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对我负责》 第1节 ? 《你要对我负责》作者:迟小椰 文案: 25岁的裴楠人生有道过不去的坎——郑书昀。 郑书昀住他对门,上学时成绩比他好,工作后赚的比他多,体力比他强,就连那个都比他大…… 他曾问某个郑书昀的追求者:“为什么追郑书昀不追我?” 对方:“你长得太漂亮了,我更喜欢郑书昀那种有男人味的帅哥。” 然而面对这些,郑书昀通常只摆出欠揍的冰块脸,维系淡泊人设,背地里却蔑视他。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四年前的毕业舞会,他和系花练交际舞,由于总踩系花的脚,被无情换掉。 他黯然神伤,转头就见郑书昀在笑,那笑容愉悦夹杂满意,分外诡异。 他综合分析:是嘲笑! - 某天,裴楠得知郑书昀即将出国深造。 他愣愣想:太好了,郑书昀终于要滚蛋了…… 为庆祝,他去了酒吧。 几杯下肚,莫名的伤心涌上心头,很快越扩越大,促使他从微醺喝至大醉。 - 第二天,裴楠腰酸背痛地醒来,发现身边躺了个帅哥。 再仔细一看,草,这不是要出国的混蛋郑书昀吗! 守身如玉25年,居然被郑书昀给糟蹋了! 他悲愤不已,却听那清冷薄唇蹦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话: “裴楠,你睡了我,就要对我负责。” * 外冷内骚把受吃死深情攻x炸毛却怂缺根筋美人受 * 郑书昀是攻 双向初恋/对头变情人 第1章 “吸一下。” 二月的江市春寒料峭。 年关刚过,人们还浸润在假日懒倦中,夜幕甫一降临,满大街都是往家赶的打工人,九点之后,挂着小彩灯的步行街上便少有人迹了。 此刻尚存的热闹,全都聚集在夜店。 裴楠一脚踏进震耳欲聋的音乐中,抖落一身寒气,双手揣兜,四下张望,看见不远处的杨岐在冲他招手,嘴型喊着:“老裴,这儿呢!” 与舞池扭动的人群擦身而过,裴楠一路接到几个美女抛来的眨眼,走到酒桌前,他乐道:“不错啊老杨,还挺像模像样的。” 说完,他递了个略重的手提袋过去:“喏,给你的酒吧开业礼,别嫌寒碜,等我以后赚大钱了保准给你补上。” 杨岐笑道:“知道你钱都在肋骨上拴着呢。” 裴楠这段时间为了开画室,在没有父母支援的情况下,几乎掏空了自己的小金库,把全部身家都投进去了。 坐在桌前的除这间酒吧的老板杨岐外,还有万初雁和唐予川。几个人是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家里也都是做生意的。 他们今晚从百忙中聚到一起,是为了庆祝杨岐酒吧开业。 裴楠落座后,点了圈人,问:“原野还没到?” 杨岐道:“老原陪他的编剧男朋友出国采风,今晚的飞机,来不了了。” 原野是他们几个人中间唯一的gay,多年没找到合适的猛1男友,最近突然走桃花运,终于把自己嫁出去了。 裴楠损了句“见色忘友”。 万初雁道:“说起老原,我还以为他打算在郑书昀那棵高岭树上吊死,没想到居然想开了。” 裴楠不知道原野和郑书昀之间还有这等风月韵事,略微惊讶地挑眉,心说郑书昀可真是个祸水,不仅招惹女人,连男人都不放过。 平时酷爱搞气氛的裴楠,这会儿端着杯湖蓝色的鸡尾酒,破天荒地一言不发,津津有味听八卦。 唐予川感叹:“是啊,眼看老原撞了五六年南墙,终于懂得回头了。” 杨岐道:“郑书昀每回拒绝他的时候,就没给点友情提示吗?兴许人家还能照着参考答案订正一下。” 裴楠眉心一跳,捏紧酒杯咂摸片刻,觉得这话略似乎有些不对劲。 却又听万初雁接着道:“老原说郑书昀给过他理由,因为他完全不是郑书昀喜欢的类型,包括性格、长相,以及一切。” “咳咳!”裴楠刚缓缓含了口酒,没来得及咽下,差点呛进气管。 这群地球人在讲什么外星语啊? 杨岐耸耸肩:“那确实没辙了,除非回娘胎重塑。” “等等,你们停一下!”裴楠大声插嘴。 几人齐刷刷望向他。 裴楠认真纠正:“这跟类型有什么关系,首先性别它就不对吧?” 万初雁不明所以道:“有什么不对的,郑书昀是gay啊。” 唐予川挑眉道:“你俩关系这么亲密,你不会连他性取向都不知道吧?” “呸,傻叉才和他亲密。”裴楠直接忽略唐予川后半句疑惑,首先反驳前半句。 “都25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和人过不去?”杨岐嘴上这么说,却一脸见怪不怪。 几人或多或少都清楚,裴楠虽然和郑书昀住对门,走得近,但实际上不太对付。 裴楠磨着后槽牙,哼哼了两声,这次倒没有任何反驳。 正如杨岐所言,郑书昀就是他人生一辈子过不去的坎,如同bug一般的存在。 而十五年前,郑家搬到他家对面那天,就是一切孽缘的开始。 自裴楠有记忆起,他妈就总跟他念叨一个好闺蜜,说她俩小时候约好长大做邻居,对方却远渡重洋求学深造。而那位闺蜜,就是郑书昀的母亲。 多年过去,少女时期的心愿终于实现,两家自然亲如一家,连带把两个年纪相仿的儿子也强行撮合到了一起。 裴楠第一次见到郑书昀的时候,对方身着笔挺的黑色绣金小唐装,正拿着毛笔,站在家养的翠绿修竹旁写抬手书法,一张白净的小脸绷得严肃正经,笔下的字张弛有度,怪好看的。 他自来熟地喊了声“书昀哥哥好”,好奇地凑过去看,却咋咋呼呼碰落了几滴墨汁。 郑书昀神色一紧,立刻收开笔墨,然后冲他略微点了个头,态度高冷轻慢,好像有点瞧不上他,吓得他半天没敢再主动搭话。 气场严重不和! 这是裴楠对郑书昀的初印象。 然而,裴父裴母却非常喜欢郑书昀。 自打两个孩子同班后,夫妇俩时常把郑书昀挂在嘴边教育裴楠,细数郑书昀的优秀,要他多和郑书昀学习,别总跟杨岐那帮不着调的野小子们鬼混。 裴楠一直忍气吞声,默默记仇,直到初二某次月考结束,他终于爆发了,在爸妈拿着成绩单踩他捧郑书昀的时候,眼圈猛地一红,带着哭腔道:“你们要是觉得郑书昀好,就找郑书昀当儿子吧,把我扔回你们捡到我的那个垃圾堆去!” 当场落泪虽然丢人,但有个好处——从那天起,他爸妈很少再用郑书昀来pua他。 可他已经对郑书昀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应激反应,无论做什么,总会下意识同郑书昀对比,发现比不过,又难免黯然神伤。 而郑书昀呢,眼里基本没他。 始终风轻云淡地当着校草,稳坐年级第一宝座,每回在国旗下做优等生演讲,还没开腔,便引得女生们大呼小叫、奉若神明。 到了高中,就连和裴楠关系不错的女生也拜倒在了郑书昀的校裤之下,还让他帮忙递情书。 裴楠终于忍不住,放学后拦住她问:“告诉我,郑书昀到底有什么好?” 女生给出一个朴实无华的回答:“脸好。” 裴楠道:“既然你单纯颜控,为什么追郑书昀不追我?” 女生认真道:“你太漂亮了,我比较喜欢郑书昀那种有男人味的。” 裴楠长相随他那倾国倾城的美人妈,从小五官精致,像个玉做的人偶,向来是集体中的重点保护对象,无论走到哪都有人夸他好看。 这是头一次,他对自己的颜值产生了怀疑。 就因为妹子的一句话,他几夜辗转难眠,最后一咬牙,跑去理发店剃了个不符合校纪校规的青皮寸头,躲过教导主任的追杀,冲进教室后第一个问郑书昀:“怎么样?酷不酷?有没有男人味?” 他永远记得,郑书昀当时坐在窗边,抬眸打量他的样子—— 英气的眉略微皱起,薄唇反射银白的日光,如刀般吐出两个刻薄的字:“不酷。”然后又补了一刀:“像个街溜子,还是原来的发型适合你。” 这是郑书昀第一次评价他,却半分情面也不留,更加坐实了“郑书昀瞧不上他”的推论。 好在等到敏感脆弱爱攀比的青春期磕磕绊绊结束后,他也慢慢和自己的相貌达成了和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应当好好爱惜。 但他始终无法和郑书昀那个装模作样的家伙和解。 不过,他今天总算弄明白了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难怪郑书昀成天跟只花孔雀似的四处散发魅力,勾得人前赴后继,却又仿佛古刹中清心寡欲的得道高僧,从来不给美女眼色。 搞半天是喜欢男人! 酒吧音浪震天,裴楠内心还在山呼海啸,面上却从容一笑,将微长的发丝别在耳后,故作不经意地问:“郑书昀,他和男的谈过么?” “没吧,平时离他最近的男人不就是你吗?”万初雁 坏笑,“我们一开始都以为你俩在悄悄谈恋爱,后来想了想,人郑书昀那种高岭之花,应该看不上你。” 裴楠:“……” 第2节 10点刚过,其他人正在兴头上,打算玩通宵,裴楠第二天还要继续忙画室开业的事,呆满一小时便先行撤退。 杨岐要帮他叫车,他拒绝了,说他画室就在附近,正好散步过去看看,当做醒酒。 裴楠刚穿好羽绒服,就收到画室合伙人刘珩发来的消息:「你最宝贝的展览室大致装修出来了,不过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刘珩发完这段话,压根没给裴楠半点反应时间,紧接着就丢过来一张让裴楠血压飙升的照片。 这图片上的装修成果,和他当初给出去的图纸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称得上一句“不堪入目”。 裴楠失语,发了一连串问号过去。 刘珩:「工头估计是不敢直接返图给你,所以才来跟我对接。」 裴楠:「小十万的装修费散出去,就给我弄出这种玩意儿?这年头听不懂人话的公司也能评为年度十佳业内翘楚吗??」 自从打算开办画室,从选址到办证,他和刘珩一路踩雷,没想到最后还要在装修上栽个大跟头。 刘珩:「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过去扯皮,你也别太生气,咱们是有合同在手的。」 裴楠边走边回刘珩消息,在酒精的肆虐下,血气上涌,只感觉脑袋阵阵发晕,有点看不清屏幕上的字,便停下脚步,把一条消息发完。 裴楠喝酒上脸,优先红眼尾和鼻尖,随着低头动作,细碎微长的刘海耷拉在猫儿似的杏眼上,长睫下的泪痣若隐若现。 好一个我见犹怜的清纯“妹妹”。 旁边色眯眯的中年男人看得心潮澎湃,忍不住从桌下伸出脚踝,蹭了蹭裴楠的腿。 裴楠斜睨了男人一眼:“干什么?” 男人被美色冲昏头,一时没注意这个妹妹的嗓音怎么这么粗,被那漫不经意的眼神一勾,胯下的升旗台险些准备就绪。 他眯缝着眼,端起酒杯,龇开一口大黄牙:“妹妹一个人?坐下来聊聊呗,正好大哥也是一个人,请你喝杯酒。” 裴楠没理他,转头继续发消息。 就是这一瞬地无视,让中年男那颗比茶壶嘴还易碎的自尊心掉到脚下,摔了个稀烂。 他“哐”地把酒杯砸到桌上,一把抓住裴楠的胳膊。 裴楠皱眉,压低声音警告:“放手,滚蛋。” 中年男下流的笑脸骤然僵硬,顿时阳刚了起来:“妈的,不给面子是吧,小姑娘有什么资本傲?给老子把这杯酒喝了!” 他污言秽语完,脸红脖子粗地拉了裴楠一把。 裴楠一个踉跄,手机险些飞出去,他本来就烦,胸腔像掖着个剧烈晃动的煤气罐,这下直接爆炸了。 他用力钳住中年男的手腕,趁对方吃痛松开,便一个反手,将对方的胳膊拧到背后,把人狠狠掼倒在桌上,发出巨响。 他冲闻声而来的杨岐道:“叫保安。” 附近的人都在看热闹,发出指指点点的笑声。 这男人就是再精虫上脑,此刻也意识到弄错了性别,还没等保安赶来,便自己挣开了裴楠的桎梏,屁滚尿流开溜。 裴楠松动了一下腕骨,“呸”了一声:“晦气。” 杨岐安抚完其他顾客,给大家一人添了杯免费的酒,又吩咐经理把那人记到黑名单上,转头问裴楠:“你没事吧?” 裴楠这会儿也冷静了下来,看着桌上酒水横流的狼藉,摇摇头,过意不去道:“抱歉老杨,刚开业没几天就给你惹事了。” 杨岐不甚在意,笑出一口白牙:“小事,扫了个渣滓出去,这叫开门红。” 杨家虽做正统生意,但往上两代沾点黑,如今匪气还在。地痞流氓见了都得绕道走。 * 酒吧外面是一条从商业街岔出来的巷道。 刺骨的寒风中,裴楠裹紧鹅黄色羽绒服,没走几步就犯了烟瘾。 他在裤兜摸到烟盒,敲出一根烟塞进嘴里,却翻遍了全身口袋也没找到打火机。 啊,好烦。 诸事不宜。 他抓了抓头发,正要转回去找杨岐要,忽然看到不远处,路灯照不到的巷口角落,站了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男人一身利落的深灰色大衣,修长的手指夹着香烟,弹落烟灰的时候,橙红火星在夜色中晃出小小的弧线。 裴楠立刻叼着烟,晃晃悠悠走过去,一脚迈入阴影中,含糊道:“哥们儿,劳烦借个火。” 昏暗中,那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把烟放进嘴里,略微俯身,直接将烟头对准了裴楠嘴前的烟头。 裴楠:“?” 正常人有这样点烟的么? 裴楠惊诧,唇齿微松,烟差点掉了。 对方拿稳他的烟,塞回他嘴里,又捏着自己烟,开口:“含住,吸一下。” 裴楠心尖一颤。 这欠揍的性冷淡嗓音,怎么这么耳熟? 作者有话说: 今晚的郑书昀:含住,吸一下。 裴楠:? 未来的郑书昀:含住,吸一下。 裴楠:唔—— ---- 开始更新啦!有人理理我吗qaq 第2章 “我的床很大。” 这一瞬间,连吹来的北风都变冷了几分。 深埋层云的月亮不合时宜探出半轮,清冷的光辉照见一张棱角分明、骨相立体的脸,如同悬崖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帅。 但很碍眼。 裴楠后退半步,足足盯了面前人三秒,目光下移,看见那适合握钢笔的修长手指正夹着一根烟,动作比他还稳。 他回过神,一把摘下嘴里的烟,瞠目结舌道:“郑,郑书昀,你居然会抽烟?” 最后三个字,几乎一字一顿问出来。 “嗯。”郑书昀吸了一口,微抬起下巴,朝半空缓缓吐出烟圈,隔着缭绕的青烟白雾,淡然的目光重新落回裴楠脸上,“高一的时候就抽了。” “草——” 裴楠嘴里蹦出句国粹,随即卡了壳。 因为实在太巧了。 他也是高一接触香烟的。 那段时间,他在唐予川的怂恿下买了包烟,每天躲在教学楼天台偷尝,还没来得及抽利索,便不幸被班主任发现,孙子似的和他爸妈一块坐进办公室里喝茶。 就在三方声讨他最激烈的时候,屋漏偏逢连夜雨,郑书昀衣着笔挺,抱了沓数学作业走进办公室。 裴母一气之下,当着郑书昀面说了句:“你看人家小昀,成绩优异品行端正,你能不能跟人多学点好?” 面对这句赤裸裸的拉踩,裴楠无言以对,因为他做梦都想象不到,连校服拉链都要一口气拉到喉结的优等生郑书昀,居然抽烟,还抽得这么溜。 “郑书昀,你可真会藏啊……”回忆起前尘往事,裴楠实在有些无语,“高一那会儿我妈要知道你也抽烟,兴许就不会发那么大火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还好她最后高抬贵手,没揍我。” 郑书昀弹烟灰的动作顿了顿:“知道你妈为什么没揍你么?” 裴楠说:“女人的心思,我哪知道?” 事实上十年过去,当初的情形早在脑中变得模糊不清。 他就记得那天回家,他已经做好了用血肉之躯承受他妈雷霆之怒的准备,最后却出乎意料,什么也没发生。 还顺带记得郑书昀第二天没来上课,他放学后,远远看到郑书昀被郑父领着,在他家门口给他爸妈鞠了一躬。 大概是拜早年。 气氛陡然陷入沉默,寒风中,两人大眼瞪着小眼。 “算了,你不用知道。”郑书昀淡淡说完,扯了下衣领,遮住颈侧一道小小的旧伤疤。 裴楠狐疑地看着郑书昀,不知他话说一半,葫芦里卖什么药,半晌才想起自己烟还没点着。 看郑书昀吞云吐雾的样子,裴楠着实心痒,他摸了摸鼻尖,拉下脸面道:“那个,打火机,借用一下。” 郑书昀手伸进口袋,放了个微凉的东西到裴楠手心。 裴楠点烟的时候,觉得这打火机有点眼熟,不过像这种老式劣质打火机,几乎都长一个样。 他调侃道:“郑大律师这么有钱,怎么不买个好点儿的彰显身份?” “用习惯了。”郑书昀接过裴楠还来的打火机,在指尖转了个圈,揣回兜里。 裴楠撇撇嘴,想起什么问:“对了,你怎么会在这?” 郑书昀道:“你爸让我来接你。” 裴楠眯了眯眼:“呵,我怎么就这么不信呢?” 郑书昀道:“他担心你喝多了,又睡大马路上。” 裴楠猛吐出一口烟,睁大眼问:“你从哪儿听来的?” 郑书昀道:“你妈说的。” 裴楠:“……” 上个月,裴楠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单身派对,喝多后睡在了别墅区的马路边。 据说他是被好心人送回家的。但对方做好事没留名。 第3节 他只依稀记得那张脊背应该属于年轻男人,宽阔温暖,肌肉感十足,有股好闻的气息。 千遮万掩的糗事还是被最不希望的那个人知道了,裴楠竖起衣领,遮住半张不爽的脸,靠在墙上抽闷烟。 两分钟后,郑书昀碾灭手里的烟,走向停在暗处的一辆黑色迈巴赫,打开副驾门,回头道:“上车。” “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可以自己打车。”裴楠像颗乖僻的牡蛎,继续把脸缩在衣领里,岿然不动。 郑书昀道:“免费的司机都不用,是怕我对你做什么吗?” 这句反问语气极淡,可裴楠硬是听出几分挑衅,他吊着眉梢道:“别逗了,我会怕你?” 郑书昀“嗯”了一声:“那就证明给我看。” 看着车前月下长身鹤立的郑书昀,裴楠思索片刻,拿出手机给他爸裴诚勉打了个电话。 对面刚一接通,手机就被郑书昀拿走了。他在半空中抓挠了两下,由于身高劣势,没抢回来。 郑书昀冲电话里道:“裴叔,我已经接到裴楠了。” “小昀?”那头的裴诚勉明显顿住,“你……接到小楠了?” 裴楠死命扒拉着郑书昀的胳膊,垫起脚,强行把耳朵凑到手机旁,莫名从他爸的语气中听出一丝疑惑。 郑书昀依旧面不改色:“嗯,他刚从酒吧出来,这会儿醉得不清。” 你才醉得不清,你全家都醉得不清! 裴楠冲郑书昀挥挥拳头,一把夺回手机,问:“裴大,真的是你叫郑书昀来接我的吗?” “啊,对对对,没错。”裴诚勉语气严肃几分,“就是我让小昀来接你的,你以后不许再大晚上喝酒了,省得回回喝醉都麻烦人家小——” 话没说完,裴楠便掐断了电话。 今天够烦了,他不想听他爸说教。 郑书昀道:“现在可以上车了吗?” 事已至此,再拒绝显得他矫情,何况他现在正缺钱,“免费司机”还是挺诱人的。 裴楠弯腰上车的时候,鼻尖轻擦过郑书昀的大衣衣领,闻见淡淡的烟草味和清列的木质香。冷暖迥异的两种气味分子缠绕,让他有些晃神。 在他印象里,郑书昀时常冷得不似活人,脸上永远挂着淡然,甚至不必做出任何倨傲的表情,只需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就能和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划开云泥之别。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刚站在寒风中抽完烟的郑书昀,莫名多了几分人类该有的温度。 裴楠不确定,上车后又用余光打量郑书昀,从平视前方的淡漠双眼,滑至刀刻般直挺的鼻梁,再到半点弧度都欠奉的浅色薄唇。 很好,还是那张冻死人的冰块脸。 待裴楠移开偷瞄的视线,郑书昀喉结动了一下,绷着的神色略微松散下来。 等红绿灯的时候,郑书昀看了眼裴楠放在腹部的手:“你怎么了?” 裴楠怏怏道:“胃疼,被一些傻逼气的。” 他这是老毛病,只要心情不好,胃就跟着闹脾气,再加之车里太安逸,酒气也一并上来了。 郑书昀拿出个银色保温杯放到裴楠怀里:“喝热水。” 裴楠盯着保温杯,醉意朦胧地发了好半天愣,心说郑书昀怎么对他这么体贴,不会下毒了吧…… 郑书昀见他迟疑,补充一句:“还没用过的新杯子。” 路上,裴楠边喝热水,边用手机搜索“装修踩雷怎样维权”,后来实在架不住困倦,晕晕乎乎睡着了,梦里无意识蜷起四肢取暖。 郑书昀找了个路口停车,调高空调温度,盯着裴楠微颤的睫毛半晌,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了裴楠身上,然后将驾驶模式从“越野”换成“舒适”,重新发动车子。 很快,裴楠缩成一团的身体如同泡开的花苞般,慢慢舒展开来。 四十分钟后,车停在两栋别墅之间。 郑书昀单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身旁睡意正酣的裴楠良久,喊了几声,没叫醒。 他道:“最后给你个选择机会,是自己走进家门,还是让我抱你进去。” 裴楠似是嫌吵,直接把头埋进郑书昀的大衣里,用一个轻微的呼噜回应了他。 郑书昀没辙,只好先下车去按门铃,半天没人来开门。 裴楠家住宅外那道大铁门的数字锁这几天恰好坏了,只能用钥匙开,郑书昀折回车里,翻了遍裴楠的衣兜也没找到钥匙,便给裴母顾南枝打了个电话。 顾南枝在电话里告诉他,裴家公司在外地的项目出了点突发状况,她和裴楠他爸正在去机场的路上,而家里的住家保姆王姨正好请假,明天早上才能过来。 电话挂断前,顾南枝拜托他帮忙照顾一下裴楠。 车停在院里,郑书昀解开裴楠的安全带,把醉醺醺的人抱进家门,径直上到二楼卧室。 放到床上之前,郑书昀站在床边,微拧眉心,和自己的洁癖做了长达半分钟的思想斗争。 最终还是闭着眼,将穿着羊毛衫满身酒气的裴楠一股脑塞进了他的被子里。 * 裴楠这短暂的一觉质量极佳。 今天的被窝香喷喷的,格外好闻,睡在里面,就像扑进一片静谧温暖的松林。 裴楠四肢并用抱着松软的棉被,深吸了好几口气,才依依不舍地睁开眼。 他像往常一样起夜,睡意朦胧地往卧室自带的卫生间走去,刚打开门,就看到一个洗完澡还没来得及穿衣服的裸男。 脖颈修长,宽肩窄腰,挂着水珠的腹肌整齐码在腰腹,一具充满力量感的男性身体。 水雾氤氲间,裴楠惺忪的视线不受控地顺着人鱼线向下走,落在某个沉睡的巨物上。 他呆住,讲梦话般说了句:“多年没见,这哥们儿怎么又变大了?” 下一秒,劲风撩起他微长的发丝。 “砰——” 裴楠被无情关在了门外。 五分钟后,郑书昀系好睡袍腰带,从浴室里出来,发现裴楠还在门口杵着。 “罚站?”郑书昀看了裴楠一眼,揉着湿发从他身边走过。 “郑书昀,你为什么出现在我的房间,还用着我的浴室?”裴楠趿着拖鞋,啪嗒啪嗒跟在郑书昀身后追问。 郑书昀未语,抬手按开夜灯。 借着暖白的微弱光晕,裴楠边走边环顾四周,缓缓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这里,好像是郑书昀家……而他,睡在郑书昀的卧室里! 裴楠愣在原地:“怎会如此,不是说好了送我回家吗?” 郑书昀道:“你家没人,你也没带钥匙,你妈要我收留你一晚。” 裴楠的记忆停留在郑书昀车上,后面的事他都记不大清了,但他不觉得郑书昀会骗他,毕竟对方冷心冷情,从来不做慈善。 他问郑书昀:“你是怎么把我弄上二楼的啊?” 虽说郑书昀比他高10公分,但他好歹也是个178且没缺胳膊没少腿的大男人。 郑书昀脑中浮现出两个小时前,裴楠安静缩在他怀里,脸颊酡红的模样,和现在的张牙舞爪大相径庭。 他道:“扛上来的。” 裴楠盯着郑书昀的宽肩,想象了一下扛麻袋的场景,心说郑书昀力气居然这么大。 见对方往衣柜那边走,他又跟上前问:“等等,你的意思是,我们今晚要一起睡?” 他话音未落,前面的人忽然转身,他没收住脚,一步迈到了近在咫尺距离,鼻腔瞬间盈满湿热的浴后气息。 紧接着,他听见头顶一道低沉的嗓音:“我的床很大,被子也够宽。” 热息拂过,耳际涌起突如其来的痒意,本就因为酒精转不太动的大脑仿佛被什么蛊住,闪过一刹空白。 裴楠茫然抬头,对上郑书昀居高临下的视线,对方也正垂眸看他,昏暗中的目光如同覆盖薄雾的海,虚实难辨。 当郑书昀发梢的一滴冷水落进他颈窝的时候,他心头倏忽溅起万初雁那句“郑书昀是gay”…… 数秒短暂无声的对视,面前那双猫儿般的眼逐渐瞪圆,似有几分失措。 郑书昀半晌挪开目光,转身打开衣柜门,“我刚看完卷宗,过来洗个澡就走。” 凝滞的呼吸恢复通畅,怦怦跳的心脏也逐渐平息。 裴楠走到郑书昀身边,撇了撇嘴,闷闷嘟囔:“既然要开玩笑,就别用这么认真的面瘫脸啊。” “会让人当真的……” 郑书昀没说话,唇角微不可见地颤了下,藏于额前湿发的眸光溢出一瞬,随即从衣柜拿出一个枕套,离开了卧室。 望着郑书昀的背影,裴楠堪堪抚平的心弦又被骤然拨动。 他刚才,好像看见郑书昀笑了。 作者有话说: 郑书昀:老婆,可爱,想逗。 --- 打算申请新书榜,所以在第二章冒昧求求海星~给宝贝们鞠躬了 第3章 “你的腰很细。” 裴楠鲜少见到郑书昀笑,甚至一度怀疑,郑书昀是不是患有某种隐疾,痛失了这项人类最基本的能力。 直到大学毕业晚会前夕,他从一众帅哥才子中杀出重围,得到和系花共跳开场舞的机会,但由于从未跳过舞,四肢如同租来的一般格不相入,练舞的时候总踩搭档的脚,最终只得到系花一句“抱歉,我们似乎不太合适”,然后被指导老师无情换掉。 还没走入社会男大学生,脸上那点微不足道的面子,无非是从女生那里挣来的,也能被女生轻易拂去。 那天,他失落地走出练舞室,毫无防备地撞见站在门口的郑书昀。 对方双手插兜,姿态怡然,显然目睹了全程,就连脸上的笑意都还未散尽,神情似是满意,还夹了几分前所未见的愉悦。 裴楠从未在郑书昀脸上看过如此复杂的表情,怔愣之际,不由拧眉思索,当场得出结论:郑书昀看完他笑话,现在正在嘲笑他。 然而,与当年的记忆截然不同的是,刚才黑暗中那抹转瞬即逝的愉色,似乎并无目的性,轻得仿佛连郑书昀自己都未曾察觉。 第4节 去了趟厕所后,困意和醉意再度袭来,裴楠钻进被窝继续睡觉,梦里回到高中的某个清晨,他嚼着口香糖吹泡泡,踏进教室的刹那,看见郑书昀坐在后排,一身柔软的蓝白色校服,冲他弯起唇角。 就像山间的雪,倏然化作了春日的云。 啪叽——口香糖糊了满嘴,他也醒了。 敞亮的天光中,他茫然瞪着天花板,逐渐意识到自己在床上而非教室,郑书昀也不知所踪,唯独砰砰直跳的心脏和梦里合拍。 果然是他妈的梦! 郑书昀能笑这么温柔就有鬼了! 他揉着微酸的太阳穴坐起身,盯着深蓝色的被面愣了会儿神,然后才将目光扫向别处。 自从成年后,他就再没进过郑书昀的房间。郑书昀的房间陈设跟以前别无二致,几件实用的基础家具已是全部,革除一切累赘,干净,利落,刻板,冷淡,就和本人一样。 环顾四周,甚至连一张和家人朋友的合影也没有,唯一的相片,是摆在床对面书柜里,一张穿着粉领学士服的单人照。 而照片的正下方,放了架手工模型飞机,他以前来郑书昀家就见过,制作很是粗糙,有个别模块明显拼错了,不像出自郑书昀这个秩序狂之手。 裴楠昨天穿的衣服没脱,直接下床走出卧室,从二楼往下看,偌大的房子静谧得过头,冷清的空气自由自在弥漫着。 郑书昀爸妈几年前就已经不住这里了,郑书昀却一直不跟着搬走。 裴楠以前不明就里,现在看来,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好像还挺自在的。 他想象了一下快乐的独居生活,不由心生羡慕,正要下楼,忽然闻见一股咖啡味。 循着醇香走到客厅,郑书昀正背对着他的方向,站在岛台边煮咖啡,长身鹤立,西装革履,发型一丝不苟,耳侧架着银边眼镜。 冬日难得的暖阳斜撒入室内,试图包裹住郑书昀,却反倒往他身上镀了层浅淡的疏离。 哼,还挺人模狗样。 裴楠忍不住腹诽。 不过,郑书昀这身精英打扮倒是和他的工作相衬。 郑书昀毕业于国内top1的法学院,目前正在他老师开的律所工作。那位教授是法学泰斗,桃李满门,却非郑书昀不用,不惜拿合伙人的位置做诱饵,也要把这位得意门生抓牢。 关于这些,裴楠都是听他妈讲的,听完有些不是滋味。 他倒并非柠檬附体,就是觉得上天挺缺德的,非得把这么个完美无缺的同性弄到他跟前来,还一呆就是整整十五年,难舍难分。 看着眼前英气逼人、沉稳冷静的男人,裴楠起了坏心思,轻手轻脚走过去,打算从背后吓吓他,然而伸出去的手还没来得及落下,就听对方问:“昨晚睡得好吗?” 裴楠立刻将手缩回身侧,若无其事道:“凑合。” 他不是很想承认,郑书昀的床好像比他自己的更好睡。 郑书昀点了下头。 裴楠靠在岛台外侧,盯着郑书昀煮咖啡的优雅动作,心头忽然冒出一点涟漪。 他昨晚喝了酒,有些事来不及思考,这会儿细细想来,不免惊讶——郑书昀一个边界感这么强的洁癖患者,居然会允许他睡自己的床。 但很快,这种新奇的感觉就被另一个更切实际的想法打破。 郑书昀整天苦心经营形象,估计只是为了在他爸妈面前装好人而已,毕竟昨晚的一切,都是他爸妈委托的。 “你的换洗衣服已经被王姨送过来了,沙发上的袋子就是。”郑书昀说完,依旧背对着裴楠,表情难辨。 裴楠“啊”了一声,语调上扬,有点没明白他家就住对门,送衣服意义何在。 他心说王姨真是比他还会给郑书昀添堵。 在郑书昀家多待一会儿,他倒是觉得没什么,但郑书昀肯定快被他烦死了。 裴楠心思一动,突然想看看郑书昀还能装淡定到什么程度。 他绕到郑书昀面前,屈起指关节敲了敲大理石质地的台面。 郑书昀抬起眼皮。 “既然连衣服都送来了,不如把你浴室借我用用。”裴楠轻薄散漫地说出这句不知分寸的话,吊着眉梢,等待郑书昀反应。 哪知郑书昀“嗯”了一声:“没用过的浴巾在浴室第二层架子上。” 裴楠:“?” 一拳打在棉花上,裴楠有点牙酸。 他低估了郑书昀的心理素质,郑书昀远比他想象的,还要能演。 * 裴楠洗澡的时候,郑书昀端着咖啡浏览文件,半小时过去,裴楠还没出来,楼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郑书昀坐在沙发上看了眼腕表,放下手中的文件,三两步上楼。他房间的浴室亮着暖黄的灯,却空无水声。 裴楠不可能在他的私人领域呆这么久,除非遇到什么状况。 郑书昀眉心拧了起来。 他房间浴室的门锁坏了,还没来得及叫人修,他伸手一推,便轻而易举开出一条缝。 热气如开闸泄洪,汹涌而出,缭绕的白雾在镜片上覆了一瞬便散尽。 