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鬼怪文里当县令的日子》 第1节 《在鬼怪文里当县令的日子》 作者:大世界 文案: 本文有cp和感情线,剧情为主,感情线文章后头出现 刚刚穿越时,宋延年以为自己以后要走古代种田流 还没等他考虑好是承包荒山种果树呢,还是承包池塘养鱼发家致富 他,又见鬼了 。。。 怎么办,只好悬梁刺股苦读,起码有个浩然正气护体 妖魔鬼怪退散!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东方玄幻 主角:宋延年┃配角:除主角外的所有人┃其它: 一句话简介:相信科学,此文纯属虚构 立意: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要看得开,一切都不是问题。 第1章 元狩八年,陈留郡,乐亭县,小源村。 九月初秋时节,天空一碧如洗,大大的太阳晒着这偏僻的小山村,树上的蝉还在拼命的唱着。 村头溪陵江边的大树下,宋家小儿宋延年正蹲在地上,看着江上鱼鳞似的微波,无声的叹了口气。 蹲的累了,就随意的躺在一个大石头上,两眼放空的发着呆。 来到这个年代已经有四个年头了,他今年也已经四岁,经历过被生出来时,除了手脚能动以外的惊慌,不论说啥都是呜哇呜哇的乱哭,现在四岁的宋延年自觉已经长大成人,除了吃喝玩乐,是时候该思考一些高深的问题了。 例如,该如何给他这辈子这贫穷的家,创造点财富,不说多,起码得奔个小康吧。 想来又想去,宋延年也没想出啥好主意,只觉得脑袋瓜子更疼了。 这劣质的孟婆汤!宋延年低啐。 没错,他还保留着一些上辈子的记忆,但不多,例如他上辈子是谁,是做啥的,他一概不记得了。 但他偏偏记得上辈子的生活没有这么艰苦。 说起他这辈子的家,老宋家,那是真的穷啊。 当然在宋延年看来,不单单是他家穷,整个村子就没有富的。 他还记得他被他爹抱出来四处走动溜达,第一次看到村子全貌时的震惊。 这世界上,还有这么穷的地方! 入目皆是黄泥烂草堆砌的矮房,偶尔点缀其中的几栋木楼,就算是村里的大户了。 高楼呢?大厦呢?那拥堵的让人骂街的交通呢? 再不济也得有青砖绿瓦小农房啊! 慢慢的,他觉得,他应该是不在原来的时代了。 再多的,他也想不懂,思考多了脑壳会疼。 心中再次埋怨了一下那质量不合格的孟婆汤。 那些记忆除了让他烦心,没有更多的作用了。还不如没有呢,起码那样他可以当个无忧无虑的小屁孩。 “年娃,一起来玩水呀?”远处河里的小伙伴们朝着岸上的宋延年喊到。 “不要。”宋延年拒绝,想了想,好心的提醒。 “你们最好也快些上来,小心挨揍,大人快来了。” “才不会。”其他小孩嘘他,“他们都在地里忙着呢。” 不,他们快来了,我都听到脚步声了。宋延年的耳朵轻轻的动了动,在心里默默回到。 说出来大家也不会相信他耳朵这么灵,当然,宋延年也不想说就是了,他可不想让别人觉得他和大家不一样。 “年娃是个胆小鬼,他娘不让他下河玩水,他就不敢咯。让他玩泥巴去吧,我们自己玩!” “是啊是啊,年娃最听他娘的话了。” 长得又黑又壮的大虎更是大声笑喊着,旁边几个小伙伴唯恐不乱的应和着。 说笑间,大小几个孩子用力拍起河面,扑腾出更大的水花。 很快又闹到一块去了。 宋延年才不理会他们的挑衅,挪了挪坐的发烫的屁股,让另一边石头给他带来一丝冰凉的感觉。 他爹娘确实宝贝自己,这也是有由头在里面的,他也能理解为何爹娘将他看得那么紧。 说起来老宋家在村子里也算一个大户人家。 当然,这里都大户并不是指他家有钱,而是字面上的意思,他家人口多。 早几十年前光景不好,天老爷不赏饭吃,到处灾祸四起,从他太爷爷那辈起就到处迁徙逃荒,好不容易才在这偏僻的小源村里安定下来。 小源村虽然偏僻,但它背山又靠水,气候宜人,只要勤劳,就饿不死自己。 而经历了逃荒的太爷爷,最看重的就是不挨饿。 逃荒到最后,一个人就能代表全家的太爷爷,后来的人生中最看重的就是开枝散叶,嘴里最常挂着的就是不能无后,不然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 在太爷爷的身心立行之下,开枝散叶已经成了老宋家的祖训了。 所以不提他那一溜烟的叔公伯公,就是他家的叔叔伯伯,一对手掌也是数不完的。 到了他这辈的兄弟姐妹,宋延年估摸着数了下,那该是有百多个了吧,而他是最小的一个。 他爹宋四丰今年三十有二,别人在他这个年龄,都要做爷爷了。 而他爹才得宋延年这么一个宝贝蛋。 早些年宋四丰和妻子江氏成婚后,长达十年没有任何子息,江氏甚至都没怀上过。 他是年年巴巴的瞅着别人家生娃。 三年两个,下地的娃更像是见风长似的,个个好活皮实的紧,过个十几年,也许就能娃生娃了。 眼看着他的大侄子家的娃都要生第三个了,而他这一儿半女还没影,宋四丰是急得常年嘴角燎泡。 村东疯疯癫癫的张婆,神神叨叨的说宋四丰这是上辈子的业障,这辈子孤家寡人的命,他婆娘不说不好怀,就是怀上了也保不住。 这话可把他爹气的半死,那面小孩们最爱爬的破墙,就是他爹那时候砸的。 自那以后,他们宋四丰家就和张家结仇了。 后来江氏怀上,不提她的欢喜,宋四丰更是恨不得喜大普奔。 可惜不管怎么爱护,宋延年还是7月不足就被生下来了。 刚生下来时,还没有小猫崽大。 村里见过的人都摇头叹气,直说不好不好。 宋四丰更是蹲在门口抽了一管又一管的旱烟。 第二天就拎上家里的积蓄,跑去村东张婆那里,奉上一袋铜钱,伏低做小,良久捧回一张写了宋延年名字的纸条回来了。 宋延年自己表示,他长现在这么大,可不是了这张婆给取的名字的原因。 而是他爹娘精心饲养,熬的一个又一个夜晚才把他留住的。 当然,他自己那么努力吃的每一口饭也是功劳颇大的。 宋延年来得艰难,又是宋四丰仅有的孩子,宋家上下都对他多一分爱护。 尤其是宋四丰和妻子江氏,平日里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牢。 延年,一个人坐在这干嘛呀,来,爹抱,这么热晒坏了怎么办。” 听到熟悉的声音,宋延年一骨碌从石头上爬起来,兴奋的喊,“爹。” “哎!”宋四丰拉长声音应着。 “慢点慢点。” 看到宋延年要从大石头上跳下来,紧张的伸出双手想去接。 宋延年稳稳的落在地上,像一个炮弹一样冲到宋四丰怀里。 他一点也不嫌弃他爹满身的汗味,亲热的将脸贴上他爹那张老脸。 “爹,你这几天去哪里了,我都想你了。” “爹去山上给你抓鱼去了。”宋四丰一边抱着他,一边将用草绳串起来的鱼在他面前晃了晃。 宋延年一看那阳光下泛着好看光芒的白银鱼,却是恼了起来。 “爹,我现在好了,不需要再吃这鱼了。” “好好好,这次吃完就不吃了。”宋四丰好脾气的应着。 你每次都这么说,结果还是要去抓鱼。宋延年在心里反驳,不过他也知道,这是老父亲对他的拳拳爱心。 小源村背靠的那座大山,村民都叫它源山。 源山一眼望去,连绵不绝,村子里有几户就是在这边生活了几代了的人家,也说不懂山的尽头是什么,从来没人走过。 因为那山,越往里走,越危险,走的深了点,甚至会分不清方向,连来时的路都找不回了。 第2节 往年,小源村陆陆续续有村民折在里面。慢慢的,村民都对源山心生敬畏,默契的只在山外围活动。 而这白银鱼却是一种只在山腹中一口寒潭里生长的鱼。 白银鱼肉质鲜美,骨刺极少,鱼鳞似珠宝,鱼头处甚至有一粒珍珠似的圆石,让它们在黑暗的潭水中也有光晕,更是给源山凭提添了一份神秘。 对于宋四丰来说,他最看重的就是白银鱼那一身鲜嫩的肉,因为这对先天不足之症的小孩有奇效。 只是寒潭常年寒气笼罩,潭水深不可测,寻常人根本没法下水到其中抓鱼。 宋四丰也是偶然的机会发现,这种鱼喜好食用一种小虫的虫蛹。 这两年的春天,他都在抓这种虫蛹,晒干了当鱼饵。 这不,这次虽然是守了几天,还是让他钓上了一尾白银鱼,总算不是空手而归。 看到宝贝儿子还在闷闷不乐,宋四丰轻拍了下儿子的背。 “延年不要担心,爹有分寸,爹就拿着鱼竿在旁边钓鱼,一点也不怕。” “可是旁边也很冷,会冻坏骨头的。” “谁说的。”宋四丰不以为意。 “上次三伯和你一起去,回来时候说的,他还说命都被冻的去了大半条,再也不要和你一起去了。” “那是他没用,自己挨不住。”宋四丰毫不客气的说着自己的兄弟。 白银鱼虽然喜好吃奎虫的虫蛹,但它在水中的力道也是不容小觑的。 所以钓白银鱼不单单要挨住冻,耐心和技术更是一点不能少,不然鱼没钓上,白白损失一根鱼竿,有时钓鱼的人被冻的僵了,甚至会被鱼拖到水里。 他三哥宋三丰每次就动静大,不是喊冷,就是喊无趣,半点劲也使不上,他就不爱带上他三哥。 自己没本事,还爱赖上他,回村还要叨叨哔哔的,他才不惯着这毛病。 这次他一个人去,别说,比往年几次更顺利了。 宋延年还待要开口,只听背后传来一声怒喝。 “你们这些小崽子,一天没打就皮痒是不是。” 来的人是方家大嫂,泼辣的紧,拎起地上的枯枝,叉着腰对着溪陵江江面就是一阵骂。 “麻利的给老娘上来。” 几个孩子觑着那手臂粗的枯枝,推推搡搡的上岸了。 方家大嫂看着那一个个湿漉漉,只穿着大裤衩的娃子,又是一阵火。 精准的掐住了自家娃方大力的耳朵。 “怎么带好弟弟他们的。和你们说了多少次,这段时间不要去河里玩,不要去河里玩,就是这么不听话。” “疼疼疼。”方大力艰难的从老娘的手中抢回了自己的耳朵。 一边走,一边小声的嘀咕着。 “怕啥,我们几个可是水里长大的。就女人事多。” “你说啥!”方大嫂一阵怒吼。 劈头就是一阵怒骂。 “你个娃娃懂个啥,明天就是中元了,你带这么多小娃娃去水里玩,被水猴子拖走了看你怎么办。” 几个大孩子被训的低头,再加上对传说中的水猴子还是有点敬畏,谁也不敢再吭声了。 这厢,宋四丰恍然到,“啊,快到中元了啊。” “爹,你见过水猴子吗?真的有吗?”宋延年好奇的问。 “不知道,爹也没见过,应该有吧。” 宋四丰随口应到,其实他不大相信这些,毕竟他可是连源山都敢一个人去的人。 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这些东西怀有敬畏之心。 “走喽走喽,爹回家做鱼汤给你吃喽。” 宋四丰赶着儿子和那些娃子往村子走。 听到鱼汤,宋延年嘴里不可控制的分泌出口水,无他,实在是怪它过分美味。 第2章 (捉虫) “一,二,三…十六。咦,十六?”方大力挠了挠头,心里暗想,我们是来了十六个人吗?不是十五个吗? 还待再数一遍,前面的小伙伴催道: “大力哥,好了没,我们赶紧回去吧,湿答答的怪冷的。” “来了来了。”大力用力点甩了甩头,不管了,人没少就行,也许是哪个小伙伴后来加进来玩的吧。 几个孩子你追我赶,很快就超过了将宋延年驮在肩头的宋四丰。 大虎在经过的时候还调皮的跳了起来,往宋延年的屁股上一拍,嘻嘻笑着一边跑过去,一边回头冲宋延年做了个鬼脸。 宋延年还不待生气,突然,感觉到一股恶寒,汗毛倒竖,浑身更是一僵,差点没从宋四丰头上栽下来。 “延年,你怎么啦。”宋四丰一阵慌乱,连忙将宋延年从头上抱下来,语气焦急的问着。 “我也不知道哇。”宋延年自己也懵了,“就是心慌慌的。” 说话间,宋延年视线还直视着前方,身子还有些抖,手紧紧抓着他爹的衣袖。 宋四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没什么特别的。几个孩子打打闹闹的,林家的小秀才一个人沉默的走在最后面,马路上都是孩子留下的水渍,湿湿嗒嗒的,将小土路弄的泥泥泞泞的。 很快,几个人就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了。 宋延年打了个激灵,好似突然回过神来,他紧紧的扒拉着宋四丰,吊在宋四丰身上,催促道,“爹,我们快回家吧,今晚我要和爹一起睡。” 这股突然的恶寒来得快也去的快。很快,宋延年的神情便恢复正常了。 宋四丰仔细的看了下他的脸色,觉得没什么事,这才放下心来。 小孩子有时就是这样,他的认知还不够,有时一个影子,一个在大人看来寻常的东西,也能将孩子吓得一惊一乍的。 宋四丰遂也不在意,只搂着自己的宝贝,哄道,“好好好,和爹睡,爹也想我们家延年了,延年这几天每天有没有乖。” “有,延年都有听娘的话。” 宋延年乖巧回答。 很快,宋四丰抱着宋延年就到了自己家了,一栋稍微大一点的黄泥屋门口。 宋延年在宋四丰身上挣扎了两下,滑溜溜的滑了下来,大声的喊到。 “娘,我回来了,我爹也回来了。” “回来啦?”宋延年这辈子的娘江氏从屋里出来,看到宋四丰手上拎着的白银鱼,一脸的喜意。 “这次抓到啦,还顺利吧。” “还行。”宋四丰一边应着,一边将鱼递给了江氏,“快去处理下吧,儿子爱吃新鲜的。” “这还用你交代。”江氏接过鱼,就往厨房走去。回头对宋延年说道: “陪你爹去睡会儿觉。” 宋延年抬头看了下他爹,除了胡子拉碴,他爹眼下还有着青影,顿觉一阵心疼。 “走走走,我们睡觉去。” 说着话就上前拉着他爹往里屋走去。 躺下没一会儿,宋延年便听到他爹的呼噜声,响彻耳畔。 宋延年轻手轻脚的从他爹的怀里爬了出来,自己抱着快有他高的板凳,爬上凳子,坐在饭桌旁等着吃鱼。 江氏出来时,看到饭桌上摆好的碗筷,一阵欣慰,我儿长大了,会帮忙做事了。 “快吃吧。”江氏将装着银鱼的黑瓷碗往宋延年面前一推,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儿子认真吃鱼的模样。 “娘你也吃。”宋延年用汤匙舀了一截白银鱼到江氏碗里。 “娘不吃,延年多吃点,要补身子呢。”江氏笑着将碗挡住,推回了他的汤匙。 宋延年无声的叹了口气,按以往的经历来看,江氏是绝对不会吃这鱼的。他只能默默的埋头吃着。 鱼质鲜嫩美味,鱼骨更是根根分明,宋延年很快就吃完了。照例自己将小脏碗收拾到洗碗的大脸盘里。又收获了江氏一副我儿子就是懂事乖巧的欣慰神情。 宋四丰醒来时,已经是月上枝头时刻。 “醒了吧。”蜡烛下,江氏正在缝补着一件破口的衣服,听到动静,转身问道。 “饭在锅里温着,快去吃了吧。” “怎么有一块白银鱼?”宋四丰打开木质的锅盖,看到锅里小碗中的那节鱼块,诧异问道。 “是你儿子偷藏的。”江氏将手上的针收线,一边回道。 “你怎么不让他都吃掉呢。”宋四丰一脸的肉疼。 “我这么个大老粗吃这干啥。” “你以为我不想啊。”江氏没好气。 “我看到的时候,你儿子已经躺在床上睡觉了,推搡他起来,他还要说啥爹爹辛苦了,爹爹累了,延年看了心疼,爹要一起吃了补一补。” “啊,我儿子就是孝顺。”宋四丰看着床上摊大手脚,睡的沉沉的宋延年,眼里装着的慈爱都要满下来了。 “来来,他娘,我们一起吃吧,不要辜负儿子的孝心。” 宋四丰跨坐过凳子,殷勤的将鱼分成两份,本来就不多的鱼这下更是少的可怜。 两人也不嫌少,很快就分吃完了这节白银鱼。 “我不在的这几天,家里有什么事吗?” 饭食后,宋四丰捻了几撮苦茶在黑瓷碗,烧了壶热水泡上,一边和江氏说起闲话。 “大事倒是没有,秋收的事情,你走之前就安排好了。大勇几个兄弟收完自家的田,很快也来我们地里帮忙。我按之前说好的,一人给了一筐谷。剩下的都收在隔壁房里了,这几天趁着日头不错,你得帮忙一起晒晒。” 第3节 “嗯嗯。”宋四丰一边听着,一边应着。 “这我倒是不担心,大勇几个都是做事认真的,我信得过。” “我三哥那边有没有来说事?” 宋四丰咂了口苦茶,眼睛示意三房的方向。 “来了,怎么没来。”江氏没好气。 “你走了以后,他当天晚上就来拍门了,你三哥说你怎么没叫上他一起,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你有没有按我教的说。”宋四丰忙问。 “说啦。”江氏回答。“我就应你三哥,三哥啊,你这年年回来都一通抱怨,四丰也是怕把你冻坏,又怕你逞强,这才自己独自去了。” 江氏将那时的话又学舌了一遍,着重的表现了宋三丰当时的表情。 “你是没看见他那时脸臭的呀。”江氏啧啧了两声。 “哎,我这三哥,也就爱冲着我贪便宜。”宋四丰双手枕着头,往椅背上一靠,舒服的发出喟叹。 “谁让我这脾气好呢。以往我想着,我这没儿没女的,就算是吃糠咽菜的也没什么,他们爱占便宜就让他们占着去吧。现在不一样啦,我们有延年了。” “我们得为延年打算打算。” “今年我还就不爱给他占这便宜了。远的不说,就说去年吧,他跟着去源山打猎抓鱼,一路上啥忙也没帮上,最后分了猎物就算了,居然还要分我半尾鱼去,说啥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这样的话。” “你听听这个,像话嘛!他明明知道那对我来说,可不是半尾鱼的事,这鱼可是我儿子半条命。我能让他占这个便宜吗?笑话!”宋四丰越说越气愤。 “你怎么说话的。”江氏不满意了,什么叫她儿子的半条命,“什么命不命的,听上去多不吉利。” 宋四丰也知道自己失言,“嗐,你还不知道我不是那意思嘛。” 他没趣的闭上嘴了。 这白银鱼对先天有失的孩子有奇效,也算是千金难寻之物。源山每年也就这么几天雾气会渐渐散去,他才敢到这山腹之中,取这白银鱼。 平日里,他也只敢在外围打些猎物。 毕竟,按照往年村民的经历来看,这源山里面可去不得,山深水浅,危险重重,往往是十死九生的事。 要不是他小儿宋延年幼时体质如此之差,他宋四丰也不敢冒这样进山的险。 就头一年来说,平日里这孩子多吹一阵风可能都要被夺去这小小的生命。 “好在延年现在身体好了许多。”江氏一脸温柔的看着床上摊的大大的小儿。 “这几天你看紧点延年,不要让他去河边玩了。” 宋四丰嘱咐,“我今天回来的时候看见村里好几个小孩下水玩了。” “延年下河玩水了?”江氏一听,紧张的问。 “那倒没有,这孩子听话的很。我也只是不放心罢了。”宋四丰自豪的一笑,颇有我家娃天下最懂事的架势。 “中元前后,还是小心点好。”江氏听后,连连应是。 话头一转,江氏又和宋四丰提起了另一件事。 “这几天忙着秋收,我一直在想着一件事。这种田也太累了吧,一年到头的,也就收那么些谷子,我们自己也就算了,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我舍不得我们儿子以后也过这样的生活。” “是啊,延年的身体可吃不消。”宋四丰若有所思。 “那可不是,我们延年以后可是有大出息的,你瞧他多聪明,上次他和我一起回我娘家,一溜烟的亲朋好友都夸赞他,就连我那伯公都说了,我们家延年是个早慧的。” 江氏语带自豪,她娘家的伯公可是一名童生,在十里八乡也是有头有脸,说得上话的牌面人呢。 如果宋延年还醒着,听到这赞叹,估计得尴尬的喊声大可不必。 “当家的,你说我们送延年去读书怎么样?”江氏语气兴奋,凑近宋四丰问道。 “读书?”宋四丰有些诧异。 “是啊,像林家侄媳那么困难,都可以供子文读书,我们也可以。” 宋四丰听后,沉默不语。 江氏口中的林家侄媳是已故林立祥的媳妇。 宋四丰的辈分比林立祥高,虽然没什么亲戚关系,但往年林立祥回村,相互走动时也会称他一声叔。 林家以前是村子里的大户人家,祖上曾经出过师爷,坐拥百亩良田。 只是他们这一脉子息困难,后代多是单传,到林子文他爹林立祥时,更因为多年的赶考,又无家人旁枝的帮衬,家里的田地是卖了又卖,到最后只剩十来亩地。 而林立祥本人更是倒霉,在考秀才回家的路上,不小心跌到河里淹死了,等到被人发现时,身体已经被水泡的不成人样了。 好好的一个家只剩下林家媳妇和林子文两个孤儿寡母的。 更让人悲叹的是,榜单公布时,林立祥是榜上有名的。只是人已经没了,就算是改门换庭也无用。 最后,稚子懵懂,寡妇难支门庭,林家媳妇一咬牙就带着林子文回到小源村。 村子里哪个人不唏嘘两声,叹息一声命也。 “子文还有在读书吗?”宋四丰想到下午溪陵江边,玩水的那几个孩子似乎就有他的身影。 “哪能没有,林家侄媳管他是真的严厉,中午暑气这么大,还拘着那孩子在家温习功课,我就没见那孩子出来玩过,说来也是心疼,才十来岁的孩子,连个伙伴都没有。” 宋四丰诧异,心想,那可不一定,下午玩水的孩子中就有他,指不定是偷偷跑出来的,宋四丰也不说破。 “唉,我要是像侄媳一样会刺绣就好了。”江氏悠悠的叹了口气,无限惆怅。 “那样,我绣几张绣品,就可以供我们延年读书了。” 宋四丰轻拍了江氏的手,“哪有那么容易,哪家做事不难的。你别看林家媳妇好似赚的多,一张绣品就好几两银,但她那眼睛也废的厉害。上次我打旁边走过,她都没认出来。再过个几年,那眼睛不要说做绣活了,连生活都难。” 宋四丰叹息。 “我也就只能多织两匹麻布了。”江氏认命。 “你也别太担心,不然,我和我老子爹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大家一起给点帮扶,毕竟我的兄弟姐妹那么多。”说起自己那么多的兄弟姐妹,宋四丰还是自豪的,毕竟人多好办事。 “你可快拉倒吧。”江氏毫不留情的滋溜醒做美梦的宋四丰。 “我们可是分家了。”江氏道。“分家了明白吗?” “那前几年,我还给他们那么多帮助呢。”宋四丰还不死心。 “我那几个侄子侄女,养育他们,给他们结婚,哪个我没出过力?” 早些年,他们没有分家,他们夫妻十多年没有孩子,赚的钱,做的事,都是为公中做的,现在可算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却得不到兄弟姐妹的帮扶,总的来说,是他们吃亏了。 “我们分家了。”江氏平静的再次重复。 气氛一时有些僵。 “好吧。”宋四丰死心,仔细一想,他不得不承认他媳妇是对的。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宋四丰抹了抹脸,从屋子角落里挖出一块砖,砖后面是空心的,里面藏着他们家所有的家当。 不算铜板,零零散散的碎银有十余两。 “唉,这要是读书,不说束脩,就是平日里的笔墨纸砚,年礼,人情往来,都是不够的。”宋四丰愁眉苦脸。 “谁说不是,当初林秀才家大业大的,不也在几次赶考中变卖了吗?”江氏越说越犹疑,最后想要让儿子读书的心也动摇了,这读书还是出路吗? “读!”宋四丰重重的说道。“砸锅卖铁也要读。” “不说让他多有出息,就是多识些字,多懂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这钱也是花的值了,至于以后要不要赶考,看他的情况吧。” “当家的。”江氏眼里有些泛泪。 “你别担心银钱,孩子这么小,又是个懂事坐的住的,我就是再难,都供他,我们只有这一个儿。” 讲到这,宋四丰停顿了下,又郑重道,“明天我就再进一趟源山。” 江氏一声惊呼,“这可不行。” 宋四丰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头,“这事我自己有分寸,我今天出来的时候,雾还是散的,再加上我每一次进山,都是有做好标记的,我快去快回,不贪进不贪多,会没事的。” “你还不相信我吗?我可是一个老猎手了。” 江氏看着宋四丰坚定的眼神,渐渐的不再出言反对,“那你多加小心,你先休息,我给你做干粮去。” 说罢,赶忙背过身,点上一盏煤油灯去厨房里忙活去了。 宋四丰看着兀自睡的沉沉的宋延年,将被角搭上他露出的肚皮,这才点上一管土烟,推开门站在门口抽上,一边抽一边看着天上的圆月。 第3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宋延年就醒了过来,自己去了厨房,从灶里打了热水,再往盆里兑了一些冷水,这才开始洁面洗漱。 温热的毛巾搭在脸上,宋延年忍不住要发出舒服的喟叹,早起的不适一下子就被冲淡了。 他将属于自己的小帕子搭在毛巾架上,转头看向身后的动静声处,只见江氏拎着个槽盆进来。 “延年,起这么早啊,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江氏见到他,有些诧异。 嘴里说着话,顺手还将准备好的鸡食放入槽盆,打算去鸡棚里给小鸡喂食。 “我来我来。” 宋延年积极的捧过槽盆,盆有些重,他晃悠的走得慢了一点。好在鸡棚离厨房也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他趁着小鸡们都在拼命抢食的时间,顺手就在在草堆下摸出几个还带着温热余温的蛋,放在厨房里的篮子里,准备早上吃最新鲜的。 这是他最近最喜欢干的活了,超有成就感。 “我爹呢?”蹲在地上将手洗干净,宋延年四处张望,没找到他爹的身影,抬头问他娘,一边催着。 “他又去哪啦,我可太想他了,前些日子他可已经答应我了,要带我乘小船去镇上赶集呢。” 江氏的身子顿了顿,说,“你爹他有事,要出门几天,等过几天他回来了,娘一定让他带你去玩,乖哦,今天你再找大力他们几个一起玩吧,记得不要去河边玩哦。” “我才不要和他们几个小孩玩呢。”宋延年意兴阑珊。 “爹不是才回来嘛?”宋延年不满。 “他又去哪里了,怎么不带上我,我也想去。”宋延年连连发问。 江氏好笑,“你自己就是小孩儿,个儿还没有桌子高,倒嫌弃上别人了。 第4节 “爹那是去办正事,带上你个小孩儿像什么样。” “好啦好啦,娘一会儿要去林家嫂子那儿一趟,你不找大力他们玩,要不要和娘一起去?”话锋一转,江氏岔开话题。 “刚好可以和子文一起玩耍。” “不了不了,我还是找大力他们几个一起玩吧。”宋延年连忙拒绝。 江氏有些好奇:“延年,你不喜欢和子文玩吗?” 按理说不应该啊,宋延年性格开朗,又爱热闹,在村子里又是个辈分大的,他一向爱以长辈自居,和村里每个孩子都很合得来。很少看到他这样排斥去哪家做客的,拒绝的这么快。 “娘你可别瞎说。”宋延年打断江氏不靠谱的话,背过手严肃的说。“这让子文听到了,还以为我针对他,那他得多伤心啊。” 江氏有些好笑,这小小孩子,还知道啥是伤心,说出来还怪有模有样的。 宋延年看江氏笑吟吟的等着他的回答,犹豫了下还是说了。 “我不是不喜欢子文,只不过不大喜欢大嫂子。” “子文他娘?”江氏问。 “嗯。”宋延年重重的点头,话说出来后,后面的话再说也就不会困难了。 “大嫂子她对子文可凶了,我看了有些怕。” “子文是读书人,你大嫂对他期望高,自然要求就严格一些。” 江氏不以为意。 接着又说道,“以后我们延年要是读书了,娘也一样严格督促你的。” “才不是。”宋延年嘟囔,左右看了看没有人,示意他娘弯腰,这才在江氏耳旁轻声道:“子文功课没做好,大嫂子除了拿细细的柳条打子文,还会拿针扎子文。” “那也是子文不好好做功课在先,辜负了你大嫂的心意,你大嫂才生气的。” “为了供子文读书,你大嫂也不容易。” 宋延年听罢,难以置信的看向他娘。 江氏给他看得别扭,摸了摸脸,“怎么了?” 宋延年摇了摇头,“娘,那可是针扎啊,多大仇啊,拿针扎人。” “你大嫂有分寸。”江氏说完又看了儿子一眼,“你可别跑到你大嫂面前没大没小的啊,乱给子文出头,那是别人家的事,她可是子文的亲娘,还有谁能比她更疼爱子文不成?” 宋延年受不了,“我知道!我才不会过去乱说话。” “好啦好啦,又不是娘拿针扎你,你这么生气干嘛。”江氏好笑。 宋延年气闷,声音瓮瓮的,“没有,我没和你生气。” 宋延年长吁了口气,将心中的郁结吐出,这个年代连人权都没有,更不要提儿童保护了,给小孩吃饱穿暖,就算是很好的父母了,更别提那些还供孩子读书的家庭,而且林家嫂子为了供子文读书,那双眼常年熬得通红,理智上他都明白,但情感上,他就是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想再多都没用。 很快,宋延年就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好了,如果不能适应和自我调节,估计他天天都得气闷着过日子了。 坐在饭桌上,江氏笑吟吟的舀了一勺鸡蛋:“饿了吧,娘给你做了水蒸蛋,滴上几滴香麻油可香了,快尝尝吧。” 宋延年看着金黄色的鸡蛋上面浇了一些酱油和香麻油,一股咸香味扑鼻而来,自己拿起碗勺,专心吃了起来。 “我出去玩了。”他从椅子上滑下来,和江氏打了个招呼,就冲出门了。 九月的清晨,风凉凉的吹来,带来青草泥土的香气,路边草丛的绿叶上,几滴露珠附在上面,倒显得几分俏皮可爱。 宋延年拿了根树枝,扒拉了一会儿地上的蚂蚁,这才拿出一个小铲子,准备去抓一些虫子蚯蚓,给自己家的小鸡加餐。 小孩子的精力真是无穷的,自打他这身子调理好,宋延年觉得自己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撒起欢来,身子轻盈的像是要飞起。 不到一刻钟,宋延年就跑到村外源山脚下的一个树林里。 这片树林虽然并不是很大,但里面树的品种却是挺多的。往前几步,宋延年还看到了一个小竹筐,估计是前几天采摘枣子的人落下的。 快速的爬上一棵枣树,打了几个剩余的枣子下来,用衣袖擦了擦,就啃着吃了。 一边吃着,一边还查看着周围的环境。 常年累月的落叶和其他生物堆积形成的腐物,让这片土地异常的肥沃,按他判断,这样潮湿,阴暗,又带点温暖的土地里肯定少不了虫子和蚯蚓。 果然,拿起小铲子在一块松软的土地上轻轻一挖,就看到到几条肥圆的蚯蚓在土壤里翻滚。 宋延年忍不住咧开嘴角,手疾眼快的将这几条蚯蚓装进了他带来的破陶缽里。 忙碌了一会儿,日头渐渐的升起,宋延年看到了下装的满满的陶缽,再看看土壤里还在蠕动的蚯蚓,惋惜不已,可恨这陶缽太破太小,不能装下更多的了。 顺着水声,很快就找了个小溪流,将手洗了干净,这才抱着陶缽往家里走去。 还隔得比较远,宋延年就听到一阵争吵。 “我们昨天就是十五个人,没有错。”大虎风风火火的嗓门传来。 “不能吧,我昨天走的时候数了下,有十六个人。”方大力有些底气不足。 “大力哥,是十五个人啦。”江秀水人如其名,声音也是细声细气的,为了这,没少挨他爹打。 “你们在吵什么?” 还在争吵的几个少年看到抱着陶缽的宋延年,眼睛一亮。 方大力更是几步上前,将他拉到几个孩子之中。 在你一言我一语当中,宋延年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昨天几个孩子回去后,各家大人在听了方大嫂的说辞后,都后怕不已。 “中元节还敢下水玩,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几个大人一遍骂一遍打,直打的几个孩子哭爹喊娘,连乎下次再也不敢了。 这不,今天一碰头,几个孩子揉着发疼的屁股,不知道是谁又提起这事,话赶话的说起了昨天下水玩的人数,这一说大发了,大家说的对不上号,有人说十五个,有人说十六个。 “我奶昨天说,中元节下水玩,会有水鬼跟着上来,然后他就会混在我们中间,不知不觉的,寻找替死的。”张诺说话声音颤颤悠悠的,眼神里都是惊恐。 “昨天我们就去了十五个,回家的时候数了十六个,里面一定有一个人是鬼!” 这话一出,就像是水滴到沸腾的油锅里,一下就炸了。 有胆小的甚至抱住了旁边的伙伴,又马上的想到什么,跳着松开了,眼神怀疑的看着四周的伙伴。 最大的孩子方大力无力的安抚着其他几个,眼神期盼的看向宋延年。 “延年,你说,我们昨天几个人去河边玩?” “十六个。”宋延年想了想,肯定的说。 “我就说嘛。”方大力松了口气,还不等他喘口气,就听宋延年接着说到。 “加上我十六个人。” 方大力嘴角的笑容僵住了,他昨天数数的时候是没有算上宋延年的,因为宋延年一直在岸边玩,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 几个小孩面面相觑,不知是谁带头喊了声有鬼啊,哄的一声人都跑得差不多了。 只剩大虎,方大力,张诺,以及江秀水在原地。 “我不怕。”大虎拍了拍胸口,他家是祖传的杀猪匠,大虎小小年纪,已经很有他爹的真传,那身板是壮壮的,“鬼来了,我把我爹的大砍刀拿出来,看看谁更厉害。” 方大力勉强一笑,“应该是我数错了吧。”他还要挣扎。 张诺虽然眼睛里还有惊恐,嘴里不停的念叨,“没事没事,有鬼的话,我就找我奶奶,我奶奶会收鬼。” 众人看向江秀水,只听他细声细气的说,“我不敢跑回家,我爹知道我被吓跑了,会揍我的。” 众人了然,江秀水虽然名字秀气,像个女娃娃,但他确实是男娃子。张婆说他五行缺水,家里人就应是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字,只是没想到,这名字叫得秀气,整个人也养的秀气,平日里说话细声细气的,经常被他爹嫌弃不像男娃。 其他小伙伴也经常拿这个开他玩笑,有的过分的还给他取小名叫秀娘。 这不,虽然害怕着,但江秀水还是不敢往家跑。 毕竟鬼不会把他怎么样,而他爹会把揍得屁股开花。 几个人看向宋延年,询问他怎么不跑。 宋延年有些摸不着头,他来得迟,还没沉浸到那种气氛,没怎么反应过来。 “我拎着这个,跑不快。”宋延年晃了晃抱着的陶缽。 “这是什么?”几个孩子好奇的凑了过去。 第4章 待看到里面蠕动着,盘虬在一起的无数条红红的蚯蚓,几个人迅速的跳开。 “吓死个人了!宋延年,你真恶心。”张诺脸皱成一团,捏着鼻子大声指责。 “我不觉得恶心就好了。”宋延年不以为意的挥了挥手,随即宝贝的将陶缽盖好。 “延年,你抓这个干嘛呀。”过了会儿,几个人适应过来,又凑了上去,好奇的问着。 大虎甚至拿了根树枝就要往陶缽里拨弄。 “去去去。”宋延年一手将他拍开。“不能给你玩这个,我捉了它们可是有用的。” “这些虫子能有什么用途,瞧上去怪恶心的。”江秀水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抖了抖身子,这才觉得好受了一点。 看着宋延年有些佩服,“也就你不怕。” 大虎也在一旁催着宋延年说话。 装得满满一罐子的陶缽还是有些沉手的,宋延年遂将陶缽往地上一放。 众人看着随着他的动作,陶缽里红红的条条蚯蚓,肥硕的好似颤了颤,大家伙儿具是打了个激灵,看向宋延年的目光都变了。 宋延年半点不在意,“我这段时间在家里养了些小鸡小鸭,它们吃饭洗窝棚,都是我在干呢。” 宋延年掰着手指数着自己最近干的活。 “然后我就发现它们可爱吃这些虫子了。” “而且吃了这些虫子以后,这些鸭子和小鸡下的蛋都比会以前我娘喂养的更多也更大个。” 宋延年嘿嘿一笑,拍了拍陶缽,“你们看这还是虫子么,不是,它们是蛋!” “哇,真的吗?”听到可以让家禽生更多的蛋,几个孩子瞬间不杵这些弯弯绕绕缠在一起的蚯蚓了,两眼发光的看着地上的破陶缽,好似能将它看出一朵花来。 第5节 “我爱吃鸡蛋。”江秀水小声的说道,轻轻的吞咽了下口水。 “说得好像有谁不爱吃一样。”张诺嗤了他一声。 宋延年丝毫不意外,他可是太知道这个时代到底有多缺少食物了。 看大家都感兴趣的样子,宋延年爽快的招呼几个伙伴,“走,跟我去家里看看我养的小鸡小鸭们,准保各个皮毛油光水亮。” “好啊好啊。”大虎爱凑热闹,欢喜的拍了拍手,“让我看看延年是不是吹大牛。” “我来拿吧。”方大力贴心的将地上的陶缽拎起,手上掂了掂,“还怪沉的。” 揉了揉宋延年的脑袋,“你这小孩力气还怪大的。” “没大没小,你还得喊我一声叔呢。”宋延年拍掉了头上恼人的手,原先还想道谢的话瞬间吞了回去。 几个小伙伴很快就来到了宋延年家门口。 “快来,我爹娘都不在家。”宋延年招呼。 几人探头探脑的瞧了瞧,发现确实是没人在家,这才敢跟着宋延年进屋。 “大家都跺跺泥啊。”宋延年看到自己脚上埋汰的草鞋,树林那边泥土太过湿软,粘得他满鞋子都是。 用大力气才跺了个干净,这边在使劲的敲打自己脚下的泥,还不忘喊其他几个小孩。 “这蛋还真的比我家的大个些。”几个人围着宋延年,评价着他手上的鸡蛋。“里面是不是有两个蛋黄?” “怎么样,我没骗你们吧。”宋延年有些得意,回答道,“有的有两个蛋黄,一般就一个。” 想了想,索性抱了个碗,小心的将几个鸡蛋磕破倒进去,“你们看,就一个蛋黄。” “今天我请你们吃蛋羹吧。”宋延年一手捧碗,一手拿着筷子快速的搅拌打发着。 “哇~”几个小孩都看着碗中那要比寻常鸡蛋更红的蛋黄,都眼含期待的盯着宋延年的动作,目光追随着他将打发好的蛋液放入铁锅蒸笼上。 “延年,这不好吧,你娘回家看到鸡蛋少了,该骂你了。”方大力犹犹豫豫,虽然很想吃,但还是怕宋延年挨了打。 “没关系,这是我养的小鸡下的蛋。”宋延年摆手,让方大力放宽心。 接着笑眯眯的说,“如果你们觉得过意不去,到时帮我抓几天蚯蚓就好了。” 虽然还是有点杵蚯蚓那扭曲盘虬的模样,但随着灶火升起,蛋羹浓郁的香味传出,几个人不争气的吞咽了下口水,还是同意了。 蒸好的蛋羹刚刚一上桌,就被几个小伙伴风卷残云一般的抢夺光了。 “我们等下再去抓鱼吃吧。”大虎吧砸吧砸嘴巴,意犹未尽的说道。 “你不怕啦?”张诺呛他,“还想下水抓鱼?” 大虎马上想到方才谈起的水鬼的话题,呼吸一窒,又犹豫了起来,但摸了摸自己还扁扁的肚子,再想想烤鱼那喷香的滋味,他觉得他又可以了。 挺了挺胸膛,“我大虎就没有怕过。” “你不怕我怕。”江秀水认怂的干脆,“我不但怕鬼,我还怕回家挨老爹打,要去你去,我是不去。” “那我就自己去。”大虎见几个伙伴没人动,气恼的就要自己起身。 “哎哎哎。”宋延年连忙将他拦住。“说好在我家玩的,一个人去抓鱼有啥意思,我们一起去喂小鸡和鸭子吧。” 见有人拦着自己,大虎也就半推半就的留下来了,就算他不怕水鬼,也怕他爹那蒲扇大的巴掌啊,昨天挨打的地方还没消肿呢。 但是认怂是不能认怂的,想到这,大虎大声嚷嚷,“我才不是怕,我是给延年面子才留下来和你们玩的。” 宋延年见他一边说,一边偷觑大家伙儿的模样,也是好笑不已。 怕谁去又去应了他,让他真的下不来台阶,到时又跟炮炸似的吵个没完没了,连忙招呼上他们几个。 几人看着宋延年将一陶缽的蚯蚓倒入竹篮子里,放上清水,仔细的揉搓清洗着。 直到将它们身上的泥都洗了干净,这才放在一边,又从角落里拿出破陶缽,堆了火堆烧起火来。 “延年,还要洗这个啊。”从宋延年开始清洗蚯蚓开始,方大力几个就离远远的,就怕他喊他们帮忙。 这时看他都清洗完毕了,才推推攘攘的上前来看。 “当然了,不然都是泥巴,家禽吃了会生病的。”宋延年一边回答,将陶缽架在烧好的火堆上方,还不忘往里面添些清水。 “还要煮吗?”张诺简直难以置信,问出来的声音都高了两分贝。 猝不及防之下,宋延年耳朵都被刺激了下,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对啊,我怕蚯蚓里有虫子,小鸡们吃了不好,煮一下烫一下,里面的虫子就会死掉了。” 看着其他人别扭的表情,宋延年恍然,“没事的,我这个陶缽是专门用来处理这些蚯蚓的。放心,不煮饭!” 方大力几人看着宋延年面不改色的伸手抓起一把蚯蚓,放入沸水中煮熟捞出,胃部隐隐不适。 想到刚才吃下的蛋羹,几个人都不想浪费,几人忍住不吐,只是扭过头不再看他的操作。 “延年,你胆子真大。”江秀水坐在宋延年身旁两步远的石头块上,由衷的说道。 “习惯了就好了。”宋延年语气自然,面带鼓励“过个几天,你们也就习惯了。” 几人并不是太想接话。 将最后一部分的蚯蚓切成小截,再拌入鸡食后,这才去打了热水将手洗个干净。 “是不是很简单。”宋延年一边说,留意到他们几个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知道他们几个一时是觉得有些接受不能。 他倒不会,从一开始他就接受良好,感觉这辈子他的神经还是比较粗的。 “你们可不要觉得它恶心,这些小东西可是很有用的。”宋延年手指了指大虎,随口一言,“它不但能给我的小鸭子小鸡加餐,像你爹身上长的缠腰火丹病,也可以用这个来治疗了。” “缠腰火丹病?”大虎疑惑,随即明白过来说的是他爹最近脸上长的疱疹。 他爹这毛病最近差点没将他家搞得人仰马翻。 听到这长条虫子能够治疗他爹的病,大虎精神一振,“真的吗?怎么治?” 这段时间,他爹快被这缠腰火丹病苦恼死了,不知怎么的,脸上突然长起了那些火燎似的泡泡,一簇簇的,疼起来让他爹那么壮的大男人都难以忍受。 这几天每每发病,疼痛剧烈,他都捂脸哀嚎不已。 而且他娘还老是和他吵吵,非说他爹是去了不正经痷脏的地方,才得了这病,说他是受这遭罪也活该。 他爹不认! 他说他没做过的事坚决不能承认,他娘一边哭一边和他爹干仗。 家里也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去镇上出摊卖猪肉了,他奶就拿了张小矮凳坐门口唉声叹气,也不知道是叹息家里没有出息呢,还是叹息他爹的病。 这些低气压让大虎都不敢太捣蛋,昨天他爹揍他,他还诡异的还有些欢喜。 起码揍他时,他爹看上去精神头还是那么足,这让听多了他爹的哀嚎声的他,心理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这不是去了什么痷脏的地方。”宋延年认真的说道,大虎这才知道,情急之下,他已经将家里这几天的吵闹也说了出来。 第5章 “我就说嘛,你家最近怎么吵吵闹闹的。” 张诺点点头,恍然大悟,一幅终于破案了的模样。 “我娘还老是念叨我爹,让他不要像你爹那样花,外面的女人都是不干不净的,你爹那是赚了点钱,钱多了烧的慌!看吧,这下就得花柳病了。” 乡下地头的孩子,说起男女之事,荤素不忌,张诺才十来岁,却也是口无遮拦的,半点不害羞,坦荡的紧。 宋延年看大虎一副替他爹臊的慌的模样,连忙接话。 “你们都误会大虎他爹了。” 宋延年简直都有些同情大虎他爹了,这生病了不说,风评还被害了。 也不知道村里该传成什么样子了。 他也知道大虎着急,连忙接下去说,“你爹这是生病了,一般我们管这个叫缠腰火丹病。又因为这些泡泡长得像蛇形一样,所以有人也叫它蛇盘疮,这病除了非常疼痛,疼起来像火烧一样,一抽一抽的疼,还会红肿瘙痒,对吗?” 宋延年询问大虎。 大虎点头如捣蒜,连声道:“对对对。” “为什么叫缠腰火丹啊,这名字还怪威风的。”张诺好奇的插嘴。 “因为这种病一般比较多的人是长在腰上啦,而且痛起来像丹火灼伤。” 顿了顿,继续道,“我听说一旦从腰这里长到这里,绕上一圈,蛇头蛇尾一碰,人也就死啦。”宋延年在腰上比划了一下。 话音刚落,就见大虎眼泪掉下来了,号啕大哭,“我爹要死了。” 宋延年唬了一跳,他还是第一次看这么风风火火的大虎哭的这么惨。 而且是听完他说的话,才哭的这么凄惨,宋延年稍微内疚了下,觉得自己是吓到人了。 连忙安慰,“没有没有啦,我也只是听人家这样讲的,不知道真的假的。” “万一是真的怎么办?”大虎抽着鼻涕问。 “你爹也没长腰上,而且我前两天看他这脸上长的也不多,蛇头蛇尾还没碰一起,会没事的。” 大虎拿起袖子,胡乱的抹了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快和我说说这蚯蚓怎么治疗吧。” 宋延年默默的将视线往一边移去。 “很简单的,就是用蜂糖将蚯蚓融化成汁,再把汁水涂在泡泡上,过几天就会好了,严重的还可以吃些汁水。” 宋延年说完,疑惑的问,“你爹没有去看大夫吗?”他一直以为大虎他爹有在治疗的,这些日子,他可是见过大虎他娘往路上倒过药渣子。 按理说,大夫有开药治疗,情况应该有所好转。他自己不怕蚯蚓,可不代表别人不嫌弃,所以这个偏方他之前倒是没有说出来。 大虎摇头,“我娘就去张婆那里抓了些草药,还带了个符水回来服用,一直不见效。” 宋延年了然,张婆是村里的神婆,还兼职一些赤脚大夫的活。 村民收入不易,轻易情况是不会进城里找大夫问诊拿药的,只是没想到在镇上赚钱的大虎爹也没舍得找个好大夫。 张诺听到他奶奶的药不管用,有些不服气,怀疑的问,“延年,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我能说我是生而知之么,宋延年心中暗道。 “上次好像是听我爹还是谁这么讲的。”宋延年模棱两可的回答。 “哎呀,我也记不清了。”说完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 但众人只听进了宋四丰,都信服了,“一定是你爹。”大虎铿锵有力的说,其他几人也一副理当如此的样子。 第6节 他们几个一听到宋四丰的名字,那是半点不再怀疑。 毕竟宋四丰是村里有名的老猎手,是个连源山都敢进的本事人。 没看病恹恹的延年都被他调理的活蹦乱跳的么! 他有这些旁门冷僻的知识也不奇怪。 “那我赶紧挖一些蚯蚓给我爹送去。”还没开始,大虎就觉得他爹有救了,心情一下子高昂起来。 他欢喜的要借宋延年的铲子和陶缽一用,准备给他爹送份大份的,必须要满满一罐,这才能体现他爹在他大虎心里的地位啊! 几个小伙伴呼啦啦的又跑到树林子里,一铲子下去,就翻出好几条。 红红的,软软的,不一会儿就抓了一大把。 “应该够了吧。”江秀水看了那陶缽,迟疑的问宋延年。 大虎还有些意犹未尽,现在他已经完全不怕这玩意儿了,甚至还徒手去拉扯它,让它变细长些。 心情放松之下,甚至往张诺身上丢上一两条蚯蚓。 再看着张诺那受不了的表情,哈哈大笑。 熊,太熊了。宋延年暗道。 难怪说做大事的人要喜怒不形于色! 越是容易被别人洞穿情绪,别人越是要拿这个来攻击你。宋延年诺有所思的看了下张诺那明显抗拒蚯蚓的神情,心知也就是他这副抵抗别扭的表情,才引得大虎爱拿这地龙欺负他。 不能让人知道我心底的恐惧! 这是宋延年第一次领悟的道理,也是在他今后的生活中,给他莫大帮助的一次领悟。 方大力赶紧拦住要打起来的两人,抬头看了看日头,已经晃晃悠悠的要挂在正中央了。 威胁道,“再闹就迟了。” 张诺恨恨的作罢,临了再丢了块泥在大虎背后。 “喂!你来真的啊!我方才是逗你的!”大虎不满的嚷嚷。 “我也是逗你呢!”张诺假笑。 “好啦好啦。”方大力再一次将两个吵吵闹闹的小伙伴分开,拍了拍大虎的脑袋。 “瞎闹啥!还想不想继续给你爹做药了。” 张诺见大虎挨了打,这才罢休。 “化了化了,它真的化了。”大虎蹲在地上看着盘子中的几条蚯蚓,看着它们在浇上蜂糖后,真的化成了水液。 兴奋的抬头看向宋延年,“延年,真是太谢谢你了。” 宋延年将剩下的蜂蜜罐子收了木架子上,回头说道,“没事,正好我家有这蜜糖。” 他摇了摇那蜜罐子,里面的蜜糖已经剩得不多了。不由得悠悠叹了口气,看到这蜜糖,他就想他老爹了,真不知道他爹去哪了。 垂眼视线落在蜜罐上,这蜜糖是他爹宋四丰从山里淘来的老蜜。蜂蜜入鼻清香甜腻,淡黄的色泽中还悠悠泛着些光晕,一看就是蜜中极品。 他小时候体弱久咳,就是吃着这个老蜜拌枇杷,慢慢好起来的。 蜜糖并不多了,大虎也不敢太贪心,就给他爹捣了一小黑瓷碗的药量,颠颠的往家去了,准备给他爹上药。 “延年,你还记得我们昨天是哪些人一起去玩的吗?”大虎一走,咋咋呼呼的声音少了,几人一下就觉得安静了下来,方大力正好问了下一直搁心里的事。 “大力,你还想着这个事情呀。” 宋延年看向他们,原以为他们经过方才的忙碌,已经忘记恐惧了。没想到还在念着这事呢。 “是啊。”方大力自嘲,“不问问我得睡不着了。” “有我,大虎,张诺。。。”宋延年还没有回答,旁边江秀水已经掰着指头开始数来起来,宋延年和张诺在一旁听着点头,这也是他们印象中的一起玩的小伙伴。 数到十五后,江秀水将最后一个小拇指收起来,抬头望向其他人。 摊手,“没有了。” 张诺和方大力的脸色有些白。 “都怪我,我应该多数两遍,这样今天也不会疑神疑鬼的。”方大力自责。 宋延年又想了下,“还有子文啊,我们漏了子文。” 这话一出,剩下几个人脸更白了。 宋延年奇怪道,“你们这么怕的样子是干嘛!走的时候,我是有看到子文的,加上子文,不就十六个刚刚好了吗。” 宋延年不解,这样人数对上了,还在瞎想啥,有啥好可怕的。 “可是,子文昨天没来啊。”江秀水快哭了。 “是的,昨天是我去喊子文的,可他娘说他要在家里温习功课,不让他出门。”张诺说。 方大力点头,在旁边力证,“他是没有来的。” 宋延年,“可是,回去的时候是有子文的。”他迟疑了下,“你们没有看到吗?会不会他是后面来玩的?” 宋延年提起后,原先好像一层迷雾笼罩的简单事实,这才被剥开。几人具是突然想起,回去的路上确实有子文。 可是之前他们都谁不记得。 鬼遮眼!张诺心头浮现这句话。 几人一起想了许久,愣是对于子文何时来得没有一丁点儿印象。 就好似队伍里突然多了一个子文跟着大家回去了。 “是水鬼变成子文的模样跟我们上来了。”张诺颤抖着嗓子。 江秀水吓得嗷呜一声叫,捂着耳朵蹲了下来,地上还隐约传来牙齿碰撞的咯吱声。 这时候无人有空闲再去笑话他。 宋延年也坐不住了,他想起昨天那突如其来又去的飞快的俱意,心中一片恐慌。 不能的吧,假的吧,不会吧! 这世界上还真有鬼不成! 第6章 宋延年悚然一惊,猛地想起,今天早上他娘和他说过,要去子文家拜访,当时还问过他要不要一起去。 他给拒绝了。 此刻,宋延年心中一万个后悔,如果他娘因为这个,出了什么意外,他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了。 情急之下,宋延年就要往外冲。 方大力抓住他的手,焦急不已。 “怎么办怎么办,大家说说看,现在子文是鬼了吗?” 几人都沉默摇头,“不知道。” “如果真的是水鬼,它会不会又变成村里其他人的样子?”宋延年反问。 “这这。。。”方大力语塞,仔细一想,神鬼之事,完全是有可能的。 “所以你们快去和村长说明下情况,再多叫上村里的几个人,一起去子文家看看,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宋延年交代,“张诺,最好把你奶奶也带上。” “我们在这里瞎想也没有用。” “对对对,抓鬼我奶最在行了。”张诺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猛点头。 张婆一直以来都有点疯疯癫癫,这时候,宋延年也只能寄希望于她,希望她是真的懂这些灵异之事。 里不是说了嘛,往往具有这种疯癫气质的人都是大佬级别的。 虽然都是虚构的,但素材往往不都是脱胎于生活的嘛。 他还是可以乐观一点的。 乱七八糟的想了一堆有的没的,胡乱安慰着自己。 不然能怎么办,他也很慌啊! “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江秀水看着宋延年往另一个方向去,诧异的问宋延年。 宋延年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着劲,告诉自己千万不能慌,不能怕,就算是怕,也不能给任何人看出来。 了不起重新再投一次胎,他想着,这个他不怕,毕竟他有经验,熟悉着呢。 这样的想法,诡异的安抚了他那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 “我先去子文家看看,什么情况我们都还不知道呢。” 方大力几人都佩服的看着他。 猛人啊这是!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大。 但几人也担心宋延年一个人过去,会出什么不可控的意外。 “你自己一个人过去,万一出事了怎么办,不行不行。”方大力头摇的像是拨浪鼓,连声拒绝。 “是啊是啊,你还这么小。”张诺和江秀水也附和着。 “就是因为我小,才更好藏,他不会发现我的。”宋延年很着急,他娘去子文家也不知道多久了,迟一分危险就更多十分。 “我娘一早就说要去子文家,也不知道她去了没,现在还在不在那里,我得看看去。” 说完灵活的扭动了几下身子,就从方大力手上挣脱,一边向林子文家那条路跑去,一边冲后面的三人喊,“你们快去喊人吧。” 方大力怔楞了下,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再看了江秀水和张诺一眼。 这两个嫌弃方大力,“大力哥,你怎么连个小孩都没抓住,太没用啦。延年如果出事了,你看宋家叔公怎么收拾你。” “是啊是啊,延年他爹可宝贝延年了,到时他可不讲道理的。”江秀水同情的看向方大力。 方大力欲哭无泪,“这也怪我吗?他这力气劲儿还真大。” 想到可能出现的宋四丰黑脸,方大力打了个激灵,同时埋怨两个同伴,“你们也就会说我,自己怎么也不帮忙抓着点。” 第7节 江秀水和张诺两人也是心虚,他们这不是还慌着嘛! 神都还没缓过来呢。 张诺抢先道,“不和你吵,我喊我奶奶去。”说完一溜烟的跑掉了。 方大力和江秀水也赶紧去喊人。 。。。。。。 林家住在小源村村西,那一片一向比较荒凉,一片的乱石地,只有林家老宅孤零零的坐落在溪陵江江头的水畔边。 江畔还有一片茂密的竹子林,野生生长的竹子很多,密密麻麻的长得遮天蔽日,一般都有碗口大,让村西这边更加的阴暗。 家住村东的宋延年几乎跑过大半个村子,才见到林家宅子。 林家祖上辉煌过,现在林子文住的就是他们的祖屋,一栋颇有年代感的木石混制的屋子,虽然看过去还是牢固,但经过岁月的洗礼,已经有了些斑驳的痕迹,地上石头的部分,布满了青苔。 越接近林家宅子,路越是不好走,地上乱石丛生。 这都不打理自己门前路的嘛!宋延年抱怨。 这时他依稀想起,林子文是去年他爹过世后,才搬回小源村的,在那以前,他们可是一年多数都住在镇上的,只有在重大的年节才回这个小源村这个小村子。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着些事,很快,就见到大门还是打开的林宅。 宋延年耳力很好,还没靠近宅子,就听见了他娘那熟悉的嗓门。 一直揪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江氏正在和林子文的娘翁氏说着话,“侄媳,真是太感谢你了。到时延年读书拜师的事,还需要你和子文同先生多美言美言几句。” 翁氏轻轻一笑,“婶子客气了。” 她的声音柔柔的,带着一股江南女子特有的腔调,和小源村里的人那硬板的声音都不一样,显得特别温柔,以前宋延年有听村里的嫂子们说她不愧是秀才家的娘子,和我们这些泥腿子家的就是不一样。 之前宋延年来找林子文时,见到的都是紧抿着唇,眉头紧锁的翁氏,和子文说话时,声音也是崩得紧紧的,让人一听,不由得不敢造次捣蛋。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翁氏这么温柔的声音。 “延年这孩子我也听说了,打小就聪慧。就算没有我们的牵线,先生那边也会收下他的,您就放宽心吧。” “要得要得。”江氏笑了一声,接着说道。 “他一个小娃娃,哪有什么聪慧不聪慧的,也就仗着他爹宠得厉害,有些小机灵罢了,若说聪慧还是要数子文。咱这老话都说了,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的会打洞。你四丰叔就是个打猎的,卖把力气,可不比子文的爹,唉~” 说了几句,江氏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要提到林秀才,脸色讪讪。 翁氏道,“婶子,不打紧的。子文他爹就是没那运势,他都走一年了,我也看开了,你不必特意避讳。”翁氏幽幽一叹,皎好的面容上还有些苍白,但可以看出心情并不坏。 和之前一年里愁苦紧绷的状态判诺两人。 “好孩子。”江氏见翁氏确实没有介怀的模样,宽慰的拍了拍她的手,“你能想得通就好,之前你那状态,村里头大家伙都担心着呢。” 顿了顿,江氏还是道,“你也别逼子文太紧,有张有弛才更有奔头不是。只要子文读出来,以后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是呢,我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翁氏轻轻抚了抚发梢,轻声道,声音很轻。 读书?宋延年竖起耳朵,将她们的谈话听了个全,这才明白他娘今天来林家的目的,原来是为了给他问开蒙的事。 宋延年不是太想读书,他总觉得自己上辈子已经念了很多。 五年本科三年研究,又三年规培,真是够够的了。 一些奇怪的念头又一闪而过,宋延年习以为常。 瞧,这就是孟婆汤质量不够好的结果,大脑时常有他不理解的念头闪过。 将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大脑,宋延年冲着大门大喊一声。 “娘!” 站在大门内的两个人循着声音,将视线投向了门外的一个小儿,只见他因为长时剧烈的跑动,一脸的通红,汗水打湿了小髻,早上束得整齐的发髻,也已经凌乱。 江氏一惊。 “延年,出什么事了,你跑得这么急!” 说完,就跨步出大门,向宋延年奔来,将他搂在怀里,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通,确定没什么受伤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你这孩子,要吓死我不成。”说罢,拍了下他胳膊。 宋延年并不将江氏那点力道放在心上。 他的目光看向跟着江氏一同出来的翁氏。 今日这时日头作美,大大的太阳一直撒在这片土地上,当翁氏踏出大门,沐浴在阳光下,影子也一下子就看见了。 宋延年微不可闻的松了口气。 有影子,应该不是鬼吧,宋延年暗道。 又盯着她看了几眼,确定自己没有像昨天那样突然觉得恶寒,更是放心了一点。 他想问子文怎样了,但看向林家宅子,又有些忌惮。 这万一真有啥情况,他们这三个也是炮灰凑数的吧,抓鬼这么困难的事还是交给大人解决,他还是个孩子呢! 不能让大家在这里待着,太危险了。抬头看了下日头,宋延年决定撒一个善意的谎言。 “娘,村长叫我来喊你和嫂子去他家一下。” “村长喊我们?”江氏疑惑,“他找我们什么事。” “不知道,可能是秋收的事。”宋延年眼不眨心不跳的说着,“你们快去吧,我看他很急的样子。” “走走走,别让他老人家等久了。”江氏将篮子往手臂上一跨,牵着宋延年就要往村里走去。 “侄媳一起啊。”见翁氏还停在原地,江氏招呼道。 “婶子,你先去吧,我一会儿再跟上。” 宋延年心急,这怎么能行呢,还不知道林家宅子里的林子文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他怎么敢让翁氏一个人留在这里。 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嫂子,你也一起吧,刚才村长大老爷特意交代我一定要喊上你们两个。少了一个你,村长大老爷会骂我的。” 说罢,可怜巴巴的看着翁氏。 翁氏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个有些脏乱的小孩,和村子里其他的孩子一样,因为整个夏天的疯玩,皮肤晒得黝黑黝黑的。 但他长了双好眼睛,那黑白分明的双眼,让他这一张脸都活泼生动起来,可以想象,长大后,定是个精神俊朗的小伙子。 被这样一双眼,全神贯注期盼的看着,让人觉得,拒绝他好像是天大的罪过。 翁氏眼里带着笑意,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喜意,轻轻的抚了抚他的脑袋。 “好啊,嫂子一起去,肯定不会让我们延年挨骂的。” 第7章 宋延年抬头偷看了翁氏一眼,她今天的心情一定很好。 江氏牵着宋延年的手,走在满是石头的路上,步子也是虎虎生风,翁氏跟在一旁。 九月午时的日头并不比夏日温和多少,同样的炎热难耐,才走了一会儿,汗水就打湿了她们两人的鬓角。 会出汗,应该是人吧。宋延年不确定的想。 从这条路出去拐过这边竹林就能见到村子种植稻谷的田地了。宋延年加快脚步,一直戒备的心却一刻也没有放松,时刻注意着翁氏的动静。 竹林里吹来一股好闻的味道,那是竹子特有的木质香气。伴着沙沙沙竹叶晃动的声音,周围一切显得静极了。 宋延年拉着江氏的手,一直往阳光下走,惹来江氏的抱怨。 “你这孩子,日头这么晒,怎么还一个劲儿的往日头下钻,好好的树影凉快地儿也不走,你说你是不是笨!”一边说一边拿手在额角扇了扇。 这太阳大的能晒晃人的眼,心都躁起来了。 宋延年嘿嘿一笑,晃了晃牵着他娘的手,“这样快嘛。” “这孩子就是皮实,我们老骨头的可比不上。”江氏怕翁氏介意,侧头对翁氏笑道,“你看延年,整个夏天晒得黝黑黝黑的,现在一点也不怕热的样子。” 翁氏听罢笑了笑,一贯今日的温柔,“以后可不会让他这样了。” “哪管得住啊,皮的像猴一样。” 翁氏听罢不再言语,宋延年偷觑了她一眼,正好和她偷来的柔柔慈爱目光对上,汗毛都竖了起来,赶紧岔开了视线,装作专心走路的样子。 心中暗自吐槽,这啥眼神啊!看儿子都没这么有爱心吧。 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我的魅力这么大了,以往也没觉得她这么疼爱自己啊。 不一会儿,前面就有动静传来。 “延年。”只见方大力冲他大声喊,后面村长和张婆带着几人站在乡路旁。 宋延年一喜,心中给方大力和几个小伙伴立上大拇指,可以啊!这速度够快了。 只见村长拄着拐杖,旁边跟着村里几个青年壮汉,个个手里拿着锄头,虎视眈眈的看向这边,平日有些疯癫的张婆,也耷拉着眉眼,沉默的看向他们这个方向。 江氏给几人的阵仗给唬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出啥大事了吗?刚刚就听延年说你急着找我和侄媳两个。”江氏急急忙忙的迎上前,声音都带着焦灼。 突然,像是想到什么,江氏眉眼一变,慌张的叠声问道,“是不是,是不是我家四丰出事了。” 宋延年一惊,猛地抬头看他娘,他爹能出啥事! 可眼下这情况却不容许他多问。 村长一下就将江氏和宋延年拉了过来,动作敏捷的和他六十多的高龄一点也不匹配。 “没有,不关你事。” 又看了翁氏一眼,低声问一旁的张婆,“有情况吗?” “是有一丝鬼气。”张婆的声音嘶哑,带着点怪异的腔调子。 这话一出,整个人群哗然,原先就虎视眈眈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更紧绷起来。 各个眼不错开的盯着翁氏,身板挺直的就像拉满弦的弓箭,仿佛只要村长一声令下,各个壮汉就会拎起锄头一拥而上。 第8节 对上这样一双双眼,翁氏一脸的无措,“村长,这是怎么了,可是我做错什么事了。” 但没有一人敢和她搭话。 这时张婆的声音又响起,“不是她,她身上鬼气很淡,她是人。” 这话一落,肉眼可感知的,人群中那股紧绷的气氛泄去不少。 “翁氏,是这样的情况。。。”村民李大福在村长的示意下,上前一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翁氏讲了一遍。 听罢李大福的话,翁氏的脸白的吓人,颤抖着唇,好半天才说了句完整话,“不,这不可能的。” “你再好好想想,昨天到现在,子文可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村长用大力气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敲了敲,震起片片尘土,低声喝到,这才将翁氏焕散着的神拉回了一些。 江氏上前一步握住翁氏的手,“别慌,快好好想想,你要慌了乱了,子文可怎么办!” 翁氏胡乱的点头,看向江氏的眼里又是感动又是饱含泪水,这时,也就江氏还上前来和她亲近。 哽咽了两声,“婶子说的是。” 这才平复了心情,拂了下因着急而凌乱的发丝,一边回忆一边说。 “昨天,一大早的张家小儿就来我家,想唤子文一起去玩耍。因为子文先生说他最近功课落后了一些,我便没同意他出门,都拘在家里写功课,练大字。” 翁氏话说罢,视线便停在人群中的张诺身上,其他的人也跟着将视线一起望去。 张诺给这么多人看得有些紧张,声音有些结巴,“是,是的,后来我就一个人走了。” “我儿一贯听话孝顺,我说不许出门,他便一整日都在家中,直到今日,都没有出门过。” 交代完,翁氏又急切的说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我儿绝不会被水鬼上了身。” “可是,我们昨天都看到了,子文在我们游水后,和我们一起回村了。” “我也记起来了,确实是这样。” 人群中的小伙伴,你一言我一语的相互应和着。 翁氏颤抖着声音,“可我儿一直和我在一起,并没有出门,更别提下河游泳了。是谁,谁在冒充我儿。” “是水鬼!”张婆声音沉沉,不带一丝感情,手中的杖子重重在地上一敲。 “水鬼幻化成人,必定与其所幻人形有一定联系。” 众人具是心中一揪! “呜,爹我好怕。”一想到昨天真的和水鬼那么近,江秀水怕的要死。 身子抖的像筛糠,呜咽着声音,两只手紧紧扯住他爹的衣服,躲在身后不敢再探出头。 江满金恨铁不成钢,“这么多人在这,别人都没怕,你怕什么!没出息的家伙,再这副扭扭捏捏的样子,我就揍你。” 江秀水看了他爹威胁的拳头,委屈的憋着嘴,磨磨蹭蹭的将手松开,独自在一旁站好。 大家伙看到江秀水眼里的泪水要落不落,都是不忍,觉得江满金苛责了些。 大人都会怕,何况这样一个孩子! “延年不怕不怕。” 站在村长后面的江氏待听完,这才知道昨天还有这一遭事,脸都吓白了,侧身搂过一旁的宋延年,上上下下的抚着他的背,又抓了抓他的耳垂子,嘴里轻轻念叨着:“摸摸毛不怕,拍拍身魂还身。。。” 宋延年看着他娘有些魂不守舍,却还是哄着他,也是心疼不已,反身将他娘抱住。 “娘也不怕,延年保护你。” 江氏心中一阵感动,只得将怀中小儿搂得更紧了。 “我的儿~” 只听翁氏凄厉的一声喊,扑到张婆面前。 “张家阿婆,求求你救救我家子文,我家子文一定不是什么水鬼,他昨天和今天都没有出门过,一直和我在家里待着。” “是与不是,过去一瞧便知。”张婆耷拉着的眉眼,这才将视线投到翁氏身上。 张婆的视线停留的有些久,翁氏有些不自在,但很快的她又眼泪落了下来,转身向一旁的老村长求道。 “村长,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子文,立祥这一走,我们老林家可是就子文这一个独苗苗了,他要是再出了什么事,叫我可怎么活。” 说罢,痛哭流涕。 “天呐,我这是上辈子造了孽吗?立祥出事,现在子文也要出事,我活着还干嘛。” 众人给她这一哭,心中具是一片同情。 “是啊,林家娘子这也太惨了。”人群中窃窃私语传出。 “林秀才可是考上了秀才的功名,货真价实的秀才。” “可惜命短,没福享受。” 几人沉痛叹息摇头,时隔一年了,村里人每每提到都是感叹不已。更不要提当事人翁氏该如何悲痛了。 “翁氏是个福薄的。” 众人口中的翁氏,站在太阳下,听着那窃窃私语,如同以往一般,脑中一阵晕眩,她拼命的咬着牙,掐着自己的掌心,告诉自己,没事了没事了,现在不一样了,她会是个有后福的人。 张婆不睬众人的言语,径自往村西走去,林家宅子在那边。 “快快,大家都跟上。”村长赶紧招呼上众人。 人群中,有些人有些迟疑,握紧手中的锄头停在原地。 村长气得直跺脚,“怂货!” 手指着一个个不动的人,“你们以为这不关你们的事吗?一个个怂货!到时,真让那鬼成了气候,我看村里里谁能够逃得过。” 众人悚然一惊。 众人相互看了看,宋延年的三伯宋三丰被推着走了出来,对着村长干干笑了声。 “村长,我们不是不想去,这不是乍一听鬼神之事,腿有点不大听使唤嘛!” “哼!”老村长甩了下袖子,也不和众人多言,转头跟上张婆。 后面的村民握紧了手中的锄头,相互看了看,乌拉拉的也跟了上去。 宋延年抬脚就要跟上,被江氏一把拉住,“延年,乖,跟娘回家,你还小,冲撞了可不好。” 宋延年可不听江氏的,今天这事,逃得过就都逃得过,躲不过就谁也别想跑,起码他要弄得明明白白,就算是死,也要知道个彻底。 遂冲她喊了声我不怕,几下就蹿到张婆身后。 江氏气急,“这孩子,怎么这般胡来。”看看了手上碍事的空篮子,往旁边一摔,撒气,“啥时候了,我还拿着这个干嘛!” 又不敢在张婆和村长面前造次,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前去。 约莫一刻钟后,众人终于见到江畔的林家宅子。 方才翁氏走时,已将大门关上,此时,正是门户紧闭。 村长看着紧盯着大门处的张婆,放轻了声音,“张家阿姐,可是有情况。” 张婆并不理睬,径自弯下腰,手里摸了摸墙角的一处水渍,又放到鼻尖一闻,这才直起腰,若有所思的看着林宅。 众人将视线落在她手上的那抹水渍,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 第8章 翁氏在村长的示意下,颤抖着手,尝试了两三次才将钥匙插进锁头,铁质的锁头被她拨动得哗啦哗啦响。 这声音听在大家伙儿的耳朵里,叫人的心都绷得紧紧的。 “这娘们就是磨磨蹭蹭。”村里的一名青壮给这声音弄得尤其心烦意乱,烦躁的挠了挠鸡窝似的头,嘴里低咒着。 再往土地吐了口口水,不停用力的用脚撵着。 “你行你上啊,在这瞎囔囔啥!” 方大嫂斜眼看他动来动去的模样,只觉得他更烦人些。遂毫不客气的拿话顶了回去,言语是一如既往的犀利。 说话的人用力的瞪了她一眼,却不敢再应声。在这种关头吵起嘴来,怎么说都显得没理。 大家伙儿也不将这小插曲放在眼里,在乡下地头,挑个水,洗个衣服这种小事,都会有人因为它们打起架来,更何况是眼前的小小拌嘴。 他们的眼睛此刻都盯着那双正在开锁的手,只见那双莹白的双手又颤抖了两下,这才将钥匙插进了钥匙眼里。 宋延年轻轻的松了口气。 但随即他又将呼吸放得很轻,那小心翼翼,好似生怕破坏了啥大事的模样,让人看了又可爱又可怜的。 而站在他前面的张婆面无表情,一双眼目光沉沉,一派的沉着。 只有那比平时挺得更直的腰板,让宋延年明白,她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平静。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了。 大家伙儿提着的心并没有随着大门的打开而放松,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谁也不敢开口,那打开的大门,就像是怪兽张大了的嘴,大白天的,就让人出了一身冷汗。 深吸了口气,张婆率先走了进去。 后面的村民无声推攘了几下,不甘不愿的抬起脚步也跟了进去。 最后乌拉拉的进来了一大群人,让这不甚大的院子,一下变得拥挤了起来。 没进院子的人,也焦急的探头探脑看着。 这是一进的院子,院子不是很大,院角一棵老槐树,枝干干皮暗褐色,已经是初秋时节,却仍然是绿的格外葱葱郁郁,繁茂的枝叶,往地底下倒印着一大片繁繁茂茂的树荫。 张婆无声的叹了口气,槐树,木中之鬼,而它如此葱郁,无风都有三分动,只怕这鬼气… 思罢又将视线挪回。 院子被打理得很是整洁,并没有像乡下里的人家一样养着鸡鸭等家禽,整个院子显得更加干净,也更加的安静。 只是此时此刻此景,大家伙儿并不是很欣赏这份安静。 入眼是堂屋,八角供桌上,先人牌位下还供着新鲜的果蔬。张婆皱了眉,眼里似乎有疑惑。 第9节 先人镇宅,保家护后人,怎会如此轻易让鬼物进门。 只怕这鬼物,不是一般的强大。张婆眼里闪过一丝忧虑。 还不待张婆多看,就听见前方传来一声犹疑的问句。 “发生什么事了吗?”堂屋的两边分别有一间小舍,此时随着话语,其中一间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林子文的脑袋从门后探出,待看到这么多村里人,好几个甚至还拎着锄头,一看就不是很友好的模样,骇了一跳。 有些瑟缩又吞吐的问了句,脸也一下子就红了。 众人的目光刷的一声,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林子文给这视线盯的简直要哭了,颤着声音问道,“怎,怎么了这是?” 待看到人群中站着的翁氏,眼睛一亮,求救一般的喊道,“娘。” “怎么这么多人在我们家,他们这要干嘛啊?” 翁氏给这一声娘唤得热泪盈眶,泪眼看向一旁的张婆,激动的说着话,“张家阿婆,你看我家子文都认得我,他没事,他没有被鬼物附身,他没事的。” 说着就要去扯张婆的衣袖,被村长一把拉住了,老村长不赞同她的动作,说道。 “拉拉扯扯像什么样,不要去影响你阿婆,她自有主张。”说完,谨慎的看了林子文一眼,又说道,“而且鬼怪惯会迷惑人心,你切不可只听这么一言,就掉以轻心。” “鬼?什么鬼啊?你们在说什么?” 林子文白着脸,一头雾水。无措的摇了头,一脸祈求的看向翁氏,眼里满是仓皇“娘,你们要做什么,我好害怕。” 翁氏不忍心的别过了头,不敢再看林子文伸出的手。 在众人的紧张的目光中,张婆打开了她随身带着的那包黑布裹着的圆状行囊。 一个气质古朴,镜面周围雕着繁复又奇怪纹路的铜镜出现在众人眼前。 宋延年惊叹不已,眼里简直要冒出星星了。 他想,这铜镜一看就不同凡响,一看就是个厉害的。 只见张婆低头爱惜的轻抚过镜身,再看向林子文时,耷拉着眼皮的眉眼里,目光沉沉。 “这是我遇山一脉镇山的法器,天元宝镜。” “世上万物久炼成精者,多是似你这般有本事假托人形以迷惑人。可这骗得过肉眼凡胎,唯独瞒不过这天元宝镜。” 说完,又大声道。 “孽障!于镜中显现真形吧!” 张婆的声音到最后猛地变重,目光狠厉的看向还紧贴着门后,脸色苍白的少年。 “到底出什么事了嘛。”林子文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他就是在家里温习功课而已,怎么一开门好似世界都变了。 他将门拉大,想要跑到他娘那边去,这一动作,引动了众人的神经,只见好几个人将锄头举搞了来,威胁着他不要轻举妄动。 林子文将抬起的那只脚又收了回去。 泪眼看向他娘,哀求,“娘,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贪玩,我一定好好做功课,学里先生说我没有天资,不似父亲有才气,我只是听了有些伤心,这才懈怠了功课。”说道后面语气急促,“娘,你信我,我一定会加倍的努力考功名,不会再让你失望的。” “无耻鬼物,还待做戏。”张婆嗤笑。 只见她口中念念有词,四肢夸张又奇异的舞蹈着,然后一个大转身,猛地将手中的铜镜高举对准了头上的日头。 一大束的光从天上被引下,就像有一股力量在牵引着日光,汇聚到那铜镜中。 原先灰扑扑好似带着尘土的圆镜,刹那间神光晕晕,宝光灼灼。 光芒温暖亮眼却不刺眼。 真是宝物。宋延年再次惊叹,眼都不舍得眨一下的盯着放着灼灼光芒的铜镜。 张婆引那日晕的时间好似很久,其实不过刹那。 不消片刻,就见人群中的张婆,好似捧着一团日光,将镜面对准了林子文。 这时,任谁看到这一幕,都不敢忽视这矮小又有些佝偻的老太。 她干瘪老态的脸上,那双老人特有的浑浊双眼,也放出精光阵阵。 那一刻,众人只觉得她似神似佛,无悲无喜,却又悲悯众生。 神性!宋延年脑海里刹那间闪过这一念头,这时他看站在院中的张婆,又觉得她不像是张婆。 突兀的,每个人耳中似有一声尖锐又缥缈的叫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耳力惊人的宋延年,脸上甚至闪过痛苦的表情,他连忙捂着耳朵蹲了下来。 那声音持续了将近一刻钟,不甘、怨恨,甚至是阴冷潮湿,又带着如蛆跗骨的恶毒。 “娘~”声音似近似远,到了此刻,那鬼物还喊了一声尖锐又模糊的娘。。 宋延年听得冷汗淋漓,忍不住睁大眼去看林子文。 而此时的林子文已经倒在地上。 他在日光刚刚照到之时,就已经是如被抽去魂魄一般,昏倒在地无知无觉。 一直表现害怕的翁氏一下子就跑上前抱着他,“立。。。你没事吧,子文子文。”一边说,一边摇着林子文软软摊在地上的身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时情急,她的身子将那团团的日光挡住了不少。 看到这一幕的宋延年有些着急。 心想,也不知道这些日光被大嫂子的身子挡住了,会不会影响张婆驱邪啊。 不行,还是让大嫂子让开些比较好,宋延年左右看着,想要叫个人上前将翁氏拖开。 有这种怀疑的人并不只有宋延年一个。 只是此时大家伙儿都被吓破了胆,这是真有鬼啊!长这么多年头一次见。 村民一个个的脸色苍白的看着前方,纷纷摇头,脚就像是长了钉子似的嵌在地上,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开玩笑,鬼都是无形缥缈之物,这要是无知无觉被附上了可怎么办。 好像有默契的一般,大家都往张婆身后靠了靠,连一直和张婆并排站着的老村长,也倒退了一线,不去拘泥于自己领头的地位。 宋延年无语的看了这老头儿一眼。村长,你莫不是觉得自己步子偷摸着挪得小了一点,别人就看不见了? 又将视线投向神情凝重,却又面色有些土色的张婆身上,宋延年心知,张婆这一做法,虽然看上去威力大,但对自身的损耗也是巨大的。 还不知道她和鬼物之间,是谁先耗死谁。 他咬了咬牙,一步冲了上去,想要将翁氏给拉开。 第9章 江氏扑上去都没有拦住他,气得直跺脚。 越是靠近林子文,那呼啸在耳朵里的的凄嚎声音越是刺耳尖锐。 宋延年忍得满头都是汗,拼命的在心里和自己的耳朵说,小点声小点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他觉得耳畔的声音确实是小了一些。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就像随着他的意念,空气中涌动的气状胶质在他耳边形成了一层看不见的膜,一层又一层的覆盖过去,直到宋延年觉得好受了许多,这才停下。 咦!宋延年惊奇,不是错觉啊。 可是此时此刻,也容不得他多研究。 他拉着翁氏的衣角,“嫂子嫂子,我们快让开一点,让张婆给子文驱邪,子文一会儿就好了。” 翁氏仍然是抱着子文不动,半点不理睬宋延年,好似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宋延年并不灰心,又用力的拉了拉翁氏,这次他加大力度,甚至将她这么一个大人拉了个趔趄。 翁氏虽然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女子的身形,但那重量也是不轻的,足以见宋延年的蛮力有多大。 他冲翁氏的耳朵大声喊。 “你把日光挡住了,这样会害了子文的,让开一点啊!” 还是孩童的声音,陡然拉拔高时,尖锐的甚至要将人耳膜震破,半点不逊厉鬼的凄嚎。 翁氏猛地抬头看向宋延年。 宋延年被这目光骇了一跳,手一松,冲劲让他一屁蹲的坐在了地上。 “。。。嫂子?” 眨了眨眼,眼前的翁氏却还是柔弱焦急中带点茫然的表情。 “是延年啊?”翁氏勉强对他一笑。 让宋延年忍不住怀疑,那恼恨阴狠怨毒的目光,是否是自己看错了眼。 “嫂子,你赶紧挪挪,不然该挡住张婆的施法了。”宋延年见他不动,又将话说了一遍。 翁氏闻言,连忙转头看向施法的张婆,又看了昏倒在地的林子文,慌慌忙忙的就要站起来。 快站起来时,却又似乎无力一般,惊呼着往旁边一倒,又砸在了林子文身上,将那光束挡了更多。 只听扑通一声的巨响,是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 宋延年怀疑,子文醒来后,肋骨还能不能要了,别到时候水鬼没给到他伤害,反而是他自个儿的娘亲给了他暴击。 他皱眉,气闷的看着地上手忙脚乱的翁氏,“大嫂子!” “我,我不是故意的。”翁氏慌乱的摇头,哀伤,“我没有力气了。” “那你往旁边爬开点。”宋延年指挥道,一边还伸手拖动翁氏,想要助她一臂之力。只是这样一来,他也无可避免的碰触到了下那束神秘的光。 暖暖的,却又觉得十分的干净。 一碰到那光芒,宋延年就觉得心神一涤,好似被什么温柔的存在拂过,方才耳朵的疼痛,也一下就消失。 这么舒服啊。 宋延年心想,又偷看了半坐在地上,心神不定的翁氏。 他漫无边际的瞎想,难道她刚才是故意不起来的,毕竟,作为人被这光芒照耀着是那么的舒服。 不会的不会的,子文可是她唯一的儿子呢。宋延年努力的将脑袋里的不着边的想法甩了出去。 第10节 但随即又有丝不确定。 宋延年将注意力重新放到张婆身上,那团光芒已经开始慢慢的减弱,他贪婪的看着,想把她怀里的光抢过来。 没有了翁氏的遮挡,在天元宝镜的威力下,那波尖锐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不甘的消尽。 宋延年惋惜的看着那束光也一点点减弱,直到最后跃出张婆的怀抱跳了跳,好似在告别,最后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他抬头望天,看着光芒消尽的地方。 张婆抱着又重新变得平凡古朴的铜镜,蹒跚了几步,才走到林子文面前。 她蹲了下来,将林子文趴在地上的脸翻了过来,怼上那光芒散尽的铜镜。 铜镜清晰的倒印着林子文双眼紧闭又苍白的脸。 张婆疲倦又满足,声音嘶哑,“可以了,水鬼已在天元宝镜的法力下,露出了面目,现在已诛杀。” 众人听罢欢呼不已,纷纷抱着自己身边的人。 只要想到真的有鬼怪混进小源村,大家伙儿都是后怕不已。 看向张婆的眼睛是敬畏又感激。 “现在知道不能去玩水了吧。”方大嫂用指甲盖用力的掐着方大力的耳垂子。 “不敢了不敢了。”方大力苦着脸想哭,却一点也不敢哭出来,呜咽,“我这辈子都不敢下水玩了。” 周围的小伙伴心有戚戚的跟着点着头。 可不是,吓死个人了。 “那倒不必矫枉过正。”张婆慢慢吞吞挪了挪身子,毕竟小源村可是靠山靠水吃饭,不敢下水,以后可怎么养家。 难不成靠田里的那点出息?张婆暗讽。 “昨日你们也是赶巧了,下水时又是恰逢阴月阴辰阴时,这才齐齐被鬼迷了心窍,答应将他带上岸,让他有机会幻化成这林家儿郎模样迷惑了你们。” 说完,又想了想,问小孩,“昨天是否有谁给那水鬼指路,让他去了林家儿郎家中?” 这话一出,几个小孩子具是白着脸,互相望望,摇了摇头。 而一个孩童藏在父母身后,半晌探出头,忐忑的点头,“昨天我看子文,不,那水鬼有些迷糊恍神的样子,我就送他到这路口了。” 说到这里,吶吶的掰着手指头,“我不知道那是水鬼,我以为它是子文。” 说完,小声的抽泣。 旁边的父母轻抚着他的脑袋瓜顶儿,心疼不已,却也不敢开口,毕竟这路确实是自己家的小子带的。 众人同情的看着还昏倒在地的林子文。 这孩子也真是倒霉到家了,人在家中乖乖温书学习,没有随那些臭小子下水捣蛋,结果到最后反而是他被这水鬼附身了。 倘若再迟个一两天,估计村里就得挂白了。 张婆温声劝慰,“好孩子,这怪不得你,鬼怪多狡猾,我们凡人肉眼凡胎的,看不出区别,这怪不到你头上。” 说道最后,张婆是看着翁氏的,“望你别怨这孩子,这是你儿命里的一个坎,向来命数自有天定,没有这孩子带路,那水鬼也会找来的。” 翁氏蹲在地上抱着自家儿子的脑袋,这时也是胡乱的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的。”说了两句,声音哽咽,“我只希望他以后好好的。” 张婆叹息。 抬脚走进了林子文的屋子,四处环看了一周。 想了想,又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小布帕,打开里面是一张黄纸红字的符箓。 “一会儿等他醒了,就烧了化水给他服下,他遭这一趟罪,倘若没有好好调理,多少对寿数是有些影响的。” “好好好,我一定照做。” 翁氏连忙双手奉过符箓,郑重的放在怀中。 “另外,村里最好这段时间的用物,都用些黄色的。”张婆以拳抵嘴,咳嗽了两声,补充说道。 众人投来疑惑的目光。 “黄色,向来是代表神佛,你看佛门庙堂,佛像皆是金光灿烂,身披袈裟。家中重黄,也是有请佛坐家镇家宅的意思。” 院子里的村民听罢纷纷点头,各个表示回去就将窗棂糊纸等换成黄色的。 “好了,这孩子没什么大事了,好好休养几天就行。”张婆看翁氏低垂着头,似有眼泪,宽慰了几句。 “都来个人,帮忙把子文抱进屋去。”老村长拄着拐杖,站在院子大门处喊了喊。 众人谁也没应声。 “反了天了这是!”老村长气急,又有些尴尬。 张婆抬眼看了下,也不强求。 接过话头,简单的和翁氏交代了一番,这才转身离开。 她没注意到的是,院角那枝叶繁茂的槐树,还是那般青葱郁郁。 宋延年还想跟上,他想看看那神奇的天元宝镜。 才走出两步,就被一旁的江氏一把抱住,提高悬空,啪啪打了几下屁股。 “又想去哪儿!” “娘~”宋延年捂紧屁股,讨好的笑着,声音甜甜的拉的很长。 “叫娘也没用,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没想到他年纪小小,主意却那么正!不让他来看这抓鬼之事,他倒好,偏要来,来就来了,还爱乱管事! 方才翁氏挡住了光那下,谁都没敢动,他居然还敢上前拉翁氏! 不知所谓,简直算是胆大包天了。 江氏是越想越气,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看他娘那明显在气头上的模样,宋延年是不敢吭声了。乖乖搂过他娘的脑袋,被他娘抱着往回走。 权当看不见他娘那张臭臭脸。 江氏脚步不慢,很快就走出离林宅挺远的地方,只要再拐一个弯,就要看不到林子文和翁氏他们了。 子文还躺在地上,翁氏半坐着,伸手轻柔的将他凌乱的发丝整理好。 宋延年将脑袋搭在他娘的肩头,百无聊赖的看着他们。 子文和大嫂子真是太倒霉了,摊上了这么个鬼事。看大家伙儿避讳的模样,估计好长一段时间,大家伙儿都会躲着他们走了。 这时,宋延年看见躺在地上的林子文动了动,慢慢伸着手揉着脖子坐了起来。 宋延年还不待替子文欣喜,眼底刚浮出的点点笑意就僵在脸畔。 第10章 什么鬼?! 宋延年揉了揉眼睛。 只见林子文慢慢的坐了起来,唇轻轻张动,就那么一个词,翁氏紧张忐忑的表情,一下子舒展开了,甚至有了丝笑意。 只是,在宋延年眼里,林子文耳朵处的一小块面皮,却像是被蜡融了似的。 一点点变形,甚至往下坠。 犹带着笑的翁氏好似并没有注意到。 只见她从袖口处拿出一条洁白的素帕子,轻轻的擦拭了他脸上的一块脏污。 宋延年着急,这是怎么一个情况。 他拼命的想着,想让耳朵子更灵敏些,哪怕听个只言片语也好。 由于不熟练,过了好半晌他这才将附在耳边的那几层无形膜给撤掉。 这样一通折腾,毕竟是迟了片刻,此时,他只能隐隐约约的听了些片段。 风送来了翁氏断断续续的私语,“我方才。。。担心,还好。。没事,立祥。” 立祥。立祥?! 宋延年满脑门问号,什么立祥,好好的提子文的爹干嘛。 宋延年拉长耳朵,想要听得更多一些,偏偏事与愿违,这时两人都已经不怎么说话了。 宋延年气闷又挫败。 泄气的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只能眼不转的看着那两人。 那厢,林子文好似也察觉到自己脸上的不对,伸出手托了托下垂的部分。 轻轻的在脸上揉了揉,就像是拉皮一样,通过一通捣鼓,下颌骨处的面皮被揉成正常的模样。 阳光洋洋洒洒照在他扬起的面容,林子文沐浴着阳光下的脸庞是那样的平静怀念。 恶魔~ 宋延年心砰砰砰的直跳。 他眼睁睁的看着翁氏起身,又上前几步要将大门关上。 就在门快关上时,一直仰头闭眼享受阳光的林子文突然将脸转向了大门处,睁眼望出。 慢慢阖上的门缝中,宋延年对上了一双毫无波动,死寂的双眼。 呼吸一窒。 轻松放轻松,宋延年拼命的催眠自己。 这么远,我什么也看不见。 慢慢的,他也真的将身子柔柔的放软了。 抱着他的江氏毫无察觉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他将头轻轻的搁在江氏的肩头,两眼放空,又用手指揉了揉两只眼,踢拉晃动两条小腿,一幅爱困的娇模样。 第11节 “这下知道累了?”耳朵旁,江氏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 随着她脚下的步伐,很快,江畔那座老宅就被抛的远远的,直到再也看不见。 宋延年搂紧江氏的脖子,一声不吭。 “等你爹回来,我就和你爹说这事,看他怎么收拾你。”江氏威胁。 “爹才不会。”提到他爹,宋延年这才想起他遗忘了什么,猛地坐直了身子。 “哎呀,坐好坐好,你这样动来动去,娘还怎么抱你?”因为宋延年猛然起身,江氏差点没把他给摔了。 “快点趴好,那样娘好抱些。” “好吧。”宋延年放软了身子,将头重新搁在他娘的肩头。 “娘,爹去哪里了?为什么刚才你刚看到村长时,还以为是爹出事了。” 经历过子文这事,他很担心啊,这世界观都不一样了。 “爹是不是去做什么危险的事了。”宋延年忧心忡忡。 “你还意思问我。”江氏没好气,“你看你村长爷爷这样气势汹汹的领来这么多人,各个膀大腰圆还拎了个锄头,一幅要找人干仗的架势,我能不怕嘛!”顿了顿,又继续。 “再说了,那下子你和我都在,我除了担心你爹,还能担心谁去。” “那我爹去哪里了?”宋延年将手环绕过江氏的脖子,亲近的贴了贴,“我想我们家四丰了。” 江氏心里软的像是化成了水,嘴里小声的训了声,“叫啥四丰,没大没小。” 见他不依不饶的还想问个答案,又烦的不行。 “好好好,娘和你说,你爹他上山打猎去了。” “他前两天在山上做了个陷阱,一早就去出门去查看了。天气这么热,要是有什么动物掉进陷阱里却没有拿回来,那肉可不得臭喽。” “哦~”宋延年乖乖的应了声,“就这呀,那还神神秘秘不告诉我。” “告诉你干啥,让你吵着一起去啊。”江氏没好气。 “那爹回来后,你得和爹说,咱们以后不要去山里打猎了。” “为啥不去?”江氏诧异。“你爹力气大,就是吃这碗饭的,他不去打猎,我们娘两吃啥,喝西北风去?” 宋延年着急,“你看咱村子里都有水鬼了,那山里不是更恐怖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头数着,“山里肯定有老虎妖,狐狸精,山鬼。。。说不定还有剖腹掏心的恶鬼” 宋延年越说越绝望,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这世界让人怎么活。 江氏好笑不已,“好了好了,不要哭。”拍了拍他的背,“你这孩子哪里听来的戏文,还知道怪多的。” 你不懂,宋延年自闭,张婆也没有解决子文的事呢。 江氏看了眼忧心忡忡的儿子一眼,小儿也有秘密和心事啊,她稀奇的抚了抚孩子那软软的发顶。 “小孩子操心太多会长不高哦。” 宋延年瞟了她一眼,心中暗嗤,都是骗小孩儿的话,我是那么容易被哄的嘛。 江氏见宋延年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耐下心开解他。 “我们不能因为一点可能发生的危险就不去生活了是吧。” “你看,上个月咱们村里,不就有个人因为上茅房,一个不小心掉进坑里淹死了嘛。那如果按你说的,因为一点可能发生的危险,我们就不要去做那件事,我们也不要吃喝拉撒了,因为吃饭会噎死,拉屎也可能会掉茅坑淹死。” 宋延年瞪眼。 “这能一样嘛,掉茅坑的是村里的二傻,他脑袋瓜不清楚才会掉茅坑的。” “他是唯一的,是例外。”宋延年强调。 “哪不一样了。好了好了,张婆也说了,这就是个意外。” “见鬼也要阴年阴月阴辰的,”江氏不以为然,“这一年到头的能有几个这样的时辰,娘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事。” “哎呀,这门怎么开这么大,别不是遭贼了吧。” 见到自己家敞开的大门,江氏着急,连忙放下宋延年,三步并两步的进屋检查了一番。 “还好还好,”江氏走了出来,“家里没有丢东西。”她瞪了宋延年一眼,“是不是你贪玩忘记锁门了。” 宋延年心虚的往旁边躲了躲。 “好了好了,娘去摘些青菜,你就在家门口玩一会儿吧,哪儿都不许乱跑。” 江氏左右寻找了一番她装菜的篮子,却没有找到。 突然想起,懊恼,“哎,我的篮子。” 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干点儿啥不好,拿自个儿的篮子撒气。 好了这下也甭找了,方才那条路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肯定被捡走了。 江氏转身进了柴房,拿出了几条竹篾,准备辛苦自己再编一个新的。 宋延年蹲在门前,打了点水将手洗干净,又进厨房,搬了张矮凳,垫着脚从碗橱里拿出了两个竹杯子。 从藤壶里倒了些热水,这才捧到江氏面前。 “娘喝水。” “哎。”江氏接过,确实是渴极了。 三两口的就喝了个光,将水杯往旁边的木桩上一放,一双手继续飞快的编织着,几根竹篾子在她手中不断变短,篮子慢慢成形。 “奶~。”扒拉着几根小棍子玩耍的宋延年,突然看向大门,雀跃的从小墩子里跳起来。 脚下像是装了轮子,几个蹦跳就到老人身边。 来的是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太太,穿着洗的有些泛白的青灰色褂子,许是刚从菜地里回来,脚下的裤腿都还卷着几圈。 此时正笑眯眯的摸了摸宋延年的发顶,又从上衣口袋里一阵摸索,拿出一包纸包的零食,递给了他。 “是小延年啊,拿去和小伙伴一起吃吧。” 宋延年好奇的打开一看,是松子糖。 欢喜!“谢谢奶奶,我想吃这很久了,娘都不给我买。”小小的告了个状。 “爱吃就好,爱吃就好。”宋奶奶老江氏笑得满脸是褶子,拍了拍他的后背,“娘不买咱也不怕,奶还给你买。” 宋延年雀跃的欢呼一声。 “玩去吧,晚上跟奶奶回家,今晚去奶奶家吃饭。” 笑眯眯的目送宋延年跑出家门,“瞧咱家小乖,跑得多快多好啊。” “娘!”江氏无奈。 “不要吃太多,小心坏牙了。”江氏追到门口,不放心的大声喊了声。 “我知道。”风中传来宋延年的应答。 江氏这才转身看向老江氏,“娘,你这是刚下地吧,我给你打点儿水洗洗脚。”说完,就去堂屋里搬了张木凳,示意她先坐下。 摇了摇藤壶里的热水,并不是太多了,她赶紧又去灶间起火,准备烧一锅热水。 老江氏一边揉搓着脚,看江氏好像准备烧饭,就和江氏说道,“不要再忙活了,延年回来后,你娘俩都跟着我走,今晚住我那儿吧。” 拍了拍长凳旁边的位置,“坐着吧,咱娘俩说说话。” “哎。”江氏应声,往旁坐了坐。 第11章 (捉虫) “珍娘,今天林家发生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这不,才听完就急急忙忙从地里过来了。” “这么快大家都知道了啊。”江氏到底没有坐住,又寻了条干净的帕子,重新打上一盆水,将帕子浸进水中,拧干了水递上。 “娘,擦擦脸吧。” “这般诡异的事,谁看见不多谈两句。”老江氏点头应道。 接过江氏递来的帕子,随手在脸上擦了几下,目光不停的在屋里四处搜寻。 “四丰呢,发生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见他。”搜寻了一番,没见到人,老江氏有些生气。 “这像啥样!我可是听人说了,他昨天才回来的,怎么今天就又跑没影儿了?” “娘。”江氏有些难言,扭捏了下还是说道,“四丰哥一早就进源山了。” “胡闹!”老太太脸都变了,“不是才出山吗?而且这源山马上就又要起雾了,他这时候再进山是不想活了吗?” 江氏叹气。 “娘,我们也是没法子,眼瞅着这延年是一天天大了,家里花销的地方也渐渐变多,四丰哥也是想着多赚点钱,这才又进了源山。” 窥了一眼老太太,只见她还是一副怒气未消的模样,继续说着。 “你先不要急,他答应我不会往深山里走,会快进快回的。” “这都进山了,话还怎么说的准。”老江氏并没有被宽慰到,听到这,还是眉眼紧皱,忧心忡忡。 “你们这就一个孩子的,担心什么。延年是会吃金山还是银山,往年的体己和今年的出息还不够花销?” 老江氏疑惑。 她的四儿宋四丰,可以算是她几个儿子中过得最不错的一个了。 虽然家里只有他一个青壮,但他们家人丁简单,只有一个婆娘一个娃要养,人少事少,比其他人可好太多了。 再加上平日里,她和家里的老头子身子还算硬朗,自己会养家禽,种点菜,并不需要子女太多的孝敬,村里像他们这样省心的老子爹老子娘可不多。 她这个四儿,打小就淘得要命,上山入水全然不怕,那一身的好身手这样练出来的。 有那样的好身手,平日里在源山外围打些寻常的猎物,都是收获颇丰,再坐船到集市里倒手卖出,就是一笔收入。 这赚的多,花的地儿少,哪至于这个时候冒险进源山。 “娘,四丰哥和我打算送延年去读书。”江氏吞吞吐吐,她也知道,普通的农家想要送一个孩子去进学,是多么的心比天高。 第12节 果然,一听到读书,老江氏脸都变了,人也从凳子上噔的一声站了起来。 她张了张嘴,刚要出口反对,却不知道是想到什么,又收回了话,脸上神情变幻莫测。 只见她在小矮凳上坐了半晌,方才叹息,“读书是好事,回头要是钱不凑手,和娘说,娘那里还有一些体己。” “娘!”原以为要听到一阵反对的江氏诧异的抬头,只见老太太脸上一片认真,显然是真心的。 待听到老江氏还要拿出自己的棺材本来支持他们,这下更是感动不已。 眼里不可抑制的浮上一层水雾,她慌乱的拿袖子擦了两下,胡乱的开口。 “我没事,就是太高兴了,我还以为你会反对呢。” 老江氏叹息一声,拉过江氏的手,让她在一旁坐下,“读书是好事。娘知道,你和四丰这些年不容易,延年这孩子来得不容易,你们夫妻两个想让他以后好过点,这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说到这,老江氏又正了正脸色,“但你千万要答应娘一件事。” “娘你说。”见老太太如此严肃的模样,江氏连忙坐直了身子,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老江氏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用太紧张。 “延年这个孩子看过去是聪明的。但孩子又有哪个不聪明。”老江氏哂笑。 在父母的心中,自己的孩子哪个不是个顶个的天下第一聪明。 “至于会不会读书,也要等孩子进学一段时间才能见真章。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哈。” “娘我知道,你说。”江氏插嘴,示意不打紧。 “如果这孩子读了几年书,实在不是念书的好苗子,你和四丰要懂得放弃。” “你听娘说。”老江氏按住江氏想要开口的话头。 “娘活了这么久,也是见过一些普通家庭举家供个儿郎读书,到最后也没个结果,反而让家里过得每况愈下,好好一个家最后四崩五裂的。” 想起过往的一些事情,老江氏满是纹路的脸上,浮上了怅然。 她年轻的时候,家里娃娃多,为了讨生活,曾经在镇上大户人家里做过干粗活的仆妇,不说见过多少大世面,一些见识还是有的。 那些全家人缩衣节食,供个读书郎,为了儿郎进学赶考,家里是咬牙将银子一包包砸进去,可最后又有几个人功成名就的。 改换门庭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供到最后,多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白眼狼一个。有的甚至还要卖亲妹妹,亲侄女,就为了再换上一包银子,好再进京赶考。 老江氏缓了缓神,收回视线看向江氏,“虽然你是我的亲侄女,延年是我亲孙子,但我也丑话先说在前头。”说到这,老江氏顿了顿,方才继续。 “供延年读书,是你夫妻二人做下的决定,理应由你们二人自己承担,断没有拖累四丰其他兄弟的可能。” 言下之意,简单来讲,就是他们夫妻俩别想着让宋四丰的其他兄弟一起出力出钱。 “那是自然。”江氏一口应下,“我明白,我们分家了,我和四丰断不会让爹娘为难。” 分了家,再亲的人他们也只是亲戚,江氏从来都明白这个道理。 老江氏见江氏没有计较,心中宽慰,“你是个识大体的孩子,到时延年进学了,该学的农活也还是要学起来,我们农家子断没有四体不勤的孩子,这样,就算是他到时读书不精,也不至于吃不上饭。” 江氏自然是满口应下,“娘放心,延年是个好孩子。” 老江氏哂笑,在父母眼里,自家孩子就没有坏的。 不过,她也没有这么不识眼色的再说这个。 “好啦,不说这些扫你兴的话。一会儿去娘那边吃饭,娘把银子给你,也算是我这做奶奶的心意,就是千万不要让你几个妯娌知道了,省得她们来闹我。” “不用了,我们钱够。”江氏推辞,哪能真要了老太太的体己,那可是她的棺材本。 “和我你还客气什么,你打小养在我身边,就跟我的亲闺女一样,延年既是我的亲孙子,又是我的亲外孙,我这做奶奶又做姥姥的,偏疼他一分也是使得的。” 江氏给说得险些落泪。 她一向敬爱老太太。 她从小没了娘,后娘进门三年就给她爹添了一双弟妹。她在那个家里是又当奴才又当出气筒的,就是这样还没一顿好饭。 是老太太,她的亲姑姑回家看她,见她大冬天里衣着单薄,脸色苍白的在拎一桶她半人高的水。 再一掀开衣袖,暗里都是青青紫紫的伤痕。 年轻性烈的老太太当即就和哥嫂俩个吵了个翻天。 过后更是抱着她哭,哭她命苦,最后更是一咬牙索性将她来了老宋家。 她在这老宋家一待就是一辈子。 嫁给宋四丰以后的十来年里,她一直没有动静,村里不是没人嚼舌根子,都说是她不会生。她自己也怀疑,是不是幼年时做活太多,受凉影响了身体,曾经一度灰心不已。 村里人人都撺掇宋四丰休了她重新再娶一门,再不济纳一门小的也好。 这些话都让老太太和宋四丰撅了回去。 想起以前的事,江氏眼里泛泪,背身仰头让眼泪收回去。 “娘真的不用。”江氏笑着推辞,“我和四丰哥还有积蓄,之前我问了林家侄媳,我们那些积蓄还是够给延年交束脩的。” “唉,读书哪就只交个束脩。”老太太叹声,“那些笔啊纸墨的,哪个不要大价钱的,特别是书,薄薄的小小一本,就要好几两银。” 老江氏大拇指和食指捻了个小小的缝隙,抬眼看了江氏,“罢了罢了,就先留我那儿吧,回头不够再和我开口。” 江氏眼里闪过一丝忧虑,却仍是笑了笑,“我知道的娘。” 上前两步想将老江氏搀扶进屋里。 老太太摆手,“我就不进去了,老头儿还在家里等着呢。” 接着又交代道:“四丰回来都时候,要记得第一件事就叫他去张婆那儿。” “去她家干嘛~”江氏纳闷,“四丰哥最讨厌去张家阿婆那儿了。” 当初张婆说宋四丰是前世造的孽,所以这辈子注定是孤寡,无子女傍身,更无子送终的命格。 后来延年出生了,更是断言延年神魂不固,活不过周岁。 虽然宋四丰后来包了银钱去张婆那儿为延年求了个好活的名儿,但内心里不能不说是没有刺的。 平日里如非必要,都绕着她走。 老江氏恨铁不成钢的点了点江氏的脑袋,“你啊你,白活这么长岁数了。” “你今天没看到张婆大发神威的样子吗?” 江氏老实点头,“我也在场呢。” “那你就没什么想法吗?”老江氏问? 江氏迟疑的摇头,猜测,“娘想让我们求符?这我去就可以了,我方才在路上就想好了,回头我得杀只鸡,拎过去给她补补,今天真是辛苦张婆了。” 多亏了有张婆,不然村子里人可是危险了。 老江氏没脾气了,“叫四丰回来后,带上一桶泥浆,将张婆那堵墙好好补补。” 江氏讪讪,老太太不提,她都给忘了这回事。 “那墙可倒了太多年了。” 那面墙还是延年没有出生时,宋四丰听得张婆那番话,一时激愤,冲到张家一脚踹翻的。 荒废在那里应该有五年了吧,现在是村里小孩最爱做游戏的地方。 江氏瞄到老江氏没什么表情的面庞,连忙接话。 “好好,四丰哥一回来,我就让他上门给张老太太修墙,再好好赔礼道歉。” “人那是有真本事的人,有大本事的人说话不好听些,那叫做性子直,坦率!”老太太和江氏说道,“你和四丰也就别计较那么多了。” 江氏哭笑不得,“我哪还计较这啊,这都多久的事了,延年都多大了。” 顿了顿又说道,“我会好好和四丰哥说,如果他不愿意去,我就自个儿去补。” 抹泥浆而已,我也会。江氏心想。 第12章 哪个村都少不了爱八卦的人,张婆请来天元宝镜除水鬼那一幕,已经被大家伙谈了又谈。 整个村子传的沸沸扬扬。 张诺心里也是美的不行,走在路上的步子都比平常大个半跬。 大虎看着张诺那恨不得将嘴角咧到耳后的模样,即是羡慕又是酸涩嫉妒。 “瞧你那嘚瑟样,又不是你大发神威。”语气酸酸溜溜的,“神气个啥!” 他一早将那地龙汁捧回家给他爹上药去,所以并没有赶上那一幕,只是听了周围大家说的话,想象着那凶险奇异的画面,心潮就已经是澎湃不已。 试问哪个孩子没有做过拜高人为名师,习得一身好本领,成为耍着刀枪剑戟,浮掠过刀光剑影,仗剑走天涯的江湖客梦想? 更何况是那捉妖除魔。 更霸气了有没有! “那可是我奶奶,亲奶奶。”张诺皮笑肉不笑,“你们是羡慕不来的。” 他是看穿了大虎眼底的羡慕嫉妒,并不将那酸话放在心里,得意的睨了一眼。 其他人的眼神也是又羡又妒,兴奋的围在他周围,连声追问。 “哎哎,好张诺,你回去问问你奶奶,她收不收徒弟啊。” “就是就是,我们兄弟们这么亲,就跟亲兄弟没差了,你奶奶也是我亲奶奶嘛。” 几人嘻嘻哈哈的闹着张诺。 “让奶奶把我们也收下吧,到时再有哪个水鬼不长眼,不劳烦奶奶她亲自动手,招呼上我们几个小的,也能把它打得落花流水。” 有自来熟的已经一口一个奶奶了,手里刷刷刷的比划着斩妖除魔的动作,听得大家伙儿又是一阵欢呼应和。 张诺没有同意。 “去去去。” 费劲的将身上趴着的人一个个扒拉下来,板着泛红的脸,“吃啥长的,一个个的重的要死了。” 第13节 “你们就别想了,我奶奶连我都不教呢。” 说到这,少年意气的脸上也是有了一丝黯淡的失意。 想到早前他奶奶说过他没有慧根,毫不留情面的模样,张诺不由得一阵失落,不过他随即又打其精神来。 他娘宽慰过他。 这慧根不足,却硬是走上这条路的,最后大多数是落得个疯疯癫癫的下场。 瞧他奶奶就知道了,一年里能有个两三个月是清醒的就不错了。 张诺暗地里撇嘴,他才不想要像他奶奶这样,现在一时半会儿的威风有什么用,大半辈子的时光都已经疯癫过去了。 想到这,他方才一直飘着的心才收了那么一两分。 开口劝身边的几个伙伴,“你们也别想了,这一天到晚的和神神鬼鬼打交道有啥好的,你看子文这次,多可怕啊。” “吓死我了!” 拿着松子糖正往这边走的宋延年听着,心中连连点头,可不是如此,老吓人了。 他只要一想到刚才那双毫无感情,好似冷血蛇类的双眼,就冷不丁的打个寒颤。 他将糖果分给了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又和大家一起玩起了将军冲锋陷阵的游戏,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村子里飘起一缕缕炊烟,为小源村添了一丝烟火,一丝宁静。 但小孩就不是很懂得享受这份烟火人间的宁静,这对他们来说,是游戏结束,回家吃饭的信号。 大虎摸了摸屁股,苦着脸,一脸不舍。 “糟了,我得回去了,迟了又得挨打。” 又接连几个小伙伴也往村中跑去,后面剩下零零散散几人,算了算都不够数玩游戏了,干脆约好明日再战,便也一溜烟的离开了。 张诺转头看向跟在身后的宋延年,站住脚步,双手交握抱拳,斜睨一眼。 “你跟着我干嘛。” 宋延年嘿嘿笑了笑,露出一口的白牙,将今天今天吓到了想要求符的想法说了一遍。 张诺臭脸,“我阿奶今天可是出了大力气,没精力再给你画符。” 宋延年也不在意,说道他主要还是想要感谢下张婆。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阿奶向来不待见我们老宋家,这不是担心我自己上门,给她赶出来么,那我多没面儿啊。” 张诺听后上前将宋延年脖子锢住,一边走一边说,“没事,我带你去,我奶奶向来疼我,看我面上,保准对你客客气气的。” 宋延年很快就和张诺到了张家。 张婆只生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早些年就嫁到镇上去了,比较少走动。 两个儿子住在村里,但村里的惯例来说,她本应该跟着大儿生活,但张婆脾气古怪,向来是独居。 而张诺是她的长子家的幼子。 虽然她常年疯疯癫癫不够清醒,对这个伶俐会来事的小孙子却还是有一两分疼爱的。 见到他带着宋延年过来,也没说什么,看了一眼,便将视线收回,重新闭上了眼睛,躺在小床上休息着。 张诺在门口唤了一声奶奶,正要和宋延年一块进去时,这时巷口处传来唤他名字的声音。 张诺探头看了看,回过头来说道,“我娘喊我了,她喊我喊的急,我先过去看看啥事,一会儿就过来陪你。” 又看了他奶奶一眼,拉过宋延年在角落里偷偷摸摸的说着话。 “我奶奶今天看过去还是很清醒的,你不要怕。有什么事情你大声叫我,我就跑过来了。你自己也快一点哦。” 张诺会这么说并不奇怪,张婆在村里的名声一直是毁誉参半的,盖是因为她那古里古怪的脾气,上一刻还和你好言相谈,下一刻就沉下脸骂人。 疯疯癫癫的。 不过,想必今天过后,村里人应该不介意她这个怪脾性了。毕竟她是有真本事的。 而有本事的人,旁人总是会宽容七八分的。 张诺踟躇,“你可以嘛?要不我还是在这里等你,你有什么话快和我奶奶说吧。” 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宋延年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要说的事,引起恐慌不说,还打脸了张婆,这不是得罪人么。 “你快去吧,你娘又喊你了。” 将犹犹豫豫的张诺推出了门,确定他走了后,这才转身面向屋内。 “阿婆。”宋延年走进里屋,将门轻掩,语气又轻又快的将看到的那一幕说出,最后疑惑的问,“子文身上的恶鬼真的除掉了吗?” 张婆翻了个身,慢慢的坐直了身子,屋外的光线打在她身上,宋延年这才发现,才这么一个下午的时间,她的头发已经变得灰白。 干枯又胡乱的散落在肩上。 显得她又枯老了几岁。 看着宋延年那澄澈却又满是忧虑的双眼,张婆开口了。 声音嘶哑却坚定:“不可能,没有鬼物能从天元宝镜下逃脱。它了是我遇山一脉的镇派法宝。” 顿了顿,“就算是有,那也是命数,上天如此安排自有它的定数,我无能为力。” “可是。。。”宋延年焦急。 张婆抬手制止了他继续开口,耷拉的眼皮往上一翻,注视着宋延年很久。 从这孩子一进屋那一刻起,她就感觉到了一股不和谐之处,此时冷哼了一声。 “那林子文是人是鬼,我还没老眼昏花到看不清。倒是你,自个儿的泥都没擦干净,还敢来我面前来挑拨。” 宋延年给说的惊诧莫名,什么意思?他干嘛要挑拨? 张婆见他一脸茫然无辜的模样,声音放沉,“你爹没给你说吗?让你少来我这里,省的我一个不顺眼就将你收了。” 说到这,她单手重重的往桌上一拍,桌上的茶具被震得匡匡响。 而张婆犹带怒气,“他宋四丰本是孤家寡人的无子命格,也不知你是哪来的孤魂野鬼投到他家,你这种孩子,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来讨债的。” “讨债的鬼,不是体弱让他们操碎了心,就是顽劣不堪有破家之兆,就算是侥幸有了出息,也会在功成名就那一刻丧命,让他们经历丧子心肝具裂之痛,所有辛苦付出如付流水一场空。” “而且魂没洗干净的厉鬼投生,会是什么样的天生坏胚,我早就和你爹说过。” “偏偏他不信我,夫妻两都把你当成了宝。”张婆叹息。 “最终有怎么样的恶果,也得他自个儿食。” 说到后面,老人的语气平静下来,好像说的是多么寻常的话,只是语气里藏着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 宋延年听的是又惊又怒。 一张脸憋的通红,也只是憋出一句,“你瞎说!” “我是不是瞎说,你且看以后,总有一天你身边的人会因你而发生不幸。”老太太一下子就阴沉下脸,“你就不该存在这世上。” 宋延年憋气憋的心痛,红着一双眼看向张婆,倒是有那两分厉鬼的阵势。 半桶水的老太婆,明明子文身上的问题也没解决,还傲气的没边了。 宋延年双手紧紧攥着,废了好大的自制力才克制着自己不开口讥讽。 他哼一声,扭头就跑。 坐在溪陵江河畔丢着石块,河畔长了各式各样的水草,有的枝叶浸在水中,随着水流舒展着自身的枝桠。 第13章 晚间,宋延年的晚膳都少食了半碗,不可否认,张婆的话对他产生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江氏板着脸看着溜下桌的宋延年,指着剩下的饭碗。 “不可以剩饭。” 老江氏连忙劝道,“不打紧不打紧,小孩子嘛,总有一两天胃口不大好。” 一边说着,一边冲宋延年打着脸色,顺手就将碗里的米饭倒进一旁宋友田的碗里。 笑道,“老头子,就麻烦你多吃点了。” 宋友田无奈一笑,他已是花甲之年,这一笑就带动了脸上花白的胡子,黝黑的脸庞上刻着岁月的痕迹,一看就是经年的老农。 老江氏见宋延年还是一副怏怏的模样,不由得担忧,伸手探了探额头,对江氏说,“这孩子,今晚怎么这么安静,别不是生病了吧。” 都说不怕孩子闹,就怕孩子突然的安静,孩子一安静,不是在做什么捣蛋的事,就是精神身体上不舒服。 江氏一听,也是一惊。 连忙放下手中的碗筷,搂过宋延年在怀中细细探看了一番,确定没什么事,这才轻舒了口气。 “没事,娘你别担心,可能是困了,今儿个起的早,下午也没有休息。” 那赶紧带孩子去休息,这活放着我来就好。”一听这话,老江氏坐不住了。 “就几个碗的事,还跟我瞎客气啥。”老江氏见她还在磨蹭,挥着手将母子俩个赶回了屋, 临睡时,江氏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熬了一碗安神的汤药,让宋延年喝下去。 看着那碗黑黑的草药汤,宋延年内心是拒绝的,挣扎的抗议,“我没事,可以不喝嘛,太苦了。” “乖,娘给你准备了蜜饯,喝完药吃一个蜜饯就不苦了。” 夜深了,住的又是老宅,江氏将声音放的轻柔,却不容置疑。 宋延年看了坚持着的江氏,确定没有讨价的余地,认命的将草药汤一口闷了。 看他这么听话,江氏心中一片喜爱,对着他就是一阵爱怜的亲亲,直搂着他喊乖乖。 宋延年躺平不动。 许是安神汤的缘故,也可能是爷奶家给了他安心,总之他那焦灼的心神,在无知无觉中慢慢的放松,夜里睡得还是不错。 一夜无梦。 接连几天,村里都太太平平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宋延年听他娘说,林子文在张婆的指示下,已经晒了好几天太阳,身子也逐渐大好,再过个一两天就能去镇上进学了。 第14节 这样又过了两天,宋延年发现,他娘这些日子的精神头有些不对,经常做着事情就发起呆来,恍恍惚惚的。 一看就是有心事。 就拿中午那一趟来说,那盘蒜苗炒小芋头估计就被搁了两三回盐,齁咸齁咸的。 他灌了整整两竹筒的水,这才将那股咸意给压了下来。 一下午都觉得肚皮在哐当哐当的水响。 这下偷瞄到他娘锁了厨房里那暗红色的橱柜,像是往他爷奶家那个方向走去。 装睡的宋延年掀开身上的小被子,穿上鞋子就偷偷的跟了过去。 “娘,四丰哥还没有回来,这么多天了,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一见到老江氏,江氏就像见到主心骨,一股脑的将这几天的担忧倾泻而出。 “往常也没这么多天啊。”江氏忧心忡忡。 老江氏也是急得不行,却面色不露,安慰江氏道,“兴许是给啥事耽搁了,你也不要急。我让你二哥和三哥去源山那边看看有没有线索,兴许能接到人。 “哎,好好好。”江氏连声应道,“那真是太麻烦二哥三哥了。” “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话。”老江氏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就往其他两个儿子家中走去。 边走边说,最终语气里还是捎带了点埋怨,叨叨道,“我就说那源山去不得,那地方邪门的紧,你俩偏不懂事。” “之前为了抓那白银鱼给延年补身子也就算了,这回算个啥事啊!啊?你说,为了点银子?” “延年还这么小,读书的事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哪至于拿命去源山里淘这银子的。” 江氏只能呐呐的应是,她心里也是有那么些悔恨的。 那厢,宋延年只觉得好似有天雷在头顶炸了一声。 一直压在心头的张婆那厉色冷酷的模样一下子浮现在眼前。 他以为自己不在意那些话了,其实他还是很在意。 “总有一天,你身边的人会因为你而发生不幸。” 言犹在耳! 宋延年的脸色一下子白了下来。 他脑袋瓜里闷闷的,思绪就像是被猫挠得乱七八糟的线团。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源山脚下。 此刻,正绕着这地儿转着圈。 抬头又看了一眼面前这云雾缭绕,看不清深浅,在小源村村民口中极为神秘的深山。 宋延年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雾气吸入肺中,只觉得让人激灵一下清醒。 倏地,他的视线停留在不远处一个枝丫上缠绕的红布上。 这是他爹上山时经常做的标志! 宋延年犹豫了数刻,还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做。 脚已经先大脑一步做出了反应。 只是他刚一迈脚步,不知道是否是踩着什么关键的地方,抑或是有什么原巧,只觉得好似突然整个人深陷到一个漩涡中。 周遭的雾气以十倍速百倍速的旋转着。 脑袋一阵阵的发晕,就要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待他回过神时,突然,眼前的景色一换,他进入了一片广茫的天地。 脚下是坚硬的黄泥土,抬眼一看,白云似万马奔腾的翻滚着,天空中就像是有一个无形的大手在不断的拨弄着层层云朵。 推倒,重来,建构,再推倒。。。。。。 执拗的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不知是过去了多久,也许是万年,也许只是顷刻之间。 宋延年找回了自己的心神,尝试的迈出了脚步,也不知道是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色。 只见苍茫的大地上,立着一块普通的巨石石碑。 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土地上,渺小却突兀。 宋延年只觉得精神一震,快步往前跑去,扑在了石碑上。 这一看,他如遭雷劈。 文盲了,他文盲了!他居然文盲了! 这上头的字他一个都不认得! 最后,他只能通过琢磨一些字的胳膊腿儿,以及上面的图案,连猜带蒙的猜测着这是一个辰州藏本,主要是讲着道术斗法,修身养性,最后得修长生之道的传承。 这么神奇的么! 宋延年郁闷的拿头轻轻的磕了下石碑。 可他一个字也不认识,更别提背下来了。 他这算啥,入宝山而空手归吗? 让他更郁闷的是,才这么轻轻一碰头,他就觉得额角一阵温热,伸手一摸,鲜红的血液流的满手都是。 我有这么脆皮吗? 宋延年心想,脑袋一阵晕眩,昏倒之前,他只想着一件事。 难道他这辈子还晕血?这对上辈子是医学生的他,莫不是个大讽刺? 已经昏迷的宋延年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只见额心的那一丝鲜血缓缓沁入那块犹如山脚普通巨石的石碑中。 刹那间,光彩耀天! 原本苍茫的大地上,一声苍老的叹息响起,又如烟花乍现,转眼消散在天地之间。 而那巨石也似风化一般,碎成糜粉,一阵风吹过,卷得不见踪迹。 石心中一抹光芒如疾驰的鱼儿一般,倏地装进了昏睡的宋延年的眉心。 倒在原地的宋延年一无所觉。 在源山尽头的另一个世界,无尽的如混沌般的生灵,猛的停了游荡嘶吼咆哮。 有了一刹那的清醒,随即又陷入更深的疯狂中。 京城地界,大相国寺里一个灰衣道人叹息的垂下了推演的手,对身边的人道,“界碑近百年日益松动,这世间迟早大变大乱,生灵涂炭是难免的,这是天命。” 旁边青衣白玉冠的面容清癯的道人紧蹙着眉,仍然不放松手中的推演,慢慢的额角沁出大粒的汗珠, “不,西南方尚有一线生机。” 话毕,手中的罗盘崩塌,一个碎片将他的手话划出了一道鲜明的口子。 鲜红的血滴啦滴啦的直落。 道人的脸上却是浮上了笑,“师兄,你看,还是有一线生机。” 白玉冠道人兴奋的指着崩裂罗盘上闪现的那一道细光。 灰衣道人掩袖遮脸,“何其渺茫,何其渺茫。” 言罢,两人都沉默的看着那细小如银丝的光芒。 过了片刻,罗盘终于承受不住,碎成糜粉。 灰衣道人一扬袖,宽大的道袍拂过半空,霎那间,那糜粉就不见踪迹,好似从未出现。 递上一方素净的清帕子,叹息,“师弟,好好处理伤口吧。” 白玉冠道人沉默接过,胡乱的缠在手上。 灰衣道人,“无妨,就算是苍生大乱,我等修行之人,秉持本心,匡扶天下,斩妖除魔即可。” “师弟,你的心乱了。” 说罢,闭眼修禅。 屋内香炉还在尽职的燃烧着香烟,烟气缭绕,两人的面容若隐若现,似神佛般无悲无喜。 小源村的源山里,宋四丰只觉得原先浓郁的雾气一下子散了许多,精神一振,来不及深思,赶紧趁着这雾气消散的片刻,顺着记号往山外走去。 第14章 宋延年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一张胡子拉碴,似野人一般的脸,放大了探在他眼前。 骇得他伸手就是一拳挥出。 “哎哟喂!” 猝不及防之下,宋四丰被打了个正着,脖子后仰,捂着鼻梁。 疼痛刺激的他眼泪都飙了出来。 “爹?”宋延年听出了声音,一个骨碌的从地上滚爬起来。 还以为是错觉呢,没想到真的是他几天未见的老父亲。 只是此时的他爹应该有几天没好好打理自己了。 一头乱发打着结,顶着碎草屑,乱七不糟不说,还一脸的络腮胡子。 这才让他一时没有认出来。 “哎。”宋四丰声音闷闷的应了一声。 随即捂着鼻梁哈哈直笑,“我的乖儿就是有劲!像我!” 宋延年一听,是他爹那熟悉的配方没错了。 宋四丰这一笑,可是扯着了伤痛的地方。 第15节 只见他赶忙用手捂住鼻腔,感受到鼻子里有血滴答滴答往下落也半点不在意。 胡乱的用袖子就是一擦。 还有心调侃宋延年,笑着说道。 “爹这回回进山都没有挂彩,今儿倒好,算是栽在我儿身上了,哈哈。” 说完还颇为自豪。 一边豪爽大笑的说着话,一边因为生理性刺激流着眼泪,看过去颇有几分搞笑滑稽。 宋延年却是半点顾不上,他爹哪有这样狼狈的时候,这都是为了他啊。 心酸的鼻尖一酸,泪水瞬间涌上整个眼眶。 手撑着地面爬起来,像炮弹一样的冲出,随即紧紧抱着他爹,号啕大哭。 “爹,你去哪里了,这么多天都没有回家,我要吓死了。” “嗨,爹这不是没事嘛!” 宋四丰不大好意思的笑笑,一双粗糙的大手抚着他的头顶,安慰了他几句。 “你娘呢?”宋四丰四处探看,没有看到其他人,这才惊觉不对。 将他从怀中扯了出来。 视线紧紧盯着宋延年。 “延年啊,你知道吗?方才爹也给你吓得半死。” 一边说一边比划,“我才刚刚出山,还没缓过劲来,冷不丁的就在山脚这里看见一个小孩躺着,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吓得我是心惊肉跳。” “走近一看,汰!这不是我儿嘛!” “可把我急的哟!”宋四丰倒吸了一口气,言语生动的表现着他发现宋延年时的惊吓。 “乖儿子,和爹说说,你是怎么一个人躺在这里了?” 宋延年眼神飘忽的看了他爹一眼,又迅速的将视线移开。 “我就是来看看你回来没有。” “娘她们在家里老担心你了。” 说完迅速又补充了一句,“我就是太想你了!” 见他爹以从来没有过的犀利眼神盯着他,方才挂在脸上的笑模样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言不发的沉着脸。 宋延年紧张的打了个嗝。 别说,他爹这模样还怪唬人的。 “然后不小心就摔了一跤,醒来就看到你了。” 宋延年表示,他说的可都是实话,只是半句不提自己曾有过想要进源山看看的想法。 想想而已,他又没做,不算犯错。 他还在山脚下呢。 这样一想,宋延年又理直气壮了。 挺直腰板,表情无辜的和他爹对视着。 宋四丰半点没有被糊弄。 如鹰似的眼眸紧锁住宋延年,“你是一个人跑过来的?” “还想着进山?” 虽然是问句,但他的语气和神情分明是肯定句。 还不待宋延年回答,就感觉自己双脚离开了土地,猛地腾空在半空中。 随后便听到东西划破空气的声音。 咻咻! 屁股上迟钝的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 他被打了? 宋延年怔楞了片刻,扯着喉咙大哭起来。 --------- 清晨,天空中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就是这一场小小的秋雨,村子里燥热的气温陡然下降了好几度。 一下子凉寒了起来。 大虎几个来他屋里时,个个都穿上了薄薄的秋衣。 “原来,宋家叔公也会打你啊!”江秀水同情的说道。 大虎趁着宋延年和江秀水说着话,没有注意到他的时候,猛地掀开了宋延年盖在背上的薄被。 光溜溜又带着青肿的屁股就这样毫无预兆的暴露在众人的眼下。 伤口经过了两天已经发黑,边缘处有烂青色。 可见当时打得有多狠。 大虎也是唬了一跳,抓着被子的手都抖了抖。 对着伤口感叹。 “啧啧啧,这下手还真是狠,你爹这次是半点没留情啊。” 疼的麻木的伤口就这样暴露在多个小伙伴面前,还是这么私密的部位。 不过,宋延年也无所谓了。 看吧看吧,反正昨天被他爹从村外打到村里,他的脸已经没有了。 也不差这一遭。 “你爹下手也太重了,这万一要是打坏了,可有得他后悔的。” 方大力不赞成的摇头。 “大力哥。” 宋延年两眼泪汪汪。 终于叫了方大力一声哥了,可见,人真是得落难了,才知道谁是真心的。 宋延年愤恨的扯过被子,不想看到大虎那张看热闹不嫌事大,幸灾乐祸的嘴脸。 “滚滚滚,我冷了。” 大虎嬉皮笑脸的凑了上前,“别嘛,多难得看到我们延年挨打啊。” 张诺插嘴,“要我说,延年你也是该打,居然敢往源山里跑。” 这话一出,其他几人都是点头。 方大力在一旁接话,“没错,虽然我觉得你爹把你打得重了点,但就这件事,要我是你爹,也得气的把你耳朵扭掉。” “既然不听话,耳朵留着也没啥用咯。”方大力摊手。 谢谢,并没有觉得比打烂屁股好多少,还好你不是我爹,宋延年不吭声。 几人怕宋延年挨了这顿打,也不记事,这万一哪天又自己抽风了再往源山跑,可没人来救他。 方大力特意将那天发生事情又提出来讲了讲。 “你是没看见,你娘都快被你吓死了。” 大虎探头,“我们也吓死了。 现在想起宋家婶婆说延年不见时,村长动员了大半个村子的人去寻找的场面,他还觉得心惊肉跳。 这场搜寻历时一天一夜,村长都放弃了希望,长长叹了声气,往池塘以及溪陵江里安排了人手,准备打捞看看。 所有人都在想着他是不是贪玩掉水里淹死了。 打捞时大家伙劝一直没阖眼休息的江氏在屋里歇息片刻。 江氏也不听人劝,就在岸边盯着。 那摇摇晃晃勉力支撑的模样,让人看了都觉得可怜。 “村里人都说你可能被大河冲走了,溪陵江这么大,上哪儿找去。你娘听后,眼睛都要哭瞎了。” 宋延年将头埋进枕头里,心里不好受极了。 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昏过去那么久,前后一天一夜没回家。 “还好你被四丰叔公给抱回来了。”方大力将带来的药油往桌上一搁,插嘴道。“不然你娘都得跟你跳溪陵江了。” “那是抱吗?”张诺嗤笑,“是拎,拎,懂嘛!”一边说这话,还一边模仿了下昨天宋四丰拎宋延年的动作。 宋延年将脑袋搁在枕头里,不吭声了。 “往常大家都说延年懂事,我看他啊,平时不捣蛋,就为了憋这么一个大的。” 张诺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这阵仗大的啊,整得全村人都是人仰马翻的。” 宋延年神情郁郁,有气无力,“不要说了,我都知道了。” 江秀水见宋延年怏怏的表情,到底有些不忍,岔开了话题。 “延年,听你娘说,你养好伤后,就要去镇上读书了,是真的吗?” 宋延年点头,“她说让我关在先生那里也好,不会到处跑。” “真好,我也想读书。”江秀水一脸羡慕。 宋延年也想早点识字,做文盲太可怜了。 他这次简直算是入宝山而空手回了。 第16节 想起源山脚下,那神秘地界的那块巨石,宋延年就忍不住捶胸顿足。 他的金大腿啊,就因为他不识字,就这样飞了,飞了。 众人不知道他的郁闷,提到读书,自然而然的就说到了林子文。 毕竟他是小源村里唯一上着学堂的孩子。 “子文要去读书了?”宋延年听到消息下意识的拽紧了薄被,转头问。 “这么快?” “可不是嘛!”方大力一手将宋延年压回床,一边继续说,“你也知道子文他那个娘,把读书考学看得比什么都重。今儿一早,子文就在他娘催促下,自己背着行李走了。” 宋延年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是替小源村松了一口气,还是该为学堂那边揪一把心。 想到很快自己也要去学堂,到时应该又在一个地方了,也许可以一探林子文的秘密。 他在心底忐忑之余,倒也有种古怪的刺激。 倒不知道我还有这种隐藏的作死精神,宋延年在心里苦哈哈的想着。 将那丝危险的想法拍到脑海深处。 虽是皮肉伤,宋延年还是在床上又趴了两天,才有力气下床走动。 宋四丰都有些内疚不该下手那么重。 嘴上不说,夜里偷偷摸摸的来看了他好几回,回回看着他的伤口低头叹气。 “爹,我没事了。”宋延年单手撑着床,将自己支棱起来,反过头安慰担忧的父亲。 “只是看过去厉害了点,你看,今天我都不麻了。”说完蹬蹬小腿,努力显示自己的强健。 “痛吧?”宋四丰拿过一个软枕,让宋延年坐的更舒服一些。 “下次可真不敢这样了,你把爹娘都吓坏了。爹也是一时情急,打得狠了一些,你不怨爹吧。” 宋延年摇摇头,“我知道是我不好。” “好好好,知道错就好。”宋四丰老怀甚慰,掂掂的将他儿翻了过来,拿过搁在桌上的药油,轻柔的推开。 屋外,一直被云朵笼罩的月光,在徐徐微风下,悄咪的洒下一地的银光。 第15章 接连几天的小雨,今日天空终于放了个大晴。 清晨,村里的空气正好。 江氏收拾着行李,絮絮叨叨的向宋四丰交代着事。 “到了学堂,和先生说话做事态度要恭顺一点,不要老是一副臭脾气样,儿子还得麻烦人家几年呢。” 正说着话,视线尾扫到说话的对象,正蹲在旁边地上一管又一管的抽着土烟,眼神上飘。 一看就是没有听进去的模样。 “抽抽抽!一天到晚抽这玩意儿,都啥时候了。” 江氏一把夺过了旱烟,控制不住的暴躁。 “有凳子也不坐,硬是要蹲着,啥毛病啊这是!” 宋四丰无声叹息,站起了身子抖了抖脚,手中比划着车轮子滚动的动作。 “媳妇,讲点道理好吧,你这些车轱辘话从昨天讲到现在。” “我又不是个傻,这么多趟听下来,还有啥听不懂的。” 淘了淘耳蜗子,小声嘀咕,“你说得不累,我听着都累了。” 眼见着江氏的脸色又要不好起来,宋四丰连忙道,“我去喊上延年,船老大马上就要来了,可不好叫人家多等,得赶紧出发了。” 说完,一个箭步的就要蹿出家门。 “哎,回来!”江氏提高了声音。 随即转身从屋里拿出了一包松子糖,递给了宋四丰,努努嘴,“船上无聊,给他带在路上吃。” “你怎么不自己给他?还在生儿子气啊。”宋四丰接过糖,随手往怀里一揣。 “我跟你说,儿子这一去学堂,可没有这么快回来,这学堂啊,听说是一旬才一日假期。” “整整十天,你一个人在家,巴着盼着,一日日数着他回来的日子。”宋四丰故作叹息,“可怜喽。” 真心的说道,“你这时候还和他生气,多不值得啊。” 江氏甩了甩手中的布,擦着桌子没有吭声。 宋四丰忍了又忍,没有忍住,“媳妇,你这桌子从刚才开始,已经擦了四趟了,这桌子要是有脸皮,都能给你擦秃撸了。” 江氏丢开手中的布,手插在腰上,回头喷宋四丰,“你管我擦几遍,老娘的桌子,爱擦擦就擦。” 宋四丰抹了抹脸,退避三舍,“可以可以,你继续。” 说完,片刻后又觑了他媳妇的脸色一眼,接着说道。 “不过,说真的,你还真在和孩子生气啊。嗨,你说都这么多天了,孩子一天天的偷偷扒着门看你,你也狠得下心不睬他。” 这话似乎是踩到江氏的痛处,一直不吭声的江氏反唇相讥。 “他都狠得下心,我怎么就狠不下心了。”江氏神情愤恨,“我只要一想到那天找不着他的情形,这心啊,就像被刀刮一样,生疼生疼的。” “不冷着他,他怎么知道错误。” “好啦好啦,这次是延年的错,我也打过骂过了,他也认错了。你啊,就不要和他犟着。” “孩子都要去学堂了,别让他不安心。” 江氏在宋四丰的劝说下,半推半就的一起去了老江氏那边,将宋延年接了回来。 看亲娘终于和自己说话了,宋延年满心欢喜,前前后后绕着她说一些逗趣的话,一会儿一口娘,亲昵粘人的紧。 江氏心中最后一点郁气也消散了。 蹲下身,替儿子整了整跑乱的衣襟。 声音还是有些崩,“去了学堂里,要听老师的话,可不敢再捣蛋了。” 宋延年连连点头。 宋四丰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心道,这气氛总算是正常了,这两天夹在中间的他,容易么。 “船来了,船来了,快走吧。”旁边的老江氏连声催促,转过头对着河岸的船只用力的挥舞手。 船老大慢慢的将船驶向河边,将船停泊在一个大石头旁。 宋四丰搭了一把手,将一个约莫四寸宽的木板架在木船和石头之间。 一手提着行李,一手夹着宋延年,跨步走上了窄木板,船体随着他的动作,在水中晃了晃。 “都回去吧。”宋四丰摆摆手。 坐在乌篷船上,宋延年兴奋的趴在船沿边,听着船行的哗哗水声。 溪陵江很是广阔,小源村却很小,很快,疾行的船就将小源村抛在后面,消失在视线中。 “娘他们还没有走。” 宋延年扒着船沿,情绪渐渐低落,不舍的看着小源村的方向,抬头看向他爹。 “没事,看不见我们,她们自己也就回去了。” 待真的看不到江氏她们后,宋延年才怏怏的将视线停留在湖面上。 湖面宽广,细碎的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就像是撒了一层碎银。 只是再美丽的河景,看多了也失去了兴致,更遑论此时的宋延年,因为离家,平添了两份愁意。 时间随着船儿的前行,缓缓的流逝。 一开始是只有宋延年所在的这艘乌篷船,进入宽阔水域后,周边的船只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大部分是和他们这一样的乌篷船,但也有一些装饰华丽的船只穿插在其中。 宋延年这才提起精神,津津有味的看着这不同的景色,一双眼好奇的四处张望打量。 宋四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入眼是一搜扎着粉的紫的各色绸带的花船。 在一众或黑或青的乌篷船中,分外的光彩夺目。 船上有几个穿着艳丽神情慵懒的花娘,手里拨弄着琵琶,唱着一些靡靡之音。 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对着湖光水色,诗兴大发。 这样的花船渐渐多了起来,有两艘船上的人甚至正在斗着曲,周遭路过的船只的人都走出船舱,大声的叫好喝彩。 宋延年凑热闹的拍着手。 琵琶铮铮,歌声阵阵,女子的声音似哀似怨,似喜似悲,婉转勾人心魂。 宋四丰饶有兴致的看了自个儿的儿子一眼,“是不是很漂亮?” “你好好读书,将来也能像他们一样,而不是像爹一样,只能在这船上巴巴的看着,羡慕不得,羡慕不得。” 宋四丰摇头晃脑,艳羡之意溢于言表,指了指羽扇纶巾的书生,继续说道。 “你看,别人看到好看的景,漂亮的人,好听的曲儿,都能做一首诗,听说有的还能流传千古,你爹这大老粗就不行了,看啥都只能说一句好,棒极了!” 宋延年偷笑,这莫不是传说中的,只怪自己没文化,一句卧槽走天下! 可见,这人吶,古今都是相通的。 两人都被这河面上热热闹闹的场景吸引住了。 船老大笑眯眯的撑着篙,说道,“热闹吧,这才到哪啊!” “过几日就是中秋时节了,到时溪陵江的灯节就在这一片水域举办。” “今年的彩头不错,听说是金丝香木嵌蝉玉珠一副。” 第17节 “各家的教坊和花楼可是憋足了劲儿的想要表现。” “到时,可别看花了眼喽。” 宋延年听得一阵心动,这什么金丝香木嵌蝉玉珠的,一听就很贵。 宋四丰一听,倒是摆手道,“不好不好,这什么又是教坊又是花楼的,我们小老百姓的可无福消受。” 船老大听得哈哈大笑,打趣,“是家有母老虎吧。” “无妨,那天平头百姓的哥儿姐儿的也来会包上一艘船,不单单只是三教九流之辈。” “我可是听说了,今年的彩头是知府大人亲自授予。” 宋四丰听得也是心动连连,追问,“真的是知府大人?”不求能够认识这么个大老官爷,远远的认个样子也是好的。 “可不是,这镇上都传遍了。你要包我这船吗?要得话,咱们也是老熟人了,算你便宜一点。” 谈话间也不耽误船老大的生意经,宋四丰只道再考虑考虑。 今儿顺风又顺水,船行很快,只见堤岸边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应该是一个赶集的闹市。 倒退的景色一派的安乐平和。 意外就发生在一刹那间。 随着几声惊呼,伴着扑咚的落水声。 “怎么了?怎么了?”周围的船只上的人惊慌不已,纷纷跑出船舱。 宋延年也扒着船沿往外看。 只见河岸面上那两艘最大的花船正摇摇摆摆,船工拼命的控制着船,而船上乱像连连。 不远的的地方,早有小船翻扑在河面上。 “船要翻了。”宋延年抬头和他爹说道。 指了指水波涟漪的地方,“有人掉水里了。” “嗯。”宋四丰神情严肃的点头,指挥着船老大靠近,撑着篙准备救人。 “水下面有东西。” 宋延年抬头看去,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颤着手指着水底,两股战战,惊恐的看着河面。 旁边的花娘各个是吓得花容失色,缩成一团抱在一起。 宋延年急忙探头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水下有个巨大的阴影,在水底急速的游走,搅得那片水域都起了旋涡。 “不行!这水太急了,再过去我们也要翻船了。” 船老大扯着嗓子对宋四丰喊道,“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宋四丰拽上一个落水的人后,听得这话,拿过一个长篙,和船老大一起,拼命的朝着反方向划去,以期能够离开这片水域。 周围不断传来惊呼声,哭声喊声求救声,一片水域就像是炼狱一般。 不断有人在落水。 第16章 宋延年目瞪口呆,下意识的抓紧了船沿边系岸的那条粗麻绳。 被他爹宋四丰救上船板的是一个花娘,整个人从水下捞上来,湿漉漉着头发。 衣裳不整,形容狼狈。 此时正趴坐在船板上,死命的咳着吐着水。 眼见着一口气上不来,脸色瞬间发绀,双目凸出。 两条细伶伶的腿不自觉的蹬着,一双手拼了似的挠着自己脖子。 染了凤仙花的指甲盖都给挠翻了,血淋漓的看过去就让人觉得生疼生疼。 宋延年忍不住一只手拽着绳子,一边上前几步,握拳,重重的往她的上腹部处向上出击,如此重复了几次。 见她在重力的作用下,终于呕出什么,呼吸一下就通畅了。 宋延年吁了一口气,这才有功夫往船板上一看。 原来卡在她喉咙里的是一条手指长的小鱼。 鱼儿被咳出来时,还坚韧的在船板上跳跃了两下尾巴。 一旁花娘奄奄一息。 宋延年向她投以同情的目光,这什么运气啊,掉个河都能呛一条鱼上来。 又见她衣裳狼狈,顺手就拉过旁边船老大遮雨用的粗布棚子,往她身上一盖。 “多谢小恩公。” 月娘侧躺着身子柔柔作揖,目有泪光,风情万种。 宋四丰看的一阵急。 这死孩子,都啥时候了,还敢操心别人的事情。 果然还是打得太少。 “延年,不要分心,抓紧绳子了。”宋四丰一声怒吼。 伴随这一声吼叫,船老大随后就是一声惊呼。 “不好!那东西游过来了!” 下一秒,宋延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们这只船也翻了。 只见他爹面色大失,迅速的扔了手中的长篙,猛地朝着他的方向扑过来。 可人的速度哪里赶得上坠落的速度,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落水的一刹那,宋延年有一瞬间迷茫和惊慌失措。 鼻腔,眼里,耳朵里,到处都灌满了水。 四肢不受大脑控制的挥动,徒劳的想要抓住点什么。 难道就这样死在这里了? 经过一瞬间的慌乱,平静下来的宋延年憋着一口气,手脚不断刨着,想要浮出水面。 奈何这水里沉船过多,再加上有一个不明的水中生物绕着河域急速游走着,造成水底里旋涡是一个又一个。 一不留神,就被卷进了一个旋涡中。 宋延年只能放松了身体,憋着那口气让身子随着旋涡往下。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他终于沉到溪陵江底。 水底光线微弱,宋延年睁开眼,只觉得自己身体发着柔柔的白光。 定睛一看,原来光源来自的他的左手。 抬手只见上面缠绕着的是一圈又一圈的白银鱼珠子。 此时,珠子轻微漂浮水中,发着莹莹光芒。 之前他觉得这白银鱼神奇,尤其是鱼头的那颗珠子。 硬是磨着他娘将攒的那小碗珠子打磨成一个个带孔的小珠子,再用坚韧的鱼筋串了一条长链。 这次出门就盘在他上手。 宋延年面带惊奇的抬手晃了晃带着珠串的左手,柔柔的光源,照亮了他眼前的一小片水域。 将手往前伸着,宋延年觉得自己就像是提了一盏绢灯,行走在幽暗的水域里,除了脚下一点点光,耳畔都是流水哗哗的声响。 周遭一片静谧。 不考虑此时的情境,还是有几分浪漫的。 猛地,一个巨大的水浪拍击声粉碎了这一刻静谧的假象。 一只巨龟在水底急速游弋。 宋延年骇得倒蹬了几脚,倒抽一口凉水,连自己在水底能够微弱的呼吸都顾不上察觉。 只见这龟生得十分巨大,似两三辆马车般大小,整个龟壳呈现一种水滴状,前宽后窄。 鳍状的四肢轻轻一挥,就在水中游出了数寻之远。 不过几息,巨龟就已在他面前的不远处。 借着手上的白银鱼珠串,宋延年看到了巨龟头部上那五六菱形的的纹路,皮肉无时无刻不在收缩,衬得那纹路诡谲不已。 还在水底的宋延年生生感受了一把汗毛倒竖的感觉。 从龟类冷血无情双眼中,宋延年看出了它智慧的嘲讽。 巨龟张着它的大嘴,里面是密密麻麻尖利的牙,牙缝边缘,隐约可见几片残留的破布。 倒退了两步,宋延年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秉着呼吸静静的看着前面的庞然巨物,脑袋已经一片空白。 面对这样的水中巨怪,他也不知道该做如何表情。 巨龟如往常进食一般,张开大嘴,猛地一个吞吸。 周围的水流形成一个旋涡,席卷着这片水域中的生物,往它的嘴中涌去。 宋延年被水流带动,毫无抵抗的往那张大的大嘴旋转而去。 一口腥臭,就在鼻尖处。 蓦地的,宋延年心里涌起强烈的不甘。 第18节 凭什么!凭什么! 他可以想象的到,如果真的葬身在这龟腹中,他这辈子的父母经历这场丧子,该如何悲痛。 难道他真的就如那张婆所说一般,是讨债鬼投生,无半点益处,生来就为了惹父母亲缘一场伤痛? 我才不是什么讨债的恶鬼! 宋延年愤恨! 似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力量自他的眉心一闪而过,同手中的白银鱼珠串遥遥呼应。 似一场烟花在脑海中炸开,难以言说的,一种似玄非玄的感觉,光芒过后,宋延年在自己的脑海里看到了一本闪着微微银光的书。 书无风自动,刷刷刷的翻卷着书页,猛地停在了其中一页。 而上面,一道似符箓般的图画,正放着微弱的光。 鬼使神差一般,又好似做过千万遍,宋延年以手为笔,以水为墨,在水中凭空的描绘着那图画上的一笔一划。 横竖撇捺,一股灵韵之气似缠丝一般,在周身无处不缠,连绵不绝的灵韵之气又如游龙戏水般一气呵成。 最后,随着宋延年的一个拍击动作,连同他一起被巨龟吞入口中。 都说世人枉费朱与墨,一点灵光即是符。 刹那间,符成,水下巨变。 巨龟痛苦的扭动着身体,冲天的火光自它口中符箓处喷薄而出。 然而,那燃着白光的火焰,虽然一眼看过去温度就不容小觑,但奇异的,水中的温度并没有升高。 受影响的只有那巨龟。 宋延年被剧痛之下的巨龟吐了出来,痛苦的巨龟搅动着水流,眼见就要在水下形成巨大灾难。 就只见那白光似的火焰猛的高涨,只两三个呼吸间,巨龟就被燃为灰烬,留下一个巨大的龟壳。 龟壳随着白光,似火炼一般,不断的缩小,最后成为巴掌大,散发着氤氲的光芒,缓缓下沉。 宋延年蹬着腿,凑近了将那龟壳托在手心。 一瞬间,巨龟的无数的记忆,似走马观花一般的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原来这只是一只拥有稀薄的海鳌血脉的寻常乌龟,身子也仅仅如碗口一般大小。 从出生破壳之日起就一直生活在溪陵江水域,每日吃着河中的小虾米,躲着渔人的捕猎,偶尔再爬上一块石头翻晒着龟壳,龟生过得有滋有味。 变化发生在近期。 近来,它寻着一股本能,游到了一个若隐若现的海眼旁边。 巨大的海眼直通海底,常年呼啸着凌冽的海风,又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卷入其中的任何生物。 而这只乌龟,刚一靠近海眼,就被卷入了这神秘海眼中。 受海眼疯煞之气影响,成功的激发了血脉中的海鳌气息,又在吞噬了无数的气血后,变成了现在这庞然巨大之物。 传说中,成年海鳌四肢如擎天柱,曾在天地浩劫中被人圣采摘四肢以补天地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从海眼里出来后的巨龟,继承了血脉中的海鳌记忆,分外的仇视人类。 再加上处在幼年期的它,是需要更多的血肉之气来蕴养自身的。 才有了今日的沉船之事。 宋延年攥紧了手中的龟壳,看着它一言难尽。 这时,他发现自己身上的手串,经过刚才那一通折腾,光芒已经几不可见了。 而一直在水中能够畅通呼吸的他,也感觉到了肺部憋闷的生疼感。 他反应过来,原来先前落水这么久而没有昏迷,是这白银鱼手串的功劳。 只是这手串经过方才画符,为了引动天地灵韵,已经崩溃在即了。 想到这,肺内窘迫的的他连忙拼了命的踩水往上。 透过水面上的阳光,和多个漂浮的人擦肩而过。 那些人多是无知无觉的漂浮在水中,不知生死。 宋延年尝试像方才一样,引动水中无数的灵韵之气,让它们形成一个个无形的气泡,包裹着他们,隔开水流,缓缓的浮上了水面。 手腕上的珠串,经受这一遭,灵光飘忽的闪动了一番,彻底碎成细碎的光芒,融入了水中。 宋延年摸了摸光秃秃的左腕,还来不及惆怅,就听到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呼喊。 “延年,你在哪里。” 只见他爹宋四丰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深吸一口气再一个猛子的扎入水中,不停寻找着他,脸上是他从没有见过的焦急慌乱。 “爹。”宋延年吐了一口水,冲他爹大喊了一声。 “延年!”宋四丰顺着声音看去,大吼一声,虎目含泪。 手臂挥动,迅速的游了过去,托起水中宋延年的小身子,激动哽咽不成句。 “好好好,真是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第17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事故来得突然,岸边的人群离水面远,谁都说不清这场变故是如何而来。 不知是谁最先注意到,又在市集里颤着嗓子,语无伦次的喊,“快看快看!河面上船全都翻了。” 慢慢的,所有人都被河面上的情形吸引住了,每个人都停住手中的事,视线不约而同的齐刷刷扫向河面。 河上无风无浪,却莫名的接连有船只翻塌。 人人面面相觑,原先人声鼎沸的市集,瞬间变得安静到可怕的地步。 谁也不敢上前一步,大家眼睁睁的看着河面上最后一艘船,在拼命往岸边划来时,突兀的侧翻。 转眼没入水中。 水里扑棱的人在减少,求救声若隐若现听得不是太真切。 岸上的人都慌了。 “快快快,要出大事了!你去县衙知会知县大人一声,再拿着我的印信将府衙里的皂役调来。” 一个身着藏青色绸衣的老者,从怀里掏出一枚墨玉质地的印章,递给身边的随从。 这明摆着要出多条人命的事,他又刚好在现场,于情于理的,都要知会知县大人一声。 他又暗地里替知县叹息。 这辖地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到时只怕三年一期的考核都不好过了。 等了小片刻,不见有人接过他手中的印章。 老者定睛一看,恍然,他惯常带在身边的随从小桐家中有事,他给放了一天假。临出门时随便喊了府上的一个仆从,只见此人面生,估计是刚来他府上,还一脸不机灵的模样。 是叫小安还是小喜来着? 只见他自顾自的盯着河面,一脸看热闹的惊讶,对他的吩咐是半点没反应。。 “还愣着干嘛,难不成要我老头子跑腿啊。” 老者也是气笑了,将手中的印章又往前一推,顺脚踢了随从一脚。 吃痛感让随从小安回过了神,懵懂的转头看了老者一眼,“老爷,怎么了?” 还敢问怎么了?老者忍着怒将话又重复了一遍,心想着回去要将人交给老太婆重新调教一番。 “哦哦,我知道了。”小安憨笑道。 “知道了还不快去!”老者摇头,一句话一个动作,简直不堪重用。 “跑起来啊!腿脚快起来,这儿还等着救命!” 老者看着随从小安在他的催促下才跑动起来的背影,有一丝忧虑,该不会这点事也办不好吧。 好在,年轻人就算是脑袋不大好使,腿脚还是利索的。看着一溜烟消失在街尾的小安,老人心中稍许安慰。 剩下的就是等待了,老者来回踱步,焦急的等待。 却不想人群中又出幺蛾子了。 只听不知哪个大汉大喊了一声,“是水神发怒了!是水神发怒了!大家快跑!” 声音虽然像是挤在嗓子眼里,那中气却是半点不落。 人群一片哗然,惊恐就像是瘟疫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原先定在原地看事的人,听了话以后,下意识的都想往家中方向跑去。 清晨的市集,商贩多,人也多。这样一跑动逃窜起来,整个集市都乱了,踩踏事件不时发生。 装着果子的筐子翻了,里面的果子滚得满地都是,鸡蛋干货等也洒了一地的狼藉。 “娘,我要娘。”孩童尖利的哭声夹在一片混乱中,眼看和父母冲散摔在地上就要被人给踩踏。 这要是踩上了,可了不得了! 老者低声咒骂刚才喊话的人,真是搅屎棍一条。 左右看了看,捡起地上不知是哪个人落下的一个铁盆子,又拎起一根短木棍。 一脚踩上旁边用来陈列货物的一个长板,动作麻利的和满头白发一点也不匹配。 梆梆梆的就是一顿狂敲。 “冷静!大家伙儿冷静一点!” “前面有人摔倒了,大家不要再相互推搡,会发生踩踏流血事件。” “停在原地不要挤,官府的人马上就来了,再有喧哗,按暴徒处置。” 如此重复了两三遍。 第19节 这时有一个年轻汉子认出了老者的身份,冲着左右的人喊,“是褚大人!大家快停下。” “是府衙里的县丞大人,褚大人啊!” 年轻汉子晒着古铜色的肤色,一身腱子肉,看过去就不大好惹。 他不断的朝旁边的人喊出这话,手里配合着拉住身边的人。 人群中还有他的伙伴和他相应和,很快,大家伙都知道了那个站的高高的,敲着铁盆子的老者是乐亭县的县丞大人。 这年头,官府的威信度还是很强的,老百姓对官府都是心存畏惧。 对于县丞大人,印象就一个,那就是个大老官爷! 还喧哗推搡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老者,也就是县丞禇怀京褚大人,目露赞许的看了最先出声,帮忙维护秩序的那个年轻汉子。 手指点了点他的方向,“你不错,随我一起安排百姓吧。” 被点名的年轻汉子,古铜色脸上难掩喜色,在抱拳示意后,手脚麻利的出列,将倒地的人一一扶了起来。 那孩童的母亲终于挤过人群,一把搂住自家孩子,上下摸索查看,还好孩童身上只是一些轻微的青紫,遂低头小声哄着哭泣的孩童。 年轻汉子又在人群中点了几个方才应和相熟的人,两人一组,一起疏散着人群。 市集的人渐渐少了,只有一些商贩选择留下来,正一脸痛惜的捡着掉落满地的货物,想要挽回一点损失。 禇大人背着手踱步到那年轻汉子身边,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做的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的名叫张铭,乃是乐亭县,小源村人士,平日里在这安同镇码头上卖把力气,讨点生活。” 张铭按捺住心中的兴奋,怪道他今日出家门,门口喜鹊在枝头一直叫唤,原来源头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很好,张铭,此事结束后,你要是愿意到我府上谋一差事,就去街东褚宅找褚管家。” “我会交代好他。” 张铭闻言一喜,双手抱拳,拽了一句文化语,“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哈哈哈!”禇大人闻言,发出畅快的笑声,“不错不错,非常不错!” 只是明显的,此时并不是聊天的好时候,岸上的人群虽然已经疏散,可是水里的翻船还没有个结果。 气氛又严肃下来。 张铭带着那几个相熟的汉子,都留了下来,同褚大人一起看向河面。 其他几个汉子刚刚可是亲眼才见到张铭谋了个县丞府上的好差事,此时人人俱是摩拳擦掌的想要好好表现一番。 个个精神亢奋。 河中情况未明,就是褚大人一时也不敢安排船只出动救援,就怕到时人没救到,还得再赔上自己几条船。 这时,街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禇大人和张铭几个闻声转过头望去。 几见二十来个头戴红帽,身着皂衣的衙役,步履匆忙的向着河岸这方向奔走而来。 “县丞大人。”其中一个身挂锦绶的壮班都头拱手向褚大人致意。 “事发突然,小的们来迟了,还请大人万万见谅。” 褚怀京眯眼,“杨都头,客气话就不多说了,情况你们都知道了吗?” 杨都头点头示意,将身后的一个小个子拽了出来,“大致的都清楚了,方才这小兄弟在来的路上都说了。” 褚怀京一看,他家随从小安正冲他憨笑。 他瞪了小安一眼,去了这么久,还敢对他笑。要是靠他,黄花菜都得凉了。 小安委屈,他也不想的啊,想他这一路马不停蹄的,鞋都跑丢了一只,才在短短时间就到了知县府上。 谁知道县令家宅的门槛这么高,他求了门房老半天,那老门房又老耳又背,硬是说不通。 最后,他还是没见到人,只得先去府衙里找衙役。 偏偏今日里快班的兄弟们都出城去监巡了,无奈之下,他只得请了壮班的兄弟。 小安小声对褚怀京道,“知县大人昨晚在五姨娘那里喝多了,现在正睡着呢。” 褚怀京怒视小安,听听!这是能在这种场合,由他的随从口中说出的话吗? 自古以来,这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矛盾,表面和谐暗地里互不买账的情况是少不了的。 他是这乐亭县经年的老县丞了,而知县大人是月前刚刚到任。 这啥脾性都还没摸清楚,要是让小安这一句话把人给得罪了,不知道情况的还以为是他这做主人的指使的。 他岂不是蒙受不白之冤了。 褚怀京指了指小安,“你快闭嘴吧你!” 他怀疑的看了小安一眼,这人莫不是他得罪的哪路仇家,特意放在他宅院里的钉子? 小安缩了缩脖子。 好在,几个都头注意力还在河面上,正商量着对策。 可能是听到了这话,也可能是没听到,但大家伙儿默契的当做没有听到。 距离翻船事件,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了。 褚怀京目露担忧,“这要是不会水,这时估计搜救上来也无济于事了吧。” “大人说的是。”一旁的张铭应声,“小的家就在溪陵江畔,打小就是水里混大的。小的见过最厉害的,也只能在水下憋气约莫两盏茶时间。” 几人闻言,都是沉默的看着已然是平静了许久的水面。 “大人,快看,那里有人。” 褚怀京伸长脖子,果然,水面上一个黑黑的人头,浮出水面,四处张望,又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侧耳,隐约还能听到他在喊着什么。 “他在找人。” “四丰叔公?”张铭吃惊的眼睛都要掉了。 “怎么,是你认识的人?”褚怀京侧目。 “是同村的一个叔公。我方才说的,村里泅水最厉害的人就是他。” 杨都头插话,“先唤他回来,问下到底是什么情况,船怎么会翻了?” 问明宋四丰名字后,数人在岸边齐喊。 杨都头有些尴尬,“这人,怎么都不听人叫唤。” “无妨。”褚怀京看着明显力竭的宋四丰,道,“他一定是在找他最重要的人。” 说完这话,几人沉默的看着宋四丰在水里上上下下。 张铭心中猛的下了决定,这富贵一向险中求,遂转身冲褚怀京抱拳,道,“大人,我有一法子。” 第18章 褚怀京听完张铭的话,却是拧着眉头,“这样一来,虽有这绳索捆身,后生你也一样处在危险中。” 摇头,“不妥不妥。” 张铭连忙接着说,“大人,小的水性还不错,您不必太过担忧。” 说到这,目露忧色的看了河中还在拼命寻找什么的宋四丰,“再迟下去,我怕我这叔公就要撑不下了。那样一来,河面上为什么无风无浪的接连翻船,我们也就无从得知。” 说到这,语气又是一下停顿,“我们乐亭县多个村镇都是靠这溪陵江水边水里吃饭,这事情不弄个水落石出,哪里还有客船敢来,哪里还有船敢下水?” “只怕,到时乐亭县无数个家庭无以生计。” 褚怀京听得一凛,确实,他先前还只是想着眼下这人命一事,对于这一片水域莫名多条翻船事件,造成的经济影响,还是欠考虑的。 客船,渔船,货船。。。到时不说别的,税收都得少了。 “后生可畏!”褚怀京讶异的看了张铭一眼,没想到这码头上扛货的能有这番见识。 赞叹了一声,“我不如你多矣,你比我考虑的周详。” 张铭谦虚,“哪里哪里,只是我常年在码头上讨生活,从自己身上看问题罢了,哪里就担得起您这般夸赞。” 褚怀京同意了张铭的提议,准备让他先下水一探究竟,由他与河中幸存者相熟的同村人来相劝,应该能将他劝上岸来。 到时再细细打听一番事情的来龙去脉,好再做打算。 “不论成败,事后记你一功。”褚怀京说道。 “来人,拿绳索来。”转头又对张铭道,“万事要多加小心,以保全自己为主!” 一旁的杨都头插话,“大人,是否需要小的再准备上一艘小船?” 褚怀京摇头,“眼下这情况未明,船只目标大,一旦又翻塌,又会出现刚才的情形。” 指了指河面,“你看,那么多人落水,只有他一个人幸存,我们同安镇靠水,哪家小子不会水了?” “可见,水底肯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情况!” 又低头沉思一番,冲着准备绳子的皂役吆喝,“去附近村民家中看看,是否有葫芦,我们再多备一些葫芦,尽可能的多。” 转头对周围的人解释道,“我曾听人说过,中流失船,一壶千金。只盼这千金葫芦,能够将人平安带回。”说完叹息了一声。 张铭感动的抱拳,“谢大人体恤。” 几个皂役行动力迅速,很快,就带回了一大摞的粗麻绳,绳索不够长,就几根接连在一起,又挑了几个饱满大个的葫芦缠在张铭腰际,形成一个腰舟。 再捆了几个葫芦,将长麻绳系上,让他带着这捆着长绳的葫芦下水,约好手势,只要一有不对之处,打个手势,岸上的人就能齐心将葫芦连同人往回拖。 张铭由衷道,“还是大人考虑周到,这比我方才想的直接将绳索绑身上,要安全多了。” “大人,那我出发了。” 说完,脱了上衣,露出古铜色的肌肤,手脚稍微活动开,就一跃进水中。 手边拖拽着绑着长绳的葫芦串。 褚怀京看着张铭矫健的泳姿,对周围人道,“这水性确实不错,没有大吹大擂。” 第20节 只见张铭很快就靠近宋四丰,一路并没什么异状,众人提着的心这才放松了一点。 “放绳放绳,继续放。”褚怀京指挥着几个拽绳子的都头,好在绳索够长,张铭顺利的靠近了宋四丰。 “四丰叔公,四丰叔公,是我啊,张家大郎张铭!”人没到,张铭就冲着宋四丰喊道。 