讽、不能安在乡中,临别之际竟将五万缗的巨财暗暗塞入那人行囊,以至于自己无钱会账。 张嘉贞听到这里,眸中异彩连连,但口中却叹道:“如此轻货浪使,可知不是一个经业长持之人,虽有薄才可观,久必落魄人间!” 言中不乏否定之意,但那年轻人身影却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深刻,终于在临行之前又作吩咐道:“取五百缗入铺消账,余资赠之。他若有回报之心,告他长安来见!” 做出这吩咐后,张嘉贞便又扶鞍上马,率众自往前路行去。 此时的客栈中,昨夜蜂拥而来的旅客们已经多半散去,李白并其家仆几员则被客栈主人指使仆役们围堵在一处独院里。 “郎君疏财豪迈,小人等也都钦佩不已。但昨夜酒食消耗极多,许多并非铺中自储,要向别家高价拆借,所以……” 那客栈主人倒也并不失礼,只是不无忧愁的入前说道。 李白这会儿自有几分尴尬,低头避开家人们略带怨望的眼神,但听到客栈主人的述说后还是微笑道:“我自己兴聚人势,自然没有让铺主为难的道理。欠钱一定奉还,只是要略费波折,请让我先遣仆员访告在境亲友……” 客栈主人闻言后并不阻止,只是叹息道:“郎君你尚义轻财的确可钦,但情义铺张绝不是这样的作法。道途偶遇的浅交薄识,兴尽则散,也不值得……” “值或不值,在我一心。钱是人间有形、俯拾皆是的俗物,今能用来数买一夜的旷达畅快、与众尽欢,又有什么可惜?” 那客栈主人听到这全无自省懊悔的回答,不免又是咋舌叹息,并不无庆幸眼前这败家子儿幸亏不是自家亲眷,不需要为其长作忧扰。同时他又忍不住想笑问一句,既然钱财俯拾皆是,怎么现在无钱会账,莫非喝大了弯不下腰? 但这谑问还未及出口,客栈外两骑行入,直接挥钱消账,让这客栈主人平庸的价值观大受挑战。 李白见有人来解困,却并非自己认识的人,心中自然也是好奇,正待入前询问,那两人却将余钱递了上来,只说道:“我家主人雅赏郎君昨夜令辞,知逢此困,遣命解围。郎君若有意报答,可赴长安胜业坊寻张相公宅。” “张相公?可是、可是曾赴河中典军的鸾台张相公?” 李白随手接过那赠钱随手抛给仆员,又一把拉住对方衣袖疾声发问道:“张相公东归行此,是否归朝报捷?” 那两军士自然不会随便泄露军情使命,但在李白一番急切追问下还是笑语回答道:“驰驿露布随行在后,郎君当道不久可闻!” 两人说完这话后便匆匆告辞,自赴前路与同伴汇合。 李白在听到这话后,顿时也手舞足蹈的大笑起来:“果然、果然河中壮捷!逢此乐事岂可无酒?铺主再取酒来!” 刚刚收下的赠钱,转手又被抛给客栈主人,幸在家人眼疾手快的夺回数缗,而李白却全不理会这些杂事,已经踏歌高唱着行往前方厅堂。 李白又在此间盘桓几日,终于河中驰驿报捷的军士们抵达沙州。且不说沙州民众并道途客旅们闻此壮胜的欢欣鼓舞,李白也终于离开沙州继续上路,囊中盘缠却已经不是张嘉贞所赠送的那些,而是当道售卖车马后换来的一些钱财。 出行时在蜀中载货满满,抵达碎叶后更是获利丰厚,但因在沙州停留几日,一行人已经窘迫得近似逃荒。几名家人并骑瘦驴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中辛苦跋涉,各自脸上不乏忧苦。 李白的座驾也换成了一匹瘦驴,自然不如策马驰行的舒适恣意,但他仍摇头晃脑的自得其乐。好在前路不远的兰州金城还有他家宗族亲徒经商铺业,到达彼境便可得接济,不至于一路落魄归乡。 但在行近金城的时候,李白却又将家人们招至近前说道:“此行钱资浪使甚巨,就此归乡一定难免触怒亲长……” 随行家人们听到这话不免都热泪盈眶,这一路行来大家全都吃不好睡不好还在其次,担心回去遭受责罚才真的让人心慌,你这败家子儿总算知道自己错了? “前路金城我就不去了,若被叔父见我,一定会擒捉遣返,届时不知何时才能见谅出游!” 听到李白这话,家人们不免又是欲哭无泪,忙不迭追问道:“郎君若不归家,又能奔去何处?” “去长安!” 李白抬手一指东向的陇右大道,一脸的壮阔激昂,并挥鞭策驭,胯下那瘦驴便扭扭晃晃的小跑起来。 新书《鼎天》已发,求支持!!! RT。 大家好,我回来了。。。 首先跟大家说一声抱歉,《冠冕唐皇》的番外后续我又食言了,没能按照计划写完。 还是解释一下吧,元旦后家里发生了意外,我妈突发脑出血住院抢救,春节前后监护治疗了四十多天,侥幸命是保住了,但至今仍然意识不醒。 过去这个春节,的确是品尝到了生活真正的辛酸和艰难,但生活仍要继续。 抛开家里琐事不说,本书的番外也试着写过一些,但自我感觉不太满意,就没发出来,感觉现在的心境有点不妥,写出的后续味道也不对,所以就延后了,望谅解。 生活还要继续,恰钱刻不容缓,就有了这一本新书。原本还有一个历史题材的备选,想要写下西魏北周的府兵制度和关陇集团的形成过程,但现在的生活和心情状态、牵涉到大量史料的整理引用,对自己有点信心不足,暂时就先放弃。 新书《鼎天》是一本仙侠题材,也是我从很早就想尝试的一个题材。原本写汉祚之前,就想借鉴搜神记之类写一本六朝神异题材,落笔成文时却偏了,幸得错爱、混到现在。 转型写作,一如写文最初的忐忑惶恐,不敢狂言立什么fg,战战兢兢,且行且观。。。 新书《鼎天》已经上传,希望有幸能够陪伴大家一程!!! 大道怀仁,虽刍狗亦可闻道;天地守正,凡生灵需辨是非。 人间事,若当如此,我将泛舟湖海、悠然访仙;若不当如此,我则桀骜人间、鼎天立道! 当一名玄门弟子在东海仙岛畅谈志向时,并没想到,大争之世,自此而始。 《鼎天》 新书《北朝帝业》已发,求支持!!! RT,时隔两个月,又发一次新书公告,羞愧。。。 新书《北朝帝业》,写的是南北朝后三国末期故事,从东西魏邙山之战开始。大家如果对这段历史有陌生感,刚TJ的老书《鼎天》里有相关的历史背景和前情脉络,可以看看了解一下。 因为时代背景过于复杂,担心影响新书正文的,新书在发布一段时间后再陆续填补。。。 南北朝末期,后三国时代。 贺六浑称雄河北,宇文泰作霸关西,萧菩萨修佛江东。 枭雄意气振奋,百姓血泪几行! 邙山烽烟再起,河桥枯骨成堆! 大乱之世,分久必合。 跨太行,渡长江,六合一统,再造帝业! 虽然前科恶劣,但新书《北朝帝业》的确是十分真诚的准备,跨题材的尝试失败后,历史文的节奏和描写还是积累了一些经验和底气,希望大家能够继续支持!!! 新的故事,新的开始,希望能够在之后几年都能有幸陪伴大家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