罅隙中,裴楠正拿着手机啪啪打字,像是在处理什么急事,只来得及穿上一件宽松的上衣,衣摆堪堪裹住臀部,两条修长白皙的腿光溜溜的,未着寸缕。 对方低头看手机的时候,乌黑微长的发丝纷纷散落在脸侧,掩着被水汽蒸得湿红的皮肤。 浴室外,门把上那只青筋微隆的大手动了动,最终轻轻拉上了门。 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裴楠把脏衣服一股脑塞进袋子里,拎着下楼,刚走到客厅就听郑书昀问他:“吃早餐吗?” “不用,我和朋友约好在画室附近解决。”他说着,从郑书昀面前匆匆走过,在空气中留下一股挥之不去的柑橘沐浴露的清香。 裴楠快速套好羽绒服,走到玄关换鞋的时候,回头看了郑书昀一眼,“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总之还是要谢谢你昨晚收留我。” 郑书昀道:“举手之劳。” 语气淡得好像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裴楠道:“走了。” 郑书昀“嗯”了一声,看着那裹着厚厚冬装的鹅黄色背影消失在门外,心头浮现的,却是方才宽大衣摆下,两条笔直漂亮的长腿,还有对方皮肤上沾染的和他一样的气息。 * 回到家,裴楠从车库取出自己的二手桑塔纳,驶出别墅区,直奔画室。 等待第一个红绿灯的时候,他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熟悉的迈巴赫。 ? 巧合吧。 绿灯很快亮起,裴楠伴着车载摇滚乐,继续往前开,却发现那辆低调奢华的黑色suv仍然缀在他后面,完美配合他二手车半死不活的马力,徐徐行进着。 直到驶进某个商业园区,裴楠打着方向盘别停对方,随即气势汹汹下车,敲了两下对方的车窗。 玻璃降落一半,露出一张神色淡然的脸,眉梢微抬,似有疑惑。 裴楠居高临下垂眸:“这位郑先生,你今天不用上班吗,干嘛跟踪我?” 郑书昀闻言,朝斜前方微抬下巴:“我工作的律所在这附近。” 顺着郑书昀的视线,裴楠看到了整个商业园区最气派的那栋大厦。 “我当时选址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裴楠脸上像炸了朵烟花,表情瞬间变得极为精彩。 “说什么?”郑书昀不疾不徐把问题抛了回去。 裴楠道:“提醒我重选啊。” 上个月他向他妈汇报画室进展,提过一嘴地址,当时郑书昀正好在他家和他爸下围棋,不可能没听见。 郑书昀道:“我并不介意和你在同一片区域工作。” 裴楠:“……” 郑书昀怎么又来这套? 搞得好像只有他单方面排斥郑书昀一样,明明在看对方不顺眼这件事上,他们是双向奔赴的! 裴楠朝郑书昀投去一个略带控诉的眼神,又被对方清冷的脸色挡在空气当中。 算了,木已成舟,井水不犯河水就行了。裴楠心说。像郑书昀那样做个虚伪成熟的大人,也没什么不好。 从综合楼电梯里出来,刘珩已经在画室门口等着了。 刚才在路上,裴楠还特意冷静思考了一番,打算来个先礼后兵,然而等他看到装修实景之后,所有的道德修养瞬间分崩离析,转身就和工头据理力争了起来。夭夭 对方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无赖,狡辩不成,开始死抠合同字眼。他和刘珩饿着肚子跟人扯皮,又联系监管部门,一直到下午三点才饥肠辘辘地吃上饭。 画室里四处都是装修留下的墙灰和涂料,两人扫了块稍微干净点的台阶,并肩坐在上面。 半小时前点的盒饭外卖已经冷透了,郁结之气也黏腻地堵在喉咙口,裴楠夹起一大口饭菜,将烦闷和着冰凉冷硬的食物一同咽进胃里。 刘珩实在提不起胃口,看裴楠熟练吃糠咽菜的模样,心头再度涌起怀疑,“楠哥,你真的是富二代吗?” 裴楠嘴里包着饭,含糊道:“谁说不是呢。” 刘珩是裴楠大学同班同学,家境一般,却住在除他以外都是富二代的四人寝里,之所以和隔壁寝的裴楠玩到一块,是觉得对方和他一样抠抠搜搜,打小时工赚零花钱,简直同病相怜。直到快毕业的时候他才得知,原来裴楠也是个富二代。 因此,当裴楠找他一起合伙办画室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谁知对方为此掏出的钱,竟是全部身家。 每每他问起裴楠为什么不找父母要点资金支持,对方总扔给他一句“此事说来话长”,然后就没了下文。 吃饭的间隙,刘珩打开手机浏览器,半晌后道:“要不咱请个律师过来坐镇吧?” 裴楠“嗯”了一声,他也正有此意。 刘珩指着手机:“你看看我朋友推荐的,嵘衡律师事务所,怎么样?” 嵘衡? 裴楠第一反应是耳熟,还没咂摸出来,就看到刘珩递来的手机屏幕上,律所官网的精英律师版块赫然挂着“郑书昀”三个大字。 裴楠斩钉截铁道:“换一家。” “为什么啊?”刘珩不解,“律师费贵是贵了点,但这是咱们江市最好的律所。” 裴楠道:“贵是原罪。” 刘珩哑口无言,想想自己兜里那三瓜两枣,只得穷鬼叹气。 第5节 劳心费神一整天,裴楠回到家,尸体一样瘫倒在床上。 睡前,他照常查看疏漏的微信消息,忽然手机一震,一个久未出现的备注带着小红圈跳到了列表最顶端。 明天一定拉黑:「你内裤落我这了。」 裴楠:「不可能。」 下意识发出这三个字后,裴楠睡意全无,一骨碌翻身下床,去检查他带回来的那包衣服,然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换下的内裤。 这时,手机再次震动,他翻起掌心一看。 明天一定拉黑:「尺码太小,显然不是我的。」 裴楠鸭子嘴硬:「那凭什么是我的?」 明天一定拉黑:「你的腰很细,穿它刚刚好。」 裴楠:“……” 明天一定把郑书昀拉黑! 作者有话说: 本文又名《全世界都想把我送到对头床上》 第4章 “手。” 裴楠和刘珩最终物色的律师姓王,是个梳着马尾的年轻女孩儿,年纪看着比他们还小。 王律师虽然经验不足,但贵在认真,才两天时间就把合同问题解决了大半,几经协商后,装修公司终于承认失误,承诺更换工程师和装修团队,并予以经济赔偿。 和新工程师交接装修构想之后,裴楠把画室招聘信息挂在了网上。 虽说画室还没开业,但裴楠和刘珩每天都按正常上下班的时间来去。 离开综合大楼,裴楠心情久违舒畅,觉得户外空气都变得香甜了许多,他仰头呼吸了几口湿凉的细风,忽然发觉什么,惊异地看向行道树梢头,竟撞见满眼新绿。 春天居然来了。 六点正是下班潮,堵在晚高峰的车水马龙中,裴楠罕见地没感到烦躁,打开车载电台,耐心听完了整整一则心灵鸡汤。 然而,在裴楠的字典里,好事从不成双。 车开进别墅区的时候,突然毫无征兆地像拖拉机一样抖了起来。艰难驶入地下车库,裴楠逃也似的下车,屁股都快震麻了。 他这辆二手车自打买回来就多灾多难,有些小故障倒也能自己解决,但这次似乎坏了个彻底,光靠他这点从车行偷师的修车技术,短时间内恐怕没法再上路了。 至于送去店里花大钱修理,他压根就没考虑过。 带着一身机油从车底爬出来,裴楠跪在地上喘了口气,取下手套,仰起头,猝不及防和郑书昀对视个正着。 郑书昀穿着干净利落的深蓝色西装,衣冠楚楚,立于白亮的车库照明灯下,一张脸犹如神佛,居高临下,薄情寡欲,也不知道站在那多久。 裴楠问:“来我家做什么?” 修了一小时车,他腰有点疼,便继续保持跪坐的姿势。 郑书昀往前走了两步,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想起前几天夜里两人在微信上最后的交谈,裴楠第一反应郑书昀是来还内裤的,但目光落进对方掌中,里面却空空如也。 不是给东西,那就是要东西? 可他有什么是郑书昀会想要的? 他还没来得及思索明白,就见听郑书昀道:“手。” 仿佛听到某种指令,动作还没过大脑,裴楠就将自己脏兮兮的右手放了上去。 下一秒,他被用力握住手,一把拉起,仓促间没站稳脚,朝郑书昀的胸口扑了两步,工装服上的污渍险些就要碰到对方的西装。 这时,耳边突然响起引擎发动声,裴楠回过神来,只见旁边一辆车倒出车位,他爸坐在里面,应该是在他修车的时候来的车库。 裴诚勉把车开到二人旁边,冲裴楠道:“是我叫小昀来喊你去吃饭的,公司突然有事,我今天就不陪你们了。” 望着汽车一路上坡,离开地下车库,裴楠垂头看了眼他和郑书昀交握的手。 对方的手很大,骨节分明,能全然包住他的手,淡青色的血管随着施力隐隐凸显,掌心温度是暖的,和本人形象甚有出入。 “卡——这条镜头过了。”裴楠道。 见手上力道并未松懈,裴楠晃了晃那只被握紧的右手,“可以了,我爸都走了。” 郑书昀松开他的手,“嗯”了一声,似是下意识要将手插进裤袋,但半路顿住,垂到了身侧。 借着照明灯强劲的光亮,裴楠看到对方原本干净的指腹上黑乎乎的,同他手上的污渍如出一辙。 像被什么勾了一下心尖,裴楠立刻转过身,将唇边克制不住的笑藏进背后。 对于弄脏郑书昀这件事,他没来由地兴奋。 收拾好工具箱,裴楠回到屋里,发现郑书昀的母亲乔琳也来了,他喊了声“乔阿姨”,便先去清理身上的脏污。 洗完澡后,他揉着半干不湿的头发下楼,远远看到乔琳在沙发上敲电脑,像是在忙工作,而郑书昀坐在她身边低声说着什么,神情似有些罕见地斟酌,见他来了,便不再言谈。 裴楠并没有窥探别人亲子密聊的爱好,直接饥肠辘辘地扑向了餐厅。 菜上齐后,四人落座,乔琳依旧带着笔记本电脑,让他们先吃,她先把公司的文件处理完。 看儿子饿死鬼投胎的吃相,顾南枝表情逐渐嫌弃:“堂堂艺术家,能不能稍微优雅一点?” “优雅?”裴楠拿着鸡腿,满嘴油呵了一声,“您怕是不知道什么叫行为艺术。” 顾南枝神色一顿,紧张道:“你可不许去搞裸体游街那种乌七八糟的活动啊。” 裴楠道:“放心,咱这好身材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看的。” 对面的郑书昀闻言,喉结微动,脑中再度浮现出那双一丝不挂的漂亮长腿。 席间,裴楠听他妈和郑书昀他妈聊一个亿的项目,不免想起自己那辆修不好的破车,问顾南枝:“亲妈,您说咱家这么有钱,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买辆车呢?” 顾南枝剥了个虾放到裴楠碗中,笑眯眯道:“宝贝,是你亲口承诺的,以后不继承公司,代价是成年以后,所有的生活费都得靠你自己,你现在已经25岁了。” 裴楠“哦”了一声,用筷子戳了戳米饭,面色沉闷。他只是怀着一线希望,赌时过境迁,他妈已经忘了这茬。 这时,久未出声的郑书昀清了清嗓子。 乔琳神色一动,突然合上笔记本电脑,严肃工作的神情化作莞尔,冲愁眉苦脸的裴楠道:“对了楠楠,我听小昀说,你的画室就开在津新大道那块儿,离小昀的律所只有五百米,不如以后就让小昀接送你吧。” 裴楠闻言大骇,立刻扔掉筷子摆手道:“不用不用,我以后早点起床坐公共交通就行了。” 乔琳故意板起脸道:“不准跟乔阿姨见外。” 乔琳是一家上市公司的总裁,大概平日做惯了高层领导,英姿飒爽,气场强大,面部五官也深邃立体,再加上和郑书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清冷眼眸,表情严肃的时候,浑身都充满带有攻击性的冷艳。 裴楠从小就有点儿怕她,只好向郑书昀发射求救信号,用眼神示意:拜托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谁知郑书昀只轻描淡写地回视了他一眼,挑挑眉,表示无能为力,继续慢条斯理地用餐。 * 晚饭后,离开裴家。 乔琳踩着当当作响的细高跟,抚弄了一下大卷发,似笑非笑看向身边,“妈妈刚才帮了你,你是不是也该为妈妈干点事?” 郑书昀语气淡道:“那件事,我本来就打算站在你这边,和其他无关。” 走到路边一辆银灰色小轿车前,乔琳停下脚步,却没有直接上车,而是叫住了准备走进别墅院门的郑书昀。 她道:“以后想对一个人做什么,直接做就好了,没必要拐弯抹角。” 说完,她看着郑书昀略微蹙起的眉心,扶额道:“哦对,我忘了你们律师是要讲求法律法规的,那你就文明点吧,有什么想法,直接告诉对方。” 三米远的距离,郑书昀英俊的面容被路灯照得浅淡,似乎对她的话不以为然。 乔琳想再说点什么,但只是叹了口气。 把儿子培养得如此优秀,却驾驭不了最寻常的人情冷暖,本就是她做母亲的问题。 * 关于乔琳在饭桌上的提议,裴楠孤立无援,便没有再当场反驳,却也并未放在心上。 他相信郑书昀所想和他一样。 在家长面前一套,背后又是一套,这些年来,他和郑书昀一向是这么干的。 毕竟他一想到坐郑书昀的车上下班就别扭,而郑书昀也绝不可能请愿给他当司机。 从明天开始就要早起,坐地铁去画室,至少得提前一个半小时。 裴楠为自己即将牺牲的睡眠默哀片刻,打了个哈欠,怏怏地拿起手机重新设定闹钟,却收到一条微信。 明天一定拉黑:「明早八点二十路口见。」 裴楠手一抖,发了个问号过去。 对方回了四个字:「不许迟到。」 作者有话说: 裴小楠记仇:他好霸道,罪状加一! 第5章 “以身相许。” 第二天早上8点20分整,两栋别墅之间的路口,郑书昀一身西装坐在车内,看着后视镜里那个指尖勾着运动背包的青年。 对方单手插兜,身影被天光描摹得单薄颀长,眉眼明媚灿烂,看看天,看看地,遛弯似的不疾不徐,走到他车旁总共花了59秒。 上车后,裴楠发现郑书昀天生冷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意味难辨,便立刻指着手机上的计时器,理直气壮道:“还差一秒过20,我没迟到。” 见裴楠抿着嘴,一脸难得的严谨,郑书昀心头闪过“可爱”两个字。 他“嗯”了一声:“表现不错。” 裴楠:“……” 如果没记错,这好像是郑书昀有史以来第一次夸他,但总感觉郑书昀用四个字偷偷给他降了辈分。 第6节 车子驶出别墅区的安检口,裴楠看向身边:“郑书昀我问你,你真的情愿给我当司机吗?如果是被逼的,你就眨眨眼。” 说完他盯住郑书昀线条凌厉的侧脸,然而那银丝眼镜后的目光仍旧长久注视前方,连半点波动都没有,唯独喉结轻滚了一下。 半晌,郑书昀道:“好好配合,别让我为难。” * 豪车出街果然非同凡响,平时裴楠要小心翼翼开上四十分钟的路程,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 裴楠下车,关门转身之际,余光瞥见郑书昀拿起了一个银色保温杯,他不禁回头,透过半开的车窗,看到郑书昀拧开杯盖,仰头喝水。 在郑书昀视线扫过来之前,裴楠火速收回目光,却难以压下心中升起的愕然。 因为他认得那个杯子,郑书昀去杨岐酒吧接他的时候,他坐在郑书昀车里,用这个杯子喝过水。 可郑书昀不是有洁癖吗? 在他的认知当中,这个保温杯被他碰过之后,理应当晚就奔向垃圾桶的怀抱,而非时隔一周,出现在郑书昀的唇边。 裴楠有些摸不着头脑地走进综合楼,乘电梯来到画室。很快,这点疑惑就被繁杂的事务挤出了心海。 刘珩今天有事来不了,得靠他一个人盯装修。好在新换的装修团队智商在线,能听懂人话,展厅的翻修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吃过午饭,裴楠看了眼时间,估摸着陈遇琰应该动身了,刚要打电话问对方还有多久到,眼前便闪过一抹飘逸的淡青色。 他抬头,陈遇琰穿着身改良版的日常汉服出现在他面前。 裴楠惊讶:“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从来没这么准时过。” 陈遇琰弯起唇角道:“约了个体院小狼狗吃饭,就在附近,所以直接过来了。” 陈遇琰今年28岁,性别男,爱好男,和裴楠是同专业校友,国画水平极高,还办过自己的画展,之前一直留在母校任教,前些日子辞职,被裴楠眼疾手快地拉进麾下。 裴楠生怕陈遇琰要拉着他讲小狼狗有多高大威猛,立刻转移话题道:“找的美术老师的事情,你那边进展如何?” 陈遇琰信誓旦旦:“再给我一周时间,保证交给你一个神仙教师团队。” 裴楠感动,一拳擂在陈遇琰肩窝:“好兄弟,靠谱!” “别这么粗鲁好不好……”陈遇琰翻了个小白眼,用手指戳了一下裴楠的脸,“白瞎了这张漂亮的小脸蛋。” 对于陈遇琰的言行,裴楠早就见怪不怪了,没嫌他作,转头便和他聊起了日后的分班教学规划,又过了半小时,一个扎着小麻花辫的姑娘走进画室,说是想应聘财务。 裴楠喜出望外,他本以为自己的招聘启事会石沉大海,没想到这么快就有鱼咬钩了。 他拿着姑娘的简历问对方:“我看你学校还挺好的,怎么会想到来我们这种刚起步的画室工作?” 姑娘名叫沈心怡,刚从会计专业毕业,人看着就挺机灵靠谱,谁知一开口却是:“我手上有五套房产,本来是想躺平的,结果毕业回家收了半年租,实在太无聊了,所以想出来找个班上上。” 一旁的陈遇琰闻言,直接大笑出声。 裴楠眉心微跳,有种大小姐体验生活的既视感,但又想到画室目前还处在百业待兴的阶段,能招到大学生已经很不错了。 总之只要对方专业对口,能干活就行。 于是,裴楠收回了成见。 跟裴老板交流了一下工作内容后,沈心怡和陈遇琰自来熟地搭起话,两人一拍即合,聊了几句便开始以姐妹相称,有说有笑地一同去参观画室。 裴楠则支起半月未碰的画板,坐在窗边提起画笔,随心所欲落下大胆蓬勃的色彩。 天边日暮西沉,装修队不知何时已经收工了,面前的画作也完成了大半,裴楠从意识流的海洋中游回现实,看了眼手表,发现快到郑书昀来接他的时间。 他刚收起画笔,就见陈遇琰和沈心怡趴在另一侧的窗台往下看,还拿着手机咔咔拍照,表情如同朝圣一般,既虔诚,又向往。 他不明所以,问:“你们在看什么?” 沈心怡头也没回:“看帅哥。” 裴楠伸着懒腰走过去,不甚感兴趣地朝楼下瞟了一眼。 大楼前的空地上停了辆阔气的黑色suv,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站在车前,单手握住手机打字,似是在等人,他另一只手上夹了根香烟,缭绕的烟雾源源不断攀上他英俊的眉眼,增添了朦胧的氛围感。 的确帅得一塌糊涂,回头率超过80%,还有20%只是单纯没看见。 男人停下打字的瞬间,裴楠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裴楠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抬头见陈遇琰两眼放光,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便抓住窗帘,无情一拉:“别看了,收拾收拾,准备下班回家。” 裴楠火速收完东西走出大楼的时候,郑书昀正好一根烟抽完,也没问他怎么不回消息,示意他上车。 坐进车里,裴楠发现自己匆忙间忘了洗手,手上布满了五颜六色的颜料,便只好用两根稍微干净的指头拈着安全带,艰难系上。 毕竟他比谁都清楚郑书昀有多爱车。 少年时期的郑书昀除了学习,唯一的爱好就是去看车展,阅览各种各样的汽车刊物,搞得他一度以为郑书昀以后要开车行。 思及于此,裴楠心头忽然冒出了一个危险的想法:如果真的弄脏郑书昀的车,他以后是不是就会拒绝接送他了? 不过,裴楠很快就熄灭了念头。 犹记大二那年,郑书昀的代步车还是辆奥迪,近百万的车子,某天突然被人划伤了引擎盖。郑书昀单枪匹马,仅用一天时间就揪出了始作俑者。凶手和郑书昀同专业,据说是因为被郑书昀挤下了辩论会长的位置,横生嫉妒,怀恨在心。 裴楠听闻那人最后不仅被了退学,还留了案底,人生彻底完蛋。 也不知道郑书昀一个在校法学生是怎么操作的,总之相当恐怖。 在这个基础之上,裴楠代入自己,稍微设想了一下——以他在郑书昀心中一直以来的负面形象,倘若他真的糟蹋了郑书昀的车,郑书昀把他吃了都不稀奇。 裴楠天马行空想了一路,快到别墅区的时候,忽然感觉一阵猛烈的推力,整个人毫无防备倾身向前,又被安全带狠狠拉回椅背。 他惊魂甫定地看向挡风玻璃外,一只野猫从急刹的车前咻的窜过。 然而,更让他惊悚的事情还在后面,由于车内空调温度较高,把他手心蒸出了点汗,颜料遇水化开。 此时此刻,他的手正按在正副驾驶座之间的中央扶手上。 他大脑空白一瞬,缓缓抬起掌心,只见米白色的皮革表面,赫然留下了一个色彩斑斓的大手印子。 裴楠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顿时慌乱了起来。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吧?” 两人同时开口。 郑书昀眼垂下目光,睫毛遮住眼底隐现的担忧,顺着裴楠视线看到那个手印。 裴楠讷讷地摇头,见郑书昀“嗯”了一声,重新发动车子,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但裴楠深知,郑书昀这人喜怒不形于色,俗称“蔫坏”,因此不敢再轻举妄动,两只手握成密不透风的拳头,缩在袖子里,藏了一路。 郑书昀有一半的注意力在裴楠身上,很快察觉到了对方的异样。就好像从张牙舞爪的豹子,突然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猫。他以为是自己急刹车把人吓到了,便在后半程减缓了车速。 终于到了家门口,如芒在背的裴楠一溜烟下了车,还没走两步,就听到身后皮鞋踩出的脚步声。 他转过身,看着面无表情朝他走来的郑书昀,强装镇定问:“你,你要干嘛?” 话音刚落,郑书昀便走到他面前,抬起了手。 裴楠心脏瞬间提到嗓子眼,以为郑书昀要揍他,电光火石间,他没有退缩,而是朝郑书昀梗起脖子,心说来吧来吧,就当欠你的。 然而下一秒,一只大手托起了他的侧脸,温热的拇指指腹按住他的嘴角,不轻不重揉了一下。 逆着夕阳,裴楠保持仰头的动作,怔怔望着眼前的男人,竟从对方眼中看出几缕转瞬即逝的柔光,难以同天光分辨。 郑书昀道:“你嘴角有颜料,回去让你妈看到,又该被唠叨了。” 裴楠下意识轻舔了一下唇,舌尖正巧触到郑书昀刚刚碰过的地方,又迅速缩了回去。 “哦,我回去洗把脸就好。” 裴楠说完,用手蹭了蹭脸,也不知自己蹭了更多颜料上去,急匆匆后退两步,正想转身离开,脚步微乱间,却见郑书昀轻微蹙眉,叫住他的名字。 “裴楠,我记得你以前好像没这么怕我。”郑书昀本想说“排斥”,但话到嘴边,他换掉了这个一直横亘在他和裴楠之间的词语。 “能一概而论吗?”裴楠垂眸,有些闷闷地直言道,“还不是担心郑大律师一个不爽,亲手把我送进看守所,就像当年惩罚你们学院那个傻逼一样。” 郑书昀神色一顿,终于搞明白方才在车里,裴楠到底在忐忑什么。 他看着裴楠被残阳染成暖棕色的发顶,胸膛缓缓起伏了一下,绷紧的面容缓和下来,有些无奈道:“以后少听点谣言,还有,你和那个人不一样。” * 回到家里,裴楠敷衍地和他爸妈打了个招呼,便顶着张大花脸,直接上了楼。 坐在沙发上的裴家夫妇望着儿子消失在楼梯口的沉重背影,转头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感到诧异——他们缺根筋的儿子居然像是有心事了。 进卧室后,裴楠把背包扔到椅子上,走到浴室洗了把脸。 他忘了调水温,冰凉的水流将他的面部皮肤刺得发红,也慢慢荡平了他胸腔的波澜。 他撑着洗漱台,心说自己最近好像和郑书昀越来越不对盘了,不然为什么面对郑书昀的时候,他时常会没理由地不知所措,偶尔还伴随心跳加速,好像怕了郑书昀似的。 另一边,郑书昀并没有回家,而是驾车回律所继续加班。 到了晚上八点半,他从一堆卷宗和资料中暂时抽身,摘下眼镜,按了按眉心缓解倦色。十分钟后,他步行到附近的咖啡厅,点单时,听叫身后有人叫他:“郑学长?” 他回头,发现是本科期间的学妹,好像姓王,便冲她点了下头。 难得遇到律政界的风云新星,王淼想抓紧机会取取经,便自顾自地起了话题:“学长最近在忙什么大案子呢?我前两天刚处理完一起新画室装修维权的纠纷,但有些细节还是做得不够好。” 郑书昀正接过店员打包好的热美式,闻言忽然问:“哪家画室?” * 晚上,裴楠盘腿坐在客厅柔软的地毯上,抱着个平板电脑勾勾画画。 他大学时期在用绘画博主的身份开通了微博,id“非衣木南”,时至今日已经有了二十多万粉丝。 前段时间,他以“非衣木南”的名义接了张页游宣传图稿,对方打钱爽利,给的期限也非常宽裕,然而对他这种学院派而言,要画出“一刀999”和“爷们要战斗”的廉价热血感,还是有点障碍,不过为了赚钱,他也顾不上这么多了。 电视上正兀自播着三流偶像剧,讲的是霸道总裁强爱女主、她逃他追的狗血戏码,对白也都是些陈词滥调。 裴楠思索着构图,耳边传来女主心如死灰的声音:“我早就一无所有了,不知道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男主邪魅一笑:“我不要别的,我只要你以身相许。” 裴楠听得直皱眉,被矫情到牙酸,刚伸长胳膊捞过沙发上的遥控器准备换台,这时,腿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来了条微信。 明天一定拉黑:「维权的事,怎么不找我?」 笔尖蓦地触到pad屏幕,狠狠划出条大黑线,裴楠睁圆了眼。 郑书昀是怎么知道的? 第7节 但他转念又想,郑书昀神通广大,知道了也并不稀奇。 裴楠想问郑书昀,“我们关系有好到这种程度吗”,但心尖莫名涌现出汩汩细泉,映出方才夕阳下的那一幕,悬空半晌的拇指落下后,只按出三个字:「你太贵。」 明天一定拉黑:「在你承受范围之内。」 裴楠:「郑律的出场费不可能比我找的那个王律还便宜。」 明天一定拉黑:「我不要你钱。」 裴楠心头咯噔一跳,下意识觉得郑书昀这话还有下半句。 紧接着,他想起刚才听到的偶像剧情节,嘴没过脑子,讲了条语音发过去:“那你要什么,不会想要我以身相许吧哥?” 作者有话说: 往后请用评论砸我好吗!我好爱看你们说话!(大声) 第6章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裴楠的语音消息发过来的时候,郑书昀正加班结束,打算离开律所。 他点开语音,将手机贴在耳边。 裴楠略带调侃的声音带着电流响起,连同最后那声拖长尾音的“哥”。 郑书昀心尖像被猫爪轻挠了一下,握住手机的掌心略微收紧,半晌才将手机拿开。 其实很早以前,裴楠也这样叫过他。 第一次听到是在十五年前那个午后。裴楠被父母领到他家,站在玄关明媚的阳光里,笑着喊他“书昀哥哥”,嗓音软糯糯的,好像含了一颗化开的奶糖。 或许正是太甜的缘故,他没有防备,那颗年少沉稳的心蓦地泛起涟漪,头一次感到不知所措。 就如同寸草不生的贫瘠土壤忽然开出一朵小花,由于缺乏经验,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待和呵护。 因此他没有做出任何暴露心境的反应,匆忙遮掩住被轻易牵引的心,试图避免毫无把握下的唐突。 然而,等他某天终于思考明白,冷静下来的时候,那个他想要去珍视的男孩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 郑书昀打开这条语音,又听了一遍。 恰在此时,一个实习律师端着碗洗净的水果,走到虚掩的玻璃门前,刚鼓足勇气小声喊了句“郑律”,后面的话便悉数卡在了嗓子眼。 因为她看到郑书昀举着手机,脸上竟不可思议挂着浅笑,近似欢喜,又交织几分无奈,那银边眼镜下永远冷淡平静的目光,也在灯底变得异常柔和。 她胸口小鹿乱撞,碰到郑书昀看过来的视线,等她回过神的时候,郑书昀唇线的弧度已然消失殆尽。 她连忙道:“郑,郑律,我看你还没走,所以洗了一点水果,你要吃吗?” 郑书昀道:“谢谢,我准备走了。” 说完便拿起公文包,同她擦身而过,朝办公室外走去。 实习律师讷讷转身,望向郑书昀离开的方向。 郑书昀的背影依旧同往常那样生人勿近,就仿佛刚才那柔和的笑容只是映照出了她内心所盼,错觉罢了。 * 当天晚上,裴楠做了个被郑书昀追杀的梦,对方化作了提枪的冷面杀手,将他逼得仓皇逃窜,只为给爱车报仇。 第二天早上,他比闹钟先醒,第一件事就是从枕头下摸出手机,迷迷糊糊打开微信,却见郑书昀依旧没有回他昨晚的消息。 郑书昀估计是觉得他那句玩笑开得很没营养,不配浪费时间拥有一个回复。 虽然郑书昀当真没计较车被弄脏的事,但为表诚意,裴楠还是特意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出门,谁知刚推开院门,就看到不远处的路口,停着郑书昀的车。 裴楠:? 他大惊,心说郑书昀昨天也是提前坐在车里等他的吗? 他没问郑书昀,打算接下来几天亲自打探打探。 下午,一个短发男人提着个大皮箱走进画室,说自己叫乔唯,是来应聘油画老师的,箱子里是他的作品。 这些画作水平极高,裴楠一张张看去,赫然在其中一幅背面的题字末尾看到了“孟万松”三个字。 裴楠惊讶问:“你认识孟大师?” 乔唯挑眉笑道:“他是我的老师。” 孟万松是国内著名油画家,甚至在全球也颇有声望,裴楠听闻乔唯自我介绍,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纳闷,大师的弟子分明前途无量,为何要来他这座小破庙待着? 但乔唯却说他厌倦了艺术圈的争名夺利,现在只想教教小朋友,寻回对美术最原始最纯净的向往。 乔唯面容英朗,谈吐颇佳,五官轮廓让裴楠感到有些似曾相识,唯独一双狭长的眼打量人的时候,总像是别有意味,可一旦笑起来,脸上那点不正经的感觉便荡然无存了,显得亲和力十足。 回家路上,郑书昀偏过头,见裴楠气色红润,唇边挂着舒朗的笑意,漆黑的眸子不停反射街边渐次闪过的霓虹,如墨如画,灿若星河,浑身充满不符合年纪的少年意气。 自筹备画室以来,裴楠身上总萦绕着淡淡愁绪,仿佛被社会摧残了一样。 郑书昀已经许久没有在裴楠脸上看到眼前这般应有的神采,此时此刻,不由得跟着心情好了几分。 