心神恍惚的宋四丰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待人靠近,定睛一看,这才发觉不是自己的错觉,“张铭啊。” 再一看他一身的装备,还有远方岸边的一群人,知道他这是来救援的。 张铭环顾了四周,河面上除了一些破碎的船木板,什么都没有了。 “四丰叔公,发生什么事了。”又见他已经体力严重不支的模样,连忙推着捆着长绳的葫芦上前,“快趴在上面休息一下,这里危险,先随我回岸边再说,你趴好,我让他们拽你回去。” 说完,就要冲岸边打手势。 宋四丰抗拒,“不,我不回去!你先回去吧,这里危险,我还要再找找。” 他至今还不相信,怎么好好的船,说翻就翻了。延年,他的延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宋四丰内心的悲痛的无以言表。 “找谁?”张铭连忙问,“我也帮忙一起。” “延年,我家延年啊!”只要一提到这个的名字,宋四丰就无法控制自己,老泪纵横。 原先不怎么显老的脸庞,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再加上不断的呼喊和潜水,他的声音已经哑的不成样了。 张铭听后一惊,虽然他大部分在安同镇码头附近住着,小源村回去的比较少,宋延年这个名字他还是知道的。 那不是他弟弟张诺的玩伴嘛。 算了算时间,这孩子才四五岁吧。 张铭眼睛搜寻了下四周,这场沉船,成年人尚且难以自保,这么小的孩童,只怕已经不好了。 可他也不敢刺激精神明显不对的宋四丰,一个村子出来的,他只能脱了身上的腰舟,陪着宋四丰潜了几趟水。 再一次将头露出水面,吐掉口鼻中的水,张铭惊觉不大对劲的地方。 无他,水里太干净了。 他在岸上可是看了个真切,今日这沉船不少,往少了说都有十来艘,那样,船上的人应该就更多了。 尤其其中两艘沉船还是三层样式的大花船。事故发生时还是早晨,想必昨晚宿眠在其中的公子是少不了的。 再加上花娘,船上打杂的,人应该不少才对。 可偏偏,他潜了这么多趟,一个尸首都没有看到,这固然有溪陵江水域辽阔又深的原因,但一个都没见到就有点让人觉得奇怪了。 “都被吃了。” 张铭猛地回头,原来他方才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宋四丰一脸疲惫的趴在葫芦上,稍做休息。 “被吃了?什么意思?”张铭迟疑道。 “这水里有一只大龟,大概有老家祠堂那么大吧,它把船颠翻后,又将落水的人都进吸进嘴里。” “连一丝衣物也都没有吐出来。” 张铭骇然,祠堂有多大,他当然知道,那么大的龟,简直闻所未闻。 他神经的往水面看了看,又抓紧了系着长绳的葫芦,凭空打了个激灵。 刚才能给他安全感的葫芦也没有效果了。 “你快先回去吧,没得将你也赔在这水里。”宋四丰对张铭说道,眉眼黯然,“你如果出事了,你爹娘该多怎么活。” 张铭没有接话,这四丰叔公说的是他爹娘吗?分明是他自己啊。 “四丰叔公,我们一起回去吧。”张铭真切的说,“太危险了。” 宋四丰沉默的摇了摇头,态度却十分的坚定,“你快走吧,一会儿那巨龟再出现,可就晚了。” 说罢,还没休息片刻的宋四丰,又重新打起精神,在不同的地方扎入水中搜寻,浮出水时,就扯着嗓子喊宋延年的名字。 张铭朝岸边打了个手势,准备趁着宋四丰没留意的时候将他打晕带回岸边。 还不待他动作,突然,只见水面波纹阵阵,骇得张铭拽紧了葫芦,拼命的继续打着手势。 脑门掌心都沁出了汗水。 宋四丰也停止了潜水,看着四周的水面。 “怎么了这是?”岸边的褚怀京和几个都头也都发现了他们两个的异样。 “拉,快先把人拉回来再说。”褚怀京朝拽绳子的都头大声喊,自己也撸了衣袖,抓起绳尾一起用力。 只是接下来的一幕,让杨都头等人情不自禁的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喃喃低叹,“这是神迹吗?” 褚怀京虽然没有言语,只是将绳子拽得死紧的手背,可以看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只见河面上,慢慢的浮出十多个人,阳光下,可以看出他们周身有一个水一样的气泡包裹着躯体,缓缓的托着他们出水面。 似有默契一般,十多个大泡泡带着人往岸边这个方向托举而来。 一个气泡经过张铭身边,不小心碰触到了张铭的身体,啵卟的一声,破了。 张铭连忙伸手接住了差点下沉的那人,一手捞着人,一手拽紧了葫芦。 “快,快救人。”在众人的齐心合作下,张铭带着人被拉回了岸边。 两个皂役手脚利索的将人抬到了早就被唤到现场的大夫面前。 大夫将吃了一肚子水的人一通折腾,才见他吐出了水,并且无意识的呛咳着。 “活着活着,还活着。” 大夫惊喜抬头喊道。 那边,几个皂役在褚大人的吩咐下,在岸边的浅水处,又接应了几个水泡。 最后,十八个泡泡里,就只有两个人没有被救活。 宋四丰才升起一丝希望,却见水面不再有泡泡上升,强忍着大悲大喜一次又一次继续潜水。 “爹!” 宋四丰以为自己太过疲劳,出现了错觉。 “爹,爹,我在这里!”又是一声声呼唤。 定睛一看,是他家臭小子没错了。 宋四丰狂喜,疲惫的身子一下子涌出一股巨大的能量,让他奋力朝着宋延年的方向划去。 重新将儿子小小的身子托在手臂上,千言万语只哽咽得不成句,“好好,爹的好延年。” “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宋延年小手抚了抚他爹湿漉漉的头顶,“爹,我没事。” 宋四丰让儿子趴在自己背上,“抓着爹的头发,不要掉下去了,不要怕,爹这就带你回岸上。” 说完奋力的往岸边划去,半路上累的险些脱力,还好水中还浮了一个葫芦腰舟在那里。 那是张铭方才落下的。 靠着这腰舟,宋四丰勉力的爬上了岸边。 “多谢你的葫芦了。”宋四丰躺在地上,冲着过来的张铭哈哈笑了几声。“不然我可折在这水中了。” “不敢居功,这都是大人想的法子。”张铭向宋四丰介绍了褚怀京大人。 这时,除了宋四丰宋延年父子,其他幸存的十六个人也渐渐都醒了过来。 有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的表示看到了水底巨大的阴影,也有几个人同宋四丰一样,表示看到了一头巨龟。 “一定是乌龟成精了。”说起巨龟,那书生还瑟瑟发抖,完全没有平日里读书人常说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模样。 只是再多的信息也都没有了,那气泡是怎么来的,巨龟到哪里去了,是否还在水底,谁都说不清楚。 宋延年摸了摸怀中的龟壳,确定没有人看见,这才缩在他爹的怀里。 “大人,情况就是这样了,我知道的也不多。” 宋四丰一边说,一边要去剥宋延年身上湿漉漉的衣物,旁边是张铭提供的干燥外衣一件。 虽然不是很干净,上面还有汗味,但剩在干燥。 宋延年赶紧捂住自己的衣服,“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旁人被他的模样逗得一笑,消沉的气氛好了一点,“小儿还知害臊啊。” 宋延年小心的脱下湿衣服,脱的时候就小心的将那龟壳卷在衣服中,再团成一团,塞在他爹手上的包袱里。 宋四丰慈爱的看了他一眼,对褚大人道,“小儿体弱,可否容小的先行告退,小的想带小儿上医馆瞧瞧。”说完,爱怜的摸了摸宋延年的脑袋。 褚怀京对这个不顾自身安危,一直在水中找着自己儿子的村民还是挺有好感的。 看重亲情的人,一般不会差到哪里去。 “去吧,有事我们会再传唤你。” 待得到褚大人首肯后,宋四丰连忙就往同安镇南街的宝安堂里奔去,那儿看小儿病最是灵验。 一进宝安堂,宋四丰就将情况和大夫详细的说了一番。 经过一番摸脉看诊,头发花白的大夫捻了捻胡子,“还行,这孩子就是有些受惊受寒了。我开上一贴驱寒安神的药,一日服上两剂,约莫两天就好了。” 说完看宋四丰一眼,“倒是你,心神俱伤,需要好好调理一番,如若不然,于寿数恐有所损。” 宋四丰听到这话,却是不以为意,“我没关系,过段时间再说,现在孩子要紧。” 大夫慢条斯理的抬眼瞟了一下,“随你。” 罢了唤来药柜处的伙计,“照着这个方子,给他拿四剂药。” 这一路宋延年有些昏昏沉沉的缩在他爹的怀里,对于大夫说的话,也是听了个迷糊。 只有在大夫说道宋四丰恐有寿数影响时,勉力抬手抓了抓他爹的衣袖。 “怎么了,延年?哪里不舒服?”宋四丰低头问。 “爹生病了,爹也要看病。”宋延年磨着宋四丰。 第21节 宋四丰苦笑,“延年乖,今天延年先看,爹过几天自己再来。” 这次行李以及准备好的拜师礼,一张上好的貂皮,此时都已经落在水中找不着了,还好他贴身藏着的银子还在。 想到这,宋四丰摸了摸腰处,那里藏了几两碎银以及一张二十两的银票,银票用油纸包着,好险没有损坏。 哪还有余钱给自己看病,当然,宋四丰也是自己觉得自己身体健壮,不需要看病。 待付了二两银后,宋四丰一手抱着宋延年,一手拎了一袋药包,走出了药堂。 身后,老大夫还轻微的叹了口气,听到声音的宋延年心里着急。 第19章 宋四丰走出宝安堂时,对于接下来的何去何从有一些踟躇。 这种情况让他再坐船回小源村,饶是一向自诩胆大的他,也是不敢冒这个风险的。 站在门口犹豫了一番,还是决定先找个客栈通铺住住。 摸了摸宋延年的额头,没有发烫,这才安心了一些,心道,好歹先将手中的药煎了,让他服下再说。 “四丰叔公,四丰叔公,这里这里。” 路口拐角处传来一阵女声,正叫唤着他的名字。 宋四丰顺着喊声望去,是一个挎着竹篮子,布衣木钗打扮的年轻妇人。 很眼生,并没有见过的样子,宋四丰没有上前。 林氏笑了一下,左边脸畔露出一个酒窝,瞬间稚气了起来。 往前走了几步,见宋四丰一脸迷惑,就知道他没有认出自己,开口解释道,“四丰叔公,我是张铭媳妇啊。” “哦哦!”宋四丰恍然。 “方才我都没认出来,你这么一提,我恍惚有些印象了。” 是有听说张家大郎张铭前年成亲了,娶的是安同镇一小户人家的独女。 因着张铭要在码头上讨生活,又因为新媳妇是独女,家里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支撑,留一个老父没人照顾,出于这些种种原因,小夫妻两一般都住在安同镇岳丈家里。 因为这个,村里还有好事的人说嘴,说张家大郎这是算出嫁入赘了。 这话可是捅了马蜂窝,惹得两家人干仗了一番。 说来,这也算前年村里比较大的一场官司了。 宋四丰略有耳闻。 “叔公认不出来也是正常,距离我上次回村也大半年过去了,听婶子说,叔公平日里都忙着进山打猎。” “而我自从嫁过来起,多数是住在镇上,是以咱们见得不多。” 林氏不以为意,笑着说了几句,替宋四丰缓解尴尬。 “婶子最近可还好?” 宋四丰点头,“还行,她在村子里一切都好。” “事情我都听张铭说了,叔公这是要带延年去哪里?” 说完关切的看了奄奄的宋延年一眼。 一边说,一边接过宋四丰手里提着的药袋子,“我来我来,你抱着孩子手重。” 说完还要再从宋延年怀中拿过他抱着的包裹。 奈何宋延年就算是昏昏沉沉窝在宋四丰怀里,手上的那团包裹也是抱得死紧。 林氏拿了两次,都没有拿过来,讪讪的收回手。 宋四丰见林氏有些尴尬,不好意思道,“没事没事,不用客气,就一团衣服罢了,也不重,延年他自己抱着就好。” 又看了怀里闭眼护包的宋延年一眼,笑骂道,“臭小子,抓这么紧,莫不是有宝贝不成。” 宋延年稍振精神,撩起沉重的眼皮瞥了他爹一眼。 是不是宝贝他不知道,不过这海鳌可不是啥好东西,虽然这下只剩下壳了,杀伤力还是有的。 就这样被人拿走,指不定会出啥乱子呢。 方才在水底,他一时匆忙没有将它看清,这时凝神一看,那龟壳上周遭散发着层层血雾,那是凡胎肉眼看不清的血煞之气。 大凶之物! 他无比庆幸在水底时将这龟壳带了上来,不然留在水中,万一再被个水中生物吞食,或者被谁捡走,上面的血煞之气,又将引来一场灾祸。 只有将它净化了,才是宝物一件。 想着这净化一事的宋延年,重新抱紧了手中的包裹缩在他爹身上,听他爹继续同张铭媳妇说话。 “回去暂时是不可能了,这水路我算是怕了。延年身子不舒服,我打算带他去镇上的客栈里找两个通铺住几天。” 宋四丰和张铭媳妇苦笑了一下。 “要是我一个人,随便找个地儿窝着就好,可这孩子不行,他前两年还是个体弱的,药罐子都不离身,好不容易调理好了,今儿又遇到这事。” 说到这,有一丝消沉,随即又打起精神。 “不过这已经很好了,起码我们父子俩还捡回一条命来,真是祖宗保佑呐。” “其他的人,唉!” 说到那些尸首都没地方找的人,谈话都沉默了,林氏听着也替他们感到不幸。 “先不和你说了,我得去客栈掌柜那里问下,找个地儿先把药煎了让延年服下。” 宋四丰冲张铭媳妇道别,“等空了,叔公带延年再去你家走动走动。” 一听宋四丰要去住大通铺,林氏一下就急了,热情的邀请宋四丰和宋延年。 “嗨,住什么客栈,乱花钱了不是。再说了通铺那儿人又杂,环境又不好的,脏脏又乱乱,怎么能让我们延年小叔叔养病啊,你说是不是呀,小叔叔?” 林氏见不知宋延年什么时候睁开了眼,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正看着自己说话。 忍不住的就拿话用辈分逗了逗宋延年。 宋延年报以赧然一笑,苍白的脸色都红润了两分,惹得林氏又笑了几声。 接着道,“走走走,到我家住去。” “这怎么好意思。”宋四丰推拒。 “有啥不好意思的。”林氏风风火火走在前面带路。 “您和张铭都一个村出来的,也算是我们家张铭的亲叔公,您和延年才遭了这么大的罪,我们俩不知道就算了,现在知道了,人还就在这里,这么近的要是不搭把手,那可太说不过去了。” “您可别让我们俩遭村子的里人戳脊梁骨喽!” 宋四丰给说的败下阵来,“那就叨唠你们夫妻俩几天了。” 宋四丰跟着林氏,走过两条街,绕过两条胡同,跟着来到一个青砖绿瓦的小院子前。 “到了。”林氏一边打开木门上的铁链子,一边招呼人进来。 这是带着小院的三间青砖瓦房,旁边一间厨房,还有一个木头搭的柴房,每个房间并不是很大,但在镇上能有这样的一个宅子,是很不错了。 屋檐下还挂着几串辣椒干和几条腊肉,足以见生活还不错。 “这里是我和张铭的房间,这间是我爹的,这间给你和延年住着。”林氏一一介绍过去。 待说道最后一间时,难乎为情道,“原不知道有客人来,房间还很乱,我待会儿收拾一番。”这个房间平时她也没用,一般都是堆着些杂物。 “很好了很好了。”宋四丰连忙道。 宋延年也已经从他爹怀里下来,虽然精神还有点差,却还是好奇的打量着房子。 听到他爹宋四丰的话,也是赞同的点头,确实很好了,这搁在他们村,青砖泥瓦,都是富户人家了。 “亲家公呢?”宋四丰问的是林氏的亲爹,“我这突然的上门,也没带个礼,实在是有失礼数。” 宋四丰说着,看向林氏说的他爹住的那个屋子看去,想要和他打个招呼。 “嗨,乡里乡亲的,瞎客气啥。”林氏摆摆手,“我爹他一早就出摊去修鞋了,要晚上才回来,不打紧的。” 说完怕两人拘谨,主动的晃了晃那提药袋子,“这是延年的药吧,是三碗水煎成一碗药吗?” 宋四丰哪好意思麻烦人家,连忙道,“我来就好,你忙着吧。” “那行。”林氏看了看天色,“我先稍微收拾下房间,过会儿还要准备午餐了,到时得给我爹和张铭送去。” 林氏是个妥帖人,见宋延年一身衣服不合适,就去隔壁家,给宋延年借了两身小孩衣服,又拿出了两套她爹的衣服,递给了宋四丰。 这才拿抹布小桶,准备将房间先收拾出来。 宋延年自己动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衣服虽然大了一些,但也比方才裹着大人的外袍合适。 宋四丰也是草草的换过衣服,就将宋延年安顿院子里的小凳上。 他还特意找了个太阳能够照的到的地方,重新将板凳摆放过,“延年,你先在这里晒晒太阳,爹去把药煎出来。” 说完又不放心的交代。 “不要乱跑,也不要乱动别人家的东西。” 待见宋延年乖巧点头,这才问过林氏,找出煎药的炉子,再从柴房搬出几块大根的火柴,拿着不知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一把蒲扇,对着炉子一阵扇风。 阳光暖暖照着身子,宋延年一直觉得骨子里都透着的阴寒酸痛感,这才好转了一些。 凝神看着自己,一种玄妙的内视,让他能够看到几丝暗红的线缠绕他周身,在阳光下,微微有些变淡。 这让他明白,骨子里的那股阴寒的气不是错觉。当时,他被巨龟吞入口中,虽然后来脱困,却不免缠绕上的一股煞气。 他又凝神看向宋四丰,果然,他爹的五脏六腑处盘旋着一股黑丝一样的气体,不断的缠食着人身体原本的光亮。 喜伤心,怒伤肝,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 宋延年明白,方才那大夫说得没错,他爹方才那大悲大喜,果然为情志所伤。 宋延年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紧紧的盯着自己脑海中的那本泛着微微银光的书。 这本书前面是一个大篇幅的文字描述,中间穿插着一些小人图案,坐着不同的动作,画上或画着太阳,或画着月亮。 第22节 后面则是符箓一般的图案。 宋延年猜测,这大篇幅的描述估计是呼吸吐纳炼灵韵之气的法门,后面的则是用炼出来的灵韵之气来描绘符箓,以此达到伤敌斗法之效。 还是快点去学堂学字吧,文盲宋延年恋恋不舍的将脑海中的书收起来。 服过药,等宋延年再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朦朦胧胧有些黑了。 今夜风大,刮得窗外的树梢哗哗响,疯狂摇曳的树影倒印在窗纸上,像是一条条灵活的小蛇。 侧耳一听,他爹正和张铭说着话。 “不要叫延年起来用点饭吗?”张铭举着箸,夹了一筷子青菜,侧头问旁边的宋四丰。“都这个点了。” “不用,让他再睡一会儿,他吃了药,比较疲惫,我如果唤他起来,这孩子嘴上不说,我是知道他心里不爽快着呢。”宋四丰爽朗一笑,向旁边的林氏他爹敬了一杯酒。 “亲家,敬你一杯,这几天叨唠了。” “哪里哪里。”林瘸子也举起了酒杯,抿了一口,“人多了家里还热闹。” 偷听到他爹说他坏话的宋延年,内心给他爹记了个小本本。 自己及拉着鞋子,掂着脚拎起桌子上的大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一口凉水下肚,这才觉得清醒过来。 “我在想,是不是带延年回村。”酒酣处,宋四丰迷茫的看着手上的酒杯,难得的语气里有丝犹豫。 “叔公你不送延年读书了?”张铭诧异。 宋延年:??我这还没开始进学就要成为失学儿童了吗? 第20章 “说来惭愧。”宋四丰抹了一把脸。 “今天这事可真把我吓到了,说句不夸张的,那时我就想好了,要是找不到我家延年,我干脆也别上岸了。” 张铭往茶碗里倒了一杯浑黄的酒,和宋四丰一碰。 “叔公这话我是相信的。” 屋里,宋延年听得内心酸涩,默默的将刚才记在心里的小本本划掉。 只听宋四丰继续说,“我这心里到现在还不踏实,刚才延年睡了,我守旁边眼都不敢眨一下,就怕一错眼,这孩子又丢了。” 宋四丰自嘲,“总得摸了他的手,热乎乎的,心里才安心,嗨,尽做妇人姿态了。” 张铭连忙安慰,“这当爹和当娘的都一样的心。” 宋四丰哂笑,抬头与张铭对视,“你说,这样送他去读书,十天半月的见不着面,我心里怎么舍得啊。” “孩子又小,唉,我这还没有回村,心里已经开始七上八下的瞎担心了。” 林老爹一向是个寡言的,饭桌上除了方才的客气话,后面一句话也没说,此时听到这里,难得主动开口说一句。 “这养儿养女都是咱们前世欠下的债,戏文不是都唱着嘛,自古痴心父母多啊。” 说罢,倒垂的三角眼皮意有所指的撩看了张铭一眼。 林氏小时也是看过这出戏的,知道这是一出讲了父母为子女付出众多,结果老了后,却被子女弃如敝屣的戏折子,其中那句,自古痴心父母多,孝顺子女谁见了?一般重点是在后面这句话。 此时,见她爹朝着张铭看,桌上有外人看着,她也怕张铭尴尬,连忙往他爹碗里夹一块肉。 “爹,你多吃点,今天生意不好做吧。” “就那样。”林瘸子不咸不淡的回答。“我自己的花销总是够的。” “嗨,你怎么老是要我和你叨叨才听话。” “生意不好,咱们就早点回家!你这腿脚下雨天就不灵索,最近又添上了眼神不好使的毛病,每天迟迟归家,不知道我和相公在家里担心着嘛!” “相公早就和我说了,每个月要给你一两银孝敬,让你别为了那三瓜两枣的忙到这么迟。” 听着林氏的抱怨连连,林瘸子心情反而舒坦了,慢悠悠的夹了几口菜吃着,不再说话。 张铭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酒,当做没有看到丈人和媳妇的这场机锋。 他这岳丈啥都好,顾家,当鳏夫这么多年,也没见和哪个妇人闹不清楚的。 就是疑心病重。 大概是没个儿子吧,他总是担心自己这做女婿的,老了不孝顺他,也因此经常拿话敲打着他。 也就媳妇体谅他,经常替他开脱,老丈人多少也有点分寸,没把后半句说出来,旁人听来,顶多觉得老丈人是在感叹做父母的不容易。 而不是觉得他张铭不孝老人。 “让叔公笑话了。”在林瘸子下桌以后,张铭对宋四丰说道。 宋四丰摇了摇头,表示并不介意。 “那叔公接下来是打算带延年回村?”张铭问。 宋四丰笑了一声,“哪能呢,再是舍不得,还是要让孩子去成长。” “读书是好事。”张铭点头赞成。 他听了宋四丰的打算,知道了他原本的计划是带宋延年去安同镇的青城书院。 “林家的子文现在就在书院里求学,以前你立祥叔也是这里出来的,听说里面的先生不错,严厉又有学问。” 宋四丰说道,顺便还和张铭提起了村子里前些天发生的水鬼事件。 “哦?我奶奶居然这么厉害。”张铭有一些激动,却又像是听了故事一般,并不踏实的感觉。 宋四丰表示,他当时也不在村子里,让张铭有空了,可以回村一看,“保准大家给你说得活灵活现的。”宋四丰笑言。 “不了不了。”张铭摇头。 “我这才刚刚得了褚大人的赏识,可不得好好的表现一番。”张铭将钻营说得野心勃勃,却又坦坦荡荡,并不让人讨厌。 宋四丰对他竖起大拇指,“好好干!” 说起青城书院,张铭想到一件事,连忙和宋四丰继续说,“那延年就决定要去青城书院了?” “那可是个大书院,一年的束脩可是不少收的,还有先生的拜师礼,年礼。。。” “虽然是蒙童班,花销也不少了。”张铭语带同情。 宋四丰叹了口气,“原都是备好的,现在除了身上的几两银子还在,其他都在溪陵江里泡着了。” 张铭也跟着长吁短叹,不知是想起什么,突然一拍大腿,“哎,我想起一宗巧事。” “哦?”宋四丰做出一番倾听的模样。 “上个月,我们镇上的大地主褚怀民褚大善人,他将镇东那片的老宅一通修整,我还上门打了几天零工,赚了比快钱。” “听那管事说,褚善人准备将那老宅办成一个义塾,让这十里八乡的孩子都能去上学。” “他自个儿掏腰包请了几个老童生,也不要乡亲的束脩,到时只要给先生准备一点拜师礼意思意思就好。” “叔公可以带延年过去看看。” “这孩子开蒙,哪个学馆不是学,没必要去青城山那么远的地方。” “以后延年学好了,咱们再正经的再找家书院,拜个师傅。” “啊!这么好的事?”宋四丰听后也是欢喜,待问清了位置,更是满意了,褚家的义塾这可比青城书院离小源村近多了。 青城书院虽说也是属于安同镇,确实在青城山半山坡下,平日里上山下山都没那么方便。 “那这褚善人,和今日的褚大人有什么关系吗?都是姓褚的。” 张铭想了想,“应该是族里兄弟,他们那一片唤做闽秀村,和咱们小源村这样的杂姓村不一样,褚算是村中大姓。” 宋四丰打定主意,决定第二天自己先过去看看,这下忙又拉着张铭打听更多褚家义塾的事。 面对宋四丰一个又一个问题,张铭讨饶。 “叔公,其他的我知道的也不多,你是知道的,现如今我还没一儿半女的,不急着孩童开蒙的事,所以这类信息平时留意的也少。” “就这义塾,也只是听了管事说的一句话罢了。” “不过褚善人一向急公好义,前年一场暴雨冲垮了淮安桥,也是他捐钱牵线,出人又出物的,把桥给重新建起来的,想来,他办的义塾也是不错的。” 宋四丰只得罢休。 饭后,宋四丰端了一碗稀粥进屋,就见到宋延年正坐在床沿边,怪模怪样的打坐姿态。 “延年,你在干嘛啊?醒多久了,也不去喊爹一声。” “饿了吧,爹给你端了一碗稀粥,快来吃。” 说完,将盛了稀粥的饭碗往桌上一放。 “我正打坐呢。”宋延年一骨碌跳下来,一本正经的回答,“我刚刚获得了一本秘籍,得吸收下日月精华。” 宋四丰笑出了声,“好好好,那你好好练,爹等你学成的那一天。” 宋延年就知道他爹不会相信,正常人都不会相信。 右手拿起汤匙,呼噜呼噜几下就将一碗稀粥吃到肚里。 “你刚刚那一通动作。”宋四丰坐在旁边看着宋延年吃饭,手脚比划了刚才他那西里古怪的打坐模样,“有啥收获了?有没有打通奇经八脉?” “没有。”宋延年遗憾,“就是脚麻了。” 宋四丰哈哈大笑,接过儿子悬在桌下的脚,“哪边,爹给你揉揉。” “两边。” 饭后,宋延年摸了摸肚子,和他爹说,“娘都和你说好几次了,晚上不要给我喝粥。 “尿多,烦人。” 宋四丰被他苦恼的模样逗得又是一乐。 “一会儿你还得喝药,又是一碗水,哎呀。这可怎么办,今晚会不会尿得我满身湿,那我可不敢和你一起睡了。” 说完故作羞愧的掩脸,“你在别人家做出这么失礼的事,爹都要惭愧再惭愧了。” 宋延年要跳脚。 第23节 “好了好了,爹不闹你了,一会儿等这药凉了,你乖乖的喝下去,爹今天要早点休息,明日还得去镇东那边看看,听你张铭哥说,镇上的褚善人在那办了个义塾。” “真是个大善人啊!”宋四丰感叹。 话没说几句,又来闹宋延年,“咱们延年也要读书了,开不开心呀。”笑着托在宋延年咯吱窝下,将他举高。 “开心。”宋延年被转了两圈,却不忘纠正,“不是张铭哥,他和张诺要叫我叔叔的。” 宋四丰哈哈一笑,鬼精灵比谁都计较。“谁让你小,你要是早出生几年,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当他叔叔了。” “那时,他们不喊你叔叔,爹还要帮你找他们去。” “可事实是,你小人家好几岁,咱们喊一声哥也不亏不亏。” 夜里,宋四丰迷糊着要睡着过去,就听他宝贝儿子冷不丁的道。 “爹,张婆说我是讨债鬼来着。”有了脑中的那本书,宋延年对张婆的说法到底是有了几分认同。 这世间,从来不缺奇人异事。 宋四丰只觉得脑门一个机灵,瞌睡都跑了,心中暗骂这张家老大姐不省心,和孩子说这些干嘛。 “哪呢!”宋四丰安抚的拍了儿子瘦小的脊背,“延年是爹和娘盼了多年的宝贝。” 他见宋延年不说话,知道这孩子知事比旁人早,想得也比别人多。 顿了顿又继续道,“就算真是讨债的,爹和娘也只是盼着,上辈子欠你金山银山,这辈子怎么还也还不够你。” “那样,债不消,你就一直在我们身边了。” 第21章 第二天清早,天擦擦亮,听到身边悉悉索索穿衣的动静,宋延年睁开了眼睛。 少了往日里,家中那些热热闹闹,层起彼伏的鸡鸣声,宋延年觉得有那么一丝的不适应。 宋四丰穿好衣裳,一个转头就见自家小子一脚踹开被褥坐了起来。 他有些诧异。 “延年,怎么就醒了?” 看了天色一眼,这会儿还是比较早的,想到他昨晚吃了一碗稀粥,一碗药,后来嫌弃药苦,说是嘴巴有味道,又喝了一茶碗的水。 估计这会儿膀胱憋的紧,遂了然,“是不是想要上茅房,快去快去,等下回来再睡一会儿,爹先出门了。” 说完,在心里算了算行程,“爹大概晌午才会回来,你在这里要听铭哥儿媳妇的话,不要给人家添麻烦了。” “知道没?” 宋延年摇头,双眼晶亮的看着宋四丰,“爹我也要去。” 宋四丰正待拒绝。 “我还没见过学堂长什么样。”宋延年继续说道,一脸期待,“先生呢,会不会很凶?” 又自顾自的苦恼,“他要是不喜欢我怎么办,大虎说了,先生最爱打板子了。” “子文上次功课没做好,回来掌心都被敲肿了,我得瞧瞧我的先生去。” 宋四丰给说得心软,是啊,孩子的学堂,总要让他自己满意才行。 不行的话,还是得上青城书院看看。 “大虎那是吓唬人的,先生是教人识字明理的人,自然最讲道理不过了。” 宋四丰有着质朴农人对先生特有的滤镜。“在学堂里,可得好好听先生的话。” 宋延年不以为然,学问高深,和人品高低,并没有必然的关系。“有道理的我当然听了。” 两人简单的洗漱一番后,在厨房里吃了一碗稀粥配咸饼,又接过林氏热情塞来的几张馅饼和一壶水。 “带着带着,晌午的时候吃,在外头找口水都不方便。”说完,欢喜的摸了摸宋延年的脑袋。 “叔公,要说这孩子就是恢复得快,昨天还怏怏的,今日瞧着可精神多了。” “这得多亏了宝安堂的老大夫,才两贴药下肚,效果就这么好。”宋四丰把功劳放在宝安堂老大夫身上。 “都有都有。”林氏笑眯眯,“延年这底子也打得好。” 宋延年也喜欢张铭这笑起来,左边脸颊有酒窝窝,为人热情又爽快的媳妇 这下靠在他爹身边冲着林氏笑。 和林氏道别后,宋延年就跟着宋四丰往镇东方向走。 镇里的路弯弯绕绕的,才一会儿,宋四丰就认不清路了,问了一个路人,别人为他指了路,义塾离这里还是有一段距离,坐落在镇外,算是郊区的地方。 走路也要花上大半个时辰。 “爹,我能走。”宋延年巴巴看着他爹,就怕他爹嫌路远,又将他扔回张铭家的小院子里。 宋四丰看了儿子脚下那双明显不合脚的鞋,带着他先去市集里的店铺里买了一双合脚的,又给自己也买了一双,这才重新出发。 出镇的路只有一条,必须路过河边,秋冬天气,江面风大,沿江的荒滩上只余下一从从的狗尾巴草摇曳,半点不见昨日河面的热闹。 宋四丰带着宋延年有些躲着河岸,尽量往里边走。 但路就是这般大,有时避都避不开。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就听到前面有人披麻戴孝的唱着哀歌,哭声连连,纸钱燃烧的香灰在河滩上燃烧,灰烬盘旋入天。 这是在祭拜昨日沉船遭难的人。 因为没有尸首,只是寻了些遭难者常穿的衣物,由未亡人在河畔哭灵。 “快走。”宋四丰脸色变了变,抱起走得慢的宋延年,沉默的往前赶路。 河岸绵长,他们又遇到了几波祭拜烧纸的,毕竟,昨日遇难的人不在少数,而很多外地的甚至还没得到消息。 宋延年注意到,插在地头的香,比平日里燃烧得更快。 就好像真的有人在旁边享受了这香火供奉。 “嘘,不要讲话,不要看。” 宋四丰制止了宋延年,用身体遮住他正看着灰烬盘旋入空的双眼,不让他继续。 宋四丰脚程快,后面更是不让宋延年下地,扛着他很快就到了镇外。 他们到褚家老宅的时候,一个管事刚刚指挥着下人将牌匾挂好,满意的看了褚家义塾四个大字挂在临街的临街大门上。 方方正正,圆满。 转头才注意到身后的宋四丰和宋延年。 “是来上蒙学的吧。”褚管家看了宋延年一眼,笑眯眯的递了个果脯给宋延年,动作像是做了无数遍的熟练。 宋四丰对这语气平和并且客气的管家也是心生好感,简单的交谈一番后,两人的距离一下就拉进了。 褚管家得到宋四丰肯定的答案后,便主动带着他们到老宅里边,内里已经有几个小孩也等着。 各自由自家大人陪同着,排着长长又整齐的队伍,队伍的最前面摆了一张方桌,旁边坐着一个面色稍显青白的老书生。 老书生黑而瘦,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一只手握着小管毛笔,将来人所说的信息尽数记于纸上。 一手小楷,下笔如龙蛇似有神,宋延年远远偷偷看了一眼,虽不识纸张上的字,然而看那错错落落,肥字有骨,瘦字有肉的笔墨,也是信服。 轮到他们时,听到他们家住小源村时,老书生面上有些惊讶,和旁人说道,“那是有些远了。” 宋延年有些惴惴,不会又不能上学吧,他就想认点字,咋这么难呢。 大概是看到了他们面上的忐忑,老书生放缓语气道。 “也不打紧,不是什么要紧事。褚善人仁慈又周到,他早前就说过了,只要家里人愿意,离家远的孩童可以借住在学堂里。” 说完手指了指大堂后面,“那儿还有好几间空房,到时可以给小童借住。” 说完又沉吟了一番,“义塾里有负责扫洗的粗使仆妇,学里有免费提供中食,至于朝食和飧食,还有孩童衣物的清洗,你要是愿意的话,就一月200文铜板的托给粗使仆妇吧。” 宋四丰当然是同意的,这200文,也就是收个意思而已,一点也没有多。 “褚善人真是大好人啊。”宋四丰再次感叹,“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了。” 老书生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拱手遥遥致意,“褚公急公好义,常求有利别人,不求有利自我,我等受他馈赠,心怀感激即可。” 所有在场孩童的信息记录好以后,留下一个童子在原地等着墨汁干透,再整理成册。 管家和老书生,将大家伙都集中在大厅堂前方的空地上,给每一个孩童都分发了两套衣服。 “这怎么使得。”好几个大人都有些惶恐,在这义塾读书,不收他们孩子束脩就罢了,中午还给孩童提供了一顿中食。 现在还要送孩子两身衣裳,虽然只是粗布材质,但也值好几个大钱啊。 “已经让褚公破费周多了,怎好意思再收下这两身衣裳。”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衣裳,却面相斯文的男人开口推辞,旁边站着他的孩子,一个约莫八九岁模样的男童,羞涩腼腆。 一双眼却晶晶亮亮,打眼望去就是个聪慧懂事。 老书生抚了抚有些发皱的外袍,向来愁苦的脸色都有点舒展,笑言,“无妨无妨,这些孩子,但凡一个学成有出息,褚公也就替尔等欢心不已。” 老书生说完又看了斯文男人两眼,觉得他的容颜相貌以及言行举止,同他的衣着打扮并不相匹配。 遂认真的继续劝到,“人生如那海水,有高潮自然也有低潮,有时受人一饭一衣之恩并不可耻。” 宋延年双眼晶亮的看着这个老书生,虽然先生看上去严肃了一点,他还是决定喜欢他。 “今日,我便为孩子们主持他们人生四大礼中的开笔礼吧。” 宋延年被领到旁边的小屋里换了一身弟子服,头戴纶巾,身着青衿,腰间配一黑色的宽幅腰带。 衣服宽宽大大,宋延年有些不适应,多活动了几下,这才走了出来。 “好看。”一向爱给宋延年吹彩虹屁的老爹,半天憋出了两个字,干涩又贫瘠。 宋延年捂脸,看了周围的未来同窗,猜想他应该是里面最黑的那个吧。 黑脸书生?这么一想,他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 宋延年不知道的是,在他爹回小源村后,将他这身装扮和江氏大吹大擂,直说得是天上有地下无的。 “我儿一出来,我就觉得咱这祖坟上得冒青烟了。” 第24节 宋四丰双手做出了个炸开的动作,“媳妇,你放心,延年这孩子绝对是读书的娃。” “你又知道了?”江氏好笑。 他就是知道,宋四丰双手环头,慢悠悠的往后靠。 可眼下,宋四丰说完好看后,什么也没有多说。 老书生已经在大堂屋里摆了一张八仙桌,披上了桌帏,堂屋正中间摆了一幅孔子的画像,正上方悬挂着书写了万世师表四个方正大字的牌匾。 看几个孩童有序的找了桌椅坐下后,老书生满意的点头。 “正衣冠~”老书生拉长了腔调唱到。“望你们今后能够先正衣冠,后明事理。” 宋延年赶紧学着他的动作,调整自己的纶巾和衣襟。 接着又在老书生的引领下,对着孔圣人的图像行拜师礼,三跪九叩,再一柱清香。 老书生点过宋延年眉心处一点鲜红的朱砂,低声道,“孩子,希望你以后能够眼明心明,好读书才能读好书。” 宋延年郑重的点头,敲响了大堂屋两侧的大鼓,鼓声浑厚肃穆,让人心一下沉稳下来。 人生中第一次握毛笔,力道没有把握好,宋延年看着自己写下的寥寥草草的人字,有一丝懊恼。 礼成! 突然,似有所感的,宋延年抬头望向天,只见堂屋周围有一股青气,拔地而起,牢牢的护住了整个褚家义塾。 朗朗书生气,如光晕隐隐流转。 第22章 老书生告诉宋四丰,他们这些日子还要再招收一波孩童,一些家远的孩子,还没得到义塾减免束脩的消息,义塾想再等他们几天。 “这十里八乡的,消息传递得慢,等村子里的人知晓了,再到他们动身来到安同镇,估计还需要几天时间。” 老书生似有所感的叹息了一声。 “农家孩子学点字不容易,都还只是半大的孩子,在家里也干不了多少农活,还不如送来学着认点字。” “以后就是当个伙计,跑堂的,也比在地里讨生活来得强。” 说完又怕大家伙等得急,安抚众人,“大家也不急,回去后,先给孩子备上一些粗浅的笔墨纸砚和书籍,两天后可以将孩子先送来,我们先开一个班。” 说完,往每个家长手中递了一张写了墨字的薄纸。 分到宋四丰面前,他刚接过手,就被一旁的宋延年拿了去,明明啥都还不懂,却看得是津津有味。 宋四丰见状呵呵直笑。 只听人群中的老书生继续说道,“上面有我写的书籍名录,都是孩童开蒙时用到的书。” 考虑到农人一年忙到头,也没几两收成,要想一下子买全书籍,估计是够呛,沉吟了一番,又继续道。 “要是银钱不凑手,买前面三本就好。” “后面的书籍,等过段时间再说吧。” “至于这书籍,你们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打听下镇上钟鼓街的褚家书肆,那是褚公家二公子的私产。” “到时和店里的伙计说上一声是义塾的学生,估计还能打个八折。” 宋四丰等人连忙道,“不介意,怎么会介意,这又是我们占便宜的事。” “是啊是啊。”人群中其他人叠声应和。 宋延年想到村子里的小伙伴,问老书生,“先生,比我大的哥哥也可以来吗?” 老书生对这个捧着他墨宝一副爱不释手模样的小童很是有好感。 志得意满的捻了捻八角胡子,有眼光啊! 弯腰和宋延年道,“可以的。” 转头对宋四丰解释,“十三周岁以下的孩子,只要家里同意,自个儿又一心向学的,都可以来我们义塾。” 待问题都得到回答后,宋四丰带着宋延年和老先生以及褚管家挥手道别,这才抬脚走出了褚家义塾大门。 临走时,宋延年抬头看了写着褚家义塾的匾额,此时上面也是盈盈一层青光。 不禁若有所思,对于这些青光,他心生亲近。 如果说这青光是因为进学引发的天地浩然之气,那身为读书人的子文又为何如此轻易被水鬼附身? 而且子文如今已经去了青城书院,倘若书院都有这样的青光,子文又是如何进去? 宋延年疑惑,难道真的如张婆说的那样,子文并不是邪恶鬼物,一切只是自己看错了眼? 最后,宋延年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边肯定有自己不知道的缘故在。 想到这,他连忙催促宋四丰,“爹,走走走,我们买书去。” 宋四丰却牵着宋延年找了个树荫下的大石头坐下,将卷饼从怀中取出。 “不急不急,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放了大半天的卷饼边缘已经有些发硬,宋延年一口饼就着一口水,才将小半块饼吃下了肚。 “算了算了,不吃了。”宋四丰心疼的看着儿子,收回了他手上的饼,“先垫下肚子,有力气走路就好,一会儿爹带你去镇上吃小馄饨。” 听到小馄饨,宋延年立马想起它那皮薄馅大的可爱模样,到时再浇点香油,撒上葱花。 贼香! 可耻的吞了吞口水,没再废话,拉上他爹就往镇子方向走去。 宋四丰是万分不想再走河滩旁的那段路。 奈何这是进镇的必经之路,只能捏着鼻子步履匆忙,恨不得是一口气直奔镇上。 好在,路上祭拜的人此刻都已经回去了,河滩边只余几堆燃烧后的灰烬,为方才在这伤心的未亡人留下些许痕迹。 “先去书肆。”到了镇上,宋延年摸了摸肚子,表示还不饿,还是精神食粮比较重要。 路上遇到岔道,拖着他爹的手就要往西南方向走去。“我知道在哪。” 宋四丰惊奇,“你还知道路?” 宋延年点头,理所当然道,“清早时,从张铭哥家出来,我们不是经过一个方方正正的房子嘛,上面又是钟又是鼓的,旁边的肯定就是钟鼓街了。” 宋四丰无言,说得有那么点道理,“还是问一下人吧,万一不是,不就走错了?” “是啦是啦。”宋延年拖着他爹,穿过几条胡同弄子,就来到了他说的又是钟又是鼓的地方。 只见这座楼和安同镇其他的建筑都不一样,底部是由石砖砌成的方方正正的底座,上面是两层木结构的楼宇,四角高高翘起,四只造型奇异的小兽昂首望天,似吐纳着天地间的气息。 而楼里,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分别悬挂着一口大钟,一面大鼓稳稳的坐落在楼宇中央。 宋延年拖着他爹的手在快到钟鼓楼时,恰好听到一路人同身边友人说起自家祖宗要过六十整寿,屋里正缺一钟鼓街的摆件。 “你看,我说得对吧。”宋延年望着谈话的两人行色匆匆的从他身边超过,去的方向也正是他要走的。 “对对对。”宋四丰笑拍了一脸自满的宋延年,探头打量了钟鼓街一番,这是条大街,店铺林立,书肆也并不只一家。 “我们赶紧问问人,这褚家的书肆是哪个。” “不用。”宋延年带着他爹径自往靠后街的那家走去。 宋四丰忙拉住他,“哎哎,还没问呢,这要是到店里再发现找错了,岂不尴尬?” “不会错。”宋延年指了指书肆的牌匾,“这上面的第一个字和方才义塾大门的牌匾一模一样,说明这就是褚字啊。” “这肯定是褚家的书肆。” 宋四丰拉了一个路人询问,毫无意外的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这下,他更是用惊喜的眼神打量了宋延年一番。 “乖乖,我儿这得是文曲星下凡了吧。” 宋延年囧,不不不,一点小聪明罢了,是亲爹您的滤镜太厚重了。 为免他爹再说出什么他不能承受的话语,宋延年率先一步踏进了书肆。 一迈进大门,纸张和墨水特有的气味,就扑鼻而来,其中夹杂了一丝霉味,那是纸张没有及时翻晒,受了潮的味道。 屋内摆了五个落地架子,上面整洁而有序的摆列了各式的书籍,满满当当,大小不一,厚薄不一。 一个十二三岁,模样胖乎乎的小伙计正坐在柜台后,单手支着脑袋,已然是悄悄打着盹。 春困夏乏秋盹冬眠,打油诗诚不骗我,宋延年偷笑。 宋四丰警告的瞪了宋延年一眼:笑什么?没有礼貌。 转头低声唤到,“小哥,小哥,醒醒,醒醒。” 这几日,夜夜惊惧难眠的褚闵武,在自家的书肆里,好不容易睡了片刻。 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唤着自己。 睁眼就见两个人立在自己面前,骇得他顿时扯起嗓子尖叫,“啊啊!” 一屁股从凳子上滚到了地上,爬进桌子底下,瑟瑟发抖,“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宋延年看着他这一连串动作熟练又流畅,堪称行云流水,心中同情,这是被吓了多少次啊。 宋四丰也是一惊,连忙蹲下来,“小哥不要怕,我们就是来买书的。” 说完怕分量不够,继续道,“我们刚从褚氏义塾过来,我儿准备在那进学,先生给了一个书目,让我们来这买开蒙的书籍。” 说完催促宋延年,“延年,快将方才先生写的单子给小哥看看。”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这就出来!”缓过神的褚闵武从桌子下爬了出来,微胖的身子灵活异常。 知道自己闹了个笑话,尴尬的对着宋四丰和宋延年笑了笑,“我方才做了个噩梦,睡迷糊了。” 说完,为了化解尴尬,迅速的从宋延年手中拿过单子,“来,我来看看都要些什么书。” “唔,是三家村啊,啊,就是大家常说的三字经,百家姓以及千字文,还有弟子规,幼学琼林。。。” 宋四丰看着他嘴皮子啵啵啵的吐出一连串的书目,心中一慌,也不知道揣在兜里的这张银票子够不够,后面还得买些笔墨纸砚。 兜里没钱,真是成人的悲伤啊,宋四丰惆怅。 第25节 此时他无比想念泡在溪陵江中那张炮制好的白虎皮和貂皮。 貂皮原是准备给先生的拜师礼,而白虎皮毛,则是他前些日子冒险进源山的收获。 如果还在,那白虎皮卖个百多两不是问题,那样他想给他家延年买几本书,就几本书,哪用得着现在这般,听几本书的书名都气短。 “我要前面三本和幼学琼林就好了,哥哥,这几本多少钱啊?” 宋延年的出言,打断了宋四丰的肉痛,他连忙拉长耳朵听伙计小哥报价格。 好在,小哥的价格给得公道,算盘噼里啪啦一通打,又给减了800文,最后以三两200文的价格拿下了那四本书。 宋四丰唆了唆牙,肉痛。 难怪都说读书费钱,这一本本不能吃不能喝的书,农家里就要缩衣节食小三个月才买的起吧。 “大叔,你是牙疼吗?我这里有药。”褚闵武对宋四丰很有好感,方才见了他那怂样丑态,都没笑他。 此时见这大叔一幅牙疼的模样,连忙上前关心。 “不不不。”这下轮到宋四丰尴尬了,“我只是心疼,哈哈哈。” 宋延年斜睨这微胖的小哥,这不是腹黑就是天然黑。 当然,后者更可怕,往往没有一丝恶意,却常常不经意的给旁人补上一刀而不自觉。 瞧他爹,现在就尴尬着呢。 “哦哦。”褚闵武转头走到了后边的柜子,蹲下拿了一沓粗糙的纸张,“那这些也送你们吧,算添头。” 宋四丰推拒不过,将接过的纸张和小哥翻出来的书本摆在一起,在他的推荐下买了一套最简单的笔墨纸砚。 出门时,又收获了小哥赠送的毛笔一管。 “没事没事,放着也是添灰。”褚闵武不在意的挥手,对宋四丰和宋延年道,“早点家去,夜里不要在外闲逛,近来镇上不是很太平。” 见客人都走了,这才小声的嘟囔,“果真沉船了,唉。” 拿过桌边的鸡毛掸子,心不在焉的有一下没一下的弹扫。 又一日过后,张铭风尘仆仆的回来,才一进门就对宋四丰说道。 “叔公,好消息。” “前两日的沉船事件,县令十分重视,这不,今日就请了个道人,嗨,你是没瞧见那道人,说是仙风道骨也不为过,他沿河就走了那么一趟,一通施法,那木剑远远望去,似有电闪雷鸣之势。” “现在妖邪已除,船只今日都已经重新下水,确实是没见那什么大龟了。” 张铭喜气洋洋的说,“阿弥陀佛,安同镇可算是太平了。” 旁边的林氏用力给了他手臂一掌,“瞎说啥阿弥陀佛,又不是和尚给解决的问题。” “那要说什么?”张铭一时也是糊涂了。 “无量天尊!” 第23章 (捉虫) “都好都好。”宋四丰乐呵呵的打着圆场。 “菩萨和神仙都不会见怪的。” 林氏张了张口,想到这是长辈,不像自家相公,想打就打,闭口将话吞了回去。 过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这神仙的事,就没有小事,须得事事小心。” 张铭见媳妇较真,内心无声叹了口气,“方才,我见你在厨房里忙活,是准备炊饭吗?是不是水加得少了,怎么好像有一股焦味。” 说完,抽动两下鼻子,煞有介事的继续说道。 “走走走,快去看看,这锅要是烧破了就得再买一口,这一口锅可不是小钱。” 林氏听完一惊,那可是几两银子的事,当下也顾不得其他,扯了张铭就往厨房跑。 “快快快。” 张铭无奈,这只是他支开媳妇的借口,怎么自个儿也得跟着去? 只是媳妇这手抓的紧,劲儿又大,为怕她把这身新皂衣拽破,只得抬脚跟上。 院子里,留下宋四丰和宋延年父子俩。 宋延年太知道这巨龟去哪里了,它的龟壳可还在他身上揣着,是以他根本不在意到底是阿弥陀佛还是无量天尊。 听到有船只下水了,一脸欢喜。 “太好了!爹,我们快回小源村吧,娘得担心坏了。” 他扯了扯宋四丰的衣袖,抬头央求,“还有大虎,张诺他们,得告诉他们来这义塾读书啊。” “先生可说了,不要束脩的。” 宋四丰摸了摸儿子的头顶,“是该回去了,原先爹和娘说好,送你到青城书院后的第二天就回去,可现在我们都在铭哥儿这儿住了四天。” “再还没半点音信,我估计你娘得急坏了。” “不过,爹自己回去就好了,一会儿吃完饭,你可得好好和铭哥他们道个别,这几天真是麻烦他们了。” “然后爹送你去书院,到时你可要好好听先生的话,切不可撒泼捣蛋。” 宋延年讪讪的点头,估计他这撒泼的黑历史得被提好多年了。 回了房动手帮他爹收拾着行李,说是行李,也就两身衣裳以及十来贴的中药包。 这中药包就是他昨儿个一番惊天动地的撒泼得到的战果! 他也是没法子了,只要凝神一看,就能见到他爹五脏六腑盘旋着的那股黑丝,身体原本的光亮一天天的黯然下来。 如果不是他看的细致,眼力又好,估计还留意不到光亮的减弱。 随着光亮的轻微减弱,代表病气的黑丝却粗壮了一毫,此长彼消的,长此下去,一个人哪里耗的起。 偏偏他爹毫无知觉。 宋延年坐不住了,天天照着那书里的姿势打坐,除了动作更熟练,不再那么容易腿麻外,没半点收获。 就更别提炼化出灵韵之气滋养他爹的身体,祛除黑线了。 果然,书页前面大篇幅的文字才是重点。 可认字这事一时又急不得,可把宋延年愁的,那是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了。 最后,只能使出他从来没有用过的,孩童终极大招哭嚎滚地撒泼无赖,终于将他爹给弄到了宝安堂大夫面前。 宋四丰捏着鼻子让老大夫给他把脉。 “大夫,我爹怎样了。”宋延年期待的看着老大夫。 “伤了心神,需要用药调理一番。”说完,笔墨似游龙,刷刷刷的写满一张纸。 药柜里抓药的伙计拨弄了一番算盘,“九两半钱银。” 宋四丰倒抽一口凉气,“贵了贵了,不好意思啊大夫,我就不抓这药了,你看下看诊费多少,我给抓药小哥。” 也不顾宋延年那哭丧着的脸,打算付了钱拎了他儿子就走。 再闹!打一顿就好了。 宋四丰咬牙切齿,败家玩意儿,你瞧自己爹是配用九两银子药的人嘛! 最后还是宝安堂的大夫医者仁心,好说歹说的,将宋四丰留了下来,开了这些药。 “每日一剂,半个月后再过来我看看。”老大夫将方子重新递给了拿药的伙计。 语重心长对宋四丰道。 “虽然这孩子胡闹了一通,但你这病确实是说轻也不轻,倘若没有调理,一旦再来个什么刺激,有性命之危也就罢了。” “死亡了不起就是眼睛一闭,万事皆休。” 意有所指的看了旁边的宋延年一眼,“伤心的也只是旁人罢了,你这都闭眼的人了,还怎么知道父母妻儿哭嚎心伤,对吧。” 宋四丰有些讪讪的应了声,总觉得这老大夫今天气场格外强大,句句戳他心肝。 这还不待完,只听老大夫继续道。 “说来你这身子底子还是比较好的,这万一到时又死不了,气虚血瘀,躺在床上除了眼睛能动,嘴巴呜呜叫上两声,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落得个半残,不是更惨?” 一番话下来,刺得宋四丰乖乖的掏出银两,为自己付了药资。 他得承认,怕死又怕残的他,还是配用这九两银子的! 两人走出宝安堂,宋延年心疼的看着他爹丧气的模样,趴抱住他爹的大腿,仰头道。 “爹,没事的,我会赚很多很多银两,以后让爹和娘享福。” 宋四丰积极的调理了自己的情绪,那老大夫可是说了,他得有个好心情才有利于养病。 如若不然,还要再来一张十两银子的药方子,那样他可真的承受不住了。 闻言,弯腰将宋延年抱了起来,“爹现在兜里空空的,比这张老脸还干净了,以后可就等着我们延年了哈。” 宋延年郑重点头,“一定。” 而此时,回忆完毕事情后,宋延年将中药包和衣服都放在包裹中,不放心的说道。 “爹,你记得每天都要吃药,大夫说了,这事马虎不得。” 宋四丰吐槽,“放心吧儿子,这银子做的药包,你爹就是吃不下饭都要吃了它。” 宋延年心想,他爹如果没来安同镇复诊,他就在假期的时候,自己乘船回小源村,总得看看他爹用了药后,那黑丝有没有少一些。 就算没有好,不恶化也行啊。 那厢,张铭往肚子里灌了一壶水,又要往外走。 灶台下正添柴的林氏连忙追出门外,“哎,吃个饭再走吧,都这个点了。” 太阳光照着日晷,正好是午时一刻。 “不了不了。”张铭摆手,“褚大人那还一堆事。”话还没说完,人已经几个跨步,转身消失在弄子拐角处。 “铭哥儿走了吗?”宋四丰看着站在院门处往外看的林氏。 第26节 “走了,说是褚大人那里事多。”林氏抱怨,“再忙也得吃饭啊,吃个饭能花多少时间。” “铭哥儿刚去褚府,事情还不熟悉,凡事多用点心总是没错的,过段时间兴许就好多了。”宋四丰安慰道。 “但愿吧。”林氏兴致不高,随即又打起精神,“不管他了,我们先用饭,叔公下午还得送延年去那书院呢。” 饭桌上,林氏给宋延年舀了一勺的香菇肉沫,笑吟吟托腮问,“尝尝香不香,这菇还是小源村里带出来的呢。” “香。”宋延年捂住碗口,“我自己来就好了。” 宋四丰也帮腔道,“铭哥儿媳妇,你让他自己来,不打紧的,延年很小的时候就将碗筷用得很好了。” 林氏从善如流,待三人吃完饭,收拾着碗筷的时候又问道,“差点就忘了提了,延年下午去书院那边,需要我一起过去一趟吗?” “我可以帮延年打扫打扫,家里还有一套闲置的被褥铺盖,到时给延年带上先用。” “不用不用。”宋四丰摆手。 “那天管家都说了,义塾里小童住的房间,铺盖啥的都有,做粗活扫洒的老大姐也会帮忙收拾好房间,你不是还要给你爹送饭,事情还一大堆呢,你在家里就好了。” “到时,我带上延年再拎上换洗的衣裳和书籍,东西也不多。” “那就好。”林氏放下心来。 ---------- “放假了过来玩,嫂嫂给你准备好吃的。”宋延年和林氏挥手告别,拐弯处还听到她冲着这边喊话。 “哎~”长长的应了一声,欢快的声音传得老远。 宋延年一蹦一跳的跟着宋四丰走在河滩旁的路上。 河滩上,狗尾巴草摇曳得欢快,和前两日的荒凉不同,此时河面上零零散散有几条小艘的船只浮着,多数是打鱼捞河蚌的渔船。 老百姓嘛,就像是这河滩边上的狗尾巴草,只要给点土壤,都不需要营养,就能野生野长的迎风而长。 穷字是大病,前几日不能下水讨生计,各个脸上是愁云满面,今日官府一说妖邪已除,渔民是二话不说,扛上打鱼的家伙就出船了。 而花船等游玩的船只,暂时还在观望。 只是那么几艘小渔船,就给溪陵江带来了不一样的感觉。 清风朗朗,勃勃生机。 “这么开心啊。”宋四丰逗他。 “是啊,我马上就要学认字了。”宋延年踢开了脚边的一个小石子,语气里是掩藏不住的欢喜。 终于要脱离文盲队伍了。 “爹,铭哥儿媳妇真好,我喜欢她。”宋延年对他爹说道。 “是啊,这次多亏了你铭哥儿和他媳妇,不然我们还不知道在哪个草棚棚里住着呢。” “以后可得好好感谢人家。” “嗯。”宋延年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道,“我以后也要娶铭哥儿媳妇这样的媳妇。” 宋四丰噗笑,被一串的媳妇闹晕了。 转头看了身畔牵着他手的小娃娃,只见他一脸认真,半点不像是说笑模样。 哭笑不得,“你都知道啥媳妇哟~” “我当然知道啊!又小瞧我了不是。”宋延年不满。 “就像娘是你的媳妇一样,媳妇就是要陪我很久很久的人,我喜欢铭哥儿媳妇这样的。” 宋延年想了想,指了指自己的脸颊,道,“笑起来,这里要有窝窝。” “好好好。”宋四丰当这是孩童天真的话语,“那你好好读书,到时找一个酒窝窝的也行,两个酒窝窝更好,哈哈哈。” 宋四丰自己说完,哈哈大笑了起来,原本因为即将到来的分别而涌在心头的些许惆怅和记挂都被冲淡了许多。 第24章 (捉虫) 到了义塾已经是申时,将宋延年交给褚管家,又简单的寒暄了几句,宋四丰就要告辞往回赶。 “爹走了,迟了该没有船回小源村了。” “那快去吧。” 一听这话,宋延年收起不舍的心情,将他爹送到了义塾大门处。 “义塾里一旬一休假,到时要来看我啊。” “好。”宋四丰应道,“有什么事情,可以去找你铭哥,爹和他们都交代好了,你还记得路该怎么走吧?” 宋延年用力的点头。 “我记路最厉害了。” “对。”宋四丰笑了起来,胡子都跟着颤动。 “乖儿可是文曲星下凡来着。” 显然他是又想起了买书那日,自己逗弄儿子的话。 告别了宋四丰以后,宋延年来到义塾后面,从一整排的房间里找到褚管家安排给自己的那间。 他好奇的打量了房间一眼,如果没出意外,他会在这里住挺久,比住小源村那个家还要更多的时间。 此时,他站在两扇双推小木门外,鼻尖隐约有一丝新漆的味道环绕。定睛一看,门上靠角落的位置有块颜色较旁的更为新鲜的补丁。 由此可以看出,这门刚修补过不久。 推开木门,左边是一排靠着木窗的大通铺,每个通铺床下,都塞着一个木箱子。 宋延年将自己带来的衣裳从包裹里掏出折好,整齐的放进木箱子里,再扣上箱盖。 起身往对面那排长桌旁的椅子上一坐,唔,椅子稍微矮了一点。 他尝试的将胳膊往桌上一摆,做出写字的姿势。因为个儿矮,他的姿势比较吃力别扭。 不过无妨,他决定一会儿就去外头找几块木板来垫垫。 四个洗漱盆子放在最里边的架子上,架上还搭了几条干净的手帕。 宋延年捧着属于自己的洗漱盆帕子,到后厨处打了一盆热水,简单的一番洗漱,将方才赶路蒙在脸上的灰尘洗了个干净。 舒坦。 宋延年甩甩满脸的水,发出舒服的喟叹。 躺在床上,他这才发现这雕花窗棂外,是一株高耸的玉兰树,约莫二十七八米高,大大的树冠呈卵泡状的圆锥形,几乎笼盖了大半个院子,枝条稀疏却粗壮。 已是初秋,枝叶仍是繁茂。 肥厚的叶片在阳光下反射着绿光,如皮革一样质地,漾着绿绿光晕。 宋延年一下就喜欢上了这棵充满生机的大树,从窗棂处翻身爬了出去,触手摸了摸它褐色的枝干,闭上眼,只觉得阳光暖暖,微风凉凉,空气带来一丝湿度,一切刚刚好。 “好开心”。一种情绪直达他的脑海。 宋延年惊奇的回头,周围什么都没有。 树冠轻轻晃动,就像是和他悄声打了个招呼,“嗨~” “是你吗?”宋延年看了抬头看玉兰树,奇问道,试着也说了一声,“嗨~” 脑海中,那股开心的情绪更甚。 当天夜里,只有宋延年住在这小房间里,一个人倒是睡得沉沉,屋外,白玉兰树在风中摇曳,树叶偶尔发出刷刷刷的声音。 另一边,张铭披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的方向赶,林瘸子早已经歇下,林氏点着一盏灯在等。 才刚刚拐了个角,远远的就看到家中那盈盈烛光,张铭心中一暖,疲惫好似都散去了许多。 “丽娘,我回来了。”张铭和林氏说着话,坐在厨房的矮凳上,一边脱着靴子,一边喊着饿死了。 将靴子脱下后,下意识的凑近一闻,苦着脸连忙缩着脖子将鞋子丢到一边。 捧着饭食的林氏将这一幕看到眼里,禁不住偷笑,“洗个手快去吃饭吧,一会儿我给你打水洗脚。” 张铭讪讪,“今天走太多路了,满脚都是汗。” “不打紧,我明天给你洗一下,你穿新鞋去。” 说完,将前些日子新缝的一双皂靴从木柜里拿了出来,在床尾摆放好。 张铭洗完手回来,惊讶的问林氏,“你怎么买这么多柴啊,柴房里都堆满了。” “可不是我买的。”林氏一边帮他舀着饭,一边回道,“那是四丰叔公在郊外拖回来的,给劈完了才走的。” “嗨,我这叔公,就是太客气。”张铭说道,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你怎么没拦着啊?” “怎么没拦了,拦都拦不住!” 两人嘴上都说着不要不要,但内心还是一片欢心的,并不是贪这些柴火,他们在帮宋四丰时并没有想着得到什么,但得到别人真心的感激时,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这是对他们付出的肯定。 林氏好奇的问起道人的事。 “嗳,早就走了,形色匆忙,知县大人留都留不住,就是浪费了那桌好酒好菜。” 另一边,张铭口中的道人,直奔镇外,和另一个一同下山的道人说道,“快传讯回京,禀告青阳真人,界碑已破。” 另一个道人闻言,悚然一惊,“消息可真?” 道人沉重的点头,“今日这溪陵江畔,我闻到了海眼血煞之气,虽不浓郁,却切切实实存在。这界碑就是不破,也离破碎不远了。” 说完,又有一丝疑惑,“只是不知是否是哪个前辈路过,我还感知到符箓残存的道韵。” “哦?”另一个道人惊讶,“这么说,不是你除的那巨龟?” 道人摇头,“我去时,溪陵江已经没有巨龟的气息了。” 说完看了黑夜里静谧的苍穹一眼,宇宙星体不断的运动,一切都神秘莫测。 “未来,会有更多类似沉船这样诡异之事发生。” 第27节 言语沉痛,“这世界,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另一个道人连忙道,“那还等什么,赶紧让青阳真人召唤更多的人下山,只凭咱们师兄弟俩能干啥啊。” 说罢,两个道人身姿步法奇特,几个呼吸间,就已消失在夜幕下,只能看到那随风摆动两宽大衣袍残影。 时间伴着每一日的日出日落,在人们悄然不觉之时,便悄悄流逝,转眼,入学已经已经有月余的时间了。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张……推位让国,有虞陶唐……” 褚家义塾里,孩童稚嫩的读书郎朗声,不断的传出。 透过窗棂,只见老书生童博文先生手拿着一根寸宽尺长的戒尺,面带严肃的来回走动在孩童桌椅空档的间隙里。 二十多个年龄大小不一的孩童,全都规规矩矩的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一边摇头晃脑一边诵读着千字文。 童先生目光有片刻停在了一身姿挺拔的小童身上,目露满意,那小童就是宋延年。 戒尺轻轻敲击掌心,童先生暗道,果然是读书的好苗子,怪道那日捧着他随手写的一张纸如此喜爱。 爱书,才会读书! “好了,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了,大家回去后,将今日新学的这些生字抄写上三十遍,并背诵下来,先生后日会抽查。” 台下的孩童都不敢喧哗,无他,那戒尺看过去就让人手心生疼。 原先捣蛋的几个顽童,已经在前几天被收拾的服服帖帖了,此时摸着还没有消肿的掌心,更是不敢造次。 “听见了没。”童先生用有些昏黄的眼,扫视了堂下一眼,声音不是很高,被扫视到的小童却下意识的坐的更正了。 “知道了,先生!”众人齐声答应。 童先生微微颔首,“行吧,大家都回去吧。” 话落! 像是按了什么开关,原先还一本正经样的孩童,瞬间皮猴附身,七嘴八舌的说着话,明明房间里就二十多个小童,宋延年却觉得自己给三百只鸭子包围了。 黄昏时分,学里的小童大多数都已经背上书篓回附近家中。 借住在褚家义塾里的孩童并不多,只有十来个,宋延年暂时只有一个同寝室的,名唤郭荣,是安同镇附近一户渔民家的孩子。 “延年,明日休假,今晚你和我一起回渔船吧,我把我养的鸬鹚介绍你认识,它抓鱼可厉害了。” “明天我让它抓一条最嫩的鱼,我们一起烤着吃,可好吃了。” 郭荣只比宋延年大两岁,因为家里人常年在溪陵江打鱼,是以郭家一家子都以船为生。 船上湿气大,孩童不比大人,所以,他的家人考虑了一番后,虽然义塾离家不远,也还是将他寄放在了义塾里,只每旬休假时才会回去。 别看郭荣个头比一般孩童要大,心思却异常敏感。宋延年就见他躲在被窝里哭了好几天。 那抽抽搭搭的哭声,让他都不忍心了。 在安慰过几次后,郭荣就成了他的小尾巴,平日里吃饭,睡觉,走哪都跟着他。 这情况在宋延年得到了先生的青眼,经常被唤去书房里加小灶后才好了一点。 因为郭荣超怕先生。 不过,已经适应了义塾生活,并且交了新朋友的郭荣,还是非常亲近宋延年。 这不,宋延年成了他第一个邀请去家中渔船上的同窗。 鸬鹚?宋延年心动连连,最后还是忍痛拒绝了。 “不了。”言语带上歉意,“我爹明天会来看我,我这会儿跑了,他找不着我该担心了。” “好吧。”郭荣只得作罢,想了想,“那你和你爹商量下,下次休假的时候,带你去我家渔船玩耍行不?” “我们还可以去采河蚌,挖河螺,捞蚬子,可好玩了。” 宋延年更心动了,用力点头,“下次休假我一定去,你等我! 第25章 是夜,所有孩童都已离开书院,先生也回到闽秀村自个儿的家中,做粗活的大娘去了镇上和自家闺女团圆,走时顺道还给宋延年做了顿晚膳。 整个义塾一片寂静,全然没有了白日里的热闹喧哗。 宋延年三两下就爬上了玉兰树树梢,拍了拍树皮。 “我要开始了哦。” 树梢微微晃动,似在欢欣鼓舞。 这段日子,因为宋延年的好记性以及表现出来的聪慧,让一生不得志的童先生爱才不已。 时常感叹他临老了还能收到这么一个有天资的弟子,并且将原本属于自己,现在却希望渺茫的的科举期盼重燃到了宋延年身上。 只要他人在义塾,都会唤宋延年去书房中加小灶。 书房里藏书众多,先生看他认字快,又爱看书,便翻出了一本《说文解字》送给了他。 借着询问先生,以及翻查这本《说文解字》,宋延年终于将那本悬浮在脑海中的书弄懂了七七八八。 这两天夜里等大家都睡下后,宋延年随意裹了件外袍,就爬上玉兰树树顶修炼。 今儿个义塾里没有人,他可算不用再偷偷摸摸的了。 这辰州藏本是一个号称云崖散人的道人在一处深水潭的石碑中复印出来的刻本,所书之人已经不可考。 是以开篇云崖散人就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堆自己在谭中初见此书的欣喜,以及细细品读后拍案惊叹其绝妙的赞叹语。 到最后,更是累累赘述了三张大纸不得修炼该法门,一事无成的郁闷心情。 “余六十余年妄学道,终成一场空,静待有缘人,盼尔终有金丹换骨时。。。。。。” 最后,云崖散人叹息的作罢,将这带着他殷殷期盼的抄本带回最早发现辰州藏本的水潭附近,封存了起来。 随着日新月异,时光流转,早已经是星燧贸迁,江山阻隔。 那一片深水无人之地,也已经成了一片连绵的山脉,兜兜转转机缘巧合之下,被宋延年得到了传承。 他若有所思的将这云崖真人的自述又看了一遍,只觉得这辰州藏本的文字,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一般选择着适合它的主人。 藏本前面主要讲述的是一门呼吸吐纳之术,配合着姿势动作,炼化天地之气化为灵韵引入周身气脉处,不断冲击,以达到蕴养自身的功效。 几个呼吸间,就像是有什么助力,宋延年轻巧的爬到玉兰树最高的那根枝干。 拍了拍枝干,宋延年道,“谢了哈。” 枝干微微晃动:不客气。 一股带着笑意的意念传递到他的脑海中。 宋延年熟练的盘好腿,闭眼,脑海那悬浮着的书页泛着微微银光。 “抱元守一,唯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 随着他的呼吸缓缓变慢,天地间,一股似银非银的光亮气韵从四面缓缓流来,没入宋延年周身。 舒坦!宋延年只觉得神魂都好似被洗涤,暖暖的光晕包裹着他,他就是光源中心,不断的溢出来不及吸收的灵韵之气。 玉兰树吸收着宋延年吐纳出的灵韵之气,更像是喝醉了酒。 微微醺的轻轻晃动着枝丫,整棵树开心的恨不得将根脚从泥里拔出,再好好起舞一番。 清晨,第一抹阳光照耀下来时,宋延年就睁开了眼睛,惊讶的发现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可算是不麻脚了!宋延年乐的哈哈笑了两声。 此时的他整个人神清气爽,浑身充满了劲儿,他相信只要他想,就能一跃跳出十几米远。 “开心开心。”脑海里,玉兰树的情绪不断传递过来。 宋延年哭笑不得的拍了拍树干,“别晃了,昨晚你是不是一直晃个不停,也不怕把我摔下来了。” “不会不会。”玉兰树晃动了枝丫,表示摔下来它也会接着。 “不和你玩了,我得洗澡去了。”宋延年用手捻了捻指尖,就搓下了一条灰泥鳅。 暗自庆幸泥下的皮肤只是稍微白了一点,要是一下子变得莹白有光泽,他爹娘该不认识他了。 义塾里没有人,宋延年便大方的光脚跑到后厨,从井里打上两桶水,再往灶膛里塞了两根柴,烧上满满一锅热水,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 宋四丰来得时候,宋延年正在井边搓着自己的衣服。 “延年。” 宋延年闻言,转头看向大门,欢喜的朝他爹招手,“是要去铭哥儿那边了吗?爹你等等我,搓完这件衣服我就可以走了。” 上次他爹和他说过了,这次来时要打个野味,再寻摸一些山珍给张铭家送去。 盖因在宋延年入学后,铭哥儿媳妇林氏就传出了好消息,现在已经有孕月余了。 月份还比较浅,林氏暂时没什么不适。 宋四丰看着儿子小小的手泡在桶里,上下来回不停的搓着衣裳,心疼不已。 “怎么就要自己洗衣裳了?你钱婶子呢?” “今儿个放假,钱婶子去镇上她闺女家了。”宋延年满不在乎,“没事,我长大了,这些活自个儿也能干。” 宋四丰听儿子这么一说,又是欣慰又是心酸。现在已是深秋,这井水已经有些凉手,这不,他乖儿白白的手,不知是用力揉搓还是冻的,指尖已经开始泛红。 咦,白白的手? 宋四丰这才发现,几天不见,他那黑黝黝的儿子已经白了不少,虽然还不是很白,但比之前那皮猴样好了许多。 宋四丰接过他手中的衣裳,一边搓一边说道,“爹来就好,你去打一瓢清水来,将手冲干净。” “乖儿,这才几天,你又白了一点,果然这义塾的风水就是养人啊。” “现在,我就可以想象我们延年以后丰神俊朗的模样了,肯定像我。” 宋四丰乐乐呵呵。 宋延年已经习惯了他爹的彩虹屁,觑了他那老菜帮子脸,暗道像你就遭了。 宋四丰像是瞧出了他心中所想,吹胡子瞪眼,“像你爹我怎么了,想当年我年轻时,也是这十里八乡数一数二响当当的美男子!” 宋延年偷笑,“是是是,我听娘夸过好多回了。” 第28节 接着岔开话题和他爹商量道。 “爹,下一次旬假时,你就不要特意来看我了,我同寝的那个同窗你还记得吗?就是郭荣,他邀请我去他家玩,他就在安同镇,离义塾不远的。” “可以吗?我超级想去。” 宋延年说得情真意切,他只是狡猾的没有告诉他爹,郭荣家是以打渔为生的,家是在安同镇没错,却是生活在渔船上。 上次沉船事件后,他爹对他坐船都有阴影了,要是知道是渔船,说不定就不肯了。 果然,宋四丰没有多想,“既然人家邀请你了,你就去吧,去别人家里要有礼貌。” 说完,又强调了一些做客的规矩,宋延年连连称是。 宋四丰几下就将宋延年的衣服洗了干净,搭在了院子里的竹竿下。 “好了,我们出发去铭哥儿家。” 宋四丰将媳妇给延年带的那份包裹放在他的房间里,又拎上准备送给张铭的包裹,催促宋延年赶紧跟上。 “迟了时间该到饭点了,那样显得咱们故意踩着饭点上门蹭饭,不好不好!别人该讲究咱们了。” 此时宋延年正趴在地上,往床底下扒拉着东西,听到他爹的催促,只得喊道,“等等,我很快就好了。” 说完,就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布包裹,“好了,我们走吧。” 宋四丰看了他手上的小包裹一眼,不免好奇,“这是什么?” 宋延年嘿嘿一笑,“我给铭哥儿媳妇带的礼物。” 说完,轮到他催着他爹快走。 两人将义塾的大门关好,往镇上的方向走去。 才刚走到张铭家门外,两人就听到了林氏比往常大了许多的声音,她的声音闷闷的,又硬邦邦的。 “说了我不去,这儿就是我自己家,怎么就待不得了。” 林氏看到大门外的宋四丰父子,勉强笑了下,“叔公和延年来了啊,快进来坐坐吧。” 宋延年跟在他爹后面,走进林家院子,他用眼偷觑了一旁的张婆,正好和她的视线对上。 “没礼貌,还不和你婶子打招呼?”宋四丰牵着宋延年的手,对张婆道。 “张家阿姐,什么时候来的,清早船上都没见到你。” 张婆眉眼耷拉的看了他们一眼,并不接话,转而继续对张铭说,“我言尽于此,你自个儿掂量下和媳妇再说说吧。” 说完,拄着一根竹棍子,就往外走。 宋延年发现,张婆的精气神比上次看到的差了许多,也许那一次使用天元宝镜,对于她来说,真的也是元气大伤。 这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还没有恢复。 “爹!”宋延年扯了扯宋四丰的衣袖。 宋四丰冲愣在一旁的张铭喊,“愣着干嘛,还不去送送你奶奶。” “哦?噢!”张铭手足无措的应了一声,又看了眼媳妇,媳妇并不搭理他。 “快去快去!”宋四丰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平时瞧着挺机灵的啊,今天怎么这么没眼力见的,没看你奶奶身子大不如从前了吗?” “放心,你媳妇这里有我们在。” 张铭看了蹲坐在角落里咬着旱烟屁股的老丈人林瘸子,又看了看宋四丰父子,这才稍微放心的往外跑去。 “奶奶,等我一下。” 宋延年收回了看张铭的目光,对扭着头明显还生闷气的林氏道,“铭哥儿媳妇,我给你带礼物了。” 说完,献宝似的将手里的包裹递了过去,林氏整理了心情,将难看的表情收了收。 别说,包裹入手还挺沉的。 好奇的问了一句,“这是啥?” 说实话,宋四丰也挺好奇的,这孩子一路上坚持自己拎着包裹,对自己亲爹还卖着关子呢。 林氏将包裹往院子里摆放的长凳上一放,解开包裹,原来是一枚枚壳色青黛的野鸭蛋。 鸭蛋各个浑圆,壳面干净无一丝泥,咕噜噜的滚在包裹里,可以看出送蛋人的用心。 “这都哪来的呀。”林氏有些惊喜。 “义塾后面有一片芦苇丛,我在那儿捡的。”宋延年冲着林氏笑,“我爹说你有小宝宝了,这野鸭蛋加了水炖得嫩嫩的,再加几滴香油,可好吃了。” “我就爱吃,宝宝肯定也爱吃。” 林氏原先听得心中感动,待听到这,噗嗤的笑了一声,“宝宝哪还懂得喜不喜欢啊。” 摸了摸他的脑袋继续说道,“你好好读书就好,忙这干嘛!” “铭哥儿媳妇待我好,我当然也要待你好。” 宋延年继续道,“上次多亏了你和铭哥收留我和爹,不然我们可惨了。” 林氏笑道,“哪就这么严重了,再说了,你爹都谢过我们了。” 说完,指了指柴房里的木头,“瞧见没,那些个木头都是你爹劈的,都月余了还没有烧完呢。” “爹劈柴是爹的心意,这野鸭蛋是我的心意。”宋延年说着话,视线扫过她和铭哥的房间时,突然,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其他人聊着天并没有注意到。 宋四丰叹息了一声,劝林氏道,“你这奶奶性格是有些奇异,但是人不坏,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说开就好,你这还怀着孩子,犯不着生闷气。” “伤到孩子可就不好了。” 这话一出,林氏像是找到了倾述对象,霹雳哗啦的抱怨了起来,“要是别的也就罢了,张铭这奶奶,冷不丁的跑来要我搬回小源村居住。” “你知道为啥不?就因为我怀孕了。”林氏表情夸张,就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说我娘以前生我时没走过妇人生产这道鬼门关,最后人才没的,所以我娘家很有可能会出产鬼。” “还说什么娘家的产鬼,最爱捉弄出嫁的闺女。” “说的什么胡话!”林氏愤怒,“莫说我娘有没有成为产鬼这一事,就是有,我自个儿的娘,怎么忍心就害了我。” 林氏扭头,手指急速的拨弄着腰间的穗子,“反正我是不信的。” 宋延年的眼睛有些发直的看着林氏和张铭的屋子,因为是白天,林氏方才将窗子打开透气。 透过窗棂,就能看到他们睡卧的床榻。 此时,一个肚大如箩,和林氏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子正侧坐在床榻沿边,不动不语,身穿淡碧色的衣裳,系着明黄色的裙子,全身整洁而没有一丝血污。 似留意到视线,微微侧头,只见喉间一道血饵红线,她对着窗棂外微微一笑,脸颊左畔浅浅一酒窝。 看过去分明不可怕,宋延年却觉得鬼气森森。 他倒吸一口凉气,突然不是很想娶有酒窝窝的媳妇了。 真的! 第26章 “我奶奶乘船走了。”张铭垂着头走了回来。 “丽娘,不然,你也回小源村住住?”张铭迟疑的问,“在村子里,我娘他们还能照顾照顾你。” “这时候月份小,你还没什么反应,再过段时间月份大了,各种反应上来,你就得遭罪了,有我娘他们照顾,我多少也能安心一点。” 林氏将手中的穗子砸回腰畔,喷他,“说得轻巧,我要是回去了,爹和你怎么办?衣裳谁洗,饭谁做?” “我自己的家,怎么怀个孕就变得住不得了。” “轻点轻点。”张铭一脸紧张样,“砸到我们儿子就不好了。”说着话一边伸手将穗子捋顺。 宋四丰抽抽嘴角,都快要没眼看了,就穗子那点线头,再重能重到哪儿去?还砸到儿子! 林氏背过身,“要走你走,反正我是不走!” 张铭尴尬的冲宋四丰一笑,转而继续对林氏说道。 “我走啥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褚家才当值不久,事情一堆的忙,平日里饭都得找着空档时间吃,还怎么回小源村。” “你也别担心爹和我了,我们两个大男人,粗糙着对付一下也就行。” “你在小源村,有人照顾着,对我们来说就是好事,爹你说对吧。” 林瘸子蹲在地上,沉默的咬着旱烟屁股,并不帮声,显然他对亲家奶奶的话是不怎么相信的,也并不想让闺女离开林家。 气氛一时又陷入僵持。 “我觉得你们还是听张婆的吧。” 听到这里,宋四丰将事情来龙去脉也都听懂了,知道张家的意思是媳妇怀孕了,从迷信习俗上来讲,希望这媳妇能在婆家养胎,而林家父女两人显然都不愿意。 听到宋四丰的帮腔,张铭投来一个感激的目光。 宋四丰继续对林氏父女两说道,“你这亲家奶奶只是说话直了一些,但她是有真本事在手的人,她说的话你们要听,尤其是这神神鬼鬼之事!” 说完,又将上次村子里闹水鬼的事情提出来溜了溜。 “啊!还有这么一回事。”林氏捂嘴惊呼,转头看向张铭。 “怎么也没听你提起过。” 张铭点了点头,“是啊,上次四丰叔来时,我就听他提起了,前两天我回村,村子里的人也和我说起这事。” 说完,朝厨房方向努努嘴。 “喏,要不你说,村民咋这么热情,还送我这么多个的鸡蛋,蘑菇啊木耳啥的,虽然这些东西在村里常见,但好东西谁家还嫌多啊,这都是看在咱们奶奶的面上,才送我的!” “至于为什么没有告诉你?”张诺疑惑。 “我没和你提起过吗?” 说到这,用力拍拍额头,“肯定是我最近忙疯了,给忘了,我一直还以为你是知道的。” 林氏听到这,心里相信了几分,摸了摸肚子不说话。 第29节 这人有的时候就是奇怪,亲近的人说的话他不怎么相信,旁人说的倒是听得进去。 林氏听宋四丰这么一讲,原先坚持的心动摇了。 不禁看了看他爹。 张铭看出媳妇的动摇,赶紧继续加把火劝道。 “又不是说去很久很久,生完娃娃咱们就回安同镇了,成亲时咱们都说好了以后住安同镇,我可没有忘记。” 最后,林瘸子也发话了。 “那就去小源村住一段时间。” 宋延年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那产鬼。 随着林氏下定决心要暂时离开安同镇,去小源村养胎时,她屋里的那只鬼坐不住了。 只见原先坐在床沿边不动的它,僵着身子站了起来,咕噜咕噜的将视线盯住林氏,最后停在她的肚子处。 它看上去与常人没有异样,那张脸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只是喉间红丝似的血饵突然似一条小蛇,蠢蠢欲动。 那边林氏毫无知觉,正和她爹叨叨着话。 “爹你近来眼睛又不好使了吧,我不在家你就早点收工,不要做到太迟了。” 最后沉沉叹息一声,“唉,我真是不放心。” 宋延年大汗都要滴下来了,心里暗道,在场的人里面,你才最不让人放心啊!那产鬼的目标分明就是你! 说句大实话,他是有些慌的!毕竟严格来说,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看到鬼了。 之前的林子文不算,那水鬼一直顶着子文的壳,都没有冒出来过,顶多就是皮化了一小块,吓了他一跳。 巨龟那次虽然也很可怕,但任那巨龟再怎么大,也是乌龟的样子。 而这一次,是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了鬼,身边其他人还无知无觉。 无形中,宋延年心里的压力更大了,眼神都不敢错开,提防着它的动作。 虽然担心家里人,但该走还是要走,林氏抬脚向院外走去,她想和隔壁的邻居家交代一番,托人多照看下家里。 谁知,就是抬脚出院子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彻底激怒了屋里的产鬼。 只见那产鬼张大了嘴发出无声的尖啸。 随着她的动作,原先就蠢蠢欲动的喉间血饵瞬间狂涨,原先似丝非丝的红线,瞬间变成像是带钩的索,呼啸一声从窗棂处席卷出来,眼见着就要碰触到林氏的肚子。 宋延年一时情急,抓起院子里的一把纸伞,唰的一声将伞打开。 产鬼怕伞,这事在辰州藏书里面有记录。 还好这秋日多雨,林氏将伞放在院子里,好让家人取用,这才方便了宋延年。 随着纸伞的打开,只见那产鬼的血饵被薄薄的伞面打了回去,血饵像是一条灵活的长蛇,弹回空中,无奈的游蹿,对于纸伞,似有忌惮。 当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宋延年看了看手中的伞,确定它只是普普通通一把伞。 血饵被打回,产鬼面露悲怆,尖利的啸声时而像是怒叱,时而露出悲怆神情,声声似悲啼。 还别说,那张和林氏有七八成相似的面容,露出这么一副悲伤模样,不像鬼物,倒有那么些许的勾人泛起同情心伤。 宋延年心中暗暗警醒,果然鬼物最擅长迷惑人心。 伞就那么大,而院子里空间却不小。 一击不成的产鬼调动着喉间的血饵,眼见着就要绕过那张开的伞,从半空中坠下,然后缒入林氏口中直到勾住腹中的胎儿。 危机时刻,宋延年万分感谢那云崖真人,感谢云崖真人的话痨,感谢他在辰州藏本里絮絮叨叨写了许多生平之事,其中就有几次的捉拿妖邪的经历。 宋延年原先都当话本子看了,而此时云崖真人那些经历却给了他莫大的经验。 他知道这产鬼最厉害的就是喉间的这道似丝非丝的红色血饵,一旦这血饵缒下孕妇腹部,勾住胎儿,她便能牢牢的控制住产妇。 到时,它能让产妇生不能生,死不能死,最后胎儿崩于腹中,产妇也难逃一死,而那产鬼便是讨替成功了。 虽然不知道一般都是妇人临产时才发难的产鬼,怎么会在林氏月份如此浅的时候就被引来。 此时见它似有些发急且有不管不顾之势,宋延年心道,绝不能让这血饵粘到林氏身上。 情急之下,他引动灵韵之气,凭空画下一道符箓,这符箓他早已经描绘了多遍,但用灵韵之气来画这雷霆符还是头一遭。 随着最后一笔勾捺,符成! 只见空气中隐隐有雷光刺啦刺啦的声音,宋延年掌心控制着符将它往伞上一拍。 “啊!”一声尖啸! 那产鬼仰头痛苦的张嘴,掐着喉间的血饵缓缓跪了下来,血饵在雷霆夹击下已经成为了一条焦黑。 宋延年看着那产鬼褪去原先岁月静好正常的面容,露出森森鬼气,一张脸已经模糊,身子也开始变大变散。 他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鬼真的不能当生前的人看,人死了就一切情消,余留下的只是障罢了。 宋延年想起辰州藏本中,云崖散人说过的那句话,鬼物最是狡诈无情,切不可将其当生前人看待。 最后产鬼不甘不愿的没入伞中,宋延年脱力的收了伞。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林氏停住脚步问旁边的张铭。 张铭迟疑的点点头,“好像是一个女人尖叫的声音。” 他和林氏一起回过头看向他们的屋子,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 说是尖叫,他其实是往浅里说了,这简直算是鬼哭了吧。 想到鬼哭,张铭神情一凛。 想起他奶奶的告诫,又想起二十年前,林氏的娘就是在这个房间里生孩子,结果大人没保住,当下心里一阵发毛。 对旁边的林氏说,“一会儿四丰叔公正好要回小源村,你和他一起回去吧。” 想了想又道,“算了,我还是不放心,我和你一起走一趟吧,东西一会儿等我回来再收拾。”说完要去褚府告假。 林氏也被那声尖利的声音唤得心神不宁,闻言也不怎么在意的点了点头。 见主人家都在忙,宋四丰只得告辞,准备带宋延年去镇上逛逛,买些笔墨纸张和生活的必需品。 宋延年趁着大家都没有留意,若无其事的将伞拿在手里带走了。 第27章 (捉虫) 走到半路上,宋四丰才注意到宋延年手中多了一把伞,低头一看,乖乖!那不是自己乖儿在张铭院子里撑着玩的那把伞嘛? 那时几个大人正谈着正事,他见延年虽然贪玩的将伞撑开,但也很快就阖上,就没有出言多加阻止。 却不想这孩子玩了还不算,现在还带着走。 宋四丰语气无奈,“你怎么回事?玩着玩着还把伞给带回来了?爹和娘不是告诉过你了,不可以随便拿别人家的东西!” 说完带着宋延年就要半路折返。 宋延年一阵紧张。 站在原地就和他爹开口道歉,“对不起爹,我下次不会了。” 接着赶紧又说道,“我下次旬假时,自己带过去还给铭哥儿,再和他好好道歉。他们刚才去码头乘船回小源村了,家里肯定没有人,咱们就不过去了嘛!” “我想和爹你去逛逛!”最后这句,是拉着他爹的衣袖说的。 “那行吧,你一定记得还给人家。” 走出的路已经有较远一段距离,半路折返耗费时间不说,到时恐怕还得扑个空,宋四丰考虑了两下,也就同意了宋延年的话。 只是路上难免又叨叨了宋延年几句,宋延年一一受着,表示听进去了。 宋四丰到了褚家书肆给宋延年又添置了一些纸张和两根墨条,这些都是消耗品,上学这段日子以来,宋延年勤学苦练,每天都练上几张大字,上次买的纸墨已经所剩不多。 书肆里招待他们的并不是上次微胖的小哥,新来的小哥中规中矩的,人不失热情就是吝啬。 最后连两文钱的零头都没有抹。 宋延年看了书肆一眼,没有看到那胖小哥,眼里浮上失望,毕竟他是真的大方。 晌午,宋四丰带着宋延年又绕了两条弄子,来到了马老太馄饨铺子,点了两份加了葱花和香油的馄饨。 “吃吧。”宋四丰将汤匙往他手中一塞,“上次忙到后面,答应你的小馄饨也没吃到,今儿个爹给你补上!” “好吃吗?” 宋延年点头。 一粒粒馄饨可可爱爱的漂浮在高汤里,上面几朵绿色葱花点缀,显得它们更迷人了。 他顾不得烫,舀起一颗,稍微的吹了吹就往嘴里舀去。 吃完馄饨,连汤汁也不放过。 一碗高汤下肚,宋延年只觉得全身暖暖,也就只比在玉兰树上修炼差那么一点吧! 回到书院,宋四丰给宋延年留了一两银就准备离开。 “给我的吗?”宋延年惊喜的接过。 低下头来看着手中这小小的银两,并不规则的形状,表面有些泛黑泛黄。 不是很漂亮,却怎么看怎么可爱。 宋四丰摸了摸他的发顶,上面用青色的发带束缚着。 “是啊,延年可以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今天一直听你念叨着要去郭荣家玩耍,到时爹没有来看你,你要玩得开开心心哦。” 面对还不知道郭荣家是住在河船上的宋四丰,宋延年有些心虚的应下了。 当天夜里,宋延年吸纳天地之气化为周身灵韵,感受到身体里足足的灵韵之气,这才放心的将白日里顺手带回来的伞,画了一道油池火符咒,将其上的晦气燃烧干净。 只见伞面上一道火光闪过,却一瞬就消失了,待火灭,那柄伞完好的留在原地。 他又从床铺下方拖出一个大木柜,将藏在其中的巨龟壳拿了出来,不断的将灵韵之气注入其中。 龟壳由原来的乌黑一点点的褪去颜色,上面的血煞之气也一点点渐渐少去,相信再多来几次就能将上面的血煞之气全部祛除。 第30节 假期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第二天放学时候,郭荣还没有收心。 “我就感觉自己睡了个觉,就又要来学堂了。” 郭荣脸趴在书桌上,侧看旁边的宋延年,只见他坐姿笔直,正小心的磨着墨。 不由得羡慕的问,“延年,你不觉得读书累吗?” “不会。”宋延年又往砚台中添了点水,头也不抬,“读书是多有趣的事儿啊,书上那么多的故事。” 郭荣苦着一张脸,将面前的书往旁边一推,“有趣我看不到,就看到了头大!” 宋延年原本不想管他,转头看见郭荣就像是挨了打的小狗,可怜巴巴的趴在桌子上,半点精神也无。 他的手上还有因为胡乱写大字而被先生罚过的戒尺的痕迹,肿肿又红红。 宋延年看了看桌上那几张纸,只见字迹潦草不说,还缺了胳膊断了腿。 摇了摇头,“要不要我教教你。” 郭荣一时没有反应,随即疯狂点头。 宋延年将一张新的毛边纸摊开,用手将它的四角都抚平,拿起毛笔往砚台中沾了沾墨,待笔头吃了墨,又将多余的墨汁在砚台边沿控掉。 “墨不可少,也不可多,多了就会像你方才这张纸这样。” 郭荣视线随着宋延年的手指望去,只见那张自己写的大字,有好几处墨渍污成一团。 郭荣脸一红,只觉得羞愧。 他看了看身边这认真讲着话,一步一步指导自己写字的小少年,声音听来不疾不徐,将自己的错误娓娓道来,这样温和的态度却让自己陡然羞愧,比先生打手心还疼。 “你看,我们握笔时,手掌要虚如握卵。”宋延年觑了郭荣一眼,继续说着话,见郭荣收回心神,这才上手将他握笔的姿势又调整了一番。 将先生给他讲述过的入笔,行笔,收笔三个过程中用到的几种露峰藏锋法给郭荣细细的讲了一遍。 “你这么一说,我就都听得懂了。” 郭荣看着被宋延年拆解成一个个部分的几种笔画写法,惊喜的说道。 “快快快,这些纸我要收好,回寝室后再好好琢磨琢磨。” 郭荣警惕的看了四周的同窗,有两三个被宋延年的讲解给吸引了过来,郭荣赶紧要将纸收起来,就怕他们开口讨要。 “别急。”宋延年开口制止了他的动作。 “你最大的问题是结构不行。”宋延年指着字体歪扭的墨字,同郭荣说道,“我们初学,不求写得多好,但平平正正一定要有。” 最后,宋延年诚挚的建议郭荣,要在沙盘上再多写写字,起码将字记熟,不要写错字,不然不是白白浪费了纸张吗? 他又看了眼郭荣写的大字,不忍心的别过头,想说先生打你真是不冤。 “延年,先生找你。” 在宋延年收拾着桌上的砚台墨水准备回寝室时,在外疯跑的的李家言跑回学堂,站在大门口喊了一声,示意童先生在书房里等他,然后一溜烟就又跑不见了。 “快去吧。”郭荣催他,“一会儿我帮你整理好这些东西,给你带到寝室去。” “谢了!”宋延年用拳轻轻撞了郭荣。 “先生?”宋延年推开那朱红色雕花的木门,进来却不见先生的人影,难免出声寻找。 “咳咳,延年啊!我在这里。” 宋延年顺着声音将视线望去,原来童先生拿了个木梯子,正爬得老高,因为支撑着落脚的地儿小,整个人正颤颤巍巍的,看过去危险极了。 “先生,你慢点儿。” 宋延年一惊,几步进内室,手搭上木梯。 童先生顶着一头的蜘蛛丝爬了下来,语气惊喜,“我就说怎么不见了,原来真的在这里。” 说完,献宝似的将书递到延年面前,宋延年踮脚瞧了瞧,原来是一本泛黄的字帖。 因为年久又失保养,纸张已经有些脆,只是上面的墨迹还清晰,童先生有些枯瘦的手轻轻的拂去上面的蛛丝,眼里带着怀念。 “我还以为丢了,没想到真的是在这里。”说完,眼睛看向方才爬过的高梁,感慨万千,眼里几欲有泪光涌现。 低头就看到自家弟子正看着字帖入迷。 他收回那些因回忆过去青年生涯而涌动的情绪。 呵呵一笑,“这字不错吧。” 宋延年用力点头。 如果说童先生的字是肥字有骨,瘦字有肉,那么这字帖主人的字堪称是字中有神。 只见其行文如流水简洁舒畅,横竖撇捺勾画中,隐隐见其字字珠玑。 “这是我青年时,相交的一位好友写下的字帖。”说道这,又指了书帖中的几个字继续道。 “他这个人为人最是嫉恶如仇,情感丰沛,都说人如其字,字如其人,你见他用笔丰厚遒美,却横细竖粗,筋骨外露,如刀刻一般。” 说到这,看了宋延年一眼,“这一个月来,我观你性子同他有两分相似,想来这字帖于你多有裨益。” 嫉恶如仇,情感丰沛,我是这样的人吗?宋延年诧异。 他想说先生你看错了,我一点也不嫉恶如仇,遇到事他只想躲得远一点。 最后却只是低头继续看字帖。 童先生将字帖递给宋延年,“你的记性很高,悟性天资也高,我讲的课你都能听得懂,这样很好。” “照你现在这样的速度,很快就能将幼学琼林等这些蒙学的书籍学完,到时我就能再教授你《孝经》、《大学》、《中庸》了,然后我们再学《论语》、《孟子》。” 童先生并没有将宋延年当做一般的孩童,而是认真的和他讲解了接下来他教授他课业的大方向。 “最后,我们才是学习《诗经》《尚书》《周易》《礼记》《左传》等。” 童先生说道这里,自己忍不住一声笑,“别人都道种田累,读书轻松,但读书哪里有轻松哟。” “后面要读的书还多着呢。” 宋延年看着董先生身后那一排排的藏书,这将来他都要看?不禁咋舌。 说到最后,童先生自嘲的一笑。 “不过先生我自己学的浅,这辈子也就是个童生了,连个秀才都没混上。” “以后你要是想在科举这条路走得更远,还是得找个正经的书院拜师求学,我是教不了你太多了。” 宋延年连忙作揖,“先生教我良多!赠我良多!是我一辈子的良师!切不可妄自菲薄。” 越是接触,他越是觉得童先生是个学识渊博的人,各家典故是信手拈来,讲起那些文章如数家珍,深入浅出。 瞧这一屋子的藏书就是颇丰了。 童先生摆了摆手,“那些典籍我不担心你学不会,只要勤学,随着时间流逝,凭借你的天资,自然而然就会积累下来,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字。” 说完视线看向字帖。 第28章 (捉虫) “这科举一事,历来是三年一场,每一次科举,学子除了自身实力,运气一事也占很大的关系。” “是以,切不可小看了每一个读书人,就算是一些落第的学子,也可能有不逊于他人的才能。延年你日后同他人相交时,更是要虚怀若谷。” 宋延年点头表示将这些告诫听进去了,一边上前帮忙童先生将他身上的蛛丝捻了干净。 待将先生身上的蛛丝捻干净,这才垂手在一旁继续听着童先生讲科举的事情。 虽然他爹一直想着要送他读书考科举,但科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宋四丰一介粗人表示,他也弄不懂。 最多就是听过几出状元郎打马游街娶得美娇娘的戏文。 所以,宋延年听得很认真。 经过了童先生一番细致的讲解,宋延年可算是弄懂了他接下来要考的到底是啥。 像他这样的蒙童有很多,但并不是每个家庭都想让孩子往举业方面走,更多的是让孩子学着认一些字,以后可以当个掌柜,账房的,赚一份薪酬。 这样让日子也好过一些。 而举业则不同,举业的蒙童在未考取功名前,唤做儒生,儒生要想在科举一道上事有所成,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那赶考所花费的衣食住行银两就先不说了,单从书籍上来讲,儒生要背诵《论语》、《孟子》、《诗经》等书籍四十多万字,另外还要再看多于这些书籍几倍数量的注释。 到时试题出来,几句短短的题目,很可能是从一本书籍里抽出一句,再截搭上另一本书籍中的一句,从而来考察儒生。 宋延年听得内心一阵紧迫感,岂不是很可能连题目都看不懂? 童先生微微叹了一句。 “是以,这里的背诵,可不单单要求你对这些文句有印象,你须得将这些经典熟记于心,更甚者连它们是在哪一页哪一行都得记得清清楚楚。” “学生会努力的。” 宋延年看了眼先生背后那一排排藏书,内心苦哈哈。 童先生满意的点点头,“我对你也有信心。”毕竟资质这么好的孩子他生平还是头一次见到。 “下一场县试是两年后的二月份。” 童先生沉吟片刻,“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踏踏实实的打牢基础,练好一手好字,再等上一届再参加这童试。” 宋延年在心里默算了下,再一届就是五年后,到时自己也才快十周岁,不晚不晚。 只听童先生继续说道。 “先生希望你到时能够一次就将县试,府试,院试一气呵成的通过,考取秀才功名。” “不要像我一样,卡在院试这关,当了一辈子的老童生,穷困潦倒又稀里糊涂的过了这一生。”童先生自嘲。 宋延年看着童先生黯黯神伤的表情,对于童先生一直没考上秀才的原因也是好奇。 难道这考试的运气这么差嘛! 童先生也意识到自己一时的失言失态,唯恐自己的经验让宋延年对考学产生畏难心里,连忙将话题移开。 “待你考上秀才后,我们再找一家书院拜一个学识渊博的先生,再学上几年然后参加后面的乡试和会试。” “谨遵先生教诲!”宋延年作揖。 第31节 “而在这之前,你一定得把字练好。”童先生眼睛盯着宋延年。 “我方才也和你说了,这科举一事,运道这回事向来是谁都说不准的,有时任你天资再高,才高八斗,不得考官看重,也只得遗憾落榜。” “而这字写得好与坏,无形中会给我们增加那么几分运道。” 宋延年深以为然,卷面分嘛。 童先生将字帖递到宋延年手中,“我观你近来所习大字,要领掌握得不错。” “但这字,你能写得好,别人一样能!科举答题时,要求儒生用馆阁体书写,大家同样是馆阁体,你要想脱俗于众,须得比常人付出更多。”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是说说而已,此外你还要临摹一些大家的字帖。” “只有这样,你的字才有自己的风骨,让人见之欣喜,就算是有什么思想与考官有些许冲突,看在这手好字的面上,他也不忍轻易罢黜。” 宋延年点头,心里却想,到时考试的时候,还是得花上一笔银两将这考官的喜好忌讳好好打听一番,文章中切不可有触其眉头的观点。 至于这会不会显得太功利了,他表示考试嘛,还是需要变通的,做官本来就是名利场。 他怎么答题又不代表他以后一定照这样做官,具体事情需要具体分析的,他的思想可不顽固。 宋延年捧着先生赠与的这本字帖和一本注释,准备告辞。 视线扫过藏书的书架,宋延年停住了准备出去的脚步。 “先生,可以将那本书借我观看几天吗?”他手指着书架上高处的一本书,问童先生道。 童先生顺着宋延年手指的方向看去,书脊上的字有些小,他近来花眼严重,视力越发模糊。 凑近眯着眼瞧了瞧,仍然没有将那书名看个清。 “就是那本《古周髀算经》。”宋延年脆声道。 童先生笑着就要取书。 “我来我来。”宋延年哪敢让先生再爬那么高,摸着木梯,两下就将书取了下来。 “这孩子的身手就是利索,我是老了老了。” 童先生笑呵呵的说着,随手接过这书翻看了一番,抬眼看宋延年。 “这是一本算经,再兼着讲些天文知识,你对这有兴趣?” 算学一道他并不是很在行,这书买来许久都没怎么翻看过,书还新着呢。 宋延年点头,目光渴望的看着童先生,“能否借学生观阅几日?” “可以是可以,只要你不觉得枯燥就好。”童先生将书放入宋延年怀中,继续说道,“我这里的藏书,你只要愿意,都可以过来看,但算学毕竟不是举业正经的经史,偶尔观之即可。” 宋延年一一应下。 回到寝室,才将东西放下,他就迫不及待的打开了这本算经。 近来他正在尝试着将那块从河中捡回来的巨龟壳炼化。 而龟壳,自古以来就是占卜利物,眼见着那巨龟壳一点点的被他蕴养褪去原有的黑色,他难免的对卦学产生了兴趣。 说起来,他最想借的是《周易》,只是先生说了,《周易》是后面安排给他的课程,他怕现在提出借阅此书,会给先生留下好高骛远的印象,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退而求其次的选了藏书架中明显就是算学的这本《古周髀算经》。 和那本字帖不一样,这本书被保存的很好,淡淡的墨香印在色白如玉的棉连纸上,用手翻开书页,纸张柔软有韧性,才打开一会儿,他就看被里面的内容迷住了。 时间在童子的郎朗读书声中悄然流逝。 又是一夜,亥时一刻。 夜已静谧,深秋的夜里风大,大风吹得窗棂上的窗纸呼呼的响。 郭荣听着外面的风声,有些发困,却又睡不着。 他看了看还点着油灯,捧着一卷书,时不时在草纸上算着什么的宋延年,大大的打了个哈欠。 “延年,你还不睡啊!” 宋延年听到郭荣语气里的困意,转过头歉意的问,“是不是吵到你了?” “嗨,那倒不会。”郭荣满不在乎,“你看书哪会吵到我,顶多就一点纸张翻动的声音,而且我看到了,你翻书可轻了。” 郭荣是真的一点也不觉得宋延年吵到他,虽然宋延年平日里就勤奋,夜里一般苦读到巳时三刻,卯时便又起身,简单洗漱一番又开始晨读。 但宋延年的动作向来轻巧,几乎没有吵到过他。 知道延年起得这般早,还是一日夜里他被尿憋醒了才发现的。 郭荣揉了揉鼻子,“今儿这风大,吹得我心里烦闷。” 宋延年了然,知道他这是替家里担忧,船上讨生活的,可不就是怕风大浪大嘛! 郭荣继续道,“你别误会了,我没有怕你吵呢,以前没来书院时,我丑时才睡下也是常事。” 宋延年讶异,“丑时?” “怎么那么晚?”寻常人那个点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起来了。 “为了抓鱼啊。”郭荣爬上被子,拖着被子靠近床尾,凑近宋延年。 “你也知道的,我们家一直生活在渔船上,船上讨生活要看潮汐的,潮涨得太满的时候,我们也不敢去,所以我们有时是清早去捕鱼,一个月里也有几天得是大晚上赶趟呢。” 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大部分是晚上,因为晚上鱼多啊,白日里我们将虾笼和渔网在河里放下,晚上的时候再去收拢,清早就能赶个好市场了。” 宋延年听得有趣,将书一收,也准备躺上床。 郭荣借着那豆大的灯光看了那书的封面,不禁咂舌。 他连封面上的名字都还认不全,延年就已经在看里面的内容了。 不行了!他要自闭了! 宋延年吹了油灯,拉过被子,“那后天休假,明晚我们也出船吗?” 郭荣算了算潮汐,“出!” “明晚我带你去收虾笼抓大鱼,后天清晨,我们还能再一起去集市上卖河鲜水货。” “那行,我们早点休息,明天上完课去你家玩个痛快。” 说罢,闭眼就要睡去。 郭荣也闭上了眼睛,虽然还有点担心家里的船,但比这更大的风,他们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再加上和小伙伴聊了一会儿天,想到明天就回家了,一阵困意上来,不知不觉郭荣也睡过去了。 宋延年躺在床上,仍然不忘记运行着那辰州藏本,任灵韵之气在身体里溜达了一圈又一圈。 卯时一刻,宋延年精精神神的起床了。 第29章 (捉虫) 他动作轻巧的从床上下来,走的时候,顺手还将落到地上的被子捡回,搭在郭荣身上。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又关上。 宋延年捧着洗漱盆来到后厨,在义塾里帮佣做粗活的钱婶子已经在灶间忙活开了。 只见她此时坐在杌凳上,拿着一把漆黑的火钳子将灶膛子里多余的木头往外夹,火就小了一些。 宋延年打招呼,“钱婶子早。 钱婶闻言抬头一看,“是延年啊,又起得这般早啊,这读书就是辛苦哟。” 宋延年做出腼腆的模样,拿起搁在桌上的水瓢,就要去汤罐中舀热水。 “哎哎哎,放着放着,我来!”钱婶从杌凳上站了起来,随意的拍了拍粘到身上的的黑灰。 “你还小,不要自己碰这些灶啊锅啊啥的,小心烫手。” “你呀,有事使唤钱婶就好,钱婶又不是外人,都说读书人这脸面啥的,比娇小姐那身皮子都要宝贝,我们延年可不敢有一点皮被烫伤喽。” 宋延年听着她那噼噼啪啪倒豆子似的话一阵笑。 “钱婶子你都哪听来的。” “还有啥,戏曲子呗。钱婶我老婆子一个,别的爱好没有,就爱听戏,这十里八乡哪里有戏,再远我都要搬着板凳去看。” “戏文里可都写了,皇帝老子都爱招漂亮的做状元呢。” 宋延年纠正,“是探花。” “哎哎,都一样,反正那皇帝老子招官也是看脸的。” 钱婶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宋延年手中的水瓢,从灶上两口大锅中间的那口汤罐里舀了一勺热水,又从地上的大水缸中舀出冷水,掺了掺。 将掺好水的盆子往桌上一搁,招呼宋延年,“来试试看,水温有没有刚刚好?” “刚刚好的。” 宋延年:“谢谢钱婶子。” 钱婶重新坐回杌凳,看着正自己洗漱的小孩。 她青年守寡,多年来独自一人拉扯闺女长大,前年送闺女出嫁后,自己一人在村里种菜喂鸡,偶尔去镇上赶一趟市集再去女婿家看看闺女。 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就是闲。 那日复一日自己煮饭吃饭的日子,过得她心里空落落的。 这不,才刚听说那褚家老爷要办个义塾,想请个做粗活的仆妇来照顾这些读书的孩子,她就拎了两只肥鸡,上门托了村东老李头的孙子,这才抢到这个差事。 义塾里做活月钱不是很多,每天还忙,里里里外外的都是活。 但她还是很知足。 无他,这样热热闹闹才是生活嘛! 她拿着火钳子夹了一块番薯放到灶膛火堆里,嘴里不忘和延年说着话。 “延年,一会儿来婶子这里,婶子给你煨了块番薯,可香了。” 番薯口感软软糯糯,剥开里头金灿灿的,烤焦后的番薯还有一股特别的焦香。 宋延年艰难的说道,“那婶子你给我留个小块的,最小的就好。” 第32节 一边说,一边用手示意。 看了宋延年比划的姿势,钱婶奇道,“怎么就要这么小块呢,那怎么吃的饱。” 同时她也在心生纳闷,明明昨儿个清早她给的那块大番薯,宋延年还吃的挺欢畅的。 这不,她今儿怕他吃不够,特意往灶里多埋了两颗。 宋延年别过头,视线落在正煮着一锅白粥的尺三锅上。 “我喝白粥就好。” 番薯这东西啥都好,饱腹味美产量大,就是吃多了屁多! 别问他怎么知道。 他不是太想提。 “好吧。”钱婶也没有深究,拿起煮饭的勺子搅了搅锅,看了看还没有开花的米粒,转头和宋延年说道。 “这粥还要一会儿才好,你快去温书吧,对了。” 宋延年看向钱婶,只见钱婶似乎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到后厨的一面墙上拿下了一个小纸包。 宋延年好奇:“这是什么?” 钱婶神秘的环看了下四周。 “这是我前些日子陪我家闺女去寺庙里进香时,从庙里的一个法师那儿求来的,听旁边的信众都说特别灵。” “给你!”说罢,往宋延年怀里一塞。 宋延年看着这张包裹着的符纸,想要拆开来看看,却被钱婶一把按住了。 “不能拆,拆了就不灵了。”钱婶一脸不赞同。 “那还是钱婶你留着吧。”宋延年推辞。 “钱婶还有,说给你的,你就收下吧。钱婶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溪陵江沉船发生的时候,咱们延年就在船上。” 说到这,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戴着吧,钱婶的一点小心意。” 宋延年只得将那包着黄纸的符箓收到怀里。 “那就是谢谢钱婶了。” 回到屋里时,郭荣摊着手睡得正香。 天色还暗着,宋延年将油灯搁在桌上,摊开昨天借阅的注释,就着灯光翻看。 半晌,他摸了摸怀中的符箓,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还是将那黄纸打开。 宋延年:…… 他面无表情的将这张泛着微薄道韵的求子符重新折叠好,随意的夹入一本书中。 -- 酉时,义塾门外。 一群身穿灰色劲装,一副家丁打扮的下人正神情沉默的站着,气氛肃穆中带着点哀戚。 中间一抬轿子椅上半躺着一个形容枯瘦的少年,一身淡青色外袍,衬得他更是虚弱。 此时正病恹恹的单手支着头,似疲惫万分的闭着眼,眉心一团紧凑。 酉时恰巧是学生正是放学的时刻,尤其明日就是旬假,住在义塾里的孩童也打包好行李准备家去。。 这不,两边的涌动的人在门口堵了个正着。 宋延年收拾了一身衣服,揣着全部的家当一两银,才走出寝室就听到了前方的喧哗。 “怎么了?”他拍了拍先他一步在门口的郭荣,诧异的问。 郭荣努了努嘴,“门口堵着了,听说是我们褚善人家的二公子来了。” 宋延年:“那没事,应该很快就通了,我们再等等。” 果然,在管家的指挥下,很快门外的那群人抬着一顶轿子椅有序的进来了。 “果然是少爷!这排场就是大!” 人群中不知是哪个孩童酸溜溜的说了一声。 话音刚落,就被旁边的同伴扯了扯衣袖,他也意思到自己话里的不对,干咳了两声,见身边人看着自己,面色羞躁的闭了嘴。 郭荣低头冲宋延年说小话,“我知道他,他是前两天新来的,叫做郭仁。”他撇了撇嘴,“我不爱和他玩,他说话酸里酸气的。” 宋延年赞成,这种人说好听点叫做口无遮拦,实际上最是忘恩负义。 他们这些在义塾里读书的孩童,受了褚家大恩惠,怎么连褚善人家的孩子坐个轿子椅回家都酸上了? 这义塾可是褚家老宅。 宋延年好奇:“他和你一个村子的吗?” 别看郭家虽然生活在船上,但他们也有属于自己的村子,只是村中的屋子许久没人居住,有些荒废罢了。 “才没!” “让让,大家都让让。”褚管家走在那群人前头,嘴里不停的喊着,大家听到声音都自觉的往路两边站去,路中间空出一条道。 轿子椅从宋延年面前经过时,他多看了两眼。 “咦!” “怎么了?”郭荣问。 “这个哥哥我认识。” 宋延年面容难掩诧异,虽然只见过一面,而且这少爷和之前的模样可以说是大变化,但他还是认出来了。 这坐在轿子椅上的人分明就是他头一次去褚家书肆,送了他纸张和一管笔当添头的胖胖小哥嘛。 前些日子他再去时,还特意留意过他来着,可惜那次没有见到人。 原来不是书肆里的伙计,而是书肆的主人啊! 难怪大方! 郭荣也有去褚家书肆买过纸张砚台,接待他的也是那胖小哥,他听闻宋延年这么一说,下意识的摇头。 “怎么可能,书肆里的那个人胖着呢。” 宋延年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这胖小哥是经历了什么,才短短的月余时间,居然从原来的胖模样,变成现在的枯瘦模样。 “走喽走喽!” 褚家人已过,书院门口的路很快就通了。 郭荣雀跃的招呼上宋延年,一边走一边兴奋的嘴里巴拉巴拉说个不停。 “等会儿到船上了,咱们就一起去放虾笼,你挑个地儿,我也挑个地儿,今天夜里咱们一起比比,看谁的笼子里虾多。” “我就不信了,读书我比不过你,这抓鱼摸虾可是我的拿手好戏,还能输给你不成!” 两人一路说一路走,时不时的追逐打闹几下,很快就到了溪陵江郭家停放船舶的地方。 “舟舟,今儿这么早回来啊。” 乌篷船里,一个身穿草黄色半臂粗布衣裳的少女,掀开船上的那块遮帘,笑吟吟的冲郭荣说话。 一头乌黑的青丝用一根简单的布条高高盘起,显得她利索又高挑。 “这是我的姐姐。” “姐姐,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宋延年。” 郭荣冲他们两人互相介绍着。 “郭姐姐好。”宋延年跟着郭荣喊了声姐姐。 郭雅眉眼弯弯,“你也好啊。” 虽然是普通的渔家女子打扮,但她的眉梢眼角难掩秀气,是个漂亮的姑娘。 “走喽,快上船吧,我带你们过去。” 原来,郭家有两艘船,一大一小,现在这乌篷船是艘小船,而郭荣的父母都还在大船那边。 平日里一到郭荣放假的日子,郭姐姐就撑着小船停在说好的地方等郭荣。 宋延年刚在乌篷里坐好,只见郭雅撑着一支长篙,一撑一用力,船只似轻轻巧巧的浮在水上,转眼就滑出老远。 郭雅一边撑着船,一边笑着,阳光洒在她麦色的脸上,脆脆的声音都好似带着阳光的味道。 “延年,你和我说,我们家舟舟在书院里,有没有好好听先生的话。” 宋延年侧头:舟舟? 郭荣:我的小名啦! 只见郭荣苦着脸,双手合十,悄声说着拜托拜托。 宋延年:…… “这么怕你姐啊?”他也小声的问。 “你是不知道,她可凶了。” 第30章 “又凶又坏!” “我听到了哦。” 船外传来郭家姐姐带笑的声音,郭荣一下就闭了嘴,只耷拉着眼角苦着脸看向宋延年。 宋延年闭眼:“就还不错。” 郭雅哈哈一声笑了出来。 第33节 “舟舟,我都看到你手上肿肿的包了,是不是又挨先生打了?” “啧啧,红红肿肿的,这打的得是多疼啊。” 她嘴上说着心疼的话,可听那语气里却没有半分怜惜。 宋延年:是亲姐没错了。 “知道还问那么多!”郭荣嘟囔。 他和宋延年都红了脸,一个是因为老底被揭,气的,一个则是说瞎话被发现,羞的。 看到两人的反应,郭雅哈哈笑得更欢畅了。 秋天的河面很安静,黄昏时刻的落日,为江面镀上了一层金黄,就连河畔那白头的芦苇,都似染上红妆。 偶尔一两只白鹭飞过,惊起层层波纹。 一开始宋延年看向水面,是假装在看风景,好让自己不那么尴尬,但渐渐的他却真被这水景迷住了。 船只顺水划行,途中经过几块渺无人烟的水中绿洲,绿洲上草肥苗高。 郭荣注意到旁边宋延年的目光一直追逐逗留着这水中绿洲。 “在看什么?” 郭荣纳闷,这绿洲除了草,就是石头沙子的,有啥好看的。 “别看了,再看头都要扭掉了!”他将宋延年的头转了回来。 船只已经划过绿洲范围,很快绿洲就消失在了视野里。 宋延年恋恋不舍的收回视线。 “没什么。” 他只是想在上面养鸭子了! 郭荣不知道身边的小伙伴已经从鸭生蛋,到蛋生鸭,再想到了鸭鸭蛋蛋无穷尽了。 “到了到了!” 水域里的船只渐渐多了起来,待看到前方一艘挂着青灰色番旗,上面大大写着郭字的乌篷船时,郭荣高兴的站了起来,指着船看向宋延年。 “看!那就是我家的船。” 兴奋之下他的动作有些大,脚下的船只都随之晃了晃。 他转头冲郭雅喊道,“姐,我们快点。” “好嘞,都坐好喽,我们要过去喽!” 郭雅拉长声调,船只陡然加速,在快到的时候才收了手中的竹竿。 她立在船头静静等待! “砰!” 两条船发生轻微的碰撞。 “臭丫头!我就知道是你。” 郭大娘从船舱里出来,掐着腰骂郭雅。 “你是不是嫌老娘命太长。” 船撞上的时候,她正好往河里打着水,差点没给撞进河里去了。 宋延年走出船舱就看到了对面船上妇人掐着腰,大嗓门骂着郭家姐姐,可能是因为常年船上讨生活,她比村子里的大娘都要更黑一些。 因此,看过去有些凶! 郭荣显然有些怕他娘,站在旁边对宋延年小声说道,“这是我娘。” 宋延年抱着自己的包裹,喊了一声婶子。 “是延年吧!”郭大娘马上变了个脸色,挤出一丝笑和宋延年打着招呼,“唤我大娘就好了!” “前些日子就听我们家郭荣说你要来玩了,过得来吗?要不要大娘过去抱你?” 船和船之间有缝隙,不是常年生活在河上的人,对这是有恐惧的,故而郭大娘有此一问。 宋延年:“不用不用,我过的来。” 说完和郭荣一起等着郭雅停好船。 旁边,郭雅满不在乎的收了竹竿,捡起船上的缆绳,三两下就跳到郭家的大船上,半蹲着将小船的缆绳系在大船的锚桩上。 “我有分寸,这点重量又撞不坏。” 郭大娘气了个仰倒,直说过几天就要将郭雅嫁出去。 郭雅呛声,“我才十二岁,嫁过去干嘛?当童养媳啊!” “看吧!”郭荣现在宋延年旁边,压低声音悄声说道,“我就说她又凶又坏!” “我娘都凶不过她!” 宋延年:“不会,就是有点皮。” 说完,也学着郭雅的动作,三两下跳到了大船上。 郭荣一脸不敢苟同的跟上。 说是大船,其实也不大,舱内睡觉的地方也只有两米宽,因为还未到睡觉时间,上面的铺盖被郭大娘卷了起来,吊在两边。 现在只看到空荡荡的木板。 为着宋延年这位客人,郭大娘今早特意留了两尾胖乎乎的马鲛鱼,准备做丸子汤。 做丸子不是件容易的事,要将鱼肉去骨剁成鱼泥,搅拌至有粘性后才拌上各种调料,混合着面粉成团,最后挤成一个个丸子,下入热水中漂浮成型。 一道菜做下来,费时间又费工夫,虽说她们渔家不缺鱼,但他们也只有过年过节时才舍得这么麻烦。 郭雅一听是做丸子,就要上前帮忙。 “臭丫头,不用你!你带他们两个玩去吧。” 郭大娘还有一丝气性,又叨叨了郭雅几句。 转头对宋延年又是挤出笑,“延年啊,和姐姐他们好好玩,一会儿回来吃丸子汤。” 说完,郭大娘提起一把刀,走到船尾那边准备将鱼剖腹去鳞。 “我娘笑的好奇怪啊!她这样我好不习惯。”郭荣抖了抖身子。 宋延年:“别这么说,你娘很好的。” 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常年劳作的妇人,生活的艰苦,让她很少有笑容,以至于她笑起来自己都不习惯了。 宋延年看了走在前面的郭雅,心想也许,十几年前,郭大娘也是像郭雅姐姐这样爱逗人又爱笑,再有点皮的女孩吧。 “走吧,做丸子还要许久,我带你们玩去。” 郭雅的一声叫唤,将宋延年从奇怪的惆怅里唤了出来。 “姐,我们一起去放虾笼子吧,我和延年都说好了,要比赛看看谁抓的鱼虾更多。” 郭荣指着宋延年嘿嘿笑着,“今天我可得大显身手一番,让这呆子看看,我这江中小霸王的风采。” 郭雅给了他一个脑瓜子,“你这呆子喊谁呆子呢。” 宋延年:…… 此处应该给郭家姐姐来点儿掌声! 郭荣瞪了他姐一眼,“你打我干啥,延年都不计较!” 郭雅咬牙,这呆子! 郭荣瞪完眼,转头噔噔噔的往船舱里跑,从船壁上的篮子里摸出两块馍,自己咬了一块,递了一块给宋延年。 “先吃着垫垫。” 宋延年还有些气他喊自己呆子,板着脸将饼接了过去。 奈何一番作秀给瞎子看了,郭荣是半点没看出他的气闷,片刻后,宋延年自己也就不气了。 算了,和这傻瓜计较啥! 叼着饼跟在郭雅身后,一起将挂在船沿边的虾笼子翻了出来。 宋延年对着手中的虾笼子多瞧了几眼,他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捕虾笼。 只见虾笼用细小的竹篾编织而成,中间由两个相互通联的圆筒缝合而成,两端分别有一个套篓一个盖头。 郭雅:“延年,在看啥呢。” 宋延年沉思,“我在想,它为什么会沉下去呢?”疑惑的抬头问郭家姐姐,“竹子不是该浮着吗?” 郭雅闻言笑道,“因为煮过了呀。” 经由郭雅的解释,宋延年这才明了,原来渔民做好虾笼后,还会放在水中煮开,这样煮过的虾笼才会下沉到水中诱捕鱼虾,也更加的耐用。 生活中真的是处处是学问啊。 一边心怀感叹,宋延年手中的动作却不停,他帮着用麻绳串起一只一只的虾笼,并将捕鱼抓虾用的虾团诱饵揉成一个个细条,装入笼子里。 “好了好了,再多咱们到时也拉不动了。” 最后还是郭雅制止了两个小孩,三人一起将两串分别有二十只虾笼的绳串拉到小船上。 “出发!”郭荣做出挥手的动作,中气十足的发出号令。 宋延年也拿了一只小桨摇起小船。 船划出很远,这片水域没有船只,只有静静的流水声。 郭雅问郭荣,“好了没?” 趴在船沿边观察的郭荣这才爬了起来,“好吧好吧,可以了!” 话音刚落,郭雅就将船倒着划,宋延年帮着郭荣将虾笼子一个个放入水中,看着它们一个个卷着小小涡流下沉。 “好了。”郭荣看着剩下的那堆虾笼,问宋延年,“延年,你呢?准备放哪里呢。” 说完,他将找位置的诀窍向宋延年一股脑的倒。 第34节 总而言之就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甚至连夜里的月亮也要考虑进去。 宋延年点点头,指了方才经过的一个地方,“就这儿吧。” 郭荣回头看了又看,“就这?你不要再找找吗?” 他觉得延年这随手一指,潦草的很。 宋延年肯定的点头,那里的气息给他的感觉最好,既然人喜好风水,想来这鱼儿也是一样的。 “就这。” 因为郭荣刚才找得仔细,船又划的远,他们出来比较久了。 郭荣想了想饭点都要过了,也就作罢,陪着宋延年将他的那堆虾笼子放到河中。 一边放一边安慰他,“就是没有鱼虾也不要沮丧,毕竟你是第一次玩这个。” 宋延年:“不会,很好玩呢。” 不同于宋延年和郭荣的兴奋,郭雅是半点不觉得有趣,这些都是她平日里做惯了的活,腻味了。 “好了,我们回去喽!”她撑起竹篙,招呼着还扒着船沿看河面的两人。 好笑不已,“再看也不会把鱼虾看到笼子里,走喽走喽!” 她一边撑船,一边看了看天空,此时月亮躲在云层后面,天上的星星反而更亮。 “我们卯初过来拉网,有货的话刚好可以去趟市集,赶场早市。” 说到这,又对两人继续说道,“这两虾笼是你们自己放的,要是明早卖的出去,铜板就自个儿收着吧。” 宋延年和郭荣两人闻言更是开心不已,郭荣甚至已经计划好要买几包糖了。 第31章 一路上说说笑笑,很快就又回到了大船停泊的水域。 夜里,几艘船只用铁链捆绑连锁在一起,秋风呼啸过河面,船只仅仅是在水面上微微荡漾。 宋延年这才知道,原来渔户之间也是有守望相助的。 通常八九户相熟的渔船会在同一个水域停泊,他们白日里分别划着自家的小船去捕鱼,能捕多少,全凭各家的本事。 但售卖鱼获时,他们往往会汇聚在一起,抱团不至于轻易被人压价,几搜船中还有一条船是专门用来处理大家卖剩下的鱼。 郭雅指着那条明显造型不同于其他船只的木船,回头看向宋延年。 “我们一般都在这条船上腌鱼。” 果然,风中带来一股咸鱼的味道,腥腥臭臭的,站在下风口的宋延年忍不住连续打了四五个喷嚏。 郭雅又是一阵哈哈笑。 宋延年揉了揉鼻子:感觉鼻子要坏掉了。 郭雅:“别看它闻起来臭臭的,煮的好的话,可香了!” “到时去学堂的时候,带上两尾去。” 宋延年摇头,表示不是太想要。 三人回到船上时,丸子早已经做好,只是秋日里风大,做好的丸子也已经放凉了。 郭大娘又将丸子用小炉子热了热,这才端到船舱里。 “夜里风大,咱们就在这儿吃吧。” 郭雅一起帮忙着将放在甲板上的小饭桌搬到了船舱里,顺手将原先挂在乌篷檐下的油灯拎到了舱内,往桌上一摆。 宋延年和郭荣两人早就盘腿在舱里等着了。 船外秋风呼呼吹过江面,舱内狭窄的空间,被昏黄的油灯灯光充盈,柔柔的灯光映在每个人脸上,微微跳动,别有一番温馨。 “带他们去哪儿玩了,去了这么久?” 许是气氛太好,郭大娘原先问责的话,都压低了声音。 只见她拿着一把大勺,往每个孩子碗里舀着丸子,侧头看向郭雅。 “我们去放虾笼了。”郭荣插嘴,捧着碗喊烫。 宋延年接过他手里的碗,帮他放在了桌上。 “谢谢延年。” 郭荣拿着汤匙舀起一个丸子吹了吹,不忘告诉他,“赶紧吃,不然要被我姐吃完了。” 话落! 成功的又收获了郭雅的一个脑崩儿。 “好吃吗?”郭大娘问宋延年。 宋延年:“好吃。” 说完,拿着汤匙又舀了个丸子,一口咬了下去。 他可没有说客气话,这丸子确实是好吃。 轻轻咬上一口,q弹爽口! 一股鱼类特有的鲜香瞬间包裹住整个口腔,再混合上面粉的香气,让他吃了一口,还想吃第二口。 不知不觉,一碗丸子就被他吃完了。 放下碗,看看其他两人,也是同样的碗里空空。 看着几个孩子吃的香甜,郭大娘眼角的皱纹都带着笑意,一头有些凌乱的头发也显得可亲起来。 “爱吃就好,下次再来玩啊,大娘还给你做这丸子汤,到时大娘换种鱼来做,还会有不同滋味。” “娘你说真的?” 郭荣马上转头对宋延年说道,“延年,下次的旬假你再来吧。” 说完如数家珍的数着不同种类的鱼名,“白鲢鱼,草鱼……鲅鱼,我都爱吃!” 宋延年:…… 他哪敢这么厚脸皮啊,他要敢这样做,他爹宋四丰非得把他的皮给揭了不可。 饭后,郭雅帮忙着收拾桌面,郭大娘又恢复了沉默,方才的轻松笑容像是昙花一现。 她交代了两声,转身就出了船舱到船尾收拾炉子等家什。 只见她扔了个木桶到河里,麻绳晃晃悠悠,很快就打上了两桶水,将水倒入大盆子后,拖过旁边的一张小杌凳,坐下开始洗洗刷刷。 宋延年:“郭荣,你家的鸬鹚呢?”宋延年期待的问郭荣,毕竟他一开始就是被他口中的鸬鹚吸引来的。 据说,这鸬鹚得有三尺三的高度,他可盼着呢! “对啊!我的鸬鹚呢?”郭荣转头问郭雅。 “姐,你看到我的鸬鹚没有?是不是被爹带去抓鱼了?” 继而发觉今儿他爹怎么这么迟了还不见踪影,往常这时候得在家中歇着了。 “爹呢?”他四处看了看,“去张伯家中喝酒了吗?” “刚才咱们也忘记给咱爹留一份丸子了,回头他喝了酒,肚子又得闹不舒服了。” 郭荣语气里满满的懊恼。 宋延年眼尾扫到郭雅,发现她从郭荣提起他们爹时,脸色就不大对劲,低着头阴沉着脸。 只郭荣没有注意到,待郭雅听到郭荣还想要给他们爹留丸子的时候,更是将手中的抹布往桌上一摔! 宋延年和郭荣都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眼睛齐齐看着她。 郭荣小心翼翼,“姐,你怎么了。” 宋延年弯腰将掉落在地上的抹布捡了起来,放在桌子上,退到一边。 郭雅面无表情,“别提你爹,你爹他死了!” 这是宋延年第一次看到郭家姐姐脸上这么凶,她绷着脸不笑的时候和郭大娘有了两分相似。 郭荣听到后,明显一愣,随即大哭了起来。 宋延年也是一惊,但是他仔细的看着郭雅想了想,就知道她说的应该是气话,并不是真的。 因为她脸上只见怒容,不见悲伤。 这明显不是死了爹的表情嘛。 宋延年提起的心一下就放了下来,正要安慰郭荣,郭大娘就出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 郭大娘出来的匆忙吗,一双手还湿漉漉的。 只见闺女绷着脸不吭声,儿子在一旁哇哇大哭,客人宋延年在旁边表情有些为难。 “怎么了这是?” 郭大娘随手往身上擦了擦湿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 “好了,不哭了,延年还在旁边看着呢?哭得这么大声,羞不羞啊!” 听到有人看着,羞耻之下郭荣有一瞬间的停顿。 下一秒却哭得更大声了! “我爹都死了,还不让我哭嘛!” 郭荣心里又是悲伤又是委屈,他爹都死了,他娘还怕他哭大声了延年会笑话他。 “延年才不会笑话我。” 他在学堂里都哭了多少场了,延年可一次都没有笑话过他! “你听谁瞎说呢!”郭大娘听到郭荣的话立马朝地下呸呸呸了几下,不论什么时候,好端端的说人死都是犯忌讳的。 第35节 下一秒郭大娘精准的用视线揪住旁边杵得直直的郭雅。 郭雅被这满满怒气的目光吓的后退了两步,随即又停住脚步,倔强的扭过脸不说话,一副死不认错的模样。 死丫头!郭大娘咬牙切齿,一双眼几欲喷火! 但见儿子哭得那般肝肠寸断,只得压下怒火,搂过郭荣哄道。 “乖,你姐胡说的,你爹他还好好的,你别听你姐瞎讲。” 郭荣揉了揉眼睛,露出满脸的泪水,却还是不相信,不住的哽咽: “娘你就别瞒我了,我都长大了,呜呜,爹是怎么死的?” 郭大娘:“别一口爹一个死的,你爹没死!” 郭荣狐疑:“真的?” 郭大娘连声保证,旁边的延年也将他拉到一边,递了条手帕子给他,“擦擦,你爹他没事,你姐骗你的。” 说完,示意郭荣看他姐姐的神情。 郭荣看到他姐那毫无悲伤的表情,也转回了脑子,伤心过后是勃然大怒,“那她骗我干嘛!看我哭好玩吗?” 宋延年:“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 那厢,见儿子停止了哭泣,郭大娘压住因怒气而起伏的胸膛,压低声音不做表情:“郭雅,你跟我过来。” “延年,你在这陪着郭荣一会儿。” 宋延年连忙应下。 郭大娘说完率先转头走到了船尾。 郭雅咬着唇,一双眼变幻不停,又拿起扔在桌上的抹布,重新将桌子擦了个干净,这才昂着头向船尾走去。 “走!和我一起去看我娘怎么训她!” 郭荣想了一通,觉得自己白伤心了一场,不甘心的拉上了宋延年要去看他姐挨揍。 “这臭丫头她胆大包天了,还敢瞎说爹死了。” 宋延年不想去,这明显是他们家的家事,他跟着凑合个啥劲儿啊。 “不,我不去!我累了,刚才去放虾笼子好累啊。” 他站在原地任凭郭荣怎么拖拽都不动。 “你和我一起在这儿休息吧。”他反过来想要拉郭荣。 郭荣气呼呼的瞪了他一眼,唾骂他没有义气,转头自己猫着腰悄声跟了过去。 没过一会儿,郭荣就跑了回来,一改之前的咋呼模样,一脸沉默的缩在墙角。 宋延年无奈的站了起来,陪他缩在墙角,“说吧。” 郭荣哭丧的抬起头,“延年,我爹他不要我们了。” 在郭荣断断续续的哭诉中,宋延年才拼凑出一个事,原来前些日子,他爹在外面给他找了个小娘,近来吃住都在小娘的渔船上,俨然有要在那条船上长期居住下去的意思。 “娘她们都瞒着我,上次就只有我回来时他才回家过了那么一夜,这次我放假,他干脆都不回来了。” “连我的鸬鹚,他都要送给那小娘养的娃娃了。” 郭荣悲从心来。 他用力的用袖子擦了一下鼻涕和眼泪,神情愤恨。 “也不知道那小娘有什么好,简直就像下了迷魂汤一样,大姐说她都有五个娃了,我爹还当成宝一样,现在连家都不顾了。” 第32章 (含入v通告) 五个孩子? 宋延年听罢,都不禁为之咂舌。 侧目,都五个孩子了,那应该年纪不小了吧。 郭荣对上宋延年的视线,用力的点头。 “你没有听错,她就是个老娘们,也不知道我爹图她啥。” 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也许有的人就是好这一口呢? 看到郭荣哭的这么惨,宋延年都不忍心说出这句话了。 总觉得这话一旦说出口,他有讨揍的嫌疑。 罪过罪过! “延年,我该怎么办啊?” 郭荣可怜兮兮的看着宋延年,在他想来,延年连先生书房里那些晦涩的书籍都能看得懂,肯定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肯定会有办法! 宋延年挠了挠头,只觉得头秃。 片刻后,他诚实的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过如果我是你,我肯定陪着你娘,然后自己再出息些,以后做她的依靠,要不然她一个妇人得多难啊。” 在他看来,最受伤害的就是郭大娘了,风雨同舟十几年的枕边人,说无情就无情,只剩她一个人带着儿女,偏偏还不敢在子女面前表现出太多的伤心。 话说完,宋延年忍不住的设想要是他家宋四丰也搞出这种事,他该怎么办? 只是这样一个假想,他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太可怕了。 打住!不能再想了!宋延年告诫自己,不然他怕他自己一个忍不住,该把他爹胡子拔光喽! 郭荣听完宋延年的话,握紧拳头,用力点头。 “没错,我娘还有我。”他得振作起精神来。 那厢,郭雅也在和郭大娘激烈的争吵着。 “也不知道我爹他图啥,那女人都老寡妇一个了,之前还做着船妓这肮脏行当营生,身边拖着一串孩子,还不知道和谁生的呢!” “爹他在想什么?他以为他是什么地主大户人家吗?家里哪还有什么余粮养那么多张嘴。” “难不成还要我们帮着养?” 郭雅暴躁的来回走,“之前的事就不说了,十天半个月里起码还会回两趟家,现在可好了,弟弟十来天才放这么一天假,他也不回来!” 郭大娘听到郭雅爆炭似的话,恨不得上去扭她两耳朵子,真是啥话都敢讲,一口一个老寡妇船妓的,这是她一个大姑娘说的话吗! “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讲!” 郭大娘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又不敢太大声,怕旁边船只上的邻居听了去,回头又该当笑话讲了。 近来他们家的笑话已经够多的了。 当下拍了郭雅的胳膊几下,示意她收敛一点。 郭雅扭过头不看她娘。 “丫头,你对你爹有气,尽管对着他撒去,冲你娘撒气这是想干啥!老娘我又不欠你。” 听到这话,郭雅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将头转回来,沉默的用脚摩擦着船板。 嘟囔,“我没有。” 郭大娘叹了口气,“你瞧瞧自己和你弟弟说的话,这是做子女的能够说的话吗?” “不管怎么样,你爹他毕竟是你自个儿的爹,你刚才那样口无遮拦的说你爹死了,这!这要是别人家听到了,会怎么看你?” 郭大娘说到最后那句,环视了四周一眼,压低了嗓音,显然是怕被人听到的。 郭雅倔强的扭过头。 郭大娘:就会冲我扭头! 她加重语气,“别人会说你不孝,一口一个吐沫都给你淹死了!” 郭雅:“不孝就不孝,他都不要我们了,我还不能说上几句?我宁愿他是真死了,起码那样,他在我心里还是活着的。” 郭大娘看着明显钻进牛角的闺女,恨自己那男人的同时,心里也无力。 她沉默了片刻,上前两步拉住了郭雅的手,难得的放软了语气。 “娘知道你心里难受,都是娘没有本事,留不住你爹,让你和舟舟受苦了,可你还有娘啊。” “你总得为娘想想,你这样让娘怎么放心你。” 郭雅低头,握着她的是一双常年在水里泡着劳作的手,发白蜕皮,一点也不漂亮了。 她心下一痛,双手更是似触电般的抖了抖,旋即用力回握过去。 “这关您什么事,您已经够好了。” “娘~”郭雅拉长腔调,眼里隐隐有泪光,“你说,爹到底是图啥呢?” 她实在是想不通,但凡那女的年轻漂亮点,她还能说她爹是贪花好色之辈。 “可她明明,明明……”郭雅哽咽,明明是那样糟烂的一个人。 郭大娘沉默的摸着女儿的后背,她能告诉女儿什么? 说他们两个原先是青梅竹马一对儿,因为彩礼没谈妥,后来小青梅嫁了别人家,竹马也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平淡却温馨。 十几年后的一天,竹马发现原来的小青梅摇着一条花船,做着迎来送往的行当。 当天夜里回来就虚声叹气,她自己也是傻,听了缘头还没有警醒,只说能帮的咱们还是要搭把手,毕竟一个妇人带着五个孩子不容易。 没想到,这男人帮着帮着,把自己都送出去了。 郭大娘想到这,暗暗咬了牙槽,这几十岁的老男人了,还敢和她说真爱,真爱都被他说脏了。 郭大娘压下胸中的心潮起伏。 “好了好了,不哭了,明儿不是还要带舟舟和延年去赶早市,可不要再这样了,客人还在呢,多不好看。” “娘答应你,过两天,娘和你一起去找你爹一趟,这日子到底还过不过,总得说个清楚。” 第36节 “你啊,明儿带两孩子好好玩,他们难得一个假期,你可别搞得大家都不开心。” 月光下,郭雅抬头看她娘,只见她面沉如水。 “我知道了娘。” 她稍微放下了心,打了水湿了帕子擦了擦脸,这才进舱里。 郭雅没有看见,在她进去后,郭大娘呆呆的看了江面许久,接着又坐回了小杌凳上继续清洗着还没有洗完的碗筷。 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了什么。 秋风似一声叹息吹进溪陵江里,吹皱了一池的水。 郭雅回到船舱时,宋延年正帮着郭荣将吊起的卷被放下来,两人一前一后合作着将被褥铺平。 她拽过自己的被子,往头上一闷,“睡吧,明儿个一早咱们还要去把虾笼捞上来呢。” 宋延年看了她一眼,他还以为出了今晚这出事,明天的虾笼泡汤了呢。 看来郭大娘安抚好了她呢。 没过多久,郭大娘也进来了,油灯一吹,船舱里一片黑暗。 宋延年和郭荣盖在一个铺盖下,秋天不比寒冬,这样共用一个被褥也不觉得冷。 他以为自己会不习惯,没想到躺下来一会儿,伴随着船只轻轻摇晃,耳旁是潺潺的流水声,不知不觉中,他就睡了过去。 船外,满天星河坠在河面上,水光月光星光似银,晶晶闪闪。 睡梦中,宋延年体内的道韵运行了一个又一个周天。 懵懵懂懂中,他感知到天目中一颗圆陀陀又亮光灼灼的金丹,滴溜溜的不断的吸收着天地和河面上汇聚而来的银光。 特别是这河面,银光似流水一般的顺畅。 银光越积越多,最后似汇成一条大江大河,猛地经过中脉向脑腔冲去。 紧接着,他只觉得那金丹似伴随着惊雷在脑海中炸开,迸出一道金色的光。 宋延年奇异的看着化为金光的自己,地上,他的身子还在被窝里睡的香甜。 恍然,原来这就是书上说的身外身啊。 心神一动,他在天上空乘云驾光,再一动,他在河下水,身畔是摆着尾相互追逐的鱼儿。 宋延年像是得到了稀奇的玩具,不断的变幻着所处的地方。 突然,他脑海里念头一闪,想到了郭家老爹找小娘不回家的事。 宋延年皱眉,会不会是有什么东西在作祟? 不然这生了五个孩子的妇人哪来如此大的魅力,引得一个大老汉抛家弃子的,还要养别人的娃。 越想越觉得不同常情,不合常理。 他得看看去,这样想他也这样做了。 宋延年在溪陵江这片水域中不断的游走,想要寻找郭老爹所在的河船。 也不是太难找,在十多里外的一条船上,一只喉间系着绳子的鸬鹚正将脖子缩进翅膀中休眠。 这条船和普通的渔船不一样,只见它涂着朱红色的新漆,旁边还有几条红绸扎着,看过去就比较花俏。 船舱里,一个和郭荣有几分相似的中年汉子正和一个青衣妇人轻声说着话,五个年龄不一的孩子还在旁边睡得香沉。 宋延年猜他应该就是郭荣的老爹了。 他仔细的探看了那妇人,发觉她就是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对。 他放下心的同时,又有一些怅然,也是,哪里就有那么多妖魔鬼怪了。 但没有了邪物作祟,那郭老爹可就真的是抛妻弃子了? 宋延年面色复杂的看了郭老爹一眼,这看过去挺正常挺精神的模样啊,怎么做出这种事来,真是一言难尽。 他又听了几耳朵两人的谈话,知道了郭荣老爹和这妇人早就熟识,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的这一事实。 原来是青梅竹马这个妖精啊。 宋延年恍然,随即掩面不想再看这两人,心里更是唾弃郭老爹,青梅竹马这个词都要被他们拉低了档次了。 第33章 这时,天边出现一道白,原来是天光已亮! 宋延年心神一动,这身外身如风驰电掣般后退,周围的事物如浮光掠影的水雾一样淡去,再睁眼他已在船舱。 元神归位。 卯初,日头悄悄的在山的那头露出点点光芒。 “起来啦?”郭大娘在船尾忙活开了。 宋延年连忙道了一声早。 将被子简单的折好这才往外走,才出船舱就觉得一股凉意飕飕的蹿来。 用力呼吸一口,连肺里都冰冰凉凉的,小孩儿火力足,是以宋延年也不觉得冷,只觉得这凉凉的感觉舒服极了。 “走喽!捞虾笼去喽!” 经过夜里的休眠,不但消除了身体的疲惫,连坏情绪也都被消化了。 昨日里还伤心的郭家姐弟,此时已经和没事人一样。 只见郭荣冲延年喊了一声,转头像个猴一样的蹿上小船,郭雅也笑眯眯的拿起一旁的竹篙,正用一块干爽的布擦拭着上面的露珠。 三人划着小船往昨儿放虾笼的地方赶去,这白日里的江景和傍晚时分又十分不同。 那层层水雾像是女子轻薄的纱衣,温柔的环绕在江面上,暖暖的初阳,给它染上一丝橘黄,温暖而有生机。 周围不断有船只经过,每个人脸上都精神饱满,神采奕奕,那是老百姓对日子初始的期盼。 出船的渔民已经带着鱼叉渔网和捞网等工具,迎着初升的日光,准备大干一场。 江面上热热闹闹的。 宋延年兴致勃勃的看着一艘渔船上的鸬鹚,只渔人一声号令,它身子矫健的跃入水中。 不到一会儿嘴里就叼着一条小孩臂长的鱼儿,一跃跳上渔船。 渔民拉拽着它脖颈间的细麻绳,不让它吞食那长鱼,待用手将那鱼儿取下扔入鱼舱后,才松了麻绳。 “乖鸟儿!”渔人摸了摸鸬鹚的羽毛,拿起一条小鱼塞进它的勾嘴中。 “给。”郭荣给宋延年递上一块炊饼,打断了他的视线。 延年接过,炊饼并不大,就一只手的大小,看上去圆圆胖着的分外松软。 一口咬下去,热乎乎的带着麦子的清香,再嚼上几口,又有一丝的清甜,冲淡了饼的干涩。 一切恰到好处。 “好吃吧?”郭荣一边咬,一边讲着话,“这是我娘一早起来炊的,足足炊了三扇笼呢,到时咱们带去书院里一起吃啊。” “钱婶比较喜欢你,你和钱婶说说,让她做饭的时候顺带蒸蒸。” 宋延年犹豫:“三笼?不用带那么多吧,咱们该拿不下了。” 炊饼虽然好吃,但如果叫他天天吃这个,他估计也要受不了的。 郭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想哪儿去了,美的你们!明儿带上一笼就好了,剩下的我和娘吃。” 宋延年讪讪,继续咬着炊饼。 炊饼吃多了有些干,他看到船头处摆着一个黑色的陶罐子,想来里面装的应该是清水,站起来就往船头走去。 打开一看,鱼汤的热气扑面而来。 只见里面两个胖鱼头熬得烂烂的,骨头都已疏脆,汤汁奶白浓郁,上面还漂浮着几朵葱花和两片芹菜叶。 “好香!”宋延年深吸一口,找了一通没有看到汤匙,迫不及待的捧着喝了起来。 喝上一口热气腾腾的,能让人从胃里暖到心里。 “到喽。” 待听到郭家姐姐的声音后,宋延年连忙放下手中的黑色陶罐,将它在船板上放好。 “哪里?”扒着船沿往河面上看。 环顾了四周一眼,虽然船只处在河里,周围并没有什么参照物,因此附近看过去都差不多。 但宋延年也认出了这里是昨日郭荣放虾笼子的地方。 “延年快来帮忙。” 郭荣拉扯着虾笼麻绳,回头冲宋延年喊道。 郭雅连忙制止:“放着我来,你俩小不点凑啥热闹,回头整河里去了,看你俩怎么办。” 说完,没好气的要将竹篙收起,踩着船要走到另一边船头。 而在郭荣刚刚招呼上的时候,宋延年就已经伸出手抓紧了麻绳,两人用力的将虾笼往上拖。 郭雅过来时,他两已经将这虾笼拖的差不多了。 郭雅面露奇异,夸道:“你俩力气还挺大的。” 郭荣不耐烦了:“别磨蹭啦,快来看看鱼获多不多?” 说完,他蹲在船板上,将一个个虾笼打开,又把里头的鱼虾倒进鱼舱里。 “哟,还不错嘛。”郭雅回头夸郭荣,一边将一些小鱼捡出扔到河里。 宋延年也学着她的样子,将哪些拇指长的鱼扔到河里。 最后,鱼舱里就剩下5条大一些的鱼,剩下的就是一些河虾。 “很不错了。”郭雅看了郭荣有些哭丧的脸,安慰他,“你们就下了20个虾笼,能有这样的收获算是不错了。” 宋延年也很期待,忍不住催促。 第37节 “那去看看我那边的收货吧。” 说完站了起来,精神满满的给郭雅姐姐指了方向,自己也拿起船舱里的小桨划了起来。 他们三人很快就找到了昨日里宋延年放下的虾笼。 双手一拉起麻绳,宋延年就将视线对上郭荣,挑眉:“我这边的比较多哦,它更沉呢。” 郭荣不甘示弱,“瞎说啥呢,这都还没看呢!兴许只是一堆水草呢?” 郭雅好笑:“好啦好啦,这也有的吵,你们拉上来不就知道了。” 虾笼才一拉上来,宋延年也迫不及待的将虾笼一个个打开,将里面的鱼获倒入鱼舱。 “不错不错,好多条大鱼。” 宋延年数了数,足足十来条大鱼,要不是虾笼太小,估计还会更多。 他满足了。 郭雅惊奇:“这个地方好,我得记下来,明儿个我也来这里放一网大的。” 只听旁边的郭荣又喊了一声,“这是什么?” 宋延年闻言凑过去一看,原来最后一笼里除了一些河虾,还有一个大河蚌。 他拿着大河蚌摇了摇,期待的看向郭雅,双眼晶亮,“郭姐姐,这么大的河蚌,里面会不会有珍珠?” 郭雅闻言一愣,“不知道,我们这儿的河蚌出珍珠比较少,可能有吧,就是没有,这么大的蚌肉也是很好吃的。” 说完就转身去船尾拿了一把小刀子过来,将河蚌放在船板上就是一撬。 “真的有啊。”郭荣在旁边惊叹。 郭雅打了一桶水上来,将淘出的小珍珠清洗了一番,数了数,有十来颗,她将珍珠放在洗干净的蚌壳上,递给了宋延年。 “给,收好,要是留着玩也行,不喜欢的话卖到镇上的小店里也值点钱。” 宋延年将珍珠分成三份,其中两份分别递给郭雅和郭荣。 乐呵呵:“见着有份。” “给我们的?”郭雅挑眉,“这可还值点钱的。” 宋延年点头,“没有你们带我来,我也捞不到这河蚌呢。” 出来玩,肯定要大家一起开开心心才是好嘛! 郭雅想了想,“行,那我就收下了。” 一边打发郭荣将珍珠收好,一边用小刀将剩下的蚌肉给刮干净。 一边刮一边说,“咱们下午就吃这蚌肉,别看这蚌肉好像很普通,它吃起来可好了。” 宋延年:“我知道,滋阴平肝,明目防眼疾。”说完将视线看向郭荣,“你可得多吃点。” 郭荣反唇,“你才要多吃点,天天点灯看书的人。” 郭雅:“谁吃这蚌肉也要吵吗?受不了你们。” “你们两都得吃!” 郭荣接过珍珠也一脸不开心,冲郭雅抱怨个不停。 “都是你刚才把我的小鱼放了,我这才输给了延年,不然我们怎么也得打个平手。” 郭雅听到这话,忍不住给了他一个脑瓜子。 “你找抽是吧,亏你还是渔民家的娃儿,都读了书了还没我懂的多,竭泽而渔不知道吗?今天小鱼被你捕捞了,看你明年哪还有鱼捕。” 郭荣捂住头,“就这么几条又没关系。” 郭雅:“要每一个人都像你这么想,你看看明年你还捞啥鱼。” “到时你就喝西北风去吧!” 说完威胁的晃了晃拳头,大有你再多说一句,她就一言不合要开干了。 郭荣悻悻:“好吧好吧,我知道错了,我就随口这么一说说。” 三人往虾笼里又重新放了一些虾团诱饵,这才划着船一起去了市集。 路过一片浅水的时候,宋延年见这片水域水清见底,下面是砂石,隐隐见有些黄壳坚而厚的蚬子,正微微张开两瓣壳,轻轻吐露点点白肉。 连忙喊住郭雅,让她停船。 “等下。”他从船里翻出网兜,就要去捞这些蚬子。 郭雅将竹篙往河里一插,底下的泥一下浑浊了水,转眼又被大河流动的水冲淡,重新露出清澈的水底砂石。 “捞着干嘛,这东西贱价得很,卖不出什么钱的。” 宋延年:“没事,我捞一些回去让钱婶加上辣子炒上一盘,给先生喝两盅酒时当配菜,可香了。” 郭雅:行叭。 这一捞,宋延年就捞上瘾了。 一网兜下去,满满是蚬子,再轻轻的在水中荡荡网兜,沙土就被流水漾去,密密麻麻的蚬子摇晃几下,还会发出似金石撞击的脆响。 郭荣看得也是趣味升起,从船里拿过一个竹背篓,帮着宋延年将捞上来的蚬子放到背篓里。 中间他们还捞到了几个巴掌大的河蚌,可惜的是里面没有珍珠了。 “装不下了装不下了。”郭荣嚷嚷。 宋延年这才意犹未尽的将手中的网兜收好。 好吧,他下次再来。 郭雅无语伸手将竹篙拔了出来,这玩意儿捞这么多干啥,肉还没有小拇指指甲盖大,她们都不稀得吃。 清晨的市集里,热热闹闹的,除了一些果蔬,鱼肉肉食,家禽蛋类,山珍草菇,还有一些在卖着自家编织的竹编物。 每个妇人臂弯处都挎着一个大竹篮子,偶尔看到一些卖柴火的,还会和他低语两句,想来是想让这卖柴火的汉子送些柴上门。 郭雅带着宋延年和郭荣直奔鱼贩子那里。 “张伯,这是今日的鱼获,你看着给点钱吧,我就不自己卖了。” 张伯是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闻言看了郭雅一眼,爽快的应下了。 “行,今天你家舟舟放旬假吧,是不是要带他逛市集啊,鱼篓放那儿。” 说完,用秤估量了重量,拿出了一两碎银给她。 郭雅常年卖鱼获,知道这里头银钱给多了,她也不多说,只想着下次多给张伯点鱼获就是了。 谢过张伯后,领着宋延年和郭荣两人站到街的一边,将银子放在宋延年手中:“你们自个儿花吧。” 宋延年想了想,将那几颗珍珠也卖了。 珍珠虽说质地莹润有光泽,但毕竟量少还个儿小,只够做些首饰上的点缀,最后只卖了二两银。 郭雅:“你们要买些什么?” 宋延年:“我去书肆看看。” 郭荣一听,连忙拖着他姐走,一边走一边冲宋延年喊道,“我们去买些好吃的,一会儿回来找你。” 宋延年揣着二两半钱,再加上他爹给的一两银,总共三两半钱,走进了书肆里买了几刀纸,又问了他心心念念的《周易》。 书肆里的伙计一边割着纸,一边头也不回的答了一句,“二两半钱银。” 宋延年不禁咂舌,这一本书就这么贵啊。 上次他爹给他买了四本开蒙的书籍,统共也就花了三两多。 书肆伙计转头拿出书,摆在桌上,“要吗?” 宋延年咬了咬牙,点头。 走出书店时,他还不住的摩挲着这易经的书皮。 他稍稍翻看了一番,这《周易》不愧是群经之首,大道之源。 其中的辩证之法,越看越是深奥,待又翻了几页,确定自己一时半会儿还看不懂后,他这才阖上书页,爱惜的将书收到怀里。 宋延年揣着仅剩的一两银,走出书肆几步远,探头看了看四周,没有看到郭家姐弟,再一转头倒是看到了一家香烛店。 抬头望了牌匾一眼,上面写着平安香行。 这名字起的好,毕竟老百姓买这些香烛纸钱的,可不就求一个平安嘛! 宋延年想到钱婶子送给他的那张货不对板的求子符,又是一囧,抬脚走进香烛店。 “老板,有黄纸和朱砂吗?拿点给我看看。” 香烛店老板低头看了下眼前的小儿,并没有多说什么,做他们这一行,最忌讳小瞧人了。 也许其他会有人觉得和小儿怎么做生意,但他们这行不一样,多的是有天资的小童从小被师傅带在身边传承衣钵。 所以,他也只当宋延年是有师承的道童之流。 “黄纸百文铜钱十张,朱砂一两要银三钱。” 香烛店老板是个模样讲究的老头,只见他穿着一靛蓝色交领长袍,右衽上绣有祥云纹,一身衣裳穿得整整齐齐,不见一丝褶皱。 因为要干活,宽大的衣袖用襻膊束缚着。 此时他见宋延年一副肉痛的表情,许是因为年幼,看起来分外可爱。 他难得的带着笑意开口,“你可别嫌我家东西贵,这些都是好东西呢。” “你要是想要便宜的也有,出门左拐倒数第二家,他家东西就便宜。” “但咱们这贵也是有贵的缘由。”香烛店老板轻抚胡子,神情里带着自豪。 宋延年:“我知道。”他看了旁边那两个扎好的纸人一眼。 “老板是有真本事的,这纸人再点个眼,可就不得了了。” 听到这话,香烛店老板从柜台后走了出来,上下眼打量着宋延年,行家啊。 这小儿就是手艺还没出师,就凭他的眼力,可见背后的师傅也是有几把刷子的。 沉吟,“我姓钟,托大唤我一声钟伯吧。这样,我做主再送你朱砂一两,咱们结个善缘,小哥儿以后要是学成了,画的符箓优先考虑本店,老朽定以公平的价格收购。” 第38节 宋延年无可无不可的应下了。 他花了两百文铜板买了二十张符纸,又花了三钱银买了二两朱砂,最后兜里的银钱只剩下半两不到。 出了香烛店,宋延年左看右看,还是没找到郭家姐弟。 正想着回书肆的时候,眼角余光扫到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年轻人似失魂落魄的从屋檐下的阴影里走来又走去。 也不知道在找啥,一脸的迷茫样。 宋延年神情一凛,站在原地想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前。 “小孩,你跟着我干嘛?”年轻公子回头问宋延年。 宋延年盯着他看了片刻,只看得他莫名其妙,正想甩袖离开,只听眼前这孩子幽幽叹息了一声。 宋延年:“你还没明白吗?你该走了,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什么?”年轻人不解。 宋延年指了指他的交领:“你没发现吗?你穿的衣服是左衽。” 年轻人恼怒,左衽?左衽怎么了,他出门急,穿错了罢了。 随即,似乎是想起什么,似一道惊雷砸在他脑海里。 左衽,是寿衣啊! 浑浑噩噩不知在找寻什么的年轻人,终于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了,他一直在找忘川啊。 以前只听祖母讲过,人死后有时会不知道自己死了,只有找到忘川河,在忘川河里洗过手,看着那森森白骨才会发现自己已经死了。 他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手。 已然是森森白骨! 是了,他死了,死得突然! 幡然醒悟的他流下两行血泪。 宋延年画了一道转世投胎符,送走了这个迷糊的鬼。 在书肆里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了郭家姐弟,原本兴致勃勃的去买东西的两人,回来时却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怎么了?”宋延年扯了扯郭荣,轻声问道。 他和郭荣走在后面,走在前面的郭雅已经走出了老远一段路。 郭荣撇嘴,分外不是滋味的开口,“刚才看到我老爹了,他正顶着那女人的小女儿,给人当大马骑呢。” 宋延年:“你们吵起来了?” “没。”郭荣随手摘了个路边的狗尾巴草,咬在嘴里,“我突然觉得没劲儿透了,估计我姐也是这样想的。” 他呸呸两口,又把草吐了出来,一股泥巴味。 悻悻的说道,“算了,以后我和我姐还有我娘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延年,回去后在功课上,你可得多拉拔我一把。” 宋延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了。 只得撞了撞他的肩膀,用上轻松的语调,“那必须的。” “没事,等咱们功课精进了,字再练好一些,还能给人抄书赚些铜板,也能替你娘分担一些。” 一番开解后,郭荣脸上总算没那么丧了。 第二日一早,宋延年和郭荣俩都大包小包的回书院了。 宋延年一进书院,就背着背篓往后厨跑。 钱婶:“哎,延年啊,这是背了什么过来。” 钱婶帮忙将他背上的背篓往下解。 “哟~还怪沉的。”钱婶掂了掂背篓,惊奇的看了宋延年一眼,“你这娃娃力气怪大的,再长高点,也能给钱婶劈柴了。” 宋延年嘿嘿笑了两声,“好啊,钱婶可得给我多吃点,那样我才长得快。” 钱婶呵呵笑:“这还没给我劈上柴,就盯上了我手上的粮食啊。” 宋延年拖过一旁的大木盆,将背篓里的蚬子一股脑的倒了进去,又去舀了几勺水,淹没过盆中的蚬子。 “这么多蚬子啊。”钱婶和宋延年一起蹲在木盆前。 “都是我捞的。”宋延年一边往盆子里放些粗盐,还将那把大菜刀也放了进去。 “我洗得可干净了,这样放点盐巴,再放上菜刀,让它们吐两个时辰的泥沙,保准没有沙子。” “先生爱喝两盅酒,这些蚬子再加上一些辣子,炒了给他下酒,味道也是很不错的。” “行。”钱婶爽快的应下了。 “你先生也吃不了这么多蚬子,婶子将剩下的这些蚬子用水煮开,到时剥出蚬子肉,给你们做锅边糊吃。” “我来帮忙。”宋延年一听还要剥蚬子肉,连忙开口道。 “嗨!哪就用你了,你快乖乖的去读书吧,功课都写了吗?昨天都玩疯了吧,小心回头先生也打你板子。” “功课前天就都做完了。” “真不用我吗?”宋延年看着一大盆的蚬子,这下才觉得自己真的捞太多了。 想到要麻烦钱婶,有一丝的愧疚。 钱婶摆手,“没事,这东西煮熟了,肉好掉的很。” 宋延年只得作罢。 午时用过饭,他就被钱婶唤住。 “去吧,把饭菜端到先生的书房里。” 当宋延年端着一盘辣子炒蚬子肉进书房时,看到先生正在练着大字。 “延年啊,今儿个怎么是你来送饭。” 宋延年将昨日捞蚬子肉的事情说了一遍,“钱婶也是要让我表现一下。” “哦?”童先生听后,将手中的笔放了下来,又去旁边的盆子里净手,一边擦拭着手上的水渍,一边看向辣炒蚬子肉。 他摇头晃脑,“粤人歌谣云,南风起,落蚬子,生于雾,成于水,北风瘦,南风肥,厚至丈,取不稀。” 说完,拿起一旁的木箸夹起尝了一口,“果然肉质饱满,味道鲜美,不错不错。” “是个吃蚬子的好时节。” 饭后,他问延年昨日是否玩的开心。 宋延年点头:“开心。” 童先生又问,“功课有没有做了。”见宋延年点头,他又出言考教了一番。 见面前的学生对答流利,言语清晰,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很好。” 就在宋延年以为没事可以告退的时候,只听眼前的童先生又问,“二十张大字练了吗?” 宋延年闻言一僵,摇了摇头,低下了脑袋,“没写完,还差一点儿。” 童先生一看他这表情,就知道这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他上前两步,站在宋延年面前,微微弯腰摸了摸眼前这学生的脑袋。 “你天资奇高,这是很多人求都求不来的,但是天资再好,也需要努力。先生上次才和你说过,练一手好字不容易,需要水滴石穿的功夫。” “需知道,业精于勤荒于嬉。今日你因为捞鱼抓虾有趣,没写完大字,明日你又会因为其他事情荒废学业,这一天不写功课的,在现在看来没什么,你是不是心里想着,回头补上就好?” “但长此以往,于学业无半点益处。” 宋延年低头:“先生我错了。” 说完又抬头,神情认真,“延年听先生教诲,真心知错,下次定不会犯如此错误。” 见学生听的进去,童先生倍感安慰,“好好!先生相信你。” 接着又继续道:“玩乐不是什么错事,下次不要忘了功课就好,去吧,中午好好休息一番,下午还要听课。” 待宋延年掩门出去后,童先生自个儿收拾了一番桌面,将碗筷笼到一旁后,又去洗手盆处洗了手。 看着盆子上方悬挂的铜镜中自己的影像,童先生叹息了一声,嘴里小声念叨。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勤勉,岁月不待人,唉,老了老了。” 说罢,捶了捶自己的后腰,坐了下来,重新摊开一张毛边纸,练着大字。 都说天波易谢,寸暑难留,眨眼间,月余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深秋傍晚时分,屋外寒风凛冽的吹起,卷得玉兰树硕大的枝丫都摇晃的厉害。 宋延年跑到院子里的玉兰树下,抚着玉兰树褐色的枝干,担忧不已,“风这么大,你会不会被吹断啊。” 他的担忧并不是无的放矢,前两天书院外就有一株大树被吹断了枝干,还好周围空旷没有人,这才没有人被砸伤。 玉兰树:没事没事,扎根可深了。 待脑海里传来玉兰树还是那么欢快的脑波,宋延年这才安心了一点。 守着书院大门的褚老伯,喘着气跑到宋延年面前,“哎,延年啊,原来你在这啊,可让我一通好找。” 宋延年连忙问:“褚伯,这是怎么了?” “门口有个小姑娘找你,看模样挺急的,你快去看看吧。” 小姑娘?宋延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哪会有啥小姑娘找。 听褚老伯的话里意思是找他还挺急的,宋延年连手上的书都还没放到屋内,就这样出去了。 “啊!是郭家姐姐啊。” 待看到站在门外那用布包裹住脑袋和半边脸,只露出两颗大眼睛的郭雅时,宋延年三两步就跑了过去。 站在两步远停了下来,抬头问:“郭姐姐,你怎么来了,是要我帮忙叫郭荣吗?” 自从月余前离开后,他没有再去过郭家玩耍,他也想不出郭家姐姐找他什么事。 郭雅摇了摇头,将脸上的布往下拉了拉,“不是的,我没有找郭荣。” 第39节 声音停顿了片刻,继续道,“延年,我来找你的。” “找我?”宋延年诧异,“是有什么事吗?” 郭雅点头。 宋延年:“这儿风大,咱们往旁边说吧。” 他看了不远处门房里的褚伯一直看着他们,对上他的视线还冲他笑,露出一口不齐整的牙。 他面上一囧,带着郭雅走到书院外头背风的墙角下。 “郭姐姐,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看到郭雅摘下了脸上的布,露出一张有些发白的脸,大大的眼下是一圈青黑,不由得关切开口。 “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郭雅停了停,从袖中袋里拿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宋延年定睛一看,她手心里的这纸分明是上次他送给她的符箓。 那是他的买了朱砂一时兴起的练手之物。 当然,送的时候他说是寺庙里求的。 果然,就听郭雅开口道,声音有些沉,又有些急。 “延年,你和我说,这符是哪里求来的,我想找这道人帮个忙。” 宋延年接过她手心里的黄纸,黄纸背后已经一片焦黑,显然已经挡过灾,不能用了。 “郭姐姐,你和我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郭雅急:“你告诉我哪里求来的就好,我自己上门去找他。” 说到这,停了片刻,“这事危险,你就不要跟着参和,也不要告诉郭荣。” 宋延年看她眼里隐隐有泪花,手指不住的相互摩擦,知道她这真的是急了。 他看着手中的符,“郭姐姐,你不告诉我也不行了,这符是我自己画的。” 郭雅难以置信:“你画的?” 宋延年点头:“我看先生书房里一本奇门遁甲术有趣,就买了黄纸和朱砂,随着上面的图案画的。” 郭雅如遭雷击,只觉得心里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 宋延年看她要哭出来了,连忙开口说道,“到底是出什么事了,姐姐你和我说吧,也许我能帮忙呢。” 郭雅:“你个小人能帮什么忙?” 宋延年摇了摇手中的符纸:“那不一定,你看我画的符都有用,那奇门遁甲的书我也看完了,你把事情和我说说,我就算真的帮不上忙,也能给点建议不是。” 郭雅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她低头和宋延年开口道:“这件事,说起来话长,一切的事情可以从上次你们旬假结束后开始。” 在郭雅接下来的讲述中,宋延年知道了上次他们回书院后,还不待郭雅和郭大娘找上郭老爹,郭老爹就自己回来了。 郭雅神情愤恨:“刚开始,我还以为他心里还有我和娘,娘心软,想着爹只要心里还有这个家,前头的事她也不想计较。” “哪里想到,爹回来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给我说亲的。” 宋延年听完后,瞪大了眼,“什么,要将你说给那女人的大儿?让你给她当大儿媳妇?” 这是什么鬼操作? “没错!”郭雅暴躁的撸了旁边的草,将上头所剩不多的叶子都撸秃了。 “郭大娘不能同意吧。”宋延年忧心忡忡。 “那哪儿能同意啊。”郭雅继续开口,“别说我娘不同意了,就是我也不干。” “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就是打量着我小,以为我年轻不懂事,她想让我嫁给她儿子,还不是想着趁着弟弟还小,我嫁人后连家里的渔船也给带过去。” “爹又偏着她,到时,这家里哪还有我娘的位置。” 宋延年连忙追问:“那后来呢,事情解决了吗?” “解决了。”郭雅点头,“我娘拿着竹篙把我爹赶出去了。” 宋延年:郭大娘威武! 郭雅神情与有荣焉,不过片刻,脸又是一垮,神情也带上了郁色。 “再之后,娘虽然也天天和我一起去捕鱼抓虾,但我可以看得出,她的心里并不好受,也没有放下我爹。” “日子又过了大半个月,如果没有别的意外,我相信娘会慢慢看开,她还有我和舟舟呢,我们家这渔船,在我姥爷在世时,是姥爷出了大钱帮忙置办的,我爹他要真想抢走,也是不占理的。” “我娘娘家可是姓江。” 宋延年点头,表示理解,经过这段时间书院生活,他在钱婶子那里可是没少听了安同镇上的八卦事儿,现在常识性的问题他都能知道个七七八八的。 江姓可是这溪陵江上疍户的主流人家,十条船里,起码有五六条是姓江的。 郭大娘的娘家要真是姓江的,那真是祖上好多代都是江海里讨生活的,可不是郭老爹一个人能够欺负的了的。 郭雅见宋延年理解,就继续往下说,“但是十天前,一天夜里风大浪大,第二日起来时,我在船沿边,发现了一个雕像靠着我们的船。” 郭雅说这话,背着光的脸色有些暗沉。 宋延年:“雕像?” 郭雅点头,“没错,大概手臂这么长。”她用手比划着。 宋延年:“那可能是流水带来的。” 