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这个妃子居然》 分卷阅读1 书名:震惊!这个妃子居然 作者:慕怀清 很丧很瘫很不走心的那种,白刀子进彩虹刀子出的宫斗。 尽量写一本,封建架空背景下的,探索女权雏形及自我意识的伪·言情。 真·美食娱乐睡前故事会。 标签:权谋 正剧 皇后 ================ 正文 第一章 红鸾天喜 雪刚融化的时候,乐京帝城里,掖庭采选司门前,终于挂上了那盏万人瞩目的腥红宫灯。 大魏国的皇后三年前崩了。那时天子刚刚登基亲政,足足守了三月的丧,后又令三年之内禁止采选新秀。这一禁,便到了祁武四年。采选司门前缟白灯笼上的雪融了又积,等老了好一批千金贵女。 坊间传闻新皇帝乃是专情痴心之人,唯有朝臣们心中清楚,这位新祖宗许是天下第一薄恩寡情的人了。 慕北易今年二十七,算得少年天子,亲政三年余,后宫里还是从太子东宫带来的那几位。他丧了元后也未急着再立,当真一门心思扑在了社稷上,着实做了许多辉煌政绩。 太后在凤仪宫日夜垂泪,念着新帝子息稀薄,称是:“哎呀!大宝后继无人,不如让哀家一条披帛悬了脖子,随着先帝去了嘤!”说完便喜滋滋挑选了两个出身极好的美艳贵女,凤冠霞帔地从右银台门送入了帝城。 如此僵持了一段时间,恰逢天暖化了雪,政事宽松了许多,慕北易终于分神应付此事,赦令社日之后采选新秀。 虽说是社日之后才开始采选,于安枕春这等门第的女子而言,却已早早准备了一月有余。 安枕春是穿越的还是重生或是土著的,已不可考,她自个儿也不在乎。其在乐京薄有两分貌美之名,也仅此而已。 安府老爷官拜正四品尚书左丞,娶的是阳陵侯嫡次女涂氏为妻,如今看来,算得上门当户对。二十年前,安老爷还是一位从五品郎中,求取侯爷府的嫡女在众人眼中看来,却是高攀了的。好在阳陵侯有识人之慧,觉得此人勤勉正直,必能仕途光明,便将女儿托付。果然,安老爷得一贤妻相助,五年之后便升迁尚书左丞,还得了三个嫡出孩子。 儿子得了两个,一人从文一人从武。小女儿便是安枕春,年十五,族中行十一,此时正在内苑儿水榭里誊字儿。 一旁伺候着两个女婢,圆脸杏眼的叫桃花,纤瘦高挑些的叫木棉。 桃花着浅红横罗裙,梳着丫髻,发间还簪着朵儿朱砂色的绢花。大魏国泰民安,国都乐京百姓富足,但横罗这样的料子也不是随意能穿的。但凡寻常人家劳作一年,正月里家中得工钱,才给屋里姑娘裁上一身罗衣添喜庆。由此可见安府气派,下人也是足够体面的。 便见那桃花奉上热茶直道:“小姐仔细了身子才好,何以在这冷冷水边写字儿。这春日里料峭,伤了风寒可要误了采选。” 枕春手腕儿转着笔端,誊下一行“竹杖芒鞋轻胜马”,促狭着:“往前不见你这样小心的。” 桃花一愣,急急争辩道:“咱们安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必然要应旨参选,那庶出的十四小姐虚岁才十二,生母又是个卑微的,自然该是我们嫡十一小姐参选。听说……”她声音便忽然小了下去,低声道,“听说宫中如今唯得一皇子,生母连氏是元皇后身边的家生婢,身份卑贱实在抬不起头,如今得了皇子才封的贵人。但若咱们小姐入选得了宠爱,日后若得了皇子,依着老爷夫人的出身,岂不是尊贵无匹。” 枕春不答,心说,想得还挺美啊。 “胡说八道。”木棉轻声制止桃花的话儿,“天子宫妃,皇子生母,岂容咱们置喙的。如今老爷在尚书省当值,咱们做下人的,更要仔细说话才是。” 桃花吃了瘪,才醒转自个儿说了该死的话,笨手拙脚地转过去连连捂住嘴。 木棉将一件儿白色兔儿绒绣梅的披风拢在枕春肩头,道:“昨日安南柳大都护回京述职,这一会儿怕是都护府的王夫人带着柳小姐正要来呢,小姐可要去前厅瞧瞧。” 枕春瞧了一眼天色,暗沉沉的初春暮日,天边卷动着薄薄的烟霞。她将笔搁在笔山之上,略整衣衫:“好,随我过去吧。” 木棉说的王夫人,便是安南都护府的当家主母。 这个时候王夫人携女儿柳氏正在前厅同枕春的母亲涂氏吃茶说话。便正聊到了枕春,就见人来。只看她身着六幅碧色云花绸长裙,披着雪白的披风沾着初春露水,轻巧梳着百合髻,仅笄一只通体莹润的和田白玉叶式簪,笑盈盈进了花厅:“枕春见过王夫人。” “好孩子,可许久未见,你瞧你柳姐姐可长高了。”王夫人笑着指向一旁端坐的蓝衣少女。 那少女唤柳安然,乃是安南都护府大都护柳大人的嫡次女儿。十五六的年纪,生得不算美极,却有一股高贵清矜之态,声音淡淡带着些温柔:“安妹妹好久不见,见着才是高了呢。” 王夫人与枕春的母亲是少时旧识,后来虽各自嫁了人家,却都嫁的乐京的朝臣。故而枕春与柳安然二人年纪相仿,是打小顽的手帕交,小时候还一同惹过不少祸。后来王夫人的夫君调任安南大都护,自然举家随着南迁,两家便许久没有见面了。 枕春知道,柳安然定是回来参加采选的。王夫人此行目的意在教两个小女儿叙叙旧,采选之时也好多多照应。 便是不为此事,她与柳安然也是熟稔亲切许多,只上去执了柳安然的手,轻轻道:“柳姐姐变得好看了。我前些日子得了绿檀木,香气暗幽。便雕刻了一只木簪赠与姐姐,只是我笨手笨脚姐姐莫要嫌弃,可愿随我去看看?” 此话说得却不假的。柳安然经过王夫人数年教导,举手投足皆有姿仪,不可谓不美。她今日着了一身青蓝春衫,配浅杜若色银线满绣杏花的外袄,整齐端庄的朝天髻上饰以南方特有的雪花银钗共六支,每一只上都镶嵌了拇指大的走盘珍珠,衬得人沉静内敛。便一壁起身应好,一壁同长辈告了退,两人去了后苑儿看簪说话。 这头两个女儿一走,两个贵夫人对看倒红了眼眶。 涂氏呷了一口茶,望着枕春与柳安然出去的方向,唏嘘:“你我二人未出阁的时候,也是如此要好的,便是走个路也要手挽着手。你家相看都护大人的那次,还邀我去你府上一起躲在屏后偷看。你见都护大人英姿挺拔,红了脸 分卷阅读2 ,还拿帕子遮呢。” 王夫人想起此事,果然颇是感怀,嗔笑道:“你便笑我。我那时又羞又气,要拿你来打,却不慎撞翻了屏风,被罚了好几日禁足。少艾青春犹往日,今朝对坐论儿女。如今我瞧着小女儿也舍不得,可当今皇上性子厉害,你是知道的。好在如今内廷人不多,后位空悬,他日入选还有出头之日。” 王夫人所说的天子“厉害”,是指新帝擅权术且霸道。先帝性子仁厚且优柔,两朝旧臣家中略一对比,便能觉出新帝的“厉害”了。柳家有两个嫡出女儿,嫡长女是婚配了的。如今皇帝将各处都护府都看得颇紧,大都护位高又权重,最怕天子多心多疑。如此需要个枕边人时时在眼前瞧着,好念着柳氏一族的忠心耿耿。 身为次女的柳安然便要身负此等重任。 “她们有她们的造化。”涂氏轻声叹息,“你府上堂堂安南都护府也要忧心,我岂不是要日夜不眠了。若枕春不得中选,我定要替她择个一表人才的少年郎做夫君,也不必高门显贵。重要的是人品贵重。若是中选了便凭她的命数本事,做采女也好,贵人也罢,若得运道封了妃子都是她的造化。”说着涂氏鼻尖一红,用熏了花香的锦帕轻轻擦拭眼角。 这一叙,便让两位贵妇人话出了无限凄凉。 社日后的第九日,便到了采选的日子。 果然一早便有府里的嬷嬷媳妇子前来替她梳妆打扮,天刚亮有户部的官吏前来查核。午后又有内宫采选司派来的嬷嬷宦官前来看登记造册,检查身高姿容,连说话声音也要细听,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才了。 三日之后内廷传了令,召枕春入内宫暂住,十日之后再参加殿选。 以枕春家世容貌入选自在情理之中。所谓入内宫暂住,是为召选通过初选的女子入住舒雅宫,一则为让宫中年长宫女体察诸位采女有无体疾,又为教导采女们宫规礼仪,以免殿选时在天子太后面前失态。 次日是个晴日,枕春起得早,着了一身鹅黄春衫烟色留仙裙,略略铅华胭脂,梳凌虚髻饰浅翠双雀钗,刚喝了两口清粥,便有马车来接了。她看了一眼桌上热着的虾仁儿水晶蒸饺,喉咙动了动,还是出去了。 安府上下几十人,无论仆役婢女,都前来相送。枕春的两个嫡亲哥哥与长嫂站在最前头,都说着珍重珍重。 大的哥哥叫正则,人如其名,无趣却很儒雅,已考了举人也成婚了。二哥哥叫灵均,还未成婚,从小吸猫撸狗爬树偷果,今载却长成一个挺拔少年郎,转眼便要入伍挣功名了。两个哥哥扶她上了马车,枕春倒颇有些感怀,轻轻道:“辛苦哥哥们了。” 安正则说:“此去红鸾天喜,祝十一妹妹心愿得偿,青云平步。” 安灵均说:“哥给你在轿榻下藏了两个韭菜猪肉包,你轻点坐,别一屁股压扁了。路上饿了记得摸出来吃。” 枕春觉得有趣,便抿着唇笑。一笑又觉得二位哥哥性格殊途,却也是能文能武。便念起一句“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想来哥哥们如是,自个儿也如是了。如此便笑不大出来,讪讪掩上了马车帘子。 马车停在乐京帝城的右银台门一角,到的时候已过去了足足两个时辰。枕春家住在乐京正北城,离帝城还算近的,也花费了这么些时辰,可想那些门户再小些的姑娘天还未亮便已出门了。此时门外足足十余丈宽的长街上站满了妙龄女子,放眼看去一片姹紫嫣红,融融春色。 “妹妹。”柳安然的声音传来。 枕春回头看她,见她今日着宝蓝色织金华衣,矜贵难言,面上精致妆容衬得人几分动人姿色:“柳姐姐美极。” 两人执手走了几步,在红墙根儿下停步,离人群稍稍有些远,此时柳安然方开口道:“我见此次采选声势果然浩大,这已是复选,足足有数百人。” 枕春一手拂在耳边碎发上,轻声:“既是陛下有意收拢安南都护府,想来是会留心的,也不能让大都护大人白白回京一趟。姐姐气质清贵,想来必能中选。” “我却见还有许多厉害的。”柳安然嘴角微微一动,眼神朝前头递去,“方才远远见了太后娘娘的表孙女墨氏,她父亲方袭爵。四品爵虽在乐京不算高勋,可太后娘娘的娘家女,眼下最是眼热。” 枕春眉眼带笑:“如此说来倒是要唤陛下表叔了。” “这倒也不算什么。”柳安然缓缓搅着手中轻纱,眼睑一垂,“还有中书令大人的嫡女儿刘氏。” 便是柳安然没指,枕春也远远看见刘氏在何处。二十步之遥的地方,一个海棠红衣金碧梳篦的少女被众人簇拥在一处,脸带得意。这位刘家嫡小姐叫刘胭脂,通身气派如在一团光彩之中。周围拱月般围着她的少女俱成了陪衬,远远只见得她扬着下颌,带着矜贵笑容,说着甚么。 枕春有些印象的。中书令大人位同副相,又加封从一品太子太傅。嫡出女儿万千宠爱,便是在乐京贵女之中也是数一二的人物。若论何以传名于坊间,听说是老王爷去中书令家做客,刘小姐爽直娇蛮直呼老王爷为“马脸老头”,闹了许久的笑话。 既说叫做“笑话”,自然是说老王爷不曾生气。千岁之尊被朝臣之女如此唐突却不生气,一来是可见得新帝集权十分着重,先帝的手足在当朝已不留什么威势了;二来时中书令一职可称朝野的咽喉,虽称作“位同副相”,但权柄之重已与首辅无有两般。故而中书令家的嫡女轻慢唐突了老王爷,便只能称作“笑话”。 枕春与柳安然说了会儿话,便有宫中姑姑前来点名册。 按着规矩以家世论排位,家世三品以上多为皇亲国戚、勋爵之家、朝廷重臣家的女子,被安排在舒雅宫北苑。次一等为六品至四品人家的女儿,居舒雅宫东苑。余六品之下,也是人数最多的一等,则居舒雅宫西苑。南边儿便是没有人的。 这便还不算完,另有流外家世数十人,则没有安排进舒雅宫,而是住在了舒雅宫外一处叫寒亭苑的地方,想来比之舒雅宫的舒适安逸要差许多了。 枕春父亲是正四品则住的东苑,柳安然去了最好的北苑,两人遥遥远远地递了个眼神,便分道而行。 正文 第二章 东苑 东苑清净干净,分来的采女约有三十余,两人同住一间房。在这中间拔高子,枕春的家世也算得中上,故而大多采女对她还算客气。 分卷阅读3 和枕春同住一间的苏采女是吏部侍郎家的庶女。虽说是庶女,模样却生得极好,皮肤宛若凝脂般透亮,在这三十余位秀女中也算得顶美的了。 枕春将包裹收拾整齐,四下环顾这两人屋子,只觉得宫中阔绰,此处也精心翻修过,连窗户上的秋香帐子也是新裁的。 “你是谁家的?”那苏采女坐在床榻上,用一只红宝石榴簪轻轻将髻拨松。 枕春听她问得不客气,便也不恼,道:“安枕春,行十一,家父尚书左丞。” 苏采女略思索了一番:“我叫苏媚,父亲是吏部侍郎。我父亲说尚书省职权颇重,虽同为四品官,你父亲可是要大上一些?” 枕春心想,这话又岂能随便说的。可见着苏采女口无遮拦,是个性子直爽的,故而也不怪:“想来吏部也是要职,各有各的紧要之处才对。”她本便不欲再说,却又想两人要在一块住数日,未免尴尬,便从妆奁之中捡出一副粉色迎春样式的珠花,“既与苏采女住在一处便是缘分,也便赠你珠花衬你的红宝石榴。” “哦?”苏采女倒不推辞,直接了那珠花往鬓边儿一配,果然好看,使人观之更带娇俏之色,“你既赠我我便收下了,待我中了选,定会差府中给你回礼。” 枕春不答,听她说的不合道理,既是谢礼又怎会待中选之后再回?如此便细细打量起苏采女来,果然细看之下瞧出许多端倪。 苏采女着了一身簇新的枣色绣宝珠妆缎裙,虽是好料,却像是赶出来的做工。若在枕春府上,妆缎不如纱绸飘逸,若要裁裙则多用六幅,而苏采女的新裙却只得四幅的模样。再说苏采女的头面,虽远远瞧着花团锦簇,细细来看也只有那只石榴簪子是镶了红宝,其余不过绢花素面罢了。这苏采女是侍郎府上庶女,想来不如嫡女尊贵,应是赶着采选才做的新衣新头面,想要一朝扬眉吐气。便心下通透也不说破,应道:“那便预祝苏采女中选。” 两人到底说不着几句话,外头便有宫监送了午膳来。少顷用过,便有颇有资历的宫女前来教导规矩。 左不过讲些宫中要紧事宜,面见皇上太后时如何行礼体面。絮絮说了些,枕春也明白了些故事。 如今太后是天子的养母,天子的亲生母妃早早去了。新帝待太后很是敬重,徽号加尊为庄懿皇太后。陛下在太子东宫时便后院冷清,有一位太子妃,一位侧妃,良娣两人,仅此而已。待登基后,王妃入主东宫为皇后,不到两月便薨了。侧妃薛氏初入宫封祺妃,皇后没了便累进祺淑妃,暂摄六宫事宜。两位良娣各封为嫔,如今是姜嫔。 便有采女疑惑,出声问道:“两位良娣封嫔,如何只说一位姜嫔,那还有一位呢?” 姑姑随后答道,元皇后生性宽厚,在太子府时便时时照拂众人。另一位嫔感念皇后恩德,皇后辞世悲痛不已,日益憔悴,随后便跟着去了。 枕春心中不置可否,若当真如此,岂非难得的忠义女子。 随后又听姑姑道,陛下登基时政务繁忙,未曾大选,只由太后做主挑选了两人入宫。一位施氏得封宓妃容色明艳,颇得陛下恩宠。还有一位封了昭仪,怀上龙嗣可惜小产,一尸两命。 姑姑自然不会说出“一尸两命”这样的话来,只随口带过说生产不利,连姓氏都不曾细说。 余下的便是更衣一类末流伺候的宫女出身,自然没有资格被提起,独独说了有位连氏本是元皇后提拔的女官,收入内廷后诞育了长皇子,也是皇上如今唯一的子嗣,故而封了贵人。除此之外,偌大的内廷便被训导姑姑交代得一清二楚了。 听起来虽然简简单单,可枕春心中稍稍盘算一番。算上元皇后,当今天子登基三载余统共有七位妃嫔,或小产或病故,如今凋零只余四位。摄理六宫的祺淑妃、王府里便伺候的姜嫔、太后挑选出来的宓妃、诞下皇长子却婢女出身的连氏……能在里头站稳脚跟,这四位怕是都不简单。 如此说了一会儿。到底是都是贵女,也不敢劳累着,他日若中选一朝登枝,就是主子了。故而听了一个时辰教导便休息一阵。训讲规矩的地方在苑子正中偌大的庭院,三十余位采女于石凳或木马扎上坐着。枕春没有甚么相熟的人,只外头看着旁边抽枝叶的树。须臾,听得旁边有嘈杂口角之声,转身便见苏采女与人在争吵甚么。 原是几位采女坐了石凳,而苏采女坐的马札。苏采女心中觉得马札矮了石凳一截,心中不快,便要与人换。坐石凳的采女不愿,几人就争执起来。整个东苑住的皆是四品至六品出身的采女,吏部侍郎为正四品堂上,已属高阶,苏采女便搬出家世压人,便有瞧不过眼的争辩几句。 “却说吏部苏侍郎虽是厉害,家中嫡女名字中都有一个如字。你怎的没有?” 苏采女被问得俏脸一红,急道:“这与你何干,若论家世容貌我便就是胜过你们,岂有不让凳子给我坐的道理。” 又有人道:“这里有七八成采女都是五品六品朝臣家世,岂非人人都要给你让座,若人人都要给你让座,你可坐得过来?” 苏采女听得不知如何应对,瞧着有脾气正要发作,却被周围数人三言两语数落过去,气得一挽袖子,便欲和另外一采女扭打。 恰这时,枕春见训导姑姑正从苑外进来,便以袖掩口轻声道:“哟,这不是训导姑姑回来了?若让姑姑瞧着这会儿事情,怕要闹了咱们东苑的笑话。” 这声一出,众人却辨不出来是何人说的,但好在都安静了下来。见苏采女堪堪住手,轻轻哼了一声,满脸不自在。 虽说东苑的采女互相倾轧,可拿起整个舒雅宫来说,东苑的采女又瞧不起西苑的采女。东苑采女们心中总觉得东苑住的也算得贵女,不肯自降了身份。 便听训导姑姑又说了些宫规琐事,每人发了一册宫规,便到了晚膳的时候。众人朝姑姑行了礼便要散去,天色微微暗,宫灯陆陆续续亮起。将行将走,还没两步,便见前头两人开外一个枣色的影子身形一歪,朝着锐角的桌棱撞了过去。随后便听苏采女呼痛之声骤然传来。 天色昏沉灯又没亮齐,足足三十位采女一同从庭院往屋里去,没人看得清怎么回事。枕春闻声不着痕迹地挪了两步,错身便见苏采女跌在地上,额头撞在那尖厉的方石桌角儿上,白日里送给她的粉色珠花散在地上,正摔了两半。如注的 分卷阅读4 血从苏采女额头上流下来,糊住了眼睛。苏采女眼前一片殷红,呼痛喊道:“是谁……有人推我!是谁要害我!” 训导姑姑还没走远,闻声折了回来,撇开众人一见苏采女这般模样,略有些焦急道:“怎的这个时候伤了脸,还不将人送去歇着,着个太医来看看!” 便有下首的宫娥上前将狼狈的苏采女扶起,却不送到房内,而是往东苑外送出去。 苏采女一愣,旋即哭嚎起来:“不!我不走!我还要参加殿选,陛下若见我美貌,定会封我做妃子。是谁推我,有人推我,有人存心害我。有人看到了吗……定有人看到的!” 枕春略一思及之前发生的事,苏采女得罪了许多人,想来即便有人看见,也不会说了。苏采女在东苑采女之中容貌最美,若除了她岂不是人人心中痛快。故而有人如此放肆,使这样无所顾忌的手段。 果然,便有人落井下石起来。 “我却是见着你自个儿没有站稳摔倒,何以冤枉旁人。” “正是,我也瞧得真切,是你自个儿摔倒的,训导姑姑可要明辨才是。” 一人说起来,便惹来众人皆如此说,纵不知真假,也被说成了真的。 苏采女越听越绝望,眼里簌簌落着泪珠子:“我不走,我要殿选,我要做皇妃。”她求助的眼光一一掠过众人,直到停在枕春的脸上:“安采女……安家姐姐!你可有看到?你帮帮我帮帮我!” 枕春如实道:“我确没有瞧见的。” 训导姑姑似颇是无奈,撞坏了脸的采女自然不能殿选了,只准备叫人将她抬出去。 苏采女眼泪混着鲜血与枣红的新裙污在一处,嚎啕哭泣也变作了抽泣,眼睛死死看着枕春,带着不甘。 “姑姑。”枕春还是开口,“这会儿天色暗了,苏采女衣裳也脏了,送出去若教旁人瞧见了,倒似误会姑姑没有训导好咱们惹了祸事,总归是不美的。” 诸采女一听,正是这个道理。浑身是血哭哭啼啼的采女送出去,若让北西两苑的人瞧见,定要惹笑话。再若,传到上位耳朵里,定会觉得东苑采女不识大体,第一日便生了龃龉,让人看轻东苑。于是,便都应和说是。 “不若先送苏采女回屋,换了衣裳洗了脸,请太医过来看过,再送回府。如此瞧着也体面。”枕春轻言细语,说的十分在理,“到底是侍郎府上的小姐,总归金贵些的。” 训导姑姑听得侍郎二字,便允了,派人将苏采女扶回屋去。众人也一边低声说着什么,悄悄散去。 枕春同她一个屋,便跟了进去,寻了一身干净衣裳给她换了,又打水替她洗了脸。待这才看清来,苏采女眼角到额头足足巴掌长的一道血疤深深留在那头,没有个两三月,想来是痊愈不了的。殿选不过数日后,怎么也赶不及的。 苏采女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对镜一照又嚎啕起来,泣道:“我的脸……” “你的脸自然不能参加殿选了。”枕春瞧她的模样,未免觉得有些不争气,“一会儿太医来上了药,许就要送你回府了。” “我不,我怎能回府?”苏采女颤抖着在妆奁里胡乱摸索,“我若用铅粉盖上……说不定便瞧不见了……” 枕春知她忧心甚么事,别过脸去不愿看,冷冷道:“你这糊涂姑娘,铅粉岂能盖新伤?倘若溃烂开来,那才是药石无医。”又告诫道,“你这才第一日便摔了脸,再过几日岂不是要折了骨头?如今太医瞧了上了药,不过是出了小小意外,体体面面干干净净送回府去,也不是甚么大事。你的脸虽伤了,养上几月便不明显。堂堂侍郎府的庶小姐,再不济嫁个举人总是有的。来年夫君考了功名,岂不是照样风光?” 苏采女听得如晴天霹雳,眼圈红得厉害,一边抹泪一边道:“我的嫡姐姐嫁了果毅都尉,嫡妹妹同六品员外郎定了亲,我如何只能嫁个举人?我竟要样样不如她们吗!我若做了皇妃,她们便要向我行礼——” “如今你这伤,再选皇妃就要三年后了,你可等得起?三年之后你可能美貌如故?”枕春劝道,“如今再闹起来,也怕被人架着请出宫去,锋芒太过教人做了筏子,还望你吃一堑长一智才是。” 苏采女听得怔怔的,也知如今殿选无望,身子一颓,只是对着镜子不住抹眼泪。 少顷太医便来了,道这般严重血疤不得殿选,苏采女只上了药便被送走了。 枕春独自一人住一间屋子,倒也觉得清净。许是因为苏采女一事,余下几天,东苑格外太平,好似各位采女之间看起来亲切安静,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转眼便到了殿选的日子。 诸人都起得早,天蒙蒙亮便有宫监前来宣读名字,便将三十余个采女打散了匀作五组,每组里四品、五品、六品家世各有一些,随着领路内侍到了颐仁宫御元殿外的小院儿。 虽说来的早,却要等着北苑的贵勋重臣之女看过了,才能到东苑的采女。 枕春被分到了最后一队的第一个,后头跟着五个采女,都瞧不出特别出挑的,倒衬得枕春几分清艳。她今日身着藕色对襟素缎上衫,牙色金勾宝相花式罗裙。遂朝云近香髻梳得有些松,倦倦地歪垂髻尾,饰以雀登枝珊瑚珠花,并花丝嵌红宝小金簪一对儿。 能恰到好处,便是最好不过了。 正文 第三章 宝林 侯了一个时辰,便也觉得口渴。 临着当门口,枕春才细细想及她究竟想不想中选之事。 她没有心上人,心中干干净净,谈不上舍不得谁。若说要舍不得,大抵舍不得父母兄弟。入宫若得运气,便给家人挣一份荣华富贵;若不得运气,尚书左丞说大不大,说小却还有些分量,能保她无宠度日,不至如那些没有亲眷的宫女,病死了被人忘记,到头来凉席子一裹艳躯,两抷黄土埋个干净。 可到底是想不想入宫呢,她说不上来。若不入宫,以母亲娘家的尊荣,相必定要相看一位人品贵重青年俊才,婚后郎情妾意坐在堂中正位,吃妾室们奉上她偏爱的峨眉云雾茶。她心情好给个“免礼”,心气不好便“我呸”。 而后生儿育女,然后等着儿女生儿育女,再生儿育女无穷尽也。 若是没有爱的人,嫁给皇帝或乞丐,到底有什么分别。 “安枕春——”宫监捧着名称念她名 分卷阅读5 字。 她转过神来,低着头跟着领路的嬷嬷进了御元殿。 御元殿装饰华丽,金阙飞檐,无处不在彰显气派尊贵。殿上红漆一看便是新刷的,想来殿选也是大事,应筹备了好些时候。隔着五六十步,依稀得见金屏半遮。殿正中坐着身形颀健的年轻男子,皂衣滚龙裳,戴通天冠,十分威严之态。一旁华服妇人鬓有微霜,想来便是庄懿太后。再次下首,得见一着绀色金绣锦衣的丽人,头饰吐翠孔雀犹显华贵,颈项之间掩着一串碧宝项链,足足有一百来颗,定是祺淑妃了。 枕春依着规矩低头上前,复行大礼。 宫监念道:“正四品尚书省左丞安青山之女……” “启禀陛下——”一首领太监模样打扮内侍从殿外急急进来,叩首道,“陛下紧要的那书陈已递过来了。” 上首之人略一沉吟:“这便去看罢。”转而向庄懿太后道,声音低低的“母后,这已是东苑最后一批,朕以为便如此罢。待午膳后,再看传西苑的便是。” 庄懿太后声音便是慈祥柔和许多,道:“便是要紧的政事,也不必太急。这东苑的一个都未选,总不能全要了西苑的,也不妥帖。”言下之意那西苑住的女子出身不高,不如选了东苑的好。说罢了,庄懿太后缓缓靠在软垫上,一个眼神看向祺淑妃。 祺淑妃一壁垂首,一壁婉婉附声:“臣妾也觉得如此。” “听母后的。便是……”慕北易拂袖匆匆一指,“这个罢。冯唐,摆驾。” 便有内侍随从数十人,簇拥着慕北易风一般的出去了。 待走得不见影子,才听内侍宣读:“正四品尚书省左丞安青山之女安枕春,年十五,留用。” 枕春头也未来得及抬起来,便又叩了下去。 待出了御元殿,微冷的春风一吹,枕春才有点回过滋味来,惶惶然发觉背后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父亲所说天子并非耽于后宫燕嬉之人,今日倒也觉出两分。到底连容貌也没瞧见。若是个好看的便罢了,若是个凶神恶煞的往后岂不折磨。 不不不,说不得白头宫女说玄宗,往后不会再见。既不会再见,便也不折磨了。 她胡思乱想,定定随着宫人折出颐仁宫,却也没回东苑,直直出了右银台门。桃花与木棉早已将东西收拾好,在马车旁等枕春了。 “贺喜小姐!”还未走进,桃花便迎了上来,笑嘻嘻道,“我便知道以咱们小姐惊鸿之姿,定能中选!” 木棉背着包袱,张嘴也想说什么,未想还未开口便是哭了。 “这是做什么,教人看见了便不好了。”枕春抽了绢子给她抹眼泪。 “奴婢本也替小姐高兴。”木棉慌忙将眼泪擦了,“方才奴婢同桃花在门外候着,见着位小姐被人拖了出来。那位小姐您之前也见过,是著作郎家的三小姐,听闻在殿前失仪,教天子赏了杖,如花似玉的人儿,半条命都没了。奴婢心中看着害怕,咱们小姐以后……” 枕春笑道:“这些话莫要乱说,陛下是明君,想来不会草率量刑,不必害怕。” 这话她说得是十分没底气的。 三人拉着手说了一会儿话,也不便耽搁,遂上了马车。走了一会儿,枕春撩起腥红色的车帘往回看。只见春日里蓬勃花絮纷飞,远远作别那高耸入云的华贵皇庭,晴朗乾坤下,明亮庄严,让人仰望。 待回了安府,已到了傍晚,却是另外一番光景。安府门口早已候着许多人,红色灯笼挂在门前头,如丹色光河溢出喜气。枕春刚一下车,便听见安府人齐齐下拜行礼之声:“贺喜小主。” 一番再见,竟惹双亲拭泪,枕春同父母兄弟一道进府,便用晚膳。 许是在家中住的最后几日,今日的晚膳比寻常丰盛许多。枕春往前爱吃一道七星汤丸,因着安府家规甚严,常常不能多吃。如今倒是一人给她填几个,未几小碗便满了出来。 枕春笑说:“便是好吃欢喜,这一顿也吃不下这么许多。” 涂氏便又给她添了两个:“往后宫里的膳食不知是否和口,这两日便多吃些,往后便不知甚么时候才能吃到了。” 安灵均道:“以幼妹之姿,往后若是青云通途,回家省亲也是有的。若回不来,待哥入伍挣了功名,天天将这汤丸送去给你用便是!” “便是做了将军,哪能说见就见的。”枕春掩嘴笑了,“二哥哥惯会胡说,可该娶个媳妇管管,便如大哥哥这般稳重了。” 长兄安正则已及冠数年,娶的是陇西李氏三房家的庶小姐。李氏虽非宗族又是庶出,可李氏是簪缨世家,于子女德行上格外讲究。故而李氏入门之后,孝顺公婆照拂弟妹还能主中馈,将安府打理得欣欣向荣,连带着安正则也珍惜爱妻,不仅未曾纳妾还愈发稳重上进起来。 安青山闻言轻咳一声,道:“岂能拿你兄弟顽笑。”旋即面又带了笑意,“正是说着此事,你长嫂今日诊出有了身子,实在是欢喜之事。” 枕春一听心中高兴,连连同李氏道贺。 涂氏听得高兴,面有春风,添道:“倒是前月相看了姚二小姐,姚家老爷前朝是做过太子先马,很有学问,想来不差。如此待枕春入宫,便要给灵均提亲了。” 这番说下来,倒是许多喜事。如此长子得儿,次子定亲,幺女高嫁,实在是非常难得的三喜临门。安家门风严谨,又素有书香之名,安青山敬重正妻,只有两个妾室,小的妾室诞育了个庶女行十四,除此安家也再无旁的公子小姐。本着那庶小姐也入了族学,近日里得了女先生夸赞,也是一件美事,却见涂氏不曾提,便没人说起来。 故而都是高兴的,嫁女却也感怀,安青山多喝了两口酒,这一顿饭比平日里用的都久。 次日果真便有宣读册封旨意与教导嬷嬷来了,便有仪仗内侍浩浩荡荡,安府举家于正堂叩首接旨。安青山着官服戴正冠,行大礼朗声:“臣安青山携女接旨。” 便听那内侍念着:“祁武四年二月初七,门下……”随后便是一串吉利好听的话,众人俯首约莫听了许阵子,便听内侍道,“尚书省左丞安青山长女安枕春,擢封为正七品宝林,于三月初一进内。奉敕如右,牒到奉行。” 诸人闻声,脸色皆是不对,却无人出声。枕春伏在地上,手心霎时便腻腻出了一层汗。安青山为官 分卷阅读6 多年,亦是见过风浪之人,便应声谢了旨。 “安大人请起。”内侍面色如常。 涂氏袖中取了装银子的香囊,递给内侍,口中答谢。内侍也未客气,行礼后只引荐了宫中调任前来教导的嬷嬷,便告了辞。 教导嬷嬷唤作周桂,眉目瞧着精明,穿着干净大方,一身赭石颜色暗花宫装,尤是头上的木簪油亮带着檀香味道,一看便是资历颇又深体面的嬷嬷。 枕春施了一礼,轻声道:“周嬷嬷。” 周嬷嬷礼数妥当,不着痕迹侧身将枕春的礼数避开,再端端正正向她行了大礼。 涂氏上前将周嬷嬷扶起,道:“能得周嬷嬷教导,是枕……是我家小主的福气。”她略顿了顿,扫了一眼枕春面色,又与安青山换了眼神,方道,“倒是不知当问不当问,这次一同殿选的,不知几人中选,都是如何位份?”正说着,涂氏将手腕上一只圆润油绿的翡翠镯子,推到周嬷嬷手上。 “夫人既问了,自然要答的。”周嬷嬷恭恭敬敬,将袖口一松,“北苑里选了三位,是庄懿太后娘娘的表孙女墨小主,是这头一份儿的恩典,封为从五品贵人。后头是安南大都护家的柳小主与中书令家的刘小主,一同封了正六品美人。这东苑里边只选了一位,便是咱们宝林小主。”后面的倒不要紧了,周嬷嬷便一句带过,“余的还有西苑中选了五位,家世皆不出挑,一同封了从六品才人。因着庄懿太后娘娘喜欢十全十美,故而从寒亭苑里挑了一位,封从七品御女。如此,将将好是十位。” 诸人一听,果然不对,桃花快口快语最忍不住的,便问道:“都说皇家天苑最讲礼仪先后,那太后娘娘的表孙女最是尊贵封了五品。余下的小主都是六品正从,怎的我们小主与那寒亭苑里那家世不入流的女儿一同封了七品的宝林御女?” “退下,这岂能由着胡问。”涂氏忙将桃花呵退。 周嬷嬷到底是涵养好的,温言细语,说道:“倒未曾听说因着何事,如今诸位小主封得相近,由着皇上陛下一时心境,也是有的。所谓见面三分情,咱们宝林小主得选,说来还是一宗巧事。” 枕春听了这一席话,倒是心下明白了,笑道:“自然是如此,木棉快送周嬷嬷去厢房才是,若是在这堂风口说话久了,未免要冷手呢。” 涂氏会意,便着人带着周嬷嬷去了后院,独独余下安青山与枕春父女二人。 枕春略一思量才出声唤:“父亲。” 安青山面带愁容,手攥拳负在背后:“虽是宝林,倒也不惹眼,想来不至被惦记。可这如今连那七八品出身的也比不上,岂非要遭人轻视。最难为是宫中跟红顶白,万万莫被人轻贱才好。只不知……可是今年尚书省奏劾繁多,陛下此举有敲打禁戒之意,还是安家做了甚么不妥之处。” “父亲多虑了。”枕春垂睑,将选秀那日之事絮絮说了,“想来倒不是陛下暗藏深意,或是有意敲打。大抵是政事繁忙,到头来又未曾见过女儿面貌,也没听过名字,故而随意指了位份罢了。咱们这位陛下,倒是一位有性子的人。” “何出此言?” “想来,陛下后来见了中选名册,却一时不知安氏是谁。若丑若无盐,或是那俗劣女子,封得高了常常见着,难免碍眼。”枕春嘴角一弯,“那日殿选女儿虽未来得及抬头见陛下,却听见陛下说‘这个罢’,便是金口一开指了女儿。现下,若将女儿打发给亲王侯爵府上为妾,就算食言了。故而封个宝林,既不碍着眼,又不算后悔。低些也好,不叫人着急做了筏子使。” “竟是如此……”安青山沉吟,“陛下心中没有深意,便是最好。” 枕春款款道:“这次殿选最高的不过也是贵人,勋爵重臣之女只得三个。如我等这般中上之流,也只得一个。倒是那不大紧要家世的女子,足足挑了五个,还顺上了一位流外的。” “正是。”安青山浸淫官场数年,自然清楚:“陛下或是提防内宫涉政,忧心权臣结党。” 接下来几日,果然不少朝臣从殿选结果中瞧出端倪。一时避嫌的站队的都有,朝中风向骤变,安青山早出晚归,渐渐忙起来。 枕春和教导嬷嬷学习的时日倒很平静。周嬷嬷事故圆滑,若待她周全到位,时时孝敬,她便尽心教导,知无不言。 譬如宫中那些秘辛与不成文的规矩,也让枕春探听了不少。 如今后位空悬,宫中祺淑妃与宓妃不对付,隐约意思是相争十分厉害。宓妃最得恩露,又生得美极,因陛下赞其曰容光美艳堪比洛神,故赐了宓为称号。祺淑妃家世显赫资历深厚,与宓妃虽有分庭抗礼之势,却都苦不得子。 宓妃是庄懿太后点选入宫的,三载不见动静,这一回便送了自个儿表孙女墨贵人进来,自然是封了最高的位份。而这一批殿选嫔御之中,有一位不入流的六等亭长之女端木氏,封了从七品御女,也是唯一低于枕春的那一位。按着前朝惯例,寒亭苑的采女大多未曾入选,若有得选的也是为着颁赐王侯内院。据周嬷嬷所说,这位端木御女家境寒微,又是庶次之身,殿选时穿着一件儿素面淡黄百褶裙,头上唯有一只白银莲头的簪子,连只镯子都未曾穿戴。按说如此,陛下应是看都不会看的,却未想这端木御女眉眼之处,有那么半分相似那过世的元皇后。殿选时陛下略扫了一眼,有一丝怜惜,加之庄懿太后觉得,凑齐十个采女总是听着美些,便顺势留下了。 除这些外倒没有别的,其他规矩学了十足,只唯独独一事让枕春有些上心。 宝林之位实在低微,按规矩只能带一名婢女入宫伺候。 正文 第四章 端木御女 说来桃花与木棉两人都是伴着枕春许久的,木棉心思缜密谨慎又能认字,桃花虽有些鲁直,可心中却是实实地向着枕春。 确是枕春心中到底倾向木棉些。桃花心思单纯,少不了胡来,若说了错话自个儿不忍管教,偌大的天子内宫总有人会给她吃苦。便抱了这般心思,枕春欲叫二人前来说话,却一个都没寻见,只拿了门口洒扫的丫头问话。 那丫头一听,讨好回道:“十一小姐……不不不,小主有所不知。桃花姐姐陪着夫人出门给小姐采办头面了;木棉姐姐在后院子里,倒不晓得做什么……只神神秘秘的呢。” “神神秘秘?”枕春心有疑虑,索性摒退诸人,独 分卷阅读7 自前去看。 刚到后苑子,便看见了木棉穿着一身霜色素衣裳,瞧着几分纤细美态,此时正在和一高个子男子在篱笆后头躲着悄悄说话。枕春挡在竹丛后头,兜头兜脑地看。 只听见那男子声音急切:“你若去了那内宫,皇家庭院深深,我们何时才能再见?” 这男子枕春是知道的,可是见得少,正是前院族学里陪二哥哥读书的小厮阿立。阿立父亲是个管事,得了个儿子聪明肯读书。大哥哥见了阿立,便叫他陪着二哥哥读,若争气考个秀才,也能为他谋一份好差。 木棉听了低低声带着哭腔,答道:“可那样的地方日子难熬,总不能叫小姐自个儿去。” “你不是说桃花心中很是想陪着小姐入宫吗,便让她去便可好?你母亲在府中做事,你若去了,你母亲谁来孝敬?那桃花是夫人家来的,她在安府无父母照顾,素日又心直口快,便是留下了也没有亲人庇护,少不得要受府中管事教训。” 木棉摇头,一壁抹泪:“正是桃花无父母照顾,她便想着同小姐一道入宫,也不必嫁人,索性伺候小姐到老!她虽未读过甚么书,性子也不妥帖,可却有这份心思忠心小姐,我便更不能躲在府里了。” 阿立一听便急了:“那你母亲怎么办,那我……怎么办。我已托了父亲去请少夫人帮忙说合,你母亲若同意了,我便向你提亲!我马上便要考功名了,若得了秀才,便谋一份账房先生的差事,每月的工钱我拿九成给你……不不不,全部给你。你想要胭脂首饰尽管去买,你也不必浆洗衣裳做菜烧饭,我全都会学!” 木棉听着破涕笑了:“你这呆子,我不做菜烧饭你来不成。”说完又伤心起来,“你不必劝我,我定会跟着小姐进宫,我实在舍不得她一人在那深宫,这漫长日子如何度过……”于是便伏在阿立怀中哭泣起来。 待到入宫那一日,枕春是带着桃花走的。 她上马车前将自己头上一只成色最好的滴翠宝碧玉花簪贯在木棉发髻上,只轻轻拍着她的手说,这是给她嫁妆添箱的。 随后便上了马车。 木棉哭得没有声音,只对着马车走的方向跪下来,不断磕头。 枕春最后掀起帘子回看,只看到安府在晨曦下渐远,木棉额头撞在石板街上的声音愈发听不见了。 到了右银台门的时候,已有掖庭司的内侍在候着了。户部迎礼的大臣念了名字,枕春由桃花扶着下马车,在宫门前站定,抬头正看见一片云彩舒开,如此三月,春暖花开。 “给宝林小主请安。”那内侍倒也恭恭敬敬,“这会儿正到了吉时,请吧。” 长街上与采选那日的熙攘不同,如今只有接枕春的一辆马车,显得孤零零的。桃花张嘴就想问,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让周嬷嬷说了:“宝林位份的小主就咱们一位,如此也是清净的。”言下之意,高位的新秀已经进去了。 枕春颔首:“多谢周嬷嬷数日教导。” 桃花纵是单纯,也能明白枕春的意思,忙将装着银锭的香囊递给周桂。 枕春住在西六宫里永宁宫的栖云轩,从右银台门走过去,走了好长一段时辰。一路所见红墙金瓦无不显贵,来往宫娥罗裙飘飘身姿窈窕。正是三月的暖光倾泻,薄薄落在宫道上,犹如沁了蜜,说不出的温柔。索性,也是盛世宫景。 进了永宁宫大门,从回廊进去一折,绕过主殿,便到了栖云轩。领路的内侍指着红漆填的牌匾道:“宝林小主,便是这里了,您请罢。奴才还有差事,便告退了。” 桃花赏了他银子,同枕春说道:“虽说是远了些,可名字好听。栖云轩,栖云正是住在云上的意思。咱们小主是仙女儿,可不住在云上。” 枕春环看四周,点头道:“你说得对。” 栖云轩不大,在永宁宫正殿英华殿的后头,有着四五丈见方的小园,青灰的石板,一张白石桌子。里头种着一株繁盛的八重黑龙,如今见不着花,只看见翠翠的一面绿枝垂下,钓在人头上,光影绰绰。院子右边便是正堂,一旁连着两间偏房,左边儿是一截漆碧的游廊。 于是便有三人从院里迎了出来,俯身便向枕春磕头:“宝林小主万安。” 便略略一扫,枕春嘴角含笑:“赏罢。” 眼前有两个宫女,只得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也算端正。左边儿一个丰腴一些,右边那个细眼弯弯眉。便还有个内侍,瞧着年纪也不大,倒是手脚快得很,往前一扑,额头直磕到枕春的鞋边儿了。 左边丰腴的那个道:“多谢安小主,奴婢名字犯了小主的讳,还请小主赐名儿。” 枕春疑声:“你叫甚么?” 那宫女很是机灵,膝行着上前一步:“奴婢本名春兰,曾在膳房掌火,会做些点心。”又向一旁介绍道,“这是招娣,原来在浆洗司做过活儿,很是勤快。”又指那内侍,“这是小喜子,曾是花房上土的。院里这棵八重黑龙这几日便是小喜子在照料,待开花便如烟紫色的巨大滚云,远看房顶花浓如墨,庭院如栖在云中,十分好看,这才叫栖云轩。” “你很机灵。”枕春淡淡道。这三人皆是从掖庭拨过来的,听这话说起来,是一个烧火婢,一个洗衣奴,还有个做苦力的末等宫监。三人年纪都不大,又低微得很,自然是宝林之位无足轻重,掖庭司故意敷衍罢了。可虽是如此,却叫这宫女说出来听着很是喜气,可见她是个机敏的,“我便给你赐名玉兰,束素亭亭玉殿春,是春天的花,我很喜欢。”继而,枕春又同右边那个道,“招娣本是好的,如你今伺候嫔御,若叫还招娣,听着便要教人闲话。你以后便叫杏花,与我的贴身侍女桃花作伴儿,也有桃杏东风的美意。至于小喜子……” 那小喜子一听,连连磕头,几要抱住枕春的腿般:“安小主大恩大德,若喜子不好,便不计给奴才取个甚么名儿,肠子肚子都行!只求往后奴才若伺候不周,小主别撵了奴才回花房便是。” 枕春这才明白,何以这小喜子如此殷勤了。花房说的上土,其实是重劳力的末等太监,大多是贫穷人家的孩子,使废了还有许多,故而总是将人往死里折腾。栖云轩虽住的只是宝林,但对小喜子来说就是活命的地方。她轻言细语:“喜子听着吉利,不必再改。你若衷心伺候我,我自然留得你。” 小喜子一听,连连伏地行大 分卷阅读8 礼。 枕春见他手上全是血口子,怪是可怜,唤:“好了,都起来吧。桃花去将我带入宫的愈痕膏拿一瓶儿给小喜子。”说着便敛裙进了堂屋,在正位上坐定,“我还记得还有一对儿花穗鎏金钗,便赏给玉兰与杏花一人一支。” 眼下宝林的份额虽只有四人伺候,春日里倒还好,无非膳食换洗的活儿,也能安排过去。入宫的箱笼是母亲准备的,里头黄白之物大抵足够,新衣也裁了几身。加之桃花女工不错,或许短时内也不缺甚么。 少顷玉兰烹了茶奉上,恭敬道:“这会儿可要将小主的箱笼收捡了?” “便让桃花去罢,让杏花带着,也认认各处箱柜。”枕春呷来一口,是南普洱,生生的。 玉兰观察着枕春的神色,恭敬道:“如今新贵入宫,掖庭司的各处份例也用得急。知道小主今天要来,一早上小喜子便去排队领茶了,只是人太多,到底没合小主心意。请小主责罚。” “不怪你们。”枕春心中早有准备,也知会有这等冷遇,“这生生的普洱能使人身形消减,若喝得恰当,更能添惊鸿姿态。”她撇了撇沫,嘴角含笑,“倒是不知道如今新贵旧人如此之多,可有人也住咱们永宁宫?” 玉兰眼神略有踟蹰,还是回道:“如今永宁宫主位无人。出角门过游廊,隔着的是寻鹿堂,里面进了新的御女小主端木氏。” 枕春茶盖一阖:“以前主殿可有住过人?” “回小主,未曾住过。曾有一位……”玉兰头一低,声若蚊蝇,“奴婢才入宫时,知道一位典衣局的宫女得了陛下抬举,封为从八品更衣住在永宁宫。后来听说是冒犯了宓妃娘娘,便挨了打,冬天的时候没了。” “果然如此。”枕春未恼,却有些不虞。若说位份低微,缺短物件儿倒也罢了。这永宁宫如此偏僻,曾是用来安置末流更衣的地方。大多低微宫女得了一夜之幸,陛下封从八品更衣以示抬举,若伺候的久,累进个正八品选侍也是有的。但到底宫女儿封的小主,算不得尊贵的小主。 如今永宁宫进的两人虽是最低位份,却也是殿选陛下亲自点的,何况枕春父亲乃是尚书左丞,真真的正四品上堂大臣。安排到这永宁宫来,掖庭司岂不是将她们做宫女打发。 便正想着,小喜子进来道:“小主,同宫的端木御女前来请小主大安。” 枕春失笑。一个从七品御女给正七品宝林请大安,到底是宫里规矩厉害。又转念想起听桂嬷嬷说那端木御女家是流外的,又有些微寒,便将自个儿头上两只垂珠金簪去了,换了朵浅色绢花。 少顷端木御女便被小喜子请了进来,规规矩矩向枕春叩首:“请宝林金安。” “快快起来。”枕春素来待人有礼,便请她坐了下首,掌了茶水。两人面面相觑到底尴尬,枕春绞尽脑汁才想出个话儿来问:“御女这姓氏倒是稀奇。听说端木氏缘起古卫国,想来端木御女祖上也是古卫国人了。” 端木御女接了茶盏却未喝,低低回道:“想来是如此的。”又细细思索了一番,才谨慎答道,“父亲说是祖上迁来的。” 枕春打量她,见她果然素净。只见一身鹅卵青色的素罗裙,罩着件儿淡绿色的短春衫。头发倒梳得灵动,精巧的垂挂髻颇有两分小女儿柔嫩神态。倒可惜发髻精巧,饰物只得一只莹白的茉莉珠花。但凡只略略一瞧,枕春心中便知那珠花不是海珍珠,连河珠都算不上,而是有瑕的砗磲。那砗磲珠子打磨得不大光滑,略略暗淡。便是沉吟,婉婉道:“你倒不必和我谨慎,你既来见我,我应赠你礼物。可说到礼物,我一时倒还未收拾妥帖,没有甚么准备。” 端木御女霎时惶恐起来,手上茶盏微微颤抖:“嫔妾哪里敢收姐姐的礼物,姐姐不嫌嫔妾聒噪,便足矣了。” “你说话也少,人又安静,倒是内敛得很,何来聒噪?”枕春只想,着按规矩她来请安是要赏的。若赏头面首饰,入宫大多带的些精细体面的。如此便是赏给端木御女,她一时也没有衣裳来配,怕还要多想了去。若直接赏银子,又未免让人觉得小瞧了别人。故而继道:“我想着入宫带了两匹料子,一匹是玉色软烟罗,上头有茉莉的花纹儿。今日见你带着茉莉珠花,想来你是喜欢这样的花,正好裁一身新春衫。还有一匹是水色的蜀锦绣梨花,只是这颜色挑人儿,要如你这般清秀的穿着才好看。如此便也赠给你,你万万不要推辞。” 首饰头面或是银子,都不如这衣服料子来得好。若是端木御女当真捉襟见肘,领了回去裁上新衣,正解这燃眉之急。枕春这话说得舒展,让端木御女也无从拒绝,起身含笑谢了礼。 正文 第五章 修行(一) 两人到底初次见面,端木御女又是小心翼翼的性子,到底说不上几句话,便散了。 枕春送她到门口,带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桃花从箱笼里包了那两匹精贵布料送去,须臾便回来,对枕春道:“倒是小主那么好心,将这般名贵的软烟罗送给那端木御女。这端木御女却是个可怜儿的,瞧她头上戴的,如此简单。” 枕春一手拨髻,一手慢条斯理地拂去裙上浮尘,淡淡道:“倒也不盼着她承我好意,只盼着同住一宫面上过得去便是。虽说她家是六等亭长,出了乐京只管十里村户,入宫第一日还是应该好好装扮,大抵二两银子打个素镯子还是能的。” 桃花听了一脸困惑,扶着枕春往里走:“我却见那位端木御女手腕儿上空空的。” “可见手上空空的瞧起来太过朴素,也怪是惹眼的。”枕春无奈一笑,“要紧的是上头那人肯惦记她微寒可怜,多些怜惜,便是日日着素衣又何妨呢?”旋即轻轻叹了句,“或许是我多想……” 午膳是永宁宫膳房送来的。看了菜色,倒还说得过去。有一道豆干香韭,一道香菇鸡片,还有醋溜肉丸子一份与栗子糕。枕春素来不爱吃糕点,便将栗子糕赏了桃花他们吃。小喜子鲜少吃甜糕,一吃便喜欢极了,吃过了还眼巴巴跑来谢恩。 待午时过来,各宫打赏便陆陆续续来了。 第一份儿是庄懿太后赏来的,朱钗两支、耳环两对儿、绸缎六匹、宫扇两柄,还有精致点心两碟。 未几又祺淑妃与宓妃的赏赐几乎一道来的,份额比之庄懿太后的略略矮些。 约到了晚膳时候,姜嫔的才来,只得 分卷阅读9 两匹衣料,一对儿镯子。 采女最高封的墨贵人,与诞育皇长子的连贵人一样位份。或是贵人还算不得正经主子,或是也没有贵人赏贵人的道理,故而未曾见到连贵人的下人来打赏新贵。 枕春一日倦得很,夜里略看了两本偷带进来的野史趣闻,便懒懒睡了。 次日玉兰请她起得早,由着第一回要去请安,便是一丁点儿都错不得的。鸦青一把梳作简单对称的双缨髻,左右各饰一朵蓝白相间的花式鬓唇。着浅青色对襟大袖外衫,下裳雪青长裙,显得还算整齐谨慎。 因着中宫空悬,平日请安都在祺淑妃处,但这第一回请安自是不同,便挪到了太后的凤仪宫。庄懿太后正坐上位,凤冠生辉,下首左右分别是祺淑妃薛氏、宓妃施氏。再下头便是姜嫔与连贵人。 十位新贵依位份而列,罗裙如织,脂粉香阵,一齐大礼俯首,如莺般清脆女子声音从凤仪宫传出:“太后万福金安。” “起来起来,都是好孩子。”庄懿太后面带慈善喜色。 这是枕春第一回偷偷用余光打量这位太后。庄懿太后温氏,也是大魏国的一位奇女子。 闻说入内廷时初封的才人,并不得先帝垂青,宫中熬了数年未曾晋封,时时遭人轻贱。直至北蛮子屡屡犯境,先帝亲征一载。天子不在,后宫便倾轧得十分厉害,屡有奇冤。因而温才人不得恩宠,故而存下命来,待先帝回朝,旧人大多香消玉殒,先帝十分悲痛。正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时候先帝反而爱惜起温才人来。后来数年累进贵嫔、妃、贵妃,虽不得子,却将养子教成如今这手段雷霆的帝王之才,让先帝着立为太子,继立她为后。先帝的元后去在前头,庄懿皇太后只做了一年皇后,便成了太后。按说女子没了生养便没了指望,未想温氏却如此坚韧。 教乐京的女子谈起来,这位庄懿皇太后实在是位善韬光养晦,不肯屈服的强女子。 却现在在看起来,庄懿太后着满凤绣的华衣,头上纯金花冠名贵无比,每一朵花芯皆有一颗龙眼大小的镜色流彩光的宝珠。枕春出生在官宦之家,母家也算得贵族之后,却从未见过如此华美的花冠。那样昂贵的珍珠是珍贵海耳所产的镜色珍珠,大抵数万只海耳能得一颗,百颗中又才得一颗如此无暇的美珠。而庄懿皇太后头上一顶花冠,便有足足九颗。 实在让枕春感叹皇家泼天富贵,寻常人家难以想象。 “倒是个个都进退有度,美丽非常。”祺淑妃今日亦是盛装,捻着耳边一颗水滴状的半透明蓝宝坠子,眼神似有似无,轻轻扫过宓妃。 枕春站在后头,偷偷看一眼宓妃,便觉容色美**人。只见那丽人毫不忌讳,穿的是一身石榴大红的镶宝对襟衫,迤逦垂地金裙共有十二幅,每一幅用丝绣起紫云一朵,整个人宝气珠光,贵不可言。再说容貌,明眸含着春光,唇瓣鲜若花瑰,实在衬得上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的洛神姿容。 宓妃不看祺淑妃,捻手拂髻,露出染正红丹蔻的纤纤玉指,声音妩媚悦耳:“并非都一般美丽。太后娘娘您看,若论端庄气质,墨贵人是极美的。” 这话说得倒有些奇怪。宓妃是庄懿太后亲自点选入宫的,自然是太后的人,理应与墨贵人同气连枝才是。方才宓妃这番话,表面上看是在太后面前盛赞墨贵人,可眼下诸人瞧着,难免太过显眼。 墨贵人却是个机灵的,连连谢礼:“能得宓妃娘娘谬赞,不胜欢喜。”墨贵人身量纤纤,明眸皓齿,只将手腕一斜,指道:“嫔妾却觉着,一道入宫的姊妹之中,赵才人最是明艳。” 众人随她所指看去,果然见一绝色美人,娉婷独立。那赵才人倾城之貌好似谪仙,眉目中说不尽的妩媚犹在宓妃之上。她轻轻一回礼,道不明的轻柔婉约:“多谢墨贵人。” 宓妃却神色如常,瞧不出有什么端倪,竟是赞道:“果然美丽。” 庄懿太后连连颔首,却往凤椅上略靠了靠,才道:“略瞧着是水灵灵的,哀家十分喜欢,很得心意。只是哀家今年入春屡屡头痛乏力,连带着眼睛看不大仔细了,可惜了赵才人的好容貌。” 祺淑妃闻声,手中一顿,耳畔宝石轻轻余晃,眉头蹙起,似有些抢白道:“想来太后娘娘福泽深厚,不出几日便能大安。” 墨贵人却微微一矮身,脸上带了乖巧笑意:“嫔妾听闻,乐京里头属月隐寺里祈福最灵验。但凡京里人家有尊贵的长辈身子不爽利,便会使得心喜欢的儿孙媳妇前去修行祝祷,如此长辈便能保年年康建长寿。” 诸人听了顿时鸦雀无声,脸色都有变化。 祺淑妃轻咳一声,温言:“墨贵人实在有心。不过这修行之事,想来不过是民间旧俗……” 宓妃眉头一挑,骤然打断:“既是灵验,为了太后娘娘福寿安康,又有何不可。” 却见庄懿太后不言不语,目光落在那倾国美艳的赵才人身上。 赵才人心中一跳,这才慌慌忙忙跪下,再说话已带了哭腔:“太后娘娘——” 正文 第五章 修行(二) 月隐寺是乐京里一座比丘尼寺,因历朝长居着修佛参禅的太妃,故而称作“月隐”。该寺幽禁又有禁军护卫,也算作深得皇族信赖的清静之地。 故而,城中凡有富贵人家,也有遣派女眷在此处清修的传统。至于遣派去修行的女眷,大多是高门深宅里头犯错的女子,或是青白不洁或是被娘家、夫家厌弃,被打发去青灯古佛孤苦余生的。又何来“得心喜欢”一说。 枕春心中暗叹,只略偏过头去,以绢子掩唇。只想,好一出敲山震虎的大戏。 “哀家也有听闻。”庄懿太后颔首,面上是万般仁慈温柔。 宓妃娇笑一声:“赵才人怎还落了眼泪?是能替太后娘娘如此尊贵之身祝祷,喜极而泣。还是你心不甘……情不愿?或是你觉得你赵氏一族尊贵无上,你不必替太后祝祷?” “宓妃娘娘言重了。自然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赵家岂能例外呢?赵才人想来是心中欢喜不得了。”墨贵人一壁用纱绢掩唇而笑,一壁道:“喜极而泣,哪里有不好的。这般福分,其他人求也求不来呢。” “嫔妾……”赵才人看看庄懿太后、宓妃、墨贵人皆是面带笑意,又望向那祺淑妃。只见祺淑妃别过头去撇茶沫,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却不看她。赵才 分卷阅读10 人豆大的眼泪珠子啪嗒啪嗒落在冰冷的地面儿上,“嫔妾……的确……是内心欢喜。” 余下诸位新贵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再敢说话。 “正是好的。”庄懿太后面上笑容渐淡,保养得宜的双手按在了几上,声音带了一些严肃,“哀家说了这会子话,已觉得乏了,今日便如此罢。” 诸人诚惶诚恐谢恩,须臾便悉数告退了。 刚出了凤仪宫,正见柳安然着一身儿烟色轻裙,十分纤丽,正在宫门外等枕春:“你那处可有茶水,待我过去解解渴。” 枕春矮了矮身,便笑了:“柳姐姐。你若去我那处我自然欢喜。怕是没有甚么好茶水,只得熟水泡些花儿,你莫嫌弃才是。”便上去搀了她的手,两人择了僻静宫道往栖云轩走。 柳安然声音轻轻柔柔:“你何须与我多礼,倒显得生疏。” “庄懿太后那么大的威严,便在她宫门口儿,也要做做样子罢了。” 这话一说,两人皆淡了笑意。柳安然四下打量了一番,才低声道:“我算是看得明白。太后的意思便是在敲山震虎,墨贵人是她表孙女儿,如今的新人里谁也不必妄想越过墨贵人的尊贵。赵才人那般美貌,便被太后三言两语送了出去,岂不是杀鸡给猴看了。” 枕春轻声淡道:“庄懿太后与宓妃、墨贵人是一只船上的。祺淑妃见赵才人奇货可居,或可分宠,两番想要救下,却被说得死死的。”她分花拂柳,随手掐过宫道边儿一朵迎春轻嗅,“想来这位最高位份的祺淑妃,如此势衰,日子不好过罢。” “正说着此事。”柳安然拨弄腕子间一只通体碧绿的玉镯子,“昨日祺淑妃邀我前去吃茶,我以新入后宫琐事繁多为由暂且婉拒,倒听说刘美人去了。” “便是与你同封美人的刘胭脂?”枕春嘴角微钩:“刘美人的家世显赫,她爹爹现下在朝中颇有权势。她既去了,怎不见今日替祺淑妃说话。莫不是祺淑妃未曾招揽她,还是她心另有所想?” 柳安然袖口轻敛,一根纤纤玉指抵在鬓边,半笑半嗔道:“那刘美人素来娇蛮跋扈的厉害,到底这儿转不大过来。” 两人絮絮说了新入宫闱一些奇事,好一阵子才到栖云轩。枕春请她入内,两人饮水歇息,又吃了些零嘴,便开始顽棋。 “你此处倒是清净好看,庭院里到了夏日定会凉爽。”柳安然歪歪倦在几案边儿,葱指捻着颗白玉子儿,“宫里可有其他人,到时候一块儿打雀牌才好。” “只得一位端木御女,性子内敛极了。” 柳安然闻声,嘴角微微一撇:“掖庭司倒也拜高踩低的。”旋即又道,“听闻墨贵人与宓妃同住一宫,想来太后亦有授意,指使那宓妃替墨贵人周全上位罢。宓妃如今的圣宠最盛,墨贵人自然是要受命分去许多。到底宓妃与太后非亲非故的,墨氏才是太后娘娘一族姐妹所出的表侄女。” 枕春不置可否:“我倒觉得以宓妃之姿,她是不甘做人陪衬的。”她一颗墨般黑玉棋子清脆落下,呷了一口花煮熟水,澄澄一盏:“人人都要争抢,柳姐姐可有打算?” 柳安然眸子一黯:“我到底身不由己,只求安稳度日,万万莫想起我来才好。”她似极不情愿,“我在家中可以策马可以游湖,春日里还能看灯会。宫里虽好,却不自在。我与那天子素不相识,岂知他是好是孬……” “嘘。”枕春连连打断,笑道,“这样的话,姐姐可要仔细。”又将案上的芙蓉糕往她那推了推,“倒不知姐姐与何人一宫?” 柳安然这才脸上喜了起来:“正是长皇子的生母,连贵人。”便说着眉眼里温柔许多,那份冷清之气也不见了,“本听说着是位身份低微的宫婢,得了垂幸生了皇子。我却去见了,是个性子极好又温和的人儿。那小皇子两三岁儿的,说起话来一本正经好似大人般。连贵人教他读诗识字儿,便那么高一点儿……”说着往膝盖上一比,“这么点点儿高,走起路来虎头虎脑,煞是可爱。” 枕春见她说得那般可爱,倒是好奇:“既是皇长子,怎的让一位贵人教养,不曾抚育在祺淑妃或宓妃身边?” “正是如此,我才觉得这位连贵人面上瞧着温润,心里倒是明白的。”柳安然正色,“若不是将皇长子教得万般妥帖,陛下怎能容皇子养在身边。大抵她心中想着,既然出身不足,索性做些实事,一条道儿走到黑,实在是不简单。” 正文 第六章 恣嫔(一) 两人这便说起宫中情势来。 短短两日瞧不出旁的,只略见得庄懿太后权倾六宫,祺淑妃虽位份最尊又摄理事宜,眼下却苦无朋党。柳安然美人之位又是重臣之女,想来是避不过那些党派之争。 如此枕春私心里倒庆幸起来。小小一个宝林,无足轻重,自然不必淌这浑水了。 便两人聊了一会子,就将就用了午膳。许是有柳安然来做客,永宁宫的厨房上心许多,有桂花酱鸡一道,罐闷鲫鱼汤一份,并虾仁儿豆腐、玉兔白菜、莲花卷儿。用罢膳柳安然便回去了,她住在东六宫里的歧阳宫,离这永宁宫要走好一阵子,故而不便逗留。 枕春无所事事,将好的菜赏了下人,便琢磨起柳安然说的打雀牌一事。索性叫来玉兰、桃花、杏花一道过来,细细说起打雀牌的规矩来。往后若是长夜漫漫寂寥沉闷,四人一块儿顽牌也是好的。 第一夜不出意外,慕北易点了墨贵人的名册。 北疆打退了扰攘的蛮夷,慕北易晚膳时在丹枫白露斋赐了征北的将军与群臣庆功宴。吃过酒后,龙辇遥遥,从枫丹白露斋,往墨贵人住在西边玉芙宫的福贵居去了。 龙辇翠葆窸窣,路过永宁宫时,枕春便听见了外头金玉辂车行进之声,乍听之下甚是威严。走出栖云轩门外,抬头见红墙外头亮着灯烛恢弘,照亮了半边天空,连星辰都不能夺其光耀。那灯烛光彩随着车辇之声渐远,少顷永宁宫便暗了下来,黑漆漆的。远远瞧去,远处玉芙宫的天穹之上尤甚辉煌。 枕春又心想,玉芙宫的千禧殿住着宓妃,她今日是何等滋味呢? 翌日请安在祺淑妃的昭云宫。 偌大的昭云宫雕栏画壁,一殿两阁三堂,仅为祺淑妃一人居住,也算得上无上尊贵。她今日便作盛装簪花高髻,簪的是三月里十分珍贵的玉白色颤风娇。便饰有簪一对儿,镯一对儿,耳 分卷阅读11 坠一对儿,皆是同色羊脂白玉,润得发光。祺淑妃坐在朝华殿中最高位,把玩着一柄白藕玉如意,温柔如水:“各位妹妹们辛苦,往后大可不必这般早来。” “娘娘体恤各位,却有人领不着这份心意。”刘美人今日着粉红,人比花娇,“墨贵人这会儿都还未来,可不是让诸位等她一人吗?”虽也这般说着,刘美人脸上羡艳之色难掩,“到底是头一份,自然与咱们不一样的。” “想来是头一日辛苦,或身子不爽,也是常有的。”祺淑妃这话却说得稍稍有些露骨。 话音刚落,便见一片红云风急,墨贵人由贴身婢女扶着进了朝华殿。她今日特意着一身裁剪合度的水红衣裳,头上正正儿也梳起了高髻,簪的是一朵名贵的火炼金丹,远远看去,宛若一朵赤色云霞:“嫔妾来得晚了,还请娘娘责罚。” 祺淑妃眉心一动,柔柔道:“不妨事,不过是稍稍晚些。你有这份请罪之心,本宫已十分高兴,想来应禀明陛下晓谕六宫,都学学你这份谦卑才是。” 那刘美人一听,霎时便急了脸,只将手往案上一拍:“淑妃娘娘!何以明明是墨贵人来的迟了,您却要奖她?” 众人听得俱是一惊,旋即哗然而笑。 宓妃笑得花枝乱颤,头上的金镶玉步摇啷当作响:“到底是小事儿,刘美人莫要气恼才是。”她眼睛一弯便有万千媚态,“淑妃姐姐,教我说呢,良禽择木而栖是好的,却是宁缺毋滥呀。” 墨贵人听得一愣,旋即而是笑了:“这——淑妃娘娘,嫔妾正是知错了,自请抄经一卷以作惩戒呢。” 总是枕春坐在后头,也忍不住取了帕子掩唇,嘴角难抑微勾。 实在是刘美人这般愚钝,倒叫祺淑妃十分难堪。祺淑妃面上说得冠冕堂皇,要褒奖墨才人谦逊之心而晓谕六宫。她深意无非是说,你若再如此,我便要将你头日请安便故意拿乔来迟之事,择个法子说给皇上听。 祺淑妃这般说话,也不会真真将事情说到皇上面前。无非是后头与墨贵人你来我往两句,墨贵人再告个罪认个罚,好全了祺淑妃今日的面子。 未想到刘美人如此愚钝,不仅未听出意思,还将祺淑妃的话头都截断。祺淑妃张了张口,竟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作罢道:“那便……抄一卷儿心经奉给太后娘娘罢。” 刘美人点头:“淑妃娘娘英明。” 众人笑得更开了。 刘美人见众人均面有戏谑之色,颇是不解,尤甚宓妃与墨贵人笑得眉眼弯弯。她却不敢问宓妃,亦不好意思问墨贵人,看了一圈儿,眼神锁在最后一排以绢掩唇的枕春身上:“你是哪位嫔御,因何而笑?” 枕春动作一滞,旋即起了身,倒也不笑了,只行了个礼:“嫔妾是宝林安氏,倒也未曾笑的。” “你方才明明用那帕子挡着,嘴角弯弯,我看得真真儿的!” 枕春略扫一眼祺淑妃神色,倒也未瞧出明显的不虞之态,可见祺淑妃是个涵养好的。她正色道:“嫔妾见祺淑妃娘娘又御下仁慈,咱们同沐恩德,欢喜罢了。” 虽说枕春是胡诌的几句,那刘美人却是将信将疑,上下打量枕春:“想来你一个小小宝林,也不敢欺瞒于我。” 祺淑妃寔不忍见,以袖掩面轻声咳了咳:“罢了,此事便过了。”说罢又给诸人看茶。 便有无聊得几句,便见了慕北易得贴身内侍冯唐前来宣旨。兴许是墨贵人很得圣心,侍寝之后擢了正五品嫔位,还封号为“恣”。 枕春想着,墨氏这个恣嫔虽来得盛宠,眼瞧着是祺淑妃与宓妃下头第一人了,可“恣”字却赐得不那么尊贵。既不是说德行,也不是赞美貌,而是个恣行无忌的意思。大抵墨氏枕席之间,很有本事罢。 于是出了朝华殿的门,墨贵人便变成了恣嫔,头上的火炼金丹尤显艳丽。 而后数日,慕北易便未曾进后宫,中旬时来得两次,便分别是去瞧了祺淑妃与宓妃。 第三日,慕北易点了刘美人的名册,翌日却未晋封刘美人,只赐了些首饰。想来是刘美人言行无状,不得欢心。 到底枕春心中却喜欢刘美人这样的人。既无缜密心思算计,又有些愚傻,几分娇蛮,还算可爱,也好应付。 正文 第八章 恣嫔(二) 这日枕春正与柳安然在栖云轩打雀牌,搭手的是桃花与玉兰。桃花自小便近墨者黑,在枕春的调教下,毋论是缺一门、开口翻、南胡北胡推倒胡,那都是信手拈来。玉兰聪慧,几日便将这雀牌规矩学了个门清,尤甚会做大牌面,枕春赞她有做掌事女官的前途。 倒是柳安然打得最不好,可白日里闲暇,也只得这个好玩。三圈下来,她输了四钱银子,取笑枕春:“好似你栖云轩吃不够似得,主仆三人合起伙儿来赢我的钱。” “你若觉得不服,便教了分花与煮酒,我一人也能赢你们三个。”枕春捻着一张幺鸡眼中含笑。 分花与煮酒是柳安然的家生女婢,大都护那般人家的规矩极严,婢女们莫说打牌,便是浑话也不会一句的。笑着枕春便想起一事,“说来今日朝中休沐,陛下定会来后宫了。” 依着规矩,刘美人后头,想必定然会点着柳安然了。 柳安然霎时脸色一白,倒似为难:“如今这时机,风口浪尖儿的。我本想着以月事避宠,哪晓得那日连贵人请了太医给皇长子请平安,好心好意又让太医给我切了一脉。如今倒是没法子了。” “人人都盼着,你倒不愿意?”枕春见她神魂不在,索性将牌推了,“我自不会劝你避宠。宓妃与恣嫔都是太后一党,眼下新贵里便数你和刘美人有些脸面。刘美人眼见着不合陛下心意,不管你承不承宠,都是太后党的眼中刺。索性不如承了宠,教陛下记住你些,往后若有好歹,也能得一二庇护。” 柳安然听了进去,虽是点头,眼中也有忧愁神色。 这一天夜里下了绵绵春雨,慕北易如众人所想点了柳安然的名册。夜里雨打桃杏,早起落英遍地,整个皇都里红湿绿润,连吸一口气都带着春潮。 午膳草草吃了粥,枕春携着玉兰去贺柳安然。 歧阳宫有两阁,一个岸芷一个汀兰,分别住连贵人与柳安然。其中汀兰阁便是柳安然的住所。枕春方走到门口,煮酒便在阁外看见了:“安宝林小主来了! 分卷阅读12 ”说着便将枕春迎了进去。 汀兰阁十分雅致,可以闻见淡淡香薰味道,进了内阁正看见柳安然坐在小几边儿,对镜贴花钿。那花钿素净精致,是月白色的鱼儿鳞,作的百合花样。 “柳姐姐素日里不爱贴花钿,怎的今日这般稀奇。”枕春坐了一边儿,一壁接过煮酒奉的茶水,正是上好的滇红。 煮酒眼中带着喜气,讨巧笑道:“安宝林有所不知,昨日陛下赞咱们小主柳叶眉十分好看,说若贴上花钿,便更有婉约之态。” 柳安然霎时脸颊红了,眼含春水,直嗔道:“你这蹄子惯爱胡说,还不出去给安宝林蒸些桃酥来吃。”旋即又看向枕春,轻声:“你可莫学她说我。” 枕春贴过去看,只见柳安然的桌上果然有数样花钿,金箔的银纸的还有花红的。小案右边儿搁着一个方绣了几针的香囊,花样是鸳鸯,霎时便心下明了。昨日柳安然还避宠不及,今日倒似失了魂儿般,忍不住问道:“陛下昨日待你如何。” 柳安然听得脸更烫了,不自觉地将锦帕贴了脸侧:“陛下待我很好。”旋即更觉羞赧,“陛下同其他男子不一样。他读帝王之策,还旁通许多杂术,说话很有气度,人也俊朗。” “可是讨了欢心?”枕春心中未免觉得女子柔弱不假,尤甚动了那颗红鸾心,便由得那人喜而喜,由那人悲而悲。从此心中常有所牵,相思所累,实在是让人怜惜的。 所谓如如不动,也要保持住那颗纯纯粹粹的心才好。 “这……”柳安然的眼神便黯淡下来,“倒没有不喜,虽说是赞了我两句。其他却淡淡的,不见得额外恩遇。” “想来这才第一日,往后熟稔了,或许很快便有盛宠。”枕春宽慰她。想来慕北易薄情之名,又不忍说给柳安然平白听了伤心。旋即又想,既是赞了,便是青眼有加,或许多几日便好了。 这便正说着,便有圣旨下来,擢封柳安然为正五品嫔。 枕春替她高兴,忙将备好的玉镯作礼物送与她。因着擢封,柳安然便要忙上许多事,略略说了几句,便告了离。 由玉兰扶着,枕春自宫道缓缓往回走。她心中思量着柳安然承宠一事,只想着是好的,柳氏一族得了信赖,南疆才会太平。如此帝王与臣子互相得益处,只需一个小小妃嫔作为系带。 确正是春雨湿漉,宫道也有些许积水,走得两步就湿鞋。枕春急着回去换洗,便走得急了,远远见前头来了一行内侍抬着软舆,避不开去,便站到一旁墙角下行礼。 按着宫中规矩,正五品嫔位以上,才能坐这样舒适的软舆。 正是如此,上头坐着恣嫔,锦衣珠翠,十分体面。软舆缓行,走了几步却听恣嫔道:“慢着。”她侧头打量在道旁矮身行礼的枕春:“你是安宝林。” 枕春埋着头,持礼道:“是。” 恣嫔听罢轻笑一声,缓缓靠回舆背上,拨弄着指上丹红得指甲:“我记得你,你说祺淑妃御下宽厚,你同沐恩德。” 枕春想起那日事来,她虽非有意,到底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最后领了罚抄经的还是恣嫔。可是不小心得罪了她?细细思虑,才回道,“嫔妾身份低微,何处不受恩德呢。” “你既知身份低微……”恣嫔眼有嫌意,“何以只矮身,而不向我下跪见礼?” 按着宫中规矩,卑位向尊位下跪见大礼也是有的。不过大礼繁琐,祺淑妃向来以宽仁治下,故而如今宫妃相见,大多便化繁为简了。枕春听得恣嫔颇有刁难之意,只得敛起衣裙,跪在潮湿的宫道上,见礼道:“宝林安氏给恣嫔小主请安。” “倒是规矩也齐全。”恣嫔十分满意,却不叫她起来,只见得宫道上的雨水顺着枕春膝上的衣裙浸透,“听说你父亲是尚书省左丞,果然教的好。” 正文 第九章 受辱(一) 枕春膝盖一凉,只觉得侵骨冰冷的雨水凝湿了裙袜,眼观鼻、鼻观心道:“恣嫔小主尊贵万千,嫔妾万万不及。” “你知道便好。”恣嫔听了似是很受用,嫣红的指甲轻摆髻边的金步摇,不耐烦地扫了一眼枕春,“宫中不只祺淑妃一人说话作数,望你珍重,别糊里糊涂上赶着去巴结讨好。” 枕春膝盖冷得厉害,只觉得恣嫔实在难缠,却奈何她如今正是红人,只得道:“嫔妾受教。” “罢了。”恣嫔唤内侍起舆,“本主还要去长歌云台给陛下侍宴,没得精神和你这末流宝林费唇舌。走罢。” 待恣嫔一行人走远,玉兰才扶着枕春起来,道:“小主在雨水里跪了这么一会儿,可要凉着身子,回去要用热水好好沐浴才是。” “倒是我不争气,累着你随我跪了这般时辰。”枕春只觉得膝盖有些疼,旁的倒不妨事,“没那么身娇体贵,饮些热茶便足矣。” “小主美貌,以后自会有恩宠万千,奴婢不觉辛苦。”玉兰眼神里倒是有几分诚挚,“奴婢原先不过是个烧火的,哪被这么抬举过。这些日小主待咱们好,咱们心里都知道。” 两人相掺回了栖云轩,却见了更教人烦心的事儿。 小喜子替枕春去领了月例,宝林之位应有二十两才是,可那掖庭司的人只包了十五两。小喜子数了数觉出不对,便与那掖庭司发银的内侍争辩了两句。恰巧碰见刘美人兴致好,亲自去掖庭司挑选新簪,听见小喜子聒噪,觉得扫兴,便着人掌掴了小喜子。 枕春去下房里看时,小喜子正肿着半张脸,躲在被窝里不愿让枕春瞧:“小主是尊贵的身子,怎能来下人屋里!奴才脸上肿的难看,恐污了小主尊眼。”说罢还从怀里掏出那十五两银子,捧给枕春,“奴才不争气,到底没讨全小主的份例,请小主责罚。” “你这是做什么。”枕春见小喜子年纪也轻,倒受了委屈还想着她,很是感动,“你且记着,你主子再不济,也不会饿着你。往后若有少的缺的,忍上一时便罢了,怎还去吃这些亏?” 桃花瞧着这般模样,便是急得落下泪来:“净是些跟红顶白的!小主受了那恣嫔的闲气,小喜子又受了掌掴,真是哪里的人儿都能欺负咱们了!” 玉兰连连捂了桃花嘴:“你快莫在小主面前说这些,待过些日子陛下想起咱们小主来,见了面儿便好了。” 可这事却没让玉兰说准。 后头一段日子里,慕北 分卷阅读13 易零星点了余下的四位才人,都无晋封,想来是不大如意,便冷了心意。后头政事便忙了一阵儿,再回后宫便似忘了永宁宫还住着个安宝林与个端木御女。大多时候,受宠的还是恣嫔,偶尔去瞧祺淑妃与宓妃。便是连新晋嫔位的柳安然,也难有宠眷了。 如此直入初夏,永宁宫似乎被人忘了一般。但凡夏日里该有的时令凉果、冰、纱料一律不见,就连膳食也不大精心。早晨里奉上的便只有虎皮花生、芝麻卷与一碟脆腌萝卜;到午时就只得一盘儿清炒时令蔬菜、肉末茄子与一罐子清淡的竹笋汤;待到晚上便更是简单,一碗鸡蛋挂面,再没其他了。 纵是枕春再好的脾气,心中也有了几分不虞。转念又想着,永宁宫如此落寞,她正七品宝林之位尚且如此,那从七品的端木御女不知还被轻贱得如何了。便说趁着这日午晴,去那寻鹿斋看端木御女。 从栖云轩到寻鹿斋不过转两步游廊,远远看着门口“寻鹿斋”三字的匾额已有些落漆,落叶也无人打扫。枕春略一使眼色,玉兰便道:“安宝林到,端木小主可在吗!” 少顷,寻鹿斋里出来一个布衣的宫娥,规规矩矩给枕春行了大礼:“安宝林万福,咱们小主受了风热,这会起不来呢,还请小主里面叙话。” “这微热的初夏,想来夜里贪凉,白日里又不经晒了。”枕春听说病了,想着那端木御女对她素来谦恭。两人虽鲜少往来,但同住一宫从未有个不愉快,便也是怜惜的。说罢便进去看。 果然,端木御女脸色白白的蜷在床上,整个人瞧着精神十分不济,怯怯地道:“嫔妾这时不大舒服,恕不能给安宝林行礼。” “这个样子,还说甚么行礼呢。”枕春坐了案侧的小凳,过去看她。见端木御女人也瘦了不少,刚入宫时还称得上灵动,这会儿却是病弱不堪的,“风热虽是小病,却不能拖延。你可请了太医来切脉?” 端木御女声音嘶哑,咳嗽两声,弱弱道:“本是遣琼儿她们去请了,掖庭司说近日宓妃身子不爽,太医们不得空来永宁宫。想来不是甚么要紧的病,倒让安宝林担心了。” 琼儿是端木御女的婢女,由着她说,枕春便看向寻鹿斋的下人。除去两个贴身的宫女,便只得一个内侍在洒扫,倒是比之栖云轩的萧条还不如的。 端木御女见枕春面带担忧之色,连连撑身起来:“倒是让安宝林坐了这么久,琼儿快去将祺淑妃娘娘赏的银针给安宝林沏上。” 祺淑妃赏的银针茶是入宫那日打赏过来的,也不是甚么好的茶叶,只是寻常的绿银针罢了。虽不名贵,却闻着很香,枕春便赏给玉兰她们吃了。如今却见端木御女献宝似的要沏给她吃,心中难免怜惜起端木氏,实在忍不住道:“不必如此麻烦。” 端木御女却有些局促:“嫔妾此处倒没有甚么好招待的,让宝林见笑。昨日膳房进了一碟云片糕,如今还收着,宝林尝尝佐茶也好。” 枕春听得实在心酸,唤玉兰:“你叫上杏花一道,先去昭云宫求见祺淑妃,说端木御女病得久了,若教宫人传出去,总是不美的。祺淑妃素来宽厚,想必会拨了太医过来看看。随后你二人再去柳嫔那头,向她借些南疆上好的祛风热的川贝给端木御女炖梨。” “安宝林如此待嫔妾。”端木御女听罢,眼眶便红了,喏然,“实在是嫔妾……不争气。” 枕春握着她的手,轻声宽慰道:“身子好了才能争气,你无需自称嫔妾。咱们永宁宫如今遭人冷落,关上门来不过你和我罢了。你若听得进去,好好将息,往后也好扬眉吐气。” 待枕春回栖云轩,玉兰和杏花还没回来,她便在堂内随手写字。过了许久,黄昏又下潇潇雨,使人觉得懒困,便唤了小喜子,“你出去瞧瞧,玉兰同杏花可是有事耽搁了,这个时候应已到柳嫔那里了。” 小喜子哎了一声,撑了一把伞便出去了。 正文 第十章 受辱(二) 枕春倚窗看着暮日微光,润在初夏不温不火的的雨丝里头,晕成一片幕布一般。栖云轩的八重黑龙渐渐起了花苞,淡淡的紫绿色缀缀的满庭院都是,数以千万计,想来正夏里定会十分好看。 只是今日的天气不美,淅淅沥沥的雨水半遮半盖。她到底更喜欢晴朗。 正是出神,便见小喜子回来了,扶着浑身湿透的玉兰。 玉兰脸色惨白,身上颤栗发抖,薄薄的衣衫贴着肌肤。她走得两步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在轩门外,凄然道:“小主,都怪奴婢没用——” “怎么了这是?”枕春连忙叫桃花去扶玉兰,“可是祺淑妃不许请太医?那也不是甚么大事,再想法子便是。” 玉兰摇头,张嘴却先出了一声哭啼。她脸上雨水混着眼泪齐齐流下,十分惊惧,颤抖道:“奴婢同刚出门,便碰见了柳嫔小主身边儿的煮酒姑娘。煮酒姑娘听了小主的意思,便回去禀了柳嫔,想来这个时候已将川贝送去端木小主那儿了。奴婢随后便同杏花一道去了昭云宫,祺淑妃娘娘听了果然应允,旋即差人去请太医……” “那不是十分圆满?”枕春用帕子擦了玉兰脸色水气,摸得她浑身发冷,见嘴唇也是紫色,心疼的握着她的手,问道“到底怎么的了,杏花呢?” 玉兰咬着嘴唇,身子不住颤栗,不住地哽咽起来:“出来时遇见宓妃娘娘,杏花不慎撞了宓妃娘娘的辇……” “可是受罚了?”枕春心中一紧。 “宓妃娘娘便停下,问了杏花名字,说……”玉兰终是忍不得,捂住湿漉漉的脸,霎时恸哭起来,“宓妃娘娘说,说杏字是她小字,杏花犯了她的忌讳,着人……着人将杏花拉去打死了!” 枕春听得身子一歪,扶在门口红柱上:“怎么……” 玉兰哭得十分厉害,只抓着枕春的裙边儿:“宓妃娘娘的闺名儿本叫施琳琅,哪得什么小字。听说是……听说是近日恩宠不比往昔,想来心中有气,寻了杏花出气罢了!奴婢……奴婢实在害怕极了……杏花只有十四岁呀!那些内侍拉着她,一杖一杖的打断杏花的脊梁骨,奴婢听见杏花的惨叫声……先是厉声哭喊,只到第二十杖的时候……便没声息了……” 枕春脑中轰轰的,听得血气上涌却是又悲又惧,撑起身来,直往外头走:“岂有这般草菅人命的道理,不过是撞了轿舆罢了!她在何处,待我去与她分辨!” 分卷阅读14 玉兰醒了醒神,不顾雨水连绵,连忙抱住枕春的腿来,哭道:“都是奴婢不好,同小主说这个。小主千万冷静,宫中此事本也寻常的,她是正二品的妃子娘娘,要打谁都是可以的!小主……” 桃花见状连连来扶枕春,急的直呼:“我的十一小姐!今日宓妃正随圣驾侍奉,小主万万不可冒进,快快进屋……” “都是我,要给杏花改名儿……”枕春教人猛地一拉,想着此事,急急呼道,“都怪我要什么吉利不吉利!招娣便是很好,哪又非要春天的花儿……实在……我害她……” 桃花见枕春恼在心上,脸颊通红嘴唇却白,只顾不得那么多。便将枕春的手腕狠狠往回拉,劝慰道:“小姐!您气也好悲也好,但万万周全行事才好!” 枕春先时候罚跪受了凉,这是心中血涌不止,只觉得心口砰砰跳动。她头上淋着湿漉漉的雨水,被桃花蛮横的力气那么拉上一把,身上力气一不济,竟脚下发软,控制不住地往下跌去。 “小喜子,快将小主扶进去!”玉兰见状,见枕春这是伤心恼气坏了,连将眼泪抹去,“这般绵雨最易生病,怪我未曾缓缓说……” 雨幕之下的栖云轩,此时显得格外凄冷。 枕春因此受了些寒,用了几日姜汤才转好。可人到底伤了心。夜里辗转难眠,偶也想起杏花模样,虽然木讷却勤恳衷心。陪伴她的只有慢慢长夜,和隐约听见屏外桃花的抽噎之声。 她入宫之前锦衣玉食,未曾受过这些屈辱之事,凡事也知道以理服人。如今宫墙里头的日子却是尊卑分明,有尊位恩宠自然为所欲为,什么都没有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枕春本来不怕,如今见了还是伤心。 夏日十分漫长,恣嫔荣宠依旧,宓妃依然得意。整个四月柳安然只得承宠一回,她那儿也十分冷清,却常常着人给枕春送些吃食来。 待到了端阳节宫中便有家宴,摆在长歌云台里。遂说是家宴,慕北易意在从简,只有正五品嫔位及上才受邀在席。没人想起枕春来,她就像被整个帝城遗忘了,连痕迹也没有一般。 栖云轩的九重黑龙开花了,果真如黑龙一般浓艳不假。如涛如云的墨紫色花幕吞天噬地,将整个庭院笼罩起来,偶有一阵风来,便如香浪一般摄人心魄。 枕春在庭院里捡被吹落的花瓣,小喜子见她捡了许久,以为她想起杏花又伤心了:“小主,您进屋顽一会扇罢。”他上前接过花篮,“这等粗事便让奴才来做。” 枕春见小喜子瘦而粗粝的手有了厚厚一层茧,心中疼惜:“让你们吃苦了。” “奴才不苦,只要小主高兴,什么都是好的。” 枕春盯着他的双眼,“人总是心中苦,嘴上才要说高兴。就好比节庆时,布衣家的姑娘才乞泼天富贵,官宦家的小姐们什么都不缺,才作势乞求岁月静好。若是什么都没有,才知道泼天富贵的好。” 小喜子听她如此说,约知她在自嘲,宽慰道:“奴才不懂这些,但凡小主说的都是好的。” 枕春回首看了看那八重黑龙的盛势,忽说:“若往后岁月绵长,我定努力护得整个栖云轩周全稳妥,不再受无妄欺辱。” 小喜子低头:“小主,您在哪儿,奴才便去哪儿。您赏奴才们吃糕点,奴才就喜欢吃糕点,有了主子赏的糕点吃,奴才是甚么欺辱也不怕的。” 枕春轻叹一口气,随手指了花篮子:“这些紫藤花瓣儿,我倒是捡了许久。古来有人惜花爱花,还有葬花的,想来都是雅致的事。长歌云台前头的瑶庭湖很是宽阔,你将这些花瓣散去湖里。” 小喜子接过虽有疑惑之色,心中却念得如今主子深思倦怠,许久不见笑了。只是叫他去散花罢了,若能博一笑,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是愿意的。故而直道:“您自然放心,奴才定然散得远远的碎碎的密密的,奴才这便去了!” 枕春目送小喜子出去,一壁用绢儿子擦去手上花泥,唤道:“桃花、玉兰,将箱笼压着的几件衣裳拿出来罢。” 正文 第十一章 八重黑龙 长歌云台夜来丝竹管弦不断,祺淑妃令宫中教坊准备了时世歌舞,又演了,饮宴众人推杯换盏,咋看之下十分祥乐。 慕北易不爱看,凄凄楚楚的模样,十分恼人。他略扫得几眼,唤冯唐添酒。 “陛下喜欢这碧葡萄酿吗?”祺淑妃见慕北易频频把盏,脸色是温婉柔态,关切问道。 慕北易着玄色长服,龙簪贯弁,弁饰玉珠,珠垂金缨,威严非常。他指腹击在玉石案侧,微眯着深色看那琼浆玉液:“尚可。” 或是得到“尚可”二字便已十分高兴,祺淑妃面上露了甜蜜笑意:“这是去年收的碧色葡萄,酿了足足一载,这会儿又用冰镇一日。陛下若还觉得不嫌,臣妾便多封一些送到陛下的乾曦宫去。” “倒是说起葡萄酿,臣妾往前得的了一对儿夜光杯,珍藏许久。”宓妃眉目似有含情,也不容得祺淑妃再说,便软语邀道,“正是葡萄美酒趁这夜光酒杯最是好看,陛下可要来瞧瞧?” 慕北易略一思索,道:“前日母后赏了恣嫔一对儿,朕瞧过,很好。” 宓妃听闻脸色微讪,一双凤眼扫向恣嫔。 恣嫔缓缓起身道:“嫔妾不过托太后娘娘的福气,才得这么一对儿稀罕物。正是剔透玲珑,夜里生辉。陛下若是觉得好,今日可要再来福贵居品看一番?” 那话说得邀宠意味十足,尤显露骨一些。 一旁柳安然听得攒眉,开口想要说什么,却是梗在喉咙里。她想慕北易得狠,却实在做不来那些献媚姿态。只一双眼睛似带着无尽期盼看过去,却见慕北易在看长歌云台外的满树繁花。 “又是花开最好的时候了。”姜嫔鲜少说话,便一开口十分温和,瞧着年纪已和慕北易一般大,“往前东宫里便有许多花,夏日里开得甚好。” 祺淑妃与宓妃这等东宫旧人听得,念起旧日时光,若有所思起来。 姜嫔着一身鹅黄色真丝香云纱,梳抛家髻,髻上仅饰两朵黄绢做的棣棠,棠蕊里包着翠色玉珠。整个正是十分柔和素净,粗略看去倒不似宫妃,更似寻常贵族家的妇人。她是整个帝城里资历最老的嫔御,元皇后还未入东宫时,姜嫔就在伺候慕北易。 遂说得刺耳点 分卷阅读15 ,确是太子大婚之前,纳来修炼枕席的婢妾。姜嫔不再少艾也生得不是极美,家世不高,不然也不会在大婚之前从后门抬进太子府。好在慕北易脾气虽大,性子却不算刻薄,见面总有三分情面,待姜嫔算得尊重。他听姜嫔这样一说,倒是想起东宫时候许多事情,面色柔和一些,撩袍起身:“朕去散散酒气。” 恣嫔听得连连起身,想要追出去,让慕北易的贴身内侍拦住了。宓妃笑颜如花:“咱们恣嫔妹妹,或许还不大摸得准陛下脾性……” 慕北易从长歌云台的宴厅出去,远远便眺见了瑶庭湖。 正是五月夜来十分清凉,湖风卷着潮湿气息氤氲在水面。湖畔花柳参差,月光下明暗斑驳,好似洒下了碎碎的珠花。远处宫墙一望无际,能远瞰帝城外的郦山北麓。是十分平静好看的。 年轻的帝王揣着滚金绣星辰的衣袖,临着万里江山,垂首看湖,弁旁一缕鸦黑的头发随风挠在剑眉旁。他略有些薄的嘴唇抿了抿,忽道:“冯唐,湖里养了新鱼?” 冯唐听了连忙探头去看。果然不同。瑶庭湖里波光如鳞,漾起如织的银色涟漪,远映着长歌云台升平歌舞,灯火惶惶,荡起一波又一波摄魂勾魂的微微紫芒。那墨紫的鳞光不算明显,只好似千只游鱼一般,若浮若沉,让人移不开眼:“这……奴才不知。” 偏还碰着这等异事。冯唐连忙使唤内侍下湖去看,少顷便有泅水的宫人捧着一把湿漉漉的东西来回话:“禀陛下,湖中散着许多墨紫花瓣儿,月色与长歌云台的灯火一映,便依稀得见淡淡墨紫。” 慕北易手未出袖,侧身去瞧。 冯唐果然机敏,连将那花瓣照在灯下递给慕北易看:“陛下,是八重黑龙。这花儿名字中有龙,是十分吉祥的花属。” “唔。”慕北易粗略看了,“如此开盛的花树,种在何处?” “阖宫只得一棵,在瑶庭湖西边的永宁宫。” 慕北易面色有疑。 冯唐连忙解释道:“永宁宫是太祖帝登基前,前李朝留下的旧宫室。奴才听花房的人说,太祖爷登大宝前,这棵八重黑龙便有了,瞧那树龄约有两百余年。” “朕怎未曾见过。” “永宁宫鲜少修缮,陛下自然未曾去过。”冯唐将头埋得低低的。 慕北易颔首,抻袖将袍襟一合:“摆驾罢。” “哎。”冯唐朗声,“摆驾永宁宫——” 玉辂金车遥遥而行,慕北易随侍二十八人,声势浩大驾临永宁宫。他刚下龙辇,便踩在了一层墨紫花瓣上。细细看了那花瓣新鲜,便抬头看永宁宫的屋檐,黑漆漆静悄悄的,好似冷宫一般。 “陛下,这墨色花瓣又叫黑龙鳞,陛下踏在龙鳞之上,正是天子御龙的寓意。”冯唐殷切躬身,“只是这会儿天色黯淡,想来赏花不足。陛下若白日里来看,想必更加好看。” “引路。”慕北易不曾多说。 两个内侍连忙挑灯笼走在前头,冯唐小心翼翼随在后边儿。 将行几步,慕北易便闻见浓郁树木芬芳,永宁宫地上迤逦紫墨之花似地衣一般,曲折婉转将他往内宫引去。过正殿便进了游廊,此时便不是浓郁的漆黑。游廊之上三步便燃一烛灯,漆碧的阑干与那明色烛火相照,偶尔飘来一片零碎花瓣,黏在衣上,十分搔人。 慕北易便忍不住走得快些,过了一面影壁,见一门前有匾书“栖云轩”。便在壁外亦可得见庭院之内灯火明亮,高大的一颗八重黑龙展出头来,花冠如云覆盖整个轩院,垂枝若龙鳞,密密缀下,好似一片紫藤花林。花到深处便辨不出紫来,只看着深深浅浅重重叠叠,浓得如黑墨一般厚重,又似黑龙之鳞一般细密。他便负手近步入得轩内,只见里头灯火与花流光溢彩,重重香影仿若深林,里头似有一人。便是拂袖,分花拂叶,趋步去看。 那是一个着荼白轻罗裙的少女,正背身在树上系着祈愿的红丝。少女梳反绾乐游髻,饰的倒不是别的,正是一缕半开的黑龙鳞。她一双素手纤细,左腕儿见戴着一只翠得发亮的翡翠镯子,衬得皓白的手腕如冰雪。便见其挽着一条墨色披帛,那披帛极轻极透,几乎要融进花云里去,旋而一阵风来,吹得人似要仙羽尽现,升飞而去般。 慕北易读过许多诗,也看过许多书。此时唯独独只想起一句,便信口吟来:“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 那少女闻声转过头来,一双睡凤媚眼里映着花絮纷飞,贝齿轻咬着红樱般的鲜润唇瓣,耳边雨滴般的珠饰流光熠熠。不知是何等清艳明媚,让人移不开眼睛。 她便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慕北易,目光隐隐如诉,似乎在说——你终于来了。 慕北易在这一眼里似乎觉得过了许久。 “陛下——”冯唐冒出头来,便朝那少女福了下去,“宝林小主万安。” 慕北易恍若初醒,便看去匾额,似在回想。 枕春轻轻将翡翠玉镯藏进袖里,生生露出一截凝脂般的腕儿,将耳边碎发一拂,便盈盈拜下:“栖云轩宝林安氏,请陛下大安。” “宝林安氏。”慕北易尚在思索,伸手去扶她,“有那么一位。” “嫔妾是安氏枕春,父亲尚书左丞安青山。”枕春含羞带怯,碰着慕北易的手轻轻颤栗,别过脸去。 “安枕春。枯荣一枕春梦来,聚散千山雨后云。”慕北易微眯了眯眼神,似乎动了心思,伸手去挑她耳边碎发。 枕春烫红的脸颊好似霞云,在花影里明明暗暗,恍若未察觉般道:“陛下,是取春酲安枕,自在喜乐的意思。” “嗯,如此。”慕北易似没入耳,也瞧不出喜怒,只牵她一截手腕儿,要往屋里去。 “陛下。”冯唐直便跪下了,“长歌云台还摆着宴呢。” 枕春怯怯望向慕北易,眼神欲说还休。他几易神色,终将枕春手腕放下,轻轻搁在雪白的裙侧。 “朕得空寻你。” 枕春的指尖儿在袖内陷入掌心,惹来眼角微微波光:“嫔妾知道。” 慕北易颇是动容:“朕答应你,再来。”说罢将枕春鬓边儿的黑龙鳞取下,藏入袖里。 他便走了,枕春在他身后矮身。待玄黑的龙袍出了栖云轩的庭院,枕春长吁一口气,跌坐在那颗两百年巨冠如林 分卷阅读16 的八重黑龙边。玉兰见了急忙来扶她,她轻轻摆手,喃喃道:“好个凉薄的儿郎。” 玉兰面露欣喜之色,道:“恭喜小主,陛下虽未留下,到底是记得您。”她轻轻替枕春整理衣裙,“从长歌云台那么远处也来了,到底是小喜子的花散得远。” 枕春抬头去,那八重黑龙静默无声,风一吹便簌簌作响。 自此风声暗走,阖宫传闻天子端午家宴离席,被一异树勾了去,久久不舍离去。待观花回席,只见天子满身墨紫花絮,眼中似有春风。更有人专程四处寻那深如黑墨的紫花,只求能巧遇天子一回,从此平步青云。几日里观花之势日渐成风,但凡宫中植花之处,毋论嫔御女官或是宫娥,皆精妆丽衣簪紫墨花,娉婷而立,却是一道美景。宫中时世紫墨花,乐京贵族竞相效仿,坊间尤其牡丹之中“冠世墨玉”、“魏紫”、“黑花魁”一应紫墨品相,一株能售百两银。 “我便想着宫中哪有这等好的景致,教陛下流连忘返。本想问问陛下,可惜端阳节日宴席刚散,前朝上了急奏,陛下便去乾曦宫论政,好几日未曾来后宫了。”祺淑妃坐在主位之上,正簪一朵“墨楼争辉”,那朵花儿开得极盛,又深又沉,十分庄重。 今日请安人倒来得齐全,十之有**都以墨紫花饰,更有甚者着墨衣紫裳。 宓妃未簪花,以紫、墨双色宝石饰高髻,华丽非常,一把轻纱宫扇凉凉把玩在手中:“乾曦宫人的嘴最是严实,陛下不叫说,祺淑妃娘娘也不知道了。教臣妾说呢,陛下哪儿是观花呢,指不定是何处的狐媚子成精,攒劲儿勾引陛下呢。” “子不语怪力乱神。”祺淑妃呷茶低头,摆弄裙边儿一截披帛,“本宫倒是见陛下回来时满身花碎,是如墨般深紫,铜钱大小。”她抬头一扫众人,“倒不知哪位妹妹见过那花儿的来处,也好说出来让大伙儿都稀奇稀奇。” 枕春坐在最末,眼观鼻,鼻观心。却听得祺淑妃这样问来,抬头看了一眼柳安然。 柳安然也在看她。枕春看得真切,柳安然的指尖儿不住微微颤动。 恣嫔笑着:“嫔妾倒是没见过那样的花儿。那日家宴想来寻常妃嫔也进不去,只有这嫔位以上啊,才得缘一见陛下身上的花絮。既然两位娘娘没见过,只得姜嫔与柳嫔来说说了。” 柳安然神色一滞,连连以绢儿掩面。 姜嫔微微一笑,轻言细语答着:“能得陛下流连许久,想来是个稀罕花儿,又岂是人人都见过的呢?” “柳嫔。”祺淑妃见柳安然脸色不大自在,“你可是身子不爽,还是有话要说?” “莫不是咱们的柳嫔见多识广,知道那花儿在何处的?”恣嫔虽是带笑,却是绵里藏针,“还是藏着掖着不和旁人说,等着夜里悄悄去会陛下呢。”愈说,恣嫔便愈有几分刻薄,“这陛下一月便去瞧柳嫔一回,想来柳嫔不愿意说,也是情有可原的。” 柳安然脸色更是复杂,欠了欠身:“嫔妾……” 枕春看着小案上一盏茶水,不敢抬头。如今慕北易数日不在后宫,既未点她侍寝,又未擢升位份,想来是不得空的。紫墨之事正在风口浪尖,若让人晓得了,指不定要趁此机会给她颜色。好在乾曦宫是天子居所,口风紧得厉害,无人闲话。可柳安然却是真真见过她庭院那株八重黑龙的。 “嫔妾……”柳安然一咬牙,“嫔妾正是见过这样的花的。” 正文 第十二章 恩泽(一) 众人顿时哗然。 枕春直觉得胸腔里砰砰响着,眼神死死锁在柳安然身上。 柳安然抿唇:“嫔妾读里见过,说其花叶如槐、紫如葛,根能入药饰游廊的藤花。”柳安然微微一福,解释道,“宫中游廊大多皆种有藤花,或许哪一棵生了墨色也未可知。想来也不过寻常花草,不值得细纠的。” “本以为柳嫔知道,原不过卖弄学问罢了。”刘美人很是不服气,轻哼一声,“祺淑妃娘娘,要嫔妾说,甚么花儿也不过随着时序新鲜,有什么稀奇的。” 柳安然勉力笑道:“正是这般,这些不打眼的闲花,怎有娘娘头上的‘墨楼争辉’尊贵无暇。” 便说着此处,嫔御们讲起时兴簪花的牡丹、海棠、芍药等,几句便忘了紫墨之事。随后便都吃了些茶,便依次告退。 枕春出去时,果然见柳安然在等她。 “柳姐姐……” “你可真是沉得住气。”柳安然握了握枕春的手,拉着她闲步往御花园去,“这会儿可得空随我走走?” “姐姐不怪我便是。”枕春携了她的手,脸色露了歉意,“我才是吓坏了。” 柳安然道:“我如今入了宫门,唯你知心,怎会出卖你呢?”她轻声附在枕春耳边,小声道,“太后一党横行,谁不是自身难保。我那日端阳在席,见陛下许久才归,归来时满身墨花不忍拂去,便已知道。” “我虽有意设计,姐姐倒是真心。”枕春垂睑瞧着柳安然袖口露出的一截金色线绣的北萱草,心里怜她痴情,“如今都不容易。只盼陛下早日得闲,或封个从六品的才人,也好使我栖云轩松快一些。” “只盼着能看见,便知足。”柳安然一说,脸颊便又红了起来,只说,“好在不过赏花这等小事,想来过几日人人都忘了。最好能连晋两级封个正六品美人才是,只要不在这风口浪尖儿上打眼,便是好的。” 此事未能让柳安然说准。 祁武四年五月廿一,前朝政事略太平了,慕北易入内廷,擢安氏枕春连进三级,为从五品贵人。另赐时夏衣料四匹,朱钗两对,寿木华宴一席。 言下之意:朕晚上要来吃饭。 此圣旨一出,便陆续皆有各宫内侍或女官前来贺送礼物,往来迎送废了许多精神,便连带太后也赏下来一对儿赤金嵌东珠的耳环。自然,各宫内侍女官走时,都不住打量栖云轩外那如墨般浓艳的花瀑。枕春自然知道,这些人回去说了,便有许多娘娘小主心中要不自在。只是如今圣旨已下,尘埃落定,任谁也不敢拂了天子眼前的意思。 刚过申时,天还亮着,玉兰便急催枕春梳妆,桃花将箱底压的头面悉数捧出,恨不得全戴在枕春头上。 “又不是唱大戏。”枕春选得一只羊脂玉小簪,素白银制的插髻小梳篦一只,“梳个简单的偏髻便是 分卷阅读17 。陛下念着栖云轩的好,因为栖云轩的花儿不是红的,也不是粉的。” 桃花似懂非懂,只知枕春素来心里十分有计较的,依言做了打扮。旋即枕春又换得一身儿月白对襟平绣青莲叶的薄衫,配上一对儿极小的玉石耳坠子。 将才收拾妥帖,便有御膳房的内侍领了一众宫人前来摆膳。慕北易赐下的“寿木华宴”是商初名宴沿袭而来,顾名思义是以“木华”花朵入馔,服之有轻身之效。 热菜有槐香虾仁一道、桃花鱼片一道、豆沙玉兰一碟、莲叶蒸黄鸡一只。凉菜有蜜酿木犀芋头一碟、玫瑰银粉丝一道、红香绿玉一道。另有藤萝饼一碟、雪霞羹一盏、百合面一道、糯米菊花酒一壶。足足摆了半刻钟,又是金盏银箸,佐食的茶茗满煮。 枕春推门出去看,见天色渐渐要暗下去,抬头看那八重黑龙,与玉兰道:“这会儿天便要黑,想来陛下来时便看不见它白日模样。可惜再过几日入了仲夏,花便要谢了。” “朕此时来看,可还来得及。”慕北易屏退宫人,入轩昂首略扫漫天花雨,“与那日一般,略有盛态。” 枕春带笑,盈盈福身唱礼下去:“陛下今天略看得一眼,也不枉它今载开一回。” 慕北易颔首,又问:“朕赏的花馔可摆了?” “刚到了。”枕春迎他入内,请了上席,“正是奇巧的很,将四时花卉馔入一席,嫔妾觉得很稀奇。”说着倒也疑惑,“花馔大多清甜,可是陛下喜欢甜食?” “朕不喜欢。”慕北易撩袍落座,略尝了一口不甜的汤面,“朕初次见你饰花,以为你喜欢。” 枕春面上便红了,羞怯笑着,低声道:“嫔妾很喜欢。”一双素手略略挽起袖边儿,拾白瓷的汤匙给慕北易添了些雪霞羹,“这羹汤与蒸黄鸡也不甜的。” 便伺候了天子用膳,旋即兰花又奉了茶来漱口。枕春细细将茶叶撇去,举杯齐眉递给慕北易:“陛下用茶。” 慕北易攒眉,眼神落在玉兰身上。玉兰察觉,身子微微一僵,连忙俯身,将头埋得低低的。 “你此处便只得这么点儿人伺候。”慕北易一手掀茶盏,“贴身伺候与奉茶的是一个。”又指一边儿撤席一边儿给枕春奉锦帕的桃花,“侍宴与浆洗的又是一个。”说着便笑了,“可是朕的帝城太过寒酸了?” 慕北易笑着十分好看,剑眉略略扬起,薄唇上勾。可惜实在鲜有。枕春不敢直视,垂头说道:“都伺候得十分妥帖。嫔妾人微言轻,如此便也足了。” “也罢。”慕北易无心谈这等琐事,“往后再遇擢封,添人不迟。” 枕春心中恩谢。如今这等紧要时候,再添下人进来,未免让旁人做了手脚。如此这样再好不过,至少知根知底。她抿了抿唇,起身伺候慕北易褪了外衫。二人用了膳,天便黑了。慕北易坐上锦榻,翻看今日余下的奏表,便是无话。 正文 第十三章 恩泽(二) 枕春坐在慕北易身边儿,一时看得无趣,伸手取头上饰物。见得小喜子殷勤上来,恭恭敬敬给慕北易脱靴,她便随口唤:“那碟藤萝饼还未用,你拿去吃罢。” “小主……”小喜子一愣。 枕春便才想起来,今日的膳食是慕北易亲赐的。她脸色一黯:“陛下……” 慕北易将奏表往案上一掷,抬腿轻踹得小喜子一脚,不见喜怒:“下去。” 小喜子抬眼看看枕春,踉跄两步,连忙往外退,走时不忘将纱帐掩了过去。 枕春手上取的梳篦还未放回妆奁里,轻声解释道:“小喜子便是伺候花树的,平日里十分衷心。嫔妾往日时时赏他吃糕点,今日便说顺利口,只望陛下万万莫要恼了嫔妾才是……” 慕北易一手撑在榻上小案上头,一手便轻拢在枕春腰上,轻重拿捏:“你这般紧张做甚,算不得甚么大事。御膳房烹宴素来奢华,打赏下人,也算节省,是好的。”他好整以暇,取枕春腰间的轻绦,“朕看你清艳明媚,心思简单纯粹,很喜欢。” “能得陛下谬赞……”枕春教他弄得当真羞赧,却也顾不得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儿,只将手掩了面,低声轻轻嗔道,“陛下!” 慕北易低笑两声,拦她进怀,闲将那羊脂玉小簪拨下,附她耳边:“你配得上好玉,朕明日赏你两只最好的。” 他声音低沉,直挠得人耳边烫红。枕春心中虽也欢喜,到底也觉憾事。慕北易遂说喜欢她,却是喜欢妾的那般喜欢,要赏她精致的玩意儿博她笑罢了。 枕春不敢不满,直将脸埋在慕北易的龙袍里,微不可查地轻轻叹气。他身上有香,闻着既让人敬又让人怕:“陛下不必赏嫔妾,嫔妾觉得万事知足。” 慕北易捏她下颌,吻在鬓角:“你可有小字?” 便是枕春再无眼色,也知晓人事。一双玉手解下慕北易垂玉的腰带,触着他薄薄的深衣,五月里显得有些凉。 “嫔妾没有小字,族中行十一。”枕春只见得那黧色深衣上密密的金线龙绣,或腾云驾雾、或潜浪降雨、或挟来万钧雷霆,裳下有黑色丝线案绣牺、蜗二皇交尾,让人生惧不敢细看。 “十一娘,侍奉朕。”慕北易抚摸她如丝缎的长发。 月白色的衣衫轻薄,在凝脂般的肩头滑落。枕春扇睫投下一片阴翳,好似五月中树下的暗影。栖云轩的灯火少顷便暗了,拔步锦床今日刚换的云纱帐子,薄如蝉翼挠得人实在难耐。床上勾帐的象牙让玉兰置的夔样,取入水既得风雨之意。正是良辰里庭院花落簌簌,玉簟清凉,酥透罗衫,消受时轻喘难苏,偶听得两声快慰叹息。 云胡不喜。 亥时三刻,冯唐在屏帐外唱礼:“陛下,该寝了。” 天子不应。 亥正三刻又唱:“陛下,到时辰了。” 屏里只得一声嘤咛。 子时更响,冯唐伏地:“陛下,已子时了。” 慕北易从帐中掷出一只青铜烛台,直将冯唐头上的幞巾打落,落在地上啷当一声。 余夜再无人入内。 枕春醒来时已寅时,慕北易在她旁边眠着,睡颜尚皱着眉头。更衣捣鞋,松松挽了头发,便出去唤冯唐。 冯唐已在门外候着了,额头上指甲大的一块儿红淤。 枕春倒是极不好意思的,直将腕 分卷阅读18 儿上的镯子摘下:“冯公公。” 冯唐收了,对枕春倒是极为恭敬,低低道:“小主聪慧,咱们陛下行事素来不容置喙,是奴才没得眼色。只是……后宫到底以太后为尊。” 言下之意,今夜此事虽是好事,到底不可张扬了去。枕春脸又烫了,便让开身去:“冯公公快伺候陛下起身罢。” 少顷慕北易便起了,冯唐备好了朝服冠冕,枕春一一伺候着穿戴。 “你很知礼。”慕北易以熟水漱口,“寻常嫔御头一日皆起不来。虽然是礼,却不用勉强,你眠上一会儿,不必去同祺淑妃请安。” 枕春心中道,倒是真的勉强。手上一壁用梳篦沾了水,替慕北易梳了头:“父亲为官,离帝城远,平日未到寅时便出门了。嫔妾虽然愚笨,到底知道君臣之礼,岂有陛下起来,嫔妾还睡着的道理。” 慕北易替她合了合衣:“你既知道,往后特许你不必早起侍奉。朕的随侍很多,倒不少你一个。” 枕春自然不会再推辞,替他系上最后一块儿玉佩,跪送慕北易上朝去了。 桃花与玉兰俱是面有欢喜之色,为难憋着,待人走全了才露出来。 玉兰连连扶着枕春到床边儿:“咱们小主这可是荣宠。奴婢一夜都不敢睡,听着冯唐公公催了足足三次,还叫陛下撵了出了。” “正是呢。”桃花替枕春将被铺好,“这般宠眷闻所未闻,咱们小主的福气绵长着呢。小主可要好好儿睡会,待午时传膳再起来罢。” “正是闻所未闻,往后定然风险。”枕春累得极了,歪在被上眼睛便睁不开,喃喃道,“卯正叫我起来,去给祺淑妃请安……” 这一回请安,到底位分不同。枕春给祺淑妃行了礼,坐在柳安然身边。 恣嫔今日着一身俏嫩的水红绮裙,靠在椅背上左右不适:“安贵人今日果然好气色,我实在羡慕。不知是不是福贵居的水土不好,我这几日吃不下睡不着,也憔悴了许多。”说着便讪讪道,“永宁宫有宝树琼花,想来其他地方比不了的。” 枕春谦道:“恣嫔姐姐丰腴貌美,哪里来得憔悴呢。” 祺淑妃依旧是一副贤良姿态,缓缓道:“若说貌美,今日宓妃倒是容色照人,让人瞩目。” 诸人闻声便去看宓非。所见果然惊艳,今日宓妃着石榴红华衣,饰嵌南红玛瑙金簪六支。细细一看,竟是风韵尤胜往昔,那脸上肌肤仿若透明般细腻娇嫩,窗外晨光一照,耳畔珍珠闪动,万般美艳。 刘美人惊声:“宓妃娘娘这可是抹了神仙膏了,这般艳丽!” 宓妃嘴角略是一勾,却不说话,只轻轻摇着手中宫扇。徐徐清风吹动她鬓边青丝,衬得脸颊更是白里透红。 “诸位有所不知。”祺淑妃目不斜视地瞧着案上茶盏,嘴上却道:“宓妃用的香膏确称得上神仙膏,是她娘家秘方的‘仙姿凝华膏’,有使肌肤艳若桃李的功效。以前陛下便赞过,说宛如洛神一般美呢。” 恣嫔一听,撑直身子:“宓妃娘娘可愿将这秘方说给嫔妾听听,也好长长见识。” 刘美人附和:“正是呢!如此好物,当真是稀奇得紧。” 宓妃有下没一下的轻晃扇柄,露出两分嫌来:“本宫这‘仙姿凝华膏’珍贵无比,你们便是得了方子,想来也配不齐全。何苦要做这费力不讨好之事?” 刘美人张张嘴,碍于宓妃威势,却不敢再问。 “宓妃娘娘。”恣嫔却道,“太后娘娘常常嘱托您,说咱们同住一宫,要时时帮衬的。您这一个小小秘方,也舍不得给嫔妾瞧瞧吗?” 枕春心里一动。宓妃本是太后选上来的人,可惜得宠虽多,肚子却不争气。任谁都知道,如今后位空悬,连贵人上不得台面,自然谁先得子站住了脚跟,谁便有望入主东宫。自恣嫔入宫,庄懿太后眼前的一等红人儿自然是这亲表孙女。太后表面上是让宓妃多多提点恣嫔,实则二人同住一宫,恣嫔便分去宓妃许多宠爱。任是哪个女子,给别人做了垫脚石头,想必都颇有怨怼。恣嫔虽然聪明,却不懂得收敛,如今还拿太后来压宓妃一头,想来宓妃更是不愿了。 果然,宓妃却道:“太后娘娘懿旨岂敢不从。只是本便是在掖庭制香局做的,自然时隔许久,本宫不大记得。那秘方儿的小箋不小心教本宫丢了烛台边儿,如今早已没了。” 恣嫔见她说得如此敷衍,正要抢得两句。 祺淑妃相劝道:“不过是个香膏罢了。制香局还有许多好方子,恣嫔得空去看看,说不准有更好的。” 如此倒不好多闹几句,恣嫔便也作罢了。 待出了祺淑妃的昭云宫,枕春新承恩露,依礼又去凤仪宫给太后请安。 正文 第十四章 赏赐 枕春到凤仪宫时已至有些晚了,门口迎出来的是凤仪宫的掌事女官君氏素念。 “素念姑姑。”枕春十分客气。 素念向枕春福礼:“安贵人来得不巧。太后娘娘这两日身子不爽利,这会儿才起来用早膳呢,安贵人可得等一会儿。” “那是自然的。”枕春颔首,“便等太后娘娘空闲了,素念姑姑再来告知一声。” 五月里日头算不上热烈,凤仪宫门口却有些当晒,站得久了便很是乏力。枕春今日起得早,正是燥出薄薄一层汗来黏在背上,倏而嘴唇便白了些。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待素念再出来又说:“太后娘娘用完膳了。咱们太后娘娘心地仁慈,用过膳总要礼佛的。这会儿里正好在抄经,劳请安贵人再等上一阵。” “应该的。”枕春笑语嫣然,却知道这是庄懿太后调教敲打她的手段罢了。 素念又进去了。 玉兰扶着枕春,颇是心疼:“再等上一会儿人可要晒得头疼,太后娘娘实在厉害。小主您往树荫里挪挪吧,若伤了身子怎么好。” “这也算不得甚么。”枕春用手帕轻轻拭了额头汗水,低声,“明面儿上瞧着如此,这凤仪宫里可有多少人瞧着咱们。若往树荫里再挪挪,岂不是要等到午后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素念再得出来:“安贵人可是辛苦了,快随奴婢去面见太后罢。” 枕春随得进去,倒未入正殿,而是进了偏阁。见庄懿太后在阁正中软椅上坐着,手上拿着一卷佛心静心,十分虔心模样。 分卷阅读19 “太后娘娘金安。”枕春拜了下去。 “你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庄懿太后抬头看她,目光十分和蔼。便赐她座,又看了茶水,“来给哀家请安十分勤勉,倒是让你等得久了,可没有累着罢?” 枕春只低着头,恭敬答道:“能见上太后娘娘一面便是福气,嫔妾心中欢喜还来不及呢。”她想着庄懿太后此人虽看着温和仁慈,实则擅弄权术,这样的人最最难缠。此刻便恨不得将脸埋到胸口去,是瞧着谨慎至极,“只怕太后娘娘嫌弃嫔妾粗苯,不敢时时来打扰娘娘。” 庄懿太后见她小心翼翼,倒像被吓破了胆子,脸色松动几分:“真真是个可人儿。素念,将哀家年轻时常戴的那只足金飞鸿祥云簪拿来。” 少顷,素念捧出一只华贵精致,是鸿鸟凌云的样式,那鸟羽分毫毕现,十分精致。素念道:“安贵人好福气的,这只金簪是咱们太后娘娘封贵嫔时戴过的。鸿鸟临云又是吉祥寓意,这簪子样式又十分喜庆。” 枕春连连敛裙,起身拜下:“嫔妾岂能受这般厚赏。” 庄懿太后好整以暇将那金簪拾起,缓缓贯入枕春发中:“你懂进退有礼节,担当得起。”旋即作观赏之状,“年轻孩子头发乌黑如云,戴这样的簪子十分好看。倒是哀家听说,皇帝今日开了乾曦宫的库房,要寻上好玉饰,可有此事?” 素念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儿,确有此事。陛下今日下朝便开了库,说要挑选好玉赏人,颇废了一番功夫。” 枕春一听,身子略是一颤,便以手伏地连忙稳住。昨日夜里,慕北易夸她颜色清艳明媚,配得上好玉,说要赏她好玉簪。倒难为如今政事繁琐,他竟还记得,倒也不算敷衍。只是如今说来此事,想必庄懿太后心中有所不快,总要警醒她的。 正是想着,见庄懿太后很是怜爱,慈母般轻轻抚摸枕春发鬓:“你生得干净,戴玉便衬得人婉约秀丽,想必是很得皇帝喜欢。” 枕春知道不好,强露笑颜,乖巧回道:“嫔妾年纪小,哪里配用珍贵好玉。想来常听人说,玉在山而草木润,是泽被万物的好东西。正是如太后娘娘仁慈宽厚,六宫皆能仰德。”又说,“想来陛下此举,是要提点嫔妾多感慕太后娘娘的恩慈。” 这话说得十分熨帖,庄懿太后见枕春已知轻重,便也不再好为难,差素念扶她起来。随后又嘱咐了好些要和睦宫闱、专心侍奉的话,才让她走了。 枕春折腾了这半日已是累得厉害,回了栖云轩便懒怠起来,上了小榻便唤玉兰将发饰耳环一并取了。太后赏的物件儿果然华美,沉甸甸的金簪放在桌上,闷闷一声响。枕春拾起来细看,愈看觉得这只金簪贵不可言,果然是一宫主位才配用的。如此倒显得有些蹊跷,庄懿太后发落那貌美的赵才人丝毫不见手软,可见是素来护短的,又怎么会真心赏识她呢。 玉兰一边给枕春篦头发,一边小心翼翼开得口:“有一事奴婢倒想起来了,说给小主听听,也不知得用不得用。” 枕春示意她但说无妨。 “奴婢进宫时还小,正是陛下登基那年。”玉兰偏头回忆,“虽听得少,却从传膳的女官那儿知道的。元皇后出身大儒世家,闺名取得十分气派,叫做惊鸿。” “原来如此。”枕春便也明白了,将那簪子放了下去。庄懿太后做得毫不避讳。若枕春戴了便有些忌讳,总怕惹得天子不悦;若是不戴,又难免让人说她轻慢太后。便嘱咐道,“这只簪子名贵,不便时时现于人前。往后单独给太后请安时,你再给我装扮罢,也好示我一片敬意。” 玉兰依言将那簪子收了起来。 这日晚上,慕北易便又来了后宫,只是去的宓妃那里。一来慕北易从未独宠过谁,枕春想,宓妃那等冶艳身姿,数载荣宠未衰也是常事。可惜是个运道不好的,没得个一儿半女。 晚膳前便有乾曦宫人前来赏赐东西,是一对儿上好的花顶无暇昆仑玉簪。那般成色果然罕见,好似冰雪一般洁净。枕春见了很是喜欢,可碍于今日之事,只得让桃花收起来。桃花很不高兴,连说可惜。 如此也算得清闲。用过晚膳后,永宁宫的膳房破天荒地奉上一道异域点心水信玄饼。那透明冰凉的琉璃盏里,晶晶亮的小点心馔着黄豆粉。枕春拾着汤匙轻轻摆动,从琉璃盏里将水晶般儿的冰团子捯弄,便看见小喜子急匆匆的进来。 “追你魂儿了还是怎么?”桃花在门口让他撞得一个趔趄,嗔道,“小主今日得了个冰凉好看的糕点,留了许多给你呢。” 枕春抬头看他:“慌慌忙忙的什么样子,你来尝尝这道水信玄饼。” 小喜子气喘吁吁,一抹头上的汗珠子:“小主心疼奴才,奴才感激。可外头可都传遍了,玉芙宫出了大事儿,就您还不知道呢。今日陛下本去了宓妃娘娘那儿,靴都褪了。同宫的恣嫔小主忽然身子不适,差人来禀告,要将陛下请走!” 正文 第十五章 福兮祸兮 “竟有这等事?”枕春手上汤匙一滞,若是当真走了,宓妃自然是丢了脸面。旋而又笑了,“宓妃娘娘虽瞧着有些轻狂,可如此恩宠不衰,到底也不是那色厉内荏的糊涂人,想来定使了法子让陛下留下的。” 小喜子连连摆手:“到底奴才没亲眼瞧见,只听说陛下没去,便打发了太医去给恣嫔请脉。您猜怎么着,陛下到头来还是走了!” “陛下的性子,想来不会偏宠,又怎会坏了规矩去看恣嫔。”枕春指尖儿轻揉额头,倏而想起请安时恣嫔说的身子不适的话,如今想来,莫非……“陛下缘何走了?” “太医说,恣嫔小主有了身孕!”小喜子将手比了个二,“快有两月了。陛下很是高兴,明日起那位便不是恣嫔,而是从三品的婕妤娘娘了。” 十个新人初入宫闱,墨氏样样皆是头筹,便是连得身孕也如此雷霆之速。 “恣婕妤。”枕春略略一算,这便是擢得很高了。宫中子嗣单薄,慕北易来后宫又少,能得一个已是十分不易。若诞个一儿半女,再封个昭仪或妃子总是有的:“陛下可有赐她主殿?” “说是觉着有了身孕不易挪动,暂且在福贵居住着,来日诞子,便要大封一回。”小喜子巴巴讨着,“奴才打探得这么多,主子快将那甚么玄饼赏给奴才尝尝罢。” “恣婕妤好福气,这才甚么时候,她便一举得 分卷阅读20 孕。”枕春含笑将东西赏了小喜子,喃喃,“玉芙宫是风水宝地,如今住上了两位娘娘呢。” 翌日,祺淑妃以“思虑繁多,心悸不眠”为由辞去了摄理六宫一职,又说是挂念族中亲眷,寝食难安,请慕北易允了她家中亲人入宫探望。 祺淑妃姓薛名袆,是河东薛氏在乐京一宗的嫡出,当真一等一的名门望族。如今一算,自从嫁与天家,久未与家人团聚,也是十分心酸。慕北易在前朝许多关节之处要用上薛氏的人,自然允了。祺淑妃索性将昭云宫的门一关,避世养病了去。 这摄理六宫之事,如今则让宓妃代劳。自然,恣婕妤有孕,阖宫荣宠便悉数回到了宓妃身上。 “祺淑妃这便自认了不如?”柳安然坐在栖云轩花荫下的石凳上,啖下葡萄一颗,与枕春随口闲话,“如今太后娘娘心愿得偿,想来恨不得立时让那恣婕妤诞下皇子,好入主后宫才是。” 枕春坐在对面,打着一把轻纱牡丹的宫扇,轻轻地扑着桌上奉的冰块儿:“我却想着,恣婕妤不似表面儿上那么得宠,不然怎会拖着延着,不赐居主殿?何况得子这等事情,也要那孩子能站稳才是。”那冰块儿是掖庭才开窖送来的,十分凉爽,垂得枕春脸上丝丝凉意。 柳安然略一思忖,指尖轻轻捻开碧绿的葡萄:“恣婕妤是太后的表亲,虽说要唤陛下一声表叔,到底没得血缘。太后不是陛下生母,总归不是贴着心的。”说罢低了低声音,“倒是不瞒你说,我却见着岸芷阁的连贵人这几日不大自在。想来因为她出身本便不足,若如恣婕妤这般高贵家世的女子得了皇子,她的大皇子便更没出路了。” “便是没有恣婕妤,大皇子恐怕本也无缘大宝。连贵人是宫婢出身,她若是个聪明的,只要盼大皇子平平安安,封个王总是好的。”枕春将扇子轻轻放下,总觉着外头炎热,天气是愈发大了,便轻拭额头,“我封贵人时,连贵人倒遣宫人送了我一对儿精致玉石花珮。姐姐若回了歧阳宫,替我同连贵人道声谢,我寻个日子还要去叨扰她呢。” 柳安然答应着,抬头一看日头大了,才想起一事:“你这永宁宫不是住了位抱病的御女来着。这是卧床了多久,月余没见着人了。如今这般热的日子,可好些了吗?” 枕春才想起端木氏来:“姐姐若不提,我还谨慎不起这事儿。宫中素来拜高踩低,她那个怯懦样子,万万莫受什么摧磨才是。”便叫桃花包了两匹轻薄好看的料子,“你去寻鹿斋看看,端木御女可大好了。” 随后两人耍得一会儿,夏日里又闷,柳安然便回去了。枕春送她前脚出门,便见桃花儿回来了。 “小主。”桃花脸上热出一层薄汗,想来是小跑着回来的,“那端木御女面如金纸,瞧着是不好了。” “嗳,怎会如此。”枕春以扇挡了烈日,心中颇是诧异,便径自往寻鹿斋去,“祺淑妃不是遣了太医来看,不过区区风热,怎还不好了。” 桃花连忙上去扶着枕春:“这日头毒辣着呢,小主且慢些走。” 寻鹿斋外有落英,也不见得有人打扫。枕春一进屋里,便被一股腻腻的热浪裹着,十分难受。端木御女贴身的女婢琼儿正在门边儿煮药,炉子里呛得闷闷的,还有阵阵灰烟。 “怎的这般闷热,内廷送的冰呢?” 琼儿抬头一看是枕春,叩身:“安贵人。”便迎她进来,“咱们小主起不来了,委屈安贵人往里头走。本也去催促过掖庭司要冰,可迟迟不见送来,为难端木小主生生熬着。”说着便有些哽咽,“咱们这位端木小主入宫便没带个贴身的婢女,才拨了奴婢过来伺候。您也见着了,端木小主是个脾性柔和的,待奴婢也好……便是这样好的性子,如今才被轻贱了!” 枕春见那琼儿倒是个衷心的,颔首:“此事本主会想法子敲打一番永宁宫的内侍。” 待琼儿将帘子撩起,里头端木御女正怏怏地蜷着咳嗽,床榻上传来一股子药味。见枕春来了,端木御女蜡黄的脸上有了两分光彩:“安贵人来看嫔妾了。” 枕春见过那般脸色,她祖母临去时,脸上便是这般金纸般的颜色。只看得端木氏本便瘦弱的脸颊凹陷,手腕骨节嶙峋,正是日薄西山之状。这心中便一时紧张起来。忙道:“你好好歇着。定是平日里闷得坏了。琼儿,还不快同桃花去栖云轩搬些冰来,给你小主解解暑气。” 琼儿一听,连给枕春磕头:“多谢安贵人。”说罢便同桃花一道去了。 腻热如同火炉般的寻鹿斋,只得枕春,与将死的端木御女。 正文 第十六章 临死 端木御女嘴角挂着一抹无奈,气若游丝,木木说道:“未曾恭喜安贵人晋封,是嫔妾不争气。”她撑了几下,却没有撑起身来,嘘喘着气,“嫔妾在寻鹿斋躺着,那夜也听见了陛下车驾停下时,宫人唱礼的声音,十分好听。嫔妾还从窗户外看见仪仗的宫灯,照亮了咱们永宁宫的天儿,十分好看。” 枕春素来不是菩萨心肠莲花般的人儿,与这端木御女也算不上亲厚。可好好儿的一个姑娘,眼见着便要没了,也实在让人难过。便软声宽慰她:“你好了之后,仔细梳妆打扮,陛下想必也会因你而来。”说罢细细观她眉眼,想找出形似元皇后的那两分。可惜端木御女病得脱形,脸颊凹陷,只觉得十分骇人。 “嫔妾瞧着是不行了。”端木御女摇摇头,两行清泪顺着暗沉的脸颊滑下,“进这帝城一遭,什么也没见识过,临了死,也只有姐姐您来瞧过。听琼儿说了,为了替嫔妾请太医,姐姐还折损了那日派出去的杏花。都是嫔妾不好,身子也不争气。”说至伤心处,便咳嗽起来,“琼儿还说……嫔妾眉眼之处生得像元皇后,是福气。嫔妾知道,人人都说嫔妾因容色得了陛下的可怜,才入得内宫。可如今呢……如今陛下不过是像可怜儿一只野猫野狗般,动了恻隐之心便将我豢养了起来。我如今活不过几日了,他却转头便忘了。”她猛然咳嗽了两声,喉咙嘶哑,“咳咳……嫔妾竟以为是有真情在里头的,入宫之前辗转难眠,心里跳着脸上红着心心念念算着……如何承宠如何争恩……嫔妾真是傻极了。” “国事繁忙,也是有的。”枕春听她说得伤心,实在不忍,将她背后垫上一个软枕。 端木御女胸口随着残喘上下起伏,说话十分艰难:“嫔妾不懂国事,只知道男子的心意,大抵都是假的……如 分卷阅读21 今再也不信,也来不及了。” 枕春怕她再说这样的伤心事,人便要不好,只忙讲了其他:“你既叫我姐姐,便不必自称嫔妾。我唤你闺名儿,咱们可以姐妹相称。如此我常常来看你,你也不会孤单。” “嫔妾……妹妹单名一个若字。” 枕春带笑,轻轻扶她枕上:“端木若,是好名字。”虽如此说着,若字倒恰了她此生命数一般。若有若无,若眉若目。及笄之年正是韶华青葱的年纪,竟然便要香消玉殒。心中便又觉得她这病得十分蹊跷,想来定是没有照顾周全,又嘱咐她,“你此处太过闷热,往后夜里要开窗透气。祺淑妃娘娘打发来的太医开药不见好么,也吃了许久了。” 端木若躺得不自在,轻轻喘息:“姐姐不必管我。我再过些日子,静静去了,也好轻松。如今身上又疼,夜里发热,太过煎熬。” “不要说这些丧气话才是。”枕春见她睡得难受,又将软枕挪了挪。正捏着枕绵软和处往上扯,脸上便凝住了,“……” “姐姐这是怎么了。”端木若想要起身,又急咳起来,“可是妹妹这恼人的样子,惹了姐姐……不高兴了……” 枕春不言,只顺势拿过床边儿一把银剪子,将端木若背后那软枕抽出,两下便绞开。雪白的棉絮一散,里头簌簌落了些东西出来,散了一床。 两人俱是一脸骇色。 但见那软枕里散出好些半干的花粉根絮来,青黑黑的一片,瞧着十分腌臜。枕春脸色灰黯,指尖儿捻起一抹儿来嗅,只浅浅闻得一丝香气。 “……姐姐,这是什么?”端木若吓得坏了,只往被子上软软卧去,使不出力气来。 “似是碾过的花木渣子,已发黑了。”枕春心中暗有揣测,“你这软枕甚么时候开始用的?” 端木若略想得想,又咳嗽起来:“三月廿一入宫时,便用的这个了……寻鹿斋本便备着,我亦没有带这些东西进宫,故而……掖庭司置的摆设,只换洗过面儿上缎罩。姐姐……”她便霎时想着了甚么,“可是有人使了手脚?” 枕春拍了拍她的手:“你暂且不要多想,我那处有个内侍是从花房拨来的,我让他来辨上一辨。”她将散落的黑絮抹在帕子里,在寻鹿斋院子里打发了一个宫女去找小喜子。 少顷小喜子就过来了,枕春把帕子里的东西给他瞧:“你在以前在花房做事可见过,这些是甚么玩意儿?” 小喜子接过,细细看了看,又闻上一闻,便皱起眉头来。他连忙将那东西包在了帕子里:“小主,您万万莫闻着这味道,有伤您的玉体。这味道是马钱子根粉,已经干烂了。奴才幼时在家,村中山里便有许多,宫里花房是不许有这等东西的。” “何以伤身?”枕春问。 “这东西偶尔长在那疏林之中,素来无人采摘。若是初初闻了便会晕眩失神,多几日发热、无力也是有的。若贴身戴着便易有中毒之症,又不易察觉。倘若不慎服之,能要人命来。”小喜子将那马钱子还给枕春,小心翼翼道,“小主您可仔细着拿,别贴近了。” “可有解毒之法?”枕春心中大骇,直觉得夏日里身上也寒。 小喜子回道:“这倒简单。咱们村中有人中了这个的毒,便以绿豆甘草日日煎服。” 枕春只将那东西丢在案上,不再去碰:“你去太医院,说我苦夏总是难受,领了这些东西要熬水吃。快去!” 旋即再回头看端木若。端木若却如梦初醒一般,痴痴瞧着案上的黑色根絮,泪水滂沱:“原说是偶感风热,却不见好……生生挨了这许久时光……” “倒是十分恼人的手段。这毒花捯得碎絮一般,藏在枕头里。让你贴身睡着枕着,平日闻了多少未可知,枕头扬起飞絮不慎吸服了多少,又谁能知道!”枕春心里涌现出一阵叫人发冷的恐惧。端木若性子软糯,话也不敢大声说。只因为眉目肖似两分元皇后,还没入宫门便让人算计上了。 “是太后娘娘……是祺淑妃……宓妃还是恣婕妤……”端木若柔柔伏在被上,啜泣不已,“若是这样,不如毁了我的脸去好了,也免得受这无妄之灾!”说罢便摇摇晃晃要起来,只想往那尖锐的镜棱上扑。 正文 第十七章 抽丝 “真是不得用的!”枕春惊呼一声,忙将她拉下来,只得激她,“枉我时时来看你,你却一心想着自个儿糟蹋。如此毁了容貌,便使那害你之人心中舒畅,你便安心了!” 端木若一听,急喘着似要断气一般,猫儿声般哭泣:“安姐姐……”喊着伏在枕春肩上,万般难受。 枕春抚她头发,缓缓才道:“如今这事儿,还不能宣之于口。只怕说了出去,那作祟的人不肯罢休,还要惦记起你来。你只消得悄悄将解毒汤药日日服了,再将风热之症治愈才是。”手上揽着,便觉得端木若瘦得好似一把骨头般轻飘飘,“身子留着,才能从长计议。人若死了是容易的,活着还要为了那一口气呢。” 只说得许多宽心话,才将端木若哄睡过去。她病里发梦,也是蹙着眉头,直怕有了上气便要断了下气般虚弱。待桃花她们搬了冰过来,潮闷的屋里便松爽了一些。枕春将事情交代给了琼儿,待天都黑尽了才离。 桃花扶着枕春,在暗暗的游廊里往回走:“小主,奴婢有话想讲。”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枕春颔首,看着廊外一只开花的树枝,“端木氏性子懦弱,门第又低,便是帮着她扶着她,她也不得大用。” “咱们小主心里明镜儿一般。”桃花低头,悄声道,“奴婢觉得,端木小主虽然可怜,却是那样的性子。小主费了这许多心思,也不见得她能回报。如今宓妃与恣婕妤得势,本便不容易了,何苦管他人瓦上之霜?” 枕春答道:“我本疑心她的,初次见她便觉有故作可怜之嫌。这些日瞧下来,她当真不避不防。今日看她那般弱质……”便轻轻叹得一口气,“我也有私心。她若死在永宁宫,陛下未免介怀,总会累及我来。何况她在我面前实在谦逊,处处称我为尊,既是受了她的礼数,便要有些样子。” 桃花点头:“小主如此说,奴婢才觉得不曾忠心错人。您做十一小姐的时候,奴婢便知道,咱们小姐的脾性是真真儿好的。眼下,只望端木御女早些好起来才是。” 二人回了栖云轩,小喜子便也来了,只说将 分卷阅读22 那些东西送了过去。 枕春心中惴惴不安,想着若如端木若这般,不明不白吃了苦楚实在委屈。防人之心不可无,总该再小心一些,便叫小喜子过来:“你平日里在掖庭常常走动,可有认得的太医?” 小喜子回道:“平日里见不上得脸的太医。”倏而又想起来,“倒是上回挨了刘美人的打,奴才回来时,让一位太医院的医徒瞧见了。那人十分好心,给奴才了两丸止痛的药。” “叫什么名儿你可知道?” “叫高乐。”小喜子说着还摸了摸脸颊,“奴才当时疼坏了,一边嗔唤一边走路。那高医徒便拦着奴才非要给奴才配药吃,奴才本不要的。高医徒便说‘好不容易让我遇见个能看病的,可不能让你逃了’,非要奴才吃。奴才执拗不过,便吃了,确是十分管用的。” 枕春听得眯起眼睛笑了:“倒是个医术不错,又十分勤勉的学徒,往后可要在太医院供职?” “想来是的。”小喜子道,“少则一两月,多则三五年,总要入职太医院的。” 枕春颔首:“你是我面前得力的人,自然要谢谢他了。你去桃花那儿领五十两银子,明日去拿给他。” 小喜子惊到:“那两颗丸子不过只值一两枚钱罢了,怎劳小主赏五十两之多!这正牌太医的年俸也不过如此!” “正是要厚待一些,才显得不同。”枕春轻轻拨着指尖,交代道,“太医院年俸本就少,大多盼着妙手回春得些赏赐。如今叫他知道了咱们栖云轩赏识他,往后他做了正牌的太医,才会格外对咱们上心。他肯替你看病,想来也是个仁心善良的,你平日里无事可去找他玩耍。” 小喜子果然便懂了,连连点头:“奴才自然明白了,往后小主若赏奴才好吃的糕点,奴才便送给他吃些就是。吃了糕点就要做事,总是这个理儿。” “你呀。”枕春教他逗得笑起来,“愈发馋嘴得不行。” 好在从那日后,枕春便留心起来,也常常差桃花去看望一番端木若。端木若是毒入了骨,病去如抽丝,好在总是见好的。八重黑龙落花时,枕春又去看望过一回,虽然仍旧下不来床,脸色却红润了许多,风热也痊愈了。 除此之外,阖宫最受瞩目的自然是恣婕妤。 七月时候,天气虽还热着,恣婕妤的身子便已日渐显了些出来。平日里出行,恣婕妤都用软舆抬行,所到之处众星捧月,无不将她扶着。听说有一回遇着连贵人携着大皇子在御花园看景,恣婕妤生生让连贵人在大皇子的面前,给她下跪唱礼请安。 说来,却也无怪她这般行事。众人眼里都看出来了,依着太后的期望,若恣婕妤得女便还罢了,若得个皇子,必然是要封妃的。待皇子站稳脚跟儿,或再得一胎,封皇贵妃、立皇后,都是顺理成章。尤其是近些日子,慕北易除了宓妃那儿,便是恣婕妤那头去陪伴最多。恣婕妤闺名叫做墨梨夕,慕北易便着人在福贵居门外种了几棵梨树,说等来年春日花开,孩儿便诞下来了。 只是枕春私心里觉得,恣婕妤这胎要安稳落地,没有这么简单。 入宫之前,宫中只剩四位妃嫔相安无事,自然有其道理。 祺淑妃出身尊贵,已是从一品四妃之高位,虽无生养,后半生也富贵无忧。宓妃艳丽貌美,恩宠雨露不断,惜不得子,也很讨天子欢心。姜嫔无宠无权却资历最老,待人从来和气,未曾树敌,也对旁人没有威胁。连贵人哪怕身份低微,却有大皇子这一仰仗,老了不会孤苦无依。 这四个人,谁都不是那颗废棋,让人能随意小觑;可暂时看来,却谁也都没机缘成为皇后。 故而四人互相忌惮、互相忍耐、互相猜忌,便也相安无事过了三载。恣婕妤出身尊贵,又十分会邀宠,刚一承恩便得了身孕,还有太后替她周旋。她样样都符合皇后之选,她的到来必然扰乱了后宫易碎的宁静。旧人们提防妒恨着她呢。 便说起如今新人。枕春自认家世平平,如今承恩也不过刚刚开始,瞧不出甚么势头。柳安然惯不会扭捏作态,或谄媚邀宠,慕北易一月不过想起她一两回来。刘美人家世显赫,其父亲位同副相颇得权势,慕北易偶尔也去一次,却不提晋封之事。其余几个才人无宠,侍寝也是十分零星,成不得甚么气候。余下便是端木若,倒是十分可怜的,入宫数月还未见过天子。 新人们多少也对那盛宠的恣婕妤心有不满,她如今却行事愈发得意,想来不自知罢。 正文 第十八章 制香 如此浑过了几日,便算得上安静。直至中元节将至,柳安然傍晚来顽时拿了两盏纸灯,一盏是绿色,一盏是红色,精巧得很。 枕春拿在手里耍弄,很是喜欢:“今日要放灯、添香。我如今得了姐姐的灯,却没得好香来。” 柳安然便来携她:“你成日躲在屋子里,人都懒倦了。闻说制香局进了许多秋夏时兴的好香,想来少不得那些花味的、木味的。你便同我去挑选,也好动动身子骨儿。” “天气这般热。”枕春在凉榻上缠了一阵儿,无奈缩起了身,“若出去不走得几步,便要腻腻出些汗。我素虽不曾苦夏,却经不得晒上两晒……” 虽然嘴上絮絮叨,人还是去了。制香局在北宫,好在北宫树木繁盛,阴翳一遮也还算清爽。到了局内,便有女官迎上来了:“竟劳柳嫔小主和安贵人小主亲自前来,实在是荣幸。不知二位小主有什么需要的,打发个人前来知会一声,奴婢给您送去也好呀。” 任谁都知道,在主子面前当差是个软和的好去处。但如制香局这样的偏僻地方,是鲜少能见着半个主子的,凡前来领香的都是各宫跑腿的奴才。故而眼前这位女官分外殷勤,恨不得将枕春与柳安然供上佛龛一般,只将她二人引入内殿屏后,沏上茶水。 “倒不必如此麻烦,只来瞧瞧可有什么好用的香粉香线,或是香膏花露也成。”枕春坐在一扇熏香的雨荷屏风后头,轻轻扇动手上一把薄绡团扇。那扇子是熏过些干花,出来的风一阵一阵清爽暗香。 那女官连连道:“一看安贵人便是位精细的。如今正是进了许多,奴婢寻上一些好的,来给二位小主瞧瞧。” 须臾便有宫娥奉上十八样精致例香盒子,拱二人挑选。有装在锦绣香囊里的荼芜香;还有制成线香样式的檀木香;还有龟甲香粉,闻起来一股淡淡桂花味道 分卷阅读23 。枕春挨个儿挑起来闻了闻,没闻得几样便觉腻了:“倒是我鼻子不大灵的,只觉得都差不多。” 那女官恭敬说道:“寻常人只能闻个三四样香便不灵了,安贵人却是算厉害的。咱们制香局调香的师傅便鼻子灵敏,新来的几个都是宓妃娘娘指的,那手艺叫作一个高超!” “哦?”枕春浅笑,“那自然是好的。”心中只想着,宓妃这一揽上大权,果然手脚快极了。趁着祺淑妃避世,连这偏僻制香局的人都换了个遍,实在是厉害。兴致便也怏了,指着一盒荷花香露道,“这个淡淡的,我觉得不错,便配上二两罢。” 柳安然倒是很得趣味,细细看了好久,选中一盒袖里月麟香,闻之有隐隐甜味。 女官记下了:“奴婢这便请调香师傅装香,请二位小主等上盏茶时。” 两人对坐相视一笑,正要说些趣话打发时间,却听屏外传来了声音。 “咱们恣婕妤娘娘要的仙姿凝华膏可做好了,要最香的那种!” 枕春听得声音,瞧瞧从屏里缝隙瞧出去。只见一个鹅蛋脸儿的小宫女正朝殿里喊。 便有一个内侍闻声出来,捧着一直十分华贵的锦盒:“媛儿姑娘你放心罢,恣婕妤娘娘要的东西,从来都是最好最要紧的!” 那叫媛儿的宫女接下锦盒,脸上便露出得意之色:“这可不是。陛下如今可将咱们恣婕妤当做心尖儿上的人疼呢,你们这制香的若轻慢了咱们福贵居,可不要吃不了兜着走!” “瞧姑娘说的什么话,咱们制香局可是敬着娘娘、供着娘娘呢。”那内侍连忙赔笑。 “算你识趣儿。”媛儿扫得那内侍一眼,“如今宫中新进的,也就咱们娘娘是正经的主子。”说着便往外走,一壁走还絮絮说着,“不像别的不上不下,上不得台面。其他的都实在不够咱们恣婕妤娘娘瞧的。” 待得人走远了,柳安然才戏谑道:“果然福贵居的人,眼睛都在头上呢。你怎么不出去训斥她几句才好,竟说得如此难听。” 枕春便坐得回来,笑着:“我若是训斥几句,她们便更觉咱们小气。何况那媛儿说得也不错,如今恣婕妤最得心。只是说来奇怪,那仙姿凝华膏可不是宓妃的私珍,她恣婕妤何处来的配方?” 柳安然轻轻将耳边摇晃的珠坠一按:“她正是风头盛,想要什么求不来,总是使了法子得来的。可恣婕妤虽美,却比不上宓妃,就算抹了仙露也不见得能艳冠六宫。” “姐姐样貌秀丽,何不也饰脂粉香膏,定会比恣婕妤胜上几分。”枕春念着那个‘恣’字儿,到底觉得出些别的滋味儿,摸出慕北易一丝喜好来,“既然心中有陛下,姐姐一味举案齐眉也是不行的。” 柳安然霎时连便红了:“由得你胡说甚么,纵陛下来得少……待我也是温和的。” 枕春还准备取笑她,却见女官捧了香盒子出来了:“这是二位小主要的香,已装好了。” 二人拿了东西,便说要去瑶庭湖放灯。这会子天已黑得沉沉的,二人携婢从亮堂的宫道往湖边去,远见得花柳纷飞之处一个丽人攥着鱼食儿正在顾盼。 桃花眼尖,低低道:“小主,是刘美人。” 刘安然与刘美人无甚交情,轻声道:“绕着走罢,她素来嘴碎,若缠上了倒还麻烦。” 枕春嗯得一声,摇扇要往旁边儿去。 “柳嫔!”却叫那刘美人给叫住了。 “刘美人。”柳安然脸上微讪,转过身来。 刘美人着一身胭脂红色,俏丽非常,头上戴着嫩嫩的一串红。她轻轻低了低头,便算行礼了:“嫔妾见二位走得匆匆,这是要往何处去?” 柳安然淡淡看着她,道:“原不过准备放灯罢了。” 刘美人恍然之状:“这般好的兴致,可是也听闻了今日陛下要路过此处?” 枕春一听算是明白了。这刘美人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得知今日陛下要从瑶庭湖过,便浓妆艳抹一番,特意候着。只揶揄道:“未曾听过,如今你说才听了。倒想着这便要走,省得阻你和陛下相见。” 正文 第十九章 连氏 刘美人浑然不知戏谑之意,满以为枕春诚意成全她,睁大眼睛很是疑惑:“安贵人刚刚承宠,后继无力,有好几日没见过陛下了吧。你倒肯让我?” 枕春便是被她惹笑了:“咱们三个都不是陛下心尖儿上的那块儿肉,又何必互相阻碍起来。”便说起介怀之事,“你若要同说这些,你往前教训了我的内侍,我倒还没同你理论。” “我何时教训了你的内侍!”刘美人脖子一梗,急急辨道。 如此看来……倒不是有意。枕春解释:“便是掖庭司里,你嫌聒噪打的那个,年纪轻轻的。” “那……似有那么一个,我哪知道是你的人。”刘美人便似被踩着尾巴,将头一昂,“你如今做了贵人,可是要拿捏我。大不了我陪你银子便是!” “银子倒不必了。”枕春觉得,刘美人此人嚣张跋扈,心思单纯,既好应付也好打发。倒比宓妃那等见缝插针,或恣婕妤一类刻薄高傲的好些。故而总气不起她来,只好言规劝道:“你既知道了宫中的风水轮流转,往后也小心些才是。” 刘美人却道:“我要小心甚么,我刘胭脂何曾怕过谁?若不是祺淑妃娘娘如今得了丽人,就不再理我,我何须跟你们客气这么许多!” “祺淑妃得了丽人?”柳安然面色微诧,试探道,“阖宫的嫔御也不过那么几位,倒是祺淑妃娘娘要抬举谁不曾。” 这一说起来,刘美人的嘴便把不住了:“我初入宫时,祺淑妃娘娘请我去吃茶,说我门楣荣耀她很看重。后头又说,只要我与她同气连枝,便会时时向陛下提起我的好来。”她嘴一撇,很不满意,“哪晓得陛下这般冷淡,她又有甚么办法,不过几个月便被宓妃娘娘压了过去。早知如此,我便去同宓妃娘娘示好了。” 枕春直觉得倒是好笑的,这刘美人实在一根筋似稚儿般:“祺淑妃娘娘如今式微,自然爱惜羽翼,想着收拢新人。可宓妃娘娘盛宠,你便是急着找她,她也不一定待见的。” “我爹是中书令,谁敢小瞧了!”刘美人便四下看了看,掩嘴小声道,“我今日照常去找祺淑妃娘娘请安,嗨呀你可不知道,她竟说身子不适,往后让我少去找她。既她不 分卷阅读24 给我薄面,我何苦去依附她呢,我自然便甩手就走。哪知道,我走时偷偷瞧见她那殿里云纹轻薄纱帐子后头,分明躲着个小美人。那美人也不出声儿,生怕我瞧见。” “你未曾见过的?”枕春轻轻挑眉。 “平日里哪有那般好看的人。”刘美人很不服气,“说不准是她从宫里哪个旮旯,扒拉出来的美貌小宫女儿,生得一脸狐媚子像。你可莫同别人说,实在是祺淑妃娘娘弃我,我心中憋屈着呢!若不是看你二人平日老实,我也不同你们说的。” 祺淑妃竟要出此下策? 枕春颔首,却不说破。寻个好看的宫女献给陛下,当真能分宠一二?枕春以为不尽然。慕北易此人喜怒难猜又很是独断,怎会看不透后宫这几样博宠得手段。一个卑微宫女纵是再美,怕也成不了大气候。连贵人生了皇子都还如是,新抬举一个也只能徐徐图之,还能一日登天不成。 便正要再问两句,却见远处一行华贵龙舆,缓缓行来。刘美人眼睛一亮,忙忙上去,远远便开始唱礼:“陛下!” 避无可避,枕春与柳安然只得上前行礼。 慕北易得舆辇近了几步,便在三人面前压住了金辂。他睥睨三人一眼,合了合滚金云的衣襟,声音却还温和:“少见你们三人一路。” “本是嫔妾在此处喂鱼。”刘美人巴巴抢白,“安贵人与柳嫔便来了。” “原不过是之中元节前来放灯罢了。”枕春不着痕迹藏了手,轻轻将柳安然往前一推,“倒是柳姐姐心灵手巧,能制花灯,十分好看。” “哦?”慕北易摆弄着膝上一枚衔尾龙佩,有些心不在焉,“朕是听闻过,民间有此习俗。” “嫔妾……”柳安然脸颊滚烫,眼睛瞧着鞋尖儿,“嫔妾不过做着耍罢了。” 慕北易颔首:“你三人的父亲都是朝中肱骨之臣,朕很看重。”他扫了一眼,眼神落在柳安然身上,忽道:“前些日子柳嫔父亲在京述职,南疆诸事安稳,很有统辖才能。” “不过是……”纵柳安然知书达理,叫慕北易夸上两句便慌了神,“忠心罢了,嫔妾父亲常说陛下是明君。嫔妾也……也……” “柳姐姐也时时思念陛下呢。”枕春低头笑着,“平日里贯会取笑别人,见了陛下,姐姐连话都说得羞怯了。” “嫔妾……”柳安然脸红得好似滴血,直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慕北易却笑了:“朕知道柳氏忠心。去汀兰阁罢,给朕瞧瞧那花灯是怎么做的。” 柳安然一愣。 枕春不待她再说,断然矮身唱礼:“恭送陛下,柳姐姐好走。” “妹妹。”柳安然轻轻捏了捏枕春的手,趋步随着金舆随侍,不断回看。 待柳安然与慕北易得金舆辇走得远了,刘美人才道:“你二人倒奇怪,一份稀薄恩宠,你还要让着她。”说着却又气起来,“现在倒好,叫她抢了我的风头!” “刘美人美丽动人,谁又能抢你风头呢。”枕春懒得与她牵扯,道,“白日虽热,夜里湖边儿潮气一蒸,也要凉的。我且先走了,你仔细才是。”说罢扶了桃花便走。 自瑶庭湖回永宁宫也算不得太远,从湖边亭台下来,过一弯水畔木桥。此时夜来风起,带来呜咽声响,枕春在落英之中缓缓前行,黑色的天穹静静凝视着她,她也回以凝视。走得两步便忽听雷鸣,竟要落雨。她加快步伐,衣裙被风吹起,却躲不过几步,便被滂沱的雨水浇下。 ——“这不是安贵人,快来遮遮罢。” 枕春在雨幕里抬头看,见一黄色窄裙打伞的女子正在喊她。女子穿得素净,梳螺髻,饰一只玛瑙蝴蝶簪。其身后还有一个宫娥撑伞,抱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儿。 “多谢连贵人。”枕春待看清了,也不推辞。她提起**的衣裙,款步上去,“这便是长皇子?果真可爱。” 那男孩儿实在生得精神,一双眼睛很有灵气,着一身儿精致的赤色夏衣。 “哪得可爱,平日顽皮得很。”连贵人将伞向她挪了挪,“我时时听柳嫔说你,讲你聪慧温和,倒十分想与你亲近。这会儿天暗雨大,你便随我去岸芷阁坐坐可好。” “能受连贵人相邀,心中欢喜。”枕春允诺,随她一路往歧阳宫去。 才到了门口,便见了华丽的龙舆停在宫门内。 “今日陛下去瞧柳嫔了?”连贵人问道。 枕春方才想起此事,连贵人与柳安然同住一宫,柳安然侍寝,连贵人自然第一个知道了。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连贵人脸色,只见其无喜无怒,十分平静。便答道:“正是呢,今日在湖畔遇着陛下,说起南疆都护之事。柳姐姐父亲统辖南疆,想来是有话要回的。” 连贵人淡然一笑,请枕春进了阁内入座,只看不出情绪,婉婉道:“倒是羡慕你们,家中有人在朝,能让陛下时时想着。” 正文 第二十章 皇长子 “连贵人有长皇子,皇长子也时时想着你。”枕春倒觉连贵人十分淡然,很好说话,宽慰她道,“岂不是宫中第一等的福气。”说着一壁打量这岸芷阁。岸芷阁装饰简单,青色帐子,暖阁里榻上铺着半旧夹缬。 连贵人年纪瞧着二十来岁,说话做事一派少妇人姿态,笑容有些无奈:“第一等的福气?我倒不想要这样的福气。”她叫人煮了茶分尝,“你莫瞧着我入宫时日久,我只伺候过陛下一次。” 枕春端着那盏普通铁观音,愣了愣:“竟是如此机缘。若只得一次,那陛下怎么会……”说着便也转醒过来。若是慕北易自个儿瞧上了宫女,再不济也不会只得一次侍寝。听连贵人之意,必然是有甚么原因在里头,是慕北易不喜欢的。连贵人之前是侍奉元皇后的女官,男女之事再是孟浪,堂堂一国之母身侧,岂容得婢女爬上龙床。略是斟酌,才问道:“可有甚么缘由?” 连贵人轻叹一口气,道:“元皇后娘娘,有断绪之症。” “嗳。”枕春听得颇是震惊。元皇后不能生育?使了法子让宫女承恩,若得了子,宫女身份低微不能抚育皇子,便能名正言顺抱来身边儿,“可是借腹……”枕春不敢说得下细,光是细思便觉恐极。常常听说元皇后待人温和仁慈,是个贤后。若有此等不仁之举,那定是个厉害毒辣的女子,处处算计,才惹了天子不快。故而如今连贵人再无半点 分卷阅读25 恩宠,也说得过去了。 “借腹生子。”连贵人依在小案边吹茶,似有似无看着门外滂沱雨幕,依稀能见汀兰阁灯火亮起,“你看,柳嫔那儿好热闹。” “陛下在的地方,总是热闹一些。”枕春有些不自在,她有些害怕连贵人的这份异于常人的淡薄,“长皇子开始读书后,想必陛下也会常常关心起来,岸芷阁到时候也能一般热闹的。” 连贵人拨簪搔头:“陛下再不再来不打紧。要紧的是,不能因为我这个不中用的母亲,连累我的长皇子。”她似乎回忆起什么,眼神深远,“元皇后诓陛下饮鹿血,使我得孕。陛下知后十分恼怒,心里厌恶内宫作祟,又忌惮皇后权重。乃至元皇后离世三载余,陛下都不愿立后。” 枕春阖着茶盖子,内心砰砰跳着,只觉得十分惊骇。天下便有这么巧的事情?元皇后将婢女送上龙床,得偿所愿有了身孕。还未等到孩子落地,自个儿便撒手人寰。如此说来,端木若生得似元皇后使陛下念了旧,却得不到恩宠……也说得过去了。枕春深深吸了一口气,谨慎应道:“连贵人,我二人萍水相逢,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觉得你聪慧,是个说话的人。”连贵人缓缓依着软垫,“若没得元皇后,我如今不过是个司寝宫女。柳嫔与我同住一宫,每月我都见着陛下的仪仗,浩浩荡荡去她宫里。我不嫉妒她,她清高矜贵,既不屑于用计,也不肯迂回夺宠。我虽欣赏她,却觉得她不是说话的人。”说着,连贵人看着枕春,细语,“你却是说话的人。我听闻永宁宫的紫藤花开得好,能引陛下前去赏花,便知你是说话的人。” “你想做什么。”枕春开门见山。她这么久以来,都觉得帝城深宫不过三千俗粉,今日才知,还有连贵人这般心肠九曲之人。 “我此生此世唯一指望,便是我的长皇子。”说到此处,连贵人脸上便带了笑意,“他那么小,会念诗会写字,还会缠着我叫母妃。只要他好,我什么都不在意。天子之爱任别人争去罢,我只有一颗怜子之心。可有人不会让我过得如此安逸,譬如恣婕妤。” “你想让我对付她?”枕春失笑,“她是娘娘。我只和你一般,只是个贵人。” “你是贵人,只因为你暂且只想当个贵人。”连贵人倾身凑近枕春,“恣婕妤如今便容不得我,若诞下皇子得了恩宠,指不定如何作践我的皇儿。今日格局,旧人们见惯荣辱,想必此时都忙着出策保位,以求全身而退罢。” 枕春想及祺淑妃藏着的美人、宓妃调换的各处宫人:“旧人诚然如此,新人却有许多的。” “柳嫔痴恋陛下,动情便是输局;刘美人蠢笨鲁莽,自然不能成事。我本十分看好那位貌肖元皇后的端木御女,没想得是个病弱不堪的。”连贵人一双柳叶眼死死看着枕春,“唯独你,既不是显赫夺目,又不是荣宠无双。你的恩宠刚刚好,位份刚刚好,对陛下的爱慕也刚刚好。一切都那么不浓不淡,好似……好似算计似的。你说今日与柳嫔一同见了陛下,何以陛下却同柳嫔走了,可见你蓄意避宠让着柳嫔。你是个贵人,因为你只想当个贵人,你算计得那么精妙,既不受人轻贱,也不受人妒忌。安贵人,你是个聪明人。” “是又如何。”枕春用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只看见连贵人的眼睛里有一些恳求的神情。 “我不为别的。只为着我的皇儿恳求你,争一份荣宠,将恣婕妤得风头压下去些。”说罢只握着枕春的手不放,目光坚定,“只要恣婕妤猖狂不起来,让我的皇儿平安长大,我便足矣。” 枕春轻咳一声:“你是要我做出头之鸟。我若得了恩宠,恣婕妤心思害在我身上,你和长皇子自然平安无事。” “呵。”连贵人凄然一笑,“我知你不会愿意,可我也走投无路,才同你说这些。你本来便是要算计,何妨与我一块儿算计呢?” 枕春闭眸,正要说什么,便见外头歪歪撞撞进来一个小身影。 “母妃——”长皇子扑进连贵人怀中,笑嘻嘻地从袖口里摸出两个麻糖,“母妃吃糖。”又转头看了看枕春。 连贵人脸上凄怆之色转瞬全无,惧被暖暖慈爱笑意代替,哄着:“湛儿,这是安小主。” “安小主也吃糖糖。”长皇子将捏了一颗,软软的小手放在枕春掌中。 枕春接了糖,见长皇子可爱知礼,问道:“长皇子叫甚么?” “怀湛。”连贵人将麻糖放进嘴里,笑着说,“陛下本来没拟名字,我年宴时求着陛下取的。倒是我没读过书,不大懂得,姜嫔说湛是清澄透彻之意,是个美好意思。”便甜得笑起来,“湛儿心性纯粹,很孝顺。” 枕春捻着一颗麻糖,竟不知如何答话。这此处见连氏曲款深沉,却在稚子面前不过是个慈母。 恣婕妤么,她安枕春从来不是纯洁善良的小女子,不会傻到为了连贵人三言两语便豁出性命去博宠。便只道:“连贵人说的话,我听得了,却要斟酌的。本若是别的,倒也不妨相助结缘。” 连贵人抚摸着长皇子的头发,点点头:“我不过被逼无奈,你且暂且听着吧。若有唐突得罪的,便请你担待了。” 枕春心想,便是有得罪的,如今也说了。她自然欣赏连贵人这一份天地无畏,果然天下唯有母亲的胆量最大,这么一番剖白实在让人不忍冷拒。 “如此我便不打扰连贵人与长皇子说话。” 连贵人遣了宫人送枕春出去。枕春一壁在雨中走着,一壁将长皇子给她的麻糖放在嘴里。湿漉漉阴沉沉的帝城,和嘴里甜腻中化开的微微软糯苦涩,略相似。 正文 第二十一章 雀牌 大雨落得连夜不歇,慕北易也算得雨露均沾,翌日歇了栖云轩。 刘美人说的“初承恩露,后继无力”是没得错的。天子不耽于燕嬉,大多嫔御心中都能感受到那种疏离。 两人相处的大多时候还是沉默的。慕北易依在小榻的案侧看奏表,枕春伏在对面读些话本,或是馋嘴剥些果子吃。 便整个栖云轩只听得见翻卷的动静,和枕春嘴里不停歇的咔吱声。 慕北易看了半个时辰书,终是忍不住了。他攒眉,将奏章一掩:“你在吃个什么。” 枕春一愣,将手展开,露出几颗麻糖来:“嫔妾吃糖呢。” “这东西不值几个钱。”慕北 分卷阅读26 易端起案上茶盏,呷一口,“坊间今年三枚钱可以买八两。” “陛下如此英明,嫔妾倒不知道的。既是糖果子便宜,那想来米粮、油肉也便宜。正是丰年的盛世之兆。”她纤白的指尖儿捻了一颗,放入丹唇白齿间,笑得眯起眼睛:“前日里遇见了长皇子,聪明可爱,请嫔妾吃糖。嫔妾一吃倒是喜欢,便差小喜子寻些,吃着耍罢了。” 慕北易茶盏端在手里,纹丝不动。只见得他眼神一凌,声音陡然淡了几分:“你平日里常见连贵人?” 枕春觉得心都跳到了嗓子里,知他疑了。面上一派婉转乖巧,软软道:“连贵人姐姐话少人静,难得见上几回。嫔妾又是个懒怠的,最不爱出去走动。”只心中默念着,连贵人所托尽力如此而已,实在天威难测,“是因嫔妾家中没有幼弟侄儿,初见得长皇子这般年纪的孩童,觉得有趣好看。” “嗯。”慕北易脸上情绪并不分明,也不点头,只说,“朕子嗣稀薄。” “恣婕妤腹中的皇嗣日益出显,这光阴似箭,开枝散叶是必然。”枕春低头道,“长皇子是陛下的骨血,十分聪明,会背了。” 慕北易沉吟:“稚子都是好的。” 枕春听这口风,便知慕北易放她一马,整个人松下气来:“陛下仁慈。” “你既平日里鲜少出门,都在屋里捣鼓些什么。”慕北易一手撑额,有些倦怠。 枕春识相地依过去,抬手轻轻捏着慕北易的肩胛,只觉得他身上十分虬健,手下满满结实:“不过看书画画,或抹两圈雀牌罢了。” “雀牌?”慕北易闭目养神,听着稀奇,“朕知道这个,却不会。少时兄长们会顽,却鲜少带朕顽。你叫上人来,教教朕。” 枕春心中大喜。慕北易堂堂天子万岁,格局甚大,能从他手上随随便便胡两圈,赢个把月的月银总是有的。一想着这些日子捉襟见肘的心酸,便连连起身,比得了赏赐还欢喜,敛裙下榻叫桃花和玉兰。 哪知道桃花见着慕北易天威庄严,吓得话都不敢说。玉兰更是谨慎小心,生怕惹了枕春忌讳,只埋头跪着,死也不肯上桌。 枕春心中还念着白捡的月银,蹙眉催道:“这是做什么,你二人快快起来砌牌。”着重暗示道,“这可是陛下要抹牌呢!” 玉兰肩膀抖如筛糠,小脸煞白,几乎便要哭了:“小主!奴婢们卑微,怎么有那身份同陛下与小主坐在一块儿,请小主饶恕奴婢们!” 桃花应和,跟着点头:“小主可饶了罢!” “嗐。”枕春心中可惜。她平日里牌搭子不过这几个。这晚时候请柳安然过来打牌也不合规矩。何况柳安然气傲,又是名门淑媛,自然是不会在这样的时辰过来的。 “罢了。”慕北易拨了拨手,“下回。”说完用案上的银剪绞了灯芯。 枕春心中骂着不争气的玩意儿们,脸上却憋出些羞涩红云,毕恭毕敬地依上去。 牌自然是没有打成了,所说下次也全然不知何日。枕春直觉得没赚的都是亏了,心中懊悔不已,还数落了桃花与玉兰一顿。桃花与玉兰委屈满满,只说:“小主可为了银子昧着良心啦!” 不过听小喜子打探,慕北易次日赏了长皇子些十分珍贵的蜜糖煎果子,还赐了一只笔。 若说赏糖是因为枕春嘴上提的那句,赐笔就意义非凡了。赐皇子笔墨纸砚,意味着鼓励皇子进学读书。慕北易允许长皇子读书自然是默许他以后封爵位挣功勋,这对连贵人来说才是最大的希望。 连贵人果然是个剔透玲珑的妙人,猜着枕春在此事背后少不得推波,偷偷差人送了一套丝绣银浪的锦被面儿来。那套被面儿针针绣得层叠华美,好似海面波澜一般生动,尤其灯火暗下,那清光宛如春潮汹涌,让人移不开眼。枕春知道连贵人心意之重,更感叹她深宫时光手绣来得珍贵,三载无宠仍为恩幸未雨绸缪。 如今这样精美的枕席之物在她那派不上用场,她便断然拱手谢赠枕春。这份聪慧决绝,实在让人不敢小觑。 长皇子得了慕北易一丝宽爱,恣婕妤便已坐不住了。早晨在宓妃处请安,恣婕妤对连贵人好一阵冷嘲热讽,又几番刁难。不仅如此还以“有过生养才知轻重冷热”为理由,众目睽睽之下指使连贵人为她端茶倒水,伺候蜜饯吃。 连贵人虽被逼得红了眼睛,倒也一一做了。 “小主,奴婢倒觉得此事不该。”玉兰扶着枕春出了宓妃的千禧殿往回走,“小主好心帮了长皇子一把,可连贵人却由此受了恣婕妤的折磨。若连贵人心中因此怨怼了您,岂非不美。” “连贵人心里明镜一般,恣婕妤越折磨她,她越要上去受着。恣婕妤要打她的左脸,连贵人受了,还得将右脸送上去。”枕春声音轻轻的,“只有她受了这样的折磨,恣婕妤心里才痛快。此事总有人看着总有人说,但凡传一句给陛下,陛下就会对长皇子生一星半点儿的怜惜。哪怕长皇子再不得陛下宠爱,只要还有一点怜惜在,长皇子就有活路……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指点 玉兰是一点就透的,便明白了:“奴婢知道了,连贵人这是苦肉计呢。” 枕春不置可否,若非情势所迫,谁又愿意对别人俯首称臣?便由此想着自己,若得了一儿半女,那也不为了家族荣耀,也要为着孩子平安,拼死挣出一个前程。 待回了栖云轩,枕春刚走在门口,便看见一个桃色薄衣的美人,正扶着婢女等待。见她来了,连连上前唱礼:“安贵人……姐姐万安。” “妹妹。”枕春颔首,叫玉兰去扶,“身子终于好了?” 端木若施施然起身,点头:“托姐姐的福,如今痊愈了。” 枕春打量她,穿着一件淡淡的桃红襦裙,梳着简单俏嫩的双螺髻。端木若下巴瘦得尖翘,苍白的脸色隐隐透着一股病态的可怜,瞧着秀气娇弱极了。 “你快进来,吃些温热的熟水才好。”枕春上去携她进屋,“虽说痊愈了也要养着,如今天气容易落雨,哪能好了就放肆玩。” 端木若随她进了内厅,坐在小墩子上,打量栖云轩:“姐姐此处比以前精致许多。” 枕春眉心略动了动,却不表言,只喊桃花煮水奉糕点来吃:“倒不知道你平日里喜欢什么样的甜点,我这儿吃得简单。” 分卷阅读27 “姐姐的都是好的。”端木若眼神落在桃花身上,喃喃道,“我那寻鹿斋许久没得糕点进了。” 枕春便也晓得了,打发桃花出去,将门关上。待水凉了凉才道:“你若面上不好讲,我替你给膳房说说。宫里虽然欺人的许多,到底也不能这么猖狂。按理说各处都有定食糕点,他们可不是欺负你了。” 端木若眼眶便红红的:“姐姐。”她抽出一截半新不旧的帕子掩面,“我虽身子好了,却已想明白。姐姐分神替我说话,下头的人虽能面上做得一阵,过几日照样轻贱我。我在家中虽不是金枝玉叶,却也算得正经人家的小姐,未曾受过这样的欺凌。说清楚的,都怪我自己。如今陛下早已忘了我这个人,我也没有机缘见陛下的,自然是人人都可以唾弃我。” 枕春道:“哪能事事都如意。你是聪明的,自然明白宫中沉浮不易。你指望不上谁,想要站得住脚,还要看你自己造化。” “故而时时劳累姐姐替我做主,我不如自个儿直起身子来。我再也不想过那重病缠身,让人摧磨拿捏的日子。我今日……已回了宓妃娘娘,说身子大好,以后会时时请安赴宴了。” 枕春看着手上杯盖,缓缓道:“这样很好。” 端木若索性敛裙起来,直对着枕春便跪了下去:“姐姐此刻心中一定在笑我。笑我不自量力,可我不敢瞒姐姐也不敢算计姐姐,我就是来求姐姐的。求姐姐帮我一帮,让我能够一朝出头。”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枕春却不扶她,只盯着她的眼睛,厉然,“我二人同住一宫,你却求我?你大可去邀宠,何须来同我说。”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同住一宫正是要争宠分恩的,岂有求着旁人抬举的道理。 “姐姐!”端木若膝行两步,双手齐眉拜下,“我这一病是鬼门关里挣出命来,这命是姐姐救的!我便是再忘恩负义也不敢痴心妄想越过姐姐,故而来求姐姐允准!我只求姐姐给我一回机会……”她猛然抬头,眼里满满是坚毅,“我求姐姐是私心里为了我自己,为了活命下去。害我之人日后照样会加害于我,只有我强大了得势了,才能与之抗衡。我死了自然是作祟之人痛快,可我父亲母亲却要伤心的!是姐姐说的,我才开窍。人死了容易,活着是要为那一口气。我端木氏对天地起誓,从今以后若是做半点对不住姐姐的事,我便……来生不得为人!” 枕春颔首,知道她想得是真明白了,这才觉得心中宽慰了些。她只撇去茶盏上一片叶,叹息道:“来生的事,不必说了。你能想要争口气,我很欣慰,好过瞧着你病怏怏的样子。咱们永宁宫呢,又僻静又冷,你倘若没了……我也会夜里害怕的。” “姐姐……”端木若未想过枕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红了眼眶,道”陛下既是可怜我,便请姐姐容我可怜一回。”端木若知她默许了,一个额头生生磕在地上,“多谢姐姐成全。不论什么造化,我今生今世绝不会越过姐姐。姐姐坐辇我便随步,姐姐乘车我便驱马,我余生都给姐姐布菜敬茶。” “我哪是想的这些。”枕春垂下眼睑,实在不忍,从案上抛下一本博戏闲论,“不知你是否会抹雀牌,多看看也是好的。地上凉,快起来坐。” 端木若一愣,将那本书藏进袖中:“多谢姐姐指点。” 枕春心不在焉。倒不是因为端木若有心争宠,而是细细思量下来,慕北易性情之复杂让她有些害怕。既慕北易见了端木若貌似元皇后,心中也会可怜,何以又因为元皇后借腹生子而不快。他心里有对结发妻子的怀念,又因被欺瞒设计而恼怒,是又爱又恨的。这样的帝王,不只是纯粹的多疑,也不是单纯的念旧情,也不能叫做真正的薄情寡恩。正是这样复杂,叫人难以揣测,枕春才觉得害怕。沉默半响,只对端木若说道:“你要徐徐图之才安稳。” 端木若愣愣摸了摸脸颊,拳头慢慢捏紧:“全凭姐姐吩咐。” 虽说如此,却一直没有等着机会。气候渐渐凉起来,前朝便有谷稷农牧的琐事繁多,慕北易便忙起来。直到十月秋尾丰收节宴时候,诸人才在席上远远见了慕北易一眼。端木若位份低微,只坐在最末,灯火惶惶里几乎看不见她。 丰收节宴安排在长歌云台,以庆祝社稷太平、天下丰收而设的后宫小宴。风也微凉波动着台下瑶庭湖的湖水,鳞光闪闪好似沉着星星。如今看来与枕春博宠那日几无区别,只有在座的每个人心中清楚,宫中格局早已变幻了天日。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祸端 长歌云台饰着水色纱帐,帐上都绣金菊。每一处角落阑干都摆放了秋末的艳丽花朵,有金有红,席上能闻得一股子浓郁的花香气。那香气十分好闻,闻了使人觉得浑身舒畅温热。枕春倒是头一回闻得,只感叹宫里用度精奢,便还差桃花偷偷掐了一朵藏起来,准备回去做个香囊。 桃花惯爱这些趣事,挪着步子在红柱子后头瞧瞧折了一只娇艳红菊,献宝似得给枕春看。 “快藏起来,显摆什么,这可是宓妃布置的花。她若看见了,少不得拿你来打。”枕春悄声戏谑,也没人听见。 宴席上得眼的还记是宓妃与恣婕妤,其他人说不上话的。若有蹊跷的,便是祺淑妃依旧告病,不在座下。 宓妃着一身金光熠熠的金绣瑶台玉风式的广袖华裙,眉心一点花瓣红钿使人妩媚尽显。便听得内侍来报祺淑妃病里不得赴宴,十分惋惜模样:“祺淑妃姐姐最是说话体贴的人,今日不来饮宴,倒十分想她呢。” 恣婕妤抚摸着凸起的小腹,附和道:“正是如此,臣妾才知得身孕的时候,便没见过祺淑妃娘娘了。” 那通报的内侍行了个礼,冲上首的慕北易道:“陛下,祺淑妃娘娘说天凉了身子愈发不适,还求陛下垂怜,得空去看看。” 宓妃脸骤然一冷。 枕春无聊得四下打量,将宓妃的表情尽收眼底,可见宓妃还忌惮着祺淑妃的。 慕北易近日朝政算不得繁重,况且祺淑妃也算是旧人。他便看那内侍,问道:“可严重么?朕得空去瞧瞧。” 宓妃只接道:“天气渐凉不自在也是有的,臣妾今日见过来时,见恣婕妤妹妹还咳嗽了两声呢。” “咳咳。”恣婕妤立刻会意,掩唇咳嗽两声便将话题引开,“不碍事的。倒是太医说臣妾已有七月的身孕,这般算起来倒是……初入宫那会儿— 分卷阅读28 —” 慕北易眼神便移了回来。恣婕妤身子愈发沉重起来,松松的杜若色苏绣长裙也掩不住腹部。若不出意外,来年雪化便能诞下皇嗣了。他眼里便柔和了几分,道:“自然要小心些。” 恣婕妤得了关怀便笑了:“自然小心的,这几日确有几分不适,想来是因为身子重了的缘故。伺候的姑姑说,七月的小孩儿已长全了,臣妾肚子尖尖的指不定是个皇子。臣妾便以水代酒敬陛下。” 话题便回到了席上,祺淑妃之请便被宓妃轻轻拨过。枕春案叹恣婕妤好福气,三月里刚刚进宫便得孕,果真天时地利人和。席上推杯换盏,实在让人觉得乏,枕春看了一会儿便无趣,剥着一个橘子吃。 “恣婕妤自然是新入宫里福气最好的。”宓妃也敬得一杯酒水,调笑道,“今年春日里入宫的几位新贵,都赶不上恣婕妤这份儿荣宠。恣婕妤独占鳌头,最得圣心,可不是要谢各位新贵承让了?” 恣婕妤教宓妃捧在心坎上,脸上露笑:“是了是了,诸位妹妹个个都是好的。”便举了水盏,左右逢源的模样,起身来行酒,“敬柳嫔、刘美人。当初咱们三个在舒雅同住一宫,今日却各有不同。” 这话说得隐隐有讥讽意味。柳安然与刘美人脸色便不好看起来。枕春看向柳安然,柳安然也在看她,枕春轻轻摇头示意其稍安勿躁。 恣婕妤慢慢走到柳安然身边,嫣然一笑:“柳嫔?” 柳安然暗暗叹了一口气,眼下情势只有忍辱罢了,索性举杯一口饮下。 “柳嫔痛快。刘美人怎不动作?”恣婕妤趋进两步,便要去劝刘美人饮酒。 刘美人往前是祺淑妃的人,又看不得恣婕妤轻狂劲儿。她性子单纯,什么不满都写在脸上,家中也算得一等一的贵勋。便见她摆手不肯:“我不爱这个酒味。” 恣婕妤劝酒的手刚刚举起,被这一呛声倒愣了。她何时受过这样拒绝,便也使上了性子,将酒应是递去刘美人身前:“喏,刘美人不给面子?” “我不爱这个!”刘美人昂着头不肯服输。 恣婕妤上手便要去捏刘美人的下颌,硬要她吃酒。 枕春隐见坐上慕北易不耐的敲着手指,似觉得这场面有些不成体统了。 却看这头,刘美人嘴一撅,很是不耐,一时想着自个儿是辅臣的嫡女,何以要受这半路出家的勋爵之女闲气。委屈上了心头,便喊着:“我父亲是中书令!你父亲无功无勋,不过依仗太后娘娘受封罢了!”说着竟将恣婕妤轻轻推拒开。 那时长歌云台上正奏得一曲扣人心弦。 恣婕妤被推得微微一个踉跄,小腹落在了桌沿儿上。 枕春远远听得一声“唉哟”。 奏的乐师一吓,拨断在了琴弦,生生涩涩一声“咚”。 再转头回来,便只看见恣婕妤跌在地衣上,杜若色的裙摆上鲜血一股一股地侵染开来。 “恣婕妤!”宓妃陡然见了,吓得声音也变调。 慕北易拍案而起,但见恣婕妤下身霎时血如泉涌,迅速染红了洁白地衣:“还不给朕传太医!” 恣婕妤娇艳的小脸迅速苍白下去,只一手扶着腹部,一壁轻轻嗔唤:“陛下……救我……刘美人你为何……我的皇儿……”还没叫出两句,是又痛又惧,生生昏死过去。 刘美人叫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腿软,依着桌案悄悄跌滑了下去,喃喃辩道:“陛下……不是我……”她睁着惊恐的双眼,看见恣婕妤身下的鲜血晕染开来,染红了自个儿的鞋,才转醒惊叫:“不是嫔妾!嫔妾轻轻的没有用力!这桌上盖着软布怎么会……陛下明鉴!不是嫔妾呀!” 宓妃连忙跪下:“陛下息怒,刘美人想来不是故意谋害皇嗣——” “对对对,嫔妾不是故意!”刘美人吓得发抖,连忙磕头,却觉不对,“不不不……嫔妾没有谋害皇嗣啊!” 慕北易瞧着是愠了,他剑眉紧紧攒着,薄唇紧抿,胸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将庶人刘氏带下去,赐杖毙!”说罢拂袖起身,直去将昏死的恣婕妤抱起,急呼太医。 枕春随着众人跪下,目送天子抱着那个怀有他子嗣,却昏死过去的嫔御出了长歌云台。走的时候,依稀能见他衣衫上满染血迹。 枕春忽然有点可怜他。众人说他薄情,恣婕妤那般轻狂,他仍为着子嗣宠爱她关怀她;长皇子那样的出身,他也赐笔墨勉学业。不过是个生涩的父亲罢了,如今眼睁睁看着这样场面,岂有不伤心的道理。 刘美人匍匐了两步想要追上去申辩,立时便让宓妃唤侍卫捂了嘴,拖了出去。她挣扎时散了头发,狼狈的样子十分吓人。 枕春想着,慕北易这是怒极了。刘美人是中书令的嫡女,老王爷见了也不敢发作,他说打死便打死了。刘美人死了,慕北易少不得要同整个中书省周旋安抚一番,可他仍旧一意孤行。 长歌云台跪着一地嫔御,个个满脸惊骇,不敢动弹。 正文 第二十四章 一双白事 慕北易动了怒,便没人敢走。宓妃携一众嫔御在福贵居门口候着,人群中是一片凝固的沉寂,偶尔只听得见福贵居里头一两声恣婕妤绝望的哭喊。那声音好似裂帛,刺得人头疼。 天子坐在正堂屋子里,剑眉深攒,脸色十分阴沉。 枕春同连贵人位份相同,站在一处,二人脸上俱是看不出情绪。 太医进去了一拨又一拨,恣婕妤的惨叫声已渐渐虚弱下来。戌时二刻,便有几个医徒背着药箱,簇拥着一位白胡子高冠的太医进去了。 连贵人附耳:“这是太医院钱院判,千金一科圣手。如今年事已高,不出大动静是请不来的。” 枕春眼睛随在钱院判身上,低低道:“院判都来了,恐怕是很艰难。我幼时虽也听说有七月产子的事儿,到底恣婕妤这是受惊见红的。如今离那十月怀胎还早着,现在不知要折腾多久。”便轻轻握着连贵人的手,“连姐姐,依我之见,今日夜里寒气重,不如将长皇子抱过来看着罢。免得不在眼前,那些宫女没个轻重,受了风寒。何况……” 连贵人一听便知道深意,指了贴身的宫女去抱了长皇子来。长皇子来了倒是很乖,既不哭闹也不乱跑,静静地依偎着连氏。 连贵人抚摸着长皇子的 分卷阅读29 头,垂眼同枕春说道:“多谢你提醒,一会儿若有机缘,我自不忘你的好意。往后你万万不必唤我姐姐,我连月阳承你一份儿情意。” “月阳。”枕春喃喃念着,却不改口,“连姐姐的名字真好听,月阳有更却无替,是好兆头。如今这势头,我还要尊你姐姐许久呢。” 连月阳不说话,抱着长皇子静静望着福贵居正堂里的慕北易。此刻帝城的天空今夜显得尤其昏沉,不见星月,只有黑黑的云盖在头上,让人有些喘不过气。福贵居外头为恣婕妤种的梨花树蔫蔫的,没有精神。偌大的院落里,久久只听见门口滴漏的声音。 戌时三刻,恣婕妤已经没有了声音。少顷,只见一个嬷嬷匆匆跑出来,跪地禀道:“陛下!恭喜陛下!恣婕妤娘娘得了个七星子,是个小皇子!” 慕北易骤然抬头,撑身站了起来。 宓妃脸色十分复杂,却头一个转醒过来,缓缓拜下:“恭贺陛下!”她声音充满欢喜情绪,听不出任何端倪。 众人便随宓妃下拜,恭贺之声传出福贵居。 “陛下!”又一个嬷嬷又从内居跑出来,低身伏下:“陛下不好了!恣婕妤产子过早,崩漏不止,已经……” “已经什么?”慕北易还未来得及喜。 “启禀陛下!”一众医徒膝行而出,磕头如捣蒜,“小皇子只得七月,先天不足,已夭了……” 枕春偷偷觊见慕北易身子微不可察一晃,立马稳在原地,宛如巍山不倒。 慕北易极力控制着内心翻涌情绪,手上攥着拳:“作死不是——” 众人尽数埋头跪下,无一人再敢吭声,生怕撞了天子此刻雷霆。枕春猜不出他到底是愤怒多还是伤心多,是心疼恣婕妤多还是那只活了一刻的小皇子多。可他如今恼极了,是十分骇人的模样,只怕得下一句便要发作起来。 宓妃为如今诸妃之首,不得不讲话。索性眼睛一闭,梗着脖子道:“陛下息怒,那始作俑者庶人刘氏已经正法。陛下龙体为重,切莫恼坏了身子……” “闭嘴!”慕北易袖一拂,扫落案上茶盏。瓷碎声响落在众人耳朵里,让人害怕得颤栗。 宓妃双手齐额,死死伏身跪拜而下,一句都不再说了。 富贵居一片死寂,连月阳轻轻将手一送。 ——“父皇。” 长皇子向前踉了两步,小手小脚十分招人怜惜,朝着慕北易跑了两步。 慕北易转头看他。 “父皇不要生气。”长皇子上前拉着慕北易的手指,声音软软的,却规矩又笨拙地给慕北易行礼,“父皇吃糖糖。”说罢从小袖口里摸出一颗麻糖。 慕北易捏着一颗麻糖,神色复杂。 “母妃平日哭时,儿臣给她吃糖糖,母妃就笑了。”说着长皇子牵着慕北易的手往上抬,“父皇也吃。母妃说,儿臣多读书父皇就喜欢儿臣了。儿臣如今会背与了。父皇听听好不好,人之初,性本善……” “湛儿!”连月阳适时上前,将长皇子抱下来,面上是胆怯与恐惧:“嫔妾贵人连氏,求陛下恕罪!都是嫔妾没有将长皇子看好!” 慕北易眼神软和了些,打量这对母子。他看连月阳的眼神有些陌生,似乎都要忘了这么个女子一般。如今看起来,她是那么谨慎小心,楚楚可怜:“连氏……” 连月阳将头埋下,只能看见她头上一只素银的兰头簪子,已经旧得有些泛灰了。 “起来罢。”慕北易矮身,将长皇子抱起来:“连氏,连婉仪将长皇子教得知礼,朕很欣慰。” “陛下……”连月阳眼中有真真切切的泪,盈盈谢恩。 恰缝双白事,整个帝城便阴沉起来。加之岁月越冷,近了秋冬寒时,四下萧瑟,颇有几分风声鹤唳情愫。天子雷霆之怒牵连数日,内廷之人做事说话都小心翼翼,生怕触怒龙逆鳞。 枕春怀着中庸之心,跟着穿了几日素衣,吃的也是简单寒食。如此五日不到便不自在,特意传膳房煮了些鲜肉热汤丸吃。她与恣婕妤并不对付,固然可怜那未出世的皇子,也并无回天之力。那些模样上的贤德姿态,还是让给旁人去做要容易些。 倒是庄懿太后,一片心血付之东流,头痛了几日也闭门去了。这样无异于告知六宫,如今的太后麾下,只有宓妃可以指望。 十月廿十的时候,宫中发了丧。小皇子夭得不吉利又无序齿,连名字都没有取。恣婕妤墨氏追封为恣妃,也算全了太后娘家的哀荣。 除了连月阳被晋封为从四品婉仪之外,慕北易还为长皇子怀湛指了师傅,又许他次年就去南书房学着写字。祖宗规矩,皇子五六岁才可以进南书房读书,长皇子这般已是极大的恩赐了。好在长皇子早慧,很能学,颇得圣心。 人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从新审视已有的。 就是要在那个当口,慕北易才能意识到,长皇子是他如今唯一的子嗣,有多来之不易。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小薛氏 巧的是,丧事一发完,祺淑妃的病便好了。枕春本以为,之后便能见着祺淑妃与宓妃二虎相争大权的局面。没料到祺淑妃出其不意,立刻上禀说自个儿病愈之后精神大不如前,宓妃摄理六宫十分妥帖,不愿再受重任。慕北易无心管得这些小事,便允准了。 如此便也奇怪。早晨请安依旧是到朝华殿拜见位份最尊的祺淑妃,殿上却是祺淑妃于宓妃同坐最高位,不论尊卑。 “许久没见诸位妹妹,倒是十分想念。”祺淑妃半点病态都不见,只觉得休息一段时日倒愈发丰腴美丽。她着烟霞颜色的绸裙,饰珊瑚手钏,红玛瑙耳铛。整个人肌肤愈发雪白,明眸皓齿瞧着万般端庄柔和。 宓妃笑道:“祺淑妃姐姐真会说话,人也容色更胜之前。今日陛下说您病愈是好事儿,下朝要过来看看。若见得姐姐这一病却病得更娇美了,岂不是舍不得走?” 祺淑妃明知宓妃语带嘲讽,却纹丝不动,柔柔道:“病里家中亲眷陪伴,心里是暖的,自然好得快。” 姜嫔听得微微一笑,声音十分婉转,打着圆场:“宓妃娘娘也是关心。倒不知祺淑妃娘娘族中可是有圣手,能调养肌体,今日才如此容光焕发。” “哪来什么圣手。”祺淑妃笑起来,“不过是得陛下恩准,族 分卷阅读30 中姊妹入宫说些话。只是有个阿妹年纪轻,颇擅弹琴唱歌,陪着让人心中欢快。” 宓妃嘴角一动,有所猜测,堪堪接口:“依我所见,宫中也有女先伶人,祺淑妃娘娘大可传去取乐便是。” 枕春心中全然料到,果然祺淑妃藏的美人在此处等着呢。 如今宫中宓妃掌权,待人实在说不上宽厚。虽祺淑妃是个城府深沉的,到底面儿上会温和些。今日之事,祺淑妃想必筹谋已久,宓妃拦的住初一,拦不住十五的。索性卖个情面。便盯着手上帕子,似不经意道:“祺淑妃娘娘家是河东薛氏,听闻是世代簪缨的名门。想来娘娘族中的妹妹自然也是位才女,嫔妾小门小户的,倒稀奇那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儿家,今日不知有缘得见吗?” 宓妃眼神冷厉,刀子般扫向枕春:“安贵人的母家可是侯爵,这般急着自轻自贱?” “安贵人不过客气罢了,是知礼的。”祺淑妃向枕春投去赞许的目光,“倒怕我那族妹没见过大场面,惊扰各位呢。” 柳安然与枕春眼神一对,便起身道:“娘娘如此宽仁端庄,又岂能说薛氏一族哪个是不好的么。嫔妾也想见见这位擅琴擅歌的女子呢。” 与枕春与柳安然不同,连月阳不曾听过这样的风声。饶是如此,见二人反应也便明白了,她如今是仅次二妃的婉仪,轻轻拨着腕子上一只银镯子,开口道:“倒是长皇子近日也初看了音律,嫔妾是个不识字儿的,不懂这些。今日娘娘殿中有这样的妙人,可不能藏着,也让嫔妾瞧瞧才是。” 既是连月阳也如此说了,宓妃倒有些无奈,脸上僵了僵,轻嗤一声别过头去。 祺淑妃早料到宓妃不得人心,要的就是如今局面,故而不急着要回摄理大权。她脸上带着柔和微笑,轻轻靠在椅背上:“既是各位妹妹要瞧,本宫又怎好藏掖着不肯。”便指使身边贴身宫女,“红依,去将九小姐带出来,给各位奏琴一曲。” 少顷,便见重重帷幔打开,一个身段妙曼的青衣女子款款而出。远远看得是纤腰削肩,乌发如云,皮肤白皙如同羊脂,似画中无骨的仙子一般有几分残荷柔媚。她娉娉婷婷上前,礼数十分周全:“民女薛氏楚铃给各位娘娘与小主请安,各位娘娘小主万福金安。” 宓妃一听,讪讪笑起来,好整以暇靠在软垫上,不冷不淡道:“闻听河东薛氏的嫡女都是从衣单字的闺名,有三衣以贤惠闻名。这三衣分别是衫、袖、袆三女,取女四德之妇容之意。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这其中袆字便是咱们祺淑妃娘娘的闺字,是宗族嫡出的长女。”眼神便落在那小薛氏薛楚铃的身上,冷笑道,“你叫薛楚铃,名字倒有趣儿,还能响。” 言下之意,这薛楚玲既不是嫡女,名字取得轻贱也不尊贵,是卑微的。 那薛楚铃生得姿容柔弱绝美,眼中雾气氤氲。便是顾盼之间自有温婉风情,她不卑不亢道:“回宓妃娘娘的话,薛氏一族对嫡庶女儿的教养是一般严厉的。”说着抬头看宓妃,毫不避讳,“闻听宓妃娘娘名字叫做施琳琅,是美玉诗文的意思,尊贵无比。琳琅也说玉石相撞时的清脆声色,环佩琳琅,不也是个响吗?” “你倒是伶牙俐齿。”宓妃十分不谢屑,“看来祺淑妃娘娘这可是寻了个宝。” 枕春心中暗忖,倒是个才学机敏的。祺淑妃这步棋下得有趣,往后可不是要唱大戏么。 如此正说着,外头听见冯唐唱礼,慕北易下了早朝,阔步径入朝华殿。众人悉悉索索起身唱礼。慕北易今日着赤玄二色朝服,宽肩玉冕,威严挺拔。他略略一扫,便看见殿正中俏生生的薛楚铃:“这是哪个?” 祺淑妃连连迎其上座:“这是臣妾族中庶妹,是由着陛下恩典进宫侍疾的。如今臣妾身子好了,便与诸位妹妹说起她来。” 连月阳应和道:“正是呢。说这位薛妹妹擅琴曲,便闹着来让她给诸位饱饱耳福。” “嗯。”慕背易颔首,“朕也听听。”说罢拂袖坐在殿上,品一口祺淑妃奉上的香茗。 宓妃一阖眼睛,脸上才露出了十分倦怠,知道如今是无力回天。 薛楚铃毫不怯场,叩首道:“民女拙技,给陛下与娘娘小主们献丑了,便奏唱一曲。” 此话一出,众嫔御皆是交头接耳。柳安然讪讪之态,以绢掩面却红了脸。枕春往椅背上靠了靠,余光打量那小薛氏。瞧着是温柔腼腆的,一开口倒是胆大包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薛楚铃音律果然精妙,不负祺淑妃一番算计。最难得的是,其音色婉约高亢,绕梁不散,使人回味无穷。只见得玉色的纤指拨琴,朱唇贝齿微微开阖,便是一段柔情蜜意的歌声,正是眼睛耳朵都觉得舒坦。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此曲是坊间嫁娶常奏的曲子,说的正是绸缪束薪,夫妻同心。曲子讲究一个浓情蜜意的吉祥欢喜之乐,由得薛楚铃款款吟唱,更有几分深情。这样的曲子不是女子随便唱得的,曲中所唱的和合邂媾,是让柳安然这等名门嫡女羞于启齿的。可若要说她唱得不好,诗三百思无邪,谁人又敢站出来斥其淫词艳曲呢。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薛楚铃指尖一拂,琴弦一断,清脆结束。其面不改色,双眼含情朝上位者递去。 慕北易虽尚且青俊,如今内宫妃妾也有十来人,算得上遍尝男女情事滋味。眼前祺淑妃是否有意安排已不必深究,薛楚铃很合心意便已足够。只见得他点点头,淡淡称赞一句,一边取茶一边道:“琴艺不错,薛氏一族教女有方。” 众人见得这等场景,便知之后该是这大小薛氏的名堂,纷纷赞和几句便识相起身告退。 宓妃万般不甘,却也只得凉凉说道:“果真薛氏一族是名门,庶女都精心调教,臣妾实在大开眼界了。”便起了身,“便也是时候去瞧六宫琐事了,臣妾告退。” 正文 第二十六章 珍贵人 枕春听到消息的时候已是次日午时。慕北易先上车后给路钱,封小薛氏薛楚铃为与她一般的从五品贵人。赐住昭云宫缀锦居,和祺淑妃同住一宫。 “贵人?”枕春搅着一杯浓浓的栗子羹汤 分卷阅读31 ,“好歹是河东薛氏女,虽说是个庶出。祺淑妃娘娘废了这么许多劲儿弄进宫来,陛下怎会只拂了面子只封贵人。” 小喜子一听便连连点头,比出一个大拇指:“小主果然神机妙算。虽说是封了贵人,可陛下赐了封号,叫做珍贵人。这贵人之位初封便有封号的,十分难得。” “珍贵人,果然珍贵。”枕春颔首,“宓妃娘娘如今心里不好受,你这些日都激灵着点,不要又吃了亏。”说罢眼里微微黯然。宓妃上回恩宠不济,出气打死了杏花,这件事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奴才明白。”小喜子最会讨巧卖乖,却很是机智。 如今栖云轩只有三个服侍的人。桃花随枕春时日最久,便负责掌衣食库房。玉兰缜密周全,平日里出门常常贴身带着的。至于传话传膳、打探机会等需要笼络走动的,便都交给了小喜子。 正说着,桃花便进来禀报:“小主,连婉仪来了。” “快请。”枕春起身,理了理发髻衣裙,去门口迎接,“给连婉仪请安。” 身子还未弯下去,连月阳便将她扶起:“此处没有外人看着,你莫给我行礼了,若没得你又何来今日我这连婉仪。” 枕春迎她向屋子里坐:“长皇子如今站稳了脚,姐姐日后少不得还有擢升。若哪日成了娘娘了还没架子,岂不是让下头的人小瞧。” “近日倒无人敢小瞧,陛下来了两回,热络了许多。”连月阳敛裙坐在软垫小榻上,“我倒没有那等争夺储位的野心,只求湛儿做个逍遥王孙就好。倒是你……”她看着枕春无饰的发髻,“可该更进一步了?” 枕春递了蜜饯给她吃,笑道:“眼下新封的珍贵人炽手可热,我实在不想抢那份儿风头。我却是奇怪,与其费这么多心思,弄个庶妹进来分宠,祺淑妃娘娘怎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若她淑妃之位得了皇子,皇贵妃、皇后之位岂不是唾手可得。” 一旁玉兰听得这些,无声无息奉了茶水给连月阳,悄悄掩门退了出去。 连月阳尝了一口茶水,才道:“你是新入宫的,或许不知。这些旧人里,宓妃进宫才三载,正是青葱年华,一时半会儿没得孕也是寻常事。祺淑妃与姜嫔是太子东宫时的旧人,却久无身孕的缘由,我却是知道些,也打听过的。” “还请姐姐明示。” “祺淑妃还是太子侧妃时候,得过一次孕,连头三月也没留住。”连月阳说起来倒有些唏嘘,“她可是薛氏河东宗家的嫡长女,家中出过两位首辅三代帝师六位三品大员,是何等尊贵的门楣。薛氏家规教养寻常人家望尘莫及,她曾是那么三从四德又柔顺贤惠的,才生生吃了这样的亏。” 枕春疑道:“姐姐何以如此说,可有查出来是谁么?” 连月阳笑道:“不是还有两位太子良娣么。一位成了如今的姜嫔,一位孙氏有几分宠爱,本封了正四品贵仪。还没得几月,元皇后去了,祺淑妃得势摄理六宫,孙贵仪立刻便跟着去了。”她将茶盏放在案上,清脆一声,“元皇后的性子算不得毒辣,却也说不上宽仁的,不过是个登高位而痴情迷心的女子。孙贵仪病逝得蹊跷,若说她是追随元皇后去的,我断然不信。” 枕春若有所思,感叹道:“本以为祺淑妃一味只得这贤良淑德的做派,没想到是个擅忍又会发作的。” 连月阳点头:“正是如此。可小产到底伤身,祺淑妃又是个思虑城府深沉的人,一时半会儿劳心劳神,调理不过来,想再得孕是不容易的。不过她既然得过,便有机会再得,珍贵人到底是个庶出,怎能阻她荣华通途。用来个庶妹来打压宓妃,不过是多个助力罢了。” “祺淑妃娘娘原来也这般好手段。”枕春听得连月阳说的内情,才觉得自己低看了祺淑妃。自然是了,堂堂四妃之一,怎会简单,“那……姜嫔?” “姜嫔待人温和,行事内敛,宫人们对她都客气。”连月阳声音低低的,“她是资历最老的妃嫔,十七岁伺候陛下,迄今已经十载余。任说身子好的,再无恩宠,十来年总能有个动静。” “那何以……” 连月阳谨慎斟酌,才说:“陛下的储位挣来得十分艰难,朝堂坊间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变天。王妃还没娶进门,倘若出了侍妾怀孕这等事情,传出去自然会对名誉有损。咱们那位庄懿太后是位手段凌厉的,元皇后又是她亲自挑选的得心之人。姜嫔出身本不高贵,年纪也比陛下大上一岁。对庄懿太后来讲,姜嫔的身份不过是个……” “不过是个暖床的玩意儿。”枕春手按着心口,仍觉得砰砰跳,“姜嫔这么多年,心中想必很苦,怨怼着太后娘娘吧。” “苦不苦我不知道。”连月阳捻着帕子去握她的手,“我只是寻思着总要和你说。咱们既不是太后的人,倘若也没有氏族靠山。对太后而言,咱们都是暖床的玩意儿罢了。咱们陛下是个懒得干涉后宫琐事的,堂堂太后娘娘想发落个低位妃嫔,只需几句话。如第一日入宫便被打发了的赵才人那般,或姜嫔那般只要一碗苦苦的汤药,便再也折腾不出浪来。” “姐姐的意思是……” “太后折损了表孙女儿,又让祺淑妃钻了空子,正是元气大伤的时候。她如今身子不好,陛下还送了许多补药去孝敬。趁着太后闭门修养,她便无暇顾及这么许多。”连月阳字句诚恳,“趁这空当里往上再进位份,或是承些恩露宠爱,往后也不至于让太后任意拿捏。” “明白了。”枕春轻按额角,细细思量,“我自有所预备便是。” 正文 第二十七章 高乐 二人谈了私密心事,便开了窗门,啖果聊话,只说些女工养花的女儿家小事。 连月阳道:“我家中本是湖州来的,湖州的寒菊开得最好。如今宫中花房的菊虽然艳丽,却少得那种暗香深邃。那些野寒菊是别有姿态,我从来喜欢。” “姐姐喜欢的倒是特别,我便没得那么细腻心思。”枕春随意从几案上捻了一朵红蓼插髻,“我喜欢春天的花,没什么名贵的,却好在欣欣向荣。” 连月阳笑道:“你名字里便有春字,难怪你喜欢。春日里哪里都是便宜的,只要耐心等着,春日末里就开牡丹呢。” 枕春莞尔:“说起这个,丰收节宴席上的红菊香气特别,我特地偷偷折了一只阴干了做香囊。”便打发桃花去将拿,“后来恣妃血崩 分卷阅读32 而亡,四下都谨慎了几日,我差些忘了。姐姐既然喜欢寒菊,不妨瞧瞧可喜欢,若是味道合心我便赠与姐姐。” 须臾,桃花捧着一只月白缎面儿包花瓣儿的香囊来了,缎面上是枕春绣的几针云气纹,看着倒也吉祥精致。 连月阳拾起闻了闻,笑道:“倒是特别,不似一般菊花的味道,闻着精神舒畅。”便将香囊打开,指尖儿捻出几瓣儿花来看,“里头倒是红色的,十分吉祥呢。” “我晾得几日,没想到这红菊不曾干枯,颜色反而鲜润,味道愈发浓郁,十分稀奇。”便感慨道,“难怪宓妃得圣心,只是张罗一个丰收节宴便有这些玲珑心思。” “她素来会讨巧,不然怎会三载便封妃子了。”连月阳轻轻翻弄花瓣儿,再嗅一嗅却道,“咦。这花瓣儿倒比红菊的小上一些,我家乡湖州也产红菊,颜色没得这么艳丽。细细闻着,虽也是菊花一类香气,却有些药劲儿。” 枕春笑容微微一凝:“姐姐的意思?” 连月阳道:“我大字不识几个,不懂医药之礼,说不上来。” “我屋里的内侍有个倒是从花房调过来的。小喜子。”枕春朗声唤他进来,“你瞧瞧这香囊里的红菊可是花房常供的?” 小喜子连忙跑进来,恭恭敬敬将香囊接过,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回小主的话,这不像是红菊。秋冬日子里培土浇花又冷又累,寻常内侍不愿意做,奴才被打发去做了许久。宫中这几年贡的,倒是从来未曾见过这等红菊。“ 枕春指尖略略叩几案,沉吟才道:“你之前说的那个太医院的高医徒,现在可还供职?” 小喜子回道:“还在呢,奴才听小主吩咐,时时寻他说话,说是明年便能升为正经太医了。” “咳咳。”枕春帕子掩着嘴道,“大抵是昨日吹了冷风,身子有些倦。如今太后娘娘身子微恙正是要用太医院的时候。我一小小贵人不敢劳动太医们,你便请那位高医徒来看看吧。” 连贵人果然清楚,便添道:“你主子不过是精神倦怠,算不得身子不爽,不必声张出去。” 小喜子应下,一溜烟儿地便出去了。 “连姐姐,你说这事……” 连月阳摇摇头:“纵然是有什么的,也不是知道的时候。” 半个时辰后,小喜子领着个穿医服的高瘦年轻人来了。 “太医院医徒高乐,叩见……”高乐眼睛略一扫过,道,“叩见连婉仪、安贵人。” 连月阳觉得奇怪:“你未曾见过,我又不住此处,你怎知道我便是连婉仪。” 高乐生得仪表堂堂,瞧着弱冠之年,一股行医者的儒雅之气。只见他端端正正拜下,不敢直视宫中嫔御:“连婉仪身量纤细,唯独盘骨之处有些丰腴,但凡生养过子女才会有此仪态。加之婉仪又穿的是窄袖窄裙。宫中各位娘娘主子为了衬托身量柔美,偏爱广袖纱裙,也只有时时要照料皇子的连婉仪才会穿这样简单易动的衣裙。” 枕春一听,赞道:“果然不仅医术稳妥,人也机敏擅察。” 高乐谢说:“望闻问切不过是医者必修功课,医徒低微不能出诊,卑职时有医方不得用处。之前自作主张医治了安贵人身前的喜公公,还要多谢安贵人不怪罪。” “何须客气这些,高医徒明年便能晋升为太医,在此先恭贺了。”说罢枕春讲手腕轻轻摆在药枕上,“有劳高医徒。” 高乐侧头以纱绢隔脉而切,少顷便回:“安贵人玉体安康,若有倦怠……”他是个明白的,“大多因为时气原因,如今秋末萧瑟,不喜动弹也是有。如此只需多用热汤沐浴,过几日自然好了,连药也不必吃的。” 连月阳见他可谓不点就透,又颇有几分医术,倒有些欣赏,便说:“如此便是最好的。我诞下长皇子后,月里倒有些受风,不知碍事不碍事。你若不妨,也为我切上一脉。” 高乐是个痴醉医术惜无缘出诊的,如今竟能为长皇子的母妃请脉,是十分难得,脸上露了几分斯文的欣喜:“卑职荣幸。”说罢转手将绢子盖在连月阳手腕上,“连婉仪小主的身子……十分安好。” 连月阳露出一丝安心神态。 “不仅十分安好,连小主脉搏稳健,血息通畅,是极适合诞育皇嗣的。”高乐悉心说道,“小主如今年纪合适,体质温厚,正是开枝散叶的好时候。若是以前月里受风,如今已过许久,素日里进些鸡汤猪骨便能万全了。” 枕春一听,十分替连月阳高兴。此话无异于说连氏颇有子嗣福气,往后还能再添。如今连月阳正在天子面前得了些脸,可不是好机缘。忙道:“连姐姐果然守得云开见月明。若今日高医徒不说,姐姐便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呢。” 如此一想也是理所当然。连月阳曾受天子厌弃,谁敢来说这些诛心话。连月阳既喜又忧,喜的是若再得身孕便能更扬眉吐气,位置高高就能护长皇子平安。可忧愁也是如此,风口浪尖自然弹尽竭虑,只道:“都说民间女子好生养,也就我身份卑微罢。” 高乐叩首:“连婉仪福泽深厚,卑职不过实话回禀。” 枕春见他不骄不躁,已有计较:“桃花,将之前陛下赏的莲子绣囊取一袋来赏高医徒。” 说是莲子,其实是绣囊里装的些金莲锞子,一个袋子一两重。模样好看寓意喜庆,慕北易上回想起来顺手赏了两袋子。东西不在名贵稀奇,却是陛下亲自赏下来的,意义非凡。 高乐受宠若惊,虽不知装的什么名堂,却听是陛下赏的,自然是枕春有意抬举他。这样的东西若是拿回去,其他医徒见了也会高看一眼。他便惶恐受下,再三谢恩。 枕春这才说回话里:“除了这些,倒是前日里见了种花儿很好看,还请高医徒辨辨,是什么稀罕品种不是。”说罢示意桃花将红菊香囊递上来。 正文 第二十八章 真相 高乐十分避讳小心,见是香囊这等女子随身的物件儿,便用棉布包了不敢亲触。 只见他小心翼翼端详又细嗅,将花瓣左右翻看一番,才断言:“回二位小主,这自然不是红菊,而是红花。这等红花上佳,气味浓郁,闻之能顺经活络,是好东西。” “原来如此。”枕春点点头,“难怪如此异香。” “卑职以为……”高乐斟酌一番,还是道,“若是有人赠与 分卷阅读33 小主的,还是小心为妙……” 小喜子眉毛一动,忙跑去门口守着。 高乐低声继道:“女子若有宫寒闭经之症可以煮水服之。可两位小主年纪轻,若怀得皇嗣未及发现,日日接触这个味道,许有小产之险。” 枕春与连月阳面上皆露疑惑。枕春问道:“一闻即会小产?” 高乐摇头:“非也。红花大多煮水服下才会立竿见影,若只闻些花粉香气,应当是缓缓作用。若是……” 枕春眼神一冷:“若是将花粉研磨烤炙,煮水调制成香膏,日日敷脸抹身呢?” “那花粉药效便会深入肌理,初初察觉不到异样。日久之后,若忽然再闻这浓郁花香,两方一同活血,更容易发作起来。” “我知道了。”枕春心跳难抑,“辛苦高医徒了,今日都是小事,不过是天冷倦怠罢了,不必声张出去。”唤桃花,“将今日膳房进的椰丝糕给高医徒包一盒,仔细送出永宁宫去。” 高乐全然明白,恭敬告退。 “安妹妹可是知道什么缘故?”连月阳有所猜测,却拿不准。 枕春轻叹一声,才说起旧事:“我无意间撞见恣妃生前差了宫女去制香局,说是制仙姿凝华膏。我本来好奇,宓妃怎么让恣妃轻易得了秘方,如今想来倒知道了。为难宓妃专程调换了制香局的人手。” 连月阳恍然,道:“丰收节宴是宓妃张罗的,她还特意说说那些刺人耳朵的话。各位新贵里恣妃最得宠爱,挑拨恣妃与刘美人……刘美人那样的性子……” 两人俱是沉默起来。枕春将那香囊收起,放入妆台屉子里。 “陛下忌讳,你暂且按下不可妄动。”连月阳半响才开口,她望着枕春,忧心忡忡道,“现如今宓妃摄理六宫,正在得意荣耀。” “我知道。”枕春将妆台上锁,沉声,“她根基深厚,没得那么容易撼动。” 二人知晓此事厉害,互相嘱托珍重,便没得闲话心情,略说得两句便别了。 此后一月,内宫算的宁静,唯一的大事,便是得宠的珍贵人圣眷优渥。平日里为尊的祺淑妃与宓妃,也各只见了天子两三面。平日午膳时有两次也去连月阳处用,月底时便侍寝了一回。 枕春与柳安然便没机会再承恩露,除了宓妃偶尔刁难几句,倒也没人将她们视为针芒。枕春能感觉出外头宫人不太明显的怠慢,也同柳安然商榷过博宠的意思。 柳安然虽然倾慕天子,却拗不过心中矜持教养,十几载女训女戒,岂是一朝一夕能改。枕春怜她心性清高,又知道她心中委屈。 自然是委屈的,她是柳大督护的嫡出女儿,如今比不过河东薛氏家的庶出,到底意难平。 不过枕春也不担心,哪怕柳安然消沉几日,也不会从此被人遗忘。以她的才华教养与家世,不会只做个柳嫔便能了的。故而比起她来,枕春更忧心端木若。 冬天到了,各处份例发下来,诸人的恩宠位份才体现得尤为明显。 端木入宫大半年,还未被宠幸,可想得日子将不好过。枕春也得空请她过来一道用膳,端木若表里内里都对她毕恭毕敬,没有半分不从,也从不抱怨枕春迟迟不肯帮她承宠。正是如此心性,枕春才察觉出端木若有些懦弱的脾性里,似有一股子让人不能轻视的韧劲儿。 前朝虽还算得安稳,却也出了两桩文字狱案。中书省谏诤,应依照祖宗规矩以谋逆论处九族株连。尚书省却意主从轻,联名上表,天子登基只得三四载,该先树宽仁之名抚慰民生。慕北易两厢计较,又因老尚书令是三朝老臣,便只以流放罪盖棺定论。未想坊间便四起赞誉,称慕北易是体察民心的千古明君。 尚书省立了功,自然是要褒奖老尚书令的。老尚书白发苍苍肱骨之臣,又是三司加身加封太师,奖无可奖,只叩头道:老臣能得陛下信赖,荣幸之至,如今尚书省多为青年才俊,请陛下多勉励年轻人罢。 慕北易便依其心愿,赏赐了两位仆射与尚书省左右丞和六位都事。其中尚书省左丞便是枕春的父亲安青山,得了几句“衷心清廉”的赞赏与一对儿御金碗。 下了早朝,慕北易才想起这安氏一族来。安青山的妻子有诰命,父亲是阳陵侯。老侯爷虽手有兵权,却素有忠直美名。如此便念起后宫有个安贵人,虽不出挑,好在性子舒服,也称得上清艳美貌。便传冯唐来问话,说是今日腊月初三,正好是安贵人生辰。慕北易顺口便道,要去用晚膳。 桃花听得陛下要来,十分欢喜,忙前忙后张罗许久。 枕春已是意料之中。 数日前便得了家书,是母亲写的,道明了尚书省之事。除了嘱咐她多加小心之外,还说了长嫂诞了个女儿,十分欢喜。又说次兄迎娶了姚家二小姐,姚氏性子活泼又爱说趣话,家中添了许多乐。那信中温柔暖意,俱让枕春想起家的味道。读罢眼角微润,嘴角带笑。 到底都是好。慕北易想起她来,自然因为父亲前朝站对了位置,不过能来便是好的。便招呼桃花:“你去请柳嫔与端木御女落日前过来抹牌。”旋即添道,“若柳嫔不肯,便去请连婉仪。” 果然,桃花去了一趟便来回报。 柳嫔觉得不合规矩,说改日陛下不在时,再前来说话顽耍。 枕春知道柳安然她素来脸皮轻薄又最不肯伏低,便也不必勉强。 正文 第二十九章 打麻将超有钱很富贵儿 日色薄些时候,连月阳便来了。只见她穿得素净简单,十分不打眼。 连月阳虽然知道枕春是有心分甘,却也相让两分,不去抢主人家风头。枕春心中有些钦佩连月阳这份敏慧,迎她进门:“我正准备了一副象牙骨牌,入宫时带进来的,不凉手又好看。” “你虽叫我过来露面,是为得我好。传出去未免让旁人说你结党之嫌,这样的事情还是谨慎些为妙。” 枕春笑应:“姐姐有所不知,抹牌之事是陛下提起的,旁人说了也不顶用。”言下之意,随口说说便也罢了,若敢往上挑拨,反而会折了自个儿。 连月阳点头,进门坐在暖阁里,见阁中一张四方桌上铺着碎花样的浅色夹缬,整齐砌着玉雀牌。金兽香炉中焚着帐中香,淡淡的很舒心。左侧是铺绒裘的软榻和小几,摆着两样精致点心和清茶。 “好精致的地 分卷阅读34 方。”连月阳赞道。 “陛下日理万机,晚膳不过想要松松精神,装饰繁多反而让人心烦意乱。”枕春七分茶水敬给连月阳,“姐姐也是精致的人,才请姐姐过来做个牌搭子。” 便说着就听冯唐远远地唱礼。二人相携出去,盈盈拜下。 慕北易进来倒是怔了怔:“怎的两个。” 枕春莞尔:“陛下上回说着抹牌,嫔妾便琢磨着此事了。可惜栖云轩的丫头们胆小如鼠,扫了陛下兴致。这不,嫔妾给陛下寻了妙人呢。” “连婉仪还会这个。”看得出慕北易心情是好的,进了暖阁还得趣说几句,“朕以为都是谨慎小心的模样。” 连月阳便羞赧:“陛下见识深远,嫔妾敬佩故而谨慎。” 枕春便传了膳。煮的是暖融融的虾滑汤丸与生辰才吃的高汤细面,佐餐是爽口的时令蔬菜与溏心蛋,吃起来手脚顿时便暖了。 慕北易用了三碗,还想再添。枕春道:“一会儿坐着打牌容易积食,晚上陛下若饿了,嫔妾还备了宵夜呢。” “唔。”慕北易便将汤匙放下,端茶漱口。天色微微暗时,竟落起晚来雪。他调笑道,“你这生辰是个好日子,瑞雪丰年。” 玉兰便从外头传:“端木御女来了。” 枕春起身去接,见端木若在门外候着,披着一件轻薄的棉氅。氅上的缎子已经泛旧了,可以见得压在箱底的折痕。枕春指玉兰替她脱了,“怎不早点来,这时候多冷。” 端木若淡妆一扫,几分病态十分秀美,低着眸子:“我怕来得早了,唐突姐姐。可若来得晚了,也不规矩。如此踌躇了一阵,未想就……” “既是唤你来,我便有打算的,何须顾忌。”枕春暖了暖她冰冷的手,见她手上戴着一只金镯子。那镯子颜色澄亮显然是精心磨洗过了。端木若穿着浅蓝的袄裙,将那金镯子衬得十分显眼。枕春便将那金镯一拨,脱了出来,抛在薄雪地里,瞬间寻不见了。 端木若脸颊一红:“多谢姐姐指点。” 二人进了暖阁。端木若穿得素雅娇嫩,头上还有雪沫,十分惹人怜爱,见大礼道:“寻鹿斋从七品御女端木氏,见过陛下。陛下……陛下金安。” 枕春见端木若藏在袖里的手指微微颤抖,是惶恐至极,连忙圆道:“瞧端木妹妹冷得鼻尖儿都红了,可要吃些热茶才好。” 慕北易便不戳破,容她免礼,思索道:“平日里怎么少见。” 端木若轻声回:“嫔妾卑微,陛下少见也是应该的。” “嗳。”连月阳笑着,拉端木若入座,“端木妹妹生得水灵,陛下今日见了,往后便不会忘了。” 如此慕北易才正眼去看端木若,见她谦顺的脸上眉眼如旧,便想起来:“是朕指的。怎么穿得如此单薄,住在永宁宫?” 端木若依言答道:“正是。平日里与安姐姐时常走动,姐姐待我很好。嫔妾不怕冷。” 枕春见端木若惶恐之色有减,嗔道:“陛下这样一板一眼地问,可有什么意思。不是说抹牌不是,嫔妾等了好久。” 说着正事,四人便落座,自然是慕北易上座。他谋算深沉,思虑长远,学这雀牌上手十分快。连月阳却是个四处都不得罪的,赢一把便让三把。端木若初学做牌,打得生生涩涩,也看不明白谁听哪一张,半个时辰便输了十几两银子。 枕春不知何处鸿运当头,竟是好运连连,胡了两局慕北易的清一色,赢了四两。不过愈打几局便力有不殆,叫慕北易又悉数赢回去。 慕北易好作大牌,又有耐心擅机动应变,一局便是好几两。这一面牌,他出手二四索六八万三五七筒。枕春思量着他手上做着国士无双,从他自得神情里可以看出,是要听十三面的。 连月阳不急不燥,丢出一张五筒子。 慕北易眼睛看向枕春。 “陛下看得嫔妾怪心虚。”便轻轻一推,笑得眯起眼睛,“二万。” 慕北易嘴角略勾。 端木若直觉得桌上暗流涌动,却不知何处厉害,只摸着牌尾的一张骨牌手心沁汗:“嫔妾……嫔妾打一张……” 枕春桌下脚尖儿一抬,将端木若小腿肚子一踹。 端木若吃痛,手上一震,那张尾牌一翻,现出个最小的一索。 “哎呀。”枕春惊呼,“恭喜陛下。” 慕北易将牌一推,东南西北中发白一九万筒索,果然是听十三面国士无双。 连月阳笑道:“这可就多了,容嫔妾算算。是……” 枕春手上捻着一枚一索悄悄叩下,唏嘘:“一千零二十四两。陛下果然谋略深邃,豪气万千呀。” 端木若听得浑身僵持住,脸上顿时失色,吓得直跌在一旁,跪地怯怯道:“嫔妾……嫔妾……安姐姐……陛下!” 枕春略拨了拨指尖儿,眉眼含笑:“咱们大魏国泰明安,国库充盈,内宫嫔御个个都荣华安逸。陛下体恤咱们姐妹,月俸比前朝两倍不止,端木御女的整个寻鹿斋月俸有十五两银,日常开销去得一半儿,发给仆役月银又是一半儿。若是不置办新物件儿,也不打赏下面的人,新春也不要年货不吃卤肉……要攒足足二十三年呢。” 端木若听得小脸煞白,捉住枕春的裙摆,急得肩膀不住筛动:“嫔妾没有什么积蓄,这辈子都没见过千两白银。安姐姐……” 枕春却不说话,看向慕北易:“陛下缓一缓,二十年不成,四十年五十年的,也许还得完呢。” 慕北易作势十分认真思虑一番:“有理。” 端木若膝盖便软了。 连月阳揶揄道:“陛下,端木御女手上连只素镯子都没戴,想来是真的局促。您宽仁,可别逗她了。” “罢了罢了。”慕北易轻笑一声,“御女还不完,擢个才人罢。起来,再抹两圈。” 端木若愣愣,便全然醒转过来,拂袖一叩朝着枕春拜下去:“嫔妾谢您恩德!” 枕春轻轻将身子一侧:“倒是知礼的,端木妹妹急着给陛下谢恩呢。” 后头又顽了半个时辰。枕春攒劲儿算计,想着千载难逢好机会,要从金主手上赢多些。连月阳七窍玲珑,输一局赢一局,既不超过慕北易又不输得明显。几圈下来,码子一归,慕北易赢得最多,枕春次之,连月阳 分卷阅读35 小赢七八两。端木若输的糊里糊涂,可谓倾家荡产。好在慕北易饶了,又各赏了些银子。便有冯唐进来报时辰,端木若与连月阳一听,便都称身子乏了连忙告退。 正文 第三十章 挑拨 慕北易下了四方桌,捣了一双乌皮靴,又去小榻上阅折子了。 “陛下可要吃些宵夜?”枕春小心翼翼掌了灯,轻手轻脚地挪过去。 慕北易抬首,问道:“上回朕问你,可有与连氏亲近。你说连氏人静话少,不常走动。” “哎呀……连姐姐本来便是内向的,陛下若不喜欢,嫔妾便收敛些……” 慕北易忽然抬手,捉了枕春手腕:“你这儿稀奇,和旁人不同。旁人侍奉恨不得将宫女都撵出去。你倒好,上赶着叫旁人进来。” “陛下……”枕春虽知道他心中明晰,却没料到他会开口说白。 “你若爱慕朕,自然守着圈着。”慕北易脸上没有笑容,“你不爱慕朕?” 枕春思绪瞬间活络,眸光流转,斟酌回道:“陛下可喜欢柳嫔?” “柳嫔毕恭毕敬,举案齐眉。” 枕春轻轻将烛台放下,避重就轻,迂回道:“柳姐姐爱慕陛下,姐姐怕踏错走错说错,怕惹陛下一丝不快。谨慎小心,中规中矩,将陛下藏在心里,这正是爱慕。嫔妾今日本请了柳姐姐,柳姐姐敬重陛下不肯坏了规矩,便忍相思之苦也不肯来。”便敛裙坐在榻边儿,“嫔妾顽劣惯了,只知道人生苦短,何妨欢喜一场。陛下的欢喜便是嫔妾的欢喜。陛下想要抹牌,嫔妾便寻两个人;陛下想蹴鞠,嫔妾便寻十个人;陛下若想摸瞎投壶博戏,嫔妾寻他个百人又如何。嫔妾私心里想着,人人都想独得恩宠,大多和柳姐姐一样心思。那嫔妾便要不同一些。只要有这一点不同,陛下就能记得嫔妾,后宫如花美眷,不会转眼忘了嫔妾。” 慕北易看着手上奏表,似在思虑,半响道:“十一娘。” 枕春知是他有柔情,乖顺的依偎过去。 “你方才说的宵夜是什么?” “……”枕春愣了愣,“是鸳鸯暖锅,有鱼骨高汤和香辛鲜汤两味。配菜备了牛肉薄切、羊肉薄切、水晶虾团、风吹熏肉、切花鸡胗;白案是滑糯山药、爽口莲心、水嫩香葱、豆腐香干、时令蔬菜。” “哦。”慕北易点头,“这会儿晚了,吃了腻。” “是。”枕春点头,脸上有些失望之色,似在极力掩藏。 “朕明日晚膳再来吃罢。你有容人之心,担的起嫔位。” “嫔妾不敢。”枕春发自内心地推辞,连连跪下,“嫔位之上,柳姐姐出身尊贵,又知书达理。姜嫔小主资历深厚,是侍奉有功的旧人。如嫔妾这等贪吃赖玩的,实在不敢。” 慕北易掩卷:“容朕斟酌。” 第二日的请安便有趣极了。众人皆知道头天晚上天子临幸的枕春,未想却擢升了个端木才人。人人看枕春的眼神都带着怜悯,觉得她实在好欺,平白让旁人讨了便宜。 宓妃脸上挂着轻蔑笑意:“安贵人每日请安勤勉,确实辛苦。若有身子心里不自在的,全然不必这么劳累。” 枕春起身行礼:“如今宫中以二位娘娘为尊,给二位娘娘请安是应当。” “嫔妾本以为,安贵人同柳嫔时常走动,亲如姐妹。却不知还有个端木才人也这般热络呢?” 说话的是孟才人。 孟才人是与枕春一届入宫的五位才人之一,若论容貌也是耀眼的。虽然不得晋封,但相比起来,确是几位才人中,多得恩幸的了。孟才人叫孟仪枝,仪态姿容也实若花枝灵动,颇有几分活泼自负。孟才人比不过柳安然这等家世的便罢了,要向枕春低头也在情理。可如今端木若这样卑微出身的女子也要和她平起平坐,一时间便有些坐不住。 端木若一听便红了耳朵,怯怯起来:“嫔妾住在永宁宫……便……与安姐姐住得近。” 祺淑妃一看端木若这懦弱模样,便觉得是个不中用的,脸上也有两分不耐,却圆润道:“姊妹们同气连枝是好事,一个宫的也该互相走动。” 连月阳应承:“祺淑妃娘娘与珍贵人同一宫,是真真儿姊妹和睦,嫔妾们羡慕不已。” 姜嫔也道:“正是如此,下头的人都说,宫中如今是昭云宫最和乐尊贵。祺淑妃娘娘位尊,珍贵人得心,还不是最好的么。” 宓妃便有些听得酸,好歹是有些城府,一时也不发作。只见她冷冷笑着:“连婉仪和姜嫔都是旧人了。如今珍贵人初来乍到正得心意,你二人何不以此为勉,多进两步。” 姜嫔与连月阳俱是善忍的,只诺诺应是,也不争辩。 宓妃言辞素来凌厉,最擅挑拨激将,可这一套用在连、姜二人身上好似拳头锤在棉花里。她挑唆不得,也懒得再缠:“乏了。” 众人忙不迭散去。 枕春此处没想到的是,慕北易本说的夜里要来用膳,却临了时候被庄懿太后请去说话。太后与天子二人说了什么,枕春自然不得而知。只之后半月,慕北易没再踏入后宫。 想来是这对儿没血缘的母子生了龃龉。 腊月廿五的时候,那位貌美却有些自傲的孟才人被诊出得了身孕。慕北易十分重视,指祺淑妃与宓妃一并看护,若再有差池二人共同论责。 腊月廿六近了除夕,便有大封六宫的圣旨下来。孟才人得孕晋封为从六品贵人,赐号为“玉”,便是玉贵人了。 年末里,安南都护府的供奉为诸府之最,柳安然依仗家族荣耀得了一个“熙”做封号,寓意兴盛繁荣,是为熙嫔。 小薛氏珍贵人圣眷不衰,是第一等盛宠,无人压过其风头。如今新岁大封,顺理成章擢升为从四品珍婉仪。 此外姜嫔侍奉圣驾最久,资历最老,赐号“雅”,擢升为从三品婕妤,迁居东六宫的蓬莱阁锦瑟殿,掌一宫主位。 枕春本觉奇怪,姜氏无宠无子无大功勋,何以破例晋封还一跃成为雅婕妤,掌一宫主位尊她声娘娘。 下一瞬便明白了。 宓妃摄理六宫有功,擢升为从一品宓德妃,于廿九日举行册封大礼。 正文 第三十一章 大封 庄懿太后与慕北易说话,想必是要他重用宓妃。太后失了表孙女,现下无人可用。祺淑妃送 分卷阅读36 来的小美人儿正得恩宠,风头实在太盛。所以太后只能指望宓妃了,为了确保大权在握,她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拿出太后的威严来为宓妃请封。枕春猜,或是请封为贵妃,更甚为皇贵妃。 可惜庄懿太后不知道,是谁折了她的表孙女。 慕北易大抵有些恼了太后涉权太深,又不好明面违逆,便退得半步只擢宓妃为宓德妃。又以新春将至大封六宫为由,扶起了姜氏为雅婕妤。大约是慕北易想起了雅婕妤姜氏数年侍奉勤勉,又温婉谦逊的好来。婕妤虽只是从三品,却是主位娘娘能说上话的。雅婕妤擅打圆场避纷争,往后也能调剂一番宓妃的尖锐。 宓妃……如今的宓德妃,虽是从一品四妃之一,可德妃比之淑妃差那么半头,宓德妃见了祺淑妃仍旧要低头唱礼。自然是慕北易有意周旋了。 至于玉贵人孟氏、珍婉仪薛楚铃、熙嫔柳安然都是刻意提拔,以分宓德妃风头而平衡六宫。 自然了,枕春也得封为正五品嫔。只是无封号不跃级,和前头几位比起来,她便显得不那么显眼。 廿九正下着大雪,宓德妃在专司大礼的坤和宫行了册封典礼。她着银红十二幅丝绣金梅华裙,外衫袖**领都是水滑般的白貂,整个人精心妆饰,艳如桃李,还是这帝城六宫第一美色。 冯唐唱完了圣谕,宓德妃叩了三个头,起身接旨。旋即,又按祖宗规矩给最尊位的祺淑妃行礼。 “妹妹不必拘礼,快快起来。”祺淑妃着庄重沉稳的墨绿色披风,头上饰八件翡翠头面,沉静雍容无比。虽说着快快起来,自个儿却是纹丝不动。 宓德妃起身坐了,便要受低位礼数。 下头站着雅婕妤姜氏为首,携珍婉仪、连婉仪。次排是熙嫔柳安然、安嫔枕春与新晋玉贵人孟氏。末排便是几位才人。 殿外还有几位宫女侍奉得封的末流更衣,因身份低贱不得入殿,平日里也没资格请安赴宴,只能在门外遥遥朝宓德妃叩头。枕春余光里偷看,也是一个也不认得。 宓德妃在座上受了礼,用绸缎满金绣的手帕轻轻按了按眼下的乌青。座下这一个个年轻貌美的新宠,上位快又会来事……让她怎么能安寝。新人一茬一茬,来的总比去的多。收拾了一个恣妃墨氏,又来一个珍婉仪薛氏。 她对皇后之位略有渴望吗?不,思之如狂啊。 今日的宓德妃无心刻薄,略略训诫了低位几句便散了。 枕春与柳安然一并出了坤和宫,外头大雪纷飞,让人冷得缩手。抬头所见,只有灰暗的天空和絮般冰雪落下,如同一片素稿的穹幕。 柳安然有了封号,尊荣自然更进一步,立刻便有宫人上前打伞。她道:“今日天冷,我便不邀妹妹去我那说话了。你素来冬日爱躲懒,快回去窝着免得着凉。” “柳姐姐还记得呢。”枕春叫她说得不好意思,点点头目送她走了。 少时的时候,枕春便最不喜冬天。乐京的冬天落雪,湖泊结冰,哪儿都不好玩。柳安然冬日里喜欢出去戏雪,常常来喊枕春,却叫不动她。那时长兄还在府中读书,二哥哥也贪玩耍,便来闹这个躲懒的小妹。几人故意在院子外头丢雪球,枕春就坐在窗户边儿抱着手炉偷看。看得实在心痒痒,终于肯出来,长兄就带着几人去街上溜达。 街上有卖酸得馋津直流的冰糖葫芦,还有彩色的花绳儿,热包子热馒头,还有缠着白羽毛的风铃。每次回去,二哥哥都要买一把香气袭人的梅花回去给娘插瓶,除夕家宴里,堂中便俱是透彻香味儿。 “安嫔。” 一个柔软的声音将枕春思绪拉回:“见过珍婉仪。” 眼前女子气质灵秀,眼中如含着湖水,正是薛楚铃。她嘴角一对儿梨涡,十分柔情:“安嫔是三月先我入宫的,论资历我却比不上你,不必尊我。” “尊卑有别,不能坏的。”枕春矮身行礼,却不知她寓意何为。 薛楚铃不可不谓独得恩宠,这份儿圣眷是前所未见的。如今慕北易来内宫,一半儿时间都是去看薛楚铃,晋升之快也使人望尘莫及。不过枕春以为,这一份儿盛宠里头有半真半假。真的是薛楚铃性子温顺又颇有才华,的的确确得了圣心。假的是,慕北易如今抬举薛氏一族,变相的是平衡太后一派的声势。又则,薛楚铃是个庶女,生生世世都要矮嫡姐姐祺淑妃一头,就算得宠也不敢恃宠而骄。慕北易宠得自在,无后顾之忧。 “今日雪大,我从前头回昭云宫要路过花园儿,难免路滑。想着便从西宫那边儿绕上几步,不知安嫔可否陪我走走?” 枕春心想,你堂堂婉仪要坐软舆也是有的,何苦绕着来走。嘴上却道:“自然不胜欢喜。” 薛楚铃梨涡浅陷,笑道:“安嫔心中定然想着,我堂堂婉仪要坐软舆也是有的,何苦绕着来走。我只是想着同安嫔说几句话罢了。” “……”枕春讪讪,便也只得为她引路,“珍婉仪非池中之物人人都能瞧见,何以打趣儿我呢。还请珍婉仪赐教才是。” “人人都说安嫔性子软弱好欺负,让个难登大雅的端木才人抢了风头。”薛楚铃轻轻扬眉,缓缓随着枕春往前,“我却觉得,端木才人怯懦胆小是真,安嫔倒不像好欺负的。” 枕春一味圆滑油腻:“宫中姊妹和睦,又怎会有欺人之事。” 薛楚铃多行几步,转至人烟稀少处才道:“若是好欺负的,如今又怎会成了嫔。我听嫡姐姐……祺淑妃娘娘说,宓德妃曾经发落了安嫔身边儿的宫女儿,安嫔却是一声不吭的。” 哦,明白了。枕春拂了拂肩头雪花儿,祺淑妃让她来招揽羽翼了。 雅婕妤从来不涉党攀附,一个嫔位过了三年,怕是拉拢也无用。连月阳有皇子,柳安然自持矜贵,玉贵人初有身孕,哪一个都是不好开口的。便只有枕春,虽是次棋,却也是棋。 “宓德妃娘娘尊贵,想来也是下人冲撞了。”枕春只有心思打太极。 薛楚铃见她油盐不进,又想着嫡姐嘱托,开口:“我素不是挑拨之人,只是替安嫔不平,想来——” “我素不是挑拨之人。”枕春轻叹一口气,“珍婉仪容色美丽,脸颊莹润,想来身子安好。以珍婉仪如今荣宠之盛,得孕的福气也是说来就要来的。” 薛楚铃脸色一白,怔在原地,三息滞涩才道:“正 分卷阅读37 是如此呢。”她深深看了眼枕春,“你很聪明,也非池中之物。”便苦笑,“我却走得累了,还是传软舆从花园儿回去罢。” 以薛楚铃如今盛宠,得身孕容易得很。可怀孕容易,生下之后呢?她一个婉仪,寄身嫡姐姐祺淑妃宫中,若生女儿还好,倘若得个皇儿……薛楚铃当然知道,嫡姐姐不过将她当作借孕的工具罢了。可她不敢细想,也不敢猜测以后。是被抱走孩儿,还是冷落老死,还是……去母留子。 “嫔妾告退。”枕春矮了矮身,不回头看薛楚铃。 薛楚铃久久沉吟。 正文 第三十二章 选奴 临雪回了栖云轩,枕春被桃花扶进屋里,坐上了暖炉边儿的软榻。 小喜子进来禀告:“小主,宓德妃娘娘指掖庭司为晋升的各处增派人手。午时的时候,掖庭总管领了十个人来,供小主挑选,这会儿正在下房里候着呢。” “陛下都未催,宓德妃娘娘也是一片好心。”枕春面色如常,捡起薄薄的一张暖毯盖在膝上,“都叫进来吧。” 足足来了十个人,她也不能尽数留下,既是宓德妃的意思,总要面上好看收下两个的。可此事十分棘手,掖庭司的人手复杂,一时半会儿哪辨得出来忠奸。如今玉兰、桃花、小喜子三人都是日月可鉴的忠心耿耿,本是最好不过。 便见外头进了许多人,唯唯诺诺地跪在软榻外的帐子下头,有六个宫女与四个内侍。众人都是小心翼翼不敢抬头,生怕惹了枕春不喜。倘若今日不被留下,便只能回掖庭司做苦力。 枕春嘴里吃着一颗果子,略看了看,心中嗨哟一声。那堆儿宫女里个个都是生得如花似玉,一个比一个水灵,那白嫩的小脸小鹿似的眼。正想着不好,便看见后头有个衣着破旧的宫女,被排挤在角落里。 说是宫女,瞧着也有三十余岁了。其他宫中这般年纪的,要么是有资历的姑姑,要么早就已经放出宫去。枕春随手一指:“你来说说。” 那人见枕春点她,既不惊喜也不卑微,磕头道:“奴婢叫苏白,曾在香具房做帐,后头调在浣衣局。” 枕春秀眉一皱。香具房也算得清闲的好地方,宫女会写字的极少,能做账目想来也是个女官,自然是犯了错误才会去浣衣局。便问:“怎么没放出宫去?” 苏白道:“奴婢是女官出身,本不必出宫,也是陛下登基后才调到浣衣局。贵人们调动下边儿总有缘故,做奴婢的不必深究。” 枕春点点头,见她是个口风严谨又知趣的,最要紧的是有资历。后宫争斗频繁,若不小心开罪阻碍了哪位,糊里糊涂被打发去做苦役的也是有。可眼下这苏白只字不提,意在旧事俱不重要,只认新主子。故而枕春点头:“就你罢,年纪虽然长些,想必规矩好的。栖云轩的下人年纪都小,还要尊你一声姑姑。苏白姑姑受累,便留下掌账目训规矩罢。” 能做一轩账目,又能训导下人,那是女官才能得的脸面。苏白脸上这才露出两分诚切:“多谢安嫔小主。” 枕春摆摆手。 小喜子见枕春就懒得看了,只得提醒道:“小主。按照规矩,咱们小主是嫔位,应配一个大宫女、两个贴身宫女、三个粗使宫女,还有两个办事内侍。虽说素来也没派得那么严谨……却不好差许多的。” 言下之意,如今是宓德妃亲自示意的增派人手,枕春若只留一个,难免叫人说她不知好歹。更甚者,让有心人嚼舌根了,还要讲她提防着宓德妃。 枕春无奈,便朝余下的五个貌美宫女道:“你们都叫什么。” “奴婢彩珠/云儿/金钗/梨花/紫烟拜见安嫔小主。” “那就梨花吧。”枕春轻轻摩挲手炉,“我这儿有两个贴身的宫女,叫玉兰和桃花。你名字巧,叫梨花,也是春天的花。”旋即想了想,吩咐道,“往后做些洒扫便是,不必时时面前伺候。” 梨花得了留,却听进不去屋里,脸上有了一丝失望。 其他的,便只留下了个叫小豆子的楞头小内侍。小豆子只有十三四年纪,傻里傻气说话还磕磕巴巴,是才进宫的孩子。正是这种懵懵懂懂的,才最让人放心。枕春看着也怪怜惜,便指他做些跑腿儿的事儿,不吃苦的。 便一句“乏了。” 小喜子就将余下的人送回掖庭司去。苏白、梨花、小豆子进屋拜见新主。 “本主待人从来宽和,平日里也不会随意打骂。你三人既然留下来了,便是缘分。”枕春指尖剥开一颗炒过的葵花籽,“若安心侍奉便少不得赏赐,若做了背信弃义的事情。哪怕一次,少不得打发去别宫伺候或是舂巷做事。你们可明白了?” 小豆子听得糊涂,问道:“主子……奴才愚笨不明白,这别宫是哪一宫?” 枕春不说话,玉兰便道:“别宫不是哪一宫。北宫六局后头几处宫墙中间的夹巷,狭窄阴暗窗户都是死的,专门用来关押获罪嫔御的地方。因地方幽暗,进去便出来不了,客气些便叫别宫。至于舂巷——” 枕春抬手:“苏白姑姑资历深,你来说。” 苏白福了福:“回小主,舂巷原本是舂米的巷子,后头改做了惩罚罪奴的牢狱。若说被调派去别宫伺候,只会幽怨老死,那被罚去了舂巷,便更惨烈。舂巷有几位手段刁钻的掌刑嬷嬷,时时看着舂巷里的罪奴。罪奴们每日要做苦役足足十个时辰,一旦懒怠便有掌刑嬷嬷惩罚,或是烙铁、扎针、盐水鞭子……罪奴们大多不出一月便受不住,身上没得一处好肉,最后劳累而死。”说罢便拜下去,“奴婢定忠心伺候小主,绝无二心。” 梨花也惊骇得脸发白,连连伏身:“奴婢也不敢!” 小豆子听得抖如筛糠,砰砰磕头:“奴才不敢,奴才的母亲生病了,还得要奴才送月俸出去治病。小主活菩萨,不要送奴才去那些地方!” 枕春见这苏白果然是个能懂眼色的老人,很合心意:“都起来罢。本主身边没得嬷嬷,便要劳动苏白姑姑做咱们栖云轩的大宫女了,平日里也得靠姑姑的慧眼,提点一番。” 言下之意,苏白在宫中时日长久,所见所闻定胜过旁人。如此枕春平日里若有得什么忌讳或不留神,要她帮忙提醒。如此苏白也得了脸面,答道:“奴婢领命。” 之后枕春各赏了五两银子,倦倦的早睡了。倒是小豆子单纯,一心想 分卷阅读38 着拿这赏钱出去,足以给他娘好几个月的药钱。便悄悄在轩门口,朝枕春卧室的方向笨手笨脚磕了几个头。 正文 第三十三章 除夕 次日便是除夕宴席,筵席盛大,后宫贵人皆在席中,连庄懿太后也不例外。慕北易坐上位,左右手分别是祺淑妃、宓德妃,余下诸位依次而列。如此吉利欢喜的日子,枕春也不便太素净,着绣白雪梅花样的白兔毛袄裙,梳乖巧的撷子髻,饰镶宝金梳篦。 入得赴宴的福寿台,眼中尽是脂粉花影,听的是燕燕柔语,个个精妆华裙,不得不得感叹后宫佳丽三千人。宴中尽是地衣熏暖,笙歌萧鼓,丝毫不觉半分寒冷。枕春款款入座,与柳安然相视一笑。 柳安然身着碧青二色广袖裙,轻绦飘飘,手中揣着一只精致玲珑的手炉子:“你那头走过来远,可有冷着?”说罢便将炉子往她手里揣。 枕春盈盈笑着,接了过来,果然暖暖的:“倒是姐姐对我好。” 柳安然应她,便用白瓷汤匙舀了些暖汤给她喝:“我知道你最怕冬日冷,这夜里出来吃宴,想必身子难过。喝些软骨热汤便安逸许多。” 枕春推了推:“倒不是我领姐姐的情,这是蹄软骨的汤腻腻的,我最怕了。” “我怎不知道你吃不得腻肉,我都给你挑了。你瞧瞧,是匀匀净净的清汤。”说罢柳安然便搅了两下,果然是细细滤过的。 枕春心中一暖,谢道:“姐姐心思细腻,我自然承情。” 一旁的玉贵人忽然听得,转过头来看,见枕春吃着一碗高汤,奇道:“都说熙嫔与安嫔情谊深厚,果然如此。各位瞧瞧,连碗热汤细心备着,果然是情同姊妹。” 柳安然叫她这么一高声说,便羞赧起来:“不过顺手罢了,安妹妹怕冷。” “熙嫔是大督护家的嫡出二小姐,安嫔呀是尚书省左丞的嫡长女,可不是乐京贵族小姐中的手帕交吗?”玉贵人轻蔑地扫了一眼座末的端木若,“可有的人呢,不知自个儿身份。芝麻大的流外官家庶出,也口口声声称自己同安嫔亲近,却不知人家安嫔把没把你当姊妹。” 端木若叫说得脸颊滚烫,鼻子酸酸的:“嫔妾不敢高攀。” 玉贵人轻嗤一声,白了一眼端木若:“我没说端木才人,端木才人这是上赶着做什么?” 枕春心中叹这玉贵人伶牙俐齿的,实在没个遮拦。不过如今她怀得身孕,自然威风,谁敢拦着她不成,只圆场道:“玉贵人说笑了,都是一宫姊妹,哪有不亲近的呢。倒是听说玉贵人这胎坐得十分好,不知是个皇子还是个公主呢。” 玉贵人便转了心思,小心翼翼护住小腹:“可不是呢,既不害喜也不累的,太医说安稳极了。倒也不盼皇子公主,只期望能平安站住脚才是。” 恣妃七月早产血崩之事,在众人心中都是一片阴影。玉贵人虽然娇蛮,但不蠢笨,如今也知道比之生下皇子去夺嫡,还不如安安心心守着腹中。不论公主皇子,只要有子嗣,就不会孤独,也不会被岁月折磨让天子忘记。 说着宫中有孕的喜事,似乎氛围便活络了些。枕春不知道周围称赞的目光里有几分真假,又有多少人心中恨着玉贵人。 宴过一半,笙歌略倦,新编的春舞也不好看。慕北易便关怀起玉贵人来,赏下来两道清口的菜肴。 玉贵人起身谢恩。 祺淑妃笑道:“这两道是鸽子浓汤和奶味糯团子,都是补身子又不忌口的。陛下这是记着玉贵人呢。” 宓德妃瞧着桌上酒水,脸上瞧不出喜怒。 玉贵人听得高兴,便连连入座尝了两口:“果然是美味,多谢陛下……”正说着,却见她身子歪了歪,那汤盏便落在了地上,清脆碎了。 “玉贵人这是怎么了?”宓德妃道。 玉贵人扶了扶案,有些疑虑惊恐:“倒也没得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有些目眩,小腹……小腹有些难受。”说罢她便猜着什么,看向慕北易,“陛下,嫔妾这一胎是安稳得不得了的!平日里绝不会难受才对,适才定是……是这汤……这菜……” 众人哗然。 歌舞之声骤然停止,慕北易沉色,朗声:“传太医!” 须臾,便有值班的太医进了福寿台,对桌上膳食一番谨慎检查。 枕春抱着暖炉干干坐着,腹中还觉得有些饿,心里埋怨是谁大过年还要作这些幺蛾子。这样显眼又不能得手,实在低劣。她瞧着案上汤水小吃,馋的不行,以袖掩面,悄悄吃了一块儿酥。 “李太医是老太医了。”宓德妃拨弄着指甲,斜眼看着,“以前还治好过太后的头风。你可要好好检查,到底是什么,让玉贵人觉得不适。” 李太医回道:“陛下,膳食并无不妥。玉贵人这胎稳健,按理不会有这些不适。臣已切过脉了,玉贵人略有伤动胎气,但无大碍,休息几日便好了。” 玉贵人一听,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缓缓坐了下去。 “伤动胎气?”慕北易俊眉一抬,“好好的怎会动胎气?” “卑职也不知晓。”李太医伏地请罪,顿了顿,鼻翼一动,“臣倒闻出了些淡淡炙药之味,不知是不不是殿中香炉有不妥之处?” 慕北易拍案:”给朕查。” 便有数十个宫人上前,将宴席之中所有香炉翻开一一检查,又请李太医过目。 宓德妃脸上不好看,请罪道:“臣妾是谨慎排查过的,都是寻常安全的暖香,若惹得玉贵人不适,还请陛下降罪。” 慕北易扫她一眼,不说话。 天子的沉默使众人都有些害怕起来。 李太医少顷回禀:“陛下,香炉无有不妥。” 慕北易缓缓下座走得两步,睥睨着李太医,声音冷冷:“你口口声声说玉贵人动了胎气,又说空中有炙药味道,却一无所获。你可知欺君如何发落?” “卑职……的确……”李太医声音透出惶恐之态,“的确闻见的。若不是香炉……还有……” “可不是还有手炉!”玉贵人忽道,“祺淑妃娘娘、雅婕妤、珍婉仪还有安嫔,不都抱着手炉吗?” 这言下之意,是有人故意谋害。枕春一愣,看向怀中的温热手炉。 李太医听了幡然醒悟,似抓着救命稻草:“自然是的!卑职闻着,味道是从 分卷阅读39 这边传来!”他脊背一直,骤然指向枕春。 枕春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啷当一声,慕北易拂袖扫下她手中暖炉。炉子中燃烧着的炭屑倾泻而出,稀疏落在她手背上:“啊……”枕春吃痛,惊呼一声,疼得跌在地上,手上尽是通红出血的细细烫伤。 李太医连忙膝行上前,将熄灭的灰烬捻在手上略嗅,立即回道:“陛下!就是这个了……这不是寻常银炭,是烧过的樟树脑!”便急急邀功,“这樟树脑驱虫通窍,闻得久了能引胎气不稳,是一剂落胎药啊!” 枕春耳边一轰响,便见玉贵人一记耳光落在自个儿脸上,火辣辣的。 “你这毒妇!”玉贵人惧得泪水涟涟,凄然道,“我可有得罪于你?!”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冤枉 枕春惊骇不已,顾不得满手血肉模糊,耳畔鸣痛,张嘴便欲申辩。 转念之间,便是声在舌尖,又凝滞住了。 那一只小小的精致手炉,分明是……分明是刚才柳安然亲手揣在她手里的!枕春猛然抬头,朝柳安然看去。只见柳安然满脸惶恐之色,肩膀轻轻颤动,唇齿啜喏开口不得。 “姐姐……”枕春抚着脸颊,轻喊出声。她纵有万般计较,也断然不信柳安然会害她!她们二人可是从小长大的情分,一同翻绳绣花,两小无猜旁人怎能明白。这水深不见底的后宫里头,人人都会害她,可到底不该是柳安然才对! 柳安然听见她喊,轻轻摇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安氏,你胆大包天,证据确凿!”宓德妃连忙下座,向慕北易请命,“依臣妾之见,这般歹毒心肠实在留不得,不如传了杖……” 祺淑妃一听,秀眉微挑:“陛下,玉贵人妹妹到底身子无恙。想来安嫔年纪轻,偶尔想差了也是有的。如今新春伊始,见了血腥总是不好。” 慕北易眼神冰冷,斜睨着枕春,就像看一个物件儿:“朕看错你,可有好辩的?” “嫔妾……”枕春轻咬嘴唇,觉得腥味融在口里。 “安嫔是冤枉!”声音陡然传来,柳安然猛地跪下,上前拉住慕北易的袖口,“陛下明鉴!安嫔手上的暖炉是嫔妾给她的,安嫔毫不知情!” “熙嫔可真是姊妹情深,让人感动。”宓德妃轻哼一声,“谋害龙嗣的罪名,也敢往身上揽。” 端木若忽起身,虽紧张得双手发抖,仍开口道:“嫔妾亲眼瞧见的,可以作证。” 宓德妃好整以暇,俯视跪下的几人:“既是有人作证,这谋害皇嗣的罪人,就是熙嫔了?熙嫔从来自视清高,想来是暗中嫉妒玉贵人,更合情合理。” 连月阳适道:“陛下,嫔妾也见了,那熙嫔是当真关切安嫔,才将手炉相让。试想,若熙嫔明知炉里有落胎的樟树脑,又怎会给安嫔试险呢?这岂不是于理不合。” 玉贵人听的几人这一番话语,已看得糊涂,只抚着小腹:“任她甚么姊妹,人心隔肚皮的!” 柳安然泫然欲泣,切切恳求:“陛下看在嫔妾服侍细心的份上,容嫔妾一辩,这手炉的确是嫔妾的。可嫔妾愿以性命起誓,绝无谋害皇嗣之心!” 枕春略一思忖,自然晓得厉害了。好在出了这么一茬,让人多问几句。不然天子雷霆之怒在头上,宓德妃推波助澜,便要轻而易举索了无辜之人的性命!这样的手段,与那日连辩都来不及辩的刘美人有何区别?!只道:“姐姐切莫着急,可还记得何人填的炉炭?” 柳安然略一思忖,泣道:“今日填炭的下人,是昨日才从掖庭司调过来的小旭子!陛下千万要信嫔妾,嫔妾当真不知内情!” 枕春暗自掐了一把手心,方才冷静许多。宓德妃,好个宓德妃!趁着六宫大封添派人手,四处安插眼线,柳安然这便是着了她的道!若今日没得相赠手炉这一出,柳安然谋害皇嗣的罪名便立刻能落井下石,少不得当场便被发落。好在柳安然心有善念,将手炉赠人,若说她有意谋害,便不合理了。 如此这般,便有转圜余地,枕春旋即叩首道:“陛下息怒,柳姐姐若有意谋害,嫁祸于我岂不是轻松痛快。姐姐如今替我洗冤,更说明姐姐是直爽清白的人,也间接证明了柳姐姐并非蓄意。还恳请陛下稍安勿躁,当传那填炭的小旭子前来对质!”说罢直以烫烂流血的双手举起,齐额而拜,“宓德妃娘娘昨日才特意添给各处的下人,想来柳姐姐也不熟悉,才有这等纰漏。”尤其将宓德妃三字,念得清清楚楚。 慕北易扫了一眼枕春血红的双手,又看了一眼宓德妃。 宓德妃神色一紧,只沉默低头。 连月阳缓缓起身,柔道:“陛下,若说谋害皇嗣,熙嫔与嫔妾同住一宫,待湛儿十分和气,分明是个喜欢小孩子的呢。若是熙嫔蓄意毒害,自然会忙着销毁罪证,怎会将物证留给她人。陛下是明君……” 枕春接口道:“陛下是明君,嫔妾等自然相信陛下能断黑白曲直!还请陛下寻人对质!” 柳安然已是泪水不断,连连叩头:“嫔妾冤枉,恳请陛下清断!” 慕北易喉结一动,指冯唐:“将那个小旭子带过来。” 冯唐立刻带人去了,殿中一片沉寂,没人再敢说话。慕北易踱得两步,扫一眼枕春:“安嫔先将手包扎起来。” 枕春手包好的时候,冯唐便回来了,却没带回来叫小旭子的太监。他回话道:“启禀陛下,奴才去熙嫔小主的汀兰阁找了,的确有一个叫小旭子的内侍是昨日刚调去当差的。汀兰阁的下人都回说,小旭子得了管理炭火的差事,今日熙嫔小主的手炉的确是他填的。” 玉贵人急急问道:“可有物证?” 冯唐回道:“在小旭子带进汀兰阁的包裹里,发现了樟树碎末,已经干了。可见是小旭子自个儿早就得来的,并非熙嫔小主私藏。” 柳安然听得精神以一松,身子歪歪晃动,软在慕北易脚下。 “人呢!”慕北易拂袖。 冯唐一顿,连忙跪下:“奴才去时,这小旭子听了动静儿,吓破了胆子。奴才使人抓他,他不从,口口声声喊着’娘娘救我’,想从窗户跳出去。而后,不慎落在篱笆里的青石上头,撞破了脑袋,当场毙命!” 满堂皆是寂静,众人望向殿中三个娘娘。祺淑妃、宓德妃、雅婕妤。 “宓德妃…… 分卷阅读40 ”慕北易唤。 宓德妃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六宫大封而添派人手,是按祖宗规矩行事。臣妾承蒙陛下信赖,摄理六宫,如今熙嫔那儿出了这等作祟的奴才,是臣妾挑选宫人不利,臣妾领罚。” 人已死了,自然是死无对证的。宓德妃口口声声认下挑选宫人不利这样的话来,谁又能怪上她?帝城宫人数以万计,岂是她能挑选得过来的。 慕北易脸色愈发深沉,难以揣摩的眼神从祺淑妃、雅婕妤二人脸上掠过。 正文 第三十五章 养伤 祺淑妃得了眼神,一派贤良,声称:“臣妾不认得这样的人,自从病愈,臣妾便偷了许多懒了。雅婕妤资历最深,想必晓得吗?” 雅婕妤见祺淑妃与宓德妃三番推责,她比不得旁人尊贵,岂不是要做马前炮灰。轻叹一声,道:“陛下,臣妾斗胆进言,这小旭子听着耳熟……似乎是伺候过元皇后娘娘的。” 冯唐应道:“婕妤娘娘如此一说正是,奴才也想得起来。那小子本是元皇后娘娘身边儿的。想来……” 雅婕妤婉婉道:“想来本是中宫皇后身边得脸的,后头调做粗使奴才,心怀怨恨也是有的。想必死到临头,害怕极了,口不择言求原主在天之灵庇护……如此再说下去,怕要扰了元皇后娘娘的安宁。” 这话说得圆润,众人听来都松一口气。如今虽然死无对证,但慕北易已然对祺淑妃、宓德妃与雅婕妤已有了一丝猜忌。雅婕妤说得合情合理,正是息事宁人的。 “臣妾深以为是。”祺淑妃见状忙道:“到底玉贵人安健,未酿成大错。新年伊始,本该和和乐乐……” 宓德妃难得与祺淑妃站在一处:“臣妾以为然。” 玉贵人面有不甘,还想再说。 座上神色憔悴的庄懿太后终于慢慢开口:“哀家听着,觉得有理。到底是个低等奴才,心中敢对天家有怨气,毙命也算报应。”说罢连念了几句佛,仁慈极了的模样,“熙嫔治下不严,下头奴才做了手脚才闹了这样危险的事情,节庆里小惩大戒罢了。” 众人忙不迭跪下称道:“太后娘娘英明。” 枕春这时候回转了精神,才觉得手上是钻心的疼。此事若说和宓德妃无关,她也不得信的。可祺淑妃位高权重,想必手里也不干净,最怕天子猜忌。故而三个娘娘两个高位互相推卸,只得雅婕妤自救,将事化小。只可怜她们这些低位嫔御,任由拿捏。 慕北易四下一看,面色微霁:“既母后如此说,便罢了。宓德妃,此事在你摄理之下,望你能知错能改。玉贵人此胎若再有不妥,朕唯你是问。” 不知此事是否意有所指,宓德妃肩背一晃,有些慌神。 “熙嫔回去禁足三月罢。往后再有此等事情,朕绝不轻纵。” 枕春一听,便又起身,想要求情。 柳安然听得如此话语,面上是何等失望神色,难过绝望俱不能藏。她容不得枕春开口,便叩首道:“嫔妾……谢陛下仁慈!” 自除夕宴后,柳安然便被拘禁起来。三月禁足说长不长,说短……足以让慕北易忘了这个人。宓德妃如此猖狂行事,却有太后庇护,就算答案昭然若揭,就算慕北易已生疑心,也没人敢反驳太后意思。 枕春的手烫坏了,密密麻麻尽是血红印子。太医说疤痕定会留些,明显不明显,还要看将养得仔细不仔细。侧背倒也还好,手心儿里一大块儿,想必是好不全了。所谓将养仔细,便要足足一月忌口涂药,也不得侍寝。 人闲下来,才能将事细细捋顺,于枕春来说,侍寝还是次要。宓德妃……枕春心中一沉。眼下只得好好养着,身子好了才能徐徐图之。 既不能侍寝,便以养伤为由免了请安。枕春索性耐了性子,叫了苏白过来。 苏白穿得素净,却收拾得体面妥帖,一看就是做过女官的谨慎。她不卑不亢给枕春行礼:“奴婢凭安嫔小主吩咐。” 枕春吊着手,懒懒地缩在软座里,望着外头落下的雪絮:“你看账这几日,可捋得清楚吗?” 苏白成竹在胸,细细回道:“奴婢能记一二。这月里,太后娘娘给每位小主赏了一匹做春衣的料子,咱们小主得的这匹是杜鹃花样式的。” “杜鹃?”枕春一顿,笑道,“你觉得呢?” 苏白略有踟蹰,见枕春不表态,索性说了:“回小主,杜鹃虽然好看却难将养,一年花二年黄,又不结果子。再者,又有杜鹃啼血这样一说。太后娘娘意在警示,要小主不可自恃美貌而骄纵。” 枕春听得了,随意拨了拨手:“任它有没有好果子呢。” “前日还有乾曦宫陛下赏下来的烫伤膏,和一些时兴珠花。”苏白添道。 枕春心里有怨气,在这当口上受不得怜悯。怨自个儿,自负聪明,却算不得别人筹谋,枉她自觉玲珑七窍都是自欺欺人。便也笑不出来,淡淡道:“收着罢,平日用度呢。” 苏白算了算,回道:“咱们栖云轩如今的月银子,一月里是四十两。奴婢四人、内侍两人的月俸共要发出去七两四钱。小主之前赏了奴婢、梨花、小豆子各五两,除夕前又给每人包了二两红封。昨日的太医封了二两、前日送膏药的乾曦宫内侍赏了五钱、膳房跑腿的赏了二钱、传话的宫娥赏了十枚通宝……恕奴婢直言,如今已经是挪着上月留下的银子在使了。” 枕春一听颇是惊愕:“怎的还用不够了?” 苏白苦笑:“小主打赏素来大方,春节里头要看赏各处的也有许多。” “原来如此。”枕春想了想,“我倒也没别的东西值钱,只会涂两幅画罢了。少时习的是双手作画,也只有这样本事。你去桃花那找找,带进来几幅画得细致的花卉,你托人拿出去卖了罢。便是管他一两二两的,先卖了使着。” 苏白应下,又说:“玉贵人倒是差了人来。说是除夕宴上正当头的怒惧,心里没个准儿的开罪了小主。便送来了两只上好的金镶玉镯子,说给咱们小主顽个顺心,请小主不要怪罪。” “她倒分明。”枕春摸了摸脸颊,“她如今是贵人,待得了皇嗣指不准也飞黄腾达,我哪里敢怪她了。你寻个不吃不用不打眼的礼,替我回过去罢。便说祝她一举得子。” 苏白便去找了一阵,定下一个玛瑙石榴的摆件儿,就匆匆去了。 分卷阅读41 枕春困困懒懒的,翻来覆去挪腾了一阵儿,便糊里糊涂睡着了。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大宝剑 这一困倦,便直接懒到了初春。冰雪消融,万物萌发,院子里枯萎了整个冬日的八重黑龙便开始抽出嫩嫩的树叶。正是燕子来时又一年新社,轻絮日长古人诚不欺,痒痒的乍暖还寒最消磨人了。枕春的手好得差不多了,只得左手掌心红红的一块儿瓣儿似的红斑,若仔细瞧着确有两分渗人的。若是平日里用蜜粉小心遮盖,藏在袖里不会惹眼。 手虽好全了,枕春却未急着差人去宓德妃那回话。宓德妃如今太得势,即便回了话,想要重新侍寝,想必少不得一份儿刁难。 倒是在这一月里,端木若得了幸。 小喜子打探来,说是化雪的那日,慕北易赏六宫女眷游湖。本是雨雪霏霏,湖面上还飘着冰渣子,瑶庭湖水深,暖光一照便有云雾升腾之感,十分炫目美丽。便说绵绵冰雨落在船舷,瞧着如画舫入烟,似雪似絮,端的是缥缈无端。玉贵人年纪轻又贪看美景,多瞧了两眼,脚下打滑,便要落进水里。 恰逢着端木若站在一旁,堪堪一拉,将玉贵人拽了回来。玉贵人是骇得不行,手上一个不仔细,反将端木若推开了去。端木若踉跄两步,扶着栏杆的手一偏,生生落进湖里。 阖宫内眷都是贵女千金,哪会这些泅水的本事。端木若不同,是芝麻小官儿家的女儿,从小也不曾拘着绣花读书,便能些水性。千万幸的没出大事,只是那水中冰雪彻骨,让她冻得瑟瑟发抖。由此慕北易便瞩目她多了几眼,赞她“心性纯良,能纤弱女子所不能”,不仅赏了好些东西,还幸了两夜。 大约是端木若特有一份儿娇羞轻软的碧玉之态,因此得了两分喜欢。枕春在困里也能听见赏赐下到永宁宫时,热闹唱礼的声音。 枕春认真思虑过,自个儿与端木若同住一宫,今日见她扬眉吐气,有捻酸吃味吗?摸了摸心口儿,枕春恍然察觉,真是一丝也没有的。她第一回察觉到,自己似乎心里并不爱慕天子。慕北易很好,生得俊朗,鸦黑的头发,心中有宏伟韬略。字写得好看,又懂琴棋书画,便是连抹牌这样的事情,也信手便能学来。国家海晏河清,边关连年得胜,朝中重用青年才俊,广纳天下有识之士。他是个明君,一个英俊的年轻的帝王。 可枕春仍旧爱慕不起来,她隐隐约约知道为何,却说不上来。 并非因为他如此完美无瑕,她便要见之倾心。她想做个有选择的女子,哪怕千万年历史沉淀的沉重规矩尽在眼前,哪怕她在这世界上最没得选择的地方。她仍保有一丝心里的自在,以慰平生寂寥。 却话说回来,端木若哪怕如今薄得两分恩宠,却依旧对枕春毕恭毕敬。但凡得了赏赐,必将最好的送到栖云轩来。这日里,还亲自来了。 枕春在正堂中见她,唤桃花进来煮茶。 “安姐姐。”端木若礼是礼地一福,身子虽还瘦弱,面上却如沐春风。 枕春扶她起来入座,轻声揶揄着:“我知听了你的好事,替你高兴,不知陛下待你可好?” 端木若虽是羞赧,却不见脸红,低声道:“陛下还是温和的。” 枕春若有所思点点头,想着也不尽所有人都如柳安然一般用情,便道:“知道你如今惹眼,也不敢叨扰你。我却想着,如今你既是得了恩宠,还不能懈怠才是。”便去打量她。 只见今日端木若身着一件艾绿色的窄袖对襟纱裙,裙上的花样是嫩黄柳叶燕子裁,生动有趣却算不得华美。便再看她柔弱温顺的垂挂髻上仅饰两朵素绢的兰花,正应了那句娇花照水,弱柳扶风。心下就知晓她如今已能辨清俗雅,是个冰雪聪明的。 扬州之所以养瘦马蔚然成风,自然是因为男人心底到底有一份儿晦暗的软柔。正是这样略有病态的美人,行走坐卧俱是无声,眼角眉梢都似怯懦的小女子神情,才最能撩动心弦。不然,又怎会有人偏偏宠爱娇妾艳婢,放着家中贤良淑德的发妻不顾呢。所谓缠指柔情的碧玉,到底也不过是里吟咏的那位汝南王府里,深墙叠影里,日日顾盼期待的貌美妾室罢了。引来一句“不敢攀贵德”,使人心中荡漾。 这样的姿态,既是端木若的幸,或许又是不幸的。 果然,端木若轻言细语,小声道:“正是知道安姐姐待我好,我便还要时时见着姐姐。如今虽得了陛下一时新鲜,我却既不会吟诗弹琴,又不会下棋跳舞的。再过几日,总怕陛下厌倦。我听说……”她似有些羞赧,声若蚊蝇,“我听说外头豪门里的妾室,都会几样奇淫巧技……” 枕春听得便笑了:“你是天子嫔御,动那份儿心思做什么。” 端木若耳根都红得发烫:“不过问问姐姐,姐姐莫要笑我。” 这惹起枕春回忆,她指点下颚,想了想:“便说起来,我父亲的确有两房妾室,若说奇淫巧技,倒当真各有所长。”便含笑说给端木若听,“二姨娘是小家良妾,如今虽膝下无所出,但擅烹饪,又会行酒令。故而家中缝酒席之事便偶尔寻她热闹,总不至于教忘了。” 端木若一听,果然稀奇:“做糕点汤羹这一应烹饪,我倒听说有过,却不曾知道还有女子家会行酒令的。往日见家中父亲请吃酒,也见先生们联诗猜谜。可我不认得字儿的,如何学这酒令才好。”便连连摆手,“这个可难为我了。” “还有位三姨娘。”枕春又说,“这位倒还来得稀奇,本是伺候老夫人的婢女,会一二推拿之术。后来叫我娘做主开脸抬妾,凭着推拿手段倒还得了两分眷顾,如今膝下得了庶妹妹,衣食无忧也是好的。” “推拿之术?”端木若细细思忖,“这倒有趣,可惜我屋里没有擅此下人,不知何处学来。” 枕春便说:“我认得一位太医院的高医徒,如今想来已经进了太医。你差个内侍递我的名帖去寻他,管他借两本图画书岂不好。只需照着图上的做,便能得些皮毛了。” 端木若听得连连谢过。 正文 第三十七章 马杀鸡 又过一月,枕春听闻宫中流言,说慕北易政事繁琐,时而疲惫。一日,在寻鹿斋那头歇息,端木若伺候谨慎,竟会些推拿揉捏,颇得天子心意,便擢了正六品美人。如此后宫诸位皆效仿之,霎时推拿之风盛行,人人都会上那么一星半点。 分卷阅读42 彼时枕春正躺在小榻上。榻边儿有一扇小窗户,半开半阖着,外头春絮蓬飞,落在她的鼻尖儿上。她此刻闭着眼睛,指示玉兰替她捏肩,舒服的小声嗔唤,便听外头冯唐的声音传来:“陛下驾到……” 玉兰吓得连忙将案上胡七乱八摆着的果盘儿鸡腿藏掖下去。枕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挪下小榻,手忙脚乱地伏身下去,只听“嗙”地一声,好死不死的将手腕儿磕在了木榻尖角,顿时疼得眼睛一热。刹那间十指连心,痛得龇牙咧嘴,话都说不出来。 慕北易进来时,见枕春正伏在地上,也不唱礼请安。他料她心里还有委屈,正在赌气,便将手递去。 枕春颤颤巍巍起来,露出热泪盈眶的双眼,一见慕北易便啪嗒落下泪珠子。 慕北易当她是委屈极了,害苦相思,心中一软便去抹她眼角:“这是怎么的,嫌朕来?” “嫔妾……”枕春倒抽一口凉气,疼得只想骂娘,索性将嘴唇一咬,别过头去。 慕北易少见得她如此含羞带怯,便拢她肩膀:“朕昨日听端木美人说,你近日对朕颇为思念,日益消瘦,连汤都喝不下去了。”说着粗糙的指腹轻轻剥开枕春指尖儿,看见一片红肿,“怎还伤着。” 枕春手上疼得厉害,只面上强忍,不动声响地将小案下缎布盖着的一截蜜烤鸡翅往案底踢了踢:“嫔妾是思念陛下,又不敢叨扰陛下。” “这不来了。”慕北易轻笑一声,将她抱起。他肩背坚实且有力,身上还有还有一股香气,有点似沉香又似书墨味道。 枕春不知端木若都说得些甚么,也不敢胡诌,只将脸埋在慕北易胸膛,娇嗔一句:“陛下……”心中却想着,这下可好了。传出去给旁人听,怕要觉得这永宁宫幺蛾子颇多。往前慕北易点她侍寝,却晋封了端木若;如今端木若得脸,她却哄了慕北易过来。想必人人都会觉得她与端木若是势同水火,恨不得打起来才好。 慕北易朝政繁琐,哪有空理会这些女子间的小事,断然是不会细想的。便言语间将她哄在床铺上头。 “陛下从端木美人那头过来,留她一人岂非委屈了。”枕春觊见慕北易腰间的双佩只系了一只,只怕午日里在那儿小憩着的,遂道,“断然没有这样的规矩,陛下如此心意,嫔妾……十一娘心中明白。” “嗯。”