他问裴楠:“遇见开心事了?” 裴楠微微扬起下巴,骄矜又得意道:“我今天招到一个很厉害的老师,一流美院油画专业毕业,国际大师座下弟子,怎么样?” 郑书昀料到和工作有关,点头道:“不错。” 裴楠一愣,火速将这两个字掰开揉碎,一点一点分析其中的深意,最后发现,这好像是句实打实的、来自郑书昀的夸奖。 一周后,画室装修大功告成,陈遇琰帮他组建的老师团队也全部到岗,接下来就该解决生源问题了。 不过裴楠人缘好,已经有不少朋友帮他向亲朋好友推荐了他的画室,这段时间也一直有人前来预约。 这天下午,郑书昀掐着时间从律所出来,取车路上碰到同所的李律师。 下车库的时候,对方道:“听小方说,郑律最近在忙一个比较棘手的案子。” 郑书昀道:“嗯,已经差不多了,在等开庭。” 李律师问:“那你这是准备回家了?” 郑书昀言简意赅道:“接人。” 李律师露出别有意味的笑:“我看你最近每天这个时候都要出去一趟,到了六七点又回律所加班,不会是陪恋人吧?” 郑书昀喉结轻微滚了滚,没作回答,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到裴楠画室楼下,郑书昀收到裴楠发来的微信,说大概要晚十几分钟下班,他便下了车,走到对面的咖啡馆点了杯咖啡。 拿到咖啡准备离开的时候,前方的玻璃大门被推动,迎面进来一个男人,是乔唯。 那双狭长的眼从郑书昀身上略过,目光闪现几分惊讶,很快又化作了然。 郑书昀却从始至终仿佛没看见他,擦肩之际,听乔唯道:“我记得,郑大律师的律所好像不在a区吧。” 乔唯语气玩味,似有弦外之音。 郑书昀停下脚步,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与你无关。” * 下班前,裴楠走到办公桌边,整理了一沓广告单,打算回家拜托他爸妈拿到公司宣传一下。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下一秒,一条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他侧头一看,对上乔唯的脸。 “老板,我的教学规划报告写好了。”乔唯说着,将一叠a4纸放到裴楠面前晃了晃,依旧用身体贴着裴楠。 裴楠挣了一下,道:“起开点,别把我热死。” 乔唯笑了笑,放开了裴楠。 裴楠走出大楼的时候,见郑书昀依旧同往常那样站在车前,手里端了杯快喝完的咖啡。 “傍晚喝咖啡,不怕睡不着觉吗?”裴楠表示疑惑。 “我睡觉的时间比你想象的要晚。”郑书昀说完,将空杯扔进附近的垃圾桶。 今天天气骤然回暖,裴楠早上出门时穿多了,到了中午便将棉袄脱下,这会儿直接搭在臂弯,上身只套了件浅绿色的圆领毛衣。 进到车里,裴楠将传单放在前方的中控台上,转身拉安全带的时候,郑书昀目光落在了他领口那截修长白皙的后脖颈上。 裴楠按好卡扣,不期然对上郑书昀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晦暗的目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怎么了吗?”他问。 郑书昀没说话,忽然眉心微拧,毫无预兆地向他靠近,同时抬起手臂撑住他身后的车门,将他圈在了座椅之中。 裴楠睁大眼,被这突如其来的侵袭吓得不敢动,甚至瞬间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他感觉一只大手按到了自己肩胛骨上,他被一股力推着,不由自主向郑书昀胸口倾了几分,颈侧隐隐擦过一丝冰凉。 是郑书昀的鼻尖。 下一瞬,环在他身上的桎梏消失,全程不过短短两秒钟,却好似意外流落荒野,被暗处危险的目光用视线圈入狩猎领地,仿佛过了两个世纪那么漫长。 裴楠还在发愣,面前响起郑书昀的声音:“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郑书昀声线本就清冷,这样压沉嗓音说话,听上去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凛冽。 裴楠侧头,揪起肩头的毛衣布料闻了一下,隐约察觉一股馥郁甜腻,应该是香水味。 但他对香水没什么研究,只认得郑书昀身上那种清列的气息。 在郑书昀一动不动地注视下,他艰难地努力回忆,终于搜寻到了一个人——乔唯。 他道:“好像是别人沾在我身上的。” 见郑书昀面容更沉,眼中似乎涌起暗流,他心说郑书昀不会是洁癖发作,要把他赶下车吧…… 两人就这样沉默对视了片刻。 最终,郑书昀敛了所有神色,转头发动车子,什么也没对他做,只望着前方不带情绪说了句:“难闻,回家赶紧洗澡换衣服。” 作者有话说: 郑书昀:这衣服不能要了。 衣服:呜! 第8节 第7章 “谁说他是我男朋友?” 望着郑书昀那张比往日还要凉上几分的冰块脸,裴楠破天荒没被冷气冻出逆反心理,只是揣着颗跳动频率异常的心脏,迟钝地“哦”了一声。 往后便是长久的双向沉默。 虽说他们平时也很少在路上聊天,但今天车内似乎安静过头了。 裴楠有些不自在地用手撑住下巴,朝车窗外栖栖遑遑的行人看了一路,下车的时候,忘了将放在中控台上的那一摞宣传广告带走。 第二天上午,郑书昀将裴楠送去画室,来到律所,进门后的一路上都有人向他打招呼。 郑书昀在嵘衡人气极高,毕竟能力、形象和背景都摆在那。 于是,当郑书昀拿着一沓彩色卡片走到每个人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郑律师有什么大事要说。 却见郑书昀只是举起了手里的广告,清了清嗓子:“打扰一分钟,这是我朋友开的画室,如果有兴趣,帮忙捧个场。” 说完微微俯下身,亲自将传单发到他们手上。 * 江市的冬春交界向来短暂,待三月乘着暄风款款而至,盎然的春意便好似绘笔点墨,很快覆盖了整座城市。 裴楠的“木南画室”也如苏醒的劲草般势头迅猛,在这大好时节里有条不紊地发展了起来。 目前,幼儿班和少年班都已经开班了,虽说学生还不多,但只要能打下精品班的口碑,自然不愁日后的生源。 沈心怡提议要不要再弄个成人兴趣班,被陈遇琰调侃,说她一个小财务哪儿来这么大野心。 但她理由很充分:“咱们画室帅哥多啊。”她说,“这年头,颜值就是第一生产力,边学画画边看帅哥,一份学费双倍快乐。” 裴楠倒觉得这点子不错,可以考虑。 午饭过后,裴楠溜达到楼下的饮品店喝下午茶,正巧碰见沈心怡。 端着奶茶在沈心怡旁边坐下的时候,发丝忽然被风吹乱,糊了满脸,裴楠这才发觉自己的头发好像该剪了。 午后的春风绵绵不断,暂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索性找沈心怡要了根皮筋,薅起散乱的黑发,往脑后绑了个两三厘米的小揪揪。 沈心怡咕咚咽下最后一口奶茶,盯着裴楠的头发叹道:“唉,人长得好看就是方便,哪像我,每天对镜子捯饬十几分钟发型,还没有老板随手扎出来的好看。” 冷不丁被拍了马屁,裴楠产生了一股想给沈心怡涨工资的冲动。 “你也不赖啊。”他挑眉道,“好歹是个美女,怎么对自己没点儿信心啊?” “真的呀!”沈心怡双手捧住脸颊,大大咧咧的表情头一次浮起娇羞。 几分钟后,她愉悦地回到楼上的工作岗位,继续为人帅嘴甜的老板卖命。 裴楠喝着温热香醇的红茶,顺便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艺术家气质,然后拍了张不露脸的侧面照片,发到“非衣木南”那个微博上。 不一会儿,评论区就被粉丝占满。 【啊啊啊南南嫁我!】 【南南是天鹅颈诶,大美人无疑了!!】 【皮肤好白,想舔,想往上面嘬个印子。(对手指)】 【非衣老婆什么时候直播画画?露脸的那种。】 …… 裴楠往后翻评论,发现一个顶着“钻粉”头衔的熟悉id。 云落梢头:【新发型好看。】 盯着“新发型”三个字,裴楠心头泛起一丝说不清的古怪。 他其实很少在微博上发自己的照片,最近一次还是大半年前,只拍了手,没露头发,而对方的说法,就好像和他很熟,见过他原来的发型一样。 不过,这位“云落梢头”的确算他半个熟人,在他粉丝只有个位数的时候,对方就开始找他约稿,每回提的要求都言简意赅,打钱也迅速,堪称神仙甲方。 而且他能感受到,对方是真心欣赏他,并热爱他的画。 可是自从四个月前,他开始规划画室之后,云落梢头就没再找过他约稿,只偶尔在他微博下留言,仿佛算准了他在忙一样。 他给“云落梢头”的评论点了个赞,收起手机,回了画室。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沈心怡过来向裴楠汇报收支情况,她靠在裴楠办公桌的窗边,侧头看了一眼,露出一个八卦兮兮的笑:“老板,你那位帅哥男朋友又过来接你了。” 裴楠一把捏皱文件纸,瞪大眼:“谁说他是我男朋友了?”脱口而出后意识到不对,他又立马改口道:“不对,谁说我喜欢男的?” 沈心怡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夸张道:“听说你们搞美术的,十男九gay。” 裴楠皮笑肉不笑,幽幽地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就是那唯一一个直男?” 沈心怡狐疑地打量裴楠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五官粉雕玉琢,皮肤吹弹可破。 她无比诚实地说:“还真没想过。” 裴楠:“……” 沈心怡追问:“那你们什么关系啊?普通朋友的话,不至于每天按时接送你吧?” 裴楠闻言,顿了几秒,目光瞥向楼下。 站在车前的男人正举着手机和人通话,优越的宽肩和长腿被挺括的黑色西装勾勒尽致,举手投足极富魅力,除了那张不笑的脸看上去太薄情冷意,没有哪处不完美。 裴楠眯了眯眼,道:“他是我司机。” 他觉得这个身份非常有说服力,毕竟哪个当老板的没个司机? 他刚给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谁成想,沈心怡面露惊诧,反而被他勾起了更大的探究心理。 五分钟后,裴楠按着鼻梁,慢悠悠晃出大楼,看着前方沈心怡迈着碎步朝郑书昀奔去的背影,心说这丫头干嘛想不开,偏偏要去和郑书昀搭讪。 他和郑书昀的关系虽说远远达不到互通少男心事的地步,可好歹他们做过那么多年的同学,郑书昀每每面对女生的靠近时,那种淡漠和疏离,全都还历历在目。郑书昀就好像对追捧过敏一样。 那会儿正是他看郑书昀最不顺眼的时候,于是反手就给郑书昀扣了个“装逼”的帽子。 裴楠缀在后面十米远的地方,暗暗思忖之后该怎么安慰碰壁的沈心怡,却见沈心怡叭叭一通说完后,郑书昀嘴唇也跟着动了,两人竟顺利攀谈了起来。 他面露惊讶,火速加快脚步。 走到两人身边的时候,他正巧听到沈心怡问:“郑律师和我们老板是什么关系呀?” 他看向郑书昀,心脏猝不及防悬高几分,他其实也挺好奇郑书昀会怎样定义他们之间,毕竟说“朋友”太假,说“对头”又尴尬。 “我是裴楠的……”郑书昀说着,也将目光挪到了裴楠脸上,半晌,薄唇吐出两个字,“邻居。” 一个挑不出错的回答,符合郑书昀一贯的严谨。 悬空的心脏轻飘飘落下,裴楠却没来由感到某种高举轻放的怪异滋味。 沈心怡一脸“我就知道你在骗人”的表情看了裴楠一眼,转而掏出手机对郑书昀道:“郑律师,我能和你加个微信吗?我还不认识律师朋友呢。” 郑书昀思索几秒,道:“可以。” 裴楠彻底震惊了。 在他印象中,就没有哪个和郑书昀不熟的人要微信号成功的。学生时代,甚至有加了郑书昀微信的同学从中发现了商机,兜售郑书昀的朋友圈内容,百元包月,还当真有不少傻子购买,总之离谱得要命。 要不是前些日子知道了郑书昀是gay,他恐怕要怀疑郑书昀是不是冰山融化、铁树开花了。 上车后,裴楠轻“哼”一声:“我怎么不记得,郑书昀的微信是这么轻易就能要到手的?” 郑书昀道:“她是你下属,当着你的面,我不好拒绝。” 裴楠:“……” 这话听起来像在往他脸上贴金,但他总觉得郑书昀还有别的意图。 只可惜他一向看不透郑书昀。 把裴楠送到家门口,郑书昀降下车窗,目送裴楠的背影没入别墅院内翻涌的夜色,听到大门打开又关上,才如往常般驱车往律所的方向行驶。 路上,他接到母亲乔琳打来的电话:“小昀,你前段时间见到乔唯了?” 郑书昀“嗯”了一声。 街边冷冷清清的路灯光透进车窗,掠过他的高挺的鼻梁,照出没什么波澜的表情和森冷的目光。 电话那头,一贯强势的乔琳破天荒沉默半晌,声音放柔几分,小心翼翼道:“我会要求你舅舅管好他的。” 郑书昀道:“不用。” 乔琳欲言又止,这个敏感的话题便草草结束了。 “妈妈明天要飞a国考察分公司,为期一个多月。”乔琳说完,顿了顿,“你最近和楠楠相处得好吗?” 听到这两个被他放进心尖的字,郑书昀眼底的冷意融化了几分,唇线的弧度也柔和了下来,“还可以,他每天坐我车上下班。” 乔琳笑:“你可得把我那亲闺蜜的宝贝儿子照顾好了,出了岔子我担待不起。” 郑书昀道:“嗯,我知道。” * 三日后,周五傍晚,郑书昀待在律所,没有去接裴楠下班。 裴楠白天给他发过消息,说晚上要去搞团建。 夜幕降临,郑书昀和一位当事人通了二十分钟电话,断线后,他打开朋友圈,果然看到沈心怡发的:[画室的第一次团建。(玫瑰)] 附带的照片背景是灯光糜烂的酒吧门口,拍摄者是脸贴边框的沈心怡,参与者一共有五个人。 照片里,裴楠站在离镜头最远的地方,只露了半张脸,唇边叼着根烟,表情懒洋洋的。 一条手臂亲昵地环住了他的肩膀,似要将他搂入镜头,来自他身边的乔唯。 这会儿还留在律所的人不多,只有几个同僚聚在电梯口商量夜生活去处。 律师工作压力大,到了下班时间,几个关系不错的年轻律师经常搭伴儿去小酌一杯,然而不巧的是,他们常去的那家酒吧今天发了歇业一周的通知。 “我知道一个不错的地方。”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大家循声望去,发现说这话的人居然是郑书昀。 李律师惊讶道:“郑律也一起吗?” 郑书昀略微颔首:“嗯,今晚我请客。” 其余人纷纷愣住,紧接着兴奋了起来,尤其是几个女律师。 第9节 毕竟除开工作必要,郑律从来不参与夜店活动,明明才26岁,却清心寡欲得仿佛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是人皆有窥私欲,何况面对一个太过完美的对象,就更想要探究这副冷淡禁欲、毫无破绽的精英外表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内里。 作者有话说: 裴楠:禁止偷窥! 第8章 “他该回家了。” 裴楠带着四人进入酒吧,杨岐已经替他们准备好了宽敞的卡座,并为他们免单了今晚的酒水。 刘珩他们大都是老实人,第一次吃“霸王餐”,起初还有点儿不好意思,总觉得让酒吧老板破费了,但看着裴楠点来的一堆好酒,最终还是抵挡不住诱惑,放开喝了起来。 乔唯对酒的兴趣似乎不大,多数时间只是坐在裴楠身边同他交谈,声音故意放得很低。酒吧音乐太吵,裴楠听不清,让他大点声。他便顺势靠近裴楠,说话时几乎将嘴唇贴到裴楠的耳朵。 趁裴楠起身拿酒的时候,乔唯唇角勾起一抹笑,看向附近的某处散台,而目光的另一端,坐着一个面沉如水的英俊男人。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短暂交锋,一个轻佻玩味,一个冷淡漠然。 乔唯朝男人的方向倾斜酒杯,无声地张了张嘴,口型是“又见面了”四个字。 对于发生在身边的暗流涌动,裴楠一无所知,抬手叫服务生的时候,才赫然发现对面的散台坐了个顶级帅哥。 而且还特别像他那个缠缠绵绵15年都没完的对头郑书昀。 裴楠以为自己痛失酒量,几杯酒下肚就醉得不轻,于是睁大眼,定睛看了许久,最后发现—— 草,还真是! 他有点傻眼,几乎无法将清心寡欲的郑书昀和夺人神魂的酒吧联系到一起,但看着郑书昀那双淡色的薄唇沾染上加了冰块的酒液,微微抿起,喉结滚动,又莫名觉得适配度还挺高。 在郑书昀看过来之前,他赶忙收回视线,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烈酒压惊,火速回想自己刚才有没有出丑的行为。 他也不知道郑书昀是什么时候来的,只好将自己从进门到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排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才略微放下心来。 郑书昀和几个同事其实没到多久,但刚一进酒吧就看见了裴楠。 彼时,裴楠正在和同伴喝酒划拳,后脑的小揪揪随着他放肆的动作轻轻摇颤,眼角眉梢都是飞扬的神采,唇边柔软的弧度在流动的彩色光影下灿烂明朗,勾得人心神微荡,也吸引了不少蠢蠢欲动的目光,却唯独难以触动郑书昀眼底的晦色。 早些时候,郑书昀觉得裴楠笑起来很好看,就像投射在冰面上的第一缕阳光,让瞥见的人心生温暖。 但不知从何时起,裴楠肆意赠给其他人的每个笑容,于他而言都变得分外刺眼。 于是,在过去数不清的岁月中,他曾不止一次产生过独占的想法,一如此刻,他心中再度涌起的那股难以克制的私欲。 他长久注视着裴楠,直到裴楠朝卡座外面叫服务生,他才收敛涌动的眸光,端起酒杯喝了口酒,将这股冲动连同喉咙口的灼烧感一道咽了下去。 半晌后再度看向裴楠的方向,却发觉对方脸上原本如鱼得水的恣意神态,此时正肉眼可见地紧绷了起来,唇边的弧度也略显僵硬,显然是已经发现他了。 * 因为郑书昀的突然出现,裴楠的确变得有些不自在,以至于当乔唯捏住他手腕,略显亲昵地翻看的时候,他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恍然间听见乔唯凑在他耳边问他:“老板,你手腕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裴楠垂眸瞥了眼腕骨附近那片硬币大小的浅色皮肤,不甚上心道:“大概是五六岁那会儿受的伤,具体不记得了。” 他边说边抽出手腕,余光看到郑书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郑书昀身高腿长,又一身笔挺的西装,还戴着以百万为价格单位的腕表,哪怕处在灯光昏暗人影绰绰的环境里,也足够显眼。 果不其然,沈心怡顺利地发现了郑书昀,她立刻倾身招手,表情惊喜道:“好巧啊郑律师,你和同事一起来的吗,不如过来和我们拼桌吧。” 裴楠闻言,没忍住笑,心说郑书昀这种边界感和领地意识极强的人,怎么可能愿意和一群不认识的人喝酒? 然而很可惜,他又一次预判错了。 沈心怡似乎总有让郑书昀为她破例的能耐。 卡座很大,郑书昀和四个同事加入后,沈心怡把裴楠身边的位置让给了他,自己坐到了其他空位上。 玩酒桌游戏,十个人显然要比五个人有意思得多,两拨人喝喝酒,聊聊天,摇摇骰子,气氛节节攀升,很快就相互混熟了。 裴楠是酒吧常客,喝酒划拳不在话下,几乎没怎么输过,倒是郑书昀一看就从没有参与这种活动,刚上手便输了好几次,被灌了不少酒,不过很快也摸到了门道,逐渐夺回战绩,和裴楠一道并肩占据上风。 期间,郑书昀出去接了个工作电话。 裴楠原本以为郑书昀不在了,他会自在一些,谁曾想对方过了二十分钟还没回来,搞得他总忍不住往酒吧门口的方向看。 他扔下骰盅有些不爽地喝了口酒,心说郑书昀这个家伙可真磨人。 裴楠对面,郑书昀的一个女同事掏出小镜子补妆,没留神带出了一张彩色纸,她身边的男律师笑道:“人家郑律是希望你把广告单给身边想学画画的亲朋好友,可没说要你私藏啊。” 女律师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这可是男神亲手发的传单,放包里能辟邪。” 男律师调侃:“你不会还要把它当成传家宝吧?” 听闻和郑书昀有关,裴楠好奇问:“什么传单?” 然而,就在对方递过来的瞬间,他愣住了。 沈心怡眼尖:“这不是咱们画室的广告吗?” “原来郑律发传单时说的那个朋友就是你呀?”李律师冲沈心怡道,话里带着几分别有意味地探究。 他先入为主,把最先提出拼桌的沈心怡当做了郑书昀的熟人。 沈心怡连连摆手道:“不不,我和郑律师先前只见过一次,我们老板才是。” 这回轮到李律师惊讶了,他头一回识人走眼,没看出来郑律和这位姓裴的帅哥居然认识,毕竟他俩几乎没有互动。 被提到的裴楠没有搭话,只是盯着那张传单出神。 他记得前段时间,他把传单落在了郑书昀车上,第二天坐车的时候也没见到,便忘了去找,没想到被郑书昀拿去了律所。 他实在有些难以想象,郑书昀那个贵公子纡尊降贵发传单的模样,更想象不出郑书昀如何面不改色地将他称作自己的朋友。 明明郑书昀挺看不上他的。 郑书昀回来的时候,酒桌游戏仍在继续,只是先前所向披靡的裴楠突然像被抽走了欧气,连输了好几场,面前多了好几个空杯。他坐回裴楠身边,察觉到裴楠有些心绪不宁。 再次落败后,裴楠揉着飘起绯红的脸投降道:“喝不了了兄弟们,你们先玩,让我缓缓……” 陈遇琰不肯放过他:“那就换成别的惩罚。” 整场都没怎么参与游戏的乔唯眯了眯眼,摩挲下巴道:“我倒是有个不错的主意。” 陈遇琰见他一脸高深,兴奋道:“快说快说。” 然而乔唯刚要开口,就被郑书昀出声截断:“唱首歌吧。” 裴楠原本还有点紧张,生怕这群人喝多了失去底线,让他随便找个人告白,听闻只是要他唱歌,四肢便连同表情一道瞬间舒展开来。 他心说郑书昀平时跟他不对付,关键时刻倒是挺上道的。 “行,那我就唱首歌给大伙儿助助兴。” 他说罢站起身,脱掉外套,解开领口两粒扣子,却没有开唱,而是直接往舞台方向走去。 其他人望着他的背影,起初还有些不明所以,直到五分钟后,他站上舞台中央主唱的位置,大家才明白他要做什么,纷纷一窝蜂离开座位,聚到了舞台附近。 音乐响起,是一首节奏感很强的流行乐,但音域很广,不太好唱。 沈心怡他们纳闷裴楠干嘛要挑这首歌,等裴楠的声音进入环绕音箱,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时候,他们不由得倍感吃惊。 裴楠的声线简直就是为这首歌而生的,十分抓耳动听,几乎一开腔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他对着一个虚空的点唱了小半首,唱到高潮部分之前,他往台下浅望了一眼,却不期然对上了人群之外的一道目光。 郑书昀并没有和其他人一起挤到舞台下面,依旧端坐在座位上。 酒吧的灯光穿透他薄薄的镜片,接连落进他的眼睛里,如同星子投湖,被平静的晦暗吞没,又似要挑起波澜般,不断将清晖反射向夜色。 裴楠收回目光,又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去三次,忽然察觉到,对方好像并非同他一样,只是不经意间瞥过来一眼,而是一直在看他。 他心脏莫名鼓动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否是被酒精影响了判断力,他竟然从郑书昀的眼中看到了某种类似欣赏的意味。 这首歌间奏很长,本就动感十足的音符被乐手卖力演奏,更加激情澎湃。 微醺间,裴楠心脏也跟着越跳越快,仿佛被某种从未有过的冲动支配着,腾起更大的表现欲。 于是下一秒,他深吸一口气,将话筒搁在了地上,用下巴和脚尖打起了拍子,在某一时刻,手臂肌肉突然爆发出细微的震感,随着音乐节奏辐射至躯干,颤动越扩越大,最后整个身体卡着节奏舞动了起来。 台下不少人发出惊呼,嗓门最大的就是沈心怡。 自从当年那场毕业舞会,因为不会跳舞在郑书昀面前丢了脸,还被他嘲笑,裴楠就憋着一股劲学了街舞,虽说这点三脚猫的水平比起专业舞者还差得远,但要在这样一方舞台之上抓住四面八方的视线,点燃所有人的神经,已然足够。 舞台上铺着黑色地毯,细小的灰尘自他脚下扬起,在强光中纷飞闪烁。 几个力量感十足的动作过后,裴楠脑后的发圈顺着发尾滑落,乌黑的头发散开,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了布满绯色的白皙颊边。 裴楠用一个侧身的姿势捞起发圈,往台下扔去,一堆人抬手哄抢。 不时有人被吸引到舞台附近,但从始至终,郑书昀都没有离开座位。 他手里捏了个见底的杯酒,看着那根发圈被人兴奋接住,随后又落入另一个人手中,反反复复被人弄脏,眼神逐渐变得晦暗难辨。 裴楠再度看台下的时候,特意优先扫过郑书昀那边,却发觉对方投向他的视线产生了一点细微的变化。 看久了,就好像变成了不讲道理的漩涡,无端将他吸了进去,隔绝掉所有人,包括震耳欲聋的音浪。 他脑中没来由掠过这个奇怪的比喻,不小心踩到凸起的灯罩,脚底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被地心引力猛地拉坐在了地上。 鬓边震碎的汗珠顺着下巴落进大敞的衣领,藏在胸口的金属吊坠歪斜地贴在锁骨上,随着剧烈的呼吸起伏反射出锐利的光泽,音乐依旧在继续,如同一幕序言被按下了暂停键,一切似乎尚未结束。 周围的观众都没反应过来,以为是故意设计的舞蹈动作,见他久久不动,才意识到是真摔了。 裴楠挑挑眉,也没觉得丢人,他顺着发际线往后抓了抓头发,挑起唇角朝台下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虽然出了点小插曲,但后半首歌的水平依旧保持了前半首的水准,当最后一道鼓点伴随吉他的弦音落定,四周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和掌声。 裴楠转过身,和萍水相逢的乐手们一一击掌,刚撑着舞台边缘跳下去,就有几个姑娘围上来要微信。 陈遇琰全然不顾他温柔小零的形象,在裴楠耳边扯着嗓门大喊:“裴楠你他妈帅疯了你知道吗!!” 裴楠下颌微抬,面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内里却远没有这么泰然,他胸口正滚烫着,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就这么摊着微信二维码,任由他人随意扫去,视线却笔直越过人群,追逐到某个他看了好几次的角落。 前方尽头,郑书昀依旧漫不经意地坐在那,眼底却恢复了以往的淡漠,甚至不知何时已将目光转向了手机,单手敲字,似是在给人发消息,根本没再看他。 仿佛刚才频繁地对视只是错觉,而这边正发生的一切,对于郑书昀而言全都不值一提。 裴楠像被浇了盆冷水,忽然感到有些气闷,竟一时想不出自己方才一头热地即兴表演,究竟是为了哪般,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彩虹屁,也觉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舞台附近拥挤的人群散去,这时,乔唯走到裴楠面前,对他道:“大家都有点饿了,一起去外面吃点夜宵吧,心怡推荐了一家不错的烧烤店。” 第10节 他说着,就要抬手去揽裴楠的肩膀。 裴楠还陷在出风头过后突如其来的怅然中,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人从后面率先握住手腕,用力一拉。 他脚下不稳,正欲朝后方倾倒之际,脊背撞上一个温热的胸膛。 紧接着,身后传来淡然的声音:“他该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又名裴小楠的一些花孔雀求偶行为实录。 第9章 “喝醉做什么都不奇怪。” 裴楠方才还在心中漫无目的地细数郑书昀的不是,冷不丁被对方的气息环绕,不由得迟钝地睁大了眼。 紧接着,他用力甩开腕际的大手,拉开了和身后人的距离,却也没有向对面的乔唯靠拢,而是原地转过头,瞪向郑书昀那张万年不化的冷脸。 两人离得很近,几乎是针锋相对的距离,一个满脸不悦,一个面色冷静。 顺着郑书昀波澜不变的视线,裴楠看向自己握着的手机,锁屏界面恰好亮了起来,上面蹦出一条他妈催他回家的消息。 他这才发现,时间居然已经快到零点了。 明天周六,正是画室教学高峰期,他早上还要去画室盯着,到了下午才由刘珩接替,的确不宜玩得太晚。 裴楠把手机塞进裤兜,对乔唯和跟过来的沈心怡三人道:“你们去吧,我明天还得早起去画室,心怡把账记下来,回头我给你们报销。” 乔唯面露遗憾,走的时候,目光放缓速度,从郑书昀脸上掠过,恰好被裴楠撞见。 仿佛幻视一般,裴楠似乎从中看到了一丝不怀好意,但很快,他又觉得自己想法有些离谱,毕竟郑书昀和乔唯今晚才第一次见面,几个小时下来连话都没讲两句,不至于结下什么仇怨吧…… 与此同时,郑书昀和他几个同事也都打算打道回府。 等到包括郑书昀在内的所有人都离开后,裴楠去跟杨岐打了声招呼,又上洗手间洗了把脸,回到卡座的时候,发现自己放在座椅上的外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刘珩那件颜色相近的外套。 浸在四面八方的吵闹声中,裴楠叉着腰给刘珩打了个电话,等了半天接通后,他堵住一边耳孔,大声问:“刘珩,你是不是把我衣服穿走了?” 对面的刘珩顿了顿:“靠,还真是,你还在酒吧吗?我这会儿给你送过来。” 刘珩那边安静又带着杂音,有风掠过的呼啸,还有沈心怡和陈遇琰笑闹声,显然已经坐在去烧烤店的车上了。 裴楠扶着微胀的额角,道:“不用了,你好好享受夜生活,明天带去画室给我。” 