郭雅:“一开始,我们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她和她娘将那雕像推开了。 “但是,每一天早晨,它又会来到我们的船沿边,靠着我们的船,连续三天都是如此,中间我们还把船给划开了,雕像也推得远远的,可不管怎么样,第二天它都能靠在我们船沿边。” 宋延年听着郭雅低沉的声音,身子都站直了一些,呼吸也不知不觉秉住了。 郭雅抬头,眼神直直的撞进宋延年眼里。 “而且,你知道吗?在推开的时候,我发现了,那并不是一尊普通的雕像,它是一座神像!” 宋延年心道,果然。 “后来,第三次推开后,它又来到我们的船沿边,娘就说了,这是神要进门,再拒绝下去,会有不好的事情。” 就这样,这尊河里的神像就被请上了郭家的大船。 宋延年:“这,这怎么能请上去嘛!” 他听着都头皮都麻,郭家还敢请上船? “你不懂,我们河里讨生活的疍户,对神鬼一事,向来是敬畏有加,这事其他船上的邻居也看着,大家都说要请上去的。” 似乎是想到什么,郭雅眼里惊惧,“请回来后,娘早晚三柱清香。” 而且船上平平安安,甚至每日日出河下网,捞回来的鱼获都比往常多了三成。 “旁边几条大船上的伯伯婶娘,看到我家收近日来的鱼获,都忍不住也来我家,早晚上三柱清香了。” 宋延年:就是一堆儿傻大胆。“他们也捕到许多鱼了?” 问完又沉吟片刻:“不过,秋冬季本来就是鱼获多的季节,大家不都说了,秋打插江鱼,冬打稳水鱼嘛。” “多捉些鱼也是正常。” 郭雅点头:“是的,可伯伯他们那些经年的老渔也说了,拜了神像后,收获的比往年的秋日里,还要多上那么一两成。” “而其中,就属我家最多,起码多了三成。” 说到这,宋延年没有听到什么不好的地方,但是他知道这天下从来没有白给的午餐。 迟早会出事! 果然,郭雅深吸了口气:“可是,这两日来,我发现娘她变了。” 她看向宋延年,“你也知道,我娘她就是寻常的妇人,养儿育女,甚少舍得在自己身上花费时间和财务。” “可这两日,娘她变得不一样了。” 郭雅停住话,似在想要怎么形容。 宋延年:“怎么说?” “娘她变得妩媚了,对,她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郭雅眼里飚出泪水:“我觉得她不是我娘了。 她指了指宋延年旁边的符,“昨日娘靠近我,摸着我的脸,说还是我漂亮的时候,我怀中的符箓就一阵发烫,符箓烫时,娘也丢下我跑回舱内耳室。” “那个是小木板隔的小房间,娘就将那神像供在那儿。” 郭雅忍不住蹲了下来,小声的抽泣:“我昨天下午就跑去寺庙里,向道长求了几道符贴在船上,可半点用都没有,娘她还是那副模样。” 宋延年问清了寺庙位置,这才知道那就是钱婶求符进香的那间寺庙,在青城山那边。 想到还夹在书中的那道求子符,宋延年心道,用求子符对付邪异的神像,有用才怪了。 宋延年想起那些吃了十来天才吃完的炊饼,不禁安慰郭雅。 “你不要急,我和你一起去一趟,你在这儿先等我一下。” 说完,噔噔噔的抱着怀里的书跑回寝室,寝室里没有人,他将书在桌上的小书架上摆好,又将夹在周易中的那些黄纸抽出。 倒扣桌上喝水的笨碗,往碗底放了一些白只,又去后厨寻了瓶儿酒,滴入数十滴,就着笨碗粗糙的沿边研磨着朱砂。 很快,就见朱砂化作红色的汁水。 宋延年深吸一口气,扶笔秉心静气,笔下走龙蛇。 勾画提笔,符成! 似有一道银光闪过黄纸符,红字黄底,宝光灼灼,不消片刻,又一闪而过。 宋延年接住这符箓,入手还有丝暖暖的烫,上面的墨汁已然干透。 来不及细看,宋延年又继续将剩下的黄纸都画了一通。 揣着画好的稿跑了出去,门外郭雅还在原地探头等着。 “走吧。”宋延年从符箓中挑了一张出来,塞在郭雅手中,让她拿着防身。 郭雅拿着符箓,还有些懵,“你真的去啊?” 第40节 宋延年:“对啊,你还找了其他人吗?” 郭雅摇头,她问了,青城山上的道人出来做一场法事至少要三十两银子,她没有。 郭雅埋着头跟在宋延年身后,发现他的脚程不是一般的快。 很快就来到了溪陵江边。 郭雅撑着小船,心里内疚:“要不,延年你还是回去吧。” 宋延年不解的看向她。 郭雅低头,“很危险的。” 宋延年心中一暖,这郭家姐姐果然人很好。 “没事,我就去看看不会逞强的。你别有心里负担,大娘是个好人,一定吉人自有天相的。” 郭雅闭口不再言语,刚才那一句已经是她仅有的良心了,她也是自私的人,也会想要救自己的娘。 不过她心里暗暗下决定,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她一定好好感谢弟弟这个同窗。 “到了。”郭雅插篙。 宋延年看着眼前的大船,果然气息不一样。 只见,船里的一角,有点点黄光在闪耀,想来这就是信徒的信力,纯粹又虔诚。 可这原本该是虔诚纯净的信力,此时却被一股黑气不断的缠食,那源源不竭的信力,反而滋养了这股黑气。 宋延年神情肃穆,手中捏着一道黄符,“走吧。” “丫头回来了?”船帘被打开,里面郭大娘走了出来。 宋延年在见到郭大娘后,才知道郭雅所说的她娘变得不大一样是什么意思。 原来真的不一样啊。 那五官还是原来的五官,只是周身气质大变,此时打开帘子,抬眸看向郭雅,问候声笑语吟吟。 只这轻轻一动作,眼波流转,肆意风流。 这气质在郭大娘这样半老徐娘身上也半点不突兀,反而会让觉得风韵犹存。 郭雅呼吸一窒,眼泪又差点流下,小声和宋延年道,“她不是我娘。” 她娘只会插着腰,吼她臭丫头。 她想她娘的吼声了。 宋延年决定先发制人,手中的一道符箓打了过去。 郭大娘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手中的袖口一下子变长,想将飞临而近的符箓击打开。 只是这一轻触,就好似发出金石撞击的声音。 郭大娘趴在了船板上,带笑的脸阴沉了下来,看向郭雅:“丫头,你就这样看着别人欺负你娘?” 郭雅眼里都是泪花:“你才不是我娘,滚出去,从我娘身体里滚出去。” “我怎么就不是你娘了?”郭大娘出言蛊惑,“娘只是求了神,神教娘怎么挽回你爹爹,到时咱们一家还好好的好不好?” 宋延年侧头:“别听她胡言乱语,你娘被鬼迷了心窍了。” 郭雅闻言一惊:“那她真的是我娘?” “不能这么说,你娘现在心窍被迷住了。” 他解释道,“我们人的想法是很奇怪的,也许那天大娘的心神比较脆弱,这才被鬼所迷惑,鬼物邪恶强大,它会放大人心中的欲念。” “大娘也许只有一分想要挽回你爹,但在鬼物的迷惑下,这种欲念也会扩大十倍百倍,这样才让这妖鬼有了可乘之机。” 说到这,他见郭雅坐立难安的模样,开口。 “别担心,只要将这妖鬼驱除,就能将大娘的心神找回。” 说完,他又打出三道符箓,符箓悬空,发出莹白的光芒,将躺卧在船板上的郭大娘团团围住。 郭大娘不断的想要站起来,却被这道道光芒压得起不来身。 很快,她的脸上就出现了不一样的表情,一会儿娇媚的笑,一会儿痛苦闭眼。 “娘~”郭雅忍不住上前两步。 宋延年连忙拦住,“别过去,不会伤到大娘的。” 果然,随着他的话落,郭大娘彻底昏了过去,而一道透明的身影却慢慢的从她身子里浮出,连一旁的郭雅都看到了。 三张符箓齐齐的对准了那道影子,那是一个面庞美丽的年轻女子,衣裳轻薄,周身隐隐有水渍,滴水的发丝,让她抬眸时,都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 饶是郭雅这样一个姑娘,都莫名的看的是面红耳赤的。 “小恩公,饶了我吧,我并没有伤害到他们。” 第34章 小恩公,这是叫谁! 难道他们认识? 郭雅侧目看向一旁的宋延年。 宋延年正皱着眉头打量着这女鬼,随即恍然。 “是你啊。” 原来这从郭大娘身子里飘出来的女鬼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巨龟沉船时,被他爹宋四丰和艄公救上船的那个女子。 只是此时见她如此形象,想来最后还是遭遇了不测。 宋延年想了想当时的情景,恍惚记起她是有提起过自己的名字。 不确定的开口,“你是月娘吧。” “是我。”月娘低着头泫然欲泣,款款轻抬莲步,行走间体态婀娜。 她想要离宋延年和郭雅更近一些。 郭雅见她靠近,后背忍不住一阵紧绷。 宋延年:“站在原地说话就好!” 话落,悬在半空的三张符倏地更亮了两分,漂浮在半空中,蠢蠢欲动! 月娘忌惮的看了空中的符箓一眼,不敢再轻易动弹。 只见她轻轻的用纤细又瘦长的手捋过脸畔的湿发,露出白皙又精致的面容,夕照的余光下,她似隐隐笼着一层柔柔的光晕。 这让她看过去美丽纯洁又无辜,偏偏又带着一股致命的诱惑。 只听她声音轻柔而又带着一股怅然和认命:“月娘命薄,那日承蒙恩公相救,却不想最终还是命丧水底。” “只是月娘也不曾想过,与恩公再相见会是如此场面,恩公信我,月娘从无害人之心。” 说完,几颗贝齿轻轻咬唇,忧伤的眼看了看两人,随即又垂下眼帘。 几行泪水无声的掉在甲板上。 可怜又无辜。 宋延年脸上一言难尽,真是不可思议,他才几岁,居然有人对他施展美人计,关键是对方还是一个女鬼。 他上去是这么重口味的人吗? 而且,这女鬼施展美人计的对象除了他,另外一个还是个姑娘。 就这还想成功? 心里这样想着,他的视线扫到旁边的郭雅,只见她面上一片不忍和怜惜,分明是中计了。 宋延年:…… 郭姐姐,你也是女孩子好不好。 他转头又看向月娘,见她还是落泪个不停,忍不住开口提醒。 “不像了,一点都不像了,这鬼哭起来可是两行血泪,不是像你这样弄点水汽就可以了。” 月娘面上一僵,暗地里咬了咬牙,真的血泪糊一脸,那还能看吗? 她不听宋延年的话,轻轻的抬起头又看向郭雅。 “丫头,真的是你娘自己让我上身的,她想要我教训教训你爹,等你爹吃了教训,我就会自己离开你娘的身体了,你莫怕!” “还有,你快和小恩公说说,我是不是还让你家多收获几成鱼获了?” “说来,我还是对你们有恩的。” 郭雅却好似一下被惊醒,手中捏紧了宋延年给的符箓,警告的冲月娘吼道: “你不要蛊惑我,我不会信的!还有,谁要你送的鱼获了?我自己也会捕鱼。” 想到这几天来的担心受怕,郭雅彻底从月娘的的美人迷惑中清醒过来。 她上前将昏过去的郭大娘拖到了一边,轻轻的拍着她娘的脸颊。 “娘,娘你没事吧?” 郭大娘悠悠的转醒,睁开眼睛看了下四周,羞愧的闭上了眼。 她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直是知道的,只是被迷了心窍的她,无限的放大了心中的欲念,又在月娘的影响下,言行愈加的肆无忌惮罢了。 月娘:“喂,你快和他们说说,我是不是没有坏心。”她见郭大娘闭上眼睛不说话,顿时急了。 “是你啊。”郭大娘开口,声音嘶哑暗沉,神情复杂的看向身影美丽的月娘。 “娘~”郭雅担忧。 只听郭大娘冲着月娘继续道,“这几天多谢你了。” 郭雅惊惧的看向宋延年:“我娘她?” 难道还没有清醒过来,不然怎么会对一个如此诡异的女鬼道谢? 第41节 宋延年摇头:“大娘清醒着。” 郭大娘安抚的拍了拍郭雅的手,“丫头,别担心。” 转头,她又对月娘说,“谢谢你帮我拿回了那些银子,不然我真是,真是怎么样都不甘心了。”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语气颓然又带着恨。 月娘轻轻一笑,周身似有百花盛开,那一身姿容那一身风情,当真称的上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不用客气,这也是我到来的原因。” 宋延年心想,之前那一次的相遇,也没觉得她这么漂亮,难道变成鬼还会更漂亮不成? 想来这都是鬼物迷惑人的手段。 在郭大娘和月娘的交谈中,宋延年和郭雅这才知道了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郭大娘在将郭老爹用竹竿赶走后,在女儿面前是威武洒脱了,背后却气的不行。 躺在床上的时候,真是越想越不甘心。 “我不甘心自己这十几二十年来,为这个家的付出了种种,到最后这男人对我却是说扔就扔,端是无情的很。” 郭大娘喃喃,“丫头,你知道吗?你爹还说他是个长情的人,不然怎么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来的人身边。” “而我,只不过是他在你奶奶的威逼之下,不得已的将就而已。” 话落,两行眼泪无声的落下。 在这她付出大半青春的男人口中,她的十几年简直活成了笑话。 郭雅又是气愤又是心疼,用力的拍着船板:“你理他干嘛!我和舟舟陪着你过日子就好了,你看我爹他以后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穿衣吃饭,哪个事情不是你替他打理的好好的,他只要去捕个鱼就好。” “更别说这鱼肥的秋日了,打鱼杀鱼腌鱼,这桩桩件件哪样少得了你?” 郭雅说到这里,声音都哽咽了,“这个家就是你撑起来的,他捕鱼能赚多少钱,铜板不都是娘你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的省下来的?” 郭大娘眼睛有些失神,“是啊,所以娘才更加不甘愿了,凭什么我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才省下来的三十两银子,要便宜了那个女人?” “娘?”郭雅抹了抹眼里的泪花。 月娘这时插嘴,语气里有一丝得意洋洋:“没事,我都帮你要回来了,便宜不到他们。” 宋延年也不禁侧目。 对上宋延年的目光,月娘精神一震,更加的表现自己,献宝似的冲郭大娘喊道:“姐,你快给他们说说,再给我好好求求情,我可真的没半点坏心。” 她嘟囔着:“我就是看不过眼了,才一直要来你家渔船的。” 宋延年瞥了她一眼,月娘立刻闭了口。 郭大娘对郭雅道:“你爹心狠啊,他连家里给舟舟攒下的学费,以及丫头你的嫁妆都带走了。” “娘不甘心,这真是日也想,夜也想的,越想越想不开。” “那日翻过雕像发现这是一尊神像时,娘心里就想好了,不管这是邪神也好,善神也罢,只要能帮我,我就是舍了这条命又如何。” 郭雅惊呼:“娘你糊涂啊!” 宋延年听了也是心头酸涩,这穷苦人家,辛辛苦苦攒这几十两银子真的是不容易。 哪想有一日被外头的老妖精撬了枕边人不说,连银子都一并给捞走。 换谁谁都不甘心!积愤之下,郭大娘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奇了。 郭大娘却对耳边郭雅的惊呼充耳不闻,继续说道: “而且,我们推了它三次,它次次回到我们船沿边,我就知道,这是神要入门,事不过三,我一定得将这神请来,这尊神是有灵性的。” 宋延年:不,可能是邪性。 月娘身影飘忽,声音带着蛊惑,“是的,我就是为你而来。” 是郭大娘强烈的怨恨和愤怒唤醒了她,也唤醒了神。 宋延年见此情况,又打了一道符箓过去,月娘不甘愿的闭嘴了。 那种迷人心智的气氛一下就被打散。 郭大娘自己站了起来,走到船舱里,再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个宝蓝色粗布缝制的褡裢。 她爱惜的摸了摸褡裢,将它放入郭雅手中。 “娘?”郭雅不解。 “拿着吧,里面有娘给你和弟弟攒的三十两银子。” “爹怎么又愿意拿回来了?” 宋延年也是好奇。 郭大娘却是有难言之隐一般的别过头,不在说话。 而旁边的月娘却是身子扭的厉害,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宋延年:“说吧。” 月娘如得赦令一般,连忙开口,“这可得感谢我咯。” 郭雅的视线也被吸引过去了。 宋延年见郭大娘虽然一副羞于开口,却并没有制止月娘的模样,心里便知,这郭大娘也有借着月娘的口将话说清楚的意思。 月娘得意:“你娘其实挺漂亮的,看丫头你就知道啦。” “你爹还说什么自己是个长情的人,我呸!” “这不,我在你娘体内稍微发挥了我两层的功力,你爹就又被我迷回来了。” “今儿下午你不在,你爹就巴巴的将银子捧回来了。” “所以,要我说啊,这女儿家,就是不能太老实,像你娘这样老老实实的付出自己,最终还不是给别的女人做了袈裟。” 待看到郭雅那愤怒的眼神,月娘抚了抚心口,神情娇媚,风情无限的一笑: “丫头,你可别不信我的话,也别嫌我将你娘说的太低,你得承认,这是事实。” “你看,你娘一漂亮起来,你爹可不就是又回来了?要我说啊,也是你娘平日里将自己过得太粗糙了。” 她觑了宋延年一眼,继续不怕死的道: “你叫小恩公来干嘛呀,让我再当你几天娘,保准让你爹贴贴服服的,哪还敢有啥花花肠子给你找什么小娘。” “男人,哼!”说完,月娘鼻腔里发出一声哼,娇媚又骄横。 宋延年这时才开口:“看吧,这就是鬼物,无时无刻不在蛊惑着人心,一旦我们有一丝的漏洞,它就会抓住这个空子,无线的去放大我们的欲望。” “到现在她还拿一家团圆来蛊惑你。” “而我们一旦放纵了自己的欲望,就离死期也不远了。” 宋延年一边说着,一边扶起郭大娘,暗地里给她打了一道空明符,让她更加能看透自己的内心。 他诚挚的看着郭大娘那带着岁月风霜的眼睛,开口说道。 “大娘是个很好的人,也是因为你,延年上次来这儿玩的很开心。” “在延年眼里,你比月娘漂亮,延年喜欢大娘原来的样子。” “也庆幸自己跟着郭雅姐姐过来了。” 不然再迟个几天,就不知道这躯壳里还是不是郭大娘本人了。 旁边郭雅也急忙说道:“是啊娘,你别听信这女鬼的胡言乱语,爹那是眼睛瞎了。” 说着,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娘,你别这样,你这样我害怕,我和舟舟不能没有你。” 许是空明符的作用,也许是身旁两人的劝说起了作用,郭大娘只觉得此刻的自己灵台一片空明。 她摸了摸女儿被风吹乱的头发,“娘不会了。”又看向旁边的宋延年: “谢谢你延年,大娘知道了。” 说完,她也不顾旁边月娘的呼唤,直接带着宋延年和郭雅来到船舱的耳室里。 一尊神像,似悲悯的低垂着眼眸。 前面,是一鼎香炉,上面插着满满的香脚,那是香火燃烧后剩下的枝干。 宋延年看到这尊神像时,心中诧异,面上不由得带出一丝惊愕。 无他,这是一尊真神。 第35章 只见眼前这木质的神像,也许是年代久远,也许是泡过水,上面的漆有些剥落,看过去老旧又寒酸。 甚至神像的面目都有些模糊了。 然而,供奉祂的人却很用心,整座神像被擦拭的纤尘不染,头部用一块鲜艳的红绸遮盖。 让这尊斑驳的神像有了体面。 宋延年上前几步踩住了一旁的凳椅,将神像轻轻的捧了下来。 他的眼前似有水帘轻柔漾开,一幕幕过往的片段,在他面前闪过。 闭塞的山村,虔诚的村民…… 神像本是村里的木匠用普通的木头雕刻而成的一尊雕像。 平凡而普通。 因为村民虔诚的信仰和香火,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它有了神性,慢慢变成了祂。 数百年来,祂庇佑村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在祂的庇护下,整个村子虽然闭塞,村民却也安居乐业,日子过得平静却又幸福。 村民也回以祂最真挚的感激,初一十五早晚的三柱清香,逢年过节的五牲拜祭,农闲时的游神巡境…… 只是岁月就像是一卷洪流,湮没了这小村庄,越来越多的村民奔赴更好的地方,去过更好的日子。 第42节 人,不断的往山外迁徙。 只剩下祂留在了深山的神庙里。 没有了村民信仰的祂,日渐衰落。 最后,在一场山洪中,神庙被冲垮,而祂也被洪水冲进了溪陵江。 无知无觉,它飘飘荡荡在江水中许多年,浑然是一块烂木头一般。 直到月娘最后的祈愿,激起了祂最后一丝神性,祂庇护月娘的魂魄不至于消散在溪陵江中。 而作为交换,月娘要为祂寻那源源不断的香火。 画面中断在祂被郭大娘请进门的那一刻,看着眼前这低垂着双眸,似悲悯众生之苦的神像,宋延年摩挲了祂那光滑的木身。 “何必呢!” 缘起缘灭自有定数,似这般强求,多数是落不到什么好结果。 他看了一眼还在船舱外,面上一片焦急的月娘,侧头对神像说道: “她虽能为你引来信仰,但你豢养鬼物,岂不是助纣为虐?终有一日会酿成大祸的。” 神像不言不语,双眼低垂,也是,这神灵早已经随着最后的村民离去,溃散于天地间了,这尊神像,也只是曾经的真神罢了。 宋延年拂过神像的眉眼,祂原本的慈眉善目,已经有一层寻常人看不到的阴霾附着。 郭雅踟躇了两下,开口问宋延年:“延年,现在该怎么办?” 她想了想,问道,“需要开坛设法,超度亡魂吗?我们得准备什么材料?” 起码桃木剑和桌帏是要有的吧。郭雅说完看了眼天色,这时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下来了。 她不由得忧心现在这个时辰还能不能备齐材料,要是备不齐的话,也不知道能不能明天再做这法事? 才刚起了这个念头,她就自己摇头否定了。 不行不行,这鬼物狡猾善辩,长夜漫漫的,她又来搅动人心可怎么办。 宋延年不知旁边郭雅的所思所想,他摇了摇头,“这月娘现在还不能超度!” “为什么不行?”郭雅急了。 宋延年指了指月娘和神像,“它们已经浑然是一体共生了,得将月娘从神像上先剥离了才行。” 如果此时简单粗暴的将月娘打散或者超度,神像就会分崩离散,支离破碎。 而他,舍不得见这曾经庇佑了一方土地的神袛,最终落得这样的下场,哪怕这神像此时只余一丝对香火的执念。 宋延年将神像身上的红绸展开,铺平在桌面上,又将神像包裹进其中,这才回头对郭雅和郭大娘说道。 “这尊神像我就带走了,你们放心,只要这尊神被请走,月娘自然不会再纠缠你们。” 听到这,郭雅可算是松了口气,旁边的郭大娘倒是没什么反应。 只见她听闻宋延年要走,连忙交代郭雅撑船送送他。 “丫头,快送延年回去吧,迟了书院该关门了。” 转头又对宋延年露出带着歉意的笑容,“大娘今天就不留你吃饭了,下次旬假时,你和舟舟再来玩吧。” 对上郭大娘显得疲惫的笑容,宋延年从那沓黄符中找出一张,递了过去。 “好,大娘你快好好休息吧,夜里临睡前将这符箓化了和水喝下,它能祛晦气。” 郭大娘伸手接过。 宋延年想了想又认真补充道:“这次我不能过来玩,爹前些天和我都说好了,这次旬假要接我回村子里,我都好长一段时间没回去了。” 郭大娘听闻这么认真的解释,也是一笑。 “好好,你啥时候来都行,到时大娘让你郭雅姐姐抓最新鲜的鱼,给你做好吃的。” 在郭大娘的挥手中,宋延年抱着神像乘上小船。 郭雅撑着篙,耳畔是竹篙撑过流水的声音,前方有几盏渔民留下指路的灯火,火光映照在河面上,影影绰绰。 她原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因为这几日来的遭遇,打破了她固有的认识。 以至于她看江面上的影子,都有一瞬间的揪心,只觉得下一秒就会有鬼从底下蹿上来将她拖下水。 为了缓解这种害怕,她吞了吞口腔里的唾沫,和宋延年搭着话。 “延年,这神像你要带回书院吗?” 宋延年沉吟,“暂时不了,郭雅姐姐,反正现在回书院也已经迟了,索性就再迟一点吧。” “你送我去上一次我们放虾笼的那片水域吧,我记得那附近有一块江中岛,上面鲜有人迹。” 他将神像往船上一放,站起来就要去拿船桨。 郭雅的心好似也随着那神像的一放,晃了晃。 她连忙制止,“别别别,你抱着它就好。”她别过眼,“我认得路。” 话音刚落,船行的速度陡然被加快。郭雅以她的实际行动表示,她一个人的速度也是可以的。 宋延年只得将神像又抱回怀里。 来到江中岛,郭雅寻了个岸边有大石头的地方,将竹篙侧插船沿边,见竹篙暂时固定住乌篷船了,这才捡起船上的缆绳,两下跳上岛,将缆绳系在石头上。 她才转头,就见宋延年已经抱着神像站在她的身后。 悄无声息。 郭雅吓了好大一跳。 宋延年:“姐姐在这里等我下。” 他说完,抱着神像就往岛中走。 那一阵惊惧缓过后,郭雅又忍不住的好奇。 她跟上宋延年,“延年,你打算怎么做?” “还有,那个月娘,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吗?” 宋延年看了郭雅相互揉搓的手指头,而且言语吞吐,他突然恍然,“郭姐姐是想和月娘道别吧。” 郭雅:…… 不,我没有,你别瞎说。 只是还不待她摆手拒绝,就见宋延年伸手往神像一拂袖。 虽然这少年尚且年幼,但这沉静以及潇洒的动作,隐隐可见其今后的龙姿凤章。 郭雅心里呐喊,不,她不想见鬼也不想道别。 随着宋延年放下的动作,一道飘忽的身影凭空出现在神像上空。 脚尖掂着,声音幽幽似缥缈环绕。 “小恩公~真是好狠的心吶。” 郭雅听来,只觉得她的声音鬼气森森,丝毫不复方才娇媚迷人的模样。 月娘转过头,两行血泪流了下来:“月娘做错了什么?小恩公要如此待月娘,月娘还帮郭家母女用计取回了三十两银子了。” 宋延年却不受影响,转头对郭雅说道: “你看,眼下这般才是她掉泪的模样,方才那副漂亮的样子都是骗人的。” 郭雅心有余悸的点点头。 耳畔,月娘呜呜哭得伤心,声声拖沓,凄凄惨惨哀哀不绝。 宋延年叹了口气,“你说你对郭大娘没有起过坏心思,我有两分相信,毕竟郭大娘上了年纪,以你对容颜的执着,确实不大看得上。。” “但是!”宋延年脸一沉,“你敢说你没对郭雅姐姐起过坏心思吗?” 他摊开了郭雅一开始拿来的符。 “要是没有这张符,你是不是就打算害了姐姐,好换上她的皮囊?” “我,我。”月娘哑言。 “我也只是想想而已,这不是还没有犯下错误嘛。” 宋延年:“你该庆幸自己还没犯下错误,不然就算是会毁了这尊神像,我也会将你打散。” 月娘呐呐不敢言,将那血泪收了回去。 郭雅这才知道,自己曾经离鬼门关是这么的近,心里更加的感激宋延年了。 她低头似在想什么,最终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 “延年,这次你帮了我这么大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了。” 宋延年正在堪舆哪个地方最适合镇这神像,他琢磨着利用这山河之势,将神像染上的邪性祛除,好解去祂和月娘的捆绑。 等这之后,再将月娘送去阴者该去的地方。 是以听到郭雅的话,也并不在意,他头也不回的道:“嗨,这有啥,我和郭荣可是好朋友。” 郭雅继续道:“戏文里可都唱了,这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宋延年的手一抖,好悬没把手中的神像给摔了。 他回过头,想说你这是在说笑吧。 却不想撞进郭雅认真的眼睛。 “姐?你也说了,这是戏文里唱着的,当不成真!”紧张之下,宋延年说话都有些吞吐了。 郭雅认真的摇头:“虽然是戏文里唱的,但道理却是相通的,大家不都说滴水之恩该当涌泉相报嘛。” “你救了我和娘。”想了想,“也许还有舟舟和其他许多人。” “我也没什么能够报答你的,想来想去,只能以身相许了。” 宋延年无言的看了郭雅一眼:…… 垂死挣扎,“我还小呢。” 郭雅:“没关系,我常听伯伯伯娘们说了,女大三抱金砖,我比你大差不多六岁,你等于抱了两块金砖。” 第43节 “到时你去读书了,我会好好在家中伺候公婆,定让延年你无任何后顾之忧。” 宋延年撒腿想跑。 郭雅见宋延年抗拒的模样,颓然的问,“不行吗?” 宋延年坚决摇头:“不行!” 郭雅:“那好吧。”随即话语又是一转。 “我听舟舟说过,延年见过咱们溪陵江水域后,很想在这江中岛上养鸭子?” 虽然话题转的奇怪,但只要不提以身相许,宋延年还是可以接受的。 他点了点头,“是有这么想过,我看这些小岛水域纵横,水草丰腴,是养鸭子的好地方,有点心动而已。” 郭雅:“那我帮延年你养鸭子吧。” 说完又觑了宋延年一眼:你已经拒绝了我一次,现在难道还要拒绝第二次吗? 话说到这,宋延年还有什么不明白。 感情方才郭雅那番以身相许的话,只为了现在做铺垫啊!一切都是让他拒绝了第一个不可能的要求,然后不好再拒绝第二个要求。 她真正的目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那就是想帮他养鸭子罢了。 宋延年认真的考虑了一番,觉得还是挺可行的。 这些江中岛是江中淤泥堆积而成的岛屿,他刚刚看了,土质松软不说,还富有营养。 这样的湿地,他寻摸一些鸭仔,在这湿地上放养也是很好的。 加上周围水域通达,到时不论是鸭蛋还是鸭肉,都能很好的运出。 还有鸭绒! 旁边的月娘见状,也来凑了把热闹。 “小恩公,留下我吧,我也可以帮很多忙的。”她咬了咬牙,继续道,“我帮这丫头在水里寻大田螺,寻小虾小鱼,到时帮她一起喂鸭子。” 宋延年:…… 别说,他还怪心动的。 第36章 (捉虫) 宋延年:行叭。 宋延年艰难的将想要拒绝的话吞了回去。无他,有鬼帮他养鸭子的诱惑力太大了。 不要发工钱,还不要管饭,太省心了!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郭雅,寻求她的意见。 毕竟到时要和月娘朝夕相处的人是她,要是郭雅害怕,那肯定是不能如他和月娘的愿了。 月娘也眼含期待的看向旁边的这个小丫头,她知道自己能不能争得这一丝自由,全赖这丫头接下来的一句话了。 她可不想再回到那片黑暗中了,这大好的山河,她王月娘还没有看够!就算小恩公说了要送她去投胎,她也不想要! 下辈子的她,和现在的她有什么干系? 想到这,月娘牵住衣袖半遮着脸,露出一双含情目,娇娇柔柔的唤上一声:“丫头~” 声音娇娇滴滴如树梢上摇摇欲坠的露珠,余音绕梁,香艳入骨,端的是鲜嫩又可口。 “你就留下我吧~” 宋延年和郭雅抖了抖。 宋延年连忙制止:“正常一点,正常一点讲话。” 他忍不住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 月娘见两人如此反应,不甘愿的放下袖子,嗔了这两根不解风情的木头一眼。 真不识货! 这要是换成以前的那些公子哥儿,听到她月娘这样唤人,哪个不是捧着金山银山,就求她月娘赏脸再多说几句。 郭雅也老实的摇头:“怪别扭的。”说完,还搓了搓胳膊。 月娘咬牙,想不到她月娘也有被人嫌弃的一天。 她低头,随即再抬起眼眸,里面已然是积蓄了薄薄的一层水雾。 一滴泪欲坠未坠。 只是还不待她再开口,就只见郭雅一脸无语,抱着手臂斜睨道:“别哭啦,我都知道这是假的了。” 那模样怎么看怎么气人。 月娘愤愤的擦掉了假眼泪,动作粗俗,没有丝毫美感。 背过身不再看这两人,只觉得事已成定局,只要这宋延年将神像和她的关联祛除,就会送自己投胎去了。 此时,她再也不想喊什么小恩公了。 她抬头看天上那轮皎洁的弯月,看璀璨闪烁的繁星,手臂感受清风拂过衣袖的依恋,缓缓闭上眼。 突兀的,郭雅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延年,你说,要是月娘留下来,我手中的这张符箓够不够自保啊。” 还不待宋延年回答,就见月娘猛的转身,一双带血的眼睛都亮了三分。 “丫头,你同意啦?” “你放心,不用小恩公,我也绝不伤害你。” 说到这,她似下了什么决定,立起手指起誓。 “我王月在此立誓,绝不伤害郭雅一分一毫,如有违此誓,人神共弃,天诛地灭,永无超生安宁之日。” 话落,天地间似有一股威压一闪而过,连郭雅都感受到了,她惊疑的看了瞬间虚弱了不少的月娘。 “你?” 宋延年肃然,这是神鬼誓,须得这神鬼心甘情愿,发自内心的发出这誓言。 也因此,这誓言的约束力强大,如有违此誓,定会让这鬼恨不得再重新死上几百遍。 宋延年冲郭雅点点头:“这誓言约束力极强,另外我这儿也有相应的符箓。” 他看郭雅一眼了:“郭姐姐你别勉强自己。”他不养鸭子也是没事的。 郭雅打断宋延年接下来的话,“我没有勉强,这是我自己想做的决定。” 她别扭的朝月娘投去一眼,“快擦擦脸吧。” 嘟囔:“一脸的血,也不怕吓着人。” 月娘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满脸的血泪,方才转身时却是没有注意到。 想到她居然顶着这样一张丑脸立誓,她就恨不得捧着脸尖叫,然后原地消失。 下一秒,她也确实是原地消失了。 宋延年捧着神像晃了晃,冲郭雅道,“她回去了。” 郭雅笑了笑,“走吧,你看好位置了吗?要将这神像放在哪里呢。” 宋延年:“跟我来。” 说完率先走在了前面。 郭雅深一脚浅一脚的跟上。 宋延年找的地方是这个岛上一个高坡的巨石之下。 郭雅环顾四周,发现这附近的草木比其他地方的长得丰腴。 “这是自然,这里是整个小岛水脉汇聚之处,自然钟灵毓秀。” 宋延年指着旁边是山石和草木,示意郭雅再观察天上的星宿星图。 “青囊经有云,无极而太极也,地理寓气,气囿于形,日月星宿,刚气上腾,山川草木,柔气下凝。” “这山河脉络中处处藏风聚气,但地有东西南北四势,因此这地也有好有坏,好的地方,阴阳之气相互交感。” “就像这样!” 说完,他抓起旁边的一块石头,往他看中的一个位置挖去,一股如小孩儿拳头粗壮的水流涓涓流出。 此地下方俨然是一个水泉眼。 宋延年将神像轻轻的放入其中,水流从神像身上淌过。 他从旁边又捡了几块石头,依照五行八卦之势,将石头摆在泉眼四周,又分别在石头上打了道符箓下去。 “好了,再过个十天半个月,就能断了月娘和这神像的联系了。” 他又低头对藏在神像里的月娘说道,“你且安心在这待着,等你从这神像中脱离,我给你剪个纸人,你在纸上附着,也能养魂。” 神像微微晃动了一番。 “走吧。”宋延年招呼郭雅跟上。 两人一起离开了这江中岛。 坐在悠悠乌篷船上,宋延年仍然不放心:“郭姐姐,你真不怕月娘啦?” 郭雅满不在乎的点头,“是啊,仔细想想,她也不可怕,那模样看过去还挺漂亮的。” 宋延年不再说话。 郭雅看着江面,没有说出口的是,她觉得望着天空认命的月娘很可怜。 一时恻隐,就脱口而出了,她也不知道以后会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几个月后的冬日里,月娘也问了她相同的问题。 那日,月娘将一大网兜的大田螺和小河虾,往岸上一拖,扔在郭雅面前。 第44节 没好气的捋了捋湿漉漉的额发。 “给你!” 虽然已是冬日,她的身上仍然穿着最初相见时那身薄薄的轻裳。 此时衣裳湿漉漉的贴着身子,勾勒出让人血脉喷张的好姿色,就连生气都带着一片春意。 郭雅从一开始的脸红不敢看,到现在的面不改色,甚至还能上前两步,毫不留情的将她扒拉开。 “让让,让让,你挡住了。”说完从她身后将大网兜捞了过来。 月娘气恼的咬了咬牙,“你也不关心关心我,就顾着看着螺子。” 说完,一张小纸人从她身上飘落,由月娘控制着啪叽一下贴到郭雅脸上,“快给我晒晒,都湿透了。” 随着纸人的脱离,原本身子凝实的月娘,一下就变得透明缥缈起来。 郭雅面无表情的将纸人扒拉下来,随手放在火堆旁。 她丝毫不理会月娘的不满,拿着着一个铁锤子,套了一件外罩衣,坐在小杌凳上开始砸着这一颗颗的田螺。 她将砸过的田螺丢在鸭槽里,随口一言,“你有啥好关心的,天天都那个样。”随即瞟了她一眼,继续道。 “从我见你开始,你就穿这衣服了,你不腻,我都看腻了。” 月娘掐着嗓子,“啊~气死我了,你这臭丫头!” 她来回飘,“是我不想穿嘛,你是没看见,宋延年他给我剪的那一件件衣服,是个鬼穿的吗?” “整一个土老帽。” 郭雅不理她,爱穿不穿,她就觉得延年剪的那些衣服还不错啊。 月娘一甩袖:“我死都不穿。” 郭雅:…… 姐姐,你已经死了。 她瞥了一眼,没有说话,但无言中传达出的意思,更让月娘抓狂。 “你快点敲,敲完了赶紧将手洗干净了,一会儿还要给我的大人上香呢。” “记得洗手时要用上皂胰子!要是熏着我的大人了,看我还给不给你捞田螺,哼~” 说完,月娘鼻尖发出一声清哼。 只见原先是草地砂石的江中岛,此时已经用木头搭出一个一米多高的密闭棚子。 地上用厚厚的稻草铺垫,屋顶也是几层稻草,墙体周围还围着草毡子。 里面几百上千只鸭子正靠在一起,安静的睡觉着。 “知道了知道了。” 郭雅敲完网兜里最后一个大田螺,站起来伸了伸手脚,就弯腰向旁边的桶里打了一瓢水出来冲洗。 月娘飘在旁边:“要洗干净了!” 郭雅无奈,又舀出三瓢水来,冲完后将手杵到月娘面前,“可以了吧。” 月娘不自觉的往后缩了缩脖子,“行叭行叭。” 郭雅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屋,小屋里陈设简单,就摆了一张小床和一个大箱子衣柜,但是一开门就看到的那面墙上,靠墙摆了一张长方桌,上面一尊神像。 神像前方是一座香炉,旁边还很用心的摆了几支山茶花,也不知道这大冬日的,月娘去哪里摘的。 郭雅点燃三支清香,喃喃祷告。 “信女求神明保佑,保佑家人平安顺遂,保佑鸭舍里的鸭子只只健健康康,下蛋多多。” 说完,将燃烧的香插进香炉里。 待郭雅上完香,月娘才飘了过来。 嗔道,“你干嘛又和大人说要保佑鸭子了,大人才不管这摊子事呢。” 郭雅振振有词:“怎么就不行了?神明可是保家保五谷丰登,保六畜瘴逡巡的,这有啥不能讲的。” 月娘只得作罢。 出屋子后,郭雅突然问月娘:“延年都说了,这神像已经就是一座普通木雕了,你怎么还要如此。” 天天顶着个小纸人漫山的找盛开的花不说,还要时时擦拭神位。 月娘难得的正正经经模样,只见她眼神轻柔,语调轻轻。 “月娘也知道,这神像里已经没有神了,但延年不是说过吗,最早这神像,也只是一尊普通的雕像,因为信仰,它才慢慢的有了神性。” “月娘始终是祂最忠诚的信徒。” 她冲郭雅眨了眨眼睛,“总还有希望不是吗?” 郭雅别过头,摸了摸脸颊,怪烫的,突然她又觉得这月娘迷人了。 月娘也忍不住问她。 “你当初怎么会同意让延年留下我?”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丫头当初心里可怵她了。 也就这段时间来,她们这一人一鬼,才处得好一些。 郭雅不回答,反而问道,“你又为什么不愿意走呢?”别看是鬼,顶着个纸人皮,水里来水里去的捞田螺抓虾也是怪累的。 而驱动纸人,也是需要月娘的魂力,更别说,月娘还是那样精致爱面子的鬼。 月娘听到这话,愣了片刻,随即指了指半空中,洋洋洒洒似扯棉飘絮一般的雪花,对郭雅说道。 “丫头,你看,这下雪天真美!” 她目光痴迷的看着那一片片飘雪:“你看这雪,东飘飘,西飘飘的,晃晃悠悠在半空中,看够了风景才慢慢落下。” “一片雪尚且舍不得这风景,更何况是我。” 她悠悠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脸,“真是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她就是死得太早了。 最开始听着的时候,郭雅还有一丝感伤,待听到后面。 郭雅:……她也不知道该说啥了。 “干活干活,下雪了鸭子该冷了。” 说完往鸭舍里又抱了一些干燥的稻草,往牙槽中添了一些温水,再将挂在棚舍里的风灯添了油,点上。 随着一盏盏油灯的亮起,棚舍里的温度渐渐回温,郭雅这才放心了下来。 转头回答月娘:“为什么留下你,当然是留你干活咯~” 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 此时,乌篷船上,宋延年还不知道,几个月后的月娘会问郭雅,和他一样的问题。 他将身上剩下的符箓都递给郭雅。 “我知道郭雅姐姐是个心软的人,虽然有月娘立下的鬼誓言,但该有的防身手段,咱们还是要有,这些符箓你随身带着。” “倘若月娘有不好的心思,这些符箓除了示警,也会保护你的。” 郭雅将符箓收好,爽快的说,“行!这样我也不怕,她要敢有坏心思,我丢一个符砸她一个窟窿出来。” 到了岸上时,宋延年拒绝了郭雅的继续相送,“你快回去吧,郭大娘还在家里等着呢。” 郭雅也不放心她娘,想了想,就和宋延年告别了。 褚家义塾大门外,早已经门户紧闭。 宋延年绕到了书院的后方,那里,玉兰树的枝丫伸展,蔓延出墙角。 宋延年踩着墙面,拉扯着玉兰树特意垂下的枝干,三两下的翻回了书院。 拍了拍玉兰树褐色的大枝干,“谢谢你了啊。” 玉兰树的一条小枝垂下,上面叶片尖尖,欢快的挥动。 不用不用,快回去吧。 ------ 褚家义塾大门外,隆冬腊月时节。 宋四丰带着媳妇新做的厚袄,对守门的褚伯说道。 “麻烦大哥帮我唤一声甲班的宋延年。” 第37章 守门的褚伯在门口的小房里点了一盆炭,正缩着脖子坐在旁边烤着火,听到声音回头一看。 “哟,是宋老弟啊,来接你家延年?” “是啊,这不是要过年了嘛。” 宋四丰乐乐呵呵的作了个揖,“小弟在这里提前给老哥哥拜个早年了。” 褚伯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 “好好,你也新年好,新年发财哈。” “快快快,进来烤把火,瞧这天怪冷的。” 宋四丰在褚伯的招呼下,抬脚进了门房,将手中的包裹往旁边的桌子上一放,转身又从里面翻出一包媳妇早就包好的香菇木耳干。 他将这包裹的齐整的干货从桌子上推过。 “山里人家,也没啥好东西,这不,寒冬腊月的,老哥哥拿着煲口汤喝。” 褚伯推辞:“这怎么好意思,上次才收了你一张兔子皮毛。” 宋四丰将东西重新推了过去。 第45节 “嗨,一张兔子皮值几个钱,也值当老哥哥挂在嘴边讲。” “我家延年啊,在书院里可都赖你们照顾了,这里边就一点香菇木耳的干货,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我和孩子他娘的一点心意,收下收下!” “那我就收了啊。” 褚伯听罢,起身将桌上的木耳香菇收到旁边的柜子里,又抓起床头的藤壶,翻出一个黑色粗碗。 噗呲噗呲的往碗中倒了一杯热水,往宋四丰面前一递。 “你在这里喝口水暖和暖和,我给你喊孩子去。” 宋四丰端起碗咂了一口,喟叹:“还是老哥哥心疼我,这下可暖和多了。” 好听话谁都爱听,听到这话,褚伯呵呵笑了两声,背着手溜溜哒哒的抬脚出了门房。 他来到书院后面,冲着玉兰树旁的窗棂喊: “宋延年,宋延年在吗?你爹来了。” 屋内,正凝神练着毛笔字的宋延年,听到喊声后连忙将笔往砚台上一搁,撑着凳子滑了下来,探出头喊道。 “我知道了,马上就来。” 话才落地,就往外跑。 褚伯落在他身后,看着宋延年的背影一哂。 “这娃娃的腿脚就是比咱这老骨头利索。” “爹!” 宋延年推开门,看到眼前的宋四丰,不由得眼睛一亮,三两步就跑到他爹面前。 宋四丰被自己儿子这中气十足的一喊,唬得一愣,忙将手中的粗碗放下。 他看了看外头,奇道,“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是你褚伯喊你的吗?” 宋延年:“是啊,我听到你来了,可不就得跑得快一点嘛。” 宋四丰见他穿得单薄,连忙伸手捞了过来。 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冷不冷,怎么也不穿件袄子就跑过来了,也不怕冻着。” “急啥!爹又不会跑。” 一边唬着脸,一边将带来的厚袄给他套上。 嘴里还叨叨,“还好你娘周到,让我带了件厚袄给你。” 宋延年贴着他爹的脸亲呢的蹭了蹭,“爹,我都想你了。” “啊!好冰!我给你捂捂。” 宋四丰扒拉下捂在自己脸上的手,“没事,爹不冷,就是外面风大吹的,一会儿就好了,你别把自己冻坏了就好。” 他说完继续问。 “东西都收拾好了没?我们要准备回去了。” 宋延年听到这话,双眼晶亮,一脸迫不及待。 “昨儿下午我就收好了。” 他终于要放假回小源村了。 话才脱口而出,宋延年又懊恼的挠头,“不过我还有一些书籍还没整理好,都是今天先生给我的,要我假期里带回家温习。” “还有,刚才等你时,我见你迟迟不来,就摊了纸磨了墨写着功课,现在桌子上乱糟糟的,砚台和笔都还没清洗。” “爹你得等等我了。” 后面的褚伯晃晃悠悠,终于回到了门房,听到这,插嘴道:“宋老弟,这孩子放假,回家的行囊估计是多了一点,你进去帮他收拾一下吧。” “你们家远,迟了船该赶不上了。” 宋延年见褚伯回来,连忙从他爹身上滑了下来,这时听完褚伯的话,也将期待的视线投向他爹。 虽然自己也会收拾,但有人帮他当然更好了。 宋四丰踟蹰:“这书院的规矩,不是不让大人进去吗?” 褚伯摆手:“没事,今儿人都走光了,书院里就剩钱婶和我。” “一会儿你们走了,我和钱婶也该落门插回家准备过年喽。” 宋四丰再次告罪:“嗨,都是我来迟了,连累老哥哥在这等着。” 褚伯:“客气了不是,快去吧。” 说完,冲他们摆了摆手,拿起粗碗,给自己也倒上了一杯热水。 宋延年:“爹,我们走吧。” 他上前牵着他爹的手,往后院寝室走去。 在经过白玉兰树的树旁时,宋四丰看着那截包裹着树干的草毡皮,感叹万千。 “这书院和我们小山村就是不一样,延年你看,连一棵玉兰树,都得穿上草毡子御寒,我们那儿的树哪有这样的待遇。” “不愧是书院的先生,仁心仁德啊。” 宋延年:…… 要不要告诉他爹,这是他今儿下午趁着人都走光后,自己一个人吭吭哧哧包的。 和先生没半点关系! 虽然玉兰树一直喊着它不冷,但这天气天寒地冻的,宋延年总担心等他假期回来,迎接他的会是一棵冻秃了的树。 那样就不美了! 此时,宋四丰的视线还落在玉兰树上,偏偏玉兰树不懂得掩饰,风不大却将枝叶摇摇晃晃个不停。 宋延年的脑海里,玉兰树正笑眯眯的想和他爹打着招呼。 他赶紧拽了拽他爹的手:“快别看啦,娘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呢。” 宋四丰好脾气的笑:“好好,爹这就来。” 一边被拖着走,一边还不忘记辩驳。 “延年啊,这话你可说错了,你娘她可不是等着我们,她呀,就单单盼着你。” “要不是我拦着,今天她非得一起来不可。” 宋延年连忙接话,“还是爹想的周到,这天儿怪冷的,还是不要让娘过来了,回头冻病了可不好。” 他是真的觉得这气候反常的很,就一个晚上的功夫,到处天寒地冻的,昨日夜里,天空中还洋洋洒洒的下起了雪花。 这是他这辈子见到的第一场雪,还怪稀罕的。 这不,为了看这场雪,他还特意点了盏风灯,趴在窗棂上看了老半天才去睡觉。 宋四丰也搓了搓手,“是啊,别说你了,我都没见过几场雪。” 屋内,床沿边。 宋四丰帮着宋延年将一本本书籍放到布包里,嘴里唠嗑着:“你这书还怪多的,都是先生的?” 宋延年点头。 “多数是先生的,这几本是我自己抄录的。” 他用手指出书籍中几本装订简陋的手抄本,他觉得他爹应该会喜欢听他说这个。 果然,他的话刚落,就见宋四丰一片喜色的将他说的那几本抽出,小心的翻看。 “哟!我儿厉害了!”宋四丰将书小心的又放好,伸手用力的揉了揉他的脑袋。 宋延年艰难的将脑袋从他爹的大手下挣扎出来,头发被揉的有些乱,他也不生气,嘿嘿的冲他爹直乐。 “哦,差点忘了这个。” 笑完,宋延年似乎是想起什么,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地上一趴,从床底下拖出一口大箱笼。 宋四丰好奇,也跟着弯腰探看,“在找什么?” “啊!找到了。”宋延年从箱笼里扒拉出一个布包裹,在他爹的注视下打开了。 宋四丰一看,原来是一个木钗和烟斗。 木钗的钗体用乌木打磨成一个祥云状,木质纹理通透细腻,钗头一颗珍珠点缀,黑与白的强烈对比,让整支钗更加的让人眼前一亮。 黑色的木纹,衬得那颗小珍珠更加的光晕柔和。 相比之下,另一个烟斗就显得中规中矩了。 “这是?”宋四丰接过木钗和烟斗,以眼询问。 宋延年:“前些日子,我替先生抄了一些书籍,先生奖励了我一块乌木。” “我想了想,就给娘和你做了个木钗和烟斗。”说道这,宋延年面带羞赧,“做得不是很好。” 宋四丰心中一片柔软,摩挲了下烟斗,嘴上却说,“是还缺一些火候,不过爹很喜欢。” “当然,你娘她应该更喜欢。” 宋四丰酸酸溜溜,“这木钗可比这烟斗漂亮多了。” 宋延年可不敢接这话,冲他爹一笑。 宋四丰也不是真的要和孩子计较这个,他摩挲着烟斗,继续问。 “先生奖励你的乌木,你没给自己做个什么吗?” 他的视线落宋延年方才写好的大字上,沉吟,“我看这读书人做完文章,写完大字,都讲究盖个印章,正式又文雅。” “延年就没给自己刻个章?” 宋延年连忙摆手。 “爹,你就别埋汰我啦,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哪就到要用章的时候。” 他见他爹的视线还落在他练习的那几张大字上,小声道,“我还用不上章呢,别人家盖章的都是墨宝,是书法。” 第46节 而他这,叫做功课。 宋四丰不以为意,他看向地上的箱笼,里面还有一小块的乌木。 他伸手将那块边角料的乌木拿出,一并放在木钗和烟斗旁边包了起来,“没事,爹回头给你刻个章,就当好玩了。” 说完,他继续说道,“也是爹欠考虑了,忘记咱们延年是读书人了。” “往日里,爹每回进山只顾着打猎,以后啊,爹看到好的木头和好的石头,都给我们家延年捡回来,到时爹给你刻一箩筐的章,咱爱盖哪个盖哪个。” 宋延年:…… 倒也不用那么多章。 “行叭,我喜欢漂亮石头的。” 宋四丰哈哈笑了一声,“行,爹给你捡,咱源山里别的不说,就是木头石头多。” 收拾完后,宋四丰拿出一块粗布,往被褥上一盖。 “你娘让我带的,你这二十多天没住人,不盖的话,到时灰尘该积一层了。” 走出大门时,就见宋四丰突然猛拍自己脑门。 “哎呀,差点给忘记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罐子,递给宋延年。 “上次旬假时,你不是和爹说过钱婶的手切菜的时候,将手切伤了嘛。” 宋延年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钱婶在灶台忙碌,一天到晚事情也挺多的,那天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手给剁伤了。 他和他爹提过这么一嘴。 宋四丰打开小罐子,里面是一片片扇形的壳片,他捞出几个壳片对宋延年说道: “这些是鲮鲤的鳞片,你可别小看了这鳞片,它们用处可大了,尤其是对刀伤这类流血不止的伤口有奇效。 “去,给你钱婶送去,回头让她将这鳞片烧化了涂在手上,用不了多久就好了,保准没有疤痕。” 宋延年:…… “不用了吧,都这么多天过去了,钱婶的伤口也早就好得差不多了。” 宋四丰将罐子一盖,“你这孩子,让你送你还这么多话。” “人家都说千里送鸿毛,礼轻情意重,况且咱这鲮鲤片也不寒酸啊。” 宋延年嘟囔:“我不是这个意思,钱婶的伤口真的快好了,用不着!” “没事,你让钱婶留着备着,她在灶台上忙碌,总免不了磕磕碰碰的,备着这药也好,不然像上次那样多吓人啊,对吧。” 宋延年点头。 随即抱住他爹的腰,抬头,“爹你对我真好。” 宋四丰哭笑不得,“这怎么就是对你好了。” 宋延年:“我都知道,爹你是怕我在书院里受欺负了,才给钱婶褚伯他们送礼物。” “爹你放心,我在书院里很好,先生他们都很照顾我。” 宋四丰摸了摸他的脑袋:“这都被你知道啦,好好好,爹和娘都放心你,没有操心。” “不过,该送的爹还是要送,这是爹的心意,就像是倘若爹没有送礼物,褚伯和钱婶一样对延年很好,这是他们的心意,你说是不是啊。” 宋延年懵懵懂懂的点头。 宋四丰将小陶罐往宋延年怀里一塞。 “快去吧,我们得走了,船老大还在渡口那儿等着呢。” 宋延年再回来时,怀里揣着几根热乎乎的烤番薯和烤芋头。 宋四丰看到后也是一笑,“看,这也是钱婶的心意。” “人情就是这样有来有往中,才更加的深厚。” 宋四丰带着宋延年出了书院往渡口赶。 寒风烈烈,倘若穿的薄了,风吹在骨头里,都有种刺骨的疼痛。 冬天以这样凛然的姿势,强势的告召着世人,它来了。 虽然已经年关,但由于这几十年难得一见的严寒,安同镇也冷清了许多,吆喝的小摊小贩早已经收了摊,只有那些有着铺面的店家还做着生意。 偶尔几个客人像是小猫两三只的登门。 宋四丰低头看身边的小儿,“冷不冷,要不要爹抱?” 宋延年摇头,“走走更暖和。” 宋四丰想了想,也不在勉强。 很快,他们便来到了码头渡口处,船老大穿着蓑衣斗笠,正坐在船头等着了。 看到宋四丰,连忙站了起来,“你可算是来了。” 宋四丰连连告罪。 船老大摆了摆手,“我倒是没啥,船一停,往哪里不是待,就是这小哥跟你同路,急着要坐船,催了我好几趟了。” 宋延年闻言好奇的往船舱里一看,恰好对上里头来人的视线。 “铭哥儿。” 张铭也是诧异,随即又似想起来,拍了拍大腿,“嗨,我早该想到,这安同镇里,还有哪个要去小源村!” 毕竟他们村子是真的偏僻。 他随即喊了宋四丰一声叔公,又冲宋延年一笑。 “延年长高了。” 宋延年赶在张铭说话之前,从兜里掏出一块糖,递了过去,笑眯眯。 “铭哥儿吃糖。” 张铭一愣,哦哦两声的接了过去。 随即又反应过来,哈哈笑了起来,“好,谢谢咱们小叔叔了。” 宋四丰指着宋延年笑骂:“臭小子,真是半点不吃亏。” 在他们小源村,一般只有做长辈的给晚辈分糖吃,表示亲呢。 他就说这孩子明明已经不爱吃糖了,怎么还买那么一大包糖,感情是在这儿等着呢。 艄公往竹篙上裹了一块布,这才觉得竹篙没那么冻手。 他笑道:“你们认识啊,认识就好,刚刚我可给这小哥催的啊。” 说到这,摇了摇头。 张铭羞赧,“嗨,这不是不知道是我们四丰叔公包的船嘛!” “这天寒地冻的,丽娘怀着孩子在村子里,我急着回去看看。” 宋四丰才刚从村子里出来,最是知道情况了,闻言连忙开口。 “你别担心,你媳妇一切都好,你还不知道嘛,你娘可是个仔细人。” “你啊,就放一百个心吧。” 张铭点头,“是是,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只是理虽是这个理,但我这心里还是忍不住瞎操心。” 宋四丰拍了拍他的肩膀,“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坐在一旁的宋延年,“想当初你婶婆怀延年的时候,我比你现在还操心。”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宋四丰的眼神都和煦了两分。 他上下打量了张铭一眼,看他一身皂衣,外头裹了件袍子,却也不显得臃肿,可见那袍子裁剪不一般。 赞叹:“这身衣服穿着可真精神,近来在褚大人宅子里干的还不错吧。” 张铭腰板都挺直了两分,朝旁拱了拱手示意,“承蒙禇大人爱护,我现在已经进县衙做事了。” “大人仁义,待小的们最是厚道不过了,这不,还给我们包了这么多年礼。”说完,脚轻轻踢了踢地上的包裹。 宋四丰一看,果然不错,不说包裹里头那些看不见的,就是包裹外头那些满满当当的鲜肉果蔬,都可以看出禇大人的大手笔。 毕竟这时候的果蔬可不便宜。 他竖起大拇指,“好好干!” 艄公撑船,船走在江面上晃晃悠悠,天冷,艄公拿起身上的酒葫芦又喝了一口酒,再换了一个姿势撑篙。 “汰!这天儿可真冷。” 说话间,一股白汽从口中冒出。 艄公注意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宋延年,见他头上扎着纶巾,知道这还是个读书的娃娃。 一边撑着篙,一边冲宋延年说话。 “娃娃,好好读书,以后可别像伯伯这样。” 说完拉长了声调唱着呦呵。 “都说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 “你看那船行风浪间,风里来雨里去,一个不小心翻船丧了命。” “……” 宋四丰看了宋延年一眼,见他还在看着艄公,将他的头转了回来。 “在看什么,这么认真。” 宋延年:“我在看财气,这艄公要发财了。” 这艄公虽然常年在船上卖力气讨生活,但他却不瘦削,斗笠下的脸庞下巴圆满,耳垂肥厚。 虽然嘴上唱着撑船是人生三苦,但那调子却是轻快而富有节奏,可见平日里是个乐呵性子的人。 这样的人,虽然对赚钱这事没有蓬勃的欲望,但往往是他这样知足常乐的人,财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第47节 此时,这艄公身上就有一股金黄的气。 那是旺盛的财气,观那气的粗细明亮,估计不到两日就能兑现了。 宋四丰瞧他说的认真,不禁接了他的话茬,“此话当真?那到时爹可得给他道一声喜了。” 艄公听到两人的谈话,也不以为意,“那小老在这里先谢娃娃吉言了,到时小老发了财,给娃娃包个大红包。” 说完,自己先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说着话,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到小源村码头处,远远的宋延年就看到自己的娘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也不知是等了多久。 宋延年用力的挥手,“娘~” 江氏听到声音,猛地站了起来,也冲着远远而来的船只挥手,“哎!” 船停岸边,艄公才刚把板子放好,就见宋延年三两步的跑跳回了岸上。 他回头对宋四丰道,“虽然娃娃腿脚利索了一点,但下次可不敢这样,这大冷天的要是一不留神掉到河里,可不得了。” 宋四丰拱手致谢,“多谢船家了,回头我教训他。” 艄公连忙出声,“和娃娃好好说就是了,快过年了可不兴打孩子的。” 宋四丰笑着应下,和艄公结了船资,这才往岸边走。 张铭提起自己的行李,冲宋四丰说道。 “叔公,那我就先家去了,回头空了去我家,我让丽娘温一壶酒,咱俩好好唠嗑唠嗑。” “行,叔公到时一定去,快去吧,家里都等急了。” 见张铭转身走了后,这才看向自己媳妇和自家娃。 宋四丰:…… 人呢?!! 那厢,江氏紧紧牵着宋延年的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延年长高了。” 宋延年:“那肯定的,我在书院都有好好吃饭的。” 江氏:“好好,有好好吃饭就行!我们家延年瘦了,是不是功课太多了?” 说完也不要宋延年回答,伸手摸了摸他的身子,继续说道。 “你爹也没比划个清楚,你身上这身衣服,娘做的大了一些,回家后脱下来,娘再改改。” 宋四丰拎着包从后头赶上,埋怨,“你们娘两也不等等我。” 糟糕,忘了! 江氏和宋延年互相看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出相同的信息。 江氏随即连忙岔开话题。 “他爹,回去后你带延年先去上房,我将肉汤热热,回头泡个线面给延年端去,到时顺便爹娘也要一碗。” 宋延年连忙插嘴:“我还要卧个鸡蛋。” 江氏一脸慈爱:“好好,娘都知道,蛋要煎的酥酥的,到时给娘给咱们延年卧两个鸡蛋,好不好?” “好事要成双嘛。” 宋延年满足了,还是娘懂他。 宋四丰一脸一言难尽,他呢,他就不配拥有这一碗面条了吗! 老宋家的老宅里。 宋延年又收获了老江氏的一阵搂抱。 老江氏将宋延年从怀里拉出来,仔细的看,“哎,咱们延年都长高了,看到奶也生疏了。” 宋延年:…… 控诉的看着他奶奶,奶你瞎说。 老江氏说完瞪着宋四丰,“都是你爹,也不带你回来看看,这一去读书就去了小半年,可把奶给想坏喽。” 宋四丰辩解:“这不怨我,孩子十来天的才一天的假,咱们这坐船去安同镇都要小半天。 “我这不是舍不得让孩子这一天的假都放在船上度过嘛。” 他没说的是,他对延年坐船都有心理阴影了,今儿带延年坐船,他面上没啥表现,心里可是一直揪着,就怕又出了上次的意外。 直到船靠岸了,一颗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只是这话他不能说,家里人都还不清楚上次沉船的事,他也没提过。 老江氏瞪眼,“怎么,你还有理了不成。” “不怨你怨谁?难道还要怨咱们祖宗怎么把家安的这么偏不成?!” 宋四丰看着胡搅蛮缠的老太太,沉默了。 行,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娘,我下次不会了,明年旬假,我就将延年带回来过。” 老江氏:“那也不必,一两个月回来那么一两趟就好了,路途远,别把孩子累坏了。” 宋四丰:是是是,您说的都对。 冬日里格外的冷,各家各户都在家里猫冬着。 宋延年见他爷爷宋友田在一旁闷闷的抽着旱烟,不是太高兴的模样,不由得看向他爹。 老江氏看了老头一眼,对宋四丰和宋延年说道,“别管他,越老越糊涂,饭都吃到哪去了也不知道?” 说完警告的看了宋友田一眼。 宋友田抬头看了看,花白的胡子动了动似要说话,见到老妻那要吃人的模样,这才不吭声的闭了嘴。 但他却像是有气一般的别过头,哒哒的抽着旱烟。 老江氏忍了忍,转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压下那股蓬勃高涨的怒气。 “延年回来吃过太平面了吗。” 宋延年摇头,“娘还在热汤,一会儿泡了面条会端过来。” 老江氏:“端过来干啥!这大冷天的,路上都该凉了。” 转头对宋四丰说道,“快带延年家去,今儿坐船延年也该累了,快回去吃了面条早些休息。” 宋四丰:“那行,明儿我再带延年过来玩。” 说完起身,“走吧,延年!” 宋延年跟着宋四丰走出屋子几步远,隐约听到屋里传出东西砸落的声音。 他停住脚步,抬头问宋四丰:“爹?” 宋四丰摇头,“没事,你奶奶会处理好。” 宋延年好奇,“爷爷怎么了,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宋四丰:“没事,都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别操心。” 回到自家那熟悉的土房子,宋延年直奔灶间,那里江氏正拿着锅铲,将两面煎得酥脆的蛋往汤面上一搁。 她看到回来的一大一小两人,诧异:“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宋四丰摆摆手,“回头再说,让孩子先吃面吧。” “好香。”宋延年哒哒哒跑去拿了个小碗和筷子,就坐到桌子旁期待的等着。 饭桌旁,江氏笑吟吟的看着吃得香甜的宋延年:“这么饿了啊,是不是你爹没带你去吃东西?” 宋延年摇头,“没,就是很久没吃娘煮的了,心里想得慌。” 江氏听后,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柔软。 良久,“没事,娘明天还给你煮。” 她又看了宋延年一会儿,拖了旁边的宋四丰走到外间。 “说吧,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嗨,没事。”宋四丰并不想多嘴。 江氏双手环抱,“就你和延年回来的表情,那是没事的样子吗?” “你不说我可去问爹娘了哈。” 宋四丰连忙道:“也没啥事,就是我老子爹一时想不通。” 他觑了江氏一眼,见她表情平静,这才继续说道:“他这不是看我们子息单薄,只有延年一个独苗苗,想要将三哥家的二儿送到我们这房。” 江氏变脸:“你答应了?” 宋四丰:“没,我养别人家的孩子干嘛,自己家的还不够亲香嘛。” 说完推着江氏进灶间。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别说我了,就是我老子娘也不会答应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三哥他在想啥。” 宋四丰轻嗤,“他啊,这是盯上了我前些日子猎的这张虎皮了。” “三哥这二儿,前些日子正在说亲,那边姑娘要的彩礼多了点,我这三哥打量着将二侄子放在咱们这房,到时彩礼就得咱们出了。” 江氏听得脸都气红了:“呸!这脸简直比盆都大!” “爹也真是的,这摆明了三哥没有理,他怎么还偏颇他?” 宋四丰哂笑:“谁叫那是他的儿,我也是他的儿。” 江氏疑惑的看了过去,表示她没有理解。 宋四丰:“我和三哥,一个缺钱,一个缺儿子,在我老爹眼里,我收下二侄子,综合了两家,这是刚刚好的事情。” “里里外外,一笔写不来两个宋字。” 江氏:…… 第48节 “还能这样算?爹老糊涂了。” 另一边宋家老宅里。 老江氏也在骂宋友田。 “你真是老糊涂了。” 宋友田不甘心,“我怎么就老糊涂了,虎皮给三丰家的娶亲,不比给延年的先生好?” “娶亲的好歹是亲家,延年先生?那可是个外人。” 老江氏抖着手指,气愤:“哦哦,我就说呢,原来缘头在这里,怎么了,延年的先生这般照顾延年,半分束脩也没收,又是传授知识,又是赠送书籍的,这点点滴滴还不够人家四丰这个当爹的送一张皮毛啊。” “四丰可是说了,童先生那是拿延年当自家子侄对待的。” 她用力的将桌上一拍,“我丑话可是撂在这里了,你要是敢和四丰张这个口,别怪我到时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说完,就摔了门去了外间。 宋友田嘟囔:“不提就不提,死老太婆这么凶。” 随即意识到自己提到了死这个不吉利的字,又是快过年的年关口。 顿时扭头一顿呸呸呸。 那厢,艄公冒着风撑着船回家,才一进门,就见家中老妻一脸喜色的迎了上来。 艄公一边脱斗笠,一边随口道:“怎么这么高兴啊,发财啦?” 只见老妻一愣,随即压低声音,但嗓子里的喜悦却是怎么压都压不住。 “你怎么知道的,可不是发财了嘛。” 艄公脱着斗笠蓑衣的手都停在了半空。 艄公:??!! 只见眼前的老妻重重点头:“没骗你,真发财了。” 随即还带着大大笑容的脸上,两行眼泪却流了下来:“老头,你可算熬出头了。” 以后再也不用拿命去风雨里搏那半两碎银了。 第38章 艄公见到老妻又哭又笑,一张老脸上鼻涕眼泪糊的到处都是。 滑稽又狼狈。 他的心头顿时就像那豆腐被碰撞一般的晃了晃。 “哎哎哎,你别哭啊。” 他这蓑衣才脱到一半,就这样半拖拉着蓑衣,伸过手就要去搀她。 “你哭得我心慌慌的,就是真发财,那也是件好事啊,你哭个啥哟!” 艄公都无奈了,他说完又小心的看了自己的老妻一眼。 “老婆子我和你说啊,咱这年纪都大了,可得悠着点,来来,放松放松。” 艄婆一下就将艄公的手扒拉掉,掀起衣袖胡乱的往脸上一抹。 “我没事,就是太高兴了。” 她嘴里说着话,一双眼却警惕的看了看周围。 好在这冬日里,邻里各家都门户紧闭,是以虽然她哭了两声,却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动静。 也是,天这么冷,谁还有空偷听墙角呢! 她这样一想才放心了一些,猫着腰将门掩上,回头就伸手拉过艄公,示意他低头一点,随即悄声的说道。 “你还记得你上次捡回来的那根大木头吗?” 艄公疑惑,“哪根?” 他平时捡回来的木头可多了去了,他怎么知道这老婆子说的是哪一根。 因为常年在溪陵江上行船,艄公养成了从河里捡木头回家的习惯。 一方面可以当烧柴,另一方面,他也是怕行船时,会有艄公没注意到这浮沉在水中的木头。 到时一不留神砰的一声撞了过去,那样就不美了。 捡回大木头,方便了自己也方便了别人,这个习惯,在他接过这条船的那一日就有了。 所以,这溪陵江中,他捡过的木头可不在少数。 艄婆拍腿,手脚一阵比划。 “嗨,就是那根黑不溜秋的。” 艄公恍然,“哦哦,我记得,怎么了,那木头你还没烧掉啊。” “烧啥烧!还好没烧。” 艄婆用力的拍了艄公,“那木头,今天给一个公子哥儿瞧见了,你知道他出多少钱买走了吗?” 艄公不以为意,一个烂木头能值几个钱? “多少?” 艄婆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让艄公自己看。 艄公漫不经心的一瞟,随即眼睛像是被黏住了。 他抖着手,手中的银票都要拿不稳了。 抬头看自己的老妻,声音飘忽忽:“老婆子,这银票是假的吧?” 艄婆小心翼翼的将银票子接了过来。 “假什么假,它真的不能再真了,我和你说,这可是我亲自跟去票号里,看着他和掌柜的说了密押,汇兑给我的。” “你把耳朵凑过来,我把新的密押告诉你。” 艄公整个人都呆住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将耳朵旁的密押听进去。 艄婆这下急了,“老头子,老头子,你怎么了?” “快快,放松放松,咱们年纪大了,可不兴这般激动。” 这会儿换成艄婆心慌了。 艄公眨了眨眼,吐出一口气,好半晌才找回语言,他缓缓侧过头,对上自己老妻的视线。 “老婆子。” 艄婆见他会动了,这才放下提着的那颗心,埋怨:“你可把我吓到了。” 艄公:…… 明明是他受到的惊吓比较大。 艄公进屋里摸索出家里的钱袋子,艄婆语带好奇,“你这是要干嘛。” 艄公手中举着钱袋子看了看,表情奇特。 “没什么,就是明日我得撑船给人送红包去了。” 第二日清晨,鸡舍里陆陆续续传出公鸡打鸣的声音。 宋延年轻手轻脚的起来,到灶间打了热水准备洗漱一番,再开始温习功课。 江氏看到宋延年,面上露出明显的诧异。 “延年,起这么早干嘛,再去多睡一会儿。” “娘,我没事,我都习惯了,在书院里也是这个时辰就起来了。” 他简单的洗漱后,就着灶间饭桌上的那盏油灯,开始每天的诵读。 江氏一边往灶里添柴火,一边看向昏黄灯光下的儿子,心中又是欣慰又是不舍。 等宋四丰起来后,她整理着房间,一边将被子折叠收拢好,一边嘴里不住的叨叨。 “唉,这读书也是真的辛苦,这么点大的小孩,就睡那么点觉。” “先生也真是的,这孩子都放假了,还给他布置那么多的功课。” “那一摞摞的书,我看着都累眼。” 宋四丰冷哼一声,随即说道:“不然你还道这读书是去享福不成。” 江氏见他鼻孔都快朝天了,扔了手中的枕头,叉着腰道:“你怎么一回事,一早起来才听我说两句话,你就在这里阴阳怪气了?” 宋四丰揉了揉头,他脑壳都疼了,“我没有。” 江氏模仿宋四丰哼气:“你还没有?” 宋四丰:“我这不是听你说延年先生的不是,有些气恼嘛,多大的事,值得你这样。” “好啦好啦,孩子难得在家,咱俩拌嘴多不好!” 江氏放下叉着腰的手,弯腰继续将枕头一个个摆整齐,她才懒得计较! 过了片刻,只听江氏闷闷开口。 “我也不是说先生不是。”她想了下,“就是心疼儿子罢了。” 宋四丰不以为意:“戏文里不都说了,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你啊,就不要瞎操心了。” “真要心疼儿子,趁着这些日子儿子在家,你给他多做一些好吃的!” “他啊,就比啥都高兴了。” “你要想,他现在辛苦多一点,以后吃的苦就少一点,我们年纪本来就大,他又没个兄弟姐妹支撑的,可不就要自己多努力了。” 江氏这才给劝服了。 宋四丰看了看天色,也是奇道:“你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第49节 大冬日的,不好好在窝里睡着暖和觉,这么早起来是干嘛。 待听到这问话,江氏摸了下头上的钗子,一脸喜滋滋。 “好看吧?” 她发上簪着宋延年送的乌木钗子,为了将这钗子钗得更漂亮一些,她一早就起来梳头了,甚至还翻出了许久未用的胭脂水粉。 宋四丰这时才注意到她脸上的水粉。 顿时整个人缩着脖子往后仰了仰。 江氏:“怎么,不好看?” 宋四丰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江氏。 嘟囔,“这都一把年纪了,还做啥怪哟。” 江氏:…… 她真傻,居然和这种木头说啥好看不好看的话。 “你在家看着延年,我去方家借一点针线,家里的线差了一个色,我得给延年改改衣服。” 宋四丰看她挎着个篮子的背影,摇了摇头,糊弄谁呢,这针线还不是他昨儿个刚带回来的? 还借针线? 他看哪,这借针线是假,炫耀她头上的钗子是真! “延年,延年。” 宋四丰来到灶间,唤了唤自己儿子。 宋延年刚刚喝完粥,听到他爹的呼唤,连忙应道,“哎,爹我在这里。” “你快去洗洗脸,我给你装饭。”他说完就推着他爹到洗脸盆旁边。 宋四丰一脸得意,这和别人炫耀哪里有儿子陪伴来得亲香,他一边哼着调子,一边给自己打了水洗脸。 “舒服。” 这热热的湿帕子往脸上一抹,宋四丰整个人都清醒了。 他匆忙的吃了粥,再咬了三张梅菜馅的饼子,这才放下碗筷。 然后饶有兴致的看着宋延年磨着墨,往那摊开的毛边纸上落下一个个他不认识的字。 宋四丰小心的拿起其中一张吹了吹了,待确定墨渍不会弄糊字迹,这才竖起来细细看着。 宋延年见状,连忙开口。 “爹,没事,这就是写来练习的,糊了也不打紧,我再写一张就是了。” 宋四丰不赞同:“那怎么行,乖儿功课本来就重。” 宋延年见他爹看的认真,也就不大管他了。 此时砚台上的墨汁已经剩的不多,他拿起旁边的墨块,准备再磨一些墨水出来。 “爹来爹来,延年你专心写字。” 宋四丰连忙将手中的纸张放到一旁,接过他手中的墨块。 宋延年见他爹有些手脚忙乱,递过一个装着清水的小瓶子。 “爹,你用这个滴一些水到砚台中,对,水不要太满,不然墨汁得满出来了。” 他用食指和拇指夹住墨条,“这研墨是来回推,磨墨就要转圈。” 宋四丰看着自己儿子认真的侧脸,心中的自豪是别提了。 他插嘴,“这研墨和磨墨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将墨条磨成汁水吗?” 宋延年摇头:“不一样的,这研墨出墨汁快,但是纸张对这种墨汁的吸收不如磨墨的” “磨墨出来的墨汁更加的细腻,写出来的字也更好看,因为它不容易糊字。” 宋四丰:“那爹给你磨墨吧,爹不怕麻烦。” 随即挽了袖口,用心磨着墨团。 宋延年将最后一笔勾勒完后,轻轻呼了一口气,他可算是写完功课了。 一旁的宋四丰也已经将墨团收了起来,正拿着一块湿布擦拭着双手。 “写完了?”他注意到宋延年的视线,侧头看了过去。 “写完了,多亏了爹给我磨墨,我才写得又快又好。” 宋延年将两张毛边纸放在一起,“爹你看,这是我自己磨的墨,这是你帮忙磨的,是不是这张更好看一点。” 宋四丰闻言一阵笑,“哈哈,那是。” 两人其乐融融的一起欣赏了宋延年写的功课。 宋四丰:“延年,我觉得你这字写的真不错了。” “不然,咱们去市集上买一些红纸回来,爹和你一起将纸裁一裁,到时我们延年来写这岁旦的联子。” 宋延年:“可以吗?” 宋四丰,“有啥不可以,咱延年的字写的这般好。” “岁旦那日,咱们家里贴了延年写的对子,你娘还省了百文铜板呢。” “可不美的她!” 宋延年:“那我们快去吧。” 宋四丰诧异:“现在?” 在他原本的打算里,是要再过两天去市集的,但是对上宋延年期待的眼神,他顿时妥协了。 “好好好,那咱们去方家给你娘说一声。” “还有,你的衣裳太薄了,在家里也就算了,出门还是得加一件厚的。” 宋四丰简单的将家里收拢一番,牵着宋延年往村外走。 路上看到江秀水跟着他娘同样往方家方向去。 “哎哎,满金媳妇,你也是去方家吗?”宋四丰连忙招呼。 江秀水的娘李氏不大爱说话,听到话也只是简单的点了点头。 另一边,宋延年看到几个月没有见面的小伙伴,心里一阵激动。 “我买了松子糖,等我和爹从市集里回来,再分给大家吃啊。” 江秀水点头,一脸羡慕:“延年,去学堂好玩吗?” 宋延年:“不能说好玩,但跟着先生能学很多东西。” 他爹和他说了,虽说褚家义塾里束脩免费,但是村里的大人还是不大愿意送孩子去安同镇上学。 一方面远,孩子在外吃喝拉撒,多多少少都要花钱的,别的不说,每趟乘船的船资,钱婶洗衣做饭的300文铜板,村里就没几户人家能接受了。 另一方面,半大孩子在家里多多少少能干一些活了。 别的不说,养鸡捡柴剁猪草这些活,孩子都能干,还不耽误玩耍。 所以,听说小源村没有人来时,他一度很失望,但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江秀水一脸羡慕,小声的说道:“我也好想去书院啊,可是爹和娘不让,特别是爹,凶的要命。” 那边,宋四丰已经交代好李氏,让她告诉在方家的江氏一声,他要带延年去赶市集。 “秀水,走了。”李氏见江秀水还在那边磨磨蹭蹭,冷了脸呵斥。 江秀水缩了缩脖子,草草丢下一句,“我先走了,咱们明天再玩。” 宋延年:看来,他家爹娘都凶! 两人才走到昨日下船的地方,就见昨日的艄公正在岸边泊着船。 宋四丰热情的上前打招呼:“今儿又有我们村的生意了?” 艄公见到他们也是一脸喜色。 “哎,没呢,正要去找你们呢!” 艄公说完,也不待他们问话,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子就往宋延年手里塞。 宋四丰连连制止:“哎哎这是做啥!” 艄公的老脸满是春风得意:“收着收着。” 他一脸惊奇的指着宋延年对宋四丰说道。 “你家这娃娃昨日说我要发财,嗨,可真给他说准喽。” 哦?宋四丰也是诧异。 “那真是恭喜恭喜哈,但小娃娃随口说的一句,怎么能当真,也就是凑巧罢了。” 说着将钱袋子推回去,“哪就用得着这个。” 艄公:“要的要的,我们行船的,向来是一口唾沫一口钉,这说出去的话,承诺的事,哪能不兑现。” “昨日我就说要包大红包的。” 艄公态度强硬,大有你要是不收下,就是毁了他几十年的信誉的架势。 宋四丰无奈,“那延年你自己和伯伯说。” 宋延年摇头不收。 艄公硬塞了过去,“收着收着,这是小老的心意。” 宋四丰推辞不过,只得让宋延年先收着了。 “你们准备去哪里?小老载你们一程。” 宋四丰:“我们去平里镇,那儿不远,我自个儿划着村里的小船就行。” 艄公:“快上船,也就顺路的事,瞎客气啥!” 第50节 两人在船上坐好后,宋四丰和艄公你一言我一语的攀谈了起来。 艄公:“你说怎么发财的?” “哈哈,这也是巧了,我前段日子在溪陵江里捡了块大木头,这不,昨儿一个公子哥,花了大价钱买下它了。” “如果晚个一两天,那木头都可就被小老劈了当柴火烧了。” 宋四丰也是忙道侥幸侥幸。 “也该是你的运道。”宋四丰感叹,随即又好奇。 “是什么木头值得人花大钱购买?”山里的土老帽猎户宋四丰表示不能理解。 艄公撑篙,“嗨,咱们行船的小百姓也搞不懂。” “不过,听我那老婆子说了,那公子哥说,那是啥阴沉木的。” 宋四丰不懂行情,听后也只是乐乐呵呵的附和,宋延年可是太知道这阴沉木的价格了。 待想到这艄公说过的阴沉木的大小,更是对他的运道佩服的不行。 羡慕不得羡慕不得啊。 他偷偷看了看怀里的钱袋子,里面有十两巨资。 对比阴沉木是寒酸了一点,但他的鸭舍起码是有着落了。 这样一想,顿时觉得他的财气也不差! 宋四丰带着宋延年走在平里镇上的街上。。 平里镇说是镇,其实只是大一点的村庄,只是附近几个村子都在这里赶集,这才显得热闹一些。 这时,他们旁边经过两个挎着篮子,说着闲话的妇人 “听说了吗?村东的李木匠接了一单大活,做完能得这个数。” 说完竖起了一根指头。 “十两?” “寒碜谁呢?一百两!” 另一个妇人瞠目结舌,“这是做金子吗?这么多工钱?” “哪呢,听说是打一口棺材,用金丝楠阴沉木打的。” “这么大手笔?” “是啊,我家那位听管事说了,那块木头是他家公子花了两万两买下来的,李木匠现在做活都颤颤巍巍的,就怕搞坏了,到时卖了他全家都赔不起。” 宋四丰僵了僵,看向旁边的宋延年:不会吧? 宋延年点头,小声道,“就是艄公。” “先生送我的那块乌木就是阴沉木,那小小一块,先生都花了三十几两银子呢。” 更遑论是能够做一口棺木的阴沉木了。 那边两个妇人还在交谈。 “也不知道是哪家老太爷,家里子孙这么孝顺,打这么一口棺材。” “虽然是木头的,但也算是金棺银棺了吧。” 旁边的妇人听到这话,看了眼四周,压低了嗓子。 “不是老太爷,听说是他们家小公子,才十几岁!” “人瘦的都只剩下骨头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今年年关。” “唉。” 两个妇人渐渐走远,徒留一声叹息。 留下宋延年和他爹面面相觑! 第39章 “走吧。”宋延年摇了摇他爹的手。 宋四丰走出几步远,不是滋味的开口,“原还替你艄公伯伯高兴,怎么这下心里这么不是滋味。” 他见自己儿子抬头看他,想到自己的话里有歧义,怕宋延年误会,连忙开口解释。 “爹可不是发红眼病啊!” 他们是知道那艄公发财了,毕竟这艄公一早就撑船给他们送红包来了。 但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一大笔钱财,饶是宋四丰这样自诩豁达的人,乍听之下,心神都难免的有一丝浮动。 但他发誓自己真没起过啥坏心思,也没有坏心眼。 宋延年莞尔一笑,“我知道,爹不是那样的人。” 宋四丰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开口说道。 “也不知道他们说的小公子是谁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就快要没了,家里人该伤心成什么样啊。” 说到最后,声音都低了两分,话里是掩藏不住的沉重。 他们这样一介外人,听到这样的事尚且替他可惜,更遑论他的亲人了。 宋延年赞同,那万两银的阴沉木棺木又有啥用,人一死,眼睛一闭,躺哪里不是躺! 一死万事休!所以还是要保重自己。 两人提着新买的灶糖灶饼,怀里揣着红纸,抬脚从杂货铺里出来。 才走出几步,就见到路边一老汉头戴毡帽,缩着脖子躲着冬日的风,他的面前是一辆陈旧的板车,上面是一摞摞的紫皮甘蔗。 宋延年停下脚步。 “爹,买两根甘蔗吧。” 那甘蔗一节一节的,看过去分外的修长,光滑又紫亮紫亮的皮泛着干净的气息,还没吃,他就好似尝到了内里清甜爽口的滋味。 想吃! 宋四丰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行,那咱们就买几根,刚好过两天祭拜灶神的时候也能用上。” 今年的冬日格外的冷,猫冬的人多了,连带着平里镇都清冷了许多。 生意不好做,卖甘蔗的老汉见宋延年喜爱的模样,破天荒的饶了一节甘蔗给他,给他带在路上吃。 宋延年挑了中间的那一节,悄声在他爹耳旁说道。 “甘蔗头虽然甜,但是蔗头节多难啃,蔗尾又不够甜,还是中间的刚刚好。” 宋四丰听完自己儿子这小心机的评论,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这几根新买的甘蔗,切断的时候,爹也把中间的那节留给你。” 宋延年摇头,老气横秋又语重心长,“爹你这样事事都依着我,会把我宠坏的。” “不能这样教儿子!” 宋四丰用力的揉了揉他的脑袋瓜子,稀罕的不行,“怎么!你这做小子的,还要教自家老子怎么做老爹不成。” 待逗够了,又正经下来,“爹是知道咱们延年一向懂事,不会宠坏的。” 买完甘蔗,他们又在平里镇逛了逛。 “我们这镇真的好小。” 头一次来的宋延年,看着这一眼就能将街头街尾尽收眼底的街道,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 才这么一会儿,他已经从街头走到了街尾,又从街尾走到了街头。 整整将这镇子走了两趟。 宋四丰扛着四根紫皮甘蔗也不嫌重,陪着儿子在街上闲逛。 听到这话,才停了脚步,将甘蔗往地上一放。 “那咱们回去?” “咱们这镇小,没什么东西可买,过几日你要去书院了,我们提早一天出发,到时爹带你去安同镇好好逛逛。” 宋延年摇头,这安同镇他可比他爹还熟。 “不了,我要在家里多待待。”不到最后一刻,他不要去书院! 两人说话间经过一个肉摊,宋延年指着肉铺子,语气里带着丝惊讶。 “这不是大虎家的肉铺吗,方才我见到大虎他爹了,这下怎么围了这么多人?” 宋四丰顺着宋延年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这肉铺摊子上围了十来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他们彼此是相熟的。 宋四丰:“不好,怕是来找茬的。” 都是同村的,既然遇上,于情于理都要去问一声。 宋四丰:“延年,你在这里看着东西,爹过去看看就来。” 说完,将买的东西往地上一放,就往摊位中的人群挤去。 “让让,都让让!” 宋延年看他爹个子虽然大个,却很灵活,不一会儿就挤到了前面,只看得到脑袋上的一点头发。 不一会儿,宋四丰就回到街角,那边的人群也陆陆续续的正在散开。 “没事。” 宋四丰将东西往肩上一扛。 “张屠夫他之前不是脸上长了疱疹嘛,据他说那小小的疱疹威力大的不行,简直要了他一条小命。” “还好他家大虎拿回来了一帖土方子,他才抹了几次就好了。” 第51节 “这不,平里镇就有一户人家,他家正在说亲的少年郎脸上也长了疱疹,这两日疼得厉害。” “这家人想到之前张屠夫也好似有这样的情况,就求到了他的摊位上。” “没想到这少年郎涂了药没有效果不说,竟然还加重了。 “这不,一家子人就来闹大虎他爹了。” 宋延年:…… 大虎他爹这事他知道啊!土方子还是他给的。 地龙拌蜂蜜嘛! 宋四丰抬脚往码头方向走,不忘招呼还往肉铺方向看的宋延年。 “走走,咱们别管这摊子事,大虎他爹吃不了亏。” 他过去的时候,刚好见到张屠夫重重的将那把磨的锃亮的砍骨刀往案板上一剁,原先还来势汹汹的众人,顿时不敢多说话了。 两人走在路上,宋四丰随口问宋延年。 “延年,你是怎么知道那艄公要发财的?” 宋延年:“相面观气看到的。” “你看那艄公伯伯下巴有肉能蓄财,特别是他的鼻子,鼻子是那财帛官,昨天他的财帛官处的光芒可亮可亮了。” 他之前从没有见过这么亮的,都这么旺的财气了,他不发财谁发财! 宋四丰奇道:“你怎么会这些?” 宋延年觑了他爹一眼,装做漫不经心的说道,“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嘛?” 宋四丰:“哦?你和我说了?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 宋延年叹气,“爹,你这记性真是不行,上次我在练这秘籍的时候,你还鼓励我好好练来着。” “我腿练麻了,还是你帮我按按的。” 说完,装做嫌弃的道:“记性真差!” 宋四丰停住了脚步,看向他儿子:…… 宋四丰:??!! “你不是和我开玩笑的吗?” 宋延年背过手,看天:“我从来不开玩笑的。” “再说了,这些相面的知识,先生书房里的《青囊经》,《周易》,都有写呢,两个相互结合下,我肯定能看清艄公伯伯的财气啊。” 他想到了自己买的那本《周易》,真是越看越深奥,每次看又会有不同的见解,当真是不辜负其群经之首的名称。 宋四丰呆滞在原地,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受到了暴击。 宋延年也怕把他爹刺激坏了,小声的喊了一声,“爹?” 宋四丰重新整理了下自己的思绪,蹲在地上平视宋延年。 “延年,和爹说实话,这秘籍哪里来的?” 宋延年:“源山山脚下捡的。” 宋四丰摊出手:“秘籍呢,给爹看看。” 宋延年:…… 在他脑海里搁着呢,怎么拿! “我看完后,它自己就烧没了,现在都记在脑海里了。” 他心想,自己这样说应该不算撒谎吧。 宋四丰:这越听越邪门了。 他气的扬手打了下去:“你怎么什么东西都敢瞎练,你喜欢这个早说啊,咱们找啥书院,找个道观送你去当道童不是更好!” 宋四丰气的语无伦次了。 他也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孩子在练秘籍的时候,他怎么就当这是傻孩子在玩闹! 感情一直以来是他自己傻啊! 宋延年也不怕疼,双眼晶亮的看向他爹:…… “我还能去当道童的吗?” 宋四丰咬牙,“想的美!” 宋延年不服气,这道术一流有啥不好的,他爹非得这么排斥。 “要不是有这书,上次我在河里就得淹死了。” 宋延年捡了重点来说,“那时巨龟张嘴,下一秒就要将我吞到肚子里,危机时刻,我想起了书上的符,就这样在水中一画。” “然后娘帮我磨的白银鱼手串就亮了起来,符文闪过,巨龟才消失了。” “在我浮上水面后,那珠串才散了的,说起来,还是这书救我一命的。” 宋四丰听完,神情变幻莫测,良久才喟叹了一声,摸了摸宋延年的脑袋。 “延年,事情既然已经如此,爹也不会反对你修炼这道术,但是你要答应爹一件事。” 宋延年:“什么事?” 宋四丰肃容,“以后不可以像昨天那样随便给别人相面观气!” “这未来的事,有好也有坏,昨儿个你说的是艄公发财,所以今日艄公送来了红封。” “要是昨天你和他说的是不好的事,那又怎么办,他今天是不是得送一顿毒打咒骂过来?” “你这到底是铁口直断还是乌鸦嘴,谁也说不清楚。” 宋延年听完崇拜的看着他爹,“爹你说的真有道理。” 宋四丰被他这一插嘴,脸上的表情都绷不住了,摆手:“爹那是看多了,才能教你这些。” 他见宋延年好奇的看过来,还等着听他继续往下讲,只得继续道: “你还记得你娘她娘家的那个童生伯公吗?” 宋延年点头,那童生还夸过他来着。 宋四丰面色有些奇特,“他啊,读书读了大半辈子,但是最大的兴趣爱好却是给人相面测字。” “他手上的一本《周易》,书皮都给翻烂了。” 宋延年来了兴致,“他算的准吗。” 宋四丰反问,“准与不准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经常被人砸摊子的。” 算的准了,顾客说你是乌鸦嘴,砸摊子!算的不准了,说你是骗子,更要砸摊子! 宋延年听完头铁的继续应他爹。 “那是因为伯公他在修行一道上有失偏颇,流于表面了。” 他顶着他爹的目光小声的说,“周易里开篇就写了,修行要重道不重术,伯公他就是太重视这相面之术,路才越走越小。” 宋四丰:“那些事爹不懂,爹也不管那伯公的路有没有走小了,反正爹和你说,我就是舍不得见你以后被人打。” “听到没!” 宋延年应下,“我不会了,昨儿就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厚重的财气,我才多看了两眼的。” 宋四丰见他应下了,这才放下心来,在他心里,这道术一事还是属于小道。 读书闲暇时娱乐即可,万万不可本末倒置了。 至于方才张屠夫的事,他们两都以为只是平里镇之行的一个小插曲。 却不想这小插曲第二天就找到小源村里来了。 第二日,还是清晨时分,村口就传来一阵哭嚎伴随咒骂的声音。 声音特别大,村子里顿时一片嘈杂。 宋延年搁下手中的毛笔,跟着他爹跑了过去,只见昨日肉铺里看到的那些人都在人群中。 村子里猫冬的村民也都跑出来了。 人群中一个大娘一把扯过地上担架上躺着的少年郎,将盖在他脸上的布掀了起来。 她悲恸的声音声嘶力竭,“瞧瞧,大家瞧瞧,这就是你们村张屠户搞的鬼。” 众人顺着她手上的动作看去。 嚯!众人顿时倒退了三步,原先拥挤的村口一下给他们腾出一片空地。 只见那少年郎白皙的半边脸颊上,赫然是另一张脸,有口有鼻,有双目。 那双目还紧闭着。 看热闹的江秀水闭眼哀嚎,“不好啦,有人脸上长脸了!” 他的眼睛要看瞎掉啦! 第40章 听到这句话,大家又往后退了几步,三三两两相熟的人站在一起,隔得远远的看着那担架上的少年郎。 看一眼别一下头,又看一眼! 各个脸上都是一副看到脏东西的模样。 张铭媳妇林氏也在人群中,她挺着有些显怀的肚子,伸出食指和旁人交耳说了几句,似乎是想起什么忌讳,赶紧又将手收了回来。 后面才赶上场子的宋延年,轻轻松松的就扒拉到最前面,探出头看了看。 这一瞧,他瞬间同步上了其他村民的表情,迅速的将脸往旁边一别。 无他,眼前这一幕对眼睛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 第52节 他的身子不受控制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倒不是怕,纯粹是有些生理性的不适。 也许他需要洗眼睛了! 那少年郎倒是生的不丑,可以说还有些好看,面白唇红,此时两道秀气的眉痛苦的拧着,一双眼紧紧的闭着,看不大清到底是什么模样。 但他的鼻子挺直,眼线又长,躺在担架上身量不矮,就算是此时如此狼狈的样子,也不能说他难看。 可他的右脸处,却又长了一张闭着眼的小小的脸。 小巧的琼鼻精致可爱,一张鲜嫩的小嘴微微翘着,不笑也似有三分笑意。 两张单看各有千秋的脸,挤在一张脸上,漂亮顿时变得诡异又恶心。 少年郎旁边的大娘也不顾及自己的形象了,就这样一屁蹲的坐到了泥地上。 捶胸顿足,拍着大腿哭嚎。 “我好端端的儿啊,这才一个晚上,怎么就长出了这造孽的东西,他都要说亲了啊!” “他这个样子,还怎么讨得到姑娘!” 宋延年:这时候还想着讨媳妇,大娘,重点错了啊! 果然,有他这样想法的人多,人群中就有人喊了一声。 “大娘,你就别想着讨不讨媳妇了!小兄弟这情况看着就不大好,还是赶紧带他去医馆吧。” “不不,他这模样,医馆估计也看不好,还是得找个道长看看。” 村里的人默契的不提张婆,无他,张婆经过上次驱除水鬼的事,元气大伤,一副身子骨大不如从前利索。 这少年郎和他们村没亲没故的,凭什么让他们村里给出力。 “看什么大夫,叫你们村子的张屠夫出来,这事都怨他!” 听到这,还在地上哭嚎的孙大娘两下就翻爬起来,朝地上重重的呸了几口口水,又醒了个响亮的鼻涕。 宋延年默默的退到了他爹的身后。 随着她的话语,她的身后有十来个青壮年乡民握紧手中的棍子和锄头,虎视眈眈的看着小源村的村众。 气氛一时凝滞。 村长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这位嫂子,有什么话好好说,这动刀动棍的像是什么样。” “事情闹大了,惊动了官府,咱们可谁都讨不了好。” 这一年来,新的知县上任,抓村子间的械斗抓的严,前些日子才听说这附近有两个村的村民,因为半亩地的纠葛械斗,结果两个村的村民都被知县派人抓了去。 知县也不管对错,各打五十大板再说。 “就是,这衙门可是向来认钱不认理,到时谁吃亏还不一定了。” 小源村的村民跟着七嘴八舌的附和了几句,孙大娘带来的人里,也有几个汉子慢慢的松了握紧锄头的手。 不知道是谁又高喊了一声,“怕他们干啥,打,打起来!我们村的张铭可是衙门里做事的。” 村长侧头:“胡闹!” 孙大娘惊疑不定,这老村长说的可是胡闹,不是胡说,看来这村子真的是衙里有人啊! 正在扯着媳妇的张铭听到这话,只能无奈的苦笑了一下。 侧头小声的对林氏道:“丽娘,你快回去吧。” “你看这个人的脸多恶心啊,你还怀着孩子,可别把咱们孩子给看丑了。” 林氏抚了抚有些显怀的肚子,点了点头,“你和我一起回去。” “我不大放心,留下来再看看。” 张铭还想再留下,林氏二话不说拽住他的手臂要往外走。 张铭不动:“丽娘你先回去。” 林氏板下脸,指了指刚才提到他名字的村民,“你都被人当大旗扯了,还留在这里干嘛。” “你是觉得自己在褚大人面前已经很有面儿了,是不是?” 张铭无奈,“乡亲们也没啥坏心思。” 注意到张铭这边小摩擦的宋四丰,走了两步过去,拍了拍张铭的肩膀。 “去吧,这里有我们,你媳妇要紧。” 最后,张铭只能先送林氏回家,打算送完人再过来看看。 好在那边的孙大娘也是怕官府的,她听完后沉默了片刻,随即提高了嗓子,高声道。 “好,我就给老村长这个面子。” 她身后的众人一听这话,稀稀拉拉的将锄头棍子放了下来。 孙大娘简单的抚了下自己被寒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你们村张屠夫呢?怎么,昨天不是很牛气吗?今儿就跟那缩头乌龟一样,缩在村子里了?” 大虎听到这话站不住了,他冲了出来,“你骂谁缩头乌龟呢。” 村长无奈的看了一眼这虎不拉几的半大小子,“你回来。” 大虎张大眼睛凶狠的瞪了孙大娘一眼,这才转头到村长旁边。 村长对孙大娘说道,“这是张屠夫家的小子。” 转而侧目看向大虎,“你爹呢?人家找你爹,有事就摊开来好好说清楚。” “是咱们的错,咱们就承担错误,该补偿的补偿,该道歉的道歉。” “当然,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小源村也不是怕事的。” 说完这句,他浑浊的眼珠子又看向对面的孙大娘,语气平静,但也掷地有声。 宋延年听到这话,都想给村长拍掌叫好了,几个月不见,他们村的老村长比之前硬气啦! 大虎:“我爹一早就出门去隔壁村杀猪了。” 说完,又狠狠的瞪了孙大娘一眼,他爹要是在,哪还容的下这婆娘来村口骂街。 村长对孙大娘道,“你也听到了,这岁旦将至,各家宰猪的人比较多,张屠夫此时不在村里,你和他的事情我们也不清楚,也评不出什么理来。” “不然,你等他回来再说。” 孙大娘自然不依。 只见大虎三两步跑到了担架旁,侧头瞥看着少年郎的脸。 “他这脸上长了个鬼脸,和我爹有什么关系。” “自己缺德事做多了吧。” 大虎哼了一声,抱住手臂。 宋延年听到这话,也凝神去看那少年郎。 这一看可就不得了,这少年郎年纪轻轻,相貌堂堂却一身的血孽气缠绕。 宋延年神情一凛,这才仔细的去看他脸上长出的鬼面。 孙大娘恨得不行,她掏出一个陶罐子,指着陶罐子说道。 “怎么和你爹就没关系了?!这就是你爹给的土方子!” “我的儿原先脸上只是一些泡泡,涂了这些痷脏的东西以后,这才变成现在的鬼样子!” 这时,张屠夫已经被人从半道上喊回来了。 他这都还没有到今日要宰猪的东家那里,就被媳妇找来的方二牛侄儿给喊了回来。 这不,才到村口就听到了孙大娘对他的控诉。 当下也忍不住了。 拉起袖口就往这边大步走来。 “你这婆娘,说话好不占理。” “你自己好好想想,当初是不是你到我家肉铺买肉的时候,问了我一句:张屠夫,你脸上的泡泡可是都好了?是怎么治好的?” 张屠夫声音如钟,喷了孙大娘一脸的口水,学了她当时的表情作态。 “然后我就回你一句:好了!多亏了我家小子寻来的偏方,就用了蜂蜜拌地龙,这汁水当真奇特,我才涂了几次就好了。” 张屠夫停了一下,继续喷孙大娘,“我是不是这样说?从头到尾,我可有指着你儿子的脸,让他也涂这地龙拌蜂蜜?” “现在我们都在这里,你老实和大家说说说,这一罐子的地龙蜂蜜是我给的吗?” 张屠夫一边说一边犹不解气将罐子一脚踢开了。 罐子在冻得实实的泥土路上,翻滚了一番,落到人群里。 宋延年弯腰将罐子捡了起来,打开罐盖,一股微弱的阴气溢散开来。 只听那厢张屠夫继续突突突的往外蹦话,大虎他娘表示,她这半辈子都没见过自家这老粗嘴皮子这么利索过! 可见是真的气的狠了。 “另外,我有说你家这娃娃也得用这土方子治疗吗?” 张屠夫又往前走了两步逼退了孙大娘,“你和大家说说,让大家都评评理,到底谁对谁错!” “我也是昨天你到我摊位上闹,才知道你家儿子脸上长了泡泡。” 孙大娘气焰消了一刻,随即又高涨,叉腰,“就是你说的土方子涂出事的。” 张屠夫气得要剁刀,“我只说我自己用这个药好的,又没让你也用这药!” 孙大娘哭嚎,胡搅蛮缠:“我儿子就用出毛病了。” 大虎嗤鼻:“鬼知道你儿子得的是什么病,我爹他当初的病又不长这样。” 事情听到这,明事理的都清楚,这事确实和张屠夫关系不大,人家就和客人闲聊了句自己用啥土方子治好脸上的毛病,结果反倒被客人讹上了。 同孙大娘一起来的人,大部分面露尴尬。 “大娘,我们带鹤哥儿回去吧。” 第53节 “是啊是啊,孙鹤这样躺在这也不是办法,回头该被冻病了。” 孙大娘哭嚎:“不找他找谁,就是他的药让我的鹤哥儿变成这样的。” “他们的症状明明一样,我都看过了,一样的泡泡,一样的疼痛。” “一开始用了这药,鹤儿脸上的泡泡都开始结疤了,眼见着在转好,疤掉了却又出现这样的小脸。” 村长用拐杖敲了敲地,“散了散了,大家都散了。” 又留了三五个青壮在原地,其中宋四丰也被村长叫住了,“你们几个好好看着。” 说到这,意有所指的看了地上,被他们叫做孙鹤的少年郎。 “一定别让他进村,这模样怪邪门的。” 说完摇了摇头,“这恐怕不是病,是邪!” 宋延年拉了拉他爹的手。 宋四丰弯腰,“延年怎么了?” 宋延年指了地上的孙鹤,小声的对他爹说道,“这人身上血孽气重,应该是有命案在身。”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陶罐,“这是苦主来讨债了。” “人脸生鬼疮,除了生死大仇,这人应该还对苦主做了穷凶极恶之事。” 所以,那人才会舍了轮回,甘愿受那穿心剥脸之苦,也要将自己的魂化为疮,长在仇人脸上。 生生世世与其纠葛。 宋延年扭头,不再看那孙鹤,他怕看多了这种心脏的人,眼睛会坏掉。 “爹,我们也回去吧。” 这时,孙大娘带来的人里,一个年轻的妇人指着地上的孙鹤,惊恐的开口。 “动了动了。” 恐惧会传染,大家的心都跟着揪了起来,眼睛却有自己的意识,向这妇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宋延年低声:“苦主睁眼了!” 在看到孙鹤右脸颊上的眼睛睁开时,所有人不由得秉着了呼吸。 片刻后,人群里又有一句不一样的声音,突兀的叫了起来。 “囡囡,那是我的囡囡。” 第41章 那是一双漂亮的眼,浓密如鸦羽的睫毛下,是小猫样的大杏眼。 眼仁极黑,黑白分明的眼珠,本来该是一片明澈,灵动。然而此时这双眼却像是染上了一层阴霾,如死水一般。 随着它的睁眼,孙鹤也恢复了知觉,他捂着疼痛的额头,一步三晃,跌跌撞撞的站了起来。 “我这是在哪啊,娘?” 孙鹤看到后退的众人,有丝摸不着头脑。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孙鹤身上,宋延年也不例外。 他看了孙鹤一眼,这才看清这满身血孽之气的少年郎到底是什么样子。 都说眼睛是五官之首,此言当真不虚,他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用一双眼破坏了一张脸。 这孙鹤昏迷闭眼时,那闭着眼的样子看过去还能说是生的不错。 这下他睁开了眼,反而让那股少年气变没了。 只见他的双眼呈三角的形状,眼皮往下塌拉,眼仁较常人更小,这让他的眼白也比别人更多。 眼睛的左右和上方,都是眼白,被他这么一看,只觉得他眼无神又带着天然的凶狠。 倘若面无表情,就更像是一双蛇眼。 宋延年恍然记起云崖散人的札记中,就有提过这样的面相。 原来这就是上三白眼,恶人之相啊! 孙大娘见孙鹤醒来,刚要上前扶住他,就见孙鹤脸上那鬼脸的杏眼也跟着看了过来。 她的心抖了抖,下意识的和众人一样后退了两三步。 孙鹤暴躁,“娘?” 他暴戾的环顾了四周一眼,其他人都是一副害怕又戒备的模样看着他。 往日里,他最喜欢看到别人对他的害怕,但此刻,却怎么看怎么不爽! 孙大娘小心的看着孙鹤,在原地踟蹰了一下,“鹤儿,你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不提还好,一提孙鹤就觉得头疼的厉害。 他疼的是龇牙咧嘴,“我的头怎么这么疼,脸也有点疼,还有点木木的。” 一边说,他一边伸手去摸那疼痛的右脸。 这一摸不得了,“啊!”他发出惊天惨叫,“这是什么鬼东西。” 手上的凸起告诉他,他脸上又长了一个鼻子一个嘴,明明他先前只是长了一些泡泡的! 他捂着脸又摸索了一下,“我的脸,我的脸。” 随着他的惨叫,似乎是惊动了他脸上那无神的鬼面。 只见那原本形状袖珍精致的小嘴,瞬间张大,露出内里尖利的白牙,一口咬住了孙鹤的手掌。 手掌上的血肉就像是脆皮的一样,瞬间被咬破,流下淋淋的鲜血,滴里答哒的落在小源村褐色的土壤里。 大家躲得更远了。 孙林拉了下还呆愣在原地的孙家二婶。 “娘,快快,我们也躲远一点。”他心里毛的要命,都不敢看孙鹤了。 孙家二婶就是方才在人群喊了一声囡囡的人。 她没有被孙林拉动,反而一把抓住了孙林的手臂,“孙林,你看,那是不是囡囡?” “没错,它就是囡囡的脸,囡囡的眼睛就是长这样的。” 她越说越肯定,更是不肯往后退了,甚至抬起脚,想要更靠近孙鹤一些,好看的更清楚。 孙家二婶常年劳作,一把力气并不输男人,此时孙林就觉得自己这双手,就像是被钳子夹住了。 “痛痛。”孙林见他娘拖着他要往孙鹤方向走,不要命的挣扎了起来。 不,他不要过去! 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胳膊挣脱出来,孙林用力的甩了几下胳膊,眼里还带着惊恐,抱怨,“娘你想干什么,痛死我了!” “你醒醒,孙鹤脸上那东西那么邪门,怎么会是囡囡!” 旁边孙二婶还一直盯着孙鹤,确切的说,是孙鹤脸上的那张小脸。 孙林无奈,“娘,你魔怔啦,囡囡是丢了,你不能看到漂亮的眼睛就说是囡囡的。” “还真有几分囡囡的样子。”后面躲得远远的一个胖大婶,探出脑袋插话。 孙二婶像是突然得到了肯定,急切的回头看胖大婶。 “大牛家的,你也觉得像是吧!这就是我家囡囡!” 说完,她用手指了指,“你看,我家囡囡的眼睛就是这么漂亮,眼尾还有一粒褐色的小痣,看过的人谁不说她以后是个美人。” 大家又跟着孙二婶的动作看了过去,那鬼脸眼尾确实一粒小痣,几不可见。 平里镇来的众人沉默了,孙二婶口中的囡囡是她家大儿的遗腹女。 孙二婶这辈子就得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是个货郎,一次去了偏远的山村,被狼叼走了,家里找到的时候只有一些破碎的衣服和零零碎碎的商品及两个破箩筐。 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摊血。 大儿出事时,囡囡还在她娘肚子里。 因为自小没有了爹,娘又改嫁,孙二婶待囡囡极好,可夏日的一个中午,孙二婶睡了个午觉,六岁的囡囡就不见了。 她找了又找,到处都找不到。 大家都说囡囡给拍花子的人拍走了。 而这些,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大虎听到这些缘故,抱着手,斜睨着那被咬得鲜血直流的孙鹤,“这囡囡肯定就是被这孙鹤给害了。” 听过张婆收水鬼的他,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可是半点没有怀疑。 平里镇的人听到这话,一片哗然。 “这不可能!”孙林斩钉截铁,“孙鹤可是囡囡的叔叔。” 是的,孙二婶和孙大娘是同一个公婆的妯娌,两家亲的不能再亲,所以在孙鹤这事发生后,她才会拖上孙林一起来小源村。 要知道现在的孙林,可是孙二婶的独苗了,平日里更是看的跟宝贝一样。 这要不是亲堂弟,两人怎么可能来给他出头。 孙林警告的在大虎面前挥了挥拳,“小孩,我可警告你,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平里镇的其他人也一同点头,“是啊,就算不是亲叔侄,五年前,这孙鹤也才十一二岁吧。” “十一岁,他和我家小儿同年。”另一个大嫂子插嘴。 “是啊是啊,这十一岁的孩子,怎么就害得了六岁的孩子?” 宋延年拉过大虎,直接对视孙林,“是与不是,囡囡她自己会说。” 孙林听完这样一句话,心不受控制的砰砰乱跳。 他还想跟上前再多说几句,就见又一个身姿挺拔,体格健壮的汉子,一副保护者的姿态走到了这个孩子旁边。 第54节 他似乎是侧耳倾听了那孩子说的一句什么话,一双利眼瞟了过来。 孙林心里砰砰砰的更厉害了,这汉子就像是凶兽,不,简直比凶兽还可怕。 那厢,宋延年还对宋四丰道,“他还想打大虎!” 宋四丰收回目光,对上宋延年怀中的陶罐,“这就是延年说的苦主吗?” 宋延年点头,“这是沾染了囡囡尸骨尸气的地龙,也正是这一抹尸气,这才让囡囡找了回来。” 宋四丰凛然,“这么巧?这么说,这孙鹤一开始确实是和张屠夫一样,长了疱疹?” 宋延年点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就算没有这地龙,囡囡也会以另外一种方式,找到这孙鹤。 毕竟,它可是舍了心,舍了轮回,忍受住了那剥皮之苦,上苍怎么忍心不如她所愿? 片刻后,宋延年露出一个笑容,他拉了拉宋四丰的衣角,“爹,你看,囡囡要报仇了。” 果然,随着宋延年的话落,孙鹤的哀嚎声渐渐减弱,嘴里只能发出赫赫的气音。 他挣扎在地上翻滚,另一只手冲孙大娘伸出,“娘,救我!” 孙大娘有一瞬的退缩,随即又唾弃自己,她大吼了一声,“鹤儿,我来帮你。” 冲过去的半路上,她从地上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握在手中,一手拉扯孙鹤,一手用力的朝那鬼脸砸去。 孙鹤发出更惨烈的一声叫喊,然而那鬼脸还是分毫未损,原本如死水的眼眸,好似随着嘴里的血肉滋养,慢慢的有神起来。 孙大娘无措的丢了石头,哭嚎,“鹤儿,我可怜的鹤儿!” 她扑了上去,帮孙鹤一起拉扯着手,和鬼面弄起了拉锯战。 “噼啪!”一声脆响,那是血肉撕裂的声音。 孙鹤疼得用大腿夹着那少了半个手掌的手,痛苦的蜷缩着。 而他脸上,鬼面的嘴里,正将最后那一丝血肉咀嚼并吞下。 “嘻嘻~”鬼面的小嘴发出一道女童童稚天真的笑声。 笑声如银铃儿,纯真又干净,清脆的如早春山林间的第一声燕雀翠鸣,但听到笑声的人却心头一紧。 “囡囡找到叔叔了哦。”鬼面小嘴舔了舔唇畔的最后一丝血迹。 意犹未尽! 孙二婶跌坐在地,无神的喃喃,“是囡囡,真的是囡囡。” 她的囡囡死了! 孙林也难以置信,这长在孙鹤脸上的鬼东西,就是他五年前被拍花子拍走的侄女? 孙大娘一听这话,心头浮出微薄的期盼:“囡囡,我是你阿婆啊,你还记得吗?” 鬼面的眼睛滴溜溜的看了孙大娘一会儿,声音轻快,“大阿婆好!” 它就像她生前被孙二婶教的那样,有礼貌又乖巧,见人嘴甜会叫人。 大家见此更是害怕,紧张的心头都痛了。 宋四丰像是感受到了宋延年心中的不好受,伸出手掌摸了摸他的脑瓜子顶。 宋延年抬头,“爹我没事,我就是替囡囡难过。” 如果可以长大,会是多么好的一个小姑娘啊!可她的时间永远定格在了六岁的夏天,还走的那么苦那么不体面! 孙大娘扯了扯嘴皮子,面上勉强露出一个笑模样,“囡囡也好啊,你快从小鹤叔叔脸上下来吧,小鹤叔叔都疼了。” “你不是最爱和你小鹤叔叔玩嘛!” 鬼脸听到这话,却是一变,“囡囡不要,小鹤叔叔说了,希望囡囡一直和他在一起。” 尖利的童音陡然阴沉了下来,“嘻嘻,小鹤叔叔开心了吗,囡囡答应你,以后天天和你在一起!” 孙鹤却好像听到了什么惊悚的话,跪了下来,“饶了我吧,囡囡你放过我吧,我不是故意的。” 鬼面发着嘻嘻的笑声,“是叔叔说的哦,你喜欢囡囡,要囡囡和你一直在一起!囡囡找了好久才找来的。” 见求饶毫无效果,孙鹤却是露出凶狠的面目,一边咒骂,一边拿石头砸自己的脸。 “鬼东西!你就是我弄死的,我还怕你不成!” “我可以杀你一次,还能杀你第二次!”他像是不怕疼一样的砸着自己的脸。 平里镇的人听到他的话都惊呆了。 “什么,真的是他杀的囡囡?囡囡不是被拍花子拍走的?” 孙二婶哀嚎一声的扑上去,“囡囡,别砸我的囡囡!”一边去抢孙鹤手中的石头。 孙鹤也砸累了,石头被孙二婶不怎么费劲的抢了过去,丢到一边。 他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面上发狠,却是比那鬼面更像是恶鬼。 宋延年:“他就是恶鬼,活在人间的恶鬼。” 大虎点头附和,“就是,哪里有叔叔杀了自己侄女儿的。” 孙二婶颤抖着手要去摸孙鹤脸上的鬼面,她的眼里积满了泪水。 孙林:“娘,还是不要碰更好,囡囡已经死了,这只是囡囡的魂化的鬼东西,它看过去就没有人的感情。” 孙二婶痛哭,“可我有啊!”她想了五年的孩子就在这里,在她面前。 她握拳用力的捶着孙鹤,“那是你侄女儿啊,你怎么就下的了手杀她!” 胖大婶也跟着附和,“就是,那时我们都以为囡囡是丢了,这孙鹤还跟着大伙找了一趟又一趟,半点没露怯,现在想想真是可怕。” 那厢可怕的孙鹤却有些疯癫的笑了起来,指着孙二婶骂。 “这都怪你,把囡囡养的那么诱人,小小年纪就会勾引人,和她那不守妇道的娘一样!” “我也不想犯错的,可是她一直流血一直喊疼,还要去告诉你,我不知道怎办才好,只得将她杀了,囡囡,我也好舍不得囡囡啊!” 小源村和平里镇的人都呆住了。 是他们想的那样吗?这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 胖大婶:“不会吧,这五年前这孙鹤也才十一岁吧。” 而囡囡更是才六岁! 宋延年:“畜牲!” 不,说他畜牲,简直是玷污了畜牲的清白。 真是天生的坏种! 孙二婶的脑袋都懵了!她站在原地晃了晃,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心神。 手指颤抖的指着:“你说啥鬼话!囡囡勾引你什么了!她才六岁!” 孙鹤嘶喊,“是她,是她,就是她!” “青天白日的,她穿着小衣露着胳膊腿儿,可不就是在勾引人吗!” 孙二婶忍无可忍的一巴掌拍了过去,直接把孙鹤左半边脸拍肿。 “你说什么浑话!” 那么热的夏日,她给她孙女儿在家里穿半袖的小衣裳怎么就不行了? 孙二婶眼泪涌出,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囡囡是这样死的。 第42章 孙林上前两步扶住了孙二婶,脸上仍然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他就比孙鹤大两岁,打小玩在一起,对比起差了辈分,又差了性别的侄女儿囡囡,他自然和孙鹤更亲近一些。 孙鹤他平日里虽然话少了一些,脸看过去也凶,但他待自己还不错,义气,大方! 大伯家比自己家宽裕许多,孙鹤也有自己的法子,总能淘来一些好东西,他也不小气,常常将手里的好东西分自己一半。 所以,虽然孙鹤是堂弟,但平日里他说话更有派头。 再说了,面容这东西是父母给予的,尽管很多人怕孙鹤,他就从没想过,孙鹤也会有丧心病狂的一面。 就是此刻亲耳听了孙鹤说的话,他仍然不自觉的更偏向孙鹤一些。 孙二婶心口疼的要命,她不住的捶着胸口,简直是肝肠寸断。 她抓紧孙林的手,“报官!” “咱们现在就去报官!” 孙林为难,“娘!” 孙二婶没有注意到孙林脸上的表情,她一双眼直勾勾的瞪着孙鹤,恨不得再冲上去将他的皮扒掉,看看胸膛里面是不是长了一副狼心狗肺! “没人伦的狗东西,我要你血债血偿!” 宋延年:狗有被侮辱到! 这时,一直站在孙鹤旁边的孙大娘,听到报官这话,瞬间缓过心神,她的心口剧烈一跳,下一秒就朝孙二婶扑了过来。 “弟妹不要啊!” 孙二婶一甩袖就将下盘不大稳的孙大娘掀了个翻,她表情嫌恶,“滚开!” 她就是迁怒了。 孙大娘知道自家儿子犯了大错,自觉气短,她不生气也不灰心。 只见她跪地膝行了几步,跪在孙二婶面前,嘴里急促的喊。 “嫂子给你磕头,嫂子给你磕头!” 她一个个头磕的瓷实,半点不打虚,小源村的土路上还有一些碎石防滑,这孙大娘额头很快也是一片血淋淋了。 平里镇有些和孙大娘家相好的,看着这一幕不忍心了,不禁出言相帮。 第55节 “唉,这孙大家的也是可怜,摊上这样一个儿子,不然,孙二家的还是算了,这肉烂在锅里都是姓孙的,回头让这孙大赔一笔银子就算了!” 一个汉子握着棍子,点头附和。 他是半点不怕,甚至饶有兴致的看了孙鹤一眼,挤眉弄眼,嘿嘿笑了一声,神情意味深长。 “是啊,要我说,这囡囡估计也是有错,没听这孙鹤说了嘛,这囡囡小小年纪,就妖里妖气的,她长这么好看,引人犯了罪,就是自己也要担这三分错的!” “少年郎嘛,遇到漂亮的,哪能忍得住哟!” 说完,自觉幽默的笑了一声。 笑完后,他注意到一个小孩直勾勾的看着自己,顿时唬了一跳。 他不怕孙鹤脸上的鬼面,那是因为他自觉没有做过对不起囡囡的事,冤有头,债有主,这囡囡就该缠着这孙鹤。 但不可否认的是,今天他听多了囡囡嘻嘻笑的童音,见到年纪小的孩子,还真有点怕。 特别是眼前这孩子直勾勾看人的模样。 随即,他又想他怕个球!就一个寻常小孩罢了。 他板下脸,凶道。 “小孩,你看什么看!” 宋延年收回目光:“看什么,看个老傻逼而已!” 宋四丰都被他的话惊到,不禁低头多看了他两眼。 宋延年半点不怵,他才没有说脏话,他说的是大实话! 他继续看孙鹤那边,嘴里不疾不徐的说道。 “有些人不要以为自己只是说几句闲话,就不打紧,要知道,这世上可还有一句话叫做举头三尺有神明。” “回头犯了口舌,遭了罪,你就该知道,自己到底说的是人话,还是畜牲话!” 说完这话,宋延年头也不回的哼了一声。 那汉子刚刚听完时还没反应过来,待意识到自己被骂了,拉起袖子就要冲过来! “嘿,你小子!” 宋四丰往宋延年面前一站,挡住他看宋延年的视线。 怒瞪,“你想干什么!” 他家的小子说话不妥当,回头他自己会教训,别人这样冲来算啥样! 再说了,他觉得他儿子说的没错! 平里镇的人还是有点怵宋四丰这种汉子,那模样一看就是手里有几把刷子的! “算了算了,赖头!”一旁的人拉住这汉子的手,“这孙鹤的事还没了结,你凑什么热闹。” 听完这话,这赖头才恨恨的罢了。 他以为事情就此了结,也不以为意,却不想夜里躺在自家床上睡觉时,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变成了一个小人,和别的小人不停的吵架,直吵的面红耳赤,昏天暗地。 好不容易醒来,他又发现自己的舌头肿的不成样,都放不进嘴里了。 就更别提说话了。 就这样,他夜夜梦里化身成小人和别人吵吵吵,吵得他自己耳朵疼脑壳也疼。 白日舌头肿得只能呜呜呜的说话,日子过的是苦不堪言。 过了段时间,他发现镇里有几个人和他一样的症状,打听了一番,悚然发现自己和这些人都乱传扭曲过囡囡这事。 这些人这才怕了起来。 家里人千寻万寻,这才求到一个稍微有道行的道婆家门前,道婆撩起眼说了一句。 “你这是犯了口舌之罪,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赖头面上恍然,他这才想起当初小源村那小儿说的话。 几人一番诚心认罪后,夜里梦中这才就没有了小人吵架,第二天舌头也恢复如初。 几人摸了摸嘴,心里更是敬畏了。 当初劝孙二婶大度的妇人,苦着脸笑着说了一句,“我这总算能够睡个安稳觉了,不然我这一闭眼啊,就看见我家妞妞替了囡囡。” “恨得我呐,是恨不得冲到孙家,将那孙鹤生啃了!”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孙家的方向,“难怪这孙二婶日日往他家泼粪,该!” 从那以后,这些人像是变了一个人,凡事多思多想,谨言慎行,替他人考虑,老了后倒是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公道人。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此时这些人头还铁着呢。 大家伙被孙大娘的声声泪下给吸引了目光,倒是不大看孙鹤。 宋延年抱着罐子想了一下,往孙鹤方向打了一道灵符。 符光隐隐一闪,没入孙鹤右脸的鬼面疮上,疮面似有宝韵流转,原先被砸的黯然了一丝的鬼面眼神,又精神了起来。 孙大娘不顾自己头上的流血,她昂起头,泣道。 “弟妹,这鹤儿也是你打小就看到大的,他才那么点点大,就会绕着你喊婶娘。” “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报官就再没有活路了,你就忍心让他也丧了命?” 孙二婶面无表情,“我忍心!” 他都忍心让她的囡囡没命了,她又有啥好不忍心的。 孙大娘一噎,随即哽咽,“囡囡她,囡囡她,”她指着孙鹤的脸,求孙二婶。 “囡囡她已经死了,弟妹你报官,除了搭进一个鹤儿,又有什么用!” “咱们都是孙家人,一个饭勺搅一锅粥的亲人呐”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孙二婶更不能忍了。 “他杀我囡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是一家人。”最后,孙二婶都舍不得说出奸杀这样的字眼。 “没用的,我一定要报官!” 说完就要招呼上孙林送她去安同镇敲鼓! 孙大娘咬了咬牙,也不哭了,“爹和娘他们一定不肯的。” “你去报官,就是要害死爹娘!” 孙家的二老已经是古稀之年,孙家老大去年才给孙家老太爷办了个整寿。 对比起已经没了的重孙女,孙大娘相信,二老就算是再怎么气怒,过后还是会保他们家鹤儿。 毕竟是一直以来都看重的儿孙啊! 大虎听到这,气的要爆炸。 “什么,就这样的小崽子,孙家还要留着过年吗?” 江秀水小声道,“他比咱们还大呢。”算不得小崽子。 方大力出主意,“张诺,你去把你大哥喊来,他是官家人,他知道了也就等于是报官了。” “到时让铭哥把他抓了去,让他下大牢!” 张诺:“我这就去。” 说完拔腿就跑,很快人就不见了。 那厢,孙二婶听完孙大娘的话,胸口剧烈的起伏,指着她骂道。 “你少拿爹娘说事,要是爹娘被气死,也是被你家的孙鹤气的,关我们屁事!” 那厢,张铭听到这鬼面疮的背后,居然还有这样的一出命案,和林氏说了一声,立马就过来了。 孙大娘方才就知道这小哥是吃官家饭,此时见到他形色匆匆的跑来,更是赖在地上拽住孙鹤,死活不肯让他将人带走。 “不,我们不报官,这是我们孙家自家的事!” 她朝孙林喊,“孙林,快劝劝你娘,你家可就只有你一个独苗苗了,囡囡的事,我和你大伯会好好补偿你家的!” “我说到做到,你大伯那有银子,我们不求其他,就想你家饶我们家鹤儿一条命!” 孙二婶看着自己儿子有些意动的表情,一巴掌又拍了过去。 阴沉着脸,“你敢张嘴试试!我老婆子死了大儿子和孙女,今天不介意再死一个小儿子!” 孙林呐呐不敢言,委屈,“我还什么都没说啊!” 孙二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看向张铭,“官爷,就麻烦你了。” 说着,又掉下了眼泪,“我可怜的囡囡,还不知道被这王八羔子埋在哪里了。” 张铭肃容,拱手,“婶子放心!” 说完,他也不惧孙鹤脸上的鬼面疮,伸出右手就将半瘫在地上,满身血迹的孙鹤提拉了起来。 他转头又对还要闹事的孙大娘道。 “你也别急着喊,这孙鹤犯事时,年纪尚幼,我有理由怀疑,你是不是知情者!” 说完一双眼如火炬一样的看向孙大娘。 张铭转头对围观的众人道,“哪位乡亲愿意帮个忙,一起将这大娘带去大人那?” 方大勇几人踊跃的站了出来,“铭哥,不用别人,咱们哥几个就行。” 张铭:“行!” 随着张铭带着那几个人离开,围在村口的几人也陆陆续续的散了。 宋四丰看着心情颇好的宋延年,“延年你很开心?” 宋延年:“当然!” 孙鹤被抓起来了,到时囡囡的尸骨也会被挖出来,她奶奶是个心疼她的,到时肯定能好好安葬她。 第56节 宋四丰叹了一口气。 宋延年:“爹怎么了?” 宋四丰的视线落在路尽头,那里是一棵掉光枝叶的老树,寒风摇着枯木,平白给这个冬天添了几分悲意。 今天这事让他百感交集。 他有太多想说的,最终只是说了这一句,“没,爹只是想,还好我们家延年是个男孩子。” 这女孩子苦啊,生的出色了一些,受了伤害,到头来也有人指摘她的不是。 不是说她自己行为举止不妥,引来坏人,就是怪她生的太好。 这不是扯屁嘛! “估计除了那叫赖头的,和他一样想法的人也是有的。”只是没人蠢的在这档口说出来。 宋四丰想到之后会有的各种扭曲的风言风语,都替那死去的囡囡难受。 他是做人爹的,听到这样的事,心里实在是不好受。 宋延年阴下脸:“没事,他们要是敢说什么一巴掌拍不响的话,我就让他们知道,他们把自个儿的脸凑过来,我用力一拍,照样会响!” 宋四丰:…… 他这儿子牛气了啊。 “你做了啥?” 他想到自己儿子可是会相面观气的,那会点其他的,也不足为奇。 “你可别乱来!”他警告宋延年,“爹知道你本领大,但越是本领大的人,越是要克制自己。” “也许有一些事对你来说,只是小小的挥动衣袖,但它对常人来说,可能却是灭顶之灾。” 宋四丰苦恼,这养儿子,好像照样不省心! 宋延年:“爹,你把我想成啥样了,我才没有。” 他撇嘴,他顶多就是下了个口舌咒。 每个人都是要对自己说出口的话负责的。 他才没有出格! 夜里,宋四丰和江氏谈起这一事。 江氏,“我看吶,这事悬!” 宋四丰将泡的发烫的脚抬起,用布擦了个干,“怎么说?” 江氏:“这孙家我知道,他家老大有出息,听说在绿林里有些道道,很是发了一些财,这孙鹤是他唯一的儿,这儿子犯了再大的错事,在做爹的眼里,那还是自家的孩子。” “你看吧,等过段时间他回来了,肯定是一把把银子的往府衙里砸。” “而且,我听你这一说,他们这是亲妯娌,上头老人还在,这孙二婶一个人想拗得过一家人,估计是难!” 也许,那个家里就只有孙二婶一人是真心心疼这个叫囡囡的女孩。 宋四丰顿了顿手,继续将裤管放了下来。 “你说的也是,我看那囡囡的亲叔叔也是个贪财的。” 到时候,这家里给官府塞点钱,再以家人的名义出一张谅解书,这孙鹤岂不是在牢里也能待得舒坦? 顶多再意思意思的流放个几十里地。 宋四丰越想越气闷,“睡觉睡觉。” 说完就盖着被子闷过头。 江氏看着房间里的那盆洗脚水,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算了算了,看在他今天心情不好的份上,她就多劳累一番吧。 宋延年感受到宋四丰那翻来覆去煎熬的心,忍不住开口,“爹你放心!” “死并不可怕,生不如死才可怕!” “就算是囡囡的家里人不给她报仇,囡囡自己也会报仇的。” 宋四丰叹气,“儿子,你不懂,爹今天特意跟大家伙儿去张婆那儿,我们都听那张婆说了。” “这鬼面疮虽然可怕,但一物却有一物来降。这鬼面疮啊,就怕贝母!” “到时这孙家多加打听打听,也能知道这方子。” “只要将这贝母末和水敷灌,饶是那囡囡有冲天怨气,也得在这贝母的作用下,渐渐萎缩直至剥离!” 宋延年:“我知道。” 所以,他往这疮面上打了一道符,让它不惧贝母这一天敌! 宋四丰听罢拍了拍大腿,“我儿干得好!” 他总算觉得这书没那么邪门了! 宋延年:“这鬼面疮会跟着孙鹤,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月余过后,孙家。 孙林将之前收的银袋子扔回孙家大房,眼里是大大的惊惧。 “还给你!我不要了。” 他逃窜回自己的房间,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遇到什么了,怕的不成样。 另一间的孙二婶半点不心疼自己这儿子,她冷哼一声。 “这下知道这银子烫手了吧,该!” 说完又狠狠瞪了大房那边,院子里是新砌的围墙,因为囡囡这事,她彻底的和大房以及家里的二老决裂了。 也对写了谅解书的孙二以及孙林寒了心。 此时,围墙那头传来每日例行一般的痛苦的哀嚎。 伴随着一阵哗啦啦东西破碎的声音。 “该!”孙二婶啐了一口。 这花了大半身家保下的儿子又怎么样,还不是每天被囡囡折磨的死去活来的! 孙二婶愉快的舀起一勺粪水泼了过去。 那头照例是敢怒不敢言! “没用没用!”孙鹤一把扫掉桌上的贝母末,瓷器打破发出脆响,伴着囡囡嘻嘻的笑声,孙大娘只觉得荒唐。 “囡囡饿了,要吃饭了!”话落,孙鹤脸疼得满地滚,只见鬼面的小口居然去啃噬唇旁边的肉。 孙鹤却半点也不敢用手去捂脸。他这一捂,不是等于将手也送入鬼面口中嘛。 第43章 (捉虫) 腊月二十四,正是灶君朝天言事的日子,家家户户不管日子是过得红火,亦或是不红火,这一日都热热闹闹的忙碌着祭拜灶神的事。 丝毫不敢马虎! 一早,宋延年就见他娘在灶间切,洗,炒忙个不停,还不爱要他的帮忙。 宋四丰拎了拎搁在灶台边的调料罐子,里头的醋汁已经见底了。 他转头提高声音:“延年,去,到方大嫂子那儿给家里借半盏醋回来。” 说完,从碗柜里翻出一个小陶碗递了过去。 另一边,江氏的锅里铲子铲个不停,她又往里头洒了点酱油,再添上一勺热水,这才盖上锅盖焖汁。 听到宋四丰这话,连忙回头,埋怨,“哎,我去就好了,叫什么孩子,半路上磕了撒了可怎么办!” 说完,就要去解开穿在外头防脏的□衣。 宋四丰伸出手,制止了江氏的动作,“没事,也要让孩子帮忙做点事。” 宋延年放下手中吃的正香甜的炒米,接过小陶碗,爽快的应下。 “行,我很快就回来。”说完,他就要往外蹿。 “哎,延年你等等。”江氏喊住宋延年。 只见她简单的擦洗了下双手,拿过干净的砍刀,将桌上那一屉刚刚做好的炒米切下一块,扯过箩筐里的箬叶就要包上。 宋延年见状,连忙出言提醒:“娘,叶子湿着呢。” 这炒米香酥脆口,用的是今年秋季新收的大麦糯米熬的麦芽糖粘制,咬上一口既有大米的焦香,又有麦芽的清甜。 嘎嘣脆还不粘牙。 宋延年表示,这么美味的炒米,沾了水可就不好吃了。 江氏听后连连拍头:“哎哎,娘今天都忙昏头了,还好有咱们延年提醒。” 宋延年:“没事,擦干就好了。” 又被江氏夸赞的他有些羞赧,找出一条干净的帕子,低头将湿淋淋的箬叶擦干,递了过去。 江氏:“擦个五六张,娘够用就好,剩下的让你爹放竹筛子上,回头摆到灶眼那里烤烤,那地方热,很快就都干了。” 江氏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的接过擦干的箬叶,将切好的炒米包好。 “好了,去拿醋的时候,这个也一并给你方大嫂送去,她就爱吃这一口。”江氏剪断细麻绳,留一点线头方便宋延年拎着。 宋延年:“好嘞!” 他到方家的时候,方大嫂正一个人在灶间忙碌,宋延年才刚进门,她就注意到了,当下头也不回的问道。 “延年是来找大力玩吗?他在里间。” 待听完宋延年的来意,她回过头往□衣上擦着手,接过宋延年手中的瓷碗和炒米,忍不住开口。 “你娘就是太客气,不过就是半盏醋的事,也值得喊你带这么多炒米过来。” 第57节 “不过,嫂子我还真就爱吃你娘做的炒米,香还不粘牙,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 一边说一边转身拿出个醋瓶子,吨吨吨的往陶瓷碗里倒。 方大嫂笑眯眯:“够了吗?” 宋延年低头一看,这碗里头的醋,起码有八分满! 呃…… 倒也不用这么多! “够了够了!”他捂住瓷碗,皱着一张脸,“再多该拿不回去了。” 方大嫂笑,“没事,我让大力帮你拿。” 还不待宋延年拒绝,方大嫂就扯着嗓子喊,“大力大力,延年给你送好吃的炒米来了。” “快出来吃喽!” 宋延年:不,他是来借醋的。 方大力的屋门打开,从里边走出。宋延年看着他眼睛下的那片青色,不禁好奇,“大力,你昨晚没睡好吗?” 方大力脸上一片兴奋,半点不在意昨晚的熬夜,“嗨,没事!这一个晚上没有睡好也不打紧。” 他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壮着呢! “延年,我和你说啊,我昨晚做出了一盏可好看的灯笼,我带你去看!” 说完,他拉起宋延年的手就要往屋里走。 方大嫂无奈的摇了摇头,她的这个孩子,自从他到他三舅家学做灯笼,那简直是痴迷上了制灯一道,少吃少睡也不打紧,只要能做出好灯笼就行。 像昨晚那样的熬夜,在最近是常有的事。 方大嫂收回心神,探头往里屋一喊,“大力,你先帮延年把醋送回去,回头再带他来家里玩,你婶婆锅里可还等着搁醋呢!” 方大力:“噢噢,好的。” “那延年我们先走吧。” 说完,他就将宋延年拖了出来。 宋延年:“我还没有看到灯呢。”他就见了几根木头和零零碎碎的材料。 “没事,一会儿再看。” 路上,方大力捧着装着醋的瓷碗,一步三挪,再一次埋怨他娘,“这装的也太满了吧。” 宋延年不好意思:“我自己来吧。” 方大力:“不了,万一你打破碗,弄洒了醋汁,你爹娘该揍你了。” 说完,他又想到四丰叔公平日里对宋延年的宠爱,酸酸溜溜的改口:“你爹不会打你,不过,你娘应该会叨叨你。” 宋延年:他真的不会撒! “那大力哥你捧好喽!” 还好,方宋两家离得并不是很远,就这样说着话,两人很快就见到了宋四丰。 只见他脱了外衣,正在家门前安着供桌的桌面和桌脚,想将它们拼起来。 平日里这张桌子很少用,都是拆了堆在杂间的,所以看过去灰朴朴的。 宋延年将醋拿到灶间,回头对他爹道,“爹,我去大力家玩一会儿。” 宋四丰拿着一块抹布,正要将供桌上的积灰清理一番,听到这话,头也不抬。 “去吧,不过你要早点回来哈,一会儿就要祭拜灶神了!你得回来帮忙烧纸!” 宋延年应下后,又进里屋将松子糖揣上,这才跟等在外头的方大力汇合。 宋延年:“我带了松子糖,这是我从安同镇带回来的,昨儿都忘记给你和大虎他们了。” 昨天发生孙鹤那事后,他们都没有心情聚在一起玩耍。 这么算起来,宋延年回家已经三四天,今天却是第一次和小伙伴们出来玩耍。 他们一路走到张诺家,宋延年指着那面新砌好的断墙,惊奇:“这什么时候又砌起来了?” 要知道这面墙可是荒了好几年了,是他们玩耍的一个据点。 他们最爱爬上断墙,然后从墙体上跳下来,或者是靠着这墙做冲锋陷阵的游戏。 张诺听到动静走了出来,不等方大力回答就插嘴,“你一定猜不到!是你娘砌的!” “你们家,你爹推墙,你娘砌墙,也是很有默契了,哈哈!” 宋延年:“我娘?” 他怎么这么不敢相信呢,说是他爹砌的,他还能更相信一点。 他娘? 他是真没看出她还有做瓦工的天份,瞧瞧这墙体,砌的是四平八稳的,墙面还没有多余的糯米灰浆溢出,手艺可以啊! 张诺:“是啊,几个月前四丰叔公不是送你去书院嘛,你们几天没有消息,你娘心里不安稳,干脆就来我奶奶这里修围墙了。” 说到这,张诺又嘚瑟的摆摆手,“你娘这也没什么啦,自从我奶奶大发神威,收了子文身上的水鬼以后,村里人对我们家那是客气的很。” “瞧,我身上这鞋子就是村西的胖婶缝的,要不是我奶奶有本事,凭胖婶往日里的那股抠唆劲儿,哪会给我缝鞋?” “我啊,不过是多吃了她家一块糖,就被她念叨了一年。” 张诺吐槽,做出受不了的表情,宋延年和方大力看完都哈哈大笑。 说到胖婶和张诺这事,宋延年还真知道。 在小源村的岁旦那日,村里的小孩有窜户讨糖的习俗。 前年张诺就跑到了胖婶家里,胖婶给了他三块糖,得到了他的一串吉祥话。 等胖婶家的小闺女回来后,这胖婶一见小闺女手上只有两块糖,顿时是恼了。 “她啊,逢人就说我们家不厚道,贪了他们家小孩一颗糖。” 张诺觉得奇冤,他被念叨了整整一年,直到第二年的岁旦,他娘多抓了一把糖果,塞到这小姑娘的兜兜里,胖婶才停了这事。 宋延年笑,“嘻嘻,我爹前儿还跟我说,让我过几天讨糖的时候不要去她家。” 本来这些讨糖讨福气,就是一个吉祥意头,谁想到这胖婶这么较真,村里人见她闹张家,都有点怵她了。 “哎呦!”方大力揉了揉耳朵子,“延年你别这么笑。” “偷偷和你们说啊,我昨晚昨晚就是不敢睡,才做了半宿的灯笼,结果没撑住,半夜里睡了过去,这梦里啊,到处都是囡囡嘻嘻嘻的笑声。” “现在我就怕这样的笑声。” 宋延年:“没出息,囡囡又不会害你。” 方大力老实的认怂,“虽然囡囡可怜,可我还是会怕!” 宋延年不是太想提囡囡这事,他转头问张诺,“胖婶送你鞋子,她求你啥了。” 张诺,“还没说。” 宋延年啧啧,绕着张诺走了一圈:“这胖婶的东西你也敢收!” “回头她提出了过分的要求,你们却做不到,你不是又要被她念叨一年?” 方大力补刀,“这回可能不止一年,毕竟鞋子可比一颗糖贵多了。”他想了想,伸出一个巴掌,“怎么也得五年才够。” 张诺给两人打击的不成样,这才收回了那副嘚瑟模样。 三人找到大虎和江秀水后,就在大虎家门口的院子里分糖果了。 大虎一边将糖咬的嘎嘣嘎嘣响,一边说道,“子文都不在家,不然还能叫子文出来玩,也不知道他娘是不是还关着他读书。” 说完,学着大人的样子,长长叹了一口气。 张诺斜睨,“你敢在你爹娘面前叹口气试试,看看他们打不打你大嘴巴子,这大过年的好福气都被你叹没了。” 江秀水拿出一个帕子包着松子糖,小心的咬着,听到这话,偷偷笑了几声。 方大力无奈的摇头,这些人一旦待在一起,就斗嘴个没停,特别是大虎和张诺,就跟冤家一样,偏偏他们还爱在一起玩。 宋延年:“子文没有回来吗?” 大虎收回拍打张诺的手,“没呢,听说子文都在书院里,连子文他娘也跟去了书院,她就在青城山脚下搭了间茅屋住着。” 张诺:“子文更苦了,读书他娘都跟着。” 大虎好奇对宋延年道,“延年,你也在镇上,没有遇到过他们吗?” 宋延年摇头,和大虎解释道,“没呢,我在镇子外,靠近郊区的褚家义塾里,子文他在青城山上的青城书院里。这一个南,一个北,远着呢!” 大虎也不知道有没有弄懂,哦哦的应了两句,就不再提,反而是说起子文的娘。 “我都说不清了,你们说,这子文的娘到底疼不疼爱子文啊?” “几个月前,我还见她板着脸扎子文,就因为子文背不出书,这下嘛,为了照顾子文读书,她连茅草屋都住上了。” 江秀水脸上满是艳羡,“肯定是疼的,她还供子文读书呢!” 大虎撇了撇嘴,“反正我不喜欢她,幸好我娘没有这样!” 几人闲聊了几句,陆陆续续听到村子里放起了鞭炮。 宋延年:“……迟了迟了!我爹还喊我回去烧纸呢!” 他爹特意交代他了,结果他差点给忘记了。 大家伙儿看了看天色,已经快到黄昏时分了,这时村子里都在祭拜着灶神,祈求来年丰衣足食,平安喜乐。 方大力对宋延年道:“那你明儿再来看我扎的灯笼吧,师傅说我可有天分了。” 宋延年到家的时候,他爹正好将供桌摆好,上面放了甘蔗节,炒米,瓜果,花生瓜子,以及一盘的豆沙馅粘包。 “快快,就等你了。” 宋四丰连忙扯过宋延年,匆匆的往他怀里塞上一只捆了脚的大公鸡。 “抱好抱好,这可是灶王爷的红马坐骑。”说完,就让宋延年在他身后跪下。 宋延年和怀中的大公鸡面面相觑,不是说好的烧纸吗? 第58节 这大公鸡又是闹哪样? 只见他怀中的大公鸡神勇万分,两只小小的眼睛亮亮的随着脖子转动,小眼神里透出机灵的意味。 它扑棱了下几下翅膀,惹得宋四丰回头又是一阵交代,“延年,抱好喽,别让它飞了。” 宋延年噢了一声,随即手上带了一丝道韵,轻轻的抚过大公鸡色彩艳丽,油光发亮的羽毛。 他和大公鸡的眼神对视了一下,“乖~” 原先还要扑棱的大公鸡,瞬间温顺安静了下来。 正在点着蜡烛的宋四丰,这才放心的往桌上的一排酒杯里斟上半杯的酒。 更整衣物,双膝下跪,燃香祭拜祷告。 “信男宋氏四丰携子延年,恭祝司命灶神升天,感恩灶君过去一年对我们的照顾,请司命灶神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宋延年见他爹嘴里念念有词,叩头后又往没有斟满的酒杯里又添了一点酒。 最后,他爹端着一个酒杯走到他的面前。 宋延年怀抱着大公鸡,还一下下的抚摸着它的皮毛,视线好奇的跟着他爹的动作,然后看着他爹将那一杯黄酒往大公鸡的鸡冠上一浇。 宋延年:…… 大公鸡:……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固,宋延年打破沉静,对上他爹的视线,“爹你在干嘛!” 宋四丰却不搭话,只见他有些着急,倒扣酒杯抖了抖,又凑近大公鸡,瞪大眼了要去看。 公鸡喔喔的叫了一声,又扑棱了几下,宋四丰反而是放下了心。 “好好,这红马神勇,定能快马加鞭,送灶君上天替我们家美言几句。” 方才这公鸡受了酒,却没有动静,他吓了一跳,还以为今年的祭拜这灶君不满意呢。 还好后面这大公鸡动了。 宋延年:“爹,好了吗?我跪的有点累。”他动了动自己有些发疼的膝盖,这冬日里的黄泥地实在是太硬实了。 “好了好了,叫你娘进来把鸡给抱回鸡圈去,你过来和我一起烧纸钱。” “是红马,不是鸡。”宋延年偷笑,“爹你也说错了。” “少贫嘴!”宋四丰笑骂,那声音里满满是笑意,“麻利的,不然你娘得催咱们了。” 两人将那一摞折好的元宝放入炉子里,火舌舔卷而过,很快就只余灰烬。 “好了,你快去换一身衣服,我们一会儿去你爷爷奶奶家吃饭。” 宋四丰看了宋延年有些黄泥土的衣裳,一边交代他,一边将一杯酒撒入元宝燃烧过的灰烬中。 “爹还要放一挂鞭炮,你换好了以后,爹也该差不多了。” 等宋延年换完衣服出来时,果然见他爹正将供桌的桌角和桌面拆开。 第44章 冬日里日头短,才酉时初刻,小源村就已经被夜幕笼罩。 夜里的小源村很安静,只有各家各户的灯火稀稀拉拉的为小源村添一点光辉。 宋延年抱着酒瓶子跟宋四丰后面,将脖子往兔子毛围脖里缩了缩。 “今儿夜里可真冷。” 这时,又一阵寒风吹过,它就像猛兽一般,卷起地上的枯叶,呼呼呼的将人的面皮刮得生疼生疼的。 宋延年下意识的搂紧了酒瓶子,里头是刚刚烫过的米酒,捧在手心里倒是有些暖意。 宋四丰闻言回头,他手里提着一盏防风灯,里头的红烛涓涓涓的流着烛泪,拼命的为前行的人照亮脚下的一方土地。 宋四丰摇头,“乖儿,好男儿就得不怕冷不怕累,你这样可不行。” 说完,他单手就将宋延年扛起,大步往前迈,“一会儿到了你爷奶家,咱们爷俩喝上一盅。” “我和你说啊,这酒可是好东西,大冷天里喝它两盅,浑身都热。” 宋延年抱紧怀中的酒瓶子:…… 他爹这还没喝上呢,就醉成了这样! “不行!” 宋延年斩钉截铁。 “我还小,不能喝酒。” 说完警告的用头去顶他爹的脑门。 “一会儿饭桌上,你也不许哄侄女侄儿他们喝酒!用筷子沾也不行!” 说完顿了顿,他语重心长,“小孩喝酒是会傻的!” 宋四丰嘟囔:“还小孩?你的侄儿侄女可都比你年纪大!” “好啦好啦,爹知道了,爹就和你伯伯他们喝!” 两人带着一股寒气来到上房,屋里大部分人已经到齐了。 江氏上前几步,将打开的门掩上,嘴里埋怨,“怎么就这么迟了,娘刚才都问我两回了。” 宋四丰嘿嘿笑了几声,嘴上却不答话。宋延年站在地上,冲他娘摇了摇手中的酒瓶子。 示意这就是来迟的原因。 江氏看了那酒瓶子一眼,无奈的瞥向一旁的宋四丰,“你爹这儿也有酒,干嘛还要特意从家里带?” 宋四丰小声凑近江氏耳边,低声道。 “爹这儿的酒不好,我还不知道他,就爱去村东的酒老儿家里,打那掺了水的米酒,便宜!” “我可喝不来!喝了准保肚疼,百试百灵的那种。” 江氏看了下坐在主位上的宋友田,“不能吧,前儿你不是刚给他送了一坛好酒嘛,今天这日子,不正好一家人一起喝了!” “爹有这么小气?” 宋四丰:“你等会儿看着吧。至于那坛酒,你就别提了。” “我前脚刚把它送到上房,他后脚就拎到我三哥家!” 宋四丰撇嘴,“这会儿估计还在三哥家的灶台里搁着。” 江氏还一脸不相信。 宋四丰哂笑,“我自己的老爹,我自己清楚,他会这么做,也是操心三丰日子过得不好。” 所有人都高兴,就是他这个孝敬的,心里怎么想,都不是滋味! 宋四丰整理了下心情,推了推江氏,“快快,咱们快过去,今天这么大的日子,我们就不说这扫兴的话了。” 说完,宋四丰拎过宋延年手中的酒瓶子,一副乐乐呵呵的模样,朝着主桌的方向走去。 “来迟了来迟了。” “不会不会。”回话的是宋四丰的二哥,宋双丰。 只见他带着笑站了起来,手里指挥着,让身边的几个人往旁边挪了挪位子,给宋四丰腾出了一个空位。 “四弟,来来,坐二哥这。” 宋四丰从善如流的坐下。 在宋双丰的另一边是宋三丰,老江氏这一辈子生了四儿三女,三个女儿嫁在村外,今天这年节的日子,是没有回来的。 四个儿子中,老大运道不好,前几年进山采山珍的时侯,遇到了一窝马蜂,结果被好几十只的马蜂蛰了。 人抬回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是以,今天这上桌上,宋延年只有两个伯伯在场。 宋三丰见到宋四丰进来,脸色不自觉的沉了下来,他还因为自己这四弟不领情,不肯过继自己的二儿子生气着呢。 他的视线瞟过宋四丰放在桌上的酒瓶子,不阴不阳的开口。 “哟,这不是四弟嘛!这来爹这里吃饭还得自己带酒啊,怎么,是嫌爹家的酒不好喝吗?” “快快,往我这斟上一杯,我可得好好尝尝,你这酒到底是啥好滋味。” 宋四丰听到这话也不生气,他不咸不淡的瞥了这三哥一眼,这才开口说道。 “三哥昨日晌午的时候,不是从爹那里拿了一坛酒嘛,怎么还没尝够吗?” “我这酒和那坛酒就一个味,知道为啥不?” 宋四丰不紧不慢的拿过宋三丰面前的酒杯子,往里斟了一盏,“因为啊,它们都是我从安同镇花银子打回来的!” 说完,他将酒杯往宋三丰面前一推,“来,既然一坛还喝不够,三哥再多尝尝?” 宋三丰看着面前的酒杯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主位的宋友田也是一阵尴尬,他张了张嘴,花白的胡子看过去有些可怜兮兮。 “四丰吶~” 宋四丰拿起酒瓶子往宋友田面前也是一斟,淡淡的道。 “爹你也尝尝,是不是比酒老儿家的味正!” 宋双丰见气氛如此尴尬,只等拿起筷子,哈哈笑着。 “吃菜吃菜,今儿菜多,咱们可得多吃点。” 宋四丰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一口闷了,他自己愿意孝顺是一回事,拿他当冤大头可不行! 总得叫他们知道,有些事,他不说,并不代表着他不知道! 跟在后头的宋延年都心疼他爹了,当下决定,回去后要多哄他爹开心开心。 得让他爹明白,他宋四丰没有个好老子,但还有个好儿子啊! 另一桌的老江氏看到这一幕,恨不得冲到她家老头面前,道一声该! 第59节 她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在看见跟在江氏身后的宋延年后,瞬间带上了笑意,招手。 “来来,延年到奶奶旁边坐。” 时间在推杯换盏中,一点点流逝。 老江氏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凭借以往的经验,估摸了一番时间,回头对众人道。 “好了好了,这差不多都二更天了,你们也早点家去,今天都忙了一整天,你们回家就好好休息啊,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宋四丰吃的正是酒酣时,拽紧酒杯,还不大乐意走。 “娘,多难得的小年夜,今儿我们就在娘这里睡下了。” 老江氏无奈,“这大冷天的,我这里又没有你们的铺盖,走走走,一个个的都给我家去,尽想给我添麻烦!” 几人见自己老娘态度坚决,陆陆续续的站了起来,在自家媳妇小孩的搀扶下,家去了。 宋延年在江氏的示意下,上前几步,牵起宋四丰的手,揉着眼睛,“爹,我们也回去吧,我困了。” “好好,我的乖儿困了,得回去睡觉了。” 宋四丰一脸笑,说完,凑着一张通红的醉脸,亲昵就要贴过去。 江氏一把将他拉开,嫌弃,“也不看看自己这臭烘烘的模样,把延年都熏着了。” 宋延年倒是不嫌弃他爹身上的酒味,就是有些不大放心他爹,他摸了摸他爹的脸。 热热乎乎的。 江氏,“我在这里帮娘一起将碗筷收拾下,不然她今晚得忙到几点,你自己能走回去嘛?” 宋四丰醉眼微眯,“才这么点酒,哪里就醉的了我!” 说完,撩起眼皮,对宋延年露出一个傻气的笑。 “再说了,我现在可是有延年了,他怎么的,也不能把自己老子搞丢吧。” 宋延年冲他娘点头,“我会护送爹回去的,娘你就放心吧。” 江氏捂脸,瞧这一大一小的腻歪样,真让人没眼看! 她见宋四丰眼神虽然有些迷瞪,但那身姿还站的好好的,想来走路应该是没有问题,就冲他俩挥了挥手。 “去吧去吧,娘收拢好碗筷就回家,你和你爹先睡。” 一边走进屋,一边还嘟囔,“还说什么爹打的掺水酒不好喝,喝完了自己带的酒,掺水酒不是照样下肚!” 江氏恶狠狠,“我看你今晚窜不窜稀。” 就是不窜稀,明日酒醒,那头也该不能要了! 宋延年手里提着灯,牵着他爹的手走在前头。突然就听他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延年,你说这路这么黑,会不会有鬼啊!”宋四丰缩了缩肩,“爹偷偷告诉你啊,爹还真挺怵这玩意儿的!” 宋延年:怵你还提这? 宋四丰感叹:“还是咱们延年厉害,现在都不用怕这些了。” 宋延年:……不,他照样怕。 不过,他确定他爹这是真的喝醉了,不然哪会讲这样的话。 “延年,你怎么不讲话?” 宋延年提灯晃了晃,示意自己在看路。 “我在专心走路呢。” 大晚上走着夜路,本就是逢魔时分,居然还敢说鬼,这不是活腻歪了嘛。 宋延年想岔开他爹的话,奈何醉酒的宋四丰不讲道理。 只听身后的宋四丰继续说。 “前些年,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咱们村子里就有两个年轻后生,在靠近年关的冬夜里,人没了。” “直到第二天清晨,这两人才被你江叔发现,说来也怪,这大冬天的,两人都将身上衣服扒拉的只剩下一条裤衩。” “赤条条的在榆树林那附近躺着,可不就被冻死了嘛!” 第二日宋四丰醒来,记起自己醉酒说的这些话,当下就朝自己脸上招呼了两个耳光子。 啪啪啪!说啥不好,和儿子说这些! 当然,此时的宋四丰却没这个自觉。 只听他继续开口,“你江叔看到的时候,他们都被冻成棍儿了,硬硬邦邦的。” “我们搬的时候,你江叔魂不守舍的,一不留神之下,脚滑了一跤,直接把那两人也摔地上了。” “好家伙,这一摔可不得了啊,直接断成几段了。 宋延年头皮一麻,拽紧了宋四丰的手,“爹,我们到了。” 进屋点亮了几盏烛火,他这才觉得安心了许多。 夜里,宋延年躺在宋四丰和江氏中间,突然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扭头朝窗户外头看去。 此时已是三更天,往日这个时候,村子里该是公鸡打鸣,偶夹杂几声犬吠了。 然而,黑暗笼罩下的小源村,却是安安静静的。 第45章 宋延年小心的下了床,走到窗旁,透过窗缝向外看去,外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乌黑,不见星光和月光,也无一丝光亮。 他发现村子静的有点不大对劲,侧耳一听,耳旁全是冷呼呼的空气来回刮着小源村。 阴冷,萧瑟,听着就像是鬼哭,让人胆寒心发毛。 这时,一股阴森森的鬼气攀附在这片寒意中,从村外往屋内蔓延,木头和黄土堆砌的房子,根本抵挡不住这阴寒之气。 它无孔不入! 很快,冷意包裹着鬼的怨念,缠绕了身处睡梦毫无防备的人们。 宋延年连忙回头,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床上的宋四丰和江氏两人就紧缩眉头,一副十分不安稳的模样。 只见他们烦躁不安的扭动着身子。 这数九寒冬正是最冷的时候,这两人倒好,一人一脚,直接将床上的厚被子踢到了地上。 整个人暴露在冷空气中,只穿着薄薄单衣的他们,很快就被冻伤,脸上浮出一片灰白。 宋延年一惊,连忙扔了一道黄符过去,以期隔绝这股带着寒意的鬼气。 符文颤了颤,上面的道韵肉眼可见的被源源不断的寒气缠食,不消片刻,符箓上的银光闪闪就黯淡了几分。 须臾,悬浮在半空中的符纸,飘飘忽忽的落回他的手中。 宋延年只得以手为笔,凌空勾勒几道符箓,随着他一个拍击的动作,符箓以东南西北四势落地,形成一法阵,牢牢护住阵中人。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外面还有小源村的数百个人,此时还在无知无觉的睡梦中,被这寒气侵蚀。 就算是他此时赶出去,一家一家的画符也是无济于事。 没有彻底打散这裹着恶念的寒意,总有人会在他画符之前就被冻伤冻死。 怀中的巨龟壳烫的吓人,宋延年拿出一看,龟背上头原本完整的纹路,中间裂开一个大缝隙。 分明是大凶之兆! 宋延年攥着巨龟壳,沉思片刻,转头走进了自家鸡舍。 里头,江氏养的二十几只鸡,全都拼命的往一只毛羽艳丽的大公鸡身边挤。 就算是挤的如此厉害,它们每只喉间也没有发出声音。 整个鸡舍里只有翅膀的扑棱声,场面滑稽又怪诞。 宋延年认出,这只被挤的鸡,正是白日里被他爹当做红马,送灶君升天的那一只。 此时它的精神有点不足,焉头焉脑的的耷拉着鸡冠,白日油光水亮的皮毛也好像粘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整只鸡灰扑扑的。 但它身上还残留一丝道韵,那是他昨日抱着它,抚摸的时候留下的。 这也是其他鸡拼命挤着它的原因。 看到宋延年来,大公鸡也只是扑棱了一下翅膀,没有半点声响。 宋延年上前两步,用力挤开其他公鸡母鸡,丝毫不管周围一片鸡飞毛乱。 “大红马!” 他伸出手将大公鸡抱了出来,对上它滴溜溜的小眼睛,认真的说道。 “还得多麻烦你了。” 说完,手起,结印,一道道繁复的符文落在大公鸡身上。 须臾,只见一层灼灼宝光,似银光闪动的覆盖住了那艳丽的花羽。 整只鸡顿时流光溢彩,神俊非凡。 宋延年:“现在这模样,才配叫大红马嘛!” 说完,他咬破舌尖,引那心火入鲜血,随即将鲜血往大公鸡的喉部一抹。 “镇!” 话落,只见那灼灼宝光似得到了无声的引领,流水般的涌入大公鸡的喉间。 道韵融合着那抹心火,大公鸡昂起头,“喔喔~” 啼音高亢,似一柄利刃,割裂了漆黑的夜。 雄鸡一唱天下白! 大公鸡这道蕴含着无数道韵的啼叫,好似打破了什么迷障,不过数息,村子里无数的公鸡也跟着啼叫起来。 第60节 鸡鸣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宋延年看着外头被黎明破开的鬼气,虽然寒潮仍然在,但上面的那股邪意已经没有了,这才放下心来。 他心想,这样一来,大家冷了应该会自己盖被子吧,他也该专心的找鬼了。 最后宋延年是在江秀水家的窗棂下,看到了那只冻死鬼。 想到他爹和他说过,江叔因为害怕,魂不守舍之下摔坏了那尸首,这冻死鬼找来江家也就不足为奇了。 “扣扣扣扣。” 木质窗棂被敲响,在漆黑的夜里格外瘆人。 冻死鬼契而不舍敲着窗棂,人敲门三声,鬼敲门四下,坊间小谈诚不欺人。 “你看到我的衣服了吗?我好冷啊~” “扣扣扣扣~” 只见这冻死鬼赤裸着身子,膝盖微微弯曲,一双眼僵直,眼眶周围是鬼气森森的黑圈,青白的脸皮,嘴脸却浮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那是冻死之人特有的表情。 它一只手木愣愣又不知疲惫的敲着江家的窗棂,也不知道是敲了多久。 宋延年:…… 他看着冻死鬼捡起地上的断手,草草一安,继续契而不舍的敲着窗棂。 这画面太过惊悚,他有点不想上前。 随即,江家屋里传出细弱又压抑的抽泣声,伴随着牙齿打颤的咔擦咔擦的声音。 宋延年认真一听,认出这抽泣的声音是江秀水的。 屋里头,江秀水咬着棉被,一双眼睛惊恐的看向窗棂。 虽然外头漆黑,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那齐整的四声敲击声,绝对不是风敲击窗棂造成的。 有什么邪恶的存在,正透过窗棂缝隙往他这里边看。 隐隐约约的,他好像还听到了有人不停的问他,有没有看到他的衣服。 没有!没有!没有! 江秀水心中呐喊尖叫,现实中却抖得厉害,紧咬牙关,不敢露出半点声音! 宋延年只得上前,他怕他再不上前,秀水就要被吓死了。 五步远的距离处,宋延年打出一道符箓,符箓散发温暖的光,从上而下的倾泻。 冻死鬼顿住了敲门的动作。 屋内,魂不稳的江秀水也看到了那道光,视线直直对上了冻死鬼那鬼气森森的眼眶! 惊惧之下,他两眼一翻。 昏迷前的江秀水:太好了,他终于可以昏过去了。 只见冻死鬼僵硬着脖子回头,发出一声喟叹。 “啊,好暖和啊!” 宋延年将这冻死鬼往榆树林那边引去,顺手给屋内的江秀水也打了一道安魂符。 不然他这样惊惧之下,就算是没有心神涣散,也会得一场病的。 符箓不断的净化冻死鬼身上的鬼气,到了榆树林时,这冻死鬼已经恢复了一些清明。 他看着自己全身赤裸,上下只有一条裤衩时,神情扭捏又害臊,对上宋延年的视线,瞬间飘忽又躲闪。 他捂上面也不是,捂下面也不是,最后捂住了自己的脸,只透过手指缝看人。 “惭愧惭愧。” 宋延年看了眼这榆树林,此时正值冬日,榆树林只余下形态各异的枝干,上面半分树叶也无。 “你等我一下。” 再回来时,他手上抓着一把榕树叶,只见他将树叶往空中一撒,片片叶子似有定力,悬浮半空。 左手结印,右手一气呵成的勾勒出一道符箓,打入片片叶中。 随着灵符的注入,那叶子似被融化,最后化成丝线,缠绕住冻死鬼的身体。 最后化为一身厚袄。 冻死鬼惊奇的看着自己身上的衣物,上下摸索,两行血泪留下。 他终于不冷了。 因为生前是生生被冻死,他死的痛苦又清醒,一身执念就是一件能够给予他温暖的衣物。 此时它化去了枉死的执念,只余白色的魄体,淡淡漂浮空中,离地一尺远。 “你的执念已消,万幸还没有酿成大祸,快去投胎吧。” 宋延年心想,感情这冻死鬼将秀水吓的半死,真的就为了给自己找身衣服啊。 他心里清楚,这才死几年的冻死鬼,并没有这么大的能量闹出寒潮裹恶念的阵仗。 所以他愿意送它去投胎。 他抬头望向源山深处,今年冬日冷的邪异,而这天地间,好似有一股邪恶的存在,见缝插针的想要催化恶念的种子。 冻死鬼对宋延年作揖,深深弯腰不起,它就着弯腰的姿势,化成点点白光…… 它离开的地面上,掉落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鬼珠,珠子入手冰凉冰凉的,这是来自鬼物的馈赠。 对于此物,云崖真人手札中就记载了一句:此物难得,于修行多有裨益。 宋延年不知其具体功效,只得将它先收好。 收好鬼珠,他想起他爹说了,当初可是死了两个人!那还有一个鬼他还没有看到! 宋延年踩着枯枝,搜寻那微弱的鬼气,总算是在酒老儿家的酒窖里,将那鬼拎了出来。 他看着手中湿哒哒,满身酒气的醉死鬼,一脸恍然。 他就说这鬼气怎么这么微薄,感情都被这杯中酒给掩盖了。 恢复一丝清明的醉死鬼,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对不起我老娘啊,我对不起我媳妇,呜呜呜……我给他们丢人了。” 宋延年抱着手,皱眉看着这鬼哭得昏天暗地。 “现在知道后悔了,早干嘛去了?” 他踢了踢旁边的酒坛子,就这醉死鬼,死了都还在酒里泡着的德行,后悔估计只长在他的嘴里。 醉死鬼哭了一会儿,就趴在酒坛里一动不动了。 宋延年紧张的上前一看,得!这都做鬼了,还能让自己醉的没有知觉,也是很厉害了。 醉死鬼被送走的时候,还在声声泪下。 “你一定和村里人说,我和牛旺没有一腿啊!” “我就是热啊!”热才脱的衣服。 哽咽,“我下辈子一定不喝酒了!” 此时,天光已经大白。 清晨,宋延年和他爹说起这件事,宋四丰听了以后,惊得背后一阵汗湿。 他连连拍自己嘴巴。 “哎哎,都是我这张臭嘴,吃了点猫尿就开始瞎讲。”他连连保证,下次再不贪杯,就算是喝,也只是能是小酌几杯。 “延年啊,真的是我讲鬼了,鬼才出来的吗?” 宋四丰别别扭扭的挤到宋延年身边,给他磨着墨,一副自己罪劣深重的愧疚模样。 宋延年怕他爹钻了牛角尖,放下笔,认真解释。 “怎么可能,如果爹说话这么灵,现在就可以多说几句,比如下一趟进山,我们捡到钱罐子?你看会不会实现。” “事情赶巧罢了。”今年这么冷,本就有几分邪异。 宋四丰总算是放下了心。 “那就好,不然,我只要一想到,自己差点害了村里人,那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香!” 过了片刻,宋四丰拿过桌上搁着的红纸,将其裁成对联的大小形状,嘴里继续唠嗑。 “这么说,前几年,这两人就是醉酒了,才被冻死的?” 宋延年点头。 “冻死鬼说了,他本来不好这杯中物,那段时间却十分的沉迷,而醉死鬼就是他气味相投的酒友罢了。” “那天,醉死鬼醉的太过厉害,他不放心就送他回家,哪里想到,这冬日地里湿滑异常,他俩就摔了一跤。” “就再也没有醒来了。” “扒衣服也是冻伤的原因,他们说快死的时候,心里是知道自己要被冻死了,但身体却很热很热,不受控制的往外扒衣服。” “结果就死的这般不体面。” 宋四丰讪笑,“那爹下回少喝点。” 宋延年斜眼看过去:“下次喝酒的时候,千万记得这话!” “对了,爹记得和村里人说说,受冻迷糊会脱衣服这事吧,那醉死鬼一直哭自己丢脸。” 宋四丰:可不是丢脸嘛!村里当时有一流言,就有说这两人瞎胡搞! 当然,最后大家也是觉得,这大冷天的,就是要瞎胡搞,也得找个温暖的炕啊!而不会是在什么都没有的榆树林里。 如此一来,流言才散了。 宋四丰见宋延年往墨里添红色的汁水,好奇之下,拿过那小碟子一闻,入鼻一股血腥味。 只一瞬间,他就变了脸,“延年你割自己血了?” 第61节 宋延年将小碟拿回搁在桌上,“没呢,是我们家大红马的。” 似乎是想到什么,宋延年赶紧补充,“爹,你记得和娘说,不要杀我的大红马!” “我答应了要给它荣养天年。” 宋四丰听到这话,啼笑皆非。 “好好好,爹给它再多找几房媳妇。” 不能吃肉,只能当种鸡了,看那大红马神俊的模样,应该能胜任这一职。 宋延年这才满意。 他从他爹手中接过墨块和砚台,将大红马的血磨入墨汁中,待墨汁浓郁细腻后,这才提笔,准备在在裁好的红纸上落字。 宋四丰兴致盎然的在一旁看,只见宋延年扶笔屏气凝神,一副胸中自有沟壑的模样。 红纸上落下一个个字似龙蛇游走的大字。 “好好!”