慕北易给她背后垫了一只小枕,撩袍坐在榻侧,瞧着竟是意外的和颜悦色,“朕坐坐便走。”旋即剑眉轻挑,似有斟酌之色,“你们安家多俊才,开春时礼部于贡院会试,你长兄安正则得了会元魁首,不日便要到朕面前殿试。” 枕春不自觉的额角一跳,无怪旁人说慕北易凉薄,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宠爱。便是在此处等着她的。只得依言道:“嫔妾不懂这些,大哥哥肯为国家读书,嫔妾心里高兴。” 长兄安正则本就是擅政能文的,以其天资能入殿试,是意料之中。既是得了会元,殿前总能得进士出身,便可为官入仕了。慕北易拇指上有一枚墨绿的扳指,冰冰凉的挨着枕春的手,他不经意道:“朕看了他的文章作的实在,很合心意。若是依着进士之职去翰林院编修亦是好的……”说罢看枕春神态。 枕春一味做了羞怯模样。 慕北易眉头松了松:“去你父亲下头做个令史也是好的。” 如今是年轻天子新社稷,最忌讳党派,慕北易是在试她。枕春道:“若大哥哥进了尚书省,能为陛下办事,自然是好。可是常听人说,慈父多败儿,哥哥去了父亲堂下,岂不是少些历练。嫔妾哪知道这些,只常听大哥哥说’若能靠自己本事创出一片天地,人生大幸’。故而想着哥哥心中也望能脚踏实地做事。”何况令史这等末流小官,当她全然不懂吗? 果然慕北易对其一番言论十分满意,拍了拍她的手道:“既有这样的衷心,朕属意于主书。如今中书省多为老臣,也需得你长兄这等少年人。” 枕春心下果然明晰,主书一职隶属中书省,慕北易口中的“老臣”想来也不是别人,正是刘美人的父亲刘中书令。刘美人被慕北易一怒之下赐死,刘中书令心中自有怨怼,故而于朝政上多有崎岖。慕北易此举,不过是暗示枕春,想遣她安氏一族来做个分权的舟前烟波马前尘。哪怕心中知道,此时大哥哥进了中书省,少不得吃力不讨好,却仍旧回道:“陛下果然思虑周全。” 大哥哥安正则此人有旷世经纶与治世之臣心。若以进士之身入了翰林院,成日编修书籍,不过惨淡余生。进士年年岁岁都能再有,可大哥哥的热血年纪赤子之心再难回来。若进了尚书省在父亲堂下供职,虽然安逸,可再难迁升。还不如索性去了中书省,先做个主书,吃些苦头。听慕北易话中意思,已与刘中书令多有龃龉,才想往中书省安插新人手。往后若缝中书省换血,哥哥便能有所擢升。 慕北易见她是千般温顺万般柔情,心中顺畅,嘱咐了几句,便走了。 三月初,便有殿试放榜。次日里枕春得了家书,殿试里有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的儿郎才华横溢又系出名门,得了状元、榜眼。安正则殿上对策很是精彩,要紧的是英俊,得了探花郎。旋即,便获了从七品主书一职。 又有年前次兄安灵均进折冲府入伍效力,因仕族之故考了兵部骑射军策。今年安青山供职的尚书省朝廷上得脸,一月里二哥哥灵均便升为火长,管……管十个小兵。 豆包虽小也是干粮,家中一文一武出了主书与火长,都是喜事。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刍狗 慕北易亲自来看她,便意味着病愈,枕春亦便不好成日躲懒偷闲了。日日给宓德妃请安问礼,不仅繁琐,心中也有些不自在。 好在家中消息都是喜事。只是这等喜事也是小事,除了枕春心中当真高兴,便也没得旁人上心。若要说宫中大事,正是恰缝飞花乱絮时候,草长莺飞,今载天和气清,天子春猎。 大魏国历代皇家狩猎皆在秋季,由着老祖宗尊崇儒教,讲究春日里万物萌发之季,不宜杀生。偏偏慕北易近日里听闻江南春鱼肥美,又见漠北雪化上贡许多兽皮。便不知挠着心中哪块儿痒痒肉,偏说:“道家却还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秋天春天,万物都是刍狗。”便不顾朝中几位老迂腐扼腕叹息,兴冲冲御驾春猎去了。 这回春猎一共要去五日,在郦山下的皇家围场泰安锦林。 分卷阅读43 伴驾的人选却十分有趣。祺淑妃身子不如从前、宓德妃要摄理六宫。往下头连月阳要带着长皇子、柳安然尚在禁足、玉贵人有孕。故而被点去伴驾的便是雅婕妤、薛楚铃、枕春与端木若,拢共四人。 枕春琢磨着,祺淑妃声势不如往前,如今怎么也得急着伴驾,岂会故意托病。旋即便明白,这是给珍婉仪薛楚铃让路呢。既有祺淑妃隐晦示下,枕春又岂敢装不明白。只着了一件儿雨过天青色的窄袖齐胸襦裙,披银色披帛。饰梅纹镂空素银簪一对儿,便梳着回心髻,心髻回处嵌一枚圆润碧玺。因着轻车从简,枕春位份只得带一人,便指了最稳妥的苏白随身侍奉。 用过早膳,便有内官过来传话。枕春出了永宁宫,见永宁宫外有两顶软轿候着,端木若已在等候,见枕春来了,让她先走:“姐姐。” 枕春与她见面,觉她更有温婉姿态,笑道:“几日不见,你却更好看了。” 此处不是说话时候,二人次第上了软轿。一路遥遥行行,从左银台门进了宽阔宫道。 宫道上停了四辆木辂悬玉铃的马车。头一辆车乘三马,后三辆均是两匹。枕春站在道旁候着,须臾得见雅婕妤同薛楚铃过来,低头福身下去。她们四人都是妾室,没得资格从正门进出,便只得从左银台门坐车。三匹马的是娘娘才坐得的,雅婕妤得轿子落在车边,她仍旧是温厚体贴的模样:“妹妹们快起来,莫要拘束着。” 四人便闲闲说了几句话,趁着时辰各自上车去。 车马行到丹凤门外,随着浩荡皇家仪仗,朝着泰安锦林行去。 枕春是天子嫔御,车窗上垂着珠帘,她悄悄拨开一截朝外看。那一眼,正看见和煦春日下的帝城,暖暖光耀,与她一年前来时一模一样。这是她暌违一载,看见宫墙外头的天空,湛蓝的天色和道边鲜嫩的垂柳,让人十分想念坊间叫卖的声音。 可车马不得为她而停,千人狩猎的队伍,片刻不停地离去,只余下烟尘。 到泰安锦林的时候,天色已经暗沉。猎场外修筑着郦山行宫,天子住在英明殿中。行宫中处处精美,庭院假山,共有三七二十一处楼台院落。如今随侍的妃嫔只得四位,便只安排了穿云、度月、清心、秀气四处小苑。枕春随着内侍往清心苑去,路过一片荷花池塘,又过回廊两三,再穿竹林。 这样便觉有些偏远,便问苏白:“这行宫的小苑都如此僻静吗?” 苏白道:“并非如此。英明殿后头最近的是度月苑,拨给了珍婉仪住。雅婕妤得穿云苑在竹林对面,至于端木美人,就与咱们挨着呢。” “祺淑妃想必费了心思。”枕春环顾清心苑陈设颇是雅致,案上还有瓷瓶插着些时令花朵,却也喜欢,“陛下白日要狩猎,夜里歇得远了也疲惫。索性珍婉仪靠得近,她自然是肩负重任。”含笑戏谑,“我也不同她顽。你待会儿请端木美人过来一道用膳,晚些时候咱们再去偷些嫩春笋,明日炒着吃。” 夜里自然是灯火照亮了薛楚铃的度月苑,枕春胡天胡地地耍得开心,端木若也算不得甚么大家闺秀。行宫僻静,少不得些虫鸟狸奴,二人是逗猫惹狗,攀树吃酒,放肆一回。 次日天还未亮,苏白便摇醒略有几分宿醉的枕春。打扮起来很麻烦,遂先以珠结束发,着窄袖的胡裙鹿皮靴。枕春胡裙是上头赏下来的,银红的裙摆镶玄黑的刺绣锦边儿,饰郭络带与翻领的内衬,还有一只轻巧的小马鞭。这样的胡裙她往前随次兄玩击鞠时也曾穿过,只够在马场上喊打喊追,放了偌大御林里狩猎还是稍显不足。 慕北易也并非意在让其嫔御们当真上猎场打鹿射鹰,只要她们穿着马靴骑着骏马,便足矣。大魏国民风开化,又是马背上夺来的天下。慕氏是鲜卑慕容氏后人,一路从塞北打到了乐京,骑马射箭是镇国的本事。因此大魏国重骑御,京畿的贵女们耳濡目染,自小见过玩过,骑上挪两步还是够的。如枕春这般贪玩,能打马球挽轻弓的官宦家女子也不在少数。 嫔御们华服精妆,貌美矜贵,骑着矫健的骏马,侍奉在天子骑侧。这是慕北易要的面子,要来春猎的皇亲国戚们、贵胄臣子们瞧瞧,他的后宫也很有场面。 枕春到了泰安锦林,见无际青草芬芳,数里之外依稀得见一片青葱森林。森林之后便可以瞧见郦山北麓的连绵峰峦,和峦顶上卷舒的青云。风吹得暖和温柔,花海尽头已搭建好了毡房与马厩,则有小厮领着枕春去挑马。 枕春心中到底是个小女子,见一匹皎白的烈马,眉间一点墨,直问内侍:“将这匹牵出来瞧瞧。” 那内侍道:“安嫔小主,这匹性子烈,叫做‘惊雪’。” 便是定了这马儿,枕春摸了摸,又让内侍领去草场。 转过数百所毡房,才看见漫漫无边的腥红旗帜与仪仗。那平坦的原野上齐聚的朝中显贵,王公贵族,至外宗旁戚、各路藩王军侯、当朝权臣。俱鲜衣怒马,衣袂翻飞,地衣裘毯装饰华贵,更有酒肉笙歌。 笑语宴宴处,慕北易骑一匹浑身赤血腥可见骨的神驹,颇有几分睥睨天下的姿态。 少顷有宫娥上前替诸妃嫔穿戴锦缎披风,又唱礼:“请各位娘娘、小主上马。” 正文 第三十九章 时姬 说的是各位,其实只得随驾出宫的四位。雅婕妤姜氏是广汉郡人,族中本无骑马射箭的传统,故而不善此道。她只挑得一匹温和柔驯的黄骠马,穿着轻薄的素色披风,静静握着缰绳驱马略行两步,只使人觉得柔和安静,反而察觉不出其不擅御马。薛楚铃是薛氏女,固然庶出,可族中素有名望,即便庶女也多加调教处处略知一二。便见薛楚铃骑着一匹灵秀的花马,拉着鞭鞣转了两圈儿,身姿轻盈如风。 枕春选的那匹惊雪十分不服管教,初要上鞍便挣了许久,惹来众人瞩目。好在枕春喜欢烈马,自小二哥哥灵均就爱侍弄烈马,她从旁少不得贪耍。又是亲近,又是鞭训,未几倒让那惊雪乖乖服了软,竟屈膝下来让枕春上鞍。这般如月亮般漂亮的雄驹,鬃毛好似雪缎子般亮眼睛,容她骑着一路小跑。枕春心里难免有些得意,忘形起来又转了两圈儿。 慕北易却高兴赞赏。 他的妃妾能御烈马,是十分长皇族威风的事情,故而着意赏了些玩意儿下来。 薛楚铃如今最受宠爱,又颇有才华,入宫之后处处占得先机。如今见枕春得了赏 分卷阅读44 赐,面上也不愠恼,眉眼含着笑意道:“安嫔果然灵巧。听闻话本儿中说,李唐太宗皇帝得了狮子骢,武才人说她能驯服。既用铁鞭、铁锤、匕首三样物件。如今看来,哪需这样折腾,安嫔驯马的手段,犹在之上。” 此话乍一听是夸赞的,细细回想又不大妙。枕春心中一边暗叹珍婉仪果然肖其嫡姐祺淑妃的绵里藏针,只不接话头:“珍婉仪小主的花马倒十分好看,瞧着与旁人不同。” 薛楚铃见她不接话,也不纠缠,只扭头去看端木若:“端木美人可不舒服?” 枕春才想起来这一遭。端木若家中不过流外,怎么能时时打鞠骑马,如今可要为难。 果然,便见端木若挑得一匹铁青色的小马驹,已上了软软的马鞍。却见她促狭万分,攥着拳头,不知何处翻身。一旁本有伺候马厩的内侍,也不是受了何人意思,不去垫脚,只幸灾乐祸瞧着。 枕春以眼神示意苏白。 苏白会意,上前将马镫摆正,道:“没眼力的奴才,要小主请你不成?”说罢将缰绳递在端木若手中。 那内侍见苏白,又看枕春凌厉的眼神,慌忙叩下:“端木小主请上马!” 苏白扶着端木若,踩在内侍背上,缓缓跨上马去。端木若坐也不稳,摇晃两下,紧张得嘴唇咬得发白,到底稳住了。 “陛下的嫔御们,果然各有姝色。”一个浑沉的男子声音传来。 枕春寻声望去,只见一个鹤氅黑披风的金冠男人,正在看她。那人五官十分凌厉,偏偏眼角眉梢生得风流,抿唇的样子足有三分戾气。他身量修长,足有八尺,身上便服无宝饰,自有尊贵气度。 慕北易轻笑一声,戏谑道:“九皇叔爱说笑,若论姝色,又怎及九皇叔的爱妾?” 眼见男人正是大魏国蜀王慕永钺,先帝的幼弟,长慕北易三岁。慕永钺是藩王,拥蜀地数万兵马,又是位猛将。前朝南蛮屡犯疆界,慕永钺年少血性,率藩兵七次将南蛮逐出国境,一柄太阿剑亲手斩敌千余人。又政绩功勋累累,开蜀道通商,官商直达吐蕃、天竺等地,年年岁贡越占国税之半,受先帝亲封“并肩王”。 按理说如此盛势,应是一位孤臣,或颇受新帝忌惮。偏偏这位蜀王计深略重,滑不溜手,多智擅谋而近妖。慕北易登基那年,慕永钺便请辞封号,称新帝英明,岂能并肩,愧不敢受。旋即又主动还西边的盐、织二部于朝廷,让利与国库。 最要紧的,是慕永钺而立之年,依旧没有子嗣。 传说慕永钺府中有无数美妾娇婢,却俱是卑贱下女,连良家都称也不上。这样人家的女子,是没得资格做王妃生世子的。偏偏慕永钺不娶妻,也不立妃,如今而立之年,仍无一儿半女。人人都料到,新帝登基,这位权倾朝野的王爷自会避其锋芒,却没猜测过是这样的法子。 没得子嗣的权贵,纵有滔天能耐,也动摇不了帝王根基。慕北易心中自然有些许忌惮,但如今看来,也算得放心。 只见慕永钺嘴角一勾,眼眸里如有星辰大海,道:“臣下的姬妾……远不及这位驯白马的小主骁勇。” “这是安嫔。”慕北易道,“父亲是尚书省左丞,九皇叔是知道的。她长兄安正则是这届的探花郎,九皇叔看了文章还说行云流水、酣畅淋漓。人也是见过的,称是——” “玉质金相。”慕永钺拱手答道,“自然想起来了。安嫔小主不遑多让,恭喜陛下。” 枕春见说着安氏一族,到底因为大哥哥得眼,却少不得要见礼的。便下了马来,朝慕永钺行礼。旋即一抬头,就看见慕永钺身侧的红衣少女。那女子栗色长发,碧色眼睛,分明是个胡女。又看其年纪虽小,身姿玲珑有致,骨肉**之态。心下便想,世人说蜀王府中声色,果然不假。 慕永钺道:“这是时姬,原本是朱雀道旁温柔酒楼里卖葡萄酿的胡人。冬日时候大多吃温煮的粮食酒,葡萄酿卖得不好。”说着却笑了,“落雪天看她可怜,便纳回府中了。臣下没得甚么女眷,孤零零来倒让陛下取笑,遂带来了。时姬如何能跟嫔妃们比较,还请陛下宽恕则个。” 时姬听得杏眼微睁,酥胸起伏,开口却是十分泼辣的:“王爷惯会作贱民女,民女虽是胡人,可有甚么比不得的?天子嫔御也有这般——”说着拂袖一指端木若,“骑不稳的。” 端木若听得脸色大窘,只低头道:“陛下恕罪。” 慕北易觉得却有趣,笑问:“哦?你这胡女倒大胆,你又有什么厉害的,给朕见识一番。” 时姬翻身便上一匹枣红的马儿,扬鞭一甩尘土飞扬,娇嗔道:“骑马又有什么了不得,民女在马背上长大的,陛下可敢让这安嫔小主同民女比试比试马术?” 正文 第四十章 盒饭热好了 枕春听来,心中直呼要命。便抚了抚耳边风吹的鸦丝,做端庄之态:“那马术岂是人人都厉害的,时姬是胡人自然擅长。本主喜爱时姬爽直,今日风大,比试可不必。” “安嫔小主不敢?”时姬杏眼明亮,丹唇涂了嫣红的口脂,即便蛮横起来亦十分动人。便见她说,“都说大魏是上国,大魏国的女子也比咱们胡女尊贵。如今怎的不敢了,岂不是安嫔小主自认不如?” 薛楚铃听来掩唇一笑,见此话说得有碍体统,不急不缓:“时姬能说会道,却不知咱们这位安嫔小主也是常常舌灿莲花的厉害。”她与枕春有无过节不要紧,眼下要紧的却是汉人脸面,“或许是安嫔小主瞧你年纪小,不愿意同你比试,犹未可知。咱们汉女里面多有马上巾帼,你不晓得罢了。” 时姬看着薛楚铃,丝毫不畏惧,道:“这位小主说得轻巧,我瞧你生得楚楚美丽,上马也身姿轻盈。你既觉得汉女厉害,怎不毛遂自荐来与我比试?”便左右打量,“安嫔小主瞧着年岁不比我大,你也青春靓丽,不敢来比?莫不是你也输不起。” 薛楚铃脸上一冷,见这时姬是个蛮缠的,便不和她说了。 时姬微微晃头,头上珠翠熠熠,又道:“几位天子嫔御都是汉女,莫非汉女就是比不过胡女。安嫔小主若亲口认了,我便不用比试。” 慕北易眉头一挑。 这话说得大了,让枕春不敢再退。可说到底,枕春骑术只够玩耍闲遛的,真叫去猎场比试,才真的是贻笑大方。便将眼神递给慕北易。 分卷阅读45 慕北易听得拂袖两番,沉吟才道:“今次猎场里有猛兽,便去小校场上试试也无妨。” 小校场原本是毡房后头的武场,有三十丈见方,装饰了旗帜红绸,是预留给妃嫔们骑马蹴鞠的。如今上头摆设了栅栏,旗杆,栏杆与旗帜上方悬满彩色飘带,收拾得也算精致。 “那便请安嫔小主同民女比试,看看谁先跑完一周小校场可好?”时姬也不待她回答,只策马便往那头去。 枕春无可奈何,硬着头皮踩上马镫,心中如有鼓锤。那时姬骑马姿态便十分熟稔,又蛮腰纤细,身轻如燕,可见是个中翘楚。这一载,枕春在宫中躲懒睡觉,吃瓜啖果,早已不复儿时候的活泼,心中十分慌张。待二人到了校前,便有权贵们竞相围观,兴冲冲想看这天子嫔御与王爷姬妾间的游戏。大魏国女子骑马是荣耀之事,人人都在称赞二人勇敢。有人说时姬身姿轻巧,胜算更大;也有人说枕春驯马有方,说不准骑术更佳。少顷,还有闲散王侯在一旁凑趣,或买卖彩头。 慕北易觉得有意思,在校场旁赐座设席,颁赐诸位酒水。又买了一百金枕春的赢面,道:“安嫔大可放肆策马,若是赢了,朕再赏你百金。” 枕春手心出了腻腻的冷汗,哪还顾得上谢恩,暗想你堂堂天子觉得饶有趣味,我却不以为然。倘若赢了便还好说,若是输了少不得吃罪。即便慕北易并非促狭之人,到底输给王府不好看,以后少不得对她冷淡。旋即,又看见一旁端木若神情紧张,捏着帕子的指尖儿发白,十分替她担忧。还有个薛楚铃面带玩味神色,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样子瞧着她。如此心中更有不快,只将马鞭握紧。 裁时的内侍上前,手中握着明黄的旗帜,凌空一挥。 枕春转过神来,一踢马腹,鞭鞣打在马背上。惊雪虽烈,却是匹骏马,当即嘶鸣一声,扬蹄狂奔。耳边忽忽地吹着风声,枕春稳住身子,使力控缰,恨不得飞起来才好。饶是如此,不出五步外,却见那时姬红云袭来,紧紧尾随。枕春一扬眉,看看回头一扫,立马怒打鞭子,击在惊雪身上。时姬毫不示弱,口中呼喝出声,辔头扯得紧绷,乍看便是颇擅此道。如此便也顾不上慌张,只拼命往前。 第二个转弯时,时姬一个漂亮的甩身,将马儿向内一牵。枕春鲜少骑这样快得马,又没转过如此急的弯,到底抵不住,晚了一瞬。那一瞬时间,时姬便马蹄急赶,雷电般越了过去。 这已程将近半,枕春心中顿时散了神。到底不是惊雪不中用,是枕春自个儿技不如人,只心中忿恼又不敢再打,怕惊雪脾气大,打得急了恐怕要撒疯。便只见眼前缭绿飞红,宛如一片时光回溯光景,心里觉得要追赶不及,只将嘴唇咬得发白。 周围的景致在身边儿迅速掠过,枕春平日打球哪有这般风驰电掣过,心便悬在喉咙口,只觉得慌得要吐出来般。 时姬领先,见枕春不敌,心中得意,转头粲然一笑,娇笑呼道:“安嫔小主可不服气吗!” 惊雪是个灵性的,撒蹄子一声鸣啸,蹬起遍地尘土急追。时姬的马儿比不上惊雪矫健,眼看要落得下去,又让时姬一鞭子抽得带血,疯奔起来。惊雪愈追愈急就要跟上,前后不过两步。 整个校场上只见得两个飒爽风姿,宛如风般急速。便是抚掌欢呼之声雷起,小姐们看得惊心动魄,呼道实在厉害。慕北易面有满意之色,肩膀陷在虎皮裘椅里头。 惊雪是越贴越近,枕春暗自着力,是追赶咫尺之间,恍惚终点就在两丈开外。一抹阳光下夺目的银光闪耀,将她眼睛一晃。那时候枕春的耳畔风鼓得急骤,电光火石里,也容不得她思虑,便觉一股铺天盖地的腥气涌来。 枕春心脏漏了一跳,死命将惊雪的缰绳一扯,只拉得惊雪嘴角血沫迸溅,原地立身而起,一声凄烈嘶叫。 眼前红衣的时姬落在空中,身子从小腹齐齐折断,清晰可见切面工整的伤口,和肉内分明的脏器。她面上还有两分方才得意的笑容,整个人断作两截,去势未消地腾在空中,翻转了几圈,狠狠摔在地上。燥热的鲜血迎面洒在枕春脸上,带着少女的帐中香气。她胯下的骏马,还在奔跑的姿势,只得马头被整齐割开,轱辘滚在一旁。 惊雪停得太急,前蹄落地一失,直跪进土里。枕春措防不及,手上一歪落下马来,被摔在了一丈远处的栏杆上,砰然一声。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弦 “安姐姐!”端木若吓得一魂出窍二魄升天,一声凄厉的尖叫,不管不顾冲进校场,发髻散乱朝着枕春跑去。 枕春青丝散乱,头上玉珠散得满地都是碎渣。她浑身重拆般的疼痛,略略移动,胸口一震呕出口血来。纵是百骸钻心的落马之痛,也比不得她此刻心中魂飞魄散的惊心。 方才蛮横貌美活生生的时姬,如今已是两块儿对分的尸身,僵僵直直散在地上。乍看之下,便好似两块毫不相关的死肉一般。 慕北易帝王之威凝在脸上,深深吸气:“放肆——” 如此清晰可见的,校场中心与终点的栏杆之间,一条隐隐约约的红线滴落着鲜血。 “安嫔……”薛楚铃骸的脸色青白,捂着胸口定定愣住,忽然一指:“是丝线!陛下!栏杆与旗帜中间有一条细细的红丝!” “传太医救治安嫔。”慕北易声音沉沉,“冯唐。” 冯唐膝盖一软,俯身:“泰安锦林俱是行宫总管施三禄布置,奴才这便押他过来。” 慕北易又指侍卫去取那红丝。 少顷,侍卫便将那诡谲的玩意儿从栏杆与旗帜间取下,奉上查看。 那是一条细细的,血还未干涸的弦,精细工艺宛如发丝般不易察觉,又锋利得很。若是寻常倒不会索人性命,奈何二人骑马飞奔实在太快,时姬的身子只消瞬间便被利落割下。慕北易的脸色十分凝重。 薛楚铃看得害怕,心有余悸,颤声道:“这是韧丝,细细的可以做琴弦弓弦,坚韧极了。陛下——若今日时姬姑娘不在,嫔妾们打球击鞠,策马快时,可不是要被绞断身子。安嫔方才落后才得幸免,若再快一些……陛下!如今是蜀王爷失了爱妾,可不知到底这样的罪孽是由着谁呢!” 薛楚铃此话说得合情合理,这小校场是供给各位妃嫔骑马玩耍的地方。论在座嫔御的马术,端木若门户低矮不会御马,雅婕妤已逾三十,怎能大动作。便是不用想,也知骑 分卷阅读46 马来是薛楚铃与枕春最快,倘若时姬不在,自然是她二人如今命丧黄泉! 却看去,蜀王慕永钺脸上却无痛心疾首,只淡淡道:“臣下实在惋惜。” 周围宫人正上前,将枕春扶在校场边儿软辇上头,她整个人疼得脸色发青,十分虚弱。端木若跑得近了,见枕春手上擦伤,嘴角溢血,心中彷徨,故而声泪俱下:“陛下仁慈,安姐姐玉般的人儿从马上堕下,怎能受这样的痛!此事绝非偶然,请陛下明鉴!” 枕春喉中腥甜,难受得厉害,张嘴只能嗬出腥味。她撑了撑身子,想要站起来,直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恍惚。依稀里只见得一个胖肚子的内侍被人带了上来,心中强撑着那份怨气,毒毒看去。 “奴才施三禄……”那内侍叩首,满脸无辜,“校场之事的确是奴才着手,可这线丝本是拴在旗帜顶上挂幡的,怎会系错在围栏上头!定是下头哪个办事的不当心,犯下如此滔天大错!” 薛楚铃宛如惊弓之鸟,伏在一旁落泪,断断续续请命:“这施位总管连谁悬的的丝弦都不知……实在是不当心的。可怜那时姬姑娘与安嫔,好端端的……听闻安嫔父兄如今都是得力的,若这线绞在安嫔身上,岂不是让安氏一族伤心!还有嫔妾……”说着愈发让人怜惜,“若打球策马的是嫔妾,嫔妾就再也不能给陛下弹琴唱歌了…… 施三禄辩道:“奴才并非不知,校场悬旗的丝线众多,有数十人皆在办差,个个都有可能。谁又知道这一丝是何人挂的……恳请陛下明鉴!当真不是奴才!” 慕北易把着拇指上得扳指,眉间凝着黑云:“你姓施?” “奴才……”施三禄一愣。 冯唐公正回道:“回陛下,施三禄似乎是宓德妃娘娘娘家的得力奴才。宓德妃娘娘年前更换六宫人手时,也将郦山行宫的几位主事换过。原本行宫里头的总管如今已打发回乡了,那人本是奴才的老乡,与奴才有几分熟悉的。” 枕春依稀听来,满觉心中血气上涌。饶是一旁太医正在擦洗她手上伤红也耐不得那股子愤气,将指甲生生挖进了掌心里。 慕北易冷冷问:“可知何人取的丝弦?” 冯唐答道:“这个奴才便不知了。” 薛楚铃终于忍受不得,哭将出来:“陛下英明,这是有人要置嫔妾们于死地啊!” “陛下!奴才冤枉,新次进宫的小崽子们,都年纪轻轻。有十二三岁的个子不高,将这铁丝悬低了也说得通……不不不,定是如此!”施三禄切切磕头,如同捣蒜一般,“陛下可将那几个小崽子抓起来细细拷打烙烫一番,定有招认的!” “九皇叔,此次事故害你爱妾性命,你怎么看?” 慕永钺低头,无半分情绪:“臣下不敢妄议陛下圣裁。” 慕北易颔首,略拨了拨手:“冯唐。将施三禄带去行宫后房细细拷打烙烫,再盘问行宫所有内侍,务必有个分明。” 施三禄一听,顿时身下骇得一地湿濡:“奴才冤枉啊!陛下!奴才不过听宓德妃娘娘的话,照料行宫事宜!奴才……奴才是施府家生的得力奴才,陛下看在宓德妃娘娘的份儿上,求陛下开恩饶恕奴才!”又一味辩道,“这线弦分明是那时姬与安小主自个儿撞上去!” 慕北易撩袍起身,一脚窝心地踹翻施三禄,直踹得施三禄往后仰过一圈,翻到在地口中呕出一口鲜血。 “陛下息怒。”诸人连连跪下。 慕北易便道:“施家的家生奴才怎么弄了行宫里管事,朕以为宓德妃摄里六宫得力,如今怎么错了规矩。传口谕回帝城,将宓德妃协理之权交回祺淑妃罢。” “安姐姐……”端木若伏在枕春的软辇前头,手足无措,哭得伤心。 “罢了……”枕春耳鸣声响,听得尘埃落定。实在撑不住胸口那口气,眼睛一黑,歪了下去。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怀恨 待枕春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沉沉了。 端木若守在榻前肿了眼睛,像个水桃子,神色恹恹的。她见枕春睁开眼睛,连忙给她垫了个软枕:“姐姐……” 枕春嘴里渴,头也疼,说想喝水。端木若亲自斟了熟水,喂她浅饮了几口,才凄然道:“姐姐实在把我吓坏了,好在没摔着根本,不然我又有什么意思……” 枕春直觉得浑身骨头好似被敲碎,听得这声儿,惨笑:“这还没坏根本,似叫我命大。” “姐姐必有后福。”端木若见她手上擦伤沁血,默默落泪,只又吹了白瓷盏里的黑药汤喂她。 枕春艰难地偏了偏头,见窗外春絮涌卷,挠人心思的暖风处处,冲淡屋里的药气。远处灯火通明,照亮半边天空。她嘴唇动了动,轻声问:“夜里还有宴会呢?” 端木若怕她伤心,不敢回答。 苏白在一旁掌灯,躬身低低道:“回小主的话,今日午后陛下猎了头雄鹿。夜里颁赐各位权贵酒宴。端木美人忧心小主,便自请过来照料。” “姐姐不必烦心,陛下是一国之君,今次春猎权贵大宴是不得耽搁的。”端木若眸子转了转,想来些话宽慰道,“陛下虽然赴宴,心中也还挂心姐姐受罪,赏了不少药材珠宝。” 枕春不置可否,倒也没觉得多么伤心,只淡淡地:“我要珠宝做什么。”却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我只是想着人活着死了都那么一瞬,玄玄的好奇妙。”便想着也叹息,“死的不过是个下女,怎么能够兴师动众扰乱各位权贵的兴致。自然是当歌当酒当策马,陛下心中本就期待呢。这次春猎大张旗鼓,不仅仅为猎兽,还为着咱们陛下还要笼络各路王侯么。”便笑起来,“何况我又没死,一个小小嫔位,能得他两声眷顾,恐怕还有人羡慕我呢。”说完轻轻撑了半身起来,就着端木若的手吃药,“我既从不抱有期望,又哪来烦心。” 端木若见她看得远瞧得开,才道:“那施姓的总管受了酷刑,却没说宓德妃指使。招的是些零碎小事,大抵是宓德妃借由调换人手之故,受了郦山行宫的许多孝敬。又安插亲信贪银子作威风。丝弦之事拷问无果,陛下打杀了几个装饰幡旗的内侍,又赐死了施总管。还有……”端木若梳着简单的偏髻,头发乌黑油亮,耳边珍珠铛珥在说话时晃动,十分好看,“陛下似乎因此事有些恼了宓德妃,如今不仅以中饱私囊之罪撤了宓 分卷阅读47 德妃的协理之权,还使冯唐撤了宓德妃的妃印,看样子是要等回去便发落她。听那口风,或许要降其位份呢。” 枕春摇了摇头:“以宓德妃的倾城美貌,自会再起势。”轻轻咳嗽两声,好言规劝端木若,“这回行宫射猎,我怕是四五日里动不大利索。你不必日日来侍奉我,你的恩宠得来不易,如何固宠才是要紧的。如今我倒了,你也巴巴守着。雅婕妤素来不受圣宠,眼下不是她薛楚铃一人独大吗。她本便聪明,倘若日日侍奉圣驾,少不得如日中天。那时你再想分宠便难了。” 端木若摇头,握着枕春冰冷的手,诚切道:“安姐姐要这么说,我心里过不去。姐姐自己便不在意圣心,如何撵着我去。旁人当那是天上的甘霖,我以为不过是唾沫星子。恩宠只是保命之物,可待我好的人只有安姐姐,我如今断然不会去得。何况今日下午围猎,见那珍婉仪马术极好,堪称贵女之最,已得了陛下青眼。” 枕春问道:“有多好?” “我不大懂这些,只见她骑着马还能站起来呢。若说快不快……”端木若略想了想,“看似极快,和姐姐与时姬不遑多让……若比那时姬,不不不,应当在时姬之上。她骑马快得很,寻常男子还不是她对手,听说是薛氏女中最擅骑射的。薛氏多厉害的氏族呀……” 枕春心头一动。若是如此,那薛楚铃当初为何不自请与时姬比试,如此既能全了汉女名声又能赢了陛下心意。甚么缘由什么才不敢迎战……枕春幽幽一问,“你说,宓德妃被撤了协理之权,谁最得意?” 端木若听来,便觉得惊骇不已:“自然是薛氏了。若宓德妃失势,她们大薛氏祺淑妃掌权,小薛氏珍婉仪得宠,岂不是后宫双冠?安姐姐的意思是……” 倘若是刻意为之,薛楚铃那时恐惧之色却不像假。难道是祺淑妃做的手脚,才刻意遣来薛楚铃煽风?难怪祺淑妃不肯来行宫伴驾……这样危险之事,她人不肯来,谁能怀疑到她头上。 倘若今日没有蜀王慕永钺带了时姬前来,薛楚铃哪怕早已知道关窍,也为着祺淑妃示意,不得不与枕春几人击鞠。可马儿是畜生,若受了惊吓疯跑谁呢拦得住。她二人分明同族姊妹,薛楚铃竟然被祺淑妃视作草芥棋子吗?若这一局棋薛楚铃只是煽风点火的棋子,本来要死的就是…… 枕春想得害怕,头疼欲裂,轻轻道:“果然是些厉害的……” 端木若闭起眼睛:“若死的是姐姐而不是一个下女,那便是大事儿了。宓德妃少不得因治下不严被立刻发落……想必祺淑妃更合心意罢。可怜那珍婉仪,明知万般危险却不得不上。” 二人讲得身上发冷,既无证据又不敢断言,只得互相执手叹息。 后头几日枕春皆在休养,端木若片刻不离。四日里薛楚铃得尽恩宠,风格隆盛。回帝城那日,枕春勉强走得两步,慕北易怜她伤痛,赏了她坐妃子才能坐的三骑香车软卧。饶是如此,一路颠簸也使枕春难挨不已。 回了帝城里,枕春也得口谕休养半月,不必请安。如此是多事之秋,枕春恨不得紧闭门院,若不惹是非再好不过。直到连月阳前来拜访。 正文 第四十三章 施氏 枕春身子还没弯下去,连月阳便抚她起来:“你如今身子没好全,可不必再劳动。我听说郦山行宫之事,心中忧心,好在你福大命大,如今也行走自如了。” 便看如今连月阳着一身儿湖蓝色鲜亮华美的蜀绣海纹长裙,鲜亮的松石步摇熠熠生辉,算得端庄。比之一年之前的素衣,现下才算有了皇子母亲的体面。 “连婉仪说笑了。”枕春依了坐案扶腰,“倒是摔得疼,也没旁的。” 连婉仪吃了两口茶,露出两分踟蹰之色:“祺淑妃娘娘如今重获协理之权,差我来跟你说说宫中如今事宜。” 枕春觉得不妙:“若论亲疏。我与柳姐姐最亲密,如今柳姐姐尚在禁足,便且罢了。端木美人在行宫里自请侍我病痛,如今人尽皆知,怎么也该她来。”眉头一敛,撑了撑身,“连婉仪姐姐是皇子母妃资历深厚,又是宫里最温和的嫔御之一,什么事情竟要劳动您来说。” “自然是想你在病重,要我缓缓说。”连月阳搅了搅帕子,神色一冷,“今日陛下召请六宫诸位,说裁定宓德妃中饱私囊任用亲信的事儿。如今安嫔你堕马还未痊愈,陛下的意思是,也有宓德妃的责任。便谈起前朝贵妃少师氏。” “少师氏?” 连月阳见她不解其意,便细细解释道:“先帝的第一位贵妃,瞧着画像里头,也是位难得一见的倾国美人。先帝的皇后是个羸弱的,故而少师贵妃摄理六宫时,玩弄权术,又肆意调派亲信掌权。权柄之重,以至于新进嫔御只知贵妃而不知皇后。那时庄懿太后娘娘还是温才人,受了许多摧磨,说冬日里头也用不上好炭。太后娘娘如今还有腿骨风湿,时时病痛,可见少师贵妃手段毒辣。” “竟是收拾得咱们太后娘娘的人吗?”枕春眸子清亮,两分探寻之意。 “谁收拾谁也不一定呢。”连月阳附耳道,“纵她那时天赐权贵,后来还不是失势失宠,遭了先帝厌弃,一条白绫送了香魂。不过由着此事,陛下今日着重提了,意在严惩宓德妃。” “都说女子心机深,到底还是陛下厉害。”枕春凉凉笑着,“想发落宓德妃,说这些旧事,太后娘娘便不好出面了。” “自然是的。”连月阳直了直身,轻轻吹茶沫,“便褫夺了宓德妃的封号,又要收她妃宝。” 枕春疑惑:“那如今是德妃还是施妃……还是别的?” 连月阳眉首一拧,冷言:“方才下旨褫夺了她的封号,宓德妃应声便跪在地上,将头上两副赤金玛瑙宝象花的金簪一脱,啷当弃在地上。说着‘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她声音婉转柔媚,念着情意缠绵。” “莫忘欢乐时?她是素来得宠的,有脸面说这些。”枕春动了动脖颈,僵疼还未消散,“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这是夫妻之间才能说的情诗,她不过是个妾室。便要祺淑妃磨墨,亲自拟旨,降其为正四品贵仪。” 枕春稍作思量,轻笑:“贵仪?那便连娘娘也不是了。虽说宓德妃让抓着错,到底不该贬为贵仪……看来陛下是有些忌惮太后了?陛下如今忌惮太后权重,于连姐姐来说当是好事,姐姐该高兴才是。” 分卷阅读48 连月阳将茶盏重重一搁,手伏在小案上,唏嘘:“太后一党素来瞧不起我,厌我出身低微,几番苛待我都往肚子里咽罢了。可那时,宓德妃跪在地上,听得是真真伤心,我瞧着不似作假。她啪嗒啪嗒的眼泪颗颗往下落,直呼还望陛下顾念旧情,说着便以头抢地。到底也不知道她伤心贵仪位份,还是陛下亲口说的妾室两字。她额头光洁好看,撞在地上见了血痕,没哭得两句竟嘤咛一声歪倒,下裙见了红。” 枕春笑容一滞。 连月阳冷冷勾了勾嘴角:“不知真情实意,还是一出好戏,她竟藏了四个月的身孕!太医一切脉,说她伤心过度动了胎气才见红,要好好养着不可再伤心恼神,也不可时常走动。” “这……”枕春倒琢磨不开,愣了愣神。 “陛下心中愧疚,封她为皇贵妃。” “嗳——”枕春恍惚了一瞬,倒开了窍,“苦肉计最心酸,她施琳琅也被逼到这样境地。陛下的软处与逆鳞,这下可让人看了个明白。说的冷心冷意,却是个外冷内热,最舐犊的不过。”心中便觉得疲惫,“这下可好了,倘若是个皇子……陛下纵再忌讳太后,也挡不住得子的欢喜。日后施氏再乖顺一些,或使皇子站稳脚来,说不准咱们就将有一位新皇后娘娘了。” “便说着此事。”连月阳见她并不恼羞,则细细与她详说,“册立妃位之上嫔御,是大事。要行册封礼,授宝行礼的。如今中宫后位空悬,咱们这位崭新的施皇贵妃又胎气不稳,卧在床上。陛下便说,等孩子诞下之日,再给太后行礼,授册封宝印。” “给太后行礼吗?”枕春心中更加断定,慕北易欢喜过头,果然是动了册后之心。 连月阳叹息不止,不住摆首。两人对看无奈,心里万般绞弄。如今只希望那玉贵人的肚子是个争气的,能压过这位新皇贵妃才是。不然以她施氏的性子一朝为后,所有人都讨不得好才对。 想来今夜无星无月,偌大的帝城里,定有许多女子昼夜难安罢。 四月初一的时候,是枕春病愈、柳安然解禁的日子。未想得请安的时候,却不曾看见柳安然。 偌大的朝华殿仍旧华贵富丽,殿中换了春日时兴的杏色云纹轻纱牡丹式样帐子,帐下垂着百颗一串的黄色琉璃,殿中金瓶上不仅有釉绘还有题诗,题的春日凝妆上翠楼。后头几句转在瓶子另一侧,帘子一挡就看不见了。 祺淑妃如今虽然重掌摄理之权,却不见喜色。她眼下有着明显的乌青,没几分精神,只如常说:“熙嫔柳氏素来端庄,一回不来许是身体抱恙。” 玉贵人的肚子已经凸显出来,算算日子应该与施皇贵妃的一般大。只瞧着她手护着小腹,也不复往日神采奕奕,说:“这禁足日子苦闷,忘了年岁也未可知。” 少顷便有汀兰阁的内侍前来回禀,说柳安然积郁成疾,还需调养几日。枕春听在耳朵里,想着柳安然心中不痛快,郁结不欢也是情有可原。本还想着请安之后去看看她,就听座上传来声音。 “安嫔病了几日,还未曾去给皇贵妃娘娘道贺罢。”祺淑妃睇来一眼,眼中含着期盼。 正文 第四十四章 送礼 枕春听来是浑身汗毛一竖,一壁起身一壁行礼,警觉回道:“嫔妾想着柳姐姐身子弱,想探过她后,再寻皇贵妃娘娘身子康健时去请安。” 祺淑妃抽出一截簇新的帕子,那帕子上银辉隐隐,是上佳的湖光碧织锦,只掩了掩唇角。 薛楚铃会意,低眉顺眼,纤长的指甲抚摸着光滑的广袖绸缎,徐徐说:“熙嫔哪怕病了,又怎及皇贵妃娘娘尊贵。安嫔素来聪慧机敏,自然不会分不清尊卑。” “闻说皇贵妃娘娘胎气不稳,这三四月里天气变幻,最容易一冷一暖身子不痛快。嫔妾若是冒冒失失前去叨扰,岂不是打搅皇贵妃娘娘的休息。”枕春拨了拨头上簪子,不卑不亢。 薛楚铃梨涡浅浅,一笑如有春华芬芳:“安嫔这般谨小慎微,谁又说你是冒冒失失的人呢。常言道凡事过犹不及,安嫔万万再莫推辞的好。” 枕春看得薛楚铃一眼,见她肤如凝脂,脸颊水润红透,不正是一派荣宠无双的模样。又想她在泰安锦林里头那般慌张无措,心里无端端生起一股怜,到底人在屋檐的女子。薛楚铃见枕春不说话,便不好再催,只将目光留在祺淑妃方向。 枕春无可奈何:“珍婉仪如此说,嫔妾哪儿还敢推辞,应当自请前去才是。给皇贵妃娘娘请安,是咱们做嫔御的本分,也是敬重皇贵妃娘娘的心意,嫔妾高兴还来不及。” “果然还是安嫔知礼。”祺淑妃笑了,称心如意地呷了一口茶水,“安嫔既然自请,可见是个知礼的,这大病痊愈头一日便十分有心。本宫此处倒还有些备下的贺礼准备献给皇贵妃娘娘,这些礼物都是贵重细致的,差宫人送去本宫难免害怕不尽心尽力。既然安嫔这会儿要去,便请安嫔替本宫送去,也好护个周全。” “嫔妾……”枕春心中便已恼起来,碍着祺淑妃权柄,不得不低头,“谨遵娘娘旨意。” 祺淑妃准备了一盒敷面的玉容东珠粉,一对儿触手生暖的莲首白玉搔头,还有两瓶今年春最时兴的玫瑰香露,那玫瑰香露滴露滴金,装在玉般的白瓷瓶里使人爱不释手。苏白抱着祺淑妃的礼物,亦步亦趋跟在枕春后头。 枕春能有多慢,走得多慢,问苏白:“现在什么时辰了?” 苏白抬头看了看天:“巳正时了。” 枕春想了想,走得愈发缓慢,恨不得一步一挪。 苏白道:“小主,这样的事情,伸头缩头的……待再晚些就要传午膳了。” “伸头缩头……”枕春听着才笑了,“哪如上刑一般,只是还要再晚些才好。祺淑妃打了好算盘,让我在中间送上一程。来日若东西出了意外,她大可全数推在我头上。如今的皇贵妃施氏胎中不稳定然是杯弓蛇影,恨不得早些拿捏祺淑妃的把柄才甘心。”便眸光闪动,“不妨与你说句心里话,如今我三番吃罪,又堕马受伤,无非因为人微言轻罢了。高位娘娘们之间互相倾轧,我却只有做那炮火烟尘的本事。这样的日子再下去,便是我仙女儿般的性子,也不堪再忍。” 苏白知道枕春是个有主意的,便不会多问,只埋头跟着。二人在宫道上,朝着玉芙宫越走越近。 待到了千禧殿门口的时 分卷阅读49 候,已到了正午。殿前守着几个宫娥,其中领头的是皇贵妃施氏的大宫女妙意。同是大宫女,妙意穿着也比苏白精致许多,见她头上一只沉甸甸的鎏金镂空的雀头衔宝簪,便知是皇贵妃的心腹。 “妙意姑姑。”枕春倒是十分客气,“还劳请通传皇贵妃娘娘一声。” 妙意睨了一眼枕春,似乎两三分不屑,面上却不好落下,只说:“安嫔小主来得不巧,咱们皇贵妃娘娘这会儿忙着,小主不妨明日再来?” “倒也不为别的,本主带着祺淑妃娘娘献给皇贵妃娘娘的礼物,怎好轻慢了祺淑妃娘娘的好意。” 妙意见她不知好歹,又犯不着言语上开罪祺淑妃,只得说:“既然如此,还请安嫔小主候着一时半会儿。” 枕春应下,便在千禧殿旁荫翳处等着。这一等着虽不当晒也不受风,可一站一个时辰,难免足底酸疼,腰间着不上力气。枕春身子晃了晃,见庭院里的日晷不可微察地转动,索性眼睛一闭,定神静气。 千禧殿高耸华美,外墙饰绿色墙涂,窗户阑干都是鲜亮红木,檐上兽鎏金崭新。那午时一过,荫翳转动,阴影投向殿后,枕春便站在了暖暖的春熙里头。和煦的春光被在身上,宛如是轻轻挠人的细芒,直扑得人倦怠犯懒。 枕春连连掩了两个困,眼睛被暖光一照软得张不开,便听千禧殿的大门吱嘎一声打开。 慕北易从寂静阴凉的大殿中出来,看见外头绿墙朱瓦,草木萌发。他身着一见日常的青白色长衣,环着赤金的封腰。那青白衣料颜色浅淡,被日光那么一照耀,宛如镀上了神祗般的微光。 他眼睛一扫,看见慵懒的枕春正扶着苏白的肩膀,染了丹寇的细长酥手捻着块儿半透明的淡淡樱草色纱绢儿,正半掩着唇在偷偷打呵欠。她眼睛倦倦的轻闭着,睫毛被春光照得好似满撒金粉,整个人说不出的妩媚柔软。正是俏生生的二八年华,这般懒懒的,偏偏有些意味不明的艳情。便心说是这样的时光刚好,盛世而消磨,饱暖思靡靡。 纵然是不好的,可却是让人难以自拔的。便问:“安嫔怎么候着。” 施氏从里头送出来,戴着皇贵妃才配戴的足金花冠,一身赤红色掐腰芍药织锦长裙,正好能看见小腹微显。她见外头还守着个狐媚东西,眼光似刀刃刮过,嘴上只道:“哟,安嫔也在。”说着便恼了,”妙意你是怎么当差的!也不请安嫔进来说话,让人生生站着守候。” 妙意便作势跪下,满脸愧疚的模样。 正文 第四十五章 牝鸡司晨 枕春便连连过去唱礼:“哪里敢劳动皇贵妃娘娘特意来请,是嫔妾不敢打扰娘娘午膳,才请妙意姑姑不要通传。”说着便也脖子一梗,跪了下去,“请陛下万福金安,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慕北易长衣穿得松,便任由施氏替他整理,问道:“起来罢,你是大病初愈,遭罪守了些时候。来这儿何事?” 枕春便接过苏白手中的礼盒,奉上察看:“一则是理应前来恭贺皇贵妃娘娘得孕,二来……”说着莞尔笑起,“是祺淑妃娘娘托嫔妾送些礼物献给皇贵妃娘娘,都是花露珍珠粉这些好东西。是嫔妾粗苯,只曾听说那珍贵的花露要小心暗收,不可见光。就不知站得这会儿,可莫将那价值百金的玫瑰露晒坏了不曾。” “祺淑妃倒好,躲懒叫你来。”施氏轻哼一声,看那玫瑰露的盒子,“也不是多么珍贵。” 枕春低眉回道:“臣妾只觉得都是好的,想必陛下与皇贵妃娘娘尊贵,见过许多珍贵宝物。也曾听宫人说,如今天下富足,年年上贡都有奇宝,藏在乾曦宫里呢。” 慕北易听着促狭,便笑了:“皇贵妃倒惯养。既然玫瑰露这般娇气,皇贵妃有孕还是仔细些。如此祺淑妃的礼物朕替皇贵妃心领,收去乾曦宫罢。冯唐——” “奴才在。” “去乾曦宫长信轩内库,挑岁贡最好的花膏与珍珠粉赐给皇贵妃。” 为了赏赐妃嫔,特意开库这样的恩宠也是难得的。施氏脸上这才露了两分满意,扫的枕春一眼:“也是辛苦安嫔走这一趟,早些回去罢。” 慕北易抻了抻袖,轻咳一声:“也暂且不忙,安嫔随朕往御书房来。” 枕春心里一紧,御书房在前朝崇明门附近,是平日里天子阅陈批奏,偶尔召见朝臣议事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涉及朝政,哪里寻常妃嫔去得,由此不免几分惶恐。 施氏一听便要劝阻:“陛下……” 枕春分毫之间,左右计较一遍,索性心里一横:“嫔妾遵旨。” 若是眼光能取人性命,此刻施氏恨不得看杀枕春。 慕北易便撩袍上了帝辇,枕春拢手低头跟在后头,一路趋步随行。 从玉芙宫到御书房要路过瑶庭湖,绕过南宫再往藏书阁进御书房。一路行行走走小半时辰,枕春这里是伤筋动骨大病初愈,又站了半日,背上疼得伤心。到底嘴角一咬不肯认,只念着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再劳筋骨可劲儿劳筋骨。 待到了御书房,便由冯唐引路而入,一路回廊曲折,转过一片金漆高墙。所见庭院修竹,不植花草,假山嶙峋遮掩着御书房的门堂。 “朕这儿没得甚么闲吃零嘴,你方才用膳不曾?若饿了叫冯唐寻些小吃。”慕北易携她入内。 这一问枕春才想起来,这站着疲倦,肚子空空已饿得疼了。便假意推辞:“嫔妾不饿,岂能在陛下面前吃嘴……”说着一句,肚子便叫一声。那声音不小,她窘得脸颊一红,别过头去跺脚,“蒸个金华肉糯米团子,再整个吉祥甜果子罢。这时节的桃花酥饼最好吃,倒是有些想那精致的海棠碧酥,这么多吃下去嘴里定是干干的。这时若还有醪糟小元宵汤喝上两口,便再好不过了。” 慕北易取笑她:“这么多吃下去,定然晚上吃不下的。便先传个醪糟小汤圆垫巴着,到了时辰朕去你栖云轩吃晚膳。那会儿多用些也无妨的。” 枕春便依了。 继而慕北易坐在小榻上去看条陈,枕春守着小几案吃醪糟元宵汤,烫嘴吃着几个直呼气。可肚子里又觉得饿,火急火燎咽下去,忙不迭又吞另外一个。 “别烫着。”慕北易头也没抬。 枕春讪讪搁下汤匙,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嫔妾知道了。” 慕北易拍了拍腿:“你 分卷阅读50 过来,朕给你看样东西。” 枕春会意,提裙起来,依言靠过去,坐在慕北易腿上。纵这样做了,嘴上却要三推四却,道:“陛下,御书房是前朝处理要务的地方,古人常说……” “常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便也不理会,只圈了她在怀里,下颌压在其肩上,信手翻开一本奏折。 枕春不敢看,连忙将眼睛闭紧。 慕北易看她这样姿态,有些好笑:“这是做什么。此乃尚书省左仆射吴卿的告致仕书。” 吴大人枕春知道,是她父亲的顶头上司。左右仆射统理六官,六部尚书见了也要敬让几分,是从二品大员。便忍不住将眼睛开了一条缝儿,悄悄看了几句:“吴大人为官颇有美名,如今只得五十又八,怎便要致仕了?” “说是患了咳疾。”慕北易指腹扣案,“朕准备打发回去,让他再缓两年,十一娘以为如何?” 枕春摇摇头:“嫔妾不敢议论。” 慕北易拂袖捻了捻她耳垂:“你父亲是其堂下当差的,你议论两句也无妨。虽说有牝鸡司晨,那也是因为帝王昏庸,才听信女子政见。朕耳根子不软,许你说。” 枕春莞尔,柔声细语:“吴大人是肱骨之臣,陛下想多留两年,是为社稷着想。依臣妾这妇人之仁的短小愚笨见识以为,既要吴大人多为国家效力两年,不如加封其为正二品特进。如此一来,两年之后吴大人告老还乡,能以正二品大员的仪仗荣归故里。”便将头轻依在慕北易肩上,“一来吴大人感念陛下圣恩,身子也能愈发硬朗起来。二来,吴大人归乡,地方百姓见到,也能传诵陛下人选举能的盛名。” 慕北易敛眉:“怎么加封正二品特进,而不是从一品仪同三司?若说功勋,吴卿也当得起三司仪仗。” 枕春指尖儿绞着慕北易的腰佩:“嫔妾不大懂得这些,只常常听父亲说尚书令郑大人是社稷文官之首,群臣之宰辅。如今尚书令大人座下的左仆射请辞,若加官为仪同三司,待还乡时便是三司的仪仗。尚书令郑大人为国一生奉献,三朝老臣白发苍苍,已经是贵无可贵,待归乡时也不过三司仪仗。这样一来……”便不能说完。 “你倒深谙这些中庸之道,若是男子,少不得给你考状元。”慕北易点头,“朕也是这个意思,见你通透。” 枕春一笑含羞,低声道:“嫔妾瞎说的。” 正文 第四十六章 明嫔 慕北易便颔首,掩了那卷致仕书,展眉:“给你看这个,不是为别的。朝廷重臣致仕,难免重新匀调人手。你父亲绩考临近,应使你安氏儿郎多勉励上进。” 枕春便明白,这时慕北易有提拔之心,连忙起身谢恩。慕北易将她拉起,“朕说说罢了,你坐好。” “哦。”枕春便坐回他怀里,眼睛却看着不远处小案上的醪糟元宵汤。 慕北易枕额歪身,闲看了两章陈也不说她,只一味拿了她柔若无骨的小指顽。默了半盏茶时,才道:“本来那回,你说宵夜有鸳鸯暖锅,朕答应你的。倒枉费你一番筹备,朕心中记得。” 枕春略略一回味,才知道他说的是年前抹牌时候的事情,心中罕有几分欣喜:“难为陛下记得,不如嫔妾这会儿差宫女回去准备?” 慕北易点点头。枕春交代了苏白,又来给慕北易磨墨。 慕北易笔管沁了浓墨,圈点在纸上,说:“今日从皇贵妃那儿出来,见你站在春光之下,浑身如镀金了一般。往前倒没刻意品味,这时细想发觉衬得上清艳明媚几个字。朕琢磨着,泰安锦林你受了罪,不能白白委屈,要擢你为从四品婉仪方能以示宽慰。” “嫔妾不敢。”枕春还没坐热,直直拜下身去,“并非嫔妾客气推诿,实在是当真不敢。” 慕北易敛眉:“怎的?” “如今婉仪位上,有珍婉仪与连婉仪。”枕春一拜,“珍婉仪是祺淑妃娘娘的庶妹妹,又最得陛下圣心的。连婉仪诞育大皇子,是于祖宗子息有功的嫔御。于礼于情,嫔妾都配不上婉仪之位。何况……”便心思一转,“熙嫔柳姐姐是安南都护的嫡女,如今还病着。嫔妾若此时越在柳姐姐头上,岂不是让姐姐病中多思吗?” “病了?”慕北易拉她起来,面有惑色,“不是出了禁足,怎还病了。” “柳姐姐是真心爱慕陛下,自然不会怨怼陛下。想来是禁足中思念成疾,陛下也怜怜柳姐姐。” 慕北易颔首,差冯唐送了赏赐过去,却说:“你只知为她请赏,却不肯做朕的婉仪。”说着有些佯怒,“你却不懂朕心意!” 枕春乖巧去捉他的衣袖:“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慕北易便软了口气,轻抚她鬓边花绢:“你既与熙嫔情深,朕也要赏你二人平起平坐才好。你名字里也有个春字,安枕春。听着便让人觉得温暖光明。”便拨手让她去,“明嫔回去备膳罢。” “陛下……”枕春不得不认,她此刻心才落地,“嫔妾谢恩。” 新得封号的明嫔从御书房出来,转过一片颀长葱郁的竹。她得了封号,算是正经嫔位小主了,坐上了冯唐在院墙外备的四人抬的软舆。那软舆舒适整洁,是绣了菱纹的软缎制的座儿,坐上后整个人能陷入椅子里。明嫔落座,宫人唱起,便被四个内侍抬上,四平八稳地送回栖云轩。一路灿烂阳光,清晰盛景,一路惯看桃李芳华,兰杏争艳。软舆徐徐,每至一处新道,便有内侍唱“明嫔小主到——”,而周围内侍宫娥纷纷屈膝行礼。正是三月,草长莺飞,温暖光明。 软舆落在栖云轩外,门口跪着玉兰、桃花、梨花与小喜子、小豆子。数人面带喜色,叩首请安:“叩见明嫔小主。” 枕春摆摆手:“起来,今日都有赏钱。”便吩咐道,“玉兰去折几枝嫩花苞来插瓶,将节庆时赏下来的武夷乌龙茶拿出来。桃花、梨花你二人将西暖阁的帐子换成浅纱杏红的,把窗户打开,正当余晖那几扇。小喜子、小豆子去膳房传,要一份儿鸳鸯暖锅,锅底必得是吊过的鲜鱼高汤,嘱咐是陛下晚上要来用的。配菜不必那些繁繁杂杂的二十四样,记住了红案要精刀薄片的鲜牛羊肉、虾糜滑肉丸子、去骨的鸡掌足矣。白案备着茭白、香菇、时令青菜。”又想了想,“再炖一个清口的银耳羹,不必多么甜腻,要紧的是清爽。再备个果子洗净。苏白……” 苏白应是。 分卷阅读51 “更衣。” 苏白寻出的是一件藕红色桃瓣穿百蝶长裙,袖口滚着胭脂色的绣纹。便在裙外罩一件轻纱广袖妃色外衫,挽着寻常人家最随意的倾髻,贯银簪。珠珥是两枚豆子大小的南红玛瑙,轻晃隐隐光泽,与粉面相应愈发艳润。正是这样明珰照影,红衣羞避,最撩人心弦。 枕春左右对镜,很是满意,想着温暖明媚却犹疑着:“娇柔却有了,倒是清净了点。陛下今日赐这明字,总不能左了。” 苏白一听便明了,奉上两朵新折带露的宝珠曼陀罗,轻轻别在枕春髻侧,旋即拾起一枚铜鉴来照。枕春颔首,将一只白宝银手串往袖里戴上,轻含口脂。 天色还未暗,慕北易便来了。枕春笑盈盈去迎他进来,指着那抽枝的八重黑龙:“陛下可仔细看这树,不过几日后便要开花了。” “还记得初见你,亭亭如盖。”慕北易携她,“既然要开了,朕便常来,不会错过。” “嫔妾记得了。”枕春嘴角噙着笑,指下人布膳,那暖锅一蒸便有了香气翻腾,“还说这暖锅,今日才吩咐的。”说着捋半截袖替他布菜,“陛下吃嫩的还是老的?” 慕北易道都可,见她素白的腕儿间不盈一只银手串:“今日你打扮妩媚,应戴红宝金镯子,何以戴着白宝素银的。” 枕春轻轻将袖一盖,未料想衣袖不足长,竟然盖不完。枕春不以为意,把烫得香气四溢的刀片蝉翼牛肉奉给慕北易:“陛下竟懂得这些打扮,嫔妾心中倾慕不已。”却说,“由俭入奢易,如今嫔位之上,栖云轩月银有四十两,还有甚么不足够的呢。” 慕北易略一算:“扣除下人月奉与日常用度,你哪来多于的打首饰?栖云轩大宫女何在?” 苏白在帘外跪下:“奴婢苏白叩见陛下。” 正文 第四十七章 戏精 “栖云轩一月结余多少?” 苏白抬眼看枕春正在漫不经心摩挲着那只银镯子,会意:“回禀陛下,如今挪着新年赏赐来用,倒也足够。” 慕北易剑眉一凛:“赏赐是赏赐,怎么挪着填补花用。冯唐,去库里点算,赏明嫔今年时兴的织金编彩缎子十匹做衣裳,再捡两只红宝金镯赏来。”想想似还有几分不满,“不,点二十匹缎子。给这些个宫女儿们都裁新衣。到底是嫔御……” 枕春心中松快一口气,嘴上却责道:“你同陛下说这些做甚么,平日里惯的你这张嘴!”说着将手一挥,疾言厉色,一副端正严明的样子,“还不出去!” “奴婢知错!”苏白面露惶恐之色,躬身倒退着,将门掩上。 天子开库给嫔御裁制新衣本是荣耀之事,如这回这样点选二十匹上乘缎子的,却是十分少见。二十匹织金编彩的缎子,匹布匹金。 倒非枕春轻狂,而是如今一味忍躲也不能叫那些个高位放过。索性有多宠爱奢靡都拿出来瞧瞧,让人知道陛下心中现下有她了,也好让那起子人不那么放肆。 这一夜过去,慕北易便连歇了两夜。这样的恩宠咋看之下也能与现下魁首的珍婉仪比肩,如此连宿三夜的隆宠,也只有之前施氏为宓妃时,尝过此等风光。众人看她得眼神自然也是不同的,掖庭似裁衣的匠人说话都客气了许多。 如此由赐封号的缘故,宫中众人也送了许多礼物过来。 栖云轩外堆着琳琅满目的锦盒布匹,枕春正当午晒在庭院里的小软椅上冷眼看着,手抚在白桌案侧。小喜子点过账目,报给枕春来听。 柳安然、连月阳、端木若三人于枕春来说,虽不能算作一党,到底还算得交好。枕春起势之后时时给太后请安,太后固然面上不喜,却念她平分了大小薛氏的风头,心头宽慰两分,赏来串儿檀木念珠。枕春忌惮庄懿太后,不敢贴身穿戴,只在给太后请安时才拿出来做做样子。 其他的便意味不太分明,雅婕妤送的一对儿插花的长颈青瓶子。这份儿礼不亲不疏,只能称得上客气。祺淑妃送的蜜蜡口脂一盒,有品红、茜色、浅檀、石榴红、绯红六种颜色,枕春爱不释手。薛楚铃送来的是一盒螺笔,有烟黛、青黛、墨黛、缁色、浅玄、烟灰六色,果然是薛氏世家,出手不凡。再有皇贵妃施氏送来两盒天竺香料。 “小喜子。”枕春道,“你点算得很好,本主赏你二钱银子去吃酒。你可要仔细,莫吃坏了身子。” 小喜子憨笑着接了赏赐:“咱们小主最心疼奴才,奴才自然心里明明白白。” 果然第二日小喜子便告了病,说是饮酒又吃凉果子,闹了肚子十分难受。这样的病最怕是过了病气儿。苏白打骂了一顿小喜子,斥其不争气,便差了小豆子去太医院请个看病。小喜子病了自然不打紧,若染了如今隆宠的明嫔小主贵体自然是大罪过。 听说是给内侍看闹肚子的病,老太医们避之不及,纷纷指使新太医们去。高乐听是栖云轩的人来请,一摸袖口里舍不得用的金莲子绣囊,念起明嫔安氏对他的多番赏赐提携,便主动请缨。 枕春午膳后在八重黑龙下看书,落英飘在鬓角边儿,眼一抬,看见小豆子领着太医高乐去了下房,也不说话。少顷高乐出来,枕春睇了苏白一眼,苏白上前将赏赐送去,客气道:“不知小喜子这毛病可要紧?” 高乐拱手,朗声道:“倒也不打紧,不过脾胃不和,吃几日粥面、蛋羹便好。” 苏白颔首,回禀枕春:“小主,小喜子无碍。” 枕春点点头,轻轻将书阖上,扶着苏白起身:“到底是一入宫就开始侍奉本主的,总要探望。”便差小豆子、梨花去送高乐,自个儿往着下人房去了。 小喜子在屋内精神奕奕,见枕春来了,连忙问安:“小主,都瞧清楚了!”便推着一张软墩子给枕春上座,道,“高太医果然有眼力见,做戏也十分相似的。” 枕春掩唇笑着,嗔道:“数你鬼精,如何?” “那高太医一来,见奴才是活蹦乱跳精神焕发,便知是小主想着避人耳目了。故而也未声张,还装模作样给奴才诊断一番。”小喜子低头回禀,面色一冷:“高太医道,祺淑妃的六色口脂内有足量朱砂,用几回是无妨的。只是口脂这样的东西,容易误食,日久不慎服之易脏器衰竭,手脚麻木。这东西毒辣,寻常口脂也有朱砂,只是不如这样重,若服久病了也难以查出来源。”又说,“太后娘娘的檀木 分卷阅读52 手串儿倒是好物,是上乘的小叶紫檀,香气浓郁,闻了清心静气,心无杂染,无欲无念。到底是禅意宁静的东西,总不好让陛下来日日闻着……” 枕春明白了:“往日敌在暗处我在明,今日索性都挑出来让我看看。未想到,这么精彩。到底都是不屑于打发我的,尽是些寻常手段。” “还有一物,是皇贵妃娘娘的天竺香。”小喜子将那两盒子天竺香料奉上,“香料却无什么问题,只是这盒子。”小喜子将盒子打开,呈给枕春,“高太医初查得没什么要紧,还说是上乘香料,可以以火炙而弥香。后来却觉着有些不对,奴才仔细把玩也没觉得有碍,终于在这香料底下发现这盒子有一层暗格。这暗格机括十分隐秘,要将香料用完之后才能发现。” 枕春嘴角一勾:“她倒聪明。我本便知她心怀叵测,自然不会用她的香料。我若不用,便难以发现这里头另有乾坤。” 小喜子将香粉稀疏到处,用手指将盒底轻轻一顶,那盒子榫卯接处咔哒松开,只抽出一个暗格层。里头两个毛丸儿似的东西黑黢黢的,瞧着好似香灰包的松花蛋般腌臜。却不呈给枕春看,只挪远了:“是这玩意。” 枕春看得那东西脏兮兮:“又是什么稀奇。” 苏白看得分明,解释道:“倒不是别的,是两枚雄鹿元寸。味道倒是很大,因香料一盖便没有了。平日里若放在卧房身侧便能有药效。” 枕春听来嫌弃,不耐拨手:“这罕见宝贝她倒肯送。小喜子你将这东西掏出来,寻个没人的时候丢到瑶庭湖里去,省的坏了咱们栖云轩的灵气。”旋即只以绢子掩口鼻,心里又愈发觉得寒冷。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楼塌了 四月中旬八重黑龙开花了,慕北易每六七日便过来看一趟。这一年比往昔更佳风雨和睦,那花树拔高数尺,耸切入云,坠下好似海瀑般的花幕。枕春便是拾掇出花影里一处荫庇地方,有树枝花英为墙,斑驳光影为地衣。这一处,隐秘安逸,坐下便嗅得阵阵沁人味道。在那一丈见方的地界,枕春摆了摇椅棋盘、冰扇凉案,闲时看书看花看日落,好不惬意。天子驾临试了一回,学得一样懒怠,之后总要多逗留些时辰。 三四月里靡靡的雨季节,本治理了几处洪涝,慕北易面上不恼,心中也闷了一阵。如今天气热起来时节好,天下俱是晴朗乾坤,朝廷便舒畅了。这回天子便赐游湖赏荷听戏这样的顽事。 今次荷花含苞,天朗云高,观景处在南宫外的雨荷水榭。有半面河池半面亭榭,阖宫嫔御皆设席在次。除了颁赐群妃时令珍馐午宴,还有笙歌观赏,伶人演戏。说起来是十分安逸,在那花团锦簇波光粼粼的水榭里头,看着故事吃着甜瓜,自然是皇家最会享乐。 枕春刚刚入座,便看见柳安然过来。 柳安然如今脸颊小了一圈,略见消瘦,更有清减神韵。她着一件碧色的素薄窄袖裙,略苍白的肌肤如雪,腕儿间一对羊脂玉镯子,婉约清丽。枕春看见她心中欢喜,便起身去唤她:“柳姐姐这会儿可痊愈了?” “妹妹。”柳安然握了握她的手,眉头舒展起来,二人相依坐下,“倒是不知怎么的,我自出禁足精神越乏,本想见你却提不起劲儿来。那日陛下忽然赏了些点心药膳过来,还并者些首饰。送东西的内侍说,是陛下听闻我病了特意赏过来的。我总觉得那些药膳是有些用处,如今却已大好了。” 枕春便想到,那日恳求慕北易怜惜柳安然,慕北易便赏赐了进补之物。倒不是进补之物能够治病救人,而是柳安然这相思害苦,冷心冷意自然缠绵病榻起来。慕北易肯挂记她,她品尝情思回应,心中甜蜜饱满,还有甚么不肯好的病呢。既是如此,枕春也不肯说破,宽慰她道:“姐姐本来便是玉质般的人,身子好了才能图恩宠怜惜。” 柳安然含笑:“我二人所想略同。” 枕春却说:“我却怕姐姐心里怨我得势,时常夜里梦回我二人青葱时候。” “哪里会呢。”柳安然摇头,真心道,“我虽然愚笨,却不肯浅薄。只愿我们二人越站越稳,不能叫别人随意轻辱。”便忽而想着事情,展眉而笑,“故而听你得了封号,我很高兴,想着办法如何贺你。小时候你常常给我做糯米红枣吃,我怕母亲管教,每回都在你家偷偷吃。这次我亲手做了些,要给你尝尝。”便招呼女婢,“月牙,把那糕点给明嫔小主看看。” 枕春一听稀奇。倒不是稀奇柳安然洗手做羹汤,而是柳氏家教严明,她母亲王夫人从小教她四书五经、女则女训,只想把这女儿训成一个贤良淑德又才华横溢的好女子。女儿家早慧,贵族小姐妹幼时候玩耍,便亲自给婢女起名。如枕春这般懒得动脑的便随意取个桃花、杏花的。柳安然不同,是五岁便能背三百首诗的。她的两个贴身婢女叫分花、煮酒,浓浓诗书气息。如此,听她这么一喊,觉得有趣:“我以为姐姐心中全是落霞孤鹜、秋水长天这样诗情画意的名儿,如何今日贴身跟着的只叫个月牙。我觉得月牙儿好,听着弯弯的有趣,却不似姐姐取的名字?” “你倒细心。”柳安然便看了一眼身边婢女,“这是之前掖庭司拨过来的粗使宫女之一,她本名便叫月牙,我听着有趣,就忘了改。从那小旭子投樟树脑在手炉里的事情之后,我时时警惕防着,又打发走了好几个调派来的下人。唯独这个月牙能干机灵,生得也端正,我数日看下来倒是个中用的,由此便留着了。” 那个叫月牙的宫女听两人提起,便依依拜下来,奉出一只梨花木的食盒:“咱们小主时时挂记明嫔小主,亲手下厨蒸的这糯米红枣糕。这样的红枣是蒸的软软甜甜的,宫里御膳房不定都有这样的手艺。由此可见二位小主情深,寻常人哪里比得。明嫔小主请用——”说着便将那糕点齐眉奉上。 枕春听她说话果然熨帖,实在叫人心里舒服。这几句又奉承了自个儿又赞了柳安然,便尝了一块儿,果然是好极。便又看那叫月牙的宫女一身粉色窄裙,笑得甜甜的果然端正,眼睛弯弯的好似月牙般:“姐姐得用就好,往后便要小心了。”说着将腕儿上一只手串赏给了月牙,“好好伺候你们熙嫔小主,必得衷心才行。” 那月牙得乖收下,却不骄躁,恭敬谢了恩。 二人又亲昵说得一会儿话。旋即便有宫中教坊送来的伶人登台唱曲演戏。 先有散妓歌女排了两场多见的“天 分卷阅读53 落霓裳羽衣舞”与“婆罗门舞”。趁着看烂旧舞,在座也推杯换盏或说了许多新事趣事。少顷便有演戏来看。首一出便是女儿家爱看的,说的风流故事。这次第,欢歌饮宴,也不知何人排的一出哀江南。先才好好的,没几句便笙箫渐起,霎时黑云掠过,天色似乎也黯淡阴沉许多。那饰演苏昆生的老伶有些年岁,瞧着比话本中的更老,双鬓是花白,眼角是皱褶。他一拂袖,一抬靴,开口时声音如泣如诉,悲歌响彻雨荷水榭,繁花闻之低头。有缓笳轻鼓——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那三句次第呜咽,唱着悲愤之处,平生故人万里之远,回首爱恨如烟云。欢喜痛苦俱在弹指之间,败落时看富贵,孤身时看旧爱,是肝肠寸断,唯有苍白哀哭的腔调。呜呼再三,只有一味衰老的叹息,眼前有一生喜怒哀乐走马而过。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 枕春听着酸楚,心下低落。抬眼朝座上一看,慕北易脸上冷静却未恼怒,只着若有所思地沉默。倒是一旁侧坐着却捧着肚子的皇贵妃施氏,不知是哪句触动柔肠,竟听得眼眶泛红。生生一句“楼塌了”,让她难以挨过,用绢子捂着嘴,隐隐哭泣起来。 正文 第四十九章 教坊 都说女子孕中易喜易怒,施氏也算起过朱楼、宴过宾客的荣耀。想来戏中的滋味,那样惶恐担惊受怕,她定尝过几分。慕北易见她感怀,叫停教坊:“怎的好好时节,唱些这样的戏。” “臣妾一时伤心。”施氏眼角还有晶莹,食了一只酸果子,说,“如今怎么不唱那些这样欢喜结局的,好端端唱哀江南,使人怎么不难受。臣妾心中痛着,陛下还不打发了这些伶人才好!” 祺淑妃见这样情景,遂温言道:“倒也不怪这些伶人,咱们陛下是素来宽仁的。何况皇贵妃娘娘听得伤心,可不是唱得好吗?如今教坊许久无新戏新曲,一时着急排些旧歌舞戏目也是有。” 慕北易虽见施氏落泪也不忍,到底那老伶人唱的真切精湛,便问:“如今排戏的内官何在?” 冯唐却道:“先帝酷爱戏曲歌舞,有设男伶散妓乐工各百人。自陛下登基后鲜少传歌舞演戏娱性,老伶多已遣散,数载又未招新。各位乐工本是太常寺供职,自教坊挪出归属掖庭,如今人少,而有轻慢。” 慕北易略一沉吟,便说:“风流随故事,笑语合新声。盛世无非礼与乐,教坊现在虽不隶属前朝,到底也是皇家体面。这下总要着人重新充实才好。” 祺淑妃裙上织金的雀翎一闪:“这倒好,陛下问着了。珍婉仪自小熟练琴筝琵琶,还师从前朝教坊写曲子的李先生,可不是最好的吗?陛下大可让珍婉仪去挑选散妓新伶,还能选几位作词谱曲写故事的先生。” 施氏脸色微凉,喃喃说得句甚么,才朗声道:“不过琴筝,六宫各位嫔御们哪个不会几分。祺淑妃的意思,是只有珍婉仪才算熟练,旁的都是装模作样的?”便靠在椅背上,噙着不屑笑意,“有趣。” “朕着不过一说。”慕北易指腹叩着案,“明嫔以为如何?” 枕春遭这么一喊,讪讪站起身来,四下环顾一周。祺淑妃自然想事事包揽到她薛氏一族名下,掌握了教坊不就等于掌握了宫乐命脉。往后宴席、祭祀哪样不清楚。事情已让天子惦记上了,若不指薛楚铃,又还能有谁胜任呢?何况薛楚铃总好过祺淑妃本人,便说:“嫔妾哪会甚么教坊道理,小时候玩过箜篌,却也只晓得些皮毛。虽说嫔妾愚笨,却听教箜篌的女先生说,曲有误周郎顾。咱们宫中有珍婉仪,曲不误也引陛下频顾。以此看来珍婉仪弄乐是十分动人,整个帝城辈出人才,却鲜少有这样美的。嫔妾以为,珍婉仪可堪重任。” 施氏有几分不满,只看了看自己日益沉重的小腹,生生忍了回来。 慕北易听她说的有趣,讲:“可见珍婉仪识乐,而明嫔识人。”便传口谕,“你二人共同主办教坊,务必再及前朝兴盛。” 薛楚铃淡淡扫了枕春一眼,转瞬做了欣喜模样。二人一同领旨。 得了这样的差事,枕春却有些烦恼。和薛楚铃并肩,也是风头正盛,无数双眼睛盯着呢。 薛楚铃自入宫以来恩宠不断,如今让枕春分去一半也不曾露出妒忌。她既要依祺淑妃意思行事,让祺淑妃放心、安心、容得下。而又要邀宠固宠,使慕北易想得起好来,念得起美来。这样的日子自然是艰难辛苦的,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出心思算计枕春。如今薛楚铃想着,自愈发得宠,必然有千万人想要算计栖云轩,栖云轩如今安然无事便是本事,可见这明嫔也是个不好对付的。 面上到底还有几分客气,次日薛楚铃便来寻她。 枕春从屋里出去迎接,见薛楚铃正在看外头的八重黑龙入神。她穿着一件儿十分精致的艾绿色绣缠枝儿的八幅裙,轻轻挽着墨色披帛,果然不俗。 枕春便出声唤她:“珍婉仪小主驾临,有失远迎。” 薛楚铃回过神来,脸上是无懈可击的笑意:“明嫔资历在我之上,何必出来迎我。”说罢随着进了内堂入上座。 枕春心中想着,资历也不过先几月,哪里算得在她之上。又因冬日里,薛楚铃替祺淑妃拉拢未果,便没什么交集。这次私下会面,倒有几分尴尬。便干笑两声:“珍婉仪前来有何赐教?” 薛楚铃果然机敏,看枕春不与她迂回,就了当说了起来:“明嫔是个爽快的,如今陛下旨意在兴办教坊,我二人授命履行……大家都瞧着的。我只想着与你协商一番,也好早日落实处。” “珍婉仪位份在我之上。”枕春给她看了茶,又上了两碟点心,“珍婉仪如何说,我便如何做就是了,哪有那么许多讲究。” 薛楚铃见她说得利索,便以绢擦唇,饮了茶水才道:“你若肯谦让,我便想回禀陛下着告示以明天下,四方招选人才最好。先由掖庭司的教坊挑拣清白的、能干的,再一一送到我二人面前过目。” “一一过目?”枕春疑惑,“这可不要花费许多精神?”倒肯? 薛楚铃犹疑着,眼里瞧着雾蒙蒙 分卷阅读54 十分惹人怜爱:“我也如此思虑,不如咱们分开来。”好似仔细斟酌过似的,“我从小习乐,不如就由我来挑选伶人、散妓,考选他们的歌艺、琴艺等等。”又笑着,“陛下既说明嫔擅识人,不妨挑选乐工、先生、管事。如此兵分两路,自然更快了。” 枕春听了恍然大悟,面上笑不出来:“果然周到。” 她薛氏挑选伶妓,便将美貌过人的、妖娆妩媚的通通打发回家,不给教坊艺人丝毫爬床的机会。这样一来,权宠不还牢牢掌握在她们薛氏姊妹身上吗。往后教坊若有惹怒陛下的地方,或是追查管事的、排舞的、写故事写曲子的,枕春哪里脱得了干系。这还不是果然周到? 薛楚铃见她面色不善,低声说着:“到底也是嫡姐姐的意思,总要辛苦明嫔几分。” 言下之意,此事是祺淑妃授意,哪里容枕春置喙。枕春心道,自个儿一个小小嫔位,犯不上与她祺淑妃娘娘明面上过不去,便只得强颜欢笑,满口应下。 如此充实教坊,挑选乐工、艺人的事宜便广而告之。 正文 第五十章 訾太医 六月十五,便有各地甄选而来的艺人、乐人入了帝城。经过掖庭司的排查,各职剩下五十人以供薛楚铃与枕春挑选。若得了青眼留下的,便能编排入教坊,成为帝城供职的艺人,也是荣耀的事情。前朝有太常寺与掖庭司一并主持招选事宜,这一回由天子钦点的嫔御看管。明眼人都知道了,现在帝城最得宠的,除了怀孕的皇贵妃,无非是这珍婉仪和明嫔了。由此每至一处,便有宫人将她二人伺候着供着,生怕有安排不妥的地方。枕春难得糊涂,也笑着受了几天当宠妃的日子,实在让人浑身舒畅。 那日早上起得早,枕春穿了嫔位的青色绣鹤羽的正服,戴点翠碧宝如意钗两对,梳双刀髻,以金玉磐牡丹饰双鬓,尊贵雅致,仪态万端。又佩玉莲头耳坠、白玉镯一对儿。脚下踩着一双荼白黄缨的绣鞋,扶着苏白,步履轻盈,落座在颐仁宫偏殿上座。 少顷便有内侍上来遮上一层纱帐,隔着看出去如在雾中。那铜色的兽脑香炉里漫漫有浓香卷出,只薰得枕春昏昏欲睡。少顷又有人伺候坐舒服、奉茶,忙碌得一阵子。辰正时,各部妥当,便有内侍在外宣名:“宣周文骞、王品、张祖西觐见。” 念罢,便有三个男子为一列入侧殿,撩袍行礼:“草民叩见明嫔小主。”又各报家门。 “草民周文骞,秦淮人氏,世代为画舫乐工,擅芦笙、横笛。” 枕春依稀见是个中年男子,背上背着芦笙,腰间挂着横笛,只瞧不清模样,便示意苏白问话。 苏白得令,出声道:“秦淮歌舞天下闻名,你可有得心应手的曲乐,或写过歌戏?” 那男子听得,以首叩地,沾沾喜色:“有的有的!草民曾写过一首曲子,在家乡广为流传,颇受欢迎。如今年轻女子也有时时吟唱,十里八乡最得瞩目。” 枕春允了。 那男子轻咳两声,嘹亮唱了起来:“紧打鼓来慢打锣,停锣住鼓听唱歌。诸般闲言也唱歌,听我唱过十八摸……” 他音色还未落,苏白便拿起案上擦水的抹布,从帐后出来。只见她一手抓住那男子发尾,一把将抹布塞进其嘴里。那叫周文骞的挣扎了两下发不出声音,便让苏白招呼了内侍拖了下去。 苏白冷面道:“下一个。” 第二个王姓乐工看得目瞪口呆,直害怕得战栗起来,看着苏白结巴道:“姑姑姑姑恕罪……草民不会乐器,会会会排从军戏……演演演演……” 枕春看他是个不中用的,这样小的胆子若到了御前惹慕北易不快,遭了打杀是小,若连累整个教坊才要不得。便摆摆手,将他打发了。 又看最后一个张姓乐工,正双眼放光地等着。 “张祖西回话,你是会排戏还是会写曲或是管事?” 那张姓男子年纪轻,听问着了他,便将头磕得脆响:“草民叩见明嫔小主,小主是天上的观世音菩萨是地上的仙儿,树梢梢的月亮花枝尖儿。”说着又拜苏白,“也叩见这位姑姑,这位姑姑生得慈眉善目哎福泽无双,果真宫中的各位贵人哪里都不一样的!” 苏白见他说话不合礼数,连忙呵斥:“明嫔小主是天子妃嫔,岂是你随意呼喊得的,还不老实回话?” 张姓男子缩了缩脖子,才道:“草民自小是习调琴的,但凡弦乐都能修缮摆弄。明嫔小主这样的贵人草民是从未见过,小主赏脸听草民回话,草民那个心里啊高兴地想蹦起来呀。都说明嫔小主是掖庭独一份儿的荣耀,自打入宫以来啊,是独得恩宠,便时时劝陛下呀要雨露均沾,陛下他非是不听呢……” 枕春攒眉,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本事倒是难得的,可惜嘴上没把门,全是些不着边际的阿谀奉承。如今四面楚歌,这差事哪里是要选本事的,最要紧的还是老实的。便脸色一冷:“来人,拖出去,杖五。” 打了一个,惨叫声殿里殿外都能听见,后头的就老实了许多。纵是如此,枕春连连看了四五十个还没选着合心的,只留下个半百的老工匠做乐器房的掌事。那老汉是乐京弦乐铺子里的资深工匠,身家清白,调教琴筝也素有名声。年前不知走了甚么厄运,死了儿又夭了女,老工匠无依无靠也无所牵挂,只想与毕生最爱的乐器相伴老死,便来考选教坊。枕春怜他匠心,又看重他身世简单,就留下来了。 未几,又过了午时,玉兰与桃花便从栖云轩过来,送了些冰镇消暑的点心给枕春。枕春看了一上午的人,头昏目眩,叫停了选召,在偏殿耳房的花屏后头传了膳。 桃花一并布膳,将红糖与冰渣渣舀在盛着醪糟糯米圆儿酒的小碗里,又加入了蜜渍无核的樱桃与山楂碎,看起来又美又甜。只一壁服侍枕春,一壁说道:“今日奴婢同玉兰过来,看见玉芙宫那儿请御医啦。” 枕春吃了一口甜汤冰渣渣,十分惬意:“少得议论这些,皇贵妃如今怀着龙嗣,偶尔问些平安脉也是寻常。” 玉兰素来谨慎,如今却道:“来的却不是那妇科圣手钱院判,而是訾御医。” “这个姓氏倒稀奇。”枕春想得一会儿,倒没什么印象,“我都不曾见过,你们如何知道?” 玉兰低声回道:“这位訾御医,奴婢是听过的。小主往前曾差奴婢与杏花去祺淑妃娘 分卷阅读55 娘那儿回话,要给端木小主治病来着。那时祺淑妃娘娘便请的这位訾御医去给端木小主切脉,听说訾御医擅长的是调理亏损的能手,如端木小主那时缠绵病榻一般。若要请这位訾御医,说明患者身子本身已不大好的。” 枕春想了想,叹息道:“皇贵妃这一胎四月大见了红,如今我又分了宠,她身子怎能好得起来呢。如今算算也有六七月了,可不得连忙保着身子底。女人生产是鬼门关,过不去了,纵然诞下龙子也是枉然。人活着才能有盼头,死了只有呜咽哭声追两声。”又细细一作思虑,这位訾御医是祺淑妃调动过的,便警惕起来,“你们叫小喜子留心看着太医院动向,往后咱们栖云轩的例行请脉,都只要高乐高太医来。” 桃花应下了,旋即又回道:“奴婢们从另一边的偏殿过来,看见珍婉仪小主已经选了十个散妓,正在后院子里等着呢。” “十个?瞧起来甚么模样?”枕春掐指一算,这已过了半日,她薛楚铃动作倒快。 正文 第五十一章 你们要的男主(并不)进组了 桃花一听,脸上便露了两分鄙夷神色:“那珍婉仪也是个精明的,选的倒也是些妖妖娆娆的。”说着愈发不满,“却都是下女。” 枕春神色一凌:“下女?你可打听得清楚?” 桃花点头,便给枕春布菜:“奴婢亲眼见了,又亲口偷问了。那些中选的散妓,都是些罪臣之女、边土征调的艺人或胡姬。那一个二个或是妖冶狐媚,或是身份卑微的。这一届甄选,本有些乐京久负盛名的女艺人、家世清白的琴师、传世名伶,竟一个没留。这不是暴殄天物吗!听说那些师出名门的、有门有户都没得入选呢!” “哟。”只不知是祺淑妃授意,还是薛楚铃自己的主意,也是厉害。枕春赞道,“果然心思细密,真是不错。” 桃花不解,倒有些气了,眼睛瞪得圆圆的:“何以不错,这起子女子出身低贱,连奴婢们都不如。入了后宫,岂不是脏了主子们的眼。” “正是这样才好。”枕春解释,“我本以为她薛氏要选些相貌平凡的。但艺人总得去陛下面前唱歌演戏,若个个都不好看,难免说她们薛氏善妒不肯容教坊。”说着便笑了,“这下倒好,尽是些下女。陛下纵是见了合眼缘的,哪怕临幸一两回也无妨。这一问,散妓们身份实在低贱,也没有留子嗣赐名分的道理。又因她薛楚铃任用下女入教坊,民间也会说此次招选艺人,教坊开纳各方人才,赞一句胸怀博大。这样一来,岂不两全其美。” 桃花恍然大悟,明白了关窍:“这样厉害。如此说来,这位珍婉仪还有些手段。” 枕春吃了两块儿无骨鱼片儿,只觉得天气热闷,苦夏便无胃口。她皱眉放下汤匙,就两口茶水呷了,懒懒道:“也不尽然,我只怕她虽然聪慧,却把错了咱们陛下的脉。咱们陛下思虑缜密,这些小事他即便看明白也懒得说破,喜不喜欢的不过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情。可若在这些下女之中,当真有入了咱们陛下眼的,是封个女官嫔御的,谁能拧过咱们陛下的意思。” 便说了这些,有些困倦。枕春在小榻上浅浅眠了半个时辰,梦里起起伏伏心绪不定,又叫窗外的知了吵醒。她索性整了整髻发,起身一推窗看外头阳光晃眼睛,映着数里宫墙砖瓦明艳非凡。这一照,便毒辣辣的心中烦躁,朗声去使内侍出去黏知了。正吩咐着,她便从窗外头远远看见侧殿外头烈日底下小广场后头,几十个乐工艺人正候着等她选看。 那几个个乐工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都各自带着自个儿的乐器。 依稀见得队伍最后,刺眼的日光下头,有个高个儿的白衣乐师背着凤头琵琶。那乐师身材修长,肩膀宽阔,头发是罕见的浅浅栗色,松松挽在背上,栓了一根儿红绳子。这一眼,虽看不见脸,只见着一截儿白得几近透明的脖颈,衣袂如鹤如凤如云如烟。这样一想就觉得,如此倜傥的人,若是晒黑了,岂非可惜。 枕春匆匆关了窗,便传内侍在偏殿挂帘子,说要继续挑选乐人。 如此强打精神,又阅数十人,留下了一个吹筚篥演奏羯鼓的名匠,又留下一位会排戏的妇人。便再没有了。 枕春愈发疲惫起来,神色恹恹的。最后一行人进来时,太阳已经夕沉。兽首中的熏香散出白线,她一摸肚子,又饿了。便不耐地挪了挪,透过帐子看去,只看见模模糊糊的人影晃动。 说是进来一行人,最后只余了两个。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儿郎,一个便是那白衣栗发的琵琶艺人。 内侍念道:“嵇昭邺、嵇三清觐见。” 那二人行了礼,便听那少年道:“草民嵇昭邺,曾是卖艺班子杂耍的,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后来卖艺班子散伙,便被师父捡了。草民无父无母,本叫二狗子,名字是师父赐的!拜见……叩见……见过明嫔小主!” 枕春听他说得不经世事,在帘子后捻了帕子掩唇笑起来:“你倒不必紧张,本主与你一般年纪,你又何须怕我。你会些甚么?” 那叫嵇昭邺的少年听了,才抬头看,疑道:“旁人只说,今日选乐人的是天子宠妃,我本以为是个半老的娘娘呢!” 苏白立马呵斥:“放肆!” 嵇昭邺叫吓得一愣,又低头:“草民知错了。回明嫔小主,师父教了草民剑舞、戟舞。” “哦?”枕春听了稀奇,“你学得倒奇怪,不知师父是谁?” 那一旁白衣栗发的青年人才淡淡道:“草民便是其师父。” 此人声音低沉却清透,如同钟磬。 枕春眼神一掠,在帷幔之后看得一个模糊的修长身影,恍惚间直觉得此人玉树琼枝般的挺拔好看,问道:“你叫嵇三清?嵇氏稀少,你是胡人。” “正是。”男子行了礼,将琵琶横抱,“草民是漠北纥奚氏,曾在慕容部中从姓了慕,叫做慕三清。后来汉人设都护府,犯了皇帝名讳,便改作纥奚的汉姓为嵇。” 枕春点点头,便说:“到底汉人规矩严,才有这样多的忌讳。却又要说着你的名字,嵇姓倒是没有妨碍。”她略是沉吟,旋即莞尔道,“咱们汉人书里,三清是天上神祗的名字,是掌管时间奥意玄妙、太上忘情、生死渡劫的神灵,十分厉害的。你若在宫里叫这个,在本主面前本也无妨。可若是让有心人听去了,将你说在陛下面前,倒也不好办。 分卷阅读56 不知……不知你可有字号?” 那男子轻轻回道:“字虚无。” 枕春颔首嘱咐道:“那便容易了。你是乐师,旁人叫你一声虚无先生,若有人要给你记名字,你只管说叫嵇虚无这样的话来就好。慕三清这样的名字……皇家哪里听得,你可要藏好了。” 嵇虚无明白了,也不怒不喜,应下。 枕春见他温和又谨慎,便已觉得两分尚可,故而说:“你既抱琵琶,便是位能奏乐的。你徒弟却说你会剑舞、戟舞。不如你二人各执一器,比试给本主看看,本主也好斟酌斟酌。” 正文 第五十二章 爱情水 嵇虚无领了命,便有内侍去寻未开过刃的兵器。不得多时,二人则分立殿堂左右两侧,待留白令下,各抱一拳。 昭邺年纪小,身手灵活,使一柄灵巧的轻剑。 嵇虚无身量高大,杵一把精铁钝刃的长戟。 昭邺先声夺人,轻呵一声,将那剑气森森斩碎窗户中投入的光剑,一个飞快的剑花挽过,锁在嵇虚无的喉咙。只见白烟如云腾恍惚躲过,嵇虚无身如雷霆,分明是临风的玉树,却将长戟携来万钧狂势。昭邺身量小,连忙以刃来挡,直教那力气推得膝盖一弯,荼在地上。 嵇虚无的戟使得好看,携风带雨,又有韵气,推转间将殿内的熏香烟雾拨开,落在帷幔上清清澈澈的光明。 昭邺连挡三招,已有几分不敌,索性狠了狠心,将剑柄一抽,偷斩对方的脚踝。 由此可见,二人招式所类,脾性却不同。嵇虚无大开大合,既有观赏之俊逸,又有凌厉的气势。那昭邺少年郎,心性未定,是无所不用其极,倒不似舞剑更似斗殴。便正是枕春看得起劲,素来又喜欢这些有趣比试,只攥着帕子定睛来观,随着二人切磋吸气聚神。 又行十招,只听“啷当”一声,嵇虚无侧腕一转,把空中的飞尘刺破,烟云般的宽袖带着一股皂角味道。他行动之间,着力把戟尖儿怼在剑刃上头,往上一撩。昭邺连忙来招架,力气却不敌嵇虚无的来势,一把没有拿稳,轻剑脱手飞起,直直坠在纱帐上头。那薄薄的纱帐一垮,无声滑落在地。 枕春连忙以袖遮面,头上牡丹金玉磐散落一瓣。 苏白惊得白了脸,眼疾手快,连忙将纱帐拾起,一手挡着枕春的容貌,一壁匆忙将纱帐重新挂上。 周围内侍亦听得动静,赶上殿来,便要拿下二人。 “慢着。”枕春手抚在座椅上,将袖一拂:“不过舞兵器,无妨。” 昭邺已吓坏了,连忙跪下地上,人却实诚:“那轻剑本是我没拿好,才叫师父挑开了去,由此唐突了明嫔小主!若要打要杀只管冲我来,莫牵连我师父!” 嵇虚无将戟抛在地上,那戟有三十斤重,落地时沉沉激起烟尘。他道:“教不严,师之过。” 枕春心说,倒是一对儿有情更有义的师徒,带笑宽慰道:“偶有失手也是寻常,何况未曾开刃的兵器罢了。只是有一样,若你入宫舞剑器,往后唐突了千岁的娘娘万岁的爷,咱们一个都落不了好。我本觉得虚无先生本事人才都是好的……” 昭邺听着,脸色便坏了:“小主的意思,是只要我师父,不要我?” 嵇虚无拱手:“若只留一个,我二人还是去街坊卖艺罢。昭邺年纪还轻,若只身在外,某心中放心不下。” 枕春略一思虑,那叫昭邺的少年郎舞剑实在有几分巧中带蛮,并没有艺人模样,倒似个练武的料子。心中一动,手指点下颌,道:“如今是填充教坊,也不是征兵招战士的……” 昭邺便有了几分失望神色,埋着头不肯说话了。 “多谢小主。”嵇虚无拱了拱手,不卑不亢,起身竟要告退。 “等等……”唤道,“虚无先生既来选教坊,想必是有一颗匠人艺心。若带着你徒弟出去,也无非天涯浪迹,耍把式卖艺,潦草平生。本主听你声音已是而立之年,你既已知人间滋味,何必要你徒弟也效之。本主有个次兄,在折冲府做火长。本主可以荐你寻其入伍,少年郎可不应该建立功勋,志在四方?” 那昭邺一听枕春说可以荐他入折冲府,眼中带了光:“我可以做府兵?可以上战场吗!” 嵇虚无却不说话。 “先生自己的徒弟,自己清楚。”枕春含笑,“这少年儿郎分明是个不讲好看只讲赢的,哪里是舞剑器的料呢。本主看他性情衷直又机敏,倒像是个能打的,往后说不准能做大将军。” 昭邺是心中向往着骑马征战的,他自小都爱听打仗的故事看从军戏。这会听枕春讲了这些,脑子里尽是些策马扬鞭关山月的故事,心中哪里还能忍耐!便将祈求的眼神看向嵇虚无:“师父……” 嵇虚无无声摇头,俯身谢恩。 枕春指苏白将昭邺带下去,给他写一封引荐信。 偌大的偏殿,便只得枕春与嵇虚无隔着匹纱帐,飘飘渺渺看不真切。 那纱帐的一角缓缓挠着地衣,枕春清了清声,开口道:“这便是要留虚无先生的。只不知道先生该归乐、曲、还是司书写编排的。故而问句先生可会作曲子写戏?” 嵇虚无答道:“偶也作些话本俗曲,登不得大雅之堂。” “还请先生随意闲唱两句,也好使本主有个分辨。”便使内侍奉茶给他。 嵇虚无应下,呷茶润了润喉,席地而坐,横抱琵琶试拨了两声。 那琵琶声也冷清,两声宫商一声徵。枕春隔着帐,也看不清他模样,只依稀能辨出一面坚毅脸颊。嵇虚无的声音清沉,与汤问中说的秦青相类,有响竭行云之势。可他起声悲缓,又催人难受。 先唱:“笑说贫贱能饮爱情水……” 枕春心口一滞,轻轻抬袖口按在头上的点翠碧宝如意钗上。她手上正戴着一枚孔雀绿色的翡翠戒,轻轻在指腹里撞了一声。那些珠光宝气,从斜晖里映入的橘色暖芒一染,照出无比华丽富贵的颜色。 嵇虚无又唱:“恨我起立坐卧长叹息……” 枕春想起夜夜从掖庭里行行停停的灯火,难免唏嘘一声。 “类尔者常常而见之,知我者希……” “先生是有故事的人,本主已经明白了。”枕春摩挲着那枚翡翠戒,垂了垂眼睑,“先生写给心上人的。” 分卷阅读57 “拙荆过世了。” “哦……”枕春讪讪,“先生曲子写得好,唱得也好,琵琶也妙。先去掖庭录名字,以琵琶归为坐部,做司书写编排的先生罢。” 嵇虚无颔首领了令,走时好像轻轻抽走的一片烟云,留枕春一个人望着手上的戒指发呆。 如此枕春谨慎小心,一日看选只留了几人。又听苏白回报,薛楚铃点选散妓二十人,戏伶十人留在禁中。苏白对名册的时候仍有担心,劝谏枕春道:“旁的也任由小主,只这位嵇虚无先生,又是胡人又是鳏夫,到底不是清白体面。往后若有追究,总要碍上小主的。” 枕春却道:“她薛楚铃留了二十个下女都不怕,何时还能惹上一个鳏夫了。”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庶女 乞巧节的时候,慕北易阅看了新教坊,赐乐京北城一处官坊为教坊伎子居住演习的,名为极音坊。 同日里枕春也收到了家书。她中午偷懒缩在凉席子里挪了挪,打扇撩了撩,细细对窗看信。 长嫂嫂诞下的女儿刚会牙牙学语,二嫂嫂姚氏又得了身子。六月时有几日旱,乐京外有些许流寇。次兄灵均被调去剿匪,表现英勇斩敌十人。七月头的时候,便已擢了队正之职。枕春高兴,便坐了起来,叫桃花凉糯米冰丸子给她吃。 信里又说,枕春举荐的嵇昭邺如今已编入折冲府新队里,十分勤奋,二哥哥时常照拂。 还说大哥哥正则在中书省做主书,虽然中书令刘次辅不好相与,但陛下还是很赏识大哥哥,时常夸赞。 枕春看得这些,哪里不欢喜,便也多吃了几个糯米冰丸子。如此一来,夜里七夕宴便吃不下多的了。 这一年的七夕宴十分和乐,祺淑妃主持大局,一派上下和睦的模样。 也因为着皇贵妃施氏未到,她已经起不来身了。 据说是因为身子不足,又怀了双生胎。施氏的肚子比寻常七八月的大上一圈,太医看脉说十有八九是一双皇嗣。慕北易听了十分高兴,已给了施氏皇后的用度,又时时前去陪伴。施氏自从胎四月里见了红,便不大稳健,三天两头从太医院请擅调理的太医去配方子。好养歹养的,始终是坐稳了。如今少见施氏出来走动,谁又不知道她那肚子是阖宫第一要紧的呢。 与施氏的阵仗比起来,玉贵人孟氏便显得恩宠不足。 慕北易一心挂在施氏身上,玉贵人则少得照顾,也不被常常提起。她如今和施氏一样月份的身子,可差别如此明显,心里想必难过。如今玉贵人人如饮水,冷暖自知,收了几分娇蛮,倒有几分要为人母的内敛起来。凡不问着她的,她也不主动央着说了。 这一宴没有施氏艳丽万端,也不见玉贵人左右逢源说着话。嫔御们谨慎守礼,不过一个时辰便散了席。枕春饮了几口酒,微微有些醺,在宴殿门口吹了吹风,便清醒了几分。 正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天朗气清,使人心中宽阔。便一眼能见银汉,远远的不真实。微风拂面,吹落枕春鬓边儿的一片花瓣儿,轻轻落在地上。枕春低头去看,有些伤怀。 连月阳从门口出来唤她:“妹妹在这处做什么。虽然是夏日,夜里风吹凉。” 枕春矮了矮身:“连姐姐。” 只看见连月阳牵着大皇子,向她走过来。 大皇子穿着一件簇新织金的小夏衣,头上以一枚拇指大的东珠梳冠,显得十分精神。他也是个早慧的,糯糯喊着:“明嫔小主万安。” 枕春手里正拿着两颗解酒的红枣,便递给长皇子吃:“喏,长皇子尝尝我这红枣甜不甜。” “不可不可。”大皇子年纪虽小,却一本正经地拒绝:“师傅说,君子不能无故受人施舍。” 枕春莞尔笑起,“长皇子果然是君子。”便拉了连月阳的手:“长皇子如今在南书房可还用工吗?” 连月阳却不答,只让婢女送长皇子先回宫,目送走远了,才问枕春:“倒是我吃了些酒有些晕,素来听说妹妹那里膳**致,可能容我去饮两杯解酒茶?” “妹妹喜不自胜。”枕春引路与她,二人一路分花拂柳,进了栖云轩。 “这一株八重黑龙愈发繁盛了,是好兆头。”连月阳入内,品了几口茶,“果然是钟灵毓秀,和妹妹般配。” 枕春坐在她对面儿的小榻边儿,吃了两口果子,道:“所谓钟灵毓秀,也不过如今造化。比不上姐姐那儿,我见长皇子很聪慧。” 连月阳却敛了敛秀眉,低声道:“便是想同你说此事。如今湛儿在南书房读了一阵子书了,我督促他日日只睡三个时辰,时时温习,勉强才算长进。” “这话怎么说起来?”枕春疑惑,将果核放了,“今日所见长皇子十分规矩呢。” “我瞧他虽然勤勉,却称不上天资卓越。”连月阳轻轻叹息,“他是我身上落下来的肉儿,我怎能不明白。小孩子这般年纪总想玩耍,我害怕皇贵妃施氏诞了皇子对湛儿不利,如今压着他努力读书,只望他站稳脚跟。看他天不亮就起来背书,我心中也怜惜。他怎能不是我的心与肝呢!” 枕春谅连月阳一片慈母之心,宽慰她道:“如今长皇子已经四岁余,谁还能任意摆布不成。何况皇贵妃肚子里是男是女谁知道呢,姐姐不必担忧。” “我如何不担心。”连月阳一阵沉默,只将眼神落在枕春身上,“皇贵妃身子愈发大了,我心中害怕,夜不能寐。如今想求妹妹赐给我一样东西。” “姐姐想要甚么?” 连月阳道:“要皇贵妃毒害庄懿太后表孙女恣妃、戕害皇子的证据。” 枕春一惊:“我自然不敢瞒着姐姐,可那……那香囊……当日姐姐与我一同听太医说的,姐姐嘱咐我不可轻举妄动,我便将那腌臜物锁起来了。此物事关重大,出手便是要案、大案,这样紧要的关头谁能撼动皇贵妃的位置?姐姐怎还要寻去呢?” 连月阳抬裙便直直跪下,望向枕春:“此事是妹妹发现,我不敢强夺。可如今皇贵妃就要封皇后了,若不捏上她的把柄,我心里难安。我……我夜夜里梦中都是我儿的尸身!妹妹这般聪慧的妙人,可能理解我这提心吊胆的感觉?我若拿捏她的把柄,那便不同了!就算她要害我儿,也会有几分忌惮。她若蛮横刻薄我便罢了,若要害我儿,我也索性与她鱼死网破!” 分卷阅读58 枕春见她说得心酸,连忙将她扶起:“我捏着那东西也日夜不安,姐姐要拿便拿去。”便看连月阳有些消瘦,心中怜惜,“她曾经协理六宫,如今又身怀六甲,我们不可轻举妄动。她之后若要做皇后,我们便也轻易站不直身子了。那只装着红花的香囊既是她的罪证,也是咱们引火烧身的物件儿。姐姐千万小心谨慎,顾惜自己。”连月阳攥紧了拳头,眼神中泛着狠意。枕春素来见她都是温婉的,说话轻言细语,脸都不曾红过,何曾见过这样的模样。便只将妆奁打开,那装红花的香囊赠给她。 “妹妹心善,会有恩报的。”连月阳眼眶红红,咬紧唇瓣。 枕春想着,她这样沉稳的人,出此下策也是怕得狠了。只一壁宽慰一壁送她出去,又嘱咐她高卧且加餐。 而连月阳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施氏已贵为皇贵妃又怀着双生胎,虽然日日卧床,可已经开始未雨绸缪,着手打压大皇子。 先以“南书房”与“玉芙宫”位置斜对,遥遥相冲为由,闹了不舒坦。由此慕北易便叫停了皇长子在南书房读书的事宜。这一停何时起复不得而知,虽不至于不许长皇子读书,到底孩子年幼,耽搁几月便要少许多长进。 后头又说,夜里梦见诞皇嗣,哪晓得梦兆日月颠倒,久久不得顺产。施氏醒来心中惧怕,称连月阳名中忌讳龙胎,要慕北易削其位份。慕北易自然明白这些小九九,却执拗不过施氏意思,只得略做表示,拘了连月阳几日。 虽被幽禁几日事小,可后宫诸人看连月阳的眼神已有变化。好似她又从皇长子的生母,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卑微宫婢。 这些本事虽比当年的恣妃墨氏软和多了,但样样扎着的不是连月阳的心么。 枕春知道连月阳最擅忍,不怕她受了委屈想不开。只怜惜那皇长子小小的年纪,便要遍看这些内宫龃龉之事。本正该无忧无虑的时候,偏偏学什么君子之道。都说帝家泼天之富贵,笑说贫贱能饮爱情水…… 便想着此处扎心的难受。她安枕春的心从来干净自由。若不去细想眼前污泥之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眼下偏偏叫人提起。由此只得自我宽慰,又将心思寄回家中,殷勤多传书信。 这一封,写给母亲涂氏。枕春写的是一笺温润轻盈的赵体,落笔灵动柔圆。父亲安青山素来不喜欢赵子昂,说他乃宋太祖十一世孙,亡国之后却侍奉新君,没有贵族气节。又说赵子昂字迹太过水润,全然不见风骨,隐有媚态。枕春却不以为然,朝代更替是历史轨迹之必然,至于水润……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所谓媚态,男子所见谄媚之态,她来看却是明媚之态。 便问母亲大人膝下安好,略述几句近况,又问父亲兄嫂。再才隐隐提了两句尚书省左仆射告致仕的事情,嘱托父亲清廉办事,严谨考绩。安青山此人虽然慧敏,却颇有几分贤臣气节,也不需枕春多思多虑。既无行贿受贿的行径,慕北易又有提携心思,想来不过是时间问题。多则七八年,少则三四年,族中或可出三品以上服朱紫大员。 后头又说几句皇贵妃与玉贵人都有皇嗣,陈说自个儿没有动静,也是刻意避宠的缘故在里头。当日报了喜,说如今是有封号的嫔位,已是正经的小主,往后若是不幸薨了,尸骨好歹入园陵。 说了这些又想起还未见过二嫂嫂,只在信里听说她怀了身子。便包了一对儿有铃铛的金镯子做礼。如今她的位份,既不可回家省亲,又不可请族中女眷前来陪伴,莫名便有了一些思念之情。若是往后做了妃子,若是怀了皇嗣,也可见一见才好。 故而等了几日,家中才有回信。回信却不是母亲,而是父亲所回。 除了应下一些琐事之外,倒说了府上木槿与阿立成了婚。如今木槿是府上的管事丫鬟,还时时前去打扫枕春出阁前的闺房,好像等着她回门一般。 又说她三姨娘庶出的女儿,族中行十四的阿妹安画棠,如今已经十三了。女子德行良好,或素有美名的,十三四岁便到了说人家定亲的年纪。安氏一族嫡庶分明,嫡出女儿以四季为名,譬如枕春;庶出女儿便以花卉为名,譬如画棠。花开有谢,四季更迭无穷,嫡庶之间总归差上一截。虽说是庶女,但这安画棠也生得秀美又肯学礼,便望在十五及笄之前意向一户好人家。 母亲涂氏是军侯之女,自然不会妒恨到苛待庶女。便想枕春如今是正五品的嫔妃,由她这长姐出面打听一番,也算是为庶女之事尽了心。由此安青山的信后,便写了三户少年郎的名字,说是有意前来说拢过的。 枕春略略展笺一看,心说难为父亲要请她来打听,原来是有缘由在里头。 第一位张氏少年郎,是本届乡试中的举人,身家清白又只得十九岁。这样的人才是十分难得,只因读书耽搁了年纪,待再过几年得了进士便能入仕。可这位张举人样样都好,却是族中寻常门第,只得一个舅舅在做县令。如此有意来拜安府是有些高攀,意思说来确实有待商榷。 第二位是河东薛氏在乐京族中的一位庶子,年十六,如今也考了生员。薛氏郎与薛氏女一般,才学自然是没得说的,只是生员也没有什么要紧,人还年少便是好的。眼下薛氏姊妹都在宫中为妃,自然是想要托枕春去询问一番,这位乐京族中的薛生员品德是否合适。 第三位也不是别的,而是一位彭州贺氏郎。这位贺郎也不是别人,现任上州刺史从三品大员,枕春父亲安青山见了也要拱手问安。贺刺史时年三十二岁,娶的当朝皇贵妃施氏的族姊,算得上皇贵妃的姐夫。贺刺史与施夫人情不投意不合,又素有风流之名,姬妾广纳。如今便是有意纳一位贵妾充实门面,便想着了安家这位只得十三的庶女。 枕春看得直觉头疼,既有薛氏郎,又有皇贵妃的姐夫。现下让她去那两位的宫里问询,如何不是去油锅里滚一圈儿般不自在。在枕春心里琢磨着,以安画棠庶出身份,配给贺刺史做妾,自然是一门荣耀的贵妾。可为人妾室如她现在这般伏低做小,日日筹谋,余生难免思虑疲惫。 张举人年纪虽大,门楣低矮了些,好在是求取她庶妹妹做正妻。往后若中了状元,更是前途无量。便只考中一个进士也无妨,领个校书职位,安画棠也能做个正位夫人。 但最好的,自然是薛生员这一门。祺淑妃与薛楚铃虽同枕春有嫌隙,但薛氏一族门风尚在,从未撕破过脸皮。 分卷阅读59 二薛女为人处处熨帖妥当,让人难以挑出错处,可见薛氏一族教女有本事,何况族中儿郎。薛生员虽是分族又是庶出,但薛氏家族之庞大,世代簪缨的荣耀是整个大魏国绝无仅有的。薛生员是庶子,取了安家庶女,二人名分上般配,往后也不会给安画棠冷脸色。何况,薛氏一族门风严谨,男子鲜少纳妾,无故从不去妻。故而,做薛氏一族的正妻,才是最稳妥的。 枕春左右思虑,也是薛氏这一门亲事最好,便寻了个清闲日子,带了玉兰去拜访。 正文 第五十四章 手帕 朝华殿里,正好碰见祺淑妃和薛楚铃在说话。见枕春前来拜访,祺淑妃面上偏还十分客气,指了婢女给枕春设座:“明嫔鲜少来,今日怎么得空来瞧本宫。”便笑着,“是想饮茶还是熟水?” “熟水足矣。”枕春行了礼,见面前的二位薛氏女。果然一比,祺淑妃虽然雍容,却比不上薛楚铃青春貌美,只说,“给祺淑妃娘娘行礼问安是应当。何况珍婉仪也在,嫔妾恬不知耻来凑个趣话儿了。” 薛楚铃腼腆地一笑,果然似水柔情:“明嫔如今是陛下心上人,哪儿需要说这些话呢。” 祺淑妃却不见妒忌也没有恼,十分贤雅:“不必拘礼,大家不都是姐妹。” “是。”枕春最厌说这些虚情假意的客气话儿,便索性讲了,“也不为旁的。今日收了家中一封书信,说父亲最近识了一位小友,是在乐京薛氏族中的庶子薛生员。正好嫔妾有个庶妹妹,年十三,学过些书,模样也好。” 祺淑妃何等聪慧,一听便明了:“薛生员。咱们薛氏在乐京族中是有那么一位考了生员,十六七的年纪。本宫且听说过一两回。明嫔家中安氏一族如今出了探花郎,可见是书香门第,女儿都是好的。” 枕春客气道:“又怎敢和河东薛氏相论呢。嫔妾敬重娘娘家世,从来佩服如此渊源流传的郡望名门。故而也来请教娘娘,这位薛生员品貌如何?” “明嫔客气。”祺淑妃打着一把轻纱绣金蝶的扇子,慢悠悠晃了晃,似在思索:“倒在出阁前入乐京,只见过一回。那时他还小,皮肤白净,模样不错。听族中女眷说,是个勤勉读书的翩翩少年,总不至坏到何处去。”便看向薛楚铃,“珍婉仪入宫时间短,庶子庶女同上了乐京的族学,与那薛生员年纪又相仿。这话你说呢?” 薛楚铃忌讳嫡庶身份,表情微微一冷,旋即恭顺笑道:“正如姐姐说的呢,我倒常常见过的,是个好儿郎。” 祺淑妃便连连点头:“你看,珍婉仪也如此说呢。薛生员品貌俱佳,又有前途。不是正好的?” 枕春听得这些也宽了宽心:“果然是薛氏郎,个个都是顶好的。嫔妾既得了祺淑妃娘娘指点,又有珍婉仪亲口所说,自然是不胜欢喜。” 便陪着闲说了几句话。说的话也多不是滋味,只听祺淑妃一句乏了,枕春如蒙大赦起来告退。 薛楚铃出了朝华殿,却不必同枕春一道出宫门。她自入宫以来便住在祺淑妃宫中的缀锦居,只嘱咐枕春道,“明嫔好去好回。” 枕春矮身告退,却见薛楚铃绞着帕子在看她。问:“珍婉仪还有何赐教?” 薛楚铃道:“月前甄选教坊乐宫散妓之事,陛下十分满意。一来是此次进教坊的人多合陛下心意,二来却要谢明嫔一番谦让,才得以让我选这么许多妙人。” 这话是暗说,枕春不仅将挑选散妓的事情让给了她,还见她选了那么多些下女而不声张。枕春只得答道,“嫔妾应当做的。” “明嫔谦虚。既是明嫔礼让了我,我也谢你一回罢。”薛楚铃一手抚在髻边,一壁不着痕迹的附耳枕春,丹口微动一阵,“多谢。” 枕春眉头一皱,扬声道:“珍婉仪无需客气。” 玉兰遂扶着枕春沿着宫道往回走,见枕春眉头紧锁,低声问道:“小主,那珍婉仪同您说了什么,您这般不舒坦。” 枕春扶着玉兰,见四下无人,轻声叹息:“她谢我让她一回,便告诉了我一个消息做回报。”她轻轻抽下帕子掩在唇边,“薛生员性子不好,年仅十六已养了外室,还有了儿子。” 玉兰听了十分震惊,低头说:“还未成亲便有了儿子?这样的男子还是薛氏郎呢,小主的庶妹怎能嫁给这样的人。” 枕春深以为然:“倒是她薛楚铃还算情仇分明,肯告诉我。若一味听了祺淑妃的话,害我阿妹终身犹未可知。” 便正说着这样的事情,枕春心下思量,如此说来也只得张举人是个好的。虽然家世简单了些,好过望族官家这些腌臜迂回的事情,也好使庶妹有个好归宿。便考量如何回家书陈明缘由。正看见前头一个穿鹅黄宫装的身影慢慢在宫道上迂回。那女子虽然穿着简单,却精心梳了发髻,还饰了簪。她身段婀娜,头上晶亮的琉璃,在太阳下映射着光芒,尤为显眼。 “那是谁家小主?”枕春让那光一晃,看不真切。 玉兰虚了虚眼睛,回道:“不是别人,是汀兰阁熙嫔小主屋里的宫女月牙,奴婢去汀兰阁送缎子时见过两回。” 枕春便想起来了:“是她,我七夕宴时见柳姐姐带过,是个灵巧的。这会儿日头大,她在这儿慢悠悠地走什么。” 玉兰略一思忖:“此处通往乾曦宫呢,说不准是熙嫔小主有东西送给陛下,差她跑路呢。” “柳姐姐哪里做得这样的事情。她若肯日日绣个香囊去送陛下,以她的出身,如今少说也是个娘娘了。”便也念着柳安然心性清高,果然各有各的活法儿。只是这样说起来却忧心起来,“我只怕柳姐姐动情,哪日想了死胡同里去,谁也劝不回来。她爱着的,到底是天子。” 由此回了栖云轩,将张、薛、施三个儿郎的事回了家书,又给柳安然送了几样好玩儿的东西。所谓七月流火,八月授衣。近了这样时节,宫中偶然行起时疾,倒也不算甚么要紧病,只是时兴的风热之症。尤其采办司的宫人时时出宫,一时便将外头的症候带了进来。加之内宫来往紧密,下人们又没个照料,不出几日便成了时疾。慕北易下令隔离患病的宫人,但凡有头痛发热的也不行,只仔细保全着皇贵妃与玉贵人的龙胎。 就是这般悉心看护,玉芙宫的皇贵妃施氏还是吵着说脑仁疼,身子不痛快,偏要生养过的连月阳去给她侍疾。 她的 分卷阅读60 玉芙宫精心照料,哪里有染病之忧? 按道理说来,连月阳身为婉仪,是天子妾室,施氏贵为皇贵妃也不过妾室。从来只有妾室给主母正妻侍疾的道理,哪有低微些的妾室给尊贵些的妾室侍奉的?这事分明就是她施氏做妖,还未封后便在拿连月阳做筏子,要给六宫立威风了。好叫众人也分了尊卑,知道她以后是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连月阳何等隐忍的女子,一声不吭,也不闹腾。她只每日午时便去侍奉施氏用膳,下午饮安胎药,傍晚伺候晚膳。闻说施氏很受她侍奉,连声称赞:“连婉仪果然是宫女出身又生养过,做这些伺候的事情十分妥当。若不是你来侍奉本宫,本宫的风热还不知道何时好。” 慕北易虽觉施氏太过跋扈似有不妥,但她已近临盆的日子,自然不好驳回去的,便赏了连月阳些衣裳以示宽慰。 八月初一是雷雨,万花辞树,天色阴沉昏暗。枕春给祺淑妃请了安,从殿里出来,正见连月阳撑伞要往雨里走。 “姐姐。”枕春去唤她,“如此大的雨,还要去玉芙宫吗?” 连月阳捻着一块儿灰沉沉的帕子,憔悴转过头来:“若是晚了,皇贵妃娘娘难免怪罪。”便见她掩了唇轻咳一声,柔道:“妹妹快回去罢,这等时节风热风寒的,染了身子难免要不舒坦一阵。” 枕春见她手上的帕子眼生,那时寻常的棉麻料子,若不是落魄妃嫔是断然不用的。她连月阳如今虽被施氏拿捏着,却还是婉仪的位份,又刚被慕北易赏了,怎么会被如此苛待。便不着痕迹去牵她来看,只见那帕子角模模糊糊几个小字,瞧不清楚。信口说道:“姐姐虽不得不应付皇贵妃,到底为了长皇子,也要按捺。只望姐姐望自珍重才是。” 连月阳点点头,轻轻避开枕春的手,叹息:“自然只得如此了。” 枕春的掌心轻轻掠过连月阳的手,只觉得是腻腻热热的一层汗,烫烫的也使人不安。却见连月阳有意避让,似有隐瞒琐事,便做不经意道:“姐姐注意身子,我先回去了。” 便回了栖云轩,拂去满身雨水,枕春饮了红糖姜水浓浓一碗,卧了榻上唤苏白来:“你在宫中当差久,可知道田甚么办文甚么……是哪里的款儿字儿?” 苏白聪慧又识字的,略一思虑,回道:“想来是备办处,是采办司门下的。敢问小主在何处瞧见的?” 枕春剥着桌上的葵子儿:“见个宫女,拿着帕子上的。” 苏白点点头,忧心枕春,道:“自然是采办司的宫女无疑了。采办司要出宫门,人人都有落款儿的物件。如今采办司的时疾最易传染,虽然陛下已拘禁起来许多,总有漏网了。小主为了玉体着想,还是少与那些宫女说话的好。” “恩。”枕春点点头,脸色便阴沉下来。果然是连月阳心里有怨,施苦肉计,剑走偏锋。 果然没出几日,施氏所谓的风热便有了表症,说是发热呕吐,也吃不下了东西。连带着伺候她的连月阳更是严重,给施氏喂汤药的时候直接晕了过去,太医来一看人已没了知觉。 当初说患病是假,如今却成了真的。施氏有苦说不出,只急的叫人将连月阳打发回去。虽说只是寻常风热,但施氏怀孕的月份已大了,哪里经得起再吃汤药。太医院只得开些温补的苦水来喝,这时疾顽固,施氏的痛便越发作起来。她这一胎本来就不稳妥,如今得了病,便一日问脉三次,也时时夜里冷汗,腹中抽痛。又过几日,说皇贵妃一日只眠得两个时辰,目光黯黑,脸色苍白,已有滑胎之象。 连月阳身子温厚,虽说患了疾在玉芙宫晕了过去,可将养数日便也好了。 施氏已经害怕,一门心思在保胎上,哪里还有闲去寻旁人麻烦。这一折腾直到了入秋。 枕春便也收了家中书信。涂氏回信说,庶女安画棠看了枕春的家书,知道长姐意将她许配给张秀才,心中有些不愿低就,人也吃不下饭。这样挨了许久,又瘦了一圈儿,父亲不忍,便容她自行挑选。安画棠选了皇贵妃施氏的姐夫,要嫁到贺刺史府中做贵妾。年后便可定亲,过两年便能办喜事了。 枕春掩信而叹。 她素来不喜欢秋日,觉得固然天高气爽,却有气势将颓的样子,远不如春夏蓬勃。她喜欢生意盎然的东西,活得坚韧的都喜欢。早晨还在祺淑妃的殿里请安,外头便绵绵下起了雨,各位嫔御都爱穿轻薄飘逸的服饰,这个时候都穿的是薄底的锦鞋,一趟雨水岂不是要湿了袜。便有封号的嫔位之上的去传辇,低位的等着婢女去取伞。 玉贵人如今身子已经足月,虽然祺淑妃免了她请安,但玉贵人怕了皇贵妃收拾人的手段,不敢在这时候拿乔,只捧着肚子小心翼翼在屋檐下等伞。她如今心里委屈,分明怀着皇嗣却被压上一头,大雨的天儿里,十月的肚子,还要步行回居所,难免眉头屈作一弯。 妃嫔们正三三两两说着话,一双双眼睛瞧着外头大雨。枕春同柳安然与端木若,三人正在聊秋日时兴的衣料,便见雨里匆匆忙忙跑来个内侍。 那内侍是祺淑妃门下跑腿的,不知办了什么差事那么着急,直冒雨跑便往殿里冲,身上湿漉漉的。正是跑得急了,不知道他脚下哪里没有踩稳,将玉贵人撞了一个趔趄。 玉贵人护着肚子,往后跌了两步,看看扶住,心里却恼火起来:“你这糊里糊涂的东西,可是瞧着本主的肚子故意撞来?!” 雅婕妤此刻为尊,听她这话说得有些厉害,暗示道:“玉贵人身子要紧,这奴才到底是祺淑妃娘娘宫中办事的,想来总不会众目睽睽之下,故意撞来。”那几个字念得清楚。 玉贵人听了这话分明,又碍于祺淑妃权威,多月积淀的难受一下子涌上胸口,眼眶瞬间便红了。道:“雅婕妤娘娘最会做和事的人,可若不是我眼疾手快,这会儿不知多么大罪!” 那内侍一看是怀孕的玉贵人,三魂七魄都吓得没了,连忙磕头:“玉贵人恕罪!奴才是有要紧事禀报,才冲撞了玉贵人!” “甚么要紧的事情,有本主腹中的皇嗣要紧。”玉贵人说着也落泪,“个个都不当心的!” 那内侍身上满是雨水,在地上积作一片湿漉漉,回道:“玉芙宫的皇贵妃娘娘今日落雨便身上不适,这个时候,眼看着身孕已经发作了!” 正文 第五十五章 双生子 “ 分卷阅读61 你说什么……”宫门吱嘎一声打开,阴暗的宫门里头,盛装的祺淑妃立于门内,脸色神色不明。既是失望、愤怒,又有惊心、遗憾。 那内侍吓得不行,浑身的雨水滴落在地上,连连磕头:“已发作了小半个时辰了,太医这会儿已去了。皇贵妃娘娘疼得虚弱,那边儿如今等着咱们娘娘主持大局呢。” 祺淑妃脸色神情转瞬即逝,变作了一派沉稳,轻轻扶正头上的金凤吐翠簪,道:“去将稳婆、奶娘传去玉芙宫。这是于皇嗣上的大好消息,快快通知陛下。各位妹妹们也去玉芙宫等着罢。” 众人应是,六宫因为皇贵妃生产瞬间忙碌起来。 枕春到的时候,慕北易已经进殿了。殿中除了主位,只设了祺淑妃与雅婕妤的位置,其余人等都在屋檐下候着。数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低落,俱是一派沉默,潮湿空气里充斥着施氏的痛吟。若这位刻薄的皇贵妃今日若得皇子,便几乎是等于得了后位。那以后的日子该是何等模样……六宫女眷不敢细想,只在心中祝祷,恳请老天开眼,让皇贵妃生下一胎公主。 枕春摸着手上一只冰凉的镯子,眼神愣愣看着柳安然领口上绣的蝴蝶,俱是一片阴霾的天色和气氛。 施氏生得不顺当,只看见婆子太医进进出出,脸色阴沉。从早晨一直疼过了午时,枕春肚子饿起来,在断断续续的痛吟中,听见了自个儿身子里咕咕叫的声音。枕春怯怯抬头,却见整个玉芙宫是紧张万分,每个人都屏息凝视,不便开口,又耐着性子再等。 产房里那一声声的,好似裂帛般凄然,使人难以相信这样将死之声,出自往日趾高气扬貌美无双的皇贵妃之口。 帝城如被雨幕遮盖,笼罩在烟尘之中。 这一等又是半日,直到天色变暗,雨还未小。便有太医出来,说皇贵妃不宜再等,恳请陛下裁断。 众人皆是一惊。 这样的话,“不宜再等”,是很严重的了。言下之意……是要裁断留子还是留母了。 连月阳听见此话,身上的汗毛霎时竖起来。她帕子攥得紧紧,站在殿外一扇雕花牡丹的大门外,深深望着脚下湿漉漉的鞋子。 慕北易喉咙动了动,却不开口。 “陛下……”祺淑妃轻轻抚着胸口,繁复的发髻一丝不苟,轻轻催促,“陛下……” “便……”慕北易轻轻一闭眼。 “陛下!”后头人影忽然一闪,一个稳婆连滚带爬跌了出来,“……生了生了!……皇……贵妃娘娘平安!” 祺淑妃闻声一歪,落进软椅里头。她脸上容色尽失,指甲掐进肉里头,好似魂魄散尽,只喃喃道着喜:“恭喜陛下。” 那稳婆头低在地上,看不见表情,声音断断续续:“皇贵妃娘娘……诞下一双小皇子……” 这一句,宛如惊雷,炸裂在在场的每一个嫔御心里。 连月阳好似被抽空了力气,在殿外轻轻一靠,依在门背上,不住喘息。 一个嬷嬷打了帘子,抱着一个金色的硕大的锦褓出来,低低道:“陛下,此乃皇贵妃娘娘的双皇子。” 枕春的眼睛干涩,眨了眨。她看着那襁褓上头的蝙蝠绣纹,忽想着甚么。 众人都察觉了一点不对劲,整个殿中安静得可以听见针落。枕春心头莫名泛起一股诡谲之感,脚下不住发冷,头发挠着脖子难受。她抬手将脖颈上的碎发挠开,眼睛垂下。 分明说的是双皇子,眼前如何只抱了一个襁褓出来?这襁褓这样大,这样厚,为何听不到婴孩哭泣的声音。 那嬷嬷轻声颤抖道:“小皇子们身子弱……还请陛下掩了门窗,谨慎看才好。” 慕北易听了直觉不对,踟蹰着将眼神递给祺淑妃:“袆儿去抱给朕看看。” 他这一声喊的祺淑妃的闺名,足见慕北易素有帝王之威,却在子嗣之事上,已有些慌神了。 祺淑妃手脚冰凉地强撑起身子,含了口脂的艳唇与苍白脸色对比尤甚诡异,只依言道:“臣妾……遵旨。”她艰难挪了两步,上去接过那大得不寻常的襁褓,似乎有些沉的紧了紧。只见其神色紧张,掀开一面,只瞧了一眼。 那锦绣襁褓里传出两声春猫儿样诡异的哭泣。 祺淑妃尖叫一声,便如遭雷劈一般抛开。 那嬷嬷哎哟一声,慌忙接住。她瞧着年纪老了,该已遍看人间事,却不知为何仍怕得战栗。嬷嬷勉强把襁褓抬了抬,跪地向上奉起。 祺淑妃已骇破了胆子,扶着殿中的红柱发抖,胸口不住的起伏。她眼转过两圈儿,眼中惊疑惶恐不断变幻,才喘过气,双眼俱是盈泪地发红。她轻咳一声朗声:“皇贵妃娘娘的小皇子身子孱弱,应关闭殿中门窗,今日雨大……各位妹妹们,自行回宫罢!” 枕春进不去内殿,只看见偌大的腥红殿门在她眼前关上。殿里只有慕北易、祺淑妃与雅婕妤。她看向门外依墙的连月阳,投去探寻神色。 连月阳摇了摇头。 众嫔妃只知晓皇贵妃施氏这胎不妙,却看不得事情原委,依言陆续离去。枕春上前扶了扶连月阳:“姐姐。” 连月阳既是惶恐又是不解,凉手握着枕春的手腕,低低道:“你莫要那样看我……我却不知为何……若是因为她风热之症,那我实在是迫不得已!今日……今日之事……与我无关!” “姐姐快莫要说了。”枕春拉着她,连使帕子捂住她的嘴,“若有万般可能,也先离了这是非之地。” 连月阳浑身发抖,勉强点点头,二人相扶往雨中走去。才没两步,便听见殿中施氏的问询之声传出:“皇上……臣妾的小皇子呢……臣妾的孩子……” 她声音嘶哑,使人觉得可怜儿。 便又在雨幕中再行两步。 只听见施氏绝望凄厉的尖叫之声划破阴霾的天,似是见了鬼神一般惊恐,好似尖刃刮在枕春的耳朵里。 正文 第五十六章 生男生女都一样 枕春与连月阳前脚踏出玉芙宫,雨水溅湿了肩膀,凉凉的难受。正看见一个灰衣的内侍急匆匆跑来,踩起一串雨水,将水中帝城的影子踏烂。 轰鸣的雨声把皇贵妃施氏隐隐的凄喊掩盖,渐渐腥甜乌黑的夜色在城后落下。 那内侍脸上带着喜色,气喘吁吁,几乎是 分卷阅读62 头也不回地冲进玉芙宫里。他一壁往殿里跑,一壁高声喊着:“奴才有事禀报!玉贵人要生了——” 这夜的帝城,尤其静谧。 皇贵妃施氏没有被晋封。那硕大襁褓里的一双小皇子也没有活过当天。 听到旨意的时候,天色刚刚擦黑。圣旨并未从门下省抄出,可见是口谕紧急同传六宫。 兹玉贵人孟氏仪枝,礼教夙娴,性行温良。今诞大公主,有功于皇嗣,擢升从四品婉仪,赐缎十匹、簪六对、佛手如意一柄。皇贵妃施氏琳琅诞子,先天不足而夭,令其休养身体,无诏不得出。着掖庭司理皇子丧仪,限一日毕。 这样分明的冷漠与恩宠,使枕春不敢确定施氏的小皇子是真的夭折,还是必须夭折。 自施氏产子便被幽禁于富丽堂皇的玉芙宫,没人再见过她。只偶然听闻祺淑妃还肯照顾两句,说秋季里要回热,怕她闷坏了褥子,便撤了玉芙宫的地衣。后来宫人说,施氏月里形状癫狂,时时下地,赤脚四处乱跑,寻找她的两个小皇子。这一跑便坏了身子,往后恐怕不能再有生养。 这样的事情惹庄懿皇太后的关切,召了祺淑妃前去问话。待祺淑妃从凤仪宫出来之后,连庄懿皇太后也不再理会施氏了。 甚至没有人宽慰她丧子之痛,也有人来得及为她难过。 孟氏被封了玉婉仪,她生得顺利,几乎没有折腾便诞下了大公主。大公主诞下时头发乌黑,皮肤雪白,哭啼声音十分响亮,是难得的美丽健康。玉婉仪姿色秀美,诞下的大公主眼睛沁黑圆亮,小小的嘴唇嫣红,长得像她。 阖宫的喜气都在这处了。虽只是位公主,慕北易却爱不释手,成日里抱在怀里看也不足。大公主满月时办了宴,嬷嬷抱出来看着好似个瓷娃娃般白净可爱。 慕北易接过细看,脸上有露出了几分柔和怜爱之色。 玉婉仪出了月,身形丰腴了几分,唇红齿白显得皮肤细嫩光泽。她穿着一件儿石榴红的窄袖留仙裙,头上一只赤金海棠红宝步摇富贵吉祥,只道:“囡囡平日不爱哭,最喜欢父皇抱。您瞧您一抱她,她便定定看着您呢。” “囡囡?”慕北易怜惜地握了握大公主的软手儿。 “陛下也没赐名字,嫔妾便依家乡话叫着顽罢了。”玉婉仪脸一红,两分娇嗔,“陛下若不喜欢,嫔妾不叫就是了。” 慕北易将大公主递给玉婉仪,饮罢龙膏酒,略是思虑:“如今先拟了名字也好。” 祺淑妃温婉敬酒,陈道:“陛下喜欢大公主,玉婉仪真是好福气呢。虽说按照祖宗规矩,皇嗣到了百日才可拟名字,陛下愿为玉婉仪破例,可不是恩宠吗。” 玉婉仪听了脸色凉了凉:“嫔妾……倒不是这个意思。” 慕北易不以为意,拨了拨手:“罢了,偶破一例也无妨。大皇子不是岁余才起名字,也没有甚么干系。”便想起连月阳来,“连婉仪。” 连月阳施然起身,含笑将皇长子牵出来:“承蒙陛下关爱。” 皇长子又拔高了个子,瞧起来虎头虎脑很是聪明。便见他上前两步给慕北易行礼:“儿臣怀湛叩见父皇!儿臣也祝皇妹聪慧可爱,快快长大!” 慕北易见他礼数端正,声音开朗,又说得十分诚切,便唤他去案前考了两句学问。 正是年轻天子左边新妾抱着女,眼前旧姬牵着儿,端端看去也算是心满意足。祺淑妃坐在众妃位之首,染着丹寇的纤纤玉手,不自觉地按上腹部。 她如今已快三十了,分明是有过的,如何不能再有! 却狠狠咬紧了牙尾,面上勉强挤出笑容:“陛下如今也是,儿女双全了。臣妾打心底里为陛下高兴,只望各位妹妹同气连枝儿,多多为陛下诞育皇儿才是。” 慕北易正问着大皇子诗经,便看见冯唐弓着腰从殿外进来,张口欲说,又躲躲闪闪。 “冯内侍这是做甚么,遮遮掩掩的莫不是出了甚么事?”玉婉仪问。 冯唐轻轻一抹额头的细汗,叩首道:“奴才不敢惊扰陛下,实在是……皇贵妃娘娘今日出月,打杀了玉芙宫守门的侍卫,现在已到了殿前。奴才着人去拦了,皇贵妃娘娘不依不放。本欲使人去拖,可那到底是皇贵妃娘娘……奴才恳请陛下示下。” 祺淑妃攒眉,凌厉地喊起来:“这会儿来同陛下说这些做甚么,圣上说的禁足如何还放了出来!” 正当话说完,便听见施氏的话传来:“放本宫出来?本宫是皇贵妃,就是想见一眼陛下又有何不可!只有祺淑妃你,恐怕恨不得将本宫撵去冷宫罢!” 但见施氏素缟衣裙,散发乱钗,直径入殿。她那莹润若桃李的脸颊已瘦得轻微凹陷,若远山的黛眉黯淡,嘴唇干裂全无颜色。帝城的第一美女子,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她的眼睛还没变,依旧是慕北易最爱的那双高挑凤眼。便环顾四周,冷冷笑了起来:“满月宴如何不请本宫来?” 玉婉仪捂着心口,脸上失了两分血色:“皇贵妃娘娘身子有虞,嫔妾不敢叨扰娘娘。” “你放肆!”施氏一拂青白的衣袖,斥道,“你不过生了个女儿,也敢在本宫面前作威作福。孟仪枝,你如今做了婉仪?生了孩子也当不起一声娘娘!你们都好啊,满月宴,这生了个小蹄子便要办满月宴。挂上了灯笼,传了珍馐,要奏喜乐要演歌舞!要吃酒!要行令!要送那些好看的布老虎银镯子……要笑……我的两个小皇儿,今日也该满月了……”说着,眼睛便毒毒地望向大皇子。 连月阳将大皇子一挡,冷冷道:“皇贵妃娘娘节哀。” 正文 第五十七章 施琳琅 施氏又看向连月阳,嘴角一勾,怨毒笑着:“连氏,你不过是个贱婢,也敢牵着儿子招摇……当年你在元皇后身边儿伺候洗脚的时候,可知道你便是生了儿子,也尊贵不起来!可我的儿子……”施氏眼睛通红,手凭空好似抱着甚么,噗通一声跪下,“陛下……” “皇贵妃……这是失心疯!”祺淑妃连忙起身,要使内侍去拿施氏,环顾一周却无人敢上前阻拦。她殷红的嘴唇张合一番,望向慕北易。 枕春往人后避了避,不敢去看施氏的眼。她施氏那般风光过,如今却是伤心糊涂了!她半醒半疯,谁知道她能做出甚么样的事情? “施琳琅,朕待你不薄。”慕北易 分卷阅读63 起身,撩跑前行两步,看着那张他宠爱过的脸,“你中饱私囊、苛待下人,朕样样都耐了。今日你殿前放肆,朕不与你追究!还不回去,你……还是你的皇贵妃。” 施氏听了,似被刺中心里要害,仰头狠狠道:“皇贵妃?臣妾不要做皇贵妃!”她匍匐在地上,努力想要抓住慕北易腰间的坠子,哭泣恳求,“臣妾的两个皇儿虽然怪了些,到底是活的。陛下怎么就不喜欢呢?陛下怎么不再来看臣妾了呢……臣妾还年轻,臣妾今年只有二十一岁呐!人人都说臣妾是乐京最美的女人!臣妾还要给陛下生皇子…下一回,下一回定然是好的、齐的、分开的!” 枕春心中害怕,看着眼前这位已经有些癫狂的女子。她声声泣血,浑不觉周围人已白了脸。 慕北易胸中梗着一口气,已是难受。 “可太医说臣妾不能生了……是有人害臣妾,定是有人害臣妾!”施氏愈说愈见可怜。 祺淑妃嘴唇一抿:“皇贵妃疯疯癫癫,月里自个儿作践身子,何苦来陛下面前哭。还不将她请回去……来人……来人!” “闭嘴!”施氏怒喊一声,却向慕北易再进几步,“她污蔑臣妾!”说着又求道,“”陛下登基之后事务繁杂,昼夜难眠。臣妾熬了浓浓的粥,里头有八样温补的,红枣、糯米、杏仁、薏米……陛下吃了精神也好了。”施氏说到伤心之处,眼泪滴落,“陛下常常说臣妾身量轻盈,与中宓妃所类,臣妾夜里也不敢加餐,只怕辜负了洛神的美貌……” “你何以来说这个。”慕北易不去看她。 “陛下喜欢听弦乐,臣妾不会这些,只好偷偷学了箜篌。哪晓得还没成气候,陛下便得了珍婉仪,将她视若珍宝。珍婉仪,珍字儿多么刺耳,好似想将她藏起来珍惜。”施氏越伏越低,“人人都说嫔妾刻薄,可嫔妾是族中的嫡女儿啊!施氏一族女儿少,从小样样都是臣妾的好,自打入宫以来,总有旁的人比臣妾好。她们妖妖娆娆十八般武艺,念诗的、跳舞的、弹琴的……臣妾怎么学得过来!臣妾纵是有荒唐的,也只想让陛下多看看臣妾,记得臣妾。” 慕北易不可察觉的一声叹息。 “臣妾……纵有万般不好,也是深爱陛下的啊!”施氏嘤嘤哭泣,俯在慕北易身下,头温柔磕在他的靴面。 “琳琅……”慕北易微微的动容,看见施氏的长发散落在地上,终是念了旧情,“朕和你……” 施氏的头在慕北易靴面上轻轻一转,如墨藻般的长发里露出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死死毒看着大皇子:“陛下不要忘了臣妾,臣妾一定还会有皇子的——” 人疯了,才最心狠手辣,无所顾忌。 “陛下!”连月阳心头如雷炸开,眼睛一红,连趋两步,措防不及朗声震道,“嫔妾有事禀报!禀皇贵妃娘娘三番毒害有孕妃嫔、戕害皇子、打杀宫人、嫁祸嫔御、藏污受贿、苛待各宫女眷等十八罪状!青天在上!陛下明察!” 枕春忽然一怔。 连月阳狠狠一磕头,鲜血顿时染在地衣上头。 枕春眼前掠过被施氏打死的杏花模样。她看着连月阳无所畏惧的样子,一咬嘴唇,跪下昂首道:“嫔妾恳切陛下明察!” 柳安然、端木若随其跪下:“嫔妾恳切陛下明察!” 施氏在后宫积怨已深,阖宫妃嫔见这等情状,难再忍耐。今日被恨看的是大皇子与连月阳,他日待施氏起复,谁知道又是谁要被折磨。便见妃嫔们尽数叩拜在地,声音传堂过殿:“恳切陛下明察!” 施氏蓦然抬头,狠狠望着连月阳:“你这血口喷人的贱妇!” 连月阳虽也害怕,却为着大皇子一口气强撑:“嫔妾所言句句属实,有红花为物证!” “你……”施氏听得一愣,旋即狠狠扭曲了脸,“你这处心积虑的毒妇!”她哭喊起来,手脚并用,上前一把抓住大皇子,寸长指尖的纤手死死扼住大皇子脖颈,“让你胡说!让你胡说!” 连月阳失魂落魄尖叫一声,猛然扑上前去。 内侍们面面相觑,不知该拉扯哪一位。慕北易被这变故断了思绪,看着眼前形状疯癫的施氏,与方才柔情蜜语的女子判若两人。 祺淑妃趁机煽风,连珠般进言:“连婉仪此人素来毕恭毕敬,小心谨慎,断然不会做出污蔑他人、信口雌黄的事!陛下快看呐,皇贵妃娘娘这架势可不是要将长皇子掐死!长皇子是陛下如今唯一的皇子呀!” “冯唐!”慕北易终于再难忍耐,拂袖怒呵,震声而道,“将施氏拿下去!传掖庭司给朕查!” 枕春在人群里头,紧紧攥着手,望着殿上染血的地衣。心中有重石落下。 掖庭司捉了玉芙宫的宫人,不出三日便以精奇手段撬开了他们的嘴。连月阳除了奉上红花为证,还有经年留意下来的施氏收受的各方好处、协理时克扣的俸禄。 果然是处心积虑,防范多时。除了这些外,还查出了当年恣妃讨来的仙姿凝华膏中浓浓的红花粉,坐实了施氏毒害妃嫔、戕害皇子的罪名。更有十月一日,施氏姐夫贺刺史受三省三本联奏劾其强占民田、妻妾成群、奢靡放荡数罪。此案牵一发而动全身,纠察之下验明施氏一族攀亲带故占朝中各处肥缺,秽银达数百万两。 在帝城里风光了数年的施氏,一瞬之间消失殆尽。皇贵妃施氏已被慕北易一怒之下贬黜为施妃,仍旧保留她妃位之尊与玉芙宫居所,还算留着当年恩情。可这样的废妃与庶人罪人又有何区别,那富丽堂皇的宫殿与一座华美的牢狱岂有不同?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妃施氏 随后两月里,慕北易籍由贺刺史贪污受贿一事,将施氏与贺氏二族盘根错节的利害拔出了干净。仅施氏一族,流放五人,发配充军十余。其余女子及笄者充营妓,未及笄者填舂巷。那几个年纪轻轻的水灵灵的施家贵族小姐,排成一列从九仙门入了北宫,再进了舂巷。半月之后,一个个地被抬着出来。 秽款虽巨,却只是受贿之款。施氏与贺氏胆大包天,施妃的父亲又曾是鸿胪寺卿,但从没有过任何不臣之心。纵是如此,慕北易如此决断也算得上登基以来第一回量重刑,处极法。朝堂之上虽有微词,却都被骇住了关窍,生怕被这雷霆之怒牵连。 慕北易鲜少怒形于色的,枕春却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 分卷阅读64 的狠辣与冷漠。使人有些害怕。再想明白的时候,才知道其中的隐晦。贺刺史猖獗多年,却无本奏,全因施氏圣宠又有太后撑腰。如今施氏一被厌弃,便有三省连本。 原来不仅后宫的荣辱牵连朝廷,朝廷的眼睛也看着后宫的阴晴。 大伙儿都不累吗。 又想到前朝父亲安青山为官从无把柄,心中松了口气。如此又听了家中消息,贺刺史落马,庶妹安画棠的亲事便落空了。如今的乐京有脸面的族女,都先定亲再及笄而后成亲。母亲涂氏的意思是,虽然是庶出也要顾及安氏荣耀,请枕春再观望一番。 枕春想了想也觉好笑,宫中虽然亲贵多,到底也是暗流汹涌的,怎么能只将眼光落在宫中。除去祺淑妃与薛楚铃那头,那位薛生员德行坏了,自不可考量。与她交好的连月阳、端木若家世都算卑微的。柳安然倒是显赫,族中兄弟皆已成亲。玉婉仪如今得了女儿,那可是慕北易现下疼在心尖儿上的大公主,以后飞黄腾达平步青云,犹未可知。若要去问玉婉仪孟氏,也不为不可,只是怕她心气高傲不肯听个庶女婚事,才要闹了不爽快。 如此还有雅婕妤。 说到雅婕妤,枕春真真儿觉得是个奇人。雅婕妤姜氏资历深、人温和、素有宽仁美誉。除去没有子嗣外,样样都是顶好的。这后宫是非众多,最难抽身,她却个个都不得罪。若说着家世,只听苏白说,姜家是做长史的,虽比不上柳安然父亲那样的大都护,却也是好门户。只是姜家在广汉郡实在太远,枕春也只得打消念头,回信说无果。 立冬那日起了霜,早晨起来冷冷的。枕春赖了赖床,正犹疑着要不要下来,便见桃花进来禀道:“小主可回去躺着罢,这会儿不必起来了。” 枕春迷迷糊糊:“甚么时辰了?该请安了不曾?”便又在暖和的被窝里蹭了蹭。 桃花低声道:“祺淑妃娘娘那头传了旨意,今日有事儿,各宫不必请安了。” “哦……”枕春心中疑窦,却抵不住懒困,又眠了一会。 这一眠便到了正午才起来。 枕春正在镜前贯钗,小喜子蹑手蹑脚进来,遮遮掩掩道:“小主,宫里出事儿啦!” “怎么的?”枕春手上簪势一顿。 “施妃娘娘,昨儿晚上在玉芙宫千禧殿主位的正梁上,那个啦!” “甚么?”枕春惊得身上微冷,“不是好好的还留了妃位吗,她往日里那般厉害又要强的。” 小喜子回道:“也不为别的,说来也巧。这回填舂巷的施氏罪女之中,有个十一岁的,是施妃娘娘的小妹妹,嫡亲嫡亲的。昨日这个小施氏挺不过去,死在了舂巷里。按道理来说,应是掖庭司将其尸骨抬去埋了便是,可不知怎的,竟走错了路!” 枕春脸色一变:“走错了路?” “可不是吗。”小喜子绘声绘色说道:“奴才听说的真真切切。那掖庭司收殓尸骨的内侍应从九仙门出去,可不知怎么走到了西宫。那个时候也巧,正是日暮时分。” 枕春颔首:“施氏生她那双皇子的时候,也是日暮时分。” 小喜子点头:“正是。施妃自从被拘在玉芙宫,人每到日暮时分便有些痴痴糊涂。她那时候正盛装守在玉芙宫门口,说她的皇子要回来了。” “嗬。”枕春倒吸一口凉气。 “那施妃满头珠翠红衣碧裙,扶着玉芙宫门口的栏杆守望,就看见一行人抬了个东西过来。她嚷着那是她的两个皇儿,便挣扎着要出去看。侍卫们得了陛下的令,哪里敢让她出去,便拦住了。这一处扭打起来,正吓着了内侍们,手上不知怎的一松,那小施氏发青的尸体便落在地上,一个轱辘儿滚在了施妃脚边。” 苏白听得小喜子说得骇人,连忙呵斥:“什么样的事也敢拿到小主面前来说!” 枕春止道:“无妨,我也不是胆小如鼠的人,小喜子若不说,我便还不知道缘故。”便将头上的金簪换了银的,“后来呢?” “施妃见一个小女孩儿僵僵的尸体滚在脚边儿,脸颊凹陷瞪眼张嘴,不肯瞑目的模样。定睛观来,正是她的嫡亲嫡亲的小妹妹。便是一声癫狂尖叫,抱着那尸体,跪在地上又哭又笑。然后便听说,是晚上的时候吊了脖子,今日清晨起霜,她身边的婢女妙意进殿抹霜才看见。说是舌头老长了!”小喜子诚恳道,“小主,你说这事儿怪不怪,寻常内侍怎会随意走错路,如今祺淑妃娘娘摄理六宫最是严谨的。别人们都说是小施氏的鬼魂打墙,绕路找她亲姐姐呢!” 枕春轻轻叹了一口气,摘了腕儿间红玛瑙的镯子:“哪有那些怪力乱神,这话不可胡说。况且……正是祺淑妃摄理六宫,才会走错路罢。”虽然说不上怜悯施氏,可施氏之死自然是有人添柴加火的结果。可最大的一把火,是来自祺淑妃的权术指使,还是慕北易的刻意冷漠呢。 施氏之死只静了一日,便让祺淑妃发了丧。就好像那日的圣旨上,打发施氏儿子一般,限一日毕。施氏没有追封也没有谥号,就连当初为婕妤却追封了恣妃的墨氏也比不上。妃施氏三个字,就打发了这个年轻的只有二十一岁的,曾是帝城最美的女人。 正文 第五十九章 我无为,人自宁 恰好配着冷清微寒的天气,好似今年便要一直沉默结尾。愈近十一月,愈是僵人手脚,枕春贪暖不爱出去,好在恩宠不增不减,仅次薛楚铃,不曾让人小看。 这样的局面在年尾越近,越有所改变。年末各处州府郡县、藩王军侯回京述职,又点算都护府、州郡上贡分量与一年绩考。最要紧的是,谁最表忠心。每到这时候,便是朝外家世的嫔御们更受慕北易青睐。 譬如广汉郡长史姜家的雅婕妤,与安南都护府的柳家柳安然。 前朝事务繁忙,慕北易月中的时候,才来了后宫一趟,去瞧了蓬莱宫的雅婕妤。翌日,有口谕下,擢封雅婕妤为正三品雅贵嫔,又赐酒酿赐暖宴赐珠翠。 由此可见,广汉郡的衷心是表得足够了。 这边柳安然来寻枕春打发时日,二人正学做那花笺来玩。便是将秋末时落下的各类英华晾晒,正要浆纸。 枕春着一件有薄薄兔儿白绒的小氅,露出一截手腕儿,呵气裁了两截笺。正顾笺思家信,倒问起柳安然来:“姐姐家中回京述职,可有准备了?我见雅贵嫔家中 分卷阅读65 虽只是长史,却述职述到了陛下慰心的地方,如今晋封贵嫔也是荣耀的。” 柳安然披着深青色的竹纹斗篷,整个人秀致清冷,却眉目含情:“我已收了家中书信,说是今载供奉比往日更多,已得了陛下夸奖。陛下说父亲忠心耿耿,说我……知礼数能诗文,很合心意。”说着脸颊便飞了红。 枕春这听了便替她高兴:“这样的口风,姐姐的晋封指日可待。倒是南疆沃野千里,正是做政绩的好地方,姐姐平步青云的日子,就要来了。” 柳安然手上的簸箕一顿,碎碎的花沫蓬起:“我也不敢奢求平步青云,只求平安才好。你瞧施妃,又有刺史姐夫,又有九卿父亲,也算得是满门贵气了。如今树倒猢狲散,她连个谥号都没有。若是我,我在这世上来一会,也要有名有姓正正当当地去……” 说到施氏便惹了二人心悸,枕春轻声:“必定与她不一样的,姐姐的父亲不是庸碌之人,是有真正本事的。”却又想起自己,“明载我父亲也要考绩,只求不要远调,也不求高升了。” 二人的父亲皆是为官的,便说起朝廷琐事心里沉甸甸。两人索性做了些花笺又裁了两叠誊诗词,正举着笔,便听桃花来传,说端木若来了。 端木若从门外进来,梳着个简单的偏髻,整个人素素静静的:“也不知道熙嫔小主在这里,倒是叨扰了安姐姐与熙嫔小主说话。” 枕春招呼她过来:“你莫要见外,我同柳姐姐是发小情分,从不客气的。” “我今日吃了膳房早上做的一道水馒头好吃,便给安姐姐留了些。”端木若依言坐了过去,给柳安然请了安,才道,“吃着很是稀奇呢。” 水馒头是葛粉做的凉糕,民间少见,但在贵胄之间从不稀奇。柳安然与枕春小时候爱吃,便也吃腻了。只见端木若如此盛情着想,枕春也道:“你觉得好吃,想来自然不差,待会儿誊了诗,我便尝尝。”便说着誊诗的事情,递了花笺给她挑,“今日与柳姐姐做了这些,你也选一个誊首诗词来留着。” 柳安然笑道:“咱们做笺的手艺生疏,端木美人莫嫌弃才是。” 端木若少见花笺,觉得喜欢,挑了一张春岭燕花瓣的浅红色笺。柳安然留得一张凤凰振羽的朱色笺。而枕春挑来一张浅黄色的龙滚珠。 便先看柳安然誊的,是柳三变的词儿。 帘下清歌帘外宴。 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 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琉璃盏。 桐树花深孤凤怨。 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 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枕春拿过便笑:“姐姐倒也奇怪,旁人都喜欢柳三变‘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一阙凤栖梧,偏偏姐姐喜欢‘桐树花深孤凤怨’这一阙。可是心里觉得不见如花面,难过了?那样哪里是个如花面啊,分明是个冷冷的……” 柳安然羞恼道:“甚么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我不过见是带凤的花儿写个带凤的词罢了!你哪有这些弯弯绕绕。” “端木妹妹可好了?”枕春又去闹端木若的。 端木若将笺递过:“我却没读过甚么书,只晓得最寻常那些,姐姐们别笑才是。” 她递来的是一首诗,倒也是易懂得,正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枕春看了看,颇觉得几分大智慧,赞道:“妹妹这首虽然常听,可如此心性难得,也算罕有了。” “你却看我二人的,自个儿在那藏着!”柳安然夺枕春的来看,“哎,你倒是个心气大的。” 枕春誊的也有趣,正是李太白咏玄宗的。 深宫高楼入紫清,金作蛟龙盘绣楹。 佳人当窗弄白日,弦将手语弹鸣筝。 春风吹落君王耳,此曲乃是升天行。 因出天池泛蓬瀛,楼船蹙沓波浪惊。 三千双蛾献歌笑,挝钟考鼓宫殿倾,万姓聚舞歌太平。 我无为,人自宁。 三十六帝欲相迎,仙人飘翩下云輧。 帝不去,留镐京。 安能为轩辕,独往入窅冥。 小臣拜献南山寿,陛下万古垂鸿名。 柳安然看得一眼,笑她:“甚么没头没脑的,太白先生那么许多诗,偏偏让你写这首。可不是要日日心里琢磨着如何拍陛下马屁罢!” 枕春却认真道:“我却觉得说的有理,我无为,人自宁。是好的治世之道。正好是金龙滚珠的瓣儿,配这个吉利,喜气!” “你这油嘴滑舌的。”柳安然便去藏她的笺,端木若连连劝和。三人嬉闹一阵,也觉得好顽。 未过两日,慕北易下了朝,果然便去汀兰阁寻柳安然。 翌日,枕春懒在榻上似冬眠的,不肯起床,便看见玉兰进来了。 “小主,您快起来罢,晚些时候天都要大亮了。” 枕春嘟嘟囔囔:“往后我若掌六宫,就废了这请安的规矩。” 玉兰听得吓坏了:“小主您可仔细!这样的话不可胡说。” 枕春嘴一撇,慢腾腾披了一件长衣。 “还有一事……汀兰阁那边传了晋封的口谕。”玉兰低声道。 “果不其然。”枕春眉眼带了欢喜,“柳姐姐的父亲政绩好,可不是要晋升姐姐了。待我猜猜,是婉仪?莫不成是贵仪!” 玉兰脸上一红一白,低着头,踟蹰道:“口谕说……晋封……晋封汀兰阁宫女月牙为从八品更衣,如今叫做月更衣……还赐居在汀兰阁旁边儿的澜月阁,说是……名字里有月字配得上。” “月牙?”枕春肩头的衣裳一滑,“月更衣?” 正文 第六十章 更衣 栖云轩的几个宫女,枕春心中素来有数。 桃花性子忠厚,虽有几分家生子来的刁气,但心绝不会变,始终当枕春还是安府里那个爱抹牌蹴鞠的十一小姐。 玉兰是膳房烧火婢拨过来的,却生得标志白净。她如今得枕春提拔,做了贴身宫女,便十分珍惜谨慎。平日里慕北易来栖云轩,玉兰从不上赶着入暖阁伺候,便是慕北易有话问她,她也小心翼翼低头回话,生怕惹了枕春半分不高兴。枕春以为,玉兰此等作为,也算是另外一种忠 分卷阅读66 心。 大宫女苏白已是做姑姑的年纪,做事敦厚干练,待枕春也尽心尽力。 唯独有个曾被施氏调过来的粗使宫女梨花,被枕春打发去做洒扫,累月在院子里办事,连屋都进不来的。 故而才想起柳安然身边那个月牙,倒真是一个生得水灵又机敏的,说起话来周周展展,使人舒服。当时枕春见了月牙,还有几分喜欢,今日听了这消息才觉得吃惊。也说不分明是那月牙有心,还是慕北易的一时兴起。便直问玉兰:“可有听说甚么了?” 玉兰回道:“小喜子去汀兰阁同煮酒姑娘打听过,说昨日陛下去看了熙嫔小主,本还好好的。昨日陛下要去汀兰阁,汀兰阁就忙活起来。熙嫔小主着煮酒姑娘摆设屋子,让分花姑娘洒扫院落,便指那位月更衣去传膳食。陛下去了,傍晚吃了些手抓饼子、羊肉汤还有鲜酱的风吹肉佐酒。” 枕春疑道:“与这有什么干系?” “那饼子与风吹肉都是燥渴的,这天气凉难免多吃了些。”玉兰脸一烫,“煮酒姑娘说,晚上冷,都睡得早,又恰逢是那月更衣守夜。陛下子时里燥醒了神,就要传茶来饮。正好……便是那月更衣去奉了茶……别的……也不知道了……” “柳姐姐没瞧见吗?” 玉兰摇头:“煮酒姑娘说,熙嫔小主身子素来有些寒,吃了燥热的暖手暖脚,便睡得实些。” 枕春便已计较了一些,匆忙起身穿衣,去祺淑妃的朝华殿请安。 月更衣只是末流的更衣,没得资格入正殿请安。她虽不用来,可却为难了柳安然。 柳安然着烟色的狐绒暖袄,梳着云顶髻,歪饰一只雀头点翠钗,仍可见耳边有些散乱的青丝。她在椅子上有些不舒适,见枕春进来,才略微松了松眉头。 玉婉仪却道:“今早上一起来,听说传了旨意,嫔妾还以为是要擢熙嫔。偏偏未曾想到……” “玉婉仪。”祺淑妃系出名门,说着宫女爬床这样的腌臜事情面有不善,只拿着一面镜绣芙蓉花的帕子掩唇,“陛下的旨意岂容尔等置喙。”便也将眼神看向柳安然,宽慰道,“到底汀兰阁是个钟灵毓秀的地方,别的地方也没有这样的事情。” 这话虽说着是安慰,落在柳安然的耳朵里却与讥讽无异。别的地方没有这样的事情,偏偏她的汀兰阁却有,岂不是说她上梁不正下梁歪,汀兰阁是个狂蜂浪蝶的地方?她柳安然自小读的、,这样让人耻笑的事情是闻所未闻,一时只脸上挂不住,耳边一烫:“嫔妾无能。” “哪里是熙嫔无能。”薛楚铃莞尔。她近日恩宠有少,全因雅贵嫔与柳安然占了上风。 玉婉仪含笑应和:“怕是熙嫔能干呢。” 柳安然被说得脸一阵白一阵青,恨不得立时起身告退了才好,只攥着帕子咬唇:“那月更衣机灵,是她造化。” 玉婉仪是大选入宫体面出身的小姐,对这一类事情很是嗤之以鼻。加之她的大公主实在可爱,很得慕北易喜欢,这几日里难免又复起几分刁蛮的本性。便还要再说:“便是机灵造化,也挡不住悉心教导指引……” “咳。”枕春清一声,着意引开,“便是玉婉仪小主说这机灵造化,嫔妾倒想起一事。听说,女儿家比男孩子早慧,要早早开始学翻身坐躺,以后会更聪明呢。想来大公主也需要玉婉仪悉心引导,说不准比旁的孩子开口更早。” “竟有此事?”玉婉仪听了兴趣,“我家囡囡倒也聪明,可还翻不了身呢。” 枕春轻笑,绞着帕子道:“这时节冷,小娃娃的棉袄子穿得厚厚的,可要怎么翻才好。”便盈盈笑着,“这样的事情嫔妾却不清楚,得看大皇子是几月里会的翻身呢?” 连月阳笑应:“我也记不清楚,只要拿着有响的玩儿,时时逗着他……” 数人便说起带孩子的事情。连月阳与玉婉仪如今都是有生养的,说起这个很是凑趣儿。雅贵嫔不能生养,想来是诸人心中隐而不宣的秘密。她也不大多话,只吃茶听着。 其余的嫔御都是年前进宫的,个个青春年少日子长着。现下便都来说着生养的话头,眼睛里露出期待的光。一时也放过了柳安然。 祺淑妃抚着小腹端坐在殿上,终是笑不出来:“今日天气凉,各位姊妹们早些回去罢。” 柳安然出了朝华殿又要去给庄懿太后请安。枕春知她定要再受好大一番委屈,便只去汀兰阁先等着她。 汀兰阁的氛围静静的,四周收拾得鲜亮,可见昨日里为了迎慕北易,柳安然下了心思。煮酒将枕春迎进去,奉了茶水,又请入偏阁坐。 枕春打量四周入了坐,唤煮酒:“你家小主今日精神不济,我瞧着恹恹的,多吃些顺气的东西才好。” 煮酒听了眼眶一红,抹了抹眼角,将手上抹布放了:“明嫔小主与咱们小主的情谊奴婢是知道的。小时候,奴婢伺候咱们小主去安府玩儿,明嫔小主还赏了奴婢花生糖吃。”说着却也心酸,“奴婢也不瞒着明嫔小主,咱们小主心里可委屈得很!那叫月牙的小贱蹄子就是没安好心,咱们小主性子好抬举她,她却恩将仇报。今日陛下留了口谕便去上朝了,咱们小主哪里还睡得着……” 枕春摩挲着小木案,惋惜道:“柳姐姐最重礼节,这下子可要难受。你们平日里多宽慰几句,也不要再提。还有一事,那月牙如今是更衣小主了,虽只是末流,却不要让人拿了话柄。”便问,“却不知道昨日是怎么一回事,你们都没瞧仔细?” 正文 第六十一章 琉璃 煮酒说来委屈:“昨日布膳的便是那小蹄……月更衣,我本以为她是好心,特意制些暖血燥热的给小主用,小主吃了睡得沉沉的不醒。哪里想的起来,陛下身体血刚,吃了夜里便口渴。那月更衣先说她要守夜,我只当她是衷心,谁知道她夜里便恬不知耻地给陛下奉茶去了!” 枕春敛眉:“陛下可有……垂幸?” “这……”煮酒想了想,摇头道:“这也没有,奴婢在偏房里边浅浅眠着,只听见了倒茶的动静,也没有别的。只是那月更衣夜里去奉茶,涂脂抹粉还戴了琉璃簪子,耀眼夺目,才让陛下瞧上了两眼!” 枕春恍然一想,便回忆起来了。上回从祺淑妃那儿出来,便看见月牙戴着琉璃簪子,在乾曦宫门口走动,光彩熠熠甚是夺目。只 分卷阅读67 问:“她一个寻常的粗使宫女,哪里来的琉璃簪子。现下琉璃价贵等金,那样通透的少见呢。” ——“却不是何处来的!是我一时蒙了眼睛,以为她忠心赏给她的!”柳安然从门外进来,衣裳染了霜气,“谁知道她存了这样的心思,唯独独在我眼皮子底下!使我……使我今日如此蒙羞!” 枕春上去暖了暖她的手:“太后娘娘未曾难为你罢。” 柳安然坐了榻边儿,双眉攒起,叹声儿:“太后以为我使的低劣手段争宠,好一顿明嘲暗讽,人人都以为我……只有你却信我一回。”便讲着人也伤心,“我本以为她机敏,是想抬举她。” 只知柳安然是真心爱慕天子,出了这样的事情如何不伤心。枕春心中暗自叹息,只得宽慰两句,又说:“那月牙生得确有几分姿色,若是陛下瞧见了谁能拧过他的意思。姐姐往后仔细御下才是真的。” 正也讲着,煮酒却又进来了,脸上几分不满神色:“禀小主……那月更衣从澜月阁过来了,说要给小主请安呢。” 柳安然手上正端着一只天青汝瓷的茶盏,应声摔落在案上:“她还敢过来?” 便听见汀兰阁外传来两三声戚戚哀哀的呼声:“熙嫔小主,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处,您莫要因为奴婢气坏身子。”随即又是两三声清脆的磕头响。 枕春劝道:“姐姐虽不愿见她,如今木已成舟,面上还是要全儿的。咱们是皇上的嫔御,她虽是更衣,也是陛下的嫔御,怎们能使她在门口一口一个奴婢地喊着。” 柳安然恼在头上,听来此话静了两分,静静合了合对襟的衣衫:“任凭她做的可怜样子。”也无奈道,“传罢。” 月牙跟着分花进来,穿着一件儿姜黄色绣腊梅花的窄袖四幅裙,单螺髻上紧饰一只单面儿素色的琉璃钗,耳下饰着水滴样的素银坠子,也算清丽低敛一派恭顺模样。她进了汀兰阁来,抬了抬裙,依依跪下行了大礼:“奴婢叩见熙嫔小主、明嫔小主。” “我既非主位又不是一宫最尊,你不去给连婉仪请安,来给我请安做甚么。”柳安然却不肯给她设座,索性拿了一盏茶水来吃。 月牙也不闹,隐隐可见额头上磕得青红:“奴婢始终是熙嫔小主的奴婢,万万不敢有非分之想。奴婢不求熙嫔小主宽恕奴婢,只求小主好好爱惜自己身子不要为了奴婢生气。”说得也是万分恳切,便又磕头下去,咚咚撞在地面儿上。 枕春心中说不好,见那月牙光洁的额头撞地,隐隐沁出了血丝,连忙呵道:“煮酒素来机灵,今日愣着做甚么,还不快快将月更衣扶起来!这般如玉似的天庭磕坏了额头,陛下见了可不得多心了!” 柳安然霎时明白,脸上讪讪只得道:“起来罢,赐座。” 月牙受了煮酒的虚扶,怯生生坐在偏位上,眼睛瞧着手上帕子,喃喃道:“熙嫔小主待奴婢好,奴婢是知道的。都怪奴婢骨子轻,哪里受得小主的抬举……如今虽然做了更衣,却愿意日日来给小主请安,像往常一样伺候小主梳头。” “你既知道你是更衣了,如何还一口一个奴婢?”枕春呷了杯中香茗,轻轻撇去茶渍,“让别人听见了,可不要说柳姐姐轻贱你?” “奴婢……嫔妾不敢。”月牙脸色一黯,说着眼眶红红,我见犹怜的模样,“嫔妾心里过不去。明嫔小主是最得圣宠的,自然知道陛下脾性,嫔妾哪里敢有自个儿意思……” “也不过封了一天更衣,你也敢揣测陛下脾性了。”柳安然暗咬银牙,指甲嵌近手心里,“你也不必来和我请安了,汀兰阁的庙小,容不下大佛。” 月牙听得她这样的话,身体一战颤,又要下跪。 便听见外头传陛下驾到。 三人出了门外接驾,慕北易一眼看过阁内,轻笑一声:“朕过来瞧熙嫔,倒看见你们三个。”他穿着一件墨色鹤氅,柳安然上前替他解下,枕春又奉茶去给他暖喉。 月牙被凉在一旁,插不了手。 慕北易吃了茶,在正位上落座,把玩着一枚通透无瑕的玉扳指:“今日点算安南都护府上供,十分富足。有说南方载年丰收,如今薄税轻徭还开了几座玉山,上了一些供奉之物都是极好成色。”便笑道,“柳大都护很有政绩。” 柳安然得了夸赞,脸色略有缓和,应道:“能得陛下一句夸赞,父亲应当更为国家效力才是。” 慕北易便说:“先前缘由雅贵嫔族中得力,朕有了擢封,也不好厚此薄彼。只是眼下有些为难,若封为婉仪你也当得,只是……”略一沉吟,“只是如今皇嗣稀薄,连婉仪与玉婉仪抚育皇嗣尽力,你资历轻,若平齐而上难免要使她们冷心。” 枕春听来,心说你首宠薛楚铃,封她做婉仪怎不觉得要寒旁人心。由此可见,是在慕北易心里,柳安然或许恩宠有欠分量才是真的。此话不可细细琢磨,若说破了要伤柳安然的心。便眸子一转,打趣儿道:“正是说着此事,嫔妾倒有个法子,还请陛下不要怪罪嫔妾揣测圣意。” 慕北易拨手示意她讲。 “嫔妾以为,陛下要擢升雅贵嫔与柳姐姐,是为勉励外臣,忠心为国尽心为君。如此一来,封柳姐姐做婉仪,是应该的。何况柳姐姐礼数周全、家族荣耀,哪有不合适的。”枕春手上比划一对儿,“可连婉仪与玉婉仪如今是有皇嗣的。到了年末里,万事吉庆,哪有当不起更荣耀位置的道理呢。依嫔妾之愚见,不如再累进玉婉仪与连婉仪,也好使人人都知道,陛下是爱重皇嗣们的。又说连婉仪资历深厚,陛下以其为尊,也显得陛下长情,肯疼惜旧人。” 慕北易颔首,思道:“有理。既到了年下,何妨多擢两人。便擢升熙嫔为从四品熙婉仪、玉婉仪累进正四品玉贵仪。连婉仪么……她素来缄默沉稳,可以做主位了。” 枕春轻轻舒一口气。高封连月阳与玉婉仪,无非是平衡了大小薛氏的分量。这样才能使大伙儿都喘上一口气,也是枕春私心里忌惮祺淑妃的手腕毒辣,怕她独大。 柳安然自然明白的,轻轻道:“多谢陛下美意,只是连小主如今还没个封号呢……” 正文 第六十二章 赏赐 慕北易却不松口:“以氏为号有何不可。连氏是身份实在不算分明。” 连月阳是元皇后的家生婢女,想来她父母不过是元皇后府上当差的,顶 分卷阅读68 多是个管事。慕北易贵为天子,对这样低微身世有所介怀也属寻常。这话说出来,却可看见月牙在一旁冷了脸。 枕春谏道:“连婉仪虽非士族女子,可胜在她抚育皇子有功。您看连婉仪如今已入了冬,还不肯穿裘袍锦衣,可见她是有朴素德行的。女子之德贵在品行,何况只要陛下喜欢,哪样不是规矩?”又作了戚戚之态,“连婉仪为了皇长子,也受了许多委屈。” 慕北易受了用,想着施氏在世时拿捏连月阳的手段,指腹叩案,略想了想:“朕有欠于她。于你二人明、熙之字,是为你二人出身贵胄士族。却不合她用。” 柳安然不肯争宠,却知道谁得势会才能自保,只素手将一叠梅子奉给慕北易品尝:“嫔妾想着,不如陛下立时拟个合适的,连婉仪知道了定会高兴。” 枕春适时道:“秋道敛,万物盈。冬道藏,万物静。陛下,您瞧这几日要落雪了,这样子素素的也显得厚重,这样子也合适连婉仪的性子。” “罢了。”慕北易将扳指一反,推在拇指上头,“封连氏为从三品婕妤,封号静。赐居……雍华宫的披香殿做主位罢。”又朗声,“冯唐,去给朕抄口谕。” 静字虽不是荣耀至极的,但却是尊贵且体面赞赏女子德行的好字儿了。 月牙在一旁半天说不上话。听得尘埃落定,只寻了两分笑容来在脸上,盈盈拜下:“恭喜熙婉仪。” 柳安然不耐地扫了一眼:“多谢月更衣。” 慕北易却下细看了两眼,问道:“怎的额头青红,撞了何处不曾。朕昨日见你,分明还白净的模样。” “嫔妾……”月牙低头道,“嫔妾得了熙婉仪小主的提拔,才有机缘得见陛下一面。是嫔妾……”她扫了一眼殿上柳安然与枕春的表情,“嫔妾身份卑贱,早晨没有缘分去请安,故而才专程来给熙婉仪磕头。” 柳安然指尖一紧,攥紧帕子:“我一个婉仪罢了,哪需月更衣来同我磕头。” “月更衣。”枕春心中愈发觉得,这个月牙是个不简单的,句句皆有所指。末流的八品嫔御既没法子请安,又不得随意得见天颜,哪有这般便宜的事情让给她时时来露脸。便避道,“你既是更衣了又何言卑贱。若说磕头拜谢,你当谢谢陛下才是。” “是,多谢明嫔小主教诲。”月牙撩裙便又要拜,说着也是闻者落泪,“嫔妾往后不如二位小主这般能时时得见天颜,今日便都谢了。” 枕春额角一跳。 慕北易却朗笑一声,就柳安然的手吃了一颗盐津梅子:“规矩虽是实在的,念在你一片诚心。便累进为从七品御女罢,往后许你日日去祺淑妃处请安,也好常常见着熙婉仪。” 柳安然的手还未缩回,便让慕北易唾了一只梅核出来。 晋封的口谕次日从门下省抄出,月牙进御女也侍了寝。虽说她做了御女,却小心谨慎,日日见着柳安然行屈膝的大礼。柳安然不惯搭理她,到底做不出来刁酸的样子,只得罢了。 越近年末,年味也渐渐浓起来。祺淑妃固然有手腕,但面上做得从来宽和待下,给阖宫每人分赐了新缎裁衣服,又有原宝来做首饰。 枕春领了祺淑妃两匹妆花缎子,又收了慕北易两匹缂丝赏赐,还有巴掌大一匣子宝石,哪里用的完。便叫栖云轩所有下人前来点首,顺道颁了春日赏赐。 清点下来,自入宫以来近两载,枕春搁在库中颇有盈余。缎子还有二十余匹各色精致样式的,首饰头面十来副,零散钗、镯、簪、耳环还有八九件儿。便笑说,放在坊间,这些物件儿都够娶个媳妇了。 那些琳琅满目的首饰、缎面搁在屋堂里。枕春依在小榻上,盖着一方暖暖的绒被,吃着橘:“恰逢岁末,本主也没得什么好赏,你们自个儿挑些喜欢便是。” 桃花喜气盈盈,穿着件水红福纹的袄子。推辞道:“这些是小主用的,奴婢们哪里用得?” 枕春不以为意,指尖剥着水润润的橘子肉儿,答道:“平日里用不得这么多,一天换一样儿,一月也不重样了。你们家小主又不是甚么娘娘,谁会细着眼睛瞧呢。” 听她这样说了,桃花也忍不住。女子哪有不喜欢缎子首饰的,便挑了一只月式珍珠双股绞丝鎏金簪,又选了一匹嫩粉色的水光绮,上头正好有桃花的绣纹。枕春看她将缎子在身上比了比,果然称得上,便说:“既然喜欢,这一套首饰还有一对儿珍珠耳环和梳篦,都赏给你了。” 桃花连连谢恩。 枕春再嘱咐道:“却要仔细,不可一起佩戴。省的旁人看见了,要说咱们栖云轩张狂。” 桃花应是,又去请苏白过来选。 苏白穿的衣裳已经旧了,手上镶了一层的青莲色边儿已经卷了线。她倒也不逾规矩,只选了一匹素沉色的缎子,说:“奴婢给小主当差,只要穿得整齐便足矣。” 枕春看重她的沉稳老练,再赏了她一只沉甸甸的金镯子。 玉兰却不肯选,只跪在地上说:“小主平日里待奴婢好,奴婢哪里还敢要赏赐。” “因着你忠心,才要给你赏赐。柳姐姐那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我才暗自庆幸。”枕春唤她起来,“你今年几岁了?” 玉兰道:“奴婢十一岁入的宫,十四时拨过来伺候小主,如今陪着小主过了一载余,已十五岁了。” 枕春点点头:“若在外头,也到了婚配的年纪。” “小主?”玉兰抬头,满脸错愕。 枕春笑着:“也不过说着顽罢了,年纪还小呢。只是你样貌生得周正,哪里是在宫里消磨一生的人。我看案上那对儿镂空赤金红鸾缀宝簪子好看,红鸾是主姻缘的神鸟。”她便略略撑了撑身,“你去取来戴了,来日好给你择良配。” 玉兰心中一惊,胸口闷闷的,失措道:“小主这话说得是来提点奴婢了!闻听月御女是得了熙婉仪赏的琉璃簪子才……奴婢没有那个心思,不敢受小主的赏赐。” “你有那个心思才受不得。你既没有那个心思,心中坦坦荡荡,哪里受不得。”便起身捣了捣鞋,拾那对儿簪来给玉兰贯发:“我也不是刻意要来提点你,也不过闲闲说着的。”便打发她去叫梨花。 玉兰受了,出去走到门口,一个趔趄又撞了回来。 “陛下万福!”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分卷阅读69 遗憾 枕春提裙转过身去,见慕北易正往屋里走。噙笑迎了上去:“陛下来顽,怎么不说上一声,嫔妾也好出门去迎。” 慕北易自解了厚厚的裘氅,抛在案上,扫看屋中小几:“你此处繁若集市,将这些玩意寻出来摆置做甚么。” “哪里是摆置,不过拿出来看看有多少积年的珍藏。”枕春上前勾了慕北易的手,脸颊被屋内烘被的地炉热出一层粉红,“恰逢年末,也好赏赐给下头的人。” 正借着慕北易肩膀旁的空隙,看见进门处梨花刚要进来领赏,便被玉兰捂住嘴,束手束脚地带了出去。 慕北易撩起暖阁的纱帐,坐在榻边,宽衣便要解腰带,露出里头素黑的深衣。 枕春一看外头青天白日,帕子捂着嘴边儿,诧异道:“陛下这是做甚么!” 慕北易疑惑敛眉,招她过来:“朕今日览看书陈三百章,午时吃乾曦宫上的荷心慢炖大骨汤。那些荷心炖得软,朕一壁看书一壁吃,却也有些腻。”说着也有几分嫌色,“冬日开库做的十三鞢带十分紧瘦,缠着腰上倒有些小。” 原是腰带紧,又吃了藕。枕春才放了帕子,去替他宽衣:“陛下素来于这些东西上头不上心,既是吃鲜汤,也不可过多。”说着喉咙一润,咽了一口清津,“嫔妾听闻冬日里应多吃牛羊,烤得香香脆脆或炖得软软糯糯的都好,实在不行还有蒸的羊羔儿撒上香料。” 慕北易听她说话囫囵,一边说还一边咽口水,觉得好笑:“那便传个炙烤羊肉的大厨来,摆上家伙,就在院儿里做了。”传冯唐,“记得要肥嫩的羔羊。” 听说天子要吃烤全羊,可便急坏了永宁宫的膳房,这活生生的肥嫩嫩的羔羊上哪儿找。便又差人去御膳房去请,御膳房又得从太仆寺诸牧监领过来,搞得大张旗鼓。再差了御厨、伙什、片儿肉的、上盘子儿的,足足等了一个时辰。 枕春以为,但凡好吃的,几个时辰也不为过。又有人也说过,肉最好吃的时候,是你想吃的时候。 正是天子与馋妃对坐于庭院,披裘袍被地衣薰暖炉。炉子里是火红火红的炭,地上是寸长的红色绒毯,正中心搭着篝火架子,一个细眼黑皮的胡人御厨正翻烤着香气四溢的全羊。片下来两块儿精肉一块儿肥肉,串在细竹篾上,肥油烤得干了滋滋沁着羊油,带着竹子的清香。撒着细如粉末子的西域香料,吃在嘴里那肉的韧劲油香团团化开,又烫又热。 “嫔妾多借陛哈。”枕春嘴里烫得不清不楚,倒吸气话也说不明白。 “不谢。”慕北易正将切片儿的羊腿肉捻在酱里沾,只左手捏着枕春耳垂往怀里拽,“好吃的小懒货,尝尝朕这个。” 枕春左手上拿着只喷香的羊腿,右手握着肉串儿,左看右看,哪一边儿也舍不得放下。咬牙切齿,只得扭过头去,就着慕北易的筷箸去尝。那薄片沾辛酱的也香,既有味道又鲜美。 哪有天子喂嫔御吃东西的道理,明嫔这可是盛宠啊!栖云轩诸人嘴角含了喜意,个个避开目光转过身去,不敢去看。 夜里吃得撑,二人手暖脚热,看不进书卷。便又差冯唐去领了瓮酒与梅子煮了两壶,故作深沉对酌几杯,惹来慕北易写了首打油的艳诗来取笑枕春。 闹累了,又行礼仪一回。一挨筋骨酸软,都到了一更天。恰恰是慕北易身强体健又血气方刚之年,素日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都算御过,也熟稔本事,于礼之事颇有几分霸道。所以枕春抵挡不住,万种告饶都乱喊来,恰恰说着些荤的,正击中慕北易痛慰自在之处。 又再来一回。 枕春以为,若非是他姬妾,二人脾性相投,此生可以做一回挚友。可惜缘分世事无常最难消受,只可为他妾室,装模作样情情爱爱,最是遗憾。 早晨起来的时候,天还蒙蒙亮。慕北易起来整冠,看见脖颈处被枕春亲挠出一条红痕。堂堂天子孟浪之态,何以临朝?便想了想,传冯唐说:“今天冷,赐群臣休沐两日,朕是不是仁君?” 冯唐哪里敢说不的,只一贯应承:“自然是的,陛下千古第一大仁君。” 枕春在被窝里听得笑,只伸出一截藕似的臂,柔柔软软地将慕北易拉扯了回来:“这样的事情,若说了出去,旁人要笑嫔妾的。” 二人索性又倒头睡了一阵,浑浑噩噩,暖暖痒痒的,才在请安时候起身。枕春特意让苏白寻了一件儿厚厚的飞肩大裘披,拢脖拢脸地将慕北易裹了起来。慕北易去请庄懿太后福寿安康,枕春去问祺淑妃吉祥如意,便也遮了唐突。 旁人也不愚笨,这次前朝休沐得莫名,众人看枕春脸色都不大自然。 主要还是因为枕春脸颊两三淤红,斑斑驳驳任谁也不是瞎的。 “明嫔如今愈发得圣心。”祺淑妃脸色笑得如春风和煦,真真切切,“应当请封再擢升一位才是,到底不能委屈了。” 枕春自有盛宠,腰板比往前直了些,对祺淑妃仍旧避害:“嫔妾不敢。”想想又觉得太过敷衍了事,才斟酌字句,回道,“俗话说,以色侍人短,以才侍人长。如祺淑妃娘娘这样的才德兼备尊贵之人,才配得圣心。” 祺淑妃不露喜怒,只赞了一句:“明嫔机敏。”便赐冬日里时兴的甜枣儿茶来给在座妃嫔们吃。 那枣儿肉多汁甜,又泡了姜茶暖身。枕春本前一日吃得油腻了,尝了两口感觉甜爽,确实精奇心思。想来祺淑妃在这样细微之处,也做得贤惠细致,该她为尊罢了。只是唯独独一样,那茶红糖多了些,吃上两口便有点点腻喉。 枕春搁了杯在一旁,眼睛略略一抬,却看见连月阳捂着嘴边儿皱眉。 枕春一看是真真害怕,恨不得连忙将刚刚吞的那一口吐出来般。莫不是祺淑妃如今位高权重早已无所顾忌,索性人人都喂上一口红花汤罢! 正文 第六十四章 阿云 枕春正心里想得乱跳,眼睛定定看着连月阳。便见其脸上一阵阴晴不定,扶在几案边轻轻抚胸。 “静婕妤可是不喜欢本宫的红枣汤?本宫喜欢甜的,倒没斟酌各位妹妹的胃口。”自连月阳做了娘娘,祺淑妃待其也不得不客气几分。 连月阳欠身笑了笑:“臣妾昨日里受了些许风寒,娘娘这暖汤一冲,便觉得有些药劲儿。”也是莞尔,“不过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倒觉得 分卷阅读70 舒畅多了。”说着又再饮一口。 枕春觉得疑惑,何以故作无事偏偏再饮。莫不是…… 祺淑妃看了一眼薛楚铃。 薛楚铃较之入宫时候,更是纤柔温婉,眼如秋水盈盈。她今日一身妃色绒绸袄裙,轻轻挽着浅红色的披帛,一对金叶桃宝步摇随人说话轻轻摆动。她道:“静婕妤娘娘如今身份尊贵,可不能这么拖着绵着,该要传个太医来看看才是。” “倒也不妨事。”连月阳起身拂了拂裙,便也似乎觉得何处蹊跷,急着要走,“多谢珍婉仪关怀,本宫不过风寒。” 薛楚铃连将她手一挽:“娘娘留步,也花费不了多久时辰。” “正是如此。”祺淑妃嫣红丹寇的反复拨弄耳边的珍珠耳坠子,笑声挽留,“还是快快坐好,外头风冷,那么凉凉一吹才要不好。” 连月阳避也不得,皱着眉头,只得又坐回位里去。 果然与枕春所料不假,太医来略略一切,便道连月阳已有了身孕。连月阳脸上颜色复杂,想必她自己也是才察觉出来。 祺淑妃听得结果,默默看着自个儿腰封上精绣的金莲蓬,嘴角勾上:“静婕妤果然是好生养的,这可是旁人盼不来的福气呢。这样说起来倒是本宫不好,还给静婕妤吃这样甜腻的水。”说着也自怜自艾起来,“是本宫这个没福气的,仔细不到这些。”又去差人拿彤史来看。 连月阳侍寝时日少,略略一看便能对上,果然只有一月余。祺淑妃手段素来隐晦凌厉,她若瞧上了连月阳这一胎,哪还能让人讨着好。 枕春心里担心,开口转圜:“祺淑妃娘娘风华正茂,长荣不衰,哪里有无福的道理?还望祺淑妃娘娘多餐食,也好为陛下诞下尊贵的皇儿。”她将尊贵二字咬得紧,凡要祺淑妃听进心里。 果然祺淑妃看连月阳的眼神,兀自生了两分不屑。便是以连月阳的身份,如今高抬从三品婕妤之位已是恩典,哪怕再生几个,也够不着她薛氏的荣耀。与其打量连月阳这样卑贱骨血的腹中肉,还不如将心思落在同姓庶女头上。名更正,言更顺。 薛楚铃眼睛一闭,指甲嵌进肉里。 “借明嫔吉言。”祺淑妃往座椅里舒适地挪了挪,召人将这喜讯报给天子、太后,又嘱咐各位妃嫔勤勉侍奉,早日开枝散叶,才打发众人走了。 祺淑妃的家生婢女红依看着众人走远,关了门户进殿,回禀:“娘娘,都走了。” “唔。”祺淑妃这才露出两分疲惫神色,轻轻抚着簪花饰明珠的高髻,搭着红依的肩膀走下高位,“那红糖是有几分甜腻,本宫吃了两口也觉得腻喉,是不是本宫……” 红依知道祺淑妃伤心,回道:“我的娘娘,您如今是帝城最尊贵的女子,除了太后娘娘谁也越不过您去。那静婕妤甚么出身,不过是个洗脚婢女,生下的孩子也是低贱的。娘娘犯不着同她计较,她连娘娘的手指头都比不上。” 祺淑妃听了这话,挺直了薛氏嫡女的脊梁:“是,本宫是河东薛氏的女儿。”她便想了想又问,“阿九那蹄子的药可日日吃了?” 红依撇了撇嘴回道:“依着娘娘您的吩咐,九小姐日日吃着坐胎药呢。前些时候她称苦不愿吃,奴婢使了两个嬷嬷灌了下去,她不也对娘娘您服服帖帖。” “她如今已经是婉仪了,本宫低估了陛下对她的喜欢。”祺淑妃进了暖阁,翻开妆奁旁的深锁锦盒,“她若做了娘娘,本宫再想抱她的孩子,便没那么容易。” 红依扬眉:“九小姐名字不尊贵,封号也不尊贵,珍婉仪听着,就像个珠宝物件儿罢了。她的身子是入宫前特意看了好生养的,眼下坐胎药日日都灌着,哪有她不想有就能不有的道理。待九小姐生了皇儿,自然乖乖给咱们娘娘了。”便替祺淑妃开了锁,“咱们娘娘身份贵重,入宫就得了印,她哪里能比。” 祺淑妃便颔首,从锦盒里摸出小心珍藏的妃印,轻轻摩挲:“在府里的时候,她才那么点大,见本宫时唯唯诺诺。那时候陛下还是皇子,本宫嫁过去,阿九便在门口送,话都不敢说。”露了两分笑意,“她从来怕本宫,不敢掀浪的。如今要她快快给本宫怀上皇子……”便定定看着手中妃宝,那妃宝已被日日摩挲出一层油亮的玉色,“这一枚印,是本宫入宫时候元皇后莫惊鸿赐的。后来她福薄命薄地去了,那时急着册封本宫为淑妃摄理六宫,寻不着好玉,便将它又改刻了淑妃之宝。”祺淑妃的指尖轻轻刮过宝印上的红泥,轻言细语,“往后本宫若要封后,还是要用这块妃印来改,也好让莫惊鸿在天上看看,她是正室又奈我何?活着的人才为尊贵无匹……” 在迎着年关的日子里,连月阳得了身孕,缘由她刚晋封又得封号,便没有再累进位。但赏赐东西也十分丰厚,连月阳与枕春走得近,也送了许多过来。 枕春无功不敢受禄,只亲手绣了个有耳朵的小花帽子,送到披香殿去。 正到了雍华宫门的路上正巧过一段回廊,枕春坐在软辇上头,看见一个绿衣齐胸棉裙的婢女捂着脸嘤嘤在栏杆角落哭。“玉兰,去看看是谁。”她喊停了辇,“这会儿正当午时,又是挨着雍华宫。万一陛下来看静婕妤的孩子,可不给静婕妤添晦气,还要赔了自己性命。” 玉兰得了令,上前去唤那婢女:“这是哪家的姐姐在这里哭,可不是要冲撞了咱们明嫔小主?” 那婢女一听是明嫔,连忙抹了抹脸,提起裙边过来行礼:“奴婢是澜月阁服侍月御女的,叫阿云……给明嫔小主请安。” 正文 第六十五章 梅园 “你是澜月阁的宫女,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枕春问。 叫阿云的宫女啜泣回道:“奴婢跑远些也好避着月御女……” 枕春下了辇,去看那叫阿云的宫女。阿云瞧着比枕春年岁长些,模样有十七八了,皮肤白净生得圆润,胸脯鼓鼓的。再仔细一看她那脸上绯红,分明两个耳刮子印,可不刚挨了打。便一思索就懂了道理:“可是月御女打了你?”便劝她,“服侍主子总有委屈的地方,心里过不去也莫在外头哭,遇着本主还好,你若遇着贵人该怎么办?” 那阿云一听又触动伤心地方,见枕春好说话便倾诉道:“明嫔小主有所不知,奴婢本是珍宝司做事儿的,被调过来伺候月御女。奴婢不知何处得罪了月御女,月御女便拿奴婢来打骂,实在是心里委屈 分卷阅读71 ……”她一边说着一边抽泣,胸口两团香肉随着抽泣上下起伏。 枕春心想,这还不得罪还想如何得罪,便问:“谁打发你过来伺候的?” 阿云喏喏答道:“祺淑妃娘娘摄理六宫,自然是祺淑妃娘娘做的主。月御女心中不喜欢奴婢,又不敢拂祺淑妃娘娘的意思,还不是日日拿奴婢使气。” 原当祺淑妃是个不屑的,原来处处都有提防。枕春唤她起来:“这样的话你要仔细说才是,使旁人传出去是非,再说哪儿有奴婢说主子不是的。现下雍华宫里静婕妤娘娘有皇嗣,你别在此处哭泣,叨扰了别人。” 那阿云应下,却说:“明嫔小主虽然如此宽慰奴婢,可奴婢也不是一味忍小的。月御女在屋里可要强,往后奴婢定得有番作为使她说不上话来!”便抽抽搭搭地回去了。 玉兰看着阿云走远,扶着枕春往披香殿走,低低道:“那阿云姑娘也是可怜,脸颊通红通红的,可没少挨打。” 枕春摇了摇头,看着手上一枚葡萄绿宝的戒指,冷冷道:“那阿云瞧着可怜,心思也不简单的。这会子跑来雍华宫外哭,连姐姐刚刚有身孕,陛下自然是要来的,她是要哭给谁看。正是这时候天气冷冷的,人人都穿袄子,她却穿着那样子的棉裙齐胸,是想入谁眼睛不是?” 玉兰听得脸上火辣辣,瘪嘴偏头道:“可那位月御女不也是这样得了宠爱,怎能看不明白?” “没听说是祺淑妃打发去的,她不过一个小小御女,哪里敢拂祺淑妃的意思。”枕春本以为祺淑妃是个不计较的,没想连个御女也要治住,“才肯打发了这样妖妖娆娆的人来,没得做些祟事,也好使月御女忙着防窝里乱,没得心思去邀陛下的宠爱。”只是那月牙也不是简单轻巧能打发的,或祺淑妃为着立威、警示,还有什么深意…… 玉兰不禁回看那阿云走的方向:“小主的意思奴婢知晓了。” 枕春跨进披香殿里,只低低嘱咐道:“你便留意着咱们栖云轩便是,月御女有许多小聪明呢,犯不着咱们为她担心。”也摇摇头,“那叫阿云的宫女心气儿大着呢,你听她说的那番话,可不是立誓要做第二个月御女?” 连月阳正在殿中屏后写字,听枕春来过,便出来携她:“听内侍唱礼你要过来,我也高兴。” 枕春便将那有耳朵的小花帽子拿出来给她看:“姐姐这样子孙福气实在好极,我自小女红都是勉强的。若让我做些衣裳的也裁剪不好,只得做个小帽帽给姐姐乐。” “这才一月余,哪里就想着这些东西了。”连月阳入了坐,将那小帽帽拿来看。先本有喜欢之情,看着看着眉宇间带了些许愁容,“能不能落地谁又知道呢?” “哪里还有这些晦气话来说……”枕春道,“姐姐的大皇子如今聪明健康,还不是姐姐底子好着呢。” 连月阳攥紧那花帽子,屏退左右,低低说着:“实不相瞒,自施氏自缢,我心中偶尔有愧。” “那是她的命,姐姐何须担忧?” 连月阳说着有些戚戚:“倒不是有愧揭发她的罪状,而是有愧我是否害了她的孩子。若不是我故意将风热染给她,她也不会临了生产病倒。她那么风光无限,生了一个畸胎惹陛下厌弃,我时时想着也害怕。”便掐着手心儿,“可我那时只为了我的湛儿,什么都不管不顾,恨不得让她小产才痛快……现下这样我想起来,又觉得害怕。会不会有报应轮转……” 枕春劝道:“连姐姐可是想岔了。姐姐得风热的时候,她的孩子已近临盆了。若是有什么吃不好用不好的,也不会是风热所致,怕是早被人算计了。” 连月阳轻轻叹息:“若没有我去揭发她的罪证,她如今想必已经复宠了罢。如今我也是第二回生养,就什么也不怕。有什么报应只求报到我身上来,万万莫要害了我的孩子。” 枕春紧了紧她的手,倒不担心连月阳是个脆弱的人。只要她的孩子生下来,她就能为其披荆斩棘无所畏惧。心里想着倒发了寒,她自个儿不过一个嫔位,若现在得了身孕……只怕要被祺淑妃惦记了。 二人讲了几句也觉得郁郁沉沉,索性看见天气冷晴,想出去走走。这一路从雍华宫往梅园子里,正恰冬日里头颜色清冽,辟出一块儿小地方燃了暖炉子正好吃花酿。连月阳有了身子不便多饮,便就着汤水尝了尝梅花糕饼,也觉得花趣有所得。 这一日天冷空晴,花影深处久坐还有几分桀骜情态。枕春与连月阳二人算说得上话,又说连月阳是庶民身份出来,小时候在乐京坊间街上玩耍大的,能说许多奇人异事。 两人谈笑中天色晚来欲雪,低低的暮霭染着天穹。一丝盐般的白絮落在连月阳头发上,枕春连忙去捉:“连姐姐身子贵重,天色晚了可莫在外头久坐。” 连月阳笑道是,二人便从梅园子里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着晚膳再传甚么花馔的点心来吃。便依稀看见前头雪絮飘散的阴影里有个人在树丛里彷徨走动。 “这样的时候,还有谁来,莫不是迷路的宫女?”连月阳看不清楚,只觉得那人走动得十分奇怪,左边两步右边两步,也看不清脚下动作,好似飘忽一般。再去看那人的身形也长长顺顺的不大自然,就止了步子。 玉兰胆子小,低低回禀:“二位小主,这梅园子荒僻,宫中还有许多怪力乱神的……” 枕春撇开玉兰冒着冷汗的手:“咱们几个人,也怕这些不成,谁在那里作怪罢了。”便掌了一只宫灯过去看。 灯火暗暗的。枕春只拂开两三只稀疏歪斜的梅花,在一截矮矮低低的木丛后头,一个绿衣棉裙的宫女在一株歪脖子老梅树下轻轻来回晃动。她莫名心悸起来,开口喊了两声不见那人回头,趋步上前一推。 这一推惊起许多雪絮散乱开来。 便看见那宫女晃晃悠悠转过身来,脸色紫黑,眼睛鼓鼓的突出来,嘴唇好似饮了黑血般发乌。喉咙上一条半新不旧的麻绳勒得紧紧的,脸上还有清晰地巴掌印子,可不是刚刚吊死的。 正是阿云,不是别人。 正文 第六十六章 纪大力 枕春骇得一抖,连忙后退两步,小声唤着:“连姐姐……别……别过来……” “竟是什么事情?”连月阳拨开树枝,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 “别……”枕春一心想着连月阳怀着孩子,怎么 分卷阅读72 受得这样切切实实的惊吓,只捂着心口狂跳,手上宫灯啪嗒落在雪里,“传……传……”她往后跌了两步,顾不得浑身惹来冰冷的雪絮进了脖子里,“传掖庭司来人。” 玉兰上前几步扶住枕春,见她额角浸出了密密的冷汗:“小主怎么了。” 枕春咬唇摇了摇头,浑身冰冷得说不出话来,强忍着内心汹涌的恐惧。 阿云的尸体被掖庭司来的内侍取了下来,她吊在梅树上气绝而亡,离枕春去看不过一两个时辰。可以想见,枕春与连月阳在梅园吃花酿的时候,她早已死在那处了。她二人与个吊死的在同一个梅园子里待了许久,浑然不知。 掖庭司传澜月阁的人去审话。月牙回了只说是阿云品行不好,她打了几下,人便哭着跑出去,再没回来过。慕北易在早晨祺淑妃处着意问了问,月牙见是吓破了胆子,支吾着说那阿云做了龌龊事情,怕是面子上挂不住而羞愧自缢了。 众人听了颇觉震惊。 太医院的人瞧了,便说是的的确确,那阿云验尸来看,已非处子之身。 众人恍然大悟,可不是阿云在珍宝司当过差,偷偷与前庭谁人苟且,坏了身子,教月牙发现了。月牙恨她坏了澜月阁名声,心中有气,打骂了阿云。阿云丑事被发现又气又愧,跑出澜月阁,一时想不通,找了根绳子吊死在梅园里。 一个小小御女身边的宫女死了,多么小一件事情。慕北易问过一声便也没了,掖庭司便以自缢盖棺定论。 枕春哪里不知道。 那宫女阿云分分明明还说着要有一番作为让月牙好看,怎么会想不分明就去立时自缢了。 小喜子从外头冒雪回来,扑掉身上冷湿的雪花,将门上厚厚的毯绒撩起,躬身钻进暖阁来。 “没被冻坏吧?”枕春把手炉子捂了捂,倾身去问,“打探着了吗?” 小喜子笑嘻嘻答:“小主赏的暖袄子捂着可热乎,哪里冻得坏?”便低声回答,“奴才烫了两壶酒去找了高太医,高太医昨日紧赶慢赶偷偷去瞧了。那阿云的尸身今早已被毯子裹去葬,晚一日也见不着的。是说那宫女阿云的确已非完璧,不过倒也不似与人日久苟且……更似被迫受了屈辱之后才吊死的。” “哎呀。”枕春吃惊,“天子内宫,掖庭宫女,谁敢在这儿办那样的事情。” “可不是吗。”小喜子也觉得蹊跷,回说,“高太医说,这样的事情太医院不敢说破,便三缄其口也罢了。小主您想想,要是让陛下知道这样的事情,少不得发落整个掖庭司。往外头说,是粗使宫女与外头人有苟且,顶多是个伤风败俗。可若说是掖庭之内有人胆敢轻辱内宫女子……那可是一件牵一发动全身的大案。” “嗬,可若不察。”枕春眸中掠了掠光,“今日是个宫女便罢了,往后惹上哪个小主娘娘,陛下知晓可不得震怒。” 小喜子回道:“高太医说,如今太医院的御医们都是人精似的。那位叫阿云的宫女生得不错,条儿也顺,说不准是哪位主子看不过眼便使法子发落她的手段。若将此事说也出来,指不定开罪哪位贵人呢……” “自然是如此。”枕春冷笑,“他们也不笨。阿云一心想着爬上龙床扬眉吐气,怎会肯与他人媾和。想必……是有人故意为之。” “奴才也是这样想。”说着这话,小喜子脸上便有两分凝重起来,“奴才回来的时候去了一趟汀兰阁。” “你去柳姐姐那里做甚么?” “汀兰阁与澜月阁挨着贴近,奴才去问了问。”便悄悄附耳过去,“汀兰阁的煮酒姑娘最看不顺眼那月御女,当初月御女还在熙婉仪那儿做奴婢的时候,煮酒姑娘就死死看着她了。奴才便向煮酒姑娘打听了一番,得知那月御女是从殿中省的一位姓方的老姑姑那儿拨过来的。于是奴才便去向那方姑姑询问了月御女的来历。” 枕春听得,便将小案上一枚银锞子抛给小喜子:“你倒聪明。” 小喜子往袖子里掖了掖:“可不是小主聪明吗。”便细细说来,“那位月御女是庆州人一家姓纪来的,家中是蒲河边上捕鱼的渔民人家。有年子蒲河干旱,家中只得将孩子送去官牙处寻差事,送出来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枕春细细思量,叹道:“这怎不是狠心的人家,儿子都肯送官牙,莫说那月牙一个姑娘了。” “小主有所不知,外头贫困人家,家中七八个孩儿不定都养得活的。这送出去两三个很是寻常。”小喜子继续道,“三个孩子,小的那个女儿缺一截小指头,不能入宫当差,被卖去勾栏馆子没一年便被折磨死了。余下月御女与她亲哥哥进了宫,月御女被拨去粗使活儿,她哥哥本是要与奴才一道……那什么的。哪晓得那一年陛下登基百废待兴可不是,掖庭司缺几个出门采办时护车的,见她哥哥底子好,便留下了。” “还有这样的事情。这么说来,月御女有个亲哥哥在采办处做护车的了?”略一想倒也明白,“难为她没得姓氏,若被人发现还有个做粗活为庶人的哥哥,岂不是丢了脸面。” 小喜子点点头,悄悄道:“奴才为了求证,出来又去一趟采办司,说小主您想吃长乐坊里特卖的雪蜜梅子,要他们出去带些。您可不知道,您如今是陛下心尖尖儿上的人,谁不知道陛下为了您不早朝呢!便是您要吃南海的鱼豆豆北漠的鹰腿腿,不也给您采办过来吗!” 枕春心想,她和慕北易两个懒赖床的脾气,谁为了谁呢。也打趣他:“说着月御女,你跑了天上去讲这些做甚么。平日没得编些花花油油的来唬我。” “是是是。”小喜子才收了嘴,“奴才就顺口问那采办司可有个纪姓的护车人。采办司的人说,是有一个叫纪大力的,前些日子便开始旷工,人也不见了。有人说他时时在外头赌钱吃酒,说不准被哪个债主绑了。采办司可没工夫问这个,他若不来只当他死了,左不过是个低贱下人,已经找了新的护车人。便说那纪大力的不见的那日,正是阿云宫门死的那日。” 正文 第六十七章 春华 枕春如醍醐灌顶般明白起来:“那月御女竟然有这样手段。” 小喜子规劝:“小主心好,但万万莫要说出此事。那位阿云宫女的尸身都抛去埋了,无凭无据,又无人证。再说了,这样的事情若说破,陛下可要发落许多人性命,定也会牵连小主自身。还是如太医院一般, 分卷阅读73 当个宫女儿护卫媾和的小事放过,再好不过了。” 枕春点头:“我却不是傻的,此事阿云宫女必然含冤,也只得任由太医院盖棺定论。可惜她年纪轻轻,本也生得姣好。”便心里隐隐发恶,“我本以为施氏那些手段已经算得精妙,后来却觉祺淑妃更有本事。她们再有手段,也是隐晦发作,不像这位月御女一般,说做就做胆子大得使人害怕。不过缘由那宫女阿云生了异心,便斩草除根。我本见月御女乖乖巧巧唯唯诺诺的模样……” 小喜子却说:“小主不必担心,咱们小主是嫔位又有封号,她却只是个小小御女罢了。” 枕春拨簪正髻,幽幽道:“她这样深厚城府,里里外外两幅颜色,必然不会只是御女。恐怕端木若这样流外官家出身的,也不敌她呢。” 这样说起端木若,却也是个能挨能忍的。她恩宠平平,久居美人之位,也不见悲戚之态。平日里无非绣花、来同枕春说话、看看鸟儿鱼,也没有旁的了。枕春见她胆子小,怕她受人欺辱,时不时请来问问。 端木若近一载来圆润一些,可怜模样略减,说话神色做事情态也已有几分天子嫔御的气势。 枕春便设座在冬暖阁帘后的小几边,请她过来吃糯米糖心的元宵,问道:“我只听说近日里听陛下说月御女服侍合心,不知有没有分去你的恩宠。” 端木若着一件儿绣兰花的水蓝色对襟小袄,头上一只素素的玉簪子垂着碧宝。那只玉簪子颜色虽然素,可通透却也好看,趁着那水蓝色衣裙使人瞧着皮肤白皙温柔。便让人想起她第一回来同枕春请安时的模样,戴着一只有瑕的砗磲茉莉珠花,小心翼翼回话的神态。这回端木若却大方持重许多,讲起话来也徐徐道来:“嫔妾如今一两月才让陛下想起来一回,哪里就有分宠不分宠这一说法。她却也欺不到我头上来的,我见过她两三回,她与我说话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倒没有半分张狂。” “月御女此人绵里藏针的厉害,可惜不是个伶儿,白白瞎了这么好的戏。”枕春点点头,又问她,“过两天除夕想必有宴席,你到时候热络些多敬陛下两杯,说不准便能让陛下又记得了。” 端木若却讪讪一笑:“陛下哪里记得我,便是记得了也快快忘了。”她倒看得通透,“如今这个样子,我觉得也好。陛下不过是怜我这张脸皮子,却不是心里有我的。不瞒姐姐说,我在家中时也有乡绅秀才来提过亲,父亲心高要高攀,一心想着使我选秀。我如今想来,若当时嫁个秀才,陪他办个私塾置些门面,也好得不得了。” 枕春打量她的脸,想找出一些元皇后的模样,却奈何没有见过也说不上来。劝慰道:“你这样的话不要拿出去说,遭人传开了仔细受罪。”便将糕点推给她吃。 端木若不以为然:“陛下心里没我,我也不在乎。只要姐姐得恩宠,庇护着我,我便安安静静也能过。只愿我毕生恩露缘分都落在姐姐身上,也好报得姐姐一二恩情。” 二人说了会儿话,又叫桃花、玉兰过来一起抹了两圈牌。夕阳刚刚在雾霭阴沉的地方落下,一时就起了风雪。寻鹿斋和栖云轩挨得近,端木若索性便就地歇一夜。二人散了头发换了衣裳,正翻出两本志鬼怪的话本来看。 正挑亮了灯,小喜子急匆匆地来回话:“小主,可快更衣罢。凤仪宫的太后娘娘身子不好,这会大伙儿都过去了。” 枕春听了一惊,急急忙忙捣鞋,又叫端木若梳妆。问小喜子:“怎么就不好,是不好了还是不好。” 小喜子自然明白:“是不好罢了。庄懿太后自施妃自缢,本便伤了神,闭门许久。前几日落雪的时候有说身子不爽,冬日里不痛快。方才风雪来得急,太后娘娘头痛起来,说想人服侍。妃嫔们都赶去尽孝侍疾了。” 枕春心说,这还能有什么好事不成。庄懿太后素来坚忍,失了表孙女恣妃也不过自个儿恼上几日。前些时间施氏自缢,她听了缘由也不曾太多伤心。怎么好好的,便一个病痛难忍,非要劳动六宫折腾。却是这么想的,身上已披了斗篷。人人都要去的,她不去便失了礼数了。 嫔位有辇乘坐,美人之位却只得步行。枕春将就着端木若,二人疾走朝着凤仪宫去,一路风雪飞鸣,冻得手红红的。远远能见着凤仪宫灯火通明,二人进了庄懿太后寝殿里,见众人都已到齐了。殿里静悄悄暖闷闷的,让人觉得不安。 慕北易正坐在病榻之前,亲手喂庄懿太后喝苦汤,看见枕春二人来晚了也不曾说什么。 祺淑妃立在一旁,侍奉蜜饯、帕子,水盏,一派六宫之首的模样。 庄懿太后卧在锦绣宽榻上,瞧着似乎老了许多。她却精心饰了明珠碧宝,端庄威严不少,只是嘴唇浅浅无色,咳嗽两声道:“倒是哀家老了,劳动你们这夜里跑着来看哀家。” 祺淑妃回道:“您是掖庭最尊贵的女子,咱们不服侍您,就是不懂事儿的。” 慕北易将汤药搁在案上,抻了抻袖:“冬日里难免头疼脑热的,母后要多多将息身子。朕寻人挑选了许多珍品为母后补身,母后也要不断吃着才好。”又问:“太医院怎么说?” “皇帝寻来的稀罕补品,哀家时时用的,用了倒松快了一些。太医院嘛,说是老毛病。”庄懿太后吃了一枚祺淑妃奉上的蜜枣儿,缓缓道,“倒是听太史局说,是因为冬日寒冷,万物凋敝,又河水冻结。哀家姓温,名字里又有个汝字,两个水加一块儿来,恰好与今年的时节相冲。” 枕春暗忖,要是相冲,岂不是年年河水封冻的时候都要死了,名字若与天相冲那不如改个顺心遂意的。心中尚还过着味儿,面上却也只得和众人一般低头跪下去,祝祷:“太后娘娘健寿安康,福泽绵长。” 庄懿太后宽了心,才在榻上略略起了起,慈悲看着慕北易:“哀家倒不妨事的。只是太史局说,这冬日寒冷萧瑟,时节相冲会日久成病,若有名中草木春华的好媳妇儿替哀家闭门抄经三百日,足不出门。暖气儿便能带走冬寒,带来吉祥。哀家这病呀,往后便能年年康健。” 正文 第六十八章 思亲 枕春站在原地愣了愣神,喉咙干涩,脑子里一阵嗡鸣。本以为暂时分走薛楚铃宠爱,庄懿皇太后会纵容她宽松几日。哪里晓得,慕北易不过一日不早朝,便使这么大排场点名要来收拾她呢。 枕春迅速凝神,便假作不知,将眼睛睇去慕北易 分卷阅读74 。 慕北易略挑了挑眉,面上淡淡浮现出一种似真似假的惋惜之态,扼腕道:“母后说的极是,可惜朕如今还未有立后之心。元皇后惊鸿去得急,朕时时夜里惊醒仍有悲戚之感。” 这话说得也巧,当真按礼数来说,当得起太后称呼一声正紧媳妇的,也只有元皇后。枕春看着慕北易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模样,连忙咬紧牙根屏住呼吸,差点笑了出来。 庄懿太后神态一滞,转言道:“惊鸿是个好孩子,她的确是孝顺的,她在府里的时候时时来请安,哀家最高兴的。如今哀家实在病痛难忍……为难你们个个都肯来,可不都是哀家的好媳妇。” 祺淑妃何等聪慧,见得好处,噗通一声便跪在地上。她头上步摇凤钗叮当作响,端的是一副贤淑模样:“太后娘娘若是一句话,臣妾便是一生一世给太后娘娘抄经都是肯的。可是臣妾名字取得不够吉祥,没有草木春华的美意,倒不知道哪位妹妹有这个福分了……” 庄懿太后便皱起眉头:“这话说得,可怜我这老妇无人孝顺!皇帝虽不是哀家腹中来的,却是看着长大的……哀家这老婆子不忌讳说这个,只觉得那血脉相连到底不如……”说着竟是听着落泪、闻者伤心,“不如脐带连着血肉的亲厚!” 祺淑妃见太后这样作态,也抽出帕子有模有样地按着眼角起来。 枕春不禁咂舌,这戏班子一般的演法儿,个个都是角儿。 慕北易见太后在榻上略略吟痛之态,又一扫祺淑妃虔诚模样,拂袖只说:“罢了。” 枕春本还好笑,心中却立时紧起来。 “太后娘娘怎便伤心了呢,您是最有福气的呀。”祺淑妃说得伤心,竟开始有一下没一下抹着眼泪,“陛下最敬重太后娘娘,您看这病榻前头最孝心的不正是陛下吗?您便是想要谁侍奉,那是此人的福气呢!” 庄懿太后得了想要的话,满意颔首,垂下一只保养得宜的手,轻轻抚摸跪在地上祺淑妃的鬓:“哀家的好儿媳。”眼神却从前往后一一掠过。 祺淑妃薛袆、雅贵嫔姜姒、静婕妤连月阳、玉贵仪孟仪枝、珍婉仪薛楚铃、熙婉仪柳安然……明嫔安枕春…… 所谓抄经三百日,不过是禁足一整年罢了。一整年风云变幻,谁知道再出来是谁人天下。不不不,绝不止这么简单。以庄懿太后的性子凛冽,要将枕春这近日得宠的拘禁起来,可不是要给谁腾位置了吗?枕春搅了搅帕子,直觉得众人看在她脸上火辣辣的眼光。横竖都有一劫,索性开口道:“太……” “太后娘娘。”端木若轻轻一弯身子,便也跪下了,“嫔妾人微言轻,自入宫以来偶尔听得太后娘娘几句教诲,心中只当太后娘娘是最敬爱的人。今日连太史局都说嫔妾是能给太后娘娘祈福抄经的人,嫔妾心中高兴极了。” “你……是……”庄懿太后措防不及,见端木若脸生,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恍惚道,“你是美人端木氏,你叫端木若。” 端木若脸上是不辨真假的欢喜,连连点头,嘴角翘着:“正是嫔妾呢。嫔妾母亲喜欢‘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这样的诗,嫔妾的名字便是取春芳杜若,才叫得端木若。母亲说杜若有春天的香气,嫔妾的闺名儿可不是草木春华?”又喜气盈盈笑着,“说嫔妾姓氏端木,就连木姓也是端木氏所沿袭。嫔妾这可不是名也草木春华,姓也草木春华。阖宫上下哪有谁能比嫔妾还贴切的呢,正是天赐缘分要嫔妾给太后娘娘尽孝心呢。” 庄懿太后倒愣了:“你这名字……” 枕春看她说上这么一通,心知端木若铁了心要替她受罪,便敛裙开口阻拦道:“端木美人……” “明嫔小主名字里虽有春字,却只得一个字儿,哪里有嫔妾姓名俱有的合意。莫不是明嫔小主不愿嫔妾尽孝罢?”端木若生生打断,又膝行两步到了庄懿皇太后榻前,软软道,“太后娘娘成全嫔妾一回罢,嫔妾打心底里喜欢娘娘敬重娘娘。” 倒是让端木若这样一说,众人便议论起来,“草木春华”之意,若解释为春华杜若自然合适,那端木若一脸欢喜赤忱倒像是上赶着得脸似的,不知是真傻还是假愚。 慕北易轻咳一声,沉道:“端木氏侍奉也勤勉,难得有这样孝顺心思。” “……”庄懿太后顿了顿,好好的一顿说辞教端木若堵了回去。无奈便也垂下手来摸了摸端木若的鬓,“果然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便依照母后意思办罢。”慕北易撩袍起了身,“一载抄经不出门户也长,端木氏心意天地可鉴,擢为从五品贵人。往后尔等更要仔细侍奉太后,效端木氏诚心。” 诸人隔岸观火自然乐得,依言躬身,传来一片莺莺燕燕的声音:“恭喜端木贵人,谨遵陛下教诲。” 一年拘禁换个贵人之位,哪里值得恭喜。如今青春尚在,待那时候端木若再从寻鹿斋出来,又要看见三年大选再进新人,还有她什么位置。枕春看了看庄懿太后慈爱模样,不动声色。 果然还有后话。庄懿太后才轻轻咳了咳,缓缓道:“却说侍奉哀家,最好的还是血脉相连的人……人老了,就想念亲人。” 慕北易面色未变,又奉了盏甜水给庄懿太后来喝:“母后想谁了,便宣入宫来请安便好。” 庄懿太后感怀模样,饮了两口水,眼神看向虚无远方,眼睛中波光闪动:“若说最喜欢的,是皇帝舅家的小郡主,最合心意了。” 众妃脸上霎时都露了几分阴沉。 正文 第六十九章 扶风郡主 皇帝舅家的郡主也不是别人,自然是庄懿太后的亲侄女,扶风郡主。比起难产去了的恣妃表家,这位扶风郡主是与太后同姓的温氏嫡宗女儿,闺名叫做言歌。听名字,自然是能言擅歌的。 慕北易登基时加封庄懿太后温氏各族,才破例给了这位温氏嫡女前所未有的郡主荣耀。要论亲疏,庄懿太后一辈子无有所出,待这位扶风郡主如同亲生女儿也不为过。 既是要请这位贵比公主的扶风郡主入宫,这也是庄懿太后不得已所出下策。手下两枚棋子皆损,可见她心中急了。 自然了,若扶风郡主入宫,河东薛氏、安南都护府柳氏都要靠边站。何况枕春这样寻常士族来的? 祺淑妃只察觉庄懿太后的心思,额角便已出了一层腻腻的细汗。她端起桌上的甜果子奉给太 分卷阅读75 后,乖顺道:“说到扶风郡主,臣妾也觉得是个美人儿呢。太后娘娘喜欢郡主,何不传扶风郡主到凤仪宫小住两月?” 庄懿太后却皱了皱眉,嫌看一眼祺淑妃:“哀家方饮了皇帝孝敬的糖水,怎吃得下甜果子?” 祺淑妃脸颊一烫,讪讪收回手来,轻怨的眼光投向下头嫔御们。 “哀家的凤仪宫冷清,她年纪小,哪里呆得住。” 自然是这缘由了。枕春心中大悟特悟。可不是庄懿太后打定主意,要接那扶风郡主入宫谋后位,这才想让她安枕春关上一关,好给这位扶风郡主让路? 薛楚铃每每都是第一个得祺淑妃示意的,上前乖巧道:“太后娘娘此处最尊荣,若说是冷清,那嫔妾们的宫里都是破落户儿的地方了。” 雅贵嫔素来话少,这时候却也忍不住淡然一笑,温声劝和道:“太后娘娘风华正在,哪里就冷清了。臣妾想着,那位扶风郡主也想亲近太后娘娘呢。” 连月阳颔首:“正是呢。臣妾出身小门小户,想亲近太后娘娘反怕娘娘嫌弃。若有郡主日日陪着太后娘娘,可也不是福泽六宫的好事?” 难得这样时候,众人似乎都站在了一线上,才真是同气连枝亲如姐妹的模样。祺淑妃连声应和:“雅贵嫔与静婕妤果然思虑周全,不如将凤仪宫偏殿洒扫出来……” “哪里要在凤仪宫,哀家已然瞧好了地方,还需你们来想?”庄懿太后眉一挑,四下禁声,“施妃之前住的玉芙宫千禧殿,既华美又舒适,名字也吉利,哀家觉得甚好。皇帝以为呢?” 千禧殿…… 慕北易似仔细考量,庄懿太后屡有立后掌权之心,但从未撕破脸面强说。太后的娘家温氏一族如今也在朝中居各个要职,轻而易举动不得的。现如今,面上和睦得来不易,犯不着驳了意思。他便道:“朕凭母后打算。” 千禧殿是主殿,又为封施氏为皇贵妃时修缮得十分精美,可不是要迎进来位娘娘了。 “果然还是皇帝孝顺。”庄懿皇太后露了几分笑意,“哀家这个亲侄女儿呀,自小养尊处优,却知道礼数又有风仪的。以哀家来看,不如封为贵妃,也好给那孩子几分尊贵脸面。” “母后。”慕北易未曾露出不悦之色,只轻轻摩挲着扳指,“如今主位尚且只得三人。祺淑妃薛氏系出名门,又是在府里就伺候的。雅贵嫔姜氏自不用说,如今随朕也有十余载了。静婕妤连氏诞了朕的第一个孩子,如今腹中还有一个。若扶风郡主一入宫便封为贵妃,岂不是要让旧人凉心了。” 枕春暗自揣测,这岂不就是母亲常说的,坊间买菜时的“讨价还价”之道? 却见被说着名字的三位娘娘皆露出贤惠之色,依依行礼:“臣妾们不敢。” 庄懿太后略扫得一眼连月阳的肚子:“倒是哀家没有考虑周到,这样冻的天,还让你们一个个来侍奉。可哀家从来就喜欢那亲侄女,论起辈分儿来你还是她表哥。不如便次居昭……” “婕妤便很好。”慕北易沉吟,“既可做主位,也使扶风郡主可以随老人多学学宫中规矩。便拟在一月后入宫,也好收拾收拾玉芙宫。” 婕妤么……庄懿太后便不再多说,幽幽道:“皇帝舅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委屈做了婕妤,便拟个封号赐她罢。哀家觉得裕、昌、荣都是好的。” 裕、昌、荣都是极尊贵的字,勿论选哪一个,无非都要给这扶风郡主添一层分量。雅贵嫔、静婕妤……她二人出身不足,都不过女子品行的封号算不上荣耀。当真比起来,这三字都乃繁荣、富贵、昌盛之意,自然高人一等。 慕北易不再计较锱铢,颔首板上钉钉道:“便封为荣婕妤,赐千禧殿。” 这一场闹剧似的,让所有嫔御们心头都沉甸甸地告退。 扶风郡主,千岁之尊,偏偏却还要来夺这后位。 枕春出了凤仪宫,只将端木若的手牵了,避开宽阔宫道往永宁去。她道:“你何苦要去受那样的罪,庄懿太后分明寻着由头使我给那位扶风郡主让位置罢了。” 端木若却无半分怨恼之心:“我是知道姐姐的,以姐姐之姿,必能长宠不衰。姐姐看那月御女,她身份还不如我,反而恩宠却在我之上。不过由她是最卑微的,陛下难免要怜惜两分。我连最卑微的都不是了,陛下还有什么道理记得我,不如就另辟蹊径,也好从长计议。” 这话说得伤心,枕春劝也不得,只嘱咐她:“你心中不恨我便罢了。虽是禁足,我也会常常去陪你,免得你孤单。眼看如今情势,自施妃弃世好不容易平衡几分。祺淑妃得了独大,便巴巴等着珍婉仪薛楚铃借腹生子,倒也稳当。静婕妤连月阳身份不足,怀了孩子不易被惦记,暂时也算安静。就怕这位扶风郡主一来,掖庭还要掀风浪了……” 后头几日,便由祺淑妃主意修缮收拾玉芙宫。祺淑妃的场面做得从来完美无瑕,意将千禧殿的匾额都漆金,栏杆重刷门户上光。台阶都换了汉白玉,殿堂金瓶子填了六对儿,又整宫换上了云罗银线金花帐子、百只雪狐皮子才得一张的暖地衣,坐案上头都是白貂披子,一应碗筷杯盏只要白玉镶金边的。盆景又从花房植过来最好的石榴、葡萄,都是寓意吉祥能结果子的。便是施氏为皇贵妃时,玉芙宫都不曾这么金碧辉煌过。 劳民虽不至于,伤财却有的。让庄懿太后高兴,使天子对这位还未进宫便大费周章的扶风郡主略有情绪,是祺淑妃最得意的手段。 由着庄懿太后抱病,过年也简单了许多。没了端木若时时见着,枕春到底心里有些难过。便常常送了糕点、果子去看她。端木若瞧着柔软,心底里却有一股子劲儿,不见她闷在屋子里消沉,反倒养白了肌肤。除了日日抄经奉给太后,她近闲学起写字,日积月累还有几分样子。 这样才使人安心。 除了这样的琐事,还有年关许多节庆宴席,枕春宴上见了一回虚无先生。 正文 第七十章 将进酒 年宴上笙歌饮酒,助兴时慕北易传了教坊。除了两三曲新舞婀娜,看了有些软腻腻的。好在这位天子不耽女色,况且座下除了嫔御还有皇亲国戚们。国戚们自有将门出身的,也不大受这些缓歌慢舞之声。有人说可以听进酒曲,有人说可以看从军戏。故便传了男先生来击节合歌便是。 请出来的自然是嵇虚无,坐部称他虚 分卷阅读76 无先生。 虚无先生坐抱琵琶,坐进如雪绒般寸长的地衣上。他披着一件漆黑的鹤氅,踏着沾满雪絮的乌皮子靴,整个人看着冷冷清清。先试弦音两三声,唱的是。 琵琶是好听的。枕春小时候,安府也请过外头的班子来助酒宴,听过一回二哥哥点的琵琶奏。那位奏乐弦弦如剑声声到肉,是一位十分厉害的老先生。每每情到激烈之处,总有火花迸溅指尖一般。 这也是枕春第一回看见虚无先生的模样。他的眼睛细细长长,眸子里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疏离,嘴唇薄薄抿起,手指修长而苍白。不曾变过的是那浅浅栗色的头发,只衬托得整个人肌肤仿若透明,手背青色血管毕现。比之慕北易天子之气铺面而来的夺目威慑与神采飞扬,虚无先生只能算作清俊沉稳,使人心里舒适。人虽安静,他的半分拖曳也无,三声长轮直若带了酒气,便一声疏狂朗朗来了。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枕春也是听过的,先生们喜欢唱,大哥哥喜欢,父亲喜欢。每个人为什么喜欢却有不同的。先生们喜欢饮酒,酒到酣时文绉绉地唱两句,能得一二分韵味,便觉得舒展。大哥哥有一颗文人心,仰慕先圣风骨傲气,故而喜欢。父亲是替旁人喜欢,人人都喜欢,宴席庆贺从众而不扫兴,以父亲的老道自然也喜欢。 虚无先生看起来却没有特别的喜欢。他的声音冽洌的,琵琶铮铮的,十分好听却算不得特别喜欢。与其说是喜欢,更多的是说话讲故事般。他自个儿叹着青丝暮成雪,垂首十指修长一拨,唏嘘着。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可分明看着,虚无先生也不似得意须尽欢的人。枕春便想起他写的起立坐卧长叹息,他这样半死不活的性子又丧了妻,注定是要无欢余生。 便又听琵琶两三声,唱的是。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这一句唱得却算寂寥,余音盘桓在漆金嵌玉的高粱上头。人人都会唱,那回声又激荡,便有华服贵胄们抚掌合声,最是懂得斗酒十千的欢愉。这一面满堂喝彩,虚无先生的手铿锵一挑,索性。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琵琶声音收得干脆,好像收回一些化开的温水。坐下闻声皆出口赞誉,又说今次教坊多能人异士,皇恩浩荡芸芸。枕春坐在角落,偏头从帘外看去,深沉的黑夜里雨雪纷飞。宫灯次第而亮,转头再是光影交错推杯换盏。 好似世间与空间,有一丝错位。 熙攘人声里头,蜀王慕永钺劝酒:“今次教坊果然不俗,陛下有识人之慧。” 慕北易饮了龙膏酒,朗声笑起:“九皇叔此言差矣,今次教坊是由朕两位爱妃甄选。都是见过的,珍婉仪是薛氏女,明嫔安氏。” “记忆犹新。”慕永钺端起案上纹蛟的月光杯,呷来一口葡萄酿,俊眉扬起,“果然是兰心蕙质。” 枕春心绪暗说,可不是记忆犹新,那时姬死在她面前的模样如今还时时想起。夜里梦回,仿佛溅在脸上的血还腥热。却也只得同薛楚铃起身,依依行礼。 慕永钺此次独身一身赴宴,倒没带些莺莺燕燕,着一身貂裘飞肩的大袍,头上束发的金宝暗转灯火光色。闻说他近日里时时遭尚书令弹劾,孟浪倒少许多。只见他将夜光杯倒转空倾,却朗声问:“也是陛下心怀广阔,肯使嫔御们甄选艺人。”轻笑一声,“见此位坐部的称……虚无的先生眉目俊朗,又技法非凡。若是臣下的爱妾私下去见,臣是断断不肯的。” 这话说得好似玩笑,意思却不然。 枕春心头一闷,这位蜀王果真个面俊心歹的。这样的话听似赞美,可不句句皆有所指?慕北易治世愈有仁君之态,兴办教坊也不过为表盛世礼乐。可蜀王治藩地素来铁腕,推崇赏明罚厉,朝中尊儒老臣们素有微词。若只是要拐着弯表陈不同政见倒也罢了,说这样的事情可不要白白赔了她安枕春性命! 慕北易略一沉吟,只看不出面上情绪,略略翻案上教坊名册,澹然问冯唐:“虚无先生。坐部司编排的,谁选的?” 冯唐陈:“回禀陛下,是明嫔小主。” “哦?”慕北易合了合襟,涎眉去笑问:“虚无先生以为,朕的明嫔可有识人之慧?” 枕春偏头看着慕北易嘴角的上勾,心中都要紧出血来。他这样涎眉邓眼笑着的,分明是恼了。便只攥了攥帕子,想着如何应对……那日挂着帐子,虽是落了却没见着面的…… “陛下。”虚无先生抱琴起身,礼唱,“明嫔小主赏识,微臣感激不尽。” 慕北易往椅后靠了靠,虽是笑声,脸却冷了:“那朕便赏你一樽酒,也好敬谢恩情。” 枕春靠着暖炉子坐,额角轻轻扯动,强笑:“陛下……” 慕北易罢手示意枕春噤声。枕春身子晃了晃,快要不能呼吸一般。 冯唐奉了一盏酒,递到虚无先生手里。虚无先生接了,眼神落在那黑红黑红的葡萄酿里:“陛下美意,微臣五内铭感。”只一抻袖袍,撩起了衣上飞絮。那飞絮在空中缓慢腾开,落在枕春眼中好似画卷。 枕春心里暗道不妙,正欲出声求饶,却被柳安然往后一拉。 虚无先生唱道:“微臣敬明嫔小主。” ——“……先生叩我做甚么?”薛楚铃往后避了两步。 众人先是一静,哄笑起来。 柳安然只顺手将枕春按下,忙笑道:“陛下您瞧。虚无先生连明嫔都认错了,可是对主子们不上心了?该罚。” 枕春立马转醒,往后退了退,努力做了温婉笑容:“这却怨不得先生。那日嫔妾奉皇命览阅诸位匠人,却不敢违背女德,都是躲在帐子后的。先生不曾见过嫔妾,嫔妾也不曾见过先生。”她心如鼓锤。薛楚铃溜肩纤瘦好似会被风吹走一般,自个儿贪吃贪睡分明丰润许多。那日虚无先生虽未看着脸,却落了帘子的,身形差别之大,哪里认得错? 虚无先生仿若失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耳朵一下红了,伏地:“陛下恕罪,微臣只在殿帘前头听声答过明嫔小主的话, 分卷阅读77 却不知小主该是什么模样。”便对着薛楚铃道,“今日见着两位小主,晓得一位是珍婉仪,一位是明嫔。瞧着小主您头上珠翠生华,才妄自以为是明嫔小主。您恕罪。” 慕永钺饮酒带笑,似看戏般。 慕北易的脸色稍霁。 连月阳吃了一口糕点,款款道:“陛下。常言道,不知者无罪。虚无先生不曾见过明嫔,凭借一己之识误认了珍婉仪,可稍稍治他个无状之罪?”便敬酒道,“先生的琵琶好,便罚先生奏一曲也好尽今日,雅致之兴。” 连月阳怀着身子,如今看起来小腹微微凸起,说话又温温柔柔,使慕北易心中平添两分欢喜。只静默少顷,便欣然应允:“罢了!朕无怪。” 既是连人都认不得,自然没有别的事情,酒也不必敬了。枕春毒看了眼神去望蜀王慕永钺。慕永钺笑着回看她。 狂放之徒! 后头又是阳春白雪,盛世管弦。 枕春遭这一闹,宴席吃得不合心意,两口下肚的东西生生冷冷,使人难受。又好在那虚无先生面上疏离,心中竟是个妖心鬼谋的,不仅迅速看明白局势,还救得她一命。只宴散出殿门的时候,枕春身上还凉凉的,扶着苏白走得慢。 苏白替枕春整了整衣裳披风,待走到人静处,才低声道:“小主不必往心里去,这样的事情也不过寻常。今日那位虚无先生替小主解了困,陛下往后便不会再疑了。” 枕春尚在思虑:“陛下疑便罢了,他蜀王莫名来惹我做甚,可莫贪了甚么好处?!” 苏白道:“这些事情奴婢是不懂,只知道小主父亲如今是尚书省的人。尚书令大人是鸿儒帝师,蜀王殿下有藩封府兵,尚书令大人少不得弹劾。” 枕春想到了。蜀王慕永钺是先帝的胞弟,如今有兵权食邑,尚书令是位忠直的老先生,最得慕北易的心意。为着此事,尚书省没有少给慕永钺使绊子,若有得罪的,今天顺手收拾她这说不上话的妃嫔牵连,出口恶气罢了……只是出口恶气吗?还是点拨父亲?还是点拨自己? 尚书令郑大人老了,尚书省左仆射吴大人要致仕了……往后父亲若要再进一步,也是朝堂上能说话的一位人物。是借着这样无名之事点拨枕春,尚书令老了,左仆射老了,但他蜀王风华正茂,还要得权许久,一句空穴来风的话照样能转风云天色。后来人莫要站错了队,被一句话打发性命。还不趁早家书传信,站好队伍,省得殃及鱼池! “莫是我想多了罢……”枕春喃喃,却回屋辗转难眠,终是传了书信。 倒未曾点明如何行事,只简单说得此事因果。 没想到书信不过几日,尚书令郑大人过世了。 倒也去得蹊跷,夜里奋写书陈,受了凉风,两日便去了。尚书令郑大人年纪大了,身子一直不好,如今捐躯死案牍,也算成就他一番英明伟名。左仆射吴大人进尚书令之职,成了吴尚书令。由此尚书省左仆射一职空悬,慕北易倒没急着再填,而是加封枕春父亲为从三品紫金光禄大夫的荣耀。虽说只是虚职,但这样看来,枕春父亲的左丞便比右丞高上一截。另一处,大哥哥在中书省做闲职主书,新年里特进了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枕春坐在案前轻轻捻一串玛瑙,心中沉了沉。中书舍人不是寻常权柄,以大哥哥正则探花郎出身,从主书一跃为中书舍人,便算是有了不小的分量。舍人拟草诏书,参断朝政,进则匡扶天下,可不是大哥哥的夙愿吗。这是慕北易有意要起用安氏一族来平衡刘中书令的积威,也是暗示往后要起用枕春父亲做左仆射的前兆。 枕春有恩宠,明字封号又尊贵,在掖庭有眼色的都明白。 安氏现下如日中天,父在尚书省前途无量,儿子又新进中书舍人,女儿做嫔御还有恩宠不绝。这不俨然成为了乐京的新贵族。 权势越大,风险越大。譬如蜀王慕永钺,他有远见,果然早料到。不仅料到还拿枕春做筏子敲打了一番…… 枕春愈想愈是气结,手上一使力,玛瑙珠子应声便崩散开来。 “小主这是怎么了。”玉兰躬身去一一捡回来,奉给枕春,“小姐族中书信多是好事才对。” “是好事。”枕春舒了一口气,便将信笺再翻一页。 次页是二哥哥灵均的。 二哥哥做了半年的队正,手下带着虚无先生的徒弟——叫嵇昭邺的那小子。一切尚且安好。今载雁门外有异族虎视眈眈,等着雪化之后便要进犯。边疆请了战书,下调至各都护府。二哥哥要带着嵇昭邺随军出征了。 男子去立战功是好事。可去雁门外打仗与在乐京外头剿匪是不同的,战场上刀剑无眼,荣誉都是用命换的。枕春想了想,回信勉励了二哥哥,又说二嫂嫂姚氏如今怀着身子,请哥哥务必珍重,千万回来。 如此便任由书信一卷出了宫外。果然春后不过十日,便有战事起来。枕春本以为不过是蛮子犯疆的寻常扰边之战,未想到京师竟调走五万兵马。 五万人,加上雁门戍守的将士与边塞几城藩兵,各路军侯,少说也有十数万之众。举近半国之师去安边塞,可想而知是一场艰难的战斗。慕北易在安边之事上做得素来好,也是头一回下如此大的棋局。可知那送去战斗的不是一个一个的泥人儿,而是活生生的战士。里头的每一个战斗都有妻女姊妹,等着雄师大捷归来,以振国威。 故而慕北易忙得昏天黑地,御书房外候着的朝臣昼夜不断。他便忘了,元月廿十,是扶风郡主入宫的日子。 第七十一章 曲线救国 元月廿十是个吉利日子,早晨请安的时候慕北易匆匆来了一趟。玉贵仪带着大公主来的,大公主咿咿呀呀学说话,不知是遇缘了还是着意的,竟咯咯笑着叫了一声“阿大”。慕北易听了欣喜,赐下名字叫做晏怡公主,取笑语晏晏、怡然自得的美意。 而后便又忙着处理政务去了。 在慕北易面前,祺淑妃只字不提扶风郡主入宫之事,玉贵仪也恍若不知。在场十数人,亦无一人说起,心照不宣。便叫慕北易彻彻底底,忘得干干净净。 午后扶风郡主的车架入了宫,只从偏门一辆华贵马车进了掖庭。祺淑妃领着一众妃嫔们在坤和宫等着,面上看着其乐融融,又是吃茶又是说话儿的。约莫只得等了小半个时辰,便见着一行内侍引着一个高挑的少女入了殿中。 来的少女十六 分卷阅读78 七年纪,一身娇嫩水红的云锦绣牡丹华服,梳着高髻簪着一朵带露的赵粉,耳边水莹莹的红玉耳坠晃动,目光流转处,贵不可言。她有一对英气的剑眉,唇红齿白,轻傲的眼神扫过殿中诸人,嘴角露出一抹不屑。 一个掖庭司随驾的红衣宫女上前,俯身请道:“请郡主领册封旨意,行大礼。” 少女眼神落回面前宫女身上,却不巧,见那宫女穿的正是与自个儿同色的水红。她英眉一凌,扬手便赏了那红衣宫女一个利索狠辣的嘴刮子,大声斥道:“贱婢!要你来催本郡主?” 那宫女儿被措不及防打得一个趔趄,跌在金柱旁。待歪歪斜斜爬起身,一看嘴角都被打得裂开,鲜血不住滴在衣服上。 “是将门女?”枕春见这气势厉害,倒有几分惊骇,悄悄问柳安然。 柳安然以袖遮唇,似也见不得这样狠毒的女子。偏头不看,只回道:“她父亲是太后的亲兄弟,可不这么霸道吗。” 祺淑妃面上温和,今日特意着了一身四妃方能穿的千云凤纹的宝蓝色礼服。那宝蓝色礼服与扶风郡主穿的牡丹华服相比,竟输了两分贵气。她勉强笑道:“郡主今日入宫是喜事,何必同个婢女计较。”便差人将那被打破相的宫女带下去,才缓缓说,“倒是郡主入宫舟车劳顿,莫要耽搁,快来行册礼罢。如此一会儿早去寝宫休息,也好一解疲惫。” “本郡主坐的是骏马软座的华车,怎会疲惫?”那扶风郡主挑了挑眉,毫不避讳的目光看向坤和宫的大殿,“表哥的宫殿果然奢贵,不愧是天家。” 祺淑妃嘴角一撇,强笑:“扶风郡主所赐居的玉芙宫千禧殿也是独一无二的华美,想来衬得上郡主尊贵。” 扶风郡主略看一眼祺淑妃,冷冷问道:“你便是大薛氏?” 祺淑妃从未被如此称呼,笑容一淡,也不出言呵斥。便只索性座回位上去,一壁拨弄手上葱白纤细的指甲,看向薛楚铃。 薛楚铃便无奈起身,言:“扶风郡主,这位是祺淑妃娘娘。照着宫里规矩,扶风郡主应当给祺淑妃娘娘请安,便如嫔妾这般……”说着身子一矮,“嫔妾珍婉仪薛氏,给扶风郡主请安。” 扶风郡主冷笑一声,拂袖嘲道:“你是小薛氏,你二人生得却不像。果然是如坊间所说,大小薛氏一个鼻孔出气,难怪你如此谄媚巴巴地说话。” 众人脸上都有了几分缘由。 枕春低低同柳安然道:“这位郡主好大的德行,珍婉仪荣宠不衰,六宫谁不对她客气。想来她入宫这么久,从未丢过这样大的面子。” 柳安然回道:“薛楚铃有恩宠倒还罢了,那些个身份不足的,往后可不要少受这位郡主嘲。” “本郡主虽非国姓,却也是天子册封,平素哪有这许多规矩!”扶风郡主便直直眼神打量薛楚铃,嘲道,“本郡主是以待册妃嫔之身从侧门进来,而你……若未记错,你是以庶人之身从掖庭后门入的内宫。你们薛氏姊妹同心,在坊间可是一段精彩至极的故事。” 薛楚铃听得脸一阵青一阵白,眼睛里氤氲一层雾气,咬唇硬道:“论尊卑自然也要讲道理。郡主位比二品,祺淑妃娘娘却是从一品。何况今日郡主封的是婕妤……” “婕妤?”扶风郡主一怔,诘问,“姑母不是说要给我请封二品妃子吗?为何变成了从三品婕妤!” 她说得这样坦白,倒使这满殿的嫔御们不知如何作答。慕北易在太后病榻前,着意压了扶风郡主的风头,却不能宣之于口的。 可扶风郡主这般直言不讳惹人不喜,祺淑妃偏偏便合了心意,耐心解释道:“除去本宫外,如今宫中尚有资历最深的雅贵嫔与静婕妤。”便与她介绍道,“婕妤掌一宫主位,是正经娘娘,这样的尊贵旁人盼也不来。便有才生了大公主晏怡的玉贵仪,也只是小主……”说着,着意说到,“说起大公主的名字,还是今早陛下特意来内宫,亲口取的。” 扶风郡主漂亮的眸子一低,哪里还想得到其他。陛下早上来了内宫,还给公主取名字,缘何午后她入宫听旨便没见着陛下?姑母贵为太后,口口声声说要给她封做妃子,如今却生生变成了婕妤……莫不是被陛下厌弃,或有人陷害? 玉贵仪亦是个有些蛮的,虽说产女后收敛许多,却哪里看不明白祺淑妃将矛头引向了她,抢说道:“嫔妾不如郡主出身荣耀,自然以郡主为尊。如今郡主迟迟不肯受封,倒耽搁了时辰。依嫔妾看,还是早些行了册封礼,嫔妾们也好尊郡主一声荣婕妤娘娘。” 扶风郡主听得封号是“荣”,脸色便柔和许多。这样尊贵的封号,哪里比不得那些劳什子雅贵嫔、静婕妤呢?这才有了几分笑意,好整以暇直视着玉贵仪:“你便是那生公主的玉贵仪孟氏?年前咱们温府做寿,你们孟氏一族来贺,送的是一台铜盘大小的紫石聚宝盆。咱们温府里多的是金盆大的金石聚宝盆,你家那样小的,只得搁在八宝阁上……大小倒也合适。”说罢轻蔑满满。 玉贵仪家中虽是士族,却没有甚么深厚家底,教说出这样的事来,只恨不得出手来打。 那扶风郡主却不肯停,得了意起来。她踩着苏绣百合石榴花的锦鞋轻挪,缓缓看过殿中等候的妃嫔。正一个一个戏谑:“雅贵嫔,闻说侍奉陛下时是侍妾之位,家中是六品员外郎,迄今都没再擢升过。”又看枕春与柳安然,“你二人这般亲密,还说着悄悄话,自然是熙、明二人了。安南都护府柳氏连三载岁贡列前位,外官中风头最盛,却还是个婉仪。安氏家的大公子做了探花郎便风光,可知前头还有状元、榜眼呢?” 众人面上不善,何曾见过这样趾高气扬的。偏偏她是陛下亲封的郡主,哪里敢出言反驳。 枕春一壁看她,一壁神游天外,脑子里想着,这位郡主固然脾气毒辣,人却还是聪明的。不然怎会光靠猜测,便算出面前这一个个的是哪些妃嫔。 “你是……”扶风郡主打量着月牙,好似要将她看得赤裸裸般。 月牙自破例进了御女,也算是能请安赴宴的小主了。她素来乖觉,知道何时逞强何时示弱,如今不过一身寻常不过的淡绿色宫妆,头上戴着两只银头钗,耳边两朵素绢子做的梅花来饰物,手腕儿上也空落落的。让扶风郡主这么轻飘飘一看,简直快要站不住了。 扶风郡主看她胆怯,就懂了。只见其高傲一笑,“你是月御女,曾是熙婉仪身前儿的粗使婢女。”便漫不经心扶着头上的赵粉,“也不知你那双洗地浣衣的粗手,怎能侍奉陛下。”略瞥得她一眼,“正是看你这浅薄模样。梅花绢子的制式宫中素来有传。要用鹅黄的薄绡与淡黄的云纱做两层堆叠,才有梅花含苞之感。绢花里头要用米粒大的南虹玛瑙、蜜蜡来做花芯,才能得深深浅浅花蕊模样,行走自带香气。你这头上的是甚么,平白棉布剪开几个瓣儿,便要往头上戴?恐怕 分卷阅读79 是……披麻戴孝的戴了。” 月牙自封御女,虽然也被贵女们瞧不起,但还从未被指名道姓地轻贱过。纵她这一听也是脸色惨白,往后一跌才扶着小案站住身子,强打精神回道:“郡主见多识广……” “见多识广?”扶风郡主不屑,“梅式绢花人人都戴过,哪个官家小姐不是玩腻了戴烦了?也只有你,认不得罢了。不知是你的绢花鱼目混珠,还是你这出身,滥竽充数!” 祺淑妃见再说便要撕破脸皮了去。月牙虽是低贱,可好歹也是慕北易亲口下的旨,再说过了也要怪她这协理六宫之人不会管教。便声带了两分严厉:“旁的都不要紧,册封之事却是要看着良辰吉日。若耽搁久了,谁能担待?” 扶风郡主拂了拂袖,才作了罢。便才屈膝跪了堂中受掖庭司总领内侍读旨意受册封,又听了祺淑妃几句不痛不痒的教导,才起身来受各位嫔御们拜见之礼。 按理说,扶风郡主封为荣婕妤应给雅贵嫔问安,她却生生如忘了此事般。雅贵嫔是个好说话又安静的,人人都在看着她,她也不开口说起此事。 尔后此事便不知被谁禀告了慕北易。 不知是谁,却人人都知道无外乎大小薛氏。最有可能的,是祺淑妃示意薛楚铃吹的枕边风。 这样的事情说大是不分尊卑,说小亦可化了。碍着庄懿太后的面子,慕北易没有发落,只是整个元月里,扶风郡主却迟迟未曾侍寝。一半由着京师出征,天子忙碌于安抚各方军侯,一半缘由是扶风郡主的脾性烈,慕北易故意晾她一晾。 扶风郡主是个藏不住话的,化雪的时候,六宫女眷在牡丹亭看戏。她披着身夹绒缂丝绣蝠纹的胭脂色暖披风,端着杯热茶,见台上正演三英战吕布呢。便兀自出了声儿:“这样打仗的戏有甚么好看。如今朝廷前头也有战乱,不知陛下可是忙得厉害?” 这样问得牵强,便是在拐着弯问自个儿缘何还未侍寝。 玉贵仪上回看了扶风郡主的脸色,如今尤其不高兴,凉凉答道:“陛下忙不忙嫔妾不知,只是这两日里都来嫔妾这儿看了大公主。想来……是为着上心的事情,再忙也肯看一眼了。” 扶风郡主听玉贵仪这样刺她,撩裙起身,便要发德行:“你这……” “这什么。”男子声音从牡丹亭外远远传来。 慕北易还穿着朝服,灿得亮眼睛,英武的飞肩后头是墨般厚重的裘披。垂冕华章,挺拔威严。他解了披风系带,抛给冯唐,“朕老远听得你们说什么战乱不战乱的。” 祺淑妃欣喜起身,带着众嫔御给慕北易行礼:“倒没有甚么,玉贵仪与荣婕妤年纪轻,爱说笑顽罢了。” 慕北易被簇拥着坐了正中心的观戏案,呷来两口冒热气的茶水,才道:“太后昨日还问了,荣婕妤何在,住得可合适?” “表哥……”扶风郡主正是豆蔻年华,一时见天子风姿挺拔又生得俊美,那浑身的戾气倒全数变作了小女儿情态,“表哥可还记得我,您登基那日我与各位诰命夫人同长公主们在荣煊门外头跪拜,见您穿着玄色上衣、朱色下裳。那日您远远还朝荣煊门看了一眼,我见您衣裳上的团龙浴火绣得十分精致……” 枕春心里哦哟一声,这还是有情的。便外头去看柳安然,果然柳安然也望得痴迷。果然是动情之人眼神俱是一般。 慕北易看得一眼扶风郡主,倒也没带厌弃之情,只敷衍颔首:“是你。朕倒忘了那日礼服甚么模样。” “臣妾记得。”扶风郡主眼里霎时含了春水,“有日月星辰。” 慕北易点点头,又看玉贵仪:“你二人方才说什么战乱。”便略露出两分疲惫之色,“朕这几日忙于朝政,雁门外族犯境却十分棘手。如今京城粮草跟不上边关,一时想从各地集调,国库却分不出那么多银钱。” 哭穷?枕春看着慕北易一脸正色,心里好笑。他堂堂万岁之尊,倒是将这些主意打到了内宫女眷身上。战急缺饷也是寻常事,遇着战乱持久,也有各处富绅、高官募捐。只是大魏国自新帝登基四五年来实在太过安泰,主位京官、外官早已不知战争的滋味。 要打开高官富绅们的荷包,先得有人带头以身作则。一国之君直接向朝臣开口要钱,难免遭人诟病。内宫女眷便多是乐京贵族出身,略点拨两句便可有人毛遂自荐。枕春又冷眼细细打量慕北易,他朝服满绣金龙紫云,华贵无比。又是皇冕垂珠玉半遮剑眉,飞肩更衬胸膛宽阔,隐隐还嗅得龙涎香气与男子凌冽味道。分明是故意不退朝服,专程来撩蝴蝶的。 为了钱财粮饷……竟以男色诱之。枕春不由得感叹,慕北易果然是百代之明君,这也算是……曲线救国了。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呛口小辣椒 果然柳安然第一个着了道,连声开口:“嫔妾库房里倒攒了些东西,又有之前的月俸银子还未使完,约莫有白银一百两。”便摸了摸头上金簪,“譬如赤金头面也可以当钱,嫔妾还可以寻上几对儿,不知可能解陛下燃眉之急?” 扶风郡主不肯输气势:“臣妾捐二百两银、金簪五对儿、宝石耳环十对儿,还有布料……臣妾捐十匹!” 枕春:“……”撞了个鬼哦。倒不是她舍不得百两银子支援边塞,只是栖云轩月银虽然足,可她素来待下宽厚,得了赏赐便赏了人,早没什么积蓄。别说叫她拿几百两银子,立时让她摸出个十两八两,她也觉得为难。眼下柳安然与扶风郡主全然被撩拨得没有理智,开口便是巨款,后头的哪里敢再薄了。 柳安然早已迷了心窍,开口便说:“嫔妾便可再添五十两……” 扶风郡主:“臣妾也可再添五十两……” 枕春早已慌了神,直把柳安然一拽:“荣婕妤与熙婉仪都是荣耀极了的出身,如今战事当前自然以为己任。”便施然起身,“嫔妾见着心里着实感动,想着不如祺淑妃娘娘统领六宫而示下,也好使嫔妾们都献上一片赤诚之心呀。” 自施氏贪贿惹了慕北易不满,祺淑妃做得从来俭省谨慎,也不敢从中多涉钱财。扶风郡主婕妤之位也开口二百两银,她淑妃之尊岂不是要拿出个千两才能服众?听得枕春轻轻抛出了台阶,果然接口:“陛下,臣妾哪里懂得示下不示下的。只是依今日来看,果然是荣婕妤与熙婉仪忠心耿耿,不如就各位嫔御们各奉两月月奉可好?” 枕春手藏在袖里拨了拨,这样一番捐下来,也有小千两。到时候慕北易昭告天下,说掖庭女眷都奉上千两之数,乐京的富豪高官们哪里还捂得住钱包?祺淑妃的帐,算得倒不赖嘛。 慕北易已得到满意结果,颔首起身,一手执了扶风郡主,一手牵了柳安然:“果真是朕的爱妃们。” 枕春心中万马 分卷阅读80 奔腾,脸上笑意盈盈。 后头几日慕北易又使尽法子去诈了权贵们的银子。文武百官共捐款额数万两,周边富绅们又进数万两,一个乐京便凑足了三十万两银子。于是又以圣谕告知天下,小半月里,大魏国为雁门外族犯境战事,拢共填了一百万两白银充饷。 枕春这才明白,大魏国的富足果然不假。数年修生养息,已使家国根基坚实,若不出所料,不过等暮春时候,战事便可大捷。 忙着忙着,扶风郡主的侍寝便遥遥无期。她倒是好大的脾气,日日在千禧宫不知闹些甚么,日日都有打碎的玉瓶子琉璃碗儿被倒了出来。旁的人都还罢了,月牙最怕这位郡主,便是请安时被留神看上一眼,膝盖也要软。 她害怕也有害怕的道理。扶风郡主身份尊贵,眼高于顶,最看不起这些个身份卑贱的宫女出身的嫔御。枕春心里想着,也还好这个时候端木若被拘着的,不然被扶风郡主遇见了少不得言语上要欺辱一番。 这日天气见了晴,枕春懒翻了几本书,又去陪端木若说话。 端木若每日抄一卷经书送给太后,也没得其他事情做。枕春带了云片糕、马蹄糕、草饼、蛋酥好些吃的,二人拨开面子皮琢磨了好一阵儿如何做糕点。听了枕春说扶风郡主一事,端木若倒心有余悸:“得亏嫔妾不必出门,不然以嫔妾的门楣,岂不是得日日受那郡主嘲弄?” 枕春莞尔:“她身份尊贵,如今才入宫未免骄纵。可这性子也有好处,凡事露于表面,好让人看得分明。不过言语上尖锐些,好过背后里使些手段。”而轻轻拂起耳边碎发,“依我之见,她见天子时粉面含春的模样也是真心爱慕。陛下虽然薄情了些,却也不是不解风情之人。待她侍寝之后,以她那活泼干脆的性子,也算得上独一无二,应当还有荣宠绵长。” 呛口小辣椒可不是。 “……荣宠绵长。”端木若只剥开了草饼吃,“嫔妾没得甚么指望,任她谁荣宠绵长,只要不要碍着安姐姐。” 枕春只笑却不说。 端木若恹恹道:“这草饼也不是常吃的那一味。嫔妾家中常常吃的草饼上头都馔着时新得花瓣儿,瞧着便惹人喜欢的。” “你倒是想家了。索性便将岁月挨着罢,我时时想着何日登上荣耀位置,能召见女眷或省亲一日,就知足了。”枕春拍了拍她的手,“我便去御花园里看看,给你捡收一些时新的花瓣儿,你做些熟悉的糕点来吃也好。” 端木若欣喜应了。 枕春披了一件儿素色的小春衫,见门外淅淅沥沥落着几颗暮冬初春的冷雨,她抖了抖伞上沫絮,扶着苏白从永宁宫往御花园去。 这个时候的御花园多是寒花,颜色瞧着干净。枕春摘了几朵带露的早杏收在帕子里,两步一歪踩进了雨水里。 苏白眼疾手快,只连忙将枕春身子一拉:“小主小心……” “嘘。”枕春偏了偏头,“你可有听见?” 苏白一愣,便静了声音。 静悄悄儿的御花园听得见落雨的滴答声,还有几声婉转鸟啼,和几声隐隐约约的呵斥声。 “……你这贱婢,着意冲撞本宫,将这凉凉的春雨溅在本宫衣裙之上!你可知道本宫这一身彩晕红锦,抵你一月俸银?” 听声也不是别人,这样傲气的,正是扶风郡主。远远一看,她那彩晕红锦的长裙织了金花,还夹了油光水滑的狐绒,怎不是华贵无比的。由着她说话时候,只见其头上的红珊瑚配玛瑙珠子的步摇泠泠,瞧着十分动人。 由她呼喝“贱婢”的却不是哪个宫女,而是御女月牙。隔着稀疏青竹花篱,枕春看见那月牙穿着一件儿单薄的月白色窄裙,正慌慌忙忙跪了下去:“荣婕妤恕罪,今日下雨实在脚滑,嫔妾一个不留神……” 正文 第七十三章 投诚 今日路上都湿淋淋,走到哪里不是滑滑的,想来是月牙走得快,一个不留神踩到积水,恰巧溅在了扶风郡主身上。那扶风郡主可不是好相与的主儿,扬手却是一个脆生生的巴掌落在了月牙的面上:“不留神,本宫瞧你鬼鬼祟祟,定是有意的!” 祺淑妃摄理之下的帝城已维持了许久的佯装和睦,妃嫔们见面纵是恨得咬牙,面上不也露出几分勉强笑容。倒是未曾见过扶风郡主这样动辄打骂的主儿,倒将树后躲着的枕春吓得一抖。 “唔!”那月牙挨了打,白皙的脸颊上浮出几道红痕,却又不敢反驳,强耐着哭腔回道,“嫔妾……” 扶风郡主虽然傲慢又毒辣,却也不是人人都打的。可论出身尊卑,月牙粗使宫女的来历实在轻贱,她哪里直得起腰来,还不是只得打落牙齿和着血吞。 苏白低声对枕春道:“小主,是非之地不久留,若是见着面儿了还有一番争执呢。” 这话说得在理。扶风郡主动手打了嫔御,是一件儿小事。她一宫主位打骂个小小御女自有道理,哪怕是传得出去,当权者怕也懒得理会。可如今扶风郡主还未侍寝,正是大着火气四处撒泼的时候,若见枕春撞见她打骂月牙,以后少不得也要将这些怒气牵连枕春。 虽说走了清净,但这般作态…… 正在思量,却见那扶风郡主尤不消停,冷冷嘲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在本宫温氏族中,凡有女婢见罪,皆要自掴十掌。” “嫔妾……”那月牙身子一抖,膝盖跪下冰冷春雨之中,踟蹰,“嫔妾并非……” “你方才急匆匆跑过来,冲撞了本宫,险些使得本宫跌倒,可不是目无尊卑?”扶风郡主眼角睥睨着月牙头上一只素色木簪子,那簪子上一个空空的嵌口,却没镶珠宝。她笑道,“破落玩意儿。还是要本宫上报给祺淑妃,看看你是缘何这么放肆?” 那月牙听得,只一咬苍白的唇瓣,养了许久也比不得贵女们细嫩的手抬起,颤抖道:“嫔妾……知罪就是。” “那还不打?!” 月牙眼眶一红,深吸一口,却被扶风郡主轻蔑的眼光凝视着。 那头掌掴的声音隐隐传来,枕春皱了皱眉,低声道:“走。” 苏白悄悄扶着枕春从矮竹后头绕了出来,悄声问:“小主也觉得那月御女不值得搭救?” 枕春摇摇头:“扶风郡主说她跑得急匆匆,鬼鬼祟祟可是行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扶风郡主撞见了。”略一思忖, 分卷阅读81 又道,“扶风郡主性子简单,不曾多想,还想以目无尊卑的缘故去祺淑妃那儿告月御女一状。可月御女一听要往上通禀,吓得宁肯自行掌掴也不愿旁人再知晓。她不是心虚,还有甚么?” 苏白低头:“月御女的哥哥纪氏……” “她始终有这不可告人的把柄,行些私相授受的事情也不足为怪。”枕春略想了想,“倒不似私相授受。你瞧她头上的簪子空落落的,她无端端剥发簪上的宝石做甚么,自然是悄悄拿出去卖钱了。她一个御女,住着澜月阁,一月里却只得十几两银子钱俸。如今捐资助战又拿出好些,我也觉捉襟见肘,她渔民家出身,还不得变卖首饰得以度日?”旋即明白了,“扶风郡主素来看轻她出身卑微,如今还变卖首饰被撞见,她宁愿自掴脸颊也不肯说破,正怕被扶风郡主知晓了拿她欺辱,我若出去说撞破了,她更要难受……她或是个心里苦又有两分青云志的。”便摆摆首,“可惜她从一开始就走上的不归路……” “小主此话怎讲?” “她既是爬了床,自然开罪了柳姐姐。我同柳姐姐交好,虽说不上打骂她,却也不爱给她甚么好脸色。眼下雅贵嫔、连姐姐都是冷冷淡淡的人,她今日又得罪了如此尊贵的扶风郡主。她这一条路……要走到哪一边儿呢? 这便说着此事,枕春却万万没想到,月牙的路竟然走得如此明白。 阳春三月,雁门外初战告捷。慕北易一口抑郁之气吐得舒畅了,又转过头来想起温氏一族。温氏是太后母族,加封荣耀,也是豪门。此次助战温氏一族出力不足,出钱却是乐京数一数二的,这便使慕北易正眼看了扶风郡主。扶风郡主有小女儿情态,对天子有意,终于得偿所愿侍奉了圣驾。有庄懿太后的悉心提点与十足准备,也到顺理成章擢了从二品昭仪。 荣昭仪,扶风郡主也算屈居祺淑妃下第一人了。 “本宫本以为是擢封贵嫔。哪晓得陛下说,温氏一族于国祚有功,这才擢升的九嫔之首。”扶风郡主轻轻抚弄着头上的一朵黄花魁,抖了抖袖上挽起的金云披帛。她少女含情的双眸望向牡丹亭中间的戏台,嘴角有笑意,“这才战事初捷,演一出太平戏最好不过了。” 三月里嫔御们最多的耍事也不过看戏吃茶,纵是慕北易不在,扶风郡主也总有大戏来唱。 祺淑妃不可微察地皱眉,品了一口甜茶道:“荣昭仪如今新封九嫔之首,却也要多和旧人们学学伺候陛下的规矩才是。” 扶风郡主轻嗤:“和雅贵嫔还是静婕妤学呢?还是和祺淑妃娘娘您学?” 祺淑妃听她出言也不客气,面有两分不满。扶风郡主占强高傲的性子,如今阖宫也算摸得清楚,由得她胡说几句逞些口舌之快便就罢了。却去看薛楚铃。 薛楚铃是庶女,薛家有什么尊荣功绩都是算给祺淑妃的。如今朝堂上战捷,慕北易正在后宫论功行雨露,她薛楚铃恩宠不如往昔,眼看要盖不住扶风郡主风头。如今独独见她眼下一片乌青,起身来说:“论资历,三位娘娘都是从府里出来的故人,咱们自然要多多学习娘娘们侍奉勤勉。” “侍奉勤勉?”扶风郡主嘴上厉害,“别的不说,既是各位娘娘们都侍奉勤勉,怎么静婕妤已是二胎?那祺淑妃娘娘与雅贵嫔……” 祺淑妃分明手上一紧,握住了手上杯盏。 “娘娘们福泽深厚,时时侍奉陛下总有福到的那一天。”月牙施施然起身,浅黄绣海棠的春衫,衬头上一只八宝玲珑的赤金簪子十分耀眼,“依嫔妾所想,如今陛下信重祺淑妃娘娘,可不也是娘娘的福泽吗?” 枕春心里暗叹,她倒是好快的动作。这才几日,便已经走对门路,向祺淑妃投诚,还得了赏赐了? 扶风郡主见是月牙,好似看鹰看犬地瞧着她:“你今日倒对祺淑妃娘娘忠心。” “娘娘身份尊贵,嫔妾自然敬重。”月牙说得乖巧谦卑也看不出错处来。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呛口小辣椒 果然柳安然第一个着了道,连声开口:“嫔妾库房里倒攒了些东西,又有之前的月俸银子还未使完,约莫有白银一百两。”便摸了摸头上金簪,“譬如赤金头面也可以当钱,嫔妾还可以寻上几对儿,不知可能解陛下燃眉之急?” 扶风郡主不肯输气势:“臣妾捐二百两银、金簪五对儿、宝石耳环十对儿,还有布料……臣妾捐十匹!” 枕春:“……”撞了个鬼哦。倒不是她舍不得百两银子支援边塞,只是栖云轩月银虽然足,可她素来待下宽厚,得了赏赐便赏了人,早没什么积蓄。别说叫她拿几百两银子,立时让她摸出个十两八两,她也觉得为难。眼下柳安然与扶风郡主全然被撩拨得没有理智,开口便是巨款,后头的哪里敢再薄了。 柳安然早已迷了心窍,开口便说:“嫔妾便可再添五十两……” 扶风郡主:“臣妾也可再添五十两……” 枕春早已慌了神,直把柳安然一拽:“荣婕妤与熙婉仪都是荣耀极了的出身,如今战事当前自然以为己任。”便施然起身,“嫔妾见着心里着实感动,想着不如祺淑妃娘娘统领六宫而示下,也好使嫔妾们都献上一片赤诚之心呀。” 自施氏贪贿惹了慕北易不满,祺淑妃做得从来俭省谨慎,也不敢从中多涉钱财。扶风郡主婕妤之位也开口二百两银,她淑妃之尊岂不是要拿出个千两才能服众?听得枕春轻轻抛出了台阶,果然接口:“陛下,臣妾哪里懂得示下不示下的。只是依今日来看,果然是荣婕妤与熙婉仪忠心耿耿,不如就各位嫔御们各奉两月月奉可好?” 枕春手藏在袖里拨了拨,这样一番捐下来,也有小千两。到时候慕北易昭告天下,说掖庭女眷都奉上千两之数,乐京的富豪高官们哪里还捂得住钱包?祺淑妃的帐,算得倒不赖嘛。 慕北易已得到满意结果,颔首起身,一手执了扶风郡主,一手牵了柳安然:“果真是朕的爱妃们。” 枕春心中万马奔腾,脸上笑意盈盈。 后头几日慕北易又使尽法子去诈了权贵们的银子。文武百官共捐款额数万两,周边富绅们又进数万两,一个乐京便凑足了三十万两银子。于是又以圣谕告知天下,小半月里,大魏国为雁门外族犯境战事,拢共填了一百万两白银充饷。 枕春这才明白,大魏国的富足果然不假。数年修生养息,已使家国根基 分卷阅读82 坚实,若不出所料,不过等暮春时候,战事便可大捷。 忙着忙着,扶风郡主的侍寝便遥遥无期。她倒是好大的脾气,日日在千禧宫不知闹些甚么,日日都有打碎的玉瓶子琉璃碗儿被倒了出来。旁的人都还罢了,月牙最怕这位郡主,便是请安时被留神看上一眼,膝盖也要软。 她害怕也有害怕的道理。扶风郡主身份尊贵,眼高于顶,最看不起这些个身份卑贱的宫女出身的嫔御。枕春心里想着,也还好这个时候端木若被拘着的,不然被扶风郡主遇见了少不得言语上要欺辱一番。 这日天气见了晴,枕春懒翻了几本书,又去陪端木若说话。 端木若每日抄一卷经书送给太后,也没得其他事情做。枕春带了云片糕、马蹄糕、草饼、蛋酥好些吃的,二人拨开面子皮琢磨了好一阵儿如何做糕点。听了枕春说扶风郡主一事,端木若倒心有余悸:“得亏嫔妾不必出门,不然以嫔妾的门楣,岂不是得日日受那郡主嘲弄?” 枕春莞尔:“她身份尊贵,如今才入宫未免骄纵。可这性子也有好处,凡事露于表面,好让人看得分明。不过言语上尖锐些,好过背后里使些手段。”而轻轻拂起耳边碎发,“依我之见,她见天子时粉面含春的模样也是真心爱慕。陛下虽然薄情了些,却也不是不解风情之人。待她侍寝之后,以她那活泼干脆的性子,也算得上独一无二,应当还有荣宠绵长。” 呛口小辣椒可不是。 “……荣宠绵长。”端木若只剥开了草饼吃,“嫔妾没得甚么指望,任她谁荣宠绵长,只要不要碍着安姐姐。” 枕春只笑却不说。 端木若恹恹道:“这草饼也不是常吃的那一味。嫔妾家中常常吃的草饼上头都馔着时新得花瓣儿,瞧着便惹人喜欢的。” “你倒是想家了。索性便将岁月挨着罢,我时时想着何日登上荣耀位置,能召见女眷或省亲一日,就知足了。”枕春拍了拍她的手,“我便去御花园里看看,给你捡收一些时新的花瓣儿,你做些熟悉的糕点来吃也好。” 端木若欣喜应了。 枕春披了一件儿素色的小春衫,见门外淅淅沥沥落着几颗暮冬初春的冷雨,她抖了抖伞上沫絮,扶着苏白从永宁宫往御花园去。 这个时候的御花园多是寒花,颜色瞧着干净。枕春摘了几朵带露的早杏收在帕子里,两步一歪踩进了雨水里。 苏白眼疾手快,只连忙将枕春身子一拉:“小主小心……” “嘘。”枕春偏了偏头,“你可有听见?” 苏白一愣,便静了声音。 静悄悄儿的御花园听得见落雨的滴答声,还有几声婉转鸟啼,和几声隐隐约约的呵斥声。 “……你这贱婢,着意冲撞本宫,将这凉凉的春雨溅在本宫衣裙之上!你可知道本宫这一身彩晕红锦,抵你一月俸银?” 听声也不是别人,这样傲气的,正是扶风郡主。远远一看,她那彩晕红锦的长裙织了金花,还夹了油光水滑的狐绒,怎不是华贵无比的。由着她说话时候,只见其头上的红珊瑚配玛瑙珠子的步摇泠泠,瞧着十分动人。 由她呼喝“贱婢”的却不是哪个宫女,而是御女月牙。隔着稀疏青竹花篱,枕春看见那月牙穿着一件儿单薄的月白色窄裙,正慌慌忙忙跪了下去:“荣婕妤恕罪,今日下雨实在脚滑,嫔妾一个不留神……” 正文 第七十三章 投诚 今日路上都湿淋淋,走到哪里不是滑滑的,想来是月牙走得快,一个不留神踩到积水,恰巧溅在了扶风郡主身上。那扶风郡主可不是好相与的主儿,扬手却是一个脆生生的巴掌落在了月牙的面上:“不留神,本宫瞧你鬼鬼祟祟,定是有意的!” 祺淑妃摄理之下的帝城已维持了许久的佯装和睦,妃嫔们见面纵是恨得咬牙,面上不也露出几分勉强笑容。倒是未曾见过扶风郡主这样动辄打骂的主儿,倒将树后躲着的枕春吓得一抖。 “唔!”那月牙挨了打,白皙的脸颊上浮出几道红痕,却又不敢反驳,强耐着哭腔回道,“嫔妾……” 扶风郡主虽然傲慢又毒辣,却也不是人人都打的。可论出身尊卑,月牙粗使宫女的来历实在轻贱,她哪里直得起腰来,还不是只得打落牙齿和着血吞。 苏白低声对枕春道:“小主,是非之地不久留,若是见着面儿了还有一番争执呢。” 这话说得在理。扶风郡主动手打了嫔御,是一件儿小事。她一宫主位打骂个小小御女自有道理,哪怕是传得出去,当权者怕也懒得理会。可如今扶风郡主还未侍寝,正是大着火气四处撒泼的时候,若见枕春撞见她打骂月牙,以后少不得也要将这些怒气牵连枕春。 虽说走了清净,但这般作态…… 正在思量,却见那扶风郡主尤不消停,冷冷嘲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在本宫温氏族中,凡有女婢见罪,皆要自掴十掌。” “嫔妾……”那月牙身子一抖,膝盖跪下冰冷春雨之中,踟蹰,“嫔妾并非……” “你方才急匆匆跑过来,冲撞了本宫,险些使得本宫跌倒,可不是目无尊卑?”扶风郡主眼角睥睨着月牙头上一只素色木簪子,那簪子上一个空空的嵌口,却没镶珠宝。她笑道,“破落玩意儿。还是要本宫上报给祺淑妃,看看你是缘何这么放肆?” 那月牙听得,只一咬苍白的唇瓣,养了许久也比不得贵女们细嫩的手抬起,颤抖道:“嫔妾……知罪就是。” “那还不打?!” 月牙眼眶一红,深吸一口,却被扶风郡主轻蔑的眼光凝视着。 那头掌掴的声音隐隐传来,枕春皱了皱眉,低声道:“走。” 苏白悄悄扶着枕春从矮竹后头绕了出来,悄声问:“小主也觉得那月御女不值得搭救?” 枕春摇摇头:“扶风郡主说她跑得急匆匆,鬼鬼祟祟可是行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被扶风郡主撞见了。”略一思忖,又道,“扶风郡主性子简单,不曾多想,还想以目无尊卑的缘故去祺淑妃那儿告月御女一状。可月御女一听要往上通禀,吓得宁肯自行掌掴也不愿旁人再知晓。她不是心虚,还有甚么?” 苏白低头:“月御女的哥哥纪氏……” “她始终有这不可告人的把柄,行些私相授受的事情也不足为怪。”枕春略想了想,“倒不似私相授 分卷阅读83 受。你瞧她头上的簪子空落落的,她无端端剥发簪上的宝石做甚么,自然是悄悄拿出去卖钱了。她一个御女,住着澜月阁,一月里却只得十几两银子钱俸。如今捐资助战又拿出好些,我也觉捉襟见肘,她渔民家出身,还不得变卖首饰得以度日?”旋即明白了,“扶风郡主素来看轻她出身卑微,如今还变卖首饰被撞见,她宁愿自掴脸颊也不肯说破,正怕被扶风郡主知晓了拿她欺辱,我若出去说撞破了,她更要难受……她或是个心里苦又有两分青云志的。”便摆摆首,“可惜她从一开始就走上的不归路……” “小主此话怎讲?” “她既是爬了床,自然开罪了柳姐姐。我同柳姐姐交好,虽说不上打骂她,却也不爱给她甚么好脸色。眼下雅贵嫔、连姐姐都是冷冷淡淡的人,她今日又得罪了如此尊贵的扶风郡主。她这一条路……要走到哪一边儿呢? 这便说着此事,枕春却万万没想到,月牙的路竟然走得如此明白。 阳春三月,雁门外初战告捷。慕北易一口抑郁之气吐得舒畅了,又转过头来想起温氏一族。