刘珩他们吃完烧烤还要返回酒吧继续蹦迪,裴楠将刘珩的外套存进储物柜,走出酒吧,愕然发现郑书昀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执着一根将要燃尽的烟。 三月的春夜并不似白昼那般柔暖,冰凉的夜风刮过裸露的锁骨皮肤,透过未干的汗液激起一层颤栗。穿着单衣的裴楠低估了午夜的气温,鼻腔一阵痒,朝漆黑的天幕连打三个喷嚏。 刚才在酒吧那点莫名而来的情绪此时早已消散了,裴楠揉着鼻子,冲郑书昀点了下头。 两人互不作声,行至花坛附近,郑书昀忽然抬起双手,捏住了裴楠单薄的衣领。 指尖浅淡的烟草味不由分说钻进鼻腔,裴楠蓦地屏住呼吸,盯着胸口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直到他领口的两颗大敞的扣子都被系好。 下一秒,他身上多了件外套。 是刚从郑书昀身上脱下来的,还带着体温,全方位阻隔了夜风的侵袭。 感到突如其来的暖意笼罩全身,裴楠像烫到了一般恍惚片刻,下意识要脱,被郑书昀按住了略有些冰凉的手。 郑书昀道:“穿好。” 裴楠问:“那你呢?” 郑书昀道:“我不冷。” 裴楠眨眨眼,道:“我身上都是汗,还有舞台上的灰,不怕我把泥搓到你大几万的衣服上啊?” 他故意把自己说得仿佛刚从工地里爬出来的一样,却见记忆中患有洁癖的郑书昀迈开步子,朝巷口的马路边走去,压根没理他。 兴许是醉了。 裴楠盯着郑书昀挺拔的背影心说。毕竟郑书昀今晚喝了不少,连他在台上唱歌的时候也没停下灌酒。 算了,不和醉鬼一般见识。 裴楠这样思忖着,仿佛被冻狠了似的,一点点裹紧身上的衣服。 郑书昀的西装外套有股好闻的木质香,像高寒地带积雪的松林,同时夹杂了淡淡的烟草气息。没走两步,那烟味便很快被风吹散,只剩下清冽,却又意外地温暖。 郑书昀走在前面,步速并不快,裴楠两步就跟到了郑书昀身边,扭脸问他:“你打算怎么回去?” 郑书昀道:“叫代驾,你和我一起。” 他话说完,一辆迈巴赫就从不远处缓缓开了过来。 这片商圈是江市有名的“不夜城”,各种娱乐场所鳞次栉比,一到晚上,全是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年轻人。 不久之前,细窄的马路对面,一个约摸二十五六岁的男人从另一家酒吧出来抽烟,正巧目睹了花坛边的一切。 醉眼昏花间,他看了半天,才终于敢确认,那个给人系扣子、披外套,温柔体贴得不像话的男人,真的是他那位以工作太忙为由失联半月的哥们郑书昀。 可他不记得郑书昀有泡吧的习惯,正想走过去跟郑书昀打声招呼,却被对方瞥来的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按在原地,只好欲言又止,装作对面不识,眼睁睁看着郑书昀和那个漂亮男孩儿先后坐进车里。 路上,郑书昀似乎睡着了,到家后,裴楠叫醒了他。 见郑书昀还算能下地走路,裴楠本打算一走了之,但想起上个月,郑书昀在他喝醉后收留了他,最后还是陪着郑书昀进了家门。 穿过玄关,跟在郑书昀身后看他坐下,裴楠好人做到底,去岛台那边替他倒了杯水,转头便看到郑书昀闭着眼,手背搁在额前,仰躺在沙发上。天花板亮白的灯光洒落在他刀削般高挺的鼻梁,竟意外地中和了几分淡漠。 裴楠不由心间一动,脑海中浮现出在酒吧发生的一幕,便三两步走到了沙发前。 “郑书昀,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他说完,略微弯下腰,将手中的水轻轻搁到一旁的玻璃茶几上,就着俯身的姿势,单手撑住郑书昀头顶的沙发扶手,继续道:“你为什么要帮我的画室打广告啊?” 他话音落定,见郑书昀的睫毛似乎轻抖了一下,他心头几分冒出不自知的期待,却发现那浅色的薄唇半天也没有动的迹象。 裴楠试探地问:“你又睡着了吗?” 说这话的时候,裴楠又凑近了一点,便于观察郑书昀的神色,却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呼吸正悉数喷洒在对方的脸上。 等了片刻依旧没得到答案,裴楠哼哼两声:“没关系,等你明天酒醒了,我再问一次。” 他说完直起身,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被一股力量牵制住了手臂。 他本就喝了不少洋酒,重心不是很稳,被这不轻不重的桎梏猛地一带,天旋地转间,一屁股跌坐到了郑书昀腿上。 他“操”了一声,慌乱之中撑着沙发垫起身,还没来得及拉远距离,一双大手便从后面掐住他的腰,又如捉猫一样从他腋下穿过,将他整个人架回了大腿上。 臀尖再次狠狠撞到紧实的大腿肌肉,裴楠痛得龇牙,生出一脑门问号。 短短瞬间,他背上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汗,热辣顺着脊柱攀缘至肩窝,和郑书昀湿润温热的鼻息汇合。 他想要回看身后,侧头的时候,嘴唇毫无防备地擦过郑书昀的发梢,吓得不敢再轻举妄动。 他和郑书昀即使再不对付,也不像那些从小干架的冤家,从来没有过肢体上碰撞,就连上学做同桌的时候,也要在桌子中间画条楚河汉界。 他像只跌到热锅边缘的蚂蚁,强行掩饰住狼狈,大声质问:“郑书昀,你搞什么偷袭啊?是男人就正大光明决斗!” 回应他的仍然只有寂静的空气。 两人僵持了几秒,裴楠觉得他和郑书昀这样实在是太奇怪了,又或许郑书昀这个装逼惯犯是在跟他玩儿高深,此举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但对方根本不给半点提示。 裴楠逐渐失去耐心,索性去掰郑书昀环在他腰际的手。 然而,郑书昀力气实在太大,他努力掰了几下,放弃了。 明明都是男人,可对方哪怕是个意志力单薄的醉鬼,他也还是无法撼动对方分毫。 于是,他再一次对他和郑书昀之间的差距有了清晰的认知,那点男人的自尊又被相同的对象磨掉了一个小尖角。 裴楠心头乱糟糟的,被熟悉的挫败感缠绕着,还夹杂了某种类似过电般的陌生情绪,但嘴上却仿佛给自己找台阶一样,故作大度道:“唉,反正你喝醉了,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他话音刚落,耳际一阵痒,两个突如其来的字撞上耳膜:“是吗?” 嗓音带着沙哑,分外低沉,失了往日的清冷。 作者有话说: 今天随口挖的坑,以后自己美美跳。 第10章 “你要对我耍流氓吗?” 裴楠被郑书昀防不胜防的反问撷走了一拍心跳,脑中流淌的思绪仿佛受到阻碍,有点转不过弯来,猫儿似的瞳仁骤然收放了两下。 仿佛嗅到什么危险,他被牢牢圈住的脊背蓦地发紧,身体下意识前倾,再度想要挣脱禁锢,却只能像做无用功般双手往前抓挠茶几边缘,腰际被拦着,轻微后翘的臀部来回擦过郑书昀的腿根。 恍惚间,他又听身后那道如同从砂纸上磨过的声音说:“别乱动。” 这三个如同从喉间挤出字好像带着某种威慑力,让他的屁股像被下了禁令般安分了两秒。 然而下一瞬,裴楠感觉有只大手攀上他的前胸,摸索着,迅速解开他的衣扣,又从衣襟伸进去,顺着他胸骨到锁骨的脉络一路探到肩头,继而掌心上翻,拽着衣领向后下方一扯,露出他只着单衣的半边肩头。强劲的反作用力逼得他挺起胸口、扬高脖颈。 草,这分明是在扒他衣服! 电光火石间,唐予川那句惊天动地的“郑书昀是gay”再次蹦了出来,如同小刺般猛扎了一下裴楠的神经。 裴楠心下大骇,连忙一把攥紧郑书昀打算剥他另一侧衣服的手,不顾近在咫尺的距离强行转身,贴着对方耳际大声地质问:“郑书昀,你要对我耍流氓吗?” 他双目瞪得滚圆,惊慌失措地望进了郑书昀抬头时的黑眸。 这个角度,对方眼底恰巧映出天花板幽白的灯光,仿佛被月光覆盖的古井,除却多了几分深不可测,依旧似平日那样波澜不惊。 丝毫不像要对他做什么的样子。 在这呼吸相闻的对峙间,郑书昀目光下移,缓缓开口:“这是我的衣服。” 心头混乱的弦音戛然而止。 裴楠誓死不从的神色忽地顿住,眼底落了几分薄雾般的茫然,愣了好一阵,才低头看向自己身上被蹂躏得松松垮垮的外套。 正是一个小时前,郑书昀强行穿到他身上的那件。 裴楠慢慢放开郑书昀的手,依旧以那种暧昧的姿势嵌在对方怀里,先前所有的危机感顷刻间荡然无存,却转眼又陷入了另一个更为尴尬的境地。 姑且不说郑书昀肯定对他百分百没兴趣,单论郑书昀平素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冷淡个性,就算用脚趾头判断,对方也不可能有什么下流的想法。 回想起自己刚才情急之下说的那句话,裴楠脸颊泛起汹涌的赧意,白皙的皮肤蒙上薄薄一层绯色,本就冒汗的身体更加燥热。 第11节 裴楠只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丢脸过,而且还是在郑书昀面前。 他别过头,放粗声音,色厉内荏地掩饰:“你早说啊,我还给你就是了,至于动手吗?” 话音刚落,他身上的桎梏便蓦地放松了,只剩下脊背和对方的胸膛若即若离。 意外发生的时候,他心跳声太大,忽略了紧紧贴在他背部皮肉的心跳频率,方才得知郑书昀拉住他只是为了要回自己的衣服,又难免倍感窘迫,同样没心思顾及其他。 直到此刻,他双腿虚软,从郑书昀怀中仓惶起身,便更加无法获悉那些被他错过的细节。 裴楠脱衣服的时候,见郑书昀靠在沙发上,似是厌烦灯光一般半眯着双眼,银丝眼镜后的视线却一直落在他身上,像在监工。 裴楠是个爱泡夜店的主儿,见过形形色色的醉鬼,的确有些人喝醉之后会突然变得固执,但凡想要什么东西,就偏要得到才行,跟那些非得走直线证明自己没喝醉的人一样执着。 他自上而下同郑书昀对视,思绪飞转,福至心灵想起自己方才握住郑书昀手背时,那略微偏低的体感温度。 他伸出食指,试探般轻轻点进郑书昀的手心,果然触到几分与记忆重叠的冰凉。 他问:“你是不是冷啊?” 郑书昀喉结滚动,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五指轻轻收拢之际,那根温热的手指恰好缩了回去,只握到零星余温。 裴楠一脸恍然大悟,心说难怪郑书昀会为了件衣服变得这么凶。 他动作快过大脑,迅速将浸透自己体温的西装外套披到了郑书昀背上,半晌才想起这件衣服已经被他穿脏了,沾上了郑书昀最无法忍受的汗水和灰尘。 他以为郑书昀会把衣服拿下去,却只见对方取下眼镜,双眼半合,胳膊肘撑住膝盖,指尖缓缓捏动鼻根,原先的注意力仿佛突然转移了一般,已经全然不在外套上,令裴楠摸不着头脑。 因为刚才的纠缠和折腾,男人总是一丝不苟的头发垂落了几缕在额前,脸上浮现出若有似无的颓意,竟失了一半气场。 看到这万年难遇的情景,裴楠有些发愣,心里却没有半分目睹神明跌落神坛的窃喜,反倒垂下唇角,心头冒出一丝不甘—— 他用了十五年的时间也没能攀上高寒山巅,扰乱那遗世独立的霜雪分毫,可区区酒精却做到了,让郑书昀像现在这样失去方寸。 裴楠敛起脸上的复杂神色,认真道:“郑书昀,你以后不会喝酒就别喝。”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别墅大门打开又关上,发出两道不轻不重声音,空气瞬间陷入寂静。 郑书昀睁开眼,眼底却一片清明,连半分醉意都没有。 茶几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被郑书昀拿起,屏幕跳转到微信界面。 项旭:「兄弟,那会儿在酒吧街啥情况啊,你居然交男朋友了?」 郑书昀:「目前还不是。」 项旭:「懂了懂了,预祝你今晚成功。(坏笑)」 郑书昀没再回复,摁灭屏幕,面无表情地将手机扔回茶几上,点了支烟。 * 虽说那晚有郑书昀的外套御寒,但刚从酒吧出来的几分钟里,裴楠还是不幸受了点风寒,患上轻微感冒,又拖着病体熬过忙碌的双休,直到周一也没能好彻底。 裴楠心里还记着周五那晚在郑书昀家丢的脸,尚未从尴尬中脱身,大清早有些忐忑地坐上郑书昀的车,见对方神色如常,状似酒醒失忆,便慢慢放下了那点不自在。 受感冒病毒的侵扰,车还没行进多久,裴楠便昏昏欲睡了起来。 几分钟后,他收到唐予川发来的一个短视频,便迷迷糊糊点开,听到手机里传来自己的歌声,整个人都清醒了。 视频是台下观众拍的,上传到网上后,转评过万,网友们都在问这是哪个酒吧,得到确切地址后,纷纷打算去跟这位酷炸天的帅哥主唱偶遇。 裴楠昨晚在台上的时候,大半注意力都在郑书昀身上,并不清楚自己表现得如何,此时通过视频回看,才意识到那晚的表演在忽略摔跤的前提下,简直堪称完美。 他开的外放,余光不由得瞥向郑书昀,见对方好像也在听,便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你那天提出这个惩罚的时候,没想到唱歌这块儿我有天赋吧?” 可郑书昀却说:“我知道你擅长。” 裴楠惊诧,因为他几乎没有在公开场合表露过自己会唱歌,除了去ktv。 但他绝不可能和郑书昀在那种地方相遇,也未曾想过,郑书昀除了看他笑话,也会有真心与他方便的时候。 他压下心头几分异样,揉着鼻子道:“别告诉我,又是我妈给你通风报信的。” 郑书昀换了个较为舒展的开车姿势,倒是没回应裴楠这句调侃。 上班路程过半,轻盈的车载音乐随机切到了一首唱春天的老歌,冷不防勾起裴楠某个久远到连轮廓都看不清的回忆。 就好像听见了刻在骨子里的旋律,哪怕并不记得这首歌叫什么,裴楠也还是情不自禁地跟着哼了起来。 感冒带来的鼻音中和了属于成年男人干净利落的嗓音,杂糅出几分不合年纪的幼态。 车停在红绿灯前的时候,郑书昀循声望向身边半睡半醒的人。对方的脸埋了一半在宽大的运动外套衣领里,露出安静的眉眼,和脑海中那张被光阴蒙上轻纱的稚嫩面容无限重叠。 车窗外,清浅的春光跃上青年的眉眼间,照得一张脸比繁花还要灿烂明媚。 伴着老歌,裴楠完全睡着了,梦里回到儿时踏足过的街心公园,远远看见一个戴帽子的小男孩抱膝坐在长椅上,小小的身影被后方偌大的灌木林衬得孤零零的,惹人怜爱。 他走过去,弯下腰,柔声询问男孩是不是在哭鼻子。 男孩猛地抬眸,眼中只有淡漠,并无半点泪意,但他却觉得对方情绪非常低落。 他笑着说:“别难过了,我给你唱首歌好不好?” 对方闻言,一把拉紧连衣帽,别过脸,连个眼神也不给他,酷得要命。 但他还是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唱的就是他半梦半醒间听到的那首。 * 郑书昀开车一向很稳。 到画室楼下,听到身边有人叫自己,裴楠才悠悠转醒。 刚才短暂的梦被忘得七七八八,只剩下梦里那个戴帽子的臭脸男孩,面容已经记不真切了,唯独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还雁过留痕,颇有几分似曾相识。 他睡眼惺忪地朝郑书昀的方向望去,终于明白熟悉在哪。虽说他没见过郑书昀六七岁时的模样,但十有八九也是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德性。 裴楠打了个哈欠,正要坐起来,赫然发现自己身上盖了张小毯子。 他盯着毯子看了好几秒,就着起身的姿势将毯子双手拢进怀里,看向郑书昀:“郑律师,你妈只是叫你接送我而已,你不必像代理案件那样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郑书昀正拿着那个不久前被裴楠喝过的银色保温杯喝水,闻言漫不经意道:“那天晚上我让你脱了外套,穿着单衣回家,所以你这次感冒,也有我的责任。” 语气仿佛在分析案件因果关系那般刻板淡然。 裴楠:“?” 原来那晚发生的事,郑书昀还记得。 可他是怎么做到一本正经说出口的? 误会郑书昀要对自己图谋不轨的极致尴尬再度涌向心头,裴楠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他硬着头皮,祈祷郑书昀只记得个大概,故作风轻云淡地勾起唇角:“怎么着,大律师还想补偿我吗?” 郑书昀“嗯”了一声,淡淡道:“的确有想法。”说罢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怕你又觉得我在耍流氓。” 裴楠如同被拿了七寸般猛地一怔,脸颊瞬间红得冒烟,对方却依旧泰然自若地看着他。 这世上还有比郑书昀更坏的人吗? 没有了! 裴楠一把捞起放在后座的背包,慌不择路,逃也似的下了车。 作者有话说: 郑律:先发制人,成功拿捏。 第11章 “嗯,我喜欢他。” 迈着比平时快三倍的步速走进大楼,直到把郑书昀连人带车甩得没影,裴楠才捂着煮沸水般的脸喘了口气,超负荷的心脏终于慢慢放松。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孩从里面走出来,擦肩而过的瞬间,对方还腼腆地冲他点了个头。 来到二楼画室,裴楠一进门就对坐在大厅吃早餐的沈心怡道:“我刚才又看见那个小朋友了,人家这么诚心诚意追求你,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沈心怡道:“我对纯情年下没兴趣。” 一旁嗦粉的陈遇琰愤愤不平翻着白眼:“沈心怡,你这丫头真是暴殄天物!” 沈心怡拨弄了一下指甲上的碎钻,不以为意道:“那是你的菜,比起小奶狗,我还是更喜欢爹系男友。” “什么叫爹系男友?”裴楠冷不防听了个新名词,刚在背对两人的小桌前落座,便将上半身向后微仰,带动身下的凳子翘起前腿,边拆早餐边问,“是年纪大到可以给你当爹的那种吗?” 沈心怡“噗嗤”笑出声:“不是指年龄啦,是形容那种心智成熟稳重的男人,方方面面体贴我,照顾我,把我当成小女孩儿一样宠着。” 裴楠思索片刻,认真发问:“那不还是爹么?” 被调侃爱情观,沈心怡砰地戳开豆浆,气呼呼道:“老板你故意演我是吧?” 裴楠无辜地摊手:“冤枉,我只是搞不懂你们恋爱中人而已。” 沈心怡呵呵一笑:“行了行了,大家身在红尘,就别把自己说得像白纸一样了。” 陈遇琰道:“那你有所不知了,我这个学弟还真就是一张白纸,反正我从他大一起认识他这么久,没见他谈过恋爱。” 沈心怡闻言,蓦地睁大了眼,转头道:“不会吧老板,你没谈过恋爱?连早恋都没有过吗?” “没有。”裴楠望着沈心怡震惊的表情,不明所以道,“有什么好稀奇的。” 他的确没谈过恋爱,并且始终觉得这两个字离他有些遥远。 其实从小到大,追他的人不在少数,男女皆有,但他却总是将视线投向更远的地方,再越过郑书昀背后那些成群结队的追求者,精准落到郑书昀冷淡的身影上。然后不由自主地分析一座冰川究竟靠什么让人发疯般趋之若鹜。 人的精力毕竟有限,长此以往,他便对围在自己周围的爱慕者们提不起半分兴趣。 “这怎么不稀奇?这可太稀奇了!你是帅哥啊,帅哥绝不应该过了25岁还单身!”沈心怡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似要维护“颜值即正义”般噔噔走到裴楠身边,“老板,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我来给你介绍。” 裴楠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嘬了口豆浆,幽幽道:“那得是从名校毕业的高岭之花,年纪和我差不多大,长相起码要比明星好看,家境优渥,事业有成,年入百万。” 沈心怡表情逐渐开始无语,待裴楠话音落下后,干巴巴道:“让你找个人类喜欢,你偏要挑神仙,活该你没对象。” 裴楠心中憋笑。 他就知道照着郑书昀的条件说一遍,绝对能堵住沈心怡那张叭叭的小嘴,毕竟这世上再难有第二个郑书昀,性转版也不会有。 早餐结束后,裴楠进入了工作状态,前几日,在画室的基础上,他又着手成立了一间做图案设计的工作室。 转眼到了下午,天色渐暗,阴云滚滚涌动,傍晚时分,整座城市已经被滂沱的春雨覆盖。 第12节 走到大楼外的雨檐下,乔唯看了眼裴楠空空如也的手,晃晃手里的伞道:“你司机把车停在哪,我送你过去吧。” 裴楠正要说话,忽然看见不远处站了个高大的男人。 同一时间,男人沉黑的目光也落到了他身上,随即朝他的方向抬起手,四指轻招了一下,昂贵的腕表在楼前的地灯光芒中闪烁出锐利的金属光泽。 如同受到某种牵引,裴楠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才回头对乔唯说:“我先走了乔老师,明天见。” 在乔唯的注视下,郑书昀将手中的黑伞打开,迈下台阶的瞬间揽住了裴楠的肩膀。 裴楠吓了一跳,贴着郑书昀的臂弯小幅度挣了挣,听到耳边响起低沉的声音:“伞小,将就一下。” 他抬头看向伞沿,这才发觉这把伞是真的小,装两个大男人简直够呛。 可郑书昀这么大个子,干嘛要带把小伞? 裴楠搞不懂郑书昀是怎么想的。 见裴楠双唇微抿,面露别扭,郑书昀英气的眉宇略微皱出一丝疑惑,道:“怎么了吗?你是不是又——” 话还没说完,便被裴楠慌忙打断:“我不是!我没有!” 求你千万别说下一句! 郑书昀喉结轻滚,匿在黑伞阴影下的唇角微微一动,眼底闪过几分类似笑意的神色。 裴楠呼吸一凛,觉得自己眼花了,但他生怕郑书昀又用那种一本正经的口吻说出那晚的尴尬,只好乖乖任由郑书昀揽着自己,鞋底乱糟糟踩起雨洼中的水花,甚至溅了一部分在郑书昀纤尘不染的黑色西裤和皮鞋上。 快走到停车位的时候,郑书昀看了眼裴楠汗津津的鬓发和大敞的衣领,问:“你很热吗?” 裴楠道:“刚才借楼里的公共健身房做了会儿运动,陈遇琰说,适当健身有助于感冒恢复。” 郑书昀眉心微蹙,伸出手,将裴楠运动外套的拉链直接拉到了下巴,衣领瞬间立起,上端只露出半个巴掌大的脸。 “你干嘛!”裴楠猝不及防。 “衣服穿好,不然别想康复。”郑书昀语气依旧淡淡的,却流露出几分不容置喙。 裴楠像噎住了一样,被郑书昀说得哑然,心说他怎么完全不记得,郑书昀这个对人过敏的晚期患者,也有管理别人的癖好…… 这样思忖着上车后,他下意识瞥向郑书昀松领带、扭腕表的动作,举手投足间都是成熟稳重的气质。 在郑书昀回视过来之前,他迅速收回目光,望进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中,没来由想起沈心怡说的“爹系男友”。 他心头兀自泛起嘀咕:倘若郑书昀和人恋爱,八成也是个当爹的。 * 连绵的阴雨一直持续到了三月下旬,雨霁初晴,渗进骨缝的潮气终于被久违的阳光驱走,裴楠的设计工作室也接到了第一笔订单。 神清气爽地下班后,裴楠特意买了两杯饮品,将其中那杯咖啡递给等在车边的郑书昀。 郑书昀接过温热的纸杯时,动作明显迟疑了一下,手背上的筋络也略微隆起几分。 裴楠道:“我记得你挺喜欢傍晚喝咖啡的,今天我请你,这家的美式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郑书昀闻言垂眸,睫毛恰好遮住眼底的涌动,不咸不淡说了句“谢谢”。 裴楠大咧咧道:“客气了郑律。” 郑书昀转身打开副驾的门,“先上车。” 裴楠道:“喝完再进去,我怕一个不小心又弄脏你的车。” 郑书昀顿了顿,“嗯”了一声:“那就听你的。” 好似略带纵容的话语,蓦地从裴楠左耳朵钻进去,却没像往常那样,直接从右耳朵漏出,而是被关在敏感的耳道里,如水纹般一点点扩大,撩起细微的痒意。 裴楠吸了口齁甜的奶茶,不由用肩膀蹭了蹭耳廓。 上车后,郑书昀忽然道:“你今天心情不错?” “被你看出来了。”裴楠脸上笑意盎然,正要继续往下说的时候,郑书昀架在中控台前方的手机接入了一个电话提醒。 眉飞色舞的表情戛然而止,裴楠堪堪闭嘴,却见郑书昀抬起手,直接挂掉了电话。 郑书昀看了眼裴楠:“你继续说。” 裴楠面露迟疑:“可是你的电话……” 郑书昀道:“不重要。” 裴楠:“……” 他刚才明明看见来电显示上的“律所”二字。 真的不重要么? 但疑虑归疑虑,裴楠还是迫不及待地说了自己接到设计订单的事,没留神讲了一路,快到家的时候,忽然接到万初雁的电话。 电话甫一接起,对面的万初雁就大着嗓门道:“老裴,我那个会修车的朋友马上回国,等安顿好了就去给你修车。” 裴楠闻言愣住,猝不及防“啊”了一声,耳畔有些嗡嗡作响,半天才想起上个月他车刚坏那会儿,找了几个会修车的朋友帮忙看,得到的建议都是让他直接报废换辆新的,万初雁得知后,说他有个对车痴迷的朋友,任何废车都能在他手上起死回生。 那头的万初雁并未察觉裴楠的异样,继续道:“你放心,这世上就没他修不好的车,而且保证免费。” 电话挂断后,裴楠原本盎然的兴致没来由地冷却了下来,心绪仿佛陡然被什么塞满了一样,没再同郑书昀继续刚才的话题。 车内没开音乐,很安静,万初雁的嗓门又大,郑书昀大概率也听到了。 而这对于他和郑书昀而言,似乎都算得上是件好事。 当晚,裴楠早早洗漱,大字型躺到床上,好像白天在画室累极了一般,半天提不起劲头赶稿。 这时,万初雁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老裴,跟你说个不好的消息,我那朋友暂时回不来了,说是a国一家顶级私人赛车场给他发了邀请函,这家伙像打了鸡血,连夜就赶过去了。” “是吗?”裴楠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他嘴里这样说,脸上却没有半点和“遗憾”沾边的神色。 结束通话,裴楠伸了个懒腰,便抱着平板电脑下到一楼,推开花园前的落地窗,像只钻入夜色的猫,步履轻盈地走到露天秋千旁坐下,开始提笔作画,赶工挤压已久的私稿。 * 郑书昀今晚没去律所加班,洗完澡后披着溶于夜幕的黑色睡袍,站在二楼露台上抽了支烟,猩红的烟头燃尽之时,掌心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来电显示:rik。 是他大学时期在国外一场业余比赛上认识的赛车选手,近些年以私人名义在世界各地建了好几个赛车场地。 电话那头的rik道:“chris,你的那位朋友已经顺利坐上飞机了,等他到达后,我这边会尽可能为他提供极致的体验。” 郑书昀在夜色中抛玩着打火机,用流利的英文回道:“谢谢,代我招待好他,但不必向他提起我。” rik道:“这么神秘?他该不会是你的……” 郑书昀截断他:“不是。” rik若有所思道:“其实几年前,我在你钱包里看到了一张老照片,虽然你从未告诉过我,但我猜你一定喜欢照片上的那个人吧。” 郑书昀顿了顿,透过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看到对面别墅的小花园里出现了一道身影。 他停下手中抛玩的动作,一把握住落下的打火机,将那劣质的触感包裹进掌心。 “嗯,我喜欢他。”郑书昀望着前方,说的是中文,但rik听懂了。 rik哑然失笑:“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情有独钟’,恐怕就是在说你。” 对rik所言,郑书昀不予置评。 rik又道:“说起来,你不过来亲自体验一下我的全新赛道吗?自然山路,巨大落差,连续弯角,绝对会让你肾上腺素飙升,一趟下来就上瘾。” “chris,带你那位情有独钟的爱人一起来吧,让他在终点等你。” 耳际充斥着rik抑扬顿挫的夸张描述,郑书昀漫不经心执着手机,见对面那道身影扭动了几下,朝他所在的方向变换了姿势,脚跟踩上秋千边缘,足尖挂着摇摇欲落的拖鞋,指间全心全意握着笔,被电子设备发出的彩光照亮一张认真的脸。 裴楠今晚没有扎小揪揪,只将半边发丝撩到耳后,任由另一侧的乌丝顺着脸颊垂落至屏幕。 春夜的风拂过他微长的发,带着几缕藕断丝连的花香,又徐徐吹到郑书昀的脸上。 郑书昀展开手臂搭在栏杆上,对电话那头的rik道:“有机会一定捧场。” 作者有话说: 裴楠:虚惊一场了兄弟! ---- 给宝子们说下本文更新频率和时间:在不请假的情况下,每周保证五更,周三和周日不更新。更新时间通常是在晚上,有时会超过零点,但只要22点前没有在置顶评论区请假,无论多晚都会更新!鞠躬~ 第12章 “接送你是我自愿的。” 漫天遍地的春意在夜色中悄然滋长,处在这般恰到好处的松弛状态下,裴楠手速惊人,只花了两个小时便收尾了一张人设图稿。 返回室内,裴楠拿起手机,用“非衣木南”的账号发了条微博:「今天心情不错。」 短短几秒,收获第一条评论。 云落梢头:【我也是。】 裴楠回复:【早点睡。】 他回完评论,没有继续刷新其他粉丝的留言,而是顺手点进“云落梢头”的主页,碰巧看到对方三分钟前发的一张月亮的照片。 因为约稿的缘故,他和“云落梢头”认识了好几年,但却从未与之深交过。 对方似乎也并没有想和他从甲乙双方发展成为朋友的意图,每次找他约稿都言简意赅,从不浪费彼此的时间,那丝毫不拖泥带水的逻辑感和理性,总让他脑中莫名浮现郑书昀那张过分冷静的脸。 裴楠打开那张月亮图,看了半晌忽然想到什么,三两步跑到窗边拉开窗帘,赫然发现窗外的月亮竟和照片里的极为相似,连角度都差不多。 就好像拍摄者和他处于同一片区域…… 有那么短短几秒,裴楠大脑呈现出某种过电般的空白,心脏也一下提了起来,然而下一瞬,他退出主页,看到了“云落梢头”给他的新回复:【晚安。】 盯着这两个温柔的字眼,那些被拔高的心绪雪片似的纷纷降落,裴楠摸摸鼻尖,不禁哑然失笑。 怎么会联想到郑书昀的? 简直比天方夜谭还不靠谱。 他觉得他这辈子恐怕都想象不出,郑书昀跟他说晚安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顾南枝在裴楠出门之前塞了一盒亲手做的甜点给他,叮嘱他转交给郑书昀。 五分钟后,裴楠拎着点心上了郑书昀的车。 第13节 今天运气不好,一路红灯,行至最后一个拥堵的十字路口时,两人再度停在了滚滚车流之间。 