宋四丰抚掌! 在他看来这些字都很漂亮,别的不说,就他儿子那架势,绝对拿捏的足足的, 宋延年仔细的看着对联,只见上头流转充盈着道韵,心中满意不已。 “爹,拿去贴起来吧,记得窗户那里也要贴上。” 他可不想,他不在家的时侯,也有其他的鬼物趴着他家的窗棂上,偷看他爹他娘! 宋四丰欣赏完后,对宋延年道,“快给你爷爷奶奶也写上一副,让他们也乐呵乐呵!” 宋延年:“写着呢!” 只见他手头的羊毫笔吃了墨水,又换了种字体,一手飘逸殊丽的大字,井然有序的落下。 如果让先生看到,定也会抚掌大赞三声。 宋四丰将对联贴好,进屋的时候,就见宋延年打了一小盆的水,弯腰蹲坐在小杌凳上,仔细的洗着羊毫笔,洗干净过后,又将笔小心的悬挂好。 旁边是一沓写好的对联。 他看着宋延年认真的侧脸,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自豪又酸涩的感觉。 宋四丰:大概是我老了吧! 宋延年回过头,冲他爹一笑,双眼晶亮,“爹,奶奶有没有高兴?” 宋四丰将莫名的伤感甩开,朗声笑,“那是自然,你奶奶看完笑的是合不拢嘴。” 他上前几步,帮着宋延年将小桌子收拾干净突然,他的视线停留在那管羊毫笔上。 这笔还是前几个月,他陪着儿子在书肆里买的。 因为日复一日的沾墨,清洗,这管笔的笔头,毛发已不是那么丰盈。 宋四丰:“延年,爹过两天去山里给你逮一只狼回来,给你做狼毫笔,成不。” 宋延年:“狼毫笔是用黄鼠狼的皮毛做的。” 他顿了顿,紧张道,“爹,你可千万别逮黄鼠狼啊,这东西神异的紧。” 宋四丰:“知道知道。” “老话常说天地人神鬼,狐黄白柳灰,前面是上五仙,后头的是下五仙。爹是经年的老猎户了,这些忌讳都不懂,还怎么在山里讨生活!” 宋延年:近来遭遇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太多趟,他都有些反应过渡了。 他将一把黄符往宋四丰怀里塞,“这些是我这段时间画的,你快快收好。” 第46章 宋延年见他爹将符箓收好,这才放心。 他将那一沓的对联从桌上拿起来,上面的墨迹早已经干透。 “给!这些是多写的,爹你看着要贴哪里吧。” 宋四丰小心的将对联团了起来,嘿嘿笑一声,“我把这些给你娘,她肯定能将它们安排的明明白白。” 直到第二日,宋延年在几家相熟邻居的门上,看到他写的对联,这才知道,他娘将它们安排到了哪里。 …… 他认真的看了看对联,万分庆幸自己的字还不错。 年关前,忙碌的都是大人,小孩只管着玩耍,这几天,小源村的村民陡然发现,村子里的气温没有那么冷了。 久违的太阳,给冬日里带来难得的温暖。 大人忙着洗洗刷刷晾晒,几个小孩在村子里的大空地上玩耍,突然张诺问道,“怎么没有看到秀水?” 其他人面面相觑,张诺不提,他们都没注意到,实在是江秀水平日里太过腼腆,一起玩的时候,就像透明人一样。 “我也两三天没看到他了,听他娘说,他好像受了什么惊吓,天天在家里哭闹。” 说话的是小伙伴江鲤,他家和秀水家离的不远,有什么动静都能听得差不多。 张诺挥了挥手,招呼上大虎及方大力。 “走,我们去看看!” 就这样,他们三人一路你追我赶嬉闹着,朝江家的方向跑。 经过宋家时,他们正好看到宋延年正在家门前,拿着一根竹棍子,拍打搭在架子上的被褥。 “延年!”大虎跑过来,就像是一座小山,踩着地面咚咚咚。 宋延年停下手中的动作,“你们急着去哪里?” 待听完情况后,他将棍子往旁边一放,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走!我和你们一起去。” ……… “扣扣扣扣!” 江秀水心下一阵心悸,他瞪大眼,警惕的朝大门的方向看去。 “让开让开!” “江嫂子刚刚才说的话,你们就忘记啦?”屋外响起宋延年的声音,只听他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 “秀水被牛旺的魂敲门,惊着了!” “你这样吓他不好!” 说完,宋延年将张诺敲门的手一把挡开,不赞成的摇头。 然后他挤开张诺,站在了门的最前面。 张诺撇嘴,“谁吓他了?我这是有礼貌!” 宋延年毫不客气的指出事实,“算了,这话你自己听听就好!你有没有吓他,你自己清楚。” 他有些生气,什么都能开玩笑,这种事情,是能够开玩笑的吗?要知道,人吓人,也是会吓死人的! “你敲门敲四下是什么意思?别说你不知道人敲门三下,鬼敲门四声这件事!” 张诺不答话。 他确实知道,毕竟小时候他娘忙,他跟过张婆一段时间,那时,他奶奶时常会将这些鬼事当做乡野趣谈说给他听。 他对上宋延年的目光,里头是一片了然,这让他的恶意无所遁形。 张诺脸一阵红一阵白,片刻后,他才粗气嗯哼的大声嚷嚷。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不是和秀水玩嘛!秀水都不生气,你气什么!” 宋延年瞥了他一眼,不再和他说话。 方大力拉扯过张诺,“你这下真的过了!” 张诺见状,悻悻的站到后面去了。 屋里头,江秀水听到宋延年和张诺的争执,揪着的那颗心一下子就散了,他不自觉的放松了拽着被子的手。 只听宋延年喊了一声:“秀水,我们可以进来吗?” 江秀水连忙清了清嗓子,“进,进来吧。” 话落,随着木门的一声吱呀,宋延年推门而入,他的身后跟着大虎和方大力,张诺远远坠在后头。 “啊,秀水你的眼睛!怎么肿成这样了?”大虎一进门,抬手就指着江秀水的眼睛,声线陡然提高,嗓门也大了两分。 几人一看,江秀水的眼睛肿的厉害,只见他两只眼睛就像核桃林里的核桃,中间几乎只剩下一条缝。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清人! 听到大虎的惊呼,他朝着大家露出一个滑稽的笑容。 “哈哈哈,秀水你这样好好笑啊!” 大虎惊讶过后,见江秀水还能笑,他知道应该是问题不大,放下心来同时拍腿大笑。 咋咋乎乎的声音一下子就充斥了整个房间,这样热热闹闹的感觉,反而让江秀水觉得安心。 他摸了摸眼皮,不好意思的模样,“很肿吗?那是我这两天哭的。” 说完,又羞涩的一笑,“没事,我娘给我煮鸡蛋去了,一会儿滚一滚就好。” 大虎跨坐过凳子,一边坐着,一边将凳子往床沿边挪,凳子的木腿,将木地板磕的砰砰响。 他凑近江秀水,语气好奇,“秀水,你真的见鬼了啊?” 江秀水点了点头,指了指外头的窗棂,“那还有假,我爹前两天看过了,窗户那里一层印子,大家都说是鬼印。” 大虎听完,从凳椅上起来,跑了过去,扒着窗户,往外探头一看。 “哪呢,在哪呢?我都没有瞧见!” 江秀水摇头:“没啦,火靠过去只是一撩,印子就没有了,所以大家都说,肯定是鬼印。” 大虎只能悻悻的松手,耷拉着脑袋走了回来,语气失望。 第62节 “前两天的事啊!也不喊我一声,我都没见过鬼印长什么样!” 江秀水不能理解大虎的想法,这有啥好看的,这么瘆人。 方大力也来了兴趣,问道,“那只鬼是什么样子,可怕吗?” 听到方大力问起,江秀水不可避免的又想起了前几天夜里的遭遇。 只是这么一想,他的心里涌上一片片的惊惧,手不自觉的抓起被褥,重重的呑咽了一口口水。 “可怕,老可怕了!” “青青又白白的脸,眼眶这里一圈又黑又红的,我看到他的时候,他还冲我笑!” 江秀水极力的模仿冻死鬼僵硬的那一抹微笑。 “嘶~” 除了宋延年,其他几人齐刷刷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半晌,大虎伸出大拇指,“这你都没被吓死,厉害了!” 江秀水羞涩一笑,没有讲自己被吓晕了过去,他也是有自尊心的好不好。 张诺期期艾艾的上前,“秀水,对不起,刚才我还想吓你,原来这么可怕啊。” 江秀水好脾气的表示没有关系。 坐在床沿边的宋延年,凝神上下打量了一番江秀水,发现他并没什么大碍,就精神头有些差。 放下心的同时,他感觉自己坐的位置有一个硬物,硌着他的屁股了。 “这是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索,结果从被褥下头摸出了一把砍刀。 宋延年将这把明显打磨过的砍刀举到眼前,奇道。 “你放这个在床上干嘛,它锋利的很,一不小心就被割伤了,怪危险的!” 他掂了掂砍刀,别说,还怪沉手的。 大虎闻言看了看,越看越觉得这把刀子有些眼熟,怎么这么像他爹的杀猪刀啊! 江秀水连忙将砍刀拿过,小心的放到枕头底下,他看了四周,小声的开口。 “别动!这可是我的我娘特意帮我去大虎家借来的。” 大虎用力一击掌,“我就说有点像我家的杀猪刀!不过,去年的时候,我爹又淘了一把更好用的刀,这把砍刀已经很少用了,平时都对在杂物间里。” 所以,他才没有第一时间确认。 宋延年听到是屠夫家的杀猪刀,再想到江秀水遇鬼的事,心下了然。 看来,这是想以血气煞气威胁恶鬼,让它不敢上门,这一般是民间的法门,遇到道行浅的鬼物,也是有些效果的。 果然,就听江秀水一脸神神秘秘的开口。 “前儿,我爹看到窗户那排鬼印后,脸阴的要命,而且,他也不嫌我哭了。” “原来,前段时间,我姥姥家的一个表妹就撞鬼了,她啊,天天夜里盯着屋外头的一棵老树看。” “一副痴痴恋恋的样子,我姥姥当时就急了,后来,她从表妹的嘴里问了出来。原来,老树下有一个穿着戏服的戏子,抹着胭脂水粉,描着细细的眉毛,打着一盏灯,正在那儿冲着表妹笑呢。” “可我姥姥使劲的瞧,外头黑漆漆的,树下啥都没有!这可把她吓坏急坏了。” “家里的舅舅舅娘,一开始还不信,都说表妹是扯谎骗他们呢。” 江秀水撇了撇嘴,不满的道,“我娘一开始也以为我骗人,还是我说出牛旺的样子,我爹才觉得不对。” 毕竟牛旺当初死的时候,他可还小着,小孩子哪里有这样的记性,去记住一个村里不大熟悉的乡亲。 而且还能在这人死了几年后,精准的说出他的样子。 “后来呢,表妹怎么样了。”方大力听到一半,见江秀水又扯到旁的事情,急忙追问。 张诺甚至不吭声的,从藤壶里倒了一杯温水给江秀水递过。 宋延年都侧头看了过去,实在是没见过他这样的一面。张诺有些羞赧,不自在的咳了两声。 随即又回头瞪了宋延年一眼,大有一副,我都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的表情。 江秀水一脸开心的将水杯接过,小声的冲张诺道了一声谢。 宋延年笑了一下,既然事主都不在意了,他当然也不会揪着不放。 大虎也急着听下文,他催着江秀水快些将水喝下,“喝了继续讲,后来呢,表妹怎么样了。” 宋延年插嘴,“表妹一定没事!” 江秀水:…… 怎么回事,这一个个的喊着表妹,也太顺口了一些吧。他看了几个小伙伴一眼,小声强调。 “那是我的表妹。” 方大力拍了拍他的后背,“是是是,那是你家表妹,快说快说,后来怎么样了。” 江秀水将杯子往床头的柜子上一搁,继续开口,“家里除了姥姥,谁都当表妹是小孩子在外头学了话,回来吓唬大人的。” “但是,过了两天,大家不信也得信了,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宋延年看着江秀水肿着一双眼,做出神秘兮兮的样子,顿时是忍俊不禁,忍不住开口。 “我知道!是不是表妹变得越来越像戏子了?” 江秀水瞪大了眼,“延年你还真说对了。” “过了两日,表妹不但吃饭兰花指,走路踮脚,腰扭得跟只大黄蜂似的,她居然还一大早就起来吊嗓子。” “就这样,咿咿呀呀……” “可把我姥姥家的人吓坏了。” 张诺摸了摸手臂,“那是挺吓人的。” 江秀水举起张屠夫的那把砍刀,“后来,就是刀具将恶鬼吓跑的。” “我姥姥问了懂这事的人,往我表妹的床头藏了一把杀鸡的大剪刀,那剪刀剪过数百只鸡的脖子,煞气重的很。” “后来,我表妹就没有再那副唱戏的样子了,但是她说,那时见到那戏子鬼,她心里觉得亲切的很,也不害怕。” “现在想想,却怕的要命。” 宋延年心道,那是自然,表妹那时被鬼迷了心窍,自然亲近鬼物。等到鬼气驱散,心智重见,自然又懂得害怕了。 江秀水小脸是止不住的欢喜,“我爹说了,我遇到的那只鬼,肯定道行比表妹家的戏子鬼道行要深,一把杀鸡刀肯定不管用。” “所以,他特意喊我娘去大虎家,借来了这把大砍刀。” 大虎不能理解,“你都见鬼了,还这么高兴干嘛!又是哭又是笑的。” 江秀水:“那怎么一样,哭是我怕啊,高兴是这两天,我爹娘都没舍得凶我。” 宋延年见过几次秀水挨骂,小声的讨伐,“你爹娘真是太凶了!” 几人都点头赞成,张诺更是直言不讳,“要我说,秀水你这么娘兮兮的,就是他们凶出来的。” 听到娘兮兮这个词,江秀水背一弯,整个人都颓了下来,整个人灰沉沉的。 宋延年:“张诺!” 张诺意识到,自己又乱说话了,只得低头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吨吨吨的喝了下去。 片刻,江秀水自己调整过来,重新振作起精神,对其他人道,“不过,这次见到鬼也挺好的,我娘他们决定也送我去读书了。” 说到读书,江秀水那一条缝的眼睛,都好似放出亮晶晶的光芒! 宋延年惊喜,“那是去褚家义塾吗?” 江秀水点头,“嗯,他们说村子里不太平,干脆还是送我去学堂认点字,过两年再送我去药堂里当学徒。” “你们也知道的,我一个堂舅舅就是走方郎中,日子过得还不错。” 宋延年:“那很好啊!”他是由衷的为江秀水感到高兴,认了字,以后能够选择的方向就更多了。 他看向其他三个,开口劝道,“你们三个也一起去吗?先生说了,褚公高义,创办义塾,我们这些孩子只要想学,都可以去的。” 大虎率先的摇了摇头,“不要,我之前听到子文读书就犯困!我不去,我爹说了,以后我要继承我家的衣钵。” 张家是祖传的杀猪匠,到张屠夫这一辈该有八九代了。 大虎:“放心,我只要不认错铜板,会算数,以后都有饭吃!” 宋延年囧,行叭! 他将视线转向方大力,方大力也是摇头,“我跟着我舅舅学做灯笼,我喜欢做这个!” 最后,张诺开口说道,“我哥说了,让我过完年和他一起去安同镇,到时看下是跟在他身边做事,还是去学堂里认字,都随我。” 宋延年:“你和我们一起去学堂吧,过两年再跟着你哥哥身边做事!” 江秀水也将视线投向张诺,期盼着他点头。 张诺挠了挠头,“都行,我没什么关系,我回去再和我哥商量下。” 江秀水一阵雀跃,他性子腼腆,虽然期盼着去学堂,但是又很畏惧那样一个陌生的地方。 张诺虽然嘴巴毒了点,但是都是一个村的,多多少少能有个伴,再说了宋延年也在那里。 这样一想,江秀水放下心来了。 第47章 溪陵江上。 宋延年怀里揣着银子,顶着一张胖了三斤的小脸,坐在船舱里,船只正往安同镇的方向划行。 宋四丰站在甲板上抽着他的大旱烟,吞云吐雾,神情美滋滋的。用的正是宋延年送他的那一只烟斗。 他一边抽,一边冲宋延年道,“延年,你这烟斗做的不错,出烟顺畅还不呛人。” 说完,抽空比了个大拇指。 第63节 舱内,江秀水紧挨着宋延年,他抱着自己的行囊,一脸的紧张,一张脸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怕的,白的吓人。 宋延年:…… 他有点理解江秀水,毕竟是第一次出门,但脸白成这样,真的不打紧吗? 他开口安慰,“不用担心,先生他们都很好的,只要认真完成功课,先生都不打人的,钱婶也很好,我最爱吃她做的锅边糊了,又鲜又香,配上饼子,我能吃两大碗!” “再说了,我也在书院啊,过几天张诺也会来,你别怕!” 今日,张诺原本也跟着他们一起,但是,铭哥儿他不放心自己的媳妇,想在小源村再多待两天,张家想了想,就将张诺也留下了。 宋延年见江秀水实在紧张,一张嘴闭得紧紧,话都说不利索了。他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了一颗大粒的松子糖和一把瓜子。 “吃吧。” 在糖果瓜子的作用下,江秀水总算是放松了一点,他松了拽紧包裹的手,一双眼好奇的看着船外的水景。 顺水船行很快,不到半天,他们就到了安同镇的码头。 宋四丰带着两人找了一个路边支的小摊,点了三碗面条,三人简单的用了中饭,这才往褚家义塾的方向赶。 “到了!” 宋延年指着义塾的牌匾,侧身告诉第一次来的江秀水。 “这就是书院,走吧,我带你去先生那里。” 宋四丰听到这话,将行囊往褚伯的门房里一搁。 “延年,爹先回去了,回头船老大该等急了,东西就先搁这里,等你忙完了过来拿,我和你褚伯伯都交代好了。” 说完,他又凑近宋延年的耳边,小声道,“爹新打的那张白虎皮,下次来的时候带给先生,你娘鞣制好了,还要挂几天,让风再吹一吹。” 宋延年:“三伯不是一直吵着要?还说要给小聪哥讨媳妇用?” 宋四丰眼一瞪:“嗬!又不是我儿子讨媳妇,我管他呢!你也别管,你小聪哥的媳妇找不找得到,那是他老子的事。” 宋延年:…… 行叭!你们大人的事情,大人自己商量解决。 一番告别,宋延年带着江秀水往书院里走。 才一进书院,他就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大对。 只见书院往来的路上,多了几张不认识的面孔,他们都穿着灰色劲装,一副小厮模样的打扮,形色匆匆的来往在书院里,每个人脸上都有一丝沉重,不见笑模样。 宋延年收回目光,对旁边的江秀水道,“走吧。” 他带着江秀水穿过前院,绕过一个游廊,这才来到童先生的书房。 “扣扣扣!” 书房里,童先生正背着手,注视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花白的头发上,都透出一股怅意。 待听到敲门声,他陡然回神,胡乱的抹了抹脸,整理了一下有些潦草的衣襟,清了清声音,这才回道。 “请进。” 宋延年领着江秀水进来,转身轻声将门重新掩上。 童先生看到多日未见的弟子,愁闷多日的面容,这才带上了一丝笑容。 “是延年啊。” 宋延年站直了双腿,上身微俯,给童先生行了个作揖礼。 “延年给先生拜年!祝先生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事事顺心。” 童先生黑而瘦削的脸上浮现笑容,“好好,先生也祝延年新的一年里,学业有成!” 说完,他转身走到书案后,从奁盒中取出一个红封,递给宋延年。 “拿去玩吧,就几枚压兜钱,先生的一点心意。” 宋延年接过红包,道了一声谢,冲先生道,“先生,我带了一些屠苏酒,回头让钱婶子温好,送去给您尝尝。” 童先生笑着点头,“好好!” 他又将视线转到江秀水身上,探究的询问宋延年,“这是?” 江秀水脸上一阵紧张。 宋延年连忙将情况说明了一番。 童先生知道这是新来的学童后,似乎是理解江秀水的紧张,他摸了摸江秀水的脑袋,放缓了语气。 “好,你能来义塾学习,先生很高兴。功课上,你也别担心自己跟不上进度。” 他沉吟了片刻,继续道,“今儿早上,义塾也有新来的童子,到时先生给你们主持开笔礼,到时你们在天字丙班。” 说完,也拿出了一包红封,递给了江秀水。 江秀水一脸惊喜,指着自己,“我,我也有吗?” 在看到童先生带笑的点头后,他一脸欢喜,珍重的将红封收到了怀里。 小声道,“多谢先生。” 童先生唤来院子里的一个仆从,“麻烦小哥带这个孩子,到丙班那儿,一会儿我给这些孩子主持开笔礼。” 褚家仆从恭敬的应了一声,带着江秀水走了。 童先生:“假期里可有温书?” 宋延年摇头,“学生不敢有一丝懈怠。” 童先生听罢,点了点头,温声替宋延年回答了他的一些疑惑。随即抽背了一些经史子集,见他对答如流,这才暗地里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来,这在写几个字,先生看看,这些天有没有精进?” 说完,他往书案上铺了一张毛边纸,又从花梨木的笔架上拿下一把羊毫笔,朝宋延年递了过去。 书案的右上方是一盏早就研墨好的墨汁。 宋延年握笔想了想,视线落在先生放在桌上的酒瓶子。 凝神静心,提笔挥写。 不消片刻,黑色的墨汁就有了自己的形状,他在这张毛边纸上落下了错落有致的词句。 童先生站在宋延年旁边,看着他落下的大字,轻声吟诵。 “紫府仙人授宝方,新正先许少年尝……八神奉命调金鼎,一气回春满降囊……唔,这是瞿佑先生的屠苏酒,倒也应景。” “不错不错,这字已有两三分的风骨,笔风飘逸殊丽,观赏性极佳。” 他乐呵了两下,又点出了宋延年的一些不足,然后又拿起一张新纸,让他重新写过。 宋延年将先生指点的一些技巧,重新融入笔墨,当他凝神书写时,忽然听到童先生轻轻的叹了口气。 他不禁抬头一看,只见童先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正满肚子伤怀的站在窗口。 顺着童先生的视线看去,窗户正对的是另一个房间,此时那个房间房门紧闭。 “先生?” 童先生收回视线,花白样的胡子都透着一股颓败。 宋延年停住了笔:“先生可是有烦心事?” 童先生摇了摇头,片刻后才感叹道,“我只是感慨,如果屠苏酒真能像趣闻里说的那般,岁饮此水,一世无病就好喽。” 宋延年神情凝重,他将视线重新投入对面的屋子。 “可是有谁生病了?” 他凝神一看,世间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气机,而对屋的生机薄弱,只余一丝如萤火一般的白光,在黑暗中上下颠簸。 那该是一个久病于床,生命垂危之人。 宋延年抬头一看,就见到先生脸上留下两行清泪,顿时吓了一跳,他小声的喊了一声先生。 童先生拈起宽袖,擦了擦泪水,一边擦,一边道,“先生失态了,是不是吓着延年了。” 宋延年摇头,“没有,我只是担心先生罢了。” 童先生想了想,拿过宋延年手中的羊毫笔,随手将它往笔山的中峰上一搁。 “走,陪我去送你师兄最后一程。” 童先生说完,就一副心事重重的的出了门,目的地正是他之前一直看的那个房间。 宋延年:师兄? 在书院里近半年的时间,他还从没有听过和见过。 不过,此时明显就不是问话的时候。 宋延年跟在童先生身后,很快就抄过游廊,来到了紧闭着门户的房门前。 童先生伸手就要去推门,似乎又想到什么,他犹豫的看了宋延年一眼,脚步停在门口,手中顿住了动作。 宋延年看出了童先生的顾虑,连忙开口,“先生,我不怕,我也想见见师兄。” 童先生揉了揉宋延年的脑袋,又垂下手。 “好孩子,是先生考虑欠妥了,你师兄此时形容不是太好看,你还小,回头吓着就不好了,走吧,我们回去,一会儿先生自己来看他。” 宋延年拽住童先生的手,“先生,人的身体,只是皮囊而已,不论是健康还是形容狼狈,他都是我的师兄。” “我不知道也就罢了,可我现在已经知道,要是我转头离开,会不会害怕还是另说,但我知道,我一定会后悔!” 童先生对上宋延年坚定的眼神,似卸下双肩的力量,“罢了罢了,也该让你和他道个别。” 毕竟,这褚家义塾,也是这个孩子一直在褚善人面前,推波助澜才建起来的。 说完,童先生就轻轻的推开了大门。 屋内帷幔重重,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 宋延年嗅了嗅,还闻出了一丝香火燃烧后的味道。 童先生颤抖着手,将帷幔掀开,只一瞬间,眼泪就积蓄了浑浊的老眼。 “闵武啊~” 第64节 床上,褚闵武毫无知觉的蜷缩在厚厚的被褥中,只余一颗瘦的脱了形的脑门露在被褥外头,上面头发稀疏。 他微微张着嘴,出气比进气多。 童先生一惊,忍不住凑前一看,待看到他胸口微薄的起伏后,才放心了一点。 “延年,来,莫怕,这是你褚闵武褚师兄。” “他小时候也是我开蒙的,你入门更晚,唤他一声师兄也是使得的。” 宋延年此时已经认出了,这位褚师兄,就是当初送他毛笔的书肆小哥。 也就是褚善人家的二公子。 宋延年惊道,“师兄这是怎么了?怎么小半年就瘦成这样?” 童先生勉强打起精神,“哦?你和闵武相识?” 宋延年摇头,将书肆里褚闵武赠笔一事说了一番,“上次在书院也见师兄来过,虽然枯瘦,但,但也不至于如此。” 他都不忍心说下去了,仔细的看着褚闵武的面相,只见他青黑的颜色自眼下横过,印堂发白,嘴边却发着一股淡淡的黄色。 分明是将死之相。 当然,就算他不看面相,明眼人一瞧,都能说出,褚闵武命不久矣。 童先生悲痛的替昏睡的褚闵武抚了抚被子,“谁也不知道他这个是怎么了,褚善人名医请了一个又一个,道长也看了,寺庙也拜了,和尚也求了,就是不见他好。” “我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日瘦过一日。” “现如今,他就要不行了,这两天都不见醒来,只能以米汤吊着,唉~” 宋延年环顾了四周一眼:“怎么也不留一个人在这照顾师兄。” 话落,一个奴仆从外头匆匆忙忙的低头进来,见到童先生和他身边的一个孩童在屋里。 面色一紧,呐呐言,“先生,方才我去茅房了。” 他晌午吃了清风送来的糯米青团,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这个,把肠胃吃坏了,就短短一个时辰里,跑了三趟茅房! 眼下,腿还是软的。 童先生叹气,摆了摆手,“无妨,我在这里看着。” 那仆从恭敬的往角落里一站。 一时间,屋里谁的没有说话,气氛里有些凝重。 宋延年见童先生守在褚闵武的床头,神情悲恸又无力。 仆从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拿过一块干布,沉默的给褚闵武擦拭额上不时沁出的冷汗。 “先生?” 这时,门外传来小声的召唤,童先生走过去,倾听了两声,看了下褚闵武,招手示意宋延年,小声道。 “延年,先生去前院一下,褚家大公子将棺木以及一应丧葬的物品抬来了,到时,闵武在这里停灵。” “这里是他们褚家的老宅,原也是想着,有着先人之气,可以保佑闵武一番,唉,看来是……唉。” 童先生惋惜的又看了一眼褚闵武,微微叹息。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这里虽然用作义塾,但毕竟是褚家老宅,停灵等一应事情,还是要在老宅进行的,特别是闵武这般年纪,算是早夭,到时不立碑,把他葬在先人身旁,在阴间也算有个照拂。” “先生得过去和其他学生说一声,这几天就先放假好了。” 他又问宋延年,“延年如果会怕,就先去先生那里住几天?” 宋延年摇头,“我没事。” 他又道,“这时候就抬棺木来吗?”他看向褚闵武,他可还没死呢。 童先生叹息,“也就这一两天的事了,早晚要准备的事。” “你跟先生走吧。” 说完,招呼上宋延年一起,这时,屋内那仆人,捂着肚子,夹着双腿,别扭着模样跑了出来。 童先生:…… 得,这是又闹肚子了。 宋延年:“先生先去忙,回头褚大公子该等急了,我在这里帮这个小哥再看一下。” 童先生无法,只得道,“那延年你稍微替一下,我去前头再喊个人过来帮忙。” 闹肚子的仆从朗月一脸感激的往茅厕跑。 宋延年转身回屋内,走过重重帷幔,坐在了褚闵武的床边,拿起帕子替他擦了擦汗。 他方才就仔细的看过了,这屋内十分的干净,并没有邪祟做怪。 原本他见褚闵武瘦的如此不正常,还以为是饿死鬼作祟,但仔细的探看过后,周围一丝阴气也没有。 想来真的是生病吧。 他抓起褚闵武的手,往他的身体里打了一道道韵,想让褚闵武临走前好受一点。 道韵就像是泥沉大海,杯水车薪。 宋延年叹息着正要将手放下,突然,他似看到了什么,又抓起褚闵武的手,凑近了仔细的去瞧。 宋延年:这是什么? 他看着褚闵武小拇指上若隐若现,一闪而过的红线,面容肃然,后背下意识的绷紧。 虽然这下手中又没有了红线,看过去一片平整,手指也是枯黄的颜色,但他确定,刚才有什么东西,在褚闵武的手指上浮了起来。 就像是一条小虫?眨眼的功夫就没有了。 宋延年盯着褚闵武的手又看了一会儿,却不再见丝毫动静。 他想了想,又抓起褚闵武的手,一股股道韵不吝惜的往褚闵武身子里打。 凝神静气,感受着那股道韵在褚闵武身子里游走。 刚开始,什么也没有发现,宋延年也不气馁,就这样走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在第十来趟的时候,看到了那如红丝一般,粘附在皮肉下的一条怪异的存在。 找到了就好办,宋延年耐心的用道韵引诱着这条红丝,让它往左手指尖方向游走。 就是现在! 宋延年心下发狠,以气凝刀,用力的往褚闵武的食指上用力一割! 鲜血一下子就飞溅出来,而那条红丝,也在道韵的逼迫下,随着血液飞溅在半空,落在了地上。 宋延年蹲在地上,看那在血渍里不断扭动的红丝,好奇的用桌上的筷子捅了捅。 喃喃,“这是啥!” 他在云崖真人的札记里都没有见过这玩意儿。 似丝又似线,偏偏它又是活物,一头甚至有着两粒小小的,比芝麻粒还要小的眼睛。 红丝被捅的疼痛难耐,想逃却又逃不了,宋延年在它的周围包裹了一圈密闭的气体,让它无处可逃。 红丝似被惹急了,立起身子昂起头,猛的张大了口,整个丝线变成一张长着尖牙的口。 尖啸着就要往前扑,却又被宋延年包裹的道韵给挡回,啪叽一声,摔在了原地上,肉眼可见的萎靡不振。 “豁~”宋延年被吓了一跳,差点跌坐在了地上,左右看了一番,还好没人看到他这搬模样。 他拿过桌上的一个茶杯,控制灵韵之气将那红丝挪到杯里。 “到底是啥呢?” “这是情丝。” 宋延年回头,刚好对上褚闵武掉着眼泪的眼睛。 前院大厅,正指挥着仆人抬棺的褚家大少,突如其来的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周围的仆人都惊呆在原地…… 第48章 “大少爷?少爷?” 大厅里,小厮水蓼颤着大腿,抖着手将口鼻中不断涌出鲜血的褚闵文扶住,无措又小声的呼唤了两句。 褚闵文木着眼睛,艰难的抬手,指尖指向北边的房间,那里躺着褚闵武。 “闵,闵武!” 水蓼眼里含着热泪,大少爷都这般模样了,还在为二少爷忧心,真不愧是做大哥的。 他不禁为两个少爷之间的深厚情谊感动不已。 “大少爷,你就别担心二少爷了,保重自己要紧,我们这就喊大夫过来。” 褚闵文死死的盯着眼前的小厮,这不是自己身边惯用的,看那模样,一定是褚闵武身边的人。 此时这小厮正一脸情真意切,感动不已的看着自己。 蠢货! 褚闵文心中暗骂。 果然,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蠢货! 他咬紧牙关,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艰难的想张嘴,结果就喷出更大的一口鲜血。 头一歪,整个人颓然的倒在了地上。 “扑通!” 水蓼被褚闵文带到了地上,他顾不得揉自己磕的疼痛的膝盖,跪在地上膝行了一步。 伸手摇摇,“大少爷,大少爷?” 褚闵文毫无知觉。 水蓼颤颤巍巍的将手递到褚闵文的鼻尖下,上头气息微弱到几不可闻。 第65节 水蓼脸一白,他抬起头,恍恍惚惚的对众人道,“大,大少爷他死了?” 这话就像是有人往热油锅里丢了一颗水,整个大厅沸腾了起来。 抬着棺木的人,咚的一声,将棺木重重的砸在了地上,此时大家伙儿谁也记不起,棺木不能随意落地这件事! 后头捧着白布的小厮,手一抖,整打的白布掉在地上。 一股怪风从大门口吹了进来,将白布吹得到处都是,也将众小厮的心吹得拔凉拔凉的。 这下完了。 所有人心里都闪过这样的念头,眼看着二少就要办丧事了,现在大少爷却死了,仅有的两个孩子都要没了,他们家老爷怕是要疯! 不知道是谁哭嚎了一声,“怎么办?大少爷死了,我们怎么办!” 还在外头替大少爷牵马的清风,听到小厮的一声哭嚎,不以为意的摇头。 能怎么办呢?办丧事就好了,大少爷可是将丧葬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二少爷在阴间啊,亏待不了! 瞧瞧刚才打门口捧进去的,阴沉木的棺材,踏虎的凿花,八都的纸人…… 这一样样的,哪个不费心思,哪个不费银子,就说那棺木,可是花了褚家几万两的真金白银。 他的大少爷,这两个月忙着这事,整个人可都憔悴了,就是当初和大少爷那么恩爱的大少奶奶死的时候,大少爷都没这么尽心过。 清风漫无边际的想着,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抚过大白马脖子处的鬃毛。 清风:大少本来就要死的嘛,一惊一乍干啥。 突然,他的脖子一僵,呼吸一窒,手顿在原地,什么?刚才那人喊的是大少爷? 要死的不是二少爷吗? 随即清风他愤怒了:哪个不长心眼的小厮,连大少爷二少爷都喊不清楚! 他扔了手中的缰绳,猛地一个转身,怒气冲冲的往大厅里跑。 千金骏马用蹄子刨着地面,突然高抬起前蹄,“咴咴~” 缰绳没有捆住木桩,只听哒哒哒的一阵声音过后,义塾门口,已经不见大白马的踪迹。 清风高涨的怒气,在见到躺在地上,口鼻中不断涌出鲜血的褚闵文时,瞬间被戳破。 目眦欲裂,“少爷~” 他连滚地爬的爬到褚闵文旁边,颤着手将他的脑袋放到自己的腿间,再为他擦去口鼻里的血迹。 待摸到褚闵文心口处的一丝温热后,清风这才喃喃,“有气儿,有气儿,大少还有气儿。” 他一边说,一边环顾整个大厅。 厅里,小厮丫鬟们在对上清风阴沉的目光,下意识的觉得小腿肚抽痛。 想跑又跑不了。 清风咬牙,“是谁,大少爷是谁害的?” 旁边的水蓼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抱着毛毡的仆人菖蒲,也被这一变故吓的够呛,见到清风来,顿时好似有了主心骨。 他抱着毛毡跪下,将毛毡往地上一铺,小声的对清风道,“让少爷在这上面先靠一靠吧,地上凉。” 他说完,忍不住瞥了一眼褚闵文,只见他面色灰白,好似身体里所有的血,在短短的这半盏茶时间里,被他吐光。 这样的大少爷,谁也不敢妄动。 清风闻言,视线不自觉的落在这暗红色的毛毡上。 毛毡是大少爷收了好几张皮毛,专门找人缝制的。 上头染着暗红的底色,再嵌着数朵素雅的菊,工艺不凡,数个染衣匠不眠不休好几日,才染成了这么一床,仅这么一床,就价值不菲。 清风犹疑:这床毛毡,是准备给二少出殡时,遮盖棺木用的啊! 他下意识的搂紧了褚闵文,拒绝。 “不,我抱着就好,你快去镇上喊个大夫过来。” 水蓼连忙插嘴,“已经叫人去喊了。” 清风:“再去,骑上大少的白马,它脚程快。” 菖蒲起身,他和清风都是大少身边得力的小厮,以后大少爷掌家了,都是要做大管家的人。 此时,他同样阴着脸,视线对上水蓼。 “啪~”一声脆响。 菖蒲,“你刚才瞎说什么了?” 水蓼捂着脸,不敢吭声了,“没,没~” 菖蒲看了周围的小厮一眼:“大少爷没有死!” 清风没有劝,要不是要抱着大少爷,这巴掌,该是他落下。 童先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迈过门槛进来的。 他看着地上的一摊血,晃悠了下身子,还好一把抓住太师椅的把手,这才没有倒下。 他瞪大了浑浊的老眼,“这,这是怎么了?” “大夫呢?褚老爷呢,褚老爷来了没?”一边说着话,一边跌跌撞撞的往褚闵文这儿走来。 “闵文呐~” 这时,他看到褚闵文嘴角翕动。 “什么?”童先生俯身侧耳去听,“闵文你说什么?” 褚闵文:“好冷,好冷~” 童先生听完,立直了身体环顾了下周,见地上一床暗红色毛毡,忙扯过毛毡将褚闵文盖了个严实。 “好好,咱们不冷了。闵文呐,你要撑住,大夫马上就要来了。” 清风:…… 这老童生的动作太利索了。 当下只得眼睁睁的看着,那床本该是盖棺用的毛毡,盖到了大少爷的身上。 清风:不吉,不吉! 褚家后院。 宋延年对上褚闵武掉着眼泪的眼睛,“师兄,你醒了啊。感觉怎么样?” 褚闵武看了一番自己枯瘦的手,又摸了摸自己光溜的脑袋,眼里的悲伤几乎要溢出来。 “我一直都醒着,只是睁不开眼。” 宋延年看了杯中奄奄一息的红丝,“师兄你刚刚说,这是情丝?什么是情丝?” 他将杯子往褚闵武面前一递,“现在要怎么处理它?” 别看这小东西静静的缩在杯底,一副没有了伤害力的模样,但宋延年感知到,他覆在情丝周围的那层气,在不断的被消磨。 褚闵武擦了擦泪,视线往杯中一瞥,还不待他开口,杯中的情丝,似乎是感受到了之前宿主的气息,原先奄奄一息的身子不断的扭动,拼了命的想要反扑。 杯子在宋延年手中,簌簌簌的抖动个不停。 “孽障!” 宋延年查觉到这情丝蓬勃的血欲,沉下了脸。 随着他的话落,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情丝随即感受到一股似山又似潮的压迫,汹涌澎湃。 原先抖个不停的杯子,顷刻安静了下来。 前院大厅,褚闵文在众人的惊呼中,又喷出了一口鲜血。 后院,屋内。 宋延年见褚闵武嘴唇起干皮,连忙拿过倒扣在桌上的茶碗,往里倒了温水。 “褚师兄,喝点水再说吧。” 褚闵武声音嘶哑,“情丝,是一种蛊,是天底下最绝望的人,以自己的心头血,养的那一蛊虫。” “这蛊,能让中蛊者,于梦中沉沦于万丈红尘,经历千般相思情劫,劫劫肝肠寸断。” 说了这句后,他就捧着茶碗,手抖个不停,气也似接不上来的喘息着。 宋延年替他抚了抚气,“师兄,我去前头唤个人过来,方才我听先生说,师兄的大哥也来了,正好叫他找个大夫给你看看。” 他又看了褚闵武的面相,只见他眼下横过的那抹青黑,已经变淡,印堂中,一丝生机如星星之火燎原,不断的为他将死的身体中注入活力。 将死之相已破。 但这久病之人,还是需要用医药调理,还是找个大夫更为稳妥,至于情丝这蛊虫,他暂时保管一两天也是无碍的。 “别去。” 褚闵武捧着小茶碗的手顿了顿,声音哑的不像话。 他又抿了一口水,唇角是一抹嘲讽又神经质的笑。 “前头现在可有的忙了。” “至于大夫。”他的眼神对上宋延年的,疯疯癫癫的急促一笑,手指头不停歇的在空茶碗上抠着。 “那大夫还是留着我的好大哥吧。” “呵呵呵呵~” 宋延年看着方才哭,这下笑的褚闵武,都怕他将自己的脸忙坏了。 褚闵武:“你就不好奇吗?” 宋延年摇了摇头,“看你这模样,不外乎就是他害了你,你心有怨恨罢了。” “那情丝蛊是他养的?” 第66节 说完,宋延年又觉得不对。 褚闵武听到,眼泪又一颗颗的往下掉,“没错,他害了我,不过,那蛊不是他养的。” ……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害我?”褚闵武似乎是问延年,又似乎是在问自己。 他们可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小时候一起捣过蛋,挨过骂,顶过缸,睡过一个被窝的。 宋延年沉思片刻,开口:“我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但我知道,这世间的一切伤害,不外乎是贪嗔痴,恨爱恶欲罢了。” 褚闵武哂笑,“他以为我昏迷了,快要不行了,就什么都听不到,这两日正在我床边忏悔哭诉。 “哭诉他的种种不得已。有什么不得已?不过就是他想活罢了!” 宋延年抬头,刚好撞进褚闵武悲恸又发疯的眼睛。 宋延年能做啥,他只能叹了口气,握着褚闵武的手,又往里渡了几道气,就怕这褚师兄悲喜之下,把自己好不容易捡回的小命又玩没了。 “好点了吗?” 也许是宋延年的平静,也许是身体上舒服许多,褚闵武这才安静了下来。 “养蛊的是我的嫂子。” 在褚闵武的平静的叙说下,宋延年看到了一个负心的少年,痴傻的丫头,还有炮灰的弟弟。 宋延年同情的瞥了褚闵武一眼,没错,炮灰弟弟说的就是面前这个,快成光头的褚师兄。 褚老爷人称褚大善人,他急公好义,平日里修桥造路,造福乡里。冬日严寒,他也会为穷困的人施粥赠衣,延医问药。 冬日里的一锅五宝汤,更是活人无数。 褚老爷和褚夫人青梅竹马,鹣鲽情深,奈何自古以来就是情深不寿,最是深情留不住。 褚夫人在生下褚闵武不久后,就因为体弱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而褚老爷善行不断,很大的原因是他想为褚夫人积一世的福,以求来生的一份缘。 因为妻子的早逝,他对仅有的两个儿子都十分的宠爱,尤其是大儿,因为他长得像褚夫人。 褚闵武:“见过大哥的,没有人不夸他生得好。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不外如是吧。” 说完,褚闵武微微叹息了一声,看着那垂下的帷幔,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延年听到这,打量了褚闵武几眼,突然开口。 “师兄生的也不错呢。” 褚闵武闻言一愣,随即苦笑的摸了摸枯瘦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喃喃,“真是难为师弟说出这话了,师兄现下啥模样,就是没照镜子自己都知道,就一披着黄皮的骷髅罢了。” 宋延年不接话,他看的是骨相,又不是是皮相,这褚师兄的骨相生得极美。 之前还是胖乎乎的小伙计时,骨头藏在厚厚的肉里,什么都没看清。 此时他瘦的就像一个骷髅头,也将骨相里的那一抹美丽给露出来了。 “师兄侧面骨骼的曲线就像是山峰的线条,以后就是化成骷髅架子,也是很好看的一个骷髅架子。” 褚闵武:…… 谢谢,并不觉得有被夸赞到。 好不好看,褚闵武也不大在意,他继续和宋延年说着自己家的事。 “我大哥因为自己生的好,从小也偏爱和喜好美丽的人,他身边的小厮和丫鬟,都比别人的漂亮。 “而我,没啥别的爱好,就爱一口吃的,所以,之前在书肆里胖乎乎的模样,才是我一直以来的样子。” “事情要去前年夏天的那场暴雨说起。” 宋延年恍惚想起,张铭曾经提过一场暴雨,遂问,“是冲跨了淮安桥的那场雨吗?” 褚闵武惊诧,点头,“对,没想到延年也知道这场雨。” 他昏睡时,有听到童先生喊过宋延年的名字。 也许是宋延年救了他,此刻,褚闵武虽然满腹的怨气,却仍然十分的亲近宋延年,觉得一见如故,便直接称呼他延年了。 宋延年点头,“听家里人提过一次,褚公高义,后来淮安桥还是他帮忙重新建起来的。” 褚闵武草草点了头,眼神似在回忆,“是的,那个时候,爹让大哥去做的监工,所以,大哥在淮安桥那儿留了一段日子。” “淮安桥建好后,大哥就带回了一个和桃花一样漂亮的姑娘,那就是我大嫂。” 说起大嫂的美丽,褚闵武眼里仍然有惊叹,“大嫂是真的漂亮,她就像是山里的精灵。” “她说自己叫做小桃,原本和阿婆住在山上,大雨冲垮了他们山上的房子,阿婆也不见了踪迹…… “后来,大嫂就自己下山了。” 第49章 (捉虫) 褚闵文带回一个漂亮的姑娘,大家都不觉得意外,毕竟这可是个从小就爱好美色的主儿。 但谁都没想到,褚闵文会动了真心,他铁了心要和这没名没姓,只有一个小名叫做小桃的姑娘成亲。 做父母的总是拗不过孩子,更何况褚怀民褚老爷本就对这大儿百依百顺。 褚闵武:“大哥大嫂成亲后,大哥很是收敛了一段时日。” 他回忆起那时恩爱两不疑的兄嫂,恍惚觉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大嫂模样生的漂亮,性子却十分的腼腆,平日里最怕生人,只有在见到大哥的时候,才笑的真切。” 想起那桃花一样的笑靥,褚闵武替小桃抱不平,他撇了撇嘴,“也不知道我大哥他在想啥,有那么漂亮的嫂子了,还不知足,硬要在外头胡来,不是夜宿花船,就是在乐坊里听曲儿。” “整日一身脂粉味的回来。” 褚闵武一脸无法理解,和姑娘在一起有啥好玩的,他大哥怎么就那么喜欢往姑娘堆里钻! 听到这话,宋延年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郭荣郭雅的老爹,郭大娘那么好的一个人,他还不是一样不好好珍惜! 不是给郭荣郭雅找小娘,就是养别人的孩子,惹得全家都伤心。 遂附和道,“是,有些人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早晚有他后悔的一天。” 他都听月娘说了,那小娘爱抠郭老爹身上的银子,真心实意算下来就那么一两分。 这段时日,溪陵江江面严寒,捕鱼格外的困难,那小娘和几个孩子见郭老爹兜里没有银两,处处摆脸色,事事挑理,逼得郭老爹日日天不亮就出船。 也是这个时候,郭老爹才想起郭大娘的好,可惜迟了,郭家没人愿意他回来。 褚闵武长长的叹息了一口气,声音很低,也很惆怅。 “大哥一天比一天回来的迟,后来更是干脆的,要十天半个月的才着家。爹管不了大哥,对大嫂也有了怒气,那段日子,大嫂沉默的很。” “有一回我喊了她好久,她才僵着身子回头。” “那时,我觉得大嫂的情绪有些不大对劲,但也没有多想,只以为夫妻两相处就是这样。唉,我应该多关心关心她的。” 褚闵武想起大嫂小桃平静的面容,上头却有一双似疯似癫的眼睛。 原来一切早有预兆,就像是平静的大海下,是暗潮涌动的海水。对于褚闵文的情变,小桃从来不似她表现出来的平静与沉默。 接着,褚闵武表情一变,握着杯子的手也陡然收紧,衬得那双枯瘦的手更是瘦骨嶙峋。 “只是,我没有等到大哥和大嫂的争吵,反而听到了大嫂的死讯。” 小桃死的突然,但因为她平日里的寡言腼腆,除了褚闵文,府里并没有亲近的人,是以,虽然大少奶奶没了,褚府上下也没有过多的议论。 小桃无亲无故,更没有娘家上门讨要说法。 她就像一只蝴蝶,见一花园子美丽,翩然而至的逗留,又在某一时刻突然离去,一切戛然而止。 褚闵武哂笑,“我和大嫂也不熟悉,大嫂没了,我怕大哥难过,陪他喝了几次酒,想来,那蛊就是下在这酒里。” 这两日里他虽然昏迷着,但意识却是清醒的。他大哥支开了他身边的人,趴在他的床头哭。 一开始,听到大哥哭,他还在心里埋怨自己身子不争气,怕自己的早逝让爹和大哥悲痛,更是恨自己身子不争气。 但听着听着,他却愤怒了。 原来,这半年来,自己之所以一日日的噩梦不断,硬生生的从一个胖子,熬成一个骷髅,完全是拜他的好大哥所赐。 在大哥的哭诉下,褚闵武知道了他所不知道的一面。 大嫂小桃是一株桃花妖,她和大哥相识在淮安桥附近,大哥失足落水,是小桃化出的藤蔓救了他。 美人相救,又是那样一个绝色的美人,大哥只一瞬间就心动了。 一直生活在深山里的小桃妖,怎么抵得过欢场浪子的甜言蜜语,很快就沦陷在褚闵文的甜言蜜语之下,一颗痴心暗付。 宋延年:…… 所以说,这些精怪啥的,就是太缺见识!才这么几句甜言蜜语就被人骗走了。 “这么说,你大哥一开始就知道她是桃花妖?” 见褚闵武点头后,宋延年沉默了片刻,继续道,“大哥真是好胆量。” 除了这,他不知该说这褚闵文啥好了,知道是妖,只要生的漂亮,就敢凑上去将人娶回家,娶回去就算了,最后还敢来一个爱淡情驰。 这不是自己找抽嘛! 宋延年:“我曾在《山河杂记》这本书中看过,这桃花妖不动情则以,一旦动情,全身的修为性命都将牵挂于这情动之人身上。” “所以,它们的情,格外的真,也格外的狠。” 褚闵武投去疑惑的目光。 宋延年:“也就是说,你大哥越爱她,她就会越漂亮,修为也更加的精进,一旦你大哥不爱她了,她就会日渐枯萎。” “桃花妖以情滋养自身,一旦情断,她也会渐渐失去灵性,最后重新变成一棵桃树。” “而成了精的精怪,叫它再变成之前那样无知无觉,生死任人掌控的生灵,它倒宁愿直接灰飞烟灭。” 褚闵武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大嫂到底是死了,还是变成了桃花树,大哥没有提到这个。” 谁也不知道,小桃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以心头血养了这情丝蛊,最后更是将这蛊下在了褚闵文身上。 第67节 褚闵武:“情丝蛊,如情之一字,沾染上后,喜怒哀乐皆不由自己。中了蛊的人,会在梦中经历相思情劫,劫劫让人肝肠寸断。” 他想起自己这半年多来,日日夜夜,只要闭眼就是一场场的噩梦,眼里不禁带上惊惧。 褚闵武表示,他这辈子都不要成亲了。 “大嫂是真心喜爱大哥的,就算是一时的积愤,将这蛊下到了大哥身上,但没过两天,她见大哥夜夜难眠,却又心软了。” “只是,这情丝蛊没有解药。”褚闵武的语气里有一丝沉重。 “后悔的大嫂便将母蛊移到大哥身上,以命换命,这样,有着母蛊相助,中蛊者虽然不好受,却能够保住一条性命。” “大嫂死后,大哥虽然没有了性命之忧,但是,情丝的母蛊和子蛊都在他的身体里,两蛊嗜血,时时吸食着他的精力。” “他就像养蛊时候的大嫂,时常心头剧痛,尤其是情念妄动时刻。” 宋延年:“所以,他就把子蛊移到你的身体里?” 他顺着褚闵武的视线,透过帷幔看向门外,外头院子里,几个小厮正一脸慌张的奔走忙碌着。 宋延年若有所思,只要有法门,应该是可以将这子蛊转移到褚师兄身上。 子蛊最早是吸食褚闵文的血肉,认的是褚闵文的血气,而褚师兄和褚闵文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们有着相同的血脉。 在一定的引诱遮掩下,子蛊就被骗入褚师兄的身体里。 褚闵武点了头:“是,两蛊分开后,母蛊蛰伏,子蛊活跃,大哥将子蛊移到我这里,他自然就和正常人一样了。” 宋延年突然又道,“那你死了以后,这情丝蛊怎么办?” “大哥自己只能暂时自己先养着了。” 不然,子蛊无血气供养就会消亡,子蛊消亡,母蛊就会被唤醒。 到时,中着母蛊的人,又怎么会有好下场。 至于他死了以后…… 褚闵武目光沉沉的看向西北方,在那儿的安同镇上,坐落着气派的褚府。 他想起大哥后院里,那些腰肢丰腴的通房丫头…… 他原先还在诧异,大哥怎么会突然改了爱好,从原先爱好芙蓉面,杨柳腰的美人,到这半年来的臀肥,脸庞圆润的胖丫头。 知道情丝蛊以后的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他大哥褚闵文,为了自己能够潇洒的活,不单单可以牺牲一母同胞的兄弟,连子孙后代都能算计上…… 只是,有些事情,褚闵武也不敢细想,比如,他爹到底知不知道他大哥已经疯成这样了。 宋延年听罢,低头看了下搁在桌上的茶杯,里头有着情丝子蛊,片刻后,他的眼睛瞪大了…… 他拿起桌上的筷子,捅了捅杯子里的情丝。 果然,情丝蛊一动不动,已然已死去。 宋延年抬头,他晃了晃手中的杯子,对上褚闵武疑问的眼神,问:“这个,好像已经死了。” 迟疑,“不打紧吧?” 褚闵武愣了愣,眼里掉下泪珠子,“不打紧!” 说完这话,他将视线看向门外头,不知道是盼着人来,还是盼着人不要来。 “你快回去吧,不要给别人说起情丝蛊的事。” 褚闵武扭过头,说出违心的话,“这毕竟是我褚家的秘事。” 宋延年不以为意,他能感受到藏在褚闵武话下的担心,他顺着褚闵武的视线看向大门。 按褚闵武方才的话来看,这子蛊一旦死去,母蛊就会被唤醒,而身子里蛰伏着母蛊的褚闵文,此刻怕是不大好了。 褚老爷要是知道取出子蛊的是自己,他是会感谢自己的帮忙,还是怨恨自己的多事? 谁都说不好。 毕竟这小儿子好了,大儿子可是又出事了。 褚闵武也不敢去赌,甚至,他还怀着一丝期望,希望他爹毫不知情。 但是,真的不知情吗? 褚闵武想起,那一日,他爹突然停止了问药寻医,改为寻访道长高人,以及他大哥毫无缘由的被打了半瘸的腿…… 在一番苦寻无果之后,他爹更是沉默,平日里都很少见他,而他的丧事,更是早早筹办起来…… 前院大厅。 大冬天的,小厮香蒲的头上都沁出大粒的汗珠,他急匆匆的跑进大厅里,一脸焦急的对清风道。 “不好了,大少爷的马跑了。”没有马,怎么快马加鞭的去镇上请大夫? 清风还待要骂,猛地想起,自己进来的匆忙,好似缰绳没有栓好。 他硬生生将口中的叱骂吞了回去。 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动静,原来是褚老爷坐着马车来了。 清风和菖蒲面面相觑,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恐慌。 怎么办?大少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两也别想活了。 大门外,一辆青色的马车上,下来一个肚大如箩,白净富态的田家翁模样的老汉。 这人便是乐亭县里有名的大善人褚怀民,褚老爷。 褚管家见自家老爷脚下虚浮,连忙伸出手来去扶,“老爷,小心!” 褚怀民将管家伸来的手一档,扶了扶额角,上头是一个鹿皮的抹额。“无妨,只是一点头晕罢了。” 说完,他长长叹了口气,望了望天,将涌出的泪水倒流回去,哽咽,“走吧,和我去看小武这孩子最后一面吧。” 褚管家满眼泪水,胡乱的擦了一下,“哎哎!” 褚怀民走在前,褚管家跟在后头,两人一起抬脚迈进这老宅的高门槛。 才走进几步,褚怀民就看见摊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褚闵文,胖胖的脸上顿时大惊失色,喊了一声,“闵文!” 只见他三步并做两步,两下就到了褚闵文面前,脸上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褚管家迅速的从褚老爷身后出来,环视了下四周,斥道,“说!少爷这是怎么了?” 对上他视线的一个小厮,小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我们也不知道啊,大少爷他突然就喷血倒了下来。” 褚怀民猛地将视线看向北边,“闵武?” 他忍着心痛,将视线从地上的褚闵文身上抽离。 “你俩照顾好大少爷。” 被点到的菖蒲和清风喏喏应下。 褚怀民招呼上身后的褚管家,“快快,扶着我,咱们去闵武那儿看看……” 褚闵武看到推门而入的褚老爷,眼里闪过悲痛,就在宋延年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时候,就见他又闭上了眼睛,再睁开,里面已经一片木然。 “爹。”褚闵武朝褚老爷平静的喊了一声。 反而是一开始来势汹汹的褚老爷,在推开门后,反而踟蹰了。 他上下的打量了褚闵武一眼,试探着问,“闵武,今天感觉怎么样?” 褚闵武虚弱的道,“就那样了吧。” 褚老爷又将视线对上宋延年,“这是?” 宋延年拱手向褚老爷作揖,“学生宋延年。” 从大厅跑来的童先生,是一脸的不解,他对褚老爷说道,“这是义塾里的学生延年,上次我和你提过,很是有天资的一个孩子。” 褚老爷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童先生面上着急,这大少爷都不大好了,还问这学生的事情干嘛! 他扯了扯褚老爷的衣袖。 “快快,前头大夫来了,大夫说了,闵文情况不大对,你快去看看,闵武这里有我。” 话刚落,前头院里又一个小厮跑了过来,只见他面上一片苍白,人未到,声音先至。 “不好了,大少爷没了。” 褚老爷当场昏了过去,在昏过去前,他又听到一个小厮跑来,喊了这么一句话。 “老爷老爷,不好了,院子里的玉兰树突然枯了。” 褚老爷:是了是了,一定是这玉兰树救了闵武。 褚氏祖宗的札记中,曾重点记载过这株玉兰树,据说这树是老祖在一个有福之地里带回的小苗。 札记里千叮铃万嘱咐,让褚氏子孙一定善待这棵玉兰树,切不可妄动砍伐,它是会保家护宅的。 褚怀民:…… 闵武好了,那他的闵文怎么办? 第50章 (捉虫) 褚管家半弯着膝盖,这才堪堪扶住了瘫软的褚老爷,他腾出手,焦急的拍了拍褚老爷胖乎的脸颊。 声音小声又着急,“老爷,老爷?” 褚怀民眼皮子不停的颤动,似在和黑暗做斗争,好半晌,紧闭的眼皮才勉强的打开了一条缝。 他反手抓过褚管家的胳膊,另一只手往大厅方向一指,神情悲悲切切,“闵文,我的闵文啊~” 只是,话还没说两句,悲恸过渡的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随即四肢酸软无力,脚下虚浮,站都站不稳。 紧接着眼皮一翻,整个人又昏了过去。 这一次,他昏的沉沉,人事不知,任褚管家怎么拍打都毫无反应。 褚管家只得放弃,他瞪了这两个前来报信的小厮一眼,低声叱骂。 第68节 “还愣着干嘛,过来扶着老爷。” 两个小厮这才回过神,讷讷应了一声,低着头小跑到了褚管家面前。 两个小厮分别扶着褚老爷的半边身子,褚管家托着他的后背。 就这样三人合力,很是费了一番功夫,这才将褚老爷连拖带扛的挪进褚闵武的房间,往一张闲置的榻上一搁。 三人连汗都来不及抹,就开始忙碌开了。 童先生看着这又是给褚老爷松衣襟,又是给他扇风的众人,在一旁急得要跳脚。 他上前两步,一把将报了褚闵文死讯的小厮抓住,将他往一旁的角落拉扯。 他觑了众人一眼,见没什么人注意,这才低声道。 “什么叫做大少爷没了?大夫不是来了吗?方才我走的时候,闵文分明状态还好。” 水蓼心里头叫苦不迭,他就知道,传报大少爷死讯这事就是个苦差事! 瞧瞧其他小厮,一个个躲得比兔子还快。 他苦着脸,“童先生,大少爷是真的没了,这种消息我哪里敢开玩笑。” “你才刚走,大夫就从医箱里拿出银针,准备往大少爷身上施针,这针还没有往下扎呢,他就被大少爷吐了一脸的血。” “然后,大少爷抖动了几下身子,接着人就没了。” “这前前后后还没一盏茶的时间,别说我们了,那大夫都没反应过来。” 水蓼想起脸上的血迹都没擦干净,背着药箱就跑的大夫,觑了瞪他的褚管家一眼,心里也是委屈,他也好想像大夫一样跑掉啊。 童先生听完,转头对褚管家道,“你在这里守着褚老爷,我去前头看看。” 说完,他转身抬脚准备出门,才一转身,视线眼尾扫过另一边的褚闵武。 只见他半靠着床,颤着一双枯瘦的手,下一秒就要将被子掀开。 童先生大步走到床前,伸出手制止,不赞成的摇头。 “闵武,先生知道你也着急闵文的事,只是你的身子骨弱,还是在这里歇着吧,别到时候,和闵文一样倒下了。” 童先生拍了拍褚闵武瘦弱的手,眼睛看向榻上昏迷的褚老爷。 叹息,“唉,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爹多想想,他可就剩你一个孩子了。” “先生去前头看看,你放心,一切有先生在。” 说到这,童先生侧身寻找宋延年。 “延年,你在这里多照顾下褚师兄。唔,延年,延年去哪了?” 童先生又看了屋内几眼,这才发现屋里并没有宋延年的踪影。 “延年呢?”童先生掀了几道帷幔,四处看了看,怪道,“方才不是还在这里?” 褚闵武明显一愣,随即摇头,“我也没瞧见。” 方才他的心神,都被他爹的出现给吸引走了,只顾着伤心,丝毫没有注意到延年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原来,他爹真的一早就知道事实。 水蓼来院子里喊出大哥没了的消息时,他得承认,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他是诡异的痛快多过失去亲人的悲伤。 一时间,还真是百感交集。 为自己,为他爹,也为他大哥,此时,就是看着榻上昏迷的褚老爷,他心头也一片平静。 明明以前的他,对他爹最是亲呢不过了。 真是不可思议啊,原来伤透了心,连最亲的人都可以变成陌生人。 “先生,我好多了。” 褚闵武顿了顿,一边垂下眼,一边继续道。 “我想去前头看看大哥,这些日子以来,我的精神不好,但我的心不瞎,我知道大哥为了我的身后事,忙忙碌碌了许久。” “他是事事操心,样样精细,件件讲究,唯恐我过身后,在地底头受了委屈。” “眼下大哥没了,我也得为他忙这最后一程!” 褚闵武抬起头,对上童先生的视线,嘴边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此刻,我对大哥的心,和大哥对我的心,是一模一样的。” 都是假好心罢了。 童先生:…… 他挪开停留在褚闵武身上的视线。 这真挚话语,诚恳的语气,搭上这样一个骷髅样的笑容,怎么让他觉得这么渗人。 这两兄弟不大对劲。 饶是童先生这样一心做学问,不通人情的老先生,都查觉到了其中的猫腻。 而他这弟子,明显的也不想掩藏这股猫腻。 他叹了一口气,看向昏迷中的褚老爷,心中暗想,也不知道这两兄弟间的事,褚老爷是否是知情。 再是积善人家,事有不平,必有祸端呐。 童先生叹息,松开制止的手,“那我搀扶你过去。” 褚闵武摆手拒绝,伸手朝小厮水蓼招手,“你来扶我。” 水蓼从屋里找出带轮的木椅,还贴心的往里头铺了一层抱毯,这才小心的将褚二公子扶上木椅。 褚闵武:“水蓼,你这是什么表情,牙疼吗?” 水蓼揉了揉脸,扯出一丝笑,“才不是!二少爷,我这是感动的。” 只见他一脸感动,情感真挚好似下一刻就要落泪。 “二少爷和大少爷的感情真好,大少爷关心心系二少爷,昏倒前还担心着二少爷。” “现在大少爷出事了,二少爷也同样的关心心系大少爷,一副身子骨都成这样了,还要去看看大少爷才安心。” 水蓼语气哽咽,里头不无羡慕:“哎,小的要是有这样的兄弟就好喽!” 褚闵武听完水蓼的话,知道自己大哥在倒下的前一刻,仍然手指自己这边,最后更是喊出闵武的名字。 他愣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对对!我们兄弟俩,关心对方的心都是一样的。” 笑着笑着,他的眼泪的沁了出来。 水蓼不知所措的看了童先生一眼,他这是说错了什么吗? 童先生:…… 他不想讲话。 走前,褚闵武看了昏迷的褚老爷一眼,心里暗暗下了个决定。 “水蓼,走吧,推我去前院。” 另一边的宋延年,早在听到玉兰树出事的那一刻,拔腿就往后院跑。 冬日寒风凛冽,吹得人骨头疼,伫立在玉兰树前,抬头看着眼前这棵簌簌落着宽大枯叶的玉兰树。 宋延年觉得自己的心,被这风吹得更疼些。 他上前两步,抚过玉兰树那干枯的枝干,小声问,“你怎么啦?” 玉兰树并不像往常那样,给他传来欢快的脑波回应。 二十多米,高高的玉兰树上,一片片枯叶不住的往下落,很快就在地上积起了层层枯叶。 一阵风吹过,玉兰树枝轻轻摇晃,宋延年眼睛一喜,随即又灰暗下来。 嘟囔,“原来是风啊!” 宋延年捡起扔在远处的草毡子。 那还是他年前放假之前给玉兰围的草毡子,此时也不知道是被谁剥了,扔得远远的。 玉兰树已枯死,上头的生命力早已经流失。但宋延年并不死心。 只见他席地而坐,敛息凝神,抱元守一…… 很快,他就感觉到周围非常的静…… 渐渐的,他好似化为一阵风,一片雨,一道光,在这片天地中飘飘荡荡。 忽然,前面出现一点绿光,恍若萤虫,在光和影的间隙中,不住的跳跃,莹莹绿光隐隐绰绰。 宋延年:找到了。 心神一动,他如浮光掠影一般的突破了那片黑暗,于一片苍茫中,将那点绿光拢在手心。 宋延年睁眼,看着漂浮在手心里的绿光,迟疑:“玉兰?” 绿光似萤火虫,上下不住的跳跃。 宋延年感受到那抹熟悉又欢快的脑波,紧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虽然这绿光只有星星点点,好似他用力一握,就能够让它溃散在天地间,但好歹是找到玉兰了。 宋延年托着手掌,半跪着弯腰,将这绿光送到地里。 绿光一入地,就像是鱼儿入了活水,瞬间活了过来。 它就像是一颗小种子,从泥里一点点的生长,抽出小芽,探出嫩绿嫩绿的枝叶,在寒风中簌簌摇晃枝叶。 小玉兰笑眯眯:嗨,延年好啊。 宋延年:…… 他唬下脸,“我不好。” 玉兰树:?? 宋延年站起身子,拍了拍膝盖间的黑泥和枯叶。 第69节 指了指身后那枯萎的大树,又指了指现在只有巴掌高的小玉兰。 “你不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了吗?” 怎么几天不见,就从那高高大大,生机勃勃的玉兰树,变成了眼前这样的小苗子? 小玉兰树抽着两根嫩嫩的细枝,上头两片青翠的叶子,只见叶尖点点,轻轻碰凑在一起。 就像一个小孩儿撅嘴对手指。 宋延年:…… 他诡异的从它的这个动作里,看出了一丝半点的心虚。 “合着你变小了,肢体表达还更灵活了?” 玉兰树傻乐。 接着在它断断续续,传来的不甚明了脑波中,宋延年东拼西凑出了事实。 原来,褚闵武回这老宅等死已有多天,玉兰树看到他就觉得亲切,见他夜夜惊惧难眠,便将自己的生机一点点的注入褚闵武体内,为他续命。 也因为这,褚闵武才多熬了几天。 宋延年:“你喜欢褚师兄啊?” 玉兰树枝头乱颤,探出一片稍微宽大的树叶,悄咪咪的横立在玉兰前,妄图将整株玉兰树都遮盖在宽叶后头。 宋延年:…… 他将树叶扒拉开,“你还会害羞?” “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枯死了。”宋延年说完又看了后头的枯木一眼。 强调,“我错了,不是差点,是已经枯死了。” 要不是他捕抓到这玉兰的最后一点灵,再将它送回地里,以灵韵之气浇灌…… 再过片刻,这玉兰的最后一点灵也该消散在天地间了。 玉兰树听完,垂下叶片,一动不动做乖巧状。 宋延年上下看了玉兰树几眼,突然问,“玉兰你是雄的还是雌的?” 玉兰树:?? 宋延年问完,又自言自语,“不,树木好像是雌雄同株。” 这玉兰树应该也没有男女之分。 但随即,宋延年转头又想起褚闵武的大嫂小桃。 小桃是桃花妖,桃花妖原先也是一棵树啊。 宋延年想着心事,眼睛却一直盯着地上的小玉兰。 玉兰树被他瞧的别扭极了,枝叶簌簌的响,恨不得将自己的根脚从泥里拔出来。 然后撒丫子的跑掉。 随即,它意识到自己现在变小了,就算是从泥里拔出来,也不会对这片土地有啥影响。 这样想着,它也就这样做了。 拔出根脚的玉兰树,左右扭扭,正抖抖着上头的细泥。 宋延年用大拇指和食指将玉兰树提溜起来,举到面前。 “很好,你倒乖觉,省得我动手挖你。” 玉兰树:救树! “我和你说啊,你还小,不能早恋!尤其是人妖恋!” 宋延年语气沉沉,“你们这些长在土里,整天吃土疙瘩的精怪就是太老实,太单纯了!” “人类的世界复杂着呢,你可别傻傻的一头栽进去。” 他一边说,一边拎着小玉兰树往屋里走,嘴里不断的教育着人妖恋的种种弊端。 恫吓,“你瞧褚师兄的大哥,人模人样的,据说生的可好了,那桃花妖可不就被他那模样骗了。” 修行多好,谈啥恋爱! “你和褚师兄是不可能的,你早早死了这条心吧。” 玉兰树两片宽叶捂着自己,就像是捧着脸: 救树救树!有人绑架树了。 就在宋延年找来小陶盆将玉兰树栽种下的时候,褚闵武也已经来到了前院。 因为缺少主事的,前院里众人见褚大少爷死了,各个噤若寒蝉。 此时,一个个小厮缩在角落里,不敢发出多余的气息,就怕被清风和菖蒲两人注意到,然后指派着去干活。 水蓼就惨了,被清风派去给老爷报丧,多丧气的活啊! 众小厮:也不知道水蓼有没有被老爷迁怒了。 这样想着,大家伙儿就看到水蓼推着一张轮椅出来,椅子上头是瘦如枯骨的褚家二少。 大家伙儿看了眼二少,又看一眼躺着地上的大少,觉得这情形分外古怪。 这算啥回事啊,主持丧事的人,现在死了。本来要死的人,反而要出来主持丧事。 褚闵武:“大哥死了,大家伙儿杵在这儿干嘛,灵堂布置起来,花圈纸人摆起来,凿花贴了,该忙活的忙活起来。” 清风悲愤,“这又不是我家少爷的丧礼。” 褚闵武瞥了他一眼,清风顿时不敢再放肆,恨恨的收回了目光。 褚闵武:“无妨,我知道这是大哥为我准备的丧礼,但我这不是没死嘛。” “我不介意东西先给大哥用。” 他的视线瞥过地上的褚闵文,站了起来往阴沉木棺材走去。 大家伙都提着心看着二少爷颤颤巍巍的走了过去,他走的很慢,但一步一步却很稳。 褚闵武手轻轻的抚过寿棺,忽然一笑,视线看向地上的褚闵文。 “真是一口好棺材,不是吗。” 跪在褚闵文旁边的清风,也看到了二少爷的这个笑容,心里无端的一寒。 褚闵武打量着褚闵文,只见他刚刚才死,一副皮囊还是软乎的。 闭着眼睛的模样还是那么的俊逸。 他穿的是一件月白的宽袖广身锦袍,那一身淡蓝,衬得他更是如明月般皎皎,雅人深致。 点点血渍也不过是为这过于素净的外袍,添一分艳丽罢了。 鲜血的衬托下,褚闵文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却也愈加的有病弱公子的迷人风骨。 褚闵武轻笑:“这皮囊倒生得够人模狗样,就是里头真是一副狼心狗肺。” 他对上清风愤怒的眼,“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第51章 寒风呼啸着野鬼哭嚎的调子,飞沙走砾中,褚府大门挂起了白布。 白布在阵阵寒风的吹拂下,发出簌簌的声音,为这鬼哭添一曲响亮的伴奏。 小厮水蓼抱着三挂炮竹跑到大门外,他原地搜寻了一番,最后在一棵柏树的枝干后,背着风点燃了丧炮。 听着这突然响起的炮竹声,附近的村民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一响,二响,三响……”村里的人面露诧异,“这炮竹放了三响,是丧炮!” “谁家有人过身了?”问话的人肃容,低声询问着旁人。 褚老汉:“是怀民家的二小子没了吧!年前就听说他身子骨不好,这不,早早就在老宅那待着了。” “那孩子我见过几回,以前白白胖胖多健康啊,年节里回来,每回见我,都笑着喊我一声伯公。” 褚老汉将手中的旱烟从嘴边拿开,磕了磕烟灰,叹息。 “可惜了,是个客气又懂礼的好娃娃。” 褚老汉也是姓褚,只是他不像褚怀民那般有出息,就是个土里刨食的老农罢了。 他们这一片有几户姓褚的人家,往上再数几代还有亲缘,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戚。褚怀民早年发达,将家搬到镇上,他们之间的往来自然少了。 但本家毕竟是本家,这红白喜事一顿席是少不了的。 “不是,听说没的是大少爷。”一起唠嗑的人里,金嫂子一脸讳莫如深。 “啊!病重的不是二少爷吗?”不单褚老汉,旁人听到这话也是吃了一惊。 “胡说!方才我打褚家门口经过,还看见这大少爷让下人小心抬棺,身子骨好着呢!” 金嫂子连连摆手,一脸神秘,“嗐,这种事我怎么敢胡说。” “我和你们说啊,褚家这事,诡异的紧,病重的是二少爷,但最终死的却是大少爷。” “那二少爷没事了,现在都能下地走路了!” “我姨婆家的小子在里头当差,刚才我见他匆匆忙忙的,就上前打听了几句。” “好家伙!这内里还有乾坤!”金大娘拍了拍大腿,吞了下口水,这才继续说。 “原先这二少爷是快不行了,嗨,那是连棺木都准备好喽。” “结果,在布置灵堂的时候,大少爷不知道怎么的,当场吐了好多血,接着人就不行了。” “后来,二少爷就坐着轮椅出来了,你们知道他看了地上大少爷的尸体,说了啥不?” 金嫂子看了众人一眼,见大家伙儿的视线都停留在自己身上,卖够了关子,这才心满意足的开口。 “他骂他大哥狼心狗肺!” 第70节 金嫂子摊手,“所以咯,现在换成二少爷要给大少爷准备丧礼了,你们说奇不奇。” 甭管别人怎么看,她金嫂子就觉得这事儿特戏剧,当下决定,她就是老了,也要把这事当成故事,说给以后的小孙孙听。 旁人听完金嫂子的话,顿时一片哗然,然后纷纷发言。 “啊,难道说,这二少爷之前差点死了,是大少爷害的?不能吧!” 金嫂子插嘴,“怎么就不能,要我说,这就是祖宗看不过眼了。” “我姨婆家的小子可是说了,二少爷活过来的时候,后院那棵百多年的老树,一瞬间就枯了。” 说到这,金嫂子将身边的几人拽出院子,手指着玉兰树的方向。 “咱们远远的也能看到这树,喏,就长得高高的那棵,快看快看!现在是不是枯了?” 众人一看,可不是枯了嘛,枯树就像几根插得高高的大棍子,明明之前还是郁郁葱葱的模样。 金大嫂点头强调,“肯定是祖宗让树大仙救了二少爷。” “也该是报应,害了二少爷的大少爷,马上就吐血死了。” 众人听完个中缘由,面面相觑,人群里不知道是谁高声说了一句。 “这越是富贵人家,兄弟间的手足情分就越薄!要我说啊,都是怀民家产太多惹的祸害。” 这话一出,一些人若有所思的附和,却也有人清醒的反驳。 “呸,老李头,要按你这么说,你家穷的哐当响,就一家人相亲相爱了?” “你是不是忘了?你和你亲大哥因为你老爹的一间破屋,当年闹得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这都三十年了,现在你俩见面,还互相呸口水呢。” 老李头被喷的悻悻,嘟囔了一句,“我和大哥吵的再凶,大哥也没想过要我的命啊。” 老李头:…… 怎么回事,越说越觉得,自己得感谢大哥的不杀之恩? 呕呸! 老李头赶紧将这歪想法扔出脑外。 众人听了后,心里头倒是寻思开了。 这老李头的话倒也对,一般人还真干不出害手足的事。 大家对褚家大少爷的心狠,有了一定的认识。 最后,还是王大爷出来说了句话,他在村子里有些威望,说的话也让人信服,只听他说道。 “好了,这褚家大少爷人都没了,该怎么的,也轮不到我们这些不相干的说嘴,人死为大,大家都少说几句。” “特别是等会儿到了褚家,灵前可不兴道死人是非的,忌讳!” 大家伙儿这才闭了口。 丧炮响起,同褚家有亲缘或者有交情的村民,三三两两的搭伴往褚家去奔丧。 吊唁的村民接过门口小厮手中的白布和红白绳。 他们将白布斜搭在肩头,腰间用红白两绳缠绕固定,这才抬脚入褚家大厅吊唁。 老李头说得还不够过瘾,也不管忌讳不忌讳的,他侧头小声的和旁人说道。 “要我说啊,这大少爷就是命好,一般人还不能像他这样死得圆圆满满的。” 旁人诧异,“圆圆满满?这话怎么说?” 老李头:“之前村子里都传遍了,这丧礼上要用的,大到棺木,纸人……小到凿花,样样都是褚家大少爷花了重金,费尽心思淘来的。” “尤其那一口棺木,听说值万金。” “这些东西样样都合他心意,现在好了,弟弟用不上,到头都归自己用!” “活的时候,将自己死后要用的东西安排的清清楚楚,可不是圆圆满满嘛!” 旁人听完,觑了老李头两眼,只见他说得情真意切,半点不带虚。 老李头被看的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旁人摇头感叹,“老李头,看不出来啊,你这眼神是真不行了啊!!” 圆满在哪里他看不到,就看到了一堆讽刺! 站在门口的清风,听完这对话,握紧了手中的纸扎旗帜,险些咬碎了一口牙。 褚老爷在褚管家的照顾下,悠悠转醒,他盯着那层层的帷幔,两眼还是直愣愣的。 “老白啊,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有小厮跑来和说,我家的闵文没了,可把我吓得哟~” 褚管家一脸的为难,“老爷!” 过了片刻,褚怀民脸上淌下一行行眼泪,他抬了抬手,“行了,老白你也别说了。” “我知道,这不是梦。” 褚怀民艰难的将头转了个方向,那边是堂屋大厅,也是他的闵文倒下的地方。 “闵文他,死了是不是!” 褚管家脸上露出几丝担忧,“老爷,你可得保重自己。” “闵武少爷正在前头帮忙。” 褚怀民:“我知道闵文是自作自受,但我这心吶,总是不自觉的偏他几分。” 片刻后,后院里响起陶瓷破碎的声音,褚老爷手中的茶盏滑落而不自觉。 “什么!你说闵武把闵文准备的棺木直接给闵文用上了?” 褚老爷的脸上表情奇特,他抓住褚管家的手,“老白,你说闵武这是什么意思?” 他面容似诧异又似愤怒,“快快,扶我起来,我要去前头。” 褚管家见褚老爷在床上挣扎了几番,还是没能起来的身子,心里叹了口气,上前搀扶住他。 “老爷您别急。” 很快,在褚管家的搀扶下,褚老爷来到堂屋大厅。 他看了一眼那摆在正中央的棺木,心痛的差点一口气没有上来。 “你在干嘛!”褚老爷指着褚闵武的手抖个不停,“你大哥呢?” 褚闵武木着脸,“你不是也瞧见了?搁里头躺着了。” “迟了该发僵了,到时就不好换衣服了。” 褚老爷抚着心口,他的眼神惊疑不定,“你怎么能这么草率的给你哥办丧事?” “爹还什么都没给你大哥准备。” 褚闵武听到这话,这才撩起眼皮看向他爹,语气凉凉,“没事,我大哥什么都准备好了。” “这些都是他中意的样式。” 褚闵武抚过棺木,视线从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纸人扫过,最后落到那些精致的凿花上…… “您放心,在地底头亏待不了我哥。” 说完,褚闵武又冲他爹露出一个笑模样。 “那寿衣是小了一点,不过也不打紧,我刚刚让绣娘都改好了,手艺方面,爹你就放心吧。” “我找的可是镇上的钱娘子,针上功夫一等一的好。” “因为是改死人衣服,钱娘子嫌晦气,我给她包了一包银子。” “爹你就放心吧,给大哥花银子我不心疼!” 褚怀民看了自己小儿子一眼,只见他还是那副乐呵贴心的模样,只是眼里没什么温度。 说的话阴阳怪气的很。 他的心顿时一寒。 褚怀民:“你,你都知道什么了?” 褚闵武垂下眼眸,“唔,知道了什么?我什么都知道啊。” 继而抬眼笑了笑,“譬如爹看着大哥害我,我也知道呢!” 听到这话,褚怀民心下巨恸,脚不自觉的后退两步,他颤抖着唇,想要说甚,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褚管家见自己老爷这副模样实在是有些可怜,上前搀扶了他一把。 “老爷,你去后头歇着吧,这里有二少爷。” 他看了几眼大少爷搜罗来的精美的陪葬品,心道,人真的是不能做坏事! 这不,报应迟早要来。 褚管家,“这些东西,用在大少爷身上,也不算寒酸。”只是异常讽刺罢了。 说罢,他唤了一个小厮,一起将魂不守舍的褚老爷扶到了后院。 褚怀民坐在床边,木木愣愣:“老白,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褚管家叹息,他拍了拍褚老爷冰凉的手。 “老爷,你这手心手背的都是肉,选哪个都难,真是难为你了。” 褚怀民:“不,手心肉厚,我是偏袒了闵文。”褚怀民落下泪,“是我将他纵得不像样。” “祖宗的话说的对,纵子如杀子,闵文他,他是我害的。” 褚管家不忍见自己老爷这样伤心,也背过了身。 褚怀民低声道:“我也不想啊,闵文他,他长得像仪娘,见到他那张脸,我难免偏袒几分。” 褚管家忍了忍,还是说了出来,“老爷,虽说这大少爷长得像夫人,但要我看,还是二少爷更像夫人一些。” “二少爷的性子和夫人一模一样。”都是宽厚之人,至于大少爷的性子,也不知道是像了谁? 褚怀民听完一愣,继而想了想,还真是这样。 第71节 只是世人都爱重模样轻内里,他褚怀民一介凡夫,也不例外。 他扯过衣袖遮脸,一直喃喃,“是我的错啊,我的错~” 在褚老爷的悔恨中,褚闵武将褚闵文的葬礼,办的是风光又隆重。 在棺椁上山的那一天,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手里捧着一个陶罐,陶罐里头是一株小树苗,此刻正迎着风,左右摇晃着枝叶。 老太远远的看着上山的队伍,低头对手中的小苗道。 “这就是你以命相换的人啊,真是个肮脏的灵魂。” 说完弹了弹树苗的小叶子。 小树苗毫无知觉,在寒风的吹拂下,欢欢快快的摇晃着枝叶,浑然不知愁滋味。 宋延年目光注视着渐行渐远的的老太,那老太行将就木的模样,腿脚却十分利索,不过须臾,就消失在山林里。 褚闵武:“延年在看什么?” 宋延年摇头:“没什么。” 原来小桃最终还是成了一株桃树。 也好,一切重新开始吧。 他的视线瞥过褚师兄,只见褚闵武已经转过头,静静的看着每个有亲缘的人,拿起铲子,一人铲起一把土,将坑中的棺椁中覆盖。 那暗红的棺椁,一点点的被黄泥掩埋…… 褚闵武怔楞了许久,沉默的拿过水蓼手中的铁铲,替这棺椁添上了最后一把土。 宋延年心道,难怪玉兰树喜欢他,这一身的宽厚气息,确实难得。 时光荏苒,转眼五年时间过去了,元狩十三年,又是一个科举年。 第52章 溪陵江边,安同镇渡口。 “快点快点,迟了该没有船了。” 林氏右手提着个大包袱,左手牵着女儿宝珠,埋头往码头方向疾行。大冷天的,她的后背都走出了一层薄汗。 这时,一股寒风自江面打来,带着潮气的冬风冻人入骨,林氏只觉得后背一寒。 凉凉飕飕的! 她赶忙拢紧了衣襟,又蹲地替小姑娘也拢了拢大袄。 “好了好了,马上就到了,宝儿乖,再坚持一下!” 张宝珠将林氏的手拍掉,低头看鞋子,看手中的糖葫芦串儿,就是不看林氏。 林氏看着自己女儿撅起的嘴,心知她这是走累了,脾气上来了。 她心里急,左右看了看,正待开口安抚,突然,她的视线尾扫过江面,似看到什么,林氏陡然起身。 原来,在她说话的空档,岸边唯一停泊的那艘乌篷船,艄公已撑篙。 江面水波荡漾,小船缓缓驶离岸边…… 林氏急了,这船一走,下一艘船还不知道啥时候来。 当下将行囊往地上一丢,抱起张宝珠拔腿就跑。 “哎哎!船家船家,等等,等等!” 许是听到她焦急的呼唤,乌篷船调头,重新停泊靠岸。 林氏见状,这才心下一松。 她将宝珠放了下来,半跪着抓住小姑娘的胳膊,另外一只手捋了捋自己凌乱的额发。 “宝儿,在这儿等娘一下,娘去捡一下包裹。” “千万不要自己走掉,这里都是水,很危险的,知道没?” 张宝珠咬了一口手中的糖葫芦,闻言也不吭声,片刻后,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林氏望进女儿低垂的眼,心里头沉甸甸的,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她扯出一抹笑,冲着岸边的乌篷船喊了一声。 “多谢船家,烦船家再稍等我片刻,我回头捡一下包裹。” 林氏将扔在地上的包袱捡回,这才拖着小姑娘的手,往河岸边的乌篷船走去。 “船家,方才谢谢你了!请问,呃……” 去不去小源村? 林氏吞了吞口水,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她一脸紧张的看着船老大,拽着张宝珠的手都有些缩紧。 张宝珠被捏得有点疼,她蹙了眉却没有说话,只是停了吃糖葫芦的动作。 林氏支支吾吾,眼神躲闪,不敢对上船老大的眼睛。 无他,这船老大长得太不像好人了。 只见一道食指粗细的刀疤,从他脸上,自左眉斜劈至右脸颊,疤痕狰狞又凶悍! 让人害怕的同时,不禁又为他保住眼睛而庆幸。 船老大头上带着斗笠,斗笠边缘是一层黑色的粗布,似乎是察觉到林氏的视线,他将帽檐往下一拉,遮盖住了神情。 “去哪?” 声音暗沉,瓮声瓮气,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林氏:…… 怎么听起来更吓人了! “没,没去哪儿,叨扰船家了。” 她拽着女儿的手,准备再等一艘船,实在没有船,打道回府也是可以。 只是她的话音刚落,就听船舱里传出一道声音。 声音干净清澈,带着明显笑意。 “老张,她去小源村,和我一起的。” 听到这话,林氏的目光不自觉的投向船舱。 只见船帘“唰”的被打开,里头探出一个少年的脑袋,少年头戴纶巾,身穿一身青衣,虽还年幼,可隐隐见其风骨。 “铭哥儿媳妇,好久不见了。” 林氏看着宋延年,眼里闪过惊喜。 迟疑:“是延年吗?我都不敢认了。” 变化有些大,不但身量长高了,五官也长开了一些,掀着帘子的手,细长却不枯瘦。 一看就是能写一手好字的手! 她见面前这小孩笑了一下,笑容明亮,宛如深山石涧中一涓寒泉,清冽又干净。 心头的紧张不适,顿时如云破光出,不见阴霾。 宋延年:“是我。” “铭哥儿媳妇你都没变,远远的,我就听出了是你的声音。” 林氏抚了抚脸颊,“哪呢,老喽老喽。” 谈话间,宋延年走出甲板,撑手一跃,身姿灵活的跳上了岸。宽大的衣袍被风吹起,鼓出一个潇洒的弧度。 乌篷船经他这番动作,却纹丝不动,船身下的水波,甚至无一丝荡漾。 宋延年接过林氏手中的包袱,“我来吧。” 接过包袱时,他的视线落在林氏身旁的小姑娘身上。 察觉到外人的目光,张宝珠捏紧糖葫芦,悄咪咪的往林氏身后藏住身子。 宋延年见状,又是一笑:“这是宝珠吧,我听张诺提过。” 林氏点头,她蹙着眉,声音里有一丝愁苦。 “是啊,这孩子什么都好,听话又乖巧,就是怕生的紧。” “许是怕生,都这么大了,说话还不大利索,可把我和他爹急死了。” 宋延年听着林氏的忧虑,视线又注视在这三魂七魄有些散乎,不够凝实的小姑娘身上。 半晌,他移开了视线,笑道。 “没事,多长长就好了。” 说完,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桃木环佩,将它递了过去。 “给!见面礼。” 林氏本想推拒,但她看了一眼这东西,见它只是木头雕刻的一个环佩,上面浮雕着寻常的花草。 平平常常,显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给小孩儿玩倒是没什么问题。 她心下一松,遂轻轻的推了推身边的宝珠。 “没事,收吧,这是你小叔公的一点心意。” 张宝珠挪了挪脚步,从林氏身后走出。 她怯生生的抬眼看了下林氏,又飞快的瞥了宋延年一眼,这才低头拿过桃木环佩。 拿过环佩后,她的表情就变了。只见她一脸的稀奇,肉乎乎的手指头不停的扣着环佩上浮起的纹路。 林氏见状,伸出手要帮她挂脖子上,张宝珠一转身躲闪了过去。 第72节 背着身子将桃木环佩攥得死紧的,连心爱的糖葫芦都丢到了一边。 林氏奇道,“宝儿很喜欢这小环佩呢。” 宋延年,“许是环佩上的纹路漂亮,小姑娘也懂得欣赏!” 林氏抱怨:“哪呢,在府城的时候,她爹给她买最新颖的簪花,她都没这样欢喜呢。” “真是谢谢延年的见面礼了。” 宋延年摆手:“宝珠喜欢就好。” 他看了攥着桃木环佩的小姑娘一眼,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分胎光,爽灵,幽精。 张铭家的这个丫头,三魂七魄虽全,但爽灵却不稳。 在常人看不到的地方,那爽灵犹如漏洞的筛子,魂灵似星光一般,一点点的溢散。 爽灵主生机,爽灵不断的溢散,长期以往下去,可不止是不会讲话这么简单了。 桃木环佩上有他刻录的几道符箓,其中一道固魂符可替这姑娘固魂。 等她再大一些,情况自然会更好。 见爽灵的魂灵不再溢散,宋延年回头。 “走吧,我们到船上聊。” 林氏迟疑的又看了船老大一眼,脚下的步子没有动。 宋延年见状,恍然,“没事没事,我都是搭老张的船,我们熟悉着呢。他行船又稳又快,是河里的好手。” 林氏听完宋延年的话,这才点头。 江面上只有眼前一艘船,溪陵江畔风大的很,才这么一会儿,她的头就被吹疼了几分。 林氏暗叹,不坐这船,还能怎么办。 这样想着,她从包裹里找出一个毡帽,替张宝珠戴上。 张宝珠不耐的摇了摇身子,躲闪着林氏的手。 林氏低斥,“戴好了,风大。” 张宝珠嘟嘟囔囔的了一句热,声音太低又含糊,林氏没有听到。 另一边,老张在乌篷船和河岸间架了一张又宽又大的木板。他自己早已站在船尾,单手撑着篙,沉默的等着。 林氏走过那比寻常更宽大的木板,心里有一丝歉意。 船行间,江水波浪滚滚,耳畔里都是风击打水的声音。 宋延年见林氏有些介怀的模样,开口安慰道。 “没事,老张不会介意的,再说了,小心谨慎是人之常情,出门在外,还是要多一分谨慎。” “小心驶得万年船!” 林氏心里一松,点头附和。 “是了是了,我也是听铭哥讲了那些卷宗,啥奇奇怪怪的杀人理由都有,弄得我现在疑神疑鬼,出门都有些怕了。” 宋延年听到这话,瞥了沉默划船的老张一眼。 林氏没有注意到,她继续和宋延年叨着家常,她去府城四年了,这一去,直到今日才回来。 是以,她和宋延年也是多年未见,此时话也比平常多。 四年前,褚怀京大人老骥伏枥,年纪一把了,居然还升了官,张铭就跟着褚大人去了府城,而林氏当时快要临盆,不知是想啥,她咬着牙也跟了去。 想起往事,林氏有些内疚,她爱怜的摸了摸宝珠细细的头发。 “这孩子,还在我肚子里就跟着我颠簸,可能因为这样,从她落地开始,身子骨就不是太好,长得也比别家的孩子慢。” 林氏叹了口气。 她想起在小源村时,张铭升官的消息传来后,大姑姐和婆母背着她,躲在小厨房里,商量着要给张铭买个丫头,好让他带去府城伺候。 想想那时的心情,再低头看看女儿宝珠现在的模样。 心下感慨万千,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悔不悔,大抵还是悔多一些吧。 林氏收了收自己的情绪。 “你铭哥他事情多,宝儿太奶奶今年捡骨,我和宝儿就先回来。” 宋延年点头,示意他知道这事。 三年前,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张婆去世了。 张婆对于自己的丧葬,很早就交代过儿孙,所以,她虽然去的突然,但一切都按着她的安排在走。 不然,依着小源村里的习俗,是没有捡骨葬的。 宋延年:“节哀!” 林氏打起精神:“延年你怎么这时候回来?” “我回来拿户籍,还要去里长那里拿保书,今年二月的县试,先生准我下场科考了。” 虽然是县试,但一应的要求还是很严格的,像他这样的考生,一方面要求身家清白,不得冒籍,不得枪替,另一方面也要求不得匿丧。 而这些情况,里长最是清楚。 “我们五生联保,替我们做保的秀才公要看过这些文书,才能替我们做保。” 林氏听完一喜,“真的吗?那预祝延年顺顺利利了。” 溪陵江上笼罩着朦朦胧胧的水雾,水浪轻轻拍着乌篷船船身,船行很快,小小的乌篷船就像是一只大水鸟,轻盈的掠水而过。 林氏抱着女儿宝珠上岸时,还在惊叹。 “今日船行格外的快。” 宋延年将包裹递了过去,随口一答,“是吗?可能今日顺水吧。” 林氏:“大概是了,哎,我在这儿。” 林氏见到岸边等候的张家人,冲她们挥了挥手,这才转身面向宋延年。 她将银子往宋延年手中一塞,觑了船老大一眼,道。 “延年,你把这银子一起给船老大吧。”林氏尴尬的笑了下,她还是有点怵。 宋延年握住银两,对林氏笑道,“行,那你和宝珠先跟张嫂子回去吧。” 见几人走远后,宋延年这才转身回到船老大面前,又添了个银两递给船老大。 老张拉了拉帽檐,将自己埋到阴影里,瓮声瓮气。 “不用给,我不用这个!” 宋延年轻笑,“跟我还客气!” 他将银子往老张怀里一塞,“你就是用不着,小翠和洋洋也要啊,快拿着吧。” 说完,他取掌心火,燃起三支清香,往地头一插。 “好了,我回去了,明儿清早,你再来接我。” 宋延年背上书笈,转身往小源村里走去。 在他背后,地上那三支清香,以极快的速度燃尽,而船老大那张带着狰狞刀疤的脸,飘飘忽忽,似真似幻。 宋延年到家的时候,宋四丰正叼着大烟卷,眯着眼睛给翻晒的菜叶子翻身。 “爹,我娘呢?” 宋四丰头也不回嘟囔:“臭小子,回来就娘啊娘的,也不知道问问我。” 宋延年:“爹,你嘟囔啥呢,风大我听不清。” 他解下书笈,看了一眼地面,地上满满当当的筛盘,上头搁着半焉的芥菜,都快没地儿落脚了。 他看了不语的宋四丰一眼,弯下腰帮忙着给菜叶子翻身。 半晌,两人才将整个院子里的菜翻完。 宋四丰捶了捶有些发疼的后背,冲自己儿子抱怨。 “都是你娘,非要种那么多的菜,这下该吃不完了。” 宋延年起跑助力,一把跳到宋四丰背上,整个人挂在上头,笑嘻嘻道:“因为我爱吃嘛!” 他最爱吃这爆腌菜了,炒笋炒肉,煮面煮粥,都好吃!就是配着馒头干饭,也好吃! 宋四丰:“有啥好吃的,一口苦凉带呛的味道。” 说完,他还揉了揉鼻子,做出受不了的样子。 宋四丰颠了颠背上的臭小子,“下来下来,你重死了。” 宋延年:“我不!” 他一边说,一边往下坠,将自己坠得沉沉的。 他指控他爹道,“娘都和我说了,你一直和她抱怨,说我长大了,和你都不贴心了。” 宋四丰笑骂,“我哪有说过,下来下来,你这小崽子!” 宋延年一边扒拉着他爹,使劲的挤着他爹的背,一边问:“快说快说,我到底贴不贴心!” 宋四丰笑得一张脸都发皱了,嘴里还口是心非的骂着,“贴心贴心!真受不了你!” “快下来,哎哟,我的老腰啊。” 宋延年这才放过他爹,走到栅栏门口,将书笈往肩上一背。 “好啦,老爹,我知道你没事,快快快,我都饿死了,我要吃这么一大碗的面,里头要多搁几朵冬菇。” 宋四丰带着笑意走到厨房,还要做出不耐烦的样子,“哎,知道了知道了,一回来就烦老子。” 宋延年见他嘴里说着嫌弃的话,脚下步子却透着欢快,心头暗笑。 前些日子,他去安同镇的义塾,是他娘送他到村口,他娘欲言又止,问了半天才说出口。 原来啊,他爹这段日子经常长吁短叹,说他儿子长大了,不需要自己,自己是个糟老头子云云。 第73节 整个人是惆怅的紧。 宋延年瞠目结舌,他哪有这样! 思前想后,他想起了前些日子,他拒绝了他爹摸他脑袋。 宋延年:…… 他爹手重,老是把的发髻弄乱,他没想那么多好吧。 想通以后,宋延年决定,以后每一趟回家,他都得多劳动劳动他爹。 看他还有没有心思再瞎想! 饭桌上,宋四丰看着面前的儿子大口的将面条吃到肚里,有些心疼。 “儿啊!是不是在义塾里都吃不好?” 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孩子正是长个的时候,吃得少了可不行。 宋延年本来想说不是的,觑了他爹的神情后,又改口了。 “是啊,前段日子钱婶跟着女婿一家走了,新来的婶子做的饭,不是太合我胃口。” 宋延年可怜兮兮:“爹,我都好多天没吃饱饭了。” 宋四丰急了,“那可怎么办哟,过几天不是还要下场考试,饿着肚子可不行。” 宋延年,“爹,你就和我一起去安同镇吧,我想你和娘了。” 宋四丰犹豫,他老爹老娘都在小源村,他跑去安同镇,像什么样子。 宋延年退而求其次,“不行吗?就考试这几天陪着我?” 宋四丰想了想,道,“那行吧,一会儿你娘回来了,让你娘收拾下行李,我们一起去你的小院子住住。” 宋四丰说的小院子,是两年前,宋延年斥巨资,在安同镇里买下的。 银子是郭雅和月娘养鸭子卖鸭蛋赚的,当然,他画符卖给平安香行的钟老板,也为这小院子出了一份金钱。 这几年,郭雅和月娘的鸭群逐渐扩大,现在已经有上万只的鸭子了。 不提肉质,每日单就是那些鸭蛋,也能带来不少的出息。 宋延年满足,他现在也是养殖界里的大户人家了。 说起小院子,宋延年这才想起一件事,他从带回来的行囊里,翻出了几件衣服。 打开后,衣服见风就长,快速的蓬松起来。 宋延年:“这是娘的,这是爹的,这是奶奶的。” 宋延年觑了他爹一眼道,“爷爷偏心眼,他就不要有了。” 宋四丰吹胡子瞪眼,“你这孩子,哪有这样说长辈的。” 宋延年嘻嘻一笑,又从行囊里掏出一件,“有啦有啦,我逗你玩的。” 他爹经常将爷爷偏心这话挂嘴里,到了真章,心里头还是有爷爷的嘛! “这些都是鸭绒翻晒后,绣娘一点点的缝进绸布里的,花了我好大一把银子的。” “爹你可不要随便送给三伯他们啊。” 宋四丰:“我儿子孝敬我的,我怎么会送人!” 宋四丰当下就脱了身下的大袄,将缝了鸭绒的袄子往身上一套。 他跺跺脚,前后耸了耸肩,“怪轻的,这一下子还真有点不习惯。” 宋延年帮他整了整衣服,“合身吗?暖和吗?” 宋四丰哈哈笑了几声,“暖和暖和。” 宋延年绕着他左右看了看,一副认真的模样,他伸出手比了个寸长的手势。 “就袖子这头长了一点点,不打紧,我让我娘给你改改。” 宋四丰欢喜极了,用力的揉了揉儿子的脑袋,“改啥!爹就喜欢袖子长的。” 宋延年:…… 他艰难的抢回自己的脑袋,抬眼看着脑袋顶,一双眼差点没瞪成斗鸡眼。 宋延年:“行叭!爹你自个儿喜欢就好。” 夜里,因为宋延年的回来,冷冷清清的宋家,连昏黄的烛光好似都多了三分的暖意。 另一头,安同镇的张家村。 张小翠正捏着针,别别扭扭的给弟弟洋洋缝着破掉的裤子。 张小翠一边缝,一边气愤的数落弟弟,“和你说多少次了,不要和大伯他们家的孩子吵吵。” “你倒好了,今儿还打架上了!” 张小翠将裤子往床头一摔,“不缝了不缝了!烦死了,你自己缝!”她伸出肿得像是胡萝卜块的手指头。 “你看看,你自己看看,我的手都成这样了,你就不能懂事点嘛!” 说到最后,张小翠自己背着身子哭了起来。 张洋小步的挪到他姐姐面前,“姐,你别生气了。” 他阴着脸,“那些人不打不行,他以为我没了爹,就能随便受人欺负吗?” 他想起大伯母要将大姐说给村东瘸子家这事,心里恨得不行。 “惹急了我,拎起菜刀把他们都剁了!” 张小翠一惊,连忙转过身,“弟弟!” 这时,门外传来四声的敲门声。 姐弟两出门一看,门外什么人也没有,只有地上几两的碎银。 寒风吹拂下,张小翠看着银子,神情怔怔,“是爹,是爹。” 张洋不相信,“爹早就死了,被坏人用刀砍了脸,船也砸烂了,姐你忘啦?爹脸上的刀伤,还是你缝的呢。” “你别怕,爹没了,我护着你!” 张小翠捡起银子,眼泪簌簌的掉,“是爹,肯定是爹。” 不是爹,还会有谁想着他们! 第53章 寒风料峭,冬末春初,最是一年严寒时候。 清晨,宋延年背着书芨出门,地面上一片湿漉漉,空中凝结着冰冷的寒气。 他的前头,宋四丰提着江氏连夜整理好的行囊,时不时的回头提醒他,让他注意脚下湿滑。 宋延年懒懒的应了。 宋四丰再次回头,他打量了宋延年几眼,见他家小子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 “怎么了,大清早的就不开心?昨晚在家里没睡好?” 宋延年踢了一颗石子,将石子踢得远远的,视线跟着石子落到草丛中,半晌才回道:“没有。” 宋四丰觑了一眼,心道,都这副模样了还说没事,臭小子嘴硬! 他慢慢悠悠的问,“那就是想你娘了?” 宋延年沉默不吭声。 宋四丰见状,就知道症结在这里了。 他继续道,“考试这么大的事,你娘当然也想和我们一起,这不是没办法嘛,你小聪哥要讨媳妇了,你娘得留家里帮忙。” 宋小聪是宋三丰家的二小子,今年二十有一。 宋三丰家贫,公婆明显又不是厚道人家,村里有姑娘的,都不想和他家做亲。 这不,找了多年的媒人,今年可算说上了亲事。 说到宋小聪的亲事,宋延年这才有了兴致,他侧头问。 “小聪哥要找媳妇了?之前怎么没听说,是哪里的姑娘?” 宋四丰提了提手中的行囊,将它往肩上一抗,“不知道,你三伯他神神秘秘的。” 说完,宋四丰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猜这姑娘条件不错,不是人生的漂亮,就是爹娘疼爱嫁妆多。” “前些日子你去义塾了,没瞧见你三伯那得意劲儿,啧啧。” 宋四丰感叹,“他居然过来和我道谢。” 虽然阴阳怪气的。 宋延年奇道,“谢啥?爹你又让他占便宜了。” 宋四丰抬脚踢了过去:“去去去!小孩子会不会讲话,你爹我啥时候让他占便宜了?” 宋延年揉揉并不疼的大腿,嘿嘿直笑。 “不然他为啥要谢你?” 想起那天宋三丰的话,宋四丰脸上难得带上了丝郁气,只见他没好气道。 “谢啥?谢我前几年没把那张虎皮送给他,最终让那场亲吹了,不然,他还找不到这个好儿媳。” 宋延年哈哈一笑,“爹,三伯这是耍你呢,他在和你炫耀!” 宋四丰摆摆手,“我还不知道?算了算了,都是自家兄弟,小聪能找到一个好媳妇,我这做叔叔的也替他高兴。” “对了,延年,你这次考试考多久?如果时间早的话,咱们还能回来看小聪迎亲,热闹热闹。” 宋延年:“县试连着考四场,先生和我说了,最后一场考完后,一般两三天就能放榜了。” 第74节 宋四丰算了算:“前后十来天左右,那来得及!” 宋延年继续道:“等这四场都合格了,四月份的时候,还得去府城参加府试。” “府试后才是童生,再之后还要参加院试,院试考过了,才是秀才公。” 宋四丰被这一连串的考试砸的眼晕,他甩了甩头,嘟囔道。“还怪难的。” “那林家那娃娃可就厉害了,他和他爹都是秀才公,林家一脉真是祖上冒青烟啊。” 三年前,林子文除父丧后,就参加了那一年的科举,并且顺利的成为一名秀才。 这消息还是府城做事的张铭传回来的。林家娘子翁氏和林子文,已经多年未回小源村。 宋延年听罢,顿了顿,这才问道:“子文,他就没回来过吗?” 宋四丰:“哪有回来,村西那一块地,还有他家的老宅,全都荒的厉害。” “前几日我打那儿走过,野草都长到我腰间高了。” 想起林宅的荒废,宋四丰叹息了一声,为林立祥惋惜。 “读书考学多不容易,立祥都当上秀才公了,竟然掉河里溺死,真是没这命。现在逢年过节的,连个烧纸的也没有。” “子文这做儿子的,真是太不该了。” 宋延年不置可否,那副躯壳里,到底还是不是子文,这话都得另说! 两人谈话间,很快就走到了溪陵江畔。 河岸边,一艘半新的乌篷船停泊着,艄公带着斗笠站在船尾,一身风霜,显然早已等候多时。 “嗨,老张,好长一段时间没看到你了。” 宋四丰踩上木板,几步就到乌篷船上,他热情的和船老大打着招呼。 “吃了没,我这儿带了几张饼,要不要尝尝。” 话才落,宋四丰就被老张脸上的大刀疤唬了一跳,手上的行囊也往甲板一丢,几步凑上前,关切的问。 “豁!老张,你脸上这疤是怎么回事?被谁砍了?” 他一边问,一边回头埋怨宋延年。 “你张叔受了伤也不和我说一声,我得去他家探望探望,这些年可都是老张……”载着你。 话还未说完,宋四丰就僵着脖子,后头的话也卡在喉咙里了。 他看着宋延年的表情,又看了一眼船尾的老张。 初阳照耀下,老张将帽檐拉的很低,帽檐下垂着黑色的帷幔。 船甲板上,有他的影子,延年的影子…… 唯独没有老张的。 宋四丰看着老张的鬼魂,一时间,觉得这冲击有些大了! 宋延年牵着失魂的老爹进了船舱。 “爹,你坐。” 外头,老张见船客已经坐好,咧嘴一笑,撑篙! 竹篙轻点岸边的巨石,乌篷船晃晃悠悠的离开河岸,溪陵江江面,漾起层层波纹。 半晌,宋四丰听着船舱外头的风声水声,仍然不可置信,他觑了船尾撑篙的老张一眼,低声询问。 “老张,人没了?” 宋延年点了点头。 他见他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疼的坐到了他的旁边,伸出手拍了拍他爹的后背。 “爹你别怕!” 看来,一般人是接受不了这鬼船,下次他不敢贪快了。 宋四丰白着一张脸,转头瞪宋延年,“我这是怕吗?不是!就,就是太突然了。” 他一时没准备而已。 良久,宋四丰呼出一口气,悄声对宋延年道,“仔细想想,鬼除了没有影子,也不可怕嘛。” 宋延年讪笑,他想起前些日子刚见到老张时,那张血淋淋的青脸,以及冲天的怨气……。 不能说不能说,说了该吓到老爹了。 宋四丰:“儿啊,这是戏文说的役鬼术吗?那役鬼术不是邪道吗?” 宋延年:…… 役鬼术都出来了。 “爹,你知道的还挺多。” 宋四丰:“嗐!你可别小瞧你爹,我现在也是个文化人。” 宋延年将头往旁边一撇,腹中憋笑。 他爹说的有文化,指的是这十里八乡,只要哪里有戏台子,他就会搬着板凳,不辞辛苦的乘船去看戏。 戏看多了,自然有文化。 宋四丰不满的推了推宋延年的肩头,顺道将他的头也掰了回来。 “我和你说话呢!你老实告诉爹,是不是役鬼术?我和你说啊,你可不能胆大妄为!” 宋延年:“没没!你说的我都有记着!” 他看了老张一眼,对他爹无奈道,“老张有自己的执念,他不肯走。” 强行超度不是不行,只是毕竟这么熟了,他也是心有不忍,只得助他将怨气收敛,留一丝清明。 “老张家里的洋洋和小翠太小了,他怕他走了后,两个孩子没人照顾,会受欺负。” “他现在这样挺好,替我撑撑船,还可以赚点银两,补贴家里的洋洋和小翠。” 宋四丰听完,又是惊诧又是感慨,都说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也就这做爹娘的,死了都还操心子女。 这样一想,他也不怵船尾撑篙的老张了。 鬼船的速度,比寻常的船可快多了,才一个多时辰,乌篷船就来到了安同镇的码头。 宋四丰看着宋延年从书笈里翻出三支清香,手心拂过,清香无火自燃。 他觑了一眼似在享受的张老大,心下有些毛毛,拉扯着宋延年往前方走。 “延年,你刚才在干嘛?” 宋延年:“我在供奉啊。” 宋四丰:“你不是给他银子了?” 宋延年理所当然道,“那怎么一样,船资是船资,张老大载我一程,行船又这么快这么稳,我总得请他吃顿饭吧。” 他瞥了他爹一眼,继续道,“这是爹你以前教我的,做人要有来有往,这样人情才会长久。” 宋四丰:…… 这话还能这样理解的吗? 到了褚家义塾,童先生已经在大厅那儿等着了,见到宋延年,连忙从太师椅上站起来。 “拿来了吗?” 宋延年放下书笈,从里头拿出一个防水油纸,里头包裹着的户籍和文书。 “都在这儿了。” 童先生伸手拿过,打开细细看了看,这才将其重新包好。 “好好,我们一起去李秀才那儿,他是上次岁考的凛生,他为人清高,最是不愿掺和凛保这等麻烦事。” “还是闵武给他家老太太送了一尊八宝吉祥佛翕,他才答应给咱们做保的。” “走走走!闵武他们估计也出发了。” 宋四丰和宋延年跟在童先生身后,褚伯帮忙套了一辆马车,马车溜溜达达,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三人便到了李秀才府上。 而那儿,褚闵武和郭荣也在门口等着了,另外还有两个考生,是童先生相熟友人的弟子。 宋延年:不知道这两人又送了什么礼。 他视线扫过李秀才一眼,心头暗叹,书中自有黄金屋,先人诚不骗我! 五生联保,李秀才一一看过各个的文书和户籍,这才替他们开具了保书。 童先生拿着保书,又领着几人到了安同镇县衙的礼房里报了名。 抄录众考生信息的是县衙里的老文书,许是常年的埋案功课,他的背脊有些弯驼。 轮到宋延年时,宋延年将文书等一应纸张往老文书面前一递,恭敬道,“先生。” 老文书抬眼看了下,笔头沾了沾墨,一手小楷骨力遒劲的落在宣白的玉扣纸中。 “宋延年,陈留郡,乐亭县,小源村人士……” 在描写外貌时,他停了停笔,又抬头看了宋延年一眼,这才继续下笔。 “面白无须,右眉梢尾藏一小痣……” 在离开的时候,褚闵武还在笑,“面白无须,哈哈哈~” 宋延年皱眉,“这有什么好笑的,我还小着呢,这时候要是有须不是糟糕了。” 他瞥了走在旁边,笑得没个正形的褚闵武,酸酸溜溜道。 “我是比不过褚二公子,目若朗星,凤表龙姿。” 这些华丽的辞藻,都是老文书方才给褚闵武记下的。 五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很多人很多事,脱胎换骨这词用来形容褚闵武再合适不过了。 现在的褚闵武清癯的脸上,一双深邃的眼眸既多情又无情,许是经历过生死大劫,气质温厚之余,又有一丝的豁达。 方才,打钟鼓街走过时,宋延年就见了两拨穿着华服的豆蔻女子,拿着张帕子,半遮着眼偷瞄他们。 第75节 宋延年眼都不斜的往前走,管她们看谁,总归不是在看他! “唰~”的一声! 只见褚闵武将一柄白色折扇打开,上头点缀着点点红梅。 宋延年:…… 这大冷天的,不冷吗? 他默默的加快步伐,想离这人远一些。 褚闵武:“延年,你也说师兄龙姿凤章了,那能不能?” 宋延年打断:“不能!” 褚闵武急的将折扇收回,一扣手:“你这还没听呢!急着拒绝我干嘛!” 宋延年:还能是啥事?还不是向他讨要小玉兰! 前前后后都多少回了。 褚闵武见他径自往前走,暗地里咬了咬牙。 明明是他家的玉兰。 宋延年叹了口气,停下脚步,认真的对褚闵武道。 “师兄,你就别说了,你和玉兰真没有那份缘,它不属于我,也不属于褚府,它是天地间的造化钟灵秀。” 他见褚闵武伤怀的模样,狠了狠心继续道,“花草树精修行不易,莫让玉兰重蹈小桃的覆辙。” 说罢,他不再看褚闵武失魂落魄的表情,唤上旁边的郭荣道,“走吧。” 郭荣看了褚家二少爷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双手无力的垂在两侧。 他一阵小跑,这才跟上宋延年,“延年,褚二少爷这样,没事吧?” 宋延年摇了摇头,“师兄性子豁达,就是一时想不通也不打紧。” 郭荣又转过头看了褚闵武一眼,半晌才回过头,小声嘀咕。 “既然小玉兰也喜欢褚二少,就把它给他呗!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多么美好啊!” 宋延年停下脚步看他。 郭荣期期艾艾开口,“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 宋延年奇道:“你们为什么都认为小玉兰是姑娘呢?” 郭荣目瞪口呆,什么,不是姑娘吗? “哎哎,延年,你等一下,你什么意思啊。” …… 到了小院够,宋四丰简单的打扫了一番,他拿着个鸡毛掸子将被褥弹了干净,转头对宋延年道。 “虽然无人居住,倒还干净。” 话刚落,他就将宋延年推倒书桌旁,抽出一本书摆在他面前,拍了拍肩膀。 “明儿就要考试了,抓紧时间再看看书,戏文里都说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咱们啊,书不离手!” 宋延年哭笑不得,看来他爹真的是老戏迷。 他将桌面摆的这些书随意的翻了翻,虽然所有经史子集都熟记于心,但他还是默默的抽背了几篇。 当天夜里,天才黑不久,宋延年就吹灯歇下了。 清晨鸡鸣三声,外头一片漆黑,宋延年洗漱完毕,简单的用了点饭,就背上书笈,准备步行去县衙。 一路上,宋四丰发现自己紧张的要命,他一会儿问宋延年,水带了吗,干粮带了吗?笔墨纸砚是否有准备好? 宋延年:…… 他拍了拍宋四丰的手,这才发现他爹居然在抖。 他有些内疚,早知道就不将他爹喊来了,平白让他操心不已。 宋四丰摆手,“嗐,我在家里更会瞎想,这样送你到县衙门口,你在里头考试,我在外头守着。” 他拍了拍胸膛,“这里踏实,安心。” 宋延年连忙开口制止:“爹,你一会儿自己先回去,这春寒料峭的,可还冷着呢。” 没看路边的小草都结着一层冰晶嘛! “再说了,我就考一天就出来,接下来还有三天,爹你这天天守着,身子骨也该受不了了。” “你回去给我煮好吃的,我这一整天可就啃点干粮,喝点凉水,晚上就想吃顿好的。” 这番话下来,才将宋四丰劝住了。 宋延年抽中的是黄字第十号的号舍,他看了看,还好,不是童先生说的臭号。 号舍非常的狭窄,宋延年以目为尺,估量了下号舍,进深4尺,宽3尺。 他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头一次为自己此时的个子感到欢喜。 莘莘学子,十年寒窗苦读,厚厚的书籍浓缩成这四日薄薄的几张考纸。 帖经,墨义,策问,诗赋,四场考试考完,不管别人什么感觉,宋延年觉得自己是尽力了。 出来时,郭荣一脸的愁苦。 宋延年从后头拍了拍,“怎么了?” 郭荣转头一看,脸顿时一跨,“延年,怎么办,我考不过了。” 宋延年:“这还没放榜呢,你就说丧气话。” 郭荣:“不是啊,方才我实在忍不住了,最后上了个茅房……” 郭荣想着自己好不容易写得工工整整的卷子上,盖得大大的屎戳子,顿时悲从心来。 宋延年默了默,看他抽抽嗒嗒的样子有一丝不忍心,违心道,“没事,人有三急,这又避免不了,县官大人会体谅的。” 郭荣抬起脸,满怀期望,“真的吗?” 这时,郭雅从旁边蹿出,也不知道她在一旁听了多久,只见她气势汹汹的一把拽住郭荣的耳朵。 “真什么真!叫你早上别吃那块油饼,你偏贪嘴!” “这下好了,落榜了也你活该!” 郭荣:“姐,哎,你轻点儿轻点儿!” 郭雅:“我没办法轻,你姐姐我天不亮的起来捡鸭蛋,供你读书,你就这样,这样,”郭雅气得不轻,最后憋出一句话。 “嗨,气死我了,真是一泡屎毁我心血!” 宋延年:…… 他看着姐弟两个争争吵吵,不过瞬息就消失在街角拐弯处。 他呢,就这样被丢下了? 似乎是看出宋延年所想,月娘不知从哪个角落飘出。 “小恩公,还有月娘陪你呢!” 她嘴里说着娇俏的话,一只手轻扯宽袖的薄纱,以纱覆面,只露出如一剪秋水的眼眸。 宋延年默默转头,径自往前走,“走吧,我前些日子给你裁了些纸衣,都在小院里搁着。” 快拿了,然后养鸭子去吧,他的鸭子该饿了。 月娘哀哀愁愁的看着宋延年,眼波流转,恍惚里都是缠绵的心事。 宋延年重重的吐出一口浊气,他认输道,“都是府城里最新颖的月华裙!” 朴素的青衣罗裙有啥不好的?! 月华裙什么的,一听就和摸虾摸河螺不般配! …… 第54章 (捉虫) 安同镇,宋家小院里。 月娘伸出纤纤素手,食指和拇指拈过带着符箓的纸衣,好奇的问道。 “这是啥纸,还怪白的。” 她左右摆弄那如玉石般洁白的纸衣,见上头纤维匀细,无一丝杂质,入手柔软贴服有韧度,远非之前粗糙的黄纸所能比。 心下顿觉一阵欢喜。 宋延年:“白鹿纸。” 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面前的月娘,随口回答了一声。 为了符箓中的符灵能够幻化出最美的月华裙,他可是试过许多种纸张的。 其中,以白鹿纸和楮皮纸效果最好。 尤其是白鹿纸,其纸张自带莹莹光泽,符以道韵,幻化的月华裙华丽之余,较之其他,更有一丝光净可爱。 看在月娘勤勤恳恳喂鸭子的份上,宋延年忍着荷包痛,割了好几刀纸回来。 他伸出一只手挥了挥,“快快,拿了纸衣就走吧。” 四场接连轴的考试,真是让人身心俱疲,他现在就想往床上一躺,然后蒙被一觉睡到天明。 月娘绞了绞帕子,一个眼波横来,嗔道,“小恩公~” 宋延年打了个寒颤,瞬间打起精神,警惕的看向月娘。 “干嘛,这月华裙我可是给你裁了。” 月娘轻轻嗤笑,纸衣在她手中化作点点星光。 第76节 须臾,细碎的光包裹住她曼妙的身姿,随着月娘的转圈,这片片光芒化做一条迤逦的月华裙。 裙幅十余幅,腰间每褶各有一色,上头纹路轻描淡绘,色极淡雅。 裙摆风动如月华,配着月娘那张极媚极纯的俏脸,不知是夜醉了人,还是人醉了夜。 月娘牵着袖口,半遮住脸,欢喜道。 “小恩公,月娘漂亮吗。” 宋延年在月娘转圈时,就开始整理一旁的书桌,他有条不紊的将昨日翻看的那几本书,按着习惯摆好。 此时他听到月娘问话,敷衍道。 “漂亮漂亮,回去别忘了多捞些河螺还有河虾。” “咱们的鸭群又添了一千只小鸭子,它们可都等着加餐呢。” 月娘:…… 她放下遮面的袖口,不想说话。 半晌,月娘不甘愿的开口,“要捞那么多河虾河螺,一条月华裙可不够!” 宋延年又从屋里翻出几张纸衣,递了过去,“给你,我早就准备好了。” 他觑了月娘一眼,继续道,“我给你叠了袄裙,天冷的时候穿着,郭雅姐姐都替你抱不平了,非说我冻着你。” 宋延年表示无辜,明明是月娘挑剔,嫌衣服又土又丑,不肯穿罢了。 想到这,他顿时没好气了,“你放心,这次的纸衣,一件件都漂亮的很!还不重样,都是府诚里最新颖的款式” “你可别不穿啊。” 月娘这才心满意足的接了过去。 “行叭,郭雅新养的鸭子,就包在我身上了。” 将月娘打发走后,宋延年掩上门,背靠木门,轻轻吁了口气。 为了点鸭子鸭蛋,他容易么!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煎熬的,宋延年有些心浮气躁,干脆铺了毛边纸,练起了字。 明窗净几,看着那点点墨汁随心所至,化成有形有骨大小不一的字,宋延年只觉得整个人都静下来了。 …… 第三日清晨,宋四丰将一碟的酱菜往桌上一搁,递了个白面馒头到宋延年手中。 “咱爷俩对付着吃点。” 宋延年无可无不可,他将馒头掰成两瓣,酱菜夹在其中,大口咬了一口。 “没事,馒头酱菜我也爱吃。” 宋四丰替两人倒了一碗温水,“延年,今日该出榜了吧。” 宋延年:“今日不出,明日也该有了。” 宋四丰算了算日子:“还好还好,你小聪哥后日迎亲,咱们看完榜就赶回去,刚好可以赶上。” 饭后,门外传来敲门声,原来是褚闵武遣小厮送来了帖子,邀请宋延年到镇上的悦来客栈一聚。 宋四丰往宋延年兜里塞了碎银子,推了推他:“去吧,和同窗好好玩玩。” 在去客栈的路上,宋延年偶遇郭荣。 原来,褚闵武不单单邀请了他,还遣了小厮,给郭荣也递了帖子。 如此,两人便结伴一起来到悦来客栈。 悦来客栈是家老牌的客栈,门外小摊正热热闹闹的叫卖着咸水花生,热腾腾的水气不断的升空,看过去就暖和的紧。 此时正是春寒料峭,人人都爱吃一口热的,所以,这小摊的生意还不错。 褚闵武站在客栈二楼,左手轻靠着下颌,倚着栏杆,看着瓦肆台面伶人唱着戏曲。 宋延年拾阶而上,虽然在安同镇五年多了,但他还是第一次来这悦来客栈。 这是一个颇为雅致的客栈,客栈里种种细节,周到又舒适,可以看出,掌柜是个风雅之士。 客栈一楼的厅堂很大,西南方种植着二三十竿鲜嫩的翠竹,竹竿错落有致,竹叶鲜翠欲滴。 看上去一派的可怜可爱。 南檐下,摆着一口老旧的陶缸,上头浮两三朵荷叶,时不时冒出几尾灵活的锦鲤。 锦鲤摆尾,鱼尾甩过荷叶,溅起点点水滴。 宋延年:“褚师兄。” 褚闵武回头,上前两步拉过宋延年和郭荣,热情道,“快快快,台上正是热闹时候。” 郭荣偷觑了褚闵武一眼,果然和延年说的一般,半点不见介怀的模样。 他这才有心思看向戏台。 宋延年顺着褚闵武的视线,将眼神投向对面的勾栏瓦舍。 只见戏台上的伶人描着柳月眉,一悲一喜都在抖袖间,婉转的唱着悲欢离合…… 一曲听罢,褚闵武意犹未尽。 他回头吩咐小厮给戏台上的伶人送点赏银,转眼就见旁边的宋延年和郭荣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顿时一惊。 “你们这是怎么了?”他一边问,一边招呼小二上一壶浓茶。 宋延年:“困的。” 郭荣更是直接,“她们唱的我想打瞌睡。” 说完,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都有眼泪沁了出来。 褚闵武一脸的嫌弃,他一拂袖,往两人面前各摆上一盅茶杯,手里斟着茶,嘴里还不忘道。 “亏你们还是读书人,听曲儿这等风雅之事,你俩都欣赏不来。” 说完,他一一评点了方才那出戏,最后叹息道。 “……真是一曲流年,繁华更换旧物,唱尽了人生百态啊。” 宋延年和郭荣两人面面相觑,有吗?他们怎么什么都没听出来,喝茶喝茶。 两人不约而同的低头,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褚闵武恨铁不成钢,“这方大家的曲儿,唱给你们这等俗人听,真是牛嚼牡丹了。” 俗人宋延年放下茶杯。 “师兄,一大早的就喊我们出来,是有什么事吗?” 褚闵武半眯着眼,尝了尝杯中的清茶,“没事就不能唤你们出来啊。” “好啦好啦,不逗你们了,昨儿我拜访了先生,听先生说起往年的一些事,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才邀请你两个出来。” 宋延年和郭荣来了兴致,做出洗耳恭听姿势。 “往年的什么事?” 褚闵武将茶杯放了下来,垂眸看着面前的茶杯。 “往年府试后,在院试之前,总有几个榜上的学子发生意外,。” 他抬眼看了肃容听着他说话的两人,压低了声音。 “可能是溺水,可能是走火,可能是吃错了东西,也可能是走在路上,被屋檐上的花盆砸了……” “断手断脚,闹肚子,甚至没了性命……” “一个两个的,可以说是意外,但那么多个学子……我看这事悬。” “我听了先生的话后,就让小厮去收集了消息,就上一次府试后,就有五个学子出了意外,然后无缘于院试。” 说到这里,褚闵武重重叹息了一声,“这些学子,按平日里的才识名气,都是能够考取秀才功名的。” 宋延年和郭荣都惊了,“这是有人在考试前,就排除异己了。” 宋延年甚至想起了童先生,迟疑的问道,“先生是不是也发生过这样的意外?“ 褚闵武沉重的点了头,“先生从火里跑出来,万幸捡回一条命,只是手被压伤了。” “但先生的一个好友,据说是天资卓绝的一个学子,他就被那场火留住了。” 也因为友人的死,童先生对于科举一事,有了阴影,每次考试都出点状况,慢慢的就蹉跎成了一个老童生。 宋延年恍然,难怪先生学问不错,却还只是个童生。 他想起考上秀才就溺水的林立祥,问褚闵武道。 “院试张榜后,如果有秀才公因为意外没了,考官会再补一个学子吗?” 褚闵武:“会,但谁也不敢做这事,太明显了。” 郭荣也道,“对啊,如果真的是这样,官府只要一查那替补的秀才,不就马上抓到人了吗!” 宋延年不置可否:要是官府也不查呢,或者查了,也查不出来,毕竟,有太多的杀人手法,可以看起来像是一个意外。 褚闵武摇了摇头,“府试后,咱们都得谨慎。” 宋延年接着道,“是,就是府试前,也得多加小心,万事多想想,不可单独行动,也尽量少食外头的食物。” 说完,他将视线落在郭荣身上。 褚闵武出行都有仆人跟随,一般来说,他不会是别人的目标。 而他和郭荣,两个都是农家子弟,无权无势无银子,一看就是好捏的柿子。 郭荣别扭的动了动身子,“你两个都看我干嘛。” 随即,他不可置信的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们还担心我出意外?” 接着,他郁闷的将手指头放下,闷闷不乐,自顾自的道。 “还是算了,我连县试估计都过不了。” 他想起自己那明晃晃的屎戳子,心头一阵晕眩,又是想哭的一天。 第77节 几人说着话,隔壁突然传出一声巨响,吓的他们杯中不稳,里头的清茶都洒了出来。 宋延年站了起来,探头一看,转头告诉另外两人,“隔壁门破了。” 随后,就见一个青色儒衣,做书生打扮的青年,屁滚尿流的从厢房的破门里钻出。 “鬼,鬼~里头有鬼。” 这书生匍匐在地上,形容狼狈,食指颤抖的指着破了个门的厢房,后头的声音几欲破音。 鬼?哪里有鬼? 这话一出,客栈里一片哗然。 正值晌午,客栈里除了听曲的,还有一些是来吃饭的,是以,客栈里人还挺多的。 掌柜见到这闹剧,连忙从柜台里走出,将倒地的书生扶了起来。 “客官,没事吧。” 人群里有人咦了一声,随即高声喊道。 “这不是王家读书郎嘛!” 王昌平见人多,扑通扑通的心这才慢慢的稳了下来,他拽紧掌柜温热的手,从对方的眼珠里,看到自己的倒影,这才注意到自己形容狼狈。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他惭愧的说着,一边潦草的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衣裳,以及歪掉的纶帽。 心有余悸的看了破掉的屋门一眼,喃喃:“是真的有鬼,好吓人~” 掌柜的听到这话,脸跟着一变。 有鬼那还得了,他家以后都别想做生意了,当下恨不得用手将这书生的嘴捂上。 他看了看左右,见自家小二还躲在人群头,顿时一双眼瞪得比铜铃都大,里头是满满的凶气! “愣在那里干嘛!还不给我过来,给这个客官倒杯茶水,压压惊。” 心头暗骂:没眼力见的东西! 吼完自己小二,掌柜转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抚了抚王书生的手。 “可怜的书生,定是这几日县考过渡操劳,心神损耗过大,这不,幻觉都出来了。” “你这是脾虚,肝虚之症,肝主目,所以你才会有幻觉。” 掌柜似模似样,胡乱解释一通后,转头吆喝另一个小二。 “来,给这位客官再泡一杯参茶端来,补补心神,参茶就记我账上了。” “这掌柜的仁义!” 人群中三三两两的传出赞叹声。 褚闵武和郭荣齐刷刷的看着宋延年。 宋延年:…… 看他干嘛,这世界上每日都有人在死去,要是他每个鬼都管,其他事都别干了。 “是有一丝鬼气。” 宋延年说完,对面的褚闵武和郭荣齐齐变了脸色,一副坐立不安,恨不得拔腿就走的模样。 他连忙补充道,“不过,不是什么恶鬼。” 他细细了感受了下这鬼气,“顶多就是有点小顽固。” 那厢,在掌柜搀扶下,坐了下来的王书生,却是不接受这参茶。 “是真的有鬼,不是小生幻觉。” 他脸上阴晴不定,他在这悦来客栈平白被吓,还给自己招了个各种虚的名头。 结果店家一杯参茶打发他,还得了仁义的好名声。 哪有这般便宜的事,王昌荣不肯善罢甘休。 当下就使出十八般武艺,将这遇鬼一事,说得是绘声绘色,直听得客栈里的看客,连连惊呼不已。 “这次的县试,策问一科,小生觉得多有不妥,遂在厢房里秉心将文章默出,想要让先生指点指点,谁知,谁知……” 王书生吞了吞口水,满脸的惊恐,众人一看,就觉得他不是假装出来的,心头跟着一紧。 “我写完文章,将文稿用镇纸压着,等着墨汁干透,在我起身走动的时候,眼神无意间扫过书案……” “好家伙,那笔自己沾了墨,悬在半空中,在我写的文章上改个不停。” “就好像,有一个看不到的人,坐上了我方才坐过的那张凳……” 客栈里,众人:抱紧瑟瑟发抖的自己。 见到大家面露害怕,王昌平这才觉得好受,对嘛,凭啥他一个人受怕。 因为人多,他为了自己的名声也是豁出去了。 只见王昌平两个箭步往破了的门里一钻,再出来时,手上就拎着一张明显涂改批读后的文稿。 “大家看,这前头是我写的,批阅的小字是那鬼写的。” 说到鬼的时候,王书生特意放低了声音。 “我可没有瞎说,你们看看,这两种字体是不是不一样。” 客栈里多是等榜的学子,听到这里,哪里还按捺的住,几个胆大的将王书生手中的玉扣纸拿过,细细的观看。 “好字!” 王昌平不自觉的挺直了背,轻咳两声,“哪里哪里,平日里苦练罢了。” 方才夸赞字好的人却一脸的莫名。 “我没说你,这小楷行云间如流水,落笔如云烟,虽然是涂抹批文,却不显潦草,好字好字!” 王书生讪笑了下。 几个书生虽学问深浅不一,但各个眼力都是有的,这改过的文,明显比原文高上不止一筹。 几人收了纸,将它递给王书生,“真不是你自己改的。” 王昌平跳脚,“天地良心,我拿这种事和大家开玩笑干嘛!” 众人沉默,突然,人群中有一个人开口。 “诸位不觉得,这字,有几分眼熟吗? 这话一出,众学子默了片刻,一个学子又从王书生那儿将那批文又拿了过来。 “没错没错,这是怀明兄的字,当初我还临过他的字帖。” 瞬间,整个悦来客栈里都沉默了下来,掌柜的心里一片焦灼,却不敢开口说话。 因为众人口中的怀明兄,他也有印象,他是上两届科举的一个学子。 为人热情,最是善为人师,但是,他在科举前,就死了啊…… 还是死在他们客栈里。 掌柜:…… 他有口难言,一颗心比泡在黄连里还要苦。 第55章 掌柜的心里苦不苦,大家伙才不管。 每个人都有猎奇的心理,仗着青天白日,大厅里人多气旺,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的,直接将六年前的命案翻出来,当场又说了一遍。 “当年,这钱怀明可是县试榜上第三名,如果顺利参加府试院试,那可……唉……” “还是青平兄仁义,钱怀明走后,家中独剩一老母,我上次经过临东村,登门拜访这钱家,听伯母说,平日受青平兄照拂良多……” 众人口中的青平兄,正有些失神的看着手中的文章。 上头的字体是那么熟悉又陌生,听到旁人的称赞,他勉强笑了一下。 “我和怀明兄相知相交,同窗一场,他的母亲自然和我的母亲差不多,他得疾病走的突然,我这心里……唉……” 孙青平说到后头,声音哽咽,话都说不下去了。 大家伙都跟着叹起气来,纷纷出言安慰这孙青平。 “人死不能复生,切勿过于伤怀!” 王昌平:…… 不是,怎么说着说着,大家的话题就歪了,现在讨论的不该是钱怀明的鬼魂吗? 就是怜惜,也该怜惜他这被鬼惊吓的苦主啊! 二楼厢房里。 郭荣喃喃重复:“县试第三名……” 他转头问宋延年:“这钱怀明是不是被人暗杀了?” 考试排名好,却莫名的意外死去,这一听,和褚闵武方才提的事件是那么的相似。 褚闵武也在一旁帮腔,“快快快,你快将他唤来,咱们听听他的冤情。” 宋延年:…… 他左右打量了这两人一眼,见他们忐忑中带着激动,一副摩拳擦掌,马上要干的神情。 “你们这下又不怕鬼了?” 褚闵武重重的拍了桌子,慨然道,“我等读书人,遇到如此不平事,理应助其一臂之力,让真相昭然天下。” 郭荣也握紧拳头,眼睛似有火,:“对!严惩恶人,快快,延年快召鬼。” 宋延年:行叭。 第78节 他怕他要是不召这鬼,这两人该指责他冷血了。 虽然他觉得这鬼没有怨气,会吓这王书生,估计是见其文章多有不通之处,一时情急,这才提笔更改一番。 没听下头人说了嘛,这钱怀明身前,最是善为人师。 宋延年左右看了眼这厢房,掌柜是个风雅之人,许是为了照顾读书人,当然,也可能纯粹是为了让客栈更显格调一些。 在房间西南的角落里,店家摆放了一张案桌,上头一瓶红梅开得正艳,旁边整齐的摆放着文房四宝。 站在案桌旁,宋延年摸了摸那白纸,心道,不愧是大客栈,随手一搁就是价值不菲的白鹿纸。 他来回推着墨条,不消片刻,墨块就成汁水。 秉心提笔,笔下的墨汁如龙蛇游走,汇成一个个繁复又不冗杂的线条,细细一看,似有莹莹光晕一闪而过。 符成,风起! 褚闵武和郭荣屏息,两人刹那间感觉到了一股阴寒之气,凉凉飕飕。 房间里好似多了什么…… 桌上,褚闵武随手扔在那儿的一卷书籍,无风自动的翻动着…… 虽然说得豪迈,事到此时,褚闵武和郭荣还是心头一阵紧提,两人噤若寒蝉。 宋延年看向屋内的一个角落,轻声道:“来了。” 褚闵武和郭荣两人的眼睛,不由自主的顺着宋延年的视线,向西南方的角落看去…… 只见一个似真似幻的身影,缓缓显形…… 客栈一楼厅堂里,对书生钱怀明的死,略有耳闻的人都插了几嘴。 “怀明兄去的急,身旁也没个人,还是第二日傍晚,小二见他一直没有用饭,这才上前敲门,这一敲门,可就不得了喽~” “只见怀明兄倒在地上,肿着一张脸,手上,脖子上,都是一片片的风团尸斑,红的青的,身子都僵了……” 王昌平:…… 这么可怕吗!他由衷的庆幸这鬼没有露出真容来吓他。 “听起来像是得了急症。” 知情的书生也跟着点头,“是极是极,那仵作来看了,也说怀明兄是得急症去的。” “据说喉间肿得厉害,呼吸不过来,人才没的,青平兄,是这样吧。” 孙青平沉默的点了头,哑着声音道,“是这样。” 众人只当他还在伤怀。 另一头,掌柜的擦了下额头的汗珠,急忙解释。 “钱书生病逝这事,真不怪我们,后来验尸结果出来后,出于仁义,我们东家还让小的拿着一笔银,和钱书生的几个友人一起,替这书生办了后事,请了道长……” 孙青平见众人又将目光投向自己,暗地里握了握宽袖中的手,冲掌柜点头。 “是的,掌柜仁义,钱家伯母生前也多有念叨。” 王昌平瑟瑟发抖:“这钱书生的娘也死了吗?” 孙青平目光垂了下来,似有伤怀。 “是,钱伯母就怀明一子,怀明走后,她太过悲伤,以至于一病不起,我替她延医问药,治疗效果却时好时坏……” “后来一个夜里,钱伯母她也走了……” 众人听罢,沉默不语,就是先前登门拜访的书生,也不知道这事,听到这里,一脸的悲痛。 二楼厢房中。 钱怀明身穿一身青色儒衣,踮着脚,顶着一张青青肿肿可怖的脸,出现在宋延年他们面前。 郭荣倒抽一口气。 褚闵武看着钱怀明裸露在外头的肌肤,上面是大片大片的尸斑。 他连忙闭紧眼睛,嘴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宋延年听客栈大厅众人的谈话,神情一派认真,他的视线在孙青平身上逗留了片刻,神情若有所思。 郭荣壮着胆子开口,“这位,鬼兄。” 对面的钱怀明踮着脚,作揖,客气的笑道,“在下钱怀明,不知诸位唤我,所谓何事?” 他的声音僵硬,且喉间似有物,嗓子又僵又挤,让人听了,不禁寒毛倒竖。 郭荣对上他的视线和那诡异的笑容,呼吸一窒,险些将自己的舌头吞到了肚里。 另一边,褚闵武已经开始默念心经。 宋延年收看视线,转而同情的看向钱怀明。 他伸手挥袖拂过这魂体,一道灵韵随着袖口挥动,打在了钱怀明的身上。 成片的光亮暖暖的照着钱怀明,随着光照,他身上那些青斑,肿胀,慢慢的消退,逐渐变成常人的模样。 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书生,气质质朴而温和,平凡的脸上,一双眼睛晶亮有神。 也正是这双眼,瞬间拉进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让人觉得他信赖又可亲。 看着面前和常人无异的钱怀明,郭荣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大脑,他杵了杵闭着眼睛,嘴皮不停翻动的褚闵武。 “嗐,别念经了,快睁眼。” 褚闵武睁开了右眼的一条小缝,随即将两只眼睛打开。 他见郭荣一脸不耻的看着自己,也不恼,笑眯眯的拿扇子砸着手心。 “这心经还怪管用的,方才我心慌个不停,念了经,心里好受多了。” 宋延年不禁侧目。 褚闵武才不理睬他们二人,自顾自的介绍着自己。 “怀明兄,在下褚闵武,这是我同门的师弟宋延年,郭荣。” 钱怀明作揖。 两方打过招呼后,郭荣率先问,“你怎么考试前就死了,是谁害的你?” 钱怀明莫名:“没人害我啊,我就是得了急症,突然没的。” 郭荣指着外头的王书生,只见这王书生虽形容不再狼狈,但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苍白。 “不是他害你的吗?那你吓他干嘛?” 说到惊吓这一事,钱怀明的鬼脸上出现一片羞赧。 就见他远远的朝王书生做了个抱拳的动作。 “惭愧惭愧,一时兴起,吓着这后生了。” 钱怀明讪笑,“在下是见他那文章,实在似擀面杖吹火,急的我在一旁跳脚,这才忍不住,替他批改一番。” 褚闵武侧身,轻声问,“什么是擀面杖吹火。” 宋延年:“俚语,形容一窍不通。” 郭荣吐槽,“什么一窍不通,分明是狗屁不通。” 褚闵武恍然,敢情这还是个好为人师的主儿啊,他斜睨了这鬼魂一眼,替楼下的王书生抱不平了。 宋延年突然开口问道:“你死之前是不是吃了什么?” 钱怀明莫名:“没啊,我和大家一样,吃的是客栈里的饭食。” 他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世间炎凉祸福难料,我这是命薄,寿数如此……” 虽然说着豁达的话,钱书生脸上还是流下了两行血泪。 “就是可怜我的老母,十几年替人缝衣浆洗,一个个铜板的供我笔墨,供我读书……” “我这还没出息,自己倒走在了她前头。” 宋延年指了下人群中的孙青平,“他和你是否有怨?” 钱怀明:“没啊,青平兄是个好人,虽然生前我俩相交不深,但我死了以后,他见我老娘可怜,对她多有照拂,唉,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他。” 宋延年手一挥,钱怀明又变成方才那可怖的模样。 “你要是信我,不妨上前问这青平兄一句,为何要害你。” 钱怀明震惊:“什么,是他害我。” 一旁的郭荣和褚闵武也一脸的意外。 宋延年点头,“是与不是,你一问便知。就算不是他下的手,他应该也知道一些内情。” 钱怀明一听,愣在原地,难道,他不是病死的? 褚闵武靠着栏杆往下看,转头急道,“还不快去,他们就要走了。” 原来,客栈外头有喧哗声,有报信的小厮传来放榜的消息,众学子一听,哪还坐的住。 宋延年沉声:“去吧!” 钱怀明飘飘荡荡,倏忽间,挡在了客栈大厅的门口,只见他两行血泪,一双眼直直的看着人群中的孙青平。 “青平兄,我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为何狠心害我性命!” 原先还急着出门的众学子,就像是突然被按住了脖子,各个面露惊恐,瑟瑟发抖。 众人:…… 青平兄?哦,他要找的不是我。 听到鬼言,众人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将孙青平留在了前头。 孙青平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钱怀明的鬼魂,眼里的惊恐几欲凝结成实质。 钱怀明本来只是将信将疑,这下是确定了,原来,自己的死真的同他有关啊。 刹那间,天地昏暗,飞沙走石。 一旁的褚闵武又坐了下来,闭眼默默念着心经。 第79节 郭荣暗骂他假正经,恨不得往他手里再塞一个珠串,好让他更似模似样一些。 “延年,这钱怀明会不会变成厉鬼?” “不会。” 宋延年没什么表情的说道,另一只手将郭荣紧紧拽在他胳膊上的手拨开。 “这孙青平马上就要身败名裂,受万人唾骂了。” “他所渴望的功名利禄,也在得到的这一瞬间失去,钱怀明大仇得报,又怎么会成厉鬼。” 当然,就算这钱怀明想当厉鬼,他也不会放任不管的。 郭荣眼睛一亮,兴奋的又抓住宋延年的手,指着楼下的孙青平,“他招了,他自己招了。” 还不等宋延年拨开他的手,郭荣心下一松,自己也就松开了。 “这下能将这恶人抓起来了,总算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褚闵武一听,连忙站了起来,睁眼看楼下。 只见孙青平跪在地上,大冷天的,他头上沁出大滴大滴的汗,他一边抖一边求饶。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没想过要你死的,我也不知道后果会这么严重。” “真的,你信我,我真的没想要你的命!” 原来,六年前县试张榜后,钱怀明榜上第三名,同窗里都替他开心。 几个相熟的学子,就找了这个由头,相约在钱怀明暂住的这个客栈里聚聚,大家一起喝喝茶,看看戏,在一起以诗会友。 孙青平低着头,“六年前,我的学问还不到家,那一次的县试我榜上无名,心情烦闷之下,我就在家里喝了点酒,想要消消愁……我本不想来的。” “但大家伙儿都来了,我想了一下,就默了策论出来,想让怀明兄你指点指点。” 那时,钱怀明的善为人师在众学子中是众所周知的,而他才高八斗,也确实有这资格替别的学子批文。 更别提,他还写了一手好字,向他讨要墨宝做临贴的,就有多个学子。 “到了客栈门口,我见门口摊贩摊子上,那一锅的花生热气蒸腾,正想带一点,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花生虽美,怀明兄却吃不得……” 后来,整个聚会,他一直想着这句话。 孙青平抬起头,眼里是情真意切的悔恨,“我好悔啊!怀明兄,我真的好悔!” 他以为只是一些花生,就是有什么情况,也就是闹肚子罢了。 他,他只是酒醉下,一时的积愤,想要泄恨罢了。 钱怀明倒退了一步,他仔细的想了一通,“可我,那天并没有吃花生。” 他娘有说过,他小时候吃了个花生粒,接过身上起了些风团,所以,他从来不吃花生。 而他吃不得花生这事,身边亲近的人都知道。 孙青平抬头看钱怀明,眼里有疑惑,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吗?那怎么找上自己了。 钱怀明瞪眼,“快说!” 一股鬼气,随着他的话语,迎面扑来,似青面鬼物张牙舞爪…… 孙青平瞬间趴跪下来,瑟瑟发抖,快速说道。 “我将它们榨了油,那道凉拌豆腐丝,就是用了花生油。” 花生出油少,时人都是用豆油和芝麻油,是以,钱怀明根本没有怀疑过那道凉拌豆腐丝用了花生油。 这时,钱怀明耳里传来宋延年的声音。 “你问问他,是谁和他说,你吃不得花生。” 钱怀明连忙将这话问出。 孙青平一怔,良久摇了摇头,“我也不记得了……” 钱怀明:“我娘也是你害的?” 孙青平连连摆手,“不不不,我没想要你死的,真的。” “你死后,我怕的要命,悔得要命,唯一能让我心里好受点,就是去看望伯母的时候。”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真的是自己病死的。” 随着官府衙役的到来,孙青平被带走了。 众人唾弃了他一声,也跟着去府衙张榜处看榜。 这次乐亭县参加县试的有两百二十名考生,而录取的就三十名。 榜下,宋延年远远的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郭荣兴奋的抓紧宋延年的手,“延年,延年,你是案首。” 宋延年看向郭荣的眼神一暖,无他,郭荣榜上无名,他顾不上自己的失落,却能够为他上榜而高兴,这才是真正的朋友。 郭荣嘟囔:“哎,我早就知道自己这次不成,怎么心里还这么难受。” 三个人里就郭荣落榜了,一时间,宋延年和褚闵武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郭荣故作轻松道,“嗐,你们这什么表情,放轻松些,榜上有名就得高兴点。” “至于我,我姐说了,她再供我考一次,不行的话,我跟着她一起养鸭子,没事没事,我还年轻着呢,科举这条道走不了,其他路也能走!” 宋延年拍了拍郭荣的肩膀:“回去把你的文章默出来,我们一起看看。” 离开时,他又看了红榜一眼,上头孙青平的名字分外显眼。 “褚二少爷,这孙青平犯事了,那会再补一个学子吗?” 褚闵武点头:“按惯例来说会。” 宋延年:“这里头水深着,咱们都得小心一些。” 他觉得钱怀明这事没完。 到底是谁告诉孙青平,这钱怀明对花生过敏?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 另一边,王昌平掏出怀中一张字条,上头一行小楷,写着孙青平六年前谋害钱怀明。 他拿出火折子,将纸条燃烧。 原先只是想要装鬼吓唬这孙青平,好让这孙青平露出马脚,不想写个文章却引出了真鬼…… 第56章 想到钱怀明鬼魂的真容,王昌平心有余悸。 此时,他无比的后悔,前些日子为什么要陪自家老娘去宝华寺上香,上香的时候还许了自己高中的愿。 如果没去,他就不会接过那庙祝手中那暗藏了玄机的签文。 更不会受蛊惑一般的,找掌柜的要了这黄字三号的厢房…… 明明掌柜都将这间厢房封存了。 王昌平重重的给自己一个耳光子:让你动歪心思! 他不傻,想到孙青平说的话,他就知道,这时一个连环计,先是用了孙青平除去钱怀明,六年后孙青平出息了,再用这把柄除去孙青平…… 背后之人,用心何其险恶! 而他入局,到底是得利者还是棋子,还真说不准,就算一时得利,对于他来说,同时也埋下了一个隐患。 也许六年后,他就是下一个孙青平。 想到这,王昌平脸上冒出一层冷汗,半晌,他朝屋外喊了一声。 “银扇,银扇!” 小书童银扇连跌带爬的跑了进来,傻傻的冲他家少爷一笑,“少,少爷!” 王昌平看着银扇嘴边残留的花生糕渣子,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拎起他的耳朵。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家少爷要死了你知道吗?” 银扇捂着发疼的耳朵,不敢开口。 王昌平借机一通发泄后,紧绷的心里这才好受了一点。 他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打发银扇。 “去,给我买点香烛冥纸,再带点好香回来。” 银扇有些懵,愣愣的接过银子。 “老太爷的忌日不是刚过去吗?咱们还买这些东西干嘛?” 王昌平:“叫你去你就去,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他一脸阴晴不定,他好像沾了不该沾的事。 对于钱怀明,他是问心无愧,但神鬼一事,多讲点规矩总是好的。 礼多鬼勿怪嘛! 至于,宝华寺那边,王昌平想起就觉得头大。他总有种自己上了贼船就下不来的感觉,心里又是一阵焦急。 怎么办,总觉得那群疯子比鬼还恐怖。 “站住!” 银扇怯怯的收回迈出的脚,扭头,“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王昌平:“去打听下,哪个寺庙道观比较灵验,我要去点盏长明灯。” 都说这长明灯能为亡者引路,烛光微微,却能照亮阴间之路。 希望这钱怀明的鬼魂早登极乐,就是要找人算账,也要找对人,千万别再找他了! 这时,小厮榴生挥舞着手,一脸欢喜的跑来。 “少爷少爷,中了中了!” 第80节 王昌平端起桌上的茶盅喝了一口,随口问道,“什么中了?” 小厮榴生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眼里的喜意藏都藏不住,他手舞足蹈的说道。 “方才我打那红榜走过,听说榜上的孙青平犯了事,县太爷又补了个名额,少爷,太好了,新补的是您的名儿!” “我看得真真的,上头写着元西村王昌平。” “是县衙礼房里的潘文书当场写的,这事错不了!” 榴生喜滋滋的看着王昌平,只等着他扔赏银。 这等好事会有多少赏银呢,五两还是三两,再不济也该有二两呀! 下一秒,榴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完了,赏银飞走了…… 只见听到这消息,原本该是欢喜的少爷,脸一下变得苍白…… 榴生:这哪里是欢喜的表情哟,上次老太爷没的时候,少爷的脸色都没这么丧! 王昌平手里的茶盅都拿不稳了,茶盖子和杯身发出剧烈的碰瓷碰瓷声。 眼里一片惊恐:完了完了,这下真的上了贼船! …… 安同镇,宋家小院。 宋延年得了个案首的消息一传来,宋四丰欢喜的不行。 他挽留郭荣,“在伯伯家里吃个便饭吧。” 郭荣客气的拒绝,“不了不了,家里老娘和姐姐还等着我呢。” 宋四丰送走郭荣后,转身掩上门。 “快快,爹得收拾下行李,我们要回去了,到时和你娘说说这好消息,保准她笑得合不拢嘴。” “也和你奶说说,前些日子她还想拿出压箱的银两,说要给你赶考的时候带着。” 宋延年连忙开口:“爹你没收吧!” 宋四丰摆手,“哪里能要!老人家攒点银子不容易,银子就是她的身骨板,压箱银在,她对儿孙也能硬气些。” 宋延年点头,“我自己有银子。” 宋四丰:“爹也给你攒了银子。”他见自己儿子张嘴,马上制止了他。 “爹知道你有银子,但爹给你的,你就收着,穷家富路,多带点银子总是好的。” “你没行冠礼,就让爹多照顾照顾你。” 宋延年心下暖暖,“爹你真好。”他觑了他爹空荡荡的手,笑道。 “不过,你说要收拾行囊的话,已经说了三趟了。” 宋四丰拍了拍额头,憨笑,“是是,爹欢喜的要昏头了。” 他对上自己儿子晶亮的眼,瞬间觉得自己又自豪又激动,一下就将宋延年抱了起来。 “儿子,你真给老子长脸!” “案首,哈哈哈!” …… 宋延年来到义塾时,褚闵武也在先生这里,看到他的时候,童先生面上一喜。 “延年来了,来来,看看你师兄写的这篇策问。” 宋延年从童先生手中接过纸张,入目是一篇气韵生动的隶书,不由惊讶的看了褚闵武一眼。 童先生满意的捻了捻胡子,“是不是很惊讶,方才我见他这一手好字时,也是惊诧了一番。” 他看向褚闵武,一脸欣慰,“想不到短短时日里,闵武你在书法一道上,有如此多的精进。” 褚闵武谦虚低头,“全赖先生教导。” 童先生欣慰不已,指着楮皮纸上那些如劲骨丰肌的墨字,问宋延年道: “你师兄这字,你怎么看?” 宋延年细细欣赏了一番,开口道: “书谱有云,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我观师兄这字,已有几分复归平正之意。” 童先生畅笑,“不错不错!你们两个都不错。” 他看着宋延年和褚闵武,眼里激动似有光,片刻后,才敛了敛情绪道。 “为师看到你们,就想起一些往事,一时有些忘形,唉,上了年纪,就是爱想些往事。” 宋延年和褚闵武对视了一眼,两人都觉得,童先生估计是想起了那丧生火场的友人。 一时,气氛有些低沉。 最后还是童先生出言,打破了这沉闷。 “延年,快看看这篇策问写的如何。” 宋延年低头看着手中的文章,文章不长,他看得很快,片刻后,他又重头通读一遍,这才将文章往桌上一放。 看着两个等他回话的人,宋延年斟酌了一番,开口。 “师兄字字珠玑,锋芒毕露,延年不如他多矣。” 童先生接着道,“可是这次县试,延年的排名却是在闵武之前,闵武你可知为何?” 褚闵武摇了摇头。 童先生指着桌上那几张纸,“延年说得对,你的文章确实字字珠玑,上头的一些观点,可谓是振聋发聩!” “但也正是因为这,你的文章少了一丝圆滑,缺了些中庸之道,而我们的县令大人,更偏好道家无为一道。” 童先生指着文章的句子继续说道,“这为官治国如烹鱼,你的文章,劳民之处多矣……” “……” 童先生又指点了两人一番,这才意犹未尽的闭了口,端过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 他仔细思量了一番,针对两人的问题,提笔写了两张不同的书目,递到宋延年和褚闵武手中。 “接下来是四月中旬的府试,你们三月底就出发,咱们这里去府城还要三四天的行程,早点抵达府城,万事早准备,免得到时慌里慌张的。” “左右不过是吃住的银两多耗一些,和府试相比,这点银两都不是事!” “还有,单子上这些书,这两个月要好好看,不要占着自己学过学透了,就懈怠了。” 褚闵武看了宋延年一眼,笑着对童先生道。 “先生你就放心吧,我和延年师弟都知道,旧书不厌百回读嘛!” 拜别童先生,两人离开书房。 大门口,宋延年和褚闵武约好下一次碰面的时间,就背上书笈,往义塾外头走去。 书院外头的柏树下,宋四丰早已等在那里。 宋延年几步跑上前,“爹,是不是等很久了,先生留我说了一会儿话。” 宋四丰不在意的摆手,“没事,方才爹在褚伯那里喝了盏茶,也没等很久。” 宋延年伸出手摸了摸宋四丰的手,一片冰凉。 心知他爹这是劝慰他,其实等得可久了。 宋延年拽过他的手,用力的搓了搓,直到手心里的温度有一些回暖,这才开口。 “走走走,咱们快去码头吧,迟了该没船了。” 宋四丰:“老张不是一直在?” 宋延年觑了他一眼,“爹你要坐老张的船?” 宋四丰咬咬牙,故作云淡风轻,“嗐,爹是会怕的人嘛!上次那是太突然了!” 两人到码头时,已是黄昏夜幕时分。 初春的月光朦胧又柔和,只见它灵巧的拉长了河堤旁一从从树的影子。 弯月挂在结了露珠的树梢顶上,给整个寂寥的夜又添了三分清冷。 鬼船里,宋四丰默默地拽紧怀中的行囊,静静看向船舱外头的河面。 这夜幕时分做鬼船,又是别有一番滋味。 在溪陵江哗啦啦的流水中,乌篷船很快就到了小源村。 下船上岸,宋延年照例燃香请吃饭。 宋四丰不小心对上了船老大老张的双眼,他尴尬的扯出了一丝笑容,向老张点头致谢。 “今晚又麻烦老张了,您,慢慢吃,要吃好!哈~哈哈!” 宋四丰心里给自己摔嘴,他这是在说啥啊! 老张顶着一张疤脸,在月光的照应下越发的苍白,他也对宋四丰笑了一下,脸上的疤像蠕动的地龙。 “客气了!” 宋四丰走在宋延年前头,他将行囊搭在背上,许是对自己方才的表现不太满意,他的背影看过去有那么两分萧瑟。 宋延年:…… 他看了眼路上零零散散的红灯笼,借机转移他爹的情绪。 “爹,这小聪哥要娶哪家的媳妇啊,三伯这手笔可不简单。” 瞧那一盏盏的红灯笼,虽然只是最普通的款式,但数量这么多,也得花上几两银子置办,更别提红灯笼映照下,那些色彩鲜艳的彩绸。 宋延年感叹,“三伯这是发财了啊!” 宋四丰也对自己这三哥搞出的阵仗惊了一下,他摇头。 “不知道,后天小聪成亲,新娘子过门了,咱们就知道了。” “走吧走吧,你娘可能都歇下了。” 第81节 因为有了这些红灯笼,他们回村的路都好走了许多。 路上,宋延年他们还碰到了准新郎官宋小聪。 他正挨个将红灯笼中燃尽的蜡烛替换下,拿着火折子,点上新的蜡烛。 寒风中,宋小聪裹着大大的袄子,带着顶大毡帽,宋延年他们走近了,才认出是他。 宋延年打招呼:“小聪哥。” 宋小聪转头,一股寒风吹到脖子里,他赶紧缩背耸肩,将脖子埋进温暖的大袄中,眯着眼看了一番,才道。 “是延年和四叔啊,怎么这么迟才家来。” 宋四丰一脸喜气洋洋,“嗐,等着延年放榜呢。” 宋小聪:“哦?放榜了吗,延年考得怎么样?” 宋四丰炫耀却又故作低调的摆手,“还行吧,也就得了个案首,府试还得继续努力。” 宋延年忍不住看了他爹一眼。 宋四丰好似没有注意到宋延年的视线,继续道。 “这不,放了榜得了消息,我和延年就往家里赶,总得让家里老太太也高兴高兴。” 宋小聪是个厚道的后生,虽然他的岁数和宋延年差了十来岁,两人很少在一起玩耍,而且两家的大人好有丝不对付。 但他听到他四叔的话,也是由衷的替这堂弟高兴,他摸了摸脑袋,憨憨的笑了一下。 “那恭喜延年了,哥也没带个东西,不然还能送给延年当贺礼。” 宋延年连忙开口道,“只是一个县试,当不得什么的,你别听我爹瞎讲。” 他从怀里掏出一对荷塘鸳鸯木雕,递给了宋小聪。 “这是我前些日子雕的,送你和嫂子当新婚贺礼,祝哥哥嫂嫂和和美美。” 宋小聪接过这对木雕,笑的眼都眯了起来,“真是谢谢延年了。” 宋四丰赶着回去,两人和宋小聪告别后,就往家的方向赶去,另一边,宋小聪顶着寒风,继续更换着蜡烛。 第57章 宋四丰和宋延年两人顶着一身的寒气,又穿过一片竹林,这才回到自家篱笆院门前。 宋四丰将手中满满当当的行囊,往门前的大晒石上一搁,还不忘招呼身后的宋延年。 “快将你背上的书笈放下吧,还怪沉的,背多了身子板该驼了。” “等你小聪哥娶完媳妇,爹进山给你砍些紫皮竹回来,重新给你做个书芨。” “我和你说啊,这紫皮竹去去水汽,竹竿就轻了,到时,你去府城背上它,一路也更轻省些。” 夜里的小源村除了偶尔的犬吠,一片寂静。宋家篱笆院门前,除了宋四丰说话的声音,一派安静。 院门檐下高悬着两盏红灯笼,散发着清静又幽幽的烛光。 宋延年上前几步,他试着推了推院门,木质的大门结实又牢固,在他的推动下纹丝不动,只掉下零零碎碎的一些散尘。 宋四丰见状,拉住了他的手。 “没用,你娘里头门栓插上了,估计还横了根粗棍,再推门得坏了,咱们喊你娘起来。” 宋延年不乐意,“娘都睡了,喊她该吵着她了。” 他看了看不是很高的篱笆墙,一双眼里满是跃跃欲试。 “爹,我翻篱笆进去给你开门,你在这儿等我。” 宋四丰没好气,“你想吓死你娘不成,回头她以为家里进贼了,拿锄头敲你!” “就算这下没叫醒她,一会儿咱们进屋里,她也得忙活。” 别的不说,一顿点心是肯定有的。 宋延年悻悻的收回脚,看着他爹拉了门檐下的铃铛绳。 不消片刻,两人就见屋里亮起了烛光。 宋四丰侧头低声道,“你娘起来了。” 果然,下一刻里头就传来江氏的声音。 “是谁?”江氏警惕的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一丝沙哑。 宋四丰:“珍娘,是我,我和延年回来了。” 宋延年迫不及待的跟着喊了一声,“娘!” 屋内江氏轻吁了口气,松了手中的棍子,这才打开门栓从屋里出来。 她提着一盏防风灯,身上披的是宋延年拿回来的鸭绒大袄,别说,还怪好穿的,轻便又暖和。 她几步疾行走到院门口,一边将门栓打开,一边问道。 “这么迟了还有船回来?方才铃铛响,吓了我一跳。” “娘!”宋延年两眼晶亮的看着他娘,“县试我考上了,是案首!” 案首是什么意思,家里有读书人的江氏,还是知道的,听完宋延年这话,江氏面上当即露出激动欣喜。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我就知道我们家延年可以。” 月光的银辉洒在她的面上,江氏眼里似有泪光一闪而过。 她悄悄的揩了下眼泪,提起地上的书笈,转头埋怨宋四丰。 “好消息又不会跑,这么大夜里的急着回来干嘛!累得孩子又冻又饿的。” 宋四丰和宋延年相视一眼都笑了。 宋四丰:“这不是心急嘛,想让你和延年奶奶也高兴高兴,知道你们在家里盼着消息。” 江氏连忙制止:“我这儿就算了,这些日子,为了小聪的婚事,老太太可累坏了,这刚歇下不久,咱们就不去叨唠她了。” 老人家觉浅,心里也搁不住事,这一欢喜,后半夜也别想再睡了。 “明天说也一样。” 宋四丰和宋延年当然没什么意见。 饭桌上,江氏用白日剩下的菌菇鸡肉汤给两人泡了一碗线面,再搁上两个煎得焦香的鸡蛋。 汤碗往两人面前一放。 她目光柔柔,笑盈盈的看着宋延年,“先将就着吃。” “明天娘给你烙肉馅饼吃。” 宋延年欢喜,“我还要一个酸菜粉丝馅的。” 江氏自然无所不应,“好好,娘都做,要不要再来一个鸡蛋馅的?” 宋延年看了旁边的宋四丰一眼,见他捏着竹筷正瞪他,连忙将要应下的话吞下,话锋一转。 “不了,两种馅就够了,多了麻烦。” 江氏注意到宋四丰的眉眼官司,唬着脸拍了他的胳膊一下。 “你瞪孩子干嘛。” 她转头温声道,“没事,娘不怕麻烦。” 宋四丰嘟囔:“真不领情。” 两人奔波了一个下午,晚饭还没顾上吃,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下肚,整个人都暖了过来。 饭后,宋延年帮着他娘收拾碗筷,他一边收,一边和他娘唠嗑道。 “刚才我们回来时,看到小聪哥了,他正在村里给灯笼换新烛。” 江氏:“你看到他了?”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了屋外头一眼,只见初春的风,湿冷又刺骨的将窗棂上的窗纸吹的簌簌响。 不由得埋怨,“你三伯也真是的,这小聪后天就做新郎官了,今日夜里风这么大,还使唤他去换灯烛,回头得冻病了。” 宋四丰听到这话,插了一嘴,“让他自己换,这娶媳妇可是他自己的大事,这要没做点事情,忙上忙下的,以后还怎么珍惜媳妇。” “我们老宋家孩子的婚礼,可不兴新郎官只出个人。” 江氏擦过桌子,笑道,“是是是,你们老宋家规矩最好,疼媳妇!” 既然说起了宋小聪的婚事,宋四丰也来了兴致。 他大口的将最后一口烟抽掉,一边磕掉里头的烟草灰,一边问道。 “说起来,我这三哥,到底找的是哪里的亲家,今天回来路上那些灯笼可把我和延年惊着了。” “这得花好大一笔银子吧。” 江氏打了热水到盆中,让两人擦脸洗手,应道,“谁说不是,老娘今儿还说三哥败家,手里有点银子就烧的慌。” 她努努嘴,示意他看自己门前的大灯笼,“门口那灯笼大吧,三哥家挂的那两灯笼更大。” 宋延年:“这不是我们元宵时挂的那对灯笼吗?” 江氏:“不是,元宵一过,你爹就将那两灯笼碰灯,早就烧没了,这是你三伯这两日新拿来的。” “说是亲家的姑娘身子骨不是太好,灯笼主康健,这灯挂多了,家里祥气就足,到时姑娘过门,好好的将养一番,身子骨也就好了。” 宋四丰和宋延年听到这话,都停了手中的动作,两人面面相觑。 宋四丰:“什么,这姑娘身子骨不好?” 宋延年:“嫂子身子不好吗?” 两人的话一前一后,几乎同时落地。 江氏嗔道,“大惊小怪干嘛。” 第82节 “先头延年奶奶也不同意,三哥他铁了心了要结亲,能怎么办,姑娘都要进门了,总不能这时候悔婚吧。” 她也能理解老太太的想法,这娶亲就是想要延绵子嗣,小夫妻二人,男主外女主内,相互扶持,方能成一个家。 这姑娘家如果身子骨瘦弱,男方这一边,就要承担更多。 老太太这也是心疼孙儿。 宋四丰一脸不理解。 “三哥在想什么,小聪好好的一个男娃娃,又不是找不到媳妇,非得找一个身子骨不好的女娃娃,以后小聪一个人怎么办。” 他有些急:“这到底说的是哪家姑娘?” 江氏停下手中的动作,站在那里想了下。 “依稀记得喜娘罗婶说过,是东湖那一片的,什么黄员外家的小闺女,家里房子盖得老气派了。” 宋四丰:东湖?那一片除了山就是水,哪里有什么人家。 他和宋延年咬耳朵,“延年,你快看看,你小聪哥结的这门亲,是不是不大对。” “啊?”宋延年不解的抬头。 “什么不对,哦,爹你怕小聪哥结的是鬼亲啊!” “不会不会,村子里可干净了,我每年都在附近埋下符箓,不会有邪魔鬼物的。” 江氏见宋四丰脸上的焦急,不由得道,“你也别七想八想了,特别明儿见了三哥,可别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这婚姻六礼,可就只差了迎亲了,你可别乱来。” 很快就到了小聪哥迎亲的日子。 迎亲这天,宋延年见向来有些憨的小聪哥,穿着一身簇新的爵弁服,玄色丝衣,纁色下裳,一脸的喜气洋洋。 别说,还怪好看的。 大家伙热热闹闹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庆的笑容,宋延年跟着人群,拥着宋小聪来到上房。 上房的厅堂八仙桌上,供奉着先祖的牌位,牌位下,是一桌的鸡鸭牛羊肉,每盘祭品都贴了小方块的红纸。 宋小聪一脸郑重的燃香祈福,向先人禀告,祭酒。 宋四丰站在宋延年身边观礼,他侧身指着自己的眼皮子,压低了嗓门。 “延年,真不打紧吗?爹的左眼皮一直跳,这是不是不是好兆头啊?” 老话都说了,左眼跳灾,右眼跳财。 宋延年窥了他爹一眼,指出,“爹,你的右眼也一直跳。” 宋四丰伸手抚上眼皮,“是,是嘛!” 宋延年点头,一本正经:“是,爹你就是上火了。” 宋四丰悻悻,他这般着急,能不上火嘛! 那边宋小聪在掷筊,宋延年见他爹这般焦虑,便也拿出龟壳。 宋四丰瞪着龟壳,他怎么看,都是寻常的龟壳:“上头说些啥。” 宋延年若有所思:“官鬼庚申金……小聪哥这婚事虽有波折,但确实是天作之合的良缘。” “新娘子父母缘浅,命运多舛,但遇到小聪哥,日子会好起来,两人会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另一边,宋友田看着地上一正一反的筊子,大喜: “吉,大吉!” 宋三丰穿着喜庆的吉服,亲自为宋小聪敬酒,郑重的教导。 “去迎接你的新娘,夫妻相处言行要有常法,和和美美过日子……” 喜娘是村里的罗婶,为了今日的日子,她还头戴了一顶大红的簪花,甩着帕子分外喜气,她看了一眼日头,对宋三丰道。 “差不多巳时了,咱们启程接新娘子吧,迟了误了吉时就不美了。” 宋三丰一听这话,赶紧招呼众人抬轿。 锣鼓,唢呐声中,一抬四人小轿从宋家出来,走在最前头的是骑着大毛驴的新郎官宋小聪。 喜娘在锣鼓声中,扭着水桶一般的腰肢,一边不忘回头招呼吹唢呐和敲锣鼓的。 “来来,锣鼓,唢呐大声点,再喜庆点儿!” 宋四丰和宋延年也走在迎亲的队伍中。 越过一座小山,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又穿过一片桑树林,终于来到了东湖一片。 那里,一座气派的大院坐落在山坡脚下。 只见院外粉墙环户,一排的柳树周垂,初春时节,柳树正抽着新芽,为这冰冷的大院添了三分暖意。 