温氏是太后母族,加封荣耀,也是豪门。此次助战温氏一族出力不足,出钱却是乐京数一数二的,这便使慕北易正眼看了扶风郡主。扶风郡主有小女儿情态,对天子有意,终于得偿所愿侍奉了圣驾。有庄懿太后的悉心提点与十足准备,也到顺理成章擢了从二品昭仪。 荣昭仪,扶风郡主也算屈居祺淑妃下第一人了。 “本宫本以为是擢封贵嫔。哪晓得陛下说,温氏一族于国祚有功,这才擢升的九嫔之首。”扶风郡主轻轻抚弄着头上的一朵黄花魁,抖了抖袖上挽起的金云披帛。她少女含情的双眸望向牡丹亭中间的戏台,嘴角有笑意,“这才战事初捷,演一出太平戏最好不过了。” 三月里嫔御们最多的耍事也不过看戏吃茶,纵是慕北易不在,扶风郡主也总有大戏来唱。 祺淑妃不可微察地皱眉,品了一口甜茶道:“荣昭仪如今新封九嫔之首,却也要多和旧人们学学伺候陛下的规矩才是。” 扶风郡主轻嗤:“和雅贵嫔还是静婕妤学呢?还是和祺淑妃娘娘您学?” 祺淑妃听她出言也不客气,面有两分不满。扶风郡主占强高傲的性子,如今阖宫也算摸得清楚,由得她胡说几句逞些口舌之快便就罢了。却去看薛楚铃。 薛楚铃是庶女,薛家有什么尊荣功绩都是算给祺淑妃的。如今朝堂上战捷,慕北易正在后宫论功行雨露,她薛楚铃恩宠不如往昔,眼看要盖不住扶风郡主风头。如今独独见她眼下一片乌青,起身来说:“论资历,三位娘娘都是从府里出来的故人,咱们自然要多多学习娘娘们侍奉勤勉。” “侍奉勤勉?”扶风郡主嘴上厉害,“别的不说,既是各位娘娘们都侍奉勤勉,怎么静婕妤已是二胎?那祺淑妃娘娘与雅贵嫔……” 祺淑妃分明手上一紧,握住了手上杯盏。 “娘娘们福泽深厚,时时侍奉陛下总有福到的那一天。”月牙施施然起身,浅黄绣海棠的春衫,衬头上一只八宝玲珑的赤金簪子十分耀眼,“依嫔妾所想,如今陛下信重祺淑妃娘娘,可不也是娘娘的福泽吗?” 枕春心里暗叹,她倒是好快的动作。这才几日,便已经走对门路,向祺淑妃投诚,还得了赏赐了? 扶风郡主见是月牙,好似看鹰看犬地瞧着她:“你今日倒对祺淑妃娘娘忠心。” “娘娘身份尊贵,嫔妾自然敬重。”月牙说得乖巧谦卑也看不出错处来。 正文 第七十四章 落水 月牙咬唇,低头握着手腕儿间一只金铃镯子,却不再说话。 祺淑妃连忙打这圆场:“荣昭仪果然用度精致,本宫瞧你这身披帛很是名贵。” 这便得了扶风郡主的意,她将手腕儿上的金色轻丝挽起:“陛下今年就得了两匹贡。一匹给太后姑母做了身金色春衫,一匹便来裁了我这披帛。” “原来如此。”祺淑妃眸子黯淡两分,“倒是如此奢贵,本宫却鲜少见这样华美的丝料。” “自然是的。”扶风郡主一笑,“往日寻常人哪里用得,祺淑妃娘娘不必介怀。” 这牡丹亭里唱了些游园惊梦的,又如扶风郡主的意,排了一出打仗安太平的戏。亭外湖泊潋滟水光映着亭上丽人们,好似瑶台楼阁。这一头咿咿呀呀的唱着,枕春坐在席里吃春莓子。那果子甜甜酸酸的,偶得一颗青涩的,使她皱紧眉头。 日头略略偏西的时候,锣鼓便落了。众妃嫔依次散去,整个牡丹亭外通岸的桥上,都是绮罗香云。嫔御们三两成队,笑语晏晏。唯独扶风郡主不同,她高傲地走在最前头,裙摆轻轻扫过桥上的汉白玉台阶,一旁有婢女前去相扶,她却面带嫌色地遣退,道:“本宫今日的披帛是金云流霞的冰蚕丝织造,你也碰得?” 那婢女得了训斥,颤颤巍巍道了句:“奴婢知罪。”害怕的退了下去。 人人都让着她,个个都怕着她。 论姿容,扶风郡主的的确确和旧人们不同。她虽出身尊贵,却还算不得簪缨之家。庄懿太后温氏一族本也有些寒微的,若论祖上的出身,还比不过枕春。故而前朝太后为温才人的时候数载不得宠爱也没有子嗣。偏偏庄懿太后是个会韬光养晦的,进至贵妃位后,温氏一族才日渐加封荣耀起来。这也算的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庄懿太后以帝母之尊,亲眷无不加封,才使扶风郡主有郡主的名位。 她名位尊贵,性子骄纵,毒辣辣倒也带劲儿。这样说来,慕北易自然会喜欢个新鲜。 枕春轻轻用绢子掩着嘴,悄声和柳安然说着永宁宫的花草发新。柳安然低头回道:“我却还记得你那栖云轩的八重黑龙,如今也该抽枝。” “正是呢。”枕春点点头,拾了拾裙边踏步上桥,“不过如今陛下心思在扶风郡主上头,她又封了昭仪。一时半会儿的,陛下倒也想不起我这处来。” 柳安然近日也得了几分眼,她一味醉在情意绵绵里头,脸颊便红了:“咱们这位陛下我也算看得分明,不过谁族中在朝廷上有功,他便看重谁几分。” 虽是这么说的,她柳氏一族哪里有不得眼的地方?如今北边有战,整个南疆都是她柳都护府治理有功,慕北易从来看重边土安宁的。枕春便想着忧心,如今二哥哥灵均带着嵇昭邺那小子去雁门 分卷阅读84 打仗,刀剑无眼。只不求二哥哥立下赫赫战功,只要全须全尾地回来便足矣。 正且说着,枕春依稀听见一声脆清清的响,便看见前头绮罗重彩处,传来水花声。 ——“不好了!荣昭仪落水了!”宫女尖声叫起。 远远看去,前头人影重叠之处,白玉台阶的桥尾,正当柳絮飘散的那一处,鱼池里头沉沉浮浮的狼狈女子,不是扶风郡主还是谁?她一壁挣扎着,一壁断断续续呼喊:“救……救……” 晴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扶风郡主竟然落入牡丹亭外的鱼池里!这样的事情……枕春连忙拉着要往前凑去的柳安然,使了一个眼神。柳安然回了回神,看着前头水池中扑腾起的浪花四溅,停下向前的脚步。这会子冲上去,岂不是平白惹干系。 便有祺淑妃指了两个牡丹亭伺候的内侍,厉声喝道:“你们这些糊涂奴才,这还愣着做甚么?还不快快褪了鞋袜,去将荣昭仪救起来!” 那两个守湖的内侍听得,依言取下头冠,又将鞋脱在湖边,又脱了袜叠好,细细捋了裤管袖口,才从桥边下了水。 这分分明明的,谁还看不懂。 扶风郡主呼救之声越来越虚弱,那两个内侍又不似熟识水性的,扑棱了几下游得慢慢儿的。人溺水之时身体不听使唤,内侍们抓了几次都被扶风郡主不自觉地推开了去,又来来回回折腾了几遭。周围人又是惊呼又是叹息,几息之后,扶风郡主便没了声儿,从鱼池里悄无声息地溺了下去。她金云披帛轻飘飘地在碧绿的湖面散开,果然好似碧空金云一般舒展,华美的金光与水光照在一处,十分耀眼。 两个内侍这才上前,将昏死过去的扶风郡主从池塘里无声无息地捞了上来。她发髻散乱脸颊青白,嘴角溢着污水,被剥开衣裳一通出水,才呕出些藻泥,有了进气儿。 祺淑妃握着帕子攒眉,望着昏迷的扶风郡主直叹气:“唉哟,到底是陛下的心上人儿,怎受了这样大的罪?不知各位妹妹可有看见荣昭仪她是为何落水,陛下也好知道个分明。要知道陛下如今,最挂心的就是她了……” 月牙头个说话的,她一矮身,腕儿上的手镯清脆作响:“嫔妾瞧见,是荣昭仪自个儿不小心歪进去的。春日里潮湿,这桥上滑滑的也没个准儿……” 祺淑妃念了几句佛:“她也是个不仔细的,身边也不带个女婢,这样的事情谁又能仔细得了。” 玉贵仪闻言冷笑一声,颇不以为意:“分明是她身边的女婢要扶她,她却说人家碰不得她的披帛。”便禀道,“依嫔妾之见,便照月御女所看见的作数就是。” 枕春眉头跳了跳,见在场所有嫔御脸上都是思虑之色,诸人矮身拜下去,齐齐唱道:“凭祺淑妃娘娘裁断。” ……果然是扶风郡主素有积怨,众人恨不得都添柴加火,略尽绵薄之力吗? “到底人已这样了,甚么时候转醒还不知道,这些苛责之话便不必说了。”祺淑妃便召了宫人将扶风郡主抬回去,又道,“去知会一声儿陛下,再去禀报太后娘娘。” 柳安然望着扶风郡主被抬走地方向,将枕春手拉过,略走远几步才道:“你怎么看?” 枕春摇摇头:“好歹留着性命。” 次日早晨请安的时候,扶风郡主还没转醒。太医来报说,十二个时辰还未转醒,恐有溺水后遗之症。 祺淑妃坐在殿上主位,手上摩挲着一柄玉如意,问道:“昨日荣昭仪不过溺水数息,怎么还有后遗之症了?” 那回话的太医拱手:“启禀祺淑妃娘娘,这寻常溺水,不过几刻便应转醒才是。荣昭仪娘娘应是呛水过多,失了神志而溺水。如今一日过去,却无转醒,有脑痹之虞。若照料不好,恐醒来之后会有迟智、痴傻等病状。再甚者……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竟有如此严重?”祺淑妃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一般,语气中的轻快泄露出来一丝,“可怜的。不如便请訾御医去给荣昭仪照看一番,訾御医最有声望,定能转危为安。” 那太医欣然应是。 訾御医……枕春是第二回听见这个名字了。当年端木若病得不轻、施氏为皇贵妃时胎儿见红,都是请的这位訾御医前去看脉。本说这位訾御医是起死回生的圣手,怎么端木若看了病后便病入膏肓而行将就木,那施氏看了之后却生出了一对儿让慕北易忌讳的不祥胎儿……莫不是。 枕春坐在位子上,用帕子挡了脸,悄悄打量祺淑妃的表情。 祺淑妃看起来温和善良,满脸担忧,没有半分不对。 正是想着,却听见殿外冯唐唱礼,众嫔御连忙起身:“恭迎陛下。” 慕北易进了殿,祺淑妃连忙迎他上座:“陛下可来得巧了,臣妾正因荣昭仪妹妹的事情忧心呢。也是可怜,好好春日里,却因那汉白玉桥梯滑脚,不慎掉进了水里去。这月里的水凉凉的,才使荣昭仪呛进去。” 慕北易接了宫娥奉的茶水:“怎么说?” “太医说不大好的,臣妾已遣了訾御医去照看……” 慕北易点点头:“她是郡主之尊,又是太后亲侄女,不可草率了。钱院判也是可靠的,遣去一同照看罢。” 祺淑妃一愣,温婉笑道:“钱院判掌管太医院大小事务……” “近日太医院,也没得什么大事。钱院判资历深,最合适不过。”慕北易呷了一口茶,挑眉,“雁门战事捷报连连,或几日便要凯旋了。正是这样的好事,荣昭仪也要早些转醒的好,朝堂上还要论功行赏。” 祺淑妃恭顺低头:“陛下果然考虑周到。” 众妃嫔起身,又来恭贺一番。 慕北易又道:“说着此事,江南制造又上了一些春夏用的薄绸轻纱,预留在乾曦宫的那些还放着的。宫人们平日里做事没个仔细,最好指个嫔御去看着收拾摆放,再好不过。祺淑妃摄理六宫最是知道轻重,此事须得花费几日精神,可有人选?” 去天子宸居做事的殊荣,这可是众人心心念念的好处。虽说名义上听着只是去乾曦宫看着宫人们点算私库布匹,可那却是挨着陛下身边儿,转去陛下书房不过几步罢了。哪怕只有几日,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妙。 祺淑妃颔首,依依坐在慕北易下首,贤惠万端:“陛下要择人儿去乾曦宫伺候几日,臣妾自然是有举荐人选的 分卷阅读85 。” 薛楚铃款款起身。 祺淑妃道:“倒是陛下新得的月御女,虽说是宫娥出身,却细心谨慎,又十分恭顺。” 薛楚铃身子一偏,无声息地落坐回去,脸上惊惧之色无遗。 枕春低头拨着指甲,薛楚铃还未怀孕已是婉仪,果然讨了忌讳。祺淑妃要起用月牙,是否也暗示薛楚铃已是废子? “月御女?”慕北易似还忘了这个人般,只看着案上一只漆金的香炉,拨着扳指,“谁?” 月牙起身。她今日穿得乖巧,浅浅橘色的春衫襦裙,配着一双橙黄绣着藤花的鞋,头上花绢俱是同色,红宝簪子衬得人喜气盈盈。便见她下跪大礼拜见:“嫔妾御女月牙……”又抬起头来,眼神不偏不移,“嫔妾在汀兰阁伺候熙婉仪小主的时候,便也做过这样的活儿。收件布料要按质地、颜色分门别类。易受潮的要往高处收拾、有的只能收进樟木箱子里。这些细微规矩和紧要地方,嫔妾大抵都是知道的。” 慕北易听她说得仔细,倒不似作假,颔首:“果然朕的祺淑妃有识人之能。”便漫不经心拍了拍祺淑妃的手,“就这样定罢。” 这便说了一会儿话,就散了。慕北易要去看看扶风郡主,众人讨了没趣儿。柳安然邀枕春去汀兰阁下棋,二人一道便走了。 正走在僻静处,枕春才将那日看见扶风郡主打骂月牙的事情说了。 柳安然分开一片花影,十分疑惑,问道:“依如此说,月牙无奈才投靠祺淑妃得自保罢了。祺淑妃不作贱她已是恩典,何以还要在陛下面前抬举她?” 枕春低了低头,穿过一片依依柳荫,悄悄道:“我只想着,是月牙有了功劳,才使祺淑妃赏脸奖励她罢了。扶风郡主封了昭仪,又对祺淑妃几番不恭不敬,可不是要杀杀她的威风?她落水时依稀听得声儿脆脆的清响,倒不似步摇。也只得她月牙那日才得了精巧的铃铛金镯子,喜欢得很。” 柳安然幡然醒悟:“原来如此……那薛楚铃如今惶恐得很罢。她功高震主,早知会有今日。” 枕春摆摆首:“薛楚铃,是个既有美貌又有心思的,不止如此才对。” 二人说了几句便往汀兰阁回去。这时节的汀兰阁正开了玉兰花儿,阁院中有一口水井,里头轻轻飘着几朵玉兰花瓣,看着倒惬意舒适。枕春挽裙过去从水中捞了一瓣儿,轻嗅了嗅,果然芬芳。便笑道:“只得姐姐这里是个好地方,水中观花这样的景致。难怪叫做汀兰阁,这是香草美人的典故。” 正文 第七十四章 落水 扶风郡主按定发髻上摇晃的珍珠流苏,轻嗤:“你也配。” 月牙咬唇,低头握着手腕儿间一只金铃镯子,却不再说话。 祺淑妃连忙打这圆场:“荣昭仪果然用度精致,本宫瞧你这身披帛很是名贵。” 这便得了扶风郡主的意,她将手腕儿上的金色轻丝挽起:“陛下今年就得了两匹贡。一匹给太后姑母做了身金色春衫,一匹便来裁了我这披帛。” “原来如此。”祺淑妃眸子黯淡两分,“倒是如此奢贵,本宫却鲜少见这样华美的丝料。” “自然是的。”扶风郡主一笑,“往日寻常人哪里用得,祺淑妃娘娘不必介怀。” 这牡丹亭里唱了些游园惊梦的,又如扶风郡主的意,排了一出打仗安太平的戏。亭外湖泊潋滟水光映着亭上丽人们,好似瑶台楼阁。这一头咿咿呀呀的唱着,枕春坐在席里吃春莓子。那果子甜甜酸酸的,偶得一颗青涩的,使她皱紧眉头。 日头略略偏西的时候,锣鼓便落了。众妃嫔依次散去,整个牡丹亭外通岸的桥上,都是绮罗香云。嫔御们三两成队,笑语晏晏。唯独扶风郡主不同,她高傲地走在最前头,裙摆轻轻扫过桥上的汉白玉台阶,一旁有婢女前去相扶,她却面带嫌色地遣退,道:“本宫今日的披帛是金云流霞的冰蚕丝织造,你也碰得?” 那婢女得了训斥,颤颤巍巍道了句:“奴婢知罪。”害怕的退了下去。 人人都让着她,个个都怕着她。 论姿容,扶风郡主的的确确和旧人们不同。她虽出身尊贵,却还算不得簪缨之家。庄懿太后温氏一族本也有些寒微的,若论祖上的出身,还比不过枕春。故而前朝太后为温才人的时候数载不得宠爱也没有子嗣。偏偏庄懿太后是个会韬光养晦的,进至贵妃位后,温氏一族才日渐加封荣耀起来。这也算的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庄懿太后以帝母之尊,亲眷无不加封,才使扶风郡主有郡主的名位。 她名位尊贵,性子骄纵,毒辣辣倒也带劲儿。这样说来,慕北易自然会喜欢个新鲜。 枕春轻轻用绢子掩着嘴,悄声和柳安然说着永宁宫的花草发新。柳安然低头回道:“我却还记得你那栖云轩的八重黑龙,如今也该抽枝。” “正是呢。”枕春点点头,拾了拾裙边踏步上桥,“不过如今陛下心思在扶风郡主上头,她又封了昭仪。一时半会儿的,陛下倒也想不起我这处来。” 柳安然近日也得了几分眼,她一味醉在情意绵绵里头,脸颊便红了:“咱们这位陛下我也算看得分明,不过谁族中在朝廷上有功,他便看重谁几分。” 虽是这么说的,她柳氏一族哪里有不得眼的地方?如今北边有战,整个南疆都是她柳都护府治理有功,慕北易从来看重边土安宁的。枕春便想着忧心,如今二哥哥灵均带着嵇昭邺那小子去雁门打仗,刀剑无眼。只不求二哥哥立下赫赫战功,只要全须全尾地回来便足矣。 正且说着,枕春依稀听见一声脆清清的响,便看见前头绮罗重彩处,传来水花声。 ——“不好了!荣昭仪落水了!”宫女尖声叫起。 远远看去,前头人影重叠之处,白玉台阶的桥尾,正当柳絮飘散的那一处,鱼池里头沉沉浮浮的狼狈女子,不是扶风郡主还是谁?她一壁挣扎着,一壁断断续续呼喊:“救……救……” 晴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扶风郡主竟然落入牡丹亭外的鱼池里!这样的事情……枕春连忙拉着要往前凑去的柳安然,使了一个眼神。柳安然回了回神,看着前头水池中扑腾起的浪花四溅,停下向前的脚步。这会子冲上去,岂不是平白惹干系。 便有祺淑妃指了两个牡丹亭伺候的内侍,厉声喝道:“你们这些糊涂奴才 分卷阅读86 ,这还愣着做甚么?还不快快褪了鞋袜,去将荣昭仪救起来!” 那两个守湖的内侍听得,依言取下头冠,又将鞋脱在湖边,又脱了袜叠好,细细捋了裤管袖口,才从桥边下了水。 这分分明明的,谁还看不懂。 扶风郡主呼救之声越来越虚弱,那两个内侍又不似熟识水性的,扑棱了几下游得慢慢儿的。人溺水之时身体不听使唤,内侍们抓了几次都被扶风郡主不自觉地推开了去,又来来回回折腾了几遭。周围人又是惊呼又是叹息,几息之后,扶风郡主便没了声儿,从鱼池里悄无声息地溺了下去。她金云披帛轻飘飘地在碧绿的湖面散开,果然好似碧空金云一般舒展,华美的金光与水光照在一处,十分耀眼。 两个内侍这才上前,将昏死过去的扶风郡主从池塘里无声无息地捞了上来。她发髻散乱脸颊青白,嘴角溢着污水,被剥开衣裳一通出水,才呕出些藻泥,有了进气儿。 祺淑妃握着帕子攒眉,望着昏迷的扶风郡主直叹气:“唉哟,到底是陛下的心上人儿,怎受了这样大的罪?不知各位妹妹可有看见荣昭仪她是为何落水,陛下也好知道个分明。要知道陛下如今,最挂心的就是她了……” 月牙头个说话的,她一矮身,腕儿上的手镯清脆作响:“嫔妾瞧见,是荣昭仪自个儿不小心歪进去的。春日里潮湿,这桥上滑滑的也没个准儿……” 祺淑妃念了几句佛:“她也是个不仔细的,身边也不带个女婢,这样的事情谁又能仔细得了。” 玉贵仪闻言冷笑一声,颇不以为意:“分明是她身边的女婢要扶她,她却说人家碰不得她的披帛。”便禀道,“依嫔妾之见,便照月御女所看见的作数就是。” 枕春眉头跳了跳,见在场所有嫔御脸上都是思虑之色,诸人矮身拜下去,齐齐唱道:“凭祺淑妃娘娘裁断。” ……果然是扶风郡主素有积怨,众人恨不得都添柴加火,略尽绵薄之力吗? “到底人已这样了,甚么时候转醒还不知道,这些苛责之话便不必说了。”祺淑妃便召了宫人将扶风郡主抬回去,又道,“去知会一声儿陛下,再去禀报太后娘娘。” 柳安然望着扶风郡主被抬走地方向,将枕春手拉过,略走远几步才道:“你怎么看?” 枕春摇摇头:“好歹留着性命。” 次日早晨请安的时候,扶风郡主还没转醒。太医来报说,十二个时辰还未转醒,恐有溺水后遗之症。 祺淑妃坐在殿上主位,手上摩挲着一柄玉如意,问道:“昨日荣昭仪不过溺水数息,怎么还有后遗之症了?” 那回话的太医拱手:“启禀祺淑妃娘娘,这寻常溺水,不过几刻便应转醒才是。荣昭仪娘娘应是呛水过多,失了神志而溺水。如今一日过去,却无转醒,有脑痹之虞。若照料不好,恐醒来之后会有迟智、痴傻等病状。再甚者……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竟有如此严重?”祺淑妃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一般,语气中的轻快泄露出来一丝,“可怜的。不如便请訾御医去给荣昭仪照看一番,訾御医最有声望,定能转危为安。” 那太医欣然应是。 訾御医……枕春是第二回听见这个名字了。当年端木若病得不轻、施氏为皇贵妃时胎儿见红,都是请的这位訾御医前去看脉。本说这位訾御医是起死回生的圣手,怎么端木若看了病后便病入膏肓而行将就木,那施氏看了之后却生出了一对儿让慕北易忌讳的不祥胎儿……莫不是。 枕春坐在位子上,用帕子挡了脸,悄悄打量祺淑妃的表情。 祺淑妃看起来温和善良,满脸担忧,没有半分不对。 正是想着,却听见殿外冯唐唱礼,众嫔御连忙起身:“恭迎陛下。” 慕北易进了殿,祺淑妃连忙迎他上座:“陛下可来得巧了,臣妾正因荣昭仪妹妹的事情忧心呢。也是可怜,好好春日里,却因那汉白玉桥梯滑脚,不慎掉进了水里去。这月里的水凉凉的,才使荣昭仪呛进去。” 慕北易接了宫娥奉的茶水:“怎么说?” “太医说不大好的,臣妾已遣了訾御医去照看……” 慕北易点点头:“她是郡主之尊,又是太后亲侄女,不可草率了。钱院判也是可靠的,遣去一同照看罢。” 祺淑妃一愣,温婉笑道:“钱院判掌管太医院大小事务……” “近日太医院,也没得什么大事。钱院判资历深,最合适不过。”慕北易呷了一口茶,挑眉,“雁门战事捷报连连,或几日便要凯旋了。正是这样的好事,荣昭仪也要早些转醒的好,朝堂上还要论功行赏。” 祺淑妃恭顺低头:“陛下果然考虑周到。” 众妃嫔起身,又来恭贺一番。 慕北易又道:“说着此事,江南制造又上了一些春夏用的薄绸轻纱,预留在乾曦宫的那些还放着的。宫人们平日里做事没个仔细,最好指个嫔御去看着收拾摆放,再好不过。祺淑妃摄理六宫最是知道轻重,此事须得花费几日精神,可有人选?” 去天子宸居做事的殊荣,这可是众人心心念念的好处。虽说名义上听着只是去乾曦宫看着宫人们点算私库布匹,可那却是挨着陛下身边儿,转去陛下书房不过几步罢了。哪怕只有几日,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妙。 祺淑妃颔首,依依坐在慕北易下首,贤惠万端:“陛下要择人儿去乾曦宫伺候几日,臣妾自然是有举荐人选的。” 薛楚铃款款起身。 祺淑妃道:“倒是陛下新得的月御女,虽说是宫娥出身,却细心谨慎,又十分恭顺。” 薛楚铃身子一偏,无声息地落坐回去,脸上惊惧之色无遗。 枕春低头拨着指甲,薛楚铃还未怀孕已是婉仪,果然讨了忌讳。祺淑妃要起用月牙,是否也暗示薛楚铃已是废子? “月御女?”慕北易似还忘了这个人般,只看着案上一只漆金的香炉,拨着扳指,“谁?” 月牙起身。她今日穿得乖巧,浅浅橘色的春衫襦裙,配着一双橙黄绣着藤花的鞋,头上花绢俱是同色,红宝簪子衬得人喜气盈盈。便见她下跪大礼拜见:“嫔妾御女月牙……”又抬起头来,眼神不偏不移,“嫔妾在汀兰阁伺候熙婉仪小主的时候,便也做过这样的活儿。收件布料要按质地、颜色分门别类。易受潮的要往 分卷阅读87 高处收拾、有的只能收进樟木箱子里。这些细微规矩和紧要地方,嫔妾大抵都是知道的。” 慕北易听她说得仔细,倒不似作假,颔首:“果然朕的祺淑妃有识人之能。”便漫不经心拍了拍祺淑妃的手,“就这样定罢。” 这便说了一会儿话,就散了。慕北易要去看看扶风郡主,众人讨了没趣儿。柳安然邀枕春去汀兰阁下棋,二人一道便走了。 正走在僻静处,枕春才将那日看见扶风郡主打骂月牙的事情说了。 柳安然分开一片花影,十分疑惑,问道:“依如此说,月牙无奈才投靠祺淑妃得自保罢了。祺淑妃不作贱她已是恩典,何以还要在陛下面前抬举她?” 枕春低了低头,穿过一片依依柳荫,悄悄道:“我只想着,是月牙有了功劳,才使祺淑妃赏脸奖励她罢了。扶风郡主封了昭仪,又对祺淑妃几番不恭不敬,可不是要杀杀她的威风?她落水时依稀听得声儿脆脆的清响,倒不似步摇。也只得她月牙那日才得了精巧的铃铛金镯子,喜欢得很。” 柳安然幡然醒悟:“原来如此……那薛楚铃如今惶恐得很罢。她功高震主,早知会有今日。” 枕春摆摆首:“薛楚铃,是个既有美貌又有心思的,不止如此才对。” 二人说了几句便往汀兰阁回去。这时节的汀兰阁正开了玉兰花儿,阁院中有一口水井,里头轻轻飘着几朵玉兰花瓣,看着倒惬意舒适。枕春挽裙过去从水中捞了一瓣儿,轻嗅了嗅,果然芬芳。便笑道:“只得姐姐这里是个好地方,水中观花这样的景致。难怪叫做汀兰阁,这是香草美人的典故。” 正文 第七十五章 香草 柳安然莞尔一笑:“哪里是香草美人呢,此处深井花丛也算雅致,平日里落英浮在水面上,使人心中安逸。我素日沏茶也是用的这些,倒比那些精致讲究多些自在。” “姐姐没变。”枕春握了她的手进屋,坐在当窗的小榻边儿,又吃了春莓子糕。 柳安然捧出一盒糖渍的鲜莓子给她吃,又说:“我却不愿变的。人人都想登权,我只求个安稳。我父亲在南疆有权有兵,陛下既肯重用便是对柳氏信任。我若不出错处,便能护着柳家。哪怕说句不中听的,往后家中出了甚么事儿,我能对陛下求两句情,便是我的用处了。” 枕春一样吃些,摆着棋盘子,抬头看柳安然。她认真说着:“咱们陛下这个脾性,求情怕是没用的。” 柳安然轻轻叹息,捡了白子:“若能得个身子,不论男女,也算是漫漫长夜的慰藉。”她轻轻地捻着水红锦绣的帕子,抚上小腹,“按说陛下月月都来汀兰阁,从未刻意冷淡……我却没个信儿。那玉贵仪孟氏生的晏怡公主都会喊阿大了,红嘟嘟的脸儿粉粉的小嘴,可爱极了。”便又看枕春,“除去小薛氏,如今恩宠最盛的当是你了,怎么没个动静?” 枕春撇了撇嘴,嗔道:“小薛氏那样圣宠还不是安安静静?可见子孙福气是靠运道的。”便又吃两颗春莓,莞尔,“虽说没得好消息,可我看呢,柳姐姐下厨的手艺却是越来越好,还怕留不住陛下吗?牡丹亭唱戏那日封奉上的春莓酸酸的很爽口,姐姐这儿渍得却甜甜的,更像咱们小时候吃的那一味。” 柳安然一听,笑疑道:“这春莓子都是酸酸的开胃,我这一盒子虽然放了糖渍,你却说不酸。我平日里吃一两颗都颤牙,你却连着吃了好些……”便不说话了,只定定望着枕春。 “……”枕春手上拿着莓子一顿,还来不及说什么。 外头候着的煮酒便进来了,禀告道:“小主、明嫔小主。” “什么事?”柳安然问。 煮酒急匆匆道:“内侍总管冯唐来请明嫔小主。” “冯唐?”枕春心中一沉,扶着桌案起身来。冯唐是慕北易的贴身内侍,没得其他事情是离不得主子的。方才慕北易分明去看扶风郡主,好好儿的来找她做甚么。便也只得提着裙出去,果然见冯唐在汀兰阁外的柳树下头等她。 “不知冯总管有何事?” 冯唐见了枕春,行了个礼,低声道:“哎呦可让奴才好找。奴才先去的栖云轩也没见着您。您轩里的小喜子说您许是来和熙婉仪作伴儿,奴才这才过来了。您快快跟奴才去趟乾曦宫罢。” “乾曦宫?”枕春心里更是一寒,脸上勉强带笑,“天子宸居,本主哪里去得?” 冯唐摆了摆首,似是无奈:“陛下方才去见过扶风郡主,见其没醒,本便有几分忧虑,兴许脾气便不大好。后头回了乾曦宫,却见朝廷上了几道弹劾表。那弹劾折子是从中书省送过来的,奴才也不大明晰。” 中书省与尚书省颇有不合,莫不是有人弹劾父亲?枕春紧赶慢赶随着冯唐走,手捂着心口温温打探道:“本主一个内宫女子,哪里懂得弹劾的事情。按理来说……陛下也不该寻本主来。” 冯唐边走边回道:“明嫔小主素来不贪不惹,却挡不住这些的。倒不全为着弹劾之事。陛下见那弹劾直蹙眉,少顷又有边关战事来了报……说是边关有一乐京折冲府的队正通敌,犯下株连九族的死罪,还至使我军被坑杀数千人人……” 枕春听见“队正”二字简直快要站不起来,连连摇头:“不会……”二哥哥不就是乐京折冲府下做队正吗?他那等性子,爱笑爱闹却知轻重的,怎么会通敌?不该有如此事情! 冯唐不解,只催促道:“明嫔小主,奴才是个不知道的。不论好坏,也请您快些,陛下等着呢。” 枕春心口儿阵阵的慌,强忍着往前走,只觉得手心的冷汗握在衣服里发潮。少顷到了乾曦宫,随着冯唐一路直径入了长信轩,宫娥们撩开重重珠帘锦帐,才看见书房里头坐着的慕北易。 他正穿着早上那件儿玄色常服还没换,坐在案后提着斑管略一沾朱砂,一脸肃色。一旁香炉上头还薰着件薄薄的鹤氅,一旁两个宫女正在添香,没有一点声音。这是枕春第一回来乾曦宫的内房,抬头所见却不富贵,用的都是暗沉沉的,无半点愉悦颜色。 冯唐打起最后一层纱帐,小声禀道:“陛下,明嫔小主来了。” 枕春上前,矮身下去行礼,看见光滑的玉石地面没有地衣,光可鉴人。她轻轻开口,小心翼翼请安:“陛下……” 地面上透亮透亮的,映出枕春苍白的脸。膝盖一落 分卷阅读88 在地面上便是彻骨的寒冷。枕春强使自己定了定神,直起背来。 慕北易从案后层层书陈中太后,双眉中间如有沟壑。他啷当一声将笔投在案上,扫得一眼枕春,沉声道:“你很好。” 枕春听来如有雷霆,身子一偏,险些跪不住:“嫔妾不知。” 慕北易撩袍起身,低低声音在长信轩中回荡:“你当真不知?” “嫔妾……”枕春心头略过了一遍思虑,硬着头皮道:“嫔妾若说知道,只知道自个儿是陛下的人,陛下说甚么就是甚么……若是……”咬了咬牙,“不瞒陛下,既是陛下召见嫔妾到宸居来,想必有朝廷紧要缘故,而非燕嬉闲事。嫔妾一门,父兄皆在朝。若有做得不好,违背民生陛下的事情,但请陛下发落!嫔妾纵是个俗人,也得为父兄求情,陛下弃了嫔妾也罢,只求对父亲哥哥发落从轻……” 慕北易凝视着她,眼眸鸦黑如深潭,枕春不敢对视。那一刻,枕春甚至觉得有些尖锐的耳鸣。 “你很好。”慕北易静了少顷,轻笑一声,“怎么便要发落了。你父兄在朝,做了甚么,你却不知道的?” 枕春面上一滞。家书素来传得隐晦,又为怕干政之嫌,从来不在信中多说一句。只跪着不敢起身,抬头道,“父兄从不与嫔妾说这些,嫔妾从何得知?”她心中狂跳,只觉得难受。 慕北易脸色才缓和起来,递手给枕春:“你长兄上折弹劾刘中书令,列举他结党营私的确凿证据,你父亲携尚书省座下复议,句句扼要!朕已罢免刘中书令与刘氏一族盘根错节,实在是朕,等得太久。” 枕春霎时幡然醒悟。慕北易是赞她家中顺从圣意,替他扳倒了刘中书令,他想重掌中书省已经太久了。甚至从一开始,大哥哥正则调派入中书省,都是一步棋局罢了。如今安氏一族替慕北易拿住了刘中书令的罪证,让大权重回天子手下,慕北易是要赞她?赏她?枕春握了慕北易的手,人还未想明白,却知道了……慕北易方才那么问,是在诈她是否知情,有无干政嫌疑。她的确有在家书中暗示父亲站队,却从不敢擅断朝局猜测天子心思。故而刚才被问得唐突,满脸无辜委屈,才使慕北易放心了吗? 如今见她不知,便缓和颜色……来不及等枕春细细思考,慕北易又道:“今日雁门的捷报过来,如今边塞已安。虽最后一役战得惨重,却扬了国威。如今领军大将论功行赏,上了请封折子,请功勋的将士有百又二十人。朕才看见,头一个是折冲府调过去的,叫安灵均。这个安灵均战役中杀敌六十余人,四战累斩敌近两百余。最要紧的。安灵均还斩杀了一个通敌的队正,这是一等一的功勋。” 枕春恍然,凉凉的手握了慕北易的手,慢慢站起身来:“是嫔妾二哥哥。” 慕北易满意颔首,将那请封折子展给她看,扬眉道:“便是写在第一个这个。朕着意犒赏有功勋的将士,你次兄首当其冲,赫赫战功应使众人都知道。他之前在乐京折冲府做队正,此次朕要调他去雁门军府做个果毅都尉,点他做从四品宁远将军。” “雁门遥远……”枕春刚且出声,连忙改口,“陛下隆恩。” 队正出身直升果毅都尉,又加封宁远将军,自然是隆恩了。二哥哥杀了通敌的罪人,慕北易要警醒朝廷,表彰衷心,才有如此之高封。可雁门在边塞,二嫂嫂算着日子也临盆在即,儿郎建功立业是好,夫妻天涯之隔总是伤心。枕春略扫了一眼,见请封表上还有嵇昭邺的名字,心中略放心下来,整个人也松了。 慕北易握了握枕春的手:“怎么如此凉。”便带两分笑意,“你安氏一族父兄俱有大功,朕要如何赏你才好?” 枕春今日本是又惊又怕,方才见慕北易有提防猜忌之意,心中又慌。哪晓得是转瞬之间,悲喜无常,如今心才跳回肚子里,心中高兴,手脚却俱是发麻的。开口想要谢恩,身子轻飘飘地一歪,落进慕北易怀里。 “怎了?”慕北易问。 枕春嗅着慕北易身上凌冽的熏香,额角青痛,哇地干呕一声。 “你……”慕北易天子之尊,先是气的,正要斥责,又见枕春耳垂羞红,难以置信问道:“……莫非?” “嫔妾不知道的。”枕春撑着慕北易结实的臂弯站稳,拍了拍胸口,回道:“却是这几日爱吃春莓,正是有的。方才在熙婉仪那儿玩棋,吃了许多酸莓……” 慕北易的剑眉轻扬,声音也带了欢喜,便去抱枕春,微微眯神,哄道:“朕的十一娘,果然很好。” 傍晚的时候,钱院判从乾曦宫出去了。冯唐领了门下省抄出来的圣旨晓谕六宫。明嫔安氏,重重德行皆不必赘述了,枕春自个儿心中也觉得太过冠冕堂皇,不过是虚词罢了。却着重说她家族衷心,父兄有功,又得身孕,擢升为正四品明贵仪。 明贵仪坐在长信轩冬暖阁的小软座上,望着面前天子亲传的特制膳食,讪讪笑起来:“陛下大可不必如此,嫔妾倒没得那么多症状。钱院判也说了,不过只有两月的样子,没得许多讲究。” 前头宫女们却恍若未闻,细细布菜。 酸菜翅汤盛在白瓷小碗儿中,醋溜黄花白一碟、糖醋水瓜脆骨一碟、番柿鸡蛋一碟、酸豇豆肉沫一大碗、西湖醋鱼一条。旁的还有一小份儿的酸辣豆花、酸莓酱果子、还有几只醋饺子。一旁还未上桌的还有醪糟糖丸子和酸辣蒟蒻汤。宫娥呈上一碗远远都能闻见酸味的醋鸡片菌菇羹,恭恭敬敬地道:“明贵仪请用膳。” 枕春一尝味道,酸鲜得直流口津。 慕北易满意颔首,却吃了两口又蹙眉:“果然是酸的。” 枕春心说这不废话,却忍不住多吃两口,谢了恩又说:“陛下能想着嫔妾,嫔妾足矣。只是这样丰盛的餐食,嫔妾并非日日承受得起的……” “依你。”慕北易捧着一卷儿书,看两行吃一口,随意道,“今日便住在东暖阁里,明日再回去。往后请安不必去了,朕自会知会祺淑妃。” 枕春虽气他疑心自个儿,却也认他是个天子。天子称孤道寡,总是疑心所有人的。他说前头这话,想必是接连失子,心中也有害怕。若连请安都不去,岂不是她安枕春示弱?便道:“陛下心意嫔妾是知道的,只是静婕妤娘娘贵为一宫主位,如今身子也有四五月了,不也还日日给祺淑妃娘娘请安吗?” 慕北易听来拨了拨手, 分卷阅读89 便作罢了。 枕春正还要说,却见外头冯唐从屏外折进来,看了看枕春,禀报道:“陛下。这个……后房里头清点库房绸缎的月御女,说是从小梯上头跌了上来摔了脚踝,想请您过去看看。” 慕北易道:“叫她自个歇着罢。” 枕春一想却是明白了。月牙受了祺淑妃的举荐,如今正在长信轩替天子清点库房。今日晋封贵仪的圣旨从门下省抄出,晓谕六宫却不必晓谕乾曦宫的。故而月牙如今不知道自个儿在此处,她想近水楼台使法子邀宠,不想却撞了自个儿的忌讳。 月牙……已是祺淑妃一党的了。 枕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若有所思。随即软软道:“陛下。那月御女一个娇娇弱弱的人儿,若说是摔了想必是疼得厉害。不如嫔妾陪陛下去瞧瞧月御女罢,难为她还等着陛下呢。” 正文 第七十五章 香草 柳安然莞尔一笑:“哪里是香草美人呢,此处深井花丛也算雅致,平日里落英浮在水面上,使人心中安逸。我素日沏茶也是用的这些,倒比那些精致讲究多些自在。” “姐姐没变。”枕春握了她的手进屋,坐在当窗的小榻边儿,又吃了春莓子糕。 柳安然捧出一盒糖渍的鲜莓子给她吃,又说:“我却不愿变的。人人都想登权,我只求个安稳。我父亲在南疆有权有兵,陛下既肯重用便是对柳氏信任。我若不出错处,便能护着柳家。哪怕说句不中听的,往后家中出了甚么事儿,我能对陛下求两句情,便是我的用处了。” 枕春一样吃些,摆着棋盘子,抬头看柳安然。她认真说着:“咱们陛下这个脾性,求情怕是没用的。” 柳安然轻轻叹息,捡了白子:“若能得个身子,不论男女,也算是漫漫长夜的慰藉。”她轻轻地捻着水红锦绣的帕子,抚上小腹,“按说陛下月月都来汀兰阁,从未刻意冷淡……我却没个信儿。那玉贵仪孟氏生的晏怡公主都会喊阿大了,红嘟嘟的脸儿粉粉的小嘴,可爱极了。”便又看枕春,“除去小薛氏,如今恩宠最盛的当是你了,怎么没个动静?” 枕春撇了撇嘴,嗔道:“小薛氏那样圣宠还不是安安静静?可见子孙福气是靠运道的。”便又吃两颗春莓,莞尔,“虽说没得好消息,可我看呢,柳姐姐下厨的手艺却是越来越好,还怕留不住陛下吗?牡丹亭唱戏那日封奉上的春莓酸酸的很爽口,姐姐这儿渍得却甜甜的,更像咱们小时候吃的那一味。” 柳安然一听,笑疑道:“这春莓子都是酸酸的开胃,我这一盒子虽然放了糖渍,你却说不酸。我平日里吃一两颗都颤牙,你却连着吃了好些……”便不说话了,只定定望着枕春。 “……”枕春手上拿着莓子一顿,还来不及说什么。 外头候着的煮酒便进来了,禀告道:“小主、明嫔小主。” “什么事?”柳安然问。 煮酒急匆匆道:“内侍总管冯唐来请明嫔小主。” “冯唐?”枕春心中一沉,扶着桌案起身来。冯唐是慕北易的贴身内侍,没得其他事情是离不得主子的。方才慕北易分明去看扶风郡主,好好儿的来找她做甚么。便也只得提着裙出去,果然见冯唐在汀兰阁外的柳树下头等她。 “不知冯总管有何事?” 冯唐见了枕春,行了个礼,低声道:“哎呦可让奴才好找。奴才先去的栖云轩也没见着您。您轩里的小喜子说您许是来和熙婉仪作伴儿,奴才这才过来了。您快快跟奴才去趟乾曦宫罢。” “乾曦宫?”枕春心里更是一寒,脸上勉强带笑,“天子宸居,本主哪里去得?” 冯唐摆了摆首,似是无奈:“陛下方才去见过扶风郡主,见其没醒,本便有几分忧虑,兴许脾气便不大好。后头回了乾曦宫,却见朝廷上了几道弹劾表。那弹劾折子是从中书省送过来的,奴才也不大明晰。” 中书省与尚书省颇有不合,莫不是有人弹劾父亲?枕春紧赶慢赶随着冯唐走,手捂着心口温温打探道:“本主一个内宫女子,哪里懂得弹劾的事情。按理来说……陛下也不该寻本主来。” 冯唐边走边回道:“明嫔小主素来不贪不惹,却挡不住这些的。倒不全为着弹劾之事。陛下见那弹劾直蹙眉,少顷又有边关战事来了报……说是边关有一乐京折冲府的队正通敌,犯下株连九族的死罪,还至使我军被坑杀数千人人……” 枕春听见“队正”二字简直快要站不起来,连连摇头:“不会……”二哥哥不就是乐京折冲府下做队正吗?他那等性子,爱笑爱闹却知轻重的,怎么会通敌?不该有如此事情! 冯唐不解,只催促道:“明嫔小主,奴才是个不知道的。不论好坏,也请您快些,陛下等着呢。” 枕春心口儿阵阵的慌,强忍着往前走,只觉得手心的冷汗握在衣服里发潮。少顷到了乾曦宫,随着冯唐一路直径入了长信轩,宫娥们撩开重重珠帘锦帐,才看见书房里头坐着的慕北易。 他正穿着早上那件儿玄色常服还没换,坐在案后提着斑管略一沾朱砂,一脸肃色。一旁香炉上头还薰着件薄薄的鹤氅,一旁两个宫女正在添香,没有一点声音。这是枕春第一回来乾曦宫的内房,抬头所见却不富贵,用的都是暗沉沉的,无半点愉悦颜色。 冯唐打起最后一层纱帐,小声禀道:“陛下,明嫔小主来了。” 枕春上前,矮身下去行礼,看见光滑的玉石地面没有地衣,光可鉴人。她轻轻开口,小心翼翼请安:“陛下……” 地面上透亮透亮的,映出枕春苍白的脸。膝盖一落在地面上便是彻骨的寒冷。枕春强使自己定了定神,直起背来。 慕北易从案后层层书陈中太后,双眉中间如有沟壑。他啷当一声将笔投在案上,扫得一眼枕春,沉声道:“你很好。” 枕春听来如有雷霆,身子一偏,险些跪不住:“嫔妾不知。” 慕北易撩袍起身,低低声音在长信轩中回荡:“你当真不知?” “嫔妾……”枕春心头略过了一遍思虑,硬着头皮道:“嫔妾若说知道,只知道自个儿是陛下的人,陛下说甚么就是甚么……若是……”咬了咬牙,“不瞒陛下,既是陛下召见嫔妾到宸居来,想必有朝廷紧要缘故,而非燕嬉闲事。嫔妾一门,父兄皆在朝。若有做得不好,违背民生陛下的 分卷阅读90 事情,但请陛下发落!嫔妾纵是个俗人,也得为父兄求情,陛下弃了嫔妾也罢,只求对父亲哥哥发落从轻……” 慕北易凝视着她,眼眸鸦黑如深潭,枕春不敢对视。那一刻,枕春甚至觉得有些尖锐的耳鸣。 “你很好。”慕北易静了少顷,轻笑一声,“怎么便要发落了。你父兄在朝,做了甚么,你却不知道的?” 枕春面上一滞。家书素来传得隐晦,又为怕干政之嫌,从来不在信中多说一句。只跪着不敢起身,抬头道,“父兄从不与嫔妾说这些,嫔妾从何得知?”她心中狂跳,只觉得难受。 慕北易脸色才缓和起来,递手给枕春:“你长兄上折弹劾刘中书令,列举他结党营私的确凿证据,你父亲携尚书省座下复议,句句扼要!朕已罢免刘中书令与刘氏一族盘根错节,实在是朕,等得太久。” 枕春霎时幡然醒悟。慕北易是赞她家中顺从圣意,替他扳倒了刘中书令,他想重掌中书省已经太久了。甚至从一开始,大哥哥正则调派入中书省,都是一步棋局罢了。如今安氏一族替慕北易拿住了刘中书令的罪证,让大权重回天子手下,慕北易是要赞她?赏她?枕春握了慕北易的手,人还未想明白,却知道了……慕北易方才那么问,是在诈她是否知情,有无干政嫌疑。她的确有在家书中暗示父亲站队,却从不敢擅断朝局猜测天子心思。故而刚才被问得唐突,满脸无辜委屈,才使慕北易放心了吗? 如今见她不知,便缓和颜色……来不及等枕春细细思考,慕北易又道:“今日雁门的捷报过来,如今边塞已安。虽最后一役战得惨重,却扬了国威。如今领军大将论功行赏,上了请封折子,请功勋的将士有百又二十人。朕才看见,头一个是折冲府调过去的,叫安灵均。这个安灵均战役中杀敌六十余人,四战累斩敌近两百余。最要紧的。安灵均还斩杀了一个通敌的队正,这是一等一的功勋。” 枕春恍然,凉凉的手握了慕北易的手,慢慢站起身来:“是嫔妾二哥哥。” 慕北易满意颔首,将那请封折子展给她看,扬眉道:“便是写在第一个这个。朕着意犒赏有功勋的将士,你次兄首当其冲,赫赫战功应使众人都知道。他之前在乐京折冲府做队正,此次朕要调他去雁门军府做个果毅都尉,点他做从四品宁远将军。” “雁门遥远……”枕春刚且出声,连忙改口,“陛下隆恩。” 队正出身直升果毅都尉,又加封宁远将军,自然是隆恩了。二哥哥杀了通敌的罪人,慕北易要警醒朝廷,表彰衷心,才有如此之高封。可雁门在边塞,二嫂嫂算着日子也临盆在即,儿郎建功立业是好,夫妻天涯之隔总是伤心。枕春略扫了一眼,见请封表上还有嵇昭邺的名字,心中略放心下来,整个人也松了。 慕北易握了握枕春的手:“怎么如此凉。”便带两分笑意,“你安氏一族父兄俱有大功,朕要如何赏你才好?” 枕春今日本是又惊又怕,方才见慕北易有提防猜忌之意,心中又慌。哪晓得是转瞬之间,悲喜无常,如今心才跳回肚子里,心中高兴,手脚却俱是发麻的。开口想要谢恩,身子轻飘飘地一歪,落进慕北易怀里。 “怎了?”慕北易问。 枕春嗅着慕北易身上凌冽的熏香,额角青痛,哇地干呕一声。 “你……”慕北易天子之尊,先是气的,正要斥责,又见枕春耳垂羞红,难以置信问道:“……莫非?” “嫔妾不知道的。”枕春撑着慕北易结实的臂弯站稳,拍了拍胸口,回道:“却是这几日爱吃春莓,正是有的。方才在熙婉仪那儿玩棋,吃了许多酸莓……” 慕北易的剑眉轻扬,声音也带了欢喜,便去抱枕春,微微眯神,哄道:“朕的十一娘,果然很好。” 傍晚的时候,钱院判从乾曦宫出去了。冯唐领了门下省抄出来的圣旨晓谕六宫。明嫔安氏,重重德行皆不必赘述了,枕春自个儿心中也觉得太过冠冕堂皇,不过是虚词罢了。却着重说她家族衷心,父兄有功,又得身孕,擢升为正四品明贵仪。 明贵仪坐在长信轩冬暖阁的小软座上,望着面前天子亲传的特制膳食,讪讪笑起来:“陛下大可不必如此,嫔妾倒没得那么多症状。钱院判也说了,不过只有两月的样子,没得许多讲究。” 前头宫女们却恍若未闻,细细布菜。 酸菜翅汤盛在白瓷小碗儿中,醋溜黄花白一碟、糖醋水瓜脆骨一碟、番柿鸡蛋一碟、酸豇豆肉沫一大碗、西湖醋鱼一条。旁的还有一小份儿的酸辣豆花、酸莓酱果子、还有几只醋饺子。一旁还未上桌的还有醪糟糖丸子和酸辣蒟蒻汤。宫娥呈上一碗远远都能闻见酸味的醋鸡片菌菇羹,恭恭敬敬地道:“明贵仪请用膳。” 枕春一尝味道,酸鲜得直流口津。 慕北易满意颔首,却吃了两口又蹙眉:“果然是酸的。” 枕春心说这不废话,却忍不住多吃两口,谢了恩又说:“陛下能想着嫔妾,嫔妾足矣。只是这样丰盛的餐食,嫔妾并非日日承受得起的……” “依你。”慕北易捧着一卷儿书,看两行吃一口,随意道,“今日便住在东暖阁里,明日再回去。往后请安不必去了,朕自会知会祺淑妃。” 枕春虽气他疑心自个儿,却也认他是个天子。天子称孤道寡,总是疑心所有人的。他说前头这话,想必是接连失子,心中也有害怕。若连请安都不去,岂不是她安枕春示弱?便道:“陛下心意嫔妾是知道的,只是静婕妤娘娘贵为一宫主位,如今身子也有四五月了,不也还日日给祺淑妃娘娘请安吗?” 慕北易听来拨了拨手,便作罢了。 枕春正还要说,却见外头冯唐从屏外折进来,看了看枕春,禀报道:“陛下。这个……后房里头清点库房绸缎的月御女,说是从小梯上头跌了上来摔了脚踝,想请您过去看看。” 慕北易道:“叫她自个歇着罢。” 枕春一想却是明白了。月牙受了祺淑妃的举荐,如今正在长信轩替天子清点库房。今日晋封贵仪的圣旨从门下省抄出,晓谕六宫却不必晓谕乾曦宫的。故而月牙如今不知道自个儿在此处,她想近水楼台使法子邀宠,不想却撞了自个儿的忌讳。 月牙……已是祺淑妃一党的了。 枕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若有所思。随即软软道:“陛下。那月御女一个娇娇弱 分卷阅读91 弱的人儿,若说是摔了想必是疼得厉害。不如嫔妾陪陛下去瞧瞧月御女罢,难为她还等着陛下呢。” 正文 第七十六章 长信轩 月牙坐在长信轩私库门口鎏金腿的锦马扎上头,柔柔弱弱靠着漆红的大门,水葱般纤细的手轻轻揉着脚踝,露出一截白玉的脚腕。远远看去,只觉得整个人清瘦含蓄,使人想起无数凄美诗篇。 慕北易仪仗的灯火慢慢靠近。月牙用一截青色绣樱草的袖子半遮半掩盖住脸,露出两只含情顾盼的眼睛,小声嗔唤起来。 “月御女摔了脚踝怎不在里头坐着,在门口守着做甚?”枕春挽了挽披帛,迎门被晚风吹得飘飘然,步履轻缓,上去牵她,“外头风露寒冷,莫脚踝还疼着,人又再受风寒。” 月牙闻声来看,便也吃惊:“明嫔小主。” 慕北易却是高兴的,负手进了私库:“朕已擢了贵仪,如今是有身子的。你二人莫要在当风口说话,都进来罢。” 月牙恍然大悟,避枕春的手犹如毒蛇,脸上却谦恭:“恭喜明贵仪。”她一瘸一拐起来,讪讪跟进了库房里。 枕春索性揣手不理,略扫了一眼月牙对的脚踝,倒是当真红肿淤紫,果然苦肉计。 待进得长信轩私库,枕春才明白的,甚么叫做天家的泼天富贵。私库不比国库,长信轩的私库只搁历年上贡珍品中最珍贵。慕北易年少时虽不是得宠的皇子,却也是皇族,素来见惯各类奇珍异宝。只有他也觉得尚可的,才会留至长信轩的私库,以作平日赏赐把玩。 当进门口,撩开一面金色纱帐,便有两排八宝阁,阁上清一色的羊脂玉件。后头又是两排,全是同一颜色的翡翠。隔着冰蚕丝绣海棠的檀木屏风,而后次第摆放的是珊瑚、玉瑛、红玛瑙、黑玛瑙……走得半盏茶时,看见一面光可鉴人的赤金框铜镜,这第一进门才算完了。推门出去,路过修竹栏杆,后头跨过两步游廊,就是第二进。第二进左手房是各类布匹、右手房是书画,后头还有一院儿是古旧瓷器。这一路走下来,步步珍宝,处处珠玉。约莫小半时辰,看得枕春应接不暇。 所到之处每一阁皆有灯火照亮,映得是流光溢彩,绚烂非凡。难为历史上国破后总要洗劫一遍天子皇宫,果然是让人惦记的。 长信轩中守库的宫娥们调教得十分老实,个个低眉顺眼,既不看珍宝,也不看天子。 “陛下身边儿的宫娥个个好规矩,乾曦宫与旁的地方果然不同。”枕春赞道。 虽是无心的话,月牙却听得低头,跟在后头如针扎一般。 慕北易颔首:“之所以此回点算布匹,是朕想开私库奖赏功勋将士。到时候此处便要腾空一大半……不过倒有个东西可以留给你。”他招手唤枕春,从迎面的樟柜中取出一只赤金镶九珠的圆扑满。镶的珠子乍看寻常,慕北易揥灯,将阁侧的烛一吹,才看见那扑满上的九珠熠熠幽光,俱是夜明珠。 “果然稀奇。”枕春接过来看,那光彩映在手上,与白昼无异,“陛下倒肯赏嫔妾?” 慕北易轻笑一声:“你存些通宝顽罢,这扑满打得结实,满了也扑不碎的。” “陛下独赏嫔妾一人,忘了还有月御女呢。”枕春捧着那只耀眼珍贵的扑满,笑意盈盈看着月牙。 月牙只觉得不好,低头道:“嫔妾不敢。” “倒也……一时拿不定。”慕北易略一沉吟,顺手从珍宝屉子里抽出一只彩色琉璃做的手串,“这个罢。配你的琉璃簪子。” 月牙怯怯看了一眼枕春,见她笑意不明。到底慕北易还记得她,才觉了两分欣喜,上前领赏谢了恩。便待她将手串儿戴了腕见,是如凝脂般的手衬托得琉璃光泽,很是好看。 枕春又赞:“月御女肤白,果然是陛下有眼光。”捋袖,指尖儿轻轻一指:“哎呀。陛下,正说月御女肤白呢,方才在门口时,嫔妾见着月御女的脚踝红肿,可不要快些送回澜月阁请个太医看看才好。嫔妾听说,筋骨之痛不可小觑,若放任不管有截骨之虞。” 慕北易闻声看来,瞧着果然十分严重。 “嫔妾不碍事。”月牙这才分明了枕春的意图,是要将自个儿打发走不是。她来一次乾曦宫不易,御女身份又不是日日能见着陛下的……咬咬牙道,“不过是碰着了。陛下的绸缎布匹这一两日也清点不完,嫔妾如何能为一己舒适,便走了呢。” 枕春满脸忧虑:“月御女摔了脚踝,疼痛难忍,怎能说是不碍事?不如褪下鞋袜,让人看看要紧不要?” 月御女便不肯了。为得真切惹人怜惜,那脚踝处是真真儿受了疼。方才在门口时,期期艾艾皓白的月光下看,自然使人觉得心疼。这会儿枕春分明是在打发她,她哪里肯让,便答:“嫔妾不比明贵仪小主是贵女出身,是吃得苦的,哪讲究这些。” 枕春眸子一转,进言,“月御女说的是。陛下,若说清点布料,到底是要查账看本儿的。若论出身,都护府尊贵,连子女也教得样样都会。九章算术这些个,倒是熙婉仪柳氏的家教严谨,学问最好。嫔妾同柳姐姐是手帕交,小时候一道数河灯,柳姐姐扫一眼便知晓了。” “这……”月牙想要争辩。 “月御女也通算数?”枕春手指摩挲着金扑满,含笑问她。 月御女莫说算数,字都不大认识的,这便难为起来。 慕北易听得有理,要紧的是枕春如今刚有身子,族中有功,自然事事听得舒畅。便颔首:“便依你罢,去传熙婉仪。月御女趁天未黑尽,早些回澜月阁,莫又摔了。” 月牙攥着手上的琉璃手串,低头谦顺道:“嫔妾……。” “路上小心。”枕春嘱咐。 “嫔妾遵旨。” 月牙出了长信轩三门,又出二门,再出私库的朱红大门。旋即忍着疼痛从乾曦宫里走出来。她如今只是御女之位,没得资格坐软辇,只强撑着脚上不适,朝着朝华殿去。 天虽未黑尽,月亮早上了枝头。明晃晃的满月照着月牙,显得她蹒跚的步伐尤为不易。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朝华殿的门口,月牙低声下气请大宫女红依通禀:“嫔妾求见祺淑妃娘娘,还请通报。” 红依看是月牙,倒也还算客气:“月御女稍等。” 少顷红依出来,领着月牙进去了。朝华殿的正门还悬着灯,一路绕过 分卷阅读92 屏风,进了装饰精美的偏屋,见祺淑妃正半卧在小榻上吃茶,前头跪着个女子。 正是薛楚铃。 月牙就知来得不巧,如今当面前也只得硬着头皮问安:“祺淑妃娘娘、珍婉仪小主。” 薛楚铃跪在冰冷的地上,转过头来,脸颊上红红的,投来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月牙缩了缩脖子。 “你不在长信轩,来这儿做甚么?”祺淑妃许是不大如意,蹙眉拢了拢小榻上的白狐裘搭在膝盖上。 月牙伏在地上,便开始隐隐啜泣起来:“嫔妾是个不中用的。今日托娘娘的引荐,在长信轩办事,不知怎么杀出个明嫔……不,明贵仪。她硬生生在陛下面前挑拨,将嫔妾换走,安排了熙婉仪过去。嫔妾知道自个儿不争气,白费了祺淑妃娘娘的好意,特来请罪!” “蠢货!”祺淑妃将着案上一本便投了过来,直将月牙的额角打得发红。她手上滚烫的茶水随着动作一泼,尽数泼在了薛楚铃的胸口上。薛楚铃整个人微微一颤,竟一声也没吭出来。祺淑妃收了脾性,旋即又回过味来,“安氏那贱蹄子逞这德性做什么,莫不是你邀宠做得太过,挡了旁人的青云途?” 月牙却只摇头,从袖里抽出一截素色帕子按了按眼角:“祺淑妃娘娘是知道嫔妾的,嫔妾没有这个胆子。嫔妾不过是从梯子上摔了下来,陛下便来看了嫔妾一眼。” “摔了?”祺淑妃不屑轻笑:“那便怨不得别人换你。”她转了转手上的翡翠镯子,“安氏此举,这是在跟本宫说话儿呢。说她如今得宠,陛下听她的信她的,连本宫的人她也能使法子换了。警醒本宫别想她的孩子?她以前瞧着是个安安静静胆小怕事的,今日才诊出的身子,就敢跟本宫唱对台。若本宫有皇子……呵!”说着便是生气,扬手一个耳刮便落在薛楚铃的脸上,直将薛楚铃打得扑在大红的地衣上头,起不来身。 月牙看得害怕,身子一冷,直接坐在了地上。 祺淑妃嘲道:“月御女在本宫面前做什么楚楚可怜的模样,却不做给陛下看?推那扶风郡主下水的时候,怎不见你瑟瑟发抖。” “娘娘尊贵……”月牙埋着头不敢抬,“嫔妾心中敬畏,娘娘让嫔妾做甚么,嫔妾便做甚么了。” “你虽是个不中用的,好在是个忠心的。”祺淑妃听着消气几分,抬手抹了抹脸,她也不过风华正茂的年纪,“若本宫有皇子,任你们得宠不得宠都是不要紧的。”说着却也伤心,“罢了,由那安氏猖狂罢,陛下信她我亦无法。圣宠这事儿谁说得准,陛下新鲜两日便没有了。待她失宠,本宫有的是法子细细收拾她。” 薛楚铃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又整整齐齐跪回祺淑妃的小榻前:“姐姐莫要气坏了身子。” 祺淑妃撇她一眼,冷笑:“谁和你姐姐妹妹。本宫母亲是国公家的名门嫡女,正妻宗妇。你母亲不过是盐商后人,一门妾室罢了。” 薛楚铃捂着脸,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再开口却更为乖顺了:“娘娘嫌我也罢弃我也罢打我也罢,只要能给娘娘出气都是好的。可嫔妾说句不中听的,如今娘娘贵为淑妃摄理六宫自然尊贵,可无论月御女、嫔妾、娘娘,于陛下来说都不过妾室罢了。扶风郡主虽然落水,可人到底还在呢。若她醒来,陛下只怕会更加怜惜……她来日若得子,或封妃子,若是皇子,或累进四妃?若有太后娘娘推波助澜,封贵妃、皇贵妃、或……” 月牙连连应是,膝行上前,进言:“正是如此呢。眼前最碍眼的,应是扶风郡主才是。” 祺淑妃轻嗤一声,指尖轻轻揉了揉额角:“本宫哪里不知道。若能如当年施氏怀孕时,差訾御医使些手段便罢。可如今钱院判受陛下钦点,在玉芙宫伺候,本宫便不宜插手了。”一想便觉头疼,“罢了,容本宫想想。你们回去罢。” 月牙如蒙大赦,连忙告退。却见前头的薛楚铃撑了撑身子站不起来,便上前搀扶。祺淑妃看来一眼,月牙又哆哆嗦嗦将薛楚铃的手放开。二人跌跌撞撞出了殿门。 殿外广场上一轮硕大的满月,照得人心慌慌。 “珍婉仪可不要紧?” 薛楚铃看了一眼月牙头上的红淤,却说:“祺淑妃娘娘久不得孕,难免脾气急些。你顺着她说,陪着她说便好了。” 月牙听得,怯懦捂住胸口:“嫔妾受教。” “你便这样作得胆小如鼠又谦卑唯诺的样子,便很好。”薛楚铃深深看了一眼月牙,“祺淑妃娘娘已三十了,而咱们还年轻……” 月牙眼里光彩一动,意味却不同了:“……嫔妾受教。”…… 这一夜的朝华殿,倒是漫长的。 柳安然次日受召到了乾曦宫,刚下软轿,正见枕春要出来。二人在门口打了照面,便寻了殿外花园僻静处说话。 柳安然隐隐约约立在一丛花树里头,握着枕春的手轻声道:“你将月御女换做我来,我虽高兴,却怕你得罪了祺淑妃。” “正是要浅浅得罪她一下,也好使她知道我提防她,不敢轻举妄动。”枕春偏头附耳,“祺淑妃聪慧谨慎,论计谋手段都是顶好的。若要说她不足之处,便是她麾下的人,都是不简单的女子。只怕再过几日,祺淑妃便分不出神来记恨我了。” 柳安然似懂,只看着枕春不见凸起的小腹:“我那日想着,却不知说来就来了。”她伸出只手轻轻抚了抚枕春的肚子,“我要给他做虎头帽子。” “做虎头帽子做甚么,若是闺女,要花帽子才好看。”枕春取笑柳安然,“柳姐姐如今是有宠在身的,若喜欢儿子自个儿生去。” 便惹来柳安然嗔骂,二人又说笑了一阵。 正文 第七十七章 广平侯府 枕春回了栖云轩,才见是轩内轩外打扫一新,下头的人都穿了新衣,喜气盈盈地候着她。 桃花穿着件浅红绣喜鹊的小衫,头一个迎上来,扶了枕春的手,笑嘻嘻说道:“小主被召入宸居,奴婢心里还捏了一把汗,未想到咱们小主转身一出来,竟成了贵仪还有了皇嗣。”说着竟喜极而泣,“老爷夫人今日才来了家书,奴婢放在小案上了。若他们知晓了,指不定还怎么高兴呢。” 枕春拍拍她的手,含笑:“家书回一封也就告知了,不过两个月,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小喜子躬身连忙上前将 分卷阅读93 门打开,迎着枕春进屋,回禀道:“咱们小主如今才真真儿是掖庭头一份儿的恩宠,阖宫都送了许多贺礼来。奴才按照往前的规矩,都收起来了,等小主得空的时候再来看。” “知道了。”枕春自然知道往前的规矩是什么规矩,也不说破。 小喜子却道:“倒是祺淑妃娘娘那儿送了些春夏常用的云烟轻纱罗帐和一尊玉雕观音。奴才敲了敲那观音,似是……空心的。送东西来的是祺淑妃娘娘身边最得脸的大宫女依红姑娘,她说过几日还要替祺淑妃娘娘来看您还缺不缺东西。” 枕春眼神一凌,想了想道:“你将那些云烟轻纱罗帐挂起来,她来了便说我喜欢得很。玉观音却留不得,你找个采办处的送出去,紧赶着做一件一模一样的,放在厅堂里。她来看了尽管给她看,只说我日日清香鲜花供着呢。” 小喜子领命立刻去办了。 枕春了了事儿,坐在软榻边身子一歪,又馋了。便传了酸汤来吃。也不知是人骨头懒,还是因着初有身孕而倦怠,吃了两口便打瞌睡。幼时候便常听人说,女人有了身子便有不同的反应。有人好吃辣,有人爱吃酸,有人腻味有人嗜睡也有人半点察觉不出来。 她摸了摸腹部,心里既是真心的欢喜,又有两分莫名惶恐。顽了一会儿珠花,便睡了过去。 慕北易来的时候,枕春还在睡。她歪在小榻上头,手上松松捏着一只时兴的杏色珠花,眼睫一颤颤的。慕北易示意苏白噤声,撩袍过去看,便扫见榻侧搁着一封还未拆的信,面上有安府的印。或是他天子之尊,霸道惯了,信手便取开来看。 枕春翻了个身,有点凉,缓了缓精神,便睁眼要起来。正刚定睛,就看见慕北易坐在榻侧,攒眉读着张笺,那笺下叠着个信封,还印着红泥的安字。她心头一跳,低眉顺眼,糯声糯气地唤:“陛下……” 慕北易闻声侧首看她,意味不明,道:“你怎不同朕说?” “说……甚么?”枕春慌了神。可是家书中说了什么和朝政社稷有关的话,或问及了哪些不妥当的事情。她本还半困半懒的,霎时便清醒了。面上努力做得好奇,乖乖巧巧倚到慕北易怀里,提心吊胆地往信上看。 慕北易抬手一指:“你母亲说,你二哥家添丁了。” “添……丁了?”枕春疑惑,顺着慕北易修长的手指上去看。果然,那是涂氏传来的书信。三日前,次兄灵均的妻子姚氏临产,生了个大胖小子,可把人高兴坏了。 慕北易把信还给枕春,褪靴上了榻,道:“你若早说他是新妻幼子,朕便不远调他去雁门驻军了。” 枕春一颗心回了肚子里,只道慕北易这是客气话,便含笑推道:“陛下是说这个。为国尽职是哥哥们的荣耀,嫔妾岂能多嘴的?谁家没得妻儿,若人人都不守边塞,何以卫国?何况……陛下封了二哥哥做将军,这是隆恩的事情。”便又展信来读,才安了心。 家书没写旁的,大抵两件事。一件便是二嫂嫂姚氏给她生了小侄儿,另一件事便是庶妹安画棠的亲事。好在信中未曾明说本欲将庶妹许配给贺刺史的,只说眼下没定下人家,再过一年便要及笄,眼下虽不急,可乐京中十三四岁的贵女们大多都已许配了。涂氏的意思是,安画棠虽是庶女,但也不能等及笄之后随意指人,眼下还得再看看。 慕北易嗯了一声,卧在了枕春膝上,闭目悠哉了一阵,才道:“你哥哥便去雁门罢,朕本想着,边塞的军功容易。” 枕春想了想,便捻过案上一只镂花赤金的采耳白羽,轻轻去拨慕北易的耳朵:“陛下说好都是好的。” 慕北易受用,皱眉握紧了枕春的脚踝,没抬眼睑,又说:“你家有个没定亲的庶女?” “是了,庶妹妹行十四。”枕春手上轻挠,如实答道,“论模样是好的,读书写字还算机敏。只是生母出身低微了些,但也不打紧。庶妹妹礼仪都学得周全,闺中名声也是温良的。” 慕北易被挠着痒处,啧一声,道:“广平侯孟家有的的嫡出次子,及冠了。” 广平侯是乐京贵胄中,算显赫的了,与枕春的外祖父阳陵侯一般,是世袭的军侯。广平侯孟氏受先帝器重,能率二万四千精兵。最要紧的是,广平侯麾下监掌乐京兵器铸匠三千余人,这才是旁人真正无法越过去的权柄。 枕春踟蹰道:“侯府的嫡子,这是何等高的门第。陛下的意思——那位孟二公子既是及冠了,可是想要纳妾?” “非也,是要娶妻。” 枕春惊疑:“堂堂侯府的嫡子,配个郡主县主,也是门当户对的。嫔妾的庶妹妹,恐怕攀不起。” 或许是因为本是兴头上宠着的爱妾,又得了身孕,慕北易今日难得耐心地细细跟她说道:“她阿姊是朕疼爱的明贵仪,如今你家中又有功,哪里攀不起。”少顷,却淡淡道:“不过,的确也非结发。据说是要娶一门续弦。听说那小儿子是个不善言辞的,性子有些倔,又腿脚不大方便。如此想寻门当户对的人家,也是个为难事。故而广平侯年关时上了折子,想让朕一旨赐个合适的。” 正文 第七十八章 桃花 广平侯府的嫡子要娶妻? “腿脚不大方便?”枕春怕不是个瘸子。 慕北易却道:“也不打紧,只是幼时患过病,走路略有些缓。朕好似宴时见过一回,生得也算仪表堂堂,不细看瞧不出毛病,只是不可骑马疾走罢了。”却又说,“不能挣功名,文章还是尚可。虽说不是长子不能袭爵,但侯府的排场还是在。” 枕春这一揣摩,慕北易话里,倒觉得这位孟二公子不错的。慕北易多疑多谋,眼光何其毒辣,既他天子金口也说尚可,自然是不差。虽有小疾,却是侯府嫡子,一生安稳富贵无忧。可惜是娶续弦,总不十全十美。但若是结发,自有贵女们排着队,也说不到她的面前来了。如此枕春倒觉得不失为高门良配,却也拿不定主意,回道:“嫔妾家中待女儿都宽松,讲究情愿。总要阿妹自个儿相看了才能说好不好。” 慕北易却笑得起身,摆弄枕春的下颌,嘲道:“你还想得周全。侯府家的嫡公子,哪能沦落到旁人去选。” 枕春一讪,才知自作多情了,使性子不依,嗔道:“嫔妾想得美,陛下便来取笑。是是是,侯府的嫡公子,哪里轮得到我安氏的庶女相看。” 分卷阅读94 慕北易见她娇嗔,又是睡得钗髻蓬松,便去抱她:“朕与你提此事,觉得也算高门,想哄你高兴。” “陛下笑嫔妾呢。”枕春叫他说得耳朵热,半推半就也卖乖,只轻轻推搡着慕北易的胸口,“那陛下且说如何?” 慕北易低声笑着,随口道:“特许你打发个亲信回家几日。过几日寒食节,宫中要颁赐新茶给乐京各处勋爵。便差那人随内侍仪仗进侯府仔细看看,这孟公子如何。回去报给你家高堂与姑娘听了,若是满意的,你家自去说和。侯府若也觉良配,自禀了朕来。朕赐婚下去,也算美事。” 枕春一听,果然是好主意。央着慕北易先赐婚,若有不合心意的,也不好回转。不如便差桃花先去看看那孟公子模样礼数,若是好的便回给父亲母亲。若哪家觉得不好,便作无事一般,不再提起,也全了两家颜面。便讨好道:“陛下英明。”心中却觉难得。说着姊妹亲事,如何牵线,如何偷偷相看……这样细碎的琐事,倒像是寻常夫妻。这样闲适的慕北易,只像个寻常男子。 这样有些宠溺的恩幸,为着安家的功劳还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此时也不那么重要了。 慕北易忽然正色,低声道:“你方才说,你家嫁娶讲究个情愿?” “是……” “那你选秀,可是情愿的?” 枕春额角一跳,倒不知从何来说。自然不能说不情愿的,可若说情愿的,她便觉得是少了什么。心中雷霆火山或有风雪暴雨,嘴上却半羞半嗔,说着:“何以用这样的话来羞嫔妾呢,陛下心中也是知道的。” 二人耳鬓厮磨得一阵,慕北易却来了兴致。枕春连忙以身子为由推了,又说“静婕妤那儿,长皇子能背了。” 慕北易作罢,吃了盏茶,便去披香殿看连月阳。 他已快而立之年,帝王之尊,膝下却单薄,又接连失子。如今内宫有两个嫔御有孕,自然是顺心的。 枕春送他出了栖云轩,才把桃花叫过来,将广平侯府孟公子的事情细细说给桃花听了。 桃花听得合不拢嘴:“那可是侯爷的嫡子,陛下竟然要指给十四小姐?十四小姐什么出身,哪里配得上这样高的门第!” 桃花是枕春的贴身婢女,自在阁中便与枕春一条心的。枕春是安府中唯一的嫡女,桃花性子浅薄,也不曾把庶出的安画棠当做正经主子。嫡庶之分固然有别,另一层来说,枕春的母亲涂氏是军侯家的嫡女,又是诰命夫人,可安画棠的母亲却是婢女抬的妾室。 枕春声音一冷:“你以为有甚么不同?” 桃花不懂。 枕春道:“我与静婕妤同有身孕,缘何陛下先来看我?那是因为大哥哥有了政绩,二哥哥挣了军功。只要是姓安,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轻笑一声,“庶妹嫁个破落户我有何好处?可她若良配,我安氏一族才兴旺安平。” 桃花恍然:“奴婢竟也不曾想到这些……” “你知晓便是了。”枕春化了墨,一壁写了家书,“你先领了旨意回府,说是我得了身孕,陛下恩赐你回去报喜。明日随内侍去看了那孟公子,便去同母亲说仔细。母亲若觉得好,便让她寻个日子去侯府做客,细细相看。侯府虽然荣耀,咱们安氏也不差的。你且要记得,要看那男子是否周正,可是知礼端正和善的。旁的倒还罢了,总不能寻个暴戾粗莽的人来。倘若有些才华便再好不过,也要瞧说话是否温和。听说腿脚不便,那还要看走路可还稳当……” 桃花连连应是,又笑着:“小主,我只能去看上宣旨赐茶的那一刻钟,怎能读出这些!” 枕春叠了叠家书,唏嘘:“罢了,姻缘随天。” 如此桃花领命去了。桃花素来叽叽喳喳爱说笑,她这一走栖云轩却安静了许多。那几日里枕春贪吃爱睡,精神尚好。又有慕北易时时来看,一时也没人为难于她。正是当春懒散的天气,整个人只觉得安逸舒适。 过得三四日的上午,枕春给祺淑妃请了安往回走,刚到了永宁宫门口,便看见桃花回来了。 桃花穿着一身儿簇新的软缎襦裙,可见是回府得了赏赐的。她还走在宫道上,一见得枕春,也掩不住激动,一溜小跑地到了跟前儿:“小主,您可不知道啊,奴婢这一回去……” 枕春扫她一眼,嘘了一声:“宫外头如此大声讲给谁听呢,回去了慢慢儿说。” “是是是……”桃花连忙扶上枕春,往栖云轩里走。 待进了内堂,又退了旁人,掩了窗门,桃花才道:“小主!这事儿呀,没成呢!” 枕春一愣:“怎的?” 桃花这才讨了口茶水,润了喉咙细细说来。 那日桃花得了特许,随着掖庭司的内侍仪仗一道去了广平侯府。她奉着一盒新茶,排在女官队列的前头,进了府门。 广平侯府十分气派,仪仗刚到门口,便有百余人候着了。其中婢女皆穿粉色的棉绸衣裙,饰同色的珠花,男仆都着藏蓝色的短袍,穿黑皮靴子。一个个都是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侯爷与侯夫人在最前,后头接着的自然是世子爷与其正室。 侯夫人身边是个碧色华衣的闺阁女子,生得端正又有气势,正是侯府家的嫡小姐。嫡小姐头戴赤金翡翠的步摇,一手扶着一个瘦高的男子。那男子杵着只金柄镶玛瑙的手杖,及冠年纪。 “便是那位孟二公子?”枕春打断问她。 正文 第七十九章 心上人 “自然便是了,孟二公子文质彬彬,故而奴婢一直盯着他瞧的。”桃花低声接着说道。 孟二公子虽然消瘦,可十分有书生气质,披着一件雪白的鹤氅,瞧着眉目周展也是英俊的。 广平侯爷是个半百的武将,身高有八尺,上前迎了仪仗进去。将从影壁进了垂花门又走了半盏茶,才到了外院的厅堂。孟二公子走得缓些,也不碍大事,一路却都是嫡小姐扶着他。 “这可有趣。”枕春问,“没得妾室?” 桃花耳朵红了红,似有些羞怯,回道:“倒是没有看见。奴婢瞧了几眼,或是太过现眼,总觉着侯府的人也在看奴婢。故而便不好盯着瞧了。” 枕春却想着,那孟二公子丧了妻,这样的场合却没有妾室来侍候他,可见是没有妾室。若是有的,想必也不过是 分卷阅读95 通房的丫头,是没有身份出来的。这样说来,也算是身边清净的儿郎,怎的却没成事情。便示意桃花接着说。 又说那边宣了旨意,侯夫人又打点给了领头的内侍、送办的侍卫们一些香囊,里面都装了银锭子的。或是因为桃花站在女官队列里,侯夫人大抵以为她是得脸的女史,也送上了香囊。桃花心虚,性子又是单纯的,断然是不敢收。 后头便没得甚么要紧的,只看侯府的门风倒也规矩,下人们都光鲜。那孟二公子少言缄默,领旨时有个男仆不慎弄脏了他的衣角,他也没斥责,该是个宽厚的。 故而桃花办了差事,便回了安府去。 安府见桃花回来,先是以为出了事情,惊吓万般。旋即便听说是枕春有了皇嗣又晋封了贵仪,自然满门欢喜。欢喜归欢喜,自然是知道宫中不易,涂氏又将桃花召至内院,事无巨细一一问了许久。枕春的事情说完了,便说到了安画棠与孟二公子的事情。 涂氏将安画棠召来一问,桃花又说明是慕北易在其中有的抬举之意。安画棠听说是侯府嫡子,又是要娶正室,还有天子赐婚,自然是含羞带怯欣然应许。如此涂氏去寻了母家的嫡姐做中间人。 涂氏的嫡姐是阳陵侯爷的嫡长女,当初高嫁给了凉国公世子。三年前,凉国公辞世,世子袭爵,嫡姐自然而然成了凉国公夫人。凉国公无实权,朝野上也没什么政见,却正是这份闲散无为,使凉国公府平安荣华,一直跻身乐京贵族之席不倒。 一个凉国公夫人,一个尚书左丞夫人,一道上了广平侯府,这才做足了脸面。 涂氏与凉国公夫人是同胞姊妹,自然是一条心的。二人递贴,在花厅面晤了广平侯夫人,说了些贵族女眷间的常话,广平侯夫人自然是赞了枕春的大哥哥正则考了探花郎,次兄又做了宁远将军的事情。 涂氏以帕子掩面,推辞道:“我家那两个小子年轻,还不懂事。” 凉国公夫人见状,顺口才道:“倒是说如今的孩子们,闻说侯府的孟二公子,是文章好,又有才华的。” 广平侯夫人疑惑:“咱家老二是个寡言少语的,平日也不大出游,怎有这样的名声?” 涂氏与凉国公夫人略一交换眼神,抿了一口茶,温和笑道:“侯夫人莫要自谦才是。这话儿啊,是上头的那位说的,这还有假?” “那位?”广平侯夫人略是一想,便明白了,“真是好福气啊,听说安府嫡女如今是掖庭的贵主,很得陛下宠爱。如此想来,果然是的。” 凉国公夫人颔首,才话锋一转:“我这嫡亲妹子,府上就两个女儿。剩下那个虽是庶女,却是当做嫡女一般教养,很有规矩。如今倒是已经……” 涂氏接道:“十四了。” 广平侯夫人甚么眼力,霎时便全明白了,却说:“不瞒二位夫人,咱家那个二小子,身有小疾,又丧过元妻的,眼看着及冠又一了,还没续弦。年前,侯爷上的请安折子里,便向陛下提过此事,希望陛下做主赐下良配……” 涂氏见广平侯夫人这般坦白,索性也直道了:“侯夫人是个爽快的。也不与夫人客套,正是前些日子,我传了家书给长女,说她庶妹已近及笄的年纪,望她身为长姐也打听一番可有好的儿郎。未想到……那家书教万岁的那位瞧见了,便……” “您二位瞧瞧。”凉国公夫人便笑了起来,“这可不是遇了缘了吗。” “可……”广平侯夫人脸色略沉了沉,“这事儿说来也是应了那句姻缘随天,我那二小子,昨天竟说,他已看上了一位心上人!” 桃花说得绘声绘色,枕春听来奇怪:“哪有这样巧的事情,莫不是广平侯府看不上我安氏的庶女,以此为借口罢?” 桃花点点头,回道:“奴婢也这么以为,便问夫人。夫人说,那广平侯夫人是个爽快人,倒不似两面三刀谎话推辞的主儿,说着也是十分惋惜的。说是钦佩安氏门风,又见后生都有出息,本是欢喜。可那孟二公子是出了名的倔强脾气,他元妻在时便也没纳过妾,是个出了名的专情人。如今既说有心上人了,断然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夫人见无缘,也很遗憾,却不好勉强,便告辞了。”说罢又讨了口水润喉,继续道,“回来后,十四小姐哭了许久,奴婢走时她还不肯出门呢。” 枕春沉吟少顷,摇了摇头:“到底是姻缘随天,侯府虽好,却不是错过了便过不下去。庶妹妹年纪还小,还有的是机缘。” 正是话还没说完,枕春觉着可惜。未想到,外头忽然有人来传话。说天子在慎德偏殿的东暖阁设了午宴,吩咐枕春前去赴宴。 这是罕有的事情。慎德殿在前庭,偏殿平日设宴也不过是颁赐朝臣,若无旁事,嫔御们是去不得的。枕春疑惑,却只得更衣饰发,着一身隆重些的深碧色冰裂梅纹竖领裙衫,饰了碧宝璎珞与金簪,又叫桃花一路随着,再说了些细节,便往前庭去了。 慎德殿修葺得万般精美,殿前有游廊临水,过了一片修竹花林,就可以从侧殿门苑里进去。这个时节春气潮湿,踩在松软的地上,近了暖阁。门前对的内侍唱礼,两个穿着水色宫装的宫娥引她进去。枕春扶着桃花,从屏后入阁,唱过礼后眉眼轻抬。略略一扫席下,便知出事了。 正文 第八十章 孟二公子 慕北易时常赐宴群臣,臣中若有政绩显赫族中又有嫔御在内宫的,也会邀其嫔御前来侍宴,这是十分有脸面的事情。譬如当下最荣耀的薛氏一族,屡得赐宴,大小薛氏也是赴过宴的。可现下,枕春一扫阁中的人,有三个男子,两位命妇,却一个都不认得。 慕北易坐在上位,穿着朝服,也看不出喜怒,只道:“这是广平侯。” 枕春心下了然,便对首席一桌行礼道:“侯爷、侯夫人。” 次桌坐着一对年轻夫妇,起身却对枕春行礼。枕春也不是个愚笨的,想来那便是世子和世子夫人,便去相扶:“广平侯府是世袭的勋爵,本主哪里敢受这样的礼。”她话虽然这样说着,眼神却向末桌看去。 末桌坐着个年轻男子,起身起得慢,礼数却仔细。他行了礼,抬头却往枕春这边定定看过来。 桃花扶着枕春,脸上一红,附耳道:“那便是孟二公子。” ……这。枕春心中想着,这孟二公子一个外男,如何能盯着内宫女眷看。眼神却掠 分卷阅读96 向慕北易,嘴上说着:“嫔妾小门小户,不曾见过侯爷家。不知陛下今日传嫔妾来……” “先坐罢。”慕北易撩袍一指席间一座。 广平侯夫人却说:“此事说来,倒是咱们孟家,有事相求明贵仪。乐京坊间都说明贵仪最得圣心的,今日一见果然是名门风仪,玉容兰姿。” 慕北易听得,似想着舒畅,倒有两分得意道:“如今有了身子。” 枕春顺势羞怯一笑。 广平侯夫人脸上,倒露出两分思索之色来,旋即露出两分笑容:“明贵仪有福。” 广平侯鬓发花白,接道:“此事也是求到了陛下身侧来。老臣只有两个嫡子,长子袭勋,也有了妻室。只是次子这个孩子,却是个不争气的。如今及冠之年孤身一人,又无所出,平日除了写字读书也无嗜好。”这话说着似是自谦,实则在夸那孟二公子是个学问好身边却清净的。 “只是这孩子素来偏执。”广平侯夫人轻叹一声,“为了缅怀元妻也是三年未娶,也不曾纳妾。臣妇本以为,这孩子性子倔强,便要孤苦终老……未想到上苍或有仁德,竟派来一个女子。这个女子与臣妇那辞世的二媳妇生得一模一样,臣妇这二儿子才又有了情衷之人。” 枕春心中疑窦。便听见冯唐解释道:“明小主。孟二公子在寒食节时,见了一位奉旨仪仗中的女官,便非卿不娶了。那位女官与过世的孟二少夫人是生得一模一样,侯夫人与侯爷执拗不过,便来掖庭求娶。”说罢也是颔首。 “朕听得还有如此痴情之事,十分动容。”慕北易呷了口酒,“仪仗女官多是家世清白又习礼数的世家挑选出来,朕也觉算得上良配,便允下了。” 枕春霎时便猜着了:“莫非孟二公子的心上人……是……” 侯夫人笑道:“臣妇得了允准,万分欣喜,便去寻了诸位女官,却没见得那日那位。后来才听冯唐公公提点,那日随仪仗奉旨的,还有一位是明贵仪身侧得用的姑娘。臣妇将此事同次子说了,未想这孩子却说,既是心上人,不管是贵女还是庶民,都不反悔。” 孟二公子便又起了身来。他正是身形略有些消瘦,生得还算英俊,朝枕春拱手:“某斗胆,求娶明贵仪身侧的桃花姑娘,望明贵仪成全。” 枕春听得指尖儿发麻,心下大骇。先是略略扫得一眼慕北易。 此事乍听着是件喜事儿,照广平侯府的意思,那是段一见钟情,又富贵贫贱不移的佳话。可若大说了去,那是后妃御下不严,才有了这奴婢勾引贵勋公子的事情。 慕北易在上座略饮一杯,面色还算如常。 桃花这才知觉过来,噗通一声跪在枕春脚边,又惊又慌,说话也没了分寸:“十一小姐,奴婢是无心……” 枕春略按了按桃花肩膀,定神两分,试探着问道:“侯夫人,后宫女史如此之多,可当真没有认错人吗?” 广平侯夫人颔首,爽利道:“这也是陛下身边的冯公公照着臣妇那儿媳妇的画像细细辩过的。”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幅人像,展开来看,画中正是描绘着一个女子。 那画中画的是过世的孟二夫人,与桃花生得果然一模一样,只是落款已是五年前了。桃花的模样还算标志,神情却与孟二夫人的肖像不同。孟二夫人眼神温柔,低头含怯。而桃花神色活泼,举手投足也是痛快的样子,全无半分大家闺秀内敛静默。 广平侯爷扼腕道:“陛下,老臣三代侍奉慕氏,如今膝下只得两个儿子。老二这个竖子,就是个牛脾气,他便认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老臣自知这不合规矩,却不忍见骨肉无子息啊。” 枕春以袖颜面,细细思虑。这广平侯一家,侯爷与侯夫人一道出面,为嫡子求娶一个宫娥,想来是十分宠爱这个幺儿的。这也亏得广平侯府家境殷实,要袭爵的嫡长子又争气,故而小儿子不必为权柄利益而结亲,可以追求心中钟情之人。如此想来,广平侯府还算是有人情味的一家。 “请陛下允准,明贵仪允准。”孟二公子倒是十分认真。 慕北易不置可否,看得枕春一眼,又看那孟二公子,淡淡道:“当日广平侯府上平安折子,求朕赐下一门般配的婚事。朕本意是明贵仪的庶妹,才令她打发个宫娥去传话的。” 枕春略松了一口气。慕北易脾气难以琢磨,现下如此说,却意在将桃花出宫之事撇开,将枕春摘了出去。想来他是没恼的,也没介怀。只是侯爵贵勋家求娶一个宫女,此事说出来却不好听的,故而拿不准主意。 桃花虽然有些淳直,却不傻的,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关系,磕头忙道:“都是奴婢不好,偏偏站到了女官队伍里,才使得孟二公子误会。” 这样一讲,慕北易的脸色便又缓了些。广平侯府误会桃花是女官,前来求娶女官而不是宫女,这便合理了。大魏国的女官是司前庭内廷各处事务的良家,主事的女官更有贵门女子,是非常体面的。前庭的女官赐婚给贵勋之家,历来也有典可考,算不得唐突。 孟二公子见桃花磕头,面上倒露了两分心疼,索性撩袍跪下,陈道:“陛下明鉴,这也不怪桃花姑娘,是咱们没有问询清楚,便自作主张前来向陛下求娶。只是,前朝少师贵妃的媵婢也嫁给了安西都护为妻,传为一段佳话。又听闻,当朝首席帝师的续弦也是一位掌笔墨的司仪宫娥,后来帮帝师大人整理了乐京志以益教化,还得陛下封了诰命夫人。” 慕北易眉眼一眯,倒笑了:“你倒记得清楚。”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女官 孟二公子说的,都是确有其事。前朝少师贵妃的媵婢出身虽不尊贵,却是姓少师的,也是先帝做主赐的婚。首席帝师之妻的确是司仪宫娥,但却曾是位精通书画的才女,闻名乐京。 “求娶桃花姑娘自然因为她与发妻眉目相似,一眼万年。”孟二公子诚恳道,“却也因为她来广平侯府时,所行举止坦荡爽利,不趋炎附势又有气性,是位性子淳厚的好女子。都为娶妻娶贤,门第尊卑倒也不是最要紧的。”他便看向桃花,“某一旦认了,便不会转移心思。只望桃花姑娘不嫌才是。” “是如此吗?”慕北易微微斜睨枕春。 枕春见孟二公子字字坦诚,也不像是孟浪纨绔之人。庶妹安画棠不能嫁入侯府自然可惜,桃花出身卑微却待枕春忠心耿耿,若论性子… 分卷阅读97 …枕春自然知根知底。桃花虽有几分泼辣,可管账洒扫都是会的,做事勤快说话利落。广平侯夫人说话也是爽快之人,想来不会是位恶婆婆。孟二公子是次子,主中馈掌侯府的事自有长嫂把持,嫁给孟二公子也不必学习那些拘束的宗妇规矩,于桃花而言何尝不是美姻缘。 桃花虽非有心,可她说着孟二公子时也都是句句夸赞,自然是觉得这位孟二公子品行端正又英俊的。虽然是婢女,可桃花待枕春的心思枕春从不怀疑,因此二人格外也亲厚些。 这样一想,枕春倒动了心思。她眸子一转,只说:“桃花是嫔妾唯一的陪嫁,嫔妾待她如姊妹,针线、管账都教过她的。桃花是嫔妾母家从阳陵侯府来的陪房,家中双亲都是外祖父阳陵侯身旁得用的良家,据说家中也出过几个读书人。”言下之意,桃花家也是阳陵侯府上体面青白的好人家。安氏一族才兴旺几年,根基浅薄,只能算作新贵。而枕春的母家阳陵侯府涂氏一族是世袭勋爵,涂氏一族家风严谨又根基深厚,老侯爷面前得用的人家,自然不会使人轻易小瞧了去。 桃花听得枕春这句,便知了枕春心思是为她说姻缘。她先是一愣,随即眼圈便红起来了,喃喃道:“奴婢可不能离了十一小姐……” 枕春硬了心肠不去看她,却看着孟二公子接着说:“孟二公子是贵勋子弟,身份却是尊贵的。二公子不论出身,一见钟情信誓旦旦,本主自然是信的。可是桃花如今是本主的贴身宫娥,若以这个名分许配给人,倒是不稳妥。往后怕遭人闲话,或是别的……”说着却软了声对慕北易,“嫔妾不敢应,陛下是最英明不过的,只得请陛下定夺。” 慕北易一哂,啧道:“你倒会推。” 广平侯夫人率先明白了,欠了欠身道:“陛下、明贵仪。既然是臣妇家这不争气的儿子真心向陛下求娶,这桃花姑娘又是明贵仪最得用的。臣妇保证,若入我广平侯府,定然是正室之位。只要桃花姑娘情愿,广平侯府定然是八抬大轿来抬的。桃花姑娘?” “奴婢……”桃花望着枕春,不知是欢喜还是惊愕,眼泪簌簌地落,低声道,“孟二公子身份尊贵又才学不俗,奴婢岂能说出不好来?只是奴婢身份卑微,不该有那些妄念……” “那便是情愿的了?”枕春笑起来。 桃花抹着眼泪,又急起来:“可奴婢想伴着小姐呀,十一小姐您不必为着奴婢如此思量!” 慕北易饶有兴趣地打量了枕春,枕春只作一副不经意的模样。慕北易朗笑起来,“罢了罢了。既是明贵仪与广平侯府有意抬举这个叫桃花的,朕也不便不通情理。今日便封她做前庭六品司典籍的书史女官,也好对得上门户。” 枕春心中一喜,盈盈拜下:“陛下果然是英明无双呀。” 桃花痴痴听着,只望了望孟二公子,又看着枕春,又是泪流满面,才欢天喜地重重地磕下了头。 这件事情也算得乐京的一桩奇闻异事了。侯府公子求娶书史女官,不论门第贵贱,只因情根深种,倒是一桩美闻。内廷里却人人都知道,那位要嫁去侯府的哪里是什么女官,而是枕春身边儿的贴身宫女罢了。 其中最不以为意的,便是溺病后痊愈的扶风郡主。扶风郡主休养了一阵养好了身子,人瘦了些,倨傲的脾性是没变的。大抵是受了庄懿太后的提点,说起话来倒也收敛些了。虽说是“收敛”,跟寻常人比起来照样是跋扈的。 这日早上请安,自枕春一落座,扶风郡主的言语便没有断过。 她大病初愈,穿着件俏丽华贵的玫红色广袖金绣裙,衬出两份楚楚丽质,不屑的目光略是扫得枕春一眼:“闻说明贵仪手段了得,本宫病上这一时半会儿的,才出门,便听闻你得了身孕。若不是说手段好呢,还要将贴身婢女嫁给了广平侯府?” 枕春自知不是示弱的时候,一手抚了髻边花,淡淡道:“郡主想来是听岔了,陛下封的书史女官。” 扶风郡主英眉一挑:“前庭的女官都是士族女子考核挑选任职,哪里来的不干不净的洗脚婢女也能书史?本宫看来,字都不会写罢!” 坐上祺淑妃听得扶风郡主口出粗鄙之话却不呵止,只作尝案上的梅子,轻轻含笑。 桃花被赐婚给了孟二公子,又封了女官,依规矩应该遣送回府待嫁。可是桃花是枕春的家生婢女,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得她。慕北易觉得,既是赐婚,宜早不宜迟,便拟在五月。待嫁的这些日子,桃花便待在栖云轩绣嫁衣。 “荣昭仪病了些日子,恐怕有所不知。”枕春面上浅浅笑意,语气也温和,“那蠢笨丫头或是有运气的,是陛下亲口封的女官。嫔妾不过是内廷嫔御,哪有资格置噱?若是质疑陛下的旨意,嫔妾岂不是有牝鸡司晨之嫌了。” 这话说得锋利,扶风郡主的脸色便不好看。不过到底是病得久了吃了亏,她啧了一声,讪讪嘲笑道:“永宁宫真是钟灵毓秀,之前住了个流外出身的端木贵人,如今又住了个婢女出身的书史女官。真真儿是妙!” 枕春懒得与她争一时口舌之快,便不接话了。 朝华殿的气氛便有些冷起来。祺淑妃适时轻轻咳嗽一声,仪态万端,温柔道:“说这些做甚么,都是不打紧的小事。如今阖宫最要紧的,还是静婕妤和明贵仪的身子。若平日里有什么缺的短的,大可打发人来本宫这处拨,二位早日给陛下诞下皇子才是大喜事。特别是静婕妤是个内敛的,可莫不好意思跟本宫开口。” 枕春眉头一皱,与连月阳对换了个眼神。 正文 第八十二章 秘辛 连月阳如今已经显了怀,倒比寻常的五月身子要大些。她起色看起来十分红润,可见身子温厚是好生养的。今日连月阳贵为婕妤娘娘,却只穿了一身深青色的对襟襦裙,外头披着件碧色的广袖披风,仅仅饰了一对儿翡翠簪子,十分简单。她起身朝祺淑妃福了福:“多谢祺淑妃娘娘照拂。太医时时来请了平安脉,说臣妾这一胎不大害喜,或许是个文文静静的公主,才这样安静听话。” 祺淑妃听了却也看不出喜怒,只声音更温和了:“太医当真说是个公主?公主也好,静婕妤便要儿女双全,凑一个好字儿了!” 众人听了连连附和,倒看起来其乐融融十分融洽。少顷,祺淑妃道了乏了,便打发众人回去。 枕春出了朝华殿,见连月阳 分卷阅读98 在门口等,上前与她握了握手。 连月阳的手温温润润的,可见孕里真的是调养得极好。她温温柔柔道:“倒是妹妹与我心有灵犀了。我想着栖云轩的的茶水香,不知道妹妹可否赏脸让我饮一杯?” 枕春自然愿意的,二人一路去了栖云轩,又传了几样清淡甜味的小点心来吃。连月阳坐了小榻上,胃口也是极好的,用了两块儿千层核桃酥又吃了小半碟桃片,佐食的甜乳喝了两碗。 “连姐姐孕里胃口竟然这样好?怀长皇子的时候也是如此吗?”枕春简直有两分惊奇,不断咂舌。她这几日害喜虽不厉害,却也胃口有些挑剔,饮食上尤不自在。 连月阳一愣,倒笑了:“如此一想,的确如此……我怀长皇子的时候也吃得多些。长皇子出生时便有些重,折腾了好一阵。不过正因为如此,长皇子胎里足,从小倒没怎么生过病。” “原来如此。”枕春看着连月阳的肚子,瞧着比当年玉贵仪怀着晏怡公主五六月时还大一些。 连月阳察觉她的目光,莞尔一笑,又看了看枕春屋里伺候的玉兰和苏白。 枕春便道:“玉兰,去给静婕妤娘娘再端两份儿精致点心过来。苏白,你将我昨日得赏的那两对儿羊脂玉耳坠子送到汀兰阁去,柳姐姐是喜欢戴羊脂玉的。” 二人哪里不懂,便立刻应声退下了。出门时还掩了窗。 连月阳这抚了抚肚子,轻声道:“我自搬到了披香殿,便添了几个下人使唤。其中有一个姑姑是曾伺候过少师贵妃的。” “先帝最宠爱的少师贵妃?”枕春指尖点了点下颌,疑惑道,“少师贵妃山倒失势,按理说她人的应当早被咱们现在的太后娘娘发落了罢?” 春光从一缝窗隙里洒在连月阳脸上,使她看起来极为温柔。她低头道:“自然是的。少师贵妃身边有位极擅千金一科的许姑姑,能配坐胎药能看胎位,还会做药膳,当时极得少师贵妃看重,是位有头有脸的大姑姑。少师贵妃得宠时,咱们太后娘娘还是个才人,没少在少师贵妃手底下吃苦头,自然恨屋及乌,也不待见少师贵妃手下的人。后来太后娘娘得势,发落了少师贵妃的亲信,这位许姑姑被打发到了冷宫别院去伺候那些将死的罪妃。” 枕春道:“别院破旧艰难,能活命已是不易了。莫非这位许姑姑如今阴差阳错调来了你身边?” 连月阳点点头:“许姑姑在别院里熬了这许多年,太后娘娘如今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烈火烹油之中,自然也忘了那些事情。最近……别院的前朝罪妃都差不多……死光了。咱们陛下的性子凌厉,妃子大逆便如刘美人那般当庭赐死,也鲜少将人打发去别院里受细细密密折磨。如此……别院现在也无人住了,这才将许姑姑调到了药局做洒扫。陛下见我得身孕,特地交代掖庭选两个老成些的姑姑上来,殿中省才调来了许姑姑。”说着,连月阳脸上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色,“许姑姑是个聪慧狡黠的,知道既是调来披香殿便得使法子留下来。她为了表忠心,替我看了身子,断言说……我这一胎是双生。” 枕春听闻,哎呀一声,倒欢喜起来:“这是喜事,恭喜连姐姐才是。难怪姐姐胃口如此好,原来是要喂这两个小家伙儿呢。” 连月阳也很是高兴,不敢大声声张,却也是十分期待,点点头说:“她说的症候实在贴切,又自荐做了些药膳给我吃。我本是半信半疑,让太医查过无碍,便用了一些。果然吃过之后身子爽利不少,我这才信用了许姑姑。许姑姑是懂事儿的,便也老老实实做事,还与我说了许多内廷的老规矩提点着我。” “若是当真衷心,姐姐可以笼络一番。”枕春建议道,“毕竟懂生养的姑姑少,此人可堪重用。只是连姐姐也要仔细她来历,莫要吃了亏。” 这话说了,连月阳倒沉默了。她呷了一口水,才说:“我本也如此想,后来她与我剖白了一件事情,我才确信她是当真表忠心,才能说出这样的事情来……” 枕春打量了一番连月阳的表情,十分凝重,便也知道非同小可。故而说话声音便更轻起来,低低追问:“姐姐?” 连月阳动了动喉结,低低道:“你可知道陛下的生母是谁?” 枕春回忆了一番:“听得宫中一些秘辛,陛下生母似是先帝的一位默默无闻的钟姓宝林,生产时失血而亡的?后来陛下登基时为表孝心,还追封为贵太妃?但如今,咱们陛下只尊庄懿皇太后为母后。” 连月阳点点头:“许姑姑说,她在别院的时候,伺候过一位姓钟的宝林。别院日子艰苦异常,钟宝林得了肺痨,一年便咳血死了。” “怎么可能?”枕春略一思索,不禁疑惑问道,“旁人都异口同声说的,这位宝林既是产下陛下失血而亡,先帝也十分惋惜。又怎会如许姑姑说的出现在冷宫别院?难不成先帝有两位钟宝林吗?” 正文 第八十三章 钟宝林 连月阳锁眉,低头解释道:“许姑姑说,这些事情只有宫里的老人才知道……这位钟宝林原是庄懿太后为温才人时,面前伺候的一个宫女儿,据说是庄懿太后带进宫的家生子。后来钟氏在陛下面前得了脸,庄懿太后便将她献给了先帝,先帝便封钟氏为更衣。” 枕春听得只觉惊心。 连月阳继道:“后来少师贵妃失势,庄懿太后渐渐得势,这位钟更衣还得了身孕封了宝林。后来钟宝林诞下一子,便是咱们的陛下。可是……这位钟宝林诞子之后竟然莫名其妙地得了疯魔之症,形状癫狂还焦虑暴躁,发病时经常打伤周围的人。后来,钟宝林突然发症,欲用剪刀行刺来看新生子的先帝,才被发落到了别院。” “……故而,陛下便抱养给了钟宝林娘家的庄懿太后,合情合理。”枕春接道,“陛下知道此事吗?” “这样大的事情想来是藏不住的,陛下该是知道。”连月阳答道,“只是为了陛下脸面,故而登基的时候说成是失血而亡,才体面追封了贵太妃。可是有的事情……只有许姑姑一人知道。她说,她伺候将死的钟宝林时,钟宝林时时清醒又时时发病,有时梦中惊醒,哭喊着——小姐饶了奴婢罢,奴婢产下皇子都会养在您膝下的!绝无二心!” 枕春耐住心中的惊心动魄,指尖发凉:“竟有此事?” “许姑姑委婉向钟宝林套话得知,钟宝林待产时的安胎药都是庄懿 分卷阅读99 太后一手打点的。”连月阳讲:“钟宝林浑浑噩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产子之后,庄懿太后每日都会监督她服下一种坐月子调理身子的药丸。吃了那药丸,人便越来越浑噩,后来钟宝林趁着精神好时,悄悄从下人那里偷看到了方子,时常发疯时劳神在在地背给许姑姑听。许姑姑是懂医术的,听后记下了,那正是一种疯药。” 枕春心头一跳:“这样的事情岂能乱说!那许姑姑怕不是存心害你,与你说这些!” 连月阳连忙握住枕春的手,看着枕春的眼睛:“她有……证据……” “这……” “钟宝林临终前回光返照,神志清明,只想死个明明白白。许姑姑心软不过便将那药方的秘密告诉了钟宝林,钟宝林提着最后一口气留下了血书,被许姑姑藏了起来,许姑姑为取得我的信任,又献给了我。” 枕春反握住连月阳的手腕儿,二人都因紧张有些颤抖。 “可是真的?” 连月阳答道:“我悄悄差人去查了前朝的档案,钟宝林一个婢女出身,能在先帝面前得脸,是因为会识字的。先帝喜欢竹,她在世时为讨先帝欢心,将写竹诗作收集起来誊写成一本,如今还收在丹枫白露斋的书厅里。我拿回来一一对比了字迹,是钟宝林不假。若无意外……”连月阳敛眉顿了顿,声音有些颤抖,“陛下的生母,是被太后娘娘害死的。” 这样厉害的事情,枕春是知道轻重的,轻轻摇头:“连姐姐,你最是稳重的,决计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如若血书不假,这位许姑姑虽然为了表忠心,怕也是恨毒庄懿皇太后,想着要借你的手杀人罢了。此事太过重要,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连月阳点点头,蹙眉道:“太后娘娘的温氏一族如今有勋爵在身,扶风郡主贵为昭仪压在我头上。我若不能得势,此事我宁愿它烂在我肚子里,也不能说出来的。但倘若庄懿太后要动我,要动我的孩子,我自然……” “姐姐。”枕春打断她,脑子里电光火石般想起一些细碎之事。太后病榻之前的孝心、凤仪宫堆砌如山的珍贵补药、慕北易半分虚假半分的真心……她忽然想到一个细思恐极的事情,问道:“你说,咱们陛下心思细密,是否察觉过这样的事情?” 连月阳不解:“何意?” 枕春啧了一声,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见玉兰在外头禀报:“小主,熙婉仪来了。” “柳姐姐。”枕春起身,看了连月阳一眼,整了整裙摆,出去迎柳安然。 柳安然被玉兰迎了进内堂,见屋内窗门紧闭,又见小榻上坐着连月阳,上前行了礼:“静婕妤安好。”便含笑看着枕春,“婕妤与妹妹说甚么趣话儿呢?” ——“不过聊些吃食。” ——“首饰罢了。” 枕春与连月阳话音落下,都是一怔,便有几分尴尬。枕春怕柳安然误会,才玩笑道:“嗨,其实连姐姐正说这怀孕时害喜事儿,说得我都羞窘了。” 柳安然看了看连月阳凸起的小腹和枕春的小腹,略怔忪了片刻,便笑起来:“那是好事,有甚么好害臊的。你怕同我说了,我往后拿来取笑你不成?”她笑容中有一丝寂寥。 枕春得了乖,连忙牵她入座:“柳姐姐怕是舍不得取笑我,只怕往后柳姐姐自个儿得了身孕,害起喜来,我便要取笑你了!” 柳安然佯装恼了:“本着你送我那羊脂玉好看,我专程来谢你。你倒好,还敢来说我的笑话!若不是在静婕妤面前,我非要挠你的痒痒肉不可!” 三人便笑起来。又两三句热络些,枕春便吩咐玉兰布置午膳,留连月阳与柳安然一同用餐。 柳安然是常来栖云轩的,往日里布膳这样的事情都是枕春的家生奴婢桃花来做,如今换成了玉兰,她才想起缘由。便是含笑问道:“桃花躲在屋里绣嫁妆呢?我听闻你家带来的奴婢桃花原本也是阳陵侯府得脸的人家来的,广平侯爷家对的孟二公子是一见钟情。玉贵仪孟氏据说与广平侯爷家那一支孟氏,还是远亲。” 连月阳呷了一口蜂蜜水,用一张绣鹤羽的小帕子擦了擦嘴角,浅笑:“孟氏一族本来便是大族,族中还出过几位服紫的大员。” “我本是想帮家中庶妹妹牵线。”枕春倒觉得是缘法,“未想到,孟家阴差阳错竟然求娶了桃花。桃花虽然门楣低了些,可我却是和她一同长大的。桃花这妮子虽然鲁直了些,可心地善良也勤快懂事。”说着也有些私心,道:“我可觉得不算高攀!” 柳安然略一思忖,倒皱眉:“孟家开化大方,又是侯爵,想必不会做出苛待媳妇的事情。这位孟二公子我以前倒是听爹爹提过,是个正直之人。只有一事,虽然说着不好听,可我却要讲的。” 正文 第八十四章 高粱 “柳姐姐说的……是何事?”枕春不解。 柳安然肃然看了看连月阳,又看枕春,开口道:“孟氏一门体面风光,你将桃花嫁过去旁人都会说是麻雀作了凤凰登高枝儿的。我知道你不介怀别人编排,可你那没嫁过去的庶妹妹呢?” 枕春家除了安画棠,没有其他庶女了。柳家与安家是世交,柳安然自然见过安画棠的。柳家的规矩大,最是嫡庶尊卑,在柳安然心中,她与枕春是嫡女之间的手帕交,便没跟安画棠太过接触。枕春的母亲涂氏又是侯府的嫡女,从小有侯夫人的指点,在内院事情上颇有办法,将几个妾室拿捏得妥妥帖帖。故而,安画棠这一个庶女,自小没有见过什么人与市面,也不大出入厅堂。若说有什么使人记得的地方,便是安画棠看起来柔顺娇弱,说起话来服服帖帖,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 枕春听柳安然提点,便也沉默了。此事她自个儿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安画棠这一门亲事说得坎坷,之前施氏一族倒台致使贺刺史落马,安画棠不能嫁入贺家做贵妾便颇有几分受打击,如今孟二公子又不愿娶她,偏偏还看上了枕春身边的奴婢。安画棠聪慧能读书,本便心重多思虑,枕春只怕她不要有了什么误会怨怼才好。便同柳安然答道:“姐姐说的是,我得空往家中去一封信才好。” 如此枕春次日便托了一封家书回去给母亲,说明了孟二公子求娶桃花一事,又问了庶妹安好。 涂氏倒是很快回信了。安画棠果然是难受的,知道赐婚的人竟是桃花,一时怒极伤心人便病了。 分卷阅读100 好在没病在根本,不过却只能卧床休养。涂氏虽然是嫡妻主母,待庶女也说不上刻薄,便去探望了几番。安画棠虽然伤心,却知道广平侯府定下的事情不可转,故而也表示不会怨怼枕春或桃花,只是向涂氏讨了一个恩准。讨的倒也不是别的,安画棠说自个儿姻缘浅薄,命里苦,求涂氏恩准她及笄后可以自己做主选择夫家。 涂氏见她病得消瘦,便应允了下来。 枕春接到回信,便放下了心,安心养胎起来。 春末的日子特别磨人,三天两头瞌睡连连。枕春又是初初怀孕,越发消的人骨头懒。因着梅雨季节淅淅沥沥,祺淑妃倒受了些风寒,便免了几日的请安。最尊贵的嫔御不在,索性大家都偷春懒来了。枕春这日便一觉睡到了巳时,正是早饭完了,午膳还未开灶的时辰。好在慕北易宠爱她,许她传小厨房,便让玉兰去传了些吃食。少顷,案上便摆了热粥、地瓜炸丸子、紫薯芝麻饼,还有一碟子凉拌时蔬和一碗腌水萝卜。枕春拿了汤匙,搅了搅,尝了一口粥,赞道:“这粥倒不似往日吃的细细腻腻的羹糜,格外清爽。” 玉兰看了看,回道:“桃花姑娘要出嫁了,最近正忙着将库房的事宜交接给奴婢,忙了许多。原本是她最了解小主的口味,可如今膳食也只得让梨花去看顾了。奴婢本还担心梨花才来没多久,摸不准小主的嗜好。眼下看小主喜欢,奴婢也就放心了。” 枕春点点头:“我一直未曾重用她,她倒做事也安静。”说着又尝了一口,问道:“确实不错,这是什么粥?” “回小主,是高粱米。”玉兰答,“梨花还特意说了,高粱米温中健脾,对有孕之人是很好的。所以她特意交代了厨房,小主有孕的这些日子,多用高粱米做羹汤。” 枕春很满意:“是个细心的,待桃花出宫了,可以将梨花拨进内屋伺候。” 苏白正捧着一把娇嫩的海棠进来插瓶,闻声低眉一笑,恭顺道:“那个梨花看起来不言不语,倒有这些心思。奴婢听说高粱若与大枣一块煮粥,还能养身益寿。”说着将那浅红的海棠插入一只精巧的白瓶里,端上了摆膳的桌子,给枕春盛汤。 “竟有这般好?”枕春浅笑,正欲再尝一口。 “小主且慢。”苏白忽然垮了脸,出声。 “恩?”枕春疑惑。 苏白细细看了一眼枕春手中的汤匙,又上前看了装粥的瓷罐,脸色便不好看起来:“小主稍安勿躁……奴婢瞧着……这似乎不是高粱米。” 枕春手上动作一顿,汤匙便落进碗里。她以绢掩口,淡淡道:“风怪凉的。” 三月末的微风温软,哪里会凉。玉兰便明白了,朗声道:“小主是有身子的人,自然怕风了,奴婢这就将门窗关上。”说着,便将窗户门帘一一打下来,屋里霎时暗了两分。 “小主。”苏白这才低声回道,“奴婢幼时,家中是种过高粱的,与您吃的这粥羹瞧着相似,却有些不同。您这碗里的谷物,似比高粱更显深一些。请允许奴婢细细看看。” 枕春点头。 苏白挽起袖子,从瓷罐里捞出一把煮熟的谷物,取了两粒在手上细细搓开,闻了闻又看过,回道:“小主,这谷物粗略看去与高粱无异,可是颜色似乎比高粱深。奴婢捻开米粒看过,发现有些细小的碎屑。若奴婢没有料错的话……”苏白抬头看向枕春,“这恐怕是小薏仁米。” 玉兰一惊:“可是消暑散热时吃的薏仁?” 苏白点头:“正是。不过这不是普通薏仁,普通薏仁比高粱个头要大,且米粒身上有一条浅浅的沟壑。这些米粒都是精挑细选的小个头薏仁,且将米粒上的沟壑一颗一颗地剔掉的,故而看起来像是高粱。所以奴婢捻开之后发现有碎屑,那是薏仁表皮比高粱更坚硬的缘故。” 一颗一颗地剔掉米粒上的沟壑?枕春失笑:“这样精细的工夫,做了有何用?” 苏白声音更低了:“薏仁清热解毒,是消暑良品,孕者经常食用,则因凉寒会有杀蛔堕胎之功效。若是身体底子好的,即便不会小产,也会因为日久服用,而产下畸胎。” 枕春听着,只觉得手脚发冷。此刻感觉方才咽下的粥汤如鲠在喉,冷笑一声:“我之前还以为各方嫔御看不起我,平日的算计也是简单粗陋。没想到还有这些细小心思,竟然能够手眼直通到我衣食住行来。” 苏白先是宽慰道:“小主莫要忧心,只吃了几口没有大碍的。只是梨花那里……小主可要发作了她?” 枕春想了想,摆摆手:“不。”她阖眼略一思虑,道,“先请太医院的高太医来栖云轩看看,还有其他东西被做了手脚不曾。如今立马发作了梨花,便要打草惊蛇。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我自有计较。”她轻轻咳嗽一声,朗声道:“这高粱米粥本主十分喜欢,果然清爽。传下去,以后每日早上,本主都要进一碗。” “奴婢明白。”苏留白果然聪慧,知晓了缘由,便行礼下去立刻吩咐了。 正文 第八十五章 嫁妆 四月初一的时候,桃花依旧和玉兰将栖云轩的事务交接完毕,她的盖头也已经绣完。广平侯府看了婚期,选在了五月廿十,是个非常宜嫁娶的日子。侯府娶亲,总不能从栖云轩接新娘子,这日桃花便要拜别枕春,回娘家待嫁。枕春特地给外祖父去了书信,让桃花回她的母家阳陵侯府出嫁,如此进来夫家更有脸面些。 桃花早早的就来了厅堂,给枕春磕了头,开口便哭起来:“奴婢走了,小主孤零零一个人在宫中可怎么熬呀!” 枕春虽也伤感,却见桃花哭得涕泗横流的模样,忍俊不禁:“好了好了,你先起来罢。” 桃花用袖口抹了抹眼泪,才起身,又伺候枕春吃了一盏茶,又道:“奴婢本想临了临了五月再走。” 枕春笑她:“出嫁不是小事,怎么能临了跟前儿才去。你要先回母家准备嫁妆打点事务,人家广平侯府还要过聘呢,总不能送到宫里来?我能替你受着不成?” 桃花抽抽噎噎:“可是……” “你以后便不是奴婢桃花了。你以后是广平侯府的二少夫人,知道了吗?” 桃花一愣,看着枕春,少顷才擦了擦眼泪,红着脸道:“奴……桃花知道了。” 枕春神色流转,轻言细语道:“广平侯府不比我这儿,许你耍性 分卷阅读101 子。孟二公子固然衷情,可侯府毕竟是贵勋。你可想过,若二公子以后考功名、纳妾、分家你该如何?如侯府下人欺你出身不足,你又如何。身为贵族正妻,出席宴席、花会、酒筵又该如何?你生嫡子当如何,生嫡女又如何?” “不……不知道。”桃花十分窘迫,只得摇头。 枕春轻叹一口气,唤苏白:“把我给桃花准备的添妆拿出来罢。” 苏白颔首,捧出一只檀木小盒子,打开奉给桃花:“小主怕桃花姑娘带出去不方便,便都挑选了易携带的。” 盒子里头是四百两银子票据、两家涂氏门下在乐京的脂粉铺子门面和一家成衣店的契书、乐京郊外石壁山后头一家七十亩地的小田庄。田庄下头有四五家佃户,每一家签的文书都在盒内收纳着。还有新从牙人处卖的两个针线婆子和四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的卖身契,还有安家府里一家管账的家生子的户籍。 “十一小姐……这是?”桃花一时不明白。 枕春匀了一口茶,才细细对桃花说:“这些是我托母亲办好,给你的嫁妆。衣裳首饰或是布匹家具还能再有,可是这些虽薄,却是我给你的出身。我并非一宫主位,才得恩宠不久,四百两已是我眼下能给出最多的银子。可是其他的,我给你门面、田庄、仆从、丫鬟、管家,是要给你一个小姐的出身。你带着官家小姐一般的嫁妆过去,有自己的下人和自己打点的产业,别人便不会记得你是奴婢身份,只会当你是孟家二房的少夫人。”枕春轻声宽慰她,“这些东西,虽比不上乐京的贵女们,但普通外官的小姐们出嫁,也不外如此了。” 桃花听得眼睛又红了:“可……” 枕春轻轻叹息,半是嗔怪地说:“这些东西,有些本也是家中要给我的陪嫁。若我嫁给一个寻常门第的郎君,势必是要带着这些东西的。可是如今我进了慕家,这些东西也派不上用场。你便替我打理着吧,也好实现一番结发夫妻相濡以沫的愿景呀。” 桃花便又哭起来,身子一歪跪在地上,抱着枕春的膝盖,嘤嘤不止。 枕春拍了拍她的额头,无奈笑着:“别哭,还像个小丫头呢。广平侯府是贵勋,孟二公子又会写文章。你与他好好过日子,待他入仕,给你挣个诰命夫人,你便能进宫来见我了。那时候,咱们还一块儿米糕分着尝,一串糖葫芦我吃第一个你吃第二个。” “十一小姐……”桃花哭得急,还咳嗽起来,“这宫里冬天冷夏日热,日子这么漫长。往后的岁月,您要珍重身子,别忘了桃花。桃花永远是您的奴婢呀。” 二人话别又伤了心,枕春难免红了眼睛。玉兰念着枕春怀着龙嗣不能难受,连连上来劝了几句。晚膳后桃花才出了栖云轩,带着枕春给她的嫁妆,从宫道出了右银台门,再上了阳陵侯涂家派来的马车,离开了帝城。 枕春夜来便有些深思倦怠,玉兰问道:“小主别伤心了,桃花姑娘这是高嫁是喜事。您可要歇息一会儿,缓缓精神?” “不。”枕春揉了揉眉角,“传梨花进来。该算账了。” 一盏茶后,梨花便来了。她面含喜色,鲜少进内房有些拘谨。 桃花高嫁广平侯府,人人都知道这位明贵仪安氏是个厚待下人的。梨花自然也如此想着,若能进内屋贴身伺候,往后讨了主子欢心,说不定也能指给贵勋之家。何况如今的主子怀着龙嗣,他日若诞下皇子,说不准便封娘娘,那个时候,指不定嫁的比桃花还好呢。 如此,梨花便笑盈盈跪在了白色的地衣上头,给枕春行礼。 枕春瞧不出喜怒,只深深看了梨花一眼,问道:“高粱粥是你想的花样?本主觉得爽口暖胃,很不错。” 梨花便笑起来,乖顺道:“伺候小主是奴婢的本分。奴婢听宫里一位老嬷嬷说的,这东西吃了对有孕之人有好处,便做主布置在小主的餐食里。永宁宫常用的都是精粮,粗粮高粱还是奴婢特意去六宫膳房的酒酿司求的。”她将特意二字说得重。 枕春却问:“是哪一位嬷嬷,又是酒酿司谁人那里求对的?” “这……”梨花变了变脸色,回道:“都是奴婢的心意,小主问旁人做甚么?” 苏白肃然瞪了一眼梨花,呵斥道:“小主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你还敢问小主?!” 苏白如今是栖云轩的掌事姑姑,素有积威,梨花听得一瑟缩,还是乖乖回道:“那嬷嬷奴婢不认得,只记得她身上有东六宫的腰牌。不过办事时遇上了,便闲聊几句,她走时说,要赶着去给她家小主传膳了。” 玉兰闻声,附耳枕春说道:“东六宫祺淑妃娘娘与雅贵嫔都是娘娘,下头熙婉仪与您是最要好的。剩下的小主只有珍婉仪同月御女。” 枕春心头了然,不管是薛楚铃还是月牙,如今都是祺淑妃的人罢了。便又问:“酿酒司呢?” 梨花摇摇头:“酿酒司给奴婢拿高粱米的是个小内侍,低头埋脸的奴婢没瞧见脸,也不认得……若回去认人,奴婢也是认不出来对的。” 正文 第八十六章 邀宠 如此想来,势必是设计好的。不管是哪一个,此事决计与祺淑妃一党有关。这事儿偏偏又是梨花道听途说来的,也没有证据能够直指祺淑妃,自然是个哑巴亏。梨花说得不似有假,怕是邀功心切,被人拿来做了枪使。她虽无害主之心,只是如此信赖陌生人又爱自作主张,也不能留在身边。便只看了苏白一眼:“依苏白姑姑之见,如何赏赐梨花的好?” 梨花一听,果然又欢喜起来,连连磕头:“多谢小主!奴婢定然好好伺候小主!” 苏白矮了矮身,回道:“依奴婢之见,什么赏赐都没有金银好。小主如今怀孕的时日短,以后的日子还长着,梨花应当伺候小主早膳到生产才好。”言下之意,梨花虽然用不得了,但为了掩人耳目,却不能立即发落了她。还不如先装作不知,祺淑妃一党只会以为枕春着了道儿,暂时便省了其他心思来谋害她的腹中子。 枕春点点头:“是应当如此。”她摩挲着手腕儿上一只赤金镯子,轻轻拨下来,抛在地衣上,“便赏你这个罢。” 那只赤金镯子是慕北易才赏的,上头金镶一块翠玉,流光溢彩,价值不菲。梨花自然满心欢喜,膝行两步拿在手里,反复看了看,旋即又露出两分疑惑。她抬头看枕春面色,也瞧不出什么 分卷阅读102 不悦,便小声道:“多谢小主赏赐。只是听闻桃花姑娘出宫待嫁,往后屋里伺候的便要少人了……” “糊涂玩意儿!”苏白出言呵斥,“岂容得你来置噱小主的安排!小主喜欢你布的早膳,便是看得起你,你自然只需做好这一样便足矣。旁的不需要你来关心!” “是是是……”梨花看了看手上的金镶玉镯子,心中想着,若不能进屋伺候便罢了。现下到底让她负责早膳,若将主子的身子调理得好,来日生下了皇子,还不得记上一功吗?便心满意足地谢了恩,退了出去。 玉兰见梨花出去了,脸上便露出几分忧虑之色,开口:“小主。这个梨花喜形于色又心思愚笨,实在是个不可久留的。” “她到底没有害我之心,不过想献媚罢了。”枕春觉得有些疲惫,往软垫上依了依,“我此时发落她出去,不仅惊扰了害我之人,将会生出更多算计。况且……此时定她的罪,别人便知阴谋败露,她也活不长了。不如先看着她,只许她负责早膳事宜。往后你细细检查餐食,不吃那粥便是。待孩子落地,寻个由头,将她打发去其他宫室做事儿罢了。” “小主心好。”苏白颔首,又问道,“不过,如今桃花姑娘出嫁,梨花也不能做事了。咱们栖云轩对的人也太少了一些。” 枕春阖眼点点头:“与其等着祺淑妃回过神来,给我这安排些不省心的,还不如我先张罗了。”她掩了掩呵欠,“再不能让她的手伸到我身边的人身上,此事我已有打算。” 后头几日倒平静无事。枕春请了高乐高太医前来查过永宁宫的膳食,除了那高粱粥之外,其他的早膳倒是被安排的精细。或许是梨花求功心切,倒是变着花样布置些开胃养身的点心果子,枕春吃着反而舒适。 倒是这些日子,因着梅雨季,江南有几处报了水患。太后的温氏一族在朝中有人自请治水赈灾,办得十分妥帖,得了慕北易的夸奖。整个温氏一族与有荣焉,扶风郡主也得了好几天体面。 扶风郡主本便不是懂得藏拙的人,慕北易来后宫来的少,这一月只来了三日,三日都歇在她的玉芙宫,她便格外得意张狂。祺淑妃只看着却从不出手打压扶风郡主,任由扶风郡主仗势刻薄低位妃嫔。枕春却知道,这是祺淑妃有意为之,不过是想坐收渔利而已。好在扶风郡主虽然跋扈却心思简单,从来只在面上不客气,也不会私下里给人不痛快。由此,内宫这些个女人大多是心思玲珑的,也不与扶风郡主针尖麦芒地计较。人人都知道,比起阴谋诡计的害人法子,扶风郡主这般鲁直张狂的,实在是不足为虑。 这日,诸人在朝华殿给祺淑妃请安,慕北易下了早朝,便过来坐坐。祺淑妃连忙唤人设高座,亲手又奉了茶水过去。 扶风郡主摆弄着头上金簪一颗拇指大的黄宝石,似笑非笑:“祺淑妃娘娘倒是侍奉陛下最勤勉的,瞧瞧,陛下来了,祺淑妃娘娘就似变了个人儿一般了。” 祺淑妃轻轻抚过织金袖口的滚的梅花边儿,浅笑:“若说见了陛下变个人儿的,谁能比得上荣昭仪。瞧荣昭仪一见着陛下,耳根便红了。” 扶风郡主被这么一说,果然红了脸,喃喃道:“表哥……” 慕北易不以为意,尝了一口茶,点点头却道:“静婕妤与明贵仪身子好吗?” 扶风郡主脸色便不大自在,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似有几分不甘心。 连月阳起身,她今日穿着一件宽松的烟色烫金的大袖衫,却仍旧遮不住小腹的凸起:“多谢陛下关怀,臣妾精神不错。”便看向枕春。 枕春松松挽着一个堕马髻,披着件儿轻薄的浅紫色外衫,粉黛清淡,脸色看起来便不如连月阳多了。她也慢条斯理起了身,朝着慕北易矮了矮,道:“嫔妾也好。不过不知是不是头三月胎像不稳的缘故,倒是睡得不怎么好。” 祺淑妃面色如常,嘴角微微挂着端庄的笑意,把住案上一只白玉杯,以袖微掩吃茶。 慕北易敛眉:“怎的精神欠佳的样子,传太医了吗?” 只见枕春点点头:“传过了。太医说,看脉象似是嫔妾身子凉寒些,故而需要多多调养。嫔妾倒也没觉得没甚么大妨碍。今日一见陛下,远远窥见龙气,便觉好多了。” “那就好。”慕北易爱惜子嗣,如今宠爱枕春在心头上,自然是体贴的。便说,“今日朕去陪你,你便能睡好。” “哼。”扶风郡主露出一抹不屑的嗤笑,头上的黄宝石一摇一摇,,“明贵仪往日内敛得很,甚么事情都避之不及,今日倒……”言下之意,是枕春也沦落到以孕邀宠。 难得的是,祺淑妃今日竟然出言隐晦训诫:“荣昭仪,如今何事能比得上皇嗣?自然是陛下的心意和明贵仪的福气,陛下是天子自然是以龙裔为重。” 慕北易对祺淑妃满意地点点头,也未与置气的扶风郡主说什么。见天子不予置评,扶风郡主便软了心思,只低了低头,绞手上的帕子尾巴:“表哥是个重情的人,是真龙天子,以后定是子孙万代的。” 重情的人?枕春扯了扯嘴角,憋出一个含羞带怯妩媚万端的笑来,盈盈拜下去:“多谢陛下关怀。” 正文 第八十七章 发梦 天子在祺淑妃处坐得不久,一盏茶完了便回前朝了。据说是前朝政务繁忙,统共阅书陈便看了两个时辰。后头又见了蜀王慕永钺,谈过吐蕃通商一事,再后来还抚了一会儿琴。 他来见枕春的时候,栖云轩的门外的八重黑龙已经在攒花苞了。慕北易负手看了一阵,心情不错,掸落肩头花絮,撩袍进去。 枕春穿着一件素粉色的春衫,头上饰着两只南红玛瑙簪子,再没其他。她在暖阁的桌案边儿看着玉兰布膳,一手拿着枝桃红色的垂丝海棠花条要往松花色的琉璃瓶子里插。 “等等。”慕北易唤她,“甚么红花绿瓶子的,俗气。” 枕春莞尔,又将桃红的海棠花枝搁在了桌子上,行礼上前去迎:“嫔妾想着桃红松花绿,喜庆吉利不是吗。陛下觉得俗气,换了便是。” 慕北易握了握她的手,轻笑:“喜庆还不容易。”便叫门口候着的冯唐,“去花房给明贵仪折几只绿玉插瓶。” 枕春假惺惺哎呀一声:“如此贵重的名花牡丹,放在臣妾这俗处岂不是可惜?” 慕北易抬手帮她扶正发髻 分卷阅读103 :“可不是还能簪花。” “嫔妾容色粗陋,哪里配簪牡丹。” 二人浓情蜜意得一阵,玉兰只顾摆了碗筷,埋头埋脸地退了出去。慕北易疑道:“你这儿的丫头倒奇怪。旁处的丫头巴不得在面前伺候,偏偏栖云轩的要躲着朕。”他摩挲下颌,敛神正色问道,“莫非旁人说朕英俊,都是谎话?” 枕春没忍住憋笑了一声。这话虽然是逗她笑的,但平心而论,慕北易的确生得俊美,要紧的是姿仪风流又有天子之威。天子意气风发,奴婢们又都是双十不到的年纪,自然是仰慕的。旁处的奴婢想要面前伺候,梦想一朝入了圣眼,如月牙一般被封作嫔御,也不是没有。可玉兰不同,玉兰心思聪慧行事谨慎,知道要得枕春重用,便要处处恪守本分。枕春以袖掩嘴角,引慕北易入座用膳,戏谑道:“陛下天人之姿谪仙一般,谁不仰慕。只是栖云轩人手不足,玉兰在面前伺候着,便没人去传汤饮了。” 慕北易一看案上只有一碟长春卷,一碗明珠豆腐、一碟子鸡丝豆苗和清蒸的芙蓉蛋羹,便没其他的了。果真是菜还未上齐的,便开口问道:“现在几人伺候?” “屋里的玉兰,还有位掌事的苏白姑姑,外院是小喜子带着个小内侍叫小豆子的。还有个丫头不大得用,打发去厨房了。” “怎的这么点人。”慕北易略一挑眉,“你如今身子贵重,朕唤祺淑妃拨些人过来给你挑,再添十个也应当。” 枕春浅笑,软声给慕北易添蛋羹:“陛下爱重,嫔妾高兴。栖云轩地方小,哪里住得下那么多人。” 慕北易见枕春拿汤匙轻轻翘起的小指尖儿,好似水葱一般。便说话的声音也温和:“朕想着,你诞下孩子,勿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朕都把永宁宫的主殿赐给你。这八重黑龙还是你的,朕护着你和孩子。” 枕春心头一软,低头看手上汤匙上镶嵌的金柄红宝福字把头。 西天佛祖,也不过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她爱慕虚荣吗?倒也算不上的。可富贵平安,安静岁月,他信口许来,她到底动不动心? 倘若爱个俗子,要庸庸碌碌了了平生,困在厨房为两枚钱计较,与妯娌说笑旁人短处,与丈夫普通地争吵。做配了凡人的白素贞,把白月光变成糟饭粒。 她宁愿被压死在雷峰塔下。 她喜欢画画写字,要有一方书案,上头有最时兴的花汁矿粉。还得有一张顺手的伏羲琴,她弹得不好,也可以打发时间。厅外要有花架,架下要有一只懒猫。懒猫爱招惹院子外头的大黄狗,可黄狗从不冲她吠。衣旧花新,闲暇时日偷光阴。 这就是她做姑娘时发梦,想要过的一生。 不必戴宝石首饰,她也不喜欢黄金头面。不必穿金线织的衣裳,也不要时兴的绣花香囊。可也不能白丁俗客论长短的亲戚,不能有酗酒的丈夫子时还未归,他郁郁不得志半醒地要她褪靴,打嗝时呕在鹿皮鞋上一片污秽。 安枕春太聪明,安枕春太有意思。做千岁泼天富贵还是寻常妇烟熏火燎,于她来说没有区别。她都不喜欢。 她没有为爱而生的自觉,她太自私了。她太爱自己。她谁都不爱。 枕春隐下心头如雨般潮湿,眼睛却笑起来,谦顺温和:“多谢陛下抬爱,嫔妾万不敢受。” 慕北易见她柔软心性,就她的手吃了一口羹:“那你想选几个,朕都依。只是一定得再添几个下人的。” 索性便说了,枕春嘴角一弯:“祺淑妃娘娘平日摄理六宫已经辛苦,嫔妾岂敢再叨扰娘娘。不如陛下恩典嫔妾,让嫔妾去殿中省六局的配院亲自挑选。” 慕北易不置可否:“你有身孕,岂能去偏远下人们住的地方。配院的宫娥都是新选入宫的,规矩还没学全,若冲撞到你便不美了。” “所以才叫做陛下的恩典。”枕春露出两分愁思之色,“其实桃花出嫁,嫔妾也是不舍。嫔妾入宫只是宝林之位,只能带她一个贴身丫头。如今栖云轩空落落的,嫔妾也有些思家。只想着挑两个年纪小活泼些的丫头,叽叽喳喳说话热闹,也好缓一缓。” 慕北易看她轻声叹息,便道:“依你。只得多带两个人护着。”故而作允来了。 翌日,六局的配院一大早便传遍了这个消息。 配院里住的都是新进宫的宫女,既无盘根错节的关系,出身普通也无依无靠。非得是这样,枕春才能放下心来。机灵本事可以慢慢调教,背景干净才是要紧的。 此事禀了祺淑妃,祺淑妃也只得面上贤惠的欣然应允。倒不是因为她不明白枕春是想培养亲信了,而是扶风郡主的父亲趁着家中功勋卓著女儿又渐渐得宠,向宫中递了请安书陈,要为扶风郡主请封妃位。扶风郡主固然蠢笨了些,却因性子单纯也未被慕北易厌弃,加上她是太后的亲侄女,倘若无子嗣便封妃,日后诞子还有她祺淑妃什么余地。 故而祺淑妃也顾不上枕春这些手段,一心忙在了扶风郡主那头。 枕春乐得自在,带了小喜子与苏白,坐了软轿一路去六局。 正文 第八十八章 师氏 六局的配院的掌事是得了信儿的。这些新进的宫女们调教好后,大多配往各处宫室做杂役。如今能直接被得宠的嫔御要去近前伺候,是一步登天的喜事,故而个个都精心熟悉装扮,早早候着了。 进了北宫又折过宫道,穿过一片落英纷飞的花林,轿辇停在配院的门口,前头已有几个掌事的宫女候着了。配院平日里是见不到主子的,枕春亲自过来,于配院来说是大事。 一个模样精明,穿着见桃红色对襟上襦的年轻女官,上前笑意盈盈地行礼:“恭迎明贵仪!” 枕春从轿上下来,敛了敛烫金的翡翠色藏褶六幅裙,任苏白轻轻拂落她八宝璎珞边上落下的花絮,指尖推正髻便的点翠蓝宝赤金簪,轻轻道了一声:“赏。” 苏白颔首,不言不语,从袖口里拿出一只绣如意纹的荷包,递给了那个女官。 那女官见枕春一通气派高华容色又十分明艳,身旁的姑姑规矩妥当果然是十分讲究。便心下生了几分敬重,回道:“奴婢是配院的管事大宫女,叫做胡楹儿,多谢明贵仪赏赐。明贵仪今日来配院挑选下人,是她们的福气。” 枕春见那叫胡楹儿的宫女会说话,又很识相,满意点 分卷阅读104 点头,扶着苏白进了内院。 内院里头已经有许多人候着了。前院约莫有一百个宫娥穿着一样制式的淡绿色宫装,恭恭敬敬地立着,见枕春衣着华贵前呼后拥进来,都唱礼道:“明贵仪万福。” 胡楹儿亦步亦趋跟在枕春身后,解释道:“此处有今载新进的宫娥百又二十人,全部是刚刚调教好,还未派遣去各处宫苑的小丫头。” 苏白客气问道:“都是一般出身吗?” 胡楹儿低声:“前头一百个是挑选入宫的女儿家,后头二十个是没入奴籍的罪身。” 枕春眉角一动,未开口,进了别院前头的小厅,坐在门口的软椅上。便有管事的宫娥上前来打扇奉茶,十分殷勤。她一壁吃茶,略略扫得一眼,见各位掌事都是见胡楹儿的眼神行事,可见这胡楹儿是能做主的。便问:“本主想挑两个丫头,老实本分年纪小的,若能认字便最好不过。” “这些丫头年纪轻,能识字的不多。”胡楹儿略略思虑了一下,便道:“倒也有几个,是乐京的良家出身,家中教了识字的。”便朗声朝着一列小宫娥们道,“唐氏、王氏、苏氏上前来。” 便见三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上前来磕头。 三人虽然穿得一模一样,可唐氏头上饰了一朵黄橙橙的绢花尤为明显,她抢在前头第一个回话:“奴婢家中是近郊的佃户,母亲教过几个字。奴婢的母亲本是乐京的商户人家,若不是落魄了也不会做佃户,母亲常常说读书吟诗往后能讨夫家喜欢,指不准能嫁给个秀才呢!明贵仪小主奴婢是知道的,阖宫都在说!明贵仪小主身边儿有个贴身奴婢被指给了广平侯府做正房夫人!那可是……” 苏白轻咳一声。 胡楹儿露出两分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打断道:“没眼色对的糊涂东西,下一个!” 王氏生得相貌普通,但礼数周全,矮身回道:“回小主的话,奴婢王氏,家中有个舅母是开胭脂摊子的,奴婢会几个记账的字儿。”便闭口也不多说了。 “几岁了,还会别的不曾?”枕春问。 王氏低头也不敢看枕春,说道:“回小主的话,十二了。”又想了想,“胡姑姑平日里教了奴婢们礼数,还做些针线活。奴婢还……还会调些胭脂水粉。” 胡楹儿见这王氏机灵也不枉她平日教导,还替她道了句好:“这丫头本分,规规矩矩确是个没错儿对的。” 枕春颔首。 胡楹儿便传下一个钱氏,还说:“明贵仪小主喜欢能识字儿的,这个苏氏再好不过。苏氏的哥哥是外头书塾里做事的,听说钱氏还会写两句诗呢。” 便看见一个弱柳扶风的小姑娘蹁跹上来,声若蚊蝇:“奴婢苏氏,小字婉君。”她抬头看了看枕春,“奴婢自小爱读书,小时候读过与” 是坊间流传的话本,将的前李朝开国皇帝与一个叫金碧钗的宫娥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这又是南方说书人最爱说的故事,讲的一家大户人家谢氏的大少爷与一个小丫鬟的传奇情话。 枕春闻言倒笑了:“你看的这些倒还稀奇,想来出身该是不错。” 苏氏一听便红了眼睛,用袖口抹着眼角道:“奴婢本是家中独女,家中也有下人,街坊都唤做苏大小姐的……”说着竟隐隐哭泣起来。 枕春心道,这姑娘心气如此大,哪里是个奴婢,怕不是要请回来一个小姐。 “这丫头不懂规矩,明贵仪恕罪。”胡楹儿掩了掩尴尬神色,有几分诚惶诚恐,“您……” 枕春一盏茶还未喝完,便搁了在案上:“罢了,本主也不过顺便来瞧瞧。” “那您……可要再看看?”胡楹儿额头沁出了一层细腻的汗水。明贵仪是如今最受宠爱的嫔御之一,她亲临配院来挑下人,却一个个都不合心。若是传到了万岁爷的耳朵里,上头便要责骂她调教下人无方了。 枕春觉得胡楹儿此人精明却也知趣,无意为难她,便道:“王氏不错,明日送来栖云轩罢。” 胡楹儿这才松了一口气,露出两分笑意:“奴婢知道了。” 苏白便扶枕春起来,小喜子连忙出去传辇。一时配院里的宫娥都看着王氏,露出各色各样的眼光。王氏倒是个本分的,只默默在后头叩头行礼。 枕春才走得几步,却见人群后头候着的丫头里,有个小宫娥瞧起来异常扎眼。倒不是说她打扮扎眼,而是那宫娥生得白净又唇色嫣红,眉间自有三分媚态,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这是方才与您说的那二十个。”胡楹儿见枕春有打量之色,便说:“这是师氏。” 正文 第八十九章 樱花 “师?”苏白是宫中老人,见那宫娥的面貌便有诧异之色,低声问,“倒有些像……那位。” 胡楹儿埋头以袖遮口,回道:“正是先帝的那位,后来满门获罪,族女都没为奴籍。这个是今年才从官伢人那里送来的,奴婢怕惹事端,没给旁人说。她的姓氏扎眼,只怕被老主子的人认出来,将她打发去做军妓,奴婢便自作主张给她换了个姓儿。” 枕春以询问之色看苏白。 苏白附耳:“是先帝贵妃少师氏族人。” 老主子自然是指太后一党的人了。 枕春点点头,又细细看了那小宫娥,眉眼虽未长开却双眼尤若含情。当年少师贵妃宠冠后宫,若没有庄懿皇太后,今日的太后便是少师氏了。看苏白的表情,也可知道少师贵妃其倾国姿容,在这丫头身上可窥一斑。便点点头:“胡姑姑心地好。” 胡楹儿福了福。 枕春再看一眼,那小宫娥身子单薄,手上都是粗粝的茧子,袖口已经起了毛边。小宫娥见枕春看她,便回以两分期盼之意,枕春作没看见便撇过头来,吩咐苏白:“走罢。” 固然可怜。可是少师氏的人,哪怕无人认得,也总是隐患。何况如此美色。倘若他日枕春获罪连累安氏一族,族中女眷都配为奴籍,长嫂才生了个小女儿,还在牙牙学语。是否就是如这个小宫娥一般? 枕春上了轿辇,小喜子唱礼往永宁宫走。才没两步,枕春拍拍扶手:“慢着。” 胡楹儿连忙上前:“小主还有什么吩咐?” 枕春拨下髻中间的点翠蓝宝赤金簪,递给胡楹儿:“那 分卷阅读105 个也来,师氏。要记得,是乐京的良家选来的师氏。必须是乐京良家。” 胡楹儿接过金簪,略一怔忪旋即明白过来,连忙道:“您吩咐的自然作数。必定是,只能是良家的师氏。” “苏白。”枕春唤。 “奴婢在。” 枕春垂下眼睑:“陛下之前赏赐了一对儿墨玉的莲蓬把件儿,给胡姑姑送过来玩儿个新鲜。也跟殿中省的人说说,胡姑姑调教的人儿本主觉得个个都顶好,很不错。” 这便是有意抬举了。胡楹儿连连谢礼:“多谢小主。小主要的奴婢定然办得妥妥帖帖。” 枕春满意点头:“很好,走罢。” 这才又起了轿子,行过宫道,苏白才轻声问道:“小主何以留下师氏,即便无人认出来,这样貌美的妮子留在身边……” 枕春拨弄脖颈便晃动的耳坠子,叹息:“她生得美,我见了也觉得怜惜。若过两年成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在这样的地方才更是危险。我只是想着后宫的女子命数可怜,望以后莫步少师贵妃后尘。” 这话说得便勾起愁绪,苏白应是,却道:“奴婢入宫年岁也算久,知道小主的心。” 两人正说着,却见前头走过来一个抱琴的男人。 那人穿着一件玄色的鹤氅,一双半新不旧的鹿皮靴子,他抱着把朱砂漆的伏羲琴,手上提着一只鲈鱼。 枕春一愣:“虚无先生。” 虚无先生抬眼看她,却未对她行礼,只道:“明嫔小主。” 苏白出声提醒:“我们小主有了身孕,如今晋封了明贵仪。” “哦……”虚无先生顿了顿,露出两分歉意,“微臣住在极音坊,不知道此事。倒也没有什么贺礼可以献给小主。”说着提了提手上的鲈鱼,“不若小主拿这鲈鱼回去炖汤?” 枕春见他又清瘦了些,栗色长发下皮肤白得几近透明,让人看着便觉惊心动魄。只问道:“先生拿这鲈鱼进宫做甚么?” 虚无先生温和笑着:“钓的,给坐部的乐师们尝尝。” 枕春弯了弯嘴角:“那本主怎好夺人所爱。倒是前些日子,家兄来了书信,说先生的徒弟……”说着又觉得宫道上头不便说这些书信的事情,好教人误会。 “昭邺说了。”虚无先生拱了拱手,“多谢小主。” 枕春点点头,却不知还能与他说什么,便沉默了下来。 虚无先生却又说:“小主今日打扮得极好看。” 枕春低头看了看衣衫,想起来。今日要去配院,故而作了些架势,不过为了唬一唬掌事的,省的挑不到合适的人。便讲道:“有时候却要靠衣装样子的。” “只是头上差了些颜色。”虚无先生拢了拢袖,正色道。 枕春一摸发髻,又想起来,本来配了一支点翠蓝宝的赤金簪子,刚刚才赏给了胡楹儿。她今日穿得精致些,便显得头面单薄了。便解释道:“出来的时候戴了,方才赏了人。先生想来是……”她本想说是个懂得妇容的,却想起虚无先生丧了妻子的事情,便抿了抿嘴不说了。 未想虚无先生却道:“我方才在北宫后头的花丛里折了两朵樱花。”他在袖口里一探,取出一枝花来。 小喜子看枕春不说话,又看苏白表情淡淡的,便上前接了那两朵花,奉给枕春。 枕春接过来一看,那花朵小小柔柔的,果然还带着露。 虚无先生也不再多说,拢袖告辞。枕春待他走过去,才吩咐小喜子:“回去罢,走快些儿。” 便刚进了栖云轩,玉兰便迎了出来,走在枕春的左手边,说道:“小主,方才听前庭的人说,今儿朝堂上有许多老臣上了奏表,说内宫无主多年,请陛下快些立后。” 枕春往内厅走去,脚上踩着一片软软的花絮:“立后?虽然内宫日久无有皇后,可现下也立不出皇后来的。祺淑妃样样都尊贵,却生不出孩子;扶风郡主资历太浅,又未理过后宫事宜;唯一有儿子的连姐姐出身太低,现下只是个婕妤。陛下怎么说?” 玉兰摇摇头,扶着枕春坐在软榻上,垫上了一只绣莲花的软枕:“陛下驳了,其他的都是朝廷上的事情,奴婢便打听不到了。” 枕春点点头,信手拈了一颗案上的梅子吃。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哪些人上的奏表?” “奴婢不晓得,可要差小喜子去打听打听?”玉兰如实回答。 枕春道:“让他去前庭打听罢,仔细莫惹眼了。” 小喜子得了令,出去到晚上才回来,一进厅堂,便带了喜色:“小主吩咐的事情,奴才打探到了,探得透透的。” 正文 第九十章 樱桃 枕春正在翻闲书,见小喜子进来匆匆忙忙,戏谑道:“猴儿样,自然有你的赏,回罢。” 小喜子叩了首,笑嘻嘻道:“奴才去前庭回事的地方请早朝守殿的侍卫喝了酒,别人觉得那酒味道很好,微醺时便与我说了。说早上是四本联名上奏,分别是礼部的薛侍郎、宗正寺卿和薛氏宗家联姻的王家二位阁老。” “如此说来……”都是薛氏的人了。枕春却又疑惑,“如今便是求立皇后也罢了,即便是她祺淑妃怎样资历深厚尊贵,立后却是言之过早……呵!”旋即便明白了。求立皇后现在却无人可立,慕北易自然要驳了的。可驳了四本联名,自然也不好独独允了温家请封扶风郡主的折子。故而祺淑妃不为的是立后,而是略施小计阻止扶风郡主封妃罢了。 小喜子自然不知道里头这些弯弯绕绕,说道:“祺淑妃娘娘也太心急了些。” 枕春摇头。祺淑妃倒是不心急封后,怕是心急她如今资历位份出身都是一等一,就欠着薛楚铃肚子里吹东风。东风若是吹不起来便罢,让太后手头下的扶风郡主占得一丝先机,那便难办了。连月阳便不说了,她宫娥出身又没有那等野心。枕春虽然怀着子嗣,家世只算中等犹显不足。倒是论出身,柳安然是顶好的,又对天子有真情。可是恩宠平平肚子又没消息。 故而祺淑妃现在也顾不上她们这些人,只得小心翼翼对付扶风郡主。扶风郡主简单容易应付,太后便没有那么容易打发了。如此后招,也算是与太后堂而皇之地站上对立面来。 果然,次日太后道近日心绪不宁要去乐京外的月隐寺祈福,将在行宫住 分卷阅读106 上几日。慕北易在孝道上大抵是假模假样,却也做得有模有样。后头不知怎么说着,便成了太后与皇帝一道出宫为国祝祷,又要去乾云山上祭天。 与天子朝夕相对好几日,这可是宫中难求的机会。庄懿太后自然托称身子不适,须得体贴之人相伴,故而指了扶风郡主伴驾。这厢祺淑妃又使出对策,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套乾云山出行宜有宫中腾云者伴驾主大吉。自然是昭云宫的祺淑妃本人及珍婉仪薛楚铃陪同帝驾了。 珍婉仪如今宠爱不衰,又有祺淑妃一路兵来将挡,想来扶风郡主一路与太后也不那么如意。 枕春倒觉得舒坦。宫中几个使人头疼的主儿都要移驾行宫,山中无老虎,人人都能安逸几天。中午慕北易、庄懿太后、扶风郡主与大小薛氏的仪仗刚出宫门,后头配院的王氏与师氏便来了。 两人倒也乖巧,穿着同色的月白色褶裙,外头罩着淡绿色的素面罩衫,梳着双丫髻,上前给枕春磕头认主。 枕春正吃过午膳,又搀着吃时令的蔬果,葱样的指尖剥着皮,看她们来了便也欢喜。仔细打量了一番道:“起来罢,苏白去库里寻今年除夕我收着的那对儿雕莲花的金镯子,给这两丫头一人赏一只。”又打量了一番,道,“这十二三的年纪穿这么素净做甚么,头上也不戴个花儿啊朵儿的。” 王氏老老实实答道:“胡姑姑说,咱们小主是有荣宠的,陛下会常常来见小主。奴婢们既然有幸伺候小主,平日里要穿得素净些,不可去主子面前逞能。” 便知道那日枕春有意抬举胡楹儿,胡楹儿也算知恩图报,将这些琐事都交代了。枕春很满意,心里便也温和许多,讲道:“你们有这份儿忠心便极好,本主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偏喜欢娇嫩的衣裳。栖云轩这儿没那么多规矩,穿什么戴什么都可以。”又唤玉兰,“我记得之前得赏的织金编彩缎子还有几匹,去选个俏些的颜色,给她们一人制件新衣裳穿。” 玉兰应声去了。两个丫头年纪小,藏不住,得了金镯子赏赐又要制新衣裳,便都带了几分欢喜的表情。两人上前来又跪下了:“请小主赐名字。” 枕春问:“原本叫甚么?” 王氏说:“凤贵。” 师氏说:“胡姑姑说,往后奴婢没名儿,小主说叫什么就叫什么。” 枕春勾了勾嘴角,笑起来:“凤贵固然吉利,可各位娘娘小主面前不能随便叫的。你自个儿记得叫做贵凤便好了,宫中凡事要谨慎,你以后就叫……”她扫了一眼案上的青花四君子果碟,“叫青果罢,是南国的果子。”又对师氏说,“你叫樱桃。都是甜的,往后必不受苦。” 两人得了吉利可爱的名字,笑盈盈又磕头,面上是实打实的欢喜。 枕春吩咐苏白带青果下去学规矩。青果老实,往后就负责传膳食事宜,要紧的是盯着梨花莫再出什么幺蛾子。樱桃被留在房里。 “你想办什么差事?”枕春淡淡问她。 樱桃见独独自己被留下了,便有几分紧张起来,低头回道:“胡姑姑说……”她看了一眼枕春裙下露出的一截绣鞋上的无暇彩珠,咬了咬牙索性和盘托出,“胡姑姑说奴婢模样生得不讨喜,若小主问奴婢想当什么差,奴婢只管挑不在跟前伺候的粗活。”说着梗了梗脖子,“奴婢以为,烧水洒扫都行。胡姑姑说小主心地好,跟着小主才能……奴婢的阿姐,有的被送去了城外护城军营,一年便没了。还有的姐姐们大些,会吟诗会弹琴还会下棋,被赏给了偏远地方外官做奴妾。”她顿了顿,却不说了。 枕春唏嘘。樱桃年纪轻,道理却都明白了。她自知美貌便不在人前露面,也知自己出身不能张狂,要躲着藏着才能免去祸端。“你很聪明。”枕春夸赞,又道,“我不妨你在面前伺候,但是你长得似有几分像那位。往后若碰见了资历深的老姑姑老嬷嬷惹了疑,倘若让有心人告知了太后面前,我便护不住你的。所以我差你外头下房的洒扫浆洗事儿,自然是有些苦,你愿意吗?” 正文 第九十一章 火 樱桃却未有半分犹疑,眼神里几分坚定,答道:“奴婢十分愿意,只求小主愿意奴婢伺候。都说小主的贴身婢女嫁得好,小主是个待下人宽和的。但奴婢不求嫁高门,只求不被送出去作贱。” “那位是你什么人?”枕春问。 樱桃自是知道枕春问的谁,眼神里便有了些波光,低声道:“是奴婢的姑姑……” “真是可惜。”枕春叹惋。昔日少师一族也算是乐京数一数二的贵族,势大之时一手遮天。后来失势落罪,贵妃变作梁上幽魂,贵妃的侄女,也算是少师氏的千金小姐,成为了奴婢。按年岁算算,少师贵妃悬梁到少师一族完全倒台沦为罪族,中间还有许久的权利倾轧挣扎。少师氏如堤崩溃那年,这个樱桃怕还不知事儿的。本是泼天富贵娇宠无尽的命,却自幼便尝遍恐惧苦楚。自然是让人有些心疼。枕春垂了垂眼,与她说了两句轻松些的话:“我那个嫁出去的贴身婢女叫桃花,你叫樱桃,你们都有个桃字儿。桃字儿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自然不会被作贱,若你忠心待我,我也会想法子给你指个良配。” 樱桃欢欢喜喜应下,便出去办差了。 玉兰倒有些担心。她替枕春卸下头上饰物,用金梳篦轻轻按着发端,道:“小主心里有善,樱桃也算个识相的。可是她那模样总是蒙了尘的璞玉,总有被雕琢得光芒四射的那天。倘若等两年讨了上位喜欢……” 枕春揉了揉眉角,只道:“若是下头的人有心,千防万防也会出事。柳姐姐待下人也很宽厚,月御女一个渔女进宫,费尽心思得了青眼,不也做了小主。论容貌还是性子,她都比不上樱桃。樱桃若有心,只要在这宫中蛰伏,以她的美貌总有一天会引人注目。可她却愿意去下房当差,可见她是聪明的。她不要做小主,只想偷生。” “小主还是仔细些好。”玉兰仍有两分犹疑。 枕春知她是好意,点点头说知道了。便落了帐子就寝。祺淑妃不在宫中这小半月,自然没了请安,想着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枕春心中又高兴几分。 这一觉也是眠得不深,床前的帐子轻飘飘的,断断续续的有些梦兆,一会儿是八重黑龙徐徐落花;一会是万丈悬崖;一会看见黑云从城廓上压过,刺下无数光剑;一会儿听见铁马冰河踢踏的轰鸣。有人唱歌有人 分卷阅读107 说话还有人拨琵琶。她想看去看那拨琵琶的人是谁,眼前却见重重的红帷幔,拨呀拨呀却拨不开。枕春翻了几次身,觉得额头烫烫的,糊里糊涂爬起身来,却见有人喊她。 眼前却见红蒙蒙雾罩罩一片,脑仁疼得厉害。 “小主……快快!走水了!您快走!”苏白跟玉兰喊叫着,从浓浓黑烟里冲进来,一人将她从榻上架起来,一人抖开一件披风将她拢头拢脸地裹起来。 枕春髻乱发散,浑身软烫,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耳朵边似有鸣音。她糊里糊涂咳了咳:“怎么的了?” 玉兰衣裳上还有许多黑灰,眼泪斑驳,哽咽着呼道:“不知为何暖阁外头的帐子起了明火,或是这些日子无雨便一下子烧了过来!眼见着要出不去了,小主您快些走!” 枕春还未问甚么,便见卧房外头一块横梁轰隆一声坍塌落了下来。这一声儿震耳欲聋,她整个人便清醒了。整个屋内又闷又热,四周红彤彤的光使人觉得喉咙发痒。四下看去,隐隐约约有火舌围过来,整个栖云轩火势不小,浓烟薰得人眼泪不止。枕春呛了两口烟,一壁躲避烟火,一壁往榻下走,连鞋子也来不及穿。 却听苏白在前头一声惊呼:“不好!门口被着火的横梁拦住了,玉兰快打开窗户送小主跳出去。” 玉兰抿嘴点头,手便按上了窗户框。那窗户框是木头的已被烫得滚热,玉兰葱儿般的指尖一按上去,枕春分明听见滋滋的声响。玉兰却一声不吭,只有眼泪水啪嗒啪嗒地落,手上热得汽出白烟,应将窗户打开个一人能跳出去的口来:“小主您快先出去。” 苏白从梳妆台边儿已经烧烂了的雕花铜盆架子上,抬出一盆被火薰得发热的洗脸水,哗啦一声尽数泼在枕春的披风上,不由分说地便将枕春从窗户口往外推:“小主快走!” 枕春已被闷得险些不能呼吸,那窗户一开便透了些气儿。只是气一通,屋内的火势更大起来。此刻也顾不上许多,枕春忍着烫热着力,一手护着小腹一手翻上了窗台。便从窗户外看得一眼,分明只有暖阁与卧房火势汹汹,外头依稀能听见小喜子与小豆子的呼救火的声音。下房与正堂这些用烛多的地方却黑漆漆的,没有着火迹象,见有八重黑龙上落下的花瓣,掉进了大火里,一触即燃。 这……是被人算计了。 脑子里计较不过来,却听见心里砰砰跳动,枕春咬牙往上一撑。哪晓得,恰恰是那时,窗户上的一块硕大木栏应着大火松落,不偏不倚往枕春背上落去。 玉兰一声尖叫,跃起身来,猛地往前一扑,将自己身子盖在枕春身上。那块大木栏烧得如炭般腥热,带着滚烫的风火落下,枕春手上一阵剧痛,攀也不及,噗通一声从窗户上重重摔在地上,霎时嘴皮咬出了满口腥,疼的昏厥过去。 整个永宁宫,都可以听见玉兰护在枕春身上,被火木打中,浑身衣物燃起时撕心裂肺的痛呼之声,久久不息。 枕春在黑里梦游,走走停停,一会儿觉得疼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看见宇宙,一会儿看见强光,一会儿有利剑穿透她的身子。 她尝尝梦见赶路。经常整宿整宿地梦见赶路。梦中也没有别的事情,只有迢迢山河,日月星辰。她在梦里没有别的事情做,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觉得身子飘轻,要走很久很久。她走过悬崖和梯田,还走过集市,走过暴风雪和灼痛的烈日,还走过迷雾里。 那个弹琵琶的人就在迷雾深处,不知带着怎么样的表情。 正文 第九十二章 祸福 迷雾拨琵琶的人不走,背影颀瘦修长,拨得声音凌厉如裂帛。她便迷路了,只隐隐约约听见两声女子的啜泣。也不知迷迷糊糊了多久,只觉得喉咙痛得难受,轻轻唤着:“水……”,才艰难地睁开眼睛。 “安姐姐。”端木若用绢子抹着眼泪,见枕春醒了,连忙给她垫上软枕头。 枕春只觉浑身都疼,也说不上哪里最疼,一看是端木若守在床边儿,疑惑道:“怎么是你?” 端木若握了握枕春的手,吩咐下头的人去端药:“栖云轩夜里起了火,姐姐晕了过去。好在姐姐下房那处有个机灵的丫头叫樱桃的,见了火光便连忙叫醒了永宁宫的人。我因太后娘娘的旨意正在禁足,便立刻差下人们将姐姐接过来了。”说着眼眶一红,“此事突然,姐姐真是受了委屈。” 枕春回想了一遍,才依稀想起些事情,虚弱问道:“我躺了多久?屋里的玉兰和苏白呢?” 端木若连忙从小案上用一把半新的茶壶倒了半杯冷茶,喂了枕春两口:“慢些。姐姐躺了三日了。苏白姑姑无碍,我差去的下人碰见了姐姐屋里的小喜子与小豆子,一同将苏白姑姑救了出来。玉兰姑娘……玉兰姑娘替姐姐挡了一块儿着火的木栏杆,烧了半张脸,如今还没醒呢。” 枕春想起那蚀骨之痛,还有玉兰炙在火上的指尖儿,攥紧了手心。忽而却又想起一事,心中狂跳起来,嘶哑问道:“我的……孩子呢?” 端木若手上的动作一顿,端着的冷茶洒了两滴在被子上。她不敢看枕春的眼睛,小心翼翼道:“小喜子去请了一位高太医来看,高太医说……姐姐只烧了大半头发,身子没伤着根本,还会再有的。” “……”枕春呼吸一停,瞪着眼睛看着端木若榻上绣梅花喜鹊的垂帐子,半饷,终是没有落下眼泪来。 这个孩子,她好似还没开始真切的感觉到存在。 便没了。 前些日,也做了鲤鱼跃龙门的梦,心里蜜蜜的。按坊间的说法,梦鲤,是个漂亮的女孩儿。 就好像得了一件魂牵梦萦的,天下绝无仅有的美丽至宝。还未捂热,便被偷走了。 端木若见枕春双眼通红,缄默不语,却死死憋着不肯哭泣。只柔声软语宽慰道:“姐姐应该伤心,若想哭就哭罢。” “陛下回来了吗?”枕春喉咙疼得厉害,有些哽咽,眼泪却还未落。 “陛下明日便回来了。”端木若将窗户推开一些,露出一小条缝隙,将屋里的药味吹散了些,“如今宫中没有主事的人,我便差人禀了位份最高的雅贵嫔娘娘。雅贵嫔娘娘是个极好的,打发人给玉兰姑娘瞧了伤势,已经调人去修缮了栖云轩了。姐姐不要多思多想,先养好身子。” “我如何不多思多想!”枕春心有怨又伤心,便急急 分卷阅读108 咳嗽起来,这一愤恨又觉得绝望,“咳咳……我是被人算计了,却不知是谁算计的,如何算计的!” 端木若掩唇:“姐姐何出此言?” “唯独卧室与旁边的暖阁起火,正好是陛下不在的时候,我如何不疑?”枕春心中一团乱麻,手盖在平坦对的小腹上,连着昏睡三日声音嘶哑不堪,面容憔悴。她皱眉却道,“不仅要害我孩子,还要我的命。我本以为祺淑妃已在我的粥食里做了手脚,便大可安心了。如何……”便闭起眼睛,死死忍住心下的酸楚,“如何还有这样的事情!” 端木若见她伤心透了,连连安抚,只轻轻拍着她的胸口:“姐姐莫要坏了身子。既是如此,待休整元气再好好打探,姐姐只管好好休息。倘若姐姐因此元气大伤,玉兰姑娘那半张脸,怕是白毁了。” 便说起玉兰,枕春想起她谨慎小心处处周到的模样,还有玉兰白皙的皮肤与秀美的容貌,心中更是万般酸楚恨毒了,眼中莹莹,终是闭起眼睛。 枕春再次醒来的时候,慕北易刚从寻鹿阁外由端木若迎着进来。端木若一见枕春精神好些了,连忙扶她坐起来。 “十一娘。”慕北易穿着常服,可见是先回了乾曦宫更衣的。他心或有几分亏欠之意,撩袍坐在床边,切切去看她。枕春鸦黑如墨云的头发被烧了半截,枯枯黄黄地散在胸口,脸上还有两处擦伤。 枕春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苍白的脸颊轻轻喘息,使慕北易生出两分不忍来。慕北易又说:“朕已命人尽快整修栖云轩,你先养好身子。春夏日里走火以前也是有的,朕已经命人责罚了巡视的内侍,杖毙了五人,你尽可出气了。如今人无事就好,放心朕在呢。” 枕春动了动,眼睑一垂,看向自个儿平坦坦的小腹。她此刻心里觉得既酸又苦,这会见了慕北易,一时怨怼愤恨与柔弱俱上了心头,泪水霎时决堤:“陛下……”她只得十七岁,这会儿少女的软弱藏不住了,便想诉说委屈请慕北易做主严查,又想伏在他肩头好好哭上一回,只颤声道,“嫔妾当真不知何处蹊跷,只知道有人要害……” 话却未完,只见一个宫女模样的人进来行礼:“陛下。咱们娘娘打发奴婢来有急事禀报。”那人正是祺淑妃身边的大宫女红依。 端木若略略一想便明了,忙道:“明贵仪正病着,劳请红依姑娘外头候着罢。” 红依瞥了一眼端木若,身子却未动。只埋首故意朗声道:“端木贵人说的是。只是明贵仪身子自然重要,可咱们娘娘这件事情更要紧。陛下请容禀。” 慕北易拂袖:“快说罢。” 红依嘴角轻轻勾起,这才露出淡淡的笑意,施施然道:“方才珍婉仪身子不舒服,请太医来诊断。太医说,珍婉仪已有了身孕了!不过前几日珍婉仪伴驾颠簸,不辞辛苦侍奉陛下,到底精神不大好。这会儿珍婉仪难受得紧,请陛下得空去瞧瞧罢。” 枕春哽咽在喉咙里的话没有吐出来,便已冷了心。 慕北易脸上的那几分对枕春的怜,立刻便随着这好消息将眉头展开了。他看着红依想了想,也瞧不出是否狂喜,只转身,淡淡拍着枕春的手,道:“你好好将息身子,朕与你来日方长。”枕春还未明白慕北易的意思,慕北易又说,“多饮热水加餐食。”他便起身,合了合衣襟。 端木若连忙上前,小小的身子硬是将把高大的慕北易一挡:“陛下再留些时候吧,安姐姐的栖云轩被烧了两间屋子,往后几日陛下要看姐姐也不方便。” 慕北易却道:“想来是日子渐晴的缘故。雅贵嫔做主给修缮起来,她办事稳妥,自然快的。”便看了看枕春,“歇着罢。”身影便在寻鹿斋陈旧的雕喜鹊木门边一掠,不见了。 端木若追了两步,却不及他手长脚长的步伐大。 枕春喃喃:“慕北易……” 却只听见外头冯唐喊移驾的声音。 端木若鼻子一酸,抹起眼泪来:“姐姐莫要多想,他是帝王。” 这叫人如何不多想。方才枕春偷偷滋生出的少女情怀与对慕北易的依赖顿时烟消云散,她望向榻边一方铜镜。镜子里的女子也在看她,那个女子头发被烧得稀落,眼下俱是青黑,双颊微微凹陷,半点风采也无。 一时灵台清明,伤心悔恨俱如泉涌。枕春用手捂着脸,呜呜地恸哭起来。 就像每一个,时间之海中人间普通的女子。 正文 第九十三章 证道 如果人的一生以眼泪证道,泪水多的先入轮回。 那么枕春今生所遇见的女子们,或许来生还能重逢。 而男人们,大多则会堕入畜道,不复再见了。 枕春躺在床上的时候,脑子里大多是在想这些。 等了几日,玉兰已经醒了,脸上伤得厉害还不能见风,又时时发烧糊涂反反复复。再等几日,慕北易仍旧没来。又等几日,前朝开始争论徭役轻重之事,朝政繁忙慕北易便没空来后宫了。又等了几日,慕北易进了后宫,去看了小薛氏又看了扶风郡主,便又不得空了。 人人都知道,明贵仪失了孩子又被烧毁了头发,失宠了。 薛楚铃怀了子嗣,慕北易本是最宠爱她的,封了从三品珍婕妤,赐居东边的长乐宫未央殿,做了娘娘。五月廿十的时候,是桃花嫁人的日子。枕春出了小月,栖云轩也修缮好了。苏白扶着枕春从端木若的寻鹿斋回了栖云轩。端木若禁足之中出不了门,只在门口红着眼眶送她。 八重黑龙开花了,依旧如瀑如云。 小喜子带着小豆子在门口迎。小喜子脸上作得无事,只捡些欢喜的话来说:“小主可回了。雅贵嫔娘娘是个和善的,派人来修缮栖云轩也十分用心,如今瞧着倒是亮亮堂堂清清静静的。” “嗯。”枕春蔫蔫的。她小月里吃不下东西,也不大睡得着,一入梦便是红色的火光。或许是因为她气上位者的冷漠,也许是心里过不去自己的无能。眼下瞧起来整个人病气缠绵,没有神采。 栖云轩也如同她这个主子,好似变了。所谓清清静静,是可以瞧出栖云轩如今的装潢大不如前。帐子都变成普通绉纱,床案上的摆件也都成了素色的瓷瓶。枕春入了暖阁,四下打量已看不出来当日的焦炭,唯独墙上依稀有些难以辨认的斑驳,已刷了新的浆。青果 分卷阅读109 过来,伺候枕春上了小榻。枕春便疲了,依着眠了一会儿,小喜子又进来,笑嘻嘻道:“小主,今日膳房供了刀切面,有杂酱肉豌豆糊的浇头,那叫一个香喷喷呐!小主可要用些?” 枕春摆摆手:“不必了。” 小喜子看了看时辰,枕春半日未进水米了。又道:“小主才选的丫头青果十分会做汤羹,尤其是糯糯的糯米枣子甜羹,小主要不要尝尝?” “出去。”枕春摇摇头,只盯着案上的香炉子发愣。 小喜子露出忧愁神情,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 这般浑浑噩噩过了些日子,只有几句言语传进了栖云轩。薛楚铃封婕妤后很得宠,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祺淑妃的指望,阖宫上下供着宠着再无第二人了。人们渐渐不记得这么个失宠的明贵仪。六月开始制夏衫,只有柳安然与连月阳送了两匹轻薄料子来,其他人也无问起。 偶尔谈起只说永宁宫风水不好,一个贵仪被一把火烧了头发落了胎,还有个禁足着的端木贵人。人人都不想当那处的差事,便是小宫娥进去传话,也巴不得快些走。 这样的日子,就像抽了人的心血来熬。 枕春瘦了许多,脸颊渐渐凹陷下去,一眼觉得虚弱无比。天热她最是苦夏的,可是如今栖云轩没有了窖冰凉扇日日伺候,白日里闷闷的,膳食也很潦草。她素日里不过是看书写字,只关心玉兰的病情。玉兰到底是从鬼门关回来了。她能下地的第一天,便来拜见枕春,只从暖阁外头进来,奉了一碟果子给枕春吃:“小主请用。” 枕春抬了抬眼,看见玉兰穿着件蓝色的旧衣裳,左边的脸上有巴掌大的烫伤,可见边缘恐怖的血肉,正用纱布半盖着,下头隐约沁着药汁想必还未好全。枕春问:“要紧吗?” 玉兰摇摇头:“奴婢不要紧。” 枕春拉过她的手,见她十个指尖儿都是坑洼的烫疤,一时没忍住,落了眼泪。 眼泪滴在玉兰掌心。 玉兰嘴唇动了动,却噗通一声跪下:“小主请听奴婢一句。” 枕春看她脸上那样重的伤,想必好了也会容色可怖,心里万分难过,自然应了。 “小主。”玉兰诚切道,“奴婢那日只想着,那着火的木头若落在小主脸上,毁了小主的容貌……那才是什么都毁了。栖云轩只要小主还能复起,奴婢就算变作了鬼怪般丑陋又有什么要紧。小主站住了脚,护得住奴婢,奴婢就还能给小主办差。可若小主毁了容貌,咱们栖云轩的全部人都没有了出路。”玉兰紧紧抓住枕春的手,“奴婢如今丑陋不堪,大不了不在小主面前伺候便是。但奴婢不要回伙房里做个添柴丫头日日被打骂,还被那半截身子入棺材老太监欺负了!求小主万万珍重自身。” 枕春心头不是滋味,看着玉兰毁容的半张脸,将她扶起来:“为难你了,我绝不会让你白白受伤。”近了才见玉兰的脸坑坑洼洼,定然十分疼。她似乎也想得清明了:“往后你继续跟着我,我若有得一口气在你也不必再受委屈。你要说的,我知道了。” “为了小主自然值得。”玉兰又将水果奉上,“小主多吃些罢。咱们养好身子,小主就当为奴婢疼惜一下自个儿罢。” 枕春身上疲惫,强打精神,看着玉兰的脸半饷,才道:“我母亲常说,这世上许多事情是刑法不能裁决的。这些事情,别人给不出公道,便要自己去讨,不然心中太苦是活不下去的。你放心,我自会为你讨个分分明明。”她说罢,用了些吃食,整个人有了些力气。提了提劲儿,起身往暖阁的小案边落座。 小喜子一见,果然是玉兰的劝说有用,连忙凑上来:“小主要看书还是要下棋?可要打雀牌?” 枕春淡淡道:“去。让苏白去雅贵嫔处问问,修缮栖云轩的工匠备录在何处。让她打听一下,栖云轩究竟为何起的火。你去把梨花给我都带过来。” 小喜子一愣,笑意才真的到了眼底,连忙叩道:“小主肯打起精神来就好,奴才这就去办。” 枕春轻恩一声。 正文 第九十四章 恨意 若高粱粥的事情瞒过了祺淑妃,按理便不会再有人算计她,只需等着她凉寒小产或诞下畸胎便足矣。如今趁着天子不在便走水,只走她卧房的水,焉能不是害命?要么是祺淑妃已党知道了她没吃那高粱粥,才出此狠毒的下策,索性一把火烧死她。要么是作祟的另有他人。苏白与玉兰的忠心无可挑剔,那么只能怀疑到梨花身上了。 少顷梨花便被小喜子带了进来。梨花不明就里,上前请了安,问道:“不知小主唤奴婢所来何事?” 枕春把弄着一只天青色的茶杯,淡淡道:“本主小产了,倒连累你们下头的人。如今栖云轩不比往日风光了。你不怪本主吧?” 梨花自然是知道枕春失宠之事。如今栖云轩不如往日,自然有些差别,可也不敢当面抱怨的。自然连忙回道:“奴婢不敢。” 枕春换了一个坐姿:“你那高粱粥本主还记得,很是喜欢。不知道可有人跟你询问过此事?” “这……”梨花云里雾里,想了想,“没有人来问过奴婢。” 枕春见她面色不似作假,又问:“那可有人跟你问过本主的事情?” 梨花脸色一变,身子如筛糠,连忙摇头:“主子的事情哪能随便告诉外人!这个奴婢是知道的!”她慌慌张张地磕了个头,“奴婢每日专心早膳的事情,便没有见过其他人了……” “那你抖个甚么劲儿!小主面前你也吞吞吐吐!”小喜子见梨花磨磨蹭蹭似乎有鬼,直恐吓道。 梨花吓得一颤,见枕春面色不善。 枕春一拍几案:“本主若非知道了甚么,还会来问你?你若说了,我留你一条小命,你若不说。如今栖云轩没人在意,死了个把丫头谁会问起?” 小喜子应和道:“自然没人知道的。白日里捂着嘴打死了,晚上用席子裹上,差永宁宫的内侍送到外头丢了便是。若小主心善,打发二钱银子,那办事的人便丢在乱葬岗里。若小主想不起来,自然是丢去野地里喂豺狗的。” “小主饶命!”小喜子说得绘声绘色,梨花听得要她的小命,只一张小脸吓得苍白,倒豆子般立马说了:“奴婢……前月又见过那个跟奴婢说高粱粥的嬷嬷。就在昭云宫的角门碰见的,那嬷嬷似要进去 分卷阅读110 办差。嬷嬷见了我,便问我说小主用高粱粥后身子可有变化……奴婢再是蠢笨,也知道这样的事情说不得!可……可那嬷嬷偷偷塞给了奴婢十两金子,奴婢便说了……” 昭云宫是祺淑妃的地盘。枕春眼睛一眯:“说了什么?” “奴婢说……”梨花小心翼翼,眼睛不住的转,“说小主身子越来越好,脸色也红润,看着是胎像变得稳固的缘由。那嬷嬷却奇奇怪怪的,问可亲眼见过小主用粥……” 枕春怒极反笑:“你如何说?” 梨花一时吓得不敢说了。 小喜子已是义愤填膺,指着梨花怒道:“咱们小主待你不薄,为着十两金子你便出卖了咱们小主!” 梨花被小喜子一吼,胆子又小了几分,颤颤巍巍道:“小喜子公公受小主重用,哪里知道奴婢的苦楚。奴婢不在屋里伺候,自然是没见过小主用膳的。奴婢、奴婢……”梨花见枕春有怒容,将主子的事情说出去本来也犯了规矩,便害怕起来,“奴婢与那嬷嬷说,小主虽然满意,却不让奴婢进屋伺候,便抱怨了几句。那嬷嬷听奴婢没有进屋伺候,若有所思,只嘟囔了句‘果然如此’,便进了昭云宫去了。” 枕春哪里还不明白。这梨花潦潦草草几句话,怕是已经将她出卖了罢。若是中了祺淑妃的计谋,她又怎会身子越来越好胎像越来越稳健?那嬷嬷探知了枕春底细回去一报,哪还不知道枕春没有中计!祺淑妃索性将计就计,趁着出宫算计下来。她祺淑妃人不在宫中撇得干干净净,枕春没有半分证据动她不得。便白白……失了她的孩子!枕春这正是心里怒极,将要发作,却看见苏白从外头进来,道了一句:“小主,您交代的事情查到了。” “怎么说?”枕春眼中恨意难掩。 苏白扫了一眼地上跪着发抖的梨花,道:“这丫头?” 梨花见苏白进来,连忙膝行两步扯住苏白的衣角,祈求道:“苏白姑姑救救奴婢,奴婢不是故意将小主的事情说出去的……不知为何小主便发起怒来,奴婢心中委实有屈!” 枕春冷笑一声:“你到底是蠢笨而不自知!苏白,回了殿中省,这奴婢不中用,不可留在宫中,打发出宫去!”她到底没有狠心,发落梨花的性命。 由不得梨花再闹,小喜子上前便将梨花的嘴一捂,不由分说地拖了出去。梨花心里又怕又惊,拼命挣扎,打破了案上的一只素白的瓷瓶。 苏白不用问便明白了,只默默打扫干净,上前给枕春沏了半盏茶:“小主先消消气儿。您吩咐的事情,奴婢问着了。雅贵嫔娘娘调来的工匠修葺屋子时,发现火源是窗户的帐子上开始烧的。” 枕春细细思索:“好好的,帐子怎会起火?” 苏白犹疑了一番,才说:“怎么起火的奴婢却是查不到了。只是那帐子,小主可记得才怀身孕的时候,祺淑妃娘娘打发人送来了几匹烟云轻纱罗帐,和一尊玉观音?小喜子发现玉观音是空心的,小主便送出去仿造了一尊一模一样的摆在屋中,还将帐子在暖阁和寝室挂起来给祺淑妃身边的红依姑姑做样子?” “竟是声东击西的手段?”枕春心下大骇,恐怕是千防万防却着了这般隐晦道儿。 “奴婢留了一些帐子未烧毁的碎片,却发现那那帐子虽然轻薄,里头却织进去一些十分易燃的草绵。奴婢疑心是这里头的手脚,便去查了那几日宫室各处的火烛……”说着,苏白掏出用帕子包着的一些黑漆漆的碎屑,“祺淑妃娘娘临出宫伴驾那几日,咱们永宁宫配送过来的火烛却有些蹊跷。因着没有什么剩余,这一只是奴婢从端木贵人那儿拿来的。”苏白又掏出一只蜡烛,用案上的剪刀当中心剪开,“您看,这蜡烛比平日里的要劣质一些,蜡芯上有一些灰黑色的煤油渣滓,在使用之时,极易烧出火光。若一点儿火星溅在帐子上,两样都是易燃的,便会一下子起火……” “好手段……”枕春指尖紧握进了手掌里。 苏白摇摇头却道:“只是帐子已经几乎全部烧毁,只剩这些岁末,蜡烛也已经烧光。永宁宫那几日都用的做了手脚的劣质蜡烛,唯独咱们小主儿这出了问题。如今是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真是毁尸灭迹的法子。” “薛袆。”枕春不由得拧紧眉头,“她如今尊贵得意,陛下心思已在大小薛氏身上,我动不了她了。” 苏白俯身,宽慰道:“小主莫要灰心,万事徐徐图之。” “好。”枕春面上渐渐冷起,嗤笑道,“到底是我自以为聪明,不曾处处防范。她大薛氏存了心思要与我斗,我便与她斗个痛快罢!” 正文 第九十五章 胎动 对薛楚铃来说,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嫡姐祺淑妃知道了消息,却几乎可以说是狂喜。因为以祺淑妃如今权势,抱走庶妹的皇子养在膝下,不是不可能的。 她只缺一个儿子,就可以顺理成章问鼎后位了。到那时候,蠢笨不堪的扶风郡主或是那卑微低贱的连月阳,还有那个自以为聪明活该落胎的安氏,还不是任她收拾。 祺淑妃越想越满意,一手轻轻捋着织金边儿的石榴红广袖绣牡丹大袖衫袖口,保养得宜的指尖轻轻抚上薛楚铃的小腹:“孩子最近可有胎动了?” 薛楚铃坐在绣墩上,身子僵僵地不敢乱动,看着祺淑妃眼中狂热的神采有些不可察觉的发抖,乖顺道:“娘娘……臣妾这孩子才两个月,哪里就能动了。” 祺淑妃露出两分不满的神色:“甚么娘娘臣妾的。”她嘴角勾了勾,坐上了未央殿的上座,才带出两分笑意,“本宫和你是姐妹,你唤我嫡姐姐我唤你九妹妹,这才像一家人儿的样子呀。”她端起案上泡好的花茶抿来一口,从眼底里露出满意来,“一笔哪里写得出两个薛字。你怀的这个皇子,到底是薛家的。” “是。”薛楚铃点点头,依言道,“嫡姐姐。哪里便一定是个皇子,若是个公主也是很好的。” 祺淑妃眉头一拧,将那盏花茶往座下一掷,顿时滚热的茶水溅起,脏污在薛楚铃的鞋面儿上。祺淑妃厉声:“你便要盼着是个皇子才能是个皇子!家中打听了两个生儿子的偏方,你且日日吃着。这一胎,说不准便是无上尊贵……” 薛楚铃用力掩饰着内心的害怕:“……姐姐……” “是嫡姐姐。” “是,嫡姐姐。”薛楚铃挤出几分笑 分卷阅读111 来,“静婕妤的孩子还生在臣妾前头呢。” “那个卑贱玩意儿,不足挂齿。”祺淑妃冷笑起来,“她的大皇子受了陛下青睐吗?以她的出身,生个十个八个都是没用的。哪里比得上薛氏一族来得尊贵?安氏肚子里的那个本来还有几分威胁,如今都已变成烟消云散了。” 薛楚铃用一截素白绸缎帕子捂着胸口,试探着问:“那安氏失子之事?会不会有人察觉……” “她算甚么东西。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罢了,她什么也不懂。”祺淑妃不以为意,“到底是献策的人有几分聪明,这计谋着实妙哉,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还能留下甚么?听说那安氏烧毁了头发,人也病得丑陋不堪,怕是难以再复宠。”说着,又捋了袖子,脸上欣喜起来,“说那晦气玩意儿做甚么。再让本宫摸摸咱的孩子……” “是……”薛楚铃脸上神色不明,木讷道,“嫡姐姐……” 七月刚入,日子便热得难以忍耐。 枕春心平气和在院子里的树荫下与玉兰、苏白、樱桃打雀牌。她今天手气极好,刚刚胡了两圈,却见小喜子领着小豆子抱着大大小小许多锦盒子跑了进来。 枕春抹着手上一只发财,眉眼弯弯:“你匆匆忙忙要干什么去?” 小喜子左手搂着两只红花暗纹的木匣子,右手抹了抹汗:“小主有所不知。今日奴才与小豆子去领月俸与配发的夏衣水果,却吃了好大的排头!” “怎么回事?”苏白将牌一叩,上前接过小喜子手上的东西。 小喜子连忙上前回话:“小主。咱们栖云轩的月俸按贵仪的份例该有五十两呢!可那掖庭司的人说咱们栖云轩如今人少,又说这月宫里开支大,祺淑妃娘娘以身作则少拿了三十两充公,那掖庭司也少给了咱们三十两。”说着便拿出装月银的布包,摊开了二十两银子。 苏白皱眉:“这下人的银钱便要配出去一半,平日里开销又有一半,如何安排得过来。” 枕春敛裙起身:“有二十两便不错了,之前拖人卖出宫的画儿,不还换了些钱?我再画两幅,周转一下也好。”说着便轻轻取下左手的镯子,清脆一声放在案上。 小喜子听得更是愤愤:“咱们小主是什么身份,何须画画换钱!” 枕春却含笑:“我这画画儿的手倒是好久没使,便算是劳动筋骨了。” 小喜子咬牙:“这都叫些混账事情!分明是这些人欺人太甚……奴才便去领布料衣裳和绢花,尽给奴才说没有了。奴才跑了阖宫一圈儿,愣是什么都没领到!” 苏白不解:“那你这抱的大包小包是甚么?” “这……”小喜子连忙奉上来,一一打开给枕春看,“奴才在永宁宫后门遇见个丫头,那丫头也没戴腰牌偷偷摸摸的,说是珍婕妤要送给小主的。” “小薛氏?”枕春轻笑一声,“她薛楚铃如今荣耀无双,好好的走后门做甚么,她要送我什么。”便次第看过去。 小喜子道:“那丫头说,咱们小主一直抱病不出,恐怕是身子不好。她送来的是乐京如今最时兴养发的茉莉花油与花色胭脂,小小一盒要五两金子呢!尤其是那首乌香草发膏,据说能让人一月催生一寸发。还有能使人焕发精神的,据说是李朝贵妃用的太真红玉膏,还有轻身愈病的永乐公主蒺藜茶。”便上前低声说,“那丫头说珍婕妤不便出面堂而皇之地赠这些东西给小主,只能偷偷送来。还说,要祝小主早日病愈,重获恩宠。珍婕妤是祺淑妃的人,奴才不敢大意,立马请了高太医看。高太医说,都是顶好的东西。” 枕春指尖儿一一掠过那些锦绣盒子:“她害怕。女子柔弱,为母则刚,她终于到了这一天。”薛楚铃发现人人都斗不过祺淑妃,慌神了,“珍婕妤一片好心我如何能推辞,那便日日用着。”枕春捉了肩头一缕发丝,这一阵子的调养已长长了许多,梳作发髻时便与往常无异,只是稍显无光。慕北易不慕女色,但明媚清艳到底是御赐的封号。男人么,总是眼睛先动的。枕春清明的眸子一转,唤小豆子,“你过来。” 小豆子木讷粗苯,平日不怎么得眼,见枕春唤他便高高兴兴凑了上去:“小主吩咐。” “你之前说你母亲病了,如今好了吗?” 小豆子连忙又跪了下去,傻里傻气地磕头:“多亏了小主赏赐的银子,奴才的母亲吃了两月的好药,已经好全了!” 枕春颔首,叫玉兰又取了十两银子出来给小豆子。交代道:“你拿回去给你母亲补补身子,本主有件事情要你去办。劳烦你母亲去帝城外的极音坊里,去寻一位叫虚无先生的乐师。寻着此人了,以小喜子的名义问问他,七夕宴上会演奏什么曲子。” 小豆子忙不迭记下,点点头:“奴才知晓了,小主放心便是!”又千恩万谢收起了银子。 正文 第九十六章 公孙舞 七月初七的家宴办得十分隆重,时令开紫薇花成丛地布置在了长歌云台,又宴请妃嫔贵勋与皇亲及家眷们。慕北易正是意气风发,坐下左边为祺淑妃,右边是扶风郡主。再下两侧对设两几软座,分别落座的是静婕妤连月阳与珍婕妤薛楚铃。本是一宫主位的雅贵嫔反而和其他的小主一起坐在远处的座位,远远地连天子的面都瞧不清。 夜里微微有些暖风送过浓郁的花香,抬手可见银河迢迢。四下都是衣冠华美,满座葡萄美酒,席上珍馐琳琅。 连月阳的肚子已经七个月了,慕北易见她赴宴辛苦,又特意赐下汤饮。 薛楚铃穿着一件儿桃粉的薄纱迤地长裙,髻边堆叠着同色的珍珠花绢,整个人面色红润健康,十分俏嫩。她吃着一块儿糯糯的藕沾着桂花蜜,笑盈盈道:“臣妾在薛府中的时候见过嫂嫂怀孕,静婕妤的肚子好像要更大一些。” 慕北易细看一眼,倒似回忆了一番:“似乎是如此。” 连月阳脸上波澜不惊,只眼底里含着几分温柔,轻轻将耳畔的碎发拨回去:“臣妾这一回得孕倒是贪嘴,白日里总是有些馋味。太医说臣妾吃得多了些,孩子虽强健,母体却不好生产,应该再克制些口腹之欲。” 祺淑妃嘴角含着淡淡的嗤笑,不以为意,手上拨弄着一只颜色极好的玉镯却说:“静婕妤福气好。” 连月阳似是害羞,别过脸去有些不好意思,以袖遮脸静静用银针剔着瓷碟中的瓜果来 分卷阅读112 吃。 “陛下。”蜀王慕永钺坐在国戚一列为首,他抖了抖衣袍起身,祝酒道,“陛下内宫诸位娘娘接连有孕,实乃我大魏国祚之福。哪里像臣的,家中姬妾无一有璋瓦之喜。臣敬陛下一杯,祝陛下千秋万代。” 这话说得让慕北易十分满意,似乎心中一丝忧虑也有了合理的置放。他抻袖端了葡萄酒,一饮而尽,眯神笑道:“皇叔是眼光颇高,如今还未娶王妃。倒不如让朕做这媒,给皇叔谋一户门当户对的千金以主中馈才好。” 慕永钺脸色不改,涎眉邓眼笑着有几分痞意,辞道:“臣下是个纨绔的,若是负了谁家千金倒显得不识好歹了。”却又指身旁的一个女子,“这是臣下新得的姬妾,叫做鱼姬,原本是个坤道。她能读书论道,还能与臣下赏花品画,倒也算伺候得周到。能得红颜知己如此,依臣下看,这王妃呢,不要也罢!” 众人闻声,都交头接耳起来。蜀王原先丧了的爱妾时姬是个卖酒的胡女,带着狩猎已是贻笑大方了。眼下蜀王又带了个新的姬妾来,竟然是个道姑!这样的女子,还以姬妾之身来参加天家宴会,简直冒天下之大不韪! 却见那叫鱼姬的坤道却作寻常妇人打扮,并不是美艳不可方物。她细眉细眼有两分清秀,皮肤雪白,便再无长处了。此时鱼姬见蜀王提起她,倒大大方方起来见了礼:“民妇鱼氏拜见陛下。” 慕北易颔首:“皇叔身侧难得有个可心得人。”胡女也好坤道也好,或是歌妓舞姬都好,只要不是贵家千金,蜀郡就能令人放心。他轻笑起来,“朕感念皇叔为国家社稷做的功劳,不如给鱼姬封个诰命可好。” 慕永钺还未说话,鱼姬却道:“陛下恕民妇无理,民妇出身卑贱又入过道门,诰命尊贵是万万没有理由封给民妇的。” 这话说得十分自谦,慕北易便顺水推舟:“则赐你黄金百两罢。” 未待鱼姬回话,慕永钺却笑道:“黄金好,陛下体恤臣下,臣下代她谢过陛下。” 君臣又饮一杯,宴席乍看之下是和睦万分的。慕北易传了布膳,又唤冯唐:“今日教坊准备了甚么新曲未有?” 冯唐答道:“排了,有春、夏、秋、冬、夜五首以供陛下点选。还有新排的、与。” 慕永钺饮了两盏酒,一手把玩着酒盏,一手撑额奇道:“、与外头赴宴时时能听,家家户户宴中助兴都是这几首罢了。倒是这少见些,果然是陛下的教坊最有能耐,不如把春夏秋冬的都来一遍,也给臣下们开开眼界。” 坐下皇亲贵勋皆是附和。 慕北易便打发冯唐:“便去教坊传来奏曲唱歌罢。” “陛下且慢。”连月阳出声道,“臣妾听说这要配着江东白纻舞才能相得益彰。这白纻舞要身量轻盈的貌美女子着雪白衣裳雪白鞋履,头上簪白雪玉楼的牡丹,还要手挽雪白披帛而舞。舞时如雀如云,是十分妙曼的舞蹈。臣妾昨日孕中梦兆,觉得自个儿如在云端之上,今日倒十分想看看这舞蹈呢。” 冯唐却露出了几分为难,低头道:“静婕妤娘娘,这回教坊只排了曲歌,倒未曾排舞……” 慕北易宽慰道:“你若想看舞,下回宴时,让歌姬们排了再演罢了。” 连月阳手抚小腹,笑意浅淡,只温婉回道:“不过臣妾倒知道宫中有人能作此舞。” “竟有此人?”慕北易听连月阳将这舞蹈说得美妙,也生出两分好奇心。 连月阳将眼光轻轻朝着柳安然一递,慢条斯理道:“也不是别人,正是栖云轩的明贵仪。” 祺淑妃闻声眉头一敛,带了两分不悦:“明贵仪往日不显山露水,何时还会跳舞了?这跳舞唱歌的,也不过是如陛下所说,那是歌姬做的事情罢了。” 柳安然得了连月阳的眼神,攥紧帕子,哪里有不明白的。她便思虑一番,迎着祺淑妃的不悦,在座下起身,远远回道:“陛下、各位娘娘,此事嫔妾是知道的。嫔妾与明贵仪是手帕交,幼时明贵仪的母家似乎请过李九娘做安府闺学西席。若要论起来,明贵仪倒算是半个公孙氏舞的后人了。” 正文 第九十七章 白纻 前李朝有一位天下第一舞人公孙氏,曾被天下文人墨客赞颂追捧,留下无数描写她倾国舞姿与锦衣玉容的华藻篇章。歌舞营生本都是下女,偏偏公孙氏凭着绝伦技艺成为了一位天子座上宾,公孙氏门下的舞人也成了舞者尊贵的象征。李朝覆灭之后,公孙氏在战乱中丧生,门下的七位女子弟将她的舞艺传承下去。这李九娘便是其中一位。枕春的母家阳陵侯府曾有恩于李九娘,李九娘也曾时时拜访大小涂氏,客居过安家几天。若说跳舞,李九娘也曾指点过枕春,不过枕春幼时顽劣,学了几日便作罢了。 如今柳安然提起此事,却说得有鼻子有眼,甚么“公孙氏舞后人”让在座贵勋们都期待起来。 慕永钺朗笑一声,半笑着奇道:“陛下的后宫藏龙卧虎。臣看书时曾读到,这公孙氏是天下舞艺第一人,前无故人后无来者,便是太真贵妃在世也要认个第二。正是——霍如羿射九日,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天地为之久低昂的遗风,陛下不打算让臣下瞧瞧?” 扶风郡主不以为意,轻轻撅了噘嘴,出言对慕北易道:“表哥,臣妾少时在家中也看过。父亲宴请亲朋,便要挑选几个美艳歌姬献舞。这舞讲究的是身姿妖冶,舞时流津散面勾魂摄魄,身上饰着波光凌凌的彩珠,边舞边敬宾客以酒水。明贵仪身为天子宫妃作此舞,莫不是与那些下女一般了?” 祺淑妃应道:“臣妾看,还是传几个舞姬的好。” 慕北易不置可否,正要开口。 连月阳脆生生抚着小腹道:“荣昭仪娘娘贵为郡主,娘家朱门大户,多有宴席。想来娘娘少时见的舞姬是为了取悦宾客而舞,故而要敬宾客以酒水。可但凡读过书史的人都晓得,公孙氏的舞是为艺而舞,舞的是盛世气象。”说着她倒羞赧起来,“臣妾没有读过书,却也知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这样的诗句。可见文人墨客与艺人的舞,同宾客舞女的舞是不同的。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天家贵胄自然讲究的是高雅舞艺而非取悦,不然与虚凰假凤的便是一般平庸了。” 分卷阅读113 扶风郡主自然不傻,全然明白这是在暗讥她温氏一族并非世袭贵族,而是半路依靠庄懿太后显赫罢了。正是一拍几案,想要嘲讽几句连月阳的卑微出身:“你放肆……” “臣下以为是了。”慕永钺摩挲下颌,带了玩味兴致,自径道,“中说,玄宗奏音律、公孙氏起舞,吴画圣点丹青、张伯高狂草都是前朝盛世之景。可见天子、舞人、画者、墨客于风雅之事上并无分别。这一流的舞人是诗中佳人画中仙子,末流的舞人才是下女。陛下的宫妃想来都是一流的才是。” “这……”扶风郡主语塞。 连月阳索性已经得罪扶风郡主,不差那么多,便紧追一句:“臣妾到底是梦兆,或是腹中孩子想看此舞呢。” 话已至此,慕北易亦被勾起几分探寻之心,唤冯唐:“传教坊,请明贵仪来作。” 众人皆被这一番争论引起好奇心,都将眼神望向台侧,等着这“公孙氏舞”的后人明贵仪前来作舞。 先来的却是虚无先生。 虚无先生带坐部一共六人,除他自己横抱琵琶,余下舞人乃拍板、笛子、笙、箜篌与排箫。少顷又入歌姬五人,立于殿侧。 虚无先生唱了礼,他声音孤清,长歌云台便霎时安静了。唯有天上银河不动,浅浅烟云流过。 琵琶先试一两声,随后歌姬婉转高亢的歌声唱起。先唱的是——兰叶参差桃半红,飞芳舞縠戏春风。?如娇如怨状不同,含笑流眄满堂中。 只见月光倾泻之下,流萤斑驳的暗处,一段皎洁如烟云的轻纱被抛动。重重夜幕之中,依稀见得个身形纤弱好似飞鸿般轻飘的人,披着一件儿如蝉翼般轻薄的广袖衣衫,花髻赤足,踏着升起落下的轻纱而来。她瘦了许多,原本丰润的身形经过几月不见消得宛如被仲夏的暖风一吹即要奔月般,飘飘渺渺地看不真切。 枕春梳着十分精妙的玉环飞仙髻,是前李朝长袖善舞的第一美人太真贵妃在画像上留下来的髻式。环髻两侧饰白玉屏东珠孔雀,各衔着拇指一般大的透明水滴琉璃。髻中饰如雪般碗口大小的昆山夜华牡丹,髻后饰三朵素白琼花,,每一朵都同样大小。她脸颊洁净如月,眉眼中透着淡淡矜贵,只稍一旋转便可见其身侧微微光芒斑驳。 “好香啊。”薛楚铃一手掩面,低声道。 连月阳眉眼一弯:“珍婕妤不必忧心,这是草木味道的香薰,趁着香味未散,便撒上了水气。” 薛楚铃敛眉:“明贵仪身姿果然妙曼,薰的香料也别致。薰这样特别味道闻着好似潮潮的林木,可有讲究?” 还未等着连月阳回答,便见枕春行走之间香气四溢,微微流萤随着香气聚集浮动。她手中的白纻随着拍板一抛,霎时从漆黑夜空中划出一道与星河交相辉映的萤火。层层的萤火光微微跟着白纻流转,一动时崩散,一静时入画卷。 座下爆发出阵阵惊叹。 “是流萤!”玉贵仪孟仪枝抱着大公主,大公主看着空中四散的流萤忍不住伸手去抓。孟仪枝恍然,“潮湿林木的香气正是吸引流萤的味道,上回嫔妾还用这法子给晏怡公主捉了几只萤火虫子玩耍。” 枕春眼中漆黑如深潭,既不含情望天子,也不带笑看席间。她淡淡地转旋在萤火聚拢的云台正中,身上素色琳琅环佩铿锵作响,每一声脆响都激起好似星辰的光浪,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人尔。那微弱的光如同河水般流动,随着枕春举手投足之间,不断聚拢飞散,斑斑驳驳,说不清的冷漠与勾魂摄魄。 不嗔也不喜,枕春的眼中映着虚无先生手中的琵琶。唯有一片清冷的月华,落在她的身上,将她袖间露出的一截玉色手腕,照得几近透明。 虚无先生的琵琶一捻,铮铮音色骤断,枕春停在一个临水照花的动作上头。 虚无先生清洌洌的声音唱起:“一朝得意心相许——” 枕春袖间霎时落出密密的八重黑龙花瓣,随着七月的暖风高台,同流萤的星光一同盘旋扬起。她眉间无愁眼中无情,素衣轻身,黑发如墨云,云间戴玉花,浑身与慕北易初见她在树下祈愿,让他忍不住吟出“上有秋暝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的温柔少女不同了。如今的安枕春,冰机艳骨,好似仲夏夜里如霜如剑地下了一场暴风雪。 “愿在云间长比翼——” 随着骤急的红牙拍板,枕春骤然凌空翻过身来,盈盈一握的纤腰将折未折。她轻昂的下颌一点,足上如踏着流萤飞起,在空中以纻为笔,化开沉闷的夏夜。虚无先生修长的指尖按在琵琶丝弦上,随着戛然而止的裂帛之声,枕春好似断线的纸鸢,轻飘飘地伏地,再无声息。 正文 第九十八章 活该 那满堂寂静与芬芳攒动着流萤如织,好似天色的星汉银河俱不如在此一处窥探到的奥妙。 “十一娘……”慕北易撩袍欲起身。 祺淑妃见得不好,又看安枕春分明是精心打扮有备而来,心中又添两分不耐,起身连忙出言道:“陛下,明贵仪久在病中,这会儿怕是会将病气染给二位有孕的嫔御。不如赏赐些宝物,让其快些回去休养才是。” 慕北易恍若未闻,金织的四合靴直径踏下了汉白玉的石阶,趋近两步将枕春轻轻扶起,才收拢了两分迫切神色:“明贵仪可大好了?” 枕春轻得好似纸片,冰冰凉凉的手腕儿被慕北易滚热的掌心攥住。她淡淡道:“劳陛下关心,大安了。”说着只由耳畔垂落一丝鸦青的发,抬头给了慕北易一个眼神。 顾盼之间,色授魂与。 暖风一过,黑云将月一遮,见得枕春髻边儿的昆山夜华被清风吹得战栗,悄悄飘落一瓣儿。慕北易信手捉住,轻笑道:“闭月羞花。” 枕春心底轻叹一口气,满腔心血俱是遗憾可怜,还有那一丝不舍。到底是青年帝王,知慕少艾,人之常情。只将袖口中寸长的指甲往掌心一握,眼眶霎时通红起来,我见犹怜道:“陛下。” 慕北易见她泫然欲泣,心下恻隐,只将她冰冷的手握了握,唤冯唐:“设座。”又道,“在朕身边儿。” 慕永钺嘴角一勾,抚掌朗声,啧啧称道:“公孙门下原来不假,这一舞果然星辰耸动,天地低昂。原本以为先圣人所称有假,今日一见,却是非凡。” 扶风郡主捏着琉璃盘中的一颗 分卷阅读114 略酸的葡萄,下颌一抬:“不过熏香引来的流萤罢了,小孩子顽的把戏!” 连月阳羞怯笑起来,手护着小腹道:“臣妾算是明白,为何会由此梦兆了。”她莞尔,“人人都知流萤是怕人的,偏偏不怕明贵仪。可见明贵仪是心底明净温柔之人,连虫儿都亲近。想必臣妾的肚子里这小人儿呀,也是个听话乖巧的呢。” 枕春心知连月阳素来谨慎,从不邀宠仗势,如今说这些话不过是为她辩驳两句。便静静落了座,饮了半盏烈酒才将心口的情绪压下。她开口道:“嫔妾母亲曾说梦舞是大吉大昌之兆,能给连姐姐讨个彩头,便是再好不过了。” 慕北易久不见枕春,若论貌美与性子,他本也是有几分欢喜。也不过那么几分而已,如今再日添几分罢了。添在美貌上头自然不假,或还有那么些许……似近非近的感觉。慕北易览遍群芳,安枕春对他的爱慕与别人有些不同。像扶风郡主或是柳安然那样炽热的爱意,不愿分甘又小心翼翼。或是祺淑妃、月牙、孟仪枝,她们的爱更恭敬,她们的生生世世荣华富贵举家前途都系在他一人身上,使他有宰令旁人性命的欢愉之感。 安枕春不同。慕北易素性敏锐,自然知道的,却说不上是哪里不同。却只看去,她消瘦冷清,被他着意无意冷落了一阵,也不见急躁。她偏偏是不肯看他,只一双含情眼睛看着连月阳的小腹,笑意盈盈。 心中便有些说不出的憋闷与霸道。 这一宴席自然被枕春一舞夺主,连薛楚铃也没有分去光彩了。 散宴时已有些晚,各人皆有两三分微醺。柳安然在门口等着枕春,见枕春出来了,忙敛裙上前扶住她,轻轻道:“你有这样的准备却不同我说。我见你消瘦这么许多,当时起舞生怕你晕过去。” 枕春握了握柳安然的手:“我只怕设此等办法,祺淑妃要气得晕过去才对。想着此事教姐姐知道了难免忧心,故而隐而不发。现下不好过的也能过了。” 柳安然温婉的眼眸里露出几分踟蹰,看了看枕春尖尖的下颌,不忍道:“有件事情,我已琢磨了几日。我前些日子见家书中说,雁门如今初定,边塞兵权倾轧得很厉害。为着虎符的事情,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 枕春心头一凉,怕是二哥哥出了甚么事情,急急问道:“何事?” 柳安然四下看得一眼,拉过枕春,避开耳目从偏路走去:“陛下打了胜仗定下雁门,正是要收拢兵权的时候。闻说雁门军的统帅征北大将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时没有将虎符归还乐京,陛下如鲠在喉。” 枕春略一想便有所思:“征北大将军……闻说素来英勇,若没没有他,怕难以安定北边儿的。” “故而陛下虽不悦,却也不能同征北大将军翻脸的。”柳安然捋了捋碎发,声音又低了几分,“你家二哥哥在雁门做将,是征北大将军麾下,眼下瞧着,陛下前些日子冷落你怕是在提点安家的意思。我父亲说,北边几位副将军果然是联名请了命,向征北大将军请求归还虎符于陛下以表忠心。二日前,雁门的虎符已经归京了。陛下很满意赏赐了征北大将军与他麾下的几位识相的副将军,其中便有你二哥哥宁远将军。” “姐姐是说……陛下之前冷落我,也不过是敲打我二哥哥表忠心?”枕春深深吸了一口冷气。 柳安然神色暗了暗:“不然,你失子之事分明蹊跷,陛下之前怎会不闻不问?虽说薛楚铃立刻得身孕是分走了你的恩宠,不过细细想来也有几分刻意为之,只是正好赶上你小产之事罢了。” 枕春心中有所预料。慕北易的冷漠来得彻底,她心中有恨未曾细思,如今想来不难解释。女色固然欢喜,却比不上子嗣重要。他是青年天子,子息固然是国祚,又哪里比得上他座下对的万里江山。到底是权利,更重要罢。 她们争宠,为爱咬碎银牙,为一夜的恩露机关算尽。他却坐享其成,在此间的男女之情上分码下注,游刃有余赌他的万里山河。 想了半天,枕春心绪焦虑,手心冰冷,也只得讪讪吐出一句:“活该他子息单薄。” 正文 第九十九章 怜惜 慕北易失而复得,连寝栖云轩三日。 枕春的复宠,自然是让祺淑妃始料未及的。可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让她无法分神,那就是薛楚铃的肚子。 祺淑妃指了訾太医亲自照料薛楚铃这一胎,说薛楚铃害喜好酸,胎像平稳,说不得便是个健康的小皇子了。 如此便是早上请安的时候也见不得薛楚铃,祺淑妃也总是心不在焉。随着薛楚铃的身子沉重起来,枕春恩宠优渥的势头便渐渐露出端倪。好在枕春经此一劫更加清明几分,慕北易怕是宠的是她中书省的家世与雁门的兵权功勋罢了。故而时时分宠与柳安然或连月阳,日子下来还算安静平和。 十月秋风,天气一凉爽,诸人开始换秋季的衣裳。掖庭司给永宁宫的每个宫娥都配了一件儿新裁的豆绿色秋宫装,枕春又做主给青果与樱桃各裁了一身颜色俏嫩对的橘子色褶裙。 两个小丫头年纪轻轻,趁着天朗气清打扮得娇艳,正在栖云轩的院子里踢毽子。枕春正依着八重黑龙边上看一卷儿外头临摹的,一会儿又饶有兴致地看青果与樱桃顽耍。 樱桃几月又长了些个子,今日穿着新裁的橘色褶裙,梳着双丫髻,头上戴着朵纱绢剪碎的金色绒花,正是明眸皓齿十足的美人胚子。她手脚纤长腰身婀娜,次次都将鸡毛攒的毽子踢过青果的肩膀去。 两人顽得手上鞋上都是花泥,青果输了好几回,嘟嘴不满,嗔道:“你比我生得高,顽这个我吃亏!” 樱桃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笑嘻嘻回道:“生得高矮可不是我做主!你输了便是输了,快将作赌的那个贝壳铃铛赠我才是。” “小主评评理!”青果见枕春在树下望着她二人笑,便不依道,“樱桃比我高,她偏偏要与我比踢毽子。要我说,比掰腕子才好!” 枕春莞尔,轻轻卷弄画轴,将杭绸织金梅的雪白袖口一捋,道:“你们干脆猜拳作数了好。”又看她二人顽得脏兮兮的模样,不由笑起来,“本主拿一两银子给你做彩头。” 两人听了又还要争,却听外头传来冯唐的声音:“陛下驾到。” 苏白连连过来,扶着枕春起来。枕春看了两个小丫头一眼,却没说 分卷阅读115 话,在门口矮身行礼。 樱桃直往青果背后避了避,将手上湿润的花泥往脸盘上一抹,兜头兜脸地跪下去。 “老远听你笑。”慕北易撩袍进了栖云轩,将枕春虚虚一扶,又看了一眼角落里两个脏兮兮的丫头,“玩的甚么?” 苏白连忙上前一步:“陛下容禀,两个丫头在踢毽子呢。玩得一身污秽,有碍陛下面前,请陛下恕罪。”说着转身,带着责罚口气训斥樱桃与青果道,“你们还愣着做甚么,还不下去洗漱干净!” 樱桃头也不抬,随着青果喏喏地跑了下去。 苏白露出两分满意的笑。 枕春眉眼一弯,便轻轻笑起来,一手软软搭上慕北易健长的手臂,问道:“连姐姐临产,陛下怎不去多看看姐姐?” 慕北易挑眉:“怎又推朕出去?”便说:“静婕妤身子大,朕去了她行礼问安的反而劳动身子。”似乎想着甚么,“她肚子瞧着,怕是格外大些。” “陛下。”枕春软声软语引者他进去,“倒是姐姐这一胎怀得辛苦,既是格外大些,想来是为了龙嗣多加餐食的缘故。陛下还要多怜惜连姐姐。” 慕北易点头:“待她产下皇嗣,勿论是公主还是皇子,朕都封她做正三品的贵嫔。如此也好全一全长皇子的颜面。” “陛下尝尝这茶。”枕春眉眼含着情意,奉上白玉的茶盏,递给慕北易品茗,眼神落在小案上的太真红玉膏上头。瞧着自个平坦坦的小腹,心里一酸,面上却强挂了笑,“珍婕妤也是个好福气的。按理说来,薛氏女儿的身份不同,珍婕妤的荣宠也比连姐姐优渥。若珍婕妤诞下皇子,想来比连姐姐尊贵,九嫔昭容之位想来当得了。” 慕北易不置可否,只淡淡道:“你与楚铃平日走得不亲近,倒为她请九嫔昭容之位?” 枕春心中便分明。想来是祺淑妃已向天子表明了抱养庶妹皇子的意思,或慕北易本身也有此意?如今中宫空缺已久,是该立后了。祺淑妃明面儿上的工夫妥妥帖帖,论资历家世也是立后的不二人选,除了膝下没有儿子,可以说完美无瑕。可祺淑妃数年无出,为太子侧妃时又小产过,能不能再怀上是件说不准儿的事情。倘若立祺淑妃为后,后无所出,后宫便会不稳。后宫倾轧则前朝动荡,慕北易不会不知道。 薛楚铃如今只是一个婕妤,将儿子抱养给尊贵位份的嫡姐祺淑妃,送其登上皇后宝座也顺理成章。可若论子嗣之功封薛楚铃做了昭容或别的九嫔之位,那将便又尊贵了许多,抱养之事便有几分不那么合适了。九嫔或是贵嫔还是婕妤在薛楚铃那里,并不是位份那么简单。高或低代表的,是天子的态度。是天子允不允许她抚育亲生儿子的态度。 慕北易不置可否,想来还在考虑。他素来宠爱薛楚铃的,可这份宠爱比不比得上朝中薛氏宗族的支持,那就有待商榷了。毕竟薛氏一族是祺淑妃的后盾,而薛楚铃只是庶女而已。 要扳倒祺淑妃,目前不得不做的,是要护住薛楚铃能站住脚跟儿。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枕春不再追问,只柔柔软软应和道:“珍婕妤的性子最温柔,嫔妾也受过照拂,便问问罢了。陛下自然有自个儿的决断,只是嫔妾以为,于内宫女子而言,陛下的恩赐便是最值得欢欣之事。”她整个身子倾倒,软软贴着慕北易的脊背,指尖儿轻轻在慕北易的手掌上划弄,“陛下最怜香惜玉不过。” 两人正说着,冯唐却进来,禀报道:“陛下,披香殿来人传话说,静婕妤娘娘发作起来了。” 枕春心头一紧,连忙起身:“陛下去瞧瞧连姐姐罢?” 慕北易嗯得一声,撩袍起身,传了辇。 正文 第一百章 龙凤 天子乘辇在前头,枕春跟在一旁。一行人匆匆往披香殿的方向去。 枕春打量慕北易的侧脸,见他剑眉紧锁,有几分冷薄的嘴唇抿起,想来是有几分紧张的。他堂堂天子而立之年,如今只有一子一女,还接连失子,自然是忧心的。果然人人都有可怜之处,枕春轻叹一口气,宽慰道:“陛下,连姐姐的身子温厚,想来会顺利的。” 慕北易颔首:“望如你所说。” 枕春紧跟两步,还要说什么,却见前头有御医与医徒正小跑着往披香殿的方向走去,出声问冯唐:“那是去给静婕妤接生的御医吗?” 冯唐回道:“正是。祺淑妃娘娘召的訾御医与几位医徒。” 枕春眸子一转,咬紧牙关,连忙朝慕北易道:“陛下,嫔妾不大懂这些太医院的缘故。不过好似记得,訾御医当年也是照顾过身的施妃的身子的。如今想起来,施妃那一胎也是肚子大大的,可惜福薄产下孩子早夭。” 慕北易眼神冷冷一凌。 枕春强打精神含笑道:“连姐姐这回可要多多小心才是。为了保险起见,不如陛下召千金一科圣手钱院判来坐镇才更加稳妥。” 慕北易看枕春的眼神有了一些深意,有远远打量正停下来行礼的訾御医,沉吟少顷,道:“也好。” 得了圣旨传召,钱院判很快来了披香殿,为表重视还带着几位太医院的老太医。几位老太医会诊几句,又鱼贯而入产房。訾御医资历没有几位老前辈深厚,反而被挤在了屏外头,没有了说话的机会。 慕北易坐在披香殿暖阁屏外的主案边,沉默不语吃着一碗茶。一旁候着给慕北易添茶的是面色淡淡的祺淑妃。殿外次第候着的,才依次是各位嫔御们。薛楚铃难得出现了,被赐座了一方软墩,她手上捏着方粉色的帕子,听见阁内连月阳生产的凄惨叫声有些紧张。 枕春走了过去,敛着裙边儿浅浅一笑:“珍婕妤娘娘月份愈来愈大了,还劳动身子来等着静婕妤的消息。” 薛楚铃笑得有些勉强,似乎很是在意殿内的惨叫声,回说:“皇嗣之事是大事,自然规矩要齐全的。祺淑妃娘娘都来了,本宫怎能歇着?” 枕春深深望她一眼:“娘娘是有身子的人,在这儿候着怕是要闷着气儿。瞧您脸色不好,可要嫔妾陪您出去走两步。瞧您有些不适,恐怕是听着声儿紧张,嫔妾说些笑话给您开解开解?” 薛楚铃一攥帕子,远远朝殿内看了一眼,见祺淑妃正专心致志与天子说话。便点点头,悄声道:“有劳了。” 两人出了披香殿外,只走了二 分卷阅读116 十来步,到了个没人的廊下,静静屏退下人。 枕春开门见山,左右打量无人,颔首道:“珍婕妤娘娘在嫔妾病中赏赐,想来不是没有缘故。虽说是将嫔妾做了挡箭牌,嫔妾却十分感激。” “你无需与我迂回。”薛楚铃一手护着小腹,一手用帕子遮住唇边,悄声道,“我拉你一把不过为了自保。往日我若有害你之处也是为着嫡姐姐对的意思,眼下你只要荣宠优渥,我嫡姐姐便会分神,我便能喘口气罢了。” “与你说话真痛快。”枕春嘴角一勾,“以前的恩怨自有分说那日。眼下我既收了你的东西,便也做了事情。陛下的口风我已探过,对你产子后晋封是高还是低,陛下犹豫未决,似在考虑之中。以我所思,将你的孩子抱养给祺淑妃,陛下并不是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陛下……”薛楚铃一愣,眼眶有几分隐忍的发红,“果真有此意?” 枕春心中哀叹,薛楚铃果然是有些动情的。她淡淡道:“如今尚在犹疑之中。我向陛下谏你做九嫔,陛下未应罢了。” 薛楚铃眨了眨眼,将眼中的晶莹迅速憋了回去,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多谢。此事怨不得别人,怨我宠爱不足。” 枕春点点头,却不置可否,只道:“人人都想生儿子,到了你这里若生了儿子,却是祸害了。”若以祺淑妃的脾性,若要留子定会去母的。 薛楚铃抚了抚小腹,很是伤怀:“这是我的孩子,我害怕。我也很期待。你……”薛楚铃看了枕春纤细的腰肢,一顿,轻声道:“你小产之事……” “你不必为难。”枕春拨了拨手,“我的孽债是我的,你讨你自己的便是。”便感慨道,“若你生个女儿便好了。若你得个小公主,陛下自然会留给你抚育,还会晋升你的位份。往后你再得孕,又有养育公主的资历,自然还会更加尊贵,旁人再想抱走你的孩子便没那么容易了。” “对。若是个女儿……”薛楚铃若有所思。 却听披香殿内依稀一声婴孩的清啼。 “生了!”枕春连忙扶薛楚铃往殿内赶去。 刚入披香殿,便见一个产婆抱着个红色的石榴锦襁,出来恭贺道:“陛下!静婕妤生的是个健健康康的小公主!” 慕北易面色未变,将茶盏一搁,上前掀开襁褓一看,这才露出欣喜之色:“这眼睛……倒跟晏怡相似。” 祺淑妃不着痕迹轻轻舒一口气,温婉万端:“可见是个美人胚子。” 一旁的玉贵仪孟仪枝听闻,连忙上前两步,依稀看了一眼,凑趣儿道:“果然跟嫔妾的大公主相似。要嫔妾说呀,这是公主们的眼睛都生得相似,是像陛下的缘故。” 枕春绞弄帕子,莞尔:“都说女儿生得像父亲,陛下一双星目,公主们可不是个个美人儿吗。” 众人便恭贺道:“恭喜陛下!” 话音还未落,却又见一个稳婆抱着个襁褓出来,声音都喊得走了音:“陛下陛下!大喜!” 慕北易望向那个稳婆手中的襁褓,还未有反应。祺淑妃柳眉一挑。 “陛下!”那稳婆连连恭贺,“是双生胎!是龙凤胎!这是个小皇子呢。龙凤呈祥,这是大吉兆头……” 枕春早知连月阳是双生胎,却不知是一对儿龙凤儿女。这当口也替连月阳高兴,连忙跪了下去:“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龙凤呈祥海晏河清。” 众人这才反应了过了,随着枕春跪下,山呼“龙凤呈祥,海晏河清。” 枕春顺势接道:“难为连姐姐这胎怀得辛苦,原来是怀的祥瑞呢。连姐姐若知晓,陛下勿论皇子还是公主都要封她做贵嫔,想来会十分高兴,这十月怀胎的艰辛都是值得。倒真是天命眷顾连姐姐,姐姐不求不奢,偏偏儿女双全呢。”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怨歌行 慕北易看着两个襁褓,里又传出了孩子健康清脆的哭声,脸上渐渐露出切实而意气风发的喜色。他展眉拨手:“朕说勿论儿女是封贵嫔,如今是都有了。”说罢,有意无意摆弄着腰间的一枚墨玉挂佩,不住颔首,“连氏性子是个好的,素来不求不奢,朕便不能只封贵嫔。便封她做九嫔的昭容罢。” “她……”扶风郡主贵为荣昭仪,一听自个儿要与个婢女出身的同为九嫔平起平坐,脸上露出不忿神色。可当下慕北易正是兴头时候,便是再鲁莽她也只得强忍下去,眼睛却红起来。 “静昭容么……”祺淑妃看了看扶风郡主失落的表情,自个面上却已是半分没错谦恭模样,温声道,“连氏素来静默,自然当得。陛下真是洪福泼天,这样的吉兆乃是难得的喜事。待静昭容她知道了,定会欢喜的。” 那接生的嬷嬷连连点头,朝着慕北易奉承道:“自然是陛下的恩泽,还有那静昭容娘娘的身子骨好,这一胎是十分顺利。”说着念了句保佑,“老奴有福气为静娘娘接生,是奴婢的造化!” 慕北易扬眉,顺口便道:“今日都有赏。” 那嬷嬷顿时喜笑颜开谢恩起来。 慕北易左右都爱,今日喜得龙凤,便将往日阴霾尽扫。诸人见天子眼中只有新生子,便知好歹地次第告退。枕春随着人群往外头走,回头扫了一眼披香殿。今日的披香殿沐浴着秋日清爽的日光,琉璃瓦片熠熠生辉,好似簇新的一般。 如今的连月阳才真正算是熬出了头。 薛楚铃自披香殿一别,便告了病。据说是见了连月阳产子高升的盛况,也日日在自个儿寝宫中烧香拜佛,祈求能得一举得个皇子。 “明眼人不知道,她小薛氏不是日日祝祷得个儿子,而是期望能生个公主保命罢。”柳安然歇坐在临着沁心湖的亭台边,脸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只将手中鱼儿撒弄在鱼群中去。那些一尺足长的红鱼便拱弄着脑袋,撞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枕春轻轻打着一柄双面丝绣的藤花薄扇,靠着亭台边的红色圆木柱子,眼神落在柳安然手上,道:“我本以为陛下最宠爱她。小薛氏性子好,人生得美,又聪慧。尤其是她那双眼睛,如雾如雨,只消看一眼,便是我也要入神。” 柳安然闻声黛眉一挑,却露出两分古怪的神色:“我本也以为陛下最宠爱她,你次之。可你小产之后陛下便也轻易放过,小薛氏如今封了珍婕妤仍有可能留不住自己的儿子。陛下的恩宠,似乎…… 分卷阅读117 ” 枕春勾唇:“姐姐爱慕陛下,如今心意有所转圜?” 柳安然皱眉思索一番,索性将手中鱼食尽数洒了:“我不知道。”她看了看湖中精美的红鱼疯狂争抢的样子,轻轻拨动耳坠,“我的恩宠平平,陛下待我只算得上温和。身份尊贵的扶风郡主、如今得龙凤的静昭容、甚至是只生了大公主的孟氏,都比我强。”她看了枕春一眼,便转开话题道,“天气都凉了,你还打着扇做甚么?” 枕春一扫手中薄扇,却凉凉地笑起来:“那日看书,看到中班婕妤自比团扇,所说的恩情断绝,颇有感怀,便把玩两日。” “班婕妤才德兼备,也要自比夏扇。要凉风时摆弄摆弄,寒冷时丢在一旁……”柳安然脸色更阴沉了些,低声道:“明载是咱们入宫三年满了。我父亲传了家书来说,这两年宫妃陨损许多,礼部已经上了折子,明年似乎会依例再选新秀。” “再选?”枕春粗略一计,施妃自戕、墨氏难产而亡追封恣妃、被赐死的刘美人、被打发去月隐寺青灯古佛一生的赵才人……这一路走来果然步步惊心。倒是显得如今还活着,似是一种好运了。 柳安然点点头,认真说道:“如今宫中嫔御只有十来人,现下还算安稳。咱们陛下也是而立之年了。静昭容是元皇后的婢女,身份低微,便是再生几个儿子也无望储位。也是因为她的出身低微构不成威胁,才能平安无恙生下孩子罢。如今朝中老臣们以为陛下子嗣单薄了些,新贵们么……想着法子也要将女儿送进来不是。故而父亲说,此次新秀大选势在必行了。他说今年南边的供奉岁收都是最好的,陛下或许会看在南疆安定的面子上,至少待我如旧。”说着竟有几分戚戚,“我的平安,当真都是家族给的。你父兄在朝为官为将,想来也能安全度日罢。” “十来人不也暗流涌动,眼看是风雨欲来吗。”枕春不以为意,将薄扇搁在小案上,呷了一口梅子茶水,“眼下我算是知道,咱们陛下最重视社稷不过。我只求平安,不求腾达。祺淑妃本事高明,家世贵重,她若得偿所愿从小薛氏那儿抱个儿子,便是板上钉钉的皇后。只望我们明白,太后娘娘也明白。太后娘娘一心一意要个母族出身的皇后,恐怕扶风郡主那头也要开始用劲儿了。”说罢竟有些懒怠,挨在案旁阖了一会儿眼睛。 当真如枕春料的没错,温氏一族是太后的母族,办起事来也十分点中要害。先前温氏一族为扶风郡主请封妃位,被祺淑妃背后的薛氏一族不知使了甚么法子而石沉大海。眼下又连番递了折子上来,请加封温氏一族的各位勋爵。 慕北易似乎有所考量,挑了一半儿允了,一半没允。随后,又下旨加封了朝中其他有功之臣的爵位,或又加封了几位新贵。如此一来,温氏一族的荣宠又被稀释许多。 想来他到底心中也防着庄懿太后一党,年轻帝王总是想独揽大权的。 或是为了面子上,或是为了权衡内宫势力。温氏一族的请封没能完全如意,但扶风郡主倒是得了头一等的恩宠。譬如十月以来,慕北易入内宫只有七次。两次看了连月阳和她的孩子们,三次见了扶风郡主。余下两次,一次见了枕春,一次见了薛楚铃。 论容貌,扶风郡主肤白唇红,还有几分闺阁女子没有的英气娇刁蛮。论情谊,扶风郡主对天子的爱慕之心人尽皆知,天子宠爱她倒也合乎情理。扶风郡主可以靠着温氏的势力让天子不弃,柳安然的家族年年岁贡年年述职自然年年受庇佑,大小薛氏有家族,枕春有父兄……连最卑微的连月阳,如今有了三个可爱健康的皇嗣。 这样的情形对于宫娥出身御女月牙来说,才是真真冬天来了。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选秀 人人都说好不容易登了枝儿的月御女已经被陛下忘了。除了每日早上请安的时候,她坐在下席的最后一个,偶尔附和祺淑妃笑意勉强地几句话,便也没有什么露面的机会。 唯独枕春心里还记得,被慕北易真正忘记的人,还有个住在寻鹿斋的端木若。 好在端木若虽被禁足,幸而是贵人的位份,又有同宫的枕春照拂,才不至于被人欺凌了去。这日是立冬,天气阴沉沉。枕春从库房里挑了两面厚实的绒披,又叫小喜子同小豆子抬了一筐上好的炭,往寻鹿斋进去了。 端木若正在院子里绣帕子,对着一方明晃晃的天光。她见枕春来了,扫落膝盖上的碎线头,盈盈笑着迎了上去:“安姐姐来了。” 枕春叫小喜子将东西送入内堂里,偏头去看端木若手上拿的帕子,绣的是花儿的样子。便笑着说道:“天气渐凉,我得了两面颜色素雅的绒披,想来你会喜欢。”又说,“你的绣工倒是极好的。” 端木若有些羞赧,抚弄耳边碎发,颔首低头道:“我家中小门小户的,书画诗文都不通,唯独女红还能懂个一二。之前陛下说我甚么都不懂,便有几分纯粹。”说着,她却有几分自嘲的意思,“到底是福兮祸兮,今日我这粗苯的女红能得姐姐一句夸赞,已是得其用了。” 枕春便将那帕子拿过来看,果然是花骨朵儿都栩栩如生,心生一计道:“你不若绣个荷包,要情意缠绵意头的。譬如鸳鸯戏水、并蒂花儿甚么的。过些日子陛下若来栖云轩,我使法子递到陛下面前去,也好让人想起你来。” 端木若闻言连连摇头:“姐姐复宠不易,万万莫为我分宠。”又说,“如今衣食不短,岁月静好,我便很是满足了。” “开年你禁足的日子满了,还是要过回以往的生活的。” 端木若低头看着手上一只素银的镯子,似在细细斟酌,少顷道:“过回以往的日子,我便闭着躲着就好。听说如今祺淑妃势大,姐姐要珍重小心。” “祺淑妃如今怕是焦头烂额的。”枕春似笑非笑,“扶风郡主到底是贵勋出身,又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人。郡主家中略一使力,祺淑妃便要忙不迭应付,她如今不满我也料理不到我身上来。何况……小薛氏的肚子也日渐大了。” 端木若蹙眉,问道:“不是说珍婕妤怀的是个儿子,那祺淑妃自然是高兴的。” “她到底有料错的地方。”枕春唏嘘一声,想起初见薛楚铃时,她望着慕北易那绝美温柔的眼神,“小薛氏不只有美貌而已。当初祺淑妃势头远远比不上施氏,节节败退才生此计。她本想弄个空有美貌的庶妹进宫,帮着自个儿稳固地位罢 分卷阅读118 了。薛氏一族规矩大,嫡庶有别,她宗室嫡女的身份掌握一个小小庶女本不费吹灰之力。偏偏这小薛氏却是聪明又有手段,十分能得恩宠。你看她进宫也不过两载,便得了婕妤娘娘的位份。眼下小薛氏隆恩位高,是后宫第一荣宠的妃嫔,祺淑妃即便是想要留子去母,也没那么容易了……论小薛氏的人才心性,这便是她祺淑妃引狼入室。” 端木若点点头,只仍有些担心,对枕春道:“即便如此,祺淑妃心机深沉,最会借刀杀人,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姐姐如今恩宠现眼,多多注意也是好的。” 枕春摇摇头:“我却不愿再闭着她躲着她。人生在世讲究一个果报,苍天不报,我便要亲裁。”便淡淡笑着,“你愿避着清净也好,只是我听说,来年要选新秀了。待新秀入宫,你怕是躲也躲不开的。” 端木若引着枕春坐在院中微凉的石凳上,有些诧异,问道:“又要选了?如今宫中已有十来个嫔御了。可有说有哪些闺秀入宫?” “还早着,哪儿能定下。”枕春略算了算,“应同我们那一届一般,是来年三四月入宫。十个嫔御算甚么,二十个三十个,都是少的。咱们陛下心性冷清,还算好的。先帝风流,在册嫔御有一百五十余人呢。所谓后宫佳丽三千人……也是有的。”说着莞尔一笑,“如今还隔着小半年儿的,只提起要选秀的事情,或许只是放了消息出去罢了。如此也好叫那些个不愿选秀的女子家快些定亲,或是有心入宫的千金们早早准备。” “姐姐尝尝这茶水。”端木若奉了一杯,撇撇嘴,很是不在意,“任陛下选罢挑罢,与我无关。” 枕春勾唇,本想说“你不爱他罢了”。转念一想,自个儿心中又觉可怜。 正吃着茶,却看一个寻鹿斋的小内侍进来传话说:“明贵仪小主,栖云轩的玉兰姑娘过来了,说有事儿求见小主。” 枕春一敛眉:“我不过一会儿便回去,甚么急事儿要此刻便急着说的。”便叫那内侍,“快领她进来。” 少顷玉兰便赶了进来,果然是有什么急事儿,额头上沁出薄薄的汗水。她眼睛往端木若那儿一看,却只行礼不说话。 “无妨。”枕春道。 玉兰这才从袖口里摸出一封信笺,汗水也来不及擦,忙递过来:“小主,您家中传了家书过来。本应待您回来了再给您看,可这回有些不同。咱们栖云轩的书信是每月末时,由前庭回事司统一发派来的,可今日却是广平侯府托了内廷的熟人,私下赶急递进来的。” “广平侯府?”枕春敛眉。在乐京,广平侯府的势力自然比她安氏一族能耐得多。桃花嫁去广平侯府几月来都静好平安,如今却由广平侯府的私下路子递来了安氏的家书。恐怕是家中出了甚么事情,来不及等着月末派信……或是信中内容隐晦,不便通过他人之手?故而母亲托了桃花找了广平侯府的路子……越想越是疑惑,枕春徒手撕开笺封,展开便阅。 端木若见枕春蹙眉抿唇,轻声道:“姐姐稍安勿躁,可是有急事?” 枕春阅了几排,眉头未展,却摇摇头:“不是甚么了不得的大事急事,不过……有些棘手罢了。” “可能为姐姐分忧?” 枕春扬了扬那封书信,讪道:“我的庶妹妹,想在明年入宫选秀。”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画棠 庶女安画棠,来年便要十五了。 安画棠的母亲原是安府太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婢女,得了抬举开脸做的三姨娘。安府当家的夫人涂氏是军侯嫡女,论手段脾气,自然是有斤两的。故而三姨娘这一房,在涂氏的屋檐下,从来没有真正抬起头来过。 要说刻薄,却也没有的。只是在涂氏的掌管之下,安府中嫡庶二字始终越不过去。安画棠是个聪明的,读书写字都比寻常的女子快一些,又心思细腻。偏偏她从出生开始,便一直生活在嫡姐安枕春的阴霾之下。 乐京是帝都,城中贵勋千金们的名声,也是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从小,北城的人都听闻过安府上头有位貌美的嫡十一小姐,六七岁便能作诗画画,是品貌俱佳的千金。可从来没人关注,这庶出的十四小姐,也努力写字画画,只为有朝一日能够走到人前。 可总是没人谈起她。 姨娘总对安画棠说,不要紧。便是这样那样比不过,待长大了,要设法嫁一个风光无限的郎君。婚姻是女子的第二次生命,在这婚姻大事上,定要压嫡女一头。 安府与安南大都护柳氏一族是世交,柳家来访时,三姨娘总是让安画棠与柳家的嫡女柳安然多亲近。柳氏一族中有许多青年俊才,柳父又是二品高官,是难得的高门。偏偏柳家的嫡女柳安然是个性子矜贵傲气的,浑身千金小姐的讲究,小时候便不怎么搭理她这卑微庶女。 柳家小姐与嫡姐安枕春是手帕交,她们总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她们说的时兴鲛珠琉璃金步摇,她是没见过的;她们说的松雪道人孤本墨拓,她是没摹过的;她们说的惊世骇俗的公孙氏舞,她是没学过的。 嫡出的女儿见识广博,她怎么都比不上,怎么都聊不进她们的话里。她甚至恨过自己的姨娘,为何如此卑微,为何不能给她嫡女的荣耀。 可安画棠还有一丝希望,那就是等着出嫁。她要嫁入官家……不,要服紫大员……不,要王公贵族。她要在婚姻上,好好压嫡姐一头。 可偏偏,偏偏世间的事情竟是那么难以预料。嫡姐安枕春,竟然嫁入了帝王家。她嫁给了天下最尊贵的男子,嫁给了坊间总是说的那个文武双全的天下至尊。安画棠为此事错愕了许久。 后来,她才听说。她那个嫁给君王的嫡姐姐,想将她说给一个张姓的举人为妻,那穷酸举人家中只有个舅舅在偏远地方做县令。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同胞姐妹,俱是安家的小姐,一个做了尊贵无比的帝王妃妾,一个却要嫁给破落户的穷书生! 安画棠自是万般不愿的,又听说施皇贵妃的姐夫贺刺史要纳贵妾,有意要抬她入门。贺刺史虽是纳妾,可贺府却是真正的富贵朱门,贺刺史也是正儿八经的服紫大员。任是妻妾都好,总好过嫁给书生。打定如此主意,安画棠便同当家夫人涂氏哭闹了几日,宁死不嫁张举人。由此才使涂氏依了她,应下了安画棠与贺刺史的婚事。 可天不遂人愿,此事还未落定,施皇贵妃竟然倒台了。皇贵妃 分卷阅读119 一人墙倒,连累了施、贺两家,牵扯出三省三本联奏劾,贺刺史人头落地。 安画棠自然是怨的,可这是天命怨不得别人。她的未来全在婚嫁之上,故而只得更加努力,仔细谋划。 好在上天夺去了这样,总会赐还那样。涂氏一日传她过去问话,说父兄立了功,天子有意给广平侯府的嫡二公子赐一门安家的亲事。安家乐京一族有许多女儿,可有功的是父亲与二位嫡哥哥,故而赐的也是父亲这一房的亲事。这一房只有两个女儿,嫡姐做了宠妃乐京人尽皆知,唯独剩下自个儿一个庶女。 广平侯府嫡子的正妻,自然是王孙贵族,侯府二公子生得端庄又专情,是一门好极的婚事。她欣然应允了。如此也算心愿得偿罢? 哪晓得,过两日却又听说,那侯府二公子求娶的,竟然是安家一个卑贱的奴婢!一个卑贱的嫡姐身边伺候的家生婢女! 她安画棠比不过嫡姐,连嫡姐身边的婢女都比不过吗? 她伤心了几日,人也怨得病了。只在病中求了恩典,求了夫人的承诺——她安画棠的婚姻要自个儿选择。她再也不要活在嫡姐的阴影之下,怯懦低头。 如今机会来了。 要选秀了。她要去选秀,她也要做妃嫔,要做得宠的那一个。既然再如何嫁也越不过嫡姐安枕春,那便嫁同一个人好了,嫁给帝王天子,同做天子妃妾。 这样就好了,谁也不比谁高贵了。 安画棠此生,绝不肯向命运俯首低头。 可于枕春来说,姊妹同侍一夫,当真是令人不痛快的。枕春手上攥着那信件,又细细看了一遍。母亲涂氏虽然是个厉害精明的女子,却是军侯家嫡女,绝不是出尔反尔刻薄恶毒之人。安画棠两次要结亲都无果,伤心得病了。涂氏耐不住她缠绵病中请的求,是亲口答应了她,让她做主挑选自己的婚事的。 如今安画棠提出要进宫选秀,涂氏纵有几分不满,却开不了口驳回的。如今也只好向嫡女悄悄递来一封家书,问问意思。 端木若听罢,面色古怪,疑道:“宫中权利倾轧,讲究门第出身。我家中是不入流的小官,即便参选得中,也是受尽欺压。我家中的嫡长姐正是知道这个道理,才不愿选秀,故而轮到我这庶出的次女参选。”她绞着手上一面儿藕粉色的丝帕,向枕春道,“姐姐家中如今已经飞黄腾达,父兄皆有要职。姐姐如今也是贵仪之位又是得宠的,家中再将别的女儿送入宫中也无更多意义了。这位庶小姐若是聪明的,大可仗着父兄为官,嫡姐为妃,高嫁一门好亲事才是。” “画棠……”枕春攒眉,“并不是愚笨的,她好似与寻常女子也不同。”说着便回忆起幼时的一些琐事,“她的性子是要强的。父亲恪尽职守,不大管理家中内院之事。女儿们的事情都是我母亲打理,要说没有偏心……我母亲血肉凡人自然不如圣人的。母亲总是按着规矩来,嫡庶之分论得仔细,按着族中规矩该庶妹的一分不少,不该的一分不多。但庶妹学东西快,却总出不了头。自小她便格外刻苦些,我擅画画儿她便写字,闻说时常练到天光亮。” 端木若轻声问:“那姐姐与这庶小姐的关系如何?” “她待我很是尊敬,我也从未刻薄过她。平日里都算谦恭友爱,还是客气的。”枕春指尖点了点下颌,“只是这样的事情,到底让人心里不舒服。她想入高门的心思,我却素来都是知道的。若我未入宫……她或许也会想入宫的。” 端木若摇摇头:“祺淑妃与珍婕妤不也是嫡庶姊妹?珍婕妤才入宫时不也好好儿的,如今却要性命不保。宫中不是姊妹情深的地方,姐姐如今同那庶小姐还算客气,可宫中是什么样子姐姐最是知道。”她说着看了一眼枕春小腹,有些不忍,劝道,“权利、位份、子嗣。这样样都算起来,当真能一如往昔?” 枕春有些不置可否,将那信件揉了揉:“入宫前我与你素不相识,如今尚且姐妹相称。越是临渊,人情越能更坚固或更疏远。”说着她揉了揉额角,“你的好意我明白,此事到底是母亲承诺在先。我会回信给母亲,让母亲再给庶妹物色好人家,让她看看可有满意的。若实在没有,我再作打算。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相亲 此事枕春本便没有上心,可回信去了几日,乐京中倒盛行起了相看结亲的热潮。大抵是来年选秀的消息放了出去,适龄却不愿入宫的官家千金们都开始要定亲了。 这也是一件极度有趣的事情。 大魏国的祖宗规矩,原本是三年一大选,凡适龄的官宦女子皆要参加选秀。每每选秀排场盛大,层层选拔,最后挑出来的最好的,才留用为妃嫔或被太后指婚给皇亲国戚,或是家世低些提拔做女官的也不在少数。 到慕北易这一朝,丧了元皇后便没急着立后。缺了主中馈之人,这选秀的事情便张罗得不那么要紧,规矩也松动许多。如今家中若有女子入选过,其余姊妹便可不必参选,这也是渐渐有的规矩。加之,慕北易并非贪慕女色的天子,对后宫素来也是不冷不热,有些门路广些的贵族便不指望这一棵歪脖子树吊死。 故而,选秀之事掖庭司也是能活泛便活泛,好不得罪各家贵族。像是选秀之前透露消息,好让不愿选秀的女子提前订亲或是使法子不参加甄选,如今也成了常理。 自然了,掖庭司如此行事,也算是慕北易默许的缘故。 如此一来,乐京百姓对天子的口碑又上一层。人人便都要赞叹道,咱们陛下子嗣稀薄却不爱女色,连选秀都不甚在意,如今还默许贵女们自由婚配。真是百年难遇一明君呐!万岁万岁万万岁! 殊不知百年也就出了两三个皇帝,前两三个要么过于仁慈优柔,要么过于急躁暴戾。笼统看起来,也确实不如慕北易。 或者说,都确实不如慕北易会演“皇帝”。 各家有了天子默许与掖庭司的消息,又听闻宫中嫔御几多折损。尤其是前中书令大人一品太傅的刘大人的嫡亲宝贝女儿刘胭脂,进了内宫竟然只封美人不说,还被赐死杖毙。连带着刘大人也被罢免削职。可见这位陛下文韬武略自然难得,可燕嬉之间并不算是个温柔好相与的。 又有人想起来,那荣耀许久又曾宠冠后宫的施氏,曾坐到了皇贵妃宝座,离后位只有一步之遥。如今却连追封都没有,还株连了姊妹兄弟皆被发配。可想而知,帝城的后 分卷阅读120 宫,安稳来得并不容易。 故而许多人家的贵女小姐猜测这位天子很难伺候,也是不愿意选秀的。 至此,整个大魏都盛行起相亲之风,乐京为帝都,自然是首当其冲。便有说媒的与贵族之间颇受尊敬的夫人们竞相走动,拟出城中未婚配的高门青年的名册,称作“玉树榜”;供各大最尊贵的国戚世家挑选说亲。 扶风郡主家中有几位兄弟都封了县男,也算是勋爵,如今正在这“玉树榜”上头占着一席之地。早上请安时说起此事来,扶风郡主却有几分不乐意:“本宫的兄弟们论人才品貌都是极好的,自然能当得上玉树二字。可是要说玉树榜也不过是借着选秀之运而生,咱们三年前不是才选过秀,如今怎又选了?” 玉贵仪孟氏今日因照顾大公主晚来了半刻,被扶风郡主说了几句风凉话,心中便有几分不满。如今听闻此言,只捋着袖柳叶的孔雀蓝织金缎子的袖口讪讪道:“陛下子嗣稀薄,自然要广纳妃嫔,好绵延天家子嗣。若或许扶风郡主肚子能耐,为陛下添个皇嗣,老臣们也不会连番上奏求陛下选秀了。” 扶风郡主听得刺耳,有些恼地转过身来,看着玉贵仪,头上金琉璃的步摇脆生生作响:“你也不过生的是个公主。” 玉贵仪还要争执两句,却被祺淑妃一声轻咳打断。 祺淑妃今日梳的一个端庄的高髻,只简单簪着一朵大气的白玉镶金牡丹,配着一对赤金镶羊脂白玉的搔头。她面上依旧是温婉万端的笑容,打着圆场道:“主位都是姊妹,何必争这一时意气?既是礼部与掖庭司已拟下了来年要选新秀,自然是多添几位姊妹也是好的。” 月牙坐在最远的末座,穿着见寡素的月白色箭绣长衫,下摆的六福褶裙却是半新不旧的了。她低着头却应和着祺淑妃的话:“娘娘说的是,嫔妾也盼着有新姊妹来呢。” “新选来的都是世家贵女,月御女一个都不认识。” “月御女也不看看自己出身寒微。以为岂是人人都能称姊妹的?” 扶风郡主与玉贵仪前一刻还在拌嘴,这一刻又都看不上月牙的卑微作态,二人都转过头来讥讽了两句。 月牙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再开口。 祺淑妃见场面安静了,淡淡道:“既是做了从七品的御女,便是能请安的小主。月御女位份上虽矮了些,但是也是陛下亲自许的。六宫和睦亲如姐妹,才能给陛下省心。” 诸人便连忙应承着:“谨遵娘娘教诲。” 唯独扶风郡主坐在软座儿上不肯吭声。 祺淑妃便又换上了温和的表情,朝着扶风郡主莞尔:“说来,温氏是太后娘娘的娘家,儿郎自然也是好的,这所谓的‘玉树榜’自然是称得上。都说好男子应该是谦谦君子,以温家的底蕴地位,自然个个儿都是如此了。” 这话也有夸赞温氏一族的意思,或有暗讽,扶风郡主也听不出来。如此扶风郡主的表情才缓和了一些,扬了扬精致的下颌:“那是自然。我瞧了那名册,上头也都是乐京中数一数二的好男子。” 枕春想起庶妹之事,便留了两分神,便作好奇之态:“荣昭仪是贵女郡主出身,见识果然广。这足不出门,便能见着乐京中最有名望的太太们才能瞧见的‘玉树榜’。嫔妾家中母亲倒是在张罗姊妹婚事,只是我安氏并非根基深厚的国戚世家,无缘得见这东西。荣昭仪可否与嫔妾说说这榜单,也好给嫔妾长长见识?” 这话说得十分熨帖。扶风郡主纵是不满枕春,也找不出反驳的来,只露出了几分得意:“你难得问了,本宫自然肯讲的。”说罢略饮了一口案上春彩玉茶盏里的新茗,“前次科举,状元琅琊王氏娶了长八公主做了驸马爷,这探花便是你家安氏的大公子,据说早已婚配。余下的榜眼谢公子是陈郡谢氏在乐京这一脉的嫡出长子,自然是当下最热门的青俊。” 枕春心下暗暗记下,作出十分有兴趣的模样,朝殿中各妃嫔打听道:“倒是我是个孤陋寡闻的,想来这谢大公子是世家出身,人才应是一等一的了?” 宫中诸位妃嫔不可议论政事又日日待在各自宫中,平日也是无聊得紧,说起这些乐京时兴的话头都还颇有兴致。此事由扶风郡主拿温家兄弟的缘故起的头,又说道了安氏母亲为姊妹张罗亲事,都是嫔御们兄弟姊妹婚事的由头,由此才谈起乐京中的青年才俊。如此只能算作妃妾间的妯娌常话,算不得逾矩。鲜少有些趣事儿聊,聊的还是才俊们,人人都认真听起来。 难得祺淑妃却开了口,她看了枕春一眼,眼中神色莫名,嘴上却挂着笑意:“这位谢家大公子,本宫倒是听过的。才学自不必说了,人也生得端正,身边清清白白。这谢家么,如今虽不是贵勋,可谢大公子也十分得重用,门风又青白。听闻世袭的庆国公还想将嫡出的掌上明珠许配给谢大公子。”说着眉目一转,声色温和,“本宫若未记错,明贵仪曾说过,家中有个尚未婚配的庶出妹妹。” 枕春便知晓了祺淑妃口中有轻辱之意,只淡淡一笑:“娘娘记性真好。” 扶风郡主未曾觉透这层意思,只见祺淑妃说这许多,见多识广的模样十分不耐,连忙添道:“那‘玉树榜’中还记了如今乐京首富家的孙三公子、北庭都护家宗嫡的钟大公子、还有岭北九原的吕侯爷……” 玉贵仪孟氏惊奇道:“这孙家是做生意的,也能入榜?” 鲜少说话的雅贵嫔含笑插话道:“这孙氏本宫倒是听说过,家中虽不拜官,但富可敌国,旁支的姻亲也有嫁娶官宦之后的。故而孙氏当家虽不为官,但孙氏在乐京也有几分权势。陛下登基时,孙家身为乐京首富,贡奉了一件宝物进给掖庭,以求献给陛下。那日朝宴本宫恰也在场,见那孙氏进贡的是一件极其罕见的琉球特有的粉雪色美人南枝珊瑚。” 柳安然是贵门嫡女,自然是听过的,也忍不住叹道:“倒是看书上说,这雪珊瑚五十年长一寸,一百年多八两,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扶风郡主不以为意:“雪珊瑚固然罕见,也不是世间寻不出来的。本宫娘家书房的八宝阁上便有巴掌那么大一件,寸寸如珍珠流光,如冬雪映月、美人凝脂一般流光溢彩。” 雅贵嫔摇摇头:“那孙氏进贡的,的的确确是流光溢彩的美人南枝。可那一件珊瑚,足有四面屏风那么大一件,需六人合抬才能搬动,灯火一照便光辉夺目。 分卷阅读121 当时少府监见多识广,掌天下珍禽异兽、四时供奉,也说从未见过如此稀罕的宝贝。他粗略估算,说莫有数千年天地灵气,是生不出这样的珍品的。”说着淡笑,“陛下亦十分喜欢,还给那件珊瑚取名叫做‘银蛟换彩’。” “这!”扶风郡主语塞,半饷吐出句,“世上岂会有这般大的珊瑚……” 枕春掩唇,暗自又将那些俊才名字记下,眉眼弯弯:“如此听来,孙氏富贵泼天倒是当真的了。若不是荣昭仪提起,嫔妾还不知孙氏是乐京首富。至于这钟大公子、吕侯爷,这二位家族一个在北庭一个在九原,都是偏远得很。不知那榜中可还有现在乐京中的青俊?” “自然是有的。”扶风郡主为显见识广博,想也未想便应道,“还有蜀王爷,他可不也是还未娶王妃的。” 众人脸色都是一滞。蜀王与天子关系微妙,论起来是各位嫔御的皇叔。枕春倒是能理解,这撰写榜单的人重在归纳当下的未婚才俊们。蜀王慕永钺千岁之尊,也的的确确未曾娶王妃,纵是人人都知他兴许此生都不会娶妻了,可若不将其归为才俊,难免是要开罪的。 扶风郡主看众人脸色,也知提错了话,忙补充道:“自然还有织造家的苏十二郎、还有乐京何家的二公子……” 这便又说起了京中士族,在座嫔御们免不得又聊了一些趣事与在闺中的秘闻。虽说是满堂娘娘小主,也曾都是千金小姐女儿情怀,谈到乐京的那些女儿心情,诸人还都有几分共同之处。今日请安请得倒十分热闹,难得的和睦,其中还属雅贵嫔与祺淑妃资历最老,说了许多权贵之间的传闻故事。 枕春记下了今日所闻的适龄儿郎,与这些公子背后的家族势力与门户高低,回到栖云轩一一列举写在了家书上。写完一对,又忙将蜀王给划掉。 她心里想着,或是这么多家世清白或富贵的门楣,年轻有为的公子,大抵能为安画棠结成如意郎君。转念又念起今日扶风郡主所提及的这些都是高门大户,世家贵勋。安家如今勉强算得官宦世家了,可安画棠的母亲是婢女出身,庶女之名终究难以高嫁。 再三思虑,又在信中添道:若是庶妹心意转圜,选出了心怡般配的郎君,也恳求母亲涂氏将庶妹过在正室名下,将其换在族谱的嫡出一脉,好让庶妹谋个好归宿。 如此才以新熬的米粥封了信,差小喜子送了出去。 人事已尽,这姻缘天命……就听天由命罢。 偏偏是那日枕春如此一封书信简单,送出帝城,轻纵了放过了。十数年之后回想起来此时此刻,竟觉世上的爱恨悲喜都是如此玄妙,每一件事都能让心迅速地苍老。 倘若一念之差,事情便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 不至于偏偏是这样—— 求之不得。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红裙 冬日很快就来了,这是枕春最倦怠的季节。整日劳神在在,神魂凝固,巴不得冬眠起来才好。偏偏是天越冷,越有的人才得空精心筹谋设计,使人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 过了些日子倒等来了家中的回信,家中却没提及安画棠的亲事了。枕春来不及觉得奇怪,却在信中见得,母亲反而报了件喜事,说长嫂李氏又有了身孕。 枕春自然是欢喜的,忙不迭寻出箱底的宝贝托人捎回去贺喜。那些精美的长命锁、如意扣儿、与作响的小镯子,用红布包着送了出去。倒是心中想着长嫂的福气,又想着自己小产时的落寞,心中不免有些思念家中。 夜里便有些辗转反侧,想着如今一味避让已来不及了,既已决定争宠上位,便也只有一条路走到黑。这一条路,必定是荆棘遍布,风霜雪雨的又冷又痛。只求心想如意,他日封作一宫主位,也好求个恩典回家省亲,或请母亲入宫相见,一解思念之苦。 天气渐冷扫过秋风,这日竟开始飘雪沫了。 枕春坐在窗前呆呆望着,见玉兰在门口朝她道:“小主,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 玉兰的脸已经好全。如今看来,脸上一半儿是水灵灵的清秀佳人,一半却是坑坑洼洼的疤痕。按规矩,玉兰毁了容貌是不能伺候主子的,应撵去膳房或浣衣做苦力才是。枕春特意向慕北易求了恩典,这才将玉兰保在了栖云轩,只是再也不能近天子侧侍奉了。偏偏玉兰很高兴如此。 “是冷的快,越快越有人心慌罢。”枕春歪了歪头,靠在窗边的小案上,吃了一口奶味的果干酥饼。那果干酥饼很甜,腻腻的,就让枕春心里稍许安定了一些。 玉兰若有所思,对枕春颔首:“小主心中明镜儿似的。”她将那些枯枝叶扫得整整齐齐,又寻了簸箕要去清扫。 枕春倦怠地转了个身,淡道:“搁着罢,你去玩会儿。” 窗外簌簌落下了枯黄的花叶,远远只见樱桃穿着件桃红色的小袄,配着深粉幻色的褶裙,正抱着一个背篓,在院子的干燥处晒花茶。樱桃身量长得极快,几月便又显得添了几分婀娜。枕春一壁笑着,一壁感叹,果然美人在骨不在皮,樱桃哪怕穿着宫女的衣裳也衬托出娇艳柔软来。 便是血脉之亲也如此惊艳。倘若能一窥前朝少师贵妃的姿容,该是怎么样的勾魂摄魄? 樱桃一抬头,见枕春吃着酥饼瞧着她笑,好奇问道:“小主缘何笑我?” “我见你生得倒是周周正正。”枕春玩笑道,“想是以后给你配个侍卫好,还是许个书生好。或是若你喜欢,便放你出宫去。” 樱桃的脸腾地一下便红了;“奴婢……奴婢不曾想过这些。” “你还小。你的身份不好办,可若得机缘,我也愿意送你离开这是非之地。你可以找个疼惜你的男子,绣花酿酒,恩恩爱爱的。”枕春莞尔,将手中的酥饼剥开一截给她,“尝尝?” 樱桃忙将扫帚丢在落叶堆里,小跑着到了窗边。她的手冻得有些发红,忙在裙边儿擦了擦,接过酥饼就啃。这一啃,就见她殷红的嘴唇边儿黏上点点的碎末儿,十分可爱。 枕春看她爱吃,索性将一整盘都赏给了她。挪了挪身子凑近看。樱桃吃得很香,手上满是酥渣,见枕春看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小主莫要取笑我。” 由此便想起小喜子也喜欢吃糕点。大抵是吃糕点方便又管饱,味道甜甜的心里便不苦,故而人人都喜欢。想着是渐冬的时辰,可惜了那些凋落的花 分卷阅读122 儿瓣儿,若是摘洗之后配上枸杞,再和琼脂冰糖,也能做成味美的甜冻。 枕春想着则觉怀念,这是幼时在家爱尝的味道。便抖落衣裙,叫上苏白,一路寻去御花园,总想寻上些鲜的野的回来解馋。 这时候的万物,已渐渐枯槁。四下望去颜色惨淡,近了花园才生出几分翠艳来。模模糊糊能从出挑的颜色上辨出那些山茶、早梅,却都不是极艳的颜色。如此也很好,那甜冻里枸杞红红的,正是要配上素色的花朵。 枕春敛上六幅蓝色绣苍兰的下裙,一手拨开肩上披的白底青宝相花兔绒斗篷,另一只手想要去摘从中的花。那花儿颤动着带着露水,将冬日的暖意映衬得熠熠生辉,特别好看。 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明贵仪没有婢女使唤了吗?可要本宫禀了皇上,给你多拨两个?” 枕春手上的动作一顿,转头看见来人从黯淡无光的层叠枯叶里转出来,一身妃色锦绣的华服,领上一只满碧如冰的名贵翡翠坠着十八颗浑圆金珠。她头上密如鸦云的长发梳作了精致的灵蛇髻,两只赤金的八宝簪中间饰着衔红宝的金孔雀。 珠光宝气,英气桀骜。 “荣昭仪……”枕春一愣,旋即矮身福下去,脸上带了笑,又添道“娘娘。” 扶风郡主的脸色便有了几分满意,扬起小巧的下颌扫了扫枕春:“明贵仪如今是得宠的,规矩却没忘记。”说着似想起甚么不满的事情,撇嘴轻嗤一声,“好过那起子不知身份的,托称有孕便躲起来。” 枕春见她说话毫不顾忌,也算是明目张胆地不满薛楚铃,却不接话只道:“嫔妾不敢以宠妃自居,要知道如今阖宫第一圣宠是您才对。后头嘛,还有静昭容连氏、珍婕妤小薛氏,哪儿有嫔妾甚么位置。” “她们也配!”扶风郡主毫不犹豫,直抒胸怀,“一个洗脚婢女,一个庶出门楣。若是在咱们温家,这样的出身,也不过是开脸的丫头,或偏门抬进来的妾室。” 正说着,扶风郡主身边一个大宫女打扮的宫娥低声劝道:“娘娘,此处人多口杂……” 那丫头枕春倒觉眼熟,似是从前伺候在庄懿太后身边儿的。庄懿太后爱重扶风郡主,视她为温家的救命稻草、最后的羽翼。 谁知扶风郡主却侧身而去,利落的一个巴掌,狠狠落在那宫娥面上:“闭嘴!本宫想说谁就说谁!连你也敢来管我吗?!” 那一巴掌倒是熟练,一看便是平日里没少发脾气的。这便让枕春想起来扶风郡主初入宫那日,便一个耳刮子将身旁的侍女打得嘴角崩裂。如今这么些日子的后宫沉浮,她也被设计得栽过跟头,人是聪明些了……本性却难易的。 如此枕春便只得温言劝道:“昭仪娘娘稍安勿躁。主子教训婢女自然是千该万该,只是此处来往的确纷杂,不若回宫慢慢调教便是了。” 扶风郡主便停下了手,定定看枕春:“本宫见你平日还算乖觉,也知道谦逊。不过是听闻你小产时,身旁得用的宫女被烧成了丑八怪,怕是带不出门。如今复宠了……”说罢略扫一眼苏白,“平日里随身的却是个姑姑。你若没下人使唤,本宫倒不吝啬替你求个恩典。” 这倒让枕春颇为意外。扶风郡主平日里素来横着走,连祺淑妃的帐都不买的。眼下扶风郡主说的这几句话儿虽是强傲了些,意思到底还是好的。枕春也不露喜怒,只试探回道:“多谢荣昭仪的好意,如今人手倒不缺,不过图个清静而少带些人出门罢了。”说着只以袖略略掩了嘴,“倒是昭仪肯问嫔妾一句,嫔妾颇感惊讶,觉得受宠若惊了。” 扶风郡主轻轻撇头,头上的衔宝孔雀随之摇动:“本宫不过是看不得薛氏那般得意罢了。大薛氏瞧你碍眼,想要拿你开刀子。你落魄了她便得意;你若体面些,也好教她们心中膈应!她们膈应了,我便心里痛快。” 枕春莞尔,倒觉扶风郡主的心性未免太过单纯,提点道:“体面不体面是瞧一个人的德行而非排场。您瞧雅贵嫔平日着装素雅,但资历深厚又慧雅平和,自然人人都觉得她体面的。像是教坊的歌姬平日献唱,总有盛装艳抹珠玉加身的,却不过是歌姬而已。荣昭仪您是郡主出身,本便尊贵,若德行娴雅便更是体面尊贵至极了。” 扶风郡主闻言,脸上高傲之色略减,看枕春的表情也有些不同了。她踱了几步,直勾勾望着枕春的眼睛,却淡淡道:“你意思说本宫猖狂惹人厌弃。你们都当本宫是个蠢鲁的。” 听见这话,枕春倒出乎意料,回道:“嫔妾不敢。” “当我什么都不明白,一个劲儿逞能。你心中定说着,这愚蠢的女人耀武扬威,活该做靶子。没人当她是个人物,没人将她放在眼里。”扶风郡主面上一片冷漠。 枕春竟然感到眼前人如此陌生,惊愕问道:“荣昭仪这是何意?” 扶风郡主脸上的漠然一瞬即逝,立刻又被那傲气与自负遮盖。她旋即却不理会枕春,自径道:“你们都是一个样子,说起话来客客气气,背地里恨不得咒死别人,这样弯弯绕绕的有甚么意思!”她眼中便露出不屑来,“你们当是鲁直那便是罢!本宫是温氏嫡女,见得你们这些卑微之人,想打便打想骂便骂,图个痛快罢了。” “痛快自然是好。”枕春若有所思,低头回道。 “……本宫是温氏嫡女,是皇帝表哥圣旨加封的扶风郡主。”她眼神一动,“那‘玉树榜’上的孙三公子、钟大公子、苏十二郎、何二公子都上本宫家门提过亲的。那些名动乐京的王孙、文人、将军,都来提过亲的。” 枕春知道这话的厉害,是犯了嫔御的忌讳,轻易说不得的。她甚至不敢接话,心中却生出异样的感慨。 扶风郡主,果然什么都敢。 扶风郡主却不止于此,自顾自道,“乐京的男子随我温氏拣选。命妇们见得本宫要行礼数,发落几个婢女从来无关紧要。便是要星星日月,自有满乐京的人献来!本宫大可嫁一位贵人做宗妇正妻,受妾室们的侍奉。或低嫁给门楣穷酸些的,他身边一个人也不许有,此生此世唯独只能爱我一个!可是本宫心中想着……”扶风郡主脸上常年挂着的矜贵此刻那么淡,“为了皇帝表哥,若是敬茶给那大薛氏向她下跪请安……我也是能忍的。” 枕春那一瞬间,便能分辨扶风郡主的一二跋扈。平日的那些不可一世里,大抵是有许多酸味的。 分卷阅读123 她再看扶风郡主,似乎也讨厌不起来了,只踟蹰了一息,淡淡道:“您痛快便好。” “翻来覆去只是这句,让本宫与你费这几句口舌。”扶风郡主髻边的孔雀又动了动,她脸上再度浮上些高傲,“好生无趣。” 枕春心中还在思量,便没开口。 “木鱼疙瘩。”扶风郡主轻嘲一句,“本宫还要亲自去花房选最名贵的新梅苞饰瓶。这十一月的海棠极其罕见,还是表哥特意为本宫嘱咐上贡的。没工夫与你闲说!”说罢果然便要走。 枕春矮了矮身,应道:“嫔妾与荣昭仪一席话,倒是想明白许多事情。您自然觉得我是木鱼疙瘩,我却觉得您很是有趣了。这或许就叫,别人都是镜子……” 扶风郡主便不理她,一壁要走。她走路不像其他嫔御一般要人扶着。有人扶着走起来婀娜娇弱,平添娉婷姿态。也有人走路时一步三扭,为求女子羸弱娇媚的风骨。反是扶风郡主素来一人走在前头,连随侍宫女近上一步也不许的。她走起来干干脆脆,昂首阔步,倒是英姿飒爽,格外的傲气。她满身的红衣在秋风中上下翻动,卷动之间好似一朵孤独的红云。 枕春临着寒冷的东风而立,看着扶风郡主的背影,忽生感慨。她信口吟来两句:“巧物最堪歆羡,能窥白相纷纭。照花照水照流云。恰斜晖正好,映照脸微醺。消受佳人凝望,女儿心事听闻。痴情不语是郎君。可能相望久……” 扶风郡主骤然在风中转过头来。 枕春远远福了福,轻轻道了句:“一世对红裙。” 只看见扶风郡主那艳丽夺目的身姿,终于消失在一片荒芜的冬色里。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希声引 越到年末,前朝越是忙碌。好在又是瑞雪丰年,除却安南都护府柳氏一族功勋卓著犹胜往昔、温氏一族持之以恒地请封扶风郡主、薛氏一族夜以继日地支持祺淑妃。便也没有其他事情了。 薛楚铃腊月里便再也没见过人,说是日夜在菩萨面前祝祷。 除夕年宴那日是大雪,不涉后宫有一阵儿的庄懿太后难得赴宴。自然也说了许多扶风郡主的好儿。慕北易难得应和,一时母慈子孝、妻妾和睦,眼见万般天家贵气。如此漫天杨洒的皎洁冰絮似乎也是昭示着丰收来年。 席中自然还有教坊坐部的虚无先生依例献上了新岁新乐。新乐叫做。依旧是虚无先生的曲风,一点不欢喜,也听不出吉庆。好在可以佐宴,以颂太平,犹显庄重也便罢了。 宴中刚刚上到枕春最爱的酸汁儿松鼠鱼时,殿外纷飞大雪中有内侍来报,说未央殿发作了。薛楚铃挑了好时候,是除夕正当,众人皆说是吉兆。因着时缝节庆,又是雪路难行,故而慕北易恩赏在座嫔御不必候着。当夜只有天子与祺淑妃去了未央殿等待喜讯。 枕春心中万般高兴,可算能将那酸汁儿松鼠鱼吃完。吃完后散了宴,待回了栖云轩又见份例添了暖炉子与好些炭火,苏白还将地衣都换成簇新的。她便欢欢喜喜又吃了个苹果以期来年平安,随即分赏了栖云轩的人。 每人包了二两银子的红封儿,又赏赐给苏白、玉兰各一只新得的鎏金镯子。小喜子与小豆子各得一只装着小把的银瓜子的吉字儿荷包。新来的樱桃、青果得了红、青二色的新棉冬装。 人人都是欢欢喜喜,还打了两把雀牌,舒舒适适地睡了。 大年几日祺淑妃也免了各处请安,枕春睡到几近午时,起来却听闻,薛楚铃还没生下孩子。 她发作了六七个时辰,因孕里养得十分安好,这胎坐得安稳又平日没少被祺淑妃叮嘱食补,故而怀得稍显大了。薛楚铃身量小又素来柔弱,因此生得十分艰难。 苏白又与枕春说,这会儿陛下还等在未央宫,六宫大多嫔御见着雪晴都去候着新皇嗣降生了。唯独枕春睡得迷糊,倘若不去怕要错过。 枕春心想又不是我的儿子,巴巴候着不过为了天子喜时露上一脸。面上却到底是知道轻重的,便唤玉兰进来梳头更衣。将将把最后一朵腊梅样式的珠花戴进髻上,便看见小喜子忙不迭地进来报道:“生了生了!珍婕妤生了!” “如何?”苏白问道。 小喜子急急喘气:“想来是那珍婕妤日日祝祷起了作用或是菩萨显灵,未央殿这一胎那是生得费了牛鼻子劲儿。据说太医院的太医都说再不生怕是要一尸两命……” “说正经的!”玉兰呵道。 “是是是……”小喜子忙应,“珍婕妤生了个公主,母女平安。” 