裴楠憋了一路,这会儿终于清了清嗓子,状似不经心道:“昨天万初雁给我打的那通电话,你应该都听到了吧?” 郑书昀“嗯”了一声,语气和脸色都辨不出情绪。 “那我再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他朋友暂时无法回国了。”裴楠依旧故作随意地说着,余光盯住郑书昀的脸,顿了顿又道,“如果你觉得每天这样很麻烦,以后其实可以……” “不麻烦。”郑书昀打断他,却又被一阵高亢的汽车喇叭声盖住大半声音。 裴楠呼吸微滞,半晌褪去脸上散漫的神色,不确定地转头问:“你刚才说什么?” “接送你,是我自愿的。” 郑书昀语气非常自然,但裴楠却听得心脏漏了一拍。 他一时来不及分析郑书昀话中深意,只缓慢睁大眼,望着郑书昀那双淡色的薄唇,等待对方尽早说出后半句话——无论是“反正顺路”,或是“信守那天在饭桌上的承诺”,哪样都好,只要能平复他心头乍起的波澜。 然而,郑书昀什么也没补充,仿佛那短短一句,便是他意图的全部。 胸腔的震颤逐渐有了扩大的趋势,就好像心脏在此刻化作了一把七弦琴,被身边的人全权掌控,急抚轻拨,悉听尊便。 可这番对话分明是他自己挑起来的,率先进行不下去、甚至想立刻换个话题的,却也是他。 于是,当他目光掠过郑书昀颈侧那道浅淡的伤痕时,想也没想便开了口:“你脖子上好像有道疤,是怎么来的?” 郑书昀并未作答,而是转过头,抛了个相似的问题给他:“你手腕上的疤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郑书昀嗓音沉缓,远不似平常那般淡然,那双深邃似海的黑眸也在漫入车内的春光照拂下少了几分清冷,却又莫名地轻微涌动着,仿佛潜藏着一场足以将人吞没的海啸,不知何时就会喷发而出。 猝不及防对视,裴楠笔直望进对方眼中,也不知自己缘何会想出这样虚无缥缈的比喻。 他愣了片刻,才垂眸看向手腕那个硬币大小的疤,心头随即浮现出一点相隔二十年的久远光景,然而那记忆却犹如流星曳过天幕时微末的亮点,留下的只有单薄到抓不住的线型影像。。 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握住手腕,实话实说:“这个啊,大概是六岁的时候弄的,具体怎么来的记不清了。” 异动的海面顷刻归于平寂,郑书昀顿了几秒,发动车子:“我也记不清了。” 裴楠下意识反驳:“你不可能不记得!” 因为高中那会儿有段时间,郑书昀每天都把衣领竖起来,整个人仿佛要与世隔绝一般,浑身散发着悬崖雪松般的高冷,不费吹灰之力把班里的女生迷得神魂颠倒。 直到一个月后,郑书昀才终于放下衣领,这道像被利器割破的伤疤也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互打哑谜似的艰难交谈加速了时间的流逝,短暂的沉默中,车子顺利开进了商业区,停在裴楠画室所在的综合楼前。 “你可以不记得,为什么我不可以?”郑书昀再度转头看向裴楠,原本染上温度的声色又逐渐冷淡了下去。 裴楠被郑书昀质问得语塞,望向对方的浑圆眸中蓦地涌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闪烁。 他并不想让郑书昀知道,自己曾像个偷窥者一样关注过他,甚至连续关注了一个月之久。 不过眼下的关键不在于此,而是郑书昀所言已经摆明了不想透露这道伤疤的来历,单凭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远远达不到能让郑书昀向他倾吐隐私的程度。 裴楠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情急之下越界了,他不动声色退回了该有的距离,足够云淡风轻地说了句“你不想告诉我就算了”。 伸手打开车门的同时,他提醒郑书昀:“知道你喜欢清淡饮食,对甜腻的东西没兴趣,但我妈做的那些甜点你最好亲自品尝一下,不然到时候她要你发表三百字感言,你没话可讲。” 裴楠边说边下车,有些匆促,没能捕捉到郑书昀脸上一闪而过的异色——在他精准说出郑书昀的口味好恶之后。 细微的松动出现在郑书昀原本平直的唇角,而后冰消雪融般蔓延到整张绷紧的脸上。 目送裴楠跟随人群进入大楼,只过了须臾,他便敛去所有表情,目光陡然变得阴沉起来。 “又见面了,表弟。”半开的车窗外,乔唯不知何时走到了车边,眯起狭长的眼睛,露出一种别有意味的神情,“老爷子下个月要办场宴会,你会去吧?” 郑书昀置若罔闻,直接把车开走了。 * 周六晚,难得裴楠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友”都有空,便约好聚餐。 杨岐驾车把大家捎上,快到饭店门口的时候,忽然大老远地踩了刹车。 坐在后座跟人发消息的裴楠被安全带狠狠拉回椅背,手一松,差点摔了手机。 “靠,你干嘛啊?” 三位乘客不约而同抗议出声。 就在漫不经意抬头的瞬间,裴楠刚握紧的手机还是掉落到了腿上。 因为在前方尽头,金碧辉煌的饭店门口,他看到了郑书昀。 同时,他也明白了杨岐急刹车的原因。 门口还有其他人,皆穿着西装,却因身材撑不起版型,显出各有千秋的松垮,唯独郑书昀身姿笔挺,贵气非凡,垂手立在那,如同天边高悬的银月。 然而下一瞬,一辆豪车从不远处缓缓开来,郑书昀随即迈开步子,跟候在门口的服务生一同走到车旁。 待车门打开,一个中年男人从里面出来,郑书昀对他做了个“请”的姿势,说了句什么,将名片递出去的时候,棱角分明的下巴还略微内收了一下。 裴楠愣了半天,才意识到那是颔首的姿势。 中年男人显然是被给足了面子,笑盈盈拿着名片,抬手在郑书昀背上拍了拍。 这一幕不过持续了十来秒钟,一行人很快进了饭店旋转门,裴楠的视线却仍留在那片空下来的区域,心口莫名有些发堵。 他猜测郑书昀是在应酬,但他想象中的郑书昀,应该在法庭上叱咤风云,亦或端坐谈判桌前纵横捭阖,总之绝非刚才那般,一举一动都好像在迁就他人。 杨岐也被这一幕惊呆了,不由得啧啧称奇:“活久见啊,郑书昀居然也有低三下四的时候。” 裴楠凝滞的思绪像被敲了一记响锤,滋啦破冰后猛地回过神道:“你哪只眼睛看他低三下四了?” 这句质问如同条件反射,来得太急,语气稍稍有点冲。 他话音刚落,其余三人纷纷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脸上各有各的惊讶。 “咳咳。”裴楠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我的意思是,像郑书昀那么清高的人,肯定不会真的对谁自降身份,很明显,刚才就是在工作中逢场作戏而已。” 唐予川听完裴楠这番有理有据的推论,反倒更加不解:“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不是跟他最不对付吗?怎么突然开始维护他了?” 万初雁眼睛略微眯起,摸着下巴道:“比起郑书昀站在饭店门口迎接别人,老裴的反应才更奇怪吧。” 裴楠闻言,脸上闪过几分不自然,状似不爽地嚷嚷道:“到底吃不吃饭了?肚子还饿着呢,老杨赶紧把车开过去停了。” 作者有话说: 《裴楠早期护夫珍贵影像》 第13章 “裴楠,你要带我去哪?” 车停好,四人进入饭店,杨岐他们本来没打算轻易放过裴楠,非要把裴楠方才维护郑书昀的事掰扯清楚,但又被期间遇到的一个小插曲打断—— 他们随服务生去往包间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唐予川原本还吊儿郎当的姿态瞬间绷直了,脸上的坏笑也化作稳重得体,仿佛做好了万全准备迎接这猝不及防的偶遇。然而,那女孩却步速不减,目不斜视同唐予川擦肩,徒留一缕香风,连半个眼神都未曾落下。 路过的这位是前副市长的千金,生得肤白貌美,气质清纯,在某场宴会中让唐予川一见倾心,五载难忘。其余三人对此心知肚晓,还听说眼高于顶的千金看上的是郑书昀。 不过,他们倒也从没拿这个调侃过唐予川,毕竟圈内那些同龄异性里,十个有八个喜欢郑书昀,保不齐他们日后心仪的对象也恰巧是郑书昀的爱慕者。 到了饭桌上,裴楠依旧心绪缭乱,还未从遇见郑书昀的惊讶中缓过劲来,生怕这几位嘴不饶人的哥兴致来了,又揪着方才他反应过度的事不放,便稍稍降低了一点存在感,在他们对酒当歌期间,破天荒没怎么言语,独自喝着酒。 然而饭局过半,话题还是七拐八绕地回到了郑书昀身上,原因是唐予川忽然想起,郑书昀方才接待的那个中年男人正是他家企业的董事之一。 万初雁不解道:“郑书昀放着好好的家业不继承,干嘛去做律师?” 唐予川挑眉,夸张地笑了两声:“你说的家业该不会是乔氏吧?” 万初雁道:“不然呢?乔氏集团可是江市的商界龙头,哪怕他继承旗下的一两个公司,也足够他在江市横着走了。” “乔氏是厉害啊。”唐予川呷了口酒,话锋一转,“但跟他一个姓郑的有什么关系?” 杨岐点点头:“嗯,我是听说他外公不大喜欢他,他还有个表哥,倒是深得老爷子宠爱,我没见过真人。” 裴楠全程没搭话,却在旁听得直皱眉头,一口冰凉的酒含在嘴里半天,愣是捂热了也没咽下去。 明明他们四人当中,他才是跟郑书昀走得最近的那个,可他却从未听说过这些,甚至在过去的少年时代里,他曾以为郑书昀之所以高冷示人,是乔氏给予的底气。 但他没有追问杨岐他们,而是放任这个话题在若有似无的讥诮中自然结束。 他不是很想从这种明显不含善意的八卦里听到关于郑书昀的一切。 不久后,裴楠离开了包间一趟,去洗手间解决生理需求,回来时却发现包间里空无一人,只剩装满酒液的酒杯七零八落地散在未吃完的下酒菜中。 他掏出手机正要打电话,忽见杨岐发来消息:「来6688看戏。」 * 偌大的6688包间内,原本只有六七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在谈业务,正逢合同敲定之际,却突然多了三位衣着休闲的公子哥。 同郑书昀一道坐在主位的中年男人看到唐予川,立刻笑逐颜开,亲自起身道:“郑律,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唐董的——” “王总,不用介绍。”唐予川打断对方,大摇大摆走到郑书昀旁边,“我和这位郑律师是老相识了。” 王总了然道:“这也难怪了,都是青年才俊嘛。” 这时,服务生准备过来给唐予川他们倒酒,唐予川抬手挡开了服务生,取了只干净高脚杯推到正在阅览文件的郑书昀面前,居高临下道:“好久不见,这杯酒就由郑律来帮我倒吧。” 唐予川出其不意的举动令整个包间安静了下来,空气霎时陷入紧绷。 郑书昀翻文件的动作一顿,似是刚从繁忙的公事中抽身,保持原本姿势坐在椅子上,薄唇轻动:“你是哪位?” 他说着,略微抬起眼皮,镜片后深邃的瞳孔却并未映出对面之人分毫。 见郑书昀神色如常,说得轻描淡写,不似作伪,唐予川险些闪了舌头,挺直腰杆,低头瞪向郑书昀八风不动的脸,却发觉对方真没把他放眼里。 王总瞧着气氛不对,连忙朝助理使了个眼色。 助理走过去拎起酒瓶,往高脚杯中倒入暗红的葡萄酒,热络道:“小唐总,这酒我来给您倒。” 正常人见场面尴尬成这样,也该赶紧拾个台阶下了,就连原本打算看个热闹的杨岐也咳了两声,示意唐予川差不多得了别太过火。 可偏偏唐予川这人纨绔惯了,一喝多就爱犯浑,见郑书昀如此疏离冷漠,将他视若无物,堵在胸口那点被姑娘无视的怨怼便连同酒气一道翻涌了起来,面上却故作淡定地又说:“不倒酒也行,你把这杯酒喝了,姑且算你给我个面子,想和我家公司合作,不能连这点诚意都没有吧?” 唐予川说完,单手撑着桌面,将装着红酒的高脚杯往郑书昀面前猛地一推,酒液剧烈晃动,溅了一滴在洁白的文件纸上,顺着合同文字向下滚落到郑书昀指尖。 王总在旁倒抽了一口凉气。 “擦干净。” 郑书昀将文件夹放到唐予川面前,声色淡淡道。线条凌厉的面容依旧没显出什么波动,但眼底铺陈的灯光却在一瞬间仿佛凝结成冰,让周围所有人都不寒而栗了几分。 原本想借助一坐一站的差距俯看对方的唐予川心头一惊,只是和郑书昀瞬间的对视,便猛然有些腿软,被酒精驱策的神智也闪过片刻清醒。 第14节 他自知比气场,自己压根玩不过对方,却仍碍于面子色厉内荏道:“在这儿还轮不到你个律师使唤我。”他说完顿了半秒,顶着涨红的脸,指着那杯酒:“你喝还是不喝?不喝就去找别家拉业务求合作。” “等你有资格在这份合同书上签字的时候,再来与我讲这些。” 郑书昀说着,视线扫过面前气急败坏的唐予川,然而下一秒,他冷峻的余光从半开的包间门前经过,微不可见地停留了半秒。 与此同时,王总见势不好,正欲插进来解围,然而还未开口,就见郑书昀眼底的冷意莫名其妙流走了几分,竟忽然抬起手,似是要去拿那杯酒。 郑书昀动作不疾不徐,仿佛掐着什么时间般,指尖就要触到杯身的那一瞬,被人用力握住了手腕。 所有人皆是一愣,全体目光都落在了那个突然出现在饭桌前的人身上,也不知他在门口看了多久。 见裴楠来了,唐予川仿佛找到盟友,态度顿时恢复了几分嚣张,“老裴来得正好,你说说,郑大律师连口酒都不愿意喝,半点不通人情世故,有资格拿到我家公司的代理吗?” 裴楠闻言,精致漂亮的面孔出现了罕见的阴郁,他问唐予川:“今天非要有个人喝这杯酒是吧?” 他说完,兀自点点头,又说了句“行”,随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端起那杯酒,仰头喝了个精光。 “小唐总满意了吗?”裴楠冷冷撂下一句,转身便往包间门走去,不知是否在情急中忘了,仍未放开郑书昀的手腕。 唐予川未曾想会出现这样的局面,脸气得又青又红,朝裴楠背影高声道:“老裴你他妈头孢配酒吃错药了吧,平时究竟是谁最烦郑书昀?我他妈还不是在替你出头?” 裴楠头也不回,却在唐予川此话落地的须臾,蓦地加快了脚步。 高级饭店外是一个自带的小型喷泉广场,在漆黑的天幕下闪烁着冷色的彩光。 裴楠心口仿佛揣了个剧烈晃动的煤气罐,酒气冲得脑仁子嗡嗡作响,闷头蹚过广场,又笔直穿越林路,来到了嘈杂宽阔的马路边,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辨不出情绪的清冷声音:“裴楠,你要带我去哪?” 裴楠脚步一顿,胸腔所有的冲动皆在这提琴般沉稳的嗓音中冷静了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对上郑书昀的视线。 这条马路灯光暗淡,叫人看不真切眼前景象,他猜测郑书昀此刻应是极度不悦的,却又感受不到方才在包间所见的那般如同寒潭一样的冷冽。 想起方才唐予川那个傻逼最后那句明显利用他挽尊的话,生气是真的,但更盛的是心虚,再反观自己带人离席的莫名举动,对于郑书昀而言,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冒犯? 几股思绪交织中,裴楠还没想好怎么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只得率先松开握住郑书昀手腕的力道,却在放手之际,被对方反捏住四指用力一拉,整个人猝不及防往前扑倒,连同紊乱的心跳一起撞进了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 随即,他因为受到惊吓而扬起的后颈也被一只大手按住,喉结恰好落在了对方肩头。 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引擎声,一辆疾速行驶的汽车擦着他背后十几厘米的地方呼啸而过,撩起他鬓边的碎发。 作者有话说: 修改了好几遍,抱歉来晚了tvt 第14章 “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裴楠机械地匐在郑书昀肩头,待到凝滞的心跳和呼吸恢复顺畅的那一刻,仿佛已经过了一个世纪般漫长。 天地寂静下来,对方身上熟悉又冷冽的木质气息早已溢满鼻腔,如同强势的暴风雪般,似要将他围困在只剩两人的方寸孤岛,唯有紧紧相贴的部位是火热的。 郑书昀的大手依旧贴在他敏感的后颈皮肤上。他脊背略微颤了一下,像被控制住不敢妄动的猫,有些失声地发问:“车还没走吗?” 几秒后,耳边响起一句:“走了。” 那无波无澜的嗓音依旧冷静,却因为凑得太近,在钻进耳膜的那一瞬,便化作拨人心弦的低沉。 裴楠思绪沉缓,又问:“那你为什么还抱着我……” 下一瞬,郑书昀毫不拖泥带水地松开了他。 就在身体分离的刹那,裴楠陡然注意到郑书昀左胸口的动静,似乎比他此刻的心跳频率不遑多让。 他还没来得及分析郑书昀是不是也跟他一样被夜间飞车族吓到了,就听口袋里传来急促的手机铃声,来电显示“杨岐”。 裴楠用脚趾都能猜到对方是来做调解的,正巧郑书昀也走到一旁接了通电话,裴楠想了想,还是接了。 果不其然,杨岐讲了几句场面话,然后问他现在在哪,要过来接他回去继续喝酒。他拒绝了,说自己就不过来了,改日再聚。 杨岐叹了口气,道:“虽说老唐喝多了爱犯浑,但你也不至于为了一个郑书昀和兄弟大动干戈吧。” 裴楠闻言,眉头一拧,不由得抬高音量:“什么叫为了郑书昀不至于?你公平点儿说,唐予川刚才那样仗势欺人像不像话?” 对面的杨岐沉默半晌,莫名笑了一声,问:“老裴我问你,倘若今天包间里的人不是郑书昀,你还会这么激动吗?” 裴楠猛地张了张嘴,却不知答什么好,任由杨岐略显玩味的话语在他耳际回荡。 末了,他语气平和了几分:“今天是我冲动了,对不住你和老万,我这边还有点事,先挂了。” 裴楠说完,喘了一口气,将息屏的手机扔进外套口袋,转身之际,发觉郑书昀正站在他身后很近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经和人交谈结束,也不知有没有听到他和杨岐说的话。 好在他已经冷静下来不少,便清了清嗓子问:“你业务还没处理完吧,等下回饭店继续吗?” “今晚的合同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剩下的由助理留在那处理,我不在问题不大。”郑书昀垂眼盯着裴楠故作轻松的脸,语气依旧辨不出喜怒,却话锋一转,“我现在要去对面走走。” “是吗……我也正打算过去散步,你说巧不巧?”裴楠好似漫不经意地说,一双漂亮的眼睛却藏在黑夜中闪烁,殊不知被想要隐瞒的对象看了个正着。 郑书昀未语,目光在裴楠脸上逡巡,在那强撑镇定的表情快要退化成被识破意图的紧张之际,转身朝斑马线走去,同时动了动喉结:“嗯,走吧。” 听着后面猝不及防跟上的脚步声,他淡然得有些刻意的眼底终于绷不住,摇曳出零星笑意。 马路对面是江岸,许是夜色已深,此时行人寥寥,除却身后偶尔来去的汽车呼啸,最清晰的反倒只剩晚风掠过江面的声音。 光看水吹风好像缺了点意思,没法为之后的交流做铺垫。 裴楠道:“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趟便利店。” 五分钟后,裴楠走出便利店,远远看到江边站着的那个身量颀长的男人。 男人脱了西装外套搭在臂弯,单手插兜,指间一点猩红的火光,冷峻的面容被烟雾包裹,周身气场一如往昔地淡漠,看向江面时如同神明瞭望人间,却又在被江风拂动发梢和领带的须臾多了几分寂寥,不似平日那般全无破绽、无坚不摧,甚至好像急需陪伴,看得人心绪下意识收紧。 裴楠不知自己怎会冒出这样不着边际的感知,却仍加快了脚步,在靠近郑书昀不到五米的时候才回神般地放缓步速,最终若无其事地晃悠到郑书昀身边。 同一时间,郑书昀收回了那道停在某人匆匆赶来的方向已久的余光,掐灭了那支快要燃尽的烟。 裴楠见郑书昀没有散步的意思,便指着一旁墨色的青石板台阶:“这里可以坐。” 郑书昀扫了眼裸露的台面:“我站着就行。” 看郑书昀轻微蹙眉的表情,裴楠一猜就知道他是洁癖犯了,心说还好有准备,便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条新毛巾,拆开包装,铺在长阶上,冲对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郑大律师,请上座。” 郑书昀垂眸看了片刻,似是在丈量毛巾大小,转头问裴楠:“那你呢?” “我屁股没你的那么金贵。”裴楠说罢,大大咧咧坐在了被江风吹得冰凉的石阶上。 待郑书昀在他身边坐下,他从一袋啤酒里拿出一个易拉罐递给郑书昀:“你喝这个。” 郑书昀接过来,面露诧异,因为他手上的是一罐汽水。 裴楠道:“你不能喝酒,喝饮料就行。” 郑书昀顿了顿,脸上的疑惑化作了然,又似是想起什么,目光多了几分戏谑。 他道:“嗯,你说我喝醉了做什么都不奇怪。” 裴楠:“……” 智商太高就是不好,干嘛把他每句话都记这么清楚! 裴楠生怕郑书昀还要复述他那晚的其他“普信男”发言,慌不择路地换了个话题:“你经常这样应酬吗?” 他问之前未打腹稿,问完才觉失言,甚至有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鲁莽。像郑书昀这样的天之骄子,恐怕最不愿被其他人见到今天这样的场面吧。 他想补救,却冷不丁听郑书昀“嗯”了一声:“为了拓宽知名度,提升案源,做律师就是这样。” 裴楠略微有些发怔,他一直以为,郑书昀无论在什么场合,只要往那一站,就会有大把人趋之如骛,从未想过对方也有为了推销自己委曲求全的时候。 而在这样拉拢关系的应酬中,又会遇到多少像唐予川那样的傻逼? 再联想到今天聚餐听来的乔家八卦,裴楠忽然意识到,其实郑书昀并没有他看上去的那样一帆风顺、曲高和寡。 裴楠无法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有些不是滋味,又好像突然离郑书昀近了一点,亦觉得郑书昀更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他干巴巴地打趣:“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和凡人打交道呢。” “律师每天接触的都是人间最寻常的事。”郑书昀的声音如同江面吹来的风一般空阔。 裴楠不由得循声侧头,只见郑书昀眼中倒映着江面橙黄的灯火,被中和掉清冷,原本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也在光线的虚化下少了些许凌厉。 此时,月亮正从郑书昀身后的夜空中没入云层,被遮住了冷冽的光环,变得朦胧。 裴楠不由得眯起眼睛,双目迷离间,忽觉那远在天边的月光似乎没来由的近,仿佛伸手便能抓到。 含在嘴里的一口酒液缓缓咽下后,裴楠终于把憋了半天的关键小心翼翼问了出来:“郑书昀,今晚的事,你还生气吗?” 他问的是关于唐予川,亦是关于他自己。 郑书昀道:“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裴楠“啊”了一声。以他对郑书昀的了解,郑书昀说一不二,绝不可能浪费时间讲什么反话,但他还是觉得郑书昀有点太风轻云淡了。 下一秒又听郑书昀说:“反倒是你,就这样丢下朋友,会不会不太好?” 说这话的时候,郑书昀英俊的脸上依旧眉目无澜,好像只是基于当下自然提问。但不知是否错觉,他从郑书昀眼中看到某种一闪而逝的意味。 不过,郑书昀这话明显是在关心他,再反观唐予川拉他垫背和杨岐拉偏架的行为,裴楠更来气了,约定两肋插刀的兄弟,还不如一个从小到大的死对头为他着想。 “没什么不好的。”裴楠紧接着解释,“反正你千万别听唐予川乱说,他根本不是我指使过去的。” 自从走出酒店,所有话题都是裴楠起的,但节奏似乎悉数掌握在郑书昀手上。 他知道裴楠是因为什么被他从饭店拿捏至江边,还吹了这么久的风,尽管有些不光彩,但他还是不想轻易放手,于是他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裴楠悬了好久的心终于噗通落定,随即却又泛起一阵更大的心虚,仿佛被什么轻轻捏住了心脏。 毕竟这么多年以来,他在唐予川他们面前没少吐槽郑书昀,和郑书昀也互相看不顺眼,他本就有瓜田李下之嫌,搞不懂郑书昀这突然的信任从何而来,就好像以前都是他小心眼了一样。 就着沉默,裴楠喝下半罐啤酒。 他跟着郑书昀来看这乏善可陈的江景,不过就是为了向郑书昀解释唐予川最后说的那句话,以免郑书昀误会他是趁人之危的小人,现在澄清完了,可以收拾收拾撤了,他却不大想就这样起身离开。 裴楠清了清嗓子,又补充说:“他发疯纯属是因为被孙清芷无视,想往你身上撒气。” 郑书昀问:“孙清芷是谁?” “前副市长的小女儿啊。”裴楠睁大眼道,“你居然连她都不知道?” 郑书昀反问:“我必须知道她吗?” “呃……”裴楠撑着侧脸噎住,“也不是,主要人家喜欢你那么久,而且还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你作为当事人,最起码也该了解一下吧。” 郑书昀闻言,脸上疑惑的表情迅速回归极致的漠然。 第15节 “任何单方面的情感都与我无关,我也没必要记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郑书昀声音也失了温,裴楠猝不及防被速冻了一下,心说郑书昀没变,还是那个冷酷无情的男人。 “其实也不稀奇,你以前对待那些追求者也挺不屑一顾的,可见一斑了。”裴楠点点头,连续喝了两场酒,便开始有些话多,“不过我有点好奇,以前追你的人有好多条件不错啊,你就从来没对她们心动过吗?” 郑书昀薄唇微动,吐出两个冒冷气的字:“没有。” 裴楠愣了愣,忽然想起郑书昀的性取向,连忙扶额道:“哦我忘了,你有特殊原因。” 他难得讲话委婉,没有直接点出郑书昀的性取向,却听见郑书昀说:“没什么特殊的原因。” 裴楠一时没反应过来,从额前的掌心里抬眸看向郑书昀。 郑书昀淡淡道:“只是那时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 裴楠闻言,一口冰凉的江风狠狠呛进了气管。 作者有话说: 郑律:嗯,好像找到了让老婆心软的方法。 第15章 “你到底喜欢谁啊?” 裴楠并未察觉郑书昀在话音落定后,眼底那一瞬而过的绷紧。他保持扶额抬眸的姿势怔愣许久,才从堵成乱麻的思绪中厘清郑书昀方才那句称得上惊天动地的话。 他失去语言功能般张了张嘴,只问出一句:“你怎么可能有喜欢的人啊?” 郑书昀淡淡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有?” 裴楠喉结攒动,再度哑口无言。 事实上,他并非真的在质疑什么,只是一时难以将遗世独立的郑书昀和人间最落俗的七情六欲联系在一起。 但其实早在酒店遇见郑书昀那刻,再到经过今晚的一连串插曲之后,他便已然惊觉,他所以为的郑书昀,不过是他用了整整十五年擅自勾勒出来的平面肖像画,而他心中那个原本冷如山巅清雪般的形象,也在不久前就已经开始消融了。 所以,他不该反应这么大的。 裴楠这样评价自己刚才的口不择言。 他撑着身后的台阶抻直身体,捏响铝罐喝了口啤酒,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问:“那你告白过吗?” 郑书昀道:“没有。” 竟然还是暗恋。 原来郑书昀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学会委屈自己了。 好像有什么快到抓不住的情绪从心头掠过,只留下一点类似五味杂陈般的滋味。 裴楠忍不住去设想,能让郑书昀年少钟情的人,是怎样惊为天人的存在,倘若对方曾出现在他眼前,他绝无可能忽视。 但青春懵懂时未宣之于口的爱意,百分之九十九都会无疾而终,再看郑书昀如今孤家寡人的状态,亦能大抵猜到结局,因此他哪怕震撼,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半罐啤酒下肚,裴楠翻了翻衣兜,只掏出一个打火机和一个空烟盒。 他对郑书昀道:“借根烟。” 半晌后,他将郑书昀递来的烟咬在唇边,挡着风点燃前端,抽了两口后,突然发出“啧”的一声轻笑。 郑书昀原本远眺江面游轮的目光再度落到他脸上。 裴楠也回看他,保持唇边那抹意味不明的弧度道:“郑书昀,别看咱俩住对门,但我发现我对你的了解其实挺少的。” 甚至还没有杨岐唐予川他们知道的多。 他没来由说出这句,语气却是少有的认真,他朝斜前方吐了口烟,不巧撞上一阵风,烟雾纷纷被吹回来,聚拢成化不开的一团,挡在两人之间,将郑书昀的面容一再模糊。 郑书昀神色未改,一张脸逐渐变得清晰之际缓缓开口:“现在了解,为时不晚。” 这八个字如同石子投湖,在裴楠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中再度激起不小的涟漪。 若是郑书昀稍稍漫不经意一点,还能让他把这句话当成调侃,最好再塞他一张名片。可偏偏郑书昀眸光深沉内敛,仿佛对他做出了某种前所未有的邀请。但究竟是话赶话的客套之言,还是被江风吹醉后的敞开心扉,他终究咂摸未果,不得而知。 最晚一班游轮款款靠岸,裴楠买的那袋啤酒不知何时也已经告罄,昭示今晚该结束了。 他仰头望向郑书昀,见郑书昀正巧结束了叫车通话,正单手插兜,垂眸看他。 “起得来吗?”郑书昀问,似是在考虑要不要拉他一把。 “这点酒,小意思。”裴楠满不在乎地说完,眉梢微扬着轻松站起身,却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头晕眼花中险些闪了眉毛。 掺杂了伏特加的啤酒后劲十足,裴楠忍着目眩拍拍屁股上的灰,几分钟后,同郑书昀坐上回家的车。 