朱红的大门外,新娘穿着吉服,盖着盖头,在旁人的搀扶下,自西阶走下。 喜娘一脸喜意的迎了上去,和新娘旁边富态模样,却又一口显眼尖牙的人打着招呼。 “黄员外,快快,快让新娘子回屋去,这不合规矩。” 她们带来充当大雁的公鸡可还没有过门。 黄员外的声音又尖又细: “不打紧不打紧,我黄家没那么多规矩,快将新娘子接走吧,我院里的兄弟们还等着喝酒吃肉!” 罗婶讪讪的妥协了,虽然上次陪宋三丰来过这,也见过这黄员外一次,但她还是有点怕这眼睛好似会发光的黄员外。 真不知道宋三丰怎么敢面不改色的和这黄员外称兄道弟,一派乐呵亲热,现在还做起了亲家。 要是宋四丰听到罗婶心里这话,肯定得吐槽:因为啥,为了这气派的宅院呗。 宋四丰:“前两年我来过这,那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地。” 宋延年抬眼看了他爹一眼,“新娘子没有问题,但新娘她爹有点问题。” 宋四丰听到前半句的时候,还放下了心,待听到后半句,一颗心提了起来。 “我就说,这亲事结的有些古怪,这新娘子她爹有什么问题。” 宋延年推了推宋四丰,“爹,你先跟着迎亲的队伍回去,我和亲家公聊聊。” 前头,宋小聪一脸春风得意的迎了上去,动作却很轻柔细致,“小心小心。” 他扶着新娘子走下西阶,两人拜别了黄员外。 黄员外尖着嗓子,“快去快去,三丰兄弟该等急了,哈哈哈。” 新郎官宋小聪和喜娘罗婶一起扶着新娘子上轿。 唢呐锣鼓又重新响了起来,黄宅门口一片热闹。 ……… 第58章 黄员外喜滋滋的提着那只大公鸡,转身进了黄家宅门。 那圆圆胖胖的身子,丝毫没有影响他敏捷的行动,只见他的短腿灵活的迈过高门槛,不见半分笨拙和不便。 那欢快的背影怎么看,都透露着一股迫不及待。 宋延年了然。 黄鼠狼嘛,看到鸡可不是馋了,没当场扑上去撕咬,已是修道有成。 三伯这礼送的好啊。 一旁,宋四丰被霸道而热闹的唢呐声吹回了心神。 刚回过神,他就听到宋延年打发他回去的话语,当下就不赞成了。 他吹胡子瞪眼:“我自个儿回去干嘛,回去干着急啊!” 宋延年讪笑,“我这不是想着,一会儿小聪哥他们拜堂,你和娘都得坐高堂,你们还要给见面礼呢!” 毕竟是亲叔叔和婶婶。 宋四丰没好气。 他哪还有心思给见面礼,没有当场打断这婚事就是客气了。 宋延年看出了他爹的所思所想,连忙出言制止。 “别别,这新娘子真的是人,她和小聪哥有夫妻缘分,错过了这姑娘,小聪哥还不知道还要打几年光棍呢。” “到时,小心三伯和三伯母捶死你。” “爷爷奶奶也得捶你!” 宋四丰这才罢休。 接了新娘,迎亲的队伍更是热闹。 吹唢呐的罗伯鼓着腮帮子,卖劲儿的吹着,因为用力,他的一双眼瞪得活像一只大青蛙。 走在队伍前头的罗婶,见状分外满意,她转回头甩着帕子,将腰扭得更为欢畅。 “接亲喽!过门喽!” 最前头的毛驴倒也乖觉,一片喧闹中也不见一丝慌张,嘚嘚哒哒的驮着新郎官,自个儿就记得回去的路。 引得新郎官更是欣喜,揉了揉大毛驴脖子边的毛发。 “大青,你真争气,回去给你加豆饼。” 一片热热闹闹中,宋延年和宋四丰两人悄悄摸摸的,坠在了迎亲的队伍后头。 走出几百米后,他们趁着没人注意,又往回折。 此时,黄宅两扇朱红的大门已经关上。 宋延年拾阶而上,他站在黄府大门外,轻扣上头的金漆兽面铜环,同时朗声道。 第83节 “宋氏延年,特此拜访,有请黄仙一见。” 半晌,大门还是紧闭着。 他侧耳倾听,里头依稀传出一些畅快又热闹的声音。 黄员外:“别管他,一个人类罢了。兄弟们喝酒喝酒!来来,都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仙我今儿高兴,别的不说,这酒水是管够。” 接着又是一阵肆意欢笑的喧闹声。 宋延年笑笑,又扣了一次门。 这次,灵韵攀附着他的声音,似水波纹一般的,向黄府宅院内层层漫进。 “宋氏延年,特此拜访,有请黄仙一见。” “……” 声音由大变小,似有回音。 黄员外手一顿,他警惕的动了动耳朵。 半晌,见外头的修道人并无恶意,这才丢了手中的酒瓶子,眼睛瞥过紧闭的朱红大门,眼尾似有精光闪过。 他转头,朗声冲院内喝得东倒西歪的精怪朗声道。 “诸位,有贵客登门,快快肃容。” 一只看不出原型的精怪,顶着水蛇似的乱发,轻撩了下衣襟,让更大片的肌肤暴露的更彻底。 阳光下,雪白肌肤好似一片雪,反射着诱人的亮光。 她冲黄员外娇俏的笑了一下,嘟起朱唇,不依道。 “黄哥,还有啥贵客,我不就是你的贵客嘛。” 她说完,又冲黄员外抛了一记娇媚的眼波。 一双纤纤素手,好似柔弱无骨的摇晃着酒瓶子,白玉似的酒瓶子欲坠不坠。 她攀附上黄员外胖胖的身子上,伸出手摸了摸他圆圆的肚子,吐气如兰。 “现在,杏儿也出嫁了,黄哥,你就娶了我吧,杏儿和杏儿夫婿回门时,也有个岳母大人唤唤,恩~好嘛~” 最后的声音,婉转动听,好似莺啼,端的是又媚又可怜,让人觉得拒绝她是个大罪过,恨不得将心剖出来,递到她面前。 黄员外却干脆利落的将她的手拍掉,一脸无情。 “不,要是娶了你,我怕到时,杏儿女婿连个丈人都没的喊了。” 这可是吃人吃妖不吐骨头的主儿,名副其实的黑寡妇。 朱娘子也不生气,她揉着并没有发红的青葱玉指,娇嗔。 “哎呀,我的酒瓶子被你拍掉了……” “黄哥,也不帮人家捡捡,真是无情吶~” 随着她的话落,大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缓缓打开。 前院里,众妖的视线不由的集中到了推门而进的两人身上。 他们先看到宋四丰,不由得皱眉,一脸警惕的看向他,都是精怪修炼,哪个还闻不出猎人那一身的气息。 那一身血气,就是修炼小有所成的他们,都有些忌惮。 这是个经验丰富且战绩颇丰的老猎人。 而他旁边的少年人,理所当然的被忽视了。 宋延年视线追随着不断滚动的酒瓶子,他抬脚走下阶梯,俯身,伸手捡起地上那似白玉的酒瓶子。 几步就走到黄员外面前,他将酒瓶子递给了黄员外旁边的女子,客气的笑道。 “给,你掉的酒瓶子。” 转头,他对黄员外点头致意,“宋延年,宋三丰是我三伯。” 朱娘子潋滟着桃腮醉眼,她微微一笑,媚态横生,艳丽无匹。 “哟,哪来的小书生,这一身皮肉怪嫩的。” 她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了宋延年,攀附着黄员外的手不自觉的松开,转而要去捞起宋延年低垂在一边的手。 见宋延年错开,她也不在意的轻笑。 “是害羞了嘛?小哥儿,我看你顺眼的很,今晚和我回洞府吧。” 她舔舔下牙槽,隐约可见舌尖好似分了岔的小蛇,灵活又邪异。 “放心,姐姐不会吃了你哦。”她只会养大了再吃。 朱娘子一双眼缠绵又贪婪的看着宋延年,越看越欣喜。暗叹,这一身似钟灵毓秀的骨肉啊,吃了得顶多少年清修。 她的舌尖嘶嘶响,似有什么要喷薄而出,蠢蠢欲动。 一旁黄员外乐乐呵呵的样子,他一副壁上观的模样,未尝不是试探宋延年父子二人。 朱娘子见状,更加肆无忌惮了。 宋四丰惊怒不已,他将宋延年护在身后,虎目圆瞪,两只手的拳头握得很紧,一身肌肉贲张,俨然暴怒的模样。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触即发。 宋延年抬起手拦住了他爹。 “爹,我们可是客人,今天是黄员外和咱们宋家的大喜日子,不宜见血。” 他一脸的不赞成,另一只手却快速的在半空中打下一道繁复却不冗杂的灵符。 宽袖拂过,翩若惊鸿,宛似游龙。 随着灵符一闪而过,朱娘子惊呼了一声。 众妖心下凛然,其他妖精沉默的看向原先站着朱娘子的地方…… 那儿已不见朱娘子娇媚的身影,地上一只毛茸茸黑乎乎的大蜘蛛,慌乱着八只脚想要逃窜。 宋延年弯腰捡起这异常活泼的大蜘蛛,笑眯眯道。 “我这个人,除了爹娘,向来不喜欢别人养我,不过,我倒是不介意养点小蜘蛛什么的。” 他的视线落在又掉到地上的白玉酒瓶子,再一次弯腰将其捡起。 他打量了蜘蛛几眼,又看了下酒瓶子。 “不过,我这儿没什么洞府,这酒瓶子还不错,你将就先住着吧。” 说完,他也不怕那挥舞着八条腿的大蜘蛛,直接将它塞入酒瓶子里,往上头又打了一道符,晃了晃瓶子,这才转头看向旁边的黄员外。 黄员外全身叫嚣着逃窜,却只能按捺住自己,对上宋延年的视线,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 “亲家~“ 宋延年哂笑,这时候又是亲家了?他摇了摇头,举着酒瓶子问道。 “不介意我一会儿将这瓶子带走吧。” 黄员外干笑,“当然不。” 想了想,他又讨好的说了一句。 “我这儿好酒还有好几桶,回头亲家走时,记得全都带上,今儿是我们宋黄两家大喜的日子,没点好酒怎么像样。” 宋延年不置可否,他环顾了下这前院,只见院子满地歪倒着酒瓶子,菜肴珍馐零零乱乱的散落在桌上和地上,菜盘子也一片狼藉。 除了几个精怪还清醒着,此时正一脸警惕的看着他,还有几只精怪喝得有些上头,醉醉醺醺的迷醉着眼睛。 其中一个鹿精,穿着褚色宽袍,一派风流,头顶却长着两只鹿角。 还有一些精怪是动物的形,却有着通人情的眼。 宋四丰只觉得荒诞不已,真该抓他三哥过来看看,让他瞧瞧,他给他们老宋家结的是哪门子亲。 对上精怪警惕的眼神,宋延年摆手,一脸腼腆。 “大家都别看我,放心,今儿是大喜的日子,不见血。” 至于手中这蜘蛛精,宋延年表示无辜。 完全是她自己先动的歪心嘛。 黄员外叹了口气,他挤出一丝笑,勉强压下心中的抗拒和恐慌。 “亲家来来,我们到里头说话。” 众精怪见宋延年的背影消失在抄手游廊的尽头,这才吁了口气。 他们面面相觑,穿山甲精和黄员外最要好,他一脸担忧。 “黄仙儿不会有事儿吧?” 狐狸精最是没心没肺,摆手:“不会不会,你没听黄仙儿说了,他们可是亲家。” “来来,咱们接着喝!” 黄员外在前头迎着两人,遇到一扇月亮门时,还侧身让客先行,端的是一派懂礼。 厢房里。 他还替宋家父子泡了一壶清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宋四丰将茶饮尽,见自家儿子和这黄员外还要你来我往的,不知要唠嗑多久,他受不了的将茶一饮而尽,直接开门见山。 “黄大仙儿,你是妖,我宋家是人,为何要欺瞒我三哥,和我宋家做亲。” 黄员外一脸不解,“欺瞒?” “没有啊,这三丰兄弟,知道我是黄鼠狼成精,这事我可没瞒着他。” 第59章 宋三丰知道? 第84节 屋内,宋家父子俩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有些傻眼。 问罪的宋四丰更是词穷,脸上露出尴尬又荒唐的表情,他结巴了两句。 “什,什么?他知道?宋三丰疯了不成?” 他惊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梨木的凳子被他带倒在地,刺啦一声,发出刺耳的声音。 此时,宋四丰也顾不上自己失礼不失礼了。 他在屋内来回踱步。 “我知道了,他定是喝醉了酒,胡乱应下的。” 一旁,宋延年心里也是叹服不已,失敬失敬,往日里,是他小瞧了他家三伯。 黄员外正拎起桌上的茶壶,准备往两人面前再斟一盅的清茶。 听到宋四丰这话,顿时不乐意了。 “胡说啥呢!我黄仙儿虽然是山野精怪,也知道这结亲是结两姓之好,断没有欺瞒一说,三丰兄弟应了我家这门亲事时,可是清醒的很。” “这事我有没有扯谎,回头你们问问三丰兄弟就清楚了。” 宋四丰冷静下来后,也觉得自己失态了,他举起茶杯和黄员外面前的杯子碰了碰。 “是我一时失言。” 黄员外一脸占理的得意,嘴上两撮小胡子,神气活现的向上卷翘着。 此时眯眼笑的模样,搭上那口尖利的牙齿,黄鼠狼的特征,愈发的凸出。 他矜持的将茶水饮尽,摇头摆手。 “这也不怪你,寻常人听到精怪,自然是躲得远远的,唉,可叹世间只有三丰兄弟一人,待我和常人无异。” 他遥遥举杯,片刻后将茶一饮而尽,“知己知己。” 宋延年心中闷笑,他三伯估计是看上了黄鼠狼家的钱财罢了。 他打量了房子四周,屋内处处是一个小姑娘成长的印记,泥偶娃娃,针线棚子,窗台摆放着一盆水仙,月亮门的另一边,搭着一座秋千…… 宋延年:“亲家还怪疼爱嫂嫂的。” 这一针一线,包括这房子,都不是幻术,而是实实在在存在的。 真难想象,这黄鼠狼是怎样攒下这片家业的。 听到宋延年称呼自家的杏儿为嫂嫂,黄员外乐得呵呵直笑。 他捂住自己因为得意而更凸出的尖牙,捻了捻胡子,眼里透着狡猾的光。 “道友认我家杏儿是嫂嫂,准不会后悔。” “我虽然是山野精怪,但杏儿可是切切实实的人,性子纯良,贤良淑德,秀外慧中,就是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 黄员外竖起大拇指,称赞不绝。 “配你宋家的小聪侄儿,那是绰绰有余了。” 这回换宋四丰不乐意了。 “我那侄儿虽然人木讷了一点,但也是精精神神的小伙子,身子板更是壮的和牛一样。” 他斜睨了黄员外一眼,哪像他家的闺女,听说了那身子骨可不大好。 黄员外这才闭上嘴,良久悠悠的叹了一声。 “我家杏儿,是个命苦的丫头。” 黄员外目光幽幽的看着窗外的水仙,似乎是看到了几年前的光景。 “五年前,我在化形的边缘,那日,我见一位道人在一家人的拥护下,摇着铃铛,撒着黄纸,抬着这丫头上山……” 长桐县,张员外家的独子,年纪轻轻的得了痨病,病来的急又快,在张家人没有反应过来时,才月余时间就去了。 张家祖上三代单传的独苗苗,就这样没了。 上到老太君,下到小厮丫鬟,家中的阿猫阿狗,全都悲恸不已。 张家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老太君是夜夜难眠,早上醒来时,枕畔像是被水打湿一般,一片湿濡。 眼见着家里人难以走出沉痛,张员外决定替地下的儿子,寻一门亲。 聊以慰藉。 宋延年不由得坐直了身子,“他以活人殉葬?官府竟然不管?” 黄员外捻着胡子,不已为意,“你们人类的官家不是向来如此。” “我长在乡野,也听过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话。” “更何况,杏儿这丫头,是他亲爹娘亲自画押,将她卖给张员外的。” 他补充道,“那契书上,可是按了手印,上面写着生死不计。” 就这样,道人摇铃,挥舞着一柄桃剑,口中口诀不断,一通施法后,家丁掘土起棺…… 杏儿被绑着手脚,口中塞了布帕,活生生的埋进了张公子的棺椁中。 黄员外:“这道人有几分神通,我那时还未化形,自然是避得远远的。” 只是,这杏儿年岁虽小,却是个倔强的。 “到了第五日,我打那儿跑过,还听到地下有敲击木板的声音。” 黄员外叹了口气,“我心有不忍,便刨了土,杏儿出来时,只剩下一口气了,也因为这一场阴亲,杏儿元气大伤,身子骨一向弱。” 它那时披着山下偷来的衣裳,胡乱包裹在身上,打开棺木,拿掉布帕时,杏儿一双眼,被光刺得直流眼泪,却还是笑着问它。 “是神仙吗?你是神仙吧,一定是神仙来救我的。” 他还未讨封,便被一个人类赋予了神仙的名头,从此,脱去黄皮,有了人类的模样。 黄鼠狼精,便成了黄仙儿。 宋四丰和宋延年听后,对黄仙儿肃然起敬。 宋四丰:“有些人生而为人,却做着畜生都不如的事。黄大仙,先头多有得罪之处,还请万万见谅。” 黄员外笑眯眯的,“客气客气,咱们都是亲家,别说这些见外的话。” 宋延年思量了一番,对黄员外道,“你是特意找上我三伯的?” 黄员外:“果然瞒不过道友。” 原来,杏儿的那一场阴亲,并没有随着她的出棺而结束。 “杏儿的生辰八字,婚书,那道人一应烧到地府,所以,杏儿是张公子的鬼妻。” “这些年,张公子一直在等杏儿长大,而前两年,我家杏儿及笄后,张公子便日日夜里来我黄府,想要带走杏儿。” 宋四丰:“大仙你也不能制止吗?” 黄员外幽幽的看了他一眼,“我阻止得了他一时,还能阻止一世吗?” “毕竟,夫妻团聚是人伦。” 宋延年忍不住爆粗口,“神他娘的夫妻团聚。” 宋四丰:…… 他看了一眼满脸怒气,说着脏话的儿子,难得的没有制止。 黄员外继续道,“为了躲这张家人,还有地下的张公子,两年前,我带着杏儿搬到了乐亭县。” “前段日子,我意外发现,这小源村,似有高人布局,妖邪鬼怪不侵。” 他看了宋延年一眼,叹道,“原先,我还以为是你的师父布下的,方才见你收朱娘子那一手,方知原来是我想错了。” “这小源村的符阵,是出自道友之手吧。” “真是后生可畏。” “我的好友鹿兄,他擅长占卜一道,他替我算出,这杏儿的一线生机,以及命里的姻缘,是落在这小聪贤婿身上。” 所以,他刻意结交宋三丰,以美酒财帛相诱,果然哄的宋三丰壮了胆子,应下这门亲。 听到这,宋四丰陡然惊起,“不好,我这小聪侄儿有危险。” 这杏儿可是有鬼亲在身,今日又穿吉服,那张公子的鬼魂又怎么会不知道。 媳妇都要改嫁了,这哪个男人忍得住,男鬼也不行! 黄大仙安抚宋四丰,“莫急莫急,我给杏儿身上留了一道法力,定能让杏儿平安到小源村。” “到了小源村后,我嘱托过杏儿,让她都不要出这村子。” 宋四丰:“大仙可有在我侄儿身上也留一道法力?” 黄员外讪笑,“这倒没有。” 虽然被人称作黄大仙,但他毕竟只是个小精怪罢了,护住自己的闺女杏儿都困难,哪还有多余的法力哟。 这宋家四弟太看得起他了。 宋四丰和宋延年当下就往回赶。 宋延年想到前日送出的荷塘鸳鸯木雕,心里祈祷,希望他家小聪哥有将这个木雕带在身上。 他想到今日的卦象,心里又稍微放心了一些。 没事没事,只是有些波折。 原先他以为这波折是应在黄仙儿身上,不想,最终却是在这新嫂子身上。 黄员外从后头追出来,手里还牵着一匹神俊的大白马。 “快快,我让这马兄送你们一程。” 宋延年飞速的往那马腿上打了一道神行符,随即和宋四丰两人翻身上马。 宋四丰:“儿啊,爹没骑过马。” 宋延年:“爹,我也没骑过,不过,我骑过奶奶家的大青,我想,这大体是一样的。” 再说了,这可是一匹通人性的马妖,想来回程会更顺利。 第85节 宋延年俯身,摸了摸白马的长鬃毛,“麻烦马兄了。” 一道灵韵之气,随着他手中抚摸的动作,不断的涌入白马的身体。 马儿高抬前蹄,咴律律畅快的叫了几声,随即似风一般的朝小源村方向奔去,蹄声嘚嘚嘚,徒留一地的尘土…… 黄员外抹了一把脸上的黄泥,看着已不见踪影的两人一马。 “这马兄今日是喝了多少酒啊,跑得这般快。” 一阵风驰电掣中,宋延年他们总算赶上了迎亲的队伍。 唢呐锣鼓的声音将那马蹄声掩盖,百米远处,宋延年和宋四丰翻身下马。 宋延年:“多谢马兄了。” 白马嘚嘚嘚的原地刨着土,一双马眼深蓝水润。 前头,一股鬼气从桑树林里蔓延向迎亲的队伍。 在前头扭腰的喜娘罗婶,最先感觉到不适,她捶了捶腰,觉得腰疼得紧。 罗伯急得停下了唢呐,上前两步,“媳妇,你没事吧,让你这么卖劲儿,这下闪到腰了吧。” 罗婶瞪着眼,正要凶误工的罗伯,忽然,她只觉得眼皮似有千斤重。 “我怎么这么困啊。” 迎亲队伍里的村民,就像是中了瞌睡虫一样,一个个的倒了下去。 宋四丰指着众人,目瞪口呆,“这,这!” 宋延年看向桑树林深处,安抚的拍了他爹的手,“没事没事,是张公子来了。” 他又看了一眼地上倒地的众人,低声对宋四丰道。 “这鬼气只是让他们睡着,回头晒晒太阳,人就没事了,爹要是担心,回头我画些符,咱们烧在汤里让他们喝下。” 刚好,今日大家伙儿都在他们宋家吃席。 宋延年继续解释道:“嫂嫂以后在咱们宋家生活了,要是迎亲人知道这鬼亲一事,到时整个村就沸沸扬扬了。” “如此一来,嫂嫂又如何自处。” 宋四丰想了下,倒也是。 遂不再出言。 整个迎亲的队伍,就只剩下大毛驴上的新郎官,还有轿子中的新娘子还清醒着。 一片鬼雾中,张公子的声音飘渺诡异。 “娘子,你可是我张家的人,穿这一身嫁衣,是另寻他人改嫁吗?” “这置我张家颜面于何地?” 轿子中,黄杏儿恍惚又回到了五年前那口棺木。 刺鼻的尸臭,血肉上恶心蛆虫,空洞的眼眶…… 以及,那一片让人绝望的漆黑。 一时间,她只觉得身上布满了爬虫,让她一颗心又痛又麻,难以呼吸。 大毛驴上,宋小聪呆滞的看着那踮着脚尖,悬浮着身子,一瞬就从百步远,来到面前的鬼…… 下一秒,就见那鬼到了轿子前,伸手要去掀那轿子的门帘。 “住手,你要干什么!” 宋小聪顾不得害怕,连忙出言制止。 张公子回头,视线瞬间对上了宋小聪的眼神。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没有人类的感情,邪异又恶毒。 随着对视,宋小聪只觉得一股寒意爬上他整个身子,整个人好像要被冻僵。 不,不是错觉! 他惊觉自己手脚僵住了,只是胸口一个温热的东西护住了他,让他撑住了这口气。 宋小聪迷迷糊糊的反应过来,那里放的是堂弟延年送的鸳鸯木雕。 因为这木雕雕刻精致,他想在婚礼上送给新娘子,早上出门前,便将它们揣怀里了…… 这时,轿子中传出带着哭腔的声音,那是黄杏儿的哭声。 “你放过他啊,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和你走。” 随即,新娘子跌跌撞撞的从轿子中出来。 宋小聪只觉得心中一痛,“不,不行,你不能带走她。” 宋延年看向他爹,“对吧,我就说嫂嫂人不坏,他们命里本来就有姻缘。” 要是没娶到黄杏儿,小聪哥估计还要打好久光棍呢。 宋四丰急得不行:“是是是,急死我了,你再多说几句,你嫂子就要被鬼抢走了!” 第60章 那厢,跌出花轿的杏儿,一张红盖头滑落,露出娇艳可人的小脸。 杏儿虽然是农家女,模样却生的不差,她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村子里的男娃娃都爱和她玩耍。 因为生的出色,兄弟姐妹中,她爹娘更偏疼她两分,只是这两分疼爱,在五十两银子面前,一文不值。 比起能让家里的生活过的更好的五十两,一个漂亮的小闺女,舍了也就舍了。 她永远记得,她爹娘看着那银子,嘴里是惋惜,眼里却是藏不住的贪婪,“就当这丫头远嫁了。” 而给出银子的张员外,拈了拈胡子,看着她一脸满意。 他疼爱儿子,向来是要将最好的东西留给儿子。 道人也和他说过,这儿子结阴亲寻鬼妻,只要八字相合,死去姑娘的尸骨就可以了。 但张员外看了几个,他嫌尸体面青体僵硬,看不出好颜色。 各个配不上他儿子! 直到看到了乡间的杏儿,他当下拍案要这丫头做他儿媳妇,就算是背上官司也不惧。 由此可见这杏儿,不是一般的貌美。 只是此时,这张漂亮的脸上布满了仓皇和焦灼,还有一丝的惧怕。 但她却坚定的护在了宋小聪前头。 “娘子。”见到杏儿的脸,张公子呆呆吃吃的笑,暂时停住了动作。 他是得了痨病去的,这得了痨病的人,死的时候面容不是太好。 只见他顶着一张骨挝脸,青青白白的死人面上,是两个深深眼窝,就像是没有了眼珠子的窟窿洞。 一声娘子,唤得人胆寒。 他贪婪的看着黄杏儿那张似花娇的俏脸,待视线落在她一身鲜艳的喜服后,瞬间阴下脸。 咬牙切齿:“小娼妇。” 他移了移视线,最后落在了后头的宋小聪身上,目光似蛇爬,黏黏腻腻又阴冷,看着喜服的脸上是满满的恶意。 “奸夫淫妇,我哪个都不会放过!” 他的手从红色寿衣的袖中探出,手上是死人戴的白色手套,上头逸散着不详的黑雾。 就这样向黄杏儿和宋小聪探去…… 突然,他的背后一道符箓逼近。 符箓似一柄锋利的剑,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划破了灰灰沉沉的鬼雾,直接袭击张公子的后背。 张公子张嘴尖啸! 他虽然成鬼才几年,但那一身鬼气,却是不容小觑,伴着尖啸,他急急侧身,甩袖想将那突如其来的符箓打散。 浓烈的黑气和符箓的金光冲撞,空气似有金石相碰之声…… 宋小聪和黄杏儿两人捂耳,只觉得神魂都被震荡了一番。 好在,这两人一个有黄仙儿的妖气护体,一个怀揣着宋延年雕刻的荷塘鸳鸯木雕。 虽然觉得有些难受,但还是能够坚持住,保持了清醒。 宋小聪惊疑不定的看着宋四丰,喃喃,“四叔?” 他又向背后看去,那儿他的堂弟宋延年,正沉着脸,甩手就将五六张黄纸丢出,而那黄纸凭空飞起…… 宋小聪:“小弟?” 宋四丰将他往后拖,“快快,咱们躲一躲。” 他拖完宋小聪,又去拖其他村民,这些村民可都是替老宋家接亲的,伤着哪个他都不好交代。 宋小聪将新娘子扶到一旁,从怀里掏出荷塘鸳鸯木雕,将其中的鸯鸟递给了新娘。 “给,这是延年给我的,方才就是它们护着我,我才没被这恶鬼伤着了。” “哦,他就是延年,我四叔家的堂弟。” 他指着和张公子相斗的宋延年,对黄杏儿说道。 黄杏儿眼里含着一泡泪,推辞。 “不了,这场冤孽是我惹来的,怎么能拿你的护身符?” 宋小聪故作轻松,“没事,延年给我一对儿,说是祝贺我们新婚的贺礼,本来就是我们俩一人一只。” 黄杏儿垂头接过这鸯鸟,眼泪是不住的滴答滴答往下落。 旁边,宋四丰紧张的看着前方,那儿一人一鬼,正胶着对立着。 第86节 张公子的白色手套已经被宋延年打掉,露出里头青白又似枯骨的手。 他低头看了自己的手一眼,抬头怨恨的盯着宋延年。 “你我无怨无恨,为何断我来生路。” 像他这样讲究的阴间鬼物最忌讳露出手部。 人间有言,人死穿戴要齐整,尤其是一双手,一旦暴露,来世就是个乞丐命,一生吃喝温暖,全赖他人施舍。 他过世时,他的父亲给他戴了这蚕丝的手套,就是希望他来生投个好胎。 此时蚕丝手套被毁,他的来世好命也被毁了,这让他怎么不怒。 宋延年诧异,“谁说我们没有仇怨了?” “你都要害我的哥哥嫂嫂了,还不容许我们反抗?哪有这样的道理。” 张公子鬼目好似熊熊怒火在燃烧。 他指着黄杏儿怒叱。 “明明是这女子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现在更是一女二嫁,这还不许我讨一个公道?” 宋小聪听到这话,眼珠都瞪出来了,他不禁侧头看黄杏儿。 他还一句话未说,黄杏儿便崩溃的大哭出声。 也是,哪个女子受得了被人这样说,还是当着自己新郎官的面。 黄杏儿心下绝望,她好不容易找到的良人,要被这恶鬼搅和没了。 宋小聪期期艾艾:“你,你别哭啊,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宋四丰看得叹息不已,他简单的将事情讲了一遍,最后意味深长道。 “这些事,你爹都知晓。” 宋小聪一方面伤心,因为他爹为了那些金银,也不看看结亲的亲家是人是妖,就将他婚事定了。 另一边方面,他又喜欢这黄杏儿,见到她便心生欢喜,觉得这婚事还不错。 他苦恼着一张脸,左右为难,半晌,宋小聪放弃了和自己较劲,只听他开口道。 “既然爹娘做主了,我自然认这门亲事。” 听到这话,黄杏儿惊喜的抬头,她的目光撞进宋小聪憨憨的笑容,一时间,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缠绵。 另一边,张公子被这一幕激怒,眼都气红了。 “什么爹娘做主?我们的亲事才是爹娘做主!” 他手中幻化出一纸婚书,他指着上头的生辰八字。 “你敢说这不是你赵杏儿的生辰八字?上头都有你爹娘亲手画的押!” 黄杏儿捏紧拳头,“我不叫赵杏儿,我是黄杏儿。” 她再也不是被爹娘卖掉的丫头,她是黄员外捧在手心里的黄杏儿。 “谁和你签的婚书你找谁去,我是不认的。” 张公子还待说什么,头顶的符箓呈六角包围之势,符光微微跳动,一片宝光灼灼。 符阵中,张公子捂住自己的脸,不断的躲避这符光,痛苦张嘴却不再有声音传出。 宋延年走到黄杏儿面前,冲她一笑。 “嫂嫂莫怕,这人鬼之亲,天地本就不认可,更何况是以人为殉,之前那鬼亲,断了就没事了。” “借用嫂子一截乌发。” 说完,他的手指拂过黄杏儿脸畔,以气为刃,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抓过那截断落的乌发。 宋延年拿着断发来到张公子面前,用符箓焚烧这截乌发。 符火似有了生命,如一条灵活的小龙,张牙舞爪的将这乌发吞噬,接着,符阵中,张公子手中的婚书,也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天地间。 黄杏儿只觉得无形中,似有什么枷锁咔哒一声被打开,随即破碎。 她自由了?黄杏儿一时觉得恍惚。 宋延年往这张公子的鬼魂上打下一道道灵符。 “去吧,既然你的家人舍不得你,你就回去陪伴他们吧。” 随着他手势的挥动,符阵中的张公子消失在众人眼中。 宋小聪搀扶着黄杏儿,上前感谢宋延年。 他看了张公子鬼魂待过的地方,那儿草木齐整,半点看不出方才的险况,不由得好奇。 “延年,你刚才是送张公子去地府了吗?” 宋延年笑眯眯道,“不是呢,我方才想着,这张员外既然这么放心不下张公子,我索性送他儿子回张府多陪陪他。” 省得他去祸害别人家的闺女。 至于张公子,要什么媳妇陪,有爹陪就够了! 想来,这张家父子俩,应该都很满意他的安排。 感谢的话就不必多言,他宋延年向来是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 “走吧,咱们该启程了,误了吉时就不好了。” 新娘子和新郎官整理了一番喜服面容,一个骑上毛驴,一个坐上轿子。 宋延年往迎亲的队伍中打了一道迷心符,迎亲的村民只当自己走累了,在原地歇息了片刻…… 众人热热闹闹的抬着新娘子回到了小源村。 “好好,迈火盆,日子红红火火!” 喜娘罗婶甩着帕子,一脸欢庆的带着新娘子迈过火盆子。 ……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相拜,礼成!送入洞房!” 新娘子进新房后,酒席也就开席了,宋家人坐在一张饭桌上,宋四丰瞧着他旁边的宋三丰,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哎呦,我这肚子咋这么疼。” 才吃了几口肉菜,宋三丰就捂着肚子喊疼,他急急忙忙下桌找茅房…… 过了片刻,回来的宋三丰拿起筷子再咬下一口,才将肉吞到肚子里,又捂着肚子下桌了。 …… 来来回回好几趟,再坐上桌时,宋三丰都不敢碰筷子了。 老江氏撩起眼皮,恨铁不成钢。 “真是山猪吃不得细糠,才吃这两口肉,肚子就受不住了?” 宋三丰委屈着一张脸,“娘~” 哪有当娘的这么说自己儿子的,他的腿可还是软着的。 因为亲事,老江氏和宋三丰一直有些不愉快,这时候才不心疼他。 “年纪一把了,还摆这样的脸色,寒碜谁呢,去去去,你吃不得就去屋里歇着,这来来回回这么多趟屎啊尿的,闹得大家伙都没吃饭的兴致了。” 发话的是自己老娘,宋三丰看着那一桌的佳肴美馔,又确实是吃不下,无法,他只得悻悻的下了桌。 过了几日,黄杏儿回门,再回小源村时,带着一堆的礼物来到宋四丰家门口,其中,就有好几桶的好酒。 宋三丰跟在后头跳脚,“小聪媳妇,你这是送错了门吧?” 黄杏儿一脸无辜,“没有啊,爹说的清清楚楚,要将这些礼物给四丰叔送来。” 宋三丰急了,“这亲家怎么回事?我才是他正经的亲家公。” 黄杏儿:“不知道呢,爹说了,他和四丰叔投缘,还喜爱小弟延年聪慧有灵气。” 宋三丰想去扒拉那些礼物,又很忌惮黄大仙,他踮脚看着那一车车的礼物,觉得自己的魂都被送走了。 良久,他期期艾艾的磨蹭到宋小聪面前,“儿啊,你丈人就没有给咱们家备点礼吗?” 宋小聪还在气他爹,歪过头不想讲话。 “问你呢!”宋三丰推了推宋小聪。 “备了。”宋小聪声音硬邦邦的。 宋三丰脸上浮起欣喜,笑容在脸上还没有一刻,就听他儿子继续道。 “都是胭脂水粉之类的,我分了一些给娘和妹妹,还有的在杏娘屋里。” 宋三丰只觉得心都碎了,这胭脂水粉的他又用不上,他有心想找黄员外谈谈,走到东湖附近,看到一半兽形一半人形的狼妖,提起腿又跑回了小源村。 月余的时光说快也很快,时间转眼一划而过。 此时已是三月末,百花盛开的月份,四月的府试即将来临。 宋延年背着他爹新做的紫皮书芨,里头搁几把上好的狼毫笔,都是黄员外送来的,据说是它身上最好的毛做的笔。 临别时,黄员外拍着胸脯承诺,宋延年这辈子的笔,都让它包了。 黄员外:“放心,绝对是狼毫笔中最好使的一枝。” 宋延年:…… 他终于知道这黄大仙是怎么发家的了。 原来,乐亭县最大的供笔商人就是他,一管上好的狼毫价值数十金。 他不发财谁发财! 宋延年:“悠着点,别把自己拔秃毛了。” 黄员外胖胖的脸一僵,他挥舞着手赶宋延年,“去去去,我送你这么多礼物,就没一句好话吗?” 宋延年无辜:为你好才有话直说啊。 ……… 第87节 告别众人,宋延年独自一人离开小源村,这次行程远,他舍不得他爹舟车劳顿,便打算同褚闵武搭伴,一起去府城参加府试。 他来到钟鼓街的褚府,褚闵武一脸憔悴的出来,他脸带歉意,“延年,我爹病了,病的厉害,我恐怕不能参加这府试了。” 第61章 听到这话,宋延年愣了片刻,“那你不去了吗?” 褚闵武摇头,他的神情低落,浓密的睫毛低垂,在有些发青的眼下投下了一片阴影。 “唔,不去了,我也不知道,看我爹的情况再说吧,但这几日总归是脱不开身的。” 十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金榜题名时,都是读书人,谁不想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便是坐拥万贯家财的褚闵武也不例外。 他有些不甘心,但更多的却是空落落,心里就像有一根羽毛,飘飘荡荡的往下飘,却一直不着地。 褚闵武抬眼对上宋延年澄澈的眼眸,那是一双毫无阴霾的双眼,褚闵武心里哂笑,曾经,他也有过这样的眼睛。 “延年,师兄真羡慕你。”羡慕他有一对那么好的爹娘,父慈子孝,一家人和乐融融。 不像他,很快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宋延年唤了一声师兄,待他缓过那阵情绪,这才继续问道。 “褚伯父这是得了什么病,怎么来得这般凶猛。” 褚闵武声音低了两分:“我大哥去后,他身子骨一直不大好,精神也不爽利。” “前些日子倒春寒,他去山上祭奠大哥,吹了一阵冷风,这偏头疼的毛病又犯了,这次病的比较厉害,躺在床上都动弹不得了。” 他沉默了片刻,良久吐露心声,“我心里放心不下他。” 他也知道自己这样有些不争气,但他就是没法对他爹放任不管。 难怪书里常说,恨会随着时间的流淌而慢慢消弭,但爱却似那久酿的酒,酒香随着时光流逝,愈加的香醇。 在不经意之间,让人昏头昏脑。 褚闵武哂笑,可不就是如此。 看着他爹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不言不语,他惊觉自己没有以往想象的那般断情。 宋延年看着面前的褚师兄,只见他胡子拉碴,衣襟都是一层褐色的污渍。 不知道是药渍还是茶渍倒在了身上,干透结痂了,都没空换一身干净衣裳,一双眼睛更是熬得通红。 “师兄也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褚闵武打起精神,故作轻松的一笑。 “自然,三年后,我还要再参加这科举呢。” 宋延年看了褚府一眼:“大夫看过了吗?他怎么说?” 褚闵武:“只能先吃几贴药,再看看吧。” 人食五谷杂粮,难免三灾八难,更何况,生老病死本就是寻常,这是谁也阻止不了的事。 宋延年劝慰了褚闵武几句,背上书芨和他告别,独自踏上了去府城的路。 乐亭县的府城唤作琼宁,它位于琼宁州城,宋延年看过童先生书房中的舆图,知道这琼宁离安同镇有百多里的路程。 他思索着,这一路除了官路水路,羊肠小道,还需要穿过一些山林,要是靠自己这双腿,不免太过劳累。 想到这,他就来到了安同镇东面的市井,在市集上挑了一匹毛皮水亮的大毛驴。 宋延年摸了摸大毛驴脖颈处棕色的鬃毛,笑眯眯道。 “瞧你这一身毛发短短,又是姓毛,唔,我便唤你毛三寸吧。“ “三寸,走喽。” 宋延年招呼了一声,便牵着毛驴走出了市井。 …… 毛三寸是一头正值壮年的毛驴,肚子鼓鼓,四肢健壮,看过去倒也有两分威风。它驮着宋延年,左臀背负着书芨,右臀一包袱的行囊,半点不见负累。 宋延年对它是满意不已,时不时的往它嘴中塞一块豆饼。 官道上响起单调又均匀的驴蹄声。 “呱嗒,呱嗒,呱嗒……” 宋延年拿着一卷书,盘腿坐在驴背上翻看,不过片刻,眼睛就觉得有点晃眼,他赶忙将那卷书收到驴臀左后方的书笈中,转而将头看向管道两旁的田地。 春季是忙碌的季节,猫了个冬的农人迫不及待的走进田地,耕牛在前头拉着木犁,农人在后方推扶着,田垄上,几个垂髻小儿除着青草…… 田间一派欣欣向荣之势。 宋延年感叹:真是个好时节啊。 他闭了眼,感受清风带来青草的香气,大地复苏,一副春的画卷在他脑海中描绘,天蓝蓝,云白白,山青青…… 一切是是那么的美好。 他运转着功法,于吐纳间不断的淬炼着这灵韵之气…… 毛三寸好似吃了大补的汤药,它欢快的甩甩驴头,脚下的蹄子呱嗒呱嗒踩的更响亮了。 “唔?天都有些黑了。” 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这修炼的日子,果然过得十分的快。 宋延年再睁开眼,天色已有一丝发暗,太阳落入山头的另一边不见踪迹,余留下一丝橘色,将天边的那丝云染成火红的颜色…… 他看了看脚下,还好还好,还是官道,这大毛驴没瞎跑,不愧是需要八两银才能买来的大毛驴。 庆幸完,他用力的揉了揉大毛驴脑门顶上的那几撮呆毛,赞扬。 “乖三寸,你可真厉害,都没有走错路,今晚我请你吃上等的草料。” 宋延年拿出自己抄录的舆图,就着这霞光翻看。 他点了点舆图的位置,发现只要穿过这一片的桦树林,就能到达石瓮厝,到了石瓮厝,再走一段山路,就能到圆楼镇,圆楼镇的渡口就有乌篷船,直接可以到府城。 宋延年合上舆图,指了指方向,对毛三寸下达命令。 “走吧,咱们今晚歇在这石瓮厝,那儿有一家同福客栈。” 都说望山跑死马,这望舆图也能跑死驴子。 大毛驴吭哧吭哧的驮着宋延年和行囊,在宋延年用尽最后一块豆饼,赶在毛三寸罢工之前,终于看到了一个界石。 他打着防风灯,将灯凑近大石头,石头很是有一番年月,上面斑驳着风吹雨打的痕迹,刻在上头描着金色涂料的村名都有些掉色。 “石瓮厝,唔,没错,就是这儿了。” 他环顾了四周一眼,翻身下了驴,低头轻嗅自己,这两日没有清洗了,总觉得自己一股毛驴骚味。 似乎是看出宋延年的嫌弃,毛三寸不爽的轻抬前蹄,“吁吁~” 宋延年被这突如其来的驴叫吓了一跳,随即没好气的拍了拍它的脖颈。 “好啦好啦,这大半夜的,你不知道自己的叫声有多瘆人嘛!” “走走,我去客栈梳洗梳洗,好好,你也有好吃的,要豆饼还是棉籽饼?” …… 宋延年嘴里哄着毛三寸,手里拖着缰绳,用力的将毛驴往石瓮厝拉。 春天夜晚的星空静谧又迷人,星体似棋子,以天为棋盘,星光荧荧惑惑,整个村子在星光的笼罩下,散发着青荧荧的光。 宋延年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了一番,发现周围突然静了下来,连个蛐蛐儿的叫声也没有了。 他牵紧缰绳,将有些毛躁的毛三寸拢在身后,喃喃自语,“不是吧,又来!” 又走了几步,还是一片寂静,前头一片黑暗,不见村屋,也不见光亮。 这是鬼打墙啊。 毛三寸不安的踢踏着蹄子,吁吁的不停嘶叫,在寂静的夜里,不时有回声传回。 它被自己的回声吓了一跳,颤抖着腿想要逃窜。 宋延年安抚的摸了摸大毛驴脖颈的鬃毛。 “嘘嘘!不怕不怕,这天躁有雨,人躁有祸,毛三寸你也一样,遇事千万不能焦躁。” “急了你就惨喽。” “对喽,就是这样,要乖噢!” 在宋延年的安抚下,大毛驴真的安静了下来,它温顺的跟在宋延年身旁。 宋延年打了一道破瘴符,鬼打墙消散,村里的模样逐渐的显露,灵韵之气运转在眼部,此时虽是夜半子时,但在宋延年眼里却犹如白昼。 这鬼打墙消去了,宋延年又紧皱起了眉头。 方才天黑,他没看清这石瓮厝的地形,此时灵韵之气运转在眼部,他又处在村中高地,这才发现此地居然是风门之穴的风水局。 何谓风门,《阳宅天元五歌》经云,“风门通八气,墙空屋阙皆难避,若遇祥风福顿增,若遇杀风殃立生。” 原先这风门多是用于宅院的风水,但这石瓮厝,居然将整个村子,当做一座宅院,布成了一个风门之穴的风水局。 那一栋栋屋子,就像是棋盘上的棋子,错落有致的坐落在这片山林中,每一栋房子的位置看似随意,其实各有深意。 这是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风水。 好的时候自然是全村都好,坏的时候,可就糟糕了,鬼物一出,就是一个大鬼。 宋延年自问自己是布不出这样的风水的,当然,主要是他没那么多银子盖这么多的房子。 大手笔啊,惹不起惹不起! 他牵着毛三寸的缰绳,调头就要往回走。 大毛驴轻吁,一张驴脸拉长,似在嘲笑。 宋延年拍了它的大脑袋,“想啥呢!我这才不是逃跑。” 第88节 他思索片刻,一本正经道,“这叫战略性后退。” “再过个二十来天,我就得府试了。” 府试,多么重要啊。过了府试,他就能参加院试,院试榜上有名的话,他就是秀才公了。 这种时候要是受了点什么伤,秀才公的名头可就飞了,那他家四丰该多失望。 这样想着,宋延年脚下的步子加快,只想离这明显有名堂的村子远一些。 在快到村口的时候,他又停下了脚步…… 无他,前头的来路它变了,方才还是一片山林,此时却变成了一座万丈悬崖,再走两步,整个人就得跌倒山崖下了。 一人一驴吹着凛冽的山风,宋延年往前走了几步,探头看这只在咫尺的悬崖。 流云泄动,崖底雾气缭绕,成群的流萤就像是山间的精灵,为这悬崖添了几分瑰丽。 但它再俊秀,也是座真山啊。 宋延年燃了一柱清香问山神,香断火灭,他叹了口气,看来这山灵铁了心要留他进村。 这下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也罢,他就进村看看。 “走走走。” 宋延年回头,牵起躲在后头的大毛驴,一人一驴往这石瓮厝走去。 往前走了几百米,转过一个竹林,宋延年就看到了童先生说过的同福客栈。 这一路走来,好似打破了什么禁忌,一路畅通无阻,耳朵里渐渐有蛐蛐儿以及各种虫子的鸣叫。 同福客栈点着几盏灯火,可见里头有一些客人借住。 客栈有了些岁月,但它的主人是个勤快的,将它打理的干净又清爽,那些陈旧的痕迹,刻在它身上不见破旧,只为它添了几分底蕴。 此时门口挂着两个大大的灯笼,红红通通的。 宋延年看了一眼,又是这般大的灯笼,为啥都爱挂这红灯笼呢? 他想起了他家小聪哥的喜事…… “有人吗?” 宋延年才在客栈门口探头问,里头就走出了一个斑驳白发的老太太。 老太太热情的从宋延年手中接过缰绳,“我来我来。” 她的手不经意碰到宋延年的手,脸上顿时一阵的心疼。 “哎呦,小哥儿这般迟了还赶路,这春天的夜风可不敢小瞧了,快快,到屋里暖暖。” 宋延年搓了搓手,笑着道谢,“多谢婆婆,没事,只是一时吹了风,一会儿就暖起来了。” 老太太牵着毛驴,感叹了两句,“这年轻就是火气旺,要是我老人家吹了风,可没这么轻松喽。” “嗐,这大毛驴长得可真精神!” 将大毛驴安顿在柴房那儿,老太太很快就回到了客栈大厅里。 说是大厅,其实也就是个稍大一些的屋子,屋子里摆着三张长桌,还有零零散散几张凳子。 宋延年在一张长桌上坐了下赖:“有什么饭食?” 老太太拿了一块布,简单的擦了擦桌子。 “前儿刚下了场春雨,老婆子我见山间春笋破土而出,水分足又鲜嫩,我便挖了许多,这两日都是春笋,有辣炒春笋,笋炒肉丁,酸笋鱼头汤……” 宋延年听了一耳朵的竹笋,不免头昏,“这么多笋啊……” 老太太不乐意了,她扔了桌布。 “笋怎么了,我可听先生们说了,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若要不瘦又不俗,餐餐笋炒肉!” “这竹笋,可是好东西。” 别看她老婆子一把年纪,这石瓮厝来来往往的学子可多了,她这辈子见过的学子多,也是学过几句斯文话的。 宋延年哭笑不得,他从怀中掏出银子,往桌上一搁,“行,听老太的。” “那就来一碗米饭,再来份笋炒肉丁和酸鱼汤吧。” 说完,他顿了顿,乐乐呵呵的调侃自己,“今儿,我就做个不瘦又不俗的人,哈哈。” 这才像话!老太太满意。 “好嘞!”她笑成一张菊花脸,朝坐在柜台后的老头子喊道,“老头子,该掌勺了喽~” 老人家抬眼看了宋延年一眼,沉默的起身往后厨走去,老太太来到柜后,一屁股坐在方才老伯坐过的地方。 饭菜上桌时,着实惊艳到了宋延年。 只见春笋切得不大不小,翻炒过的色泽如玉片,几丝肉丁,更衬出了笋的清香,真不愧是寒士山珍。 而另一道的酸笋鱼头汤,味道就更是霸道了。 鱼头汤酸而不臭,吃一口鱼,鱼肉鲜嫩味美,喝一口汤,酸爽又淋漓,让人拿起汤匙就放不下来。 就连那米饭,也比平日里吃的米饭炊的更好,粒粒分明,一股米香随着热气喷鼻而来。 老太太在柜台后抬眼,笑问,“好吃吧,这可是我去年夏天采的六月笋做的笋丝。” “我们老话都说了,要吃鱼汤七十二,说的就是鱼头要配这六月笋丝。” …… 老太太如数家珍,突然楼上厢房里传出一声惨叫,随即一个狼狈的身影从楼上翻滚而下。 王昌平趴在地上,闭眼哀嚎:“鬼啊~” 宋延年咬着一片笋,看着地上的书生:又是你,肾虚又脾虚的王书生。 …… 第62章 客栈的石老太惊得不轻,她张大了眼,噔的从柜台后站了起来,凳子都被她带倒在地,发出砰的一声,为王书生的这翻大动静添砖盖瓦。 她抬头看了眼自家客栈木梯的高度,小心翼翼的接近躺在地上,抽搐着一条小腿的王昌平。 “后生,你没事吧?” 唔,这摔的有些惨啊!石老太抽气,觉得自己这一身老骨头也疼了起来,浑身都不自在。 她悄悄别过头,只敢半眯着眼睛偷瞄。 宋延年从餐盘里翻出五条肉丝,眼睛看着这边的动静。 心道老太太这模样也怪逗人的,当然,要是菜盘子里再多搁些肉,那就更可爱了。 地上的王昌平抬起头,一脸的痛苦,他的额头肉眼可见的肿起了一个大包…… “……我有事” 想起这接连的撞鬼事件,王昌平悲从心来,哭得是涕泗横流。 宋延年撇头:怪不落忍的。 哭声唤回了转头的石老太,她将王昌平从地上扶了起来。 “后生,能走吧,来来,到边上坐坐,地上凉。” 王昌平捂着疼痛的大腿根,抽抽搭搭的抹着泪。 地凉算个啥,他的心更凉。 老太太搀着王昌平坐到旁边空的长桌,吓破了胆的王昌平顿时不乐意了。 他现在哪里敢一个人坐着啊。 王昌平环看了这大厅一眼,除了搀扶着他的石老太,这大厅里就只有吃着饭的宋延年,通往后厨的小门口还站了个石老头。 估计是听到动静,匆忙跑出来的,腰间还围着粗布,湿答答的手里拿着一个锅刷…… 对比起闹鬼客栈的店家,自然是宋延年更让他觉得更亲切一些。 王昌平看了眼店家老头老太,瑟缩了一下,不着痕迹的将手从石老太那儿抽出。 “我要坐他旁边。”他指着宋延年,对石太说道。 石老太有些迟疑,这样有点失礼。 宋延年对她笑了一下,转而看向惊魂不定的王昌平,拍了拍身旁的空凳子。 “无妨,坐这吧。” 王昌平坐了下来,揉着磕疼的大腿,半晌抬头。 “多谢兄台。” 这一看,王昌平眼里冒出疑惑,他拿出帕子擦了擦脸,一边擦脸一边问。 “兄台看上去有几分眼熟,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宋延年将最后一口饭咽下,点了点头和他打了招呼。 “在下宋延年,在悦来客栈有幸见过王兄一面。” 他低头看了眼地面,那儿一片狼藉,是王昌平方才从木梯上一路跌撞下来,带倒碰碎的凳子茶杯等物。 宋延年委婉:“这番情形,彼时此时,颇有两分相似。” 悦来客栈?王昌平脸变了变,那是他撞见钱怀明鬼魂的客栈。 这两次狼狈的模样都被人瞧了去,王昌平讪讪: “让兄台见笑了。” 过了片刻,似乎是解释又似乎是发牢骚,王昌平嘀嘀咕咕了起来。 “今早来客栈前,在瑜东那片的树林里,我碰到一个老道,那道人疯疯癫癫的,抓着我就说我近来冲撞了五鬼煞,八字轻,特别格外容易撞鬼,我没信他,看来是真的了。” 第89节 王昌平心里别提多悔了,他也就是见那道人疯癫的模样有些吓人,特别是抓着他的手瞪得比铜铃都大的眼睛…… 害怕之下,这才一溜烟跑的比贼快,连他的书童银扇都被他丢在了后头。 良久,他神情郁郁的叹了口气,恨恨道: “早知道我就不住客栈了,住啥客栈哟,我简直和它犯冲。” 对于五鬼煞,宋延年在札记中看过,这是五鬼星犯凶导致的煞气,在道家典籍藏本中,将天上的星云分为二十八星宿,这五鬼星,是二十八宿中鬼宿的第五星…… 《乾坤宝典》有云:“五鬼者,五行之精气也,主虚耗、疾病、精怪之事,犯之主财物耗亡,家招怪异……” 他上下打量了这王书生一眼,虽然见了两回鬼,回回吓得不轻,但王书生这身子板还是很健康的。 他一身绫罗绸衣,就连穿在里头的里衣,也是上好的丝绵所裁。 宋延年为了给月娘裁月华裙的纸衣,可是好生研究过衣服布料的,他知道王书生这一身的绸衣可不便宜。 他笑了下,对王昌平道:“许是凑巧吧。” 石老太见宋延年用完饭,拿着个木盘子要来收碗筷。 她听到王昌平的话顿时不乐意了。 只见她重重的将木盘子往桌上一搁,手往腰上一插,伸出食指指着王昌平。 “你这书生怎么说话的,方才我见你从这木梯跌落,看你一身伤痛摔的不轻的份上,就没和你计较。” “但你怎么还一口一个鬼,还说我家客栈有鬼,你这是吓唬谁呢!怎么,是不是想让老太我给你免掉打尖住店的银两?” “呸!我告诉你,没门儿!” 老太太瘦瘦小小的一个人,那身气势却不输任何人,一张老脸失去了笑容,显得有些凶像。 那耷拉着的眉眼,配合着这深夜的客栈倒有些唬人。 特别王昌平才刚刚被吓过,一时间他往后瑟缩了两下。 但下一刻,王昌平却是怒了起来,他长到现在,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 他坐不住了,站起来和石老太囔囔: “你这客栈就是有鬼,还不承认,我都亲眼看到了。” “你看我是缺那点银两的人吗?大半夜的我不睡觉,闹这样一出,难道是嫌自己赶路不够疲累不成?” “就是你这客栈不干不净。”王昌平喘着气将手撑在桌面,还说的不够畅快,又添了一把火。 “鬼知道你这是不是黑店,干过什么谋财害命的事,这才店里有恶鬼。” 石老太太被气笑了,随即沉下脸。 “好,老婆子我活了快六十年了,这家客栈也在这儿开了三十来年,还从没有听人说过我这里有鬼。” “鬼是什么样子,后生你给我好好说说,不说个清清楚楚,你明儿就别想出我家客栈这门。” 宋延年拉着石老太坐了下来,“好了好了,阿婆也别气,大家一人都少说两句,和气生财。” 桌上有茶水,他拿过两个杯子,替两人一人倒了一杯。 王书生这动静闹得有点大,厢房里借住的旅人,已经都陆陆续续的走了出来。 有几个也是书生打扮的,看样子都是同宋延年一样,是进府城参加府试的,也有一些是客商摊贩。 此时一个个打着哈欠,睁着惺忪的睡眼,探头看着楼下对峙的两人。 王昌平恨恨的甩了甩衣袖,说就说,他又不是第一次说,这都熟门熟路了。 “方才,我在厢房中温书,夜深困顿,我便打算收了书,休整一番上床歇息,突然,我觉得有人在窗棂那儿看着我……” 被鬼吓了不止一次的王昌平,想起刚才那一幕,仍然觉得头皮发麻,手脚发凉,但看了众人的视线都盯着自己,只得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回忆,继续说了下去。 “当时我就觉得脖子一凉,片刻后我僵着脖子向窗户那儿看去,你们也知道的,这春夜还是有些凉,谁还开着窗啊,我也不例外,窗户关的紧紧的,窗棂的窗纸是一副美人摇扇图的。 王昌平瞪大了眼,里头都是惊恐,说到后面,他的声音都打起了颤。 “我定睛一看,那美人图上的眼睛会动,它居然会动,见吓到了我,她还冲我笑了笑。” …… 片刻后,楼上的几个客人都笑了起来,石老太也吁了口气,她主动给王昌平再添了一杯茶水。 语带同情:“后生,这读书用功是好事,但也要悠着来,夜深了还是要多休息。” 这不,用功过了头就头昏眼花了,晃神之下还以为自己撞了鬼,平白从二楼跌到一楼,添一身伤痛。 王昌平推开茶水:“我才没有眼花,我看得真真的。” “哈哈哈~”楼上几个书生都笑了起来,一个走商的商人,更是直接指着他的笑。 “美人还冲你笑啊,我看吶,不是书生见了鬼,是酸儒思春了,哈哈哈。” 这话说完,他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但他这话一出,其他几个书生就不笑了,各个皱眉挑剔的看他,同样是书生,哪里容的满身铜臭的商人这样说。 王昌平气得不轻,青着一张脸,指着那商人,话都说得囫囵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宋延年都怕他将自己气得背过了气,扯了扯他的袖口。 “王兄,你还好吧,坐下歇歇。” 上次钱怀明的鬼魂找来过,宋延年从他的口中知道,这王昌平给他烧过香烛纸钱。 因为,一开始,这王书生也没抱什么好心思,是想着装鬼吓那孙青平,就是为了将他挤下县试的红榜。 是以,再见到这王书生倒霉时,宋延年承认,他有那么点幸灾乐祸的。 但他知道,这王昌平不是说胡话,他是真的有撞鬼了,唔,也可能不是鬼。 石老太没好气的挥了挥手,“去去去,都去歇着,大晚上的闹个不停。” 二楼众人都回了自己屋里歇息。 “扣扣扣~” 客栈大门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推门进来了一个老道人和一个书童。 银扇一见王书生,眼里就涌出眼泪,两下扑了过来,“少爷~我找你找的好苦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受伤了,痛不痛。” 接下来就是一阵乱摸。 王昌平不耐烦的将他的手拍开,“去去去。” 他转头对石老太道,“我要换个屋子,我的书童和来了,先前那屋子太小,住不下了。” “你给我换间大的,这道人和我一间,我们一起的。” 他转头对疯癫道人说道,“道长,我身上这五鬼煞,一会儿有劳道长了。” 疯癫道人点头。 石老太有些为难:“最后一间屋被这小书生定下了。”她指了指旁边的宋延年。 又补充道,“不过,他那间确实稍微大一点。” 宋延年只想早点住上房间,洗漱一番好早点休息,倒也不介意王昌平那间房。 “那我和王书生换一间吧。” 王昌平听到这话,拉起宋延年的手,双手捧握在手心里中,热泪盈眶。 “好兄台!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尽管找我,我是元西村王家二房的王昌平。” “我王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在乡野也是有那两分脸面的。” 宋延年:…… 他看着自己的手被人包裹住,垂眸无语,这主人和书童都爱动手动脚呢。 “我知道,我娘爱打王家的大酱和醋汁,特别是大酱。” 王昌平畅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生意这么可亲过。 “对对对,烀黄豆,摔成方,缸里窖成百世香,我王家做大酱,那是有几百年的历史了,那坛老缸里出的大酱,那叫一个味美。” “等府试回来后,我给兄台送两缸大酱去。” 宋延年:…… 他要那么多大酱干嘛,还当饭吃不成。 “那就多谢王公子了。” 石老太见两人自己就商量好了,不用麻烦为难她,心里一松,扯着嗓子喊小孙儿,“玉成,玉成。” 屋里跑出一个八九岁,模样瘦弱的小男童,他低着头躬着背,目光躲闪的跑了过来。 “奶,什么事啊。” 石老太见自己小孙子这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嘴里不饶人。 “一天到晚的眼里都没有活,去去去,将三号房收拾一下,给这个小书生住。” 石玉成抬头,碰上了宋延年的视线,他就像是受了惊一般,又垂下了头。 石老太见着这岁数相近的两个男娃,一个似天上云,一个好似地下泥,而那地下的泥,还是自己唯一的孙子,她心里一阵憋闷。 说话的语气都没了好脾气,“还不快去。” 石玉成好似得到了什么特赦,捡了个桶和布,一溜烟就往楼上跑。 石老太看着宋延年,见他的视线还留在自家孙子的背影后面,忍不住开始叨叨。 “那是我家的孙子,是不是吓到小哥了?每个来客栈的客人,刚见我这孙子时,都给他吓到了。” “今早这王书生也被吓得不轻。” 宋延年摇头,“没事。” 石老太:“他就是太丑了点,整天跟个小老鼠似的,畏畏缩缩。” 她家这小孙子是真的丑,而且是一年比一年丑,小时候脸上那块色痣还没这么大,这一年年年龄增长,那痣也跟着长。 现在右眼和整个额头都布满了这青痣,看过去又脏又丑,要不是她家儿子也没了,她还真不想养这样的一个孙子。 宋延年看了石老太一眼。 第90节 “模样是父母给的,只要心中常念善根,面容自带福相,石家这位弟弟是个有孝心的。” 石老太讪讪:“但愿如此罢。” 那厢,宋延年收回了目光,而新来的道人却还盯着石玉成的背影。 厢房中,宋延年经过一番洗漱,这才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他想了想今日村口处燃不起的清香,疯癫的老道,以及一脸青痣的石家小孙子…… 总觉得夜里还有波折。 想到这,他便将衣服穿戴整齐,躺在床上和衣闭眼休眠。 第63章 夜色很黑,天空中的星星闪烁个不停,石瓮厝很静,蛐蛐儿的叫声好似都没了,整个村子静的有些不寻常。 宋延年睁开眼,翻身下床走到窗棂处,窗棂上头是王昌平说的美人摇扇图。 画的应该是夏夜的庭院,绿竹三两根装点着院子,角落里一丛山茶花开的正艳,圆月高高挂在半空中…… 图很美,景美人更美。 美人斜躺在竹椅上,如瀑的乌发似云堆,滑腻柔软,她手持一柄憨猫扑蝶团扇,一双眼波不经意的斜看向作画的人。 端的是肆意风流。 宋延年看的很仔细,最后视线停留在美人的那一双风流眼上。 他就这样一直看着,甚至搬了张凳子,坐到了这窗棂旁。 一柱香后,画上的眼珠子悄悄动了动,似乎是不自在…… 宋延年勾起一个嘲讽的笑,美人图上美人的嘴动了动,只听屋里凭空响起一个女子婉转动听的声音。 “书生,为何这般看奴家。” 宋延年反驳:“就许你一直看我,我多看你两眼就不成了?这是啥道理?” 方才他睡着,屋里就有一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原先他不想理会的,不想这视线一直看着他,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 …… 来来回回许多趟,直把好心态的宋延年看得毛躁了。 此时他才想不起自己和自家三寸说过的什么天躁下雨,人躁有祸的屁话。 没有觉睡的他,就是要暴躁! 宋延年双手抱肘,斜睨着这美人图。 “说吧,为何一直看我,别说你没有,你打量我很多回了。” 图画中,美人将团扇掩住朱唇,吃吃的笑了几声。 “打扰到书生入眠了,是奴家的不是。” “奴家在这里给你赔不是,实在是书生生得太过俊秀,奴家没有忍住,这才贪看了两眼。” 宋延年:…… 你那是叫两眼吗?他对画中女子的话,那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他给自己斟了一碗茶,冰凉的茶水下肚,也浇灭了他满腹的暴躁。 宋延年感受着美人图的气息,奇道。 “你是什么?似鬼又非鬼,唔,还带着点青山的气息,你是先前村口拦我的山灵?” 皮相和声音可以欺骗人,但气息却不可以,虽然这美人图发出的声音轻佻又惑人,但它那身纯正的气息却做不得假。 带着青山连绵悠远的气息,有山,有树,有溪,清清冽冽,闭眼就能感受到山势连绵绿如帘的美丽。 干净、厚重、又包容,那是守护一地的山灵。 宋延年闻着夹杂在山灵中的那丝微弱的鬼气,开口询问山灵。 “先头你拦着我,不让我离开村子,可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山灵喟叹了一声,声音变了又变,最后变成包容又温和的女声。 “书生好眼力。” 这石瓮厝,是百年前一道人说服了石家的先祖,让石家先祖斥下一箱的白银,在瓮山这一片山脉,堪舆寻穴,费尽心力建成的村厝。 “这道人在此地设了风门之穴的风水局,书生应该也看到了吧,整个村子的屋子,都是按这风水的布局来建设的。” “这一风水局为石氏一脉带来了许多财富,石氏主枝更是因此获利,早早就搬离了这小小村厝,向更繁荣的府城走去。” 宋延年:“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从来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风水局也是如此。” 他不赞成这风水局,稍有不慎,那是整个村子都要陪葬的。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一切还是顺应自然为好。” 山灵沉默了片刻,“是。” 宋延年:“这道人为何要促成这样的一个风水局?他有何所图?” 石家先祖为财,那道人呢? 山灵:“为了福珠,百年的时光已过,该是那道人回来取珠的时候了。” 风门之穴,遇祥风福顿增。 这百多年的时光,这石瓮厝积攒了多少的福禄,虽然泽被了这一地的村民,但大多数的福禄都聚成了一颗福珠…… 宋延年讶异:“道人?你说的是今夜那疯道人?” 那道人能活这般久? 倏忽的,他想起了云崖散人开篇对后人殷殷期盼:盼尔终有金丹换骨时…… 他悚然,如果这疯道人真的是百多年前,布下风水局的道人,那百多年的时光过去了,这道人的功力,该是如何的深不可测。 山灵幽幽的道:“可是,那颗福珠,已经没有了。” 宋延年想到客栈里见到的石玉成,想起他面容里带的福相,忙问,“可是和石玉成有关?” 山灵:“是,福珠有一半在玉成身子里。” 原来,石家媳妇生前,孕期之时误入这风门之穴的阵眼,阴差阳错之下,将道人炼化的福珠吞入了腹中。 后来妇人难产而亡,收敛入棺后却产下一个婴儿,那婴儿就是石玉成。 “玉成是棺材子,再加上脸上的那块青痣,向来被村民视为不详之人,在村子里受人排挤。” 就连石家老太和老头,也是因为儿子亡故,这石玉成是石家最后一抹血脉,这才养大了他。 青山成灵,何其之难,石家媳妇埋骨瓮山,她体内的半个福珠,随着她尸骨的腐化,融入这一片山脉。 久而久之,瓮山成灵,沾染了石家媳妇一身骨肉的的山灵,始终认为自己是石玉成的娘亲。 石玉成就在山灵的庇护下,跌跌撞撞的长到了现在。 听到这,宋延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山灵分明是故意吓那王书生的。 山灵轻笑:“和那后生开的一个玩笑。” “他被玉成脸上的青痣所吓,打了玉成一下,我想找他说理,这不,我还未说话,他便跑了。” “嗐,都怪他太过胆小了。” 山灵表示无辜,它可是特意挑了张美人图,想要和那书生讲道理的,一点都不可怕。 至于王书生那身伤,那都是他自个儿摔的,和它没有半分关系。 眼下不是追究王书生为何受伤的时候,宋延年心里想着风门之穴的风水局,突然问道。 “这福珠还有半颗在石玉成身子里,那能拿出来吗?” 山灵摇头,“能拿我早就拿出来了,一个凡胎肉体,怎么能承受的住百多年的福禄,物极必反,玉成脸上的青痣,也是福珠所致。” 它心下叹息,它多想它的玉成能够昂头挺胸,高高兴兴的长大。 宋延年在屋内来回挪步,他将自己想成那道人,百多年的筹谋,一朝付之流水,谁能甘心? 起码他就不甘心。 这风门之穴,遇祥风则福顿增,若遇杀风却是殃立生。 祥风需百年慢慢采集,可杀风,却能在短短时日内造成。 别的不说,只要整个石瓮厝的人死绝,这个村子就是杀风丛丛,到时,这可就是一个鬼村了。 杀风既成,煞珠凝聚,虽然不似福珠祥瑞,但它也同一个风水局出来的珠子,福祸双珠,倒也是殊途同归…… 也许,那道人本来就是想取完福珠,再制造煞珠…… 听完宋延年的话,山灵沉默了,良久它才道,“如此说来,这局早在你入村前就开始了。” 这也是它拦着这书生不让他走的缘故,天地指引,石瓮厝的一线生机在这书生身上。 宋延年转头:“什么叫早就开始了?” 山灵:“百年前,这道人就留下了指示,石瓮厝人鬼同村。” 宋延年不理解了,“什么是人鬼同村。” 山灵:“石瓮厝的人正常死亡后,都不会出殡埋入青山,而是停灵在大祠堂七七四十九日,然后埋入自己屋子旁。” “先人镇宅不出门,人鬼同村。” 宋延年:…… 这石家先祖是脑壳坏了吗? 他这样想,也这样问了出来。 山灵:“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这道人的风水局,确实让石氏一族受益良多。” 习惯沿用多年,自然成了规矩,一开始虽然难,时间久了,自然而然的成了一个村特定的习俗,人人习以为常。 第91节 宋延年暗道,这不就是温水煮蛙嘛!此时的石瓮厝,也许已是迷雾重重,人鬼分不清了 他推开窗棂,伸出手掌,外头夜黑得看不出五指。 他回头问山灵:“那道人是今日那疯道人吗?方才你还没有回答我。” 山灵:“我也不知道,毕竟百多年前我还没醒灵呢,不过,那道人确实与我瓮山有份牵扯。” 多的它也看不清了,一切如被迷雾笼罩一般。 宋延年沿着客栈的甬道走到最后的那一间,那是王书生的房间。 敲门,半晌无人应答。 宋延年:“失礼了。” 他的双手捏住木门把手,用力了两下,整个门被他拆了下来,探头一看,里头空一人。 “你是在找那凶凶的书生吗?” 宋延年回头,只见角落的阴影处,石玉成拽着衣襟,小声的开口。 他对上宋延年的视线,一脸局促的想要低头,但又似乎是感受到宋延年眼里的温和,并无他常见的鄙夷。 石玉成又将头抬了起来。 娘亲说了,喜欢自己大方一些。 他努力的大声说话,但那声音较之常人,仍属轻声。 “我见他带着书童跟着道人走了,应该是往村里祠堂的方向走了。” 虽然着急,宋延年还是对他笑了笑,“多谢石小哥了。” 许是头一次有同龄人不惧怕他脸上的青痣,态度还这般温和,石玉成心生亲近,殷勤道。 “你是不是不知道路,我带你去吧。” 宋延年原本想拒绝,但他随即想起,这石玉成身体里可是还有半颗福珠的。 他要是那道人,取不出石玉成体内这半颗福珠,就会在炼化煞珠时,用尽一切方法将这福珠炼化成煞珠的能量,让它成为煞珠的一部分…… 宋延年:“那你带路吧。” 他跟在石玉成身后,走出了客栈,转头看客栈大门外的那两个大灯笼,它们就像怪兽的一双大眼,客栈好似怪兽,要将众人吞噬。 宋延年赶紧甩了甩头,制止了自己的瞎想。 不能乱想不能乱想,想啥会来啥,他从怀中掏出符纸,在客栈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贴上符箓。 贴完后,还剩3张,他拿出龟壳堪舆出生门,又将这符箓贴了下去,这才放心的跟着石玉成,一路往祠堂方向走去。 夜色很黑,石玉成手中的防风灯只能照亮脚下的三尺地,宋延年将灵韵之气附在眼部。 整个村子在他眼中顿时亮如白昼,但他发现,这村子里飘着灰色的雾气,雾气如棉絮一般,源源不绝的往前方一个方向涌入。 “那边是祠堂的方向吗?” 宋延年往石玉成眼中打了一道灵韵,顿时,石玉成眼前也亮如白昼。 他惊奇的瞪大了眼睛。 宋延年耐心又问了一遍。 石玉成为自己的跑神而有些惶恐:“是,是啊。” 宋延年:“咱们得加快脚步了。” 说完,他拽住石玉成的胳膊,身影忽东忽西,一步迈出十丈远…… 石玉成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他就像是天地间的一片雪花,洋洋洒洒,飘飘忽忽,没有丝毫重量。 倏忽的,石玉成觉得自己快活极了,那是他这辈子都没有体会过的情绪。 宋延年笑了笑:“好玩吧。” 石玉成双眼晶亮,笑容璀璨,脸上的青痣好似都淡了两分。 他重重点头:“好玩!” …… 另外一边,随着疯道人来到祠堂的王昌平,却是小腿打颤抖,想要往回逃。 他颤颤巍巍的开口。“道,道长,要不还是算了吧。” 疯道人明显是整理过仪容,他身穿一身青色宽袍,重新梳理过发髻,发髻上头簪一个祥云桃木簪。 一张方脸上面色红润,似有好事来临,端的是春风得意。 王昌平心里却很怕,甚至更甚于前两次的遇鬼,他一双眼睛警惕的环看祠堂…… 他觉得这祠堂阴风阵阵,好似下一秒就有什么跳出来吓他。 疯道人看了他一眼,轻笑,“王斋主不是想请我化解这五鬼煞么,怎么到了地方又要反悔?” 王昌平:“我仔细想想,这遇鬼也没什么,那鬼都没伤害我。” “头一次那鬼书生甚至还教我做文章了,在他的教导下,我做文章的水平是一日千里的精进,呵呵,呵呵,对吧银扇。” 他看着疯道人,嘴里囫囵的说着自己都不想相信的话,伸出手去抓银扇,想要退出祠堂。 疯道人上下打量王昌平,赞叹道,“王斋主虽非修道之人,这六感却是极强,难怪两次遇鬼,命星却无一丝损耗,妙哉妙哉。” 他笑眯眯道:“来了就是我的人了,可就别想走了。” 王昌平却是要哭出来了,摇了摇书童的手,“银扇银扇?” 书童木木愣愣着一双眼,好似全然没有反应。 王昌平丢开银扇的手,转头就往外跑。 祠堂大门无风自动的砰的一声关上,随着道人挥手,似有什么机关一般,祠堂里亮起了一排排的蜡烛。 白色蜡烛烛火微微跳动,却不像以往那般给人带来温暖,反而是幽幽冥冥之感…… 祠堂中央,一口棺木半阖。 王昌平转头,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够呛,连倒地的力气也没有。 “道,道长。” 疯道人却不理睬他了,自顾自的燃香上了一柱清香,烟雾袅袅,道人的脸色似真似幻,看不真切。 “也罢,看在你这一顿饭食的招呼上,我让你去的明白些。” 他指了指棺中,对王昌平道,“你的灵感强,虽无修道的资质,唤醒这棺中之人却是足够。” 王昌平要哭了:“为什么要我唤醒这人啊,你是道长,你自己来吧,我,我不行的。” 接着,他絮絮叨叨说一些自己很差劲的话,从小时候的事,讲到了现在的县试。 “这县试,也是我挤下别人的名额才得来的……我真的干啥都不行。” 道人耐心听完,笑道,“既然不无辜,我也就放宽心了。” 王书生:不,他不是这个意思。 道人:“为什么不自己动手?这话问得好。” 他的面色奇异,似乎想笑又憋住了。 “自然是不想让这天道,将石瓮厝灭村的孽记在我的头上啊。 第64章 王昌平躺在棺椁中,两眼发直的看着祠堂的大木梁。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里,那些新鲜的血液不断的流出,就像一条涓涓的流水,慢慢的打湿了棺椁。 王昌平要疯了。 方才,那疯道人面色诡异,说着要借他做引灭了这石瓮厝,就为了要得到什么煞珠。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什么是煞珠,道人朝他挥了下衣袖,宽大的衣袍拂过他的脸…… 只这一下,他惊恐的发现自己除了一双眼睛能动,其他地方都动弹不得了。 …… 道人将杵的直直的王昌平直接推到棺椁中,棺椁旁一把锋利的小刀,划破了王昌平的衣物,直接在皮肉上割了个大口子。 血液滴答滴答的流,越流越多。 紧闭着大门的祠堂,突然刮起一阵阵阴风,停灵的白番簌簌翻动,桌子上的碗碟砰砰砰的震动个不停。 棺椁旁,两排白烛的烛火在这阴风中纹丝不动,烛火越燃越旺,似鬼火一般幽幽泛着冷光。 王昌平耳朵里传来一声满足的喟叹,声音湿冷又阴邪。 他忍不住拿眼角的余光去看,惊悚的发现,喟叹声是棺椁中的尸体发出的。 王昌平:…… 眼角都要炸裂了。 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鲜血化成血雾,源源不断的缠绕住原本面容安详的尸体,血雾朝它的口鼻中涌去…… 尸体,慢慢的出现变化。 青黑发紫的死人口中,冒出两颗尖锐的獠牙,原本交叉在胸前的手,十指指甲不断的变长…… 乌黑中带着一丝发亮的紫,一双手掌周围似有黑色的死气缭绕…… 片刻后,王昌平打了个喷嚏。 原来,这尸体化僵,毛发也疯了似的猛长,有那么几根发丝缠绕进了他的鼻腔。 异物使鼻头发痒,他这才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好似打破了什么魔障,王昌平惊觉自己能动了。 他手脚慌乱的想要爬出棺椁,突然,一只青色枯爪带着黑紫长甲,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臂…… 第92节 利爪瞬间刺破了血肉,滴答滴答落下更多的鲜血,一股腥臭带着嗬嗬嗬的声音,朝他耳畔扑来。 棺椁中的尸体已经彻底变成了僵…… 王昌平绝望:吾命休矣! 说时迟那时快,祠堂紧闭的大门被人大力的从外头推开。 随着门的开动,屋内的那排烛火晃了晃,鬼火小了一圈。 王昌平扭头,面上一喜:“宋兄台。” 似乎是觉得手中的猎物要逃跑,僵尸将手抓紧,指甲瞬间插的更深了。 王昌平哀嚎,他扭头冲宋延年喊道。 “救救我,呜呜,我不想死啊。” “好可怕的怪物!” “不不,宋兄台还是快跑吧!” 王昌平已经迷迷糊糊了,脸上鼻涕糊得乱七八糟的,他一会儿哭求相救,一会儿让宋延年快跑,自个儿都闹不清,到底是要人救,还是想要别人跑了。 石玉成吓呆了…… 宋延年的目光盯在王昌平被僵尸利甲刺破的手,那里本该鲜红的血肉,此刻已经一片乌黑,嘀嗒着泛黑的脓汁。 他隔的老远都能闻到一股浓浓的恶臭。 晕晕乎乎中,王昌平见宋延年同疯道人一样挥了下衣袖。 似一阵清风拂来,两边那一排排的白烛燃得更快更亮,烛火没了那幽幽冥冥之感,反而有种温暖的感觉。 屋内冻人的温度,瞬间有了回暖。 还不待王昌平反应过来,他就被一股轻柔的风环抱住,清风温柔却坚定的拂开了僵尸的利爪。 眨眼间,他就落到了宋延年身后。 宋延年护住身后的两人,一挥而就的隔空画下一道道花纹繁复的灵符。 符箓在半空中连成一线,滴溜溜的绕着僵尸飞速的旋转。 随着宋延年最后一笔符箓的勾勒,整个符阵化为一张渔网,将那僵尸牢牢困在原地。 僵尸力大无边,却不知疼痛疲倦,虽然被这渔网似的符箓光芒缠绕,依然不断的挣扎咆哮着。 一张狰狞的脸,在符光的印照下,显得更加血腥可怕了。 宋延年见这符阵将僵尸困住,放下心来的同时,才有空档瞄了王昌平一眼。 王昌平情况不是很好,宋延年试着打入一道灵符,眼睛警惕的盯着角落里的疯道人。 疯道人一脸嫉恨看着宋延年。 他难以置信,喃喃:“天生道体,居然是天生道体,古籍里说的是真的!” 他还筹谋什么福珠煞珠,炼化这一个天生道体就够了。 不不,直接炼化太浪费了,应该驱除他的灵胎,自己顶上他的躯壳…… 宋延年感受到道人眼里的恶意。 他皱眉看了一眼,随即将视线落到王昌平身上。 此时,王昌平正被石玉成扶着。 石玉成年小瘦弱,难免气力不足,王昌平便半靠在祠堂的大木柱上。 他的脸白的像是死人,手中的指甲却开始发黑发紫,身子抖个不停。 石玉成抬头:“怎么办,他说难受,还很想咬东西。” “啊!他长牙了!”虽然害怕,石玉成却没有松开手,他焦急的看着宋延年。 宋延年:“有糯米吗?” 石玉成:“客栈里有。” 宋延年心道:来不及了。 他的目光在祠堂里搜寻,最后停在了供桌上,那儿的摆盘中放了一包红布封。 宋延年伸出手,隔空将那红布封拽进手心,打开一看,里头果然包裹着的是五谷,还夹杂着两枚铜板。 民间自来就有五谷辟邪术,生者供奉先人五谷和铜钱,殷殷的期盼亡者上路时带够银钱和粮食,到了阴间不至于饿肚和贫穷。 另一方面,这也有供奉辟邪的意味。 宋延年低头看掌心的红布封,抠掉黑豆黄豆等其他谷粮,这糯米谷子,少得可怜。 他将糯米谷子握在手心,无数的灵韵如流水,疯狂的涌入这小小的谷物中。 石玉成瞪大了眼,看小小的种子破壳、抽芽、长出嫩叶,枝叶抽穗…… 最后,宋延年将收获的一捧糯米辅以灵符,符光灼灼一闪而过,带着无限生机没入王昌平乌黑的伤口。 “好了好了,他好了。” 石玉成指着王昌平慢慢长出红肉的伤口,惊喜不已。 宋延年见他停止了尸化,这才放下心来,将视线重新看向疯道人。 疯道人从宋延年催生谷物那一刻起,眼里的狂热是藏都藏不住。 “不愧是天生道体,年纪小小,就触摸到了生之道的存在。” 他抬眼直直盯着宋延年。 “道友,何必救这些蝼蚁,到时界碑一破,他们照样要炼熔在这天地间,各个痛苦挣扎……” “还不如此时助老道我一臂之力,让我采了炼这福珠煞珠。” “你有这般资质,快快离了这万丈红尘,随我一道修行。” “世界不一样了,各地妖魔鬼怪频出,界碑破后,这种情况只会更多,到时生灵涂炭,寻常人多仰赖我等鼻息度日……” “哈哈,这天下,终将是我等修行之人的天下。” 宋延年看着疯道人笑得疯疯癫癫,为他口中界碑将破的消息惊诧。 他仔细的打量了道人几眼,发现他体内生机残破,难怪要用福珠和煞珠。 他看了僵尸一眼,原本那是个寿终正寝的老人,因为疯道人的私欲,它变成了邪恶的僵尸。 倘若按疯道人的安排,接下来,这石瓮厝的村民都会在惊惧中被咬,这尸毒如瘟疫一般的扩散…… 如此,才是杀风丛丛,风门之穴煞珠凝结。 宋延年厌恶的看了疯道人一眼。 “蝼蚁也知偷生,更何况是人,就是界碑要破,那也不是当下的事情,你有什么权利决定石瓮厝众人的生死。” 明明都是吃一样的稻谷,喝一样的水,这老道还自我高贵上了?真是这一身道术惯的他。 宋延年甩袖打过一道灵符,灵符似火龙,带着喷薄炙热的鼻息,疯道人狼狈的躲避,最终却还是被这火符缠上。 他以为自己会痛,上下摸索一番,发现宋延年只是烧掉了他外头的道衣。 他知道这天生道体于修炼一道有如神助,但他没想到,居然能强到这等程度。 一时间,悲愤,嫉妒,各般滋味涌上心头,喃喃:“我苦修半生,竟不及小儿短短几年……” 片刻后,疯道人垂着手,眼光怨毒:“要不是我这些年道体受损,哪容小儿如此猖狂。” 宋延年却不在意的他的眼神。 “人行大道,方称道士,你的路从始至终就走偏了,还怎么成大道。” “你不配穿这一身道衣。” 话才落地,外头“轰隆”一声巨响,春雷惊起,打破了石瓮厝迷迷蒙蒙的鬼雾。 疯道人瞪大了眼,倏忽的往门外走了两步。 宋延年同样看着外头:“你想瞒过天,看来是不成了。” 半空中淅沥沥的下起了春雨,春雨急又密,很快便将石瓮厝的污晦冲刷的干干净净的。 村中一座屋舍被春雷击中,那是风门之穴的命门所在,雷电打破了风门一穴。 宋延年:“风水局已破。” 他往疯道人身上打了一道封灵符,封灵符封住了疯道人一身的灵韵,并且破了他身上遮眼天机的法门,让他在天道底下无所遁形。 “我没有资格惩戒审判你,但是天道可以。” 空中陡然响起一道道惊雷,惊雷带着蓬勃的怒意,如怒吼的银龙,自半空而下,一头扎进疯道人体内。 疯道人身上泛起雷流,他张嘴痛苦哀嚎。 王昌平悠悠醒过来,看到这一幕,乐得直捊掌,“老天有眼,该!” 再过片刻,原地除了一片黑灰,什么也没有留下,一阵风吹来,连灰都没留下。 这一幕,看在王昌平眼里,他不免瑟缩了一下,眼里是大大的敬畏。 宋延年觑着他的表情,心道会怕也好,省得做事没个分寸。 他弯腰捡起地上一本书,可以看出这书经常被翻看,上头的纸张都被摩的比较薄了。 他随意翻看了一番,风门之穴的风水局赫然罗列在其中,他被上头那福珠炼化之法给吸引住了,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半脸青痣的石玉成。 黎明撕破了黑暗,天亮了。 石瓮厝的村民颤颤巍巍的相扶着走出了房门。半夜里祠堂动静那么大,他们哪里能不知道的。 因为天黑的这般邪异,这才谁都不敢过来查看。 毕竟,石双喜家的老太爷前段时间刚去,尸体还在祠堂里停棺着呢。 这时天亮了,大家都壮起了胆子,各自扛着锄头铲子,一起往祠堂方向走去。 祠堂里,他们被石老太爷的模样惊呆了。 化僵的石老太爷额头贴了一张符箓,重新阖眼躺回棺中,已经完成的僵化不可逆,石老太爷这僵尸可怕的模样,就连石双喜一家都不敢上前。 第93节 村民各个放轻了呼吸,握紧手中的锄头,隔着几步远戒备。 石大牛的媳妇冯氏是从外村嫁来石瓮厝的,她紧紧扒拉着石大牛的手,神经兮兮道。 “我知道了。” 石大牛:“你知道什么了?” 冯氏:“昨晚咱们一直听到的那挠木头一样的声音,我知道那哪里来的了。” 石大牛:…… 他真不想理媳妇,也不看看周围场景,这是闲聊的时候吗? 但他又怕媳妇拧他胳膊,只得配合着开口。 “哪来的?” 冯氏惊恐:“婆母去年下葬在屋旁,定是婆母也和这石老太爷一样,诈尸了!” 石大牛瞬间头皮发麻。 …… 石玉成走了出来,他手上还拿着一沓的符箓,那是宋延年走时塞给他的,一起给他的还有一张写满了炼化福珠的法门。 想到宋延年说过,只要将福珠炼化,脸上的青痣就会退去,石玉成就满心的期盼。 冯氏最先注意到石玉成,她的目光被石玉成手中的黄纸吸引。 “玉成,你手上拿的是什么?谁给你的?” 大家的视线不由得一起落在了石玉成手中,那黄纸,怎么看都是和石老太爷额头上的符箓如出一辙。 石玉成被看得有一丝瑟缩,但他随即又昂起了头,他可是见过僵尸的人,怎么能如此胆小。 石双喜从人群里跌跌撞撞的跑到石玉成面前,抓着石玉成的手,“玉成,快和伯伯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哽咽的看了祠堂一眼,又惧又悲痛,“你,你太伯爷怎么变成这样了。” 石玉成将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最后看着石双喜,小声的说道。 “那书生说了,太伯爷毕竟是石家的长辈,他不好妄自处理,太伯爷的模样虽然吓人了一点,但并无大碍,要是村里不放心,可以将他焚烧。” “另外,村子里以后要是有谁过世了,最好还是不要葬在屋旁,先人不出宅,人鬼同村不吉祥。” 冯氏用力扭了石大牛的胳膊。 “我就说你们村子这习俗古里古怪的,吓人的要命,你偏说大家都这样,你看你看,差点整个村都被僵尸吃了吧。” 说完,她搂过自家的小牛娃后怕不已。 村长是个老伯,他听完石玉成的话,想起祖上传下来的只言片语,当下庆幸万分。 “好好好,那咱们这就将老太爷抬到山上去。” 石老太爷的模样太可怕了,众人都不愿意抬棺,一个劲儿的要求将老太爷焚烧。 最后,石双喜抹着眼泪,亲自为老太爷点了火把。 …… 王昌平苍白着脸,小厮无措的扶着他,“少爷。” 宋延年和他分别:“你不去府试了?” 王昌平摇头:“不了,我这样子,就是考了也考不出什么名堂。” 他自嘲的笑了笑,“这名额,本来就来的不清不楚,不去考试也罢。” 他踌躇满志:“下一个科举,我定会凭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的去赶考。” 宋延年:“好吧,那你多保重。” 牵着毛三寸走出几步远后,他又调头走了回来,往王昌平怀中塞了一沓符箓。 “拿着吧。” 王昌平低头看怀中符箓,“这是?” 宋延年同情:“我替你仔细算了,你这命格,本就是容易撞鬼,你还不知死活的去装神弄鬼,还好命星耀耀,多半会逢凶化吉。” “只是石瓮厝这一番尸化,你不免沾染了一些因果,以后要多加小心。” “凡事多思慎言,心存善念,要知道,这举头三尺有神明。” 王昌平白着脸,“什,什么意思。” 宋延年:“就是说,你以后会经常碰到这类奇人异事,就是俗称的见鬼。” 他见王昌平那模样有些可怜,安慰道。 “不过没事哈,你命星的光芒足着呢,死不了!” 顶多受点惊吓。 “我给你的这些压惊符箓,每次见鬼后烧了喝下,再好好睡上一觉,第二天又能生龙活虎了。” 说完,他就骑上毛三寸,驴蹄呱嗒呱嗒,很快就走远了…… 王昌平如遭雷击,低头看那一沓的压惊符箓。 这么多啊~ 他腿有点软。 银扇小心的叫了一声少爷。 王昌平回过神,拉着银扇的手急促的道:“快快。” 银扇:“少爷别急,慢慢说。” “快扶着我,我们追上宋兄台。” …… 第65章 (捉虫) 只是人的两根细伶伶的腿,怎么比得过毛三寸正值壮年的四根驴蹄,更加上王昌平此番遭遇失血良多,气血严重不足。 才跑出几步远,就气喘吁吁的两手撑膝盖,张着嘴吐气累的不行。 他眼角余光扫过银扇,“你笑什么?” 银扇憨憨的摸了摸脑袋:“少爷,你刚才这模样好像我老家的狗哦。” 王昌平跳脚:狗?你全家才是狗。 但他想起宋延年刚刚才落地的告诫,一时也不敢胡乱发脾气。 吐出满肚子的浑浊之气后,王昌平告诉自己戒骄戒躁。 银扇可算是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他闭上嘴不敢继续惹自家少爷。 如此,两人磨磨蹭蹭的又走了一段路,银扇回头看他们走过路,这老半天的才走出三百多步,也不知道够不够的上一里。 银扇忧心忡忡:“少爷,你好像真的有点虚。” 王昌平:“闭嘴。” …… 这一次宋延年顺利的走出了石瓮厝,一路走来顺当的不行。 黎明时分的那场春雨,给瓮山带来了好闻的气息,宋延年深吸一口气,觉得这一夜没有休息好的大脑,好似都得到了舒缓。 他走进瓮山,毛驴呱嗒呱嗒的踩在湿滑的泥土上,一摇一摆的甩着尾巴,走得却很稳当。 宋延年倒坐毛驴,关切的拍了拍毛三寸的屁股。 “还好有你,我们三寸没用早膳是不是饿了?没事,再走一段路就到圆楼镇了,我买好吃的黑豆豆饼给你啊。” 毛三寸亲昵的拿尾巴扫过宋延年低垂的脚。 瓮山山上山下都是枝叶繁茂的绿树,点点阳光投进树林,为这一片小树林装点上斑驳的光亮,色彩斑斓,如梦似幻。 山路上,几只小动物收到了山神的指示,相互朝宋延年砸着它们喜爱的东西。 有不知多久前晾晒的杏干,核桃,还有一些新鲜的野果…… 宋延年捡起松鼠从树梢丢下的一颗野果,对它摆手。 “够啦够啦,多了我家三寸该驮不动了。” 毛三寸咴咴咴的刨着蹄子,似乎是在应和:是极是极。 走出层峦叠嶂的瓮山,宋延年挥手,“走啦走啦。” 他的身后,瓮山的树木繁茂的伸展开枝叶,山风阵阵,树木发出沙沙沙的声音,那是山灵的在感谢。 再见了,再回来玩呀~ 宋延年笑了笑,“我会的。” 巳时初刻,宋延年看着前方那一栋栋圆楼的建筑,轻吁了口气,终于到这圆楼镇了。 他往毛三寸嘴里塞了一个果子,指着前方。 “出发吧,咱们去镇上买点干粮。” 圆楼镇之所以叫做圆楼镇,就因为这个镇子上,大多数人家的房子都是盖成圆形的,以氏族同居,远远看过去,恢弘又壮观。 童先生和他提起过这圆楼镇,因为他们多是几户住一栋圆楼,村民间关系密切却矛盾也多。 童先生殷殷告切犹在耳畔: “延年,这村子抱团的很,但吵闹纷争也多,你看到了千万不要多嘴,就是有事情找上咱们,咱们吃点亏也不打紧,赶考为大,万不可与他人冲突。” 当时的宋延年自然是连声应下。 同一个屋檐下感情自然深厚,但生活在一起磕磕绊绊本就多,鸡毛蒜皮的事儿那都不是事,外人一旦介入,那性质又变了,有时反而越劝越糟糕。 他才不会多事! 第94节 唯恐又有什么意外的宋延年,牵着毛三寸,走在青石板上,准备去市井的杂货铺上买一些豆饼和干粮,然后就去渡口坐船。 只是有时他不惹事,事却来惹他。 “哎,后生,说你呢后生,停停。” 突然,宋延年背后传来一阵有些尖锐又语带不善的女声。 他停下了脚,扯了扯缰绳,回头诧异问。 “阿婶叫我?” 好婆不乐意的抱着肘,看了宋延年一眼,见他身穿寻常的布衣,虽是书生打扮,却年龄不大,顿时放下心来挑刺。 她挑剔的打量着毛三寸,伸出一双大脚虚虚踢了下,毛三寸受惊似的刨了刨蹄子。 宋延年制止:“阿婶,咱们有事说事,不要动手动脚,畜生不懂事,咱们还能不懂事吗?” 好婆撇了撇嘴收回脚,她也不想被驴踢了。 “你家这驴,怎么这么脏啊,你看看这驴蹄,上头一团团的脏泥,这么脏的驴蹄怎么能从我这儿走过? 她指着地上的青石板,“瞧瞧我这青石板,都被你们走脏了,真是哪里来的土包子也不知道,一股黄泥味儿。” 宋延年看了毛三寸的驴蹄,上头确实是有一些湿泥,估计是瓮山树林里沾染的。 他好脾气的笑了笑,“昨夜雨急,山林一片湿泥,我们打那一片走过,难免粘上一些,弄脏了这青石路,确实是我们的不是。” 毛三寸咴咴的原地踏了踏,驴脸有些毛躁,宋延年牵着缰绳安抚了一番。 好婆不依不饶,“管你昨晚是下雨还是下雪,弄脏了我家门口这路,就是你的不是,你得赔我。” 旁边另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看不过眼了。 “后生,别管她,她就是和她家妯娌吵输了,这是借着由头发作呢。” “路摆在外头,就是给人走的,哪里有说打你家门前穿过,就是你家的路,甭理她甭理她。” 虽然邻居这么说,好婆却不吭声,她无声的站在大毛驴的前头,壮硕的身子挡在那儿,脸上有些凶相,沉默的说着她的不依不饶。 宋延年仔细的看了她一眼,最后笑了下,几步走到先头帮他说话的妇人面前。 “这位嫂子,可以借我一个木盆打点井水吗?” 妇人抱着孩子,屁股挪动着板凳,将大门空了出来,朝门里努了努嘴。 “在里头灶房地板上搁着呢,你自己拿,灶上有清水,你直接打了去,不打紧的。” 宋延年道了声谢,再出来时,手中捧着一脸盆的清水。 他替大毛驴冲了冲蹄子,又对好婆道。 “今晚圆楼镇有一阵春雨,到时雨水会将这些小印子冲干净的。” 好婆:“你说有雨就有雨啊,你谁啊!” 抱着孩子的妇人再次帮腔,“好婶,算啦,也是这小哥好脾气,换别人看你这样子,该和你干仗了,你自己看看,那地上根本没多少泥。” “别的不说,刚才村里汤哥儿牵着他家的牛,那才是一脚的泥,你怎么不说他。” 她不耻好婆这人,分明是欺负外村人罢了。 好婆嗤鼻,“我怕人干仗?” 妇人听到这话,顿时撇过头不看她,确实,好婆生了四个儿子,各个人高马大的,镇里一般人还真不和她计较。 宋延年笑了笑不已为意,他来来回回打了几趟的水,由里往外,将她屋门前的青石路冲的是干干净净。 好婆折腾了别人一番,这才好似吐出了一口浊气,甩了门回屋里去了。 宋延年将木盆子放了回去,再一次感谢妇人。 “嫂子多谢你了,就是用了你家几盆水,井在哪里,我给你打几桶吧。” 妇人抖着脚,低头噢噢噢的哄着怀里的孩子,听到这话不在意的摆手。 “没事没事,我娘家姓赵,后生就是太好性了,惯的她!” 她想起好婆回去时那得意的嘴脸,有点不忿,随即怀中孩子的哭闹又引回了她的注意,她又低下头哦哦哦的哄着。 宋延年:“不气不气,气大伤身,万事以和为贵。” 《阳宅堪舆》里可是说,水分明水、暗水,可不管是哪一种水,都是财,这大门口最忌讳泼水了。 “泼出明水失小财且易惹口角,不说和邻居街坊相处困难,就是家人间也相互厌烦,家不和睦,万事不兴。” “泼出暗水则时运渐低,财运流失,金山过过眼,银山经手散说的就是这可。” “所以,嫂子以后可不要让人轻易在家门口泼水哦。” “不吉利的。” 赵氏见面前这小书生说得一本正经,捂着嘴直笑,“后生还懂这些。” 宋延年笑道,“略有研究。” “我去给你打水吧。” 赵氏乐得不轻:“好好,你这明水暗水的一通说,我要是不要你帮我打水,不是把那财运往外推了嘛,既然水是财那我便不推脱了。” 宋延年打了几桶水后,这才往码头方向赶,这时日多是赶考的学子,码头的乌篷船倒也不少。 船行顺水,赶在日落前,他终于到了琼宁府城的城门外。 从护城河上一下来,宋延年觉得自己就是土包子进城,眼睛都不够用了。 虽还是在城门外,但码头上的人还是很多的,绫罗衣的商人,粗布衣的力工,摊贩……形形色色的人,喧喧闹闹的为春日的傍晚添了一份热闹的颜色。 宋延年将路引递给了守城门的小兵。 小兵年纪不大,脸上还带着憨厚,他看了路引上写着乐亭县小源村,估摸着宋延年是第一次来府城,特意和他交代了几句。 “我们琼宁是有宵禁的,戌时五刻关城门,寅时五刻开城门,到时别误了时间。” “宵禁时间,就是在城里也别乱晃,被夜巡的武侯抓到可不是开玩笑的。” 宋延年点头,“多谢小哥。” 琼宁作为府城,城里的热闹可想而知,街边临立着商铺,触目皆是行人。 宋延年找了家热闹的客栈住下。 第二日一大清早,在客栈小二的推荐下,宋延年找了个中人。 他跟着中人后头看了几个独门的小院子,最后定下了白马河那一带的一间小屋。 刘中人接过宋延年给的十两租金以及五两定银,插了句话。 “西海子那套不是更好,采光足,租金也便宜二两银,客人怎么不定那间?” 宋延年摇头:“这间就很好了。” 刘中人见他主意已定,也就不再说了,只是心中暗道,这不当家就是不知柴米油盐贵,二两银能省就省啊。 真是败家的娃娃。 送走刘中人,宋延年闭门潜心苦读。 西海子虽好,却有好多读书人租住在那一片,经过那片区的客栈时,他还见一些身穿白袍的学子正以诗会友呢。 他不想每天疲于应酬,干脆多花这二两银,在这白马河一带住下了。 过了两日,休整过来的宋延年到了琼宁州府的礼房里报了名,接着就安心等待中旬时的考试。 府试那日清晨,春日里天亮的比冬日早,和县试时不同,这次宋延年到琼宁州府考试的地点时,天光已经有丝蒙蒙亮。 这紧要关头谁都不敢惹事,众学子都老老实实的排着队伍,学子的队伍排得很长,宋延年提着他的考篮,静静的跟到了队伍后头。 把手大门的搜子严格眼又利,宋延年队伍前头一考生夹杂在笔管里的蝇字小抄都被他翻出来了。 搜子看着眼前面白冷汗出的学子,冷笑一声,“书生?哼,带走!” 接着旁边就上来两个人高马大的衙役,一人插着学子一只手,将他抬离了现场,甚至衙役担心着学子乱喊叫,引起后头骚动,还往学子口中塞了一团布。 宋延年见过那块布,方才搜子拿它擦过鞋…… 众学子有人掩面,似不耻与之为伍,嘴里道一声有辱斯文。 也有几个学子一副坐立难安的表情,脸上变了又变表情,最后下定决心似的走出了队伍,过了片刻后,又重新排回队伍的最后头。 宋延年了然,这是去卸小抄去了。 搜子看到这一幕,也不计较,只是冷哼了一声。 院试同县试时一般,还是帖经、墨义、策问、诗赋四科,只是这次是由琼宁的府州官和学政出题。 宋延年秉心凝神,专心致志的答着几张考纸。 …… 四场考试说快也快,说煎熬也煎熬,不过考完了,他也放下了心里的负担,接下来就等着放榜。 琼宁州府,周知州和方学政等人正在批阅考卷。 方学政是个方正又有些古板的中年人,他拎起一张考纸吹鼻子瞪眼。 “这写的是啥?简直是驴鸣犬吠!” “这篇策问答的又是什么?考题和答题内容有半分瓜葛吗?” “驴唇不对马嘴!” …… 周知州目瞪口呆的看着方学政将一篇篇文喷的是一文不值,最后只得讪笑。 “今年各县的学子,确实水平差了一点。” 方学政转而喷他:“这是差了一点吗?” 他将卷子甩到周知州面前,“你自己看看,这写的是什么?简直不堪入目。” 最后,方学政甩手走出木门,“不看了不看了,这一篇篇的看的我眼累心更累。” 这话当然是气话,就是再难选,他们也得在这些学子中挑出三十个学生入榜。 周知州气闷的将桌上的几张卷子收拢好,朝一旁的褚怀京抱怨道。 第95节 “这学子文章写的不好,他冲我发啥脾气,这皇城来的学政,脾气就是大。” 褚怀京劝慰:“大人,再不痛快也得忍忍这几天,等过了府试,方大人就得回京了。” 周知州:“我这辈子甚少受这等气,这几天简直是驴前马后,做尽了孙子。” 褚怀京:…… 你们今日怎么回事,这一个个的是和驴杠上了吗? 第66章 夜幕时分,华灯初上。 琼宁府城披上夜的黑衣,家家烛火为它的神秘添上了两分温度和美丽,远远望去,整座城在夜风中摇曳着动人的姿态。 那么静那么美。 白马河的小院里,宋延年点亮案桌上的烛火,拿起疯道人遗留下的道书翻看…… 突然,屋内飘来隔壁程家的老大娘。 宋延年瞥了她一眼,见她面上浑浑噩噩,生机如风中之烛,就低下头重新看书,没有将她驱逐。 程家大娘浑然没有察觉屋内的主人可以看到她。 她在屋里飘飘荡荡了一会儿,觉得这里的气息真是好闻,她虚弱的魂体好似都得到了补充。 浑浊老花的眼睛也有了几分清明。 她飘到宋延年旁边,看了一会儿专心看书的书生,满脸慈爱。 “哎,是个勤奋的好娃娃。” “哟,还是个俊俏的读书郎呀,老婆子我最爱这样的后生了。” 她凑到宋延年跟前,笑眯眯的说着话。 宋延年:…… 面对这陡然放大的老脸,他不自觉的捏紧了手中的书。 他躲过那些漂亮女鬼的调戏,难道最后难逃老大娘的调戏? 还好,这程家老大娘还是个知礼的,她稀罕的看了宋延年几眼,又径自飘开了。 宋延年心头暗暗松了口气。 说实话,方才他的心口跳的老快了,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程家老大娘在屋里飘飘荡荡,她一会儿摸摸书籍,一会儿又摸摸砚台和毛笔,满脸稀奇。 宋延年:…… 只要不摸他,他权当看不见了。 半晌过后,程家老太自己也觉得无聊了,她嘴里开始唠叨话。 “真想吃杏娘煮的酒酿丸子啊……” “那味道甜滋滋的,能从嘴里甜到心里……”老大娘托着腮,像是小孩子一样,两眼里晶亮又惆怅。 良久,她又幽幽叹了口气。 “上次听幺儿说了,杏娘还在白鹿街摆摊,真的好想再吃一碗酒酿丸子啊。” …… 宋延年抬眼看了她一眼,只见她那布满风霜和操劳的脸上,是化不开的怀念和惆怅,眼神悠悠的看着前方,也不知道是在怀念着什么…… 他低头继续看书,片刻后还是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宋延年起身,他快速的将案桌上凌乱的书本摆好,这才拎起一件外袍,推开木门走出了院子。 木门吱呀的声音唤回了程家老大娘的思绪,她飘飘荡荡着魂体来到窗棂旁,看着外头宋延年的背影,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 “这么迟了,这书生娃儿去哪啊,外头可还冷着呢。” 她语气里带着惆怅,这么俊俏的少年郎,她可还没有唠嗑够呢。 百无聊赖的程老大娘飘到宋延年方才坐过的位置,她看着整洁干净,有条有理的的案桌,再次感叹了一句。 “真是个乖娃娃哟。” …… 宋延年走出小院,鼻尖是比屋内更清冷的空气,清冽中带着泥土妇人气息。 拐弯经过隔壁屋子时,听到里头细细碎碎却又压抑着悲痛的声音。 他不禁抬眼看了那屋子一眼,那是一间不大的小青房,此时里头却站了四五个人,窗棂投映出他们交错的影子。 零零碎碎的声音不断飘出。 “咱娘这是要不行了……” “……呜呜,我的娘啊,我可怜的娘,半辈子辛劳,这都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就这么的要去了……” “……娘啊,娘啊!” “哥,娘嘴巴在动,她在说什么?” “什么新娘,娘你在说什么?” “……” 春日的夜晚,春风吹来还带着一股寒意,宋延年拢了拢外裳,埋头快走。 他方才出来的急,忘记打上一盏防风灯了,还好这是一个晴朗的月夜,天空又高又远,蓝蓝幽幽的伴着一轮弯月,倒也看清前方的路。 刚进城那天他就买了一张府城的舆图,因此,虽然他这些日子都在白马河的小院里温书,但这府城的大体布局还是知道的。 白鹿街离白马河这边有一段距离,绕过一个小巷子,又穿过一条内河,走了三刻钟,就见到了热闹的夜景,那片就是白鹿街。 此时街上挂着一排排的彩色灯笼,红的粉的蓝的,分外喜庆热闹,灯光衬得整个夜市如白昼一般明亮。 白鹿街靠着琼宁的内河,河两边的夜市靠两个石头拱桥相连,拱桥上同样挂了彩色的灯笼。 宋延年走上桥时,就见到前头几个宽袍书生结伴打拱桥走过。 他们停在拱桥中间,其中一个穿着褚白色宽袍的书生将扇子阖上,轻轻敲击掌心,摇头晃脑闭眼沉醉的感叹。 “此情此景,让人不经想起了书中的诗句,夜市桥边火,春风寺外船,美哉美哉。” “好好,张兄好文采!” 另一个青袍书生用力的捋掌,大声叫好,他的衣裳洗得有些磨毛,可以看出家境不是太好。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一脸小意的捧着这张姓书生。 宋延年在后头听到这话,心道不好,这人拍马屁也不认真听人讲话,没听那书生都说了是书上的诗句嘛,吟诗和文采可没半分瓜葛。 这是马屁拍在马腿上了。 果然,那张姓书生脸变了变,他似有些尴尬,不大爽快的瞥了下捧哏的青衣书生。 青衣书生回想方才张姓书生的话语,有些讪讪的放下手。 …… 一个挑着担的老汉准备过桥,他瞧这几个书生三三两两的将拱桥堵了个正着,大声的打着招呼。 “后生让让,来来,都让让,老汉这担子里可是热水。” “让让,都让让。” 挑担老汉搞得几个书生手忙脚乱的,但也因为他的经过,书生间的那股尴尬气氛瞬间被冲淡。 宋延年心中偷笑,蹭着老汉的便利,跟在他后头过了桥。 …… 宋延年打街头走到街尾,街两面是了热热闹闹的叫卖声。 杏娘酒酿丸子,他探头找了老半天,就是没看到程家老大娘嘴里的杏娘酒酿丸子。 “哎哎,后生,你找什么?” 宋延年回头,原来是方才在拱桥上相遇的老汉。 只见老汉已经将扁担收好,在面前摆出那两个木箱,一个木箱热腾腾的冒着热气,显然这老汉也是琼宁府城里的生意人家。 宋延年拱手:“老丈,不知是否听过杏娘酒酿?” “家里一老人馋嘴,想吃一碗甜甜的酒酿,听说这杏娘酒酿一绝。” 他疑惑的将视线又扫视了一下街头街尾,“可我这来来回回找了两趟,都没见到这杏娘酒酿的番布。” “杏娘酒酿?”老汉诧异重复,“老汉在这摆摊许久,好似没听过什么杏娘酒酿。” “唔,依稀却又有丝耳熟。” 他一边往灶锅里添水,一边思索,片刻后拍着大腿哈哈笑了起来。 “后生说的是叶老太的酒酿吧,喏,就是那家。” “杏娘都是几十年前的叫法了,她现在是叶老太酒酿。” 老汉拉着宋延年的手,将他往大路中间扯了扯,指着百多米远的那家小摊子,对宋延年笑道。 “得亏你问的是我,要是新来的摊贩,大家还不知道这杏娘是谁呢。” 宋延年看着番布上写着叶老太酒酿,“原来叶老太就是杏娘啊。” 老汉乐乐呵呵,“是啊,你也不看看叶老太脸上都长了多少条皱纹了,你朝她喊杏娘,她都羞于应你呢。” 宋延年听到这话也是一乐,乐完又觉得有片刻的惆怅。 他朝老汉拱手,“多谢老丈。” 老汉摆手:“去吧去吧。” 宋延年转身往叶老太的摊位上走去。 第96节 老汉一边摆出小桌子,一边感叹:“老喽老喽~” 那厢,宋延年来到叶老太酒酿摊位前。 他打量了下眼前的老太,只见她见人面带三分笑,脸上是细细的皱纹。 一头花白而稀疏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末了还用青色的粗布包裹着,整个人显得干净又利落。 她看着摊前的宋延年,热情招呼道。 “小哥,要来一碗吗?丸子弹牙,汤汁甜美,可好吃了。” 宋延年:“那我来一碗。” “好嘞!”叶老太掀起锅盖,热腾腾的水雾腾空。 宋延年:“还是来两碗吧。” 叶老太一边下丸子一边不赞成道。 “别看我这汤汁清甜,但酒酿酒酿,当然少不得酒了,小哥还是少吃一碗,小心酒酿醉人。” “再说了夜里糯米丸子不能多吃,容易积食。” 她又冲宋延年笑了一下,补充道。 “小哥要是喜欢吃,明儿再来买也一样,老太我都在这档口摆摊。” 宋延年笑笑,“无妨,家里老人爱吃,原是想买一碗给她解解馋,她一直念叨着要吃这杏娘酒酿丸子。” “到了摊前,我才发现婆婆这丸子确实香甜,我也要来一碗。” 叶老太:“哟,还唤我杏娘呀,老喽老喽,我都二十多年没听人这样喊我啦,看来,你家里的老人是我的老顾客啊。” 她笑着露出了几个豁口的牙,面上一派欢喜。 丸子在热水中翻滚,很快就装进了白瓷碗中。 宋延年拖出小马扎,坐在叶老太打好的小桌子旁,他拿着汤匙舀起一勺子酒酿,丸子滚烫,轻轻咬下一口,黏腻弹牙又带着糯米特有的清香。 他忍不住眯上了眼睛,不愧是程家老太临死都念叨的一口,果然好吃。 宋延年又喝上一口汤汁,汤汁清甜带着一股酒香,让人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一碗酒酿丸子下肚,又暖和又醉人。 他冲叶老太笑了笑,“好吃。” 叶老太盖上锅盖,闻言乐呵呵的道。 “好吃吧,好吃明日再来喽。” 这时,戌时的梆子敲响,已经戌时两刻了。 叶老太和宋延年都侧耳听更夫敲梆子。 再过三刻就得闭市了,路上的人越来越少,老太翻出一个竹篮,将新做的那碗酒酿装好。 一边装还一边叨叨,“这孩子就是孩子,出门买东西也不知带个碗和篮子。” 宋延年笑了笑,“以后会记得。” 叶老太有些不好意思,“嗐,上了年纪就是啰嗦,老太我话多了。” 宋延年:“不会,老太这样我觉得亲切的紧,看到老太,我都想念家中的奶奶了。” 他提过竹篮子,额外付了一笔押金,约好明日再将这白瓷碗和篮子拿来,到时退押金。 宋延年提着食篮往回走,经过老汉的摊子,老汉正在敲梆子,嘴里喊着。 “梆梆面,梆梆面,香香的梆梆面~” 看到宋延年时,还冲他笑了下。 老汉的视线落在提篮上,笑着问道,“这是买到了?” 还不待宋延年回答,他又热情的打趣。 “自个儿也吃了一碗吧,瞧你脸红的,别看老太这酒酿甜,后劲足着呢,后生回去的路上可别磕着了。” 宋延年自然是点头称不会。 老汉话锋一转,替自己介绍起了生意,“要不要来碗梆梆面醒醒酒?” 酒气上头,宋延年悄悄打了个嗝儿。 “不了不了,今儿肚饱,明日再尝尝老丈家的梆梆面。” 老汉也爽快,“行!我这也差不多该收摊了。” 走出三步远后,宋延年似有感而生,又回到老汉的摊位前。 “老丈,还是给我来两碗梆梆面吧。” 老丈:“好嘞。” 他一边下面条,一边好奇的问。 “不是说肚饱吗?怎么又要来两碗了?” 宋延年抬头望了望天。 “唔,方才见一喜鹊叽叽喳喳打树下飞过,突然有感有客要来,家中无食,备一碗香香又热乎乎的梆梆面,也算是待客之道了。” 老汉看了眼宋延年说的树,只见那儿昏昏暗暗看得不真切,不禁哈哈直笑。 “你这后生眼神真好,不过方才是有几声鸟鸣,喜鹊叫也不一定是有客要来啊。” “没事没事,老汉这梆梆面味美,你吃不完搁在井水里,明儿热热,倒也能吃。” 宋延年笑了笑不再解释。 这是他近来才发现的,世界斗转星移,万物乾坤,阴阳五行,相生相克,周而复始,皆是有规律可循。 那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 告别梆梆面的老汉,宋延年提着两个食篮往白马河方向走去。 快到院子的时候,他隔得老远就见自家屋檐下站着两个人。 他们牵着一匹大白马,估计是穿的单薄冷到了,两人躲在马肚后头,抱着手跺脚。 …… 王昌平:“可打听清楚了,确定是这里吗?” 他一边问银扇,一边提着耳朵听隔壁那屋子的动静。 里头时不时传出呜咽的哭声,好像是家里的老太太就要病亡。 一时间,王昌平将自己抱紧,两只眼睛警惕的盯着那边的屋子。 银扇同情的瞄了自家的公子,刚好对上自家公子不善的眼神,他连忙回答。 “肯定是这里,这回不会错了,我找了当初给宋书生介绍房子的刘中人,从他嘴里打听出来的。” 说完,他嘀嘀咕咕的计较。 “前前后后花了我二两银子才打听出来的消息,真的不能再真了。” 王昌平:…… 他有丝羞恼,他的银票和银子在逃跑的时候丢了,这几天花的都是银扇藏在鞋袜里的私房,这样一想,他不免有两分气短,语气里却不饶人。 “啰嗦,回王家就还你,少爷我还会坑你二两银子不成。” 不是二两,这些天都花了三两半了,银扇犹犹豫豫,见着王昌平的脸色不好,到底不敢再开口刺激他。 宋延年走近,难免诧异。 虽然知道有客来,但他没想到是这两人啊。 “是王公子啊。” 王昌平见到宋延年,眼睛都亮了起来,一下跳到宋延年面前。 “延年兄。” “叫什么王公子,叫我昌平兄就好了。” 他亲亲热热的牵过宋延年的袖子,总觉得这心里可算是踏实了。 伸手招呼银扇,“快快,没眼力见的,没见延年兄手中提着两食篮吗?还不来帮帮忙。” 银扇连忙接过宋延年手中的食篮。 宋延年递了一个过去,“拿着吧,这是给你们二人买的。” 王昌平听到这话有片刻怔楞,随即大喜,高人吶! 他一定得寸步不离的跟着。 宋延年打开屋门,屋内的程家老大娘一下子就飘了过来。 “书生回来了!还带着两个友人啊。” “啧啧,这个新书生不好,瞧这一脸的乌黑麻漆,一看就是个不节制的主儿。” 不节制的王昌平愣在后头,怎么这高人的屋里也有鬼啊。 银扇发现自家公子有点抖,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 公子真是撞邪了,走哪都喊鬼。 宋延年径自进屋,将酒酿丸子从食篮里拿了出来,摆在案桌上。 程家老大娘幽幽的飘了过去,站在桌子旁嗅了嗅,怀念道,“啊!是杏娘做的酒酿丸子。” 宋延年看着她,眼神柔和了两分。 “坐吧,请你吃的。” 他挥了挥衣袖,程家老大娘陡然发现,自己手中出现了一碗热喷喷的酒酿丸子…… 而桌上的那碗,瞬间失去了温度和香味。 程家老大娘惊诧:“娃,娃娃,你看得到我啊。” 第97节 宋延年笑了笑,“是啊,快吃吧,你时间不多了,不想回去和儿孙告别一声吗?” 程家老大娘听到这话,沉默了下来,她飘飘忽忽的坐了下来,一口口吃的很认真。 一炷香后,程家老大娘站在门口,郑重的做了个万福。 “老婆子失礼了。” “还有,多谢书生了。” “无妨。”宋延年摆了摆衣袖,程家老大娘消失在木门口。 与此同时,隔壁的程家传出惊喜的声音。 “娘,你醒了啊。” 程老大娘在大儿的搀扶下坐了起来,目光依恋的看过屋子里的儿孙。 大女儿着急的问,“娘,你刚才一直说什么新娘新娘的,我们都没听清。” 老大娘目光柔和,“是杏娘,不是新娘,娘只是想吃杏娘的酒酿丸子了。” 大儿眼里含泪,“儿去买,儿这就去买。” 老大娘抬手,“不用啦,方才书生请我吃过了。” 刚刚转醒时,她以为那是自己做的一个梦,但嘴里那甜甜腻腻的酒酿味告诉她,她真的吃了一碗书生请的酒酿丸子。 一时间,老大娘觉得开心又有趣。 她依恋的看了儿孙一眼,带着笑容慢慢阖上眼睛。 她的魂体不断往下坠,都说人死前会看到生前的种种片段。 她看到了片段里,两个小姑娘亲昵的凑在一起。 年幼的她,刁蛮的拽了拽杏娘的小辫子。 “杏娘杏娘,我生气了,不和你玩了。” 杏娘笑眯眯的牵起她的手。 “不要气啊,我请你吃我做的酒酿丸子,可好吃了。” 程家老大娘阖眼,眼角滑落最后一滴泪:杏娘,我吃到你做的酒酿丸子了…… 我,不生气了…… 第67章 亥时的梆子敲响,更夫一边敲着梆子,一边不忘沉声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家家户户陆陆续续的熄了烛火,白马河进入夜的怀抱。 小院里,流萤三三两两的飞舞,天空一朵浮云飘过,遮盖了月的光华,宋延年站在门口,许是背着烛光,脸上明明寐寐的看不清神情。 王昌平凑近,小声唤道,“延年兄?” “怎么了?” 听到声音宋延年回神,他收回思绪,挪开注视隔壁小青房的目光,转头问王昌平。 不想王昌平离他只有一尺宽,因为他的转身,两人差点碰上了。 宋延年走开两步,他看出王昌平脸上的害怕,笑了笑解释道。 “程大娘还是生魂,倒也不必如此害怕。” 说完,他指了指银扇手中的食篮,热情招呼王家主仆二人。 “这是梆梆面,市井人家爱吃的一道面食,王公子你吃过了吗?快尝尝看,味道可香了。” 说到这,宋延年不免想起面条从滚水中捞出,浇下浇头的刹那,那溢满鼻尖的霸道浓烈香味…… 宋延年:…… 不能想不能想,再想他又该肚饿了。 “因为不知道你们吃不吃辣,我就没有让店家加辣子。” 王昌平:“……我不吃辣。” 咱们不是该说说刚刚走的大娘鬼吗?为什么这么自然的谈着梆梆面! 王昌平觉得自己和方才被招待吃酒酿丸子的大娘鬼魂没什么区别。 银扇将食篮里的面条端出一碗,往案桌上一搁,刚好和那酒酿丸子并排。 他笑眯眯的招呼自家公子。 “少爷,你就在这儿吃,刚好和宋公子并排坐着,我去外间灶房,吃完顺道再给咱们的马儿喂点干草和水。” “大白驮了咱们一路溜溜哒哒,该累了。” 王昌平瞪着案桌上和酒酿丸子并排的梆梆面,良久没挪开视线。 对于这总在不经意间给他插上一刀的银扇,王昌平也不知该说啥了。 他无力的摆手,“去吧去吧。” 宋延年唤住银扇,递过一把铜钥: “马儿只吃干草怎么行,多喂点精粮啊,我这里有黄豆和麦麸,都在灶间的柜子里搁着。” “柴房里还住着我家三寸,你喂马儿的时候,顺道往它的槽盆里添些料豆。” 银扇接过宋延年递来的铜钥,应下后端上属于自己的梆梆面,转身走出了屋子。 王昌平看了案桌上的梆梆面一眼,又是想吃,又有些排斥。 他都大半天没有进食了,自然肚饿,但要是让他坐在案桌旁,他又浑身不自在。 银扇看不见,他可是看见了,那大娘的鬼魂,就是坐在案桌旁吃了酒酿丸子后,这才一脸心满意足的离开。 宋延年瞧见王昌平脸上为难的表情,他上前两步将桌上那碗已经没有香味和温度的酒酿丸子收了起来,又重新搬过一张凳子。 “那坐这张吧。” 他拍了拍凳子,示意王昌平,嘴里不忘解释。 “其实坐那儿也不打紧,你见到的是隔壁程大娘的生魂,生魂不同于死魂,死魂阴气重,生魂有阳气,你发现了吗,刚才大娘身上的白光更多些,那就是生魂和死魂的区别。 “见到生魂不要紧的。” 他的话才说完,隔壁就传来一阵响彻天地的哭嚎,在宁静的夜里,声音听得格外清楚。 “娘,我的娘啊!” 一个哽咽的男声难掩悲伤,“大妹,娘已经去了,你别这样,娘去的很安详。” 程家老大娘已经过身。 宋延年:…… 他对上王昌平的眼神,不禁叹了叹气,低声道。 “生魂不出门,出门必亡人,三魂不聚首,聚首人要走……大娘这是命数,谁都拦不住。” 人分三魂,天地二魂常在外,唯独命魂常住身。 见到程大娘命魂离体,宋延年就知她命不久矣。 王昌平听到这里,沉默的坐了下来。 他拿起筷子将面条囫囵的吞下肚。 卖梆梆面的老汉是个实诚的生意人,一碗梆梆面分量又大又足,王昌平吃的很快,一不留神就吃撑了。 他正斜躺在靠椅上,捂着肚子直喊疼。 宋延年递了杯山楂茶过去,好奇问道。 “王公子……” 王昌平抬手,打断宋延年,强调道:“昌平兄!唤我昌平兄。”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强势,王昌平换了个和暖的腔调,带着丝乐亭口音。 “延年兄都请我吃梆梆面了,再唤我王公子,恁地见外了。” 宋延年:…… 行叭。 他从善如流的改口,“昌平兄,你不是回乐亭了吗?怎么找来我这儿了?” 半杯山楂茶下肚,王昌平打了个大嗝,他连忙用半边宽袖捂住脸。 “……失态了。” 宋延年倒是不介意,“无妨,昌平兄参加这次的府试了吗,明日该放榜了。” “没有,我才到琼宁两天。”王昌平见宋延年面上一派自然,这才放下遮脸的半边宽袖。 他吞吞吐吐的说出了来意,“延年兄,也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不要再见到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他低头耷拉双肩,苍白的脸比初见时小了两圈,看上去弱小又可怜。 “这些日子,我真是度日如年。” 他突然抓住宋延年的衣袖。 “延年兄,要不你收我做弟子吧。” “上香叩头,下跪敬茶,年节年礼,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些我样样不会少。” 他一脸恳切,“我会好好孝敬师父您老人家的。” 老人家宋延年不说话,默默抽回自己的衣袖。 王昌平不肯放手,“延年兄,你就收了我这弟子吧,只要能习得你一身本事,不不,只要半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宋延年为难,“昌平兄,非是我不愿,而是我不能。” 第98节 “我观你六感虽强,却没有这修道的慧根。” 王昌平还待不死心,“没有慧根也不打紧,我也不贪多,只要能学一点就好了。” 宋延年肃容,“这修行一事不比其他,要是勉力强求,常有恶果。” “五弊三缺,四舍二劫,七政四余……哪样你都受不住。” 王昌平:…… 好像有点可怕的样子,他咬了咬牙。 “不,我每一样都受的住。” 宋延年才不相信,他继续说道。 “五弊乃鳏寡孤独残,人所求不外乎钱、命、权这三样,昌平兄能忍受缺少它们中的哪一个?” 王昌平很实在的摇了摇头,这几天他过了下没有钱的日子,难,真是太难了。 至于其他两样,他更不想少了。 宋延年继续:“四舍舍贪,舍怒,舍痴,舍懦……” 王昌平抬手,“停停停,我知道了。” 他说完自己重重叹了口气, “延年兄说的对,我哪样都受不住。” “我走不了道途这事,那疯道人也说过,我就是一时妄想罢了。” 宋延年看了他眼下的青影,诧异的问道。 “我不是留了好些符给你吗?你没有烧了喝吗?怕就烧一张喝喝,实在不行烧两张,保证你一觉安神好眠到天亮。” “你怎么还一副没睡好的模样。” 王昌平幽怨的看了他一眼,宋延年顿时打了个激灵,这眼神出现在王书生脸上,他有点慌啊。 王昌平有气无力:“用完了。” 宋延年:…… 他绕着王昌平走了一圈,上下打量几眼,赞叹道。 “不愧是昌平兄,经历了这么多故事,命星还是如此明光铮亮,妙哉妙哉。” 王昌平莫名想到了疯道人也是这样夸他的。 王昌平吐槽,还故事,明明是事故! 他被看的别扭,忍不住动了动身子,“也不单单都是我用的。” “你离开石瓮厝后,我想跟上你,奈何体力不支,走出一段后就受不住了。” “银扇在圆楼镇给我买了匹马,我三姨嫁在那一片,她家在镇上有几分脸面,旁人认出我便和她说了……“ 王昌平想起自己奈不住三姨的挽留,就在这圆楼镇里住了一夜,不想只那么一个晚上,他就又撞鬼了。 王昌平哭丧着脸,“那圆楼镇的鬼脸好可怕,镇里小儿夜里啼哭不停,我觉得他们是受惊了,没忍住便分了一些符箓给他们。” 宋延年点头,“小儿鬼门穴未阖,六感灵敏,容易被鬼物惊扰。” “圆楼镇有鬼,是什么样的?” 王昌平摇头,“我也没看清,就见了一张鬼面具,红红白白的,老吓人了。” 然后,他就被那鬼追撵着逃窜了出来,连银票都跑丢了。 王昌平惆怅:也不知道那笔钱财最后便宜了谁去。 宋延年见王昌平赖着他,身上又没有多余的银两,看在同乡的份上,只得暂时收留这主仆二人。 第二日清晨,此时已是四月下旬,正是官府通知放榜的日子。 宋延年买了三笼小笼包,自己吃了一笼,留下两笼在灶间,这才出门看榜。 王昌平无知无觉的在隔屋酣睡。 傍晚时分,宋延年看榜回来,王昌平见到他就像是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亲亲热热的唤了一声延年兄。 宋延年:无论听多少次,他都有些不习惯这昌平兄唤他。 他仔细思索着其中的道理,却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归结为和这昌平兄气场不是太和。 他决定,等回了这乐亭县,就和这昌平兄道别吧。 “什么,你是案首?”王昌平惊讶极了,他打量着宋延年,“你还未办成童礼吧。” 宋延年不理他,他最讨厌别人拿他年纪说事了,他反问道。 “这和年龄有关系吗?” 说有关系嘛,又确实没多大关系,一大堆四五十岁的老学子可还在艰辛的考着童生试。 王昌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讪笑了几声。 “延年兄,在下只是太过惊讶了,一时失言,还请延年兄大人大量,原谅则个。” 这次王昌平没有参加,自然不会有上榜或者落榜的事,他有片刻的低落,随即又打起精神。 “延年兄是县试,府试的案首了,要是再来个院试案首,该是小三元了,妙哉妙哉。” 他抚掌笑了一会儿,又约起宋延年。 “咱们今晚去清风客栈吧,我听说他家的烤鸭一绝,咱们点上两只,再来几杯清酒,那里多是咱们这样的白袍学子,大家一起清谈,乐呵乐呵,倒也颇有雅致。” 宋延年瞥了他一眼,“你付钱?” 王昌平面上僵了僵,他垂下手,小声的唤了唤,“延年兄~” 宋延年再次打了个激灵。 他起身去了灶间,“你和银扇去吧,我今晚还有事儿呢。” 王昌平气闷的看了下闭上的门。 银扇凑近,小声道,“少爷,别气了,咱们俩自己去。” 王昌平噎他,“你付钱啊!” 银扇掏出银票,“我付我付。” 王昌平一把抢过银票,奇道,“你哪儿来的银票?” 银扇:“宋公子今天早上留给我的,那时公子还在睡觉,他便没有吵醒你。” 王昌平捧着银票,热泪盈眶,“我就知道,延年兄心里还是有我的。” 宋延年:……不,我没有,别瞎说。 银扇忍了忍,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少爷,宋公子说了,这是借你的,到时要还的。” 王昌平手顿了顿,“啰嗦!” …… 夜幕降临,宋延年提着两个食篮去了白鹿街。 他将其中一个食篮还给了梆梆面老汉,一边收过老汉退还的押金,一边打听道。 “老丈,今儿怎么没见叶老太出摊?我这还有她家的食篮和瓷碗呢。” 老汉也诧异,“是啊,这老太几十年来风雨无阻,老汉我也是第一次瞧见她的地儿空着。” 他脸上染上了一抹担忧,“该不会是病了吧。” 他看了宋延年手中的食篮,指了个方向。 “后生要是不嫌麻烦,白鹿街往里走两个弄子,第二户就是叶老太的家了,也不远,就是路绕了一点。” 宋延年方向感倒是很好,他听了一遍就明白了,在摊子前吃了一碗梆梆面,就提起食篮往叶老太家中走去。 心道:左右无事,索性去把这食篮还了,这一两日就打道回府吧。 穿过老汉说的弄子,宋延年停在一户刷着黑色漆的大门口。 黑漆门上贴着红底的对联,此时离年节已经过去了三月余,门上红联有些褪色,边缘也有些翻皮,但这都无损门中间五彩门神画像的威风。 黑煞神威风凛凛,杜绝着邪气入侵。 宋延年拉了拉檐下的小门铃,很快就出来一个年轻人。 “你找谁?” “是叶老太家吗?” “是,你是?” 宋延年举起手中的篮子,“昨日忘带食篮和瓷碗,是老太赁了我这两物,今日特意上门退还。” 年轻人接过宋延年手中的食篮和瓷碗,他看了宋延年一眼,丢下一句稍等,就关门进了屋。 片刻后,他拿着押金出来,退还宋延年,还不待宋延年开口说话,他便将门重新关上。 宋延年摸了摸鼻子,走出了几步远,恍然想起他昨日见过这人。 他不就是拱桥上给张姓书生捧哏,结果马屁拍到马腿的书生嘛。 过客皆是萍水相逢,宋延年也不以为意,他转身回了白马河。 州府府衙的一个厢房里,方学政正殷殷交代手下人。 “加派人手,给我看好了榜上那些学子,三十个学子,我不容许有一个再出意外。” 手下人沉声应喏,躬身退出了厢房。 方大人看着窗外的月夜,心想,这夜色一黑,什么魑魅魍魉都出来了。 第68章 (捉虫) 黑夜静静的在无数人的沉睡中流淌而去。 第99节 琼宁州城东面的凤白山隐隐出现橘色的霞光,光芒越来越亮眼,那是喷薄欲出的日光。 还不待旁人焦急,太阳好似一下蓄足了力,猛的跃出了山头,撕破了夜的黑暗。 霞光普照,暖人融融。 宋延年起来时,书童银扇也早已经起来,他殷勤的替宋延年打来热水,站在旁边递过一条干净的帕子。 “宋公子,今日早食要吃什么,豆浆油炸桧还是小笼包?你先温会儿书,我去街上采买。” 他讪讪的笑了两声,解释道。 “昨儿啊,我家少爷已经狠狠的骂过我一顿了,宋公子您是读书人,哪有让您上街替我们买早食的道理。” 宋延年洗漱干净后,躲过银扇的手,自个儿将帕子晾好,顺道将污水倒入院子里的槽口中。 他转过头,只见银扇立在原地揉搓着手,一双眼睛巴巴的看着自己,里头满是可怜和无措。 宋延年:…… 他不就是自己动手倒了个脏水,至于用这样的表情看他嘛。 宋延年笑了一声,解释道。 “不用你忙,我习惯了自己忙活事情,你照顾好你家少爷就行了。” 说完,他瞥了隔屋的厢房一眼,里头王昌平还沉沉睡着。 宋延年侧头继续道。 “早间无事你也多歇歇,这段日子,你跟着你家少爷一路奔波也该疲累了,我这边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 “当然,倘若有事,我也会唤你。” 银扇呐呐应是。 宋延年说完话,和银扇告别了下,转身就出了院子。 银扇看着那阖上的木门,有些出神。 这两日的相处,他觉得这宋公子虽然脾气顶好,待人也真诚,但是吧,是真的难以接近。 他客客气气的,却离他们很远…… …… 宋延年出了屋门,向西走出百多步就听到了嘈杂的声音,前方是白马河这一带的市集所在。 市集热热闹闹的,宋延年探看了一番,坐在了李家食记的小方桌上。 李家食记名头取得响亮,却也只是市集角落里摆着三张小方桌的夫妻档小摊子,外头跑腿儿擦桌的还是自家大儿。 大儿李小哥年龄十三四岁,因为常年在食记帮忙起早贪黑的,看过去有些瘦小,但他一脸的机灵相。 宋延年拖开板凳坐了下来,开始点单。 “今儿来一份香煎炊饼片,唔,再来一份胡辣汤,我要多搁辣少放葱花。” “好嘞!”李小哥拿着布快速的擦了两下桌子,就往摊位的灶车走去。 宋延年拿起汤匙,没一会儿就等来了他的胡辣汤。 李小哥一边将碗搁到宋延年面前,一边笑着唠嗑了两句。 “这汤我们都滚在锅里,客官小心烫口。” “炊饼片一会儿再上,我家的炊饼煎可都是现煎的,又酥又脆,就是客官得等一会儿了。” 宋延年:“无妨,现煎的才香呢。” 李小哥笑道,“是极是极,哎,那桌客人唤我了,回头咱们再聊。” 宋延年点了点头,“去吧,生意要紧。” …… 趁着汤热,宋延年往胡辣汤里头搁了几滴香油,稍作搅拌,一股喷香扑鼻。 他拿汤匙舀一口下肚,沉睡了一晚上的肚肠瞬间被唤醒。 宋延年:唔,好吃! 他开心的眯眼。 …… “好吃!”一声爽朗的声音伴着畅笑传来。 原来是隔壁桌一个老大爷吃得痛快,正毫不吝啬的大声称赞出口。 直抒胸臆后,他也不顾汤汁烫口,低头呼噜噜的将那碗胡辣汤扫进了肚里。 “这汤真不错!吃下肚爽快!哈哈。” 再抬头时,褚怀京唇畔的胡须上都挂上了几丝黏腻的汤汁。 宋延年:…… 原来不是自己说话啊! 吓他一跳,他还以为自己没绷住将话喊了出来。 不过,这汤确实是好喝。 汤汁裹着肉丁,吃上一汤匙,汤汁带着爽口的辣跳腔的麻,再嚼上几口牛羊肉,肉香混着胡椒香精味儿,爽快却不呛口。 不知不觉中,宋延年已经吃下了好几口。 半晌过后,李小哥才端着一盘香煎炊饼片过来,他看宋延年面前,那少了两分汤汁的汤碗,笑着道。 “好喝吧,这春日里喝上一碗我们李记的胡辣汤,保准你一整日暖暖和和的,来来,尝尝这炊饼片,缓缓喉间的热辣。” 肚里有食,人生最是满足幸福。 宋延年正吃着炊饼片,就见一青衣青年小厮急匆匆的跑来市集,他探头寻找了一番,视线在对上宋延年的时候,陡然一亮,接着就是快步走来。 宋延年吞了一口胡辣汤,咽下有些干涩的饼,心道这人倒有半分面熟。 他思索片刻,一时半刻却想不起来…… 接着他就见那小厮穿过他旁边,来到了先前大声称赞胡辣汤的老大爷身边,躬身敬称。 “大人。” 宋延年诧异的看了这老大爷一眼,没想到还有这么市井气的官爷。 瞧那一身青灰色的长衫,也就是普通的棉布罢了,全身上下无一丝配饰,就连簪发的簪子,也只是一根普通的木簪。 他打量了几眼,恍然,这不就是几年前,巨龟沉船时,在岸边帮忙的褚怀京大人和他家小厮小安嘛! 只是褚怀京蓄起了长须,宋延年一时没有认出。 另一边,褚怀京拿出帕子擦了擦嘴,侧头看了一眼有些慌张的小安。 不疾不徐的道,“什么事让你如此慌慌张张的。” 小安环看了四周,见没人注意,这才低头道。 “周知府一早就摔了好几个茶盏,现在还在府衙里发脾气,梅大人没有办法,只得叫小的过来唤你。” 褚怀京嘀咕:“知府大人发脾气,叫我有什么用,又不是我家老太发脾气,我还能买点面油香膏的哄哄。” 耳朵灵敏的宋延年忍不住呛咳了一声。 褚怀京嘀咕完肃容,“还有这等事?梅大人是否知道,这知府大人为了啥事如此气闷?” 小安:“听说是京里来的方学政不打算回京了,他打算在琼宁府寻一宅院,到时充做府学,再收一些童生,他要去府学里授课。” “知府大人一听这消息,眼都红了。” 褚怀京:…… 他想起审卷那几日,纷争不断的周知府和方学政,当然,大多数是周知府落下风。 谁让人家方学政是京里的,听说他家小子还和什么侯爷的公子要好,这些小道消息听得周知府更是势弱。 前几日,他还劝自家知府忍耐…… 这府学一办,方学政近期哪还有回京的打算啊! 褚怀京:他可怜的知府大人呐,这是又要驴前马后了。 “走走,咱们去劝劝知府大人,茶杯事小,别闷坏了自个儿身子。” 他搁了个银子在桌上,话落起身就走。 别看褚怀京年纪大,走起路来,步子虎虎生风,小安连忙跟上。 李小哥来收碗时,才发现客人钱给多了,一时有些苦恼。 宋延年:“我看那大爷很喜欢你家的胡辣汤,明儿说不定还来,你到时少收他点不就好了。” 李小哥这才展颜。 他们的摊位靠近市集的尾部,在西南方向有一条小道,因为太过狭窄,平日里很少有人打那儿走过。两边屋舍大多是从这小道里排水。 长此以往,这条小道有些发臭污秽,走的人就更少了。 此时,小道上传出呜呜呜的声音,似哭声又好似甬道间的风声。 宋延年停下汤匙,问收拾碗筷的李小哥有没有听到声音。 李小哥侧耳听了听,不在意的道,“没事,又是凤娘在哭呢。” 宋延年:“凤娘?” 李小哥:“是啊,凤娘曾经是李卫家里的婆娘,前五年吧,她们一家出门看花灯的时候,把自己的小闺女弄丢了,打那以后凤娘就疯了。” “我家就在李卫家附近,隔了三四栋房子,所以啊,这些事儿我都清楚。” 他见宋延年的脸色,以为他在害怕,连忙开口。 “嗐,没事,凤娘她疯了也不打人的,就是爱哭。” 接着,宋延年就见小道里走出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抱着个布枕头的疯女人。 她不时轻拍枕头低头憨笑,嘴里念叨着疯言疯语,肮脏的脸上一片温柔神情。 第100节 宋延年看了一眼,问李小哥:“曾经?他丈夫休了她?” 李小哥:“是啊,李卫哥又讨老婆了!凤娘的娘家也不想管她,她经常住在山神庙那边。” 说话间,凤娘疯疯癫癫的走来,屁股一歪就要坐在食记的凳子上。 李小哥赶忙上前,他变了脸挥手,“走走走,去别的地儿。” 凤娘有些胆小,听到这凶凶的语气,她瑟缩了一下,噢噢噢的抱着枕头,嘴里似在哄着宝儿宝儿不哭,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李小哥见她走了,这才吁了口气,对宋延年说了一声,“哎,她太脏了,来我家坐着,生意该没了。” 话才说完,李小哥似乎是看到了什么,脸色一变,抄起灶车那里的一根长棍,气势汹汹的追撵过去,那方向赫然是凤娘走去的方向。 宋延年有些不放心,也跟了过去。 李小哥一棍子挥到李奔儿身上,嘴里骂道。 “我打你这个光棍游食之徒。” 李奔儿二十来岁,身量力气自然是李小哥这十几岁少年所不能能比的。 他因为一时不备,吃了李小哥几棍,待反应过来后,反手就将棍子扯到了手中。 李小哥却一点都不怕,他挺着胸膛直接往前两步。 “你敢打我,我老爹可饶不了你。” 李奔儿怪叫,“又是你这小子,这回可是你打我,我现在就是打你几棍,你爹也说不上理!” 说完,他就要拎棍打人。 李小哥:“呸!你满肚子坏肠的东西,我还打不得你了?你又跟着凤娘做什么?” 李奔儿吃吃笑了几声,一脸的猥琐。 “嗐,就这事儿啊!” “小孩你不懂,这凤娘不是想要闺女么,我给她送一个,她感激我还来不及呢!” “你啊你,木头棍儿一个,偏偏来搅我俩这好事。” 宋延年走来时,刚好听到这不要脸的话。 李小哥气得脸都红了,他可是打小在市井里混着,啥荤话没听过,他可太明白这李奔儿话里的意思了。 “呸,快滚快滚,不然我喊人了。” 李奔儿还待说话,突然,他听到了脚步声…… 有人过来了,他丢了木棍只得罢休。 哼,这小子护得住凤娘一时,怎么会护得住一世? 他想起上次凤娘的滋味,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顿觉阵阵瘙痒。 没想到那疯娘子,身姿倒也可人。 “行行行,今日算是给李老爹一个面子,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说完,转身走了。 李小哥朝他背影啐了一声,这才捡起棍子。 凤娘已经走远,而李奔儿走的又是另外一个方向,李小哥见凤娘无事,这才骂骂咧咧的回头。 刚回头,他就对上了宋延年的双眼。 他朝宋延年尴尬一笑。 “你瞧见啦,那是我们这儿的二流子,你见着还是躲开点,他那人有点荤素不忌。” 宋延年点头。 李小哥:“你怎么来了?” 宋延年递过银子,“我来给钱啊。” 李小哥愣了愣,也不说破,笑道:“下次给我爹也一样。” …… 宋延年付完饭钱,看着前方两个不同的方向,想了想,走上了靠右边的那条路。 第69章 (捉虫) 李奔儿觉得有人跟在自己身后,他猛地回头,驻足警惕的环看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真他娘的晦气!” 他放松了心神,只当是自己过于神经了,转过头继续往前走,他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 “小崽子还真够狠的。” 这一棍棍打的真是瓷时,方才还不觉得疼,现在真他娘的疼啊。 李奔儿揉着身上被打的发青的地方,龇牙咧嘴走着歪七歪八的步伐。 迎面走来一个挎着篮子,牵着小孩的老妇人,小孩不怕生,见到李奔儿这模样,捂着掉了三颗牙齿的小嘴,吃吃的笑了起来。 李奔儿凶脸,“笑什么笑,再笑老子打烂你的脸。” 说完,他威胁的挥了挥拳头。 老妇人原先还想理论的,抬头看是李奔儿,知道这可是这一片出了名的棍痞,她连忙扯过小孙孙的手。 “快走快走,别说话。” 小孩才四五岁模样,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龄,听到这话却是不依了。 “不嘛不嘛,他好好笑啊!” 老妇人偷偷觑了李奔儿一眼,又飞快的瑟缩回眼神,嘴里敷衍承诺。 “我家土娃乖哦,奶明儿带你去西市看杂耍,你不是最想看杂耍的狗儿吗?明儿咱们就去。” “好耶好耶!”小儿拍手,他甩开老妇人的手,蹦蹦跳跳的绕着她,欢欣鼓舞。 “狗儿最最乖了,就像小人一样,它还会骑圆轮,咻咻咻,好棒好棒!” “奶,我还要摸摸它。” 隔壁的大虎摸过狗儿,回来和他炫耀过好几次了,他也要。 老妇人:“好好,都有都有!” 她拽紧开开心心的小孙子,忙不迭的走出了胡同弄子。 李奔儿看了一眼老妇人有些慌乱的背影,这才得意的笑了笑,觉得出了心中的一口恶气。 他耸耸肩,觉得全身都不疼了,怪模怪样的哼着小曲儿向南边走去。 宋延年站在弄子的阴影里,看着李奔儿离去后,这才走出几步。 阳光暖暖的洒在身上,随着灵韵之气的流转,他手上残留的那一丝粘腻的晦气,瞬间褪去冰冰潮潮的水汽,升腾化在阳光下。 就在刚才,他将那条小道里的污秽凝聚成一团黑气,然后丢到了李奔儿的身体里…… 至于晦气入体会有什么情况,宋延年表示他也不大清楚,毕竟还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 不过,肯定是不好过了。 做完这事后,宋延年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 …… 宋延年是在河堤边的一株绿柳下看到凤娘的。 天蓝蓝,云白白,一丝清风温柔的吹过凤娘的脸庞,她搂着那布枕头,正温柔的看着河堤对面,那儿一群群小儿欢快的放着风筝。 她轻拍了下布枕头,语气里是雀跃,“宝宝快看,是风筝!” 风筝飞得很高,但那线却一直在小儿手中,上上下下的牵扯,风筝也跟着一上一下,春日融融,绿柳垂垂,银铃似的笑声洒满了整个河堤。 凤娘眯起眼睛,着迷的看着那些五彩斑斓的风筝,也不知道是看人还是看风筝,她喃喃道。 “真好啊!” 宋延年踩过刚刚探头的绿草,坐在了凤娘旁边。 他跟着看了一会儿风筝,这才递了一包油纸包裹的食物过去。 “吃吗?很香的。” 这是他方才在市集里买的,王记水煎包,皮薄馅大,焦的那一面包子,油乎乎又焦香,整个油纸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起码,凤娘就心动了,她抽了抽鼻子,伸出一只脏手想要去拿。 随即,她好似想起什么,猛地缩回了手,紧紧的抱住手中的布枕头,眼睛警惕的看着宋延年。 宋延年轻轻笑了笑,鼓励的将包子往她面前又伸了伸。 “你不是肚子饿了吗,吃吧,吃了就好了。” 水煎包的香气太过霸道,凤娘终究没有忍住,她飞快的抢过油纸,胡乱的剥开油纸,将油纸往地上一丢,脏手抓着包子就要往嘴巴里塞。 宋延年伸手,“哎哎,脏!” 随即他又将手收了回来,没有再说话,生存都无法保证的人,说脏就是他矫情了。 宋延年笑眯眯的看着凤娘大口大口的吞噎着水煎包。 在看到她明显被噎住的表情时,他有一丝苦恼。 方才走的匆忙,忘记带一竹筒的豆浆了。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水煎包和豆浆的美味,很快,凤娘便在他的啰哩啰嗦下平静了下来,不再绷着身子大口咬包子。 宋延年满意:“是嘛是嘛,这样才对。” 他伸出右手,空气中凝结起一颗透明的水团,里头的水流微微晃晃。 宋延年将这颗水团递到疯娘嘴边,“来,咬一口你就不噎了。” 第101节 凤娘着迷的看着阳光下璀璨剔透的水团,喃喃,“好漂亮。” 宋延年想了想,又加了道灵符,这才将固形的水团塞到凤娘手中,“那你自己拿着吃。” 因为符箓的原因,水团离开宋延年的手,也能维持住那圆圆的一团。 凤娘目光有些呆滞的咬下一口水团,“啊,暖暖的。” 宋延年笑道,“自然,水还是要烧开了喝嘛!” 他笑着伸出手,小声安抚道,“别怕,我没有恶意。” 许是水煎包和水团的原因,也可能是宋延年那一身钟灵毓秀的气息十分平和,凤娘对于宋延年伸手将她的手抓住,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排斥挣扎。 她抱着布枕头,静静的看对岸小儿们欢快的放风筝…… 宋延年牵着凤娘的手,一道道灵韵如入水的鱼儿,灵活的穿梭在筋骨血脉中。 中间,他抬头对凤娘笑笑,“没事呢,凤娘很健康。” 他没有说谎,这几年的流浪生活,虽然亏损了凤娘的根底,但她的生机还是浓郁的。 他在里头闻到了山神的气息,很浅很淡,如一根细草,柔弱却又坚韧的盘在凤娘的两眉之间一寸进的明堂中。 他仔细替凤娘检查过,她的魂和身体都没有问题,看来,她的疯癫是痛苦太过于清晰,自己不愿清醒罢了。 宋延年看着凤娘的眼下,那里的泪堂位由原先的干涸,有了一丝鼓起平满之势。 然而,那抹鼓起却如风中之烛…… 他低头看凤娘手中的布枕头,就是凤娘吃饭喝水的时候,她的手都牢牢的抱着这布枕头。 似乎是察觉到宋延年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布枕头上,凤娘一双眼睛瞬间警惕起来,满身戒备的去瞪人。 宋延年:“不急不急。” 泪堂位主子女亲缘,原先凤娘的闺女丢了,泪堂位就干涸了。 而泪堂位交错纵横的细纹,显示着凤娘的这个女儿生似浮萍,命里坎坎坷坷屡屡遭遇磨难。 而她唯一的生机,却是落在疯癫的凤娘身上。 …… 宋延年半空中画下一道符箓,符箓繁复不冗杂,点点灵符亮起温暖的光,凤娘看着半空中的光,忍不住伸出手,出神的触摸…… 随着最后一笔符文的勾勒,宋延年低声道。 “恶人欺你如见罗刹,愿天怜慈母心,漫天神佛佑你得偿所愿……” 随着灵符打入凤娘的身体里,宋延年听到天地间传来的一声喟叹…… 那是天地之灵应下的呢喃。 随着符箓入体,凤娘的泪堂位隐隐有光晕闪过,原本那抹微弱的生机,瞬间壮大了三五分。 宋延年看着凤娘懵懵懂懂的表情,也不管她听不听得懂,低声开口道。 “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凤娘,你要坚强起来……” …… 河堤边,春风吹拂过丝丝绿柳,天空中下起了朦朦胧胧绵密的春雨,就像宋延年此时满腹的惆怅。 凤娘已经抱着她的布枕头,开始了新的流浪,柳树下只留着一张狼藉的油包纸。 丝丝杨柳丝丝雨,一切都笼罩在溟濛之中。 宋延年双手交叉在后脑勺中,他躺在茵茵绿草中,看着半空中洋洋洒洒飘下的蒙蒙细雨。 绵密的雨不断的往下坠,在靠近宋延年时,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透明的东西阻挡了它们…… 宋延年:他想他娘了,还有他的四丰爹。 …… 远处一小儿捡起的自己风筝,指着河堤下的宋延年,招呼着自己的小伙伴快来看。 “花儿,快看快看,来来在这里,你看那个哥哥,雨都落不到他身上。” “好神奇啊!” “是哦,他好厉害啊!” “……” 这时,远方传来妇人的召唤声。 “花儿,牛儿,快回来喽,下雨喽!” “哎,娘我们这就回来。” 花儿和牛儿捡起风筝,依恋的再看了河堤一眼,撒腿就往回跑,他们一定要和爹娘说下,真是太神奇了。 …… 回到白马河的小院,宋延年走回自己的屋子,他拖开凳子坐在了案桌旁,铺纸研磨。 “尊敬的父亲母亲大人道鉴,……今闻琼宁州府择日欲开一府学,儿归期未定,望父母勿忧勿盼……儿延年敬请福安。” 小源村。 宋四丰怀里揣着从褚家书肆里拿回的书信,走在村子里的小道上,那步伐迈的是虎虎生风。 春日正是播种时节,村里方二勇正和他爹在田间弯腰劳作,见到打村口进来的宋四丰,笑着招呼道。 “□□叔公,这是打哪儿来啊?今儿碰到啥好事了,笑得这般欢畅。” 说是欢畅还是轻的了,这四丰叔公啊,笑的满脸的牙,一脸春风得意,远远的好似就能闻到他身上的那股欢快味儿。 宋四丰取出信封,冲田间的人摇了摇。 “嗐,没啥事,就是我家延年来信了。” “哦?延年是去府城考试了吧,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吧。” 宋四丰:“没呢,孩子考上了童生了,还是案首,这不,府城来了个京里的大官,我家延年说了,大官还要收他做学生呢。” 宋延年:…… 不不不,他没有这样说过,老爹误人! 方二勇听到这话,也是愣了片刻,随即又欢喜,“好好,延年出息了。” “咱们小源村除了子文这一读书人,马上又要出个秀才公了!” “□□叔公以后享福啦!” 宋四丰摆手,“嗐,这也没啥,孩子平平安安就好,有个信来也好,省得我和他娘在家里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那是天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啊。” “这下可算心安了。” “不聊不聊了,孩子娘还在家里盼着消息呢。” 嘴里说着沉稳的话,宋四丰踩着轻飘飘的步子,回到了自己小院。 “珍娘,我回来了。” 里头江氏正在灶间忙活,听到这话没好气的应了一声,“回来就回来了,嗓门这么大干嘛。” 宋四丰:“咱儿子来信了。” 江氏侧起耳朵,什么,儿子来信了? 她丢了手中揉到一半的面团,就这样杵着一手的面粉跑到门口迎上宋四丰。 “咱儿子来信了?在哪在哪?拿给我看看。” 宋四丰看了她满手的面粉,啧啧了两声,“也就儿子的事儿唤得动你。” 他打了一盆水,又往里头搁了一勺温水,“快洗洗,儿子的信不会跑,你手这么脏,该弄脏了儿子的墨宝了。” 江氏笑着啐了她一口,匆匆忙忙的将手洗干净,拿帕子擦干,这才捧起桌上的信纸看了起来。 宋四丰:“倒了倒了,你拿倒了。” 江氏老脸一红,嘴硬道,“哪呢哪呢,我哪里拿倒了,你和我一样不识字,怎么知道我有没有拿倒。” 宋四丰将信纸翻转过来,得意道,“虽然我也不识字,但是我知道咱们延年的名字长啥样啊。” “对嘛,这样才是正确的。” 江氏捧着信纸,惆怅极了,“也不知道咱儿子信上说啥了,这么多张纸,他肯定有很多话要和我这做娘的说,唉!” 村子里就没几个识字的,就连村长,也只是认识几个简单的大字。 宋四丰得意的捻须,“我知道,我刚才让褚家那少爷给我念了,我们家延年啊,出息着呢,他考上了府试的案首,现在是童生啦。” “哈哈,我是童生爹啦!” 江氏跟着欢喜,完了接着问,“除了这些还说啥了,儿子写了这么多。” 宋四丰:“嗐,其他的也就是些闲话,像啥想念四丰爹啊之类的,没啥好听的。” 江氏气得半死,拿眼狠狠瞪了宋四丰一眼,随即拿起信纸,扭头就要往门外走。 宋四丰:“珍娘,你去哪儿?” 江氏没好气道,“我刚刚才想起来,满金家的秀水不是这几天回源山采药嘛,我过去找他给我念念。” …… 江秀水快快的看了一遍信纸,对上满眼期盼的江氏和宋四丰,轻快的将信念了一遍。 江氏听完抹泪,江秀水贴心的放下信纸,自己去了隔屋炮制药材。 宋四丰:“你哭啥啊,儿子再进学是好事啊。” “六月份院试考完,咱儿子差不多也会回来一趟,你啊,要是实在想儿子,咱们就去府城里看他。” 江氏又擦了擦眼泪,“没,我没事,咱们这孩子,心思太重了,你说,我生气他那事都多少年前了,他还在信里一本正经的道歉。” “我这娘,听了又欣慰又怪不是滋味的。” 宋四丰叹道,“孩子也是看了凤娘可怜的样子,自个儿后怕的。” “当初我拎着他从源山脚回来时,你啊,还以为他掉河里冲走了,不是也是半疯疯癫癫的。” 第102节 夫妻两人整理了一番心情,江氏欢欣的拿着信纸,“咱们得拿去给娘看看,咱们延年是童生啦。” 宋四丰乐乐呵呵,“是啊是啊,让娘也高兴高兴。” 两人去隔屋,将江秀水又拉了出门,三人一起往宋家老宅走去。 第70章 又是一个月夜。 戌时的梆子敲响,琼宁府城逐渐亮起一盏盏的油灯,灯火照耀下,月夜繁华又喧嚣的。 白马河市集附近的一户人家,小孙子土娃双手拉着老妇人枯瘦的手掌晃了晃。 “奶奶,咱们说好了今晚去西市看杂耍的,走嘛走嘛,再不去杂耍就该回家了。” “有吗?”老妇人罗氏想要赖账,装傻装糊涂的转移土娃的注意力。 “没有吧,咱们一会儿吃个钵仔糕好不好?今早奶在市集里给你买的,红豆馅的可香可甜了。” “有的有的。” 小孩生气的将老罗氏的手甩开,气道。 “你昨儿在弄子里答应我的,我才不吃什么钵仔糕,我就要去西市看杂耍。” “就要就要!” 老罗氏不想去,她不搭理土娃的耍脾气,收回手继续忙针线活。 老人上了年纪眼睛就有一点花,昏黄的烛火下,她眯着眼看了半天,那根线就是穿不进针眼里。 土娃可太明白这是啥意思了,当下就坐到了地上,拍着地板大哭了起来。 “你答应我了,你答应我了!你明明说了,要带我去西市看杂耍的。” 小儿不知疲惫,车轱辘话来回说个不停,眼睛里满是伤心和控诉,眼泪是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老罗氏偷偷的觑了一眼,到底是心软了,她一个晃神,不小心将银针插进了食指中。 哎哟了一声后,老罗氏连忙去挤那丝鲜血。 土娃是老罗氏带大的,和她最是亲近,见到这样情景他顿时不哭了,一骨碌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捧着老罗氏的手呼呼呼的吹气。 “奶,吹吹就不疼了。” 他一边吹还一边打着哭嗝儿,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可怜。 老罗氏心疼不已,搂过土娃直喊乖孙孙。 她将针线收进篮子里,再将它高高挂起,转头又怜又爱的道。 “唉,你这磨人的小人儿,算奶奶怕了你了。” “走走走,咱们去西市。” 土娃兴奋的跳了起来,他又笑又哭的,两管鼻涕哼的留了下来,小孩不知脏,直接伸出舌头去舔。 老妇人拍他手,故作凶狠。 “脏死了,再这样吃鼻涕,奶奶不带你去西街看狗儿了。” …… 同样的情形在琼宁州城无数个家庭里上演。 郊外一户普通的农家,杜氏理了理自家闺女的衣襟,看到孩子脸上兴奋的表情,不禁好笑的问道。 “花儿,有这么开心嘛。” 花儿重重点头,“当然了,牛儿昨儿都去看了,他说可好玩了,那些小动物都听得懂人话,又会作揖又会玩圆轮,可棒啦。” 杜氏,“好好,到了市集要牵好娘的手,知道没。” 花儿:“知道啦,牛儿今晚还要去呢,咱们和婶婶一起啊。” 想到今夜西市的杂耍,花儿还没有去就满心的期盼,就是有一点好奇怪,牛儿说那些狗儿熊熊的太爱掉眼泪了。 花儿握紧拳头,她今晚一定要问问狗儿们为什么流泪。 牛儿说了,只要给几个铜板,杂耍的老爷爷就会让他们摸摸狗儿熊熊。 她到时悄悄的问问,是不是肚子饿了,她饿了也爱哭呢。 牵着杜氏手心的花儿,另一只手偷偷的拽紧口袋,里面有她偷藏的几块槽子糕。 …… 王昌平在小院里磨着宋延年出门,银扇在一旁点头捧场。 “延年兄,你瞧这春夜,这月这清风这点点星光……哪样不美?” 他伸出手,似在捞那一抹的月光,“淡月笼纱,袅袅婷婷,这么迷人的夜景,你就忍心不看?” 宋延年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王书生已经自己将自己沉醉了。 他收回视线,将注意力重新落回手中的书卷上,干脆利落的开口。 “忍心,没空,不想看!” 王昌平气急,他啪叽一声阖上手中的折扇,提起衣摆气势汹汹的冲到宋延年屋前,却又在门口紧急刹住了脚步。 他的脸色变了变,最后浮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哀求道。 “延年兄,一起去嘛,我一个人不敢去。” 后头的银扇偷偷捂住自己的眼睛。 他有点不敢看,总觉得自家少爷这副模样忒丢脸了。 宋延年瞥了他身后的银扇一眼,开口道。 “银扇不是陪着你吗?” 听到这话,王昌平投来幽幽怨怨的一眼,“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每回撞鬼,银扇都是平平安安的睡过去,他却要担心害怕一路逃窜…… 回回上演夜半惊魂…… 王昌平:“延年兄,求求你啦,听说西市这几天可热闹了。” 他绞尽脑汁的想着白日市井里听来的只言片语,突然猛地拍手。 “对了,还有杂戏,这附近的小孩都爱的很,听说再过几天该去别的州城了。” “你一定也爱看!” 宋延年将原本收起来的书再次拿了出来。 王昌平:…… 他真想摔自己个巴掌,瞧他都说啥了。 相处这几天,他可都知道了,这延年兄最讨厌别人拿他的年龄说事了。 …… 西街临近白马河,热热闹闹的街旁,是一条宽广的内河,河上飘着几艘花船,红红粉粉的绸带装饰着花船,各个显得美丽又精致。 一轮半圆月高高挂在半空中,银色的月光洒在河面上,漾起点点细碎的银光…… 水中天上各一轮明月,让人分不清到底哪儿是天上,哪儿才是人间。 王昌平和宋延年并肩走在一起,宋延年的心神被西街飘香的摊子吸引住了。 嫩嫩的豆腐用豆油煎的酥酥的,整个豆腐块外焦里嫩。 外边是金黄的焦皮,里头却是香嫩的豆腐,咬下一口满是豆香,小摊贩一边招呼着客人,一边手不停歇的往煎豆腐上撒香料辣粉…… 整个西街,放眼过去都是人,小孩尤其多。 每个孩子脸上都洋溢着快乐,手上拿着一个好吃的,一蹦三跳的走在路上。 …… 宋延年:琼宁真是个好地方啊。 又走出了几步远,王昌平折扇摇指河中一搜粉色花船,开始了诵诗。 “……银勒牵骄马,花船载丽人。” 他叹息的摇头,“失策失策,我应该将家里那神俊不凡的白马牵来,如此才搭得上此情此景。” 说完,王昌平忧郁的看着月夜,今夜为了这西街一游,他特意穿了簇新的月白色长衫。 如此驻足观月,倒有那几分翩翩公子的风范。 宋延年:…… 槽多无口。 最后,他只得说了一句,“下次吧。” 只要不带上他,他是不管这王书生是要牵马还是牵驴子,当然,他家三寸不外借。 夜市是禁牲畜的,到时巡夜的武侯抓人下大狱的,他也不会去府衙登门赎人。 费钱! 如此走走停停,宋延年很快就看到了王昌平说的西街杂耍,他对这兴趣不大,才刚刚想走开,他的目光在触及了人群中的凤娘时,陡然停住了脚步。 凤娘还是凌乱着头发,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枕头,此时她心神恍惚的看着杂耍戏人手下的大狗,无声的掉泪从脸颊滑落。 宋延年:凤娘? 他上前两步想去问凤娘怎么了。 下一秒,宋延年陡然响起前两日见过的面相,他的视线跟着凤娘,投向了杂戏…… 这一看,他不由的震惊了。 看杂戏的人很多,里里外外围了三四圈人,此时不论男女老少,都在为杂戏喝彩。 第103节 踩着圆轮的大狗,会拿笔的熊崽子,在杂耍老人的指挥下,摇头晃脑似歌唱跳舞的整齐粉色小猪…… 宋延年满脸的震惊,他忍不住的后退了一步:太荒诞了。 众人眼中的动物们,在宋延年眼里,却又是另一种情况。 三魂六魄齐全,命星之火微薄弱小……这一个个耍着杂戏的,分明是披着动物毛皮的小孩啊。 他控制不住的看向指挥杂戏的老人,那是一个留着长长花白胡子的老人,他的背有些拱,那是老年人特有的模样。 这一刻,他正笑眯眯又亲切的引着一个小姑娘用手去触摸那头白色的熊崽子。 …… 在老人转头教训不够听话的小猪时,花儿掏出怀中的槽子糕,摸了摸熊崽子有些肮脏的毛皮。 “小熊小熊,你是不是饿了,为什么一直掉眼泪……” 她飞快的瞥了杂耍老人一眼,低声继续哄熊崽子,“这是槽子糕,可好吃了,我娘买给我的,我最爱吃了。” “吃了你就不哭哦。” 熊崽子簌簌掉着眼泪:他知道,以前他娘也爱买给他吃,可甜可好吃了…… 他想要说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一双眼睛悲伤又痛苦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花儿手中的槽子糕啪叽一声掉落在地上,她木愣愣的看着熊崽子的眼睛。 这时,杂戏老人转过头,他的目光似乎是不经意的扫过花儿,最后笑眯眯的对上旁边的杜氏。 “时间到了哦,要不要再摸摸狗儿,只要三十个铜板,别看这狗儿大只,它不咬人的,哈哈,别怕,它没有牙的。” 杜氏摆手,“不了不了,小孩凑个热闹就好,哪能每只都摸过去。”她家可没有金山银山,哪经得起这样败。 杂耍老人笑了笑不再说话,他转头招呼其他客人了。 杜氏牵起女儿花儿的手,发现她的手有点冰凉,不由得蹲了下来,理了理女儿有些缭乱的头发,柔声问。 “花儿,怎么了,是不是困了,咱们杂耍也看了,熊崽子也摸了,跟娘回家好不好。” 花儿两眼直直,“娘,熊熊的眼睛好像人哦。” 杜氏一听惊了一下,随即却又不在意了,“熊崽子聪明嘛,当然像人了。” 还不待她继续开口,变故突然出现在这一刹那,只听一个老妇人撕心裂肺的喊了起来。 “土娃呢!我家土娃呢?我的孙孙不见了。” “天呐,我的孙孙……” 杜氏一听,下意识的将自己的花儿牢牢的抱在怀里,她一双眼睛惊惧的环看着四周。 看杂耍的人群围的密,人群中有了不同程度的骚动,有人少了钱袋子,有人少了配饰,更有人少了自己的孩子,陆陆续续的有人哭嚎起来。 宋延年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杂耍老人身上,他看到了老人嘴角刹那勾起的微笑。 少了钱袋子和配饰的人骂骂咧咧:“我就说杂耍戏班子看不得,谁不知道他们爱养几个贼,专门趁着人多时候偷钱。” 杂耍老人慌乱着一张脸,听到这话,胡乱的摆手,“胡说不得,胡说不得!” “老翁我就靠动物杂耍这门手艺过活,哪有养什么小偷小摸之辈。” 也有看了几天杂耍的人,不免替杂耍老人解释。 “是啊,这老丈都在这儿半个多月了,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没见他和其他人来往过,应该不是他。” 杂戏周围乱糟糟的,方才踩圆轮的大狗儿猛地扑向人群,在众人的惊呼躲避中,它扑进了疯女人凤娘的怀中。 凤娘丢了手中的布枕头,她从来没有这么清明过。 杂耍老人:“哎哎,你干嘛,那是我家的狗!” 凤娘:不,那不是狗,这是她丢了五年的闺女儿小凤。 凤娘抱着闺女狂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就这样抱着闺女,奋力的挤出人群…… 她像一只小鹿一般,两条腿不停的跑着,跑出白马河,跑到了风白山下,那儿有座山神庙,那是她疯的时候,庇护她的家。 凤白山脚下,李奔儿看到了奔跑的凤娘,他心下难耐,一双眼睛看了下周围,见左右无人,这才几步跟了上前。 李奔儿拦下凤娘,他搓着手慢慢的靠近凤娘,“凤娘,去哪儿呀。” 他瞥见凤娘手中的大狗,却不放在眼里,“你的闺女儿呢?我带你去找好不好。” 凤娘心中又急又怒,她后退一步,朝着李奔儿狂吼了一声,“滚吶~” 没想到,只是这样的一声吼,平日里混不吝惜,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奔儿一副见了恶鬼的表情,只见他一屁股往后倒坐,两股战战,尿骚味从他腿下流出。 凤娘:竟然被吓尿了? 李奔儿见凤娘走近,更是怕的不行,他手脚扒地,一边喊着有鬼,一边喊着救命,屁滚尿流的跑远了。 凤娘摸了摸自己的脸,她莫名的想起了有谁在她耳边说过。 “恶人欺你如见罗刹,愿天怜慈母心,漫天神佛佑你得偿所愿……” 凤娘低头看怀中的大狗,满脸的眼泪。 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她们认出了彼此,并且成了彼此的救赎。 凤娘抱着女儿,一脚深一脚浅的向山神庙走去。 那厢,李奔儿跑到人群里,见到热热闹闹的众人,那颗惊惧的心这才平息下来。 他看着湿濡的裤子,低啐了一声,但却不敢再去风白山,无他,方才凤娘的脸变成了一张恶鬼脸…… 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现在是不敢再想凤娘了,他想了一通,转身去一艘花船寻他的老相好秋舸了。 秋舸刚刚接完客,正是慵懒倦怠的时候,她瞥了李奔儿一眼,闲闲道。 “哟,这是哪家贵客呀,还记得我秋舸呢。” 李奔儿急不可耐的搂住秋舸,胡乱的亲了几口。 “我的好秋儿,你就别说斗气的话啦,你还不知道嘛,你就是我心尖尖上的人。” 秋舸风情万种的拿食指点点李奔儿的额头,娇嗔。 “好你个眼馋肚饱的冤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方才做啥去了,哼。” 李奔儿却没空和她再调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觉得自己瘙痒的很,全身上下,身体心里,里里外外痒得不行,尤其是下身…… 他忍不住伸出手挠了挠,在秋舸惊惧的目光中,他低下头,看见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子孙根,啪叽的一声被他挠掉了。 秋舸翻了白眼晕了过去。 李奔儿青着脸,这是梦吧,这是梦吧,不然怎么这么可怕。 第71章 (改动一点关于乌大的惩罚) 琼宁府城,白马河西街。 因为发生多起偷窃以及小儿丢失的意外,杂戏这一片很快就是一片的喧哗哭闹,这明显不一般的情况,引来了巡夜武侯的注意,七八个武侯很快就赶来了。 “怎么回事?” 领头的武侯是张铭,只见他目光如炬的环顾了下四周,沉声问道。 他身后的武侯各个配着做功精良的弯刀,听到张铭这话,他们将手搭在弯刀上,好似只要领头一声令下,就能够如刀剑出鞘,锋不可当,所向披靡。 骇人的气势,一下就镇住了喧嚣的人群。 无关的人,或者只是丢了些许银钱的人,自认倒霉的悄悄的散去了。 留在原地的只有丢了孩子的人家。 老罗氏哭得尤其大声,她啪的一声跪地,膝行几步,直接冲着武侯们磕大头,直把脑袋磕得发青流血。 “官爷呐,救救我的孙孙,天煞的哪个挨千刀的,我才一个转身,孩子就不见了……” “救救孩子,救救孩子……” 无数哭嚎声霎时接连响起,简直是人间惨剧,闻者伤悲。 张铭自家也有一女,虽然那闺女话说的还不利索,但他向来是如珠似宝的捧在手心里。 同样是做人父母,张铭看着那一张张绝望的脸,感同身受。 他沉下了脸,拿眼去看旁边的属下。 二子躬身汇报:“头儿,有十一个孩童丢失,年龄在三岁到五岁之间,四个女童七个男童。”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些孩童家庭没有明显的关系,有富户也有贫农……” 张铭握紧了手中的弯刀,只觉得一股戾气直冲脑门。 “这是流蹿做案,去年章盛府城也有这样的情况。” “反了反了,敢在我们琼宁做出这样的事,二子过来,你马上通知东西两城门守卫的兄弟封锁城门,这几日只许进不许出。” “一会儿我会去禀告褚大人,文书稍后送上。”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狗崽子胆大包天,敢在琼宁这片太岁头上动土。” 二子义愤填膺,“贼人活的不耐烦了,头儿,咱们掘地三尺也将这些蛆虫挖出来。” 另一边,宋延年早已经甩掉王家主仆二人,远远的坠在杂戏老人身后。 虽然丢了一只大狗,但杂戏老人并不在意,因为赵氏兄弟马上就会为他送来更多的,而且那狗儿这些日子病了,按他以往的经验来看,这狗的时日不多了。 “跑了也好,省得我埋尸。” 老人轻声一笑,随后便将那些动物都锁进笼子里,再推出空地上的推车,推着他们往他租住的小楼走去。 许是今日赚得满盆钵,老人一边推,一边笑眯眯的和铁笼里的动物聊天。 “熊儿,刚才爷爷看到你对那小姑娘哭了,哭啥呢,是想吃槽子糕了吗?没事,今儿你给爷爷赚钱了,你想吃多少槽子糕,爷爷就给你买多少。” “咱们熊儿高不高兴?” “我乌大最不会亏待自己人了,熊儿乖乖噢,爷爷很快就能给你做几个伙伴了。” 第104节 “你喜欢今晚那姑娘吗?爷爷也喜欢。” 老人心里头啧啧的惋惜,那姑娘的娘看得太紧,官爷也来的太快…… 他可是仔细打量过了,那身筋骨可是一个好生胚。 好生胚不容易寻,好的生胚一旦完成兽化,那可是可以使用好多年的。 老人这样想着,眼神意味不明的又看了熊崽子一眼。 