枕春不自觉地放下抚在胸口的手,问说:“可还健康?陛下晋封珍婕妤未曾?” “健康的,只是生得难了些。陛下没有晋封……” 枕春心头一冷。 “……说年关将近,是要大封六宫的。新一载要三年大选,需待明日从门下省抄出圣旨,晋封的不止珍婕妤一位。”小喜子这才吐完。 玉兰只拿了鸡毛掸子作势去撵他:“叫你一句话而说半饷,可不是让咱们小主听糊涂!” 小喜子嘴上告饶又嬉皮笑脸地躲了出去。 “小主放心了?”苏白给枕春手腕上戴上一只净透如水的春彩玉镯。 枕春点点头,轻舒一口气:“祺淑妃失去这次机会,让小薛氏有了女儿依靠。以后……她怕是再难轻易拿捏小薛氏了。倘若小薛氏再得身孕,如今尊贵不同往日,是再难抱走的。大小薛氏离心,于我来说也算好事,不然她二人权宠双收实在难缠。”说罢轻轻摆首,“小薛氏的这个公主,当真好像上天恩赐一般。” 翌日,门下省的圣旨晓谕六宫。 珍婕妤薛楚铃诞女有功,又是新年伊始元日生产,十分之大吉。慕北易擢升其为正三品贵嫔。珍贵嫔听着比那日初入宫闱的珍贵人,更加珍贵如宝了。 旁的倒还有让人惊讶欢喜的消息。 熙婉仪柳安然父亲柳大都护功勋卓著,安南都护府一载绩核皆为诸都护府魁首。或是这一载朝政安稳尤为重要,边境安定最是难得。纵是子嗣功勋也大不过疆土平安,则越级擢升熙婉仪柳安然为从三品婕妤,赐居歧阳宫主位晗芳殿,做了娘娘。柳安然出身高门但恩宠平淡,如今一跃为主位娘娘,可见慕北易为表彰忠臣能臣之决心。此旨一出,朝中南派群臣又有一片赞誉天子英明的声音。只有歧阳宫中住在 分卷阅读124 澜月阁的御女月牙,见着旧主成了眼下同宫主位娘娘,心中更觉发寒。 温氏一族数月的请封终于有了着落,扶风郡主被册封为一品荣妃。 还有一人。便是新载将选新秀入宫,为统率六宫为表,特晋封祺淑妃薛袆为正一品皇贵妃。 皇贵妃大薛氏…… “后宫无主多年,在陛下的立场上,大薛氏的确是比扶风郡主好许多的选择。”柳安然上了新贡的香茗给枕春尝,“既能摆脱庄懿太后的控制,又能得到薛氏的支持。小薛氏生了女儿,大薛氏的指望落空,陛下此举也是安定了大薛氏的心。” 枕春以为不然:“皇贵妃终究是皇贵妃,还不是皇后。”一尝新茶果然沁香,“陛下或许只是为了端平一碗水,权衡各处罢了。”心中却想着大薛氏如今临那后位紧紧只差一步,心中未免有些忌惮。 柳安然见她神色郁郁,宽慰道:“兵来将挡罢了,多思无益。” 枕春颔首,打量柳安然新迁居的新殿,果然是干净气派,四下摆设十分雅致。嘴上这才挂起笑容来:“柳姐姐是家门荣耀,如今也算守得云开做了婕妤娘娘。” “婕妤么。”柳安然眼神一沉,用鬓边的玉搔头轻轻拨了拨髻,“陛下宠爱,便是个贵人美人,人人也是敬重的。若陛下眼里没有你,做娘娘又有什么乐趣。你瞧雅贵嫔姜氏,十载无宠无子,人人都没将她放在心上。” “所以也没有人害她构陷她记挂她。”枕春握了握柳安然的手,“姐姐姿色秀美才学过人,家世是显赫的品行又是端正。哪里有比不过旁人的呢?姐姐现在已是婕妤,虽然陛下是瞧在姐姐父亲的功勋上,可若姐姐往后得个子嗣,那便是天翻地覆的区别。” 柳安然闻言不自觉地抚上小腹,眉宇间却有了轻薄的忧愁,眼底的波澜似乎浮动,定定道:“身子倒还尚好,坐胎药药汤也时时吃着。到底是我福气不如旁人好,或是恩宠稀薄,眼看也要三载了。” 枕春见她思虑颇重,宽慰道:“有时候不去强求,反而便来了。” 柳安然勉强点头。 正说着便见个内侍进来禀报,说月御女来请安了。 枕春略有些惊讶:“月御女如此乖顺了?” 柳安然身边的贴身宫女煮酒脸上浮现出几分不屑,不以为意对枕春道:“她也不看看她自个儿身份,日日上赶着来卖乖罢了。咱们的二小姐您是最知道的,若非是急了素来都是温婉谦和。她不过死乞白赖欺负咱们小二姐性子好,这些样子做给谁看呢!” 月牙是从柳安然身边爬的床,此事还让柳安然受了阖宫的轻视,自然心里是不喜欢月牙的。柳安然便拨了拨手:“本宫没空见她。” 煮酒点了点头,扬着下颌出去了。少顷又转了回来:“那月御女不肯走,说亲手绣了一只金线如意荷包,想要献给您。要不奴婢叫内侍将她撵了……” “姐姐这时候做了主位,倒不是不能撵她。只是难得高晋婕妤,本便有许多人背后闲言碎语的,倒不好做了。”枕春以帕子覆唇,思索一番,“你便见一见她也无妨。” 柳安然自然知道是个道理,脸上却仍有几分不虞,勉力点头:“让她进来罢。” 半盏茶后,月牙被煮酒引进了殿内。新封婕妤的晗光殿陈设精美,簇新的地衣与华贵的香炉俱让她看在眼里。转过回廊才进了偏殿,只见里头正位上做的便是熙婕妤柳安然,侧手的却是明贵仪安枕春。二人偏着头正在说着一只金镶玉的手钏,略扫看她一眼,又继续说起来。 安、柳二人今日皆是华衣盛装,趁着新年伊始扮红戴紫,又是世家嫡女天子嫔御,远远瞧着尊贵优雅,很是美丽。 月牙一扫自个儿穿着年前的半旧鹅黄绣连心花儿的厚绒袄裙,便有些讪色,硬着头皮请了安,才从袖口里掏出一只绣工精致的荷包,轻声道:“嫔妾眼见是新年伊始,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奉给娘娘,便亲手做的这只荷包,取如意平安的意头。还请熙婕妤……笑纳。” 柳安然闻言,只看过来一眼,手上还拿着一只冰色的昆仑玉镶金枝儿环的手镯,不冷不淡道:“坐罢。” 大宫女煮酒便上前接月牙奉上的荷包,只静静搁在八宝阁后头去了。月牙见柳安然不肯看,脸色又白了几分,又望向枕春,静悄悄只坐了一半儿在绣墩上,细声细语道:“熙婕妤与明贵仪是自小情谊,嫔妾瞧着真羡慕。在这宫中有姊妹陪伴,守望相助,可是难得的福气。” 煮酒最看不惯月牙那副作态,冷笑一声:“月御女无事说甚么福气。往前咱们都是汀兰阁伺候的宫娥,如今大伙儿都还依旧伺候着熙小主,您已做了小主,可还不是天大的福气!” 月牙听得这话,肩膀一抖,只将脖子梗了梗:“此事却不是我一个女子能做主……” “月御女若有气节,可不见以头抢地的英勇?还是御女早有打算,眼巴巴的往上凑罢了!”煮酒还要再说。 “好了!”柳安然眼见再说便要难听了去,若传出去教人暗地里编排她刻薄,那才是新春里添了丧气。到底月牙的手段不磊落,爬床的缘故也难听,她做了主位娘娘,虽未曾显意刻薄,也没让她过得轻松的。此时心中便有淡淡不耐烦,“你的礼本宫亦收了,还有甚么事情要说?” 月牙眼眶一红,提着裙摆便跪了下来:“熙婕妤娘娘可赐嫔妾一条生路罢!” 柳安然眉头一蹙,十分不悦:“你哭哭啼啼作甚。” 月牙却从袖口里抽出一截绣了碎花的绫罗,有一下没一下的擦拭眼角:“扶风郡主自升了荣妃娘娘,宫中连庭院殿前都要烧炭火,平日里用度比份例多出一倍有余。荣妃娘娘便同内务的说,挪了嫔妾对的一些份例去用。说嫔妾……说嫔妾……是宫女出身,本也不配用好东西。这样的大雪年夜,可不是要冻得难受……” 扶风郡主素来看不起月牙出身卑微,这样的事情倒似她做的。如今她荣升妃位,自然是要得意许多,少不得那月牙立立威风。枕春嘴角一弯,笑起来:“月御女这话说得本主听不明白。荣妃娘娘是二品妃子,熙婕妤从三品也只有马首是瞻的份儿,你求来此处,咱们也没有办法。倒是让本主想起来……咱们的新皇贵妃娘娘曾为祺淑妃时,也很是看重你的。” 柳安然将手上玉镯轻轻一放,靠在椅背上:“你素来在皇贵 分卷阅读125 妃那儿得脸面,有甚么道理来求我一个小小婕妤。本宫自认没那个本事给你生路。” 月牙听得这样冷冰冰的话,心中便凉了,磕了一个头,回道:“苍天在上。皇贵妃娘娘如今统领六宫事宜,又忙着珍贵嫔诞女的喜事,如何理得过嫔妾来?熙婕妤您如今尊贵,是主位娘娘,可怜可怜嫔妾罢。嫔妾孤零零在宫中一人,又冷又怕……” 这话让枕春想起来那个孤零零吊死在梅园的宫女阿云。虽没有直接的证据能说明阿云是月牙设计害死的,可月牙的过去也的确不简单。一个乡野渔女到如今的天子嫔御……枕春攥了攥手心。 柳安然冷道:“本宫没有本事去荣妃娘娘跟前儿辩驳。你自个儿也说了,皇贵妃娘娘如今统御六宫,自然也是管得此事的。” 枕春偏头在月牙白皙的脸上打量,她期期艾艾的模样,别有两分闺秀们没有的轻浮与柔弱。慕北易么,什么胭脂都爱尝的,以月牙心思之深沉,少不得翻身。况且此事若真回了大薛氏那儿,说不得落给柳安然一个苛待下位的名声。便劝道:“柳姐姐大可不必忧心,如今天儿渐暖了,也冷不得几日。不如赏她一筐炭火,紧一些过着,也算仁慈。”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惊蛰 柳安然听得,仍有些犹豫。 枕春想着,大薛氏此人刚愎自用,虽将月牙纳作麾下却未曾抬举过她。不然月牙也算伺候过慕北易几日的,怎会还是低微的御女。如今大小薛氏离心,若月牙再与大薛氏反目,也算能削弱大薛氏如今盛势。便舍个人情顺水推舟,也没什么损失。故而说:“月御女如今在你宫中,仰仗咱们皇贵妃娘娘的日子到底不多。” 这样说,柳安然便也想明白了。只是心中仍有两分厌恶,勉强点头:“罢了,煮酒待月御女去咱们库中领一筐炭火罢。” 煮酒嘴一嘟,垮着脸:“这……”很是无奈,“劳请月御女您随我来吧!咱们地方小,您别瞧不上便是。” 月牙所求得尝,脸上才露出两分笑意,磕了头跟着煮酒出去了。 柳安然心中得了不痛快,淡淡说道:“我虽知道你的意思,却见不得她那一股贱骨头劲儿。” “姐姐的身份到底与她不同,又何必置气?”便只慢慢端了茶水来尝,“她如今日子不好过,大薛氏眼下嫌她不用,她却开罪了不少人的。要整治她自然有扶风郡主那些刁酸的法子。” 说到扶风郡主那唯我独尊的脾气,二人又想起好些闲碎的话儿来。 说过了几句,枕春见天色深下去,只道了辞别。一路坐着软辇,遥遥行行地到永宁宫。帝城的一月依旧是覆着皎洁的白雪,目之所及都冷冷素素,唯独吉庆的宫灯能瞧出新春的味道。枕春尤甚注意到,在宫道两旁新添了几珠迎春。那细细碎碎苞儿还没攒出颜色来,独独能看见一些俏丽新鲜的绿。迎春迎新,自然是有新贵要来的预示。 进了栖云轩,却老远见着冯唐在庭院守着,一见枕春便迎了上来:“明小主可回来得巧,陛下正在里头吃茶。” 枕春一顿,拍了拍裙边的雪絮,直往里头走:“陛下等得可久?” 冯唐神色倒有两分意味不明,低声道:“您快请吧。陛下倒只等了半盏茶,只是陛下来时,恰好碰见院里的一个粗使宫娥正在扫雪,那丫头手如雪白,陛下便让她去奉茶了。” 枕春一听便知出事儿了,捋了捋碎发,将手上一只茄紫色的玉镯往前拨了拨,戴着浅浅笑意跨进了暖阁:“陛下等得久了,倒是嫔妾不知天高地厚。” 慕北易闻声抬头,再垂睑一吹手上茶盏,颔首道:“无妨。” “您素来宠溺嫔妾,嫔妾自然知道。”枕春解开肩膀上的杏色披风,露出里头一件交领粉蓝色的上衣,那衣领处裁着密密的白狐毛,衣袖滚着一圈玫瑰色的金绣海棠的包边。淡水红的裙裾六幅,下头是绣白雀的裙襕,整个人衬得俏嫩活泼,眉宇间盈盈笑意,更添温柔。她提裙上了小案边儿去伺候,软声软语道,“得您这样一句话儿,岂不知足。”说罢,看得一眼案前奉茶的樱桃,她的鞋面还带着雪絮,埋头埋脸的,肩膀怕得轻轻颤抖。 慕北易放了茶,过来握了握枕春冰冷的手,攒眉:“你名字里有春的,初春里怎的还这样冷。” 枕春羞怯笑起来,不着痕迹地提过裙摆,坐在慕北易身侧小榻上头。那水红的裙摆一扫,露出一截儿妃色满绣鸳鸯的鞋面:“哪能名字里有甚么便爱甚么。”说着抽出袖中带着暖香的轻绡素帕,略略一指:“这是嫔妾院子里洒扫的丫头樱桃,她最爱吃的可不是樱桃。樱桃你说可是?” 樱桃闻声,连忙低头跪下,细声细气地回话:“小主是知道奴婢的,奴婢爱吃蒜。” 慕北易面色略微一滞,便不说了。 枕春轻轻拨了拨雪色裘绒的领口,露出里头一溜水色的里衣:“不过是外头冷罢了,这里头一坐,嫔妾倒觉得衣裳里头暖起来。”她有意无意地顺手拨髻,落下鬓边儿一丝鸦黑的头发,又道:“进了暖阁里闷一闷,地衣暖炉的沁了一些热,似觉得脸上香粉要驳落了些。陛下瞧瞧可是不美了?” 蝴蝶粉褪,一痕红肉。慕北易便也不计较那樱桃何如,只捋袖捉了一截帘尾,去嗅枕春的脖颈。 樱桃略是一抬眼,连忙捧着茶托,忙不迭地掩帘出去了。 半个时辰后头,冯唐又捧了衣裳进来伺候。枕春披发在妆奁前头补粉,唤苏白与玉兰将物件收拾仔细,慕北易定定看着地衣蹬靴。枕春将描眉的螺黛轻轻放回锦匣里,软声问道:“陛下可要传膳了?” 慕北易却道:“你身边儿那个玉兰怎不在面前伺候了?” 枕春心口忽地一冷,连连用手抚住,眼神里潋滟一片波光。她半嗔半笑着靠近来,声音听得温柔婉转:“陛下倒是仔细。玉兰福气不好,烧坏了脸。” “既是如此。”慕北易看枕春补了珍珠妆粉的脸颊,白皙好似新雪,柔软肌理宛如凝脂。他忽生了半分庆幸,抬手轻抚她的额发:“那打发出去便是了。” 枕春的口气忽生两分怨怼,言语间却是淡淡地娇作:“嫔妾门户不比别人,进宫初封宝林,只得一个丫头贴身伺候。如今那丫头嫁到了外头去,身边儿也只有这几个用得惯了。新来的笨手笨脚,不调教些时日哪里用得。” 慕北易便想起宝林这事儿,心中 分卷阅读126 兀得了两分怜惜,看着枕春模样乖顺又是脉脉含情的眼睛,忽道:“你是个聪明的。” 枕春听得这句不对,眼睑一抬:“陛下?” 慕北易枕半枕着一臂,有意无意撩着枕春肩上一缕碎发:“你是个聪明的,朕都晓得。” “嫔妾不敢。”枕春忽觉了两分肃然,脸上羞怯笑意淡了淡。 慕北易却道:“委屈你了。” “嫔妾……不敢。” “前朝的事情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慕北易忽生感慨,抻指将枕春对的嘴角推了推,“朕且威风架势,你也要做贤惠样子。毕竟朕是一国之君,你是京臣贵女。凡人生在世,各司其职。你如今做得很好,朕才有些心疼。” 这便是极其隐晦地向她致歉了。枕春辨不明那是在歉对她小产的冷漠,还是数月的遗忘。枕春心中对慕北易有几分敬与畏,一点点依赖与倚仗,好似却没有坠入爱河。她不曾深爱慕北易,是否又有资格要求慕北易对她事事宠爱?他来便迎着,不来便罢了。他忘了便忘了,想起便受着。 慕北易素来十分倨傲,又爱一意孤行的。如此这两句,已是他能说的最多。 枕春心中一酸涩,到底是清明的,只轻轻捉了慕北易一只粗粝的食指,轻轻摩挲他写字留下的薄茧:“嫔妾知道了。” 慕北易看她,却道:“施氏在世时,最爱邀宠捻酸,使性子时尖锐,也难缠可爱。你的手帕交柳氏安然,见朕时起立坐卧皆是慌忙,一盏汤水暖热要试三次,时时紧张。扶风郡主急躁,自封荣妃,见得宫娥在朕面前得脸,一句不好便要打杀。” “陛下却看重她们的。”枕春放下手来,轻轻摆弄着案头一只胭脂盒子,上头花样是连理枝儿。 慕北易淡淡道:“她们固然或尖锐、或局促、或急躁。因为她们真心爱慕朕,故而愈做愈是不好。可你哪里都好,进退有度,礼数合宜。” 枕春便不说话了。 慕北易却没有责怪意思:“来日方长。” 枕春将那连理枝儿的盒子放在案上,便听着慕北易的话,揣测他的心思,一时好似临渊而立,不见深底。她自视甚高又自觉聪明,教慕北易两句话挑个清清白白。 正二人相看无语时候,外头苏白打了帘子进来:“陛下、小主。” 枕春提裙掀开一幔珠帘:“何事?” 苏白看了看帘后的慕北易,又看看枕春,似揣摩了一阵儿,低声道:“寻鹿斋的端木小主,给您绣了两双鞋垫子,差了宫娥送过来。那宫娥在门口见了陛下的仪仗,怕惹着您的忌讳便回去了。奴婢想着还是来与您知会一声儿。” 枕春一看外头萧瑟之景,点点头,打发苏白出去了。 “怎的?”慕北易撩袍起身,趋进得两步,来问道。 枕春略是一思忖,轻笑嫣然,将帘子放下:“不劳陛下操心的小事儿。说是旁边住着的贵人端木氏,前些日子受了些风寒,如今或许是见春,便大好。她素来是个谨慎小心的,差了婢女来向我请安。婢女却见外头有陛下的仪仗,便回去了。” 慕北易剑眉略是一攒,疑惑:“贵人端木……” 枕春便知他忘了,着意提道:“太后娘娘年前身体抱恙,要草木春华之人抄经一载。端木贵人自请禁足礼佛,陛下还赞了她孝心可贵。眼下瞧着……倒也足了一载。” “嗯。”慕北易这才有些想起来,“端木氏,素来低眉顺眼的。” 枕春不知慕北易此时想起来端木若的样子,有没有想起来三年前大选时,她像元皇后的容貌与拘束的模样。便敛了敛裙,矮了矮身:“今年是瑞雪丰年,初春化雪融冰的景致皎洁明媚。嫔妾求陛下个恩典,便让端木贵人也出来看看春景吧。” “你们永宁宫的二人,倒和其他宫苑不同。说这么些,在这儿等着呢。”慕北易哂道。 枕春懒得装模作样,索性说了:“陛下知道嫔妾为着这个,不怪就好。” “本也到了时候。朕下道口谕,让冯唐回了母后便是。” 这便顺心遂意,枕春看着慕北易便觉得格外英俊起来,起身带了笑意,盈盈掀帘出去传膳。 二月万物催生,萌发新绿时。厚重的冬雪沉沉地化开,散作乐京满城潮润新鲜的草木香气。掖庭司的红灯笼再次高高挂上,好像一个个含苞欲放的腥红花蕾,经受绵软春雨的沁润。 这日是个清冷倦怠的春晨,淅沥沥的雨水带着刚刚化雪的寒气。大薛氏的朝华殿还铺着寸长的暗红色地衣,姜黄的帷幔随着风轻轻撩拨,振动满窗的雨沫。她做祺淑妃时多穿宝蓝、黛紫这样庄重沉稳又含蓄的颜色,饰物也多以翡翠、蓝宝等装饰。如今她已是尊贵无匹的皇贵妃,便忽然体味到当年的宓妃施氏爱朱红赤金的心情。那样的颜色才吉庆尊贵,衬得上无上的荣耀。 大薛氏今日着一身绯红的软烟罗华裙上密密绣着彤云出坳,裙摆上随着坐立摇动着金线浪潮。她惯梳高髻,簪着花房暖棚中精心培育的首案红牡丹,那颜色深沉浓烈,红得发紫,配上六对赤金嵌红宝的如意凤头钗,直衬得整个人光华万端。 她的仪仗、殿中摆设、衣服饰物皆更胜往昔,唯独人却消瘦了些。 反观座下诞女儿晋贵嫔的小薛氏,她穿着一件俏嫩的粉藕荷色的兔绒上袄,紫丁香色下裙襕上绣着星星点点的玉兰花,整个人月里将息得仔细,如今看起来倒丰润许多。便只浅浅一笑,眼中雾气氤氲,脸上红霞浅浅,万般娇美柔情。 近几月宫中喜事连连,慕北易在月初时给新诞的皇嗣赐了名字。连月阳诞下的一对儿龙凤呈祥,二皇子取名怀昭,二公主取名韫昭。 小薛氏生的三公主,多亏是大薛氏精心养护日日供着,虽生产时万般折磨母体,可孩子却健康伶俐。连太医院亦说,三公主身子底极好,长大定会活泼平安。慕北易虽不说,心中却很欢喜,或许又对小薛氏的宠爱更添一筹,拟字如君。一个名字便带了许诺的,彼女如君,自然是抱不走的。这才是给小薛氏吞下的定心丸。 大薛氏眼中不悦一闪而过,却是一副庄重贤德的权妃姿仪,从宫娥手中接过一卷数丈长的名册,染得紫红丹寇的纤纤玉指轻轻抚过:“想必各位妹妹们都已知晓了。今次帝城采选的适龄女子,初筛名册共有七百六十一人,经掖庭司甄选过后 分卷阅读127 ,还剩下二百零三位贵女,拟在惊蛰那日入宫习礼。而后将在三月初三轩辕日正式殿选。”说着便往软背上一靠,笑得无暇,“惊蛰是好日子,春雷始动,什么鱼虫鸟兽都要开始活泛身子了。”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娇贵人 扶风郡主今日恰逢天气渐暖,竟穿着一身朱红锦缎宝蓝封腰的华贵胡裙。她配着一圈南红玛瑙的璎珞,整个人倒没有妩媚温柔,而是一股子特有的英气逼人。她说话时,发髻上的花冠脆泠泠地作响:“任是什么虫虫鸟鸟的,又有什么了不得。” 大薛氏不着痕迹地勾起嘴唇,似笑非笑:“扶风郡主进宫晚,想必是知道梢下宴的。” 梢下宴,是乐京坊间近年高门权贵间时兴起来的一种三年一度的宴饮。宴席开在树梢绽花的春末夏初,持续三日,到场皆为各家千金贵女与勋爵高官家的夫人。宴中设“姿容”、“书画”、“舞乐”三样竞试,每一类都会评出三人为玉枝、金枝、银枝。中选的九位贵女,便会是那一载乐京的风云人物,也会为往后嫁娶增加身份分量。尚未及笄的贵女们,便以在金枝名宴上一战成名而自傲。 “也不过是闺阁女子间的比试罢了。”扶风郡主不以为意,“我尚在闺中时,也曾得过舞乐金枝……”便说着,忽露疑惑之态,“皇贵妃的意思莫不是……” “正是。”大薛氏笑容一淡,“四年前那次梢下宴,有一位摘得“姿容”一赛玉枝魁首的闺秀叶氏。这位叶氏门楣不高,只是司天台内区区七品主簿家的女儿,却年少姝丽,天生削肩玉骨,婀娜妙曼。那年她尚未及笄,一群闺秀中间,虽未长开,却显她尤其美丽,故评委玉枝魁首。一时间,乐京各处媒人纷纷登门,偏偏不巧,这位叶氏却病了。这一病数载,待养好了身子已错过了说媒的好时候,眼下已然十七余了。” 小薛氏听闻,恍然:“这叶氏,臣妾在闺中亦曾听说。讲她未有婚配,在闺中渐渐长开,是踽步蹁跹,柔婉非常,天生……天生……” 小薛氏羞于启齿。玉贵仪孟氏却道:“天生媚骨,乃乐京第一美人也。”说着很是不屑,“皇贵妃娘娘的意思,是今次采选,这叶氏亦在名册之上?” 大薛氏含笑点头:“听说是风头大盛,美名远播呢。” 扶风郡主玉手轻轻一拍小案,哼声:“不过是个七品破落户家的女儿罢了。” “七品门楣,却也算得清白官家了。”大薛氏露出一个莫测的眼神,打量一眼枕春,噙笑,“到底是比不是明贵仪族中的庶女的。” 枕春心头一惊,手指微凉,按下心中不安,强笑问道:“娘娘的意思是,安氏有庶女入初选了?” 大薛氏看枕春的眼神便露出了一丝淡淡可怜:“明贵仪这是什么话。有没有庶女入选,你心中还没有点……数吗?”说着笑起来,“说着还是你同父异母的庶出姊妹,怎么,明贵仪不知道?” 众人的眼神便复杂起来。扶风郡主头一个嗤笑道:“安氏连年功勋,还不知足,又送一个庶女出来。莫不是明贵仪你想来的狐媚惑主的法子?” “不得胡说。”大薛氏出声不痛不痒地呵止,“明贵仪的庶妹适龄,自然是能参选的。若是明贵仪瞧着怎么不大欢心的模样,莫不是不愿意自个儿庶妹得选。” 众人一看枕春脸色不虞,有些便有了幸灾乐祸的神色。一族之中,若已有女子入宫得势能保安平,便鲜少有再往宫中送人的了。一族姊妹同侍一夫,分宠阋墙,是下下之策。由此可见安枕春往后定有许多烦心。 枕春勉力笑起来:“娘娘爱说笑。皇贵妃娘娘与珍贵嫔娘娘也是嫡庶姊妹,亲如同胞,都是侍奉陛下勤勉得力的,嫔妾羡慕还来不及。”抑下心中不安,“如今庶妹入选,自然也是……期待的。” 大薛氏见她拿自个儿做挡箭牌,便懒得再理,又与其他人说起名册上许采选间的事务来。 枕春知道安画棠入了帝城,或是与当年的她一样,住在了舒雅宫,甚至与她当年一样住在了同一个院子同一间屋子。或是穿着同样颜色的衣裳,正望着窗外的方向,在揣度对方。 安画棠的性子要强,她素来知道的。如今想来,早该顺了她心思,也不会生出如今的局面。母亲涂氏是名门之后,做不出出尔反尔的事情。安画棠婚事几经坎坷,最后自己选定入宫采选,想必也是铁了心的。 枕春收到了家中来信,母亲信中问了安好,又说了长嫂孕中康健,才细细陈说了选秀一事。将听闻安画棠意欲选秀,涂氏是不同意的。安画棠十分执拗,用披帛悬了梁上头。父亲安青山身为一家之主,到底心疼亲生女儿。何况安画棠从不蠢笨,写字读书上头还有几分聪颖,犟不过便应允了。 安画棠无疾、适龄、门楣合适,自然是过了初选的。何况能否入殿选,也是要各凭本事。她如今入住帝城,涂氏只得宽慰枕春几句,姊妹之间最好守望相助,又话中暗藏:往后若二人当真皆为宫妃,相生嫌隙,安氏一族定会保嫡弃庶。 枕春是知道的。她与安画棠同为安家女,可安家的人脉、门第、功勋,最终是会支持她这个嫡女。她与安画棠之间,她无所畏惧。 如此宽心两分,踟蹰了一番,才唤了苏白过来:“你去库中寻一套宝石头面。我记得我箱底下有一套我带入宫时喜欢的粉宝蝶翼流苏簪并耳环、璎珞。那一套是母亲本为我出嫁添箱打的,精致俏嫩又不**份。你找出来送去舒雅宫,给我的庶妹画棠给她穿戴。说我祝她如意遂愿。” 那套头面,苏白见过的。上头蝶翼用翠羽一寸寸贴的,共有十八颗拇指大的粉色宝石,是十分贵重难得的首饰。如此便唏嘘道:“小主用心,奴婢斗胆说一句。小主这样做,是做了对的选择。若画棠姑娘未曾入选便罢了,若是当真入选,往后照面亦还会有几分姊妹情面。” 枕春点点头,知道苏白明白。 三月初三诞轩辕,是个极吉利的日子。大薛氏与太后天子主持殿选,便免了请安闲话。枕春用过午膳,在栖云轩的小院里踱了几步,披着一件玉色的竖领披风,手上有意无意地把玩一件如意。直至天色昏沉,小喜子才穿花拂柳地进了院子:“小主,打探到了。” 枕春猛然回首,见树上新枝簌簌,在昏暗的暮日下尤显稚嫩。她问:“如何?” 小喜子低头往前趋得几步:“得了。” 分卷阅读128 枕春心眉头一拧,缓缓吐得一口气,轻坐在院里的小石墩上。少顷脸上的烦忧之色才渐渐淡去,轻声道:“罢了,是她的福气。收了几位?” “今年大多指给各处了,陛下说朝政繁忙,只收了四位。本着太后娘娘还要荐两位,让皇贵妃娘娘寻由头给拨倒凤仪宫去做了太后娘娘跟前的女官。” 枕春心说这叫什么讲究,又一思辨小喜子这话,问道:“陛下怎么说。” 小喜子回说:“闻听……闻听陛下说……也好。” 果然……太后如今为保扶风郡主,已倾尽温氏一族之力。大薛氏与小薛氏荣宠双收,不再是那个当年被宓妃压一头的局面了。如今太后一党式微,大薛氏斗倒了施氏,弹压了扶风郡主,太后的话语权不如往昔,薛氏一族已渐渐占了内廷的上风。枕春点点头:“那四位呢?” 小喜子如数回道:“刑部侍郎家的长女与御史中丞家的次女,各封了两位正六品美人。最得脸的是司天台主簿家的小姐叶氏,说是生得极其妩媚,封了从五品贵人。陛下见了,还赐了封号作娇贵人,是往前没有的殊荣。” “哦?”枕春淡然一笑,“倒是一听名字,便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丽人儿了。”这封号并不尊贵,但娇贵人的出身本来也不高,拔得头筹已是万千瞩目。 小喜子又回道:“画棠小主也是个有福气的。说是陛下见她戴着一套蝶翅头面,上有粉色宝石,一看既知春归颜色,很是应景,便一时兴起留下了。” “蝶翅头面么……”枕春讪讪一笑,“好个时也命也呀。” “画棠小主是庶女,身份上便比不得前边几位,陛下本说要封为才人。皇贵妃娘娘却向陛下提起了小主您初入宫不过封的宝林之事,说嫡庶有别,总不能越过您去。如此陛下便将画棠小主封了……从七品御女。” “她素来擅挑唆离间,好个坐享其成!”枕春手上的如意轻轻落在案上,眉宇里浮上一层厌意。 苏白见枕春带了怒气,连忙上前宽慰道:“小主心中知道她挑唆离间便好,只是这话不得往外头说。往后得了机会,与画棠小主细细分说,想必她是知晓的。” 安画棠性子倔强,却很是聪明。枕春无奈点头:“自然是如此。” 新进的宫妃在三日后入宫,那是个草长莺飞的好日子。阖宫添了许多花景,一为庆贺新秀入宫,二来也为主子瞧着赏心悦目。便目之所及处俱是姹紫嫣红,似乎风中也夹杂着浅淡香气。 端木若得了口谕,解了禁足,这日早早地来候着枕春。她此刻正在雕海棠的红木妆奁里捡出一对儿雪银红玛瑙的猫眼流苏簪子,往枕春髻上配:“姐姐今日穿的这桃红的绮罗褶裙是当真好看,连人也衬得红润许多。”她身上半新不旧的姜黄色薄绸对襟上襦,她配着件浅檀色白梅纹的八破裙,头上仅饰一对儿素银嵌玉石的花簪。这一身简单,倒不似天子嫔御,而似官家的姬妾般寻常。 闻听薛氏一族如今的宗长薛太傅是一位鸿儒,年轻时领过御史大夫一职,在朝中积威颇深。如今薛太傅虽已不再涉政,但薛氏一族的根基已经牢不可破。这位薛太傅声名鼎沸,便有许多野话传说。其中一样,便是传闻薛太傅府上有三位贵妾,皆是名门贵女。分别是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兰陵萧氏的女儿。这三位贵妾凡用度吃穿,礼仪举止皆是尊贵雅致,据说薛氏祭祖时,有人看见三位贵妾鞋面上饰的宝珠都是东海金珍珠,一双鞋面左右皆饰九颗,每一刻都是同样大小。如此一双绣鞋得来便近值百金,三位贵妾又不能厚此薄彼。 如此比来,端木若连官家贵妾不如,也是当真的。枕春拍了拍她的手,从妆镜前头寻出圈串赤金隔珠坠玛瑙的精致璎珞,要给端木若戴上:“今日是新秀请安的头一日,人人都要打照面的。你穿得太过素净,小心让人轻辱了去。” 端木若却摆摆手:“姐姐固然为我好,只是这么些日子我自个儿已想得透。再是轻辱不过言语几句,我这一身如飘萍,也没得甚么心思好计较。” 枕春见她无意,便也罢了,只捡了一只春彩的玉镯子戴上,携着端木若一道出了门。 今日是新秀进宫第一日,蓬勃的春意满覆在红墙金瓦之间,吹动满城妖娆颜色。大薛氏的朝华殿收拾得焕然一新,帘帐俱是绣染的秀丽江山涂,门口一对漆金的对瓶足有一人高,前头候着的宫娥都穿着清一色蔚蓝的襦裙,梳着双丫髻,髻上左右皆饰着碧绒的绢花。 诸人们依次落座,才见内侍迎着四位婀娜的女子次第进了内殿。 走在最前头的女子穿着一身浅桃红绣团花穿粉蝶的六幅褶裙,梳着精致娇媚的元宝髻,佩着琉璃金花冠,垂下作响的花珠每一颗都是五层红蕊。她行走之间,垂响的花枝应声撩动,手上挽着柳绿色的披帛随风撩动,整个人盈盈如在一团春光之中。凡红绿相配皆有几分俗意,偏偏这女子媚眼如丝,口若含丹,腰肢柔软好似水蛇,举动之间只觉艳肌柔骨。这桃红柳绿间,举止妙曼,是说不出的含情脉脉。她眉眼轻抬,一张俏丽柔情的脸上带着红润的飞霞,轻轻拜下:“娇贵人叶氏,给诸位娘娘、小主请安。” 大薛氏指尖轻轻握住小案边的一角,眼中带了笑意:“说陛下看重你,如今眼前一见,果然是个倾城妙人儿。妹妹们可瞧瞧,这娇贵人生得如此让人喜欢,可不是应了这赐字了?” “走路好似弱柳扶风,可不是娇贵,自然是娇贵人。”扶风郡主讪讪一笑,“今日明贵仪与这娇贵人俱穿桃红,这一比才觉不同。往前陛下都咱明贵仪是姿容清丽明艳,今日么……” 娇贵人眸子一转,显出几分畏惧来,盈盈又拜下:“若知明贵仪今日着桃红,嫔妾便是再如何,也不会冲撞了小主的仪容。” 枕春以帕轻轻掩面,淡淡笑道:“哪里需要计较这个,天下哪有不重的衣色呢。何况娇贵人姿容绝色,穿这桃红色是极好看的。” 娇贵人脸上便露出两分定心,施施然起身,好似一阵香风一般,立在了一旁。 后头再进二女行礼,一人着粉,一人着碧。着粉的是侍郎家的苏美人,着碧的是御史中丞家的王美人。 再由内侍迎进,枕春见着了一张熟悉的脸。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又当又立的后宫日常 安画棠今日穿着件暗海棠花绣的翡翠色上襦,下头是一件精致 分卷阅读129 素净的蟹壳青色长裙,裙襕上一圈银线织柳叶纹,只显得整个人乖巧,娴娴静静的。她往前进了两步,第一眼看见坐在侧案边饮茶的枕春,她只消得看了枕春头上华贵的猫眼流苏一眼,便目不斜视地拜下去:“御女安氏,给各位娘娘、小主请安。” 扶风郡主一听,便咯咯笑起来:“安御女可巧,咱们这儿还有一位月御女,是往前陛下着意从宫女破例擢升的。你二人若是投缘,还能以姐妹相称岂不美哉。” 这一句话里,指桑骂槐地说了三个人。被喊着名字的月牙脸色十分难看,堪堪起身,向安画棠行了一个礼:“嫔妾出身卑微,哪里配和安御女姊妹相称。” 安画棠到底年纪轻,被扶风郡主如此一说,脸颊便蹭的一下红起来,直觉得火烧火燎的。她看那月御女衣着简单,行为举止也不似高门大户的贵族小姐。她虽是庶女,自小却是诗书礼仪样样学过,眼下见自个儿被拿来与这宫女出身的女子类比,心中难免不平,只硬着头皮回道:“礼教姑姑说,六宫和睦俱如姐妹,如今听来自是不假。” 枕春略一抽帕子,下颌微低,莞尔:“陛下爱贤,正是咱们都敬慕着皇贵妃娘娘,娘娘又待咱们如姊妹。这才叫做,同气连枝。” 大薛氏睨得枕春一眼,笑得春风拂面,出言婉转:“明贵仪知礼的。说来安御女与明贵仪还是姊妹,这便替安御女说起话儿来了。这样姐妹间的情谊最是暖人心窝子,想必他日安御女受了恩宠,也会感激明贵仪提携。” 枕春眉头一拧,听她这话中带着几分挑唆,心中难免不耐,开口道:“皇贵妃娘娘也有姊妹同在宫中,您与珍贵嫔何尝不是姊妹情深呢?” 此话说着大薛氏心中最不如意的地方,她脸色便凉了凉,只撇过头,尝了一口案上的澄红香茗。少顷她才带了那熟稔的贤惠笑容,摆了摆手:“四位新贵才入宫,待会儿还要去掖庭司造册,本宫也不多留诸位,早日回去归置才好。” 数人面色各异,各怀心思,纷纷上前告退。 枕春搭着苏白的手,刚走到永宁宫门前,便看见安画棠在通往栖云轩的碧色回廊前候着。两人眼神一接,安画棠上前膝盖一弯,直直拜下:“姐姐。” “此处人多眼杂,你跪我作甚。”枕春身子一侧,偏偏让过。 安画棠一咬牙,却磕了个头:“画棠就拜这一回,本便知道此番入宫多得罪姐姐。只求姐姐体谅,咱们幼时若有的龃龉,只恳请姐姐前尘尽抛了!” 枕春偏着头打量她。三载不见,安画棠长开了,亦变美了。她幼时的那些内敛瑟缩,如今倒出落得成一种娴静温和的美。枕春看了一眼安画棠带的那个婢子。只见安画棠随身带着的贴身婢女,是安府闺中便伺候着的宝珠。宝珠是安家的家生婢女,自小便被安排来伺候小姐们,做事很是细心,枕春少时还赏过她。轻叹一声,便开口道:“什么前尘尽抛,十四妹妹没得讲这些丧气话。宝珠还不将十四小姐扶起来,在地上贪什么凉。” 在安家宗族中,枕春行十一小姐,安画棠是十四小姐。如今枕春照着旧时称谓唤她一身“十四妹妹”,才是不怪罪她的意思。安画棠面上才带了笑意,轻轻起了身来,浑身都带着一股静谧柔软的美,她腼腆笑了:“姐姐。” “宫中不比外头,你尽要事事小心。这种没头没脑的磕头,少得在外头让人看见。”枕春抿唇,带着她进了栖云轩,略思虑一番才道,“你自小性子利索,我也不与你虚情假意。你既是已来了,我纵有不如意顺心的,也不会使你埋怨。自此,咱们身上便肩负着安氏一族的荣耀,你可明白了?” 安画棠点点头,轻声回道:“姐姐教训的是,画棠定与姐姐一条心的。只是如今,掖庭司将我安排在了歧阳宫的汀兰阁,与月御女和柳家的嫡小姐同住。” 枕春攒眉:“如今柳姐姐也不只是柳家的嫡二小姐,往后见她也需称呼一声熙婕妤或是婕妤娘娘。” “娘娘?”安画棠闻声,表情微诧,“柳二小姐与姐姐一道入宫的,姐姐还是小主……她无子无嗣怎就是娘娘了。坊间听说,柳二小姐的恩宠还不如姐姐。” “恩宠?”枕春一哂,“坊间若说陛下深情……”枕春神色微黯,落座在几前小榻边上,轻轻褪下腕间精致镯子,“或有那么几分,但后宫恩宠却是与前朝功勋息息相关。安南都护府年年记大功,自然是安稳尊贵。咱们父兄在朝,虽不至无上显赫,也不会轻易让人小瞧。凡事你能挺直腰板的切莫退缩,但也莫要被人作了出头鸟。” 安画棠闻言,若有所思点点头,只盯着案上一只精美的托盘作愣。 苏白上前奉茶,笑问:“御女小主这是怎的了,可要尝尝这新的花茶?” “不必了。”安画棠回神,笑道,“我来拜见姐姐,倒让姐姐招待,这可如何是好。” 枕春道:“你便尝些无妨,也不是甚么好东西。” 安画棠深深笑起来,秀眉一扬,尽显婉转:“姐姐此处处处精致,便是帷幔案几都耀眼华丽,还不是最好的?” “你请安时可见了皇贵妃殿中摆设?”枕春解释道,“大薛氏如今尊贵为皇贵妃,小薛氏是最受恩宠的珍婕妤。如今最好的自然处处都在薛家的,旁的自然还有荣妃。荣妃入宫前贵为郡主,又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旁人哪里能比。” “姐姐不说,我自然不知道。”安画棠诚恳道,“我定然记下,往后不招惹这些几位便是。” 枕春又与她说得几句,才差苏白送了她出去。带苏白回来时,却带了忧虑神色。 “这是怎了。”枕春放下手上一卷游记,撩起薄帘问道。 苏白躬了躬身,低声道:“按理说,小主与安御女是嫡庶姊妹,这些话由不得奴婢置噱。只是看着小主与安御女姊妹情深,奴婢这话还是不得不提。” 枕春偏首轻轻点头:“你让我不要与她过从亲密?” 苏白踟蹰道:“安御女言行举止都是个极为聪明的,正是因为聪明,小主才要有些距离。” “她作来致歉,不过是来探看我的态度。”枕春往案背上轻轻依靠,陷入软枕里,“眼下我面上并不怪她,她自然与我姊妹情深,叙旧闲话。若我方才不肯谅她,说不得便在栖云轩外翻了脸。”略是一顿,又道,“说是来叨扰,不过也为打探内宫情势,让我将利弊说与 分卷阅读130 她听。”说罢,轻轻叹息,“她年纪小,我不想计较罢了。往后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我与十四妹妹,到底是一家人。” 苏白见枕春知道利害,便点点头落了帘子出去。 安画棠素来是真心聪明。 幼时府中的先生教习字,哥哥们习的是苍劲有力的颜体,枕春学的是圆润明媚的赵体,而画棠却学的是梅花篆。父亲安青山为人正直,虽斥枕春习的赵体不够刚劲,却更不喜欢画棠的梅花篆。说是梅花篆大多华美不实,习字应悦己而非娱人。 画棠却说,字好不好,哪能自己评说,还不是他人来看。何况梅花篆书画一体,又华美吉祥,往后写来献给长辈高位,也是极好。如此便允了她专习梅花篆。 她素来知道自己要什么,如何能做得更好。 四位新贵入宫之事便如此尘埃落定。慕北易三月里政事尚且清闲,入了内宫五六次,幸了娇贵人三次,擢封为娇嫔,可见是十分满意了。只可惜同日入宫的苏美人与王美人便似被遗忘了,更莫说只为御女的安画棠。 偏偏大薛氏恍若不知,也不曾上谏天子,由得慕北易的性子来。如此阖宫的眼睛便恨独独地落在了娇嫔身上。偏偏娇嫔的性子倒是罕见的耐得住,并不恃宠而骄,每日请安也不早不晚教人拿不出错处。如此既有美貌又有性子的,枕春倒十分高看她,可惜娇嫔出身不足。 比之娇嫔,刑部侍郎家的嫡女苏美人,论起容貌也是清秀可人,偏偏与娇嫔同日入宫,比之便有相形见绌。这日娇嫔请安些微晚了半盏茶时,众人都已落座吃茶,才见她施施然进了内殿。 慕北易好武功,又是而立之年,身子素来威健,况且性子又霸道专横的。娇嫔来迟,也缘不过头一日侍奉上位,或是日子转暖物燥天干,偶尔一回也属人之常情。 她次时穿着一件儿素净简单的淡蓝色交领轻纱长裙,檀色封腰将纤细的腰肢掐得说不出的媚态,偏偏是新承恩泽,举动之间虽是有意遮掩,却可见脖颈后头点点嫣红斑驳。 那扶风郡主的一双美目死死盯着娇嫔,随着娇嫔行动之间露出腕上浅淡红痕,脸色已由白变青。 那娇嫔脸上便有几分羞赧之色,自知大事不好,忙扶着头上尚未戴稳的步摇,矮身请安:“见过各位娘娘与小主。嫔妾今日匆忙,耽搁了请安,实在该死。” 扶风郡主见娇嫔作态诚恳,一副楚楚可怜模样,只暗咬银牙。她捏着案上一只杯盖,指尖着力压出一片愤恨的白青。 大薛氏见娇嫔发髻梳得简单,衣衫也不曾精心修饰。怕是侍奉十分辛苦,只得淡淡一笑:“凡是专心侍上对的,诸姐妹都是知道的。偶得一次晚了些,也不妨事。起来罢。” 娇嫔得允,暗松一口气,连忙起身,才觉得背后沁出一层冷冷的汗水。她便抽出袖中手帕轻轻拭额头。或是她晨起匆忙之间忘了,又或是慌忙拿错,只见纤纤玉手一抖,竟抽出了一张绣紫金龙纹的天子汗巾。 “……你……”扶风郡主见状,拍案而起,怒呵道,“你这不要脸的狐媚玩意儿!看本郡主不撕了你那张令人作呕的皮囊!”说着竟拿起案上杯盏,朝着娇嫔怒摔而去! 听得娇嫔一声惊呼,随着杯盏落地的脆生生的炸开,殿中霎时乱作一团。 大薛氏拍案大喊:“放肆!娇嫔如今是陛下心头最爱,快看看可有受伤?” 扶风郡主下手素来没个轻重,听得最爱二字更是难忍,只一壁污言秽语地呵斥着:“没脸没皮的贱货,成日使尽手段缠着陛下!你这个……你这个……娼妇!”说着是气不可遏,一抄案上的一只鎏金兽脑小香炉,没头没脸地朝娇嫔脸上掷下。 那炉子里烧着檀色的盘香,横飞过去,簌簌落出几缕香粉。那笨重的炉上兽脑也不知是什么怪物,生着两只尖角,径直往娇嫔额头撞去。说时迟那时快,娇嫔连忙抬手,挡住脸面。只听得一声凄厉惨叫,落下一地血迹。 待看得娇嫔放下手来,淡蓝色的广袖衣衫已被鲜血染红,手臂上竟被那兽角划出一尺来长的红蛇,殷殷鲜血蜿蜒而下,衬得她藕般的手笔格外雪白。 大薛氏连连呵道:“还不快将荣妃拦住,宫闱之内岂能打杀妃嫔!” 扶风郡主见了腥红的血液流了一地,霎时也清醒了,又见满地碎瓷香灰,心中一寒。只梗着脖颈,硬声道:“本宫没有要杀她……不过是个小小嫔位,便是轻轻打她一下又怎么了。她……她……她自己经不得罢了!”说着一扬下颌,“本宫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是陛下的表妹,谁敢动我!” 娇嫔手上伤得极深,见是血如泉涌,手上那张绣紫金龙纹的天子汗巾早被染得黑红,湿漉漉地落在地上。殿中内侍宫娥连忙上去相扶,四下妃嫔脸上俱是后怕神色。亦有的嫔御见不得红,只拿袖遮脸,别过头去。 大薛氏如今得势,哪里会错过这般好的机会,朗声传道:“那鎏金香炉笨重无比,若掷在人头上,不死亦是毁容!荣妃怕是妒在头上,莫再生出事端。来人啊,将荣妃请回宫中,等候陛下发落!” 枕春只定定看着地上的汗巾,不动声色地呷了一口茶水。 娇嫔连连疼得抽气,被一众侍婢簇拥着回宫诊治,扶风郡主只朝着大娇嫔离去的方向唾了一口,不由人来碰,扬眉怒道:“你们个个谁不是妒火中烧,不过都是心中窝囊,面上贤德!在此处又当又立罢!真是……可笑。本宫自己会走,皇贵妃不必请人!”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蚂蚁 众人散出大薛氏的朝华殿时,脸上都还心有余悸。枕春待回了栖云轩,才唤了小喜子去打探娇嫔的伤势。 苏白见小喜子走了,才将门窗关好,给枕春奉上一盏桃花甜酥:“小主觉得有蹊跷?” 枕春懒靠在软垫上,一壁用银签子取了甜酥来吃:“娇嫔得宠人人都知道,陛下在那她那儿留下一张汗巾半件衣的也是寻常。只是娇嫔侍奉辛苦,误带了陛下的汗巾,她自个儿注意不到,宫中便没有宫娥内侍提醒吗?众目睽睽之下,拿出这样的东西……可不是自寻死路?” 苏白点点头,有又道:“或许是娇嫔初初入宫,身边的下人服侍都不当心的缘故?” 枕春摇头:“娇嫔如今风头最盛,初初入宫便已是嫔位,又有那样的封号。如此前途无量,若是你,会不会仔细侍奉?你可记得泰安锦 分卷阅读131 林,当日我坠马险些丧命一事?陛下最后发落了管事的施氏。” “借刀……杀人?” “大薛氏擅挑唆,又多计谋。”枕春眼中寒芒略微一闪,“扶风郡主的性子最难改,她善妒直爽,万事图个痛快,自视甚高。娇嫔在她眼前掏出陛下的贴身物事,扶风郡主没有一怒之下打死她已是万幸。” 苏白略一思忖,立即明了:“若扶风郡主一时失手,娇嫔怕是被当场打死,扶风郡主也再难翻身了。” 枕春冷笑一声:“扶风郡主先掷了一个茶盏,大薛氏不叫人拦住扶风郡主,却说‘娇嫔乃陛下心头最爱’,这可不是火上浇油。眼下娇嫔生命无碍,可也有些日子要不能侍寝。再者,扶风郡主殴打嫔御,也会受些惩罚,大薛氏便可趁机打压太后温氏一族的气焰。何况……陛下口中从未说过,心中也会忌惮温氏外戚势大,恐怕是要顺水推舟的。” 苏白连连唏嘘:“扶风郡主的性子,倒是个直来直去的。” “她骂的那些当真痛快,我倒是羡慕她。”枕春苦笑,“羡慕她依循自个儿本心,无所畏惧。” 二人正说了几句,却见小喜子又回来了。 “怎的?”枕春赏了他茶水来吃。 小喜子咽了咽茶,嬉皮笑脸地道:“奴才还没出永宁宫呢,便听回事处的内侍说了,如今六宫谁不知道呢。那娇嫔小主招了太医,太医说她手上伤得颇深,或有一月不能侍奉圣驾了。如此太医便开了一副消痕止痛的药给娇嫔小主吃,谁知娇嫔小主身边儿的宫娥伺候得不当心,奉上的药滚烫,将娇嫔小主烫得落泪,便让撵出来了三个。”便也掰着手指头数,“好好的三个宫娥都被发落去浣洗,您说这娇嫔小主是不是恃宠而骄?” 枕春心下明了,淡淡笑道:“恃宠而骄也要她有宠才能使性子。教人说是恃宠而骄,总好过身边处处安插眼线,丢了性命强。”话虽如此说,枕春心中略一思量,便觉这娇嫔也是个厉害的。倘若是寻常人家的千金,遭这么一日突然大祸,险些丧命又深受伤痛,怕不是要失魂落魄好些日子。难得她娇嫔立时立刻回过滋味,发觉出被身边人见而不救,竟然立刻察觉出来且处理干净。 小喜子却面露忧虑神色:“倒是荣妃,听说陛下已然听闻。虽不知皇贵妃是如何同陛下禀明的,陛下便下口谕说要将荣妃褫夺封号。太后那头听闻这样的事情,眼下已赶往乾曦宫去了。” 枕春颔首:“荣妃的这个“荣”字儿来得尊贵无匹,象征的可是温氏一族的荣耀。太后去了,大薛氏或许不会那么容易。”她往身后软软的枕头上靠了靠,捻动着案上青瓷瓶中的花叶,唏嘘道,“可是好一场闹剧。” 次日从乾曦宫来的口谕,便与前日不同了。荣妃温氏举止不宜,有**份,禁足悔过三月,便如此尔尔。 “如此尔尔?”柳安然掐过花园里一丛春抹初夏的新枝,转在手上把玩那轻巧的新绿,似笑非笑,“陛下向来则从严,倒对荣妃也算客气了。只是那娇嫔受了如此大的委屈,可不得伤心。” 枕春坐在一旁的雕栏玉砌的红瓦白亭,倦怠依靠着栏杆打扇:“娇嫔若是聪明,自然知道这不是伤心的时候。倘若是姐姐受了如此大的委屈,自然是要伤心的。”说着莞尔,“我这话儿呢,可不是说姐姐不聪明。而是这情意之事,动心的人才最叫人伤心。” 柳安然心下一过,便知道枕春在取笑她。霎时她脸上腾出一片红云,绞着帕子撵过来要打:“你到底是长进几年,会说了这许多胡话荤话!” 枕春臊的她好着急,便掌着栏杆笑起来:“姐姐心中不那么想,又怎么会觉得这是荤话胡话?” 柳安然是贵门嫡女,自幼娇矜自持,听得两句都要脸红的。枕春打小便爱拿她取笑,最爱逗她这个样子。 柳安然见枕春得意模样,便提裙拿花枝来掷她:“你这牙尖嘴利的……哎呀。”说着身子一歪,一只脚踩进了花坛里。 枕春以扇掩面,歪了歪身子去看:“柳姐姐急着打我,殊不知自个儿脚下没踩稳。”说着便唤柳安然的贴身婢女,“煮酒快去扶上你家小姐。柳姐姐如今是陛下看重的娘娘,哪里能受得?” 煮酒连忙将柳安然扶起,定睛一看:“哎呀,小姐的鞋面群摆沾了春泥。” 柳安然又气又是好笑,半是顽笑道:“如今你可满意罢!” 枕春摆摆扇子:“姐姐可快回去更衣罢。这花园四通八达,要是姐姐心上人儿路过此处,见得姐姐狼狈模样,姐姐可不要伤心?” 柳安然将外袍将裙摆一遮,倒不明显,只絮絮还笑骂着:“哪日定要笑一笑你,也教你知道个好歹。”说着携了宫娥扶了内侍,“我回去更衣,你自个儿慢慢儿的,莫受了花露凉寒。” 枕春讨饶道:“知道了,姐姐仔细脚下。”又唤苏白,“替我送柳姐姐几步,顺便将今日收罗的那一瓮春露花蜜送到柳姐姐那里去。” 苏白哎了一声,随着柳安然转出花柳外去。 枕春难得偷闲一人看春风,霎时便肩胛腰杆俱是一松,软软靠在了亭中红漆坐案边。她轻轻唏嘘一口懒气,软绵绵歇了下来。 此时花园日光明媚夺目,草木蓬勃,燕舞鹰飞,好一派灿烂景色。或是暖热的春光密密洒在身上,舒舒服服好似细密的光芒扎过,让人懒得不行。这欲春末春将夏未夏的日子,最使人心生荡漾。枕春将烟色的广袖轻轻遮面,仰头直视灿烈的太阳……好一个朗朗乾坤呀。 “若陛下如此说……臣妾真是……五内铭感……”女子温柔的声音从一片灼灼的桃花深处传来。 枕春立时直了身体,朝声源处望去。 “你若喜欢,朕有的便悉数赏你。”慕北易挺拔的身影穿着一件玄黑的常服,在淡粉桃花瓣儿中间直径穿过,一路蓬飞无数春絮落英。 枕春定睛,待细细看清那一边穿过的仪仗上的花纹。略是一想了想,还是敛裙起身,避在了亭外一棵双人粗的梧桐树后。 小薛氏穿着一件儿天水碧色的春衫,露出下头百褶的湖蓝裙襕,行走之间如踏碧波之上,身边花云阵阵。她小心翼翼地落后半步跟在慕北易后面,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红晕,婉转的声音从远处依稀:“臣妾不爱珍珠珊瑚,只盼着陛下心里有臣妾那么一丝一毫的位置,便也足矣。” “珍 分卷阅读132 珠珊瑚哪里用不得了。”慕北易侧身带笑看她,见小薛氏素素轻轻又婉约娇柔的那么一个小人儿。 或是慕北易步子大,小薛氏跟得辛苦,走动间钗鬓松动,稍稍一歪,扶着桃树略歇了一口气。 慕北易忙停下看她:“你出月也有数月,身子还未调养好?” 小薛氏听得脸颊一红,低下头去,回道:“如君公主身子好,平日里闹腾得可有劲儿。承蒙陛下恩赐,让臣妾得以亲自抚育公主,臣妾自然没有不用心的。或许是昨日未曾歇好,精神有些乏。” “你素来柔弱的。”慕北易或声音里有些宠溺,亲自将她扶过。 小薛氏却不敢受,只在那花树一旁的石子路上,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她眼中含情垂泪,俯身拜下:“……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慕北易撩袍将织金软缎的靴面往小薛氏额头一垫,有两分厉声:“起来。” 小薛氏不肯起,只将额头磕在了慕北易的靴上,恰到好处地哽咽道:“如君公主如今已有百日余,平日里咿咿呀呀,十分可爱。臣妾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喜欢。不为人母,最不知子女是身上落下来的肉。”说着仰起头来,眼睛晶亮,一行热泪划过嘴角,“臣妾仗着这两分陛下的薄宠,求陛下的恩典——请陛下允诺臣妾,可以抚养自己的孩子。” 慕北易见她哭泣时一派怜态,亲手拉她起来,宽慰道:“朕不是允诺你,可以抚养如君吗?” 小薛氏起了,依偎在慕北易宽阔的肩膀,以一张薄纱手绢轻轻擦拭眼角泪珠,回道:“臣妾无所依靠,唯有陛下而已……太医说,臣妾又得身子了……” 慕北易抬手要轻拍宽慰小薛氏的手一顿,眼神露出突如其来的欣喜,手旋即轻轻落在她发间,似哄道:“这般喜事,怎不早说。” 枕春眼睛从花叶中看见慕北易的手掌,似怜爱万分地拂过小薛氏如黑瀑般的秀发,心头兀自生出两分酸楚来。到底是小薛氏的福气好,栖云轩刚遭火焚,小薛氏便有了。 她困顿凄凉时,是小薛氏荣耀无上日。如今娇嫔入宫,各处恩宠式微,偏偏小薛氏又有了。 到底在慕北易的心中,他对小薛氏是有情意的。这份近似怜爱的情意,枕春是未曾见过的。 小薛氏的眼泪滴滴落在慕北易肩头,她心头一横,咬唇方说:“如今臣妾诞下如君公主不足半载,若将再次得孕之事广而告之,难免让人说臣妾狐媚。内宫本也该是雨露均沾,陛下素来中正无偏,臣妾怎好自恃恩宠不自知?臣妾想着先隐着几月,民间也道晚些说更有福气。”说着,声音哽咽,“臣妾自从入宫,深得陛下宠爱,陛下护着照着,各位娘娘小主也不曾为难。臣妾虽资质愚笨,却不是个浑然不知事理的……臣妾心中什么都知道的……” 慕北易眼神一敛,静默听着小薛氏的呜咽。 “皇贵妃娘娘……嫡姐姐想要子嗣……”小薛氏一壁软软哭着,一壁将脸埋进慕北易的胸膛里,“臣妾只是庶出,既知嫡姐姐的意思,也不得不从命。可若当时臣妾知道……知道陛下竟是如此玉山般的男子,若知道陛下心中会有臣妾那羽毛芥子般渺小的痕迹,若知道自个儿会……爱上陛下……”她哭泣时轻软无力,让人心都要碎了,“臣妾便是一条披帛挂了房梁上,也断然不肯入宫。”她抬起泫然的脸颊,一双含雾带玉的美眸怔怔望着慕北易,“因为陛下的恩宠情意,是但凡是尝过一次,臣妾便再也不愿意拱手让人的呀……” 她说得情真意切,其中或有三分真心、五分真心、七**分真心,都能使人动容。慕北易勇武且明治,英俊无俦的天子,试问谁又能十分假意。枕春扪心自问,也不敢自断全然无情。 小薛氏的心中苦楚,她安枕春并不能完全体会。可此刻见的小薛氏陈情时那眼中的眷恋,也知道她过得不易。 慕北易的沉默让人心中害怕,他抱着那小小一个的薛楚铃,立在如粉瀑花云的桃花林里。 小薛氏颤抖的手,轻轻环住慕北易的腰身,她道:“太医说,臣妾这胎来得太急,身子还未将息完好,若要诞育或会千难万险。可臣妾想着,这是陛下与臣妾的孩子呀。便是拼了臣妾这一条无足轻重的小命……臣妾也想为陛下诞下。只求陛下这个恩典,往后无论是公主皇子臣妾都欢喜的,让臣妾养在身边罢。” 小薛氏要绝大薛氏的指望。她薛楚铃拼着一腔柔软的爱慕之情,要和大薛氏分道扬镳了。 慕北易静默了半柱香时。这半柱香时,他脑中将薛氏一族的根系命脉、朝政党派、四方势力、宗族权柄都过了一遍,然后轻轻吻了吻小薛氏的额头:“好。朕答应你。” 枕春霎时觉得万般疲惫,身心俱是。慕北易素来多为朝政转舵内宫风向,情意皆是权柄垫脚,恩爱总铺盛世前路。他为了龙椅江山,可以爱娇嫔也可以不爱娇嫔,可以爱扶风郡主也可以不爱扶风郡主,可以爱她安枕春也可以不爱她安枕春。 可是如今,他要为了小薛氏翻动前朝了。 枕春为自个儿的孤军奋战而身心俱疲,为一点点的羡慕嫉妒,而殚精竭虑。她靠在梧桐树上,任由泥土树叶间的蚂蚁飞虫循着她身上的花甜熏香攀附满裙衣。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阳春 “……小主?”苏白见枕春半靠半倚在一颗梧桐树下,神色默然。 枕春闻声一动,转头看向桃花林处,已然无人。 苏白怕她是受了花露潮气不适,上前轻轻扶起她:“小主这会儿怎不坐着,树上有虫蚁的。” 枕春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按了按自个儿平坦的小腹,轻飘飘道:“不碍事的,也没得那么金贵。”她眸子一黯,轻声道,“你去请柳姐姐、连姐姐来,说我有要事相商。”…… 这一年是祈武七年。这年春末,出了一件奇事。 乐京薛氏宗族之长薛太傅办寿辰。薛太傅当政时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曾与加封太师的老尚书令同辅先帝。 薛太傅是个颇有政功的人,论才学堪称乐京魁首,论政谋也十分得先帝倚重。他擅怀柔举张重商亲农,大魏之所以国富,离不开薛太傅在位时拟出的七章变法。最要紧的是这位薛太傅能识时务。 先帝任用贤臣,也颇看重老尚书与薛太傅二位帝师,凡有重政要务必定参详二位的意见。可登基的 分卷阅读133 新帝慕北易性子便锋利许多,固然选贤举能,但也疑心颇重,或削藩或集权。当朝的权臣,便不如先帝在位时那样容易。薛太傅急流勇退,自请告老,一番成全了自个儿一世英名,二来也为薛氏后生留下坦途。 在乐京,薛太傅的生辰,也是一件广为人知的热闹事情。薛氏身为乐京鼎盛世家,每每操办宗家族长生辰定有四方高官诸侯来贺。今年的奇事却是,有几家当朝权贵前来送的贺礼却珍贵非常,还说薛氏妃在宫中与自家主人颇是交好,情意非比寻常,故而特以厚礼相贺。 薛太傅本以为是宗族中的嫡女薛袆贵为皇贵妃,在宫中自然多有的朋党。细问之后才得知,别人竟都是因为那诞了公主的庶女小薛氏而来。 这其中便有近年十分显赫的安南都护府柳家、尚书左丞安家、以及诞下当今天子仅有的两位皇子的静昭容连家。 此事便让薛氏一族从新看待那被送进宫中颇得恩宠的庶女小薛氏来。 大薛氏入宫多年无所出,眼下虽贵为皇贵妃,却离那后位始终一步之遥。反是这庶女小薛氏入宫不到三年便诞下皇三女,如今竟与如此多嫔御交好,还是宠冠后宫的恩宠。 此事传出之后,陆续更有许多后宫嫔御娘家闻风而往,都称是自家女儿与小薛氏相熟而前来相贺。譬如诞下大皇女的玉贵仪的娘家孟氏一族、眼下的新进红人娇嫔身后的司天台主簿叶家…… 几乎整个内宫妃嫔们的娘家,都称是与小薛氏亲厚而送来了贺礼。如此乐京的坊间便有了“大薛氏不得人心,小薛氏八面玲珑”的传言。 未想临了宴席末,太后娘娘的娘家温氏一族,竟然也送来了贺礼。称是“薛氏楚铃侍奉太后十分孝心,与荣妃和睦。温家经太后授意,前来略表心意。” 薛氏一族虽不至于便有得几句传言,便更看重小薛氏而看轻大薛氏。可眼下大薛氏无所有出,难免也会重新审视这二女的前途来。 枕春得了家书,便折进了妆奁里。 苏白掌着灯火明晃晃地映着枕春白皙的面容,问道:“皇贵妃最擅借刀杀人,小主这一着离间计也是使得妙极。” 枕春摇摇头:“我并非为了离间大小薛氏,她二人恐怕早已面和心不合。恐怕自如君公主降生,小薛氏便定了要与大薛氏撕破脸皮的必死决心。”她轻轻擦去唇上水红的唇脂,“薛氏一族的根基深厚,并不似之前的宓妃施氏那般容易动摇。要掐住大薛氏的命脉,是要离间她与整个薛家。大薛氏没有子嗣,如今小薛氏又恩宠厚重,只有薛氏一族真正怀疑大薛氏的价值,才能推倒大薛氏的依仗。” 苏白点点头,脸上带了宽慰笑意:“小主如今与往日不同。” 枕春神色有些寥寥:“我厌烦这样……苏白。”她取下头上的簪花,“服侍我睡了罢。” 苏白将散了枕春头上的堆云发髻,便听见小喜子在帘子外头回话:“小主,今日陛下进了内宫,已经升了灯。” 枕春眉眼一抬:“谁?” 小喜子毕恭毕敬回道:“不是画棠小主,陛下点的是刑部侍郎家的嫡长女,美人苏氏。” “哦……”枕春复又垂了眼。这便是意料之中。 苏美人侍寝后面几日,新入宫的王美人与安画棠便依例侍寝。三人都得了赏赐,不过也是平平的,既没有封号也没有晋升。其余时候,慕北易大多是歇在小薛氏那头,枕春是知道缘由的,不过内宫众人也瞧出了小薛氏的恩宠到底与旁人不同。又过些日子,娇嫔受的伤好全,便又独占鳌头起来。 枕春的得宠风头渐弱,待天气热些,八重黑龙开始攒花苞的时候,慕北易便鲜少见了。她能乐得清闲,悠悠在院子里看书,看,看,或看。 里头有一,中记载乐京各处音馆及乐坊所藏的稀琴、名琴,其中有一样尤其有趣。书上说,前李朝有位斫琴巨匠,遗式有一床朱砂鹿角霜的仲尼式七弦琴,名字叫做“至和”,至和古琴本是琴匠倾尽毕生之力所造,献给天子的宝物,取意帝君“中正平和”之意。慕氏得天下之后,重武功又严法律,这床至和琴不得慕家天子的青睐,便一直在帝城的教坊蒙尘。 朱砂鹿角霜?这个倒是十分稀奇的。枕春不擅弹琴,能拨出一首两首阳春白雪,便已是在努力附庸风雅了。可少时哥哥们习琴便十分勤勉,样子好看,声乐亦美。大哥哥有一把伏羲式叫做“寒春山”,二哥哥有一把霹雳式叫做“醒春雷”,他二人特意取了枕春的名字,为讨她高兴。 只是哥哥们的琴都算不得名琴,不过是有名气些的匠人斫造……至于朱砂鹿角霜,倒是从未见过。枕春想起少年时,又生了好奇心,便叫小喜子:“你去宫中乐部问问,可有一把至和古琴,若是有的,便借来给本主把玩把玩。” 小喜子应声去了,这一去竟是一整个时辰还没回来。 枕春等得有些乏,书也看得腻了,只抬头看着头上花垂宛若星辰稀疏,索性兜着宝蓝色的裙子去折。这五月初的八重黑龙将开未开,瞧着密密的含苞欲放。枕春踮脚得了两枝,都是新鲜带着花香的。她掐了一朵紫墨的蕊,得意簪了发,才又扯着裙里的花瓣儿找玉兰,喊着:“玉兰你可来瞧瞧,这个花儿可能入馔?” 一个凌冽的声音传来:“藤萝花瓣可以炼作香油篦发,只是要仔细种茎有微毒不可食。” 枕春回头一看,略是错愕,手上一松花瓣簌簌落在地上。她理了里裙摆,笑起来:“虚无先生怎么来了?” 虚无先生背着墨色绸缎的琴囊,穿着一件轻薄的青色身衣。他拱手,眼观鼻鼻观心地行礼:“明贵仪传看乐部典藏的至和古琴,臣下在坐部领差,这一床琴是微臣管存。至和古琴已有些年头,应当仔细小心,小主既要把玩,理应为您送来。” 跟在后头的小喜子添道:“乐部的器乐太多,可找了好些时候。” 枕春轻轻摘落肩头的半截花瓣儿,眼神从虚无先生浅褐的发梢边掠过。她心口一跳,连忙只低头看着庭院里的青石:“有劳先生。”便细想了想,也不请虚无先生进内堂,只唤玉兰在庭院置几案奉茶,才在离虚无先生一丈远的地方坐定。 虚无先生取了背后琴囊,将案牍归置整齐,复又净手焚香,才取了琴身出来。这还不算完的,又 分卷阅读134 是敛衣正冠。 枕春笑道:“先生这一套倒是十分讲究。” 虚无先生却淡淡的,似不见喜怒,只道:“乐部的规章。” “悦己而已,何须这么多五花八门。至和古琴心说,可让后人使那么多花样。”枕春往小案靠了靠,脸上被光影斑驳遮盖,瞧着虚无先生手下一床红腥的古琴。那琴通身隐隐发亮的赤色,好似漫了血。她轻呼一声,“这个颜色倒是少见。” “琴漆里以鹿角霜作大漆,又填了朱砂,漆擦在千百年的杉木上,才得此刺目的红。”虚无先生拭了琴,双手按弦,“小主要听甚么?” 枕春失笑:“我不过是闲来无事看个新鲜,并没有呼喝先生献技的意思。” 虚无先生不以为然:“某不是那样的人,小主若是呼喝献技,某便称病了。” 枕春知道虚无先生是个心气高贵的人,便也遂了他的意思,略只想了想:“先生的琵琶已是听过了,还要多谢先生的那。本主……我的有两位嫡亲的哥哥。哥哥们各有一把琴,大哥哥的是“寒春山”,二哥哥的叫“醒春雷”。少时候听哥哥们弹琴,大多是些高山流水、平沙落雁的。先生可有新的?” 虚无先生却是笑了。慕北易鲜少笑的,他笑起来眉眼微弯,霎时山河凋敝春光无色。 “先生……笑什么。” “旧的也曾是新的。”虚无先生笑时嘴角勾起,眼中有星河一般,他哂道:“某若未猜错,小主的闺字里可有春字?” 大魏国中,男女大妨并不十分严苛,闺中名字并不是全然不能外称,枕春便认了:“正是的,先生如何知道?” “既见小主便觉明媚,如吹面不寒杨柳风。”他说话清冽洌的全无轻薄之意,“况且小主如今的赐字为明,又说起春风春雷的事,想来是族中兄弟为小主拟的名字。既是如此,某便为小主奏一曲。” 虚无先生的阳春便来了。清澈犹如北地最初化开的那一抔雪,融在心尖尖上的灵,一下子坠在弦尾颤抖。他的琴音没有铅华也不染烟尘,坐在八重黑龙下头遗世独立的模样。是常听的,枕春幼时也曾习过,却没有觉得哪一刻有如此从肺腑中出来的温热。往日所见朝飞暮卷或是雨丝风片,唯独此刻听来无比温柔,天地广阔。如此淡荡的琴音,却令枕春有些莫名滋味。那琴声里万物生身,好似回到年少时候。 若要说,便是十一二岁时读时发梦。她梦想未来的夫君是个盖世英雄,骑着腥可见骨的宝马,头戴威风凛凛的雉鸡冠,带着她山河胡海无所不达。那时她见着话本上画的骑马的小人儿将军,身穿漆黑的铠甲。那时的她,坐在安府的庭院里,嗅到草木回春的芬芳。便如此感。如此彻骨的少女情怀与纯粹的温柔。 枕春努力作得波澜不惊,手上拿的一张帕子,轻轻按在胸口。那七根琴弦震动,抵不住枕春心口的狂跳和血脉灼烫。 他一曲毕了。 “先生技艺卓绝,至和古琴中正平和,以奏,是最般配不过了。”枕春低头含笑,努力掩盖那一丝惊艳的余韵。 虚无先生道:“小主若喜欢,可留下古琴平日玩赏。至和古琴若放在乐部蒙尘,实在可惜了。” 枕春犹豫,却说:“这样的鹿角霜与朱砂大漆自然罕见,眼中所见也是欢喜。只是这一式仲尼,于我来说太过男子气概。我是一个小气促狭且懒散的人,哪里弹得这样端正的圣人琴。”说着想起幼时把玩的那把故琴,“少时倒是有过一把最简单的正合式,我喜欢那个简单的。凡人的琴做凡人的样子,使世间弹琴的都归于琴。” 虚无先生听她如此说,便也知乐,颔首道:“如此也好,微臣便将这琴送回乐部。” 枕春点点头,又叫小喜子:“去拿内厅的……”她本想依例赏赐,又想到虚无先生的性子,便罢了,“去送送虚无先生。” “告辞。”虚无先生行了礼,随着小喜子从碧漆红瓦的回廊出了栖云轩。 枕春抬头看着满庭藤花,心意难平。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呕血 小薛氏瘦弱,仲夏日里穿得轻薄,好在她骨子轻小,是不显怀的。直到重九月里,金菊遍开,才终于藏不住了。此时小薛氏的身子已有五月,坐实了养稳了,坐在椅子上略略撑着身子,一派低眉顺眼的模样。 “珍贵嫔可让咱们好猜,原来是怀璋抱瓦,私下里高兴呢。”玉贵仪孟氏话中带了几分不悦,一双眼睛斜斜睨着小薛氏。小薛氏的三公主如君诞生后,玉贵仪的大公主晏怡便不似往前受宠,于玉贵仪而言,何尝不是膈应。可眼见着才不过数月,小薛氏恩宠不绝,又得了身孕。 “倒不是故意藏着。”小薛氏温温柔柔,淡道,“本宫也与陛下说了的。只是年初才诞了三公主,身子尚未将息好,到底是不稳的。故而太医说,先调理着,身子好些再与诸位姐姐妹妹们说也不迟。” 玉贵仪轻哼一声,撇过头去:“缘是先说给陛下欢喜了。” 扶风郡主闻声,眼眶蓦然便红了。她低头看看自己平坦的小腹,开口却不似往前尖锐刻薄,只道:“你倒是个好运势的。” 这话说起来,众人不免触及心中的那根弦。 如今宫中除了连月阳得了大皇子与二皇子,便没有别的皇子了。可连月阳身为元皇后的婢女,庶民出身实在不足,又没有家族能在前朝说话,便是大皇子与二皇子再肯读书骑射,怕是也无缘大宝。何况连月阳并没有争嫡的野心,只盼着二子一女快些长大。往后若是命短,便给孩子换个平安;若是命长就求个恩典,倘若能随子就藩,那便是如意如意了。 但凡是有出身的,谁都能还能更进一步,谁都有可能得子争嫡。 大薛氏今日得了小薛氏怀孕已五月的消息,早便是满脸疲惫之态,她端坐在朝华殿皇贵妃的主位上,保养得宜的食指轻轻按捻着额角:“既是喜事,也应该早些说才好。” 小薛氏神色略略一变,端端正正起身,又行了十全十的大礼:“臣妾谨记嫡姐姐教诲。” “罢了。”大薛氏拨手。她大薛氏算不得多么貌美,但是举手投足皆有贵态,说话端柔行事缜密,全然豪门嫡女作态,故觉得依旧是美的。可她侍奉慕北易十余载,与元皇后斗、与施氏斗、与太后斗,如今还要与庶出 分卷阅读135 妹妹斗。她思虑太重显出疲惫之态,似乎不那么年轻了。她静静按着额角的纤细手指慢慢转动,使人看起来疲惫不堪。 皇贵妃大薛氏不可避免地有些显老了,天子慕北易却还意气风发英俊无俦的样子。众人的心思难免有些活络起来。 扶风郡主丝毫不觉,只眼睛望着小薛氏略显的肚子,或是还在伤心。她郡主之尊,初初入宫便是娘娘,如今位列妃位恩宠不少,偏偏没有好消息。平日里也偷偷吃了药或请了太医来瞧,总是时候未到。她打心底里瞧不上大薛氏的做派,眼红一个庶女肚子里的孩子叫什么能耐,有本事自己怀一个才是尊贵无比。不过任谁的尊贵无比,也比不上她温氏言歌的尊贵…… “……荣妃觉得呢?”大薛氏偏头一问。 “……嗯?”扶风郡主回过神来,“什么?” 玉贵仪噗嗤一声笑得出来:“荣妃娘娘可当真是个仔细的,上位者说话儿呢,偏偏是没听清。” “又有什么要紧不成?”扶风郡主素来是不怕大薛氏,她鄙夷地看了一眼玉贵仪,“也不过是个贵仪,何故拿着上位者来说话?” “好了好了。”大薛氏自知小薛氏又有了身孕便精神不大好,“小小一桩事情,也要争论起来不成?如今入秋见了凉,太后娘娘身子不如以前,本宫想着还是得着人勤勉侍奉着。荣妃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便也替本宫参详参详。”说着拿了名册来看,“抛去那些宫娥抬举起来的选侍、更衣,如今在册嫔御十六人,一宫主位者六人,分别是本宫、荣妃你、静昭容连氏、雅贵嫔姜氏与珍贵嫔……”她眼神凌厉地一扫,“妹妹,还有熙婕妤柳氏。咱们应当是各宫轮流侍疾,还是各位妹妹们索性排个轮次侍奉。” 扶风郡主听得一惊:“姑母病了?” “并非是甚么严重的病,不过是个风寒倦怠。”大薛氏声音温和端庄,神色却淡淡的,“本宫也是前日才知晓的。眼下,陛下已拣选了最珍贵的补品供太后娘娘享用。太后娘娘尊贵,陛下又如此孝心,咱们才应当更仔细些才行。本宫已然安排太医诊治,想来过些日子便能大安了。” “那……”扶风郡主下颌一扬,“本宫姑母是千岁之尊,自然应当阖宫皆去侍奉,才能以表尊贵。” “自然是好。”大薛氏便将名称一合,放在桌案上,“那便除却怀孕的珍贵嫔、要照顾一双皇子公主的静昭容,其余人等皆排上轮次给太后侍疾,每人三日。为彰表率,由本宫先行开始。” 既是如此说了,众人便起身称“听皇贵妃娘娘吩咐”。枕春扶着小案站起来,只见扶风郡主一脸忧思,反衬得大薛氏尤其冷静。或坐在那个位置上,人人都会如此罢。枕春如是想。 轮到枕春侍疾的那日,天气已经转凉,瑟瑟秋风拍打着窗棂。今次立在凤仪宫外,便觉这座宫室威风大不如前了。太后的温氏一族心心念念想着立出一位皇后来,如今却眼睁睁看着大小薛氏渐渐势盛。凤仪宫前茂盛如盖的树冠瞧着稀稀疏疏,已是萧瑟之感。 端木若穿着一件浅蓝色绣碧枝桃花的交领上襦,披着灰绒缠枝青缎子的披风,正从凤仪宫出来,脸上一派静默的神态。 “太后身子可好了些吗?”枕春兜了兜手,上前两步。 端木若轻轻矮了矮身:“三日前还听了太后娘娘训斥,今日她老人家却不怎么说话的。说是偶尔腹痛干呕,想来是病势有些缠绵,又吃着药脾胃难受,故而不适。”说着眼下看着四下,“姐姐侍奉仔细些,若当真是风热风寒,也要仔细自个儿病倒。” “知道了。”枕春颔首,提裙进了凤仪宫。 今日天气有些阴沉,蒙蒙的光团在大殿之中,只照见殿中的砖瓦漆黑油光。太后身侧的掌事女官素念朝枕春略行一礼:“劳请明贵仪小主随奴婢来。” “有劳姑姑。”枕春随着她亦步亦趋往着暖阁走,嗅见空气中淡淡的有一股药味。那味道若有若无的,使人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素念打起了鲜红的珠帘,再慢慢拨开了一层厚重的帷幔,朝着雕花清漆高榻上的人回道:“娘娘,明贵仪前来侍疾了。” 榻上那个雍容的女人有些阴沉,慢抹了抹额边的青丝,略略扫了枕春一眼,却咳嗽起来。素念连忙落了帘子过去抚太后:“您快休息。” “太后娘娘今日瞧着起色倒是好,闻前头出去的端木贵人说,您身子好了许多了。”枕春施施然拜了下去,略藏微蹙的眉头。 庄懿太后素来不喜枕春自以聪明的模样,嫌色看了一眼,却没有力气责备。她轻轻喘息,无声无息地又卧了下去。这便是病得有些缠绵了,或许是因为时节转圜,或是如今温氏不如薛氏势盛,她熬尽心血。枕春心里却不曾小看庄懿太后的,眼前这位熬过了前朝诡谲风波,斗过了倾城绝代的少师贵妃,还去母夺子将慕北易拱上了帝王之位的女人。 如今身患病痛,老态尽显,这病势倒是来得很急的。枕春心下计量,低眉顺眼地立在一边。 “娘娘,药好了。”宫娥进来悄悄道。 枕春接过药碗,一壁敛裙,坐在了床榻边。她先是轻轻尝了一口,直觉得那汤药苦涩不堪,便吹得温热:“娘娘请。” 庄懿太后抿得两口,便别过身子, 素念劝道:“娘娘到底饮完这药吧,荣妃娘娘心中还挂记着娘娘呢。” 庄懿太后听得扶风郡主的事情,怕她如今被大小薛氏欺负,强打精神又将那药碗吃完。枕春净了手,又温温顺顺上前,伺候太后吃了一碗厨房特意供上的筒骨红枣的高汤。 凤仪宫昏昏沉沉阴阴暗暗的,枕春侍奉得小心谨慎,只觉得十分压抑。平日里说话的也就两个近身的大宫女与素念姑姑,早上天不亮便得过来立规矩,凤仪宫落匙前才能走。这几日侍奉下来,枕春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身上十分难受。 好不容易挨过三日,出了那凤仪宫的门口,才觉得气通顺了些。 扶着苏白走在宫道上,萧瑟的秋风吹得枕春脑仁儿有些疼。 “小主这些日子倒是辛苦,待回去好好休养几日也莫要劳心劳力了。”苏白见枕春这几日下来脸色略有些发青,自然是心疼。 枕春轻轻拍了拍胸口,觉得心中憋闷,道:“无事无事,传辇吧。” 这一路摇摇行行,无端惹得心下血气涌动,近 分卷阅读136 了永宁宫当头的风一吹。好在小喜子激灵,在门口便候着了,迎着枕春往栖云轩去,玉兰又忙不迭给枕春披上了一件金绣梅花披风,才挨着内厅坐了。枕春手握着几案,直觉头晕目眩,袖口里抽出一张素月白色的轻纱帕子,捂着口上,不察便呕出一口血来。 “小主!”苏白颇是惊骇,轻呼一声。脸上虽是那般可怕颜色,手上却连忙将门窗关了起来。 玉兰见得枕春嘴角滑落的血痕,眼眶顿时红了:“小主不过侍了几日疾,怎便吐血了。可是那太后娘娘患的可是甚么疫病会传染人的?” 枕春这一口血呕得出来,眼花缭乱,直能听见自个儿心口砰砰跳着的声音。她轻喘了一声,嘶哑道:“甚么疫病,旁人都好好的。快去请……” “请高太医。”小喜子接口,“奴才知道了,小主您可快去榻上歇着,省得又冷着热着。” 枕春眼前颠旋,十分难捱,勉力点头由着苏白抚在榻上,昏昏沉沉眠了一会儿。待醒来时,高乐已在外头候着了。 “高太医……” “太后凤体欠安,小主侍疾上心,偶感风寒也是常事。眼下小主传了微臣前来诊脉,微臣自当尽力。” 这话一说,枕春便放下心来。高乐不说她呕血之事,只说偶感风寒,也算是识时务。 苏白在旁为高乐奉了茶饮,才露出忧虑的神情:“方才小主昏睡时候,高太医已为小主诊了脉。说是……” 枕春略撑了撑身,隔着朦胧的帷幔凝视外头的高乐。 高乐穿着一身讲究的太医服制,掀盏饮了一口茶水:“小主脉象轻按不得,重按乃得,应是阳虚气弱,气血阻滞之症。便是常说的劳损过度、虚寒畏冷。又因小主几日侍奉太后娘娘辛苦,故而现出了表症。” 枕春攒眉,不解问道:“女子虚寒畏冷也算是寻常病,怎会骤然呕血?” 高乐正色回道:“小主这阳虚气弱的病根,应是去年小产时落下。女子小产本便伤身,或将息不足便有些畏寒。只是小主自个儿不知,又不曾忌口调养,此病便一直蛰伏。如今天气骤降又劳心劳神,才有了表症。至于呕血……”他剑眉一皱,看着自个儿鞋面,低声道,“乃是近日食毒的缘故。应是用了分量极轻的毒,轻易不得察觉。但小主身子已是十分气弱,故而毒物一冲,反而气血涌动,才呕得出来。” “有人给咱们小主下毒?”苏白手指轻轻颤抖。 高乐略一思忖,轻轻摇头:“以微臣所见,倒不似给咱们小主下的毒。”他解释道,“此毒分量极轻不易察觉,单是探脉也不容易得知。若非小主年前小产,身子特殊,这口血呕不出来便也不会知道此事。可见这下毒之人医术超群,自然不会给咱们小主下此容易呕血察觉的毒药。微臣看来……倒似小主误食了旁人的东西。” 苏白摇头:“咱们小主如今贵仪之位,平日里怎会误食别人的东西。何况小主这几日都在凤仪宫侍奉太后,哪里有时间……” “苏白!”枕春略一睁眼,手按着床榻前的栏杆,身子微微前倾,“苏白,我知道了。太后……庄懿太后的药。” 苏白与高乐听闻,均是露出十分惊骇的神色。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大雪 “我给太后尝过药……”枕春神色微眯,“太后一个小小风寒怎会缠绵病榻许多,病症如此反复。”她轻咳一声,“我当时便有疑虑,只是也说不出蹊跷何处。若说误食旁人的东西,也只有每日太后服药时,我都尝了一口冷热……” 高乐恍然:“如此说来便极有可能。太后的御药谁会平白误食,那毒药量极低,若别的嫔御误食一口也是无碍。咱们小主身子尤其阳虚才会得此结果。” 几日面面相觑,深知此事轻重。倘若是有人要毒杀皇太后……知情的人怕是脱不了干系。枕春虚弱地拍了拍榻侧,唤小喜子:“你这几日晚上待落了锁,去凤仪宫外瞧瞧,可有什么渣滓污水往外泼的……千万莫被发现。” 小喜子心下明了,点点头:“小主放心,奴才定然办得仔细。” 枕春在榻上眠了两日,精神才缓了过来,又吃了高乐的两副药下去,才算大安。这日照旧以“风寒”之名传了高乐,待他在帐子外头坐定,枕春才叫了小喜子出来。 小喜子从屏后走出来,从袖口里摸索出一包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的腌臜之物,打开之后黏黏腻腻的,传来一股子酸臭味道。 枕春不免掩鼻。 小喜子面不改色,用一张崭新的帕子垫上,呈给了高乐:“高太医,此乃凤仪宫晚上由宫娥们倒出来的药渣。太后宫宇巡逻紧密,我在宫后的树丛子里猫了两个时辰才拿到。这并非是光明正大得来的,又怕人瞧见,便捂在怀里带了回来……您看,可是被捂坏了?” 高乐蹙眉摇头,从诊囊中寻出一只银针,反复挑拨着那瞧起来十分污秽的药渣:“近日天气转寒,屋檐结霜,按理说药渣捂上一会儿也不至馊臭不堪。”他略一思忖,抽出银针,便见针上一层闷闷的青光。 “可是毒?”枕春心头跳得厉害。 高乐捻出一抹药渣,放在鼻下细嗅,又对光反复翻看:“倒不似有毒……” 枕春心里松了松,倒觉得轻松了些:“或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受了些病便呕血。我几日前侍奉太后的时候见她应是还有精神的,每日都进一碗筒骨高汤补身。若是有人对皇太后不利,她如今想来是垂危之态了。” “筒骨?”高乐闻声一愣,“小主也吃了?” “这……”枕春不料他这样问来,有些疑惑,“用过,闻说是皇贵妃娘娘特意往凤仪宫厨房指的江南御厨,用上好的筒骨排肉烧的高汤。我在凤仪宫整日伺候,便用了三日那里的汤水。” “您看。”高乐从药渣里拿出一瓣黢黑的药渣,细细摆展开来,“这是入药的百合。百合入药主治虚寒惊悸等,对太后娘娘的病也算对症。只是这一副药中,百合这一味用得倒比寻常的多些,又似……”他手指将花脉展开,“又似不那么陈晒的百合,易有微毒。这筒骨与百合,本是相克之食。虽说是药三分毒,但一两次本也不打紧。可若是日日引用相冲,风寒之人食筒骨易引焦火,饮食不消,又日日百合服着,便会积毒入骨,容易腹痛不适,或呕吐萎靡,甚至毙命。这样的食克法子最是刁钻,诊脉亦难 分卷阅读137 发觉,倘若病发也只觉得是病中饮食不善的缘由。” “……高太医。”枕春手攥着榻前帘子,眼睛直直望着外头,“你可知太后的病症是谁在医治?” 高乐拱手道:“往前都宣的院判大人。这回听说太后昏睡了几日倒没有精神亲召太医院,便是皇贵妃娘娘荐的訾太医。” “……皇贵妃……皇贵妃。”枕春喃喃念着,只觉得如此滔天罪孽的事情她是做不来的。她往前信誓旦旦要与大薛氏斗,如今想来竟是半点不如!她思虑又转,只紧紧拽着幔帐边的珠帘,问苏白:“眼下是谁在侍疾?” 苏白脸色便略有变,回道:“正是熙婕妤……” “柳姐姐……”枕春忙到,“不好。快……小喜子快去……” 高乐出言快慰:“小主不必太过忧心。这个法子实在隐晦,要积毒入骨,没有一年半载也成不了气候的……” “小主!”高乐的话音未落,便看玉兰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小主!不好了,太后娘娘薨了——” “哗啦”一声,枕春手上的珠帘散落满地,颗颗琉璃坠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清脆作响。 玉兰来不及思虑周详,只急急忙忙回道:“不知怎么的,熙婕妤侍奉太后娘娘这几日,太后娘娘身子每况愈下。午时,熙婕妤刚给太后娘娘伺候了药膳,太后娘娘便疼痛嗔唤起来,又将汤药呕了出来。凤仪宫的素念姑姑连忙去请太医,太医还未进内宫门,太后娘娘她便呕血满身,气绝而亡!” “陛下呢?!”枕春勉力撑起身来。 玉兰额头上湿漉漉的,是腻腻的冷汗将碎发贴在了皮肤之上,她急道:“陛下已从乾曦宫赶过去了,闻说是龙颜大怒,将……将……熙婕妤褫夺封号,贬黜为贵人,说是要拘禁等候查证,从重发落!” 枕春心乱如麻,心想的是柳安然爱慕天子情深义重,今日遭此祸难岂非晴天霹雳,她如何受得住。便连忙捣了鞋子,只将头上朱钗翠宝尽数除去,叫苏白寻来一件素白的披风:“快,传辇……不不不,步行去凤仪宫。” 苏白满脸忧思,劝道:“小主尚且身子未好全,如今陛下又尚在震怒哀恸之中,不管此事始作俑者是谁,当着熙……柳贵人面前儿太后娘娘薨逝的,她决计是脱不了干系!小主此刻万万保全自身,才能救柳贵人于囹圄之中啊!” 枕春望着外头厚重阴沉的天色,攥紧了裙边儿:“陛下以前盛怒之下杖毙的刘美人,如今坟头草怕有一丈高了!我此刻若是不去,再见柳姐姐,她岂还是全须全尾的?” 苏白噗通一声跪下门口,恳切道:“小主您可仔细想想,太后娘娘的娘家陛下早有忌惮,既不是血缘至亲,总不至于步刘美人的后尘。况且……柳贵人背后还有安南都护府呢。过些日子入了冬便要下雪,暴雪封疆北边关外年年总有扰攘,尤其这种时候,南疆的安宁与太平才最为重要。”又说,“褫夺封号、贬黜拘禁到底不曾打发去别院冷宫,总是有机会的!” “……”枕春拽着衣裙的手,指节都捏得发白,只暗自骂了两句慕北易,才撇过头去:“小喜子,去替我传话到未央殿,就找珍贵嫔……” 庄懿皇太后的死,来得太突然了。 慕北易尚在乾曦宫看那等人高的书陈,便见冯唐进来已带了哀恸的声调。冯唐的声音在乾曦宫高高的金色画梁之间盘桓:“陛下……太后娘娘薨了——” 慕北易闻声转头,见窗外透进来一尺的阳光,瞳孔迅速收拢。 这个将他推上王位,又企图掌控他的女人死了。 庄懿太后的法子,他素来也是知道的。祁武二年,送入宫的宓妃与昭仪杨氏,他也素来知道的。杨昭仪虽美却性子怯懦,死在孕中,双唇绛紫。太医前去盖她的眼睛,她却不肯瞑目。 宓妃施氏的性子他其实是喜欢的,他喜欢凌厉些的女子,好比喜欢烈马一样。宓妃也是美的,有种辛辣的美,好似清冽的酒,甘醇痛快。 恣妃墨氏便不如施氏聪慧,她看着灵光,却太过年轻。给墨氏的宠爱,有四分都是给庄懿太后的孝敬。若说他天子之尊,为权谋曲意逢迎,他是不愿意承认的。 扶风郡主么,不如施氏美,也不如恣妃能邀宠,甚至连容貌也比不得那入宫半载便死去的昭仪。可似乎刚刚好,扶风郡主的不聪明,她至纯至刚的性子,与庄懿太后那么不同。 承宠的第一夜,鸳鸯交颈的红色帷幔里,扶风郡主葱白般的指尖轻轻抚摸着慕北易冠上的明珠,切切说道:“表哥,我是个笨的莽的,我自己知道。姑母要我入宫,是想让我登上皇后之位,我也知道。”她抬起头,英气的眉毛一扬,冲慕北易清爽地一笑,“但表哥不必为难。这以后呀,表哥让我作甚我便做甚么。因为比起温家,比起姑母来,我更喜欢表哥呢。” 庄懿皇太后送入宫四个人,在这血海滔天的帝城中,有三个皆死于子嗣。唯独留下的扶风郡主,早已不是庄懿太后的人了。 庄懿太后却不知晓。 慕北易放了手中的书陈,站起身来,慢慢除去手上的扳指与腰间佩玉。 冯唐见天子眉宇间阴霾神色,躬身道:“陛下万万莫要伤心太过,您是国之根本呀。” 慕北易正看冯唐一眼,又转过身来。他自径退了临朝时腥红的外氅,嘴角略扯了一个莫测的角度,冷冷问道:“朕瞧着很伤心?” “我的爷啊……”冯唐拢着手,定定屈了膝,恨不得跪在慕北易的衣摆下头,“奴才的本分是伺候您,侍奉您。您待奴才宽厚,奴才斗胆也想劝慰您。坊间说您重情重义又重孝的,您……得伤心。” 慕北易有两分不耐,他有些阴鹜地看着桌案上油光可鉴的玉玺,转了神色,照本宣科似地问道:“怎么就薨了?太后身子虽常有小疾,年岁却不高。” “奴才听闻素念姑姑说,熙婕妤在榻前侍奉,才侍奉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用了药膳便觉身子不适,没说几句话里便不行了。”冯唐略是斟酌,低声道,“陛下此时应又哀又怒,该过去了。” “那便将熙婕妤拘了,褫夺封号贬为贵人。”慕北易卸除腰上最后一条金佩,“传宗正寺的人过来,暂且纠明缘由。至于别的,传礼部尚书下达。”说着又想起来一事,“举国戴孝,较前朝的规矩比着来。只多不少。” 冯唐侍奉慕北易 分卷阅读138 有年岁了,心中万般清楚,天子这是不哀也不怒的。只知那熙婕妤时运不济当太后薨在了面前才遭此横祸,一听是“暂且拘了”已是留命的恩德。 宗正寺首卿薛宗正三日后上了折子,庄懿皇太后乃是病中饮食不善,导致风寒难愈而薨逝的。这一折子,几乎等于定了柳安然侍奉不力的罪。 冬至那日还是下雪了,凤仪宫停棺的仪仗绵延出了殿门,从正门出去宫道上一里远,全是着素服哭孝的宫娥与内侍。 慕北易戴素七日,抚在清漆大棺的白花前,沉默又严肃。 扶风郡主髻上无一丝装饰,只穿着一身缟白的夹袄长裙,伏在棺板上声声唤着“姑母”。大薛氏捧着一碗姜茶,哀悯劝慰道:“陛下也歇歇吧,臣妾熬了姜茶可要暖暖身子?”又扶起扶风郡主,“荣妃伤心也要珍惜自个儿,太后娘娘是你的亲姑母,她老人家在天之灵见你此状,岂不伤心?” 扶风郡主一抹眼泪,更觉悲哀难持。 整个凤仪宫沉浸在肃穆且阴沉的气氛里,天空黑压压的云避住日光,照得每个人面上惨白。 大薛氏先是照拂嫔御,又体恤宫人,再来劝慰天子。慕北易定定望着殿前的漫天白钱与纷飞的雪絮纠缠,忽问:“皇贵妃,你说今载年末可还是丰年吗?眼前的雪还算得瑞雪吗?” 大薛氏心口一跳,强忍着心中的汹涌,从宫娥手中接过一件珠绣竹面的蟹壳青大氅,替慕北易披上:“陛下大可放心,国库充盈,天下太平。” 慕北易却道:“下雪了,关外便没有收成。外头游牧的夷人没了东西吃,他们只会杀人骑马,便常常扰攘边境。北边冬日里没有收成,若要将士守关,总要从南疆调粮调钱以周转。”他声音难得温和,“往前的折子都是户部、兵部中薛氏的肱骨之臣率先请旨……今载倒似无人开口了。” “臣妾……”大薛氏脸上是滴水不漏的贤淑笑容,“臣妾不懂政事。” “柳氏一族很重要。”慕北易叹道。 大薛氏七窍玲珑的心一下便转了无数心思,勉力扯出一个笑容来:“柳贵人如今还拘着呢。要说柳贵人平日里为人倒十分恭敬,说话做事颇有大家风范……毕竟柳家是南边一等一的世家。这一回太后病中,柳贵人侍奉不力致使太后娘娘薨逝,虽罪孽深重,却也不是罪不容诛。臣妾倒是觉得……”大薛氏轻轻抚落慕北易肩头上的雪花,好似初入东宫时那般少年夫妻:“留得命来便是恩典了。想来安南都护府得,也会感念陛下恩德。毕竟南疆虽是都护府的,但首先是陛下的。至于北边塞外,薛家愿为陛下尽绵薄之力。” 慕北易神色却很复杂,他狭长的眼睛扫在大薛氏的面上:“这么说,薛氏一族还能援北?”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变故 大薛氏带笑:“臣妾兄弟是有军功的,陛下若调去镇南镇北,薛家自当为陛下死而后已。”说着又觉这话说得似乎昭彰了什么心思,又添道,“自然都是为了陛下。” 薛氏一族之所以鼎盛,之所以数朝皆有名仕,是因为薛家对中庸之道从来都是身体力行。功高震主风光一时的新贵太多了,内敛规矩又懂深浅的世家才能得天子的信赖。 慕北易便不问她了,而是转头看庄懿皇太后棺板上的菊样装饰。 大薛氏心下有些惴惴不安,又跟了一步:“那柳贵人……” 慕北易转过头来,深深看她一眼,又沉默地转过身去。 今日的大薛氏有些急了,较之往日那般沉得住气,今日的薛袆既担忧又感觉到一些蛰伏下的兴奋。她看了一眼哭得悲痛欲绝的扶风郡主,眼底有了两分笑意。庄懿皇太后死得太是时候,扶风郡主只列妃位,温氏便失去了最重要的条件——一位姓温的太后。这下便没有人能和薛家抗衡了,小薛氏的肚子落地,使个隐晦的法子去子留母,皇后之位便能稳稳当当收入囊中。 便是法子都想好了。她交代了訾太医,待小薛氏孩子诞下,便给她用傻药,痴痴傻傻的庶出嫔御,便如草芥一般无足轻重。 大薛氏的心情一时开明起来。她扮了很多年贤德温顺的模样,从她开蒙时她就恪尽职守地履行着“薛家嫡小姐”的身份,没有一处放肆。如今仍记得少时,她见窗外庶妹们兜纸鸢,万般依恋地忍下心中羡艳,说出“这些毛手毛脚的庶女,不紧着时间读书练琴,成日只知顽耍”如此仿佛大人的话来。 这些年的忍辱负重与心机算尽,总算要有结果了…… “陛下——” 大薛氏心口一跳,闻声转过头去。 “陛下容禀,柳贵人有冤屈!”枕春揣着一只手炉子,疾步从宫门外缥缈的雪絮中进来。她将手炉递给苏白,二话不说,端端正正跪进了雪地里,“今日便是在庄懿皇太后娘娘的棺椁前头,天地为鉴,嫔妾要申诉冤情!” 大薛氏被她唬得一愣,教训道:“明贵仪这是做甚么?太后娘娘新丧,你在凤仪宫大呼小喝,实在放肆!”安枕春是个有些聪明的,但这个时候也容不得她来帮柳氏翻盘。薛袆呼喝内侍,“来人,快将明贵仪请下去!” 枕春伏在地上,避开内侍的手一宁,膝行两步却到了慕北易跟前儿:“不止柳贵人有冤,珍贵嫔亦有冤。端木贵人有冤,妃施氏有冤,嫔妾亦有冤!恳请陛下容嫔妾请证人!” 那一个个的名字,犹如响雷震在大薛氏耳畔。容不得她细思,只想连连避过:“明贵仪素来身子不好,怕是天冷冻糊涂了。”说罢便要伸手去捂枕春的嘴,“还不下去歇着,莫冲撞了太后娘娘丧仪。” “慢着。”慕北易看枕春脸颊冻得通红,矮身问她,“你说的什么冤屈,又有什么证人?” “嫔妾谢陛下隆恩!”枕春光洁的额头略是磕了磕地,侧身朝着殿外看去。 “臣妾便是证人。”薛楚铃挺着八个月的肚子,一手扶着腰间,一手搭着婢子,十分困难地从殿外缓缓走了进来,“臣妾薛氏楚铃,以肚子里的孩子起誓,今日所言句句属实绝无欺瞒!”她说着眼眶一红,抽出一张青色的帕子掩在脸上,一壁朝着慕北易走来,声音愈是抽泣,“臣妾为着太后娘娘这一棺素雪,状告嫡姐——皇贵妃娘娘,谋害皇嗣、戕害嫔御、利用太医为非作歹——谋杀太后娘娘!臣妾……”说着竟是一声凄烈的嚎啕,拜在了庄懿皇太后的棺材板上,“臣妾知而不言内心有愧, 分卷阅读139 只求一个心安理得!只求太后娘娘在天之灵不要怨恨臣妾明之不言,给腹中的孩子一个福报!” 薛楚铃怀着皇嗣,整个人穿着清清白白的孝衣,头上簪着一朵不胜冬风的白花,漫漫的白雪沾湿头发。她孤零零地伏在那儿,抽泣之间可怜又柔弱,使人不得不垂怜。 大薛氏瞪大了眼睛,难以相信她方才听到的话。她那个身份卑微、胆小怕事、可怜柔弱的庶妹妹,方才说了什么……大薛氏倒吸一口,顾不得那么许多,只觉得浑身气血如涌,便冲小薛氏走了上去,强忍着内心的炸裂,抬手呵斥道:“胡说八道!” “你说什么?”扶风郡主从满是眼泪的衣袖之间抬起那张秀美的小脸,难以置信,只望着小薛氏质问,“你说……什么……” 小薛氏索性朗声道:“说……皇贵妃娘娘,谋杀太后娘娘!朗朗乾坤……臣妾不得不说……”说着护着小腹,不敢看大薛氏的眼睛。 “你……你……”大薛氏妆容得宜的脸上霎时失了血色,便上前要将小薛氏从棺板上拉起来。 小薛氏见状,提起嗓子尖叫一声,起身连连向后退得两步。枕春立时明了,只向前一挣,将小薛氏朝慕北易怀中撞去,自个儿撞在大薛氏寸长的指甲上,挠在脖颈上三条渗血的红痕。 枕春一抹伤口,手上俱是腥热,略咬舌尖便泪如雨下,跪在地上啜泣道:“陛下,皇贵妃娘娘这是想灭口!这一推是落在嫔妾身上不过鲜血淋漓,若是落在珍贵嫔肚子上,恐怕皇嗣不保!那可是您的孩子啊——” “臣妾——”大薛氏这才知道陷入了枕春与小薛氏的圈套,见她二人你来我往演这出戏,万般恶心,急急申辩,“臣妾没有要推她二人!薛楚铃是臣妾的庶出妹妹,她怀的是薛家孩子,臣妾怎会推她?臣妾不过是想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罢了!” “嫡姐姐可大错特错了!”小薛氏依在慕北易的肩膀上,不住地擦眼泪,“咱们是天子嫔御,怀的是慕家的孩子,是陛下骨肉!是公主那是慕家姊妹,是皇儿那是慕家兄弟!嫡姐姐……你常常说你是薛家嫡女尊贵无匹,你要让后宫跟着薛姓,你大错特错了,你回头是岸啊!” 这便是给大薛氏定了不容恕的罪名。 “……本宫曾几何时说过如此的胡话!”大薛氏震怒不已,张了张嘴,又不知从何辩起。她刚想上前一步,便被一众内侍拦住。大薛氏见小薛氏在天子怀中哭泣不已,心中万般不耐,只不断提醒自个儿是薛氏嫡女、是尊贵荣耀的皇贵妃,作端庄说道,“陛下,臣妾伴您十载,可有何处做得不好?” 慕北易先见两个如花似玉又青春貌美的宠妃,一个跪在地上血流不止,一个抚着孕肚抽泣,紧紧攒起眉头。 小薛氏眼神落在天子皱起的眉宇间,更进一步,手撑着腰间,挺着身子生生跪了下去:“臣妾伴您只有三载,可为您孕育两个孩子。臣妾时时想着这些恶行不能公之于众,只觉得是腹中子嗣的恶果!” ——“为了孩子……臣妾什么都能做!臣妾要状告皇贵妃在泰安锦林的马场偷悬铁丝嫁祸妃施氏,害蜀王府的时姬丧命。臣妾还要状告她,皇贵妃伙同太医院心腹訾太医在施氏妃的安胎药中做手脚,致使施妃诞下……诞下那样形容恐怖的一双皇子,不然那可是陛下一对健康活泼的双生皇子呀!” ——“臣妾还要状告……状告皇贵妃妒忌明贵仪有孕,偷换火烛帘帐,纵火意图烧死明贵仪、害死明贵仪腹中皇嗣!臣妾还在嫡姐皇贵妃的宫中发现一副药方,那是三年前端木贵人刚刚入宫时,嫡姐厌恶端木贵人貌似元皇后,故而下毒杀之……如今的皇太后娘娘……” ——“……如今的皇太后娘娘,也是嫡姐与訾太医联手毒害而为!柳贵人是冤枉的!臣妾三载不言不语,眼下再难忍受这样的煎熬!臣妾小心搜集,样样皆有訾太医药方作证,有朝华殿宫娥作证!还有……”说着小薛氏扬手一指,指向了远处躲在人后,瑟瑟发抖的御女月牙,“月御女唯嫡姐马首是瞻,全然知晓!” 月牙被小薛氏一呵,吓得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嫔妾……人微言轻……” 小薛氏一壁抹泪,一壁递去带狠的眼神:“月御女在嫡姐姐座下亦颇受强迫,苍天可鉴!当日扶风郡主落水也并非不慎,而是……” “是皇贵妃娘娘!”月牙杏眼忽然圆瞪,猛地立起身来,“嫔妾人微言轻当真不敢!那日是皇贵妃娘娘指使,嫔妾是不愿从的!皇贵妃娘娘便要挟嫔妾,道若不从便让嫔妾从此在宫中消失……嫔妾愿意领罪!” “臣妾……”大薛氏语塞,不知今日倒戈突如其来,竟是四面楚歌。她四下环看这一个个比她貌美比她青春的面孔,心中恶寒之意不绝。她们是什么时候串通好这些说辞,薛楚铃是什么时候搜集了罪证?又是什么商量好要在今日落井下石?大薛氏只能望向慕北易,“陛……” “陛下……”素来沉默的端木若在人群中远远跪下,一步一步朝前爬来,“承蒙陛下垂怜,嫔妾只是长得像元皇后就会遭此毒手……倘若元皇后尚且在世,岂不是……”说罢死死盯着大薛氏,“皇贵妃娘娘,您的薛家已是乐京第一世家了,您还不满足吗?嫔妾只知道这是慕家天下,而非薛氏的帝城啊……” 慕北易的眼神终是落定在大薛氏脸上,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他或知零星或颇为惊骇,只见得眉头锁得死死。 他信了。大薛氏一看便知道。这个她陪伴了十数年的男人,心计深沉,让她样样都猜不透摸不着。可是唯独此刻厌恶的眼神,是没有假的。 小薛氏听得此事,适时从袖中抽出一叠太医院的药方,伴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扬手洒在漫天雪絮之中。 大薛氏信手抓住一张,定睛一看,瞧见的俱是百合、麝香、马钱子……她肩膀忍不住的颤抖,只觉得隆冬飘雪,寒风彻骨。 “你们反了!你们拿这些来压本宫?可笑!”大薛氏头中嗡地一声炸开,失声笑起来,“月御女你往日在本宫面前邀功不止,何尝是不愿从命?!薛楚铃!”大薛氏一声怒喊,想得这一桩桩一件件,“你这卑微的庶女,伙同她们来状告?若不是本宫打理六宫何来今日,你何来这样尊荣恩宠?你这……你这……卑贱的庶女……”说着终是泪水决堤,“本宫是杀了人,可从未算计过陛下,本宫待陛下是举案齐眉的真心!可是举案齐眉……十年举案 分卷阅读140 齐眉啊,十年相敬如宾啊!不是夫妻爱侣,是如宾如客……为何陛下待你却格外不同,陛下为你下旨,陛下护你周全?你这卑微低贱的庶女!”竟猛然推开内侍,朝着小薛氏腹上撞去。 “妒妇!”慕北易扬眉申斥,连忙趋步去挡。 大薛氏已是失了理智,只觉得十年心血被自个儿的庶出姊妹毁于一旦。她脑中只想着小薛氏是她当年悉心挑选入宫,为的就是她怯懦、听话、胆小。大薛氏恨得毒了,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局面扰乱心神,眼中只有小薛氏八个月高高挺起的肚子,使尽浑身力气朝她疾奔。 薛家的女儿何其多啊!千人鼎盛的高门大族,嫡女便有数十人,庶女——不计其数!如此多的女儿,美貌的聪慧的才高八斗的……只有她薛袆是最好的。她如今尚且记得入东宫为侧妃那日,薛家二十六位未出阁的小姐俱在影壁那儿送她,她穿着品红色的广袖长裙,饰以大妆,整个人好似一朵鲜艳欲滴的蔷薇。 那些姊妹们的眼神,带着羡慕妒忌或崇拜,都带着薛氏女温柔淡然毫无差错的微笑,轻柔缓慢地说:“恭喜薛袆阿姐。” 她那时回头看她们,想起坊间说的那些话。人们说乐京第一世家薛氏太荣耀了,薛氏女是薛家的棋子、是薛家的面子、是薛家的货物。薛家这些仪态万端又知书达理的女儿们,是薛家以屹立于乐京不倒的重要筹码。 当时大薛氏想,即便是筹码也罢了。她薛袆也要做筹码中,最重要的那个。 脑子里不断轰鸣,气血涌上心头。她怨毒地恨着小薛氏,尖叫着不留后路地冲过去,撞在了慕北易的肩膀上,带得慕北易往小薛氏肚子上狠狠压过去。 “陛下!”小薛氏厉声惨叫起来,素白的裙摆蜿蜒下两股鲜艳夺目的血水。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斩春风 小薛氏这一胎受撞击又是惊吓,立时发作起来。她本便身子孱弱,上一胎又生得艰难,这一崩血便如临深渊,危在旦夕。 上一胎小薛氏发作了六七个时辰,让慕北易怜惜足够。这一胎因被大薛氏冲撞,本便是早产,已挣扎了两个白天黑夜。从未央殿前路过,便能听见小薛氏祈求上天让她死个痛快的哭喊声。如今的未央殿,腥血未央。 柳安然的罪昭雪,大薛氏却逃不掉了。她推到小薛氏时看见满地血腥只痴痴笑起来,如今被除去凤冠拘在朝华殿里,等候发落。 人人都说,大薛氏等的发落不过是全尸还是碎尸,是要看小薛氏是否能保下命来。倘若小薛氏不幸血崩而亡,盛怒下的慕北易是不畏世家权臣,大薛氏怕是留不了全尸的。 年末降了一场暴风雪,整个帝城被素洁的白覆盖,又冷又清。小薛氏在生死关头一口气咬了三天,终于诞下了一个瘦弱的皇子。那皇子诞下时不会哭,只怕整殿的人都要陪葬。接生嬷嬷便咬牙倒提着小皇子狠狠拍打,足足打了三十六下,才听见一声猫儿样孱弱的哭声。 翌日上朝时,薛家便上了书陈。 大薛氏坐在空荡荡冷清清的朝华殿里,望着从雪中撑伞进来的红依。 红依穿着一件灰色绒袄,头上别着一朵白色的绒花,花蕊与雪沫混做一处。她抬头看见大薛氏坐在朝华殿正中的主位上,微微扬着下颌,心疼道:“皇贵妃娘娘,您去暖阁里歇息吧。这大殿上空空荡荡的,莫着了风寒。” 大薛氏垂下眼睑,看着地上依旧华贵的地衣,与座下空空荡荡的两排小几:“以前这些时候,她们都来向本宫请安了。一个个儿的貌美如花,青春年少……今日本宫将死,没有人来了。”说着抬头起来,带着一丝期待,问:“今日薛家向陛下上折子了吗?” 红依略一踟蹰,点点头:“上了……” 大薛氏满意颔首,眼里露出期待:“陛下甚么时候恕我?我是薛家的嫡女,有整个家族撑腰,陛下不会当真定我的死罪的。” 红依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陛下没有同意?”大薛氏皱眉。 红依忖度着思虑着,低声道:“薛家上了折子,只是这折子上写的是……是……薛氏楚铃有功于皇嗣,请封为珍妃。” 大薛氏握着按侧的手一紧,生生掐断了一截指甲。 比起一生无子嗣的大薛氏,如今儿女双全的小薛氏,才是薛家最重要的筹码。大薛氏头一次那么深刻地意识到,自个儿已成了薛氏一族的废棋。 谋害庄懿皇太后的訾太医被杖杀在除夕前夜。看在薛氏一族长盛不衰的份上,也看在慕家的颜面上,薛氏女是不能谋杀太后的。否则,这是惊世骇俗的丑闻。 大薛氏因的是戕害皇嗣之罪,被褫夺封号、缴收妃印、贬为庶人、打入别宫。 大薛氏三十岁了,她却显得比同龄女子更老,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疲惫。她在大年初一那日被撵出了富贵精致的昭云宫,一身布衣,只带着红依一个宫娥,被内侍领着往别苑去开始她孤苦寒冷的余生。 长街上空空荡荡的,只有轻飘飘的雨雪纷纷。哀沉阴霾的气氛却被远处锣鼓声撞破,依稀可见远处似有热闹的动静。 庶人薛袆忍不住问道:“太后孝中,怎么会有锣鼓声响。” 那内侍看了一眼薛袆,道:“今日是除夕,珍妃娘娘诞下皇三子,恰逢六宫大封。太后娘娘丧中不能宴席烟火,故而只击鼓略作庆贺。” 庶人薛袆眉头一紧,望着布衣上破出的棉絮,终于落下一颗泪来。 小薛氏薛楚铃三日炼狱挣扎,诞下孱弱早产的皇三子。慕北易心中有愧,应了薛氏一族的请封,擢升她为正二品珍妃。 柳安然沉冤昭雪,为表安抚与犒赏南疆年末上史无前例的丰厚钱税,特从废黜的贵人擢升柳安然为从二品熙昭仪。 明贵仪安枕春、贵人端木若、御女月牙揭发庶人薛袆恶行有功,为表抚慰,分别擢升为明婕妤、端木婉仪、月才人。 枕春做了婕妤娘娘,掌永宁宫主位。她从栖云轩中搬出来,迁到了永宁宫的主殿绛河殿。 永宁宫偏僻冷清,常年用来安置位份低微或无宠的嫔御。今次永宁宫出了个主位娘娘,连带着整个永宁宫上上下下都折腾起来。摆设新置的梅花、盆景、帘帐。枕春回了殿中省,擢升小喜子为首领内侍,玉兰为贴身大宫娥,苏白做掌事女官。连带着那两个小丫头青果与樱桃都添了些许俸 分卷阅读141 禄。最高兴的还要数小豆子,得了年奉喜笑颜开,不擅说话只朝着枕春念了好几句佛。 端木若抖落肩膀带雪的斗篷,迎着枕春进了主殿,脸上带着温柔笑容:“姐姐如今是主位娘娘了,往后我正月十五来向姐姐请安,姐姐可莫要嫌我叨扰。”又略看了看殿中清净的陈设,细细说道:“我听内侍说,绛河殿这名字取得很巧。姐姐别看院子外头空旷萧瑟了些,正是此处夜里抬头无有所蔽,能见耿耿星河,河中星辰尽收眼底,才叫绛河的名字。” 枕春拢着衣裳,嗔笑道:“看着星星又有什么用,哪里比得上摘一颗呢?”说着颇是唏嘘,“说是一宫主位,永宁宫只住着我和你,咱们清清静静的也好。” 端木若抿唇,抬起柔和的扇睫,莞尔一笑:“姐姐待我好。” 两人说了话,枕春才差苏白送端木若出去。 苏白出门半盏茶时,想是将端木若送到了寻鹿斋才回来,禀道:“娘娘,教坊来了人,说要送礼贺您擢升之喜。” “擢升……之喜?”枕春不解。 苏白露出两分忧色:“是那位先生。” 枕春细细想了想,还是应道:“请在偏殿里头见罢。门窗俱开张着便是。” 前朝好礼乐,嫔御与乐师们本便同样为侍奉天子的臣下,会面自是寻常。前朝还有太真贵妃与教坊同作新舞的故事。慕北易这一朝不爱乐律,教坊与内宫便生疏许多,乐师与嫔御们交集并不多。 若论规矩来看,也并非不能会面的。 苏白打起帘帐,又使小喜子、小豆子立在了门前,才恭恭敬敬地领着虚无先生进了侧殿大门。玉兰给虚无先生设座,设在离殿主位偏偏侧侧的地方。如此外头的可以见枕春端坐,却瞧不起见虚无先生的位置。 虚无先生在店门口退了氅子,来在靠暖炉的小案后,将背后一个青白色的琴囊放在案上,方才揖礼:“恭贺明婕妤掌一宫主位。” 枕春还未开口,苏白立在一侧道:“请问先生,别的教坊司宫中礼乐庆典,祝贺各处晋封也在权职之中。只是不知,别的娘娘们擢升,教坊可也有庆贺?” 虚无先生闻言,略一思忖,回道:“自教坊复兴以来,自有筹备庆贺。以荣妃为例,则献上了匠人十人合制的漆金嵌翡翠的箜篌一把。珍妃诞育皇子,则献上了前朝的璋磬一套。类熙昭仪自南疆来,则献上的是南竹曲笛。至于静昭容,教坊令以为制一对龙凤首胡琴最佳。”说着却笑了,“今日本应有仪仗女官前来献上贺仪,不过献给明婕妤的有些特殊,女官若不知缘由讲不清楚,教坊令便着微臣前来。” 枕春这便放心下来,又生了好奇心:“不知是什么稀奇东西?” “是一把琴。”虚无先生近安前,解开琴囊,抬出一床正合式的朱砂鹿角霜琴。 枕春忍不住起了身来,趋进几步去看那琴。那琴颜色腥红如煞刃,偏偏制式又端正且寻常,迎着窗外明晃晃的雪照日光,自有两分遗世独立的模样。正看着却见那琴大漆上得清亮,显然是悉心擦过,映出虚无先生似笑非笑的脸。 “是好琴。”枕春赞道,又问,“此琴叫做什么名字?” 虚无先生回道:“此琴名叫——斩春风。” 枕春心头一跳,堪堪道:“可是将头临白刃,犹似斩春风……” “非也。”虚无先生略是摆首,“正是怕女官说作此法,让明婕妤误会,讨了不吉利。”他略抻袖,按在三弦七徽,挑出一声温和的响声,“取的是——珍重大元三尺剑,电光影里斩春风。” 枕春望着虚无先生修长的手指:“何解?” “凡人易逐物,此生怕孤独。宫中的冬天漫长,何处不是三尺利剑。”虚无先生颔首,轻轻拂过琴弦,“望明婕妤见世间等待、艰难与求之不得,待命中心酸、摧磨与坐如针毡,俱如梦幻泡影、雷光闪电。望明婕妤此生或立在炼狱阴霾之中、或暴风雪雨中、或无趣的余生之中,却血脉炽热心跳不寒,目光永在春风。” “……”枕春不知他哪句话,在乐京帝城的元月里,又惹来铺天盖地草木抽枝的香气。她此刻心跳如鼓雷轰鸣,耳畔犹如鹤鸣,换来一个笑容,“斩春风,真好听。”只强忍着心中泉涌温柔,试看春风岳山,闻见一丝清香味道,疑道,“这琴……这琴的大漆是新上的。” 虚无先生颔首:“不才斫琴,正是夏日里上第一漆,来年大雪便能拨弦了。” 枕春心下略是一算,他是自上次谈过哥哥们的“寒春山”与“醒春雷”,才回去制了这一把斩春风。说着却很是羞愧:“可惜我……本宫自小顽劣,琴棋书画都偷着懒学。” 虚无先生却说:“娘娘的画是很好的。” “先生何以知道?” 虚无先生不答,却说:“弹琴不必多么好,我素来如此以为。人们常说最声名显赫的刺客总是最失败的刺客。那论琴以悦己,最美名远播的琴师,也便不见得是最好的琴师了。” 枕春听得好笑,嘴角一勾:“先生这悖论说得不在理。”又正想与他说一件幼时习琴的滑稽事情,却见小喜子进来了,“何事?” 小喜子行礼,看了一眼虚无先生道:“陛下跟前儿的冯总管来传话说,晚膳时在歌云轩设了宴,请诸位除夕大封的嫔御们赴宴。” “知道了。”枕春点头,再回头看,却见虚无先生已经揖了辞别礼。 夜里的雪晴了又开始下,枕春披着一件水貂的浅紫昙面儿大披风,抱着银手炉到了歌云轩。为她撑伞的苏白抖了抖白缎红梅绣花伞上的雪,扶着枕春进了轩里。 乍一进去暖气融融,见得内里人遂不多,却陈设精美。紧贴着慕北易两侧的是珍妃小薛氏与荣妃扶风郡主,下侧是熙昭仪柳安然。再下首坐着才擢婉仪的端木若,与终于晋为才人的月牙。中间空着一个位置,显然是等着枕春。 显然是天子着意设宴,安抚大薛氏一案中,受屈的诸位嫔御。扶风郡主为庄懿皇太后戴重孝,郁郁寡欢数日,如今也被受邀在侧,见得天子才眉头才舒展了些。 随着庄懿皇太后的死与小薛氏的诞子,太后娘家温氏一族的势力大不如前,扶风郡主却好似不知。 薛家势力因大薛氏一案颇有牵连,也让慕北易趁时修剪枝叶,下了两处重职。好在薛氏树达根深,门风素 分卷阅读142 来重用知足,如今小薛氏得了皇儿,也俯首称臣十分恭谨。 几条在宫中沉浮过的艳魂人命、数个夭折的皇嗣,与庄懿皇太后。牺牲了棋子,换来了一时太平欢歌。 薛楚铃才出了月,整个人气色却有些憔悴,见得枕春来了,朝慕北易奉酒:“陛下看看,明婕妤来得晚了,可要罚酒。” 为了扳倒大薛氏救出柳安然,枕春与小薛氏自然是颇费了些心神。她二人关系说不得深浅,曾也互为对立,如今为了各活性命而暗通曲款,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如今既已是成,不过是毫无瓜葛的,他日若有龃龉,还是会各自为战,或拔剑相向。 她二人心知肚明。 枕春冲小薛氏淡淡点头,却上前先握住了柳安然的手:“姐姐可还好啊?” 柳安然被拘禁了好些日子,先前又褫夺封号贬为贵人,可想而知是受了许多苦。见枕春与她热络,自然也回握着枕春的手,“尚好。”说罢含情看了一眼慕北易,“陛下赏下许多抚恤之物。” 枕春心说如此冤屈亦不转心,想必是真爱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塑料姐妹情 慕北易饮过小薛氏手中酒,指内侍给枕春布菜。 枕春坐定,才待看清席见诸人脸色。 慕北易连消带打收拢了权柄,如今又彰孝心照抚,实在处理得太好了。好到没有那种不理智的哀恸与缅怀,好到将庄懿皇太后之死也算物尽其用。或权术深沉她安枕春眼界狭隘实在难明白,或是到底没有血缘,慕家与温家说不上亲厚。 心中如此腹诽,枕春眼中却映上柳安然婉然的眉眼。便用了一口葡萄酿,忍不住揶揄道:“姐姐呢,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自然看上头哪里都是好的。”却忍不住提醒她道,“南疆的岁贡是朝廷维稳的重要来源,姐姐受了安南都护府的庇佑,也要记得在陛下面前多说说柳伯父的忠心。” “我父亲素来是忠心勤恳的。”柳安然眼眸一垂,眼睛里的笑意淡了淡,“我不信陛下对我半点情意也无。” 枕春拨了拨发髻,一个讪讪眼神递在天子那头:“天子情意最难揣测,咱们陛下,算不得多情。”那个眸色轻轻飘去,正好对上慕北易转过来的一个凌冽眼神。枕春心头一凛,以绢儿掩唇,看向案上的果盘儿,只顾与柳安然说话。 话正说着两句,却见冯唐捧着一盏肉糜清羹奉了过来:“明婕妤,陛下赐下一盏羹。” “这……”枕春见那小盏中汤羹浓稠,嗅见一股子香气,“这是甚么说法儿。” 冯唐脸上一脸肃色,毕恭毕敬将汤羹端给枕春:“陛下说,甜的吃齁了易惯了舌头,赐下一盏咸鲜羹佐佐味道,好使明婕妤仔细说话。” “……”枕春嘴角一瞥,再看过去只见得慕北易在与小薛氏卿卿我我。便只得颔首,接了冯唐手上杯盏,强笑着尝了一口,咸得只吐舌头。 宴席摆得不久,几曲毕了又看了一个玉兔浑脱舞,便散了去。枕春与柳安然挽着手一道出了殿,拜过别礼才分道而行。 柳安然今日宴上见小薛氏与慕北易亲热,心中不痛快,便多饮了几杯,这时候寒风一吹头便有些疼。她走了两步扶着栏杆按了按额头,却瞥见自个儿袖上勾着一只亮晶晶的玉耳坠子。那只玉耳坠子是春彩莲蓬的样子,每一只都饰着一颗难得的粉色海珠。这对耳坠简单精致又价值不菲,柳安然是见过的,少时见它挂在安家主母涂氏的耳畔。 想来如今是涂氏作为箱笼给了唯一的嫡女枕春添妆。今日她二人坐得近了,或拉扯亲昵之间挂在自个儿身上,也未可知。柳安然道一声:“安妹妹如此粗心。”便叫婢女煮酒来抚,“她或还未走远,抚我追两步。” 煮酒哎了一声,便上前扶着柳安然往永宁宫的方向走去。当真是没走几步,折过一面红色的拱门,就听见枕春声音传来。 “哪有甚么同心协力,不过一报还一报。当时我小产失宠,也不过是还当时因果罢了。” 柳安然正要出声嗔她。 却听小薛氏说道:“我为活命你为报仇,各取所需,便是那月牙也不过为了裂隙之中求个苟且。也要谢你,好在你早知庄懿太后被下毒暗害,否则我也不能收集如此多的罪证。倘若你早将此事告知柳氏,柳氏不受那些废黜之苦,陛下恐怕是想不起来安南都护府的功勋,也不会疑心嫡姐姐了。” 墙壁后的柳安然闻声呼吸一滞,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她的指甲一不留神,狠狠掐进了婢女煮酒的手腕里。煮酒是柳安然自小的贴身婢女,饶是如此疼痛,只咬着嘴唇强忍下来,悄声道:“小姐,稍安勿躁。” 只听得墙那头枕春冷冷笑着,说道:“我若不知此事,怕是如今她得了你的儿子,已经是皇后了。咱们俱要向她行礼,称她一声皇后娘娘。我有丧子之痛,安能忍辱。” “柳氏因祸得福,擢升昭仪以示宽慰,倒算不得委屈。”小薛氏声音柔柔的。 枕春却说:“废字黜位的滋味不好受,哪里能算得福?她是安南都护府大都督的嫡出女儿,此生荣耀绝不只是昭仪。我只是觉得有些疑惑……大薛氏毒害庄懿皇太后的法子隐秘缓慢,没得一年半载应是毒发不了的。可当时太后不过病寒几日便陡然薨了,其中缘由我仍不得其解。” 小薛氏柔柔叹了一口气:“可惜我庶出之身,如今儿女双全已然满足了。今日得此结果,也因我二人精心筹谋的缘由,若非当日太后棺木之前你唱我和,洒出那些收集良久的罪证,焉能转圜后宫局面?纵是内有缘由,也望你忘记了,太后已死便是尘埃落定。往后咱们也决计不要再提此事,大道各自行,省得陛下疑我二人结党。” “我自是知道的。”枕春的声音讪讪,“珍妃……在陛下心中,你与我到底是不同的。” “何意?” 枕春半笑半是认真,清澈的声音传出:“取次花丛懒回顾……” 柳安然听得心口阵阵疼痛,咬着下唇忍住盈眶的泪水。 枕春与小薛氏说得几句话便互相告了辞,她二人身带香风,衣裙沾带着雨露雪水。 空落落的宫道上,柳安然依在冰冷湿润的墙上,眼神定定望着地。 “小姐,安家小姐她……”煮酒见柳安然眉头紧锁,出声道。 “你听见了?”柳安然声音轻且细,“ 分卷阅读143 太后被毒害,安妹妹是知道的。可我却一概不知,只傻傻到了太后宫中尽孝,遭了嫁祸……她若肯提早告诉我,我何须受那废黜之辱。” 煮酒宽慰道:“或许是此事事关重大,安家小姐害怕牵连……” “可她却与小薛氏暗通……偏偏是陛下最宠爱的小薛氏!”柳安然阖上扇睫,“我与她数年情分,手帕之交。” “正是因为咱们小姐与安家小姐是手帕之交,是自幼的情分,故而安家小姐该是不会为求自保而弃咱们小姐不顾的。”煮酒道,“或许是安家小姐另有苦衷呢。” 柳安然望着手上那只枕春的耳坠子:“她从小便待我好,穿的戴的咱们时时换着打扮,旁人还以为我二人是嫡亲姊妹。”说着,柳安然握了握手,那尖锐的耳钩戳进了手心,疼痛使她冷静了许多,“对……此事或有隐情。安妹妹待我是好的……咱们入宫这些时日,守望扶持……若她再待我违心,这样寒冷的宫中时日要如何过下去啊。” 煮酒抽出缎帕,为柳安然抹下眼泪:“听闻您在禁足的时候,安家小姐与珍妃向陛下举证了大薛氏的数罪,才使陛下发落的大薛氏。那日咱们晗芳殿俱被禁足没人知道当时情景,可同宫的安御女却是去哭了丧的。”说着心疼地将柳安然的衣裳拢了拢,“不如将她宣来问问话?安御女可是明婕妤的妹妹,应是知道缘由的。” “安画棠?”柳安然眉头一凛,“安画棠的性子要强,她姊妹算不得亲厚。” “到底是同姓姐妹。”煮酒道,“咱们小姐与安家小姐并非同姓,这些年来不也情同姐妹?” “……”柳安然略一思忖,知说,“待我想想……” 煮酒颔首,便去扶柳安然,“小姐不要太过挂心,您如今是昭仪之尊,来日若诞下皇子,前途无量的。” 柳安然叹息,摸着平坦的小腹,触动伤心之处:“我已入宫五载,为何还没有……” 煮酒打落柳安然身上雨水,劝慰道:“好消息不急在一时。”说着,二人转身缓缓往回走。 枕春自与小薛氏别过,一路直径回往绛河殿。想起大薛氏一案时的情形,枕春心中依然波澜未平。小薛氏的不简单,她从来都是知道的,若非情非得已,也不会如此铤而走险。她一壁想着,一壁在暖阁中吃了一盏熟水,却见青果一脸匆忙从屏外抱着东西走过。 “甚么事如此慌张?”枕春放下杯盏,出声问道。 青果脚步一顿,闻声便撩了帘子进来,低头回道:“娘娘,是樱桃腹痛,弄脏了衣裳。奴婢正急着拿去浆洗。” “腹中怎会弄脏衣裳?”枕春话刚出口,又想起甚么来,“可是葵水到了?” 青果抿了抿唇:“像是第一回呢,她呼着腹痛不止,很是难受的模样。” 枕春略想了想,抚着桌案起来:“领我去瞧瞧她,若是不好的,也要传太医。” 青果应了,将枕春领去了绛河殿的耳房,打起一帘厚重的帷幔,才待看清里面卧榻上的樱桃。只见得樱桃抱着一床厚被子,噘着嘴白着脸正小声嗔唤着。 “哟,这么委屈呢。”枕春一见倒觉得好笑,便敛着裙边儿坐在旁边的墩子上头,噙笑戏谑道,“瞧这小脸儿煞白的。” 那樱桃本以为是青果回来,却见枕春走了进来,一下脸上又羞得通红,手脚并用地钻进被子里,嘤嘤道:“娘娘怎还来了!青果你不是说不给旁人说的吗,今日怎还来蒙骗于我!” “可不是青果说的。”枕春伸手将樱桃蒙脸的褙子掀开,摸了摸她的手,“怎的凉凉的,女子这几日里受冻,可是要坏身子的。”便叫青果,“去寻苏白姑姑将库房打开,里头有节日里赏下来的阿胶,拿来给樱桃缓缓身子。” 樱桃闻声,连忙从被子里钻了出来,连连摆手:“奴婢哪里用得阿胶!” 枕春却只管叫青果去,还说:“再熬上一壶子辣辣的浓浓的姜汤,待会给她趁热喝了。” 樱桃满脸委屈,又羞又恼:“娘娘来做甚么,奴婢不过是身子不舒服罢了……” “哪个女子不来个葵水的,我如你这般大的时候也肚子疼得厉害。犹记得有年冬天里受了寒,还疼得厥过去两次。”枕春嘴角勾了勾,选了好笑的事情说与她听,“那日是乐京里的梢下宴,满城的青年才俊与官家小姐们要在宴上会面的。我那时少艾无知,在宴上见过一位陈郡谢家的公子,见他生得一对星星般的眼睛,便想与他说话。谁知没走得两步便闹了疼,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软了脚。那谢家公子见我滑了一跤,要来扶我。我却是又羞又怕,一个不稳栽倒在了篱笆后的雪泥里,摔了一个大马趴。” 樱桃到底年纪小,听得这样的故事,一时忘了疼,问道:“梢下宴?奴婢很小的时候听族中姐姐们说过。家中姐姐们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闻说少师氏的女子,年年都会得一项金枝魁首。” “嘘。”枕春眉头一皱,警醒她道,“哪里来的少师氏。” 樱桃一愣,咬唇低头下去:“是……奴婢师氏。” 少师一族叱咤朝政的那几年里,少师氏的女子们也艳冠乐京许久。枕春无缘得见少师贵妃倾国绝艳的容色,仅仅能从父亲母亲的口中探得一星半点当年少师氏的势盛情景。 枕春见樱桃神色低落,便宽慰道:“来了葵水便是女儿家长大了,可以配人说亲了。你如今年纪还小,虽不急着配出去,我也替你留意着,要给你选一家最好的。” 枕春待下人宽和,是阖宫都知晓的,不然也不会生出桃花高嫁入广平侯府做嫡二房的夫人这样的事情。宫中许多宫娥都在茶余饭后谈过此事,想着若被轩入绛河殿伺候这位明婕妤,指不定能被配得一门登枝儿的亲事。 樱桃却咬了咬唇,摇头道:“奴婢不想配人。” “怎的就不肯配人了,宫中的日子不好过,觅个良配也算得宽解。” 樱桃却看着枕春,低声道:“娘娘是陛下的爱妾,为陛下身怀六甲,却曾受那烈火灼身小产的苦楚。全天下的女子都想觅良配,陛下是一国之君、天命之子,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良配了。连天底下最好的良配,也不过如此……那樱桃宁愿今生不配。女子如娘娘这般,心中有明月开花,男子们却有江山射马。他不明白您的,您也不稀罕的他的,这便是良配了吗?” 枕春略是 分卷阅读144 一愣,万万没想到,樱桃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时时自以为聪明绝伦、心细如尘,如今听得樱桃这席话,却觉得自己真乃天下第一愚蠢人也。便是苦笑道;“好好好,由得你便是。” 是了,是了。他不明白,自己不稀罕,哪里算得良配呢。让人细细思索起来,直觉得背后生了凉意,轻言细语宽慰得樱桃两句。 却见玉兰寻了过来,打了帘子进来唤道:“娘娘,陛下来了。”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惨遭家暴 耳房外头有一丛迎春,含着萧瑟的苞儿。 走过几步到了正殿,枕春小心翼翼敛了裙,上了两步才见的慕北易正在绛河殿牌匾的“绛”字下头等她。 “陛下。”枕春打了两分精神,笑着迎上去。 “朕见你此处院落空空的,比不得别的地方琼花玉树。”慕北易今日着一身青色的素面常服深衣,外头随意披着件墨狐短绒皮的大氅,瞧着好似寻常的贵胄子弟。他肩胛骨笔直,负着一只手,略倾身去细看殿前稀稀疏疏的篱笆。 枕春偏头顺着看去,却哎呀一声:“别的地方是琼花玉树,臣妾这儿是空空落落,惹人嫌了。陛下今日瞧着是稀稀疏疏的,往后它们却要变作葡萄、石榴与梅子。小的那些,又是桑葚、樱桃的苗子。” 慕北易听得颔首:“都是煮酒的果子。朕记得……”说着似回想了一番,“你此处有个小丫头叫樱桃的。” 枕春眉心一跳,不着痕迹岔开:“还有青果儿呢。臣妾嘴馋,就爱这些好吃的。”却作唏嘘模样,“可惜了栖云轩的那一株八重黑龙。” “那便差宫人移了过来,在院子里与你作伴。” 枕春心说,谁又如此孤寂可怜,盼得与棵树做伴儿呢。脸上却笑着颔首:“承蒙陛下恩典,臣妾喜不自禁呢。” 慕北易似今日高兴,赏了枕春两只赤金镯子,叫她立时戴上,叮叮当当地听个响。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又进了偏阁的暖榻上吃茶。这一厢里二人又是静默,慕北易看了折子又看条陈,看了条陈又看书本。 看的是一本。 枕春玩了一只六面金描仕女的脂粉盒子,侧头看来一眼,惊道:“陛下还看这些女儿家的书呢。” 慕北易抿了抿唇,信口问道:“怎的就是女儿家的书?” “哎……”枕春教问得一笑,“是臣妾浅薄了,以为凡话本为女子立传,都是女儿的了。眼下陛下这么一问,竟也觉得不尽然。” 慕北易将手上的书掂了掂,却说:“我前些日在晗芳殿看熙昭仪,我见她在读。” “柳姐姐自小爱读,看过几遍了。”枕春回忆道,“我们二人少时还由这个吵过,姐姐说钗好,有智慧且知中庸,举案齐眉面面俱到,还是个谨慎仔细的。” “你爱黛。”慕北易猜。 “陛下猜的没错。”枕春说到有趣的事儿,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钗固然好,黛也是好的。臣妾以为呢,不爱黛的人不算真心读过金玉的。既生而为人,一生来过,便该如此**挥霍。眼泪爱情么,也应当是炼火中的佐料。可以有憾,不可以悔。” 慕北易便沉默了,似在想她说的话。 枕春又问:“不知陛下读到哪里了?” “正读到元妃省亲。惊叹书中故事的嫔御得势,也如此风光富贵,便借来瞧瞧。” “说嫔御得势,前朝少师贵妃与当今薛庶人在位时,坊间流传的,也是如此。”枕春指尖点了点额头,笑道,“臣妾说一句不该说的,庄懿皇太后的温氏一族,也曾如此。” 慕北易却不罪她,眼神落在书上,颔首轻声说道:“朕知道的。” 便在这句话里兀生生听出两分寂寥来。温氏当权太后涉政,偌大的后宫也曾是仰庄懿皇太后鼻息来做事。这三四年里,枕春见的慕北易发落了权倾朝野的刘中书令,打赢了边疆的战役,压紧了皇亲王侯又拨正了温氏一族的位置,还权衡下了薛家权势。 如此机关算尽,心血细思。九五之尊的位置坐得,是否有人们看见的那样安逸。先帝优柔,留下的烂摊子处处危险,这才尤显得慕北易是天生的帝王之材。他算得白手起家,连母亲家的支持都没有。 母亲家的支持……这让枕春想起来慕北易的生母钟宝林。想起来连月阳宫里的许姑姑,她说出庄懿皇太后毒害钟宝林的那种可能。枕春背后一寒,看向慕北易。只看见慕北易如风雕玉琢般俊美的侧脸。 她攥了攥手,一时不知是出于一星半点的相濡以沫的情,还是为着可惜。只想着逝者已逝,生者赶路,朗朗乾坤之下不得真相未免遗憾。便开口缓道:“臣妾听宫中旧人曾说……陛下的生母钟氏……似是病故的。” 慕北易手上翻书的动作一顿,再抬手,眼神中却有些莫名阴鹜。 枕春心头霎时响如鼓锤,强笑着继道:“若陛下不欢喜,臣妾便不应该说的。”他如今九五之尊,教人提起来他世代给温氏为奴的生母钟氏。 慕北易将书一合,待看了她一息。 “陛下……”枕春便有些慌神。 “说罢。”慕北易将书搁在案上,阖眼仰卧在了暖榻的锦衾之中。 石榴红双面金线绣翠色雀尾的缂丝流光缎里,慕北易素衣轻身地卧着,眉头轻皱,疲惫得像个读书倦了的书生。 枕春攥紧帕子,尽量使自己呼吸匀净:“臣妾听宫中老人说,太贵妃钟氏原是位宝林,弥留之际似得了癫狂之症,临逝时还念着……” “念着:小姐饶了奴婢罢,奴婢产下皇子都会养在您膝下的。绝无二心。”慕北易眼睑未抬,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枕春的手腕。 听慕北易说起那样隐晦的话,枕春吓得不轻。她轻挣了一下,却挣脱不到,霎时眼眶一红,谨慎唤道:“陛下……” 慕北易抬起一只眼睑,看着枕春的脸:“朕知道的。” 枕春已是怕极。她不知道慕北易说的“知道”,是知道那句钟氏弥留之际的话,还是知道庄懿皇太后毒疯钟氏的真相。倘若他俱是知道,三十年来认贼做母韬光养晦,终登得龙椅大宝。待今日羽翼丰满称孤道寡,一口反咬绞剪温氏权柄……是怎样的脾性与心思。 倘若……倘若他俱是知道。庄懿皇太后这些年把持后宫,虽不过半百妇 分卷阅读145 人却身子每况愈下,为何不过食那相克食物没得几日便薨了。她疑心此事已久,却不知缘故。如今看着慕北易扬起眉与狭长的眼,脑子里闪过他待太后宛如血脉至亲,时时孝敬补药珍馐的过往。想起太后三番五次往掖庭安置嫔御,他来者不拒,宠爱宽容的模样。 枕春心中有了一个罪大恶极的答案,身子忍不住地战栗,眼眶充盈起恐惧的泪水。 慕北易松了手,指腹揩落她眼角一滴泪,问:“这就是你说的,炼火中的佐料?” 枕春不敢细想,只略略撇过头去。 慕北易却陡然捏住她的下颌,将那沾了泪水指腹探入枕春口中,拇指摩挲着她染了口脂的唇瓣。佞声淡道:“枉你冰雪聪明,也需知道之所以钗为妻而黛死,是有缘由。但凡女子,中庸谨慎,总是好的。” 枕春这才真正害怕起来,只逼出一声隐忍的呜咽。 翌日的枕春,当真起不来。好在如今太后丧期未过,大薛氏被废,又未点选新的摄理六宫之人,故而无需早起请安。 玉兰进了寝殿,见得枕春一身青乌嫣红的痕迹,心疼得直掉眼泪:“娘娘与陛下有什么不能好好说,何苦去恼陛下呢?瞧惹来这样的折磨。” 枕春觉得额头烫烫的,反手摸了摸,蔫声蔫气地唾道:“我本是存的那样的好心与他去说……怎知道……”说着想起昨夜当真生死闪回,瞧见自个儿折断的两根葱白的指甲,心生恨意,愤恨骂道,“他哪里是恼了!不过是数载的作戏,一时被捉住了尾巴、捻着了逆鳞,拿我撒那一口恶气罢了……” 玉兰不知昨夜到底什么缘故,却听得枕春说出这样的话来,立时吓得魂飞魄散。她连忙上前捂住枕春的嘴,哭腔说着:“我的娘娘您可别说这样的话,仔细脖子上的脑袋呀!” 便就着玉兰这一捂,枕春疼得立刻嗔唤起来。玉兰又急又怕,连忙松手去看。却见枕春玉白的脖颈上被撕咬的淤青,便又没了主意,一边拿帕子抹着眼泪,一边哭着去找苏白了。 却说慕北易这头,待下了早朝回乾曦宫,批了两封书陈却不大看得进去了。 冯唐随慕北易久了,大抵知道些动静,试探着低声道:“明婕妤娘娘那儿,可要赏赐些药?” 慕北易看冯唐一眼,将手上沾着朱砂的斑管一投,道:“滚。” “哎……哎……”冯唐点头哈腰,麻溜出了殿,指了两个内侍便去库房寻药去了。 慕北易端起案上一盏茶,略呷了一口,信手取过案头那本来看。刚好翻开一页来,写的是中的“莫怨东风当自嗟”。如此便有些意味深长,兀自笑得一声:“果然是女人家的东西。” 他便起身整了衣冠,传仪仗往晗芳殿里去。 他要去见柳安然,柳安然素来都是早早在殿前候着的,衣角已经湿了露水。她躬身低头,行万福拜礼。慕北易抚她起来,不经心道:“旁人都不似你如此拘礼,倒不必早早候着。唱礼的内侍进了殿门再出来,也无妨的。” 柳安然想着慕北易前日在何处歇的,便知道说的“旁人”是谁,一时脸上有些窘迫,应道:“陛下肯来便是,臣妾按着礼数应该恭迎。”说着迎慕北易进去。 慕北易将袖中的摸寻出来,递给了柳安然,坐在上位道:“朕是来将此书还与你的。” 柳安然接过书来,眼神落在书页的边角,只见是读过一大半的。她心中便疑虑起来,谨慎问着:“可是陛下看得不合心意?总是臣妾浅薄,爱看这些啼笑故事。” 慕北易摇头,略往半坐半卧铺着狐皮的贵妃榻上靠着,漫不经心应道:“朕读过,很好。乐京的鸿儒们也读,都说是醒世的书卷。昨日明婕妤还说,她与你少时相争,凭钗黛孰美。” 柳安然抬起脸来,望着慕北易,问道:“安妹妹素来会说趣话的。陛下以为呢?” “朕本觉得钗美。”又说,“昨日听她阐释,亦觉得黛也有黛的好。”旋即慕北易轻笑起来,眉眼间天地无色,“明婕妤言语跳脱行事桀骜,女儿家些性子,也很有趣。钗黛想来并为魁首,也是合情理的。” 柳安然便不再说什么了,低眉上前,静静给慕北易奉上精心烹煮的香茗与四色花馔点心。她又缓步出去,在屏后的鹤首香炉里添了帐中香,怕这料峭的春寒扑了天子的衣襟,悉心掩起门窗。再将头上尖锐的蓝宝雪银簪换做了柔软的薄绸青色攒珠簪花,小心翼翼地又进去侍奉。 却见慕北易靠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柳安然踌躇了一息,还是上前去亲自替天子更衣。慕北易今日下朝是回过乾曦宫的,他换得一件孝中用的象牙白色暗蟒鳞纹玄带的常服,宽肩精腰十分贴服。柳安然的手刚触到慕北易绣满云纹的交领,他便醒了。 “陛下恕罪。”柳安然连忙屈身拜下。 慕北易有些倦怠,摆摆手,抻出袖来示意她更衣。 柳安然又忙不迭上去,将慕北易的外衣褪下,换上一件宽松柔软的软缎深衣。她将天子的里衣整好,却瞥见他里衣里头合着的襟下,结实的胸口半遮半盖着两道腥红的长痕。 分明是昨夜里,浓浓地化不开的黑。星月无光的帐中层叠的涌浪。那柔弱无骨的手、尖锐寸长的指甲,情难自禁时按着那九五之尊的胸口,脸颊绯红如痛暮云,娇娇呼着“臣妾承受不住,尽知错了!求陛下饶过十一娘这条命罢!”便一壁无力哭着一壁挠在帝王的身上,生生抓出的鲜腥痕迹! 柳安然心口是滞闷地一塞,难以言表的心酸嫉愤上了心头。她脸上努力保持着举案齐眉的恭谨温柔,指尖却难以控制地颤抖。 “嗯?”慕北易犯了春倦糜糜地睁开眼睛。 “陛下请好好休息。”柳安然逼出一句婉转轻柔的话,将手上厚重软和的雪白色绒皮暖披盖在了慕北易身上。 “嗯。”慕北易颔首,又疲倦地阖上眼睛。 待慕北易睡了过去,柳安然出了偏殿。她站在殿前冷冷的风里,望着四下精美的陈设布置,望着庭院中早春开出的稀稀落落的花朵。一时却想不过那一口气,用宝蓝色织锦杜鹃花纹的袖口一掩,落下两颗眼泪来。 “小姐。”煮酒上前,给柳安然披上了一件儿水色的披风,“当着风口呢,您在此处站着作甚。难得陛下来了,小姐何不进去?” 分卷阅读146 柳安然在袖后抹了抹脸颊,神色自若地放下手来,吩咐道:“无事,我看看景罢了。明日午膳过后,避着人些,去传安画棠过来问话。”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令花 安画棠自入宫来,才觉出这偌大的皇宫与自个儿想象的,有些不同。 入选之前,她曾问过自个儿的母亲三姨娘,乐京的帝城该是什么样子。 三姨娘是婢女出身,得了安家老夫人抬举才开脸做的姨娘。她此生见过最华美的屋舍,便是安家的府苑了。三姨娘答不出来,安画棠便自个儿寻了书来看。 所谓天家富贵,嫔御尊贵,该是什么样子。 书上写了很多,描写精舍如何巧妙,宫娥如何美丽,帝城如何的宽阔富丽。书上还说,嫔御们如何尊贵,如何走路,又该如何用膳。 却没有说过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住在汀兰阁,同宫住的,还有宫女出身叫月牙的女子,如今刚刚加封了才人。歧阳宫中主位,是晗芳殿的熙昭仪。熙昭仪她少时就见过的,安南都护府中的柳嫡二小姐。 柳二小姐生性矜持,又自幼养尊处优,自以高贵,从不肯纡尊降贵与安画棠这庶女主动说话的。少时嫡姐安枕春与柳二小姐交好,她二人赴诗会或赏节灯,成双入对的,是鲜少唤上安画棠一道。 安画棠也很想有一个手帕交,女孩子间说些贴心的话,或是做女红,或是悄悄聊聊乐京城中风流的男子……大抵会很有意思。 眼下住到了歧阳宫来,仍旧没有说话的人。安枕春待她淡淡的,既不亲昵也不疏远,很是陌生的语气。 天子已然见过了,八尺男儿,却不爱笑。安画棠初次侍奉,既是害怕,却又羞赧。万万却未想到,只侍奉得一次,便再也没有第二回。同届入宫的,偏偏有个娇嫔叶氏,不知使的甚么狐媚手段,一味哄骗住了天子的心神。 如此一来,内宫的生活便寂寞安静,波澜不惊的让人发疯。 这日安画棠在院子里头数叶子。汀兰阁门口有玉兰树,还有一口井。树叶落在井里,会荡漾起一层一层的波澜。安画棠数到第一千八百八十二片树叶的时候,贴身的侍女宝珠便从外头进来,道:“小主,晗芳殿那头的煮酒姑娘过来,说熙昭仪请您过去说话呢。” “熙昭仪?”安画棠偏了偏头,略是思忖,手在头上的髻便摩挲了一番,道,“知道了。你快去妆奁里找那一对儿金蝉蝴蝶对儿嵌东珠赤金簪来。” 宝珠便有些为难:“那对簪子金贵,上回磕了蝉翼,奴婢送去珍宝司修补了。” “那取箱底里那只翡翠串紫琉璃的海棠步摇。” “那只步摇让宫人搬动时,撞碎了一角的琉璃。奴婢见着能瞧见瑕疵,便收进库里了。这会子可要取出来?” 安画棠便有些恼:“梨花木红漆雕百福的那盒子里,那对儿金镶玉镂空凤头手镯呢?” 宝珠更是窘迫了,答话带了些小心翼翼:“上次陛下身边的冯唐公公来传您侍寝,您一高兴,便赏赠给冯唐公公了。” “……”安画棠觉着喉咙中涩涩的憋闷,心中便有了些情绪,“罢了罢了,寻件披风来,扶我过去罢。” 安画棠的妆奁很薄,她自己是知道的。安枕春入宫时装的箱笼是涂氏一手打点的,安家库房中的珍奇头面、首饰、把件儿,俱是随带走了许多的。 安画棠的妆奁只是涂氏赏下的几样首饰,还有五百两银子压的箱底。生母三姨娘没有甚么家底,送来了两只雀头蜻蜓的银簪。那银子并不雪白,或是老样式的首饰融了后重新打的。安画棠怕丢人,便没带进宫里来。 如今便有些觉得捉襟见肘。 她一壁沉思,一壁到了晗芳殿。 歧阳宫在六宫之中,算得装潢精美的了。先在晗芳殿门前,见得一面鲜红的墙面,门口是碧漆匾额上描的金漆,左右俱有门楹。写的是“雨润千条柳,风抚万朵花”读之使人吹面不寒。自光可鉴人的青石台面拾级而上,进了八扇并开的金漆镂空雕花木门,入了铺着浅鹅黄色地衣的大殿,从右侧红漆裱梅兰竹菊四君子的画屏后过。在随着煮酒打起来三十六条红紫并串的琉璃珠帘,又拨开月白色织鹤烟罗的软帐,才入了暖阁。 “安御女请。”煮酒将她引在了暖阁的座下。 只见柳安然端坐在上位。她眉描作端庄温婉的远黛,口脂点的是浅浅海棠红色。乌黑的头发挽作中正大气的元宝髻,髻中饰海蓝宝嵌凤眼的赤金梳篦。双侧偏髻各饰一只鹿鹤同春的镂空金簪,又有一对五瓣儿梅花金蕊烟色琉璃的步摇。柳安然穿着青色交领的广袖长裙,衣襟袖口处俱有宝蓝色福字滚边,裙襕上金银双线绣的是蝶穿牡丹,整个人高贵庄重。便是眉目顾盼之间,脖颈上的八宝坠翡翠金璎珞,衬得人贵气难言。 安画棠不自觉地摸了摸头上的银鎏金崐点珠桃花簪与那没有绣宝的粉色珠花,眼中便有了两分落寞。只规规矩矩上前,道:“熙昭仪万福。” 柳安然看她衣着朴素,模样恭敬,开口便温和地:“你与本宫同住一宫,不过传你来说说话儿。你大可不必拘礼,自坐了便是。” 安画棠却不敢全做,只半坐在下首的软垫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地应是。 “你嫡姐姐枕春与本宫是手帕交,她如今也做了一宫主位。”柳安然给煮酒一个眼神上茶,“你若想与你嫡姐同住一宫,本宫也愿意回给陛下,好使你搬去永宁宫。” 永宁宫偏僻,比之歧阳宫的装设精美,远远不及。安画棠略一思忖,斟酌回道:“嫔妾住在汀兰阁十分好。闻说汀兰阁是熙昭仪入宫时住过的,嫔妾愿意住着,多沾沾汀兰阁的福气。” 柳安然便不说此事了,选了牛乳酥、芥菜饼、盐津梅子给安画棠用。只打量得她一阵,才道:“歧阳宫不如永宁宫清净。本宫也是遭过冷落的,教陛下禁足起来,冷冷清清。” “熙昭仪不过是遭恶人陷害,才落了冷清。若不是那庶人薛氏毒害太后嫁祸娘娘……”安画棠毕恭毕敬,也不去取那糕点果子吃用,一味低眉顺眼,“依着娘娘您的尊贵,本不应遭此祸事的。” “本宫在禁足中听说……”柳安然抚着耳边碎发,思忖着说道,“那日若非是珍妃与你嫡姐姐枕春在太后丧礼上为本宫辩证黑白,本宫或许现在还落着罪呢。” 分卷阅读147 “嫔妾那日也在场的。”安画棠脸上便露出两分忧虑之色,缓缓说道,“那日大雪纷飞,珍妃与嫡姐姐在太后娘娘的棺椁之前以命赌咒,状告庶人薛氏数样罪状。” “以命赌咒?”柳安然更是惊疑,“究竟为何事如此拼上浑身解数也要状告大薛氏?” “嫡姐称的是,珍贵嫔有冤。端木贵人有冤。妃施氏有冤。她亦有冤。如此说了,便看见珍妃大着肚子出来,以肚子里的孩子起誓,说所言句句属实。”安画棠略是微微偏头,似在回忆,“庶人薛氏用帐子蜡烛引火,想要烧死嫡姐,嫡姐才因此小产。” “无有别的吗……”柳安然神色便生落寞,略往椅上靠了靠。 安画棠觊见了柳安然的神色,更是小声了:“倒是珍妃娘娘从袖中扬出许多罪证,想来是处心积虑筹谋已久的。如此看来,大薛氏给太后娘娘下毒的事儿,嫡姐与珍妃是知道已久……”她略略看着柳安然拧起的眉头,“可怜了熙昭仪您受那无妄之罪。嫔妾本以为,嫡姐与您是手帕交,亲如姐妹的……”却又笑道,“不过此事性命攸关,嫡姐隐秘行事不为人知,害怕深受牵连,或被说出去功亏一篑而特意不告知与您……也情有可原。” “她竟……”柳安然听得这些话,已是又恼又哀。今日安画棠这些话,正是应证了她那日猜测。她与安枕春数年情分,却抵不过宫中沉浮的巨浪。还有甚么情有可原。她待枕春如姐妹,枕春却任凭她受这废黜之辱,也信不过她。 “娘娘?”安画棠看柳安然愣在位上,出声询问。 柳安然抬眼,“无事。”便说,“煮酒,送安御女出去罢。” 安画棠看看从位子上起来,见柳安然心神不宁,只知这番说辞虽非铁证,到底也能动摇两三柳安然与枕春的情意。倒也不为别的,她们嫡女之间的情比金坚,想来也不过如是。想着便嘴角勾了勾:“熙昭仪万万莫要多思,嫡姐姐与您是大小的玩伴,岂会因宫中高低而弃您不顾呢?”说着拜了拜,规规矩矩地出了晗芳殿。 却说煮酒待送了安画棠回来,只见柳安然在殿上久久愣神,心中不忍,上去宽慰道:“小姐不要多思,明婕妤她平日事事也是想着您的。或这一回……何况那安御女与明婕妤到底有嫡庶之分,安御女所说的话不可尽信。” 柳安然手掌着小案,却伤心道,“安画棠所说的句句话,岂不尽是应了那日我听见的小薛氏与枕春的对话?你我亲耳所闻,焉能有假?” “小姐……”煮酒心中亦如此想,不忍奉上茶水,“您饮口热茶罢,不要怄坏了身子。” 柳安然偏头吃了两口茶,方才缓了缓精神,叹息道:“人生在世缘来则聚、缘尽则散。此事我自不恨她……可或许,咱们的心思已经变了……” 惊蛰过后,草木渐盛,似乎天气化了雨雪,便有些蓬勃的暖意。 春分时候,宫中便有宴的。 这个宴便叫做春日宴,寻一个和煦温暖的日子,四下摆了琼浆、果子、糕点与春日花朵入馔的美食。宫中嫔御皆精心装饰,齐聚长歌云台斗艳。 趁的是和煦的春风温热,天空泛着痒人的晴碧,枕春扶着苏白上了云台。她所见之处俱是娇艳华贵的颜色,各色绸缎、轻纱、烟罗裁的衣裳。又有名贵翡翠、玛瑙、珍珠作的头面。见的银饰皆是皎洁如雪,若是赤金着光彩照人。 诸妃十余人,锦衣如织,香粉列阵,说话时丸丸轻柔,往来朱碧交错,使人如在幻境。枕春少时读书,放春山遣香洞里的女儿仙境,大抵不过如此了。便看见慕北易难得退得孝服,着一件飞肩金带的墨色常服,腰间的佩玉白得如雪。 因还在孝中,不得传乐部歌舞,只得在宴食上花心思。 譬如烩银丝,远远看去只是寻常豆芽,做法却很是精巧。需那春日的肥鳜鱼去骨去腥,只取最新鲜的肉糜。再将豆芽掏空,以肉糜佐虾仁岁末灌入,以高汤烫过再烩炒。 又如熟水白菜,是母鸡、干贝、排骨、蹄子各一满锅熬制整夜以成高汤,又以鸡肉糜隔渣、去油直至高汤清澈如水,再烧开去味,如白菜心中三片最小的浇汤。 这宴表面上看起来清汤寡水,实则奢靡至极。 枕春爱吃鲜,用了两碗又添了一碗。 自大薛氏失势后,六宫便以薛楚铃与扶风郡主为尊。人人都说如今荣妃与珍妃中,必得选出一位摄理六宫。 可扶风郡主奢靡跋扈,又情根深种,每日忙着谈恋爱。小薛氏子女尚幼却执意亲自抚养,每日忙得不可开交。 故而摄理六宫之职,暂且空置下来。 这边舒坦了枕春这样喜欢躲懒贪吃的人。既无需日日向高位请安,也不必侍寝后给太后立规矩。她如今才知晓什么叫做“宁为寒门妻,不做高门妾”。日日委人屋檐之下,日子过得总归是委屈的。 吃完第三碗熟水白菜时,枕春不慎打了个饱嗝。便只拿了帕子去遮嘴唇,羞羞怯怯地望向四周。见没人着意看她,身子便松垮下来,又去拿酒吃。 却见上头扶风郡主着朱,薛楚铃着碧,二人坐在天子左右。不晓得说着了哪一处,天子道:“那便去取。” 就见冯唐取来了一盒玉白陶瓷瓶装着的鎏金签。 枕春微醺,看不清,问了问身后的端木若:“这是做甚么?” 端木若倾了倾身,附耳:“方才荣妃说要玩个飞花令,珍妃道可。如此便取来了。” 飞花令么。枕春略想了想,少时族学中也玩过。那时候都还是豆蔻年华,爱念愁赋说春情,如今大了也笑过矫情。这便想着,只见扶风郡主敛了敛紫红色十二幅罩金纱裙,款款起身,从那陶瓷瓶中取出一只对光来看。 冯唐禀道:“娘娘巧了,这一只正是令花签。”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乐京花月图鉴 扶风郡主便要占先,开了开口,却又乖乖顺顺地座下道:“表哥先请,我再来。” 慕北易轻哂,端了一盏葡萄酿,便信口说道:“花燃碧落长明夜,暗等轻雷旷世声。” “这……”扶风郡主听得脸颊滚烫不已,一壁咬唇,一壁以海棠红色的帕子半捂着脸颊,眸子波光流转。温氏的泼天权贵虽是半路出家,如今又消弭大半,但扶风郡主也算是乐京中叱咤过的贵女,受过一等一的教习,她只消得三息便接 分卷阅读148 令道:“桃花飞迎高岳燕,春行巫水月便盈。”说罢,眼神便递去薛楚铃那头。 薛楚铃虽是庶女,却出身薛家,是千真万确的名门。她指尖点下颌,雾气氤氲的眼神里掠过些光彩,少顷便笑道,“乐京花喜清平调,茕孑乘舟赴帝城。” 众人还未来得及抚掌喝彩,便听座下柳安然几乎是立刻接令。她端庄坐在位上,婉婉而道:“碧叶朱花添锦绣,河清海宁证安平。” 慕北易颔首抚掌,眉尾轻扬,赐下一盏花酿。柳安然眼角眉梢俱有了欢喜之意,盈盈起身谢了恩,又浅浅饮了一口花酿,脸颊有了欢喜之色。 看是人群之中,喝彩声稍息,连月阳很是羞赧。她是宫娥出身鲜读书,行酒令随也不难,难在飞花,总要花些心思。 雅贵嫔姜氏心细如尘又与阖宫交好,或是觉察出连月阳的尴尬,婉转出声:“巧了,臣妾也想着一句。静昭容如若不怪,容臣妾先行一令?” 连月阳如蒙大赦,浅笑颔首。 雅贵嫔道:“嫔妾令不来家国与春色,则令个陛下罢。拟:星辰冠戴花衾作,赢得平生薄幸名。” “醉睡魂萦真绝色,一杯悲喜敬光明。”枕春脸颊有些微醺的醉红,堪堪接道。 慕北易投来一眼,只消一眼便转回,淡淡道:“都好。” 玉贵仪抱着大公主,自在满足。她手上拿着拨浪鼓,一壁逗弄着乖巧可爱的大公主,一壁道:“月花好似风中镜,轻叶枝裁数段晴。” “玉贵仪自有了女儿,性子倒好了许多。”枕春拿着帕子半遮着嘴,侧头去与身后的端木若说,却见端木若正神色匆匆,轻手轻脚地从便往云台外出去了。 苏白低声笑说:“端木小主怕是不爱作令呢,眼下便还逃席了。” 端木若门户小,不常读书认字也属寻常。便是平日里她自个儿也说,女红编织一类最是擅长,只苦了不会吟诗作对的。 那头便只得到了娇嫔。 娇嫔今日依旧是最美的,不及一握的楚腰纤细秀眉,一双似蹙非蹙的弯月眉,唇若鲜红的朱砂染过,黑目宛如墨点。她偏不穿红戴绿,一身烟青,却藏不住的媚骨。听得是柔情万端:“平日温柔真羡慕,花间依戏对黄莺。” 方入宫的苏美人最不待见娇嫔这幅柔情似水,娇情婉转的模样,直道:“雨摧琼叶莺惊树,梨蕊纷纷作落英。” 娇嫔却不敢出声,便只低头看手上的帕子。 此届新入宫的王美人无宠,淡淡接道:“闺中能窥天一尺,算来花约梦期萦。” 苏美人与王美人俱是新贵,出身也好,可惜此届唯有娇嫔能留住慕北易。如今连听两句俱是怨怼愁闷的,数人便将眼光再往后看去。 却只看得月牙站起身来,脸色却慌得白了:“嫔妾……嫔妾……” “无妨,随意作罢。”慕北易道。 月牙是渔女入宫做的低等宫娥,莫说行令,便是字儿也不大识得齐全。眼下的事情摆了眼前已下不来台,咬了咬呀憋出两句:“杀只稻鸡二十七……蒸点枣花二十八……” 众人闻声,霎时哄笑起来。 “月才人……”扶风郡主脸上有一丝轻蔑的不屑,半笑半嘲道:“咱们行的是飞花令,你倒有趣,给咱们陛下背了首童谣呢。” 月牙的脸便腾地一下变得绯红,只将下颌都要埋在胸口,低声:“嫔妾不会这个……” “罢了。”慕北易不以为,却不再看月牙,只吩咐冯唐再赐新酿。 月牙得了饶,手拍着胸口长出一口气,眼神看向周围嫔御。众人俱是带着些讥讽笑意,如此月牙心中便更觉难,眼角带了雾气。她只得借口出去透透酒气,提着裙便撇着头出去。 如此宴席又热闹起来。 好吃的东西枕春自然是喜欢,新酒不醉人又甜。散席的时候她便有些撑了。 这日慕北易是让娇嫔侍奉回去,于是众人都有几分不甘。眼刀子在娇嫔的溜肩上刮了刮,便四散而去。枕春扶着苏白,下了长歌云台,再搭了在台下候着的小喜子的手。这才一路消食一路往回走。 今日不比往日的冷,因着春暖便有香气。小喜子讨巧道:“咱们回永宁宫的这一路上都有花草斗艳,比之往年装饰更盛。” 枕春自是知道缘由的,略是颔首:“不过因为往年的永宁宫住着低微嫔御,如今我却做了一宫主位。如今想起来也有四载……”这四载自然是不容易的。 小喜子见枕春感伤情怀,便想着别的稀奇事情来说:“倒是奴才,今日遇见了高乐太医,听高太医说了一件奇事。” 枕春笑容浅淡:“哪有甚么奇事?” “您可记得乐坊坐部的虚无先生?往前还来过咱们绛河殿送琴的那位。” 枕春捂住袔子左侧上银线绣的百合花纹,指尖轻轻摩挲,面色未改,问道:“记得,他……怎么了?” 小喜子很是稀罕地道:“听高乐太医说,乐京极音坊生了命案,有人当街拔剑,接连斩杀了三人。杀人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虚无先生。” “……什么?”枕春似觉得听错了。 小喜子见枕春不信,便绘声绘色讲得起来:“高乐太医是住在极音坊对面的,说是远远见得。那虚无先生持着一把三尺长剑,地上倒着三具尸身。他浑身是血,如泥泞般腥浊,眼睛通红好似夜叉修罗……娘娘你怎么了?” 枕春一手抚着一棵槐树喘息,阖目静了静,才道:“无事,歇口气罢了。”她松开手,继续往永宁宫走,脚步略快了些,问道:“虚无先生说话温和,行事彬彬有礼好似谪仙……怎会当街拔剑斩人?” 小喜子便有些犹疑:“据说……” “说!” “据说是因为一册。” 枕春蹙眉:“那是什么东西?” 小喜子看着枕春眉头紧锁,埋头解释道:“大抵是甚么艳画的玩意儿。据说是因为这本秘戏图,虚无先生与三个下九流的登徒子发生了斗殴。” “他会舞枪戟,本是个好武功的浪客。” “娘娘?”小喜子没听清。 枕春摇头:“你接着说。” “奴才便不知道了,似是一言不合却打起来。虚无先生不知因何故,刚巧在铁匠 分卷阅读149 铺子里取了一把新剑,竟一拔剑,便收了三条人命。” “怎么判?” 小喜子又摇头:“如今该是收押着的。大魏国法,杀人偿命。听高乐太医的说法,大抵是故杀,总要秋后论斩的。” “去……”枕春眸子转了一番,“打听清楚。” 小喜子虽不知枕春为何如此着心,也依言点头:“奴才定打听清楚。” “还有。”枕春攥了攥手帕,“找一本那劳什子来。” 翌日。 所谓,是乐京下坊流传的一种印刷粗糙的秘戏图集,绘的内容露骨直白,极为不堪。至于“花月”,便是乐京素有美名的女子们。图鉴虽是粗劣下流,却收集得十分精细整齐,厚厚一叠,分“花柳卷”、“百坊卷”、“金枝卷”与“凤台卷”。此四卷,分别录绝色美妓、良家、千金及帝妃四种女子秘戏图。 枕春手上略掐了掐厚度,直翻到了“凤台卷”,头一个倒吓了她一跳:“这么与时俱进呢,怎还画着娇嫔?” 那一页画面上头描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娇嫔,眉眼俱是相似。画中的娇嫔媚眼如丝,口中含着一粒红樱桃,正半卧半坐在花间。她手上拿着一柄薄扇,扇子上画的是贵妃出浴。整个人衣衫半遮半掩,无尽的风情。 小喜子怕枕春不高兴,连忙解释道:“这样的画卷虽是胆大包天,但民间野书素来屡查不止。咱们乐京民风开化,帝妃也都是出自官宦高门,出阁前都在梢下宴或别的节庆里露过脸的。那些豪门节庆,宴中都有画师作画以录盛态。帝妃们出阁前的画像流在坊间,待做了嫔御自有有心人临摹一番,添上这些……这些秽乱的模样,便成了亦真亦假的。” “哦……”枕春若有所思,对小喜子道,“你不必紧张。食色性也,我也爱看。” 说着又翻一页,见的是薛楚铃奏琴图。薛楚铃身量纤细,画中的薄纱广袖穿戴在身上,宛如曹衣出水,依稀可见肌理。 又翻一页。 “娘娘……”小喜子有点紧慌。 枕春看着那页画中的女子,临在一棵八重黑龙下头,满身落英为衣,以花为浴。愣了愣神,道,“我父亲常说,如今乐京的画师们总是临摹先人之作,难有大成者。如今看来,还是高手在民间……” 小喜子用袖口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娘娘,大抵都是奴才不好。陛下因八重黑龙而宠幸于您,此事也算流传在帝城与乐京之间的一段谈资,故而会有此画。” 枕春扬了扬手上那卷秘戏:“将我画得十分好看,哪里不好。就是……”枕春点了点画卷,“我左颊嘴角有一颗小痣,画上却在右脸颊,由此可见是因为并未见过我本人的缘故。故而你说的摹画而改,可以信之。”却有了疑虑,“虚无先生是个鳏夫,既无妻子,大可眠花宿柳或继娶妻室,又怎会因一卷秘戏画,与人斗殴甚至杀人?” “奴才向高乐太医又细细打探了一番。说是那日极音坊外,有三个泼皮无赖,在当街酒肆里污言秽语地吃酒。三人说至高兴之处,竟拿出此卷来看,甚至吆五喝六地品评画中女子。其中……其中有个喝至醉酒处……”小喜子打量着枕春的脸色,斟酌着说道,“便说:不过是皇帝嫔御,劳什子珍妃娇嫔明婕妤的。待老子他日飞黄腾达,便要一个个阶下囚来,日日玩弄戏耍,把弄调教……” “唔……”枕春眉头略皱。 小喜子又道:“那虚无先生,没有家室,不在宫中当职时,常在极音坊外的酒肆用饭。便说他听得这话,拍案而起,手作剑指,怒声呵斥那三个地痞。” “虚无先生平日里说话不急不缓,竟是如此血气之人……”枕春喃喃自语。 小喜子继道,“那三个地痞无赖见虚无先生出言呵止,自是仗着人多欺人,骂骂咧咧道:你算什么东西!老子便是要强掳天上的仙女,又何人敢拦?说着,那三人竟翻开那本作势举起,向四周食客展看。” “竟如此无法无天?” 小喜子叹了一口气:“秘戏图鉴素来无人监察印刷,流入坊间都是尝事,不过大庭广众行此秽乱之举也是不该。素来也有斯文读书人与乐京中的流氓们因此类事情有所口角冲突,不过都因为读书人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左不过争辩几句,却无从阻止。可这一回……闻说是,那为首的流氓见虚无先生孤身一人,十分得意,不仅不听劝告还得寸进尺。” “如何得寸进尺?”枕春问。 “虚无先生斥道:你汉人以礼仪自居,还不放下!可……那三个无赖不仅不听,竟将……将腰带解下,将那话儿处抵在画卷上猥亵。口中还称:你个下贱的栗发胡人能耐我何,我亵汉人女子画像,与你这畜生有何相干?!莫不是你这腌臜种瞧上了汉女求不得,才来撒此等野气?” 枕春问:“后来呢?” “虚无先生那日正好新打了一把剑,装在锦盒里或是要送友人的。是当真怒了,闻得此言不知哪句激了血性,竟立时启盒出鞘宝剑,只消用了三着,便取了三人性命。京兆府的仵作说,是三剑俱斩在脖颈上头,将说话的喉咙斩个对半,喉管**裸被剑挑出晾在外头。那处的血最是汹涌而出,喷得虚无先生满身乌红的血,腥气冲天。”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三皇子 枕春听得又惊又惧,少顷思辨:“如此当街杀人,多以故杀处斩……” “人人都瞧见虚无先生杀人,自是改不了的。”小喜子斟酌说道,“大魏并无查纠秘戏图卷的先律,那三个流氓便是无罪之身,虚无先生更是无故滥杀,这是如山的铁罪了。” 枕春抬手揉了揉眉心,冰冰冷的玉镯子挨在脸上生凉:“离秋后还有许久……”说着她打开妆奁,从最底层取出六只赤金珍珠的牡丹宝簪,掂在手上沉沉的。便递给小喜子,“你拿去托给高乐太医,便说……本宫当日小产失宠,是虚无先生出手相助过的。如今虚无先生入狱,本宫不能作壁上观。你将这金簪典当后将银子托给高乐太医,请他得空去狱中探看照顾虚无先生一二。” “娘娘。”小喜子满脸忧虑,“怪是奴才不该与您说此事,扰了您的清净。您可要三思,毕竟虚无先生总归是宫中坐部的人,平日来往虽少,却是见过面的。何况……此事说来到底是杀人偿命。奴才眼中的娘 分卷阅读150 娘您,是个知道是非曲直与黑白的玲珑心人。” 枕春知道他的意思,眼下顾不得细想,心中一团乱麻。 人生在世是非曲直,可是每个人临头一刀,才能明白到底黑白之外更有许多灰色缘由。那三个丧命街头的无赖虽是无赖,却也是旁人家的丈夫、儿子、父亲。杀人偿命没有错,可虚无先生……也还是那个横抱琵琶的虚无先生。只思忖了,便道:“去罢,去罢。我自知道,再传苏白过来伺候笔墨,我要写家书。”…… 后头几日,枕春颇有些食不知味寝难眠。偶尔想起此事亦觉得心头如有气涌,辗转反侧。她想起初见虚无先生,他在灼热刺眼的日光底下,浅色的栗发雪白的衣衫,好似少时偷看画卷上的神仙。那样说话缓和温柔,信手折花拨弦的,如何一怒之下剑饮喉尖血,成了杀人的恶鬼。 苏白给枕春篦头时便说:“娘娘这几日精神不好,夜里总是呓语。” 枕春勉强笑着:“可有说甚么奇怪的话?” “那倒没有,听着似在念家罢了。”苏白放下梳篦,在枕春的偏髻上饰上一朵水色的绢花,“只是娘娘,最近天气暖起来,六宫要备着添置夏衣与份例。” “往前不是都是上头派发下来的?”枕春道。 苏白低声附耳:“如今没有上头了。” 往前值四季更替之时,六宫派发用度新衣都是摄理六宫之人做主。大薛氏被废为庶人打入别宫,如今的后宫没有摄理之人,自然是没有上头了。 帝城的后宫十几位嫔御,六局俱在,如今又新添了皇子公主,前前后后数千人,其中吃穿用度与奖惩规矩都没人拿捏。枕春抿了抿唇,细细思量起来。 “娘娘。”苏白见枕春不说话,又劝道,“咱们陛下是个不多在意后宫的,眼下的情况,迟早要选一位新的嫔御权掌六宫。在您前面,荣妃是郡主出身,珍妃却是薛家的庶女。熙昭仪与您是姊妹情意,静昭容连氏与您又是交好的。那雅贵嫔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如今才是真正是要紧的时候。” 苏白此话的意思,无非是要枕春紧要站队,或搏上一搏求得那权倾后宫的权利。眼下六宫只有这么五位娘娘,无非便是在这五位中间求得一位。 “我是知道的。”枕春露了些疲态,“待我瞧瞧风头,再说罢……” 这事方想起来,便到了寒食节。稀稀落落的雨一下,是到了裁衣的时候。这时节一到,果然六宫便动起来。其中多以扶风郡主与薛楚铃宫中最为热闹,便是柳安然已位至昭仪,也三番前去拜见。隐约看来,薛楚铃的风头要更胜一筹。可惜薛楚铃两次生产都危机万般,终归伤了身体根本,几日下来疲于应付,竟得心绞之症。太医诊过,说是疲惫累日,不得太过操劳。 这便让风向一转,转至了扶风郡主处。 其实枕春私心里,更偏向扶风郡主一些。薛楚铃平日里虽然温柔,但心思太过绵密,倘若往后生了嫌隙才最难缠。如此还不如使心思单纯却跋扈的扶风郡主当权,若有过不去的,便面当面地撕破脸,也好筹谋后路。 果然是如枕春所料,扶风郡主的烈性纯真,还未当权便早已显露。 自寒食节起,请安之礼还是照旧循例。宫中是由扶风郡主、薛楚铃二人为尊,因薛楚铃殿中有稚子幼女,便拟在扶风郡主宫中,由二人共坐上位。 千禧殿的华贵,是自施氏在时便有的,如今扶风郡主入住,自然是更胜一筹的精美。尤其是殿中那一对儿人高的金瓶,熠熠生辉,很是吸引人的眼神儿。 众人都说那金瓶好看,扶风郡主却道:“你们莫不是都以为本宫是个没眼力界的,如此俗物哪里好看,放在这大殿之中让人嗤笑罢了。”说着面上却露出几分嫌色,“便是宫中六司都同本宫打那马虎眼,寻思着糊弄本宫。即便是一样的位份,怎还分不出高低贵贱来?” 这话便是指桑骂槐地拿着薛楚铃的未央殿来说事。薛楚铃所住的未央殿,如今养育着三公主与三皇子,便处处摆设用度是极为小心金贵,六宫皆有所闻。现下扶风郡主拿出此事来说,不过隐射薛楚铃庶出之身不配用好的。 薛楚铃与扶风郡主对坐,听着这话便讪讪笑起来,也不与她纠缠,只打那太极:“大抵都是陛下心头的爱妾,总归都是尊贵的。如今偌大的帝城,何处没人上心呢?” 扶风郡主见薛楚铃让她两分又不敢还嘴,便有些得意,勾着嘴角靠在背后的软肩枕上头:“不过本宫便是看不上这对儿金瓶的,早教人挪走才好。”又略扫座下主位嫔御。 枕春心说不妙,连忙埋头去拿茶吃。 “……娇嫔身子素来是弱的。”扶风郡主笑得满足,下颌略是扬起,洋洋得意道,“常听别人说,身子愈是弱便愈是要走动走动,劳一番筋骨,发发汗便好了。”说着取了一块儿枣泥水晶糕,入口品尝一番,才道:“不知娇嫔可能替本宫将这一对儿金瓶挪去殿角,也省得在此处有碍观瞻。” 众人听得此话,便窃窃私语起来。搬弄瓶子盆子,本都该是粗使丫头的活儿。娇嫔位列正五品嫔位,又是有封号的,也算得正经的小主。众目睽睽之下,遭扶风郡主如此轻贱,娇嫔的脸霎时便绯红起来。 娇嫔今日穿着一件颜色翠嫩的交领大袖衫,滚边的碧色柳叶珠绣,只衬得她整个人肌肤如雪。如今正羞得红了脸颊,便好似夏初的樱桃般透润娇艳。枕春心中正说,那本画得当真传神。 却只看得娇嫔手掌几案,缓缓撑起身来,软声软语道:“承蒙荣妃娘娘信赖,不过嫔妾……这几日身上乏力,虽有心替娘娘分忧,只怕力有不逮……” 扶风郡主一听此话,连忙蛮横地打断,喜滋滋道:“既力有不逮,不如回了掖庭司,好教你好好休息暂且不要侍寝,省得力有不逮唐突了陛下!” 枕春听得扶风郡主如此说话,连忙拿帕子遮着嘴角,掩饰憋不住的笑意。 难怪扶风郡主今日兜兜转转地绕着金瓶说事,原来是想好了这样发作的由头,摩拳擦掌地要来收拾娇嫔。也可怜她心思单纯,想着这么一出,便已觉得是精妙手法。 “明婕妤!”扶风郡主眼神扫了过来,见枕春笑得肩膀微颤,十分不满,“你笑甚么笑!” “臣妾……”枕春用帕子按了按嘴角,才松了表情,“哪里是在笑。臣妾 分卷阅读151 在想,荣妃娘娘此意甚妙,大抵是为了各位姊妹们着想。既娘娘说身子不适,好多多发汗便好了。那娇嫔更要侍奉陛下了。” 众人一听,便知意地笑起来。 扶风郡主英气的眉一挑,眸子转了两转,方想明白。她脸颊顿时滚烫,呵道:“安氏你这个胡言秽语的……的……”的了两声却没想着合适的话来骂,气恼地丢了手上的枣泥水晶糕。 “臣妾不敢。”枕春便也不敢多促狭她,只怕扶风郡主恼得急了,要拿她来打。便看得一眼娇嫔,道,“也不过是摆设瓶饰,乐京贵女在闺中也学修枝、剪花、设瓶儿的,哪里算得劳动?”如此便将挪瓶说得似件雅事。 苏白侍奉在后头,见枕春难得主动说话收揽人心,不禁露出欣慰笑意来。 娇嫔却是个极其聪明的,见扶风郡主的面子落了,就由得枕春的话给着脸面顺杆儿爬:“二位娘娘说得皆是,嫔妾身子不好总要怪自个儿。既荣妃娘娘吩咐了嫔妾,嫔妾自然是不敢推辞的。”说着到底还是捋了袖子,便要上去挪瓶子。 却刚吃力地将瓶抱起来,只听得慕北易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今日是个甚么名堂,娇嫔何以在此处搬这物件?” 听得扶风郡主抚着小案的手一滑,险些从座位上落下来。她堪堪撑起身来,见外头和煦的日光下头,慕北易一身玄黑飞肩的朝服,披着九龙缠身的墨色披风,撩袍正走进来。他乌黑如鸦的头发藏在垂冕之下,珠饰摇动半遮俊美的容颜。 枕春条件反射地在袖口内捂了捂装银子的荷包。 扶风郡主刚刚撑起的身,一下又软得下去,糯声糯气欣喜唤道:“表哥下朝了?” 到底不及薛楚铃机敏。只见薛楚铃便款款已经起身,垂眉低眸替慕北易卸了披风,又迎入上座,一壁道:“不过是荣妃娘娘请娇嫔设瓶饰殿罢了,女子闺中的寻常事。”薛楚铃便看了一眼扶风郡主,又唤娇嫔,“既是陛下来了,哪里还作这些呢。娇嫔你也快快坐下。” 枕春暗叹,到底是薛楚铃这温柔婉转的性子会行事,如此两人的好都卖了,谁也不曾得罪。 娇嫔自然琳珑剔透,也知此事不是告状卖泪的时候。便又将那金瓶放回原位,羞羞怯怯一步三娉地回了座次之上。 慕北易眼神随着娇嫔一过,便也没多打量,只露出两分思忖神色,又看扶风郡主案上摔落的半颗枣泥水晶膏。 薛楚铃连忙收捡了。 慕北易才道:“今日道没得甚么琐碎烦心之事,朕本想寻空看看如君,小三儿可还好吗?” 他说的小三儿便是三皇子,如今已经有百余天大了。 薛楚铃听得蜜意柔情,乖顺坐在下首,偏头道:“如君公主很乖,前些日子学着说阿大阿娘了。”说着儿女,眼中温柔俱是真切,也祈道,“静昭容为皇上诞下了龙凤胎,陛下赐下怀昭、韫昭这样的名字,是陛下对静昭容的恩典。臣妾心中羡慕静昭容,斗胆也为三儿求个恩典,请陛下赐名儿。” 连月阳的大皇子叫做怀湛,水木湛清华,只能算作好,却算不得尊贵。可那双龙凤儿女,取之昭字,是光明显扬的意思,自然尊贵起来。薛楚铃此举,无非想为三皇子博一个尊贵的好名字。 慕北易闻声思虑,问道:“卿卿喜欢这样的,那便拟作怀君好了。” 连月阳眉眼略弯,便戏谑道:“陛下的心呀,可是偏着的。如今珍妃娘娘这一儿一女,是如君怀君,岂不是坐也思君、行也思君。” 慕北易哂道:“静昭容爱说笑话。” 这自然是明明白白的恩宠,薛楚铃梨涡浅陷,盈盈起身便回礼,口中说道:“多谢陛下恩典。” 扶风郡主见得身侧男人与薛楚铃几句往来,不快俱写在了脸上,只气呼呼叫的宫娥来:“快将那桃肉糯米素与米花脆糖取来给陛下奉上,还有新收的甘露快给陛下沏茶。” 如此慕北易又抹不过扶风郡主的面子,将那腻甜的脆糖用了两块,才从袖中抽出了一张黄皮子的账目:“今日本有一事,要说与诸位爱妃来听的。”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獒子 那一本厚厚的黄皮子账本不是别的,是六宫仆役一月的用度细目。慕北易抛给薛楚铃:“你念念。” “是。”薛楚铃酥白的手接过,随意翻过一页,婉转出声道,“三月廿三,司膳,入精米十石合五百钱、包谷四十石合十两、入稻米四十石合二十两、入香芹一千五百斤合五两、入腌菜一千斤合五两、入肉鸡二百只合十两、入肉鸭一百只合十两、入豆腐六百斤合四两、入鲜枇杷一百斤合三两、入肉排九百斤合十八两、入香辛料一百斤合二十两、入山椒五十斤合二两、入鲜鱼八百尾合十六两、入咸鱼二百尾合二两又五百钱、入糖渍果子二百斤合十五两、入蜂蜜酱百斤合五两、入野菌菇二百斤合一两、入白面一千斤合五两,入黄面二千斤合四两、入干晒扇贝一百斤合十两、入山枸杞百斤合三十两、入冰镇元贝五十斤合二十五两、入野松茸二十斤合四十两,入野鹿金筋十斤合四十两、入短白竹荪二十斤合二十两、入雨后猴头三斤合十两、入海鱼骨十斤合三十两、入狸唇五斤合三十两、入血珍燕窝五十斤合五十两、入云香信五十斤合二十两。”薛楚铃读罢,瞧容色是颇为震惊。 “这便是一日六司之中司膳所出账目。”慕北易凝色,“可有人计出几何?” 枕春早就听糊涂,只觉得脑仁一疼,连忙拿袖子掩面找茶来喝。 “一日合出四百六十一两。”柳安然清脆端庄的声音缓缓传来,“月合出一万三千八百三十两,季合出四万一千四百九十两,年合出十六万八千二百六十五两。” 众人听得俱才觉得惊骇。宫中掖庭下辖六司,仅仅司膳一类,一年出用便近十七万两白银。乐京之中,贵族嫡女都是要学主中馈的。薛楚铃身为庶女,嫡庶有别或没学过,故而听闻如此大的开销颇为吃惊。 枕春自幼不大用功,远远不如柳安然有嫡女的尊贵风范。眼下听得柳安然款款说来,心中亦是钦佩,不觉暗暗点头。 慕北易颔首,深深看得柳安然一眼,语气却深重起来:“后宫一年出入千百万两白银,却无摄理监管。如今自庶人薛氏落罪,款项之中深浅水分,各位卿卿心中可有计较?”说着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朕要养新的兵府新的军队,不能再 分卷阅读152 如此无所顾忌。” “表哥……”扶风郡主便再是没眼色,也知到了要紧时候,忙起身回道,“不若裁剪用度,削减宫娥内侍们的份例,便算得是……是那个……节流了。” 薛楚铃闻声轻轻摇头:“荣妃您是郡主之尊,或不知下头的门道。下人们虽是侍奉之人,却亦有脾性的,贸然裁剪用度怕是不妥当。” 扶风郡主嘴角一瞥,轻蔑道:“本宫是郡主嫡女,焉需知道那些下人的门道?” “陛下、二位娘娘。”柳安然款款起身,行了一个端庄无比的礼,“臣妾在闺中曾与母亲学过主中馈,旁的倒不曾精通,只知道一个理儿。但凡大族高门,都不可贸然缩减份例,若要周转,开源便是节流。既官宦人家使然,想必掖庭亦然。后宫黄白用度,若要缩减,臣妾倒有个法子。” “熙昭仪说说看。”慕北易道。 柳安然上前两步,伸出一只柔软玉白的手,轻轻拨算:“方才臣妾闻听珍妃娘娘念读账本,其中扇贝、竹荪、猴头、鹿茸、狸唇等珍馐食材便占去二三成用度。这山海八珍,量小价贵,最容易层层克扣。反观之,宫娥与内侍们平日多用的包谷、黄面、白面数千斤之合还比不上几十斤血燕窝。故而,裁剪宫人用度,不若彰节俭之风,先小裁剪主子们用的珍馐。只需裁一点点,便抵挡宫人裁大半了,这不正是开源?” 扶风郡主听得便有些不乐意:“平日里本便没有什么消遣,好吃好用的都裁剪了,那日子还有甚么有趣?” 柳安然莞尔一笑:“六宫的宫人太多,譬如司纸张丹青的,还有种花草树木的,更豢养宠兽畜生的。既是有这些乐趣,便应该都玩赏起来。往后缝节庆,可以多办赏花会、鉴画会,或是平日里在宫中养鸟雀。如此清白的消遣,岂不好过奢靡酒宴?岂不是好过赌博斗钱?”说罢盈盈朝着慕北易拜身,“如此一来,宫人们也各司其职。不论司文房的,还是司花草的或司雀鸟的,都履其职,各有出头的日子。这样对比之下,司膳便也算不得最好去处,下头的人也不会费尽心思来层层克扣,行暗通曲款之事。”说着垂下眼睑来,“大抵宫中女子总是闲暇,有些耍的便好了。” “你说的这些……”扶风郡主撇了撇嘴,还想再说什么。她眼睛一转看见慕北易在颔首,到嘴的话便成了,“还有些道理。” “熙昭仪主中馈的法子,倒有些道理。”慕北易撑额,难得赞道,“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摄理掖庭与主持中馈都是同一门学问。你既说得如此头头是道,朕则令你先整治一番司膳。照你说的,以小裁开源,倘若有成效,往后便用你的法子来。” 这便是说的很大的赞许了。如今虽只是暂摄司膳一门,倘若做得好,或可将六司的管理职权纳入囊中。柳安然性子刚烈端正,绝不是为贪图贿银而行隐秘事之人,但六司的职权在手,自然是走在了摄理六宫的道路上。枕春替她高兴,远远笑着看她。 柳安然却未看见枕春,只埋头谢恩。 寒食节过三日,天气将暖,柳安然便着手安排起来。 这日早上还阴凉阴凉着,绛河殿外头候了一行内侍,推着箱笼车子。 枕春还睡得额角青疼,披头散发地从榻上爬起来,问玉兰:“这是甚么声音轱辘轱辘的。” 玉兰见枕春眼睛都还睁不开,连忙上前替她拢了拢衣裳,轻言细语:“是花房、文房、珍兽房的内侍们,来送了消遣的,凭主子们挑选。原是由着熙昭仪说的各司其职的道理,教主子们多赏花画豢猫儿狗儿,少办奢宴少打牌。到底不是甚么要紧的事情,您再睡会儿,让他们候上一会儿也不打紧。” “哦……”枕春又直直躺了下去,阖上眼睛略想了想,又撑起身来,“甚么猫儿狗儿的,岂能候着?快快……传进来瞧瞧。” 枕春自小喜欢猫猫狗狗的,家中规矩严厉,无从得豢。平日里,偶尔上街瞧过几次,都从幕遮后头看过街上那些遛鸟牵狗的纨绔子弟,瞧着别人那些自得其乐的模样,心里羡慕得紧。 便只潦潦草草盘了个髻,披了一件竖领的披风,急急忙忙捣着鞋子便去了。 偏殿外候着的几个内侍瞧着十分眼生,领头的一个见玉兰扶着枕春出来,连忙上前行了个大礼:“给明婕妤娘娘请安。” 枕春心思不在这头,随手拨了拨:“起来起来。”眼睛便亮起来了,“谁是珍兽房的?” 那内侍倒被枕春如此热络搞得有些奇怪,随着枕春入了偏殿,絮絮回道:“奴才正是珍兽房当差的,名字叫福全。应熙昭仪娘娘的意思,将珍兽房的畜生们送给各宫娘娘、小主们挑选。” 枕春在铺着锦绣软衾的贵妃榻上半卧,盖了一件儿雪白色的薄绒披子在身上。她挠了挠耳朵,疑道:“你先前去过几位娘娘处了?” 福全怕枕春不高兴,回道:“按着位份尊卑,是由二位妃子娘娘开头的。明婕妤娘娘您是第五位,也是排前的尊贵了。” 枕春又昏头昏脑地饮了一杯牛乳,才醒了半分神:“前头几位娘娘如何挑选的?” 福全毕恭毕敬禀说:“荣妃娘娘喜欢猫儿,这个时节正是产奶猫儿的季节。荣妃娘娘选下了一只雪白的波斯奶猫儿。珍妃娘娘殿中要抚养公主、皇子,便没有留下甚么,只说待花房的人来了要移两棵果树的。熙昭仪娘娘也不爱活物,说是宣了文房去选字画了。倒是雅贵嫔娘娘,要了两只鹦鹉来养,却着意说了要不会说话没剪舌头的鹦鹉。” “噢……”枕春若有所思,本想也矜持一番,却心痒难忍,招手道,“知道了知道了。快,去抱几只狗儿给本宫瞧瞧。” 福全大抵也知道了这位娘娘的脾气,笑着应道:“您歇着等便是,奴才这就去传。” 枕春又伸手去拿核桃仁吃。苏白打帘子进来见了,劝道:“娘娘,恕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早晨起不来,起晚了又一直吃零嘴,最易发胖。您瞧珍妃娘娘与娇嫔小主,都是得宠的,谁不是身量纤瘦的呢?您跳四时白纻舞时最为纤丽,故而得宠恩宠。可见咱们陛下,心里还是喜欢娇弱的女子。” 枕春撇嘴,手上拿着核桃仁又放了回去,心底便不高兴起来。嘴角嘟着,眼神便往门口看,只见几个内侍抱着软垫的笼子,鱼贯般进了大殿。她便有些坐住不住,撑起身来,忍不住探脑袋去看。 福全将笼罩子一 分卷阅读153 揭,露出一些绒毛毛的团子,介绍道:“今载奶狗的品种俱在这里了。”说着介绍起来,“这前头的是中原犬,后头的是吐蕃犬。”说着便讨好一般抱着一笼子雪白的软绒球献了上来,“这是往前娘娘小主们最喜欢的福狗,您看这好似白面包子似的……” 枕春看这那一个个的球球颇是喜欢,伸出玉白的手指尖,顺了顺毛:“哪里像是白面包子。”拨手,“分明是糯米圆子。”又探头,“可还有吗?” 那福全倒是笑起来:“娘娘您说的都是。”又献宝似地捉了两只及其可爱的幼犬捧了上来,“这两只看着丑,但丑得漂亮。是叫八哥的。” 枕春抬着手指将那两只八哥的小脑袋抬起来,哎哟一声:“果然丑得……漂亮。” 福全又介绍道:“还有外头王爷们喜欢的松狮与西施狗。”便抱了一只浑身毛发被篦子梳得扎了髻的小狗儿给枕春,“王妃子们都喜欢这个,您可要留下一只?” 枕春见那狗儿漂亮的模样,欢喜地捋了捋毛:“你倒准备周全,果真好看。”又抬袖指最后头一只等人高的笼子,“那被黑布罩起来的,是什么狗儿?” “那是吐蕃的獒子,血红的颜色,既威风又忠诚。” 枕春便有了好奇之心,想着如此巨大的笼子,里头该有只怎么大怎么威风的猛兽,稀奇道:“快快快,给本宫瞧瞧。” 福全应了,上前抓着黑布罩子一掀:“您请看!” 只听哗啦一声,布罩子落在地上。 “……”枕春皱眉,“狗呢?”她探头看那空空的笼子,心里颇是失望。” “这儿呢。”福全指着笼子角落里蜷缩着的一个不起眼的小红团儿。 枕春扶了玉兰,起身去看笼子里那威风凛凛的吐蕃獒,只看见了角落里憨痴痴的小瘦狗儿。她咳了咳:“这么……小的吗?” 福全见枕春模样,道:“娘娘瞧您说的。那八尺的人儿,才生下来也不过巴掌抱的,这狗儿是只奶狗。倘若是成了年的大獒子,奴才也不敢带来给您瞧。这獒子平日里不让见人,倘若认了主人,便是一辈子不肯转性子的。” “这么忠诚的?”枕春偏头去看那小憨狗,“那本宫见了它,它岂不是要认的。” 福全抹了抹汗:“这……小孩子不记事儿的,见个一眼两眼的也不妨碍。” 枕春一跺脚:“那本宫就要这个小獒子。” 听得这声儿,福全脸上便露了喜滋滋的笑意。娘娘要了他养的狗儿,自然是少不了的赏赐,连忙开笼去将那浑身蓬松毛的小红团子抱了出来,递到了枕春怀里:“娘娘好眼力。” 枕春一将那毛肉的小獒抱在怀里,便还觉得沉甸甸。小獒翻眼看了下枕春,又扒拉着爪子睡过去。 “玉兰。”枕春一边抱着狗儿一边回了贵妃榻,“赏。” 玉兰见枕春喜欢得不行,便从袖口里摸出一只彩菊纹的荷包递给福全。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应国公 身为枕春身边的大宫女,玉兰自毁容之后便不在慕北易面前伺候,但凡平日里都与枕春形影不离。 玉兰的袖口里,平日都揣着四种荷包。红色梅花纹的荷包里大抵有二三十个通宝,平日里都打赏给跑腿的小宫娥小太监。再好一些的便是青色兰花纹的荷包,里头有些零碎的银子,大抵是赏赐给永宁宫做事的下人们,好教他们记得主位娘娘的好。再更好些的,便是墨色竹纹的荷包,里头约莫有二两银锭子,是要赏给得用的人或有功的下人的。最好的便是这彩菊纹的荷包,里头足有十两,也算得一笔巨款。 这彩菊纹的荷包是要赏给乾曦宫的人、太医院的人或掖庭司主事的人,玉兰一般都不会摸出来。 福全接过一掂量,便喜笑颜开,连忙叩下头行礼。 “那……”枕春生怕指甲掐疼了小獒,半兜半搂着,问道:“这小家伙平日吃什么用什么,可有甚么讲究?” 福全眼睛转了转:“这讲究倒是很精细,因不是咱们中原的犬种,故而不好养的。” “再赏。”枕春颔首逗了逗狗儿。 玉兰紧要着牙根儿,面上滴水不漏,心里疼得厉害,只恭恭敬敬又摸出一只彩菊纹的荷包赏给福全。 枕春道:“苏白姑姑去将小豆子带来,跟福全公公认个脸熟。小豆子年纪小,做这个事儿正好搭个伴儿。”便对福全道,“怎么养怎么护,或是怎么讲究怎么捯饬的,你都跟本宫身边的小豆子说,往后凡每月初一十五,本宫都派小豆子跟你讨教过问一番,也劳福全公公你得空多看看。” 福全已是喜不自胜,连忙又道了三番四次的谢恩典。 待珍兽房的内侍们出了永宁宫,枕春才欢欢喜喜地将那小狗儿搂在怀里揉了揉,奇道:“这倒是个小宝贝儿。” 苏白上前,说着:“娘娘既是喜欢便也养下,只是小狗儿猫儿的,常听老嬷嬷们说要少抱。倘若是平日里抱得多了,猫狗的骨头便要发软,长不威风的。” 枕春听了恋恋不舍,抱着那小獒子自言自语哄了好几句,才舍得将它拿给苏白放笼子里去。又想着心疼道:“前院儿的八重黑龙已经移栽过来,你在那下头开辟一块儿地方,给这小家伙玩着。到底是獒不是个老鼠的,总不能日日拘着。” 苏白应了,便出去安排吩咐。 枕春躺在贵妃榻上翘脚哼了半句歌,又陡然爬起身来:“慢着。” “娘娘还有甚么吩咐?”苏白探头进来问。 “名字……”枕春一手扶着贵妃榻的靠肩,“不能老是小东西小东西的喊,总要取个名儿的。” “小东西?”苏白想了想,“那小獒犬吗,娘娘要取个甚么名字?” 枕春又陷入了苦思。她在贵妃榻上挪了挪,觉得屁股膈应得怪疼。便捋着袖子从软垫儿下头一抽,抽出一本来。 “叫奉先。”枕春笑起来,对苏白道,“奉先好,它最好长高长大,长个威风凛凛的英雄。” 奉先儿在永宁宫绛河殿吃喝不愁的日子,是从这日开始的。 枕春醉心逗狗儿,柳安然的开源节流之法却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说起柳安然主中馈的本事,是从王夫人那儿学来的。王夫人是太原王氏在乐京一族的嫡出,嫁入柳家亦是宗妇。若要 分卷阅读154 说王夫人何处厉害,便是柳大都护如此豪门,妾室五六位,竟无庶出。偏偏是如此,坊间所说的王夫人却是温柔贤惠且大度的,总不过是妾室们的肚子自个儿不争气。这才应了那句福气眷顾善心的人。 王夫人精数术,柳安然亦如是。但凡拿着膳房的账本,其中哪些纰漏抑或油缺之处,便全然清楚了。先是调换了一批领事的宫人,再提拔一批忠心且懂事儿的。如此裁剪珍品,略增宫人们的膳食,让人人每日均有肉吃有喝,还有果子能尝个新鲜。未出几日,凡是六宫的下人谁不说一句“熙昭仪宽厚美丽,乃大善人也”。 由得削减了珍馐的额度,反令每月支出不增只减,半月来节省了将近千两。本有扶风郡主等人,因用不着往日足额的血燕窝或猴头而略有微词。但如今有了花草赏玩或鸟雀猫兽的逗弄,便没有心思来追究这些。 这些都是柳安然的功。 偏偏四月春末了,天气短旱几日,南边应天时有了乱事。安南都护府下所辖的洞民聚近万人,趁夜用镰刀割了二千多府兵的脖子,开了谷仓抢夺一空。柳都护上了急奏,一壁镇压暴乱,一壁重填粮仓,分身无暇故向朝廷请援。 “万人?”枕春坐在八重黑龙下,手指捻着奉先儿软热的耳朵,“怎么会有如此势大的暴乱?” 小喜子佝着身子,眼睛望着鞋面,低声回道:“只因天灾,并非**。奴才探听不实,只知道是干旱的缘故。安南都护府下头的府兵约也不过万人的,故而请陛下派援。” “哥哥……”枕春眼睑一垂,“雁门关无事罢?” “无事。北边若不大雪封山,大多不出乱事的,小主放心。只是……”小喜子想了想,还是道,“南边那里,陛下不准备动府兵,故而想遣派五路武将王侯率藩兵前去南疆增援。” “哪五路?”枕春撑了撑身,手上略是用了力,掐得奉先哼哧一声,小爪子将枕春的手推开去。 “就近调动了三位南边的蜀王、益川侯、仪陇侯,遥调了广平侯与您的外祖家阳陵侯。” 这等暴乱之事最最折损元气,挫伤蜀王的锐气也算是慕北易刻意为之。枕春的外祖父阳陵侯是一位悍将,战功赫赫,遥调平叛情有可原。广平侯府孟家么……枕春问道:“咱们陛下多思,怎会刻意遥调京中军侯去南疆平反……这于常理不合。你可知广平侯府率军多少?” “广平侯府是世袭,家世渊源深长为五王侯之最,本便有二万四千人的。据说这一回,只带了四千精兵南下,五位王侯齐聚,想来轻而易举便能扫平反乱。陛下遥调广平侯府,大抵是为了增加援兵数量?”小喜子略赧,“奴才不懂这个,小主这么问可是有什么缘由?” 南方洞民叛乱虽然人数庞大,但那使镰刀锄头的悍民,岂可与训练有素的府兵抗衡?平息叛乱不过是时间问题。柳大都护政绩卓著,管理安南都护府的驻兵亦是熟练的,便是在镇压暴乱的同时重填粮仓,也不至于分身无暇。柳大都护向朝廷请援,莫不是为了保存都护府的兵力,减少他自己的损失。 枕春忽然想起那日论膳房用度的时候,慕北易说他要养新的兵马。 那么如今的五路王侯,不过是被慕北易挑选出来承受平乱损失的马前卒? 还是,此事本就是柳大都护与慕北易商榷之后的决定? 倘若如此……柳安然这些年在后宫位份的一路通途,是否慕北易早就许诺给柳大都护的筹码? 那慕北易先前说要养的新兵马,究竟在何处? 枕春愈想愈觉得有些乱,一时理不出头绪来。她只觉得此事蹊跷,心中担心祖父遭难,便叫玉兰过来:“你去晗芳殿问问熙昭仪……就说此次安南都护府受乱,我十分牵挂她,问她可有空一叙。” 玉兰去了,没得一个时辰便回来,却回道:“熙昭仪说前朝之事她不大清楚。因忙着摄理后宫之事,便不来了。” 枕春失望地颓颓坐在小案边,更是嗅出此事诡谲的意思来。 直到天气热起来,瑶庭湖里的荷绽出弯弯曲曲的角来,才收到了母亲涂氏的家书。 事情和枕春所猜测的略有所似,却截然不同。 安南都护府下的洞民之乱已然平息,枕春的外祖父阳陵侯爷得了最小的功勋,折损不过百人。 枕春长舒一口气,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外祖父做了几十年的将军了,岂能不明白这些道理。 再翻一页,又见蜀王慕永钺折了两千余人,身受两箭。虽没伤着心脉,却是重伤卧床不起,不休息数月怕是好不全的。 又说广平侯世子与老广平侯父子上阵,二人雨天入山绞反,遇上山洪暴发,死于山崖之下。 慕北易失二位忠正贤臣,伤心不已,在乾曦宫闭门三日。广平侯与世子皆死,由嫡次子孟二公子袭爵,妻桃花封诰命。因孟二公子有腿疾不能再上战场,正妻桃花是庶民出身以女官之名赐婚,孟家便不能再辖军部。广平侯麾下四千骑兵、二万朴刀兵皆由天子麾下接纳。 最要紧的是,广平侯掌握的武器铸匠三千人,慕北易也笑纳了。 枕春坐在位子上,拿着手中的书信,愣愣地吐出一口浊气。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么大一盘棋。原来……人人都是他的棋子。原来这二万七千人,便是他的新兵马。 雁门之战,有薛氏与温氏做慕北易的钱袋子,无所顾忌。但在那时,他怕是已经动了心思。他想要真正的集权,天下为尊的权。枕春心中本也有疑,慕北易素来寡情,怎会替广平侯的次子说亲。偏偏不说那些高门大户,只说庶女宫婢。 原来他早就瞧上了兵权最重的广平侯,瞧好了不能上战场的孟二公子。 灭孟家满门难免留下猜疑,后头史书总会给此战诟病。如此最好了,留个腿脚不便的嫡子与他庶民出身的妻子,照样袭爵。照样昭显他的恩赐与宽厚。 果然。翌日,孟二公子不仅袭爵,还因父兄为国殉死的功勋,荣封一品应国公,妻桃花封诰命郡夫人。 玉兰趁着温柔天气,将纱帐挂在院儿一侧晒太阳,拿着一只红色的竹竿儿撑开。见枕春愁眉不展的坐在一旁,出声宽慰道:“娘娘不必忧心,虽然应国公府出了这样的事情,到底您的外祖家还是安平的。桃花姑娘如今是郡夫人了,往后或许还能帮衬您。应国公年 分卷阅读155 纪轻,荣华的日子还长呢。您听听……应字多好,应天时应地利。” “……万事万物,俱要应他的心。” “娘娘?” 枕春摇摇头,伸手招了招奉先。 奉先在吃自己的脚脚,不理她。 “娘娘!”见得苏白喜气盈盈地从游廊外头进来,见着枕春福了福,上前说道:“今日应国公夫妇二人进宫封爵诰命,应国公夫人向陛下求了恩典,马上要来给您请安呢。” “真的?”枕春腾地站起来,眼神里露出欢喜来,忙叫玉兰,“快快快,将桃花爱吃的牛乳榛子糕拿一碟出来,还有栗子饼。记得切得碎碎些的,拿蜂蜜兑了甜羹温热一些,她最爱喝那个……”说着却有些失落,“她如今是郡夫人,何须给我一个从三品的婕妤请安。” “十一小姐!”桃花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她今日穿着一身宝蓝对襟朱红云鹤锦朝服,下裙的裙襕上刺有金银双色鸾纹,端的是尊贵华美。再看其头上封诰的花冠共有九颗明珠,颗颗共有拇指般大,急急走过来,每一步都耀日生辉。她左右手各戴一只凤头赤金镯,举起来闪出一芒金光,便噗通一声拜在了枕春的鞋面旁,“奴婢……想您啦!” 枕春酸楚的眼眶终于红起来,将她抱扶起来。桃花眉宇之间仍旧可见那个憨直丫头的影子,只是今日的精心装扮与华丽饰物,唇红胭脂下头,分明生了一段贵族夫人的谨慎优雅与拘束。 二人蓦然对看,只抱在一起恸哭了一回。 苏白好不容易将她二人哄进了屋子,才将枕春说的那一样样的点心制备齐全。 桃花看得这桌子上俱是自己未出阁时贪嘴爱吃的那些,喉咙中略一哽咽,眼泪便又下来了。 “好了好了,应国公夫人你可收收眼泪罢。平白惹得咱们娘娘与你一块儿伤心。”玉兰戏谑道,“我本想着你还是那个傻丫头,今日一见却是贵气逼人的。” 玉兰与桃花俱在一处伺候枕春的时候,最爱拌嘴说笑。 桃花教玉兰这么一说,那精心描画的脸颊上头便忍不住地浮现出几分小丫头的神色,回嘴道:“哪里是我要哭,我与十一小姐落落泪,那是十一小姐肯给我的情分!” “行了。”枕春听她不称呼自己为娘娘,照旧如闺中呼作十一小姐,心中便觉她们二人不曾生疏过。只握了桃花的手,“时间紧要,没得说这些闲事。孟二公子……哈,如今是应国公了。他待你好吗?广平侯老夫人待你好吗?”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郡夫人 桃花嘴角一弯,绽出温柔的笑容,脸颊泛红起来:“好的。孟郎他从不曾与奴婢脸红的,也不曾纳过妾室,便是连个通房都没有的。老夫人往前待奴婢很好,她醉心书法与佛法,倒不怎么常常要奴婢立规矩。只是……如今老侯爷与夫兄战死南疆,老夫人伤心得病倒了。如今孟郎便让奴婢学着主持家务,奴婢只按着小姐您往前说的那些做。府里的下人们都以为奴婢是女官出身,是宫中明婕妤家中出来的贵女,还算尊敬也无大事。”说罢抬起头,看着枕春,“您……您还好吗?” 枕春的嘴角一松,却亦是温柔笑起来:“我也很好,吃穿不愁。你莫要一口奴婢奴婢的,你如今是应国公的正妻,是郡夫人,没得让人闲话。” “奴婢……我……”桃花眼神闪了闪,终是露出几分忧心的神色,“我听说,十四小姐也入宫了?”说着便有些着急,“十四小姐的性子深沉,可不是个难缠的。她可有尊卑不分,可有使三姨娘那些腌臜的手段,可有僭越您?” “没有没有……”枕春拍拍她的手,“可放心罢。画棠她住在柳姐姐的歧阳宫,与我反倒来往得少的。咱们到底是一姓姊妹,总是要客气照应。” 桃花才安心地点点头,又想着一事,开口道:“十一小姐,今日入宫之前,您母亲来找过我了。” “母亲?”枕春拿帕子点了点眼角,“母亲说甚么?” “夫人也没说旁的,说是大少爷和二少爷给您带了些好耍的玩意儿,本想着要让我捎带给您。由着走的时候却又说不带了,免得路上麻烦。只说大夫人第二胎产下了一个小少爷,您又有了一个小侄儿。这下子,大少爷与二少爷都有了嫡长子了。” 枕春眼神略淡了淡,有些落寞,道:“母亲让你催我早日得皇子?” “不不不……”桃花连忙摆摆手,“夫人说,既是您的兄弟都有了嫡子,往后文功武略的,自能去打拼,或得了勋爵也能继承。您小产了一回,总归是伤了身子的,便要您好好保重。往后倘若得公主得皇子,都是福分不必强求熬心。夫人说,您自幼好强自尊,不肯伏低做小,可既作嫔御便不要勉强。倘若不得子嗣也莫介怀,往后还有您父亲兄弟们扶持您,再往后还有您的嫡亲侄儿们帮助您。十一小姐,夫人说,她此生愿望是要您活得自在痛快,长乐无忧。” 枕春按在眼角的帕子湿润,只抹了抹脸颊,笑起来:“本便已经万事无忧了。平白的说这些……”眼睛却看向了桃花,忽问,“倒是你……” 桃花的脸便突然一下绯红,低头小声道:“已有……两月了……” “真的?”这惊喜来得突然,让枕春心中一下甜蜜起来,忍不住伸手探了探桃花的小腹,赞道:“好福气。” “夫君说,我与他的缘分是小姐您的宽仁,想请您赐个名字呢。” 枕春打趣儿她,“夫君夫君的,当真是羡煞旁人。”说着指尖儿点了点下颌,“我倒是个不学无术的,不知道甚么厉害的名字,便给这孩子取个乳名可好?便叫……歧儿,男孩儿女孩儿都可以用。” “可有甚么深意?”桃花不懂。 “这孩子的祖父、长伯都是战死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我虽不明白……”桃花笑起来,“听着顺口便是了。” “娘娘、应国公夫人。”苏白低声道,“是时辰了。” 枕春略扫了一眼桌上的滴漏,紧紧攥了攥桃花的手。 每日请安俱有时间,午膳晚膳都看着滴漏布菜。用膳的时辰、出行的时辰俱要记录。便是侍寝、会面、说话、睡觉都有例子可循,都不可以多不可以少。不像个人儿,像个玩意儿。 枕春第一次对这帝城的每一砖每一瓦,都产生了深深恶意。 分卷阅读156 奉先耷拉着胖嘟嘟的小脑袋,在门口溜达了一圈儿,看见里头的桃花要出去,追在桃花的背后跟了几步。见桃花出了绛河殿,奉先便不追了,在门口嘀嗒了两圈,又去挠地上的八重黑龙的花絮。它这几日在绛河殿前的院子里玩得畅快,吃得饱,日日还有小豆子看着它追着它,哪里不舒适呢。 便专心致志地追着那八重黑龙上还未落地的花瓣,一壁跑着一壁跳,头上一声碰,撞在了一双赭石色的龙鳞金线**靴上头。 “甚么畜生?”慕北易抓着奉先的脖颈,将它抬起来,眯神端详一阵。 “陛下怎么来了。”枕春提着一边裙边儿,一壁出了绛河点,见奉先在慕北易手上扑腾着小爪子凌空乱捣,惊呼一声,“奉先儿!” “奉先?”慕北易皱眉。 “是珍兽房进献的小獒犬。”枕春解释道,“缘不是柳姐姐说的,阖宫都要做些打发时间的事儿,生得只知奢靡饮宴或是赌钱打牌的。”眉眼弯弯便要去接,“这小犬胖嘟嘟的倒挺可爱。” 慕北易却不给她,一手将奉先提起来,一手拨着它的爪子,嫌道:“脏兮兮的东西,莫放入殿来。”便丢给冯唐抱着,又说,“取个这个名字。” “噢……”枕春眼神望着奉先委屈巴巴的模样,讪讪迎慕北易进殿,“陛下这时候来,可有甚么事情指教?” “应国公夫人来了?”慕北易落座,随意问着。 枕春先奉糕点,再奉茶水:“来了,方才走呢。” 慕北易颔首,道:“她素来敬重你。应国公孟氏一族都敬重你,你应教他们忠直知天恩,朕必少不了他们一家的功勋。”说着,脸上也有几分肃色,“可怜老广平侯与世子,在南疆山涧之下,尸骨都敛不全。” “是了。”枕春垂下头去,“如陛下说的,应国公府都知晓……五内铭感。陛下……”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应国公的爵位,可是世袭?” 慕北易斜睨她一眼。 “臣妾是想着,应国公夫人……桃花她是庶民出身,还签过卖身契的。” “既是朕赐婚,便不计这些。”慕北易轻哂,“你何以想这些琐事。孟家于国祚有功,自然是世袭。” 枕春心中想着这世袭的爵位又有何意,不过是无兵无权唯有富贵。唯有富贵……那便很好了。这样想着便心中定了定,只轻轻起身,给慕被易添茶。她敛着对襟的上衣,将广袖抖了抖,不着痕迹地用袖尾扫落小案上的书堆,哗啦一声。“陛下恕罪……”枕春埋头便去捡。 “慢着。”慕北易一手端盏,**靴踏住枕春手下的那本书,“这是甚么?” 枕春眼睛落在上,满脸通红,连忙伏在地上道:“陛下恕罪!这是……” 慕北易的**靴挪了挪,将枕春的手踢开,弯身亲自捡起那本秘戏图。 枕春将头埋下,眼睛只看着地上,肩膀颤抖,哽咽着:“陛下可别看这物事,原不是臣妾要留的。先前应国公夫人来叙话,说着乐京之中流传的污秽之书,十分气愤便拿来给臣妾说理……这才……” 慕北易漫不经心翻得两页,撑额道:“朕素知乐京坊间有传此等图鉴,不曾见过。今日倒是开眼了。” “陛下……”枕春扬起头来,面上已是怕得泪水盈盈。 “起来罢,与你无关。”慕北易淡道,“你说是应国公夫人带进来的?” 枕春忙不迭抹掉脸上的泪水,既是委屈又是泫然欲泣的模样,起身回道:“是的,就在方才呢。” 慕北易又翻得两页,手落在了凤台卷上头。 枕春心头一跳,眼睛索性阖上了。 “画得……倒还形似。”慕北易评道,“却无神似。想必是不曾见过你几个真容的。” “陛下?”枕春吃惊抬首。 慕北易拍了拍榻示意她坐,边道:“此类图鉴,作画之人多以勾栏平日景致描绘,再冠以旁人容貌,便称是秘戏了。这一卷叫凤台,绘有前朝太真贵妃、先帝的少师贵妃,亦有珍妃、你与娇嫔。”说着略饮一口茶水,“太真贵妃的高祖父曾是国柱,家中世代簪缨。少师贵妃系少师氏宗族嫡女,乃高门显贵,才得先帝无上宠爱。珍妃自不用说,虽是庶出,却乃薛氏女,系出名门。你外祖父家乃军侯,父亲又是国之栋梁,家中辈出人才。至于娇嫔,虽不是高门显贵,却也曾是梢下宴魁首,官宦闺秀中的翘楚。”便略勾嘴角,“可此凤台卷中,帝妃虽衣着华美,簪花戴金,却眉眼之中皆带一丝谄媚,又有两分卑怯,可见并非是照本人所画。名门嫡女……行走坐卧应有姿仪,你素长于官宦世家而不自知。这秘戏图么……左不过寻着一个略似的歌妓摆弄着样子描摹罢了。” “陛下如此英明。”枕春便松了松肩膀,“可是臣妾到底是女儿家,这样的东西流于坊间,父母若见了得多伤心。何况此卷之中还收录许多未出阁的女子。乐京如今虽然开化,却有的高门大户十分讲究名节的。因名声不好而被逼死的女子,历年来也不是没有的。” 慕北易便又正色看枕春:“你以为呢?” 枕春略一思忖,道:“臣妾说句心里话,此卷流于坊间,臣妾心中本是不生气的。” 慕北易神色未变,语气中透出一丝凉意:“朕是生气的。” 枕春软和说着:“陛下是君是夫自然生气的,臣妾斗胆问句,倘若十余年后,晏怡公主、如君公主与韫昭公主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女儿家。倘若那时,陛下见坊间流传她们的画像,任人评头论足或当街亵玩,陛下那时为人父,又作何?” 慕北易略一沉吟:“朕自不杀他们。朕便斩了画匠的食指,剜了阅看者的眼睛。” 枕春莞尔,细细说道:“只是偏偏这样的画集子是男子看的,想要如何描绘如何传看,却不问画中女子。”说着软了声音,“凡人间行走,自有七情六欲,此等画集历来便有。譬如、、,应是雅俗共赏的,是大俗既雅的。” “雅俗共赏?” 枕春偏头,笑说,“所谓雅俗共赏,本便是行人间有情之事。应是男子与女子,俱顺心中所愿。倘若不问女子的意愿,不问父母的意愿,便随意摹了图鉴肆意传看亵渎,这才是不讲道理。”说着便笑,“要臣妾说呢,既要恣意画女子 分卷阅读157 们的图,那便也要画男子们的图,这样就算公平了。” 慕北易朗笑一声,戏谑道:“男子的图画来有甚么用?那些地痞流氓的画像,哪有甚么看事。” “那总不能任凭欺负?”枕春嘴上说着,眉头略略皱起,脸上的笑收敛了些,斟酌回道:“闻应国公夫人说,坊间也有的侠义之人看不得这样的事情出面阻止,反被那些地痞流氓斥责打骂。这样一来,人人心中无所畏惧,作贱起画中女子更是肆无忌惮。陛下并非迂腐之人,是位开化广博的明君,故而才开通四方商路,有如此开化民风。” “嗯。”慕北易似在思考。 “……但此事素来多有纠纷,倘若有发生斗殴的,收押的却是阻止劝告之人。反而那些个传看画卷肆意流传的人却无罪可治。” 慕北易问道:“你的意思是立法纠察?” 枕春看着慕北易,诚挚道:“此事乃人伦所需,朝廷不必灭人欲,自然不纠阅画者的罪。有罪的是平日当街传看,败坏画中女子名声,或口出污蔑之话的,应以法论罪。若坊间有人愿出面阻止或劝告,应赏。如此所有需的人各取索取,女子们有自个儿的尊严与地位,光天化日之下又是青白乾坤。大抵是……陛下的女儿与官宦家的女儿,与百姓们的女儿,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 慕北易凝神看着手上的画册,撑额在想。只稍息片刻,便敛了那卷画册入了袖,撩袍起来。 枕春连忙拜下:“恭送陛下。”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改命 刑部昭告天下新的刑法时,已是数日之后。 这一次,法典布告将公然侮妇定为内哄猥亵之罪,徒三年,又以呵止劝诫为功。如此一来,虚无先生的故杀之罪,便成了斗杀。又因有功以论,加上托家中走动了一番,则流北三千里。 命是留住了,但流刑素来生不如死。 枕春捏着家书思虑,只能请二哥哥出面,设法转圜一番。如此便说了一些缘故,差小喜子送出去,又着重嘱咐了仔细小心,万万不能流于他人之手。 如此落定,心中仍有不安。想着北去路途遥远,千里万里,暴雪风寒,再无重逢之期。枕春夜里惊醒了两次,一抹额头竟有丝丝冷汗。她心中想着这怕是着了魔,或是心中梦魔。 或是这重重宫墙之中的日子太过压抑,太让人没有期待与悸动。故而生出了这样的情绪。 早晨苏白来瞧枕春,见她脸热着起不来,一摸竟是烧得滚烫。不知是近日的天气变幻故而生病,还是心中的不痛快或有积郁。请了高乐前来探脉,切过之后说是寻常风热。煎了一副药吃了之后,人稍微舒坦些,由此索性告了病。 因这一病,枕春错过了柳安然的封妃典礼。 柳安然重新摄理膳房之后,支出颇有节余。六宫之中却人人称赞柳安然宽厚,有了猫儿狗儿的玩耍,便是金贵奢靡的支出大大裁剪,各位主子嫔御亦无心抱怨。由此慕北易才发现了这位重臣之女平日温恭谦顺的好,她有主中馈的才能,更要紧的是父亲是得力的大功臣……又会揣摩天子的心思。如今封作了熙妃,也算是万全。 新封的柳熙妃也算是如今打眼的恩宠,虽不及以前摄理六宫的施氏与庶人薛氏那样的权柄,因摄理二字之前,多了一个“暂”字。但明眼人都知晓,如今三妃为尊,扶风郡主的家族温氏已是强弩之末,正在渐渐退出乐京权贵的巅峰。小薛氏儿女双全,两胎得的太急迫,身子终归不好。柳安然得的时机也好、应变更好。 毕竟除了对其女儿的荣耀恩宠,还有甚么能更好地抚慰边疆权臣的心呢?又有什么……能够奖励柳大都护战场血战,收拢来带血的兵符呢? 枕春心中高兴,连着两日却倦倦地起不来,便让端木若捎带了贺礼去祝。端木若回来给枕春讲述柳安然封妃时候的盛景,讲她锦绣交错的华服之间佩戴着蓝色的耀眼宝石,每一颗的颜色都水润鲜艳,让人移不开眼睛。 封妃的金册上赞了她的贤能与家门,诸人口中都称颂着“熙妃福泽绵长”。 枕春靠在床上的小枕上头,嘴角微翘起,握着端木若的手道:“柳姐姐的家世修养,哪里当不起个妃子呢?我只想着她如今忙着摄理之事,与我疏远了些,应待病好了,好好儿与她叙叙旧呢。” 端木若还道:“陛下还说,允许下一次柳大都护回京述职时,让都护王夫人入宫与熙妃娘娘见上一面呢。” “果真好……”枕春露出一个温柔羡艳的眼神。能够让母家进宫说话,这样的恩德是多少嫔御求之不得的。枕春便从入宫那日就眼巴巴盼着能够一日再见家人,今日见柳安然这样的恩宠,心中甜甜地化开一些欢喜。 ……等自个儿封妃那日,是不是也能再见母亲。 与父母相见,却还要凭个男人的恩典。 枕春心中几番纠结涌动,脸上隐了隐神色。 端木若见她精神倒不是病弱不堪的模样,又说:“因着这时节容易病倒,姐姐才要小心。前些日……”她似想了一番,才道,“高乐太医来给姐姐探脉,我请高太医顺便诊了一脉。” “身子可还好?”枕春问。 端木若莞尔:“好着呢。”眼角轻轻一眯,笑说,“高太医此人十分乖觉且聪敏,心思细腻。” “可有说什么时候能诞育皇嗣?”枕春抓住端木若的手腕儿。 端木若一愣,却摇摇头:“哪有那么容易,我素来没有甚么恩宠,姐姐你是知道的。陛下爱来不爱,我便索性……爱看不看了。”嘴唇轻动,却说,“熙妃娘娘如今倒是正在风头上,已连着侍奉了三日。她与姐姐同年入宫,倒是一直没有消息,很是奇怪。说不准连着得脸,这一回喜事总该要落在熙妃身上了。” 此事却让端木若说了个半准,宫中很快便有了喜讯。不过这有喜的不是柳安然,而是月牙。 月牙的恩宠稀薄如蝉翼,一年半载也见不得天子几回。这一回原是因为柳安然得了恩幸,连带着歧阳宫与柳安然同住的安画棠与月牙也各得了一次脸面。 偏偏月牙是个运道极好的,这么一次偏偏就有了,让阖宫颇为震惊。便是慕北易或对月牙“消遣而已”,或是“早已忘了”,子嗣的喜事摆在面前,便足够让他奖赏。由此擢升了月牙为从五品贵人。 人人都说是月贵人 分卷阅读158 祖坟上烧了高香,区区一个下等宫娥出身的女子,偏偏成了贵人还有了皇嗣。又称赞是柳安然有容人之心,当着如此大的风头,同宫所住的嫔御们也能分甘同味。 枕春想了想,月牙本与柳安然不大对付,如今有此一事或许二人之间到底开解些来。此事是歧阳宫的喜事,柳安然又与旁人对她安枕春而言是不同的。如此便招呼了苏白挑选一些细致妥帖的礼品,差她送去歧阳宫。 苏白那头去了,未想不久便又回来了。回来时还带着枕春抱过去的赏赐。 “这是怎么一回事?”玉兰正伺候枕春吃一盏红枣羹,见苏白又抱着东西进来,便脸上有些不虞。 赏赐下去的东西再退回来,是被驳了面子。月牙虽得了身子也不过是个新封的贵人,枕春却是真真切切的主位娘娘。 玉兰的话音还未落,便听见一个柔和清脆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嫡姐姐可莫生气,熙妃娘娘差我来同姐姐说呢。” 那帘子一打,便见苏白引着安画棠进来了。安画棠一身鹅黄色织双色芙蓉的对襟襦裙,头上简单饰着一对儿镂空金叶簪子,耳坠下头的黄玉清澈,倒显得人一副喜人的碧玉的颜色。 枕春不及应答她,玉兰便也先出声了:“安御女与咱们娘娘虽是姊妹,也是同宫嫔御,怎不向咱们娘娘行礼。” 安画棠这便开始弯腰下去:“明婕妤娘娘万福。” 枕春罢手,示意玉兰退下,道:“自然先是姊妹再是婕妤与御女的。”只亲手扶着安画棠起身来,“你怎么随着苏白来了。” 安画棠脸上有了几分羞赧,眸子转了两转,斟酌着说道:“缘是姐姐给月贵人送了赏赐去歧阳宫,月贵人心中是万分欣喜的。”又折转却道,“可偏偏呢,今日陛下才对熙妃娘娘说了,要仔细监察歧阳宫的进出往来与月贵人那头的吃穿用度。” 枕春脸上的表情骤然冷了下来,轻轻松开扶着安画棠的手,淡道:“由此,我绛河殿还要谋害歧阳宫的人不成?” 安画棠却一味笑着:“姐姐有所不知,熙妃娘娘得了陛下如此嘱托自然是万分小心。索性每样赏赐都劳动太医院的人来细细查验,不如便都谢绝了的好。嫡姐姐……”她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勉强,“姐姐不必恼。荣妃娘娘没有赏赐东西下来,珍妃娘娘倒送了一对儿如意,也让咱们熙妃娘娘婉拒了。阖宫皆是如此,并无例外。正是熙妃娘娘怕您恼,才差我才同姐姐说说里头缘故。” ……咱们熙妃娘娘。枕春心中动了动,说不清察觉了什么,作无碍道:“既是阖宫并无例外,教苏白回来说了便好,莫不是我是那般不讲道理的。如此我便去见见柳姐姐,自然也就开解了。” 安画棠又劝:“熙妃娘娘今日忙着,歧阳宫有这样怀璋抱瓦的喜事,她又要摄理六宫……” “知道了。”枕春心中便觉得如鲠在喉,何处说不明白。到底是她自己忘了什么事情,还是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脸上却露不得焦虑心思,只淡淡叫苏白:“去传膳,留十四妹妹一道用些好的。” 安画棠果然应了,转了话头与枕春说些闲事趣事儿。这一聊开话匣子又传了吃食,枕春的心头便宽松了一些。 说乐京的风貌坊间的趣事,安府对面的著作郎小姐四年前进宫入选不得,如今嫁了一位如意郎君,竟生了两个大胖小子。 好似也不过……寻常人家的嫡庶姊妹。 安画棠吃着一勺鸡子汤羹,笑得温婉:“嫡姐姐不知道的。那著作郎家的小姐在咱们这条街的小姐门户里面算不得高的,偏偏嫁得这样好,人人都羡慕。” “我入宫那年,著作郎家的小姐也在殿选之内,听说是殿前失仪教陛下赏了杖。”枕春轻轻叹息,“可她是个胆子小的,入宫于她来说或不算好事。如今嫁了如意的郎君,也是好的。” “……听闻……”安画棠听得如意郎君这一句,眸子一沉,声音却依旧是喜悦活泼,“听闻桃花那丫头,如今得了诰命夫人。” 枕春看着案上的七星丸子,尚在回忆之中,听到桃花的名字,心中柔软:“也是因为南疆战事的天命。她夫君如今是国公,世袭的尊贵,算是因果应当。”正这样说着,阴翳的扇睫下投出思绪,“她如今有了身子,这样无双富贵的福气。” “姐姐很心疼她。” 枕春拾起玉白的勺子轻轻匀了一口汤丸,顺口而道:“到底是自小的情谊,我视她如妹妹。” “……是么。”安画棠的眉心跳动,努力按捺下去,展笑,“嫡姐姐爱用这七星汤丸,努力加餐。”…… 从绛河殿出来,安画棠与枕春作别,抚上了宝珠的手,转过头四平八稳地走了两步。到底眼眶还是红了。 她们是婕妤娘娘,是国公夫人,是熙妃,如今一个卑贱出身的宫女月牙也成了骑在她头上的贵人。如此想着,心中难受,走到不打眼的暗处,忍不住抹了抹眼角。 “您怎么了?”宝珠问道,“十一小姐瞧着气色不错,可不是好事?” 宝珠在安府中是伺候过枕春的,她眼中嫡庶辩得分明。如今入了深宫,涂氏那老妇却派了这么个碍手碍脚的丫头来侍奉,可不知是给谁添堵。 安画棠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扬手落在了宝珠的脸上:“你这糊涂玩意儿也来惹我,便是扶着走路也走不好的!住嘴!” 宝珠年纪小,得了打骂脸上火辣辣地疼。她在安府中也算是得脸的丫头,如今头一回被人扇了脸面,捂住脸无措地瞪大了眼睛,少顷哇地一声哭起来。 安画棠看得更恼,索性揪住宝珠的耳朵推推搡搡将她踢开:“滚!” 宝珠被推了一个趔趄,跌在墙根儿边。 安画棠看着宝珠那窝囊样子,一口气在心口,只顾自己回了歧阳宫。 待进了晗芳殿,安画棠在门口踱了两步。索性一咬牙,扬起手在自己脸上啪啪两个实在的耳刮子,顿时五指印子的绯红。她这才含着泪水扬声道:“御女安氏求拜见熙妃娘娘!” 柳安然正在晗芳殿的主位上头,手上拿着一只朱红的斑管看账本。这一月的账目比之前清晰多了,可见庶人大薛氏在位时,暗地里也少不得许多暗通曲款的事情。她一边要忧心六宫的日程,又要看着月牙的孩子。 她厌恶月牙。 可她爱慕北 分卷阅读159 易。为了慕北易高兴,她什么都可以做。为了慕北易高兴,她要为他保下月牙的孩子,甚至接受月牙也可以。 如此精神懒怠,也来额角也隐隐生疼。强忍着不适,又听煮酒来报,说安画棠求见。 拒绝枕春的贺礼是柳安然做主的,但也拒绝了每个人的。这个节骨眼上她容不得意外,何况……她与枕春之间到底有些话儿没说开。她在等个合适的时候,与枕春说个敞亮,偏偏枕春却连日称病了,连自个儿的封妃典礼都不曾来。 ……终归是淡漠了吗? 安画棠热忱、卑微又是庶出。她若想坐稳摄理之位,或是一个可用之人。此刻柳安然思及这些,心中便又有了一些决断。她将那朱红的斑管放在案上,合了账本递给煮酒。再细细整理了身上的琳琅环佩,将宫绦归放齐全,才开口道:“宣。” 安画棠一人儿从殿外进来,步履有些蹒跚。她抬头红着眼眶,规规矩矩跪下,行了大礼:“熙妃娘娘……” 柳安然看她不对劲儿,面上却未露出神色来,淡淡允她坐了,才出声道:“绛河殿那位的东西送回去了吗?” 安画棠埋着头,从袖口中抽出一截帕子来按眼角:“不敢辜负娘娘,送妥帖了。嫡姐姐……万事都好。”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 鱼姬 煮酒见得安画棠怯怯弱弱的样子,轻咳问道:“安御女在咱们娘娘面前,作这副模样做甚么。” 安画棠惶恐抬头,捂住脸颊愣愣看去:“嫔妾……”一行热泪不经意划过脸颊,嘤嘤起来,“嫔妾失仪,娘娘恕罪。” 柳安然眼神投去,看见安画棠发丝下遮遮掩掩之处脸上几道红痕。她叶眉微蹙,声音略高了一点:“有人打你?” “没……”安画棠连忙又将脸埋下来,“是嫔妾自个儿不仔细,被树枝刮了。决计不是……被掌掴的。” “你身边伺候的那个。”柳安然眯眸子想了想,“叫宝珠的宫娥呢?” 安画棠眸子一转,声音细若蚊蝇,在晗芳殿中轻轻传过:“宝珠本便是在府中伺候过嫡姐姐的,嫡姐姐或留她下来问几句歧阳宫的话也是应该。” 煮酒奇道:“明婕妤娘娘问咱们歧阳宫的话作什么。永宁宫归明婕妤打理,这歧阳宫是咱们熙妃娘娘做主。明婕妤素来知礼的,岂能叫了歧阳宫的下人去问话,犯这越俎代庖的错?” 安画棠连连捂住嘴,轻声道:“不不不……嫔妾的意思是,或是问问其他的……小事。” 柳安然的脸色却更是凝重,指尖儿按在小几一侧,身子略微往前倾:“你自个儿需知哪些当说,哪些不当说的。” “是。”安画棠撇过脸去,“嫔妾不敢欺瞒熙妃娘娘。是……是……嫡姐姐见您做主将礼物退了回去,发了些脾气。” “什么?”柳安然扬眉。 “嫡姐姐只说,您如今是熙妃娘娘了,或眼……眼高……于……”安画棠隐隐哭着,啜喏说不清楚。 柳安然本欲再问,见分花从外头进来,眼观鼻鼻观心,小声道,“娘娘,陛下说,要过来用膳。” “咳……”安画棠局促地站起来,“那嫔妾告退。” 柳安然点头,目送着安画棠从角门出去。忽出声道:“慢着。” “熙妃娘娘?” 柳安然垂睑:“你嫡姐姐往后再做甚么,动什么,问甚么,或有为难谁的,你要与本宫说。你既住了歧阳宫,便是本宫的人,你明白了吗?” “是。”安画棠露出了笑,“嫡姐姐的事儿,嫔妾都与您说。咱们安家与柳家亲近。”说着,她的眼里有些晦暗不明的神采,“到底是自小的情意,嫔妾待您其实……也如姐姐。今日您是一宫主位,又如此照拂嫔妾,嫔妾要是对您有二心,您便割了嫔妾舌头去喂狗儿……” 此刻话中的主角枕春,却正在暖阁里头拿鸭舌喂狗。 小喜子禀了话儿进来,说晚上慕北易要临晗芳殿。言下之意,早点洗洗睡了。 枕春乐得自在。她一手抓着一把孜然干肉条儿,一半自己吃,一半喂给奉先。 玉兰看得心急,劝道:“娘娘。那珍兽房的内侍说过,这小狗儿愈是吃不得这样多。” 枕春疑道:“我既吃得这样多,它如何便不行?” 那奉先应和似地呜呜两声,又垫着脚往枕春身上趴,去吃她手里的肉。枕春欢喜得不行,口中发出逗弄的声音,引得奉先舔她的手指。 “娘娘……”玉兰劝不得,只得容她去了。转念一想,倒应该寻苏白来劝告,便扭头去喊。 刚刚走到门口,听得帝城的古钟响了。 帝城的古钟是玄武门里头正中轴线上的一口古钟,自前朝便有了。说那口古钟有千斤钟,声响如雷,能震彻内宫上下。 凡宫中出了大事,皆鸣钟表示。譬如帝诞、后诞、立储或除夕或走火等紧要事情,都可以听见。这个时候不是宴的时候,不是节庆,也没见火光。 枕春手上的肉条儿一落,被奉先吃走了。“这是怎的?”她站起来。 便看见苏白兜头兜脑地进来,急急朝着枕春呼喊:“娘娘,快进暖阁里避着。禁军正在查人呢。” “什么查,什么人?”玉兰问。 苏白神色焦急,只将奉先从地上捉起来,塞在枕春的怀着,又将她往暖阁里面推:“闻说是歧阳宫闹了刺客,这会子禁军要巡视搜查六宫各处。娘娘自在屋里待起来,别的交给我与玉兰应付。您是尊贵的身份,何以能让那些侍卫冲撞了。” “刺客?”枕春糊里糊涂地,抱着奉先往里头走,嘴上却问:“你从外头回来没事儿罢?” “没事儿。”苏白急匆匆拉了帷幔又关了窗,“娘娘……”她说着动作一顿,有些认真,“待会子人多口杂,您可别随着性子来。您是天子嫔御,此时应先问天子安否。” “……哦。”枕春恍然,便又问:“天子安否?” “……”苏白露出些无可奈何的表情,“都好。只是那刺客身手矫捷,据说是伏在了歧阳宫晗芳殿的顶上,趁着陛下去晗芳殿歇息时,从上往下吹箭。” 枕春听得稀奇,眉眼露出些兴致勃勃:“可是街头话本里说的那种,飞檐走壁的刺客?能轻功吗,使暗器的?” “咱们陛下好武功 分卷阅读160 ,听见瓦砾响动,一抬手凌空接住了那毒箭。”苏白颇是无奈,“那刺客身量小,见被发现,便从墙垣之上跃出了歧阳宫。故而陛下指派禁军各处搜寻。” “哦……”枕春听得缘由,不禁点头:“精彩。”正要再问一些细节,便听外头嘈杂,有了些人声。 苏白便立时关了门,出去应付道:“各位侍卫大哥,咱们娘娘正在小憩,搜拿那造反之人请从正殿来。” 那些侍卫也知哪些人是可以唐突,哪些人是得罪不得了。如今枕春尚且是一宫主位的婕妤娘娘,自然不好冲撞,便随着苏白去前殿搜查。 有人要杀慕北易?枕春抱着奉先,坐回小榻上。当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隐隐有一丝……期待? 慕北易太厉害了,他强大且不外漏,像一座山一样。倘若有人能杀他,那就好像画卷上的人落在了凡尘了,鬼话里的事情变成了血肉。这样的日子,突然显得真实。 就会让人觉得,这岁月,也不是能一眼望到头嘛……饶是如此想着,枕春却又怕,慕北易当真死了,自个儿会不会被一条白绫拴了脖子,请到绛河殿的当中央正红描金云的龙骨梁下头。一个内侍尖尖的声音请道:“恭请明婕妤娘娘就死——”她便踩了凳子,脖子一歪,被勒得发出发出略略略的声音。 如此想着浑身发冷,忍不住抱紧了奉先。 奉先却耸了耸脑袋,忽然奋力挣扎起来。它挠开枕春的袖子,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吼叫,一口咬住枕春的手腕儿。 “别闹。”枕春哄着。那奉先却似发了疯一般,努力扑腾,从枕春怀里溜了出来。它短绒绒的小腿儿扑腾了两下,直向帷幔后头窜了出去,咬住一片帷幔,大声咆哮起来。 帷幔后立着个披头散发的人。 女鬼。 这是枕春唯一能想到的了。 那个人似也被奉先吓了一跳,抽出一把带血的霜色利刃,一声出鞘的剑鸣,将帷幔斩成两半。 奉先个子还未长大,胆子倒是厉害的不得了。见得它奋力上前,一口咬住幔子后的人脚下的靴子,便开始撕扯。那人吃痛,闷哼一声,抬脚便将奉先踹出了一丈远。 奉先却机灵得不行,知道抵不过这人的力气,只得伏在地上嗷嗷吼叫,挡在枕春与那人面前。 “饶……”枕春半倒在床榻之上,声音发紧,刚想求饶,却见得那女鬼有些怪异,忙喊:“别过来!”。她抖着手从床头的针线盒子里摩挲了少息,想找出一把剪刀,却捡出一根肉条。 奉先嗷呜一声,冲着那人吠了两声,又狠狠扭过头来,屁颠颠吃起了肉条。 “明婕妤。”出声是个女子。 “鱼……姬。”枕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眼前的女子眉目清秀,皮肤白皙,枕春是见过的。是蜀王慕永钺暖床的姬妾,乐京颇有艳名的坤道,鱼姬是也。 “明婕妤好眼力。”鱼姬身上染了血,一身腥热,想必是为了突出重围而进行过一番搏斗的,她啐出口中的乌血,剑刃上映照出枕春的脖子。 “鱼姬……何以在此处?”枕春勉力笑着,脑子里过电一般,脸上裂出一个笑,“本宫就不送了……” 鱼姬毫不犹豫地将剑斩向枕春。 “慢着……”空气一瞬凝固,枕春连忙以手捂脖,“鱼姬且慢!” “咱们王爷交代过,凡见过的,必灭口杀之!”鱼姬恨恨道。 “我……我没见过,我有绢子。”枕春忙不迭起身,将床前的妆奁打开,手忙脚乱抽出里面各色手帕绢子,“你以绢掩面,我便当没见过了。此处有各色样式花纹,你大可挑选。”说着强笑,“选选?” 鱼姬剑刃一偏,满脸觉得荒谬的神色。 “你捂住脸儿,从暖阁后的妆台边儿的窗子跳出去,可以看见奉先藏骨头的狗洞。”枕春喉咙紧了紧,抬手给她一指,硬着头皮劝说,“从那狗洞钻出去,可以到瑶庭湖。你若会泅水,大可跳下去,从瑶庭湖的游过红枫林,在右银台门前头上岸。接着你趁着天色昏暗,翻过右银台门的红色琉璃顶——只要用簪或针等小巧的凶器,从顶上跳下,杀了那两个侍卫————你便自由了!你能活!远走高飞!我绝不会同旁人说起你来!” “你这疯女人!”鱼姬深吸一口气,啧道。 枕春又怕又觉好笑,捂着胸口讪讪:“这可是我看了四五年的门路,你可想试试?”说着指尖儿戳了戳胸口,“你也可以杀我。你一剑杀我,待会儿我的宫娥进了暖阁见我尸身,必知你从此处出逃。你游不了那么快的,你要死。”说着笑出声儿来,“你家王爷也要死的。” “王爷……”鱼姬眼中的缠绵一闪而过。 “鱼姬!时不我待呀!”枕春大声道。 “……可恶!”鱼姬剑花一回,抹掉嘴角流出的血渍,将枕春手上捧着的绢子随意抓住一条系在脸上,头也不回地往暖阁后的妆台去了。她身手矫健,只消一息,便成一阵腥风消失在那头。 枕春见人走了,往后一仰,整个人瘫软下来。 “娘娘?”苏白敲了敲门,从暖阁外头进来。她轻轻一嗅,眉宇一片阴翳,“您还好罢?” 枕春摸了摸惨白的脸颊,“好。很好。” 苏白看见帷幔下头一片黑漆漆的污渍,霎时皱起眉来。她想了想,又看枕春,终取下铜镜旁的抹布,佝身擦拭了。苏白再三端详地上没有端倪且光可鉴人,道:“娘娘万事当心,请好好休息。” “恩。”枕春愣愣地颔首。 慕永钺要杀慕北易。九皇叔想杀了当今天子。他因仇恨?因**还是因想取而代之?无论如何,他都小看了慕北易。如今坐天下的男人早就不是那个儿时跟在他背后捅鸟窝的儿储了。 刺杀?没有那么容易。 枕春犹似觉得自个儿窥见了一些秘辛。状告蜀王,不不不,她还不傻。鱼姬此刻想必已快要逃出去了,蜀王落网自个儿也脱不了干系。安家也脱不了干系。放任慕北易在明处,这会一个鱼姬下回千千万万个荆轲、要离? 待慕北易真的死了,自个儿没有子嗣,恐怕真要一根儿披帛悬脖子。 此事果然两难。 到底是枕春心思小,还在忧心刺客之事,翌日起来却见帝城不同了。 分卷阅读161 瑶庭湖被填了。 千人工匠,两日之内,将瑶庭湖填为平地。 枕春兜着手站在湖边,定定看着湖中心平平的夯土。四下的禁军守卫有百余人,整个内宫好似铁桶军阵一般。 慕北易用他雷霆的手腕儿示威:刺杀?想得美。 唯有小喜子觉得可惜,失落地看着已找不见影子的湖桥道:“当真可惜了这样好的湖。咱们娘娘与陛下的相识,倒是因为这瑶庭湖做了红娘。如今说填就填了,只空空留下了一片土堆子。” 枕春摇摇头,浅笑道:“填了便填了罢,掖庭如此大,不少这一个湖。待这儿填了,起高楼、宴宾客,什么不好呢。”说着转身往回走,却看见端木若正扶着宫娥过来。脸上有笑:“妹妹。” 端木若愁眉紧锁,望着填平的湖:“都怪那刺客,说是从右银台门泅水出去的。偏偏惹了陛下来将这湖水填平,可惜了这样好的景色。” “咱们永宁宫本便偏僻。”枕春摇头笑笑,“多一些少一些,没什么差别的。”说着,借着和煦的日光打量端木若。 端木若无心争宠的,打扮素净清秀,远远看去犹在闺中少女。她细细碎碎的鸦黑头发中间轻轻晃动着碧色的耳坠子,浅绿的光晕落在脖颈上的红痕上。 “妹妹许久未曾侍寝了罢?”枕春再次出声。 端木若措不及防如此一问,偏头想了想:“确有时日了。” “那倒也无妨。”枕春声音淡淡的,“只要不憋闷得生病才好,高太医切脉勤吗,到底身子最要紧。” 端木若莞尔:“勤的,医术极佳。”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良宵引 枕春便不再追问了,淡淡一颔首,眼睛锁在端木若的脖颈上,道:“此处空旷,临风而立,当心迷眼睛。” 端木若犹自在回想什么,倒不注意枕春的眼神,只笑着点头,眸光含着恬淡如烟的开阔与温柔。 枕春见她心思不在这处,便扶上小喜子往回走。 瑶庭湖被填得平了,没有了潮潮的湖风,空气安静如同凝固。 枕春回头看了两眼,自是明白了,兀自对端木若生了两分羡慕。她柔软静默的皮囊下,竟然是这样放肆,这样痛快,这样敢做。端端的,便想起来一句,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这样想着心中冷冷,四肢百骸便窜起寒意。她避过阴霾的地方,磊落光明一路,回了绛河殿。苏白来迎她,她说:“去取那把斩春风。” 苏白应了,从偏殿里挪来了那把腥红的琴,放在八重黑龙下的阴影里。 枕春学的曲子少,今日特意想起幼时学的第一曲。她本来不喜欢这样的曲子,一壁弹一壁唱,期期艾艾,浑个伤心。所唱之词俱是寒鸦、秋月、相思之苦。 ……相思之苦。 去他妈的相思之苦。 起手是一曲,敬岁月静和,日煦风畅,生者赶路,死者归人。 苏白双手交叠立于一旁,闻声且点头,赞道:“小主的曲子清净温柔。” 枕春蹙眉,“故因为此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好似少了一块儿肉,所以清净。” 苏白摇头:“这样的话儿,您可不能多说。这时这刻,此时此刻,要记得您是谁,您要去哪里,您想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枕春偃旗息鼓般伏在琴上,葱白的指尖儿轻轻滑过每一根弦,讪讪笑道:“我少时以为聪明。旁人写文章,我看过便能融汇续篇。旁人考状元,我猜着也八**九。旁人弹琴,我学着模样也有声音。旁人画画,我依葫芦画瓢沾了丹青一个意思。我自以为聪明。”说着竟惹来了伤心,“我自以为聪明,却是最蠢钝的。我不知道什么是真心实意的爱情,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不知道我要得到什么。我想要广厦裘袍吗,还是想要明珠千斛?是想要柴扉篱笆,还是相濡以沫?苏白你说……这世上的欲求,怎么那么难那么让人伤心啊!” 苏白见她竟然难受了,不知是怎么触了伤心,便赶忙来劝慰。一时间静默,委委屈屈的,好似世间只有这一刻可以容她自恼。 这一难受便成了默默的落泪,恼着恼着累了,伏在小案上头睡了会儿。 后头几日内宫所说的事情,也不过是刺客而已。那刺客逃得蹊跷,没被抓着行踪,使慕北易震怒不已。几日下来不仅填了湖泊,还封了两三处宫室,更摧毁了几处风景极好的回廊。后宫之中人人自威,害怕触了天子的霉头。 只有柳安然不同,她想了个法子。 她谏言,可以将后宫的部分内侍们编作缉事处,专门巡查监督安全事宜。缉事处又与御前侍卫或禁军不同,因内侍可以直接搜查宫娥监督嫔御,着手后宫安危更加方便。 本着刺客自内宫脱逃无影无踪,慕北易便疑心了女子身上,如今柳安然如此说,便觉得尚可,自然交给柳安然全权负责。 三日后,囊括百名内侍的缉事处便正式成立。缉事处平日掌管内侍们的出行巡查,事出紧要的时候,亦可拿人或执事甚至审问。此缉事处缉的是一切危害慕北易的事,凡事勿枉,也不可纵容。柳安然选出一位典刑处司拷罚的颇有资历的内侍做缉事处的缉事首领,名叫魏能。 魏能是一个在后宫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太监了,他很能把准柳安然的脉。柳安然要的是六宫之中所有人都对天子忠心耿耿,不可有任何威胁天子之事。魏能办事便雷厉风行,不消五日,便将六宫各处宫娥住所盘查了个遍。缉拿厌胜者三人、私通者四人、夹带受贿者三人,更有前朝余孽二人。 皆处以极刑。 柳安然坐在主位上静静翻动着魏能奉上来的书陈,眼睛缓缓从在座的嫔御们脸上扫过。 枕春坐在柳安然左侧一列,一边吃茶,一边静静观察着魏能此人。 他头发花白,眉尾入鬓,唇口含了半抹樱桃色的口脂,脸上施了粉却遮不住岁月如裂的痕迹。他穿着缉事首领特制的暗红色衣裳,手上挽着尘拂,毕恭毕敬地等候柳安然读完。 安静的气氛使人有些难受。 扶风郡主心直口快,忍耐不得,率先说话了。她与柳安然平起平坐,扬起英气的眉,对上柳安然的面:“熙妃管理后宫颇有几分新手段,本宫是望尘莫及的。只是这缉事处整日搜查宫娥下人们的房间,闹得 分卷阅读162 鸡犬不宁,好生压抑。”说着语带不满,冷笑着,“知道的呢,说这事熙妃的本事。不知道的呢,还以为这是什么鸡毛做了令箭,存心给大伙儿找不痛快!” 柳安然眉头一皱,轻轻将书陈合上。 魏能侧身看了一眼扶风郡主,弯眉眯眼地笑起来:“哎哟,荣妃娘娘息怒。千不好的万不好,都是奴才的不好。到底是奴才这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不中用的玩意儿,惹了您的不快。这缉拿大逆之人也就这几日,如今都将那些忘恩负义的贱皮子拿住了…往后便太平了。” “魏首领这话儿可说得服帖。”安画棠坐在末位,婉转声音传来,“到底是熙妃娘娘也是为了咱们嫔御们与圣上的安危。咱们便还罢了,陛下是真龙天子,哪里受得一丝马虎。故而,一万个小心也是应当的。” 柳安然对着安画棠轻轻颔首:“也就这几日折腾,如今罪人们都已正法,往后都好了。” 扶风郡主不肯买账,撒子轻轻一攥,冷哼道:“安御女,你是什么身份也配与本宫答话?不过是个庶出,你嫡姐见了本宫也要行礼问安的,如今你还是个御女便在这逞威风了?”说着,漂亮的眸子扫了一眼晗芳殿,“如今阖宫都要到你们岐阳宫请安了,你们便一条心地要坐稳。这不,呵呵…月贵人都怀上了。” 这话说的很不好听,话上骂的是安画棠与月牙,话里却指桑骂槐地说柳安然为固权而在歧阳宫结党。 月牙再不肯说,听了这话,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回道:“荣妃娘娘息怒,嫔妾自得身孕,多亏熙妃娘娘照拂不假。但熙妃娘娘如今摄理六宫,是为着陛下与国祚,绝无半分私心。” 自柳安然得了权,月牙又有了身孕,她二人的关系便有了微妙的转变。月牙是和极聪明的,当年爬了柳安然得床惹了她厌恶,才依附大施氏以求苟延残喘。 可大施氏不好依附,她的求权之心几近癫狂。大施氏的倒台,月牙在背地里,并非能摘干净的。所以如今既是柳安然得权,她的性子又比祺淑妃柔和端正许多。月牙寄人篱下,索性卑微到底,全心全意依附柳安然,好求一条生路。 扶风郡主看不得月牙这低声下气墙头草的卑微模样,又见她双手交叠在小腹之上,更是来气,唾道:“果然是其乐融融歧阳宫,同气连枝呢。偏偏是你聪明,如今又靠着熙妃这棵树,如此会做人,本宫是学不来的。” “荣妃娘娘。”月牙眼神看着扶风郡主,又看柳安然。心中想着,表不表忠心也是这一回,攥紧手掌道:“主位的娘娘仁厚,自然福泽下边的。熙妃娘娘照拂嫔妾们,她自然也是有福的。荣妃娘娘宫中没有喜事,或是该多多放宽心。” “放肆!”扶风郡主难以置信,卑微怯懦的月牙竟敢回嘴,顺手拿了案上的花枝便要投打。 “荣妃娘娘!”安画棠只量着柳安然的脸色,上前几步,出声阻拦,“晗芳殿是熙妃娘娘的主位,您也要打歧阳宫的人吗?今时……恐怕不同往日了!” “今时…”扶风郡主闻声一愣,看向四周陌生的侍卫宫女,端坐威严的柳安然。她看着晗芳殿满堂金碧辉煌,看着月牙与安画棠唯柳安然之命是从的模样,眼眶骤然红了。 太后死了,温氏一族早已不同往日。 她的郡主之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分量。想当年她入宫以一宫主位婕妤之尊,有着“荣”字这样尊贵的封号,人人敬着她怕着她,月牙这起子见了她腿都站不直的。如今何来这样的局面? 安画棠更进一步,切切说道:“您既是妃子之尊,合该以身作则才是!陛下既选了熙妃娘娘摄理后宫,自然是赞这公允贤惠的好。” 月牙固然还是害怕,可柳安然既能庇护她,她又有了身孕,便梗着脖子红着脸,朗声道:“荣妃娘娘自然可以打嫔妾,可嫔妾的肚子里是陛下的皇嗣。” “你们……”扶风郡主眼眶红得盈盈,讪笑一声,“你们都是有理的,仗势欺人罢了!本宫今时不同往日,何处不是风水轮流转呢?!好……”她冷冷笑了两声,不屑地看着柳安然,“本宫走便是了!”说着手上帕子一甩,不由婢女扶着,阔步直径出了殿去。 众人面面相觑,旋即哗然。 扶风郡主素来跋扈,也是喊打喊杀得厉害,却不知如今这股子无名火气由何而来。众人心想,大抵是看着柳安然得势不满,又厌恶月牙那唯权是从的模样。 枕春用帕子缓缓遮了脸颊,掩盖一丝惊愕。柳安然得势是应当的,安画棠与月牙在她宫中以她马首是瞻也是应当。是如今……歧阳宫如此上下一心,是让枕春十分意外的。她心中本觉察出一丝隐隐的不安,却念着,到底柳安然与安画棠都是她自个儿熟稔之人……那也算得好事了。 便听柳安然望着扶风郡主出去的地方,淡淡道:“荣妃娘娘性子直爽,过两日便好了。自然是这几日魏公公缉事扰了诸位的清净。尤甚是,珍妃娘娘与静昭容那儿都是有稚子幼女的,可有觉得不适?” 连月阳是最好说话的,浅浅一笑:“嫔妾殿里那几个崽儿嘛,是最好养活的,万事都好。” 薛楚铃亦颔首:“纠察罪人事大,并无不妥。” 如此柳安然便将那书陈还给了魏能,莞尔说道:“这样最好不过。诸位姊妹们若有不方便不妥帖的,都告知晗芳殿便好,如此才能六宫和睦。” 诸人便依依起身应是。 待请安散了,枕春刻意留了一会儿,想与柳安然说话。 柳安然待她依旧温柔的,叫煮酒奉了果子茶水给她吃。旋即四处的领事前来拜竭,柳安然忙着清点账目核算用度,无暇分身。枕春吃了个糯米团子,被魏能盯得浑身鸡皮疙瘩,不得趣味,便走了。 出了晗芳殿过御花园,经过一片梧桐叶子林,远处正见扶风郡主靠着一片漆朱的栏杆啜泣。她一身裁剪合度的朱红色八破裙,整个人挺拔俏美,枕春依稀只见得扶风郡主婀娜的背影。 扶风郡主素来要强又要面子的,倘若被人撞见偷偷在御花园哭泣,不知道要闹多大的脾气。枕春忙不迭躲进花荫里,唯恐被扶风郡主看见。此时便透过斑斑驳驳的花影空隙,见扶风郡主独自伤心,倒也是颇有一番美态的。 扶风郡主的美与其他女子不同,有种蛮横英气的气质。这会儿子落着眼泪,嘤嘤啜泣,枕春见了亦觉怜。 分卷阅读163 便见扶风郡主身边伺候的贴身宫女巴巴递过去了帕子,小声宽慰着:“郡主,您与那月贵人和安御女置什么气呢。您是尊贵无上的妃子,她们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小小嫔御罢了。” 只听扶风郡主一声抽噎,却楚楚可怜的声音,道:“哪里是要与她们置气,她们本便不配的。只是她们说得对,今时不同往日……我也不是当年那个郡主了。” 那宫女心疼,眼睛也润了:“郡主您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您便是不计较这些个,你的妃位您的尊荣也不会变的呀。” 扶风郡主凄然一笑:“人人都当我痴傻刁蛮,我如若不作此等任性愚钝的模样,她们哪里肯放过我?太后姑母已经去了,这深宫之中如此尔虞我诈,没有人庇护,那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恨不得墙倒众人推呢!”说着伤心之处,垂下眼睛来,“何况我是知道的,皇帝表哥心里……本就没有我。”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奉先 枕春见得此景更是万般惊讶。 她素知扶风郡主跋扈,偏偏喜欢她这样直莽的性子,故而从不曾算计她或忌惮她。 如今听得扶风郡主如此剖白,哪里知道这些缘由。 便听扶风郡主又说:“皇帝表哥的心里……早已忌惮温家了。如今我父族失势,若是我蠢蠢的乖乖的,温家的荣华富贵还能绵长。倘若我是个冰雪聪明的,表哥更不会放心。”她戚戚然叹了一口气,“倒是感谢老天不曾赐我一颗七窍玲珑的心与温婉端丽的性子。” 那贴身宫女替她难过,轻轻抚着她的背:“郡主莫落泪了,瞧着让人心疼。” 扶风郡主抹了抹眼泪,脸上却是黯然,摇头叹道:“我这一生,怕只能做个刁蛮的妒妃了!” “她竟能是个扮猪吃虎的女子……”枕春捻着耳垂的珍珠低声叹道。一时想起来,也觉应该。她扶风郡主入宫风光无限,待慕北易真心不二。可倘若当年进宫时的跋扈得意与蠢直是十分真性情,如今被推入水、被做枪使、被几番陷害,甚至连嫡亲的姑母也被毒害致死。她扶风郡主便是再单纯直爽,现下又能剩下几分? 庄懿皇太后生前选过许多人。万千温柔却刚入宫便死在孕中的杨昭仪、娇艳活泼却早产而亡的恣妃墨氏、倾国倾城又绝顶聪明却吊了脖子的宓妃施氏。 个个美貌、个个聪明、个个不得善终。 唯独扶风郡主好好的。焉知不是因为她这一份儿人人都能看见的愚蠢与刁蛮。 枕春知道这一份儿剖白不是随意能听,悄悄裹了衣裳要走。头上朱翠,勾走一片落英。 “谁在那处!”扶风郡主迅速抹了眼角泪痕,几乎是瞬息之间挑起英气的眉尾,露出一股子得理不饶人的蛮横样子。 “荣妃娘娘。”枕春兜手埋头地走了出去,向扶风郡主行了礼。 扶风郡主咬牙看她,看着枕春容色淡然的脸颊,踱步上前:“你听见了?” “臣妾……”枕春眸子略转,“听见了。” “你这混账……”扶风郡主立时举起了手掌。 枕春脸颊一扬,直视着扶风郡主的眼睛。 “……”扶风郡主轻咬嘴唇,恨恨放下了手,“就数你们安氏最会作怪!平日里没得都向柳氏献殷勤,今日还做这听墙角的勾当!” “是臣妾唐突了荣妃娘娘。”枕春心说,是你要说不是我偏要听。便乖顺埋下头去,“娘娘恕罪。” 扶风郡主或因为怒与疑,胸口微微上下起伏,宛若含丹的双唇紧抿,沉默了一瞬。“走。”她转山唤了一声宫娥,照样不似寻常妃嫔一般抚着宫女走路。而是高高傲傲地扬起脸颊,直着脖颈,风风火火的自径走了。 枕春揉了揉膝盖,慢慢站起身来,轻轻叹了一句儿:“倒是都不容易的。” 扶风郡主在晗芳殿轰轰烈烈闹了这一遭,让人告到了慕北易的面前。慕北易忙于政事倒没得空搭理,只抽时间赏了柳安然一柄如意。 这便已是打扶风郡主的脸了。若是放在庄懿皇太后在世的时候,慕北易绝不会处理得如此冷漠。众人都看出来扶风郡主今时当真不同往日了,不禁暗自窃喜嘲笑她来。 扶风郡主半点不肯服输,仍旧处处在人前使她的刁蛮性子。 性子蛮横的除了扶风郡主,枕春还发现了一位,那便是绛河殿的首席汪侍卫——奉先。 奉先吃得太多了,枕春有些苦恼。按理说狗儿是喂不饱的,不应该拘着拦着。当奉先一扑腾起来直接一爪子按在了樱桃的胸脯上呗儿弹,枕春才意识到,这只狗儿恐怕长得有些太快了。她叫来了福全问话,福全说,獒子本来就是这样的。 枕春只得坐在殿前的八重黑龙下撑着下颚,望着在院子里撒欢儿的奉先发愁。 倒不是怕吃穷了,怕得是吃得太大太壮,往后性子发起来伤了人怎么好。倘若打个笼子栓起来,也怪可怜的。唯独小喜子劝着:“这宫里的人都拘着性子过的,难得有只狗儿,索性敞亮着性子养罢。” 枕春剥着果仁吃了两嘴,点点头:“成,晚上给奉先加个腿子。” 奉先听见“腿子”两字便转过头来,十成十的懂了,将玩着的绣鞠一放,甩着尾巴来往枕春膝上扑。 枕春拿起小案上一把象牙齿镶玛瑙珠子的梳篦,给奉先顺了顺毛。奉先觉得舒服,乖乖趴在了枕春的脚边,哼哧哼哧地甩甩头。 刚便安静得没得两息,奉先腾地一下立了起来,嘴里口涎四溢。 枕春吓了一大跳,梳篦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惊呼:“这是怎么了?” 奉先撒爪子便往殿外跑。 ——“姐姐,不知你用过午膳未曾,若是得空且来尝尝我亲手做的……”端木若挎着一只红木雕八仙的精致食盒,挽着翠绿的一截披帛,笑盈盈地从殿外进来。她一壁说,一壁抬头,却让那奉先一个腾空飞扑撞掉了手里的食盒,凌空飞出两个香气四溢的,“肘子……” 奉先四肢抵在地上略一使力,跃在空中如练般一个弧形打挺,满是口水与獠牙的嘴大大长开,分毫不差地将两个肘子衔入口中。待落地时,便夹尾低头,一溜烟儿躲进了树丛里。 “姐姐?”端木若挎着食盒,看着盒中空空如也的盘子,一脸震惊。 枕春又羞又气,抓着一截地上的软树枝,便要去打那 分卷阅读164 奉先:“这……这蠢狗儿好的不学,尽学这些强取豪夺的本事!看我不打烂它的屁股!” “嗷呜~”草丛里传出委委屈屈的叫声。 “噗——”端木若见得此景,帕子捂住嘴巴,憋不住笑了出来,“姐姐与这小东西置什么气,不过是两个肘子罢了。” “小东西?”枕春将软树枝打在石案上啪啪作响,气得不住跺脚,“见过如此蠢笨巨大的小东西?!” 端木若好言好语地劝慰道:“姐姐莫气了,好在呢我还做了一碟子酥肉条儿,放在食盒里层的。” “嗷呜?”草丛里冒出两个绒绒的耳朵。 “畜生!”枕春气得将树枝儿一投,提裙便要去抓。 便听见外头有宫娥唱礼,苏白前来禀报:“安御女求见。” 枕春眉头轻轻一弯。安画棠最近来得很勤了。按理说她们嫡庶姊妹之间,走得亲近点是好事儿的。可柳安然似乎与自个儿疏远了些,而歧阳宫的同气连枝,众人是有目共睹的。枕春脑子里略过了过,已然有些数,手上却已在整理裙摆,道:“请进来坐罢。” 安画棠随着苏白的有请,乖乖顺顺地进来了。 她穿着一件儿素净规矩的浅粉色褶裙,上身是一件素面浅橘色的交领袄子。虽说是素面,可那橘色上袄的衣料却是十分体面光滑的水缎,不易起褶皱又极有光色,看起来干净柔和。 “妹妹。”枕春向她招手,“过来坐。” 安画棠见端木若在,嘴角微笑的弧度不改,依次问礼:“见过嫡姐姐,端木婉仪。” 端木若对她颔首。 安画棠却不坐,双手交叠趋近了两步:“今日是想来与嫡姐姐多亲近亲近,想来不巧,姐姐此处正在待客。故此便也不缠着嫡姐姐这儿叨扰,见得姐姐安好心中便觉得暖了。”说着颇是感怀,“时觉寂寥,见了嫡姐姐便如回了汀兰阁,画棠最是开心了。” “嗷——”草丛里传出一个低低的吼声。 安画棠觉得不对,侧头看了看,却只见得一片郁郁葱葱的月季。她按下心中疑惑,转过头来,笑着继道:“画棠想要与嫡姐姐多亲近,还望嫡姐姐不要嫌弃我叨扰,能容我常常来看姐姐。” 