裴楠今晚饭吃一半就离席了,胃里难免有些空虚,因此当车开到小吃街附近的时候,碳水混合着高温油炸化作诱人的香气钻进车窗,轻易便勾起了他腹中一连串叫声。 他趴在车窗前望着那灯火通明的小吃街良久,对前方的代驾道:“在这停一下,我去附近买点宵夜。” 郑书昀道:“你的胃怎么样?” 裴楠摸摸肚子,疑惑道:“我胃挺好的啊,就是饿了。” 郑书昀“嗯”了一声:“你上次说,只要心情不好,胃就会不舒服。” 裴楠愣住,忽然也纳闷起来,他今天明明都快怒发冲冠了,却并没有习惯性胃痛,以至于他自己都忘了这茬,没想到郑书昀会记在心里。 他心尖蓦地微动,便多问了郑书昀一句:“一起吗?” 郑书昀闻言,目光扫过车窗外人头攒动、油烟四溢的景象,眉心略微发皱。 看着郑书昀眉宇间淡淡的嫌弃,裴楠转而又道:“行,那你等我一下。” 裴楠说罢下车,匆匆挤进人潮,被喧闹嘈杂全方位包裹的瞬间,脸上朦胧的醉态才逐渐显露了几分,越往里走,越思维沉缓。 想到郑书昀还坐在车里等,裴楠便无心去找他最爱光顾的那家店,随意寻了家路边的碳烤生蚝,让老板帮他打包。 等餐的时候,裴楠身边路过一对学生情侣,女孩说脚疼,明显是在故意撒娇,可男孩就像看不出来一样,矮下身执意要背她。由于手上大包小包委实太多,男孩在女孩看不见的方向憋红了脸,然而尽管他背着女孩步履维艰,眼底却满是甘之如饴的笑。 裴楠以往很少关注恋爱中人,侧目之际,他忽然想到,郑书昀如果当初和暗恋的人在一起,也会变得这么傻吗? 他摇摇头,心说不大可能,郑书昀这么理性至上的人,应该很难做出这种为了微不足道的浪漫,相互糊弄的事。 裴楠天马行空地想象郑书昀谈恋爱的几种可能性,忽然被哗啦一阵泼水声拉回思绪,转头一看,雨搭外已是大雨倾盆,而刚刚那对远去的情侣也如同惊弓之鸟。 突如其来的瓢泼暴雨在客流量超载的小吃街制造了一场巨大的混乱。 店老板把包好的餐盒一把塞进裴楠手中,忙着准备收摊,裴楠被酒精阻碍了敏锐,有些迟钝地扫过面前骚动的人群,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怕是要冒雨回到车里了。 他望着豆大的雨点,深吸一口气,正要埋头冲进雨幕,却不期然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拨开乱糟糟的行人,撑着把黑伞,朝他大步而来。 还是那熟悉的白衬衣黑西裤,却不似往日那般一丝不苟,连上车后不久随意松开的领带都未曾系好,遑论更早摘下的眼镜。 裴楠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嫌弃江边被风扫过无数遍的台阶的郑书昀,怎会蹚过泥泞的大雨、逆着蜂蛹的人群,出现在这里? 只是这一瞬的愣神,他便被一双微凉的手握住腕际,略施薄力拉入了伞下,随即感觉一条胳膊环过自己肩头,后背也贴上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裴楠这才意识到,他头顶还是那把装不下两个成年男人的伞,需要紧紧贴行才能将就。 窄小的伞面仿佛隔出了一片天地间仅存的空间,而伞下之人便是末日唯二的两个幸存者,脚步同频,丝毫不受外界纷扰。 郑书昀是右手揽他,左手撑伞,许是姿势缘故,裴楠感觉这把伞似乎在往他的方向倾斜,而郑书昀的半个手臂露在外面,不过片刻便被雨水浸湿,衣袖呈现半透明状,勾勒出起伏的肌肉轮廓,却没来由更添沉稳。 裴楠抓着伞柄往郑书昀的方向推了推,有些不好意思道:“早知道就不嘴馋了,麻烦你专门来接我一趟。” 郑书昀简短道:“不麻烦。” 两人往停车的路口走去,路过一个奶茶店时,裴楠又看到了那对学生情侣,他们正抱在一起躲雨。 裴楠心头仿佛被撩拨了一般,几度翻涌的话还是借着微醺脱口而出:“其实我本来不想问的,但还是忍不住好奇。” 他说完未做停顿,望着郑书昀线条凌厉的下颌线直接道:“你以前到底喜欢过谁啊,是我们当年的同学吗?” 郑书昀闻言,专注前行的目光垂下半分,落进裴楠睁圆的杏眼,半晌后,抿住的唇线微微分开,动了三次。 而本该随之入耳的声音,却被敲在伞面的雨声和四周躲雨的惊呼声悉数湮灭。 眼看着答案近在咫尺,裴楠有些急道:“郑书昀,你说什么?你稍微靠近点,我听不清。” 他话音未落,忽觉眼前撒下几分阴影,随即便看着那张英俊深邃的面容骤然逼近,沉缓湿热的气息也一道扑面而来,落在他唇上同他的呼吸纠缠半秒,蓦地拨乱他心弦后,又好似毫无留念般滑到了他的耳际。 “我说,”郑书昀低低地吐出敲在裴楠心坎上的音节,“看路。” 下一瞬,裴楠顶着单边发烫的耳尖,被郑书昀拦腰搂过,整个人偎在对方怀中,堪堪避让开了一块凸起的地砖。 前方行人渐稀,道路坦阔起来。 裴楠脚步微乱地走了几米,胸口的骚动仍未平息,但他几秒前的记忆,却在此刻异常清晰—— 郑书昀刚才说的,分明是三个字。 作者有话说: 中秋连着三天都要参加婚礼,而且还在不同城市orz所以更新也会晚一些,宝子们可以白天看文,鞠躬 第16章 “去我家住吧。” 三个字,在这种语境下,通常会是个人名。 进入车内的短短几步路里,许多学生时代他们共同认识的人从裴楠脑中闪过,其中不乏单拎出来还算优秀之人,却在郑书昀光芒的压制下又趋于平庸,无一能与他勾勒出的形象重叠。 说白了,就是全都配不上郑书昀。 直到系上安全带,眼前出现一条柔软干净的毛巾,裴楠拥堵的思绪才骤然散开,他接过来,听见郑书昀说:“擦擦雨水。” 裴楠摸了摸自己几乎完全干燥的头发,又望向郑书昀几乎湿透的半边身体,神色有些抱歉道:“你好像比我更需要吧。” 说着,他便将毛巾搭在了郑书昀头顶,双手开弓在对方发上轻轻揉捏了几下,不期然对上了毛巾下那双意味难明的深邃黑眸。 如同一脚踩空跌入深潭,裴楠心跳蓦地漏拍,这才发觉自己的动作有些失分寸。 他掩饰般咳嗽出声,道:“你自己来吧。” 说罢放开手,迅速摆正身体坐好,放眼窗外的大雨,甚至短时间内不敢再朝郑书昀那边看,正巧错过郑书昀微弯的唇线。 好在,这尴尬的气氛还未蔓延太久,便在汽车发动的时候被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破。 第16节 裴楠略微放松紧绷的脊背,瞥了眼郑书昀的手机屏幕,看到来电显示“外公”,心头赫然浮现唐予川几小时前在饭桌上那番话。 他抬眸去看郑书昀,对方被手机照亮的眼底瞬间恢复了极致的淡漠,全然不见方才的温度。 郑书昀摘下毛巾,待铃声响了许久之后才接通电话,对面传来老迈且威严的声音:“你今天在饭店,和唐公的小孙儿发生了什么?” 郑书昀淡淡道:“这是我的事情,无需您操心。” “如果你没有流着一半乔家的血,我的确不会管你。”对面的乔仁和显然是对他态度非常不满,说话也没留情面。 紧接着,郑书昀听到手机里传来另一个男声:“爷爷,表弟大概是随了姑姑的性子,有自己的想法也正常,您不要怪他。” 乔仁和顿了顿,想到什么,沉下嗓音道:“你现在马上来我这一趟,我派司机接你。” 郑书昀道:“我今晚还有事,改日再去拜访您。” 明明郑书昀嗓音平静,裴楠却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屏住呼吸,几次三番往旁边偷瞄,怎么都想象不出这是在和外公这样的至亲说话。 郑书昀始终保持着疏离又不失得体的语气,眼神却在窗外雨幕反射的微光下,如同结冰的湖水般冷冽,全无半点波动。 电话挂断的那一刻,车后座的空气几乎降至冰点。 裴楠试探地问了句:“刚才是你外公吗?” 郑书昀“嗯”了一声,几秒钟后又道:“他过问了一下唐家小儿子的事,让我去乔宅一趟,我拒绝了。” 裴楠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点头。 其实,郑书昀说的和他猜的八九不离十,他只是有些诧异,郑书昀居然会在这种事情上对他毫无保留,随即,他又想起郑书昀不久前在江边对他说的那句“现在了解,为时不晚”。 而此时此刻,他恍然有种错觉——郑书昀正在践行这八个字。 杂乱无章的湿冷从小吃街一路铺陈到别墅区,偌大的江市没有任何角落幸免于这场大雨。 裴楠到家时,顾南枝正巧在客厅。 她拦下儿子,让他汇报今晚的行程,在听说他是和郑书昀一道回来的之后,当即不再多问,直接放他上了楼。 裴楠进入卧室,习惯性拉开窗帘,却意外发现对面的别墅漆黑一片,第一反应是郑书昀去了乔老爷子那里。 他掏出手机,给郑书昀发了条微信:「看到你家没开灯,你没回家吗?」 明天一定拉黑:「我这边的总电路好像出了点问题。」 五分钟后,裴楠举伞顶着狂风暴雨,快步走到对面,想也没想,便凭借记忆中的一串密码打开了阻隔在最外面的那道黑色大门。 他蹚过轻微积水的雕花路面,正抬手想对住宅门如法炮制,却在按下密码的前一刻顿住,意识到自己目前的行为属于私闯民宅,在大律师面前已经违法了。 于是,他蜷起手指,敲了敲门。 男人打开门时,依旧穿着方才的白衬衫,但没挂领带,领口的扣子解了三颗,塞进裤腰的下摆被拉出半边,袖口也卷至臂弯,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臂。 他背靠应急灯冷白微弱的光,表情原本冷淡,但见来人是裴楠后,转至略微惊讶。 裴楠亦有些发怔,他第一次见到这样随性的郑书昀,甚至有些不修边幅,他不由心说:原来郑书昀居家的状态也和普罗大众一样。 郑书昀垂眸问他:“你怎么来了?” 裴楠道:“我来帮你看看电路,这种杂活儿方面我大概比郑律在行。” 郑书昀未对裴楠这番话做出赞同或是反对,闻言只侧过身,让裴楠进屋。 屋内应急灯一盏盏亮着,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也甚是昏暗。 进入小型配电间后,裴楠看到位于矮处的配电箱门是开的,里面的闸刀也都处于切断状态,显然已经被郑书昀查看过。 裴楠蹲下身,凑近闻了闻,道:“没有焦糊味,应该不是短路。” 他正要有所动作,忽然感觉身后熟悉的冷冽木质气息从头顶笼罩了下来,眼前的地面上也映出了除他之外的另一个人影。 裴楠心跳凝滞,而后加速,却因为有过前车之鉴不敢贸然回头,任凭那绵长的呼吸缠绕住他敏感的后颈,胸口的热度也透过单薄的衬衫源源不断注入他背部皮肤,须臾未满,便燎得他后背滚烫。 下一瞬,脆弱的耳膜灌入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可能是里面的线路松动了。” 郑书昀说着,保持弯腰动作略微向前倾身,手臂擦过裴楠耳际,骨节分明的右手恰巧撑在裴楠眼前的墙壁上。 这个姿势将裴楠围进了墙壁与郑书昀胸膛和手臂的三方桎梏,让他几乎无法伸手去检查细节。 “嗯……有道理。”裴楠喉结颤动,艰难发出声音,“得拆开看看,有工具吗?” 郑书昀道:“工具箱就在隔壁仓库门边的柜子里,你去挑一下。” 察觉身后的人直起身,退开半步,裴楠猛地站起来,几乎逃也似的快步走出配电间。 几分钟后,他拿着几样称手的工具返回,刚要蹲下去拆外壳,就被郑书昀握住了手,一把将他拉开。 裴楠问:“怎么了?” 郑书昀蹙眉道:“别碰,电线断了。” 裴楠刚才只来得及看一眼,好像是有根线断了,但断面齐整,更像是人为的。 他疑惑道:“我怎么记得刚刚还是好的?” 郑书昀双手插进裤袋,面无异色地微抬眉梢,表示自己也不懂。 问郑书昀这种和电工苦力活绝缘的贵公子显然无用。但如果是电线断了,裴楠作为略懂一二的入门汉恐怕也无力回天,必须让专业人士来操作。 裴楠看了眼手机,将近零点,便遗憾通知郑书昀:“今晚恐怕是修不了了。” 郑书昀道:“没事,我可以找个酒店将就一晚,正好躲我外公派来接我的人。” 不知是否错觉,裴楠觉得郑书昀着重了后半句话,于是下意识道:“别住酒店了,去我家住吧。” 他说完刚要继续补充什么,就听郑书昀道:“好。” 余下未出口的话悉数堵在喉咙口,裴楠愣了一下。 本以为按照郑书昀的性格,肯定会疏离又不失礼貌地拒绝他,让他免不了一番游说,谁知对方几乎是踩着他的话尾回答的,速度快得让他没反应过来,甚至在同一时间将手覆在了他后腰上,自然而然向前施力。 他心中涌起几分难以言喻的异样,在郑书昀掌心的推动之下,步履匆匆离开配电间,并未发现在当他从隔壁仓库回来之后,一旁漆黑的角落里多了把断线钳。 作者有话说: 打开蛇皮袋求点儿海星tvt感谢人美心善的宝贝们! 第17章 “为什么要关心我?” 离开昏暗的室内,外面的骤雨依旧未见停下的趋势,潮湿的空气再度包裹住皮肤,源源不断添上冷意。 思绪降温的刹那,裴楠方才惊觉自己居然脑袋一热,主动邀请了郑书昀去家中过夜。而这样的进展对于两个对立了十五年的人来说,未免有些太快。 因此在打开家门之前,他特意叮嘱郑书昀手脚轻一点,别被他爸妈发现。 郑书昀站在他身后挑眉,未置可否。 然而当裴楠做贼般打开门的瞬间,迎面对上的却是他妈焦急的面容。 裴楠受到惊吓般立刻抻直身体,略显慌张地问:“妈,您怎么还没睡?” 顾南枝看到儿子,明显松了口气,绷紧的神色顿时化作嗔怪,点着他的胸口道:“这要问你啊裴小楠,大半夜下着雨,你突然跟天塌了似的急匆匆跑出去,叫都叫不住,你妈能睡着觉吗?” 她说完看了裴楠身后的郑书昀一眼,脸上的担忧悉数散尽,显然是把郑书昀当做了定心丸。 裴楠也在顾南枝话音落定时蓦地望向郑书昀,恰巧撞见对方眼底一闪而逝的惊讶,似是在揣摩他妈那番无比夸张的话。 他顿感脸热,分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故作无事般对他妈说:“郑书昀家断电了,咱家有没有收拾好的客房借他住一宿啊?” 顾南枝抚了抚头发,不以为然道:“住客房干嘛,你床那么大,又不是睡不下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睡前还能聊聊天。” 裴楠被他妈生猛的发言震住了,半天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四个字:“这不太好。” 顾南枝不解:“一起长大的发小睡一张床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问题大了!” 裴楠蓦地抬高音量,转头看向郑书昀,却见对方站在一旁岿然不动,表情高深莫测得像个锯嘴葫芦。 郑书昀这个只会在家长面前装乖的人显然是靠不住的,裴楠只得单枪匹马继续反驳:“我睡觉磨牙打呼,偶尔还来一套军体拳,您忍心让郑书昀跟着我受苦吗?” 顾南枝狐疑道:“我怎么不记得你有这些坏习惯?” 裴楠道:“小时候是没有,但现在有了,不信您哪天夜里去我房间观察一下。” 顾南枝懒得跟裴楠贫嘴,摆摆手道:“随你们,王姨休假不在,你自己去客房给小昀铺床。” * 在玄关短短几分钟的逗留里,郑书昀全程未语,沉默地看裴楠奋力忽悠裴母,然后同他一道去了客房。 裴楠从大衣柜里抱出干净的床上用品,动作麻利地依次展开,头也不抬地教育郑书昀:“以后该拒绝的时候要懂得拒绝,别死要面子活受罪。” 郑书昀倚在桌边,如同观景般注视裴楠弯腰为他铺床的样子,并未上前搭手。他盯着那截从衣摆下露出的细腰许久,喉结滚动了几个来回,才沉缓道:“我们对‘受罪’的定义并不相同。” 裴楠手上的动作顿住,闷头道:“行了郑书昀,没有第三个人的时候就别演了。” 语调有些下意识地没好气,却也不似从前那般理直气壮。 随后,两人便都不再说话,直到突如其来的引擎轰鸣和急刹声划破空濛的夜色。 裴楠神色一凛,双腿快过大脑,三两步走到窗边往下看去,只见一辆越野车停在他家和郑书昀家之间,司机冒着大雨从驾驶座下来查看前轮情况,半分钟后又回到车上,驾车离去。 “在看什么?” 身后猝不及防响起低沉的男声,裴楠下意识转身,却没料到对方就站在他身后方寸之地,迎头对上那双正垂眸看他的英俊眉眼。 裴楠堪堪稳住心神,错开不小心缠绕在一起的视线,敷衍道:“没什么。” “你以为是我外公派来找我的人。”这次,郑书昀换了陈述的语气。 被郑书昀看穿心思,裴楠表情有一瞬的僵硬,很快便故作从善如流道:“是啊,万一闯到我家把你抓走就不好了,显得我多没面子。” 郑书昀并未理会他这番不走心的回应,转而又问:“为什么要关心我?” 努力维护的心跳频率,终究还是被面前的诘问和身后的夜雨声搅乱,裴楠再度望向郑书昀波澜不惊的双眼,却意外捕捉到些许未曾见过的涌动。 紧接着,他听郑书昀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 对方语气依旧平静,如同得出了某个不容驳斥的结论,充满了浓浓的郑书昀式独断和嚣张,倘若放在平时,必然能激起裴楠的逆反心理。 但此时此刻,裴楠只愣神半晌,便匆匆撂下一句“你说是就是吧”,随即一把推开挡在他面前的郑书昀,快步离开客房,并带上了房门。 略显沉重的关门声激起空气分子经久不衰的震荡,床上的棉被才刚刚套好,褥子还未抚平褶皱,床单也只铺了一半,入目之处都乱糟糟的,仿佛春风吹过湖面后,留下的某种小马脚。 第17节 极度注重秩序感的郑书昀破天荒没有去规整眼前的混乱,只将掌心贴在上面抚了一下,眉梢轻微挑动。 * 裴楠的工作性质和郑书昀不同,没有双休可言,周一到周五承接设计方面的外包项目,其余两天忙画室教学。 第二天是周日,早上八点,裴楠准时下楼,却发现客厅沙发上正坐着两个比他起得更早的人。 郑书昀腿上搭了本不知从哪找来的旧相册,翻到某一页的时候停了下来。 顾南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道:“这是小楠五岁的时候,我和他爸带他到街心公园春游拍的照片。” 裴楠对五岁及以前的事完全没印象,便也好奇地凑上去看,只见照片上的他穿着鹅黄色的卫衣,对着镜头傻乎乎比耶。 顾南枝回忆道:“楠楠那天还走丢了,回来的时候灰头土脸,手腕也受伤了,我和他爸问他发生了什么,他说是秘密。” 裴楠闻言,目光落向自己手腕上那个硬币大小的伤疤。 “什么秘密?”问这句话的时候,郑书昀瞥了眼裴楠。 裴楠倚在沙发扶手外侧,缓慢眨了眨眼,诚实道:“我忘了,谁还记得二十年前的事情啊。” 郑书昀嗓音微沉:“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记性不好。” 裴楠被郑书昀激起男人的胜负欲,指着相片上的拍摄日期扬唇道:“那请郑律告诉我,二十年前的这一天,年仅六岁的郑书昀小朋友做了什么?” 顾南枝似是对二人斗嘴的场景见怪不怪,看过时间后,起身去楼上喊裴诚勉吃早餐。 裴楠依旧抱臂靠在沙发扶手边,脸上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情还未来得及收敛,就见郑书昀再度将目光从相册移到他脸上,开口道:“我遇到了第一个说要和我做朋友的人。” 郑书昀语气分明还是淡的,却仿佛裹挟着穿梭岁月洪流的深情,让裴楠原本不以为意的笑容悉数凝在了唇边。 “谁啊,男的吗?”裴楠压下错愕发问,嗓音有些发紧,神色如若开玩笑般轻描淡写,殊不知落在郑书昀眼里,满是刻意。 郑书昀并未多言,只不动声色“嗯”了一声。 窗外的日光随着时间偏移轨迹,不知何时漫入客厅一角,将郑书昀半边凌厉的面部轮廓虚化,融合出难以言喻的温和。 裴楠就这样保持着低头凝视郑书昀的姿势,心脏好似被什么轻轻捏了一下,不痛不痒,但也不是滋味。 原来,郑书昀不仅有过暗恋对象,还有一个他闻所未闻的竹马,那个人比他和郑书昀更早认识,而且听上去意义非凡,以至于郑书昀在提起对方的时候,眼底如同冰消雪释般,温柔得令人心惊。 其实在他浑然未觉,甚至未曾出现的时候,早有人征服了这座他使出浑身解数都翻不过的雪山,还不止一个人。 再反观他和郑书昀,昨晚才刚刚从对头升级成不知道哪门子的朋友。 “你介意?”短暂的沉默后,郑书昀突然意味不明地问。 “介意什么?”裴楠猛地回过神来,心如擂鼓,近乎警惕地盯着郑书昀。 “没什么。”郑书昀淡淡道。 说罢站起身,往餐厅方向走去,同步入餐厅的裴家夫妇打了声招呼。 作者有话说: 小郑(钓鱼中):还不确定,再观察一下。 第18章 “有问题。” 周日的商业园区最是冷清,到饭点的时候,哪怕平素爆满的餐厅也只有寥寥食客。 裴楠端着自助餐盘,转身碰到一个眼熟的人,很快,他想起对方是上次和郑书昀一起去酒吧的同事,好像姓赵。 刹那对视,两人都认出了对方,便坐在了同一张桌前落座。 裴楠问:“周末还加班吗?” 赵律师道:“周一上庭,过来整理资料。” 想起上午离家前,郑书昀和他爸坐在小花园下围棋时悠然从容的模样,裴楠掰开一只螃蟹,漫不经意道:“这么忙啊,我还以为你们都跟郑书昀一样是反卷达人,坚决不搞996。” “看来裴先生有所不知了。”赵律师喝了口汤笑道,“郑律才是真正的工作狂,不仅双休应酬不断,每天夜里还要加班到最晚才走,咱们所没人不佩服他。” 裴楠闻言,思绪骤然停摆了一瞬,怔怔抬头问:“你说郑书昀每天晚上都加班吗?” “基本上吧。”赵律师没察觉出裴楠的错愕,转而露出八卦的表情,“不过他通常会先离开律所一趟,听说是去接女朋友下班,我想问问这是真的吗?” 裴楠还陷在赵律师方才那番话带来的震颤中,仿佛被巨石砸中了心海,思绪如浪潮般翻涌不息,甚至想起了郑书昀缘何爱在傍晚喝咖啡。 半晌,他才回过神,压下胸口动荡,对赵律师郑重其事地说了句:“郑书昀没有女朋友。” * 第二天大早,裴楠出门的时候,那辆外形沉稳的迈巴赫如往常般停在路边,深色引擎盖安静折射璀璨天光,也不知等候了多久。 上车后,裴楠组织了一下语言,想和郑书昀谈谈接送他上下班的事,然而不凑巧,超过三分之二的路程里,郑书昀都在接工作电话,等到郑书昀终于闲下来,车子却已经临近商业园区。 错过了面对面的沟通机会,工作期间,裴楠有些心绪不宁,从早上到下午连续废了好几张设计稿,脑中那些艺术灵感逐渐被赵律师在餐厅说的话挤到了天边。 倘若郑书昀真的如律所的八卦所言是去接恋人,这样来回折腾倒也无可厚非,可他并非郑书昀的恋人,甚至在昨天之前,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因此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再麻烦郑书昀了,毕竟他和郑书昀之间,还远远不到能心安理得接受对方奉献的地步,何况他也不觉得郑书昀会为他做到这种程度,指不定郑书昀是被郑母严令逼迫的,在此之前,这样的情况并非未曾有过。 裴楠坐在工作台前摊开双掌,搓开面颊凝滞的神情,略微叹了口气,拿起一旁的手机打开郑书昀的微信,决定直接告诉郑书昀以后不用再管他上下班了,并感谢对方这段时间的接送。 可当他将这些想法优柔寡断地输进对话框后,还没来得及为之配上一个合适的标点符号,他又一股脑删空了所有文字,随即有些烦躁地熄灭屏幕,指间夹住手机翻来转去,大脑在思绪杂乱无章地拉扯间,似是打算想出更恰如其分的措辞。 然而,还没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来,他便意外接到了郑书昀打来的一通电话。 “今天不能接你下班了。”郑书昀在电话里说。 这样突如其来的巧合让裴楠不免有一瞬的愣神,那些方才纠结了大半天的话便纷纷顺势涌向喉头,却在张嘴之际又莫名失声,最终只化作喉结处一串轻微颤动。 “哦,我自己打车回。”裴楠控制着自己的语调,不紧不慢道。 他话音刚落,紧接着就清晰地听见电话那边传来由远及近的声音:“郑律,警察同志说我们可以走了。” “警察?”裴楠一愣,不由抬高音量,“你怎么了?” 郑书昀顿了几秒,淡淡道:“见当事人的时候受了点小伤,刚在派出所做完笔录,现在打算回律所。” * 挂断和裴楠的通话后,郑书昀站起身,用左臂夹住公文包,右手轻握着手机,边走边给人回消息。 助理小何看着他缠着绷带的双手,再次提议道:“郑律,还是让我来帮您拿东西吧。” 郑书昀道:“不用。” 他受伤较重的是左手,右手虽说也做了包扎处理,但尚能活动。 从派出所到律所大约半小时的车程,郑书昀刚进律所大门,就听行政说有个姓裴的先生在会客室等他,看样子挺急的。 郑书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立刻朝会客室走去,隔老远就从半开的门里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裴楠。 正如行政所说,裴楠那张向来没心没肺的漂亮面孔上正浮现着几分罕见的焦虑,一双修长笔直的腿半分钟内换了四个姿势。 踏入会客室的前一秒,郑书昀将手里的公文包和手机悉数塞进身后的小何怀中,而后转身大步走到裴楠面前,对方也在同一时间抬起头。 这样一俯一仰的姿势,让郑书昀更进一步地将裴楠担忧的神情收入眼底。 郑书昀垂眸问:“你怎么来了?” 裴楠未语,目光率先落到郑书昀缠满绷带的双手上,确认没有其他大问题后才略微松了口气,收敛最初的表情,起身扬眉道:“都进局子了,当然要看看你是否还健在。” 见裴楠佯装出一副赶来看热闹的模样,郑书昀唇角背光微动,语气平平道:“问题不大。” 裴楠双手插兜凸显闲适,视线却掠过郑书昀的肩头,看向后方的助理小何,发现对方手里拿着郑书昀的公文包和手机。 在他印象中,郑书昀有轻微洁癖,且边界感极强,不太可能把自己的私人物品交给别人拿着,除非他自己无法保管。 视线再度回到郑书昀手上,裴楠不禁思考这绷带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伤口,是否真的如郑书昀所说没出大问题。 但他并未主动过问郑书昀受伤的具体原因,而是问:“打算继续工作还是回家?” 郑书昀道:“回家。” 裴楠道:“那正好,我开你的车送你回去。” 郑书昀点了下头,转身对小何道:“手机给我。” 小何闻言,连忙递上手机,却见郑书昀依旧双手垂在身侧,站在那纹丝未动。 小何不禁面露疑惑,直到郑书昀在裴楠看不见的方向轻微垂眸,目光往上衣口袋落了须臾,小何才猛地反应过来,将手机放进了郑书昀的衣兜里,然后有些为难地看了眼手里的公文包,这次倒是没有贸然递上去。 裴楠站在郑书昀后方,见郑书昀动作僵硬地微抬手臂,似乎有些迟疑,心说他应该拿不了东西,便对小何道:“我来吧。” * 回家路上,裴楠首次和郑书昀调换了座位,心中有些难以言喻的异样。 正值下班高峰期,马路上车流攒动,外卖员奔命般穿梭其间,掀起四周机动车大大小小的骚乱,倒是显得车内尤为安稳。 在这反衬出来的静谧中待久了,大脑就容易放空,轻易被各路疑问塞满,譬如郑书昀的手到底伤得重不重,又是怎么受伤的。 但最终,车子停在十字路口的时候,裴楠还是率先问出了那句憋了一天一夜的话:“郑书昀,你每次送我到家之后,是不是还要返回律所继续加班?” 原本在闭目养神的郑书昀眼皮微动,而后半睁开眼,道:“问这个做什么?” 裴楠张了张嘴,险些就要把后续的那些话说出来。 但不知是否错觉,郑书昀好像故意在跟他兜圈子,毕竟以郑书昀的智商,不会不明白他话中意味。 咂摸出这点微不可察的细节,裴楠忽然有些没着没落,莫名迈不开步伐。那种感觉就好像胸口生出一朵轻得不像话的乌云,飘荡舒卷,来回往复,却无论如何也化不成雨,亦不会去向别处,只是悬在那里。 半分钟后,绿灯接棒,裴楠重新发动车子,还是没有提出从今往后各自上班的想法。 不过,他这次倒是有了理由——毕竟郑书昀手还伤着,现在讲这种“桥归桥路归路”的话显得不太人道,至少也要等他手好了再谈。 于是他对郑书昀说:“这短时间把你车的驾驶权交给我,换我开车接送你,包括你每晚加班之后。” 他说完,无端生出些许紧张,总觉得郑书昀可能不会采纳这个提议,然而,对方只是神色如常地“嗯”了一声 在这之后,两人没再交谈什么,但裴楠却觉得拥堵的情绪随着逐渐坦阔的马路,莫名地通畅了几分,胸口那团积雨云也毫无预兆地暂时消散了。 进入别墅区后,裴楠直接把车开到了郑书昀家的车库,并替郑书昀打开副驾门。 郑书昀长腿迈出车外的时候,下意识抬手扶了把门框,在微末的光线之下,英气的眉宇似有轻微地肌肉抽搐,让裴楠不由得再次怀疑郑书昀受伤的严重程度。 他觉得郑书昀目前有点生活不能自理的趋势,眼下一切平静都是强撑出来的,可转念又认为这种弱势不大可能出现在郑书昀身上,毕竟相识这么久,他还从未见过郑书昀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带着八分笃定思忖出了预设答案,裴楠开口时却依旧问得迟疑:“你回家之后,一个人应该没问题吧?” 第18节 “当然,”郑书昀站定抬眸,迎着朦胧的光亮,看向跟随他话音而点头的裴楠,薄唇又动了动,“有问题。” 作者有话说: 本章又名《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对头》 第19章 “你这包吃住吗?” 许是今晚月色太盛,从昏暗的车库出来被陡然晃晕了眼,等裴楠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跟着郑书昀回了家。 进入郑书昀二楼的房间,帮他安放好东西,裴楠问他:“接下来做什么?” 郑书昀道:“洗澡。” 裴楠盯着郑书昀缠满绷带的双手“啊”了一声,见对方脱掉西装外套,用右手露出的手指艰难扯下领带,摘了腕表,大步朝浴室走去。 他记得郑书昀浴室是没有浴缸的,光使用花洒,他实在想不出该怎样操作,不过既然郑书昀没有寻求帮助,他也不会主动多嘴。 郑书昀洗澡的时候,裴楠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郑书昀房间里百无聊赖地刷了会儿朋友圈,目光却慢慢落在了那道紧闭的浴室门上。 他盯着磨砂玻璃透的出些许光亮和人影,想象郑书昀这个洁癖艰难洗澡的样子,暗搓搓捏造出各种滑稽姿势,忽然听到一声巨响。 