皮毛肮脏的熊崽听着老人的好言好语,并没有被安抚到,反而抖得更厉害了。 它整只熊瑟缩到角落里,毛茸茸的手抱头,恨不得将自己埋起来,不再被乌老人注意到。 乌大见状,阴阴的嗤笑一声,哼着充满异域的曲调,继续往前走。 夜正黑,乌大租住的小楼附近没什么人家,除了偶尔的几声虫鸣,这儿安静极了。 宋延年看着乌大打开锁,推着小车走进了那木质的小楼,小楼有些破旧,但面积却不小,二楼朝向南方的方向,甚至有一个小阳台。 他的视线不免投向楼上,小阳台上正晾晒着几张动物的毛皮,有驴,有狼,还有一张马皮…… 毛皮耷拉的挂在二楼的阳台上,随着夜风轻轻晃动,上头隐隐还有血腥气飘来…… 毛皮为这偏僻的小木楼带来了不详的气息。 倏忽的,宋延年的耳朵动了动,有人来了。 他身子一晃,顷刻间站到一棵榆树的树干后,榆树宽大的枝干将他的身影藏得很严实。 月夜下,三个汉子各扛着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在肩头。 赵老三是个胆小的,他鬼鬼祟祟的看了周围一眼,轻轻拍了拍走在前面的赵老二。 “二哥,咱们真的要将孩子给乌老头啊?” 赵老二狠狠瞪了他一眼,“怎么,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还想反悔不成?” 赵老大没有说话,但他放慢的脚步以及竖起的耳朵,显示了他虽然没参与聊天,但注意力一直在两个弟弟身上。 赵老二瑟缩了下,“没,没,我也不是后悔。” 他吭吭哧哧的开口,“咱们一直也只是在市集里小偷小摸的,这拐孩子的活儿,我还是第一次干,唉,骨肉分离,会不会太伤天和了?” 赵老二耻笑赵老三,“三儿,你是今晚那碗猪油汤喝多了吧,这肥油饱了你的肚,也蒙住了你的心眼不成?” “这年头,有钱就好,哪还管有没有天和。” “乌老头可是给了好大一笔银两,二哥我就问你,到底心不心动?你要是不想干,可以!将娃娃撂在这里,我和大哥四弟一起,银两可没你的分。” 赵老三犹犹豫豫,最后还是将麻袋放了下来。 “大哥二哥,我就不赚这笔钱了,我这心里过不去,咱们圆楼镇也是琼宁府城的,往上数几代,这些孩子的祖宗说不定都是咱们家的亲戚。” “我还是在市集里勤快点儿,近来府城读书人多,有钱的公子哥儿也不少,我捞点够用就行。” 赵老二和赵老大交换了个眼神,看来这个弟弟是不能留了。 赵老二拍了拍赵老三的肩膀,“行,你回去将老四换过来。” 赵老三愧疚:“大哥二哥,嗐,我这真是心里过不去。” “你们放心,我懂分寸,我不会瞎说的。” 赵老二豪迈的笑了下,“嗐,自家兄弟说什么两家话,你快去将老四换过来,叫他将剩下的两个麻袋扛过来。” …… 宋延年看着这赵氏兄弟的你来我往,只见赵老大将孩子往门前一搁,他接过乌大手里的银钱,瓮声瓮气的提示道。 “孩子我可是给你弄来了,方才道里有消息,官府已经封了城门,你这孩子打算怎么运出去?” 他阴恻恻道,“我赵老大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给官爷抓了,可别供出兄弟们一分一毫,不然别怪咱们这些翻高儿的手段下作。” 乌大桀桀笑了两声,“放心吧,就是明儿官府的人摸到这里了,我保准他们一个孩子也翻不出来。” 赵老大怀疑的看着乌大。 乌大眼里闪过得意,他捻了捻胡子,“这是我乌家的绝活儿,你们不会想知道的。” 说完,乌大馋眼的打量了一下赵老大一声的好肉,这身筋骨倒是和那张马皮相配。 他桀桀怪笑,“当然,你要是真想知道也行,随我入地下即可?” “我和你好好说道说道。” 赵老大常年混市井江湖,对危险向来有自己独到的感知,他被乌大看得遍体生寒,当下提起地上的银两,招呼起后头的兄弟。 “走!” …… 乌大将一个个麻袋扛到了地下,他年纪看过去虽大,干起这体力活却不见一丝疲惫。 隐隐颤抖的手,也只是他内心的激动罢了。 赵氏兄弟已经走远,宋延年从榆树树干后头走了出来,他看着紧闭着木门的小楼,往自己身上拍了一张遁形符。 符光掠过,宋延年便化做一阵清风,融入了夜的漆黑。 他轻轻飘飘的,好似没有半分重量,风是他的形,天下哪里他都能去。 宋延年很快就跟上了乌大,飘过一段阴暗的木阶,来到了小楼的地下。 这是一间点了许多烛火的地下室。 根根白烛在火的烘烤下,涓涓的流着烛泪。 乌大将一个个麻袋打开,露出麻袋里头孩童沉睡的睡颜,天真可爱又无害,乌大一双眼都痴了。 宋延年飘在乌大面前,他还是不懂,这乌大到底是怎么把这些孩子套进动物的身体里。 不管是风娘的女儿大狗,还是熊崽子,亦或是那几只粉色的小猪,他都没有在他们身上看出道术的存在。 就连这乌大,也只是普通老人的模样。 要不是他看到了三魂六魄,他也没发现这些动物居然是孩童。 在宋延年沉思的时候,乌大伸出枯老的手,将一个孩子的脸抬起凑近烛火,喃喃道。 “真是个好生胚啊,应该能够撑到化兽吧。” 他一个个看过那些孩童,有两个男童,他看得几乎是手舞足蹈,另外几个他都皱着眉头直说差强人意。 宋延年看着乌大从角落里翻出一个木板,定睛一看,上头根根细细的银针,密密麻麻的排满整个木板。 乌大拿着这木板就要去扎他第一次抓的那个男童。 对于这孩子,宋延年还有印象,那是前两日在弄子里和李奔儿起了点小争执的孩子,好似有听他奶奶唤过他,叫什么土娃。 银针逼近,土娃闭眼昏昏沉沉毫无知觉。 宋延年怒极,他伸手一拂,一阵带着凛然寒意的风瞬间打向乌大,针的木板凭空一翻,原本扎向土娃的细针,顿时扎进了乌大的脸上。 乌大惨烈的哀嚎了一声,伸出手要去扣那木板,他无数次的从肉里拔出过木板,但这一次他却怎么也拔不出来。 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牢牢的顶在木板的另一边。 这么一想,乌大遍体生寒…… 他色厉内荏,“谁,是谁鬼鬼祟祟。” 遁形符的符力化为点点白光溢散在半空中,宋延年漂浮在半空中,背后的发丝、宽袍的袖口和衣角无风飘摆。 衣袂翩翩,隐隐有出尘之意。 宋延年的手轻搭在乌大的脑门前,一幕幕片段似水帘慢慢漾开。 千疮百孔的幼儿,黑汁的哑药,鲜血淋漓的兽皮…… 最后,所有的片段汇聚成乌家的秘典采生折割。 宋延年难以置信的松开手,他的视线落在一旁牢笼里的熊崽子身上。 熊崽子一双人性的眼睛簌簌的流着眼泪,毛茸茸的手向宋延年的方向伸出…… 宋延年踩过乌大的鲜血,来到牢笼前蹲了下来,他轻轻的碰触了那只白熊的手。 哽咽:“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原来,人难过的时候,真的可以没有情绪,没有语言,只是这样静静蹲着,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 采生折割本对他们的伤害本来就大,这些孩童可以说是苟延残喘着一条命,命星生机就如风中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他不是神,他不能起死回生,不能枯木逢春,不能时光倒流…… 他有太多太多的不能了。 牢笼内外一熊一人都在簌簌的掉着眼泪。 宋延年倾听着他们的心声,良久才站了起来。 他胡乱的擦了下眼泪,随着一道道灵符的点亮,熊崽子和粉红色的小猪的皮壳里飘出几个幼童的魂体。 他们或高或瘦,常年的折磨让他们的魂体都带着一丝木然,在慢慢感受到自己作为人时的手脚,一个个眼里绽放出惊喜的光。 熊崽子看着光洁的手:他终于不是毛茸茸的样子了。 宋延年看着这些魂体化作点点星光,一点点消散在天地中。 他回过头,冷漠的看了一眼摊在地上的乌大,随着一阵符光的闪烁,地上乌大身上的皮肉如刀削,片片剥落,鲜血浸满了他整个身子。 他痛苦哀嚎。 宋延年:“你痛,那些孩子只会比你更痛。” 他伸手一挥,原本挂在屋外阳台上的驴皮瞬间出现在他的手中。 宋延年将驴皮往乌大身上一丢,驴皮自动包裹住乌大,一道符光一闪而过,乌大瞬间变成了一只长着赖皮的老驴。 …… 张铭的人来得不慢,也是赵老三心虚,在官府询问的时候目光有些躲闪,而老花的老罗氏更是一眼就瞧到了他身上挂的一丝布料,当下死命捶打。 那是她家小孙孙的衣服布料。 在用刑下,赵老二很快就招了。 第105节 官府的人赶来这个小木楼时,看到的是一排睡得正香的小儿,而赵老三口中的乌大早已经不见人影。 就连他养的那些通人性的动物也都不见了踪迹。 这事一度成了琼宁府城的热谈。 当然,那段时间孩童也被拘得厉害。 …… 宋延年替这些不幸的孩子堪舆了一个风水阴宅,将他们葬在了风白山的最高处。 他燃了三柱清香,烟雾后他的面容有些看不清。 “我替你们安了个家,从此山水为伴,青山为靠,面朝绿水,愿下一世无病无灾福禄寿全,父母亲友深情长久伴……” 安葬好那些命苦的孩童,宋延年牵着那头丑驴去寻凤娘。 他还是在那片河堤的绿柳下看到凤娘的。 凤娘已经不疯了,她穿着洗得发白却十分干净的衣服,凌乱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偶尔风吹乱了她鬓前的几丝碎发,整个人平和又温柔。 她正拿搂着一条黄色的大狗,前面扔着一个威风凛凛的小牛风筝,显然她们刚刚玩过了一阵子的风筝。 春风中,她低头亲了亲大狗儿的头顶,轻声道。 “小凤,娘和你再放一会儿风筝好不好。” 大狗也不说话,只是依恋的依着凤娘瘦削的身子。 宋延年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牵着毛驴走到凤娘身后,他开口唤到。 “凤娘。” 凤娘回过头,她有些迷惑的看了宋延年,显然这个少年并不是她认识的人。 “你是?” 宋延年轻声笑道,“王记水煎包。” 迷蒙的记忆好似被一双轻柔的手拨开,凤娘惊喜的看着宋延年,慢慢的积蓄了泪水。 原来,这也是庇护过她的人。 宋延年将那老驴的缰绳放到凤娘的手中。 凤娘诧异:“这是?” 宋延年笑着道,“我听李家食记的小哥说了,你以前最会做豆腐,做出来的豆腐又嫩又香,流浪不是长久之计,你和小凤总要有生计,就让这老驴为你推磨吧。” 老驴眼里簌簌的掉着泪水。 凤娘有些迟疑。 宋延年拿鞭子用力的甩了它一记。 “有的人不想做人,就想做畜生,咱们得成全他,不是吗?” 他将采生折割的事告诉了凤娘,并且阻止了凤娘想要用缰绳勒死毛驴的想法。 “死了就万事空了,让他清醒又长长久久的过一下这种生活,他才知道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 “刀只有落在自己身上,他才知道什么是痛,什么是悔。” 毛驴簌簌的掉着眼泪,老眼里满是祈求。 宋延年:“你就放心吧,我会让你活很久很久。”死了后,阴间还有债要算。 他挪开视线,随即看向小凤。 “她这是?” 凤娘眼里涌出泪水,“神听到了我的哀求和哭泣,祂让小凤还能再陪我好几年。” 直到小凤自己想走的那一天。 宋延年看了一会儿笑道,“那很好,小凤也想陪着你。” 远处凤白山树枝摇摇摆摆,风带来簌簌的声音…… 琼宁府史记记载了一个奇女子凤娘,她在疯癫后突然转好,靠着磨豆腐发家,慢慢的做成了州府中的大商人。 她一生仁慈,身边常伴一条大狗,唯一让人诟病的是,她对一条老驴万分冷酷。 少吃少喝不说,动作稍慢就是鞭子伺候,一天到晚的干着推磨的活…… 每个听到故事的人都会对老驴心生同情,但神奇的是,一旦见过老驴,各个又心生厌烦。 一百姓厌恶道:“凤娘太仁慈了,我只会多抽它几鞭子。” 这事一度成了琼宁的怪谈。 第72章 圆楼镇,青石路旁的赵家。 赵氏用布巾将小儿背在背上,她一边从铁锅里舀出一勺热水,一边颠了颠背上的小儿。 她家男人赵兴中正在饭桌上飞快的扒着饭。 一碗糙米下肚,赵兴中终于缓过了肚中的那股饥饿劲儿,他打了个长长的嗝儿,道一声舒服,闲聊似的问起了自家婆娘。 “隔壁的好婆怎么回事,我从回来开始就听到她在那儿哭,没完没了的……” “她家死人了?” 话虽难听,但是实在。 赵氏停了手中的活,她回头撇撇嘴道。 “没有死人,不过我觉得吧,她家摊上的这事和死人了差不多。” 都是破家。 她有些幸灾乐祸的道,“她啊,四个儿子都要被官府捉走了。” 好婆往日里凭着生了四个儿子横行邻里,作为邻居又差了一个辈分的她,虽然娘家也是圆楼镇赵家人,但明里暗里还是在好婆手上吃了几次暗亏。 赵兴中诧异:“阿大他们怎么了?” 赵氏将碗洗的砰砰响,“呸,别叫得这么亲近,不知情的还以为咱们和他们是一样的人。” “好婆这几个儿子,简直给咱们圆楼镇丢大脸了。” 赵氏啐了一口,“这些丧天良的东西,我说他们家前些日子怎么发财了,敢情都是肮脏钱啊。” 赵兴中无奈,“快说快说,他们到底干啥了!” 卖啥关子哟! “还有,我再和你说一次哈,你别一生气就把碗弄得砰砰响,当家的我在外头讨几个铜板不容易。” 赵氏:“行啦行啦,赚点钱就啰嗦。”她嘴里大声囔囔,手中的动作却真的放轻了。 “你才回来所以不清楚,好婆家里的事,咱们圆楼镇里都传遍了。” “昨儿琼宁府城里来了好几个衙役,说是要来搜捕赵大他们,你知道他们在府城里做了啥事吗?” 赵兴中:“还能干嘛,翻高儿呗,镇里早有人说过了。”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赵大兄弟几个干的行当,圆楼镇里大家伙儿也多有耳闻。 只不过下九流的偷儿也是有道义的,他们不会偷自己同镇的乡亲,并且闯出名声的偷儿还会震慑道上的同行,护住自己故乡这方水土。 也因为这,圆楼镇的人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兴中:“我上次听谁说过来着,赵大赵二爱跑灯花,专门挑着黄昏昏暗时分,众人不备的时候动手。” “赵三赵四入行没几年,他们多是活动在天光未亮,那时大家伙儿睡得正憨,这样难度也低一些。” 说到这里,赵兴中也觉得有两分好笑,乐乐呵呵的和自家婆娘说道。 “名儿还挺文雅的,叫什么踏早青。” 赵氏:…… 呸!小偷小摸的还讲究上了。 赵氏:“不是,这次他们不偷东西了,改为偷拐别人家的小孩,我听那衙役说了,足足十一个孩子。” “除了没怎么动手的赵三,赵大、赵二和赵四估计要流放,知府大人气的厉害,京里来了个大官,一直要抓知府大人的小辫子,这事儿撞刀口上了。 “就是赵三,也要脱一层皮了。” “昨天衙役一来,好婆当场就晕过去了,醒来后就一直哭到现在。” 赵兴中惊了,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语言。 “赵大他们放肆了,这样断子绝孙的活也敢碰?” 赵氏:“就是,赚再多都没用,官府在他家抄出了许多银子,衙役可不管这些银子是怎么来的,他们通通当做是偷拐孩童的脏银。” “现在,好婆家里是人财两空了。” 说到这,赵氏自己也愣住了,她陡然想起月前那小书生说过啥明水暗水的。 她喃喃道:“金山过过眼,银山经手散,对上了对上了……” 赵兴中抬眼看了下突然愣住的婆娘,“媳妇?” 赵氏一脸兴奋,“当家的,我和你说啊,我上个月遇到高人了……” 接着她就像是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的将月余前的事情说了一遍。 最后总结道。 “该!让那好婆不做人,上梁不正下梁歪,老话说得有理!。 赵兴中:“……“碰巧的吧,哪有这么神神叨叨的事。” 赵氏却是深信不疑,她越想越觉得那书生气度不凡,见自家当家不以为意的模样,顿时不爽的推攘了他一下。 第106节 “你不信就算了,反正我是信的。” 饭后,赵兴中见媳妇拎着一串铜钱形色匆匆的准备出门,连金贵的儿子都被她随手丢在床上,不由得开口唤道。 “哎哎,你这是去哪?” 赵氏:“高人说了,咱们家这厨房的灶砌得不好,我得去赵瓦工家让他明儿过来一趟,好好的帮我再砌一个好的!” 赵兴中:“哎哎,你回来,你和我说清楚,这灶哪里不好了?” 砌灶不费钱嘛?这败家娘们! 远远的赵氏的声音传了回来。 “开门见灶,钱财多耗,你懂个屁~” …… 往前一日,张铭带着人抄了圆楼镇赵家,赵三赵四被抓,而主谋的赵大和赵二却还在逃。 他们搬着银子出了圆楼镇,二子指着路边一朵开得正艳的花对张铭说道,“头儿,你看这花真大啊,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花骨朵。” 他啧啧称奇的绕着这朵直径该有六尺半的红花,感叹道,“这块地儿肥啊。” 张铭正在想着事情,他随意的瞥了这朵红色的大花一眼,敷衍的点了点头。 “走,咱们再多问问几户人家,看看这赵大赵二平日里都和谁相好?” “我就不信了,这好好的两个人还能插上翅膀飞走了不成?” 他转身疾行,衣摆刮过花骨朵,粘腻的花汁瞬间浸染了布料。 张铭随手一摸,倒有几分刺鼻诡异的香气,可能太香了,隐隐还带着点臭味。 张铭也不在意,他随意的拿出帕子,将身上那抹黏腻擦了个干净。 ……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们遍寻不见的赵大赵二,就埋在这朵尸香魔芋下方。 泥土里,两人惊恐着表情,一头一脚的环抱交错着,就这样僵僵的死在了离家不远的小路上…… 尸香魔芋喜阴,硕大红色花骨朵儿下,众人瞧不见的白袍小儿不断的变化着脸上的面具。 面具一会儿是带着血泪的哭脸,一会是诡异的笑脸…… 夜里,张铭回到家中,他抱起飞奔迎上他的女儿宝珠。 “宝珠有没有想爹?”张铭颠了颠张宝珠。 张宝珠低着头玩手指头,老半天才拖长了声音回答道。 “宝珠想爹了~” 张铭一脸喜色的看向旁边的林氏。 “女儿近来好了许多,话也讲多了。” 林氏笑眯眯点头,“是啊,今儿还绕着我一直喊娘呢。” 张家夫妻二人说着闲话,谁都没见到,张宝珠身上的桃木环佩上,一道符光一闪而过,瞬间燃烬了张铭身上那股怪异的香味。 …… 宋延年打算给自己请一个煮饭的大嫂子,外头的饭菜虽然香,但是吃多了他也很怕。 现在他就很想吃一碗清清淡淡的白米粥,再炒一盘绿油油的青菜,啥都不用多搁,就撒点盐,出锅时搁上提鲜的调味…… 清清爽爽,原滋原味。 前些日子他去河堤踏青,春意洇染,柳绿花红,就连河堤上野生生长的野菜,都散发着勃勃的春的气息。 宋延年:一看就是很美味的样子。 他溜达了一圈又一圈,大半天时间过去了,还是没有找到合自己眼缘,又做的一手好菜的大嫂子。 这时,他分外的怀念褚家义塾里的钱婶的手艺。 钱婶跟着女婿一家去外乡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这辈子他怕是难以再吃到钱婶做的饭菜了。 宋延年惆怅的叹气。 最后,宋延年只得自己捋了一篮子的野菜回家,回来的路上,刚好迎面碰上已逝程大娘的大闺女。 都是白马河的街坊邻居,不熟也混了个面熟,他点了点头示意打招呼,在擦肩而过时,却被这个婶子唤住了。 宋延年停住脚步,目露疑惑。 “婶子怎么了?” 程红芬叫住宋延年后,又不知道要说啥了,她只是觉得这个书生特别的亲切,忍不住的想和他唠嗑几句。 她的目光在扫过宋延年手中的篮子时,突然找到了聊天的话头。 “这些荠菜很是水灵,书生哪里采的?” 宋延年客气的指了路,并且告诉她自己姓宋名延年。 当天傍晚,宋延年就收到了来自邻居的厚爱,满满当当一木托的荠菜饺子。 程大婶:“多亏了小宋指路,这不,我采的那些荠菜又水灵量又大,家里人少,这么多饺子我们也吃不完,小宋你也拿几个尝尝味道吧。” “别客气,就是你不收,放到明儿也该坏了。” 宋延年抱着木托盘:原来,府城里的人家都把这么一大托盘的饺子唤作几个啊! 他谢过程大婶,这才捧着木托回到厨房。 煮饺子最是方便,沸水三滚,这些饺子便一个个胖胖的浮在锅里,又香又可爱。 宋延年分了两碗给王昌平和银扇,三人合力,这才将这一木托的荠菜饺子吃完。 接下来的几天,程红芬更是频繁的登门,回回来都不空手,直把宋延年投喂的肥了一圈小脸。 王昌平倚着门对宋延年怪笑。 “延年兄,我看这程婶子是瞧上你了。” 宋延年翻了一页书,并不理会他。 银扇觑了自己的少爷一眼,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他家少爷又在作死了! 王昌平唰的一声打开了折扇,他特意露出折扇前面的落花戏水图,这样显得他文雅又斯文。 折扇轻摇,王昌平啧啧笑道。 “我可是听说了,这程婶子家有三朵金花,一朵赛一朵的美丽,延年兄……” 话才说到一半,王昌平突然变了脸,他捂住自己的喉咙,痛苦的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他焦虑的张了张嘴,叽里咕噜的动着嘴皮子却徒有嘴型。 王昌平伸手:延年兄,他错了。 宋延年阖上书,他看了眼天色,似模似样的道。 “昌平兄,我观今日这星象,星月隐隐相近,星光月光相应争辉,昌平兄近日宜修闭口禅,不然恐有灾祸。” 说完,他闭了门窗谢客。 王昌平看了下还在半空中的日头。 还星光月光!他信了这话才有鬼! 敷衍他也不找好一点的借口。 …… 这日,宋延年婉拒了程红芬送来的食物。 “太麻烦婶子了,我去外头吃也一样。” 程红芬摆手,“外面的东西哪里能长期吃。” “这点东西不算什么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婶子见到你就觉得心生欢喜,好像看到什么开心的事发生过一样。” 说到后头,她有些惆怅。 自从她娘走后,她这段日子干啥事都不大提得起劲儿,也就是往宋延年院子里跑时,才有了些精神。 宋延年:行叭。 “婶子,要不这样吧,我这里刚好要找个灶上帮厨的,婶子要是得空,就帮我准备中午和晚上的两餐,月钱按市价给,一旬一结,你看如何?” 程红芬还待推拒,宋延年又劝了几句,她这才接受了这个活计。 宋延年和她熟悉了以后,在和她闲聊中知道她近日天天往白鹿街跑,就为了照顾叶老太。 程婶子:我娘和叶姨年轻时闹翻了脸,半辈子没有来往没有讲过话,没想到临了走的时候,倒是一直念着她。 人呐,真是奇怪。 “叶姨也是,她听了我娘去世的消息后,当天夜里就病了,这段日子都在床上躺着下不来了。” 宋延年想起那美味的酒酿丸子,问道。 “现在可有好转?” 程婶子:“好多了,叶姨也是个苦命的,我这段时间才知道,原来她家里人都没了,现在只剩下一个孙子相依为命。” “那孩子也在进学,听说功课做的还不错,他很争气,这次府试顺利过了,和小宋你一样是个童生。” “叶姨要是没了,这孩子吃饭都成问题,更不要说读书了。” “再过一个月多就是院试了,叶姨想到这,都不敢继续病下去,这两日勉强打起了精神。” “昨儿我过去时,她正开始准备夜里出摊的丸子呢。” …… 时间在每日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中,一天天的溜走。 京城来的方学政是个有能力的,仅仅一周的时间,他就将童生拢在琼宁,安排了举人准备给大家伙儿授课。 …… 第107节 第73章 因为方学政突然的举措,这次府试录取的童生各个欢天喜地,原先打算打道回府的几个童生,也都咬了咬牙继续留在了琼宁州城。 多花点银子算啥,银子可以再赚,这学堂可不是随时都能上的。 一时间,书肆里的抄书生意都好了两分。 清晨卯时初刻天光未亮,宋延年便起身了。 他简单的洗漱了一番,走了几步到市井,特意多付了两文钱朝李小哥要了一份浓粥。 浓粥和香酥的油炸桧勉强作配。 没办法,今儿头一天进学,他不敢吃的太稀,不然到时哐当着一肚子废水满地儿找茅房,那就不雅观了。 包袱三斤中的宋延年骑着自家毛驴,溜溜达达的往学堂方向走去。 学堂在梅家弯那片,毛驴踩着呱嗒呱嗒的蹄声,走过三条街,又穿过一座望火楼,这才来到了授课的学堂。 虽然是官府临时找的地方教学,但这个学堂的布置却不马虎。 只见学堂两边的大圆柱上挂了簇新的楹联,黑底金字。 左边联云:业精于勤,修其孝悌忠信。 右边联云:学优则仕,以为黼黻文章。 一手好字似龙蛇飞动,端的是大气磅礴。 宋延年走到学堂里时,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 大家伙儿都在欣赏楹联,年龄不一的童生面上热血沸腾,相熟的学子更是交头接耳的热谈着。 一个弱冠之年的学子遥遥抱拳致意。 “吾等定不负方大人期盼,于学问一道,定上下求索,追寻先人圣贤的脚步。” “是极是极!” …… 然而,众人澎湃的心情,在上了一堂课后差不多就被熄灭了。 授课的是一个张姓举人,他留着八字胡,板着一张脸并不容易亲近,一堂课讲完,他点头示意了下就夹着书籍匆匆离去。 因为张举人明显不好亲近的脸色,大家伙儿也不敢上前拦住他询问课业。 “瞧他那模样,不甘不愿的……” 嘀嘀咕咕的声音响起,多的大家也不敢说。 宋延年反应过来,原来这张举人不大瞧的上他们啊。 也是,谁让他们连秀才都不是。 要知道,县试和府试,都只算是院试的预备试而已。 这样一想,他近来略微浮躁的心,瞬间沉静了下来。 坐在他后面的两个书生一边整理案桌上的书籍,一边还在交头接耳。 “不是说学政大人要给我们讲课吗?” 另一个人嗤鼻,“小道消息罢了。” “你想想,这学政大人日理万机,哪里会有空给我们讲课哟。” “你没瞧见刚才那举人老爷的脸色了?举人尚且如此,方大人可是两榜进士出身,厉害着呢。” “也是。” 先头不满的书生想了想,点头应是,随即抱怨道。 “要是早知道只是举人授课,我就不留在这琼宁了。” “……慎言!” 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要知道这举人授课,平日里也是很难听到的,哪里还轮得到他们挑三拣四。 …… 散学后,众人三三两两结伴,做鸟兽状散去。 宋延年发现除了自己,叶老太的孙子也是独自一人。 那日和他一起在拱桥上赏景的张姓华服书生,早就在他人的拥趸下离开了。 许是注意到宋延年的目光,林辰钰瞥了个视线过来,两人的视线刚好碰了个正着。 他看着宋延年,眼里明显有了一丝疑惑。 他总觉得这人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宋延年冲他点头致意,背起书笈转身出了学堂。 待宋延年走后,林辰钰才想起来,那是自家奶奶的客人,曾经来还过食篮和白瓷碗。 众人散去,林辰钰沉默的整理着自己的案桌。 …… 另一边,琼宁州城府衙里,周知府已经气闷的饭都吃不下去了。 他在心腹褚怀京面前没有自己的掩饰气怒,只见他撩开下摆,重重的往圆凳上一坐,还不忘拍了拍桌子,吹胡子瞪眼! “荒唐!真是荒唐!” “不过是区区童生,也要劳动我们州府办学,方大人此举,置生员脸面于何地。” “没有规矩,没有规矩!” 周知府说完,抖着手唉声叹气个不停。 褚怀京看着自家大人颤抖的手,只见掌心一片通红。 这究竟是怒的还是疼的啊。 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上前两步站在周知府的下首,翻过桌上的茶杯,拎起圆肚的茶壶往青瓷花杯里斟上一盏清茶。 “大人喝杯茶消消气。”他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道。 “下官观方大人此举,另有他意。” 周知府吹了口茶沫,挑眉斜睨,“哦?怎么说?” 褚怀京:“今年,这学政来早了。” 周知府沉思:“那倒是,往年都是咱们将这童生的花名册送往儒学署,再往上送督学院,到了八月院试时,学政才来监察我等并举行院试……” 往年,府试都是他全权做主的,今年这方学政喧宾夺主不说,还对他的行事各种看不顺眼,他这才如此气怒。 褚怀京:“今年府试,大人怎么就让方学政参与了?按理来说,这该是大人您来主持的。” 周知府:“我能有啥法子?这方学政说他省亲归来,恰巧路过咱们这琼宁府城,圣上许他帮协今年的府试……” 说道后头,周知府又嘀咕了句:“他这哪里是帮协啊,简直是当家做主了。” 褚怀京摇头:“大人,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我前儿和方大人的一个小厮聊天,知道了咱们这方大人,祖上是山城人,就连方夫人也是山城人。” 周知府:“山城人?” 周知府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山城和他们琼宁可是一南一北,皇城夹在腹地,这方大人省亲,怎么走也拐不到他们琼宁啊。 褚怀京见自家大人醒悟过来,这才放下心来。 府衙里人多眼杂,大人一向自在惯了,一些言行落在有心人眼里,再搬弄是非到方大人面前,他们就是没事也得惹一身骚。 周知府和褚怀京对视一眼,方大人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过了片刻,周知府忍不住和褚怀京再次谈道。 “你说,这方大人来这一出是为了什么?他要查案子?” 这话一出,他有些坐不住了。 褚怀京:“大人,咱们别管他查什么,一动不如一静,再说了,咱们可没做什么对不起皇上的事。” 周知府勉力的笑了笑,这做官嘛,从来没有清清白白的,他也是有吃点孝敬的。 褚怀京:“大人,这学政管的是什么,自然是科举一事,咱们在府试一事上,没有做过什么吧?” 周知府立马道:“那是自然,科举乃是国之重本,我岂敢有一丝一毫的放肆!褚怀京你小看我了。” 褚怀京:“是是是,是下官的不是。” “咱们呐,没有做亏心的烂事,就甭管方大人要查什么了。” 周知府将茶杯里最后一口凉茶饮尽,他咂了咂嘴,惆怅道。 “看来,咱们这方大人就是陈留郡下一任的学政了,就差公文没到。” 皇城往各郡每三年派一学政,上一任的学政已经任满三年了。 他们陈留郡的学政,观这趋势,定然是这方学政了。 琼宁既是州城又是陈留郡的郡城,这方学政要巡回各个州城,以后他们打交道的地方多着呢。 周知府只要一想到方学政那张臭脸,顿时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褚怀京只得安慰道:“大人和之前的汪学政不是相处的也好好的,不要紧的,咱们各司其职。” 周知府:…… 说得轻松,他是从四品,而方学政是三品,官大一级可是压死人的。 就是那上一任的汪学政,那也是他塞了供奉的,瞧这方学政的模样,他不塞孝敬还没事,塞了反而被他盯上。 “但愿吧。” …… 第108节 果然,不过几日,府衙礼房里的文书魏云鹤就被方大人揪了出来。 周知府目瞪口呆的瞪着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魏文书。 “这?小魏你这是糊涂啊!” 方学政丢出一本册子,“你们也看看。” 褚怀京捡起来翻看一番,发现上面赫然是参加府试学子的各种信息,其中上榜的童生,更是用朱砂勾勒出一个圆圈,看上去分外触目惊心。 褚怀京都惊诧了,他看了魏文书一眼,这魏大人平日里温温吞吞的,看不来竟然是如此胆大妄为之徒。 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啊! 褚怀京在心里感慨一番后,连忙将将名册递给了周知府。 周知府越翻越心惊。 方大人板着脸沉下声音,不怒而威。 “这段日子我里里外外的盯着,礼房这年轻人鬼鬼祟祟的,魏大人,你自己说,你要拿这花名册去哪里?” 魏云鹤脑门沁出大粒大粒的汗珠。 方大人:“别说这不是你抄录的,我已经着人打听清楚了,你进学时有一手别人没有的好本领,那就是左右手能写出不同的字体。” “我比对过你过往的功课,这手抄本和你左手写出的字体一模一样。” 魏云鹤心中悔得不行,他以前怎么就那么嘚瑟呢。 他完全想不到,这方大人还会托人去先生那儿翻出他陈年的功课。 方大人盯着魏云鹤,冷不丁的问了一句。 “你认识钱怀明吗?” 本就惊惧下的魏云鹤一下就跌坐到了地上,他一双眼睁的大大的看着方大人。 方大人用力拍了下桌子。 “来人,将他拖下去,严刑拷问。” …… 琼宁州城里一股暗流涌动,甚至蔓延到了乐亭这类的小县城。 方大人看着手中的名单,上面一行行的名字,让他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良久,他将手中的名单放了下来,提笔给远在京城的皇帝写奏折。 “大人。” 一个黑衣护卫陡然出现在方大人面前,他躬身接过书信。 方大人:“快马加鞭送去京城。” 黑衣人:“是” 方大人看着名单出神。 他真的没想到,只是民间的一些游侠盗匪的私力,居然能够买通府衙礼房文书,让其偷偷贩卖学子信息。 他们再根据信息找出买家和苦主,这么多年偷偷插手科举之事,却没人发现。 要不是京里阴差阳错的发现一个大人有一个科举的把柄落在他人手中,他们还没有注意到,民间有这样的一个势力存在。 这替补的规矩一日不改,这名单上还会再添一些亡魂。 只有千日做贼的,哪里有千日防贼的,天长日久,总有疏懈时候。 方大人看着窗外的月夜叹了口气,希望京城里的圣上能够听了他的意见,改了这规矩。 …… 大事自然有大人们操心,众学子只关心八月五日的院试。 琼宁州城有举人在授课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的各地,许多要赶考的童生都提前赶来了琼宁。 临近八月,宋延年就不去学堂了,该读的书也早就读了,再去学堂,除了增加焦虑,别无益处。 王昌平比自己考试还紧张,他拖着银扇去了琼宁有名的太玄观里,两人替宋延年求了一个符箓。 宋延年:…… 不是,他这样的修道之人,还需要向他人求符吗?这昌平兄小瞧他了。 “我不用。” “拿着拿着。”王昌平硬塞了过去,“我知道你自己会画符,但这符不一样。” 宋延年看着手中的符箓,这有啥不一样? 王昌平:“太玄观可是供奉了文昌帝君的神像,祂掌功名禄位,这符箓可是在神像下供奉开光过的,灵的很。” 宋延年:…… 行叭。 “如此多谢昌平兄费心了。” 王昌平乐乐呵呵:“应该的应该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八月五日。 这日是院试开始的日子。 这次的主考官是方学政,虽然他们的学堂是方学政一手促成的,但对于方学政,大家了解得不多。 宋延年倒是听张铭说起过,琼宁府衙里都盛传这方学政为人严肃的很,尤其看不得糟烂文章。 那日,张铭悄悄摸摸看了下四周,才小心的告诉他。 “我听我们家褚大人说了,这方大人啊,平生最讨厌驴子。” 宋延年:“……驴子?” 为什么啊,驴子这么可爱。 张铭:“谁知道,可能他被驴踢过吧。” 宋延年:…… 算了,他决定不相信张铭的话了。 这次的院试只要考两场,第一场正试,以《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四书中两文一诗为主,第二场复试,复试则考四书中的文,《小学》中的策论或者诗。 此时八月,正是酷暑难耐,蚊虫蛇蚁多发季节。 宋延年往自己身上拍了一张符箓,他倒是不惧这些东西,只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他还是在考篮里装了一些驱虫和醒脑的药丸。 他排在长长的队伍中,只觉得这次的搜子更严格了。 当然,中间走出来倒腾掉小抄的人也少了,想来童生也更爱惜自己的羽毛一些。 第74章 (捉虫) 参加这次院试的童生有六百多名,宋延年在人群中看到好几个白发的老童生。 束发的青年,白发的老叟,科举的残酷由此可窥一斑。 众学子沉默又鱼贯的进入考棚,等学子全部进入考棚后,守在大门两边的衙役就推着贡院大门向中间走去。 大门沉沉缓缓的阖上…… 铜锁落锁发出咔哒的一声,既是落了贡院大门的锁,也将众学子的心锁得紧紧的。 一股紧张的气氛不自觉的蔓延,大家抓紧了手中的考篮,谁也没有多说话。 各个号房窄小,但比对上次的府试,号房隐隐有修葺过的痕迹。 宋延年这次分在地字五号房,离臭号不远也不近,他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不然这大夏天太阳发酵过的恭桶,那哈哈味儿能熏得让人怀疑人生。 没见分在臭号的书生们,一个个脸青的如丧考妣嘛。 坐进自己的号房,宋延年将考篮搁在脚下,这才开始打量自己的号房。 他这号房的案桌应该也是刚刚修补过的,桌角有一块油漆的颜色和整体的不一样,一个深一个浅。 他吸了一口气,鼻尖隐隐还有一丝漆的味道萦绕。 宋延年赶紧摇了摇案桌,见桌腿牢固,这才弯腰从考篮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帕子擦拭案桌。 估计府衙里也有请人专门打扫过,这案桌和凳子虽然破旧,但是积灰却没有多少,帕子擦完还是干净的。 宋延年将笔墨砚台摆好,静静的坐着等待。 辰时三刻,铜钟响起,衙役们开始给号房里的众人分发试卷。 十几个衙役穿梭在考棚中,很快就将卷子分发完毕,主考官方学政站在上首高位,他是一个严肃的人,威严的目光扫过众学子,这才拿起包裹了红布的鼓槌,重重的敲响了那面大铜锣。 “哐~”铜锣声传得很远。 “开始了开始了,他们开始答题了。” 贡院外头的人听到了铜锣声,紧张的握住了拳头,焦虑着一颗担忧的心,踮着脚探头看向贡院高耸的朱墙,哪怕什么都看不到。 铜锣声响,宋延年才拿过衙役放在坐上角的卷子,他先是粗略的过了一遍试题,心中大致有了底后,这才开始研墨。 随着墨块慢慢晕染成浓郁的墨汁,宋延年的内心也平静下来,他一边研墨,一边打着腹稿,又过了片刻,才开始提笔答题。 考棚里很安静,除了衙役巡视走动的声音,就只有纸张翻摩的点点簌簌声。 八月酷暑难耐,就连清风都带着一股难言的烦躁。 号房窄又小,人坐在里面伸手伸脚都觉得堵塞,再加上酷热,一些学子难免心生烦躁了。 这心不静,就更难聚神答题了。 写完小半张卷子,宋延年拧开水囊,准备喝点水稍微休息一番。 水囊里头是他一早就煮好的消暑菊银茶,方子是宝安堂的老大夫开的,开考前两天他特意找了药房抓了药茶。 第109节 茶水清甜祛暑气,喝在嘴里还有一丝甘甜的余味。 宋延年又喝了一口,唔,应该是甘草的味道。 补充完水分,宋延年小心的将水囊拧好,然后将它收到脚下的考篮里,做完这事,他不自觉的舒了一口气。 方才,他对面左上角号房里的一个考生,在喝水的时候动作太大,不小心将水洒在卷子上了…… 宋延年拿眼觑他,就见他青白着一张脸,紧抿着唇不敢出声,手忙脚乱的在那里擦拭着…… 那模样可怜极了,一时间,宋延年这排的人喝水都谨慎了不少,他也不例外。 日头升高,大大的太阳烘烤着大地,号房里越来越热了。 宋延年正对面的号房里坐着的是一个老童生,老童生花白着头发,胡子却刮得很干净,可能因为上了年纪,他格外的不耐晒。 豆大的汗水沁满老童生的皱皮脸,他擦了两三条布巾,擦过的布巾就搭在案桌上,很快又被热辣的阳光晒干…… 更有一个考生豪迈的扯掉自己胸前的衣襟,大大的敞露出白皙的排骨肉。 很快就有学子有样学样了,各个将袖子捋得高高的,露出不是很结实的胳膊。 “舒坦~” 一个白胖的考子喟叹出声,声音在安静的考棚里有些突兀。 旁边的衙役走来,拿棍子敲了敲这个考生的桌子腿儿,沉声道。 “考场禁止喧哗!” 吓得这个考生马上缩着脑袋,半点不敢出声。 直到衙役走了后,他才吁出一口长气。 随着日头的升高,这考棚就像一个蒸笼,就算是脱光了,众人脸上都升腾出一片绯红,最不好的是,大家伙儿感觉脑袋也开始发胀了,这是中了暑气的征兆。 …… 宋延年倒是不热,灵韵之气在体内流转,颇有种寒暑不侵的趋势。 他想了想,从荷包里翻出小源村冻死鬼留下的那颗鬼珠,因为云崖真人手札中记载了这鬼珠于修行多有裨益,他就一直带在身上了。 鬼珠沁凉沁凉,带着一股冰雪的寒气,虽然是鬼珠,却没有鬼的阴气,拿在手中反而有醒脑的作用。 也因为这鬼珠形似玉石,搜子搜查时不以为意,大门外并不拦着他。 宋延年将鬼珠往天上一弹,鸽子蛋大小的鬼珠悬在考棚半空中,阳光下折射出剔透的光芒。 随着鬼珠里冰寒之气的蔓延,整个考棚热辣的温度开始往下降。 原本写几行字就要小心擦拭汗水的考子们陡然发现,不知不觉中,这考棚没那么热了。 考子们惊疑了片刻,心中暗道上天仁慈,定然是文神魁星保佑着众人。 这样一想,众人心怀感激的继续埋头苦写。 专心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的快,不知不觉中日头偏西,已经是酉时初刻。 这时,钟鼓楼的暮钟敲响,交卷的时间差不多也到了。 铜锣被敲响,衙役沉声的喊了一声“交卷~” 不管写完没写完,众人都停了手中的笔。 宋延年坐在原位等待着衙役过来收卷子,一边开始整理自己的案桌。 交完卷后,他跟在众人身后,井然有序的走出了考棚,半空中的那颗鬼珠早已经悠悠荡荡的飘回他的口袋中。 这一次官府准备录取三十名的秀才,所以,第一场的正试,只有六十名的学子被录取。 隔日,宋延年看到草案中自己的座号有被打上圆圈,这才放下心来。 复试那日天公不作美,一大清早的就下起了泼盆的大雨。 宋延年打着伞排着长队,暗自庆幸这次的人少了一点,不然这样湿湿嗒嗒的排着队,可不得急死了。 考棚檐上滴落着似珠帘一样的雨珠,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倒有种波澜壮阔的美丽。 有两个复试学子的考棚都漏了雨,案桌上湿湿嗒嗒的,显然是不能用来考试了。 衙役在请示过上官,将这两人安排在了另外两个完好的考棚里。 监考台上,方大人又瞥了一记眼刀子到周知府身上。 周知府:……他明明找人翻新过这考棚的。 他能说啥,他啥也不敢多说。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复试的进行,六十名学子凝神提笔,很快就专注在卷子中。 夏日的雨来的快也去的快,等到午时,太阳已经刺破了乌云,露出万丈光芒。 太阳烘烤着这湿漉漉的大地,水汽蒸腾,到了未时末申时初,琼宁已经一片湿热。 鬼珠尽职的为考棚这片区域带来一丝清爽。 交卷完,大家走出号房,第一件的事情就是耸了耸肩,伸伸腰板。 宋延年挎着考篮,跟着众人走出考棚。 这一次等待放榜的时间要稍微长一点。 琼宁府衙,方学政等人正在阅卷,江明启拿起一份卷子,递给方学政。 江明启是阳麓书院的山长,阳麓书院离琼宁五百里开外,为了这次评卷,他一路风尘奔波而来,原本白净的脸都被晒黑了几分。 “大人,这份文章倒是不错,文好字也好。” 方学政接过粗略看了一番,见其不错,又仔细看了一遍,片刻后赞道。 “虽还稚嫩,但颇有鳌掷鲸吞之势,不错不错。” 他说完在上面点了个朱砂,一起放到了中意的文章里,等待下一轮的筛选排名。 等待放榜的日子有些难耐,宋延年去白马河的书肆里买了几刀纸,又自己做了个炭笔,便在屋里涂涂画画。 过了两日,他看着自己画好的厚厚一沓图稿,拿起程婶那儿借来的针线,准备将它们缝合成一个册子。 奈何针太细,纸又太厚,才缝几针,宋延年便觉得册面上那歪歪扭扭的线不和他的心意。 宋延年:不般配,太不般配了,他的画是这么的生动,怎么能配这么潦草的装订。 思索一番后,宋延年在箱子底翻出了一个白瓷瓶子,从里头倒出了一只毛绒大蜘蛛。 宋延年:“我听黄员外说过,朱娘子你一手针线做得极好,来来,吐几口丝将我这册子缝一缝。” 被关了好几个月的大蜘蛛老实极了,她半点不敢耍滑头,卖力的吐丝将这一页页的图稿缝合…… 宋延年摸过这细密又齐整的针脚,蓝底封面配着这银丝,瞬间整个册子高级了不少。 他满意的将大蜘蛛装回白瓷瓶,重新塞到了箱子底下。 …… 小源村里,宋四丰揣着信件,如风似的从村口刮过。 方二勇抬头看了一眼,和田间浇水的老爹唠嗑道。 “准是他家延年来信了。” 江氏听到听到自个儿子信来了,却是愁眉苦脸了。 “这秀水已经回安同镇了,这可怎么办哦~” 她去哪里抓人给她念信哦。 宋四丰一边拆信,一边笑道。 “不用不用,这次啊,咱们自己都能看懂。” 江氏不相信,她怀疑的盯了宋四丰两眼,这才探头看向他手中的册子。 打开一看,那活灵活现的图画一下印进了眼里。 江氏:“这是?” 她一把抢过宋四丰手中的图册,仔仔细细的翻看着。 宋四丰倒抽一口气,还好他松手的快,不然就该被扯破了。 他忍不住埋怨,“你轻点儿,扯破了怎么办,我又不会霸着这图册不让你看。” 江氏不理他,她一页页翻看的很认真,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是擦眼泪。 宋四丰嘀咕她,“年纪一大把了,眼窝子还这么浅。” 他选择性的遗忘自己刚刚看到册子时,那发酸发涩的鼻尖。 宋四丰:“延年这孩子懂事,咱们就提了一嘴找了秀水念信,他就画了这么些图稿回来,这该花多少时间哟!” 江氏却不和他闲聊,她看得又慢又认真,一会儿的还会重新翻回去再看。 “你瞧你瞧,这张是儿子在和咱们问候呢。” 宋四丰凑近一看,可不是,上面一个小人儿正认真的作揖呢。 …… 这边的宋四丰两口子看着图册,琼宁州府也张贴出了红榜了。 宋延年看榜到家时,送信报喜的衙役也已经到了他家院门前,他扛着一个挂着小铜锣的彩旗,一个人就整出了一队伍人的热闹劲儿。 见到宋延年,报喜的衙役眼睛一亮。 “恭喜宋秀才拿了个案首,小的听咱们大人说了,学政大人们对宋秀才那是赞不绝口。” “祝咱们秀才公鲤跃龙门,魁星点斗,前程似锦……” 宋延年憋着笑,他觉得这报喜的衙役,估计对下一个学子差不多也是这样说。 好听话大家都爱听嘛,他拿出一个荷包递了过去。 “多谢多谢,这么大热天的辛苦你了。” 报喜衙役接过荷包不动声色的捏了捏,他估摸着是个小碎银,一时间脸上的笑容也更真切了。 宋延年侧身:“大哥进来喝杯清茶?” 第110节 报喜衙役笑着推辞,“不了不了,还有几家等着我报喜呢。” 宋延年了然,还有几家喜钱没拿呢,他笑道。 “那就不叨扰大哥。” 报喜的衙役走后,街坊邻居也陆陆续续的出来和宋延年道了一声喜。 宋延年客气的一一回礼,这才转身回了自家院子。 他见王昌平这些日子一反常态,常常将自己关在屋里大半天都不出门,不免有些担忧,毕竟也是同住了这么多天的舍友了。 他敲了敲隔屋的厢房大门。 “昌平兄,昌平兄?” 不一会儿屋内传来脚步的走动声,王昌平拉开大门,露出一张眼底发青的惺忪脸。 “是延年兄啊。” 宋延年吃了一惊,他走了进来,上下打量着王昌平。 “昌平兄近日是又撞客了?” 按理说不应该啊,他这里干净的很,当然,要是王昌平去外头他就不敢保证了。 王昌平:“没呢。” 他将桌上一沓子稿子拿了过来,“喏,就是这些东西,我这段日子都没睡好,日日挑灯到凌晨。” 宋延年接过一看,登时瞪大了眼睛,上面居然是志怪类的话本粗稿。 别说,还怪好看的,起码比坊间里的那些话本子好看。 宋延年手里拽着稿子,心中暗暗忖度,难道是亲身经历,所以写得格外的情真意切。 瞧瞧那跌宕起伏的情节,波澜壮阔的文字,他都看得津津有味了。 王昌平拉开凳子,一屁股坐了了下去,他颓废的将脑袋瓜往案桌上一搁。 好半晌艰难的问道,“延年兄,你说过我命星耀耀,就是撞鬼也没有性命之忧,这是真的吗?” 宋延年看着这好像吃错了药,大变一人的王昌平。 王昌平催促他,“是不是真的啊?” 宋延年点头。 王昌平眼里放出精光,一扫这两日的萎靡,当下决定今晚就独自一人去坊间夜市里闲逛几圈。 他现在才发现,鬼算什么,没有银子才是可怕。 他老爹翻出了旧账,发现了自己账上少了一千两文银,查来查去,发现是他支走的。 这事顿时像是捅了马蜂窝,他老娘来信了,说老爹暴跳如雷,严明要和他断绝父子情分,她也爱莫能助。 王昌平想到自己欠宋延年的三十两银票,顿觉得眼前发黑。 就连他家银扇,这势利鬼一样的东西。 见他好似还不上那三两半的碎银了,这两天都是一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样。 就在刚刚,都能对他甩脸色了。 这一刻,王昌平才意识到老话说的在理,不愧是祖宗传下的东西。 这银子吶,就是男人的胆啊! 第75章 宋延年听完王昌平的话,看了他的面相思索了一番,便替王昌平画了一道符。 宋延年:“给,随身携带着。” 王昌平捧过这道符,一时有些犹豫,他这正缺灵感呢,到底是该用还是不该用。 宋延年看出了他的想法,轻笑道。 “昌平兄,这只是一道破瘴符。” 王昌平重复:“破瘴符?” 宋延年点头,“你遇到鬼打墙,或者是被鬼迷了心智,这符有助你醒神的作用。” 他没有说的是,这符箓在遇到鬼物用美人计时,尤其有奇效。 就是不知道到时娇娘变恶鬼,这昌平兄还能不能受的住。 宋延年想到这,又打量了王昌平几眼,只见他汪汪着一双凤眼,眼肚里缠绕着桃花纹,纹路繁茂似枝蔓。 看来,这朵桃花会开得很旺嘛! 王昌平:…… 他又有一些打退堂鼓,总觉得这延年兄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儿。 他抱怨远在元西村的老爹,和宋延年诉苦道。 “我家老头子也太过小气了,不过就是区区一千两文银嘛,就为了这么点银子,他要和我断了这父子情分?” 他悲愤,“这情分也太廉价了!” 宋延年不禁瞠目结舌:一千两啊,这么多! 他看着不知错的王昌平,都同情王老爹了,养了这么一个败家儿子,真是苦了他了。 一千两文银,王家该卖多少坛大酱,他家月娘得捡多少个鸭蛋,才能凑上这一千两白银。 宋延年还是不相信,“一千两!你都用完了?” “你都买啥了?” 王昌平苦恼的皱眉:“我啥都没买!” “我也不想的,这事儿你也知道的,我不是没经受住诱惑,去客栈里装鬼了嘛。” 后头就遇上了真鬼。 “出了那客栈,我就知道错了,但我真的上了县试的红榜,我不敢不给钱啊。” 宝华寺的人太狠了,一开口就是一千两纹银,那些人那么凶恶,做事又绝,他看了小腿都发软。 相比之下,老爹的棍子就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宋延年:活该! 他挥了挥手中的书稿,赶他道。 “去吧去吧,你这话本写得不错,我看吶,一定能卖上不少银钱,褚家书肆的小老板是我的同门师兄,到时我让他给你点实惠的价格,给你多印几本。” “我还等着看后续呢。” 会是什么呢,人鬼情未了? 宋延年想到这,不免有一丝期待,他想着想着,突然又笑了起来。 “唔,昌平兄的这些话本,以后可以唤做昌平志异嘛,不错不错,真的不错!” 这拿生命讲的故事,能不好看嘛! 想到这,宋延年真挚的道。 “昌平兄,相信我,只要坚持住梦想,黄金屋会有,名传千古也会有!” 王昌平:……“走走走。” 他将宋延年推出房门,生无可恋的上榻睡觉了。 夜里,宋延年见到银扇提着灯站在院门外翘首以盼,时不时的还要拍拍盯在脸上的蚊虫。 宋延年抬步走了过去,“银扇怎么了?” 银扇见来人是宋延年,哭丧着一张脸道。 “宋公子,我家少爷他被我给气得离家出走了。” 他脸上一片惶惶然,心里检讨自己这两日是不是做的过分了一些。 要知道以往,少爷可是走到哪里都带着自己的。 宋延年闷笑,这昌平兄真是壮胆了,他还真出门撞鬼找灵感了啊。 他不火谁火,以后这坊间志怪大家,必有昌平兄的一席之地。 银扇快哭了。 宋延年见状,连忙开口道。 “不打紧,不打紧,他这是赚钱还债去了。” 银扇:赚钱? 宋延年可不管这两人,夏日蚊虫多,就是不咬他,在旁边嗡嗡嗡的也烦人哪,他还是回屋继续给爹娘写信吧,这中了秀才的事可还没和爹娘说呢。 银扇:…… 他看着宋公子的背影,心里埋怨,这话说半茬的,不是让人更担忧吗? 他焦急的看着外头乌黑的天色,这大晚上的,他家少爷去哪里赚钱啊…… 一时间,银扇心头涌出来了一些不大好的想法。 这些想法,在看到夜色中王昌平酿酿跄跄着脚步回来时,一下如喷井似的迸发了出来。 银扇哭嚎的扑了过去扶住自家少爷,他眼里迅速积蓄起泪水,抖着唇艰难道。 “少爷呜呜,我的三两半不用少爷还了。”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哭三两半还是在哭自家少爷了。 刚刚被鬼追了五里路的王昌平:……这又是哪出戏? …… 第111节 过了两日,琼宁州府举办谢师宴。 在院试的那两天,大家伙儿都看出了这方学政是个严肃的人,但今日这谢师宴,方学政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就连眉心的褶皱都淡了点。 只见他穿着一件玄纹的常服,语气和缓的一一点评过众人的文章,言辞如山间泉水,涓涓流淌。 半晌后,方学政的目光扫过下方的学子。 “哪位是宋延年?” 这话一出,大家伙儿也有些好奇,毕竟是这次的案首,听说还是个小三元。 宋延年听到方学政唤他的名字,起身长长作揖。 “学生见过大人。” 方学政见到宋延年如此年轻,脸上带着笑意称好,他转头和身边的人笑道。 “真是年轻有为啊。”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宋延年的身上,这么年轻的秀才公,没有意外的话,以后一个举人是最基本的。 一时间,投注在宋延年身上的目光有羡也有妒。 方学政见他有些拘谨的模样,温声道。 “你的文章我看过了,通篇言之有序且要言不烦,我很喜欢。” 宋延年了然,这方学政果然和坊间传闻一样,是个干实事的。 夸赞完,他又指出文章中的一些不足,字字珠玑,简单扼要,却又振聋发聩。 宋延年心中叹服,不愧是两榜进士出身,只是这样短短几句,就让人茅塞顿开。 他虚心的接受了方学政的建议,作揖拜谢。 “学生谨记大人教诲!” 方学政:“接下来三年,我便是这陈留郡的学政,于学问一道,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给我去信。” 他说完这话,旁边就有下人拿了拜帖递到宋延年手中。 宋延年大喜,虽然只是写信,但他已经很满足了,这进士的指导去哪里找啊。 他也乖觉,再次拜谢时便口称老师。 方学政朗笑,他喜欢这么上道的。 众人盯着那拜帖,酸酸涩涩:……马屁精。 宋延年才不管他人目光,这方学政本来就算是他们的座师啊。 接下来,方学政陆陆续续的又送出了四张拜帖,都是投他意的学子。 如此,宋延年才没有那么打眼了。 但众人都看出这方学政对宋延年是最青睐的,没看那话也是说的最多的嘛! 宴席办的不错,有鱼有肉还有时蔬,尤其是那道番茄松鼠鱼,鱼肉香酥,汁水酸甜可口,算的上一道好菜。 尤其它寓意还好,鲤鱼跃龙门嘛,一朝逢祥便化龙。 方学政最先动筷,他开动后,下头的秀才们才开始动筷吃饭。 宴席过后,方学政和几个大人就陆陆续续的离开了。 整场谢师宴并没有举行太久,毕竟大人们日常事务繁多。 在大人们走后,宋延年和同年的秀才们简单的交谈了几句,毕竟是官府举行的宴席,秀才们也很多话不敢多说。 甚至连酒都喝得很少。就怕醉酒后,一个言行无状传到大人们的耳朵里,留下狷狂的印象。 宋延年看了看天色,准备离去了。 他看到叶老太的孙子这次也中了秀才,两人毕竟不是太熟,相互点头致意后,宋延年便离开了谢师宴。 此时天色尚早,宋延年便顺道拐到府衙里更换了自己的秀才文牒。 府衙里的文书告诉他,新晋的秀才公十月份便可进府学学习,这次同前段时间临时的童生学堂不一样,是正正经经的府学,由好些个举人授课。 弄完一切手续,宋延年一时间归心似箭。 …… 白马河的院子里。 宋延年一边打包着归乡的行李,一边问王昌平。 “昌平兄,我要回小源村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王昌平:“你不是还要上府学?” 宋延年摇头:“府学在十月份,这两个月的时间,我想先回家看看。” 他出来算下也有四个多月了,这段时间经历了这些事儿,他觉得这人生无常,生命脆弱,还是要珍惜当下,珍视身边的人。 宋延年:“我想家了。” 王昌平没有嘲笑他,他也想家了。 可是他都被他老爹赶出家门了,老爹明显还在气头上,这元西村他是暂时不敢回去了,老娘也不会护着他。 一时间,天大地大,居然没有他的容身之处,王昌平惆怅极了。 宋延年:“这里的房子我还租着,昌平兄要是不嫌弃,可以先住着。” 王昌平大喜,握紧宋延年的手直呼好人呐。 宋延年:…… 总觉得这好人卡好像不是啥好东西。 他甩了甩头,将这漫无边际的瞎想甩出脑袋,继续收拾行囊。 琼宁城外,护城河上的码头处。 宋延年婉拒了王昌平的相送,乘着一艘乌篷船向故乡的方向驶去。 船行到圆楼镇,宋延年付了船资,将毛三寸从船上牵了下来,毛驴背上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 府城繁华,人多物丰,宋延年头一次去府城,回来时便冲动的将身上的银两花了个精光,给家人置办了丰厚的礼物。 此时兜里比脸上还要干净。 他递了一个豆饼到毛三寸嘴边,怜惜道。 “是不是太重啦。” “还好给你买了不少豆饼,不然你都没地儿吃饭了。” “这饿肚子干活可不是啥好滋味。” 毛驴咴咴的叫着,驴蹄子轻刨地面,像是在说不打紧。 宋延年牵着驴子才走出几步远,就被一个大嫂子拦了下来。 赵氏热情的迎了上去:“书生,我就猜你是这段时间打这儿经过。” 宋延年拉住毛驴,定睛看了下,认出了这是当初给予他方便的赵氏。 “赵嫂子。” 赵氏见宋延年还记得自己,登时大喜,“哎,书生还记得我啊。” 宋延年:“当初嫂子仗义执言,并且给予延年方便,这点点滴滴,延年谨记在心。” 赵氏笑得合不拢嘴,连连摆手,“些许小事,不值当不值当。” 她在前边引着宋延年:“要是不嫌弃,就到大嫂家里用个便饭,上次我听了你的话,将灶改了后,家里的钱财真的开始结余了。” 赵氏到现在还觉得惊奇,明明都是差不多的花钱赚钱,以前是省吃俭用月月精光,到现在这几个月家里开始盈余了。 因为这,她家男人才不嘀咕她重新找人砌灶这事。 宋延年眯眼睛笑道,“是嫂子持家有道。” 赵氏本来就是守在码头等宋延年的,当然不会让他客气推脱,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赵氏家中走去。 宋延年听了赵氏的话,这才知道,原来当初夜市里拐带孩子的,居然是拦路刁难他的好婆的四个儿子。 宋延年:……这也是巧了。 难怪他那时在好婆脸上看到了破家的征兆。 宋延年经过好婆家门前,看到了有一些疯癫的好婆,才几个月不见,她的精气神明显不一样了。 只见她乱蓬蓬着一头干枯的白发,嘴里吃着饼,还胡乱的念叨些旁人听不清楚的话。 宋延年收回目光,他一点也不同情她。 一个两个儿子坏,可能是儿子的问题,四个儿子都坏,那就是做爹娘的问题了。 赵氏进屋前看了好婆一眼,她和宋延年说道。 “这官府发出通碟要抓这赵大赵二归案,可是搜捕的文书发了这么久,赵大赵二的影子还半点不见踪迹。” 她感慨道,“也不知道他俩上辈子是不是属老鼠的。” 又会偷又会藏的。 “现在文书上说了,谁要是有赵大赵二的消息,死活不论,还有五十两赏银呢。” 宋延年侧头:“五十两?” 赵氏点头,“是呢,那府城的张大人将这钱放在镇长那儿了,现在镇上大家伙儿可心动着呢,谁都不会去包庇赵大赵二了。” 宋延年:……他也心动啊。 “嫂子,你刚才说,好婆的三儿四儿已经在牢里关着了。” 见赵氏点头,宋延年心里有底了。 赵氏将儿子抱起来哄睡,她一边哄,一边拿眼睛觑宋延年,小声问道。 “宋书生,我们圆楼镇是不是有不好的东西啊,这段日子,镇上的小孩哭闹的厉害。” “上次也是有一个书生给我们留了几张符箓,情况是有好了一点,但这几个月闹得更是厉害了。” 第112节 “要说哪家出事倒也没有,就是呜哇呜哇的哭的厉害。” 这也是她这些日子一直守在码头的原因,实在是儿子哭的让她太揪心了。 宋延年感受着那丝微薄的鬼气,循着鬼气看向外头,安抚道。 “不要紧的。” 不过是小鬼想要找伴儿玩耍罢了,没啥恶意。 不过,宋延年可不好说的这么直白,他怕说出来,这个当母亲的可就得吓坏了。 宋延年伸手安抚的摸了下赵氏怀中孩子的天灵,不过片刻,一直扯着嗓子哭嚎的孩子便沉沉睡去,含着手指头的睡颜是久违的安宁。 赵氏心中大喜:真的是高人,她下定决心一会儿一定要使出看家本领,整置出一桌的好菜。 赵氏去灶间下厨,宋延年交代一声后,便循着那丝鬼气,来到了带着面具的小鬼面前。 小鬼身着宽宽大大的白袍,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脸上的面具不断的变换着,黑的红的白的青的…… 宋延年却是不怕,他摊开手,上面是一大包的糖果。 “吃吗?” 小鬼直勾勾的盯着他。 宋延年轻笑,只见他宽袍一挥,那包糖果便出现在小鬼手中。 宋延年:“他们还小呢,不能陪你们玩,唔,我来陪你们玩吧,玩什么呢,捉迷藏好不好呀。” 小鬼顶着可怕的面具拍了拍露出血肉的手。 宋延年不以为意,随着捉迷藏的进行,小鬼脸上的面具一个个剥落,重新变成了一个个粉雕玉砌的小儿。 宋延年笑眯眯看着绕着他拍手欢喜的小童,开口道: “好啦,找到你们啦,我送你们走好不好?” 待这些魂体化作细碎的银光,宋延年敛住了脸上的微笑。 他回到赵氏家中吃了个便饭,临行前,他和赵氏说道。 “多谢嫂子款待,那赵大赵二我知道在哪里,嫂子你找人挖了村口那株尸香魔芋,他们就埋在那花下面。” 他怕赵氏不知道什么是尸香魔芋,特意告诉她就是长了很大朵花的那株。 赵氏吃惊:“这这。”半晌她回过神,想要拖着宋延年去镇长那里领钱。 宋延年摇头拒绝。 赵氏跺脚:“那可是五十两银子,宋书生你不要?” 宋延年摇头,“没事,我以后还会有许多个的五十两,不差这一个。” “嫂子你去吧,银子你自个儿领。” 他看着赵氏怀中的孩子,方才那些小童喊着要给弟弟也买糖吃,那这些钱就当是孩子们送赵家的礼物。 这是孩子们的心意。 驴蹄呱嗒呱嗒的走远…… 赵大他们曾经替乌大处理了一批的孩童尸首,那些焚烧后的骨灰长出恶之花,又吞噬了赵大赵二…… 而如今尘归尘土归土,阴间自有阴间的账要算。 第76章 (捉虫) 八月的骄阳烘烤着大地,就是走在林荫树下,都能感受到太阳那炙热的温度。 宋延年看着官道两旁的稻谷,心道他真的离家很久了。 三月底出门时,农人在田地里播种,一眼望去是春日的一片青绿,而现在却是沉沉的麦穗,灌浆的麦粒。 一阵风吹过,稻田随着清风翻起了麦浪,波澜又壮阔。 …… 天空蓝的耀眼,同安镇已经多日没有下过雨了,就连码头河堤边的树木都好似蒙上了一层灰层。 宋延年赶到安同镇的渡口时,已经是日落时分,嚣张了一整天的日头收敛起刺眼的光芒,金灿灿的染着天畔的云彩。 大风卷起沙土,吹得人眯起了眼睛。 起风了。 宋延年牵着毛驴,看着空无一船的江面,手里打了道符箓召唤船老大老张。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招呼声。 “后生要乘船吗?那可有得等了,要不要先来根番薯饱饱肚子?” 宋延年沿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说话的是在码头兜售一些零嘴食物的老太,估计是风沙大,她将行当摆在大石头的背风处。 宋延年朝她的摊位走去,低头看她面前的炉锅,锅炉里蒸着几根番薯,旁边还剩下小半桶滑溜溜的仙草酿。 东西不多,看着是要收摊的样子,也是,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 “来一筒仙草酿吧。” 宋延年掏出最后几个铜板,买了一竹筒的仙草酿。 因为马上要收摊回家了,老太往仙草酿里头多搁了一勺糖汁,吃起来滑滑甜甜的,又带着一丝青草香。 宋延年:滋味很是奇特。 他又拿起竹筒喝了一口,吸溜溜的将这仙草冻咬下一口。 老太收拾着番薯炉锅,一边和宋延年搭话。 “是不是吃不惯?” 宋延年又吃了一口,“还行,凉凉滑滑的,很好入口呢。” 老太递了根番薯过去,“给你,自家种的不要钱,我要收摊回去喽,免费送你一根。” 宋延年接过:“多谢老太了。” 可能做生意的都比较能说话,就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卖仙草酿的老太就絮絮叨叨的和宋延年说起了闲话。 “书生乘船的时候注意点儿,这码头啊,最近不是很太平。” 宋延年侧头,投过一个疑问的眼神。 老太神神秘秘的,她半眯着眼,压低了声音。 “这溪陵江有鬼船!” 宋延年:…… 老太见宋延年的表情,以为他不相信,连忙接着说道。 “嗐,你别信,老太我吓唬你个娃娃干嘛,镇上好几个人都见过。” “可怕着嘞,那艘乌篷船在浓雾过后,会突然的出现在河面上,然后一个戴着斗笠……” 老太的声音戛然而止,宋延年顺着她的视线看向江面,只见张老大头戴黑色帷幔的斗笠正等在河岸边,乌篷船在河面上漾起点点水纹…… 宋延年:这算是说鬼鬼就来吗? 老太眨着一双老花的眼睛,嘴里喃喃:“……刚才没看见有船来啊。” 宋延年:…… 他信誓旦旦又铿锵有力的胡说。 “有呢,这船一直都在,刚刚我挥了手,他才朝岸边驶来,老太你忙着做事才没有看见。” 老太看宋延年:“是吗?” 她刚才有这么忙吗 宋延年斩钉截铁:“是!” 在看着宋延年牵驴上船的背影,岸边的老太对自己的眼睛产生了怀疑。 难道真是她的花眼又严重了? …… 宋延年牵着毛三寸上了老张的乌篷船,他一边往甲板上卸行囊,一边笑骂船老大老张。 “你装人也装的像一点啊,瞧你把老太太吓的……” 船头老张抬头,露出一张青白带着刀疤的脸。 乌篷船行驶在溪陵江的江面上,船行很快,耳畔里都是哗哗哗的流水声。 鬼老张撑着篙,身影明明灭灭,青天白日的让人看了无端心寒,空中偶尔传来的一声鸦啼,更为这气氛添上了一丝阴森。 宋延年却是习以为常了,他一边替老张描补着身上的符文,一边唠嗑,还没聊几句,他就停了手中的动作。 “什么,你大嫂还没死心啊,她要将小翠许给村东瘸子?” 宋延年停住手,他恨铁不成钢的瞪着老张,真是白长了这么一张阴森的鬼脸,吓唬人都不会。 “这事都好几个月了,你还没有解决吗?” “去,你今天夜里就飘到她屋里,就这样看着她,对,你也什么都甭说,就这样死死的盯着她看,到了鸡鸣三更时候再离开。” “我就不信了,你这样连续去几天,吓她几日,她还敢卖别人家的女儿?” 如果真的敢,宋延年也是佩服这人了。 鬼老张一张鬼脸好似都羞红了,那是他大嫂,这样直勾勾的看着,怪不好意思的。 宋延年剜了他一眼,迂腐! “再迟点你女儿就没了,儿子也没了。” 老张的儿子他见过,那是个烈性子的孩子。 鬼老张还是很怕宋延年的,再加上忧心女儿儿子,当下决定听宋延年的,今晚就登他家大嫂的门庭,好好说道说道。 第113节 乌篷船很快就到了小源村渡口,宋延年燃香插地,请鬼老张享受香火后,这才牵着毛三寸溜溜哒哒的往家中走。 此时不过是黄昏时分,太阳落到山的另一头不见踪迹,天光却未暗,整个小源村披上了一层柔和的黄衣,看上去温暖又温馨。 宋延年站在村口,他心下升腾起一股满足,这就是家的颜色啊。 遥遥的村子里飘起几缕炊烟,不时有女子拉长了声音呼唤自家玩耍的小儿归家。 暮色,炊烟,田埂,……小儿,最近于画画一道兴致正浓的宋延年看着这宁静的乡景,只觉得灵感如潮水一般涌动…… 他走到自家院门口,中气十足的朝里头喊道。 “爹,娘,我回来了。” 江氏正在灶间准备饭食,听到这话,一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宋延年又喊了一声,这才确定真是自己儿子回来了。 她连忙扔了手中的铲子,急急忙忙的跑了出来。 “哎,延年回来啦?” 宋延年一下跳到江氏面前,绕着他娘走了一圈,不无得意道。 “娘,你快瞧瞧,我有什么不一样了。” 江氏拉住他的手,柔声道,“让娘看看,唔,长高了。” 宋延年摇头,“不不,不是这个。” 他亮出自己的秀才文牒,“我现在是秀才公啦,高兴不高兴。” 他前些日子又写了信回来,信里说了考上秀才的事,但他估摸着信可能还没到,江氏他们应该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果然,江氏听到这话,脸上浮出惊喜的表情,她欣喜的摸了摸那秀才文牒,欢喜又感慨。 她看了宋延年大半天,最后才颤抖的说出一句话。 “我儿出息。” 这是好消息,宋延年可不想看到他娘哭,当下牵着他娘的手来到门口。 “娘,这是我买的毛驴,赶考路上都是它驮我去的,它叫毛三寸。” “来来,三寸,这是我娘。” 江氏见宋延年一本正经的将自己介绍给这头毛驴,一时间哭笑不得,方才那想哭泣的心情也没有了。 宋延年一边和江氏唠叨着话,一边将行囊从毛驴身上卸下。 “府城可热闹了,我给大家带了好些府城里的东西,一会儿娘帮我分分。” 两人说话间,宋四丰也回来了。 宋延年转头看见他爹,眼睛一亮,喊了一声爹,几下就跳到他爹身上吊着。 宋四丰掂了掂宋延年,朗笑道:“哟!我们家延年回来啦。” “你刚才说要分什么,爹也看看!” …… 夜里,一家人是在上房爷爷奶奶家用晚膳的。 老江氏见了宋延年亲香的不行,搂着直喊乖孙瘦了瘦了。 她亲自活了面粉,又去自留地里摘了新鲜的蔬菜做油炸小丸。 丸子香酥小巧,宋延年一口一个,在江氏没注意到的时候,他就吃了小半碗。 江氏连忙拦住:“不能再吃了,这东西上火。” 老江氏坐在上头乐乐呵呵的,“没事,孩子爱吃就让他多吃一点,瞧他瘦的。” 她转头对宋延年道,“别怕,想吃就吃,奶奶锅里还给你熬着绿豆汤,一会儿回家前喝上一碗败败火。” 宋延年朝他奶奶笑,“还是奶奶疼我。” 吃完饭,爷爷宋友田拍板,“延年这孩子争气,考上了秀才,咱们做家长的也不能吝啬。” “四丰呐,一会儿到你娘那儿拿几两银子,别的不说,席面咱们也要整治几桌吧,让大家伙儿都高兴高兴,咱们老宋家,这还是头一次出了这么出息的读书人呢。” 江氏连忙要拦,“爹,延年还是孩子,整治席面这事太铺张浪费了。” 宋四丰虽然心中得意,但也不想太过高调,他觉得这样对孩子不好,给孩子的压力也大。 “是啊是啊,延年这孩子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不急在这一时。” 再说了,也不是人人都愿意看到他家过得更好,恨人有笑人无,人心这事很难琢磨的。 最后在宋四丰夫妻两人的劝说下,上房老两口才罢休。 老江氏退让一步:“席面不摆可以,但咱们自家人得煮上几碗,杀一头猪热热闹闹下。” 事情就这么定了,家宴就定在了后日。 回家的路上,宋延年开口和宋四丰说道。 “爹,杀猪的话,咱们可不可以不要买三伯家的猪啊。” 宋四丰:“为什么?” 他们家今年没有喂猪,要杀猪的话肯定得外头买,既然都是买,哪家买也没啥区别。 宋延年:“他家的猪臭。” 宋四丰不以为意:“哪家猪不臭,猪都那股味儿。” 就因为这东西味儿大,埋汰肮脏,他和珍娘才没有养这玩意儿的。 宋延年无奈的瞥了他爹一眼,真是的,非得让他将话说得这么明白么。 “三伯他家不讲究,我都看过了,他家的猪是养在圂厕里。” “猪食人粪,我才不要买他家的猪。” 这辈子都不吃。 宋四丰:…… 破案了破案了,他就说他儿子这样不挑口,吃啥都觉得可口的人,为啥每次过年在上房都不吃猪肉,感情这是嫌弃宋三丰家的猪啊。 宋四丰将银子拿出递给宋延年,“行,那你自个儿去挑,挑中了哪家就买哪家的。” 宋延年拖长声音应了一声。 第二日清晨。 一大早的宋延年就去了大虎家,要拖大虎出门帮他看猪挑猪。 大虎已经是个半出师的屠夫了,他个子高高大大的还有一身腱子肉,和他爹张屠夫很像。 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一股彪悍的气质,眼神好似都带着杀气。 听到宋延年的来意后,大虎将砍刀往砧板上一砸,那砍刀就立在上头微微颤动,发出金属刀器的嗡嗡声。 “算你找对人了,这十里八乡的猪好不好,就没有我大虎不知道的。” “走走,我带你挑猪去。” 宋延年:“大虎,咱们先说好了,我不要养在圂厕里的猪。” 大虎大笑,“放心放心,我也不收这样的猪,也就你三伯还这么不讲究。” 大虎果然靠谱,宋延年看着那干净的猪圈,以及肥瘦均匀的大猪,满意不已。 家宴上,宋延年总算敢用筷子夹肉吃了。 酒憨处,宋三丰拎着酒瓶子和酒杯晃到宋延年面前。 “延年呐,三伯听说了,秀才公可以免纳税粮,到时三伯家的地,就挂在你的名字下面好不好。” 宋延年还没有说话,老江氏砰的一声砸了个酒杯子到宋三丰身上,她张嘴就骂自己的这个儿子。 “你这傻牛不知角弯的东西,喝了几口酒就啥话都敢往外讲了?” “延年,你不要理你三伯。” 宋小聪连忙搀着自家爹回房,“爹你醉了,快回房歇歇。” …… 散宴后,老江氏特意留下宋四丰谈话,就怕他心里有疙瘩。 宋延年和江氏先一步回去了。 路上,宋延年告诉他娘,除了见官不跪,免除徭役,以及三伯说的免交税粮,只要他上府学时月考成绩好,每个月还能从衙门领一些补助。 “听说每月米六斗,银一两。” 江氏:“辛苦我儿了。” 这考考考,好像都看不到头似的。 第77章 清早,阳光在绿叶的露珠上折射出斑斓的色彩,小源村宋家院子里,宋四丰敲了敲宋延年的屋门,开口唤道。 “延年,你好了吗?咱们差不多得出发了。” 敲完门,宋四丰往后退了两步,他看着这上了门栓的木门,想起小时候和他同住一屋的儿子,心里酸酸涩涩的。 唉,这儿子长大了,当爹的心里咋这么不是滋味呢。 宋延年:“来啦来啦。” 他一边应着话一边推门走了出来。 随着木门的一声吱呀声,宋四丰也整理好了心情,他唠叨儿子道。 “一天到晚磨磨蹭蹭的,昨儿晚上不是和你都说好了吗,今天咱们要去镇上拜访童先生和小褚,你考上秀才,咱们得去谢谢人家。” 宋延年:“……爹,儿困啊。” 他这考完试看完榜就一路往回赶,回来后又忙着家宴以及招呼登门恭贺的乡亲,今日天气凉爽,难免贪睡了两分。 第114节 宋四丰看着自家儿子惺忪的睡眼,心里也是心疼不已。 “儿啊,咱们就今天再忙活一天,明天你好好睡,爹不让大家来吵你。” 宋延年自然不会反对,他洗漱完吃了个简单的便饭,就往院子里走。 院子空地上摆了两个满满当当的大箩筐,箩筐还用麻绳扎好,他爹宋四丰正杵着一根粗扁担,站在箩筐旁等着他。 宋延年惊诧,“爹,要带这么多东西吗?” “先生该吃不完了。” 他走到箩筐旁绕着筐走了一圈。 这两大箩筐,粗粗一看,有半扇的猪肉,一只小羊羔,活鸡活鸭各两只,还有一些往年攒下的毛皮。 靠门的那个大箩筐里头居然还塞了一条刚刚去鳞挖肚的大活鱼,鱼很鲜,尾巴上的肉还微微跳动着。 宋四丰瞪他,“哪儿多了,你这孩子啥都好,随我,就是抠门这股劲儿随了你娘。” “这可是给童先生的谢师礼,东西少了像啥样儿。” 抠门的宋延年:…… 他肩上还背着书笈,里头搁着一套贺潮先生的珍本,这可是他跑遍了府城大大小小的书肆,才凑到的完整一套。 宋延年不服气:“我哪儿抠门了,我也准备了先生的礼物。” 宋四丰摆手:“我知道,就那几本书嘛,这有啥好的,不能吃又不能喝,不够不够,还是爹这两箩筐的东西实惠,你那几本书啊,就当做添头吧!” 宋延年:…… 他难以置信,贺潮先生的书当添头? 这话可不敢说给旁人听,要知道这贺潮先生可是前朝的一位文学大家,是众多学子的梦中人。 童先生更是迷弟中的迷弟。 宋延年当然不能和他爹吵,他叹了口气,认输道。 “是是是老爹,是我抠门了,我想的不如你周到,咱们走吧,迟了这些鱼肉该不新鲜了。” 宋四丰听到这话,顿时像是得到了什么重大的提醒,只见他几下走到宋延年面前,朝他伸出手心。 “儿啊,快快拿出你的那颗冰珠子,让珠子好好冻冻咱们这两大筐的鱼和肉,天气这么热,肉不新鲜吃了可是会闹肚子的。” 宋延年:……知道天气热还准备这么多的肉食! 他掏出那颗珠子,暗道他爹还挺能够现学现卖的,昨天刚听了他讲的院试的事情,今日就想出了用珠子冻鱼肉的法子。 …… 褚家义塾,童先生正在学堂里给孩子们讲课,朗朗读书声充斥着整个义塾。 宋延年带着他爹先将两筐的谢礼拿到义塾厨房,那儿帮厨的婶子会帮忙处理。 接着两人便在书房门外等待,约莫过了两炷香的时间,童先生便来到了书房。 宋延年连忙起身作揖,“先生。” 宋四丰有些紧张,他朝童先生笑笑,口中也喊了一声先生,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感激话。 “延年这孩子,这几年多赖先生教诲了,先生您将他教得很好,我和他娘对您都感激极了。” “嗐,我就是乡下人家,也不懂得怎么说话。” 童先生连忙扶起宋四丰,开口道。 “客气了客气了,孩子出息,咱们做长辈的心里都高兴。” 他说着就笑了起来,一张黑瘦的脸上,展露的是难得的开颜。 童先生转头对宋延年温声道。 “延年,我听到县衙里传来的消息了,你这次又是案首,算上前面的县试和府试,咱们延年也是小三元了。” “别看这小三元前头还有一个小字,但它也是很难得了,我估计着下次修订县志的时候,延年的科考经历,也是能够记上一笔的。” 他们乐亭县只是个小县,文风并不是太盛,这难得的出了个小三元,县令大人也高兴着呢。 宋四丰听到这话,更是欢喜了。 童先生开怀又慰藉,转身从柜子里拿出茶叶,要替两人泡一壶清茶。 宋延年连忙接过茶罐子,“先生我来吧。” 他寻了茶壶和炉子,发现壶里的水并不多了,转身对两人打了个招呼,就去灶间打水去了。 宋四丰和童先生目送宋延年的背影。 童先生感慨:“一眨眼,延年都考上秀才了,时间真快啊,他第一天来义塾的样子我还历历在目。” “那时我就想,这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童先生感慨一番后,叮嘱宋四丰一定要支持宋延年继续举业。 “他天资高又有悟性,最关键的是,他自个儿心里有数,万事沉得下心,这才是最难得的……” 童先生说了很多,宋四丰听得心潮澎湃,最后应了一个长长又朴实的“哎~” 喝了茶水后,童先生又指点了宋延年一番功课,告诉他要戒骄戒躁,未来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要知道,这秀才才是读书的开始。 宋延年一一应下,并且和先生说了他要去府学求学的事。 童先生:“去吧,先生盼着你越来越好,有朝一日能够蟾宫折桂。” 宋延年慎重作揖:“定不负先生的期盼。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童先生学堂里还有学生要忙,宋延年起身和童先生告别。 童先生:“行吧,今日就先到这里了,我送你们出去。” 他送宋四丰和宋延年出书房,三人朝大门走去,义塾院子里摆着好几口的大水缸,宋四丰不禁多看了两眼。 童先生看出了宋四丰的疑惑,他捻了捻胡须,笑着解释道。 “近来安同镇少雨,气候闷热又多发蚊虫灾害,义塾里多是孩童,孩童皮嫩,蚊虫最爱叮咬他们,大家伙儿苦这些蚊虫久矣。” “老夫便叫人搬来几口大缸,养上几只青蛙,这蛙鸣虽然吵闹了一些,但治这些蚊虫却颇有奇效。” 宋四丰恍然。 谈话间,三人就到了义塾大门口,宋四丰和宋延年告别了童先生,便出发去褚府。 褚府的门房拦下了来访的宋家父子,并且告诉他们不好的消息。 “我们家老爷月前过世了,少爷在山上结庐守孝,现在府上没人。” 宋四丰和宋延年相互对视了一眼,宋四丰连忙询问道。 “不知褚老爷葬在哪座山头,我们想去山上祭拜一番,奉上几杯酒水,聊表心意。” 门房为难:“可是少爷说了,不见外客。” 宋四丰和宋延年只得罢休,宋延年将礼物留了下来,便离开了。 因为这个消息,两人回去的路上都有些沉默了。 两个月的时间说快也很快,转眼就到了要去府学求学的日子。 宋延年告别了亲人,背着书笈独自一人朝府城方向去了。 到了码头,宋延年谢过鬼老张,老张的船只在江面上似纸张一般,连人带船燃为一缕青烟,转眼江面上就没了踪迹。 …… 琼宁府城。 才到琼宁州城的第二日,宋延年就准备出门去府学办理入学事宜。 王昌平倚在门上,他大大的打了个哈欠,语气懒懒散散。 “这么早啊,过两日再去吧,你这一路风尘仆仆的赶来,也不休整休整。” 宋延年正低头查看文书是否带齐,听到这话头也不抬的应道。 “不了,做完这事再歇也一样。” 他抬眼看了王昌平一眼,盯着他那厚厚的眼下黑影,忍不住劝道。 “倒是昌平兄你需要好好歇息一番了。” 王昌平神态虽差,精神却极为亢奋,他听到宋延年这话却是不赞同了。 “我哪能歇哦,这书肆老板还等着我的文稿呢。” 他想起那日书肆老板看了他的书稿惊为天人的一幕,心里是自豪又得意。 喜滋滋。 “延年兄,我和你说啊,我的话本子卖的可好了,我听书肆的老板说了,接下来他们还会再印一版。” 他意犹未尽,“这自己赚钱的滋味就是好啊。”没见银扇最近,对他又好了许多嘛! 王昌平腰板挺直,扬眉吐气,他还能再肝上一个月。 宋延年:……“那恭喜昌平兄了。” 宋延年去府学里办完手续,路上经过望火楼,今日正好是张铭当值,张铭热情的邀请宋延年空了到他家里一聚。 宋延年:“明儿你在家吗?” 张家托他带了一些家乡的特产,他原本也就打算这一两日到张铭家里拜访一番。 张铭想了下排班,“明儿我是日班,得戌时才归家。” 宋延年:“那我明日差不多时辰了,再来这儿寻你。” 他还不知道张铭府城的家在哪里呢。 张铭畅笑,“成!明儿我让宝珠她娘多准备些肉菜,咱们好好的唠嗑唠嗑。” 第115节 第78章 十月的琼宁已经有些凉爽了,特别是夜里,一阵风吹来,吹落树上本就摇摇欲坠的枯叶。 张铭顶着满天星光回到家时,林氏正打着一盏风灯守在门口,月色下林氏的身影单薄极了。 张铭几步上前,他拎过林氏手中的风灯,一边往回走一边说道。 “哎,最近天有些转凉,特别是夜里,你就不用特意等我了。” 林氏笑眯眯的应下了,张铭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虽然应得干脆,但是到了他下一次夜班归来,她还是会像现在这样,打着一盏灯等在门外。 张铭心下酸胀,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开心,就像是那藤蔓,枝枝绕绕的缠上心头。 他一把抓住林氏的手,入手果然冷冷冰冰。 林氏连忙将手往回缩,她笑了一下,“其实也不冷。” 张铭不赞同的摇了摇头,“就算要等我,也要多加一件衣裳啊,你要是病倒了,还有谁来照顾我和宝珠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替她搓了搓,问道,“有没有好一点。” 林氏心头漫上一丝甜蜜,她笑道,“好了许多了。” 张铭晚饭没吃多少,此时正是肚饿时候,他扒着饭,顺便告诉林氏他明儿会领一个客人回来。 林氏拿着一把剪子,将那灯芯剪了剪,让油灯更亮一些。 听到这句话,林氏转头:“那我多备点酒水,咱们这街上新开了一家酒肆,我看往来人颇多,生意颇为红火,明儿我去沽两壶回来。” 张铭摆手笑道:“不用不用。” “明儿这客人不喝酒,你一定想不到吧,是四丰叔公家的延年要来。” “再过两天他就要去府学求学了,咱们老家爹娘托他带了些家乡的山珍,我今儿在望火楼里碰到他了,刚好邀请他来家中做客。” 想到老家的婆母,林氏心里还是有丝怨恨的,但张铭却是个好的,当初婆母和大姑姐要给张铭塞丫头,他也都拒了。 这几年家里只有宝珠一个女儿,张铭也不见抱怨,随着宝珠会说的话越来越多,人越来越懂事,一些事林氏也慢慢的放下了。 张铭偷觑了她一眼,心里叹了口气,他这夹在中间的男人哟! 真难! 林氏收拾好心情,替宋延年考上秀才感到欢喜。 “转眼间,延年都是秀才公了。” 张铭也觉得神奇。 “谁说不是,那时领着他们父子两个回家借住,我怎么也没想到,那小孩能这么的有出息。” 林氏笑吟吟,“你也不差啊,现在都是琼宁的武侯了,手下不也有几个小兵。” 张铭有自知之明,他摇头叹息,“差远喽差远喽。” 既然说起宋延年,林氏不可避免的问起了自家小叔张诺。 张诺当初跟他们在安同镇住过一段时间,林氏和张诺这小叔相处的还可以,但这次宝珠的太奶捡骨葬后,张诺却不肯再来投奔跟随哥哥了。 在老家那一夜,林氏还听到两人争吵了一番。 林氏:“小叔呢?他还不肯来琼宁吗?” 张铭:“别提那臭小子,说起他我就来气。” 林氏劝道:“都说打虎还要亲兄弟,这兄弟间哪有什么大仇恨,真不知道你们俩闹什么。” 张铭喝了一口酒,他将杯子放了下来,看着饭桌上的油灯,灯光流动着昏黄似水的光泽,照得他脸上一片明明灭灭。 良久,张铭才吐露心声。 “我那弟弟,说我奶奶死的不正常,是被人害了。” 林氏一惊,手里的竹筷差点都拿不稳了。 “怎么可能。” 张铭:“是啊,怎么可能。”他重重的喝下一口酒。 “当初我奶奶身体就很差,她一个老太婆又有谁要去害了她,我娘说了,那段日子奶奶的身体衰败的更厉害,后事也就是那几天的事了。” “她老人家是夜里走的。” 林氏惊疑不定,“那为什么小叔非说奶奶是被人害的?” 张铭沉默了片刻,半晌道:“因为捡骨葬。” 张婆很早前就交代过儿孙,她过身后的丧事要做捡骨葬。 是以张家人在张婆去世后的第三年就开棺捡骨。 也因为要捡骨,当初他们并没有将棺木埋的太深,所以开棺时,那尸骨已经化得差不多了。 他们将张婆的白骨洗净,然后由下而上的依照趾,足,腿,骨,脊,胸,手,头的顺序装入金坛。 张铭转头看向林氏,“捡骨那天,金坛破了,奶奶她坐骨失败。” 现场的张诺当场就惊怒了起来,一直囔囔着奶奶是被人害了,所以才会坐骨失败。 林氏听得毛骨悚然,捡骨葬是张家子孙的仪式,她们做媳妇和孙媳的,只是在家中准备宴席,并没有上山参与捡骨。 张铭见自家媳妇惨白着脸,不由得愧疚,“吓到了吧,唉,所以我才不给你们讲的。” “我没事。” 林氏忙不迭的追问,“那奶奶真是被人害了吗?” 张铭沉思,“我怎么知道,奶奶都没了,而且后来我们换了金坛,重新来了一次捡骨,就又坐骨成功了。” 林氏长长吁了口气,那看来很可能是第一次的坛子不够好。 肯定是婆母贪便宜,买了个劣质的坛子。 张铭不知道自家媳妇心里所思所想,他继续道。 “张诺那孩子死心眼,他就一直和我闹,说我是个公家人,查案最在行,非得要我查个水落石出不可。” 张铭莫名其妙了,他去哪儿给他查个水落石出,他奶奶都过世三年多了。 张铭摆手:“不说了不说了,明儿延年来家里做客,你可得整置几道好菜。” 林氏应了一声,怀着满肚子的心事去收拾碗筷了。 …… 白马河。 宋延年就着月光正在修炼,他神魂飘飘荡荡,好似跃到了云端,没有了云层的遮掩,星星更加的亮眼,他伸出手,好似就能摘到远在天阙的星辰…… 宋延年感叹,手可摘星辰,不外如是。 十月的风,吹在神魂中沁凉沁凉的,正当宋延年着迷于这飘飘似仙的感觉时,一股嘈杂的喧哗扯回了那漫散的神魂。 宋延年睁眼,他起身走到窗棂前往外头探看。 小院里,银扇正拖着自家的少爷,不让他出门。 王昌平甩袖,“你放手。” 银扇摇头似拨浪鼓,“不,我不放手。” 眼见王昌平气急得去拉扯扒拉银扇,宋延年不由得开口问道。 “你们两个怎么了?” 王昌平也是困恼的不行,他无奈的看了眼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吊在他身上的银扇,转头对宋延年道。 “鬼知道他吃错啥药了,死活不让我出门。” 宋延年闷笑,昌平兄真是出息了,现在都不遮遮掩掩的说鬼了。 银扇转过头泪眼滂沱,他拉长了哭音央求宋延年。 “宋公子,你劝劝我家少爷吧。” 宋延年被他这凄惨的模样吓了一跳。 “有话咱们好好说。”他窥了王昌平一眼,“你家公子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肯定说他。” 银扇抽抽搭搭的将话支支吾吾的说了一遍,还不待宋延年反应,旁边的王昌平暴怒起来了。 “什么!敢情你一直以为我出去卖身了?” 银扇拿眼偷觑,随即理直气壮,他又没错,本来就是这样,他都观察两个月了。 “难道不是吗?你哪回不是自己偷偷摸摸的出门,也不带着我,回来的时候脚酸腿软,然后闷在屋里闷闷不乐,隔了几日就有银钱回家。” 银扇越说眼泪越多,“少爷呐,银扇说过了,不要你还那三两半银子了,咱们回去求求老爷夫人,老爷夫人要是知道少爷牺牲这么大,也会心疼死的。” 宋延年爆笑出声,他真的没想到,这银扇还能够误解成这样。 哈哈! 还真别说,银扇这逻辑还挺通的。 王昌平铁青着脸,连话都囫囵说不清楚了,他可是被人看了狼狈样都会掩袖羞愧的人,现在居然被自己的书童误会成这样。 他就说,前段时间银扇看人怪怪的,老是欲言又止,又一副羞于开口的模样。 宋延年怕他将自己气死,那样的话,话本子的后续他就看不到了。 他连忙将银扇扯到一旁,告诉他王昌平拿回的银子,都是写话本子赚的。 最后,宋延年总结,“所以,你家少爷没有去卖身,也没干什么不好的事,这一切都是你误会了。” 银扇慌了,他赶紧拿眼去看杵在门口的少爷。 王昌平重重甩了一下袖子。 现在想要求得他的原谅?晚了!他哼了一声抬脚走进夜色中。 宋延年拍了拍快哭出来的银扇,安慰他道。 “没事,你家公子也不会太小气,他气个十天半个月的,也就原谅你了。” 宋延年安慰了他几句,转身回屋里继续他的修炼了。 第116节 银扇看着那关上的屋门,沮丧不已。 十天半个月?这叫没事吗? …… 第二日,宋延年一出屋门,就闻到了满院子的酒味儿,香气浓郁,醇馥幽郁…… 他拦下了跑进跑出的银扇,开口问道。 “你家少爷是掉进酒缸了吗?味儿这么大!” 银扇苦着脸,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说。 宋公子是个周正的人,肯定不喜欢看到自家少爷胡来,要是知道少爷出去胡来,肯定对少爷印象就差了。 他想到少爷脸上明晃晃的一排鲜红的口脂,心中略一犹豫,便没有说出口了。 “少爷他……他就是心里烦闷,这才多喝了几杯酒。” 他垂头丧气的,“昨晚毕竟是我言辞不当,我不该那样去想我家少爷的。” 宋延年正要出门,听到这话点点头,说道,“等你家少爷醒了,你也劝他几句,这杯中物虽好,却也切莫贪杯。” 酒喝多了可是会死人的。 银扇自然忙不迭的应下了。 …… 今儿是寒露时节,清晨茵茵绿草上滚着晶莹的露珠,因为早间的凉气,露珠好似都散发着寒光。 寒露寒露,遍地冷露。 宋延年才走出一段路,就觉得脚底的鞋子都被露水打湿了。 虽是寒露时节,今儿的日头却很不错,秋高气爽,非常适合登高远眺。 宋延年看了下天空,决定去爬一爬凤白山,他可是听说了,这风白山脚下的山菊开的正盛。 在快到风白山时,他见山脚下有一座山神庙,想了想便走了进去。 山神庙带着年代的破旧感,又年久失修,不说那被风雨腐蚀的木门和梁柱,就连神像都有些斑驳。 但意外的是,这山神庙里里外外却被打理得很干净,神像身上的衣物也是簇新的。 宋延年的目光投注在供桌上,上面有几碟供品,那是有人在祭拜。 也许因为今日是寒露时节,桌上还供奉了一束山菊花,几片绿叶簇拥着明黄鲜艳的山菊,花开得很艳,看过去生机丛丛,煞是迷人。 宋延年燃了一柱清香,这才往山上走。 他走后没多久,凤娘带着小凤来到山神庙,她看了下燃烧的清香,笑着对小凤说道。 “啊,今日也有人来祭拜大人呢。” “来来,小凤给大人作揖,真乖。” 凤娘看着低垂着眼眸,好似悲悯众生的神像,虔诚的上了一柱清香。 宋延年在凤白山上赏了一会儿风景,这才往山下走,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果然如此。 又走出一段路后,宋延年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的目光看向前方的一个墓碑,可能因为前段时间下过一场大雨,山势被流水冲击,地气也有了改变。 只见那墓碑立在毫无一物遮掩的山势之下。 宋延年:山势如流水,生人皆鬼啊。 也不知道是哪家人运道这么背,好好的阴宅居然成了现在这样,要知道这种山势就好似下雨时,雨水顺着瓦片直冲而下,毫无婉转的余地。 祖辈葬在这种地方,后人多会时运不济,阳寿折损…… 好奇的宋延年凑过去看了一眼,唔,李氏明公之墓……子李坤携孙李卫立碑。 宋延年一边继续往山下走,一边心想李卫这名字,他好似在哪里听过。 突然,他刹住了脚步,这李卫,不就是凤娘的前夫嘛!李小哥说了,休妻又讨老婆的那个! 一时间,宋延年表情有些奇特,是凑巧吗? 直觉告诉他,这个李卫就是凤娘的前夫李卫,像他这样的修道之人,直觉都错不了。 真是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抛弃失女又疯癫的妻子转头另娶他人,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啊。 第79章 钟鼓楼的铜钟敲响,钟声沉厚悠远,很快就传遍了琼宁州城。 天光昏暗,已是戌时时刻。 张铭散值,他才走下望火楼,就看见了等在银杏树下的宋延年。 一阵清风吹来,银杏叶落,洋洋洒洒的落叶在半空中飘旋,似眷恋一般的缠绕在少年人周身,黄叶拂过他的衣袍,翩跹灵巧。 张铭忍不住暗赞,好一个钟灵毓秀的少年郎,真不知道他那四丰叔公怎么养的。 明明他就是脸黑又粗糙的山野汉子,就是婶娘……他张铭必须说句不打磕绊的大实话,她也不漂亮。 偏偏这两人生的孩子就能这么好看。 看这皮肤白的,就像他家大人腰间的玉石,还有这通身的气质……就是和府城里那些鲜衣怒马的公子哥相比,也是丝毫不逊色的。 甚至还要更好上三五分。 突然间,张铭想起老话里说的,老来子向来比较聪明俊秀一些。 唔,祖宗传下的话还是要听的,他要不要晚几年再生儿子呢? 就在张铭脑海里飘过这些漫无边际的散思时,宋延年已经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他看向张铭,笑着打了一声招呼,“铭哥儿。” 张铭上前几步,他拍了拍宋延年的肩膀,问道。 “等很久了吧,走走走,今日是寒露,夜深露重的,咱们到家了再好好聊聊。” “我娘托你带的行囊呢?” 宋延年侧身,露出被他放置在石头上的一个大布包。 张铭瞪大了眼:“……这么多!”他娘过分了。 张铭忍不住埋怨他娘,他觉得他娘让他丢脸了,这么大一个包裹,谁家也没有这样捎人带东西的道理。 “我娘真是的,府城里啥不好买,这么大一个布包,还要托你千里迢迢带来。” “延年你受累了。” 宋延年并不在意,他这次让鬼老张送他来的,这一路倒是走得顺当。 “没事,府城里物价贵,再说了,这外头买的山珍,哪里有咱们小源村的正宗。” 这都是顺手的事,他倒是不介意。 张铭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他原先以为只是一点土特产,没想到他娘居然让人带了这么一大包! 张铭扛起布袋,走在了前面,他抽了抽鼻子,说道。 “什么味道啊,这么香!” “是这个吧!”宋延年提起手中的油纸。 因为油纸的靠近,张铭将那抹香味闻得更加清晰,香味醇厚霸道,勾的人舌下生津,饥肠辘辘。 张铭视线落在这冒着热气的油纸上,打趣道。 “这是自个儿带菜来了吗?” 宋延年笑眯眯道:“香吧,我刚才打那炙鸭铺前走过,馋的我都忘记怎么抬脚了。” 张铭大笑了起来,“我知道你说的是哪家了?是靠近城门青鱼街的苗家炙鸭吧,他家的炙鸭确实一绝。” “香飘十里,生意特别好。” 宋延年点头赞同,他可是排了半刻钟才买到了这么一只。 张铭:“延年你今天出城了?” 宋延年将拎起油纸的手放了下来,听到这话随口应和了几句,“是啊,今日秋高气爽,就去爬了风白山。” 两人一路闲聊着,倒也不觉得回程很远。 约莫走了两刻钟,前方出现一个两尺宽的小巷子,许是这个巷子比较小,前头直接立了个木牌,上面用黑色墨汁写着窄巷子。 宋延年:这年头,巷子起名都这么潦草了吗? 张铭转身,他面带赫然道,“住的有些偏,没办法,这府城不比咱们老家,地段好一些的房子,贵的很。” 张铭惆怅:家贫,赁不起。 他家就他一个人赚着俸禄,他偶尔也会收一些商铺的孝敬,府城里什么都贵,就是喝的水都要费铜板,如果没有他家媳妇的精打细算,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就是现在,也是捉襟见肘的。 “听府衙同僚间传递的一些消息,再过段时间,我们会涨一点俸禄,到时我要赁一处更大些的房屋。” 张铭显然是不满这窄巷子好一段时间了。 窄巷子虽窄却绵长,两人又往前走了百多步才到张铭赁的屋子前。 宋延年打量了周围几眼,抬头就见今夜格外明亮的贪狼星。 他听到张铭要换房子的话,忍不住开口道。 “贪狼居北主昌荣,这地方不错呢,还是先别换了。” 这房子是偏了一些,但此时坎宫有生气贪狼星飞临,北方属水,水能生木,居在此处会给主人家带来昌荣和运道。 这时候如果搬离,倒是可惜了。 张铭听到这话,笑了起来,“没想到你们读书人也信这些东西啊,我以为就我媳妇那样的妇道人家,爱算个命问个势什么的。” 第117节 宋延年:…… 他瞪了张铭一眼,“这怎么一样!” 他们一个解惑,一个求迷津,层次差得远了。 张铭想到府城有名的瞽目老人,据说就是个读书人,平日里命书不离手,一手字没几十年功力都写不出来。 大家伙儿都说算得准。 可见,读书也是教命理这一套的。 “也是。” 张铭顿时来了兴趣,他让宋延年再给他讲讲,看看他家运道。 “要延年看什么呢?”林氏打着风灯出来,听到这话便插了一嘴。 宋延年的视线落在她身后,佩戴着桃木环佩的张宝珠,他见张宝珠三魂七魄已经凝实,其中主生机的爽灵更是凝实,不由得冲她笑了笑。 张铭接过防风灯,笑着摆手,“没什么,我们说闹着玩的。” 林氏牵过张宝珠的手,将她拉在身前,微微弯身在她耳边柔声道。 “来来,宝珠记不记得小叔公呀,你最喜欢的的环佩就是他送的哟。” 宋延年背着手弯腰,他朝张宝珠笑了笑,“宝珠好啊。” 张宝珠怯生生的点头,拖着长长的娇气声,“宝珠记得。” 几人往屋里走,张铭说得不错,他赁的这屋院是小了一点,灶房就是在院子里搭了个小棚子。 宋延年将手中的油纸递给了林氏。 林氏接过一看,“哟,这是苗家炙鸭吧,这味道一闻就知道,这炙鸭可不便宜。” 她不赞成的摇了摇头,这炙鸭一份可得有三钱银子,普通人家哪敢这样霍霍银子在吃的上面。 她对宋延年嗔道,“你这孩子,来咱们家还要带菜啊,下次可不许这样了啊。” 宋延年笑着应下。 饭桌上,苗家炙鸭惊艳了众人,不愧是三钱银两的鸭子,它值这个价! 只见橘黄色的鸭皮在油灯下泛着漂亮的油光,鸭皮酥脆鸭肉鲜嫩。 薄薄的一层面皮包裹上鸭肉,咬上一口,咸香的面酱,饼的筋道,还有内里肥而不腻的鸭肉,味道一层压过一层。 最恰到好处的要数那几根不起眼的大葱和胡瓜条,吃上一口,让人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 宋延年:太好吃了,明天还要再吃一只,唔,这次就拖昌平兄去,让他付账。 住了他赁的屋子这么久,这昌平兄可还没请他吃过饭呢。 宋延年暗戳戳的打起了王昌平稿费的主意。 林氏帮着女儿宝珠裹好面皮,她看着女儿吃得香甜的模样,只觉得一颗心都快化了。 张铭替自己斟了一杯酒,顺便将宋延年面前的酒杯子收了起来。 “别看,这酒没你的份,等再过个三五年,到时你来我家做客,我一定和你畅快的喝几杯。” 宋延年倒也不以为意,米酒虽香,入口却辛辣,他吃不惯那味道。 林氏嗔道,“哪有你这样馋人家的,来来,延年咱们喝汤,我还记得咱们延年最爱吃鱼了。今儿你要来,我特意在市集上买了一尾大活鱼,鱼头汤鲜,咱们多吃一些。” 宋延年护住了自己面前的汤碗,眯眼笑道:“谢谢铭哥儿媳妇,我自个儿来。” 林氏恍惚间想起,几年前似乎也有过这样的情境,一时间她只叹时间过得飞快。 …… 饭后,林氏收拾着碗筷,张宝珠小小一个人,也会忙前忙后的帮忙递东西。 林氏一边收拾,一边闲聊。 “方才在大门外,你们在说什么呢,老远的我就听到铭哥你的笑声了。” 张铭和宋延年的视线碰了下,随即又笑了起来,他指着宋延年和林氏笑道。 “咱们延年和你一样,都爱算个命问个势什么的。” 宋延年无力,“铭哥儿瞎说。” 张铭忙不迭的应道,“是是是,你们一个算命解惑,一个求迷津。” “不一样不一样!” 他转头对林氏说道,“他说咱这屋子贪狼星居北,主家会有好运道。” 林氏一贯对这些感兴趣,她翻出手掌让宋延年帮她看看。 “我前儿去算命了,那大师说我子女宫运旺,家中有添丁的喜兆,下一胎宜男胎,是这样吗?” “他算得可快了,就这样手指掐掐掐几下,也不知道准不准,我还花了半钱银子。” 张铭听到这话,顿时转头瞪她,半钱银子? 这破家的娘们,半钱银子都够买只炙鸭回来给闺女解馋了,结果就这样给了算命大师? 图啥? 不能吃不能喝的,听个消息穷开心? 宋延年:…… 他看着这夫妻两人的眉眼官司,不禁笑了一下。 张铭和林氏两人顿时转头看宋延年,林氏将手杵了过来。 “延年快帮我看看,他算得准不准,我这心里老没底了,就这样掐几下就知道了?” 林氏也有些心疼银子,只是她盼儿子心切,这才咬牙掏了这半钱银子。 宋延年听到林氏的形容,想了想道:“唔,他用的应该排山掌法,这卦法算子女缘向来最快。” “野马跳涧走,从寅数到狗,一年隔一位,不用亥子丑,是不是这样?” 林氏称奇,“对对对,大师就是这样说的。” 她对宋延年也更加信服了。 宋延年替林氏看了看手相,抬头对两人说道。 “贪狼星是阳宅四大吉星之一,阳宅遇吉星,一则旺财运,二则催人丁,就是不看手相,和大师说的也是吻合的。” 林氏笑得合不拢嘴,“行行,要是真的能像你们说的那样添丁,我到时给你们一人送上一篮子的红鸭蛋去。” 宋延年拱手,“那就先谢过铭哥儿媳妇了。” 林氏听了更是高兴。 畅聊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夜已深。 听着外头更夫的梆子声,宋延年起身和张铭夫妇告别。 张宝珠人小爱娇,这个时间点已经开始发困,林氏抱着她哄睡,张铭提起防风灯,又抓了一件薄外衣,回头唤宋延年道。 “走走,我送你一程。” 张铭将宋延年送到了窄巷子的巷子口,宋延年回头道。 “留步,就送到这吧。” 片刻后,宋延年还是叫住了张铭。 张铭:“怎么了?” 宋延年踌躇了一番,还是开口道:“刚才我忘记说了,这贪狼星又称桃花星,铭哥儿你万事多多思量,切莫妄生灾,福转祸,反倒致家宅不宁。” 虽然这话说出口,可能张铭心里会有些不痛快,宋延年还是说了出来。 “桃花劫可是会破财损家的。” 宋延年心道,老子圣人也,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万事须辩证看待,他也是看了林氏的手相,从她那一道隐隐约约的纹路上看出不妥的。 至于以后如何,反而是看张铭了。 听到宋延年这话,张铭愣了一下,他正待开口,突然脸色一变…… 宋延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府衙方向的天空格外的明亮。 宋延年惊诧:“这是失火了吗?” 张铭却是经验老道,他转头和宋延年交代。 “延年,你回去和丽娘说一声,这火光在这儿都能看到,可见火势凶猛,我得赶去帮忙。” 宋延年:“你放心,我一定转告,水火无情,你也多加小心。” 张铭是武侯,武侯主管戒司非常水火之事,除了夜里的巡城护卫,他们更重要的一个职责就是火政。 张铭丢下那句话后,就已经跑进了夜色,不见踪迹。 宋延年看了下起火的方向,那儿约莫就是张铭负责的范围。 他和林氏交代了几句,身形飘忽的隐进月色中,几个呼吸间就到了起火的附近。 在一片火光中,半空悬浮着一只形似丹顶鹤,却只有一条细伶伶细腿的大鸟。 鸟羽发着幽幽蓝光,随着它的每一次挥翅,蓝光愈盛,在一片蓝羽下,掩藏着点点艳红的斑点。 大鸟张喙,鼻息间都是火花,艳红的斑点闪过红光,城中则又有一处楼宇起火。 大鸟下方,众人正在齐心灭火。 “快快快,火太大了,大家往后撤,往后退。” 武侯们身披浸满水的毡帐,手持唧筒,也有几人将水囊抛掷到火光处,武侯二子扯着嗓子嘶吼,呼唤着同僚后退。 张铭赶来时,正好看到火势更猛烈的一瞬,他一把扯出差点被火舌舔到的二子。 二子惊魂未定,“多谢头儿,头儿你怎么来了。” 张铭:“火这么大,我能不来吗?” 眼下不是追究起火原因的时候,张铭嘶吼着声音让众人后退。 第118节 这火势眼见着是扑不灭了,只能破拆! 不然,这火势一旦蔓延开来,整个琼宁不堪设想。 张铭振臂,“快快,大家伙儿抄上家伙,将这附近的几栋楼拆了,记得范围拆大一些,火势太猛了。” 张铭的话才落地,几个武侯快速的抄起斧头锯子,铁锚等物,准备开始拆家。 无数百姓哭嚎相互搀扶着,大家伙自发的拿起工具和武侯们一起拆家。 空中一片焦味。 宋延年看着半空,甩开袖袍,袖子陡然间变大变长,化作一道银光,射向了空中。 原本普通的棉布袖子,变成了一张坚不可摧的大网,大网兜住了半空中张着白喙的鸟儿…… 只一瞬间,银光落回宋延年手中,空中的鸟儿被他倒提在手中。 鸟儿扑棱着翅膀,白喙不住有火星喷出。 宋延年只觉得他像是握住了一团火焰,灵韵之气不断的变幻成水汽和这团火焰对抗着。 宋延年:“毕方?” 毕方鸟愤怒的瞪着宋延年,它陡然张大了白喙,一团炽热的火焰在它口中凝结。 宋延年眼疾手快的将那颗冰珠塞进了毕方白喙中。 毕方:…… 它就像是突然哑炮的炮竹,咻的一声冒出白烟,蔫蔫嗒嗒的垂着长长的脖颈,萎靡耷拉在宋延年手中。 宋延年看着火势,朝天画了一道祈雨符。 “符无正形,以气为灵……众生悲苦,盼降甘霖……” “疾!” 随着话落,符光陡然扩大,化作点点光芒,天上的群星一闪而过,星光符力相互牵引,无数的水汽朝着这片起火的半空中汇聚,凝结成云…… 正在破拆房屋的众人,陡然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张铭喃喃,“下雨了?” 数百人不可置信喃喃,随后汇聚成一声嘶吼,“下雨了,下雨了!” 张铭抹了把脸上的黑灰,他定睛一看,人群后头不是延年吗? 只是还不待他开口呼唤,就见宋延年提着一个看不清的东西,只是一个飘忽,风吹鼓着他的衣袍,明明灭灭中,人就已经不见了。 张铭一下想到了几年前县令老爷请来捉河中巨龟的道人,那身姿也是这样飘逸出尘,他又想到了村民口中有几分神通的奶奶…… 难道,他们小源村颇有几分神异,专出异人? 第80章 宋延年提着毕方鸟往白马河的方向走去,毕方长而艳丽的尾羽拖拽过地面,留下似火灼的痕迹。 院子里,王昌平还没有睡下,他顶着两个大大的乌黑眼圈,对着明月时而发笑,时而心事重重,直把旁边奉茶的银扇看得头皮发麻。 银扇:“少爷,我,我得去个茅房。” 他怕自己再不走,就要控制不住的拿巴掌拍他家少爷了。 王昌平斜睨了他一眼,这懒人就是屎尿多。 “去吧去吧。” “早去早回啊!” 片刻后,王昌平冲着茅房方向喊了一声。 银扇:…… “哎!” 王昌平听到茅房里传来的回声,这才满意的继续望月发呆。 木门吱呀一声,宋延年推门而入,他看到傻站在院子里的王昌平,有一丝诧异。 宋延年:“这么晚了还不睡?” 王昌平:“睡不着。” 他的视线不经意的落在了宋延年手中的毕方身上。 无精打采的王昌平陡然提起了精神,他凑了过去问道。 “你哪里抓来的鸟。” “这羽毛漂亮,你要杀吗,羽毛可不可以给我留一点啊。” 王昌平一脸的赞叹,瞧瞧这艳丽又缥缈似云烟的蓝羽,多美啊。 他刚好可以给瑶娘做两个边夹,然后找书肆老板支点稿费,再去珍宝阁买几颗珍珠。 到时,联联珍珠缀蓝羽,定然美的不可方物。 王昌平内浮想联翩,蓝羽边夹美,人更美!一时间,他将自己醉了过去…… 宋延年和毕方鸟同时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宋延年就撇过了头:昌平兄,口水滴了! 毕方鸟大怒,哪来的人类,竟敢打它这身毛羽的主意! 它原先蔫耷的脖颈一下昂起,凶狠的朝王昌平张开喙,一点脆弱的星火在它口中汇聚…… 奈何被宋延年蕴养过的冰珠太过霸道,它那点火苗怎么打都打不起来。 就像受了潮的火折子。 宋延年:…… 他捏住大鸟的白喙,低头警告道。 “你嘴里的火星儿要是烧了我家一根草,不用昌平兄开口,我自个儿就将你的毛羽全都拔了。” “一根不剩!” 毕方鸟觑了宋延年的表情一眼,见他神情认真严肃,显然不是开玩笑的。 它重新蔫耷回脖颈,了无生气的啼叫了一声“毕方~” 啼声似石击,又似竹木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 王昌平这才回过心神,他定睛一看,这鸟居然只有一条大腿。 “这这……”王昌平倒退两步。 “毕方?” 都是读书人,谁还没看过几本闲书,为了写好志怪异谈,王昌平也是恶补过《山海经》这本巨作的。 宋延年并不理会他,他越过愣在院子里的王昌平,提着毕方鸟回了自己屋中。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宋延年落下门栓,他将毕方放在地上,并在它周围画了一个圆圈。 毕方原想逃窜,却不想翅尾刚刚碰触到圆圈边缘,瞬间就被冻成了冰凌。 它连忙缩回翅膀,那冰凌却似有了生命,不断的往上攀附,隐隐还有冰冻的咔咔声…… 毕方凄厉的啼叫,“毕方~” …… 宋延年看着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毕方,沉思。 疯道人曾说过界碑将破,难道,此时界碑已破? 他伸脚动了动奄奄一息的毕方,问道。 “你哪来的,今夜为何纵火?” 毕方鸟无精打采的瞟了他一眼,宋延年从它眼中看到了仇恨和桀骜。 也是,传说中毕方是火神的侍者,要是如此容易妥协,那未免折辱了火神名头儿。 宋延年不再指望毕方开口,他将手掌搭在它的脑门顶上,灵识化作一根银针,强硬的突破了毕方鸟脑内的屏障。 倏忽的,宋延年收力。 这鸟类的脑仁就是小,他原先想着,这毕方鸟毕竟是异兽,怎么的也会比凡人的脑内屏障厚一些。 所以这刺入脑内的银针带着凛然之势。 没想到,这鸟儿的脑仁这么小,思想也简单,甚至可以说有点单纯。 宋延年连忙收力,用力过猛,这毕方鸟该成痴呆鸟了。 随着灵识入内,毕方的过往似一幕幕水帘,慢慢的在他眼前漾开…… 一柱香后,宋延年收回灵识。 从毕方脑海中的记忆,宋延年得知了一个不好也不坏的消息。 那就是界碑当下还未破,不过,支离破碎的界碑,离彻底破碎估计没有几年时间了。 这只毕方鸟就是顺着界碑的缝隙硬挤过来的,也因为穿越界碑,它的神力大大折损,在山间一度濒死。 是一只雉鸡救了它,并且努力捉虫子喂养它……,这时间一长,毕方鸟就对毛羽艳丽的雉鸡生情了。 而琼宁的纵火,则是雉鸡失踪,它顺着气息一路寻来,发现雉鸡最后的气息出现在那儿。 宋延年面色古怪的看向地上的毕方鸟,敢情这还是一只痴情鸟? “……你还吃虫子?” 传说中的毕方最是好洁,只食月华精气,尤其是帝流浆。 真难想象,还有吃虫子的毕方。 毕方鸟转头嗤笑,小儿懂啥,这是情人间的相处之道。 第119节 转而它又怅然的耷拉下脖颈,长长的脖颈搁在地上,大大的泪珠子从它眼中掉落。 ……它的小雉,肯定是死了,被这些残忍的人类杀害了。 宋延年看得是哭笑不得。 毕方怒了:凭什么你们人类的爱情是爱情,它这鸟儿的爱情就不是爱情了? 宋延年:……这话有理。 “我给你找找小雉,但你今日纵火,城内房屋损坏无数,你想继续在山野自在,是不行了。” 他寻思着按照本朝律例,只要是蓄意纵火,不论火大火小,最后皆是处以极刑。 毕竟,火灾对于百姓而言,太过可怕了,人力有时巨大,有时却又十分渺小。 宋延年见过琼宁府城的府志史,琼宁最严重的一次火灾在百年前,灾起城中一偏僻小宅,火势绵延至城外…… 大火烧了一天两夜,燔万余家宅,直接将大半个府城给烧没了。 历史只是短短的几句话,然而当时的人们确确实实的遭受了流离失所,生死离别…… 今夜的琼宁,差点又重现了这场灾祸。 毕方鸟猛的昂起了头,它一时不能取舍,毕竟它才从界碑后头逃离出来,要是让它再被关起来…… 不,它不要! 宋延年看出了毕方鸟的犹豫,他笑了一声,笑意不达眼底。 “我只是知会你一声,不管你同不同意,最终都要关起来。” 纵火犯就该牢底坐穿。 尤其这样一只能够喷火的异兽,放任它该生祸端了。 毕方鸟剧烈的挣扎,它不断的用头去撞击圆圈,就算是身体冻成冰僵也不在意。 宋延年却不再理会这番动静。 他沉思了片刻,转身从案桌的青瓷长颈瓶中,拿出了一个空白的长轴画卷。 长轴唰的一声在桌面上铺平,朱砂沾笔,磅礴的灵韵随着朱砂笔墨的游走,浸入莹白的白鹿纸中。 随着最后一笔符箓的勾勒,原先艳红的朱砂,好似红光一闪而过。 再一看,原本布满了繁复符文的画卷,又变成了一片莹白,上头半点不见朱砂符箓的痕迹。 宋延年将卷轴往毕方鸟头上一覆,卷轴盛光大起,整个毕方鸟被白光笼罩,蓝羽幽幽一闪,只一呼吸间,地上的毕方鸟已不见踪迹。 取而代之的是卷轴中栩栩如生的毕方振翅图。 蓝羽漾着薄如蝉翼的光芒,任谁看了,都会惊叹,好一副大家之作。 宋延年将卷轴卷好,地上的黄泥汇聚成一条轻柔的黄绳,黄绳似小蛇一般灵活,自动的缠绕上卷轴。 土泄火且克木,这丝黄泥线彻底绝了毕方窜逃的可能。 …… 宋延年来到起火的洒金街,洒金街不愧其洒金名号,这一片居住的都是比较富裕的百姓,其中不乏一些是府城的官员。 一路走来,街道上还有木头燃烧的烟味。 丑时三刻,此时祈雨符求下的大雨早已经停歇,着火受灾的那几户妇孺一边哭,一边在断壁残垣中翻捡能用的东西。 宋延年最后是在火势最大的张府里,寻到了毕方记忆中的那只雉鸡气息。 雉鸡早已经死去,埋在瓦砾中的毛皮有些肮脏。 宋延年提起,只见它脖颈有一圈白毛,豆大的眼睛紧闭着。 唔,就是一只寻常山鸡,还未开智。 对面,张伯定正扶着几欲昏厥的母亲,转头恰好见到宋延年从一堆瓦砾下,翻出了一只雉鸡。 张伯定:“小孩,哎,叫你呢!这鸡不能吃。” 宋延年拎着鸡看向他,发现这是之前在白鹿街夜市拱桥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张书生。 此时张书生不再是吟诵夜市桥边火,春风寺院船的怡然模样。 他的头发,衣角,都有被火苗燎过的痕迹,此时唤住宋延年的声音也哑得不像话,显然是给浓烟熏着了。 宋延年提起雉鸡,看了一眼,“你说这个?” 张伯定只以为宋延年是哪家过来捡漏的小孩,毕竟旁边也有这样的街坊。 他忍着悲痛,“这是友人所赠,雉鸡倔强不食嗟来之食,起火之前鸡就死了。” “雉鸡死后肉臭,吃了会生病的,你是哪家的孩子,夜已深,快快家去。” 宋延年恍然,这《白虎通》里曾说,文人间相互拜访时,都爱提一只雉鸡。 因为雉鸡性倔,不吃嗟来之食,很难家养的活,文人觉得这雉鸡和文人的品性相似,所以,他们拜访时的伴手礼通常是拎一只雉鸡。 宋延年:…… 这是送礼送出的灾祸吗? 还好他今晚登门访客提的是炙鸭。 宋延年提着雉鸡转身往回走,夜色重重,很快他的身影便隐到夜色中,不见踪迹。 张伯定着急,他想再次呼唤,却发觉自己声音哑得不行。 他苦笑了一下,回头看看低垂眼泪的亲人,心下酸涩,他现在自家都难保,哪还顾得上别人家的孩子。 张伯定:“罢罢罢,好言难劝该死的鬼,随他去吧。” …… 时间伴随着钟鼓楼的晨钟暮鼓,在指缝间悄然溜走。 转眼间,宋延年已经在府学里渡过了月余时间。 府学里有甲乙丙丁四个班级,各个班级的进度不一样,甲班最优,乙班次之……丁班最次。 像他们这样刚刚入学的秀才,暂时都被编入丁班,下一次的排班,要等月考之后。 所以,为了考取甲班,大家都卯足了劲。 今日授课的是陶举人,陶举人是个留着整齐山羊胡的中年汉子,他性子有些内敛,还是个出名的耙耳朵,据说他家夫人极凶。 曾有人问他为何如此怕夫人,他倒是不在意的笑道。 “因为爱重信重,所以让她怕她。” 宋延年对他印象还挺好的。 他学问不错,性子豁达温厚又有耐心,府学里的学生都爱问他问题,所以一到他的课散课时,案台上总是围了一堆的学生。 此时就是这样情形。 “请陶训导看看这道墨义,学生答得是否妥帖?”一个秀才恭敬的将卷子递上。 陶训导接过写满墨字的纸张,轻声将题目念出声。 “官物有印封,不请所由官司,而主典擅开者,合当何罪?” “唔,我来看看你答的。” “……” 宋延年看着围的水泄不通的案桌,轻叹了一口气,看来今日又要问不成了。 他整理完今日陶训导讲的要点,这才收拾书笈,准备回寝室。 因为府学离白马河还是有一段距离,再加上他想和府学里的秀才们多交流下学问,思维在碰撞中才能产生火花嘛。 所以,府学开学后,他就从白马河的小院里搬出来了。 至于原先的小院子,宋延年将它转赁给了王昌平。 前些日子,王昌平的文稿大卖,他又领了一笔颇丰的润笔费,在偿还了欠他的三十两白银后,还略有剩余。 银扇怕他家公子花起钱来没数,到时山穷水尽又得露宿街头,他硬磨着王昌平交了赁银,一下就交到了明年四月份。 宋延年都佩服银扇了。 他走的时候,王昌平拍着胸膛说了,这屋子只要他赁着一日,隔屋就一定是宋延年的,叫宋延年旬假的时候,一定要回来居住。 就连银扇,也是泪眼汪汪的模样。 第81章 走在府学的林荫路上,宋延年和迎面走来的同窗点头致意,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哎,延年兄,等等我,咱们一起走啊。” 宋延年停步转头,发现叫住他的是丙班的白良宽。 白良宽是上一届的秀才,和自己住在同一个院子。 他自称是青鱼街包点铺的少东家,是个老琼宁人了,今年年方十八岁,还未说亲。 按他自己的话就是,他爹这辈子估计是包点蒸多了,生的他也似那包点,白胖白胖的,暂时没有哪家姑娘看的上他。 白良宽人如其名,性子质朴良善,他见宋延年独自一人在琼宁求学,整个府城相熟的只有两个老乡,难免心生怜惜。 这月余里,对他颇有照顾。 宋延年应了一句良宽兄,便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他。 白良宽一路小跑过来,他体位大,跑起来就像一座小肉山,脸颊的肉乱颤,吨吨吨的带动了地上的尘土。 只是这么一小段的跑动,就跑得气喘吁吁,面色潮红,额头隐隐有汗珠沁出。 白良宽喘气:“延年兄,咱们一块去饭堂吧,今天是郝大厨掌勺,你还不知道吧,这郝大厨有一手绝活,他啊,能将素菜做的和肉一样香。” “走走走,迟了该被他们抢完了。” 话说完,他就将手搭在宋延年肩头,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兴致高昂的推着宋延年往前走。 第120节 宋延年侧头看了白良宽一眼,许是因为体胖肉厚,他并不惧严寒,此时已是初冬时节,也仅仅是穿着一件单衣。 宋延年看了自己一眼,唔,他已经穿上小袄了。 自觉天气还是有些寒冷的宋延年朝他递过一条帕子。 “快擦擦汗吧,前面甬道里风大又凉,月考在即,切莫生病。” 白良宽也不客气,他接过帕子,胡乱的擦了擦额头的汗,脏帕子往自己怀中一塞。 “等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宋延年:“不急。” 白良宽看着旁人清清爽爽,就他自己,稍微动动都是汗,不无抱怨道。 “哎,我这太胖了,跑几步就汗津津的,可把我给烦的。” “干点啥都喘的厉害。” 宋延年觑了他一眼,点头应道:“万事需有度,太胖了是不好。” “不说别的,良宽兄不是打算继续举业吗?乡试的时候,我们得在号房里待上几天,那时八月正是天热时候,号房窄又小,良宽兄这样的,可不好熬。” 白良宽沮丧,他嘟囔道,“我是想参加乡试,但科试一直不过,这乡试也只能想想了。” 宋延年心有戚戚然,这读书真是太难了。 秀才除了岁试还有科试,只有科试考过了,才能参加乡试,不然,连乡试的资格都没有。 过了片刻,白良宽又跳脚嚎了起来:“啊啊,我不能再这样胖下去了,我要瘦一点,延年兄,今晚我要少吃一碗饭。” 宋延年:…… 少吃一碗饭有什么用,白良宽平日可是三碗饭的饭量,少了一碗,还有两碗在那儿打底呢。 “良宽兄,靠少吃是不够的。” 他支招:“不然,清晨时候和我一起晨练吧,我去你屋里唤你?咱们绕着府学跑两圈,过个月余,一定有变化的。” 白良宽顿时摇头似拨浪鼓。 “不了不了,我吃不来这苦。” 每日清晨起来读书就够他痛苦了,晨跑?想想还是算了。 宋延年见状,只得作罢。 胖子在说,瘦子在做,说的大概就是他们两个了。 …… 府学地处琼宁的东南方,占地数十亩,高墙深院,里头还有五六株参天的古木,他们一路走来,旁边尽是树木和花草。 只是此时初冬时节,百花凋零,树木枯萎,路上掉落了一层厚厚的枯树叶。 宋延年特意挑着枯叶积厚的地方踩,枯叶簌簌的响,倒是颇有几分野趣。 他们一路说一路走,穿过一条林荫道,又经过一个凉亭,几乎是绕过了大半个府学,这才来到了饭堂。 白良宽走得喘气:“要我说啊,咱们这府学啥都好,就这设计不行。” “你说咱们散课后肚子多饿啊,那是恨不得当场吃下一盆包子。结果咱们还要忍着饥肠辘辘,走这么远的路才到饭堂里。” “我每回走到饭堂,腿都是软的,它们未免离得太远了吧!” 宋延年笑了下,“下回带个糕点。” 其实他来府学的第一天就发现了,当初规划府学布局的人,是一个妙人。 整座府学坐落琼宁的东南方,东南方是风白山的凤头,府学坐落此处,估计是取独占鳌头之意。 而府学的那扇朱红大门特意朝东开,意属接紫气东来。 倘若有人从府学上方俯瞰,便会发现,虽然府学里院落几十座,又院中有院,但它仍然是方方正正,四平八稳的。 内里有树也有活水,是藏风聚气,讲究天人合一的布局。 就连这饭堂离学堂这么远,也是有名堂的。 饭堂乃是灶房,灶属火,火居正南方,主与门相生,门与灶相生,谓之三吉宅,取三甲连绵之意。 宋延年弄清府学布局时,都笑了老半天。 独占鳌头,紫气东来,三甲连绵……当初筹建府学的人,是多想他们学子中举啊。 他们可不能辜负了前辈的殷殷期盼。 宋延年拍了拍白良宽,“这样远一点也好,权当锻炼了。” 白良宽吐槽:“我看就是折腾人。” 饭桌上。 宋延年咬了一口郝大厨做的素斋糖醋鲤鱼,虽然不如真鱼肉香,但那酸甜的酱汁,再搭上土豆泥油炸过的酥脆口感,倒也还不错。 白良宽见宋延年吃的香甜,他拿着箸,不无得意的邀功。 “我就说它好吃吧,来来,再多吃一点,这郝大厨可不经常在府学,听说他还兼了庙里的活,咱们一个月也就只能吃上七八回。” 白良宽一边说,一边又往自己嘴里塞两个。 “我就爱吃这,吃这不胖。” 宋延年:…… 他看了看拨开“鱼皮”后显露的土豆泥,心里却在想,未必。 这油炸的可是高油啊。 两人吃完后便往回走,在回宿舍的路上经过一方池塘,里头养了许多尾的锦鲤。 几个学子正坐在池塘边上的大石头上诵读诗书,读的眼睛疲劳了,便扔几块炊饼片到水中,看鱼儿争食。 初冬时节,池塘面上的荷叶早已凋零。 白良宽指着池塘对宋延年道。 “你来的迟,这荷花都谢了,莲藕也挖了,空荡荡的没啥好看。” “夏天的时候,这儿可是美的很。” 锦鲤戏荷叶,好运连连,景美意头也好,那时这儿读书的人才多。 眼下却是萧条了。 “嘘,咱们小声点。”宋延年提醒了白良宽一句,他们这会儿的谈话,已经扰到了正在旁边苦读的学子。 白良宽还想再说话,侧过头就看到池塘畔的几个学子放下了手中的书,皱眉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白良宽连连告罪,“失礼失礼。” 他带着宋延年继续往前,又走了几步远,见没有旁人后,白良宽继续道。 “这池塘的藕也好吃,脆脆的。” 宋延年点头,“滋味确实不错。” 白良宽诧异,“你吃过?” 宋延年:“十月来府学时,刚好赶上最后一波的莲藕丰收,灶间帮厨将这莲藕做成羹,汤汁清甜,莲藕香浓软糯,藕丝微微粘牙,吃来回味无穷,滋味很是不错,” 白良宽:听听,听听,这话一听就是会吃的人说的话。 哪像其他同窗,问他们只会说一句,唔,好吃,还不错。 白良宽惊喜的看了宋延年一眼,握住他的手。 “同道中人吶!” 他觉得他能够和这延年兄做长长久久的朋友了。 宋延年笑了一下,将手收了回去。 谈话间,两人很快就到了居住的地方。 府学将秀才们统一安排在一起,他们住的地方分南北两个大院,东西两列并排三列两层高的穿堂大院。 屋舍布局严谨,南北通融,院中有院,虽然只是宿舍,但并不简陋逼仄。 宋延年曾经粗略的算过,这里头该有300多个房间。 宋延年和白良宽住在南边大院的小院里,他们这个院子上下两层共八个房间,现在却只住了六个秀才,宋延年住在下层自西向东数第二间,而白良宽就住在他楼上。 两人约好明日一起去饭堂吃早膳后,便各自回了自己的屋子。 …… 初冬时节,天色昏黄的很快,酉时两刻,天色已经大暗。 宋延年点起了烛火,昏黄的烛火很快盈满整个房间。 秀才们陆陆续续的回来,除了读书声,隐隐还有清脆含蓄的筝声,筝声似山间清泉,叮叮咚咚,又好似空谷幽兰…… 那是有人在练琴。 宋延年放下手中的书发呆,他也是来了府学后才知道,原来府学里,每个学子还要有个技长。 画画还不算的。 他们有的擅琴,有的擅萧…… 至于宋延年,他表示他只在小的时候,吹过唢呐…… 他小时候体质差,吃了白银鱼调理好身体,那中气是特别足,所以,唢呐吹得也格外的响亮。 喜事丧事一条龙的罗伯,就格外的中意他,私自里将他看做衣钵传人——小源村下一任的唢呐手。 听说他去读书后,还扼腕叹息不止…… 罢罢罢,宋延年收回心神,这光荣往事休要再提。 府学的课程分礼乐射御书数,上一堂课,教授乐舞的邓训导给大家伙介绍了乐器。 这堂课,大家该选一个熟悉的乐器开始学习了。 宋延年:……他就对唢呐熟悉一点。 第121节 不过,他要是吹了唢呐,别的不说,邓训导可能会被他当场送走。 宋延年摇头,算了算了,还是不刺激邓训导这个老人家了。 听着鸾筝余音袅袅的音色,宋延年暗忖,他还是学这鸾筝吧,听起来动听又有格调。 徒闻音绕梁,宁知颜如玉。 这样一想,宋延年心里美的不行。 做了选择的宋延年,安心的又翻了一页书。 …… 府学的日子单调却又充实,宋延年每日温书学习,原先许多不甚了解的地方,经过训导们的讲课,都都似鱼儿得了活水,大彻大悟,功课也更上了一个层次。 就连原先一窍不通的鸾筝,也能摸索着弹奏一小段乐谱。 府学里的先生学问都不错,关键是对学生也上心,宋延年在府学里待得倒是开心。 这日散课后,宋延年发现白良宽不见人影了。 他在府学里找了一圈,最后在一排文竹后头,发现了他蜷缩着抱膝,背部一抽一抽的耸动,显然是在哭泣。 胖胖的模样有几分可笑和无助。 宋延年一惊:“你怎么了?” 白良宽抬起头,脸上都是眼泪和鼻涕。 他见自己哭泣的模样被宋延年看到,有些慌乱,又觉得丢脸,拎起衣袖就往脸上胡乱的擦。 “我没事,就是心情有些糟糕。” 他有些气怒,“快快,你出去,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宋延年没有理会,他要是转身走了,这白兄不得哭的更凄凉了? 他陪白良宽一起坐下,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陪着他。 半晌,白良宽抹了抹眼泪,声音带着哭腔。 “我不是什么包点铺的少东家。” 宋延年:“……哦。” 他莫名,“然后呢?” 白良宽颓然:“我爹就是早市里穷卖炊饼的,我家虽然祖上三代都是琼宁的,但家穷着呢。” 他自暴自弃:“我又胖又臭,都是汗味儿,处处讨人嫌。” 宋延年:“没有啊。” 他这话倒是不假,这白兄虽然胖而且爱出汗,但是他是个爱洁的,每个小院里有灶间供学子煮饭吃,他们懒惰爱吃饭堂,但白兄每天都会烧水清洗。 所以,又胖又臭,后半句不属实。 宋延年的视线停留在白良宽衣摆处,那里沾了一点污秽。 宋延年看向白良宽:“你今天被人欺负了?” 他虽然用的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白良宽听到这话,悲从中来,眼泪又掉了下来,他连忙拿胖胖的手擦眼睛。 这时,又有一个人走了过来,只见他语气凉凉,却带着别扭的关心。 “没本事充什么大头,多管闲事,现在遭罪了吧。” 宋延年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白鹿街摆酒酿丸子,叶老太家的孙子林辰钰,林秀才。 第82章 (捉虫) 白良宽还在擦眼泪的手一下子就停在了半空中,他有些瑟缩,但还是开口道。 “我见他们围着你,那高个的还推搡你了……” 林辰钰打断了白良宽的话,他垂眸,“这是我自己的事,不需要你管。” 白良宽有些急,“可是……” 林辰钰抬眼,他的眼里都是嘲讽,“我唤人了吗?我叫你来给我解围了?” “要是将先生唤来就能将事情解决,我不会自个儿告诉先生吗?哪用得着你来做这个好人!” 他面上和语气都是嘲讽,挑剔的眼神上下扫视了白良宽一眼,就差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写在脸上了。 一时间,白良宽的表情有些受伤,又有点难堪。 宋延年看看左边这个,又看看右边这个,一时间也闹不清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比起言语咄咄的林辰钰,宋延年自然是站在白良宽这边。 他伸手挡住林辰钰。 “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林兄,你要是不想要白兄帮忙,直接说就行。” 林辰钰定定的看着宋延年,“我道是谁,原来是咱们的案首宋秀才啊。” 他语气里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也许是羡慕又或者是嫉妒,阴阳怪气的。 宋延年皱眉。 林辰钰不再说什么,他甩了甩袖子,冲坐在地上的白良宽丢下一句。 “下次见到这样的事,你有多远就躲多远。” “自己没有本事又没有一个好爹,凭什么做好事,你瞧瞧你现在这狼狈的样子,关茅房的滋味不好受吧。” 提起茅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脸色有些难看又阴沉的看向府学正中央的方向。 总有一天他会让所有人明白,轻看了他,是要付出代价的。 半晌,他回过头继续看面前两人。 “也罢,看在你到底帮了我的份上,作为过来人,我提醒你一句。” “接下来的日子你要多加小心了,只是一次关茅房和一顿打,这事没有完,那些人心眼小着呢。” “有什么事受着就好,反抗只会让你更加遭罪,他们折腾你几次,没意思自己也就散了,还有宋秀才,你要是想平平安安的求学,就别多事。” 林辰钰说完这话,转身就走了。 …… 宋延年坐在白良宽的旁边,问道,“你被谁关茅房里了?” “还被打了?” 他去掀白良宽的衣服,里头却没有青紫,只是宋延年眼睛毒辣,一下就看出了不同于周围肌肉的一些纹理。 “唔,这里?” 他一按,白良宽就嚎了起来,“痛痛痛!” 宋延年:……这还是行家出手啊。 白良宽将自己的衣袖扯下盖平,他看着地上的泥土,眼里有些失神。 “这可怎么办哟!” 他被林辰钰最后的话吓着了,手指无意识的在地上抠出一条条印记。 只听他嘀嘀咕咕,里头全都是烦恼,“真是我多事了?” 宋延年只得再一次询问,“出什么事了?” 又过了片刻,白良宽将心情调整的差不多了,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宋延年说了一遍。 原来,就在两日前,白良宽无意间在凉亭那边撞见了几个学子将林辰钰围在中间,几人推推搡搡的,其中一个锦袍秀才,还笑着拿茶水往林辰钰头上倒,林辰钰一声不吭的受着了。 白良宽气愤:“哪有这样侮辱人的,我也是一时看不过眼,便回了学堂找训导。” “那天刚好是陶训导当值,陶训导人好,他一听我说的话,立马就跟着我来到凉亭那边,正好将他们欺负同窗这事抓了个正着。” 陶训导在家中虽然是个耙耳朵的,但他在学校里却不软弱,直接就将几个闹事的学子狠狠的批了一顿。 秀才的岁试和科试是方学政在主持,成绩也是由方学政定夺,但平日里在府学中,却又是训导们在教导、管教秀才。 虽为训导,实质却是先生。 所以,那几个学子虽然面色不甘,却还是低着头听陶训导教训人,最后更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对林辰钰道了一声歉,答应写千字的忏悔书。 白良宽:“哪里想到他们受到惩戒心里不甘愿,又不敢冲陶训导生气,便记恨上了我。” “今天,他们几人趁着茅房人少,将我关在茅房里打了一顿,他们一边打一边骂,嘲讽我是肥猪废物,后来还将门锁了……” 白良宽想起这事,眼里有着明显的惊惧。 “那伍秀才说了,下次见到我还要打。” 宋延年听得气愤,“走,咱们和训导们说去,府学是学习的地方,还轮不到他们如此猖狂。” 白良宽却不肯动了,他犹豫的抬头。 “延年,要不还是算了吧,我也没事,你瞧我胖的,这胖也有胖的好,肉厚皮又粗,打了也不痛。” 宋延年双手抱肘,等着白良宽继续说瞎话。 也不知道是谁,他刚才轻轻碰了碰就在那里嚎。 白良宽心虚,“他们说的也没错,我本来就胖。” 宋延年见他眼神躲躲闪闪,哪能不知道他这是受了威胁,白良宽不比自己老家在偏远的小源村,白家一家老小都在琼宁的青鱼街窝着呢。 这就是所谓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些人要是在府学里受了教训,转头就该找白家包子铺的麻烦了。 要找生意人的麻烦可太简单了,地痞闹,假装拉肚……甚至手段更狠辣的,还能买通人来个真中毒…… 到时黄泥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摊上官司的白家也该完蛋了。 宋延年:…… 第122节 宋延年想通后,问道,“他们这么闹,也不怕丢了秀才功名!” 白良宽叹道:“都是府城里有钱有权人家的公子哥儿,秀才功名对他们来说,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上一次的岁试,他们的成绩多是四等和五等,其中伍秀才,更是考了个六等,当时被训导批评了好久。” “可他们照样不在乎。” 宋延年诧异,岁试六等,那可是文理不通啊,多考几次是要被夺去秀才功名的。 宋延年沉默,他抬头看了天色一眼,此时天光已经有些暗沉,风呼呼的刮来,吹得文竹沙沙沙的作响。 宋延年扶起地上的白良宽,“走吧,咱们先回寝室,该起风了。” 白良宽虽然被打了一顿,但筋骨都没有问题,身子皮肉上也不大看得出来青紫,可见,那些人还是有所忌惮的。 宋延年扶着白良宽往回走,路上经过凉亭时,白良宽见到凉亭中的众人,身子明显的瑟缩了一下。 宋延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七八个穿着绸衣的白面书生,斯斯文文的或是品茗,或是交头热聊。 被众人拥趸的伍秀才,见到白良宽的时候轻笑了一声。 他冲着他们的方向举了举手中的茶杯,遥遥致意。 “白兄。” 白良宽听到这声音,却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脚步都挪不动了。 宋延年跟着白良宽停住了脚步,他的眼神越过伍秀才,朝他身后看去。 那儿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一只厕鬼攀附在伍秀才的肩上。 厕鬼多是落入茅房溺毙之人所化,因为死的时候过于痛苦和狼狈,它们多数凶狠且形容可怖。 伍秀才身后这只厕鬼,两眼一片浑黄,面色青紫中带着斑斓淤色的,他的手脚都流淌着臭不可闻的粪汁,好似这肮脏物已化入他的骨髓中…… 此时它攀附在伍秀才身后,浑黄的液体正不住的滴落在他的肩上…… 许是因为府学里的郎朗正气,这鬼物虽然可怖,却不能伤到这伍秀才,它只能攀附缠绕着他,时不时的伸出长舌想要舔邸他的生气。 伍秀才不觉,他面上带着笑,将杯中的茶水饮尽,向宋延年和白良宽倾倒空无一物的茶杯…… 白良宽抖得更厉害了。 宋延年收回目光,冲伍秀才点了点头致意。 宋延年:“良宽兄,咱们走吧。” 他手上一个发力,一道符光一闪而过,白良宽突然觉得心神一片安定,他为自己刚才的害怕感到莫名。 不就是关茅房又挨了顿打嘛,有什么好怕的! 下次他也打回去! 他不再看凉亭,目不斜视且步履轻快的和宋延年往南院走去。 伍敏杰望着两人的背影,惊讶的和旁人谈道。 “刚刚那白胖子身边的小子是谁,生得倒是不错,他刚才是冲我打招呼吧。” 站在他旁边的时秀才是个机灵人的,他小意的替伍秀才又添了一杯清茶。 上前一步道,“公子风华,那小子哪里及得上公子您半分气度。” “这秀才我略有耳闻,听说是这一次的案首宋延年,哎,小地方来的土包子。” 旁边的庞秀才笑着拆台,“时秀才此言倒是偏颇了,这宋秀才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听说他还是个小三元。” 时秀才:“嗤,他们那什么乐亭县文风不盛,这次方学政又偏好实干朴实的文辞,这小地方来的书生,没多大见识,可不就是言辞质朴了嘛。” “这小三元啊,我看不实。” 旁边的人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 伍敏杰看着方才那两人走过的方向,若有所思。 “去打听下,看看他的学识怎么样,要是不错,到时岁考的时候,让他和我换卷。” “这小地方来的秀才见识不多,要是不肯的,我多加点银子给他便是。” 他说到后面陡然阴下脸,“要是和那卖丸子老太家的秀才公一样倔,那就不必客气了。” 其他秀才一时都不敢再吭声,众人面面相觑,眼底都有自己察觉不到的惧意。 伍敏杰环看了大家一眼,啪的一声打开手中的折扇,“这么安静干嘛。” 他拿扇面点了点时秀才,“我听说前段时间,张伯定家里被火烧了?” 时秀才面上有了一丝不自在,这张伯定和伍敏杰可以算是他们这个小群体里的头头,两人家中境况在伯仲之间。 张伯定性子冷,伍敏杰性子暴,以往,他都爱跟在张秀才身后。 只是张秀才家中失火后,有一段时间没来府学了。 伍敏杰似笑非笑的睨了时秀才一眼。 时秀才只觉得精神一凛,忙低头应道,“是啊,听说家业烧没了一大半,他家老太太那么要脸面的人,夜里都坐在灰烬上哭了一场。” 伍敏杰将折扇凑近,捂住自己咧开的笑脸。 半晌,他收了笑,递了个荷包在石桌上。 “去,给张兄送去,十两银子不多,就是我的一点心意罢了。” 他眼里带笑,“这些钱省着点用,还是能够在琼宁赁几间破屋的。” 众人都停下了手中动作,视线齐刷刷的看着石桌上的荷包。 谁不知道这张伯定最是要脸,这哪是送钱啊,简直就是打脸。 尤其还是来自面和心不和的同窗,十两?是打发叫花子吧! 时秀才咬牙,“敏杰兄仁义,伯定兄定然感激涕零。” 伍敏杰畅快的笑了出来,这火烧的好啊。 …… 宋延年将白良宽送回房屋后,他思索着方才见到的厕鬼,虽然凶狠,但怎么看都觉得它有点惨。 这府学的茅房是安在五鬼方,五鬼方是凶方,这衙署的茅房安在凶方,本该是事事亨通,诸事顺利的布局。 按理是不会有学子意外跌落的…… 这厕鬼既然找上了那伍秀才,他的死就是同伍秀才没有关系,也有莫大的联系。 …… 第二日清晨,宋延年穿好宽松便利的衣服,简单的洗漱一番,便准备出门晨练。 他才推开门,就看到等在门外的白良宽。 宋延年诧异:“良宽兄?” 白良宽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并不多的泥土,“延年兄,走走,咱们一起去跑几圈。” 宋延年转身将门带上,他问道,“你不是说,受不住这苦吗?” 白良宽:“我昨晚想了很久,我这么胖不行,论学问论人品,我都不比别人差,为什么科试老是过不了,就因为我太胖了。” 他就是文章不行,科试没过,录遗和录补也该过了,明明和他差不多水平的学子都过了。 “我思前想后,估计是学政训导他们看我太胖,怕我在乡试时出意外,这才在录科卡着我。” 白良宽握了握拳头,他再也不要向昨天那样被人像丧家犬一样欺负,只要考上了举人,看还有谁敢这样欺辱威胁他。 宋延年:“行,但你头一天运动,咱们还是少跑一点。” 白良宽有些急,他恨不得十天半个月的就将这身肥囊中的肥油刮去。 “我不怕辛苦。” 宋延年:“不着急,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只要你坚持,过个两三个月,你就能看到变化了。” “不能急在一时,不然身子该搞垮了,咱们慢慢来。” 虽然跑动起来很吃力,但白良宽还是坚持了下来。 出了汗后,回到小院灶房打了水,两人简单的清洗后,这才往饭堂走去。 今日的早膳是稀粥配咸蛋,蛋壳是淡青色的,敲开里头便看到了嫩白的咸蛋白,宋延年将筷子一扎,那些金黄的蛋油便流了出来。 他尝了一口,唔,特别香,感觉像是他们家月娘喂出的鸭蛋腌渍的。 蛋黄特别大。 饭后,宋延年陡然问白良宽。 “咱们府学是不是有学子掉到茅房里淹死过?” 白良宽诧异:“你怎么知道。” 宋延年:他怎么知道的,当然是鬼告诉他的了! 他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这边,继续问道。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吗?” 第83章 清早起海云,风雨刹时临。 已经是辰时三刻,天还阴的厉害,今天估计是要下一场大雨。 旁边的来往的学子低声交谈。 “我就知道要变天,昨儿黄昏风那么大。” “是啊,今天真冷。” 饭堂里来来往往的学子都穿上了厚袄,白良宽穿的有些单薄,他正跺着脚,想让自己暖和一点。 听到宋延年这话,他仔细的想了想,随即摇摇头。 第123节 “那都是三年多前的事了,那时我也刚来府学,人生地不熟的,就记得有一天府学里人心惶惶的,然后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不敢一个人去茅房。” “后来我听大家说,乙班的一位林姓秀才掉到茅坑里淹死了。” “林秀才也是琼宁本地的,他平日都住在白鹿街自己家中,听说是和家里闹别扭了,然后一气之下,说要搬去府学里住,也不知道怎么的,再发现他,就已经溺在茅房里了。” 宋延年想到厕鬼那一身好似浸入到骨髓中的肮脏物,开口道。 “是不是隔了很久才发现尸骨的?” 白良宽诧异:“延年兄知道啊?” 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并不需要宋延年的回答,白良宽继续道。 “府学的人以为他那几日没来上课,而他家中的亲人以为他在府学,阴差阳错下,就没人去寻他。” “也是可怜,他家里就剩一个奶奶和一个弟弟,做长辈的哪能真的和孩子置气,半个多月后,他奶奶带着一碗酒酿来寻他……” 白良宽想起那时老太太的哭嚎,以及洒了满地的丸子,隐隐叹息了一声。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这个林秀才死了,只以为他离家出走了,毕竟才和家里吵过架。” 所以他们那时也不在意。 宋延年:“后来呢?” 白良宽:“你知道吧,我们府学每隔三月会清理粪坑的。” 宋延年点头,“葛员外。” 白良宽听到这笑了起来,“对对,就是他,你还真称呼他员外啊。” 宋延年不置可否,虽然那葛老伯是个掏粪的,但他实打实的靠这个行当攒下了一大笔家当,听说城外良田百多亩。 他们这些人还没人家家富呢。 他们府学人多,这五谷轮回物自然就多,算是葛老伯的大主顾,他回回亲力亲为,宋延年见过他一次,那是个风趣的老伯,不爱别人喊他老伯,就爱听人唤一声员外。 白良宽:“那天,就是他清粪,然后在坑底发现林秀才的。” 回忆到这,白良宽面露不忍,“我是没有看到,听说捞上来的时候,臭不可闻,那身骨肉都化了。” 又可怜又可怕。 宋延年:“中间这么多天,就没人发现茅房里有异样吗?” 白良宽:“哪里能发现,茅房本来就臭,咱们每次去茅房,哪次不是速速解决,谁还去认真细看。” 上面蛆虫可多着呢。 宋延年:…… 是,他问傻话了。 每次五谷轮回时,他都恨不得自己已经辟谷了。 “后来呢?府学报官了吗?” 白良宽:“报了!但尸首都烂成那样了,哪能看出什么呀,仵作说了,没有什么外伤,就是粪溺死的。” “后来,大家对林秀才家里的老太太同情的很,还给她募捐了一笔银两呢。” 白良宽伸出手指,“我捐了一两银。” 那可是他抄书攒下来的,辛苦得很。 宋延年思索,这姓林,还是白鹿街的,难道这厕鬼是林辰钰家的? 如此一来,昨天林辰钰的脾气如此怪异,特别是听到白良宽被关茅房,那般别扭的情绪倒也说得通了。 明明有感激,却又愤怒中夹杂着后怕,最后别扭成阴阳怪气。 他也是怕白兄出事吧。 今儿天气冷,路上的石头都冻出了一层冰凌,鞋子踩在上头有些湿滑。 宋延年和白良宽走在这条石路上,都有些小心,待出了这石头路才放下心来。 两人一起往前走,在分叉路口时,白良宽看了看左边又看右边,左边是去学堂,右边回寝室,他想回去加件衣裳,却又怕在凉亭又遇到伍秀才等人。 “真冷啊。” 一股白气从他口中冒出。 今天确实天寒,好似一下就冷了下来,宋延年看着他身上单薄的袄子,道。 “走吧,我陪你回寝室加件衣裳。” 白良宽:“别别,我自个儿回去就好了。” 这样真像小孩,做啥都要人陪,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宋延年推他,“走走走,不要磨磨蹭蹭了。” 好在,此时天色尚早,又是一个阴冷的天气,凉亭里空无一人,伍秀才等人并不在这里。 换好衣服后,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学堂方向走去,上次月考后,宋延年已经升到了丙班,但他在丙一班,而白良宽在丙二班。 两个班级就在隔壁,临分别时,宋延年还不大放心的交代道。 “你散课后别自己走啊,要是别人唤你,你也别去。” 白良宽:“我知道。” 他挠了下脑袋,笑的有些憨。 “昨天他们来那一出,把我也吓到了。茅房就那么大,那几块板又薄,我都怕我自个儿跌到粪坑里了。” 他后怕:“还好那坑板还是结实的。” “也还好我比较胖,摔了也掉不下去,要是来一个瘦的,那就不一定了。” 昨儿他可是在那坑洞上卡了一下,衣摆也是那个时候弄脏的。 宋延年点头,“万事小心无大错。” …… 只是宋延年没想到,白良宽没有等到伍秀才的邀约,他反而收到了。 这日散课,苓茗拦在了宋延年的去路。 “是宋秀才吧,我家少爷请你到凉亭一叙。” 宋延年困惑:“你家少爷?” 他看了面前这书童,确定没有见过他。 苓茗抬起下巴,自豪又傲慢。 “我家少爷是伍敏杰,琼宁伍中尉家的三公子。” 宋延年:…… 同样是书童,昌平兄家的银扇就可爱多了。 宋延年接过拜帖,“我知道了。” 今日有射箭的课程,所以他此时穿着的是一身皂色的胡服,翻领窄袖,显得十分的利索。 因此,他走的也比较快,苓茗跟在他后头都有些追不上了。 凉亭在回寝室的必经之路,宋延年经过那时,伍秀才一行人已经在凉亭里等着了。 “来来来,茗儿,给宋秀才看座。” 一见宋延年的身影,原本摇扇的伍敏杰一下就阖上了折扇,他热情的迎了过来,见自家书童在后头喘气不够周到机灵,还斥责了两句。 伍敏杰笑道,面上一派自然可亲,又带着一起亲呢:“唉,我家这书童被我宠坏了,怠慢宋秀才了。” 宋延年坐了下来,他瞥了苓茗一眼,看着伍敏杰道,“确实是缺了点规矩。” 伍敏杰:…… 他手顿在半空中,有片刻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正常不是应该说哪里哪里吗?哪有人说话这么噎人的。 果然是小地方出来的,缺了那么点人情礼数。 罢罢罢,伍敏杰摇头轻笑,他就不计较了,他挥退旁边的苓茗,“去旁边歇着吧。” 宋延年开门见山,“不知道伍秀才找我何事?” 伍敏杰:“不急不急。” 他将折扇往桌上一搁,亲自为宋延年斟茶。 “我啊,一向最是钦佩学问好的同窗,今日唤宋秀才来,也是想和你亲近亲近。” 宋延年将茶杯推开,“多谢,我不饮茶。” 伍敏杰脸色有点难看,他的手指捏紧茶壶的把手,一双修长又白皙的手上有些青筋冒出。 “宋秀才这是何意。” 宋延年看了伍敏杰一眼,此时他的背后还趴着厕鬼,鬼物浑浑噩噩,那些肮脏的粪水已经往伍秀才身上倾倒。 不可避免的,那伍秀才身上开始脏污起来了。 厕鬼已经缠上伍秀才,随着那些粪水的倾倒,伍秀才身上的生机正被消磨,只要生机湮灭,便是缚灵替换的那一天,虽然这一天会很迟很迟才来。 都说滴水穿石,厕鬼似不知疲倦。 两人身上缠缠绕绕着宛如枝蔓一样的孽。 宋延年垂眸,他实在没办法勉强自己喝下这杯茶水。 他们两人无怨无故,宋延年也不想彼此间闹不愉快,他抬头解释了一句。 “夜幕将近,我饮了茶,夜里该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了。” “辜负伍秀才好意了。” 伍敏杰勉强收回怒气,他半眯着眼睛盯紧宋延年,道,“没有关系。” 他将茶水斟上,又拿起一个空杯子,一个暗劲使出,那青瓷茶杯便在他手中化为簌簌糜粉。 第124节 他就着这样沾着糜粉的手,将先前斟了茶水的杯子,继续往宋延年面前一推。 “我家的茶不比其他,喝了也是可以睡的,宋秀才想通了可以试试。” “今日呢,我找宋秀才来,是想和宋秀才商讨一件事。” 宋延年看着他手中的糜粉,“……你说。” 看来,这伍秀才还对良宽兄还留情了啊,要是用这种劲儿来打他,这良宽兄那身肥膘都得化为油水了。 真是一个行家。 伍敏杰看了宋延年一眼,见他盯着自己手有些出神的模样,心下满意不已。 这招简直百试百灵,这些软脚虾似的书生,哪个见了他这招不是两眼惊惧,怕的两股颤颤。 想必,这宋秀才还没回过神吧。 想到这,他又心生怜惜,唉,还是个孩子,这般吓他,夜里该发噩梦了。 他拍了拍手掌,随着掌声落地,凉亭后面的苓茗就捧着一个盘子走了过来,盘子用红布盖着,看不出里头是什么。 伍敏杰颔首,“辛苦苓茗了。“ 苓茗羞涩的笑了一下,随即瞪旁边的宋延年:“公子好心,你别给脸不要脸。” 伍敏杰:“休得无礼,宋秀才是自己人。” 他接过盘子,将它往桌上一搁,向宋延年面前一推。 “你也不必怕,我伍敏杰向来不亏待自己人。” 他眼睛一瞟,微微颔首,旁边的时秀才马上机灵的上前,将红布一掀,嘴里笑道。 “宋秀才,咱们农家秀才举业千难万难,父母供得不容易,这些钱也是伍秀才的一点心意。” “你放心,只是岁试罢了,一次考不好不打紧。” “……” 宋延年听完后,有些惊讶,他们这是要换卷啊,一不留神,他们两个都得被捋去秀才功名,然后赶出府学的。 而且,这等作弊之事,一旦被发现,这辈子的举业就不要再想了,对于一个学子来说,辛辛苦苦十来年,或者更多年,顶着前途尽毁这样的风险干换卷这样的事,就为了面前这几十两的白银。 不管别人怎么想,他是觉得此举不值得。 宋延年将银子往回推,“多谢,我不缺这个。” 还在喋喋不休的时秀才呼吸一窒,他小心瞥了旁边的伍敏杰一眼,就见他脸阴的像是能够拧出冰凌。 时秀才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宋延年继续道。 “宋秀才,我在训导那儿看过你的学籍,你是小源村出来的吧,听说老爹是个猎户?” “哎,猎户靠命搏银两,也许一次脚下失足,一次猎物凶猛,伯父就得葬身野兽口中了吧。” “都是自己的亲爹亲妈,你又于心何忍啊,收下这些银两吧,伍秀才也是一片好心。” “我们都不忍心见宋秀才年幼失怙,好好的一个家分崩离析,如果真走到那一步,你也无心继续举业了不是?” 时秀才良久一叹,“何必这么倔?” 宋延年听完,眼里冒火,心中怒极,这是拿他爹娘威胁他了? 他转头,对上伍秀才的眼睛,“你们在威胁我?” 时秀才还没有说话,伍敏杰打开折扇,笑眯眯道,“是啊,你听出来啦,不愧是案首,我们不用将话说白,你就明了了。” “喝了这杯茶,咱们就是自家人了,我伍敏杰是个敞亮人,你待我以诚,我以心相惜……反之,哼哼……” 伍敏杰摇扇,一切尽在不言中。 宋延年听到这样不要脸的话,片刻后不气反笑了。 他站了起来,将面前的茶水端起。 亭中众秀才心情一松,是嘛,这样才对…… 只是还不待他们将心放下,就见眼前这胆大包天的宋秀才将茶水一泼,直接泼到那盘银子上。 伍敏杰猛地收扇,“你!” 宋延年:“伍公子这杯茶我是受不住了,只是源山多豺狼虎豹,伍秀才去时多带些人手,免得打猎不成,反倒折了自己。” 说完,他又看了厕鬼一眼,这才转身走下凉亭。 伍敏杰看着宋延年的背影,面上一沉。 “他这是在威胁我?“ 时秀才等人都不敢吭声。 伍敏杰看着宋延年的背影,一个挥袖用力拍下凉亭的石桌,怒道,“竖子敢尔。” 时秀才看着簌簌掉着石粉的桌子,心道这伍秀才的功力又精进了不少。 他心里叹了口气,这伍家乃是行伍之家,自家儿子好好的武官路不走,偏偏要走文道。 真是想不通,次次岁考都要来一遭,唉。 就在他心里感慨的时候,旁边庞秀才惊叫了起来。 “这这这。”庞秀才颤抖着手指着那盘银两。 因为他的表情,大家伙都将视线聚集到石桌上。 只见银两好似猪油块遇到了热火,刺啦刺啦的融成了银水…… 伍敏杰怔愣。 谁都不敢去动这银水,这一看温度就高的厉害。 银子化成水,一直沸腾,片刻后就剩下一个完好的空盘。 苓茗壮着胆子上前几步,他将盘子拿了起来,“公子,银子没了。” 亭内众人心中恶寒。 …… 府学里开始闹鬼了。 这日,白良宽跑到宋延年屋内,他大口的喝下一杯热水。 “你听说了吗?” 宋延年放下手中的书,“嗯?什么。” 白良宽:“伍秀才他们撞鬼了。” “时秀才上茅房的时候被人借草纸,结果,隔壁茅房伸出接纸的手,青紫带着肿胀,还烂了,可怕的要命。” “吓得时秀才裤子都没提,屁滚尿流的从茅房里跑出来了。” “还有还有,庞秀才上茅房的时候,屁股被一只手摸了,听说那鬼还喟叹了一声,说庞秀才屁股好白呢。” 白良宽又是好笑又是害怕,“延年,你说这些都是真的吗?” 他臀部的肉也很白呢,这让他有些担忧。 “你说,那鬼会不会也来摸我啊?” 宋延年:…… 他觑了一眼站在屋外踟躇不敢进来的厕鬼,打发白良宽。 “要不,你先回去,我和它打个商量,让它不要摸你。” 白良宽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延年兄还会说笑呢。” “好了好了,我不和你说了,我得去府学门口马老太的铺子里买个恭桶,我也给你带一个啊。” 他抱怨道,“可难抢了,府学里大家伙儿都抢疯了。” “迟了该没货了。” 宋延年:…… 行叭。 送走白良宽,宋延年问门口的厕鬼,“不进来吗?” 厕鬼摇了摇头,此时他已经没有了那肮脏狼狈的模样,穿着一声青袍,发丝都梳的十分齐整。 他长长作揖:“多谢恩公助我报仇。” 宋延年看他和林辰钰有四分相似,只是显得更沉默年长一些。 宋延年也不勉强,他问道,“你的大仇已报,可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厕鬼沉默的点头,原来,他真的是白鹿街叶老太的孙子,这叶老太独子早丧,媳妇改嫁,留下两个孙子辈。 林辰玦木着一张脸,“奶奶操劳一辈子,伍秀才他们找上我时,虽然惧于他们那势力,但见到那盘银子时,说句实话,我着实心动了,我……便应下了这事。” 虽然应下这事,但他难免心中难宁,叶老太便察觉到了一二。 “奶奶日日唠叨我,叫我不可犯错,我心里本就有事,听了她的话,心里更是烦躁,就和她吵了几句。” 林辰玦眼里沁出血泪…… “后来,我在府学里思前想后,还是不敢拿前程去赌,便试着和他们说,我不敢干换卷这事。” “伍秀才大怒,说要给我个教训,他们将我揍晕了丢在茅房里……” 哪里想到,他这一昏,就再也没有睁眼的一天。 宋延年看了林辰玦一眼,温声道,“要我帮什么忙?” 林辰玦:“我是横死的鬼物,回不了家……我想回去看看奶奶。” 宋延年恍然,这叶老太的家他去过,她家是黑漆门,门上还贴着一张五彩门神画像…… 黑煞神威风凛凛,这横死的邪物确实难以进去。 宋延年想到这,提笔写了一张纸,纸张无火自燃,再一看已经落在林辰玦手中,纸张泛着点点灵光。 第125节 宋延年看了一下天色,时间不多了,他挥了挥衣袖。 “去吧。” 林辰玦只觉得面前一黑,再睁眼,他已经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头八锭银子,而他面前,赫然是白鹿街,自家大门口。 林辰玦低头看篮子中的银子,他知道这银子,虽然浑浑噩噩,但此时的他什么都记起来了。 那是前些日子在凉亭里化为银水消失不见的银两。 原来,是要留给他的啊。 他提着篮子,抬脚想往家里走。 漆黑的大门放出白光,似乎是想要将他这阴邪之物逼退,黑煞神威风凛凛,纸画的小口动了动。 “来者何人!” 林辰玦连忙将宋延年给的纸张奉上。 纸张化做点点星光,漆黑的大门倏地开了起来。 黑煞神,“去吧,鸡鸣三声后出来。” 林辰玦连忙致谢,“多谢大人通融。” 叶老太做了个梦,梦里从来没有入梦的大孙子回家了,他笑的很开心,一边笑一边和他絮叨,就像以前的她一样。 “奶奶,我在那边过得很好,奶奶烧的那些衣物和供奉,我也都收到了,没有挨饿也没有受冻,爹也在下头,会照顾我的……” 鸡鸣三声。 林辰玦笑着道别,“奶奶,夜里风凉,早些收摊,我走了啊。” 叶老太拉着他的手,眼里泪花浮动,苍老带着皲裂的手颤抖个不停。 良久,她才应了一声,“哎~” 天光蒙蒙亮,叶老太眼角滑下一滴泪。 她摸了摸眼角的泪水,颤抖着手摸索着点了蜡烛。 她一边擦眼泪,一边笑道,“真是个好梦哟。” 烛火一下照亮了这不大的小屋,她的视线落在桌面上,那里有和梦里一模一样的篮子和银两…… 叶老太眼泪掉的更厉害了。 她的孙子过得不好啊。 这孩子,还是和以前,一点事都藏不住,还说自己过得好,过得好就不会还穿过身时的那身衣裳了。 …… 第84章 府学茅房里有鬼这事,没有几天就被传得沸沸扬扬。 一时间,府学旁马老太商铺的恭桶都脱销了,乐得她是合不拢嘴,赶忙和西市的鲍木匠又订了五十只。 她豪气的加了半成银两,就一句话要求,要快,非常快! 理所当然的,这事将训导们都惊动了。 几位训导聚在一起。 “荒谬!” “是啊,读书读到哪里去了,子不语怪力乱神都不记得了?” “查,给我好好查,看看都是谁在府学里散步谣言,搅动府学一片风云,查到了给我狠狠处置。” “……” 几位训导一查,很快就抓到了源头,他们发现闹鬼这话就是从时秀才一行人口中说出的。 孔训导当下就将那几人拎到学堂前的空地上,他拿着戒尺,大声的呵斥时秀才等人。 今日有课,学堂里学子很多,大家伙瞧见了这番动静,纷纷丢了手中的书,站在廊间探头看。 宋延年也被白良宽拉了出来,两人站的位置比较靠前,视野还挺空旷的。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日替伍秀才帮腔威胁他的时秀才。 唔,山根下陷,福德官禄两宫暗淡,霉运缠身,灾祸连连,甚好甚好。 宋延年心满意足了。 旁边,白良宽也觉得解气,他指着一个稍微高一点的秀才,对宋延年道。 “那就是庞秀才,那天他骂我骂的可难听了。” 宋延年点头,“传言中屁股最白的那个。” 白良宽惊奇的看了宋延年一眼,这延年兄有点损啊。 宋延年冲白良宽笑了一下,“白兄看我干嘛,看前面啊。” 白良宽,“哦?噢!” 他见宋延年笑得纯良,心道,延年兄说的也没错,现在庞秀才的脸面就是他的白屁股了。 两人继续将视线投向前方的空地。 …… 这么多人盯着看,还时不时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一时间,时秀才等人觉得全府学的人都在对他们指指点点…… 没脸极了! 一个个将脸埋进胸前,恨不得挖个洞将自己埋了。 孔训导见状冷哼了一声。 “这时候又要脸了?” 他是所有训导中最年轻的一个,约莫三十五六岁,但他也是最不留情面的那个。 他半点不给这几个秀才公留脸面,劈头就是一顿臭骂。 “你们这些茅坑里题诗的家伙,哪里有鬼,鬼在哪里?一天天的不好好做功课,尽知道在府学里胡咧咧。” 府学里众学子拿袖子掩面笑,这孔训导还是老样子,臭秀才就臭秀才,还拐弯的骂人,不愧是孔思文。 孔训导继续:“你以为府学是什么地方,是你们乡下地头吗?一个个比长舌妇人还要多嘴,要是不想读书,就都给我滚回去。” “……” 时秀才等人被喷的满头都是口水,各个都不敢抬头。 孔训导骂完后大气不喘一个,他拿着戒尺,巡视似的在众人前面踱步,一双眼似鹰眼一般,直把几个秀才公看得不敢吭声。 孔训导:“伍秀才呢?” 这些秀才平日都跟伍秀才后头,一个个就像狗腿子跟屁虫一样,都是府学里的蛀虫。 今天这事,定然有这伍秀才在后头推波助澜,中尉家公子怎么了?他今天还就得治一治他。 连府学里闹鬼这等话都敢瞎编瞎传!简直无法无天了! 时秀才几人互相看了看,他们从彼此眼里看出了惊惧,却谁都没有吭声。 孔训导指着最前头这个,“你说!” 被点到名的庞秀才心里叫苦不迭,他结结巴巴道。 “不,不知道啊,我们也不知道,都好多天没看到他了。” 孔训导抱肘,他不相信这话,私心里以为这些人替伍秀才遮掩,他冷哼了一声。 “你们不是他的狗腿子吗,整天形影不离的,怎么会不知道。” 狗腿子这话一出,杀伤力巨大,原本埋头的几人蹭的将头抬了起来。 