那话音还未落下,便听见月季草丛中一声猛兽的咆哮,一个腥红的影子突然腾出身来,疯也似地往前窜去。容不得安画棠细看,只见得奉先三两步便将她的肩膀一扑。 安画棠凄厉地一声尖叫。 枕春登时瞪大了眼睛,怒拍着石案吼道:“奉先!” 只见安画棠婀娜的身子被奉先一扑便不稳滑到在地,奉先浑身蓬松的腥红毛发开张,冲着安画棠的手腕儿便啃去。它待听得枕春一声呼唤,哼哧一声,看了枕春一眼,回头嗷呜咬了下去。 “啾啾——”小豆子从耳房跑了出来,捏着个竹勺子吹响两声。 奉先听着浑身一抖,爪子怒拍了两下,撕扯下一缕安画棠的长发。它尾巴甩了甩,才将嘴巴松开,灰溜溜地回了枕春身边。 “十四妹妹!”枕春心中狂跳,又是愧疚又是害怕。她一时想不了那么许多,连忙上去看安画棠。 安画棠被扑在地上衣衫凌乱,发髻也被撕扯散开,只见她橘色素面的袄袖里面雪白的手腕上一排犬兽的牙齿印记,两个淤红的血痕正在缓缓透出血来。 “别……别过来!”安画棠已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发懵,任由枕春将她搀扶起来,脸颊滑落泪水。 枕春拨开她的衣袖细细看那伤口,见着是皮肉擦伤,心中松了一口气,这才怒起来:“该死的畜生发这疯做甚!小豆子,快将奉先锁去后院儿里,给我狠狠地打!” 安画棠听得枕春的怒声,转过神来,看着手上的伤口眼泪落得更狠:“姐姐莫要使气。那狗儿是姐姐的爱犬,我人微言轻……咬上两口又有什么要紧……” 枕春听得更是恼,急道:“说这样的话做甚么!小豆子还不快去!” 端木若在一旁瞧着,眼神里露出两分莫名的神色,敛裙上前劝道:“好了好了。畜生自然要长记性的,由得小豆子跟珍兽房去调教。眼下快快叫太医来,我瞧着是在地上的擦伤,包扎起来便好。倘若是狗儿咬的血迹,那便要让太医快快上药的。” “……是……”枕春回过神来,将安画棠往殿里扶去,又叫苏白请了高乐来看。 高乐倒是来得及时,诊看一番后并无大碍,又给安画棠开了安神镇定的两副药,有模有样地包扎了一番。 枕春想着,手上疼痛事小,被狗儿扑倒只怕是吓得不轻。何况平日里奉先便是顽皮得很,因喜欢豢着怕它失了獒犬的本性便没有严加管教或用笼子拘束。偏偏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岂不是自个儿的错处。便是拉着安画棠的手,忙不迭地叫玉兰与苏白上吃的喝的,开口宽慰道:“此事说了也是我的不是,教你来看我,还受这样大的罪过。” 安画棠此时换了衣裳收拾了头发,脸上却还是惨白,眼眶红红的不看枕春,撇过头道:“姐姐不要自责,倒不是什么要紧的。” 枕春拍了拍她的手,对苏白道:“往后安御女过来说话,一律将奉先锁住不许出来。再将方才高太医的药方配了药材给安御女带着。”想想又道,“去库房的箱底里拿那对儿产红线的昆仑血玉绞丝镯。” 安画棠眉心一动。那对绞丝镯她是知道的,是夫人涂氏从阳陵侯府嫁过来的时候戴在手上的,据说带了几十年。那镯子样式精巧成色又绝美,堪称价值连城的宝物,她娘做姨娘这么些年,是眼红过的。她如今与安枕春同样做人的妾室,凭什么也要听她嫡女的安抚赏赐。心中便有了不爽快,怎么都是不肯要的,却说:“姐姐不必这么将息,手上包了纱布,哪里还要带镯子的。姐姐倘若真的心疼画棠,便差个宫娥送我几步,我也回去歇息着便好。”说着以袖口按了按眼角,“这一样样的,当真都不必了。” 枕春看她憔悴,自然允了,就叫苏白去送她。又差玉兰包了好些吃食与珍贵的愈痕香膏、香粉与药材,亲自在门口送了几步才回来。 端木若伴着枕春进殿,见高乐正在收拾药箱要走,忽道:“高太医,安御女的手……不会留疤痕罢?” 高乐眼观鼻鼻观心:“好好将息,自然不会。” 端木若颔首,却看着高 分卷阅读165 乐的衣领,怔忪了一息。 枕春捉到了一丝神色,皱眉低下头来,低声道:“高太医辛苦了,本宫不送。” “且……且慢。”端木若又出声。 枕春心口有些慌,避开他二人的眼神,坐了一旁的绣墩上,抓着案上的一只满水的茶盏,糊里糊涂呷了一口,“端木妹妹?” “我觉得不对。”端木若骤然出声,“高太医留步。” 枕春抬起一个询问的神色。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 晚香玉 高乐端礼:“婉仪小主请说。” “奉先养在绛河殿有些日子了。负责豢养奉先的是小豆子,小豆子年纪小胆子小,奉先却从未咬过它。”端木若眸光闪动,颔首轻轻绞弄着帕子,“莫说小豆子,便是玉兰、苏白、樱桃或青果儿,这些侍奉在绛河殿的都不曾见过奉先咬人。至于我今日来了,奉先也不过闹着玩,却不曾伤到我。缘何偏偏是安御女来了,奉先便发疯了?”她柔和温婉的眉毛,此时有些凌厉地扬起,“高太医可有看出端倪?” 高乐仰头看向端木若,有些不置可否。 “我不允许枕春姐姐出任何事情。”端木若目光坚定,看向高乐,“我不许任何人再害她。” 高乐喉结一动,埋首下去,拱手:“微臣以为有异。獒犬鼻子灵敏,或是嗅着甚么味道,便会发作起如此大的兽性。” 枕春看着二人,略是踟蹰,唤玉兰:“去将十四妹妹换下的衣裳拿给高太医看看。” 安画棠换下的那件橘色素面的交领上袄被玉兰收在了浆洗的篮子里还没过水,上头有灰扑扑的尘土与脏污的痕迹。 高乐看了一眼端木若,脸上没有半分难为情,直接拿过安画棠的衣裳,解了系带,前后内外翻查起来。 枕春坐在绣墩上头,一手撑着小案,一手摆弄着案头的一只青蛙模样的茶宠,在指尖儿翻弄。绛河殿沉默得有些怪异。 端木若与高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枕春已经有些想不起了。端木若初入宫便被大薛氏毒害险些丧命,她本便是极不信任太医的。高乐医术好人也沉默又聪明,将他推荐给端木若,也是自己做的主。 那……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枕春或许不必知道了。高乐极聪明,端木若素来内敛,若非是朝夕相对心细如尘,是很难发现这细如尘土般的端倪的。何况……是半年也想不起端木若一次的慕北易呢。这样的事情出在永宁宫,本有她的连带之责,她心中有些惶恐,更多的是羡慕。 端木若素来怯弱,到底是何时,变得如此胆大妄为,横心专意。这后宫的日日夜夜,当真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枕春抿着嘴唇,眼睛看着安画棠的那件橘色的袄子在高乐的手上翻弄,不耐地轻咳一声。 “娘娘,此乃晚香玉。”高乐出声。 “什么?”枕春拨着髻边簪尾,听得有些糊涂。 高乐捧起那件上袄,奉到枕春面前:“明婕妤与端木婉仪大可闻一闻,可觉得这衣裳上有什么味道?” 枕春一手扶案,倾身伸手朝着那件衣裳拨了拨手,蹙眉半饷:“花香?” 端木若不解:“宫中女子多用香的。有香粉、香膏或薰衣的香线,也算不得稀奇。” 高乐轻轻抖弄那件衣裳,面色严肃而凝重:“自然是花香。此花叫做晚香玉,是翠叶素茎白瓣的花样,样子好似玉簪。坊间传说,此花是月宫嫦娥头上的簪饰,倾慕游天宫的少年郎,便脱簪相赠。少年接簪时一个不慎,簪饰落在了人间,便成了此花。” 枕春攒眉:“这故事与这香味有何干系?” “所谓晚香玉,自然是夜时浓郁的香气。所说的嫦娥赠少年的花香,这样的故事,也不过是坊间勾栏里头招揽生意的故事噱头。”高乐将那衣裳叠好,“原着此花香是外头侧室之间常用的手段。” “你是说……”枕春接过那衣裳,细细嗅了,只觉得一股淡淡香气倒没有什么特别,“这是她博得宠爱的法子?可闻起来,倒没有什么分别。” 高乐埋头回道:“晚香玉的香气,是女子交欢之气。要适时适刻男子嗅了,才觉情动难以自矜。那犬兽不是人,凡事也要由着本性来。它鼻子本便灵敏,远远闻见了以为来了雌兽,是高兴了闹起来也算不得稀奇。” 枕春抓着那衣裳的手一松,丢在一旁的地上:“……如此法子。” 端木若抽着袖间的素白梅纹绣红蕊的缎帕,轻轻掩唇,便依着枕春身边坐了。她提了一边裙侧将那上袄踢开,道:“安御女比瞧起来的更聪明。” 枕春摆首:“邀宠、复宠、固宠,人人都有法子。个个呢,都是名门闺秀、贵族淑媛。如今进了深宫,谁也不是清清静静的,哪里怪她呢。咱们不也是使过法子钻过牛角尖儿的吗?” “姐姐。”端木若左思右想,到底是把心中疑虑说了,“我自是不愿挑拨您与她的情分。只是安御女说的话,做的事儿的缘由都也说不上纯粹。使法子邀宠各凭本事,但使香料自轻,把自己作雌兽侍上,此等钻营并非寻常人心所能及。如今歧阳宫上下一心,姐姐多留个心眼便是好的。” 枕春颔首,两分厌恶两分怜惜,淡道:“知晓了,到底姊妹相亲,我心中自然有计较了。” 安画棠的得宠,始于一个闷热甚至有些黏腻的夏夜。 天气热了便很磨人,柳安然在晗芳殿的暖阁里捧着账本,给慕北易一字一句地读解一月的掖庭收支。慕北易一壁看折子一壁听,听得倦了,在案边撑额打呵欠。 柳安然察觉了,忙不迭奉上了一盏滚热的党参鸡汤,轻轻吹了吹,举在眉上奉给慕北易吃。 慕北易面色不变,啧了一声:“这样热的汤,吃了怪腻人的。” 柳安然连忙放下汤盏,打开门窗,敛裙上了小榻后头,轻轻去摇冰釜上头的金纱薄扇。金扇推出阵阵凉意,慕北易盖上书陈,阖起眼睛小憩。 柳安然屈着膝盖,蹲在小案后头摇扇,葱白的指尖捏着漆金的柄,嘴角扬起幸福的笑。一截皎洁如霜雪的月光从晗芳殿外头的斑驳树影之间落进来,洒在慕北易轮廓深邃的脸上,可以看见他假寐时又舒展开的眉头。 柳安然想起初入宫住的汀兰阁,树影没有晗芳殿如此茂密。住在汀兰阁的时候,月光更亮更清澈。汀兰阁院 分卷阅读166 子里还有一口常年盖满落英与青苔的井,井里也有月亮,天空也有月亮。如今汀兰阁已经挪给安画棠住了,不知她是否会在井里看月亮。 她柳安然现在,是晗芳殿的妃子娘娘了。 晗芳殿树影深重,四季有各色花朵,气派精美,衬得起“熙妃”这样的封号与气派。可她仍旧在一些形影单只的夜里,也会思念汀兰阁的清澈。 尤其在这样一轮朗朗明月的夜里,伴着一些若有若无的花香。淡淡的,很柔和。 煮酒轻轻撩起帘子,小声进来附耳:“小姐,汀兰阁的安御女折了几枝院子里的花儿,想献给您。” 柳安然松了松手上的扇子,思虑一番,起身轻轻道:“拿进来罢,房子窗前那张红木的小桌案前头。” 慕北易抬起半只眼睑。 柳安然便软和地笑起来:“陛下晚上要回乾曦宫……还是?” 慕北易枕着额头,看着走进来捧着一束花儿的煮酒,伸手点了点:“那是汀兰阁的几样花色,有一串儿红与紫薇。” 柳安然眼睛失落地垂下,只消一息,便扬起贤惠温柔的笑容:“陛下竟还记得,是安御女有心摘来的,陛下可还喜欢?”说着也不待慕北易答,便叫煮酒,“请安御女进来,她很有心,去取那对儿鱼式的玛瑙耳坠子赠给她。” “你很有容人之量,宽厚且贤能。三从四德,有治家的风范。”慕北易忽道。 柳安然浮在脸上的笑意便真切了,于慕北易的性子来说,这是一句千金难卖的夸赞。何况“治家”一词,也是随便说不得的。柳安然低头笑道:“臣妾担不起这样的夸奖,但凡陛下高兴了,臣妾便高兴。” “倘若得个皇儿,更好。” 柳安然笑容一滞。 如此安画棠便进来了,带着夏夜闷润的湿气与清新微妙的香。 柳安然的眼神在她身上只停留了一会儿,便赐她坐下,柔柔说着:“本宫得了一对儿玛瑙耳坠,红红的,你倒戴得。” 安画棠双眼含着秋水,怯怯望了望天子,又乖顺地起来给柳安然谢大礼。她此时穿着枚红色暗纹缠枝儿海棠的褶裙,脸颊的胭脂恰到好处,整个人神情婉转,春意盎然。 慕北易看着她,轻轻耸动鼻翼,蹙眉却未说话,又阖眼小憩。 煮酒见状,便捧了那对儿红鱼儿玛瑙耳坠来给安画棠看。 安画棠一看便是爱不释手,还未站直的身子又拜下去:“熙妃娘娘厚爱,嫔妾惶恐。只想着嫔妾这样的身份,哪里配戴得这样的宝物。”说着轻轻捋起耳边儿碎发,“是嫔妾的耳垂肉儿小,怕没那个福气呢。”那隐隐约约的碎发之下,露出几道淤红的痕迹。 “这是……”柳安然凝神,“怎的受伤了?” 安画棠看着慕北易静默的睡眼,眼神乖巧地落回自己的手上,望着手腕儿处的几条擦伤,淡道:“无……无事。”便举手以帕子按了按眼角,低声回道,“不过今日去绛河殿给嫡姐姐请安,姐姐养了只狗儿……很是宠爱。”说着声音大了点,“不过无妨,已请了太医看过。太医说敷药静养几日……或不会留疤的。” 柳安然点点头:“你自己注意着。”眉头却蹙起来,“你嫡姐姐素来是谨慎小心的,如何养了咬人的犬兽在宫里,若往后再伤人要怎么好。” 安画棠摇摇头,声音带着些祈求:“熙妃娘娘如今摄理后宫,自然是将诸人的生命安危放在心头的。只是嫡姐姐她喜欢那狗儿也是她的心思,何况……嫔妾也没有生命之虞,求熙妃娘娘不要发落那狗儿。” 柳安然听着“摄理后宫”几个字,又想着慕北易赞她有“风范”,心里便有些焦虑起来,攥着帕子轻咳:“到底是会害人性命的。这样伤人的猛兽,当寻个秋后传杖。枕春……明婕妤她恐怕心里难受,寻个时日与她好好说说,也就好了。” “奉先?”慕北易枕在案侧的贵妃榻上,掀开一只眼睛,懒怠问道。 “陛下?”柳安然不明就里,敛裙起身,“您要看……看书吗?” 安画棠不知慕北易是知道那獒犬的,一时有些慌神,强打精神回道:“是,陛下。正是绛河殿养的那只叫奉先的獒犬。” 慕北易撑身起来,整理了一下绣龙行雨的衣摆,饮了一口案上的茶润喉:“朕见过的,倒不咬人。” 安画棠脸颊一烫,低头:“陛下有龙威,犬兽哪里敢近身的。嫔妾是个小女子,没有陛下的胆色,岂能比的呢。” 柳安然想了想,便不说了。 慕北易睨了安画棠一息,却对柳安然道:“西域的獒子中原少见,可以配马射猎的,很稀奇。大多是因为节气不同的原因,很难养活。明婕妤费劲儿养活一只,打死了可惜。指两个驯兽师去调教调教,往后管好便是了。” 柳安然连忙侍奉慕北易起来,一味应着慕北易说的话:“自然是的。凡武之兴,教化为先。陛下是位仁君,既有威道又行仁道。”眼中的爱慕诚挚热烈。 “安御女。”慕北易又唤。 安画棠心神慌忙,从凳子上屁股一歪,险些滑在地上:“陛下……” 慕北易还倦着,懒得与她说话,伸出修长的双指,做小人走路的模样。 “陛下?”安画棠痴愣愣看着。 柳安然眉头轻轻挑起,转瞬便被贤德恭顺的笑容替代,唤道:“恭喜安御女,你愣着做甚么,还不出去侍奉陛下的辇驾?”说着自然地抖开屏风上挂着的一件轻薄的鹤氅,拢在慕北易的身上,恰到好处半丝不错地屈膝:“恭送陛下。” 慕北易握了握柳安然的手:“熙妃,最懂事不过了。” 柳安然脸颊一红,眼中情意缠绵,嘱咐安画棠:“好好侍奉陛下。”那双含着蜜意的眼睛,目送安画棠与慕北易出去了。 夜里风凉,柳安然迟迟望着门外,直到宫灯的光亮照亮了汀兰阁的方向。 煮酒心疼,请柳安然进屋,宽慰道:“夜里冷,小姐不要伤了身子。安御女是个知恩图报的,小主抬举她,她自会念得您的好儿。其实奴婢以为……小姐也不必放陛下走的。其他的嫔御撒撒娇闹闹性子,陛下大多是会依的。” 柳安然垂眸道:“陛下喜欢就好,我没有那么多性子使。怪我这个不争气的肚子得不了身孕,始终不得动静。父亲不断书信 分卷阅读167 催促,我们柳家正在紧要的关头,太需要子嗣了……太迫切了。”说着轻轻叹息,“安画棠若不来,陛下也念不起我的宽厚好处。这是我选择的这条路,往后的日日夜夜里,这些都是必经的风景。”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昆仑奴 翌日,安画棠晋封为才人。 虽是晋封为才人,从五品的才人仍旧比不上与她同届入宫的苏美人与王美人,遑论圣宠优渥势头不减的娇嫔。 扶风郡主的失势是众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的。虽然没有人宣之于口,众人都从娇嫔越来越站直的杨柳腰上可窥一斑。好在娇嫔是个媚且慧的,既知道何时彰显优势,又知道不可太过。故而扶风郡主这位落平阳的荣妃,表面上看起来,还是风光依旧。 宫人们口中敬称的“三妃”为尊,可这三妃的分量权柄,大伙心中还是有计较的。如今应是掌权的熙妃柳安然为尊、儿女双全的珍妃薛楚铃次之、“风光依旧”的扶风郡主只能屈居最末。 人人都在望着风向苦恼,到底该如何站对位置,唯独枕春不是的。 她如今最苦恼不过的,就是珍兽房奉天子口谕来驯兽的两个皮肤黑黝黝的昆仑奴。 这昆仑奴的事儿,还要从朝廷的故事说起来。 原是大魏藩国每至年末都有进奉奴隶来。年关时因太后丧礼,原本扶南国进贡的美姬便被遣送回去了。扶南国是被大魏任了臣属的,当权的如今是当地的都护,扶南都护很是为难,便绞尽脑汁送上了十来个昆仑奴、新罗婢。 新罗婢是很贵的,人市上的私牙是论百金买卖。至于更身材妙曼且貌美艳丽的新罗婢,只有官牙供奉给皇亲国戚专用的。 慕北易常常听说有此事,也不曾上心,如今忽而见了,便一时兴起便收了两个在乾曦宫掌灯。 偏偏新罗婢说不来汉话,慕北易书房里伺候的人又少。如此一来,乾曦宫就更加沉默起来。乾曦宫这样的地方,越是安静越让人专心。慕北易索性在乾曦宫处理了十天政事,并有继续十天的势头。冯唐察觉到了后宫的怨声载道,感叹这新罗婢的用处怎么跟坊间流传的相反。如此便私下里去请示了柳安然。 柳安然便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一二三四的上了条陈。大抵不过是嫔御怨怼,臣心不稳云云。 慕北易一看觉得也有理,便将新罗婢们寻个理由打发了。 也没打发到别处去,就打发去了蜀王府。 蜀王自受伤后便就蕃去了,千里迢迢收到几个慕北易使唤过的新罗婢,还得好吃好喝供着,做出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慕永钺感动得伤口又崩开来两次。 再说那些进贡来的昆仑奴,力气极大身手敏捷又性子沉默,便打发去驯猛兽再好不过了。那些内侍们自个儿的都怕的猛兽,便指给昆仑奴来调教。若是被吃了或咬死了,不过是个奴隶,也没有牵扯追究。 由此,便有的昆仑奴被安排来绛河殿,负责调教“丧尽天良的猛兽”,奉先。 此刻“丧尽天良的猛兽”奉先本狗,正在昆仑奴赤脚的铁链儿旁边蹭痒痒撒欢。 枕春一边剥葵花籽,一边坐在小凳子上尬笑:“大抵是这獒犬唐突了嫔御,当真是有些凶性子的,要劳各位辛苦辛苦。如此,也好给陛下一个交代。” 昆仑奴:“……” 福全上前提醒道:“明婕妤娘娘,这两个是如今最时兴的昆仑奴,陛下说要贴近时世、跟上新潮,这才填进宫的。他们昆仑奴不会说汉话,也听不懂汉话,力气极大身量也高,性子都老实木讷,是专程调教过的。先帝在的时候,咱们大魏兵马破了扶南国,便挑选过许多昆仑奴在宫中侍奉。有驯兽的、喷火的、甚至有做门院看护的,能为汉人所不能,一个个都是老实勤恳得很。这平日不做事的时候,铁链拴了手脚,方能在内宫使唤。您若有看得上的,挑一个顺眼的留下驯兽,再好不过了。” “哦…”枕春讪讪:“这时世倒还新奇,挺好…挺好…只挑一个?这些昆仑奴,还有别的活儿吗?” 福全想了想,面上却有些惋惜,道:“剩下的,自然分配回珍兽坊。此事说来话长,先前有只吊睛大虫,立起来有两人儿高。那猛兽性子野得很,陛下见了却偏偏又要,说要过两年要带着去秋猎的。为了调教那只猛兽献给陛下,咱们珍兽房先后咬死了两个内侍了。如今这两个昆仑奴,若您选不上,便要派这个活儿的。” 枕春听得这样的话,便去看那两个木头木脑站着的昆仑奴。 那两个昆仑奴长着异域的面孔,轮廓极其深邃,一个头发漆黑微卷的用绳扎着,另一个的头发竟是耀眼夺目的灿金。二人足足怕有九尺余高,八重黑龙直接垂在了他们的头发上。二人面无表情,低头看着地上的几块带青苔的石头,也不知是听懂没有。 枕春眼睛看着那两昆仑奴年纪也不过二十余,生得高身子壮,若在异域番邦,本也该是端端正正的年轻人。由此便起了怜悯之心:“陛下养的猛兽固然重要,总打发内侍与奴隶去伺候,难免会出事儿的。就不能请个本事熟稔的驯兽师去吗?” 福全听了为难:“娘娘有所不知,那野林子里的大虫兽性难驯,再老道的师傅也难拿捏。可咱们陛下嘛……”说着低声起来,“也是执拗,就喜欢狮虎猛兽。” 枕春撇嘴,低了声音:“你可不是糊涂?陛下心思在国事那儿呢,等到秋猎,陛下哪有兴致来看你的老虎还是不是当年那只老虎。你不如再挑一只猛兽去与那只凶恶的配对儿,生了一只小老虎,索性当猫儿养着。到时候瞧着是老虎,性子是猫儿,温温顺顺的糊弄陛下去便好。也省得猛兽凶野,若发作性子起来伤了咱们陛下,小心你的脑袋。” 福全一跺脚,那是一个豁然开朗:“明婕妤娘娘果然蕙质兰心啊!” 枕春莞尔:“那便也莫挑人去送命了,你也算功德一件。这两个随意留一个,余下的你也得给人家安排个活命的去处。” 福全得了个双全的法子,自然对枕春是毕恭毕敬,应是:“您要的,奴才自然肯给的。扶南国为大魏所破国以后,历年由都护府挑选上贡奴隶,这两个性子极好,那叫一个顺心遂意,奴才是精挑细选的!平日便是让他们演个爬树钻圈,或胸口碎大石的,都能来!” 枕春听他说得滔滔不绝,噗嗤笑了出来:“行了。” 分卷阅读168 有有些疑惑,问,“本宫倒是问问你,这昆仑奴当真是陛下让填在内宫的?咱们陛下……”不怕头上油绿绿的吗? 福全先是一愣,旋即便明白了,笑道:“婕妤娘娘可真会说笑。这昆仑奴啊,贵就贵在膂力强身手好,倘若俱如奴才们一般……那个了,便与寻常汉人无异了。故而调教昆仑奴的,便训他们温顺木讷又服从的性子,加之又不会说话也听不懂话的。这样哪里算个男人,不过是只忠狗般的奴隶罢了。如此才值百金,凡贵族皇亲,都放心使的,现今乐京的贵族小姐们,若能带个昆仑奴护卫出门,那是极大的面子。据说……”福全眯起眼睛讨好道,“先帝的少师贵妃便任用十来个昆仑奴守殿门儿呢,既听不懂又说不出,最好不过。想来使唤昆仑奴是件稀罕尊贵的事儿,故而是咱们婕妤娘娘当得。” 枕春见他说得天花乱坠,心里好笑。福全是个油嘴滑舌的,慕北易让珍兽房安排驯兽的人过来,已是对枕春的敲打警示与小惩大诫了。福全怕枕春因为奉先这只狗儿恼了珍兽房,特意挑了价值百金的昆仑奴过来给她高兴,又这么多吉利话儿编着说,坏事儿也被他说成了好事。便拨了拨手:“那就……留一个罢。” 福全忙不迭介绍道:“这两个都是顶好的,这黑头发的会耍蛇,还会顶缸!这个金头发,据说是十分稀奇罕见的血统。” 枕春不以为意:“人又不是猫儿狗儿,讲什么血统。” 福全涎眉邓眼,笑嘻嘻道:“那獒犬也分个黑金赤红的,您不是见着那獒犬浑身腥红扎眼,才得了您青眼?这奴隶不也如此,这金头发的昆仑奴说是叫贺业跋摩,名字也很稀奇。” “荷叶萝卜?”枕春挠了挠发髻,“果然稀奇。”便点点头,“就他罢。”又看那个黑头发的,“若我留了荷叶萝卜,剩下的这个呢?” 福全点头哈腰:“依照您吩咐,便送去喂鸟洒扫,留一条生路。” 枕春点点头,满意了,嘱咐苏白将福全送了出去,又赏赐了银子。她再回头来看这个叫贺业跋摩的昆仑奴。 贺业还在看地。 奉先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冲着贺业脚上的铁镣铐啃咬了一顿,又满脸口水地追扑棱蛾子去了。 “咳……”枕春招了招手,“荷叶…那么什么摩。” 贺业表情未动,只一踟蹰,双膝跪地,膝行过来了。 “不不不……”枕春连忙又将手放下去,“咱绛河殿不兴这种折腾人的。” 贺业却好像没听懂,跪着不动了。 “樱桃——”枕春扯了扯嗓子喊。 樱桃抱着一筐狗食儿,从耳房里出来了。奉先一个鱼跃而起,扑倒了樱桃,将竹筐拱散在地,哼哧哧地吃起来。 “娘娘。”樱桃抹掉脸上的口水,撇了一眼贺业,连忙跟着跪下了。 枕春啧了一声:“什么玩意儿。”便叫樱桃起来,“这个……叫荷叶……什么……嗯。你带他去下人房,挨着小喜子与小豆子,洒扫一间偏房来。让他沐浴更衣,再寻双鞋子给他。”想了想又说,“悄悄儿去掖庭司寻个掌匙的,把他的镣铐开了,往后有人来看时再假模假式地戴上就是。那铁锁链咯楞咯楞的怪难听,没得磨坏了奉先的牙。” 樱桃应了,便上来牵贺业。贺业也不挣扎,乖乖顺着樱桃起来,双眼望着自己的赤脚,低头往二房去了。 二房的门顶修得低,枕春远远看见贺业在那儿撞了一下额头,揉也没揉,躬身钻进下人房去了。 心想什么稀奇的昆仑奴,怕不是个傻子。 这样的想法,在第二天看到已经学会直立行走的奉先时,完全抛到了脑后。 贺业不会说话,他有一只自个儿削的小竹哨子。只要“啾啾”吹起来,便依照竹哨的长短次数,奉先会依次躺倒、作揖、趴下与……此刻让枕春目瞪口呆的直立行走。 奉先的两只爪子耷拉在胸口,肥嘟嘟的后爪支撑着毛茸茸的身子,舌头吊在嘴巴外头,傻头傻脑地站着。随着贺业啾啾地吹竹哨子,一下一下蹬着后腿,直立着身子“走”到了枕春前头。 “啾——”,奉先随声趴下,下巴软软地搁在了枕春鞋面上。 “哟,你可不是个变法术的!”枕春稀奇得不行,忙不迭的摸了摸奉先,发现还是那个奉,还是那个先,冲贺业笑道,“你可真行,这狗儿顽得不行,现在大不一样。好端端的一只狗,收拾收拾也人模狗样的了……”说着略一噤声,看着贺业倒咬了一下自己舌头。 贺业今日被樱桃找来的匠师父解开了锁链,又换了一身精神的胡衣与鹿皮靴,惹眼的金发梳起来戴上玄黑色帽巾。他生得高大威武,五官深邃,好似书中写的战神。如今略一收拾,竟是拂了衬的璞玉,眉眼间藏不住的贵气与霸道。 枕春犹自觉得说错了话,帕子掩了掩。 贺业好似听不懂的,不以为意,将那哨子奉给枕春。 枕春还在想着自个儿说的那傻话儿。 贺业以为她嫌,便将自个吹过的哨子在袖口上擦了擦,又递了过来。 枕春摆摆手,莞尔:“你那吹哨子的本事我可还没听明白,待明白了自会学来的。” 贺业便将哨子收了回来,钻进了八重黑龙后头的花丛里。 枕春:“荷叶?” 贺业抬起鹿皮靴,一脚踢翻了一棵三层楼高的斑竹。他身子一弯,抬起那长竹,放在膝上,嘎达一声。竹子被他徒手掰作两半。 旋即,贺业拿着粗的那一半掂量了一番,头也不回地朝耳房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砰地一声在门梁上撞了一下额头。 枕春想着,是傻子,恐怕不假。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玳瑁 后来,慕北易也听珍兽房上表了此事,便过来看个新鲜。见贺业浑身拴着铁链从仆役们住的耳房里出来,兜头兜脸地撞在了门框上头,砰地一声。 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因着当前的朝政繁忙起来,他实在无心理会这些猫儿狗儿的小事。 一来,是如今社稷稳定,温氏失势、薛氏也被削减了枝叶,朝中重臣的心思开始活络起来。他们上书,请求立后。 如今子嗣俱有了,是该立后的时候了。但立后不是依照慕北易的心思便能左右的,如今的朝廷,大约分作三派。 分卷阅读169 迂腐的孤臣拿着祖宗家法,有的想立长的。立长便得推静昭容连月阳。但连月阳宫女出身,没有家族支持,始终是难成气候。 以子息为重或与薛氏交好的,大多支持儿女双全的薛楚铃。只因为薛氏一族有大薛氏戴罪在先,慕北易已有忌惮,何况庶女之身,名声上面也不万全。 南方士族出身的老臣们,则认为,六宫如今应以柳安然为尊。柳家的功勋、权柄、成绩都是再好不过的,柳安然嫡女的出身也尊贵。便说柳安然的品行、样貌与德行,都是阖宫一等一的。可惜的是,不知道为何,一直没有好消息。 慕北易烦的不行,只有先安抚一番,再拖延下去。 二来,南疆洞民之战后,受伤就藩的蜀王慕永钺很老实,每月都上请安的书陈。书陈写得大多十分亲热,一家人般的寒暄,开头便是“恭请圣安,见信如唔”。慕北易一看“见信如唔”便膈应得慌,心中想着晤个鸟蛋,朱批却要写“至以为念”。 书信事小,静默无闻的慕永钺,便是最大的事情了。 三来,尚书令吴大人举荐了安青山任左仆射。 安青山的绩考很好,接任尚书省的左仆射,也算当得起。慕北易最看重的是前郑老尚书令在世的识人之慧,新尚书令吴大人的乖觉,与安青山恰到好处的清廉正直。尚书省这样的地方,从不少清廉正直的人,太如今的局势……恰到好处的清廉正直更为重要。 而且安青山的女儿明婕妤……素来是很乖觉的。 总的来说慕北易此人确实有些凉心冷意,从做夫君上来说,枕春觉得太过凉薄了些。但从做君王做一个国家的统治者来说,慕北易实在也算难得的明君。 有多公正圣明不好说,但百姓吃得更好,战乱死得更少,已是很不错了。 ……至少算不得昏庸。 做皇帝,枕春给他打九分。做一个相守的人,大抵只有一分。这一分仅仅是看在样貌俊美上头给的友情分。不过后宫么,得过且过罢。 仲夏的时候,枕春的父亲安青山荣升从二品服朱紫的左仆射。 这是一件大事儿了。这表示着乐京最显贵的贵族圈子里,加上了“安家”的名号;这表示着朝廷上的三品以上大员里,也有了安青山的一席之地。郑老尚书令位同首辅,他亲自举荐的安青山为其左仆射,可见安家的前途是真真的不可限量。 枕春是有些紧张的。往前自个儿只是名门闺秀,如今算得上是豪门嫡女了。头一次做豪门的嫡女,是很陌生的。是不是应该表现的倨傲一点,头上的金簪要不要从一两的换成半斤的……等等。 但当她发现,除了请安的时候,扶风郡主酸上两句,旁的便没有人可以提起了。 她在晗芳殿隔着两方几案,观察着对面安画棠的表情。 安画棠近日是得了宠的,是不是因为晚香玉的手段,枕春不想猜测。她见安画棠今日穿得依旧是见软嫩的浅粉色暗桃花纹的轻纱长裙,腰间的络子坠着一枚白玉佩,饰物也寻常朴素,紧饰银簪绢花,便知道她也是懂得避锋芒的。安画棠的脸上,并没有过多的喜悦,只规规矩矩地望着自己的指尖沉默。枕春好没意思的回过神来,便觉得好似也不是那么一件儿值得为父亲高兴的事儿了。 父亲么,是有野心的,但并不是钻着牛角尖非权柄不可。父亲的为官之道,素来可进必不退,可清必不浑,算得很忠直的,在坊间也素有美名。但父亲同时也是很聪明的,他有为臣的“正直”,也能看懂天子的“将就”。 好歹二品大员啊,出门可以摆仪仗了! 枕春想着还是替父亲高兴的,手上心不在焉地拨弄一枚玳瑁嵌翡翠的戒指,低头抿嘴笑了笑。 扶风郡主本便见了枕春便是一肚子气,此刻见她还笑,更是不满,将手上的茶盏搁下,出声道:“到底是鲜花着锦容易,如今谁管他人瓦上霜雪。明婕妤父亲高升,满脸的喜色,殊不知有的人呢没有出身,连得了长子都上不了台面。” 这便又挖苦了连月阳卑微,又讥讽了枕春虚伪。 连月阳如今有三个孩子,万事满足。她听得这样的话,便只欠了欠身,却不说话。 枕春手上的玳瑁戒指拨弄得烦了,便取下来放在案上闲顽,应付道:“荣妃娘娘真会说笑,阖宫皆是姊妹,哪有好的坏的之分?” “你们一个个儿的……”扶风郡主一声冷哼。她知道如今与往昔不同了。扶风郡主心里不好受,一个个出身卑贱的都得势了。眼睛便落在月牙的肚子上。 月牙是被扶风郡主收拾怕了的,她迎着扶风郡主的眼神一个瑟缩,低下头去。 柳安然瞥见了,缓缓摇头,柔声道:“只要有了皇嗣都是于国祚有功劳,哪里有不好的。” “熙妃说的轻松。”扶风郡主不以为意,“按说熙妃进宫比珍妃都要早,如今却没有好消息。想来有皇嗣虽好,却不是人人都能赶着,也要看有的人呢,有没有那个福气。熙妃,你说是吧?” 柳安然因着前朝的事情已极为敏感,她久不得身孕也是一件熬心的难受事情。此刻听着这话不免皱了眉头:“月贵人正是因为话少谦卑,才有这样的福气。” 能说这样的话,已说明柳安然很是生气了。 扶风郡主见柳安然红着脸,却只说出这样不软不硬的话,好似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便懒得再斗嘴,看着月牙轻嗤。 这样请安的情景,这些日子里,也是常常见的。 枕春倒有些习惯起扶风郡主来。倘若有一日,扶风郡主不再这么四处得罪人了,那日日请安说着客套违心的话儿,日子该有多无聊多憋屈呢。 出了晗芳殿,扶了苏白,见外头骄阳烈烈,宫墙红处被照得发亮,怪刺眼睛。贵女们是经不得晒的,嫔御们位份高的传了软轿,低些的便沿着阴凉的墙根儿往回走。 枕春是个有些懒的。若去传辇,又要在这热热的日头下面等上一会儿。倘若是走回去,又要晒上好长的一段儿路。如此痴愣愣的想了会儿,还没拿定主意。 苏白道:“娘娘的性子倒也奇怪,便是想的这一会儿,早传辇来,怕是已经到了。” “唔……”枕春摆摆手,“那还是走回去罢。” 这一走,才觉得密密的阳光照在身上好似针扎一般又热又 分卷阅读170 痒。枕春怪不耐烦,没走得几步,便觉汗水湿了脸上傅的粉。这又懒怠了下来,非要去宫道折角处的阴凉树荫后头歇一歇。 苏白本说着,今日的事情今日毕,现在走的路现在走,怕等一会儿还要更热。但却执拗不过枕春的脾气,只得侍奉她到一棵红墙下头的梧桐树下歇歇气儿。那梧桐树生得茂密,一旁影影绰绰的一段儿香樟林子,影影绰绰遮着日光,阴凉偏僻。 枕春袖中拿出一把薄纱绣花的团扇,轻轻避着太阳,嘟囔道:“每回请安,路上都要折腾小半个时辰,也不嫌弃累的。” 苏白却说:“各位小主娘娘们平日里若无这些事情,还有哪些事情可以消磨时辰呢?” 枕春这样一听,有些伤感:“这后宫好似个……幼时出乐京城,在城郊见的马场。一匹汗血的种马养得膘肥体壮,旁的配马轮番儿候着,侯不过的时候还要抽号儿。” “娘娘!”苏白顾不得那些,连忙捂住枕春嘴巴。 枕春热得烦了,多开苏白的手,道:“知道了知道了,说不得。这也说不得,那也说不得。” “娘娘您是主位是婕妤,总要讲究身份的。”苏白给枕春擦了擦汗,笑道,“您回去慢慢儿抱怨也成。” “身份算甚么东西。”枕春不屑,轻轻用扇子挡住嘴,“你瞧月贵人什么身份,如今不也得皇嗣了。” 苏白蹙眉,淡淡问:“娘娘是瞧不起月贵人的出身?” 枕春见苏白多想,轻轻摇头,小声道:“我哪儿有资格瞧不起任何人呢。”她轻轻唏嘘,“我失去过孩子的,知道此事讲究缘法。天赐珍宝,与身份地位,都是没有干系的。月贵人这个女子,很厉害,是不简单的。当年我查到她是渔女出身,又有个赌钱吃酒、视财如命的哥哥,便想到了。她能在依附了大薛氏之后立刻转投柳姐姐,让柳姐姐对她不计前嫌……恐怕当年那个吊死在梅园的宫女阿云,便是她……” “娘娘……”苏白看向枕春的眼睛,连连摇头。 枕春颔首,一双睡凤的眼睛暗暗藏在扇子后头,眸光中闪动思绪。她启唇答道::“恩,我自有轻重的。如今我仍闭口不言,便是我与她月贵人井水不犯河水的缘故。此事若追究起来,多少无辜之人要人头落地。可惜了阿云,一条无辜香魂。” “娘娘说的可惜,自然是可惜,但并不是无辜的。”苏白静静替枕春整理了一下脖颈间的璎珞,说道,“她心中不是问心无愧,是有所求的,也想做那枝头凤凰的人上人。后宫的人事,各自为战,能有几人无辜?娘娘你是聪明的,就是心性……太过桀骜了。” 枕春莞尔,握着苏白的手,“我又不盼着做皇后,何须那些迂回婉转。我只要护住永宁宫这一处安定就是了。往后不能让人害了我,害了我身边儿的人。”便道,“是了。宫女阿云不无辜,月贵人也不。她纪月牙连杀人都不怕,岂会怕扶风郡主那样色厉内荏的性子。柳姐姐如今容得下她,不外乎因为她卑微胆怯的样子。可月贵人这个人——若给她一点点出身,或一点点家世,再多一点点的美貌和运气,她纪月牙青云通途,岂会没有?”说着竟然也替月牙唏嘘,“她是后宫里的一个,真真的擅用心计的人了。” 苏白知道她明白,便不多说,只静静地整理好枕春的衣裳,问道:“外头闷着热热的,娘娘可要回去了?这些时日里,永宁宫的小厨房总做了娘娘爱吃的冰渣,里头放了汤圆、山楂、红糖水与盐津梅子的那种。” 说得枕春怪馋,咽了咽口水,颔首:“那……还是紧赶着回去才好。” 苏白毕恭毕敬地服侍枕春从树荫里出来,低头说着:“您知道便好,小喜子这几日忙着安排夏日的份例,忙得不可开交,就盼着日日晚膳在您这儿讨一口糕点赏赐呢。” 枕春笑起来:“主仆之间这么些年,他倒还记得吃我这口糕点。他如今是绛河殿的掌事内侍,那儿有他吃不着的糕点……” 二人说着,一路走远,声音与笑,渐行渐远。 梧桐窸窸窣窣落下两片叶子来。 一旁茂密深邃的香樟林子里,传出低低说话的声音。 “小主……您……可让奴婢找到您了。您追到十一小姐了吗?” “没有。” “那……十一小姐落在晗芳殿的玳瑁扳指,可要让奴婢这会儿还过去?” “不必还了。倒是你……你总唤我小主,偏偏肯唤她十一小姐,可是没将你打够?!” “小主冤枉,奴婢没有那个意思!奴婢是向着您的,唯您一人!” “算你识趣儿。你过来可有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没……没有。奴婢见您捡了案上的玳瑁扳指要还,便跟过来了。您脚程快没跟上,奴婢饶了两圈,没见着人。过来的时候,只见您在这树荫后头。可是有什么事情?” “没有。走罢。” “回咱们汀兰阁吗?” “……不,去看看怀着身孕的月贵人罢。”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柠果 月牙自得身孕以来,悬着的那颗心,就没落下来过。 这一胎来得不容易。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怀上了龙裔。慕家的子孙,千岁的殿下!以前,大多数时候,冯唐会在屏外候着。天蒙蒙亮的慕北易起身,冯唐便问“陛下,留不留?” 慕北易都道:“罢了。” 那日不同。他偏偏赴宴过了夜,来时酒劲儿未散,有些狂的。冯唐照旧问了,他却很疲惫,昏睡着没空答应。如此便得了机缘,顺心遂意。好在慕北易见既有了,也算是喜事,既没有刻薄,甚至上了心。 这一胎来得太机巧合,甚至可能是她唯一的机会。 众人心中都以为她谄媚、她趋炎附势、她墙头草。 都是的,都没有错。 但她没有选择。 或者说她有选择。选择做一个卑躬屈膝的宫女,成日跪着给柳安然梳头。过了几年颜色老去,便被放出宫。哥哥为了还债,想将她配给里仁坊的何屠夫。何屠夫四十五岁,也是个赌徒,已经打死过一个老婆了。 那会是什么日子呢。她会白日里去东菜市收了鱼,将它们堆进油腻的推车里,然后赶到西菜市去卖。富人家的管事来挑鱼,她便要当场寻了新鲜的开膛 分卷阅读171 破肚。她的指甲里俱会是腥臭的鱼鳞,裙裾上满是泥泞脏污,为了几枚钱笑脸迎人。那些富人家的管事便掏出钱来,丢在她身前的鱼篓子里,她连忙将手伸进去捞出来,攥在手里数了又数。 哦,十枚通宝,齐了。 选择这样的日子? 还是选择做登上枝头的山鸡也罢、孔雀也罢、凤凰也罢!索性与这满宫的贵女千金斗个你死我活,挣来一件儿织金绣牡丹的波光锦,戴琉璃赤金的簪子沉甸甸的坠在髻上,好衬她如云的黑发,年轻妙曼的身姿。 她们出身高贵,个个都觉得后宫争斗肮脏,月牙偏偏觉得好。斗得妙啊,大伙儿此时此刻都是一样的。口上含着妃子、贵人还是宝林,可内里的肉啊魂儿啊都是一样的。不论出身卑贱,人人都为个现时的富贵平安机关算尽,人人都仰他慕北易的鼻息存活。 好似自个儿这个渔女出身的奴籍,与这满座衣香鬓影的侯门妃子们,并没有什么两样。 故而才觉得,真是斗得妙啊,她纪月牙偏偏喜欢。倘若有幸生个儿子,封了王侯,死在皇帝后头。她便做个太妃随着儿子就藩去,享受万人尊她的荣光。倘若死在皇帝前头,那也没有关系。她要穿金戴银地死,体体面面地死,死了风风光光地葬入皇族妃陵! 想至此处,纪月牙轻轻抚上自个儿的小腹。那里头的那团肉,是那么的奇妙,能让人的一生,有云泥之别。 “小主。”宫女阿钏进来,轻轻撩起了帷幔,小心翼翼道,“汀兰阁的安才人,来看您。” 柳安然很重视内宫和睦,三番五次寻月牙同安画棠二人去训导,说是既住了歧阳宫,便要同气连枝。慕北易很喜欢歧阳宫这一点,姬妾们亲如姐妹,少给他惹许多事情。看在柳安然主张仁厚和睦的面子上,为表嘉奖,才临幸了歧阳宫的月贵人与安御女。 安御女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小家子气的模样,入宫头一回侍寝便被忘了,好不容易有了第二回,便留住了天子的心思。虽不知使了甚么手段,竟然有了薄宠,每月都能见上皇帝一次。 她月牙更是紧紧握住了机会,靠着柳安然这棵大树乘凉,终于有了身孕。 月牙知道安画棠很聪明,她需要与聪明的人为伍,更何况如今安画棠位份尚低,是需要她的时候。便轻轻垫了一个绸缎裁的棉枕在腰下,对宫女阿钏道:“请进来。” 澜月阁总共就那么几个伺候的。阿云死后,一起伺候她的阿钏规矩老实了许多,可以用“千依百顺,毕恭毕敬”来形容。月牙对此是很满意的。 阿钏低着头出去了,少顷引进来一个杏黄衫的人儿。 安画棠总是穿得很素净,很俏嫩。宫中的嫔御们大多是显贵出身,嫡女金枝们最喜欢绛紫、翡翠、宝蓝、缃黄这一类鲜艳、厚重且明媚的颜色。因着这些颜色染料名贵,素来着色不易对料子又十分挑剔,是名贵娇气的好颜色。 所以她偏偏穿粉红、杏黄、淡绿的衣裳。人人都以为她小家子气,是庶女眼皮子浅,衬不得华美衣冠的模样。可在那些夺目的绚烂华衣之间,正是这样浅浅淡淡的衣裳,才能让慕北易看到一眼。看到她温柔静默不堪华冠的性子,想起她的庶出身份,想起她小家碧玉的脾气。才能想起“梁日始照,蕙席欢未极。碧玉奉金杯,渌酒助花色。”这样的诗句来。 嫡女有嫡女的好,贵女有贵女的好。下女有下女的好,而庶女也有庶女的好。有珍妃珠玉在前,她安画棠凭什么不能称为第二个珍妃。只要像珍妃那样能生皇子,像眼前这位月贵人一样,得了子嗣,那还是任她平步青云。 安画棠看着月牙坐在小榻上,沉静怯懦的模样,只提着自己淡淡鹅黄色的薄纱襦裙,轻轻屈膝:“月贵人万安。” 月牙一手护着肚子,身子却站了起来,连忙去扶她:“你是明婕妤的姊妹,你父亲如今又新进从二品大员。若论尊贵你全然在我之上,向我行如此大礼,我是……不敢受的。” 安画棠却将那礼行了完全,规规矩矩地低了头:“尊卑是规矩,贵人是贵人,才人是才人。”说着直起身来,含了温顺的笑意,“何况月贵人你如今有了皇嗣,这才是无上的尊贵。” 月牙含羞带怯地别过头去,又连忙叫阿钏给安画棠奉茶,道:“快快请坐。” 安画棠盈盈笑着,坐在了月牙的下首,轻咳一声,浅笑道:“咱们同住一宫,月贵人又比我年长。我是个愚钝的,什么都不明白,倘若平日里有什么得罪的、不会说话的,还请月贵人多多担待。” 月牙落回位置上去,又将那棉枕垫了腰身,眉眼浅浅一弯,柔柔说:“何以如此谦逊,咱们都是唯熙妃娘娘马首是瞻,自然是要同气连枝儿的要好。”说着却微不可查地轻轻蹙起眉头,“不知……安才人前来,有何指教?” 安画棠知道月牙素来胆小卑怯的模样,梧桐树下听了枕春所说的“往事”,已不敢小看月牙。她听月牙开门见山地问着,便索性答说:“实不相瞒,前来此处是有事相告。月贵人若是敞亮的,我安画棠也索性和盘托出地说。” 月牙眉尾一抬,示意阿钏退下。 月牙此刻是怀着身孕的,将身旁伺候的人都屏退,是一件十分冒险的事情。安画棠眉眼间有些诧异,问道:“月贵人倒信得过我?” “一个歧阳宫,就那么大。”月牙望着安画棠,眼神里有些意味不明的,甚至同病相怜的意味,“信得过信不过,哪里容得咱们置喙。” 安画棠偏头莞尔,肩膀却松了松。她轻咳一声:“我方才在歧阳宫外,听见我嫡姐姐与她的贴身宫女,说起一件事。说……什么阿云、渔女、杀人云云。”说着轻轻拍了拍胸口,“我听得这些,吓得魂飞魄散,依稀之中听见了月贵人你的名字……” 月牙倒抽一口气,身子不自觉地往后一靠,差点从位子上滑下来。 安画棠肉眼可见月牙的脸色瞬间青白起来,便知此事恐怕不假了。 “那是你的嫡姐姐……”月牙努力稳住声音,“安才人来与我说做甚么。” 安画棠听她这样问,眼神里露出了淡淡的真切的嫌意:“旁人不知道,月贵人是知道的。被人日日凌驾在头上的滋味,是什么样子的。” 月牙闻声,不自觉摸了摸自己曾被扶风郡主掌掴过的脸颊,凄然一笑:“……原来如此。” 分卷阅读172 安画棠见她明白,便了然,说道:“我也是有私心的。你如今有身孕,保得住了,陛下才会时刻记得歧阳宫这个来处。陛下既来了,不论是熙妃还是我,都有好处的。我嫡姐姐此人,善于按捺,我不过与你提个醒儿罢了。” “她若知道了。”月牙眼中顿时柔弱与卑微尽收,轻轻叹息,“明婕妤此人慧极,扳倒大薛氏,是她一手牵头引线的。大薛氏害了她一个孩子,她经年累月地记着,狠心恨意地报仇,是个黑白分明的人。若明婕妤知晓你将此事告知与我,你们便会撕破脸面。” 安画棠咯咯笑起来:“脸面?她使那叫奉先的畜生来咬我,可留了我的脸面?” 月牙看安画棠脖子上还荼着药膏,垂下眼睛去,心中已动了心思:“明婕妤的性子诡谲,时常剑走偏锋,最是难缠了。”说着也颇感焦虑,“我已让她捉了把柄,你自小心便是。” “她样样都在我之上,十数年了。小心?我才不要小心了。”安画棠勾起嘴角,恨恨而道,“在府中便分嫡庶,都嫁做嫔御,她是娘娘我是小主。当年我待字闺中,她却想将我嫁给一个破落户家的举人为妻。好不容易,广平侯府的嫡二公子想聘我做正室,她却将身边的一个卑贱婢女偷梁换柱去做了孟二夫人。如今那广平侯与世子死了,孟二公子袭爵做了应国公,她那视如姐妹的卑贱婢女做了应国公夫人!这些一桩一件件,本都该是我!” “嘘……”月牙噤声,颔首道,“既然如此,多谢你来告诉我。” “小主、安才人。”阿钏忽在门外喊,“熙妃娘娘派煮酒姑娘过来,给小主送了些养身的补品。” 月牙一脸愁绪瞬间换上了怯怯的欣喜,抚着肚子起身,欢欢喜喜开门去,一壁小心翼翼说道:“这……怎劳煮酒姑娘亲自过来。熙妃娘娘如此照拂,嫔妾心里……不敢承受。” 安画棠上翘的嘴角淡了淡,起身跟了过去,温言细语,眉眼弯弯赞道:“果然是熙妃娘娘恩泽深厚,月贵人这样的福气,画棠真是羡慕不来。” …… 光看着月牙这个人儿,圆融融的鹅蛋脸儿,眉眼弯弯好似新月,笑起来甜甜的,不说话时又毕恭毕敬的。她溜肩细腰,比寻常的嫔御们要娇小一些,瘦弱怯懦的样子。 是想象不到她有那样大的一颗心。 至少枕春想过,但没想到如此具体。 她这些日子里都瞧着奉先傻乐。贺业做了一只新竹哨子送给了枕春,枕春只要按着贺业的使的法子啾啾吹上,奉先便会随着节奏打滚、作揖和转圈。 这比打雀牌可好玩儿多了。 恼人的是,夏日里又腻又闷,殿外的知了烦得不行,闹得枕春吃不下也睡不着。又因这几日宫中上的糕点零嘴偏偏味道都是咸鲜口的,最使枕春吃着腻,索性把糕点零嘴都赏赐给了小喜子。一连半个月都是如此,人便吃不下东西,下人们看枕春的眼神里都多了些探寻。 苏白自是机敏,便自作主张请了高乐来探脉。 高乐一切脉,说:“明婕妤苦夏,这是因倦怠导致脾胃不和的缘由。原本少吃些也无妨,夏日多清减一些,都是正常的。若放在坊间说,这个便是富贵病了。” 众人眼里的探寻便没了,看枕春这些日子骨子里发懒,圆出来的腰身,心想“原来是懒出来的毛病”。众人便由得枕春脾胃不和下去,想着以才侍君者长,以色侍君者短。枕春本便没有才侍君,能饿回几分色便算几分,也是好事儿。 七月时候,属国进贡了一种味道奇异的水果,叫做柠果儿。 月牙孕中嗜酸,不知何处得知了,拿来一尝便爱之如命。如此慕北易索性便将所有进贡的柠果都赏赐到了歧阳宫,让柳安然安排下去。 柳安然最知道平衡,给月牙拨了足份儿的柠果儿,还剩下许多许多。便不仅赏赐了六宫嫔御,还分发给了各处当差的得力下人。宫人们初次尝到这稀罕的贡果,酸得掉牙,好不好吃却不重要,重要的是熙妃体恤下人的心思,值得称颂。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吃果子 这日乞巧节傍晚,枕春见内侍抬了两箱子黄橙橙的果子进了殿来,一个个拳头大小,很惹人喜欢的样子。便迫不及待的剥开两个尝了尝,那酸涩带劲儿的味道,叫一个要命。 酸便酸了,却还有瘾的。尝过之后直哆嗦,哆嗦完了还想吃。但那味道劲儿大,多不吃得,夏日天气又热,枕春舍不得整整两箱子搁着坏掉,故而颁赐了阖宫当差的下人们一起尝尝。自个儿留下了几个,放进冰釜里藏着,待冻上了白霜,切开后尝。 颁赐下去的两箱柠果子被绛河殿的诸人们瓜分了一番,小喜子拿着个布兜子沉甸甸地装满,喜滋滋的回下房去了。樱桃与青果也爱吃这个,拿盆盛了许多。倒是苏白尝过一回,实在受不得那个酸味儿,便不要了。 待枕春过来看的时候,框里就剩两个又小又青的果子了。 “都领了吗?”枕春兜着手,向框子里望了望,问。 苏白看了一眼框子里,笑道:“大抵都领了,我方才还见小喜子与小豆子在院子里切开尝呢。他二人尝弯之后酸得直跺脚,偏偏还要吃,又说一会儿要拿去跟膳房的人尝新鲜。” “让他们高兴会儿罢,今日便不传来伺候了。” 苏白点头:“已经吩咐下去了。今日陛下歇在安才人那儿,便让他们都去过个乞巧节。” “荷叶……什么嬷嬷呢?”枕春又问。 苏白足足愣了一息,才明白枕春说个什么。她答道:“今日有珍兽房的人过来,那贺业跋摩便拴着铁链儿关在屋子里的。因怕被闲人看见了,说咱们娘娘的闲话,故而也是委屈的。” 枕春点点头:“叫他过来拿去尝尝罢。” 须臾,贺业便被苏白领着过来了。今天为了不让人见了议论,便一整日都将贺业囚禁着的。他赤着脚,脚上拴着沉重的铁链,慢腾腾地挪了两步,站在了枕春面前。 枕春叫苏白:“往后别让珍兽司的人来了,有事儿让小豆子过去便是。这一趟趟的,怪折腾人。” 苏白哎了一声。 “这个……”枕春捋起绉纱云纹绣鹤滚银边儿的袖口,慢腾腾从框子里将那两个青绿绿的柠果子捡出来,递给贺业,“本是月贵人怀孕,阖宫沾了她的福气,才能吃这样 分卷阅读173 稀奇的果子。这两个嘛……”枕春笑起来,“好的都让小喜子那些贪吃的兜走了,你但凡拿两个去尝尝味道便是。” 苏白出言提醒:“娘娘,他是昆仑奴,听不懂的。” 枕春撇撇嘴,将两个柠果子放在贺业手里,对苏白道:“我知道。好好的人被拘来做奴,这叫什么事情。我与他说说话儿不为他,好使我心里好受些罢了。”说了却笑起来,“我一个女子,即便自私,也只能做这样的事情。” 苏白知道,枕春是在拿贺业自比,便低声道:“小主在这儿说说便是,奴婢只当没听过了。” 贺业接过果子的手,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他先将那青柠果儿拿在手上嗅了嗅,忽然张口硬生生一嘴咬了下去,汁液横流。 枕春哎哟一声:“瞧我忘了!他不懂得的,这果子得剥开皮子,不然涩得厉害……”说着便要去将贺业手里的另外一个抢回来,“别让他这么吃了,得有难受的。” 贺业见枕春来拿另外一个,眼眶骤然发红,忽然一声咆哮,猛地将枕春一把推开。他力气奇大无比,又高大威猛,手上一扫便将枕春推到了殿门前的烛台旁边。 枕春直觉得一股巨力,将自己扫飞出去,在光滑的殿石地板上退得两步,猛然冲撞到了烛台边的墙壁上头。她身子去势难消,被那猛力带得一歪将那烛台撞翻在地,骤然听见一声戳裂的骨肉声响——便看见烛台上一截手指粗的铜柱,尖锐的一端从自个儿的肩胛骨出血肉迸溅地穿透出来。 她跌在地上,背在墙上一撞,偏头想去看。 “娘娘!”苏白破音地惊呼一声,扑上前来,却不知从哪儿下手,声音颤抖,“您……您千万别动,您别动!您别看,您也千万别看!奴婢传人去找高太医!” “这是……怎么了?”枕春愣了愣,手摸上了胸口穿透的一截鲜血淋漓的铜柱,只觉得黏黏的。 苏白吓得脸色苍白,上前抓住枕春的手,喊道:“娘娘别摸,娘娘别想。一会儿……太医来了就好了。”说着厉声呼喊,“玉兰……玉兰!快去!传太医太医!” 殿门外头正在点宫灯的玉兰闻声,手上拿着挂灯的木棍,还来不及丢下便进来。她一入绛河殿,见得此情此景,看着伏在地上抱着枕春的苏白,与那双眼通红的贺业——再看看枕春在苏白怀中一脸迷惑却面如金纸,胸口难以呼吸的上下起伏,绉纱云纹的雪青色衣裙俱被染得浆果一般的深红。 “娘娘……?”玉兰难以置信,满是疤痕的脸颊扭曲起来,“我……我……”她望向贺业,“我要……与你拼命!!”说着满脸泪痕,不管不顾地拿着手上挂宫灯的粗棍冲了过去,狠狠棒打在贺业的身上。 手腕粗的木棍在贺业的肩膀上落下一条红痕,应声竟被玉兰生生打断。 贺业纹丝不动,任由那木棍断裂在地,脸上才有了一些清醒后的错愕。他看了看玉兰,又望向枕春。贺业手一松,手上的青色柠果落在地上,朝地上被铜柱捅了一个对穿的枕春走了两步。 “啊!!!”玉兰丢掉手上的另一截木棍,一声凄厉尖叫,冲上前去,徒手去拉扯贺业,口中喊着,“你这畜生!竟对娘娘恩将仇报——” “够了!”苏白一手捂住枕春胸口,厉声喊着,“快去请太医!你要娘娘死吗!” 玉兰被苏白吼得一愣,往后趔趄了一步:“太……太医……娘娘死……”便似骤然清醒一般,顾不得擦去满脸泪水,疯一般的冲出绛河殿。 贺业对上苏白发狠的眼睛,不再往前走了。他跪了下来,对着枕春,喉咙发出嗬嗬的声音,却说不出话来。 枕春这才感觉到,胸口魂魄俱要被抽离的疼痛,彻骨的疼痛。她轻轻倒抽着气,半卧半躺着,一下也不敢动,问苏白:“我会死吗?” “不会不会。”苏白连连抱住枕春,“太医很快便能过来。” 枕春凄然一笑,手脚渐渐发冷,她笑道:“你骗我。帝城这么大,永宁宫又偏僻。便是……便是跑着来,也得小半个时辰。” 苏白握住枕春的手,轻轻搓热:“高太医若知是您的事情,必定会更快的,他素来警醒。” “他警醒?呵呵……他怕是个不警醒的。他们都是糊涂的……被情爱迷住眼睛……我有些困……”枕春疼得疲了,脑子糊涂得厉害,声音也小了。 苏白连忙拍了拍枕春的脸颊,祈求道:“娘娘别任性。您不能睡,您与奴婢说说话儿。” “说话……?”枕春眼睛一阵阵发黑,眸子四下转了转,看向贺业,“你为何……要推我?原是我不好……没得给你吃那劳什子……玩意儿……” 贺业跪在地上,双手撑地,看见枕春的血缓缓淌过来,染红了自个儿的手。他喉结动了动,埋下头去,“青柠……”那声音艰难生涩,十分难以辨认,“扶南……” 苏白仔细辨认贺业说的字句,骤地恍然:“柠果儿是扶南国的上贡,那是他家乡的果子。”便想起贺业接过果子深深嗅闻,一口咬下的样子,倒吸一口,“那是他家乡的味道……”说着竟是哽咽起来,“我的娘娘……何苦遭这样的罪过……” “你既不是故意害我,那……我不怪你。”枕春胸口闷得厉害,想要咳嗽,只一呼气却觉得将要窒息,艰难说道,“我若知道,那是你故乡的果子,便不抢了……”说着凄然笑起来,露出了两分将死之态,“都留给你……” 贺业浑身颤抖,跪在地上双拳紧攥。 枕春终于咳出一声。便觉得浑身精神都吐了出来一半,半丝力气也无。她偏了偏脑袋,望向自个儿肩胛骨与胸**界处,“这么大个咕隆……”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娘娘……娘娘……”苏白声嘶力竭地喊着,“别睡……别睡……” ……别睡……? 枕春动了动眼睑……可是那么困那么冷……哪儿有精神…… 不如……就睡……一会儿…… 就睡……一个时辰…… 让人发抖的疼痛席卷全身,枕春昏头昏脑地睁开眼睛,先看见的,却是慕北易的脸。 “好些了?”慕北易冰冷冷的手,探了探枕春的头。 枕春喉咙里发腥,艰难地嗬了一声,觉得这场景有些陌生。 当年小产的时候,他的冷漠,记忆犹新。 分卷阅读174 今日怎么如此柔情……哦对了,父亲现在是二品大员。 枕春糊里糊涂想了想,愈发肯定。那犟的脾气上来了,扭过头不愿去看慕北易。 慕北易见枕春不愿说话,一时也没想通关窍。男人素来健忘,怎么肯记得事隔经年的隔阂。便以为枕春是疼的,侧头问高乐:“不是说包扎好了吗?” 高乐抹了抹额头的汗:“伤口包扎好了,疼还是要几天的。那铜柱手指般粗细,将明婕妤娘娘背胛到前肩捅了一个对穿。便是在战场上,最骁勇的将士,也没有说不疼的。” “唔。”慕北易点头,揪住枕春的一只耳垂,将她掰过来,“怎么回事?” “奴婢有禀!”玉兰在屏外跪下,朗声喊道。 玉兰自从毁容之后,便从未在慕北易面前伺候过。慕北易听她声音一怔,唤:“过来。” 玉兰满心对贺业的怨怼毒恨,提着裙进来了。一看枕春躺在床上还起不来,更是伤心,红着眼睛跪下,直直望着慕北易。 玉兰毁容前生得很是清秀,慕北易曾留心看过一两眼。如今见面前这个半边脸坑坑洼洼的少女,倒是想起来枕春被大薛氏纵火谋害,导致小产一事。 枕春的容貌也算得后宫中的翘楚,虽比不得娇嫔的天生媚骨,但那份儿明艳清楚,也是独一份的。 倘若这伤疤,落在她的脸上,该是多么可惜。 故而心中忽然生出两分薄薄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愧疚来。他便去拿枕春的手来握,却握到了枕春掌心的一截肉眼难辨的疤痕。 那是她被诬告以香炉中的樟木谋害玉贵仪的时候,自个儿一怒之下,打翻了香炉,烟灰烫在她手上的痕迹。 她还曾经在校场落马,在地上摔了两丈远。当时他以为,这丫头怕是要死了的。 想着,慕北易竟然笑起来:“命怎么这么大呢?” 枕春侧眼觊到他足令百花凋敝的英俊笑容。心头一刺,牙龈咬得发痛。 玉兰见慕北易面有怜色,连忙膝行上前:“奴婢有话要说!都怪那……” “嘘。”枕春从床上垂下来一只手,拨了拨。 “娘娘?”玉兰一脸惑色。 “臣妾自个儿不小心滑了一跤,摔在了铜烛台上……”枕春梗着脖子扬了扬头,努力用没受伤的那一面儿撑起身来。 玉兰满脸惊愕,难以置信地望向枕春。枕春向着玉兰,轻轻摇头。 慕北易顺手给枕春垫了一个软枕,和颜悦色:“当真?” 枕春喘了一口气,半坐起来:“当真。玉兰是没看见的,臣妾那时候吃饱了消食……一个不仔细。” 玉兰痴痴忘了枕春,又朝窗外耳房的方向看了看,还是把头低下去:“是奴婢莽撞了。” “退下吧。”枕春虚弱道。 慕北易便数落起她来:“何以人人都好好的,你偏各处不自在。” 枕春心口好似被淤血堵了心窍,心中怨怨的,道:“到底……陛下心中的怜惜,也分一二三等的。” 慕北易蹙眉:“怎又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此时此刻见得枕春白宣纸一样的脸颊,怜惜却是真切的。一时竟觉得眼前这人奇妙,和别的都不一样。他因为拿笔射箭而有薄茧的指摩挲着枕春手心里的疤痕,忽道:“你若不是嫔御,朕若不是……” 朕若不是皇帝。枕春猜他后面要这样说。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吃虾滑 倘若他们一个不是九五之尊,一个不是贵女妃嫔,大约真的不是眼前这样的光景。 他素来是极聪明且擅思谋,文采斐然,即便是庶民出身,考个状元是不难的。如此便入仕途,一路坦坦荡荡。考了功名遇见她,遇见她安枕春门当户对的,便迎娶回来。 他们的性子合得来,大多数时候相对沉默,也是恰到好处的安逸。那时候,他慕北易便不用如此寡情,可以专心致志地待一个人。大魏国的男子怎么样,也不那么重要,他可以不纳妾的。一生一世专心致志地待一个人,已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要花他毕生的心思了。 可以吃四季之珍馐,可以打雀牌、蹴鞠、捶丸,也可以做一些寻常之事。她的第一个孩子,可能是个女儿,因为她怀着的时候有梦兆的。如此便诞下一个女孩儿,最好眼睛像她,嘴唇像他。 女孩儿嘛,也不必多聪明。平平常常的长,平平常常地过。 平平常常的,那便是很不容易了。 枕春想着,心中既觉愧,又觉心酸。便伸手去摘慕北易发冠上那一颗五爪龙衔的皇珠。慕北易有些沉默,没有阻止,任由枕春将他的发髻拨乱,也没有取下来。 “这样的话……”枕春手上一松,手腕垂在锦绣的背榻之上。 慕北易眼神骤然清明:“往后便不说了。” 枕春垂下眼睑,默默颔首。蔫蔫的样子,却不肯和慕北易说话了。 冯唐伺候着慕北易从绛河殿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略微起风了。冯唐小心翼翼地跟在慕北易后头,问道:“陛下驾去何处?” 慕北易沉默了一会儿道:“晗芳殿,看看熙妃罢。” 冯唐点头,应是:“明婕妤娘娘性子跳脱,难免有桀骜些的时候。熙妃娘娘端庄持重,恪守妃妾之道,才是半分逾越都不曾有的。” 慕北易睥睨冯唐一眼:“要你猜的吗?” 冯唐略一瑟缩,强笑:“奴才不该。只是……明婕妤娘娘受的伤重,断然不是自个儿摔的。陛下当真不查?” 慕北易略一思忖,摆首道:“罢了。她素来护短,自个儿宫人视如至亲,不然她身边伺候的桃花,也变不成应国公夫人了。”说着,想起玉兰惊愕的模样,淡道,“怪可怜的,顺她一回心意罢。” 冯唐唱着“摆驾晗芳殿”的声音,在绛河殿中回荡。 枕春躺了一会儿难受,往榻上缩了缩,疲惫地又睡着了。 再醒时天蒙蒙的亮,觉得喉咙中火烧火燎的疼痛,唤人端盏茶来。 苏白打了帘子进来了,奉上一盏温温的熟水,给枕春饮下。枕春喝了好些,半眯半闭着眼睛眠了一会儿,才稍稍精神了一些。一看,苏白还在榻前候着。 “怎么了?”枕春借由着朦胧的光亮,问道。 苏 分卷阅读175 白有些踟蹰,犹豫了一下,才在枕春榻前坐下,缓缓道:“娘娘重伤还起不来身子,奴婢想着本不该叨扰您的。不过此事事关重大,依着您的性子是不会不管,奴婢斟酌下来,还是与您说的好。” 枕春见她眉宇微蹙,有些担忧,强打精神:“你说。” 苏白抿了抿唇:“昨夜里起,小喜子觉得不适,便有些不好了。今日早起奴婢去唤他,见他榻上尽是呕的血,整个人没什么意识了。” 枕春心中越听越是猛跳,额头便沁出冷汗来,着立起来身了,去捣榻前的鞋子。 “娘娘,快躺着。”苏白连忙去扶住。 枕春有气无力地推了推:“别……别……让我去看看。” 苏白不敢用力阻拦,生怕枕春崩裂了伤口,只好给她披上一件浅紫色竖领薄纱的披风,亦步亦趋跟着:“娘娘仔细早起发凉。” “劳什子早起凉……都七月了。”固然嘴上如此说,枕春走得几步已是脚步虚浮,觉得浑身的冷汗浸透了背脊。 如此一步三偏,咬着牙进了耳房。先嗅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看见的却是贺业。 贺业手脚俱拴着铁链,正在给榻上蜷缩着的小喜子掐人中。他见枕春进来了,脸上闪过一丝愧疚,愣头愣脑地避出去了。 他今日没有撞在门框上头。 枕春近前一看,小喜子嘴角还溢着血沫,整个人神志不清。她试探性地唤了两声,小喜子却不回应。或是重伤在身本就多思多悲,枕春见此场景,眼眶骤然便红了,扶住苏白问道:“太医请了吗?” 苏白颔首:“请了,还是要请的高太医,该快来了。” “怎么会有此事……”枕春说话时也疼得丝丝抽气,便坐在了小喜子榻边的小墩子上。一看,小喜子床边的小案上还放着自己赏给他吃的几个包心糕点与半个柠果子,心中霎时如刀绞一般酸痛,“可知道缘由。” 苏白见枕春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知道是骇着她了。摇头说:“还不知道。娘娘不如回去眠一会儿?” 枕春摆摆头:“我守着他罢。待他醒了,我再赏他些好吃好玩的呢。” 如此等得半盏茶,枕春已浑浑噩噩了。半晕半醒之间,看见垂门打开,玉兰领着高乐进来了。 高乐一见枕春临坐着,眉头蹙起,惊道:“娘娘怎起身了?!当真是身子不是自己的!” “别管这个……”枕春虚弱指指榻上的小喜子,“快看看。” 高乐听得枕春此话,顺着腥气的方向看去,只见得床上蜷缩着个小喜子昏昏沉沉,连忙开了药箱上前诊看。枕春眼神顺着高乐的药箱带子细细瞧,强忍住昏眩,问道:“可还好?” 高乐转过头来表情凝重,看着枕春青白色的嘴唇,斟酌说道:“娘娘,怕是……难好了。” “怎会?”枕春心口一抽。 高乐摆首:“喜公公,这是服了砒霜的缘故。” 砒霜?谁不知道这等剧毒。枕春凄笑,难以置信:“这帝城内宫进出皆有盘查,哪里来得砒霜?你可莫要胡说!” 高乐蹙眉,偏头细忖:“呕血、窒息这等症候,的确是砒霜无疑才对。” 枕春揉了揉额头,强忍下心上的翻涌的担忧,凝神倾身,问道:“谁会毒害小喜子一个内侍,又能得什么好处?” 苏白脸盲轻抚枕春背后,劝慰道:“娘娘切勿动气。小喜子素来机敏,凡事从无出挑趁头的莽撞,按理说不会有人刻意毒害。” 高乐眼神一眯:“那便是误食。” 苏白摇头:“小喜子平日饮食与奴婢们无异,奴婢们并无所碍,想来不是吃进去的缘故。要这样无声无息的中毒,是没得那么容易的。” 高乐眉头挑起,连连摆头:“庄懿皇太后被大薛氏毒害之时,不也运用了食克之法,令人神不知鬼不觉吗?” “食克之法…”枕春心头一动,撑身起来。她肩膀一阵撕裂,疼得一偏,打翻了案上的碗碟。那碟子摔在地上一声脆响,炸作两半。 碟子里的兔耳水晶汤丸包子,在地上滚动了两转,转在枕春的鞋边儿,静静不动了。 “娘娘?”高乐倾身看去,惑道,“这是……是兔耳水晶汤丸包子,怕不是喜公公这等内侍的份例罢?” 枕春忍痛,不解:“高太医这是何意?”她略想想道,“近日脾胃不和,本宫便鲜少用糕点。膳房进的这类吃食,我依例大多赏赐给小喜子了。”说着回忆往昔,眉宇之间有些眷恋,“他素来贪吃零嘴,立了功劳办了事儿,不要赏赐银子,只要吃这些玩意儿便十分开心。我知道他也不为当真想着吃这一两口糕点,不过是为了让我时时记得他的忠心耿耿罢。” 高乐听得连连皱眉,佝偻身子,弯腰捡起一个包子,抻袖掰开来看:“这是肉馅儿的。” 苏白颔首,忙侍奉枕春座下,回忆道:“包子自然是肉馅的。这一阵子不知是节气还是什么缘由,膳房进的糕点多是咸鲜味的。奴婢倒是也问过,据说是因月贵人怀孕的缘由,歧阳宫的熙妃娘娘便嘱咐采办处多进咸鲜的糕点,制咸鲜的肉丸。因咱们娘娘不爱这个味道,故而这小半月里,大多都赏赐给小喜子吃了。” “咸鲜味。”高乐轻轻嗅了嗅那肉馅,“近半月的糕点是否都有此等鲜味?” “这……”苏白上前,就着高乐手上的肉馅闻了闻,答道,“先前的糕点是咸鲜,倒与这个没有什么不同。这包子闻着……很难辨别,似……似有一股海味。” 高乐露出两分恍然大悟的表情:“此乃虾滑。” “虾滑?”枕春半靠着小案,细细思忖,想着是有此物,“虾滑包子或虾滑汤丸倒是寻常吃的,不过是用鲜虾抽去虾线,作成虾肉糜,再用熟水滚过。这也……算不得什么稀奇。” “人人都知道因月贵人怀孕偏口,阖宫陪着多食咸鲜味的糕点,故而也不会放在心上。”高乐凝神,细细说道,“偏偏绛河殿这一盘糕点的咸鲜味糕点,是虾滑制成。因日日都进的咸鲜的肉包,制得鲜嫩可口,偶进一日虾滑,不细细辨别也发觉不出区别。偏偏这虾滑、牡蛎、螃蟹与近日六宫时兴的青柠果子是饮食之大忌,倘若共食,毒发与砒霜无异。” 苏白脸色陡然变白:“小喜子是吃了咱们娘娘的糕点……高太医的意思是 分卷阅读176 ,有人用食克之法毒害咱们娘娘,假作成饮了砒霜的毒效。而事实却……” “而事实却毒害了喜公公,使喜公公毒发。好在明婕妤娘娘谨慎敏慧,及时传微臣前来切脉彻查,才知缘由。倘若毒发的明婕妤娘娘,诸人便会以为是下人伺候不周,令婕妤娘娘食砒霜而身死。到时候没有由头与证物……” “只怕咱们娘娘……”苏白眉头一拧,“要枉死了。是……是……” 枕春脸上阴霾密布,死死攥着苏白的手腕:“她。样样偏是她?不不不……”枕春摇头,“没有这么巧。苏白,你去打听一下,今日的糕点是何处进来的。” 苏白哎了一声,将枕春安抚在座案之侧,打着帘子出去了。 枕春略平心绪,远看着榻上喘息不断意识昏迷的小喜子,问高乐:“高太医以为,这毒何时能解?” 高乐却不回话,从药箱里头摸出几颗止血阵痛的药丸奉给枕春:“倘若是娘娘被毒害,此刻便没有人做主彻查了。这也是喜公公的福气,娘娘才万万保重自身,切勿动气劳动。倘若您此刻倒下了,喜公公才是无人理会的……” 如此枕春靠着小案歇息了一会儿,觉得疼痛稍缓,天光大亮,才见苏白从外头进来。 “如何?” 苏白凝看着枕春的眼睛,字字句句:“娘娘想得没有错,咸鲜味糕点与柠果子都是月贵人点明要吃的,熙妃娘娘才使膳房近日多做这些吃食。至于那盘虾滑,是永宁宫的下人们昨日去膳房领份例时,见月贵人亲自前去要了这个,还赞口不绝说好吃。下人们见月贵人用的,以为都是极好的,便询问了几句。月贵人听见了便赠给了永宁宫的宫人,说是要孝敬您的。眼前小喜子吃的这一碟,便是月贵人特意准备的。” “纪月牙!”枕春一拍几案,胸中迁怒一口血气,忿忿问道:“我与她无冤无仇,还敬她这一份绵里藏针的聪明,她平白无故如何使这阴毒手段害我……” 苏白附耳,低低道:“娘娘,月贵人是个面上怯懦心里发狠的,她与宫中嫔御们不同,是下女出身。阿云宫女那样的事件,她是说杀也就杀的。” 枕春听得脑仁儿一阵闷闷地疼,再看一眼榻上的小喜子,站起身来:“苏白,随我去澜月阁走一趟。” 苏白连忙阻拦:“娘娘不可,您大伤未愈,万万不能劳动。” 高乐应是:“娘娘稍安勿躁,您的身子倘若劳动过度,是极易崩裂伤口的。” “伤口?”枕春冷笑一声,“小喜子这个样子,哪是顾惜伤口的时候。”她略转身,看着高乐嘱咐道,“高太医,本宫素来信重你。小喜子是本宫心腹,他心地好性子有趣又忠诚,本宫不能没有他。就……拜托你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塑料烧焦的糊味 绛河殿的软辇坐到歧阳宫是要半个时辰的,枕春一路颠簸,整个人伏在软辇上昏昏沉沉。晨光熹微洒在枕春白如雪一样的脸颊上,只映出乌青的嘴唇和通红的眼睛。抬辇的内侍小心翼翼,生怕颠簸了座上的贵主,一个不小心掉了脑袋。 “娘娘,歧阳宫到了。”苏白远远看见了歧阳宫的飞檐,小声提醒枕春。 枕春努力睁眼睛,看见前头歧阳宫红色的角门外头一个粉衫的女子正探头探脑看出来,见了仪仗又缩回脑袋去。问道:“那是谁?” 苏白一时也没有看清,猜测道:“瞧身段,倒像是您的庶妹妹安御女。奴婢只远远扫了一眼,拿不准的。” “罢了。”枕春没空去理会,催促着内侍,“快去正门通报,本宫要见月贵人!让她给我……滚出来!” 临了澜月阁门前,枕春扶着苏白,凝看着紧紧闭着的大门,心中便已发狠了。 苏白前去起门,唤着:“月贵人可在,咱们娘娘要见您。” 如此又等了半盏茶时,日头渐渐大起来,枕春强忍着心虚气浮,死守着澜月阁的门前。她眼神一掠,见一片修竹后头一个粉色身影掠过,躲躲藏藏鬼鬼祟祟,便又想起来方才在门口见的探头探脑的身影。“苏白——”枕春欲叫苏白去拿那人。 恰听“吱嘎”一声,澜月阁的大门打开,月牙的贴身宫女阿钏拜在门口,诚惶诚恐道:“明……明婕妤娘娘,奴婢……咱们贵人……请您进去。” 枕春转过头来,再一次顾不上那么许多,喝道:“让开!”直径进了澜月阁。 月牙没有请她上座的意思的。她穿着一身儿楚楚可怜的月白衣裳,衬托着微微突出的小腹,双膝及地,直挺挺地跪在澜月阁门口。她朝枕春行了个大礼:“娘娘,明婕妤娘娘。” 枕春眼神一眯,毫不掩饰的恨恶,凌厉的神光刀子似地落在月牙的身上,问道:“我且问你,我二人之间可有冤怨?” 月牙的眼神里没有往日的惶恐、不安与胆怯,她对看向枕春,只柔柔弱弱地说道:“没有。” “那你是何故,要处心积虑地害我性命?!” 月牙的身子挺得笔直,脸上没有半分卑怯,出声却谦卑无辜:“嫔妾不知道明婕妤在说什么。嫔妾不知道明婕妤什么意思。” “呵呵……”枕春努力忍住嘴角狰狞的下撇与胸口钻心的疼痛,呵道,“你装得好一个卑微怯懦的下女,楚楚可怜的模样!你以为人人都被你骗了,却不知你劣迹斑斑的过往总有人知道!好……你若不认,便别怪我将你那一桩桩一件件的昭告于天下!” 月牙的肩膀微微一震,瞬间稳住了,她咬了咬牙笑道:“明婕妤娘娘七窍玲珑的心思,既是样样都知道,还来问嫔妾何故?” 枕春被她点通关窍,眼睛骤然恨得发红:“你认了?你想杀人灭口?”她凄笑一声,“你何以知道我发现了你的秘密?你想一盏虾滑混着柠果子作砒霜毒死我,杀人灭口!你可知,如今阴差阳错中毒的是我心腹之心的人!你可知……我本从未想过揭露你的隐晦!” 月牙扬了扬下颌,不以为意:“您想未想过,您自己心里知道。虾滑、柠果子什么的,对娘娘这等贵女们而言不过是寻常之物,娘娘不必揪着嫔妾不放!” “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说得胸口气血一滞,枕春浑身颤抖,扬手一个掌掴落在了月牙因孕中未施粉黛的脸上。 枕春发力狠了,打得月牙钗髻散乱。 月牙双眼一闭,嘴角溢血仍旧 分卷阅读177 说道:“嫔妾不认。” “妙极。”枕春怒极反笑,“如今本宫的绛河殿里,既是物证俱在,你的身份一查便知。那索性咱们去见柳姐姐,去见皇上!将你这肮臜的来历辩个分分明明,好让你知道我安枕春,也不是一味的软和。”说着抻袖上前,便去拖拽月牙的发髻。 “放肆!” 一个持重的声音传来。 枕春转过头去,之间一身宝蓝华服妆容精致梳着元宝髻饰八只赤金嵌海蓝宝发簪的柳安然,双手交叠,临门而立。 枕春身心俱疲疼痛加身,一见柳安然如见了亲人,眼睛霎时盈了泪水。她一时理智管不住自个儿,松了月牙,上前去拉柳安然的手。她泣祈道:“柳姐姐,柳姐姐……她在绛河殿的膳食里使计,害了我身边的小喜子。小喜子如今尚且不知人事,姐姐帮我……” “明婕妤。”柳安然微微侧身,避开枕春的手,“歧阳宫的嫔御岂能容你随意打骂,何况月贵人如今有了皇嗣。” 枕春听来心头一绞,疑惑地望向柳安然:“柳姐姐?” 柳安然不看枕春,望着自己手上戴着的一枚冰种的金镶玉戒指,声音淡淡的:“在陛下眼里,皇嗣是最重要的。故而,在本宫眼里,皇嗣也是最重要的。明婕妤你已经是一宫主位,但凡在大事上却莫错了主意。” 枕春看着眼前道貌岸然的柳安然,好似看见了一个陌生的人儿。她努力眨眨眼睛,向前行了脚步,抬手指向月牙:“错了主意?她是杀过人的!她是渔女纪氏,伢人送进宫的渔女!联合她哥哥纪大力杀害了宫女阿云……她如今便设法来毒害我!害了我的小喜子!” “明婕妤。”柳安然眼神落在纪月牙的小腹上,抬起眼来,看着枕春的眼睛:“月贵人就是月贵人,是陛下亲封的月贵人,明婕妤说的渔女,本宫是不知道的。” 枕春觉得此事当真滑稽,讪笑起来:“柳姐姐你要包庇她?咱们是什么样的情分…她算什么东西!姐姐你大可去殿中省彻查,看看她的面目!她哥哥是采办处的车夫,宫女阿云死的那日,她哥哥失踪了…若不是她设法送进绛河殿的糕点与柠果子同食如砒霜,小喜子又怎会…” “明婕妤娘娘!”月牙陡然出声,有模有样地哭泣起来,她扶了扶发髻,道:“嫔妾无有兄弟,娘娘何以刻意诬赖?那小喜子公公自个儿吃坏了身子,也要赖在嫔妾身上?熙妃娘娘仁慈,阖宫的人都吃了糕点与果子,倘若这数千人有个好歹,可都要赖在嫔妾身上了吗!”说着也是悲痛万分,“嫔妾卑微低贱,比不得娘娘出身尊贵。娘娘的父亲如今是二品大员,您要打要骂嫔妾绝不忤逆,可嫔妾肚子里的…是陛下的血脉!” 枕春听得恼怒,身子一偏,趔趄扶在苏白手上头。 苏白见枕春脸色愈发难看,出声道:“熙妃娘娘,咱们娘娘素来敬重您,也是与人和善的。今日说了什么话,得罪了月贵人也是关心之故。那小喜子也并不是吃了糕点与果子那么简单,而是糕点之中的虾滑与果子食克的缘故。这一份儿虾滑,也是月贵人那儿出来的。至于月贵人的身份不分明,宫女阿云自缢一案本便有疑点,熙妃娘娘将月贵人的来历一盘查,自有黑白。” 柳安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却不对枕春说,而是对煮酒说:“去拿殿中省名录,再拿膳房进出,给明婕妤看看澜月阁的用度。” 煮酒也避着枕春的眼睛,只潦草福了福,便去取东西。她的动作快得出奇,只消半柱香时便取来了。 柳安然先打开膳房出入档,念给枕春来听:“此十日,澜月阁进出的糕点有牛乳松子酥、芝麻肉蛋卷、糯米桂花藕、葡萄肉甜糕、水晶肉汤丸子、酸冰糖雪梅、核桃花生脆。”柳安然将册子一合,“澜月阁是没有进虾滑的,何来用虾滑害人之说?” “没有?莫不是绛河殿的宫人聋了瞎了,平白捏造?”枕春挑眉,攥紧了苏白的手,扬声,“岂会没有!” 月牙连连摇头,泣道:“明婕妤娘娘好不讲道理!绛河殿的宫人都是您的人,怎么能作数?” 柳安然却不理,直将那膳房的账目合上,却打开另一本红皮的名册:“此乃殿中省宫人调动进出名册。原汀兰阁宫娥月牙,曾是掖庭司从殿中省选来的粗使宫女。入汀兰阁之前,月贵人也并非如明婕妤所说的是渔女出身,而是曾在六局与女匠人做裁衣学徒的乐京本地良家出身。” “怎么会!”枕春难以置信,“同一个人,怎会有两种说法儿?定是……有什么蹊跷……” 月牙抱着肚子轻轻磕头,泪眼婆娑看着枕春:“明婕妤娘娘杀人之罪安在嫔妾身上,嫔妾当真冤枉!”说着抹了抹脸上泪水,擦去几分柔弱,“熙妃娘娘手上铁证如山,还能有假?明婕妤娘娘定是听了下人胡编乱造的流言蜚语便作真了!” “不……这不对。”枕春身子晃了晃,“这与常理不和。她是六局学徒怎会调作粗使宫女?小喜子探得分明又岂会骗我?虾滑夏日不易保存若无特例膳房是不会做的……这不对……” 月牙却不哭了:“明婕妤娘娘信不过嫔妾,也信不过熙妃娘娘吗?” “…姐姐,柳姐姐。”枕春抬头,迎上柳安然默然的表情。她道,“柳姐姐?你在庇护她吗?仅仅凭着两本册子不能作数,只要姐姐你稍加查实…” “明婕妤糊涂。”柳安然此时的声音格外冰冷,“月贵人身怀六甲,小喜子不过是个内侍。倘若惊动了月贵人的胎气,这可如何是好?” “柳姐姐?”枕春摇摇头,“你向着她?我二人的情分……” “六宫之中,讲尊卑嫡庶,很多事情不能讲情分。”柳安然冷静地看着枕春,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头,脸上努力维持着冷静,“你我二人的情分,是幼时的情分。如今在这岐阳宫,本宫是二品妃子,你是三品婕妤。你放肆了。” “柳安然!?”枕春甩脱苏白的手,上前两步拽住柳安然的衣袖,“妃子?婕妤?你与我二人之间,已经是妃子婕妤了吗!你与我…”她心口如绞如割般的疼痛,“你要向这滔天权利与泼天富贵,折腰摧眉吗?!柳安然!!” 柳安然袖口一拂,推开枕春:“明婕妤……你早该知道。” 枕春被推得往后趔趄两步,肩头一阵裂疼,跌在苏白身上,便见里衣里伤口崩开,缓缓透出乌黑的血来。枕春强忍疼痛,捂住伤口 分卷阅读178 ,仍旧不敢相信:“知道甚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柳安然轻轻摇头:“明婕妤的贴身心腹患病,她关心则乱,大闹岐阳宫,本宫便饶恕了。苏白姑姑是有资历明事理的姑姑,还不送你家娘娘回去!” 苏白抱着站不稳的枕春,连连叹惜:“二位娘娘这是何苦呢?” 枕春努力稳住身子,挣扎着立起身来,强打精神问道:“柳安然……你确定要如此吗?” 柳安然看着枕春肩头崩裂开的血迹迅速浸透她轻薄的衣裳,脸上露出一丝不忍,在看到纪月牙的肚子时,立刻隐去了:“明婕妤,退下罢。” 枕春心如刀割。 “娘娘!”玉兰的声音传来。她跑得气喘吁吁,一路进了澜月阁,“娘娘!” 枕春按着心中最后那一口气,看向玉兰。 玉兰跑得在门口一跌,立时声音带了哭腔:“高太医努力救治,但小喜子方才熬不过去,已经……咽气了!” 枕春心头那一口血怒的气霎时一松,疼得跌跪在了地上,双眼尽是金光。 玉兰与苏白见枕春半昏半死,三魂七魄吓得俱是出窍,忙不迭的将枕春抱得起来,心急火燎地传辇传太医。 月牙见到一行人走了,脸上泣色俱无。她才从地上撑了身子起来,像柳安然矮了矮:“多谢熙妃娘娘照拂。” 柳安然手里的指甲掐入了肉中缓缓松开,她露出一个苦笑:“你可知道,本宫是拿什么跟你换的?” 月牙阖眼,淡淡道:“我最紧要的东西,换娘娘最紧要的东西,是娘娘容得我的忠心。月牙没有依仗出身,万事唯娘娘马首是瞻。” “你多行不义早知收敛,如何还有今日?枕春她……安枕春心思缜密素来胆大,你缘何要去招惹她?” 月牙凄然一笑:“娘娘,后宫的事情,哪里是要讲缘何?不过舍命一搏,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情!” 柳安然默然摇头,脸上才露出几分悲哀,只看着月牙的肚子:“帮你一次,你好自为之。” 月牙却带了几分意味模糊的笑:“熙妃娘娘放心,您入宫五载不得身孕,心急如焚。嫔妾说到做到,如今,嫔妾便是您解忧的缘分。月牙肚子里这孩子,从今往后,都是您的孩子。”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刺青 小喜子是没有家人的,死了便要用席子裹上一圈儿,拖去乱葬岗的。 枕春不愿意,使了许多银子,才让掖庭司通融一番,将小喜子体面地安葬。 小喜子的丧事期间,枕春的伤口又崩裂了两三回。夏末天气大,那伤口好了又扎,扎了又崩,便是高乐医术再高明,也挡不住这样折腾。入秋的时候,便溃烂起来。 伤口的溃烂伴着发烧,最是折磨人的,要日日敷药吃苦汤,睡觉也是不能全卧。整个绛河殿便被一股浓浓的药味萦绕起来。其间枕春的伤口溃开了又愈合,不能侍奉圣驾也不能出宫赴宴,短短一月里,便有了荣宠倾颓的趋势。永宁宫的宫人们最会看风向的,只知道明婕妤卧病在床,不知何事开罪了当权的熙妃,不复当年之势。 伤疤好了疼忘不了,一块儿巴掌大的地方在肩头,新肉粉红与周身的雪白肌肤有着对比。那愈合的地方摸起来粗粝,急得苏白愁白了几根儿头发:“说咱们娘娘也是最难的一个了,往前手心里的伤还好,这会子肩头如此大块儿疤痕,往后如何奉驾?” 枕春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床顶上的轻纱芙蓉刺绣的花帐子,摆摆头:“由得陛下高兴,管他谁人奉驾。” 苏白听得直叹气:“娘娘不能这么说,您无牵无挂,但您背后还有安氏一族呢。” 枕春听见“安氏一族”眼睛里的波光闪了闪,撑身挪动了一番,“父亲母亲还好吗?” 苏白从袖口里奉上了枕春家书:“请娘娘阅览。” “哦。”枕春从被子里抖出一只手,接过那封家书,强打精神看了几行,嘴角才松了松:“让父亲母亲担心了。”说着轻轻摩挲了纸张,“如今天气渐渐凉,北边雁门要筹备冬时御敌,二哥哥很久没有回书信了。” 苏白劝道:“您的兄弟都是要职,遑论您二哥哥宁远将军是远在北疆的。旁人都说您势不如前,奴婢看来,安家的荣耀鼎盛不改,起势与否不过在您一念之间。” 枕春肩膀垮下来,眼眸里氤着了一寸遗憾:“荣耀鼎盛,汲汲营营。我与熙妃……如今想来,往昔最无邪时光,也不过是扑蝶对诗,酿酒插花的闲暇。她熟读诗书,提笔配我的画,写的是柳树笙歌庭院,春风姊妹秋千。” “娘娘……往昔无邪时光,都过去了。您的眼睛要往前看,往远了看。看看您在朝的长兄父亲,还有边关的亲人。再看看如今月贵人身怀六甲,往后尊贵不可限量。您的身上伤口好了,便要着眼心上的。” “小喜子,那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儿。能说能笑还能打趣儿的。”枕春闭上眼睛,身心俱疲,心中空落落的,叹息:“边关……天冷后千里冰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是了……我若大厦倾颓,他那儿不知要受什么折磨。” 她眼睛里的波澜闪了闪,露出两分绝决。 苏白以为枕春思念疆北边塞的次兄,正欲宽慰,便见玉兰进来了。 玉兰上前给枕春矮了矮身,道:“娘娘,天色暗了,可要传膳吗?” “晚膳?”枕春想了想,恍惚觉得这一日日过得如流水。 “是呢。”玉兰轻声道,“今日那叫贺业跋摩的昆仑奴也在殿前立了一下午,见太阳落了,便一言不发地回去了。” 自从枕春受伤以来,贺业日日午后便在绛河殿前守着,落日便归。他沉默也不说话,不动声色恍惚是没有情绪的。 枕春不知他或是愧疚或是别的什么,只顾颔首:“由得他吧,我的确不曾怪他的。”枕春攥了攥手上的书信,凝神提了口气,“苏白,你去绣坊寻个绣娘。” “娘娘?”苏白不明就里。 枕春端起案上的圆面的铜镜,解开交叠的睡衣,照在肩头看见一片模糊的疤痕。她道:“樱桃与青果年纪小,一年一拔高,入了冬也是要制新衣裳的。要针活儿好的。锦上添花……有时候也不容易的。” 苏白找来的绣娘是掖庭司绣坊来的首席,三十五岁,不曾婚配嫁娶,面貌寻常,眼睛 分卷阅读179 清澈透亮。 绣娘进了绛河殿,闻着浓浓的药味蹙眉,却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拜见明婕妤娘娘。” 枕春半卧半坐在上位,脸上薄薄的脂粉遮不住大病初愈的虚弱之态:“免礼。” 绣娘立起了身,一双眼睛不敢直面枕春,只望着她的脚。枕春穿着一双浮光锦串紫色鲛珠的绣浪纹翘头履,每一针一线都极尽华美精致。绣娘笑道:“说来也是巧。娘娘穿着的这双鞋,还是年初奴婢绣的。” “是吗?”枕春略抬了抬眼:“本宫不复恩宠,穿的鞋面都是年初的了。” 绣娘却说:“对贵人们来说,四时常有新华裳,尤其娘娘们。每一年、每一月、更甚者每一天都要穿不同的华贵衣物以衬托妙曼身姿与身份地位。但对绣娘们来说,一件串鲛珠绣浪纹的衣裳要三人合力足足一百日的心血才能得成。故而如娘娘这般常常穿着,也算是您的恩德了。” 枕春细细品味她这句话,觉出了几分匠人之心,不免高看她几分。便唤苏白:“赐座。”又问,“您是绣坊首席,可擅针法?” 绣娘答道:“凡乐京时兴过的,倒针绣、锁边绣、卷枕绣、飞针绣或是苍针缝、菊叶绣、扇贝绣、蛛网玫瑰针……奴婢俱是会的。奴婢一生只作刺绣,如今乐京的绣娘之中,奴婢认了第二,是没人敢称第一了。” “气魄。”枕春莞尔,“你这乐京魁首的绣娘,倒是与旁人唯唯诺诺的不一样。本宫要你倾尽毕生所学的针法,刺一件绝世的名作。” 绣娘略一怔忪,眸光里露出期待,她抬头:“多谢娘娘赏识,不知娘娘要刺在什么布料上?” ——“本宫的身上。” 枕春身上被铜柱贯穿的伤口有钱币大小,因着夏日气热溃烂开来几番又愈合,渐渐有了巴掌大小的新肉,摸起来粗糙可怖。倘若是在入宫前,采女身上有这样大的疤痕,是连初选都进不了的。如今枕春已是娘娘了,任谁也不能请她搬出绛河殿去。 但天子见了,倘若惹了嫌,发落下来便是大罪。 任谁的眼睛不是眼睛,偏偏他看了就是大罪。 绛河殿西暖阁的帘帐透出光来是闷闷的淡橘色,微光落在枕春的身上。绣娘在屏后掌着一盏灯,屏息凝视地看着枕春的肩背:“娘娘身上这样大的疤痕,想以刺青遮盖是极难的。” 枕春点了点头,将一床芙蓉金线刺绣的锦衾盖在膝上,倦倦地以玉搔头贯头发:“只是寻常刺青,初刺时如墨黑,待时日久了便退去如黛青。这样的黛青略看久了也是乏味,既是叫你来,便要不同的。” 绣娘听得一番,略是沉吟:“若以烈酒渡色,便能刺黑墨之外的花样。” “以朱砂、茜草提赤色,槐花、栀子提金黄,紫苏、紫草提绛紫,苏木、五倍子提黑墨。再添靛蓝作天青、薯莨作赭石、鼠尾叶作烟灰、冬青叶作墨绿。再杀白羽红眼的鸽子血作殷红。”枕春侧头看了看疤痕,“要针针入肉。” 绣娘指尖轻轻掠过枕春肩头,听得没有半分害怕,却有几分隐隐期待,不禁赞道:“好精巧的心思!听闻凡鸽子血入刺,刺图平日里光色寻常,遇饮酒、动情、或劳累时候,汗水与血脉上涌潮动,便能使颜色如血如漆,耀眼刺目。” 枕春淡笑,自嘲道:“不过是应付。陛下见得我的肩背,也不过饮酒、动情、劳累时候。你务必仔细小心,使尽心力。” 绣娘颔首:“人身为锦血为线,这般精妙的针活儿奴婢倒是不曾做过。既是娘娘吩咐了,奴婢定会小心谨慎,不让您失望的。” 窗外暮日的红光渐渐暗淡下去,好似一片氤氲血气的水团,融进了无尽的浓墨里。 天气初冷的时候,柳安然是第一个发现的。她站在晗芳殿的门口,清点棉绒的布料时,头发上落了一片雪花。 时间过得太快了。自从枕春怒急攻心那日昏厥在澜月阁之后,柳安然便许久没有见过她了。失去这个少女时亲密宛如姊妹的玩伴,柳安然的生活变化并不很大,她甚至来不及感觉这种情谊破裂的苦。 因为熙妃娘娘已从暂摄六宫,变成了摄理六宫。她太忙了,要想的要思虑的要提防的太多太多。早晨起了,要接受六宫的朝拜,例行与诸位嫔御闲话家常。 扶风郡主照样的刁蛮跋扈,薛楚铃照样的温婉柔情。盛宠无双的仍是妩媚天成的娇嫔,而权柄遮天的,已经是柳安然自己。 请完安之后便要开始看账。殿中省的账、浣衣处的账、采办司的账、膳房的账、掖庭司的账、六局的账……样样都要对得仔细。慕北易喜欢她做事细致,赞过她心细如尘。 看完账本之后便要用午膳。倘若庄懿皇太后还在世时,摄理后宫之人用过午膳还要去向庄懿皇太后禀报后宫事宜。柳安然难得庆幸,庆幸如今不用了。如此吃过午膳便能休憩一会儿,下午抄经、练字一个时辰,再听下人们来回报各宫巨细事宜。 往日觉得闲暇到发霉的时间,如今在她眼里已经不再漫长,只觉得不够用的。布置了晚膳等上一会儿,听着煮酒前来汇报,慕北易要去哪里。 他大多数时候,还是去看娇嫔。有时候去看薛楚铃的孩子,有时候去看连月阳的孩子。有时候盼着星星已经黯淡了,便听说他来了晗芳殿。来了歧阳宫,有时候是看安画棠,有时候是看月牙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柳安然不明白,为何这么许多人怀过,偏偏她一直没有动静的。父亲不断的写信催促柳家如何迫切地需要一个皇嗣,偏偏求之不得。这样的等待提心吊胆,煎熬难眠,终于让月牙给了她一个痛快。 当然柳安然也发现了,慕北易每月也会来一次。就是每月的初一,已经连续三四个月了。 按照祖宗规矩,帝后二人,每月初一、十五,是要居住一处的。如今每月初一,慕北易肯来晗芳殿,已经是一等一的脸面。虽每月只有一日,但这一日意义非比寻常,是半个皇后的尊贵。 如此每月只有一日,柳安然便心满意足了。 日子虽然忙的,但柳安然没有忘记应当张罗的节庆。比如今载的腊八节,慕北易是要宴群臣赏功勋的,这也是他刻意交代过的事情。这几载事情太过冗杂纷扰,各处的心思都需要好好安抚。 如此便要邀请皇亲国戚、重臣权臣、甚至命妇亲眷都入宫赐宴。这便是整年来最 分卷阅读180 为隆重的事情。这样的宴席由礼部、掖庭共同安排。 柳安然为了此宴伤透脑筋,受邀名册是礼部的事,时日地点是掖庭的事,宴上的陈设、菜品则是她柳安然的事情了。接过六局的单据一一看过,又依据时节、亲贵脾性、天子的心情,增增减减,便过去好些日子。 正当腊八节那日,却是雪晴。阖宫燃起通红的宫灯,一盏盏挂着金黄的流苏穗子,天家的气派被四时常青的树木掩映,隆冬不冻的湖水倒映,是让慕北易满意的气派。 光是气派是不够的。不仅仅要有天家的富丽堂皇,还要有天家的简朴高雅与大气。如此,什么地方该多,什么地方该少,什么地方该用金的什么地方用银的,都是有讲究。下人们的出身不足,辨不得什么叫做大俗既雅,什么又叫雅俗共赏,这些都是需要柳安然这个名门嫡女掌眼的地方。 便从前庭进了内宫,自光顺门入丹枫白露斋,直登福寿台。福寿台比长歌云台更大也更精美,往年做万寿节或千秋宴时才会开启。自一片红瓦碧漆的丹枫白露斋前登白玉台阶的楼梯,扶着狮首含宝珠的栏杆,踩着漆金的祥云。一路跟着染作腥红羊羔绒扎的地衣,登上福寿台可见皑皑白雪覆盖的帝城。 入得席间香薰暖绒,灯火煌煌,往来宫娥俱穿碧色宫妆梳双丫髻,内侍着靛蓝色长衣,黑色鹿皮靴子。入目的,都是一派天家的鼎沸。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柱国 上座是天子座次,左侧嫔御位置次第而列,右侧则是皇亲国戚。这便有近百人了。席间文臣武将左右分入席,朝臣与外官依官位而列,后排则安排了诰命、女眷的位置又是百余人。 这满堂大魏国权利、名声、家世顶尖的人齐聚一堂,在融融的光照下,每个人脸上都镀上一层暖色。谈笑间杯觥交错,人声熙攘,台侧朱色的幔帐在漫漫夜空中轻轻挠动,映射在傍晚的晴雪中一片绯红。 枕春扶着樱桃入殿的时候,整个福寿台的眼神都落在了她身上。 只有女人知道谁是真的心计,她们的嗅觉格外敏锐。 在座花枝招展的嫔御们,是第一眼看来的。 沉寂数月的明婕妤,终于肯露面了。她是小产失过宠的,并有奇巧的手段复宠。众人都知道以其心计,是不会沉沦在沉默的深宫之中,但没想到这一次,如此快且如此堂而皇之。 枕春穿戴得极其巧思,梳的古画上才得见的双刀半翻髻,髻上饰的是三对雪白珍珠嵌赤金的串珠步摇,偏要配姜黄色色纱绢作的御衣黄,花蕊之中以同色饰蕊,拢共九颗成拱芯之状。耳铛垂玛瑙,花钿点朱砂。 黄白二色俱是夺目的颜色,一衬浑身华贵无比又不失明艳。对襟的牙色暗孔雀纹对襟织边儿被洒金的披帛半遮半掩。枕春手上团着一只雪白狐皮的手笼,脖颈处的云头如意金色子母扣拢着一件儿兔绒无瑕的披风,绒毛柔软好似云朵。那一对儿云头子母扣前后俱饰着轻薄素缟的鹤羽,羽下掩着胸前诃子以金线织就的宝相花滚边。中间只若隐若现露出一截锁骨处的肌理,隐约可见肌肤上一瓣儿嫣红的牡丹。 枕春扶着樱桃,樱桃眉眼已经出落标志,梳着的不是寻常宫娥那等简单的双丫髻,而是一个精致的灵蛇髻。她年纪青幼又着深碧色衣裳,专配水红绣蝴蝶的的八破裙。是红碧配色最难免俗气,可樱桃眉眼中那一份儿前朝少师贵妃血脉里留下来的,倾国倾城的旖旎端丽隐约还在,又是豆蔻年华,这碧衣红裳却是当真俏嫩精致。 这样的艳色,才偏偏衬得枕春一身雪白赤金,尊贵无匹。 正是高华出尘的妃子,扶着少艾貌美的艳婢,一路款款携裹着冽洌的香气。好似神仙画卷。 安画棠看得一愣,埋首朝月牙低声诘问道:“不是说已将那熬药的内侍买通了吗?分明说将愈痕的汤药换了两味,那伤口会反复溃烂扩大,直至留下难看疤痕?” 月牙不动声色得吹了吹手上的茶水:“绛河殿的掌事姑姑苏白素来谨慎得很,那太监只做了一个月便被调走了。虽说只做了一个月,应也有大块疤痕不能遮盖才是。你嫡姐姐既是做了婕妤,也不是蠢笨的。你瞧她肩头一截子勾人魂魄的牡丹花瓣儿……” “是衣裳还是什么妖祟?”安画棠眯眼一看,将手上的酒盏捏紧,“便是用衣裳遮了有什么用处,陛下见了还不是厌恶。” 这头柳安然见枕春入席,脸色脂粉精致描绘的容颜便有些变化,她的眉头微微一皱,撇开眼神去看案上的汤碗。汤碗里做的是一道十道头汤熬制的熟水白菜,澄澈好似琼浆的汤水清清澈澈地映照出柳安然的脸。 论美貌,柳安然在这六宫之中只算中成。但眉宇中那一份儿自幼熏陶着女子德行而长大的持重,是独一无二的。目不斜视,行走时禁步从不摆动,怎样穿衣、坐卧,都是大魏中最精致的讲究。开过最大的眼界,穿过最华美的衣裳,读过最稀罕的诗书,还嫁给世上最尊贵的人。 这便是柳安然心中对女子一生最好的期待,她今年双十年华,已经都体会过了。 目光略略一侧,看向月牙凸显的小腹,柳安然略松了一口气。 若能自己怀,自然是最好的。可是这几年来,一点动静都没有。太医也召见过,说不出个所以然。南疆的功勋恰到好处,蜀王正好偃旗息鼓,父亲得了最大的脸面……这样好的时候,多需要一个孩子啊。便是只为解无尽燃眉之急,用上一用,也是好的。 她不敢说,甚至不敢想。只有在慕北易临幸晗芳殿的时候午夜梦回,看见身侧这个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才会陡然萌发出那样的想法——想要与他肩并着肩,看日月山川、盛世太平。 做那个,齐肩的人。那样的人,不能有姊妹,也不该有朋友。要和这阖宫的所有女子针尖麦芒,每日垂堂而坐,步步惊心。 为了慕北易,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她柳安然……已经想好了。 这样定下心神,柳安然嘴角推上两分稳重端庄的笑意。 妃子们察觉到了枕春的到来,次第看到的便是诸位皇亲国戚是权臣将军们。 蜀王慕永钺南疆之战中的伤好了,回京述职。他嗅着一阵香风,抬眼看见枕春,二人电光火石之间来回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今天的慕永钺身侧空空的,没有带鱼姬。 他的眼神 分卷阅读181 如刀剑,枕春有些不敢看,屏息回过头来,却看见了父兄们。 那是一种不能宣之于口的欣喜。谢青山与涂氏同坐,后头是中书令做舍人的长兄安正则。枕春心头一阵狂喜,远远瞧着便热泪盈盈,连忙朝着更后头看去。果然武将一列中,正在看她的次兄安灵均遥遥祝酒。 母亲的鬓角有白发了,父亲的须髯更长了。长兄老成了许多,次兄脸上的少年年少已被雁门的风雪摧磨得粗粝,好一个昂藏的七尺武将。 枕春拽着樱桃的手紧了紧。 樱桃略一抬头,将枕春扶稳了,道:“娘娘,莫要急。” 枕春喉咙动了动,颔首再往上座看去,迎上了慕北易探寻的目光,便立马偏头避过了。 柳安然与枕春曾是姊妹情谊不假,一朝撕破脸皮也算是阖宫上下俱知晓的事情。慕北易不理会不偏帮是他一贯作风,只是久了未见,又觉得枕春似乎有些变化。正应了那句,一如不见,如隔三秋。 慕北易想了想,低声侧头问冯唐:“这是?” 冯唐满脸笑意,顺着慕北易的话往下说:“瞧陛下日理万机。这不是明婕妤还有谁,前些日子病了,陛下许久不曾见过。” 慕北易若有所思唔了一声。 枕春不多看慕北易,埋头瞧着手上的丹寇。她极少涂丹寇的,今日着意染了夺目的红。虽然她未曾抬头,但她知道慕北易的眼神锁在她的身上。而她,她举家荣耀与父兄前途,是锁在慕北易的身上的。即便是迎合不动了,送往疲惫了,也不能停。 这便是嫔御的作用。 此刻枕春脸色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疲惫。那一丝疲惫衬在这雪绒金饰之中,以腥红丹寇的葇荑轻轻抚弄身上蓬飞的霜沫,说不出的慵懒。晃动的光照与酒香里头,这又是阖宫第一等的明艳。 慕北易赏下南疆的粮酒,又烈又醉人。再用漆金的炉子烹的羊羔颁赐群臣,冬日里吃了热闹。便兴歌舞与演奏,瞧起来渐渐少了拘束。 今载没有虚无先生的琵琶了。枕春心中有些遗憾。要说琵琶,虚无先生是坐部第一人不假,甚至称得上是乐京第一人了。 不过今载新排的歌舞是柳安然悉心安排的。有颂海晏河清的,有演路不拾遗的,更有赞美天下安宁君主圣明的。这些都是天子与诸臣最喜欢的了,尤其是柳大都护,坐了外臣首席。 柳大都护是立了功勋的,眼下最热的不外乎他。柳安然见得自己父亲荣膺功勋首席,脸上的激动与思念变得真实,又在看到上座的慕北易时黯淡下去。 “柳都护。”慕北易举杯,“头等功勋呐。” 柳大都护身有七尺余,答话时声如洪钟:“谢陛下。” 枕春幼时也见过柳大都护的,他年轻些时候,是一位悍将。曾统领过乐京的禁军、还绞杀过流寇匪徒。少时与柳安然玩耍时,不曾少听柳大都护的英勇事迹。那时,在枕春心中,柳大都护是一位真正为国为民的将军。当然,那时的他,也没有头上这些白发。 柳大都护的白发,比枕春父亲的,多许多。 他苍老得十分明显,尤其在柳安然入宫的这几年来。柳安然远远看着,心中酸涩。 “熙妃肖其父亲,忠君、明理。”慕北易斟字酌句地赞道,“朕喜欢。柳都护门风端正,是要乐京的臣子们都效仿的。” 众人都应是。 枕春落座时,只瞥见蜀王不以为意的啃着一只羊羔腿儿。 柳安然听得脸上绯红,喜气盈盈地起来,规规矩矩跪下替父谢恩:“陛下爱重,臣妾自当尽心尽力。” 慕北易懒懒地递出一只手来:“地上凉,起来。” 当着满朝文武与乐京亲贵的面儿,这样的恩宠顶天了。 “……谢陛下。”柳安然脸颊滚热,轻轻牵着慕北易的手起身,痴痴望着天子容颜,忘了坐下。 枕春心想,南疆一战,换广平侯府的兵权与蜀王大伤元气……慕北易递出来的这只骨节分明修长温柔的手,只一个动作便将代价轻轻拂过去了。正是应了那句话儿——强权既是公理,正义便是强者的利益。惜得慕北易是个男人,倘若是个貌美女人……咦……不堪设想。 慕北易却道:“熙妃坐罢,朕也有一事要犒赏柳大都护。”他神色眯了眯,“南疆一战,柳大都护功勋最为卓著,朕欲加封为柱国大将军。” 话音一落,整个福寿台响起一片唏嘘抽气声。 本朝还未封出一位柱国,因慕氏得天下前,前朝便是亡在了一位挟天子令诸侯的柱国身上。前朝柱国大将军尔朱氏权柄熏天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因此大魏建都后不曾加封过柱国,正是以尔朱氏的前车之鉴。 一品柱国大将军,柳大都护在都护这条路上,便算是荣极了。 众人都屏息凝视等了一会儿,却见慕北易没有继续说话,便都陆陆续续回过些味儿来。 加封一品柱国大将军,不添权,不遥督。那便是只加封一个尊贵无匹的名号,并无实权。柳大都护要做的事情还是都护南疆,并没有更加得权的调动。于是诸人才陆陆续续地恭喜柳大都护来……不,是柳柱国了。 一品柱国,本朝头一位。柳安然又感激又期待,眼中盈盈地有了泪水,只对慕北易真真切切道:“多谢陛下这般厚爱。” 柳柱国上前领了命,起身看着自个儿如今拜妃位的女儿,眼中的慈爱也很真切。 慕北易轻笑一声,抬手擦了一滴柳安然眼角泪水:“熙妃,焉知你没有赏赐。” 柳安然错愕了一息,抬起头来,凝望慕北易。慕北易的眉毛最是好看,眼睛狭长摄魄。 “你的六宫摄理得极好,柱国的女儿不只妃位,朕封你做熙贵妃。” 接下来倒抽气的声音,便是从嫔御一列座位传来。众位妃子们脸色各异,眼神都落在柳安然的身上。柳安然的接连高封与安南都护府关系深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柳安然却只望着慕北易的眼睛,只觉得心头好似开出了一朵花儿:“陛下……齐天的恩德。” ……他动了立后之心?枕春微微垂下眼睛,把弄着案上的汤匙,作此猜测。南疆的忠心与广平侯府的二万三千兵马与三千铸兵器匠人,能换来一个后位吗?不……以慕北易外表深沉内里猖狂的性子来讲,他的 分卷阅读182 胃口不止如此才对。 却听慕北易又说:“柱国与熙贵妃都是朕大魏国之幸。”他嘴角一弯,狭长的眼睛看向慕永钺,“九皇叔大战重伤,归藩近半载,朕十分挂念。” 慕永钺将手上羊腿一搁,笑应:“多谢陛下这般厚爱。” “朕亦想赏你的战功。” “陛下齐天的恩德。” 慕北易觉着慕永钺说的话有些耳熟,一时没有细细品味,展眉道:“朕要还你一字并肩王的尊荣。” 慕永钺星辰般深邃的眸子一黯。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包子 慕北易此人在后宫的事情上,大多时候,是不计较的。但在前朝事上,可谓锱铢必较。枕春每每看他与九皇叔慕永钺过招,总觉得好似看神仙打架一般。 “蜀郡偏远,归藩入京往来便是个把月,实在不便。朕赐你并肩王新宅于乐京,咱们叔侄二人,平日策马狩猎、共商国事,岂非美谈?”慕北易轻轻往椅上一靠,盘握着手里一串新菩提。 慕永钺拱手:“陛下仁德。只是蜀郡琐事繁杂,臣恐怕抽不开身的,又何来入京一说?” “既是与朕并肩,在蜀郡何以并肩?天下俱有琐事,九皇叔的治世之能无需拘泥蜀郡一隅。譬如蜀郡军务,则可交给柳柱国代为监督。” “柳柱国与蜀郡将士不熟悉。” “那便给七成。” “大部分都是很倔的。” “六成。” “柳柱国也是军务繁忙,何况蜀郡往来通商繁多……”慕永钺的意思,柳柱国是个武人,不会经商,养不好蜀郡这片沃土。 慕北易连连抚掌:“是也是也。那……五成暂交柳柱国也足矣。蜀郡的庶务仍由九皇叔在乐京遥摄,岂不万全?” 慕永钺是两朝并肩王,又得亲赐太阿剑,七次战功——如今洞民一战,是八次战功了。他手上经年掌握的十万兵马,慕北易登基数载,绞尽脑汁也不曾撬动过。如今借着将柳父加封柱国的机会,狮子大开口便想要五成。 五万兵马,足矣摧毁一座城。可以摧毁蜀郡……也可以摧毁乐京。 “陛下。”慕永钺在洞民一战中受的两箭,便昭示着柳家与慕北易已经穿了一条裤子。他面上轻轻一哂,知今日是慕北易等了许多,伸头缩头都是这刀。应道,“陛下想得如此周到,臣自然喜不自胜。” 慕北易眉头舒展,颔首:“是九皇叔一心为国。” “暂交柳柱国。”慕永钺重复。 慕北易眉头一扬:“是,自然是暂交。” 慕永钺脸色微凝,轻轻摆头,一口饮尽案上烈酒。应着众人的高呼:“恭喜并肩王!” 这一着,隐隐约约是慕北易占了上风。蜀王是亲王,并肩王是一字并肩王,明面上看着是高升,实则不然。归居乐京便失去了对蜀郡的掌控,如今暂交一半兵马给柳柱国不说,往后蜀郡这块儿肥沃的发财地每年进的收益,或也会渐渐从他手上抽离。慕北易要他做一个无权无势的并肩王,就真的是并肩看看天下浩大但不是你的天下那种。 刚刚的慕永钺,按道理来讲,是能反对能拒绝。但坐在了乐京帝城内宫里的福寿台,周围是慕北易的禁军清兵与熙贵妃柳氏布置的宫娥内侍,能怎么走出去,又是一个问题。慕北易忌惮他的积威,自然不敢杀他,但别的阴损招数,往日也不是没见过的。 柳家的崛起便是来镇压蜀郡的一颗棋。慕永钺心中拨着算盘,如今得力的也不是柳家独大。武将嘛,说话的分量到底比不过文臣。他黑暗的眸子一动,落在了枕春身上。 枕春抱着手笼正懒洋洋的看着桌案,左右不是地挪了一阵,便称“醒酒”,扶着樱桃起来,往福寿台的幔帐外走去。 慕永钺只消想了一息时间,立时皱眉饮尽案上一壶热活,扶额叹息两声,旋即起身跟了出去。 冯唐瞧见了,对慕北易附耳:“陛下,并肩王出去散酒了。” 慕北易摆首:“任他烦闷罢,朕开心便好。” 却说这头枕春一路撩开帷幔,被福寿台外凌冽的风吹迷了眼睛。帝城的今日张灯结彩,昏暗的天空下云压着城郭,仍掩盖不住满堂的流光溢彩。枕春拢了拢发丝,在一层层的帐子灯火中避开宫娥内侍,周转盘桓了几圈,渐渐离笙歌远了,才在一棵结着沉甸甸金橘子的茂密盆栽后头,看见了阴影中的人。 那人皮肤是小麦色,穿着靛蓝色暗纹黑云的武袍,头上以木簪贯发。他听见枕春的步履声,转过头来,剑眉下的星目一闪光彩,双手一扬,将枕春抱入怀里。 “二哥哥……”枕春喜极而泣。 安灵均自参军入伍,已五年不曾见过这个小妹妹了。今日始看她窈窕身姿婀娜而来,浑身气质高华已添妃子慵懒风采,本是高兴的。细看之下却见得她眉宇之中没有笑意,举手投足皆是了无意趣,便知深宫寂寥,定是难挨的。 安灵均抱着枕春的手紧了紧:“大冬日的穿甚么对襟的衣裳,不怕着凉?若是在家,我定要用那红花绿叶的花布弹了棉花给你做一身儿五斤重的棉袄,好裹着动也别动了!” 枕春破涕而笑:“二哥哥这说的什么话,她们个个花枝招展,与人做妾室不就是斗个艳吗。”说着又问,“父亲好吗,母亲好吗?大哥哥嫂嫂们好吗?” 安灵均摸了摸枕春的头:“好的。父亲母亲与大哥坐在前头,不便出来,便使我来与你打个照面。家中一切都好,你顾惜自己,便是天赐恩德了。” “那便是最好……”枕春颔首,倒觉得不好意思,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二哥哥在雁门好吗?” 安灵均闻声有些怅然:“雁门极冷。” 枕春何其敏锐,问道:“哥哥这是何意?” “你问这个做什么。”安灵均涎眉一个轻笑,“这是男人的事情。” “可是雁门的军旅太过辛苦?” 安灵均不以为意,将枕春的披风扯过来,兜头兜脑地将她裹好:“没有,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你若想知道,与你说说也是无妨。”他轻笑一声,淡淡说道,“军营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地方,每一处营地下辖万人的军队,都与地方官府、人员、政情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雁门的统领镇北大将军,虽也英勇善武,但与钱粮上 分卷阅读183 并不那么干净。此事天子或是知晓的,因雁门每年皆有外族扰攘,为求安宁,暂且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枕春明了就理,颔首:“二哥哥性子刚直,在此人麾下做事,或许觉得难受罢?” 安灵均摇头:“世道如此,你嫂嫂已给你生了个小侄子。哥哥我嘛,倒也想着挣两年军功,回去抱孩子奶媳妇儿的。” “……哥哥?”枕春听傻了。 “抱媳妇儿,奶孩子。” 枕春莞尔:“只要一家人整齐,最好不过。不知道……之前介绍给哥哥的那个小子……” 听枕春说起此事,安灵均又扬起眉头来:“那小子是个可造之材。” “嵇昭邺?”枕春脑子里想了想,只回想起嵇昭邺舞蹈弄棒的样子,“半大的小子,哪儿说得上可造之材。” 安灵均刮了刮枕春的鼻子:“你与他一般年纪,你已双十年华,他便是及冠的儿郎了。哪里还有,半大的小子?”说着倒也笑起来,“我调教了他两年,安排他在雁门做斥候,连年冬日里,他出边塞勘察,都能斩获许多敌军的头颅。便将敌人头颅悬在马上,辫子扎辫子地一串串儿带着冻成渣滓的血,哒哒马蹄地拖回来。要说打架,或如今北边儿的外族,鲜少有能打过他的了。” 枕春听他说得可怖,轻咳了一声:“那倒是……很英勇了。” “如今便要不是斥候了,年末时要论功行赏。依照军规,那小子这两年拢共斩首敌军二百余人,军中要为他请封功勋了。” “封什么?” “封七品振威校尉。” 枕春笑起来:“原是个七品的小校尉,我还以为他能做大将军了呢。” 安灵均亦陪着枕春笑“一将功成万骨枯,若要做大将军,那便是血海滔天的肉与骨换来的。江山太平,我宁愿人人都是小校尉。” 枕春兀地从安灵均的话里,听出了一股将军的热血红心。她抿了抿嘴唇,望向这个自小陪她爬树撸猫的哥哥,粲然一笑:“哥哥有颗大将军的心呢,只愿二哥哥心愿得偿。与二哥哥比起来,我成日里与那些贵女们勾心斗角机关算尽,倒显得格局小了。” 安灵均看着枕春笑,握了握她的手:“你便负责勾心斗角,我来为国征将。你是我唯一的嫡亲的妹妹,为了你这一笑,也要战他个天下太平呐。” 枕春心中一暖,回握安灵均的手。她此时此刻便觉得也没有那么孤独,好像安家的每个人都在努力维持着家族荣耀而步履艰难。不,她是为了家族荣耀,哥哥们是为了民族家国。 这样一想,心中便暖起来。只望北疆的风雪,今载可以消停一些。……北疆…… 安枕春忽然抬头,问道:“对了哥哥,虚无先生……” “嘘。”安灵均忽然凝神,压低了声音。 “噢……”枕春一愣,便也低声问道,“可还好吗?” “我按你信中所托,自从乐京往雁门以北的流刑人犯中去寻他了。” “还……活着?” 安灵均摆头。 枕春心口一凉。 安灵均缓缓道,“旁人都是苟延残喘地活着,他偏生不一样。我见他时,他被铁链囚着双脚随马在走。旁的囚徒怨声哀道,一路嗔唤痛哭,他却衣衫褴褛,但肩胛直挺,红绳束着一头扎眼的栗发,双眼目不斜视,一脸淡然出尘。” “啊……”枕春一愣,“是他本人。” “我听昭邺那小子说,此人是他的师父。你又说此人是你恩人,自然是万分上心的。正巧雁门缺一批修筑城墙的苦力,我便以此为由将他要来。他听说我是你的嫡亲哥哥,便也不曾说什么,只任我安排了。” 枕春蹙眉:“真修筑城墙去了?” 安灵均笑着摇头:“那些流刑的犯人也不过发配到疾苦之地做苦力,使唤废了便废了的。雁门修筑城墙也是极折磨人的事情,他虽也愿意,我却见他有铸剑的本事。故而,如今便托人将他配到了军营的兵器房暂且铸剑,我如今的佩剑便是他造的,吹毫断发的好手艺。” “呀。”枕春叹道,“我只以为他会舞兵器与弹琴斫琴,原来还会铸剑这本事。” 安灵均摇头:“你如此煞费苦心为一个流刑犯人,我心里本是不同意的。日子熟悉下来,我却见此人极不一般。”他十分认真,“此人武功了得,精通数术杂学,还会查天文明地理,略懂阴阳五行之原理兼之能造利刃与机括,是一位……”他说着神色略显复杂,“是一位近妖的谋略之才。譬如今载命斥候入冬后勘察击破雁门外的流兵的路线,亦是他所想出来的,此等军机敏锐,我自叹不如。” “如此厉害?”枕春倒不熟悉安灵均口中描绘的这位虚无先生了。 安灵均叹息:“可惜是戴罪之身,不然我定请他做一位帐中定乾坤的参军了。” “能活着便很好了。”枕春听得如此,知道二哥哥此人性子是最直的。他既认了虚无先生的谋略之才,定会为他筹谋,便放下心来。道,“咱们安氏一族,道路长远,凡事儿慢慢儿来。” 正且说着,只见守在一旁的樱桃上前,回道:“娘娘,将军……有一队侍卫过来了。” 安灵均从阴暗里出来埋头看了樱桃一眼,樱桃正巧抬头,她眼眸里大大地映出了安灵均的脸。安灵均却痞笑道:“小妹,你这侍婢如此美貌,不怕皇帝看花了眼?” 枕春嗔道:“她叫樱桃,最懂事儿的,我不怕的。”说着便催安灵均走,“哥哥快走罢,生得被人瞧见。” 安灵均应了,走了两步,又连忙退回来:“且慢且慢。”他抖了抖武袍窄窄的袖子,从里头摸出两个还热着的猪肉韭菜包子,“我怕你坐那群妖冶妃子之中,为求美姿不敢大口朵颐,特地藏了两个包子给你。”说着塞给枕春一个,又看了看樱桃,塞给她一个,“你也尝尝。” 枕春笑起来:“我入宫那日,哥哥也偏偏在我那轿子的坐垫下头塞这东西。”说着眼角湿润,笑中也带了点点泪水,趋步送他回去,“我便记得哥哥的好,不会忘的。”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慕永钺是狐狸 却说安灵均刚走,不足三息,果然便有一列侍卫过来。 枕春拢着那包子,做出吹风醒酒顾影自怜地模样,便也糊弄过 分卷阅读184 去了。 待侍卫走远,枕春抹了抹眼泪正要回去。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含笑意的声音,“坊间传闻都道明婕妤复宠手段了得,是个绵里藏针的艳妃。今日一见,却是个扑在兄长怀里哭鼻子的小女子。” 枕春心里咯噔一声,转身待看清来者模样,想起许多过往。正是心中一口恶气难耐,便稀疏涌了上来,愤愤骂道:“你这……吐信的蛇蝎!” 樱桃一听枕春吐出一句这样的话,连忙懂事儿地又跑去望风了。 慕永钺懒懒地靠在栏杆下头,也不太过上前,只离枕春一步之遥,轻哂道:“嘘,轻声着些。明婕妤注意用词,孤王如今可是并肩王。” 枕春冷笑一声:“好一句孤王是并肩王。王爷如今掌中兵权四散,正是称孤道寡的好时候。” “唔……”慕永钺倒也不急,在栏杆上翻了个身,双手随意搁在漆红的围栏上,似乎认真想了想。“倒也不是兵权四散,是被那姓柳的方脸贼老头下了绊子。”他骤然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枕春,“你气我当年挑唆皇帝疑你?” 他说的是当年虚无先生刚入教坊,宴上弹的那件事。那时慕永钺明话暗话几番挑拨,惹了慕北易不悦,是被虚无先生朝着薛楚铃一个行礼解了局。 “当年王爷势盛气也盛,不是瞧着我长兄中了探花,借此敲打我安氏一族?”枕春反问。 慕永钺一愣,自顾自笑起来:“非也。”他笑时眯着眼睛,活像一只狐狸,肩膀轻颤,“哈……本王日理万机,哪有闲心旁敲侧击。敲打士族这样的事情,是皇帝陛下善用的手法。”说着却低了声音,趋进一步,“本王是瞧那坐部弹琵琶的先生气宇不凡,起了捉弄之心。谁知他解了局,你倒记恨上了本王。”说着啧啧两声,“这男人看男人,才能明白男人的眼里的光是什么一个意思。” 枕春听得糊涂,堪堪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什么……意思?” 慕永钺却不说了,只望着枕春笑。 枕春被他看得心里毛毛的,梗了梗脖子:“你企图刺杀天子,你我心知肚明。鱼姬的事情……我只当不知道。你我二人,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慕永钺抚掌:“好一个井水不犯河水!你果然,与熙贵妃那起子人不同。正是我要找的。” “何出此言?”枕春直觉得此人当真如传闻中一般莫测难缠。 “皇帝是你夫君。”慕永钺眼中俱是精明危险,“本王派人刺杀你的夫君,你身为他的妾室,知道了本王的底细。倘若是熙贵妃在此,她会如何做?” “熙贵妃会告知陛下与家族,落井下石捉拿定罪于你。”枕春正色道,“熙贵妃爱慕陛下,是当陛下是心上挚爱,她是世家嫡女,对天子忠心。这一份儿情,胜过……许多别的。” 慕永钺颔首,略略侧身,抬头望向宛如深渊般黑暗的天空:“而你却要当做不知。你要与本王井水不犯河水。因为你心中没有熙贵妃那等热烈爱慕,空静无物。你不爱当今天子英俊无俦或是尊贵无匹,你也不爱他富可敌国文韬武略。因为你与那些三从四德的女子不同,你心中身上没有教条束缚与三纲五常,你无视铁律的迂腐伦常和千年王国下女子谦卑之美德。你天生反骨神思放纵,似飞蛾扑火般自由。” 枕春愣在原地,痴痴琢磨着慕永钺的话。 “本王玩笑之话,你也莫听进去了。” 枕春摇摇头:“不……我只是……”她当真偏头想了想,“一则是,鱼姬不曾杀我,是因为我对她有许诺。我请求她不要杀我灭口,我便不会告发她。二来,我贪生怕死放走鱼姬,倘若再反咬一口,我也摘不掉干系。以天子之多疑,刺杀这等大事,少不得治我个株连九族的罪。倘若是熙贵妃遇见此事,她定会与鱼姬拼个鱼死网破,哪怕撞在鱼姬的刀剑上头一死,也要那缕香魂将刺杀之人呈堂证供,留下忠贞爱君的美名。三来……”枕春摇了摇头,“您是先帝的手足、陛下的皇叔,或许很了解前朝,但不了解后宫。” 慕永钺眯神:“怎么说?” 枕春道:“天子不仅疑前朝,也疑内宫女眷。内宫看似歌舞升平,实则也处处防范。他是年轻的帝王,有很多时间思谋,又亲掌禁军,帝城是他一个人的地盘儿。他要生便让你生,他要死则令你死。故而,想要在宫中刺杀天子,实则是痴人说梦。你碰不了他毫毛,我自然是懒得蹚浑水的。” 慕永钺的嘴角难以抑制地上扬,顺着枕春的话,似随口说道:“那你说,怎么才能得逞。” “一则不可在帝城,甚至乐京城内也不行。乐京有两万天子禁军亲卫,除了他自个儿,谁也不效忠。如此调不动派不走,已经是一重阻力。二来乐京权贵大多是以天家慕氏为主心依附,譬如先太后的温家、乐京为官的薛家,更莫说类熙贵妃背后的柳柱国这等天子倚重的外官,也时时回乐京述职。倘若一旦出事,都会朝着帝城为中心聚拢。”枕春眸子眨了眨,细细想起来,“哪怕是一万个不幸,你得手了。如今情势,乐京朝臣们为了维系自己固有的权势,也会拥立幼主而非支持你。如此一来,甚至近些年,此事都不可为。故而应找一个天时地利的时候……”等等,哪里不对。枕春回过神来,看着慕永钺望着她嬉皮笑脸,那股子气儿又上来了,“我为何要与你说这个!” 慕永钺靠在红柱上交叠双手,看着枕春好笑:“你自己要说的。明婕妤呢,聪明也是不假。”说着戏谑,“蠢笨也是有的。倘若我按你的指点得了手,你岂非变作寡妇?” “你……你……”枕春气得语塞。 “放心,你这些话听着仿佛有理,实则一窍不通,本王听听也就罢了。”他涎眉的样子十足风流,“否则当真得手,那兄妻弟继、侄妻叔继的……本王可承受不起。” “无耻混账!”枕春又要骂娘。 慕永钺却低下声来:“今日与尔一晤,不是为了斗嘴。” 枕春挑眉。 “闻听你与熙贵妃撕破脸皮,你可有想过她荣极之后你如何立足?” 枕春讪讪一笑,“后宫女子哪个不是背地里撕破脸皮,再见面虚假情意。我与熙贵妃本是姊妹情意,如今入了深宫因汲汲营营的利益各顾东西,也是……情理之中。往前的施氏妃与大薛氏,谁不是差一点点荣极,这样的事情不过是在天子的一念之间 分卷阅读185 ,说不准的。我与她二人往后相见两分勉强客气,便算是善终了。” 慕永钺摇头:“你经历得太少,果然还是小女子。若不是因为你父亲如今左仆射的位置,我或也不会找你的。” 枕春张口欲要辩驳,却见远处一列宫女掌着宫灯过来了。樱桃远远瞧见了,便提着裙子走来,小声唤:“娘娘……” “告辞。”枕春收回话头,拢了拢耳发,为避口舌,只得先行离开。 “慢着。”慕永钺伸出一只手来,直抓住了枕春一截被风吹得冰冷冷的手腕儿。 樱桃吓得一愣,不知是喊还是憋住,只望向枕春。 “并肩王?”枕春声音带了冷。 慕永钺笑时眼睛嘴角都是弯弯,让人揣摩不透:“倘若有一日,你退无可退,可以找本王一叙。本王定会让你,荣耀无上,尊贵无匹。” 枕春冷笑一声,甩脱慕永钺的手:“多谢王爷垂怜。但愿我此生,无有那日。”她说罢,拢了拢肩头的兔毛披肩,团起来手笼,埋头贴着墙边儿,默默走了。樱桃吓出一身冷汗,不断回看。 慕永钺又转了个身,趴在栏杆上,望着一丛黑夜盛开的牡丹,闲地用口哨哼了一曲。 回了宴上,被暖融融的炉风一扑,枕春抖落斗篷,才觉得清醒了些。方才好似做了个梦,一瞬间又回到了这莺莺燕燕的满堂热闹。看看左边儿坐的雅贵嫔、右边坐的玉贵仪、前头坐的荣妃、后头坐的娇嫔。 还是原来的后宫,还是熟悉的味道。 胭脂香粉中蜂蝶如浪,灯火辉煌。慕北易从坐上看到枕春进来,呷了一口酒,偏头望一眼冯唐。冯唐看向落座不久的,远远被人群淹没的安灵均。慕北易便没说什么了。 这一席腊八,可以说是寡淡了。好似教坊的歌曲也不新,舞蹈也不灵。 好在有新封的柳柱国与一子并肩王这样的事情,供在座的亲贵们剥着花生,絮絮叨叨谈论一整晚。人人都知道,朝廷的天向,是要变了。 枕春回了绛河殿,便是满身疲惫,刚刚走进正殿,却看苏白在屏后等着有事儿禀报。 “快过来烤烤炭火。”枕春招手。 苏白手上还拿着一件没收拾的绒毯,闻声过来了,问道:“娘娘今日赴宴可还顺利?” “那么回事儿吧。”枕春想起慕永钺的话,有些烦闷,“也不过是寻常的腊八宴而已。” 苏白有些犹疑:“奴婢还是觉得,这样的场合,您不该带着樱桃去的。”她解释道,“倒不是奴婢多思樱桃的来历,而是樱桃的模样着实也长得……太过耀眼。” 枕春摇摇头,靠近炉子伸出手,将手上的戒指一一取下,放在小案的白玉盘里头。她半是揶揄半认真道:“旁人出席宴会的贴身宫娥,都选那愚笨寻常的,也好衬得自己气质非凡。我偏偏不,你可瞧过,所谓谪仙画卷,便是随侍与仪仗皆是天人之姿,才能趁得上仙女高华之气派。我好看了,樱桃也好看,这样才能显得我格外好看。” 苏白却也明白她意思:“奴婢知道,娘娘与旁人想的层面不同。”但也惋惜道,“可惜玉兰脸蛋儿毁了,不然她如今的年纪,也能配个好人的。” “脸蛋儿毁了又如何。”枕春凝神,向炉子又靠了靠,“她勤恳能干,又兰心蕙质,我依旧要给她配一个好人。” 苏白点点头,才说起要禀报的事情:“今日早晨,小豆子去当了小喜子之前领月例的差事,听见掖庭司有两个歧阳宫的内侍说您的不是。” “歧阳宫?”枕春问,“熙贵妃那儿的,还是月贵人那儿的?或是……” 苏白摇摇头:“这个奴婢便不知了。只听说那两个内侍说您是失了宠的弃妃,不配做一宫主位。” “唔……”枕春撇了撇嘴,“说的也不错的。” “小豆子的性子与小喜子不一样。”苏白叹息道,“小喜子生前六宫走动,各处通融亲近,是因为他机敏活泼,脑子活泛。小豆子却是木讷中带着轴劲儿的,一旦认了的事儿就一条道儿走到黑。小豆子不会说话也不善于迂回婉转。便说他听了那两个内侍说了这话,立时二话不说,上前便与他们扭打起来了。” 枕春惊呼一身:“打起来了?可出事儿了吗?” “小豆子脑子木,但力气倒大。听说是一个打了两个,将那两个内侍揍得鼻青脸肿还断了条胳膊的。不过……小豆子自个儿也被打歪了鼻子,这几日不能近前侍奉了。” “噢……”枕春摸了摸小案后头一个藤编篮子里,找出一只装碎银的荷包给苏白,“你拿去赏他。再请高太医拿些活血化瘀的膏药,让他好好歇息不必辛苦伺候。” 苏白应了,又道:“小主赏识小豆子忠心,奴婢高兴。只是咱们绛河殿虽然人口简单,但也是一宫主殿。小喜子过世之后也没个掌事的内侍,您看……要不要通知殿中省带几个人来给您挑?” “不。”枕春直截了当,“就起用小豆子。” “小豆子的性子,太过直了。” 枕春点头:“我知道。便让他直来直去的,我惯着他便是。”说着也很是疲惫,“因着……我虽是嫔御,与天子相见却是少之又少,往日都与你们朝夕相对。与一个人相遇,培养新的羁绊与关系、互相熟悉、互相理解,之后却陡然分别。这样的事情太过熬心,我不愿意再经历了。” 苏白知道枕春想念小喜子,宽慰道:“小主心好,也不必太过伤心。那咱们就起用小豆子便是。小豆子嘛,各处木木的,但对您的忠心,是阖宫一等一的。”便又说起一事,“今日……那叫贺业跋摩的昆仑奴,也惹了一件事。” “何事?”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枕春是个小傻子 苏白说起此事也觉好笑:“今日娘娘去赴宴,那昆仑奴在殿前照旧守了一会,见没人便去门口蹲着吃饼子。正巧望见绛河殿外有两个探头探脑的人,便将那两人抡起来飞丢出去,一直丢到了永宁宫正门的那颗梅树边。” “什么……劳什子梅树?”枕春一听也笑了,“哪儿来的探头探脑的人?” 苏白莞尔:“却不是什么探头探脑的,是端木婉仪那儿的下人。因为今日端木婉仪也要赴宴,想差人来问问您走没有,若是没有便一同去。恰巧那两个 分卷阅读186 内侍是新来的,昆仑奴也不认识。那两个内侍胆子小,不敢进来问,便在门口偷看,恰好便被那昆仑奴抡起丢了出去。”说着是好笑极了,“奴婢亲眼所见,左手一个右手一个,丢得都飞起来了。” 那永宁宫正门的梅树离绛河殿的大门足足有三丈远,枕春想着那情景,笑出了声音,忙用帕子捂了嘴:“罢了罢了。你替我给端木妹妹道句不是,让她可别怪。那昆仑奴嘛……”自从枕春被他所伤,他似心中有愧,日日夜夜像个侍卫般守在殿前,也怪为难。便说,“往后,咱们绛河殿怕是要不如往昔自在,你看着他莫惹上陛下便是。告诉他,往后若有机缘,我定想法子还他自由之身。” 二人正说着,却见外头昏暗的天空亮起了半截,红红的好似烟火,通亮了整个天空。 枕春愣了愣,叹了一口气,起身拢发,挂上三分矜持三分柔和笑容出了门去。 “拜见陛下。” 慕北易飞肩下的黑羽大氅沾着霜,霜露凝结成半透明的白色飞絮。可见他没回乾曦宫,也不曾去别处,而是自福寿台一路便过来的。他的半张脸遮掩在玄黑色的鹤羽里头,露出一双眼睛,睥睨着枕春。 枕春不等他说免礼,兀自站起来,抖了抖披风,向前趋进一步,才闻到慕北易身上的酒气。 他喝醉了。或是今日一下了结两件大事,高兴地喝醉了,并非是微醺而是有些失神的醉意。偏偏他的高兴也略显阴沉,使人瞧着便有点害怕的。 枕春拢起袖子,迎着慕北易进了暖阁,叫苏白去拿一盏醒酒汤。慕北易一身冷冷霜气转在描金画牡丹的屏后,卧在了披着火狐裘毯的贵妃榻上,拍了拍腿。 枕春:?! 慕北易喊:“过来。” 枕春捧着一盏浓茶熬煮的醒酒汤偎过去,吹了吹,喂给慕北易:“陛下尝尝?” 慕北易说着:“来酒。”歪身倾倒去尝,饮了一口,蹙眉看着枕春,旋即口中的汤水如雨雾喷出,“噗——” 枕春抹了下脸,讪讪:“陛下?” 慕北易推开枕春的手,喝道:“甚么劳什子东西?” “唔……哎!”枕春还未来得及回答,却被慕北易拽在了贵妃榻上,榻侧的暖炉薰得人脸滚烫。 恰是慕北易捉着她的披风,将那云头如意金色子母扣并指挑开。他的十指修长且灵活,动作轻车熟路,只在翻覆之间洒金的披帛落在厚重的地衣上头。枕春被那酒气一薰便觉头热,推了推反被慕北易欺身上来。 慕北易压在她的身上,却是撑着一只手虚虚欺着。他另一只手掐着枕春的下颌,佞声道:“你今日偏偏不看朕!”说着便松手去解她宝象花的袔子。那衣襟略歪,露出一片光洁如玉的肌肤上一片翠碧的花叶。慕北易眼神危险的一眯,随着一声刺耳的裂帛,牙色暗孔雀纹的锦缎应声破裂,被灯火照得枕春肩头的兽盘牡丹刺青腥红如血,好似活了一般。 刺鸽血的牡丹由蕊渐瓣儿地渐渐艳出嫣红,那是金蕊的洛阳红,红得如暮日的烟霞,更胜凌天的旭日。腥红的花瓣裹着亮金的蕊色,三朵形态妖娆,自胸口开在肩头。碧翠的花叶绿得好似翡翠,下头盘着栩栩如生的一只兽首。那兽首金喙獠牙,面如鹰隼,头戴尖顶红宝冠,通身赤金的华羽。异兽身后两翅由金变红,渐渐深浓如血。分毫毕现的羽翼直裹了枕春的整个背脊,兽尾四散下垂,直绘刺到腰间。整只双翅异兽盘着牡丹,每一寸羽毛都披着璎珞天衣挂着垂坠的珍珠。颗颗珍珠好似发亮,极尽艳彩奢靡的震撼。 那不是别的异兽,是神话中食龙的金翅鲲鹏,如意迦楼罗。 慕北易带醉的眼神一亮,声音喑哑,唤了一声:“心肝……” 枕春见他醉急了,才真切觉得害怕,连忙翻身要逃。被慕北易一手钳住了腰腹,便觉一阵刺痛,回头只看慕北易阖着眼睛咬在她的肩头。 疼得嘶了一声,枕春爬了两步,一脚蹬在慕北易的腹上。慕北易是擅武功的,反手捉了枕春的脚踝,轻笑一声:“何处去逃?”他血气涌在眼底,便带了邪气,“你是怄气的……” “臣妾不知陛下说的什么……”枕春挣扎一番,直觉桎梏难脱。 “你怄气朕给柳氏脸面。你们盼的一国之母是天下的,你却偏是朕的!你岂敢不看朕?!”慕北易逞了意气,觉得耳畔刺刺的耳鸣,手掐着枕春的脚踝一着力气。 枕春脑中过电一般的疼……脚腕似是被慕北易卸了关节,当是脱臼了。 她心中便生了恼怒。果然男人俱是一根儿脑筋从头通到脚的玩意儿,任凭你文韬武略,也不过是酒后逞个放肆威风。如此想来也懒得赔笑卖好,抖落两下,想抓着贵妃榻前的帷幔扑腾,却只抓住一只手臂来长沉甸甸的鎏金如意摆件儿扯了扯。她心头有些难受,疼得落泪,应说:“陛下觉得旁人有母仪天下的好,也只管去旁人处,何以来臣妾这儿说这样的话来!” 他时恼时好撒着性子,前一刻是雷霆的怒,这一刻见枕春眼中有了波光,又是万般温柔又来亲她的脖颈,喊着:“她们都不如你别致,朕的十一娘……” 枕春听得“别致”这样的词,宛如说着一个摆件物品,心中更是酸楚,便奋力挣扎开去。恰慕北易容不得她不肯,只着力拧着枕春脱臼的脚踝不让她逃,着手便解了打霜的龙袍与腰带,埋身往她裙下探。枕春脑中一片浑噩的不甘愿,就着上脑的疼,便将那鎏金的如意摆件着力论起来,闷闷一声,敲在慕北易的后脖子。 慕北易忽地晃了一下身形,手上力气一松,丢了枕春的脚踝。 “…陛下……”枕春清醒过来,将那如意一丢,反身忽道,“陛下?” 慕北易眼睛一阖,却无声息地倒卧在贵妃榻上轻软的绒毛里。 枕春傻傻看着,一息之后四肢百骸俱怕得冰冷起来,她推了推慕北易:“陛下……” 他一动不动。 “陛下……”枕春拿脚踹了踹,“慕北易?” 他还是不动。 枕春真切地感到未知的恐惧,看着自个儿刚刚拿着鎏金的如意的那只手,怕得战栗起来。她恐怕不是……将天子……杀死了?此时脑子里的一片空白使人有些迷惘,枕春咬了咬舌头,条件反射地伸出一条腿,将地上的鎏金如意踢进了贵妃榻下。 “苏……”她喊 分卷阅读187 了一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充满战栗,“苏白……” 苏白在暖阁外听得传唤,拢手进来,转过屏后一看这场面,连忙埋头:“娘娘有何吩咐?” “不不不……”枕春努力平息心中的怕,“你过来。”她犹疑着,指了指贵妃榻上的人,“你看看——” “陛下?”苏白不解。 “嘘……你看看,可是……死了?” 苏白听来这样的话,脑子里一下炸开,晕头晕恼地膝盖一软,连忙稳住,难以置信问道:“娘娘?!” “快。” 苏白屏住呼吸,指尖儿掐着手心,努力镇静。她慢慢靠近慕北易,见天子衣衫凌乱,不知竟是发生了何等样的事情。只伸出一只因恐惧而战栗的手,去探了探鼻息……又抹了抹脖颈的脉搏……又听了听声响。 枕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何?” 苏白肩膀一松,几乎便要哭出来:“我的娘娘……陛下这是,睡着了。”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扎西德勒……”枕春长出一口气,脑仁一动,浑身瘫软倒在贵妃榻上。想了想,又爬起来往慕北易那儿挪了挪,“等等,苏白。帮我……把脚踝接上。” 苏白又是一怔,连忙上去看枕春的脚踝。掀开裙摆一看,果然是歪歪斜斜已经脱臼了。苏白看着这等情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一壁帮枕春将那脱臼的脚踝推按回去,一壁诘问:“娘娘今日这是哪一出,奴婢活了半辈子当真……没见过这等情景。” 枕春百口莫辩,总不能说自个儿刚刚失手袭击了天子,天子还将她的脚踝拧断了。此时脚上一阵剧痛,背后沁出的冷汗一透,凉凉的风吹起来,枕春便梗了梗脖子:“我……也不知道的。”说着垫了垫脚,果然好了。便蹑手蹑脚过去看慕北易,“真的是……睡着了?” 慕北易后脖颈一道红痕,呼吸均匀,眼睫微动。他脸上还带着微潮的醺色,可以听见细微的呼吸之声,少顷……还翻了个身。把枕春吓得不行。 苏白当真又细细看了:“这死了和睡了……奴婢还是认得出的。”说着观察慕北易的眼睛,“也的的确确是睡着而不是晕过去了。娘娘到底做了何事……”说着苏白眼睛一瞥,看见贵妃榻下一柄沉甸甸的鎏金如意,脑子里电光火石参悟了甚么,失声喊道,“娘娘?!” “嘘!”枕春连忙去捂苏白的嘴,“天地可鉴!纯属无心之失!” 苏白抹了抹枕春脖子上的脑袋,又抹抹自己的:“娘娘……您这可是我大魏国开天辟地的头一遭啊。” 翌日慕北易起来的时候已经午时了。他又错过了一次早朝。 这还不是稀奇的,而是他起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枕春放大的一张脸。 枕春双眼乌青,坐在榻边,头发凌乱。一见慕北易醒来,她凑上前去,笑着:“陛下。” 慕北易头疼欲裂。 枕春观察着慕北易的脸色,半避半笑着扶慕北易起来,试探着问:“陛下精神可还好?” 慕北易望着枕春,抬手作剑指点了点,眉头便皱起来:“你……” “臣妾在……”枕春嘴角笑得僵。她自个儿都能听见自己说话中带着颤音。 “朕……”慕北易思虑了一番,扶额啧了一声,似想了什么事情,“怎么在此处?!” 枕春一听到这话,眼睛便亮起来,觉得喉咙口的心都落到了肚子里似地。她连忙给慕北易披衣梳发,柔柔道:“此事说来话长。陛下昨日腊八宴高兴,多饮了几口酒。那酒嘛,淳烈香甜最醉人了。陛下呢也是执拗,怕是饮了烈酒有些醉意,恐怕不记得了。” 慕北易听她说得有模有样,挡不住头疼欲裂,一手扶额一手往脖颈后头按去:“朕怎么……浑身酸疼……”想着应传个太医来瞧瞧,便朗声道:“冯唐,传太……” “太匆匆,无奈朝来寒余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枕春倾身向前,握住慕北易的手,盈盈笑道,“陛下果然熟读诗书,这首词最适合酒后来吟,读来口齿生香。” 慕北易像看傻子一样望着枕春。 枕春犹自继续道:“臣妾少时也偷饮过酒,饮了之后人事不省,再醒来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朕昨日几时醉的?” “陛下前脚一进绛河殿,然后就睡着了。”枕春想了想,编得有模有样,“臣妾还寻来醒酒汤给您喝,您不肯喝,还将汤水洒在了臣妾的衣裳上。” 慕北易皱眉阖眼,仔细琢磨:“似有此事。朕还记得一只浑身璎珞天衣的如意迦楼罗。” 怕是再想,就要想起来了。枕春心道不好,连忙截断:“陛下梦中得见祥瑞,这是吉兆。” 慕北易却摇头:“不,朕是……”他眸子忽地一冷,落在枕春肩头,“在你身上瞧见的。” 第一百四十章 胡发 枕春几乎是要哭了。她拉着慕北易的手不住抖,早知有今日,不如早使他一命呜呼的也好。也省得叫他这会儿醒来了,他冷着一张脸还更折磨。 慕北易见她手抖,拢在怀里捂了捂,神光黯淡。 “陛下?”枕春等着他发作。 枕春已然想好了求饶的词儿。慕北易却埋头吻在她肩头露出的一片叶上,赞道:“好看。” “陛下……就记得这个,如意迦楼罗了?” “你这胆大包天的女子,竟敢自比吞噬天龙的异兽,不怕朕落你个大不敬的罪名?”慕北易半笑着戏谑,撑身从榻上起来:“你说后面的记不真切了。想来是昨日的酒水太烈,朕前些日疲于案牍,精神不济的。” “是是是。”枕春闻他这样说,才知他是真的忘了。心想一只吃龙的迦楼罗哪里算得大不敬,再大不敬的事情昨日也做过了。现下一条小命儿得保,哪里还不欢喜呢。便眼疾手快地扶着慕北易出了卧房,请他洗漱,亲手拿了一把象牙嵌宝的梳篦,说道,“陛下,今日落小雪了。” 慕北易从窗户缝儿外看出去,果然见满天纷飞的絮。 “臣妾服侍陛下梳个半束半披的胡发罢?”枕春眼神偷偷瞟着慕北易脖颈后的红痕,笑着说道,“今日已过了早朝时辰,天气落雪难行。陛下在后宫燕嬉,也可随意一些?” “半披半束?”慕北易漱了茶水,洗 分卷阅读188 了脸手,忖道,“汉人不可散发右衽,教外臣看到了要让行官乱写的。”说着也是有闲气,“那些个谏官最是迂腐,朕愈是生气他愈得意。譬如今日没有早朝……朕想着往后便加设午朝,也是很好的。” 加设午朝?圣君之举。枕春心里说慕北易竟有此等傲气,一壁却奉承:“陛下加设午朝也是我们大魏国的头一遭,天下之大幸。这天下之大……”她仍不放弃,“天下之大,梳个胡发也没什么。教坊不也排过胡旋舞、玉兔浑脱舞的?这叫民族大统一。何况……”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陛下生得倜傥,眉目深刻兼之气质脱尘,观之使人觉得敬畏仰慕。虽说威武庄重是因陛下身上龙气流转的缘故,但内宫之中多是女子,几多嫔御见了陛下腿肚子也软了。今日瑞雪,不若梳个半披的胡发更显贵气慵懒,是贵气无匹,再配上一只通透无瑕的玉簪最好不过。这个嘛,叫做倾国风流。” 慕北易看枕春更像傻子了:“你想梳便梳罢。” 枕春得了逞,喜滋滋地开始倒腾。 慕北易的头发很黑,很长,密密地透着龙涎香的气味。平心而论,他梳半披的胡发,是很好看的。他的五官太过凌冽,半披头发以玉簪半束,便将他身上的戾气磨平了。毕竟是龙子凤孙,如今又是九五之尊,坐卧间举手投足自有说不出的威严。这样一收拾,却兀生生觉得慵懒温柔,也称得上是倾国风流的。 倾国风流,这也让枕春想起别的。 少时她最喜欢读的,是。她们喜欢的白衣卿相,少年将军,她都喜欢。只是听着有劲儿的那种喜欢。但她最爱的是骑红马戴雉鸡翎的那个将军。那个将军喜欢兵器、马儿和美人。纵是风风火火的一辈子轰轰烈烈,背上祸国与骂名,也抵挡不住万世传唱的一出凤仪亭。何况……乱世之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做这举世第一英武的战神,定然也有战神的气魄与精神。故而枕春以为,多情是多情的风流,专情有专情的风流。这人间的烟火气息下人与人荒唐的相遇分离里,都有伤心动情的风流。 想到此处,枕春瞥了一眼暖炉边团得像个毛肉球球的奉先。 慕北易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啧啧道:“你在想什么?” 枕春用脚轻轻踹了踹奉先,奉先舒舒服服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抱着枕春的鞋子啃了两口。她道:“臣妾在想,陛下的头发生得真好,好似墨缎子似的。” 这样说起来,慕北易的治世之能与独一无二的心计深沉,算得上是一种男子该有的的倾国。故而这六宫莺莺燕燕的应付,也算是一种国事了。枕春嘴角便抿起有趣的笑意,顺手摸了案上一只指甲大小的簪花,悄悄别了慕北易的髻后。 “你笑什么?”慕北易赤足踩在地衣上,双手捧着一本书陈,一边看一边打量枕春。 枕春莞尔:“笑瑞雪丰年。” 慕北易看了铜镜里的自己,有些陌生:“这个样子,不像朕了。” 枕春将慕北易背后的一缕鸦黑的长发拢在他肩上,轻声细语道:“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慕北易看她,意味深长,眉眼松散了许多。 ——明婕妤这个狐媚的幺蛾子又骗得君王不早朝啦!这是六宫近日里最大的一件要闻了。 六宫以为明婕妤跟熙贵妃撕破了脸皮便一蹶不振的下人们,见了枕春如今这样的手段,哪里有不佩服的。慕北易因为枕春,已经是第二次出现了不早朝的情形。虽然枕春心里是很委屈。 这一次慕北易不早朝,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饮酒误事而已。但枕春已经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她险些犯下刺杀君主的滔天大罪,不是依靠着精湛绝伦的演技,早就黄土埋骨了。 柳安然听见枕春圣宠优渥的消息时,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请安来得最早的安画棠与月牙坐在晗芳殿主位下头,两人各有神思。 煮酒奉了茶水上来,安画棠便矮着身子取了金盘中的一对翡翠玉兰花的耳坠子去给柳安然佩戴。月牙跟了两步,接过煮酒手上的茶盏,举至齐眉处奉给柳安然:“熙贵妃娘娘请喝茶。” 柳安然接了过来,端详月牙的小腹:“月贵人快坐着罢,这么大的月份了。” 月牙却半点不错礼数:“熙贵妃体恤嫔妾,嫔妾更不敢张狂了。”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却有几分是事实。她在大薛氏手下讨生活的的时候每日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仔细触了眉头。论胸襟、贤德与气度,柳安然的的确确都在大薛氏之上的。偏偏不巧的是,月牙是睡在柳安然的床榻里上的位。 这件事情将是她们心中的一道不能忘怀的隔阂,月牙的孩子,便是开解这一道隔阂的良药。柳安然心底,始终不能释怀,但已是能长远地来看待了。 豪门贵族之间,婢女开脸做通房的事情,是很寻常的。就像换一件儿新衣服一样寻常。幼时母亲便教导过,该如何挑选开脸的婢女与如何给夫君选择体面的小妾……大概这些,就是为人妻子的责任。像是分花、煮酒这两个丫头,其实都是入宫前王夫人悉心培养选择,以备不时之需的。 柳安然知道,这些都是伦理纲常。夫为妻纲、君为臣纲。她自嘲地哂笑了一下,摸了摸自己戴的尊贵无比的九凤衔珠赤金的花冠,摆摆手:“赐座罢。” 月牙见她看来的神色落寞,恭顺说道:“熙贵妃娘娘宽仁。”便垂首去了末座,规规矩矩地只做了半个凳子。 安画棠与月牙交换了一个眼神,纤细的手指摆顺柳安然耳垂上的流苏玉坠,悉心将一律碎发藏进柳安然的堆云髻之中,无限卑微的弯着腰退了下去。 少顷诸宫嫔御便进了歧阳宫的正殿里来。早到的多是地位的嫔御们,像珍妃薛楚铃、荣妃扶风郡主等人,总需要自矜身份,来得晚一些的。最后来的才是枕春,因着慕北易重开午朝,为体恤朝臣,早朝的时辰便往后略延了一阵。故而前一日侍寝的妃嫔便要侍奉慕北易临朝,多耽搁一会儿,总要晚些。 枕春已经连着十日了。 这是祈武元年来的第一遭。便是元皇后在世时、宓妃施琳琅在世时,都不曾见过的盛宠。能称得上“独占鳌头”或是“祸国妖孽”水准的盛宠了。朝臣们亦上了折子,明里暗里都说这位明婕妤独占恩宠,有秽乱之嫌,于六宫和睦无有进益。其中以柳氏党、薛氏党进的折子最多,温氏党势不如前,便也不 分卷阅读189 大议论后宫的事情。朝臣吵得烦,慕北易不耐烦打了两个便就清净了。 至于是不是祸国妖孽与独占鳌头,枕春拿不准。要说秽乱之术她是没空学的,慕北易有多沉溺于床笫之事……也是没有的。喜欢她或许不多,慕北易喜欢的,是那只刺在身上的,惊世骇俗的璎珞天衣的如意迦楼罗罢了。 他夜里掌灯看了又看,还着手添了许多花饰。冯唐那里记的是,绛河殿十日夜里十日皆有明婕妤的呼痛声传出。枕春心里知道,十日夜里有四五日,都是被慕北易拿刺青的针扎得疼。他的绘画是极好的,针线活儿嘛……轻重有待商榷。 但实话实说,添上花饰之后,更加绝美惊艳不假。 这日她穿的是一身烈火般的红衣墨裘披,披子是慕北易新赏的,二十只无暇的墨狐只得这么一件儿。她今日出门时着意想了想,才特意穿上的。手上的暖炉是鎏金貔貅样式的,眼珠上镶嵌了金黄的宝石,拢在手上也显华美无匹。 既是流言蜚语已至如斯地步,那就祸水到底,也好站住脚跟儿。 扶风郡主飞来一个**裸的白眼,嘲道:“婕妤之位呢,也不过是刚刚过了那么一点点,勉强算得一宫主位。不入流的玩意儿,也要这样做模做样的猖狂。” 枕春向柳安然行了礼,缓缓落了座,垂眉吹了吹绒毛上的轻浮:“荣妃娘娘才入宫时,倘若臣妾没有记错,也是封的荣婕妤。” “哪里轮得到你置噱!”扶风郡主略一拍案,便站了起来。 安画棠见机而道:“荣妃娘娘息怒,明婕妤并非是那个意思。”说着脸上露出谦和的笑意,“嫡姐姐性子向来温端,岂会说这样的话来嘲弄您呢?想来嫡姐姐的意思是,荣妃娘娘一入宫便已是婕妤之尊,身份尊贵,自然不是那……不入流的玩意儿。” 枕春眉头一皱,一个眼神投向安画棠。 安画棠却撇过头去,盈盈笑容看向柳安然。 柳安然得势,安枕春得宠,权宠对立最难融洽。此时此刻既然水火之势已成,与其两头忙着交好,便不如抱紧了一头省得落个墙头草的名声。恩宠难长久,权柄最保命。她画棠已经想好了。 枕春看见安画棠的表情,心中的猜测已然应证,便也有数。 扶风郡主听了安画棠这话,心中便恼起来,斥道:“甚么一入宫便是婕妤之尊?心尖上的?明婕妤是笑本宫不如尔受宠,还说这样的话来作威作福?” “荣妃娘娘。”端木若堪堪起身。她穿着素净,也鲜少说话,温温柔柔行礼,“您出身尊贵,嫔妾素来仰慕极了。说到受宠,还是如今月贵人这一胎最得宠的。荣妃娘娘仔细动作,省得伤着月贵人这颇重的身子。”说着莞尔,“嫔妾在家中听说,女团男尖,月贵人这一胎肚子尖尖的,说不准……是个白白胖胖的皇子呢。”她将白白胖胖几个字,说得尤为清晰。 众人便被岔开了精神,闻声都去看月牙。 月牙双手护着小腹,拢着明显突出的肚子,淡淡看了一眼端木若。月牙孕中也身着朴素,鲜少装饰,说起话来还是卑微怯懦的言语,却已没有了那战战兢兢的眼神。她慢慢撑着身子起来,慢条斯理地福了福:“承端木婉仪的福气,嫔妾将息得好,也是多谢熙贵妃娘娘的照拂。”她说起来声音柔柔弱弱的,“如今阖宫以熙贵妃娘娘为尊,嫔妾自然也是以娘娘唯命是从。” “唯命是从……”枕春往椅子上靠了靠,漫不经心地拢着手上的炉子,笑起来,“如此说来,月贵人所行所言都是熙贵妃娘娘指示的了?” 端木若莞尔:“难怪月贵人如此好的福气,虽然侍奉得少,但已得了身孕。” 众人交头接耳,唏嘘起来。 月牙不敢答,抬头看了一眼柳安然,柳安然抓着扶手蹙了蹙眉:“好了,明婕妤侍奉陛下辛苦,难免来晚些本宫不予计较。晗芳殿也不是这些嚼舌根子的地方,诸位仔细言语。”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主母 枕春扫了一眼柳安然,从她脸上打量她少女时的模样,只看到满身的华贵装饰。她犹自觉得遗憾,轻笑一声:“熙贵妃娘娘不同往日,通身气派华美,说话也愈有上位者风范了。” 安画棠以袖掩了掩嘴角,打量着柳安然的脸色,温婉说着:“嫡姐姐仔细。熙贵妃娘娘如今是阖宫最尊贵的人,说话做事自然要有主母风范,也好摄下严明,统御六宫。” 枕春挑眉,如牡丹般明艳的脸上,绽开一个夺目且戏谑的笑:“主母?” 连月阳略是沉吟:“婢妾谓正室为主母,或侍从谓太后为主母。” 端木若看着安画棠渐渐惨白下去的脸,进言道:“如此说来,阖宫十余位嫔御,亦只有陛下的结发妻子,那辞世的元皇后才称得上——主母。安才人与熙贵妃娘娘同住一宫,亲厚无比……” 枕春颔首,呷了一口热热的茶水,语中却尽是冰冷:“到底是熙贵妃娘娘尊贵,母家又得脸,自然是势在必得了。” 众人听来此说,皆唏嘘起来。 端木若应言:“如此说来,安才人与熙贵妃娘娘同住一宫,样样所言所行也是由熙贵妃娘娘示下。想来,安才人的意思与熙贵妃娘娘的意思到底左不到何处去。”她盈盈一笑,“嫔妾们可该提前贺喜娘娘?” 扶风郡主自然明白众人言语中的讽刺,看着柳安然冷笑一声:“熙贵妃如此急不可耐?果然也与那些个唯权柄至上的没有两样!如此急功近利,可不是下一个施氏、下一个薛氏?” 柳安然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安画棠知道不好,忙不迭跪了下去。 月牙素来知道连月牙与端木若同枕春交好,三人说的这言语间的错处,说小可小。可倘若说大,也是能连带着柳安然拉下马的。天子多疑,柳家有多高升便有多危险。如今既然选择依附柳安然,便也开罪的别的势力,绝不能让旁人抓住把柄。她心里横了横,打精神站起来,一手护着小腹,一手扬起,旋即利落地将巴掌落在了安画棠的脸上。 众人惊呼。 女子的脸是在宫中生存的颜面,安画棠被月牙当着众人的面,脆生响亮实打实地扇了一巴掌,整个脑子里都已经一片空白。 月牙揣回手,向柳安然行礼:“嫔妾僭越了。安才人口无遮拦,曲解熙贵妃娘娘的意思,理应教训。 分卷阅读190 ” 这便将柳安然摘了出去。 安画棠伏在地上,一手捂住脸颊,肩膀不住颤抖。她知晓月牙这一巴掌是箭在弦上不得不打,强忍着心中的情绪,回道:“嫔妾……知错了。”眼神却瞟向枕春。 枕春有意无意地笑着,“月贵人的确僭越了。” 月牙未料到枕春如此巧言擅辩,咬了咬唇,伸出手来,便对自己脸颊抬了抬。 “月贵人有身孕。”柳安然眼神一定,“不宜劳动,便坐下罢。明婕妤是名门淑媛,不必计较这些。” 众人眼里都看明白了,柳安然这话到底低了一头。 少时玩耍的时候,柳安然便不擅长翻嘴皮子。与人吵嘴、争辩,她素来是比不过枕春的刁钻。那时乐京中的贵女中但凡有一两个心气傲或架子大的,欺辱了柳安然,枕春总是替她讨了便宜回来。那时,二人都未曾想过会有今日这样箭弩拔张的时候。 枕春眼睛落在了月牙的肚子上,淡淡收了回来。月牙被看得出了一层薄汗,撑身坐了回去。 ……谋害子嗣这样的事情,枕春到底是做不出来的。但不代表她不记得月牙的手段,这笔账终究是要一分一厘都不差地讨回来。 后头便是柳安然不痛不痒的训诫了几句,又说除夕宴席一事转移了诸人的注意。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各位嫔御才作鸟兽散。 枕春出了晗芳殿,登上了坐辇,苏白才低声劝慰了两句:“娘娘今日这样做……” “略过了?” 苏白摇头:“不……奴婢以为娘娘做得对。月贵人与安才人的心思表露无遗,咱们娘娘才要时时刻刻让她们知晓,绛河殿也不是任由算计的。” 枕春垂头看着衣裙上盖着的狐裘:“一个是我同姓姊妹的人,一个是我亲如姊妹的人。我心里不好受。如今再说什么,也不过是捻酸吃醋的斗嘴,没意思极了。” 苏白上前,替枕春将狐裘拢好,取下她头上略歪的一只金钗贯正:“娘娘,这里是后宫。” 枕春抬头看看阴霾的天空:“是……这里是后宫。”她叹息着,“机关算尽、勾心斗角的后宫。往前是我太放纵,沉溺于人生的得过且过。只是如今同她站在对立的两个面儿上,我也很难忘记,她曾是我亲亲热热唤的柳姐姐。我对旁的人可以算计,到底对她总觉得难过。你瞧,天色变了。” 苏白随着枕春的眼光,朝着宫墙尽头看去。 看见红墙下头一个碧色衣裳的小宫娥正奋力朝这头跑来。 “樱桃?”苏白上前一看,果然是她。 樱桃跑得大汗涔涔,急匆匆地对枕春道:“娘娘,出事儿了!” “怎么?”枕春倾身向前靠了靠。 樱桃喘喘气儿,低声说着:“此事是小豆子才打听来的,奴婢想着事出紧急,来与娘娘通报。”她抹了抹汗,“说前朝出了一件儿大事,居住在新赐并肩王府的王爷昨夜遭了行刺。十余个穿南蛮衣裳的刺客潜入并肩王府,王爷手刃了九个,据说被最后一个以暗器穿透了心脉,如今伤了根本。” 枕春打量樱桃一眼,想起那日遇见蜀王,便是樱桃在一旁守着的。樱桃定是以为安家与蜀王是一派的,才如此急匆匆的前来禀告……倒是很聪明的。枕春略是思虑,拍了拍辇上扶手唤起驾,问樱桃:“伤势如何?” 樱桃步随枕春往绛河殿回去,听枕春这样问,便说:“据说昨夜里险些挺不过,今日早上才保住了性命……但因那刺客的暗器淬了毒,并肩王筋脉尽废……往后恐怕,不能再上战场了。” “釜底抽薪,好毒的手段。”枕春咬唇,脑子中只有一个人的名字能映上这样的手段,那就是——慕北易。思及腊八宴上他可以赐下的并肩王府与那些话,样样都为取兵权而来。如此武功高强的刺客,想必是趁着柳柱国的风头,慕北易差令柳家麾下之人动的手。慕永钺的十万兵马,如今可能……她道,“早朝怎么说。” 樱桃细细回忆,一字一句陈复:“陛下说感念并肩王一心为国,因蜀地的藩兵屡次打退南蛮,故而才惹来南蛮的刺杀。” 枕春冷笑一声:“此处是乐京,天子脚下!区区几个南蛮竟有这样的本事刺杀九千岁的并肩王?!陛下欲何?” “并肩王尚在病重无法起身,神志浑噩,甚至无法言语。陛下说为了并肩王的身子着想,便想令暂摄蜀郡五万兵马的柳柱国暂时接手并肩王余下的五万。如此柳柱国便要统帅蜀郡十万兵马,一个不剩。此事还未定下来,目前是由着朝堂上新旧两派争论不休。” 哪里甚么新旧两派。不过是慕北易的示意柳家的一派与并肩王慕永钺底下亲厚的一派。“……”柳家势盛至斯吗?枕春垂眸望着手上的一枚玛瑙戒指,轻皱眉头,“没有别的了?” 樱桃四下看了看,递出一封书信:“今日早上,一个面生的宫娥传到绛河殿的。” 枕春翻来看了看,是一封最朴素的不过的牛皮纸书信,展开里头只有一张纸。纸上几个锋利如剑的字迹,写着“生死容易如反掌,得意失意由一言。少年但饮莫相问,此中报仇亦报恩。”她左右翻了翻,“何处来的?” 樱桃声音更是低微:“那宫娥说她是替道政坊徽安门附近的主子递的。” “住的谁?”苏白问。 “住的正是并肩王,那儿是陛下新赐给并肩王的府邸。” 枕春心头一沉,将那一张信纸揉碎了递给苏白:“仔细烧干净。” 苏白应声了,提示枕春:“奴婢不知娘娘的心思,却要可尽本分提醒娘娘。嫔御议政是忌讳,娘娘若有紧要的要说,也要仔细机缘。” 枕春坐在辇上,偏头看苏白:“你说……陛下算得聪明人吗?” 苏白不解其意:“陛下治理天下贤明,是圣明之君。” 枕春咬唇低头沉思一阵,对苏白道:“他太聪明反显得我过于愚笨,也幸好是他聪明。咱们陛下就是聪明霸道得很了,样样都要占先占优占万全。你说得对,这里是后宫,我若不剑走偏锋,便要沦为旁人的垫脚石了……” 祈武九年的元日宴,办得十分简单。因为天子政事繁忙,又因为柳家风头正盛,柳安然也跟着受了许多赏赐。元日那天下着大雪,诸人在宴上也不过是天子与后宫嫔御们烫着暖锅吃些酒。烫暖锅这一茬是枕春 分卷阅读191 想起来的,她想慕北易讨了,慕北易便吩咐柳安然去做。 明婕妤的恩宠不知为何独盛,这几日里隐隐胜过了珍妃与娇嫔。众人猜测了其中的缘由,只想着她或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却是没有人,能够想象一只璎珞天衣的如意迦楼罗。 虽诸人语出讽刺,但也明眼地能看出在慕永钺被刺杀之后,柳安然的位置已然较往日更为超然。她一身红缎暗纹织牡丹的金襟华服,坐在慕北易的左手侧,离天子只矮了一个台阶儿。柳安然吃着一盏葡萄美酒,望着那只有半尺高的台阶,一壁发愣,一壁笑着。 月牙的肚子已经很显,太医说的是,待到雪晴便不宜走动,需要静养待产了。或是应了那句“民间的女子好生养”,月牙这一胎在柳安然日日夜夜的照护下,是再稳不过的了。 枕春想着,虽然是民间的话儿,但也是有道理的。民间的庶民女子自幼便要学习浣衣、裁缝、针线,类似月牙这等的还要捕鱼、砍柴、生饭。这等常年劳动,使得女子身子敦厚健康,耐得生病,自然是好生养的。可士族贵门女子,自幼是坐着读书、写字、或是女红的,但凡个降霜下雪的,便要惹风寒风热。平日若有病痛,也是最好的大夫与最要的药材将养,身娇肉贵自然难于生养。 枕春在下座席间饶有兴致地侧过身子打量月牙的肚子,月牙发觉了枕春的眼神,缩紧了脖子。 枕春满满儿挪了挪身子,以袖子挡住嘴唇,朝背后的月牙靠近,低声说:“月贵人……” 月牙连忙护住肚子,低头回道:“明婕妤娘娘,有何指示?” “没有指示,岂敢与月贵人有指示。”枕春笑得温和。 月牙蹙眉,便想往后靠。 枕春娇笑一声,一把捉住月牙的手腕,附耳低声说道:“月贵人的孩子显怀,临了临了产,还要赴宴也着实辛苦。”她字字清晰,低声笑道,“本宫呢,近日也觉得辛苦。失了左右臂膀,样样都觉得不方便。” 月牙挣了挣手:“娘娘甚么意思?” 枕春笑着望她,说道:“本宫的意思是,咱们两个……没完。” 月牙听得咬紧嘴唇,往小案上一扶,慌忙站起身来向慕北易朗声道:“陛下。嫔妾身子大了,坐这一会儿子腰酸难忍。请求陛下开恩,让嫔妾回去休息。” 慕北易蹙眉:“可是何处不舒适?” 月牙脸色全是楚楚可怜,轻轻摇头:“嫔妾身子好,倒没有妨碍。只是太医说,如今天冷更要仔细。” 慕北易便允了。柳安然得了准许,亲自下席扶着月牙出了殿去。 扶风郡主不冷不热道:“熙贵妃真是仔细。” 歧阳宫一派,安画棠虽有些小聪明,但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柳安然心中有着三从四德的禁锢,一时之间有许多话许多事情做不出来。她们三人之中,唯独月牙是使枕春有几分忌惮的。她果断、她狠心、她能忍,她足够卑微也有足够的野心。 枕春的眼睛随着月牙出了殿。月牙的前脚刚刚踏出门阑槛那一步,枕春便举了一盏葡萄酒遥敬慕北易“臣妾敬陛下天下太平,也敬……”她看向柳安然,“熙贵妃母家荣耀,是社稷肱骨之臣。” 慕北易很是高兴,赏下一盏嫣红的蜜梅糖羹给枕春。糖羹平日吃得多了,天子赏的,意思便多有不同。枕春含羞带怯地饮了,笑道:“自从熙贵妃掌摄六宫之后,咱们的饮食用度果然精致许多。便是瞧着汤羹中的一颗红枣,也是细致去了核儿的。” 慕北易便拉过柳安然的一只手,在手心拍了拍,赞道:“熙贵妃很知礼数,管事最是细致的。” 柳安然手上一热,被慕北易的大掌握住,身心俱是温暖起来。她一时忘了细思枕春话中的意思,只柔情蜜意地望向慕北易。 第一百四十二章 四皇子 枕春莞尔,举杯继道:“果然是名门嫡女,自然是不同的。看到熙贵妃娘娘如此贤良淑德姿态,想到柳柱国统领十数万兵马的时候,应也是游刃有余的。”说着呷了一口酒来,温言细语,“十数万呀,这可是半个大魏的兵马,是何等的荣耀呢。” 慕北易的眼睛,明显地一眯。 柳安然沉醉在天子的眷顾之中恍然警醒,回过枕春几句话中的味道来,堪堪答道:“明婕妤说的甚么话,岂是本宫父亲统领的兵马?并肩王不幸遇刺,不过是本宫父亲暂且统御罢了,那些本是……” “本是并肩王的兵马?”枕春捻了一颗梅子来尝,眼中笑意温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哪里要分柳柱国的兵马还是并肩王的兵马,要臣妾说呢,都是陛下的。” “这……”柳安然便不知枕春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了,只是这话儿没错,便只得道,“自然如此。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本宫父亲已为柱国,自然是要为陛下立一等一的功勋的。” 端木若坐在角落里,见得时机捧了一盘子剥好的蜜柚肉儿,上前奉给慕北易,谦卑道:“熙贵妃娘娘与明婕妤是贵女,聊上国家大事倒是游刃有余。嫔妾比不上二位娘娘,只好给陛下奉果子吃。倒是嫔妾小时候……”她浅浅一笑,脸上绽出一种光彩,“听父亲说,为人臣子最重要的是本分忠心。还说甚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功高盖主祸必降之。熙贵妃娘娘说的,一等一的功勋,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呢。” 慕北易何等细密心思,便去端详柳安然。柳安然教他一看,心里便沉沉地一坠,道:“陛下是贤德明君,柳家上下誓死效忠。” 安画棠见势不好,强打精神附言:“说起熙贵妃一族的忠心,真是天地可鉴的。平日里歧阳宫中,熙贵妃娘娘说得最多的,便是贵女所出士族应如何向陛下效忠。” 慕北易沉默一息,淡淡道:“朕知道的。”但握着柳安然的那只手,已然松开。 “正是如此。”枕春唾出梅子核儿,“少时读书,读到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赵匡义黄袍加身,通鉴诗书里都写着拥兵自重的危险。唯有柳柱国不一样,几十年的效忠、一等一的功勋。咱们陛下英武圣贤,自是不会重蹈汉献帝与周恭帝的故事。想来,以柳柱国的忠诚与能力,还有冲着陛下这一份忠心耿耿,说不准能是下一个……并肩王呢。” 满堂寂静。 柳安然一阵失措,不慎碰倒案上一盏夜光杯,她来不及擦去,敛裙便倾向枕春:“明婕妤 分卷阅读192 多虑。” 枕春掩唇:“是臣妾不会说话儿。” 慕北易摩挲下颌,忽道:“明婕妤颇有政见?” 枕春摆摆头:“臣妾哪里懂得这些,不过是书上看的。想来史书上记的多了,自然是朝代更迭之中常常发生。” 安画棠见机起身福了福:“嫡姐姐少时便爱读书,或读进去那些史鉴,多思多想也是有的。因此……”她偷偷看枕春的表情,“汉献帝与周恭帝的故事,做不得数。” “妹妹。”枕春好整以暇的正了正头上一只翡翠深碧的如意头簪,浅笑嫣然,“读书既能使人多思多想,才能广纳科举俊才,报效国家。若一味探着脑袋不想,读书写字不学那些那才是国之哀哉。这才是,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安画棠脸色一讪,慢吞吞地坐了下去。 柳安然嘴角轻轻动了动,才勾了起来:“明婕妤说的对,其实如今也不过本宫父亲替并肩王劳动一番。可惜是并肩王不幸遭了刺杀,才生了这样的事情。”她知道这个话题的危险,已然极力避开。 枕春站在议政与说故事那根儿线的边缘,不痛不痒地应道:“自然如此。臣妾听闻兵马作战,是要勤于练兵多多配合的。愈是并肩王这种统御数年的十万兵马,想来合在一起出师才最最是威力无穷。恭喜陛下……”枕春说时眼睛里盈盈的羡艳之色,“如此十万雄师不散,俱在柳柱国手下齐心协力,才是可以摧山平岳倒能耐呢。” 柳安然额角出的汗水映着灯火微微闪动,她道:“明婕妤……” 枕春目的已经达到,便不耐与她缠,吃了一口糯米鸡,莞尔一笑:“熙贵妃娘娘可要尝尝这糯米,着实软糯,入口隐隐觉着甜。 “陛下。”柳安然连忙又去看慕北易。她发现慕北易望着殿顶上的雕花,已经神游天外了。 元日宴结束,枕春出来的时候,大雪纷飞。苏白悉心替枕春拢好衣裳戴上斗篷,又无微不至的别好耳后的碎发。她低低问道:“娘娘可有把握了?” 枕春上了辇,冷笑一声:“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一行人回了绛河殿,雪稍小了些。枕春撑伞进了前院儿,见一路灯火辉煌,映着院子里树下两个人正在堆雪人儿。 一个是小豆子,一个是贺业跋摩。他们使了乌梅做眼睛、胡萝卜做鼻子,还有一片儿红薯做嘴巴。枕春看着好笑,咯咯笑了一声。便看见一个血红庞大的绒毛团子扑过来,将她怼在了地上。 “快快快……”枕春被舔得一身口水,“将奉先儿唤回去。” 贺业跋摩出了一声哨子,奉先便夹着尾巴乖乖摇了回去。 “我听说。”枕春用袖子擦了擦脸,也抓了一把雪来玩儿,“獒犬之所以忠心、一生只认一个主人,大抵是因为它蠢的缘故。” 奉先似是听懂了,两只人手臂粗的绒爪子在雪里捣了捣,呜咽起来。他捣了一会儿从雪地里刨出一根儿骨头,哼哧一声叼起来,跑个没影儿了。 苏白便来扶枕春:“娘娘还同他们玩呢,便是这样身份的人了,还似个小女儿似的。” 枕春撇撇嘴道:“本来还是个孩子呢。” 她便笨手笨脚地也凑上去,兜着裙边儿也要堆个雪人。那裙裾露出一截鞋面,贺业跋摩看了一眼,转身回避了。枕春便才发觉,唉声叹气地放下裙边儿,作模作样地踱了两步,拿捏出两分端庄模样。她看了两眼便觉得无趣,只好往殿里回去了。 方走到绛河殿匾额的下头。她一头云髻如墨云叠堆,满头翡翠玉簪,一身白无垢绣金的明媚华衣服,披帛上缀绣珍珠如银汉闪耀。枕春一回头,正看见帝城黑云盖顶,狂风呼啸中大雪纷飞。 祈武九年二月,枕春与柳安然入宫的第五年。 遭到刺杀的并肩王慕永钺醒了。天子慕北易临了朝改变了主意,还是将蜀郡十万的藩军留了两万给慕永钺,赐两万卸甲归田。柳柱国最终只统御六万于南疆,与当初的十万之众,差之千里。 慕永钺最后得到的两万,与一人也得不到,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意思。倘若他麾下一子不剩,这并肩王余生的道路便与窝囊废无异了。他如今尚有两万兵马,便意味着他就算筋脉尽毁也可以统帅军队。假以时日,哪怕是苟延残喘,仍可以再有两万、再有两万、再有两万。 慕永钺,可以失败,但绝不能被毁。 二月廿三雪晴,贵人月牙诞下了慕北易的第四个皇子,诞时天有异象,天边一片紫气,太史局说是储君之象。 慕北易对太史局见鬼说鬼话的性子了如指掌,但抱着四皇子看见他健康白胖的模样,心中总归是难以按捺的高兴的。 月贵人诞下四皇子之后,隔着屏风一壁哭着一壁求了一道恩赐。 她自陈乃是庶民出身得以侍奉圣驾已是三生有幸,如今能够为皇家诞下皇子不知是多少年修来。只怕自身卑微折了尊贵皇子的福气,恳求将四皇子抱养在贵门出身的熙贵妃膝下,一来为感熙贵妃照拂之恩,而来是为四皇子修来善福。 字字恳切,句句谦恭。 慕北易于御幸之事上算得广博,虽说不上嫌弃月牙出身卑贱,但也不曾看在眼里的。他心底是喜欢四皇子出生的种种吉兆,若养在月牙这认不得几个字的嫔御身边,他到底有所介怀。月牙给的这个台阶太是时候,他顺其自然地便下了。 柳安然抱过四皇子的时候眼眶一红,捏着他那肉嘟嘟的小手,鼻子酸楚地吻了吻。 慕北易下了早朝便偶来歧阳宫探望,可见他是真的欢喜。 这日诸嫔御尚在请安,枕春跟在众人后头,给柳安然请了安。柳安然抱着一个金黄灿烂的襁褓,掀开一截露出四皇子润圆的脸蛋儿。慕北易撩袍上去瞧了瞧,他手指常常拿剑拿笔,略显粗粝,几乎不忍去碰。 柳安然将孩子兜了兜,柔顺地同慕北易说道:“四儿夜里不好哭,多吃多睡,奶嬷嬷说这是睡一觉长一寸,身子最好不过。”说着也温柔添言,“这也多亏月贵人的功劳,此时她坐着月子难见春色,有些心气郁郁。陛下……可要多加抚慰?” 慕北易座下饮茶,淡看一眼柳安然,漫不经心问道:“怎么说,可是吃穿用度不好?” “女子生产,是鬼门关中行走一圈。”柳安然一手抱着四皇子,一手将茶点推 分卷阅读193 了推,“月贵人谦卑恭顺,虽说出身差了些,到底平素没个什么错处。说起来……”她深吸一口气,眼神中坚毅的光芒闪了闪,“月贵人也曾是臣妾手下出来的人儿,如今一道侍奉陛下,勉强算得臣妾的媵。这样说来,月贵人的孩子养在臣妾膝下,是合理不过。如此既是媵……也不好亏待。不如陛下恩典,赐月贵人一个字儿,擢为嫔……” “熙贵妃当真是宅心仁厚。”枕春莞尔,看着满堂嫔御笑起来,“能在熙贵妃的照拂之下,也算是咱们的福气了。” 端木若疑道:“可……可四皇子出生时天有异像,陛下恩德赐在熙贵妃娘娘膝下抚养,连宗正寺的玉牒都改作了熙贵妃娘娘所出。咱们阖宫的宫娥、内侍、嫔御们,也认四皇子尊贵无匹,是熙贵妃娘娘所出。” 慕北易嗯了一声:“玉牒上的确如此写的。” 扶风郡主素来眼高,最厌恶月牙卑微。她望向慕北易,出声:“既是如此,那玉牒上的才认作数,自我朝开国便是如此。那四皇子与月贵人又有何干系?表哥是天子之尊,素来重视尊卑礼教,岂能容月贵人破坏祖宗规矩呢?” 柳安然左右臂膀位份皆是不高,此时想趁此机会抬举月牙一把,竟不知这在座的个个难缠。她自幼便知枕春的嘴皮子难对付,如今自个儿碰上了也难免额角疼。她斟酌着望向慕北易:“陛下仁慈。只是月贵人怀胎十月到底是有功勋的,总不能一丝嘉奖也无。” 枕春反复拨弄着手上的一枚戒指:“倘若嘉奖得人尽皆知,那便是帝城外头的人也知道四皇子是月贵人所出。倘若往后四皇子懂事儿了,听得那年月贵人高升之缘故……熙贵妃娘娘意欲如何解释呢?” “这……”柳安然望着手中抱着的孩子,团团的脸儿红红的,眉目生得极像慕北易。她这几日天天抱着,便舍不得撒开手了。 枕春进言:“陛下。”她笑意盈盈望着慕北易,“以臣妾所想,擢升赐字这等留录于宫史上的嘉奖,还是免去最好。如此一来,无证据可考,熙贵妃娘娘才名正言顺是四皇子的嫡亲母妃,四皇子便是贵上……加贵。想来陛下心中,也如此想。至于月贵人的嘉奖,臣妾若未记错,她是最喜欢琉璃的。” 连月阳眸子一垂,温柔说道:“春日里淄州琉璃上贡许多,陛下可拣选琉璃手串、手镯、如意、步摇等物赏给月贵人。月贵人定会喜不自胜。” 慕北易不置可否,望向柳安然:“熙贵妃以为?” 柳安然觉得手中的四皇子此事似有千金之重,抱在手中尤为珍惜,心中百转千回,一眼望着四皇子吐着奶泡泡的嘴……好,很好。她眼底掠过浅淡的遗憾与怨恨,温顺抬头:“臣妾都依陛下的。”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看发发 月牙素来坚韧,挨扶风郡主的耳刮子时,都不曾当真落泪的。但望着满案的琉璃首饰,她的眼眶是酸涩难忍的红,声音略是嘶哑:“我为天子生了皇子……她们——她们满堂官宦出生的名门贵女,向陛下进言要赏我一堆琉璃!” 宫娥阿钏宽慰道:“贵人不要月中伤心,闻说是明婕妤提起的这个由头,诸位嫔御们便顺水推舟的。听说熙贵妃娘娘本是想为您请封嫔位与赐字,也废了好一番口舌。” 月牙却不答,愣愣看着平坦的小腹,缓缓抒着一口气:“要与我没完吗……” 阿钏以为月牙伤心坏了,连忙宽慰:“贵人年纪还轻,既是有过一次,便还能再有一次。往后再得了好运道,也自有扬眉吐气的机会。” “再有一次?”月牙偏头看阿钏一眼,“我算是看得明白。这世上的公正、道理与规矩,都是以出身定是非。再有一次?倘若再有一次,我是将那孩子再送去熙贵妃宫中保他一世尊贵荣华,还是留在自己身边任他为人所小瞧,说他有一个我这样的!卑微低贱的母妃!” “小主……”阿钏连忙低声伏在地上,“您万万莫要自轻自贱,熙贵妃娘娘势盛,往后时日慢慢,还有的是年岁呢。” 月牙低下眼睛,绞弄着自己的指尖,凄然道:“时日慢慢……更要早做打算……我自然也与她没完。”她唤阿钏,“阁后那焚升紫烟的漆金炉子收拾好了吗?” 阿钏害怕得一抖,答道:“照贵人的吩咐已经砸碎了沉塘,奴婢仔细瞧了,很是隐秘。” “没人看见的?” “小主但请放心。” 新春伊始。 天气变得软暖起来。枕春贪睡好吃地眠了几日,酥懒的骨头醉在了被子中。她差小豆子听到了朝堂的风向。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天子登基九年,无有国母,不宜再等。 以现下嫔御们的声望,属柳安然为魁首,明眼人都知道的。 原本,珍妃薛楚铃也算是万众瞩目。 河东薛氏的根基、名誉堪称举国最尊,其百年家业也是柳家这等本朝新贵族所不能比拟。其中薛家的盘根错节与浩大底蕴,旁人难窥一二。 但只因冬日落雪的时候,三皇子得了风寒。薛楚铃这一胎生得急又受了惊,原本胎中有些不足,生起病来最难养。薛楚铃在大薛氏的欺辱之下,两个孩子来得不易。她视子如命,对后位的渴望是比不上柳安然的。 但薛家很期待。尤其这几日里,柳家的势力与薛家的人逐渐分庭抗礼起来。到底薛家根基深厚,在乐京,柳家的臂膀到底伸不到这么长。几番你来我往下来,薛家立三皇子为储君、珍妃为后的声援,逐渐占了上风。 二月的最后一天,是三皇子抓周的日子。 三皇子是腊月里生的,据说是出生时寒气入身,但凡天凉些便身体不好。二月天气温柔和煦,三皇子便好了。一岁来大的娃娃奶声奶气最是可爱,三皇子身子若也不如其他娃娃般有劲儿又喜哭,静默机灵。有个照料三皇子的老嬷嬷都说,三皇子这深沉模样,倒有些像慕北易小时候。 像不像慕北易小时候,枕春是不知道的。只是薛楚铃生得极美,她视若珍宝的这个宝贝儿皇子,想来长大了也该是个美男子。 薛楚铃按照礼节略设小宴,宴请阖宫妃嫔。抓周的地方便在未央殿的西暖阁里。三皇子的病好了看着也精神,枕春远远打量着,果然是生得似薛楚铃多些。那小脸白皙,眉毛浅淡,怕长大了恐怕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与慕北易……唔,不像不像。 然后三皇子困了,薛 分卷阅读194 楚铃便让人将他哄在暖阁里睡觉,请诸人移步未央殿吃晚膳。薄饮了两口酒,天色一暗便四下点起了灯火。如此枕春觊着未央殿的陈设虽不华贵,却处处雅致中体现着偏爱。便说饮酒的小盏不用金银玉石,每人手中都端着一只小巧璀璨的孔雀绿色天目盏。如此靡费的精细,才得以看出慕北易对薛楚铃,是有些不一样的宠爱。 又饮宴一会儿,便看见两个嬷嬷牵着三公主如君出来了。 三公主只得两岁余,走路磕磕绊绊,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枕春吃着果子侧着身子探头探脑地看不够,那小女孩儿穿着粉嘟嘟的衣裳,梳着两个小扎儿头,万般可爱。 倘若当日炼狱般的烈火没有烧在栖云轩……她的孩子,该跟三公主一样大了。 枕春望着动情又悲哀,站起身来趋近两步,取下耳垂一只妖紫珍珠耳勾晃动着去逗三公主,道:“三公主瞧瞧,这是什么好玩儿的?” 小女孩喜欢亮晶晶的东西,瞧着便咯咯笑起来,伸手要来拿。枕春今日衣裙簪花皆是同色妖紫,整个人贵气艳美,引得三公主笑着奶声奶气说道:“明娘娘……紫仙子……” 枕春听得自然欢喜,忙不迭地去抱她。 薛楚铃远远上座处见了,眼底闪过一丝怜悯,到底没有阻止。当年枕春小产,她残忍地横刀夺宠爱,虽是受了大薛氏的指使,也是行了不仁不义的事情。三公主如今活泼可爱,她心里到底有愧疚的。 “三公主可要吃糖糖?”枕春心尖尖里头都瞧出了喜欢,一手抖着耳坠子,另一只手拿了食桌上的软糯糖糕又去逗。 “明婕妤娘娘,看着很喜欢三公主?”月牙从一旁走过来,她穿着一身淡蓝色暗梅花纹袄裙,挽着一只白色的手笼。那手笼远看如雪,近看却能瞧见淡灰色的杂毛,是不太名贵的兔毛儿罢了。 枕春淡淡看了月牙一眼,将那软糯糖糕放进自己嘴里,咀嚼了一番:“稚子可爱,多看两眼罢了。” 三公主眼睁睁看着到了口边儿的糖糕被枕春给吃了,粉粉的小嘴儿立刻嘟起来:“嘤嘤糖糖……吃糖糖……” 枕春一见她要哭,心坎里都化了,连忙又去案上拿糖给她吃:“乖乖吃糖。” 月牙垂眸望着自个儿的手笼:“明婕妤瞧着,很似喜欢小孩子。” 枕春知她心肠蛇蝎,眼中满是三公主纯真可爱,懒得与月牙纠缠,避身开来:“孩子无邪,自然是喜欢的。” 月牙却将手从手笼中抽出来,端起一盘蜜炼红枣奉上:“这红枣最甜,娘娘可将这个拿给三公主尝尝。”她的一双手虽做嫔御之后已仔细保养起来,但细细看去仍旧比不得贵女们的纤细娇嫩与柔弱无骨。此时她端着盘子几近凑到了枕春的脸上来,正似真似假地笑着。 枕春避之不及,匆忙推开:“红枣有核,岂能给孩子尝?!” 月牙却不退,便往枕春手上递,笑道:“娘娘别要推辞,小孩子本便要学咀嚼吞咽,如此最好。倘若不行,使个宫娥剥了便是……” 枕春怕她使诈,忙挡开了去:“本宫说不必!” “哎呀……”推送之间月牙一个趔趄,便往后倒去,手上的蜜枣咕噜噜滚落一地。她踉跄一步,堪堪抓住枕春的衣袖才得以稳住。 “你这是何意?”枕春拂开她的手。 月牙勾唇一笑:“娘娘……咱们……”她声音极小,笙歌之中难以听清。 枕春本欲要问,却见三公主拉住她的小手指,糯声糯气道:“明娘娘,看发发……” 未央殿前一直有一片错密的花丛,三公主喜欢趁着夜灯看花开。枕春瞧着她红红的脸蛋儿,自然是应许。她用小手指勾着三公主的小手指,对月牙道:“三公主面前你不必与我惺惺作态,咱们的事情咱们算,你若再缠我便不客气。” 月牙笑容淡去,露出失落的表情,福身:“娘娘既然如此说,嫔妾自然遵旨。”说着微微让开身,“娘娘请。” 枕春蹙眉,牵起三公主,往灯火花重处出了未央殿。 未央殿外的花树是依照薛楚铃的喜好刻意种植的。她不爱浅红不爱深红尤爱碧色白色,碧色的花卉格外少,如桔梗、绿云、或是碧色绣球,慕北易亦是花了心思,能让这一方天地翠意盎然,四时有不谢之花。 这月间最好看的雪塔,如霜如玉开得低矮带露,三公主喜欢便去摘了好几朵。枕春想着反正都是薛楚铃的花儿与她自己的的亲闺女儿,给她摘了也算是原汤化原食了。 牵着三公主溜了会儿,枕春将她抱起来准备回去。三公主揪扯着枕春的头发,非要玩她发髻上的珠子。枕春拨了两下,将头发扯下来一缕。三公主一看就更得意了,拽着枕春的髻不肯松手,嘴里喊着:“弟弟…看弟弟…吃糖糖…” “好好好…”枕春只当新认了个姑奶奶,叫两个不远处侯着的乳母道,“去给三公主找些甜果子吃,不可用蔗糖的,省得坏牙齿。” 三公主听懂了,咧着嘴笑嘻嘻地在枕春脸上吧唧一口。 枕春拢拢头发,哎呀一声,耳坠子不知什么时候皮丢了一只,只得又唤苏白:“快找找那只妖紫珍珠的耳勾,丢了一只怪可惜。” 苏白应了,三公主却不依,搂着枕春的脖子奶声奶气喊着:“弟弟…弟弟…糖糖弟弟吃……” 枕春哪里肯不依她的,只亲了亲她的脸蛋嗔道:“你这讨债的可爱肉儿,我多想让你投作我肚子里的宝贝。你母妃有时,我也有的。”说着也是心酸,便一边哄着一边将三公主搂紧,往暖阁里去看三皇子。 三皇子不得了,今日抓周宴席上,抓了一只蹭亮的大金印。不知是使了法子还是碰巧遇缘,三皇子愣是在那一堆堆东西里面什么都不要,偏偏只要那大金印,拿在手里爱不释手。枕春心里想的是,即便是设计的,恐怕也不是薛楚铃刻意设计的。薛楚铃爱三皇子就如同爱自己的眼珠子。她冰雪聪明,以薛楚铃的远见与脾性,不见得便要为了博得宠爱,便拿儿子出风头。 但慕北易见了喜欢,的确是真的。 枕春进了暖阁,恍惚看见门前疾步走过一个淡蓝色衣裳的宫娥,往黑暗里一躲便不见了。她想跟前两步,却不见那宫娥踪影,反被三公主捏住耳朵。三公主指了指暖阁帷幔后面毛茸茸的娃娃小摇床,冲喊:“弟弟……弟弟……” 枕 分卷阅读195 春无奈,只得一手抱着三公主,一手撩开帘子进去看三皇子。 三皇子睡得香,脸蛋肉嘟嘟粉嫩嫩的,匍在暖融融的摇床里头,周围还有淡淡奶甜味道。他眼睫毛投下淡淡的阴影,手像一截一截的白藕,露在外头。枕春想找个宫人过来给三皇子盖上被子,四下望了一眼却没见个当值的。她无奈只先将三公主放在一旁的小榻上头,提裙去给三皇子拢被子。 三公主吃着自己一截儿沾了蜜糖的手指,笑嘻嘻道:“明娘娘叫弟弟……看发发……” “嘘。”枕春生怕三公主将三皇子吵醒了。她提起一面里绒红面儿的小暖被,给三皇子裹了裹,瞥见三皇子一侧脸颊下头有淡淡的乌青。 ……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照看三皇子的宫人犯下大错竟摔伤了三皇子,此刻不知跑到哪里去躲避了。枕春心里咯噔一下,伸手连忙将三皇子抱起来,探手一摸,冰冰冷的,恐怕是着凉了。 枕春一壁捡起摇床上的小披风,笨手拙脚地给三皇子裹上,依稀听见外头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 “月贵人刚刚出月,倒是没圆润,下巴都瘦尖了。”这是安画棠的声音,“若珍妃娘娘肯赐教养身之法,那才是贤德呢。” 月牙却道:“闻听珍妃娘娘给三皇子制的衣裳有冬暖夏凉的功效,是绣娘们的秘法缝制。现下娘娘肯让咱们瞧上一眼,岂不也是贤德。” 便听薛楚铃的声音愈来愈近,她跨进门栏,淡淡的:“绣娘们说这也不是针法的奇妙,而是用了三层布料的缘故。臣妾选了保暖的、吸汗的与散热的三种不同衣料,这样制来的衣服最是透气儿。不过是书本上见写的育儿之法,难为陛下也肯来看看。” 慕北易沉吟一声:“珍妃很好,诸妃多效仿才是。” 帷幔后一片莺莺燕燕喏喏应是,声音就近了近前头。 枕春才察觉出一丝诡异,望向一旁咯咯在笑的三公主,心里兀地生出了恐惧,鬼使神差地伸手一探。 怀中的三皇子早已没了鼻息。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构陷 薛楚铃走在最前头,撩起帷幔,见枕春站在摇床前抱着三皇子,楞了一下:“明婕妤?” 月牙眼神掠过枕春的脸,见她脸上错愕的表情,莞尔上前,不由分说地便以手背贴上了三皇子的脸颊:“明婕妤娘娘也来看三皇子的衣裳?”她秀眉一簇,声音却愈发柔和,“哟,三皇子怎么这么僵,可是风寒了?” 枕春因惊恐与震惊难以言语,阖目一瞬落下两颗眼泪来。她想出声,想开解,想逃离这里,喉咙中却又痛又痒,难以发出一个完整的声音。 月牙的手背落上了枕春滚热的泪水,她凉凉的指尖似早有预谋地滑向三皇子的口鼻,偏过头来侧着脸颊双眼看向枕春。 那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里,枕春看到了胜利者的笑意。看到了自己数年来的天真与博弈间的自作聪明。此时此刻说不上懊悔,只能算得上……震撼。 月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息之间猛地推开枕春,一声凄厉刺耳的尖叫,扑向身后慕北易的衣摆,惨声呼喊道:“陛下!三皇子……他……他……他死啦!” 枕春抱着三皇子的尸身被月牙推得跌落在地,耳边一阵尖锐地轰鸣,此刻舌尖千言万语,努力稳住最后一丝理智,说出三个字:“不是……不是我……” 薛楚铃背脊一震,听见“死”字儿,抬起头来,喃喃道:“月贵人胡说什么,这不可能……”她提着裙,脸上还凝固着淡淡的笑意,抬起滚织金缎子为边儿的烟紫色袖口,一把将三皇子从枕春怀里抢了出来,修长柔嫩的食指贴在三皇子的脖颈上。殿中是死寂,只听得见月牙带的急促呼吸。薛楚铃本带着笑容的脸颊渐渐松弛,浅淡的弯弯黛眉逐渐垂下,她常年氤氲着雾气的水眸中顿时通红,她将锦被一搂,望着枕春,是刺疼耳鸣的诘问,“这……不可能!你做了什么?!” 枕春伏在地上,脑子里因事出突然一片空白,她抬首望向月牙与安画棠,恐惧蔓延上了眼底。三皇子一只手臂僵僵地从锦被抖落出来,随着薛楚铃的愤怒呼喊一抖一抖,说不出的可怕。枕春双手紧紧拽着小案的方角,想撑身起来:“方才暖阁之中本来无人……” 安画棠先是一怔,却噗通一声跪下来,打断枕春的话,向慕北易祈道:“陛下仁慈。嫡姐姐定是一时想岔了才会狠心谋害皇子。此事虽然罪不可恕,三皇子又年幼可爱……但求陛下念在姐姐侍奉数年的份儿上,法外开恩呀!” 慕北易的脸上俱是震怒,他撩袍一脚踢开安画棠,直将安画棠踹得伏在地上一口气没稳住,嘴角满是溢血起不来身。他双眉紧蹙,疾步上前抱住悬悬欲坠的薛楚铃,掀开锦被一看,脸上霎时落满了摄人的阴霾。 枕春对上了慕北易的眼神,浑身俱如针刺。她再开口声音已是嘶哑:“这是……这是构陷……” 月牙一壁抚着心口,一壁却伸手指向枕春,颤声呼道:“大伙儿可是都看见了,是明婕妤!明婕妤抱着三皇子,人人都是亲眼所见,准是是没有错儿的!诸位看看呀,三皇子如此可爱天真,竟有人能够下此毒手……” 众人因惊骇而面面相觑,唯独端木若率先转醒,上前一把抓住月牙指认枕春的手,疾言道:“月贵人可莫要胡说!咱们只瞧见明婕妤抱着三皇子,却没见得明婕妤谋害三皇子!” “若非刻意谋害,明婕妤怎么一个宫娥侍女都不曾带?” 诸人寰看四下,却只见得一旁榻上的三公主。 薛楚铃清醒两分,泪水涟涟,连忙将三公主抱入怀中:“如君……”说着更是悲恸,“怀君,我的怀君……”她伏在慕北易的怀里,哭泣道,“陛下,怀君才一岁,刚刚会喊娘亲啊!他最是难养……那些昼夜难眠的年岁……” 三公主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抚上了薛楚铃的眼角:“阿娘不哭哭,如君擦泪泪……” 薛楚铃见得三公主如此懂事儿,本是一子一女一双碧玉般的小人儿,如今一个却抱在手上沉甸甸冰冰冷的,宛如千钧之重。她望着枕春更是心酸毒恨:“安枕春!你竟是如此丧尽天良的狠毒!” 三公主亲了亲薛楚铃,奶声道:“阿娘亲亲,明娘娘抱弟弟……” 月牙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连忙上前,对着三公主哄问:“三公主告诉 分卷阅读196 嫔妾,明娘娘什么时候抱的三皇子呀?” 三公主偏偏头,往薛楚铃的怀里躲了躲,小声软软回道:“明娘娘抱弟弟,弟弟睡着了……明娘娘说……” “说什么。”慕北易声音肃冷,问。 三公主被吓得脖子一缩,哭喊起来:“父皇凶!”她抱着薛楚铃的脖子,哭哭啼啼,满脸泪花儿,“明娘娘说阿娘能有……她不能有……要投胎到肚肚里……哇……呜呜呜……” 枕春濒死的心更受一刀,脑子嗡地一声便疼起来,开口:“臣妾并非这个意……” “闭嘴,毒妇。”慕北易声音嘶哑,摄人的眼光里,似已定了枕春的罪。 薛楚铃难以置信,愤怒难言,声嘶力竭呼道:“你竟打了这样的主意,怀了这样的心思。你的孩子落了,怨我便能有!你便要杀我的孩子……” “明婕妤竟然是这样的坏心肠!要杀别人的孩子来祭自己的孩子,要让别人的孩子投胎到自己的肚子里!”月牙面上俱是恐惧神色,声音颤抖,朗声呼道,“陛下……嫔妾好怕,您看看熙贵妃的四皇子……若非今日撞破这狠毒的阴谋,以明婕妤这样可怕的心思,自此恐怕后宫再无子嗣呀!” 枕春嘴唇一抿,已然清醒,此刻月牙这步步为营,岂能不是刻意设计!她努力扶着小案撑直身子,脑子里想的只有求生的欲望。喉咙中火烧火燎,努力回道:“陛下,臣妾决计没有!三公主要吃糖,乳母便去拿糖了,臣妾的下人去院子里寻失物。陛下倘若不信,大可将三公主问个明白!”她一扫月牙,抹掉眼角泪水,“此事定是有人刻意设计,一箭双雕的本事!” 连月阳从一侧站出来,静静跪下,进言:“陛下息怒。三公主年幼,这样事出突然,公主或听不明白、说不明白的。何况万事讲个人证物证俱在,公主仅仅两岁余岂能算作人证?现下没有物证,故而不能断言。何况,三皇子形状宛若睡着,又是什么凶器、什么法子能够得逞?按我大魏法律,其中详细不能断明,则不能定罪!” 端木若应是:“嫔妾以为然!明婕妤素日温和,与珍妃娘娘也算无冤无仇,岂会谋害皇子?嫔妾人微言贱,也请陛下将此事过茎过脉审查才好!” 枕春稍稍心神略稳,四处顾盼,应言:“臣妾不曾做过绝不会认,陛下大可派人搜身,瞧瞧臣妾身上可有凶器!” 薛楚铃哭得几乎快断气,一手抱着三公主,一手抱着三皇子已僵硬的尸身,望着枕春满眼怨毒:“那你为何……那你说为何!为何我儿睡梦中丧命!为何偏偏是我儿!”她愤恨难忍,说话时胸口剧烈起伏。颤抖之中,三皇子包裹尸体的锦被一滑,从里头落出一个明晃晃的东西。 众人皆是倒抽一口凉气。 那是一只妖姿色拇指大的珍珠耳勾,尖锐的一头银勾淬着蓝色的毒芒,落在地上滚了两圈。 而另一只,正戴在枕春的左耳。 薛楚铃勾头看了一眼,一声绵长凄烈的哭喊,几乎哭死般晕了过去。 枕春难以置信地望着地上的耳勾,摸了摸自己空落落的右耳,望向慕北易:“此物方才分明不见了……” 月牙打断添道:“陛下可听见了,方才明婕妤将这凶器藏起来,现下被识破了!” 慕北易根本不看她,也不听她解释。他抱着昏死的薛楚铃,望着他皇三子已经渐冷渐僵的尸身,骤然对他安坐数年的帝王之位有了一丝怀疑。他那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尊贵,怎么偏偏不能事事如意?他守护慕家的千秋万代,偏偏不能护住自己的儿子?他怒目厉声:“熙贵妃何在?” 柳安然站在众人的最后,端庄持重,双手交叠而立,浑身金衣美饰,望向地上跪伏着的枕春。此刻枕春跌坐在地,嘴唇苍白,显得那么渺小,无助。她回忆中的安枕春,从来明眸善睐,性子跳脱爱笑,没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臣妾在。”柳安然垂下眼眸。 慕北易使人将薛楚铃扶入小榻,上前两步一手抓住枕春的偏髻。枕春吃痛,眼泪簌簌落在了衣襟上,反扣住慕北易的手,嘴角咬出了血,却不肯出声求饶。 慕北易的膂力极大,单手将枕春在地上拖行一丈远,丢在了熙贵妃的鞋面前头。他出声冰冷,宛如霜雪:“你治理的好后宫,如何依规!” “依宫规……”柳安然看着枕春,她朱唇轻启,默然的脸上波澜不惊,手心里攥紧了四皇子的一只长命锁。 三皇子死了…… 她没有猜到,月牙说的“略施小计为四皇子谋划一席之地”,竟然是杀了三皇子。她对月牙的默许与方便,从掖庭拨给她的淬毒的血封喉,就是今日的帮凶!她竟然合同旁人,构陷了自己的手帕交,定此十恶不赦的大罪! 可……可三皇子死了。 三皇子死了,大皇子与二皇子是出身扶不上墙的。她膝下的四皇子,就是阖宫最最尊贵的子嗣。她柳安然自此青云直上的未来——就在那道门前!她几乎可能看见门外的光华灿烂,几乎可以看见,门后的自己与慕北易并肩而立,共赏山河浩大! 那时没有薛楚铃,没有安枕春。没有甚么劳什子的这个嫔那个妃。她们死了不过是雪白的缎子裹了身子。而她柳安然与慕北易将要不同。他们一起治理江山百代,一起书写帝后佳话。哪怕是死了!哪怕是变成了白骨成了空中的烟灰,也要同棺同椁,来世再修夫妻! 柳安然抬头,目光清明字字句句,尤为诛心:“依宫规,谋害皇嗣当死。” “此事无有认证,岂能定罪?”连月阳据理力争。 月牙却道:“三公主已能言语,稚女不会说谎。明婕妤当着三公主的面谋害她的嫡亲弟弟三皇子,何其歹毒!罪上加罪!” 柳安然淡然:“死罪并非妄断,按我大魏法律,罪无可恕!” 枕春心头地震般塌陷,一咬下唇,含泪泣笑道:“熙贵妃,当真是……公正严明!”她怒极了俱极了,竟然笑起来,失落地望着满殿狼藉,轻轻叹息,“你可还记得……柳树笙歌庭院,春风姊妹秋千……” 柳安然昂首:“明婕妤,这个后宫,首先是陛下的,才是咱们的。你谋害了陛下子嗣,便是与本宫说这些姊妹情意,本宫也不肯听信留情的。在本宫心中……一切以陛下为大!” “陛下!”端木若钗髻散乱地跪行在地上,抱住慕 分卷阅读197 北易的腿,恳求:“此事人证不足做不得数啊!陛下英明神武万万留待查证呀!嫔妾担保,明婕妤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端木婉仪无宠无权,用什么担保?陛下又为何要偏听你一言之词?”月牙适时出声。 端木若望了望慕北易阴霾的脸色,又看了看满眼俱是绝望嘲讽的安枕春。 枕春朝着端木若摇头,自嘲笑起来。 端木若脖子一梗,心中好似定下来甚么,磕头厉声道:“嫔妾敢以性命担保!”她双手叠在慕北易的靴面儿上狠狠一叩,眼眶红了,绝决呼着:“嫔妾今日就撞死在这未央殿中,肝脑涂地,血溅三尺!只求陛下对明婕妤审慎定夺!只望嫔妾的血,能为陛下勘破清明!”说着竟是电光火石之间,立身而起,奔跃向漆金雕花的红柱上头。 她只在半息之间,砰嗵一头撞在了殿上柱子雕刻的兽角之上。尖锐的兽角刺破她光洁的额头,额前登时血流如注,汨汨腥血洒满衣襟,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坠落在地。 枕春的瞳孔怒睁,眼看着端木若的身子轻缓柔软,以一个优雅温柔的姿势,仰在空中,猛然落在地上。她呼吸滞涩一声,心中如钝刀斩骨一般的坚韧疼痛,嗓子中裂帛一般尖叫。 诸妃看得惊心动魄,纷纷往后退去,乱做一团。 慕北易望着端木若状似元皇后的脸此刻被鲜血覆盖,她素净的衣衫满是腥红的斑点。他转头再看枕春。 枕春满失魂落魄,望着端木若落泪。 慕北易忽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喉咙发紧,唤:“来人,将明婕妤……褫夺封号,拘禁起来,留待查审。”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别苑 绛河殿被封禁起来。 三月的天里本已和煦温暖了许久,这日不知怎么的,竟然倒春寒,落了一场天地皓白的小雪。那小雪徐徐的缓缓的,不怒不急地洒下来,覆盖了帝城的每一个角落。 慕北易在御书房看折子,饮了一口茶水,抬头看见窗外竟是雨雪纷飞,眉头却紧紧锁着不肯松开。 冯唐见了很是焦急,俯身道:“陛下,您到底用些午膳罢。” 慕北易摆摆首,声音淡淡的:“朕又失了儿子……能说能笑的一个儿子。” 冯唐抹去额头上的冷汗,揣着尘拂低头:“您还有大皇子、二皇子与四皇子呢。您看四皇子,养在熙贵妃膝下尊贵无匹,又是健康聪明的。” “朕想和小薛氏有个儿子,你不明白的。” 冯唐只得满口应着:“奴才自然不明白。”当着天子的怒哀至极,他不敢给枕春提好话头的。只是曾见过的几回,枕春既待他和气又尊重,冯唐到底还是敬重这位曾经风华万端的明婕妤的。他略思索了一番,生怕触怒了慕北易,才小心翼翼道:“中书省的安舍人还跪在崇明门外头,写了一封请恕陈。这已经跪了整整两日,滴水不沾。这书生文弱,再跪下去怕是要出人命的。” 慕北易肃然,颇是不满:“安正则这个木鱼脑子。他乃为臣,朕本欲往后多提拔他的。如今,他竟为内宫犯下恶行之人请恕,于情于理都是荒唐,叫满朝文武怎么看!” “安舍人与安婕妤到底是同胞兄妹。”冯唐觊着慕北易的脸色,斟酌说道,“恕奴才多嘴一句,血脉至亲。安舍人如此做,虽然荒唐,也算情理之中。” “安家如今二代为臣,政绩上却从来无错的。”慕北易略是沉吟。 冯唐给慕北易添上热茶:“那安才人今日陈交的述安婕妤五大罪证,奴才是给您过目?”他又作无心,“安婕妤谋害皇嗣一案,安才人着实添了许多罪证陈词,事关重大奴才不敢擅自处理。” “给熙贵妃罢。”慕北易一顿,“你方才说,血脉至亲?” “是,安舍人与安婕妤是亲兄妹,打断骨头连着筋。陛下自然恼安舍人的缠闹,不过于安舍人来说这也是亲情驱使。”冯唐又说,“陛下今日说去安才人那儿坐坐,这会奴才可要备驾了?” 慕北易阖目,手上的书陈一合:“不去。这几月暂且都不去了。” 绛河殿门前的雪积了薄薄一层,没有人扫。枕春身边的人,都被柳安然跟前得力的缉事首领魏能公公带走审问了,如今身边儿留下,唯有苏白与玉兰。 雪停的时候,苏白得了消息。青果在魏能那儿受刑,吐不出甚么那些人想听的话,两日便咽气了。苏白不敢与枕春讲,只能悬着一颗心探听着殿外的消息。 枕春脱簪素衣,坐在院子里,不知为什么,今年的八重黑龙不绿了。她肩背靠着树干上,穿着一件薄薄的襦裙,偏头看着瑟缩在草丛里的奉先。 奉先饿坏了,这几日膳房只送了馊臭的冷饭,它是精细惯了的,一时还在赌气。奉先不知道的是,整个绛河殿现在已是被废弃之所,往日的荣华再也不复。 听闻端木若撞在未央殿的漆金红柱上,一口气吊着还未死透,面容尽毁,昏死在寻鹿斋的榻上神魂难回。慕北易忙着给三皇子治丧,并没有去看过她。 整个永宁宫萦绕着一种惨白的氛围,宫娥的哀哭声与内侍们的静默让周遭更加阴沉。枕春在冰冷的石墩上坐了一会儿,忽听外头响起了步履重重的响声。 苏白与玉兰对换了一个眼神,上前将枕春扶起来,挡在她的身前。 少顷便见魏能等一行人进了绛河殿,一群内侍入了偏殿暖阁,将枕春的衣物、首饰尽数搜捡出来。魏能将枕春的婕妤位份的礼服、一宫主位的玉印,收进盒子里,才打开一卷金色的圣旨:“安婕妤……接旨罢。” 枕春不跪,她望着魏能,淡淡道:“我知道,这事儿的结果定然是精心筹备如了熙贵妃的意的。我没做过,我不认。” 魏能一甩尘拂,傅粉的雪白脸上浮出一丝淡淡笑意,尖锐的声音传来:“安婕妤不认,也得认。来人!” 两个内侍上前,抽出佩刀,立时抽出钝重的刀鞘砰砰几声抽打在枕春的膝弯儿。枕春吃痛,被抽得身子一个趔趄,匍匐在地,手掌在粗粝的地上擦出一片乌血。 “安婕妤,这不就是认了吗?”魏能打开圣旨,点了口脂的嘴唇厉声宣读起来。 绛河殿婕妤安氏,谋害皇嗣,心思歹毒,罪不可恕。念其侍奉已久,今废黜位份贬为庶人,迁居别苑不得复出。 分卷阅读198 枕春喉结一动,推开苏白与玉兰的手,站起身来,冷冷笑道“不得复出?是谁如此狠的心思……不肯让我死个清净?!要把我贬到冷宫这样的地方受尽屈辱?” 魏能阴测测笑起来,轻言欢声道:“安庶人这是什么话?这还是你父兄在朝为官,上折子为您请的恩典。不然以熙贵妃娘娘清明彻查之下,上陈的您确凿的罪证……您如今早已五马分尸了呢。多亏您的长兄安正则,在前朝跪了两天一夜,才换来陛下松口留您这条……贱命。啧啧啧,探花郎出身的少年郎,跪在殿前的广场上,千人瞧着笑着,何等的模样。” 枕春心口如揪着一般疼痛。她的长兄安正则素来端正自矜,如今竟为她如此受辱。父母兄弟爱之深沉,拼尽全力只求她苟活下去。枕春身子晃了晃,毒毒看着魏能的眼睛:“所谓罪证确凿,也真是辛苦了熙贵妃与月贵人的一片好心。” 魏能偏头一笑,拿着拂尘的手拱了拱:“哪里哪里,还有您的庶妹妹安才人,举证了您不少的可疑举动。您与安才人是同姓姊妹,故而安才人所言才句句属实啊。” “柳安然步步皆错,为了一人攻心至此!”枕春呵道,“待她凌绝顶那日便会知道帝王之情不过雷霆闪电,梦幻泡影!” “放肆!”魏能一声尖利的呵斥:“你一个卑贱庶人也敢直呼熙贵妃娘娘名讳!熙贵妃娘娘可是未来的皇后!掌嘴!” 两个内侍领命而上,一个拉开苏白与玉兰,一个照着枕春的脸颊便是两个十足劲道的耳刮。那侍卫日日办差卖力,手劲儿极大,打得枕春双目眩晕,扶着八重黑龙才站得稳。 “皇后?”枕春抹去嘴角崩裂的血渍,抬起头来嗤声冷笑,“一步之遥也是千里之远,焉能如此称谓?” “安庶人不知道吗?”魏能眼神眯起,略是自得地捻了捻眉梢的白须,“陛下亲政九年,自然要后宫规整齐全。今日陛下已下旨大封六宫,擢升珍妃娘娘为珍贤妃、荣妃娘娘为荣德妃、静昭容为静妃、雅贵嫔为雅妃。”他语音轻缓,却带着讥讽,“珍贤妃薛氏、荣德妃温氏、静妃连氏与雅妃姜氏,这四位妃子娘娘,将在五月初五端阳节那日,左右各二,大礼跪迎熙贵妃封后大典。而你,安庶人,你将在别院没有窗户的屋子中听见坤和宫的礼炮与钟鸣。” 枕春仰头望了望天空,口中腥腥的。今日的天空是一片碧晴。 “请吧,安庶人?”魏能冷冷道。 苏白扶上枕春,玉兰搂上装着两件布衣的包裹。枕春回头看一眼飞檐金阙的绛河殿,阖上眼睛,转头迈步。 “慢着。”魏能道。 枕春睁眼。 “安庶人一届庶人,哪里配使两个婢女?”魏能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安才人特意招呼过了,既是别院冷宫,岂能摆腔作调,成这等奢靡姿态。” “欺人太甚!”玉兰唾了一口,指着魏能骂道,“咱们绛河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任谁也不能抛弃主子的!什么劳什子奢靡姿态,安才人连姊妹血亲都能构陷,她……她……她不是人!” 魏能却道:“主子?哪里还来的主子!跟着安庶人去那冷宫孤独老死,还不如重回殿中省,等待配了新主子,往后再过体面荣耀的日子!果真是一窝愚蠢不堪的、蠢钝如猪的主仆!” 玉兰却一咬牙:“我不走!便是冷宫我也不走!” 苏白亦道:“奴婢不愿离开。” “不。”枕春用袖口抹了抹脸,看向魏能,“苏白不走。” 苏白错愕看着枕春:“奴婢愿随您孤苦余生。” 枕春却不搭理苏白,伸出手来,手上戴着一只春彩紫罗兰的玉镯子。那只镯子是慕北易曾经赏的,算是有价无市的珍品,枕春喜欢那个颜色,每每春日总要寻出来戴。枕春摘下镯子,淡淡道:“既是不能奢靡,只带一个总不得错的。魏督公,我与苏白姑姑主仆一场,话别两句总是能的吧?” “安庶人聪慧,不愧是得过宠的。”魏能挥了挥尘拂,收下镯子,“瞧瞧这可怜模样,咱家便大发慈悲,在外头等你。” 一行人出了绛河殿,苏白与枕春紧紧地握住手。 “奴婢也愿意随您去冷宫。”苏白低头垂眸,诚恳说道,“别院暗无天日,那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多一个人多一个照应。奴婢怕您……” “不。”枕春垂头望着自己的衣角,低低说道,“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我便是进去了,也去不干净。有许多事情要你在外头替我料理了。”她握紧苏白的手,指尖冰冰冷,“奉先你寻个人帮我养着,不然以我庶妹的性子瞧见了,定然是要斩草除根的。封后大典依例要大赦天下,宫中侍奉昆仑奴们能得自由。你便去找连姐姐借点银钱,照应着贺业跋摩返乡去。这是我当时答应过他的,我不能出尔反尔。还有小豆子、樱桃与青果,你倘若得了机会便给他们找个去处,一个都不能少。” 苏白眉头一皱,鼻子一酸:“青果……已经……” “已经?”枕春握着苏白的手紧了紧,“我竟是如此卑微没用!” 苏白却说:“您听我一句。您说什么,奴婢听什么,您要我去安置他们,我自是拼了性命也要做成的。只是您在那样的地方,万万保重自己,莫要想岔了想多了。” 其实枕春也有自己的考量。苏白能记账、管事,又还有些资历。即便如今绛河殿树倒猢狲散,苏白被配给了殿中省回去,也能再去六局做事情。她年纪大了,在六局做事,好过在别院里受尽折磨。可玉兰不一样,玉兰年纪轻又毁了容,是不能在体面的地方做事的。倘若有歹心的内侍见玉兰无依无靠起了坏心,还不如在别院里清清静静。 玉兰自是明白这层,只抹了眼泪将收着的最后二十两银子递给苏白:“苏姑姑,主子这是心疼咱们。” 三人亦是垂泪,枕春想的清晰些,又与苏白低声耳语了几句。 苏白在光秃秃的八重黑龙下,目送玉兰扶着枕春出了绛河殿。 满地的积雪湿了她的鞋袜,春絮如烟飞扬之中,枕春回头,只看见枯瘦的八重黑龙枝丫宛如垂死的手。那时她想起了一句诗。 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她短暂甚至有些滑稽的后宫生活自此结束,从此便要踏入没有光与新鲜空气的无边寂静。这一路,枕春望着帝 分卷阅读199 城的红墙金瓦,脑海中走马灯地闪过一幕幕过往。金辂翠葆的华车、织金炫彩的美衣、莺燕如织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受过的算计构陷,还有得过的宠爱使过的手段。一幕幕的从眼前划过,才让枕春真真切切的感觉到,她对为人妾室的内宫生活。 一点也不留恋。 魏能带着枕春自永宁宫出来,路过西宫,路过六局,来到北宫。在舂巷与一处叫做隐逸苑的废旧宫室的夹缝中,修葺了一排低矮破旧的耳房。这一排耳房只有出进的前门,没有角门与后门,便意味着此处乃是只进不出的冷宫了。 隐逸园是前李朝一代皇帝为心爱妃子修建的游园,苑中植被郁郁葱葱,有湖水亭台,精美围墙一眼难见到头。据说原本是因那妃子羡慕“结庐在人境”的生活,而令天子大兴土木。那苑里本有各色花草、果子、树木,还有花圃、田地、湖泊。百载而过,当年那位美貌妃子已经化作白骨,隐逸苑也缺乏修缮而颓败阴森。一排排藤萝丛生的灰暗树木投下密密的阴影,在一圈陈旧的墙垣下围着一排密密的耳房。进了一看,便只见了低低矮矮的门栏与满地的荒草,没有窗户。 侍卫押着枕春与玉兰往里一推,别院的大门轰隆一声关上。 便关上了枕春以前明艳风华的生活,连带着她的位份、赐字、家族,一并从人生之中抹去。 消失殆尽。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殊途同归 别院前后俱是一丈余的高墙,茂密的幽木遮挡了日光,阴沉沉的光线缝隙里,激扬起无数灰尘。 枕春猛地咳嗽了一阵,看向这六宫之中最煎熬的地方。 就像是一片了无生气的废墟,寂静得如同死了。 枕春捂住了口鼻,拨开前头一摞枯草垛子,那下头猛然伸出一只手来,拽住了她的脚。她倒抽一口气,往后踉跄一步跌倒在地,定睛看去——那草垛后面分明躺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陛下今日是想吃乌鸡炖的党参汤,还是想臣妾那一手枸杞银耳羹的绝活儿了,臣妾立时给陛下做呀!”一个苍老却激动的女声传来。那女人半百年纪,双目浑浊,一手掰扯着朕春的绣鞋,假作青春地咯咯笑起怪是渗人,“您可别走啊!您不能再去柔妃那贱人处了,您看臣妾今日是不是比她还美?” 枕春骇得不行,一脚蹬掉了脚上的绣鞋,狼狈的爬起来,往后躲闪去。她连退好几步,一脚踩进了一间灰尘肆意的坊间里。 两个披头散发的女子正坐在屋里对坐着簪花儿。 一个手里拿着一朵皱皱巴巴的大紫的布绢花,嘻嘻笑道:“这朵紫花儿就像宓妃头上戴的那朵青龙卧墨池一般大,你说我戴上了,陛下是不是便宠我如宓妃一般了?” 另一个拿着一朵大红的堆纱:“你看我这个,就像孙贵仪去时嘴里吐的舌头一样红。她哪里是病死的,分明是被吊死的!” 两人正说着见了枕春进来,立时笑起来。 戴紫花儿的道:“咦,你也来了?” 枕春慌忙摆摆手,往后退出去。 那戴红花儿的却在里头喊着追出来:“咱们三人儿都是浣衣局出身的,我们两个封了更衣,哪里能忘了你?你快来看看,我还有一朵绿的花儿,油光油绿的,戴起来就像陛下的帽……” “快走!”枕春捂着心口,一手拽着玉兰,忙不迭地往别院里头跑。 她一路跑动惊起声音无数,引来屋里形状疯癫的女子们探头观看。 她们有的已经年老,或是前朝不得恩宠的嫔御;有的青春少艾,大抵是本朝不入流的宫娥得了幸被收拾进来的。 那一张张脸走马观花般从枕春眼前掠过,她脚下踩得生风,心中跳得厉害,跑落了头上的素银簪子尤不可知。 满目的灰败掠过,肩膀一沉,砰地一声,枕春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身子歪了歪却是稳住了,朝枕春看来。枕春往后一摔,扶着玉兰站稳,抬头看去,不禁骇然呼声:“祺……” 面前女子素衣灰裙,脚上一双薄绒鹿皮靴已经破了面儿,露出里头的针线痕迹。她头发拢得一丝不苟,用木簪贯成了一个顶髻,梳得服帖整齐。便见其一挑用灰炭尖儿描出来的黛眉,好似看一块儿破布般看着枕春,冷笑道:“错了。是庶人薛氏。”她高傲地昂着下颌,“你呢,如今是罪妃安氏还是什么劳什子的玩意儿?” “庶人……安氏。”枕春堪堪答道。 “有趣。”大薛氏笑起来,满眼尽是嘲讽,“当年我权倾后宫,为废你着实花了不少心思。你为扳倒我,与阿九那贱蹄子联手落井下石,才能得逞!看看如今帝城是谁家天下,庶人薛氏?庶人安氏?你我皆是庶人了,哈哈哈……有趣有趣!” 枕春咬紧嘴唇,凝视着大薛氏。 她是薛氏嫡女,便是冷宫之中也端着薛氏嫡女的姿态,高傲且自惜。如今别苑之中尽是癫狂痴疯的女子,唯独这个令枕春往日避之如蛇蝎的大薛氏眼神之中仍有一丝清明。枕春素来是斗不过大薛氏的,见她心中本能的怨怼。啐道:“成王败寇,你我俱是失败者……可笑故人才在此处相遇!” “故人?”大薛氏满脸不屑,扬眉冷笑,“我落到如此田地,哪能没有你的精心设计?!你算什么出身,也敢配称我的故人!” “你却一把火想烧死我,想杀了我的孩子!”说起此事,枕春亦是愤恨难当,手心攥得青疼,,满腔怒火只想上去与大薛氏扭打一番。 大薛氏极不在乎的扬眉:“那是你的孩子福薄。你当年一个小小贵仪,何德何能可以使我事无巨细地计算?本便是月牙那贱婢向我献策,我听得有些精妙,便让她去做了。” 枕春张了张嘴,声音酸涩:“月牙?” “这个月牙出身卑贱,但主意挺多,动作又快。”大薛氏看着枕春的表情满是嘲讽,“你从来都不是最聪明的那个,甚至更多的时候,只是自以为聪慧。不过,倒也有一些本事,能将我拉下马来。” “若不是陛下忌惮薛家,岂能如此容易撬动你?” 大薛氏脸色一黯,深深吸气:“我待陛下举案齐眉,没有半分逾越。” “可陛下……你可知道,庄懿皇太后既是天子嫡母,也是杀他生母的罪魁祸首。天子厌恶庄懿皇太后已久,你为登后位杀庄懿皇太 分卷阅读200 后,正中天子下怀罢了!”枕春扬眉,声声诛心,“他治你重罪,打你入冷宫,不过顺水推舟,做个孝子模样。你杀庄懿皇太后的百合,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早在这些年的日日夜夜,在陛下的赦令下,庄懿皇太后药补得还少吗?” “陛下……竟如此待我?!”大薛氏醍醐灌顶,惊怒至极又笑,“我既知他薄情冷性,却不曾料到有这样狠辣。” “咱们俱是一样愚蠢!”枕春凄凄笑道,“我恨你入骨,小产之痛数年隐隐作祟,午夜梦回泪水滂沱。这些年,我却不知是月牙做的此等手段,还想着与她井水不犯河水……”枕春怆然。 大薛氏听来颇觉诙谐:“你竟觉得内宫之事,可以泾渭分明,果然天真!我竟被如此愚蠢不堪的你斗倒,也实在是劣迹!倘若如今我尚在位,阿九的儿子,定然已经在我怀中抱着了……” “她的儿子死了。” “死了?”大薛氏这才显示出一丝错愕,“按日子算,也该一岁余了。” 枕春苦笑起来:“她的儿子被人以淬血封喉的耳勾扎入脸颊下的翳风穴,我见到时已经夭折了。月牙指认我乃谋害三皇子之人,我措手不及。” “所以你被废了。”大薛氏恍然,端详枕春既是厌恶又觉玄妙,不禁叹谓,“权柄的斗争,当真是山不转水转。咱们两个,可真真儿都是欺骗他人,又被旁人欺骗的女人。”她拨了拨手,指了一旁一件挂着破洞帘子的耳房,“这间屋子是我的,你进来罢。” 枕春犹豫了一下,提裙随她进去了。 那是一间漆黑沉闷的屋子,低矮的房梁与光亮溜溜的四面灰土墙壁。屋里摆着一张缺腿儿的矮桌子,茅草垫罢两张破了棉絮的青布白边儿的被子,便是床了。 矮桌上摆了两只裂口的瓷杯,一把没有手柄的陶壶。一侧还有削成条儿的黑炭、盛在碟子里捣碎的花瓣儿,和两个青皮的果子。 枕春很是震惊:“冷宫别苑儿,你以炭条描眉、花汁染唇,如此爱美?” 大薛氏淡瞥一眼枕春,冷道:“我乃薛氏乐京嫡宗嫡女,岂能如这些疯妇一般蓬头垢面、不加修饰?!”她说着,敛裙跪坐在矮桌前头,在一旁盛满水的木盆里净了净手,打开陶瓷壶,道,“坐罢。此处没有热水,你要花水还是凉茶?” “你竟以凉水泡茶?”枕春更是错愕。 大薛氏淡淡道:“我在塌下藏了两只火石,若运气好时,能捡到枯木自能偷偷生火。” 枕春入座,面对面端详了大薛氏一阵,忽道:“进这扇门前,我本是害怕极的。冷宫的生活如何炼狱般摧磨,我在书上、话本里读过许多。我只以为此处会使人日益同化,每日行尸走肉,或是生无可恋。今日见你朽木中绽蕊,我竟觉得松了一口气。” 大薛氏听她此话也略是怔忪,垂下眼睛,捻了一撮高碎细细入了陶壶,似是自嘲:“你以为很容易的?” 这话听来如此伤感。 “安枕春。”大薛氏将指尖儿上的最后一抹茶沫抖落,声音冷冷的,“我是薛氏嫡女,大魏除了慕家,便是薛姓最尊贵了。我不能负了我的姓氏。”她兑了凉水与花沫,端给枕春一盏,脸上露出一丝疲态:“与我说说罢,如今内宫,到底谁人天下。” 枕春饮了一口那凉茶,苦苦涩涩的,带着草木香气,格外震人心魄。她徐徐吐了口气,“柳安然,端阳节时,要封后了。” “嗬。”大薛氏竟是笑起来,眼底的凄绝再三隐藏仍是流露出来,“你与柳安然那蹄子不是手帕之交情同姐妹吗,她位登凤台之时,竟然是你打入冷宫之日?” 枕春默然。 “也对,也对。这便是女人。阿九与我……也曾是姊妹。”大薛氏自说自话,呷了口茶水,“咱们为人妾室的,削尖了脑袋往上钻,脚下踩着白骨,不就为了一个正室之位。柳安然的出身、德行与才学都堪做皇后。”忽然,大薛氏眼睛一眯,语气怪诞问道,“她有了子嗣?” 枕春不解,答:“她抱养了月牙的儿子在身边。待柳安然登临后位,月牙所出的四皇子……便是名义上的嫡皇子了。” “哈哈哈……”大薛氏骤然大笑,“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这是何解?” 大薛氏笑得难以停下,扶着瘸腿的矮桌不住颤抖:“她如此年轻,竟也要抱个贱婢的孩子做嫡出,才换来后位。当真是个可怜见的……” 枕春摆头:“如今她为走上后位,抱来月牙的儿子,不过为个名正言顺的册封理由。正如你所说,她年纪还轻,如何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便是做了皇后,往后诞下自个儿的儿子,立为储君便如意了。” “痴心妄想!”大薛氏一拍矮桌,狂笑起来,“她柳安然此生此世,别想有自己的孩子!” 枕春陡然被晃动的茶水溅了一身,错愕看着大薛氏。 大薛氏笑足了,轻轻将头上松落的木钗贯紧,道:“她柳安然如此痴恋天子,我何尝能够放心?歧阳宫汀兰阁的那口井……” “那口井我记得。”枕春回忆起来,“清澈幽深,四时落英缤纷,还有幽香阵阵。” 大薛氏莞尔,仿若回到了曾为祺淑妃时那样端庄柔顺又华贵的光华气度,她声音软和,字句说来:“可不是幽香阵阵吗?在你们入宫之前,汀兰阁的那口井里,被我沉了一截厚厚的实实的棕树根芯子,那样的井水便如麝香日日闻着、红花日日喝着、朱砂日日吞着。她为主位之前住在汀兰阁时日已久,便是她知道了,也再也无法回转天命。她想再诞个储君?痴人说梦!” 枕春倒抽一口凉气,始料未及的是大薛氏未雨绸缪的本事如此远密,又想着如今住在汀兰阁里的庶妹安画棠……可惜她们再也不可能知道真相了。 枕春不免叹一句时也命也,一口饮尽那冰冷的苦茶,叹道:“薛袆啊薛袆,机关算尽太聪明。” 正且说着,却见门口那条破破烂烂的垂布被人撩起,一人探了进来,道:“小姐,今日的午膳又被抢完了,奴婢只拿得这些。”那人是大薛氏的贴身婢女红依,她浑身穿得极其简素,但收拾得还算整齐,手里拿着个木碗儿,见里头坐着的枕春与站着的玉兰,吓了一大跳,“这……这……明贵仪?” 玉兰道:“红依姑娘,我家主子……与你家主子一样,如今 分卷阅读201 是庶人了。” 红依便明白过来,端着木碗的手在裙上擦了擦,将东西端了过来:“现下一粒粮都没余下,便是水都抢不到了。明……安庶人……” “你我都是冷宫等死的庶人,也不必分了。”大薛氏指红衣,“分给她们一半儿罢。” 红依哎了一声,偷偷瞟了一眼枕春,便将那木碗先呈了上来。 枕春只看了碗中一眼,因为得见大薛氏松下来的那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草莓 这世上,唯有爱与美食,是不可辜负的。 自入宫那日起,枕春便割舍了第一样。如今老天爷这般残忍,竟要一并夺走。 她望着红依手上木碗里端着的黑色糊糊和泡在里头的半个沾灰的冷馍馍,咽了咽唾沫。 红依看枕春青了的脸,着意道:“安庶人不要嫌弃,这已是奴婢拼死抢来的了。”说着也颇是不愿意的模样,“我家小姐还不够用,若不是您来了,也不会……” 言下之意,是很嫌弃枕春来分羹的。 玉兰便不服气,说道:“这也不是咱们主子占了你家小姐的便宜,何时再有吃食,我便也去抢便是了!” 大薛氏又气又恼:“闻听膳房的婆子说,你父亲荣升了左仆射。大魏国中,乐京城里,安氏嫡长女与我这薛氏嫡宗女,为了半个馊臭的冷馒头争执,当真好笑极了。” 枕春无奈:“今日只有这些膳食吗?” “别苑一共住着十五个人。”大薛氏开口道,“我与你曾是主位娘娘,被废黜为庶人打入冷宫,带着一个贴身的人。当朝不入流的宫娥得了宠幸,后得了病抑或是被废弃的,是没得资格带使唤的人的。她们都曾在坤和宫外远远地朝我叩过头,拢共有四人。前朝的罪妃大多已死了,如今还吊着一口气儿的还有三人,身边各打发了一个侍奉的。余下的,还有一位太祖皇帝时的娘娘,老得已经不能动弹了,去见太祖皇帝也就是这几日的事儿。” 枕春听大薛氏这样数来,不免皱起眉头。 红依便道:“这样的一座别苑,每日只有正午时才有膳食端来。端膳食的是两个膳房的老嬷嬷,因着老嬷嬷懒惰懒得多抬,每日别苑只有十个馊臭的黄面嬷嬷与一盆糠米煮的豆糊。” “六宫嫔御好歹都是良家出身,即便是入了冷宫,也敢如此苛待?”枕春十分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能有这些便不错了。”红依怜悯地看着枕春,“您若带了细软,使给那膳房的老嬷嬷,也能得几日宽松些的吃的。” 枕春值钱的东西都被掖庭司搜宫的时候拿走了,剩下的银子也都给了苏白。眼下……她与玉兰头上摸了摸,手上摸了摸,荷包里找了找,才寻出了一只银梳篦与一只压在袖子底的金镯子。枕春问红依,“这些够吃几日?” 红依道:“两日。” “……那。”枕春当真是认认真真地偏头想了会儿,对玉兰道,“你收着,明日发饭时去拿给嬷嬷,说我后日想吃卤肉肘子和蜂蜜脆皮鸭。”她咽了咽口水又说,“再后日便吃个酸辣排骨与白斩鸡,白斩鸡要鸡肉与酱料分开盛,酱料上得洒满葱花儿。” 大薛氏与红依像看傻子一样看枕春。 玉兰愣了会儿:“哦……”她收起两样细软,心想主子被打入冷宫该不是伤心傻了吧。 “不不不。”枕春又摆摆手,“你明日拿这梳篦与镯子跟梳篦和膳房的老嬷嬷换些没洗过摘过的豆角、桃核、大蒜这一类蔬果苗儿果儿。” “主子要这些做什么?”玉兰问。 “活下去。”枕春如此道。 当日,枕春与玉兰在别院里挑了一间不漏雨的屋子,收拾了一番。 所谓收拾一番,也不过是铺上稻草,将屋里长霉的薄被迎风抖了抖灰。 那屋子没有门的,也没有窗户,黑漆漆透着股子死人气息。大薛氏说,那屋子里才死过一个老妇,被抬了出去,连物件儿都还是以前的样子。 枕春发现,大薛氏褪去那层为妃子时伪善贤德的外皮,其实是个既毒嘴又难相处的女子。她自矜贵女又自视甚高,不然也不会与小薛氏撕破了脸皮。枕春还是恨她的,当知道是月牙主张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时,她仍旧不能原谅大薛氏。 大薛氏对后位的渴望,伤害了许多人,甚至要了许多人的性命。 但眼见大薛氏都或者,仍不愿放弃薛氏嫡女的尊严活着。 她安枕春心比天高,今日但凡想着活下去,又有何难。 别苑树木茂密,一排二房在两座宫宇的夹层中间,抬头尽是又高又大的树叶遮盖,平日里勤捡些枯枝作柴,存起来,待冬日下雪,也能勉强过日子的。肥沃多落叶的墙角土边儿可以种些春种夏秋收的蔬果度日。像果瓜这类摘下来便可食用的,最好不过。又像是豆子、菜苗、蒜的一类,收成时日最短,虽打理起来麻烦些,却是最饱腹的了。 如今有四个人,看着这二丈见方地的熙攘苗苗,还是有这精神的。 想枕春、玉兰、大薛氏、红依。她们四人,如今不必成日绞尽脑汁固宠复宠,或是对付旁人处理一宫庶务,也不必吟诗作画或打扮、收拾、精妆。每日便有了许多许多时间。 漫长的时间容易使人发疯的。 天气一热,别苑的屋子里边便潮闷起来。挑水、洗衣、补缝。做完之后除草、捉虫、浇水。最先能吃的,是葱。葱是最容易养活的了。结实青白些的葱根插进土里,浇水照料几日,便能发出葱叶子来。枕春拆了几次,用磨尖的瓦片儿切段儿,洒在那黑面糊里,吃起来便心里觉得没有那么难以下咽了。 其实还是很难以下咽的。 但当枕春在自个儿屋子后头发现了隐逸苑中一枝伸过来的青皮核桃树枝时,眼睛便亮了。 有核桃便能榨油,能榨油便能烹菜,能烹菜,她安枕春恐怕便要成为称霸冷宫别苑的女人了。 别苑里头,是一个小世界。这个小世界,由太祖皇帝那一代被废弃的老太妃、先帝的三位罪太妃、当朝被废除的大薛氏与枕春,还有四位不入流的更衣组成。 想要活下去,每个人都得有自己的硬通货。 太祖皇帝的老太妃神志不清,出气多进气少了。偶尔有人闲来无事,进 分卷阅读202 去喂她两口黑糊糊,替她收拾打点一番。她便一口气撑着,也不死透,也算不上活着的。人人都说她是活不到今年冬至那天的。 因为别院之所以叫冷宫,它的冷是枕春未曾见识过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寒冷。 以先帝的三位罪妃为例,尚且算作神志清明的一位张太嫔,便是唯一能用得上炭火的人。她在前朝时候,开罪了少师贵妃,被先帝发落来此。后来庄懿皇太后登顶,故意要与少师一族唱反调,后宫中人也见风使舵。据说这位张太嫔年轻时也算飞扬跋扈的主儿,一口唾沫也吐到了少师贵妃的脸上过。因此掖庭司的人为做讨好庄懿皇太后,便也每至冬日便也拨给这位张太嫔一些黑炭。 此事被当做光辉事迹说到了庄懿皇太后前头,人人称赞庄懿皇太后仁慈,掖庭司也讨了好儿。因此,整个别院之中只有张太嫔有炭火用,也成了掖庭的一项约定俗成的事务。乃至如今庄懿皇太后死了,新负责别院份例的内侍也不知前朝事故,只当张太嫔有什么特殊缘故,仍照样供着。 又说今朝的四位更衣里面,有一位周更衣曾是膳房当差负责做兔子糕点的宫女,原本是被元皇后赏脸提拔起来。后来侍奉了慕北易才封了更衣,据说还得宠过几日。后来因一个不慎撞了当年宓妃施氏的衣裳,便被设计打入冷宫了来。 周更衣做更衣前,有个好姐妹如今还在膳房当差,偶尔偷偷地给周更衣捎些盐巴或者冰糖来。遇着宫里有节庆的时候,甚至还有千层糕与咸口榛子酥。 掌握盐与糖的周更衣,是想与其他人换什么,就能换到的。 更有大薛氏,她那间破屋漏雨、没门、反潮,冬日里下雨的时候,外头小雨里头中雨,外头大雨里头暴雨。但她无所畏惧,因为她的那间屋子门口,贴着墙角,长了一颗青皮的苹果树。大薛氏的青皮果子产量虽不高,也不甜,但胜在物以稀为贵。 而枕春。她仰头望着头顶从隐逸苑伸过来的核桃枝,心里欢喜。她即将成为登顶冷宫别院的女人。虽然……不知何年何月,那核桃才能结下来。 最先结果子的,是草莓。 那两株草莓苗,还是枕春徒手伸出墙垣缝隙,从隐逸苑那边儿连根扒拉过来的。一来一去满手蹭得俱是鲜血,但她还挺开心。甚至……有点羡慕那位传说中的前李朝的妃子。她心中的“结庐在人境”的愿景,不管在世时有没有品尝过。但她如今死了,她生前生活的地方,能令别院的这些女人们,远远抬头窥见。这重重金紫宫殿下头,一块儿田园隐秘的山水,是一个女人在深宫中渴望自由,不肯向泼天富贵屈服的灵魂。 草莓苗被枕春扒拉过来的时候,稀稀拉拉地快死了。 她好水好光地将养几日,每日来看着那叶子祈愿,终于在天热的时候,结出了小指甲大小的果子。那青青涩涩的小果子日益在枕春的精心照料下长大,虽不泛红,却渐渐有了颜色。 枕春以前是不知道草莓如此难以栽种的,总觉得下头奉上来的果子都是个个呗儿大呗儿甜。如今见着眼前这小小的果儿青青小小的,心里却爱得不行。 五月的某一天,她骤然发现,那草莓顶尖儿的几颗红了。 最上头的两颗红得透光透亮,枕春心中欢喜雀跃难以言喻,好似回到了少女时候。她将满是泥土的手在裙子上揩拭干净,跪在草莓枝儿边,轻手轻脚地摘下那两个熟透的果子,再拿去别苑中间一口满是雨水的缸里清洗干净。 她拿在嘴边儿,张了张口,又停住了。 枕春望了望手上的草莓,撩着裙子坐回一旁的石头台阶上,小心翼翼地捡了一枝细树枝,眯着眼睛去挑那草莓上的籽。 大薛氏抱着浆洗衣裳的盆子,路过见了。嫌弃地嘲道:“你如此讲究,连籽都不吃吗?” 枕春将手心里另外一个红红的草莓递过去:“给你也尝一个,籽不能丢。攒起来晒干,下次发了苗,我们便有许多果子吃了。” 大薛氏轻哼一声,看了看枕春手里的草莓。她面无表情地想了想,坐下来,接过了那果子,并排坐在枕春旁边一起剥起籽来。 一个曾经的皇贵妃,一个曾经的明婕妤,两人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裳,并排坐着。她们一人拿一个草莓,小心翼翼地剥着草莓上的小种子。五月有些耀眼的日光洒在她们因往昔精心保养而雪白的脸上,将肌肤上的泥土灰尘,照得格外清晰。 大薛氏忽然道:“你还会出去吗?” 枕春专心致志地剥着草莓,马马虎虎应着:“出去,出哪儿去?你读过吗?我很小的时候,想当一个周游世界列国的行者。”她一边剥,一边舍不得地舔舔手上的果子汁水,“我少时,父亲为我请了一个女先生,那位女先生很有学问,教我看书识字不能拘泥于四书五经。她说女子作学问,可以不为功名利禄,但也不可全为三从四德,要多多涉及杂学百家。女子作学问,不要为了别人做,不要为了父亲、丈夫作。要为了,哪怕身在井底,心也要在银汉。”说着兜了兜裙子上剥出来的种子,道,“所以她先叫我看。” 大薛氏凝神:“我读过,也不过是粗略读过,大抵讲的一个人四处行走的事情。”说着也是陷入回忆,“我少时读书,精读、与。家中有一处藏书阁,女子本不得进的。我有时趁着父亲在外,常去偷看,最喜欢看的,是。” “什么?”枕春颇是吃惊,“我见你贤淑模样,你竟然看这等怪力乱神。” 大薛氏不与枕春缠,只说:“后来被父亲发现,赐下一顿家法,还抄了一百遍供奉在祖宗祠堂之前。” “那你恨你父亲吗?” 大薛氏垂眸:“不恨,我很想他。”她将草莓抹了抹干净,“家人都想我做皇后,我不争气,辜负了他们。”她看枕春,“薛家几朝功高盖主,陛下多疑,眼下我们家再难鼎盛起来。倘若你能出去,替我向陛下求个恩典。” “你想回去继续与她们斗?”枕春问。 “不。求陛下念在我多年的举案齐眉,放我回薛家。”大薛氏有些伤感,“也不为这世家名门的朱门雕栏荣耀尊贵,只为能见着父亲、母亲,我日日抄那,也是好的。祖母自小便说我的字儿好,像她少女时的样子,最喜欢我为她抄经。她头发该白尽 分卷阅读203 了罢,脸上都是深深沟壑般的皱纹,我多想……再见一面呀。” 枕春看着大薛氏。她不年轻了,她的父母应也老了。她的祖母……该是时日无多的耄耋老人。枕春忽想安慰她,却听见外头响起了激烈的鞭炮之声。 两人抬头朝高墙外的天空看去,只看见远处天空惊飞的乌鸦。旋即远远地,传来礼炮、锣鼓、唱礼的声响。 枕春转头朝屋子里问:“玉兰,今日是初几了?” 玉兰在屋里回道:“是五月初五了。” 枕春与大薛氏对看一眼,埋头沉默地吃起那草莓来。 草莓种得不服水土,酸涩难忍,满口难耐的艰难。枕春难以把持,眼眶发红。她抬头一看,只迎上了大薛氏泪眼婆娑的眼睛。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丽嫔 柳安然迁进了先皇后住过的凰元宫。 先皇后莫氏只在这儿住过几个月便死了。每一个精美装饰、珍珠宝树、漆金高粱,都已经找不见她的影子。这座与乾曦宫遥遥相对的,只配皇后居住的宫殿,好似一直就在等着柳安然这个主人。 好似……她是它的第一个主人一样。 凰元宫的每一处都透露出六宫最尊贵的女人才能有的身份体面。地衣要金色抑或红色,帷幔要用厚重的正红绣着鸾凤和鸣在紫色的云朵中翻腾。所有的瓶子里都插满了颜色艳丽的牡丹,碗莲里头的红鱼尾尾儿都是精神奕奕,阳光一照便氤氲出光彩。 入目都是层层叠叠的红浪与冲天的喜气,一样样的首饰、衣裳如鱼贯一般往殿里抬。 人人都唤她。 皇后娘娘。 柳安然心潮澎湃好似潮汐的大海,幸福激动得宛如要晕过去。 这样的欢喜也仅仅持续了五日,便被高山一般的皇后事务遮掩。六宫的事宜、份例,还有嫔御们的琐事。还要接见外头前来请安的诰命、命妇,操心宗亲女眷的婚事。 一桩一桩一件件,都没有想象的容易。 但慕北易在册封之后连着三日的恩幸,让柳安然很是甘之如饴。她每每抱着四皇子的时候,也那么期盼这自己能有一个孩子。 多么让人期待的事情。可惜三日之后,慕北易便没进后宫了。 他到底是一个爱朝政胜过燕嬉的男人。柳安然如此想,在这日诸妃请安的时候,听到一些不同的消息。 柳安然到时,诸妃已经到了。她牵动百鸟朝凰万花穿蝶的深金色广袖长裙,在皇后的宝座上坐定,众人起身便向她朝拜唱礼,声音在殿内久久回荡。 “闻说,陛下这几次在御书房的暖阁里头,宣看了一个做糕点的小丫头。”玉贵仪拿着桌上的茶水,半饷不饮。她眸子转动,好整以暇地看向柳安然,“不知皇后娘娘,可听了这等趣闻?” 柳安然却不去看玉贵仪,只颁赐了糕点花样给在座的人,澹然说道:“陛下是九五之尊,但凡要宣看谁、问话谁,或是平日里见谁不见谁,都容不得咱们置喙。” 玉贵仪表情凉了凉:“嫔妾也不过是,好奇问问罢了。闻说那御书房女眷不易进去,便是皇后娘娘您……也轻易去不得的。” 扶风郡主瞥看月牙,嘟囔道:“也不只是谁人那里兴起的坏习惯糟规矩,一会儿洗脚婢的一会儿茶水奴。” “也并非是茶水奴。”雅妃温柔笑着,“似乎是个做糕点的丫头,制了一样别致些的点心,让陛下吃得喜欢,便宣看罢了。” “雅妃娘娘何以知道?”安画棠问。 “缘是本宫的父亲在朝外上了述职表,陛下宽仁便允许本宫前去阅看。”雅妃浅浅一笑,声音更是轻柔,“在乾曦宫当门口儿的时候,便见了一个姑姑领着个捧食盒的丫头正往暖阁去。平日里也有其他地方的宫娥进去侍奉衣食,想来是常事。不过那丫头……倒是有些眼熟。” “眼熟?”扶风郡主嫌弃地轻嗤,“怕是日日都想着冒头,那小贱蹄子不知何处早猫着了。” 此时,“小贱蹄子”本蹄,正在乾曦宫正殿的暖阁外头候着,燥燥的日光如针扎在脸上,密密的热热的,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把脸上的脂粉冲淡了。她拿帕子擦了擦,这会儿子是蝶粉残褪,反露出素净的一张脸儿来。 待侯了一会儿,又听见慕北易在里头拍桌子摔杯子的声音,骂着:“兵部那群老蠹物!镇北的那个老滑头使了多少手腕儿他们心里不清楚?成日跟朕哭丧着一张脸,就差金銮殿前吊丧了!都是废物!” 门口的“小贱蹄子”吓得脖子一缩,闭起眼睛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又听里头碎了个瓶子的声响,怒喝声传来:“你们看着做甚么,今儿就给朕滚回雁门,不取兵符莫要回来了!滚!” 里头又是一群告罪的声音,旋即暖阁大门打开,一群年轻被甲的少年将军接踵而出。 走在后头的安灵均蹙着眉头,瞥见一旁那儿低头福身的女子,忽然眼睛一闪,上前低声喊道:“樱桃姑娘?” 樱桃抬起头来,见是安灵均,脸颊一烫,错愕回道:“安……安将军?” 安灵均迅速打量左右来往行人,抓住樱桃的袖子往门前红柱后一避,急急问道:“我小妹如何了?” 樱桃听起来,眼睛看向自己裙下的一双新绣鞋,咬了咬下唇,“主子被贬为庶人之后被缴收了玉印,如今住在别院里头。” “别院?”安灵均眉目成川,“那里可有人侍奉?她自幼夏日里苦夏,可有冰釜吹风,应时的瓜果可够她吃吗?” “安将军……那儿,是冷宫……”樱桃说来也心酸,“苏白姑姑已在使法子看能不能托人送东西进去,倘若能接上个头儿,便能捎些被子、炉子与吃食。冷宫最怕天凉,如今还好。就怕冬日下雪,没有炭火最是难受。” 安灵均的瞳孔睁大,胸口急促喘气,很是难受:“她是我家的小妹妹!怎么能去冷宫受这样的委屈?”他甩开樱桃的手,愤愤道,“不行,我要去向陛下求情。” 樱桃连忙将她拉住,劝慰:“安将军稍安勿躁。主子的事情是急不得的,方才奴婢在外头听见,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将军若此时去,怕只会火上加油。” “啧。”安灵均气恼地负手,看着樱桃低声,“此处宸宫居所,不宜多说。倘若往后再有机会,你可以递书 分卷阅读204 信往乐京安家府邸,小妹的事情……便要劳你多费心。” “便是将军不说,奴婢也要为了小主一搏。”樱桃眼神闪了闪,埋下头去:“将军放心,奴婢不负您……所托。” 安灵均从袖口内摸了摸,寻出一块儿衔珠瑞兽的玉佩:“倘若要使钱的,大可拿此物去寻安家要。” 樱桃犹疑了一瞬,望见安灵均星辰般的眸子,还是接过揣了怀中:“奴婢知晓了,将军……”她将声音压得更低,“主子曾交代苏白姑姑,如是见到您,请您给……并肩王去一封帖子。” “并肩王?”安灵均十分震惊。 樱桃上前,埋头低声说了几句蚊蝇般轻的话。 安灵均听了若有所思,少顷颔首,“我知道了。” 樱桃再次道:“奴婢定当不负将军所托。” 安灵均不敢久留,向樱桃抱了抱拳。 樱桃望着安灵均穿着盔甲的身影消失在宸宫的回廊假山尽头,伸手以袖角抹了抹眼角。她转过身去,又是笑盈盈的,静静地在门口等待着。 冯唐开了门,见樱桃一脸期待欢喜,出声问道:“樱桃姑娘侯得久了?” “回冯公公,不久。”樱桃很是恭顺,“苏白姑姑如今在膳房当了差,奴婢能得苏白姑姑照顾,给陛下送上糕点,是奴婢三生修来的福气。” 冯唐略是叹息:“昔日绛河殿的人,如今奔崩离析,也算是一件憾事了。” 樱桃笑得规规矩矩,寻不见半分不满或是难过,只道:“人世的事本就是山不转水转,奴婢如今侍奉陛下,那眼里就只有陛下一个主子。” 冯唐颔首,道:“陛下传你进去了。” “是。”樱桃整了整裙摆,端起食盒,喜笑颜开地进了暖阁里去。 慕北易正半躺在宽敞的龙椅上看书陈,后头两个低眉顺眼的宫娥静悄悄地为他打着扇。地上瞧不见摔碎的茶杯瓷器,便是连一滴水也没有的,根本看不出方才雷霆之怒的痕迹。他膝上搭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轻纱薄衾,手上把玩着一只玉光油滑的茶宠,恹恹地看了一眼樱桃,轻嗯了一声。 樱桃便轻手轻脚地上去,先跪在地上请了安,再从食盒里一样样地端出美食来。她素素的手软软的,没有染过胭脂丹寇,白得在那明晃晃的夏日余光下发亮。 “陛下,今日膳房上的是草原风味的油果子、西域风味的葡萄切糕、南土风味的糖贡与东疆风味的糯米打糕。此为,取四方珍馐奉上,为陛下一品山河各色味道。”樱桃不急不缓,慢慢介绍道,“因为多为甜味儿,为陛下准备的茶点是清淡爽口的竹叶茶。奴婢采摘了竹上刚刚发出的嫩心,已朝露烹煮,今日只得了一壶。” “嗯。”慕北易眼睛还在瞧着书陈,伸手随手拿了一块儿,入口尝了尝,甜得眯眸。他便取那竹叶茶顺了一口,顿觉清爽精神。便十分难得赞了一句,“心思不错。” 樱桃兜头兜脸的还在那儿跪着,只规规矩矩答道:“奴婢喜不自胜。” “抬起头来。”慕北易如此说。 樱桃手心儿的指尖嵌进了肉里头,抬起一张光洁宛如熟水鸡蛋,不施粉黛却媚态横生的俏丽脸颊。她的耳朵还有些红,一双眼睛若含春风化雨,唇瓣柔软,说不出的青春芬芳与含蓄的妖冶。 “朕昨日说,要给你封更衣,你考虑得如何了?” “陛下。”樱桃脸上的笑意未褪,带着些少女的稚气,“奴婢侍奉人惯了,只想尽心伺候陛下便足矣。” “师樱桃,乐京良家?”慕北易挪了案上一卷名册。 樱桃心里猛跳起来,诺诺答道:“回陛下,是。” 慕北易看了一眼冯唐:“朕初见的时候,瞧着有些眼熟的。” 冯唐躬身回道:“陛下,原本是在殿中省配院挑选上来的,之前伺候过安庶人的。” “唔。”慕北易似在思量,忽道,“原来如此。安氏性子烈,你曾跟着她的。你嫌更衣轻贱。” 樱桃摇头,认真说道:“奴婢不敢。奴婢身如芥子浮云,在这帝城之中,都是以陛下为尊。但凡陛下赐的,奴婢从不敢说不喜欢。陛下是天下最尊贵的人,陛下要让奴婢往上,奴婢便能摘天上的云朵。陛下但凡要让奴婢往下,奴婢便是尘土沟渠中的蜉蝣了。奴婢太过微小,不配陪伴陛下左右。” 慕北易眸子中的光华明明暗暗。愈是这样的卑微,那种生死富贵俱在他手中掌握的感觉,愈让人觉得心动。