裴楠猛地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快速走到浴室门前,出声询问:“郑书昀,你没事吧?” 他边说边将耳朵贴在门上,半晌才听郑书昀开口,语气没有以往那般利落:“嗯,没事……” 紧接着,他又听到郑书昀似是吃痛般“嘶”了一声,心下一紧,便直接将门推开,匆匆撞见的是一张裸露的宽阔脊背,没有一丝赘余的肌肉从肩膀均匀分布到窄腰,随着完美的腰线没入白色浴巾。 裴楠站在干燥的浴室里愣神片刻,还没来得及思考郑书昀为什么要在洗澡前先围上浴巾,便看到对方弯下腰,试图去捡滚落到地上的花洒。 他立刻上前截住,对郑书昀道:“你两只手都伤了,要怎么洗澡?” 他以为郑书昀方才如此自信地踏进浴室,脱光衣服,至少已经有了切实可行的方案,谁知对方却盯着他手里的花洒,轻微蹙眉:“我也不知道。” 裴楠:“……” 他严重怀疑郑书昀伤到手的同时,还伤了那原本思维缜密的大脑。 裴楠问:“非洗不可吗?” 郑书昀“嗯”了一声,黑沉的目光锁住对面人的视线。 这是裴楠意料之中的答案,对于郑书昀这种洁癖而言,不能洗澡就等于要他的命。 想到郑书昀前段时间接送他上下班,裴楠有些没辙地叹了口气,决定送佛送到西:“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洗。”说罢顿了顿,看向郑书昀围住下体的浴巾,“不过仅限于非隐私部位。” * 裴楠拎着调低出水量的花洒,小心翼翼地初步淋湿后,由于找不到称手的工具,他便直接将沐浴露倒在郑书昀身上,用手抹开。 应该是常年注重健身的缘故,郑书昀皮肤和肌肉的触感非常好,裴楠忍不住联想自己没什么明显肌肉的身材,忽然对当年那个女同学所谓的“男人味”有了前所未有的领悟。 神游天外之际,裴楠手下的动作变得缓慢起来,耳边忽然响起郑书昀略带沙哑的声音:“别用手,用毛巾。” 他蓦地抬眼,对上郑书昀那张禁欲寡情的脸。 裴楠“哦”了一声,权当郑书昀是嫌手洗不干净,便改用了郑书昀指定的毛巾。 在此之后,沉默代替了对白,空气静得出奇,最嘈杂的反倒是自己的心跳,不快,但很重,撞得裴楠耳膜发颤。 “你手上的伤怎么搞的?”裴楠忍不住出声打破这令人无所适从的沉寂。 “去委托人的公司取证,碰到有人聚众闹事。” 郑书昀说得轻描淡写,裴楠听罢却有些心惊,讷讷地问:“你手上的伤,是被他们打的?” “不算。”郑书昀道,“准确说是采取正当防卫措施后,在所难免的结果。” 裴楠想象不出当时的场面,亦想象不出郑书昀这样金贵的天之骄子,面对以多制少的暴行时怎样正当防卫。 冲洗泡沫的时候,裴楠再次看到了郑书昀颈侧那条伤疤,原本浅淡的痕迹被水雾蒸腾后,反倒愈发清晰。 想起那天提到这道疤的时候,郑书昀对他守口如瓶的样子,他心头不由得再度冒出几分好奇,指尖随即脱离掌控般探过去,却在触上那片皮肤之前,被一只缠了绷带的手精准捉住。 裴楠做贼般猛地一惊,下意识往后抽手,却忘了地上全是滑溜溜的泡沫,被反作用力带了个踉跄,一屁股跌坐了下去。 花洒脱手,砰地砸到墙角,出水口恰巧对准裴楠。 事发太突然,裴楠根本来不及起身,只能大叫出声,挥动双手挡水,却仍然被喷了满脸满身,以至于在花洒被郑书昀关掉之后的好几秒内,他依旧仰着头,大口喘气,直到郑书昀折回他面前站定。 郑书昀个子太高,几乎挡住了一大半光线,完美的面部线条在暗处更显深邃凌厉,而超脱外表之上的,是那与生俱来的冷然,何况是以此刻这样居高临下的姿态。 透过源源不断顺着睫毛滴落的水珠,裴楠摔蒙了一般,隔着朦胧的水雾望向那张犹如神佛般淡漠的脸,一瞬间竟有些心悸,四肢如同被抽了力气般泛起软意,全身仿佛只剩心脏还能活动。 然而下一秒,他看到郑书昀唇线动了动,接着微不可见地弯了须臾。 原本失常的心脏骤然凝滞,而后爆发出更盛大的律动,滚烫的热意也同时爬上脸颊。 裴楠如同惊弓之鸟般回过神来,立刻扶着墙壁站起身,用力甩了甩发梢的水,慌忙之间朝郑书昀怼了句:“你还笑,没事搞什么偷袭啊?” 语气故作没好气,试图掩饰方才以无比丢人的模样,全然败落下风的尴尬。 郑书昀闻言,指尖轻抵鼻根,敛住眼底的摇曳,眸光垂落,视线扫过裴楠还在不断淌水的绯红脸际,又顺着修长白皙的脖颈一路向下,最终停在胸口那片湿得几近透明的白t布料。 浴室很大,隔着一米远的距离,裴楠不甘示弱,在缭绕的水汽中望进郑书昀眼底,却如同触礁般蓦地撞上了一丝翻涌,那深邃的目光也不同于往日的清冷,仿佛夹杂着什么他读不懂的东西,又好似别有它意。 裴楠没来由心惊,竟莫名有种被看光的感觉。 然而,郑书昀却什么也没做,甚至没再向前挪动脚步,只略微颔首,半晌压沉嗓音道:“衣服都湿了,等下洗个澡再走吧。” * 十几分钟后,裴楠草草了事,从浴室出来,身上的衣服松松垮垮,极不合身,明显大了一号。 郑书昀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裴楠穿他的衣服从楼上下来,喉结缓缓滚动了几个来回。 捕捉到来自郑书昀的注视,裴楠顿时条件反射,觉得对方又要嘲笑他,便扬起眉梢先发制人道:“没想到你都半残废了,还能自己穿好衣服。” 郑书昀此刻穿着睡袍,衣带齐整地系在腰间,鼻梁上架着银丝眼镜,整个人一丝不苟,全然没有在浴室时的犹疑和被动。 “睡袍比较方便。” 郑书昀说着,起身朝裴楠走去,面对面时忽然单膝点地蹲下身,用受伤较轻的那只右手捏住裴楠的裤脚。 裴楠一下愣在原地,低头看向郑书昀艰难的动作,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替他卷裤脚。 他连忙弯下腰,却不料郑书昀恰好抬头,两股湿热的呼吸就这样几乎面贴面地擦了过去。 心跳刹那间跳到嗓子眼,裴楠用力埋下头,迅速将自己的两个裤脚挽起,在抬头前强行找回失去的语言功能:“我自己来就好。” 郑书昀直起身,“嗯”了一声,倒是一贯的波澜不惊:“裤脚太长,容易摔跤。” * 裴楠离开的时候,背影还带着点显而易见地惶然,像只受惊的兔子。 很可爱。 回味着裴楠的反应,郑书昀唇角流露几分笑,拿出手机给裴母发了条消息:「顾阿姨,我今天受了点伤,裴楠刚才为了照顾我,在我这里多留了一会儿,您不要担心,他现在准备回家了。」 顾南枝秒回:「伤哪了宝贝?赶紧拍张照片给阿姨看看。」 郑书昀找个几个合适的角度,拍下自己缠满绷带的双手,发给顾南枝,随即收起手机,进入书房打开电脑,照例查看工作邮箱。 回完几封电子邮件后,郑书昀踱步到夜色弥漫的露台点了支烟,猩红燃尽的瞬间,门铃响起。 他没看监控屏,直接打开门,门外站着裴楠。 裴楠依旧穿着那套大一号的衣裤,怀里还包着个鼓囊囊的旅行包,脸上挂着几分被扫地出门的郁闷。 郑书昀问:“有东西忘了拿?” 裴楠无甚起伏地念经般道:“说个不好的消息,我被我妈赶过来当护工了,你知道的,我不敢忤逆她,你可以自己去跟她解释你不需要贴身照顾,毕竟这都怪你,是你多嘴跟她说你受伤的事。” 郑书昀闻言,没说话。 裴楠叹了口气,一脸“我就知道你也没辙”的表情扬了扬下巴,问:“那你这包吃住吗?” 郑书昀依旧未语,却仗着臂长朝门外伸出右臂,忽地搂过裴楠的肩膀,捉猫般一把将人揽进屋内,侧身之际重重带上了门。 毫无防备撞进郑书昀怀里,裴楠下意识“操”了一声,堪堪站稳后退了两步,瞪向面前的男人:“郑书昀你急什么?” 相较裴楠的狼狈,此刻的郑书昀却只双手垂落,长身鹤立站在灯底,一脸风轻云淡道:“门开太久,招蚊子。” 第20章 “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看着眼前一本正经的男人,裴楠漂亮的面孔流露出几分狐疑,“还不到五月份,哪来的蚊子?” 郑书昀未语,仿佛抛出哑谜般,只留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算了,不和生活不能自理的伤患一般见识。 裴楠换好鞋,跟在郑书昀身后,穿过玄关的时候问:“你确定让我住下了吗?” 前方的郑书昀“嗯”了一声,没有丝毫犹豫。 裴楠觉得郑书昀回应太过爽快,有些不合常理,便进一步解释道:“我刚才可能没说明白,按照顾女士的意思是,直到你手伤好之前,我都不能回家,不过你要是不方便,我这段时间也可以去找杨——” 裴楠话说了半截便猛然顿住,未料想前面的男人会忽然停下转身,他猝不及防刹住脚步,差点再度和郑书昀撞个满怀。 “你想住多久都可以。”郑书昀声音微沉,垂眸看着他。 裴楠在那深潭般浓黑的目光下愣了片刻,无法借助郑书昀毫无破绽的表情分辨出他话中的意味,只得先纠正道:“什么叫我想住啊,明明我们是被迫同居的。” 郑书昀闻言略微扬眉,对他的话未置评判,指了下楼上道:“我这你都熟,自己随意就好。” 裴楠“哦”了一声,正要抱着旅行包往楼梯口走,忽然想到一个关键问题:“等等,我睡哪?” 郑书昀道:“主卧。” “那你呢?”裴楠下意识出声询问,问完才发觉这个对白有些熟悉,稍加回忆后想起就在两个月前,他也问过郑书昀类似的问题,而对方给他的回答是“我的床够大”。 那夜不合时宜的玩笑之言骤然浮现耳畔,撩起一阵突如其来的心跳。 然而这一次,郑书昀只是单手握着手机,边回复短信消息边淡淡道:“这里平时不来人,只有书房有多余的床,我还有工作要处理,等下直接睡书房。” “啊……这不太好吧?”裴楠盯着郑书昀手指艰难的动作,难得跟郑书昀客气。 “没什么不好。”郑书昀顿了顿,目光从手机屏幕落回裴楠脸上,“或者你希望我结束工作后回主卧和你同床共枕?” 第19节 后四个字如同石子投湖,再度扰乱裴楠刚平静没多久的胸口。然而郑书昀的神色却连半分波动都没有,不似上回那般开玩笑,而是绷着张淡然的脸,给他列出了唯二两个选择。 最终,裴楠还是独自进了郑书昀的卧室,放下行李后,他看了眼时间,发觉已经不早了,便翻出睡衣换上,拿着从家中带来的牙刷杯子进入浴室洗漱。 方才洗澡的时候太匆忙,他并未细看主卧配套浴室的陈设,直到走到洗漱台前,他才发现那漆黑光洁的台面上,竟还留着他两个多月前在这里用过的洗漱用品。 它们毫不突兀地和郑书昀的并排摆在一起,由于隔得太近,甚至乍一眼分不清主客,就好像这偌大空荡的房子一直住着两个人一样。 * 书房内,郑书昀将一份包含文档、图片和视频的文件打包发到了乔琳的邮箱,揉了揉隐隐发胀的太阳穴,起身踱步到书房另一头打开窗玻璃,让夜风透进来,不一会儿就接到了母亲的来电。 “依照规定,我无法做你的代理律师,但你按我发给你的流程亲自与他谈判,可以最大限度逼迫他放弃公司股份,净身出户。”郑书昀倚着窗边道,明明讲的是自己父母离婚的事情,语气却如同平素承接案件那般公事公办。 “多亏你了小昀。”电话那头的乔琳道,“接下来的事情由妈妈自己处理,不会再麻烦你。” “没关系。”郑书昀顿了顿,“你和他能早日划清界限,这也是我所希望的。” 乔琳并未再和郑书昀过多谈论这件事,而是换了个话题:“你外公前段时间给你打电话了?” “他要我去乔宅一趟,我拒绝了。”郑书昀说着,眼底在灯光的映照下散失了几分温度,反射出窗外冷寂的夜色。 乔琳沉默半晌,放缓声线道:“你做什么妈妈都支持,不过老爷子如今年事已高,你还是尽量不要太顶撞他。” “嗯,我会注意分寸。”郑书昀语气依旧未有起伏。 就这样,电话结束在了看似世间最寻常的家事中。 郑书昀坐到书房的床边,伸长手臂捞过前几天从卧室拿过来的一架手工飞机模型,指尖来回抚摸那堪称潦草的组装接口,眼底的凉意才逐渐散去,周身却罕见地被疲惫所包围。 枕着窗外徐徐而来的清冽夜风,不知何时堪堪入眠,郑书昀无端陷进久违的梦中。 华丽如庄园般的住宅前,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蹲在花坛边,不顾兜头淋下的倾盆大雨,似在摆弄着什么。 有保姆见状,连忙撑伞跑过来,盯着地上洒落的模型零件柔声哄道:“小昀,跟阿姨回屋去吧,这样会感冒的。” 然而,男孩恍若未闻,依旧认真组装手里的模块,却怎么也拼不回原样。 那模型明显是被摔散的,而别墅二楼窗边,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正眯着双狭长的眼,神色略微得意地看着楼下的一切…… 那对照记忆复刻出的梦境仿佛阳光照不进的阴湿角落,却又跗骨般如影随形地笼罩着梦外之人,叫人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 裴楠向来有点认床,但莫名对郑书昀的被窝连续两次放弃抵抗,嗅着那隐约的松木气息,比在自己床上睡得还香,就这样整夜无梦。 被干渴驱散睡意时,天光已然大亮,但窗外的世界看上去灰蒙蒙的,阴云密布,窗帘也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一切都昭示着坏天气将要降临人间。 屋里没有他的水杯,裴楠便起身下床,打算去客厅喝点水,路过书房的时候,发现房门没关严,被风吹开了大半。 借着漫入一室昏暗的微光,裴楠恰好看见郑书昀紧锁的眉间,额上似乎铺着细微的闪烁,裴楠原本还有些昏沉的大脑瞬间清醒过来,意识到那是汗水。 联想到郑书昀刚受了伤,他立刻抬脚走了进去,笔直来到床边,俯身问:“郑书昀,你怎么了?” 可还没来得及看清郑书昀的情况,裴楠只感到睡衣领口蓦地被一只手攥紧,整个人猝不及防往前一扑,重重趴在了郑书昀身上。 而以这样近乎平齐的视线看过去,他毫无阻碍地望进了郑书昀骤然睁开的双眼,紧接着被眼中那纯粹的警惕和森冷刺得心惊不已。 对方反应亦是有些滞后,眼中的寒冰在看到面前之人的瞬间便悉数融化,但手还捏着那柔软的布料。 以至于裴楠撑着床面挣扎着想要起身的时候,害怕贸然动作会弄伤郑书昀的手,只得手臂脱力,任由自己再次摔回对方胸口。 而这次,他慌乱中跪上床的一条腿似乎碰到了什么,腿弯随即起了一丝僵硬,而后辐射般定格了全身的动作,直到那东西的大小和形状都无比清晰地通过腿部皮肤传递到他的大脑,甚至幻化成不久前曾亲眼见过的具象。 短暂地僵持之下,裴楠听到头顶传来一道异常沙哑的声音:“你先起来。” 随着胸口力道的消失,裴楠立刻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重重喘出一口气。 他目光落向缓缓坐起来的郑书昀,又在对方视线扫过来的瞬间陡然错开,从郑书昀下腹鼓起的部位匆匆掠过,似乎在视网膜上留下了一层灼烧感。 对于男性而言,这样的生理现象简直犹如家常便饭,他少年时代和杨岐他们挤同个被窝的时候,甚至还会在清晨到来之际相互比大小,分出谁是爸爸谁是儿子,可怎么到了郑书昀这里,就莫名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 由于刚睡醒就经历了一场小幅度的混乱,裴楠暂时未能从短暂地触碰中察觉到郑书昀滚烫到不正常的体温,更无从思考郑书昀和杨岐他们究竟哪里不同。 但肯定是有哪里不同的。 他先匆匆抛下了这样的大致结论。 作者有话说: 他俩就是一个钓鱼一个解题的状态,但咱们小楠还是很会解题的!第一步就对了! 第21章 “这束绣球花很美。” 惊鸟般四散纷飞的思绪还未彻底回笼,一道闪电蓦然划破长空,霜刃般照亮眼前之人锋利冷硬的侧脸轮廓。 许是起身太急,男人睡乱的头发垂了几缕在额前,两条长腿向分别向外屈着,却使得腿间的布料绷得更紧,愈发勾勒出那惊人的尺寸。 他保持这样的姿势,从闪电过后的阴霾中抬眸看向裴楠,背靠窗外接踵而至的春雷和暴雨,一瞬间犹如密林中蛰伏的野兽,蓄势待发,不知哪一秒便会咬住猎物的喉咙。 在郑书昀意味难明的注视下,裴楠机械性地往旁边走了几步,膝盖磕在茶几边缘也不知呼痛,顶着扑面而来的狂风和冷雨用力关上了窗玻璃。 待他喘着气回头时,郑书昀已经扯过一旁的毛毯,搭在了小腹上。 郑书昀捏捏眉心,哑声道:“抱歉,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我猜也是。”裴楠说着,不经意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方才郑书昀睁眼时那一瞬的冷漠,让他现在回想还心有余悸。 但很快,这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就被轻易揭过,因为郑书昀发烧了,体温计显示:38.2度。 对于伤患来说简直雪上加霜。 裴楠急急忙忙找来退烧药,又倒了杯热水,塞到郑书昀手上,嘟囔道:“你赶紧好起来,要是让我妈知道我照顾你一晚反倒让你发烧,肯定得大义灭亲!” “不会的。”郑书昀端坐床边,声色淡然道,“我会告诉她,是前两天淋雨诱发了感冒,加之这段时间工作太忙,多重因素导致了发烧这个结果。” 裴楠愣住,讷讷问:“你说的,该不会是小吃街的那场雨吧。” 他清楚地记得郑书昀那晚吹了好久的江风,紧接着又撑伞接他上车,自己却在短短的几分钟内湿了大半个身体。 郑书昀“嗯”了一声,将胶囊放进嘴里,喝了口水,仰头咽下,装作没看见裴楠忽然变得古怪闪烁的神情。 揣着满胸口的纷乱心绪,突然进入“罪魁祸首”身份的裴楠清了清嗓子,强行淡定道:“那你今天就别上班了,在家好好休息。” 郑书昀下床,点了下头,往电脑桌那边走去。 裴楠跟随郑书昀的去向转身,见对方伸手要拿桌边的烟和打火机,立刻三两步走过去,眼疾手快地倾身拦截住:“烟也不准抽了!”裴楠略微严肃道,“看你表面清心寡欲,怎么跟个老烟枪似的。” “清心寡欲吗?”郑书昀似笑非笑转头,顺着极近的距离看向裴楠,“这说明你还不够了解我,不过我那天也说了,现在了解,为时不晚。” 郑书昀边说边继续拿起烟盒,连同裴楠的指尖一道握住。 裴楠仿佛被烫了一下,猛地将手缩了回去。 他还以为郑书昀是嫌他管的太多,并不想听他的劝告,谁知对方竟当着他的面,直接将那半包烟扔进了垃圾桶里。 把郑书昀安置在家中养病后,裴楠驱车去了画室,又冒雨约见一位甲方,虽然很忙,但心里总浮现出郑书昀略显虚弱的高大身影,还有那英俊却苍白的面容,以及失去血色的薄唇。 时间一晃到了中午,闲下来之后,他心里便全是郑书昀了,也不知道对方吃午饭了没有。 恰在这时,顾南枝发来消息,问他郑书昀的伤怎么样了,搞得他猝不及防一阵心虚。 想到郑书昀发烧有自己一大半的原因,裴楠最终还是将手头的工作托付给刘珩,决定提前回去,给的理由是:“家里有人生病了。” “那你赶紧去探病吧。”刘珩以为裴楠要去医院,从乱糟糟的设计稿中抬头望了眼窗外,随口道,“记得拎个果篮,要是今天不下雨,还能到花店买束花,讨个早日康复的好兆头。” 离开画室,裴楠驾车驶出商业园区,在一条老街的拐角处赫然看到一间开门的花店。 这么大的暴雨,难得还有花店正常营业,想起刘珩说的话,裴楠忽然觉得眼前的情形像是天意。 * 外面响起汽车引擎声的时候,郑书昀正坐在客厅沙发上,腿间搁着文件纸,目光却落于掌心的手机。 门打开的刹那,灌进一阵汹涌的冷风。 可无论是那束盛放的粉色花团,还是藏在花后那张巴掌大的脸,突然出现在这阴暗的雨天里,都令人怦然心动。 蹚过玄关,迎向郑书昀略带询问的目光,裴楠这才想起自己这一路只顾闷头穿梭风雨,未曾提前想好说辞,便随口胡诌道:“今天工作室挺闲的,天气也不好,所以提前下班了……你吃过饭了吗?” “一个小时前刚吃完。”郑书昀说着,在裴楠走到他对面的前一秒熄灭了手机屏幕。 而屏幕上最后的页面是沈心怡发的一条朋友圈:[爱岗敬业的老板突然翘班,扔下一堆业务和十几号员工不管,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裴楠在郑书昀面前站定,单手插兜,递出手里的花:“喏,送给你的,祝你快点好起来。” 见郑书昀接花的动作连同神色一道明显犹疑了一下,裴楠立刻条件反射般张口解释:“路上正好碰到花店倒闭,清仓甩卖。” 一言不合连撒两个谎,裴楠的心脏有点过载,但郑书昀似是信了他的话般点点头,握着花束轻轻摆弄了两下,道:“难怪绣球花品种那么多,你却选了粉色的。” 裴楠眨了眨眼,脑中缓缓咀嚼郑书昀这番话,忽然福至心灵般掏出手机当场搜索“粉色绣球花的话语”,跳出来的结果是:期待爱情。 裴楠忍不住“操”了一声。 这花是他看着顺眼随手拿的,还特意跳过了最惹眼的玫瑰,没想到运气这么感人! 他回过头,只见郑书昀捧着花离开了客厅,走向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便跟上前去问:“你要做什么?” 郑书昀道:“找个瓶子,把花插起来。” 看着郑书昀费劲摁密码的手,裴楠道:“你别动,我来找。” 裴楠还以为这是个杂物间,没想到却踏入了收藏室,连接墙体的透明展柜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展品,大多和汽车有关,譬如模型和奖杯,还有部分物件看起来像拍卖会才有的珍品,散发着多看一眼视网膜就会长出黄金的昂贵。 裴楠拿着郑书昀指定的瓶子,狐疑道:“你确定要拿它插花?” 他曾经为了出一本古物画册,专门研究过两年多的古董,虽然他从未听闻郑书昀有收集古玩的爱好,但如果他此时没走眼,他手上的瓶子应该是展柜里价值最高的瓷器。 郑书昀淡淡道:“这束绣球花很美,用青花瓷做陪衬刚刚好。” 作者有话说: 这章短暂过渡一下,下章入v啦。 大家比较期待的文案剧情应该也不远了。谁不想看单纯小楠被腹黑郑律摁在床上吃了又吃呢!!椰某人也想看!!嘿嘿…… 这里放个调休通知:这周二更新日和周三休息日对调,下章(第22章)更新挪到周三放出来。 第22章 “不要乱蹭。”(三更合一) 第20节 裴楠看看郑书昀怀里的花,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瓶,半天才将对方话中的主次捋清楚,究竟谁做谁的陪衬,心中不免更为诧异,却又无从分辨郑书昀的意图。 面对郑书昀这种故作高深的惯犯,他本可以像以往那样不做它想,任对方开心就好,可在这短短两个月里,他已经在郑书昀身上留下了太多未解的疑问,而郑书昀也曾不止一次向他发出暗示,邀请他了解自己。 于是走出收藏室的时候,裴楠紧跟在郑书昀身后,进一步追问:“用这么昂贵的古董插两百块的花,你不觉得浪费?” 郑书昀侧头,视线从盛放的粉色花团划过,落到身边人云蒸霞蔚般的脸上,“花在经人手的那一刻,就被赋予了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价值。” 这句好似随口而言的话稍显拗口,但又并非词不达意。裴楠稍作思索,垂首盯着瓶子的视线出现短暂失焦,回到客厅时忽然抬头,瞪圆眼睛问:“你不会想说,因为这花是我送的,所以你很珍惜吧?” 郑书昀收回看裴楠的目光,四下寻了处适合放花的空飘窗,唇角微动:“还不算太笨。” 若是以往被郑书昀用这种明确带有贬义色彩的词汇揶揄,裴楠必然会竖起全身倒刺,与对方针锋相对,但此时此刻,他心头却平白无端起了一丝不算恼人的痒意。 “只是一束花而已。”裴楠声音有些瓮声瓮气,垂头耸肩,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却在说话时轻微抬起眼皮,用余光看向郑书昀。 只听郑书昀“嗯”了一声,又用比平时略缓的语调道:“但我们不是朋友吗?” 好似一只被无限放飞高天、徜徉在和暖的风中的风筝,晕晕乎乎仿佛要断线之际,突然被地面的人收线扯落,裴楠胸膛不知何时高悬的心脏,在郑书昀话音落地的瞬间跌回原处,回归了最初的安分。 他再度低头,看向手中的青花瓷瓶,意识到郑书昀此举,似乎只能说明他是个精通人情往来的合格的朋友,仅此而已。 坐在飘窗边插花的时候,裴楠动作极慢,生怕把瓶子摔了。 郑书昀就倚在他身后两米外的墙边,抱臂看他。 从专注认真的侧脸,越过别在耳后的柔软发丝,到发间露出的一小截白皙脖颈、顺承而下单薄笔挺的脊背,再到没有一丝赘余的细腰,以及因为前倾的动作而微微翘起的饱满臀部……所有属于这个男人的一切,于郑书昀而言,都要比他手里的花生动万分。 裴楠专心致志地做着全新尝试,并未察觉到落在他身上游走无数遍的视线。 他虽从没插过花,但胜在有艺术细胞,将主花和配花拆分后再错落有致地重组起来,竟相较原先的更为好看。 抽出最后一支花,裴楠正思索着找地方插入,忽然感觉背后覆上一层灼热的温度,紧接着,鼻间盈满熟悉的木质气息。 心神毫无防备受到干扰,裴楠手腕一抖。 花从指间跌落的瞬间,被一只越过他肩头、擦着他颊边而至的手牢牢捏住。 紧接着,他耳畔响起略带病态哑意的声音:“花要掉出来了。” 短短一句话,听似是在解释什么,但这朵花是被郑书昀吓掉的,因而构不成对方忽然凑近的缘由。 裴楠“哦”了一声,从郑书昀手里接过花,却恍然忘了方才构思好的插花位置。 窗外嘈杂的雨声不知何时被驱散而空,鼓动耳膜的只剩下因为发烧而粗重沉缓的呼吸声。 身后的男人将花捞起后,并未退后,仍保持着弯腰的姿势,默不作声地看裴楠插花。 事实上,他在倾身的那一刻,便敏锐地察觉到了裴楠乱掉的呼吸。然而,想要佐证一个不可思议的推论,这短短数秒的样本远远不够,还需要收集更多更久。 这样一坐一弯腰的状态,两具身体分明没有办法贴在一起,却仿佛隔着空气,一点点交融了体温。 裴楠拿着那枝落单的花,手悬在瓶口摇摆不定,注意力却控制不住地悉数往身后跑去。 渐渐的,他感到脊背淌下汗来,心猿意马间,终于忍不住提醒:“郑书昀,你好热。” 他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微微侧头,正巧让郑书昀瞥见了他脸上一抹浅淡的绯红,就好像真的被烫到了一样。 对这异色进行粗浅判断后,郑书昀进退未定的眼底终于浮现出一丝惊讶。 * 郑书昀虽然没去律所,但依旧离不开工作,无愧于“工作狂”的美誉,整个下午都坐在沙发上处理积压的事务。 上午在画室的时候,裴楠觉得郑书昀孤家寡人,又伤病加身,肯定诸事不利,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然而等他匆匆忙忙赶回来,却发现好像并没他什么事儿。 窗外暴雨不歇,裴楠戴着耳机,在郑书昀旁边百无聊赖刷了会儿短视频,正打算去楼上取平板画画,忽然看到郑书昀另一侧的沙发角落放着本影集,封面很眼熟。 他走过去,拿起来一看,里面竟是他小时候的照片。而就在几天前,郑书昀还和他妈一块儿坐在他家沙发上看过这本影集。 他疑惑地问:“这玩意儿怎么在你这?”腰子— 郑书昀从工作中抽身,扫了眼道:“你妈送我的。” 裴楠愣了半晌才道:“她送你就要啊,你是垃圾回收站吗?” 郑书昀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哪有这样说自己的?” 裴楠一顿,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口不择言了,但他的本意是想问郑书昀,他的童年照于郑书昀而言除了是几张废纸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意义。 重新在郑书昀身边坐下,裴楠翻开手里的相册,一下便来到1/3处的某一页,那里夹着他五岁时穿着鹅黄卫衣对镜头比耶的照片。据顾女士所言,这是二十年前的春游纪念。 正要翻页的时候,裴楠忽然看到靠近书脊处的页角似乎有些轻微凹陷,就好像有人经常翻看这页一样。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下,手感证明了他的判断。 裴楠眯了眯眼,想到什么,大咧咧地对郑书昀摊开手道:“既然如此,为了公平起见,把你小时候的照片也交出来让我过目吧。” 他和郑书昀是十岁左右认识的,彼时的郑书昀已然成功长成了一朵高岭之花,冷若冰霜,人见人畏,此后的十几年里一直未曾变过,所以他非常好奇郑书昀的幼崽时期。 毕竟人不能,至少不该与生俱来是个冰块,从小到大没有一点可爱之处。 裴楠唇边露出狡黠的笑,却见郑书昀摇了下头,淡然道:“我没什么照片。” 他第一反应是郑书昀骗人,但回想起郑书昀空荡荡的房间,又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于是不解道:“不拍照,怎么留下特殊纪念?” 郑书昀道:“我生活中值得纪念的事情并不多。” “哪怕不多,也总会有吧。”裴楠反驳完顿了顿,指着春游照上的日期,故作不经意地举例,“比如你那个小竹马,你说恰好是这天认识的,还说是第一个朋友,那么要好的关系,怎么都不跟人家合个影?” 听裴楠提起此事,郑书昀表情顿了顿,咳嗽两声,仍不露声色道:“我不像你记性那么差。重要的人和事,我通常放在心里,无需照片提醒也能想起来。” 裴楠并未察觉到郑书昀神色细枝末节的变化,伸出一根手指揉揉鼻子,心说郑书昀还真是本性难移,都病弱成这样了也不忘见缝插针地拉踩他一下。 他哼哼出声,挑高一边眉毛道:“那我考考你,你还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吗?说个地点就行。” 郑书昀未语,略微转头,优先将目光落在了翻开的相册上。 透过薄薄的纸张,仿佛看到二十年前。那个不请自来唱歌逗他开心的人,帮他拼好摔坏的模型的人,为他弄伤了手腕的人,还有诚心诚意要和他做朋友的人,皆是眼前这个记忆比金鱼还短暂的鹅黄色小朋友。 所以,在裴楠问出这个问题的第一瞬间,他心脏便无法克制地微动了一下,但再看裴楠咧着红润的唇瓣,一副笑得缺心眼的模样,他就明白了对方不可能突然恢复记忆。 短暂的沉默就此蔓延,不知为何,裴楠胸口泛起一丝紧张,开始怀疑郑书昀会否答不上来,当郑书昀双唇微动的时候,他心跳甚至略微凝滞了须臾。 紧接着,他听见郑书昀缓缓出声,却是一个简短的反问:“你记得?” “我当然记得啊,那天我爸妈领我来你家做客,你在偏厅写书法,对我视而不见,后来我不小心把墨弄到你的宣纸上,你还生了一下午气。”