都是秀才,在乡里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哪里受得了被人指着鼻子这样骂,尤其还是在这么多同窗面前,他们还做不做人了? 就是训导也不行! 时秀才捏紧拳头,眼里好似要喷火。 “孔训导,我等敬你是训导,但你这话侮辱人了。” 孔训导嗤笑,他将戒尺打在自个儿手上。 “早干嘛去了,现在给我整这一出血性。” 他伸出手指一个个指过去,“你,上次岁考四等,文理有瑕,你,五等文理荒谬……” 被他指过的人又低下了头,孔训导继续道,“还有你们的伍秀才,荒唐,一个秀才公考了个六等文理不通。” “你们就不会羞愧吗?” “一个个不思量苦读精进功课,天天人前溜须拍马,人后苦苦钻营,你不是狗腿子,谁是狗腿子!” “好!” 回廊间不知哪个秀才大喊了一声好,声音响亮又中气十足,接着又有稀稀拉拉的起哄声跟着起伏。 显然大家伙看这几人不顺眼很久了。 孔训导一个眼神丢了过来,大家伙瞬间不敢喧哗了。 宋延年同情白良宽:“你们训导有点凶啊。” 还好他们班的陶训导脾气没这么暴。 白良宽心有戚戚然。 孔训导:“说,伍秀才在哪里?刚才唤人去他府上请了,伍府门房说他多日未曾归家。” 时秀才等人面面相觑,他们几人是真的不知道。 那天伍秀才一脸春风得意,说碰到一个可心的美人,还在府学里好好打扮了一番,唤了苓茗给他熏了衣,敷了香粉…… 第126节 后来他们就没见过他了。 见问不出所以然,孔训导摔了下袖子,临行前丢下一句话。 “都好好在这里反省反省,太阳不落山,一个都不许走。” 孔训导走后,看热闹的众人差不多也散了。 宋延年拖着白良宽往回走。 “走走走,没啥好看了,看他们干嘛,伤眼!还不如多看几本书实在。” 白良宽:…… …… 冬日风大,寒风吹得几个秀才直吸溜鼻涕,好不容易才熬到傍晚时分散课时候。 庞秀才和时秀才等人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寝室方向走去。 庞秀才到底胆子小一点,他停住脚步看向府学中央,那儿是府学茅房的方向。 他迟疑道,“你说,会不会是那林秀才回来了。” 毕竟,这府学几十年了,也就一个学子掉茅房里溺死了,而他们撞鬼,又恰好都是在茅房里。 时秀才眼里闪过惊惧,他色厉内荏,“慎言!” 他停住脚步看向其他六个人,“咱们可是发了重誓,这事要烂在肚里的。” 他目光一转,威胁的看向旁边的庞秀才,眼里都是狠辣。 “自己想死就去死,别连累我们。” 冬日夜里风凉,一阵风吹来,卷起地上的枯叶,庞秀才只觉得自己这心里也凉的厉害。 他对上时秀才的眼睛,心里瑟缩的紧。 “我,我只是,唉!” “我哪里敢说啊!” 时秀才放缓了语气,他环顾了众人一眼。 “那林秀才是自己跌到茅房里的,咱们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不是吗?” 众人沉默,这倒也是没错,他们只是将林秀才揍晕了,谁也没想到,事情能够这么寸,那林秀才居然在大家伙儿走后,自己迷迷糊糊的掉到坑洞里了。 他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时秀才咬牙,“要怪,只能怪他自个儿太瘦了。” 寝院很快就到了,几人散去,各自满怀心事又沉默的回了自己的屋内。 他们虽然都安慰自己,林秀才这事和他们没关系,但做了亏心事的众人各个心里有鬼。 他们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虽然训导以为他们说瞎话,但他们几人是真的遇到鬼了。 为求心安,茅房附近陆陆续续的来了几波烧香烧纸的。 时秀才烧了自个儿用心折的金元宝,他听香行的老板说了,这种自己诚心动手折的元宝,才能够在下头流通,元宝也值钱。 时秀才一边烧一边念叨。 “林兄,我们也不想的,都是伍敏杰他逼我们的,我们和你一样,也会被他胁迫的……” 说到动情处,时秀才抽抽搭搭的掉下了眼泪。 茅房的坑洞下,伍敏杰感受到自己身上爬来爬去的粪蛆,他觉得自己要疯掉了,他愤怒的咆哮,嘶吼,却毫无作用。 他好像被什么东西钉在了这小小的粪坑里。 臭不可闻的粪水灌满他的口鼻,蛆虫从他的耳朵里爬过…… 他清醒的感知到这一切。 到现在他还闹不懂,为什么好好的美人,会突然变成一个恶臭的脏鬼。 污秽不断的往自己身上侵倒,而脏鬼却逐渐的干净整洁,那张脸有些面熟…… 困在茅坑里的伍敏杰听着来来往往来了几波人,都是跟在他身后的人,每一个都向林秀才忏悔,控诉都是他伍敏杰的错。 伍敏杰:他想起来了,那张脸是林秀才的,是卖酒酿丸子老太太家的。 而现在,自己替了林秀才做这厕鬼? 不~不是林秀才,是我啊,我是伍敏杰,我爹是伍中尉,谁敢欺我! 救救我!救救我! 留下,不要走! 也许是怨念太过强大,这话冲击到了正在燃烧冥烛香火的时秀才。 时秀才惊惧的跳了起来,却绊到了脚一屁股摔到地上,他惊恐的撑手倒退后爬。 “谁,谁说话。” 伍敏杰:“留下~留下陪我。” 时秀才手脚并用的爬跑起来,“啊~救命救命,有鬼啊!” …… 没过几天,时秀才等人就熬出了黑眼眶,凉亭里一个个面面相觑的。 胆子最小的柳秀才一下就崩溃了,“我受不了了,我要去告官自首。” 其他几人木然的看着他,大家没有制止和讲话,就连时秀才都沉默了。 柳秀才,“太可怕,我连恭桶都不敢用了。” 那鬼就像是认定了他,阴魂不散的,只要他上茅房,不管是恭桶还是茅厕,亦或者是露天……一定也会有一只手,凭空伸出来…… 柳秀才摸了摸肚子,他都已经三天没敢拉了,这下肚子鼓鼓涨涨的。 简直满肚子的屎。 其他人不说话,他们也差不多,时秀才更惨,他一直听到一个声音,要他下去陪它,细听还有几分像伍秀才。 庞秀才疲惫问道:“伍兄呢,这几日可有来府学?” 罪魁祸首可是他啊。 众人摇头,他们有几天没见伍敏杰了,这时候谁又顾得上他。 伍中尉的儿子又怎么样,就是王侯家的公子,对他们来说也毫无区别。 就在这几人在凉亭里商议对策时,府学后门口也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宋延年和白良宽正在马老太的商铺里买些生活上琐碎的物品。 白良宽探头,“怎么了这是。” 宋延年:“是葛员外来了。” 白良宽想了想,“对哦,这又三个月了,葛员外要来清茅房了。” 那边,葛员外带着三个帮工,一辆载了大粪桶的驴车停在了后门处。 葛员外指挥,“给我停好喽,阿大看好车,不要冲撞了贵人了。” 阿大最机灵,大声应了一声,“好嘞!” 葛员外:“走走,阿二阿三跟我来。” 他说完,就拿起扁担将两个空的木桶担在肩头,手上捞着一个粪勺。 他一边走,一边中气足的喊道,“人中黄,木樨香,金汁~大家让让。” 各个学子远远看到他,就往旁边躲。 宋延年和白良宽站在马老太铺子里,阿大粪车刚好停在铺子不远的地方。 马老太骂骂咧咧的从矮凳上站了起来,她揉了揉身上的围裙,将它一把扯了下来,气势汹汹的朝阿大走去。 阿大腆着笑,塞了个碎银过去,“叨唠了叨唠了,三月就这么一回,老太原谅则个。” 马老太接过碎银,麻利的往兜里一塞,拉长了一张马脸,“你们可得快点啊。” 阿大:“是是是,一定一定,我们家员外你还不知道嘛,经年的老手了,那速度是杠杠的。” 马老太斜睨了一眼,什么员外,就一掏粪的,臭老头真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宋延年见了眼前这热热闹闹的一幕,心道:对不住啦马老太!今天快不了了。 果然,过了没多久,府学中央茅房的方向又一阵喧哗。 白良宽和宋延年走在路上,白良宽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快走的同窗,“汪兄,前方怎么了这是。” 来人神情害怕中又带着兴奋,“出大事啦!” “茅房里挖出了一具尸体。” 白良宽手不自觉的一松,“啊!” “又,又挖出尸体啊。” 汪秀才神神秘秘,“你知道是谁吗?” 宋延年见汪秀才脸上带着几分隐秘的兴奋,果然,只要不牵扯到自己,大家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白良宽是个合格的听众,他配合的问道,“是谁?” 汪秀才陡然提高了声音,声音有点尖,“是伍敏杰伍秀才啊,你们都想不到吧。” 不单单众人想不到,就是伍府里的人也想不到。 消息传回伍府时,伍府众人都不相信。 伍老太君笑着摆手,“不可能,我那孙子的身手我了解,别看他是个读书人,手上功夫厉害着呢。” 伍中尉也不相信,他将茶水往桌上一搁,意思是要端茶送客了。 “臭小子又在哪里地方花天酒地了,管家,叫上府上几个家丁,让他们去各个廊坊找找。”。 被训导们派出送信的时秀才手都是抖的。 第127节 他低下头不敢看伍中尉。 “大人,真是伍秀才,伍兄的白玉发冠以及印章都在尸身里翻出来了。”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像是被掐住了,就像是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一样。 “身高,衣物,等等,都吻合。” “啪~”上头传来一声巨响。 时秀才抬眼一看,原来是伍家老太君昏倒了…… 第85章 (捉虫) “太君!” 老太君这一晕可不得了,她平日在伍府里是人瑞一般的存在,就是打了个喷嚏都有下人忧心忡忡的表孝心。 伺候的丫鬟婆子失声叫了出来了,各个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 众人一窝蜂的拥了上去,这个掐掐人中,那个给伍老太君松快松快衣襟。 一时间,伍家大厅里乱的要命。 伍中尉腾的一声站了起来,他起得凶猛,木椅和地面发生巨大摩擦,发出刺耳又尖锐的声音。 时秀才心下一个惊跳,他拿眼去看伍中尉,布满红丝的眼睛里都是惶恐。 然而,伍中尉没有去看老太君的情况,而是朝他走近。 时秀才结巴:“大,大人。” 伍中尉是一个行伍人,因为常年的锻炼,他的身子高大且粗犷,脚步踩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一身气势如鹰撮霆击,那是常年深居要职的人才有的气势,不怒而威。 时秀才被镇住了。 他慌忙的低头,动了动嘴唇,后面的话就说不出来了。 伍中尉也不在意眼前的小小秀才,他随意瞥了一眼,开口道。 “我且去看看,是哪个崽子吃了豹子胆,敢和我伍家开这样的玩笑。” 他家小子掉到茅坑里溺毙了?笑话!他儿子淹别人还差不多。 “至于你。”伍中尉沉下脸,打量了时秀才一眼,“杰儿近来和你亲近,今日你惊着老太君了,看在杰儿的面上,本官便谅解你一回。” “也罢,你便在这替杰儿孝敬孝敬太君,我去去就回。” 就是到了这一刻,伍中尉都不相信罹难的是他家小儿,一瞬间,他的脑海闪过一连串的名单,到底是哪家仇人的伎俩。 他家小子的功夫可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那孩子虽然行事荒唐了一点,但他伍家的骄儿,值得这般肆意骄傲。 伍中尉脑海里浮过诸多杂思,他接过管家递来的大氅,随意的往身上一披,转头开口吩咐道。 “你们照顾好太君,待她醒来后好生宽慰她几句,出事的必定不是咱们家杰儿……” “待事情了结,我亲自去廊坊抓他回来,让他好好的给太君赔罪赔罪。” 临出门了,他又缩回脚,回头补充道。 “哦,对了!吩咐灶间的钱婆子,让她给老太君温一盏燕窝,多加牛乳少搁糖,败败火气。” 时秀才:…… 他听着伍中尉漫不经心的吩咐,相信他是真的认为茅坑里的尸体,不是伍敏杰。 也是,就是他们几人也很难相信,毕竟伍秀才身手那么好。 但是,那爬满蛆虫的烂脸,轮廓依稀还有伍秀才的三分模样。 时秀才抖了抖,是鬼,一定是鬼回来报仇了,他想开口,却一句话也不敢说。 “……大,大人。” 伍中尉大步越过时秀才,并不理会他嗫嚅的声音。 “照顾好太君,不然唯你是问!” “来人,备马!” 时秀才失魂落魄。 他该怎么办,下一个是不是就是他了? …… 府学。 听到汪秀才这话,白良宽不敢置信的瞪眼,他也拉高了声音,一时都有些破音了。 “伍秀才?” 汪秀才:“嗯嗯,意外吧?” 白良宽:“不可能吧” 汪秀才扒拉掉他的手,“嗐,骗你干嘛,尸体刚从粪坑里捞出来的,你要是不嫌臭,可以自个儿去看。” “天天跟在他后头的时秀才庞秀才,他们几个都看过了,那尸体就是伍秀才,身上的配饰也对的上,错不了。” “现在训导们都让时秀才去伍府报信了,一会儿伍家该来人抬尸了。” “好了好了,不和你说了,我得回院子去,这么大的消息,可得告诉大家一声。” 汪秀才揣着一个大消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宋延年和白良宽继续往回走,白良宽停住脚步,“真的是伍秀才吗?不可能吧,听说他功夫可好了。” 宋延年望天,“应该是吧,万事皆有可能。” 白良宽越想越好奇,心里就像是猫爪子挠似的,“走走,我们也去看看。” 宋延年拒绝,“不要,臭死了。” “方才汪兄说了,那尸体是从粪坑里捞出来的,那味儿大的很,咱们别去,熏死人了。” 白良宽:“我不怕臭。” 宋延年吓唬他,“这种淹溺死的最可怕了,尸身青青紫紫,还肿胀,口鼻里都爬满了蛆虫……” “你要是不怕夜里做噩梦,你就去吧。” 白良宽:…… 他不怕臭,但有点怕死人。 “你陪我去吧,人多我胆子就大。” 说完他就去拉宋延年,宋延年是那么容易被他拉动的人嘛,白良宽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定下脚步一看,好家伙,那是半分没拉动,自己反而被他带着走了几步远。 白良宽泄气的将宋延年的袖子一甩。 “你不正常,怎么这么大劲儿。” 宋延年:“我爹是猎户。” 他一本正经的开始瞎说,“我们小源村祖上出了个异人,后辈或多或少都遗传到了他的天生神力,所以啊,我们村子一般没人敢惹。” 白良宽:“……是,是吗?” 宋延年点头,“那是自然,我这还算劲儿小的,我家三伯公,他是个石匠,今年七十岁高龄了,前段日子还接了单雕石狮子的活儿。” “那狮子拿在他手上,就跟小木凳似的。” 白良宽:哇哦! 白良宽被宋延年的话吸引,两人继续往回走。 这时,林辰钰迎面走来,白良宽瞬间丢下宋延年,他还是不死心的想去茅房那边凑凑热闹。 “哎哎,林兄,你听说了吧,这欺负人的伍秀才掉到茅坑里溺死了,走走,咱们一起去看看。” 他没注意到的是,林辰钰身上突然的紧绷起来,他紧抿着一张薄唇,抗拒道。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看。” 一瞬间,他好似想起了三年多前,噩耗突然传来白鹿街,他那遍寻不着的长兄,突然的就成了一块不成人形的臭肉。 奶奶给他洗了好多趟,还是洗不干净…… 后来只能烧成灰安葬。 他越过面前这两人,挺直了腰板往前头走。 白良宽挠头,他转头问身后的宋延年。 “嗐,我好像又说错话了。” 宋延年走到白良宽面前,“走吧。” 白良宽不由得问道,“去哪里?” 宋延年:“你不是要去看伍秀才。” 白良宽连忙跟上。 林辰钰走在他们前面,宋延年心里有些不安,刚刚擦肩而过时,林辰钰面上奸门的位置隐隐有青暗之色,年上黑雾连贯五霆,两耳晦暗…… 这是牢狱之灾的面相。 他想起自己给林辰玦的银两,怕这会给林家带来祸端,还是过去看看安心。 不知那林大兄亡魂走了没,没走让他遮掩一二。。 两人又走出一段路,隔老远的,就听到了茅房那边有喧哗声。 侧耳一听,居然是葛员外在和训导吵吵。 白良宽:“这可真难得啊,葛老伯平日可看重咱们府学这个大主顾了。” 两人走近,声音听得也很清楚了,只听葛员外不满的囔囔了起来。 “你们是读书人,我就是乡下人家,大节大义的我不懂,我和你说啊,这等捞死人的事,晦气的很。” 第128节 “就是抬棺,也得给我们红包压压。” 孔训导脸色铁青的看着摆在地上的尸身,拿起旁边的白布将尸身盖住,他这时没空去搭理葛员外,更不要说给他红包了。 陶训导将葛员外拉到一旁,他是农家子出生,虽然已经做举人多年,但老家的爹娘还是有挑粪种菜种稻的,因此他也不嫌弃葛员外身上的臭味儿。 “老丈你放心,这钱咱们肯定不会昧着你的,这不是出了大事,一时半刻也顾不上嘛,钱明儿到府学账房那儿支。” 葛员外瞪眼:“我是贪这钱嘛,这是压晦的,明儿给怎么来得及,我要是今天出事了怎么办。” 他赶着回去,他怕他要是再不走,门口的马老太就要狮子口大开了,葛员外将手掌一翻,掌心朝天的往陶训导面前一杵。 “现在给!” 陶训导无奈的瞥了他一眼,只得自掏腰包的拿出了二两碎银。 “给给!压惊压惊!” 葛员外瞪掌心,这么少。 陶训导无奈摊手,没啦,谁让他家中有只母老虎,这还是他偷偷省下的烟钱,拢共就这么一点,攒了却有小半个月。 葛员外将银子揣进衣襟:“算了算了,咱们都是老主顾了,明年多照顾照顾我的生意。” 陶训导:…… 这,这该如何照顾,多来几趟五谷轮回? 宋延年和白良宽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两人都是忍俊不禁。 葛员外三人担起沉甸甸的扁担,一边走一边喊。 “人中黄,木樨香,金汁儿两桶,让让。” 宋延年拖过白良宽,两人连忙往旁边避让,看来,这出意外是半点没耽误葛员外的生意经啊。 …… 伍中尉来得很快。 他大步的朝孔训导几人走来。 几个训导迎了过去,拱手致意,“中尉大人。” 伍中尉抬手,“不必多礼,尸身在哪里?” 孔训导沉着脸,语气低沉肃穆,“中尉大人节哀。” 说完,他就弯腰将地上的白布掀了起来。 伍中尉瞥了一眼,原先还漫不经心的眼睛陡然瞪大,他一把将弯腰蹲地的孔训导扒拉开。 失声叫了起来,“杰儿?” 伍中尉仍然不相信,人有相似,定然是仇家找了个和他家小子差不多身形和轮廓的,好让他惊惧慌乱。 伍中尉手有些抖,他伸手去摸尸身的右小腿,他家杰儿幼时马上摔下过…… 伍中尉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失魂落魄的喃喃,“是杰儿。” 孔训导在陶训导的帮扶下站了起来,这时谁都不会去怪这失去儿子的汉子失礼。 孔训导忍住臀部的疼痛,再次道:“中尉大人,节哀!” 宋延年和白良宽以及一众学子,他们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大家都沉默了。 白良宽抹了抹眼泪,虽然这伍秀才欺负人,但这样死了好可怜啊。 “唉,真可怜,官再大有什么用。” “是啊是啊,听说是家中幼子,家中老太君爱惜的很。” “这叫家里人可怎么过的下去哟。” 宋延年听着旁边学子三三两两的交谈和感伤,转头就看见尸身旁咆哮疯癫似的鬼物。 伍敏杰:“爹,爹,我在这里!爹救我,救我!” “我不要死,啊啊啊,好脏好臭,好痒!” 他拼了命的去挠身上,青紫的腐肉挠了就碎,蛆虫被他挠得满地掉。 伍秀才受不了的崩溃大叫…… 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他,他不想死啊,他不想这样死啊…… 陡然的,他发现人群中有视线是看着自己的。 他猛地扑了过去,却又被一股无形的锁链钉在了茅房五步远之内。 “不,不,宋兄救我!”他对上宋延年的视线,突然想起那日化成银水的银子。 宋延年无动于衷。 伍敏杰见求不来人,马上又翻脸了,“是你!是你害我,你这恶道。” 宋延年:…… “不,是你自己害了自己。” 很好,看到你这么惨,这么痛苦,他就放心了。 人群中,林辰玦的亡魂正站林辰钰身边,他带笑看着伍中尉痛苦。 林辰玦对上宋延年的目光,他感激的作揖,“多谢恩公,我心里痛快极了。” 宋延年传音到林辰玦耳边,“是我考虑欠妥当了,这伍秀才和你一样的死法,要是时秀才他们咬紧了说是闹鬼,我怕中尉大人会迁怒林家。” 到时,那篮子银两可能是祸害。 还不待宋延年燃一张遮掩的符箓过去,林辰玦犹豫的开口,原来他的鬼魂飘飘荡荡下,发现这伍家还收了市井一股民间私力的大笔供奉。 林辰玦:“好像是和科举有关,看那账本,往来好多年了。” 宋延年听完,便让林辰玦将那账本盗出,放到了方学政的案桌上。 林辰玦得了宋延年的符箓,暂时不惧怕伍府和府衙的门神和八卦阵,他化作一阵青烟就不见了踪迹。 林辰钰半点没有感知到,他家兄长的亡魂刚刚站在自己旁边。 他此刻眼睛冒火的看向庞秀才等人。 几个秀才跪在地上发抖,“是林秀才的鬼,一定是他,是他回来找伍秀才报仇了。” 孔训导几人被这些话惊呆了,这话里信息量不小啊。 “你,你们这话是何意?” 庞秀才几人又不敢言语了,柳秀才却受不了了,他肚子胀的要爆炸了,当即将事情托盘而出。 “……训导,事情就是这样的,当初就是我们害了林秀才。” “我等有罪。” 孔训导指着面前这一个个秀才,“你,你们,枉读圣贤书啊!” “来人,报官!” 伍中尉自从众人说了林秀才的事后,脸就阴的可怕。 这世界哪里有鬼,分明是有人假借鬼神之言,行那报复之事。 他看向孔训导:“当初林秀才后事也是你帮协的?他有一个弟弟?” “那弟弟现在在哪里?” 孔训导皱眉。 伍中尉轻笑,“无妨,白鹿街叶老太家,我稍作打听,便知他们在何处了。” 林辰钰站了出来,他捏紧拳头,压抑着怒火,“不用,我便是林辰玦的弟弟林辰钰,中尉大人,我一直住在府学里。” “中尉大人是要替伍秀才道歉吗?这里说就行了。” 他就知道,他哥的死有蹊跷,那张伯定秀才曾经说漏了只言片语。 可恨他做低伏小当跟班大半年,却无一丝收获,前段日子他还特意提了一只雉鸡过去,想要再探探口风,却照旧没有听得一丝消息。 原来,仇人一直在身边。 他愤怒的看着地上不住爬着蛆虫的尸体,心里畅快的很。 “报应!” 伍中尉气笑了:“小儿狂妄。” 他唤人想将林辰钰捉拿,却被训导们制止了。 第86章 训导们挡在林辰钰前面,将伍中尉带来的家丁拦住了。 伍中尉忍住心中的悲痛,弯腰捡起旁边的白布,重新将尸首盖上,他盖的很认真也很仔细,一点点褶皱都要抚平。 白布很快就盖到了伍敏杰的脖颈处…… 伍中尉悲恸着脸,颤抖的伸手去捻伍敏杰鼻中的白蛆。 “杰儿怎么受的了,他那般爱洁!” 蛆虫捻了一只,马上又有一只两只的爬出来,好像在他儿这身骨肉中筑了窝…… “痛煞我也,儿啊!” 伍中尉将白布盖过头,他恨极了,就算将凶手千刀万剐都不能熄他心中的怒火。 他才不管这林辰钰到底是不是害了他家骄儿的凶手,眼下他只想找个人,找个由头,出了心中这团火。 伍中尉起身抬头,一双眼似蛇眼,无情又阴冷的看向拦人的训导。 “诸位何意?” “难道我儿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第129节 孔训导绷着一张脸,将林辰钰护在身后,他拱手道。 “大人,我等已经报官,伍秀才的死,我们府学上下都很遗憾,至于这场凶案,到底是他杀还是意外,我和你说的都不算。” “请大人静待片刻,仵作稍后就来,您同知府大人共事过,定然知道,咱们大人最是公正严明,明辨真伪,相信他会给您和伍秀才一个公道的。” 孔训导话说的客气,身姿却半分不退让。 “至于林秀才,他是我们府学的生员,知府大人传召前,恕我不能让你将他带走。 伍中尉冷笑,“好好,很好,好一个师生情深!” 早有机灵的家丁给他递过沾了湿水的帕子,他擦拭干净了手上的污秽,盯着孔训导的眼睛,拍了拍手掌。 孔训导:“不敢。” 要是这样让人直接将生员从府学里提溜走,他们府学还有什么脸面?一个个不如回去翻田种地! 双方僵持了片刻,谁都不肯退让。 这气氛让围观的学子心里有些紧张,但这个时候谁都不肯走了,大家都走近站到训导身后,无声的助威。 宋延年和白良宽自然也走了过来。 伍中尉扫过一个个学子,又是冷笑,“好,都很好!” 白良宽靠近宋延年,小声道,“他这样,我心里毛毛的。” 宋延年:“怕他干啥!日薄西山的垃圾东西。” 白良宽:……延年兄,你这样说话,我觉得好陌生啊。 天空中一片巨大的乌云,遮蔽了明晃晃的太阳,天色昏暗的厉害。 宋延年看了天色一眼,开口道,“起风了。” 还是一阵大风! 果然,话才落地,一股寒风从东面吹来。 凛冽的风吹动了地上遮盖在伍敏杰尸首上的白布,白布簌簌,还不待伍中尉反应过来,白布就被吹到了茅房大门处。 伍敏杰尸首可怖的模样,一览无余的暴露在众人眼下。 阳光刺透层层乌云,将光芒洒下大地,似要照尽一切肮脏污秽,让它无所遁形。 白良宽捂眼,他眼睛要脏了。 他这下离得近,将那密麻的蛆虫看得一清二楚。 宋延年:…… 伍中尉顾不得理眼前这些脾气又臭又硬的读书人,他怒吼,“杰儿!快快,拿布遮上。” 人死阴气重,这日光直射,亡者该魂飞魄散了。 原先他以为不是杰儿,自然无所谓,此刻躺在地上的是他家孩子,他自然万分珍之爱之。 当然,伍敏杰的魂可没散。 他只是被阳光弹回茅坑底,此时又奋力的往外爬…… 宋延年将头往旁边一瞥:啧,真惨,好好的人不爱做,可不得做这臭鬼了。 被训导护在身后的林辰钰冷笑了一声。 他踩了踩地上爬来的蛆虫,用力用脚尖一碾。 “垃圾!” 伍中尉怒极,“你?” 孔训导等人又往前一步,“大人!” 陶训导想训斥林辰钰,却又开不了口,毕竟人家刚刚得知自己的兄长是被人害死的。 凶手就在这,还不让人家说几句话泄愤嘛。 陶训导:罢罢罢! 他拦伍中尉拦的更卖力了。 林辰钰挑衅的看了伍中尉一眼,“我说的是蛆虫,又不是旁的什么,中尉大人急啥。” 孔训导转头训斥,“大人们说话你插什么嘴,还不退下!” 孔训导眼睛扫视了下人群,一眼就看重了体格比较大个的白良宽,他对白良宽喊道。 “良宽,过来,你带辰钰先回学堂。” 白良宽苦着脸,他虽然有些惧怕,却还是担心林辰钰这么倔,后头训导们该护不住他了。 白良宽上前几步,连拖带拽的将林辰钰拉走了。 “延年,咱们走了。” 临走前,宋延年回头又看一眼这剑拔弩张的两拨人,他的视线在粗犷高大的伍中尉脸上多停留了片刻。 就在刚刚这一瞬间,伍中尉的面相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他原先是印堂丰阔平正,两眉舒展,眉骨略凸的面相……一身贵气熏天赫势,财运官运如日中天。 毕竟伍秀才的豪横,也是要有所凭仗的。 然而此时全都变了,眼窝下陷,唇色发青,天中有赤色…… 宋延年寻思,腾蛇起雾,大运暴败星,暴败煞破家,这是要家破人亡,牢狱之灾,百日必出极刑的面相啊。 看来,那林辰玦已经将账本等罪证搬运到了方学政的案桌上了。 能有这样的面相,这伍中尉平日里坏事也没少干嘛! 难怪伍秀才如此行事,原来是家教身传。 看完面相,宋延年心下一松,转身便跟上了白良宽。 …… 伍中尉恨极怒极,却也不敢太过放肆,这里毕竟是读书人的地盘。 他阴沉的看了为首的孔训导一眼,招呼下人将伍敏杰的尸身抬上担架。 伍敏杰的鬼魂终于又爬了出来,他看着伍中尉的背影,凄惨的喊了一声。 “不,爹救我,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不要丢下我!” “你回头看看我啊,爹~” 然而不管他怎么用力,他都不能离茅房太远,爬出茅坑不久,一股巨大的压力又将他吸回茅坑底下…… 伍敏杰:不~ 陶训导看着伍中尉的背影,担忧的和孔训导谈道。 “我观中尉此人睚眦必报,必然不会轻易作罢。” 孔训导冷哼了一声,“林秀才要是有罪,不用知府大人上门,我捆都将他捆到府衙里,现在一切还未定,怎么能让他将人带走。” 伍中尉刚刚丧子,手中又有权有势,他刚愎自用,心思自然狠辣,林辰钰要是被他带走,就是不死都得脱层皮。 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 陶训导叹了一声:“我等近日行事需多加小心,府学里的生员也多加约束。” 说起生员,孔训导又想起方才柳秀才招供的话,他视线挪向西侧,那边还站了庞秀才等人,他们正惶惶又恍恍,待视线碰到孔训导的目光时,众人具是一抖。 …… 宋延年很快就追上了白良宽和林辰钰,无他,两人正拉拉扯扯,自然走不快。 宋延年:“伍秀才尸身被抬走了。” 白良宽心下一松,这伍秀才的尸身抬走了,秀才的爹肯定也走了,他自然也不用担心林秀才被抓走了。 林辰钰绷着一张脸往前走。 白良宽走到宋延年旁边,看着林辰钰的背影对宋延年道。 “刚才林兄将那蛆虫碾在脚下,我这心里真是痛快。” 他真是想不到,那般能忍的林兄也有这样的血性。就是有点替他担心,怕他挨揍了,毕竟这伍中尉看过去十分不好惹。 宋延年心不在焉的点头,林辰钰面上的牢狱之灾已破。 看来,伍中尉很快就要自顾不暇了。 白良宽:“真没想到伍秀才居然还害了人,被害的还是林兄的亲兄长!我刚才还同情了伍大人一会儿,真是浪费了我的心情。” “这么说来,要不是我胖,说不定我上次也被伍秀才害了。” “呸,这人死得好! …… 夜已深,冬日寒风在屋外呼啸,屋内一盏烛火带来橘黄的温暖。 林辰钰手里拿着一卷书发呆,良久没有翻过一页。 忽然,他感觉到屋里多了什么,陡然回神。 “谁?” 起身回头,周围什么都没有。 林辰钰捡起掉到地上的书,是他晃神了吗? 他重新将书放回桌面,视线在落到案桌上那张白纸,眼睛突然瞪大…… 林辰钰猛地抓过白纸,快速的上下看,白纸密密麻麻的写了墨字,字有骨力却又微瘦,那是他大哥的笔迹。 他不会认错的,幼时他临的都是兄长的字帖。 林辰钰手抖得厉害,呼吸都急促了两分。 信的篇幅不长,上面说他的仇恨自己已经报了,人世间除了奶奶和他,再无牵挂和遗憾,信的最后,更是殷殷期盼他能学有所成,行事不愧于心。 林辰钰喃喃,“……兄长。” 第130节 案桌上,白烛涓涓的流着烛泪…… …… 孔训导等人防着伍中尉出阴招,没想到却等来了伍中尉锒铛入狱的消息。 陶训导不敢置信,“他被下大狱了?” “前段时间不是有消息说,他来年就要升官了?怎么现在反而下大狱了?还整个家都被抄了?” 孔训导端起茶盏,吹了吹上头的茶沫子,轻轻喝了一口。 “养了伍秀才那样的儿子,老子又会干净到哪里去。” “学政大人前几个月查的案子,又有了新的进展,这不,伍中尉就从泥坑里被带了出来。” 陶训导:“啊,是科举那一案子啊。” 一时,他也不敢多加妄议,这等案子,就是谈论多了都心惊,更何况是沾染上。 陶训导摇头,这伍中尉情况不妙啊。 孔训导:“仵作验了,伍秀才是自己不小心跌到茅房里溺毙的。” 他表情有些微妙,这和当初林秀才的死法一模一样。 陶训导并不关心伍秀才,反而是当初的林秀才和他有过一段师生情缘,因此,他也关心了下林秀才的案子。 “那时秀才等人呢,他们可是做了帮凶,知府大人如何处置?” 孔训导:“当然是剥夺了生员资格,暂时收押监牢了,至于如何判决,要等伍中尉的案子告一段落再说了。” 陶训导:“理解理解。”科举案子是要案。 孔训导说起那几个狗腿子似的学生,脸色有些古怪。 陶训导拿起一块核桃酥放入口中,“你这什么表情?” 孔训导:“说来也是真的怪,我去牢里时,那时秀才刚好在如厕,然后……” 陶训导打断:“……你去看他们干嘛!” 他将核桃酥往桌子中间推了推,总觉得孔训导接下来说的话,会污染到这碟核桃酥的美味。 孔训导不理他的发问,继续道。 “他如厕到一半,突然就跳了起来,非说恭桶里有伍秀才的鬼脸,还说伍秀才伸着手,要他下去陪他。” 陶训导声音干干的,“他这是被关的精神失常了吧。” 这南区的牢房可不是一般人能受的住的,里头阴暗潮湿,老鼠蟑螂臭虫……哪个不要人命。 孔训导:“不不,我听牢头说了,除了他,其他几个也是这样。” 那些人宁可涨着肚子,也不想去如厕,但人食五谷杂粮,又怎么能够免得了五谷轮回? 陶训导他小心的开口,“那,咱们府学要不要请个懂行的看看?” 孔训导沉默。 陶训导称奇,这孔训导往日是最恨这牛鬼蛇神之事了,今日居然不反对了? …… 自从三年前死去林秀才的死因被查明后,整个府学管的更严了。 虽然府学训导们不让说,但生员间都互相传着话,大家都说是林秀才的鬼魂回来报复了伍秀才他们。 一时间,所有人都更谨言慎行了。 宋延年和白良宽闲聊:“心里有敬畏也好。” 他们这些读书人,以后就是不做官,也是乡绅一类的人物,这能力越大的人,造孽也比别人厉害。 心里有敬畏,行事才有分寸。 日子就在一本本经史子集的翻阅中,一天天过去了,三年时光一晃而过。 酷热八月,又是一个科举季。 第87章 (捉虫) 月色溶溶,今日夜里没有风,骄阳烘烤了一日的大地仍然散发着余温,草丛里的蛐蛐儿以及树上的蝉拼了命的叫热。 宋延年放下手中的书,踱步到屋外廊间散步,他看到白良宽屋里有烛火的光亮,房屋大门还敞开着,便走了过去。 “扣扣扣!”宋延年倚在门边,随手敲了敲门。 白良宽充耳不闻。 宋延年探头一看,屏风后藤床上,白良宽用被子包裹住身子,仅仅露出一个脑袋,此时全部的心神都被手中的书籍吸引着。 他无奈的叹了一声。 “你这样不热吗?” “乡试在即,小心中了暑气。” 白良宽趴在藤床上,床头昏暗的烛光将他手中的书页照亮,他转头嘘宋延年。 “别讲话,我正看到精彩地方呢。” 才说完,他又赶紧将眼睛调回手中的书卷,看得是啧啧称奇。 “可怕,太可怕了,这老道居然是妖道!” “什么!居然还会挖心伺鬼,这心挖出来还是热乎跳动的?唔,太可怕了。” 他一边说着害怕,一边又兴致盎然的翻过一页书,提着一颗心继续往下看。 宋延年:……这看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他几步走到白良宽旁边,伸手将他脑袋上的薄被摘掉。 “你看书就看书,蒙着被子干嘛,眼睛不想要了?” 他们邓训导眼神就不好使,生活中多有不便,还闹出过好几出笑话,府学里的生员多以他为戒。 白良宽悻悻:“欸,这话本写得有点可怕,看得我心里毛毛的。” 蒙上被子会感觉好一点。 宋延年:“你在看话本?坊间志怪?” “我和你说啊,你最好不要在这夜深人静时候看这种志怪话本。” 白良宽不解:“为什么?” 宋延年:“人都有好奇心,鬼也一样,它们也会好奇我们将它们编成什么样的故事。” “所以啊,你在看志怪话本时,也许就有一只或者两只鬼挤着你的脑袋,当然,可能还会更多,他们抢着和你一起看!” “要是话本子写得不得它们的心意,找不到作者,他们便会捉弄面前的你。” 白良宽:…… 他不就看了话本嘛,至于这么吓唬他嘛。 他干笑了两声,“呵呵,这世上哪里有鬼?都是吓唬人的。” 他才不相信! 话虽这么说,白良宽倒也不敢再看了了,他将书搁在床头,拿起床边的一个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说实话,他都分不清这汗水到底是闷的,还是被宋延年的话吓的。 宋延年:…… “爱信不信!” 他的视线落在白良宽搁在床头的书,伸出手将它拿了过来,随意的翻动了一番。 白良宽连忙丢了帕子,一把将书抢了过来。 他小心又爱惜的抚了抚上面并不存在的褶皱。 “你小心点,这可是我找书肆老板千求万求,才给我留的一本,你不知道多难抢,坊间都抢疯了。” 为了这,他还白给书肆老板抄了三十本的《弟子规》,直把他抄的手软。 宋延年看了封面一眼,上面印着龙飞凤舞,又带着一丝诡谲的墨字。 “《山野异闻录》?” 白良宽拍了拍书面,不无得意道,“可不就是《山野异闻录》,紫山先生最新力作!可好看了!” “你看过没?” 还不待宋延年答话,白良宽便又自说自话,“欸欸,你肯定没看过。” 这延年兄向来勤勉,又怎么会看这等杂书,是他问了傻话了。 宋延年:……不,他看过,看的还是底稿,提了几条建议,参与了校对…… 既然说起这志怪话本,白良宽一时就止不住话匣子,他将紫山先生这两年的作品一一和宋延年介绍了一遍,那神情动作,如数家珍。 “这么多篇,我还是最喜欢看艳鬼瑶娘这一篇了。”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篇字里行间的总有点怨和惆怅,似有不平之意,明明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啊。” 宋延年:…… 现实中没有一个好的结局,总得在话本里找补找补,来个欢天喜地的大团圆,毕竟是爱过嘛! 还有,昌平兄都成先生了?美得他! 他将话本从白良宽手中拿了过来,重新放回案桌上。 “过几日便是是乡试了,这等闲书还是少看一些。” 白良宽惆怅,“我知道,只是紫山先生的话本太吸引人了,我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便入迷了。” “他的文字迤逦,遣词造句端方,特别是那些情节,看得我如临其境,情不自禁的跟着书生一起忧惧,那些诡谲荒诞的故事,真不知道紫山先生怎么想出来的!” 第131节 “还有还有,书中的美人一个个都太美了……” 瑶娘,他心目中最美的女子。 最后,白良宽总结:“真是太好看了。” 宋延年吐槽,为什么这么真切,因为都是作者自个儿的遭遇啊,那情感能不真切嘛! 还有,那瑶娘美归美,可不是寻常人消受得起的。 当初昌平兄就被这妖精吸了精气,损财又伤身,要不是银扇一开始拖着昌平兄缴了大半年的赁屋钱,他们主仆二人又得流落街头了。 经历了这一场情殇,昌平兄连出门找灵感都有点畏缩了。 近日颇有江郎才尽的趋势。 宋延年:“话本什么时候都可以看,乡试的东西你都准备好了吗?” 这场乡试分为三场,八月九号第一场,十二号第二场,十五号第三场,每一场参加乡试的生员提早一天进入贡院,都得在号房里待个两夜一天,考试整整两天,待第三天傍晚,钟鼓敲响才能出来。 “里头热的很,醒神和驱蚊的药要记得带一点。” “还有要带一些雄黄。”这贡院久不使用,里头难免有长虫蝎子等物,还是自己多备一些,到时洒一洒,起码安全一点。 宋延年看了白良宽一眼,经过这几年的锻炼,他的已经从白胖大肉包,变成了玲珑小笼包,虽然瘦了许多,但和寻常人对比,还是壮了那么两分。 白良宽将身后的考篮亮了出来。 “有有有,喏,都在这了,你就是太爱操心了,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会马虎?” 宋延年:“……乡试前看话本的人没资格说这句话。” 乡试考试要用专门的答题用纸,这得生员们自己购买,宋延年和白良宽约好第二日一起去城南的卖卷厂,这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 因为乡试,琼宁这几日热闹的很,码头不断有各个县以及其他州城的生员船只往来,船沿边插着旗帜,上面写了奉旨陈留郡乡试。 旗帜为船只增添了几分威风和肃穆。 京里来的主考官直到这一日才被生员学子所知,听说是位陈姓老翰林,除了姓氏,其他消息一概没有流出。 时间一转眼就到了八月八日。 这日清晨,不过才寅时,鸡鸣三声,众多生员就已经汇聚在贡院大门外,大家安静的排着队,准备着一会儿的搜身入场。 因为人多,官府并不肯众人提灯笼,唯恐出了什么火势意外。 天光未亮,幽蓝的星空还带着夜的宁静,贡院大门两边陆续燃起了几盆火,火光明亮,火舌时不时的舔邸,似爪牙一般的张舞着。 每个火盆旁边,都有专门的衙役守着,他们穿着皂衣,腰间配有一把弯刀,衙役背着手,一个个目视前方,颇有气势。 火光照得贡院这一片如白日一般光亮…… 宋延年和白良宽跟着孔训导身后,和他们一起的还有多名府学同窗,林辰钰也在其中,大家点头致意了以后,便沉默的排起了队伍。 孔训导确认完每一个生员身份,他捻了捻胡子,一向严肃方正的脸上有了一丝柔和,他看向这次参与乡试的生员,温声道。 “不用紧张,大家好好答题好好考试,将自己的水平发挥的最好,就是成功了。” “我在这,先预祝各位前程似锦,蟾宫折桂。” 宋延年等人向孔训导拱手作揖。 三次钟鼓响起,贡院的大门缓缓打开。 队伍蜿蜒,生员们一个个来到头门接受搜子的第一道检查。 宋延年发现,这次搜子们查的更严了,听说只要能搜出一个生员有携带违禁品,府衙便奖励搜子三两白银。 银子的魅力和动力是巨大的,搜子们查的仔细又细腻,各个不苟言笑,考篮中的食物更是掰开来,捏得又细又碎。 宋延年看着篮子细碎的炊饼,突然不是很想再吃了。 他从搜子手中接过准入的竹牌,这才往前走,来到仪门处接受搜子的第二道检查。 如此严格后,才到了龙门,正式进入贡院。 宋延年拿着自己的号牌,找到自己的号房,此时日头已经偏西了,钟鼓声响起,贡院大门关闭。 夜里,宋延年躺在拼好的粗陋床上和衣而眠,他今年又长高了许多,这号房对他来说,也已经显得狭窄了。 第二天简单的洗簌后,钟鼓敲响,衙役们穿梭在号房间,开始分发卷子。 宋延年拿来卷子仔细研读题目,这一场考的是四书题和诗题,他在心中打了腹稿,待心中有底,这才开始提笔作答。 这一答就是两天,到了十号酉时,交卷钟鼓响起,众人等衙役收好卷子后,这才提着考篮往外走。 宋延年和白良宽的位置离的不是很远,两人便结伴往外走。 “延年,这里这里。” 宋延年往人群中一看,原来是王昌平带着书童银扇,正在人群中踮脚挥手。 他一看到宋延年,挥舞着手倒逆人群,很快就挤到宋延年身边,他将宋延年手中的考篮提了过去,关切的问道。 “累了吧,走走,我刚才来的时候,已经嘱咐程婶了,她会烧两锅热水,咱们早些回去,你好好清洗一番,松快松快。” “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三更半夜的,又要再来排队了。” 王昌平嘀嘀咕咕,“这乡试也太不人道了,也不让大家休整一日,这样连轴转的,铁打的身子都该受不住了。” 银扇手拿一把大蒲扇,他卖力的替两人扇风,一边插嘴道,“公子还给你买了炙鸭。” “是苗家炙鸭,宋公子您最爱吃的。” 宋延年见这两人还要来搀扶自己,哭笑不得。 “我不累,没事没事。” 他倒没有逞强,虽然这两夜并没有休息好,但这对他来说没什么,灵韵之气在身体里运转一圈,困顿疲乏顿时消失了许多。 他只是精神上有些疲惫罢了。 反倒是身后的白良宽,他的脚步有些虚浮,他往人群里张望了一番,在一株杏树下看到了自家老爹和老娘。 白良宽对宋延年道:“我爹来了,我先过去了,咱们明天再见。” 他并不认识王昌平,王昌平打扮得跟个富家公子哥儿似的,自觉不是同路人的白良宽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宋延年拉住白良宽,关切道,“这两天怎么样,接下来还有两场,你坚持的住吗?” “要是不行,千万不能勉强。” 会有这么一问,也是孔训导曾讲过,上两次的乡试,有一个生员在最后一场考试时,身子不爽利了仍然坚持上场,结果没熬住,在号房里猝亡了。 因为是乡试时候突然死亡,学政考官都觉得不吉利,最后连大门都没开,直接将那生员的尸身从围墙上扔了出去。 白良宽面上有一丝兴奋,“不会不会,这次我的状态好的很。” “真奇怪,明明这么热的天,我感觉咱们号房一点都不热,风吹来还有丝凉凉的。” 宋延年望天:…… 他们村子里的冻死鬼真是造福了万千学子啊。 白良宽走后,宋延年跟着王昌平往白马河方向走去。 王昌平:“刚才那人是谁啊?眼睛小眯眯的,我近来研习了相面术,他这面相,书上说是小人之相。” 不单单白良宽看王昌平不和眼缘,王昌平也觉得白良宽不顺眼。 银扇抬头觑了自家少爷一眼,总觉得他话里有些算酸溜溜的。 宋延年:…… 王昌平轻咳了一声,他连忙调整好自己的表情,让自己更自然一点。 “嗐,我也是瞎讲,那书上讲得五花八门的,各有各的解释。” 宋延年:“唔,他是紫山先生的拥趸。” “每一册话本就是不吃饭都得买。” “最新的那一册,听说还白给书肆老板抄了几十本手抄,苦苦哀求才求来了。” 王昌平瞬间变了神色,“是吗?” 他喜滋滋夸赞,“这眯眯眼就是有眼光,一看就是个好的。” “延年呐,等乡试完后邀请他来白马河玩啊。” 宋延年:…… 几人很快就回到了白马河小院。 程婶已经将一切打理好,宋延年洗漱一番,泡了个澡,沉沉的睡了一觉,一夜无梦。 第二日,天光未亮,他便又来到贡院门口,准备参加第二场考试。 乡试第二场考得是五经题,大家拿到卷子,看了一会儿后,便开始答题,不已会儿整个贡院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陈老翰林坐在贡院的上首,对身边的周知府道。 “琼宁这贡院地址选的真好啊,阴凉有风,这陈留郡的学子还真有福了。” 想当年他参加乡试的时候,那天热的。 陈老翰林摇头,说句不文雅的,他们都恨不得自己是那街边的黄狗,吐吐舌就能将那热量散去一些。 周知府:…… 琼宁府衙的人也觉得奇怪,前些日子衙役来打扫的时候,这儿可是照样热的很。 现在这么凉快,只能说是魁星仁慈,大佑陈留郡的学子了。 乡试第三场,贡院大门外。 众生员沉默的排着队,大家伙儿的状态都已经不好了,一个个顶着大大的黑眼圈,一副精神萎靡的模样。 宋延年的精神气爽就显得有些扎眼。 起码,白良宽就对宋延年的好状态羡慕嫉妒的很。 “啊啊!你这样,我真嫉妒啊。” 他揉了揉有些肥肉的肚子,幽幽叹道:“这年轻就是好,我昨天还有些闹肚子,哎,可把我吓到了。” 第132节 宋延年哭笑不得,“你也不老好不好。” 旁边可是一大堆的中年人,还有一些年老的秀才,他们那样才叫年纪大。 “现在呢?感觉好多了没有?” 白良宽:“夜里吃了药,现在总算没事了。” 还好止住了,不然要是到了这一场,再叫他放弃,真是太不甘愿了。 …… 贡院大门打开,生员们鱼贯的走入,到了这一场,大家都在坚持。 宋延年拿过衙役放在案桌角的卷子,这一场考的是策题,策题五道,除了要破题构思,题量也算是非常大了。 时间很紧张。 他一边研墨一边思忖,待心中有底,这才开始下笔。 因为这场题量颇大,到了戌时天光昏暗,各个考生还是没有停笔,大家翻出了衙役分发的白烛,火石将白烛点亮。 考生就着烛火昏黄的灯光,开始埋首苦写。 亥时初刻,宋延年就将烛火熄灭,将自己的卷子收到考篮中,在床头处放好,这才开始闭眼歇息,准备第二日早一点起来答题。 和宋延年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号房里的烛火陆陆续续的熄灭。 夜深人静,人难免都困顿了下来,见到考生们的蜡烛都熄的差不多了,衙役们也打着哈欠,值夜也有些放松。 夜里,宋延年被一声哀嚎惊醒,紧接着又有几声悲怆的痛哭。 “啊!不,我的卷子……” 他连忙坐了起来,此时天上的月光朦胧的照在号房里,隐隐还是有光亮的。 声音太过惨痛,号房里的人陆陆续续都坐了起来,一个个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将头往外探,以期耳朵能够听到一丝半点的消息。 好奇归好奇,可谁也不敢随意走动。 喧哗声很快就止住了,大家伙瞪大了眼睛看着两个衙役将一个生员塞着嘴,拖拽了出去。 看那耷手耷脚的模样,估计还是被衙役们打晕的。 此时,号房里隐隐还有男人压抑的抽泣声。 “怎么了这是?” “疯了疯了!” “看到刚刚衙役拖出去的那个人没,他自己这次没希望了,便将旁边几个学子的卷子偷了,然后拿墨汁弄脏污,大家伙儿困倦的很,旁边五六个号房都遭了殃……” “……好狠!” 衙役敲了敲木桌,“肃静肃静!” 大家会儿噤若寒蝉。 因为这一场意外,衙役们半点不敢懈怠了,他们更加的严厉,并且加大了巡逻的力度,还会交代各个学子将卷子收好。 第二日接近酉时交卷时间,隐隐又有抽泣的哭声传来。 宋延年叹了一声,看来是完成不了了,也是,题量这么大,就算是写过一趟重新再写,遣词造句也是有所偏差的。 而且,心态也不一样了。 钟鼓敲响,又到了收卷时候,遭难的考生再无顾忌,大声肆意的痛哭出来…… 周围的生员心有戚戚然。 贡院的大门打开,宋延年和白良宽排着队走了出来,白良宽还有些抖手抖脚,倒不是怕,纯粹虚的。 两人谈起考场里的这场意外,他还拍着胸脯庆幸道。 “还好那疯子离我还有一点距离,要是摸到我的号房里,我那会儿睡得那么沉,也一样被他得手了。” “你说他这是图啥,这次考不中下次再来就是,这样一来,连秀才的功名的没了,估计还得再吃点牢饭。” 宋延年:“不图啥,估计就是图个心里畅快!” 人性本恶,每个人心中都有凶恶的沟壑,总有一些人不能控制住自己心中的恶,哪怕赔上自己,也想着要拖着别人共沉沦。 宋延年:“唔,也可能他觉得天这么黑,衙役们抓不到他吧。” 白良宽:“也是,做坏事的人总是心存侥幸。” …… 乡试结束后,琼宁府衙里。 陈翰林等人也在加班加点的准备着阅卷事宜。 这次放榜没有那么快,毕竟誊卷官还需要誊写卷子,按照往年的科举来看,红榜估计得在半个月后张贴。 第88章 “状元糕,香喷喷软乎乎的状元糕。” “好吃不贵,只要十文钱。” “吃了状元糕,光宗耀祖,官运滚滚来~” 宋延年和白良宽才走出贡院一段路,就见到了几个拎着小篮子兜售的小儿,他们嘴里抹了蜜似的,个个不住的说着吉祥话。 状元糕寓意好,才出贡院就听到这样的吉兆,举子们此时虽然精神不振,但仍然停下了脚步,掏出荷包,或多或少的买了一些。 “谢谢举人老爷,祝举人老爷蟾宫折桂。” 买状元糕的举子脸羞得有些红,他连忙开口道。 “不不不,我还不是举人老爷。” 话虽然这样否认,但他的眼角眉梢却又带着欢喜,显然这句不伦不类的吉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宋延年和白良宽也在看这热闹的街角。 白良宽笑宋延年:“这几天关的有些傻了,是不是看啥都觉得新鲜?” 宋延年有些贪恋这红尘的烟火气息,听到这话,他立马反唇道。 “你不也是,眼珠都不会动了。” 他的视线又落在白良宽脚下,“喏,连脚都不会抬了。” 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 白良宽笑道,“罢罢罢,咱们就大哥不说二哥了。” 宋延年接了下一句:“彼此彼此!” 两人又是一阵笑,这考完试,就是让人心情舒畅。 许是注意到他们两人的目光停留在这边,一个穿着麻布半臂小袴的小儿马上跑了过来。 他不过才六七岁模样,身量不高偏瘦弱,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只是模样生的机灵又讨喜,一双圆圆的眼睛如猫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纯真和狡黠。 他冲着宋延年和白良宽甜笑,“哥哥们,要买状元糕吗?” “糕点很好吃的,我娘晌午时候做的,现在放凉了凉凉又软软,滋味很是不错呢。” 小子年纪虽小,却又口齿伶俐手脚利索,只见他三两下的就将篮子中的白布掀开。 宋延年和白良宽顺着他手中的动作,看向篮子,里头躺着虎黄色泽,形似状元官帽的糕点。 鼻尖隐约还有桂花的香气。 白良宽:“那来两提吧。” “好嘞!”卖出糕点的小稗欢喜不已,他手脚麻利的包了两提状元糕,“给!” 白良宽数了二十个铜板到他手心。 小稗接过铜板,又说两句吉祥话,转身一溜烟的又去寻新的客人了。 白良宽招呼宋延年:“走喽。” “看啥呢?”他顺着宋延年的目光,发现他的视线还追逐着方才那卖状元糕的小童身上。 “看那小姑娘干嘛,可是有什么不妥?” 虽然小稗打扮成男童模样,但仔细看,还是能够看出她是个女娃娃的,毕竟男童很少长得如此秀气。 起码白良宽就看出来了。 宋延年收回目光,“没什么,走吧。” 他只是有些诧异,按理说女童这样的面相,怎么也不会是市井里兜售糕点的小童。 明明该是金枝玉叶,家人待之如珠似宝,富贵无忧的…… …… 分别时,白良宽递了一提状元糕过去,“拿着吧,吃了咱们就都榜上有名了。” 宋延年也不客气:“是极是极!” 贡院大门拥堵,尤其是这乡试第三场结束,他们两人都提前交代了家人不必特意来接,因此分别后,宋延年自个儿抬脚往白马河的小院子走去。 “啊,宋秀才回来了。” 宋延年还没走到院子,就被守在院门口的程婶迎了进去。 宋延年:“程婶。” 程婶:“哎!” “你先去洗个澡,一会儿程婶给你洗衣服,瞧你这身衣服脏的哟,都能搓下两斤泥了。” 宋延年:……夸张了夸张了。 他深吸一口气,带上微笑道。 “那麻烦婶子了。” 第133节 程婶:“不麻烦不麻烦,和程婶还客气啥。” 灶间,饭桌上。 饭吃到一半,王昌平忍不住开口询问,“延年这次考得怎么样,有没有……” “咳咳!” 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被程婶的咳嗽声打断了。 王昌平莫名,他等程婶咳完,重新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这次考得有没有……”把握。 “咳咳!”程婶咳得更大声了。 连续被人打断话的王昌平无奈了,他放下手中的筷子。 “程婶,你要是喉咙不舒服,就喝点水润润嗓子。” “下午你替我温的冰糖雪梨还剩半盅,你先拿去喝吧。” 程婶:…… 旁边银扇痛心疾首的扯了扯自家公子。 “公子,你吃饭吧。” 求别说了。 王昌平莫名,宋延年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笑道。 “没事,不必如此小心,我这次答得还不错,至于其他的,就看合不合考官眼缘了。” 王昌平:“那你觉得合考官意吗?” 宋延年摇头,“这次的主考官保密做的特别好,除了考试前知道他是陈姓的老翰林,其他消息一概不知。” 王昌平:“所以,你们也不知道他喜好哪种文风了?” 宋延年点头,他见王昌平担忧的模样,开口安慰道。 “没事,大家都不知道,这样凭心写,中不中也就各凭本事和运道了。” 说完,宋延年低头继续吃饭,饭后简单洗漱一番,他就回到自己屋中,这几日他也是缺觉缺得厉害,才一沾枕就沉沉睡去了。 待宋延年回屋后,程婶和银扇两人就往前几步,围上了王昌平。 王昌平忍不住往后仰了仰,他挪挪屁股,“怎,怎么了,我这正吃饭呢,你们凑这么近,我该吃不下了。” 程婶冷不丁的哼了一声。 银扇痛心疾首,“公子啊,宋公子回来前,还是你自个儿千叮咛万嘱咐交代我们,叫我们千万不要询问宋公子关于考试的事,还说那样会给他带来巨大压力。” 结果呢,哼哼。 “还说什么等榜焦虑,我们听了你的话一句话都没吭,你倒好,拼了命的要问,程婶提醒你了,你还要程婶喝水润嗓子!” “你自己听听,这还是不是人说的话了!” 王昌平讪讪,“延年这不是考得挺好的嘛!” 程婶鼻孔里出气,“我得家去了,你一会儿吃完自个儿收拾碗筷!” 王昌平拿手指程婶的背影,拿眼看银扇,“你看她!” 银扇耸了耸肩,自己也推门走了出去。 王昌平:反了反了! 他这哪是拿钱请仆人啊,分明是养了两个大爷! …… 宋延年这一休整就休整了两天,这两天他没有看书,而是专心给家里画着信。 自从他画回去的信被他爹拿去村子里炫耀后,他奶奶就醋了,打那以后,每回往小源村寄信,宋延年也单独给他奶奶画一份儿…… 老太太年纪大了,宋延年想让她快活一些,每次都是找着好玩的事儿画给她看。 日子就这样在写写画画中,平平淡淡的滑走。 又是一日清晨,宋延年顺着烟火香气来到了灶间,打开锅盖,里面温着一碗肉粥。 肉粥稀而不稠,米是今年的新米,还带着谷物的特有的浓香,米粒微微绽开花,肉丁切得细碎熬得又软烂,最添味的要数上头飘的那几粒葱花。 虽然只是一碗简单的肉粥,但也让人口齿生津,食指大动。 宋延年:这程婶的手艺是愈发的好了。 他替自己舀了一碗粥,拖开凳子坐在饭桌旁吃了起来。 又过了半盏茶后,王昌平打着哈欠也走进了灶间。 王昌平诧异:“你起来啦?这么早。” 宋延年点了点头,“早吗,这都巳时三刻了。” 王昌平:“早。” 对他来说,午时前起床都算早。 宋延年轻笑,他看了一眼王昌平困顿的模样,问道,“昨晚又出门了?” 王昌平耷拉着脸,眉眼里有说不出的愁意,“没办法,再不出门我就要江郎才尽了。” 似乎是想到什么,他着急的看向宋延年:“快快,帮我看看,我的命星还亮眼不?” 宋延年:“……咳!” 他吃下最后一口粥,这昌平兄,总是在他吃饭的时候,突然的给他来这么一句。 “亮着亮着。”宋延年没好气。 王昌平这才放下心来,他替自己舀了一碗肉粥,顺便从五斗柜中拿出一个纸包。 宋延年闻到了香味,顺着香味抬眼看去,只见纸包上写着王记肉脯几个大字,肉脯看过去油汪汪又香喷喷的。 宋延年:“给我来点儿。” 王昌平拿出一块放到自己面前的空碗,剩下的全部包好,又收回原位。 “你这两天还是吃点粥败败火吧,你没出门不知道,这几天医馆的生意可是好得很,一水儿的读书人。” 宋延年诧异:“怎么了?” 那天出贡院大家都还好好的,虽然精神差了一点。 王昌平咬下一口肉脯,他用力的嚼了嚼。 “谁知道,闹肚的闹肚,头痛的头痛。” “要我看吶,估计是那股劲儿泄了,人哪里能这样折腾,九天吶,又没吃好又没睡好的,还得绞尽脑汁的答题。” 最后,王昌平嘀咕,“反正我是不会去受这个罪了。” 宋延年这下是真的诧异了,“你不打算举业了?” 王昌平也有片刻的惆怅,毕竟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说放弃也觉得有点不舍,他哂笑:“你看我这样,是能够举业的样子吗?” 宋延年想了想,瞬间笑了出来。 “也是。” 赶考的话,又是荒郊又破庙的,到时山精多,野鬼也多。 按昌平兄现在这个体质,就是他不去招惹鬼,鬼也会来招惹他。 到时一耽搁,还不知道能不能赶上考试。 王昌平指控:“你还笑?真不厚道!”他悲愤的又咬了一口肉脯。 宋延年见他吃得香,自己也去五斗柜里拿了一片。 不愧是王记肉脯,它在琼宁久负盛名也是有自己独到的秘方。 就这样一块肉脯就足见其用心,肉脯薄而晶莹,色泽鲜艳,最关键的是,它虽然是肉干却又不柴,凑近一闻,还有一股咸香的肉味扑鼻而来。 宋延年咬下一口,口腔瞬间被霸道的香味包裹,韧,香,鲜,甜,咸,五味俱全,简直香的能够将舌头一起吞下去。 好吃! 他当下决定出门买上几包,到时和最新画的书信一起寄回小源村。 宋延年回头问王昌平,“昌平兄,我出门一趟,你有什么东西要我捎带吗?” 王昌平:“你要去哪里?” 宋延年:“到王记买肉脯。” 王昌平想了想,这王记在青鱼街那边,青鱼街又在城门那一片,他倒是想吃那边的冰镇酥酪,又怕拿回来时已经不冰了。 “这冰镇酥酪,吃得就是一个冰镇,夏日酷热,一路拿回来,这酥酪该不美味了。” 宋延年听完不在意的摆手,“没事,我拿冰珠给你冰一下,如果你觉得忌讳,我给你画一道冰封符。” “保准它拿到家的时候,比刚从铺子里买的还要冰。” 王昌平两眼泪汪汪,“……延年兄,果然还是你最疼爱我。” 宋延年打了个颤抖,他躲开王昌平伸来的手,顺便还将它拍掉。 “呔!打住打住,说话就说话,休要动手动脚!” “好了好了,不和你玩闹了,我得出门了。” 宋延年一眼天色,回屋拿了一把油纸伞。 王昌平:“日头这么晒,带伞干嘛。” 这时,正在清扫院子的银扇不同意了,他将扫帚往旁边一杵,开口道。 “公子,就是日头晒才要带把伞,好歹给自己撑一片阴凉,伞多好,遮阴又能遮晴的。” 他说完就从檐下翻出一把新伞递了过去,顺便将宋延年手中的那把旧伞拿了回来。 “宋公子用这,这把伞新,图案也新颖,听那伞匠说了,是府城流行的最新款式!” 王昌平嘀咕,“又不是哪家娇娘子,撑伞还要讲究好不好看。” 第134节 宋延年已经不管这主仆两人的斗嘴,他笑着对银扇道,“多谢你,要不要给你也带一碗冰镇酥酪?” 银扇拿眼觑王昌平,并不吭声。 王昌平冷哼了一声,他可是出钱的大爷!这时候想起要叫他买?迟了! 银扇怒! 宋延年闷笑,“没事,我请你。” 说完,他就自顾自的出门了。 身后,银扇和王昌平还在吵吵。 王昌平跳脚,“你这扫帚扫哪里?” 银扇:“哼~” 王昌平:“反了反了,你这刁奴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宋延年摇头,这两人天天都要来这么一通,他都见怪不怪了。 三年前,王昌平迷恋上了一女鬼瑶娘。 那瑶娘生前是妓坊人,平日里受到老鸨龟公压迫,是妓坊里最受压迫的那一类妓子,后来,她好不容易存下的傍身银又被一个负心汉给骗去。 一时想不通的她,便在自个儿屋里烧了炭,含着一股怨咽气了。 这衔怨而横死的女鬼最是可怕,尤其还是妓坊里的妓子,瑶娘最后化做了艳鬼。 艳鬼后以情为食,贪婪又贪财,平日里最爱勾那些浪荡公子,吸食他们的精气。 又因为艳鬼有千面,它能够幻化成男子最钟情的那一类型,或明眸善睐,或眼波含情…… 翠衣薄纱如花艳,柳眉凤眼俏佳人……艳鬼勾起人来,一勾一个准。 王昌平在酒醉下迷迷糊糊的就迷恋上了瑶娘,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宋延年曾经给他送过一张破瘴符,所以,王昌平见到的反而是瑶娘最真实的模样。 哪里想到,突破了自我的王昌平,居然在知道瑶娘是女鬼后,依然头铁的一头扎进了这情丝爱河中,无法自拔。 宋延年只能说他是勇气可嘉。 艳鬼食情,却也最惧深情。 王昌平动了真感情,瑶娘反而消失了,走的时候还把王昌平的家当卷走了…… 遍寻不着瑶娘的王昌平更是颓废,再加上被损了精气,整个人消瘦的不成人样,还是银扇去了府学将他拖来,又守了他半个多月,这才重新唤醒了他的意志。 好了以后,他每天和银扇打打闹闹,过得没心没肺没心眼,日子倒也开心自在。 就是再也没有提起过瑶娘,他将她写到话本里,就好像他遇到过的形形色色鬼物中,寻常的那一个。 第89章 青鱼街是一条老街,它靠近琼宁东城门,比邻琼宁码头。 除了琼宁州城的百姓,街上往来的客商也多,城门每日进进出出许多人,连带着青鱼街也格外的热闹。 牵马赶驴,挑担跨篮……这街道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是一条鲜活又灵动的青鱼。 宋延年走在这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街道两边是林立的店肆,青砖绿瓦,楼阁飞檐,小摊小贩,各种不同层次的商贩,和谐友好的共存着。 此时已经接近午时,青鱼街的菜市还热闹着,这在其他街市很难看到。 菜市不大,宋延年很快就找到白良宽,他正在替客人打包包子,蒸笼打开,里头一下就升腾出水汽,水汽瞬间将他的脸淹没。 白良宽笑道:“承惠三枚铜板。” 他从客人手中接过铜板,随手将它们往小篮子里一丢,另一只手翻过保温的白袄,盖上蒸盖。 一连串的动作麻利利索,显然是做惯了的。 此时摊位前没有客人了,宋延年抬脚走了过去。 “良宽兄。” 白良宽听到声音抬头,诧异道。 “延年兄,你怎么来了。” 宋延年:“出来买点东西,想起你家在这附近,顺路过来看看你。” 他看向旁边的白老爹,问候了一声伯父。 白老爹是个自带微笑的汉子,他认出这是自家儿子的同窗,连忙推了推白良宽,催促道。 “是同窗来了吧?你去忙,这儿我自己来就行。” 白良宽:“爹你自己行嘛。” 白老爹虎脸,“我怎么就不行了。” 说完,他捡了几个大包子装好,然后将油纸塞进宋延年手中,看着宋延年笑呵呵道,“拿着拿着,都是自己卖的东西,尝尝味道,看看好不好吃。” 宋延年推拒,“伯父客气了,我刚用过饭,尝味道一个就好。” 白爹:“嗐,来我这儿就跟自己家一样,不要生分,你们玩去,这儿我自己忙的过来。” 宋延年看了怀中揣着的油纸:……最终,他还是客气输了。 “……伯父太实在了,这用料才卖三文钱一个,赚的不多啊。” 油纸袋中的包子一个个又大又胖,色白面柔,就连上头的褶皱都透着用料实在。 白良宽摊手:“没办法,我们都是做老顾客生意,也不好意思开口提价。” 当然更不可能偷工减料了。 “我老爹做了几十年的包子,味道还行吧,再过个十年八年,我家包子坊也算老字号了。” 白良宽喜滋滋,到时他也算名副其实的少东家了。 宋延年:“……”哪有这么寒碜的老字号哟。 两人闲聊了几句,宋延年提起进医馆里的举子。 “我想起你提过,乡试最后一场前夜有些闹肚子,刚好要来青鱼街买点东西,就顺道过来看看你。” 白良宽:“没事,我早就好了。就是这些天等着放榜有些着急,心里总是不得劲儿。” “我老爹让我过两日去我舅爷家散散心,延年你一起去吧。” 白良宽的舅爷在琼宁城外湾下的葛家村,离这儿只要小半天的水路,听说风景颇为雅致秀丽,且乡间多草木,气候凉爽怡人。 是一个不错的避暑地。 宋延年想想近来也无他事,便应了下来。 他婉拒了白良宽要陪他买东西的心意,开口道。 “你回去帮伯父忙吧,我看伯父的胳膊好像有些不便。” 白良宽:“你看出来啦?眼睛还是这么尖利。” “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些天我老爹胳膊肘总有些酸疼,特别是清早刚起来的时候,明明没有东西轧到啊。” “去医馆看了大夫,大夫都说没事。” “但我老爹这手啊,总是使不上劲,这几日坊里包点都是我包的,嗐,真希望这次就能中举。” 那样的话,家里也能轻省许多。 宋延年理解他的希冀。秀才和举人,虽然只差了一场乡试,但那待遇可以说是天冠地屦。 新晋举人可以在家门前建立坊门,用于纪念乡试合格,这笔银两由官府下发,称为牌坊银。 中举后,还会有小商小农拖家带口的捧银依附而来,到时生计肯定是不愁,还能够发笔小财,更重要的是,举人是可以出仕的。 府,县教学训导,主簿等这类的八九品佐官都是由举人担任,家里有门路的,甚至还能够谋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县令当当。 举人有面又有财运,面子里子都有,还能惠及家人,远非秀才能比,是以秀才们削尖脑袋都要继续举业。 穷秀才富举人,古人诚不欺人。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沉默。 宋延年:“再过七八天就知道结果了,此时静候佳音吧。” 白良宽:“希望如此。” 临分别时,宋延年交代白良宽。 “你回家后,看看伯父那屋是否有镜子对着,屋门对镜,镜煞易成,尤其是这等门中煞,于风水不吉。” “伯父的手痛,就是被这煞冲击到了,你将镜子拿掉就没事了。” 同窗多年,白良宽是知道宋延年于风水一道上的痴迷,平日里一本《易经》时常翻阅,那本书的纸张比其他本书更薄一些。 可他自己却不大信这些的。 “这……” 宋延年:“试试又无妨。” 白良宽听完这话,点头道,“这倒也是。” …… 云在东,雨不凶,云在南,河水满。 不过是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万里无云的天空不知不觉中就被云朵占满,南边一片的乌云。 原本还天光大亮的琼宁,好似一下就进入了黄昏时刻。 “快快,要下雨了,大家快支棚。” 青鱼街小摊贩高声呼喊,他们都抓紧时间,手脚麻利的替自己的摊子搭起棚屋,手一甩,油布就搭在了支棱好的杆子上。 夏日时常来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这暴雨来的快,也去的快,商贩养家糊口,根本舍不得归家,往往是棚一搭,等雨停了继续开市。 这时有屋檐遮雨的商铺就显得从容多了。 第135节 街上逛街买东西的百姓开始往回跑,或是张望着找躲雨的地方。 一时间,青鱼街里所有人都在忙,路也宽了几分。 王记肉脯在青鱼街街尾,宋延年又往里走了一段路,才看到这家肉脯铺子。 他前脚刚进店铺,背后就一阵噼里啪啦的响。 泼盆似的大雨就这样下来了。 雨下得又凶又急,不时还伴着几声轰隆声,这样的雷雨天气,让人心中无端的升起几分敬畏。 宋延年:“老板娘,来十斤肉脯,每种口味各两斤。” 守店的是个大娘,见生意上门,她面上带着热情的笑迎了过来。 “十斤肉脯,好嘞,客官稍等。”她手脚麻利的替宋延年装好肉脯,收过银两闲聊道。 “还好你来得及时,要是再慢一步,就得淋成落汤鸡了。” 宋延年扬了扬手中的油纸伞,笑道,“无妨,带伞了。” 大娘看了他手中的伞一眼,不赞同的摇头:“这么大的雨,这样的一把伞怎么够,再说了,你这伞胡里花俏的,不实用。” 还不如她们家的粗布大伞,面丑却实在。 宋延年忍不住笑了出来,“大娘说的是。” 王记肉脯的大娘是个热情人,屋檐外头雨大得视线都有些看不清了,雨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坐吧,躲躲雨。”她搬了一张板凳让宋延年坐下,有些担忧道,“怎么这么大动静,别不是下冰雹了吧。” 宋延年跟着她往外头看,搭话道:“没有,就是雨大了一点。” “这暴雨来得急,下不了太长时间,下午又该放晴了。” 两人就这样在看着外头的雨落,大娘注意到宋延年的视线落在对门的糕点铺,转头对宋延年道。 “后生也要捎带糕点吗?” 宋延年点头,“听说他家的冰镇酥酪一绝。” 大娘是个爽快的性子,她心里有啥就说啥,当下就不见外开口道。 “别去这家买,他家不吉利,我和你说啊,街头那家明记糕点还不错,你去他家买。” “称足实惠,糕点滋味也不错。” 宋延年又看了对面的糕点铺一眼,回头看大娘。 大娘以为宋延年不相信,她抬起眼皮撩了对门一眼,富态的脸上有些不屑。 “要我说啊,他就是事情做的太绝了,这才报应到子孙身上,咱们知情的,现在都不上他家大门买东西了。” 下雨天生意清冷,大娘就聊起了对门糕点铺的事。 他们这青鱼街多是百年传承的老店,不单单他们这王记肉脯,对面的吉祥糕点也是一家百年老店。 “他们店家姓祝,听说主上还是宫廷里御膳房的白案大厨,做得一手的好糕点,早年那生意是好的不行,每天都有大把大把的人来,就为了订他家的糕点。” 大娘回忆起当年的热闹,还有些怀念。 宋延年见桌上有茶水,顺便替她斟了一碗推了过去。 大娘便以一种小子上道的眼神赞扬了他。 宋延年笑了笑,“大娘继续。” 大娘咂了一口茶,继续讲道,“现在看来,祸端是祝老爷子还在时,就已经埋下了。” 祝老爷子没有兄弟姐妹,到他成亲后却子嗣艰难,四五年了还没有见动静。 后来他就纳了三房小妾,小妾肚里也半点没有动静,结果反倒是正房婆娘肚子有了消息。 大娘:“生下来的是个龙凤胎,姑娘白白胖胖的,儿子小的跟猫似的,没几天就咽气了。” 大娘替那丫头抱不平:“嗐,老爷子糊涂,那丫头在胎里懂什么,儿子没了,那是孩子和祝家缘分不够,都是自家骨肉,还整得和仇人一样,我就看不惯这。” “琼娘命苦,好好的糕点铺小姐,整的和丫鬟似的。” 祝老爷子打那以后,也没有再生养孩子,他不甘心,小妾又抬了几房,各个都是臀大腰肥好生养的,各个都不见动静。 “青鱼街谁不说几句,说到底啊,还是祝老爷子不行。” 估计老爷子也是怕了人家他这头牛不行,后来也收了心,散了各房小妾,安安分分的过老百姓的日子。 只是偌大的糕点坊,没有一个儿子支撑怎么能行,祝老爷子便从族里领了个男孩回来,当做下一任当家人培养。 “祝老爷子老了后,倒是看开了,对琼娘倒是又好了起来,琼娘是个好孩子,前几年老爷子病倒起不来身,病榻前伺奉的都是她。” “擦身伺药,哪个不细致妥帖。” 大娘停了话头,感叹了一句,“这孩子啊,还是自个儿的亲。” “老爷子没的时候,特意交代养子要好好的对待琼娘。” 说到了这里,大娘面带气愤,呸了一声。 “没想到这孩子也是个没良心的,祝老爷子没了以后,没过两年琼娘也丧夫了。因为没有生养,婆家也待不下去,就前来投奔这养兄,养兄倒好,直接将琼娘赶了出来。” “可怜琼娘,有家跟没家似的,娘家那么大,她还得赁着一间小屋住。” 宋延年倒是知道祝老爷子为什么这么执着于男娃,朝廷有一条明文律例,女儿是没有继承权的。 要是祝老爷子不领一个养子,他百年后,族里的宗亲会直接接收他的财产,就算是银子都藏不住,宗亲村民会逼着家中女眷大摆流水席,直到将这户人家吃穷了为止。 女儿家势弱,所以,世人都在拼儿子。 前两年张铭家林氏生下了大胖小子,张铭欢喜得不行,直接赶了一驴车的红鸡蛋送到白马河,亲自己交给了宋延年。 那段日子,他看到蛋都有些害怕了。 宋延年:“祝老爷应该给女儿招赘。” 招赘的话,生的外甥起码还是自家血脉。 大娘叹了一声,“祝老爷子顽固啊,他说外甥不是祝家娃,再加上,他早些年一直看琼娘不顺眼,说她命硬,哪里会替她考虑。” 宋延年:“……” 要是当初死掉的是琼娘,祝老爷子就不会说留下的那个孩子命硬了,归根到底,还是祝老爷子恨琼娘不是男娃罢了。 “做姑娘真苦。” 大娘:“谁说不是。” “这祝家养子事儿也做得太绝,结果,家里养的几个孩子都没站住,前些日子,最小的那个儿子也没了。” “大家嫌他家做事不地道,晦气,青鱼街街坊都不爱上他店里买东西呢。” 两人说着话,屋外大雨滂沱,雨中跑来一个提篮小童,小童撑着一把油纸伞,踩着水花,啪嗒啪嗒的跑到了对面吉祥糕点铺前。 大娘站了起来,“哎,是琼娘家的丫头。” “冒这么大雨过来,可别是有什么急事!” 宋延年定睛一看,他同这小童有过一面之缘,这是前些日子,在贡院外头兜售状元糕的小童,那状元糕香软不腻人,吃起来还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整个糕点味道颇有层次感。 他带回白马河和大家一起品尝时,王昌平还嘀咕了一句,真是不敢小瞧琼宁州城的人,随随便便一个路边兜售零散糕点的,都能有如此美味。 现在看来,这琼娘得了这百年老字号的真传嘛! 宋延年想起那小童富贵的面相,问道,“方才您说,这琼娘丧夫未生养便归家了,那这小童?” 大娘此时看着对面的小人,心神有些不宁。 “这个丫头不是琼娘生的,她啊,是琼娘三年前在庙里捡回来的,听说刚捡回来的时候,那模样可惨了,又是伤又是疤的,还烧得迷迷糊糊的,一边哭泣一边喊娘。” “醒来后万幸人没傻,倒是事情全忘了,就是把琼娘错认成自个儿的娘了。” 大娘有些不喜欢这丫头,因为养了这个丫头,琼娘年纪轻轻的,都不好再嫁了。 她给介绍的好几门好亲,就因为琼娘执意要带这拖油瓶,结果都没成。 好在这个丫头还是个知恩的,琼娘手思灵巧,她做一些糕点,这小丫头便做男童打扮,拎上篮筐,跑到市集里叫卖。 母女两个磕磕绊绊的,倒是把日子过了起来。 此时,也不知道小童和对面糕点店的人说了什么,结果就被人推了个趔趄。 祝掌柜:“去去去,哪里来的穷亲戚,天天上门打秋风,羞不羞!” “走走走,再不走,我拿棍子赶你了,你娘病了就去请大夫,和我有啥关系。” 小稗站了起来,她叉着腰,恶狠狠的朝吉祥铺子里呸了一口,又指着掌柜的骂道。 “你人这么坏,活该生的孩子都养不住,我看吶,你以后就是有孩子,也都不是你的种。” “我呸,你个戴绿帽的王八!” 宋延年:…… 这丫头属乌鸦的吗,说话要不要这么准啊。 这吉祥糕点铺,虽然名字取得吉祥,但它的风水可不吉祥。 阁楼飞檐高高翘起,雨水顺着屋檐下落,本该是畅通无阻的,店家偏偏在屋檐下头,又砌了一间小屋充作烘焙房。 这大房檐下小房小门,又叫滴泪房。 大房滴小房,儿孙哭断肠。这种风水,一般都是妨碍子孙的。 宋延年思忖,这祝老爷子子息如此困难,未免也有这方面的原因,琼娘得活,不是命硬,估计是命里贵气。 此时这风水煞已成,祝家养子的子孙运已经被克没了,要是再有孩子,可不就是王八戴绿帽嘛。 …… 符箓的光一闪而过,宋延年将这滴泪煞打散,让它不能再害人,至于祝家养子枯竭的子孙运,宋延年表示他也无能为力了。 也许多修善事,还能得老天垂悯,获得一线生机。 那厢,小稗痛快的骂完后,还不待掌柜的反应过来,转身又跑进了雨中。 祝掌柜跳脚:“嗐,丫头片子反了天了。” 大娘有些心神不宁,“哎,这丫头这么大雨还在外头跑,可别出事了。” 第136节 宋延年拿过大娘包好的肉脯,撑开油纸伞告别。 大娘:“哎,后生不多待一会儿?” 宋延年:“没事,一会儿雨就该停了。” 不愧是府城最新流行的款式,这纸伞确实算的上做工精良。 一把紫竹做成的伞柄,打磨得光滑又趁手,八十四道伞骨,根根分明,伞面画一幅蜻蜓戏荷叶,整把伞清新雅致,和这夏日般配的很。 …… 小稗跑出几步远,就慢下了脚步。 她用力的拍了下自个儿的脸,“该,叫你骂得痛快,这下钱更是借不到了吧。” 她想起家里卧床不起的娘,眼里有些潮水积蓄。 她用力的倒吸鼻涕,不能哭不能哭,哭只能让别人笑话。 这样一想,她真的将那股泪意压了下去。 第90章 豆大的雨一粒又一粒的砸下,路边积蓄起大大小小的水坑。 小稗踩着水花往回走,大雨为琼宁带来了久违的凉意,她还小,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只是此情此景,让她本就不好受的心里更加难受。 天灰蒙蒙的,她心里也不爽快的很。 一不留神,她踩中了一个深坑,脚下一个踉跄,手中伞丢了,挎在手中的小篮子也摔了出去,里头没有卖完的状元糕在地上滚了几下,粘上灰灰黄黄的泥水。 显然是不能再要了。 “可恶!” 她捡起小篮子,拿眼去瞪状元糕,雨水砸在脸上,鼻头一阵酸涩,才压下的泪意瞬间又涌了上来。 “你还好吗?” 这时,一道好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稗:雨停了? 她抬头,一下就见到自己头上遮着一柄油纸伞。 原来不是雨停了啊! 她顺着伞柄往下看,是一只好看的手,唔,人也好看。 小稗抽了抽鼻子,“还行!” 宋延年看她鼻尖通红,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一身的狼狈却还要故作轻松。 他顿了一下,拿出一方帕子递了过去。 “擦擦,这雨真大,你脸上都是雨水了。” 小稗没有动作,她黑白分明的眼里还有几分警惕。 别看她常常在市井里兜售糕点,满地儿的乱跑,见人嘴甜爱笑,哥哥姐姐叔叔婶婶的一通喊,戒备心却也是一众孩童中最强的那个。 除了卖糕点,她都不爱同人打交道。 宋延年像是没有看到小姑娘的排斥,他开口道。 “昨儿我还去贡院那块找了找,没有找到你,上次你卖给我的状元糕,家里人都说好吃,我想再买一些,但是一直都碰不到你。” 原来是买糕点的,小稗放松了下来。 她冲宋延年甜甜一笑,“我家的状元糕用料最是实在了,清甜不腻,还好克化,您买了不亏。” 她说完又苦恼的皱眉,拿眼去看地上沾了黄泥的状元糕。 懊恼,“……可是,今天糕点都洒了,明天行吗?” 宋延年递了一锭银子过去,“无妨,你知道白马河吗?” 他将王昌平住的小院地址告诉小稗,小稗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知道知道,我之前在那边兜售过糕点,那一片熟着呢。” 宋延年被小稗那看大主顾的眼神逗笑了。 他忍住笑,对小稗继续道,“我那兄长特别爱吃你家的状元糕,他想定一年的糕点,你每天卖糕点的时候,顺道带过去就好了,他平日起得晚,不急着吃。” 小稗对着手心里的那锭银子发呆,有了这银子,娘就能请大夫了,她艰难的开口。 “状元糕再好吃,天天吃,吃一年也该吃腻了……” 宋延年:“……他是读书人,就喜欢状元糕的好寓意,当然,要是你们方便的话,做别的糕点售卖时候,可以给他换着吃,他不挑嘴。” 宋延年撑伞陪着小姑娘走了一会儿,突然,他突兀的对小稗道。 “看,天晴了。” 小稗看天,果然,阳光突破云层,方才还灰蒙蒙的天,逐渐有天光洒下。 炙热的阳光一寸寸的蔓延开,不过片刻,就还这个世界一片灿烂。 临别时,宋延年看着小姑娘又恢复成原来的富贵面相,笑着道别。 人这一生遇到岔口无数,有时只是一个念头起,原先的命运就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他终究是不忍心见那样富贵如意的命格,变成飘零无依的早夭之相。 小稗似有所感,她捏紧手中的银锭冲了出来,大声喊道。 “谢谢哥哥,谢谢你。” 小稗看着那道身影一个拐弯就不见了,她低头看手中的银锭,突然的,她好似有一点懂娘亲说的那句话。 熬过黑夜,黎明就不远了。 瞧,她今日就碰到贵人了。 她跨好篮子,步履飞快的往家中跑去。 在靠近家门时,小稗陡然慢下脚步,她打了井水将手脸都擦干净后,这才蹑手蹑脚的进屋。 屋里,琼娘还在睡着。 小稗心里一松,快手快脚的将身上的湿衣服换了下来,拿到外头拿盆泡上水,这才装作刚刚到家的模样,重新推门走了进来。 床榻上,琼娘听到动静,正扶额坐了起来。 “啊,小稗回来了,呀,都晌午了,我今日睡到这么迟了。” “早间的状元糕都没做。” 小稗连忙上前搀扶,道,“您生病了嘛,多休息休息总是好的。” “我也会做状元糕了,这几天我自己来就好啦。” 琼娘一脸疲倦的抚了抚小稗还带着潮气的头发,她的手一顿,又看了眼她身上干干净净的衣服,心下叹息,垂眸没有说话。 半晌后,她整理好自己的心情,笑着道,“小稗今天赚钱辛苦了。” 小稗用亮晶晶的眼睛看向琼娘,里头满是孺慕。 “不辛苦不辛苦,隔壁林婶子都说了,小孩子爱闹跑得快,小稗最喜欢在外头卖糕点了,跑跑跳跳的,每天还能碰到有趣的事儿。” 琼娘失笑,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啊。 小稗伸出手,露出手心里头的银锭子,她依偎进琼娘暖呼呼又软软的怀抱。 “娘,我今天遇到一个哥哥,他说娘做的状元糕好吃,定了一年的状元糕呢,喏,这就是定银,有了它,娘可以请大夫看病啦。” 琼娘鼻尖有些酸涩,她也搂紧了女童小小的身子,“哎,咱们小稗真厉害。” 小稗露出羞涩的笑容。 “哟,母女两个亲香呢。”林婶子拿着一盘的菠菠粿进来,看到床榻边缘亲密的两母女,笑着打趣。 小稗坐直了身子,“林婶好。” 林婶将盘子往桌上一搁,关切问道,“琼娘,今日好点了吗?” 琼娘:“好多了,多谢您的挂怀。” 林婶:“客气了,咱们这可是一个院子的,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这可比近邻还要亲近呢。” 琼娘失笑,她的目光看向桌上的盘子,问道。 “今日怎么做起了这菠菠粿。” 别看这菠菠粿小小的一团,做起来可不简单,需要去那郊外采那新鲜的香芹娘,用石磨磨了大米做米浆,米浆沉淀一个晚上,才能得到米团,米团拌上香芹娘的汁水,再包裹上内里的馅…… 一套流程下来,没个一两天是做不完的。 往常只有大节时才做这菠菠粿。 林婶:“我家大姑娘回来了,她难得能回来一趟……她啊,以前就爱吃这一口,我这当娘的,就是再麻烦,也要给她整上几盘。” 听到林婶提起她家大姑娘,琼娘有片刻的沉默。 无他,这林婶的姑娘并不是外嫁,而是卖身到葛员外家中当丫头,现在是葛员外那傻儿子的丫头,说是丫头,其实就是葛员外买来替傻儿子绵延子嗣的。 这通买卖,在当初签卖身契时就说了,两家你情我愿的事,葛员外还额外付了一笔银。 林婶稍坐了片刻,闲聊几句就回去了。 琼娘看着菠菠粿还有些心不在焉,这好似对女儿疼爱的菠菠粿,真是让人承受不起。 屋里,小稗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对门,那里是林婶一家赁的屋子。 “林婶子真是有福气,大丫姐带了好些礼物回来看她,我也想像大丫姐那样。” 琼娘:…… 小稗没有注意到她娘的眼光,她仍然继续道。 “今儿去吉祥糕点坊没有借到钱,路上我都想好了,回来就要问问大丫姐,他们府上还收不收人,要是收人,我也要去他们府上做活。” “就是不收人,也得帮我找户人家,大丫姐说她门路多着呢。” 第137节 “我生的好,要是进得了那富贵人家家里当丫头,一个月能有二两银。” 琼娘听到这话惊怒了,这大丫是什么意思! “小稗过来。” 小稗:“娘,怎么了?” 她听话的走了过去。 琼娘压下怒气,她摸了摸自家丫头的头发,她家这丫头模样确实生的可人,三年多的时光一晃就过去了,现在她身上一点也不见当初那被打的凄惨模样。 人长开了一些,也胖了一点。 她斟酌道,“大丫姐还和你说什么了?” 小稗:“没说啥啊,大丫姐给我们看了她漂亮的首饰和衣裳,我又不喜欢这些。” 琼娘:“那小稗怎么想去别人府上当丫头呢?你不想陪着娘了吗?” 小稗抬眼看琼娘,眼里有了点泪花,“娘病了我害怕,我不想让娘死。” 琼娘想起院子里前段时间得了风寒就过世的老太,知道这丫头给吓着了。 她一把将小稗搂进怀里,“傻丫头。” “就是再难,都不应该有卖了自己的念头,知道吗?” 小稗:“为什么?为了娘也不行吗?再说了,我也可以像大丫姐一样,常常回来看您啊。” 琼娘的视线往外看,最后落在窗外那有些凋零的杜鹃花身上。 卖了身,哪里还能常常回来哟,人都不是自己的了,真是傻丫头。 “不行呢,为了谁都不可以哦。” “你要爱护自己,只有爱了自己,才有余力爱别人,你说是不是啊。” “小稗还小,娘希望你开开心心的长大,都是娘的不对,娘让小稗不安心了。” 小稗似懂非懂,“好吧,我也舍不得娘。” 她看手中的银锭,又扬起笑容,“娘,咱们去看大夫吧,看完大夫你就好好吃药,好好休息,然后病就好了。” 琼娘温柔道,“好,娘这就去看大夫。” 她当然会好好吃药,琼娘抚了抚小稗的脑袋,她现在可是别人的娘亲呢。 …… 白马河小院里。 宋延年提着三碗冰镇酥酪回来,还没有走进院门,他就看到了等在檐下扇着风的王昌平。 宋延年:“昌平兄。” “你回来啦?”王昌平听到声音,一脸欢欣的迎了过去,他的视线落在宋延年手中的酥酪。 王昌平:“来来,我来提。” 他殷勤的接过冰镇酥酪,抬脚往屋内走。 不愧是冰珠镇的,这瓷碗冰凌凌拿在手中都有些冻手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炎炎夏日来这一碗,简直快活赛神仙。 王昌平手脚利索的翻出了汤匙,拖开凳子坐下就准备开动。 宋延年看了看院子,道:“银扇呢?快唤他来吃酥酪。” 王昌平:“美得他,还要劳动本少爷。” 话虽然这么说,他还是站了起来,抬脚走到银扇屋里唤他。 “喏,那谁,出来吃酥酪了。” 银扇抬眼,随即将脑袋往旁边一撇,阴阳怪气道,“不吃,我这做下人的,月银才多少哟,哪里吃得起这酥酪!” 王昌平撸起袖子,这还顶嘴上了哈!他两下就将银扇欺了出来,按在饭桌旁的矮凳上。 “吃!” 宋延年笑道,“好啦好啦!你俩都别闹了,多大年纪了,酥酪我都买回来了,大家快吃吧,迟了该不好吃了。” 这冰镇酥酪不愧是甜品中的一绝,汤匙轻碰,它就吨吨儿的晃动,宋延年拿汤匙舀破一口送到口中。 唔,清甜嫩滑,奶香浓郁,冰凌凌的又带着一股寒气,夏日里吃来,又是解馋又是解暑。 一碗吃完,各个都意犹未尽,王昌平放下汤匙,摇头晃脑赞道。 “鲜新美味属燕都,敢与佳人赛雪肤,饮罢相如烦渴解,芒生齿颊润于酥。” “美味美味!” 宋延年笑道,“昌平兄也看《燕都小食品杂咏》啊。” 王昌平:“哎,甭提了,前些日子,我半夜三更的看了你书架上的这本书,可把我馋的哟,大半夜了还饥肠辘辘睡不着觉。” “后来自个儿去灶间热了一碗清粥配小菜,囫囵的骗了骗肚子,这才睡下。” 宋延年听得哈哈笑,确实,这书中描写了好几方美食,样样美味精致,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他就从来不在夜里看这书。 回屋前,宋延年转头对王昌平道。 “对了,前几日你说那状元糕好吃,我便替你订了一些,回头稿费分了,记得将银子给我哦!” 王昌平看银扇:“有吗?我有说爱吃吗?” 银扇耸肩。 王昌平:这状元糕能有几个钱,买了就买了。 “知道了,回头就将钱付给你。” 宋延年满意的回了屋。 后来,吃了小几个月状元糕的王昌平咬牙,原来,这就叫做定了一些啊。 他可腻死这状元糕了。 …… 都说踏青游百病,这日一大清早,赶着太阳还未出来,宋延年便来到琼宁码头,准备和白良宽汇合。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副没有睡够的王昌平以及扛着行囊的银扇。 宋延年看了王昌平困倦的模样,道,“既然说了要来,昨晚还不早点歇息。” 王昌平:“……早就歇下了。”只是这晚睡的习惯一旦养成,早些躺着,反而睡不着了。 他又抚了抚身上这一身簇新的衣裳,喜滋滋道。 “我还给这良宽兄带了精装版的异闻录,上头有我的亲手题词,不知道良宽兄是否喜欢。” 宋延年:…… 这人还没有熟悉上呢,这么快就亲亲热热的一口一个良宽兄,真不愧是昌平兄,还是这般自来熟。 不待宋延年回答,王昌平又自说自话道。 “定然喜欢极了。”这可是他的亲笔题词,谁还能不喜欢? 王昌平骄傲的不行! 宋延年:“……你们开心就好。” 白良宽来得也不慢,才看到宋延年,他就一路挥手小跑过来。 “延年我和你说,前两天我去我爹屋门口看了看,果然有一个铜镜对着我爹的屋子,是我对门新来的邻居。” “那铜镜看了就让人别扭,我和他们吵了一通,差点将那铜镜给砸了,这才让他们收了铜镜,这两日我爹真的没有手疼了。” 他叹道,“太神奇了!” 第91章 湾下,葛家村。 宋延年一行人下了码头,就往村子里走去。 王昌平见白良宽脚步虚浮打颤,脸色青白,那虚弱的模样就像自己被鬼追撵了三条街后的样子,就连旁边的银扇都一直拿眼觑他。 估计也是觉得有几分眼熟吧。 他诧异道,“良宽兄,你晕船?” 刚才琼宁码头上,那本紫山先生亲笔题词的话本,最终还是发挥了重大的作用。 两人迅速的熟络起来,此时相互间,已经一人道一句良宽兄,另一个应一声昌平兄了。 亲亲热热的模样,好似彼此是相熟了多年的好友。 宋延年只得和银扇做伴,安安静静的跟在后头。 白良宽勉强笑了一下,“惭愧惭愧,让昌平兄看笑话了。” 这也是他很少来这葛家村的原因,谁能想到,他这样壮壮的体格,看到那泛着鱼鳞波纹的河面,居然会发晕。 天知道他刚才多想说不去葛家村了,然后跳下船打道回府。 宋延年接过白良宽手中的行囊,让他能够更舒畅一些。 “多坐几趟就好了。” 他顿了下继续道,“不会坐船可不行。” 要是这次乡试顺利中举,有打算继续举业的话,约莫十月份底,他们就得动身进京,准备参加明年的春闱。 这琼宁去京诚可远着呢,一路跋山涉水,坐船是少不了的。 到时坐船就不是今日这样的短途。 宋延年看过舆图,琼宁码头乘船顺水到隔壁的郡城业州,行程都得六天,京城只会更远。 第138节 白良宽心里也知道这样不行,他苦着一张脸应下。 “哎!我回头再多坐几趟试试。” 几人一边说一边走,很快就走进了葛家村。 葛家村是个大村,村子良田百顷,阡陌纵横,乡间风景雅致秀丽,农家屋舍错落有致的绕着横穿村子的那条大溪建设而起。 大溪的源头是翠山一泄而下的山泉,山泉水清冽干净,淙淙的流水,为葛家村注入勃勃的生机。 走下山路,就是乡间的羊肠小道上了。 路两边是参天的古树,繁茂的枝叶为行走的行人投下一片阴影,树上的蝉在叫,斑驳的树影落在地上,就像一片宁静落入人的心湖。 宋延年和白良宽两人这几日等榜的焦灼,好似都散去不少。 白良宽:“哎,早就该来了,在家里干着急。” 宋延年笑道:“好景不怕晚,现在来也不迟。” 夏日少风,大大的日头挂在半空中晒的厉害,这葛家村却愣是比外头凉爽许多。 就在宋延年和白良宽银扇三人沉醉于这片夏日难得的清凉时,王昌平凑近宋延年,他拿手肘杵了杵,小心的开口。 “哎,延年,你说这里有没有啊。” 宋延年:“嗯?有什么。” 王昌平一双眼警惕的四处看了看,又压低了声音,“就是那个,鬼。” 最后一个鬼,他几乎是以气音发出的,足见他心中的忌惮。 宋延年:…… “你不是不怕了吗?” 这半夜都敢出门找灵感的人,在明晃晃的阳光下,还要问自己有没有鬼,还有,你那一副提心吊胆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王昌平:“那怎么会一样。” “这村子凉爽是凉爽,但我觉得也凉飕飕的,要是有鬼,肯定是大鬼。” 按着他以往的亲身经验,这山鬼就是比城里的鬼凶!也更吓人几分。 大概是因为山鬼多是被谋杀抛尸的可怜人所化,一身戾气惊人,他碰到过几次,跑得格外辛苦,差点连命都吓没了。 他是半点也不想再遇见这样的鬼了。 宋延年失笑。 王昌平不满了,“你别只顾着笑。” 宋延年:“没有没有。” 他示意王昌平看远方山上的庙宇,告诉他道。 “庙者天星也,你看这神庙坐落在三吉六秀的方位上,此乃大吉,这葛家村依山傍水,是藏风聚气的好风水。” “这凉风气正的很,不是什么阴邪之气。” 白良宽听到这,回过头来笑道。 “我知道延年兄痴迷风水之道,平日里颇有研究,没想到昌平兄也是同道中人,哈哈。” 白良宽经过自家老爹的铜镜煞一事,也不敢再头铁的说不相信,但要他完全相信嘛,那也是不可能的。 王昌平:…… 他其实不想和宋延年当这同道中人,说来都是心酸泪。 不过,得到宋延年这肯定的话,他放下心来看村子的景色。 “安心了安心了。” 葛家村很静,此时接近晌午,田间劳作的村民大部分已经归家,地里只有两三人还在劳作着。 几人走到村中时,突然,一条大狗从田里蹿了出来,对着羊肠道上的几人就是一阵乱吠。 乡间土狗最是凶狠,通常是半狼半狗的血脉,那森然的牙齿利得很,就连眼睛里都是恶狠狠的凶意。 还在施肥的葛老伯听到动静抬头一看,心中暗道不好! 这条狗他认得,是村西葛三家的猎狗,平日里就凶的厉害。 叫的这么凶,别不是要咬人了吧。 瞧对面那几个书生都要吓傻了。 他立马拎起地上的扁担,一边跑一边要去凶那大狗,“去去去!” 奈何,他离得实在有些远,眼见那大狗就要扑到人了。 葛老伯急得不行。 …… 看到狂吠奔跑而来的大狗,白良宽心中一紧,他瞬间被曾经狗撵鹅追的记忆支配住了,连弯腰捡石头都忘记了。 危急时刻,宋延年将他推开。 宋延年对上了大狗的眼睛,叱咤一声,“去!” 一道言灵,瞬间打到了大狗混沌的脑中。 “嗷呜~”大狗陡然夹尾耷耳,脚步急刹,一个扭臀转身就往回跑。 白良宽看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大狗背影,惊魂未定:“这……这狗是怎么回事。” 王昌平翻了个大白眼,旁边这个可是连毕方都能往家里拎的主儿,吓退一条土狗,那不是理所当然嘛。 宋延年笑道,“动物灵着呢,你越凶,它们就越不敢放肆,但凡你有一丁点的露怯,它们就能追着你从村头跑到村尾。” “所以,你就是怕,气势上也不能怂。” 白良宽:“是……是吗?” 宋延年还没有说话,王昌平就抢答了。 王昌平:“对!” 这就和他遇鬼是一个道理。 虽然每次到最后怂的的都是他。 那厢葛老伯拎着扁担,喘着气跑了过来,他打量了几人一眼,见没有伤口,这才放心下来。 “后生没事吧。” 宋延年:“没事没事。” 他看着葛老伯,突然咦了一声。 葛老伯:“……可是老汉有什么不妥。” 他方才在田里施肥,形容肯定是不雅的。 宋延年连忙道,“没事没事,我们是府学的学生,在这儿见到老伯,我有些诧异罢了。” 原来,这葛老伯就是每隔三个月就要去府学茅房收粪水的葛员外。 葛员外也笑了起来,“原来是府学里的秀才公啊。” “今日来葛家村是?” 白良宽也是诧异,他是真不知道这葛员外原来也是葛家村的,他将自己来舅爷家游玩的事情说了一通。 待听了白良宽舅爷是哪家后,葛员外笑得更亲近了,他对白良宽道。 “啊,原来你就是葛金嘴里常常念叨的会读书的外甥啊。” “说来我也是你隔房的舅爷,空了到我家玩啊,带上同窗一起,咱们都是自家人,不用生分!” 又认了一门亲的白良宽:“……??噢噢!好的。” 告别了葛员外,他们继续往村里走,白良宽的舅爷家在村尾,房屋背靠着葛家村的山脉翠山,因此几人又走了一段村路。 宋延年讨伐白良宽:“之前在府学,你都没过这葛员外还是你家亲戚。” 白良宽:“说实话,我也今天才知道。” 他并不常来这舅爷家,反倒是舅爷经常去他家。 “我家做包子的,面粉猪肉葱花等物用的也多,乡下这些东西能够便宜一成,平日都是舅爷收好了替我们送来。” “我小时候就不大会坐船,所以,葛家村来的比较少。” 几人说着话,很快就到了村尾,最终他们停在种了一从文竹的农家小院前。 院子门没有落锁,白良宽走在最前头,他直接推开篱笆院的大门走了进来,转身招呼身后的宋延年等人。 “进来吧。” 宋延年打量了眼这农家小院,院子打理得很整齐,自留地上还种了一些蔬菜,柴房里垒着大根大根的木头,就连旁边的鸡舍都收拾得很干净。 毛羽艳丽的大公鸡正在不大的地盘上巡视,那昂首挺胸的模样有几分逗人。 宋延年想起自己多年前养的大红马,一时失笑,片刻后,又有一股惆怅漫上心头,他想小源村了,这次红榜张布后,他也要回家一趟。 “舅爷,你在家吗?”白良宽朝屋子里喊。 “哟,是良宽来啦?” 堂屋里瘦高脸黑的庄稼汉子还在吃着饭,他听到声音,匆忙的将口中的饭咽了下去,这才迎了出来。 一出来就看到了自家外甥在探头,旁边还站了三个他不认识的少年郎。 “良宽,这几位是?” 白良宽连忙介绍道,“舅爷,这都是我的同窗,这位是宋延年,这位是王昌平,还有这个小哥是昌平兄的书童银扇。” “他们听说葛家村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就跟着我一起来玩两天。” 宋延年和王昌平连忙见礼,“老伯好。” 葛金:“哎哎,都好都好。” 他就是个乡下种田的汉子,见到宋延年和王昌平两个读书人还有些拘谨,他搓了搓手热情道。 第139节 “来了就当自个儿家一样,好好玩,咱们乡野人家,也没啥大规矩,后生有什么需要,直接和良宽说就好。” 说完,他就将人迎到空屋里安顿了下来。 “叨唠老伯了。” “不会不会。” 宋延年他们在收拾带来的包裹。 葛金将白良宽往旁边一拉,悄声的数落。 “你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捎来的口信就说了自己要过来散散心,也不说有带同窗来,舅爷想着就你一个人,都没有准备好酒好菜,这,这可别寒酸人家了。” 他觑了屋里铺床的三人一眼,那书童他就不说了,这一个书生穿的花花绿绿的,跟个公子哥似的。 另一个年纪小一些,虽然穿着不打眼,但那身姿容风度,一看也是好人家出生,他们这寻常农家的粗茶淡饭,可别怠慢人了。 白良宽不满了,“舅爷,我一个人来,就配不上家里的好酒好菜了?” 葛金拍了拍白良宽的脑袋,“你个憨憨。” 宋延年耳朵灵敏,虽然两人说话都是压低了声音,但他还是听了个清楚。 他往这边看了过来,刚好对上葛舅爷的视线,他冲葛舅爷笑了笑,葛金瞬间红了老脸,总觉得自己和外甥说小话,被人听了去了。 白良宽不逗自家舅爷,他安抚的拍了拍老爷子的手,笑道。 “不打紧的,他们就是过来玩玩,舅爷不用特意照顾我们。” “过两日我带他们去翠山里转转,山里兔子山鸡多,到时我们捉几只回来,舅婆帮我们整治整治,不就又是一道好菜了。” 葛老舅打量了白良宽一眼,眼里是大大的怀疑,就这身板,还想捉山鸡兔子?美得他! 罢了,今儿就算了,明天让他家老婆子杀只母鸡,做一锅柴火鸡来吃吃。 葛老舅开始盘算着这时节的好菜。 白良宽:“对了舅爷,刚才在村子里,我碰到葛员外了,就是在府学里收粪水的那个老伯,他也是我舅爷吗?” 葛金拍了拍白良宽脑袋,“叫你不来葛家村,家里亲戚都认不全了。” 白良宽:“别打脑袋了,会傻的。”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嘛,我一坐船头就晕,你以为我不想来啊,咱们葛家村多好,夏日凉快,好吃的又多。” 葛金:“……算了,不和你计较。” 片刻后,他又回过头,犹豫道,“真的会傻吗?舅爷给你揉揉,下次不打你头了。” 白良宽:“嗯?” 葛金叹了口气:“唉,就是你提起了葛川,就是你口中的葛员外,我就想起几年前,他家儿子突然变傻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白良宽:“……突然变傻?” 葛金:“是啊,要不然你这个舅爷这么拼干嘛,都五十多岁人了,还到处卖力气,脏活累活只要有活,啥活都干。” “掏粪抬棺,哪个没有他,眼睛就钻进钱眼里了。” 也是神奇,这到处收粪水,几十个铜板的攒啊攒,都能给他攒出一番家业来。 是个能耐人呐。 “不过我们也都理解,他啊,就是怕自己老了,傻儿子没有依靠。” “前两年还花了大笔钱买了个丫头,想让她给儿子生个孙子,以后孙子也可以照顾照顾儿子。” “那丫头啊,穿得可好了,就是肚里没动静,我看老川都死心了。” 宋延年和王昌平都被葛舅爷的话给吸引住了。 王昌平:“怎么就傻了,怪可怜的。” 葛金:“谁知道,都十多年前的事了。” 王昌平拿眼看宋延年,宋延年摇头,“没看到人,我也不知道。” 可能是魂体走失,也可能是生病…… 一时间,几人都唏嘘不已。 白良宽:“真看不出来,在府学时候,葛员外可风趣了。” 宋延年点头,听说他怕自己喊收粪水不文雅,熏着府学里的读书人,特意请教了训导,替粪水起名人中黄,金汁,就连那股臭味,都得叫做木樨香…… 事故于他人嘴里,永远只是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只有自家人,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伤痛。 …… 晌午饭后。 白良宽被自家舅爷带着去葛川舅爷家,王昌平拖着宋延年也一道跟上了。 乡间路上。 葛金数落:“你呀,都这么大了,亲戚都没认全,还好今天你撞上的是葛川,他脾气好,不然你就等着被挑礼吧。” 几人走了半刻钟,就到了葛川葛员外家。 葛川虽然自称是葛员外,但他的屋子并不气派,也就是寻常农家小院,只是比其他家更大一些。 几人还没走到,就听到葛员外院子里大声喊着,“阿弟,阿弟,你躲哪啦?” “爹输啦,你快快出来。” “哎,急死爹了,快出来! 第92章 “阿弟?” 葛员外听到院子外头有动静,他连忙往外跑,他心急得很,一下就拉开了院门,那力气大的得众人都能感受到开门时的那股风。 葛金:“老哥哥,哎,是我,我带家里小辈来拜访……”拜访…… 他话还没说完,看着葛员外的脸色,失声问道。 “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葛员外满脸通红,大粒的汗珠从他额头冒出,整个人看过去着急又慌张。 “是你啊!” 见来人不是他的儿子阿弟,葛员外的手从门把上垂下,失落极了。 随即他一把抓住葛金的手,“瞧见我家阿弟没有?” 焦虑会传染。 葛金瞧他这般样子,自己也急了,他反手就是一拉,叠声问道。 “没,阿弟丢了?” “别急别急,你先别急!” 葛员外哪里能不急,他这下是急得团团转了。 “我一早就去田间施肥了,忙到现在才回来,我也不知道阿弟什么时候不见的。” 葛金连忙追问:“家里找了没,孩子贪玩,是不是自己躲起来了?” 葛员外:“找了,家里到处都找了,附近也找过了,就是不见人影。” “嗐,这不省心的孩子到底跑哪里去了。” 葛员外愁的不行,他又怕又担心,他家小子傻,但是人还懂好赖,平日里也听话的很,他让在家里待着,他就不会往外走。 就是顽皮和他玩闹捉迷藏,看到自己这般着急呼唤,也早该钻出来傻笑了。 葛金劝道:“不是还有丫头吗,阿弟那丫头呢?有丫头跟着,阿弟应该丢不了。” “咱们先别自己吓自己了。” 葛员外拍腿,“那丫头四天前回她老娘家了,这几天家里就阿弟一个人。” “急死我了急死我了。” 估计这丫头被自家娘卖给了他家,他家阿弟又是个傻的,她心里有疙瘩,往常怎么催都不肯回她老娘家探望。 但她待阿弟倒是细致,葛员外心里也放心她,却不想这丫头难得回去一趟,他家阿弟就丢了。 葛员外悔得不行,早知道他就不放这丫头回府城了。 他重重的摔了下自己的右脸,“都怪我,明知道阿弟离不得人,还去田里做活。” 葛金:“这怎么怪得了你哟!别急别急,老哥哥你先别急,我这就去村里喊人,咱们一起找找。” “你可千万别急啊,急坏了身子,阿弟怎么办。” 葛川抹了把脸,“好好好,我不急。” 两个老伯一边说着话,脚步却不停歇的往村里跑,显然是去喊人了。 因为出去的急,葛家大门都没关,白良宽几人更是被丢在了原地。 宋延年等人面面相觑。 王昌平:“应该丢不了吧。” 方才听那葛舅爷说了,这傻阿弟都有二十来岁了,再傻也能懂一些东西啊。 白良宽摇头:“难说,舅爷说了,阿弟心智就跟四五岁的孩子一样。” 宋延年:…… 四五岁,那不是撒手没嘛! 又爱玩又爱闹的。 王昌平和银扇齐刷刷的拿眼看宋延年。 宋延年:…… 第140节 “我试试吧。” 这寻人的符箓他还没有用过呢。 王昌平催促:“快快,你瞧那老伯,他急的就差掉眼泪了。” 真是太惨了。 宋延年点头应下:“好。” 白良宽一头雾水,“不是,这人丢了,咱们一起去找啊,你们一直催延年兄干嘛。” 王昌平学着葛舅公的动作,将白良宽扒拉到一边。 “跟你这憨憨说不清楚,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说完转头看宋延年。 “延年兄,都需要些什么,我们也来帮忙。” 宋延年,“唔,如果有阿弟的贴身之物就更好了。” “贴身之物?”王昌平左看又看,念叨了一句失礼了,就要去闯葛员外的屋门,“哪一间呢?” 旁边的银扇悄不愣声的跑到院子后头,捞了一件晾晒的衣服跑回来。 “宋公子,你快瞧瞧,这件应该是阿弟的衣服。” 听那葛舅爷的话,这葛员外家里只有阿弟一个独子,葛员外又是个勤俭爱儿的老头,这件衣裳面料舒适又柔软,定然是他家傻儿阿弟的。 银扇心里快速分析完,末了给自己点了个赞,今天又是表现棒棒的一天。 王昌平惊喜:“银扇,行啊你!” “找到阿弟记你一功。” 银扇嘿嘿一笑。 贴身之物既然有了,宋延年就准备画这寻人符箓,他回忆了片刻,开始秉气凝神…… 空中无数的灵韵之气朝指尖涌动,莹莹似有命光,灵韵蜿蜒的汇聚成符箓……符光柔和的包裹住那件衣物,肉眼可见的,那件衣物化为虚无。 紧接着就是砰的一下,符箓在半空中绽开,符光溢散成点点星光飘浮在空中…… “这,这……”白良宽指着空中那似绸带一般的光亮,话都说得囫囵了。 宋延年拽住光束,朝身后的几人道,“应该是在山上,你们在这里等还是?” 王昌平跳了出来,一脸的兴奋,他迫不及待道,“我!我!我也要去。” 这种事怎么少得了他! 太神奇了。 白良宽张大了嘴,喃喃道:“……延年兄。” 这,这还是他认识的延年兄嘛! “阖上阖上,这个样子蠢死了。”王昌平伸手,一把就将白良宽张开的下巴合上。 “你去不去,不去我们自己走了。” 白良宽吞了吞口水,“去去去。” 不管怎么样,先应了再说。 宋延年拿眼看银扇,只见他早早的跟在了自己后面,现在正试着跟自己一样,伸手去拽住那束光点。 见宋延年看来,银扇抬头露出一个憨憨的笑容。 宋延年:…… 他看了一眼还傻站在那边不动惮的王昌平和白良宽二人。 真看不出来,银扇居然还是个内秀的。 “走吧。” 随着他的话落,那绸带似的光束就延伸到白良宽和王昌平手中。 白良宽还不大在状态,王昌平已经伸手捏了捏那束光,唔,光滑又柔软,他不自觉的又捏了好几下。 光束似有魂,它别扭的动了动,王昌平惊奇了。 “它,它不让我捏。” 宋延年笑道,“自然,寻人符箓也是问神符箓的一种,这里头有翠山一地山灵的一丝灵感在其中,你这样捏它,它感觉不舒服了,就会动弹。” 寻人找物,自然要问这一方的土地了。 翠山山灵虽稚嫩,但找一个青年,却还是轻松的。 王昌平低头看手中的光束,连忙将手放松一点,“噢,是在下失礼了。” 光束柔柔的搭在他手心,显然是不介意了。 几人感觉自己被一阵风温柔的包裹着,紧接着他们好似化作了这股风,风自由又肆意的从葛家村掠过,来到了翠山的山脚下。 翠山是座大山,山势连绵,远远看去,重峦叠嶂的山脉似一片绿色的海洋。 白良宽失神,“咱们说好了要来登高的。” 只是他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来爬这翠山。 宋延年笑道:“颇有野趣,不是吗?” 多自由啊! 他们看得又高又远,山林间云雾缭绕似轻烟,树木那片青翠得要滴下的绿意好似伸手就能掬起…… 他觉得这次登高之行棒极了! 风时而掠过山道,时而吹过树梢,时而顽皮的拂过山花…… 山林好闻的气息,一直笼罩在众人鼻尖。 翠山山灵:这边这边。 宋延年感受到山灵朦朦胧胧的灵智,笑着回了一道灵韵。 翠山山灵:^_^ 约莫两刻钟后,风停了。 宋延年:“好了到了。” 白良宽和王昌平以及银扇落地,他们还有些晕乎乎的,脚下的地似乎成了软地,踩在上头有种不实的感觉。 绸带在半空中溢散,消失不见…… 王昌平将手搭在银扇肩上,他手上还有方才偷采的一朵山花,山花烂漫,颜色鲜红艳丽,证明方才那一幕幕风景,并不是自己的臆想。 “延年兄,你和山灵打打招呼,咱们下山的时候,再搭一波吧。” 宋延年笑道,“唔,再看看吧。” 自由是自由,就是太废灵韵了。 说完,他不理王昌平明晃晃的失落表情,眼神向周围看去。 这里应该算是翠山的深山了,山野碧绿,藤萝缠绕着形态各异的怪石,一条清冽的溪流淙淙的湍流,流水声很大。 他见到野兽的足迹,鸟儿的爪子,却罕有人迹……一时间,他脸上的表情有些绷。 白良宽也开始四处探看,他诧异道,“阿弟怎么跑到深山里来了?” 经过刚才这一波的登山,他是半点不怀疑宋延年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几人都开始在这片小林子里查看。 银扇:“这里!这里!这里有个人。” 众人顺着银扇手指的方向看去,“喏,在那块石头的背面,你们看,衣角都露出来了。” 宋延年拍了拍银扇的肩膀,“回去让你家少爷给你涨涨月银。” 银扇听完,立马拿眼去看自家少爷。 王昌平:“……有有有,回去就涨!” 银扇心满意足了。 白良宽探头往下看了看,他惊道:“啊,阿弟是不是出事了?他是昏过去了吗?怎么没有动静。” 宋延年连忙道:“没事没事,人应该是昏睡着。” 几人正要翻过去时,宋延年又拦住了他们,“等等,有人来了。” 王昌平应和:“对对,咱们先别过去,阿弟怎么会跑这么远,肯定有人从中作怪,咱们得把事情弄清楚。” “不然咱们离开了,恶人还在村中,下一次再害这阿弟,可就没有人相救了。” 白良宽一听,这话有理啊!他便止住了上前的脚步。 山泉水湍湍的急流,水势拍在石头上,声音格外的响亮,是以来人并没有注意到,在她的上方,还有几个人正在往这边看。 白良宽急了,“这水声太大了,我啥都听不到。” 宋延年:…… “不好意思,我忘记了。” 他往众人身上贴了一张符箓,众人瞬间觉得自己耳清目明。 …… 林雅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她甩了葛三,心慌慌的又跑了回来。 她见阿弟还在原来的地方躺着,身上也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 她小心的走了过去,推了推地上躺着的青年,“阿弟,阿弟,醒醒。” 阿弟没有醒来,林雅也不急,她心知这是迷药的药效还发作着,一时半刻的还醒不来。 她的视线落在阿弟手上吃了一半的菠菠粿上,顿时一个停顿。 这是她从娘家带回来的,她娘花了大心思亲手包的,以前她最爱吃这个了。 第141节 林雅弯腰将菠菠粿从阿弟手中拿出来,将它往旁边拢了拢,这才捋平裙摆坐了下来。 她靠着阿弟,眼睛看着那淙淙的流水有些失神,莫名的她想起了昨日琼娘找她时说的话。 说实话,琼娘找上她,她是有片刻的慌张,别人不知道,但她自己对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心知肚明…… 面对无忧无虑又似小草一般生机勃勃的小稗,她是多么的嫉恨。 所以,她故意勾着小稗,拿出自己漂亮的衣裳和首饰……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自己没有在小稗眼里看到嫉妒,也没有看到羡慕…… 有的只是见她过得好的欢喜。 那一下,她觉得自己卑劣极了。 林雅侧头看旁边的阿弟,替他拢了拢盖住脸颊的碎发。 她确实是卑劣的人啊,连待自己这么好的阿弟都害。 昨日琼娘没有说什么,但林雅觉得,琼娘心里什么都清楚,包括自己的险恶用心。 琼娘走时和自己说:“大丫,你不是心恶之人,不要做让自己亏良心的事,相信姨,那会让你每每想来,都后悔不已。” 林雅将头埋进膝盖间,怎么办,她又做恶事了,琼娘说的对,她又后悔了。 这时,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林雅慌忙抬头,来的是猎户葛三。 葛三皱着眉,抱肘居高临下的看着林雅和阿弟,冷哼了一声。 “怎么,又舍不得你家小傻子了。” 林雅反驳,“他不傻。” 葛三嗤笑,傻子不傻谁傻,不过,他也懒得和这丫头争论这种问题,无所谓又无聊。 “走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林雅侧头看无知无觉的葛阿弟一眼,陡然下了决心,她抬头道。 “我不走了。” 葛三都走出了两步远,听到这话顿住了脚步,他回头不敢置信道。 “什么?水声太响,我听不清,你再说一遍。” 林雅深吸一口气,说出口的话更加的坚定了,“你没听错,我不跟你走了!” 葛三暴躁的来回踱步,他看了地上的菠菠粿一眼,觉得这粿子碍眼得很,他一脚就将它往旁边踢飞。 “你这恶女人,清明果都给你家阿弟吃了,现在再来装什么好人。” 林雅低着头不说话。 葛三:“我再问你一遍,你走不走。” 林雅照旧不说话,她低着头,虽然没有言语,但那一身的动作姿态都在讲述着自己的拒绝。 葛三暴怒:“你现在和我说不走?” “我跟你说,我特意饿了我家猎狗五天,今天出门前将它的绳索磨得就剩下半根绳,估计它早已经挣脱绳索,在村子里到处咬人了。” “我制造这些混乱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他们迟一些来找这傻子,咱们能够跑得远一点。” 说到后头,葛三单膝跪在林雅面前,“雅儿,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也不想伤害阿弟,要怪就怪阿弟看到咱们相会了。” “你虽是葛员外买的丫头,但谁都知道,你是傻阿弟的媳妇,你知道村子里对有私情的人,多严酷吗?” 听到私情,林雅的手抖了抖,她眼里闪过惊惧,却抬头倔强道,“阿弟不会乱说的,他也不懂!” 葛三嗤笑:“傻子是不懂,但他又不是哑巴,他爹多问他几句,不就什么话都套出来了?” …… 上方,白良宽气愤:“晌午那条恶狗就是他家的,呸,恶人配恶狗。” 王昌平恍然大悟:“哦!他们有私情被阿弟看到了,这才准备私奔啊,怕人来抓他们,就要把阿弟骗出来啊。” “啧啧,真是狗男狗女。” 宋延年:“不,这人对阿弟起了杀心。” 下方,林雅也抬起头,“那也不要把阿弟扔在这里啊。”她环顾了四周一眼,就在前面,还有虎豹爪子的印记。 “在这里,阿弟还怎么活。” 她虽然恨父母将自己卖给了葛员外家的傻儿,但是,阿弟他,他真的很好。 林雅泪如雨下,就连葛员外,虽然人吝啬了一点,但说实话,他并没有苛待自己。 她,她后悔了!怎么办。 第93章 清凉的风吹拂而过,翠山郁郁葱葱的树木摇摇摆摆,浓荫下的清涧流水湍湍的流淌…… 整个林子很静,除了哗啦啦的流水声,风声,就只有林雅抽泣的声音。 听完林雅的询问,葛三没有正面回答,怎么活,只能靠天给命活了,他阴下脸,也不暴怒了,语气不低不高的开口道。 “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走不走!” 林雅抬头,她觉得这一刻的葛三有些陌生,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是个充满豪气又不失细腻的情郎,一时间,原本态度坚定,决定不再私奔的林雅都不敢再开口了,她委婉哀求道。 “三郎,算我求求你,咱们就是要走,也别把阿弟丢在这里,要是他出事了,我这一辈子心里都过不去。” “你别这样!” 葛三无动于衷。 站在上面的几人将下面的场景看得一清二楚,大家都看出来了,这葛三没有一点心软的迹象。 白良宽愤怒的捶了下旁边的树木,“他们这是谋杀!快快,咱们快下去把他们抓起来,一个个都不要放过。” 宋延年看了他的身板一眼,再看了眼下头的葛三。 说实话,这谁抓谁,还真不一定呢。 另一边,王昌平和银扇两个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正在找路,想着怎样翻过去才合适。 王昌平一边拿棍子划地上的藤蔓,一边抱怨:“这山灵也真是的,直接将我们放阿弟旁边就好了,现在这样,咱们怎么翻过去。” 翠山山灵:—^—不开心。 宋延年:“……山灵听着呢。” 他替不能开口的山灵辩解道,“山灵一片赤诚,它是想让咱们也看到现在这一幕。” 说完,他打量着他们两拨人的位置,乍一看,双方好似离得不远,一个上一个下,但要想翻过去,路还得好好琢磨琢磨。 有一些地方看过去是路,其实只是长了茂盛的草木,草木丛生,茂密的绿意好似一条平坦的小道,实则下方是万丈深渊。 踩下一脚,万劫不复。 就像此时的林雅。 宋延年视线落在下头的两人身上。 说来,这丫头也是个苦命人,本该是她最亲的家人,却没有将她当做活生生的人,或许是因为困难,或许是贪财,反正最终的结局都是她被卖了,卖给一个傻子当丫头。 父母收了额外的银两,所以,她还得替傻子绵延子嗣。 怨恨一开始就种植在心底。 恨最伤人伤己,它就像是一个木刺扎到肉中,随着日久时长,这根刺扎在血肉中溃烂成一个脓包,直到面目全非…… 然而,她以为的良人葛三,根本不值得她托付终身。 宋延年的视线掠过葛三,他不过二十来岁模样,蜂腰猿背,就是站在那里,也有一身迫人的气势。 都说面由心生,言行举止可以欺骗人,但面相藏不住。 这葛三蜂目庞腮,一对眼睛就像是蜜蜂的眼睛,眼珠小眼白大,瞥眼瞪林雅的那一下,还可以见到那外凸的眼珠隐隐有凶光外露。 这是一个绝情又心思狠辣,行事不留余地的人。 丫头跟着葛三走,以后的日子只会更苦更难熬……身如浮萍,半点不由人。当真是命若草芥,一步一劫…… 宋延年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他看了前方那流水淙淙的清溪一眼,有片刻的失神,这么美的景,这么凉快的避暑圣地…… 唉,和三两好友愉快的避暑登高,怎么就这么难呢! …… 那厢,葛三听完林雅的话,抱肘沉默。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重。 葛三越想越不爽快,心里的邪火就像是那杂草一般,瞬间爬满心底,密密又麻麻。 他张大鼻翼大出气,看仇人似的看着躺在地上的葛阿弟,眼里是浓厚化不开的恶意和嫉妒。 阿弟阿弟,都二十有一了,他爹还唤他阿弟。 在乡里,只有心头宝才被唤一句阿弟,阿弟就是爹娘的命根子。 一个傻子,嗬,不过就是一个傻子! 葛三咬牙切齿:“真是好命啊,从小到大就是这样,就是成了傻子,都还有人护着你,你爹是这样,现在丫头也是这样。” 林雅看着他扭曲的脸,喃喃:“……三郎。” 葛三此时撕下自己脸上的伪装,他两步上前就将林雅拽了起来。 “走!跟我走!” “事情到了这一步,哪里还由得你说走还是不走!” “我葛三活到二十三岁,还没有被人这样戏耍过!” “就是我的女人也不行!” 他拖过林雅,眼睛瞪向地上的阿弟,却是对林雅说道。 第142节 “你再哭哭啼啼的,我就在他身上划上两刀,到时这鲜活的血会引来什么,我可不保证!” “翠山里,别的不说,虎豹豺狼倒是不缺的。” 林雅瑟瑟发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葛三好似知道自己吓到人了,他凑近林雅的耳畔,低声哄道,“好了好了,你别想太多,就算傻阿弟出事,也都是我犯的罪,你心里内疚难过啥。” “官府要抓也是抓我,乖,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罪的。” 林雅偏过头,躲开了葛三。 葛三压抑住怒气,握紧了自己垂在旁边的拳头。 这时,地上的阿弟难受的动了动身子,嘴里有细碎的声音发出,眼见他迷迷糊糊的就要醒来,葛三和林雅不由停住了动作,盯着地上的葛阿弟。 …… 王昌平和银扇快找到路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宋延年想了想,翻手打出一道灵符,符光点点,须臾便化作一匹饿狼。 狼眦了眦锋利的尖牙,甩了甩头,露出里头长长又血红的舌头,悄无声息的接近下方的几人。 葛三不愧是猎户,而且还是个优秀的猎户,只是林间空气中的一点异动,他就迅速的反应过来。 “是谁?” “嗷呜~”饿狼凶猛扑来! 不好!葛三拧眉,下意识的将手中的林雅往前一拖,挡住了饿狼来势凶猛的攻击。 林雅吓得花容失色,忍不住尖叫了起来,她能感觉到饿狼口中那股恶臭的腥风从她的面颊旁擦过。 那是吃肉动物特有的腥臭! “呕~”林雅跌在地上,腥臭熏得她几欲呕吐,她的掌心划过地上的碎石头,瞬间划出道道血痕,上头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可这些都及不上她心里的痛,她难以置信的看向葛三。 “你……”你居然拿我当挡箭牌? 人只有危机时,表现出来的才是真实的,林雅心凉的要死,她甚至忘记了哭泣。 又是这样!她又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葛三急急忙忙开口:“雅儿,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时失手!” 饿狼见一击不成,瞬间调转了下后肢,继续盯着葛三。 葛三当下也顾不上林雅,他也瞪着饿狼,一人一狼形成对峙。 这匹狼毛色灰暗,尾巴处带着一点雪白,它没有再嚎叫,但葛三知道,这是一匹饿狼,因为它那冰冷的黄瞳里,盛满了绿光。 它饿极了! 一人一狼对峙了片刻,突然,饿狼低伏下身子后背拱起,嘴里有赫赫的声音发出。 那是狼要发起进攻的前奏。 …… 不单单葛三林雅受到了惊吓,王昌平几人也吓得厉害。 王昌平一下就跌坐到地上,指着下面,“……狼,有狼!快,快跑!” 银扇捡起地上一根粗棍,护在王昌平前头,“少爷别怕。” 王昌平泪眼汪汪:忠仆啊~ 涨月银,回去就涨月银!涨多多的月银! 还是白良宽比较细致一点,他看了宋延年一眼,拉起王昌平:“这狼好像是假的。” 那厢,宋延年没理会众人,他正操控着饿狼对葛三发起进攻。 王昌平想对宋延年发脾气,但看到面色沉沉的宋延年后,他瞬间又怂了。 算了算了,谁让自己是做人小弟的。 他耷拉着脑袋将手搭在银扇身上,“扶我起来。”腿软! 葛三心跳得厉害,在再一次虚晃的时候,又抓起旁边的林雅扔到饿狼身上。 抓起林雅时,他心如刀割:“雅儿,对不起。” 他也想抓葛阿弟扔过去,可是阿弟虽然傻,但他家老爹却半点不亏待他,一身身板被喂的又高又壮,此时昏沉在地,更是重得厉害。 他,拎不动! 趁着林雅砸在饿狼身上,葛三转身就往山下跑,只是几个跳跃,他就消失在绿树蔽日的树林中。 宋延年朝着他的背影又打了一道符箓过去,符箓没有太大的作用,只是能够吸引他家中的恶犬罢了。 到时,他想让恶犬对葛家村村民做的事,恶犬会一一的在他身上实施。 毕竟,他也是葛家村的一份子啊,年轻力壮的年轻人,替村众分担不是应该的事嘛! …… 打完符箓,宋延年还不忘分神操控饿狼,他让即将扑到林雅身上的饿狼一个错身,来了个扑空。 再一次被葛三扔出的林雅,心凉的透透的,这一下,她连替葛三辩解,说他只是一时情急失手都做不到了。 同时,她又觉得荒谬的很,葛三对她做的事,不正是她对阿弟做的事吗? 同样是背弃! 报应竟来得如此的快! 林雅没有庆幸自己从饿狼口中逃过一劫,更没有思考自己为什么又逃过一劫。 她神经质的咧嘴笑了起来。 白良宽有点怕这样的女子,“她这是疯了吗?” 王昌平却突然安静了下来,他看着笑得神经质的林雅,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向疯疯闹闹的模样有了正经样。 银扇有些担忧的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宋延年控制着饿狼不动,待林雅缓过劲,确定她的注意又在饿狼身上时,猛地调转饿狼的眼睛,让它看向昏迷在地的葛阿弟。 林雅瞪大了眼睛,阿弟,不! 在饿狼扑来的时候,她猛地伏在了葛阿弟身上,以身护住半昏迷的葛阿弟。 林雅眼角有泪光划过:阿弟对不起,我拿命还你! 阿弟迷蒙的睁开眼,正好看到巨狼在林雅身后溢散成点点符光! 他瞬间睁大了眼,“好漂亮!” 林雅以为有剧痛来袭,却不想什么都没有,一时间惊疑不定,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向阿弟,“阿弟?” 葛阿弟拍手,“好漂亮好漂亮,丫丫姐再来一个!” 林雅转头四处探看,这附近哪里还有什么巨狼。 她哄着葛阿弟,“阿弟,告诉姐姐,刚才发生什么了?” 葛阿弟扒拉着地上有趣的爬虫,并不理人。 林雅又哄了几次,她照顾阿弟几年,除了葛员外,阿弟最听自己的话了。 片刻后,葛阿弟颠三倒四的讲了一通,“那大狼就砰一下炸开了,白白的,亮亮的,都是光,可漂亮了!” 林雅失神,是山神,定然是翠山的山神救了他们。 她长伏在地,以额触地:“谢山神大人救命,信女林雅,今生再不行卑劣之事,如违此誓,天打五雷轰。” 她抓着葛阿弟的手,“快快,快感谢山神爷爷,给祂拜拜,要像姐姐那样。” 葛阿弟反驳:“山神才不是爷爷。” 饶是经历了这么多的林雅,听到这话,都有片刻的失笑,“山神不是爷爷是什么?” 葛阿弟愣了片刻,他绞尽脑汁的想了一会儿,肯定道:“山神和阿弟一样,是个小孩子,我们一起玩捉迷藏。” 翠山山神:^^嗯嗯,一起玩开心。 宋延年这才看到葛阿弟的模样。 出人意料的是,这葛阿弟生的十分白净,许是心智小的原因,他那黑白分明的眼里还有孩童的纯真,面容并不像一个傻瓜。 宋延年凝神一看,人有三魂,胎光,爽灵,幽精。 曾经张铭家的闺女就是爽灵溢散,所以迟迟不会说话,而这葛阿弟,直接是整个爽灵不见了踪迹。 他算了算时间,葛阿弟是十年前突然变傻,那时他应该是十岁左右,爽灵走失,让他整个人的智商退回了四五岁的模样,并且从那以后心智都不再长大。 按理说,丢失了爽灵,他该越来越傻,最后变成一个只有吃饭和睡觉本能的奶娃娃啊。 可他看下方阿弟的模样,分明又是有神智的。 宋延年又看了阿弟几眼,发现护住他所剩不多神智的居然是一些阴德。 《道德经》劝善一文有云,夫有阴德者必有阳报,虽未为人之,神明听之矣…… 他想到这葛员外时常替人抬棺,还清理秽物,这都是修阴德的事。 如此一看,这阴德应该都惠及在他家阿弟身上了,万幸万幸。 …… 白良宽几人听完宋延年的话,都跟着追问,“那阿弟的爽灵去哪里了?” “可以找回来吗?” 宋延年视线看向翠山,手指着郁郁葱葱的树木道,“应该是在翠山里。” “至于能不能找回来,就看山灵肯不肯了。” 果然,经过宋延年和翠山的沟通,翠山山灵送来了葛阿弟的爽灵。 临分别时,祂还有些恋恋不舍。 第143节 毕竟是陪自己玩了十年的小伙伴。 宋延年看着虚浮在半空中的白团,将它送入阿弟的身子里。 爽灵入体,还精神蹲地上玩爬虫的阿弟,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白良宽:“这样就好了吗?” 宋延年点头,这爽灵离体最易溃散,这么多年,幸好有山灵护着,这才保存的完好。 也因为爽灵时常陪山灵玩耍,身为爽灵主人的阿弟,也是有感觉的。 …… 阿弟昏倒,林雅急了:“阿弟?” 只是还不待她扶起阿弟,她觉得一阵困意来袭,眼皮似有千斤重,不过片刻就坠到了梦中。 梦里,山神威严赫赫看不清面容,背后似有雷霆之光,凡人不敢直视。 林雅惶恐不已,她以额触地,态度恭敬而顺从。 山神告诉她,因为她诚心的悔过,并且大错未酿下,再加上危急时刻,自己替阿弟拦下那巨狼,便宽恕了她的恶意。 “去吧,以后你便做葛家的丫头,也仅是丫头。” 翠山山下。 还在找人的葛员外突然昏了过去,这可把大家吓得不轻。 只是不过片刻,葛员外就睁开眼睛醒了,醒来后他急急忙忙的就要往家里跑。 “快快快!方才山神爷爷在我梦里显灵了,祂说阿弟是祂接去山里的,为的就是还阿弟丢失的魂。” “祂刚刚将阿弟送回来了。” “我家阿弟找到了。” “我家阿弟不傻了。” 葛员外跑得鞋子都飞掉了。 后头的村民:…… “完了完了,葛员外疯了。” 第94章 酉时三刻,正是黄昏落日时候。 辛勤了一整日的太阳,好似有些疲惫,橘黄的光柔柔的染红天畔的云彩,倦鸟归巢,山林清净。 宋延年等人肩披余晖,踩着清凉的山风下山了,翠山树木摇摇摆摆,那是山灵在道别。 山灵:—_—……再见再见。 祂传来的情绪并不高涨,脑波比一开始时降低了两三度,好似受了委屈却又犟嘴不说的小娃娃。 宋延年失笑,可不是受委屈了,他可是将祂护了十年,又一起玩捉迷藏的小伙伴给送走了。 留祂一个灵孤孤单单在山上。 宋延年想了想,指尖释放出灵韵之气,无数的灵韵缠缠绕绕,最后编织成似星河的绸带…… 绸带轻轻柔柔的漂浮在翠山最高的那座山峰旁,似真似幻的光点将这一片山脉妆点的更加神秘美丽。 宋延年:好啦,你好好修炼,以后也可以自己出来玩呀,外面好玩的事多了,还有很多好吃的,老玩捉迷藏多腻人…… 乖~他陪你玩太久了,他爹都等急了。 山灵吸溜溜的将光点吞下一些,里头的灵韵精纯又清冽,冰凌凌的,就像面前这人一样让祂喜欢…… 山灵心里满足,不忘辩解: 不久不久,才十年呢。 也是,对于神灵来说,十年只是眼一睁一闭的事,但十年,对葛员外而言,却是十个365天日日夜夜的煎熬。 他脏活累活什么活都干,只想着自己多攒一份银钱,以后阿弟就能多一天衣食无忧的日子…… 这就是人和神之间的沟壑。 绸带绕着山头飘了飘,似在安抚山灵。 宋延年温声道:凡人和你不一样,他的一辈子很短的,也许就只有四五个十年。 阿弟该回家了。 下次要是再捡到灵,一捡到就将它送回去,可以吗? 山灵震惊,这么短嘛:……好吧。 …… 宋延年和翠山山灵约定好后,专心脚下下山的路。 他们上山时化作一道风,虽然神奇又不累,但此时以脚量地看到的山景,同那时又大不相同。 一个是天上,一个是人间,各有千秋。 草丛里时不时有一些意外的惊喜,或者是些鲜嫩多汁的浆果,酸酸甜甜,或者是灵巧机敏的小动物。 遇到浆果,王昌平还能时不时的指派银扇上前摘几颗,要是灰兔山鼠,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们的尾巴毛一闪而过…… 和葛舅爷夸下海口,说要捉一些山鸡野兔的白良宽傻眼了。 …… 翠山山脚。 宋延年一行人迎面碰上了葛舅爷和他家婆娘老白氏。 几人停住脚步,白良宽打了个招呼:“舅爷,舅婆。” 葛舅爷脸上明显闪过怔楞,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倒是他旁边的葛舅婆率先迎了过来,她眼睛看着白良宽,脸上浮出喜意。 “哎,是良宽啊!舅婆好一段时间没见到你了,什么时候来的?” 她是一个矮胖的老妇人,这一笑就露出了眼角深深的纹路,她握住白良宽的手,上下打量他几眼,心疼道。 “瘦了瘦了!” 说完这句,她不见外的伸手捏了捏白良宽肚子的那圈肉,当即又虎下脸。 “是不是大白舍不得给你吃好的?下次舅婆说他!” “瞧你这瘦的,整个人都小了两圈!” 白良宽连忙抓住葛舅婆的手,尴尬不已:“哎舅婆,别动别动。” 他视线余光偷偷扫过旁边的人,果然,宋延年和白良宽以及银扇都在朝他笑。 延年兄倒还好,只是微微一笑,昌平兄和银扇就夸张了,两人眼里脸上写着大大的戏谑。 白良宽脸一红,他凑近葛舅婆的耳旁,小声道。 “舅婆,我同窗都看着呢。” 旁边,葛舅爷走了过来,他猛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大声道。 “瞧我这啥记性。” “我就觉得自己忘事了!刚才从葛员外家里出来,就一直心神不宁的。” 宋延年和旁边几个伙伴对视一眼,大家都笑了。 ……敢情这舅爷是将大家都忘了啊。 葛舅爷红着老脸和宋延年几人赔不是。 “老喽老喽,一急就啥事都顾不上了。” “你们刚才去哪里了?” 他说话时,眼睛恰好是看着宋延年,宋延年只得替大家回话道。 “没关系,还是正事要紧。” “山花烂漫,山里景致颇为不错,大家伙儿便在这附近走了走。” 他顿了顿,关切问道:“葛员外家的阿弟找到了吗?” 这话一出,白良宽和王昌平以及银扇纷纷拿眼看他,宋延年面不红心不跳,他抽空还冲几人笑了一下,示意怎么了? 几人连忙转头。 白良宽:真看不出来,原来你是这样的延年兄,说瞎话都不带眨眼的。 葛舅爷没有注意到几人的眉眼功夫,他听到问话,一脸喜意又忙不迭的应道。 “找到了找到了!” “真是虚惊一场,村里人都吓着了,还好没事。” “哎,你们不知道这事它神着呢。” 宋延年适当的露出好奇的神色,“哦?您说。” 葛舅爷喜滋滋,他眉飞色舞道:“原来咱们阿弟是山神保佑的孩子。” “他今天不是走丢了,是山神特意带他上山,将他那丢失的爽灵送到体内,现在傻阿弟都不傻了。” “你们是没看见,方才葛员外家里,阿弟睁眼时眼里清凌凌的,哎!就跟小时候一样聪明,眼里就像有灵光。” “他叫爹的时候,半点不带傻气了,可把老川欢喜的!” 葛舅爷停了片刻,似乎是在回味,脸上是由衷的高兴。 笑了片刻,葛舅爷沉沉感叹,“这十年真是苦了老哥哥……” 察觉自己眼角有一些潮意,葛舅爷赶紧擦了擦。 “哎,今儿这是高兴的事,是老汉我眼窝子浅了。” 第144节 “走走走!咱们家去,一会儿让舅婆杀只老母鸡,咱们煮一锅柴火鸡来吃吃。” “也替我老哥哥高兴高兴。” 几人跟着葛舅爷和葛舅婆回了葛家。 一到家,葛舅婆就开始忙碌了,她是做惯了活,手脚麻利的紧。 只见她这边起火烧一锅热水,那边就去鸡舍里抓了一只个大肥硕的老母鸡出来。 杀鸡放血,开始褪毛。 …… 宋延年和王昌平几人不好意思光看着主人家忙活,连忙上前两步询问。 “婆婆,我们也来帮忙吧。” 葛舅婆伸出带鸡毛的手,拦道。 “哎哎,放着放着,我来就好。” “你们读书郎哪能干这活哟,要是无聊,就去堂屋陪舅公唠嗑唠嗑,他那有今年的春茶,香的很呢。” 说完,她将矮凳搬了个位置,直接让自己胖大的身子挡住宋延年他们的视线。 她以姿体语言,再次讲述了自己的拒绝。 宋延年几人只得作罢,他们到堂屋时,葛舅爷刚刚从斗柜里拿出茶罐子,正翻出茶盏准备泡茶。 见到他们几个,他笑得眉毛都舒活起来。 “来来,都尝尝这春茶,是我自己炒制的,看过去是简单粗陋了一点,味道倒还不错,都尝尝。” 一壶热水冲泡到碗里,热水为干瘪的茶叶子注入生命的活力,蜷缩的卷叶,一点点的舒展开。 宋延年端过茶碗,他低头一看,茶汤清亮,香气喷鼻,确实是好茶。 春茶采摘时,茶芽肥硕,色泽翠绿兼叶质柔软,炒制成茶也带着春天特有的生气,尝上一口,入口微苦,却又有余甘。 炎炎夏日喝上一碗最是消暑。 几人喝着茶,时不时的和葛舅爷搭几句闲话,院子外头,葛舅婆利落的将母鸡剁成鸡块,点火烧锅,开始翻炒。 没一会儿,满院子就都是柴火鸡浓郁的香味。 宋延年几人都情不自禁道好香。 葛舅爷咂下最后一口茶,笑道,“香吧,这鸡养了半年多了,这时候吃最是肉嫩。” 宋延年嗅了嗅空气中的香味,问道,“这油……是菜籽油吗?” 葛舅爷夸赞:“后生鼻子真灵。” “是菜籽油,这鸡肉不比其他肉类,它吃多了容易上火,放点菜籽油,能够去火丹,消肿毒,一会儿就是喝上两三碗鸡汤都不怕。” 宋延年光听就期待了。 香味最不会骗人,这时估计酱料已经下锅,正是焖锅时候…… 浓郁的酱香,肉香以及一点辣子提味的鲜香,香香融合,当真香醇…… 王昌平挪了挪屁股挨着白良宽坐,他觑了宋延年一眼,示意白良宽也一起看,“喏喏,你瞧他那傻模样。” 白良宽:“嗯?” 王昌平叹道:“多认真吶~” “他在府学是不是也是这样,憨吃!” 宋延年看了过来。 王昌平赶紧端起茶碗,顾左右而言其他。 白良宽被逗笑了。 …… “吃饭喽~” 随着葛舅婆一声喊,一大盆的柴火鸡就被她端上桌。 碗筷都摆好了,葛舅爷不见平日里装饭的木桶,诧异的问道。 “老婆子,饭呢?” 葛舅婆:“没有做,今天吃饼。” 葛舅爷拍桌,“饼有啥好吃的,又不是出门,人在家就得吃米饭。” 葛舅婆撅他:“大米饭哪天吃不得。” 她转头朝向宋延年几人笑眯眯道。 “别听舅爷的,他一个大老粗懂啥,我跟你们说啊,这柴火鸡,就得配着饼子吃。” “你们等着啊,我这就去给你们端饼子。” 谁做饭谁做主,葛舅爷无可奈何。 饼子很快就端上桌,坐在主位的葛舅爷动筷后,几人这才跟着一起动筷。 宋延年夹过一筷子的鸡肉,鸡肉有弹性不软烂,烹饪的火候刚刚好,菌菇的香味和酱汁已经融入这小小的鸡块中,吃起来嫩滑不柴且香醇不腻人。 葛舅婆问道:“怎么样,手艺还行吗?吃不吃得惯?” 宋延年:“香!好吃!” 他看了一眼埋头只顾吃,顾不上讲话的其他几人,尤其是昌平兄。 嗤!就他这吃相,这还有脸说自己憨吃?! 葛舅婆得到肯定,笑的满脸都是褶皱。 葛舅爷也热情的很,他不断的劝大家夹菜。 “多吃点多吃点,你们是良宽的同窗,来这就当自己家一样,来来,老婆子,去将我镇在井下的黄酒拎上来,我和良宽以及这几个后生好好的喝喝。” 葛舅婆推了葛舅爷一下,虎下脸。 “喝啥酒!都是读书郎,你以为一个个像你一样是老酒鬼啊。” 葛舅爷:“……那你帮我拿过来,我自个儿喝两盅,阿弟清醒了,我也替我老哥哥高兴高兴。” 葛舅婆:…… 她斜眼睨着葛舅爷,这惯会找借口喝酒的老头儿。 葛舅爷:“快去快去!” 三催四请后,葛舅婆抬脚走出堂屋,葛舅爷看着她的背影感叹自己真是夫纲不振吶。 宋延年几人都被逗乐了。 吃了些柴火鸡,再配上一面焦香,一面绵软的大饼,饱肚又不腻人。 当真是美味,宋延年觉得就是为了这柴火鸡,这葛家村一游都圆满了。 饭后,几人在院子里纳凉,葛舅爷还在堂屋桌上喝着小酒,舅婆一通忙活,这才有空坐下吃饭。 白良宽挑了个好位置,坐的是院子的大晒石,他吃得有些撑,肚子圆鼓鼓的。 宋延年:“你长得像你家舅婆。” “和舅爷反而不大像。” 他有些困惑,这称呼确定没叫错吗? 白良宽啊了一声,他回头诧异道。 “我没说过吗?舅婆其实也是我家姑婆。” 宋延年摇头,王昌平更是直言,“你是梦里说过。” 白良宽挠了挠脑袋,他腼腆的笑了笑,“我给忘了。” “当初,我爷爷看中了我奶奶,那时家穷出不起聘金彩礼,太奶就干脆将姑婆嫁给了舅爷,这样两家各出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谁也不要讲那聘礼彩礼,便宜行事。” 宋延年:…… 男子生而为男子,本身就是大福分啊。 王昌平拍了个蚊子,点头道。 “乡里是有这样的情况,一般都是家贫之人的无奈之举。想不到良宽兄祖上也这么穷过。” 白良宽:“……还没有富过。” 王昌平:“无妨,过几日张榜后,良宽兄定能鲤鱼跃龙门,改换门庭!” 白良宽拱手作揖:“谢昌平兄吉言。” 宋延年看着堂屋里,昏黄烛火下吃饭的两个老人,开口道:“舅爷舅婆感情倒是挺好。” 白良宽想起他小时候的事,他看了堂屋里的舅爷舅婆一眼,见他们没有注意这边,这才小声道。 “哪呢,我小时候他们吵得可凶了,家伙都干上了,以前舅婆还跑到我家里住了三、四年,我算是她带大的。” 白良宽摇头,似有感慨:“人老喽,也就成了老来伴,他们夫妻两人各自退让一步,这几年反倒处的还不错。” 宋延年沉默,时间流逝,人也在变。 年轻恩爱两不疑,也许会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平平淡淡粗茶淡饭,反倒相携到白头。 情之一字真是奇妙。 ……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话不多的银扇拿着跟小棍子在逗刚捉来的蛐蛐儿,倒也自得其乐。 …… 这时,院子外头又有的村民大声说话的声音,夜幕下显得格外喧哗。 “怎么了这是?” 第145节 宋延年几人都被声音吸引去注意力,白良宽打开院门往外看。 “待着待着,我去瞧瞧回来。” 葛舅爷红着一张脸,口鼻里喷着酒气走过来,他扒拉开杵门口的白良宽,自己走进了夜色中。 葛舅婆跟着也出来了,她对白良宽抱怨道。 “你看你舅爷,喝了这么多酒,还要再去凑别人家的热闹,这磕着碰着了可了不得。” 虽是抱怨之语,却不乏关心。 白良宽连忙安抚:“舅婆你在这等着,别担心舅爷,我这就去看看。” 葛舅婆嘟囔:“谁担心他了,美得他!” 宋延年和王昌平也跟着白良宽一起出去了。 动静是在猎户葛三家闹出的。 原来,阿弟清醒后,记忆还停留在爽灵走失的那一日。 这几年的经历虽然有记忆,但却好似隔了一层薄纱,模模糊糊的看得不清不楚,但父亲十年如一日对自己的疼爱,他是深切感受到了。 看着葛员外花白的头发,当下就大哭了起来,哭喊着爹怎么老了这么多。 直把大家伙看得心酸不已。 众人散去后,葛员外不住的追问,终于知道了他家阿弟到底是怎么没了爽灵一魂的。 原来,那日他和葛三一起玩耍,葛三胆子大,说要去山林里玩,阿弟胆子小,再加上大人千交代万交代,自然是不敢进深山。 阿弟:“他说他一定要去,我不肯。后来他就自己跑进去了,我听到他一声惊叫,心里不放心,就也跟进去了。” 阿弟看着葛员外的白发,哽咽:“山里有怪物,它长了人的脸蛇的身子,我太害怕了,就吓昏过去了……” 那蛇妖倒没有伤害两人,它见吓到人类小娃娃,轻嗤了一声就径自爬走了。 葛三一个人跑回了村。 葛阿弟大惊之下被吓丢了爽灵,醒来后自己痴痴傻傻的也走下了山,游荡在体外本该日渐溃散的爽灵,又被灵智初萌的山灵捡了回去…… 懵懵懂懂的两灵在山野里撒欢,日子倒是自在,就是苦了葛员外。 …… 葛员外气怒得不行:“这葛三,他,他就没提过这事!” “走,找他说理去。” 因为葛三年轻力壮,葛员外还喊了常给他帮工的阿大阿二阿三这三兄弟。 结果几人一到葛三家,发现他家到处都是鲜血,而葛三瘫倒在地,衣服破破烂烂,全身都是犬类撕咬过的痕迹。 其中右手和右脚伤的尤其厉害,软绵绵耷拉在地上颤抖个不停,就是侥幸不死也得半残了。 那惨状让葛员外都顾不上算账了,敲门喊人来帮忙。 这才有了一番大动静。 葛三昏昏沉沉的还有一些神志,大家一问,居然是被他自己养的猎狗咬伤。 想到显灵的山神,一时间,村民都觉得葛三估计是自己造大孽了。 …… 游山玩水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明日就是放榜的日子,宋延年和白良宽还等着看榜,几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用过午饭就打道回府。 挥别依依不舍的葛舅婆,几人带着她送的山珍转身出了门。 这时已经过了饭点,农田里忙碌的人很多,农活劳累又磨人,大家伙一边干活一边唠嗑家常,倒也是夏日悠悠好时光。 “葛老哥有后福啊,我看你家阿弟这两天又聪明了许多。” 葛员外笑得合不拢嘴,“是是!多亏了山神保佑,我打算过几日送他去私塾里继续读书。” 村民一愣,这才想起阿弟不傻以前可是村里出了名的聪明娃,就连私塾里的先生都对他赞不绝口。 “是该读书,读书明礼。” 许是阿弟的爽灵陪过山神爷爷,葛员外觉得自家阿弟格外的得山神爷爷喜爱。 这两天阿弟只要在山脚下走过,回回都能捡一只山鸡或兔子回来,从不空手。 葛员外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个儿干活浑身是劲儿。 …… 村民看了眼田里劳作的林雅,开口道。 “老哥不厚道了啊,你家小子不傻了,你就让这丫头下田做活了!不要她做儿媳妇了?” 葛员外:“哪是我哦,山神爷爷说了,我家阿弟的缘分不是这丫头,让我缓几年再说亲,我本来想将这丫头送回她老娘家,她自己不肯回。” “我思量了一下,也是,她老娘能卖她一次,保不准还有第二次,左右我家不缺余粮,多一个人也就是多添一双筷子的事。” “再说了,她也能自己做活,就当家里有个帮佣的丫头了。” 林雅单脚用力的踩下铁锹,一压一掘,这才将里头的石块掘出,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抬眼看天上明晃晃的日头。 身体虽然是累了一点,但心里却是久违的安定和踏实。 葛员外:“丫头,喝水!” 林雅:“哎~” 宋延年几人从羊肠道上走过,低头刚好看到田间里,林雅昂头时脸上的笑意。 阳光下恍若新生。 第95章 (捉虫) 今日放榜。 清晨,宋延年起了个大早,还未出院门,就见几只喜鹊在桂花树枝头欢快的跳跃。 “叽叽叽,叽叽叽……” 喜时闻喜鹊,大吉大吉! “银扇早啊。” 宋延年好心情的冲院里清扫树叶的银扇打了一声招呼。 银扇:“呀,宋公子起的这么早!” “是准备出门了吗?” 宋延年点头:“今日贡院张榜,看榜的学子也多,早些出门占个好点的位置,到时看的也清楚一些。” 银扇:“那您稍微再等等行吗?我家少爷想跟您一起去,他昨儿夜里特意交代我了,我这就去唤他,很快的。” 宋延年:“去吧,我等你们。” 银扇得到宋延年肯定的答复后,立马将手中的扫帚往旁一搁,一溜烟的跑到王昌平屋里。 他就知道宋公子人最好了。 “少爷,醒醒,醒醒,宋公子要出门了。” …… 没一会儿,王昌平就打着哈欠就出来了。 他似游神一般的晃进灶间,洗了把冷水脸才精神起来。 宋延年:“走吧。” 王昌平:“等下,我带两把伞,这天有些阴。” 宋延年顺着他的视线往天上看,今日云层厚,一眼望去,整个天空灰蒙蒙的。 王昌平拿起放在檐下的纸伞,嘀咕道。 “这天变得就是快,夜里我睡下的时候还是满天的星星,怎么一睁眼,天就阴的这般厉害了。” 看榜遇大雨,就是有伞估计也得淋一身。 王昌平低头看手中的纸伞,悠悠叹了一口气,罢罢罢,聊胜于无吧。 “没事,不会下雨的。” 宋延年笑着接过他手中的伞,将其放回檐下,继续道。 “青龙金匮六神值日,今日诸事皆宜,百无禁忌,是难得一见的黄道吉日。” “这看榜一事定然顺顺利利的,走吧走吧,迟了该没有好位置了。” 银扇听到这,也插了一嘴,“是啊少爷,咱们那儿老话都说了,喜鹊枝头叫,出门晴天报,你瞧那枝头的喜鹊叫得多响亮。” “今天肯定是个大晴天。” 他说完又看了宋延年一眼,笑着奉承道。 “宋公子您瞧这喜鹊,一只只的尾羽颠得多欢快啊,这是一大家子都赶来给您道喜了,指不定公子您又得了个头名。” 宋延年听到这话笑眯了眼睛。 这话他爱听。 “借你吉言,要是得了头名,我给你包红封。” 银扇喜得不行,一副红封已经到手的模样。 王昌平:……狗腿子! 这两人一个殷勤,另一个坦然自若,还一大家子的喜鹊来道贺?真是没眼看了。 想是这样想,他说的时候又是另一番说辞。 王昌平拍了银扇的肩膀,“银扇说的对,再多说几句吉祥话来听听。” “喜庆!” 第146节 宋延年失笑。 …… 几人说说闹闹就走到贡院了。 他们到时,贡院大门紧闭,但它旁边的空地上,已经有不少学子和管家模样的仆人守在那里,显然都是等榜的。 “我们去那儿等吧,那儿瞧榜棚的视线好。” 宋延年指的是偏西南的方向,他说完便率先走了过去。 没过一会儿,白良宽也来了。 他一来,就往宋延年三人怀里各塞一包油纸。 “是不是等久了,我早上等着包子出蒸屉了才出门的。” 宋延年:“不久,我们也才刚到一会儿。”他打开一看,里头是一个大肉包子和花卷。 很香!都是面粉的香味。 白良宽自己也拆了一个:“昨儿咱们回来的迟,今儿又这么早起来,我估计大家都没吃过早膳,出门前特意带的。” “快吃快吃,还热乎着呢!” 宋延年几人确实还未用膳,估计这龙虎榜一时半刻还不会出来,几人便准备先吃包子填填肚子。 大肉包子皮薄馅厚,外头的面皮绵软,里头的肉馅裹着香菇丁,吃上一口喷香喷香的。 旁边就有几个学子也还没有用过饭,几人推推搡搡的派了一个学子代表过来。 “唠叨了,请问这包子是哪里买的?” 白良宽:“……青鱼街。” “多谢!” 询问的学子沮丧的回到自己的友人们身边。 地方就这么大,宋延年几人将他们的声音听得很清楚。 “怎么样,问到了吗?包子在哪里买的?” “问到了,在青鱼街市集里,青鱼街就是靠近城门的那条街。” “啊!这么远。” “算了算了,咱们等放榜后回家喝粥吧。” …… 宋延年笑着打趣白良宽。 “良宽兄,这就是没有生意经了吧,你都晓得大家伙儿顾不上吃早膳,怎么不多带上一笼包子来卖?” “方才要是带了,这会儿估计都卖光了。” 白良宽:…… 怎么回事!他听宋延年这么一说,都有点后悔了,总觉得自己今日丢财了。 …… 距离张榜的时间越来越近,贡院空地上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脸上都透着焦虑和期待,偏偏读书人矜持,各个不愿将自己的在意表露出来。 学子们三三两两的闲聊着,以排遣等待的焦虑。 宋延年侧头,他旁边的两个书生就在闲聊,因为离得近,他难免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楚,内容是驴头不对马嘴,整一个尬聊现场。 他敢肯定,这两书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聊啥了。 在一片紧张中,贡院里头有了动静。 “肃静肃静!” 随着贡院大门大开,里头走出十来个皂衣衙役,领头的衙役扛着一板大大的木牌子,那就是牵动众人心神的红榜了,只是此时木牌子用一块红布遮盖,暂时还看不到名单。 另一个面容肃穆的衙役扛旗,横挎肩头的旗竿前头,有一面铜锣坠着。扛旗衙役敲了敲铜锣,又喊了一声肃静。 学子们将这榜棚前的路都堵着了,扛旗衙役一边敲锣一边开路,众人噤声,很快就让出了一条羊肠小道。 白良宽拽紧站在他旁边的王昌平,紧张到直打磕巴。 “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怎么回事,这铜锣敲的我心慌。” 王昌平:“不紧张不紧张,放轻松点儿,没多大的事。” 话虽这么说,但看着这一排面色一丝不苟的衙役,他情不自禁的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鼻子突然就通气不顺畅,胸口还闷痛……哪哪都难受。 宋延年:…… 他推了推王昌平。 “昌平兄,昌平兄?醒醒!” 王昌平陡然回神:不是,他又没有参加这劳什子乡试,瞎紧张啥劲儿哟。 这样一想,他瞬间哪哪都舒坦了。 宋延年:“没事了吧?” 王昌平讪笑,“没事没事。” 他见自己的手还被白良宽抓在手心里,连忙使了个劲儿,将它抽了回来。 这大热天的,抓手多热啊,就这么一会儿,手心就汗津津了,王昌平一边擦手,一边嫌弃的瞥了白良宽一眼。 就是书粉也不给抓! 白良宽已经注意不到了,此时他全部的心神都在那扛着龙虎榜的衙役身上。 宋延年瞥了周围的举子一眼,每个人都同旁边的良宽兄一样,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那扛榜的衙役。 那衙役板着脸,没有表情。 至于到底是威严,还是被看得不自在而木着脸,估计只有衙役自己知道了。 白良宽:“延年兄,你都不紧张吗?” 他握紧自己的拳头,低声道:“我紧张死了。” 宋延年:…… 清早喜鹊已经将喜讯告诉他了。 他就是来看个排名的。 …… 几个衙役已经扛着龙虎榜站在了榜棚中,为首的那个衙役肃着脸点头。 扛旗衙役得到信号,梆的一声敲响铜锣。 “吉时到,发榜!” 随着话落,红布被衙役头领一把大力抓下。 一张写了中举学子姓名,籍贯,年龄的红榜,就这样暴露在众人面前。 红榜左侧画一条五爪青龙,右侧画一头斑斓巨虎,这一龙一虎,为这普通的红榜增添了几分气势。 “快帮我看看,我上榜了没有,那字密密麻麻的,我瞧不清楚。”这是眼神不好使的学子。 “哎哎,你推我干嘛。” “你踩着我脚面了。” 一时间,整个空地闹腾得就像是赶进了三百只鸭子。 宋延年:…… 矜持,大家要矜持啊! 宋延年一眼就瞧到了自己的名字,排在红榜的第一位,好认的很,紧跟在他后面的亚魁也是他熟悉的名字,白鹿街-林辰钰。 宋延年的视线停留了片刻,继续往下扫,还不待他看到白良宽的名字,就听白良宽嗷的一声吼了出来,“中了中了,我中了!” 宋延年:“在哪在哪,我还没瞧见。” 不单单是他,就是王昌平也还没看到白良宽的名字。 白良宽:“你们得从下往上看,我就在倒数第五个,好找的很!” 宋延年,王昌平:…… 哪有人从榜尾开始往上看!这是对自己多没信心啊。 王昌平拿折扇点了点白良宽:“良宽兄,不愧是你,看榜都这般与众不同。” 宋延年:“恭喜良宽兄。” 白良宽乐得合不拢嘴,他这下也看到了榜首宋延年的名字,“同喜同喜。” “还是延年兄厉害,居然是解元,吊在尾巴的我,纯粹是侥幸!” 宋延年:“良宽兄妄自菲薄了。” 他这不是客气话,就算是倒数第五个,白良宽也是名副其实的举人了,他不过才二十来岁,这个年纪中举,已是大有前程。 听说这次参加乡试的生员有七八百人,红榜上的举人名额却只有60人,这考中举人何其难,站在白良宽后头的那个花白头发秀才,看完榜在那拭泪,估计又是一次不如意的落榜。 宋延年继续看红榜,在举人的龙虎榜后头,还有12个学子上了副榜。 考上副榜的生员又叫半个举人。 因为每个郡城举人的名额就这么多,也有一些学子的学识,主考官觉得他已经达到举人的程度了,只是因为名额的原因受限不能成为举人。 主考官便会斟酌着让一些人的名字登上副榜。 副榜仍然是生员,下一次还要继续参加乡试,宋延年倒是觉得,这登上副榜也不见得是件开心的事。 明明有实力却缺了那么点运道,多惆怅啊。 第147节 白良宽喜滋滋,“不管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白举人了,哈哈。” 开心的情绪会传染,宋延年也跟着笑了起来,“是是是,咱们都是举人!” 看榜的人群有哭有笑,闹闹腾腾的,后头还一些学子还不大看得清,拼命的踮脚跳着。 “都有谁中了?都有谁中了?” “急死我了!” 衙役围成人墙,尽职的将这榜棚的红榜保护住,往年就有过疯癫撕榜的的举子,又哭又闹的,还是花白头发的老人,让人怒也不是,抬手放过也不是。 毕竟,这红榜也是郡城的脸面,今日他们要是护不住这红榜,回去大人们也会将他们脸撕了! 人群实在闹得厉害,扛旗的衙役敲响了面前的铜锣,沉声喊道。 “肃静肃静。” “贡院外头禁止喧哗!” “唱榜~” 唱榜很快,毕竟才了六十名上榜的。 宋延年一行人挤得比较靠前,在众人散开一些后,才跟着人群离开。 王昌平替两人高兴,“走吧走吧,一会儿还会有报喜的衙役到家中报喜,咱们得回去给人发喜钱,这可是大喜事。” 岔路口,宋延年和白良宽道别。 “良宽兄,过两日的鹿鸣宴再见。” 听到鹿鸣宴,白良宽笑的更开怀了,“好好!” 路上,王昌平问宋延年接下来的打算。 宋延年:“先回小源村一趟,十月底动身去京诚,准备参加明年的春闱。” 王昌平:“延年兄你一定可以的。” 宋延年:“你和我一起回乐亭吗?” 王昌平:“不了不了,前段时间我给家里去信,说了自己不打算举业的事,我老爹又气着了,嚷嚷要将我赶出家门,这段时间气消了一些,来信说不参加举业可以,叫我回去继承家业。” “……我,我不是太想回去。” 宋延年听完哈哈大笑,别看这昌平兄说的婉转,什么继承家业,其实就是回家在大酱作坊里做大酱。 按昌平兄那挑剔的性子,哪里受得住这大酱作坊的味道。 “行叭,那我就自个儿回去了。” …… 宋延年一行人回到白马河的小院子,迎面就碰上了来报喜的衙役。 衙役一脸大喜的模样恭贺了宋延年中举,又夸他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两方客气了一番后,宋延年塞了个红封过去。 “辛苦了辛苦了,小小心意,大人拿去喝茶。” 衙役快手的将红封收进怀里,笑道:“我是哪门子大人哟,举人老爷太抬举我了。” “对了,府衙里大人说了,明日午时在知味楼宴请各位新晋的举人老爷,宋老爷不要忘了时辰。” 宋老爷宋延年:“……行,我知道了,多谢您挂怀。” 衙役敲着锣鼓,很快又跑远了。 宋延年回头,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 院门处,王昌平和银扇两人已经乐不开支了。 王昌平打开折扇,眼里都是戏谑:“银扇,以后记得要叫宋公子老爷,知道了吗?” 银扇喜滋滋的应下:“哎!” 他怀里还揣着宋延年刚刚给的红封,不愧是举人老爷,这出手就是大方,红封里的银子顶的上他一个月的月银了。 宋延年:…… 他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一眼王昌平。 王昌平心里发毛。 “怎,怎么了?” 宋延年:“银扇叫你少爷,再叫我老爷,你这不是自己又给自己找了个爹嘛,傻不傻!” 说完,他溜溜达达的回屋。 王昌平如遭雷击! 银扇凑过来,犹犹豫豫请示道:“少爷,那到底还喊不喊宋公子老爷了?” 王昌平:“……滚滚滚。 第96章 (捉虫) 知味楼坐落在琼宁州城最繁华的洒金街上。 它门前道路四通八达,往来皆是富商高官贵客,是传承了百年的老招牌。 三年前洒金街出了一场大火,知味楼虽然没有被殃及烧毁,但浓烟将外墙熏得焦黑,唐东家瞧着那灰蒙蒙的酒楼,忍痛斥下巨资翻新。 现在知味楼上下三层楼,楼阁飞檐,绿瓦红漆,楼宇的四角还坐着仙人走兽,看上去一派的气势恢宏。 这气派的建筑就是在热闹多好宅的洒金街也毫不逊色。 知味楼这两年生意越来越红火,在同行的红眼下,几乎是场场客满爆棚。 就连这次的鹿鸣宴,官府都决定在知味楼里举行,要知道以往可是在府衙的空地上举行的。 听到这个消息时,唐掌柜喜得两夜不合眼,他私下里和心腹小二说道。 “赚不赚钱没关系,咱们一定要将这鹿鸣宴办的漂漂亮亮的,就算贴钱也不怕,以后啊,别人说起琼宁,都有咱们知味楼的一席之地。” …… “快快,举人老爷里边请。” 唐掌柜带着一个机灵的小二站在大门口,笑迎每一位来客。 宋延年和白良宽来的不早也不晚,他们同掌柜点头致意后,便抬脚往里走。 一进大堂,宋延年的目光便被正对面的风水摆件吸引住了。 只见一貔貅玉雕坐在等人高的红木桩上,摆件面朝大门,貔貅脚踩金银元宝,呈昂首张嘴之势。 这风水局摆得好。 貔貅张嘴可吃四方财,有这样一尊灵性十足的貔貅镇楼,只要店家诚信经营,这酒楼赚个金钵满盆不是难题。 唯一不足的地方是,店家在这貔貅座前供奉了一炉香炉。 白良宽不解:“香炉不好吗?” 像他老娘去庙里上香,庙宇道观都希望自家香客众多,香火多多益善。 宋延年:“貔貅是瑞兽不是神佛,不需要香火供奉。” 白良宽:“不用香火供奉?那用什么供奉?” “祂吃斋还是吃荤,唔,应该吃荤吧。”毕竟是这么大的一只神兽,吃菜哪里够饱肚。 宋延年“……不是,只要一碗清水即可。” 他看了白良宽一眼,小声道,“这神灵一事,良宽兄还是谨言慎行为好,有些神灵脾性比较小。” 宋延年唤小二端来一碗清水,白良宽瞪大了眼看着那满满当当的一碗清水,瞬间化作水雾……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席卷进貔貅张大的嘴里。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貔貅瑞兽抻抻匍匐的身子,前肢踩了踩地上的金银之气,赤金的光芒将祂衬得光彩耀目。 宋延年:不愧是掌金银运道的瑞兽,这身珠光宝气看得真让人眼馋。 貔貅开口,声音瓮瓮:“多谢道友。” 宋延年莞尔:“些许小事罢了。” “此外,好友无意之言,还望大人包涵一二。” 貔貅瞥了白良宽一眼:“好说好说。” 宋延年跟白良宽往楼上走,今日这酒楼被琼宁府衙公款包下了。 六十名新晋举人以及这次的主考官、副考官、学政、知府等官员,算上来也有百多人,十人一桌,倒也摆了十来桌的宴席。 …… 走到二楼看不到那貔貅瑞兽了,白良宽才凑近悄声问。 “刚才是什么看我了吗?” 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一股迫人的气势压的他胸闷,只是一晃却又不觉得。 如果不是在葛家村见识过世界光怪陆离的冰山一角,他只会当做是身体突如其来的不适。 “……是那貔貅?” 宋延年点头。 白良宽瞬间禁言。 宋延年解释道:“貔貅是龙子,龙性喜水,貔貅也不例外,祂最厌荤腥血污,因为血污会破坏貔貅招财的运势,是大忌。” 白良宽方才说的供奉荤腥,约莫是和蛇类说,来点雄黄吧……毒了一点! 白良宽双手合掌:“大人勿怪勿怪,小儿无知,是在下失礼了。” 宋延年失笑。 白良宽瞪他,他娘说了,没有成亲都还是孩子! 第148节 宋延年:“……是是是!” …… 两人找了个空位比较多的酒桌坐了下来。 因为是同年的举人,大家都有天然的亲近,几人互相道了姓名,又聊了几句,很快就熟识起来了。 同饭桌的井举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他看着宋延年惊叹:“啊!