他轻咳一声,身子向前倾了倾,“御女,朕封你做御女。” 樱桃却不为所动,只往地上叩了叩:“倘若陛下是要的,奴婢身心魂魄都是陛下的。天下臣民与世间的珍馐宝物都是您的,奴婢不求什么位份荣耀。” 越是得不到,越是痒。越不顺心越要强求。慕北易不耐地啧了一声:“才人。” 樱桃伏在地上的手攥了攥,攥紧安灵均的玉佩,一声不吭。 …… 冯唐觉得这是一件奇妙的异事。这日早上在凰元宫宣读圣旨的时候,冯唐还是难免去偷看柳安然的表情。兹膳房宫娥师氏樱桃,奉上勤勉,深得朕心。特封为正五品嫔,赐字丽,赐居昭云宫离恨居。 昭云宫自大薛氏满盘皆输,便没有住过人了。离恨居本也叫庭芳居,因要赐给樱桃居住,慕北易着意改了名字。灌愁海离恨天,取的“陛下要让奴婢往上,奴婢便能摘天上的云朵”,那样的天上。 樱桃侍了寝,灿若桃李,穿着慕北易新赐的彩衣。是绚烂宛如朝霞的嫣红淡紫,配着赤金的嫔位才可戴的碧玺步摇,一步生姿是那样青春少艾肤白如雪的模样。美宇之间若隐若现的,是前朝风华绝代的少师贵妃血脉中祸国红颜的姿容。 丽嫔。 一来,樱桃名册上乐京良家的出身配不上尊贵的字儿,瑰艳绮丽已是极大的恩宠。二来,初初长成的少师氏后裔,待看了第一眼,是来不及去体会樱桃的性子、德行与学识的。除了被其韵致摄魄的年轻美貌吸引流连,再无其他。 柳安然的心沉甸甸的,只叫她抬起头来看,一见更是心中惊愤,努力寻回皇后的端华姿态,却道:“既是陛下做主封了丽嫔,往后便是一宫的姊妹,万万无须拘束。” 扶风郡主不以为然,一言一语直直刺着柳安然的心:“按祖宗规矩,今载封了新后, 分卷阅读205 明载的新秀大选便要因皇后登位之尊搁置一届。倒是陛下体恤皇后娘娘辛苦,既这一届不选秀,陛下便自个儿封了。” 安画棠看看接言:“荣德妃娘娘说得极好,正是陛下体恤皇后娘娘呢。据说今日,陛下为皇后娘娘赐下了阿胶、珍珠粉、与玫瑰露,这可不是阖宫头一等的恩赐?” 玉贵仪讪讪道:“却是丽嫔这样的年纪,便是不要阿胶、珍珠粉与这玫瑰露,又有什么要紧?真是瞧瞧阖宫最美的颜色,便是咱们的丽嫔与娇嫔两个年轻的妹妹了。娇丽娇丽,听着便如有融融春色在面。” 娇嫔面上声色未动,听得撑身起来,福了福:“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嫔妾们万万不及其一。”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慕北易实在太荒淫辣 如此一说,却是非常贴切。 樱桃与娇嫔二人位份相同,坐在一处,是不相伯仲的衣香鬓影艳美异常,双双光彩照人。 贤妻艳妾美婢,天子之尊,多少男人的梦。被慕北易轻而易举地坐拥。 柳安然不断地在心中念着,夫为妻纲夫为妻纲夫为妻纲,才能忍得这朝朝暮暮映入眼帘的满座华衣云髻。她最是为难这早上请安的了,偏偏这事儿,才是她为帝王正妻的象征。便是不做帝后,做王妃、做夫人,做那些寻常人家的正室妻子,也不过这事儿。这是女人的命,是全天下的女人都作如此。这样想着,柳安然便心中平和些了。 “说起来。”玉贵仪凉凉道,“咱们这娇嫔本是官家小姐的出身。丽嫔嘛,却瞧着有些眼熟。” 樱桃闻听说着此事儿,偏也不卑不亢,只规矩答道:“嫔妾本是绛河殿司洒扫的。” “也不怕晦气。”扶风郡主皱眉嫌道。 便看一直默然的薛楚铃骤然转过神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樱桃。 她到底余恨难消,丧子之痛如冰锥刺心,轻易放不下的。 柳安然一听绛河殿三个字,不知怎么的背后凉了凉。她便刻意不去看樱桃了,只偏过头来问坐下:“说来那事儿,也是过去一段时日了。不知寻鹿斋的端木婉仪可有见好?” 连月阳听来,便缓缓答了:“臣妾去瞧过两次,人大抵是清醒了,只是精神不大好。兼之……容貌算是愈合不拢了。” “毁容了?”扶风郡主惊道。 连月阳摇摇头:“倒也不是形状可怖。端木婉仪平日坐卧行走想来无事,只是那额头之上一条触柱留下的血痕,太医说便是好了也是留着深深的疤痕,恐怕犯了规矩的忌讳,不得再侍寝。” 柳安然竟觉得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嘱咐煮酒道:“你去替本宫多多照拂端木婉仪,既是脸上留了疤痕,也瞧瞧怎么爱惜将养。” “朕听你们讲什么疤痕?”慕北易撩着袍进了殿门,任凭宫娥解去冠冕,旋即上座。 他一路走来,宛如带着灿芒的风,顿时令满壁生辉。 柳安然连忙柔顺地奉上茶:“咱们说到寻鹿斋的端木婉仪,似是人醒了,脸上留了疤痕。臣妾寻思着还是命掖庭撤了端木婉仪的名册,省得惊扰唐突了陛下。” “唔。”慕北易饮茶,略是沉吟,“朕还记得她初入宫,为救玉贵仪竟然跳下画舫在湖中泅水。” 玉贵仪听来似亦有回忆:“正是有此事呢。那时嫔妾年纪轻,害怕极了。倒是端木婉仪一点不怕,她水性极好,陛下赞其能为纤弱女子所不能。” “她出身低,身量小,说话亦是轻言细语。”慕北易忖度,“凡做些事情,却是赤铁寒冰的勇烈,敢爱敢恨丝毫不怵。”说着也是自嘲,“与惊鸿在世的时候,一点不像。” “元皇后尊贵,是公卿世家,想来陛下……”柳安然应了一句,却觉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连忙住口了。 慕北易道:“不随夭艳争春色,独守孤贞待岁寒。朕觉得贞字便很好。” 对于“贞”这个封号,端木若卧病在床也是听了一哂。 琼儿奉上苦苦的汤药,将帘帐掀起来,露出一寸阳光:“小主是高兴还是伤心的,您如今可是贞婉仪了。” “贞?”端木若不以为然,“清白忠烈曰贞;恪守妇节曰贞。贞是女子的贞节牌坊,男子的安稳高榻。”说来也嘲讽,忽笑起来,“是个好字儿。” 琼儿不敢再说,只将汤药吹了吹,递过去:“小主这会儿用吗?” 端木若皱眉:“这是什么苦药。” “是皇后娘娘赐的,说是能够愈合伤口兼之美肤养颜。” 端木若不置可否,端过汤药嗅了嗅:“闻着倒比往日的酸一些。”她想想说道,“你去请高太医前来帮我看看,今日额头上的伤口似有些发痒。” 高乐听了端木若请太医,忙不迭提了药箱便往寻鹿斋赶。 端木若在未央宫触柱证言,一头撞在了漆金红柱上头,伤口虽是深,却好在留下了命来。这一条命也是高乐夜以继日衣不解带地医治换来的。他骤然听得寻鹿斋传他,以为是又不好了,急急忙忙赶了过去,进门却见得端木若坐在榻侧靠着床沿儿刺绣。 “婉仪小主。”高乐行礼。 琼儿提示道:“今日陛下才赐了字儿,咱们小主如今是贞婉仪了。” “贞……婉仪。”高乐略有所思。 “琼儿,把那汤药放下,去外头看看炉子上烧的水熟了没有。”端木若如此道。 琼儿应声出去,回头还将门掩了。 “嗯……”高乐起了身来,踱步撩了撩袍子,坐在了小榻旁的矮坐儿上头,“还好吗?” 端木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呆子,自然是好的。你开的那汤药我吃了几日,果然额头上那疤痕便停止了愈合,如此看来,定会留下深深疤痕的。” 高乐叹谓一声:“你也不必做到如此。”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端木若手上拿着一只绣撑刺着鸳鸯,淡淡道,“他能如此对安姐姐,说不准何日便能如此待我。既有这样机缘,我正好顺水推舟了。” “若儿。”高乐局促不安,“是我不好。” “何处不好,我觉得挺好。我不想侍寝,也不想争宠。我的容貌毁了,再也寻不见元皇后的姿容,她们就会对我放下心来。”端木若将针线扎进布团子里,“对了,你帮我瞧瞧。” 分卷阅读206 她指着小案上凉了的汤药,“这是皇后今日赐的,你看看?” 高乐依言取过来看,嗅了嗅又尝了两口:“这药……与我给你开的那药,倒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剂量更重些。道理却是一样,本也是很好的调养方子,有些个燥热的配药,容易导致肝火旺盛,伤口反复不易结痂。” “皇后娘娘真是体贴,果真也是助我一臂之力。”端木若接了过来,讪讪一笑,却一口饮下,将药盏重重放在了榻侧,“再没有更贤德了。” 高乐眉宇成川,抬手想握住端木若的一只手,踟蹰了一瞬到底是罢了。他眼底很是疼惜,说道:“何苦如此。” “我已经走到此处泥潭沼泽,满身荆棘,再没有抽身机会。”端木若偏头看向高乐,脸上带着一丝软和的情意,“你也是这样的年纪了,仕途光明,自当娶妻生子,我会真心地祝福你。” 高乐不言不语,只默默收纳着药箱里的东西。 端木若淡淡地望着窗外灿烂瑰丽的日光,慢慢说着:“我能遇见你已是一件趣事。这深宫里日日夜夜好似梦魇一般不断重复。黑沉的漫无目的的长夜里头,能见一颗星星的光辉便是幸运,凡人嘛,是留不住星星的。” 高乐背起药箱,有些伤感,自嘲道:“我是太医院的太医,你是六等亭长的女儿。倘若在外头,我迎娶你。你不算高嫁,我不算低娶,咱们门当户对,连媒人也会赞一句天造地设。”他忽然眼睛一亮,偏过身来,“我有一个法子……我给你使一剂药……” 端木若打断道:“我还要等着安姐姐,她在冷宫里头。她如此貌美柔情,举世无匹,待我真心纯粹,与人间游戏。我不能让她余生在那样的地方,再不见光芒。” “……”高乐心碎如同散沙,借着那一缕阳光,捧起端木多的脸,看见她额头上沁血开裂的疤痕,“你们女子的情谊,我很难懂。” “安姐姐说过,有话本里讲,男人是须眉浊物。他们是俗的拙的,世上有些事情女子才懂。”端木若深深望进高乐的心里,“我虽不大解意,但总是见过了。虽然……你很好。” 高乐便不说了,点点头:“我明白了。你……”他想着自此陌路都是解脱,可心里那句话儿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喉结动了动,“你若有事,时时寻我。” 这一季的夏日是极热的,高乐从寻鹿斋走出来的时候,指尖却还是凉的。 家中给他说过亲的,看了三家。有乐京锦绣扎染铺杨大当家的嫡出小姐,还有工部刘司匠家的庶三姑娘,还有一位是乐京近郊白鹤镇世家谢氏的一位表小姐。三位都是极好的,门当户对儿的,家财万贯也有的,温柔贤淑也有的,书香门第也有的。 偏偏他夜里梦回的,是端木若小而软的身子与含着刚毅的眼神,及她欢好时自嘲的冷冷笑容。 到底是输了心,高乐如此想。 不如痛痛快快地认命。 索性端木若这一道疤痕更是好不了,太医报的是“夏日炎日,伤口不易愈合”而缠缠绵绵的溃烂了好几回。一个法子管用了两次,安画棠还是有些得意的,便是在柳安然面前也得脸了许多。 阖宫都算乖顺,高位的四个妃子,除了扶风郡主难缠一些,其他的都不成气候。薛楚铃的儿子没了,成日垂泪又伤了身体,恩宠日渐衰萎。连月阳与雅妃姜氏是素来静默谦恭,不多在陛下面前露脸。倘若除去娇嫔与丽嫔,柳安然这皇后的日子,还是可以算很称心如意。 只是这娇嫔叶氏与丽嫔樱桃的妙处,已让天子勘破了。 头一次是传娇嫔过去侍奉晚膳,少顷却传了樱桃过去添香。柳安然本想的,吃饭的时候便闻着珍馐气味,自然更助口腹之欲,何须添劳什子香。 柳安然尚在不解,还是月牙提示道:“咱们陛下有君子之风,素来规矩大,前朝事务繁忙,许心中也有烦闷的。” 柳安然品赏着一口碗莲,一壁坐在上位有一眼无一眼地对着账目,问道:“陛下政务烦闷,与那娇嫔侍宴、丽嫔添香有何相干?” “陛下政务烦闷,又要给天下人面前做这英明圣君的模样,故而劳累。”月牙浅浅地撇开红枣茶上的絮,“偶有几次放纵情怀,也是应当。” 安画棠坐在月牙的对几,恍然大悟:“竟是如此!” “甚么……甚么如此?”柳安然仍是不解。 安画棠以帕子掩了嘴唇,含笑低声道:“嫔妾幼时偷读过闲书,读这一本,说炀帝生怪疾,口干舌燥,日饮百盏清水不能解,是因为房事不节,夜御十女之故。自也有之中说的,其九嫔以下,皆九人而御,八十一人为九夕……云云。” 月牙颔首:“燕嬉之法,前朝自也有羊车望幸、风流御箭或是蝶幸牡丹等种种故事。咱们陛下素来节制,或有一次两次,也属……寻常。皇后娘娘往昔未曾见过,殊不知此等事情也是天家常事。” 柳安然耳根到脸颊俱是通红滚烫,难以置信:“那娇嫔与丽嫔……陛下竟然?” “依嫔妾的意思,皇后娘娘便由得陛下偶尔胡闹,陛下也好觉得皇后娘娘您贤惠宽容。”月牙如此说,“若说貌美,娇嫔与丽嫔的确貌美,但往前安庶人与珍贤妃并驾齐驱分宠之时,也是各有百般风情宠冠六宫的。缘何陛下起了这样的兴致,却只宣娇嫔与丽嫔,却不曾宣过安庶人与珍贤妃,皇后娘娘可想过?” 柳安然蹙眉摇头,斟酌应说:“依你之言,是陛下近日案牍劳累的缘故。” “非也。因为安庶人与珍贤妃是公卿之女,出身名门,族中有朝廷肱骨、国家重臣。陛下看重她们的家族,又对她们或真或假动过一点点心。束之高阁,视若珍宝,不忍妄动。”月牙淡道,“但娇嫔与丽嫔一个是司天台内七品主簿家的女儿,一个不过是个庶民出身的宫娥。对陛下而言,咱们这等身份的女人,都是玩物罢了。陛下玩个高兴,纾解心中烦闷,与饮酒、赏花都是一个意思。” 柳安然听得心中百味,觉得面红耳赤,心中一想的确是这么个意思。又想着以天子的性子,也算不得荒淫,便轻咳一声,百转千回的话头,只能道句:“罢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想吃海鲜汤锅 皇后都贤良淑德随着天子高兴,天子便称心如意了。 柳安然不 分卷阅读207 仅纵容,夜里卧榻辗转难眠,骤然惊醒时候,还能摸得着脸上的点点泪痕。她左思右想,还吩咐了膳房给慕北易准备精美膳食补气养身,又赏赐娇嫔与丽嫔华衣美饰,索性便仿照圣贤书本里记载的贤后德行,不妒不悍,得了慕北易一句“皇后范仪贤德”的嘉奖。 虽然侍奉的人是娇嫔与樱桃,人们却知道皇后的温良大方。如果与别的女人分享心爱之人,也能算大方的话。或许,这不过是男人眼中,女人应有的“大方”罢了。 但凡人不是个傻的,也能知道其中的尊贵与卑贱。娇嫔与樱桃每每相见,眸光交织的一刻,两人颇有几分可怜人的心心相惜。但娇嫔是个想得通且聪明的,她从小自知貌美的用处,也知晓以这样的资本,该让家中得到荣耀与脸面。自她梢下宴得了魁,她便将这些揣摩得透透的了。不必要多大的权柄,只需有绵绵不衰的眷顾,叶家便能舒适一日。 但樱桃不同。 樱桃没有家族了,她的家族早被慕家屠了干净。她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可看见御书房里重重的帷幔之中瑞兽金炉吐紫烟,香风盈袖,娇嫔打着扇,樱桃捶着腿。两人穿着一并若烟花灿烂的晕彩轻纱,肤白如雪,呵气如兰。瞧着好似一对儿如花似玉的孪生姊妹一般俏生生的。 慕北易歪在描着初荷带露的四面蝉翼绢儿裱金漆架的屏风后头,睡着了。大魏自开了午朝,各地税征略有减少,通商的官道紧赶着修筑,便是地方的要事琐事,也有时间亲呈天子。如此一来,百姓联名也呼过千古贤君。 千古贤君本人,实在很累。这些日,天不亮的时候便开早朝,下朝后有要是详呈的则留至午朝。中间吃两口凉糕垫巴,当真想好好搓一顿海鲜汤锅的。虽然说,倘若慕北易想吃什么,便能立马传的。只是他没那个时间与精神,忙得连吃顿细致的时辰也没有了。 樱桃有一下无一下地捏着慕北易的大腿,看着娇嫔一旁小桌案上装的海棠豆泥酥,扬了扬下颌。娇嫔见了,便一手打着扇子不敢停,一手在案上捻了一块儿酥饼递去了樱桃的嘴里。 樱桃吃了有味儿,便偏身从冰釜里取了一颗起了白霜的冰镇葡萄喂给娇嫔。 娇嫔尝了尝,果然味道十分好,赞道:“陛下的用度自然是十分精致,如此冰爽的果子竟然没有籽。丽嫔,你怎么不吃?” 樱桃答道:“娇嫔姐姐有所不知,今日陛下传得急,我还未用膳呢。这会儿吃不下凉凉的果子,只想尝尝酥饼垫垫肚子。” “唉。”娇嫔会意点头,又伸了伸手,再拿了一块儿酥饼去喂樱桃,一壁说,“你手边冰釜里的果子果真甜,再给我尝两颗。” 两人便如此吃得高兴,慕北易骤然就醒了。一看两人嘴角还沾着饼渣与果汁儿,有些恼。他的海鲜汤锅也几日没吃着,谁还不是个大忙人怎么的。便轻哼一声,合衣起来便去书房了。 天子没说留,娇嫔与樱桃如蒙大赦,喜滋滋地连忙各回各家吃香喝辣的。 慕北易是起床脾气大,怄气政事太忙搓不着海鲜汤锅。枕春亦如是。 枕春前两日捡的攒的柴火够了,夜里听见风起便是从床铺里起来,跑到院儿里捡枯树枝儿。这会儿,她在门口撅着屁股刨了刨土,正将矮灶堆砌起来。瞧着是动作生疏,手忙脚乱,蹭了满脸泥灰,活似个癫婆子。 大薛氏十分嫌弃,兜着手立在一旁看,啧啧厌道:“你父亲如今是二品大员,安家也算得名门贵勋。你一个官家嫡女,衣衫不整、蓬头垢面,这等落魄模样成何体统。” “冷宫嘛,自然是落魄的。而且……不是说,女为悦己者容?”枕春想了想,伸长了手将木枝往灶底下伸,憋着嗓子道,“如今也不想容不容了。我夜里老是肚子饿,再这么下去恐怕当真要死了的。” 大薛氏偏头肃声道:“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可以是旁人,也可以是自己。若你心中自有华贵气度,便不肯污秽满身。” 枕春听来有趣,直了直身子,笑嘻嘻地:“你这话儿说得有趣,意思便是自爱自惜,则貌美生华。我却以为,自爱自惜也不必全是梳妆打扮,吃得好些,也能算自爱自惜。你瞧。”她指那灶,“待我整治好了,咱们弄那豆子与昨日在树上打晕的那只松鼠,撒点盐闷了闷了,炖个汤锅。待汤锅出来,将青葱用玳瑁片儿切成一段段儿的小碎,青青绿绿地洒在上面,再将核桃压出些油来。这么热腾腾鲜嫩嫩的一碗儿,美不美?” 大薛氏闻言大骇,震惊:“松鼠那么可爱,岂能吃松鼠?!” 枕春一挑眉:“你以前算计旁人时,可没有如此心软过!如今却要怜悯一只松鼠?” 两人正说着,却见红依过来,脸上丧丧的,埋头道:“小姐……安庶人。今日早上,前头屋里住着的那位太祖皇帝的老太妃……今天早上便没有了进气儿,这会儿已经死了。” 枕春一愣,发现死亡如此之近。她前些日子收了豆子,还碾磨了两碗豆子羹,喂了那老太妃吃了些。 却见大薛氏面色如常,点了点头:“知道了。”她向枕春招了招手,“安氏,你要去看看吗?” “……唔。”枕春撇撇嘴,想着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她看着大薛氏认真的表情,又有些不忍,只得丢了手上的柴火,道,“好。” 太祖皇帝的老太妃一直是将死的模样,枕春曾去看过几眼,也照料了几回,只觉得形状可怖,很是令人害怕。那屋子里霉霉的,老太妃的喉咙里一只发出嗬嗬的喘息,让人脖颈生冷。老,是一件十分让人害怕的事情。 待到了那间充满了腐朽味道的老屋子前头,却见整个别苑的女子都来了。 她们平日里或癫狂或尖酸,或是痴痴傻傻,一个个宛如疯了。她们此时却是满脸丧沉的沉默,望着老太妃躺在床上静静的尸身。夏日里暴晒的烈日却照不进别院里一丝一毫的暖意,每个人的眸子里都是冰霜的寒冷。 女人们穿着破旧的衣裳,满脸疲惫与麻木,头上杂乱满是灰尘。每个人手上攥着一朵花,那是一朵夏日墙垣夹缝中常见的小花儿。 “这是什么花儿?”枕春问道。 大薛氏在门口停住了脚步,佝头在门栏下头的泥土里摘了两朵,一朵递给了枕春。她道:“这叫黄鹌菜,你瞧它的花芯是白白的绒冠。这花儿是随着风传种的,帝城外的花儿 分卷阅读208 被吹了进来,花瓣落地为泥,来年便能被风儿吹出去。” 枕春捏在手上,吹了吹,吹开一些白絮,蓬蓬地往天上飞。 两人撩开破布一般的门帘,低头进了那件满是病味儿的昏暗房子。屋子里挤满了人,女人们将手上柔软的黄色小野花轻轻放在了油腻发黑的床榻上,有的则放进了老太妃的手心里。 老太妃的尸体就躺在那儿,她太老了,满脸沟壑皮肤灰黑,满身遍布死人的气息。她是太祖皇帝的妃子,如今怕是有近百岁。听说年轻的时候还封过淑妃,太祖皇帝爱她清澈妩媚的眼睛,还赐号为柔。柔淑妃如今死了,死在冷宫别院里,变成这一具带着些腐臭味的尸体,宛若枯木枝儿的手指掐着那软软的新鲜的黄花,看起来格外嘲讽。 脸上是岁月的刀砍斧劈,身上是权柄旋涡中心每个人不可避免的恶臭味。 柔淑妃。枕春拿着那朵黄色的明亮花朵,柔软得好似要碎了,她静静将这朵花儿放在了老太妃身边,碰到了老太妃冷冷的尸身。 那是死人的冷,来自深渊的冷。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大薛氏忽然唱道。 在场的废妃们扬扬头,和声而唱:“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歌,大魏的女子们都会,来自诗经的传世之词,歌颂美丽的女子,与自由痛快的爱情。大魏的女子们都会,自小吟唱中常年生长的黄色小野花。整个帝城,草木郁郁之处,都可以见此花朵,那么不起眼那么微小的一种野花。这等灿烂的华章,唱葳蕤的芳草与传神的眸光,年轻的女子们期待爱情的神秘与人生的未知。 而她们,如今都在这里,送别这位柔淑妃。不需言语与仪仗,只用一首歌,缅怀她那段活在世上的时光。缅怀那段君王身侧刀剑交织的时光。 这是冷宫的丧仪。 枕春揉揉眼睛,和歌而唱:“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在这场卑微的丧仪之中,枕春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她思考过许多事情,关于如何立世,如何与人相处,或者如何理解爱情。她时时自惋愚笨不会交涉,学不会那么许多俗世规矩。她如今脑中的怀疑却格外清晰,连脉络都可直视。 她霎时想明白了一件大事。 她或许是整个大魏中,第一个想明白此事的女子。 安枕春,今年二十岁,明媚灿烂的年纪,守在大魏国乐京帝城的冷宫别苑里,等着吃一只松鼠。 枕春忽然抬头,抓住大薛氏的手:“你上回说……倘若我出去了,你要我干嘛来着?” 大薛氏冷笑道:“我是毒害太后之罪,你是谋杀皇嗣之罪,咱们谁又是容易出去的?”她却轻声叹息,“我上回说,倘若你出去了,替我向陛下求个情,放我回薛家,也好给我祖母送个终。”说着,神光黯淡,“咱们,遥遥无期。” “不、不。”枕春却说得恳切,“我记得了。”她别过身去,走出那间儿腐臭的黑屋子,外头的阳光刺得眼睛疼。 玉兰见枕春出来,问道:“主子,怎么了?” 枕春扶着灰白的墙壁行了两步,凝神转头:“苏白找着了吗?” 玉兰埋头小声应道:“苏白姑姑托信儿进来说已经找着了,樱桃如今封了……丽嫔。” “这孩子……”枕春攥了墙上一把泥土,神情悯然,“东西找好了吗?” “东西是好找的,苏白姑姑说,此事要欠那诸人俱在的东风,请主子万万忍耐。” 枕春心中怅然,叹谓:“我不急,我是觉得苦。苏白苦、樱桃苦,人人都苦。这不岂是正应了那句众生皆苦?又说,有情皆孽、无情太苦。这个世界上,大抵是没有双全办法的。”她眼睛掠过别院的高墙,轻声道,“我等着。” 新后登位的这一年极其太平,嫔御们似乎都猫着身子等着柳家鼎盛的风头过去。除了娇嫔与丽嫔的“绮丽恩遇”,再没人得孕或圣宠不衰。 别院的夏日很漫长,闷热的时候背上发了密密的痱子,枕春最苦夏的,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她早上起得早,因长日进素而头晕发软,站在当门口因喉咙干涩呕半晌才清醒。当她觉得不那么热的时候,又发现墙上竟然开始起霜。 这破地方,除了极热就是极冷,也是很难挨。枕春蜷在被子里眼睁睁地看着屋顶的蜘蛛们慢慢地静止不动,知道又是一年入冬了。 冬日尤其冷,又是不一般的冷。彻骨的酷寒让四处透风的矮屋贯穿呼呼的声响,让人牙齿也跟着抖了。开始几日最是艰难的,每日寻着法子捡些柴火来烧熟水喝,后头人也冻得懒了,便将脚蜷进膝盖弯儿里,自个儿暖自个儿。 枕春也算是娇生惯养的女儿家,是没受过这样的折磨的。她见大薛氏夏日里念着“自矜自爱”,落初雪的时候仍旧将那稻草穗子与枯叶子往床榻底下垫,心里也觉得好笑的。 冷宫的冬日,是如渡劫一般的冷。 不过——很快就该点燃那昭雪的烈火。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耳勾 也不过隔着两座殿宇外的福寿台,在除夕宴上却是另一番光景。 一步一个熏香烧银炭的瑞兽暖炉中吐着烟气,地衣厚重,寸长的白绒将人的鞋履深深陷进去。明亮的灯火照应着满堂皇亲国戚、诰命夫人、妃子嫔御。 自然还有高高在上的君王。 慕北易着一身玄黑的裘袍大氅,深密的墨狐裘绒将他的脸颊遮挡,宽大的飞肩上绣的靛青的云海潮升,衣摆缀满的墨绿雀尾。 高傲地似个孔雀,虽然没人敢对天子如此说。他脸上有点倨傲的笑意,望着下座面色有些苍白的慕永钺,忽然恶从心头起,黄鼠狼般问了句:“九皇叔自遭刺杀,如今身体可大安了?” 慕永钺闻声低头呷酒,咬牙切齿,只差脱了靴要往龙椅上头砸。好在他最是习惯面佛心道,又一想今日的要事,耐着性子往嫔御 分卷阅读209 那头看去。得来两万战士、斧钺、烈马,缘得一个女人。慕永钺不免心头叹了句,安枕春呐安枕春,你这一回也算是倾国倾城了。 便抬手举杯,轻笑应道:“臣下身体大好,托陛下的洪福。” “朕听闻,筋脉尽废最难将养。”慕北易拨了拨手,叫冯唐呈了红锦盒上来,“朕特意启库寻了这等鹿筋、党参给九皇叔补气益身。”再说,“今日又添了清蒸黑鱼与鸽肉甜羹,听太医说是摔断腿好用的。朕想着,摔断腿与这筋脉尽废大抵是一个意思,还请九皇叔多用些。” “陛下。”慕永钺疑迟了一息,脸上旋即半点恼怒也无,起身涎眉邓眼地拜了拜,称颂道,“陛下仁德,臣当真五内铭感!” “并肩王当真忠君爱国。”柳安然并坐慕北易身侧,见得慕北易高兴,端起酒杯应道,“本宫从家父那儿时时听闻并肩王昔年的英武战绩,也敬并肩王一杯酒。便祝并肩王早日康健,好再为国家效力。” 慕永钺狭长的黑眸一瞥,一见柳家人就来气,心说噫吁戏你算个撒子东西也敢老捉老子的尾巴。便拂袖而立,哂一声戏谑道:“皇后娘娘贤德。难为是深宫内院,亦能常常与娘家书信往来,谈论这些朝政站场的故事。果然是圣恩浩荡,唯独眷顾娘娘,岂非是一件夫妻和顺的美谈?” 柳安然举酒的手略颤,险些拿不住。 要说她有心踩慕永钺的尾巴,倒也不全是,毕竟柳家与慕永钺如今势如水火,犯不着在明面上再生龃龉。柳安然今日不过是想着顺着天子口风添两句,做一做皇后仪态,讨个慕北易顺心如意。哪晓得这位并肩王的滑不溜手,远远超过她的想象。这些绵里藏针字字勾心的说话法子,慕永钺摘花飞叶般信手拈来。柳安然道行浅薄,实在不够慕永钺这老狐狸看的。她一时喉咙干涩,竟不知如何接话,只得浅浅一笑,低头饮酒。 慕永钺方正衣冠,款款而道:“说来陛下有此赏赐,臣下亦有供奉。今日得来一些有趣的泊来物件,奉给陛下赏玩。”说着轻击掌,便有两三随侍,抬上礼盒。 那礼盒里也不是别的,是一个精致无比的东瀛手鞠球与两件花纹繁复异常的妖紫色广袖的吴衣。虽说瞧着简单,但仍可见华贵难得,灯火通亮处一照,竟是灿烂夺目的反光。 慕北易见了慕永钺的服软,心情大好,饶有兴趣问道:“此物不过是东瀛所产,有何稀奇?” “闻说乃是东瀛国仁宗鸟羽生前,那位最宠爱的绝世美姬玉藻前所用之物。”慕永钺款款而道,“玉藻前知识广博且美艳绝伦,传闻说是青丘国白面金毛九尾妖狐所化,前世乃是子辛身边的那位妖妃妲己化人。据说后头却被东瀛国的法师识破,三百六十位僧侣联手合力,才以一支法箭将其钉死在了荒野的巨石之上。” 这故事说得玄妙又神秘,众人交谈声音都停住,探着耳朵听慕永钺说这等诡异的传说是否还有下文。 扶风郡主正听得是津津有味,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如此说来,这手鞠与华衣乃是狐妖的故物?那岂不是不祥之物?” 慕永钺高深莫测地一笑:“荣德妃可有读过?谶纬神学与那仙神变幻,真真假假哪里说得清楚,若追根溯源,这白面金毛的九尾妖狐还是女娲身边的仙狐所化。至于那玉藻前到底是不是妖狐,自然不得而知。不过依照东瀛国人所说,此些物可以庇护女子,使女子聪慧博学又貌美动人。” “可以变美?如此说来,是吉物了。”扶风郡主拢了拢披帛,探着脑袋,便想起身来看。 慕北易见扶风郡主喜欢,索性撑额缓道:“那便赏给……” “陛下,嫔妾倒有个建议。”一个声音从远坐处远远传来。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端木若素面简衣地坐在后头,正缓缓起身。 端木若额头的疤痕好了,不过留下了长长的一条红痕。倘若梳堆云髻簪大花儿,便也看不出来。可她此时偏偏梳着露出额头的抛家髻,疤痕刺刺的很是显眼。 慕北易倒也没嫌,好整以暇地往座椅上靠了靠,淡道:“嗯?” 扶风郡主便不满了,撇嘴嘲道:“贞婉仪平日里少说话,如今也是大病初愈的,不好好多饮几盏汤补补?如此上赶着进言,莫不是要央着陛下将这美衣赐给你?” 端木若轻轻摇头,对着扶风郡主婉转回道:“嫔妾容色粗陋,怎能配得上东瀛国第一美姬的衣裳。嫔妾是想,所谓宝剑配英雄,这美衣配佳人才算得其所。不然……便是暴殄天物了。正见得这两件织金妖紫的华衣是同制同纹,倘若赐给美绝内宫的娇嫔、丽嫔一人一件儿岂不美哉?” “你的意思是,本宫配不上美衣?”扶风郡主攥了攥拳头。 “非也。”端木若淡然回道,“这玉藻姬再美,也不过是属国妃子,难免配不上您的尊贵。” 连月阳缓缓应声:“正是呢。要说荣德妃娘娘的尊贵,自然是在这东瀛妃子之上的。况且,闻说娇嫔与丽嫔时常成对出双,好似一对儿孪生,若是各得一件儿,也好做这成双成对的美意。这两件华衣乃是东瀛制式,倘若娇嫔与丽嫔同时着上,或能一窥那艳妃玉藻前的风姿了。荣德妃娘娘系出名门,自然有成人之美与容人的雅量,故而封的德妃,乃是德行高贵之缘故。臣妾猜得可对?” 她说得隐晦,却很诱人。 “静妃还算……懂点道理。但……”扶风郡主不明就里,嘟嘟囔囔还有些不舍。 慕北易却听透彻了,略是沉吟,道:“静妃亦如此说,想来有理。” 扶风郡主便继道:“那……那陛下将这华衣赐给娇嫔与丽嫔,这金线的手鞠总该给臣妾把玩一番……” “手鞠是孩子喜欢的,您贵为荣德妃,岂会舍不得这样一个玩物?”慕永钺戏谑。 端木若颔首:“倒不如赐给哪位公主?说来大公主也有四五岁了。” 玉贵仪听得提起大公主,十分喜悦,俏声说道:“是呢,宴怡近日学了画画儿,正淘气,平日拿着到处乱抹。”她略想了想,其他两位得女的嫔御,一位是小薛氏如今贵为珍贤妃,一位连月阳也封了静妃。凡事不好出头,便谦称,“说来正是那孩子皮得很,没得三两下便将这吉物玩坏了,不若赐给二公主或三公主。” 连月阳掩唇一笑:“当真羡慕玉贵仪,大公主顽皮却健康。我那二公 分卷阅读210 主便是不爱玩耍的,平日里莫说玩球,便是走路也少,成日喜静爱躲懒的小丫头。” 慕北易听她们互相推辞,便做主说道:“则赐给如君。她……郁郁寡欢了些时候,让她高兴高兴。”此时说的三公主郁郁寡欢,便是三皇子夭折一事,让三公主很是难受,小小的人儿也瘦了不少。 薛楚铃听得感激,起身谢恩,又叫宫娥:“去,将三公主带来谢恩。” 端木若眼底有了胸有成竹的满意,将口中吃着的一口蛋羹咽下,擦了擦嘴角,才出声道:“陛下倒是怜惜咱们。嫔妾出身低微,读过的书本也少,倒是不知道这东瀛制式的衣裳是何等风韵,今日娇嫔与丽嫔俱在,不如便让嫔妾等开开眼。” 慕北易不置可否,眼神向二人落去。 “这……”娇嫔心中有些不愿。节庆宴席,当众试换衣裳,未免有些轻辱了。 娇嫔正在犹疑,却见樱桃施施然起身,满脸忙不迭的欢喜,道:“嫔妾喜不自胜,愿博诸位一笑。” “哼。”扶风郡主恹恹坐下,嘟囔道,“眼皮子浅的玩意儿,一件衣裳罢了,上赶着要。”却没注意到将自己骂了进去。 慕永钺独自呷酒,哂道:“到底是双姝丽色,陛下这一对儿爱妃当真姿仪生动。尤其这位娇嫔,倒也颇有话本上东瀛国玉藻前的神态。” 娇嫔听得如此一说,便偏过头去细看这位风流艳名的并肩王。只看得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眉目自有疏狂气质,比之天子威严更多几分邪佞,是鸦发如瀑布,飞眉入鬓。那是少女之心陡然心动,一时有什么不肯的都肯了,连忙埋头下去,答道:“嫔妾自然也是愿意。” 二人屏退添衣,诸人都兴致勃勃地等着一观这东瀛国的风情。正是等待时候,便见宫娥领了三公主如君过来。 三公主长高了些个头,穿着一件火狐绒的小袄,缂丝的夹绒裙子下是一双暖暖的羊绒靴子,整个人被打扮得喜气盈盈。她头上梳着画像上金童玉女的两个圆圆的揪,用珠串一圈一圈装饰起来,脖子上的八宝璎珞随着走动泠泠作响。她圆溜溜地小眼睛四处环顾一圈,才小声叫到:“父皇……” 薛楚铃夭了儿子,如今这个女儿是心坎上最后那块儿软肉,忙不迭上去抱起,向慕北易矮身:“陛下,如君娇惯坏了,见了陛下也不知行礼,陛下恕罪。” 慕北易自然不罪的,拿了那精致灿烂的手鞠来逗三公主,唤道:“三儿过来瞧瞧,父皇要赐你什么好玩的。” 三公主一看是个漂亮的小球,脸上便露了笑意,挣扎着下了地,蹦蹦跳跳往慕北易身上撞去:“父皇真好。”她垫了垫脚,伸着手从慕北易手上将那手鞠抱了下来,左右摆弄了两下,软声道,“真好看!”说着小手扒拉着慕北易的膝盖,要往他身上跳。 正是一派和乐亲切的景象,便见樱桃与娇嫔梳妆整齐,从那屏风后头折转出来。 樱桃穿着妖紫色的振袖华衣,簪深紫色的冠世墨玉,配紫宝赤金的璎珞与一对儿熠熠生辉的海珠紫耳勾。 月牙远远一看,蹙起眉来,偏头与安画棠接耳而道:“她这打扮,怎么瞧着如此眼熟?” 安画棠亦觉仿佛见过,略略思索想不起来个究竟。她眼睛上下打量着樱桃,忽道:“那对耳勾倒是有些像……那一对儿。” 月牙便知道说着是哪一对儿了,看了一眼三公主,心中有些回过味儿来,暗道不好。 安画棠见月牙眉头紧锁,倾身低低问道:“何故蹙眉,可是有不妥的地方?” “你瞧。”月牙的指尖儿远远对着樱桃点了点,“她这一身打扮与妆容,是否有些像……” “像嫡姐姐。”安画堂恍然,“三皇子夭折那日,我嫡姐的确是如此一身打扮。” 月牙埋头思虑,绞弄着帕子成了一股皱绳儿,她一壁思索一壁猜测道:“好端端的,并肩王献什么礼。便是若要献给陛下礼物,应取天子宸居可以用到的,何故献这女子衣物。今日周周转转,绕了这么一大圈儿,为将这丽嫔打扮出个如此模样……丽嫔本是安庶人的宫女儿。”她说话时一句一顿,似乎正在算尽机关,忽然大悟,“还将三公主引来此处!” 却是发现得太晚了。 樱桃一步三娉上了前,朝慕北易福了福,却眉眼弯弯地取下耳朵旁的妖紫色珍珠耳勾去逗三公主。她道:“三公主瞧瞧,这是什么好玩儿的?” 三公主定睛观去,便喜笑颜开,咯咯笑起来:“明娘娘……紫仙子……” 众人脸色倏然变了。 慕北易一看那紫色耳勾,骤然拍案,呵道:“放肆!”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珍珠 樱桃被那呵斥之声震得一抖,手上耳勾应声落地,跪伏在地衣上头,啜喏道:“陛下息怒!” 满堂便是惊恐的死寂。 三公主饶不知何处来的天子震怒,犹在高兴,一见那耳勾子落地,忙不迭去捡起来。她拿在手上看得满脸有趣。望向樱桃,疑惑道:“咦,你不是明娘娘……” 小薛氏听这几字肩膀止不住的颤抖,连忙敛裙上前,一把将三公主抱紧怀里,将那耳勾夺过远远丢开。 “母妃不丢丢……”三公主朝着耳勾落地的方向伸了伸手,嘟嘴道,“明娘娘的紫珠子不见了,可被我找到啦!” 慕北易眉头一凝,忽觉察出什么意思来。 小薛氏方才转醒过来,亦去看那紫色珍珠的耳勾,兜回三公主的手,哄她不要出声。 三公主不依,偏偏吵嚷起来:“明娘娘在弟弟抓周宴上的紫珠珠掉啦,原来掉在你这里了!”她肉呼呼的小手指了指樱桃,“让明娘娘好找……” “嘘。”小薛氏听得心中发恶,几乎觉得有些昏眩,她堪堪捂住了三公主的嘴巴,低声道,“乖乖别闹,没有什么明娘娘了。” 樱桃环视满堂妃妾的表情,连忙膝行上前,颤颤巍巍将另一只耳勾奉在慕北易面前。她一开口便是诚恳万分,说得十分委屈:“陛下明鉴!嫔妾今日戴的是陛下赐下的海珠,陛下可看看……”那耳勾在樱桃的手上对着灯火一转,熠熠生辉,“是前些日子嫔妾向陛下讨珍珠做头面的时候,陛下赏的。这一对儿耳勾乃是那紫色一斛之中拣选出来做的首饰,绝不是……不是甚么明娘娘的耳勾!陛下明鉴!”  分卷阅读211 冯唐脸上神色复杂,将手上尘拂掂量了一番,侧身回道:“陛下,的确是前些日子赐下了珍珠。乃是娇嫔与丽嫔各得五斛,是奴才奉了圣旨亲自启的库。” 慕北易面色肃然,场面便静默起来。他往龙椅上靠了靠脖颈,忽朝小薛氏拨手:“你把三儿的嘴松开。” “是……”小薛氏眸光之中思绪流转,依言拜下。 “三儿……”慕北易捉了一颗糖,眯神唤道,“过来同父皇说说。明娘娘的耳勾,是甚么时候不见的?” 三公主一看,是一颗梅心豆沙蜜糖,眉开眼笑,小腿一捣便又扑过去:“糖糖!”她忙不迭塞进嘴中,含含糊糊回道,“掉啦!明娘娘同我在院子里玩儿,转圈圈儿,就掉啦!” “后来寻着了吗?”慕北易声音带了一丝凉意。 三公主犹自不知,不住地品那糖的甜味,笑嘻嘻点头道:“明娘娘遣人去草丛里寻,找不到啦。”她忽然眼神一滞,嘴角也撇了下来,“后来我叫明娘娘去看弟弟,明娘娘便被关起来了。父皇……是因为明娘娘把紫珠珠弄丢的缘故吗?” “不是。”慕北易垂眸,手上略一着力,将一枚核桃掰作了两半。 满堂又是死寂。 连月阳缓缓起身,柔声柔气地询道:“三公主,你可愿意告诉我。这明娘娘的耳勾不见了,直到你去看弟弟,中间隔了多久时辰?” 这可是算术题,当真难倒了三公主。小孩儿不记事,废了牛鼻子大的劲儿,想了半晌,三公主才掰着指头道:“隔了好久……隔了我吃了三块儿糖,看了六种发发,母妃殿里奏完了四首曲子。” 端木若略一掐指,灼灼目光却看向慕北易,声音柔和却笃定:“陛下,教坊一首曲子约是半盏茶时,加之三公主吃糖、赏花、玩耍的时辰。可见,抓周宴那日,安姐姐的耳勾至少丢失了两刻钟,又从三皇子的襁褓中出现。照三公主所说,安姐姐一路陪伴三公主。试问,安姐姐又有什么时间去……拿那耳勾行那大逆不道之事呢?” 柳安然启声应道:“陈年旧事,或是三公主年幼无知,有记错的也属寻常。” “正是。”月牙亦是说道,“元月初一,如此吉祥的好日子,贞婉仪缠着这些腌臜的旧事说。恐怕,是要坏了新年的好运道呢。” 樱桃跪在慕北易的脚边儿,努力撑直了身体,瞥了一眼月牙,低声祈道:“正是元月初一,万事俱兴,再查一番又有何不可?” 慕北易望着满堂皇亲国戚与妻妾们,众目睽睽之下,心中怀疑的种子已然破土。他并指一点,指向柳安然的面门:“皇后。” 柳安然被唤得一个不慎,往小案上一歪,堪堪以手腕儿撑住,满头珠翠清脆声响。她勉强应笑道:“陛下……” “皇后怎么看。” 柳安然便是元月初一的大雪夜里,仍觉脸颊发烫,背后却丝丝凉意。这一身极冷极热的煎熬,让她只得用极小的声音回道:“陛下,三皇子一案已经由宗正司收录结案。如今正是元月里头,再开旧案,恐怕不大吉利。” 慕北易不置可否,只略是颔首,摆弄着大拇指上一枚碧翠的扳指。 “宗正司办案也讲一个清白光明。”樱桃梗了梗脖子,偏偏不服,还要再说,“皇后娘娘说得虽也有礼,但既有疑点,何以要一拖再拖,让清白之人受无辜冤屈?” 柳安然心思微动,低声陈道:“丽嫔护主心切,本宫自然知晓。只是青白是非,是应该有凭有据的,不然这大年关里岂能劳动宗正司又累加案牍。”她贤惠一笑,“今日是除夕家宴,皇亲国戚俱在场上。倘若停宴查案,于皇家脸面无益。到底这样谋害皇嗣的事情,是一件丑事,不宜宣扬。”柳安然便切切看向慕北易,“臣妾亦是为天家的名声着想。” “择日不如撞日……”樱桃还要再说。 “天家的颜面,岂能撞日。今日皇亲国戚俱在……”柳安然端丽柔和地应道,“众目睽睽,有的事情不应多说。” 慕北易并指点了点案,却道罢了。他沉吟一番,对柳安然道:“则暂且按下罢,待得空了,再来重新打算。” “是。”柳安然悬在喉咙口的心落回了肚里。 暂且按下?那岂非是功败垂成! 柳安然皇后之尊,一旦按下,假以时日自会把证据灭个干干净净。今日唱这一出洗冤本已经打草惊蛇,倘若不能立时趁热打铁,再拖只会让始作俑者顺心遂意。到时候时过境迁,再要详查,也什么都查不出了!樱桃心急如焚,向前跪行一步,想要去抓慕北易的衣角。 “丽嫔。”柳安然抬起裙角一侧,挡住樱桃的手,柔声说道,“既是宴席继续,你也莫在此处跪着了。你这一身儿衣裳既是并肩王的珍贵礼物,不能在这地上跪皱了。来人呐……”她指了几个宫娥,“快将丽嫔与娇嫔带下去更衣。” 樱桃被人领着要走,她手心一攥,朝端木若与连月阳看去。 端木若与连月阳俱是眉宇紧皱,面色凝重不堪。 “到底是皇后娘娘端庄识得大体。”慕永钺坐在案上,神光中自携着一丝悠然,撑着额头丝毫不急,闲声揶揄道,“正是如此,不过是一件旧案,佳节宴席,不必兴师动众嘛。” 柳安然这才浅浅淡淡地笑起来。 “你……”樱桃十分不甘,紧紧咬住嘴唇恨看着慕永钺,万般无奈只得被领入屏后。 于是笙歌又起,美酒颁赐,歌姬舞蹈,这除夕宴席又回到了和乐之景。 这样一夜天家兴致,直到众人散去。慕北易宴后有些醉意,点了娇嫔侍奉。 柳安然直到看了福寿台拾掇干净,才往凰元宫传辇归去。 月牙与安画棠早在凰元宫门口候着了。 柳安然扶着宫娥下辇来,传了魏能前来。她一边儿往殿中走,一边儿偏头看月牙,问道:“月贵人怎么看?” 月牙低头目不斜视,矮着柳安然一步跟在后头入了殿,自顾自打着帘子进去,说道:“今日之事绝非偶然。这一唱一和的本事,定是端木氏、连氏那一起子人要为安庶人正名洗冤,才如此精心编排的手段。” 柳安然凝神颔首:“自然如此。”她扶正头上的金凤含翠钗,唤道,“魏能……” “奴才在。”魏能拢袖凑近了柳安然跟儿前十分 分卷阅读212 乖觉地说道,“皇后娘娘放心,奴才明日便开始着手了解此事。保管让皇后娘娘睡得安心,吃得安心。” “魏公公辛苦。”月牙面上一片冷静,细细分说,“一来是要将三皇子案的涉事之人悉数料理,绝不能留一个说话的。当日的奶娘、宫娥,也不能放过。今日既然是牵扯出了三公主,童言无忌的,三公主身边伺候着的也要封严了嘴。二来,速度要快,定要在年关内便收拾妥帖。待出了年关,陛下即便想起此事,再查也没有蛛丝马迹才是最好。” 魏能拢手,笑道:“月贵人省得,当真是心思细腻如尘。只是为皇后娘娘办事,老奴自是百般要紧的。” 柳安然上了主位,坐如针毡,饮了一口熟水尚且好了些,一时精神清明些,忽然想起一事:“今日这些琐事,起源不过是并肩王的礼物供奉。是不是……” 安画棠眸子略亮,摆弄着案上一只天青色汝瓷斗笠杯,亦道:“皇后娘娘的意思,可是并肩王与嫡姐联手?” 月牙偏头问道:“安才人不知这样的事?” “咱们安家与并肩王家,的确素无往来。便是每逢年节,也是按照规矩送往。”安画棠回忆道,“嫡姐长居深宫,按理说不会与并肩王有甚么往来才对。今次并肩王献衣之事十分蹊跷,嫔妾本也好奇可是有什么缘故在其中。可方才听并肩王说话,倒是将丽嫔气得不行。倘若并肩王与嫡姐一党,怎会轻易放过此事。” 柳安然这便听了进去,沉默了一会儿又觉不好受,只说:“珍贤妃的儿子本来命不该绝,若非……” 安画棠立时劝道:“皇后娘娘,这万人之上的人便做万人之上的事儿。一国之母,也应是威严的,不可妇人之仁。”她说得煞有介事,“倘若三皇子命不该绝,今日家宴之上与陛下并立而坐的,恐怕就是她珍贤妃了。咱们的四皇子,是出生之时异像,有储君之望!” 说到四皇子,月牙再是冷漠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温柔,她颔首:“安才人所言极是。既是过往旧事便也是过去了,暂且都算不上要紧。说起并肩王此人性子诡谲,倒也谈不上帮谁不帮谁,今日也许是戏谑之心作祟也说了几句罢了。皇后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如此最好。”柳安然舒展眉梢,轻轻将腰垫在了水光绸缎的米仁软枕上头。 三人各怀心思,双目沉沉地盯着案上的花瓶、杯盏,一时有些沉默,想的却也是同一处的事情。忽是夜风骤急,飘忽之间传来些簌簌声响。 月牙忽然皱起眉头,抬头看向窗外,“皇后娘娘……你听,是猫儿在叫?” 柳安然偏着耳朵一听,连忙拢裙起身,哎呀一声:“是四皇子哭呢。” 月牙便有些紧张,站起来趋进一步,顺着声响传来的地方望去:“四皇子何以夜哭?” 柳安然却从座上下来,急急抚了煮酒要走,说道:“你不曾带孩子,却是不知道的。这几日里他爱哭闹,饿得快,真是长个子的时候。”便脸上露出慈母的温柔,恬淡的笑意笼罩了光洁的脸颊,“照最近的势头下去,怕要长成个大个儿小子呢。” “瞧皇后娘娘说的。”安画棠以帕子捂住嘴,咯咯笑起来,“四皇子是皇上的血脉,自然像皇上,应是身材昂藏挺拔的。那日嫔妾见着四皇子熟睡样子,这鼻子眼睛的与皇上的模样相似,倒是那嘴儿,有些像皇后娘娘的唇棱。闻说是唇棱清晰,一生富贵不尽呢。” 柳安然听得宽慰欢喜,更是恨不得立即将四皇子抱在怀里。她答道:“到底是日日夜夜见着的,听坊间说岁岁相见的人,便会越来越相似。”说着也是满心喜悦,来不及想到那么多细枝末节之处,便要往偏殿走,嘱咐道:“魏能,你快些将此事料理了。月贵人与安才人跪安罢。” “哎。”安画棠应言起身,脸上笑盈盈的,依依拜了下去。 月牙目送柳安然出了殿门,嘴角到底下撇了一丝。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截胡 魏能想要处心积虑准备做出一件圆满功德之事,好使柳安然这个新皇后更加信重于他。便天降馅饼有了这件差事,灭口善后是他最擅长的,仅次于拷打逼供。元月二日,魏能正准备开始对口三皇子一案的涉案之人进行封口与善后,哪里能想到,竟被人截胡了。 很诡异的是,究竟是谁截胡的,魏能思不得解。 事情是这样的。 元月一日的夜里大雪纷飞,大魏国群臣首辅,尚书令的吴大人咳疾复发,因节日里饮了些酒,归寝的时候路过庭院。那时候正是深夜,天空飘着几片雪絮。吴大人是耄耋之年的老臣了,又是一位鸿儒,见得元日里漫天大雪,信口吟来一首:“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啊!” 啊是因为,那雪絮纷飞片如花儿大,一口呛进了吴大人的喉咙里。吴大人一口气儿没提上来,呜呼了。 首辅辞世,大国之殇啊!慕北易做样子跺了跺脚又举着袖子抹了抹眼角,早朝哀哉了一遍,午朝继续哀哉,又赦令全国举孝三日。 此时并肩王慕永钺正在府邸里与鱼姬卿卿我我,玩那白色浆纸折花儿。一朵朵儿的,好似雪片儿一般。 宰辅首相,一日无有,便有许多事务搁置起来。慕北易有些烦。尚书令位同宰相,于权柄上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席重臣,行政能力甚至可以比肩天子,他虽也倚重吴大人,但……权力这玩意儿,还是握在手上的安心。先帝羸弱,这一朝君威树立得格外不易,他需要这个机遇,用来架空权臣。 吴大人这一死,虽然可惜。但也是死在了慕北易的心坎上,死在了他的箭弦上。雪中送炭呐。 便想着拨动一番朝政局势,或提拔一二或打压一二,好将这首辅之位腾空出来安置个放心且中庸的。如此一来,便削弱了宰相权柄架空了辅政的头等大臣,好使帝权再握得广些更牢固一些。这才是真正的——天下独尊。慕北易侧躺在龙椅上头,手上捉着一只菩提串子,便顺着尚书省往下头盘,头一个便看见了尚书省左仆射安青山。 嗯……安青山嘛,很中庸,很懂事。 他政绩也是有的,资历虽然嫩了些,但也没有缺憾可以挑剔。说世家也是新贵,即便掌首辅之位,也没有盘根错节的势力拥趸,最好摆弄。便是这枚棋,用过了再丢了,也不会碍事。何况两个儿子,也是 分卷阅读213 能够重用的。 慕北易还是有些动这个心思的,便要去取安青山上的书陈来看。却忽然想起来,咦,安青山的女儿还在冷宫拘着呢。 他便想到了元日宴席上三皇子一案,沉吟一番,拍了拍桌子唤冯唐:“去,叫宗正司麻溜地查查,三公主说的紫色珍珠那事儿。” 冯唐的宗正司好似与柳皇后的宗正司不一样似的。 魏能领着懿旨来到宗正司门口一看,已看见冯唐捧着圣旨在宣读了。 惹不起,惹不起。 冯唐奉圣旨来复查三皇子夭折一案,三日之内便纠察出许多端倪之处。譬如那淬毒的血封喉于永宁宫并无进目。三皇子出身尊贵未曾有仵作尸检,却有太医院案录推测了尸僵的时辰。稚子、老人的尸凉与尸僵略有出入。众人撞破安枕春谋害三皇子的时候,三皇子的尸体已经僵了,可以推得三皇子至少死了半个时辰。 安枕春杀死三皇子不迅速离开,竟呆了半个时辰,这于理不合。 虽然这些说辞,大部分是因为朝廷的风向吹得明显,有心人已经揣度出了慕北易这一着首辅之棋要落在何处的原因。安家,往后可能得罪不起了。冷宫里的安庶人,这回若是出不来,怕要逆了许多人的心思。 慕北易望着桌案上宗正司上陈的一本本书目,脸色有些不好看。柳安然立在乾曦宫慕北易书房的一侧,有些难以言喻的坐立难安。 冯唐向柳安然上了一盏茶,瞥看着慕北易的神色,道:“皇后娘娘日理后宫诸事,到底是辛苦了。这缉事处的魏能手下与宗正司内构不同,彻查事务的方向不同,有些出入也是寻常。” 这便算宽慰柳安然了。 柳安然浅浅一笑:“冯公公辛苦。”她虽作不经意,心中到底有些忌讳,只一味心思体察慕北易的情绪,不敢轻举妄动。她净了手,端起一盏清心静气的淡茶,千依百顺地奉给慕北易。 慕北易到底是接了,呷来一口,忽道:“小安氏与你很是亲近。” 柳安然面色一滞,莞尔应道:“往前是一宫姊妹,自然有往来的。陛下亦是知道的,内宫诸事冗杂,偶尔也想与人说说话儿。” “嗯。”慕北易便不问了。 自枕春入冷宫,安画棠的确是失宠了。只是因为她的恩宠来得隐晦又不夺目,故而算不上打眼。慕北易宠幸了安画棠不过那么短暂的一会儿。天子的心思,很难揣测,柳安然与他每月都有那么几日共寝一床,却从来把不准天子的命脉。他的喜悦难得,愤怒也不表于形。 她正绞着帕子在想此事如何应对,却见门外头进来一个水红色的身影。 那是容色娇艳的丽嫔殷桃,进殿宛如一团红云裹着香气而来,脸颊白润灿烂如同明鉴一般照亮了整个书房。果然是很美。她后头领着两个内侍,羁押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宫娥。 “陛下。”樱桃但凡不看柳安然,只拘着礼,道,“宗正司要找的三皇子的贴身宫娥,嫔妾已经找到了。”她从袖中捡出来一张陈情书,递给冯唐,“那日晚上,这个宫娥本应该守在三皇子身边伺候,却不见人影。她一共受过两次查询,却在案发次日与昨日所陈略有出入,劳请冯唐公公奉给陛下看看。” 慕北易将耷在龙椅上的腿放下来,揣着袖口凝神侧目去看了一眼,撑额点了点那陈情书,道:“如此说来,是她擅离职守,致使三皇子面前无人照看?” 那宫娥一听,是声泪俱下,泣道:“奴婢那日不过是腹中绞痛,故而离开了不过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樱桃冷哼一声,“腹痛如厕也需要半个时辰?案发次日,你说你不过离开了一盏茶时,如今却说你离开了半个时辰!那是因为你知道,如今太医院翻起案底已查清时间,你当日的谎话不能再用了!你不过是害怕上头知晓了你擅离职守如此长的时间,为此不惜满口胡言!”说着亦是恼的。 “奴婢……奴婢……奴婢当真是记不真切,那日奴婢本是害怕极了。”她叩首求饶道,“奴婢的的确确是离开了半个时辰,只是三皇子一看兹事体大,奴婢是害怕说出半个时辰之久,会……会被责罚,故而说的一盏茶时。那日奴婢的确出去半盏茶时便回来了,只在殿外遇见了两个宫娥……赌……赌银子,便看了一会儿。” “恐怕是一道赌了赌钱罢。你可知你当日的伪证令旁人遭受了冤屈?”樱桃面带怒意,十分生气。 柳安然眸子一转,面上悠然说道:“陛下,这宫娥满口胡言,欺上瞒下,应当立即杖毙了才是。冯唐公公……” “皇后娘娘且慢,还有更精彩的。”樱桃指着那宫娥道,“那你便再说说,你出去偷懒了半个时辰,回来瞧见了什么?” 那宫娥哆嗦了两下,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樱桃叩请道:“陛下,这宫娥知而不言,应当拘起来送去舂巷拷完一番,也好让她知道,今日彻查三皇子案是陛下的圣旨。整个帝城,应以陛下为尊,陛下要她生不如死,她便能求死不能。别的……都救不了她。” 那宫娥听来抖如筛糠,伏在地上连连哭泣,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奴婢自然是肯说的,那日奴婢赌了钱……不不不,是看了赌钱回来,看见三皇子的暖阁里出来一个淡蓝色的身影。奴婢怕是眼花,细看一眼却又不见了。奴婢怕是那些……鬼鬼神神的很是害怕,便想要走……” “放肆!”柳安然纤纤玉柔却是拍案竖眉,不满斥道,“天子脚下,何来怪力乱神!你怕是赌钱赌得眼睛昏花,休要找这些糊涂借口,来蒙蔽圣听!欺君之罪,你可知如何来治?!” 那宫娥缩了缩脖子,便不敢说了,继续道:“随后奴婢却见那庶人安氏带着三公主进去了。奴婢……奴婢害怕北撞见,便在外头躲着,本想等庶人安氏与三公主走了再进去。未想到……便出来那样的事情。庶人安氏进去之后,便见陛下与诸位娘娘小主们相继而入,旋即奴婢便在院子里听见了……月贵人的尖叫声。奴婢自是更怕了,便连忙躲了起来!” 柳安然的手掐紧了桌案。 樱桃却问:“好,那我问你,安庶人进了暖阁,几时陛下便与诸妃进去了?” “不过……”那宫娥低声道,“不过五息。” 柳安然的牙龈便是咬死了,恨不得立时伸出一只手来捂住那宫娥的嘴巴。 分卷阅读214 “陛下!您亦是听见了!”樱桃敛裙而跪,肃色禀道,“这便是人证!这便是娘娘……安庶人没有行凶的证据!五息时间,岂能杀死三皇子还令尸身僵硬?陛下英明神武,自知安庶人是冤枉的了!” 慕北易攥着那张陈情书,歪头扫了一眼柳安然。 柳安然便是被看这一眼,已是冷汗涔涔,深吸一口气低头说道:“臣妾有罪,查案无方,请陛下治罪!”她索性提了裙踞,跪在了樱桃的身边,一双染了红色丹寇的玉手伏在地衣之上,瞧着是万般自责。她道,“可怜明婕妤公卿之女,娇养的身子竟受这等冤枉,如今在那冷宫受罪。前瞧着是大雪纷飞,臣妾定尽快指派人手,好使明婕妤风光归回永宁宫!” “风光不风光嫔妾不知道,只明白这冷宫风雪严寒,抵不过人心如刀似剑的冷!”樱桃斜看着柳安然。 柳安然轻轻阖眼,自知今日倘若详辩,于礼不敌。她略一思索,心中仍是难受,只得软声朝着慕北易求道:“陛下明鉴,明婕妤是臣妾手帕交,臣妾断然是不愿她受委屈的。您亦是知道,柳安两家素是世交,一同入宫侍奉皇上本来便是难得的缘分。还记得咱们幼时,吟唱那首,柳树笙歌庭院,春风姊妹秋千……” 慕北易剑眉蹙起,绣着龙行密雨的长袖一扬,那陈情书轻悠悠地飘落在柳安然跪下的膝盖前。 柳安然应声拜伏而下,捉紧了那一页陈情书,道:“多谢陛下宽恕。”她眸子轻轻抬起,羽扇般的鸦黑睫毛投下了淡淡阴影,“那……这个宫娥,还请陛下发落。” 那宫娥这才真正的害怕起来,身子一歪软在地上,涕泗横流,沙哑着哭腔喊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无心之失啊!” “杖杀。” 随着慕北易默然的声音落地,那宫娥痉挛般蜷缩了一下,下裙渐渐一片湿润。柳安然嫌弃地掩住口鼻,叫冯唐:“快,快拖下去,没得污了陛下的宸居。” “皇后娘娘!陛下!丽嫔饶命!”那宫娥被人架了起来,双腿在地上倒腾,凄厉喊了起来,“奴婢知错了!知错了!”内侍们却容不得她停留,只像提溜一只畜生一般,将她一路从书房地门槛拖拽出去。 “腌臜。”柳安然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方端持回皇后的尊荣。 ——“饶命啊!陛下!”那宫人的声响犹自在外远远传响,“贵人救我——” 樱桃眼神一定,出声向柳安然诘道:“她在喊,什么贵人?” 柳安然拨正头上的金簪,不肯再让:“什么贵人?丽嫔道是什么贵人,阖宫的主子于她这小小宫娥来说岂非都是贵人。她不过是蝼蚁低微之身,向上位着祈饶罢了。” “皇后。”慕北易只一手覆在案上尚书省的名册上头,一脸冷肃,问道,“既明婕妤是冤枉,那作祟着当真何人,你可要给朕一个交代。” 这便算是逃过了。柳安然放下拨弄金簪的手,望着慕北易时,又复脉脉温情:“臣妾自当竭尽全力。”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洗冤 既说洗冤,最高兴的还是端木若。 她听了樱桃的喜讯,立马便开始张罗那接风宴。做了还不够,指了琼儿又包上了一笼子糕点,连夜迎着风雪送去别院里。 柳安然有了慕北易的意思,三日之内竟是查出了“始作俑者”,乃是一个奶娘。说是那奶娘本是大薛氏选给小薛氏的奶娘,因怨怼小薛氏令旧主倒台,心怀不满而使出这样的手段。 凌迟处死,株连九族。如此大罪发落,才算了解得干净。柳安然还上陈了“自罪书”,自申查案不严,累嫔御含冤,不配为国母。接着是茹素、抄经,模样作得十分恳切。慕北易见了先是未曾说什么,多见了两次倒也并非半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便道“皇后下不为例,便也罢了。” 就真的罢了。 枕春开始吃到一口自己亲自种的油菜炖冬瓜的时候,才从玉兰那里知晓洗冤的事情。自然该有这么一日,不过来得晚了些罢了。她仍旧还是捧着一只破口的木碗儿,蹲在门前喝汤水。那汤水被风一吹就凉了,喝在肚子里冷冷的,直让人蹙眉头。 大薛氏从门内出来,撩起满是灰尘的帷幔,看了一会儿枕春,道:“真好。” “甚么好?”枕春喝光了汤水,将碗底的剩菜扒拉出来,嚼了嚼了,咽了咽了,吞了吞了,打了个饱嗝儿。 “你要回去了?”大薛氏冷着一张脸,闲闲地问。 枕春颔首。 大薛氏拢着手,双手交叠在袖口里头,只淡淡说道:“这还不好。你年轻,家族日益昌盛,往后还能有子嗣。有了子嗣,便有了指望,你便在大魏国的国史上头能留一个名字。” “子嗣不定是最好的。”枕春不置可否,手在裙子上擦了擦,撑着身子起来,“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人依靠男人,便以为平生不用飘萍,其实不然。男人若有那么好,我们何故还会在此处相遇。” “可你还是要出去的,你还是要见陛下的。” 枕春的眸子盯着自己脚上绽开棉絮的鞋面,踱了两步,忽然讪笑起来:“是,我要出去。为了家族父兄与那些依附我的人,我定然要出去。可我若出去,我绝不再将牵挂与期待留给男人。我的期待不留给天子,也不留给任何人。” 大薛氏袖中的手自己抱着自己,感觉到了一丝暖意:“你这样说,我便觉得你也不是那么蠢笨了。你可别忘了,忘了你给我的承诺。让我回去,我的祖母时日无多。” “我记住了。”枕春抬头望着天空的青白,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二人正说着,便见玉兰过来,对枕春说道:“主子,别院外头有个内侍送了几个食盒来。” “谁送的?” 玉兰脸上露出笑来:“不是别人,说是端木小主。陛下拟在明日雪晴迎您回宫,端木小主便提前送了食盒进来。一路的侍卫管事都不敢拦着,只知道您明日出去便是婕妤娘娘了。” 听着端木若的名字,枕春到底是暖心的,接过食盒来看,里头有温好的葡萄酿、一碟子红油发亮的拔丝排骨、一整只黄焖鸡。下头一层还有几样枕春素来爱吃的糕点与坚果。她便欢喜起来:“是寻鹿斋的琼儿送来的?” 玉兰摇头,笑起来:“是个小内侍。您如今要出 分卷阅读215 去了,端木小主与琼儿定是忙着布置绛河殿呢。” 枕春闻了闻那黄焖鸡的香气,吮了吮手指,往屋内去,又叫薛袆:“你可要进来一道吃,这黄焖鸡是永宁宫的膳房出的,那大厨别的做不好也就这黄焖鸡有些味道了。所谓肥而不腻,不过如此。” “你本是馋的,在此事上吃过不少亏。”大薛氏嘲道,却也随着她进去了。 枕春铺了蒲团席子,请她来做,一壁斟酒一壁道:“人生爱与美食不可辜负,倘若为了算计而不吃好的,还有什么意思。” 大薛氏席地而坐,接过那酒一口饮尽,辛辣苦涩在喉咙里一转,她眯起眼睛:“爱与美食?你倒想得通。” 枕春嘴里嚼着一只鸡翅,油手油脚地将食盒抖落开来,一样一样地把美食摆在那干裂破旧的矮桌案上。那食盒下层的糕点有马蹄糕、南瓜饼、红糖糍粑,还有一碗儿撒着细腻白糖的甜豆花。 “咦。”枕春的眉头立时皱起来了,“这豆腐脑……岂能做成甜的!” 大薛氏轻笑一声,将那甜豆花端了过去,搅弄一番,笑她:“这豆腐脑,不做成甜的还该做成什么?” 枕春撇嘴:“豆腐脑这等美食,应以卤水、香油、辣椒、盐与葱花,做成咸辣味儿。” “甜豆腐脑好吃,应像这样撒上密密的白糖,你若不吃我便吃光了。”大薛氏入口一勺,啧啧称道,“果然不错。” 枕春挑眉,又斟酒再饮:“那你,吃甜粽子还是咸粽子?” “自然是咸粽子!” 枕春辩道:“分明是甜粽子好吃!” 二人就着甜豆腐脑与咸豆腐脑、甜粽子与咸粽子争论了半饷。两人说到了后宫列坐的淑媛们祖宗十八辈,慕家的前生今世,讲了许多秘辛流言,子时便都有些醉了。 屋子里生了一个木柴火的小盆,熏熏的醉意与闷闷的融热团在脸上,使人闷头晕脑的。 大薛氏脸颊绯红,趁着微醺,附耳问枕春:“呐,你出去了,可要讨回公道?” 枕春咂咂嘴,将最后一滴酒倒进喉咙里:“我自然会的,但不止如此。” 大薛氏意味深长说道:“天子心中有着许多东西,自然不仅是女人。有的事情他心中明白,为了社稷江山也不会说破。安氏,你要彻底与她们斗,与整个后宫的女人们斗,便是要与诡谲的朝政朋党斗争。” “我但凡出去了,自要让她们知道错处。”枕春撑着额头,悬着脑袋望着屋顶的蛛网,“让她们也好知道,什么为是非黑白,我自然不会善了。别院冷宫很苦,可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后宫,太窄了,这一个个如花似玉才情横溢的女子们……只能为着斗争而活。我本以为,我若出去了定是要与月牙、庶妹与柳安然寻仇。我定是要手刃恶人一解心头之怨……但如今想来,这些已经不是全部。” 大薛氏摇摇头,叹息:“咱们是贵女,是世家的嫡女。我们是社稷的筹码,一个个儿诗书琴棋,明码标价。这是我们的命,我们逃不掉的。你若得了儿子……” “我偏不。”枕春打断,“若我不嫁给天子,生不下儿子,我便不是安枕春了吗?” 大薛氏不解其意,双手按了按自己的小腹,露出一丝黯然。 “我偏不。我自入宫才知道若论聪明,我绝不是那个心机算尽的。”枕春望着大薛氏的眼睛,“可我若不机关算尽,我便不是我自己吗?人生只有一次呀,要为值得的东西而活。倘若我战胜了她们,还有千千万万个女子将要战胜我。一代一代的江山王朝,一位一位的帝王宫殿,永无止境地轮转斗争。这些岂能是我们的全部呢?” “那陛下呢?” “什么陛下?”枕春醉得阖上了眼睛。 大薛氏怅然若失的表情尽在脸上:“他是你的夫君,也是我的夫君呢。” 枕春一笑,“慕北易嘛,他很好。我这数载的内宫岁月,荣耀与家族均系在他一人身上。他要我死我就死,他要我生我就生。他爱我如珍宝,便明珠珍馐日日赏赐,宠爱我似心头的朱砂,亦不管我处境如临着风浪闪电的悬崖。他若不爱我,便弃我如弊履,将我打发在蒙尘的角落,日日浮华一遮便再难想起来。” “你不争他的心吗?” 枕春一声绝决的冷哼,素面朝天的脸上趁着醉酒的酡红宛如绽开的初霞,戏谑道:“往后,我要让他牵挂着我想着我,知道我的绝世独立之处。而我,将踩着他的心跳搏动与血脉中立于高位却求之不得的纠结,踩得如同铅粉烟尘。也好让他知道这一回心死应如,当风扬其灰。” 大薛氏喉咙动了动,只道出两个字:“当风扬其灰,痛快。” 枕春出冷宫别院的那日,真的雪晴了。被雪洗过的帝城砖瓦鲜亮,冬阳一照就亮眼睛。枕春立在冷宫门口,觉得眼角有些温热,和睦闭了闭,从心底升起一股宁静。 那个安枕春的就关在别院阴暗发霉且结霜的角落里,新的安枕春,不是皇权的依附,她要为自己活一回。 枕春脱下了破绽着棉絮透着风的布鞋,穿上了杭绸软绵攒了千层软底绣着紫瓣金蕊的兔绒靴,她被荆棘贯着的头发梳作了精致华美的望仙九鬟髻,饰珍珠、点翠与蓝宝的花冠配御黄袍。她描的飞眉入鬓,弧线与靛蓝色锦纹毫州轻容纱披风上针针双面绣仙鹤的羽翼纤毫,一同上扬。檀红的唇瓣儿与步辇的帷幔同色,照在晃眼的冬日晨光下头红得如血。 “娘娘。”玉兰扶着枕春走出别院破旧的门槛儿,“今日是个好日子。” 枕春轻轻掸落衣裙上仙鹤顶红上的一抹尘淡道,“今日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 便看见魏能领着一行人前来迎接,见了枕春从别院里头出来,脸上错愕惊讶的表情转瞬即逝,立刻埋下头去:“明婕妤金安。奴才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举贵嫔仪仗与步辇,来迎接明婕妤荣耀回宫。” “荣耀?”枕春似笑非笑望向魏能,“本宫是洗冤归宫,何来荣耀。本宫的命,是一条贱命,乃是陛下千恩万德的松口,才留下来的。魏能公公……”她莞尔一笑,四周颜色尽失,“这可是你说的。” 魏能倒抽一口气,只奉上了柳安然的懿旨出来,朝着枕春回道:“娘娘明鉴,奴才也是奉旨行事。” “如此说来,以皇后娘娘遣来这贵嫔的仪仗,便是抬举 分卷阅读216 了。” 魏能头埋得更低了:“皇后娘娘依着陛下的意思,自然是爱重您抬举您的。” “抬举。”枕春冷笑一声,“都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到底是皇后娘娘辛劳,还遣你来迎接绛河殿这一窝愚蠢不堪的、蠢钝如猪的主仆。本宫得见陛下,自然会与陛下分说。” 当日欺辱枕春,不过是为了回去邀功。魏能的确是未想过,枕春还有出来的一日。不过既然是出来了,他魏能也算是浸淫内宫斗争多年的老人儿了,岂能挨不过去。便索性将那尘拂一抛,歪歪斜斜跪了下来,道:“后头这几句胆大包天的话,不是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奴才嘴坏,娘娘恕罪。” “嘴坏了就掌嘴,魏公公岂是个不懂事儿的。”枕春定定看着他。 “……”魏能白眉微竖,攥紧袖口,半饷才道,“是。” 枕春倦怠地扫了一眼魏能,拨手道:“魏公公先在此处忙着,本宫也谢过皇后娘娘的情意。这贵嫔的仪仗与步辇,还是撤了罢。” 别院门口寂静,只传响着魏能自行掌掴的声音。 “本宫走着回去,也好以步丈量丈量,别院到绛河殿的距离……本宫与皇后娘娘的距离。” 元月的帝城是很冷的,化雪的时候尤其冷。枕春心血滚热,捉着玉兰的手隐隐发烫。这一路高墙金瓦,白雪如堆,满目往来宫娥,天家尊贵。 早就看够了! 她昂着头,凝视着天色不被云蔽的旭日,进了永宁宫。 “姐姐!”端木若是第一个出来的。 端木若穿着一身儿单薄素净的水色袄裙,头上的发髻梳得简单,仅饰一对银色梳篦。她走动之间,衣裙撩得雪絮急急飞起,只将一个热乎乎的手炉塞入枕春的手心里。 枕春莞尔一笑,帮端木若的衣裳合紧,呵气暖着她的一双手,道:“今日如此的冷,你出来做什么,快快回去坐着。” 端木若只摆摆头,自嘲道:“我这贱躯,哪里需要如此仔细的将养。” “何以要说这样的话。”枕春与她双手交叠,二人相扶,入了绛河殿里。 苏白与小豆子便在门口候着了,见得枕春进来,笑容满面地行了礼,又侍奉进大殿中去。 “收拾好了吗?”枕春落座在上,踩着座下一层厚厚的地衣。 苏白奉了热茶、糕点,将炉子煽得热气熏人,拿着厚厚的裘皮毯子遮在了枕春的膝盖上头。鎏金的香炉里头袅袅散出白细的香云,金色的纱幔衬托得红柱光亮、厚重。 枕春便有些不习惯了。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噗啊 苏白见得枕春的不适应,连忙上前将那裘皮毯子又撤了下来,抬头看了看枕春,却怜惜地说:“小主瘦了。” “唔。”枕春略想了想,自个儿掐了掐脸颊,“虽说瘦了,一日三餐也没少的。大抵是愁得,却也算不上清减。你们可还好吗?对了……奉先可还好吗?” 苏白答道:“奴婢进了六局办事儿,倒还好的。可惜了青果,被魏能拷打而死,奴婢将钱托人送给了青果的家人。”她神色有些哀伤,又道,“樱桃……如今是丽嫔小主了。小豆子没有调动,留在永宁宫当差,如今继续伺候娘娘。倒是那贺业跋摩,陛下封后大典时大赦天下,奴婢使了些银子让他赦放归乡了。还有……奉先儿。” “奉先怎么了?” 端木若眼睛弯弯的,柔声接口:“姐姐的那莽子狗儿哪儿也没去,寻鹿斋养了许久,太能吃了。我平日份例中的肉,大多都给它吃去了。姐姐若是想了,待会儿我让琼儿牵过来便是。姐姐见了那狗儿莫要惊吓,它如今是愈发能吃了。” 枕春淡淡笑起来:“原来是在你那处,合计我这绛河殿穷酸破落的劲儿,这主子也吃你的,狗儿也吃你的。”说着笑意收敛,说着对苏白道,“青果与我主仆一场,不要亏待她的家人。” 苏白颔首:“奴婢是知道的,娘娘也要善待自己。” 枕春点头:“我却没饿着,昨日倒也吃了一些好的,都是若儿送来接风洗尘的美食。” 端木若在枕春的左手边坐定,启开滚热的茶水撇了撇,答道:“姐姐喜欢就好,那黄焖鸡可还能入口?” “能。”枕春淡然笑起来,珍惜地摩挲着手上的手炉,心疼地看着端木若额头上的疤痕,说道,“你的手艺是好的,黄焖鸡也好,酒也好,人也好。就是……”说着促狭道,“你竟是个爱吃天豆腐脑儿的,咱家倒是偏吃咸豆腐脑。难为这人呢,咸口、甜口的,都不一样。” “豆腐脑?”端木若略一思忖,脸上却露出错愕的神色,“何以……有豆腐脑?宫中的点豆水是有配额,难得领到,故而从来未曾做过。” 枕春便知道何处不对了,偏头凝神:“昨日你打发的谁来送的?” “是……琼儿。”端木若指了指门口候着的琼儿,“我想着要入口的东西,自然要谨慎,琼儿是姐姐熟悉见过的,才选了她。” 枕春攥紧帕子,往椅子后头靠了靠,冷道:“玉兰却说,来的是个小内侍。”她手指轻轻点案,唤苏白,“去,叫玉兰与琼儿进来问问。” 琼儿便从门口规规矩矩进了殿里来,听端木若问话,这才回道:“奴婢昨日奉了小主的意思去送食盒,断然是不敢掉以轻心的。奴婢到了别苑,门口有侍卫守着不让探视,这是别苑的规矩。奴婢便将食盒送到了侍卫手上,那侍卫说,会给送餐的姑姑或嬷嬷递入别院里头。” “呵。”枕春想起来玉兰说的,那送饭之人一路畅通无阻这样的话,便知着了道儿。还没出别院的门,便已经算计上了。可……既然是神不知鬼不觉之中替换了送饭之人,到底做了什么鬼谋的手段?枕春脑仁一疼,手轻轻按在额侧思索,“此人十分聪明,本有的菜肴未曾替换。我见得是你的拿手好菜,又是素来爱吃的那几样,便不曾疑心。” 端木若脸色沉郁闷,似在细细思索,答道:“故而玉兰姑娘也不曾识破。可既然费了这样大的心思与冒着这样大的风险,便应该有所得益。是什么益处……能让人想方设法博得?” 二人正在思虑,却见玉兰提着裙踞匆匆进来了,她矮了矮身,神色看着有些慌张。 “方才正在说你,要说昨日食盒的事情。”枕春道。  分卷阅读217 玉兰却气喘吁吁回说:“奴婢亦有要事儿要跟您说。方才别院的红依姑姑使法子递了信儿来,说……”她的表情有些心有余悸的害怕,冰冷的冬日里额头已然满是汗水,“说是,别院里的大薛氏,方才死了。” “什么?!”枕春难以置信,拍案而起。她满头珠翠闪动,亦难以掩盖神情中的惊骇。 玉兰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是心悸而死的。魏能公公在别院办差,说是晦气极了,已经将尸体装殓了。”她有些犹豫,思考再三,还是回道,“下头的人都说,大薛氏妒忌而死的。因着您与她在外头的时候也在斗,一同入了别院冷宫,偏偏您出来了她出不来。故都说,大薛氏妒忌您,夜里心悸,早上便死了。” “魏能。”枕春指甲掐着桌案上的夹缬,带翻了一个盛满水的杯子。她眸光里厌恶难忍,字句而道,“大、薛、氏、死、了。”她努力使自己凝神下来,细细回想,“小薛氏坐稳一天珍贤妃的位置,大薛氏便翻不了身。一个翻不了身的庶人,谁会杀她?”她脑中闪过今日初见魏能时,魏能看到她那种惊愕的表情,心中恍然大悟,“杀我。” “姐姐这是何意?” 枕春与端木若解释道:“那豆腐脑是甜口,我偏爱吃咸口。故而我赠与我爱吃甜口的大薛氏吃。她今日便死了……便应是吃了能作心悸之效的毒药而死。” 玉兰满脸怒气,怨怼道:“竟是如此?娘娘方才出来,便有这些法子!是何人这么歹毒?!” “我虽拿不真切分量,但也想着也是没跑了。或许就是……月牙,月贵人。”枕春沉声断言。 端木若疑道:“姐姐何以如此肯定?” “皇后与我是自由情分,知根知底,她素来知道我不爱甜口。庶妹与我一脉同源,咱们口味相似,每逢年节都要同席而坐,这样的琐事她也能料到。”枕春眼底的厌色一闪而过,“我庶妹安画棠与月牙都是皇后麾下的人,若论聪明……也只有月牙最聪明。这个法子狠毒又及时,像是月牙的风范。可她不懂我,才犯下如此疏漏。不然……今日死在别苑里头的人,就是我了。” 端木若叹谓道:“姐姐若出冷宫当日即心悸而死,这样蹊跷的事情,岂是轻易撇得清的呢?” “我心悸而死……她们自有我畏罪心悸的由头编排。”枕春只想着,自个儿在冷宫这一遭或心性有变。原来所有的人都没有在原地徘徊,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罢了。 玉兰请示道:“那……薛庶人?” 枕春心里沉沉的,低声道:“烧两圈纸钱给她罢。她生前虽也做尽恶事,到底也曾提点过我。苏白打听一下魏能将薛庶人埋在哪里。” 苏白回道:“冷宫的嫔御大多入不得宗牒的,既是庶人之身,多半是帝城外石马山后的乱葬岗。” “那就刨了尸体出来。” 苏白万般吃惊:“娘娘要验尸翻案?魏能动作最快,那乱葬岗的野狗又颇。如今,即便是刨出尸体,恐怕也是零碎的了……” 枕春冷哼一声:“她月牙既然敢做,想必不怕验尸的。只是大薛氏……”她眸子黯淡,有些怅然,“我答应过她,向陛下求情让她回薛家与其祖母团聚。如今她替我而死,我只能愿她魂归故里了。” “奴婢明白了。”苏白应声颔首,“奴婢定想法子做得体面些。” “既是零碎的,怎么收拾都不体面。烧作灰送回去罢。” 苏白不解:“不留全尸已是大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又岂能烧作灰尘呢?” 枕春垂眸:“她喜欢那样的黄色花儿,风一吹便吹出宫墙去。当风扬其灰。” …… 柳安然已经三个夜里没有合过眼睛了。她睡不着,心中如猫爪般挠着,耳边有下雪的声音。 下雪的声音?下雪是没有声音的。想到这样的事情,让柳安然更睡不着了。她便坐起来掌灯读书,先看,又看。读了一会儿,实在是没有趣味。 这样的书是慕北易喜欢的,她喜欢慕北易,便放在枕边没有离身过了。 于是披了披风起身,柳安然在妆奁下头找见了那本压着的,挑亮了灯芯特意来看。 看的是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 正一句句读着瞧着,字里行间反复体会的是——任凭她谁是绛珠仙子,住在绛河殿里摘星辰日月。断了气了的是黛,做二夫人的是钗。 如此反复读来,柳安然的心绪平静了些,听见煮酒在外头问道:“您要起了吗?” 柳安然轻咳一声:“你再去睡会儿罢。待月亮式微,你将我炖的乳鸽党参汤送去给陛下。” 煮酒迟疑了一息,回道:“今日可能送不去了。陛下歇在明婕妤那里,说今日又要休沐。” “……又要休沐。”柳安然咬了咬下唇,手指尖儿摩挲在书本上,吟道,“云鬓花颜金步摇……” 煮酒劝道:“您是正宫的皇后娘娘,不必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明婕妤被囚了这么许久日子,陛下久了不见,图个新鲜。” 柳安然忧心忡忡,似是自言自语道:“她自小学东西快,想事情也快,我敌不过她。” 煮酒连忙倒了一杯热熟水,入寝房来奉给柳安然:“您多虑了,待休沐过了,明婕妤还是要给您请安下跪的。何况,如今安才人与月贵人都唯您马首是瞻,您有何好担心的?娘娘……我的小姐,您快歇着罢。” “静妃、贞婉仪、丽嫔,何尝不与她结党?”柳安然深深叹息,阖上眼睛,“我若要更多的拥趸,便只得等待选秀。可若要选秀,便是与他人分享枕席。我是皇后——”她睁开眼睛来,多了一份镇定,“为了与陛下齐肩,这些都是必经的风景。” 而此时此刻,柳安然辗转难眠的雪夜里头。 枕春也失眠了。 她卧在暖融幽香的宽榻上,盖着寸厚的锦被,撑着脑袋发呆。此时窗外一丝雪盈皓月的光,照在慕北易的脸上。 慕北易睡着也总是皱着眉头,嘴唇抿紧。他睡得极浅,但凡枕春翻个身,他也是要醒的。枕春的睡眠也极浅,旁人说,这叫天子枕侧岂容他人酣睡。 枕春细细看他的眉眼、鼻子、嘴唇。 已经不复少年天子的样子了。他成熟许多 分卷阅读218 ,眉宇间的威严更甚,黑发墨而密,睡着时披散着,可以看见发髻的美人尖。就是他。 枕春伸手戳了戳那美人尖儿,慕北易就醒了。他黯黑的眸子陡然睁开,一把捉住枕春的手,尚有些嘶哑的声音诘问:“你做甚么?” “陛下怎么醒了?臣妾见陛下睡颜,一时便看痴了。”枕春闷闷地轻笑一声,千依百顺的依偎上去,肌理相贴的温度瞬间就暖热起来。她声音柔情似水,好似糖块儿化在牛乳里头,“臣妾做了个梦。” 慕北易睡意尚在,嗯了一声,将枕春敷衍地揽在怀里。他吻了吻枕春肩头的如意迦楼罗,低低道:“什么梦,说给朕听听?” 语调却分明是:别闹了,老子要睡觉。 枕春恍若不知,犹自讲到:“是个滑稽的故事。” “嗯……” “梦见有一日,大魏国始行一种病疫。” “嗯……”他困极了。 “这种病疫没有表症,只有当人说违心话儿的时候,就会骤然吐血而死。” “嗯……”慕北易的声音轻如蚊蝇,已经半梦半醒了。 “于是内宫之中便成了一片血海:臣妾等唯皇后娘娘马首是瞻……噗啊!哟妹妹果然兰心蕙质难怪最得圣宠真是好福气呢……噗啊!但愿姐姐诞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皇子平平安安……噗啊!于是嫔御凋零,整个后宫冷冷清清。冯唐将事情禀报给您,您捶胸顿足,叹惋道……” 枕春抬头看了看慕北易,已经睡着了。他呼吸均匀,眼睫轻轻颤动。枕春放心地躺回去,双眼望着帐子上的鸳鸯戏水,继续讲道。 “……您叹惋道:皆是贤德嫔御,呜呼哀哉,朕心痛悲……噗啊!”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明妃 柳安然晨起坐在皇后的宝座上,见枕春从殿外进来的时候,蹙紧了眉头。 枕春通身海棠红,戴赤金红宝四簇十二垂流苏花冠。她容色照人,头上花冠垂下的南红玛瑙映照着红润的光,随着走动与白皙脖颈间的同色宝石璎珞一道啷当作响。 枕春的目光扫来,安画棠竟有一丝害怕。她努力定了定神,笑开来道:“嫡姐姐冤情得昭雪,实在是一件大喜之事,画棠在此恭喜姐姐了。” “哦?”枕春扬眉轻笑一声,懒得去看安画棠违心的神情,,“十四妹妹的心意,本宫领了。”她心中念着,不急一时不急一时不急一时,转身向着柳安然正正经经行了礼,“皇后娘娘当日荣登凤位,臣妾无缘听训,今日便给皇后娘娘请安。” 柳安然见她礼数周到,心中便定了一些,指了四妃之下的座位,道:“明婕妤坐罢,你才从别院里出来,更要仔细身子少些劳累。” 众人听得这话,大多脸上都露出讥诮的表情,只有小薛氏坐在位上若有所思。 枕春扬眉拂袖座下,不卑不亢答道:“多谢皇后娘娘关怀,既是出来了,再劳累,也不算劳累。”她略略坐正身子,低头拨弄着手上的红宝戒指,轻笑一声:“有皇后娘娘的体恤,臣妾喜不自胜。” 柳安然端了一盏清茶,嘴角稍稍僵硬了一息,旋即便被她与身俱来的悠然矜持所替代。她呷过了茶水,方淡淡回道:“明婕妤首夜回宫便承宠于陛下,这样的隆恩,旁人求之不得。” “正如皇后娘娘所说。”月牙轻轻按住耳边的翡翠耳环,含着莫测的神色,朝着枕春看来。 枕春手上的动作一停,亦抬头看去。两人神色交汇之处,便有许多情绪砰然炸开。枕春扬唇明媚一笑:“月贵人,别来无恙。本宫昨日见陛下读书,读到,每一引颂渔民歌谣,便都想到了你。” 月牙声色未动,柔软低头:“明婕妤娘娘万安,托娘娘的洪福,嫔妾都好。今日见娘娘衣裳华美,姿容如旧,便知道您也是事事俱好的。只是瞧着娘娘头上戴的四簇十二垂的华美花冠,倒是想起来……这等华贵对的装饰,应是贵嫔之位上,才得佩戴的。” “贵嫔之上才配戴得?”枕春略作惊讶之色,以袖颜面。 “想来嫡姐姐不是有心僭越。”安画棠趁时进言,“如此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儿摘下,便也无事了。” 枕春笑着放下手来,之间轻轻击打着桌案,哂道:“原是如此。一个花冠罢了,皇后娘娘若不喜欢,臣妾自然摘下便是。只是臣妾自别院出来,皇后娘娘身边儿的魏能公公抬着贵嫔的仪仗前来迎接,说……这是皇后娘娘给臣妾的抬举。臣妾这心里便有些疑惑了……”枕春眸子清亮,望向柳安然,“皇后娘娘到底是要抬举臣妾,还是要臣妾僭越呢?” “一个花冠罢了。”柳安然轻轻吹茶,淡看一眼安画棠与月牙,“明婕妤若喜欢便戴着,本宫素来不拘泥这些俗礼的。” “皇后娘娘果然大方宽容。”枕春低眸浅浅一笑,心中略动,盈盈问道,“倒是那日,魏能公公说错些话儿,在别院门口掌嘴至流血,不知今日可好了?” “一个奴才,不消得明婕妤细问。”柳安然扬了扬头,“明婕妤便做婕妤之位当行之事,便也足够了。” “婕妤之位当行之事?”枕春偏头噙着戏谑之意,“花冠亦带着,仪仗也抬着。倒让臣妾好难办——” “那嫡姐姐还是便将这花冠摘下来的好。”安画棠出声。 枕春轻啧:“十四妹妹不知道,今日这花冠,偏偏是摘不下来的。” 柳安然面色有些黯然,枕春初出冷宫便如此行事,让她皇后之威有减。心中郁郁翻腾,声出一句:“明婕妤放肆了。” 柳安然话音甫落,语音尚且还在回荡,便听冯唐唱礼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冯唐不常见的,除非是慕北易要来。 柳安然将好一听见,便撑身站了起来,脸上的期待努力隐藏仍被枕春察觉出来。 “皇后娘娘怎还迎了出来?”冯唐上前行了礼,冲柳安然道。 柳安然眼神往冯唐的背后掠去,只望见殿外皓白的雪。她有些疑惑:“冯公公所为何事?” 冯唐甩手尘拂,从袖中取出圣旨来:“昨日送入门下省抄出,遇着化雪,掖庭的动作慢些,便耽搁了一日。明妃娘娘是昨日便知道的,礼部昨日便去了一趟永宁宫。” “明妃娘娘?”月牙闻声,容色耸动。 冯唐矮身点头:“ 分卷阅读219 正是。陛下念明妃娘娘蒙冤日久,受了许多委屈,昨日晚上便下的口谕,特进明婕妤二阶连升,为明妃娘娘赐玺绶妃印,以昭抚慰之情。这明妃之位,也是陛下提起,以昭显明妃娘娘之善之美可媲王嫱的缘故。” “一宫主位连进二阶?祖宗规矩没有这样的先例的!”柳安然扬眉。 冯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正是没有这样的先例,才显得陛下抚慰之情真切。陛下说了,祖宗的家法也是祖宗定的,百年之后……嗯……陛下也是祖宗的。” “这……”柳安然略略错愕,捋过发尾,“既是陛下的意思,定然……是好的。”她偏头望向枕春,喃喃念道,“……明妃。” 安画棠银牙咬碎,偏头低低与月牙道:“嫡姐实在诡计多端,出冷宫只消一日,使着狐媚手腕儿便已经得了逞!” 月牙示意她稍安勿躁,轻声以帕子遮着嘴角道:“你嫡姐姐素来不是好打发的。明妃便罢了,咱们到底还是依附皇后娘娘的。” 新晋明妃娘娘安枕春眼角余光撇着月牙与安画棠交流的神色,面上只恭敬温顺地朝柳安然福了福:“臣妾,谨遵皇后娘娘的教诲了。” 枕春从凰元宫出来的时候,着意在门口等了会儿。 小薛氏手上拢着一只暖炉,低着头看着汉白玉的台阶,跨过及膝盖的门槛儿,才望见枕春那双绣满珠宝的海棠红缂丝并蒂花开样式的鞋面儿。 “珍贤妃。”枕春不喊她娘娘。 小薛氏抬起头来,因着天冷,眼睛里蒙了一层水汽。她看着枕春仍有习惯性的恨色,强忍了下去:“明妃。” “我在冷宫里见了你的姐姐。”枕春如此说道,“出冷宫的那日,她被人毒死了。” “明妃与我说这些做甚么,嫡姐是心悸而死。”小薛氏的声音极其冷淡。 枕春自顾自说道:“你嫡姐姐求了我一件事情,求我出了冷宫帮她做一件事情。不是向你寻仇,不是为了复位。她余生所愿只想回薛家,看看你们的祖母。” 薛楚铃脸色略有动容,叹道:“祖母从不分嫡庶,每个都是她的亲孙女。” “薛楚铃,不是我杀的。”枕春声色浅淡,像在说一件遗憾却无能为力的事情。 小薛氏骤然一愣,抱紧了暖炉,想握出一点温暖来,她道:“我皇儿一案,丽嫔与贞婉仪为给你翻案不惜与皇后翻脸。她们俱是你一党,我要如何相信你的清白?皇后如今只发落了一些不相干的人。谋害皇嗣,兹事体大,若没有人指使……区区几个宫娥怎么有胆子!” “你冰雪聪明,也知道此事应有人指使。”枕春轻轻阖上眼睛,“杀了三皇子,我能得到什么?心底的一丝快慰吗……是的,我承认,我小产的时候,的的确确恨过你。” “我做不得主!”小薛氏声音因怒而嘶哑。 枕春迫近小薛氏一步,望着她那双阖宫最美的眼睛:“你想想,你如此聪明。我们一起扳倒了大薛氏,你那时候是多么知轻重缓急。你想想,你的儿子死了我能得到什么!” “你……你站在那处……”小薛氏往后踉跄了一步,扶着狮首的栏杆站定,“你就站在摇床之前,抱着我儿的尸体……你能……” “我能得到什么?”枕春冷笑一声,诘问:“得到一个谋害皇嗣的罪名和冷宫的岁月?薛楚铃,你如此聪明,你早就有答案了。而你,你因悲恸不敢直视缘由,沉醉在昔日的回忆之中。” 小薛氏轻轻推开枕春,撇过头去,肩膀有些颤抖:“你与我说这些……” “你心中早有答案了!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友善与无缘无故的毒害,你最是知道的。”枕春抓着她的衣襟,低声道,“你的儿子死了,我什么都得不得,而有的人却能得到……皇后之位。” 薛楚铃昂起头来,一颗眼泪,落在枕春的手背上。 枕春肩头一松,轻抒口气,松了抓住薛楚铃的手。她知道,小薛氏已经动摇了。漫不经心整理了发髻与花冠,枕春淡道:“我不为你要做什么,只要你知道。冤有头债有主,咱们都得擦亮眼睛。” ——“姐姐?”端木若从凰元宫里走出来,远远见了枕春招招手,上前给小薛氏请安道,“珍贤妃娘娘。” 小薛氏扫看了一眼端木若:“贞婉仪请起。”她不去看枕春的眼睛,“贞婉仪与明妃交好,想来暌违已久,定有许多话要说。本宫就不叨扰了。” 枕春点头,犹似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般,道:“珍贤妃娘娘慢走。” 端木若并过肩头,与枕春低语:“姐姐当着这风口,与她说什么。” “算账呢。”枕春自嘲一笑,拉过端木若的手来,莞尔,“你有什么要紧事情吗?” 端木若伴着枕春,抬头看看天色:“今日雪晴着,想着走回永宁宫暖和一些。” “那便走着回去也好,不若去梅园瞧瞧。那儿梅影稀疏又兼有雪景,人迹罕至,清净、舒适。”枕春牵着端木若,嘱咐苏白道,“去,取炉子在梅园温酒,拿些有味的点心。” 二人迂迂回回,一路遍看白雪,到了梅园。目光带着探寻,落在树冠上,才在那一片片一团团的皓白之中,清晰见得打眼的红黄绿来。 红梅是最常见的,颜色烈而浓,好似美人的丹红唇脂。而黄绿的便觉得清心,枕春的手轻轻一扶,便有晚冬的落英簌簌。 端木若揣着手笼,含着笑,在梅树下凝望着枕春。她额头触柱寻死的疤痕,在灿烂艳美的红梅之中,宛如一朵不经意落下的花瓣儿。 “何以今日便想走走,你平日里躲懒,惯不爱出来的。”枕春带笑回看她,敛着裙,挨着一截没积雪的凳子坐了。 端木若莞尔笑道:“今日我从永宁宫出来,见着一件趣事。” “何事?” “我见着几个的宫娥,搜罗了一些帝城外头带进来的画卷、书法,说是要给嫔御们赏玩。”端木若不坐,只笑盈盈地看着枕春,眼底却没有轻松的颜色,“我便问了问,听说皇后娘娘拟在二月初二龙抬头的那日,要举办一次鉴看字画的花间会。” “花间会。”枕春若有所思。 花间会是乐京时兴的宴会,取草木萌生的初春,贵女小姐们俱在一处品鉴字画,吟诗作对。枕春出阁前也玩过,虽然不大得趣。如今嫁做天家妃 分卷阅读220 子,真的是妃子了,倒也有些怀念少时懵懂且烂漫的时光。 “姐姐以为如何?”端木若问。 枕春答道:“往前既无皇后主持,六宫的聚会则少。如今封了皇后,在皇后的主持下游园、赏花、品鉴字画儿或是饮茶放纸鸢,这样的闲事只会愈多。何况……柳皇后……”枕春一声叹息,“她自幼便是名媛中的佼佼者,这些诗会花宴,信手拈来,也算是一大爱好。少时,在她的引领之下,我亦参加过不少。” “我本也是如此想的。”端木若笑容便淡了,“可姐姐你猜怎么着。我却见得,那几个送字画的宫娥,带着歧阳宫的腰牌。” 柳安然入主凰元宫之后,歧阳宫的主殿空置下来。里头如今便只住着澜月阁的贵人月牙,与汀兰阁的才人安画棠。 枕春的心,立时提防起来。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九鱼荷河 端木若缓缓叙说:“那歧阳宫的二位,姐姐你是知晓的。月贵人字都识不大全,自然是不会寻那些字画来品鉴。如此一来,这些东西定然是安才人搜罗的。” “十四妹妹她……”枕春蹙眉凝思,“自小在书画之上还是颇有见解,若是寻来品鉴,也说得过去。” 端木若一声冷笑,丝毫不顾忌言语,嘲道:“自姐姐被害入别院,安才人莫名便失宠了。安才人这一载来,成日心思都花在了如何邀宠求欢之事,何来雅兴品鉴书画?” “你的意思是……” 端木若踱了两步,鞋面踩在学沫与花瓣儿上头,留下浅浅的痕迹。她抬头望着树枝上各样姝色的花朵,眼神里神光闪动:“安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如今嫡庶姊妹皆做嫔御,一个擅画一个擅书,旁人也是知道的。” 枕春陷入回忆之中,手撑小案,道:“我少时学的是工笔花鸟,常作小品或扇面,她不愿与我一样,便要习字。习的是梅花篆,以是字画兼有,更胜一筹了。” 端木若:“人人都知她习梅花篆?” “乐京的贵女圈子走得亲密,各擅什么大抵互相都知晓的。譬如珍贤妃擅琵琶,或是娇嫔身段极美能作戏。柳皇后阁中擅棋又精数术,亦有流传。”枕春解释道,“也是因年年的梢下宴的缘故。” 端木若望着漫天梅花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她捏着帕子,低声说道,“我却觉得有些蹊跷,便留心打探了一番。则有一计,姐姐附耳过来。” 枕春心中大约摸了个底儿,蹙眉,偏头上去:“你的意思是……” …… 二月初二的花间会,来得略微有些春寒料峭。 柳安然要得贤良能干的名声,自然又筹备得精致。邀请命妇与在京的亲王、世子,还别出心裁请赴宴的亲贵们各携一幅珍藏的字画前来参宴。 当然了,里头也有慕北易想要重新将乐京高门的亲姻紧攥在手里的缘故。他惯会指使柳安然了,心中觉得心安理得,且如得宝剑,得心应手。 枕春在春絮迷蒙的暮日时分,坐在殿前弹琴看画儿。大理石的地砖上头铺了几副苏白从库中选出来的收藏,一样一样地展开来看。薄薄的余晖洒落在宣旨上头,镀上一层浅浅金色。 绛河殿是没有什么好画的。枕春自个儿的旧作与稍许好些的,都在早些年间捉襟见肘的时候,托人拿出去卖了的。如今留下的,都是出别苑之后慕北易依照份例赏赐下来的装饰之物。这些装饰之作仓促简单,只能算宫中画师们的寻常画作,没有什么稀世珍品。 枕春今日弹的是。此间青山绿水,万物化生,人间兴衰,山河鼎沸与寂静,都在渔樵一话。都在枕春有一下没一下的叮叮咚咚里头。 她手上这一页字谱乃是虚无先生尚在坐部当值的时候,依照枕春的习性,当然是懒的习性与慢的习性,全新打谱的。枕春弹得不好,但弹这一谱便容易多了。这一谱他录在一册私琴谱里头整理好的送来绛河殿的,整册名字叫做。虚无先生那犯了忌讳的原名里有个清字儿,清浊为悖,枕春猜这浊心堂应是他的书房或是琴屋。 风尘往事,苦酒浊心。他也有七情六欲吗?还是人生漫长,一时说不上来的浊心与灼心。 她脑子里神游,一壁闲闲按着琴弦,一壁看苏白晒画,问:“选不出来了?” 苏白道:“娘娘您是知道的。既命妇与皇亲俱要入宫参会,自能见许多精品、珍品。咱们的这些无非是宫廷的画师之作,到底矮了些。您如今是初出别院,或许面上的,要更重些。” “宫廷画师已是很好了,古往今来名家大多也是宫廷画师出身。我倘若嫌弃宫廷画师的不精,怕也选不出再好的了。”枕春说着,咚地一声不慎掐起带断了一截养得水葱般尖长的指甲,心里直疼。 苏白叹气:“那娘娘要选哪个?” 枕春吹吹手,随手指道:“就正面我这个,花开富贵蝶穿牡丹,就很不错。” “可是有些……嗯……” “俗气?”枕春扬眉,将琴弦按息。她梨涡浅陷,笑道,“便是做个样子罢了。准备得再是精巧,总有费尽心机要唱戏做角儿的,没有咱们什么事儿。”随即抱琴摆正,听见琴身中弦声松动有些沙沙声响,惋惜道,“若说调琴,还是虚无先生的本事最好,可他如今不在乐京了。” 大赦天下时便脱了罪。听家中传信说,在雁门做军师,似乎更适合他。 苏白见枕春毫不关心画作之事,劝道:“娘娘快别摆弄那琴了。好歹选个上眼一些的。” 枕春犹自在拨弄琴弦,看也懒得看,随意瞎指道:“那个呢……那个多子多福的石榴蝙蝠……那个……猴子捧寿桃……” 当最后,明妃赴宴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宫娥们挂上了枕春带来的一幅招财进宝。 不是普通的招财进宝,是栩栩如生的财神爷捧着大元宝的一幅竖四尺——招财进宝。 众人一见,都捂嘴发出窃窃笑声。 枕春犹不觉得脸红,整了一番自己织金晕彩浅红的广袖衫,遣苏白取来红泥新印。她捋起绣满珠玉与雀纹的袖口,拿起新印,在那画下戳了一枚红彤彤的“恭喜发财”印,才算做事做了全套。 柳安然坐在上位,面色略略一僵,声道:“明妃的心思素来奇巧,这一幅画倒是有点……” “昨 分卷阅读221 日陛下与臣妾说起,大俗既雅的事情来。”枕春不看柳安然,只殷殷切切抛去神光给了慕北易,自顾自说着坐下了,撑着下颌盈盈笑着,“说的是日月之形为简,山川之形为易。臣妾人微言轻,自然不敢承山川日月的贻笑大方,则献上一卷俗气的,衬托诸位亲贵罢了。陛下不怪臣妾罢?” 这话说得却是很周到,慕北易轻笑一声:“皇后由得她罢。” 柳安然听着却稍显刺耳。大抵是因为,枕春自别院出来,已经冠宠半月的缘故。 当然明眼人也都知道,大多数还是因为慕北易想要立一位容易把握方便调教的首辅缘故。安家根基浅,素来也算忠诚,安青山坚持不动摇的中庸做派让此事几乎已经板上钉钉了。 枕春的得宠,不过是先吹的东风而已。 可惜只有枕春得宠,安画棠半杯羹汤未分。众人也便察觉出安家这一层“嫡庶有别”。 “皇后娘娘自小耳濡目染俱是名家大作。”枕春摆弄流苏上垂下的碧玉水滴,座在席间,似笑非笑,“不知今日这书画花间会,娘娘带来了什么样的传世佳作?” 安画棠噙笑:“嫡姐姐有所不知,皇后娘娘今日所备,乃是一幅映衬着今日丽日春景的书法。这书法的妙处,方才陛下已经品评了。” 今日的确是丽日春景,初暖的旭日与精美的杯盘熠熠生辉。那春日里特有的花絮与微凉的香粉气息,萦绕之中便让人觉得从骨子里的酥懒蔓延。书法?甚么春日丽景的书法,总盖不过兰亭集序来。枕春闲闲磕着瓜子,问道:“哦?十四妹妹先已见过了。” 安画棠翘着软嫩的指尖一指:“喏,便是那一幅,乃是皇后娘娘亲自誊抄在蜀素上的,陛下的词句。” 抄写天子诗句,这么服帖?枕春心想,柳安然的字儿也是好的,慕北易也是偶沾风月情怀。两人如今凑在一起,也算合适。她便远远一望,瞥见的是—— 惯做天涯客。要什么、殷勤记取,来时踪迹。翻覆人间新醅酒,壮我浪游消息。寒夜里,冷清消得。余事功名何足问,对手中,横纵凌云笔。萧瑟处,燃新碧。 春风摇动江南北。好吹落、凄凉重量,忧愁颜色。过眼十之**事,换了三分白头。总辜负、佳眠佳食。世事茫茫难自料,但护持、肝胆长如洗。凭此物,时光敌。 枕春心口还在回着味时光敌不敌,迎着春风看见坐在帝位之上意气风发的慕北易,冠下一丝发被风翻动。他狭长的眼睛带着轻蔑的笑,微微一阖时,终于在眼尾露出时光印记。 他早已不是少年了。 枕春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指腹触之如缎,霎时心情大好,赏脸赞道:“陛下才情豪迈,此字句略有寂寥,这可是所说的九五之尊……高处不胜寒?”笑起,“好在皇后娘娘笔墨工整端正,蜀素色彩持重,使此寂寥添了威严,真是天作之合呐。” 柳安然品不出枕春话中的纰漏,只得点点头。便起身来,一派凤仪天下的模样,吩咐了宫娥一一展示花间会上所选呈的书画佳作。 枕春偷偷打量慕北易的表情。 慕北易正被扶风郡主呈上前朝画圣遗世的所吸引,一时没有顾及这边。 枕春便回过头去,在人群中寻找慕永钺。 慕永钺坐在国戚之中,微醺烈酒,冲着枕春抬手。他修长的食指从袖中探出,嘴角微扬,冲着枕春勾了勾手指。 枕春心嘲,九皇叔你这一把年纪若论辈分,皇子们还得叫你一声九叔祖父了,岂能如此幼稚。便作不胜酒力,撑着苏白要起身。 脚还没站直,便听见柳安然的声音传来。 “陛下请看,这一幅九鱼荷河当真精美,意思也是传情的。” 又听月牙的声音应道:“九鱼代表缠绵长久,荷河代表情意和合,正是一幅好画儿。瞧这运笔细腻,颜色清润,想来是女子所画,赠给思慕的郎君的。不知这一幅妙作皇后娘娘是何处来的?” 柳安然莞尔:“今日筹备花间会,让宫廷画匠们在民间搜罗的。” 枕春顺着声音看过去,便见一个宫娥捧着一幅六尺长画奉给慕北易观看。 那纸张略已发黄,所绘也不是旁的,正是一幅意愿合美的画作。 正是枕春自个儿,曾待字闺中所画。 这画原本是画来压大婚嫁妆的箱笼,因嫁入天家则没有这样的机会。故而入宫的时候,枕春再三思虑,也是带进了后宫之中。由于初入宫闱乃是宝林之位,用度拮据,当时便托小喜子倒腾出去卖钱了。 月牙与柳安然自然不会不明不白地唱双簧。枕春有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凝神去听那头说话。此画没有落款没有印章,甚至连一个字儿都没有……谁会认出来这幅画是她安枕春的手笔? 枕春环视一圈,对上了安画棠冲着她带笑的眼睛。——陷阱。 恐怕这一时半会儿的,倒也走不了了。 枕春索性坐回位子里去,端茶轻嗅,眼神不偏不避地去看慕北易。 慕北易接着灯火,近看一眼那图,赞了一句:“果然精致。” 月牙便是凑了上去,卑微谦恭地说道:“嫔妾不懂诗书,亦觉得这图画得情意悱恻,十分之妙。”她垂眉顺眼地拨弄耳边一缕碎发,另一手指着画卷一册缓缓说道,“您看,便是这画册一角的印章落款也精致。” 印章?枕春不记得自己落过印章。嫔御竟倒卖书画出宫,这事儿若说开了,是十分拂天子颜面的事情。故而,枕春从未在卖出宫的画卷上落过名款或是印章。 慕北易果然顺着月牙的手看阅而去,少顷眉目便凝起来,沉吟道:“夏于清辉堂……春酲安枕?” “清辉堂,春酲安枕……”枕春喃喃。 清辉堂是安府会客的花厅,但凡熟识些的官宦人家,都知道的。至于印章上的春酲安枕…… 慕北易指腹掸在那红印上头,眼前似乎闪过枕春与他初见时候的模样。那个秋暝长天绿水波澜下的少女,艳肌傲骨的眉目。 她初次见他,脸颊飞着红晕,眼底藏着波光,肌肤白得好似透明。她那样地脉脉含情,那样地含羞带怯说着:“春酲安枕,自在喜乐。” 枕春心头一动,抬起眸来,情意缠绵地对上慕北易的眼睛。 分卷阅读222 柳安然进言:“说起来,明妃自幼便擅工笔,尤其是鱼鸟荷花,堪称乐京贵女中的一绝。” 慕北易眼底却有些冰冷,遥向枕春问漠然道:“这一方印,你可曾见过?”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海棠春睡 枕春自然是没见过的。 谁那么自爱,还要将自个儿的名字柔情蜜意地刻下一方藏头藏尾的闲章用来显摆?当然这话枕春不能说,她只得慢条斯理站起来,答道:“臣妾不曾见过,想来是先贤诗句惯用,别人也有喜欢的。” “先贤惯用的诗句?”月牙浅浅一笑,“嫔妾不学无术,只觉得这像明妃娘娘的闺字。原来此间竟有这样的学问。春酲安枕,想来是一个姓安的女子送给情郎枕上所览,多么情真意切。想着这落款处的清辉堂,也是一个雅致的地方。” “可不是安府的花厅?”柳安然心神一定,以帕掩唇道,“想必玉贵仪、苏美人等京畿人氏,都曾听闻见过。安府在乐京之中也算别致的府邸,进过垂花门过一段红柱游廊,便能在一方小院儿中得见清辉堂。据说清辉堂还是阳陵侯爷取的,说为官为臣,要清明光辉。”便向慕北易陈道,“臣妾小时候,还常常同明妃一道在清辉堂踢毽子呢。” 枕春眯神,果然在此处等着。 慕北易面容上的舒展收敛,手还抚在那页画纸之上,问柳安然:“何处寻来的?” 柳安然缓缓而道:“乃是差遣下人们,在坊间诗社画会上头寻来的。诗社画会的,大多是来自书塾的儿郎们与乐京的青年才俊们之手。明妃素来擅画,最擅花鸟工笔,此等格局的画卷也是能画出来的。不过……想来月贵人只是随口询问而已,明妃又岂会将这情意悱恻的画作私相授受给他人呢?” 枕春额头一跳,哪里是青年才俊们的,分明是安画棠存心寻来的。便冷笑一声,淡道:“不过便是个画作与印章,又哪有这么许多弯弯绕绕。倒是皇后娘娘有心,费力寻来献给皇上品鉴,怎不知有这样不曾落款的无名之画,没得污了陛下的圣目。” 便听一个清脆柔软的声音想起:“明妃娘娘才脱了不白之冤,倒是又遇着这样模棱两可的事情,何以什么事情都往明妃娘娘身上凑。一个不清不楚的闲章罢了,陛下看它作甚?” 说话的是樱桃。 端木若今日称病,便只有樱桃替她说话了。 樱桃今日着青,淡妆薄扫,衣裳裙摆绣着碎碎的绒花,慢慢小女儿的娇态。她发髻梳得简单,饰物更是清淡,更是显得眉目璀璨,顾盼生辉。她一边说着,一边捧着瓷盘盛满春梅,盈盈笑意献上,“美酒甜果,陛下还请多用一些。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儿,不如就随风去了。” 慕北易见着樱桃,又看枕春一脸委屈的模样,心头便软了。 “丽嫔见了旧主,自然事事为旧主打算。”月牙轻声细语,看向安画棠。 安画棠点点头。 月牙深吸一口气,徐徐说道:“正是如丽嫔所说,这印章与落款都指着明妃娘娘,今日更要为明妃娘娘分说清白,才是尊重娘娘。不如便寻来一幅明妃娘娘的旧作,加以比对施墨的力道与深浅,最能服众了。” 枕春冷声:“本宫许久不曾作画,并没有旧画可以比对。” “嫡姐姐……这是哪里的话。”安画棠笑盈盈站起身来,“我入宫时思念姐姐,便也携了姐姐的旧画,如今就在汀兰阁里呢。陛下与皇后娘娘若是想要比对,嫔妾立时着人去取,便马上分晓了。” 枕春蹙眉。既是安画棠的藏画,不管是不是自己亲笔所做,想来也是动过手脚。如今便是取来看了,不管是不是她的旧作,想来都会是的。 精心筹备的花间会,就为如此一出戏?扣她一顶私相授受的帽子。月牙的计谋,柳安然的进言,安画棠的襄助。 跟谁授受,如何授受,都不要紧,想来已经准备好了。 等着她今日跳进这个坑里,好一败涂地不能翻身。 未免也。 ……太小看人了。 枕春的指腹轻轻掠过发间梳篦上雕金的花纹,好整以暇地座下,讪讪笑起来:“十四妹妹想得果然周到,不过去取本宫的旧作,犹显费时费力。不如……便请陛下传了丹青笔墨,臣妾立时画一卷九鱼荷河图,也好……献给陛下以表情意。” 慕北易略一沉吟,颔首允了。 安画棠看着枕春整衣,一一脱去右手的玉镯与戒指。 将最爱的春彩玉镯、彩宝戒指与珊瑚手串次第安置在案,焚香、捋袖、净手、提笔。 安画棠这才恍然大悟,暗道一句不好,附耳月牙道:“糟糕……我嫡姐姐自幼学的是双手作画……” 月牙敛眉,嗔道:“那你还不快去汀兰阁取画?!” 安画棠刚一转身,见得宝珠急急过来,低声禀报道:“小主不好,今日有几个面生小内侍进歧阳宫说是洒扫,转头便不见了人。奴婢待打水回来……却见得您放在厅堂的那两幅画不见了!” “什么……”安画棠心口一凉,再见枕春悠然提笔,才知是阴谋败露,略输一筹。 枕春声出轻柔妩媚,遥遥望着慕北易,轻道一句:“臣妾献丑了。” 她衣袖翻飞,眸光低垂,认真时安静优雅,侧面小巧的下颌绝美。提墨笔清水笔并沾,取朱砂作鳞、藤黄作蕊、花青作叶。取绛紫作天、月白作星、鹅黄作流萤。浓处破墨,淡处分染,三两笔变作亭亭玉立的茎叶花蕊,跃然纸上。 而轻处留白,好似迷雾氤氲;又重处水线,似月光照耀的反芒。这一处犹似波光,那一处宛如飞芒。罢了且取一盏泡了十息的花茶,呷一口含在口中。 “好了?”慕北易问。 “唔……”枕春摇摇头,“噗——” 她一口清茶唾出如雨墨,纷纷落在纸上。霎时整个画面润泽地如雨后淋漓的深夜,好似下一秒便有鱼尾巴跃出水面来。 安画棠擦了擦被枕春唾了满脸的茶水雾气,有些懵。 “陛下瞧瞧,这一幅,姑且算得入眼?”枕春莞尔。 连月阳远远一观,啧声赞道:“陛下,如今但凡是明眼人也能瞧出两幅图的不同。皇后娘娘献上的用笔巧中带拙,施色凭着机缘,瞧着有一股子返璞归真的劲儿。明妃 分卷阅读223 这一幅却行笔细腻精美,着色精确,精致柔情。若说两幅画是一人所作,谁又会信呢?” 枕春心道,以前那幅乃是左手所画,费了牛鼻子劲儿了,自然是拙的。 倒也谢天谢地是个拙的。故而笑应:“静妃倒是会识画。” 慕北易近前一看,果然相去甚远。虽两幅图上同物同景,却韵致天壤之别。他静想前事,语调中带了一些怪罪:“皇后寻画,往后更要仔细些了。” 柳安然不知如此变故,枕春双手作画的本事她有些记忆,却不知竟如此娴熟。慕北易此话已是落了她的面子,她脸颊一烫:“臣妾知道了。那这幅画……” “皇后娘娘这幅画,臣下倒知道是谁画的。” 柳安然偏疑头:“九皇叔……” 慕永钺看了半天戏,心情大好,吹了个马哨唤小厮:“将本王今日准备的那幅字,呈上来。也好给陛下与皇后娘娘,品鉴一番,嗯?” 枕春自顾自座下了,斟满一杯葡萄美酒,细细品味,一双眼睛远远望着入殿的小厮。 两个小厮捧着一幅卷轴,并肩而立,向慕北易与柳安然行了礼,那一副字装裱得极其精美,顺着卷轴拉开,便有阵阵纸页与墨水的香气袭来,顿时艳光四******美华丽的梅花篆,誊写的是六如居士题写的: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 枕春咋一读过,未免感叹慕永钺的心思奇绝,虽是提前请他略作帮衬,未想到竟有这样的谋策出来。 春心付海棠。此诗乃是六如居士题写前朝太真贵妃于沉香亭醉酒的典故。太真贵妃醉颜残妆,钗髻散乱,媚态横生,便有明皇笑称的“海棠春睡”。后来六如居士所画传世,便要以此诗来题写。 画海棠……有趣。 慕永钺双手剑指,点在字幅之上,轻笑一声:“陛下与皇后娘娘且看,臣下得的这幅海棠春睡,亦有此闲章。春酲安枕,醉了自然海棠春睡……这样的情思更加合情合理。” “咦。”连月阳奇道,“倒是安才人最擅的梅花篆,字迹也略有相似。如今看来,又有安字闲章,誊诗的内容又是这……海棠春睡。” 扶风郡主远远一观,戏谑起来:“皇后娘娘找这么半饷,这始作俑者恐怕是与皇后娘娘最亲近的安才人了。”她素来口无遮拦,挑得明明白白,“莫不是见得安才人做了错事儿,皇后娘娘心慌意乱,方才便想着往明妃身上推。到底曾是手帕交,皇后娘娘做得好绝决。” 枕春浅笑一声,以袖掩面:“荣德妃娘娘这话说的,臣妾与皇后娘娘何时又不是好姐妹了?咱们阖宫同气连枝儿,永远都亲如姊妹呢。便借了月贵人方才的话儿,这字迹、印章都所指十四妹妹,不如寻个十四妹妹的梅花篆来比对一番,自然知晓缘由了。” 安画棠心头一慌,不慎碰翻了茶盏,站起身来,直道:“嫔妾不曾见过此卷!” “不曾见过?”枕春问道,“那请问并肩王爷,此卷又是何处得来的?” 慕永钺摩挲下颌,似回忆道:“与皇后娘娘得的那卷一样,自然是坊间搜罗来的。不过……” “嗯?”慕北易面色不善。 “乃是官家卖出的。闻说是已故的施妃姐夫家,曾为刺史的贺氏一族,抄家抄出来的。”慕永钺轻哂。 贺刺史?枕春心里哦了一声,原来还是真货。那卷乃是安画棠搜罗来对付自己的不假,眼前这卷却的的确确是安画棠亲笔所写。想必是她待字闺中时,以为会嫁给贺刺史为贵妾,故而托物传情的玩意儿。 如此孟浪之事,常人难以想象。 亏得慕永钺心思细密,不知何处寻来的,还印上这如假乱真的印章。这也多亏得端木若过目不忘的本领,才能见过一眼便完整拓印下来。 柳安然饶是不知其中蹊跷,她哪里知道安画棠曾作出如此胆大包天之事。她只以为此画是慕永钺浑水摸鱼泼的脏水,立时挑眉:“如并肩王爷所说这般,也是来得不明不白的才对。安才人既说不是你的,还不快快寻出旧作比对?” 何以比对,本便是真迹!便是寻出旧作稍一看,便能看出如出一辙的字迹! 安画棠此刻腿肚子已经软了,扶着桌案努力站直身子,向柳安然求助道:“皇后娘娘明鉴,嫔妾……嫔妾……嫔妾亦没有旧作可以比对……” 樱桃打断:“安才人求皇后娘娘明鉴有什么用,贺刺史乃是一位目无王法中饱私囊的大贪官,陛下亲自下令斩杀的,谁会给他写劳什子?此等大逆不道的罪名,安才人想来也不想背负。安才人若要明鉴,不如立时求了笔墨纸砚,如方才明妃娘娘一般自证清明,岂非更好。” 柳安然立刻知得此事轻重,面有惧色,反退一步,离安画棠远了些许。这一卷来得蹊跷,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月牙眸子转动,手心的帕子攥了又松,松了又攥,似乎想到了缘由。她试探性地问安画棠:“安才人可要自证清明?” “嫔妾……”安画棠恐惧极了,“自是清明的,可……” 枕春略略挑眉,倒觉得有些棘手。 安画棠挑唆之事做得许多,又与柳安然、月牙结党。虽是处处敌对也撕破脸皮的,但安画棠到底是安家的女儿。一旦证实了真假,以慕北易的性子,安画棠恐怕……性命不保。 留之隐患,弃之……枕春的心中并不怜惜安画棠,她早知姊妹情分尽了,在三皇子一案时就消失殆尽。只是安家的脸面,族中的颜面,是没有那么容易抹过去的。她虽托人与慕永钺陈说了此事,请求慕永钺在今日花间宴上相助几句。但没想要慕永钺的相助,就是如此直接了当的将阻碍杀之。 果然是慕永钺赶尽杀绝对的做派。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锦嫔 脑子里顿时闪过许多过往。 只犹疑那么一瞬间,枕春的手轻轻按在一个雪白的盘子上。她冲着安画棠浅笑,徐徐说道:“十四妹妹不必惊慌,既不是你的,总能证明的。”她染了丹寇的手在盘子上拨弄,“一副字儿罢了,立时就能写。” “嫡姐姐……”安画棠忽然想起小时候读书写字的时候,安枕春坐在一旁冷冷淡淡的样子。她素来就是这样, 分卷阅读224 道貌岸然! 枕春声音不骄不躁,雪白柔嫩的指尖儿摩挲着易碎的瓷盏:“只要十四妹妹的手完好,便自然有自证清明的那一日。” 只要手完好…… 安画棠痴愣愣地听着枕春的话,看着她不急不缓的动作,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安画棠的表情从惊惧化作了极度的恐慌,“皇后娘娘……”安画棠转头呼道,却见柳安然正垂头看着自个儿的鼻尖。“月贵人……” 得来沉默以回应。 安画棠只得看着枕春,见枕春丹寇的指甲腥红,衬在雪白的瓷器上耀眼夺目且扎眼。她双手颤抖,轻轻抬起,念着,“嫡姐姐……”豆子大的眼泪簌簌地往地上落,眸光中的绝望渐渐扩大。 “安才人?”柳安然催促。 “十四妹妹?” 安画棠猛然往前一扑,双手按在杯盘之中。清脆的破碎声响起。 只要手完好,便有应证罪名的那一天。倘若双手尽废,做个废人……便永远不能证明。 一声闷闷的呼痛传来。 安画棠双手腕筋戳在了雪白的碎瓷刃上,霎时血流如注。 柳安然一声惊呼,拍案而起。 枕春心头酸楚,撇过头去。 慕永钺撑着下颌带笑,看得饶有兴趣。 手是安画棠的命。她自小勤学字、画、琴、棋,样样都离不开。她从未想过会以如此方式自毁,毁在自己精心学习数年的梅花篆上。瓷器碎片刺入筋脉疼痛无比,但大难当头,为了活命……这或许是最后的法子。 这一场害人终害己的闹剧,只能如此句点。 得来天子带着怀疑与嫌弃的一句——“安才人殿前失仪,禁足汀兰阁,不得复出。” 枕春没有想过要取安画棠性命,显然慕永钺不是这样想的。慕永钺的行事作风素来狠辣,自然是杀人灭口,以战止战的法子。在他的字典里,没有妇人之仁,只有斩草除根四个字。 自废双手,已是枕春能给安画棠的最双全之法。要紧的是,全了安家的脸面。 慕北易何其敏锐,只消看安画棠的反应便也有数了。花间会这样一闹,安画棠的死罪虽不能定,却已经在天子的心中盖章落印。永生拘禁,保住了一条命,也算是…偷生。 二月半的时候,家中送来了家书,三姨娘亲手写了一封千字朱墨陈情信,请求枕春在慕北易面前为安画棠求求情。 求情?枕春做不来这样软弱的仁慈。 安家允许三姨娘的信递到宫里来,是在征询试探枕春的意思。父亲如此做,应是向枕春表示,她可以从心而衷,不必因为嫡庶关系自恼。 ……虽然她与安画棠的龃龉从未从向家中说明过。 安家人如此蒙在鼓里,最好不过。父亲也不年轻了,倘若知道一双女儿在宫中因利益阋墙,如今早已反目成仇,恐怕要添许多白发。 玉兰给枕春熬了一盏浓浓的藕粉羹,盛在精致的天青色的瓷碗儿里头盛着浓浓的汤水,一嗅则带着甜甜的香气。枕春懒歪歪地坐在小榻上看信,手上盘着一串儿菩提。 玉兰道:“这串给陛下的菩提,娘娘盘了好些日了。” “无聊听个响罢了,还能为了谁不成。” 玉兰劝道:“娘娘不要这么说,陛下这些日子,三日能有两日都来看您。您的恩宠如今六宫最盛,便是珍贤妃也不敌了。” “那是因为陛下想让我父亲将尚书省拱手相奉。我父亲官居左仆射,是再适合不过了。何况吴尚书令死得如此是时候,竟被雪花呛死……”枕春眸子一凝,忽道,“被雪花呛死?” 玉兰摇摇头:“奴婢与您那时候都在别苑冷宫里,打听不真切。只知道,吊丧的时候,并肩王爷哭得可伤心了。”玉兰低声回道,“您说,并肩王爷为了给您洗冤……可是……” “……我与他不过也是正好站到了同一立场上,才相互扶持为求保命。要说厉害么,还是咱们陛下厉害。薛家、温家、柳家、并肩王府还是广平侯家……还有安家,谁也没有斗过他。” 玉兰听得是胆战心惊,恨不得立时上前捂住枕春的嘴,她低声道:“您可仔细说话,别让旁人听见。” “知道了。”枕春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将那菩提串儿往案上一拍,问到:“汀兰阁如何了?” 玉兰将香粉撒子炉子里头炙热,低声回道:“人还好着,只是手心手腕儿俱被碎瓷片扎得对穿。安才人摔的那一下太猛力道又大,据说是手筋尽断,余生不能再拿东西了。就好似……与一个废人无异,恩宠是不能再指望。” “唔……”枕春点点下颌,语调里没有同情,只有些许惋惜低落,“她自个儿选的。” “娘娘不必伤神。安才人在三阿哥一案中对您落井下石,您何苦与她顾及姐妹情谊?” “我对她没有姐妹情谊。”枕春眸中寒芒闪了闪,“她若担上与贺刺史暗通曲款大逆不道的罪名,我安家的名声总是有损。我为的是父亲、哥哥们的仕途。父亲高升在即,容不得差错。”她想了想,撑起身来低头找鞋,“去,我要去汀兰阁看看。” 玉兰愣了愣,哎一声:“是。” 早春还是有些微寒,枕春坐上步辇从永宁宫往歧阳宫去。 往前和柳安然还相好的时候,她常常走这条路的。那时步履维艰又位份低微,坐不得步辇只能步行。可想着要与亲密姊妹相见陪伴,这一路的风景都会显得温柔起来。 如今她们一人是皇后一人是宠妃了,反倒没有再走过这条路。 枕春这时才有心思去看沿路的桃花、梨花、杏花,去吹这腻腻骚动在脸上的春风。心底却再无一丝柔和。 下了步辇,进了歧阳宫,又从画廊过了假山,来到了汀兰阁。入门第一眼看见的,是那口落英缤纷的水井。 大薛氏生前说的那一口,断了柳安然希望的井。枕春走过去,拢手朝里头看了看,之间里头沉浮的花瓣儿与黑洞洞的井水,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终于也成了一个,洞悉这座宫殿许多灰暗秘辛的女人。 汀兰阁的水井、太后之死、大薛氏的心悸、三皇子的冤案……她已经从一个烂漫舒展有着自由追求的豆蔻少女,被同化成这深宫里头攻于心计,用艳美妆容和精致皮囊保 分卷阅读225 卫家族的女人了? 枕春犹自想着,却见汀兰阁的门吱嘎一声开了。 端木若着浅绿色的素纹春衣,脸上洒满春晖,拿着一幅画轴从里头走出来。 “贞婉仪。”玉兰见着端木若,向她行礼。 端木若面上略有些疑迟错愕稍纵即逝,下一刻便笑着向枕春走过来,嘴角含着柔软亲密的笑意:“姐姐也过来了?” “若儿,你穿这么些可会冷?”枕春抹了抹她单薄的袖口,担心询问道。 端木若摇头,声音冷冷清清的:“见着姐姐心里暖,自然是不冷的。” 枕春便握过端木若的手,顺势抽开那卷轴一看,脸上便有了些莫名。 那是一幅字儿,一幅梅花篆。枕春再熟悉不过了,是一幅安画棠写的梅花篆,内容十分寻常,抄录的几首诗圣的名篇。 “你给她看了这个?”枕春问端木若。 端木若的错愕立时收敛,漫不经心的将那幅字儿轻轻卷起来,对枕春道:“姐姐与她是嫡庶姊妹,姐姐嘴里说着不在意,心里却狠不下这个心。”她面上依旧是笑意盈盈,“姐姐狠不下心做的事情,我便替姐姐做了。只要阻碍姐姐的人,都不应该善终的。” “她已经自断手筋,往后与废人无异。”枕春敛眉。 端木若却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安才人与皇后和月贵人是一条心的,本不应该轻易放纵。那日花间会我差内侍偷走汀兰阁的画卷,便顺势找到了这一幅字儿。只要这一幅字儿在,安才人暗通曲款大逆不道的罪名就能坐实。” “倘若坐实了,我的父兄仕途之上也会有牵连。”枕春攥紧端木若的手,只握到一片冰冷。 端木若毫不在意,只对枕春笑道:“我自然想着这一层的,姐姐与姐姐的父兄不能被牵连。所以安才人不能落罪,故而,我只给她看看。” 枕春尚在想着这句话,便听砰然一声作响,汀兰阁里面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小丫头,正是宝珠。 宝珠一见枕春与端木若在歪头说话,哭喊道:“明妃娘娘!贞婉仪!不好了……安……安才人……她,方才不慎被剪子割破手腕儿!求明妃娘娘传太医呀!” 枕春心头一震,丢开端木若的手,却被端木若握了回去。 “姐姐别难受,此事是我一人为之,与姐姐无关。”端木若死死抓住枕春的手,捏得枕春骨头疼,“姐姐怨我吗?” “你为何……” 端木若苦笑道:“我若上交这一幅梅花篆,便可坐实她的罪名。那时她便会被贬为庶人、褫夺封号、乱杖打死。她的生母亦会受牵连,甚至可能会被休弃……而她的尸身。我向她说,我会差人去乱葬岗刨出她的尸身,曝尸三日,喂给野狗吃。她不像我想的那么怕死,可她听到要无名无姓做个孤魂野鬼,便害怕极了。” “……所以她选择割腕儿自裁。”枕春明晓了,低头望着端木若因为用力而白得发青的骨节,“……以天子嫔御的身份去死,死后葬入妃陵,享受香火。她自小最爱体面,讲究名声,她定会如此选择。” “姐姐,你怨我吗?”端木若切切望着枕春。 枕春阖目别过头来,唤玉兰:“快,快去传太医。” 端木若也不与她再说,只端端立在落英缤纷的树下,带着淡淡笑意看着枕春。她的笑容恬淡温柔,看着枕春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只是那么静静立着,头上落满了细碎的花瓣,整个人恬淡如同山坳中的青云。 太医来的时候,安画棠已经气绝了。她的手腕儿割得很深,血管被剪断,可以看见里头森森白骨。枕春很难想想,她手筋尽断,如何行此自裁之举。 或许是对体面的执着。或者…… 枕春没有应三姨娘的恳求,为安画棠求情,人死如灯灭,便为安画棠求了一个追封。 追封为嫔。枕春用一张海棠花瓣染的花笺,仔仔细细写了个字儿送到慕北易面前,屈膝诚诚切切说道:“陛下若肯给一个脸面,便将此字赐给十四妹妹罢。” 慕北易正在挑着灯看书,见枕春过来,驾轻就熟抱她进怀里,又去看那字儿。他啧声:“锦?鲜明华美,这是体面尊贵的好字儿。” “若不是好字儿,臣妾便不向陛下求赐了。” 慕北易不置可否,手按在那一方花笺上,侧头继续看书,沉吟道:“她与你不像。朕凡见了,懒得说破。她到底……不如你的。” 不如我的你还打发我去冷宫吃松鼠。枕春嘴角略僵,便柔柔地将那字儿又递了递,进言:“陛下仁慈,锦嫔锦嫔听着多如意,让人想着舒坦些。” 慕北易不想允,只说:“她配不上这样的字儿。” 枕春脑子一神游,想着端木若的“贞”字儿何其滑稽,心道你慕北易取封号的水平也不过如此。面上却仍有些委屈,只取兰花刺绣的帕子去按眼角:“十四妹妹意外早逝,父亲很伤心。” “她是畏罪自裁。” “陛下仁厚。” “十一娘,嫡庶相争,慕家也有的。你曾落罪时,她落井下石。她如今落罪,你却并未生死相逼。”慕北易声音淡淡的,漫不经心吻了吻枕春的眼角,只说,“所以你与她们不同,数年烂漫一如往昔,遗世独立。此事半缘朕懒得管,贺刺史在位时抬过十六门贵妾,与朝中各大权势多有牵连,也不止你们安家这一门。半缘……朕见此事,更珍惜你。” 枕春颇是意外,坐在慕北易的腿上不适地挪了挪,疑道:“陛下知道贺刺史此事属实?” “朕见花间会上她的反应,自是知道了。” “臣妾求这份儿哀荣,也的确并非是要做这怜惜姊妹、仁慈宽厚的牌坊。”枕春斟酌着说道,“臣妾与十四妹妹,到底算不得亲厚。只是斯人已去,姐妹一遭,偶忆幼时故事,觉得怅然失措罢了。那……陛下……”她试探问道,“本欲如何处理十四妹妹此事?” 慕北易盖过书的扉页,沉吟,“她本也聪明,知道自保,朕便拘她一辈子,饶她的命了。倘若花间会上,众目睽睽之下坐实,朕定也是要乱杖毙于殿前的。她要体面,朕不要面子的?” “唔。”枕春心中微凉,低头只将那花笺要收回来。 慕北易指腹一按,道:“罢了,这是给你和安家的脸面,赐她追封锦嫔 分卷阅读226 罢。” 锦嫔,听着的确鲜明华美,竟就结束了安画棠的一生。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手帕 枕春和端木若许久没好好说话了。 枕春心底有些空落落的。安画棠的死,来有些突然。真让枕春对安画棠的尸体扶棺嚎啕数日,她也是装不出来这等圣慈心性。 可……到底是有了一丝异样的触动与介怀,她似乎突然不知道要与端木若说些什么。端木若却也不刻意与她亲近,两人每每见,面言语总是淡淡的。端木若便如眉目含烟一般浅浅笑着,静静望她。 好似望着挚爱的亲人。 女子之间的情谊与交情,也可以伟大吗?枕春偶尔如此想。 因为花间会的缘故,四皇子的抓周礼延迟了几日,终于在柳安然的筹办下召开。 四皇子…生得更像月牙。头发乌黑,小小的耳垂。 但是人人都说——四皇子同皇后娘娘像极了,您瞧瞧这眉毛眼睛,一个模子一般。 其实一点都不像的。 苏白平日里提醒过枕春,趁着盛宠优渥,要着心子嗣一事。不然,往后四皇子立了储君,便再难动摇。 “动摇什么?”枕春扶着苏白的手,踏在落满花瓣儿的宫道上,神色淡漠。 苏白瞥了一眼远处凰元宫的飞檐,低头回道:“倘若您此时不得子,便难再动摇柳皇后的根基了。” 枕春摇摇头:“我不急。” 苏白不解。 枕春道:“我还没有准备好。此时若得了,我就会患得患失。你知道人年少的时候是不怕输与失去的,可年纪稍大一些,便没有那么勇敢了。那汤药暂且再喝两月吧,嘱咐高太医把方子做得温和些便是。” 二人正说着,便进了凰元宫。门口的内侍见了枕春唱道:“明妃娘娘到——”便将她引了进去。凰元宫的摆设还是十分雅致的,简单不失精美。大概是因为,这是柳安然处处精心陈设的缘故。 枕春踩着光洁如鉴的地砖进了殿,便嗅到一股幽幽的脂粉香气。偏殿里满堂红妆,枕春目光四扫一圈,倒没见着端木若。 却是樱桃从殿中走出迎了上来,脆生生唤了一句:“娘娘。” 枕春浅笑,握住她的手,叹谓道:“可是生得更美了。” 樱桃脸颊微微红,嘴上说:“娘娘莫要取笑。“ 枕春想了一会儿,还是问道:”可有看见若儿呢?“ 樱桃回道:”贞婉仪早些时候来了,不过说是着了风寒。她稍稍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头疼发热,便告病回去了。” 枕春一听,果然违心淡然却不能蒙蔽自个儿的本心。这一听还是心急如焚的,连忙唤苏白去准备些退热的药材。回头再见樱桃,见她裙摆的禁步一侧佩戴着一块儿瑞兽衔珠的玉佩,神色微微凝滞。心里略过了一会儿味,顺着樱桃的裙摆替她把禁步捋顺,柔声道:“今日春露重,你也要仔细身子。”她信手捉住那玉佩,轻声道:“我瞧着这块儿佩,很是眼熟。” 樱桃向后踉跄一步,面上露出一丝惶恐,争辩道:“娘娘……我……” 枕春将她手腕儿一捉,拉了回来,垂眉叹息。 “娘娘此佩乃是……是……奴婢……” “嘘。”枕春凉凉的手指按了按她的嘴唇,“你现在是天子嫔御,何来的奴婢,千万仔细自称,省得平白生非。” “嫔妾……”樱桃心中难过,撇着嘴角,用袖口抹了抹眼角。 “此佩瞧着是兽,实乃是神。”枕春拍拍她的手,淡声说道:“应有两块儿,一块儿是河伯,一块儿是山鬼。你这一块儿乃是山鬼。” 樱桃不解,低头抽那玉佩来看,问道:“山鬼?娘娘这是何意?” “河伯乃是借指之中,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灵何为兮水中。说的是那位俊美风流的河川美人。山鬼则指——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是绝世独立的多情山神。”枕春眼中透出怀念与温柔,“是一对儿的。” “河伯、山神……”樱桃若有所思,旋即恍然大悟,“莫非是……” “我父亲是个读书人。”枕春浅笑,“读书人都有过读书人的倔强和骨气,血气方刚的时候,倾慕过傲骨孤臣的故事,也想要傲骨铮铮在历史上留下如先圣一般的贤名。可是越是位置显赫,越知道藏拙中庸的重要。渐渐的……一个宦海沉浮的青年人变成了知轻重且圆滑的中年人。好在他生了两个儿子,取名叫做正则与灵均。” “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这些是屈原的字号。”樱桃自然明白了,头埋得极低,耳根红烫,“是安将军将此佩与我,让我若有麻烦便向安家通信儿。原本是为了设法使娘娘您出得冷宫别院……”说着,她便去取那佩玉要还给枕春。 “我知道。”枕春按住樱桃的手,“二哥哥给你了,你则收着罢。就当……留个念想。” 樱桃低声细气地哎了一声,垂首随着枕春进了殿中。 枕春进了偏殿,见得满目嫔御胭脂香粉,又看众星拱月捧着护着的四皇子……果然是不像柳安然的。 因三皇子一案的遗留,枕春便不自讨没趣的凑上去,只远远在连月阳身侧落座,看着四皇子抓周。 柳安然准备的抓周礼十分周全。殿前祭祀了神明,米筛里盛满了各样玩意儿。四皇子穿着吉庆的红衣服,头尾俱饰了金玉,瞧着团脸团手的十分可爱。 米筛里放着书本、笔墨、算盘、钱币,甚至有戒尺、稻草、短刀与砚台,大大小小约莫有十余样。有一样是格外显眼,枕春分明看见,那米筛下头明晃晃的有一枚金印。 这是其余皇子抓周的时候,没有的份额。 奶娘捧着拴满金铃的米筛奉给柳安然,柳安然便又请慕北易过了目。 慕北易自然看见了那金印的,他却颔首,没有说破。这可见是极度的的喜爱恩宠,也是宽容默许。 枕春是想着既是放了这东西进去,想必也是使了法子的。大抵不管四皇子喜欢哪个,或许都会抓着金印。 正是想着这样的事情,却见四皇子奶里奶气地拖着奶娘的手扑腾,咯咯笑着被抱了过来。月牙眼睛随着四皇子游动,谦恭静默的脸上便露出一丝温和来。这是她的软肋。 分卷阅读227 人一旦有了软肋,便再也不能立于不败之地。 枕春看着月牙眼中的认真神色,心头忽然生出恶意。起身便凑了过去,伸手拽了拽前头一人的赤红色披帛。 那华冠美人转过头来,打量枕春一眼:“明妃何事?” “荣德妃娘娘今日打扮得倒是十分吉庆,说来四皇子抓周亦是喜事。”枕春上前两步,笑盈盈挽着扶风郡主的手腕儿,贴了上去,道,“何日您诞育下小皇子,才更是欢喜呢。” 扶风郡主警惕地扫了枕春一眼,顺势推开她的手,疑惑道:“你与本宫素不熟稔,挽本宫作甚?” 枕春便退了一步,柔柔兜了兜手,低声道:“人人都忌讳我与三皇子一案的牵连,我也不敢与四皇子亲近。扶风郡主素来高傲,您说与我不熟稔,您又与哪个曾是熟稔的呢?” “哼。”扶风郡主冷笑一声,偏偏不理枕春,嗤道,“本宫何须与谁熟稔。最烦是你们这些个真真假假的情意。”低声道,“便是你与皇后曾手挽手的熟悉,眼下看来不过如此。” 枕春眸光黯淡,便是失落伤心不肯说了。 扶风郡主再看四皇子,也得不了趣味,白了枕春一眼,自径避远些了。 待人走远了,枕春脸上的伤心一扫,露出手上一截腥红的手帕子来。 扶风郡主的帕子,算得上是宫中少见的帕子。她喜欢鲜花着锦灿烂艳美的颜色,不薰那些甜腻腻的香料也不爱饰鲜花。一截红红的帕子,上头耀眼夺目的金线织的的太平绣纹,正反双面压针处都珠绣了十色的珍宝。不管放在哪处,第一眼看见的,必定都是这个。 枕春侧过身来,端过案上一盏甜得缠人的奶香米糕,往哪金线帕子上一裹,旋即扯开。她一手捋着耳旁的碎发,一手轻缓地遮住红帕,趁着众人都在看避避掩掩地往那米筛里一丢。 这一截红帕,各色宝石引人注目,带着甜糯糯的奶香气,小儿哪里禁得住喜欢? 便看是四皇子被人簇拥抱了过来,宫娥捧着米筛往前递去,月牙是第一个瞧见端倪的。偏偏是她人微言轻,站得远,堪堪伸手一捞却够不着那装饰满金铃的米筛。 电光火石之间,四皇子团团软软的小手,在米筛里拽动。一阵晃眼的光彩闪动,那红帕子被四皇子抱在怀里,便再也撒不得手了。 柳安然尚望着米筛内的金印出神,转过头来,刚巧看着四皇子抱着条女人的红手帕便要往嘴里放。脸霎时便白了。 “皇后?”慕北易拂袖一指,“这是何处来的?!” “臣妾备的十八样吉物,是没有……帕子的。”柳安然抖袖要去取四皇子手中的帕子,四皇子闻着帕子上的奶香断然不肯收手,急得柳安然额头沁出一星冷汗来。 “这倒像……”扶风郡主定睛一看,伸手抹了抹腰间与袖口,“这倒似臣妾的帕子?” 枕春莞尔一笑,淡道:“可不是吗?荣德妃娘娘穿戴美玉夺目,一眼便知。四皇子抓周人多熙攘,荣德妃娘娘不慎将帕子掉入了米筛也是有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想来是因为荣德妃娘娘是个大美人呢,连小娃娃也喜欢。” 扶风郡主瞥眼枕春,夸她是大美人还是很顺心,便道:“方才拥挤,落进去了也未可知。皇后将帕子取还,使四皇子再抓周一次不就好了?” 众人自然应和。 慕北易闻言脸上稍缓,却懒得再看,敷衍入席见坐下示意:“罢了,再抓罢。” 再抓,便是抓个金宝银宝,也不是那个意思了。 柳安然心知已成定局,只强笑着将四皇子手中的帕子费了老大的劲儿取下,再招呼宫娥给四皇子重新抓周。四皇子这会稳稳当当抓了个金印,可惜慕北易已经不关心了。 柳安然筹备一日得来个如此结果,当真觉得心力交瘁,接过那金印往宫娥怀里一塞,垂眉坐了回去。 倘若让四皇子一手抓了个金印,天子高兴之下立个储位,才是板上钉钉。眼下紧要的时候,枕春是容不得这样的差错的。 阿钏侍奉在月牙身旁,心惊胆战地给月牙奉了茶,低声宽慰道:“贵人不必担心,也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事儿罢了。” “小事儿……”月牙饮茶半遮面,冷哼一声,“荣德妃的帕子何处不掉,何以偏偏掉在咱们四皇子的抓周里里头?那金印是涂了甜蜜,四皇子不抓它偏偏抓帕子,里头必定是有蹊跷的。” 阿钏不敢置噱,只低头问道:“贵人的意思是,是荣德妃……” “荣德妃那愚钝不堪的蠢货,何以能想这样的法子?”月牙眸光闪烁着淡淡的辉芒,略一思索,厌道,“偷梁换柱。这样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陈仓的法子……倒像极了那折损了安才人的手段。”说着,她眼神递去一个落在枕春身上。 枕春此事正拉着樱桃的手说着些亲昵话儿,一旁余光看着慕北易不那么得意的表情,心中便觉得爽快了许多。抓周这样的事情,她是素来不信的。据说小时候抓周,她自个儿也抓了个金印,怎么没见着做宰令天下的官职。 正是宴到一半儿,柳安然环视四下都半饱意思,才传了歌舞赏来,有颁赐在座各妃一些美酒佳酿。赐到枕春这一桌的,是新丰酒,少年游的那个新丰酒。这样得劲儿的酒,枕春惯是喝不舒服,饮了两口没有趣味,便懒神懒意的揣着手看柳安然。 果然柳安然趁着慕北易两分薄醺,柔声说道:“今日诸位姊妹亦在满堂和睦,得见四皇子如今身体健康,臣妾亦是心满意足了。” 慕北易敷衍地拍拍柳安然的手,嗯声道:“皇后辛苦了。” 柳安然轻轻抹着额角的鬓发,一边思忖,一边斟酌着笑道:“原也有月贵人的功劳。” 众人便像月牙的方向看去,脸上都带了嘲讽的神态。四皇子为了体面尊贵,自幼便是“皇后亲生”,何来月贵人的功劳。枕春心里想着,端木若快刀乱麻的结果了安画棠的性命,柳安然手下损失亲信,自然是慌神的。 但抬举月牙这一招,算得上是病急乱投医,下下招。那四皇子是月牙肚子里出来的心肝肉,怎么可能毫无眷恋?如今抱在柳安然身边养着,记成“皇后嫡子”,也不过是因为她二人身份悬殊,慕北易嫌弃月牙出身卑贱的缘故。一个尊贵的皇后,一个卑贱的贵人,互相需要互相倚靠又互相利用,才能使此事 分卷阅读228 长久安稳的履行。 倘若抬举月牙,利益的天平一旦倾斜,她们便会自乱阵脚。 柳安然的病急乱投医正中枕春下怀。枕春立时应道:“皇后娘娘果然体恤妾们,果然贤德。”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举棋 月牙尚在思忖,见得枕春应和得这般干脆,只怕有诈,谦道:“嫔妾人微言轻,不敢称功。四皇子与皇后娘娘母子情深,便是阖宫的福气呢。” “瞧瞧,月贵人这谦卑恭顺的性子,当真是集女子德行之贵重。”枕春随手抽了帕子掩唇,莞尔,“陛下,这才是阖宫的福气呢。”说着盈盈笑着望向柳安然,“不知皇后娘娘是想如何赏赐月贵人?” 柳安然被枕春问得一愣,只以为枕春想要阻挠,堪堪答道:“或……以月贵人的资历,可以擢封嫔位。” “婉仪岂不更好?”枕春粲然一笑,口中含着一颗梅子,又转向慕北易,神采照人,“陛下瞧瞧,四皇子多健康可爱。月婉仪月婉仪,姿仪婉约娴静,好似弦月,当真合适的。” 慕北易颔首,正是要应了。 众人见状纷纷起身恭贺月牙,道着:“皇后娘娘大喜、四皇子大喜、月婉仪大喜。” 月婉仪,当真讽刺极了。她没有封号,没有姓氏,以做宫女儿时候的名字便作称呼——月婉仪,上弦下弦的月,终归是不圆满的。 月牙到底是做了婉仪了。虽被枕春如此一说,没有那么体面,但到底是婉仪。便也起身谢了恩。她面上是滴水不漏的谦恭,看着枕春、看着慕北易、看着柳安然。最后眼神远远瞥见奶娘怀中笑容可爱的四皇子。 终于跪下去行了大礼。 歌舞再行,便更热闹起来。到了戌时三刻便残羹冷炙,众人纷纷告退。 枕春兜着手又站起身来,撇过曲意逢迎的胭脂香阵,便传了辇往凰元宫外头出去。她在庭院立了一会儿,酒气消减几分,正是要走。抬头一看,却见柳安然远远在廊下静静看着她。 “皇后娘娘。”枕春不偏不避,清澈的眸光宛如冬日彻骨的冰,直直回看过去,“别来无恙。” 柳安然被枕春一看,竟觉得毛骨悚然。枕春就那么一身华衣地立在皓白的月下,肌肤宛如新雪,唇脂红若朱砂,与旧日无所变化。柳安然将衣裳合了合,用帕子掩唇,轻喊了一声:“明妃。” “四皇子抓周宴席已毕,皇后娘娘不去陪伴四皇子,在此处瞧着臣妾做甚?” “你应恨透了月牙,何以抬举她?” 枕春道:“皇后娘娘抬举她,臣妾便唯娘娘马首是瞻了。月婉仪是皇后娘娘身边出来的,这一路兜兜转转,回了娘娘身边,这还不是缘分?” 柳安然嘴唇张合一番,只淡淡道了一句:“明妃瞧着长变了,说话也变了。” 枕春漫不经心地捋了捋衣袖上精美的织纹,淡然一笑,道:“少时臣妾与皇后娘娘赴梢下宴,皇后娘娘爱穿青蓝,臣妾爱粉。如今皇后娘娘的青蓝越来越深,已经变作最贵气庄重的紫色;而嫔妾的粉,自然只能深做这俗艳的血红。” “你素来口舌伶俐,本宫自幼不敌。”柳安然努力端正肩膀,抬起下颌,使得头上的凤冠稳重,“月牙是本宫手下出来的,本宫的确厌恶过她。可她如今得用,还诞下了四皇子。” 枕春讪讪:“是助娘娘登上后位的四皇子。” “你是恨本宫的。” “嘶……”枕春作回想之状,耳畔珠玉晃动,“臣妾曾与柳姐姐亲如姊妹,可那位柳姐姐,是从来不会在臣妾面前,自称本宫。”她凄然一笑,十足戏谑,“既已是撕破脸皮,何以如今还要见面称个别来无恙?皇后娘娘知道,臣妾是做不出那杀害幼子的狠辣事情,何以却要落井下石呢!” “我没有选择!”柳安然趋进两步,道,“我的家族,我的情意,子嗣、功勋、位份……你不在我的位置上,你岂能明白我的心思?你如此八面玲珑,与贞婉仪、静妃交好,你有了新的姊妹,何以知道我久不得孕的苦楚!那一个个心血烧干的日日夜夜!” “在我眼中,皇后娘娘你……”枕春冷笑一声,嘲道,“比之那鲁莽的荣德妃,都不如。” “你……” “她那么深爱陛下,爱了便是爱了,恨了便是恨了。荣德妃只爱陛下。”枕春亦向前一步,对上柳安然淡施脂粉的脸,“她爱陛下是不管子嗣、功勋、位份的。皇后娘娘,柳皇后,柳姐姐——你口口声声说的真情意切,却不如她。你听信那月牙的荒唐言语,做那些诛心的事儿,推人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连稚子也不放过!” 柳安然手捂心口,声音低沉:“你胡言乱语……我爱陛下!我爱他!就像爱自己的头发、眼睛与脸,不不不,比这些更爱!整个帝城没有人比我更仰慕陛下了……为了陛下,我需要这个皇子!” “你需要的是皇后之位罢了!”枕春嘴角一扬,满是不屑,“我二人为何走到今日如此地步,你可有想过?缘不过是我们所求所愿,从来都不一样。” 柳安然被枕春迫近一步,不肯低头:“我没得选,我本不是如此想的。是你要与我为敌,是你要对陛下施媚作妖,是你蛊惑人心……是你……” “你嫉恨旁人的情爱。” “本宫是皇后!”柳安然一手直指明月,“天下为鉴!皇后只需要让天子称心如意,要他妻妾听话乖顺便足以。天子的妻子不需要宠爱!” “……他只是不曾爱你。” 柳安然一字竟被诛心,双目圆睁:”爱?我柳家如今为朝堂权柄之魁首,这就是爱!你妄想阻我柳氏通途,你简直放肆……” “放肆?”枕春轻蔑笑出声来,立正身体,“您是正宫,我是妃妾,是我放肆了。柳姐姐,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柳树笙歌庭院,春风姊妹秋千。从你选择利益与尊荣的那一刻起,我们便回不去当初了。” 柳安然腰身一直,深吸一口冷气:“是,我们……回不去当初了。明妃,我劝你好自为之,不要带着家族陪葬。” “……皇后娘娘,我父兄娘亲皆是我挚爱。你倘若擅动,我保证你将品尝到权柄日衰的煎熬与痛苦,并将十倍百倍奉还。” “明妃?”慕北易的声音从殿后传来。 柳安然偏头望去,却见天子正从凰元宫的 分卷阅读229 殿里出来,衣袖裹挟春风夹带夜色的微露。他走进了,才见柳安然,轻哂:“皇后也在。尔二人在此处说什么趣事?” ……“说姊妹情意,少时欢欣。”枕春偏不看柳安然,语出轻缓,笑语嫣然,只向慕北易迎去。 慕北易拉过枕春的手,捏在掌中十指柔软微凉,轻轻摩挲:“夜里露重。” 柳安然温柔如玉,面上一派贤德,瞳孔中映照着枕春与慕北易宛如一双璧人而立的模样,矮了矮身:“陛下要走?” “嗯?”慕北易尚且有些微醺,涎眉在看枕春头上饰的一朵海棠。 冯唐跟在后头,佝身提示道:“陛下,今儿是十五。” 枕春抬头朝天上一看,皓白的月色灿烂如白日,果然是十五,心说真是巧了。却羞笑道:“是皇后娘娘与陛下琴瑟和鸣,正映着圆月中天。”她眼光含着柔情,一手勾着慕北易的衣袖,一手轻抻自个儿的衣裙,淡淡道,“臣妾羡艳不已。” 柳安然便上前来,嘴角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笑:“明妃是陛下的宠妾,也是羡煞旁人。” 枕春的指尖儿细细软软,从慕北易玄色丝绸的衣袖上滑落,退开一步去。她垂眉顺眼,埋着头,恭恭敬敬地说着:“臣妾今日还读着东坡先生的词,说是——斜抱天边月,轻弹水面冰。如此美月良夜,臣妾便不叨扰陛下与皇后娘娘了。”她盈盈一笑,“臣妾告退。” 柳安然心口磐石落地,柔声唤远处候着的煮酒:“送明妃出去。” 枕春向着慕北易顾盼一眼,眼中藏着波光粼粼,便低头退下了。 柳安然折转身来,心中蜜意满满,向着慕北易低声问道:“陛下可要歇了?” 慕北易负手沉吟:“你自去将宴上安排妥当,朕散散酒意,便且过来。” “是。”柳安然颔首,自是情意绵绵地去了。 慕北易负手立了会儿,二月的风有些凉,他袖子一抖,从袖管里滑出一条满绣红浪纹案的赤色缎带,薰带着幽幽浅浅的香气。 那是枕春衣襟里的阔带,贴身紧缚在胸口袔子的那一条。方才举动之间,枕春暗自解下,顺势放入慕北易袖中的。 慕北易捉着这条红浪的阔带,眼睛几乎可以看见它紧缚着枕春胸口那抹胭脂色锦绸子绣袔,勒入软肉中的带着涔涔汗水的红痕。 正是——酥胸斜抱天边月,玉手轻弹水面冰。无限事,许多情。 枕春进了绛河殿,扶上苏白的手。苏白引着她入了卧寝室,掌了灯要给枕春卸妆。枕春抬手止住,道:“不必了。” “娘娘还不睡?”苏白问。 “待会儿,现在还不是卸妆的时候。”枕春坐在梳妆台前,取了剪子将烛火挑亮,用黛色补了补眉尾。 苏白怕她辛苦,劝道:“陛下已经歇了凰元宫,娘娘也不必多等。” “柳皇后我是知晓的,她素来视三纲五常为人生之要义。”枕春面色淡然,“便是挽了陛下在凰元宫,也不过垂头埋脸从床尾爬上去的规矩。美名其曰:被脚逆爬而上,与帝交焉。此宫禁中祖宗之教法。” 依大魏国的祖宗家法,女子进御,是有一套男人立下的规矩的。譬如不得以背面天子、不得越天子肩头云云…… 当朝天子反骨,一看也不是个按部就班遵循祖制的皇帝。平日多有放纵妄为时候,也多以威逼利诱而令行官言官们不敢造次。 慕北易一国之君再是了不起,她安枕春也算骑过了。 但柳安然豪门闺秀的教化规矩,十数年的女德训导。是很难改变的。 皇后如此严谨,也算是家国福祉,故而慕北易心中过味便是了,也不曾提过。 苏白见枕春如此说,既觉好笑,又要出言规劝:“娘娘仔细背上那祸水的名声。”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男人都是如此。”枕春打了个哈欠,唤苏白,“她敢提我家族安危为要挟,我便要她神魂不安,昼夜难眠。去将库房中的胡裙鹿靴寻出来,还有赏赐的裘皮子与箱底的马鞭。” 苏白听得糊里糊涂,疑惑道:“娘娘凡要察看什么,这会儿天色晚了,不如明日再看?何况,这些胡服鞭子都是狩猎时才配的物事,娘娘要看甚么?” 枕春打开妆奁,从里取出一盒深红的口脂,抹在唇上晕开,红得刺眼睛。她一壁染着,一壁道:“正是要狩猎呢。”她折了一张巴掌大的书信装在一个朴实无华的油纸封里,递给苏白,“送到并肩王府去,仔细耳目。” 苏白纳入袖中,失笑:“二月天里万物萌发,岂会出猎,这于理不合。” “若不出去,下一步棋便落不了子。”枕春看着镜中的自己,妖冶却也陌生,叹息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春猎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咱们陛下由着性子也做过了。便,不少我这一次。” 子时的更声方响,慕北易的仪仗便到了绛河殿。 他没有一路的灯火,无声无息的便进来了。到底是十五日半夜从皇后宫中出来,转脚便要钻宠妃的被窝,这样的事情说来有些不合礼数。故而,冯唐也没有唱礼。 慕北易有些心急,撩袍跨过门栏,见绛河殿黑灯瞎火,只有苏白守在卧房门口守着一盏昏昏暗暗的灯火。灯火明明灭灭的,照着枕春卧房外头暖色的帐子与帐子上绣的巫峡断水图。 “你家娘娘呢。”慕北易抻袖拨开苏白。 “娘娘就寝了。”苏白埋首回道。 慕北易轻啧一声,不耐烦道:“谎话。”他拂袖直便将门踹开了,自径往里去了。 冯唐忙不迭上前又将门掩回来,低头问苏白:“真就寝了?” 苏白摇摇头,奉了热茶招待冯唐。 冯唐饮茶就坐,低声笑道:“还是你们家娘娘呀,能把准陛下的脉。” 且说这头,慕北易进了枕春卧房,冲头便是一股子香。那也不是别的香,是宫中少备的聚仙香,因爇法复杂,大多不用的。这偶然一闻,先是丁香的淡,而后便是**的腻,嗅在喉腔之中燥热难耐。 满目的帷幔垂悬,昏暗的灯火好似一盘棋局。 “明妃。”慕北易唤她。 没有应答。 慕北易信手扯下面前的红帐,再唤:“十一娘。” “罗带双垂画不成。殢人 分卷阅读230 娇态最轻盈。”帷幔深处,传来枕春的声音,“酥胸斜抱天边月,玉手轻弹水面冰。” 慕北易循声向前。 “无限事,许多情。四弦丝竹苦丁宁。饶君拨尽相思调,待听梧桐叶落声。”枕春在烛火深处骤然抬眸,脉脉含情如招手,迎上慕北易的眼睛。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祸水 枕春着一件窄袖束腰的织金正红的回鹘胡裙,脖颈间的璎珞十八颗玛瑙熠熠生辉。她腰带间缠着鎏金的铰链,下头坠着泠泠作响的金铛。那胡裙紧束着腰身,裙下宽阔的锦边儿下头,竟是一双皓白如玉的腿。这一顾一盼之间宛如浑身洒满了金辉,只听得枕春低低声音:“陛下来了?” 慕北易睥睨卧在一片雪白裘衣中的枕春,嘲道:“孟浪。” 枕春手探在裘衣里头,捉着一截马鞭的尾柄,扬手一甩啪嗒一声。她自小骑马射猎都学得糊涂,唯一一手还是跟着二哥哥灵均学来的,为的是用鞭子抽树上的黄杏儿来偷吃。 这一鞭子又不能重了,又不得轻了,方才偷摸联系的时候还甩破了床边一个钧窑插桃枝的花瓶。便见是凌冽的鞭身在空中划出一个刁钻的弧度,稳稳地缠在慕北易的腰间。 “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也。”枕春抽带着马鞭向身前拽过来,仰头低低笑起来,“陛下素来面佛心道,自是知道其中意思,何以又来取笑臣妾?” 慕北易攥着手上的红浪阔带,拂袖上前只去捉枕春的双腿。枕春顺势转身一扭,攥紧了慕北易的怀里。他双手嵌着枕春的腰身,只捉得满手毛茸茸的细绒,竟从枕春的衣襟后头扯出一截狐狸尾巴来。他声音低哑,钳住枕春的下颌,问道:“这是什么物事?” 枕春的脸颊红烫,挨着慕北易冰冷的手,她只往裘衣里缩了缩,道:“不过是截狐狸尾巴,教陛下捉住了。正是这样的春日里万物蓬勃,鸟兽苏醒,才有生灵躁动的气焰。”她的手指好似无骨,攀附着慕北易的脖颈。 慕北易眯神:“你这该死的狐媚子。” “不是狐媚子。”枕春抓着他的衣襟,“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她附耳慕北易的脸颊一侧,声音低得好似悉索的虫动,“善男子,我是你的佛母明妃。我要与你证这世间邪心海水、烦恼波浪、毒害恶龙、虚妄鬼神、沉劳鱼鳖、贪嗔地狱与愚痴的**之祸呀。” 慕北易呼吸一滞,只被枕春这满口大逆不道的污言秽语震得头皮发麻,他掐着枕春下颌的指腹捏得发白,狠道:“你这胆大包天的妇人,便是神灵听见,便要拿雷霆轰你、天劫炼你。” “那这诸多恶业,臣妾便与陛下揉碎了吃烂了,一同灰飞烟灭!” 慕北易眸光中微芒闪动,是危险的神光。他叹谓一声,埋头在枕春的身子里,轻道:“明妃渡我……” …… 冯唐夜里在偏阁里眠了一会儿,天还未亮的时候便又起了。他看了看屋里的滴漏,准备着去请慕北易更衣上朝。一进寝殿却见苏白在门口双手交叠木木立着,表情若有所思。 “苏白姑姑,陛下起了?”冯唐问。 “起了。” “可要上朝了吗?” 苏白点头:“正是。” 冯唐心里紧着的那口气一松,拍拍心口,庆幸道:“今日总算不是休沐了。” 苏白神色复杂,望着冯唐,斟酌说道:“此事说来,倒不是休沐那么简单了。” 冯唐疑惑问道:“苏白姑姑是宫中有资历的老人儿了,这样的话是如何说起来的。”他捋了捋尘拂,“陛下满月之夜不宿凰元宫却来了绛河殿,本着规矩上便容易惹口舌。倘若是如往前那样又休沐一日,难免让前朝传些流言。” 苏白表情有些莫测:“嗯……冯公公……这事儿……” 冯唐自径道:“你是不知道的,明妃娘娘自从别院出来,前朝便有些老臣向陛下谏过明妃娘娘的短,说咱们娘娘是祸水。如今正是新春伊始,更是不便休沐,咱家也是替明妃娘娘操了这份心不是。” 苏白便有些心虚,低头道:“冯唐公公自然是好心。不过方才听娘娘的口风……” 却话还没说完,只听门吱嘎一声推开。衣衫未阖的慕北易赤足站在门口,一件冯唐候着,便招了招手:“去传门下省,今日早朝过了,朕要去泰安锦林春猎。休沐五日。” 冯唐的心霎时便凉了。 枕春披头散发拢着一件赤狐裘披从后头出来。她手上提着一双千层扎的兽皮里绒的四合鞋,懒懒唤着:“早春微凉,是有露的,陛下可莫着了凉。”她便矮身亲手伺候了慕北易穿上,默默打了个呵欠。 “陛下。”冯唐劝谏道,“这二月里头事务繁忙,长信轩的书陈压了等人高,倘若休沐五日……是否……” “那便给朕搬到泰安锦林的行宫去。” 冯唐擦擦额头的汗水:“这……那……春日里是生月,陛下要以慈悲为怀,上一次春日出猎便有行官十五本奏……何况……” “阿嚏。”枕春被微冷的风一扑,打了个喷嚏。她身子一歪,斜斜扶着门框,困得不行。 慕北易瞥见枕春的赤狐裘披里头还坠着一截狐狸尾巴,白白融融的垂在身后。他喉结动了动,对纵马驰骋的迫切热情更是燥热,对冯唐道:“午膳后便出行。”说着合襟便往前殿走。 枕春一手搭着门框,一手懒懒挥了挥:“恭送陛下。” 冯唐便是知道慕北易的犟,矮着身忙不迭跟上去:“陛下此事定得太急,可要再斟酌一番?” “不必。” “陛下可待秋后出猎岂不更好?” “你再多嘴一句,朕就将你丢去围场喂狼。”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安排程仪。这……可要通知皇后娘娘?” “皇后不必跟去,朕不在便辛苦她掌持六宫。” “那……伴驾的人选?” “明妃。” “郦山行宫空旷,陛下多令几位娘娘小主伴驾,也好热闹一些。” “来人啊,将这老刁奴丢去围场喂狼。” “不不不,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分卷阅读231 …” 枕春望着慕北易远去的方向,背过身来一探手,将腰带上用金铛挂着的狐尾扯下来,信手便扔在了地上。 苏白上前捡起来,给枕春披上外衣,叹息道:“娘娘其实也不必如此急切,冯唐公公的意思到底也是为了娘娘的名誉着想。” “名誉?”枕春睡眼惺忪地回了寝殿,自个儿拧了帕子来擦脸,“我冷宫都去过,要什么名誉。人人都赞皇后贤德,她是留不住人的。以才事君者长,以色事君者短。因为短,所以急。” “娘娘既是出来了,便还是明妃之尊,平安度日也是好的。” 枕春偏头:“你真的如此想?” 苏白沉默。 “平安度日便是苟且偷生。”枕春将帕子搭在铜鉴台上,“我与柳皇后撕破脸面,柳柱国势大已然权倾朝野。人凡站得越高跌得越重,明妃之尊若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陛下的心思素来缜密。”苏白回道,“娘娘想的这些,陛下大抵也是想过的。娘娘若是决定好了,奴婢愿意追随娘娘。” “不能不争。”枕春将披散在肩头的头发捋到背后,坐在妆台前,“小喜子的死,我还没有忘怀。桃花如今在广平侯府,她夫妇二人不过也是权利洪流下的两只蚂蚁。我的父亲、母亲。我要保护大哥、保护广平侯府、保护绛河殿上下、保护寻鹿斋、保护樱桃……保护雁门的二哥哥,还有……” “是。”苏白奉上了玫瑰露给枕春抹脸,“娘娘您想得比奴婢清晰多了。您与皇后娘娘一路走来,奴婢也是看在眼里的。可是如今,在世人的眼里在朝廷的口舌里,凰元宫与绛河殿代表的早已不是一个皇后与一个妃子那么简单,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战场。您与皇后娘娘并不是两个人,而是藩镇势力与京畿文臣集团的勾斗,这是两个世家两个党派的角逐。您既然与并肩王已然有了往来,娘娘,此去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枕春静静看着镜中自己的肌肤光洁如同雪白的熟水鸡蛋,手背轻抹,润得好似出水一般。她点点头,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势在必行。” 苏白开了妆奁,替枕春傅粉描眉,又征询道:“此去泰安锦林,娘娘还有哪些要交代的?” “衣裳首饰从简。”枕春略一思虑,“倒是昨日听樱桃说,寻鹿斋那头病了。如今好些了吗?” 苏白闻声答道:“奴婢去探过,似是说偶感风寒,却发起烫来,卧病在床已有几日。娘娘自安才人过世,便也有些日子没同贞婉仪好好说话了。” 枕春随手取了一只玉簪将头发贯了,垂眸起身:“去看看她,我到底放心不下。” 端木若的确是得了风寒,因着夜里偷偷烧纸,被风露沾了衣裳。那烧纸时候热气一薰冷气一袭,自然是病了。这烧纸也不是烧给别人,是烧给安画棠的。 她给安画棠烧纸,倒不是愿安画棠死后清净,在地下过得好些。也不是心有余悸,想图个夜夜好眠心中无惧。而是盼着安画棠早登极乐,快些投胎。请她莫要流连世间,污了安家的阴宅风水,让枕春气运不顺。 端木若如此想起来,自个儿大概是最铁石心肠的人了。 是的,安画棠不是自裁。 安画棠恨毒了枕春,根本不愿就死。她心中只怕死了容易,却便宜了枕春享福。 所以安画棠腕儿上致死的血筋,是端木若绞了她的手,亲自用锋利的剪刀捅进去,再用力剪断的。 她杀了人。端木若想着自己杀了人,奇怪的是,心中却一丝害怕与惶恐也没有。 能让心底最疼惜的安姐姐过得顺心那么一些,便什么也值了。 如此歹毒心肠,老天爷也看不过去,赏了病苦来折磨,好让人知道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没有宠爱,见不了亲人,余生无欢,病死了也算清净。端木若如此想,头脑昏沉地躺在床上,咳嗽了两声,又晕眩起来。 却看见琼儿推门进来,道:“小主可醒着?明妃娘娘闻说您病了,来看您来了。” 端木若浑浊的眸光突然亮了,苍白带着病态的脸上也浮现了温柔。她着力撑身起来,忙道:“快请姐姐进来。快……将窗户推开透透药劲儿,拿那个软鹅毛的绣墩给安姐姐坐,上头垫个锦缎的软垫子。” “若儿。”枕春跨入门来,眼神便看向榻上的端木若苍白的脸,斜照的日光扑在她额头凹凸不平的疤痕上,尤其明显。她霎时便心疼了,努力使自己的表情显得柔和一些,轻声唤她,“好些了吗?” 端木若往枕头上靠了靠,虚弱笑道:“我以为姐姐气我自作主张,余生不再理我了呢。” 枕春敛裙进去,坐在榻边儿的墩子上,握了端木若的手在掌中。她垂眸语气淡淡的:“昨日我与皇后说了几句话儿,想着今日局面当真遗憾。这后宫里头要存着一丝姊妹情意,实在是太难了。我与你虽然是入宫之后再相识的,可这些风雨一同经历过来,我自然是要唤你一声若儿的。余生不再理你……何尝不是剜我的心?” 端木若四下扫了一眼,打发琼儿出去。闷着浓浓药味的屋子里,便只剩下她们二人。这一开口,便带了宽慰之意:“安画棠不配做姐姐的姊妹,姐姐不必伤心。柳皇后爱慕天子,情爱这事儿最是醋心了。她既是登上了皇后之位,便要做皇后之位当做的事儿。这是咱们天子妃妾们,不可逃避的宿命。”她骤然咳嗽了几声,亦是握紧枕春的手,淡笑,“姐姐有我呢,我愿为马前驱,做姐姐的盾与茅。” “我何须什么茅与盾?只要你好好儿的,不要苦着自己。”枕春心口揪着,难以释怀。 端木若却笑起来:“便是为姐姐死,我也是愿意的。正应了那句——化作春泥更护花。” “胡话!”枕春斥道,“说这样的话做甚么。”她怕端木若病中多思,只转了话头来说:“午后我要伴驾春猎,你自个儿好好儿休息几日,调养好身子。” 端木若何等玲珑,心头一过,蹙起眉头来:“姐姐是要去见并肩王。”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汪汪汪 枕春未想这一句便是说中了,只想着端木若是个聪慧的。便坦然点头道:“有的话,书信偷传太过冒险。我与并肩王若真要行事,必然是要面晤相谈。他此人心思毒辣,自是十分危险的。” “安姐姐万事小心。”端木若仍然担心, 分卷阅读232 嘱咐道,“此事太过隐晦,万万莫让人捉住把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枕春心意已决,“他为了兵权,我为了家族。利益驱使的这条船,总要有人掌舵。” “姐姐若是想得清楚,我都赞成。我是知道姐姐性子的,是心软又思敏,与旁人亦有共情。你与她们都不一样,是我最信赖的人。”端木若说着也是担忧。忽然想着甚么事情,从枕头后摩挲一番,寻出一只手笼来,塞给枕春:“这是平日无事的时候,绣给姐姐的,姐姐怕冷也要多多戴着。” 枕春翻展过来一看,一只精致的缎面手笼,上头一针一线绣的并蒂花儿宛如活的一般。她心头一软,贴在心口笑道:“好看,是象征姊妹情意的花纹。” “姐姐是我在这深宫里头最重要的人,我便是有不对的,也都是为了姐姐好。”端木若说得柔情。 枕春听她如此说,心头一沉:“你这次病了,可是传的高太医前来诊看?” “姐姐……”端木若眸中沉沉如水,“高太医与我,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你也万事小心。” “姐姐是高门的贵女,可有听过坊间的一首歌谣,叫做的。” “……这倒没有。”枕春思虑一阵,想不得这样的歌曲,“家中不曾教过,也没听过。” 端木若清清嗓子,苍白的嘴唇轻启,轻声道:“姐姐,不论高太医还是陛下,都是男人。男人都是浊物。若十载之后,二十载后三十载后,他天子老了病了或是驾鹤西归,咱们还要做姐妹。我若没有福气死了先去了,我也在奈何桥边等着姐姐,来生咱们做嫡亲嫡亲的姊妹。” “你竟是这样想到死胡同里头去了。”枕春叹息。她拍了拍端木若的手,道,“你是病中糊涂,哪里便要谁先去了。咱们自是姊妹,来生也做姊妹。” 端木若病中眼眶泛着红,便唱起来:“ 老了难,老了唱歌真的难。 没比十八二十二,唱歌音过九重山。 日头出来点点红,照进妹房米海空。 米海越空越好耍,只愁命短不愁穷。 出门人笑我也笑,回家人笑我忧愁。 人进大门呵呵笑,我进大门眼泪流 ……” 枕春是心疼端木若的,就像心疼一个孤独的挚友。 她走的时候,嘱咐了玉兰到寻鹿斋照顾端木若几日。站在寻鹿斋的匾额下,兜手看了看漆色,想起了呦呦鹿鸣,我有嘉宾。端木若额头的疤痕好不了,她这张因为形似元皇后而得选的脸,终是毁了的。 就像蝉从壳中钻出来,像蕊从花苞里绽出来。宛如仙鹤出樊笼,脱却羁绊处处通。 苏白立在一旁,催促道:“娘娘,午膳已经布了,该紧着时辰回去了。” “哦……”枕春将端木若的手笼贴在心口,垂头颔首,忽想着,“奉先儿那狗儿呢。” 苏白指了指寻鹿斋后头的小院儿:“小主在别院的时候,是在寻鹿斋照料着的,小主可要领回来了?” “嗯,叫小豆子领回来罢,出猎时带着。” 苏白便依言去了。 膳房是最见眼色行事的。天子春猎只带一个嫔御,说明是当着隆宠的,自然是万般小心地伺候着。枕春心底是知道,这样扎眼的隆宠也算不得疼爱。倘若慕北易心底真的惜她,是不会拱她在这风口浪尖儿来的。 但风口浪尖自有风口浪尖的好处,她安枕春定也要受着。做这独宠的祸水,自有祸水的妙。 便是见殿中一桌铺着精美夹缬,上头依次摆着春日里吃着爽口的燕窝鸡丝汤、淡菜虾仁羹。两样盛在红釉菜的精美小碗中,配着甜酱浇的文思豆腐。又有挂炉的烤鸭片作一百零八片,与蒸笼里的面皮要配水嫩的葱芯切得嫩黄的丝儿、脆鲜的黄瓜条儿、水萝卜的细沫儿与面酱。这便只算一道菜,后头还有山珍拌麻辣肚丝、蚝油熬仔鸡脯肉、蟹肉双笋丝。白案还有雪里蕻、烩白菜、清炒扁豆。糕点还有花生糖心的元宵、花盏龙眼、豆沙煨苹果。 这就是宠妃的妙处,至少口腹之欲没人能拦着。 枕春叹道:“这么多呢。”说着懒懒入座,一个人闷声闷气地吃了两口,叹谓道,“却没得松鼠好吃。” “甚么松鼠,松鼠鱼可是?”慕北易声音先传来,便见他从殿外折转出来,一身朝服,撩袍跨进殿来。 枕春抬头看了一眼,敛裙假装要起来行礼。 “免了。”慕北易拨拨手,坐在枕春案对面。 枕春那个假模假式的礼还没行完,便顺势坐了回去。她挽起袖子,捡起案上一对白玉镶金花儿的筷子,低眉顺眼地给慕北易布菜,软声笑道:“正是松鼠鱼。” “朕带你去骊山行宫吃便是。”慕北易翘着一条腿,就着枕春的手吃了一口麻辣肚丝,辣得咳嗽了两声。 枕春又端了蜜化的梅子汁儿去给他润喉咙:“陛下刚刚下朝了?” 慕北易颔首,答道:“那群老迂腐,顽固不化,拿着先贤主张说事。春猎秋猎又有甚么不同,秋日萧索,景致亦没有春日好看。” “那陛下……” 慕北易倾身,捉了枕春一只手,道:“朕亦不是征求他们的意思,只是告知他们罢了。”他被那蜜化梅汁儿甜得腻,眯起眼睛,“午膳后走,你跟朕共乘一驾,走得快些。” “哎……”枕春应是,心头想,这可不是正好坐实了自个儿谗言祸妃的名声。任是不知道坊间要如何说,恐怕人言可畏。 正是如此想着,却听外头呜呜的兽声呜咽,小豆子牵着一个红赤赤的毛孩儿正在殿外候着,那红毛团儿不听使唤,扯着小豆子探头探脑地从殿外钻了进来。 枕春定睛一看,喜道:“奉先儿?” 那狗儿等人来长,瞧着好似一只红狮子。它哼哧哼哧两声,撒着腿子便往前凑,一跃跳在了枕春跟前,口水滴滴的舌头便往枕春脸色凑。 “这……”慕北易偏头看见奉先,眉毛便蹙起来了,“这畜生怎么还在?” 枕春一壁废了牛鼻子劲儿掰扯着奉先的嘴巴,一壁回首答道:“上一年里,养在寻鹿斋的。多亏得贞婉仪的照料,臣妾想着是春猎,便将它待会绛河殿,也好出去放放风儿。”正是说着,让奉先蹭了一身 分卷阅读233 的红毛。 奉先已经是一只巨大的成年獒犬了,与那些两三个月的小獒子不一样了。它不会再做那些追着人裙踞鞋子跳蹿的傻事儿,只是一口将枕春头上的一只点翠的插梳吞进了嘴里。枕春忙不迭地从奉先嘴里将插梳取出来,抹了一手的口水,遮手遮脚地在慕北易三尺长的绣龙朝服飞肩披风上头悄悄蹭干净了。 慕北易懒得管,睥睨了奉先一眼。 奉先被等得立时气焰尽灭,嗷嗷呜呜地往枕春身后躲。 “陛下万乘之尊,同个小狗儿至什么气儿。” 慕北易倦怠地拨弄着手上的扳指,轻哂:“小狗儿?” 枕春讪讪笑起来:“也不过比寻常狗儿大上一些些罢了。”她拍了拍奉先儿的头,转头望向小豆子,“本宫要带奉先出猎,你将物事备好,去寻苏白姑姑领些赏罢。” 小豆子愣头愣脑的,一听有赏,喜笑颜开地便去了。 打点了个把时辰,便登了翠葆龙舆,九马金辇的仪仗一路行到玄武门。又登车马,随行四百又六十六人,禁卫三百九十,仪仗一百八十八人。再前副驾八十一乘,随行公卿、臣属三百余人。 浩浩荡荡。 慕北易的龙舆十分宽敞,宽敞到枕春躺着睡了好一会儿。她本来便是骨头懒的,睡得糊里糊涂,躺在软榻上打了几个滚儿,头撞到了桌案才醒。 枕春慢腾腾地撑着身子起来,揉了揉额头,挑开床边的一缕帷幔,见天色已经擦黑。 慕北易捧着一册户部的名录,坐在对榻一侧。他手提朱笔正在批划,他见枕春醒了,轻笑一声懒得嘲她。 “陛下在读什么折子?”枕春随口问道。 慕北易倒不介怀她问政,闲闲回道:“说有个南边的边陲小国,叫高棉国。高棉国本是扶南国的属国,扶国破之后,高棉便投了我大魏。今月,高棉国王子前来朝贡,想为高棉国求个太平赏赐。他高棉国小土贫且不开化,朕便懒得见。鸿胪寺招待了高棉国王子,哪知道高棉国王子不受。朕在想鸿胪寺做事也有些不开窍,这样的小事也来烦朕。” 鸿胪寺原本是宓妃施氏父亲掌管,自施妃倒台之后,慕北易便填了人上去。为了赏赐柳柱国的功勋,如今的鸿胪寺卿,是柳家母族远房入仕的亲脉。既是碍着柳安然的权柄后台,枕春便不好细问,只奇道,“异国王子?长甚么样子的?” 慕北易促狭,神抽伸手往腰上一比:“这么高。”又拿了案上的一枚瓜子,“眼睛这么大,肤黑如漆墨。”他轻笑道,“浑以为天下各国王储,俱有朕这么好看的?” “没有没有。”枕春笑道,“世上各国王储,都是衬托陛下英武的。”她倦怠地靠在软垫上。“还没到泰安锦林吗?” 慕北易以朱笔尾背挑开了重纱的车架帷幔,迎着暮日的辉光一指:“到了。” 骊山行宫远在阴翳的山脚下绵延的丛林边,灯火通明。这座华美的宫殿远远看起来好似走马灯里的玩物,衬托在昏暗的背景下头发光。枕春连忙整衣正冠,侧头远远看着前面迤逦的车队,问道:“瞧着还要半个时辰才到呢。” “禁军统领方才报说,公卿国戚与各族命妇们,最前头的已到了。”慕北易合上书折子,扶正枕春髻边的珠花,“他们到齐了,要在宫前跪侯着朕的驾辇。” “那臣妾可也要先行过去,先候着陛下?”枕春问。 慕北易想了想:“不必了。”他指腹点点案,忽道,“上次出猎,你落马了的。” 枕春极不愿想起此事,脸色便有些难看,堪堪回答:“是……臣妾骑术不精。” 慕北易却道:“不,你的骑术在嫔御里算得好的,便是拿去乐京比比,也比那些命妇们精湛。”他摩挲下颌,沉思一会儿,“待会儿,你上大妆。” “上大妆?”枕春听得便嫌麻烦,摸着案上的果子咬得脆响,“以臣妾的份例,大妆应戴七垂的花冠,多重呀。” “戴九垂。”慕北易道。 九垂的花冠,便是皇后的份例了。枕春不知慕北易甚么意思,愣愣看着有些犹疑。 慕北易又说:“你待会牵着那畜生与朕一道,叫你宫里那内侍将它拾掇威风点。” “哦……”枕春回过味来。 慕北易有时候就像个少年人。或者说男人有些时候,永远是个及冠之年的少年。年少时爱精舍华物、美婢艳妾、鸟兽虫鱼。年长时候,仍是如此。 他天子九五之尊,要带着宠妾于众目睽睽之下莅临。妾室要辛辣明艳又别致的,华服大妆,能御骏马豢猛兽,如此才能全了天子的颜面。大意说着,你们看她多烈多够劲儿,能征服这些畜生。而朕,能征服她。 但枕春心里却是想着,少时听母亲说前朝的少师贵妃手段,是叫做男人靠征服天下赢得女人,而女人征服男人赢得天下。 这样想着便觉得好笑,他慕北易也不能免俗,幼稚。枕春嘴角撇了撇,努力将笑意憋了回去。慕北易尚在摆弄案上的书陈,错过了枕春嘴角噙着的讪讪笑容。 天子车驾到了骊山行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尽黑了。黑黑的山云压着行宫的金阙,惊起无数煽动翅膀的鸟雀。枕春嘴里含着一颗酸溜溜的蜜糖山楂,描了漆黑的飞眉与行宫的点唇,跟在慕北易后头出驾。 奉先被小豆子牵着,蹲在龙辇下头侯驾。獒犬闻到了枕春常用的熏香味道,嗷嗷地咆哮起来,声音震天把近处跪着的命妇吓得软了腿。 整个乐京的贵族俱在此处了。头一排是皇亲国戚与武将们,后一排是命妇与世子世孙们。众人都等着见那威严高大的帝王,要携着传说中“挑唆天子春猎,谗言巧舌”的明妃,等着他们自九层垂珠的金色帷幔中出来。 想看看这明妃是否与传说中的一般,明眸皓齿,姿容冶艳。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福昌县主 先出来的则是天子,一身黑鳞金片的盘龙纹的墨袍,踏着寸厚的长靴。飞肩坠下的鹤羽长披每一尾羽毛都透着摄人的绿芒,风拂若飞。他鸦色的头发梳得密紧,可以看见天庭上发际的美人尖。黑眸如星海,脸颊如刀劈,乍看之下,挺拔好似天人。 便见枕春一截白玉般的皓腕配着赤金玛瑙的手镯,纤纤玉指挑开泠泠作响的垂珠。先出来的则是左脸侧,堆云的乌黑发髻高耸,沉重的华胜 分卷阅读234 饰点翠与烧蓝的凤凰吐珍珠的花冠,八十一颗南红玛瑙珠串作九垂流苏,半遮脸颊。 此次春猎的命妇外戚们,来得是最齐的。举半个乐京权贵之众,都是来给慕北易做个陪衬。 枕春低垂的鸦睫轻抬,星辰俱是陨落在瞳孔之中。她踏出八宝饰面的锦鞋,拂动缂丝的珍珠滚边的绣面,抬起精致的下颌。玛瑙晃动之间,只能见得宛如烈焰的唇瓣。 众人俱是小声地议论起来,看呐,那是皇后份例的垂珠,这个胆大妄为的妖女! 妖女抬起羽扇般的睫毛,嘴角抿着一个若即若离的笑,眸光在下跪诸人的面上掠过。 “这便是明妃?”光禄寺卿嫡女王氏捂着嘴,悄悄问着旁边的人。 她旁边跪着的是汝南王世子妃杨氏。杨氏用袖兜着嘴,垂眉回道:“正是的。她父亲是尚书省左仆射,年中期满便有机会迁升。我听夫君说,陛下已露了口风,要晋升明妃的父亲做尚书令。她家如今飞黄腾达,自然是如此大的架势了。” “做个妃位便如此猖狂。”王氏撇撇嘴,刁声道,“您瞧她耀武扬威的模样,浑然像是正宫一般。当今柳皇后是个贤德温恭的,想来是正室纵容才有妾室这样的气焰。倘若我为柳皇后,我定将她捉了打一顿,好让旁人知道好歹。” 杨氏拽了拽王氏的衣角,低声道:“小声点,过来了。闻说今次春猎,朝野俱是反对,这和祖宗规矩不合。可陛下一意孤行,为了这明妃的提议愣是力排众议,想来她是圣宠优渥,万万不能得罪。” 王氏埋头下去,嘲道:“柳皇后的母亲是我父亲的表姐,论起来皇后还是咱们家的堂小姐。我小时候是见过柳皇后的,那才是真正的名门嫡女。明妃哪里是什么正经妃子,说是从冷宫里捞出来的。无风不起浪,若不做恶事又怎么会被打入冷宫?想着这个明妃也不是什么好货,正如坊间说的,是个狐媚的……” “狐媚的什么?”枕春偏过头来,盈盈笑着,望向王氏。 王氏脖子一梗,硬着头皮抬起脸来。 慕北易闻声停住步伐,懒怠地负手,饶有兴趣看着枕春。 枕春敛裙往王氏处走得两步,四下便安静下来。她抬出手来,弯腰捏住王氏的下颌。那一只手戴着一枚舶来的黑色宝石戒指,戒面上的火彩黑暗之中亦是亮得刺眼。枕春轻言细语地端详着王氏的眉眼:“你是谁家的姑娘?” 枕春艳妆是刺目的红,雪白的肌肤映着皓洁的月光,乍看之下只觉摄魄勾魂。王氏已然是被骇住了,肩膀筛糠一般抖起来:“民女……民女……” “要先说:回明妃娘娘的话。”枕春拍拍她的脸蛋儿。 “是……回明妃娘娘的话……”王氏努力撑直身子,跪坐在地上,“民女父亲是……光禄寺卿王显阳。” “光禄寺卿?”枕春站直身来,拨了拨发髻边的一只金簪,眉目扫过一众低头行礼的命妇。她目光如剑如针,扎得在场的命妇无一人敢抬头,“如此也是九卿里头,十分得用的了。”那光禄寺少卿王显阳,便是柳家远房,是柳安然母亲王夫人的亲戚。鸿胪寺是油缺,出入庞大,水深事多。慕北易赏给柳家这个位置,本意是变相地给柳家赏的钱。 王氏听枕春如此说,想起自己还有皇后这个远方堂姐和柳柱国这个堂姑父。她明妃再厉害,在柳皇后面前不过也是矮身称妾的位份。这样想着,王氏一时腰板也直了些了,中气也足了。她咬唇扬起脸来,对枕春说道:“明妃说的是。民女父亲说,鸿胪寺掌外宾接迎诸多事宜,是乐京的脸面,自然是得用的。何况,柳皇后是民女家的堂小姐,家父忠心耿耿为君,陛下也是赞过的。连陛下也说,堂姑父封国柱,是全天下第一等的功勋。” “如此说来,倒是皇后娘娘的亲缘。”枕春堪堪笑起来,心道一声蠢姑娘,侧身软声去唤慕北易,“陛下果然是识人英明。瞧瞧王家的小姐,也是貌美青春,可爱娇俏。” 王氏便更是抬起脸来,望向慕北易。 慕北易便不爱听那句“乐京的脸面”与“天下第一等的功勋”,面无表情地颔首。鸿胪寺也能算乐京的脸面,柳柱国也算天下第一等的功勋,那要他慕北易做什么了。 他汉家天子才是大魏的脸面。 枕春启唇,望向王氏:“今日前来俱是亲眷命妇,王家小姐自称民女,可还是庶民之身?要本宫说呢,王家小姐是皇后母族中的远房姊妹,勉强……也能算是皇亲国戚。不如今日碰巧,本宫也为王家小姐请个诰封才是。” 王氏不知枕春何意,听得诰封,只跪在地上叩首道:“民女……多谢明妃娘娘好意。” 枕春一笑,春风如沐:“正巧陛下方才说着是,鸿胪寺上的折子。王子前来朝贡,想为高棉国求个太平赏赐。以臣妾来看呢,这赏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王氏犹自不解。 “这鸿胪寺招待高棉国王子不熨帖,损的自然也是乐京的脸面。”枕春嫌色瞥了一眼王氏,只向慕北易莞尔笑道,“不如臣妾便作这冰人儿,给王家小姐求封个县主……便赐给高棉国王子为妾室。如此一来,皇后母族的姊妹嫁给邻国的王子,岂非一段人人夸赞的好姻缘。想来那王子求得一位县主归国,心中也是荣耀欢喜的。” 高棉国山高路远,民风未开。为人妾室兄丧弟继、弟丧子继、子丧叔继,与做那胡娼又有何区别!王氏只觉声声如雷炸开在耳边,腿软身冷,扑在地上起不来了。 慕北易有些犹疑,毕竟眼前这王氏是鸿胪寺卿的嫡女。但枕春说的这个法子……倒是很合他的心。用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女子,去换高棉国往后数年的进贡。 稳赚不赔。 鸿胪寺进出的款项为九卿之中最多,是最花钱的地方,这些日子来也有轻慢皇家的地方。如若轻易放纵了,难免使人觉得,皇家的羊毛好薅。如今枕春刻意为刃,他慕北易何不借着枕春这把“妖妃祸国”的利剑,索性便将鸿胪寺攥紧了。也好使今日在此的诸人看看,谁说了都不算,只有他说了算。他要人生,人便得道升天;他要人死,人便永劫不复。 枕春掐准了慕北易天大地天皇权最大的命脉,行动见垂珠晃动熠熠生辉。她进前一步轻轻挽上慕北易的手,软声柔语地跟上去:“陛下,臣妾饿了。” 慕北易侧头看着枕春姣好面容与满头华 分卷阅读235 美尊贵的华饰。如此明媚、如此清艳、如此锋利尖锐。他忽有一种餍足之意,如此滚热的人儿,便是他的私有,此生此世只能是他的。霎时那颗帝王之心无比开阔,颔首:“摆晚宴。”便握着枕春的手,拂袖朝那王氏一点,对冯唐道:“给福昌县主加冠。” 王氏听得天子这一句,一声凄厉的恸哭还没出喉咙,便被冯唐一把捂住了嘴。他按着王氏的脑袋便往地上按,朗声道:“福昌县主给陛下谢恩,给明妃娘娘谢恩。” 众命妇被枕春如此辛辣的做派骇得不行,只觉得世上岂有如此狠绝的女子,行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行公卿百人悉数低头屈膝恭送,再无一人出声。 晚宴便很称心如意,慕北易难得出来透气,骊山行宫存着的酒又烈,珍馐皆是新猎的野味,喝着夜深就醉了。 冯唐请示了枕春的意思,枕春还回想着上次脚踝脱臼的疼痛,整个人便有点不大好。她手上端着一盏葡萄酿,抿了抿,眸子转动,问冯唐:“陛下平日大多能饮多少?” 冯唐偏头思忖,回道:“陛下酒量好,本来能豪饮。这次骊山行宫供奉的存酒大多是红糖糯米酵了二十年的,很是烈。往前陛下能饮八壶而面色不改,十壶而微醺,十二而酩酊。倘若饮再十三壶了,便是要醉倒至天明的。” 枕春问:“这会儿饮了多少?” 冯唐不无担心:“十二壶半了。方才与陛下敬酒行令的九门统领、銮仪总使、与诸位王爷、侯爷、世子们都已醉倒了。” “没人再敬了吗?” 冯唐谢天谢地地拍拍心口:“没人再敬了,这会儿陛下还未醉倒,脾气大着。娘娘瞧着如何安置才好?” 枕春瞥眼望去,满堂残杯冷炙,诸人皆有饮酒。或有醉着,匍在案上皆有内侍前去服侍。慕北易坐于上座,是饮了许多酒的疲倦,一手撑额一手掌着杯盏,宛如玉山倾颓。 枕春敛裙上去,唤一声:“陛下?” 慕北易听是枕春声音,便投了杯盏要来抱她。他平日再是桀骜猖狂,也不会在群臣之中行此等孟浪之事。毕竟,慕北易还是很致力于扮演一个言官行官笔下的仁孝皇帝。 枕春见他此等样子,便知是真的醉了。便躲身避过了慕北易的怀抱,提了案上的青瓷酒壶,盈盈嗔道:“陛下请坐,再饮些罢,臣妾给陛下斟酒。饮罢了这杯,还有三杯。” 冯唐一看,心里是哇凉哇凉,想着这真是两个祖宗。 慕北易从殿中出来的时候,已经醉倒了。 行宫之中事宜最难安排,冯唐与苏白需先行到英明殿布置寝宿,枕春则留在慕北易身边儿伴驾。 行宫总管便遣派来一队行宫宫人前来伺候,宫娥们提灯,内侍将天子扶上软轿。枕春撩着帘子假模假式地作出担心模样,心道劳什子却辇之德,忙跟着一道上去了。 这次伴驾的嫔御只有一人,骊山行宫的总管便只安排了英明殿。英明殿后有二进,第二进有三面精致屋舍。坐北的“镇山河”便是天子居处,左厢房叫做“如意法”,则是枕春的寝房。右侧还有一面“极乐引”,因没有别的嫔御便没有打开。 华美宽敞的软轿缓慢行在骊山行宫里头,前后各九个抬轿的侍从穿着软绒底的鞋,静静地踩在石板地上,悄无声息。 枕春在轿子里头给醉睡着的慕北易披了截薄薄的毯子,见他睡得沉,便转过身儿来剥桔子吃。吃了两个桔子,等了小半盏茶时,察觉出还没有停轿的意思。按理说,宴席与英明殿应是安排得很近的,不知为何绕了这么久。枕春撩帘看着前后抬轿的内侍低头兜脸,俱是面生,心中有些疑惑。这一队仪仗也不知是如何绕路走的,竟是越走越黑,周围全是密密的竹林。 她忽然想起来,第一次来骊山行宫的时候,是住在偏僻无人的清心苑。 英明殿往清心苑,要过荷花池塘,又过回廊两三,再穿竹林。那时见的竹林,似乎……就是眼前这片竹林。那么此处靠近清心苑,便是与英明殿相反的方向……而且是一个偏僻隐秘的地方。 枕春拍拍轿窗,唤内侍:“停下!” 内侍们只抬着轿辇,一个劲儿往前走,没有一人应声。 “停轿!” 还是无人回答她。 枕春自知蹊跷,连忙回头看慕北易。他正是睡着,眼睑纹丝不动。枕春连忙伸手将桌子上剥果子的核桃剪揣入袖口中。 “拿着把核桃剪,也想反抗甚么不成?”枕春背后传来一个轻浮的声音。 她脑子里电光火石地思虑过,屏息立时转过身去,拿着手上的核桃剪只向背后的人声处扎了过去。 那是一个藏蓝色衣衫的身影从轿窗翻身进来,带着皂角薰衣的香气,拂袖之间一把拽住枕春握着核桃剪的手,将她抱在怀里。那修长冰冷的指节正探着枕春胸脯二两软肉,呵气在枕春耳畔正轻笑道:“明妃这般烈,咱们陛下御得住吗?”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孙悟空 枕春定睛一看,也不是别人,正是并肩王慕永钺。她霎时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上的核桃剪一投,便是要徒手去撕慕永钺的脸,低声骂道:“你这恬不知耻的登徒浪子,别碰,放开我!” 慕永钺愣是不肯松手,压着枕春在那轿上的软榻边上,低声戏谑道:“明妃莫要大声,抬轿的虽是本王的人,可慕北易若是醒了,见得眼前场景又当如何反应?” 枕春扯着慕永钺的发冠,牙齿药得咯咯响,憋着嗓子呵道:“滚开!” 慕永钺越见枕春使气,越是得劲儿,偏着头作势便要来亲。 枕春撩裙便要一脚将他踢开。腿还没抬起来,便见眼前一片苏白的轻衣探进轿来,一只骨节分明手拽着慕永钺的衣袖一抽,将他借力猛然推开了去。慕永钺整个人失了重心,被推得歪倒,直撞在了轿辇的窗沿上砰的一声。 “你放肆!”慕永钺捂着额头呵斥。 那人淡道:“并肩王,她说不要你碰。” 枕春撑起身子来,借光看过去,见了白衣人衣袂皓白,那张熟悉的脸,心口骤然停了跳一般,喊道:“虚无先生!” 慕永钺上前一把捂住枕春的嘴,指了指一旁睡着的慕北易,压低嗓子道:“怕他醒不来?” 枕春看着一方宽敞的天子软轿中,对面跪坐着的虚无先生、一旁 分卷阅读236 佞色笑着的并肩王、左手还躺着熟睡的天子,便显得有些挤了。她霎时脑子有些发懵,揉了揉眼角,大抵是此生鲜少如此荒唐,恐怕余生再难见得如此滑稽的场面。正眨了眨眼睛,怔怔问道:“这是如何……” 慕永钺一壁卸了发冠重新束发,一壁道:“你那二哥哥安灵均,差了这位嵇军师前来策应。我已按你的意思去打探了北边的军情,镇北大将军的确有策反的动向。”他指了指熟睡的慕北易,“皇帝眼皮底下,容不得这样兵重的逆臣,便透了想要斩草除根的意思出来。你二哥哥将趁着年底动手,本王则答应暗地将借人给他增员。会时功勋一并计较,便是你父亲荣登首辅之日。” “不不不……我不是问的这个。”枕春指了指虚无先生,“先生怎会出现在骊山行宫?” 慕永钺答道:“封后时大赦天下,嵇先生便入了雁北军做参军。你哥哥托他归京前来送雁门图纸与我,顺带看看你可活得齐全。本王费了大工夫才将他身份洗白,比之当年本王偷纳个回鹘族的公主回来做妾更费劲。如今嵇先生是白衣之身入并肩王府做门客,今日才得以带入行宫之中。怎么……你不想见?” 枕春控制不住地用眼神去偷扫虚无先生。他一身素白的窄袖深衣,红绳束发,雁门的寒冷风雪却没有摧磨他透明碧蓝的瞳孔,沉静得好似一片捉摸不透的烟云。虚无先生颔首回看枕春,好似一切如旧,嘴角淡然笑意,低沉清澈的嗓子唤道:“明妃。” “并不是不想见,我只是觉得……突然。”枕春按着心口,取一旁的茶水润了润喉,低声道,“那……那……” 慕永钺便是笑起来,如同狐狸一般狡黠:“好个天王盖地虎,一物降一物。” 枕春抬眸:“甚么意思?” 慕永钺却不说了,只对枕春道:“柳家如今荣耀,渐已压过薛氏一族,将要跃为大魏第一族。你有意无意,也需挑唆天子几句,使其忌惮柳家如今势大。”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递给枕春,“这是本王摸清的柳家根系,你多多记阅。譬如今日掸压鸿胪寺一事,你便做得很好。皇帝最擅连消带打,他定会再立一门新贵与柳家对峙,以压制柳家的权势。待你家得了头等的大功勋,他必然会顺水推舟扶安氏一族制衡柳氏。那时,你父亲便是下一个柱国了。” 枕春接过册子,翻阅两三页,见得果然精细,便揣入袖中。她喃喃谑道:“便是我不挑唆,陛下也是疑天疑地疑鬼神的,何须使得我动手。” “什么?”慕永钺没有听清。 枕春轻吐一口气,叹谓道:“便是我安家与你并肩王联手,他日斗倒了柳家,荣极一时。假以时日,咱们自然也是天子掸压的对象,此疑中生疑无穷尽矣。皇家斗争,素来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虚无先生望着枕春,不急不缓,轻道:“血肉之躯自不能长生,此事也有永绝后患的法子。” “什么法子?”枕春摆摆手,一边思虑一边回道,“天子已有三子诞世,是有子息后裔的。莫报什么玉石俱焚的念头……” “本王若是要刺杀皇帝,这会儿不是正好?”慕永钺轻笑一声,“所谓钱能通天,不然本王也进不来这天子轿辇。这会儿杀了皇帝,丢个水池里,你在旁哭号两声,说天子醉酒投水,举天同悲。妙啊。” 枕春当真觉得慕永钺此人是有些猖邪的,惊道:“你买通了行宫总管?” 慕永钺说:“天子近侍之事,一个不仔细便要杀头。给你黄金百两,你敢吗?”他摩挲拇指上的扳指,笑看枕春,“当年弦丝杀人之事,倒是警醒了本王。这行宫之中天高皇帝远,做什么私密事情,都有空子可寻。故而前行宫总管施三禄刚死,我便设法送人进来了。不过……若此时皇帝死了,柳家权重,得了便宜的还是柳皇后膝下那个便宜儿子。”他把玩一番案上的茶壶杯具,哂道:“何况,本王的心眼没那么坏。” “那你设计杀我庶妹!” 慕永钺摆摆手,虚虚一指虚无先生:“你二哥哥想要救你,便设法送嵇先生自雁门回乐京。说嵇先生妖心通神,定能护你周全。那梅花篆取你庶妹性命,是嵇先生的一计。” “为何……”枕春望向虚无先生。 虚无先生话少,此时声音坚定无比,眸光清澈:“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她要害你,自当杀她。” 枕春一时凝噎,竟觉有些羞愧。 “闻说你却为她请追封。”虚无先生并无责怪之意,“不软弱,但温柔,这已经很难得。” 慕永钺看得饶有兴趣,伸手戳了戳慕北易的脸,道:“明妃上了本王这条透风的破船,柳家不死,安家自也不会安宁。本王劝明妃,早日大悟彻悟。叙旧的话便到此罢了,省得这小子醒了,反倒麻烦。余下几日,咱们慢慢儿相见。” 枕春却不不无担心:“正是按你所说。即便扳倒柳家,柳皇后膝下抱养了皇子也算作嫡子。便是他……”枕春看一眼醉倒的慕永钺,“便是他百年之后,嫡子登位,这大魏国里最得势的还是柳家。” 虚无先生温声:“明妃不必烦恼,若是你想要,万事万物俱能归你掌握。” “先生何以如此说?” 虚无先生澹然笑道:“因为你忱挚热烈,宽容一切,甚至可以原谅过去。” 枕春不解其意,还想再问,却觉轿辇一压,到了个亮堂地方。她连忙转身撩帘子一看,正到了英明殿前。再转过身来,慕永钺与虚无先生已不见了身影。 “唔……洪水……征税……”慕北易便有些睡得迷糊,醉中伸出手来。 枕春想着方才的事情,去看慕北易。慕北易平日难得醉,今日是枕春着意灌的。如今想来那红糖酵的窖藏黄酒,兴许也有慕永钺的一份功劳。他醉时睡着大多时候也很安静,这点很是难得。眠中眉头紧锁,嘴唇下撇,定然是噩梦。嫔御提防他、血亲算计他,他谁都不信谁都要疑……梦中也是朝政琐事,怪可怜的。便捋了袖子去握他的手。 慕北易握住枕春的手,喃喃念了句:“薛楚……” 枕春陡然甩脱慕北易的手,听得啪的一声脆响,朝他脸上使气轻落了一个掌掴,自顾自敛裙去挑帷幔了。 “陛下到了?”冯唐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枕春心头稍乱,连忙将慕北易身上的薄衾压实,又将他脸 分卷阅读237 上掌掴的红印揉淡。她垂眉撩开帷幔,向外头的冯唐应道:“陛下多饮了酒,这会儿睡着的。” 冯唐连忙招招手:“那还请明妃娘娘下轿,奴才使宫人将陛下抚进去。” “哎。”枕春缓缓下了轿来,苏白连忙将一件儿遮风的薄披风给她拢上。枕春自是懒得等着慕北易,便扶着苏白自径往英明殿里进去了。 冯唐向宫人们招招手,进了轿中去扶天子。慕北易醉得歪斜,便听他依稀醉中发梦唤着:“雪初……雪初晴……月微明……莫是无情,十一娘……作个关情……” 天子宿醉,第二日一早的出猎便延迟到了午膳之后。 枕春与慕北易对坐在英明殿作偏阁的如意法中,望着一桌子佳肴,胃口都是寥寥。 慕北易是被酒给闷的。他饮了一盏无糖的银耳羹,觉得稍得缓解,一手枕额一手提筷,嫌道:“到底是行宫不如帝城,竟也上此等烧身的烈酒。朕应将总管与侍从打发了才是。” 枕春心想,这总管莫不是慕永钺的眼线。便拾玉勺子撇了一盏清澈的汤水,奉给慕北易:“虽说是醉了,也是尽兴的。五斗解酲犹恨少,十分飞盏未嫌多。陛下难得抛却冗杂事务,一纵放狂心事,哪里不好,应赏下人才是。” “罢了。”慕北易就着枕春的手饮了一口汤水,忽看向枕春,“朕何时有放狂心事?” 枕春教他看得心绪不宁,讪讪抹了抹脸,取了案上盘子中一只水晶豆沙团子吃。 慕北易的眼神不收。 “……陛下如此看着臣妾作甚?” “朕觉得,你不同了。” 枕春莞尔:“日新月异。此世上万事万物,唯有星辰与道恒不变,其他都会变的。”她思辨着此事,端着案上的一碟子盐酥花生呈给天子:“陛下尝尝这个?” “你较之往前更美。”慕北易如此说道,不吃枕春奉的菜,只饮了汤水道,“豆蔻年华的女儿家自然有纯粹之美,但你如今灵动更甚。昨日那鸿胪寺卿之事,虽也觉得你跋扈了些,但是可爱。” “臣妾双十了。”枕春手抚着脸颊,垂下眸子去,“哪里比得那些小女子呢。”她眼神轻轻瞥着慕北易。 看见慕北易晨起衣衫未整,尚未梳头。他的头发极好,密黑如鸦色的长瀑,平日熏的龙涎香,额前还有美人尖。此时慕北易逆光坐着,枕春便看见了他耳边有一丝白发。 她不爱他,也没有刻骨地恨他。 心中便有了一丝的犹疑。 正是此时,冯唐却进来了。他后头率几十宫人,捧着出猎的衣裳、鞭。鞍与一应配饰,请安道:“陛下、娘娘,是时辰了。” 枕春便敛裙起来,走入屏后。有宫娥上前替她宽衣束发,穿朱红暗凤纹的窄袖的胡服,百褶的华裙,扎密密的胡辫。每一条的胡辫皆一金珠如意扣衔尾,每一鞭节便饰一颗米粒大的海珠,又饰金栉花冠与金珠耳铛。再戴赤狐卧兔的抹额,镶珠点翠虚掩眉间。金雕鱼篮玉佛挑心仅在发中饰一颗。倘若是留心去看,便可见那一颗挑心雕的玉佛既不是大日如来也不是阿弥陀佛,而是斗战胜佛。 枕春左右对镜看了看,觉得很是稀奇,问宫娥:“如今乐京贵女们时兴戴的挑心竟是这样凶的佛?本宫出阁前,还是戴菩萨或是天女的。” 宫娥道:“明妃娘娘不知坊间事情,有所不知。如今女子们时兴戴的挑心是牡丹仙子、九天玄女与观世音。”她轻轻将枕春发中的挑心戴正,“娘娘戴的这一颗是曾经南边一位异国王前来进贡时,陪伴先帝狩猎,献给先帝的。这样式实在偏门,先帝便随意将此饰物留在了骊山行宫的库房。” “如此说来,没人戴过吗?” 那宫娥盈盈一笑:“娘娘正是第一个。咱们行宫总管说,您与其他妃子不同,您戴这斗战胜佛正是好的。便刻意寻出来献给您。” “行宫总管……”枕春喃喃,可不是慕永钺捎来的。赠她一颗斗战胜佛的挑心,意欲为何,“知道了。”枕春左右又细细看了一番,到底是器物精美,很是喜欢。 宫娥见她喜欢,便上前又为她饰玛瑙的披挂璎珞与一对儿玉环如意勾珮,复又戴上了两只铃铛作响的葡萄花鸟金球香囊,戴赤红罗缨与八宝玳瑁的扳指。穿鹿皮马靴配锦绣褡裢。 如此远远一看,好似胡族的公主,手上持着马鞭,英姿飒爽又贵气不敢逼视。 便一众宫娥迎着枕春出去,才见慕北易亦着轻便的戎衣在门口等她。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骑马马 慕北易戎马衣裳是很难见得的,他本也好武,只一身墨黑,头发冠一丝不苟。在英明殿前头那样闲闲地立着,好似个卸甲的将军。 好在是春日里气暖,二人俱着的轻便。由此帝妃二人一路前拥后呼,来到了泰安锦林。 今日的风,是有些喧嚣。泰安锦林是荡涤浊气的和风遍彻草原和林间,时值春夏交替,阳光落在肌肤上有些密密的扎。数百人便在围场的校场旁候着了,见得御驾前来,称颂之声遍彻山野。 出猎杀生前,先是有仪式的。 譬如祭祀与舞蹈。舞蹈是秦王破阵曲与兰陵王入阵曲,一点新意也没有。 枕春坐在慕北易的身侧,眼睛在座下的人群里探寻,想要看见虚无先生的影子。看了一会儿没有见到,只瞧着最前一排的慕永钺,嬉皮笑脸地歪坐在虎皮椅子里。 虚无先生没来,枕春便有些失落。 少顷歌舞毕了,才有擂鼓、牵马、扬旗。慕北易便骑骏马,配宝弓,握镶宝的马鞭。嫔御侍驾是不必出猎的,慕北易见枕春垂眉耷眼恹恹地坐着,特意开恩道:“明妃若想活动活动,自可去选匹温顺些的马儿,跟两步也无妨。” 枕春心中哦哟一声,这回不必要烈马了?她左右顾盼一番,闻着青草味道的风,还是招手唤苏白:“去,叫马倌将以前那匹惊雪牵过来。” 苏白不肯,出言阻止:“娘娘,那匹惊雪如此顽劣,您还摔下马过。今日不如选匹小马驹,温温顺顺的骑着与那些命妇们打打马球便是。” “打马球?”枕春坐在毡房帷幔里的,啃着蜜瓜,一手往蹲在一旁啃骨头的奉先身上瞎薅着毛。她远远望着彩旗飞扬的校场里头一群贵女小姐们与命妇们正在打马球,她们骑着小马驹穿着轻薄的彩衣,银铃般的 分卷阅读238 笑声传了过来。 “嘻嘻嘻……徐家五小姐今日这件披帛真是好看。” “此乃乐京苏记锦绣五个绣娘绣了整整一个月,才得这么一条呢呵呵……” “哇李夫人你头上戴的这朵牡丹簪上的彩宝好亮呀,太阳一照刺眼睛呢。” “朱夫人真有眼光,这彩宝乃是八色碧玺颗颗同样大小才攒得这么一只簪……” 枕春撇撇嘴,摆首:“罢了罢了,我过去了她们还不失了兴趣。”富贵泼天她如今已是司空见惯,何况女子对谈无非首饰衣裳,难免无趣。想着,将手上的蜜瓜皮一丢,懒懒地趴了下去。 苏白见得枕春又厌了,无奈去请了马倌,将马厩里的惊雪牵了过来。 那惊雪虽然烈,竟也是一只通人性的马儿,它见得枕春过来,竟打了个响嚏,便蹭了过来。枕春连忙将沾满蜜瓜汁儿的手在雪缎的满绣帕子上擦了擦,上前摸着惊雪的耳朵,问马倌:“这匹马平日可好养吗?” 那马倌谨慎答道:“上次陛下春猎,这马儿使您摔落了地,也算是一匹罪马,便一直圈着了。” 枕春拍拍惊雪的鞍背,叹道:“到底是皇家的事儿果真有趣,这妃有罪妃,马还有罪马。” “因是您骑过的,则没有杀掉,倒也是一直好吃好喝供着的,只是没再使人骑的。” “嗯。”枕春颔首,蹬了马靴便往上爬。 奉先本睡在阳光处晒肚子,见枕春上马,很是吃醋。它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往前一扑便去扑棱惊雪的蹄子。惊雪那可是一匹出了名的烈马,扬起蹄子一甩,将奉先踹开了一尺远去。奉先不服,本便是凶狠的獒子,咆哮两声又要上来缠。 “奉先!”枕春呵斥。 “嗷~”奉先尾巴一夹,摇头晃脑地蹭了过来。 枕春骑在惊雪上,在腰间的褡裢袋子里摸了半饷,掏出一截风干的肉条抛给奉先。奉先腾空一跃,吃进嘴里,便乖了。 枕春骑着烈马,带着猛兽,洋洋得意。她牵着惊雪的缰绳,接过下人们递上来的一把精铁轻弓,一夹腿肚子:“走起。” 慕北易率领百位近侍与各路侯爵亲王、武将后生,他手上持箭,迎着日炎向天空中并射三箭。少顷,三件俱中一飞禽。那飞禽落在草地之上,嘭的一声,这便算开始了。 千军奔腾,马蹄扬起的尘土如同一片烟雾,细细的粉尘在阳光之下颗粒分明。近千匹马儿蹄踏于地上的震动,使泰安锦林的草木颤抖,林鸟万千别枝惊起,飞入湛蓝的天空。 枕春被千人马蹄子扬起的烟尘呛得直咳嗽,眼中咳出点点泪水来。待用袖子擦干净了,举目望去,早已不见大队的人影。惊雪和奉先倒是很激动,狗儿嗷嗷叫着,马儿嘶鸣着,后头跟着冯唐派来的十个骑马的侍卫跟着明妃娘娘这一人一马一狗,哒哒哒地往泰安锦林里去了。 惊雪被拘了好几年,今日终于能撒开蹄子痛快一回,自然是卯足了劲儿捣腾。奉先身为沈春身侧第一等受宠的狗子,今日见得惊雪十分不满,亦是撒开腿的可劲儿跑。 好歹也是赤毛的獒兽与这烈性的宝马,越是争得越是快,风吹在枕春的脸上扑得疼。枕春半避着眼睛,越拉缰绳越引得惊雪猛奔。冯唐遣来的侍卫骑的是帝城的配马,那日日捣着蹄子巡逻,养在宫里的马儿哪里比得惊雪这样养在行宫吃野草麦麸的宝马。 般只消得一炷香时,身边光景青碧,匆匆掠过。草叶、树枝与蓬飞的絮末迎着人面陆续扑来。待枕春回过神来,早已见不得别人的影子。 她废了老大的劲儿,才将惊雪勒停,左右看了一眼,竟是来到了泰安锦林深处的一处被花树围绕的瀑布面前。 瀑布,她这个被关在宫中的金丝雀,是许久没见过了。 枕春见得欣喜万分,连忙下马来,解了披风,走进几步去看。那一处从骊山上垂挂而下的瀑布好似一条白炼,潮湿的水气溅起氤氲的雾。正值春末,各色临水的花朵都开了,照着好似清鉴的水面,柔软动情。 丽日春景,没有宫殿的束缚、华冠的沉重压力。一时忘了妃子帝王,忘了爱恨情仇,忘了家族生存……整颗心都柔软平和起来。她是很喜欢看游记的,一直梦想沧海寄余生的烟火气息,而不是束之高阁供人观瞻,背地里明枪暗箭地步步为营。 烟火气息,就是这样的草的气息风的气息和水的气息。 枕春仰头望了望,可以从层叠的树枝中间,望见骊山行宫的一个飞檐。既是没迷路,她便放心下来,脱了马靴踩进瀑布池塘微凉的水里,拍拍膝盖,唤:“奉先。” 奉先跑得累了,便哼哧着扑过来,团在枕春的膝盖上去喝水。所谓“团”,奉先那么大的块头团起来压得枕春难受。她抽出脚来,懒懒的伏在水边的一块儿石头上歇气,看着惊雪埋头吃那多汁脆嫩的草。 ……自个儿竟然觉得饿了。 顺手一扫,竟抹着石边儿草丛的野莓子。想也没想便摘了来吃,那叫一个酸得直流口水。枕春又摘了两个,冲着惊雪晃了晃手。 惊雪闻见果子的甜味,嗅着鼻子便过来了。它拱着脑袋往枕春手上凑,一口一个,不带歇的。枕春觉得好笑,便去拍拍惊雪的脑袋。惊雪哼哧一声,跺跺脚转过身去找野莓吃。 枕春骤然发现,草地深处,有一痕轻微的血迹。 多年浸淫后宫斗争的她,对这样不寻常的痕迹,很是在意的。枕春拨了拨草,便见那轻微的血痕淡得很难发现,一直蜿蜒到……惊雪的蹄子下。 “过来。”枕春连忙摘了五六个野莓子,抻袖逗了惊雪过来。 惊雪抽动鼻子,舔食枕春手上的野莓,口水胡满了枕春的袖子。枕春趁着惊雪撩蹄子,顺势抽了块石头往惊雪的钉掌下一垫,不顾草泥松软,匍匐身子便探头下去看。 惊雪蹄子下的掌钉是新上的,生铁泛着淡淡银色。枕春将上头的泥土徒手拍开,只见得蹭亮的钉子上有星星点点的血痕。惊雪倒还不踢枕春,甩着尾巴只顾着吃野莓。 “乖乖……惊雪……不要闹……”枕春埋头趴地,指尖在脏兮兮的掌钉上摩挲着,倒也没扣下来什么东西。莫不是惊雪路上踩着甚么动物了?正是如此想着,枕春“嘶……”地一声,骤然收出来手来,只见拇指尖儿上慢慢沁出一滴鲜血。 她 分卷阅读239 被针扎了。马蹄俱是用两面铁质的月牙形掌面、一颗扭钉、三颗长钉与一枚系扣做成。何来……何来这样锋利的细针? 枕春心中骤然紧张,连忙按着那个地方细细捻去,抹着一丝坚韧之处。她两指着力,猛然从惊雪的马蹄里抽出一根细细的长针。那针筋韧无比,比巴掌还长,从惊雪蹄子下掌钉的缝隙之中嵌入,直扎入了惊雪的肉中。这一针抽得出来,便可见上头带了血。 血是从此处来的。 枕春心中狂跳,轻轻拍了拍惊雪。惊雪犹自不知,吃得十分有劲儿。 ……这样长的针,应是用坚韧无比的精铁制作,才能扎入马儿的蹄中,一针到肉。这样难以发现的又微密的物事,扎在惊雪蹄下作甚,惊雪吃好喝好,可见不是为了杀马。枕春轻轻捻着针尖儿,陷入沉思……为了使马奔跑中觉痛,让她再次落马? 这样细细的针,即便扎了马儿,马儿也不大觉惨痛,除非奔跑起来。 可惊雪是一匹宝马,若非雷鸣闪电或遇着蛇,是极难被惊的。好马通人性,会爱护主人,倘若奔跑中觉得痛了,也不过跑得更快些。譬如方才出猎之时也没见得惊雪觉痛受惊将她甩下,而是一路狂奔更快,甚至甩掉了冯唐派来的侍卫。 甩掉了侍卫…… 此地不宜久留! 枕春暗道不妙,立刻站起身来,拉着马鞍便要翻身上去。便是这瞬息之间,一声骤然风破之声,见得只锋利的箭羽凌空射来,正飞向枕春。 “嗷!”还在池边饮水的奉先耳朵一竖,两只爪子向前猛蹬,腾空跃起一口咬住空中的箭身。那箭来势不消,带着奉先在地上连滚了两圈。奉先满身泥泞,立直身子,冲着泰安锦林的深处不断吼叫,“嗷嗷!” 便听林中悉悉索索,复又是嗖的一声,两连齐发,冲着枕春面门风驰电掣一般接连射来。 霎那之间,枕春瞳孔因惧睁大。她猛然仰身一避,躲过前头那只,细碎的箭羽如刀刃般在枕春脸颊擦出一条血痕。便见是,瞬息之间,第二只箭羽堪堪直袭枕春心口! 她自知生死关头,几乎不能呼吸。眼见着面前飞光闪瞬,横斜一只棕褐色的光影飞来,撞在来箭之上!两物一触,力量相撞,那褐色飞光直将刺杀枕春的精箭对穿破开,落在地上。 丛林深处又是一阵悉索响声,来箭处依稀见得黑影闪退,便再无声响。 枕春低头拾起地上的箭羽,才见得那救命的棕褐色飞光乃是一只粗糙的木箭。这木箭身纹斑驳,一看便知是人手折树枝削的。救命之人膂力极强,一只木箭射出,箭势竟将精箭拦腰折断。那刺杀之人只怕是以为枕春带着暗卫,故此没了声息。 “谁在那里!”枕春冲着林子喊。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声音中不可遏制的颤抖。 泰安锦林以沉默报她,除了回声激出的鸟儿,再无动静。 “谁!”枕春怒喝。 “本王看是谁在此处颐气指使,原是明妃。” 枕春回头看去,慕永钺骑着一匹玄黑的骏马,率着一队人马从树林深处寻声而来。 “并肩王?”枕春脑子里立马想了一遍缘故,立刻求救道,“救我!” 慕永钺嬉皮笑脸的表情立时收敛。他拂袖并指一抬,二十人的马队立刻将枕春密不透风的围住保护起来。 枕春将双箭收入袖中,翻身骑上了惊雪。她轻扫一眼林中,眸子略转,道:“多谢并肩王出手相救,本宫感激不尽。” 慕永钺听枕春自称“本宫”,脸上笑意并无,淡淡道:“明妃娘娘是陛下嫔御,臣下应当做的。” “此地危险,还请并肩王带本宫回校场。”枕春轻扯惊雪缰绳,向慕永钺骑去。 慕永钺轻打一个响指,一队侍卫立时四散开去,暗中保护搜查起来。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吃红豆糯米麻薯 枕春与慕永钺一路向着校场缓慢骑马而去。 她可以看见慕永钺骑马并不算为难,想着朝政中流传并肩王“筋脉尽废”再也不能上战场的的事情,问道:“传闻中不是说王爷你……不能再上战场了吗?如今瞧着骑马无碍?” 慕永钺似作不经意,信口懒懒道:“骑马本是幼时学的,人生漫长,再学一次也无妨。”枕春窥见他说话时,脖颈手心因牵引缰绳太过费力,而捏出了细密的汗。到底,是伤了根本的。 “本是个骁勇善战的悍将。”枕春眼睛望着慕永钺有些发白的嘴唇,心底是很惋惜。她少时是听说过慕永钺善战的传奇故事,几进几出苗域,玄之又玄的奇事。想着又还好奇,“坊间说王爷征南时,战中被个苗疆的毒娘子看中,下了情蛊。又几经生死熬炼,九死一生,终于求得云游仙人解蛊。不知可是真的?” 慕永钺便露出了惯有的戏谑笑容:“哪有甚么生死蛊。南疆的蚊子猛烈,叮了本王的脸,班师回朝的时候,路旁投手绢的小娘子们见了,便有此传说了。”他目扫四下,“你方才发生了何事?” 枕春略作思考,从袖中抽出那只刺杀的精箭,递给慕北易道:“并肩王可识得此物?” 慕永钺接过精箭上下打量,吹了吹箭后的尾羽,道:“你是说,此箭害你?” “我方才在水边喂马,无异发现马蹄之中有一根长针。”枕春眸光转动,“我想着应是有人刻意刺入,好催马儿快跑甩脱侍卫。正值此时,林中便有数箭接连而来取我性命,三箭皆取命脉。这三箭都是如此样子。” 慕永钺把弄手上那只精箭,眯眸:“此箭簇为三棱形,长二寸七分。头锐底粗、刃薄而锐又有旁槽。箭身长二尺九寸,杨木精制,箭尾以鹏鹘尾羽簇成。这等制样的长箭较之寻常公子们的配箭,可以见得箭簇略长,是禁军侍卫常用配箭。” 枕春见他不过轻轻拈弄长箭,便说得如此准确,忍不住赞道:“并肩王果然是战场出生入死过的,对这等兵器制式信手拈来。” 慕永钺撇撇嘴,嫌弃地望着枕春,指腹指在箭身上一行小字——禁军翊卫军器库。 枕春:“……妙哉。” 慕永钺却继道:“这是极易发现的,还有不易发现的。此箭尾羽没有杂乱,箭身簇新,箭头没有染血或草絮的痕迹。说明射箭之人今日初次得此箭,甚至是第一次用此箭发箭。禁军侍卫上一次调换是去年了,试问 分卷阅读240 一个连月练习射箭骑马的禁卫军,怎么会有如此簇新的箭?” “并肩王的意思是……”枕春牵着缰绳,低眸沉思,“射箭之人并非禁军侍卫,而是偷拿禁军侍卫的配箭,刻意刺杀我?” 慕永钺眼底这才有些笑:“你也算不得太傻。”他将那箭揣进袖中,凝眸,“若你死了,旁人只会以为是禁卫军射猎之时不慎误杀了。此次禁卫随驾有三百九十人,皇帝便是盛怒,也无法从三百九十人重寻出罪魁祸首来。” “如此说来,便没有办法寻出真凶了?” 慕永钺轻笑:“你没有,本王自然有,不过要些时间罢了。” 枕春颔首:“那便辛苦王爷。”忽又想起一事,从袖中抽出那支救命的手削木箭,“此物,王爷可又识得?” 慕永钺歪身骑在马上,侧脸看了一眼,竟是笑出声来:“识得,识得。” “并肩王何以嘲笑我?”枕春细细端详那只手削箭,粗陋无比甚至有些陈旧,箭簇上可以看见陈旧血痕。她道,“方才此箭横飞而出,救我一命。” “有趣极了。”慕永钺阖目轻哂。 枕春不解:“并肩王既识得,倒是说说看呐。” 慕永钺并指略点那箭身,涎眉道:“此乃红豆树。” “甚么?”枕春没听明白。 “红豆木削的箭杆,树皮灰绿,箭簇处可见遗絮。”慕永钺抬抬下颌,意思叫枕春自个儿看,“木质结实、材心略有灰白。此木比杨木更难打磨,又易变色,故而鲜少用红豆树的木料制箭的。” 枕春喃喃:“红豆树?倒是很鲜见。”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慕永钺笑起来就像话本里描的黄皮子大仙,“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乐京靠北,冬来要下雪,故而此木极少……不过,乐京城中也有那么几棵。” “在何处?”枕春问道。 “你自个儿去寻便是,怎么甚么都不知道。”慕永钺嘲道。 枕春心里愤愤,银牙咬碎,说:“并肩王与陛下,不愧是同姓的叔侄,倒也有些相似。” 慕永钺一听这话,便知不是甚么好话,自顾自道:“本王以前没少带他从东宫出去吃好的,早知道能养如此一个狼崽子,早不如喂了狗。还劳什子春猎,他该被棕熊、老虎咬伤两口,吃吃教训也不错。” “嘘。”枕春指指前头,已经能看见骊山行宫的墙垣。她道,“泰安锦林是皇家猎场,何来棕熊老虎的。并肩王呢,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今日便被我觉出来。” 慕永钺勒马,便不送枕春了。他忽然肃色厉声:“你自回去呆着,便是跟那群老妇蹴鞠、打马球的也好。莫要一个人出来晃荡,你需知道,如今你一身肩负了多少人的生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知晓了吗!” “哦……”枕春拍拍惊雪,又牵了牵奉先,灰溜溜地往人多处去了。 慕永钺在树荫下见她走远,吹了一个马哨,掉头转入丛林的深处。 枕春入了毡房,才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有些疼。她端过铜镜来看,发现脸颊的血痕已经结痂了。索性伤得不深,正准备拿铅粉盖上,便见帷幔被人撩开,一个带着腥味儿的人低头进来。 “陛下?!”枕春吓了一跳,只见慕北易浑身血腥,眼睛发红,靴面上还有肉泥。她连忙打水给慕北易擦脸,又唤宫娥进来伺候更衣。便亲自解了他的腰带,拿了新的里衣过来,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慕北易饮了一口案上茶水,扬眉却是意气风发:“或是后头骊山的野兽趁春下山,朕今日猎着了两头棕熊、一只老虎。竟也还有豺狼、云豹、金猫这类猛兽。” “……?!”枕春算是知道慕永钺方才碎碎念念,是在唠叨个甚么了。果然心肝肾肺都是黑的。 慕北易却洗了手,端过枕春的脸来看:“怎的受伤了?” 枕春伸手探了探脸颊,转眸浅笑道:“臣妾也去猎兔子了,不过那马儿颠得快些,便擦着树枝儿。”她只将衣裳抖开,温言软语,“臣妾呢,是个骨懒手拙的,便是猎个兔子也左右不是,瞧着陛下英武自是仰慕。” 慕北易仰着脖子,任枕春将胡服的领扣系上,他嘱咐道:“你自知道便好,便歇在毡房里也无妨。我见那些命妇与诸卿宗亲中的小姐们都缠在一处戏耍马球,你大可去试试。” 枕春心说,怎么个个都叫我去。则对慕北易道:“陛下是今日叫臣妾去打马球的第三人了。” “还有谁?” “苏白……和……”枕春偏头道,“和玉兰。” 慕北易撩袍坐在虎皮软榻上饮茶,摆弄着枕春软软的小指头,撑额少顷歇了口气:“那你缘何不肯去?” 枕春莞尔:“陛下不懂乐京女子们的这些门道。诸卿的小姐们,都是未出阁的。难得此次行猎的机会,由命妇们带着前来,本着为随家主出猎,实则为相看贵婿。” 慕北易敛眉:“相看?” “陛下想想,春猎里,甚么最多?” “猎物多。” “……”枕春语结。 慕北易颔首道:“少年俊才也多。或是前来相看姻亲,又可辨出谁家的儿郎骑射好、武功好?” “……正是如此。”枕春半嗔半笑,拧了一张玫瑰露泡过的丝绵帕子,上前去细细擦覆慕北易手上的腥气,“不过陛下说的也不全对。小姐们自然有为相看青年才俊的,不过这大多数呢……眼睛都随着陛下转呢。” 慕北易垂眉看枕春手上攥的帕子,指腹捻开绣星辰日月的花纹:“甚么意思。” “再贵的贵婿,也贵不过臣妾眼前这位了。”枕春提裙也缩在了软塌上,取案上晾了的甜露给慕北易喝,“射猎呢,是陛下得中最多。勇武呢,是陛下功绩最高。小姐们的眼睛不锁在陛下身上,还要锁在何处呢?何况来年三月,又是选秀之时。倘若这次让陛下瞧得面熟了,下次定然更有机缘中选。” 慕北易饮了甘露,捏着枕春的下巴,问:“那这与你不愿去打马球,又有何相干。” 枕春撇过头去,嗔道:“既是来年三月有可能中选的小姐们,便是要与臣妾来分陛下恩宠的妹妹们了。臣妾的气量比不得旁人,何苦去了惹得捻酸吃味?” “你醋了?”慕北易半撑起身子来,手便 分卷阅读241 去解腰带。 枕春含羞带怯,双手捏了不轻不痒的拳头,往慕北易结实的胸口锤了两下:“陛下不要。” 正说着,却听冯唐在外头请示道:“陛下,猎队归了,等您去分赏颁赐诸臣呢。” 枕春便捣着鞋起来,给慕北易披衣。 好不容易伺候走了慕北易。枕春站在软塌前头,伸手取了个案上的果子来吃。 就是倦惰不想动,不爱挪腾也不爱与人废话。不就躲个马球会,废了这么大劲儿。可把人累坏了,叉会儿腰。 枕春懒倦地玩了会儿,又打了瞌睡。她干脆叫苏白抬了一张摇椅架在毛毡外头的草地里,她换了常服,带了一块儿薄绒的小毯子,出去晒太阳睡觉了。 那阳光靡靡的如同温柔的手抚在脸上,枕春觉得脸颊烫烫的,用袖遮着面孔。整个人如渡在辉光之中,说不出的困乏。 出了帝城,倒也觉得舒适许多,想来正是如此,慕北易才会时时念着行宫。 枕春想起少时想要翻墙出去玩耍,踩在二哥哥的肩头上,偷看到府中角门外的热闹景色。有吵嚷的小贩,遛鸟的公子哥儿,卖花儿的小娘子。还有走街窜巷的小孩儿与酒肆里传出的糕点香气。 有她喜欢的煎萝卜丝糕、绿茵白兔、苔菜千层酥、米花糖。当然还有最香最香的,乐京千禧食府的红豆糯米麻薯。用印着花字的油纸抱着,外头以草藤系起来。一口软糯又绵密,甜甜的香气满入鼻腔。 ……就是这个味。 枕春骤然睁开眼睛,见身旁苏白带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婢女,正在候着。抬头一看,天色已经擦黑了。她拿薄绒的毯子擦擦口水,撑身起来:“甚么时候了?” 苏白道:“晚膳摆宴了。陛下来传了您的,冯唐公公说,陛下口谕:明妃若骨头懒睡着,便不必唤起来了。她倘若肚子饿了,自会醒的。” “……哦。”枕春面无表情,“那便不去了。”她说着,披了披衣裳看那婢女:“这又是谁?” 那婢女身量纤细,缓缓抬起头来。只见其明眸善睐,甚是清艳。犹可见其左颊嘴角有一颗小痣,笑起来让人移不开眼睛,活脱脱一个美人儿坯子。她盈盈拜了一个礼,甜甜道:“奴婢叫禅心,是奉主子命,前来给明妃娘娘请安的。”说着,那姑娘从袖中露出一截并肩王府的令牌,“娘娘万福金安。” 枕春见她十分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何处见过。只神色一肃,撩开毡房的帷幔,唤道:“进来。” 苏白自知或有重要事情,连忙落了帷幔,在门口守得仔细谨慎。 那叫禅心的婢女进了毛毡,才从袖口取出一只锦绣的彩纹布包,从里头陆陆续续摸出十来条男子的腰带。 枕春一怔:“你……你莫害我。” 禅心梨涡浅陷,连忙道:“明妃娘娘莫担心,这些都是偷的。主子的意思是,请您身边儿的獒兽来嗅上一嗅,好瞧瞧是哪个味道。”说着,她从袖中取出那支刺杀枕春的精箭。 “哦?哦……都是偷的,不担心才怪。”枕春撇撇嘴,旋即明白了。她朝着毡房的地衣那头招招手:“奉先儿,出来吃骨头了。” “嗷嗷嗷……”奉先一听声音,甩着舌头流着口水,便摇头晃脑地来了。 枕春指了指案上一字排开的十几条腰带,给奉先闻了闻,复又从褡裢包包里摸出肉干儿来。奉先一见肉干眼睛都亮了,顺着枕春的手便去嗅那一排腰带。它左拱拱右探探,爪子刨来刨去。少顷,便咬着一条湛蓝色的双面绣云纹的腰带,面露凶光地撕咬起来。 “别……别咬坏了!”枕春费力将那腰带取下,满沾着口水递给禅心,面上却是略有些羞赧:“咳咳……大抵就是这个。” 禅心倒不介怀,大大咧咧将腰带揣进袖子中,又捧出一叠油纸包的东西,乖巧说道:“这是我们家主子送给您的。”说着便施施然行礼,告退了。 枕春鼻子抽动,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那纸包里的也不是别的,正是红豆糯米麻薯。吃上一口,甜味化开在嘴中,柔软熟悉。 一时,竟有些想家。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柳三郎 后头两日,却很平静。枕春提防着那些细碎手段,故而不敢再出猎。成日贪吃懒睡,没有了帝城中莺莺燕燕的勾心斗角,倒是觉出一丝惬意。 慕北易很如意,他喜欢打猎,难得放下政事又无需应付嫔御们的拈酸吃醋。成日虎皮、熊掌、狼头帽子地往下赏赐。枕春想着,慕永钺这一遭,恐怕也是下血本了。 看他二人斗,比嫔御们斗有意思多了。 第四日的时候,出了一件奇案。柳柱国家的一位伴驾出猎的堂公子,唤柳三郎的,死了。 柳三郎说是柳家堂公子,乃是柳柱国庶弟之子,是当今柳皇后的堂哥。这位柳三郎随着诸朝臣一道伴驾出猎,箭术极好,前日还得了慕北易的赏赐。而今突然便死了。据说是行猎时掉队,在泰安锦林里头被猛兽杀死的。 苏白一壁详细说着这件奇事,一边扶着枕春进了泰安锦林的草场喂马。广袤的原野之上碎花朵朵,目之所及俱是青翠之色,唯有远处毡房上的彩旗,在湛蓝的天空之下鲜得夺目。 “甚么猛兽?”枕春手上捧着稻草,闲闲站在栅栏旁喂惊雪。 苏白回道:“不知是甚么猛兽,或是狮虎一类。说是被猛兽撕咬,咬住脖颈而死。尸体发现的时候,柳三郎的喉咙被撕作对半,喉管挑开**裸地晾在外头。那血喷涌而出甚是汹涌,溅到一旁一颗松树的冠上去了。” “……虚无先生。”诊出喃喃。 苏白连忙警示道:“娘娘说话仔细呐!” 枕春拂袖逆光而立,望着青色的草叶与连绵无际的山脉,陷入沉思。柳三郎,是柳安然要杀她?柳安然已与自个儿站背道而驰,但如今还并非是不死不休的时候。她只觉得思绪纷扰,剪不断理还乱。牵着惊雪一个回头,与慕永钺打了个照面。 “并肩王?”枕春倒是吓了一跳,“这会儿陛下应在摆宴封赏,你不去吗?” 慕永钺照旧是那轻薄的笑容,两首揣在袖子里,懒懒晃了晃头:“本王筋脉尽废,打不了狮虎大熊,去了也是生闷气。” “并肩王很遗憾?” 慕永钺轻哼一声:“他个小龟儿的箭术, 分卷阅读242 还是本王教的。” 枕春觉得好笑,戏谑道:“他是小龟儿,并肩王便是龟弟弟。” 慕永钺一听也笑了,眼睛眯起,偏头问道:“你开心吗?” “……开心甚么?”枕春不明白。 “害你之人已死,你不喜欢这种被护着的惬意与报复的快感吗?”慕永钺问。 枕春略一思虑,坦诚告之:“报复的快感的确使人舒畅,被人护着虽然安逸,但不惬意。毕竟……护着的安逸是旁人给的,我更喜欢自个儿挣的。我只是更加担心,我与柳皇后日后大路朝天,这条道儿究竟会走到何处去。” “不是柳皇后。”慕永钺淡道,“你的眼光还是太狭窄。” “作何解?” 自被刺杀之后,慕永钺瘦了许多,此时看着身形颀长而萧索。他负手而立,遥遥一指:“你抬头看看,最远的东西是什么。” 枕春举目望去:“毡房?”她再眯了眯眼睛,“校场?骊山?” “是你头顶的天空。里头有日月星辰,在遥远的天际发着夺目辉芒。”慕永钺嫌弃地看向枕春,“你本是灵气逼人的,却囿在红墙深宫,不见天日。你以为柳三郎要杀你,只是因为你与柳皇后两个姊妹争宠博宠的由头?不,他要杀你是为天下苍生。” “因我祸妃之名?这……”枕春敛眉,十分冤枉,“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慕永钺解释道,“恐怕是柳柱国要杀你。天子即将加封你父亲做尚书令,职同宰相自然是头一等的尊荣。你与柳皇后不睦,天子忌讳结党。安家的崛起没有选择,自然将与柳家对立。届时,便不再是皇后与宠妃的斗争,而是中枢行政职权与藩镇兵马重臣的斗争。因你二人皆为后妃,这场斗争注定将要将结果押在下一朝上,角逐即将绵延数年甚至数十年。倘若你死,这场斗争还未开始,安家便要自认不如。”他轻笑一声,“故此说来,你的确是祸妃。” “……”枕春默然。朝政斗争对她来说有点遥远,眼下看来,却近在眼前。她本以为安、柳二家也算得上世交,未曾想到位高权重,许多事情是由不得人的。权利的锋利,的确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她啧啧声,“如此说来倘若我死,也是一件美事。既柳家、柳柱国如此先见之明,知我乃是祸妃。那并肩王何不顺水推舟容我死了,省下清净。” “可天下倒转,江海逆流,星辰陨落乃本王心中至愿。”慕永钺嘴角一勾,极尽狷狂桀骜,“皇帝想推你父亲做个中庸老实易掌握的傀儡首辅,你父亲为了你也得硬着头皮上。时至今日,皇帝还未动作,不过在等风向转变的契机与时间事件的酝酿。” “便是年末待我二哥哥在雁门立功?”枕春问。 “这还不够。”慕永钺道,“本王也要做一回解天子忧的贤臣了。待明日銮驾归朝,本王自会设法牵动朝廷暗中势力推举你父亲的位置。明妃啊明妃,咱们这回,当真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也不是甚么好船。” 慕永钺不理她的埋怨。他自拱了拱手向她告辞,走时还取了一根儿枕春手中的稻草衔在嘴里,一壁哼着歌:“明妃风貌最娉婷,合在椒房应四星。只得当年备宫掖,何曾专夜奉帏屏。见疏从道迷图画,知屈那教配虏庭。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 枕春见他没个正形,脾性恼人,气得跳脚脚。 此去春猎,天子打了五天老虎大熊,十分餍足。銮驾归京的时候万般气派,绵延数里的仪仗举着彩旗,高头大马地侍卫们将龙驾围作一圈。枕春只能悄悄撩开帘子,从戟尖上望见外头密集的人群。 百姓们鼎沸的议论之声遥远传来,他们口中称她为妖祸。 枕春想了一会儿也想通了,自古贤妃多丑陋,唯有妖祸姿容美。至少是好看的意思,那也不差。 再一次归宫,再想出来又不知是何年何月。枕春心中郁郁寡欢,只一手扶着帷幔的一角,晶晶亮的眼睛朝外头贪看。这熙攘街市、繁荣坊间早就与她无关系了。这些琳琅街铺、精美玩物、石板街道。这些叫卖声、欢笑声与繁忙欢愉的日光,都会被玄武门关在外头。 这一年是祈武九年,比之朝堂上凶狠的党派争斗,后宫显得异常安静。似是梅雨一夜便滋长的支持安家的势力,朝听不乏称安青山“数年唯恭唯谨,清风两袖,可以更进一步”的说法。这样的说法很是奇怪,安青山已是尚书省左仆射一职,再进一步便要位极人臣做这大魏国的首相宰辅。推举一人做宰辅,不赞他的政绩与能力,不夸他的家学与势力,却赞美他“唯恭唯谨”。好似赞一只唯命是从的绵羊。 这才正中慕北易心中的宽慰之处,符合他对这傀儡首辅的期待。 柳家拥兵自重,又是皇后娘家,兵权可以敌国,但政权却伸不到朝堂如此深邃的地方。支持安青山为宰辅的朝臣各部均有涉及,多方关系错综复杂,一时间瞧不出甚么联系,但柳柱国很快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柳柱国是个骁勇善战的悍将,大魏所有人都知道的。但如今他的身份不那么简单,他是安南大都督、柱国大将军、皇后之父、皇帝的岳丈。 他此时在书房捏着一封情报秘闻沉思,可以见得霜白的鬓发与飞扬的眉须。自与天子同舟,柳柱国苍老了许多。与虎谋皮,其间危险、算计、绝决胜过往昔。但柳柱国世代为将,最会看清利益轻重。对他来说,这些心血的付出,这些都是值得的,因为这些换来的荣耀与兵权也胜过往昔,太多太多。 眼看着自己的二女儿柳安然已经登上那个凤仪天下的位置,还有什么更值得的呢? “就是这些了?”柳柱国问。 桌案前的老管事拱手:“将军,的确就是这些了。这些便是举荐安青山高升的所有名单。老奴按照将军的意思仔细打探过,这些人平日互不往来,的的确确是没有结党营私的苗头。唯一的共同点便是,这些人都是南方世家出身,尤其是——蜀郡一代。” “是并肩王在后头把握?蜀郡是他两朝经营的地方,蜀郡所有世家均对慕永钺这狐狸唯命是从。”柳柱国眉间成川,“比起安家,并肩王更难应付。” 老管事埋头低声道:“咱们柳家与并肩王,早已势同水火。并肩王的兵权被将军接纳,武功又被咱们尽废,他心底里自然恨将军的。他如今设法暗中想将安青 分卷阅读243 山拱上宰辅之位,恐怕是安家与并肩王内里早有勾连了。” 柳柱国捋须,沉吟一番:“当年陛下要将并肩王的十万兵马均拨在老夫麾下,那明妃愣是三言两语转圜了天子心思,令老夫折损四万人马。那时老夫便知此女乃是祸患,未想竟是如此命大!” 管事回道:“今载春日出猎,王家的堂小姐与表家的三公子……” “三郎在侄辈之中箭术极好,怎会事情不成反被兽虎咬死,此事十分蹊跷。”柳柱国沉吟一声,“明妃的确是个妖孽,她在一日,朝政不安。何况我家安然自幼蕙质兰心最不会谄媚,容此妖女在后宫兴风作浪,于我柳家是大患。”柳柱国拨了拨手,“你再遣人去探听一番安家的风向。我安南都护府山高路远,倘若真让安家在朝廷的得势……后果不堪设想。” 那管事便应下了,却又道:“将军,二小姐的家书到了。”说着从手中抽出一张书信。 见得女儿的书信,柳柱国的眉头松缓了一些。柳家没有庶子庶女,柳安然是他最小的一个孩子,他素来是宠的。伸手接过书信,柳柱国展阅了两行,眉头又皱起来了。 仅仅是后宫斗争,若非是月牙与安画棠一路献策相扶,柳安然的确是斗不过枕春的。慕北易外表演着乃一勤勉正和的贤帝,私心里却放狂不羁得厉害。他立柳安然为后,大多还是为得柳家势力支持。比起中规中矩又三从四德的柳安然,慵懒明艳的枕春的确更有摄魄的好处。 何况如今正是要起用安家的好时候了。 故而柳安然的皇后日子过得并不那么舒心,尤其是枕春自冷宫别院里出来之后,风头一时无两。但柳安然并非浅薄只知一味抱怨的人,她略提了几句后宫党派根系,问父亲母亲膝下安好。又说……已饮了十余张方子的药,还是没有好消息。 没有亲生儿子,这是柳安然心口一块儿重重的石头。月牙生的四皇子固然得用,但那只是为得一时利益而求来的东风。如今皇后之位已经在握,有一个亲生儿子,才是最要紧的。 柳柱国愁眉不展,见得王夫人从门前奉茶进来。 王夫人倒满一杯热热的红茶,奉给柳柱国,柔声问道:“安然那孩子可还好吗?” 柳柱国将手上书信拍在案上,扬眉颇有几分怒气:“安家那个妖女作祟,处处在天子面前占得先机。安然贤德温和,遇上这等妖祸,岂会好?便是你当时要她二人同时入宫选秀,还说有个照应,如今倒好。反目成仇,自成祸害!” 王夫人略叹一口气,劝道:“夫君莫要动气,妾身同安家当家夫人涂氏颇有交情,可以去信一封,说不得便开解了呢?” 柳柱国见她不懂其中政事紧要,连声斥责:“妇人之仁!妇人之仁!便是你们女子这些姊妹交情,最是无用了!” 王夫人听得心中也急,想起那年大选,她带着未出阁的柳安然上安家做客,两个女孩儿豆蔻年纪,手挽着手玩耍说话儿。又想着自个儿年少,也曾与安家的涂夫人如此这般亲密。 想着抽出帕子抹了抹眼角,委屈得垂泪了。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安灵均 此后的数月,乐京勉强还算得安宁。或是有不安宁的地方,枕春没有听到罢了。 便是枕春自泰安锦林归来后,没有机缘出言挑唆,柳家发生的数件事情,也让天子心中略有介怀。 端阳节的时候,光禄寺卿嫡女王氏出嫁高棉国。她自是不肯的,说是上轿前哭声震天,言语中又有咒骂皇族的意思,十分不吉。仪仗队伍催不动骄子,便劳动了礼部尚书亲自前来送亲。 又因端阳节的时候,天子也要浴兰、出宫登高。因这一耽搁,王家出亲的队伍要出城,因迟了时辰竟然阻挡住了天子銮驾。据说出城的时候,王氏仍旧一路嚎啕恸哭,声音直传慕北易耳中。乐京百姓议论纷纷,自然又说枕春长袖善舞的,也有说天子听信耳旁风的。 慕北易虽也未说,到底觉得王家这一遭,闹得有些不识抬举了。 复又一月,恰恰好安南都护府那一处也出了些问题。虽也算不得大事,问题出在流言蜚语之上。乐京坊间据说,南方诸郡流传着一首儿歌,唱作:“英明神武大都护,镇守南疆护安宁。前有柱国尔朱氏,今有安南镇太平。” 唱得十分显而易见,乍听之下,是称颂柳柱国的丰功伟绩。只是词中的“柱国尔朱氏”却算不得是贤臣,而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与柳柱国有所相似的地方是,尔朱柱国的嫡女儿,也做了皇后。 史书中记载的尔朱皇后非同一般,先后三嫁,也算是史书上浓墨重彩地记了一笔。 这样暗藏深意的儿歌童谣不算好听,甚至有些不清不楚的意思。南方诸郡山高皇帝远的,本不应传来乐京。可乐京有慕永钺这一位在南方世家之中首屈一指亲王,什么不好听的歌谣,都可以传进天子的耳朵。 慕北易在丽嫔处休息的时候,偶听宫中踢毽儿的小宫女唱过一次,本也未过问的。后头忽见枕春无事在绛河殿与端木若踢毽儿,便想起此事来。遂将此曲说给枕春听,问她如何看。 枕春一壁在落花纷飞的八重黑龙下拾毽,一壁不经意地笑着,嗔道:“陛下说的,臣妾听不明白。只想来,书中常写尔朱柱国骂名滚滚,却也是一位骁勇善战的悍将,功高震主。如今后人说起那段历史,也只知道为国掘墓尔朱氏,不知临朝孝庄帝了。” 慕北易的脸色,便也阴沉了两日。 祈武九年的雪来得早。当第一片雪花落在十八州以北的营房顶上时候,雁门有了异动。 事情来得非常突然,枕春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十一月初一日,雁门的统帅——镇北大将军策反。据说是在北方的一个晨起,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人发现雁北都护府的大都护被毒死了,七窍流血。大都护是天子的眼睛,用来盯守北边的动向。因大都护与镇北大将军素有龃龉,众人都是知道的。 镇北大将军不服慕北易管教,也是一件旧事,没人敢说。偏偏这回,雁北大都护的死,人人都说是镇北大将军做的。镇北大将军也是固执,怒起打杀了两个嘴碎之人,便又落了“杀害忠良”的话柄。如此慕北易便示意都护府捉拿镇北大将军,治他十八条大逆不道的罪名。 便也不知是真反还是逼反,索性便真策反了。镇北大将军率领 分卷阅读244 麾下二万九千雁门军,揣着兵符,称要“班师回朝”。此事便成了一场鏖战的导火索,二万九千雁门军,其中一万七千人死忠镇北大将军,悍然举旗而起。而另外一万二千人,在雁门军宁远将军安灵均等十八位偏将的率领下誓死忠君。 那雁门的战火烧起,兵甲冰冷迎着雪光。正是浩然的天地与腥血骤然揭开帷幕,一座边陲古城,又一次被帝国权利纷争献祭。这一次不是塞外的蛮夷与汉人的交战,而是汉人与汉人的相互屠戮。据说雁门关上的雪没有一日不红,靖边寺的钟声没有一日不震,隘口的尸体堆得堵住了北关门,云际泉的水沾衣即染腥味。 战报纷纷传入乐京,今日是粮草的断绝,明日是伤病的爆发。十八位偏将的死报次第传入帝城,引得天子一次复一次的叹惋。 这场荒唐的内乱持续了整整一月,死九千余人,伤近万人。此事堪称大魏开国以来最为血腥惨重的内反,在史官笔下成为“雁门策反案”。 雁门策反案最重以镇北大将军的死告终。安灵均火烧北代城逼退反军,业火之中一箭射中镇北大将军的眉心,震开崩裂的脑浆。 慕北易得捷报,称“得此忠良之将,朕心甚慰。” 便亲昭安灵均回乐京领功。 翌日门下省抄出,中书舍人安正则,擢三品中书侍郎。 尚书省左仆射安青山,荣升尚书令,同中书、门下同平章事,尊封一品太师。同僚始称——安宰相。 复日,门下省抄出,兹尔永宁宫明妃安氏,系出名门,资赋淑慧。今册宝封尔贵妃,望尔端庄惠下,永膺渥眷。牒到奉行。 明贵妃的父亲位极人臣了。她坐在绛河殿内的裘皮华座之上听苏白一一陈述,直望着满堂金碧辉煌雕龙画凤,觉得心口砰砰跳动。如此危急的战争,如此惨重的战争。倘若二哥哥出师未捷身先死,那今日安家此等辉煌荣耀——不要也罢! 皇贵妃之位,素来是皇后之位的跳板。皇后尚且在位,皇贵妃一职素来悬而不置。故而,贵妃已然是嫔御中的至尊。一个至尊的妾室之位,要如此多的血肉堆砌。 权力斗争,实在是荒唐至极啊! 枕春平息心绪,手中将慕永钺的密信反复折叠,只将“此全局,乃虚无先生逼反之计”狠狠地折入内里,投在火炉之中。 元月里,大魏国头等功勋的安灵均安将军,回朝了。乐京大雪初晴,高头大马的宁远将军安灵均率雁门策反案中立功的诸功臣往帝城而去。坊间街道上的欢聚、投花不绝,人人都称赞这是一位平反忠君的好将军呀。 殊不知雁门十八位偏将,如今只活下这一位了。 安灵均在金銮殿前的广场上,受封了雁门大都护,加封二品镇北大将军,授一万雁北军虎符。麾下首功嵇昭邺,受封四品司马,加封云麾将军。 安家的族谱往前翻三百年,也再找不出如此荣耀辉煌的时候。这一次的枕春,却没有了父亲荣升左仆射的时候那种期待与惊喜,而是心头惴惴不安。她对这种荣耀的巅峰,充满了恐惧。 她不知道的是,往后还有更加辉煌巅峰的时候,与更多的物是人非。 庆功宴摆在福寿台,耀眼的红色灯笼挂上,连绵的帷幔垂上,笙歌影摇,喜气冲天。竟然是为了庆祝一场死伤近二万人的一场汉人之间的互相屠戮。枕春扶着苏白的手,缀满宝石与玛瑙的兔绒鞋面踏上雪白的地衣,仰头望着通往福寿台的汉白玉阶梯,做出一个游刃有余的笑来。 抬头便见慕永钺穿着一件乌黑的雀羽大氅,埋着头在雕栏边低头看他。他见了枕春,伸出一只手来晃了晃:“明贵妃,大喜啊。” 枕春即见他,便蹙起眉头来:“并肩王还未入席吗?” 慕永钺半伏在栏杆之上,笑得颇有深意:“本王是个食色性也之人,不见美人,入席也是吃不下的。” 枕春嘴角扯了扯,拾级而上,走近慕永钺来。她一览四下的雪白寂静的景色,捻动耳垂珠宝,似有些埋怨:“王爷不曾与我说过,我二哥哥竟要冒如此大的危险。” “富贵险中求。”慕永钺倦怠伸了个懒腰,轻哂低道,“此事也非你二哥一人之举。你二哥率领区区一万二千人,何以大破老镇北将军的一万七千人?那老将军是个老狐狸,论起排兵布阵,本王也要自叹不如的。” 枕春正视慕永钺。 “是本王的援,嵇先生的计,与你二哥为你的那份儿心。”他淡道,“本王若是你,来则安之,定然不会后怕。此时此刻,当坐稳贵妃的椅子,将天子攥在手心里头。如此,你父兄位高权重,才能安全无虞。” 枕春知他说的在理,有些沉默。 慕永钺却笑起来:“明贵妃桃李之年,是青春貌美。有何想不明白的,可需要本王替你开解开解?” “并肩王如今年纪不小了,皇子们还要称您一声九伯公。也是祖父辈分的人了,没个正经。您趁早得个世子,也省得他日大难,覆巢之下无完卵。”枕春嘲道。 慕永钺丝毫不生气,揣着手望着阴霾的天暮:“本王正当盛年,若要生儿子的,一夜能生七个。明贵妃莫要不信……便是鱼姬也如此说的……皇帝赐来的新罗婢……” 枕春不理慕永钺的嘴碎念叨,埋头搭着苏白的手,便要走。 “慢着,慢着。”慕永钺唤道。 枕春偏过头来:“何事?” 慕永钺道:“嵇先生托本王问你,红豆糯米麻薯可还合口味。若是好吃的,他自托人再送进来。” “……”枕春瞳孔骤然缩拢,想起甚么事情,“那日在泰安锦林,送腰带的婢女禅心是虚无先生的人?” “唔。”慕永钺颔首,“一个鳏夫,总要有个伺候起居的女人。那个叫禅心的,是本王亲自挑选的。她模样好,话多且密,再好不过了。” “那婢女才十四五岁!”枕春急道。 “嵇先生也如此说。”慕永钺颔首,颇是悠然,“故而他亲自取名禅心,叫做清净寂定,无欲无念。”他忽而勾了勾嘴角,“禅心是本王在伢人手上买的,花了三两银子。你瞧着她,可觉得眼熟?” 枕春不解,蹙眉问道:“并肩王此话何意。” 并肩王骨节分明的食指按在他略显得有些凉薄的嘴唇上,低声道:“明妃娘娘你听,福寿 分卷阅读245 台上歌舞声起,宴席开始了。” 枕春轻啧一声,抬头又看高处灯火通明,只得扶着苏白赶紧上去。 慕永钺望着枕春去的方向,眸光中的狡黠不曾隐藏。 枕春一路上了福寿台,见柳安然称病不在,又拜了天子又入席。今日慕北易待她十分温和,或是说近日慕北易待她都是宠溺的。枕春受了慕北易的虚扶,站起身来,依着他的左侧入座了。这一眼下去,便看家父母兄弟皆在近坐,尤其是母亲的眼角眉梢,看得十分清晰。 这便心中念家起来,低头再看,案上竟然摆着一碗七星汤丸。那是出嫁前一日,母亲说要多多加餐,入宫之后便吃不着家里的味道了。 二哥哥偏说:“往后若是青云通途,回家省亲也是有的。若回不来,待哥入伍挣了功名,天天将这汤丸送去给你用便是!” 枕春想起这些细碎之事,颇是感怀,拿着汤匙吃了一个滚烫滚烫的。也不知是烫的狠了还是吃得急了,便红了眼眶。 慕北易偏头见了,半是戏谑半是哄了句:“何以便哭了。这道七星汤丸还是镇北大将军亲自带入宫来的,你若吃着哭了,他定以为你不喜欢。” 枕春犹不习惯二哥哥“镇北大将军”这一头衔,心头却是又喜又欢,颔首以帕子点了点眼角。她向慕北易道:“臣妾一族蒙此圣恩,便是再欢喜也没有了。” 慕北易自在与诸臣行酒,闻枕春如此说,啧声道:“往后还会常常有的。”他捉住枕春的手,握紧,“朕答应你便是。” 这便行令到了安灵均。 安灵均一身戎装,神采奕奕。他上前行了礼,又道:“今日回京,便为陛下准备了贺礼,均是雁门边塞的特产。” 慕北易颔首允了。 便有两个小将,抬了沉重的锦箱上来。开启来定睛一看,枕春简直破涕为笑。 安灵均献给天子的贺礼,的确都是雁门的特产。