裴楠指指偏厅方向,用手比划,“当初那里摆了几盆翠竹,还有块儿绣了金线的大屏风,好像是有凤来仪图。” 他事无巨细地说完,似是在向郑书昀炫耀自己的记忆力,可对方却轻微蹙起眉心。 “你记错了。”郑书昀说。 “扯呢,就凭你那天不可一世的嚣张态度,换谁都不可能记错吧,还说我记性不好,你连十一岁的事都能忘。”裴楠语气十分笃定,甚至有点溢于言表的急迫。 郑书昀没再和他争论这个,拿起一叠纸质文件,继续工作。 一晃快到晚餐时间,裴楠本想亲自开火给郑书昀露一手,但看到那间崭新到发光的厨房后,感叹了一句“不愧是郑律家的厨房,一点烟火气都没有”,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叫了外卖。 等外卖期间,裴楠把昨天和今天的脏衣服一并清出来,团成一团抱在怀里,路过书房时顺嘴问郑书昀:“你有衣服要洗吗?你的手应该不太方便。” 郑书昀“嗯”了一声,挑了几件无须干洗的衣服,放在裴楠那团衣服上,隆起的布料瞬间挡住了裴楠小半张脸。 “谢谢。”郑书昀说。 “不用,反正顺路。” 裴楠嘴唇贴着郑书昀的衣服闷声道,说完便转身离去,脑后束起的小揪揪随着走路的动作一晃一晃,左边裤脚卷起,右边裤脚松落,趿着啪嗒作响的拖鞋,俨然一副居家状态。 明明只是一人之力,却让整个冷清的别墅都热闹了许多。 等裴楠的背影连带那不小的动静一起消失在楼梯之后,郑书昀才收回视线,在心口难得涌起的暖意中,低头看了眼自己缠满绷带的双手,忽然觉得这手伤虽然碍事,但再好慢些也无妨。 烘衣服的时候,裴楠烟瘾犯了,又怕烟味儿勾起郑书昀的瘾,只得从口袋里摸出根从画室带回来的零嘴棒棒糖,塞进嘴里充数。 抱着干衣上楼,裴楠再度路过书房,依稀从虚掩的门缝里听到郑书昀在和人视频电话,便没有打搅他,直接将他的衣服拿去了自己目前住的主卧。 刚进衣帽间,裴楠就接到了杨岐打来的电话。 对方笑吟吟问:“老裴,几天过去,消气进度如何了,要不要来我这喝一杯?” 裴楠呵呵道:“唐某人呢?” 杨岐道:“正谋划着怎么灌你酒。” 裴楠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若只是普通的酒肉朋友,兴许他们的往来就彻底断在那晚了,但他和唐予川到底还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谁有点什么小毛病,双方都清楚得很,这么多年也一直能互相包容,何况那天发生的事,说到底也并非和他全无干系,毕竟这么多年以来,他才是那个最看不惯郑书昀的人,如若不然,唐予川也不会在见到他之后,态度变得更为嚣张。 裴楠叼着棒棒糖,含糊道:“先欠着,改日再去你那儿,这两天要照顾病患。” 杨岐调笑的语气立刻收紧几分:“你家有人生病了?” 裴楠道:“不是亲人。” 杨岐沉默半晌,狐疑道:“你该不会偷偷谈恋爱了吧?” 裴楠嗦着棒棒糖,懒洋洋道:“我要是有女朋友了,第一个介绍给你认识。” 聊了几句挂断电话,裴楠四下打量这个偌大的衣帽间,也不知道衣服该放在哪里,便随手拉开一个柜子,入眼的全是内裤。 正当他要关上柜门的前一秒,忽然毫无防备地,在众多黑色中看到一抹熟悉的紫色。 裴楠:? 草,不是吧? 他瞳孔发起不小的地震,错愕地将那条卷好的紫色内裤从四方隔间中拿出来,翻开裤腰的尺码一看,果真是他两个月前落在郑书昀家里的那条。 他愣愣地盯着这条干净的内裤,鬼使神差放到鼻尖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洗衣液清香扑鼻而来。 裴楠思绪有一瞬的停摆,而后飞速运转起来—— 他刚才看过了,郑书昀家没有内裤清洗机,而以郑书昀洁癖的性子,势必不会将内衣和其他衣物放进同一个洗衣机,何况还是他一个外人的内裤。 短暂的头脑风暴后,裴楠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手洗。 不仅洗了,还叠好放进了衣柜。 郑书昀哪怕是近视眼,在这期间也有无数个机会发现这不是自己的内裤。而以郑书昀的个性,当垃圾丢掉才是正常。 若说郑书昀原本是想找个机会还给他,但由于工作太忙忘了,便一直搁在衣柜,倒也并非不能勉强理解,可裴楠胸口还是泛起了挥之不去的异样。 那刚被收紧的风筝线,似乎也有了再度放飞的趋势。 毕竟他向来不擅长揣测郑书昀,亦无法设想,郑书昀一个边界感如此强的人,站在水池边帮他搓内裤会是怎样的场景。 他只要略微一做勾勒,心就开始怦怦律动,好像要跳出来一样。 放好郑书昀的衣服,他思忖半晌该如何处理这条内裤,是直接拿走,还是跟郑书昀说一声。考虑未果,他被外卖员的电话打断思绪,便先将内裤卷好了放回去,匆匆下了楼。 第21节 拿到晚餐后,裴楠又撕了根棒棒糖含着,走到书房门口,他顺着虚掩的门缝推开门,打算喊郑书昀吃饭,却发现对方还在和人打视频电话。 郑书昀没戴耳机,但由于距离较远,裴楠听不清电脑另一端的人说什么,只知道是个年轻男人,他还隐约听见对方叫郑书昀“chris”。 而郑书昀不知听到对方说了什么,目光忽然变得柔和,眼底似是含着浮动的笑意,丝毫不见平日里严肃淡漠的模样。 裴楠未语,只微微眯眼,透过细密的睫毛盯着郑书昀被护眼灯模糊掉冷锐的脸,若有所思般用两根手指轻轻扭动糖棍。 约摸半分钟后,郑书昀挂断视频,起身朝他这边走来。 他回过神,问郑书昀:“谁啊,打了这么久的视频?” 郑书昀道:“一个老熟人。” 裴楠问:“我认识吗?” 郑书昀道:“你没见过,是我在国外呆的那几年认识的。” 裴楠曾听他妈说过,郑书昀六岁到十岁期间都是在北美生活的。 因此,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将这位“老熟人”和郑书昀那个意义非凡的竹马对上了号。 原本连个照片都没有的虚无缥缈的存在,突然化作了具象的人,裴楠有一瞬难以消化。 他忽然意识到,郑书昀不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或许并非因为对方记性不如他,很可能只是他们的初遇于郑书昀而言不够重要,也就不值得放在心上。 这么一想,裴楠心里忽然有点没着没落的,仿佛失衡一般,下一秒,他听见郑书昀继续说:“他打电话来告诉我,他马上要回国了。” 最后一点艰难维持的平衡感终于被对方轻而易举打破,裴楠也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只是点点头,故作寻常地“哦”了一声。 郑书昀视线在裴楠脸上缓缓逡巡,问:“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来告诉你一声外卖到了。”裴楠表面神色无异,转而又道,“还有,我现在打算出门。” 郑书昀顿了顿:“不是要和我一起吃晚餐吗?” 裴楠道:“嗯,突然有约了。” 裴楠出门很快,没注意到所剩无几的手机电量,嘴里的棒棒糖也未化完。 略带凉意的空气扑面而来,本该提神醒脑,却使得情绪愈发趋于烦躁郁闷,如同产生了戒断反应。 他将这样的不适归咎于收效甚微的棒棒糖,于是将那硬质糖果一口嚼碎,吞入腹中,换上一根货真价实的香烟。随着第一口烟雾散出,那种低沉的感觉才略微得到舒缓。 瓢泼般冲刷人间的骤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傍晚的天际如同被洗过一般变得清澈透亮,空气中四处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仿佛天边的乌云悉数坠成了淤泥。 而他胸口的那片乌云,好像又飘了回来。 他夹着烟,拿出手机给杨岐去了个电话,让对方准备好酒,他马上就到。 * 裴楠进入酒吧的时候,唐予川穿着身骚包的潮牌已经坐在吧台前,杨岐亲自调酒。 两人在杨岐的见证下碰了碰杯,算是握手言和,谁也没再提那天在饭店包厢的事情。 背靠嘈杂的音浪,屁股还没坐热,裴楠又遇到个熟人。 乔唯看到裴楠的时候,脸上浮现出偶遇的惊喜,而后顺理成章地坐到了裴楠身边,还蹭了几杯酒吧老板的免费特调。 正巧裴楠今天下午翘了半天工作,便和乔唯聊起画室。乔唯说他有些需要做设计的甲方资源,可以牵线搭桥。 恰在此时,附近的一个身材矮胖的谢顶男突然夹着手机开始大声打电话,大致在讲他偷看合租室友的手机,发现对方是个污染空气的死gay,还说觉得对方对他有企图。 那破锣般的声音太聒噪,吵得裴楠本就不甚明朗的心情愈发阴沉几分,待人走后,裴楠骂了句:“傻逼吧,同性恋只是喜欢同性,又不是人畜不分。” 杨岐闻言,推过来一杯色泽漂亮的鸡尾酒,似笑非笑道:“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替同性恋群体仗义执言?” 裴楠心神微滞,依稀觉得杨岐话里有话,便敷衍道:“以前那是没碰上这种弱智。” 舞池前方换了节奏更动感的dj,乔唯对裴楠提议道:“看小裴老板心情不好,要不要去发泄一下?” 正巧喝酒喝腻了,裴楠侧头看了眼不远处律动的人群,便扭动肩背起身,招呼正在撩妹的唐予川道:“一起吧。” 三人并肩走了几步,乔唯忽然凑近裴楠耳边,避开唐予川问:“老板喜欢同性吗?” 许是酒精作怪,裴楠思绪空白了几秒,才道:“我喜欢妹子。” 乔唯狭长的眼眸微眯,藏住那几分含趣的目光,唇边却露出略显遗憾的笑:“这样啊,看来不止一个人没机会了。” “嗯?”裴楠侧过脸,微微扬起眉,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机会?” 乔唯笑着摇摇头。 进入舞池的时候,裴楠和一个男人擦肩而过,毫无知觉地被对方多瞧了好几眼。 * 二十公里外,郑书昀在家中接到好友项旭的电话。 他最近代理的案子和土木工程有关,正巧项旭是这方面的专家,能给予他专业上的帮助。 正事聊完后,项旭换了个贼兮兮的口吻问郑书昀:“对了,你猜我刚才在酒吧看见谁了?” 郑书昀事务繁忙,没空与他逗趣,捏了捏眉心道:“说重点。” 项旭道:“行行行,我发照片给你,但不知道认错人没有,毕竟那天就见过一面……你这位意中人的行情似乎挺好的啊。” 郑书昀打开微信,同时弹出的照片中,裴楠正和乔唯讲话,不知是因为酒吧环境嘈杂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两人凑得极近,乔唯一条胳膊还搭在裴楠肩头。 落在电脑屏幕上的眼神逐渐冷了起来,郑书昀握于鼠标的指尖轻微绷紧,而后关掉了和项旭的对话框。 许是意识到郑书昀突然间的沉默,项旭语气略带试探道:“兄弟,我不会是撞破了什么不该撞破的事情吧?” 郑书昀没回答他的话,只给出简短的两个字:“挂了。” 随即切断通话,他拨通了裴楠的手机,对面的拨号音一声比一声漫长,许久都无人接听,直到系统自动挂断。 * 夜间时分,由于外来车辆开进别墅区的登记流程过于繁琐,裴楠让出租车停在了最后一道安保前,下车步行。 临近十二点,夜色下渺无人迹,进入住宅区后,有一段路的路灯不巧在今天的雷暴中坏了,四周安静得有些渗人,偶尔有微风吹过,带动两旁灌木的沙沙作响。 走了几步后,他听见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好像是某种劣质胶鞋摩擦地面,和他步伐频率相当,如同跟踪,可等他猛然回头的时候,却又什么也没有。 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下,饶是平素胆子比天大的裴楠也有些发怵。 裴楠双手插兜,不由奔着道路前方微末的光亮加快步速。 踏出这条路的瞬间,他看到不远处,郑书昀的住处,那扇沉重的黑色院门被人从里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瞥见他之后,又站定,在冷白灯光的映照下如神似佛。 仿佛吃了颗速效定心丸,裴楠绷紧的心弦骤然松懈,紊乱的脚步也在同一时间缓了下来,再走近些,眼前逐渐浮现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那面孔仍旧帅得万里挑一,只是眸色清冷,唇线紧抿,下颌微抬,再配上因病失去血色的苍白肤色,可谓是冰冻三尺。 看着眼前衣衫略显单薄,好似匆匆出门的郑书昀,裴楠疑惑问:“你有什么急事吗?” “怎么不接电话?”郑书昀无视了裴楠的问题,垂头看向走到自己面前的人,语调低沉,却又不同往日的毫无波澜,似是藏着几分不虞。 裴楠“啊”了一声,解释:“设置成静音没听见,后来没电关机了。” 说罢掏出断气的手机在郑书昀面前晃了晃。 郑书昀喉结微动,辨不出情绪,转身抬起受伤的手,欲打开院落大门,被裴楠挡住,帮忙摁了密码锁。 裴楠靠近的瞬间,郑书昀从对方原本干净清爽的颈间闻到某种甜腻的男士香水味,他眉心拧起,压下心头骤然的翻涌,往旁边退开两步,由于动作不够隐秘,被裴楠收入眼底。 回味郑书昀方才近乎刻意的疏远,裴楠有些不确定。 走近住宅门前的一瞬间,他盯着两人之间接近一米远的空隙,不动声色地靠近郑书昀几分,很快又被对方拉开了距离。 得到了确切的答案,裴楠原本在酒吧发泄后趋于平静的心再度躁动起来,他略有不满地问:“郑书昀,你离我这么远干嘛?” 郑书昀看也不看他,只低头操作指纹锁,简言道:“你身上有难闻的味道。” 裴楠下意识抬起大臂,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又转头看向身旁男人岿然不动的眉眼,几乎捕捉不到任何表情波动,就好像对方只是随口说了句话,不掺杂别的情绪。 类似的话,郑书昀其实在两个月前就说过。 想起自己十几年来被郑书昀轻视的桩桩件件,胸口的躁动愈发扩大,进入玄关的时候,裴楠终于没忍住,抛出了那个历史遗留问题:“你怎么总是嫌弃我啊?打从第一回 见面那天起,你好像就特别看不上我。” 迎着客厅天花板倒悬而下的璀璨吊灯,郑书昀的眸光在裴楠话音落下时骤然敛紧,凸起的眉骨在他眼睛上打下昏暗的阴影,恰到好处地盖住那略微异动的神色。 而这样掩饰而来的深沉看在裴楠眼中,却是默认。 以往这种时候,他会燃起强烈自尊,主动和郑书昀保持距离,井水不犯河水,可他今日心情欠佳,又因为对方莫名其妙的疏远,心头骤然火起,此时此刻偏不想遂了郑书昀的意。 于是他两步走到郑书昀身前,故意贴紧他道:“问你话呢郑书昀,为什么不回答我?” 郑书昀又往旁边挪了半步,裴楠不依不饶地继续凑近,但由于没注意脚边圆毯掀起的一角,鞋尖毫无防备地绊上去,身体在一瞬地挣扎间失了平衡,整个人朝前扑去,又被两条强有力的胳膊护住腰背,绕开茶几桌角,和身后那人一并向后倒在了沙发上。 松软的沙发采用记忆材料,能根据体型变换形态。两个成年男人的体重叠加上去,使得坐垫和靠背之间形成了一个仿佛要将两人困住地锐角凹陷。 裴楠今夜喝的酒度数不高,虽不至于醉,但酒气冲上头的时候,还是有点发晕,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正坐在对方小腹上,臀部压着什么。 清晨无意撞见的景象,再度浮现在脑之中。 裴楠如同被火烧了屁股,想要起身,却由于后仰的姿势一时找不到着力点,反复几次失败后,便选了一个最笨的方式——手撑着坐垫向后挪动。 但这就意味着裴楠整条腿都要从郑书昀身上经过。 郑书昀穿的是棉制休闲裤,裴楠大腿擦过轻薄的布料时,毫无阻碍地感觉那皮肤的温度变得更加清晰。 整个摔倒和尝试起身的过程加起来不过短短几秒,裴楠很快意识到尴尬所在,正要挪开腿,却感觉身下的男人骤然一动,下一秒,便被对方翻身压在了身下。 那力道之大,丝毫不像是来源于一个发烧且受伤的病人。 被笼罩在铺天盖地的阴影之下,裴楠脑袋阵阵发蒙,视线还未来得及越过对方线条冷硬的下颌,头顶便响起低沉且不耐的警告:“不要乱蹭,会出事。” 第23章 “非奸即盗。” 置身于似要被大浪吞没的心惊肉跳中,裴楠又被这简明扼要的七个字镇住,甚至连下意识地挣扎都没有,只是怔怔地望向郑书昀镜片后似有浪潮暗涌的双眼,试图分析对方所言。 然而,方才清晰撞入耳膜的分明都是中文,从郑书昀嘴里说出来,却仿佛天外来音。 郑书昀并未在他身上呆太久,压制住他的动作之后,便直起上半身,坐到了一边。 裴楠也连忙坐起,目光顺势瞥向郑书昀胯下,没有发现任何苏醒的迹象。 事实上,正常男人不会被蹭两下就起反应,他也只是感到震惊,像郑书昀这么严肃正经的人,居然会开这种大尺度玩笑。 但在郑书昀回归无事发生的态度后,他也不知该如何追究那番夸张之语,只得学着对方的样子放松神色,装作不以为意。 第22节 正当裴楠掩饰住尴尬,有些心绪不宁地站起身时,他听见郑书昀说:“没有。” 他回过头,不明所以地望向端坐在沙发上的郑书昀,又听对方缓缓开口:“没有看不上你。” 裴楠原本还有些局促,此时毫无防备地被郑书昀出言击中,心口缓慢流淌的思绪瞬间畅通起来,叉着腰果断反驳道:“骗谁呢,你当时别说搭理我了,就连个眼神都不愿意给我,这不是看不上是什么?能不能敢作敢当一点?” 随着裴楠的话音簌簌落下,郑书昀眉心微蹙,薄唇却稍稍抿了起来。 十五年前再见裴楠,那日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是突然的,他没料想过自己的人生竟会出现如此美好的巧合——母亲说的邻居小孩,就是他在国外想了近五年的人。 听到裴楠喊他“书昀哥哥”的时候,他以为对方也记起他了,直到对上裴楠好奇打量的神色后,他才明白那只是一个在家长引导下的普通招呼。 从紧张到期待,最后化作失望,短短几分钟内杂糅而成的情绪,在此后的岁月里每每被回想起来,都分外清晰。 郑书昀喉结滚动了几下,淡淡道:“这是我针对你刚才提问的回答,信不信由你。” 裴楠正要说什么,肚子突然叫了一下。 他今晚出去喝酒时只吃了点酒吧的小吃垫肚子,几个小时过去,摄入的那点能量早就消失殆尽。 十分钟后,裴楠当着郑书昀的面,以迅雷之势啃完了一袋对方递给他的面包。 “见笑。”裴楠用力吞下最后一口,望着不远处帮他倒水的郑书昀,“不过我可能真的有点饿晕了,回来的时候还幻觉有人跟踪我。” 郑书昀闻言,握杯的动作一顿,转头道:“告诉我具体的时间和地点。” 神色忽然说不出的紧绷。 * 第二天,郑书昀烧退了,也不再咳嗽,两人如最初约定好的那样一同早起上班。 许是为了保暖,郑书昀在西装外套内搭了件面料硬挺的马甲,腕间戴着璀璨的名表,步伐干净利落,举手投足像个英伦贵族,丝毫没有昨日的病态沉郁。 去车库的路上,裴楠落在后面半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郑书昀,以视线为笔,勾勒出那挺拔的身姿,接收到对方回望过来的目光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单手插兜,挑起眉梢走到副驾旁,亲手拉开车门,对面前的男人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郑先生,请上车。” 到达商业园区后,裴楠先将车开至律所门口,然后继续驾车去往几百米处的画室,下了班再去接郑书昀。 接下来的好几日皆是如此。 这天早上,在综合楼的停车场,裴楠刚下车就遇到了乔唯。 乔唯盯着裴楠身边的迈巴赫好久,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小裴老板这几天怎么都是自己开车过来的,你那个司机呢?” 裴楠澄清道:“那个人不是我司机。” 乔唯似乎是无法理解,又问:“不是司机是什么?” “是我的……嗯,朋友。”第一次正式说出这两个字,裴楠还有点不大适应,转而又道,“上次你们还一起喝过酒,你还记得吧,他是个律师。” “是吗?”乔唯同裴楠并肩往车库出口走去,闲聊般侧头看向他,“如果对方只是把你当做朋友的话,不至于每天风雨无阻定时定点接送你吧,律师不是通常都很忙吗?”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电梯门口。 四周都是赶来上班的人,喧闹嘈杂,裴楠被吵得心不在焉,一时没弄明白乔唯话里的意味。 他站在一堆上班族中间抬手摁了下电梯开关,问:“不是朋友是什么?” 乔唯笑着摇摇头:“我只是莫名想起一句老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乔唯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科普般的正常语气,但眼神却微微眯紧,声线也骤然放轻,好似别有它意。 但比起乔唯的态度,裴楠更在意的,是这句话本身。 * 下午时分,一场庭审结束,法官宣布退庭后,郑书昀整理好资料,陪同当事人完签字,便离开法庭,穿过走廊时,一个形若枯槁的女人坐在公共椅上啜泣,用哀怨的眼神看向他。 女人身边站着个民工打扮却面相精明的男人,待郑书昀路过的瞬间,忽然表情极度不善地朝他走了过来。 跟在郑书昀身旁的助理小何立刻拦住气势汹汹的男人,劝道:“刘先生,如果您不服接下来的判决,可以在规定期限内提起上诉,但我建议您和您的家人目前还是把伤患的治疗放在第一位,接受平海建筑的捐助……” 郑书昀并未因为突发状况逗留,率先离开法院,径直走到停车场,坐进车里,抬手扯松领带,对着窗边点了根烟。 他夹着烟,和人讲了几分钟工作电话,挂断后,下意识点开了裴楠的微信聊天框,拇指却悬在键盘上,久久没有按下去。 刚才还在法庭上出言利落一针见血的大律师,此刻却突然词穷。 然而下一秒,屏幕左侧却突然跳出一段话:「我这会儿还在谈合作,甲方聊嗨了,估计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你今天可以浅浅加个班,等我晚点来接你。」 郑书昀顿了顿,回复了一个“好”后,又将这段话反复看了三遍。 大概因为是裴楠的缘故,对方发过来的黑色方块字都透露着令人心怡的可爱。 郑书昀绷了几个小时的表情终于出现了松动,唇角露出浅淡的笑意。 而小何终于摆脱原告纠缠,坐进车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郑书昀脸色明明有些疲惫,眼中却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柔和,再联想到律所那些关于郑律有女朋友的八卦,小何心有戚戚焉—— 再高不可攀的男人,一旦陷入爱情,也和他们这些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 裴楠结束和甲方的交谈后,驱车赶往郑书昀的律所,路上给郑书昀去了个电话,见无人接听,心说对方八成是沉迷工作,便到了地方后下车亲自去接人。 然而刚一踏进律所,他就看到门口的中央区域聚了好几个人,一个穿着胶鞋和工装的中年男人站在中间大吼大叫,说律师为了赚建筑公司的黑心钱,暗箱操作,让受工伤的工人背负全责,简直和杀人犯无异,而被他指着骂的那个黑心律师,正是郑书昀。 郑书昀仍是无波无澜的表情,冷淡地扫了对方一眼,道:“今天在法院,我的助理应该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不要延误治疗。” “清楚个屁!”男人额角青筋忽然暴起,抡起拳头就要挥向郑书昀,被郑书昀伸手截住,往后踉跄了几步,又泼皮无赖般大喊“律师打人”。 裴楠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正要走过去的时候,忽然余光瞥见焦点之外,站着个哭泣的女人。 在所有人都未曾反应过来的当下,她突然从包里拿出一个矿泉水瓶,拧开后便朝着郑书昀泼了过去。 裴楠大喊一声“小心”,而后肢体快过大脑,猛地冲过去推开郑书昀,自己却来不及躲闪,被瓶中的液体淋了满头。 眼睛被水糊住,朦胧间,他看到郑书昀一把将他拉进怀里,旋身用背部对准女人的方向,眼镜顺着鼻梁略微滑落的须臾,镜片后那原本淡然的目光闪过一丝慌张,再然后,他感觉一只大手揩了下他头发上的水,似是在确认什么,随即,他被那宽厚的掌心按住后脑,整张脸被迫埋进了郑书昀肩窝。 闹剧在保安赶来后戛然而止。 被郑书昀紧紧护着,裴楠步履稍乱地走到车前,见郑书昀拉开车门,对他道:“上车。” 那语气太过不容置喙,以至于裴楠想也没想便坐了进去,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进驾驶座。 正当他转身想要拉开车门的时候,却发现车门被锁住了,而郑书昀已经坐在了他左边的位置上。 裴楠疑惑地转过头,忽然被一条柔软的毛巾劈头盖脸包住,透过毛巾边缘,他对上了郑书昀明显不虞的表情。 他眨眨眼,问:“你怎么了?” 郑书昀捏住毛巾,轻缓擦拭着裴楠的头发,语气却颇为严厉道:“那个瓶子里可能装着任何液体,你这样贸然冲过来,有没有考虑过可能发生的后果?” 裴楠摸了下鼻尖残留的水珠,不以为意道:“当时事发突然,场面又一片混乱,怎么可能想那么多?” 郑书昀闻言,没说再说话,而是牵起毛巾的一角擦掉裴楠脸上的水,随后被裴楠自己接过毛巾,胡乱擦了两把。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裴楠心思微动。 通过刚才那场闹剧,他大致明白了事情原委,若是以往和郑书昀水火不容的时候,他或许会觉得像郑书昀这种冷心冷情的人,很有可能干出为了捍卫律师职业道德,保证自己的委托人利益至上的事,但此时此刻,他回味郑书昀的怀抱在他胸口留下的余温,又觉得对方似乎总是散发着与外表不符的温度。 待郑书昀面色缓和下来后,裴楠略微斟酌地问:“真相应该和闹事者说的不一样吧。” 郑书昀瞥了眼裴楠乱糟糟的发丝,“嗯”了一声:“伤者的确是从工地建筑物上摔下去的,那晚他和几个工友喝了酒,酒后没做任何安全防护上了顶楼,导致悲剧发生,至今还没醒过来。整个过程不仅有多方人证,也被工地和餐馆的监控记录了下来。承建方愿意捐助大部分医疗费,但家属不接受这个结果,还想要后续护理费用,外加四十万损失费。” “家属故意讹钱,连伤者的命都不顾了是吧?”裴楠啧啧两声,心说果然不是郑书昀黑心,转而又不解道,“作为工人,怎么连点基本常识都没有?” 郑书昀顿了顿,将裴楠用完的毛巾装进塑料袋,半晌才道:“据他工友所说,他是为了给留在山区的女儿拍摄星星,他女儿那天过生日,生日愿望是想看看大城市的天空长什么样。” 裴楠怔住,窜到嘴边的那句“活该”终是没说出口,但也没有轻易说出那接踵而至的惋惜感。 他垂首,身体略微下滑,膝盖缓缓打开,复而抬起眼偷偷看向郑书昀。 车内没有开灯,对方线条凌厉的脸被车窗外的树木映得影影绰绰,有些看不真切,但却又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 裴楠有些愕然,他本以为像郑书昀这种充满理性的秩序狂,不会轻易对一个有过错的人产生无意义的动容。 他看着郑书昀,直到对方垂眸,深邃的目光落进他眼中,忽然觉得没有哪一刻,郑书昀像此时这般与他如此贴近过。 而他对郑书昀的了解,好像又前进了一大步。 思绪片刻地沉沦后,裴楠看着郑书昀拿手机敲字的动作,继而回想起刚才郑书昀帮他擦头发,以及在律所的时候,对方如何制止闹事者暴行,又如何将他护住。 裴楠猛地坐直身体:“郑书昀,我再问你个事。” 郑书昀:“嗯。” 裴楠垂眸盯住郑书昀的手,眯了眯眼,语气有些危险道:“你手上的伤该不会早就好了,这几天故意缠着绷带骗我吧?” 郑书昀闻言未语,眸色藏在暗处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直接伸手握住方向盘,发动了车子。 越野模式下的suv在夜色下划出流畅的身影。 裴楠傻愣愣看着对方灵活的姿势,眉心微颤,嘴里缓缓吐出一个“草”来。 作者有话说: 抱歉抱歉,晚上写完眼花,发文的时候点成了“保存草稿”,早上醒了才发现qaq 第24章 “是在宣示主权吗?” 从律所回家的一路,裴楠都保持着双手揣兜,扭头看向窗外的姿势。 有好几次,他从深色窗玻璃的映照中,发现郑书昀朝他这边扫来目光,却又在心脏略微缩紧之际,看到对方漫不经意地收回视线,维持淡然的神色继续开车。 裴楠以为郑书昀被拆穿后,至少会给他个解释,而非像现在这样,好似无事发生般云淡风轻,徒留他兀自揣着颗不上不下的心。 隐隐的期待几番落空,他索性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 到家后,郑书昀直接把车开进了私人车库,待车停稳,裴楠便率先解开安全带下车,闷头往出口走去,步速却并不快。 “生气了?”郑书昀锁好车,跟在后方冷不丁出声。 “没有。”裴楠蓦地抬眼,凭借十五年来养成的“和郑书昀对着来”的习惯脱口而出,转头便捕捉到对方唇角微弯的弧度,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被郑书昀套路了。 郑书昀点点头:“嗯,不生气就好。” 裴楠:“……” 进屋后,郑书昀第一件事不是如往常般脱外套,而是当着裴楠的面,拆开双手的纱布,露出已经结痂脱落的红色疤痕。 这是裴楠第一次见到郑书昀手伤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尤其是左手掌心那处长达三厘米的狰狞痕迹,像是被人用刀子划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