塞外雪狐皮子做的玛瑙帽子、大枣夹核桃、拳头一般大的酥梨、精致兽骨制作的耳铛、项圈等等。 生怕慕北易不明白,安灵均还特意说道:“都是明贵妃的尺寸。” “……”慕北易讪讪,“嗯,挺好。都……嗯,赏给明贵妃罢。”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歧儿 便是再也没有安灵均如此老实的臣属,莽撞干脆,正是少年将军的脾气。四下受赏的人俱笑起来。慕北易却也笑,他又赏下细碎许多东西,说犒赏这份儿忠直。 满堂的锦绣都簇拥着天子与明贵妃,远远瞧着,极其登对的一双人来。这一时一刻的烈火烹油,人人眼中都能看明白,安家的无上尊荣与明贵妃的优渥圣宠。 便是前朝的少师贵妃势盛时,大抵不外如此了。 枕春抵着那七星汤丸吃了个餍足,锦帕擦拭嘴角。她盈盈笑着,望着家人在座,心中欢喜。这正是酒席入味,枕春一壁补了口脂正要撑身起来祝酒。便见福寿台外战战兢兢进来了月牙的宫女阿钏。 阿钏眼神闪烁不止,在偏僻的帷幔处向冯唐行了礼。两人耳语一阵,阿钏才被领入前来。 慕北易扬眉:“何事?” 阿钏低声下气,说话时止不住的左顾右盼:“四…四皇子骤然病了,皇后娘娘想请您过凰元宫去看看。” 枕春心里哎呀一声,这是要下她的面子。若是拦着慕北易不让去,未免惹一个“宠妾灭妻”名声。倘若任由慕北易去了,旁人却要说她“无能”了。便抬起头来,枕春半真半假地诘问:“既是皇后娘娘来请,何以来的不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得用的煮酒姑娘,而是你?” 阿钏额头便沁出了一层汗水:“据说稚子发热不好用药,需母乳兑药化下去的。皇后娘娘虽然是四皇子的嫡母…” “月婉仪却是四皇子的生母?”枕春噙笑。 那阿钏登时吓得满头冷汗伏在了地上。 枕春转头却向慕北易,略一思忖道:“四皇子是皇嗣,即便小病也事关重大。皇后娘娘素来是将四皇子当手心儿的宝贝一样珍视,想来此时定然焦急万分。依臣妾之见呢,陛下快去罢。”说着装模作样地焦虑神情,唤苏白,“本宫绛河殿的库房里,有几味上佳的犀牛角与菩提花。这两样东西最是退热,快差人去取出献给皇后娘娘。” 慕北易见枕春如此大度,颔首拍了拍她的手,便也去了。 枕春巴不得他立刻去远些,如此福寿台便是她明贵妃为尊。此时任是一刻的杯酒应酬也懒得再作,也不管轻功的诸卿们是吃饱了喝足了没有。她一见慕北易的仪仗消失在视线,立刻起身道:“本宫乏了,散席。”立马又转身对苏白又道,“快,去请父亲母亲与哥哥们藏书阁一叙。” 福寿台附近的藏书阁,是路过一片枫林后的书库。虽然名叫“藏书阁”,实乃集琴棋书画文房雅士于一处的妙地,藏书数万册,更有花厅、回廊与池塘。本是前朝,先帝召见教习诸位皇子考学问的地方,因本朝长皇子如今也不过十岁,故而此处并不常热闹。 枕春的仪仗方下福寿台,藏书阁便火急火燎地亮起灯来。苏白迎她进了阁院,过一篇颇有雅趣的临水回廊,进入一间满是墨香的宽敞殿堂。内侍们伺候了枕春上座,滚热的花茶氤氲着热气,往天目杯中那么一满。 便听外头唱礼:“尚书令安青山携夫人安涂氏、镇北大将军安灵均、中书侍郎安正则到——” 枕春扶着小案站起身来,攥紧了一截袖口,努力使自己不要那么煽情,趋迎了两步:“父亲,母亲。哥哥……” 安青山进得堂前来,便要与枕春行礼。口中呼着:“明贵妃万安。” 枕春连忙扶起,又敛了裙与披帛,扶着满头沉重的珠翠流苏磕头跪了下去,道:“此处避人耳目,父亲母亲不必拘礼。枕春拜父亲母亲安好。” 这一相见,愣着握手相看了半柱香时辰,才各自落座。 “父亲如今任了尚书令,朝野上下俱称一声安宰辅。”枕春亲自斟了茶水,示意苏白奉给父母品尝,道,“如今政事上可还顺利吗?可有棘手的地方?” 安青山略是捋须,沉吟道:“因上任时日短,若说棘手的确没有。此时尚书省事务大多由天子亲自过目,为父能全权过手的章事并不太多。” 枕春听来此话锋,眉头略挑。尚书令身为国家首辅,人 分卷阅读246 臣之极,如今全权过手之事并无太多。如此说来,慕北易集权的法子很是得用,的确架空了尚书令的权柄,要使父亲做一个傀儡宰相。正想着要如何点通这一层意思,警醒父亲,却听安正则道:“父亲如今自知事情轻重,小妹妹不必忧心。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待父亲熟悉了尚书令的职权,自会寻个适当的、恰当的位置再把握回尚书令的职权。” 枕春颇是吃惊。长兄安正则素来是很端直的性子,甚至是有些激烈与刻板的。“适当的、恰当的位置”,这样圆滑的事情,是很难想象从他口中说出来。 安正则的意思是,父亲如今虽无权柄但不要紧,只要把宰相的位置坐热。待时日长久,把住天子的心思,自能再膺宰相的熏天权利。枕春自然知道是这个道理,可看着眼前的长兄,倒觉得有些诧异了。 安正则察觉出枕春的诧异,淡淡笑道:“小妹妹不必多思,在你心中,我还是那个及冠之年,满腔抱负的探花郎呢。” 枕春听他如此一说,定睛看去,的确又有不同了。自选秀与长兄一别,她心中的安正则便定格在了他及冠之年少年意气的样子。如今竟然七八载过去,长兄已经是而立之年,已经留了须发,便是捋胡须时候的样子,也与父亲有些相同了。她感怀地笑道:“大哥哥变了些模样,我自是没有多思的。父兄皆知政情,便是再好不过。” 安正则叹谓:“你放心便是。为兄的在中书省浸淫数年,自是被消磨了一些棱角,不过心中抱负与为国的理想,却不曾变过。政情复杂,朝堂之上自有父亲与我周旋,小妹妹万万放下思虑,不要太过操劳。” 枕春想起自己入冷宫之时,大哥哥为她求情,在金銮殿前寒风之中跪了数天。不免心头一热,颔首:“俱是为了安家么,也不算太过操劳。” “你二人在此处客套半饷,哪里像是一家人来?”安灵均徒手剥开案上的橘子,自顾自吃了,哂笑,“小妹妹呢,且做一个骄奢淫逸的恶妃,成日懒睡打牌都好。旁的,自有哥哥们把握。只愿平生将你宠着,莫要受柳家的闲气。” 涂氏轻呼一声,示意安灵均说话仔细:“何以说这样的话!” 安灵均撇嘴,吐了两个橘子核出来:“柳柱国那老匹夫不安好心,说来柳家的主母王夫人还与母亲是世交,今日她家女儿却为难我家小妹。母亲也不必打圆场,便是那柳家人再动我小妹一根头发丝,我也让他们知道厉害的。” 枕春咋咋舌头,不免拿帕子掩唇笑起来:“二哥哥性子倒是没变的。只是二哥哥如今都是镇北大将军了,不可再如此顽劣。” 安灵均不以为意,笑道:“哥哥我在雁门得了一把塞外宝戟,倘若有人欺负你,我便提着那戟去将恶人捅个对穿给你出气!” “是了是了,二哥哥最是英武。”枕春含笑,“不知嫂嫂们与侄子们可好?” 这话一说,涂氏便笑起来:“自然是好的,尤其是你那两个侄子,已经会念许多诗了!”便又想一事,道“说起来,也是一件巧事。除夕节日里的时候,应国公与桃花来咱们府上了一趟,送了好些贺礼。” “桃花?她还好吗?”枕春眼睛一亮。 涂氏应声,不住点头:“好好好,她如今是郡夫人又是应国公府的主母,体面气派。说来应国公与桃花也是郎情妾意的一对儿,抱来的那个女娃娃漂亮极了!” “桃花生了?是个女孩儿?”枕春喜不能自持,问道“叫甚么名字?” “歧儿。叫孟歧儿。” “啊……”枕春略一怔,想来这是自个儿起的名字,不免五味陈杂,“是,是歧儿。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涂氏却道:“殊不知还有另外一件喜事呢。”她笑意盈盈,朝枕春说道,“那歧儿可爱得紧,来家中偏偏与你二侄子玩耍作一团。灵均常年征战在外,时常无空回家见自个儿的儿子。故而我与你父亲做了主,便将灵均的儿子与应国公家的歧儿,指了个娃娃亲。” “当真?”桃花的女儿竟指给了二哥哥的儿子,枕春眼睛清亮,满脸喜色,“这……这倒的确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安灵均不以为意:“两个娃儿耍在一块儿本是常事,母亲不问我的意思怎便定了亲。那应国公年纪轻轻嘴上没毛,未免也太文弱了些。” “二哥哥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枕春用帕子掩掩嘴唇,笑起来,“应国公虽然不通武功,但学问是好的,且是一位长情的人。桃花勤快、善良,我想着这歧儿往后,自然也不会差。” 便正说着,一派阖家团圆其乐融融的景象。见得堂前帷幔被撩起一面,苏白捧着热腾腾蒸花糕奉了进来,小声道:“娘娘,丽嫔小主寻了过来,说是有事儿求见您。” “樱桃?”枕春一听,有些意外,“她倒挂记我,如此偏僻的地方也寻过来了。”说着对安灵均解释道,“讲来这位丽嫔,二哥哥是见过的。” 安灵均回想一番,自然是想起来了,道:“樱桃姑娘如今做了天子妾室?我自是记得她的,若说起小妹蒙难之事,樱桃姑娘也是安家的恩人。” 枕春点头:“她待我也算是,如亲如友了。”说着便拨手唤苏白,“快将丽嫔请进来。” 须臾,便见帷幔翻动,一个鹅黄轻纱衣衫的清丽美人款款而来。樱桃少艾妩媚,黑发如同鸦青的堆云,她翩然上前道:“拜见明贵妃。”又侧身见礼,“见过二位安大人……安将军。” 枕春笑颜如花,上前挽起樱桃:“瞧瞧,一家子姓安,倒让丽嫔念得嚼口了。”便亲自引她入座,又推了果子、饼子给她吃:“正是说着你,于咱们安家有恩的。” 樱桃垂眸,婉转声音:“娘娘对樱桃,才是有恩的。” “倒是没有早些见到樱桃姑娘,也好备下一份贺礼才是。”安灵均道。 安青山捋须轻咳一声:“竖子不得无礼,既见嫔御,当称丽嫔小主。” “丽嫔小主。”安灵均念了念,不甚在意的模样,从袖口里一边摩挲一边道:“塞外盛产宝石,散的原宝倒让我一匣子装下献给陛下去了。”他说着,摸出一只串着红线的玛瑙串,起身便要去拿给樱桃,“这一串儿是留着想给应国公家的小歧儿的,今日却先见了丽嫔小主,不如便借花献佛了。” 枕春半嗔半怪,笑着去轻打安灵均:“二哥 分卷阅读247 哥竟如此不知礼数,哪有拿给儿媳的礼送恩人的。” “儿媳?”樱桃一愣,向后偏退了一步。 “方才正说着,二哥哥的长子,定了一个娃娃亲。”枕春伸手从安灵均手上接了那玛瑙串儿来看,一见竟是件通透鲜红的珍品,便戏谑道,“好歹哥哥还留着这样的好东西。既是今日拿出来了,我便做主将这玛瑙送给樱桃。至于小歧儿,二哥哥自己再找个好礼去补上。”说罢,便牵过樱桃的手,将那玛瑙戴上了。 樱桃脸颊如同云烧,连连推着,直道:“不可不可,岂能受安将军这样珍贵的礼。” “他如今竟也做了镇北大将军,想来颇有私藏了。”枕春揶揄,“便是拿他一样两样的,想必也不碍事,樱桃你大可不必挂心。倒是……你寻来如此偏远的藏书阁来,是何事急着见我?” 这一话儿说起来,樱桃才想起正事,回道:“是一位姓嵇的将军在宴后迷了路,嫔妾恰过福寿台,怕他误入内宫里去,便问他要往何处。他说正在寻安将军。嫔妾想着,安将军此时应与娘娘一家人正在叙旧,便带他过来了。” “姓嵇?”枕春扬眉。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 喜脉 安灵均一听,撩袍便掀帷幔往外头看,朗声道:“还有何人,便是嵇昭邺那小子了。” 外头微微凉的空气往厅堂中一扑,霎时带进一些残絮微霜。枕春恍然大悟,原是虚无先生的徒弟。嵇昭邺如今立了赫赫军功,封了四品司马,加封云麾将军。他本就是一个将才,头脑聪明又喜武的,今日得此功勋不算意外。 便见外头赫亮的天光之下,一个戎衣的年轻人,往堂内进来了。 枕春心中的嵇昭邺,还是那个十六岁的皮小子。如今却见他八尺身高,浓眉星目,束着武冠,腰间缠着软皮封腰。他一步跨进来,见了安灵均,两人甚是熟悉。 安灵均拍了拍嵇昭邺的肩膀,朗声道:“快来看看,这小子便是新进的雁北都护府司马大人,云麾将军嵇昭邺。” 枕春打量一番,看在眼里,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一瞧,果然是个昂藏的大将军了。” 那嵇昭邺连忙撩袍单膝行礼:“明贵妃娘娘,大将军。” 安灵均是不拘小节的,道:“此处没得旁人,你何以行此大礼?快些起来,我二人乃是出生入死之兄弟,没得生疏了。” 枕春噙笑,唤苏白设座给嵇昭邺,问道:“你屡次立下赫赫战功,如今也是云麾将军了。说来你师父如今似也住在乐京之中,你可见过了?” 嵇昭邺起身道:“回乐京的第一日,我已前往并肩王府上拜见过师父了。” 安青山与安正则眸中神光俱是微微变化,却不开口,而是气定神闲饮茶。 枕春便解释道:“昭邺的师父唤虚无先生,曾是二哥哥帐前参军,如今在并肩王府上做门客。如今在座俱是亲友,倒也没有甚么好避讳的。”她垂眸略是怅然,“亦算是恩人了。” 安青山颔首叹谓:“为父如今能做这首辅,自然也是并肩王力推之故。虽天子忌讳结党,如今之势也不得不如此。不过并肩王此人太过油滑,十一娘万事小心才是。” 枕春颔首:“自然谨遵父亲教诲。” 如此安灵均才转过头去,好奇问嵇昭邺:“不知你急着前来,所为何事?” 嵇昭邺从袖中摸了摸,掏出一封贴了鸟尾的羽檄文书,双手奉上:“雁门请调,十万火急。” 枕春指点下颌,疑道:“雁门所有将士皆班师回京受封,此时为何还有征调文书?” “正是因为所有将士皆已回京。”嵇照邺面色肃然,回道:“明贵妃娘娘不在雁门,有所不知。雁门是天下要塞,风吹草动皆是万分重要。战捷之后,雁门班师回京,偏偏这个时候,塞外的蛮夷常常出动扰攘边镇。镇守将士们无主,故而请北师回关。” 安灵均拆开文书,一目十行,渐渐面色便凝重起来。他道:“此时已经开始化雪,万物萌发,按理说蛮夷此时多会休养生息而非扰攘劫掠。他们的举动反常,必然有异。” 枕春听得忧心忡忡,问道:“往日,塞外蛮夷也时时扰攘边陲城镇吗?” 安灵均摇头:“往日并无如此频繁,信中所言,十日有八九俱在劫掠。每次劫掠并不屠杀,也没有抢走女人和马匹,不过是搜刮些粮食。” “如此说来……”枕春蹙眉思索,“似也不像是为劫掠,而像是在……试探?可是因为边塞将领班师回朝,塞外蛮夷便在试探镇守军队的数量。倘若发现镇北军队大多回朝受封,他们便要……” 安灵均点头,将文书信手折叠装入怀中:“侵略入关。”他眉宇成川,“与我所想略同。恐怕是塞外的蛮夷有所察觉,想趁此机会侵我大魏疆土。” “二哥哥如何应对?”枕春问道。 “嵇昭邺。”安灵均唤。 “末将在。” 安灵均撩袍起身:“今夜便通知各部将士收拾行囊,城外驻扎的军队全部原地整备。明日一早,我便上请天子下旨回关。现在你我二人便迅速出宫,将各位将军告知一遍,兵贵神速,越快越好。” 安青山亦是忧心,追道:“我儿此去千万小心,莫要莽撞如故。” 安正则亦道:“二弟千万珍重,早日再回乐京。蛮夷最是凶残,千万要小心行事,凡事多思多想。” “可是……”枕春追及两步,在门前拦住安灵均,“如今镇北军死伤大半,余下不过小半。倘若雁门外的蛮夷当真铁了心思掠地侵城,二哥哥这镇北大将军麾下区区万人,如何迎战!” 安灵均揶揄道:“傻小妹妹,二哥我明日自会向陛下先行请援。如此先锋军既到,再增后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大可放宽心当你的贵妃娘娘,江山安平便交给哥哥们。待二哥凯旋归来,给你带礼物。”他粲然一笑,“给你带一匹塞外特有的独角白马儿,看你喜欢不喜欢?” 枕春心头一热,万千不舍,拉着安灵均的袖口直觉得自个儿骤然回了那豆蔻年纪,仿佛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她甜甜一笑,不住点头:“是是是,我自然等着二哥哥给我带那独角白马儿。只是二哥哥万事小心,我等哥哥凯旋。” 安灵均痞兮兮道“知了知了”,笑着摸了摸枕春的头,扬手撩开 分卷阅读248 帷幔,与嵇昭邺一起走入一片惨白的春雾之中。 此战起得急,羽檄文书压回御书房的时候,雁北军已经拔帐反程了。时恰春初,各路诸侯俱在乐京述职,天子近调乐京以北的阳陵侯率十日后增援。又令柳柱国接管五千乐京城外天子麾下亲军十五日后增援。 兵贵神速,阳陵侯养兵离雁门临近,就近调取最是迅速。何况阳陵侯又是涂氏的父亲,是安灵均的外祖父。上阵父子兵,由此血脉亲缘,更加一心为国为家,此乃慕北易的第一层考量。 就近取了兵,但雁门驻军战后锐减,仍旧不足。战事迫在眉睫,遥调天子麾下亲军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慕北易自然愿意拨自己的兵守卫自己的疆土,但拨出五千亲军,由谁率领又是难事。 思来想去,柳柱国在京,论资历与统帅才能俱是好的。皇后之父亲率天子亲军增援雁门,也是最能服众。如此第二层增援,便遣调了柳柱国。 但眼下来看,将在外也有主副之分。镇北大将军安灵均、阳陵侯涂老爷子、柳柱国,谁为此战大将军又是另一层难事。慕北易熬了一宿,编排仔细援兵布置、粮饷、军报,还是决定任用安灵均为首。 毕竟柳柱国征战数年,打的是南方的战。雁北有雁北的军情,安灵均驻扎数年,心中自然更有把握。 如此一旨圣谕便出了乐京,向着雁北而去。 枕春对打仗,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那就是生与死。刀剑怎么怎么无眼,战争怎么怎么残酷,她都只能从战报上窥见一个数字罢了。 由此连续几日天凉寒雨,夜里也睡不踏实,深夜里醒了。 却见一旁的慕北易,梦中竟也不安宁。 慕北易这些时日常常来绛河殿。准确的说,是独宠着枕春了。他们二人的相处很容易,大多时候便是坐在软榻上。慕北易看折子,枕春嗑看书。过一会儿,慕北易看书,枕春便躺着撸狗儿玩。 偶尔闲来问一两句,也都是不痛不痒的废话。如此便是最好不过了,像是一对儿熟稔亲密的夫妻。相处起来很平淡,但慕北易床上却是很凶的。他似乎能敏锐地捉住枕春一丝半毫的心不在焉,将朝政之上的骄躁烦郁发狠似地发泄出来。 枕春眠得浅,忽而夜里一时惊慌梦魇着了,撑身起来一探胸口,心头砰砰直跳。她擦擦额头的冷汗,正要去展被子,便听见慕北易在一旁喃喃念着什么。 咋一听只以为他醒了,枕春慌忙掌灯去看,却见他还睡着。 他眉头如川壑,脸色闷得有些绯红,他薄唇动了动,唤了一句:“母妃……” 至于这个母妃而非“母后”,枕春自然是知道的。她放下烛台,轻轻推了推拢了拢慕北易的被子,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慕北易的手汗涔涔的,腻在枕春的皮肤上有些凉,他梦中力气也极大,扣得枕春手腕儿发疼。慕北易的身体是极好的,通常时候阖宫都在风寒咳嗽,唯他一人带着嫌弃的眼神望着别人。 枕春冰冷的手挣脱慕北易的桎梏,探着冰冷的手抹了抹慕北易的额头……竟是有些烫的。 “咦……”枕春倒觉得有些惊讶,连忙解开慕北易里衣用手去探,只觉得润润的一层贴在他的背后。怕是发了热病。初春日里容易得热病,宫人们下头也有生病的。因天子龙体千金万贵,故而得病的也没有在前头伺候的。 只是枕春这几日有些倦怠不适,起初以为只是气血不足的缘故,故而不曾留心。如今想来,或许是得了些风寒但不发症,今日竟然染给天子了。 慕北易这几日因战况忙得厉害,不到子时是不睡的,睡不足两个时辰又要起早朝。可能实在忙得心血劳损,一时又近了一些风寒之人,如此才有了表症。 枕春想了想,披了一件儿外衣便撩帘子。 悉悉索索的,慕北易便突然醒了。他见枕春坐着,半梦半醒间把她抱回来。附耳低低说道:“怎么起了?” “魇着了。臣妾觉得陛下身上……” “你不必怕。大魏有朕,天子守国门。” “唔……嗯……” “睡罢。”慕北易精神靡恹,说了两句又昏睡过去。 枕春躺在他的怀里,只觉得他心口烫得可怕。静了三息之后,才又缩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悄声唤着:“来人……” 苏白与冯唐在外头轮时休息着,这会儿深夜里听了枕春唤,先进来的是苏白。她在屏后小心问道:“娘娘?” “快,去太医院请个值班的。我瞧着陛下似是风寒发了温症。” 小半个时辰后,便见外头亮起了灯。冯唐引着个太医进了殿来,枕春披着衣裳撩开帘子让人进来看。 这亮晃晃的灯一照,才见得慕北易昏睡之中脸色并不太好。太医一探便知,是春寒加之劳累引起的热症。或是因为许久没有休息好,故而发症有些严重。 冯唐一时也拿不准主意,望着枕春问道:“明贵妃娘娘看,此事如何处置妥当?” 枕春拢了拢衣裳,思忖道:“陛下昏沉,还是先治病要紧。明日早朝便先罢了,冯唐公公劳请你周知一声。太医煎了退热的药先给陛下服下,至于明日则看天晴与否或陛下是否好转。若是好转则移驾回乾曦宫静养,若是不曾则在绛河殿先休息两日。” “哎。”冯唐应声,便捧了凉水打湿的帕子来给昏睡中的慕北易敷额。 慕北易平日入睡是十分警醒的,平日里天不曾亮便常醒了。如今灯火通亮,他还睡着,可见是烧热得有些昏沉了。枕春想着自己这几日梦魇浅睡,连日来又有些精神消沉,便也探出手来唤值班太医:“你且再为本宫切一脉,若是也染了风寒,本宫便也服些汤药罢。” 那太医应是,上前搭了帕子来给枕春请脉。他搭脉少顷,眼睛忽亮,道:“明贵妃娘娘大喜,这是喜脉。” “……”枕春心口骤然咯噔一声,不知是喜还是惊,愣愣坐着,心头便软和起来。 “娘娘!”苏白面满喜色,连忙抱了一件狐皮的雪白大氅来给枕春搭上膝盖,问那太医:“千真万确!?” 那太医连忙点头:“微臣虽资历不深,但喜脉还是能探真切的。如今脉象健实,也有月余了。” 那苏白也顾不得发愣的枕春是如何思绪,连忙从袖中拿出荷包来赏赐太医。枕春 分卷阅读249 愣愣看了会儿,才回过精神来,手按小腹,淡淡道了一句:“真好。”这个孩子来在这多事战起的春日,有些不是时候。但骨肉灵犀的欢欣,哪里又是旁的可比。她深思转过,轻轻叹道,“这一次,我一定护你安全无虞。”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 济安坊 次日慕北易的烧未褪,人亦更加昏沉了。他在天光乍破的时候呓语了一次,没得三息,浑浑噩噩的又睡过去了。这便急坏了冯唐,一个时辰两三次地来往太医院与绛河殿,几乎将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给领了过来。 枕春既是怀了身孕,便不方便近身伺候。她此时站在寝殿外一处能照着光的边角处,闲闲抚着窗棂吃果子。 “娘娘,陛下似转醒些了。”苏白从屏内道。 枕春颔首,瞥见绛河殿墙垣外头,缓缓转过的翠葆金盖。 先来的,果然是柳安然。 乍听外头喊着“皇后娘娘驾到——”便见柳安然携着一众宫娥内侍,急匆匆地进来了。 枕春也不急着迎接,她慢条斯理将核吐在了帕子里,等待柳安然进了绛河殿,才慢腾腾地挪了两步:“皇后娘娘万福。” “明贵妃即便是宠冠后宫也不该如此糊涂,陛下歇在绛河殿几日怎就糊里糊涂地病了!”柳安然眼中满是焦虑之色,想到心爱之人竟受病痛折磨是万般揪心,斥道:“如今你在殿内偷懒做甚,缘何没有进殿伺候陛下?!” “陛下歇在绛河殿……”枕春抬眸略看一眼柳安然,她未等准允便站起身来,“却没歇在凰元宫,故而陛下是如何病的怎么的病的,皇后娘娘也是不知道的。”她向前趋步一挡,立在寝殿门前,偏生不让柳安然焦急的眼睛往里头看,“平白一个糊里糊涂的指正,如此说的,让臣妾好生委屈。” “陛下究竟如何了?”柳安然要绕开枕春往里头去看。 枕春挪了步子,又偏生挡住。她朗声道:“太医说陛下是风寒发热,需要静养。正是从昨夜里陡然始热,昏沉沉的难以转醒。” 柳安然不耐扬眉,声音自也提高了些许:“难以转醒?如此严重的病症,你何以在此处碍手碍脚,还不进去侍奉?!你绛河殿偏僻人少,最不方便,依本宫所见,应请陛下移驾凰元宫或乾曦宫。”她示意枕春让路,“起开。” 枕春再挪一步:“既是陛下昏沉,哪里使得挪动劳动。臣妾固然愚笨,也是为着陛下身子着想。” “起开!”柳安然实在难以与枕春再缠,她伸出手来,将枕春肩头一推。 “哎哟。”枕春就着力道往后退了两步,一壁呼着,一壁跌在一个滚热的怀抱里。 “这是怎么了。”慕北易脸色苍白,眼睑下因热症发红。他穿着素色的单衣,将枕春一把接在了怀里。 柳安然待看清来,连忙敛裙迎上去,有些措手不及:“明贵妃故意阻挡门前,臣妾不过是叫她让开路来。” 枕春干脆骨头一软,委委屈屈伏进慕北易怀里。她一壁用袖口缓缓擦拭眼角,一壁手探着小腹,哽咽道:“臣妾也是为着陛下休息清净着想,也怪臣妾愚笨,惹了皇后娘娘嫌弃。臣妾便先给皇后娘娘陪个不是。只是皇后娘娘责罚臣妾事小……”说着便娇呼一声,似乎疼痛模样,“臣妾却担心腹中的皇嗣,万一跌了,臣妾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担待不起。” 柳安然立在原地,宛如晴天霹雳。 “皇嗣?”慕北易抱紧枕春,很是欣喜,霎时又陡然松开怀抱枕春的手。他背过身去咳嗽两声,似精神也好了许多:“当真如此?” 枕春羞怯欢喜地点点头:“自是真的。昨日陛下发热昏睡过去,臣妾便请了太医前来诊治。因着臣妾这几日也颇觉萎靡懒怠,以为也是风寒缘故,故而请太医诊治一番……未想到,便有了。” 柳安然难以置信,向前一步想要询问。 慕北易一个冷峻的眼神落去,逼得柳安然那一步还未上来,便往后退去。 倘若将病中的慕北易送去了凰元宫,依照柳安然的性子,定会召见自个儿麾下的月牙侍疾。月牙太过危险,不能给她可趁之机。枕春犹自继道:“陛下息怒,皇后娘娘自然不是故意责罚推打臣妾的。”她浅浅一笑,直起腰来,进言:“您瞧臣妾好好的,倒也没有妨碍。想来是皇后娘娘照料后宫庶务日理万机,本便忙乱的缘故。今日听得陛下龙体欠安,更是担心,才不小心发作了脾气。”她望着柳安然,眼中笑意不减,略带狡黠,“皇后娘娘呢,自幼脾气是最好的。是吧,柳姐姐。” 柳安然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用力控制的嘶哑:“是。”她徐徐吐了口气,“恭喜明贵妃了。陛下息怒,臣妾也是忙中出错,不是刻意为之。” “是了是了。”枕春下颌微扬,声音却柔软温和,“方才皇后娘娘还与臣妾说起,要请陛下移驾的事情。” 慕北易又是连声急咳,蹙起眉来:“应是移驾,省得风寒染给你来。” “有神明庇护,臣妾自然不担心。”枕春得了慕北易宠溺的爱护,指点下颌,思忖而道:“只是臣妾想着,皇后娘娘也说忙中出错,自然是分身无暇。陛下还是移驾乾曦宫的好。至于侍奉之人,也不要劳动皇后娘娘拔冗辛苦。不如请少艾些的妹妹们,譬如丽嫔与娇嫔。她二人合陛下的心意,年纪轻也精力好,一起侍疾再妥帖不过了。” “可……”柳安然出声。 “可瞧瞧春寒料峭,陛下莫在这当风口处站着。”枕春扶过慕北易的手,将他迎进寝殿里头,“臣妾伺候陛下更衣。” 柳安然紧紧追了两步,却见慕北易不曾回头来,霎时觉得浑身如冰寒,骤急咳起来。 慕北易这一病,病势有些缠绵。早晨时候通常好些,夜里冷起来,又会复发高热。整个乐京城中,十之二三俱有此疾。想来这便是人们常说的“春疫”了。 天子染疾,便休了早朝。早朝一休,偏偏援北的柳柱国率领五千天子亲军,却不发兵了。按柳柱国的说法,天子亲军需要天子亲自授虎符,既然天子病着,自然不能越俎代庖的。 枕春忧心北方战事,想着柳柱国不急着发兵援北,或许也是因为安柳二家如今龃龉渐生的缘故。想要援军从速,还是得使一个法子。想着……到底得见一见慕永钺,使慕永钺在朝政上旁敲侧击一下,如此才能督促柳柱国发兵。 分卷阅读250 想要见慕永钺,宫妃之身的确是有些难处。 但也并不是毫无办法。 翌日,枕春站在乾曦宫外头,亲自从苏白手上接过食盒,递给长信轩门口守着的冯唐。她嫣然一笑,柔声道:“冯唐公公最是辛苦,您侍奉的可是天底下最尊贵之人了。这些日倒春寒,最容易生病。本宫差下头的人温了一壶龙膏酒,配上酱鸭翅、茴香豆与腊薰肉。冯唐公公去暖阁里吃些暖暖身子,本宫进去陪陪陛下。” 冯唐接过食盒来,手背一触,觉得热乎,笑意满满:“明贵妃娘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您位份尊贵,哪里劳动来给咱们这些下人送吃食?” 枕春脸色愁绪浅淡,垂眸婉转道:“陛下龙体欠安,自然阖宫都是担心的。若说尊贵,也是皇后娘娘摄理六宫的尊贵。皇后娘娘嘛,事无巨细必然亲躬,样样都做得好,本宫自愧弗如。” 冯唐啧了一声,似回想甚么事情:“说起这六宫事务繁杂,皇后娘娘也并非是样样都能顾周全。昨日还听来给陛下探脉的太医说,如今太医院的药品许多将要消耗完了,却填补不足。” 枕春敛眉:“太医院是给皇家供医药之处,怎会缺少药材呢?” “据说是……”冯唐声音低了些,“如今乐京给太医院供药的,是乐京城中第一等的药行,叫做济安坊。这济安坊的药材大部分是从南边收过来的,可如今南边的局势却不如往年稳定。往年并肩王就藩的时候,通商边陲十六国,修筑许多栈道、商路,故而往来通商十分方便。如今管事的并肩王换了柳柱国,南方许多世家便放弃了药材生意,故而济安坊有时候便收不足那么许多药材了。” 枕春垂眸点头,一副以为然的模样:“不过想来,也是这春初几日紧张罢了。待再过几日暖和起来,南北的药材都要活络,有了北边的进出自如便是不缺的。” “自如是如此,不过是件小事罢了。”冯唐应道。 “瞧本宫这嘴碎的。”枕春笑起来,“给冯公公送酒吃呢,还耽误你这说了半天话儿。冯唐公公快暖阁里请,苏白扶本宫进去便是。” 冯唐自然应是。苏白扶着枕春往长信轩里头请,刚从屏后进了寝殿,便见樱桃挽着袖子正亲自在捏帕子。她手腕皓白如雪,湿漉漉按在滚热冒着白烟的水里,好似带露的玉兰尖儿。 “陛下转好了吗?”枕春出声问。 “娘娘。”樱桃抬起头来,向枕春走来,“好了许多,已经退了高热,只是偶尔咳嗽困倦罢了。” “哦……”枕春眼神中的失望毫不掩饰。安排樱桃与娇嫔这两个妩媚妙曼的美人儿前来侍疾,枕春想的是香艳身段在前,见之心如火焚,更会病势缠绵。如今看来,慕北易竟还是个坐怀不乱的,怎么便要好了。如此时间紧迫,更要抓紧时间才好。 便附耳樱桃几句,敛裙往里头走。 慕北易正坐在榻前看折子。他脸色还是有些病态的苍白,头发披散,映着一床金红交织的华美被单,显得有些阴鹜。 枕春揉揉脸颊,换上一个笑容,一壁说话一壁缓步撩开珠帘:“陛下便是病了也如此俊美无俦,臣妾只想着平日里到底要看杀多少少女春心了。” 慕北易抬头见是她,拍拍床沿,示意她过去坐。 一旁正在吹药的娇嫔抬眸看见进来的是枕春,眸子略转,便不说话地出去了。 枕春依言上去,提裙靠着慕北易身边坐了,有意无意的扫过案边厚厚堆砌的奏折,叹道:“陛下果然辛苦。” 慕北易阖目揉了揉额角,声音也是疲惫:“开春事务繁忙,加之北边有战事。” 枕春乖巧地探出柔弱无骨的指尖,轻轻替慕北易按压着太阳穴,呵气轻声:“陛下世上第一英明,怎么此事却想不明白。若臣妾是您,便索性抛却万事空,好好养病。待养好了,再去处理政事。省得如今忧心挂记,病也好不了,政事也处理不妥帖。” 慕北易动了动脖子,轻嗅枕春身上凌冽的寒冷花香,虚阖的眼睛只能若有若无见得她肩头的如意迦楼罗。他霎时觉得精神一松,靠着枕头上,低声道:“旁的倒能按捺些时日,但元月之后礼部所上各位侯爵年例奉上是一件要事,不可假旁人之手。” 枕春神色疑惑:“不过是赏赐年礼,陛下差礼部拟了份额,赏下便好了。” “往年每至开春,朕则会亲自召见诸侯至御书房,按位份依例赏赐。”慕北易有些神色倦怠,急咳两声,“今年因北方战事初出征,国库稍许吃紧,则各位诸侯的赏赐按照功勋略有厚薄之分。这些朕应亲自与他们说,若不然,按礼部拟旨的那些废话一念了,要乱人心的。” “原来如此。”枕春噙笑,指尖的力度愈发轻柔,“一国之君果然心细如尘。只是陛下如今风寒在身,这几日都有高热之症,倘若出门风一吹,再缠绵起来便不好了。倘若将诸位朝臣召见至病榻之前赏赐,又显得……有些不美。” “是。”慕北易额角松紧交替,他略蹙眉,“倘若朕的皇儿们长大快些,便能代劳。”说着,他神色稍许清明,望向枕春的小腹,“朕很期待和你的孩子。” 枕春抿抿唇,眼底好似深渊一般深沉,笑意浅淡浮在面上,柔声软语:“皇后娘娘代陛下向主位诸侯颁赐赏物,不也很好?” 慕北易淡漠颔首:“皇后此人,规矩、贤德、顺从。论做皇后之位,朕是十分满意的。不过颁赐赏物,说话要得击中要害。诸位诸侯的赏赐每年皆是有定额,只有今年厚薄不一。倘若定额照旧,国库难免紧张,故而才按照功勋大小加以调整。知道的人,自知此举是为北方战事节省用度着想,若说不清楚讲不知道,浑要以为是朕刻意敲打,疑则生变。” 枕春心想,还不是因为你平日手段太过狠辣,刻意敲打多了,才使诸侯们人人自危。狼来了的故事,人人都是听过的。她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绽放出一个粲然微笑:“陛下果然思虑周全。” “若讲说话灵巧,思虑变通的。”慕北易揽着枕春肩头,“你倒是最好不过。”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釜底抽薪 “陛下赞皇后娘娘规矩、贤德、顺从。”枕春闻言轻声嗔道,“到了臣妾这儿便是换着法儿说臣妾不够三从四德规矩本分了。” “皇后心思太过刻板,是不能领会朝政上头的弯弯 分卷阅读251 绕绕。”慕北易垂下眼睑,他扇睫下一片隐隐,“说了她亦会觉得为难。社稷之道,并非是非黑即白的。” “臣妾不刻板。陛下是说臣妾放肆跳脱,也算不得夸奖。” “如此正好。”慕北易拍拍她的手,忽道,“你父亲如今贵为首辅,你又是贵妃之身。朕赏你半副皇后仪仗,你坐着去了御书房,替朕把事办了刚好。” 枕春心中一定,却戏谑道:“陛下当臣妾是那传话儿跑腿的苦力,任意使唤臣妾。臣妾替陛下做这差事,陛下可要赏臣妾珍馐美味才行。”说着半真半假去解慕北易的腰带。 慕北易想要抱她,却又怕过了病气给她腹中孩子。他撇过头去咳嗽两声,拨手:“胡闹,快滚!” 枕春笑得云鬓上步摇泠泠作响,手一松,心满意足地滚走了。 御书房枕春是去得极少,先要传信给乐京之中列位诸侯,又要仗着那半副皇后仪仗耍威风。 还是略有点期待。 这一回坐了垂着金珠凤头翠宝华盖的软轿,九监十八婢的侍奉簇拥着枕春。浩浩荡荡地,一行人来了御书房。 冯唐领了旨意,唱了礼数,才请枕春往里头走去。今次乐京城中诸侯四十八人,如应国公这般无权无势又无兵权的十九人,告病三人,耄耋年老耳背不上朝者四人,未及冠着两人。 余下十八位,皆侯着了。诸人见来者不是天子亦非皇后,而是个大妆华美的嫔御,一片哗然。 慕永钺为诸侯至尊,一见这阵势,饶有兴趣地笑起来。他从梨花木的软椅上起来,似假似真地拱手朝着枕春低头:“臣拜明贵妃娘娘,万福金安呐。” 枕春虚情假意,连忙上去虚虚一抬:“并肩王九千岁之尊,本宫不过是区区嫔御,哪里能…哪里能受并肩王这般大礼呢?”说着端正柔顺地福了福:“诸位大人久候了。” 慕永钺侧身一避,拿腔作势:“不敢受啊不敢受啊。” 诸人见这二人演这一场,心中对天子旨意召见而来,却只得见个妃子的不满暂且压下。并肩王都矮身了,旁人的脊梁骨哪里还站得直,这才一个一个向着枕春行礼问了安。 大魏国男尊女卑,虽没有前朝那般拘谨严苛,但要让满堂将门诸侯一群糙野的男人听枕春这么个娇滴滴的女人奉旨说话,也是要废一番功夫。好在慕永钺思虑若闪电雷霆,那么一低头,便让枕春把位置坐住了。 枕春强笑坐了上位,唤宫娥焚香沏茶,才笑意盈盈往下望来:“陛下风热未痊愈,皇后娘娘摄理六宫繁忙。乾曦宫书房上的要案堆叠渐厚,也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前来向诸位要臣重臣,诉说一件要事。” 座下隆国公问:“何事需要劳动明贵妃前来诉说,即便帝后分身无暇,左不过冯唐公公一张圣旨也能念了。” 枕春心道,老匹夫就你事儿多。面上却春风如沐,缓缓答道:“这件要事,是陛下心中着意的事情。陛下想着冯唐公公说不仔细,恰碰着本宫这个爱说话儿的,则指了前来。正是迎着春日时序,应赏赐诸位诸侯春礼。”说着轻轻击掌,十八个内侍捧着礼物便进来了。 枕春本还准备了一番万全的说辞。慕北易一开始所说的“礼数按功勋有厚薄之分”,心想无非是得势的多得一百两金子,失势的少得一百两金子这样的“厚薄”。 那时她便可款款而道——国库吃紧,缩减份例,本宫戴的簪花也从绸缎换成了麻布了嘤嘤嘤。诸位大人万万不要觉得这些金子少,这也是陛下为战事充盈国库的一番苦心呐。 如今心中打着这样的主意,侧目望去,哪里有什么金子?!内侍们鱼贯上前,一人碰着一只雕花的盒子,打开来看竟是一只什锦食盒。慕北易竟是赏赐了这满堂军侯琳琅满目的糕点、果子与生鲜。那内侍们一个个捧着小小一个什锦食盒,第一层薄薄一层、花生,看着都十分寒酸。 这也……太薄了一些。慕北易果然……姜是老的辣。 枕春心头咯噔一下,自知是被做枪使了。她面上强作镇静,略是思忖,道:“咳咳……往年依例,陛下都赏赐了黄金、珍宝、布匹。如今战事吃紧,故而陛下的意思……今载赏赐虽薄,诸位大人的爱国之心却是如旧的。” 川崎侯捋须,面有疑惑之色:“明贵妃亦是高门嫡女,自知按份例,春日赏赐应是金、银、珠宝、布匹与兵器。怎么今载……竟是些小玩意。” 隆国公亦附和:“明贵妃莫不是会错了陛下的旨意,糊弄我们这一帮粗人罢!” 临淄王亦道:“荒唐荒唐,陛下岂会赏赐这些物事!按份例,本王应是黄金百两,又在何处呢?” 枕春额角流汗,心说你们的陛下就是这么抠门,吓一跳吧。本宫也吓了一跳呢。她嘴角牵动,勉强笑着:“诸位大人稍安勿躁,本宫也不过是奉命行事。陛下今载不赏赐金银珠宝,而赏赐糕点果子……是有深意的。古人有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如今家国有战,边塞粮草紧张,也是为了让诸位大人们忆苦思甜,不忘家国大事。而且……这些糕点与果子,并非普通的糕点果子。是……是……”她编不下去了,一个眼神投给慕永钺。 “呜呼!”慕永钺会意,骤然喊起。他拍案起身,向前一把搂住那一盒马蹄糕,竟是潸然泪下,“这马蹄糕是乐京特产,往年本王归蜀,通常都会伴手为礼。陛下真是用心良苦,此举乃是昭示着,乐京帝城的恩泽将要福被四方啊!仁德至极!” “是是是。”枕春如蒙大赦,忙不迭道,“正是如此。这些赏赐都是乐京特产,时令蔬果,天下之大,哪有什么事情比丰年更喜庆的呢?”说着,竟抽出帕子擦拭眼角,“本宫的嫡亲哥哥,诸位大人们想必也是知道的,是镇北大将军。哥哥常年征战在外,班师回朝的时候,什么也不想,就想着家乡的这一口味道。”她声音哽咽,轻轻偏头,“诸位大人都是有将门的诸侯,带兵的征战的不在少数。陛下用心良苦,是为大人们备下这一口家乡的美食。军旅生涯虽苦,家国雄心却甜。” 慕永钺扼腕而叹:“的确如此,月是故乡明。明贵妃所说有理,此什锦盒子哪里是寻常的盒子,而是一盒故乡的味道呀。” “列位大人。”枕春擦了擦左眼角,又擦擦右眼角,“本宫是个深宫女子,不懂战事,也知道将门的不易。为国家为社稷抛头颅洒热血,千里万里的塞 分卷阅读252 外风雪飘零,梦回吹角连营时候,吃上这一口乐京的青果,尝一尝太平的甘甜。这,何尝不是最好的赏赐呢?” 枕春那么清艳的人儿,华衣明眸,轻轻抽噎,说着这样动情的话。她声音柔软又温和,满腔家国大义的情怀都徐徐而来。 诸人心中不由得一热。 慕永钺接过内侍手上的什锦食盒,叹谓道:“陛下用心良苦,此乃本王征战数十数年,收到的,最好的赏赐了!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何以报国,唯有忠君尔!” 诸人都是疆场厮杀的将门诸,一时心中雄心如炽,亦是山呼:“何以报国,唯有忠君尔!” 枕春嘤嘤而泣,绣帕遮住脸颊。暗叹,还是慕永钺这只老狐狸会来事儿。 诸人受了食盒赏赐,捧在手里视如珍宝,纷纷老泪纵横。一番忆苦思甜之后,才次第告退。 枕春挽着苏白在御书房门口送往,挥了挥帕子,转过身来。才见得慕永钺翘着腿儿在那什锦盒子里找蜜心的花生糖来吃。 “并肩王爷请。”枕春抬了抬手,“本宫送您出去。” “啧。”慕永钺撩袍起身,负手踱步,自径将那什锦盒子丢在桌上了。 枕春离着他两步送他出了御书房的正门,问道:“王爷不将陛下赏赐的春礼带回府上?” 慕永钺不以为意:“你稀罕这一盒子花生、蜜饯果子的玩意?” 枕春戏谑:“列位诸侯倒是十分珍视的模样,并肩王爷驰骋沙场多年,想来更有感慨。” “那群老东西,不过是借坡下驴。”慕永钺兜手行过两步,偏头笑意模糊,“天子不来亲自颁赐春礼,遣个宠妃前来糊弄。百两黄金便被他大手一挥笑纳囊中,便是与你争辩,你又能掏出来钱不曾?” 枕春莞尔:“如此说来,倒也是运气了。” “谁不曾浸淫官场数十载。吃亏是福,博个忠君爱国的名声已是很好。那些黄金珠宝,全当给天子看病去使了。” “您也真敢说……” 慕永钺撇来枕春一眼,忽而驻步:“这会绕这么大圈子,讨御书房的差事来见本王一面,可是有难处?” 枕春低声:“若说是难处,也不尽然的。本是断断续续吃了几味药,这几日没怎么留心。这样多事的季节,我却有身孕了。” “唔。”慕永钺颔首,“乐京朝野上下,谁人不知。陛下心头尖尖儿的明贵妃有了身孕,你父亲在尚书省同平章事,因你肚子里那团血,也能有了实权。” 枕春脸上却笑意渐渐收敛,她蹙眉攒着手帕,低声道:“此事说来,亦十分为难。我二哥哥在雁门打仗,如今柳柱国统帅陛下五千禁军本是要去增援。我前一句有孕在身,后一日柳柱国便拖延发兵。” “若是本王,也会拖延发兵。”慕永钺淡道,“拖延增援,好警示你安家不要太过得势便猖狂。如今柳家才是正门正室的皇后母家,即便你安家得用,也需给柳家面子的。” “可我哥哥大战在即,千钧一发,战场之事总归是兵贵神速。”枕春不无担心,“我若针尖麦芒与柳皇后继续对峙而立,想来柳柱国定有千百万种拖延发兵的法子。可如今安柳二家早已分道扬镳,箭在弦上也不得不发。” 慕永钺摩挲下颌,沉思踱步:“此事的确棘手。若是按本王的意思,暂且向柳家低头伏个软,也不为不可。” 枕春有些沉默。 “不过你是女子。”慕永钺轻笑一声,“男子是浊物,可以圆滑可以审时度势,甚至可以报仇十年不晚。你是女子,女子不必养这样委屈的性子。”他拨了拨袖子,“这样双刃剑的事情,虚无先生最擅谋略。本王回去买一坛上好的梨花酒,请他喝了,便什么忧愁也可迎刃而解。” “并肩王爷要让虚无先生出谋划策?” “如今安家崛起的大势,你猜他又出了几分力呢?” “这……”枕春垂眸颔首,“自听王爷抉择便是。” 慕永钺笑意不减:“自让虚无先生去做,你不疑不问,便是省心了。”说着,偏头附在枕春耳垂,略略地吐出几个字。 枕春咂舌:“内阁?”她很是惊疑,“我本也有此想,王爷却先说了。” 慕永钺道:“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这说话转瞬间,二人就从御书房的翠竹屏后转了出来,得见冯唐正端着拂尘在那候着。 慕永钺波澜不惊,端着双手往前一拱,朗声道:“明贵妃娘娘亲自送出,本王自是将陛下的爱惜之意记在心底了。” “并肩王爷言重。咱们陛下最是爱惜诸位皇亲诸侯,今日并肩王爷能体谅陛下的苦心,已是江山社稷之大幸。”说罢,向着冯唐浅浅一笑,“冯公公请送一下并肩王爷,有劳。” 冯唐颔首,上前将一坐侯在御书房在的华辇撩起帷幔,躬身道:“并肩王爷请吧。” 慕永钺神情淡漠,默然上了辇去。 枕春也是猜测过,虚无先生要使什么样的法子使柳柱国尽快发兵增援。或是派说客前去规劝?或是动员乐京城外的禁军,调动将士们的爱国之心?或是,并肩王反正有钱,便有钱能使鬼推磨? 想来想去,在第三日的傍晚,枕春听说了消息。 她正躺在床侧看斜阳从窗户旁缓缓落下,日渐害喜倒让人有些爱睡。这一日睡到了天黑,一碗甜甜的蜂蜜兑的果汁儿饮下去,倒觉精神好了许多。 苏白拢着手,从外头进来,禀道:“娘娘,柳柱国率领五千天子禁军,已然发兵增援雁门去了。” “这么快?何故?” “昨日不知为何,一把烈火将乐京城外五千禁军的营帐、校场、马场烧了个干干净净,寸土寸焦。那大火气势汹汹,一日未灭,登上玄武门还能看见吞天的黑云与数十里的烟尘铺天盖地。五千禁军无处可栖,只得援北去了。” 枕春一愣,叹道:“哎呀。好一招狠辣果决的釜底抽薪。”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 气气 柳柱国本想率领五千禁军驻扎在乐京城外,趁着天子生病不临朝,好好坐地起价一番。他柳柱国不援北,安灵均那个毛头小子哪里打的赢塞北的蛮夷?也好让天下人看看,如今大魏的第一悍将,究竟是谁。 偏偏这把妖火来 分卷阅读253 得诡谲,将五千禁军的营房、毡屋、马场、校场烧得干干净净。重新修筑一座能够长期驻扎的兵府并非易事,何况如今大战在即,国库很是吃紧。从乐京城内的诸侯们,春节年礼领了一盒子什锦果子上,可窥一斑。 五千士兵无所居处,等待修葺也要数月之久。柳柱国坐地的价还没起来,便也不得不扬旗北援去了。毕竟,无处可去。 枕春坐在凰元宫柳安然的左手边,轻轻撇开茶杯里卷散的枝叶,睫毛落下阴霾。她穿着如今最最时兴的织缎,是夺目的红色。余光扫在座上柳安然的脸上,可以窥见柳安然略是苍白的脸颊,与乌青的眼下。 枕春如此如意。柳安然过得就不是太如意了,近日还有些咳嗽,许是有些病气。 但皇后只有一个,柳安然不能让,不能休息。 安家处处得势,每日的请安冗长,加上缠绵的梅雨季节沉闷无比,便让柳安然有些坐如针毡。她只深深地吸气、徐徐地吐气,好显得自个儿并不那么疲惫焦急。 偏偏枕春有了身孕,动不得说不得,语气重不得轻不得。柳安然摆弄着手腕间一只冰冷的玉镯子,只努力打起精神,颁赐了甜糯的栗子糕来赏赐在座嫔御们。她轻咳一声,有些藏不住的力不从心,手指轻轻按在案上,道:“诸位姐妹们,都是侍奉过陛下的人儿了。陛下风寒数日,如今见了好,今日已经复了早朝。往后若是谁伺候着陛下了,也该多仔细陛下的身子,莫要生非,省得龙体欠安诸多不是。” 端木若粉黛不扫,扬起一张素面朝天的脸。她脸上的疤痕赤红夺目,刺眼地露在在外面。她脸上留疤之后,再也不曾侍寝过了。偏偏端木若对脸上的疤痕不遮不掩,无所畏惧,日日现给慕北易看。好让慕北易时时看着这疤痕,记得对枕春的亏欠。此时这张脸,便不卑不亢地对看着柳安然:“皇后娘娘这话说得,嫔妾却有些不明白。您是最公正允和的,这话可是训诫明贵妃侍奉陛下不周?” “……”柳安然一抿嘴唇,不想端木若说话如此直白,略是一顿,复道“陛下在绛河殿惹了发热,诸人也是亲眼所见。本宫并非训诫明贵妃伺候不周,不过是叫尔等往后多多仔细。” 枕春搁下茶杯,示意端木若无需介怀,淡道:“人食五谷杂粮,又岂能不身传骸病。陛下固然是染春日时疫,如今大安了,便是最好不过。皇后娘娘往后初一十五皆能与陛下相伴,自然是可以亲力亲为地照顾。” 这话一出,在座嫔御的脸上,皆有些不是滋味。 扶风郡主心直口快,直接宣之于口:“皇后是主母,是这帝城的女主人,说得容易。本宫数日没有见过陛下了,也不知陛下身子大安没有,吃得好不好,有没有辛劳。皇后娘娘每月都能见着,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枕春心底只觉得扶风郡主当真可爱得紧,这捻酸吃味的性子,真是一点就着。故而轻笑:“皇后娘娘贤德宽容,自不会忘记荣德妃的这份儿对陛下的真心。荣德妃说得也对,皇后娘娘是主母,是帝城的女主人。皇后训斥臣妾几句也是应当,哪有主母不教训妾室对的呢。” 柳安然最害怕与枕春缠,便向月牙投去一个眼神。 月牙起身福了福,眼观鼻鼻观心地说道:“明贵妃娘娘说的是,咱们自然都听皇后娘娘的。明贵妃娘娘也是十分尊贵的位份,既相伴陛下许久,自然也是懂得侍奉陛下的。只是明贵妃娘娘如今喜得龙裔,身子愈发沉重,恐怕日后无暇日日陪伴在陛下身边。皇后娘娘作此说,也不过是警醒提示其他姐妹们侍奉陛下的时候,多多恪守己任,以陛下为尊。” 以打圆场的水准来说,月牙这一番话说得十分熨帖了。她姿态卑微又低眉顺眼,虽是句句抬举枕春,实则是将柳安然的贤良淑德说了个遍。 枕春偏偏不买账,嘴角一撇,眼白投去:“本宫与荣德妃,跟皇后娘娘正说话呢,月婉仪你有何高见?” 月牙不动声色:“嫔妾……” “罢了你坐下,嘘。”枕春打断,偏不接月牙的话茬,只盈盈笑意看向柳安然,“臣妾自然知道皇后娘娘的懿范。只是皇后娘娘辛苦摄理六宫,如今瞧着日益憔悴,可要多多注意身体才是。” 柳安然被枕春盯得背后隐隐冒出冷汗。她因慕北易的病势操持多日,战时国库紧张,后宫的用度便是更加精细。她这几日忙得糊里糊涂,每日只睡两个时辰,日日早上还要瞧着枕春抚着还未显怀的肚子在她面前慵懒地打着呵欠。这神思疲惫日益加重,便被看得有些不适,她歪身抚着几案端茶水来喝,堪堪答道:“多谢明贵妃关怀,本宫自然无碍。” “皇后娘娘若是何处不舒适,可要早些宣看太医,也好休息。”枕春笑容不减。 柳安然有些不耐:“本宫自然无碍。” 月牙眸光转动,默然坐下,心中十分膈应,警惕的眼神落在了枕春身上。 自枕春从别苑出来,月牙日日自危,时时提心吊胆。偏偏枕春却不急着发作,而是这样意味不明的态度更使人担心。安枕春不打她,也不骂她,只带着厌恶的眼神冷笑看着她。月牙揣度着她到底要做什么,是要使计陷害、还是刻意构陷? 她脑子里将所有女子争斗能使的法子尽数过了一遍,偏偏枕春一样也没有。恃宠拿乔、以孕邀宠、母凭子贵、借媚固宠……样样都没有。 可怕的是,如今却是亲眼所见,大魏国权势的天平却在不知不觉间在向安家倾斜。 ……安枕春到底想要什么。 月牙甚至可能永远都想不明白。她就远远地看着枕春,心中骤然觉得,即便不知这片没有硝烟的战车如何战况,好似已经开始落败。 枕春吃着糕点很是得滋味,轻吮红色丹寇的食指,一双眼睛只望着殿外的雨幕。 柳安然又是轻咳两声,只觉得喉咙中干痛难忍,以茶水再润喉咙,才道:“陛下的身子,好了才是最紧要的事情。” 正着此说,便听见外头一声唱礼。 慕北易一身烟白色的常服,从梅雨之中蓦然入殿。 “陛下……”柳安然眼睛一亮,欣喜起身,便要去迎。 “皇后娘娘今日老是咳嗽,恐怕身体微恙。”扶风郡主眼尖,陡然出声,“还是不要亲近陛下,将病气过给陛下的好。正是皇后娘娘方才说的,要以陛下为尊。”说着梨涡浅笑, 分卷阅读254 将柳安然轻轻往旁侧一避,喜气盈盈地将慕北易迎入殿来。 柳安然愣在原地,骤急咳嗽两声。看了看慕北易的方向,又担忧地捂嘴,还是坐了下来。 慕北易大病初愈,脸色尚且有些苍白,只入殿来,望见枕春有意无意搭在小腹上的手。便有了几分欣然的气色。他唤道:“明贵妃。” 扶风郡主脸色一冷:“哼。” 枕春哭笑不得,连忙起身来将慕北易肩上带雨的披风解下,轻轻掸去露水。她道:“陛下下朝了?荣德妃方才还句句字字念着陛下呢,说不知陛下大安未曾,吃得好不好,有没有辛劳。既是皇后娘娘今日咳嗽,恐怕身有风寒,不如便请荣德妃伴陛下入座,饮一口熟水更好。” “这还差不多……”扶风郡主自然愿意,忙不迭唤了宫娥内侍给慕北易设了狐裘的软座就在自个儿身边,笑语晏晏地请慕北易入座。又亲手斟满温热的熟水,给慕北易递到了嘴边。 柳安然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白。 慕北易不拘泥小节,便在扶风郡主身边坐了,就着她皓白的手腕中端着的钧窑水杯喝了一口。他身子本是底子极好的,鲜少风热风寒,仅这一次来得急。便病了几日,病中时日枯燥,又无政事相伴难免索然无味。 故而这次第,见扶风郡主英朗活泼,枕春有孕在身又清艳不变。便使得病中无趣的郁结得以抒发的畅快,他指腹叩案,唤冯唐:“快,将朕在库中寻出来的那件儿冰蚕金缕羽衣抖落出来。” 冯唐应是,连忙令内侍从外头捧出一件灿华绝美的披风来。 那披风轻薄如同蝉翼,乍看只觉皓白如同无暇的新雪,光辉却见之不可以移目,每一寸都是斑驳的华彩与柔软的雀羽。那雀羽小如发丝,轻如无物,无风自动,好似凌空翻飞。 众人啧啧称奇,这样一件华美羽衣,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珍宝,灿烂的光芒让大殿上的所有人都为之赞叹不已。 扶风郡主奇道:“此件披风好似神仙羽衣,着实好看,不知陛下……”说着竟是忍不住上前比试裙袖。 慕北易轻笑一声,唤道:“此乃南洋舶来的冰蚕金缕羽衣,朕特意开库寻来,是要赏赐给明贵妃的。”他伸手来待枕春过来,“十一娘。” 枕春偏过头来,羞怯一笑:“陛下折煞臣妾了呢。” 慕北易却赞道:“前日劳你去与各位诸侯颁赐春礼,今日便有十余条陈上表忠君爱国之心。春礼虽薄,但各方诸侯却从中参悟家国大义,这也是明贵妃替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功劳。朕本以为春礼赐下之后,各处会颇有微词,如今人人称颂,这都是十一娘的好。” 几盒什锦果子换了千百两黄金,慕北易哪里不高兴的。一件羽衣搁在库里落灰,还不如赏赐给枕春。反正枕春是他的,枕春死了之后,羽衣还是慕家的。 枕春心里自然知道这些,为慕北易这着棋下的是五体投地,只笑意应承:“臣妾喜不自胜。” 慕北易亲自起来,取了羽衣来与枕春披上,又柔情地唤了她句“爱妃”。满堂女子的眼睛都带着妒羡望来,扶风郡主的嘴撅起来都要挂油瓶了。 枕春眸光闪动,望向柳安然那一头。只见柳安然抿紧嘴唇,已经泛白。 “陛下……”枕春嫣然一笑,穿着那件精美奢靡又宛如天人的羽衣,往慕北易肩头轻轻靠去,带怯地嗔了一句。她鸦黑的云鬓如同墨云,带着花露的清香,雪白脖颈下依稀可见那吞天噬地的如意迦楼罗精美的羽翼。帝妃二人眼神交汇,唇红如含丹,枕春眼光中春风永在,世间再无处其二。慕北易这一时一刻,当真觉得情非得已,竟也目眩沉沦。 端木若附和:“明贵妃治永宁宫宽仁和睦,嫔妾在明贵妃照拂下处处得宜,这也是明贵妃的好呢。” 连月阳柔声道:“如此说来,明贵妃竟是有政事之才能,与寻常女子不同。倘若是个男子,少不得考状元的。如今是陛下身侧的贵妃,自然便成了陛下的解语花了。可见是咱们陛下英武,天下哪位奇女子不见之倾心?” 这话说得十分合慕北易的心思。他可爱深红爱浅红,素来也是喜欢枕春这份儿离经叛道的劲儿。便朗笑一色,正色道:“明贵妃的确与俗不同,有制衡统帅之能。” 便听一声杯盘落地,柳安然手上的茶盏应声摔落在地。她捂着胸口略略喘息,脸色一片青白。 制衡统帅之能,不是国母之职?! “皇后娘娘?”月牙起身连忙去扶。 枕春敛裙往前一步,作势要去看柳安然。她方走一步,脚踝一转,便往侧处歪倒,轻呼一声:“哎——” 那一身冰蚕金缕羽衣如飞如振,掠在空中好似仙子将飞。慕北易哪里眼中还看得旁的,只条件反射便去先抱住将要摔到的枕春。枕春顺势一倒,便又回了慕北易的怀里。 “咳——”柳安然怨极攻心,一时心神俱疲,竟怄出一口血来。 枕春假模假样地朗声唤起来:“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传太医!快传太医!”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 女阁 凰元宫寝殿的帷幔挡住了柳安然脸上恹恹的病色。一众嫔妃侯在外头,眼神里有探寻、窃喜、担忧与猜测。 太医说,柳安然是得了精气衰虚之症。乃是偶感风寒,累年辛劳、思虑繁琐或大怒大悲的缘故。没个数月卧床将息,是好不全的。 慕北易坐在旁侧没有说话,只望着柳安然陷入沉思。 柳安然听得太医这一席话,十分惊诧,扬手推开宫娥,斥道:“本宫不过偶感风寒,岂是衰虚之症!” 太医忙擦冷汗,跪伏在慕北易的脚下:“皇后娘娘事无巨细,六宫事务尽数掌握,平日即便小恙也不肯休息。如今经年累月,才患此症,倘若不及早医治,往后恐有重症加身啊!” 柳安然胸口喘息起伏,十分难受。如今枕春得势,正在风口浪尖,岂能败退下来。她努力平息心绪,往榻上的靠枕卧了卧,低声道:“可有良方能够早愈?” 太医略是思忖,禀道:“这……因春日雨水厚重,商路不通,南方的许多上贡药材还未抵京。宫中如今药房多有断贡、空贡。这衰虚之症,重在一个补。许多南方的珍贵药材,宫中现在是没有的。” 柳安然蹙眉:“那便从乐京第一药坊济安坊 分卷阅读255 中去调取。” 济安坊……枕春听着耳熟。似前些日子听冯唐说过,这济安坊是南方药材的第一户,原本隶属蜀郡经商世家。柳柱国从慕永钺手上夺走南方的成果,这济安坊自然而然也成了柳家的产业了。她眼神敏锐地一眯,静默看着,不出声打断。 慕北易自然是允的,便下了口谕,差冯唐去办此事。 枕春想了一会儿,敛裙端了一盏热茶上去,奉给慕北易。又看着柳安然卧病在床,出声柔缓:“到底是皇后娘娘辛苦,日理万机得此症候。想来仔细将养很快会好,要紧的是不要太过思虑。” 柳安然一见枕春肤白肌艳,双眼清澈,一看便是成日吃好睡足养得柔嫩如水。榻前一盏铜鉴远远一看,只能看见自个儿因事物操劳而青乌的眼眶与劳累灰暗的脸颊。她便一口气堵在心口,更是不好了。 连月牙轻声谏道:“自是皇后娘娘身子要紧,不可再操劳庶务了。只是不知……”她温婉看着慕北易,“这摄理后宫的事宜,陛下决定如何安排。” 若论资历,应是雅妃姜氏最沉稳,口碑又是极好的。若论位份,除去柳安然这个皇后,自然以枕春为尊。柳安然如此一盘,便有些紧张,她道:“陛下……六宫庶务众多,臣妾怕一时半会儿,诸位嫔御们学不来的。” 端木若不以为意:“诸位娘娘们,谁人不是大家闺秀,熟读四书五经的。要论主中馈之能,荣德妃娘娘是温氏嫡女,珍贤妃娘娘是薛家名门,雅妃娘娘待下最是宽仁公正。还有明贵妃娘娘……嗯……”端木若一时没想出枕春何处有主中馈的才能,硬着脸皮,“陛下也说明贵妃娘娘有制衡统帅之能。” 慕北易沉思少顷:“依例皇后有虞,应贵妃暂摄六宫。” “陛下。”柳安然面上惨淡一笑,出声阻止,“明贵妃有着身孕,哪里能够费心费神劳动?不如雅妃……” “陛下。”枕春嘴角一勾,适时出声,“多谢皇后娘娘体恤,臣妾也是如此想的。不过臣妾有一提议,还请陛下宽宥,容臣妾陈述。” “嗯。”慕北易颔首。 枕春眸子一亮,手到擒来:“臣妾以为,勿论皇后娘娘主中馈、臣妾主中馈、雅妃主中馈,都是一样的。六宫的事务不会少,摄理之人照样劳累。”她说着声音一软,“臣妾嘛,是个骨头懒的,陛下素来知根知底。今次便向陛下献上一计,倘若六宫自组女阁,往后更能长治久安。” “女阁?”慕北易初听此词,不解其意。 枕春浅笑,只端回慕北易饮过的茶水,自饮一口,眼角眉梢均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放肆。她道:“陛下有内阁商议军机政要,有百名要臣人才参政、议政,这些人协同陛下共论天下大事,得出最好的解决方案。便是如此,陛下亦日日辛劳,天不亮便要早朝。”她笑起来璀璨夺目,“既前朝如此,后宫为何不能如此?” 慕北易沉声:“你的意思,组建一个由女子理事的机要?” 柳安然出声阻止:“这如何使得?千百年来,皆是以夫为尊,正室遵循夫君的意思主事,管理妾室、婢女、下人。哪有女子独立理事甚至组成机要的先例,何况陛下的内阁也都是男子组成的啊。” “自然是没有先例。”枕春淡道,“一个男子,娶妻子、妾室、通房、婢女。女子们,妻子管理妾室、妾室使唤通房、通房再调教婢女。尊贵的女人管教低微的女人,后院不生事端,男子们在外放心立功勋。”她眸子中的讥讽与不屑很难察觉,“可后宫又不一样。皆是嫔御,都是大家闺秀,没有低微的女人,都是自尊自贵的女人。” 慕北易眉头一动,只觉得她说的闻所未闻。 枕春继道:“皇后娘娘摄理六宫,劳累患病。倘若换了臣妾,臣妾一己之力定然也做不了皇后娘娘这么万全。倘若当真要事事如皇后娘娘这样巨细不分,自然也会劳累过度。陛下您瞧瞧,您的嫔御,哪个又是差了的呢?”枕春拂袖一指,羽衣蓬飞,“珍贤妃是薛氏女,通诗书懂礼仪与曲乐,柔顺贤惠阖宫第一。如此,珍贤妃自是最会甄选侍从、掌管宫娥礼仪训导与教坊乐部等事宜。”她拂袖又一指,“荣德妃是温氏女,自小惯见珍宝、首饰、珍馐、陈设。六局的日常进出、宴会、仪仗的挑选与掌眼,荣德妃郡主之尊的出身,岂不是最合适不过。” 柳安然神光黯淡,声音略是嘶哑,问道:“明贵妃的意思,便是要与珍贤妃、荣德妃共掌六宫?” “非也。”枕春双手羽袖一抖,眼睛从诸位嫔御身上掠过,“静妃诞育二子一女,为人谦逊,于子嗣养育照料之上最是熟稔,可料理上书房与诸位皇子、皇女们的用度琐事。雅妃书香门第,为人公允,可掌账目核对、赏罚事宜。玉贵仪直爽健谈又擅时兴打扮,贞婉仪内敛沉静且心细如尘,二人相辅相成可负责针线、绣坊、阖宫衣饰等事务。娇嫔、丽嫔年轻且聪慧,一并能掌管陛下起居琐事,再好不过了。王美人安静精诗赋,可负责举办历年花会、诗会;苏美人活泼爱游戏,可负责游园、燕嬉的布置……才人们、宝林们、御女们、选侍们皆要如此,诸人组为女阁,人人皆尽心,各展所长,时日自然太平。自此不必尊贵的女子管教卑微的女子,人人都是尊贵的女子。”她嘴角微勾,“陛下是千古一明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故而陛下的妾室们,也不能有卑微的。人人都如花貌美,人人都自尊自惜,和睦相助,岂非妙哉。” 慕北易句句入耳,眉目渐渐舒展。少顷静默,忽而朗笑一声:“明贵妃,果然有制衡统帅之能。” 柳安然心下大骇,慌忙中诘问:“依你此说,人人俱有所职,那月婉仪不识字,又有何要务?” 枕春狡黠一笑:“月婉仪,负责给皇后娘娘您侍疾呀。” 这一句话,锁住了两个人,柳安然心口一冷,便觉呼吸也痛。 枕春轻轻屈膝,朝着慕北易软声道:“陛下若觉得臣妾此计尚可,臣妾便斗胆再有一请。” “说说。”慕北易饶有兴趣地撑额。 “珍贤妃、荣德妃、静妃、雅妃四人,已是皇后娘娘册封当日高晋,已是尊贵的一宫主位。玉贵仪与贞婉仪皆是首届选秀入宫,如今数载而过,论资历,也该往前一步了。趁着六宫俱新、大兴女阁,正是喜事的时候。” 玉贵仪骤然听闻,脸上满是错愕的欣喜,竟有些不知所措。 分卷阅读256 慕北易颔首,哂道:“却想得周全。则传口谕,晋封玉贵仪为二品昭仪、贞婉仪为三品贵嫔。玉昭仪迁居主殿掌一宫主位,贞贵嫔……” 端木若撩裙便跪,跪的结结实实一声:“臣妾慕明贵妃娘娘的恩德照拂,愿意继居永宁宫!” 慕北易啧声:“你倒也算忠直之心,那便住着罢。” 众人齐贺:“恭喜玉昭仪、恭喜贞贵嫔。” 枕春又道:“即玉昭仪、贞贵嫔有喜。臣妾想着,娇嫔、丽嫔两个可人儿,侍奉陛下也有些时日了。她二人往后负责陛下起居琐事,位份低了难免不服众的。” “那便皆擢为贵仪。”慕北易涎眉,捉了枕春的一只手来,“为成女阁,你则要安排、调停,既为贵妃之尊,便行贵妃之事。” 这便是令她掌事的意思了。 柳安然卧在床上亦觉得四肢百骸蹿起凉意,摄理六宫的大权顷刻山倒,一败涂地。 枕春摄理六宫,组建女阁的日子,便从这日开始。似是应了慕永钺那句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各司其职、各掌权柄的帝城女阁,似比柳安然掌权时的冗杂繁乱,显得顺利简单多了。 自然,作为女阁之首,明贵妃安枕春,还是有些特权。枕春用这特权做的第一件事情,则是免了每日请安。这是她的夙愿,微凉的早晨天星黯淡,躺在被子里滚上一圈,才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当然,她不能说“本宫起不来,免了请安罢”。而是说“女阁各司其职,应各处理事。皇后娘娘卧病在榻,本宫虽掌女阁,但不可僭越,六宫则罢请安。” 竟得到六宫一致赞成。可见睡懒觉的这件事情,也是人人都喜欢的。 皇后抱病,明贵妃组建“女阁”,是一件大事。一件大到要写进史书里的大事。满朝文武皆是男人,头一两日,是有异议的。大抵说的,不过是女子岂能不分嫡庶偏正,皆有掌职。可说到底,这些事情都是女人们的事情,倒也没哪个男人拉下脸来,在朝堂上表。 男人们不说,女人们心中便有计较。这女阁有多好,倒是不知道的。不过皇上心尖上的第一等爱妃倡导变革,命妇小姐们总喜欢跟个风,不然总显得自个儿不入流。 最开始,乐京城中是薛家、温家也觉得稀奇,便在内院推行此等法子。女阁组建一旦落定,诸人便发现,淡化女人间的尊卑高低,的确是对和睦有所进益。于是,乐京城中便逐渐时兴此等主中馈的法子,史官则记为“女阁明兴”,以表此乃明贵妃所倡兴之变革。 贵族的妻子则组建府邸的女阁,将庶务与权柄交移妾室以彰贤德与时兴。有钱人家的妇人更爱学贵族的模样,便也与府中妈子、丫头共策事宜。寻常百姓人家没有妾室与婢女的,便时兴左邻右舍的娘子们互取所长。 一时间,大魏国的女子便时兴起识字、数术、记账、琴棋书画诸事。老人们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却行不通了。往后哪怕是嫁做人妾室,也该要有一技之长,民风开化,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情。 两月下来,大魏女子们复有经商作业的女户上报逐渐增多。譬如死了丈夫的寡妇,如今出来做生意,也没人指指点点了。高门里的女子上街亲自采买物品,甚至到自家商铺点查账目,亦无人置噱。 枕春吃着仲夏奉上来的嫣红樱桃,听冯唐说得红灵活现,笑意盈盈:“这都是陛下的仁德。国家昌盛民风自然开化,陛下您说是吧?” 慕北易卷着半页游记正在闲看,听枕春如此问起,随口应着:“是,十一娘冰雪聪明,堪比前朝长孙皇后。”一说完。既觉何处不对,便也罢了。 枕春心说,长孙皇后也不过是给女人戴枷锁的女人,何处算得好。她咂嘴,撑着下颌,道:“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乃是孔圣人所传;则是蔡邕蔡中郎所著述。这些规范女子贤德的事情,大多是男子所定。臣妾以为,偶尔女子改上一二也无妨。” 慕北易不置可否,好整以暇饮茶一口,道:“你还想改甚么?” “臣妾若能定律法,定要改作一夫一妻。” 慕北易眉心一动,投过一个危险的眼神来。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 磨人的小妖精 枕春见了慕北易的疑,不以为意,只拿了嫣红剔透的樱桃去喂他,笑盈盈地哄道:“这样……陛下就是臣妾一个人的啦。” 慕北易蹙眉低眸,望着那颗樱桃,张嘴还是吃了。他翻动书卷,眼底有笑意,嘴角轻勾,声音却淡淡地:“尽说胡话,千百年来,怎能有一夫一妻的荒唐之事。” 枕春指尖儿拨弄着樱桃,软着骨头蹭到榻枕上去:“万一千百年后便有了呢。” 慕北易轻嘲:“倘若礼乐不崩,山河永固,自然不会。” “我大魏礼乐兴盛,乡绅、富商、与贵族重于嫁女,而寻常百姓之家艰于娶妇。”枕春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轻轻按住书卷,“这嫁娶之事,便有高低悬殊。当年皇后娘娘的嫡姐姐出嫁,臣妾可是去洒了喜糖的。柳嫡长小姐嫁妆,二百担,名副其实的十里红妆。臣妾家的表七小姐出嫁,嫁妆一百二十担,从乐京送往城郊白鹤镇,足足一个时辰才尽数抬出。臣妾的丫头木棉出嫁,据说嫁妆十二担,最后一担还是针线。而民间赤贫之女,没有嫁妆便从角门迎入的婢妾,也不在少数。” “贵族嫁娶,竟也如此大操大办?”慕北易头次听闻。 枕春解释道:“豪门纳妾易,寒门娶妻难。即便乐京,亦有男子寒窗苦读二十载,未取功名未娶妻的。” 慕北易扬眉,琢磨着枕春的话。他懒靠在雪白挑花的软枕上头,摆弄枕春头上一支玉搔头:“十一娘以为,科考是什么?” 冯唐正奉着一碟冰釜中带霜的果子上来,双手呈递给枕春,问及此言,打趣道:“陛下倒将明贵妃娘娘当个不知政事的,这明贵妃娘娘可是世家出身,她长兄科考还中过探花郎呢。这科举,自然是为国家选拔良才的不是?” 枕春撇撇嘴,指尖儿轻点慕北易眉心:“非也非也,冯唐公公说的只在理一半儿。” 慕北易半抱着枕春,饶有兴趣:“十一娘说。” 枕春眸光清亮,与慕北易交汇了一个眼神:“以百姓的眼光来看,科举自是为国家选拔人才之道。可以帝王的眼光来看,科举也是安抚寒门学士的一颗糖。 分卷阅读257 ” 慕北易神光一明。 冯唐不解:“明贵妃娘娘此话何解?” “有最广博的书阁,师从最德高望重的先生,用最好的笔墨纸砚,大多贵胄子弟总有最好的书读。例如薛氏两位首辅三代帝师六位三品大员,哪一位不是知识渊博且德行贵重?”枕春浅笑,“越是高门世家,越注重族人的品行学识,此乃良性之因果。寻常的寒门子弟,哪里又考得过薛家的后生呢?” 冯唐摇头,笑问:“可坊间却多有寒门士子一举高中的喜事,胜过了高门公子不学无术的恶人,连戏文里也爱写小书生中状元做驸马爷的传说。”他一摆尘拂,面有疑惑之色,“这些不都是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吗?奴才不知别的,也爱看那些中状元的戏。” “因为这样的特例少之又少,才作故事传说,写进了戏本里。请问陛下——”枕春奉了果子在慕北易唇边,“上届科考,三甲是如何出身?” 慕北易的记性是极好的,立时便道:“琅琊王氏前朝三后之名门,得状元;陈郡谢氏书香门第出过帝师,得榜眼。你家母族乃为军侯,父族是新贵,你长兄得探花郎。”他轻笑一声,“若论出身,历年科举,的确是贵胄子弟偏多。不过也不是没有寒门出身的学子,只是难得一见罢了。” “故而臣妾觉得,这科考不过是安慰天下寒门学子的一颗甜糖。”她敛神,“告诉广大读书人,你们凭着读书能跃龙门的,不要多思多想、不要揭竿起义,多多读书、安心读书。” 慕北易涎眉去拧枕春的耳朵:“自也有这一层政素,不过旁人不会宣之于口。嘘。” 枕春心说,你乃是集权之至尊,自然也是如此想的,何须又当又立。天下学子如绵羊般温顺,你才高枕无忧呀。却说:“既有这层意思,天下便多有寒门子弟一心只读圣贤书,等待考取功名才能娶妻子。可圣贤书不是那么好读的,望山跑死马,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有跃过龙门,鳏寡孤独自是这愚民政治的遗害之物。” “你说什么政治?”慕北易问道。 “……愚民……政治。”枕春一愣。 慕北易少顷一思,朗笑出声:“有趣有趣,若说遗害也不尽然。万种律法皆有好处与坏处,朕只能推崇律法保证多数人的平安喜乐。”他摩挲枕春的鬓发如缎,只觉得她思绪敏捷且语出惊人,与满宫的贤德皆不同。 枕春心说,是保证世家大族们的平安喜乐罢。不过世家大族掌握着国家大多数的金钱与利益。贵族们安分,自然天下太平。她道:“臣妾的意思,不是说民愚。而是这科考也算是双刃剑了。如此一来,贵胄子弟取大功名,娶三四妻妾。寒门士子五十中举,老无所依。科考虽是安抚天下民心的良药,可如今南北偶也有战役,士官死在塞外,有功勋的男丁又有减少。如此一来,长时以往,婚配之事上必积民怨。” 慕北易心中略一过,便知她所言非虚。此事亦是他心口的一块儿石头,让枕春提起却是不同的意思。他凝神来听:“你意何解?” “无非三条。”枕春神光熠熠,眼中映出慕北易带着笑意的脸,“一则,将帝城适龄宫女放出。譬如往年缝二十岁出宫,如今便及笄则出,适龄婚配再好不过。二则,陛下可降低地方官职的门槛,推崇择优而选。寒门子弟不中进士,考个秀才、举人也有职位可谋、小官可做。三则,陛下应鼓励天下女子自由婚配。” 慕北易啧声:“这其一其二,朕觉在理。其三听来……为何意?” 枕春声音更是甜软:“女子自由婚配,便有如杜丽娘、崔莺莺、霍小玉此等故事可歌可泣,却鸳鸯棒打、生死相隔。陛下也不必明说赞成,只需宴节之上多多点看、等歌咏情爱自由之戏目,天下必然纷纷效之。如此让寒门学子亦有女子爱惜、亦让天下女子自可选择心爱郎君,不必勉强为人妾室。长此以往,寒门学子读书更有所求,要为妻子女儿谋光明大前途。如此天下再没高门、寒门之分,人人都是读书报国之门,陛下想要的贤能之士,才会纷至而来呀。” “鼓励良家女子选择寒门学子,前朝至此并无此举。不过如此行为,想来应有益邦国。”慕北易摩挲下颌,世家女若多低嫁,自家族权柄旁倾。天下世家无久权,于帝位集权来说自是万般好处。他心中一动,忽道,“你说勉强为人妾室,可是勉强了你?” 枕春不及他如此一问,心中骤然一冷,撑起身来。 冯唐见状,连忙丢下手上的茶盏,掩帘出去了。 慕北易近日待她是极好的,宠着惯着并无疾言厉色,偶尔也容她使性子。一来安青山贵为首辅如今掌了几分实权,慕北易自然尊重。另一方面,枕春在政事上才辩的本事,让他很是喜欢。譬如春礼一事,整个大魏国再无人有她这能耐了。 比之夫妻,更似政治伙伴。枕春能够感觉到慕北易几乎不可微查的改变,陡然及此一问,倒让枕春愣了。她想了想道:“有一年,那年臣妾小产,珍贤妃诞下公主。” 慕北易闻声蹙眉。 “臣妾在花园里,听见她向陛下求情。”枕春眸光一淡,垂下眼睑,“陛下不惜翻动整个薛家的根系命脉,也要满足她将孩子养在身边的卑微愿望。”她声音浅淡,心绪翻涌,回溯到数年之前:“她那时候,是一个连亲生骨肉也不能养在身边的妾室。这样人伦之常理的事情,对她这天家妾室来说却弥足珍贵,陛下对她一丝真心,她便喜极而泣了。” 慕北易伸手覆上枕春的小腹,眼角眉梢一丝不忍:“那年你小产,朕后来想来,确有薄情。此次再不会了。”这已是他的最低。 枕春却道:“皇后贵为正室。陛下爱她美貌吗?爱她才学吗?是真心喜欢柳皇后精通数术与饱读诗书吗?不是的,您看重她三从四德与主中馈之能,看重柳家在南疆的征战之功。” 慕北易知道枕春口中的意思并不尽善,此时眼中并无怒意,声却冰凉:“你这话,说得大逆不道。” “臣妾伴您七年了,剖白这一次也好。”枕春偏头看着案上精美陈设,绛河殿奢华布置,缓缓道,“陛下出类拔萃,俊美无俦,天下绝无仅有的英明。可臣妾自认为有趣且纯粹,亦是绝世而独立呀。” 慕北易心中那不知名的火焰陡然燃起,带着一丝无名的求而不得的情绪,佞声:“那朕与尔岂非绝配,又有何勉 分卷阅读258 强?” “臣妾不勉强,自然不勉强。今次回想过往种种,当日选秀并无不甘,如今位列贵妃家族昌盛亦是庆幸。”枕春嘴角的笑容宛如含着若有若无的疏离,只让慕北易寻寻汲汲。她道,“陛下才学艳惊四座,治国勤勉且心思缜密,于国祚于江山而言都是一位明君。倘若臣妾不为宫妃,每逢瑞雪亦要向上天祝祷,祝祷您统治千秋万代,代代传颂您的美名。”她轻声叹息,“慕郎,如你所说。你冠绝古今,我绝世独立,我们即便绝配。百年之后,我亦葬入妃陵,做你内宫妃史上的副册,这又如何算得绝配?不过是千百配中的一配。” 慕北易攥紧枕春的手腕,复杂的情绪不断推涌。她愈是如此,他愈是贪惹,只声音低沉:“朕的后宫并非只是庭院,满宫嫔御是州府的粮仓与卫国的兵马,是苍生黎明与千秋万代,帝王家从来不是情爱那么简单。十一娘,你冰雪聪明,该知如此。” “故而臣妾一开始便知道的,自知如此。”她手腕被攥得青红,笑中带泪,“这七载时光并不虚度,可臣妾一开始就作了此想,想着既命中如此,也要来则安之。” 慕北易便恼了:“是你低估了朕,朕是皇帝。” “陛下是皇帝,故而不能随心所欲?” 慕北易却道:“朕是皇帝,偏要为所欲为。你若想要,便是立你腹中子为储君又有何难,便是立你……” “嘘。”枕春软软的指尖点主慕北易冰冷的唇,心中酸涩难抵,露出一个遗憾的笑容来:“今夕何夕。” 慕北易的心,终于彻悟了安枕春的情。他头次想通这样的事情,竟觉天下还有如此女子,让他愤怒与彻骨的震撼。他为天子之尊,若无法将整颗真心全然以待,她便高傲地不肯报以痴迷的回响。 可安枕春呐,她明肌艳骨,视教化于无物,如此野却美的,是一剂内宫岁月的五石散,是帝王生活的罂粟。他尝了七年,今此陡然抽身而看,满身欲求又爱又恨,才知早已抽不出来了。 慕北易垂眸一声叹息,徒手撕开枕春披着的冰蚕金缕羽衣,满殿蓬飞的白羽如雪。 如果贪不完她的心,便入她的身。 一次不行便两次,两次不行便千百次。 千百次不行,便此余生尽销骨噬魂于此,又有何妨! 枕春护着小腹心惊胆战,心想早知如此,方才便假说——哎呀陛下举世无双,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臣妾最爱你了你啵啵啵! 便是慌慌忙忙按着慕北易的肩膀一拦,枕春哀声祈道:“陛下息怒,纵是臣妾的万般不是,想想也是……四个月了!” 慕北易临门一驻,腹如有火团在心炼烧,掐着枕春的脖子进退不是。他深吸一口气,只得将枕春衣裳合上,嘶哑着声懊恼道:“你这磨人的……” “小妖精?” 慕北易一愣。 枕春噗嗤一声,花枝乱颤般地傻笑起来。 慕北易眼中恼怒渐淡,只埋首在枕春的颈窝里。稍觉心安。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 将军 人倘若一旦养成习性,便很难转还的。 慕北易常来看枕春,近乎于只来看枕春。不过大部分是因为,雁北的战事太忙太忙了,忙到他无暇去想许多问题的答案。可普天之下,哪里有比太平更重要的事情。 但该有的过场亦会走,譬如去看看卧病在床的皇后。柳安然吃了济安坊从南疆特意调来的名贵中药,病情稍好一些,下地走了两日又开始呕血。如此反复,甚至逐渐加重,太医们切了脉亦是抓耳挠腮。只能千里百里嘱咐着南疆的药材不能断,那样日日吃着,日日榻上卧着。 瞧着是很难好起来了。 帝城夏日的荷花开了,蜻蜓吻过之后便要谢。趁着绛河殿独一无二的风华,花房专门培育了紫色的并蒂菊花献给枕春看新鲜,称谓“绛河双仙”。枕春看过赏了便忘了,她不喜欢菊花,瞧着冷冷的,闻着苦苦的。 不知是年龄愈长还是神思愈繁琐的缘故,她开始喜欢看花团锦簇融融如春的东西。但更爱的还是吃睡与逗奉先。奉先如今是条威猛的大獒子了,别宫来人都不敢进来,只能远远在门外小声通传。 奉先活泼的性子不会因为狗龄的增加而稳重起来,追蝴蝶闹猫儿的事情是日复一日都有的。不过唯独枕春弹琴的时候,它会稍且安静。 弹的,是虚无先生斫的那把斩春风。果然是把好琴,越放越香,越久越沉,甚至偶尔抱起来的时候,还能听见琴声中有悉悉索索的响声。 枕春没见过这样的奇事,猜测着用途问苏白:“乐部斫琴可有甚么规矩,琴身之中奏乐不响,举动有响。可是甚么机括用来保持平衡,使人抱琴之时贵在中正?” 苏白也是不知道的,回道:“大抵是装了甚么机关,使人奏琴之事必得端正,否则细响不断。如此想来,乐部表演,千人一个姿态,定也是这个道理了。” 两人似懂非懂,捣鼓半天也不明白。骤然寒风一来,吹起满殿琴谱如羽纷飞,穿过帷幔,迎来小雪如絮。 枕春身上一冷,惊叹道:“下雪了?冬来了,雁门封冻了。” 苏白弯腰将地上的琴谱捡起来,连忙取了裘袍给枕春披上:“娘娘快要生产,切莫凉寒。” 枕春一声叹息,拿起案上琴谱,点点头:“知道了。” 苏白怕她孕中多思,笑着岔开话题:“娘娘近日写曲子,写的这首暮雪白头的,是什么意思。” “不过闲来无事,偶尔吟唱罢了。”枕春轻轻一笑,手抚小腹,“我哪儿盼着甚么暮雪白头,只想着甚么时候去相看几个得力的侍卫,最好是御前侍卫。到时候体体面面的,风风光光的,将咱们的玉兰给指出去,那才是好呢。” 殿前头收帷幔的玉兰远远听见了声音,嗔道:“娘娘!奴婢不嫁不嫁不嫁,奴婢一辈子跟着您烦着您!您别嫌奴婢缠人便是了!” 枕春敛裙出去,偏偏拿她来取笑:“我必如桃花一般待你,视如我姊妹亲如。你如今年纪不小了,还不嫁你出去,人家要说你是个缠人的恶婢呢!” 玉兰又羞又恼,伸手摸了摸脸上坑坑洼洼的疤痕,祈道:“娘娘别笑奴婢了!奴婢自然是个恶婢了,这辈子只陪着娘娘哪儿也不去了。旁人看不上我的,娘娘不留我,我便撞死在绛河殿门口了! 分卷阅读259 ” 枕春知她又想来伤心,连忙去拉她的手:“瞎说什么。”她握了握玉兰冰冷的手,“我只想你高兴,好好儿的。到时候你寻个如意郎君,一心一意对你的,我给你的孩儿做干娘呢!” 两人正说着,却见小豆子喜气盈盈的跑进来,连滚带爬地在雪中打了个千。他憨乎乎给枕春行礼:“娘娘!娘娘!好消息!雁门大捷啦,除夕一过,王师便要回朝!” 诸人皆是心中一块儿磐石落地。枕春一听,喜上眉梢:“如此喜事?”她连忙上前去唤小喜子,刚下两步绛河殿的台阶儿,肚子一动,哎呦一声。 苏白吓得不行,连忙上来扶着:“娘娘怎么了?” 枕春蹙眉却是笑起来:“你瞧我肚子里这小家伙儿,一听这喜事儿踢我呢!哎呀……” 诸人连忙又上前忙里忙外,把枕春扶进寝殿,在卧榻睡好,才算完事。 元月一十八日,雁北军、禁军、阳陵侯军三路兵马大胜塞北蛮夷,荣耀回朝。枕春临产身子笨重,本是不宜行动。偏偏她做了好几日的梦,梦里都梦见自个儿二哥哥陪她玩耍的少年时候。 大哥哥一心只读圣贤书,小时候是喊不动的。二哥哥便带着她从角门溜出去,吃糖葫芦、吃糍粑、吃煎饼果子。街上是叫卖的声音,鼻子里是馋人的香气。 梦了好几日的幼时趣事,想来是想念二哥哥想得紧了,只恨不得早一时一刻也要见到才好。如此便求了慕北易要去亲自迎接。慕北易缠不过她,又宠她在手里,便允了。他后来又想着心中担心,便叫樱桃与端木若一路陪着。 枕春虽是嫔御,却是大帅的亲妹妹,如此一来也算不得逾矩。她难得起得早些,见殿外铺天盖地的大雪,心中想着瑞雪战捷,满心欢喜盈盈。玉兰为枕春披上鲜红的披风,扶着她出殿见了端木若与樱桃,正在永宁宫外头候着,冯唐还亲自带来了皇贵妃的仪仗与辇座。 枕春踩着厚厚的积雪,抚着肚子,小心翼翼上前:“如此大的雪,倒让你们等着,可冷?” 端木若浅笑:“臣妾呢,住得近着,自然不冷。倒是丽贵仪这么远的走过来,不知手凉了不曾?” 樱桃连忙扶着枕春上辇,浅笑:“贞贵嫔娘娘取笑呢。嫔妾伺候咱们明娘娘惯了,难得回这一次永宁宫,倒似回家一般熟稔,只想着常常来呢。” 玉兰见得樱桃,也笑起来:“奴婢见丽贵仪脸尖尖的,怕是没有往年那般贪吃了。” 樱桃不忌讳旁人说她宫女出身,她本便是为了枕春出冷宫而为妃,眼睛从来没有装下富贵。她与玉兰曾是朝昔相处的姊妹,如今听着这话儿,嗔笑着敬玉兰一句姐姐:“是呢,时常想吃玉兰姐姐做的糯米糕。倒是娘娘有福气,日日都能吃着。” 众人便说笑起来。 枕春上辇坐定,连忙叫冯唐:“怪大的雪的。冯唐,快请贞贵嫔和丽贵仪也上软轿呢。” 冯唐自然答应:“明贵妃娘娘放心罢,奴才自然办得妥帖。陛下说,待早朝罢了,立时便去玄武门陪您呢。” “自然感慕陛下恩德。”枕春一笑,松手放下腥红的轿座帷幔。 这一路雪渐大,仪仗行得格外平稳,处处都是慕北易叮嘱过的小心仔细。因慕北易朝听繁忙,则先设盛大的犒赏宴在北宫,诸位领功将士则从玄武门入帝城。玄武门不远,从北宫过去几步,来到一片平整的门前广场便是了。广场是特意清扫过的,一众宫娥内侍伺候着枕春登门楼。 玄武门可以看见外头一半坊间景色,远处炊烟隐起,山河如棋盘,落在雪色之中。门楼里又设了暖炉,暖座备了滚热的熟水、手笼。诸人小心翼翼地侍奉三个嫔御落座。 枕春饮了水,又与端木若和樱桃说了会儿趣话,便见雪色稍霁,一望无际的马队远远地从北城门来了。 枕春一个高兴,砰然丢了茶盏,站起身来。 “娘娘!”樱桃忙不迭来扶她,“您如今身子贵重,慢慢儿来。” “姐姐稍安勿燥,咱们下去看。”端木若亦扶上另外一侧,两人小心翼翼地将枕春带了出去。 枕春身子笨重走得慢,肚子里的小宝贝还有劲儿地动着。她和一路缓缓下了城门楼,便见这帝城的大门轰然在她眼前打开,外头雪色回旋,烟雾迷蒙。 她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 端木若面色淡然,将她轻轻拉住。 从雪雾中进来的第一人,是个黑马黑甲的大将军,他见枕春一袭红衣如鲜血,立在雪地里等。他勒马一愣,卸下头盔下马,唤了一句:“明娘娘怎在此处?” 枕春定睛一看,那少年将军星目剑眉,何等熟悉。她喜道:“嵇昭邺?” 嵇昭邺上前行礼,嘴唇一抿:“末将叩见明贵妃。” 枕春唤玉兰扶他起来:“嵇将军辛苦。如此大雪,行这些虚礼作甚?归京可还顺利?” 嵇昭邺颔首起身:“顺利,大雪纷飞停了两日,旁的无它。今次有功勋的将士都要进帝城受封,都在后头,陆续便要进来了。明娘娘怎么在此处?” “陛下特许本宫前来迎捷呢。哥哥呢?” 嵇昭邺瞳孔一缩,他左看看樱桃,又看看端木若,又看看玉兰。眼中一圈回到了枕春的腹部,他嘴角微微下撇,道:“明娘娘身份贵重,不要当雪立着,不如先回宫中慢慢叙话。” 枕春不解:“你如今是司马大人又是云麾将军,可哥哥是大帅应在队伍之前头一个入宫。如今怎是你在率军领队,哥哥可是又有什么事情缠身?” 嵇昭邺蹙眉:“此处雪大路滑,明娘娘先回宫中,末将自会详陈。” 玉兰扶着枕春,往城门外眺望。她的眼睛又尖又好,最能做针线,此处似在雪雾之后看见甚么东西。她一愣,呼吸霎时停住,立刻转过身来,却堪堪笑道:“娘……娘娘。嵇将军说得在理,不如先行回宫。此时风雪颇大,万一摔着滑到才是危险,徒添担心。不如回宫歇息一会儿,求个陛下恩典再见也不迟呀。”说着便要将枕春往轿辇上扶。 嵇照邺应是:“这位姑娘说得极对,娘娘先请。” 枕春觉得不对,拨开玉兰的手,便往门外看去。 皓白的雪雾如烟云滚滚,把玄武门外的景色一一遮蔽。一片混沌的白里,传来踢踏的马儿声响,枕春瞳孔中先映入 分卷阅读260 的,是一匹浑身莹光的独角类马的奇兽。那马儿高傲地昂着头,浑身鬃毛比雪还白,眼睛里透出湛蓝的辉芒。就好像一个天地见绝无仅有的小美人,让人移不开眼睛。 ——傻小妹妹,你大可放宽心当你的贵妃娘娘,江山安平便交给哥哥们。待二哥凯旋归来,给你带礼物。给你带一匹塞外特有的独角白马儿,看你喜欢不喜欢? “那是……哥哥给我带的马儿。”枕春心头一软,高兴地便要喊出来,她连忙推开嵇昭邺,便上前去看,口中喃喃喜道,“这样神奇的瑞兽,哥哥一定费了许多工夫……” 嵇昭邺心口一拧,想到师父交代他的事情,一时顾不得男女大妨,上前想将枕春横抱回来。他的手向前一神,只拉落了枕春肩头的红色披风,暴雪猛然一卷,霎时飞扬进雪里。 枕春在雪地里踉跄一步,瞳孔中映出独角白马背后的军阵。 千百将士从雪雾中走进来,他们穿着同色漆黑的战甲,是雁门军特有的颜色。他们十人一排,骑着骏马,牵引着一辆八骑的大车。 车上架着四四方方的大木箱子。箱子半人来高,一人余长,半人来宽,上面披着雪白的绸缎。白绸崭新无暇无垢,白得好似雪后素净的天地。那上盖着大魏国的军旗与雁北军的长旗,军旗之上压着镇北大将军特有的兽首铜兜鍪,上头红缨如血,盖满雪白。 那一刻,枕春能听见自个儿耳朵中尖锐的轰鸣。 枕春身后的樱桃眼睛逐渐睁大,三息的静默从她喉中迫出一声凄尖的哭喊:“安将军!!!!!”她被寒冷的风雪惯了满口,身子一歪,膝盖软软滑在雪地之中。 枕春倒抽一口凉气,簌簌的眼泪不知为何拼命滚落,她喃喃喊了一句:“哥哥……”只觉得四肢百骸俱是彻骨的寒冷,身子有如被抽离了力气,跌在了雪地里。 先是麻木的冷,随后小腹颤栗的疼痛搅动着她的神经。枕春指甲抠进了雪地之中,只一声呼痛的惨叫,不知是生死离别的心痛还是胎动时的鬼门阵痛。 端木若向前一扑,将枕春抱紧怀里,喊道:“不好了,姐姐哀恸至极动了胎气!太医传太医!!” 玉兰震惊之中努力胎动脚,一息怔忪,立时迎着风雪向太医院跑去。 玄武门在最北,太医院在最南。 玉兰小小的一个人儿,在皓白的雪间,跑得跌跌撞撞。 嵇昭邺电光火石地一过,立刻翻山上马,一鞭子将马抽得带血地狂奔起来。那是一匹神马,向着玉兰狂奔而去。嵇昭邺马上抬手,抓着玉兰的肩膀一提,将她抱上马背,呵道:“姑娘!指路!” 一骑雁北的战马,在帝城中翻动起无数雪絮。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 殉国 慕北易是觉得自责的。 他在绛河殿在焦虑地踱步,耳畔响彻枕春死生翻动的痛苦呼喊。 是他亲口准允了枕春去玄武门迎师,是他亲自遣派的仪仗和轿辇。他堂堂帝王竟然不知此事!雁门的军报纷至沓来,没有一封提起安灵均殉国之事。 他没有从蛛丝马迹之中了解此事,他没能化解枕春这一次炼狱的苦痛。 她受过太多苦了,炭火灼烧之痛、坠马之痛、利器刺身之痛……如今却要将身心最烈的痛苦一起承受。 慕北易是自责的。哪怕他早一刻知晓此事,也不会上枕春亲眼看见那样炼心的场景。 他信赖柳家,每一封军报都是柳柱国亲自差人送回朝堂之上。柳柱国只报军情,一句也没有提起安灵均的死。 慕北易的眼神落在殿上空置的,那一方留给皇后的座位,表情极其寒冷,若有所思。 乐京的大雪越来越大,天地都是白的。 大将陨落,星辰黯淡,英灵在天,亦是世间的一次无言的沉默。 慕永钺在并肩王府的后院饮了些热活酒,有些歪歪斜斜。他微醺地转到了一处叫做“蘸浍斋”的庭院,见虚无先生正在廊下撑伞。 “要出去吗?”慕永钺问。 虚无先生淡淡地,仰头望了望雪势。他信手摘了一片,捏在手中:“我去买些东西。镇国大将军陨落,举国是要致哀的。到时候,劳烦并肩王爷替我送进去罢。” 慕永钺不以为意,靠着栏杆兜手立着,戏谑道:“那红豆糯米麻薯,还是什锦果子阁的好吃,扬州味斋的油纸包太花了。” “多谢提点。”虚无先生点头。 慕永钺又道:“一天一夜了。明贵妃亲眼在玄武门看见安灵均的灵柩兜鍪,悲骇过度,胎气大动,如今难产万分危险。” “嗯。”虚无先生撑开了漆黑的油纸伞,静默地望着地上的雪絮。 慕永钺向前一步,解开腰间的一枚小酒壶,饮了一口,“今日朝廷上柳柱国的回报,是安灵均乃在雁门外战捷之后被雪崩掩埋殉国。我在雁北的探子,深夜摸尸的时候,在安灵均的腹部摸到了戟口对穿的痕迹。” “王爷是说,安灵均真正的死因,是被戟捅了个对穿?”虚无先生问。 慕永钺双指展开,比了一个尺寸:“如此大刃的长戟,十分罕见,雁北战场上也就三人能使。安灵均挥得动,你那憨徒弟挥得动,柳柱国挥得动。” 虚无先生垂眸:“好,我知道了。” “依先生的意思,此事可要给明贵妃知道?” 虚无先生略想了想,轻轻摇头:“不必。明贵妃敬重她的次兄,视如山海,若知兄长为奸人所害,必定伤心。”略顿,复道,“安将军生性恣意爽朗,爱国爱民且骁勇善战,他担得起天下最尊贵的哀荣。如此,他最好死在战场之上殉国,当流放百代,也不该死在奸人的戟下。若他泉下有知,让他来选,他也不忍告诉自己的小妹如此残酷的真相。” “那此事,虚无先生准备如何解局?”慕永钺笑问。 “闻说安将军灵柩入玄武门时,明贵妃携贞贵嫔、丽贵仪迎捷。”虚无先生的声音淡淡的,没有太多的波澜,“丽贵仪本是明贵妃身边的宫女,唤师氏。闻说师氏胆小如鼠,见灵柩便骸得一声凄叫,昏死在雪地之中。” “雁北军护灵的将士传言,的确有此一说。不过当日明贵妃受困别苑冷宫,亦是这师氏与安灵均暗通消息,才得以给本王递帖。师氏与安灵均,早便相识。”慕永钺说起来,亦是十分 分卷阅读261 感叹,“明贵妃貌美,安家两兄弟亦生得如双璧。安灵均生性恣意爽快,又是骁勇年少,二十六岁的镇北大将军啊,千载难逢之将才!他只娶一妻不曾纳妾,洁身自好且待人热忱,谁人的女儿家看了不爱慕的?” 虚无先生颔首:“这样情爱之事,不能宣之于口,只能作孽藏心。最是憾事。”他扬眉回身,“若不为恶,自然成佛。若要为恶,也可念起入魔。柳家既然有战意,某便要他满门性命血流成河,尽数来偿。” “哈哈哈。”慕永钺朗笑,“先生模样得好像谪仙,鬼谋素来狠辣得骇人。举动之间火烧满城也不过一念之间。今次这一念,要屠他柳家满门,是为明贵妃?” 虚无先生略是沉默,神光清澈带着些许自哀。他声音清澈好似雪化,少顷才道:“某不过是个卖艺的浪客,孤鳏一人,身贱飘萍,哪里能够攀扯明贵妃如此的人。原本是因为,安将军在雁门对某多有照拂,不过偿还恩情。” “明贵妃如此的人。”慕永钺念着这话,颇有兴趣,“先生觉得,是什么样的人?” 虚无先生偏头来看慕永钺:“并肩王想当皇帝吗?” 慕永钺倒被问得愣了,他略是啧声,思忖复道:“皇帝自然当着好。不过……若本王当了皇帝,要论政绩……本王爱琴棋书画、精舍美婢、梨园鼓吹、泛舟游戏。当真当了皇帝,说不得还比不上慕北易那小子呕心沥血的本事。” “若论政绩,并肩王自认不如当今皇帝。”虚无先生笑容远如烟尘,“那当今皇帝,与明贵妃算得般配?” “……”慕永钺肃色,“慕北易那小子固然是个好皇帝,但身在人间巅峰桎梏与声色牢笼,不能免俗。若只以魂魄称斤两,他配不上明贵妃。” “故而某觉得,明贵妃如此的人,就是这样的人。” 慕永钺乍听怔忪,旋即大笑起来。 虚无先生轻声道:“并肩王爷遣派去雁门摸尸的探子既然回来了,某有几件事情想交代他们。” “先生自然传看无妨,你在我并肩王府,便也是主子的。” 虚无先生瞥看慕永钺一眼,却未应声。他沉默少顷,抖抖伞上浮尘,踏入苍茫雪中。 那片黑伞上的白雪随着风卷飞起,在天空中打旋,落在绛河殿的“绛”字上头。 绛河殿牌匾的“绛”字下头,玉兰急急忙忙送着嵇昭邺出殿,低头小声道着谢:“多谢嵇将军对我家娘娘的救命之恩。咱们陛下多疑,往后陛下倘若问起,将军只说是受奴婢所托才入内宫请医便是。” 嵇昭邺肩甲未去,只衬得一身昂藏七尺,携带这战场历练的风霜之气。他举头望漫天飞雪,点头回道:“明贵妃娘娘惊动胎气还未安定下来,玉兰姑娘快些回去照顾,不用多送。”他说罢望着玉兰,忽然愣神,不自觉道:“你……”。 玉兰伸手一抚脸上火烧的疤痕,埋下连去:“污了将军尊目了……” 嵇昭邺摆摆手,忙道:“并非如此。与姑娘相见一日,倒不曾注意到姑娘脸上有此伤痕,恐是姑娘肤白如雪的缘故。这会儿静定看着,才陡然察觉这些红色疤痕。看着像是火焰烧缭留下的?” 玉兰听着心中有些酸,只用手遮了脸颊,喃喃道:“疤痕丑陋,自然是刺眼的。” “在雁北,谁身上有伤痕,谁说话便有分量。”嵇昭邺说着,竟解开外甲露出手臂来给玉兰看。他肌肤是麦色的黝黑,手背上有一条蛇身般长的赤红疤痕,显得尤为狰狞。他疏眉硬朗,指着手臂解释道:“此乃我在战场上留下的伤痕,那日我斩杀了十八个欺辱女子的恶贼,恶贼头子武功好,使一把九尺弯刀,跃身劈砍而来,一刀险些将我手臂斩作两半。” 玉兰听得惊心:“嵇将军可……可打过了?” “自然是的打过了的,不过这条手臂险些被废。还好那时安将军请了最好大大夫来替我接骨,这才保了下来。”他说着有些遗憾,眼神中只有淡淡缅怀,“安将军待将士极好,是一个令人信服仰慕的将领。”说罢却笑起来,“如今我手下的将士见了此疤,皆不敢轻易造次。故而我想,玉兰姑娘脸上有此伤痕,想来也是做了骁勇的事情,是勇敢之人。” “那日栖云轩大火……”玉兰指尖触摸自个儿的脸颊凹陷,心头一软,“多谢嵇将军宽慰。” 嵇昭邺拱手:“明贵妃惊骇动了胎气,姑娘临危不乱,坐在奔马上亦不害怕,反而指路清晰,我是很佩服的。玉兰姑娘不必介怀脸颊上的此等小事。物件用久了也有磨痕,人生在世哪有不留痕迹的。这些疤痕,岂不是咱们活过的证据?” “哎……”玉兰陡然清明开悟。 嵇昭邺摆手:“玉兰姑娘照顾明贵妃要紧,先且忙罢,我告辞了。” 玉兰目送他走了,隐隐听见殿中传来人声,连忙撩裙又往回赶。她跨过绛河殿的台阶儿,见慕北易还在屏前踱步,她刻意避过去了,从侧门进了寝殿。 枕春的呼喊声已经很微弱了,整个寝殿被血气充斥着。元月是最冷的,又恰逢大雪纷飞,没人敢去打开窗户。玉兰倒了一盆滚热的水,便往榻前送,骤然听见帷幔后头枕春一声沙哑的哭喊,便死寂般没了声音。 她惊了一跳,手上的铜盆砰嗵一声砸落在地,滚热的水立时弥漫起白雾蒸汽。 “娘娘?娘娘!”玉兰手足无措地撩开帷幔,红着眼眶往里头急急看去。 只见苏白抱着一个金缎绣福字的襁褓,冲玉兰喜呼道:“快看啊!母子平安!” 玉兰霎时才觉出脚上滚热的开水烫得刺痛,是又欢欣又疼痛,喜极而泣。 元月一十九日,枕春诞下五皇子。一个漂亮健康的白皙可爱的孩子。 从血缘上说,也是大魏国如今最尊贵的皇子了。 慕北易抱在手上的时候,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压制内心的狂喜。 他追封安灵均为上柱国大将军,凌驾于柳柱国之上。 这是大魏国的第一位上柱国,在朱雀大街尽头的英灵碑下埋了衣冠的唯一一位上柱国。满城百姓皆在英灵碑前的河流里放莲灯,祈求这位年轻殉国的上柱国大将军来世永见太平。 嵇昭邺受封依旧是首席的功勋,继任雁北都护府大都督一职,将接替安灵均,继续守护雁北的安宁。 为安抚安家,慕北易破例 分卷阅读262 实封中书侍郎安正则为高阳郡公,食邑三千户,代代世袭。 册封明贵妃安枕春为皇贵妃,位同副后,统摄女阁,特许保留封号,尊明皇贵妃。 安家再没有比如今更荣耀尊贵的时候了,也没有比如今更遗憾的时候了。 枕春诞子月中,柳安然称病愈,想要重掌六宫。皇后想要管理六宫事宜,慕北易自然还是允了。 柳安然的病究竟好没好,是要看济安坊的药材供不供得齐全。济安坊的药材供得是否齐全,是要看南疆的世家运送得妥不妥帖。南疆世家们的药材运送得是否妥帖,是要看慕永钺的心情。 慕永钺想吃扬州味斋的红豆糯米麻薯,结果竟被买光了。不仅吃不着,还要大包小包地带着进宫。他的心情,一点都不好。 柳安然病了数月,重出凰元宫,想重掌六宫琐事,却发现无从下手。枕春建立的女阁各司其职,井然有序,哪怕她产后坐月无心理事,女阁依然有条不紊地运作着。小薛氏安排的时序歌舞优雅吉庆,挑不出一丝半点的不好。扶风郡主布置的宴席华美精致,菜肴新奇可口,样样都得人称赞。 柳安然哪怕就是想查查,枕春诞下的五皇子身边伺候的奶娘都是什么来头,也被连月阳压着名册一个字儿都不肯让她瞧。 六宫好像不需要她这个皇后了。整个乐京都不见主母教训拿捏妾室们的旧习,人称“女阁明兴”是女子习俗的紧要变革,是展示文化争鸣且大魏开化的要事。 连早晨请安,都没人来了! 柳安然病愈下榻两日,又怄出满口鲜血,只得回去吃药。吃了药不知怎么的不见好,一吃又是两口鲜血来。这病中多思多虑又辛劳奔波,太医院不敢说,下头却也流传出来。 柳皇后这是彻底坏了身体,明皇贵妃青云直上,恐怕指日可待。 皇贵妃之位,是不常封的。按常理来说,若中宫空悬,册封皇贵妃便是位后位做筹备了。若已有皇后在位,多半空悬皇贵妃之职,以示天子敬重皇后。 但如今安灵均殉国殉得惨烈,又是少年大将军惹来举国缅怀,不作此安抚民心难定的。何况五皇子较之四皇子的血脉的确尊贵,枕春较之柳安然在慕北易心中,亦已有了轻重。 柳柱国的用心,慕北易有些捏不准,以此敲打,算作警示。 或是人活在世不能免俗,越是尽在掌握的,便视如烟尘轻浮;越求之不得的,便越甘之如饴。柳安然的爱慕太多太容易,才显得安枕春的若即若离,才是那么烈焰雪山,让他不知餍足。 明皇贵妃。 枕春坐在榻上偏头想了会儿,自嘲道:“这么长,听着怎么像个谥号。”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选秀 玉兰见枕春起了,连忙捧着食盒上来供枕春拣选:“娘娘睡得累了罢,这些是陛下赐下来的红豆糯米麻薯。这红豆糯米麻薯是乐京扬州味斋最时兴的,据说是并肩王爷带了许多入宫,特意献给陛下的。” 睡得累了?? “陛下一个男人,哪里喜欢吃什么红豆糯米麻薯……”枕春喃喃,想到了什么,伸手拿了一块儿入口,却失落地笑起来,“是小时候坊间的味道。二哥哥带我爬墙呢,出去吃了好多好吃的。”她说着鼻腔有些酸涩,蹙眉却想哭了。 “娘娘不要太过伤神,月中忌讳伤心的,要落下病根。” 枕春吃了两口甜得腻了,又心中郁结,默默垂泪一会儿,便唤玉兰:“闻听樱桃病了,可好些了?” “丽贵仪的确是病了。”玉兰回想道,“那日跌进雪地里,发了好几日寒症。这几日听说不爱出门,在宫中召见了几个刺绣的娘子,成日在探讨刺绣之事。” “……她愿意刺绣也好写字画画儿都好。”枕春叹息,“莫要钻进死胡同里去便是最好不过。她既想学刺绣,你便去差人去请给我绣如意迦楼罗的那位绣娘去陪伴着樱桃罢。” “哎。”玉兰应下,上前给枕春奉了一盏清茶。 枕春映着日光一看,见玉兰今日抹了口脂。 玉兰自从毁容之后,是素面朝天,从不打扮的。这么多年,见惯她不然胭脂铅华的脸颊,陡然察觉出了甚么。 枕春不说破,只接了茶水来饮一口,淡淡问道:“近日月中……送往上头可麻烦吗?” 玉兰回道:“娘娘如今是明皇贵妃,各宫都有礼数遣送过来,也有想要拜见娘娘的。奴婢都以娘娘月中不能见风,尽数回绝了。” “嗯,很好。”枕春点头,又问,“还有别的吗?” “这……”玉兰想了想,偏头细致说道:“您那日动了胎气跌进雪中,是嵇将军策马在宫中奔走寻来的太医。如今论功行赏,嵇将军封了大都督,他向陛下求了恩典,为您备一份儿贺礼。说是嵇将军承过安将军的情,今次有缘又为您请过一次太医,也算缘分了。因嵇将军是外臣不便入内,那礼数是奴婢去前庭亲自取的。” “甚么礼?”枕春问。 玉兰却笑起来:“是一大一小两只风筝。大的是紫薇仙子,小的是一只小老虎。嵇将军说,大的您放,小的五皇子来年可以放。那小老虎活灵活现的,十分可爱呢!” “你见了嵇将军了?”枕春往榻上靠了靠,不经意问着。 玉兰点头:“这月里见了几次。嵇将军此次大捷是首功,说陛下赐了乐京的府邸给他。据说那府邸是新宅,十分好看,有亭台楼阁与回廊深院。嵇将军还说,将军府前头有一家烤鸭铺子,味道馋人极了。” 枕春淡淡一笑:“你想去瞧瞧吗?” “娘娘?”玉兰不解其意。 “嵇昭邺与我同岁,长你一岁。”枕春靠着软枕,缓缓说道,“嵇昭邺不曾娶妻,边塞数年,想来是连女子的手都不曾摸过的。他是浪客出身,没有家族,但武功好性子爽利。他无父无母的儿郎,往后不必伺候婆婆也懒得孝顺公公。说来他只有一个师父,不过他师父十分厉害,想来也不依仗他的照顾。” 玉兰听得渐渐明白,脸颊顿时热得发烫,噗通一声跪下,喊道:“我的皇贵妃娘娘!嵇将军是雁北大都督!如今是二品的大将军啊!奴婢就是发梦也不敢想的!” 枕春不以为意,转正一个舒服的姿势,拉着玉兰起来:“门楣?浮云芥子,黄土烟尘。桃花嫁了应国公,如今夫 分卷阅读263 妻和顺,无有一房妾室,还抱了孩子呢。”她莞尔,握住玉兰的手,“爱情只在情愿之间。如今我是皇贵妃,我安家两位帝辅,一位是宰相一位是郡公。我二哥哥是整个大魏英灵碑最上面的那个名字,还不够荣耀吗?我却得不到情愿的爱情,求之不得呀。” “娘娘……”玉兰抹了抹眼角,“您莫说这样的话。” 枕春拉她坐在身侧,替她贯正头发上的花钗:“今日见他怎么说?” 玉兰有些羞赧,声音却哽咽:“嵇将军说他是外臣,不便入内宫,怕往后不容易见了。他还说雁北的雪比乐京的还要白,星星比乐京的还要亮。他说……他可以带我去看看。”说着,她从贴身的小袄里头掏出一块儿有“邺”字的墨玉佩来,“……他赠我此物。” 枕春见佩才知他们二人情愫果然已生,喜道:“倘若他愿意,便再也没有更好的事情了。你容我出了月,打听打听,自有天注定。” 二人正说着,苏白将五皇子抱了进来,笑道:“五皇子睡醒了午觉,哭着要亲娘抱呢。” 枕春连忙抽手抱过来,探头看那个小宝贝疙瘩吐奶泡泡,嗔笑:“瞧这好吃懒做的模样。” 五皇子生得十分好,眼睛鼻子嘴巴都像枕春。虽然旁人都称颂,说像天子极了。小奶娃娃不服奶娘照顾,每每哭闹都是枕春才哄得好,可见是个缠娘的小孩儿。枕春看着他粉嘟嘟的脸蛋,是怎么抱也抱不够的。抱了一会儿又想着慈母多败儿,日日团在手心里只怕要长个软骨头的小傻子,便让苏白推了摇篮过来。 一月之后,万物便复苏起来。二月里是枕春诞下的五皇子的满月宴,也是四皇子两岁的生辰。女阁执事处处都好,不仅架空了魏能的缉事处,还削弱了柳安然的权柄。 唯一一处不好的,就是扶风郡主万事都凭兴致来。譬如,将五皇子的满月宴与四皇子的两岁宴办在一处。枕春心想,这扶风郡主是有多大的心,才能办出这样的事情来。 不过既然办了,则定然去的。 扶风郡主的眼光是极好,她虽好奢靡却精致而不俗气。能用紫的地方必不错配了红,该设银的地方必不为浮夸而摆金。比之柳安然主中宫时候宴席布置,更显大气雍容。想想是先太后的亲侄女,天之骄女,倘若嫁到外面去,必然也是一品的诰命夫人。 枕春朝着长歌云台一路赴宴走去,三步一见花景两步又见垂藤,处处机关精巧,每一目皆是琳琅满目的景致。不免赞道:“荣德妃不愧是郡主出身,到底是见过许多宴节的。请她掌眼六宫的宴节,倒真未曾请错人。” 玉兰领着两个奶娘四个嬷嬷,小心翼翼抱着五皇子,应道:“荣德妃娘娘素来爱金爱红,设宴皆如此类,显得大气华贵。皇后娘娘爱碧爱青,设宴主张节俭素雅。故而这两厢一比,的确是荣德妃娘娘的陈设更显精美了。” “明皇贵妃的宫女也如此巧舌如簧,一个设宴也能说出这一二三四。”闻声从一片带苞的桃花后转出一个红衣丽人,“本宫的眼光自然是不差的,没得学来之前那些寒寒酸酸的小家子气。” 枕春便是听声儿都知道是谁,盈盈一笑:“荣德妃。” 扶风郡主极不愿意,十分敷衍地朝枕春矮了矮:“大安。” 枕春自不与她计较,却招手唤她:“你可要看看五皇子?” “小奶娃娃有甚么好看。”扶风郡主如此说着,却歪头探了过来,盯着玉兰手中的襁褓去瞧。那五皇子正是长身体,贪吃好睡,吃着肉呼呼的手手正在睡懒觉,浑身奶香。草长莺飞二月天,和煦的春光洒落在五皇子肉嘟嘟的小脸儿上,只觉吹弹可破。扶风郡主看得暖融融的,道:“……也不过如此,只有那么一点点好看。” 枕春戏谑她:“荣德妃年纪青春,貌美正在,风华不改。往后自然会有自己的皇嗣,到时候,便是看也看不够了。” 扶风郡主闻声有些怅然,一手按着小腹若有所思,心不在焉道:“愿你是张开光的嘴。” 二人自拾级而上,登临长歌云台。 众人柳絮燕羽之中坐定,枕春在柔软的春光之中见柳安然携九侍十八婢,徐徐登台而来。 长歌云台不算高台,不过几步台阶,柳安然一路走来却略有轻喘。想来所说的坏了身子无从知道,这病未好全却是真的了。她的脂粉傅得浅,细细一看便能见虚弱的病色。此时皇后的沉重花冠与九支凤首金钗俱戴在高髻之上,反衬得柳安然摇摇欲坠。 诸人也不是眼瞎的。另一头看枕春方出月来,一月不见天光反养得肤如凝脂,明眸如星辰璀璨。那五皇子抱在奶娘的手里,被逗得咯咯笑出声儿来,惹来一片羡煞的目光。 反观凰元宫的四皇子,因柳安然卧病半载不能照顾,皆是月牙在侍奉,此刻四皇子倒显得与柳安然不亲近。小小的人儿走路歪歪斜斜,捏着一截月牙的袖口,溜溜的眼睛望向枕春。 月牙在看枕春,枕春也在看月牙。 月牙心中一颤,连忙抱起四皇子,躲到柳安然背后去了。 慕北易朝后来赴宴,神情疲惫,扶风郡主备的酒水菜肴均是时令精致的,用了两口倒觉神清气爽。如此便抱了五皇子来看,又赏赐四皇子一把沉甸甸的玉锁。 乍看之下,妻妾和睦,各处都是好的。酒过三巡,慕北易方提起给五皇子拟名字的事情来。 “礼部选了一些,朕看着都尚可。”慕北易亲手剥了个果子,有模有样地赐给枕春吃。 枕春吃了一口觉得酸得太大劲儿了,勉强笑道:“五儿五儿地叫着,倒也习惯了。不知陛下中意甚么样的名字?” 慕北易指腹点案,沉吟道:“也无非那些、中好的妙的。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枕春道:“臣妾的确也拟了一个,叫怀凌可好?” 柳安然叶眉轻蹙,轻咳一声:“明皇贵妃熟读诗书,可是取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凌?” 月牙软声而附:“嫔妾不大读书,不过听着,倒似唯我独尊的意思。” “月婉仪既不大读书,春来无事便多读书。多读书,少睡觉,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个总是听过的罢?”枕春垂眸浅笑,却不去看她了,对慕北易道,“不过是凌烟阁的凌。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臣妾盼着五儿身子好,个子高,学问读书便 分卷阅读264 不强求。他爬树捉猫也好,顽劣闹腾也罢。只盼以后能开弓骑马,护我大汉江山太平。” 月牙张张嘴,脸色一讪却又埋下头去。 “怀凌……”慕北易若有所思。怀灵怀灵。他可怜枕春这一份追思之情,倒觉出几分惆怅滋味。颔首拂袖,道:“准了。” 小怀凌还在奶妈怀里吃手手,忽然咯咯又笑起来。 连月阳今次亦携二子一女前来赴宴,才是真正羡煞旁人。长皇子今载已是个小小少年郎,个子倒格外的高,比寻常人家十余来岁的少年高出了半个脑袋。他说话彬彬有礼,有条不紊,道:“五弟弟笑声洪亮,想来以后定是个好武功的。到时候儿臣便亲自做一把好箭,送给五弟弟。” 枕春听得笑了起来,与左右道:“瞧咱们长皇子亦是兄友弟恭的模样,想着本宫才入宫的时候还抱过他。” 长皇子倒是赧了:“儿臣已经长大,不是小孩子了。明贵妃娘娘只当儿臣还是那小娃,殊不知父皇前日允许儿臣学御射呢。” 连月阳亦觉得有趣,连连嗔道:“好了好了,你明贵妃娘娘不过说个笑罢了。快坐下。” 长皇子亦也笑着,依座次回了嗣席首位。 说来,长皇子的御射天赋,倒十分中流。较之骑马射箭,他读书做文章更下功夫一些。虽比不上坊间流传的天才少年郎们,倒也中规中矩,勤勉认真。就是好在这处“中规中矩”,策论不是天赋异禀,武功也算不得骁勇,往后儒雅闲散当个无权王爷,足矣。 这才是庶出长皇子的立足之道。 至于长皇子天资上的中庸是刻意为之还是当真如此,枕春不得而知。不过长皇子性子像连月阳,极温和又从善如流,往后指不定要成个乐京贵女们垫着脚尖投花的逍遥王爷。 诸人说起皇子皇女们的事情来,便有了趣味。柳安然有些默然,转身想将四皇子抱过来,却见四皇子拽着月牙的衣袖不肯松手。 月牙心中咯噔一下,连忙将四皇子的手指一只一只掰开,推着他往柳安然怀中去。 四皇子不肯就,霎时哭了起来。 柳安然措手不及,只得唤嬷嬷将四皇子带下去宽慰一番,再回头来看。 满殿娇影谈笑风生,说生养的痛苦与骨肉的甜蜜,说女阁的明兴与京畿时兴开化的婚配。她们聊得莺声燕语,柳安然竟觉得自个儿像个局外人一般插不上话。 她两次三番张嘴却无声,心中煎熬。待定神想了想,偏头看着慕北易如旧的侧颜,才下了一番决心,开口陈道:“陛下。今载多见喜事,六宫有序,多亏明皇贵妃的摄理才得光景。臣妾身为皇后却身子不争气,时常自叹弗如又觉愧疚。愧疚不能时时陪伴、服侍陛下。恰逢今春,也到了大选秀女、充实掖庭的时候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 喜事 柳安然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自女阁组建之后,各人皆有长可展。管账的管账设宴的设宴,带小孩儿的带小孩儿。或是大伙儿都心机算尽的疲了,这帝城也是前所未有的和睦。往日里一心扑在争宠邀宠上的嫔御们,如今有了许多事情可以做。 暌违不见柳安然出门,大半年有一回见,陡然听得她提起选秀之事。众人才想起来,原来是身在内宫之中,还是不能免过这些妻妾琐事。 选秀是选不完的,三年一选,好像割韭菜,一茬又一茬。以慕北易的年岁,再割十茬也是行的。柳安然身子不敌,便想要借此培养派系或壮大声势?枕春略是思忖,却觉得这也算是一着心酸棋。将年轻貌美的女子往心爱之人的怀里送,当初月牙爬床柳安然亦是气过的。 如今却不得不服这个软。 帝王之妻果然不好当。枕春顺水则道:“皇后娘娘果然宽仁贤德,臣妾以为然。” 众嫔御见枕春不以为意的样子,便也懒懒地作了模样,齐声颂道:“皇后娘娘宽仁贤德。” 柳安然面色稍霁,对慕北易道:“陛下以为如何?” 慕北易逗着小怀凌正在趣处,有意无意敷衍应道:“按皇后说的办罢。” 柳安然这才觉得心口的一阵郁结舒畅了些,匀匀吐出一口浊气来。 其实人是已经看好了。柳柱国下了心思甄选,人选是柳安然母家王氏的小姐,鸿胪寺卿的女儿。鸿胪寺卿王显阳两个女儿,大的那个被枕春随随便便的一句“好姻缘”打发去了高棉国做山高路远的福昌县主,小的这个刚好及笄。 小王氏年纪小,性子软,貌美才情都有几分。最要紧的是,柳王二家是姻亲,沾亲带故的,柳安然更拿捏得住。柳柱国在柳家与王家各宗各族里挑拣了十几个,才定下这个小王氏来。 正如此想着,柳安然心头松了一口气。却见是枕春懒懒散散地站起身来,祝了慕北易一杯酒。她笑意盈盈,声音软软:“选秀呢,是喜事。臣妾这儿,还有一件趣事要问问陛下呢。” “嗯?”慕北易凝神看来。 枕春狡黠一笑,只将那酒轻轻碰唇,一沾即离:“臣妾闻听新晋的雁北都护府大都督嵇将军,如今似是乐京谈资中的一位红人。早些时候听宫娥们说,陛下为彰这位嵇将军的功勋,特意在乐京赐下了将军府呢。” “嵇卿,他是庶民出身,不矜不傲却骁勇。”慕北易想了想,也是庶民出身最是放心。他端茶浅呷一口,“雁北一战,功勋最盛,少年将军很是难得。据说嵇卿曾是你次兄麾下历练出来的,十一娘问起他做甚么?” “正是他曾是二哥哥麾下的将士,故而有所耳闻。”枕春掩去眸中哀愁,只换笑颜来对,“这及冠之年便功勋累累,又是大都督,少年英才自然觉得稀奇。只是……不知可有婚配?” 玉兰在枕春身后听得陡然一震,险些把小怀凌的奶壶给打碎在地上。 小怀凌伸出小胖手扑腾了两下,吐了个奶泡泡。 慕北易乍听此话,却朗笑起来:“倒把你们一个个闲的,原来在此处等着。嵇昭邺无有婚配,亦无高堂,闻听是孤身一人。”他涎眉戏谑道,“前两日,雅妃也来问过此事,还说家中有个表侄女待字闺中。” 雅妃教说得莞尔一笑,倒有些不好意思:“陛下拿臣妾说趣。那嵇将军是二品大将军,陛下如今重用。臣妾家中算不得高门大户,也不过偶听着此事儿,着此一问罢了。” 分卷阅读265 “嗯。”慕北易颔首扬眉,“嵇昭邺此人是个将才,但不擅交涉言谈,听说那将军府赐下,他便一人独住着。偌大个院子,没人打理,左邻右舍俱是亲贵王侯,全是亲眼所见。这几日午朝之后,薛太傅、温尚书、谢侍郎……倒也有几位来探过朕的意思。” 枕春心说,这小子如今倒是个热饽饽。薛家温家还真会看菜下饭,这便想截胡?常言说的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岂能让你们占了咱们玉兰的便宜,便盈盈笑着,问道,“陛下的意思,是个甚么意思?”她撑着下颌,勾起嘴角。 慕北易被枕春笑得一迷眼睛,戏谑道:“朕政事繁琐,并无心思顾及这些。天下姻缘朕若要一一过问,那要烦恼到何时。难不成,你族中亦有姊妹及笄,想说这段姻亲?若明皇贵妃所求,朕倒可御笔亲赐一段良缘。” 枕春还没来得及答话,玉昭仪抢白:“陛下说起此事,臣妾家中倒有个小妹妹,二八年华最爱舞剑,与嵇将军很是般配呢……” 枕春不禁掩唇笑起来:“如此看来,这新雁北将军果然是个红人,各处亲贵都觉得是位金龟婿。”心中却想,恐怕要先下手为强,只道,“臣妾家中倒无有小妹及笄,不过也是着此一问。原是那日臣妾胎动诞下五皇子时,大雪纷飞,十分危急。多亏这嵇将军策马带着臣妾身边儿的玉兰去太医院请了太医,说来,嵇将军倒是有恩于臣妾和怀凌了。” “恩,他有上表此事,应是记他一功。”慕北易回忆道,“你诞怀凌,嵇卿还从前朝托进来贺礼。” “嵇将军是外臣,臣妾见得少倒不大熟稔,月中也不方便。”枕春浅笑,“便是差了玉兰去前庭嵇将军处取了贺礼。臣妾倒觉得……他二人是能说上几句话的。” 哐当一声,小怀凌的奶壶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玉兰耳根烫得好似要烧起来,只直挺挺的跪了下去,慌乱道:“娘娘……陛下?” 柳安然乍听明白枕春的意思,直觉不可思议,失笑:“天下都是男子提亲女子应礼,哪有明皇贵妃这般乱点鸳鸯谱的。何况嵇将军二品大都督,玉兰不过是个……” “玉兰能做点心,烧好菜,浆洗衣物还会看账本。”枕春打断柳安然的话,“她勤快勇敢,心细如尘。哪有甚么配不上的?陛下亦说了,嵇将军无有亲眷高堂,自然不计较那些。何况嵇将军这又与玉兰有过数面之缘。” 柳安然有些错愕,浑然不知枕春唱的这是哪一出。嵇昭邺如今手握雁北大权,虽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庶民出身,但也是新贵大将。倘若安家死了一个安灵均,转念想要抱住雁北的军政势力,挑选个体面尊贵的族女去说亲岂不更好。这……这……说一个容貌尽毁的婢女给大将军,是做侍女还是婢妾,究竟是何意思? 慕北易却去看玉兰,见得眼熟,啧然一声:“是她。” “那年栖云轩大火,是玉兰一己之力替臣妾受那烈火焚身的苦。”枕春轻声叹谓,“倒是个大姑娘了,只可惜为了臣妾耽误少艾年华。闻说嵇将军倒是不怕见玉兰的脸,还赞她勇敢坚韧。想来将士与寻常人自不一般,不取于相才能见得真心。” “竟有此事?”慕北易略撑身起,也觉奇妙。 “不过是数面之缘,臣妾见他二人倒很合得来。”枕春嫣然笑道,“不是听说嵇将军不擅交涉言辞,倒是给玉兰说了许多雁北的风土人情。”说着轻轻品一口甜汤,“这样的事情,臣妾本也是不知的,偏偏竟在玉兰的妆奁中偶然见得一枚邺字玉佩,才恍然猜得此事。玉兰性子内敛沉静,她最是持重,是断然不肯说。若非臣妾偶然得见那玉佩,恐怕一段天赐良缘便无缘再续了呢。” 跪在地上的玉兰被枕春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骇得瞪目结舌。 慕北易听她如此徐徐道来,微微眯眸。将军娶宫娥,既是美谈也是美政。他巴不得全天下的重臣都与庶民联姻。如此天家独大,再无朋党之争,也无需担心世家势大遮天了。他将趁酒微醺:“那也要看嵇卿自个儿的意思。” 枕春见慕北易不放心上,索性嗔声软气道了句杀手锏来:“陛下,依了臣妾这一回罢……” “好好。”慕北易颔首,“朕便亲自问问他。” 这就……说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宫女竟被她安枕春说给了二品的雁北大都督。柳安然仿佛要怀疑自己如在梦中。说一个宫女给将军做甚么,不能连势也不能结姻亲。即便成事,安家也得不着半点好处。 柳安然猜不透安枕春,只见得慕北易宠溺她的模样,心里一口气提上来,有些闷得厉害。 “咳咳……”柳安然心神稍定,想起桃花嫁作应国公夫人的事情,也算不得什么威胁。便强打精神,说道:“既是如此喜事,诸位姊妹们也要加餐才是。怪是本宫卧病时久,不知这许多新鲜。”说着对着扶风郡主殿选的餐食谱叠指道:“便先添这一道酒酿赤豆元宵,颜色喜庆又热乎,给大伙儿暖暖胃口。” “回陛下、皇后娘娘。”娇贵仪叶氏闻此声,缓缓站得起来,又添一句,“明皇贵妃娘娘。”她手按小腹,“酒酿赤豆元宵固然可口,嫔妾却不敢受了。” 枕春眉心一动。 “嫔妾已得两月身孕,不能吃酒酿了。”娇贵仪说话温软,媚态横生。 柳安然被枕春堵的那口气还未顺出来,乍听此事,猛然引来一阵急促咳嗽。 “当真?”慕北易是很欣喜的,拂袖唤赏。 娇贵仪轻软一笑,乖巧坐下:“两位太医都诊过了,想来是千真万确的。嫔妾的身子寒,月信时准不准,故而这两月余了才知晓。还请陛下、皇后娘娘、明皇贵妃娘娘无怪。” 枕春自然无怪,她巴不得大伙儿都去给慕北易生孩子,好落得清闲。娇贵仪却是聪明的,枕春抬举她一次,她便也承这恩。如今谢恩不仅要谢帝后二人,偏偏多谢个明皇贵妃出来,是帮着枕春把位同副后的摄理之权给坐实。 娇贵仪心思玲珑、恩宠不衰。她出身门户小,野心也不大,但懂得如何以这媚骨姿容为家族博出路。这也算得一种女子隐晦的坚韧了。 枕春嘴角噙笑:“如此大的喜事,哪里还说这些生疏话儿。你快快坐下,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再添。可有害喜之症?爱甜爱酸?” 娇贵仪摆摆头,乖巧坐了:“承蒙明皇贵妃拂照,都好,倒不闹腾呢。” 扶风 分卷阅读266 郡主听得更是难受,捻酸道:“娇贵仪与丽贵仪素来都是双入双出侍奉陛下,如今丽贵仪病着,娇贵仪便有了身子,这还叫什么宛如双生。” 娇贵仪自是聪明的,不在这风口浪尖多说,只道:“子嗣之事嫔妾哪里说得准,恰这个时辰来了,便是天赐福分。” 扶风郡主一听更酸楚,说着也是鼻尖红红眼眶润润,自顾自拿那酒酿赤豆元宵满满一碗来吃,心中有气,吃味道,“娇贵仪还作这娇柔姿态吃不得酒酿。” 玉昭仪轻笑一声:“荣德妃娘娘不知为人母的苦,这人若得孕了,的确是有许多忌口呢。” “娇贵仪身子贵重自然不必多吃。”扶风郡主撇撇嘴,张口便要喝那酒酿,“身娇肉贵便回去养胎,本宫自然不知为人母的苦,也不需要玉昭仪提点。索性……呕。” 诸人都看傻了。 扶风郡主一口元宵还没进肚子里,便扶着几案恶心得昏天暗地。少顷舒适些了,起身斥道:“本宫掌选的菜谱上说了这酒酿赤豆元宵不得多加蜜糖,如今怎么闻着便甜得腻人!都要与本宫过不去吗?!” 枕春霎时明白了什么,忙唤:“快……那什么……快传太医。” 扶风郡主闻枕春如此一声,也愣在原地。 太医来得及时,伸手一切。扶风郡主,亦是有了! 一时柳安然的急咳变作了鸣喘,刚刚养好两天的病,白帕子一捂,竟又咳出了血丝了。九侍十八婢又忙不迭地将皇后娘娘送回凰元宫去,要济安坊的药材流水地往宫中送来。 枕春望着柳安然病怏怏地被扶出长歌云台,又看着慕北易一日双喜的展眉神色,再看看扶风郡主脸上带着红晕的欢喜。 她悄悄捂了捂嘴。怕不是开光的哦。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燕飞 许多事情,比枕春想的,要有趣多了。 柳安然这病一折腾,又下不来榻。枕春见得这样局面,心里权衡一番,索性上谏道:四皇子如今年幼,唯恐是什么痨症过身,还是暂离凰元宫的好。 慕北易想想有理,便如此下了旨意。四皇子暂且送回生母月牙那处带着,柳安然病中得知此事,症结又反复起来。 将四皇子抱回月牙身边,倒不是便宜月牙。四皇子越与月牙亲近身份越便宜,他的嫡子位置越坐不稳,四皇子越是于储君无望。枕春倒也不盼着自个儿的怀凌去争那储君的位置,但月牙想要的,她偏偏不给。 她想让月牙满盘皆输,求生不能。 人人都说,皇后娘娘是思虑过度,才患此衰虚的怪症。枕春想着也没有如此巧的事情,这病症不轻不重不好不坏,虽不至死却也轻易不能劳动。济安坊夜以继日地送来南疆珍贵的灵药,没有点起色未免说不过去。 如今早就上了并肩王这条贼船,也只能看破不说破,看破不说破。 南疆是慕永钺的心血,柳柱国从慕永钺手上接过来南疆这盘大棋,恐怕是没有那么容易握住的。 三月初一下朝,慕北易忽然移驾绛河殿。 天子轿辇一停,远处还可见翠葆映着碧蓝的天空万分华美,远处山峦上浅浅地流动着层云。冯唐迎着慕北易进来,一路跟随着侍从、婢女都埋着头。天子着朝服玄衣,提溜着两只活的大雁往绛河殿门口一丢,唤道:“十一娘,你来看这东西。” 枕春正在逗小怀凌呢,闻声连忙起来,提着裙子出去看:“陛下怎么了?” 慕北易被两只大雁扑腾的满身羽毛,头上还插着一只雁羽,十分嫌色地抖抖袖子:“你问嵇卿那事,朕昨日朝后替你过问了。” “怎么说?”枕春疑道。 “朕问他玉兰可识得,他说识得。朕又说,朕的明皇贵妃有意要将玉兰指人,他说哦。” “就没了?” “他便一声不响地走了。”慕北易说着来气:“今日一早,他竟去城外打了两只大雁来,提到了上书房,说此乃聘礼!要朕转交与玉兰!要朕……转交?!当他是如今功勋最盛,朕不敢发作他吗?!” 枕春连忙憋了笑声,扶着慕北易进殿去:“陛下稍安勿躁,陛下息怒。”她心中听着欢喜万分,又不能喜形于色,只差点没憋断气,柔柔说道,“嵇将军在外为将,陛下也说他是不擅与人交涉。既不擅交涉的将军才无结党之嫌,这也是陛下信重他的原因了。” 慕北易饮了一口茶,怒气稍消,听罢枕春的话,颇觉意外:“在你心中,朕便是如此功心之人?” 枕春想了想,没错啊。索性道:“当年应国公娶桃花,一如今日嵇将军娶玉兰。好过嵇将军娶温家、薛家或是柳家王家的嫡女。陛下心中自是如此想的,她们是婢女出身没有家世连横,又能成一段流芳佳话。” “唔……”慕北易且放茶盏,往软枕上靠了靠,“朕说你有统御之能,也并非胡乱夸赞。较之皇后陈规固守,你更放肆也更聪慧。这样的话,别的女子是不敢想,也不敢说的。” 枕春上前,轻轻摘落慕北易发间的鸟羽,道:“臣妾揣度圣心是不对,可见玉兰一片真心相赴,总想着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好事。这人间万种欢喜,唯有真心爱情与俗事不同。” 慕北易心情柔软,捉了她手,吻了吻手背,闲道:“朕近日事事偏你,也是拂了柳家的面子。柳柱国上书三番,问皇后的病情,算是置噱朕偏颇的心思。朕待你的好,十一娘知道不知道。” 倘若是五年前,枕春若听此话,便会觉得心中如盈情意,自然愿溺一日是一日。他肯为她罔朝政之势,多大一份恩宠呐。 一如当年小薛氏诞女之后,赢来那份儿卑微的垂怜。 可如今白驹过隙,人是物非,便听着也觉不同的意思。他疑过她轻过她,甚至打她入过冷宫。如今他想弯腰来捡,她也不肯投送真心。他说得晚了,她听得也迟了。 天子的宠爱,也不是很宝贵嘛。 枕春心下遗憾,面上莞尔笑起,道:“陛下肯待臣妾好,臣妾自然知道。臣妾斗胆问陛下,倘若是寻常人家,夫妻和睦,又怎么才算好呢。信赖与衷情,难道不是男女寻常?” 慕北易忽觉自个儿一腔热情贴了冷意,撑身起来:“朕是皇帝,并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仙人。内宫一举一动皆与前朝牵动,你既能洞悉朝野规则,深谙朋党之患,岂能想 分卷阅读267 不明白此事?” 枕春见他面色不霁,便不敢刺他了,只怕他恼了又要床头吵架床尾和那一套来。便奉了果子去:“陛下……啊。” 把慕北易气得:“啊。” 哄走了慕北易,又哄睡了小怀凌。枕春这才空下心思,来张罗玉兰的事情。 玉兰的出身是不够的,枕春寻她来问,说起来也是一段伤心的事情。她阿娘死得早,爹爹原本是个秀才,可惜家道中落。后来阿爹便投笔做生意,卖冷淘面拉扯玉兰与弟弟。玉兰也算是出身清白,这才选入宫做了宫娥。索性家中弟弟争气,如今在书塾做生员,识字做文章都被先生称赞过的。 嗯……枕春想着,还好嵇昭邺的出身也不好,配得上配得上。不过嵇昭邺是红人,雁门一战的头等功,这新立战功的大将军,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应该做足。 枕春蜷在贵妃榻上,提着笔在纸上圈画,想着从六局里哪里谋个位置封给玉兰,便听苏白在外头道:丽贵仪来了。 自从安灵均殉国,樱桃告病了许久,这是头一回出来。樱桃的心意太苦,情根太深,此事之间有多少余生大恨,枕春甚至不敢想。 难得樱桃肯出来了。枕春收拾几案,在暖阁里见她。 她瘦了,着一身烟白的衣裳,头上带着两朵素色的琉璃玉兰花,淡妆轻扫,整个人有种寡淡的病态。这种病态将她的媚衬得那么柔弱无骨,只让人怜到了心里。枕春听说,前朝少师贵妃患过心痛之之症,先帝曾倾举国之力为少师贵妃寻解症之良药。想来美人病弱,是没有人不心疼的。 枕春见她,连忙唤她过来坐,又亲手斟了热茶递给她:“这是新进的茉莉,虽不名贵却清爽,你来尝一尝。” 樱桃敛裙入座,浅笑点头:“娘娘赏赐的,自然是好的。”她一双纤细白皙的手,端起平平的茶盏,抿了一口便放下了,眼中带着一些欲说还休的愁绪。 “可有什么要事吗?” 樱桃却粲然一笑:“娘娘,奴婢本名叫做燕飞。燕燕于飞,差池其羽。讲女子为安家国,不惜远嫁的诗句。她要善良敏慧,也要谨慎温顺,哪怕再也不能归回故乡。” “……少师燕飞。”枕春喃喃而道,心中一跳,忽觉怅然,“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可是有什么忧心之事。” 樱桃却不说了,转而柔声道:“听闻玉兰姐姐要出嫁了,我很高兴。” 枕春听她如此说,淡淡宽慰道,“你亦莫自称奴婢,你我二人俱是天子嫔御,如今想来,倒是我对不住你。只是深宫寒冷,咱们依偎取暖已是幸事。玉兰有玉兰的命数,你与我也有。” 樱桃神光一闪,笑道:“娘娘,我要为您解忧,你放心罢。”她似是缅怀过去,“说起来,在娘娘身边伺候的时候,玉兰姐姐待我极好。如今她觅得如意郎君,奴婢想要给她添妆。不知玉兰姐姐何时出嫁?” 枕春便推了日历册子来给她看:“瞧着最好的日子,是端阳日。” “那定然是个好极了的日子。”樱桃颔首,让宫娥奉上一套点翠烧蓝的精美头面给枕春:“玉兰姐姐从娘娘这里出嫁,奴婢便将这些个添妆献给娘娘。玉兰姐姐肤白,红妆戴蓝,是最好看不过的了。那红红的盖头一遮,嵇将军用赤金的称心如意挑起来,自然是大喜的。” 枕春循声看去,是精美极了的一套。伸手轻轻抚过,触之生响。她道:“你倒是有心了。” “也还有一事,想娘娘寻思一个法子。”樱桃轻声陈说,“我近日得知,有些亲戚住在乐京城中。” 枕春立时警觉,示意苏白掩窗,低声:“少师一族遗孤?” 樱桃摇摇头附耳,用蚊蝇般小声说道:“是远亲。我自然不敢与他们相认,不过也很是牵挂。差人打听了几分,闻说自贵妃姑姑在前朝大厦倾颓,少师族诸放亲眷过得都不好。这一族的远亲原本与咱们少师宗族也算亲厚,因受牵连一百余口人凋零得只剩三位了。” “哈……”枕春叹谓,“倒是可怜的。” “旁的倒还不要紧。”樱桃说起来十分伤神,“只是有个小妹妹,因远亲家中欠租,要被富绅强占。如此事情,使人夜不能寐呀。” 枕春敛神肃色:“你的身份来得不易,万万小心行事,不可冒然相认。”说着也陷入思虑,“少师族人的亲眷,倒是一件棘手之事。” “可任由他们行乞过日,听之不忍!”樱桃以手帕轻按眼角,“我自为妃嫔以来,陛下赏赐金银不断,留之无用。我想寻个法子送些金银出去接济远亲们。只一次便好,请娘娘想个法子。” 枕春咬唇,很是纠结,少倾思虑才道:“你既如此说……我想着,端阳节再合适不过了。便说祭祀登高的佳节,准许宫嫔们捎带贺礼回家。到时候我带头多备些箱笼,随着玉兰出嫁一起送出。” “那我便差个贴身丫头,趁着办差送出去?”樱桃眸子一亮。 枕春点头:“千万得是信得过的,贴身的心腹。” 樱桃颔首:“我身边的大宫女绿檀,是知道轻重的。” 枕春应道:“到时候,如雅妃这等家在外地的嫔御自会精心准备贺仪,或荣德妃、珍贤妃这等世家贵女自然也会有许多礼数捎带出宫。到时候物品名目众多,你的物件儿随着大伙儿的一道送出,自然万全。”她想想,“到时候我再趁玉兰送亲之时,仔细叮嘱一番,” “多亏娘娘想得周全。”樱桃似是心安,行礼谢过。 枕春拍拍她的手,又嘱咐她仔细身子,不可多思多愁。樱桃似是心情开解许多,两人又一道用了餐饭,枕春这才亲自送她出去。 送走樱桃,枕春满心回了玉兰的亲事上头,左思右想,想着给玉兰求个荣耀至极的大封。 封郡主之号若无宗室亲缘很难求封。思来想去,便寻思着给玉兰求个郡君来当。 慕北易听了有些为难,道当朝命妇封诰皆未满封。譬如应国公夫人桃花也不过封了郡夫人。倘若嵇昭邺大都督之妻也封郡君,那桃花便应封国夫人了。 枕春拿着手帕有一下无一下的抹着不存在的眼泪,嗔道:“那应国公之正妻,自然该为国夫人。陛下未曾满封那是陛下小气。玉兰是臣妾的救命恩人,臣妾视如姊妹。想想嵇将军身为雁北统帅,为陛下杀敌数千,临了临了娶个妻子左右也无家世背景 分卷阅读268 ,一个郡君虚名陛下也要吝啬吗嘤嘤嘤?” 这说着慕北易听着便舒适许多。左右也无家世背景,一个虚名,索性便允了。 枕春有了慕北易这挡箭牌,放心大胆便按着郡君的仪制给玉兰准备嫁妆。二百五十六抬,赤金碧玉,一抬都不许少。 想想当年位分低微,为桃花准备嫁妆薄浅,捉襟见肘。今日只想一次都做足了,让玉兰嫁得风风光。她如今是皇贵妃,不需看任何人的脸色。 端阳节那日,枕春在左银抬门清点箱笼,见得玉兰的嫁妆比所有嫔御送回家的贺礼仪还多,满意点点头。想想又寻了个侍卫,远远指着嫔御们的贺礼问:“今次哪位娘娘送出宫的贺礼最多?” 那侍卫一见是皇贵妃亲自问话,答道:“是皇后娘娘,二十四箱。” 枕春为了让樱桃的东西送出去不显得那么打眼,便特意张罗了二十三箱送回安家。柳安然刚刚好压上一头,是想下枕春的面子。 偏偏如了枕春的意。 枕春点点头:“丽贵仪的呢?” 侍卫回说三箱而已。 枕春想了想,赏给侍卫一只装了银子的香囊:“丽贵仪的箱笼少位份低,不必特意再装一车。便充进皇后娘娘的车里面一道送出城。”又唤苏白,“去叫丽贵仪派出去办差的丫头过来,省得毛手毛脚弄坏了皇后娘娘的礼数。”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王贵人 侍卫下去了,便换了个宫娥来。 来的丫头年纪小,杏眼桃腮,动作却老练规矩。一问名字,便是樱桃说的那个绿檀。 枕春唤她抬起头来,问道:“你家主子嘱咐你的事情,你可办得明白?” 绿檀信心十足的模样:“自是要为丽主子办得妥妥贴贴得!” “旁人问你,你如何说?” 绿檀左右看看无人,对枕春行礼,道:“主子是给家中的穷亲戚送贺礼,奴婢自然明白。不过主子虽是宫娥出身,如今却是嫔御贵仪,是陛下的嫔御。那些穷亲戚上不得台面,奴婢也不知道都是些谁。” 枕春心道,倒是个聪明的,满意颔首:“你既记住便是。你要对你主子忠心,往后必少不了你的好。记住你主子的东西装填在皇后娘娘的车架里,莫拿错了看错了,明白了吗?” 那丫头十分机灵,只向枕春拍着软软的小胸脯道:“奴婢定然忠于主子。” 将樱桃的箱子的填进柳安然的贺仪之中,便是借皇后柳家的这条大船,省得让人瞧见扎眼。待出了城门,再由绿檀寻出来送去给少师氏的远亲,如此万无一失。 枕春稍且安心,带笑去看玉兰的嫁妆出城门。 玉兰今日果然着了大红衣裳与点翠烧蓝的头面,肤白如雪,唇红似火。她脸上的疤痕不遮不避,只画作了蝴蝶模样,竟是意外的好看。一路走过宫道与长长的墙垣,即将迎来新的一生。 枕春喜笑如绽开的花颜,扶着玉兰上轿。 玉兰走走停停,转过头来要给枕春磕头。 枕春不许她磕,拦住说道:“咱们女子出嫁,拜天地高堂,不向旁的磕头。你如今是郡君,带着这二百五十六抬嫁妆,十里红妆,谁都不惧谁都不怕。” “……”玉兰一驻,“哇……”地一声哭出来,立刻花了红妆。 苏白抱着粉扑盒子连忙上前补妆。 枕春笑她:“多大的姑娘了,还哭得像个小娃娃。” 玉兰咬唇:“娘娘说话儿让人舍不得。” “有什么舍不得?”枕春抹干净她的眼角,“你要嫁一个大将军了!他看似傻乎乎的却很老实,英勇高大,一心待你。他有举世无双的战功和热血,你大胆地出这红墙去,与他痛痛快快地过这一生。” “哎……”玉兰差点又哭花了脸。 枕春连哄带着嗔笑,送她上轿子。嵇昭邺骑着高头大马带着红花,在左银台门外头等。他见着枕春点点头,下马远远行了个礼。数里宫墙层层叠叠,拦住外头的景象。 送嫁的队伍在墙外头,是桃花指来的应国公府的人马,吹着笛子与唢呐。还有一群年纪小的孟家少年郎,扮作玉兰的娘家人,兜着红口袋向侍卫们扔红封。玉兰的弟弟也来了,打扮地一本正经,背着玉兰进了轿子里。枕春笑意盈盈,亲自取下帷幔,唤一声:“美满。” 说来,桃花与玉兰曾也是住过一个屋子的情谊,今日一个郡夫人,一个郡君,嫁给了好男子,当真算是善尾的好故事。 嵇昭邺手下的将士们领着马队与聘礼,侯在左银台门外头,唱着军营中迎亲唱的歌。 骑上细长的黄骠马,迎娶美娇娘。心肝描上大红妆,合卺的美酒映夕阳…… 饮一口浊酒,毡毛的新房。唱给雁北的老时光,快和我回家乡…… 歌声传过层层叠叠地宫墙。 樱桃站在溪畔画楼远远眺望,捏紧了一段金丝锦绣,满目求之不得的泪光。 嫁了玉兰,枕春了结一件心中的大事儿。 这件事儿毕,便迎来了一件柳安然的大事。新载选秀便开始了。 本应三月便开始的选秀,因柳安然的病情拖到了五月。天气热起来,柳安然的呕血之症才稍稍见好,不然也不会生出压枕春一箱贺仪这样的精神来。 一箱贺仪事小,柳家送来的姑娘事大。 枕春要一指头将她按死在殿选上头,翻不了身,便可省去许多麻烦。 小王氏闺名叫王阮儿,要入宫选秀,是很忐忑的。天子还是壮年,往后的日子还有很长很长。要做皇后的助力,为她巩固权位,做王家与柳家的系带,兼之掸压安氏那个明皇贵妃。 对王阮儿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来说,简直难于上青天。 但这是家中对她委以的重任。 王阮儿精心准备捯饬,入宫学习规律足足两月。按说往前的规矩,都是一月,这一回因为柳皇后久病不得痊愈的缘故,才拖延了许久。 这日是个吉日,刚刚过端阳,百名秀女在殿在等着天子的宣看。 今载没有太后坐镇,当位的是皇帝,左手坐着正宫柳皇后,右手坐着摄理女阁的明皇贵妃。 病气恹恹的柳皇后着精美华丽的金衣,与对面雪肤桃腮的明皇贵妃一 分卷阅读269 比,高下立判。 枕春吃了一口茶,眸子淡扫殿外侯着的九个貌美如花又青春少艾的女子,盈盈向着慕北易笑道:“陛下,臣妾看着这个钦天鉴之女吴氏、兵部侍郎之女周氏、扬州都督之女许氏,三位貌美端正,真的是好极了。”茶盖一合,笑至眼底,“这第八位秦氏也好,八这个数字吉利。这第九位魏氏也好,魏是国号呢。” 柳安然面色不善,憋着隐隐的愁结,道:“明皇贵妃怎么个个儿都喜欢,这才一个时辰便已为陛下选了四位御女六位宝林和三位才人两位美人了。” 枕春心说,叫选秀的也是你,选多了你还不高兴。既然柳家想要往慕北易床上送美人儿,便也给你们送个痛快。想着微微眯起眼睛:“皇后娘娘,臣妾这是想着自个儿已是二十有余,见着这些十余岁的美人个个都觉欢喜。左不过是应了皇后娘娘的意思充实掖庭,自然多多益善。”说话间眸光轻送,“陛下您说,对哦?” 慕北易看着手上的名册,其实也一个头两个大。嫔御在精不在多,他本想应了柳安然的面子选秀,趁着选拢两家将门女全全各方势力。 多了麻烦,两家其实便足矣。 枕春这厮却恍若不知,但凡见着个好看些的都说喜欢。慕北易想着,她自然剔透知道选秀的要害,作这模样也无非为了气一气柳皇后。拈酸吃醋也算罕见,心中竟觉一丝满意。 然而……慕北易摸了摸腰,也不该如此纵容。蹙眉道:“差不多得了。” 枕春见好就收,端了一盏食盒里温着的大补枸杞鹿茸三珍汤,有模有样地吹了吹,奉给慕北易:“陛下可尝尝臣妾的手艺。” 慕北易:“……” 枕春抻袖一拂,唤那九个侯着的秀女:“下去罢。” 慕北易这才偏头尝了一口汤。 如此便听着外头宣话,又见九个秀女鱼贯而入。女人是要不完的,全天下的女人都是慕家的子民。 冯唐照着名册念:“鸿胪寺卿王显阳之女王阮儿…” 枕春眉头一挑,不动声色转过头去。 一个低眉削肩的玫红衣衫女子上前,望着殿上枕春投过来探寻的,膝盖一软,跌跪了下去。 柳安然脸色又青了三分。说是个柔软好拿捏的,怎么瞧着,倒有些怯懦的样子。 天子年纪不再少年,似乎愈发喜欢性子热烈些的。如此胆怯,恐怕柳柱国把错了慕北易的脉。 王阮儿此刻心中砰砰跳着,望着前头的人,有些不知所措。面色铁青的这位华衣女子她幼时见过,是表家小姐柳安然,如今的新皇后。柳皇后少时便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闺秀,只是如今看起来,更严肃苍白了些。 另一位艳光四射的女子,便是明皇贵妃。坊间说名皇贵妃是个偏房压正的妖孽,不仅谗言进上哄得天子春猎有悖伦理,更趁皇后卧病跻身皇贵妃得宝座,是为大逆不道。更有女阁明兴、侮妇定罪这等牝鸡司晨的言论,简直荒唐至极。 老夫子们与男人们的口中,明皇贵妃不是什么好人。 不过倒是经其革新之后,女户的确更有地位,女子抛头露面也少了许多事端。王阮儿亲眼得见,王家妾室与婢妾们更自在,同龄的女子们也嫁给了心仪之人。 但大姐姐为明皇贵妃所害,如今在高棉国这样艰苦之地给蛮夷人做妃妾。这明皇贵妃定然是个佛面射蛇心的妖女!王阮儿如此想,朝着妖女看去……妖女竟然也在看她。 王阮儿的腿更软了,几乎便要站不起来。 枕春一哂:“这么久久跪着做什么,还不给陛下请安。” 那王阮儿迷津犹被点破,连忙向天子看去。 天子很英俊,嘴角沾着一颗枸杞。 王阮儿有点懵,张了张嘴,准备好的吉利话也忘了个一干二净。 柳安然连忙打圆场。她以锦绣的牡丹帕子掩唇,轻咳一声:“王氏说来也很巧,她长姐封了福昌县主,为我大魏远嫁高棉。这王氏阮儿……” “臣妾看了,也很喜欢呢。” 柳安然始料未及,不知枕春这样说话,倒是愣了愣。她做了一百种枕春反驳时要说的话,骤然却被枕春应和,堪堪道了句:“是挺好……”便只得去看慕北易的意思。转一扭头,望见慕北易嘴角的枸杞,柳安然嘴角动了动,不敢去擦。 柳柱国精心准备的王家姑娘,慕北易其实必然会收。收了这个王阮儿,是照顾柳家的情绪与脸面。不过鸿胪寺卿王显阳不开窍,曾说出鸿胪寺是乐京的脸面、柳柱国是天下第一等功勋这样的糊涂话。王显阳如此得意猖狂,柳家撑了几分腰不得而知,但慕北易望着这又一个王家女儿,便觉得柳家的吃相,似乎有些太急了些。 柳安然已经封了皇后,再送一个进来掸压安家……在慕北易看来,柳家想要的未免有些太多。他有点懒得表态。 柳安然便有些慌神,思忖再三,抛了个话头去问王阮儿:“琴棋书画可有所长?” 王阮儿答道:“回皇后娘娘,臣女略通音律,会唱诗经百首。” 枕春抚掌而赞:“妙啊,好听!” 王阮儿:“?” “见王氏长得标致,声音柔软如黄莺出谷,唱曲自然是不差。”枕春笑盈盈望着柳安然,“臣妾想着必然好听,故而先夸赞周全。这当殿新鲜唱一曲便算了,皇后娘娘以为呢?” 柳安然本也是打算让王阮儿唱一首深情款款的或是,好让慕北易听了舒展,也就顺手封了王阮儿。偏偏枕春不让王阮儿唱……那便不唱也罢,往后有机缘再唱不迟。想着立直腰身,顺正袖口的牡丹滚边,款款道:“倒也是臣妾幼时的姊妹,手帕之交。” “春风姊妹秋千的幼时姊妹?”枕春笑浮在脸上,直刺柳安然的心,“果然难得。陛下便赐一份儿荣耀,也算全皇后娘娘这份儿隽永的姐妹情谊。” 慕北易略是颔首,可有可无地倦怠拨手,算是应了。 柳安然静默一瞬:“阮儿这孩子性子软和,臣妾也不替母家奢求许多,不若封个贵……” 人字还没说出口。 “贵嫔?当的起,当的起。”枕春脸上满是无害的欣喜,扶正头上的簪花,说来头头是道,“论出身也是名门,父亲掌着鸿胪寺,又是皇后娘娘家的表小姐。” 分卷阅读270 柳安然心中警醒,推诿道:“也不必如此高封,当年荣德妃以扶风郡主之尊入宫,也不过婕妤之位。” “那就贵仪也很好。”枕春笑容轻敛,望向王阮儿,“贵仪不是一宫主位,算不得高封。倒是前些日子,掌管宫殿陈设的荣德妃递书说,皇后娘娘入主中宫之前所居住的汀兰阁,重新修缮了一次。皇后娘娘可还记得,那汀兰阁里有口井,落英缤纷。王贵仪正好住进汀兰阁里,也可继当年皇后娘娘的少艾青春。” 这便喊上贵仪了。柳安然只觉有诈,初封贵仪恐怕惹慕北易嫌隙,便断声道:“本宫说的是贵人,明皇贵妃可不要曲解。” 枕春倾身一笑,只觉得自己蔫坏了:“那,恭喜王贵人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 王阮儿 王阮儿入宫的第一日,便被枕春截了后路而不自知。 柳安然不晓得王阮儿已是一颗废棋,日日赏赐下去。慕北易召寝王阮儿的第一日,柳安然还赏了一碗“温补”药来喝。 不过,任它多灵的求子仙丹,恐怕也比不上大薛氏的釜底抽薪了。 王阮儿不傻,在凰元殿听了几次柳安然的教诲,也明白这明皇贵妃并非善类。想着她不仅仅偏房压正欺负了皇后表姐,还将嫡亲姐姐送去了高棉国和亲。何况,又想起来在府中时,父亲因明皇贵妃作梗,仕途不顺云云。这一份儿算得上深仇大恨的心思,让王阮儿未免便有些怨毒枕春。 但怨毒是归怨毒,王阮儿的胆子小,是柳柱国精挑细选的软和好拿捏,不然也不放心送到柳安然面前来。她即便怨着,也不敢说话不敢作态,听说只是私底下关了门窗拉了帘子悄声赌咒。 枕春可没心思管王阮儿与柳安然那些小九九,只因为樱桃的手艺给勾了精神去。 樱桃闭门不出好一阵,竟习得一手精湛的刺绣来。她做了许多精致漂亮的刺绣香囊、帕子一应饰物,赠给绛河殿的上上下下。 枕春收到的,是一套漂亮的衣饰。譬如金线绣的披帛、手帕与裙头,俱是海棠、睡莲这等漂亮的花样。苏白拿来给枕春饰衣,穿上合身舒适,枕春便欢喜地带了食盒去看樱桃。 樱桃住的离恨居很漂亮,四时有不谢之花。敛着裙踞进了回廊,要从落英缤纷的树下过,过一片深绿的小池塘。枕春抬头望见范画蛮熟,依稀听见离恨居里传出来声音。 “当真是送过去了?” “主子吩咐的事情,奴婢都做得切切实实的。” “可避了耳目?” “奴婢侯了两夜,才抓着时间。” “很好,我定然也信守承诺,让你出帝城。” 枕春眸子微转,面色不变,进了离恨居的花荫里去:“远远听着你们说甚么出帝城,可是要出去采办物事?” 樱桃与绿檀在厅堂说话,抬头看着枕春分花拂柳地进来。樱桃面色一沉,却也迎了上去:“娘娘特意过来,怎么不着人通传一声,也好出去迎着。” “你我二人莫逆之交,何以这么客气。”枕春携着樱桃进偏阁,缓缓坐在贵妃榻的一侧,“是见你特意送我刺绣,我心中喜欢,来谢你。”说着声音浅淡,“可是缺了什么,要出帝城采办吗?” 樱桃接过苏白奉上的食盒,打开一看俱是枕春备下的精致点心,笑盈盈放在桌案上。她思忖瞬息,唏嘘道,“绿檀是家中独女,先前娘娘恩赐后宫适龄宫娥出宫,她年纪不够没赶上。如今其父母病重,想回家尽尽孝心,倒出不去了。我想向娘娘替绿檀这丫头求个恩典,早日回家尽孝呢。” 绿檀机灵且办事牢靠,樱桃赶着时辰将她送出宫……只有知道秘密的人,才会想她走得越远越好。枕春怕樱桃做了危险事情,劝慰道:“送绿檀出去很简单,我自与珍贤妃分说,便也使得。只是你……”枕春拉她入座,“你有好一阵子闷闷不乐,可是有什么不舒服自在的地方?勿论巨细,但凡有困难,你都可与我说。” 樱桃眼眶微微红起,嘴上却道:“恩宠如旧,光鲜亮丽,并没有困难。娘娘无需多虑,一切都好。” 枕春见是问不出来,也不勉强。心中默默过着此事的意思,用暖暖的掌心去温樱桃冰冷的手指。她城切与樱桃说道:“我经常想着,你如今觉得素日无欢,是我亏欠了你。倘若当初你不是为了救我,如今也不会被拘束在这一块儿狭隘的地方,成日与女红针线做伴儿。” 樱桃摇摇头,觉得很是疲惫,轻轻垂肩:“娘娘不必如此说,我已找到了应做之事。” “刺绣固然好。”枕春略是撑直腰背,让樱桃靠在她的肩头。她莞尔轻轻道,“画画儿也好,下厨也好,弹琴写字这些都好。凡是有所乐趣,就是好的。说起来……”枕春便去拿食盒亲手打开,来一一说给她听:“我也初初学这下厨的本事,老是做不好呢。记得你身子虚寒,每月葵水都要肚子疼。特意今日做了枣泥的、红糖的、香姜的糕点,养养身子也是好的。” 樱桃很暖心窝,便取了红枣糯米的小方糕来吃。那小方糕是枕春看着时辰在绛河殿的小厨房亲自蒸的,软软糯糯的一块儿出了炉子,便用精刃的丝线切作一块儿一块儿的。因着枕春是头一回做,切得歪歪斜斜,一口吃不下还粘到了樱桃的头发里。 樱桃连忙拿手指去捻开。结果手上满是糯米,然而将髻边的碎发沾得满满的。 枕春噗嗤一声笑出来,嗔道:“倒还毛手毛脚的像个小姑娘。”说着去将她堕马髻边的碎絮摘落,敛裙起来向着屏后过去,“我去拿梳篦给你重新贯个髻来,瞧你沾得这一身儿的。” “娘娘!”樱桃立时站起身来。 “怎么了?” “没……没……”樱桃牵住枕春的手腕儿,“娘娘不必劳烦,自然坐下便是。那梳篦难寻,让绿檀去拿更好。” “梳篦不在梳妆台上还在何处?又有甚么难寻。”枕春摆头,自径往一侧屏幕之后走去,撩开那朱红的琉璃帐子。 “娘娘!”樱桃连忙追及上来,拦也不住。 只见得枕春折转过了屏后的一盆石榴盆景,眼睛定定望着屏后的梳妆台上的一只拆开的油纸折封。这油纸折封她很熟悉,与宫中常用的浅赭石色不同,这一面是翻绿的颜色,是因为此等油纸整个乐京只有一处可得。 是鱼姬喜欢浆花作纸,要采 分卷阅读271 摘时序之花自酿造书卷。慕永钺的书房便摆了许多这样翻绿的油纸张。他凡寄私信,取红绳缠的剪刀自径裁一段,包着信纸用米浆封口。 “娘……娘娘!”樱桃驻步一愣,才知大祸酿成。 枕春眸光闪动,伸手轻取那一截信封:“你与并肩王在通书信?” 樱桃指尖略颤,是担忧至极后的努力镇定。她忽粲然笑起,对枕春柔声软道:“娘娘可以怪我,但我都是为了……安将军。” 枕春面色如黑云凝覆,拆开那信来看。 慕永钺写一手锋利的瘦金体,字迹尖锐如剑如戟。眼前这一封显然不是的。字迹带香,香是浅淡寻常的避虫香,夜里读书的人常常焚之。墨味是上好的歙州古墨,一点如漆,闻上去浅浅草木香气。这是并肩王府爱用的墨色。 字迹却是一手精湛绝伦的赵体。枕春自幼习赵体,是看过许多的,眼前这一手赵体俊俏温润是男子所书,得赵子昂极尽华美清雅的韵味。笔中自带两分陡峭的力道,藏在如玉如水的柔和笔锋之中,可猜想是尚武之人的顿笔。 一个住在并肩王府的,好武功的,可以进得慕永钺书房的男子。他夜里常常一人读书,没有侍女服侍打扇,故而焚烧避虫香。此人识好墨,懂得分墨分水的妙法,写这一手赵体仿古,字迹不急不缓,说给樱桃听,心无波澜。 枕春已猜到是谁。 可信中的内容,却让她的肩膀难以自持地颤抖起来。 “雪崩后三日,并肩王遣雁门内探入帐验尸。雪下冻尸百余俱,安灵均带兽首兜鍪,浑身玄铁黑甲金丝尽数崩散……” 枕春拿信的手如临一场心痛的地震,字字句句真相扎在心窝。她转身热泪盈眶,望着樱桃怒泣:“何以……何以欺我?!!!” 苏白不知道离恨居里发生了什么。但看来,离恨居里,也不能免恨。 枕春出来时,脸色白如一朵被雨打湿的梨花。樱桃垂手扶着枕春,仰头看着牌匾上的字,忽然叹出一口心冷的浊气来。 枕春默然坐上轿辇,想嘱咐两句,却提不起气来。安灵均在她心里死了两次,一次殉国为天下,一次死在柳柱国的枪戟上。 轿辇行回宫时摇摇晃晃,枕春的心也随着摇摇欲坠。忽抬头看见天空欲晚的暮日,黑云压着天穹边儿卷过来,即将带来无边无际的漫长黑夜。她心底的七情六欲忽然卸开闸门,首当其冲的便是不能免俗的痛恨。 枕春指尖冰冷,轻轻抚上脸颊,她气息微弱,朝着轿辇旁的苏白道:“你看,我老了吗?” “娘娘花儿一般的年华。”苏白埋首,双手交叠回道。 “不,我老了。”枕春笃定说道,“你瞧皇后娘娘送进宫的王贵人那么水灵,面容吹弹可破,好似未煮熟的鸡子儿。我很羡慕。” 苏白不解其意。 枕春眸光涣散,轻轻靠着软垫上,道:“面容的老去将伴随宠爱的衰败,就像花儿一簇簇的,随着冬夏时序而交叠。没有陛下的宠爱,将多么可怕啊。身为女子,没有夫君的爱重,将会一文不值。” 苏白纵是不解也觉察出不对了。以枕春的性子,说出如此的话,应有什么不可言表的深意。她略是想了想,向枕春屈膝,顺言而道:“娘娘说得是。只是如今娘娘也是风华正茂,倒也不必太过忧心。” “何以不忧心?”枕春撑起身来,眼神中掠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朝着苏白道:“快,你快去掖庭给本宫领上时兴的胭脂、香膏、铅华、眉黛……对对对,还有辰砂水,闻说服之肤白貌美,容颜不老呢。” “娘娘,这胭脂香膏自然是有,铅华辰砂虽能美颜色却有损肌理。” “那有什么要紧,本宫要做阖宫第一美的嫔御,将陛下的宠爱久久留在绛河殿里!”枕春说话时带了怒,一拍轿辇的扶手,声音在宫道上久久回响。 “是……”苏白垂眸,向枕春服了服,转身向着掖庭司跑去。 慕北易是从柳安然那里听说的的此事。枕春为了固宠,不惜取铅华辰砂自伤身体,使这等以色侍人魅惑天子的手段。 慕北易听了便听了,说“皇后铅华不染,此等素净也很好”。柳安然便甜甜笑了,病也轻了许多症候。 冯唐却从他批折子时哼的江南调子里,听出了舒畅且高兴来。枕春为了留住他的心,不惜用这等心思,他觉得有些得意。 旋即又些许在意。铅华、辰砂这等女子妆容物事虽好,但用得太勤,易损伤身体。譬如听闻坊间勾栏女子为容颜靓丽久服辰砂灵液,易得断绪不孕之症。那不行,他还想枕春给他三年再抱两。 便召见了炼丹的能人异士,询问丹砂灵液服用之效,赦令掖庭司为枕春专程炼造一种不伤肌理,亦可服之轻身固颜的灵药。 似乎千古以来,美人们保留青春容颜的法子,都是一把双刃剑。飞燕合德为固圣宠而服息肌丸,因麝香入身而一生无有子息。太平公主固然貌美,却需得日日鸡血捈身。 掖庭司去求太医院,太医院还要请几位丹士一同参详,翻阅古籍医书。足足倒腾了连个月余的时间,才从上头复原出了前李朝女皇御用的“神仙玉女粉”。太医院又奉天子之命,着重为明皇贵妃的身子为要,添了愈痕、温补等药效,更兼具春时草木芬芳,调制成八重黑龙的幽幽紫色香露。天子亲自命名为——明妃绛河露。 此方一经掖庭流出,整个大魏的香粉商户便着紧仿制。因配方明贵,需珍珠、沉香等稀罕物,一盒售价百金,仍供不应求。 慕北易盯着太医院得了九盒,兴致勃勃地带去绛河殿。 枕春带着笑,在庭前候着,见他来了却不行礼,淡淡嗔了一句:“陛下可让臣妾等死了。” 枕春与柳安然说的“精妆服丹以美姿容,为求固宠”不同。此刻她孤零零的轻衣立在院子里,铅华不染,显得素净清透。 慕北易道:“阖宫都说你求宸砂养颜,今日瞧着怎么素面朝天。” 枕春回道:“自然是求了,用了几日虽也肤白,却觉得胃口不适。臣妾贪吃懒睡,陛下最清楚不过了。倘若美貌与美食不可并存,臣妾想着还是先顾及口腹之欲,故而便停了铅华敷面的那些过场。” 此事正中了慕北易下怀,他便携枕春进去,轻笑道:“朕亦如 分卷阅读272 此想。莫要美则美矣,身子坏了根本。故而朕着令太医院得一妙方,曰明妃绛河露,你看可喜欢?”便让冯唐奉上那九盒精美贵重的香露,要讨枕春一笑。 枕春自然便笑了,莞尔道:“臣妾听闻坊间已流传此物,人人求而不得。如今想来,倒是陛下用心最重,臣妾五内铭感。”说着便敛裙起来拜了拜。 慕北易道:“你是朕的爱妃。” 枕春眸子清亮,笑意粲然,便去案侧给慕北易斟茶。 慕北易依在软座一侧,满室清香,见得枕春带笑,阖目略勾嘴角。千金不换嘛。 枕春捣了茶沫,斟了热气氤氲的滚茶进斗笠杯中,滤过渣滓清澈微绿一盏。她侧头见慕北易轻阖眼睛,正在醒身。 素净的双手取案下暗屉里的红漆瓷瓶滴银色粘稠一滴,碧色瓷瓶滴白色粉末一星。旋即轻轻放回,白绢掩好。 枕春端茶恭敬乖顺地奉给慕北易,笑颜如花:“陛下请用茶。”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 压胜 天子骤然患了怪症,这是一件大事情,天大的事情。若说是什么确切的病症,倒也不尽然。 慕北易是这几日才有的,也不过乏力、浅眠、噩梦这等虚无缥缈的症候。 不像风热,也不像风寒。 他每夜噩梦时冷汗涔涔,梦见少时梦靥与直谏而死的言臣。他还梦见庄懿皇太后冰冷的尸身,梦见他亏待过的女人。 梦里是薛楚铃难产时的哭泣,枕春手心火烫的疤痕。还有莫惊鸿弥留时,看着他留恋的眼神。醒来时心跳宛如天雷鼓动,昼夜难以安寝。 枕春温水拧了帕子,轻轻擦拭着慕北易颈背上的冷汗,仔细点上了安息香。慕北易睡着了仍是蹙眉,哪怕枕春的扇子沾染了花露轻轻送了风,开窗透了深夜的清爽,也止不住他的噩梦。 冯唐掌着灯,小心翼翼站了过来,向枕春征询道:“娘娘您瞧着这症候,可要传太医。” 枕春轻咬下唇,声若蚊蝇:“梦中魔怔也说不得是什么病症,陛下这几日一顿不落的将太医院开的凝神汤喝了,也没见得大安。倘若是身子不爽,也不过一两日,怎会连着数日也是如此劳神。咱们陛下身体底子好,按理说不该如此才对。瞧着样子……倒似心神不宁精神衰糜的缘故。” “明皇贵妃娘娘的意思?”冯唐心中一动,忽然露出几分恐惧的神色。 枕春敛裙蹙眉,款款起身。她将舌后轻含的苦丸一咬,那辛味立时窜遍口舌。忍着闷闷的苦,眸中却沉浸如水,声音清浅:“此事发得蹊跷,倒令人疑惑的。其实这梦魇之症,本宫近日也常常觉得。前日还梦见二哥哥的衣冠棺椁进宣武门,他忽然睁眼唤我一声小妹妹。醒来时满身冷汗涔涔,心中狂跳不止,十分难受。”说着也是身心疲惫,往红柱上轻靠,微微捂着心口叹惜。 冯唐便也觉得更奇怪:“这月正值佳期好节,风霜天清,怎么会发此症。娘娘,这怪力乱神之事奴才不敢胡说,陛下龙气厚重,又岂能有这样的症候?” “本宫亦觉奇怪…若非天意,恐怕人为。”她略是吃力地立起身来,道,“女阁之中,娇贵仪与丽贵仪二人侍奉陛下起居,应叫她二人仔细查证才是。本宫……”枕春手软心疼,一口气提不上来,“本宫……” “娘娘?”冯唐立时紧张起来。 “本宫……”枕春两个字半天说不出来,眼前一黑,跪跌在地,昏厥过去。 天子连日梦魇,明皇贵妃侍疾却无故昏厥,人事不省。 除了鬼神,也想不到旁的缘由了。 娇贵仪是司天台的女儿,恰逢此等事端,她想到的是占星。 樱桃就简单明了多了,她要搜宫。 樱桃与娇贵仪这一对双生似的美人儿,后宫但凡有眼色的人,都是不敢得罪的。 位分不高,出身卑微,也好相与。但二人但掌天子起居,便是能出入宸居,日日夜夜都能吹着枕头风的要职。好在娇贵仪聪明,樱桃敏慧,二人都是剔透玲珑的心。她们素无争执,还有几分相惜相怜的意思。 此时二人坐在乾曦宫偏殿里头,面面相觑。 是占星还是搜宫,这是一个问题。 樱桃心里盘了一番轻重,只知道此事千种万种的要紧,绝不能功败垂成。她想了想,与娇贵仪道:“叶姐姐的父亲是司天台当职,倘若叶大人占星得解,自然是件好事。不过……搜宫也应当一并行之,查查六宫之中可有腌臜污秽,也很是一件要事呢。” 娇贵仪力主占星,是想给父亲一个出头的机会。司天台半年不能见天子一次,倘若此事得了功劳,自然家叶家也会平步青云。 眼下看来,既然樱桃不反对,娇贵仪自然也是愿意的。便见其丹唇轻启,客气道:“自然是越万全越好,占星也要占的,搜宫也要搜的。”说着却也疑惑。樱桃是明皇贵妃一党,诸人皆知。如今明皇贵妃卧病在床,她倒看起来…不似那么担心。皇后与明皇贵妃分庭抗衡,皇后身子日渐式微,明皇贵妃分明隐隐占了得势。明皇贵妃大树枝茂,庇护静妃、贞贵嫔一众,倘若大厦倾颓,谁也讨不着好。 樱桃应当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心急如焚才对,怎能如此静坐安定的模样。 娇贵仪忽然有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测,偷偷打量樱桃的神色。 樱桃也在看她。 “叶姐姐的资历,是比我深厚的。”樱桃忽道,“论出身也是官宦人家,自入宫来荣宠不衰,贵仪之位,是委屈狠了。” “……你我二人平起平坐,没有什么不同。”娇贵仪略绞了绞帕子。 “说起平起平坐这话儿,我却听说了一件稀奇事儿。”樱桃以一把蝉翼般薄弱的团扇轻轻掩唇,向娇贵仪说道。 娇贵仪亦是好奇,便侧耳来听。 “说的,是乐京城中一件奇事。”樱桃煞有介事,“有一位何员外郎,家中有一妻两妾。妻子杨氏是个名门嫡女,与何员外是结发的夫妻,是有情的。后来何员外纳了两个美妾,这两个美妾还是孪生的姊妹。为不使杨氏妒忌,何员外便将那两个美妾安排在偏院儿。杨氏出身尊贵,见妾室谦卑低微,便也允许了。” 娇贵仪一双勾魂摄魄的媚眸轻垂,叹息道:“大魏尊卑阶层犹在,女子自是论出身而讲高下。这美妾虽美,也只能为 分卷阅读273 人妾室,向主母敬茶。” “说是这样,本也相安无事。”樱桃眸子微眯,“可惜这个杨氏嫡女,却是个生不出孩子的。何员外家大业大,家中族长求子嗣继承香火,偏偏数载未得。那两个孪生美妾中的姐姐,入府一载竟就有了。何员外喜出望外,又欢喜妾室美色与肚子中的孩子,便要抬她做平妻。” “宠妾灭妻自然不好。但应说正室无出,抬妾作平妻,也算是情有可原。” 樱桃颔首,以为然:“自然是。可那怀孕的美妾做平妻,便要与出身尊贵的正室平起平坐。杨氏是世家大族,自小养尊处优处处嫡女风范,到底意难平。” 娇贵仪咂舌:“那杨氏如何?” “她妒中迷心,本想趁夜剖了美妾的肚子,拿肠子勒死了她。” 娇贵仪喉结一动,觉得臂上的寒毛逆起。 樱桃却又说:“可杨氏身侧有个得力的嬷嬷,嬷嬷却劝道,那美妾出身低微,不足为患。于是杨氏便将那美妾留着,生了胖儿子。胖儿子过继宗嗣,美妾一碗绿汤灌了,送出去乱葬岗一埋便是。妻子是豪门,妾室是庶民,何员外一比知道轻重,儿子也得了,便也不再追究。” “后来呢?” “后来那孪生美妾中的妹妹,得知姐姐死因,一时气不过。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索性一把大火将何员外家中上下百口烧得干干净净。” 娇贵仪叹息:“古来妻妾斗争不曾断绝,出身不足为人鱼肉又有什么办法。出身高贵的正室收拾出身低微的妾室,夺子害命之事屡见不鲜。” “月婉仪为求苟活,也将儿子拱手相让了。”樱桃望着娇贵仪的肚子,“不过月婉仪心机深沉又有谋略,皇后娘娘一只手恐怕是拿捏不住的。叶姐姐也说了,正室出身好、妾室出身不足,夺子害命之事屡见不鲜。皇后娘娘生不出储君,得了一次甜兴许还想第二次呢……” “皇后娘娘如今病着,哪有机缘想这些。”叶贵仪讪讪一笑,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樱桃定神,稍稍向前倾身,出言低声:“皇后娘娘年轻,自有大安的时候。叶姐姐如今是有身子,万分贵重。明皇贵妃曾也说,以叶姐姐的姿容,倘若诞下皇嗣,一宫主位是当得的。” 娇贵仪心弦颤动,眼中有了思绪。 樱桃继道:“皇后娘娘无有所出,很是可惜。如今叶姐姐也有身孕,荣德妃也有身孕,皇后娘娘一定很苦恼吧。说起来,荣德妃娘娘的母家是太后母族,如今固然不如当年势盛,但家中也是世袭的国公,是世代簪缨的大族。荣德妃娘娘说话直又爽利,偶尔冒犯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也是不曾训斥的。可惜,咱们的出身便不同了……” 娇贵仪心里便回过味来。她垂眸看着手绢上的花样,心中一沉,道:“师妹妹虽如此说,我也无能为力。皇后娘娘的父亲是柱国,我这样的家世哪里轻易开罪得起。只日日祝祷期盼,希望腹中是个女孩儿便足以。” “听说酸儿辣女。”樱桃指尖点点娇贵仪的肚子,“叶姐姐近日喜欢吃酸梅子,怕是个漂亮的小皇子呢。” “……皇子。”娇贵仪心中便有些沉甸甸。三皇子死得蹊跷,五皇子哪怕是明皇贵妃亲生的,出生之日也是受惊早产,惊心动魄。 “叶姐姐聪慧,知道日薄西山之后,总该有新日东升。”她凝神看向娇贵仪的眼睛,轻启朱唇,“明皇贵妃待静妃的两个皇子极好,叶姐姐便该知道,咱们明皇贵妃于子嗣上,是不争不惹的。何况……” “贵仪之位,是明皇贵妃抬举,我自然感恩戴德。”娇贵仪端过案上雪白的茶盏,轻呷一口,那茶水已经凉透了。 “今载时序过半,东宫见日少,歧阳宫又是中轴上的大宫室。”樱桃徐徐说道,“若我是鬼神,我也会在这些草木葱郁之处作邪祟。娇贵仪以为呢?” 娇贵仪敛裙起身,拿不准决断,只向樱桃轻轻欠身。 樱桃笑着与她并身而出,从乾曦宫门口远眺凰元宫的方向。 自枕春在慕北易榻前昏厥之后,慕北易的梦魇之症便见了好。苏白说,在民间,这叫做过症。是为慕北易将身上的病症过给了枕春,由枕春替他受魇的缘故。 因天子龙气盘桓,邪祟侵体不过是噩梦缠绵的表症。而枕春小小女子,身板比不上男子血气浑厚,因而立时便昏厥了。 枕春躺在床榻之上装睡,虚虚睁开眼睛,看着帐后慕北易与苏白交代事宜。慕北易说了几句,又挑帘来看枕春。枕春立时撇嘴闭气,又假装昏睡起来。 少顷人走了,枕春起身在亵衣外披了件儿竖领的袍子,唤苏白过来:“如何说?” 苏白垂方下窗帘,轻轻走至榻前,回道:“娘娘的苦肉计太过真切,多亏了高太医奉上那闭气的苦药,切脉时与昏厥无异。陛下自然心疼娘娘,又因为司天台近日上书陈说是歧阳宫有秽物,冲撞了龙气的缘故。”说着也是抱怨,“娘娘也太过胆大包天,竟以辰砂炼毒喂给陛下,不赦之罪呀。” 枕春不以为意,含了一口温水润喉,目光沉沉:“陛下答应搜宫了?” “樱桃三番请命,又有娇贵仪的父亲率司天台鼓吹邪祟之事,陛下信了三分,自然答应了。” 慕北易是个,不大信赖怪力乱神之说的人。但他位在九五之尊,人人称颂真命天子,好似天下权柄冥冥之中都有气数一般。如今遇着此等怪事,也生疑心。 “只信三分便已很好。”枕春略往软枕上靠了靠。高乐特制的药丸太苦,苦了几日心中还觉闷闷的。 闻说他勤修医术,不仅能制这昏厥的药丸,还能制作假死之药。假死……枕春心中若有所思。 苏白见她凝神沉思,进言道:“娘娘,如今的歧阳宫只住了王贵人与月婉仪。月婉仪心思缜密,想必听了风声便有动作的。” 正话音刚落,见得小豆子气喘吁吁地进了暖阁来。他打帘子关了门,在屏下行礼,说道:“娘娘,苏姑姑,奴才瞧见了。今日丽贵仪刚请搜宫,月婉仪便将屋里捯饬出了许多东西,趁着没人儿的时候让贴身宫女阿钏带到角门外烧了。” “烧了些甚么?”枕春挑眉。 “奴才瞧不真切,七七八八的有许多,烧着还有紫烟呢。” 枕春冷哼一声:“我道四皇子出生时天有异象,还说紫气东来。月婉 分卷阅读274 仪怜子心切,果然思虑周全。” 苏白不无忧心:“月婉仪有此动作,娘娘可会错失良机?” “此箭还未射她,她便如此警惕,是她的本事。可惜,是白费功夫。”枕春轻轻眯眸,“月牙当往后站站,柳家欠我二哥哥的,先要点算清楚。”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 造化 樱桃赶到汀兰阁的时候,王阮儿在院里哭得快断气了。 王阮儿人是美的,天生丽质,纤细腰身,肤白赛雪。她伏在院子里那口落英缤纷的井边儿,攥着冯唐的袍沿,声泪俱下:“冯公公可莫冤枉好人,便是给王家一千个一万个胆子,那也不敢谋害陛下啊!” 瞧着也是楚楚可怜。 冯唐捧着木托盘,里头放着两只沾满泥土的缎扎小人儿。他亦也有些惶恐,厌胜之术素来有所听闻,却鲜见得。自侍奉新帝以来,这还是头一遭的。今日想想,这些年来内廷斗得凶的,譬如宓妃施氏、祺淑妃大薛氏或是明皇贵妃安枕春与柳皇后二人,都是高门嫡女之间相互倾轧。她们斗的是家族利益与权柄子嗣,却极少有人使这等赌咒压胜的手段。 大抵是因为,比起鬼神,她们更信自己。 王阮儿是个特例。柳柱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鸿胪寺卿王显阳便是随着升天的“鸡犬”之一。半路出家的仕族,只是因与柳安然的母亲王夫人沾亲带故的缘故。王显阳这一脉往上倒两辈儿,是盐商罢了。 商贾之家信运数鬼神,王阮儿习得一二,也算说得过去。 “王贵人千不该万不该,是不该行此厌胜之术,此乃大不敬之罪啊。”冯唐叹道。 王阮儿杏眼圆睁,一声惨烈的哭喊,抢呼道:“决计没有!我决计没有诅咒陛下,陛下是我的夫君,我岂会做这样的事情?!我要见陛下,我有冤屈!” “王贵人入宫时日短,恐怕不知道这些规矩?”樱桃远远便听见了刺耳的哭喊,敛裙进了汀兰阁,瞥一眼冯唐手中捧着的腌臜物件,心中稍定:“在内宫之中大行厌胜之道!” 王阮儿闻声一抖,再开腔便更伤心起来:“陛下无上英明,嫔妾又怎么会想不清楚,做这等事情!那……不是嫔妾做的!”她葱白的指尖儿轻抖,指着冯唐手中的两个缎扎的小人儿:“丽贵仪可要明鉴!嫔妾是冤枉的!” 正且哭着,便见娇贵仪扶着宫娥也正要进来,乍被这厉声的哭泣吓得一退。她是已上了樱桃的船儿,略定心神,启言道:“这事儿怎能说是冤枉,本也是司天台占卜得显,直指歧阳宫。歧阳宫就住着王贵人与月婉仪,月婉仪那儿是干干净净……倘若不是王贵人的祸端,又是能从何处来呢?” 冯唐见人来齐了,俯身请示道:“二位小主司掌宸居,如今搜宫也算是人赃俱获。皇后娘娘与明贵妃娘娘是卧病在床,您二位看……” “冯唐公公您也是侍奉陛下的老人。”樱桃伸手取那脏兮兮的小人儿,仔细端详了一番,心道果不其然,眸光转动,回道:“掌事的娘娘们卧病在床,陛下龙体有恙。您想想,平日里岂有这样多事的时节,可见王贵人行厌胜之术确实无疑。既然确实无疑,这样胆大包天的罪行,理应…” 王阮儿固然怯懦,却也不是愚笨的,听得三言两语之间,樱桃便要给她定罪了。心头一紧,她声色凄然,膝行两步,急忙申辩道:“嫔妾贵人之位,低微渺小。如丽贵仪所言,嫔妾哪有胆子行此胆大包天的恶行呐?!陛下万寿之尊,赌咒陛下是万万不敢的!” 樱桃眉梢轻挑:“正是如此。王贵人位分低微,岂有这个胆子。如此想来定是有人指使!正应该拘禁起来细细盘查,好让真相大白!” 王阮儿腿肚子一软,便知说错了话,大错特错了。 这一日的内宫嘈杂纷扰,不断惊得鸟雀纷飞。因得搜宫查证,似乎都能听到惊慌的人声儿哭喊。枕春依在窗边儿望着半边儿天空,有些怅然。 暮日的时候,慕北易便来了。他乍见枕春在窗边坐着,觉得啧啧称奇:“如此灵的,司天台早上占卜,这便见好了?” 枕春回过头来,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陛下好了便是,臣妾不妨事。”说着从软榻边下来,逆着光去看慕北易。 慕北易褪了外袍,在案侧落座。他斜身看见枕春立在混沌黑暗投阴翳之中,静静那么站着,神色模糊,身形娉婷却消瘦,忽觉有些陌生。 像是志异画卷中的鬼魅。 他似乎想着甚么,垂下扇般的眼睫,轻轻拨动手指上的扳指,沉默起来。 “陛下怎么了?”枕春从阴翳里走过来,暮日映着她的明眸如星。 慕北易面色如常,声音却凝重:“娇丽二人在汀兰阁搜出两个压八字的小人,一个是你的,一个是朕的。” 枕春奉了一碟子盐津梅子,小心翼翼地递到慕北易手上,疑道:“还有臣妾的呢?” 慕北易的手背,碰见了枕春手心的烫痕。那是他第一次疑她,冤枉了她,打落炭火烫在她手上的疤痕。 经年累月,伤口好了,粗粝的痕迹却永生永世都会在那。 慕北易看着枕春探寻的模样,心口忽然愧疚,情意纾解,展眉与枕春解释道:“冯唐送过来的,的确是两只。王氏哭着喊着自称非她所做,可东西是的的确确埋在她的屋子里,两件物事的针脚也与她素日做的女红无异。” 枕春轻轻捻动着一块宝蓝色的手帕。手帕上是素白的线绣做的海棠晓月,针脚精美,制式堪比绣坊首席的娘子,精美绝伦。 是樱桃赠给她的。 “陛下福泽深厚,一件小小的巫蛊之物,哪里能折陛下的龙气。”枕春徐徐劝慰,“王贵人便是一时想岔了也不打紧,知道了错便好。” “怕她不是一时想岔。内宫嫔御行此腌臜之事,朕是不会饶恕的。” “陛下准备如何处置?” “她是柳柱国着意送来的人,打杀了不好看,让丽贵人与娇贵人拿主意罢。”慕北易往后靠了靠,神色轻蔑,“倒是王显阳这个鸿胪寺卿,恐怕便不必当了。” “想来柳柱国也并非有意,他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如今的国丈大人了。”枕春垂眸,声音浅淡,“哪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定然不会是刻意为之的。” 慕北易便更着意地听了几句,转而有些在意了 分卷阅读275 。正得此事,便见冯唐在外头候着,压低声音禀道:“陛下,凰元宫的煮酒姑娘来请陛下。说是……皇后娘娘的病发了症,请您过去说说话。” 哪里是病发症,想必是柳安然听说王阮儿落罪,病中惊起罢了。有月牙在其身侧参谋,想着此层意思,定会给柳安然分析利弊轻重。 倘若不求情,任由慕北易发落王阮儿,王家的权势恐怕再难保住。失去鸿胪寺,柳家的富贵亦会大大受损。一年百万两的进项,都将付之东流。 月牙知道富贵的好,倾慕奢靡生活与贵族的精致,故而会劝柳安然向慕北易求情,保下王阮儿。这合情合理,与枕春猜测无异。 一旦柳安然开口求情,王柳二家的干系便会坐实。 枕春依依起身,向慕北易矮身,劝言道:“皇后娘娘的病总是反复,想来也是心思多虑的缘故。陛下快去见见,也好使皇后娘娘宽心一些。说不得岁岁常相见,兴许便好了。” 慕北易闻言颔首,道句:“辛苦十一娘。” 枕春莞尔一笑:“臣妾只想陛下不为难。”她食指与中指在袖中轻轻交叠,“臣妾此生唯一心愿,便是依附陛下,岁月静好足矣。” 慕北易身形俱觉一暖,道句“将息。”便撩袍随冯唐去了。走三步,回头还看一眼。 枕春目送其离开,才看见黑色天穹尽头,隐隐约约透出腥腥的红色烟云。 天有异象,必生妖祸。妖祸为乱,天下罹难。 慕北易刚走,樱桃便从角门里进来了。她穿着软垫的平底绣鞋,悄声无息地从暖阁后头撩了帷幔进来。 枕春眼睛一亮,唤她到屏后来坐:“丽贵仪倒是乖觉,发作得如此之快。” 樱桃很是叹惋:“她这胎肚子尖尖的,又爱吃青梅、黄杏这样酸味的果子,只担心受怕生个皇子。”说着靠着软墩落座,眉眼低垂,“她也是一心为了她家族着想,只可惜是司天台的出身,一年半载也就如此机缘可以得见陛下两回,自然殷勤。”轻轻抬起眼睑,那是樱桃一双含情大的桃花眼睛,“她倒也没什么野心,想要保住肚子,故而依附娘娘。” “所以说,真情实意的爱情也很可怕。”枕春唏嘘一声,负手掩了窗子,“柳皇后真心爱慕陛下,阖宫嫔御宁生公主,反而怕生皇子了。便是如小薛氏那样的恩宠……”说着轻轻眯起眼睛,低声问苏白,“那个人找到了吗?” 苏白在屏前守门,闻声垂头:“找到了,奴婢在舂巷找到的。若是去晚了,恐怕也性命难保。” “她一心护主,是个忠心耿耿的。” 樱桃挑眉:“月贵人害她主子,魏能作怪打发她去舂巷送死,这一笔账她也不肯轻易算了。” 苏白点头:“若无意外,她这会儿已经敲响了珍贤妃殿前的大门。” “好。”枕春指尖轻轻点唇,略是思索,偏身再问樱桃,“你仿施厌胜之术扎的陛下大的小人,怎么搜出一对儿来。” 樱桃听来此问,却也言语之间颇有嫌意:“陛下那个小人是我扎的,娘娘的小人却是她王阮儿亲手扎的!她哭哭喊喊,却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算不得冤枉!”说着轻轻撇嘴,“柳柱国为给柳皇后挑媵,挑来挑去只想着要软和听话好拿捏,竟挑了如此一个胆小如鼠只敢求告鬼神的怯懦女子。” “柳皇后的性子并算不得狠厉,倘若送来一个太过聪明的,反而控制不住。”枕春摆摆头,“姊妹为妾,亲眷作姬,这样的悲剧安家也有过一次,他柳家自然不敢妄动。” 樱桃靠近枕春,低声:“王阮儿罪名已定,也算是柳家自己给自己下的绊子。” “方才探过陛下意思,陛下觉得此事是个烫手山芋。”枕春轻轻阖上宝蓝色绣花的衣襟,“他不便出面打杀王阮儿,省得柳家台面上不好看,意思是让你与娇贵仪二人,做这舟前烟波马前尘。” 樱桃自嘲笑起来:“我没有家世亲眷,自然是无所畏惧。既陛下要让我做这坏人,我便做个大坏人。” “你要如何处置王阮儿?” “杖杀于凰元宫殿前,让柳皇后看看。” 枕春轻啧一声:“这会儿,柳皇后怕是已经在陛下面前给王阮儿求情了。陛下或许还是要卖皇后的面子的。” “那到时候再退求其次,将她遣送回府,青灯古佛。”樱桃不以为意,“皇后的面子也罢,柳家的面子也罢,都是强弩之末,逞不出几日光景了。” 枕春叹谓:“可惜王阮儿年纪少艾,美貌柔情,只是扎个小人儿也算不得甚么滔天祸害,便要断送余生。” 樱桃神色闪烁,轻轻启唇:“娘娘,要说滔天祸害,却真的快来了。”她从袖中取出一封泛绿的油纸封,递给枕春。 枕春拿在手中,打开见得华美温润又如沐春风的赵体,心头砰砰跳动。目光落在字里行间,所见字字句句,却俱是地狱火海、滔天祸害。 枕春眉头紧锁。 樱桃神色坚定,握住枕春的手:“娘娘莫要皱眉。一将功成万骨枯,滚滚历史长河之中,权利颠沛何尝不是千万人来祭。此着虚无先生早已定下,并肩王的人马已经南去,您不要揪心。” “他素来……”枕春忽而揪心,“他本是谪仙的样子,偏偏如在血海中沐浴。倘若那日颐仁宫偏殿选艺人,我不留他。他如今应闲云野鹤、鼓吹笙箫,沧海余生。” 樱桃从枕春的眼神里看到了熟悉的情绪,那是她最熟悉最熟悉的情绪。那是她每每见着安灵均时,嘴上不说,眼睛里却藏也藏不住的情绪。樱桃忽然情怀纾解,浑身觉得一松,心里觉得痛快。她轻勾嘴角,忽然笑起来。 枕春问她:“何以笑了?” 樱桃笑得带泪:“笑咱们陛下,文治武功无一不佳,娶了这妻妻妾妾的满后宫。如今造化弄人,他也忒是倒霉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 瘟疫 慕永钺在并肩王府前送鱼姬,时值秋夏交替之节,天高气清。高阔的天空宛如水洗,鱼姬一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车队,向慕永钺告辞。 “美人儿路上仔细颠簸,早些归京。”慕永钺涎眉邓眼地挥挥手。 鱼姬脸颊微红,拱手:“王爷珍重。” 十辆大车挂着并肩王府的旗子,依稀可见车上载着布匹、粮食与瓷器这等寻 分卷阅读276 常物事,遥遥向着南方行去。 虚无先生在并肩王府的门檐阴翳处望着,神色淡淡。 慕永钺回过神来,偏头望了虚无先生一眼:“先生准备好了?” 虚无先生轻阖眼睛,不说话。 慕永钺轻笑一声,半是认真,半是戏谑:“此去天下业债魔障,都要拜先生所赐。如此恶行在世,倘若我几人百年之后,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拿起功德册一看,恐怕也要不收的。” “我几人?”虚无先生的声音听来缥缈,那么不真实。 “你、我、明皇贵妃。” 虚无先生立直身体,白衣飘飘如云,他道:“三清在上,千万业报,报在我身。与明皇贵妃无干。” “本王呢?” “你也跑不掉。” 慕永钺神色复杂,侧头看见天穹边沿渐暗,渐渐烧出红色的暮云。 此时此刻,帝城内宫之中,未央殿中的薛楚铃也在抬头看天空。连续几日,都可见这样火烧一般的云朵,直到深夜,也可见暗红的天光。少时在府中,薛家的老祖母就讲过故事,她说上一次乐京笼罩在这样的红光之中的时候,是前李朝国破之时。 饿殍遍野,死伤千万,乐京城外的河水被染得深红。权利的更替就像巨轮,任何人都不能阻挡。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薛楚铃依着窗户坐了一会儿,见三公主在小案前睡着了。她睡中甜甜地,咂着小嘴,手上还拿着蜜渍的糖果子。 薛楚铃觉得夜来微凉,便给三公主盖上一床暖绒的小毯子,唤宫娥将公主抱去寝殿。收拾了案上的书卷,便觉得有些倦怠。 倦怠了就困觉,也不必强打精神候着。明皇贵妃安枕春在冷宫的那段日子,薛楚铃夜里不敢轻易先睡的,慕北易常常来,宠爱她也宽慰她。 宽慰她,是因为夭逝的皇子。宠爱她,是因为确有真心。 人活在世,不会永远冷漠如冬,凡人必有真心。她如今想来,安枕春出冷宫之后摧枯拉朽,人人都必得靠边站,但慕北易待她还是如旧的。 为人妾室,能得如此尊重已是庆幸。 但薛楚铃有些时候,也觉得好奇。好奇绛河殿何以可以端得如此冷漠,她安枕春为何能够不妒不嫉,对万人之上的天子的宠爱视如弊履。旁人都看不出来,但她能看得出来,那是一种女人之间才能察觉的轻蔑。这种轻蔑藏在安枕春平日柔软的言语与粲然眼神之中。 薛楚铃很聪明,但她也是近日才想通的。当一个女人不爱时,所有的笑与顺从,都是亦真亦幻的掩饰。 多么可笑啊,这个宠冠后宫的女人,艳绝天下的明皇贵妃不爱天子! 薛楚铃垂头撑着下颌,愣愣地看着桌案上的一只虎头帽子。那是三皇子戴过的,她舍不得扔,日日都拿在手里端详。 因为天子的爱,连个女人的孩子都保不住呀。 忽听外头宫娥唱礼:“娘娘,有人求见。” 薛楚铃抬起眼睑:“谁?” 那宫娥让开身来,只见一个素色衣裳的宫女跪在未央殿的门口,额头在地上轻轻一叩,抬起头来。 红依面色沉静,声音坚毅,眸光里全是复仇的恨意:“九小姐,奴婢给大小姐与三皇子讨公道来了。” 薛楚铃迎目望去。 天穹边赤红如血。 七月初七那日早晨,天空迟迟不亮。慕北易是第一次看见乐京城外禀报疫症的奏折。 疫症的奏章,每年都有一些的。春时易有时疫,夏日战场之上也偶有病症。通常太医院得了消息,制作解症的良药,派发至州府,最多一月也便息事。如此七月得症,许到了八月授衣,因天转凉也会自然而然地好起来的。 故而起初,慕北易并无多在意。直到中秋佳节,赐宴群臣,竟有一成京官因病不能赴宴。慕北易才陡知事端之重大。中途弃席而离,入御书房翻看南疆各州府述职的折子,略一精算,才发现染症之数已达万人。 这不是普通的时疫,不会随着时节消失殆尽,甚至越演越凶烈。慕北易也曾读过通鉴史书,历史上的大疫,譬如疠疾、伤寒、瘟疫,伤三死二,可于数月之间令家国飘萍。 自然是先召太医院,太医院经查证此疫症无长少之分,发症相似。先是垂涎、头晕、不思茶饭兼有高热之症,半月之后极度虚弱,反复高热不止,神情浑噩。又有膏肓症处,语伴有夜来痉挛,甚至状似恐水病,有咬人渴血的表症。大多夜不能寐,整日癫狂抽搐,衰竭而亡。 便是偏远些的地方,以为此症乃是魔怔失魂,称乃邪物侵体的缘故。人还未咽气,便被乡巫与村民打死了。 太医院以为,此乃医术上称的“鬼厉之气”,实为瘴症。则拟出了渡瘴散、老君神明白散、辟瘟十神汤等药方出来救疾控疫。 控制疫情并非一朝一夕。慕北易自知欲速不达,但病情如山倾颓,每日书陈如雪纷飞。十日朝夕,便递进十万疫情。 枕春夜来提了鸡汤去探慕北易,慕北易案牍数丈,不得空见。 枕春便在偏阁里坐了坐,剥了两个花生吃。 瘟疫来势汹汹,乐京城外早已是一片炼狱,只有天子帝城还有最后一方清净。人人自危,人人害怕,人人都知道这一次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时疫。 疫情是从南疆爆发的。每逢仲夏,南疆闷热,偶有疫情也属常见。但这一次,不是以往的任何一种。南方的药坊与医者们抓耳挠腮,各种偏方均且试过,疫症仍旧无解。 一个太医院研制药石的速度远远不够,一日近万人的染整书陈白了慕北易鬓边的一缕头发。他的头发本是黑密如绸缎,骤然一缕银丝,格外刺眼。天子夜不能寐,诏令天下药坊均奉旨施药。 首当其冲的,便是柳柱国名下的大魏第一医坊——济安坊。 准确的说,是柳柱国从并肩王慕永钺手上夺过来的济安坊。 济安坊领旨之后,马不停蹄地开始制药。乐京的坊铺很急,南疆商户们的药材却供不上来。这也是常事了,蜀郡的世家们心气傲,不肯服柳柱国的软。 可如今事态严重,慕北易亦是怒火烧在上头,当朝打落了柳柱国手中的朝笏,斥道“堂堂柱国,不得民心,何以总领百将,柱江山社 分卷阅读277 稷?!”。 柳柱国被天子当庭斥责,也算是下了面子。他没有时间再等,便略施小计——派兵。安南都护府的府兵穿着戎衣盔甲,骑着大马举着火把。短刀与长剑都出了鞘,才将南方各世家们的贡药收拢齐全了上来。 枕春歪着身子又换了个姿势,丢了花生壳子去拿。便见外头灯火一阵闪动,慕北易撩开琉璃珠帘,低头进来。 “陛下的折子瞧完了吗?”枕春嚼了嚼,唾在了案上的白绢子里。她轻抬眼眸,剥了一颗栗子喂过去,“啊……” 慕北易吃了,颔首点头,眉头却蹙起来:“骤发疫症,危急乐京,不得掉以轻心。” 枕春轻轻捻动一缕发丝,轻垂眼睛:“此事是家国之殇,陛下亦要保重自个儿身体。闻听济安坊是咱们乐京第一药坊,下通乐京以南百家世家药商通货。皇后娘娘的病,素来也是这济安坊的灵药将息着的。有济安坊为国施药,想来没有甚么好担心的。” “这才是朕焦心之处。”慕北易面色更加不虞,“柳柱国自将南方的商户从并肩王手上接过来,不仅上贡半损,如今连这等集药的小事也办不好!” “做生意是做生意,领兵作战是领兵作战。”枕春有意无意,闲闲说着,“柳柱国是武将出身,想来掌控商路这等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是情有可原。陛下是治世之贤君,倘若让陛下去做针线活儿,也是做不好的。” 慕北易忽而凝神,侧头与枕春道:“王氏扎小人那事,皇后求了个情。” 枕春素手又捻了糖炒的板栗开壳儿,神情不改,淡淡笑道:“陛下恕了?” “恕了命,遣送回柳府了。” “可怜儿的人。”枕春吹了吹板栗上的粉齑,看了一眼慕北易,自个吃了。她轻笑回道,“陛下宽厚,是肯饶恕的。故而百姓赞陛下圣君呢,是因为陛下总以社稷为重的缘故。” “柳家如此包庇王氏,若说毫不知情,朕很难信。”慕北易神光危险,轻嗤,“权柄是朕给的,朕也能收。” 枕春掀开了鸡汤的食盒,静静打开盒盖。那里头冒着热腾腾的气儿,闻着很是馋人。便举给慕北易尝:“柳柱国甚么心思不要紧,他能将济安坊的事情给陛下办实在了,便是好的。到时候儿疫症得解,天下安平,陛下什么事情都觉得舒展便好了。” 慕北易喝了鸡汤,神情疲惫,阖眼小寐了一会儿。枕春趁着他睡中,敛裙起来便往外头走。苏白在门口候着,见枕春出来,袖口轻轻一捋,露出绿皮的油纸信封。 “知道了。”枕春垂睑合衣,觉得天色果然渐渐凉寒起来。 八月中旬一过,瘴症开始死人。成堆成堆的尸体拖在了河边焚烧,清澈的水流浑成污污的黑色,流入乐京城中。天穹中是飘散的灰烟如絮,每十里一处篝火烟尘冲天。站在玄武门上,也是能看到黑烟的。那乌漆的烟熏火燎堆叠在天空之中,好似缭烧在慕北易心里。 济安坊在柳家的施压之下,准备开始广布汤药。搭了百余个棚子,便在乐京城门口,药丸、药汤与药散皆有不同用处,要分发给城里城内患病的难民。 八月十六,新染症候者二千人,病死者八百人。 八月十八,新染症候者四千人,病死者一千二百人。 八月十九,济安坊施药。 八月廿一,新症候者一万六千三百人,病死者两万四千。 慕北易简直是投杯停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八月廿三,新症候者四万七千人,病死者三万九千。 汉末瘴症肆虐,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建安七子四人死于疫症,洛阳都城两人得活一人。大汉千年民族,是可以被瘟疫一朝覆灭的!万年风流,他慕北易呕心沥血一手建立起来的盛世江山,将会毁灭在朝夕之间! 慕北易问罪济安堂与太医院,深夜急旨召见柳柱国。 他衣衫未合,悉索一声撩开帘子,捣着榻下的长靴。枕春迷迷糊糊起了身,见冯唐正躬身给慕北易穿鞋子。 “陛下如此急的吗?”她伸手拉过一旁的深衣,探身给慕北易披上,糊里糊涂拴上了侧边儿的系带,“更深露重,陛下小心。” 慕北易任由枕春在那儿倒腾腰带与长珮,眉头紧锁:“济安坊施药之后,疫症不减反增。他柳家自从接受南疆诸事,事事大不如前!” 枕春奉了漱口的清茶,又拧了帕子给慕北易擦脸。她心头微动,望着案上滴漏,道:“南疆诸事,以前倒也安平,只是最近犹显冗杂。或是天时不合的缘故,也未可知。” 慕北易沉吟瞬息,啧声叹谓:“并肩王到底是有诸侯本事,只是行事太过险峻,恐有不臣之心。” 枕春心说,哪里是不臣之心,大逆不道的事都做了。面上却一派沉静,毕恭毕敬给慕北易冠发,“并肩王自卸南疆诸事,倒也是规规矩矩,没有半分逾矩的动作。若说不臣之心……臣妾斗胆,倒觉得这疫症有些蹊跷。” 慕北易眸光一冷:“怎么说?” 枕春似是无心:“济安坊布药之前,虽各州府亦有上报病情,也不过在千百之间。可如柳柱国督促济安坊今布药之后,疫情不减反增,甚至有祸国之势态。” “……”慕北易心中略略一过滋味,便觉额角青疼。 枕春点到即止,替慕北易贯好最后一缕头发,矮身福道:“恭送陛下。”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 封喉 慕北易的龙辇在长得不见底的宫道中缓缓前行,昏暗的天色宛如漆黑的绒布笼罩,将要揭开真相的序章。 仪仗前头掌灯的内侍走了一会儿,见御书房前头立着几个人。待灯近了,照清了,便看见是珍贤妃小薛氏领着两个宫娥在侯驾。 冯唐上前向慕北易禀告道:“陛下,珍贤妃娘娘在御书房前头求见。” 慕北易心神俱疲,正在思虑济安坊与柳柱国之事,敷衍道:“让她候着罢,朕有政事要紧。” 珍贤妃天未亮便来求见,想必是有要紧的急事。可眼下内宫再要紧的事情,也比不过数万将死的臣民,冯唐自然不敢再说,静默地退了下去。 薛楚铃望着銮驾不曾压下,一路进了御书房。她不急不怒,带着身后埋着头的宫娥,沉默地侯了过去。 再说这头枕春送走 分卷阅读278 慕北易,手冷脚冷地缩回被窝里又睡了个回笼觉。梦中睡不安宁,总有噩梦扰动,极其浅眠又疲惫。睡了一会儿,听见外头有响动,便也醒了。 乍见是天光微亮。 苏白撩开帷幔进来,将枕春扶起来,低声禀道:“娘娘起来瞧瞧,冯唐公公来了。” 冯唐应是无故不离天子身侧,骤然过来,定然是有要事的。枕春从无轻视冯唐,便紧赶着起来,往暖阁中去:“陛下宣看柳柱国去了,冯唐公公怎么又回来?可是陛下有紧要物件落在此处的缘故?” 冯唐见枕春出来,连忙近身禀道:“娘娘可快去御书房瞧瞧罢,陛下这会儿龙颜大怒,旁人皆进不得言了!” “怎么了?”枕春问道。 “陛下在御书房因疫症之事斥责了柳柱国,令柳柱国重整南疆诸事。柳柱国三番四次被陛下驳了面子,君臣言语间便有些冲撞。”冯唐一看便是急着赶来的,略是喘气,道,“这本也无妨。可柳柱国前脚刚走,珍贤妃娘娘便带着庶人大薛氏生前的贴身宫女红依,前来状告皇后娘娘涉嫌毒杀三皇子与大薛氏!陛下怒在上头,恐怕是要发作的。” “哦……”枕春细细一听,“哦?” “此等要事,明皇贵妃娘娘如今摄理女阁,可应该去想想法子才是。” “嗯……”枕春扶正头上的髻,“是得看看。”她心下思忖此事,觉得倒来得突然了些。抬头斜觊刚亮的天光,忽然心中有些沉重。 到底是来了。 绛河殿到御书房,本也不算太远。 可这一路走来,太漫长了。 枕春穿过那片熟悉的修竹,挑起琉璃的珠帘,再待宫娥拨开青色的帷幔。慕北易坐在御书房的上位之中,薛楚铃立在一侧垂泪,堂中跪的素衣宫女,双手并指立誓。 “红依姑娘。”枕春出声唤了句。 红依侧脸看过来,道了一句:“明皇贵妃。”她便立时跪伏下去,“陛下。我家主子虽是被废之身,如今又已冤死冷宫。但皇后娘娘先是错察明皇贵妃毒杀三皇子在先,随后被识破转口嫁祸给我家主子的奶娘,还灭口杀人结案。此乃不容辩驳的铁证!” 薛楚铃听得黯然怆神,轻以帕子沾沾眼角,启声:“皇后娘娘先是定了明皇贵妃的罪,丽贵仪为明皇贵妃洗冤之后,皇后娘娘便指认了嫡姐姐送来的奶娘。那奶娘经臣妾查证,是薛家老祖母亲自挑选入宫的。嫡姐姐在世之时,臣妾与她虽有龃龉,但老祖母是薛家之长,素来宽厚公平。她老人家已经是耄耋之年,照拂欢喜薛家的每一个子孙,勿论嫡庶,又怎会挑选奶娘来谋害她的亲曾外孙子呢?!” 枕春小心翼翼捂住心口,按捺住跳动,上前向慕北易福了福:“陛下?” 慕北易的阴沉此刻外露在脸上,看见枕春进来,眉头亦未舒展。他想起庄懿皇太后死的那个丧礼,亦是薛楚铃与安枕春,这两个他宠爱的女人,左右进言,谏定了大薛氏的罪。 庄懿皇太后的死需要人来充罪,大薛氏的罪定得恰到好处,他便顺势允许。 柳家接连办事不利,三皇子亦是他心口的血痂。发不发作柳皇后,也在他的一念之间。 却是如此想着,只见御书房殿外一片紫色的轻云转来,枕春回头定睛一看。柳安然左手扶着煮酒,右手扶着分花,步履歪斜地急走进来。她发髻微微散乱,头顶戴的凤冠沉重压着髻侧,不胜的沉重。 “皇后娘娘身子未愈,怎么还赶过来了。”枕春嘴角轻勾,眼神落在柳安然苍白发青的脸上。 柳安然身子轻飘飘的一斜,从分花手中抽出手来,向前一扯将枕春推开,呵斥:“你竟然向陛下进此等谗言!本宫待陛下尽心尽力,绝无二心!” 枕春心神微动,索性膝盖一软,跌在慕北易脚下:“臣妾尚未说话,何来谗言?”说着指尖指向冯唐的方向,“不过是冯唐公公前来禀告,说陛下动怒。疫症肆虐,臣妾忧心陛下身子,过来劝慰罢了。” 薛楚铃见此场景,再看柳安然紫衣凤冠,想着自己冤死的稚子心中恨意如火。她向前一步,朗声启奏:“陛下明鉴。红依是嫡姐身边儿的贴身宫女,旧主已死,她没必要冒着杀头的危险前来指认皇后之罪。皇后为掩盖罪行,随意指个奶娘顶罪,是事实!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不分青红皂白也要污蔑明皇贵妃,何其险恶用心。”说着亦是心痛宛如刀剜,“三皇子是臣妾与陛下的骨肉,臣妾怎能……怎能忍受罪人逍遥法外!皇后岂能如此狠心,毒杀臣妾的三皇子啊!” 柳安然心头听得慌乱,连连否认:“你儿子分明是被淬毒的血封喉所杀,那毒淬在明皇贵妃的耳勾上,本宫误判也是情有可原。” “若是淬在臣妾的耳勾上,又怎会落入奶娘手中?”枕春上前捉了慕北易的一只小手指,软声求道:“那日抓周礼上,只有月婉仪碰过臣妾,如今想来……” “明皇贵妃又非珍馐宝物,哪里是人人都不能碰的呢!”柳安然怒斥。 慕北易缓吸一口气,看着柳安然的眼神又多两分探寻。他静默少顷,声音隐怒:“珍贤妃,你所言事关重大,除了红依,可还有证据?” 薛楚铃目光凝沉:“来人,将采办司的人带上来!” 外头冯唐略一避身,便见两个宫娥带着个女官进了屋子来。那女官四十来岁,眉宇之间沉静文雅。她敛裙向着慕北易跪下,道:“采办司主簿秦氏,向陛下请安。向各位娘娘、小主请安。” 柳安然听清“采办司”三字,只觉脖颈后的寒毛尽数逆起。当初毒死三皇子的是月牙没错,但从掖庭的采办司给月牙的胆子盖章落印的,是她柳安然!她望向薛楚铃,指尖颤抖:“污蔑……污蔑!这是处心积虑的污蔑!” 薛楚铃拂袖一挡,站在秦氏面前,略抬下颌:“秦主簿,你家是前李朝的旧臣,太祖皇帝入关之时,是宽恕甚至高封过你祖父的。秦家受膺天子福泽,才从前李朝绵延至今不曾衰败,慕家对你们是有恩德的。尔如今身任女官,侍奉天子,眼见天子血脉遭屠戮,可敢将事实当庭供认!” 枕春心里不得不佩服薛楚铃为子薛愁的这颗含恨之心,便是连采办司如此深处的证人,她亦可寻来。柳安然此回,恐怕是再难遮天。 秦氏不惧不躁,俯身叩头:“奴婢这个年纪,也求不来荣华富贵,但求问心无 分卷阅读279 愧。”她向天子陈道,“奴婢秦氏,家中祖父曾是侍奉过前李朝的内官。太祖皇帝入关之后,不仅不曾怪罪,还夸奖过祖父的忠心。我秦氏一族侍上至今,便凭着清白正直,不求其他。珍贤妃娘娘前日来采办司查询祈武九年二月的掖庭司出入,奴婢绝无一丝一毫的隐瞒。” “查出什么了。”慕北易阴沉的声音,让柳安然如堕冰窟。 薛楚铃字字铿锵:“根据秦主簿的记录,祈武九年二月,三皇子抓周的三日前,月婉仪当时还是贵人。月婉仪称春日万物生动,因耳垂佩戴耳勾发红,想领箭毒木果子泡水擦拭。” “箭毒木果子?”慕北易蹙眉。 枕春柔声缓道:“箭毒木是南边儿的树木,果子可以煮水,涂在发红发痒的伤口处,可以解热镇痒。只是这箭毒……”她打量着慕北易的眼神,柔声道,“箭毒木之所以叫箭毒,乃是因为树枝内含汁液,汁液剧毒,可以涂作箭毒而得名。而此等箭毒,因毒性剧烈,便被称为血封喉。” 秦氏诚然而道:“领用果实泡水擦拭耳垂,也属寻常。只是月婉仪递来的名目十分蹊跷,她不仅仅是要箭毒木果子,而是要一截箭毒木树枝。” 枕春作恍然之状,望向慕北易,启声:“乐京之中,贵女们自小佩戴金簪花饰、璎珞耳铛,故而从小穿耳。月婉仪是布衣出身,臣妾若未记错,月婉仪爱戴琉璃发簪与环夹。那环夹并未合拢,乃是因为月婉仪出身卑微,自幼没有首饰可配,故而不曾穿耳的缘故。”说着敛裙起身,“如此说来,她不曾穿耳,又何来耳垂佩戴耳勾发红的病症?” 秦氏应言:“箭毒木是有剧毒,轻易不可采办拨用,故而奴婢婉拒了月婉仪派来的宫娥。”说着亦向柳安然叩首:“半日之后,月婉仪拿着皇后娘娘亲自批文盖章的纸页,再次前来领取。见凤印如见皇后娘娘懿旨,奴婢奉旨行事,这才差采办司拨用了箭毒木。” 柳安然心口滞涩,呼吸困难,噗通一声便是跪下,眼泪缓缓淌在胸前的衣襟上:“陛下明鉴,九年二月的事情太过早远,秦氏便是信口雌黄若有记错也未可知……” “皇后娘娘,秦家世代侍奉天子,不能担此信口雌黄的恶名。”秦氏说着,从袖口中双指捻出一封信封,奉给慕北易,“奴婢觉得此事要紧,便私下留下此皇后印章的证物。后来丽贵仪翻案,皇后娘娘身边的魏能魏总管打杀了采办司经手的宫娥,奴婢为求活命才沉默至今。今日若不得珍贤妃娘娘晓以大义,奴婢便要带着悔恨愧对秦家世代的忠心之名了!” 秦氏说得诚恳,三番叩头。 慕北易接过信纸略扫两眼,眸中已尽是阴霾的恼怒。他扬手一甩,直将信纸打在柳安然苍白的脸上:“皇后,很好!” 柳安然这是头一次被慕北易打在脸上,素白的脸上被纸痕划开一道腥红,心痛与惧怕满覆面颊。她先是一愣,上前一把挽住慕北易的鞋面,泣道:“臣妾不知……不知是要杀死三皇子啊!倘若给臣妾知道,倘若……” “倘若知道,皇后娘娘也会作此选择。”枕春忽道,“是皇后娘娘亲口说的,因为你想做皇后,你没有选择。你说,柳家如今为朝堂权柄之魁首,凡人莫要阻柳氏通途……” 柳皇后心口一滞,独独望向枕春,心神慌乱似马奔:“你构陷我,是你构陷我。” “皇后娘娘倘若不做,纸上无你凤印,何人又能构陷你?!”薛楚铃见柳安然辩无可辩,骤然知晓清明,原来枕春所说正是秘辛的事实。她丧子之痛袭上心口,愤然怒斥,“柳家自是朝堂权柄之首,亦也要杀慕家的血脉吗!” 枕春灵犀闪动,望着慕北易阴沉的脸,亦是害怕。她轻咬舌尖,取帕轻轻垂泪,头上珠翠煽动,凄道:“安家承蒙陛下信任,如今得以侍君,不知这样的事情也是阻碍了柳家的权势。可……可三皇子是无辜的。那稚子年幼可爱,笑容欢喜憨态,每每陛下抱在怀里总要咯咯地笑。皇后娘娘虽入宫至今从无所出,但也抱养了月婉仪的孩子,怎还如此狠心。” “臣妾的三皇子死了,被皇后娘娘和月婉仪毒死了!”薛楚铃听得也是伤心难受,簌簌地落下泪珠滴在鞋面之上,她声音哽咽,情真意切,“如此月婉仪的四皇子,便是尊贵的嫡子了!” 慕北易扬眉佞声,或是恼极:“她那卑贱之躯诞下的子嗣,血脉污秽,还想妄图称尊贵。” 柳安然听得“血脉污秽”,直觉得雷霆霹雳在耳畔炸开。四皇子是她日日夜夜摇着童床入睡,时时刻刻想着挂念着的。她苦无生育,只已当四皇子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这几载哺育之情,在天子眼中却是个血脉污秽的孩子吗! “陛下……”柳安然恍惚觉得身上力气被无情抽干,虚弱地伏在地上,望着慕北易鞋面上的龙腾密雨的绣纹,动情求道,“臣妾是一心爱您的啊……”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 和解 慕北易愠且恼,望着柳安然一身皇后的华贵紫衣与头上凤冠嘴中吐出的宝翠,厌弃地踢开了柳安然的手。 柳安然瞬间体会到了话本上说的,心死如火灭。他果然……没有爱过她。 御书房外头传来疾步走动的声音,枕春望向案上的滴漏,是巳时了。巳时,自慕北易重开午朝,诸内外大臣便要在巳时的时候来御书房仪事。 听得冯唐一声唱礼,枕春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安青山在御书房外朗声奏道:“陛下——急奏!十万火急!” 枕春打量慕北易的脸色,小心翼翼起身来,上前打开御书房的大门。 安青山一见开门的是枕春,愣了一下,惊唤:“明皇贵妃娘娘?” 枕春举目朝御书房外望去,外头立着十几位如今朝上的军机要臣。当头的一位正是慕永钺,他面无表情揣手立着,朝枕春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父亲……”枕春心下稍定,望见安青山手上掂着一封贴鸟羽的信件。她侧身轻轻让开,偏头以示避嫌。 安青山双手奉信,临门而跪,道:“安南都护府驻南疆的蜀军之中有策反之异动,经岭南道各处卫军截杀,如今剿灭反军千余人。陛下,策反之事危急重大,乃危急国祚之要案!何以决策请陛下示下!” 造反?枕春先是愣了愣,骤然恍然大悟。柳柱国手下有六万蜀军都是曾经跟随慕永钺出生入死的将士,如今被柳柱国 分卷阅读280 纳入囊中,但慕永钺在蜀郡的余威却是无人可以超越。 柳安然已经是皇后,柳柱国是国丈了,他岂会想不开造反? 但如今王阮儿压胜之案诅咒皇帝,柳安然开口求情;柳家名下的济安坊救灾施药之后,疫情不增反减;今日被薛楚铃状告皇后谋害皇嗣,证据确凿。几件事情串联起来……柳柱国造反,似乎显得那么顺理成章。慕永钺只需在乐京遥遥地一声令下,柳柱国的麾下慕永钺的旧部便会揭竿而起,给柳家扣上这等大逆不道的罪名。 枕春看着慕永钺,慕永钺冲她笑。 “请陛下示下!”安青山不见御书房里有动静,再次请道。 回答他的,是从御书房里慕北易掷出来的一只凤冠。 柳安然头上的赤金凤冠被慕北易怒掷而出,摔落在了庭院里。凤首衔着的翠色宝石落在大理石的地上,摔了个粉碎。那宝石是一颗昆仑山上纯净无暇的青绿色碧玉,砸成了一地耀眼的渣滓,反射着漫天日光。 枕春没有听见柳安然的哭泣之声,只看见薛楚铃从御书房里出来,徐徐吐出一口怨恨纾解的浊气。 翌日,禁卫军三千人包围了乐京的柱国府,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皇后的父亲策反,这恐怕是乐京开国以来,最骇人听闻,让天下耸动的大事情了。 枕春自御书房归来,情绪久久难平。 慕北易摘了柳安然的凤冠,这已是废黜她皇后之位的前兆。月牙被拘禁、四皇子被带走暂且由雅妃照看。更要紧的是,禁军包围了柱国府。 柳家大厦倾颓在即。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今日柳家如是,他日安家是否能万全。 柳安然是聪慧的,端庄识得大体的的。她自小四书五经、女则、女训,样样都算学得精妙。枕春佩服过她,敬仰过她,怜惜过她。如今得此局面,竟然感慨万千。 可害死二哥哥的人,她很难宽恕。那是她的骨肉血亲,平生真爱。倘若慕北易是柳安然视如双眼的珍宝,安灵均何尝不是她安枕春的心窝。 世上的事情,绝少是非黑即白的,大多都以灰色收场。 枕春气息恹恹,懒怠坐着,照就是那一方窗棂,望着天空。她想起来前日御书房外,慕永钺与她说的话。 “舒畅了吗?”慕永钺低声问她。 枕春扫他一眼:“柳家危在旦夕,我便舒畅了?”她正身面对慕永钺,轻哼,“九皇叔心眼黑透,策反、瘟疫这样血海滔天的事情,天下罹难,竟也视人命如草芥。” 慕永钺轻笑一声,嘴角勾起:“不不不,心眼黑透倒也不敢当。本王呢,三千业债魔障,是作陪衬的。” “嗯?”枕春挑眉。 慕永钺只笑不说话。 “瘟疫的解症汤药,九皇叔意欲何时派发出来;策反之乱,又准备何日平息?”枕春问道,“你我俱是皇族中抽不得身的人。如今御书房每日尽是骇人的丧报,家国飘萍,慕家衰惫咱们又有何益?” 慕永钺负手,神色略眺宫外:“本也不是甚么疑难瘟疫。” 枕春更是迷惑。 “雁北战乱后战场染病疫的尸身被雪封冻,用窖冰铁棺运回乐京,再趁秋夏时节送往南疆。北边的病症自有北边的药材镇治,可南疆天高路远,没有雁北的药材与冰雪封阻,自然肆虐。”慕永钺解释道,“只需将雁北药材南调,即可解症,很简单,可没人能猜到此乃人为。至于平反乱,容易得很,不过是本王一令之间。这一念何时落定,是要看丽贵仪刺绣的针线,什么时候能刺中那颗龙眼睛上的东珠。” 枕春听他说得玄乎,饶是不解,问道:“这又是甚么意思。” 慕永钺不肯说,双手拢了拢:“明皇贵妃不要心急,机缘来时,自会知晓。” ……机缘。 枕春靠着窗户,琢磨着慕永钺的意思,身心俱疲。窗户外头是暮日的雨幕,淅淅沥沥,看见苏白撑着一把灰色的油纸伞,疾步进来了。 “娘娘……娘娘,大事。”苏白将伞一收,敛裙进来,鞋子上沾湿的露水走了一路,在帷幔后头站定。 “怎么了?”枕春捣鞋想要下软榻。 苏白左右顾盼,转过屏后,上前低声禀道:“就在方才,御书房下的赦令,命禁军捉拿柳柱国,打入天牢。” “这么快?”枕春合拢衣襟,十分疑惑,“即便柳家压胜、谋害皇嗣之事确凿,但策反之事千里之外虚无缥缈,咱们陛下素来谨慎,岂会作这冒险且粗莽的决定。” “娘娘有所不知,今日并肩王上谏陛下,说柳柱国策反之事无有确实根据,不应立时责罚柳柱国。以并肩王的意思,应遣派重臣前往蜀郡探查策反事因,给柳柱国还以清白。” 枕春蹙眉:“陛下多疑,素与并肩王不和,自然不会采纳并肩王的上谏。” “对。”苏白颔首,“陛下便立刻遣派禁军大破柳柱国府的门,大肆搜查政务。您说这好巧不巧,搜查柳柱国的府的禁卫军翻遍柱国府,也没搜到罪证。偏偏是临了走了,恰见库房里几箱柳皇后在节日里送回家中的贺仪当中,搜出了龙袍、龙冠、腰带、龙靴、裘披等十一样逆反的罪证。那龙袍之上刺绣精湛,与陛下平日朝政所穿无异,而尺寸……却是刚刚合了柳柱国的身!” 枕春灵台清明,樱桃处心积虑学习刺绣,迂回婉转地要送贺仪回家……竟然在此处!果然是……直取龙目东珠的针线。因为这是蒙蔽慕北易的障眼妙法呀! 先是龙袍藏在贺礼中送入柳家,接着王阮儿处查出的巫蛊小人,后是瘟疫肆虐,蜀郡反乱,最后反谏激将。此等环环相扣的妙法,处处直取要害,将天子、群臣、嫔御与朝政乃至整个大魏玩弄在鼓掌之中。 妖心通神。 枕春忽然想起慕永钺那句“三千业债魔障,不过是作陪衬。” 是他。 她成身而起,披了一件薄薄的披风,拂袖便要往外头走。 “娘娘要去何处?”苏白连忙跟上来。 枕春一愣。是啊……要往何处去,她可以出绛河殿,永宁宫,却出不去帝城啊!可此时此刻,心中情绪如潮水膨胀,只能狠狠将飘动按住。枕春举头一望,满头飘雨如絮。 她先是怆神 分卷阅读281 的清醒,一种悲天悯人的失落,一种恍然大悟的恐惧与理智。 转念又有一种异样的庆幸。 她爱上的,是全天下最温润却最聪明,也最危险的人。 她…爱上了他。这是爱情的滋味啊,枕春面上落满了湿漉漉的雨水,心里软得要开花。他将这天下推入火海,视万千黎明宛如草芥,滔天富贵好似尘土。他竟然是如此无情的坏人,枕春的心里,却难以遏制地盈满了倾慕。她甚至有种疯狂的冲动,想要对天子剖白,告诉慕北易自己的心意,求他的谅解。 甚至不稀罕他的谅解。 她想出去,一路从宫道跑出去,跑出玄武门。跑到朱雀大道,跑到并肩王府去。跑到蘸浍斋跑到浊心堂里去。向他诉说一次自己的心意,她此生此际只想有一次告白的坦荡磊落。 这不要脑子的爱慕。 大魏没有皇后了。她明皇贵妃安枕春,如今大魏国里最尊贵的女人,天子心口的朱砂痣,家中累出柱国、首辅,如今权倾朝野。她爱上了一个鳏夫。枕春骤然醍醐灌顶,暮雨之中,与自己久违地和解。 “娘娘,莫在雨中立着了。”苏白心疼,“进殿坐着,万事也没有身子要紧啊。”说着将枕春往绛河殿中搀。 “……哦。”枕春愣愣朝远望。见与不见也没那么要紧。 宫墙万里,桎梏樊笼。家族与权力紧紧缠绕,如今哪里抽得开身,奢想自由与情?这卑微的秘密,只能带着死去。枕春转瞬之间,又觉得哀恸,难以自持。 阴霾的雨色弥漫了整个乐京,缠缠绵绵地一直下入深秋。墙上打霜的时候,柳柱国天牢外落了锁,南疆的反乱一夜之间平息,疫症消散,天下待新。 司天台竟称:“此乃作祟乱国之源遭到正法,天公开眼。” 这便落定了柳柱国的死罪。 枕春是在十一月的时候,去看柳安然的。 枕春本是不想去的,但不得不去。前日里慕北易来坐,用了晚膳吃了茶,枕春心思不在他身上,便缩到暖阁里去看画儿书。 慕北易打帘进来,道:“十一娘,落雪的时候,柳柱国要以谋反之罪论斩。” 枕春心不在焉:“陛下雷霆之威。”说着翻动书卷,看下一幅铁树地狱图。 慕北易又道:“柳氏拘在凰元宫,虽也是九族累罪,但朕与她是夫妻。” 枕春回想一番这个意思。虽也有并肩王构陷的缘故,但柳安然谋害皇嗣之罪是洗不干净的。慕北易厌弃她了,但不能杀她。因为当初为了制衡慕永钺,将柳安然拱上皇后之位的人,也是天子本人。 立了她又杀了她,未免显得这个皇帝有点太薄情。 慕北易很薄情,但他希望史书上的他,是个仁爱孝悌国祚绵延的明君。 但柳家如今数罪加身,倘若连策反之罪也不株连九族斩草除根,他的皇位是坐不稳的。他要被邻国番邦的君王们嗤笑,被坊间议论。 这是道难题。但他有一把利刃。 慕北易狭长的眼睛打量着缩在贵妃榻的软绒中慵懒翻着小人儿书的枕春,声音难得温和,:“看什么呢,这么得趣。” 枕春将书背一覆,指着扉页给他看:“喏,。说心口不一的人会堕入蒸笼地狱,受热气炙烧之苦。蒸过之后,冷风一吹便重塑人身,又将被打入拔舌地狱。” 慕北易脸都凉了:“……” 枕春犹自不知,继续道:“那拔舌地狱又有一番意思,是要用铁钳将撒谎之人的舌头生生拔下,再打入剪刀地狱……” “咳咳。”慕北易蹙眉。 枕春阖上了书卷,挪了挪位置,示意慕北易过来坐:“陛下不必忧心,凡人的命在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柳家大患已除,瘟疫症解,接下来都是盛世了。” 慕北易却道:“柳氏衰竭之症未痊愈,如今殚精竭虑,据说每日呕血不止。”他撩袍坐在枕春身侧,“是大病。” 枕春便明白慕北易的意思了。他不想当这个恶名流传的坏人,但女人因妒忌争斗而钻牛角尖,便很顺理成章。他想用枕春这一把妖祸的利刃。 她开口道:“济安坊的药还送去凰元宫吗?” 慕北易颔首:“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但份例药材朕不曾苛待。” 吃着那药,怕也时日无多。枕春垂眸,继续撅着嘴儿看小人书。她不想接慕北易这茬,自知是无好事的。 墓北易却从袖口中探拿出一枚紫色的药丸,轻轻捉过枕春翻书的手,放在她掌心。 “陛下?” “十一娘,你素来是阖宫最解语。” 他这个为了权利与帝位不惜一切的男人! 枕春心中失落的感觉霎时蔓延,好似被掏空了心血,颔首,喃喃道:“陛下国事辛苦,臣妾自会替陛下分忧的。” 那时天已经很冷了,出殿的时候,要穿暖绒带兜帽的披风。鞋里垫了软绒,抹额上缀满朱碧二色的宝石与紫色的浅浅兔绒。出门时左拥右呼,领路九婢十八侍,浩浩荡荡。苏白扶着枕春,步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明眼人都知道,她将是下一个皇后。 伺候得一路风光,便到了凰元宫。柳安然戴罪在身,父兄皆收押在牢狱之中,她是不能住主殿的。 据说拘禁在凰元宫的耳房里。 正文 第一百八十九章 小豆子 凰元宫是内宫最精美雅致的宫殿了,紫幔配赤金烛台,红幔配铜青烛台,灰幔配雪银烛台。处处的设计与心思,都是柳安然的手笔。枕春认得出来,柳府便是这样的精巧细致。 如今这座华美的宫殿空空地落在那里,像被人遗忘了。穿过主殿、走过偏阁,穿过回廊,背阳处有一排耳房,阴阴沉沉的。便是柳安然被冤枉毒害庄懿皇太后一案中,她也不过是被禁足,是没有住过耳房受过这样的委屈。 小豆子前去启门,枕春敛裙跨过一截低低的门槛。门上的木栏低低的,险些碰歪了枕春头上戴的九凤吐翠的花冠。 先是看见两个拧帕子烹药的素衣宫娥。 一个是分花,一个是煮酒。 分花与煮酒都是王夫人挑选给柳安然的陪嫁侍女,是年龄相差两岁的姊妹。分花看起来木讷沉默但勤快能干,煮酒机灵擅辩又能 分卷阅读282 看懂时事。而且要紧的是,这两个丫头都十分貌美。王夫人对皇上的“不时之需”表现得高瞻远瞩,但真是时也命也,竟没有作用的一刻。 分花与煮酒在昏暗中熬药,抬头见外头光亮射入,定睛见是枕春,面色都有些惶恐。她们自小认识枕春,亲眼见着枕春与柳安然的分道扬镳。今日见她,与见修罗恶鬼,没有分别。 枕春抽出袖内的丝绸帕子,忌惮地捂住口鼻,尽量不闻那药味。她怜悯地叹道:“分花煮酒,本是雅致悠闲的美事,今日阴霾处熬汤药,也算是委屈了。” 阴暗深处,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你来看我。” 枕春抬眸,撇开苏白的手,一人向着昏暗的内屋走去。 柳安然卧在单薄的床榻之上,面色惨白。她瘦得脸颊有些凹陷,看起来不似二十余岁的女子,显得更老,更没有生气。榻上的被子是夏日里的冰丝软衾,那被子薄的很,可见看见墙角沾上的白霜。榻下有一个铜盆,里面浑乌的鲜血发着腥味。 枕春敛裙在榻前的软椅上坐了半边,眼观鼻、鼻观心。 “是你要来看我的惨状,还是陛下让你来的。”柳安然撑起身来。 枕春如实答道:“陛下让我来的。” “他让你来看我?”柳安然时日无多的瞳孔中,又露出了点点的希望之光,“真的吗?” 枕春颔首。 “……可。”霎时却又难受了,“他为何不自己来呢?” 枕春想了想,还是不忍告诉她,慕北易不许她活了,故而让她来送一程。枕春偏头看了看柳安然,忽然道:“你十六七岁的时候,是最美的。你母亲带你来安家,那日你青蓝春衫,配浅杜若色银线满绣杏花的外袄。整齐端庄的朝天髻上饰雪花银钗共六支,每一只上都镶嵌了拇指大的走盘珍珠。你整个人沉静内敛,是别家小姐都没有的端庄温和。” 柳安然便是撑身起来,也费了许多力气。她有些喘气,在一只米糠软枕上头靠着,缓了缓才道:“我那时也以为,咱们能做一辈子好姊妹。” 枕春叹息,徐徐道:“起霜了,我会让掖庭司再送些被子来。你倘若怕冷,也可加些炭火。” “你不必可怜我。”柳安然轻轻抬起消瘦的下颌,“我是皇后,你是皇贵妃。” “慕北易摘了你的凤冠,昨日又赐了我。我这一顶有九凤十尾,比你的凤冠更胜。可这些,都有甚么用呢。”枕春很是感慨,“皇后之位、皇贵妃之位,要紧吗?” 柳安然有些怒气:“你放肆,你竟敢直呼陛下名讳!你……咳咳……你哪有丝毫为人妃妾的谦卑……你……你自小胆大妄为……咳咳……”她说话时很急,说着咳嗽不止,万般虚弱。 枕春道:“你是皇后,你将永远是皇后。他不会废黜你的,因为他不想担此始乱终弃的名字。倒也……说不上始乱终弃,他也的确没有真正爱过你,你心中是知道的。” 柳安然病中显得异常大的眼睛圆睁,顷刻见泪水潋滟,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哈、是啊。我……是知道的。” “但他也不见得挚爱珍贤妃。”枕春轻轻捋顺衣角裙摆,将手腕的春彩镯子缓缓摆转,抬眸淡道:“倘若他挚爱小薛氏,你与月牙谋害其子,他应该恨不得将你就地手刃,一解小薛氏心头的杀子大恨,这才是一个夫君爱护心上人的爱。” “你素来是有宠爱的,他待你与旁人稍有不同。”柳安然神色黯淡。 “你也说了,是稍有。”枕春看着柳安然指节分明又枯苍的手,“倘若他是真的全心全意爱我,便会对我不疑不猜。哪怕这六宫之中,人人构陷我杀害三皇子,他也应该给我多一次辩驳的机会。” “……你此话何意?”柳安然扬眉,攥紧了衾被,“你父亲兄如今将中书省、尚书省攥在手中,统领中枢政权,你高封皇后在即!女阁明兴,你人心尽得,阖宫妃嫔再也无人能与你抗衡。你还诞下了儿子……亲生儿子……一个聪明、健康的亲生儿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今年二十四岁,我将活到多少岁呢?”枕春语气浅淡,眼角莹润,“三十四岁吗?四十四岁吗?还是将要活到七十四岁、八十四岁?”说着心痛如冰锥刺穿,“我的余生,漫漫无际的余生,将陪伴着一个我不爱的男子度过。我将坐在凰元宫的皇后之位上,与嫔御们机关算尽,与政治虚与委蛇。我将想象着我心爱的人在烟熏火燎的人世间,如何孤独地行走。这,该是多么可笑啊。” “什么?”柳安然眉头轻扬,嘴角尽是讥诮,“陛下如今视你如掌上明珠,事事偏爱,处处留心,你却视如粪土?我与你斗这么些年,你……不爱陛下?假的……咳咳……都是假的!” 枕春自嘲笑起,肩膀微微颤抖,语气里满是怜悯:“他不爱你的,也不是真爱小薛氏。他不爱女人的,他只喜欢权利和江山。你早该知道,你从一开始爱上的,就是永远都得不到的心。他是一个帝王啊,他没有错,你也没有错。错的是千百年来的祖宗规矩、三妻四妾的天子章法与这顺从谦卑的天下道义!” “你疯了……”柳安然满脸难以置信,惊骇的眼泪流淌,声音哽咽,“你满口胡言。我才是那个称职的皇后,陛下不会如此轻易的抛弃我。我为他管理三千佳丽,为他掌持六宫,我……我……我都是为了陛下啊!陛下怎么能不爱我呢,我会读书会写字,我还会吟诗作对,他为何对我,一点也不动心!不过就是像你一般,骑马、养狗、刺青。我也能学,待我病好了,我也能……咳咳……” “柳姐姐。” 柳安然骤然安静,抬起头来。 “柳姐姐。”枕春轻轻倾身,握住她那只冰冷的手,“你本是无暇的好看,是天地间唯一的颜色,好似玉一般温润。如今为了他,变得满手血腥污秽,不像自己了。” “枕……春……妹妹。”柳安然的眼泪簌簌地落,她满腔屈辱,哽咽道,“我本是想与你做一生一世的姊妹,你却那样待我。你与小薛氏合谋扳倒大薛氏,却刻意瞒着我。你掌掴安画棠驳我的脸面,你处处与我争夺宠爱……” “我从来不爱慕北易,若非你步步相逼,我何须争夺宠爱?” 柳安然一愣。 “我亦从未刻意瞒着你,庄懿皇太后死时,我才发觉蹊跷。”枕春徐徐解释,“庄懿皇太后是被天 分卷阅读283 子毒死的,并非大薛氏,我们都被骗了。慕北易发落你,并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小薛氏。没有人能在他面前陷害你,因为他心里知道,他自己才是凶手。” 柳安然双目圆睁,犹如晴天霹雳:“什么……” “我也从未掌掴十四妹,甚至到她死,我都想留她的命。”枕春淡道,“从一开始,我都不想与她斗。因为我父亲不年轻了,他经不得儿女阋墙的折磨,我也不想家中母亲难做。我此生于爱情无望,才更爱重亲情。” “哈……”柳安然微微迟疑,旋即眼睛中透出愧疚,“竟是如此。我怎么如此蠢钝,我……听信安画棠的话……我听信月牙的话……我……” “千不该,万不该。柳家不该谋害我二哥哥,我就像你爱慕北易一般,爱着安家的人啊。” 柳安然泪如泉涌:“我知此事时,父亲已经动手了……” “都过去了,血债血偿。”枕春心中到底难受。她看着眼前这个虚弱的女人,那是她幼时的玩伴。想了想,到底是说,“你要好好将息身子。” “妹妹……”柳安然神光闪动,“我们还能和好如初吗?” “柳姐姐。”枕春轻轻摇头,“我们回不去了。”她静默稍许,“可我不想我的愧疚之心经受熬炼,我太自私了。我可以……原谅过去。” 柳安然垂下头来,她干瘦的脖颈瞧着好似一只垂死的鹤,脸上却有一股释然的笑意。 “济安坊的药,别喝了。”枕春松开她的手,“那是并肩王府送来的方子。” 柳安然忽然抬头,向前倾倒,攥住枕春的手:“你爱的是并肩王?” 枕春坦然摇头:“柳家的颓败,或是有人一手促成。此人是并肩王府的门客,真名叫做嵇三清。我初见他时,怕他的名字触犯皇权威严,请他改字为虚无。” “虚无先生……那个坐部的琴师。”柳安然骤然想起来,轻轻摆头,“你爱上了一个琴师?一个丧妻的鳏夫?你……真的疯了。” “他说话温和,字迹漂亮。”枕春嘴角含笑,“他会斫琴、会舞剑、会弹琵琶。他很聪明,比并肩王和慕北易还要聪明。哦对了,他还长得好看,头发是浅浅的栗色,皮肤白得可以看见肌理下青色的血脉。太阳一照呀,便好似谪仙。” “……痴人。”柳安然听了亦是笑,“你竟然藏了这样的心思。” “咱们没有什么不同,此生都不能如愿了。”枕春愈说愈是心酸,给柳安然掩实被角。她撇过头去,将袖口敛手。垂眸,“不过凡人大多如此。” 柳安然便笑起来:“是啊是啊,大多如此。”她笑时胸口如风鸣,上下起伏,带着嘶哑的喘音。 枕春立身起来,低声道:“柳家难逃噩耗,我很抱歉。” 柳安然捉她衣袖,哀愁地唤道:“我也是……对不起。” 二人凝视,眼眶绯红。 枕春撩了帘子出去,闷闷的药气一薰,才觉得浑身都是绵软的疼。 “娘娘?”苏白上来,探寻着问道。 枕春手在袖口中轻探,再展开时,掌心躺着一枚紫色的药丸。她递给苏白,唏嘘:“任天子怎么想罢,我做不到。” 苏白哎了一声,将那紫色药丸纳入袖中:“娘娘不必烦恼,从心而衷,也很好。” “小豆子。”枕春一壁往外头走,一壁唤道,“去掖庭领暖炉、被子与炭火,给皇后娘娘添上。” 柳安然在榻上躺了一会儿,脑海里过的,不是苦闷,而是平生欢娱之事。少顷她觉得回了身,起身,觉得手脚暖了些。便抬头一看,榻前一个内侍领着两个丫头,正在给她添被子。 “你是,绛河殿的小豆子。”柳安然认出他来,轻咳一声坐起来。 小豆子望着柳安然,木木道:“娘娘嘱咐掖庭司给您添暖。” “以前掖庭司的统领内侍是小喜子。”柳安然凄然笑起,“你木讷,呆呆的,但小喜子很机敏。他常常从绛河殿过来送东西或传话,很会说吉利话,与你不一样。” 小豆子面无表情,直道:“喜子哥待奴才很好,被您与月婉仪害死了。” “……”柳安然指尖轻轻颤抖,“是……是我。” 小豆子双手交叠,唤那两个宫娥将暖炉烧上,又添炭火,便不与柳安然说话了。 柳安然低声问道:“枕……明皇贵妃走了吗?” 小豆子转过身来,看了柳安然一眼,表情仍旧是那木讷的样子,字字句句道:“陛下赐了毒药给娘娘,要娘娘毒死您。娘娘到底不肯,回去要惹陛下不高兴的。”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 仁慈 柳安然几乎没有听清小豆子说的话。她睁大眼睛:“什……什么……” 小豆子便完全转过身来,大声朗气,一字一句说道:“陛下要毒死您,娘娘不肯,这是违抗圣旨呢。” “呵……”柳安然先是一愣,骤然笑出声来,“当真?” 小豆子掐着小指尖的第一截指节,给柳安然看,说道:“如此大的一颗毒药,娘娘放在了袖子里,与您当年毒杀三皇子的毒,是同一个颜色。” “哈!”柳安然笑得肩膀猛烈抖动,笑得两声累了,靠在软枕上垂泪。 厚重的帷幔被煮酒挑起,她端来满满一碗黑色的苦药:“娘娘,喝药了。” 柳安然撇一眼那汤药。 煮酒宽慰道:“陛下仁慈,到底不曾断了您的药材。如今掖庭也添了炭火与炉子过来,恐怕凡事都会好转起来的。” “仁慈。”柳安然揩拭泪水,喃喃道,“果然是,凡人大多如此呀。咳咳……”她这一咳,便又咳出血来。那鲜血淅淅沥沥地沾满了柳安然的衣衫,瞧着极尽疲态。 煮酒要上来伺候,柳安然却接过她手里的汤药,一口饮尽。 “您慢些喝。”煮酒担忧道。 柳安然将空碗递回,擦了擦嘴角的污渍:“倒是这些日饮了,觉得轻松许多,或是这药起了症效的缘故。”她说着,眼角眉梢当真显露出舒坦的模样,像是好受了很多。 “果真如此吗?”煮酒舒展眉头,有些高兴,“到底是济安坊的良药。您不要忧心,病自会好的。” 柳安然不接这话,只望着被子上的花纹出神。她像是在做一个很艰难的 分卷阅读284 决定,反复思虑,少顷又说:“此药方不是温补吗,再熬两碗,一并喝了。” 煮酒踌躇道:“往些时候,一日只饮两次的。” “今日精神好,或是这药的缘故。”柳安然有些厉色,“多来几碗,你瞧……饮了便不咳嗽了。” “是……”煮酒怕她动气,拗不过柳安然,便依言去。 煮酒心中想着,温补良药,多多益善。索性便遵柳安然的意思,这一日下了五六碗苦药,夜里的时候,果然没咳嗽了。 早晨雾霜俱起,柳安然便死了。 慕北易听闻柳安然死了,很是缅怀,还茹素了三日。也不过三日,然后却赏赐了枕春许多珍宝,赞她“体熨上心,有政事之能”。 枕春被这薄情的男人恼哭了,一股脑将珠宝丢进了宫里的池塘里。 三日后,柳家满门抄斩,九族株连。 同月里,娇贵仪足月诞下了六皇子。六皇子健康可爱,慕北易大喜赏赐六宫。庆贺新皇嗣满月的喜乐给扶风郡主添了不快,气得她早产诞下了四公主。 四公主出生肤白如雪,头发乌黑,可以想见成年之后该如何美貌倾国。 接连的喜事,让人淡忘了整整一年的斗争、战争、与瘟疫。好似只有新生与忘却,可以抚慰人的心灵。 慕北易是在下雪那日定下的,要在化雪的时候,立枕春做皇后。 做皇后,对此时的枕春来说,与喝凉白开一样没有味道了。下雪也没有味道,除夕也没有味道,元月也没有味道。这就是余生无欢的味道。 夜里腥红的灯笼挂起来,照着颜色沉闷的夜空,白雪好似棉絮一样静悄悄地落下。 慕北易带着凤冠霞帔来看她。枕春坐在绣墩上看书,见他来了,站也不想站起来。她垂下眼睑,慢条斯理地将书卷折了一个小角,阖上扉页。这才唤了一句:“陛下。” “后日是封后大殿,怎还躲懒坐着。”慕北易撩袍进来,被暖风薰得面庞温热,并身在枕春左侧坐下,“今日有奏疏上谏,说你哥哥政绩颇好。”其意不过是宽慰她的,“朕亦以为有理。中书省职能繁重,本也有更替之时。以侍郎辅政来说,你哥哥算得年轻了。” “好是应当的,为陛下效力都当如此。陛下若是看重长兄,指他出去历练几年,再好不过。”枕春素手沏茶,茶中洒了花沫,“男子汉当志在天下。” 慕北易倒觉罕见,道:“旁人都觉得在京任职好,你却还谏你哥哥出去。” “父亲已经荣极,安家不必样样都好极了。”枕春唏嘘,“像柳皇后家中一般,曾也风光无二,如今也不过九族株连的下场。臣妾的次兄已经为国捐躯,长兄是父亲唯一血脉,只求平安便足矣。” 这话说得很不中听,慕北易蹙起眉头来:“你与她家也不一样,你父亲知道轻重,你哥哥也勤勉。”说着疲惫阖目,仰头靠在软枕上头,叹谓道,“你心中对柳皇后之事,耿耿于怀,朕能窥其一二道理。其实柳皇后唯恭唯谨,是为妻室的性子。可是她妒忌,与她那样温和的外貌不像。” 枕春上前替他解冠,借着光挑选他密密黑发中的银丝。雪还未晴朗,淡淡的灯光下头,慕北易的头发看着还是墨黑如初的。枕春细细看着,才能看到里头的白发,一丝丝不明显,但也不能掩饰。她道:“陛下,白驹过隙,您不惑之年了呢。” 慕北易捉着枕春的手,低沉道:“是。朕也不想老,朕还想跟你度过余生漫漫几十年。” 那是前所未有的绝望。 枕春紧闭眼睛,声却是笑着的,“多谢陛下垂爱。”她缓缓呼吸,平缓心绪,“还有好多人要和陛下度过漫漫几十年。珍贤妃、荣德妃、静妃、雅妃……陛下,数之不尽啊。” 慕北易挪了挪,睡在枕春的膝盖上,淡淡说道:“你不高兴。” 枕春轻轻替他揉着额角:“柳皇后是臣妾的发小,臣妾笑不出来。臣妾与柳皇后有龃龉,凌驾众人之上并不是快乐的全部。臣妾可以虚与委蛇作喜态侍上,但臣妾不想。” “权柄争斗素来不讲对不对,只讲好不好。”慕北易徐徐吐出浊气,“朕没有选择。十一娘,你懂这些道理,所以你懂朕。” 昏昏红红的灯光照在枕春的脸上,照在慕北易的脸上。他做皇帝很难,枕春是知道的。一个杀死自己母后与皇后的皇帝,他凭着自己的好皮囊与好手段,亏待了太多女人。不知道这些女人的魂魄,在午夜深沉时候,是否曾到他的梦中。 但他没有亏待天下苍生与列祖列宗,他守住了国门也平息了灾祸,他称得上贤君。一个千年帝国,千万子民与万里河山,集中在一个人的手中,千钧之重。这个人,可以做个温和、专心且柔情的男人吗。 慕北易也是凡人,他不能免俗。 枕春释然:“臣妾知道。”她如此说,“哥哥做中书侍郎也很好,调离乐京也很好。做明皇贵妃很好,做皇后也很好。往后臣妾便与您一起不讲对不对,只讲好不好。凡事好便足矣,臣妾知道。” “十一娘。你说,你与朕可以重来吗。” 枕春微微怔忪,报以沉默。 “朕初见你,你在八重黑龙下头。上有秋暝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慕北易忽然睁开眼睛。他的瞳仁极黑如墨,望着枕春,“我们可以从那时重来。” 枕春噗嗤一声笑出来:“陛下即便与臣妾再来一次,也是如今这般。您是君临天下的帝王,我是您的妻妾。珍贤妃是珍贤妃,荣德妃是荣德妃。陛下,您累了。” 慕北易不惑之年,连丧两个妻子,骤然而生一种少年情怀。这种少年情怀很沉重,他突然想真诚地待一个女人。他想真诚地待一个聪慧、貌美且常伴身侧的女人。他想到了枕春,枕春在八重黑龙下轻薄衣衫,临树祈愿。那个样子,纯粹干净好似一片水源。 他突然想做一件这辈子从未做过的事情——去爱一个人。不是恩宠与偏幸,而是凡人的爱。 他向即将成为他的第三位妻子的安枕春献上这份奢侈的剖白。 枕春已经不信了。 慕北易可以感觉到她的变化,他骤然觉得愧疚。他想要她明晰前朝后庭的是非黑白,做他的同伴解他的苦忧,又想要她永远清澈如同往昔,好似少女时天真。 这才是真正的发 分卷阅读285 梦。 慕北易觉得疲惫,世间安得双全法啊。 两人亲密地贴在一处,慕北易躺在枕春的膝盖之上,枕春柔软的指尖细细拂过慕北易的头发。像一对儿相互依靠的伴侣,心里却好似有天堑。 “十一娘。”慕北易不甘心,伸手贴上枕春的脸颊,想再问一次。 那话音还未落,却听见屏后冯唐的声音:“陛下,南疆的急奏来了。” 自柳柱国死后,南疆诸多事端渐生。权利更替,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慕北易案前的政事如同山摞,枕春侍奉笔墨时也是见过的。她便不着痕迹地握下慕北易的手,抚着他起身:“政事要紧,但陛下也要劳逸结合,不要太过劳累。” 慕北易颔首,合襟要去,看见外头鸦黑的天色。忽然,他转头道:“澜月阁的人,你得空处置了罢。” “月婉仪?”枕春想了想,轻轻以搔头贯髻,送出去两步,“陛下意下如何。” “珍贤妃主杖杀,向朕谏了三次。朕以为可矣。” 薛楚铃怕是深恨。枕春颔首,“既然如此……” 慕北易却道:“四儿的日子还很长,到底不能说得太难听了。” 四皇子如今是雅妃暂且抚养。雅妃姜氏无有所出,是被庄懿皇太后赐药的缘故。若说起雅妃此人,枕春亦是钦佩的。便略是思索,颔首应道:“臣妾明日去看看便是,陛下不必挂怀此等小事。” 慕北易便放心了。他撩袍出去,走入雪雾之中,回头看时,枕春却已经进暖阁了。他唤一句:“十一娘。” 枕春慢条斯理地又出来,扶着门框看他,问:“陛下怎么了?” “朕可以立怀凌为储君,后日封后大典上便可以。” 他此时有些像个孩子。他是想哄枕春高兴的,但不知道枕春想要什么。他只得摸索遍全身的兜囊袖口,掏出来的都是权利与荣耀富贵。他只有这些,便只得奉给枕春看。 枕春忽然理解他,淡淡一笑:“少不立储,怀凌话还不会说几句呢。陛下匆忙立储,于国祚不安,臣妾不敢受。若是心疼臣妾,臣妾想吃野春莓,这几日想的厉害。” 慕北易想,这个管够的。道:“八百里加急。” “多谢陛下垂爱。”枕春浅浅福身。 慕北易这才走了。步履匆忙朝着御书房去了,天色昏暗,他走入一片惨白的雪雾之中。 枕春扶着门望着,想起安灵均临走时的背影。 次日雪晴了。万顷天光都洒下来,温暖融融地照着掖庭。 枕春毫不避讳的着九凤的紫衣与凤冠,坐皇后的要凤驾到澜月阁。当时慕北易还说,月牙名字里有个月字,住澜月阁很合适。 如此一件件一桩桩想起来,复仇好像也没那么宽慰人心。 宫道上万物化生,说不出的温软与新鲜。枕春举目四处望去,可以看见高阔的春日天空。刚出绛河殿,柳絮轻软纷飞,寻鹿斋的方向缓缓走过来一个碧衣的人。 “若儿。”枕春前趋两步,向她招手。 端木若见是枕春,便噙笑上来:“姐姐。”她站得很近,带着欣然望着枕春,道,“姐姐肤白,着紫色好看,戴凤冠也好看。”说着伸手,轻轻捻落枕春髻上的花絮。 枕春献宝似地拍拍皇后的轿辇:“这玩意儿可宽敞,到底比往日的要好。你快上来,同我一块儿坐个新鲜。” “姐姐不忌讳,宫人们要嚼舌根。”端木若以帕子掩唇,低低笑道,“待姐姐封后,日日坐着便不觉新鲜了。你倒是好有意思,明日的大魏国皇后,占个轿辇也叫我个妾室来一道坐着。” “妾室?”枕春不以为意,“管他劳什子妻妾呢。你看看……”她指着轿辇上绣龙凤呈祥的软枕与宝相花纹的绒榻,“来来来,走起路来一点不颠。那些却辇之德的假话,也就骗骗陛下这样的男人。” “姐姐……莫胡闹。”端木若轻轻嘘声。 两人相视,便都笑起来。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 自缢 枕春拽着端木若的手腕儿,盈盈而笑,将她拉上凤辇来。那凤辇上暖香袭人,帷幔飘忽,舒适得紧。 旋即枕春戏谑道:“隔日呢,我再差人,将这凤辇再扩宽大些,到时候再坐上樱桃、连姐姐。后面呢,再加两座儿,还可以捎带着珍贤妃、荣德妃。咱们就坐车巡视内宫,见得俊俏的侍卫,便拿来指给身边儿得用的宫女儿。”她絮絮说着,还将辇侧小兜里的果子掏出来给端木若吃。 端木若哭笑不得,直推道:“罢了罢了,姐姐都要做皇后了,怎还如此贪吃。” “唯美食与爱不可辜负嘛。”枕春将果子递在了端木若的手里。 端木若敛裙坐定,无可奈何便吃得几口,甜得眯眼睛。她忽然想着一事:“倒不知,姐姐今日如此盛装,要到何处去。” 枕春脸上的笑意便渐渐淡下来,垂眸道:“去澜月阁。” 端木若脸上便有了几分嫌色:“陛下最是聪明,这样的事情总是叫姐姐去。他自个儿倒好,两袖满清风,无病一身轻。” 枕春有些兴致索然:“他高看我了。” “啊……”端木若略一思索,合衣在枕春身侧坐定:“姐姐忌讳她吗。倘若姐姐不想去,我自是可以替姐姐了解她的。” “不不不,这是我跟她的恩怨。”枕春颔首,“我应当也做一次守承诺的人,我与她说过,必将在我手中尘埃落定。”她伸出手来,拍拍轿辇边侧,“走。” 端木若便是沉默了,带着柔和的眼神望着枕春,少顷才道:“我自是陪着姐姐,哪里都去。” 这一辇遥遥行行,一路红幔翠葆,遍地纷飞落英。整座帝城的花鸟气,都被澜月阁挡在门外了,枕春立在那朱红大门前,望着里头幽幽的深色。 小豆子上前唱礼:“明皇贵妃到。” 里头却无人应答。 端木若伸手将那斑驳的红门一推,便可看见那头深幽的光景。月牙很聪明,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掖庭之中最聪明的女人。她懂得藏拙,明白如何作软弱,也会演听话。 便是澜月阁也是中规中矩,陈设看起来,也有些朴素的。烟灰色的帐子,秋香色的珠帘,庭院葳蕤两三,花朵星星。再简单不过了。 月 分卷阅读286 牙一个人坐在庭院之中,身着彩衣,披着一条大红色极其鲜艳的披帛,头戴琉璃簪子。那琉璃簪子见光便闪,璀璨夺目。门推得吱嘎吱嘎地响,月牙抬起头来,看见枕春与端木若。 竟然笑了。 “明皇贵妃,别来无恙。”月牙如此说。 枕春拂袖屏退众人,敛裙坐在月牙对面的石凳上头,道一声:“别来无恙。” 月牙眸如含烟,轻描淡写地道:“明皇贵妃前来澜月阁,所为何事?倘若我没记错,你是最厌恶见到我的。” “初次见你,你乖巧、含蓄。”枕春抬手,轻轻一点月牙头上的琉璃,“就像这琉璃首饰,放在暗处无光,只要给点日照便拼命闪现出光彩。”说着也在戏谑,“可惜琉璃终究是琉璃,与玉一想较,便能知轻重深浅。你爬床本便是一着险棋,后来又将亲生骨肉拱手让人。为了富贵,真的可以如此不管不顾,我倒是很佩服你的心性。” 月牙望着枕春笑起来,笑得十分轻蔑:“你们这些贵女,视子嗣如珍宝,还不是被我一个个杀死了!你们有什么能耐!殊不知乐京城外多得是卖儿卖女的贫家,哪有你们这些矫情讲究。你和珍贤妃,简直蠢笨不堪。” “那是你自己。你自己是被卖出来的,何以便轻视旁人的孩子?”枕春说着亦是恼怒,“不过没关系,你的四皇子,我会交给雅妃好好教养,莫再做个如你一般狠毒之人。他不会记得有你这么一个娘,他会学光明立身的正道,永不屑行人间苟且之事。” “那你是害他。”月牙神色坚定,望着枕春幽幽的怨毒,“皇亲国戚,千岁王爷,公卿之位。你要他学会正直光明……你会害了他。” “不是人间所有事情,都是你眼睛中所看的那么污秽。” “这世上本没有光明!” 枕春轻轻摆头:“你来生可以再证。” 月牙笑起:“呵!柳皇后死后,我便在想你将如何杀掉我。”她眼中没有惧色,扬起雪白的脖颈,“是简简单单地传杖打死我,还是放你那只大狗儿咬死我。如今你却带着端木氏来了。怎么,是想像杀死安画棠一样,用剪刀戳进我的手腕里,将我的血脉挑出来?” “十四妹妹是自裁。”枕春打断她的话。 端木若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 “哈哈……你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蠢钝。”月牙波澜不惊的眼眸中,露出一丝狠厉:“你果然被骗了,安画棠恨你入骨,岂会自裁?自然是……”说着,她拂袖并指一举,指向枕春身后的端木若,“有人刻意杀害。端木氏瞒着你背着你,明皇贵妃,可知心腹背叛的感觉?” “姐姐……”端木若捏着帕子的指尖发白,恐惧袭上心头。 枕春却淡然摇头,对月牙缓缓道:“既然你也知道十四妹恨我入骨,她如何死的……”枕春扇睫微抬,“我已经不关心了。” 端木若释然吐出一口气。 月牙愣了愣,自嘲一笑:“原来如此。” 枕春伸出手来,握住端木若的一只手,静静望向月牙:“倘若是挑拨离间或谗言作祟,你大可省省了。”端木若的手握着那么温暖柔暖,枕春坚定不移,“你在帝城走这一遭,便是十四妹与柳皇后,你分毫不差都算计清楚。人生这一回,与之交心者无一人,你可觉得遗憾吗?”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的遗憾。”月牙的下颌十分消瘦,昂起头来,可以看见她的脖颈细长且漂亮,好像仙鹤的长颈。她毫不畏惧,“你们这些豪门贵女,总是妄自尊大,以为知晓尽了人间的苦。你闻到过晨间天还未亮,渔坊港湾的鱼腥味吗?你见过伢馆的老鸨挑选孤女,好似挑选案板上的肉的模样吗?你吃过观音土吗?初次葵水之时,你有过在冰冷的河水中摸鱼的经历吗!” “我没有。”枕春漠然,“但你害死我的孩子,害死小喜子。倘若过得苦便是为非作歹的借口,那千百万个类你之人,岂非要互相食肉而活?” 月牙轻嗤一声:“你只会说这些假模假样的大道理。你这些软弱无能的大道理,偏偏有陛下买账。我却听不惯的。” “我素来不觉得,法律是可以约束人的。”枕春摇头,诚然说道,“我亦做过许多大逆不道的事情,但这不是谋害他人垫高自己的理由。山川河流在看你,星辰月亮在看你,漫天神佛在看你。” 月牙不以为意,嫌道:“光靠着天地鬼神的鉴证,便能求仁得仁?枉你如今即将封后,还满口虚无缥缈的神学鬼说。” “纪月牙。”枕春唏嘘,“做了如此久的月小主,可忘了自己的姓氏?” 月牙陡然被自个儿的名字惊得一怔忪,轻微阖眼,指尖轻轻抚摸头上的琉璃簪子:“纪这个姓儿,我早忘了。说罢,你要如何杀我。我可不是柳皇后,能被你一句话诛心。” “死?”枕春轻笑一声,想起自己初次小产焚火之痛,想起玉兰的半张脸,想起小喜子被草席裹了的尸身。她轻轻揣手,“我遣小豆子,在乐京外的骊水河边,置办了一处渔坊。那渔坊累是累了些,但是风景好。我给你亲自留了一个好位置,做这渔坊的女工。你要管杀鱼、卖货、找钱。你余生都将做个渔女,一个默默无闻的渔女。有我护着,你不必担心。” “……”月牙的瞳孔逐渐放大,声音轻轻颤抖,“你居然如此狠毒!” 枕春摆摆头:“杀了你,似乎觉得便宜了你。”她徐徐而道,“我也有恨意与报复之欲,这于你于我,都是最好的结局。” 月牙自顾自笑了两声,轻轻捻动头上的琉璃簪。她缓缓抬起眼眸,惊惧又狠厉:“我早知道如此,故而今日早早地给你准备了一份儿大礼。” 枕春往后轻退一步,将端木若挡在身后。 “我不管你如何道貌岸然地斥责我的错。”月牙声音尖锐,“勿论你杀不杀我,都不会让你好过。要我继续去做……去做渔女?你恐怕是痴人说梦!”她说着,抽出髻中的琉璃长簪,尖锐地一头向着枕春心口,狠狠地扎了过来。 瞬息之间,枕春只见得一旁碧色烟云拂过,带着茉莉花露的香气袭在她的鼻口。 “姐姐!”端木若将枕春往后拉开,一个箭步向上,挡在她的身前。 枕春听见锐器刺入血肉的声音,看见月牙手中锋利的琉璃簪子顶尖的尖锐处直直捅在端木若的心口。端木若胸前 分卷阅读287 对襟的碧色纱衣迅速被鲜血染成赭石的深褐,她轻飘飘无力地往后倒去,倒在枕春的怀里。 月牙松开手,跌坐在地,痛快的笑起来:“杀了她也好!她是因为救你,被害死了!明皇贵妃你看呐,端木氏被你害死了!” 汹涌的情绪漫上心口,枕春耳边一阵风鸣,她难以控制地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嘶吼。似乎是怒意卷动四肢百骸,整个身体都被怂恿。“你!”枕春如此怒喝,俯身向前狠狠遏住月牙的脖颈,“你放肆!” 她几乎可以听见自个儿的十指因为太过用力而发出的咔咔声,指甲被捏得苍白,双目因恼怒而发红。 月牙被枕春贯在地上狠狠捏住了脖颈,发出嘶哑的咳喘声:“你……你……害死了她……倘若不是救你……她……” “啊!!”枕春决堤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月牙被掐得惨白的脸上。她的心中满是愤怒与懊恼,理智不受约束,只剩下一种鼓动人心的愠。 “你……咳咳……你……将一辈子后悔……”月牙的手渐渐无力,推打在枕春身上的小臂,终于绵软地垂下去。 枕春犹自未知,只将月牙的脖颈捏在掌中,脑海里只有骨节响动之声。当她察觉到的时候,月牙那修长的脖颈已像一只死鹤一般耷拉着,没有了呼吸。 苏白闻声进来的时候,见此场景只觉得魂飞魄散。“娘娘!”她低声一句呼唤,将枕春喊回神来。 枕春手上一缩,看着月牙的身子滑落在地,脑袋撞在青石凳上,噗通一声。 月牙却没有反应,好似不觉痛处。 枕春伸手一探,出气尽无。 苏白纵是久经历练,亦是没有见过此等场景。她略是转眸,兀自抽下月牙手间的红色披帛,朝着她的脖颈饶紧,用力一扯,大声唤道:“月婉仪自缢啦!” 枕春阖眸略定心神,才看见裙踞染满端木若的鲜血。定睛一看,端木若伏在一侧,已然奄奄一息。 “太医……”枕春站起身来,朝澜月阁外的小豆子喊道,“传太医……太医!” 端木若嘴唇半点血色也无,声音虚弱,拽住枕春的裙侧,低低说道:“…是我……我想为姐姐做这些……姐姐不要听她胡言乱语……” 枕春紧紧握住端木若的手,只愧得恨不得剜出自己的心给她:“你不要说话,也不要急。太医来得很快,不过是比小拇指还细的一根簪子罢了。便是休息一会儿,也就好了。” 端木若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来:“姐姐……我入宫这一趟,没有光宗耀祖,也没有恩宠无双。但我……但我得到了一个交心之人,此生……没有遗憾……” 枕春垂着眼泪,去捂端木若的嘴,泣道:“什么此事,哪来的此生!你等我,我要做皇后了。我做了皇后,咱们便为所欲为,不请安不侍寝,成日泛舟饮宴,打牌踢毽……” 端木若的眸光昏暗,听得枕春说话,却一味地笑:“那多好……泛舟饮宴……打牌踢毽……”她的手轻轻摸着枕春的脸颊,“真可惜,我不能见姐姐凤冠霞帔,登入中宫的那日。那也不重要,姐姐说的,男人们都是浊物……咱们来世……做嫡亲嫡亲的好姐妹……”说着声音渐小,逐渐闭上眼睛。 枕春哭得嚎啕,只觉得天地昏暗,撕心裂肺,唯有伤心。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 偷梁换柱 枕春坐在寻鹿斋外头的厅堂发愣,看着宫娥捧着染血的盆子往花圃中倒。 “血止住了吗?”她醒了醒精神,问向苏白。 苏白宽慰道:“高太医正在救治。高太医待贞贵嫔那是全心实意的,娘娘不要太过忧心。” 枕春又转过头来发愣。 坐了一会儿,手脚发愣,头也有些晕眩。枕春扶着桌案眯了一会,抬头却看见高乐蹙眉的脸。 “高太医。”枕春喊。 高乐撩袍跪下,向枕春行了一个双膝在地双手在顶的大礼:“明皇贵妃娘娘……” 枕春只觉得口干嘴苦,连连扶他起来:“高太医不在里头救治若儿,在外头做甚么。她是被那琉璃簪子伤了心脉,身边怎能少了太医。”说着眉眼之中颇是焦急,“高太医快快进去。” 高乐不动。 “高太医?”枕春有些惶恐。 她望向寻鹿斋的厅堂,周围门窗紧闭,再无旁人,帷幔遮得严严实实。高乐一人神色凝重,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枕春的心口噗通噗通地跳,不敢去想象结局。 高乐磕了三个响头,向枕春道:“明皇贵妃娘娘恕罪,恕微臣冒昧。臣有一个不情之请……不不,是一个……此生执愿的请求……” …… 慕北易来寻鹿斋的时候,枕春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哭。她哭的时候抽抽噎噎,鼻尖儿又红又润,一看便是哭得太久大的缘故。 高乐跪在寻鹿斋门口磕头,磕得满头尽是鲜血淋漓,嘴里呼着:“微臣无能,娘娘恕罪!微臣无能,明皇贵妃娘娘恕罪啊!” “十一娘。”慕北易唤枕春。 枕春双眼通红,循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伏在寻鹿斋前的红柱上头。她也不取帕子,随意用手背抹了抹脸颊,开口的声音是哽咽的:“陛下。” 慕北易拂袖,上前宽慰道:“月牙竟敢刺杀宫妃,即便畏罪自缢也罪无可恕。朕自当将她挫骨扬灰,解你心头之恨。” 枕春揉了揉核桃般的眼睛,说话时不断抽泣:“便是将她挫骨扬灰,若儿便能起死回生?!” 慕北易亦是心痛,略有些沉默:“朕知晓,你与贞贵嫔素来交好。朕会给她一个体面的追封。” 枕春哪里不清楚他的凉薄,似想着端木若后宫这行一遭,竟是没有从他慕家得到任何体面。便也含了怨怼之意:“陛下当日青睐她,是因为她貌似元皇后。可是因为元皇后的样貌便是红颜命薄,这一个个的都辞世而去。若儿素来无宠,可是待陛下却是毕恭毕敬从来没有错处的啊。” 提起元皇后,慕北易便有些沉默。他死很多妻妾,枕畔之人一个一个的红颜化作白骨,是很让人惶恐的。 枕春犹自又道:“陛下自是无上的明君,可世间自古没有双全之法。” 慕北易攒眉:“朕也会加封她的父亲,让她全族得一次体面。贞贵嫔是为救你而遇害,朕 分卷阅读288 要嘉奖她的。你封后在即,礼部俱备,倘若哭坏了眼睛叫天下人如何看待?” “天下人只是平心而论,用眼睛来看。” 慕北易听她言辞之间有些锋利,心中的柔软稍减,啧声负手。 枕春哭得伤心,苏白上前且扶且哄,将她侍奉进了内堂。 慕北易给了端木若追封,先说是追封为昭容,枕春不肯。后来便也半肯半不肯,追封端木若为妃位,谥贞妃。贞妃听着很讽刺,虽然慕北易不知道缘由。高乐自称没有救治贞妃,满心愧疚,无颜面再侍奉天家,请辞了太医之职。 因丧事撞了封后的喜事,礼部称只有妃子给皇后让路的道理,是没有皇后给妃子让路的道理的。如此端木若的棺椁便不能停足七日之久,须得连夜抬出去安葬。 枕春趁夜扶棺,素衣白花,扬手洒了一路细细碎碎的纸钱。宫道上徐徐的凉风宛如带着潮湿的腥气,宫娥们垂头低眉地跟着送灵,不敢说话,生怕触怒这位明日便要封后的后宫女主人的伤心处。 棺椁到了右银台门,枕春便不能再送了。即便是准皇后,也不许跨过那道门。枕春眼睛落在门前的马儿身上。 右银台门外上来一个低头兜帽的马倌,戴着厚厚的横巾裹着脖子,看不清脸来。 苏白眸光一闪,上前与那马倌道:“送丧仪的队伍可安排好了?” 那马倌十分耳熟,低声道:“都准备好了,劳请苏白姑姑。” 枕春挽着素白的披帛上前,轻声正色:“你一个外头的马倌,哪里认得内宫的苏白姑姑,仔细说话。” 那马倌肩膀一僵,连忙俯身下去:“多谢贵人提点。贞妃娘娘的棺椁便交给小的,小的定一路押送去妃陵,万无一失。” 枕春扶着棺椁,徐徐吐了一口浊气。半饷,她直起身来,最后洒了一叠纸钱,才有声有色长长短短地哭起来。 浩浩荡荡的丧队出行,趁着墨黑的夜,好似一队幽白的亡魂。天空压得低沉且闷人,宛如有一块穹庐罩顶,让人逃不出去。夜风吹着是凉的,凉中带着刺骨的寒意。 枕春哭足了,头上的白花轻轻颤抖。苏白扶她上了轿辇,待坐定了才在黑夜里抬起轿身。那浓浓的黑夜遮住了每个人的表情,枕春仰头望了望头顶的黑云,一手疲惫地撑着下颌,嘴角轻轻一抬,这才勾起安心的笑意。 祈武十二年二月,草长莺飞。大魏国迎来了他们的第三任皇后,安皇后。 安皇后在封后大典上,顶着一双核桃样又红又肿的眼睛。 这年慕北易三十七岁,枕春二十六岁。二人龙袍凤衣,立在金銮殿殿前的高台上,一眼望去,整个乐京的人间烟火尽收眼底。 数以百计的朝臣与殿前的汉白玉石铺地的广场上静候,春风都凝滞了一般。 枕春可以感觉到,慕北易攥着她的手很紧。 先要枕春跪。 枕春便跪了。 冯唐念的是:“祈武十二年二月初廿一,大魏国天子感昭告于皇天后土诏曰——朕自渺躬嗣位以来,身履薄冰之虞,惕若临渊之身。夜寐夙兴弗敢懈怠……” 枕春低声:“陛下还这样夸自己的?” 慕北易不着痕迹摆了摆手,示意她噤声:“礼部拟的。” 冯唐额头上吓得出汗也不敢擦,继续道:“幸赖皇天庇佑,克兴先业。今海晏河清,则匹帝后赞襄朝政,坐立成双,与帝其体,阴阳调顺,袛承宗庙。兹有明皇贵妃安氏,恭谨勤勉,端柔仁德……” 枕春望着地上碎碎念:“旁的还好,这勤勉也太扯了。臣妾骨头多懒,陛下是知道的……” 慕北易耐着性子,低声道:“此乃礼部的章程。” 冯唐硬着头皮继续道:“……秉淑媛之懿,体河山之仪,威荣昭明,德冠后庭……” 枕春:“怎么还没夸臣妾的家世……” 慕北易啧了一声:“住嘴。” 枕春撇撇嘴,默然地跪着了。 冯唐:“安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可立为皇后。” 那话音刚落,枕春便听见铺天盖地宛如海啸一般的拜呼之声。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千岁?枕春心中想着,这个位置也只在朝夕呐。 厚重的凤冠压在她的头顶,九十九颗花顶东珠簇拥着赤金大翼的凤凰,把枕春的脖子压得咯咯一声。冰凉的凤印奉在她的手里,沉甸甸地又冰冷。慕北易虚虚抚她起来,二人并肩而立。高台上大风起兮云飞扬,枕春想学着话本里霸气地拂袖一甩,绯红的九凤披帛竟被她甩脱了手。 大风卷着枕春腕间的那条九凤披帛转瞬间飞上了九天,湛蓝的天穹下红得刺眼。 猎猎的长旗翻飞淡定,整个帝城的人朝他二人一跪。 行了册封礼,还要拜慕家的列祖列宗。 枕春是第三任皇后,按照祖宗规矩,是要向前两位皇后敬香矮身的。向着牌位执妾礼,不知九泉之下能否知道。便是元皇后九泉之下知道了,见得她自个儿香魂早逝,后死诸君如此努力前赴后继,恐怕棺材板也要压不住的。 不知道元皇后此时,在阴曹地府里,与柳安然是否已经见过面了。 慕北易唇薄骨锋眉弓深沉,一瞧便是有些克妻的。或许这三位皇后还不是个底数,倘若往后枕春也不慎功败垂成,再来一个新皇后,四人百年之后还能搓个雀牌。 枕春被那凤冠压得头疼,神神道道想着,只将一柱清香,插在柳安然的牌位前。 慕北易忽道:“其实柳氏在世之时,朕待她还是疏离的。” “陛下常常说,您是天子,您的后宫不是一座庭院那么简单。”枕春上了香,又给柳安然的灯添了油,淡淡道,“您是经过对社稷进益的考量,立下了皇后。做您的皇后不仅仅是您的妻子,更是大魏国的国母。”她看着牌位上新上漆金的字,写的是孝恭敬慎圣熙皇后柳氏。 圣熙是柳安然的封号,是掖庭拟的。孝恭二字是皇后谥号的标配,是礼部上的。这敬慎二字,想来就是慕北易的意思了。敬慎敬慎,敬虔慎独,是有警示疏离之意的。 这还不够长,待慕北易死了,大伙儿头衔加上个慕北易的庙号,更气派。 慕北易没有爱过柳安然,这是能 分卷阅读289 诛柳安然心的事实,也是慕北易心中的死角。 枕春又去看元皇后的牌位。 写的是孝成元襄圣敏皇后莫氏之位。元襄圣敏,枕春便能从中读出许多意味来。想来坐上九五之尊的宝座,这位庄懿皇太后麾下的莫皇后,也是出过许多力的。 慕北易看见枕春瞧着牌位发愣,与她说道:“朕为维稳朝政大势,做过许多不愿意做的事情。” 枕春敷衍颔首,轻轻拂落莫皇后牌位上的灰尘:“卖身救国嘛,臣妾知道。” 慕北易:“……我把你抓起来铐着打信不信。” 枕春轻笑一声:“咱们大魏国,是一个君主立政的国家,您的选择与决策,大多都是对的,才会有如今民富物殷的局面。既为家国,叛乱、战争、天灾都是必不可少的,从来没有一举解决的双全之法。您是一国之君,在这千头万绪之中拟出妙法,已经是难得了。” 慕北易听着她的宽慰,觉得不痛不痒,啧声道:“这些日多白丧,朕听你说话,总觉得有些尖锐。今日能得你两句劝慰,才叫已经是很难得了。” 枕春摇头,净手取了香烛,在烛台上点燃,才递到慕北易的手上,半真半假道:“臣妾素来如此,陛下是了解的。哪怕是成日心肝脾肺肾俱爱慕着陛下,也不见得能得陛下的真爱。眼前这两尊牌位便是如此。臣妾可不想变成牌位受其他女子的香火,只想常常陪伴陛下身边。” “甚么意思?” 枕春垂眸唏嘘:“春风化雨地爱着陛下,因太过嫉心而害了自己,柳皇后便是如此的例子。”她忽而声音柔软,“陛下你知道吗。柳姐姐小时候,求亲的人踏平了门栏的。她是一个极柔和且端庄的女子,她细腻敏慧的心思是非常人所能及。春天的时候,咱们在庭院里赏花,我只懂得花儿盛开与枯败,她却能说出绵绵不绝的典故是趣事。”说着,枕春莞尔一笑,“博览群书,知书达理,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子呀,却在后宫的狭隘中迷失了自己。臣妾不想步这样的后尘。” 慕北易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惊鸿出阁的时候,也与常人不同。她说话软和,眼眸含情。朕本想珍惜她的。” “因为她爱陛下,故而做了一些冒犯陛下的事情。这让陛下对她的回忆,也显得谨慎起来。”枕春迎上慕北易的眼睛,“就像心口的朱砂痣,见得腻了也会变成蚊子血。故而臣妾对陛下的情意疏远一些些,陛下才会珍惜。这是臣妾愚昧的小心思,陛下就当玩笑听过便罢了。” 慕北易忽然像个孩子,道:“难道这世间便没有情意和鸣的真心?” “凡人可以有,陛下很难有。”枕春毫不介怀地刺痛他,“因为内宫是陛下的一颗真心,匹着佳丽们的三千颗的真心呐。人间的情意和鸣,是在乎二人相通的灵犀。帝城的灵犀太多了,容易迷了眼睛。”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 听政 慕北易便听懂了枕春的心思,他不确定那是不是嫌弃。他很难想象,一个女人怎么可以嫌弃这母仪天下尊贵无匹的位置呢。 他给了枕春很多,多过莫惊鸿与柳安然。他给了她家族的无上荣耀,给了她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尊荣,她的表现却淡淡的,连一颗喜极而泣的眼泪也没有。 慕北易有点恼,有点失落。殊不知这一份儿恩宠便是给旁人,给珍贤妃、荣德妃,给谁都好,他能都能收获到一个女子热烈的情意。 偏偏是这样,不断地试探他的底线。慕北易攒起眉来,想要训斥两句枕春的放肆。 枕春却忽然指着殿上最高的牌位,惊道:“陛下你看,太祖皇帝的牌位旁有只蝴蝶。” 慕北易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一只罕见的金斑啄凤蝶栖息在太祖帝的名字上头。 “听闻飞虫可以寄托逝者的仙魂,或是他老人家来看江山太平。”枕春笑说。 慕北易却道:“也听说蝶栖于祠堂,是后世之祸兆。” 枕春心想,你怎么这么拧巴? 两人大眼瞪小眼,还想争辩一番,便见冯唐急急忙忙推了门进来,手上奉着一封书陈。 “何事要奏?”慕北易问。 冯唐跑得大汗淋漓,胸口的圆领袍湿了一片。他一壁喘气,一壁报道:“南疆万里加急,扶南国举兵入关了!” 二人俱是一惊。 扶南国素来是很听话,作为大魏的属国,算得上是毕恭毕敬。便说是每逢年节时,必定献上死的、活的整整百车贡品。 并肩王慕永钺为蜀王时,讲究重商重工,镇守南疆很有手段,将扶南国调教得千依百顺。后有柳柱国这一员悍将为安南都护,强权兵力之下,南方属国便也安分守己。 慕永钺骑马带兵的能耐,是被慕北易联合柳柱国亲手废了的。柳柱国落得株连九族满门抄斩,是枕春明里暗里的推波助澜。失去这两人的南疆,如今就像盘没盖锅盖的红烧肉,南方诸国本便蠢蠢欲动,这几日多有扰攘的奏章。 今日扶南国竟然敢登堂入室,悍然入关。 这样的局面,慕北易跟安枕春两人都是罪魁祸首,谁都跑不掉。 枕春蹙眉打量着慕北易的表情,可以看见他眼底的愧色一闪而过。她略是思忖,出声宽慰道:“扶南国素来地少人希,便是集兵入关,也掀不起甚么大势。” 冯唐面色严肃,拱手而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上一朝扶南国的确地少人稀,如今却全然不同了。今朝扶南国归顺我大魏,扶南国王也质在安南都护府,因思乡成疾而亡。没有皇室坐镇,扶南国朝政如同一盘散沙,国民只得乖顺劳作,故而二十年间没有战争反乱,年轻人已三倍之增。如今扶南国侵我大魏南关,称是集兵十五万!” 枕春大骇,十五万之数,绝非儿戏。 虽然征战之间,通常假称浩荡大军以威慑敌人。譬如赤壁之战,曹操自称八十万大军,交战时一半不足。但……扶南国归顺大魏已久,倘若不是集结重兵,是万万不敢轻易挑战上国。她略一思虑,扬眉:“既扶南国王已在安南都护府幽禁而死,这扶南国何来王储率兵出战?” 慕北易轻咳一声,展开书陈,一目十行,与她解释道:“先帝虽然优柔宽厚,但并肩王的手段倒是很万全。据说前朝大胜扶南国时,并肩王便是副将,率军直入了扶南国皇宫。他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将扶 分卷阅读290 南国的皇子们尽数斩头。”说着竟有赞许之意,“九皇叔固然难缠,率军打仗倒是很会审时度势。十三位皇子在那夜被他斩首十二人,唯独一个逃出失踪。书陈中称,如今有一王储归国,称是扶南国王之嫡嗣,自立为王。便是此人集军十五万,挥旗入我大魏南关。” “如此说来,竟是与我大魏有血海深仇的新扶南国王?”枕春轻轻转眸,也觉危险,“陛下准备如何处之。” “当务之急,自是挥军南下平乱。只是对南疆战事最为了解的人……已经不能出战。”慕北易眸子微眯,“拟定人选,也是一件难事,朕自去御书房与众臣斟酌。” 枕春颔首。对南疆最了解的人,不过就是并肩王慕永钺与柳柱国了。这是一件棘手的难事,想来慕北易也是心如火炼。她不便再多置喙,颔首应道:“自然以国事为重。” 慕北易却道:“今日本是你的喜日,应当与你饮合卺吃八宝的。” “臣妾一人的喜日,哪里比得上整个大魏国的要事。”枕春便送他出去,“陛下料理完政事,再寻臣妾也不迟。” 这便是将慕北易送走了。 苏白随着枕春往凰元宫去,一路也是规劝道:“娘娘待陛下也太冷漠了些。” “有吗?”枕春心不在焉。 苏白轻声叹息:“如今您是新后,青春貌美独宠六宫,父兄皆在肱骨的位置上,陛下自然迁就您。倘若十年、二十年之后呢?倘若您父亲致仕,倘若往后再有选秀呢?” 枕春摆弄着手上的玛瑙手串,摇头叹道:“苏白,你知道我心思不在帝城里。笑脸迎人也罢,冷面冷心也好。我供着他迎合着他,便能几十年如一日地独宠六宫吗?父亲总会致仕,选秀也会像割韭菜一样一刀一把一刀把。既是与他已经修成夫妻,寻常心便很好了。” “您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五皇子打算。” 枕春却轻笑一声:“怀凌?他的封地我都想好了,便去做个燕王。燕王多威风,要学骑马打仗,像他的舅舅一样,做个守护雁北的大男子。” 苏白体谅枕春的这一颗执拗固执的心,便也不再劝了。 进了凰元宫,目之所及,是还未来得及更迭的陈设。处处典雅精美的装潢,都是前一个女主人——柳安然喜欢的样子。 慕北易甚至都没有缅怀一下柳安然,便像个孩子一般迎着枕春入主中宫。 果然无情。 枕春看着处处都是碍眼,伸手指点:“那秋香帐子配金烛的给换了。” 苏白问:“娘娘想换做什么颜色?” “绿帐红烛。” “咳咳……”苏白眉宇成川,“那庭院里的鹅黄瓷瓶绿菊呢?” “换赤金大瓶子装紫牡丹。” “娘娘……” 枕春敛眉:“大俗既雅,什么鲜亮整什么,要看着眼睛刺的最好。” 苏白无可奈何,便只得吩咐下去。枕春敛着赤红的凤袍长裙,往寝殿走,那是柳安然住过的地方。 她忽然有种不好预感,可能自个儿此生都要活在对过去的回忆之中了。想了想,又从殿外唤了个主事的女官过来:“把桌椅几案都送去上一遍儿浅漆,床这等的大件儿全换新帐子。杯盘、瓶子、妆奁与针线绣物都撤了,待本宫瞧着好的再填上来。” 女官很是为难:“皇后娘娘,大喜日子,搬动物件很是忌讳。” “黄历忌讳便是忌讳,本宫看不顺心不是忌讳。本宫可告诉你……”枕春想了想,随口便胡扯,“妖祸明妃听过吗?谗言恶女听过吗?养大狗猛兽咬人的那种,本宫很凶的。不要以为本宫是新后便推三阻四,小心本宫不高兴了,可是不讲道理的。” 那女官听了吓得一个激灵:“是是是,奴婢这就去办。” 枕春溜达了一圈,听见怀凌在暖阁里哭,便摸进去看。 怀凌一岁了,已经会奶声奶气喊句阿娘。他肉呼呼的小手扒拉着摇床上头的帷幔,见了枕春咯咯笑。枕春是他亲娘,见了自然是喜欢得要命,上前抱了一会儿,又含笑亲了两口。 奶娘们是连月阳特意选来的,个个得用又本分,见枕春宠爱儿子,还劝了几句“稚子少抱”。枕春不得趣味,又拿糖糕去喂小怀凌。奶娘又劝“吃多坏牙”。 枕春:“……” 还没喂奉先儿好玩。 如此磨蹭了一阵,喂着怀凌吃过午膳,枕春又贪了午睡。 睡醒的时候,慕北易已经过来了,在屏风外头看折子。 枕春从贵妃榻上爬起来,揉揉眼睛,依稀见得屏风外头的影子,问道:“陛下政事商议决定了吗?” 慕北易在外头沉吟,少顷道:“定了。” “不知何人出征?” 慕北易道:“朕御驾亲征。” 枕春打了个呵欠,才明白过来意思:“天子亲征?南疆战场十分危险,陛下千金之躯不坐垂堂,怎么要冒这个险?” “一则扶南逆反,是那自称嫡嗣的扶南国王亲自率军,此战与我大魏亦是国与国之间的博弈。南疆也算几番劫难,朕此次御驾亲征,更能鼓舞南疆将士的斗志。”慕北易的声音从屏后传来,枕春依稀见得他在外头的小案前提笔。本来那处的书案被枕春送去上漆了,此处留下一个放花瓶的小几,慕北易缩在那处批奏折,影子瞧着有些拘束。 “二来呢?”枕春问。 “二来,安南都护府几位偏将尚在,亦可一用。”慕北易声音淡淡的,“只是有将可用,却需督军。南疆督军之职,朝堂之上,大多臣属今次举荐并肩王。” “并肩王统摄南疆数年,于南疆世家、将士们也算熟悉。”枕春懒懒端了一盏茶水漱口,道,“举荐并肩王,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朕就是知道,他是最好的选择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忧愁,“不过他滑腻,还其兵权,朕不放心。故而御驾亲征,也是箭在弦上。” 枕春吐了口中的水,又拿帕子来擦嘴:“陛下思虑周全,臣妾自愧弗如。”她想了想,还是有些心疼慕北易的,望着屏外的影子问道,“那陛下御驾亲征,并肩王督军,何人摄政?” “你父亲。”慕北易答道。 “父亲?”枕春不解。 慕北易解释道:“ 分卷阅读291 你父亲贵为首辅宰相,与三省同平章事。朕若离京,他总摄章程也是祖宗规矩,情理之中。” 枕春伸手拿了大袖衫来披,回道:“可朝堂之上,也需有人坐镇。说来……静妃的大皇子是陛下的长子,如今读书骑马都学得不错,也到了知政事的年龄了……” “朕属意于你与朕的孩子。”慕北易斩钉截铁。 枕春本还想说两句,见他如此坚定,便也罢了。沉默着,又去找鞋来穿。 “你觉得,朕与并肩王都离京畿,大皇子便可摄政了?” 枕春听他这样问,坦白说道:“大皇子如今已经虚岁十三了,有些贵族的公子哥儿们,到了这个年龄连亲都定了。要说摄政,他年纪还小,也没有什么政见的。”说着莞尔,发现自个儿将鞋子穿反了,又低头去调了一圈,“陛下与并肩王一并出征,参政的重臣们与父亲商议,各司其职,由六部上达三省也出不了什么错处。便是有需要决策的要事,也有临淄王、隆国公、川崎侯等数十位两朝老臣合议定夺。长皇子在那处坐在,不过代表着慕家的权威尚在罢了。” 慕北易又问:“那十一娘以为,摄政难在何处?” “难在何处?”枕春指点下颌,“如此说来却也不难的。中枢章程自有父兄他们商议,有例可循,出不了错。这满朝文武,大多都是进士出身,文章、见识与政见都是极好的,平日也并非陛下一人独裁。摄政的政字不难,难在如何摄。这要看统帅之人如何权衡各方势力,做到公正且持重,让众人之力落到实处。这便是所谓的天恩助顺,众志成城。” “你想得如此周全,朕出征的这些日子,便垂帘听政罢。” “?!”枕春吓了一跳,连忙转出屏风外去看慕北易。 慕北易缩在屏后的小案边,等人高的奏章堆了一地。他的脸色十分凝重,整个人瞧着都是阴郁的,可以想见战事十分胶着。暮日的余光与初上的烛火落在他的脸上,枕春看见他的白发有些明显,整个人好似疲惫了些。 慕北易抬眼,见枕春出来了,指了指她的大袖衫:“穿反了。” “哦……哦……”枕春连忙去解衣裳。 “你不愿意听政?”慕北易搁下朱墨的笔。 枕春张张嘴,有些不知道如何说起。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 少年狂 “是你与朕说的,女子也有理事之能。你举荐女子掌事,伸张婚配由己。这些都是你提出的说法,让朕颇觉新奇的。”慕北易与她说话,还是很温和,“如今女阁明兴,你是朕的妻子,替慕家垂帘听政,竟然不敢吗?” 枕春陡然听此话,有些惶恐,敛裙在慕北易身边跪坐下来。她探头去看那层叠复杂的奏折,诚然说道:“臣妾……怕难。” “依你的意思,大皇子亦可听政,你长他十余岁,有何不能?”慕北易轻笑一声,“你方才说摄政不难,这会儿又说难了。” 枕春扬眉:“陛下这样说起来,臣妾倒是也敢的。只是千百年来女子听政都有牝鸡司晨之嫌……” 慕北易戏谑:“哪有自拟为畜物的道理。女子听政是牝鸡司晨,男子听政,就是……” “牡鸡司晨……”枕春教他逗得笑起来:“陛下与往前不一样了。” 慕北易轻呷一口茶水:“嗯?哪里不一样了。” “陛下思虑更为开化,许多看法不一样了。”枕春说着连忙添道,“倒不是说陛下以前不曾开化,而是臣妾以前以为陛下是明君,却不曾细细想过这明君的明是什么意思。总以为,好皇帝便是明君,坏皇帝便是昏君。”说着轻轻笑起,“今日想来,明君的明,是开化清明、广纳四方谏言、明察天下兴亡之事。真正的明君,当随着世事沉浮变化而广开言路,不断更迭政见,以国家兴衰为己任的人。故而这会儿才恍然开朗,坊间说陛下是明君是没错的,陛下的确是明君。” 慕北易稍微有些沉默,少顷才道:“朕想去揣测你的心思,用你的眼睛看事情。” “既然陛下如此信任。”枕春豁然开朗,“臣妾便却之不恭。只是垂帘听政重要尺度,臣妾退一步拱手皇权,进一步犹嫌野心。这样一来,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她莞尔一笑,“便期盼陛下南疆大捷,早日归来呀。” 二人相伴多年,如此熟稔,此时互相生出些濡沫之间的信赖。微光相望之间意味深长,慕北易忽然扬眉道:“此战很艰难。” 南疆洞民之战、雁北扰攘之战,慕北易都有胜券在握的自信。眼下他骤然说出艰难二字,恐怕真的会是一场恶战。枕春静默,等待慕北易继续向她解释。 “扶南国与我大魏积怨已久,并非一朝一夕的仇恨。”慕北易眉宇成川,死锁着难以展开,“南蛮擅使刀斧,南疆又多丘陵山岭,我魏国骑兵难以作战。而边关以南多沼泽、木林,此又是一层难关。”他半是说笑,“朕亦拿不准的。” 枕春软软说道:“自臣妾入宫以来,见陛下在政事上勿论人祸天灾,皆有如神灵庇佑,所行无阻。想来此次自然无碍。” “待朕回来,朕想立储。”慕北易忽道,“方才说起听政之事,你为何举荐静妃的长皇子,咱们的怀凌不好?” “怀凌很好。”枕春垂眸,轻手轻脚地接过慕北易喝过的杯盏,放在几案上头。她伸手一比划,:“今日还吃了一大碗鱼糜糊糊呢。臣妾想……”做燕王那样的话,说出来,还是太诛慕北易的心。枕春不忍说,便道,“孩子还小,都说三岁看老,如今连三岁都没有呢。大皇子是少见的沉稳,即便不问储位,也是国之栋梁。” 慕北易不置可否,便有些沉郁。他吹干朱批上的墨迹,带着些愁绪望向枕春,“你总是拒绝朕。” 枕春也在看慕北易。他还是好看的,较之初见时的意气风发,时光积淀下来的沉稳与威严更是好看。他眼睛墨黑清澈,鼻梁高挺,还有美人尖儿的发髻,算得上美男子。一个天子,要有政治才能、要会骑马、要会射箭、要长得好看,已经很难得了。倘若再奢求他一心一意待人,恐怕是痴人说梦。枕春自嘲地勾起嘴角:“不过是为着全局考量,陛下亦不必太过在心。” “待朕亲征回来,咱们重新开始。” 枕春不懂。 他转头去看奏章,低着头瞧不出表情,只说道:“朕已近不惑 分卷阅读292 之年,竟然也渴慕人间的真切情意。”慕北易说着轻轻啧声,“以往咱们如何误会、猜测与疏离,已经不重要,只要再来一次便好。”他此时说话时声音极软,带着深沉的惑意,“我娶你做了妻子,往后不再疑你也不再辜负你。如此待你,你也全心待我,你愿不愿意?” 他说了“我”。这是枕春此生此际第一回听见他以“我”自称。慕北易是个极其倨傲的人,这种倨傲比之并肩王更甚。好像是慕家人与生俱来的睥睨天下的自负,慕北易时常像孔雀似地抖羽翎。今日竟自称“我”。 枕春陡然被此一问,瞬间张了张嘴,答不出来。 慕北易察觉到了,忽然恼火烧在了心里。 枕春想着他是天子,已经低微说出这样的话来,无论如何也该答应着“好”。 可是这是她最后的净土了,遵从自己的心,才能在剩下的慢慢人生之中有勇气活下去。枕春不敢回答他,愧疚却没有犹疑,便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慕北易便明白了。他放下手上那一本江南道春雨石流的奏折,撩袍起身。 “陛下……”枕春有些惶恐。 “你不必急着回答。你瞧,此战千难万险,九死一生。待朕回来,咱们可以从长计议,才会显得重逢弥足珍贵。”慕北易如此说,却向枕春笑了,此时竟是如此罕见的温柔。 枕春心中鼓动如雷霆:“陛下!” “朕还有群臣要见。”他端正明珠龙冠,“十一娘珍重。”言罢,一片乌深的袖袂卷过,见他拂袖而出。 枕春连忙起身追了几步,只见得他玄黑广袖绣着龙腾星月的背影,向着灯火通明的乾曦宫去。 天子亲征,浩浩荡荡数万铁骑在乐京城外待阵。春日的轻烟弥散在青碧的天空之中,花草飞絮如织。 慕北易一身漆黑似鉴的玄铁盔甲,兜鍪好似夜叉抱在腰间。他在帝城大门之前,一手举杯先敬天地鬼神。 烈酒怒撒了一地。 万千大魏儿郎望着他们的帝王站在高处,拔出腰间的长剑一声潇洒的长鸣。诸副将、统领热血沸腾,均跟着一道拔剑,整个帝城门前耀眼的冰刃之光照亮了这个略显阴霾的春天。 天子左侧的并肩王也拔剑,拔出一把先皇御赐的万器之君太阿宝剑。那太阿宝剑是千年之神刃,出鞘时好似凤凰铿鸣,天际远处隐隐有雷霆震动。 慕北易:“……” 慕永钺狡黠一笑,又默不作声地将太阿宝剑归鞘。 枕春觉得好笑,他叔侄二人恐怕要斗到另一个埋进棺材才算完的。 冯唐念祝捷词,念祈武十二年三月天朗气清,念我大魏所向披靡。这一套念完了,又加天子冠,披天子甲,鼓笙齐奏,终由礼部喊“礼成。” 慕北易手覆在剑柄之上,一身戎装只显得肩阔腰窄,涎眉对枕春道:“朕走了。” 枕春穿着大妆吉服,被花冠压得头疼欲裂,听慕北易对她说话,一时有些发愣。 “皇后没有话对将士们说?”慕北易轻笑。 “有……有。”枕春有些窘迫地抚了抚冠,轻咳一声,望向高台下数万将士。数万人望着他们美艳的新后。“咳……”枕春拂袖一抖,满凤的衣袂狂乱震动,一手轻指慕北易,朗声而道,“老夫聊发少年狂!” 慕北易:“!???” “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枕春手上端着的黄酒抛天一撒,“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冯唐:“!???” 枕春将那酒盏往地上一甩,崩裂的声响炸开:“……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众将士听得这首密州出猎俱是热血沸腾,只恨不得立刻为了家国抛头颅洒热血。众人振臂欢呼,高喊着:“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慕北易、冯唐:“……” “陛下。”枕春忽然感慨,感慨战争的恶与家国情怀的善。她握住慕北易的手,将一个红封儿的平安符放入慕北易手中,“便是宫中的福堂求的,不值钱,人人都有。东西来得容易,太平来之不易。万望陛下平安归来。” 慕北易轻攥掌心,今日异常柔情:“有十一娘等,朕自然会早日回来。”他将平安符揣入盔甲之中,扬手,“走了。” “是……”枕春矮了矮身。 目送慕北易走入一片惨白的春雾之中。 千军万马出乐京,枕春在城门上一路朝着军队挥手,她今时今日是大魏国的女神。 骑兵、步兵、车马,这一路走了数个时辰,枕春还可以在远处看到军队的尾巴。乐京以北是骊山,以南便是平原与河流。穿过平原与河流,走入江南道,迎接他们的便是南方诡谲神秘的十万大山。 枕春望到天黑了,才从丹凤门上下来。暮色沉淀的黑暗之中,一个朱红衣衫的影子一路狂奔朝着她跑过来。枕春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是扶风郡主。 扶风郡主奔跑着好似一朵赤红的云朵,一路推开满路的宫娥内侍,朝着枕春怒气冲冲而来。 苏白上前一把钳住扶风郡主的手腕,斥道:“荣德妃娘娘有何事求见也该依着礼数而来,岂能冒犯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扶风郡主扬眉,指着枕春的鼻子怒道,“安枕春你可是猪油蒙了心!南疆是甚么危险的地方,战场上刀剑无眼,你身为皇后却不拦着陛下!倘若陛下有个好歹……” “倘若陛下有个好歹。”枕春轻瞥她一眼,“我便是太后,你便是荣德太妃。” “你!”扶风郡主将苏白一推,怒不可遏,“你这铁石心肠的妖妇!陛下为将你拱上皇后之位力排众议,你却只想着做太后?陛下千金之体,怎么能,怎么能去那样危险的地方呢!倘若他有个好歹,我是断然不肯活的!” “荣德妃。”枕春正身而立,冷唤一句,“拿下。” 小豆子的动作是最快的,上前一把将扶风郡主的手负身而钳,押在了枕春面前。 “你欺人太甚!”扶风郡主是丝毫不惧的,挣扎着喊道,“安枕春!你虚伪至极!” “我问你。”枕春伸手抬起扶风郡主的下颌,“你是公卿之女,郡主之尊,征战之事不可能半点不懂。 分卷阅读293 我二哥雁门殉国,柳柱国策反被诛九族,并肩王筋脉尽废连骑马都犹嫌费力。你告诉我,扶南国此战除了陛下亲征谁人还可出战?” 扶风郡主略是怔忪,摇头不肯服软,尖声喊道:“那也不该是陛下!都护府的副将呢,禁军的统领呢……” “十五万人呐,荣德妃。”枕春略一拂袖,指向整个宽阔的广场,“扶南国的兵马都站在你的面前来,看也看不到头的。这些年,镇北大将军策反之案、洞民之战、雁北之战、瘟疫……我大魏损过多少人你算过吗?也是十五万!” “……”扶风郡主喃喃,“我不管。那便让并肩王回他的南疆去,他不是七克南疆吗?让他去打扶南国,不要陛下去……” “安南都护府一万兵马、六万蜀军、两万禁军与陛下麾下一万三千应国公遗麾,并肩王手掌二万亲信,加之这两年新征二万兵马。”枕春细细说给她听,“十四万三千人,此次南征一共出动十四万三千人。”她毫不客气地质问扶风郡主,“并肩王独坐这十四万三千人,倘若他一念之间挥旗掉转马头,手上感召天地的太阿剑指着乾曦宫!你告诉我,告诉我陛下会如此选择吗!” “我!”扶风郡主挣扎间抽动披帛,音含哭腔,“我……” “你的陛下,傲然卓越,精才艳绝。”枕春轻轻松开捏着扶风郡主下颌的手,“扶南国的异族拿着斧头与长刀屠杀了我大魏的子民,欺辱我大魏的女子,虐杀我大魏的孩子。你的陛下,心中有家国天下,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明君。他为人帝君,把情爱之心掰作一瓣儿一瓣儿地分给你、分给我、分给珍贤妃……但他那口滚热的血气,只为了天下永存。荣德妃,让他去做一个史书上浓墨艳彩戏说的英武大帝罢。” 扶风郡主骤然落了眼泪,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别在这儿坐着哭。”枕春拂袖而去,声音悠然传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咱们是大魏国的女人,直起你的脊梁。用你的本事,为这场恶战谋一份胜算,便是你配得上他的地方了。” 扶风郡主擦了擦眼泪,忽而哭着笑起来:“难怪你得了皇后之位,该你得此皇后之位。”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 千岁 枕春回了凰元宫,想着明日要垂帘听政,便要早些就寝。慕北易平日那等天墨黑的时候便起床的习惯,她最嫌麻烦的。如今却不得不做。 苏白进来,给枕春掖了被子,又点了灯,才抱了足足有二十余本奏折进来,禀道:“宰辅大人已将不足轻重的奏章撇去,剩下这些需要娘娘过目落章。”说着将锦盒里的玺印奉上,“这是陛下吩咐过留给娘娘的。” 枕春去接那玺印,见它缺了一角以金镶嵌,“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字上还带着陈旧厚重的红泥。忽然有些唏嘘,“竟然也有握住它的这一天。”说罢,便招呼苏白送去御书房。也强忍疲惫,挑亮了灯火来看折子。 幸好安青山先行筛选过一遍,枕春看着还不算太畏难。只是折子虽然少,事情却是很麻烦。譬如南疆此战增粮草的路线,统共有三条,枕春要裁定出最快最安全的那一条。又譬如乐京的京兆府尹上折问请战事之间是否需要富绅捐赠银两补贴,倘若捐赠又以几何数目为佳。又譬如,宗正府来问长皇子已经到了可以封爵赐府的年纪,是为避嫡而就藩,或是安排甚么官职都是需要一一过问的。 枕春看了会儿,觉得头疼,靠在软枕上些了会儿,觉得心口闷极了。 苏白进来奉银耳羹,见枕春脸色不好,问她是否需要传太医。 枕春摆摆手想说罢了,刚尝了银耳羹,却因甜腻先一口干呕了出来。 “娘娘?”苏白吓得不轻。 枕春摸了摸肚子,算算日子,喃喃道:“不好……这也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苏白吓了一跳,便不许她看折子了,吹了灯要她睡。 枕春梦中一会儿庆幸一会迷糊,骤暖还寒,总觉得不安稳。天不亮,便也行了,起床吃了一碗白粥,衣冠齐备的时候,天空仍旧是黑的。 少顷便有太医前来请脉,果然如了枕春心中猜测。 这便是一件大喜的事情,也是一件犹显沉重的事情了。 枕春顶着厚重的顶冠,拢着层层叠叠衣裳上了凤辇。头上的明珠垂坠,随着轿辇的走动不断晃动作响。枕春戴得鬓角额发都在疼,心中脾气一上来,信手便扯了下来,从轿辇的帷幔里丢了出去。 苏白随辇侍奉,陡然看见凤辇里丢出来一只赤金的百珠花冠,吓得不行。她连忙上前捡起来,往辇中递过去:“娘娘有孕自然脾气不好,可收收脾气罢,这是凤冠,不能丢。当年柳皇后被废黜之时,便是被陛下摘了凤冠的。这不吉利啊。” 枕春头疼欲裂,身心疲惫,扶着轿框歇了口气,道:“没得折腾这些沉重衣冠,还要上朝。怕是朝还未下,人先给压死了!” “那陛下的垂珠冠冕也是沉重不已,此乃权柄的象征。”苏白再劝。 枕春嘴动了动,不知在骂谁,将凤冠收了进去。 苏白心疼枕春怀着身孕,还要起早贪黑替天子批阅奏折、垂帘听政,便宽慰道:“今日奴婢便去司珍处,让六局给娘娘做一顶镂空的凤冠。那戴起来虽也麻烦,但比这赤金的要轻巧许多了。” 枕春摆摆手:“罢了罢了,太过靡费。”说着丧脸将凤冠戴回了头上。 这一路走得颠簸,枕春又给颠吐了两回。来到金銮殿的时候,众臣都已经候着了。诸人见是枕春临朝垂帘,都颇是惊骇。 “竟是皇后娘娘垂帘听政?这……这实在是……”临淄王瞪目结舌,几乎说不出话来。 枕春着织金炫彩的大袖华衣,通身精饰,珠翠随光生辉。她自径在龙椅旁珠帘后的绣墩落座,坐了一下觉得怪咯屁股,又叫内侍总管去寻了一个贵妃榻来躺。这半坐半卧睡舒服了,才轻抬眼睑:“那临淄王觉得何人听政为佳?” 躺着上朝,众人简直大开眼界。临淄王略是怔忪:“这……” 隆国公上前一步,执笏而道:“大皇子已到涉政年纪,何不给其一二历练机会。皇后娘娘身为女子,摄理朝政这于理不合。三省六部,满殿文武,这与皇后娘娘平日摄理的女阁可大不一样,还请皇后娘娘早日回内廷。” 枕春轻轻扬眉,又是你这个老匹 分卷阅读294 夫。染了深红口脂的唇齿轻启,枕春笑声从珠帘后传出来:“满殿文武宁愿听一个孩子的,而不愿听一个女子的?” 隆国公何其警觉:“莫非是皇后娘娘忌惮大皇子庶出?虽皇后娘娘的嫡子已然周岁,但稚子来日方长,皇后娘娘大可不必如此计较。” “是本宫忌惮大皇子庶出,还是你隆国公觉得大皇子年幼,更易把握?”枕春轻笑一声,半点不急,“挟幼子而令诸侯的事情,历代层出不穷。隆国公世代袭爵,想来熟读诗书哦?” 这话说得锋利异常。 “臣……臣不敢。”隆国公面色一白。 “既然如此。”枕春说话时满头东珠光彩如织,“隆国公,你告诉本宫。太后已逝,陛下远在南疆,诸位亲王皆不涉政。几位王叔之中,唯有并肩王听政,却随陛下出征。长皇子尚且年幼,何人可以涉政?诸位大臣你们告诉本宫,何人可以涉政?!” 川崎侯捋须蹙眉,上前启奏:“自然该慕家人监国。” 枕春疾言而斥:“本宫是陛下凤印绶玺册的正宫皇后,统御众妃、掖庭,教导诸皇子公主。千年之后,本宫黄土埋骨,和陛下合葬的也是本宫的骨灰。本宫如此,算不算是慕家的人呢?” 隆国公是三代老臣,骤觉枕春这等尖锐,略一沉吟,启道:“皇后娘娘自然是慕家的人,是皇后母仪天下。但朝政素来是男子的事情,皇后娘娘女子之身……” “呵……”枕春笑声带着嘲讽,“女子之身?敢问隆国公,你可知朱雀大街上擎天矗立的英灵碑上,谁是我大魏国首屈一指最悍勇的英雄?” “啧。”隆国公拱手,“是您的次兄安灵均,上柱国。” “本宫的次兄安灵均,追封上柱国。便是你隆国公的轿子与仪仗路过朱雀大街,也要下轿脱冠,朝着英灵碑行齐眉拱手的礼。”枕春敛裙从贵妃榻上起身,声音更朗,“敢问隆国公,如今我大魏国的章事,群臣之中是何人为首,何人辅之?” 隆国公轻轻擦去额头冷汗:“自然是您的父亲贵为首辅统领尚书省,堪称宰相。中书省中中书令之位自刘中书被罢免之后悬而不置,您的长兄任中书侍郎辅平章事,堪称次辅。”说着也觉提心吊胆,小心翼翼道,“如今说来,是一门两宰辅,也不为过。” “本宫姓安,你还记得?”枕春眉尾高挑,含着锋利的侵略,“我安家一门两宰相,军功中原第一等!我安家为大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既然知我父兄皆是大魏的脊梁,知我安家傲骨与忠心,竟因我女子之身对我三番轻视。我敬你三朝老臣为我家国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也该睁眼看看,今日天下,女子们早不再是原来写在史书上那些模糊的背影!也该睁眼看看……”枕春说话时整个金銮殿的空气好似随着震动,她拂袖掀开垂帘,朗声昂首,“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珠帘被枕春的织金广袖骤然拨开,清脆的琉璃之声响彻金銮殿。她飞眉入鬓,头上珠翠之间的正红牡丹斜伴墨云,唇红好似火焰。 众人被此一席话震得头皮发麻,文武百官悉悉索索的衣裳声响陆续传来。众人拜头山呼:“皇后娘娘千岁!” 隆国公满头大汗,惭愧不已:“皇后娘娘请上座。” 枕春吐出口中那口愤怒的浊气,全然不顾珠帘帷幔,拂袖向前连行两步:“隆国公提及长皇子,本宫也感念你这份匡扶宗嗣的老臣之心。” 隆国公抬头。 枕春手抚小腹,轻声叹道:“今日太医院请脉,本宫有孕了。” 众人皆是唏嘘。 “一则为了皇嗣着想。”枕春轻轻踱步,一壁沉思,一壁缓道,“按着祖宗规矩,庶出皇子长大,大多避嫡就藩,远离京畿。也有能干的有才能的,封爵留京,入职参政。” 有人出声道:“长皇子的母妃静妃是宫婢出身,按理封个郡王足矣。” “郡王?”枕春斜睨一眼,“长皇子是陛下的长子,读书认真,骑马射箭也算勤恳。为陛下宗嗣着想,本宫主意封长皇子为一字亲王。昨日本宫便想好了,秦王便很好,堪比国君,给予厚望。” 历代王封,以秦齐楚赵韩燕卫为尊,即崇古意又体面尊贵,乃是一品之贵。而秦王,已是贵中之贵。 “皇后娘娘如此看重长皇子?”隆国公颇是惊讶。 枕春继道:“少年是家国的未来,长皇子是陛下的长子。既擢秦王,则应再授六部之职,先且历练着。”她问心无愧,朗朗而道,“明日便可与本宫一道参政。” 众人心悦诚服,举笏再拜。 安枕春的第一次垂帘听政,还是勉强能策议几句的。重政要政初初听来,是千头万绪,一来因为安青山与安正则各领两处要部,多句提点,枕春也能领会机要关节之处。二来,枕春聪明,最能从千言万语之中捉住要点。 枕春为人虽然跳脱,但公允端正,贵在心思宽厚仁慈是阖宫上下绝无仅有。一早上下来,竟然得了几句“皇后贤德”的称颂。 但也是很累的。早朝下了,吃了两个水晶汤丸垫巴了肚子,又在御书房设午朝。 午朝留下来的便是军机重臣、三省令与六部尚书。商讨的也是一些密事大事,譬如粮草运送,还有国库的开支。打仗是很花钱的,但各国之间乐此不疲,是因为战胜的收益也极具诱惑。 金钱、女人、荣誉与国土。 枕春捻着笔墨沾满朱砂,一手撑额,一边听枢密使详陈行军情况。 “由此陛下的意思是,应当趁着大军南下,直入扶南国边境密林。会时,与驻地都护二师会和,一鼓作气剿灭扶南军。” 枕春打断他:“直入扶南国密林?林中作战万般危险,尤其骑兵,最是不堪重负。” 枢密使拱手回禀:“并肩王主张逼战平原,只是如此一来,便需要等待一些时日。陛下以为,兵贵迅速,倘若等待平原会战,恐怕众将士疲软懈怠。” 枕春抬头,征询的眼光望向诸位重臣。 安青山捋须,思索少顷:“扶南国多沼泽、密林,林中作战对扶南军来说百利无一害。臣虽不知兵家战事,却懂得扬长避短的道理。” “本宫亦如此想。”枕春紧蹙眉宇,写手书一封,“这林中作战的害处还是应当向陛下陈说。” 枢密使见枕 分卷阅读295 春皱眉,却道:“此事便是因为陛下主林中作战,并肩王主逼战平原,意见有所分歧。二位因此还大吵一架,似有几分不合。” 枕春思索。慕北易武功好,但出征机会大多是做太子时挣下的。如今贵为九五之尊,莫说御驾亲征,便是兵刃相接的时候也是罕见。战场上的事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打架厉害,不一定打仗厉害,论对南疆战场的熟悉,恐怕慕永钺更胜一筹。 此事便难办了。听顺慕北易的,恐怕大战难上加难,听顺慕永钺的,从规矩上也说不过去。 众人面面相觑。 骤然,隆国公道:“皇后娘娘不必忧心。臣愿南使,规劝陛下。二来,战场之上也好保护陛下安全。” 枕春不放心:“南使保护规劝陛下亦是好法子,但隆国公固然军功显赫,如今也是一花甲的老臣,还能上战场吗?” 隆国公回道:“臣一族世袭爵位,自太祖皇帝开始便守护慕家天子的安危。皇后娘娘倘若是个仁慈的,便也再给老臣一次立功的机会。” 枕春打量他花白的眉入鬓,长髯雪白,很是犹豫:“正是三朝老臣,才是国家的智囊、朝政的骨血,更要珍重。” “娘娘顾惜老臣,臣很感激。”隆国公虽然难缠,但年轻时却也是开疆扩土的一名悍将,忠诚与勇直不减。他单膝下跪,两手抱拳,“但陛下征战在外,万般危急,更是应该事事以陛下为重。陛下年轻,性子素来是杀伐决断,所以更容易冒进。此事由老臣前去辅劝,也是有益于战事。” 枕春听他说得于情于理,也是怜惜他这颗忠君爱国的赤诚之心,便颔首允了。如此便要下达赦令,则投了笔在御书房的案后去拿那“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和氏璧来盖旨。她拂袖打开小屉子,里面一眼便能看见苏白放在那处的玉玺。 取出之后,却意外看见那小屉子里,零零散散堆了许多慕北易的私物。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 有匪君子 小小的一个屉子里,放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小人画儿书。小人书是前朝刷印的旧版,画的是孙悟空大闹天宫,每一页的纸角都卷了起来,可想而知是翻阅过千百遍的。书本扉页写着青涩的字迹“南之”。 南之南之,北易南之。这是慕北易的字,枕春恍然。应是取南北之南,他又素来倾慕魏晋风流,则效仿晋朝风骨的羲之献之给自己取了南之为字。她竟然不曾知道的。 慕南之。这样听起来是个很温和的名字。 慕北易小时候是个不受宠爱的皇子,又是卑贱宫娥的孩子。一本这样枕春幼时都见遍了图画书本,他竟然珍藏看得烂掉了。 枕春指尖翻动,还看见里头有几颗扎了红绳的核桃壳,那是小孩儿爱玩的。坚硬的核桃可以去弹别人的核桃,弹赢了便能赢得更多的核桃。皇子们大多是不玩儿这样简单的物事,弹核桃壳是小太监们最喜欢的游戏。想来,这些核桃,是他幼时从小太监们手上赢来的。 抽屉里头,还有一只已经秃毛的狼毫笔、一把满是青锈的短刀、一包早就散了的花生糖。 他原来是个很念旧的人。她竟然不曾知道的。 最里头还有一个油纸包着纸,枕春用养得葱玉般的指甲挑开看。里头竟然是几瓣枯萎的八重黑龙,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捡的,什么时候又藏起来了。 整座帝城,只有绛河殿,如今才种着八重黑龙。 枕春的鼻子忽然有点酸。她将屉子一抽,却发现一卷崭新的圣旨卡在屉口处。那一卷圣旨簇新,内轴的清漆油亮,显然是他才放进去的。枕春正想要取出来看。 “皇后娘娘?”隆国公催促道。 枕春想着众目睽睽之下揭慕北易的老底也不太好,便堪堪伸手打住,转过身来盖大章。 少顷递门下省抄旨,又与众臣商议了一番春夏农耕的琐事。枕春只觉得头昏乏力,整个人怏怏的。这好不容易下了午朝,还没吃饭,又见苏白进来禀道:“大皇子来了。” 枕春便在嘴里塞了两个果子,强打精神又宣见大皇子。 大皇子很高,十余岁的便跟枕春差不多身量。枕春在暖阁里见他,他随着内官进来,向枕春行了大礼:“母后千岁。” 枕春倒是有些不习惯,笑着唤他起来赐座:“白捡这么大一儿子,倒是把本宫乐的。” 大皇子却半点不错礼数,拱手回道:“母妃与母后亲近,母妃说要尊重您。今日礼部来册儿臣爵位与官职,儿臣特来给母后谢恩的。”说着便也坐了,却只坐了一半儿凳子,腰板挺得笔直。 枕春见他进退有度,颔首带笑:“静妃的确与本宫交好,你母妃曾经为你吃了不少苦,你也要孝顺她。”说着倒是想起正事来,“不知给你册了六部什么样的官职?” 大皇子听此话便有些紧张,一本一眼答道:“中书侍郎安大人与吏部尚书定下的,在吏部座下考功司做考功令史。” 令史一职虽然小,但吏部是六部之首,能学大事的地方。枕春略一思忖便也知道,长兄这是看着她的眼色行事。枕春朝堂之上要抬举大皇子,他便给大皇子安排了这样紧要的位置。想着也是颔首,语重心长道:“亲王有做功绩的亲王,也有闲散的亲王。考功令史主掌文官们的处级与议叙,督查官员历年考核。这个位置虽然不高,但可以熟识京畿内外官员,又能学习先辈们的为官之道,你不可掉以轻心。” 长皇子面色肃然,对枕春的话句句听得认真,见她嘱咐此事,很是明白:“母后放心,儿臣定然勤勉学习。儿臣……”他似乎下了很大一番决心,才道,“儿臣一定努力学习政事,尊重母后,爱护弟妹。将来……儿臣一定会好好辅佐五弟弟治理天下。” 枕春陡然听他这一席表忠心话,倒是很吃惊。他自幼便在宫廷斗争的中心沉浮,身为长子却是庶出的确是个危险身份。他今日前来陈表句句皆是向枕春俯首称臣,少年年少,也未免太过敏锐老成。枕春沉默少顷,却唤他一句:“秦王。” 大皇子一愣。 “你看,你如今是一字亲王。”枕春声音柔软,面含春风如抚,“历史上有很多秦王,有同袍同轨同字一统天下的秦王;有史称贞观千古盛世的秦王。有战败投紫水河而亡的秦王;也有英年早逝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秦王。你要做什么样的秦王,路在你自己的脚 分卷阅读296 下。” “母后……” “你五弟弟呢,还小。”枕春轻轻撑了撑腰,寻了一个舒适些的姿势,“天下谁人治理,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如今是大魏国的秦王,你是你父皇的长子。你父皇呢,是个英明的帝王,既勇敢又聪明,还有一颗治理天下的雄心。虽然他毛病也挺多的。”她轻笑起来,“不要去想天下谁人治理,只用想你要做哪些事情,如何成就一番事业,对得起你的出身与名字。” 大皇子很受警示,撩袍双膝及地而跪:“多谢母后教诲!” “怀湛。”枕春再唤他,“本宫初次见你母妃,她跟本宫说你的名字。清澄透彻,你也要做这样的人。” 大皇子双手及顶,重重拜下:“儿臣……明白了!” 又询问了几句大皇子课业与作息,再批阅了当日的奏折,枕春一看,天竟然擦黑了。 整个人疲惫得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想迅速瘫在床榻上吃糖。 成日处理政事如此辛劳,慕北易往日竟然有精神找她谈情说爱。佩服佩服。心中碎碎念着,一路回了绛河殿,又躺着歇了一会儿。苏白捧着安胎药进来,见枕春已经睡着了。 连着半月皆是如此辛劳,整日处理不完的政事和琐事,简直疲惫不堪。成日安胎药吃着,这才让腹中胎儿无碍。苏白虽然心疼,却也无可奈何。其实枕春以为,这样子的皇后生活,她觉得很好。至少好过之前为人妾室,好似金丝鸟一样养着,成日功于心计。 虽然很苦很累,但是振拔于庸碌的内宫生活,为民族尽绵薄之力,便也算不枉此生。 这日天色灰暗,靡靡地有着雨。前朝隆国公传了军中信务回来,告诉枕春,慕北易听了劝,依照并肩王的意思改与扶南国平原会战。 二军初次交战,魏军略占上风。 都是喜事。 这日,枕春的肚子,头一次有了胎动。她觉得很奇妙,感受到了一种“我并非一个人”的充盈的喜悦。下了午朝,便也不觉得疲惫,竟是有些欣喜地多吃了好几口饭。在御书房前的院子里屋檐下消食,刚走没几步,便听见外头传来争执之声。 “既然陛下不在宫中,本宫怎么不能进去!” 苏白劝阻之声传来:“您可也讲些道理,皇后娘娘刚下午朝,正要休憩一会儿。您这时在此处喧哗,惊扰了皇后娘娘的龙胎可怎么好。” “本宫偏要进,她自个儿揣着孩子还要摄政,也不嫌累得慌吗?!” 便是只听声音,也能知道是谁。枕春莞尔,轻轻抚着肚子出去,开门道:“倒也不妨。不知荣德妃前来,所为何事?” 扶风郡主抬头先看枕春的脸,又看枕春的肚子,嘟嘟囔囔道:“怀了孩子又甚么了不起,用得着如此高高端起吗?本宫……本宫还不是生过了。” 枕春听她如此说,倒问:“四公主还好吗?” 一听自个儿的女儿,扶风郡主本还撅着的嘴唇便翘了起来,柔声道句:“可是会奶声奶气地啊啊叫唤了。”说着立刻又换了颜色,一脸警惕地望着枕春,“与你何干?” 枕春憋笑:“问问罢了。” “今日前来,不过是……”扶风郡主的表情十分不自在,“你那日所说,说的那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咱们大魏国的女人……” 枕春见他吞吞吐吐的:“甚么意思?” 扶风郡主略略让步,露出身后几只沉重的大箱子来:“这些乃是我温家、薛家以及乐京各大士族捐赠的援战金银,也有珍贤妃、雅妃、静妃与其他嫔御们的体己。大伙儿说你摄政繁忙,则没有先行请示。这些钱财,我按照金、银、珠宝分纳收拾起来,造作内宫与士族各两册账本,你随时可以对看查阅。” 枕春心头忽然一暖,旋即又觉得好笑,叹道:“陛下远在南疆,倘若知道他的妻妾们如此一心,定会感动的涕泗横流。这三妻四妾其乐融融,可是天下男子们的梦想。” 扶风郡主瞥了一眼枕春:“你既已是正宫皇后,怎还如此体面不尊,成日胡言乱语。”她眼刀子狠狠刮了一眼枕春的小腹,“既有陛下的皇嗣,这靡靡细雨的天气里还随意行走。倘若染得风寒皇嗣不保,你是要伤陛下的心吗?!” “……?”枕春先是一愣,旋即朗声笑起来,“荣德妃可真有意思。”她拂袖指点那几箱金银,唤苏白:“去寻掖庭司的人过来造册入库,明日便寻兵部的人来,将这些钱变作粮草与兵器,跟进南疆的战事。” 扶风郡主便才放心下来。她素来傲视天地,看不起旁人的,也懒得与枕春说话。这既办好了事,便说要走。枕春体谅她的心,便送她两步,刚刚见扶风郡主消失在眼前,便觉得肩头一沉。 一件挡雨的披风已经盖在了身上。 枕春转头一看,欣喜道:“大哥哥怎么来了?” 安正则朝服未褪,扬眉道:“闻说政事繁重,你胎像不稳,如此特意来看。” 值此时节,梦中也会多思。骤然见得家人,抛却朝堂上的尊卑主仆之分,无比温暖。枕春探脑探头地看,却见安正则后头立着一个圆脸华衣的貌美夫人,夫人手中牵着个皮肤雪白的少女。便是少顷回忆,直觉得差点认不得了:“这是……嫂嫂?” 李氏牵着那少女行礼:“妾身参见皇后娘娘。” 枕春连忙去相扶,一手拉过那小姑娘绣着杜鹃花的袖口,细细打量她的眉目,“这是小侄女儿,当真是个美人坯子。” 那小姑娘十来岁的年纪,唇红齿白,美貌长得像安正则有几分英气,向着枕春福了福:“皇后姑姑。” “叫什么?”枕春喜欢她,牵着她的手,只将自己腕儿间的紫罗兰色春彩镯子拨到了她的手腕上。 那小姑娘也不畏生,盈盈笑着回道:“臣女叫做琇莹,家中弟弟叫做淇奥。” 枕春喃喃念着:“琇莹、淇奥。”便是笑起来,“有匪君子,果然是大哥哥喜欢的名字。”便唤苏白请他们进御书房里来。 安正则负手而入,面带笑容徐徐解释道:“身怀六甲容易精神不济,往日也不曾得机会省亲。如今陛下不在,你又垂帘听政,便趁此机会叫晴娘与琇莹来陪着些日子,想来也没人敢置噱。” 晴娘便是李氏,听闻此话向枕春浅浅一笑,道:“皇后娘娘日理万机,只怕琇莹 分卷阅读297 顽皮吵着娘娘呢。” 枕春与她几人进了偏房的暖阁里落座,上了茶水与糕点,才叫宫娥去寻了好东西来赏赐琇莹。她浅浅呷了一口白水花茶,说道:“我是喜欢热闹,往前桃花儿在的时候,便很爱说话儿。”说着将糯米糍推给了琇莹,问她:“丫头平日在家中玩些甚么,喜欢女红弹琴吗?” 琇莹落落大方:“臣女不喜欢拘在屋子里弹琴绣花儿,喜欢读医书。臣女听人说,皇后姑姑主张女阁明兴,让女子们各有所长,褒奖女子们立户从业,故而臣女想做一个大夫。” “大夫?”枕春很是惊奇,“因男女大妨的缘故,女子学医的少,做大夫的更少了。譬如我大魏国太医院还未录过女医,你可知此事乃路漫漫其修远兮吗?” 琇莹点头:“臣女知道。可我大魏国以前也没有女子垂帘听政的先例,皇后姑姑也是这头一个。治病救人乃是济世安民的好事,臣女觉得比弹琴绣花更有益处,故而喜欢。既是喜欢,便要做出一番事业来,让女子也可以当大夫,所以臣女不怕难。” “你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的心性。”枕春喜欢她,觉得是个灵气逼人的好姑娘,便看得更细致起来。 但看琇莹肤白唇红,两颗虎牙显得人笑起来盈盈可爱。她说话徐徐,行动缓缓,但眉宇之间偏偏有着一股子韧劲儿。 便是说笑之间,却见内侍进来回话:“皇后娘娘,大皇子有急奏来禀。”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 琇莹 既然说是“急奏”,枕春便不敢耽搁。想着左右都是皇亲国戚,便也没有甚么好避讳的,连忙宣见了大皇子。 大皇子冒着靡靡细雨,匆匆忙忙地进来,一身皆被雨淋得润润的。他进门挑开帘子,见里头一众人,便有些不知当讲不当讲。枕春见他踌躇之态,心中意会,颔首道:“这安大人的妻女,虽无血亲之缘,但按理说你该唤一句舅母与表妹的。” 大皇子这便明白了枕春的意思,与李氏同琇莹互相见了礼。这才从袖内抽出了一封捂热的羽信递给枕春:“母后,枢密院前方战事急奏。” 枕春一听也知道是要紧的事情,连忙撑起身来,取过书信一目十行看去。 信是隆国公来的,南疆平原会战的第二战,已经打响。扶南国与大魏国边疆地势复杂,又遇梅雨时间连绵不断的雨水丰沛,导致了山洪暴发。那洪水破堤冲过营地,魏军始料未及,一夜之间被扶南军游击围歼近三万人。 慕北易见得军情颓败,破釜沉舟,为振士气驱马前锋。一日下来腹背受箭,仍不肯卸甲。 枕春读得心头一沉,扶着桌案略晃了晃身子,才觉得小腹隐隐抽痛起来。 大皇子见得枕春嘴唇霎时青白,只连忙去扶她,自责道:“都怪儿臣不好!只让母后受了惊骇,快……快传……” 琇莹连忙上前一步,只轻轻掐住枕春手腕,少顷才道:“无妨无妨,殿下不必忧心,只是骤然受惊,轻微的痛胎之症。此由热之顾,一时不能速愈,皇后姑姑需要卧床休息两日。现下,该将这山栀、黄芩、当归、玄参、与杜仲煮水煎熬服用,数日便能消症。” 大皇子偏头去看琇莹,半信半疑,只连忙将枕春扶到卧榻之上。 枕春这一动胎气,便心中悬悬的更难将息。好在琇莹懂些医术,与太医诊断无有所出,前前后后地将枕春照顾着,这才好些。 安正则虽不能长留,但李氏身为枕春的长嫂,也是贴身尽心陪伴。枕春有了亲人的眷顾,心中稍稍开阔,大半日后才止了痛胎之症。 翌日天还未亮,长皇子又送了枢密院的急奏来。因着前车之鉴,则等枕春醒了,才缓缓地说给了枕春听。 因着一场梅雨,高棉国地形险峻,处处荒山悬崖,四处泥石随雨奔流。双方互被痛击,慕北易带伤披甲接下了第三战,战场上尸横遍野,处处皆是腐臭的味道。 并肩王慕永钺提出放火烧山,也因连绵的天雨不能实施。这连日下来,交战情形不容乐观,连老天也不眷顾大魏。扶南国与大魏是有灭国之仇的,打起仗来据说是只死不生,勇猛异常。信中隆国公说,那新扶南国王必为先锋,故而慕北易也固执不肯相让。 两个国家的君主皆亲自带兵,要走在军队的最前头,战在刀剑的最尖锋。 枕春卧在榻上,望着还未擦亮的天空,蹙眉想了想,忧心道:“如此时节,春雨丰沛,战场上尸体堆积成山最易传染瘟疫。陛下被锐器穿身却不卸甲,更容易生病的。”想来此事心急如焚,“本宫以为,不如先请陛下归京,其余之事再作定夺。” 大皇子也是满心忧虑,道:“并肩王也是此意,前线阵前三番规劝父皇。父皇说,如今战事略颓,我大魏退兵便是认输。将士不能退,父皇他便不肯退,说他倘若退了,便是丢了慕家天子的脸。隆国公与诸位将士也是再三劝谏,还是不得用。” 枕春咬牙:“他不惑之年一把老骨头,还学少年郎的骨气来做甚么。糊涂!聪明一世,竟然要蠢笨一时吗?!” 大皇子不敢接话。 枕春是惧怕战争的,她的二哥哥便是死在了战场上。其实在她心中,民族情怀并不那么浓烈,但她要守护自己的手足亲人啊。倘若慕北易死,大魏国得来不易的安宁或许便会满盘倾覆。她可以不爱这个男人,但大魏国的子民不能没有一个明君。 如此再三思虑,还是撑起身来,叫大皇子伺候笔墨,写了一封诚恳的亲笔请归书。又深思熟虑一番,勉力起身更衣,扶着肚子往外走去。 苏白见得此状,惊骇不已,连忙拦着:“娘娘胎气有动,万万不可劳动,这是要做甚么啊!” 枕春眸中目光坚毅,手上捏着书信,沉沉道:“上朝。” 众臣听闻枕春接到军机,胎气大动卧病在床的时候,是已经准备下朝了。一阵内侍唱礼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步伐。便看见枕春素面朝天地从珠帘后转出来,凤袍一撩,竟然坐在了龙椅上。 众人嘈杂的非议之声传进了枕春的耳朵里。 临淄王面色一讪,上前一步,道:“妇容乃是女子德行,皇后娘娘怎能面上不加修饰便素面以示诸位外臣……” “闭嘴。”枕春面色沉郁,忍着孕中不适,手紧紧攥着龙椅上的兽头扶手。 临淄王陡然领了一句 分卷阅读298 骂,竟是头次见得贵族女子之中也有如此泼辣,措不及防愣在原地。 川崎侯道:“皇后娘娘即便身子不适,也不能坐陛下的龙椅。龙椅乃是天子之象征,上头的花纹是九五之尊的……” “那你们便对着这龙椅三跪九叩,称颂我大魏福泽绵长,把你们的妻女交到扶南人的短斧大刀之下罢!”枕春手按小腹,声音嘶哑,疾言厉色而斥。 诸臣顿时噤若寒蝉。 枕春轻扬眉头,徐徐而道:“如今是什么时候?该恩令内侍去搬个小榻,过来遮住帘子、摆上软枕、华衾,再挂上珠帘,给诸位大臣缓缓唱个礼?”她讽刺地冷笑一声,“这每一时、每一刻,都有南疆的将士被斩杀。你们的陛下,腹上、背脊覆着长箭的重伤,在满是尸体的泥泞中砍杀。你们却跟本宫说面上的妆容、说椅子的花纹。国难当前,如今谁才是怯懦无能的那个?!” 满朝文武应声俱跪,朝堂安静得好似死了。 须臾,安青山拱手:“皇后娘娘但请吩咐。” 枕春扫一眼大皇子:“秦王说。” 大皇子轻轻擦去头上冷汗,上前撩袍奏道:“枢密院来报,前方战急。平原上第二次、第三次会战,我魏军皆不敌扶南国。如今父皇负伤临阵,万般危急。并肩王有计放火烧山逼出林中扶南军,却连月梅雨不得实施,正是焦灼时候。” 枕春将手上书信掷在地上:“陛下重伤不肯卸甲,何人敢接本宫手书,前往前线去说服陛下归京?” 诸位朝臣面面相觑,皆有些疑虑。做一个说客简单,拿着皇后的手书去说服皇帝,这便有些以下犯上的意思。天子素来多疑,忌讳结党,征战在外想来脾气也大,倘若御前一句没说清楚,恐怕…… 金銮殿有些寂静。 “臣自请前往。”一个声音传来。 “哥哥……”枕春喃喃,略是摇头。 安正则却撩袍向枕春而跪:“皇后娘娘明鉴,臣任中书侍郎,应起草文书以发诏为任,前去投递书信也算适合。” 枕春敛眉:“前线危险,刀剑无眼。” “臣的亲兄弟,为国殉葬,死在了雁北。”安正则忽然抬头,声音清朗,“安家的儿郎敢为国身先士卒,故而臣敢接此任。” “可是……” “此乃道义。臣的妹妹。”安正则拱手执笏,“臣的妹妹,是大魏国的皇后,她的丈夫正为国征战。臣自幼不擅骑马射箭,只会读书,不能为国家斩杀敌军!如今臣嫡亲妹妹的丈夫有垂堂之危,臣应当劝谏。皇后娘娘的手书,臣为兄为亲,前去说服陛下,最合适不过。此乃道理。” “……”枕春犹自不肯,便有些愧疚。她敛眉沉声,“正是因为中书侍郎你不会骑马射箭……” “故而多读书,才能说话文章做个说客。寒窗十年苦读,就为一日证道,此乃读书人的骨气。”安青山陡然上前一步,“老臣附议。” 枕春望向朝堂上几乎剖开胸胆奉给她的父兄,眼睛酸涩,少顷才垂泪而道:“……准奏。” 安正则去往扶南战场的日子很难挨,枕春几乎夜不能寐。 寒食节,雨却停了,天色仍旧阴霾。枢密院来了军报,慕北易接了枕春的书信,终归是听了劝,重伤下阵,立时便昏迷不醒。禁军统领护送天子北归,并肩王慕永钺继任大帅,与扶南军在国境边缘准备开始第四场鏖战。 此时此刻,魏军地形不熟,节节败退,已死伤近半。而扶南国,还剩十万大军。 枕春听闻大哥哥无碍,慕北易虽是重伤,却已在禁军统领的护送下,走在了回乐京的路上。她喉咙里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是回到了肚子里。这才睡着了几日,整个人的身子与气色,渐渐好起来。 至少见到慕北易时,不要丧着一张脸。垂帘听政很辛苦,太辛苦了,这样的事情还是丢给他去做比较好。他做得游刃有余,是天降大任的君王之材。摄理国家这般复杂,还要与那一帮老头子费尽心力地周旋,她才不要做这样的苦差事了。 如此竟然觉出一丝相濡以沫共患难的亲情来,枕春觉得有些自嘲。她曾视如敝履,在战乱之年却弥足珍贵。两人在人间孤独行走,互相陪伴的过往历历在目。 四月廿十阴霾,枕春接到了一封秘密的书信。这封信是几番加密,不通过前朝、甚至不通过枢密院,也不通过任何朝臣之手,从掖庭的禁军侍卫手上传到枕春面前的。 这是一封慕永钺的亲笔信,枕春认得他的字迹。全信只有这几个字——皇后敬启:天子身染破伤风症,醒日渐少。 枕春阅罢,霎时宛遭雷霆加身。 此时离慕北易归京还有三日。 破伤风症是没有药的,枕春不懂医理,却知道这是九死一生的病症。或是因为他被利器所伤不肯卸甲的缘故,或是因为南方尸体遍地,战场上雨水靡靡最易染症的缘故。 这封信是慕永钺通过禁军统领悄悄传给枕春的,赶在了慕北易归京的前三日。天子醒日渐少,天下必将大乱。他是提醒皇族应当早作警惕,还是要枕春心中有所准备?如此冰冷,如此理智又冷漠的一封信。 故而枕春是害怕战争,贪图太平的人。这一刻,安灵均的衣冠冢入玄武门时的无助与惊恐盘踞了枕春的内心。她望着手上信件中“醒日渐少”的四个字,指尖凉得可怕。 破伤风症是没有药的。 枕春喃喃念了一遍,精神有些恍惚,扶着凰元宫雕龙画凤的柱子,往院子外头走。 阴霾的天色之下,浅薄的天光洒在她的脸上,让她稍稍回了一些只觉。绵绵春末慵懒气息的院落之中,李氏与琇莹正在院子里翻花绳,笑声好似银铃。 琇莹见枕春出来,笑盈盈喊了一声:“皇后姑姑来啦,您怎么面色不太好。” 枕春看着琇莹,她青春年少,活力满满,骤然好似窥破了人间的玄机。 “琇莹……”枕春喊她一声。 琇莹连忙丢了花绳去扶枕春:“皇后姑姑可是又觉腹痛?这些日辛劳不休,也要将息身子。” “琇莹好姑娘,你熟读医术,可知破伤风症还能回天吗?” 琇莹莞尔一笑:“皇后姑姑真会说笑,这是死症,哪有回天的法子。故而这婴儿初生剪断脐带的利刃必须精心准备,便是怕这锈器 分卷阅读299 污秽了血液,便会衰竭而亡。”说着,她竟警觉地望着枕春,“皇后姑姑……可是被甚么消息扰了精神?” 枕春看她年纪轻轻却思敏至此,稍定心神,勉力笑起来:“没有……”说着却不知为何落眼泪了。 李氏敛裙过来,拉过枕春的手,将她按坐在花树之下,笑说:“皇后娘娘恐怕是孕中多思,妾身怀着琇莹的时候,也是如此呢。” 枕春点头,轻轻拂去鞋面上的花瓣儿,稍稍舒展一口浊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满天神佛看着呢,大魏国运不该如此。只道:“是,兴许是我孕中多思。”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 渣男都得死 祈武十二年四月廿三,枕春站在玄武门下等慕北易。 就是当年安灵均的衣冠冢入城门的那个玄武门。 她静静立在那处,红衣华饰,不堪皇后装扮的重负,紧紧蹙着眉头。她此时脑中海啸般思考着人生的生老病死、离别重逢。 阴霾的天空又开始落着细密的雨珠子。 枕春一见雨水就心绞,那代表着南疆的大战还要在湿润中缠绵依旧。代表着这场鏖战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没有人可以高枕无忧。其实她固然心绞,但间歇地还是能想通。打仗也好,斗争也好,都是滚滚长河中的一滴水。 连她安枕春与慕北易的生与死,都不能免俗。 如此想着,便看着仪仗近了城门。行军队伍在雨中缓缓前行,他们簇拥着天子的轿辇,九骑的长车在十三丈宽的大道上贯入玄武门,每个人都面无表情。 枕春深吸一口气,挂上了皇后端正矜持的表情,上前一步。 禁军统领翻身下马,撩袍单膝而跪,拱手道,“拜见皇后娘娘。” “陛下呢?”枕春有些紧张,双手交叠,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安稳。 ——“朕在此处。” 熟悉的声音想起来。 枕春循声望去,见得九骑雕龙的帝辇被撩开。慕北易一身简单的纯白戎衣从里头探出身来,他神采奕奕看向枕春,带着极尽宠溺的笑容,眉宇轻扬:“朕本不愿离阵,因你亲笔书信,故此勉强才归。”他轻笑一声,哂道,“并肩王定要背后嘲朕,你要如何偿朕的军功?” 枕春听见慕北易奚落的话语,如此熟悉,心头那口气一松,几乎立刻觉得血脉都流窜得更舒张了些。她说话也更平和了:“陛下。” 慕北易熟悉地勾着嘴角,轻轻放下帘帐,负手带笑地看枕春:“十一娘,这些日可还好?” 听他唤“十一娘”,心中更觉安心起来。便向前急急走了几步,发自内心地笑着:“臣妾很好,事事皆顺心。本还忧心陛下的身子,见得如此算放心了,便更好了。” 慕北易看她浑身轻纱浮动,走动时娉婷摇摆。那大红的披帛之下,若隐若现的是微微凸起的小腹。只是那一瞬间,慕北易神光中的桀骜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一眼万年的遗憾和懊悔。 “陛下?”枕春随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个儿的肚子,莞尔笑道,“陛下走的时候便有了,如今也有四五月的日子。陛下在战场上征战,怕陛下分神故而没有告诉。” 慕北易伸出手来,轻轻地,无尽温柔地道:“来朕摸摸。” 枕春轻嗔一声,含笑便要上去。 慕北易的手便那么伸着,不可察觉地颤抖。春末夏初的潮湿微风轻轻一吹,他狭长的眼睛眯了眯,肩膀一歪,便从帝辇上坠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青石板上。 “陛下!!”枕春惊呼一声,向前扑去,将他搂在怀里。 慕北易白色戎衣的前前后后俱沁出了鲜血,化开在了枕春的红衣里。那是伤口崩裂的后果,枕春很是熟悉。血流如注,顿时染满了他的衣裳,将雪白的薄衣染得乌红。枕春喊着他的名讳,他却半点反应也无。 “方才不是好好的,怎么便晕眩昏倒了?!”枕春手足无措,朝着禁军统领厉声质问,“陛下方才还与本宫说着话儿呢?!” 禁军统领面色凝重,双手交叠于头顶,拜下:“回禀皇后娘娘,陛下此症已有些日子,每日俱重。” “怎么可能……”枕春喃喃,“陛下方才还笑着,要摸本宫肚子里的孩子!” 禁军统领紧紧蹙眉,跪在枕春面前不敢抬头:“皇后娘娘……您,听说过回光返照吗?” 看着一个人的生命将会缓慢地在她眼前消失,就像看着流沙从指缝中滑走,那是太折磨人的一件事情了。 与其今日如此局面,枕春宁愿等回来他的衣冠冢。 御书房暖阁里的灯火很暗,枕春坐在窗前,心思很沉。 慕北易的确是染的破伤风症,归京的路途上开始有的表症。他自己聪明绝顶,心里是知道的。 太医院也奉上了几个偏门方子,譬如香灰水、墙角叶这等玄之又玄的药材。先前熬煮了几日,便是灌着也喂慕北易喝了下去,后头不见好转,枕春自己也怀疑起来。他并不是便不好了,只是一日大多数时间,醒时无多。偶尔醒了也是很清明的,要看折子,要和枕春说话,甚至还说要上朝。 枕春不让他去。朝堂上那帮老头子是很气人的,没得又把伤口气崩裂了。 只是如此小心,慕北易仍旧日益虚弱下来,药石无用。后来竟然渐渐地,连说话也费力气了。 他腹背的伤口没有愈合,而是一日一日地糜坏。盛年本是健壮的身躯好似被时光快速的摧磨,越渐惨淡。枕春取了止疼的药水,用白绢沾了给他轻轻擦拭。 慕北易却骤然拨开枕春的手,低声道:“罢了,没得污了你的手。” 枕春怅然,面上却是笑起来,只将那帕子拧了,又去沾汤药。她戏谑道:“陛下以前是很神气的,天下唯尔独尊,今日怎么还心疼臣妾了。”说着却攥了他的手,去擦洗他腹上的疤痕。 慕北易便是说话也要疲惫地轻轻喘息,蹙眉道:“罢了,罢了。” 枕春便也不为难,只将手收了回来。她端了米粥又过来,轻轻吹了吹汤匙,劝道:“陛下也不能样样都使性子,以前您可不是这样的。汤药得用着,温补的也得吃着。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好养着,转眼也便好了。”说着笑起来,将汤匙喂给他的嘴边,好似旧日那么哄着,“啊。” 慕北 分卷阅读300 易这次却不肯啊了。 枕春讪讪将汤匙放回去,似是轻声埋怨,半笑着道:“陛下不吃药,也不肯将息。您若落下病根儿了,臣妾过后几十年还要伺候您,您舍得吗?” 慕北易蹙眉想了会儿:“舍不得。”说着摇头,忽然问她:“十一娘,你爱过朕吗?” 枕春一愣,若有所思地继续吹那已经凉了的白粥。少顷,她道:“爱过呢。” 慕北易忽而笑了,这是枕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心里服的软。他道:“何年何地?” 枕春将汤粥放下,敛裙坐在病榻旁边,想了想:“大抵是陛下意气风发的时候吧。” “你说的假话。”慕北易自嘲一笑,急急咳嗽了两声。 枕春声音轻柔,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也不是的。咱们相逢得不好,在这帝城的红墙里头。倘若在外头,陛下想做甚么?您喜欢骑马读书,喜欢新奇危险的事与物。臣妾喜欢画画,喜欢睡懒觉,喜欢吃东西和一成不变的安逸。咱们可以开个私塾,你教骑射我教书画,这样好吗?” 慕北易陷入沉思,少顷道:“那咱们的私塾叫什么名字呢?” “嗯……”枕春也认真想了想,“知味斋好吗?” “不好,像个酒肆的名字。” 枕春莞尔:“人生在世如吃酒席,臣妾素来不觉得一味的畅快便是最好。甜的吃多了便想尝尝辛辣,这些都是人的习性。此生能和陛下一起经历许多心酸苦痛的事情,是臣妾的造化。” “你总是能原谅过去。” “不然太苦啦。”枕春半是笑着,半是认真。 他二人双手交叠,肌理之下血脉流动的声响都可以听见。天地寂静。 慕北易便不以为意地笑笑,猛然咳嗽了一声。那一咳,伤口便又开始崩血。枕春拿了帕子去捂,慕北易却说:“不必了。” 枕春执意,道:“怎么不必了,擦拭仔细才好得更快。” “如此丑陋的伤口。”慕北易忽然叹谓。 “这是陛下的肉身罢了。”枕春轻轻阖起眼睛,把眼角的酸意憋回去,“神佛仙圣还有泥塑之身呢。陛下的身体以前很好看,肩背颀长而身量高大,那便很好了。臣妾还记得嵇将军曾经对玉兰说,人身上的疤痕是来过的痕迹。陛下你看,臣妾身上的疤痕,处处都是因您而得。这或许也算咱们相逢的痕迹,如今陛下也得了疤痕,咱们都一样了。” “它不会再愈合了。” 枕春闻言蹙眉。 “咱们的孩子叫什么?”慕北易又问。 这倒难着了枕春,她不曾想过这件事情,偏头思忖道:“男楚辞女诗经,陛下觉得甚么好?” “可以取先贤的名字,也可以取山川之名。要从怀,要从水。” 枕春半嗔道:“那倒让臣妾不知如何发挥了。不是听说,取名忌国忌官,不可山川、隐疾、牲畜与器币吗?” 慕北易道:“山川好,绿水青山不改,万年恒在。你听这孩子的名字,该知朕的魂魄在星汉之中,随着大河奔流,不会朽化、不会消散。” “陛下万世流芳。” 慕北易神光闪烁,忽然撑身起来,气息略顺了顺,道:“朕,有一件礼物要讨你欢心。” “哦?”枕春盈盈笑起来,“臣妾喜欢收礼物。” “你猜猜是什么。” “唔……”枕春指点下颌,思忖才道,“吃的,玩耍的,或是衣裳首饰?” 慕北易因病中消瘦而显得更骨节清晰的手,凉凉地握住枕春的手:“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倘若朕赠给你衣裳首饰,你不会记得朕。”昏黄的烛火映照慕北易的脸,照成了金纸的颜色,镀得他此刻好似神祗的雕像,眉目深刻。 枕春只作听不懂的模样,淡淡笑着,轻轻攥紧慕北易的手:“您病得有些糊涂了,岂需记得,日日见着也便好了。” “十一娘。”慕北易又唤她,因疲惫的胸膛上下浅浅的起伏,“朕这一辈子做过许多事情,有得意的,也有后悔的。”他轻轻叹谓,眉眼被光线揉得稍显温和,“如今最后悔的,是来不及全心全意地对一个人。我负天下人……” “陛下。”枕春掐紧他的指节,不敢听。 慕北易抬起手指,指向屏外几案:“朕给你的礼物,就在那抽屉里头,你快看看。” “哎。”枕春敛裙起身,便出屏后翻找。 烛火噼啪地跳动,摇曳着晃动的光彩,在暖阁之中莹莹生辉。 几案的抽屉她是偷偷看过的,里头藏着慕北易那些“小破烂”。枕春此刻颤抖着双手打开,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卷她来不及打开的圣旨。它静静搁在那里,好似等待着枕春的览阅。 慕北易在帘后徐徐说着,声音平静:“就是那卷圣旨,朕出征前便备下了,准备战捷回来再给你看的。如今来不及了,你且看看吧。”他的声音越来越淡,“十一娘,朕有时梦回……回到那年三月,初见你时的那个夏天。上有秋暝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 “嗯。”枕春对着昏暗的烛火,小心翼翼地抽开卷轴。慕北易厚重的字迹与那盖着红泥的玉玺之印。 ……门下,朕绍膺骏命,奉天顺运,今上苍以皇后安氏赐朕,共襄朝政……今特遣散内宫诸妾,诞育庶嗣者就藩,无嗣者赐千金归还各府……当立五子为储,自今夫妻同体,摄内宫事宜唯凰元尔…… 枕春的眼泪模糊了眼睛,看不清那些小小的字迹,只听见啪嗒啪嗒地水珠掉落声响。 他此举无异于剖开了心肝给她,唯凰元宫尔。 “慕北易,你何须做到如此……遣散后宫……你何须……”她的眼泪滑落下颌,打湿了墨迹,“我是一个凡人,我有一颗自私的心。我今生今世,此生此际,唯有这件事情上说不来谎……可是慕北易!你是一个皇帝,我明白,我明白这是你能给的所有了……是我,我那么固执……” 那不知是懊悔还是惶恐,一种直击内心的愁绪占据了枕春的情绪。枕春将那卷圣旨丢在炉火之中,摇摇晃晃站起来:“倘若时间倒流,我能与你……” 枕春跌跌撞撞,泪眼婆娑,撩开帷幔唤着慕北易的名字走进去。 他已经静静地躺在那处,面上温柔,好似睡着了。 分卷阅读301 星辰陨落,天下素缟。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 紫微星 天子征战负伤,归京驾崩,庙号神宗。 星辰陨落,天下素缟。 寡丧的皇后身怀六甲,身着素白的羽衣,站在荣煊门前的广场上扶棺。她阖目感受着肌肤上靡靡的热宛如针扎,抬头所见,是浩荡天下朗朗的乾坤与烈日。 好似慕北易的魂魄已经化作了天上的神祗,还给大魏国一场哀伤的梅雨后灼烈的艳阳。那是一场久违的怒晴,五月的骄晒化了大魏与扶南国的每一寸土地,晒干了所有的泥泞和潮湿。 他不是枕春此生的那个相知如春风化雨的有情人。可于大魏而言,他是这个国家的守护神灵,将毕生的心血与肉身都奉先给了大魏的土地。黎明百姓,痛呼哀哉,道一声归兮圣君。 战报如雪花纷至沓来,慕永钺一把火烧开了扶南国的十万大山,千里荒野化作灼烫的海洋。炼狱般的南疆,两军局势顺势倒转,于五月初六那日,迎来了久违的战平。 枕春坐在慕北易生前坐过的龙椅之上,蹙眉展开一封又一封的文书,与满朝文武夜以继日地争论、捍卫慕北易留下来的万里河山。 大魏的金銮高殿之下层层白幔,百官俱是披麻戴孝,同守国丧。长皇子额上绑着素白的长巾,立在枕春身前,念诵着隆国公前线的回报。 “我大魏参战十四万三千人,如今战力还剩七万一千人。扶南国参战十四万六千余人,如今战力还剩八万余人。”大皇子将枢密院的奏折一卷,“并肩王以为,我军死伤过半,不宜再战。加之五月连日的怒晴,趁着将士们大挫扶南国锐气,特此向母后请旨意欲谈和。” 是谈和,而非求和。枕春略眯眸子,手掌椅上龙头。扶南国在此几日连日怒晴之中连败三战,但大魏也是歼敌一万自损八千。如今谈和,的确是大魏止损休养生息的好时机。加之天子国丧,大魏国连月风雨飘摇,经不起再加疮痍。 然而…… 川崎王拱手上前:“臣有异议,臣主战。”他趋前一步,细陈其详,“我大魏自祈武年以来,从未尝败。掸压暴乱洞民,雁北驱逐蛮夷,素来皆以武力震慑四方诸国。如今南疆一战,倘若轻易谈和,往后我大魏还有甚么积威可言?” 临淄王却以为非也:“倘若天气不放晴,如今我大魏国早已被扶南人入侵南关,何来积威?鏖战自能扬国威,可那死去的七万余魏军,是七万个丧夫的女人与七万个丧父的孩子……” 说着,众人皆是噤声,望向高堂上坐着的枕春。 临淄王蹙眉低头,退向一侧。 枕春轻轻扬眉,手抚小腹,沉声而道:“宰辅如何以为?” 安青山捋须执笏:“臣主和。倘若只为积威而征战,这便违背了战争的初衷。战争是为守护家国不受异族侵略,是为国泰民安。武安君为战国四大名将之首,歼敌军百万,杀降、斩首,为取胜仗无所不用其极。到头来,落得一句暴酷之称啊。” 枕春微微倾身靠在椅背上,眉宇紧蹙:“诸卿以为,倘若谈和,于国威有损,倘若继续征战又累及元元。”她轻轻偏身,朝向大皇子:“秦王以为?” “儿臣……”大皇子乍听此言,有了怔忪,旋即道:“儿臣主和。” 兵部尚书出言苛责:“秦王身为先帝长嗣,竟如此胆怯,不堪鏖战?!” 大皇子摇摇头,向枕春拱手:“母后,儿臣有一言。”他眼中不忍一闪而过,诚然道,“昨日儿臣前往御书房听午朝,恰遇母后的亲眷,是安家的大小姐安琇莹。安大小姐自幼学医,如今跟在母后身侧照顾,使得一手好医术。” 兵部尚书不屑道:“秦王朝堂之上提此小女子之事做甚?” “安家大小姐今日与儿臣说……”大皇子略是沉吟,“学医与打仗是一样的。人生病了,便需要吃药看大夫;家国受侵略,便需要将士们戎装去抗敌。可是吃药不能使人高兴,打仗也不能使人幸福。家国受侵,自然需要将士们跨马银枪去守卫,可战争之疮痍是要二十年、三十年一代父子辈的更替才能磨平。诸位大人,试问是国家的颜面更重要,还是子民的安平更重要。”他略是叹息,少年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匹配的忧思,“与扶南国一战,本王已经没有父皇了,大魏失去了他的君主。诸位大人,要让如今南疆还剩的七万将士的儿子,也失去他们的父亲吗?” “秦王……”枕春沉声唤,“倘若你父皇在世。他会如何选择呢?” 倘若慕北易在世。他是喜欢面子的,他疑心重且手段凌厉,他对皇权视如命脉。他刚愎自用也自视甚高,纵有千万种的不好,但他会在慕家的颜面与苍生的福祉之间选择哪一个。 众人心中,那个答案昭然若揭。 满朝文武,撩袍举笏而跪,声音响彻金銮殿:“恭请皇后赦令谈和——” 枕春颔首立身,朝着龙椅上方建极绥猷的描金牌匾,轻轻低头。 她是无梦的。自从慕北易驾崩之后,枕春是没有做过梦的,他的魂魄不曾入梦而来。有太多太多的事情压在御书房的案牍之上,枕春甚至没有精神去想任何无关家国命数的儿女情长。危难在即,连储君新帝与后位的尊封都来不及考虑。 好像整个乐京都如临深渊,全力以赴地应对着扶南国的战事,再无其他。因为死亡,那么真实。 此刻骤然回头,想起当年的勾心斗角,那时眼前的十万大山,今日好似背后弹丸。 收到慕永钺的回信的时候,天气仍是燥人的怒晴。大魏与扶南国经过了小半年的持久征战,南疆寸土寸焦,再战下去,湖水亦要干涸。那时,双方拢共近三十万的士兵,皆要死在那片旱土的平原之上了。 扶南国王要求入乐京谈和。 枕春允了。 先回来的是慕永钺。留下数万将士在南疆威慑敌军,慕永钺轻车快马地受召归京。扶南国王率亲卫五百人,自岭南道一路北上,遥遥行来。 堂前见到慕永钺,枕春忽觉轻松了一些。 这些日来一力掌持朝政,忽然见到一个慕家人,竟然有些亲人相见的感觉。 慕永钺看到枕春守丧中已经显怀的小腹,皱起了眉。 苏白迎慕永钺进来。枕春轻轻掌着门栏进了御书房案前坐下, 分卷阅读302 掌了茶等慕永钺先说话。 慕永钺晒黑了许多,满脸粗粝的伤痕与胡茬,看着便能知道这场鏖战的辛苦。他着一身轻便简薄的戎衣,可以看见脖颈之处有大刀劈砍的伤痕,紧紧挨着血脉,那定然是九死一生。他先说话:“抱歉。” 枕春端茶的手微微一抖:“怎么说了这样的话。” “慕北易那小子素来是固执的,他要率领前锋身先士卒,我本该劝下。”慕永钺如此说,手兜在袖子里。 枕春失笑:“并肩王竟会觉得抱歉,我很意外。” 慕永钺想了想:“他死了第一日,我得书信是有些高兴的。旋即便觉得,往后的日子或许便无趣了。” 枕春垂眸,不想接这样的伤心话。 慕永钺察觉她的沉默,便不说如此轻浮的话了。又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你选好储君了吗?” “他留下了圣旨,要遣散后宫,立怀凌为储。”枕春道。 慕永钺挑眉:“他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说着扬眉,轻轻靠在软椅的枕上,好整以暇拢着手道,“遗诏呢?” “我不慎烧掉了。” 慕永钺轻笑一声:“你不愿意?” 枕春摇头:“我不知道。如今诸嗣年幼,唯有大皇子适龄。倘若立个幼子为新帝,朝政不安,还要再受许多苦难。二来,我想让怀凌去雁北,去继承我二哥哥的衣冠。” 慕永钺翘脚,仰头望着御书房金色的粱柱:“慕北易为帝时十分凌厉,将诸世家、贵族掸压得服服帖帖,连温家、薛家都跪在他脚面上头都不敢抬。大皇子性子中庸了些,他若做皇帝,或许下头的世家们,便要开始动心思了。到时候社稷动乱,将有许多麻烦。”说着也是唏嘘,“如今我大魏的第一簪缨之族,是你们安氏。好在你是个蠢笨又懒的,不然眼下家国权柄皆在你安家手上,倘若你有一丝野心,家国倾覆也不过一夕之间。” 枕春从来知他说话不好听,也不想计较,闲闲问道:“那你呢,做皇帝吗。” 慕永钺似是被击中心中一处酸痛,眯起眼睛,忽然玩味着去看枕春。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笑道:“本王是皇叔,本王若为帝,是不能尊你为太后的。不过你可以下嫁给本王,本王再称帝王,你继续做皇后,侄妻叔继,算得合理。” 枕春想了想,呷了一口淡茶:“你们慕家的男子太过聪明,此生遇到一个便熬尽心血。再来一个,我应付不来的。” 慕永钺笑笑,便不说了,他扭头又去细细品味御书房梁顶上的描金画。 两人便都有些沉默。 慕永钺忽然换了一只脚翘,道:“扶南国的国王……” “嗯?”枕春警觉抬头。 “最多十日便会抵乐京了。”慕永钺此时意外的严肃,“是个武力极强的年轻人,徒手可以将人撕作两半。扶南国尚武,对我大魏亦有血海深仇,他皇族满门皆被慕家屠戮,你要小心应对。” “扶南国虽因怒晴连败三战,但如今兵力胜于大魏。”枕春愁绪写在眼里,“扶南国王愿意谈和,可有甚么要求?” “土地,金子,联姻。”慕永钺轻轻摩挲着袖口上卷边的花纹,“必会提出一个,不管答应哪一个,朝野都会掀起波澜。他们也打累了,我们也打疲了,谈和是一场博弈,没有那么简单。此间事关重大,是半点都不能退的。” 枕春略一思忖,割地、赠金都不行,只要让出一点点那便不是谈和,而是求和。倘若大魏低头一次,往后诸国对大魏上国的崇敬都会烟消云散。联姻……不管是嫁是娶都还算上策。可是慕北易英年早逝,大公主还年幼,大皇子贵为长子不可轻联姻。 又是一件难事。 慕永钺看她又皱眉,略微宽慰道:“孕中不可多思。虽然本王没有得过孩子,但到底还是知道的。你皱眉时,腹中儿子也在皱眉,生出来时便是个苦瓜脸。” 枕春奇道:“你如何知道是个儿子?” 慕永钺颇是神秘,玄玄乎乎神神道道地说:“本王昨夜在回乐京的马车上做了个梦,梦见了天上紫薇星处一颗星魂陨落,落在了凰元宫里。” 枕春半笑半嫌:“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 “是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周围八曜环绕,文昌星、文曲星左右相拱,天魁、天钺遥遥呼应。”他说得真真假假,引得枕春一笑。 枕春偏头,淡淡嗔怪着道:“天钺星是天子征疆的巨斧,主刑杀伐戮,是一颗好战的贵星。说来,并肩王爷的钺,便是这个钺了。” 慕永钺轻笑:“先帝……先先帝是本王的长兄,他仁慈优柔,这刑杀伐戮,也只有本王来了。或许本王便是天生八曜,没有人主之命。”他撩袍起身,朝御书房外走去,“千百次来此处,也是臣属之身。” 枕春堪堪抚身而起,唤他:“并肩王……” 慕永钺回头。 枕春低头看着小腹,道:“我本想着,勿论长皇子还是五儿,不管谁人为帝……想请你,做这守卫大魏国的,唯一的摄政王。” 慕永钺看她的眼神变幻,戏谑着道:“你如今便在为慕北易的江山做打算了吗?先抚本王不臣之心,又要本王为这社稷的马前尘,为他慕北易的宗嗣做垫脚石。啧啧啧,陷身政权斗争,你倒熟练得挺快。连消带打欲擒故纵这一套手法,颇有慕北易那小子的影子。” 枕春摇头:“并非连消带打。以王爷的政治才能与心性,做一个冠绝古今的天钺圣星,护一国百姓安平,是会流芳百世的。千年之后,后人们说起王爷的故事,会赞叹王爷的智慧与韧性,代代歌颂。” 慕永钺并指点了点枕春的肚子,朝御书房外走去,半是戏谑的声音传来:“皇后娘娘先诞下这颗紫微星,再说罢。” 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 战神 六月干燥的热风笼罩了乐京,枕春卸下了素色的白衣与白玉的花簪,穿上了织金的大妆与百珠的凤冠。 在金銮殿代表大魏,要与扶南国王会晤。 慕永钺穿着簇新的摄政王长袍,拢着手站在她的身侧,带着玩味的眼神,从金銮殿的大门眺望出去。 氤氲着金色光耀的帷幔垂下,遮住枕春的容颜,她轻轻朝外睇去,听见了内侍的宣唱。 八个配刀斧的扶南汉子鱼贯而进, 分卷阅读303 后头随入了一个兽皮大氅,半露肩膀的高大男子。枕春隔着帘子瞧不清楚,只依稀见得那男人约有九尺高,入殿时携进来一股草木之气,睥睨着满堂文武。 身旁的慕永钺笑意依旧,拇指半开了太阿剑的剑鞘。那太阿剑既出鞘,带着刺眼的清芒,映在枕春瞳孔之上。 枕春哪里不知道这中间的家国大业与血海深仇,她轻轻抬手压住慕永钺的手背,触及到一痕粗粝。旋即敛眉,直身而坐:“本宫乃大魏神宗崇武大圣大光孝皇帝之嫡妻崇明皇后安氏,丹陛之下,何人来觐。” 那男子不跪,声音穿透金銮高粱,说着略显生涩的汉话:“本王是扶南古宗叶柳女王与贺业神王第十一世嫡孙,扶南国当今王主。如今是你们汉人称的谈和,何以惺惺作态,问本王是何人?” 兵部尚书素来是个易燃的脾气,闻声是勃然大怒,大殿之上摔笏而斥:“尔扶南小国称臣数载,觐我大魏嫡后,安能不跪?!” 那男人道:“你大魏自称上国,如今却是一个女人临朝。你们皇后倘若跪我,我便跪你们的皇后。” 枕春轻轻眯神,出声沉沉:“你既是扶南国王,也眼睁睁看了南疆的血腥冲天。我大魏与你扶南国继续鏖战,天怒人怨,你们万千子民能承受吗?!” “你魏国太祖太宗屠杀我贺业氏近千人,若不是本王得恩人解救,偷命渡江归国,岂能有今日扶南?要说天怒人怨,又哪能及你们慕家开疆拓土时的业障。今日我扶南便是与你魏国抵死鏖战,你魏国的万千子民,能承受吗?!”那男人的音色里充满了愤恨,振振而谈,“你若谈和,便不要倨此无关紧要的高傲,本王无所畏惧。要不然,索性便战个昏天暗地,不死不休!” 慕永钺的太阿剑,几乎快要出鞘。 枕春可以感觉他手腕的颤抖。她深吸一口气,抑制着怒意:“既是鏖战已休,便该平战言和。你我两国休养生息,莫要使兴亡百姓俱苦。” “你们汉人,最会虚假言辞,作壁上观。” 枕春蹙眉,直接了当道:“你要什么。” 扶南国王出声震震:“割地。” “割地?”枕春轻笑一声,满是愠谑,“我魏国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每寸土地每条河流,俱是故乡。扶南国王开口便讨土地,未免狮子大张口了些。” “不要你魏国的土地,要的是你魏国侵占我扶南数十年的三座古城池。对你们汉人来说,偷来的边疆也算故乡?我扶南国要的,是你们魏国的孬种军师,如今快要守不住的那三座城池!” “三座城池尔。”慕永钺再难按捺,撩帘而出,“祖宗基业寸土不让,你休得痴人说梦!” 他扬手一把太阿剑扬手甩脱,铮铮一声朝着扶南国王的面门飞去。那太阿剑出鞘带芒,八个扶南战士应声而动,上前护驾,八把腰间抽出的巨斧皆是不敌,被那力道震得横飞出去,摔倒在地。 只见得扶南国王伸手凌空一探,当着满朝文武将那太阿宝剑接在手掌之中,虎口顿时震得裂出血沫。 枕春从未见得慕永钺这般上头的恼怒,撑身而起,呵道:“摄政王退下!” 慕永钺哪里能听得进枕春的话,只并指怒斥,直指扶南国王面门而呵:“你扶南蛮夷登堂入室,竟敢要我大魏土地?与尔谈和便是给了面子,倘若如此不知好歹,本王便是再战百回又有何妨?!” 枕春心头一紧,只看得朝堂之上这谈和之意已经崩裂,这扶南国王与慕永钺明显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句句皆不对盘。为着军情着想,再战百回怕是要天下生灵涂炭。便是一手抚着肚子,一壁要起身劝阻:“既是谈和,便该抛却战场上的眼红血热,金銮殿上,可不是吵架的地方。” 扶南国王丝毫不退:“再战又有何惧,你大魏尽是懦夫,可还有人敢与本王对战?” 慕永钺肩膀因太过用力掷剑而轻颤,轻啐冷道:“毛头小崽子不知天高地厚,倒说说你们扶南国还敢奢要甚么?!” 却听得扶南国王声音半丝未减,在帐外朗声而道:“本王还要质你们先皇的嫔御,迎纳冷宫中的明太妃归扶南!” 整座帝城,除了她安枕春,没人再能称“明”了。陡然听得此言,枕春觉得耳背一烫,来不及细细思索,只一口闷气恼上心口。她拂袖一扯,拽落面前金色帷幔,斥呵一声:“——尔等放肆!” 那扶南国王猛然抬首,双目怒睁。 四目交接之处,两人俱是一愣。 朝廷一片死寂。 “贺业……跋摩。”枕春难以置信。 那个曾经笨手笨脚的昆仑奴,如今身穿虎皮兽氅,头戴玛瑙宝冠,整个人裹挟着战场上的粗粝与风霜,满头金色发丝,一看看去昂藏如战神。那便是曾经给枕春养狗的“荷叶”,在珍兽房为奴为犬的奴隶。 ……竟然是扶南国王储。 贺业跋摩见枕春自帷幔之后走出身来,她手扶着显怀的肚子,疲惫的脸上是脂粉也掩盖不住的憔悴。他忽然明白了甚么,往后退得一步:“你是魏国的皇后……” 枕春醍醐灌顶,才明白他说的“质先皇嫔御”是甚么意思。 他以为她如今冷落深宫,已经成了别苑中囚禁着的的罪太妃。后宫生活如履薄冰,他再踏上乐京的土地,想的是救她出来逃出生天,还当日一命之恩。 殊不知,她如今已经是大魏国摄政的皇后,与中原的土地与数以千万计的汉人,早已是同体而生! 这世上的因果业报,时也命也啊……枕春骤然自嘲的一声轻笑。她当日蒙难之时,设法遣送出宫重获自由的昆仑奴,便是如今对她杀夫侵国的大敌。而他浑然不知,只心心念念今日长驱直入帝城的金銮殿,就像让日枕春还他自由一般,救枕春出这宫墙牢笼。 时也命也啊。 枕春拾级而下,趋前两步:“是你。” 贺业仰天一声长嗟,只将手中太阿剑掷落在地。那太阿宝剑吹发断毫,扎入汉白玉石的地砖之上,入地一尺有余。 这大概是枕春此生遇到的,最荒唐的事情,没有之一。 她甚至可以想象大魏国自此数百年后的坊间话本之中,也该是最传奇与荒诞的。 贺业在金銮殿上与枕春分庭而立,两人的眼神交接,便能读懂对方的意思。那目 分卷阅读304 光里都是对命运啼笑的臣服。 他本是怀着涌泉相报滴水的心意,却发现二人早已走上了对立的两端。如今想来也是造化弄人,怒摔了太阿宝剑,一时有些心灰意冷。 “我来救你。”贺业跋摩道,“如今看来,你已经不需要我救了。” 枕春敛动长裙飘飞,正身而立,坦荡看他:“不是我不需要了,而是我已经自救。如今我既站在此处,便是站在了大道之上。”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皆是被这变故震惊。 贺业跋摩前趋一步,似乎带了一丝无可奈何。他望着地上的太阿宝剑冷芒闪动,想起此剑在阵上斩杀的扶南士兵,再看面前对他对立的枕春,忽然一种怒气盘踞心头。 他再趋一步。 慕永钺上前伸手挡住枕春,对贺业跋摩怒道:“你面前乃是我大魏皇后,若是还不退下,本王便不客气!” “你……”贺业跋摩恼怒至极,不将慕永钺放在眼里,轻嗤,“一个连剑都拔不动的军师。” 枕春听得不对,本是谈和如何刀剑相向。她本欲开口,却先听得慕永钺应声:“大魏无所畏惧,你便来战!” 贺业跋摩见得慕永钺的模样,愈发恼怒,他深吸一口气,拂袖怒指慕永钺:“本王要比武。”说着手攒成拳,“要与你魏国比武论和。我们扶南国,将命运与正义交给武神审判。用刀剑,来论输赢。” 倘若扶南赢了,大魏割让三座边陲古城,以示久安。 倘若魏国赢了,他贺业跋摩率兵自归扶南,不带走大魏的一片土,也不带走安枕春。两国自此签下百年合约,不再互犯。 “好。”慕永钺冷冷出声。 他手腕之下都是断裂的筋脉,金銮殿上便是挥动太阿宝剑已是竭尽全力。但他仍旧第一个站出来,毫不疑虑地答应。 枕春下朝之时腹中翻涌的沉重与隐隐作痛,躺在了御书房的贵妃榻上还是不得安定。苏白心疼地拧了帕子给枕春擦拭额头,掐着虎口才稍稍得缓。满朝文武皆侯在御书房外,只得慕永钺一人肃色入内,撩袍坐在了枕春的对面。 “摄政王爷。”枕春蹙眉。 “我大魏文武百官,朝廷上下一共有十六人,自请迎战。”慕永钺道。 枕春惨然笑了笑:“王爷自是与扶南国应下了比武论和,倘若明日校场之上打不过,这三座城池足矣毁了了你一世英名。” 慕永钺此时半点嬉笑颜色也无,面色凝重,看着枕春:“你与那黄毛的崽子,竟是旧识?” “他曾是宫中珍兽司的奴隶。”枕春低头看着虎口穴上掐的红印,“是我放他出去的。若千年之后史官书写,我是祸国的罪首,我也认了。” 慕永钺轻啧一声,蹙眉:“你如今玉玺在握,位同女帝,没人敢这么写。” “所以是千年之后。今生的事情,今生计较便足够了,我亦是今日才知他的身份。”枕春想着比武论和一事,头便开始疼,“他厉害吗。” 慕永钺略一思忖:“宛如战神。” “……”枕春头更痛了。 慕永钺并无玩笑之意:“你的夫君慕北易,武力极好,骑马射猎最是擅长。战场之上,寻常飞羽流箭,是近不得他的身。他挽剑花如屏,本王自叹弗如。便是不做皇帝,他也能做个立军功的诸侯。”说着,语气愈发沉重,“贺业跋摩在战场上使一把十九石玄铁巨弓,需要十人合抬方能入阵。他在战场上拉动此弓,那日,要射杀阵后军师座上的本王。” 枕春蹙眉。 “那时本王正在令旗,左手执一面赤色旌旗,将要号令左翼一万六千骑兵回撤。便是那一日,天空沉郁,靡靡细雨。本王观之左面山峰水溪泥流松动,推测层林之间,应有埋伏。这一万六千骑兵是援南的禁军,天子麾下的死士,为慕北易出生入死过的。倘若左翼回撤不及,或许这一万六千的年轻人,都要客死异乡。” “后来?” “慕北易的本意,自然不是救本王。但他那天下的决定,是要救那一万六千个为他生为他死的年轻人。他的脾气素来促狭又自私,或许是因为战场上杀红了眼睛,或许是因为他自幼孤僻故而更看重麾下死士。你也与他说过千金之躯不垂堂的道理,但他还是策马截箭了。”慕永钺的眼睛中,有了一丝愧色,“十九石的巨弓从贺业跋摩的手中射出铁箭,好似流星掠过原野,摧枯拉朽。第一箭,直指本王面门。本王提起太阿来挡,堪堪截住,一片火星爆裂,便只觉得右手骨节裂作粉齑。”他说着,伸出右手来。 枕春这才见得他的右手满是烧伤与创痕,他少了一根尾指,截断之处腥红如血。 “第二箭再来,本王已经快要握不住号令的旌旗。慕北易扬鞭将马抽出血痕,电光火石之间举剑一挑,那铁箭微偏,直直穿透他的肩膀,羽毛带着血泥,射出去二十余丈。本王在数万将士的呼喝之中,也能听见生肉刺头的湿润之声。” 枕春眼眶一红,竟然落泪了。 “那第三箭毫不停歇,夺命一般急急追来。慕北易手中长剑脱力,扎在泥泞之中,漫天暮雨如绯水溅落。他便用满是血浆的手掌用力勒住缰绳,向后一扯,替本王以身挡住第三支箭。那箭从他的左腹穿透到右背,将其射下马去,钉在了乌黑的泥水之中,铮然一声。”慕永钺轻轻阖目,“这便是军情上所报的,天子腹背受箭,却不肯卸甲。那时……”他的声音有些不同的情绪,是罕见的遗憾,“慕北易生生拔下了射穿腹中的铁箭,从乌黑的泥泞中起身,再战了三天三夜。殚精竭虑又浑身被伤,持续应战却鲜血不住,这才是他患上破伤风症的缘故。” “若是如此……”枕春伸手抹去眼角的滚烫,“为何还要应下比武谈和!” “因为倘若慕北易在天之灵,是不会认退的。”慕永钺如此说,“他刚愎自用,定然不会怕;他自视甚高,也不会允许大魏的颜面有损。我大魏国百年基业,一片中原沃土绵延万里。咱们汉人血脉中便有文韬武略,慕家人,也是如此。” 枕春攥紧袖口,是心痛如割:“贺业跋摩挽十九石玄铁巨弓,是古话本中战神白起、奉先才有的神力。如此超然武艺,如何与他对战?” “外头文武俱在,十六位将领主动请缨,甚至包括你的外祖父阳陵侯。你看,魏国的子民也不会怕的。我们汉 分卷阅读305 人有傲骨,是数千年的习性。”慕永钺轻轻偏身,低声与枕春道,“贺业跋摩近战之时使一把精刃的大刀,唯有长戟可敌。我大魏有三员封疆大将,皆是使戟。一位是你的二哥安灵均,如今衣冠埋在英灵碑下。一位是嵇昭邺,如今镇守雁北千里万里,举动之间便会带来北疆变动,轻易不能归京。一位是柳柱国,咱们就在今年,一同杀死了他。” “竟是如此。”枕春泪痕稍干,银牙轻咬。 “但本王,还要举荐一人。” 正文 第两百章 戟 暌违再见虚无先生,他没有变的。 一身素白的长衣,红绳扎着栗发,衣袂翻飞好似烟云席卷,向枕春走来。烈日照射在他的脸上,白皙得如同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金辉。 他从烈日之下走入禁卫军的校场。 校场左右分列十六个猛士,左侧八个着玄铁的精甲手持红缨长枪,右侧的八个披虎纹的兽皮握着沉重的刀斧。灼热滚烫的日光之下,两国的旌旗一黑一红如练,铺天盖地垂挂飘扬。整个校场之上,左右分坐着大魏的群臣与扶南国出征的将士。 虚无先生仰头望向高座上的枕春。 枕春此时宛如众星拱月,大妆沉沉坐在群臣之上,织金措银的帷幔与毡帐之中,与他交换了一个目光。 枕春拂袖禁不住起身,被慕永钺按住肩膀,压回了赤金雕龙的坐榻上头。 “坐下。”慕永钺不容置噱地与枕春说。 枕春垂眸,不与他争辩。 虚无先生撩袍拂袖,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踏入了校场的中央。乾坤朗朗,天地昭昭。 枕春攥紧了袖口繁复的花纹滚边,眼睛看着案上的茶水杯盘,对慕永钺道:“摄政王爷倒拎得清楚。” 慕永钺负手而立,淡然一笑:“虚无先生是本王府上的门客,皇后娘娘素来离经叛道,一个不妙,你我二人都会万劫不复。你是嫁给大魏的女人,生是如此,死了也是。” “瞧我如今还有离经叛道的精神吗。”枕春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揉了揉额角,“只是有些话,已经忍耐太久,我想一吐为快。” “倘若这回比试赢了,你便能慢慢与他说。”慕永钺略带戏谑。 枕春听得此话,稍稍安心。 “倘若功败垂成,你们便只能来生再说了。” 枕春眉头一蹙,怨毒地望向慕永钺。 慕永钺摆摆手:“皇后娘娘可莫如此看本王,你如今权柄齐天,本王不敢惹。”说着面色也严肃起来,“如今乐京之中,能够与贺业跋摩此人过上几招的,也唯虚无先生尔。” “我只记得他是个好武功的浪客出身,原本是漠北游牧部族来的,入汉后姓了嵇。”枕春的眼睛紧紧锁着校场上的虚无先生,心中柔软。 “查过了。”慕永钺轻轻一哂,看着枕春的反应,“乃是帝喾后裔,鲜卑单于的嫡宗,他的曾祖父乃是八部云中盛乐宫最后一位代国主,是北面雪都的王。” “……后来呢?”枕春初次听得这样的说法,难以置信,只觉得手背上的寒毛尽数逆起。 慕永钺道:“被我汉族同化包容,民族统一乃是历史之大势。倘若当年八部不曾互为征伐,这虚无先生,如今恐怕还是北边的云中国主。而如今,只是乐京城中一位客居的鳏夫。”说着颇有深意,“鲜卑八部之祖乃是帝喾后裔,前承姬轩辕。而扶南国王贺业跋摩乃是叶柳女皇之世孙,据古书上说乃是造书天与妙音天女赐箭于凡男而结合。你说,这是不是南方诸神与北方诸神后裔们命中注定的一战?” 枕春渐渐回过意思来,扬眉看向慕永钺:“你早便有此打算?” 慕永钺笑意神秘。 “提出谈和的,一开始就是你。我大魏不能割地,你是最清楚的。”枕春心中关窍处处开通,“你那日殿上故意掷剑,就是为了让贺业跋摩见剑思战,提出比武。你再让虚无先生为大魏出战,用命博太平?!”说着竟是怒了,“你这个老奸巨猾的狐狸!” “皇后娘娘如此敏锐的女子,是很少见的。”慕永钺兜手,“本王也是为了天下子民。你如今贵为一国之母,手掌和氏璧,若是没有本王,你也会做此选择。为大魏国牺牲一个人,是好买卖。” 枕春轻轻咬牙:“不,我不会。”她心如煎熬,“我不能牺牲他。” “在你心中,他如此重要?”慕永钺轻笑,“为了他,你可以看见你的国家支离破碎,能够忍受你父兄昼夜难眠?” “没有人该被牺牲。”枕春撑身缓缓站起来,“你可以说我妇人之仁,徒有怜悯。千年以来,庶民是可以被牺牲、女子是可以被牺牲、老弱病残是可以被牺牲。但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人该为别人牺牲,少数不能为多数牺牲,虚无先生也不可以。” “皇后娘娘。”慕永钺抖落搭在案侧的一件遮阳的蝉翼披风,轻轻搭在枕春身上,“本王一开始就有此打算。提出谈和,殿上掷剑,激怒贺业跋摩,举荐虚无先生迎战。可这一切……”他神色自若,目光坚毅,“都是虚无先生一早定下的计谋。郭嘉还遗策定辽东呢,他岂能没有这点本事。他是要你稳坐至尊之位,你的家族永昌,百姓生息太平,子嗣国祚绵延,自此岁岁无忧。” 枕春灵犀清明,身形微微一偏,几乎是摔在了软椅之上。 便听见扶南国的号角鸣奏,九尺之高的贺业跋摩逆着日光而上,肩披红色的长袍,精壮的半边脊背赤裸,是麦色的肌理映着光辉。他的金发扎作辫,手持一双墨青古刀擦得闪耀出寒芒,虬结的臂膀之上满是扶南古神的图腾。 虚无先生云淡风轻,上前一步,唤:“拿戟。” 四个慕永钺麾下的军士合力捧着一柄玄黑暗纹的流光双刃长戟而上,奉在了虚无先生的面前。虚无先生单手一握,只将那长戟抡作一圈,杵在校场的石地之上。那石面立时崩裂,烟尘之后炸开一丈的缝隙。 “这一把戟,是你二哥的遗物。”慕永钺轻轻眯起眼睛,“是他在雁门外九原郡外荒山中一处衣冠冢里刨出来的。” 枕春便想起来,垂下眼眸:“我记得,我最后一次见他,在藏书阁。二哥哥说他得了一把塞外的宝戟,很是喜欢。倘若有人欺负我,他便要拿那宝戟将旁人捅个对穿。而后他……他便被柳柱国……”  分卷阅读306 “正是这一把戟。”慕永钺颔首,“你见戟身上暗纹流彩如画,映着日光便辉芒耀眼,所到之处必是血海。这把叫做——方天画戟。” 虚无先生挥戟带着凌冽闷热的风,漫目灼烈的日光在他面前都失了光华。这一时,那位大漠战神遗世的宝戟握在他的手中金鸣如龙,肃杀之气笼罩了整个乐京。 天上的层云,肉眼可视的速度,阴霾下来。 “嗬——”贺业跋摩一挽那古刀,校场之上顿时狂风大作。疾走之间,刀刃抵在校场的石面之上,崩裂出刺目的火光。 枕春眸中刺痛,举袖来遮,心中亦如鼓锤,不敢不看。 先到的是戟尖,到的是贺业跋摩的脖颈。方天画戟的锐利好似凌空之中也能划破时间,刺出之时带着摄人的嗡鸣。贺业跋摩横刀来挡,被虚无先生抽手一送,捈出一丈远去。那兵器交接之时的铮鸣,振聋发聩。 满座文武,爆发出一阵雷鸣的呵赞。 贺业跋摩一手掌刀,一手将金色的辫发甩到肩后,他撑着刀柄而起,斜睨一眼虚无先生。抬头这瞬息之间,只见得一点微芒。 虚无先生的动作太快了,招式之间甚至不等贺业跋摩来拆。 那一点微芒便是夺人性命的锋光,直直去取贺业跋摩的面门。他借着刀立翻身一跃,双腿绞住戟身,二人一白一红,在空中顺势而转,好似怒云翻腾。 枕春知道他武功好,但不知是甚么样的好。她对比武的回忆尚且停留在幼时偷偷溜到朱雀大街上看的比武招亲,满城的青年人都来凑热闹,要娶一个貌美的小娘子。那些刀呀剑呀,都武器铺子锻造的凡器,好看归好看,不过如此尔尔。 抵不过眼前此时此刻的震惊。 是两个话本里先古神祗的后裔与两把传世的兵器,两个屠戮了这时代千万肉身的人。 贺业跋摩拆得两招,索性仗膂力极强,悬刀横劈,一手凌空一抓,要去扼虚无先生的脚踝。便见虚无先生蹬脚背而腾,在刀背之上轻轻一点,落在贺业跋摩的背后。 贺业跋摩古刀待风,仰身一劈,在石板之上,斫断了虚无先生的发尾! 他用红绳束着的那一段栗色头发,霎时肆散漫天飞扬。 “先生!”枕春紧张得额头沁汗,连连扶椅,难以遏制地倾身呼喊。 虚无先生似在校场之上听见枕春的呼喊,偏头不经意地一瞧,发散如丝。 便说那时雷霆,贺业跋摩的古刀转过一个腥味弥散的花式,尖刃之处斜斩往虚无先生的胸膛。虚无先生瞬息之间,回头堪堪一避,白衣崩裂,鲜血哗啦一声,溅在地上。 慕永钺蹙眉扬手,只捂住枕春的口鼻,愤怒地埋怨:“如此生死关头,何以高呼乱他心神?!” 枕春推开慕永钺的手,慌乱之中几乎便是哭腔,连忙摇头:“坐席之上山呼如雷,我亦不知他会……” “啧。”慕永钺眉宇成川,只拿着案上一个青皮苹果,塞住了枕春的嘴。 念念不忘,得以回响。天地之间必有玄妙之处,便是在万千人海之中,在无穷无尽的宙宇之中,亦会如戏本中的生与旦那么曲折相遇。那时漫天落着陨石,地面崩裂海啸轰鸣不绝,你亦可以在纷乱喧嚣之中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只听得见那个人的声音。 安枕春太年轻,她还不能明白这个道理。 虚无先生默然回头,将腹上鲜血一揩,抬戟正身。 贺业跋摩眉头轻展。 只见得虚无先生此事满身血腥之气,好似话本上画的阎王修罗,神戟裹挟着凌厉的风气卷来。那是一声两把神器的交吟,震荡着沉重的声响好似钟琴悲鸣。他行动之间伤口崩血不止,如朱墨侵入清白的泉水,渲染在白衣之上好似花朵绚丽展开。那举手投足之间,衬得是说不出的妖异。 贺业跋摩神力犹在,肩背臂膀虬结,将刀缓缓往上推动,只将众人的心都推到了嗓子。他脚下石板噼啪裂开,一步一个尺长的缝隙,烟尘飞扬。 电光火石,虚无先生浑身力气皆来迎战,长戟下压,手背之上青筋毕现,栗发散在风中如缎,双目赤红。 “我乃叶柳女皇十一世孙……”贺业跋摩剑眉长挑,嘶哑的声音斥呵。 “我乃逆旅一归人。”虚无先生手中画戟荧光流转,隐隐之中闪动晦暗的金光。戟头双刃偏锋微勾,一个玄妙的角度猛然上挑! 贺业应之不及,连忙侧身来避。 虚无先生长戟逆尾一杵,闷闷一声骨肉脆响,只将贺业手中的墨青古柄把挑脱出手。贺业跋摩虚虚一握,却被虚无先生电光火石之间猛然长戟划破了肩头红袍!那墨青古刀翻扬飞脱,去势未消,在烈日之下飞转三圈,光芒刺目,旋即落在了枕春面前。 只听得“砰”然一声,古刀将枕春面前的几案斫作两半,入地半尺。 武器的悲鸣,长啸不止—— 枕春骇得不住喘气,只看着面前被斩断的几案发愣。 旋即被大魏文武群臣的欢呼之声淹没。 天气忽然开晴,烈日又覆满乐京。山呼的大魏万岁与皇后长乐无极,震响在校场之中。枕春半靠在椅子上,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拿着慕永钺塞在她嘴里的青皮苹果,有些措手不及。 那些惊喜的胜利欢呼离她那么远,她此时心中想的事情那么近。 枕春几乎是没有细细思考,连忙站起身来,敛起一身华美高贵的金色衣裳,要往校场上去。 兵部尚书满脸胜利的喜色,上前拱手拦住枕春:“皇后娘娘天喜,我大魏赢了啊!” “哦……哦。”枕春眼睛离不开虚无先生。她看着他孤零零立在校场中央,持戟的手崩裂出伤口,白衣被血染得绯红,心疼不已。 “还请皇后娘娘大宝玉玺,速速签印下百年的休战文书!”隆国公亦是春风在面,连忙上前谏道。 魏国的群臣沉浸在喜悦之中,举国大喜。 可枕春只想立刻跑去他身边,向他剖白一次。 满朝文武围住枕春,不住得道贺,道着国祚绵长与天命。枕春一步也走不动,左右看去俱是朝臣们拱手与笑脸,是战争平息仇怨纾解的得意。耳中是祝祷与称颂,心乱如麻。 他们渐渐地……渐渐的……渐渐地将枕春淹没在鲜花着锦的中心。 分卷阅读307 正文 第两百零一章 红豆 阴霾了半载的御书房,重新明亮起来。 枕春抬起手上的和氏璧,将文书转过面来,朝向案前的贺业跋摩。 窗外葱葱郁郁的翠竹之上,有一只红嘴儿的鸟轻点枝头,旋即飞得无影无踪。 “望此百年为约,你贺业氏不要相负。我大魏与扶南,自此生息休养,莫要再犯。” 贺业跋摩望着枕春,只将手沾了红泥,按在了文书纸上:“你选择继续待在这座宫殿里。” 枕春沉眸,轻轻将文书的卷页拨平:“你是扶南的国王,你该知道。有些事情,是必须有人承担。”她眼睑下垂时,羽扇般的睫毛投下阴翳,“至少你们扶南国从此褪下奴属的枷锁,万物待新。” “一百年后,我的子孙,还会再来取那本该属于扶南的三座城池。”荷叶跋摩看着枕春的眼睛。 枕春将手上的红泥揩在白绢之上,毫不避讳的回望:“物竞天择,战争不会止息。这个世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反复征伐,焦过之后也会在来年复春。慕家的子孙,绝不会让。” ——“皇~后~娘~娘~” 御书房外传进来男子优哉游哉的声音。 枕春一听这声音便蹙眉,信手便捉住案上一只饕餮镇纸,狠狠向外砸去。 慕永钺抬手一接,稳稳纳在手里。旋即便扬眉笑起来:“签好了吗?” “你们魏国的摄政王……”贺业跋摩抬手比在脖颈之上,缓缓地划拉了一下。 “也不过歼你扶南国军七万人,承让承让。”慕永钺拱手。 枕春生怕他们两个一个不对付,又吵起来。连忙将文书收拢,唤门口候着的小豆子:“快,去请礼部与门下省的大人们来过文书。” 慕永钺抱着手,朝着贺业跋摩点点头:“慢走不送?” 枕春轻哼一声,嘲道:“把摄政王给得意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太平来之不易。” “唔。”慕永钺若有所思,“然。” 贺业跋摩听闻枕春此言,亦是黯然:“至少百年安宁。”他高大的身影背光而站,将枕春亲手盖印的契文揣进了怀里。 “再会了,扶南国王。”枕春声音浅淡,“我犹记得你是那个出门撞着门框的荷叶,会做竹片小哨子,一吹啾啾地作响。” 贺业跋摩挥手:“再会了,魏皇后。” 枕春目送他出去,走入刺眼的乾坤下。 她觉得有些感慨。曾经那么盼望着挣脱肉身的牢笼,如今的心魂却早已走不掉了。如今的她,与魏国的国祚天运,一脉相缠,再也不能分离。抚了抚肚子,枕春抬头看慕永钺:“摄政王。” 慕永钺揶揄:“皇后娘娘左右逢源,这个是不是民间说的叫……有男人缘。” 枕春白他一眼:“倘若摄政王死了,舌头也不会腐朽。千年之后盗墓贼把你的棺材撬开,要探你口中的夜明珠,还要被你咬一口。” 慕永钺不理会她的嘲讽,自顾自在案前坐了,取了案上碟子里的糖果来吃。吃得嘴里黏黏糊糊的声音:“如今天下事事休养,将要长久安平。方才三省六部诸令与尚书们,已经在讨论新帝的人选了。” “嗯?”枕春扬眉,“怎么说。” “新帝一日不登基,便不能尊你为太后。你以守丧皇后之身垂帘摄政,到底那些老迂腐们面上不好看。”慕永钺嚼了嚼果子,吐出核来,“男人嘛,听个年轻寡妇的号令,难免没有面子。倘若尊你为太后,便听起来老成许多。” 枕春撇撇嘴:“听起来是挺老的,年老寡妇的号令听起来便顺耳了吗?” 慕永钺斜睨一眼:“你长兄与父亲自然推举五皇子。” “他还是个吃糯米牛乳羹的小娃娃,成日见我便流口水呢。这祖宗规矩果然迂腐,立嫡幼难免前途未卜。如今的江山守得不易,将未来交给一个憨小孩儿,他们的心也真大。”枕春轻笑一声。 “隆国公、兵部尚书与临淄王这一派较为守旧,则推举长皇子。” 枕春略一思忖:“长皇子虽然中庸,不过这几日参政来看,却很仁慈宽和。先帝……慕北易尖锐,在世时将朝政攒得太紧太严苛。如今立一位仁慈宽和的少年帝王,也有益于休养生息。如此朝政更替,才更利于各纾政见,百花齐放。” “你如此想的,还不知道当事人怎么想。” 枕春不解:“摄政王这是什么意思?” 慕永钺摇摇头,故作神秘不说话。 “那摄政王呢。”枕春敛裙起身,轻轻披了一件广袖的纱衫,“你如今掌整个魏国的兵权,诸朝臣也就争执几句,倘若蛮不讲理起来,定乾坤的还是你手中的虎符。你愿立谁为新帝,谁便君临天下,旁人都要靠边站。” 慕永钺若有所思,撑着下颌翘脚,闲闲道:“本王是那么蛮不讲理的人?” “是的哟。” 慕永钺蹙眉:“司天台今天上表,说昨日占星,得你肚子里的遗腹子,是一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帝星。夜里紫微星辉芒闪动,落在了凰元宫里。” 枕春只觉荒唐,笑出声来:“我昨日批阅奏折至子时,睡在御书房的。那凰元宫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说着也是笑起来,手指点在自个小腹之上,“一团血肉,司天台的话你也信?倘若是个女儿呢,还不要摘了司天台的脑袋。” 慕永钺便不说了:“既然有司天台上谏,则再等些时日也无妨。如今朝政初稳,冒立幼帝也易生事端。至于这紫微星嘛,是与不是,自有法子。” “甚么法子?” “你自有知道的那一日。” 枕春见他说得玄玄乎乎的,便也不想追问了。 慕永钺眼中神光一亮,又道:“倒是掖庭司……” “嗯?” 慕永钺摸索下颌,有模有样地认真道:“挑选了三十个门荫子弟入禁侍任司卫,给你挑选一下。” 枕春倒觉奇怪,挑选贴身侍卫这等琐事,不是禁军统领的活儿,如何问到了她这日理万机的摄政皇后面前。也来不及细细想缘故,只觉得慕永钺问了,或是什么传统规矩缘故,便颔首道:“那便进来罢。” 慕永钺吹了个响哨,便见御书房日光耀眼的外头鱼贯而入三十 分卷阅读308 个年轻人。 这三十个年轻人称是“司卫”,却不着戎装着华衣。是鲜衣锦绣,丰神俊朗,个个七八尺身高,姿仪风流。 便看这着朱着紫的三十个衣衫飘扬的美男子,浑身贵气,忽然入了御书房,是逼人的俊俏直晃得枕春眼睛花。 美男子们见了枕春,表情谦卑,动作恭敬,一水儿地大拜:“皇后千岁,摄政王千岁。” “这……”枕春有点懵。 左边看看,见人星目剑眉,肤白如雪,玉树临风。 那俊美男子见枕春看他,轻挥手上一把誊写着“金风玉露”的折扇,出声温柔如玉:“臣乃裴国公世子,年及冠,见过皇后娘娘。” 慕永钺翘着二郎腿,解说一般:“此乃乐京第一才子,三元及第能诗赋能作词,还会唱诗三百。” 枕春:“???不是选侍卫?” 右边又看看,是位剑眉入鬓,器宇轩昂的英气男子。 英气男子抱拳:“臣下乃极音坊艺人,擅刀舞、骑马,腰力甚强。” 枕春????“怎么还有跳舞的呢?” 慕永钺恨铁不成钢地啧声:“历代太后们,称哀道寡的,偶尔有几个面首也是掖庭不表于口的寻常事。你如今权柄在握,这掖庭司忙不迭讨好你也是好心好意……” “几个?!”枕春看着面前三十个英气各殊的年轻男子,简直惊骇,“慕北易若在,要把你们吊起来打!” “几个那是因为你封后也才半载,这不是掖庭司莫不清楚的你的喜好。二来也是你年轻,本王允了此事,是想着你往后寂寥……” 众美男听得慕永钺此话,均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纷纷撇头避嫌。 枕春咽了咽口水,指那三十个美男子:“去去去。” 美男子们面面相觑。 “没听见吗?!”枕春厉声,“御书房甚么地方,一个个儿在这妖艳碍眼。仔细本宫,本宫治你们个……嗯……牡鸡司晨!” 慕永钺憋着坏笑,抬靴踹一脚为首的男子,道:“快出去,没见的皇后嫌弃你们吗。” 众美男吓得不行,忙不迭又出去了。 枕春望了望,还有有点可惜的,这一个个的,多好看啊。又想了想,挽起披帛便往御书房外去。 “你何处去?”慕永钺唤她。 “我想去寻虚无先生。” “哦。”慕永钺扬眉,“他走了。” 枕春偏头问道:“不是受伤了吗?可是回王府了。” “不。是走了。”慕永钺手指作小人走路:“校场出去便走了,从崇明门出去,走入朱雀大街,人海之中。” “嗯?”枕春不解,“走哪里去?” “天涯海角去。”慕永钺换了个姿势,伸手在案上的果盘子里拨弄,“他本便是个浪客,自然天南地北各处盘桓。如今他事了拂衣去,说想去寻有趣的人事。” “……”枕春肩膀上的披帛轻轻滑落在地上,呆呆望着门外,“天涯海角吗?” “天下始太平,大魏不需要他了,你也再无忧虑,他自然走。” “去哪里了?”枕春攥紧手心,“可有告诉你?” “唔……本王见过他的手札,拟了好些个地方。”慕永钺回忆了一番,“可能先去苏杭,也许是扬州。如今日夏,雁北也是不错的。譬如江南,譬如漠北,对他来说,何处不归家。”说着,轻哂,“本王自然无从知道。” 枕春旋即蹙眉,跺脚道:“我派禁卫军去追他。” “这个时辰,怕是已经出了乐京。乐京之外八路相同,条条大道,你去哪里追?他那颗通神之心,若不想被拦住,谁能拦得住。”慕永钺饶有兴趣,“皇后娘娘,世上有时候就是没有双全法的。他属于天涯,你让他去罢。” 枕春心里一酸,只觉得有些委屈。 “好了好了。”慕永钺见她要哭,便撩袍来劝。 枕春捉着案上一只墨黑的砚台,往慕永钺脑门上便砸:“滚!” 慕永钺捉了她的手,一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表情,嘴里碎碎叨叨,便出御书房去了。 走的时候,还将门关上了。 枕春往软座上一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隐隐地疼。 没有眼泪落下来,她已经不那么爱哭了。只觉得心中好似空出来一块儿地方,不管拿什么,都要填补不上。 她终究……连一句表白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愣愣地坐了会儿,磨磨蹭蹭地撑起身来,枕春探手取过案上一本翻烂了的,握在手里墨香依旧。 那是他亲笔写的,枕春琢磨过,细细读过,摩挲过。就凭着这些字里行间猜他的举动与心思,风浪仇恨与荣耀,经历一遭……竟然连心悦君兮四个字也没机会说出口。 打开了屏后的琴囊,抱出那把他斫的斩春风。 往昔如在眼前。 ——凡人易逐物,此生怕孤独。宫中的冬天漫长,何处不是三尺利剑。 望明婕妤见世间等待、艰难与求之不得,待命中心酸、摧磨与坐如针毡,俱如梦幻泡影、雷光闪电。 ——望明婕妤此生或立在炼狱阴霾之中、或暴风雪雨中、或无趣的余生之中,却血脉炽热心跳不寒,目光永在春风。 枕春阖目,轻轻抬手,勾一弦复挑三弦,取一曲清心寡欲的。 阳春白雪中和清澈,震声清澈,低沉明晰的散音反复震动山岳,干净如三月的风。之间勾剔之间,涤荡在七弦,震在琴腰之上悉索细微。 阳春白雪,无欲无求,干净清晰,温和永在。 枕春心乱如麻。 琴腹里震动的微微的悉索声响扰得她心中情绪好似海浪火山,半刻不得安宁。指法愈乱,琴声愈发浑浊嘶哑,声声都是泣血。从头再作,声响已是支离破碎。 她的琴艺素来不精,歌舞声乐浅尝辄止,时而爱花时而逗狗。万事万物都如观花走马,唯有爱他渴慕着长此以往。 琴声大乱,拂袖一扫,枕春忽然悲从心中难以遏制,几近喷涌而出。 双目通红,只将手一掀,将那把斩春风摔落在案,琴弦四散崩断,铮铮闷响,乱如暴雨打荷。 分卷阅读309 朱砂鹿角霜的琴腰砸在案上,木身折断开来,木屑崩散如烟尘弥散。 一段枯萎的红豆枝,悉索一声,静静地轻轻地,从折断的琴身中,滑落出来。 正文 第两百零二章 怀清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那一段干枯的红豆,轻落在在琴身之上,发出淅索的响声。 枕春少时读书也爱偷懒,但记性是极好。那些相思之苦的痴情短句,女先生不许读,她也偷偷寻来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江南红豆相思苦,岁岁花开一忆君。 即便是蠢,即便是愚笨,即便是忘记了错过了,也能一看勘破眼前的情景。 琴中红豆,声声相思。 他要她每一次抚琴、每一次拨弦,每一回摩挲这把斩春风,都要听见他的告白。他的告白,无声无息,微弱如草木的摇动,藏在每一次琴弦震荡之中。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枕春颤抖着手,拾起琴中的红豆枝,看着上面干枯脆弱的纹路,不能回神。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存了这样的心思。就这么更年累月,默默地……静静地……一言不发。 那只红豆揣进怀里,好像烫的,熨帖着心口。 枕春神魂游离,痴痴推开御书房的门,愣愣看着外头的朗朗万里乾坤。 同沐日光,却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看着怎么样的光景。 “娘娘?”苏白侯在门口,见枕春出来,上前轻轻扶住她。 “你说……”枕春轻轻按着胸口衣襟,“你可知道,咱们乐京之中,是否有种红豆的地方?” 苏白不解其意,略是思忖:“奴婢多年未曾出宫,乐京七十二坊,奴婢的确不知何处红豆树。只知这红豆乃是南方多见,咱们北方鲜少得见。” 枕春有些失望,垂眼看着地上一丛不知名的野花:“哦……” “不过,帝城之中便有那么一株。” 枕春眼睛微微有了神光:“嗯?” 苏白低声回答:“奴婢似乎记得,教坊坐部的院前便有那么一株。” “教坊?” “正是。”苏白颔首,“前朝便有了,据说是有故事的。前朝的太真贵妃被缢死在马嵬坡之前,是风华绝代。太真妃子擅霓裳羽衣舞,时常在教坊传唤乐师们合奏。” 枕春有所耳闻,怅然颔首:“那时盛世美貌。” “沉香亭上,白莲池畔,李龟年奏鼓引歌,诗仙太白醉酒成诗,纷纷赞颂太真贵妃的美貌。”苏白轻声叹息,“也是一段隔世经年的佳话。后来家国动乱,李朝飘萍,杜诗圣在江南重逢李龟年,谈及那时盛世,赠一颗李诗仙嘱咐的,江南红豆。” “相思盛世、世境离乱、年华盛衰、人情聚散。是一颗怀念往昔的红豆。”枕春有些伤感。 苏白点头,眼眸中也是惋惜:“当日殿上清歌,后来沿街鼓板。后来杜诗圣江舟辞世,魂归江河;李诗仙病身卧榻,溘然长眠。而那年沉香亭上曾经引吭高歌,赞颂贵妃美貌的李龟年,也在湘中唱完一首之后,当堂生息湮灭。而那颗红豆,被梨园教坊的弟子们一路传承,最终归还京畿,种在了禁中。” 枕春听得,心中五味陈杂。 是那颗红豆,见证了整个帝国兴衰与倾城美貌的红豆。李白赠给杜甫,杜甫再赠给李龟年的红豆,被千百梨园子弟手与受的交递,最终魂归先人的故土,种在了红墙教坊的坐部庭院之前。 它如今亭亭如盖,立在那里。 虚无先生摘过樱花,想给她饰髻。她那时为人妾室,不敢簪戴。 他自然不计较的,带温和的笑回了教坊。那是一个暖光熹微的春日,红豆发生,他从庭前过,横抱琵琶,抬头看见天幕般的红色相思。 白衣素袂,伸手一探,采撷两枝。 一枝削作了木箭,救过她的性命。 一枝藏在春风琴里,隐藏心意。 “摆驾……”枕春阖目,“摆驾……” “娘娘要去哪里?” “教坊……”枕春攥住苏白的手,“快摆驾,我要去教坊。” 皇后的驾辇遥遥迤逦,一路顶着灼热的烈日,朝着教坊行去。 枕春等不及内侍来扶,自个儿敛裙下轿,一路踉跄,朝着坐部庭院走去。苏白紧赶慢赶,追了进去。 枕春迎着灼眼的日光,小跑着进了庭院,远远便看着那一棵茂盛的红豆树的顶冠。她眯起眼睛,一手遮住阳光,仔细看过去。 那红豆树下,果然等着一个人。 那人见枕春过来,上前道:“皇后娘娘万福。” 枕春表情微诧,走入树荫之中:“……是……怎么是你?” 那人碧衣倾髻,眸子光彩绚烂,清艳夺目,便一笑起来,只看见左脸颊的小痣趁着梨涡无比柔媚清晰。她矮了矮身,“禅心奉主子之命,在此等候皇后娘娘。” 枕春声音一沉:“……哪个主子,是摄政王还是……” “是先生。”禅心浅笑,“奴婢之前只侍奉先生一人。先生如今天地远游,天涯浪迹,归期再无。他说,有东西留下,要让奴婢献给皇后娘娘。” 枕春这才渐渐觉得有些烈日晒过后的昏眩,幸好苏白赶来,将她扶稳。 禅心也不待枕春回答,自径从袖中掏出一只油纸包的盒子,双手奉给枕春:“娘娘请。” 枕春轻轻接过,小心翼翼拆开。 那是一盒红豆糯米麻薯,千禧食府的模印,小时候二哥哥带她翻墙出去吃的那一家。 她怔忪地看着手上的食盒,只余下无尽地沉默。 “娘娘不高兴?”禅心问道,说着也颇是不解,“先生也忒不解人情,旁人皆以珠宝珍馐进上,先生他这区区一盒糕点,倒也太寒酸了。” 枕春努力闭住眼睛,旋即睁开,努力淡淡笑起:“你家先生与旁人不同。” 禅心抱怨道:“先生不爱说话,冷脸冷面的。” “没有说去哪里吗?”枕春问道。 禅心盈盈笑着,回道:“不曾说过,或是江南洪州,或是洞庭湖。”她笑的时候,左颊的墨色一点愈发吸引目光,“先生爱读与,心驰神往。他偶尔画画,还画过潇湘水云与巫山的神女。” “原来如此。”枕春勉强一笑,轻轻抬手抚面。 指腹触及到自己脸上那颗小痣。 分卷阅读310 她渐渐抬起眼睑,正色去看禅心。 禅心笑意清澈甜美,目光坦然开阔,也望着枕春。 枕春忽然察觉到什么。她张了张嘴:“你……的脸……” “奴婢的脸?”禅心闻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很是习以为常地道,“很像娘娘,今日有两个女官见了奴婢也如此说,摄政王爷以前也如此说呢。” 禅心豆蔻年华,脸颊莹润,吹弹可破。枕春乍一看去,好似那个少艾时的自己。 “摄政王……”枕春略略计较,沉吟问道,“还说过甚么?” 禅心指点下颌,望了望天,边是思索边想着:“奴婢是王爷在伢人手上买的,专门买来侍奉先生的。王爷说,先生心思太深,不喜言表,让奴婢在他面前日日候着,也好让他早日自察。还说……还说若是侍奉得好,说不得能做主子。” 枕春心中莫名升起了一股强烈的妒如火在烧:“那你……” “先生一见奴婢,便不高兴要撵奴婢。王爷好说歹说这才留下,先生便取了禅心的名字,说意思是清净寂定,无欲无念。”说着,禅心撅起嘴巴,丝毫不在意枕春眼中的嫉,颇是抱怨,“还不许奴婢侍奉在榻前,夜里连卧房也不许进去。哼,小气。” 枕春心神稍安,手心一阵刺骨的疼,的指甲攥断了一根尾指,缓缓松开:“竟是如此。” “不过有一次先生饮酒醉了,奴婢偷偷摸进榻上去了。”禅心眨巴眼睛。 枕春蹙眉:“……” 禅心连忙摆手:“先生醉了如山倾颓,不曾褪衣。那日天气凉寒,奴婢便进去侍奉先生更衣盖被子。” 枕春轻吐一口气,松开手,发现又掐断了一根无名指的指甲。 “奴婢盖被子时,先生忽然醒了,猛然攥住了奴婢的手。” 枕春展开手心,看着三根断甲:“能不能一次说完。” “哦……”禅心看枕春面色青白,不知何处惹怒了她,有些小声道,“先生或是醉了,醺中吻了奴婢的额头,将奴婢的手压在他的胸膛说……说……” “说甚么?!”枕春厉色。 “说……心悦君兮呐……” 枕春心弦鸣动,天地声响骤然停止,耳畔唯独余下“心悦君兮”四个字,那么清晰。 “娘娘?”禅心有些惶恐。 她不能讲,他不肯说。今日虽然迟了,也算是得偿所愿。 枕春深吸一口气:“你走罢,”她听见了自己肌理之下血脉流动的鲜活声音,俱因为这一句而生动,“走罢,都过去了。” 苏白抽出帕子,轻轻压了压眼角,柔声劝慰:“娘娘,的确都过去了。您……” “事到如今,能否如意,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对他如是,对我如是。都过去了啊……”枕春轻轻拂袖,只剩一声叹息。 整个大魏,此时此刻,唯有微风拂动那棵辗转颠沛的红豆树,以悉索声响回应着她。 虚无先生走的第一百零九天,是玉清元始天尊诞日。 祈武十二年的第一场雪夜里,枕春诞下了七皇子。晨曦初照,天边磅礴紫气东来,将帝城笼围绕。那日的黎明流星飒沓,天幕俱被绚烂的星辰遮盖,整个乐京陷落在金灿的晨雾之中。 绛河殿有光照室,屋檐之上紫云如盖,金光乍破好似长龙。史称“龙临诞圣”。 枕春说,因是三清诞辰,则给七皇子拟名叫做怀清。 怀清,怀清。枕春喃喃念着,沉睡在雪夜之中。 火炉熏得脸颊烫,门屋紧闭,手脚温热。昏昏沉沉睡了两日,精神这才清明起来。 苏白一脸为难,捧着厚厚一叠奏章,立在帘外进也不是,出也不是。 枕春拍拍枕头边儿:“拿过来罢。” “哎。”苏白点头,进来将书陈奏折仔细码在床头,奉上一支沾墨的朱笔。 枕春撑身起来,接过笔来,有些疲惫地展折而阅,问道:“这几日朝听可还有序?” 苏白点头,开了帘帐让日光透进来,叹谓道:“娘娘月中,有长皇子这听政,倒也有条不紊。长皇子谦卑,凡紧要的事情绝不僭越,都留给娘娘亲自批阅。只是,咱们娘娘也忒辛苦了。” “称哀道寡,不是甚么容易的事情。”枕春轻轻批注几句,合上一折。 苏白又道:“娘娘诞下陛下遗腹子,天降瑞象,今日朝政之上又争论了立储之事,争着争着还险些打了起来。” 枕春抬眸:“地位空悬有些时日了,倘若太久也于国祚不利。摄政王怎么说?” “朝中守旧派推举大皇子,安宰相与您哥哥推举五皇子,南方世家也有少数说摄政王可以为帝。还有……”苏白捧了一盏熟水给枕春漱口,“因七皇子有司天台占星卜文在先,朝中亦有一派推举七皇子。” 枕春啼笑皆非:“一个只会吃手手的奶娃娃,若立为帝,他们倒好分割慕家的权柄。”说着搁下笔,心头微微暖,“把清儿抱给我玩玩。” 苏白应言,便去暖阁里抱了一个锦绣襁褓过来,带笑递到枕春怀里。 枕春喃喃道,“怀清好。从怀又从水,见山川大河,万古不变。小家伙儿,你可知你的名字里……藏着两个拯救过大魏的英雄。”她这是第一回认认真真看这孩子,一看唉哟一声:“这怎么……” 苏白轻轻掖怀清的被子:“虽眉目还未长开,但的确是……太过像先帝了。除了诞日稳婆打的那一下,再也没有哭过,也不爱闹。” “怀凌小时候便爱闹腾,怀清怎么便不爱闹的。”枕春略略撑身,有些焦急,“可是身子哪里不对?” “身子好得很。”苏白低声与枕春说道,“司天台的人说,帝星降世,总有不同寻常的地方。” “……就他们司天台会来事,下个雨打个雷都能胡诌半天。”说罢枕春也看着怀中的孩子和慕北易如出一辙的眉眼,轻轻叹了两声。想了想,还是道:“去传大皇子过来。” 晚膳要到的时候,枕春好不容易挪腾到了贵妃榻上。 大皇子身着朝服,进了偏殿,在屏后规规矩矩行了大礼:“母后。” 便见他背后走出一个青衣的女子身影来,穿过四屏的海棠,来到枕春面前:“皇后。” “连姐姐怎么来了?”枕春略微诧异,连忙唤苏白过来,“快给静妃搬个软和些的椅子来坐。 正文 第两百零三章 红签 连月阳向枕春矮了矮,倒也不作姿态,只默默坐了。她看了一眼长皇子,才垂头缓道:“我这个傻 分卷阅读311 小子,给你费心了。” 枕春便明白了。连月阳玲珑剔透的心思,自然明白如今朝廷上的帝王之争,今日定然是来分说什么事情。便颔首推了果子给她吃:“大皇子勤勉,如今又是秦王。朝堂上事务繁忙,是他费心了。” 连月阳听枕春说得亲近客气,稍纾一口气,索性开门见山道:“我虽是深宫妇人,亦也听闻些事情的。这些年来,我与你也算有些情分,厚着脸今日称你一声妹妹。安妹妹……”她抬眸,“如今你已荣极,不知新帝之选,你是如何打算的。” 枕春轻睇一眼屏后的大皇子,轻轻以手交叠连月阳的手:“我方才亦想了想,也不过立嫡立长的纷争。元皇后与柳皇后无有所出,柳皇后曾经抚养的四皇子如今也过在了雅妃名下。如今只计较是选你的孩子,还是我的孩子。我这个人……你最是懂得,让我将先帝留下来的天下交给幼子,我心中放不下。” “你是嫡后啊。”连月阳蹙眉。 枕春摇头:“此事也不全然是嫡庶那么简单。倘若稚子为帝,中枢权柄自要四散。摄政王如今手握兵权,再涉三省六部的章事未免分身无暇。如此一来,将本该天子掌握的中枢事宜交付给乐京各大世家,新帝成年之后想要再收拢,恐怕又将是一片朝政的血海。” 连月阳听得枕春这一番话颇是惊讶:“你说的这些,我未曾想过,这些都是你的难处。” 枕春警觉,挑眉道,“连姐姐不想长皇子继位?” “倘若我儿问鼎九五之尊,自是万幸。”连月阳轻轻摇头,“只是我母家乃是庶民,我儿继位之后没有依靠,皇位也将岌岌可危。妹妹,我读书少,见识浅,只有一颗为人母的心思。我宁愿他做个千岁藩王,也不要做那风口浪尖的九五之尊。活下去,不要像先帝一样……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枕春一时凝噎,颇觉心酸:“这个万人仰慕的位置。”她轻轻抬手,指向屏后,“可……也要问问他自己的意思啊。长皇子读书勤勉,何尝不能治理天下呢?” “母后、母妃。”大皇子忽然在屏后一大拜,“儿臣有话要说。儿臣……不愿意为帝。” “你为何也不愿意?”枕春唏嘘,“男儿应有凌云大志,你性子极好,若为天子也可指点江山,一纾政见,匡扶天下。” 大皇子摇头:“儿臣……是有缘故的。” 连月阳也是诧异,问道:“我儿何故?” “儿臣……”大皇子有些犹豫,思索再三,磕头说道,“琇莹姑娘说,她以后要做个女医寻访世间珍药,绝不肯托身内宫。她还说……倘若她嫁人,必得一心一意,决不能容忍三妻四妾……儿臣……”说着,竟也不敢说了。 枕春与连月阳面面相觑,颇是震惊。 大皇子咬咬牙,继道:“如父皇一般做个天子,后宫佳丽三千人,嫡妻为后。那样一来,便如同母后一样日理万机,操心家国与社稷,便不能实现她做个女医寻访名山大川的心愿了。我母妃侍奉父皇十余载,父皇却没有常常来看母妃。父皇负了太多人,儿臣……不想负人。” 枕春心中明晰,问道:“你与琇莹?这是甚么时候的事情……”说着,便一壁像连月阳解释道,“琇莹乃是我长兄的嫡女,前些时候,他二人在御书房见过。只是这两孩子都还小……” 连月阳略想起来,恍然:“可是七皇子生产之前,安郡公的夫人,带进来侍凤驾的那个少女?前些月我在宫道上碰见过一会,言行举止颇有大家之态,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说着微微勾唇,“这儿子大了,竟也胳膊肘子向外拐的。” 大皇子年纪轻,在屏后羞烫得脸颊绯红,呼道:“儿臣不是那个意思……儿臣只是与琇莹姑娘说过几句话。” “你竟有这样的心思。”枕春唏嘘,“可且记得,这话你母妃与本宫之外,不可再有第三人知道。你倘若是真心待她,便好好求政绩,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那时不管是藩封,还是外任,你与她自能续缘。只是如今,她尚未及笄你也青稚,倘若传出去了,要遭议论。” 大皇子俯身一拜:“多谢母后指点。” “二来。”枕春神色肃然,“先帝负了太多人,这样的话,纵是人人都知,你也不可再说。你做不做皇帝,自有朝政的后浪来推。然而,做皇帝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不是讲对错便能做好的,你的父皇,远胜先圣。” 大皇子赧然羞愧,再拜不言。 连月阳轻叹一声:“果然让你操心。” 枕春摇头,轻轻对连月阳道:“先让他多勤政事罢,倘若立长一派势大,我也是拿不出主意的。如今此事,还需与摄政王再行商榷。” 连月阳便明白了。一己之力不能阻挡历史洪流,连枕春也没有办法。她起身矮了矮:“如今七皇子诞世,也是一桩喜事,你要多多将息身子。” 枕春颔首,叫苏白送连月阳与大皇子出去。 人走了,屋子就静。望着有些空荡的御书房,心中只有淡淡的落寞。 把持朝政很难也很忙,怀凌还在牙牙学语,怀清也日日需要照顾。如今摆在眼前的,竟然还有小子丫头们的姻缘。 每日冗杂的事务让她应接不暇,来不及去想失去的痛苦。 来不及去想今日的寒冷彻骨,虚无先生正在哪一片落雪的湖心温酒。他是否醉了,醉了又是否卧在了船里。听见了夜里流风回雪的呼啸,到底冷不冷。 枕春望了一会儿,强打精神,默默数了一会儿暖炉里木炭的声响,又撑起身来看折子。 除夕那一日,枕春出了月,精神稍好,便又开始听政。 朝政上吵得最多的,还是新帝位置之争。因着新年伊始,不可再拖。趁着元月改年号,也算是吉利又合情合理。诸派之中,要以守旧派闹得最凶,声称依循祖宗规矩,立长皇子是最好的选择。其中,薛氏等诸世家也力推长皇子。 枕春能明白是什么道理。长皇子能力尚可,脾气好,善良又老实。在这样的皇帝手下讨生活,肯定轻松许多。 枕春真想告诉他们“你们的大皇子可嫌弃当皇帝了”,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 揉着额头听了一阵也有些不耐烦,吵到了下朝也没拟出来个三四五。便又留肱骨之臣往御书房去听午朝。 枕春在暖阁里扒拉了两 分卷阅读312 口汤圆,又匆匆忙忙换了狐裘的大氅与兔毛抹额,掖严实了便往御书房过去。方才走到殿阁前面,便听见里头争吵声响。 薛侍郎声音穿庭过廊:“大皇子从无过错,缘何不能为帝?立嫡立长都是祖宗规矩,既然先帝没有遗旨,立长便也是情理之中!” 安正则应道:“静妃虽然诞育长子,但先帝在世时也不曾格外青睐。嫡后如今垂帘听政,何以舍近求远,立庶不立嫡?不同样是慕氏的嫡宗血脉?!” 又有声传来:“勿论长嫡,安侍郎此意,只要是嫡宗血脉即可。那老臣以为,摄政王正值盛年,政绩武功无一不佳。如今政事摄政王亦辛劳操持,何不请摄政王继位?!” “荒唐!岂能如此悖逆?摄政王也不是很辛劳,若论辛劳操持,那皇后娘娘不也垂帘摄政,岂不是皇后娘娘也能即位?!” ……吵的什么玩意。枕春撇撇嘴,一抖绒羽的氅子,扶着苏白走进去,寒暄道:“诸位大人久等了哈……” “皇后娘娘!摄政王一派欺人太甚,实在是大逆不道!” “薛老匹夫你不就是盼着你们薛家重坐乐京第一把交椅吗!” “长皇子的确不曾有过,实在是五皇子与七皇子太过年幼啊!皇后娘娘……你看周大人的这嘴,真是不堪入耳!” 枕春有点尴尬:“咳咳……冷静。”她转头找了找,“摄政王呢?” 慕永钺站在厅堂屋檐之下,冲她招了招手。 枕春敛裙往厅堂里走:“诸位大人也不要太急进,这新帝人选一事关乎国祚,不可冒然定下。” 临淄王一壁随着枕春往厅堂里去,拱手道:“皇后娘娘怎能不急,国不可一日无君,新年伊始更要推立新帝以定天下!您也好早日尊为太后安享天年啊!” 枕春面上一黑:“……你再说一遍?” 临淄王微微一愣,大冬天的汗如雨下:“不不不……那个……臣的意思……” 苏白进来生了炉火,关了门窗,又有数个宫娥进内给诸臣奉上热茶。大伙儿这才落座。 慕永钺饶有兴趣地脚翘:“临淄王。本王方才明明听见你说,本王不辛劳,皇后娘娘辛劳摄政可以即位。这会儿又要皇后安享天年?” 枕春略呷一口热水,戏谑:“摄政王爷差不多得了。如今帝位人选,的确是件难事,您可有法子了?” 慕永钺哂道:“有啊。” 除去南方士族一党,大多数的朝臣,还是很怕慕永钺当皇帝的。先头一个薄情寡义慕北易已经让他们吃过了许多苦,再来一个蛇蝎心肠慕永钺,那恐怕是不要活了。众人此刻都有些紧张,一口同声问道:“甚么?” 慕永钺轻轻一笑:“抓阄、投壶、摇骰子。” 御书房内先是一片寂静,旋即爆发出前所未见的争吵。 ——“家国大事岂能托付运数,新帝人选与国祚息息相关,摄政王焉能作此骇人听闻的提议?!” ——“出战祭天、开年祭祖,不正是把祝祷托付于运数。我大魏国运昌隆,说不定就是祭天祭得好!咱们摄政王说得都对!” ——“先帝你九泉之下开开眼啊!看一眼这荒唐之事罢!连臣贼子窃国乱政,呜呼!” 枕春被吵得脑壳疼,拍了拍桌案,没有人理她。抬头一看,混乱之中,慕永钺嬉皮笑脸半坐在椅子上,蹬着大长腿正在偷偷踹川崎侯。安正则眼疾手快,趁机踩掉了隆国公的靴子后跟。而薛侍郎与临淄王,已经掐着脖子在地上打滚了。 先帝看到了,估计也要气死。 枕春由得他们打了半晌。这群年龄加起来几千岁的男人们,个个争得衣衫褴褛,灰头土脸,日头渐暮,雪渐停,还没个说法。便又灰溜溜的回去了。 大年初一,究竟谁要登基为帝,这成了一个悬案。但除夕夜里,枕春有许多事情要忙,她甚至有点来不及理会。 因着慕北易的祭中不能大操大办,便在寝宫里随便摆了摆,给怀凌补了个抓周礼。怀凌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阿娘”,伸手在一堆笔墨纸砚的吉祥物里,稳稳地抓了一只包子。 枕春若有所思。 怀清还是不爱哭的,睁着眼睛像慕北易,闭着更像。 哄了两个傻儿子睡下,又定下元月里各部的年礼与赏赐,再解决了雁北大雪封山官道路断的折子。劳请了嵇昭邺率驻北的将士前去清除,又从门下省发了旨意请各处都督归乐京述职。 林林总总,又是子时。 最后再给慕北易的牌位上一柱清香。 枕春祭祀的时候,最不会说话了。望着慕北易的牌位,上头漆金的神宗崇武大圣大光孝皇帝,显得很不真实。 今次特地说了句话:“陛下您在天之灵,托梦的可给个明法儿罢。您的那群老臣子,明日再在臣妾面前打一架,臣妾也使唤不住了。” 想了想又道:“您虽然喜欢五儿,还是别让五儿当皇帝了,他今天抓着包子死活不肯松手呢。” 寝宫的门窗忽然被风吹开,吓了枕春一跳。她连忙去掩门,看见窗棂旁有一只蝴蝶。 深冬黑夜又深又静又长。慕北易的魂魄仍旧没有入枕春的梦里去,她一夜无梦,睡得黑甜。早晨起得晚了些,心中焦急,匆匆忙忙收拾妥帖赶去早朝时,文武百官俱是到了。 众人都面色凝重地望着她。 “诸位大人这是怎么了?”枕春问道,说着十分习惯地便一屁股往龙椅上坐了。软和。 慕永钺拂袖撩袍,手中攥着两只竹签上来:“皇后娘娘请。” “干啥?”枕春不解。 慕永钺道:“剔牙。” 枕春云里雾里,不知何意,便抻袖随手一抽。 满朝文武应声耸动。 “怎么了?”枕春捏着一支细细的红头长签,不解其意。 慕永钺大手一展,他手心落着一支断签。 “嗯?”枕春还不明白,偏头询问的眼光去问大皇子。 大皇子撩袍跪下,展开手来。他的手中,也躺着一支断签。 她依稀听见满朝文武大臣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鸾和九年,春,莺飞草长,万物复苏。 枕春在瑶庭湖边掰着碎饵喂鱼。 当年慕永钺派 分卷阅读313 鱼姬刺杀慕北易,慕北易盛怒之下填平了瑶庭湖。如今枕春又命人凿开了这一池当年潜过黑龙的湖泊。 暮日时的湖面波光粼粼,好似黑龙的鳞片闪动。苏白上前为枕春披了一件儿轻薄的龙凤并瑞晕彩披风,柔声道:“女帝陛下,长歌云台上的宴席开了。” 枕春将手上的碎屑一撒,推正头上沉重的宝珠花冠,碎碎念着:“摄政王定的春日群臣宴,是比不上当年的扶风郡主掌事的眼光。他如今选的那些菜谱,我早晨的时候在御书房看了,都是中年人与老头子喜欢的菜式。” 苏白双鬓已白,忍俊不禁:“摄政王也不过四十余岁,哪里是老头子。今日群臣诸亲贵均在座赴宴,诸位太妃也随着各位长公主与秦王们入禁中。便是您喜欢,留荣德太妃几日,掌持平日饮宴,也是可以的。” 枕春敛裙,后头跟着九双十八婢,寻长歌云台的台阶缓缓而上,戏谑道:“她哪里肯留在禁中,自先帝去,她的心里就只有她家的四公主。这帝城对她而言,不过是一片青春的焦土罢了。你可瞧着罢,到时候四公主及笄,整个乐京的青年,她是要挑个遍的。” 说着,二人踏上最后一步台阶,抬眼望去,长歌云台之上笙歌影遥,箫鼓缓奏。 朱红重影之处,一群臣子手把甘酒,围着两个锦衣小少年正在说话。 “五殿下,陛下还未来,岂能先动这热菜了!快快快,听老臣一句,将筷箸放下罢……” 一个十来岁朱衣箭袖的少年郎,胸前戴着一只红碧双色玉石的项圈,束着精神奕奕的武髻。他眸子清亮了带着灵动的神光,看了一眼桌案前愁眉瞧着自个儿的隆国公与薛侍郎,颇是不满,嘟囔道:“母亲素来不拘小节,平日也不计较这些。平日她面前伺候的苏白姑姑,也时常伴母亲同席而餐。摄政王吃得清淡,他今日布的小食一点儿也不香,唯有这盘韭菜猪肉包,像是有些好吃的样子。” 隆国公的胡子都要翘起来了:“岂能便随口称呼母亲,依礼该称母皇啊!” 怀凌嘴里塞着包子,手上还在拿,拿了还要往袖子里揣:“母亲听着亲切,哪有这么些规矩!” “这……这……”隆国公气得不行,向一旁立着的紫衣少年道,“七殿下素来早慧,可得劝劝你兄长!” 紫衣少年个子稍次,狭目薄唇,生得颇是俊俏。他面无表情揣着手,听得此话,似看傻子一般望了一眼隆国公,“哦。”说着转头朝怀凌一板一眼道,“五哥回去再尝也无妨,难为此处惹得这老蠹物絮絮叨叨,聒噪得很。” 怀凌听了笑嘻嘻。便抓了案上的脆皮酥肉往紫衣少年嘴里塞:“清弟也尝尝。” 隆国公一口气提不上来,气得要晕倒。 枕春生怕两个熊儿子把隆国公当庭气死,适时出声道:“隆国公乃是老臣,你二人岂能如此无礼?!” 诸人惊觉女帝到场,纷纷起身称颂唱礼。 枕春一把揪过怀凌的耳朵,不痛不痒训斥两句:“便是惯得你如此放肆,往后该打。” 怀凌袖子里的包子抖落一地,连忙捂住耳朵告饶:“此事说来也不怪我,母亲莫要生气了……” 枕春扬眉:“那还能怪谁?!” 怀清漠然的脸上眼睛忽然一亮,冷不丁来了一句:“此事说来,的确不怪五哥。” “哦?”枕春偏头去看怀清,“你说。” “五哥虽然馋,也不大受管教。”怀清揣袖跟着枕春,一壁往上座走,“平日爱懒睡,又顽劣,做事粗糙且敷衍,兼之思虑简单且又不懂权衡……” 怀凌一脸懵地望向怀清。 怀清目不斜视:“但心地本善,不会做出僭越之事。今日忍不住偷吃,也是因为宴席上的糕点无味的缘故。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不如先饶了五哥这一回,倘若下次再犯,便吊起来绑了手,用沾了盐水的倒钩鞭狠狠抽打便是了。” 怀凌:“???” 枕春差点笑出声,拂袖入座,去看怀清:“这德行,不知像了谁。书房里学到了?”便问,“那倒且问问你,君人者释其刑徳而使臣用之,则君反制于臣矣。倘若纳了你的谏言放过怀凌,又视规矩于何物呢?” 怀清拱手,年龄虽小,说得有模有样:“自然要罚,但该罚这始作俑者。既是缘由糕点无味,则该惩罚筹宴的摄政王。” “哦?”枕春听了怪有兴趣,罚慕永钺,很合心意啊!展眉道,“你说怎么罚?” 怀清道:“依儿臣之间,不如缴了摄政王的太阿宝剑略示惩戒。二来,母皇可将宝剑赐给儿臣,儿臣则掌此宝剑,日日督促五哥勤学,岂不双全。” 枕春还未来得及笑,便见一旁饮酒的慕永钺闻声拂袖,指向怀清诘问:“这小子自幼一肚子坏水儿,青少之年,哪里学的旁门左道?” 怀清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九叔公是长辈,何须与清计较。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您心里什么样,眼中见旁人自然也是什么样。” 枕春莞尔,圆道:“那是因为摄政王的宝剑是好东西,小孩儿看着眼馋。”说着倒也感怀,“先帝在时,也颇眼热这把宝剑。” 慕永钺一哂,翘脚剥起瓜子,道:“这便叫龙生龙,凤生凤,老……” “嘘。”枕春斜睨慕永钺,“摄政王还是如此口无遮拦。” “女帝陛下还是如此,随心所欲。” 二人正说着,便听内侍唱礼:“静太妃到,秦王到,秦王妃到。” 枕春听的唱礼之声,只轻轻捋袖,向来人处递出一截手:“琇莹来了,来陪姑姑坐会儿。” 琇莹着一身烟粉华美的朝圣礼服,头上戴着王妃制式的赤金垂珠步摇,向着枕春拜道:“您心疼臣妇,臣妇特意这次从秦王的藩地带来了许多贺仪,大多是当地才有的生鲜。您便尝个味道,倘若喜欢,便使秦王常常送来。” 枕春轻轻挽过她的手,赐了近坐:“你出阁后,一口一句臣妇,倒让做姑姑的好生不习惯。”说着莞尔,吩咐苏白上了糕点给琇莹吃。又问道:“秦王可有欺负你,倘若有的,给姑姑说。” 长皇子一个劲挠头,苦笑:“可不用劳请陛下亲自收拾,便是平日扮嘴一句,安中书便要参臣十来本。” 自枕春临朝,安正则擢升中书令。如此一来,安家父子位掌尚书省、中书省,这才是真正的一门两宰辅。 还抽签抽中一个女皇。 祖宗坟头冒青烟 分卷阅读314 。 枕春想得好笑:“岳丈都是如此,你便是知道,多疼妻子就已是最好。” 于是宴席开设,歌舞使唱。 这便开始奏乐。 长歌云台鲜花着锦,笙歌太平。满堂酒杯满斟,佳酿浅酌,春日桃花纷飞,柳絮如织。云台之上,祝祷盛世的福颂绵绵不绝。那些服朱的、服紫的朝臣互相作令,戴金的戴碧的贵妇笑声如铃。 枕春万人之上,撑头看着看着,便觉得有些落寞。 走到如今,她嫁给了大魏,她将永远替慕家守护中原,直到生命尽头。 这是一种游离在热闹之外的清醒,因为故孤独是人生的修行。诸事都是如意的。政事太平,身子康健,亲人安好。可是落寞。 就像是现在现世之外不断自省,被回忆与遗憾仅仅缠覆。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朵云,每一条河流,都会提示她。提示她失去的,实在是太多了。 便是奏新曲,编新歌,跳新舞。这些,都不能将她的思绪从这种孤独之中抽离出来。 忽然花重颜深之处,教坊坐部忽奏新乐。 喧嚣的人声之中,传来一声撩动的琵琶。 一声清澈的,熟练的,熟悉的撩拨。 念念不忘,得以回响。 枕春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回头。 天地之间必有玄妙之处,便是在万千人海之中,在无穷无尽的宙宇之中,亦会如戏本中的生与旦那么曲折相遇。那时漫天落着陨石,地面崩裂海啸轰鸣不绝,你亦可以在纷乱喧嚣之中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只听得见那个人的声音。 “笑说贫贱能饮爱情水,恨我起立坐卧长叹息……” 有个低沉遥远的声音在长歌云台众人簇拥的中心吟唱。 “类尔者常常而见之,知我者希……” 枕春心跳如雷,一不留神,拂落了案上的果盘,满地散落杏子与枇杷。 近身的宫娥与内侍们忙不迭上前收拾。却见得女帝骤然站起身来,敛动十二重彩衣曳地的长裙好似一片暮日的轻云。 她有些急切,春风吹动她的披帛如飞,向云台中奏乐的队伍走去。她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轻轻的那么一步轻踏,走入一片暖融融的春熙里。 “新衣溅春泥,旧路马蹄急。江南娘子卖牡丹,红杏云,梅子雨。漠北孤雁落长溪,寻寻复汲汲…” 枕春在长歌云台的中心站定。 千百人弯腰屈膝,向这位尊贵无匹的中原女帝顶礼。她却在千百人中寻找。 只有一人不拜她。那人白衣如雪,红绳束发,横抱琵琶。 “日短昼更短,爱惜金缕衣。暮雪满京华,何日拟归期…” 对上一双温柔清澈,灿若星辰的眼睛。 他一点也没变,就像初见时那样。 枕春的四肢百骸都温暖起来,好似有了生机。 “春风满京华,今日拟归期。” 他在人群之中,朝着她温和一笑,天地晴朗。 “世间美景如逆旅,俱不如我眼中你。” 全本完 第两百零四章 爱情水 鸾和九年,春,莺飞草长,万物复苏。 枕春在瑶庭湖边掰着碎饵喂鱼。 当年慕永钺派鱼姬刺杀慕北易,慕北易盛怒之下填平了瑶庭湖。如今枕春又命人凿开了这一池当年潜过黑龙的湖泊。 暮日时的湖面波光粼粼,好似黑龙的鳞片闪动。苏白上前为枕春披了一件儿轻薄的龙凤并瑞晕彩披风,柔声道:“女帝陛下,长歌云台上的宴席开了。” 枕春将手上的碎屑一撒,推正头上沉重的宝珠花冠,碎碎念着:“摄政王定的春日群臣宴,是比不上当年的扶风郡主掌事的眼光。他如今选的那些菜谱,我早晨的时候在御书房看了,都是中年人与老头子喜欢的菜式。” 苏白双鬓已白,忍俊不禁:“摄政王也不过四十余岁,哪里是老头子。今日群臣诸亲贵均在座赴宴,诸位太妃也随着各位长公主与秦王们入禁中。便是您喜欢,留荣德太妃几日,掌持平日饮宴,也是可以的。” 枕春敛裙,后头跟着九双十八婢,寻长歌云台的台阶缓缓而上,戏谑道:“她哪里肯留在禁中,自先帝去,她的心里就只有她家的四公主。这帝城对她而言,不过是一片青春的焦土罢了。你可瞧着罢,到时候四公主及笄,整个乐京的青年,她是要挑个遍的。” 说着,二人踏上最后一步台阶,抬眼望去,长歌云台之上笙歌影遥,箫鼓缓奏。 朱红重影之处,一群臣子手把甘酒,围着两个锦衣小少年正在说话。 “五殿下,陛下还未来,岂能先动这热菜了!快快快,听老臣一句,将筷箸放下罢……” 一个十来岁朱衣箭袖的少年郎,胸前戴着一只红碧双色玉石的项圈,束着精神奕奕的武髻。他眸子清亮了带着灵动的神光,看了一眼桌案前愁眉瞧着自个儿的隆国公与薛侍郎,颇是不满,嘟囔道:“母亲素来不拘小节,平日也不计较这些。平日她面前伺候的苏白姑姑,也时常伴母亲同席而餐。摄政王吃得清淡,他今日布的小食一点儿也不香,唯有这盘韭菜猪肉包,像是有些好吃的样子。” 隆国公的胡子都要翘起来了:“岂能便随口称呼母亲,依礼该称母皇啊!” 怀凌嘴里塞着包子,手上还在拿,拿了还要往袖子里揣:“母亲听着亲切,哪有这么些规矩!” “这……这……”隆国公气得不行,向一旁立着的紫衣少年道,“七殿下素来早慧,可得劝劝你兄长!” 紫衣少年个子稍次,狭目薄唇,生得颇是俊俏。他面无表情揣着手,听得此话,似看傻子一般望了一眼隆国公,“哦。”说着转头朝怀凌一板一眼道,“五哥回去再尝也无妨,难为此处惹得这老蠹物絮絮叨叨,聒噪得很。” 怀凌听了笑嘻嘻。便抓了案上的脆皮酥肉往紫衣少年嘴里塞:“清弟也尝尝。” 隆国公一口气提不上来,气得要晕倒。 枕春生怕两个熊儿子把隆国公当庭气死,适时出声道:“隆国公乃是老臣,你二人岂能如此无礼?!” 诸人惊觉女帝到场,纷纷起身称颂唱礼。 枕春一把揪过怀凌的耳朵,不痛不痒训斥两句:“便是惯得你如此放肆,往后该打。” 怀凌袖子里的包子抖落一地,连忙捂住耳朵告饶:“此事说来也不怪我,母亲莫要生气了……” 枕春扬眉:“那还能怪谁?!” 怀清漠然的脸上眼睛 分卷阅读315 忽然一亮,冷不丁来了一句:“此事说来,的确不怪五哥。” “哦?”枕春偏头去看怀清,“你说。” “五哥虽然馋,也不大受管教。”怀清揣袖跟着枕春,一壁往上座走,“平日爱懒睡,又顽劣,做事粗糙且敷衍,兼之思虑简单且又不懂权衡……” 怀凌一脸懵地望向怀清。 怀清目不斜视:“但心地本善,不会做出僭越之事。今日忍不住偷吃,也是因为宴席上的糕点无味的缘故。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不如先饶了五哥这一回,倘若下次再犯,便吊起来绑了手,用沾了盐水的倒钩鞭狠狠抽打便是了。” 怀凌:“???” 枕春差点笑出声,拂袖入座,去看怀清:“这德行,不知像了谁。书房里学到了?”便问,“那倒且问问你,君人者释其刑徳而使臣用之,则君反制于臣矣。倘若纳了你的谏言放过怀凌,又视规矩于何物呢?” 怀清拱手,年龄虽小,说得有模有样:“自然要罚,但该罚这始作俑者。既是缘由糕点无味,则该惩罚筹宴的摄政王。” “哦?”枕春听了怪有兴趣,罚慕永钺,很合心意啊!展眉道,“你说怎么罚?” 怀清道:“依儿臣之间,不如缴了摄政王的太阿宝剑略示惩戒。二来,母皇可将宝剑赐给儿臣,儿臣则掌此宝剑,日日督促五哥勤学,岂不双全。” 枕春还未来得及笑,便见一旁饮酒的慕永钺闻声拂袖,指向怀清诘问:“这小子自幼一肚子坏水儿,青少之年,哪里学的旁门左道?” 怀清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九叔公是长辈,何须与清计较。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您心里什么样,眼中见旁人自然也是什么样。” 枕春莞尔,圆道:“那是因为摄政王的宝剑是好东西,小孩儿看着眼馋。”说着倒也感怀,“先帝在时,也颇眼热这把宝剑。” 慕永钺一哂,翘脚剥起瓜子,道:“这便叫龙生龙,凤生凤,老……” “嘘。”枕春斜睨慕永钺,“摄政王还是如此口无遮拦。” “女帝陛下还是如此,随心所欲。” 二人正说着,便听内侍唱礼:“静太妃到,秦王到,秦王妃到。” 枕春听的唱礼之声,只轻轻捋袖,向来人处递出一截手:“琇莹来了,来陪姑姑坐会儿。” 琇莹着一身烟粉华美的朝圣礼服,头上戴着王妃制式的赤金垂珠步摇,向着枕春拜道:“您心疼臣妇,臣妇特意这次从秦王的藩地带来了许多贺仪,大多是当地才有的生鲜。您便尝个味道,倘若喜欢,便使秦王常常送来。” 枕春轻轻挽过她的手,赐了近坐:“你出阁后,一口一句臣妇,倒让做姑姑的好生不习惯。”说着莞尔,吩咐苏白上了糕点给琇莹吃。又问道:“秦王可有欺负你,倘若有的,给姑姑说。” 长皇子一个劲挠头,苦笑:“可不用劳请陛下亲自收拾,便是平日扮嘴一句,安中书便要参臣十来本。” 自枕春临朝,安正则擢升中书令。如此一来,安家父子位掌尚书省、中书省,这才是真正的一门两宰辅。 还抽签抽中一个女皇。 祖宗坟头冒青烟。 枕春想得好笑:“岳丈都是如此,你便是知道,多疼妻子就已是最好。” 于是宴席开设,歌舞使唱。 这便开始奏乐。 长歌云台鲜花着锦,笙歌太平。满堂酒杯满斟,佳酿浅酌,春日桃花纷飞,柳絮如织。云台之上,祝祷盛世的福颂绵绵不绝。那些服朱的、服紫的朝臣互相作令,戴金的戴碧的贵妇笑声如铃。 枕春万人之上,撑头看着看着,便觉得有些落寞。 走到如今,她嫁给了大魏,她将永远替慕家守护中原,直到生命尽头。 这是一种游离在热闹之外的清醒,因为故孤独是人生的修行。诸事都是如意的。政事太平,身子康健,亲人安好。可是落寞。 就像是现在现世之外不断自省,被回忆与遗憾仅仅缠覆。这个国家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朵云,每一条河流,都会提示她。提示她失去的,实在是太多了。 便是奏新曲,编新歌,跳新舞。这些,都不能将她的思绪从这种孤独之中抽离出来。 忽然花重颜深之处,教坊坐部忽奏新乐。 喧嚣的人声之中,传来一声撩动的琵琶。 一声清澈的,熟练的,熟悉的撩拨。 念念不忘,得以回响。 枕春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回头。 天地之间必有玄妙之处,便是在万千人海之中,在无穷无尽的宙宇之中,亦会如戏本中的生与旦那么曲折相遇。那时漫天落着陨石,地面崩裂海啸轰鸣不绝,你亦可以在纷乱喧嚣之中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只听得见那个人的声音。 “笑说贫贱能饮爱情水,恨我起立坐卧长叹息……” 有个低沉遥远的声音在长歌云台众人簇拥的中心吟唱。 “类尔者常常而见之,知我者希……” 枕春心跳如雷,一不留神,拂落了案上的果盘,满地散落杏子与枇杷。 近身的宫娥与内侍们忙不迭上前收拾。却见得女帝骤然站起身来,敛动十二重彩衣曳地的长裙好似一片暮日的轻云。 她有些急切,春风吹动她的披帛如飞,向云台中奏乐的队伍走去。她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轻轻的那么一步轻踏,走入一片暖融融的春熙里。 “新衣溅春泥,旧路马蹄急。江南娘子卖牡丹,红杏云,梅子雨。漠北孤雁落长溪,寻寻复汲汲…” 枕春在长歌云台的中心站定。 千百人弯腰屈膝,向这位尊贵无匹的中原女帝顶礼。她却在千百人中寻找。 只有一人不拜她。那人白衣如雪,红绳束发,横抱琵琶。 “日短昼更短,爱惜金缕衣。暮雪满京华,何日拟归期…” 对上一双温柔清澈,灿若星辰的眼睛。 他一点也没变,就像初见时那样。 枕春的四肢百骸都温暖起来,好似有了生机。 “春风满京华,今日拟归期。” 他在人群之中,朝着她温和一笑,天地晴朗。 “世间美景如逆旅,俱不如我眼中你。” 全本完 番外 当我们讨论元皇后的时候我们在讨论什么 化鹤斋外的大雪如絮,吹落了大魏康平二十九年冬的最后一片落叶。 分卷阅读316 红依捧了两个暗色流光纹锦盒从大雪中匆匆进来,挑开门口厚厚的挡风羊毛帷幔。屋内的热气将她的脸儿一薰,呵出了浅浅的白雾。 案前扶袖练字的素衣女子头上簪着服丧的白色珠花,闻声抬起头,露出一张端庄清秀的脸来。她轻轻将笔搁在砚台之上,问道:“先帝祭中,这么匆忙像甚么话,可还有一点薛家出来的仪态了?” 红依将手上的锦盒放在案上,说着也颇是不满:“主子教训得是。只是这太子妃赏赐了礼物给三位主子,奴婢替您去领,那儿的掌事姑姑好大的架子还把奴婢训诫了一通。”愤愤之色在面,撇了撇嘴,“她不过以为要做皇后了,便在此处作威作福。小姐您是薛家嫡女,如今也是侧妃之尊,她也配赏您?” 薛袆略听这话儿,便蹙眉起来:“太子爷可把位分拟下来了?” 红依面色便有些讪讪的:“拟下来了……太子自是最看重您和薛家的,只是这位分,大多是那位拟的。” “哪位?温皇后。”薛袆有些不屑,眼中淡淡嫌色,“她亲自选的莫氏入府为正妃,自然与莫氏一条心。莫氏出身鸿儒之家,没得半点名门望族的自修,成日嬉皮笑脸地围着太子转,不要脸。” 红依知道薛袆不高兴了,便斟满一杯热茶去宽慰她,“自然是的,您别恼。” 薛袆呷了一口茶,心神稍定:“你说罢,没给我定皇贵妃之位吗?” 红依小心翼翼点点头。 “贵妃?” 红依简直提心吊胆:“祺……祺妃。祺是莫王妃挑的,说时祺天顺,吉利……” “吉利?!”薛袆手上茶盏一斜,两滴茶水倾撒,打湿了衣裳袖口,“她以为是给个猫儿狗儿取名字呢,要吉利!” 红依连忙劝道:“祺也很好,听着端庄高贵。小姐不必在这样紧要的时候与太子妃置气。待咱们太子爷顺利即位,那时小姐自会扬眉吐气。” “是不必置气……”薛袆蹙眉,咬了咬牙。她长长纾解一口气,打开了案侧的妆奁。那是妆奁底下是一只小盒子,里面满满的尽是昆虫干瘪的尸体。 斑蝥生在南方,北方人大多见都没有见过。是她小时候读书,在上才见过这等奇物。而乃是前朝孤本,如今整个乐京,也只有薛家的藏书室里,还有那么一册。 干干的斑蝥尸体,只要碾成粉末,便与香辛料粉无异。只需要小小的小小的一口,三日即可毙命。想想莫氏的脸颊因中毒而发金,嘴唇因寒颤而发抖,便觉得很痛快。 薛袆是薛家的希望,倘若不是温皇后指来的莫氏做了太子妃,她薛袆何须过上如今这样给人作衬的日子。 将这样的毒物送入东宫,的确花费了薛家许多的心血与人脉。整个薛家嫡宗对薛袆想要做的事情,自然是默许的态度。 红依看见薛袆的动作,有些惶恐:“主子?!” 薛袆扫了一眼妆奁,略带沉思,还是将奁盒盖上了:“若非万不得已,不是动它的时候。” 红依听得薛袆此话,稍稍放心,轻手轻脚进前,附耳道:“奴婢今日去膳房领糕点,听厨子说……太子妃今日要了牲市上一头活的雄幼鹿,取了整整一罐子鲜血。” “鹿血?这是做甚么。” 红依的声音愈发低:“说要入膳。” 她话音刚落,一阵好冷的北风吹开了化鹤斋的门窗,哗啦一声。 红依连忙上前关门。 薛袆望着大开的门窗与外头飘忽的风雪,心头豁然明朗。她急急敛裙起身,嘱咐红依道:“别关了。快去将这消息偷偷传去书房,务必在太子爷今夜进莫氏的梓院前知道。” 却说东宫另一头的梓院,莫惊鸿正在屏后试戴皇后的冠冕与大袍。 温皇后要尊为庄懿皇太后,那时,她莫惊鸿便是新皇后。 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啦。 如此想着,心中欣喜甜蜜,眼睛望着雕花衣栏上的红碧金绣的广袖礼服,沉甸甸的东珠花冠与凤衔翠的鬓饰,那么那么近,就在眼前。 “主子娘娘。”屏后的执事姑姑从匠人手中接过盖布的托盘,举齐眉眼,“薛侧妃、姜良娣与许良娣的印玺和名册做好了。” 莫惊鸿的年纪轻,不过是个及笄不久的小姑娘。她回过头来,好似听着什么喜事儿,笑盈盈地坐在了上座,招招手:“快,拿过来我看看。” 执事姑姑矮着身子,低眉顺眼地上前来,捧着托盘上举给莫惊鸿看:“您过目。” 莫惊鸿坐在位置上还轻轻晃着脚,笑嘻嘻地一把便拿起了托盘中的妃印,透在烛光之下细细观品,眼睛中晶晶亮:“匠人的手艺好吗?”说着指腹轻轻摩挲着印上祺妃之宝四个大字。 执事姑姑轻轻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苦笑道:“自是按您的吩咐,寻的最老练的玉石匠人,也是用的最好的玉料。” 莫惊鸿听了便觉得放心,笑起来梨涡浅笑,甜美温柔。她颔首道:“如此最好。咱们太子爷你是知道的,他喜欢旁人做事精细熨帖。太子爷登基事大,自然印玺也要用最好的。”说着抽了抽鼻子,在祺妃大宝上闻了闻,“咦,倒闻不出甚么味道。” 执事姑姑见了大骇,连忙上前阻止:“我的主子娘娘,您可别细闻,伤身呢。都按着您的吩咐,这里妃印里头掏空藏着的沉香,也是用的最好的!” “无妨无妨。”莫惊鸿眉眼舒展,说起话起来柔柔的,“便这一下下,不顶作用的。薛氏喜欢荣耀与脸面,这样好的东西给她日日珍藏,定然再无所出啦。”说着眉眼弯弯,好似月亮般好看的眼睛,有了闪耀的光彩。 执事姑姑叹谓:“到底是会伤女子身体的东西,您得小心。” 莫惊鸿便有些怅然落寞,轻轻抚着肚子:“我有断绪之症……我不能给太子爷生皇储,她薛袆这辈子也别想了。”想着还是很气,“哼!” 执事姑姑怕触及她的伤心处,便不提这件事情了。便问:“那……姜良娣与许良娣?” “姜良娣早不中用呢。”莫惊鸿撑着下颌,偏着脑袋想了想,表情淡淡的,“我入府之前,宫里那位千岁娘娘早就给姜良娣赏了药,断了她的念头。本来嘛,我是甚么出身,她是甚么出身。她呀,只配给咱们太子爷做个玩物,不配给慕家生孩子。” 执事姑姑是知道这位太子妃的心意,甚至固执得有些病态。她默默叹息,道:“可许良娣生得美,出身也比姜良娣更好。前日里听太子爷的口风,登基之后还要重用许家的。”  分卷阅读317 莫惊鸿便嘟起嘴来,有些恼:“就她成日那么多事儿,长了一张狐媚子的脸。”说着很是难受,“太子爷还常常看她,怪她怪她都怪她!” 执事姑姑劝道:“许家如今得用,又在先帝祭中,还不是动许良娣的时候。” “哦,对……先帝祭中。”莫惊鸿站起身来,在案上拿了白花来簪。乌发如云,簪花如玉,显得人格外柔弱清纯。便对着镜子端详自个儿青春的容貌,“太子爷喜欢小心翼翼不出差错儿的人,暂时不能动她。”说着轻描淡写,“既是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便将那空心藏粉的避毒筷给许氏赏过去。保五争三。” 执事姑姑不解,若有所思想了想,不得其解。便问道:“敢问太子妃娘娘,何谓保五争三?” “保证五月毒死她,争取三月便先死。”莫惊鸿笑起,有些可爱的窃喜。 正且说着,便见一位身量高挑的青年人撩袍从梓院外头撩袍进来,冯唐一壁替他褪下墨色的大氅。 “殿下?!”莫惊鸿喜气盈盈,连忙丢了薛袆的妃印,小步跑着迎了上去。 慕北易看了一眼莫惊鸿,眼底默然的神色一闪而过,旋即如常入了屏后:“你说什么死的。” 莫惊鸿眸子轻轻一转,好歹也是鸿儒之门出身,随口便道:“朝闻道,夕死。”她赶忙盏茶倒水,盛了一盏红糖燕窝炖的枸杞蜜糖红枣,奉给慕北易,“殿下暖暖身子。” 慕北易接过白瓷的汤碗,垂头看了一眼里头深红色粘稠的液体。 “殿下……”莫惊鸿撑着下颌,半歪着身子靠在桌案旁,痴痴带笑望着慕北易,“过两日便是殿下登基的喜日。妾身想着也该再将宫殿庭院修缮一番,譬如先帝的太妃们如何尊封,还得等着殿下拿主意呢。倘若殿下日理万机不得空的,妾身便将这些细碎的事情定下……”她絮絮说着,眼睛里映照着俊美的太子,简直要发光。 “惊鸿。”慕北易骤然偏首。 “殿下不喝这燕窝吗?妾身炖了大半日呢。” 慕北易缓缓将杯盏放在案上,“孤觉得腹中饥辘,倒有些乏。” 莫惊鸿一听,又些慌张,连忙站起身来:“原来如此,那殿下想吃面条还是烙饼?妾身这便亲手去给殿下做。” “米粥更好。” “哎。”莫惊鸿得了句准话儿,连连应声,忙不迭挽起素白的披帛,撩起珠帘便往外头小厨房去了,“妾身这便去,殿下只要等一会儿一会儿。” 莫惊鸿这一走,屋里便安静下来。 慕北易扫了一眼屏后跪着的执事姑姑:“还不滚。” 执事姑姑汗如雨下,如蒙大赦,赶紧地跪行出去了。 冯唐摇头叹谓,上前接过慕北易手中的杯盏,倒在了盆栽之中。他想了想,劝道:“殿下也不要太过恼怒,太子妃毕竟是皇后亲自挑选的人。” 慕北易仰头靠在椅榻一侧,轻轻阖眼:“嗯。” 冯唐征询道:“那王妃挑的那三个通房,冯氏、李氏与连氏呢?” “留个老实的,说孤很满意。”慕北易想了想,睁开眼睛,“剩下的使个法子发卖出去,过两月再着人打死便是。” “是。”冯唐垂头,悄声道,“那殿下前些日收来的鸩羽……” “收起来,别给太子妃看到。先让她得皇后位罢,如此温家才会安心。” “太子妃如此的性子,实在是太有恃无恐。” 慕北易摆摆手,颇是唏嘘:“她待孤是真心,但倘若内敛静默一些,出身普通些,或许便容易了。” 冯唐略是思虑此话,却叹道:“倘若有个与王妃模样相同的女子,性子内敛静默,出身低微,殿下也不见得欢喜。” 慕北易挑眉:“何以见得?” “这奴才无妻,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想着就太子妃或是侧妃、许良娣与姜良娣,在殿下眼中都是一般的。”冯唐忖道,“倘若不是那个人,旁的人再如何变,也都是将就。” 慕北易自嘲地笑了笑,神色冷淡。 待莫惊鸿捧着米粥、面条、与烙饼喜滋滋的进屋来,慕北易已经睡着了。她有些失落,但失落的情绪稍纵即逝。旋即张罗了锦绣的被子,虎皮毯子来给慕北易披上。 自个儿吃了两口烙饼,干干的,便更觉怅然。 此时外头有人来传:“王妃,姜良娣得了赏赐前来跪谢,奉了香膏、花露来献给您。” “殿下在此处,她来惹什么嫌。”莫惊鸿撇撇嘴,“还跪谢,小门小户的作派。东西收下罢,人不必进来了,没得惹了晦气。” 姜娰在外头听见了声音,默默地在雪地里站起身来。 传话的小侍女倒不好意思起来,歉道:“姜良娣慢些,或是雪太大了,太子妃娘娘心疼您呢。” 姜姒颔首,轻轻拂袖扫落了膝盖上沾雪的泥水,莞尔:“多谢姑娘,不碍事的。” 小侍女送她出去,轻声着:“在东宫之中,谁人不说您的性子是最好的。听说殿下拟了章程,要封您和许良娣做嫔呢。” 姜姒嘴角的讥讽清淡得不可察觉,她浅浅低头,从角门往院外出去,淡淡笑道:“都是王妃与殿下的恩典。”说着,又远远朝墓北易的方向,跪在雪地里叩了头。 身旁陪嫁的老嬷嬷见姜姒出来,心疼地给她披上披风。 姜姒握住了老嬷嬷的手,整个人立在风雪之中,犹显得人淡如菊。 慕北易登基的一月之后,年轻的皇后莫惊鸿便溘然长逝。 她死的时候如同睡着了,嘴唇粉嫩,皮肤雪白,好似下一秒就会活过来似的。 既然嘴唇不是乌紫,便不是鸩酒毒死的。慕北易负手立在棺椁旁边,若有所思地望着薛袆。 既然皮肤不是金黄,便不是斑蝥害死的。薛袆穿着妾室为正妻守丧的白色广袖哀服,悄悄从余光之中打量天子。 两人目光相接,有些意味不明。 姜姒跪在莫皇后的棺椁之前,哀哀地哭了几声,长长短短的,十分伤心。 莫惊鸿生前,性子是很活泼的。她喜欢花草树木,喜欢投壶骑马,还喜欢各式各样没见过的小玩意儿。 好奇没养过的动物,好奇没吃过的美食,好奇没戴过的首饰,好奇没见过的酷刑。 她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什么稀奇都喜欢,什么都固执,偏偏要强求。 特别是在爱墓北易这件事情上。 爱热闹的她这么一死,寂寞的帝城显得就更加冷清了。众人行走也是悄悄儿的,说话声音也是 分卷阅读318 低低的。 宫人们瞧着天子的冷脸更觉压抑,新得权的祺淑妃也是个不苟言笑的主子。大伙儿成天提心吊胆,也只有在姜嫔那里办差的时候,可以喘一口气儿。 姜姒公允温和,她的好脾气,是阖宫皆知。 制香局的小宫女将各色香料盛在小盒子里,摆在了案上。姜姒敛裙看了一圈,很是满意,便拿了装着细碎银子的粉色石榴香囊赏赐给那小宫女。 小宫女掂了掂,有五钱,便喜上眉梢连连祝祷:“姜嫔小主真是大方,多谢姜嫔小主赏赐,祝小主称心如意。” 姜姒温婉一笑,取了案上青瓷碟子里的千层脆果仁饼给小宫娥尝:“好了好了,你办事周全,自然是应该赏的。” 小宫娥笑嘻嘻吃了一块儿饼,嘴角还带着渣,小声道:“近日宫里野猫儿多,姜嫔小主要这些香料做花露、香膏,平日里便要小心收捡。省得猫儿闻着香,偷食了或打翻了,白费小主一片心思。” “你倒细心。”姜姒笑起来温柔如水,与人说话儿都是轻声细语,从未脸红过。她轻轻抖了抖白色的衣袖,“皇后娘娘去得突然,如今要为娘娘守丧,也没心思在衣服、饰物之上,也只能做一做这些香膏玩了。本主学得少记得少,这些年只会做那么一样的花露配方,实在比不得你们制香局的人见多识广。” 小宫女连忙摇头:“小主折煞奴婢们了。” “好了,回去罢。”姜姒唤贴身的嬷嬷去送那小宫女,又嘱咐道,“昨日下过雨,路滑呢,你小心慢些。” 小宫女的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盈盈谢过,喜滋滋地出去了。 冷清的庭院里落英缤纷,姜姒嘴角噙着恬淡的笑意,轻轻哼着一首民间歌谣,闲闲地调弄香料花粉来。 她哼的歌是小时候听的,坊间的孩子们偶尔唱,歌声便传进姜府来。 姜家是广汉郡中书香门第,也是体面殷实的好人家。好人家放在后宫里一看,便是低微的出身了。 别人都是豪门嫡女,京畿的贵人。当年慕北易还年少,不过十**的年纪,不曾及冠。那年她姜姒还未出阁,因着少女时候眼界高,便未曾许配人家。 温家找上姜家,乃是因为温皇后的表兄,是姜家家主的上峰。姜家门风淳厚,人口简单,为人处世也柔和,正合心意。 温家说的话也很清楚,很明白。 太子到了年纪了,娶太子妃之前,要配一个妾室知晓人事。这妾室自然要温顺服从,出身清白,好衬托着太子妃的尊贵无匹。待来年太子妃入府,新婚之日有个妾室在角门远远地磕头敬茶,也衬得太子妃体面。 温皇后看上你们姜家,那是姜家的福分,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即便是妾室,也是太子的妾室,尊贵的妾室。往后太子登宝,那便是妃子嫔御,是能侍奉的帝后的好福气。 姜家原本不肯,却拧不过当朝皇后的意思的。姜姒最懂事了,哭了两日,索性盖头一遮,红鞋一蹬,从广汉来到了乐京。 东宫里迎接她的,是慕北易有些阴沉的沉默,和温皇后赏赐下来的一碗浓浓的苦药。 姜姒如今早已不想这些了。 她能用沉默和温顺磨平一切,用谦卑宽和的笑容隐藏所有思绪。 便嘴角微微上翘,纤细的手腕如雪,指尖如兰。她拿着琉璃的小匙,轻轻配比着香料。 微微的光芒落在她的脸上,她哼的是一首广汉的民谣。 “夫妇年饥同饿死,不如妾向菜人市。 得钱三千资夫归,一脔可以行一里……” 唱得两句,听见一旁传来闷闷的嗷嗷叫声。 姜姒侧头看去,见一只花背的狸猫正拖着身子从草丛中爬出来。 那猫儿嘴角还沾着粉色的花露与香料,没爬两步,两声哀嚎,伸着腿儿瞳孔一扩便死了。 死了也不见溢血,远远看去好似睡着了。 姜姒哎呀了一声,眉宇轻轻皱起,叹着:“可怜的小东西,阿尼陀佛。” 她便起身来,捋袖将那猫儿尾巴两指捻起,扬手丢在了墙垣外头。 软软的温柔的歌声接着传来——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 “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腹。男肉腥臊不可餐,女肤脂凝少汗粟。三日肉尽余一魂,求夫何处斜阳昏。天生妇作菜人好,能使夫归得终老。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 慕北易御书房里批着折子,忽然觉得寒毛逆起,一个喷嚏。抬头望向窗外。 茹毛饮血的帝城,今天的春光好晴朗。 番外 娘馋馋一个,但是爹熊熊一窝 上书房夜里的烛光微微亮起,照映出金色帷幔后两个十多岁少年身影。 怀凌长手长脚地缩在几案后头,一边看对策的难题一边抓头:“什么……什么吃大锅如吃小虾…” 怀清瞥了一眼,有一点嫌弃,却没有表现出来。旋即面色如常,淡然说道:“治大国如烹小鲜。” “哦!哦……”怀凌如获至宝,连忙写上,颔首答道,“还是七弟聪明。” 怀清略微蹙眉,净手擦干指腹的墨迹,“你如此健忘,母亲调你去了雁北怎么为将。” 怀凌咬了咬笔杆,神秘兮兮地附耳道:“咱们那位殉国的二舅舅据说变曾经驻守雁北,十分英武。”说着,自觉十分聪明得意,“依为兄所见,母亲封我做燕王要遣我就藩,七弟你定然会留京为储了。你放心吧,乐京固然无趣,为兄会为你常常捎点雁北的好吃的好玩的。” “……”怀清便已经话都不想说了。 “闻说雁北有风吹牛肉、奶酒、烤羊肉。”怀凌犹自说道,“那塞外的烤羊肉与咱们中原的不一样,可以用手扯着吃。那上头满满的香辛料、还有水玉般的葱段与塞外的胡椒壳儿。待烤得外酥里嫩,腿皮儿嚼起来酥酥脆脆的还辣得流口水,里面的嫩肉却又香又软又嫩,直冒着白烟……七弟你为何翻白眼?” 怀清一手撑额,努力使自己表现得不要那么高冷:“是,多谢阿兄了。” “就是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派虚无先生陪我去。”怀凌揣着手,皱眉想了想,颇是认真,“闻说虚无先生的武功乃是大魏第一人,曾今打败过扶南国的国王呢!倘若有他随我一起入雁北,我便能学许多新招式了!” 怀清一听这名字就头疼,喃喃道:“那个妖邪的狐媚坯子。” “七弟,什么叫狐媚坯子?”  分卷阅读319 “虚无先生惑主媚上,不是甚么好东西。”怀清轻轻扬起下颌,像极了慕北易的眼睛轻眯,“咱们父皇是开拓盛世的明君,他算甚么杂碎,也配待在母亲身边?你说得对,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他撵出乐京去。” 怀凌:“???七弟,什么又叫惑主媚上?” 此时狐媚坯子正跟枕春两个人缩在绛河殿八重黑龙下的窗户里头看折子。 繁花满树垂窗棂前,将夜色裁碎。两人腻在一处便不方便提笔,分开远了又觉生疏。 如此倒腾了半饷,枕春便一手撑在虚无先生的膝盖上,仰着脑袋看那些累成小山的书陈。 虚无先生一手端着朱墨的砚台给枕春沾,一手从装满了糖蜜果子的碟子里头选个头大的往枕春嘴里喂。 “我总想着怀凌还小,放心不下。”枕春轻轻擦了擦嘴角吃糖流出来的口水,“雁门冬日大雪封山,要回来也不容易的。” 虚无先生端着砚台的手纹丝不动,便是砚心的朱红处,一丝涟漪都不曾荡起。他垂下眼睑,看着枕春,淡淡道:“便不是雁门,你天涯何处不担忧。” “也对……”枕春嚼吧嚼吧,忽然撑起身来,“可雁门好,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能磨练人的意志。” 虚无先生手腕凌虚处一转,端着砚台避过一个巧妙的角度。红墨被枕春撞得飞溅在空中,又被虚无先生尽数接了回来。他略是捋袖,把砚台放回案上,展眉道:“某也觉得雁门好。” 他栗发如旧,眉目丝毫不改,好像时间从不给他留下痕迹一样。便温温和和的笑起来,永远宛如初见时的样子。枕春甚至常常怀疑他非凡人,恐怕是餐风饮露故而天地长生之身。 “因为你家祖是云中国主,大山以北是你的家乡?”枕春低低问道。 虚无先生摇头:“因为关北天高海阔,显得自在。” 枕春便有些惴惴地:“你本便是个好武功的浪客……” 他走过一次,失而复得格外珍惜。枕春自然怕他再走,便很小心。 虚无先生却轻轻一哂:“你莫怕。” 枕春的心便觉稍稍定了。 此时苏白忽在外头唤:“陛下,摄政王特意送来今次科举的名册,请您到前堂商议。” “哦……哦。”枕春一壁应道,一壁起身,敛着衣裙站起来。 虚无先生虚扶起枕春,抻袖抬手,轻轻揩去枕春脸颊的一颗晶莹的糖渣。 他有旷世才学与一颗谋策通神的妖心,偏偏不想权柄也不听朝政。此生此唯有一件事,只有伴着她仅此而已。便容她去了,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虚无先生自径取了案上一本来随意翻阅。 枕春进了前堂,见慕永钺半躺在椅背上头,靴子翘到了桌子上。她懒得管他,在其对首处落座,自顾自斟了茶水来喝:“科举名册有什么缘故,往前不都是吏部与户部核实即可?” 慕永钺一手枕着脑袋,一手不经意的抚平鬓角的霜色,闲闲道:“核了,没毛病。只是本王看了看,今次科举后生见多,屡试不曾及第的老读书人已经少了。” “后生多是好事,朝廷需要新鲜血液。”枕春轻轻阖上茶盖。 “这也是有缘故的。”慕永钺道,“如今民风较之前朝更加开化,女人都能做皇帝,男人也不必非要做书生。做商人的多了,做匠人的多了,做行者与手艺人的也多了。故而老书生少了,大多书生一年科考无果,三年复之,再不及第便做其他行当去了。” 枕春微微凝神,应道:“尊卑平缓,贵族与庶民之间的鸿沟日益模糊,官不贵而农不贱,这不是同轨同袍的好事?” 慕永钺轻笑一声,半开玩笑:“他们称你鸾和圣治,你倒也听得进去。”他将腿落在地上,稍稍坐直,“书生们一年无果三年复之,然后知反,如此年年及第的皆是年轻人,错综复杂的朝廷尽数握在年轻人的手中,你放心得下?” “过几年便也是老油条了。”枕春偏头想了想,自然是明白慕永钺的意思的,回道,“我本想着,人各有志,科举本便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倘若另有所好,不在读书这一棵树上吊死,另寻谋生之法,也是能够推动我大魏万民同阶的好事。倘若是真正有指点江山的报复,那自然不会一年无果三年复之,然后知反。” “哦?”慕永钺揣手,饶有兴趣。 枕春继道:“知反的都是只想功名求安稳的人,真正的国之脊梁是不会反的。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有道理。”慕永钺并指点了点枕春,“但你可想过,如今年轻人入官场,有本王,有隆国公有临淄王这等老臣指点。可待你那熊儿子即位呢?十年之后,隆国公还在不在世也是个问题,本王反正是提不动太阿剑了。而你的儿子,不过及冠,方是少年。一个百年之后或便会有战的国家,交给一群没有见证过战争的少年郎治理,你可知有多危险?” 枕春骤然便沉默了。 “故而,本王以为,是时候访贤了。” “访贤?” 慕永钺抛出一本纸页都翻烂的线扎书来,“此乃我大魏各地隐居的有才能之人,或是坊间流传的地方贤者。” 枕春接过来翻了翻,书上密密麻麻记得很全。 何处何地有甚么样的一个人,他做过甚么惊艳世人的文章或事迹,叫什么祖上干什么的又年几何。读得两页下来,倒觉大魏藏龙卧虎,许多治世的能人尚且蛰伏在野。 忽然枕春警觉挑眉:“你要下野访贤。” “南方的十万大山与世家深院,谁比本王更熟悉?小七崽子自然是紫微星降世,那也需要八曜合拱才能彰其帝王命数。为大魏的国运寻齐八位贤德辅臣,也算是国祚之幸。”慕永钺撑着额头,“何况呢……” “何况?” “鱼姬病了。”慕永钺忽然肃色。 自从那年那场疫病之后,鱼姬便一直留在蜀郡。骤然闻病,枕春想来也是一位平生故人,便关切道:“可要紧吗?” “时日无多。” 枕春心头一沉,有些怅然:“竟是如此。” 慕永钺却不以为意:“不过精神尚好,本王想着回南方访贤,顺带捎着她游览一下名山大川。” 枕春便没有阻拦的余地,只叹谓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如此短暂脆弱。其实鱼姬的心里,到底是有王爷的。两人在这尘世相遇一番,经历朝代更迭与生死危难,黄土白骨之后什么都不留下,如今想来却有些遗憾。” “ 分卷阅读320 所以本王回去,是要与她成个亲的。”慕永钺忽然自嘲,“你看本王不惑之年,竟有这等喜事。” 枕春忽而怔忪,有些愣。 “你放心,本王命中无嗣,不会扰慕北易那小子的宗嗣江山。” 枕春声音有些嗔,也有些感慨:“哪里是要说这些。只是王爷如今贵为摄政王,又是千岁之尊,归回蜀郡成亲,也是一件大事,可要好好准备。” “鱼姬并不在乎,本王也不在乎。”慕永钺勾了勾嘴角,“星河与山水万年不改,哪里需要三书六聘那些繁文缛节。便随便走走,到处看看,见着一处景致美妙能见星河的原野,便两人跪下来,手拉着手朝着星河磕三个头。南疆的天上有神与佛的鉴证,也有大魏英灵们的鉴证,还有亘古不变的星辰鉴证。这就算礼成。” 枕春心口的琴弦忽然一动,想起了一些自个儿深埋的思绪。面上只愣愣答道:“如此甚好……” “那便定了,本王下月初便动身。”慕永钺撩袍起身,拂袖一边往外走,一边碎碎道,“你那个小儿子也蔫坏了,本王眼不见心不烦。” 枕春目送他出去,坐在位置上心头若有所思,好似猫爪挠动。 却说这一头。 虚无先生看了半本,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他头也不抬,指腹挑开一页。 “我娘呢?”怀清直径入内,看了一眼虚无先生,警惕的眼神在他身上扫过。旋即他又看了看案上批了一半儿的奏折,忽然眸光中闪出了一些与年龄不符的寒冷。 “前堂。”虚无先生缓缓抬头,温和看他一眼,道,“与摄政王议事,七殿下可等等。” 怀清负着手,有模有样地在御书房里走了两圈。再转头一看,虚无先生气定神闲看书饮茶,心里便升起一股无名火。 “昔有废帝刘子业,置面首三十与山阴公主。”怀清忽然驻步,出声如此说道。 虚无先生轻轻抬眼,看了一下怀清,淡淡笑着又埋下头去看书。 怀清更恼了:“嫪毐尚封长信侯,燕赤凤、冯无方、庆安世至死也不过是个奴。” “七殿下。”虚无先生不急不缓,温声,“多读通鉴,少看野史。” “你!”怀清固然性子内敛,但心底里也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少年。他显然不知道,面前这个读书饮茶的男人当年是怎样杀伐果绝的怪物,只心心念念着自个儿亲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英明,与他亲娘那是史书上写着天作之合的伉俪。如今,哪里来了这么一个……一个区区庶民。 虚无先生见他恼,便宽慰道:“野史也很好。” 怀清好似被点了火信儿,拂袖呵道:“你少在此处惺惺作态,如此道貌岸然的模样!” 虚无先生便正色去看他,道一句:“七殿下……” 怀清却堪堪打断,骂道:“定是你使了妖术迷惑母亲,你这个狐狸精!” 虚无先生:“????” 怀清:“!!!” 旋即虚无先生朗笑出声:“原来是这样。”他阖上书页,忍俊不禁,“七殿下…” “甚么事情如此开心。”枕春挽帛而入,好奇问道。 虚无先生放下书册,敛衣起身,仍带着笑意道:“无事,无事。”说着端起案上装糖果的碟子,自径往庭院外头的小厨房去,“蜜饯还是盐渍?” 枕春熟稔回答:“来点蜜饯,要青梅上头有糖粉儿和甜心儿的。马蹄糕再来一叠儿,蒸上气别凉了。” “添盏不夜侯?” “不夜侯。” “好。”虚无先生揣着手,便缓步出去了。 怀清听着他们说话熟悉,好似亲人旧友,心里便哼有些不是滋味。 枕春看他面色不霁,唤他过来:“坐。” 怀清上前在案前跻坐:“母亲。” “怎么瞧着气鼓鼓的。”枕春将科举的名册随手丢在案上,“这会儿有时间过来,可是遇着甚么事儿?” 怀清手按在膝盖上,眼观鼻鼻观心:“儿臣是有话要与您说。” “嗯?”枕春颔首,“此处也无旁人,你自说便是。” “五哥将要封藩前往关北为燕王,儿臣既替他高兴,又替他担心。”怀清的表情很是严肃,“五哥是您的长子,您应也知道。他生性外放又好武,偶尔也是莽撞的。” “这倒也是。”枕春听着此话,觉得心头微暖,笑道,“自然是有些莽撞,不过男子汉志在四方,想来总要出去历练。二来……” 二来,怀清心思缜密且少年深沉,的确很像慕北易,是有帝王之材。如果要立幼不立长,为使得名更正言更顺,远调怀凌也是给怀清腾位置。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但社稷的安稳不可忽视,自然要委屈怀凌一些。 当然此话,枕春不能说出口的。 怀清却道:“儿臣能得母亲信赖,定然不负母亲期待,毕生亦会与五哥一条心。” “你很聪明。”枕春无比欣慰。 怀清旋即又道:“只是五哥孤身北去,儿臣思及此事夜不能寐。今次听政下朝,在回廊遇见了吏部的几位大人。听几位大人说,北边如今是镇北的大都护嵇将军管事。倘若五哥北调,往后可要与嵇将军共平北关事宜?” 枕春颔首:“正是如此。嵇将军是镇北大将军,打仗很有本事,又战功赫赫。五儿过去了,想必能学许多本事。”说着莞尔,“你年纪轻,却想了如此多,倒很难得。” “只是嵇将军与五哥素未谋面,骤然共事难免生疏。”怀清面色平静,嘴角却有一抹枕春熟悉的微翘。那是慕北易在世时,“调教”了不听话的权贵时,不动声色的得意。便听怀清继道,“也是吏部几位大人说起,如今母亲身旁的侍书虚无先生,与嵇将军似乎是旧识?” 枕春点点头,带着笑意有些认真地打量怀清。 其实自虚无先生入帝城,众人便想来把这位女帝的脉了。当初掖庭司送进御书房的三十个俊美门荫子弟,全被枕春一个不落地撵出去,简直让人措手不及。 摸不准喜好是最难的,如今突然来了个虚无先生,好歹便能探查些风向。是奸佞也好,面首也罢,或是红尘清白一知己也没有关系。只知道女帝紧着这人,这人什么来头,后头什么派系便能摸出来。 如此诸位朝廷老油条那么盘根错节一查,原是摄政王府的旧门客,又是镇北大将军的恩师。原来南边与北边,都是天子势力,这不就门儿清。 朝臣们该躲地躲着,该捧的捧着, 分卷阅读321 不就天下太平。 其实对枕春来说,是奸佞也好,面首也罢,或是红尘清白一知己也没有关系。 因为虚无先生自己,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他在就很好,人生真的好短暂。难怪历代帝王求长生,因为怎么都要不够,什么都放不下。 经历了一百年,还要想下一百年。 算了,下一百年让怀清去想。 枕春的笑容有些莫名,怀清余光看着便踟蹰起来。他狭长清澈的眸子轻轻看向左边,少顷才道:“故而……儿臣以为,不如派虚无先生伴五弟前往北关。如此一来,既能照应五弟,又能拉近京畿与雁北的关系。毕竟雁北兵重权重,如此一来母亲更好把握兵权。” 绛河殿门外一手端着蜜饯青梅,一手端着马蹄糕的虚无先生立在八重黑龙下,身影修长,满头落花,低头忽然轻哂。 枕春如今可是在龙椅上坐了十来年,纵然怀清有天纵帝才的绵里藏针与政治灵悟,此刻在枕春面前仍旧显得青涩。 枕春一手撑下颌,笑着过脉过茎的意思,却不戳破怀清,只问道:“那你觉得,一去几载合适?” 怀清今日既然生计,铁了心要把虚无先生赶出帝城,自然早有打算。他有鼻子有眼答道:“五弟自然每载都要归京,可虚无先生与嵇将军更为相熟,不如母亲做主在雁北赐他一个官职。待嵇将军归京述职,虚无先生跟从便是。” “镇北大将军岂能轻易离北。”枕春煞有介事问道,“那不是少则四五年,多则……” “多则平生不复归京。”怀清接道,“有五弟年年回来,岁岁相见,不是很好?” 枕春轻笑:“很好。” “那……儿臣的提议……” 枕春捋袖去取案上的朱墨润笔:“记住了,容为娘的我想想。难怪摄政王常常说你坏话,你啊……”说着也笑了,“绝类尔父。” 怀清自然也不喜欢摄政王的。似乎是冥冥之中有一条纽带系着,慕北易不喜欢的,他坚决抵制;慕北易喜欢的,他天生喜欢。 譬如喜欢枕春。怀清还是很钦佩母亲,只觉得母亲无所不能好似仙女,只有他那位记载在王统记里的真龙天子父亲才配得上。 如此怀清便起身拜了枕春,出门撞见了虚无先生,略有些得意地扬起下颌。 虚无先生笑着看他走了,端着吃的进了门来,道:“其实雁北很好,昭邺也许久不见了。” 枕春拿着朱墨的笔,思绪深沉,在隆国公的奏章上画了一只小乌龟,劳神在在问道:“听见了?” “听见了。” “……他想得倒挺密。”说着,枕春忽然抬头,看向在盘子里为她选梅子的虚无先生,“昨日,我梳头的时候,有白发了。” 虚无先生风轻云淡,“白发也美。” 枕春便计较起心思来,推了推玉搔头,重重地在川崎侯上谏的一本主张“严惩庶民安陵之事,应立法扼禁民间男子契兄弟、女子契金兰等大逆不道有违人伦的行为”的下头用朱墨重重写上了——就不允哼! 虚无先生偏头看了一眼,哂道:“川崎侯固守礼教,如今民风的确开化许多。” 枕春想了想,却道:“不过一代朝臣,应有标新立异追寻新政的年轻人,也因该有固守礼教虽然迂腐却正直严谨的老臣。说来此事,今日摄政王说,他要南下访贤。” “南下?”虚无先生选出了一颗最好的青梅喂给枕春,不经意道,“访书生南下,若要访将军,多北上。所谓八曜拱紫薇,自然是既要有文臣,也要有武将的。” 枕春脑子里忽然一通透:“你说,雁北有星河吗?” 虚无先生不知她为何如此问,只答道:“有。漠河过去,雪夜的星辰带着炫色的触龙,据说是钟山之神的霞披弥散在夜空。那里冬季夜空之中会出现光炼,它随着星辰的闪耀起伏,绵延数万里,时而是惊心动魄的碧绿,时而是蓬勃绚烂的血红。” “美吗?” “美。”虚无先生认真考虑了一下,“世间美景之最,除你之外。” 枕春脸颊一烫,忽然拿定了一个荒唐的主意,喜滋滋地提了笔,指使虚无先生:“快……给我拿个圣旨来……不是写过的……白的……” …… 怀清回去之后倒是心情很好,高兴起来就想学习,洋洋洒洒誊写了三卷兵法直到深夜。 睡得晚了,梦中模模糊糊便被人推了起来。 “谁?!”怀清梦中乍醒,吓了一跳,一看竟然是贴身的内侍与宫女们急匆匆的进来,囫囵便往他身上套衣服。 领头的内侍叫做李广,与怀清年龄相仿,是枕春拨过来给他作伴儿的。李广只匆匆忙忙地把衣服往怀清身上拢,嘴里低声唤道:“爷,可快醒醒吧,大喜大喜!天喜啊!” “怎么了?”怀清稍清醒一些,借着烛火便看见外头有人影近了过来。 “圣旨到——”外头传来内侍的声音。 众人悉悉索索尽数跪倒。 怀清来不及细细思考,只合紧了还没穿正的衣服跪下去,“儿臣接旨……” 门外走进来一群人,领头的怀清也很熟悉,是枕春身边得用的小豆子。 小豆子面无表情,木愣愣打开手上捧着的圣旨,照本宣科一字一顿地读道:“ 门下: 朕在位一十有四载,今海晏河清,九夏太平。自先帝辞世,朕躬政事以来,倍觉不逮。今皇子清已初听政事,灵武秀世,天纵仁德(被划掉了)。虽然不是特别仁,但已具人皇之德,了吧。 大道之行,选贤举能,隆替无常兴,天命归于德。今朕踵唐尧旧典,禅位于皇子清。即日退处宽闲,朕将携燕王北上,访贤于野。 诸故臣务必辅佐新君,恪尽职守……(这里被糖和甜糕黏住了看不清)……切记保重自身。 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怀清被夜里的冷风吹了一个激灵,脑子里一片空白。 许久才闻阿嚏一声。 番外 星河篇(上) 广武城十一月就开始飘雪,从城北的高堡上眺望,能远远看见雁塔的塔尖儿,盖着白白的新雪。 这一座广武城,是太原以北,雁门以南最大的城。城内熙攘热闹,纵是白雪缥缈也不能掩盖其喧嚣。 这日的日暮时分,从土黄筑的高大城门下,哒哒进来一辆二乘马车。那马车上的帷幔是错金的暗纹织造,四个垂檐上悬挂着白玉金铃,一路啷当作响。马车自雄明大道行了半刻钟,拐 分卷阅读322 入了大德坊,又经过了顺靖坊、清平坊,最终进入了广武城中最热闹繁盛的荣春里。 虽说叫荣春里,靠近雁北的光武城,一年四季都是没有春天的。 马车在荣春里又行一盏茶的时间,停在了广武城最大的酒楼——贵香楼的面前。奢靡豪华的马车上,先下来了赶车的车夫。 车夫是个栗发胡人男子,乍一看,倒猜不出年纪。只见他穿着一件儿不染纤尘又十分稀罕的白虎整皮大氅,脚下踏着漆黑的四合皮靴,眉目生得十分英俊。 门口迎客的小厮上前牵马,那胡人淡淡一笑,从袖口里摸出两个通宝,赏给了小厮。 贵香楼里人声鼎沸,满堂坐着的是雁北的浪客、当地的商贾、雁门的军士等形形色色。众人听见了铃铛响,便偏头望出来,一看那马车的装饰,便知是来了富贵人家。 广武城的有钱人倒是很多的。北边和城外的商人,把兽皮、宝石与美酒卖去中原,再从中原把丝绸、瓷器和书画卖过来。所以,雁北不乏巨贾,眼前的马车固然奢华,却也算不得稀奇。 诸人讨论几句,便把眼光收了回来,又讨论起贵香楼对面的贪风苑的小娘子哪个歌儿好人美。 掌柜的便从门口迎了出来,朝那栗发的胡人道:“客人打尖还是住店?” 胡人递过来沉甸甸二两银子:“要最好的,两间。” 掌柜接了银子一掂,喜上眉梢:“自然是最好的,您几位,里边请?” 马车上帷幔一撩,跳下来个少年郎,在雪中抖了抖衣裳,忙不迭道:“别别别,先不进屋。”说着朝胡人道,“先生,我可饿得不行,先摆一桌吃的可好?闻说雁北的羊肉,最好吃了!” 掌柜的一打量,那少年郎英气不凡,一身宝蓝锦缎黑貂外衣,身上贵气流转,一看便是有来头的。又看那胡人穿着的虎皮大氅,是水光油滑,这恐怕是极有钱的大户人家。忙道:“这位少爷可是南边儿来做生意的?您可说对了,咱们贵香楼的炙烤羊肉,认这第二,广武城便无人认第一了。” 少年郎咽了咽口水,望向胡人男子:“虚无先生……” 虚无先生无奈一笑:“罢了。”便对掌柜的道,“这是我家五少爷,嫡出金贵,不可坐大堂。你自寻个偏僻的雅间,上一道鲜炙羊肉,卤切牛肉片半斤,再烧一条北江鱼炖红油豆腐。旁的,添蘑菇、宽粉、玉米饼子各一道小菜便是。酒要玉泉热活,再洗几个冻果子。” 怀凌听得肚子咕咕叫:“先生地道。”便喜滋滋的朝车里喊道,“娘,出来了,吃羊肉呢。”说着,便挑起帘子,伸手去扶车驾内的人。 车里徐徐探出一只玉白纤细的手,握住了少年的手。便见里头缓缓下来一个穿着赤狐披肩,拢着同色貂裘手笼的女人。女人戴着黑色箬笠,半遮脸庞,浑身裹得严严实实。虽也瞧不见容貌,紧从她进退仪容可窥,乃是个矜华万端的美人儿。 华贵楼的客人们便又将眼光投了过来。 可惜那少年唤她一声“娘”,想来是早已嫁做人妇。便有人带着打量的眼光盯着瞧了几眼,又摇头唏嘘。 怀凌自幼便比怀清黏人,只拽着枕春的手絮絮念着:“我如今便是知道,家中食不过三的规矩,真真是没有道理。这好吃的东西,吃三口哪里够,要吃三天三夜才能过瘾。” 三人从大堂的楼梯上了阁楼,坐在沿窗的一处屏后雅间。虚无先生褪了大氅挂在屏上,撩袍坐在了靠栏杆的位置,一面打量着大堂的动静。 “可有甚么不妥?”枕春摘了箬笠,放在一旁的小案上头。 虚无先生摇摇头:“无妨。不过北方武人多,尤其光武城,汉人、胡人、与关外的蛮人来往繁杂,仔细些便是。” 枕春半笑半嗔:“既是来往繁杂,便早些将信送去都护府便是。若非怀凌想要游览民风,倒也不必遣退侍从,如此麻烦。” 虚无先生颔首:“今早已从驿站递出了。”又展眉道,“遣退侍从一路游览,亦别有精致的景色。” 怀凌好武,虚无先生的本事乃是大魏首屈一指,他素来是敬重的。便探寻的神色看过来,好奇问道:“先生以前来过?” “少年时候来过。”虚无先生回忆道,“那时族中在关外狩猎,随着族人入关来买卖兽皮。有黑的、白的雪貂,亦有鹿皮、整熊与狼皮子。前些年也来过,不过盘桓了几日,又想江南春色,便南下去了。” 怀凌听得津津有味,又见店小二端上来热腾腾的菜肴,顿时眉开眼笑,食指大动。 正且说着话,便听楼下大堂一阵喧嚣。怀凌投箸,连忙站起身来,趴在栏杆上好奇探头看。 只见楼下大堂中人声鼎沸,一个蓝色锦衣戴狐皮帽子的男人揣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后头跟着五六个家丁,人人配这马刀,个个生得凶神恶煞。 “掌柜的!”男子摸出一块儿蹭亮的银锭,重重地往桌案上一拍,呵道,“怎么还不过来?!” 掌柜一听这声儿,便知来了煞神,急忙上前招呼:“原来是扈二爷,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甚么吩咐啊。” 被称为扈二爷的男人洋洋得意,指了指贵香楼对面的贪风苑,道:“大爷我今日买了隔壁的小娘子们弹琴唱曲儿,那贪风苑今日没有活羊宰杀佐酒。你办上一桌好酒好菜,给大爷送过去。” 掌柜的便为难起来:“扈二爷,这贪风苑也是卖酒食歌舞,咱们这对门对户的,哪里好抢旁人的生意。” 扈二爷眉毛怒挑,粗糙大掌重重往桌子上一拍:“老子不管你这些!你若不从,大爷我便使查办官差来整治一番你这小破店!” 掌柜的便立时便苦了脸,只得到:“自然是听您的。” 枕春坐在雅间上听闻,蓦地轻笑一声,奇道:“官差?这姓扈的既是能差使查办,想来是官身了,竟敢嫖宿?” 虚无先生盛了热汤给枕春暖手,应道:“倒也不一定是嫖宿。隔壁的贪风苑虽是歌舞馆子,却也并非下处,大多是广武城里各族女子以歌舞琴酒招揽,而非皮肉生意。” 枕春轻轻吹那热汤,挑眉:“一个也没有?” “夜里也有的。”虚无先生轻笑一声。 枕春有些促狭:“你定是去过。” 虚无先生轻呷一口茶水,展眉,“每过广武,总要听听奚琴与唐笛,看看兽斗舞与胡璇,那是我家乡的曲子。” 枕春便不与他闹了,只笑道:“贪风苑倒是名字好听,难怪这姓扈的急着去听曲。”  分卷阅读323 端茶送水的小二听见他二人议论,便一壁上菜一壁添言道,“您三位不像广武人,有所不知。这扈二并非官身,只是他姐夫姓王,乃是广武城公事提辖,平日里督查盗捕,也监察买卖治安。按理说来,这位王提辖乃是我们这些开门做生意的头上佛了。” “哦……”枕春颔首喃喃,“王提辖,挺大官哦。” 小二深以为然,应道:“可不是吗,六品呢!” 怀凌也喃喃,“哦六品呢……挺大官呢。” 且不说太上皇算个甚么身份,怀凌如今乃是一品一字燕亲王,除了皇帝和摄政王,旁的见他都得道句千岁殿下的。 虚无先生便掏了几枚钱赏给小二:“罢了,下去吧。”待人走了,才转头对枕春道,“昭邺的信已经送出,地方亦告知了他。或从雁门过来要些时日,稍且小住两日,雁门军便会过来迎驾了。” 枕春笑起来:“巴不得他动作慢些,前呼后拥地伴着,倒好没意思。” 虚无先生应道:“安顿好五殿下,再出关游历也不迟。” 怀凌一听提到自个儿,从牛肉羊肉里抬起脸来:“母亲与先生不带我去玩?” “待你与嵇将军交了兵符与文书,你便是雁北的王。”枕春沉眸,“这一片国土,三十九座城,二百余县,近千乡里,都是你的子民了。你还想着出去玩儿呢?” 怀凌便有些丧气,扒拉几口饭,嘟囔道:“母亲便是想与先生一块儿腻着,不让我在面前碍眼。” 枕春没想到他啥都懂,倒是一赧,想着如此倒也不太好。 没想到怀凌却道:“母亲往日听政总不笑,先生来了才见欢喜。先生来得晚了,这可是上书房先生教的——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枕春与虚无先生俱是有些明朗豁然。 虚无先生道:“曾是终夜长开眼,报答未展眉。如今是……” 怀凌接到:“如今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枕春一笑,垂下眼睛,莞尔道:“便是叫你没有认真听上书房先生的课,海上生明月哪是这么用的。” 怀凌却道:“如何不能?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枕春便与虚无先生相视一笑,俱是沉默了。 三人用过晚饭,雪一下天就黑了,四周忽然冷起来,鼻尖都要结冰似的。枕春便便准备着歇下。先将贴身之物收拾进了帐子后,又将客房的炉子点燃,汤婆子热上,听着外头鬼哭狼嚎的风声,舒舒坦坦得准备摸上床窝着。 正在脱绒靴,门一推,虚无先生便从外头进来了。 枕春定睛一看,他的睫毛与眉梢满是冰雪,问道:“去何处了?” “拴了马匹寄了车,五殿下吃了饭打瞌睡,将他安置睡了。” “睡着了?” 虚无先生眉眼俱是温柔的笑意,让人目眩神迷:“睡着了。” 枕春被炉火薰得脸颊忽然有些热,佯作无事地拿了案上的冻果子来剥。 虚无先生兀自褪了大氅,又解了鹤羽的广袖外衣披在了屏风上头。 枕春偷偷瞥了一眼,他在宽解素白缠着一截藏青珞穗的腰带,便连忙转过头来,有模有样地继续剥果子。 虚无先生看见她的不自在,问道:“或某去伴着五殿下睡?” “咳咳……”枕春愣愣吃了一个果子,有些纠结。 虚无先生撩袍坐在枕春床榻旁边,伸过来接她嘴里的果核。 枕春犹疑了一下,吐出舌头来,“这冻葡萄没籽。” 虚无先生展眉收回手来,轻轻敛正膝盖上的衣裳。 两人又有些沉默。 他们的感情之中有空隙,枕春能感觉到的。因为身份的桎梏或是法礼之间的常理,总有一些填不满的地方。倘若是结发多好,倘若是相逢未嫁时多好,枕春如此想着。 又觉得自己有些愚昧。人生玄妙,什么时候都可以重新开始。 虚无先生跟慕北易是不一样的。相比于慕北易的霸道与素来张狂,虚无先生更温润敏锐,更难以探查把握。 其实也不必样样皆要把握,当年小心翼翼拿捏天子脉络,是为家族安宁与自个儿的小命。可情与情的萌发,不必要提心吊胆步步为营,应坦诚相待,随着心绪自然发生。 “你是天下第一等的,率真自由的人。”虚无先生屈身低低埋头,握住枕春一只还没捂热的手,忽然吻在她的手背。 枕春抬手贴在虚无先生的脸颊,看他的眼睛,“先生。” “就像是春天的冰要化,花要开,蛇要醒过来。”虚无先生说话低低的,沉沉的,好似淅淅索索的指甲轻掠过发梢的声音,“但凡从着心意,活在当下,就很好了。” 枕春垂眸,松开捧着虚无先生脸颊的手,道:“多谢先生点悟。” 虚无先生正起身来,两人离得近,呼吸间有些温热。他身上带着雪的潮与墨的香,闻起来却感觉冷冷的。 她毕生,渴望一个灵魂平等的拥抱。 虚无先生轻轻抻齐对襟的衣领,欺近枕春。 有暗香盈袖。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吵嚷和脚步声。 虚无先生骤然警惕眯眸,拂袖起身。行步如云,衣袂飞掠地贴近门边,他侧身将门轻轻抽开一条缝来—— 便见外头踉跄进来一个粉衣身影。 枕春定睛一看,跌进来的是一个钗髻散乱的年轻女子。 女子不偏不倚跌在了虚无先生的怀里。 虚无先生也是一愣,鬼使神差地往后退得一步。 那女子噗通一声落在了地上,抬头一看,颇是惊愕:“先生……怎么是你?”旋即却急急哭了起来,“先生救我!” 番外 星河篇(下) 伏小怜是个清伶人,在贪风苑跳胡旋舞的,廿十又二岁。她身姿妙曼,容貌也是清秀,自然渐渐有了名气,也算个魁首。 五年前,虚无先生过广武城游历,在贪风苑饮过一次酒。 他酒量是很好的,独一人在庭院中观雪听曲。北边的馆子唱的曲子与南方也不同,有拍板、胡笳与奚琴、唐笛。那日是冬至,歌姬要唱,唱的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笙歌影摇与漫天大雪之中,笛声长短起伏,各族语言俱热闹在耳畔,恍惚隔着一层轻纱。 虚无先生便有了心事,多饮了两壶,有些微醺。那时光影之中深深浅浅,伏小怜旋着浑身镀金的铃铛与 分卷阅读324 华服,一路飞袖辫发,膝抵着短绒的地衣,向他过来祝酒。 虚无先生看着满堂交杯换盏与歌舞升平,想着如今太平,是谁在丹红陛阶之上垂帘苦苦煎熬才换来。便信手抽过一把遗散放在琴台下的断弦白琵琶横抱而拨,拨的是,随口哼着两句—— 淡淡野花香,烟雾盖似梦乡,别后故乡千里外,那世事变模样。 池塘有鸳鸯,心若醉两情长,月是故乡光与亮,已照在爱河上。 我却在他乡。 伏小怜是个极有天赋的舞姬,骤然听乐变奏,便起身来,抽过金漆阁上缠腰的软剑折腰起舞。 这便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也就白衣乐师红衣舞,饮过两盏酒,说过半宿话。 后半宿,虚无先生灵光勘破,顶着暴风雪,在黑夜中匆忙南下了。 枕春此生活得清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便是慕北易在世的时候,她也不曾一枝红杏出个小矮墙。待虚无先生,亦也算得天命蹉跎但朗朗乾坤之下问心无愧。 先见了一个禅心,如今又半夜三更从门外跌跌撞撞进来一个粉衣的妙龄女子,口口声声唤了一句“先生”。枕春便有皱眉了。 其实虚无先生此时此刻也是有点懵的,当然,没有人看出来。虽说当年计杀十万人的时候,他也没有迟疑过。可这个时候,竟然有点陌生的惶恐…… 这是否就是传说中的,朝朝暮暮乃是爱情的坟墓? 虚无先生脖颈后有些微微凉。 枕春连忙敛了衣服,捣了鞋子过去看。 只见跌在地上的女子泪水花了妆容,香肩半露,扯着虚无先生的衣摆祈求道:“先生,是我啊,我是小怜……先生救我。” 枕春眉宇间川字如同刀刻,听见外头传来男子凶神恶煞的呼喊声,只先取了一件儿披风拢在伏小怜的肩头,轻轻将门关上。 旋即门外杂乱的脚步声与男子的呼喝之声大盛,半盏茶后才安静下来。 “这是怎么了,先生的故人?”枕春拿上案头的绒毛毯子盖在膝盖上,坐在榻侧问虚无先生。 虚无先生看着小怜抓住他衣袍的手,面无表情:“是故人。” 伏小怜也算得聪明,一看清屋内的修罗场气息,松开了手,抽泣道:“小女子乃是对面贪风苑的舞姬,本是一个清伶人。今日王提辖家的扈二爷前来吃酒,酒半醉了要小女子……小女子……” “逼良为娼?”枕春挑眉。 “是……”伏小怜擦了擦眼泪,也颇是我见犹怜的模样,“小女子情急之下跑了出来,匆忙之间进了贵香楼,只随意拍了一间门求救,未想便遇见了先生……”说着亦是解释道,“先生与小女子有过一面之缘,乃是数年前了,夫人不要见怪。” 枕春心想还算聪明。 一来,枕春此刻这么慵懒一坐,便是取个毯子亦目随指动,举手投足之间贵气逼人。 她伏小怜风月之中讨饭吃的,自然阅人无数,便知面前女子不简单。倒也没往多处去想,只以为是虚无先生的妻子,故而称作夫人。 先道一句“一面之缘、数年前了、不要见怪”便将自己摘干净,二来也算为虚无先生说了好,卖了乖。 二来嘛,枕春细细一想,贪风苑里跑出来,跑进对门的贵香楼倒还说得过去。只是这随随便便一拍门,便拍最贵的上房,这便是有心思的。既是求救,下等房的走卒商贩哪里能救,二等房的浪客旅人就算跟着远走高飞,也要吃尽苦头。如此一来,自然是多住上等房的富绅豪商才是最好的求救选择。 为难她还特意跑了三层楼。 但错就错在,错估了虚无先生是什么样的人。 枕春好整以暇看了看伏小怜,心里想着——进宫最多活到七品。嘴上懒懒道:“如此倒是个可怜人。” 虚无先生见枕春眉目松散,便知她从帝城里出来千锤百炼,早已察觉得清楚。这凡人的细碎心思,根本不足一哂。则揣袖取囊中金子,淡笑道:“怜姑娘不必自哀。便赠尔金银赎身,可以南下做些生意。” 伏小怜想起那年虚无先生雪夜横拨琵琶,她剑舞相伴,夜里倾谈满酒,他是如何彬彬有礼且又温润如玉。今日再看,竟是风霜雨雪从不加身,温柔俊美的。 又轻看一眼案侧坐着的枕春,面色柔和动作轻缓,瞧着倒很好相与。 忽心生一念,索性跪下:“小女子在菩萨面前发过愿,倘若有人赎身,宁以身相许为报。小女子不求名分,只求侍奉在先生与夫人身边……便也足矣。” 枕春忽然笑出声:“是哪个菩萨面前?” 伏小怜骤然被如此一问,不知所措:“是……是普贤菩萨。” “哦?”枕春扬眉,“如此看来,倒是菩萨系缘,只是咱们家妻妾众多,怕是要委屈你的。” “咦?”伏小怜望了一眼虚无先生,想着……这,真是人不可貌相。 虚无先生见枕春戏弄人,无奈一笑,便自斟水来饮。 伏小怜见虚无先生斟水之时指节修长,映烛光的侧面好似白玉雕琢的谪仙,心里一横,道:“小女子没有甚么委屈的,只要誓愿不违。虽说如今一夫一妻渐多,但三妻四妾也算寻常,小女子愿做最小。” 枕春掰了掰指头:“咱们家嘛……温氏、薛氏、连氏、姜氏……也就三十来个妾,不记名分者百余人。儿子嘛有七个,女儿有四个,如今当家的是我次子。” 伏小怜:“虽说做最小不过为了报恩……但人生路长,但南下做生意也很好。” 枕春抿了抿唇,觉得好笑,又忍住了:“那扈二的仗着家中有人做提辖,便强占伶女,也是一件恶事。明日便要与他们仔细分说,只是今日时日渐晚,怜姑娘不如委屈一宿。或明日寻得时机,也好出城才是。” 伏小怜心思百转千回,也知见好就收,便含泪应了。她便睡在枕春屏外的小榻上,也不敢再想旁的。 翌日早上,枕春起来还瞌睡迷蒙便听见门外传来有喧嚣声音。她倦懒懒起来,推开门看,见着几个官差打扮的人正吆五喝六地往楼梯上走过来。 掌柜的正点头哈腰地半拦半劝:“各位官爷,咱们店小哪里敢窝藏甚么人。楼上都是上房,来往的尽是商贾,小店也是要做生意的……” 为首的一个官差身着圆领锦衣,一看便是头头,满脸狼顾之相,略略避开身来。他背后便走出来昨日见过的那个扈二,十分嚣张,一脚踹开了掌柜,怒喝道:“起开!你们贵香楼窝藏贪风苑出逃的歌 分卷阅读325 姬,乃是确凿的事实。你倘若不快些交出来,老子便要你们好看。” 掌柜被那么一踹,踉跄两步跌下楼梯去,嘴里却道:“王提辖饶命,扈二爷饶命……” 屋内的伏小怜吓得顿时红了眼睛,连忙往屏风后头躲去。 枕春信手取了箬笠来戴,便探出头去看,含笑问道:“提辖搜查可是公办,批复了文书不曾?贪风苑的歌姬可备齐了人契,官牙是否做了登记?” 那王提辖抬眼来看一眼枕春,见是个纤弱女子,冷笑一声:“本官就是王法,哪里需要文书人契。你是哪里来的小娘们儿,如此不知好歹……” 枕春心想自个儿好歹也算是皇家的人,遇见这样为非作歹的官吏,绝对不能蛮横以权压制,不然便也算是倚强凌弱的一丘之貉。 如此情形,大庭广众之下,怎么也该重建一番百姓对朝廷的信心,才是仁政之道。该对这恶徒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后再好好说清缘故与王法……如此等等。 便这样想着,枕春上前正欲与他分辨。 那扈二骂骂咧咧:“不知好歹的女人,在此处挡路本大爷便连你一起……”说着,竟上前一步,要去摘枕春的箬笠。 正且话音未落,便见一阵冷冷气息闪过,瞬息之间光落光起,一声冷器的细微摩挲骤然收声。 虚无先生从侧步出,袖中一把短刃归鞘。 扈二忽然愣住,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已经没有了。整齐的截断可以看见里头的筋脉骨骼,齐刷刷的断面一息之后才开始流血,宛如红注。 那一截断手便咕噜咕噜地滚下了楼梯。 枕春……好吧,虚无先生是没有道德观的。 扈二呼痛之声不绝。便听拔剑声四起,五六个官差骤然一拥而上,要去捉拿虚无先生。 枕春想着虚无先生曾在乐京极音坊外一时怒起,斩杀数人的事情。她心头一跳,连忙探手去拦。 虚无先生嘴角下撇,眼中冷芒收敛,满脸沉郁的戾气,袖中抖出一把镶嵌松石的短刃。那短刃寒光肆意,出鞘即有嗡鸣,震得人头皮发麻。便是三尺之外,亦可察觉出摄人的杀气。 那杀气放肆彰显,随着虚无先生的肩膀被枕春的手一触:“先生。”顿时消失湮灭。 忽然贵香楼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和整齐划一的步伐之声,马队百余人鱼贯而行,停在了荣春里的大道之上。大魏国雁门军猩红的长旗如林,趁着雪晴的长空不停飘翻。将士们站得笔直,手持斧钺。 “镇北大将军到——”两个斥候唱礼,从列队的最后一匹血骨可见的宝马缓缓踏蹄上前,一个黑色兜鍪的年轻将领从马上翻身而下。他风霜被满肩头,侧首从军列后的马车上迁下来一个女子。 王提辖见虚无先生武功了得,本就有些害怕。此刻骤见镇北大将军不知何故驾临自个儿管辖的荣春里,眼睛一转,连忙下得楼梯来。他赶忙朝着面前黑甲英武的镇北大将军一叩:“不知将军驾临,此处贵香楼正有刁民阻碍办公,小的正要拿下!”说着,还颇有些邀功的意思。 枕春探头从楼梯下看了看,忽然喜道:“玉兰!” 玉兰一身郡君大妆朝服,听得熟悉的声音抬头去看,心里宛如开花,喊了一声:“主子!” 嵇昭邺根本不理王提辖,携玉兰上楼来,大礼而拜:“陛下、师父。” ……王提辖怀疑人生。 扈二连手手痛也感觉不到了,脑子里一懵。 房间里躲在门后的伏小怜现场宕机。 女皇禅位携燕王北巡访野,这是中外咸知的圣旨。但没有人往这一层想过,想过也不相信在眼前。 枕春摘取箬笠,上前连忙扶起,盈盈笑道:“可算来得巧,不如孤真要有口说不清。”说着指了指原地断手还没醒神的扈二,“此人逼良为娼、强占舞姬,虽有大罪未治,倒也不能罔顾性命。快去传个大夫来才是。” 嵇昭邺莫名其妙:“怎的手还断了,此处可发生了斗殴?微臣救驾来迟,陛下可有受惊?” 枕春摆摆手:“没受惊没受惊,就是你师父……” 虚无先生展眉。 “天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枕春道,“你师父脾气怪着呢。面上瞧着温润如玉,内里戾透了。犯下如此当街拔剑伤人的罪,按雁北法规,如何处置?” 嵇昭邺拱手:“当流关外三载。” 虚无先生不以为意。 “哦……那就流放关外罢。” 玉兰问道:“那……那主子呢?” 枕春笑道:“我陪他啊。” …… 厚雪覆盖着广袤的雁北原野,雁门关外风声鹤唳,举目望去尽是茫茫的天地灰白。这一处峭壁之侧,飞雪如刀,打在脸上都干裂生疼,耳畔只有狂风嗡嗡的响声。 枕春裹着厚厚的兽皮外衣,双手冻得冰冷,揣在狐皮手笼中。她侧坐在汗血马背上,将貂皮的围脖裹紧脖颈,抬头望了一眼山巅:“天要黑了。” 虚无先生牵着马,徒步走在前面,抬头亦望了一眼:“快到了。” 枕春抿唇笑了笑:“你不斩扈二的手,便没有这些苦吃。” “某若不斩他的手,他便要碰到你的箬笠了。” 枕春垂下眸子,晃了晃冻僵的腿,捂紧手中的已经冷掉的熏球。 再走二十尺,便没有路了。虚无先生把枕春抱下马来,踩进雪中便将膝盖淹没。抬头看了看,离悬崖之巅还有一段路程。 虚无先生便把肩头的披风取下,拢在枕春的肩头,两人互相依扶,朝着山顶继续走。 这一路很冷,走得摇摇晃晃,还险些坠下山崖去。每一脚都踩在了雪地里,深深地埋了进去,风一吹又没了印记。 稍走两步便有些喘气,再走两步就觉得头晕目眩了。天色渐渐黑起来,一时暮阳擦着天穹落下,雪便霎时停了,露出晴雪后星罗棋布的天空。 枕春走得有些要喘不上气儿,弯着腰直抖,自嘲道:“帝城的金丝雀儿,一进林子便头疼。” 虚无先生一哂,只将她横抱起来,往断崖之上继续走。 天空便愈发地黑得深沉,缓缓露出星辰的光明来,宛如一面发光的幕布覆在二人的头顶。枕春把下巴放在虚无先生的肩膀上,默默看着停雪之后黑暗下披着银光的高山和原野。 “这座山叫什么?” “大鲜卑山。”虚无先生道,“山头过去便是漠河,某祖父的源族便在山的那头。” “云中盛乐国主。”枕春念 分卷阅读326 了念,“还挺好听,是一个雪国罢。” “某记事的时候,便已经国破了。” “哦……”枕春便不问了,“山上有什么?” “有这世上最美的景色。”虚无先生抬头看了看,宽慰枕春道,“快到了。” 枕春颔首,便偏头依在虚无先生的胸膛,眯了眯眼睛。或是因为太冷了,或是稀薄的空气让她头疼,竟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再被叫起来的时候,枕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天空中一条半透明的虹练如龙,盘踞在天空。 她颇是震撼,连忙起身:“这是……” 虚无先生连忙将她拉回来:“小心,前头是悬崖。” “众山的守护神,赤色触龙……钟山之神,我只在中读到过。”枕春惊叹。 “只是天体间的运转,日月更迭带来的如幕光耀,发生在极北的高山。”虚无先生温温柔柔道,“便是里说的钟山之神了。你瞧,它要变了。” 红色的触龙轻轻起伏好似呼吸,好似轻纱蜿蜒,霎时由赤红之色变作青碧,光耀更甚。 “……真好看。”枕春目不转睛,甚至忘了寒冷,脑子极度兴奋。 虚无先生忽然将枕春拉到了右手边,撩袍便跪进了齐膝的雪地之中。 他不跪千岁万岁,也不贵权贵天子的。如今朝着天幕中的山神便跪了。 “先生?”枕春不解。 “我嵇三清,云中盛乐纥奚氏。” 枕春一愣,缓缓跪下。 “我安枕春,大魏乐京人士。” 虚无先生从袖口中抽出一条红色绳子,不由分说塞进枕春手中。 “今我二人赤绳系定,白首永偕。此嘉礼拜成,良缘遂缔。” “鸳侣共盟,百年静好。” “除非黄土白骨。” “别别……吉利点……” “余生独爱世间三物,昼日,夜月,吾妻。谷则异室,死则同穴。” “此大鲜卑山为证,此九曲漠河为证。” “此漫天星辰为证,此钟山触龙为证。” “天地咸证。” 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