宋兄就是宋延年宋解元啊。” “张榜的时候,我一度以为红榜写错了你的生辰。” “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其他几人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我也惊到了。” “听说宋兄还是小三元是吗?” 宋延年拱手作揖,和众人相互客气:“侥幸侥幸,承蒙大人错爱。” “……” “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以后咱们书信常往来。” …… 白良宽见林辰钰一个人坐在靠角落的地方,便将他拖了过来。 白良宽:“坐这坐这,一个人坐那多无聊。” 林辰钰:“恭喜。” 宋延年:“同喜。” 林辰钰踟蹰了片刻,低声对白良宽道。 “白兄,那次的事是我不对,还有,多谢你了。” 白良宽一怔,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林辰钰说的是三年多前的事情,他不在意的摆手道。 “嗐,都多久的事了你还记挂在心里,没事没事。” …… 几人闲聊间,楼梯处传来“哒哒”的拐杖拄地声,在场的众举人都被这声音吸引去了目光。 只见一个身穿祥云纹吉服的七八十岁老者,拄着杖被旁人搀扶着走上阶梯。 “这是谁啊?” “他也是这次的举人吗?” “不知道。” “应该不是吧,这么大年纪了,哪里还考的动!” …… 见宋延年和白良宽也好奇的看向楼道处,林辰钰低声道,“我知道他,他是白鹿街的金举人,前段时间刚过完整寿。” 白良宽看着老人那花白的头发,道,“整寿?那他得有八十岁了吧,这命吃的长,有福气!” 宋延年纠正:“七十有九过八十寿诞,方称整寿,这位金举人还未到八十。” 听到有人提早过寿,白良宽不解了:“为何如此,生辰哪能提前过。” 宋延年低声道:“天地之至数,始于一而终于九,这九有圆满长长久久之意,年老之人过寿多有忌讳,通常是过九不过十。” 林辰钰:“宋兄说的对,这金举人今年七十有九。”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他考中举人恰好是六十年前。” “府衙官爷请他来这鹿鸣宴,也是想要一个重赴鹿鸣宴的美谈,再加上他的曾孙金帆文今年下场,也考得了乡试第十名的成绩。” 宋延年:“唔,那就是锦上添花了。” 林辰钰:“是。” 旁边又有几人迎上金举人,嘴里念着:“老爷子慢点慢点,哎,小心脚下。” 金举人颤抖着手,开怀一笑就笑眯了眼,露出嘴里稀稀落落的豁口牙。 “没事没事,今儿这鹿鸣宴是大喜事,老朽我来给大家道贺,恭喜恭喜。” “老爷子客气了!” “是啊是啊,您太客气了,来来,坐这上座,慢点儿哎!” 白良宽跟着乐呵了两下,突然他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他小声道。 “这……这金举人六十年前考中了举人,他后头就没有继续考进士?” 当年十九岁的举人,可是前程大好! 宋延年的视线也落在金举人身上,“鲤鱼跃龙门,哪是这么容易的事。” 白良宽看着这白发苍苍的老举人,一时心有戚戚然,这两日中举飘飘然的心也落到了实地。 又过了两刻钟,陈老翰林等人也到场了。 他身后跟了一众的官员,粗略的一看,四十多人是有。 白良宽:“这人可真多。” 宋延年:“自然,别的不说,誊卷官就需要二十来个。” 毕竟是几百份的卷子要抄录。 待陈老翰林等人落座,众人纷纷起身朝正副考官作揖,行了一个弟子礼。 “陈座师安好,席座师安好。” 紧接着又侧身对陈老翰林旁边的方学政等同考官作揖,尊称房师。 陈老翰林是个亲切的老人,听说他是两榜进士出身,常年在翰林院当值,因此常能得见天颜,很是得圣上器重。 他带着众举人面朝北方,向远在京诚的天子拱手致意,感谢天恩。 “圣上求贤若渴,对科举之事向来看重,望尔等勤学勤勉,志存高远,早日成为朝廷栋梁,为圣上解忧解困。” 宋延年跟着众人高呼:“谨遵先生教诲。” 在一番繁缛的礼节后,众人这才重新落座。 陈老翰林:“开席吧。” 随着他的话落,受训良好的小二们井然有序的将菜盘子一盘盘的端上。 宋延年看了下桌面,不愧是百年老字号的知味楼,这席面整的有模有样的,菜肴精美,色香具佳,道道菜都暗含金榜题名的好寓意。 尤其是那道马蹄扣蹄髈,取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好兆头。 这道菜也尤其得众人喜爱,才一上桌一会儿就被夹空了。 白良宽看着那空空如也只剩下酱汁的盘子,小声的庆幸。 “还好咱们下手够快,再迟一步这蹄髈就没份了。” 宋延年好笑:“那倒不会。” 这知味楼的掌柜是个心思细腻谨慎的,每桌坐了十人,他一盘便放十个蹄髈。 这蹄髈可是代表着蟾宫折桂的好寓意,哪个举人要是少了一块,岂不是说人家中不了进士? 精明的掌柜可不做这傻事。 这道菜不单单寓意好,味道也好! 蹄髈拿热油滚炸过,外皮香酥焦香,浓盐赤酱的包裹下,蹄髈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咬下一口,外焦里嫩又有筋道,令人回味无穷。 宋延年最喜欢其中脆爽的马蹄,果子清香解腻,吃来唇齿留香。 宴席进行到一半,陈老翰林对众人笑道。 “今日鹿鸣宴的《鹿鸣》一曲,就由我为大家咏唱吧。” 众举人面色欢欣的相互看了一眼,面带期待的看向陈老翰林。 陈老翰林转头拍手,示意旁边的鼓乐敲响。 重鼓咚的一声敲下,众人心中一震,紧接着又有筝的鸾音加入,陈老翰林当真在鼓乐中咏唱了起来。 他的声音苍老又带着厚重,一腔一词唱得很稳。 “呦呦鹿鸣,食野之贫……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唱到最后,他更是站了起来,高举起手中杯盏,笑着对众学子遥遥致意。 举人们或含泪,或激动难言,或喝彩,但这都没有耽误大家的共同举杯。 “……好!好一句嘉宾式燕以敖,多谢陈座师。” 宴席最后,唐掌柜舔着脸求众人留下一副墨宝,一场鹿鸣宴热热闹闹的开始并圆满的结束了。 随着陈老翰林等人的离席,众举人也三三两两的搭伴离开。 宋延年问喝得微醺的白良宽:“能走吗?” 白良宽难以自禁的打了个酒嗝,酒气上头,脸一下就更红了起来。 “能,能走!” 宋延年:…… 这说话都大舌头了还能走?他忍不住拍了下白良宽。 “都叫你量力而行了,你可倒好,简直来者不拒。” 白良宽嘿嘿的笑了一声:“太高兴了,没想到陈座师人这么好。” “呜呜,他给我们唱鹿鸣时,我激动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宋延年:“……那是你眼窝子太浅了。” 白良宽指控:“不,是延年兄你太无情了。” 宋延年才不和这样的醉鬼瞎扯,他拎着白良宽就往外走,走在大堂门前时被人拦住了。 第149节 唐掌柜:“哎,举人老爷留步。” 宋延年停住脚步,诧异道:“掌柜是唤我吗?” 唐掌柜脸上带着笑意点头,“是是,叨唠举人老爷了,老朽有一事想求举人老爷帮忙。” 林辰钰接过宋延年手中的白良宽,开口道。 “宋兄你忙吧,我带白兄先回去。” 有求于人的唐掌柜立马知情达意的唤来小二,“多福,去帮这两位举人老爷叫一辆马车来。” 送走了众举人,唐掌柜朝宋延年作揖,“请举人老爷指点迷津。” 宋延年连忙扶起了他。 原来,方才宋延年和白良宽谈论貔貅时,旁边的一个小二听了去,做活的时候,便同自己掌柜说起这事。 唐掌柜苦着脸,别人不知道知味楼近来的怪事,他这当掌柜的能不明白嘛。 “前些日子,店里夜里打烊,明明已经都关好门窗一切收拾妥当了,第二天我来的时候,桌椅等物还会跌落在地。” “就算是老鼠也不该有这么大的劲儿啊。” “再后来,我天天夜里多梦,老是梦见酒楼里这尊貔貅瞪眼看我,梦里我又说不得话,身子也动荡不得,也不知道祂到底想和我说啥。” “我思前想后,这才燃起了香炉,想要给祂供奉点香火。” “小二方才听您说了,这,貔貅供奉香火不对吗?我以往也是供奉清水的。” 这尊貔貅,可是知味楼传承了百年的招财摆件了,也是有它,这知味楼的生意才慢慢做大,唐掌柜是半点不敢怠慢。 宋延年:…… 他看了一眼被香火萦绕,身上有些烟熏痕迹的貔貅,问道。 “祂后来就没有再进你的梦里吗?” 唐掌柜:“前几日收到官府通知,要在我们酒楼举办这鹿鸣宴,不怕举人老爷笑话,我啊,那是欢喜得两三晚没睡。” “这几日准备这鹿鸣宴,里里外外点点滴滴都要我操心,我那是熬干了心血,今日这鹿鸣宴才勉强能见人。” 宋延年笑道:“掌柜说笑了,今日这鹿鸣宴办得极好,宴席上的大人们都很满意。” 唐掌柜矜持的笑笑,谦虚道,“哪里哪里,还有改进的地方。” 他接下去方才的话头,“是以,这几日我只能睡个囫囵觉,也就昨晚睡得沉一些。” “那貔貅倒是未曾再入梦。” 这时,大堂那尊貔貅怒踩脚下金银之光,瓮瓮开口。 “道友,你快告诉他,他家小二不老实,每次都拿一块带了血渍的脏布往我身上擦拭,你瞧我这身金光银光,都被他擦薄了!” 宋延年转达了貔貅的意思。 唐掌柜:“貔貅可有说过是哪个小二?” 貔貅:“还有谁,就店里最丑的那个,脸上有小肉须。” 宋延年顿了顿:“左脸耳旁一小块刺猴子的那位。” 唐掌柜面色一凛,他惊疑的看了宋延年和貔貅一眼。 虽然自己拦下这举人老爷,但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并没有想到这举人老爷真的能通神异。 这脸上不雅的小二是他远房的一个亲戚家小子,名唤牛贵,因为耳旁那刺猴子不好找活干,他想着都是亲戚,能帮扶一把是一把,就让他在店里做清扫的活。 平日只有在晚上打烊后才来帮忙的。这举人老爷不可能事先见过他。 唐掌柜连忙招来心腹小二,吩咐他秘密监视跟踪牛二,看看他往来的都有哪些人。 宋延年在唐掌柜的千恩万谢中,提着他热情塞来的一篮子菜肴和美酒,抬脚出门。 唐掌柜还在热情道别:“宋举人和好友常来啊,您是本店的贵客,老朽给您免单!” 宋延年失笑,他看了貔貅一眼,要是真的回回免单,这只进不出的貔貅瑞兽又该入梦找你聊聊了。 临出门,他好奇的传音那玉貔貅。 “怎么这几日不进他梦中示警了?” 血污对貔貅可是大伤,虽然只是一点血渍。 玉貔貅摆摆头抻抻身,在那木桩上又绕了绕,将四方财气吞吃而下。 “老头多日未眠,还是让他睡两日我再找他。” 敢对祂不上心,哼,瞪死他! 第97章 宋延年回头同情的看了唐掌柜一眼。 “掌柜的,趁着这两日事少赶紧多补补觉。” 很快,就又没有安稳觉睡了。 唐掌柜:?? 哎?不是不是,宋举人此言何意。 …… 洒金街因为三年多前的大火,很多地方都被推倒重新翻建过,现在整个街道整洁热闹,完全看不出当初大火过后的狼藉。 远处绿柳河的老桥下传来一阵热闹的梆子声,铜锣哐哐哐的敲得格外喜庆,几十人正围成圆圈踮脚看着。 陆陆续续还有行人往那边赶。 宋延年打旁边走过,就听他们挥舞着手大声喊,“我我我,给我留一瓶。” “还有我,我也要,我来三瓶!” 里头人声鼎沸,一片嘈杂热闹,宋延年看了一眼人群便拉住外头的一个老大哥,好奇问道。 “大哥,里头是卖什么的?大家伙儿这般热情。” 被拉住的老大哥原先还有些不痛快,转头看到宋延年后,面色又放缓了一些。 好看的人总是值得被宽容一二,更何况还是如此俊秀的少年郎。 “后生不知道?里头敲梆的是何神医,你别瞧她年纪轻轻,那卖的药丸和药膏可比宝安堂的还要好,价格亲民又公道,她一来啊,大家都抢着买她葫芦里的药丸药膏,迟了该没有了!” 他热情的反拉住宋延年:“后生要是不急着走,也在这儿等着买上几瓶吧,就是自己不用,给家里的老人爹娘备着,头疼脑热啥的也都使得上。” 宋延年怀疑的看了一眼面前的憨脸大哥,他别一抓就抓了个托儿吧。 “效果这般好?都有什么药丸子和药膏?” 老大哥畅笑:“何神医就卖一种药,它啥病都能治。” “这打柴问樵夫,驶船问艄公,这何神医的药丸药膏好不好,你问我就对喽。” 宋延年:“……您说。” 老大哥将自个儿头上的草帽摘了下来,低下头往宋延年面一杵,“瞧见没?” 宋延年:“啥?” 老大哥重新盖上草帽:“头发啊!” 他痛心疾首,这年纪轻轻的就眼神不好使了。 “看到上面新冒出的绒毛没,这都是我吃了何神医的灵丸长出来的。” “后生是不知道哟,之前头秃的时候我心里有多慌,别看我年纪大了,但我也爱俏啊,我那事儿妈的老婆娘,都吝啬的不看我一眼,非说我那模样丑到她了。” 说起往事,老大哥面上还浮现一丝受伤。 随即他面色转喜,“现在好啦,我用了何神医的药头发总算长出来啦,我今儿还要再买一瓶,回去再吃几天,它保准儿又浓又密!” 老大哥一脸喜滋滋。 宋延年:“……” 他这是看走眼了吧,这憨脸老大哥就是托儿吧! “这般神?” 宝安堂也是有生发膏,就是效果不是太好。之前他爹给他来过信,说上次看到黄亲家的时候,发现黄亲家原先浓密的头发少了许多,他感叹原来不单单做人有中年掉发的危机,就是山野精怪也逃不了这脱发掉毛的困扰啊。 那时宋延年看了案桌上那一排的狼毫笔沉默了……再多的毛发也禁不住那样拔啊,秃只是早晚的问题。 良心痛的宋延年收信的当天就给黄员外寄了宝安堂的生发膏,听说没啥效果。 …… 老大哥可是何神医铁杆的拥趸,当下回答的又肯定又响亮:“是喽!咱们何神医厉害着呢。” 这时前头一些人已经买到了药丸开始往外走,围的圆圈就缺了一点小口,老大哥拽着宋延年的手三两下就挤到了前头。 老大哥乐乐呵呵:“买不买没关系,来都来了,后生瞧一瞧也不吃亏。” 宋延年:此言有理。 他和老大哥一起往前探看,围圈中央站着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女孩,女孩背上背着一个大黄葫芦,一身山野气息。 老大哥:“何神医真是又年轻又漂亮。” “她说自己年纪一大把了,就是试药的时候吃多了药,这才保持得这般年轻貌美。” 宋延年:…… 千年何首乌,年龄能不大嘛! 人群中,何苗苗脚踩在一块大石头,敲了敲梆子,快嘴快语的给自己的药丸做推销。 “说的美夸的大,不如事实来说话。” “我何家的药丸,老不欺少不瞒,一帖药到就病除。” “您说都能对啥症状?” 第150节 “嗐,那可多了去了,解毒,截疟,润肠通便,头晕眼花,白发少发,它样样都行!” “哎哎,大娘,你可得买上一颗灵丸,瞧您这脸黄的,您吶,有病不要瞒,越瞒越吃亏。” “没事没事,服了我这药丸,保准药到病除,不灵不要钱!” 她说到后头收了手中铜锣,自豪的拍了拍背后的大黄葫芦,笑得开心又爽朗,一双桃花眼都笑眯了,弯弯的好似月牙儿。 宋延年:…… 这年头精怪都这么难了吗?前有黄鼠狼拔毛制狼毫笔售卖,现有何首乌成精大街卖药丸。 姑娘,方才那串说词是你从卖狗皮膏药大爷那儿学来的吧。 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他看了旁边的老大哥一眼,黄员外那身秃皮有救了! 宋延年举手高呼:“这里这里,给我来十瓶。” 何苗苗:“好嘞,这位小哥好眼光,来来来,药丸不多了,大家有买快快下手,迟了就没喽!” 一时间,人群里更加热闹了。 宋延年递了银子过去,从何苗苗手中接过药瓶。 何苗苗疑惑的打量了宋延年一眼,“……你?” 宋延年:“嗯?可是银两不够。” 何苗苗:“啊!没,我还要倒找你三百文,你稍等。” 说完她就低头去翻身上的钱袋子。 这山草树木成精,性子单纯敏感,估计是察觉到自己身上的气息了。 宋延年又将自己身上的气息收敛了一翻。 老大哥也买了两瓶,他跟着宋延年一起挤出人群。 宋延年轻笑:“今日多谢大哥了,不然小弟还买不到这等好药。” 老大哥珍惜的将药瓶塞进怀中收好,笑得一脸满足:“客气客气。” …… 宋延年回到白马河时,王昌平和银扇正坐在屋檐下的阴影通风处吃冰饮。 见到宋延年,他抬了下头,又舀了一勺冰饮到口中,这才懒懒道,“你回来啦?怎么样,鹿鸣宴的酒席好吃吗?” 还不待宋延年回答,他又自言自语接着道,“唉,这么热的天,舌苔厚脾胃弱,再好吃的菜也不好吃了。” “油油腻腻的,哪有我这在家中吹凉风吃冰饮来得痛快。” 宋延年:…… 话都给你说完了,还要我回答啥。 银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瞬间决定了自己的站队,他毫不客气的拆了自家公子的台。 “宋公子,你别理我家少爷,他这是红眼病犯了。” “早晨你出门时,我家少爷在后头巴巴瞧着,眼里可羡慕了。” 他觑了自家少爷一眼,稍微给他留了点面子,没有供出他差点咬手绢的事。 王昌平听得恼怒,他伸长一只脚往银扇身上踢了踢,“会不会说话!瞎说啥啊你,吃你的冰饮去。” 银扇:…… 瞎说啥,瞎说大实话呗。 他鼻腔里出气,气哼哼的:“公子你啥都好,就是老爱口是心非。” 王昌平:“哎,你还来劲儿了是不是!” 宋延年笑着对银扇招手,“银扇过来。” 银扇撇了撇嘴,丢下王昌平不管,噔噔噔的跑到宋延年跟前。 “宋公子?” 宋延年笑着将手中的食篮递给他。 “你们吃了吗?里头都是知味楼的招牌菜,味道还不错,要是还没有吃的话,放灶里稍微温一下,夏日天虽热,但这肉菜倒也不敢吃生冷的,容易闹肚。” 银扇喜滋滋的哎了一声,拎过食篮就去了灶间。 宋延年几步走到屋檐下,撩开衣摆跟着坐在屋檐下的木板上,他侧头。 “昌平兄,再考虑下举业的事吧,说真的,你现在学识不错,只要不出错,考个秀才是可以的。” “别守在白马河等了,没有结果的。” 王昌平拿着汤匙的手顿了顿,片刻后才继续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嘀咕道:“瞎说,我哪有等啥!” “考试的事再说吧。” 他转移话题道:“这鹿鸣宴吃不完还能打包?” 宋延年见他不想提,也跟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是是,毕竟不能浪费。” 王昌平觉得手上的冰饮都不香了,“合着你和良宽兄出门吃大酒楼,就给我们带点剩菜剩饭啊,你的良心呢?” 宋延年笑了起来:“好了好了,不捉弄你了。” 宋延年将知味楼的貔貅一事说了一遍,这是他之前答应过昌平兄的,要是遇到神鬼一事都和他说说。 昌平兄管这叫做灵感的激发。 “你和银扇就放心吃吧,都是知味楼大厨刚刚颠锅现煮的,干净的很。” 王昌平来了兴致,追问道:“那小二牛贵为啥这样做?” 宋延年站起来抻了抻身子,“不是泄愤就是为财。” 不管为了啥,这事一做,他以后想再有财运那是痴人说梦了。 貔貅可不是好性子的瑞兽。 …… 又过了两日,府衙里来人通知,说是新晋举人可以领牌坊银和衣帽银了。 银子不多不少,也就三十两白银,宋延年领完银子出来时,正好看见白良宽和一秀才打扮的人正站在杏树下小声交谈着。 白良宽紧抿着唇,面色有些不痛快和犹豫。 “良宽兄,发生什么事了?” 宋延年走了过去,他问完也对旁边的人点了点头致意。 “白兄,那我就先走了。”见有外人在,那生员张了张嘴没有再继续说话,垂头就走了。 待人走远了,白良宽才告诉宋延年。 “这平秀才和我是一个私塾里开蒙的,这是他第三次参加乡试,他运道差了那么一点儿,最终上了副榜。” 宋延年想了想名单,姓平?那应该是副榜第三名。 白良宽:“他来找我借银子。” 宋延年看了他们两人手中的牌匾银和衣帽银,“……你借了?” 这银子可都还没有焐热呢,就有人惦记上了? 白良宽:“没,我不想借。” 他拒绝的话还没多说,宋延年就来了,借钱的平秀才面皮薄,见有其他人在,自己也就走了。 宋延年:“不借就不借了,你愁眉苦脸干嘛?” 白良宽:“……我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平兄他借钱也是想去府衙里将自己的卷子买回来。” 宋延年一听这话顿时明白了。 乡试落第举子可以出五两纹银向官府买卷,平秀才要是出了这笔银钱就可以买回自己卷子的副本,也就是誊卷官誊写的那份卷子。 这份卷子可是对落第举子可是有大用途,上面有同考官的批文,像平秀才这样上了副榜的,文章定然做得不错,同考官就会在上头写一个“荐”字送往主考官和副考官手中审阅。 所以,上头还会有正副考官的批文。 这批文对平秀才下一次的举业大有益处。 白良宽问道:“延年兄,你比我有主意,你说我要不要借呢?” 宋延年瞥了他一眼:“凭心而动,随心,随性,随缘。” 白良宽吐槽:“……这说了和没说一样。” 宋延年无所谓,这事本来就不该问他,又不是朝他借钱。 …… 回到白马河,宋延年将捷报抄录了几份,分别往家中和童先生,褚师兄那边寄去。 报喜的信寄出后,他这开始准备归家事宜。 这日接近晌午,宋延年正在收拾行囊,府学和同窗好友那边,他都已经辞别。 王昌平敲门:“走吧,咱们去知味楼吃一顿。” “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够再见到延年兄了。” 这年头车马慢,往来都靠信件,王昌平突然有种怅然浮上心头。 大家都各奔前程,就他还留在原地,也不知道自己的等待还值不值得。 宋延年:“不去,吃不起。” 这知味楼往来都是富商权贵,那可都是不差钱的主,随随便便吃一顿就是好几两银,他才不要去吃。 王昌平:…… 书里说得对,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他瞪了宋延年一眼,撑开折扇:“我请客。” 第151节 宋延年立马丢了手中的行囊几步就往外走,同时呼唤银扇。 “银扇走喽,去知味楼吃饭,你家少爷请客。” 银扇中气十足的应了一声:“哎!” 王昌平:…… 他望着眨眼就在院子外头,笑得开心回头等他的两人。 好气!他的惆怅就是浮云! 三人走到知味楼大门口,唐掌柜眼尖,一下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宋延年,他立马起身迎了过来。 “是宋举人啊,快快,楼上有厢房,快请上座” …… 一顿饱食后,结账的时候唐掌柜死活不肯收下饭银。 “您帮了我大忙了,哪里还有收您和友人银子的道理。” “那牛贵他就是个坏胚子,洒金街街头新开了一家酒楼,那家掌柜心脏得很,他不好好琢磨琢磨自家酒楼的菜品,整天净整一些歪门邪道。” “也不知道他打哪听来的消息,知道我家貔貅大人不同寻常后就花了五两银子找了牛贵,那牛贵见钱眼开,忘恩负义,他居然拿沾了血污的脏布擦咱们的貔貅大人。 说到这,唐掌柜一脸心痛的表情。 “嗨哟,可怜我家大人,昨儿梦里祂一掌盖向老头儿,那掌心金光赫赫,老头儿这才注意到,之前的梦里祂身上的金光都比较薄了。” “遭大罪了遭大罪了!” 那边貔貅在红木桩上绕了绕,张嘴又吞吃了一口四方财,低头见自己身上的金光又盛一分,这才摆摆头。 “哼!老头儿知道就好!” 宋延年看了一眼貔貅,笑道,“掌柜的,你还是收了吧,不然你家貔貅大人要生气了。” 拒财可不是貔貅的习性。 唐掌柜:“啊?那……那我就少收一点吧。” 他亲自去灶间打了一碗清水过来,问道,“宋举人您瞧这水可还行?” 这清水可是他大清早的就去风白山取的山泉水,差点没把他累坏了。 宋延年见只是一瞬间,貔貅就将那山泉精华吞入腹中。 貔貅:“尚可尚可,入口甘甜又带着一丝清冽。” “你告诉老头儿,以后的供奉都按这规格的来。” 宋延年转述。 唐掌柜双脚打颤,“是……天天吗?” 宋延年点头。 唐掌柜两眼发晕:他的老腰老腿哟! 貔貅愤怒的踩得脚下金光银光四溅:“老头儿这是什么表情,敢情他对我遭罪的心痛就是嘴里说说吗!” 宋延年:“……稍安勿躁!” 他将貔貅的话又转达给唐掌柜。 唐掌柜抹泪:“没,老头儿就是替大人欢喜,大人难得吃到一口可口的。” “左右老头儿家里的大孙子每日无事,便让他替大人效这犬马之劳吧。” 貔貅蹲坐下来。 这还差不多。 第98章 行船走马三分险,七不出,八不归,三、六、九、利出行。 九月九这日,张铭起了大早,他冲为他忙活早膳的林氏喊道: “对付着吃几口就行,一会儿我要去琼宁码头,延年今天要回小源村了,我得去送送,顺便给娘和四丰叔公他们带点府城的特产。” 林氏应下。 “宝珠,过来帮娘端下菜盘子。” “好嘞!”张宝珠颠着双丫髻,噔噔噔的就跑了过去。 堂屋里,张铭仔细的检查东西是否落下,林氏和张宝珠端着食盘过来时,他都还没有打包清楚。 林氏一边往桌上搁菜盘子,一边关心的问道。 “东西没有落下吧。” 张铭:“我再看看,还没看完。” 林氏布筷子,抽空还摸了摸儿子有些红的小脸:“延年怎么不在琼宁多玩两日?” “过几日文昌庙举办庙会,到时可热闹了,我还想唤上延年一起。” “你是不知道咱们家这两只皮猴有多喜欢他,回回来都亲热的绕前绕后,就跟一根尾巴似的。” “还要喊他延年哥哥。” 张铭:“可不敢叫哥哥,辈分乱了!得叫小叔公。” 林氏嗔道:“说啦!怎么没说!你闺女儿子应得好听,下回照样不改,一口一个延年哥哥叫得可欢了。” 旁边张宝珠插嘴:“就是哥哥!” “小叔公都叫老了!” 就连一直低头玩藤球的张哲也抬着头跟着道,“哥哥好看。” 林氏好笑:“你还知道啥是好看啊!” 张铭:“怎么不知道,他又不是没长眼睛,就延年那模样,谁看了不说一声这后生模样生的真俊。” 他停了手中的动作:“让我想想,这读书人都怎么夸人的,唔,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啧啧,这又是树又是月亮的,光听我就觉得美的不行。” 林氏听到这噗呲一声笑,“行啦,你就别酸啦,大老粗还咬文嚼字,怪模怪样的!” 张铭将捎带给自己老娘的那袋特产用布绳扎好,继续道。 “延年今儿回去也好,庙会人多又混杂,延年陪你一块去,你肯定使唤他帮你看家里这两个娃娃,他哪里还能够好好逛庙会?” “就顾着看孩子去了!” 林氏瞪眼:…… “瞎说什么!我是那样的人嘛!” “有去的话,你当然也得跟着一起去,有我们两人在,看孩子的活哪里就需要用到延年?” “再说了,咱们宝珠现在懂事了这么多,她还能帮我照顾小的,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张铭:“……是是是,娘子,是我失言了。” 林氏又瞪了他一眼,呼出心里一口郁气,这才将视线调到旁边的八仙桌上,张铭在上面摆了要送的特产。 海鲜干货、布匹以及各类糕点,零零碎碎的摆了一桌子。 林氏不禁咂舌,“这……这都是给四丰叔公的?礼厚了吧。” 东西不是多贵,算下来也得几两银。 她瞥了桌上另一包的行囊,那是捎给小源村公婆的。 要是她家婆婆知道张铭送给她的礼,还不如给村里一个不沾亲的叔公来得厚实,估计得气得三天吃不下饭了。 林氏随手扒拉了两下:“你这礼送的厚薄不一,你老娘知道了得念叨了,事先说好了,这礼可是你送的,不关我事。” 张铭:“不给她知道就好了。” 他瞥了林氏一眼,觉得自家这婆娘生了儿子以后胆儿都大了,按以往来说,她就算心里对老娘不痛快,也会称一声娘。 现在倒好,回回直说你老娘,听了怪不痛快的。 张铭摇头:唉,女人吶! 他娘说要给他买丫头这事都多久了,媳妇现在还介怀在心里。 “爹,给!”张哲捡起地上掉落的一包蛏干递给张铭,他的脸因为玩藤球,热得有些红扑扑的。 张铭接过蛏干,里头都是温情,“哎!谢谢咱们哲哥儿了。” 算啦,和自家婆娘计较啥。 反正家里老娘媳妇隔得远,就是想吵也吵不上嘴,他要给老娘买东西时,婆娘二话不说也会松手给钱。 已经可以了! 自己排解了自己后,张铭又塞了一块鹿肉干到包裹里。 “要不是怕延年捎带不下这么多东西,我还得再添一些。” …… 简单用过饭以后,张铭香了下自家小儿肉肉的小脸,又揉了揉闺女的头顶。 “爹出门了,你们在家好好陪着娘,不要惹娘生气,知道吗?” 小儿子拉长声音:“知道~” 闺女宝珠直接将张铭推到门口:“知道知道,老爹就是爱瞎操心,快去快去,事情做完早点回来。” 她停了停,又添了一句。 “我和娘还有小弟都在家里等你。” 林氏走上前爱怜的摸了摸宝珠的脑袋瓜,低头没有说话。 第152节 …… 琼宁码头。 张铭:“这袋给我娘,这袋给四丰叔公,延年不要记错了。” 宋延年看着地上这扁担挑来的特产,瞪大了眼。 “不是!给大嫂的就算了,你给我爹买这么多东西干嘛,他给你寄银子了?” 败家老爹! 张铭:……这人情可不能被四丰叔公抢走。 “不是,是我买了送他的,都是琼宁的一些特产,不值什么钱,就是心意罢了。” 宋延年疑惑了。 他低头看地上一大一小的行囊,两包都不小,大的还是给他老爹的。 老爹和张铭是挺要好,但再要好也不该赶超人家老娘啊。 张铭踟蹰了片刻,左右船还没有来,他就开口讲述了缘由。 “嗐,其实这礼说是给四丰叔公的,其实是我想给你的谢礼。” 宋延年:“谢礼?这话从何说起。” 张铭想起前段时间的扎火囤案子,依然有些心慌肉跳。 差一点他也上钩成为别人的猎物了。 “你还记得吗?丽娘怀哲儿之前你去过我家,你给我们算的后来都应验了。” “你说贪狼星居北主家有好运,命理一事还真是神奇,它确实是这样,有一段时间我的运道好的不得了,那些案子别人找不到线索,我跌个跤,买个东西,莫名其妙就能找到破案的关键。” “这两年我侥幸建了几个功劳,得了赏银又得了府衙大人的青眼,现在管的片区更大了。” 一切就像是有神相助。 他以前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有现在的成就,他就是码头扛包的力工,还算半入赘的赘婿。 所以他一直以来矜矜业业如履薄冰,就怕一个行差踏错又打回了原形。 宋延年看出他的不安,安慰道:“虽有运势相助,但这功劳也都是铭哥儿你自己挣下的,不用忐忑。” 张铭抹了把脸,“那时你叫我万事多多思量,小心桃花劫,我还有点不痛快。” “现在想来,多亏了延年你这句话,我才避开了这一劫。” 桃花劫应了? 宋延年仔细的看张铭的面相,尤其是夫妻宫的位置,果然有一丝细微的纹路好似皲裂,隐隐还有晦涩之意。 然而子女泪堂却又有暖光,暖光莹莹拂过夫妻宫,正慢慢的消磨去那丝晦涩之意。 宋延年瞥了张铭一眼,会记挂小家和孩子,还算有良心。 “这劫来势汹汹,隐隐有破家破财之兆,你要是没避过就得妻离子散,人财两空了。” “……真准!” 张铭尴尬的笑了下,和宋延年说起前段时间的事。 “我们那条街上来了个周娘子,她自称是寡妇,盘了一个脚店卖点小酒和下酒菜,因为酒香菜好价格还不贵,我们哥儿几个散值了都爱在那儿小酌几杯。” 他也不例外。 周娘子独身一人,身姿绰约,性子又倔又柔弱,这样矛盾的气质,不免吸引了旁人的目光。 张铭沉默,不能否认自己曾经的心动。 这几年丽娘的心思都扑在一对儿女身上,前头有不省事的宝珠,后来又有了年幼的哲儿……除此之外还要操持家务,年节人情往来收礼送礼…… 里里外外哪样不要操心。 对他这个大男人就难免疏于关心。 而这时,一个又有风情又时不时在自己面前露出脆弱一面的周娘子出现了,他难免多了几分在意。 “那段日子,我时常借故请同僚喝酒联络感情,去光顾周娘子的脚店。” 宋延年:…… 他咬牙,光听都觉得气人,何况是当事人林氏! “啧,铭哥儿你不惜福啊!” “你媳妇这般好!你还抱怨上了?” “对你少了关心?你是缺胳膊还是少腿了,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别人关心。” 张铭垂头丧气。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现在想来,我也觉得自己真是欠揍的很。” 他话刚落,宋延年就打上他一拳,张铭一下就捂住了被打得位置,痛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宋延年:“你都说欠揍了,那就挨打一拳,继续吧。” 张铭龇牙咧嘴,这是手黑的主儿啊,位置刁钻,疼痛异常,他相信回去撩开衣襟保准没有痕迹。 他由衷的庆幸自己心里还是有丽娘,也有一双儿女呢,再加上这几年他一直记挂着宋延年说过的桃花煞一事。 在再一次看到丽娘提灯站在屋外大门等他时,他恍然惊觉,这段时间自己都做了啥混账事。 张铭自己又给自己摔了一巴掌,“嗐,我就是欠打!” “后来我就没去那周娘子的脚店了。” 如果二子没有出事,这就是自己一场从未言说也从未行动的心动。 “前段日子,我手下的武侯二子出事了。” 张铭:“是我害了他,要不是我拖他去周娘子脚店喝酒,他也不会恋上周娘子,更不会中了她的扎火囤。” 谁能想到那柔柔弱弱的一个娘子,居然会是一条美女蛇,美人皮下是一口尖利的毒牙。 宋延年:“扎火囤?” 张铭点头:“我没有再去周娘子脚店,她就盯上了二子,二子没有太多防备,周娘子勾了他几次,他就晕乎乎的就跟着周娘子回家了。” 张铭都有些耻于继续说了,现在回想曾经的心动,都觉得就像是摔倒啃到臭狗屎一般恶心。 “两人成事后,突然冒出一个周娘子的相公,他凶神恶煞的带着几个壮汉,个个手持凶棍,直接将床上赤溜溜的二子逮了个正着。” 宋延年:……这画面有了。 抓奸在床,人赃俱获啊! “然后呢?” “二子理亏又怕被人发现私德不检点,周娘子的丈夫狠狠地从二子那儿诈了一笔银两,又逼着二子画了一张数额颇大的欠条。” “周娘子相公来得急,去的也快,拿到银子和欠条就呼唤同伴了。” 张铭:“周娘子跟二子哭诉,说她家相公脾气暴虐好打人,她苦不堪言这才偷跑了出来,靠年轻时学的下酒卤味讨生活。” “她和二子哭自己的不得已,二子相信了。” 宋延年:“……他傻了吧,这明显一伙儿的。” 张铭沉默,也不怪二子上当,那周娘子惯会作戏,没有去戏班子里唱大戏真是可惜她了。 那段时间二子时常魂不守舍,在一次抓捕汪洋大盗的时候更是犯了个大错,直接被贼人伤了小腿骨…… 在家养伤没有月俸,二子自然还不上那笔子虚乌有的欠款。 周娘子的相公喊了几人,拿着棍子将二子家里值钱的东西一一搬走,还将上前阻拦的二子媳妇推倒地上。 张铭过去的时候,一个家破败得不成人样。二子那样七尺大男人正抱着头蹲地大哭,见了张铭更是膝行几步抱着他的膝盖哭嚎。 “头儿,我好悔啊~” 张铭这才知道二子和周娘子还有这样的瓜葛,他惊怒之下不免心生庆幸和内疚。 张铭看向宋延年:“差一点,要不是我记得桃花劫的事,又记挂着孩子和丽娘,及时悬崖勒马,我就是二子了。” “前些时候,二子媳妇决定要和二子和离了,他们还没有孩子,和离书一签再无瓜葛。” 张铭心有戚戚,这真是好好一个家都破了。 宋延年拍拍张铭:“对你媳妇好一些。” “都说人前显贵,闹里夺争,你走到现在每一步都不容易。” 张铭:“我哪还敢吶。” 却说二子和离后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他思前想后怎么样都咽不下这口气,待腿伤好得差不多后,拿着一把尖刀就要去抹了周氏夫妻的脖子。 张铭:“还好被我发现了,不然又是一宗惨案。” 那一刻,过往碰到的案子浮上他的心头,奸情出人命,赌博出贼星,老话诚不欺人。 “我拦下二子,总觉得这周氏不是单单只算计了二子,所以我招呼了几个兄弟,跟了他们一段日子。” “果然,他们又物色了一个肥羊,这次是家有悍妻的富商……” “上大刑审问时我们才知道,他们这扎火囤的局,不单单在琼宁有好多户受害人家,在其他州府也算计过。” “知府大人下令抄家,别看周家那宅子小,我们抬出两三抬白花花的银子。” …… “这谢礼你一定得收着。”张铭将行囊放到毛三寸身上。 毛三寸脚矮了矮,不堪重负。 张铭摸了摸毛三寸的驴头,尴尬的笑道,“……哈哈,是重了一点,辛苦三寸了。” 宋延年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他现在不想和他说话。 “三寸走喽。” …… 第153节 风和日丽,船行顺风顺水,适宜归家。 飘飘荡荡的乌篷船很快就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 …… 第99章 (捉虫) 乐亭县,小源村。 都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信你问杯中酒,杯杯先敬富贵人。 这几日,穷乡僻壤的小源村可热闹了,以往十天半个月不见一艘船来,现如今河面往来的船只穿梭不停。 小小的码头满满当当的泊着乌篷船和扁舟,都快没有系绳的地方了。 送走最后一波亲朋好友,宋四丰走路似带风的往家中走。 田间的村民不断和他打招呼:“哟~咱们举人老爹送客回来啦?” “不和贵客多聊聊?” 另一个村民插嘴,“刚才那是镇上褚家绣坊的掌柜吧,我小闺女出嫁时我上他家绣坊买过红布,那时见过他。” “他送的礼真厚,一摞摞的绫罗绸缎,要知道当初我扯的红绸布,小半匹就花了一两半的银子,啧啧,四丰这是要发财了。” “褚家?这我知道,他家生意做得大,安同镇上大半条街都是他家的,可不单单有绣坊。” “听说新家主年龄不大,眼光却是老道的很,行事又有雷霆之势,前几年老家主过世后,几个倚老卖老的老掌柜看他年纪轻轻处处刁难他,结果被他狠狠修理了一顿。” “现在各个都老实的很!” “是个厉害的后生!” “怎么,延年还和他们家大掌柜认识啊。” 宋四丰摆手,故作不经意道:“嗐,延年当初就是在褚家创办的义塾里开蒙进学的,他常年钻在书里苦读,上哪认识人家大掌柜啊。” 说完这句,他隐秘又得意的炫耀,继续道。 “就是那新家主是我家延年的师兄,两人可亲近了,那可是个大忙人,和咱们不一样。” “他前段时间出远门谈生意了,这不,见自己实在来不了,还要特意交代家里的掌柜过来,客气的很!” 众村民:“哇~” 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同门师兄弟,那肯定要好!” 宋四丰:“不聊了不聊了,我家延年还在家里等着我呢,别瞧他这两年个子长高了,还考中了举人,在我面前还一团孩子气呢。” “粘人的紧,回来就是爹爹爹的喊。” “走喽走喽。” …… 小源村村民各个羡慕又嫉妒的看着宋四丰那透着欢快劲儿的背影。 方二勇呸了两口唾沫到手中,握紧锄头用力的挥舞而下,锋利的锄头掘起地上一团泥土。 他冲旁人道:“我咋觉得四丰叔公这几天有些欠揍呢。” “就是就是,嘚瑟的没边了。” “打量咱们听不出来似的!” 众人讨伐了宋四丰几句后,不知谁又幽幽的叹了一声。 “也不怪他嘚瑟,要是我家小子这般出息,我得在整个乐亭县里嘚瑟招摇过去。” “小源村哪装的下我哟!” 众人听完哈哈大笑。 不过这话也给了大家启发,自己中举是指望不上了,但儿子孙子还能指望一二啊,举人太难,来个秀才童生也行! 好长一段时间,小源村的进学文风都十分昌盛。 …… 宋四丰哼着小曲儿回到家,才推开院门就看见自家延年拿着食盆正在喂鸡舍里的小鸡。 宋四丰瞪大了眼:…… “放着放着!” 他几步走到院中,将食盆从宋延年手中拿过,不赞成的摇头。 “这活哪里是举人老爷干的,快快,过来这里洗洗,瞧你手上脏的,要是外人看到了像什么样!” 宋延年:“没事,这下又没有外人。” “再说了,我喂的可不是一般的小鸡。” 宋四丰:?? “难道咱们鸡舍里的小鸡也修炼成鸡精了?哪一只?” 宋四丰探头去鸡舍里查看,一双厉眼在二十多只鸡身上来回扫射,试图看出丁点儿的蛛丝马迹。 宋延年笑道:“哪呢!” “这些鸡可是我家大红马的后代,我就是念着我和大红马的交情,对它的后代看顾一二。” 他一边调侃,一边蹲了下来,让他爹拿水瓢倒水冲洗自己的手,“再来一勺,不够干净呢。” “还有啊爹,咱能不能别叫我举人老爷,听起来怪别扭的。” 宋延年囧囧的提意见。 宋四丰:“别扭啥!咱们延年本来就是举人老爷啊。” 宋延年:“……听起来好老。” 他还不想当老爷,总觉得累的慌。 “干净没?”见宋延年点头,宋四丰将水瓢往水缸里一搁。 他转过头想了想:“唔,也是,叫老爷是老了一点,那叫举人少爷吧!” 宋延年:……这还不如举人老爷呢。 宋四丰看着宋延年垂头丧气的模样,哈哈大笑了起来,他拍了拍宋延年。 “傻孩子,爹逗你的!” “走走,桌上还搁着请帖和拜帖,咱们瞧瞧去。” 堂屋中。 宋延年看着铺满桌子的请帖拜帖,他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的亲戚和朋友。 他拿起几张看了看,和他爹嘀咕道,“好些名字我都不知道他们是谁。” 宋四丰:“正常,你常年在外求学,能知道几个人,这事儿不失礼,你给我念念名字,我和你仔细说说。” 宋延年听他爹这么一说,便一张张的念了过去,顺便将帖子粗略的分类了下,亲戚的放在亲戚那一堆。 “唔,这几张应该是想要依附的小商小农,咱们就回绝了吧。” “这些年鸭场的出息,我陆陆续续拿去买进一些田地田庄,每个举人名下可以免税八十亩田地……咱们自家的田都快赶上这数了。” 宋延年想了想手中的银钱,继续道。 “鸭场出息好,再加上田地田庄的出息,再过个一年半载,就能凑够八十亩地了。” 宋四丰嘴里哼着小曲儿,手中打着拍子应和,美滋滋的又喝了一碗凉茶,痛快! 他不在意的摆手,“儿你自己拿主意就好,这些事儿爹也不懂。” 宋延年瞧他爹那喝茶的美样,不由得轻笑了起来。 他听他娘说了,自从他中举的消息被衙役们敲锣打鼓的送来小源村,他爹就一副春风得意,眉开眼笑的模样。 就连梦里的呼噜声都格外喜庆。 宋延年拈起桌上一张红帖子,抬头对他爹说道: “唔,这张是江家老太公七十整寿的寿诞,邀请爹和我一起去。” “姓江?是舅家那边吗?” “爹咱们去吗?” 听到是舅家那边的帖子,宋四丰放下茶碗,难得的收了脸上的喜意,他感叹道。 “我儿争气,要知道以前,你舅家那边是当做没有咱们这门亲戚的。” “年节也很少来往。” 宋延年将帖子塞到下方,“那咱们就不去了,回绝回绝!” 他打算参加明年的春闱,十月底就得离家出门,这月余多的时间除了温书和陪陪家人,再走访亲近的几位好友,其他人都不打算理会。 所以拜帖和请帖大部分都是回绝的。 …… 转眼就到了江家老太公寿诞这一日,江家人得知举人老爷没来,立马派了个儿孙亲自摇着小船来请。 来的是江家有出息的儿郎,名字唤做江禄华,听说是在安同镇里当捕快。 他笑得爽朗,麦色的脸颊边还有一个大酒窝,他对宋四丰道。 “姑丈就和延年表弟一起去吧,热闹热闹,今儿家里还请了吉祥班来唱大戏,晚上可热闹了。” 这吉祥班是近来乐亭县出了名的戏班子,约戏的员外郎多了去了,这江老太爷能够请到他们,家里也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的。 江禄华想起自己为了请这戏班子而搭进去的人情,不由得叹了口气。 罢罢罢,谁让他爷爷吵着要请戏班子,还必须是吉祥班的。 第154节 …… 主家都亲自来人请了,客人再推脱不去那就是不识相了。 宋四丰回道:“我回屋换一身衣裳就来,你稍等我片刻。” “至于你延年表弟他就不去了。他要参加明年的春闱,功课重的很,今儿一早就起来温书了,我去也一样!” 江禄华听到举人老爷不去,笑得有些勉强。 “……就半天多时间,读书哪里就差这么点时间了,再说了,老待在家里温书,人也会闷坏的。” 这下宋四丰不痛快了,他们江宋两家虽然有亲,但因为早年的一些矛盾本来走动就少,他都捎了口信说不去了,也送了礼金。 这江家居然派人亲自来请。 打量他不知道,江家是想要的是他家延年的举人名头,给他家老太爷撑脸呢。 要是人人都这样没规矩上门硬请,他家延年还怎么过日子了。 一时气氛有些僵持。 江禄华自己也觉得尴尬,他装作没看到宋四丰脸色,继续笑道,“这吉祥班唱戏是真不错,老姑婆今早就过去了,人多热闹着呢。” 宋四丰:“我先回屋换衣裳。” 他还是没有松口让宋延年也去。 这江禄华是过寿江老太爷的孙子,他口中的老姑婆指的是宋延年的奶奶。 江老太爷和老江氏是隔房的堂兄妹。 宋延年知道自家和外家合不来,但这江老太爷那房却不咸不淡的处着,也没有啥大矛盾。 自家老爹可是不折不扣的老戏迷,他放下书,对屋里换衣裳的老爹道。 “不然我陪您一块去吧,我还没和您一起看过大戏呢。” 宋四丰有点心动,这可是举人儿子陪看戏啊,多有面儿! “不耽误你做功课吗?” 宋延年笑道:“不会不会,走吧走吧!” “今天爹你可得好好的和我说说,这戏曲到底哪里迷人了,前些年我和褚师兄一起看戏,差点睡过去了。” 宋四丰:“牛嚼牡丹!” …… 江禄华看到跟在宋四丰后头的宋延年,心里一松,脸上也带上了真切热情的笑容。 他两步的迎了过来,热情的介绍自己。 “延年表弟,哎,你小时候都在外求学,咱们见得也少,我是你大舅公家二房的小子,你唤一声禄华表哥就好。” 宋延年:……不是见得少,是压根没见过。 “你好!”他笑眯眯的打了一声招呼,便跟着他爹准备去坐船。 路上经过方家,宋四丰进去和江氏说了一声,江氏坐在院子的树荫下,和村里几个婆娘一起做活闲聊,她见到宋四丰还有点诧异。 “怎么过来了?” 宋四丰将事情说了一遍,末尾问道:“你一起去吗?” 江氏停了手中折菜的活,想都不想的回绝了。 “我去干嘛,我可是当咱们老宋家是娘家。” 她脸上也有些不痛快,这老江家的人忒不讲规矩了。 “既然人家亲自登门来请,你们也就去一趟吧,延年现在是举人老爷了,咱们得爱惜他的名声,省得那边说咱们富贵就忘亲啥的,嗐!算了算了。” “下次再这样,就说延年没在家里。” …… 扁舟在溪陵江上划行,江禄华是个健谈的,他一路上都在不停的找着话题和宋家父子闲聊。 一会儿延年表弟,一会儿四丰姑丈,态度亲呢又熟稔自然。 宋延年叹为观止,这是个能人啊! 在江禄华一路热情的谈话下,双方可算是熟悉了一些。 宋延年这才知道,今日江老太爷过的居然真是七十高龄的整寿,七十岁足足的,他不由得有些诧异。 “怎么去年不办?” 江禄华叹了一口气,“本来是去年就办的,但是去年老爷子身子不怎么好,家里就没舍得劳动他,只是自家人煮上两桌,热闹热闹。” “今年老爷子身体好转了许多,都能拄杖下地活动了,前儿还能吃一碗半的干饭。” “这不,前段时间就吵着要办大寿,老小孩老小孩,家里谁劝都劝不动。” 他爷爷说了,过完大寿就是第二天过世都瞑目,家人人还能怎么办。 “没办法,大家只得依了他的意。” 他觑了宋延年一眼,通常老人过寿都是过九不过十,他们办整十的寿宴心里也担心的紧。 前些日子找了个懂行的先生看了看,都说这当官或者读书人的运势好。 家里便想找个人来压一压这寿宴。 新晋的举人老爷吉星高照,紫气东来似凤凰飞,最适合不过了。 …… 江家在界桥村,离小源村倒也不远,船行三刻钟就到了。 界桥村比小源村更大,旁边还有几个大村毗邻,往来人口多,所以这个村子倒也热闹。 特别今日这江家老太爷做大寿请来了吉祥戏班,这十里八村有空闲的村民都拎着板凳过来凑一份热闹。 寿宴安排在中午,此时是巳时三刻,离开席倒还有一段时间。 宋四丰和江家的人也不熟,他带着宋延年找到他老娘,老太太正在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一起闲说话,也不知道是说了啥,老江氏笑得合不拢嘴,开心的不行。 宋延年:“奶奶。” 老江氏见到宋延年明显一愣,随即就笑了起来,她挪了挪位子,招呼他坐到长凳上。 宋延年挨着老江氏坐下。 老江氏牵过他的手拍了拍,亲呢的道:“不是功课忙吗?怎么过来了。” 这会儿人多又都是江家人,宋四丰不好将江家亲自来请这事说出来。 好在老江氏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想要答案。 她转头对宋四丰小声道:“你们原先说了不来,咱们这人没到的随礼就没那么丰厚,这下你们两个都来了,那礼金就不够厚实了。” 宋四丰:“我这就去补上。” 宋延年也跟了过去,他将手中装裱的画作一并递给他爹。 “这个一起送给老寿公吧。” 宋四丰:“画了什么?” 宋延年:“猫戏蝶,富贵耄耋图。” 从礼桌那儿送完礼,转身走时,宋延年听到大家的窃窃私语,目光似隐秘又大胆的在他身上打量。 宋延年:…… “爹咱们走吧。” 细细碎碎的声音落在后头,偶尔风送来一点只言片语。 “那就是大满家的外孙?年纪轻轻就是举人老爷的那个?生的真好啊!” “怎么也没见他和外家打招呼啊,方才我见他和大满打了个照面,两人就跟陌生人一样,这可是亲爷孙啊。” 这时,他们口中的大满也走了过来,好事的村民又拉着江大满问。 “老江,你家外孙和你不亲啊,这可不行!” 江大满圆目一瞪,“哪个外孙?” 村民:“就小源村的宋举人啊,那可是一门贵亲。” 江大满不耐烦的扒拉掉旁人的手,“那关我什么事,珍娘那丫头我几十年前就送出了,当初我说了不管她死活,现在她富贵了也不关我事,他儿子中举中状元都不关我老江的事。” “走开走开,挡道儿了!” 村民听到这里,面面相觑了片刻,突然一个老大娘笑了起来,她捋了捋额畔的碎发,笑着道。 “老江你有骨气,你家那后婆娘就不行了,这两天家里闹闹的厉害吧。” 她意有所指的看了江大满脸上的抓痕。 该!让你们对前头留下的闺女那么狠!这下后悔了吧! 江大满想起家里闹腾撺掇他认亲的婆娘,顿时心下一阵烦躁! 当初晚娘打孩子半点不留劲了,现如今见人出息了,再舔着脸上前,像啥样儿! 他老江要脸一辈子,可不做这没脸没皮的事儿! 他眼里有凶光,心下发狠:再闹?再闹就都赶出家门去! 第100章 (捉虫) 寿宴事多且杂,江禄华接完人才回来就被事情绊住了脚,等他忙完事情,再回头已经不见宋家父子。 人呢?他还想带着人到爷爷那儿打声招呼,认认亲呢,怎么一会儿时间人就不见踪迹了。 江禄华快步在人群中穿梭,左右张望着找人。 “找谁呢?刚才唤你都没理人。” 第155节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带笑的声音,并且有一只手拽住了自己的胳膊。 江禄华回头一看,原来是同村的江炳邦,两人年岁差不多,打小一起玩闹,感情比寻常兄弟还要好,只是这几年各自都在外头打拼生活,联络的少了一些。 乍一看,江禄华还觉得有些眼生了。 “啊!是你小子啊,稀客稀客!什么时候回村子的?今儿可要在我家多喝几杯酒,晚上也别回去了,就在我家住下吧,咱们哥两好好的畅聊一番。” 江禄华大力的回握,他用力的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脸上带着真切又舒畅的笑。 江炳邦:“自然,到时喝多了你别赶我走就行。” 两人寒暄客套完后,又闲聊了几句,江炳邦再次问道。 “你在人群里转来转去跟个没头苍蝇似的,这是在找谁啊?” 江禄华拍了拍自己脑门,懊恼:“瞧我这记性,差点又给忘了。” 他神神秘秘的凑近江炳邦,看着人群中的江大满,小声道:“你还记得珍姑姑吗?就是大满叔公家的大闺女。” 江炳邦想了想:“有点印象。” “听说她打小就被送到老姑婆家里,后来又嫁给老姑婆的四儿子,好像叫什么四丰。” 江禄华点头:“对,就是她。” 江炳邦:“听我娘说了,她小时候在后娘手里讨生活,日子过得可苦了。” “大冬天的还要去河边洗衣服,那时水都结冰了,她爹娘不让她烧热水,说是浪费柴火,后来手肿得跟一根根红萝卜似的,流脓发烂。” “活没干好还要挨亲爹后妈打,整一个黄连水里泡着。” 那时候这个珍姑姑也是界桥村家家户户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人都会摇头叹息一声没娘的孩子真是可怜。 也因为有江珍娘这样惨烈的例子,界桥村的妇女都格外爱惜自己,就怕自己一个操劳过度人没了,留下子女被后娘磋磨。 亲爹在又怎么样,有时还不如后爹。 宁跟讨饭娘,不要当官爹,祖宗早就说的明明白白。 江禄华:“那都是老黄历了。” “珍姑姑现在可享福了。” 江炳邦诧异,他来了兴致:“哦?四丰姑丈发财了?做什么生意的?” 江禄华摆手:“不是四丰姑丈,不过比四丰姑丈还要好,是他们两人的独子宋延年宋表弟够出息。” 许多夫妻能够同甘苦,却不能共富贵,这独子出息就不一样了,怎么也不会落下老娘。 江禄华就羡慕宋家老两口养了这么好的儿子,以后享福的日子还长着呢。 江炳邦还有点疑惑且没反应过来:“哪个宋延年?他们两不是不能生吗?” 江禄华继续解释。 “嗐,你没印象吗?就是小时候病恹恹差点没活过来的那个。” “他啊,今年八月的乡试考中举人了,还是解元,解元你知道吗,就是头名的意思,有出息的很,就连我当值的府衙县太爷都对他赞誉有加,直道后生可畏。” “前些日子,知县老爷还亲自给他下了拜帖,真是有面儿!” 江禄华知道自家的知县大人只是个举人出身,他家境不错,家里出钱又出力,托了人情好好活动了一番,这才在他们乐亭这个小县里当一个知县。 不过,就算是小县,知县也是县城的一把手,明里暗里的油水刮一刮总会有,不信瞧一瞧府衙后院里穿金戴银的几房小姨太。 单靠俸禄哪里供的起哟。 江炳邦这下是真的惊讶了:“我一直以为他没立住,那他年岁不大吧。” 江禄华:“也就比你妹小那么一岁多吧。” 江炳邦若有所思,他妹妹去年及笄,还没有许人。 “这么年轻的举人老爷,那前程大的很。” 江禄华:“谁说不是,前两天知县老爷和这宋表弟畅谈了许久,他事后还在府衙里感叹,要是他家有适龄的女娃娃,就一定要和咱们宋表弟结个姻亲。” 他想起知县老爷那扼腕叹息的模样,还觉得有些好笑。 还好他们两家是有亲的,虽然往年不够亲近,但亲戚嘛,亲缘血脉在那儿跑不了,走着走着也就亲呢了。 有这样一个出息的表弟,江禄华也颇为骄傲。 “不和你说了,我得去找人了,人还是我特意上门请来的,可不敢怠慢了贵客。” 他拍了拍江炳邦的肩膀,“今儿找得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朱大厨,他烧的菜香的很,一会儿你多吃些菜,走喽。” 江禄华走后,江炳邦在原地若有所思,随即也往自家屋舍走去。 …… 那厢补完礼钱,宋四丰带着宋延年走出了人群,两人往前走几步,恰好来到摆着几口铁锅烧厨的地方。 背后那些打量的眼神总算没有了。 宋延年松了口气,走亲戚真累人啊。 宋四丰指着冒烟的热灶,转头询问自家儿子。 “吃点心吗?是太平蛋和丸子,酒席还没这么快开始,咱们吃点垫垫肚子吧。” 宋延年点头。 碗里的丸子和鸭蛋冒着热腾腾的蒸汽,汤底是猪头骨熬制的,搁上几粒陈醋和葱花,又鲜又香。 宋四丰:“儿,别多吃,吃多了一会儿该没肚子装大席了。” 宋延年:…… 他将剩下的一粒鸭蛋舀到他爹碗里。 “那爹你吃吧。” …… 两人吃完后就在村子里闲溜达,今儿江家做大寿,这一片到处都挂着红灯笼、寿联和寿幛,处处红光耀眼,一片吉祥喜庆。 宋延年驻足在一副寿幛旁观赏了一番。 只见寿幛上绣着精致又出尘的长寿仙鹤,仙鹤口衔筹册飞向海中仙屋,周身云气缥缈,似有仙乐飘飘,端的是一派祥瑞。 堂屋中央挂着八仙庆寿图,八仙桌设了礼桌,摆了好几盘的瓜果、寿面、寿饼。 前头的空地上还放了几个箩筐,多是访客的祝寿礼,满满当当的寿面寿桃包,寿桃包粉粉白白,就像是一个个大仙桃。 整个江家热闹又喜庆。 宋延年转头对他爹说,“这寿宴办的不错。” 宋四丰:“那倒是,江氏算是界桥村的大族,今日的寿公家里五个儿郎,四个闺女,个个都挺有出息的。” “今天上门接咱们的江禄华,他走的官府捕快的路子,算是白道,除了他,他家还有些儿郎开铺子做生意,或者走镖,各个都是能耐人。” 他们老宋家家贫村子还偏僻,江家算是大村子里的出息人,两家走动自然就少。 这次延年中举,往来走动的亲朋好友才多了一些。 宋四丰:他家这是飞出了一只金凤凰啊。 …… 两人说着话就来到一栋两层高的木楼下,穿过这截路,就能到江氏祠堂附近,今儿的戏台子就搭在那边。 木楼窗前,一个妙龄女子正倚窗,她拿着一把桃木梳小心翼翼的梳理着自己的一头乌发。 一片明媚的阳光正好投到女子脸上。 耀眼的阳光好似为她白皙的脸上打上一层柔光,长长的羽睫轻颤,一张巴掌大的脸小小巧巧精致异常。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不外如是。 她专心梳理着乌黑似丝绸的缎发,好似没有注意到楼下来人,整个人美的好似会发光。 宋延年脚步一顿,这模样他可太眼熟了。 那些女鬼没变脸之前,一个个比这还要美。 他收回眼神,脚下步子加快,准备快些穿过这截路。 “哎呀。” 窗前女子一声惊呼,接着她就紧趴在窗棂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 原来是她手中的桃木梳掉到了地上,梳子恰好落在宋延年和宋四丰前面几步。 “呀!梳子掉了。” 楼上女子懊恼,就连那懊恼闷闷噘嘴的模样都带着俏皮可爱。 “你好,你们可以帮我捡一下吗?” 宋延年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地上的桃木梳子,还不待他有动作,他爹一把就拽住他并且往回拉,老实说,那动作有些粗鲁。 “走喽走喽,宴席快开始了,你这孩子,整天磨磨蹭蹭的。” 宋延年:……瞎说。 明明离开席还要大半个时辰。 待走出几步远后,宋四丰开始数落宋延年。 “延年啊,你刚才是不是想替她捡梳子?” 宋延年:“……没有。” 他只是在想,这算不算高空抛物。 宋四丰觑了旁边的乖儿一眼,惊觉自家儿子长大了。 褪去原先那团柔和的孩子气,他的五官渐渐开始棱角分明,许是修道的原因,不说话不笑没什么表情时,面上带着一股出尘的冷峻。 还怪好看的。 宋四丰惆怅,儿子也到了吸引姑娘注意的年龄了,他将心里涌起的伤感和自豪甩开。 “儿啊!你现在也长大了,爹和你说,有些事情你自己也要注意一些。” 第156节 “刚才那姑娘看起来漂亮是漂亮,但她那做派明显就不是正经人。” 宋延年饶有兴致的看他爹:“这话怎么说?” 宋四丰暗囧,他搓了搓手,怎么也没想过,有一天还要和儿子谈这些事情。 但事情又不能不说,不然等到出事了再说就迟了。 “你看她刚才那做派,哪里像是正经人家了,见咱们来了还丢梳子,太刻意了。” “以前咱们村有个寡妇也这般做派,她仗着自己长得漂亮,整天捧着个心,走几步路就喘口气。” “动不动就掉个帕子或者梳子,让人替她捡了还上,这一捡一还,不就勾搭上了,村里男人还为她挑水干重活,或者买花买银戴,对待自己婆娘都没有这半分好。” “坏的很,村里好几户都被她搅得不安宁。” “这女娃娃和那寡妇手段一模一样。” 宋四丰痛心疾首,就差直说,儿啊,她刚才就是在勾引你,你可长点心吧。 宋延年重点却不在这了,他盯着他爹的眼睛虎视眈眈的问:“……爹你捡了没?” “啊?”宋四丰冷不丁的被问愣了,随即反应过来儿子问啥,他毫不客气的一巴掌盖了过来。 “瞎说啥!你爹我这么正派的人,怎么能干这种事。” “儿你可别乱说,回头你娘听了误会我,那该成啥样了,回头她偷偷在被窝里掉眼泪咱俩都不知道。” 宋四丰只要想到这样的场面,就觉得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宋延年:不……他娘才不会哭,他娘会拿擀面杖捶他爹。 宋延年想起张铭的事,开口问道。 “爹你就不会心动吗?” “你方才也说了,那寡妇长得漂亮,自己又没了相公可怜兮兮的,我小时候身体不好肯定不好带吧,娘只顾着照顾我,都照顾不了你了。” “唔,之前没有我,你就不想纳个小的?” 宋四丰:…… “心动你个锤子。”还纳小? 他转头看自家儿子,面容严肃,“儿啊,爹觉得你这思想出大问题了。” “什么叫你娘只照顾你,没空照顾我?” “我一个大男人要她照顾干嘛,我和你娘过日子,本来就要互相扶持,你可是我和你娘共同的责任。” “儿女有没有都是缘份,这是天定的。” “再说了,我和你娘那么长时间没有孩子,指不定是爹我不好生养,你没听那张婆以前都说了,这是爹前生的业障。” “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哪能说放弃就放弃,你以后有了媳妇也得这样,咱们老宋家就不兴娶小老婆的。” 教训完儿子,宋四丰继续道。 “你要孝顺娘亲知道没,她小时候过得苦,不要惹她难过。” 宋延年被训的开心,他欢快的应道,“放心吧爹,我肯定不会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宴席方向走去,碰到这样的事,两人也没心情再去看戏台了,准备早点去坐席。 …… 小楼上,江玉娜愤愤的丢了手中那截长发,她转头对身后的江炳邦抱怨。 “哥,我刚才就说了,你得出面将那老头儿引开些,你瞧瞧,他多碍事啊。” 江炳邦也不满意了,“我说了你这招不行。” 江玉娜不服气,“这招哪里不行了。”她可是凭着这招勾了好些少年郎。 一个个好哄的很,就跟呆鹅一样,江玉娜得意昂头。 “方才这宋举人确实不错,生的也好。” “这么年轻的举人老爷可是少见的很,你方才说他还是小三元?这次乡试的解元?那以后一个两榜进士是跑不了的。” 江玉娜不知想着什么,突然甜甜腻腻的笑了起来,她提起自己的一截乌发转了转,眼里眉梢都是娇俏和少女的风情。 “哥你一会儿将他爹引开,我再来逗逗这举人小老爷~” 最后的声音娇嗔甜腻,似有余音袅袅。 江炳邦抖了抖身子,他这妹子从小就生的美,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模样好。 美人总是受到优待的,她就是有什么不对,旁人看着她那玉雪似的娇颜也不忍多加苛责,慢慢的,这丫头的野心也就被养大了,她不甘心嫁给村野民夫,贩夫走卒。 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毛病,不喜欢别人家少年郎,还老爱勾着人家,一双多情眼似语还休,倒是惹了好几场风花雪月。 偏偏她手段高超,几个呆头鹅被她耍的团团转,还各个认为是自己争风吃醋,同他家妹子半点没有关系。 …… 江炳邦无奈:“你要想嫁到这宋家,就收了这般做派,不然就是勾起了宋举人的心思,他家爹娘也不爱你进门啊。” “你看,刚才他们跑得就快,说明这招不行。” 江玉娜不服气,她叉腰气鼓鼓道,“我才不相信。” 这时,屋楼下又有两人打这条路前走过,他们是吉祥戏班的戏子,穿着白衣里袍,画了妆面却未穿戏服。 勾丹凤眼,身姿修长挺拔,戏子浓艳的妆容衬的双目异常的俊秀。 江玉娜眼波一转,又故技重施。 一把桃木梳子从窗口掉落,她懊恼又娇俏的请求,“你好,能帮我把梳子捡一下吗?” 高个的那个弯腰捡起地上的桃木梳,他轻轻的将上头的泥土印记擦拭干净,头梳上一丝桂花香若隐若现,那是女子乌发的幽香。 文安心下一阵心驰荡漾。 楼梯走下妙龄女子。 近看更美了,肤白似玉,瑶目琼鼻红唇,许是年纪尚且年幼,白嫩的皮肤上还有一丝细微的绒毛。 这并不是减分的地方,反而为她添了两分稚气的可爱。 文安上前两步,递过梳子:“姑娘,这是你掉的梳子。” 江玉娜道了个万福:“多谢公子。” 她拿过梳子,指尖似不经意的拂过文安的掌心,顿时发出一个小小声的惊呼,她懊恼的抬眼觑了一下,拽紧梳子,提起裙摆就往楼上跑。 文安失笑,真是个害羞的小姑娘。 江玉娜拿回梳子,她走上楼立马换了个脸色,兴冲冲的朝自家哥哥挥了挥,得意洋洋。 “看!我就说有用,刚刚就是那老头儿太碍事了。” 江炳邦看了梳妆台一眼,此时抽屉大开,里头满满当当的摆满各式各样的桃木梳。 “……你这准备还挺充足的。” …… 楼下两个戏子携伴往祠堂方向走,今儿的戏台子就搭在江氏祠堂里。 文安脸上带着笑,似乎是在回想什么有趣的事。 “武安,刚才那姑娘真漂亮。” “你说,她是不是对我也有点意思啊?啧啧,那眼神可真勾人。” 他抬起手拿到鼻尖嗅了嗅,上头好似还有幽香环绕,一时间心猿意马,心花怒放。 稍微矮个的戏子武安不无担忧的看了他一眼,他忍了忍片刻,还是开口劝道。 “文安,现在也就算了,一会儿开了面挂了须,你不要再说话发笑了。” 他心下叹气摇头,文安眼下这模样真是轻浮又失仪。 文安觉得有些扫兴,他没好气的应了一声,“知道了。” 武安瞧他这敷衍的模样也有点来气。 他心里埋怨班主:怎么就让他来唱关公了,真不会掉链子吗? 要知道这关公可不单单在戏台上唱曲儿这么简单,他是伏魔天尊,隐隐有震慑神鬼之意,像他们这戏曲本应提前一日专门唱给神鬼听。 他们吉祥班生意太过兴隆,江老太爷这场戏,本就是班主硬挤出来的行程,就更谈不上提前一日唱戏了。 武安心里有些不安。 第101章 (捉虫) 鹤算千年寿,松龄万古春。 午时三刻,在几声炮竹声下,寿宴热热闹闹的开始了。 朱大厨不愧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厨,虽是乡下的席面,每桌预算并不多,他却也整的有模有的。 六荤四素两汤,鸡鸭鱼肉,样样不缺。 老江氏、宋四丰和宋延年三人坐同一桌,他们这桌打在堂屋外头的院子里。 此时的日头还比较晒,主家支起了布棚子,只是院子周围还围着红红喜庆的寿幛,风吹不进来,倒显得有点闷热了。 宋四丰摸了把汗水,旁边延年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把大蒲扇,正在给老太太扇风,他一边扇一边还贴心的问老太太凉快点了没。 宋四丰醋了:臭小子,也不知道给老爹也扇扇! 他杵了杵自己儿子。 宋延年疑惑,他停了动作,耳朵凑近他爹。 宋四丰小声道:“儿啊,你那个珠子拿出用用啊,热死爹了。” 宋延年:…… “用了,一会儿就凉快下来了。” 第157节 这一下子阴凉下来,不是凭白惹人猜疑吗? 他的视线似不经意的扫过隔壁桌,那边坐着一个酒糟鼻的老人,一头白发乱糟糟的,他吃席也自带了一个酒葫芦,此时正不客气的将酒桌上的黄酒往自己的酒葫芦里装。 宋四丰随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小声的道:“那就是我曾经和你说过的,会算卦相面的童生伯伯。” 他瞧了老者狼狈的模样几眼,叹息了一声,“唉,越老日子过得越糊涂了。” 宋延年点头,“记得,你以前说他经常被人砸摊,还劝我不要老是给人看相,我都记着。” 他的目光一转,又落到坐老伯对面的一个胖道士身上。 宋四丰紧张了:“儿,你那珠子还是收起来吧,回头给他们发现不对劲了。” 他还是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家儿子能通鬼神,现在这样好好的做举人老爷就好了。 宋延年安抚他:“没事,我会小心的。” 宋延年发现,这胖道人虽是道士装扮,周身却无一丝道韵,反而是童生老伯摸到了道韵的存在。 这几年相面术估计有所精进,起码砸摊子的人应该是少了。 宋四丰听到自家儿子的话,这才有心思多看了胖道士两眼。 这一看,他就惊叹了:“他还真是胖墩啊。” 这不是他夸张,而是这道士真的胖,酒席一桌本来可以坐十个人,他们那桌因为坐了那道士,结果就只有九个人坐席。 真是一个顶两个! 那身材看了都累人。 旁边老江氏听到了也来凑了一句热闹,“别看人家胖,他是有真功夫在手的,这可是江家几个小子从紫阳观里请来的。” 宋延年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声,果然是官清书吏瘦,神灵庙祝肥。 看来,这紫阳观的香火应该是不错。 那边,江禄华也走到胖道人身边,他弯腰态度恭敬的请示。 “空道长,礼桌都已经安排好了,烦请您过去看看,是否一切都妥当。” “稍等!”空道人夹起一道马蹄炒猪肚,他嚼了嚼几下,待吞下肚这才擦嘴起身。 “行,我随你去一看。” 待两人走远了几步,江老童生看着胖道士的背影嗤笑了一声,他嘟囔道。 “一桶水摇不响,半桶水它哐当响,过九不过十,都说了不能办不能办,唉,大凶之兆喔!”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算了算了,这江老太公自己也都有所察觉,心里有数着。 他拿起酒葫芦对嘴又是一口,酒喝得太凶太急,溢出嘴角沾湿衣襟他也不以为意,随手擦了一下,大大咧嘴称赞道。 “香!” 同桌的人看着他叹息了一声,唉,这就是他们界桥村的老童生了。 他们的视线又落在了隔壁桌的宋延年身上,哀怨:同样是读书人,怎么差这么多啊。 既然是寿宴,那就少不了那道猪脚长寿面,长寿面宽宽又长长,寓意着这命数长长久久。 猪脚长寿面上桌,宋延年就起身替他爹和他奶奶夹了一小碗面条,浇了点汤头又添一块猪脚。 “吃吧,沾点喜庆,面条还怪香的。” 旁人陆陆续续的都夹了这道菜,大家一边夹一边招呼旁边坐席的人。 “来来,七十古来稀,咱们也沾沾这老寿公的福气。” “都吃都吃,不要客气。” 堂屋里,老寿星江老太爷穿着一身簇新的福纹褂子,正端坐高堂,乐乐呵呵的接受下头的儿孙的拜寿。 空道人进来时,江老太爷热情的打招呼,他眼睛有些浑浊,牙口也不好,再加上去年轻微有些中风,说话还有些囫囵。 “道,道长来了,快快,给,给他看座。” 空道人浮尘一甩,身上的肉也跟着颠簸了几下,“不用,我来看看。” 他的视线在八仙桌上扫过,香炉,蜡千,寿蜡,本命延年寿星的神码,黄钱,纸元宝…… 样样不缺。 他问江禄华:“贵人请了吗?” 江禄华连忙点头:“请了请了,请的是新中举的举人老爷,他刚才就坐在您隔壁那桌,模样生的特别好的那个少年郎。” 空道人点了点头,只见他闭目念念有词的祝祷,片刻后,他睁眼,面上似有疲惫。 “可以了,一定没有问题。” “你请的这贵人好,延年祝寿送延年,今日有他镇宅,此地就是延年宅。” “延年宅星宫相生,外土生内金,男女高寿,夫妇和谐,儿女满堂,子孝孙贤,富贵荣昌,是尽善尽美的大吉之宅。” “好!”江禄华一拍大腿:“道长真神人也,我这姑父给表弟名字取得好,他确实是叫宋延年。” 空道人隐隐自得一笑,那自然,做他们这一行,别的业务不说,耳朵那是要比别人来得灵敏,别看他方才在桌上吃吃吃,好似什么都没有在意似的。 实则上他眼光六路,耳听八方,这宋举人可是今日寿宴上大家谈论最多的人物。 知道名字算啥,他还知道他娘小时候被外家虐待的不轻,也知道他和外家都断亲了。 他淡然一笑,“好说好说。” “这都是贫道掐指一算,无量寿尊告诉我的。” 有了空道人的铿锵有力的保证,堂屋里江家儿孙都欢喜极了,江禄华的老爹又分派江禄华,让他将道长好好送回宴席上,并且特意嘱咐他要给道长上壶好酒。 江禄华:“好嘞!” 这做道士就是比做和尚好,又不忌酒又不忌荤腥。 空道人纠正道:“只有我们正一派如此,你当着全真派可不敢这般说,他们严守纪律,茹素的。” 说到茹素,空道人自己砸吧砸吧嘴巴,想想都替他们馋的慌。 “要我说,也是他们迂腐。” “《周礼》中可是记载了,这酒人掌为五齐三酒,祭祀,则供奉之。可见,这酒它就不是个坏东西。” 江禄华笑笑,“是是。” 原来不单单他们凡人如此,这道长不同派系间也会互相抨击对方啊。 空道人瞥了他一眼,“小子你别不信,酒势辟邪,胜于他物,像我们正一派,可是将好酒当做水丹的,就比如龙虎酒,每坛净重三斤三两,取的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生生不息之意。” “像老太爷这般饮一些都无恙,可福运绵长。” 江禄华是个孝顺的儿孙,他听到这立马肃容,拱手作揖道。 “请道长赐酒。” 空道人轻甩浮尘,“好说好说。” 嘻嘻,又卖出酒了。 这边众人开席,那边堂屋里寿星公的儿孙正在为他敬酒祝贺。 宋延年侧耳听,堂屋里热热闹闹的。 “一拜,祝老寿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二拜,祝老寿星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三拜,……” 宋延年转头见自家老太太脸上有艳羡之意,显然是羡慕的很。 他伸手搂住老太太有些佝偻的身子,亲呢的道。 “奶奶,明年你也六十九了,我让老爹也给您办个热热闹闹的大寿,除了戏班子,咱们再请一些舞狮扎高脚的回来好不好。” “唔,让他们穿彩衣给您跳扇子舞。” 老江氏乐得合不拢嘴,却又推拒,“嗨,我一个老太太要办什么大寿哟。” “你和你爹攒点银子都不容易,再过个月把时间,你不是得出发去京城赶考了,都说穷家富路,到时你多带些银钱出门啊。” “自己在外头要吃好点穿好点,不要舍不得花钱,戏文里都说了,先敬罗衣后敬人,咱们延年也要买些光亮的衣裳穿穿。” 宋延年:“有,都有,我在外头才没有亏待自己。” 他安抚的摸了摸老人有些枯瘦的肩膀,“没事的奶奶,赶考和办大寿的银两,我爹都有,是吧爹。” 宋四丰也连忙表态,“是啊是啊。” “给您办寿这事,我和二哥三哥他们原先就有打算的,钱的事哪里用你操心,咱们家现在可不缺钱。” 老江氏笑得开心,最后还偷偷的摸了下眼角的眼泪。 她嘟囔:“那我可得把命吃的再长一点,这日子真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宴席过了一半,江老太爷在儿孙的搀扶下走了出来,他颤颤巍巍的举起手中的杯子,朝众人致意。 “都,都吃啊,开开心心的吃,今,今儿要吃的饱饱的啊,都吃都吃。” 吃饱是老人最朴实的祝福。 大家伙儿大笑,一些好事好热闹的还冲江老太爷高喊,“老太爷万寿无疆。” 宋延年目光扫过老太爷一眼,随即顿了顿。 宋四丰的心思恰好在宋延年身上,他看到这一幕连忙追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宋延年想了想,凑近他爹小声道:“这舅奶是不是没了啊。” 宋四丰点头,“去年他们家两个老人都病的厉害,结果舅奶没熬过,舅爷后头反而是有所好转。” 宋延年不再说话,他再次看了一眼老人平静又满足的面容,总觉得多言的话无需再说。 酒席正热闹,主家一个个都在敬酒,台阶上首的老太爷举酒杯微微侧头,好似那儿有谁正在和他说话。 他笑眯了一张褶子脸。 宋延年看着相携而站笑看儿孙的江老太爷和江老太的鬼魂。 第158节 耳珠耳轮属命门,命门有黑,元气耗尽,这是寿终正寝之兆,她来接他了。 难怪吵着要办大寿,也不管过九不过十的习俗,老爷子这是看淡了生死,对自己命数早有预感啊。 …… 宴席过后,亲朋好友稍作休息聊天,就拎着板凳准备去江家祠堂那边听大戏。 经过码头,宋延年往河面一看,瞬间囧住了。 只见鬼老张的鬼船在河面上凭空出现,不大的乌篷船满满当当的挤满了鬼。 鬼气冲天,声势赫赫,十分吓人。 宋延年让他爹先走,自己踱步去了岸边。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鬼老张正在停泊船,他闻言扯了扯嘴皮,艰难的露出一个笑容。 宋延年:…… 他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摆了摆手。 “您还是别笑了,大白天渗的慌。” 鬼老张果然收了笑脸,他面无表情又言简意赅,“赚钱。” 宋延年看向船里其他鬼,里头大多数是老太老头,身上还有香火供奉,衣裳也是簇新的,那是凡间儿孙的孝敬,鬼物虽多,看起来都不是厉鬼一流。 “你们呢?” “我们来看戏啊,这寿星公底下的婆娘特意邀请我们来看戏的,怎么,你还想赶客啊。” “就是就是,我们也是有请帖的。” “寿礼都给江老太了。” “今儿要是不让我们看戏,回去我就让素芬将寿礼还给我们,外加还要贴老张这船资。” “……” 宋延年:…… 敢情江老太爷一定要请吉祥班唱戏,是过世江老太的托梦? 一张张发青的鬼脸冲宋延年叉腰拥挤,一副大有他说不行,就要骂街的架势。 宋延年试图讲道理:“你们的戏是昨天就唱了,今天这是唱给生人听的。” 这话一出,瞬间又捅了鬼窝。 几个老太老头鬼七嘴八舌。 “素芬家里人抠门,唱戏也只请了一天。” “就是就是,还说什么一定会请吉祥班给我们听,结果都没有鬼的份。” “不管不管,今天我们一定要听戏,” “……” 宋延年:…… 总有种被喷的满脸都是口水的错觉。 他抹了一把脸,无奈退让,“那不要叨唠到生人了。” 左右这唱戏的还有伏魔天尊镇场,想来这些鬼也不敢太放肆。 老人家爱听戏,他哪还能拦着? 待众鬼下了船,鬼老张对宋延年扯嘴一笑,“不多不多,今日生意兴隆,我再去载两船。” 宋延年:…… 总觉得一会儿江家祠堂挤得慌。 怎么办,他想回去了。 …… 另一厢,吉祥班的丁班主也盯着文安,“没有破戒吧?老实说有没有近女色?” 他一边问,一边抱肘盯着文安的眼神,只要丁点儿的心虚,都休想逃过他的厉眼。 文安摆手,连连保证:“没有没有,49天斋戒独宿,熏沐净身,戒女色,样样我都做到了。” 半晌,丁班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行,我相信你,坚持一下,这半个月你唱关公,过完半个月,你想去哪我都不过问。” “来吧,跟我来给关老爷上三柱清香,一会儿开了面挂好须,你记得去旁边静坐,谁来都不要多言,尤其是女色,记住了没。” 文安:“记下了记下了。” 丁班主走在前头,文安走在后头,经过武安时,他恶狠狠的瞪了武安一眼,哼,告状鬼。 武安并不理他,他总觉得心下不安的很。 他也跟上丁班主,开口问道。 “班主,咱们昨晚没有唱神鬼听的那场戏,真的不要紧吗?” “这,这不合祖师爷规矩。” 丁班主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没事,这里是江家祠堂,后头摆了这么多灵牌,就算唱了昨天那出戏,今儿他们还会来听戏的。” “不打紧,今天一起唱也一样。” “咱们有关老爷在,就什么都不怕。” 在三拜九叩头,一番请神后,丁班主亲自为文安画脸上妆挂须,过了一会儿,一个红面的关公威严赫赫的出现。 丁班主在面谱上画了一道金线破脸,以示尊敬。 “好了。” 丁班主后退了两步,他满意的看着面前这个着绿蟒,两耳垂白丝带和黄丝穗的关公扮相。 很好,这文安身姿挺拔,个子又高还不瘦,扮起关老爷很是威严有气势。 是个好苗子! 他掏出怀中早就备好的黄表符箓,挂在了文安身上,因为他是第一次扮关公,丁班主特意叮嘱他回台卸妆净面时用此符擦拭。 丁班主:“切记切记,万不可出任何纰漏。” 因为上了妆,文安不好多言,他点了点头,就去角落里静坐了。 戏台上锣鼓响起,因为是寿宴,开场先唱的是八仙赴蟠桃盛宴祝寿曲目。 “碧天一朵瑞云飘~” 唱腔一出,台下众人就开始喝彩。 台下宋四丰摸了摸心口,总觉得这祠堂有些闷,他左右张望了下,唔,人是有点多。 突然,他觉得身子一轻,原先拥挤闷人的感觉也没有了。 宋四丰:真是奇了怪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鬼影幽幽幢幢又叠叠,“呜,那人身上的符箓气息好可怕哟,快快,大家都离他远一点。” “烧着了烧着了,鬼差点着火啦。” “……” 宋延年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众鬼躲他爹的情形,祠堂里鬼影重重,就他爹旁边最干净。 …… 第102章 小小戏台,短短十几步能走到海角天涯,帘幔一拉一开,天宫中,众仙齐齐向金王母拜寿,“贺~” “好!好!” 台上台下,众人众鬼齐欢呼。 金王母颠着脚甩着袖,朝着台下的众人撒寿桃,她嘴里的曲子婉转迂回。 “向金盘取一棵寿果,俺将这蟠桃刊为首,同祝你寿宴前,般般有~” “再来点儿寿桃!” “这边这边。” “娘娘看我,扔我扔我……” 台下众人喝彩,他们纷纷跳着去接那吉祥如意的寿桃包。 宋四丰个高又身姿灵敏,他站起来轻轻松松的就抢到了几个寿桃包,乐得是哈哈大笑,整个人欢快的很。 “来来,咱们一人一个。” 他将寿桃包塞到宋延年和老江氏手中,自己咬下一个,怀中还要揣上一个,准备戏散后带回小源村给江氏尝尝。 宋延年拿着包子没有动。 宋四丰催促道:“快吃快吃,这可是金王母给的寿礼!” “吉祥着呢。” 宋延年:……行叭 寿桃包早已经放凉,口感并不是太好,里头的红豆沙十分的甜腻,他吃了一口,意思一下就放了下来。 这时,人群中不时有吐口水的声音传出。 “呸呸呸,难吃死了,江家这是哪里买的寿包啊,被人坑了吧。” “就是就是,什么味道也没有,咬上去口感也怪怪的。” 第159节 “唔,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是这样,就像吃了没有味道的土,呸呸呸……难受死我了。” “……” 当然,除了大部分人说难吃,也有人一头雾水,其中就包括宋四丰和老江氏,大家伙儿又咬了一口手中的寿包,怪道。 “不会啊,怎么会没有味道呢?我还觉得这豆沙馅做得太甜了,腻!” “是啊,我这个也是,甜的都齁嗓子了。” “……你们自个儿上火了吧。” “……” 说味道难吃的人不信邪,都是村民大老粗,大家也都不介意,嚷嚷没味道的人直接抓过旁边喊甜那人的手,低头就是一咬。 “唔,真的是甜的。” 被咬的那人气得不行,拿起另一只手就去垂他的头,“好你个江窝蛋,你瞧瞧这寿包,上头都是你的口水了,我还怎么吃?恶心死了!” 江窝蛋不在意的摆手,“小事,都是汉子怕啥,我先头也没嫌弃你口水啊。” 旁人气得仰倒。 江窝蛋不理,他满脸不解的喃喃:“怪了,我这个为什么没味道,还这般难吃,按理说不应该啊,江家在同一个包点铺里买的呢。” “嘻嘻,憨货~”一道幽幽渺渺的声音在他耳畔若有似无的响起,声音似有几分耳熟…… 江窝蛋惊疑:“是谁?” …… 宋延年:…… 能不难吃吗?说包子难吃的村民,抢到的包子都是鬼吃剩下的。 他又看了一眼还在祠堂半空中飞来飞去抢夺寿包的老太老头鬼影,简直想要捂脸。 真是身姿敏捷啊。 “够了够了,你们抢些这包子干嘛,吃了是想长长久久当鬼吗?” 灵韵似水波传开,宋延年的声音一下就传到了各个鬼影的耳畔。 鬼影幢幢,隐隐有嘻嘻的笑声:“不知道呢,老太(老头)我见到这不要钱的东西就走不动路喽,不捡鬼心难受的慌。” 宋延年:…… 做人贪便宜,做鬼都没忘,从一而终,很好很好。 宋四丰隐隐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他瑟瑟的挨近自家儿子,一双眼睛警惕的四处张望,悄声问道:“儿啊,爹有点慌。” 宋延年瞥了一眼离他爹远远的众鬼,鬼影见他爹的视线扫过,隐隐还有逃窜之意。 ……莫慌莫慌,鬼见了你,比你还要慌! “不打紧,爹你看戏吧,新戏又开始了。” 随着八仙和金王母谢幕,帷幔一拉一开,紧锣密鼓,快板二胡齐奏,新一折的戏曲又要开唱了。 不愧是近来生意爆棚的吉祥班,新戏编排的精彩又引人入迷,不但人看了拍手叫绝,鬼看了都能飞上天嚎叫。 宋延年看着这群魔乱舞似的景象,一脸生无可恋。 真是一次糟糕的看戏体验啊。 虽然儿子说了不打紧,但宋四丰依然如坐针毡,他连一向最爱看的戏曲都听不进去了。 他摸了摸后脖颈,紧张兮兮的问道,“刚是不是有鬼对我吹气了?” 宋延年:“……没呢,那是风。” 宋四丰:“噢噢。” 老江氏分神看了宋四丰一眼,语重心长道,“四丰啊,再爱看戏也不是现在这样。” 宋四丰不解:“嗯?娘你说什么?” 老江氏:“想要上茅房就快些去,忍着会出大毛病的,快去吧,娘帮你守着位置。” 宋延年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爹的这副模样是有几分像想上茅房的样子。 原先不说还不觉得,这一说,他还真有些想上茅房了,宋四丰拿眼看宋延年,“儿啊,咱们一起去吧。” 待两人离开座位,还听到老江氏的嘀咕声。 “多大人了,上茅房还要儿子陪,羞不羞。” …… 两人从祠堂的后门走,后门处有一个天井,天井后头的那间大堂屋里,此时摆满了先人的灵牌。 无数白烛微微泛着冷光,隐隐有幽冥之意。 宋延年的视线从一个个灵牌上扫过,今日是江家请来的戏台子,摆在主桌上的就是江老太的灵牌。 戏曲清幽,慢戏听味,快戏听字,爱恨缠绵中隐有通幽之感,此物最受鬼物青睐,见过这群魔乱舞,宋延年心想,他是不会爱上听戏了。 …… 宋四丰走出祠堂,这才觉得发毛长刺的心里好受了许多。 宋四丰:“儿啊,你和爹说实话,刚才祠堂里面是不是很多鬼!” 宋延年迟疑的点头,“挺多吧。” 宋四丰:“……有多少?” 宋延年望天:“唔,大概就是过年赶大集时,你踩我鞋跟子,我踩踩你脚面,大家拥拥挤挤……” 宋四丰听完一阵眼晕,这么多啊。 宋延年解释道,“昨日夜里,这吉祥戏班未给神鬼唱戏,此外,地下的舅奶热情的很,她给许多鬼友发了帖子,收了一大堆的寿礼,今日这访客自然就多。” 宋四丰:…… “一会儿我不回去听戏了。” 这吉祥戏班再好,群鬼环绕,他都无福消受。 ……… 宋四丰去茅房小解,宋延年在不远处的一株大榕树下等他爹。 此时已经接近黄昏时分,落日柔和的光洒在村庄里,好似给村庄披了一层锦衣。 “宋家表弟,真巧,你也在这里啊?” 一声袅袅又含羞带怯的声音响起,声音清脆好听,好似空山里的黄莺。 宋延年转头,就见今早从窗户上掉落木梳的女子,眼含惊喜的看着自己,表弟一词就是出自她的口中。 江玉娜面带娇憨和欣喜的上前几步,宋延年往旁退了退,他伸手一拦,开口道。 “男女有别,就此停步吧,可是有事?” 江玉娜暗气:迂木头,读书读傻了吧。 心里虽然腹诽不断,她面上却还是一副羞怯可人的模样,青葱似的玉指不断的揉着手中洁白的帕子。 过了片刻,她似忍着女儿家的娇羞抬头,崇拜的看向宋延年。 “今日听兄长说起,我才知道,原来咱们两家还有一丝亲缘呢,我痴长你一岁,便斗胆称你一声宋表弟了。” “家里人都唤我玉娜,你……可以唤我一声玉娜表姐。”说到这,她面上一片飞红,粉粉又嫩嫩,好似十分羞怯。 “早上都是我莽撞,梳子差点砸到你了吧。” 她懊恼的继续,“兄长狠狠的批评了我一顿,他说表弟你是读书人,可不敢伤着脑袋。” “这……”江玉娜跺了跺脚,“反正都是我不对,玉娜在这给你赔不是了。” 说完,她道了个万福,只等着这宋表弟上前将她扶起,说一句无妨。 宋延年有些心不在焉的开口,“乱扔东西是不好,下次不要这样了。” 说完,他转身要去找他爹,怎么小解也要这么久,这四丰老爹真叫人操心。 江玉娜:?? 这答话走势不对啊。 她连忙抬头,恰好就见宋延年转身要走。 江玉娜连忙开口又唤住了他:“宋表弟等等!” 只见她贝齿轻咬,泪盈于睫,一副委屈伤心的模样,“表弟是不肯原谅我了么?” 宋延年莫名,他回头又看了江玉娜一眼,什么原谅不原谅? 江玉娜碰上宋延年的目光,四目相对,她盈盈的目光好似会说话,无声的述说着自己的欢喜和紧张。 欢喜少年郎的回头,紧张他的拒绝。 这样看来,倒是有几分眼如秋水,色似桃花,半笑含情的迷人姿态。 宋延年见此反而又退了两步。 面容浮光而且面皮薄,皮肉隐隐浮现青蓝之色,这是性情似水一般易变,杨花轻飘,不安于室的面相。 年纪小小就有情孽缠身,难怪眼泪说来就来。 这人沾染不得! 宋延年:“本就无大事,姑娘不必介怀。” 他说完这话转身就走,不再理会身后江玉娜的再次呼唤。 宋延年才走到茅房附近,迎面就撞上了从里头出来的宋四丰。 “怎么去了这么久,闹肚子了?” 宋四丰摆手,“没有。” 他将手搭到宋延年肩上,两人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往前走。 “儿啊,爹刚才遇到了一个村民,他喊我姑父,说自己和江禄华是好友,小时候也见过我几回。” 第160节 “人可热情了,拉着我的手一直姑父前姑父后的,嗐,就是太热情了,你说,哪里不能好好聊天,非得拽着我在茅房里闲聊。” 宋四丰惊奇:“他都不怕熏人吗?” “我应付了他几句,这才耽搁了时间。” 宋延年:…… “下次快点啊,等奶奶看完戏,咱们就回去吧。” …… 另一边,江玉娜恼火的踢了个碎石,石头正好落在来人江炳邦脚下。 江炳邦看了自己妹妹一眼,问道:“怎么样,顺利吗?” 江玉娜气恼:“别提了,那就是个木头。” 她快言快语的重复了一遍发生的事,最后道:“像我这么漂亮的姑娘和他说话,居然都不理人?” “简直有毛病!” 江炳邦:“我早就叫你改一改性子,你以为男人都是傻子啊,还梳发掉梳子,人家早就看破了你的心事,对你防备的紧。” 江玉娜不服气的嘟嘴:“哪有!” 江炳邦看了江玉娜身上的白衣白衣,皱眉道,“还有,你穿的这是什么衣服,爹妈都在,你穿白干嘛。” 江玉娜翻了个白眼,穿白好看啊。 江炳邦:“整天净琢磨这些歪门邪道的事!” 江玉娜也恼火了起来,“是是是,你最正直,你给我说这宋举人的事,不就是想让我勾着他起心思嘛?” “怎么,自己想要个举人妹夫,现在倒来嫌弃我丢脸了!” “大哥,搞清楚,这事可是你先起的头。” 江炳邦被说破心思有些尴尬,随即他嚷嚷的更大声了。 “是,我是叫你想法子引起他注意,但没叫你做的这般露骨。” 他上下打量了江玉娜几眼,开口道:“这可是举人老爷,他不傻。像你这样的心思也就骗骗哄哄那些呆头鹅。” “就算笼络了呆头鹅的心又怎么样,你见哪个儿郎来家里提亲了?” “丢梳子?村里寡妇才这般做派!” “你呀,快收一收这身浪荡气吧。” 他对江玉娜的不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往日里爹妈压着,他不好和她吵吵,今儿火气上来,那是什么话扎人说什么话。 江玉娜难以置信的看了自己大哥一眼,眼里迅速积起泪水,随即提起裙摆转头就跑。 江炳邦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但是他又嘴硬的厉害:“还拿掉眼泪这招对付我,跟你说,没用!” 对着空无一人的村路,他丢下这话就往家里走。 另一厢,江玉娜恰好跑到祠堂后头,她见四下里无人,便蹲在墙角偷偷的哭泣。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右上方恰好有一个小窗子。 文安在角落里静坐疲惫了,踱步到窗棂处,恰好看到了缩成一团哭泣的江玉娜。 他定睛一看,这哭成泪人的,不正是早间那羞怯可爱的少女么,啧啧,哭成这般模样,真是惹人怜爱啊。 文安忍了又忍,最终没有忍住,他回头看了看,后台谁都没注意到这边,他心疼又小声问道。 “姑娘,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江玉娜抬头,“谁?” “你是谁?” 文安看着下方这少女鼻尖红红,泪眼朦胧的模样,又一阵春心荡漾,真可爱啊。 “是我,咱们早上见过,我还替你捡过梳子,你记得吗?我叫文安,别怕,我脸上这是上了妆。” 听到梳子,江玉娜哭得更大声了。 文安心揪得慌,糟糕,难道这就是心动的感觉。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自己体内一股红气飘出,关二爷闷闷重重的哼了一声,文安身上请来的一丝灵就这么的散去了。 关公:污浊凡夫,岂能请云长显圣。 文安柔声安慰:“别哭啦,一会儿就到我的戏了,你过去看好吗?” 江玉娜不吭声。 紧锣密鼓,又到了换场换戏时候,武安前来寻文安,“快快,马上就到你了,快去准备准备。” 文安连忙肃容,他稍微整了整两耳边的白丝带和黄丝穗,在锣鼓声中登台。 武安原先也要走的,他的视线瞥过外头,正好看到窗棂外头江玉娜离开的背影。 武安转身,随即又猛地回头:“不好!”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这分明是上午那掉了梳子的那个姑娘。 长得这么好看,毕竟少见。 武安急忙去找丁班主。 丁班主心里也急,他安慰道:“不急不急,你也没看到文安说话不是嘛!” “没事没事,伏魔天尊在,就算是万鬼也不敢放肆。” 真是怕啥来啥。 关公登场,飘荡的众鬼还有些收敛,一个个站立直直的准备听完这出戏就散场。 片刻后,众鬼欢欣,议论纷纷。 “嘻嘻~这是个假的天尊呢,不怕不怕!” “哦噢,乡亲们,你们听够戏了吗?” “不够不够,咱们做鬼的可得听到四更天!这是规矩!” “四更天、四更天、四更天……” 众鬼狂欢,鬼气煊赫,祠堂里的村民都觉得有些冷了起来。 台下的人不觉得,上头唱戏的戏子各个耳畔里传来阴阴又沉沉的鬼音,鬼音重重又渺渺。 “快唱哦~我们可喜欢吉祥班的戏了~” “唱得我们高兴了,我们也会给赏钱的~ “就是就是,才不像素芬家里人这般小气,一会儿给你多多的钱。” 丁班主好似被蛇类爬过脚面,身上瞬间激起了鸡皮疙瘩,他勉强摆起笑脸,招呼着众人。 “唱,都唱!好好唱到四更天!来来,锣鼓响起来!” 戏台下的人很快就发现不对了,“这……方才不是唱过了么?怎么又开始重新唱。” 江窝蛋恍恍惚惚,他想起说他憨货的声音为啥耳熟了,那是他过世的奶奶啊,他肃容道。 “我知道为啥咱们吃的包子没有味道了。” 虽然这话插的奇怪,还是有好事的人接了一句,“为啥!” “它被祖宗吃了,我们再吃自然没有味道了,它是贡品啊。” 这话一出,大家一片哗然。 宋延年和宋四丰回来接老江氏,正好赶上戏台重新唱曲的一幕。 宋四丰:“这,这是?” 宋延年:…… “班主答应给神鬼唱戏了,应了神鬼的事就要履约,走吧,四更天后再来请灵牌归家就好。” 他看了上头垂头丧气扮关公的人一眼,轻浮失仪破口戒,难怪武圣不显灵。 村民看着这气氛明显不对的戏台,都各自沉默的退了出去。 一出祠堂就开始议论纷纷。 江禄华到处找空道人,早见苗头不对的空道人此时也顾不上卖龙虎酒了,他鞋下一抹油溜之大吉,此时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最后,村里的江老童生拦住了焦头烂额的江禄华。 “别管这里了,鬼神听完戏,四更天自然会离去,戏班子他们自己会安排妥当,倒是你爷爷那儿,你们还是留着人守着吧。” 江禄华惊疑:“什么意思。” 江老童生又喝了一口葫芦酒,醉醺醺的往家走。 “悲声难挽流云住,哭音相随野鹤飞,悲矣悲矣……” 江禄华拔腿就往家中跑。 果然,江老太爷已经不大好了,他爹见到他,连忙上前拉住他,“有没有看到空道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江禄华握拳,他眼里冒火,咬牙切齿道:“骗子!” “我这就去找他!” 江老太爷伸出手,“别,别走!” 江禄华等儿孙眼里都有泪光,江老太爷却是笑得满足,“老太太前几天就在家里等我啦,时间到了,我得走了。” 说完,他垂手与世长辞。 桌上的纸张簌簌响,江禄华上前翻来一看,是老太爷以往写的随手札记,翻来第一页,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两行字。 无忧无虑老夫去矣,克勤克俭小子勉之。 四更天,唱的精疲力尽的众人看着灵牌被村民静静请走,大家伙儿恶狠狠的登了文安一眼。 后台,丁班主搂着一篮子的冥币哭笑不得,老头老太鬼果然守信,这冥币留的一张比一张面值大。 …… 第161节 第103章 小源村,宋家。 宋四丰和江氏谈起江家过寿的事,还有些唏嘘。 “这才过完寿宴,傍晚人就没了,江老太爷去的倒是十分安详满足,亲戚朋友最后一面都瞧到了,就是儿孙不大能接受这事,毕竟太突然了。” “我和延年回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屋里哭的伤心,自然没人出来送客了,大家伙也都体谅他们难过,谁也没多说啥,娘还想留下来帮忙,被我拽了回来。” 江氏点头:“是不要留,娘也上了年纪,回头冲撞了就不好了。” 像他们这里,上了年纪的或者年纪小的,家里人都不爱他们去参加丧礼。 丧礼有晦,就怕老人小孩体弱生气也不足,丧礼上见鬼,回头惊到了。 宋四丰想起祠堂里那一大堆的鬼魂,欲言又止,算了,还是不说了,回头媳妇该吓得睡不着觉了。 因为江老太爷过完寿宴人就没了,回来的时候,他还将原先准备带给江氏的寿桃包从怀中掏出,偷偷的扔到了溪陵江里。 虽说七十过世是喜丧,但他总觉得寿桃包的意头已经不好了。 江氏:“难怪老话都说过九不过十。” “葬礼安排在什么时候?” 宋四丰:“不知道,他们打算重新找个风水先生,今儿那紫阳观的胖道士不行,是个骗子,事后完全找不到人。” 提起胖道人,宋四丰就想起自己在村民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心里又不痛快起来。 “这江家,咱们以后还是少打些交道,又不是多亲厚的人家,就是见着延年起来了,他们才多了几分亲缘。” 江氏没好气:“那边亲戚就是这样,你才知道?又不是第一天的事。” 她小时候过得苦,茶余饭后村民都爱说一声这没娘的丫头就是命苦,她可恨死那些怜悯的眼光和这些不痛不痒的话了。 每每大家背后多说几句,回家她就又得挨后娘一顿打。 宋四丰伸出手,安抚的拍拍江氏。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咱们不提这些不痛快的事了。” 江氏:“他们今日做什么了?” 宋四丰:“嗐,也没什么,寿宴过九不过十,过十恐有忌讳,那胖道人提出要找个贵人压压,这不,他们就想到咱们家延年了。” “江老太公过世,他们家有小辈不懂事,在那踢凳子拍桌子迁怒到咱们延年头上,说啥咱们延年不够贵重,这才没压住……” “事情嚷嚷出来了,村民多说了几句,我才知道的。” 江氏听完也气了。 “我就说怎么这么巴巴的上门来请,原来还有这般源头!” “我是咱娘养大的,江家这门亲早就断了,以后那边红白喜事再来请咱们,直接回掉就是了。” 江家要是从老江氏那辈论亲,彼此亲厚又差了一截。 …… “娘,谁惹你生气了?” 宋延年掀开竹帘进来时,正好看到自家娘亲气闷的模样。 宋四丰耸肩,“不是我。” 他将事情说了一遍,宋延年听完后就笑了。 “是有延年宅这么一说,这胖道人肚子里倒也还有点货,估计是背了一些道家典籍哄人钱财。” “江家不是延年宅,咱们家倒是有这风水。” 坤为地,乾为天,坤卦乾卦互为延年吉星,宋家的风水坤门和乾主相配,有地起天门富贵昌盛的吉应。 宋延年上前两步,搂着他娘的胳膊亲呢的晃了晃。 “好啦,我没有受气,娘你也别生气了。唔,我今天还陪老爹看了戏,你啊,就别当我是走亲戚去了,就当我是陪老爹听戏曲,孝敬老爹。” “再说了,今天这几出戏唱的惊心动魄,老爹听得老激动了,对吧老爹。” 宋四丰瞪他:臭小子,连老爹都促狭。 “是是,这辈子都忘不了。” 江氏来了兴致,“唱的是哪出戏?” “听说请的是吉祥戏班,这戏班子的班主还是从府城里回来的,是个能耐人,据说排的一手好戏,今儿的戏曲是不是特别精彩? 宋四丰:…… 能耐人丁班主苦哈哈的连冥钞都赚上了。 “精彩精彩!” …… 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但有些事却又是相同的,在乐亭这一片,向来有丧事七不出八不葬的说法。 是以,江老太公的葬礼,特意避开了七和八的日子,停灵三天,又确定了出葬的日子,江禄华等人这才开始登门请亲朋好友赴宴送别江老太爷。 面对江禄华这一次的登门,宋四丰虽然委婉,却也态度坚定。 “延年前两日就出门了,老太爷这最后一程,他是来不及回来相送了。” 江禄华脸上明显有着疲惫:“上次是家中小弟失言又失礼,爷爷过世,原就不关延年表弟的事,唉,姑丈不要介怀才是。” 宋四丰:“不会不会,还希望你们能够理解咱们延年赶不及回来。” “你也知道,我们家以前日子过得苦,延年进学全赖替他蒙学的先生帮扶,先生当他是自家子侄,现在延年出息了,自然得去先生那儿探望一番。” 双方你来我往,相互都带着客套的面具。 江禄华离开的时候苦笑了一下。 虽然四丰姑丈说的妥帖又通情,但江禄华知道,这宋家还是对自家起芥蒂了。 宋四丰关上门来到里屋,和宋延年感叹道。 “咱们延年真的是出息了,有你这孩子,爹心里真是自豪的很。” 宋延年放下手中的书:“嗯?” 宋四丰:“贫穷是亲不来往,富贵非亲问三门,你瞧这江家人,以往你老爹我哪里来的面子,值得人家这样上门三请四请的。” 宋延年轻笑,他起身替他爹倒了一碗凉茶。 “我有出息都是爹娘栽培的好,爹娘功劳最大。” 宋四丰端起茶碗,他的视线落在重新开始看书的儿子身上,一寸阳光从窗棂处照了进来,明亮的光轻柔的附在他的侧脸上…… 唔,他的乖儿咋这么好看呢。 宋四丰喜滋滋的又咂了一口凉茶。 …… 十月底,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小源村里,大多数青翠的树木已经换上了一身金色的秋装。 秋风吹来,树木簌簌的抖着单薄的叶子,可怜又萧瑟。 宋延年又回头看了一眼送别的亲人,心里涌起淡淡的忧伤。 唉,这都还没有离开家呢,就又开始想家了。 再抬头,他的脸上已经挂上大大的笑容,宋延年冲他爹娘和爷奶挥手,“我走啦,等我的好消息。” 众人也笑着挥手,“哎!一路平安。” 待彼此都看不见对方时,两方人都齐刷刷的垮下脸。 老江氏更是偷偷的抹着眼泪,“我的乖孙哦。” 宋四丰顾不上自己心里的酸涩,连忙搀扶住他娘,嘴里不住的安慰。 “没事没事,过几个月就又回来了,延年都说了,那啥,唔……”宋四丰想了一下,一时没想起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江氏:真笨。 她接过话茬,“延年说了,分离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重逢,他努力努力,下一次回来,举业说不定还能再进一层。” 老江氏抹眼泪:“我也不盼着孩子有多出息,就希望他平平安安的,他在外头读书考学,我这心里都空落落的不着地。” “是冷着饿着,有没有被人欺负了,咱们都不知道。” 江氏递了一条帕子过去,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年老人不比年轻人,那儿孙是看一眼少一眼,感怀伤情再所难免。 宋四丰轻轻拍了拍老江氏的后背,替她顺气。 “没事没事,你别哭了,伤心坏了身子,大家都担心。” 旁边爷爷宋友田在听完江氏的话,不禁咂舌:“要是更进一层,那不得是进士老爷了,乖乖~” “咱们老宋家真的是祖坟冒青烟了,还真别说,前几个月清明时咱们去扫墓,我碰到一个大师,我化了些斋饭给他,他和我说,咱们家祖宗这墓地葬的那片山脉好。” 他转头去看旁边几人,发现四丰夫妇只顾着安慰老婆子,没人理会他的话,宋友田有些悻悻的转头。 宋三丰今儿也来相送,他接过老爷子的话头,“爹,那大师怎么说。” 见有人搭话,宋友田又打起了精神。 “嗐,那大师话说的文雅又多,老头子我别的没记住,就记得他说葬咱们祖宗的那片山好。” “什么山的形状长,头顶又有波曲,形似文曲星。” 宋三丰听完,感叹一句,“文曲星?那不得是状元?咱们家延年真是驴头不长驴头,长脸喽。” 还在难过的老江氏听到这话,顿时收了擦泪的帕子,她几步就走到宋三丰面前,咯噔的一声脆响,给了他一个脑瓜子。 “会不会说话啊,什么驴头不驴头的,多难听!” 宋三丰摸了摸自己被拍的有些疼的脑袋,委屈极了,“我也没说啥啊,说话就说话,你作甚又打我。”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四丰夫妇和其他人,撇嘴,他也一把年纪了,也要脸的好不好。 第162节 老江氏才不理他,见宋三丰还在顶嘴,她又撅他道:“我看你这脑袋瓜就是个大核桃儿,欠拍的紧。” 宋四丰和江氏看了一眼吵吵闹闹的两人,也是无奈一笑。 他见老娘不再掉眼泪,心下一松,暗道:三哥,辛苦你多担待点儿了。 …… 溪陵江上,宋延年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他走出船舱一看,发现叫住自己的是另一条船上的黄员外。 宋延年:“亲家公怎么来了。” 黄员外扶了扶自己胖大的肚子,笑道,“还好赶上了。” 他招呼身边的小妖进船舱里拿出一个木箱子,转手接过亲自递给了宋延年。 “延年,我听说你们人类出门,亲朋好友都得送些程仪,你是读书人,这傻白傻白的银子送起来多侮辱人呐,这不,我替你准备了礼物,你快打开来看看。” 宋延年:…… 送银子怎么就是侮辱人了?白花花的银子能有啥错,它多可爱啊。 他低头打开手中的木箱,一看,果然不出意外,里头又是一排的狼毫笔,除此之外还有两块上等的徽墨。 徽墨墨质黑亮细腻,隐隐还有一丝清香。 宋延年阖上木箱子,对黄员外致谢:“多谢,劳您费心了。” 黄员外笑得开怀,他抚了抚自己重新变得浓密的头发,笑得眼睛都只剩一条缝了。 “该是我感谢延年才是,你带回来的那几瓶灵丸,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你瞧我这头发,又黑又亮。”原先他秃的时候,可是连原型都不敢变回去,就怕看到自己身上露肉的斑秃。 宋延年低头看手中的木箱,“虽然有药丸子,但你也得爱惜啊。” 黄员外摆手,面色沉沉,“嗐,你还年轻你不懂,我这是要养家的人,以后你就知道了。” 宋延年哭笑不得,前两年小聪哥家里添了两个孩子,这黄鼠狼精自诩自己是做姥爷的人,又将抚养两个孩子的重担扛在自己肩上,事事都要给孩子最好的。 养儿压力多大,黄员外还一养就养了两个。 分别时,黄员外还不断的交代宋延年。 “要是再见到那何首乌精,记得将她手中的药丸子多买一些,多花些钱也不要紧……” 说到后头,他还有些羞涩,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 宋延年:“嗯?可还有事要交代。” 黄员外:“你问问那何首乌精是否有道侣,要是没有的话,你看我怎么样。” 宋延年:…… 他看了黄员外胖的看不到脚尖的大肚皮,又想起那日背葫芦的女子,虽是一身山野打扮,但那模样也生的十分俏皮可人。 “……不怎么样。” 黄员外推攘了一下宋延年:“你怎能以貌取人!肤浅了肤浅了。” “老黄我虽然生的不怎么样,但我这心可是好的。” 他狠了狠心,继续道:“我还是黄花大黄鼠狼呢。” 宋延年:“嗯??!!” 乍一听他一时还没听懂黄员外的话,待他反应过来后,顿时哈哈哈大笑起来。 “行行行,我碰到了一定帮你问问。” ………… 第104章 (捉虫) 秋已过,此时已是初冬时节。 云京城郊的一片乱林里,不时有几声老鸹的叫声响起。 “呱—嘎嘎,呱—嘎嘎。” 老鸹一叫一跳,带动了树梢晃动,月光下,地上的树影就像无数只张牙舞爪的手。 不安分又暗怀恶意。 赶考的马阳钊马举人带着小书童双瑞走在这片乱林中,三天了,他们依然看不清出路。 此时夜已深,寒风吹来,衣裳单薄的两人觉得有些冻骨,尤其是脖颈处,总觉得有一股阴风一直朝着这儿吹。 “双瑞,把我的围脖拿出来。” 两人将脖子围的严严实实,依然还有那种冻人的感觉,后背不可避免的激起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马阳钊心中一片后悔,他烦躁的踢开面前挡路的碎石,焦急的嘟囔道。 “早知道就不贪快穿这片树林了,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 “没完没了的。” 书童双瑞牙齿都在打颤,他也说不清到底是怕的还是冷的,听到自家公子这话,都没有顾上开口应他。 马阳钊也不需要他应,他只是发泄抱怨了几句。 意识到自己又开始着急,马阳钊整理了下心情,口里小声的默背着经义继续往前走。 这是他一贯的习惯,只要背书,就能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这两三天他已经背完了一本论语一本孟子了。 马阳钊苦笑:就当作是温习功课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道黑雾挫败的哀嚎了一声溃散,过了片刻,又重新凝聚成雾气追上两人。 故技重施的朝两人吹气。 又走出一段路,双瑞忍着下巴的颤抖,咔哧咔哧的开口道。 “公子,咱们好像走进林子深处了。” 马阳钊提灯打量了一番,他们脚下是一条蜿蜒狭窄又乱石丛立的小路,路的两边长满了杂草以及不知名的灌木。 这时好似有种怪异的声音在林子里响起。 说不清是风声还是鸮鸟的叫声,似笑似哭又似呜咽,幽幽渺渺渗人的紧,仔细听来,却又觉得什么都没有。 不怕不怕! 马阳钊又背了一段经义。 双瑞:“咱们走错路了吧。” 马阳钊抬头看了下星空中的北斗七星,肯定的点头。 “没错,就是这个方向,穿过这个林子就能到云京了,这一次肯定不会错,走吧。” “少爷,我有点怕。”双瑞的心绷的似紧弦,一拨就断,开口说话的声音又涩又紧。 他拽紧怀中的行囊,一双眼紧张的看着四周,总觉得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要突然跳出来一般。 “这里更可怕了,咱们往回走,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下吧。” 马阳钊:…… 就是他这般不信邪的人都知道,夜里不能走回头路。 “怕啥!孬货!” 他提着一盏防风烛灯,听到这话拨开他继续往前走。 “圣人都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再这样疑神疑鬼一惊一乍的,等出了这林子你就回去吧,我独自一人进京赶考。” 双瑞急了:“那怎么行,我答应了少奶奶要好好照顾你的。” 独自一人回去,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少奶奶,少爷不满意自己嘛! 少奶奶治家一向严厉,到时他哪里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可怕的少奶奶和这莫名的害怕情绪相比,还是少奶奶更可怕一些…… 双瑞抱紧行囊,紧跟着马阳钊继续往前走。 …… 突然,双瑞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叫声太过凄惨,惊起林中一片飞鸟。 “鬼,鬼火。” 原来他的视线不经意间瞥到了自己的右后方。 这一瞥不得了,在这片幽幽暗暗的树林里,居然有一团光昏昏暗暗的跟在自己后头,也不知道跟了自己多久…… 太可怕了! 双瑞闭着眼睛往自家公子身上跳,正好和他背上的书笈撞了个哐当响。 马阳钊一个不察被双瑞推到了地上,他手中的灯摔出去了,掌心也被一个石头划拉出一个口子。 鲜红的血滴滴答答的掉落在地上…… “双瑞!” 马阳钊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痛,他咆哮的站了起来,“你又怎么了!” 双瑞却顾不上自家公子的怒气,他整个人抖得不行,眼睛也不敢睁开,颤颤巍巍的指着后头。 “有鬼有鬼,后面有鬼火在飘。” 马阳钊捡起地上的灯,被这么一摔,里头的烛火都已经熄灭了,他不在意的回头问道。 “哪里有……”鬼? 最后一个词,他吞到肚里没有说出口。 因为,离他们不远处,确实有一团火光正朝着这边晃晃荡荡的走来。 一时间,除了瑟瑟发抖的双瑞,马阳钊也如临大敌。 第163节 提灯而来的正是宋延年,这片乱林虽然多魑魅魍魉,但穿过这片林子就能到达京郊,比之大路,能省十来天的行程。 只是他没想到,居然也有其他赶考的书生走这条路。 他看了一眼周身被山精标志的一主一仆,心道这两人也是命大。 此时听到两人的对话,笑着出声。 “吓到你们了吗?别怕,我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山里多山精鬼魅,这些山精鬼魅多是枉死之人所化,自然是满腔的怨气,遇到生人,就是无冤无仇都想谋害人命。 山精鬼魅盯人,自然不肯轻易放人走出乱林,只怕这两人遇到鬼打墙已经有几天了。 他方才破了这鬼遮眼,却不想两人见到自己手中的灯笼,反倒误以为是鬼火。 宋延年提着灯笼又走近了一些,让他们将自己看的更清楚一些,顿了顿,问道。 “需要帮忙吗?” 马阳钊这才发现,那团火并不是什么鬼火,而是别人提着的灯笼,他暗地里松了口气。 回头就数落了双瑞几句。 “哪里有鬼火,都跟你说了,不要一惊一乍的,还不快将地上的东西收拾起来!” 片刻后,双方互相介绍了下,便相约着一道往前走,一行人也由两人变成了三人。 路上,双瑞不断的拿眼偷看宋延年,他趁着这宋公子转头时小声的对马阳钊道。 “公子,哪有这么好看的书生,荒郊野外的,我看不是鬼物就是妖精变的。” “咱们自己走吧。” 马阳钊连理都不带理他。 嗤!还鬼物妖精?要真有妖精鬼物怎么不变个大美人? 变一个书生有啥用。 双瑞还待说什么,宋延年转头恰好对上他的视线,便冲他笑了一下。 双瑞立马噤声:这,这么好看,可能、也许、大概、真的不是鬼吧。 在他们看不清的地方,宋延年打散了一道又一道黑色的雾气,又一道黑雾想要缠绕上来时,宋延年注意到黑雾的目标是马阳钊的掌心。 定睛一看,那儿鲜血还在流着。 宋延年:难怪,原来是见血了。 他出言提醒双瑞。 “给你家公子一条帕子吧,他的手流血了。” 双瑞这才发现自家公子的手被磕出了一道口子,他顿时惶恐得好似天都要塌下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 “公子你是要进京赶考的,这手伤到了还怎么考,呜呜,都怪我,公子都说过我多少回了,我还这般毛毛躁躁。” “天呐,受伤的怎么不是我!” “呜呜呜,我一定会被少奶奶剥掉一层皮的。” 双瑞急的情绪都要崩溃了,碎碎念的叨叨个不停。 宋延年:……念叨这么久,倒是递一块帕子啊。 不单宋延年,就连马阳钊都受不了自己书童的聒噪。 “闭嘴!蠢东西,你没看到我伤的是左手吗?” 双瑞:?? “哦哦,是左手啊,太好了太好了!真是祖宗保佑啊!” 他这才勉强安静下来,从随身带的包袱里翻出一个干净的白布,替自家公子缠上伤口。 马阳钊勉强的对宋延年笑了一下:“书童无状,让宋兄见笑了。” 宋延年:“无妨,关心则乱,人之常情。” …… 几人又走了一段时间,前方居然是一片乱葬岗。 乱葬岗鬼火丛丛,鬼火颜色青绿又幽冥,飘飘荡荡的悬浮在一片立着简单墓碑的坟地上,一眼望去,好似还有几道白影一闪而过。 偶尔一声老鸹叫,能把人的一颗心给吓的蹦出来。 双瑞怕的脸都要绿了,原来,真正的鬼火是这般模样。 一时间,主仆二人都吓得腿脚发软,面色发青,仔细一听,还有牙齿打磕绊的声音。 宋延年:“嘘,不要多说话,跟着我走就是了。” 他制止了两人想要逃窜的动作,转头冲众坟茔作做了个揖,客气道。 “我们借路而过,还望各位大哥大姐行个方便。” 双瑞和马阳钊以看疯子的眼神看宋延年,鬼哪里还会跟你讲道理。 却不想下一秒,随着这宋举人的话落,原先还挡住道的鬼火飘飘荡荡的往两边晃开,为众人让开一条小路。 宋延年最先走过这两边鬼火丛丛的道路。 马阳钊一咬牙,拽着腿脚酸软的双瑞,也跟着走了过去。 待走出那片鬼火后,双瑞呜呜的又哭哭啼啼起来。 “公子,太可怕了,你刚才看到了吗?那鬼火后面有鬼脸,青青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的盯着我看。” “呜呜,咱们是不是要被他们留下来了啊。” 有几个还是做书生打扮的,可能是以前误入这树林枉死的。 马阳钊咬牙:“闭嘴。” 宋延年也看了这书童一眼,瞧这模样是快被吓破胆了,出去后说不得得病一场,他开口道。 “慎言!” “人有三把火,头顶,左肩右肩各一把。”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头上那把火是神明的庇佑,左右两把火会照亮你的身子,心中无惧,自然万邪不侵。” “眼下你太过惊惧,左右双肩的无名火自然势弱,火弱阳气就弱,阳气弱就易招鬼邪。” 宋延年拍了下双瑞的肩膀,为他驱散那缠绕于心的怖意。 “无需忧惧,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双瑞惊奇的看了这宋公子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他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害怕了。 几人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突然都停下了脚步。 原来,在前方右边的岔路口,有一座破庙矗立在那儿。 宋延年提着灯走上前,寺庙是有些破,但主体的建筑还是完好的,墙体和屋顶都在,隐隐还有人烟活动过的痕迹。 马阳钊松了一口气,有人烟就好,这说明很快就能走出这片林子了。 他动了动脚,脚心一片火辣的疼痛,不用看也知道这是脚上起泡了。 马阳钊:“宋兄,咱们进庙休整片刻,好歹烧一壶热水喝喝。” 他低头看了自己的双脚一眼,苦笑道,“在下实在是走不动了。” 宋延年自然是没什么意见。 他点头应道,“可以。” 双瑞一把拽住马阳钊,小声道:“公子,出门前少奶奶交代我了,咱们赶路的时候,宁可睡荒坟,都不可睡破庙。” “咱们再往前走吧。” 马阳钊诧异,“为何?” 在他看来,破庙虽然残败,却还是神灵曾经居住的庙宇,神灵享香火供奉,自然不会有方才乱葬岗那般的邪异。 双瑞:“你想想啊,谁会住破庙,自然是丐流之辈,说不得还有盗匪之类。” “到时他们起了贼心,你和宋公子都是书生,咱们哪个打的过人家,到最后该被人谋财害命了。” 马阳钊:他真傻,居然听了这么一堆废话。 他怒瞪了双瑞一眼,压低嗓子斥道:“你看这荒郊野岭的,也就只有鬼在,哪里还有什么丐流盗匪,走!” 宋延年在两人交谈时,就已经率先走了进去了。 这庙虽然破败,但可以看出曾经有过显赫时候,提灯走近,才发现大门两边有两尊石像。 石像头戴盔甲,手持一把三叉戟,因为风雨侵蚀,曾经怒目威严的面目已经不见神韵。 只留下一团看不清五官的模糊脸面。 木门早已经腐烂,半耷拉半挂在门框上,前殿里到处都挂满了蜘蛛丝,进来除了霉味还有粉尘味。 宋延年捡了地上的一些烂木头堆在一起,起了一个火堆。 火光一起,驱散了破败庙宇的阴森。 跟在后头的马阳钊也将身上的书笈卸了下来,他拿出一块布铺在地上,径自就往地上一坐。 舒坦~ 这时,跟在后头的双瑞又是一声低呼。 宋延年和马阳钊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原来,在角落里有一具白骨坐着,似乎是察觉到他们的视线,头骨陡然掉了下来。 圆圆的头骨咕噜噜的滚到了火堆前。 宋延年:…… 呃,他要不要先捂一下耳朵。 果然,下一秒破庙里就响起了双瑞惨烈的尖叫声。 第164节 …… 第105章 (捉虫) 宋延年揉了揉有些发疼的耳朵,他抬头看了一眼前殿的木梁。 那儿有好几只蜘蛛被吓得跌脚,此时正慌不择路的四处逃窜…… 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同情谁了…… 双瑞还在尖叫,十一二岁的男孩还未变声,这扯开嗓子嚎起来的阵势,说实话,颇难为旁人的耳朵。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火堆前的骷髅头上,纳闷不已。 头骨有这么可怕吗? 要他说,那没了头的身子才更恐怖一些。 马阳钊心里也怕,他如临大敌的盯着不请自来的骷髅头,经过方才乱葬岗的鬼火,他是不相信什么巧合了。 果然,不过是须臾的时间,骷髅头的下颌骨突然动了动,原先空无一物的眼眶里“腾的”冒出两簇鬼火。 鬼火幽幽暗暗泛着冷光,一看就邪恶的很。 “小子,你吵死了!” 骷髅下颌骨动,鬼音就出现。 鬼音似远还近,缥缥缈缈又阴沉,中间还夹杂着听不清是什么的细碎杂音。 人听起来惊悚又头昏,难受的很。 双瑞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他像是突然被掐住脖颈的鸭子,一双眼瞪的老大的看着地上的骷髅头,里头流淌的恐惧几乎要化为实质溢出来。 骷……骷髅头讲话了…… 宋延年瞥了他一眼,觉得他再抽个气就能翻眼昏过去了。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另一厢,骷髅头虽然谴责的是双瑞,但它的眼睛却不看还站在大门处的书童。 两簇鬼火直勾勾的盯着马阳钊看,直把马阳钊看得心里发毛。 马阳钊:…… 看……看他做甚,又不是他一惊一乍的鬼叫。 他还保持着褪鞋子的翘脚动作,被骷髅头这么一盯,连放下的动作都忘记了。 骷髅头:“你是他主人?怎么调教人的?” 宋延年:……敢情这还是一个讲究身份和礼数的骷髅头啊。 下人做事不够妥帖周到,自然得找他家主人说理。 马阳钊也懂了。 他僵着脖子对地上的骷髅头致歉,“家里仆人无状,叨唠您安眠了。” 骷髅头不说话。 马阳钊吞了吞口水,狠下心道,“不然,我送您回去吧。” 空洞洞眼眶里的两簇鬼火闪了闪,明明又灭灭,半晌后一声失真的声音在破庙里响起。 “可~” 马阳钊恶狠狠的瞪了双瑞一眼,他将褪去的鞋子重新穿上,这才起身将面前的骷髅头捡起,低声道。 “失礼了。” 然后一瘸一拐的走到破庙的角落里,将这骷髅头重新安放在它的脖颈处…… 双瑞:“……少爷。” 他又感动又内疚,眼眶里瞬间浮上两泡泪花,呜呜,他真的好怕这些东西啊。 双瑞暗地里替自家少爷鼓劲,并且暗下决心,等到了京城,一定好好的伺候报答少爷。 宋延年:…… 真庆幸他没有书童。 他从时常噎人的银扇想到此时坑主的双瑞,不禁感叹上一句。 果然,少爷不是谁都能当的。 难,太难了! 借着木头燃起的火光,宋延年又看了眼这破庙前殿。 也不知道这里的庙宇荒废多少年了,前殿正中央的神像斑驳破败,就连案桌前头的香炉也都已经倾倒在地。 庙宇早已无神,只余一片断壁残垣为误入此地的人,提供一处遮风挡雨之所。 宋延年沉默了片刻,站起身子将香炉扶正,这才继续看向马阳钊。 马阳钊打小做事就严谨认真,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挑剔。 只见他将骷髅头摆正,又往后退了两三次细细观看,待将它调整到自己最满意的角度后,这才作了个揖往回走。 见此,宋延年轻笑了一声,低头又往火堆里头添了一根木头,让这火烧的更旺一些。 骷髅头满意不已,飘飘渺渺的声音再次在破庙里响起。 “你很好,我很欢喜。” 马阳钊勉强笑笑:“前辈喜欢就好。” 他的心在哀嚎,恨不得狠狠地拍烂自己的手。 叫你瞎讲究,摆这么整齐做甚,万一这骷髅大爷瞧上自己,留他在此地可如何是好。 好在,他所想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接下来,破庙里一直很安静,偶尔夹杂着几声木头燃烧爆破的哔啵哔啵声。 …… 烧好火后,宋延年替自己铺了一块布,转头交代马家主仆二人。 “在庙中休息,别轻易出庙,外头比庙里危险。” 他又瞥了角落里的骷髅一眼,继续道。 “它没有恶意,无须太过担心。” 马阳钊点头:“我们知道,你去休息吧。” 他算是知道了,敢走这种荒山乱林的,除了自己这种傻大胆,还有宋兄这种真大胆的,瞧人家多淡定,看到说话的骷髅头,从头到尾连眉毛都没动过。 宋延年交代完后,便靠坐在一旁闭目休息。 …… 不知不觉中,天边出现一道白,原来是天亮了。 马阳钊明显的松了一口气,天亮了,他本该起来继续赶路的,只是他实在太过疲惫了。 这一歇息,腿脚反而不听使唤了,钻心般的疼痛嚷嚷着要罢工,根本走不来路。 双瑞将烧好晾温的开水递了过去,又翻出几块番薯埋进火堆。 “少爷,吃完你就歇息一会儿吧,我在这守着。” 马阳钊怀疑的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你行嘛!” 双瑞讨饶的作揖,“行的行的。”显然他也知道,自己今儿晚上的表现实在太差了。 他挠了挠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的抬头偷觑。 “我先前是太害怕了,现在天亮了,我就没那么怕了。” 马阳钊看了一眼角落,果然,那里的骷髅头安安静静,眼里的两簇鬼火也已经熄灭。 “行,那你先看着火,一会儿再唤我起来替你。” 双瑞又添了两次柴火,时不时的去拨动火堆中的番薯。 初冬时节,寒气冻人,特别是这四处见风的破庙,柴火虽然烟雾大了一点,但那热度也能让他家少爷睡得更安稳些。 双瑞尽职的看着柴火堆。 …… 宋延年睁开眼,抬头看了一眼大门外蒙蒙亮的天色,起身走到双瑞旁边拍了拍他,示意他去一旁休息。 双瑞:“您接着睡,怎么能让您守着。” 宋延年笑道:“无妨,我方才歇息了一番,此时正精神着,你快去歇歇吧,天亮了还得赶路呢。” 双瑞也确实累的很,他推辞了两次,就去旁边歇息了,睡前还不放心的开口道。 “宋公子,你累了就唤我替你,我一个书童累些不打紧,你和我家公子可是要赶考的人,千万不要逞强。” 宋延年笑着应下,“是是是,你歇息吧。” 年纪不大,操心的事情倒挺多。 破庙里不再有动静,宋延年从书芨里翻出一本经义翻看,时间倒也容易打发。 …… 就在马家主仆二人睡的正沉的时候,晨光中,一个女子躲避着日光,狼狈的朝破庙方向跑来。 她赤着脚踩在满是乱石和杂草的荒路上,时不时还惊惧的回头看后方有没有追兵。 看到前方的屋舍时,她的面上迸发意外的惊喜。 瑶娘走近一看,发现这屋舍居然是庙宇,破庙门口两尊面容模糊不清的石像拦路。 第165节 虽受岁月侵蚀,隐隐还有威吓之意。 瑶娘一时有些犹豫。 太阳越来越大,日光照在她身上似火灼烧,不过片刻就又有一丝魂灵溃散而去。 “嘶~痛煞我也!”她不可抑制的发出痛苦的呻吟。 瑶娘捂住心口,恶狠狠的瞪了破庙一眼,不管了! 当即以舍身饲虎的架势闯进了破庙…… 宋延年在她出现在路的尽头时,就已经放下了手中的书。 她生的极美,一袭红衣衬得那一身肌肤都似初冬的白雪,冰冷又纯洁。 淡眉如秋水,盈盈的目光中似有无限的多情和愁思…… 就是此时这般焦急狼狈,也无损她丝毫的美貌,惊慌失措为她添了两分弱柳扶风的娇弱风情。 因为她的出现,原本普通的一条乡间乱石路,都好似打上了一层柔光,美的不可思议。 宋延年皱眉:艳鬼? 这是遇到道家人了? “砰!” 瑶娘一进破庙就跌到了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尘土将她身上的红裳打脏。 马家主仆二人一下就被惊醒了。 马阳钊皱眉,“谁?” 他看双瑞,双瑞也是一副刚刚睡醒的迷糊模样。 双瑞:“少,少爷,发生什么事了。” 马阳钊没好气:“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也睡着了?” 宋延年插了一句:“是我让他也去休息的,今日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他的视线看向大门处的瑶娘,马家主仆二人也跟着看了过去。 两人被跌在地上的女子吓了一跳,只是此时天色已大亮,倒是没有人怀疑这个女子不是人。 马阳钊:“这,这是……” 他陡然失声,目光失神的看着从地上抬头的瑶娘。 无他,实在是太美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原来,真的有像书中诗句那般美好的女子啊。 就连脸上沾染上的黑黑灰尘也不觉得刺目肮脏了,这灰尘让她的美落入人间,美的真实。 马阳钊不禁放低了声音,原先被吵醒的不痛快也收了起来,他放松面容温声道。 “姑娘,可是遇到什么为难之事?是否需要我们的帮忙?” 双瑞见到这一幕,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他陡然想起少奶奶的耳提面命。 身子一下有了自己的思想,他一把挡住自家少爷的目光,抢先道。 “我来我来,少爷你快去歇着吧,昨儿赶路辛苦了,您继续睡!” 双瑞看了一眼一身红衣的瑶娘,好像是很漂亮,穿着这身红衣就更好看了。 他愣神想了片刻,咬牙顶着自家少爷的目光,从行囊里翻出一件自己的外裳,手脚麻利的披到瑶娘身上。 他快嘴快语,“姑娘,你这衣服都脏了,而且还单薄,冬日里冷的很,快快,小子的衣裳虽然不够精细,但它胜在干净啊。” 瑶娘愣神,但她贯来不会拒绝他人。 她扶住披在身上的书童衣裳,轻声细语的道谢。 “如此,就多谢小哥了。” 柔柔的嗓子好似吴侬软语,短短一句话就有余音绕梁,听来隐隐有缠绵之意。 宋延年暗叹,不愧是艳鬼。 瑶娘在双瑞的搀扶下起身,老实说,她当艳鬼许多年,还是第一次披上书童的衣裳,一时间,她都有些哭笑不得了。 瑶娘款款的冲前方书生打扮的两人道了个万福。 “瑶娘失礼了。” 宋延年:??瑶娘? 是那个瑶娘吗? 他抱着肘上下打量了这艳鬼几眼,没有吭声。 瑶娘避开宋延年的目光,她抚了抚有些凌乱的发丝,低垂下眼眸不语。 怎么回事,总觉得这年轻书生的目光有点迫人。 马阳钊状似不在意的清了清嗓子,又背过身替自己穿好鞋子,打理好一身衣物,这才继续开口。 “姑娘,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双瑞搀扶着自称是瑶娘的女子,带着她往宋公子旁边坐下。 宋延年瞥了双瑞一眼:小子,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啥意思。 双瑞心里苦哈哈,他不住的朝宋延年打脸色。 宋公子,原谅则个,家里奶奶管得严。 宋延年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但他朝旁边让了让,将旁边的位置空出了一点,双瑞看到这,心中一松。 “姑娘坐这吧,这里离火堆近。” 瑶娘坐了下来,不可避免的露出一双雪白如白玉雕砌的双足,她瑟缩的动了动脚趾,将它们往衣摆里缩了缩。 “我……这山里吓人,我跑得急,鞋子跑掉了,失,失礼了。” 马阳钊撇开视线,耳朵子都红了,看旁边的眼睛扑闪扑闪的躲闪着。 双瑞左看看右看看,目光停在自家公子发红的耳朵上。 害羞了?他家一向龟毛挑剔的公子害羞了? 夭寿哟,这是一个大妖精! 奶奶,他该怎么办。 宋延年撇了撇嘴,原来,昌平兄就是这样上当的嘛。 他也跟着瞥了一眼瑶娘的双脚,不就一对脚丫子嘛,有啥好看,打量谁没有似的,还看得面红耳赤?啧啧。 真是色令智昏。 哪里人这样在山里跑,鞋子丢了脚还没有起泡,也没有被划出血痕,甚至上面的灰尘都这么少,这不是恨不得和天下人大喊一声,自己不同寻常嘛。 双瑞不停的对瑶娘献殷勤。 “姑娘,你长得可真好看,我家少奶奶就没有你漂亮,她又凶,唉,没办法,谁让少奶奶娘家和咱们马家亲厚,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 “我家夫人和老夫人都可喜欢少奶奶了,少爷都做不了她的主。” “少爷除了读书,家里里里外外都不要操心,因为都是少奶奶在管,就像我,我就是少奶奶买回来的。” 双瑞叽里呱啦的和瑶娘说着话,整个破庙里都是他掐的有些尖利的大嗓门。 “就连这次赶考,一针一线都是少奶奶操办的,,嗐,谁让咱们马家的家底没有少奶奶家厚实。” 他噼里啪啦的说个不停,却绝口不问瑶娘打哪里来的,又是哪方人士。 马阳钊望天,那儿有两只蜘蛛已经重新跑回来,此时不惧双瑞的大嗓门,正在那儿矜矜业业的吐丝结网。 他就知道会这样! 又是这样! 宋延年心里闷笑: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双瑞啊。 这哪是在说少奶奶,这分明是在告诉瑶娘,他家少爷娶夫人了,夫人还是家里做主的娶的,两家亲厚的很,少爷在这个家里最没话语权了。 宋延年再次瞥了一眼有些恼怒的马阳钊,又是一笑。 噢~他手中还没有银钱。 第106章 不单单宋延年看马阳钊,就连坐在他旁边的瑶娘都将视线投向了后者。 美人双瞳剪水,秋波微转间,似有轻柔的笑意浮现。 处在众人视线中心的马阳钊:……丢脸了丢脸了。 他面皮一抽,倒竖眉毛,恼火的对双瑞低吼。 “说够了没有,闭嘴!” 双瑞不理他。 他两眼亮晶晶的看着瑶娘有些孱弱发白的脸,眼里写满了问号,就差直白的问上一句。 你听明白了吗? 瑶娘轻笑出声,她的声音好听极了,就像是玉石轻轻碰击,发出的叮叮当当脆响,清澈又悦耳。 “我知道了。” 她点了点头,伸出手摸了摸双瑞的后脑,指尖上有一丝红光闪过,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那抹红光又悄然的隐去,瑶娘收回手。 她笑着望进双瑞的眼底,似有欣羡的低声道。 第166节 “真是个好孩子,你家少奶奶没有白养你。” 她看了马阳钊一眼,继续道,“也要照顾好你家少爷啊。” “做书童的要尽心尽责。” 双瑞陡然红了脸。 宋延年收回手中的灵韵,刚刚那一刹那,他以为瑶娘要动手了。 他转头正好看到双瑞泛红的脸颊。 ……脸红啥啊,差点就被艳鬼吃了。 双瑞又偷觑了瑶娘一眼,正好看到旁边绷脸看自己的宋公子。 好漂亮,这两个都好漂亮。 所以,真的不是妖精吗? ……… 另一边,马阳钊吼完双瑞后,沉默的坐回自己的位置。 他还能说啥?他怕自己和瑶娘再多说一句话,回头马上就被双瑞编排成负心汉和浪荡子了。 可冤死他了,他明明啥都没干! 马阳钊悻悻的拨着火堆里的灰炭,一时间,整个破庙都有些安静。 …… 破庙外头天光已经大亮,冬日天冷,乱林中偶尔几声鸟叫,已是冬日里难得的热闹。 瑶娘静静的坐在地上,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那头,不知道看着什么有些出神。 宋延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那儿放着他和马阳钊的书笈,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他侧头看瑶娘,马家主仆二人只当这姑娘面色有些发白,双唇无色,虽然美的惊心动魄,却似有不足之症。 当然,这并不是说她不美,美人就是披着书童那灰扑扑的外套都是漂亮的。 这份苍白脆弱,凭空为她添一丝我见犹怜的气质。 然而,宋延年眼中的瑶娘已经不大好了,她身上的魂力正在不断的在溃散。 等魂散尽,便是她消散时刻。 她的魂并不干净,是介于黑与白之间的灰色,黏腻中带着丝丝红光,那是艳鬼迷惑人类沾染上的情孽。 就是这样浑浊的魂体,偶尔也有一丝纯净的白光一闪而过,那是她的善念。 瑶娘咬唇,她收回目光又隐晦的看了马阳钊一眼,似有怀念又似不甘,喟叹。 “是书生吶~” 怎么会是书生呢…… 至于宋延年,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不大敢看他。 火舌不断的舔邸着锅底,不过半刻钟时间,那一锅的凉水便已经烧开,锅面上方冒出蒸腾的水汽。 双瑞替瑶娘也倒了一竹筒的热水,当然,用的是他自己的竹筒。 “姑娘,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就是不喝,拿在手中暖暖手也行。” 方才瑶娘的手拂过他的脑袋,老实说,那手冰的好似有凉气冒出,他的后背瞬间激起了鸡皮疙瘩,还好她收的快,不然他都得跳起来了。 瑶娘没有接过。 双瑞连忙又补充了一句,“竹筒虽然是我用过的,但是我洗的可干净了,真的,你放心用。” 瑶娘抬头看了双瑞一眼,莞尔,这才接过竹筒,轻声的道了一声谢。 见没有自己什么事了,双瑞转身开始收拾行囊和书笈。 双瑞:“宋公子,我来帮你吧。” 宋延年:“不用不用,我的东西不多。” 拒绝了双瑞的帮忙后,宋延年快手快脚的将书芨收好,他的东西确实不多,不过半刻钟时间就收好了。 他回头问马阳钊。 “现在就出发?” 马阳钊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道。 “现在出发。” 这乱林他实在是怕了。 他迟疑的看向瑶娘,“瑶姑娘,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 话还没说完,他又被双瑞扯了扯衣袍。 “公子自重,男女有别,还是让小的和姑娘说话吧。”双瑞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还瑶姑娘? 马阳钊怒:“双瑞!” 屁的自重,打量他不知道他在想啥是吧! 还有没有将他放眼里了? 面对马阳钊的怒气,双瑞有一瞬间的瑟缩,随即他也用力的瞪了回去。 少奶奶交代他了,这外头的女人跟妖精似的会勾人,公子这么单纯对他还这么好,他一定得保护住公子。 他没错!他都是为了公子好! 双瑞转过头,对瑶娘笑道,“姑娘,你和我们走吗?” “别怕,我们都不是坏人,等出了林子,咱们可以找镖局的人送你。” 他顿了顿,继续道。 “出门时少奶奶特意将银两放在我身上了。” 宋延年在旁边听得好笑,到了这个时候,双瑞还时不时的要提一提他家的少奶奶。 没白养,真的没白养。 他瞥了瑶娘一眼,不过,他也想知道她跟不跟他们走。 或者说,她到底放不放他们走。 这艳鬼此时元气大伤,他们几人的阳气虽不足以修补伤处,却也能让她好受一些。 听完双瑞的问话,瑶娘没有立刻回答。 她咬唇看了马阳钊一眼,眼里有着几不可察的贪婪和渴望,原先的含情目隐隐有红光闪现,邪异又阴冷。 片刻后,她不知想起什么,垂在衣袖里的手悄悄握紧又松开。 罢罢罢,是书生吶! 最后,瑶娘笑着摇头,拒绝道。 “不了,你们走吧,我和家人就在这附近失散的,他们会派人来寻我。” “你们放心走吧。” 宋延年听到瑶娘这话有些诧异,居然放过他们了? 他走出破庙,双瑞抱起行囊立即跟上。 “宋公子等等我们公子。” 三人相携着往北方继续走。 马阳钊还有些犹豫,都走出百多步远了,他还在回头看破庙,破庙在视野中越来越小,再走出一段路,拐个弯就要看不见了。 马阳钊停下脚步。 “宋兄,咱们留瑶姑娘一个人在破庙里,会不会不好。” “万一她的家人没有及时寻来,她一个弱质女流,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咱们于心何忍?” 宋延年也跟着停下了脚步,他在双瑞焦急的目光中开口赞同道:“此言倒是有理。” 马阳钊面色一松。 双瑞沮丧着脸,“公子!” 马阳钊板起脸,他开口训斥双瑞。 “我刚才就想说你了,你这小脑袋瓜一天到晚到底在琢磨些什么?你对自家公子的为人就这么不放心吗?” “瑶姑娘是漂亮,但我是因为这个才和她搭话吗?双瑞我和你说,今儿就是个老太太,公子我也照样上前关心,这是咱们做人的良知。” 双瑞连忙开口,“我知道公子心好。” “我还给她烧水送衣裳了。” 他在马阳钊的目光下越说越小声,但却也不肯认错。 “我做的就是公子做的,咱们主仆一体,作甚计较这么多。” “我帮你做了不是更好吗?”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机灵,既听了少奶奶的话,又能帮到公子,一举两得。 再说了,他方才说的都是实话啊,公子他确实是有少奶奶了嘛! 宋延年见这两人还在吵吵,开口问道。 “不走了吗?” 马阳钊:“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瑶姑娘,她一个人在破庙里,还对着个白骨,多可怜呐。”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 宋延年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拦住马阳钊,开口道。 “马兄你说的有道理,但那瑶娘不是弱质女流啊。” 第167节 “她好不容易决定放过你一回,你再回去,她说不定又改了主意,到时你被拆吃入腹,就不知道是谁可怜了。” 马阳钊怔在原地。 双瑞:“放过我们?” 他悚然一惊,连忙追问,“什,什么放过我们?难道,她也不是人吗?” 说到后头,双瑞不自觉的走出树荫,往太阳光底下站了站。 宋延年瞥了马阳钊一眼,“问你家公子。” 能考中举人就没有傻的,他只不过是一时被美色迷昏了头,大脑拒绝思考罢了。 双瑞摇着自家少爷,“少爷,你快说说。” 宋延年的一句话,好似天降一粒细石入水面,瞬间打开了马阳钊混沌的大脑。 他低头看自己的脚,那脚心里可还起着好几颗水泡,踩在地上钻心般的疼痛。 “是了是了,那双玉足……” 哪有人在山林里赤脚奔跑,还能丝毫无损……此时他才发现,虽是惊鸿一瞥,那双玉足已牢牢的嵌在自己的脑海心底。 莹白如玉砌,圆润中带着精致,微微蜷缩的指头,粉粉的甲盖,纯洁却又有惑人的风流姿态…… 马阳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几乎要掩面自弃,羞煞我也。 双瑞追问:“什么玉足,我怎么听不懂。” 宋延年见马阳钊绷着脸埋头往前走,就对双瑞解释道。 “刚才咱们走的那条路难走吧。” 双瑞点头:“石头老多了,硌的我脚疼。” 宋延年:“是了,你穿着鞋脚都疼,你看那瑶娘,她可是打着赤脚从那条路上跑来的,你刚才看到她的脚了,上面有伤口吗?” 双瑞元气十足:“没有!” 马阳钊被这大嗓门吓了一跳。 “没有就没有,你喊这么大声作甚?” 双瑞莫名,他挠了挠脑袋。 大声吗? “可是鬼不是晚上才有吗?” 他看了一眼头顶的日头,虽然是冬日,但这太阳光还是明亮的很。 宋延年:“道行高深的鬼物自然能够承受日光对它的伤害。” 知道瑶娘是鬼以后,双瑞没有太多的俱意,相比之下,反而是那颗骷髅头给他的惊吓更多。 双瑞:“可能她像人吧。” “我没感觉到她要害我。” 宋延年听完沉思,“像人吗?” 三人一路说着话沿着小路往外走,当然,大部分是双瑞在说,宋延年偶尔应几句。 马阳钊马举人还沉浸在自弃的情绪中,并不想搭理他们两人。 不过一个时辰,三人便看到了炊烟袅袅的村庄。 双瑞:“看,有村子,咱们走出来了。” 他回头冲自家公子欢呼,“公子,咱们走出来了。” 马阳钊面上也带上了一丝喜色,他转头看宋延年。 “宋兄,我打算在村子里找个村民做向导,再租个牛车进城,你和我们一起吧?” 宋延年还未回答,就见村子里走出一个步履稳健的出家人。 三人连忙往旁站了站,为这老和尚让路。 “阿弥陀佛。” 慧明走到三人面前停住,他手挽念珠,法杖拄地,冲他们微微的弯腰并念了一声佛。 三人连忙还了个礼,“大师。” 慧明是个上了年纪的老法师,他的胡子和眉毛都已经发白,一双眼明亮且充满了睿智,面色从容又和善的问众人。 “施主这是打哪里来?” 宋延年见他周身灵韵缠绕,魂体还有厚实的白光,心知这是个有真本事且心怀众生的出家人。 这还是他第一次面对面的看到修行之人,一时也是颇有好感。 虽然他们一个是道,一个是佛。 马阳钊指了指身后的路,“我们误入那片乱林,走了三四天才从里头出来。” 慧明顺着马阳钊的指尖看向林子,果然是一片乱林。他收回目光转而停留在双瑞身上,一时间有些迷惑。 双瑞被看的发毛,“大师,可是我有什么不妥?” 慧明收回目光:“你们是否见过那女鬼了?” “特别漂亮的一个女子。” 见几人点头,慧明松了一口气,还好没被迷了心智,他一路追击这艳鬼,见过太多她迷惑人心的手段了。 慧明继续道:“你们见到的女子是艳鬼,艳鬼多情贪婪,又能幻化出一副好皮囊,最是能够诱惑人间男子。” “按道理,不应该是这位小哥身上鬼气这般浓厚,反而这位书生半点没有沾染上。” “怪哉怪哉。” 慧明不解,他拿着法杖又绕着马家主仆二人走了一圈。 宋延年则被他忽视了。 年纪小,哪有女鬼愿意来勾引,定然是正值壮年的马阳钊马举人是艳鬼的目标。 宋延年:…… 一时间,他想起了初见月娘的场景。 不,还是有漂亮女鬼对他使美人计的,只不过后来留在鸭场里喂鸭了…… 双瑞见慧明法师看着自己,连忙摆手道。 “没没没,我就给了那女鬼一杯水,然后我们就走了,许是那时沾染上的鬼气吧。” 慧明愣住了,“她,如此轻易的放过你们了?” 不该啊,按理说被他伤的那么重,这时该是拼命的吸食精气,以期伤势好转才是,所以他才会来这人烟众多的村落里寻找。 双瑞:“真的。” “我们也不知道,那瑶娘看过去挺正常的啊。” 慧明不赞成的摇头,“鬼物心思诡异,且狡猾阴险,切不可以常人的眼光去看待。” 慧明问明了地址,提着法杖就走进乱林中。 双瑞还有些惆怅,“那瑶娘确实没有伤害咱们,公子,咱们和大师说了破庙的事,是不是瑶娘就要死了。” 马阳钊:“她早就死了。” 双瑞:“……也是。” 毕竟是过路萍水相逢,又隔着阴阳,他们谈了两句就不再说瑶娘的事了。 …… 马阳钊已经找好了牛车,此时正坐在牛车上问宋延年。 “宋兄,你真的不和我们走吗?” 宋延年摇头,“我不急,先前和友人约好了在此处相聚,马兄你先行一步吧。” 他冲马阳钊拱手:“在这预祝马兄金榜题名,攀蟾折桂。” 马阳钊也遥遥拱手:“多谢宋兄,那咱们就京诚再见了。” 宋延年看着牛车溜溜达达的走远,这才转头看向乱林。 他没有和什么友人约好相聚,这不过是借口罢了。 他望着那片景乱萧瑟的乱林,想起白马河昌平兄偶尔惆怅望窗的眼神。 多情总被无情恼。 宋延年叹了一口气,一道风行符出现在他的手中,符光一闪,他化作一阵风,清风自由肆意,悠悠荡荡,掠过草木和乱石,惊起树梢头的老鸹。 老鸹振翅乱飞:“呱—嘎嘎,呱—嘎嘎。” 乱林中,慧明法师停下脚步,发杖闷闷沉沉拄地,他皱眉抬头看树梢,似有所感。 …… 不过须臾时间,宋延年便出现在了早间离开的破庙前。 破庙里,瑶娘还坐在原地,手里捧着早已经发凉的竹筒,她望着地上的火堆,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宋延年抬脚走进破庙。 瑶娘抬头,“是你?” 随即她恍然,她看着他一身不再遮掩的道韵,苦笑了一声。 “原来是道长啊。” 难怪她那时觉得心慌的紧,甚至下意识的去忽视这个年轻的书生。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她的心口,那里的魂灵散得最快。 “你受伤了?” 第168节 瑶娘低垂眼眸,“是啊,我受伤了。” 她的魂灵在不断的溃散,就算是眼前的道人不出手,再过一段时间,她也该溃散在天地间了。 有点舍不得,却又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宋延年低垂视线,火堆只余灰烬,偶尔还有一丝红光明明灭灭。 “方才,你怎么就放过了马兄和双瑞了? …… 第107章 (捉虫) 为什么放过他们? 瑶娘抬头,她的目光越过宋延年看向破庙的大门。 穿过那杂草丛生的乱石路,她好似回到了几年前的过去。 那时,琼宁城也有一个书生和书童,一次醉酒,书生突兀的闯进了她诡谲邪异的生活。 “瑶娘,瑶娘,这是我从山里挖回来的山茶,你瞧这花粉粉白白的,开的多漂亮啊,种在你的院子里好不好?到时花期过了,你还能将它晒干泡茶,肯定香的很~你喜欢吗?” “……” “瑶娘,我不怕,你是艳鬼也好,是人也好,我都不在乎……” “我真的不怕,你瞧我这天天晚上在外头溜达撞鬼的,像是怕鬼的人吗?” “瑶娘,我写的书又赚稿费了,你瞧瞧我这书,里头都是鬼怪志异的故事,桩桩都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他们可比你吓人多了,你啊,就是爱想太多,我真的不怕鬼,……当然也不怕你……” “瑶娘你别怕,我找人算过了,我能活八十八,是个福禄寿全的好命,我这几天是生病了,脸色才难看一些,你别担心啊。” “别走,别走,我不想你走!” “瑶娘,瑶娘……” “……” 情太真,以情为食的艳鬼反倒退缩了。 …… 瑶娘轻笑了一声。 她收回因为回忆而有些涣散的眼神,重新看向宋延年,低声回答道。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不想破坏这份心情罢了。” 宋延年沉思片刻。 故人?会是昌平兄吗? 他再次看了一眼瑶娘受伤的心口,开口提醒道,“你的时间不多了。” 瑶娘抬起自己的手,如玉的皓腕正一点点的散出魂灵,她喟叹了一声,声音很轻很薄,就像身上的魂灵一般,才说出口就散在了空中。 “是啊,我快要消散了,道长要是能等,便让我自己去吧。” 她并不在意自己魂灵的溢散,因为她本就是已死之人。 只是…… 瑶娘朝南方看去,她还没有和王生道一声珍重。 真是让人怅惘啊。 对于瑶娘的话,宋延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他的视线落在瑶娘手腕间的珠串上,珠串是用小珍珠串联而成,上头珍珠的成色并不是太好,莹白中微微泛着一点黄晕,每一颗的大小也不一样。 可以看出,它其实不值什么钱。 艳鬼以情为食,最是贪婪且爱财,且艳鬼有千面娇颜,万般风情,多的是王孙公子捧金捧银来到她面前,就为博她一笑。 这一串珠链不起眼且平凡,和她一身的风情身价并不搭。 片刻后,宋延年面露恍然。 他想起来了,他曾在王昌平手中见过这串珠链。 他抓毕方回来时,王昌平磨着他要拔几根毕方鸟的尾羽,说是想要搭着珍珠给他的心上人做一个边夹。 那鸟羽他没给,后来昌平兄便拿着为数不多的稿费去了珍宝阁,买回一小碗的珍珠,一个个磨圆穿孔,最终串成了一个小珠链。 宋延年低头,就是这串吧。 …… 瑶娘注意到宋延年的目光,她连忙将袖子放下,红纱没过手腕,遮过了这珠串。 “故人所赠,不值什么银钱。” 宋延年抬头看瑶娘,所以,故人真是王昌平了? 瑶娘的手无意识的抚过珠串,待指腹感受到那一粒粒的凸起,她的心是史无前例的宁静。 她看了一眼宋延年。 真没想到,这么年轻的书生居然是一个道长,且道法精湛一身灵韵收敛自如。 此时他不再掩饰,周身的灵韵竟比之前伤她的老和尚还要深厚几分,而且,他没有对她喊打喊杀,态度甚至可以说是温和。 瑶娘心中升起一丝妄想。 “道长,瑶娘自知罪孽深重,却还是有个不情之请,想求道长成全。” 宋延年:“你说。” 瑶娘的手按在珠串上停顿了一下,似有不舍,片刻后,她还是将它小心的褪了下来。 她将珠串奉到宋延年面前,低声祈求道。 “待我魂灵消散,道长能否替我将这珠串寄还给故人?” “此物乃是瑶娘的心头之物,瑶娘自私,终是不忍让它随我湮没在这黄泥之中。” 宋延年没有接过珠串。 瑶娘心生失望。 不行吗?就是这么温和的道长,也不愿替鬼物完成这小小的心愿吗? 她垂眸放下手。 也是,鬼物诡谲多阴邪,它们的话怎能轻易相信。 宋延年:“听你的意思,这故人对你来说,很是重要?” 瑶娘点头:“重要。” 重要到她都不敢回去再看他一眼,她怕自己会后悔,会忍不住的霸占他,然后……伤害他。 她笑了一下,“不瞒道长,今日这破庙里的人如果不是书生,瑶娘一定会将他拆吃入腹,吸成人干。” 书生的宽袍和书芨,总是让她想起故人…… 宋延年望进瑶娘的眼里,里头红光一闪而过,贪婪又诡异。 显然人干一说,并无夸大。 宋延年点头:“我相信。” 艳鬼多是情殇之人衔怨自伤而亡,最是凶残狠辣,对男子更是仇恨的很,所以,他见瑶娘在这种情况下选择放过马阳钊,着实是惊讶了。 只能说,她的故人于她而言,确实重要,重要到旁人只要有他两三分的影子,她便能克制自己的天性,心慈手软。 瑶娘苦笑了一下。 “重要又如何,他应该也有自己的夫人了。” “他的书童也会像今日的小书童一般,句句不离家中的少奶奶,话里话外的维护着她。” “我又算的了什么,我……什么都不是。” 说到后头,瑶娘惆怅不已。 宋延年:…… 他怎么不知道这昌平兄已经娶妻了? “你回去看到他成亲了?” 瑶娘摇了下头,“那倒没有。” “艳鬼本就是无情鬼,人鬼殊途,他和我在一起活不长的,所以我走了。” 瑶娘停顿了片刻,继续道:“走的时候,我将他值钱的东西都卷走了,琼宁寸金寸土,他没了钱财一定会回老家,我听他家书童说过,他的家里人早就催着他成家。”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定有了夫人,说不定也有了孩子 瑶娘又是惆怅又是难受,眼里不时有凶光浮过。 宋延年:…… 走的人是你,生气的人也是你,讲点道理好好! 他想起弹尽粮绝,就差露宿街头的王家主仆。 那时自己借了他们银子,银扇都拿来给他家公子买肉补身子了,自己倒是天天挂面搁把青菜,再放几粒盐巴…… 一吃就是月余。 想起王家主仆二人受的罪,宋延年顿时对瑶娘不满了。 “你走就是了,还要卷他钱作甚?他哪是你重要的人啊,是你的仇人还差不多。” 瑶娘笑了一下。 果然是个年轻的书生,还未沾染世间的爱恨情仇。 “我走的时候想,恨一个人总比爱一个人来得容易,我希望他恨我,不要再来寻我了。” 第169节 然后他能够娶妻生子,妻贤子孝,过最普通平凡的人世生活,在花白头发时看着满堂的儿孙,偶尔有片刻时间想起年轻时的恋人。 那时,再多的仇和怨,都一笑而泯。 …… 宋延年动了下耳朵,他将视线投向破庙大门外。 慧明法师快要来了。 他转头看还沉浸在自己心情中的瑶娘,悄悄的吐了一口浊气。 嗐!一个个都怪不省心的。 …… 宋延年将挂在书笈旁边的油纸伞拿出撑开,然后在瑶娘的注视下,提笔在伞面上画了一道又一道纹路繁复却不冗杂的符箓。 随着最后一笔符纹的勾勒,符文化作莹莹符光,光亮就似天上的星子一般,点点落入伞面直至暗淡寻常。 他将纸伞递给瑶娘。 “去吧。” “既然珠串这么重要,你还是自己亲手归还比较好。” “我是不知道爱一个人和恨一个人对比,到底哪个更好受一些,但我知道,你的这个故人没有夫人,更没有恨你。” 宋延年顿了顿,笑了一下继续道。 “他是个傻瓜,还赁着白马河的屋子在等你,你去白马河找他就是了。” 瑶娘惊诧,她低头看手中的纸伞,又转头看宋延年。 “这……你?” “你是谁?” 慧明法师越来越近了,宋延年侧耳听了片刻声响,转头对瑶娘道。 “来人了,你快走吧,这一次好好的说一句再见。” 宋延年宽大的衣袍挥动,瑶娘拿着伞的身影陡然消失在破庙中。 …… 送走瑶娘,宋延年拿出一道风行符准备也离开此地。 大师快来了,他还不想被大师抓了个正着。 “道长,我看到了~” 这时,一道幽幽带着桀桀笑声的鬼音在破庙里响起。 宋延年放下手中的风行符,转头看向破庙的角落,不知何时,骷髅头空洞的眼眶里,那两簇鬼火已经重新燃上。 他抬脚走了过去。 也不知道这骷髅骨哪里使了个劲儿,空中响起骨头摩擦的咔咔声,然后,骷髅骨一摇一晃的站了起来。 咔咔咔的几步走了过来。 宋延年上下打量了几眼,这是一个成年男性的骷髅骨,生前身量还颇为高大威猛,就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最后独自一人死在这破庙里,死后还没人埋骨。 一人一枯骨,就隔了两步远对视着。 半晌后,鬼音桀桀的又响起来。 “道长,别生气啊,你连作恶多端的艳鬼都放过了,我一个骷髅怪,顶多吓过几个误入破庙的旅人。” 他想要撇嘴,最后却只能动动下颌骨,下颌骨摩擦发出咔咔咔的老旧声响。 “他们一个个进了破庙,见到亡者没有一分敬畏,个个哭爹喊娘的鬼吼鬼叫。” “吵!该罚!” 宋延年:“……” 自己吓人还这么理直气壮,真是霸道。 “我没有放过艳鬼。” 瑶娘本就要消散了,他只是私心里想让她在消失前,和白马河的王昌平做一个了结。 昌平兄将自己困在白马河那片天地里久矣。 骷髅骨学着艳鬼的模样请求道。 “道长,我也有一个不情之请,想求道长成全。” 宋延年:…… “你是想让我帮忙埋骨吗?” 骷髅骨摆手:“不不不,埋骨这事,我要是想,自己挖个坑躺进去就是,不敢劳动道长。” “我忘了生前事,但总觉得有一份牵挂在心里很重要。” 它拿出一个质地上乘的白玉玦递给宋延年。 “道长帮我将这块白玉交付给我的家人吧。” 宋延年微囧:“……你都忘掉的事,我又怎么会知道。” 骷髅怪将白玉硬塞进宋延年手中。 “拿着拿着,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觉得你能行。” 骷髅怪塞完后转身就回到角落里,一阵咔咔咔脆响后,骷髅骨坐下。 鬼火熄灭,它又是一具寻寻常常惹人唏嘘的荒庙白骨。 宋延年:…… 他低头看手中的白玉珏,鬼怪的第六感啊。 “行叭,就是找不到人你也不要见怪。” 风行符的符光在荒庙里一闪而过,不过须臾,破庙已经平平静静,只有那燃尽的火堆,无言的诉说着昨晚此地客来访。 …… 慧明法师抬脚走进破庙,他四处打量了这破庙一眼,片刻后便走了出去。 他抬头看天,果然,方才林子里那片飞鸟不同寻常,这庙里除了艳鬼的鬼气残余,还有一股道韵残留。 显然,艳鬼已被别的玄门中人收服。 慧明手腕念珠,法杖一步一拄地,人世不太平,他还有许多地方要走…… …… 琼宁州城,白马河。 王昌平和银扇正走在路上,银扇手中提着一瓮的清酒,他觑了一眼自家公子,上头兴致不高,面上还有些低迷。 昨儿夜里,他们出门去东街那块买糯米鸡,少爷突然跟疯了一样的在夜市里到处跑,非说自己在那片灯火后头,看到了瑶娘。 瑶娘啊……银扇咀嚼着着许久未闻的名字。 一想起这名字,他就想起那一个多月挂面的味道。 啧啧,难吃,一股咸味。 “少爷小心!” 银扇拉了一把王昌平,开口数落他。 “前面这么大一个石头你没瞧见吗?这要是踢上去,你的脚拇指该不要了。” “到时你在床上一躺,万事逍遥,我可就忙疯了。” 王昌平面上有些浑噩,他连银扇没大没小的咋呼声都没计较。 银扇:…… 罢罢罢,要是瑶娘真的回来找少爷,看在她能让自家少爷高兴的份上,他就宽宏大量的原谅她吧。 只是,瑶娘真的会回来吗? 银扇看着前方,重重的叹了口气。 “对了公子,前儿我去书肆陶老板那儿,陶老板说了,最近咱们的书销量不是很好。” 王昌平陡然回神,连忙追问。 “什么?销量不好了?” 银扇点头,“是啊,听说坊间新出了一个大家,他的书可受欢迎了,尤其是闺阁女子,一个个都谴着丫头们去买,自己买一本还不算,还要买上几本送人,现在咱们的销量都被他压过了。” 王昌平咬牙,这怎么能行。 “走,银扇,咱们也去买两本回来看看,我倒要瞧瞧,他这里头写的有多好。” 说完,他率先就往陶老板的书肆方向走去。 银扇看着那像斗鸡模样少爷的背影,松了一口气,对嘛,这样才像他的少爷,先前那要死不活的样子,他都认不出来了。 “少爷,哎,等等我!” …… 王昌平随手翻看了这名为花间一壶酒的大家作品,一边和银扇吐槽。 “这都写了啥啊,你侬我侬的,这届的书迷不行啊。” 他又翻开一页书,指着其中一行对银扇道。 “你瞧瞧这里,啧啧,还什么那初雪的季节,便是恋人重逢之时,酸,真酸。” 银扇苦哈哈的提着一瓮酒,怀中还要抱着几本话本,他低头整了整怀中的书,不忘唠叨王昌平。 “少爷,别看了,下雪了,咱们快走吧,等到家了,我替你温一壶酒,你在屋里慢慢的看,又暖和又舒适,哪个不比在外头看强?” 王昌平没有说话,他立在原地不走了。 银扇诧异的抬头,“少爷?” 第170节 怎么不走了。 王昌平看着前方,他低声喃喃:“银扇,这一壶酒说的对,初雪时节,上天怜悯,有情之人终会重逢……” 银扇:?? 他顺着自家少爷的目光向前看去。 雪花洋洋洒洒的落下,在路的尽头,站着一个素手持伞的红衣女子,她转过身子,眉眼弯弯一笑,整个天地为之一亮。 瑶娘:“书生,好久不见。” 王昌平手中的书已经砸落在地,他动了动嘴唇,一句话也没有说出,脚上就像是生了根,动都动不了。 银扇捡起地上的书,默默的往后退了几步。 雪一点点的往下落,很快就铺满了王昌平的肩头和发顶。 瑶娘持着伞一步步的走近,她将伞面向王昌平倾泻,替他遮盖住头顶的这片风雪。 瞧不见的光亮落在她的后背中,燃起点点滴滴魂灵。 瑶娘:“是不认得我了吗?” 王昌平陡然回过神,他扶住伞,并将伞往回一推,“我没事,倒是你,白日出来不要紧吗?” 瑶娘笑着摇头,“一位好心的道长送了我一把伞。” 瑶娘将手中的珠链放到王昌平手中,抬头轻声道。 “书生,我就要走了,我来和你道一声珍重,瑶娘盼你开心长乐,无忧无虑到九十九。” 王昌平哽咽,“……好,你也珍重。” 他看着瑶娘身上不断溢散的魂灵,还是抱着一丝幻想的开口问道。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瑶娘摇头,眼里似乎也有一丝红色的水光闪过。 “等到书生百年后,要是还记得瑶娘,瑶娘便来接你,好不好。” 王昌平闷闷的应了一声:“……好,你一定要来。” 瑶娘的视线慢慢的黯淡,她的魂灵散的越来越快,身影已经不在清晰。 她果然是个邪恶的灵,就是到了这一刻,仍然在骗人。 瑶娘喟叹:对不起书生,我来不了了。 要是侥幸有来生,她想做一个寻常的姑娘,穷一些也无妨,嫁人生子,家中偶尔有几声吵吵闹闹。 多好啊~ 魂灵溢散,瑶娘的身影也散去,一阵风吹来,将最后一丝魂灵吹散。 王昌平抓着伞,另一只手徒劳的伸出,毫无意外的捞了一把空。 风雪中,他一个人撑着伞,再抬头已是满脸泪痕。 银扇走了过来,担忧的开口,“少爷。” 王昌平没有应他,他在心里将最后一句话说出。 瑶娘,我将你写进书里,他们都说你很好…… 耳畔似有一声喟叹:“是吗?真好~” 第108章 (捉虫) 云京作为京城,就是城门也比旁的地方气派。 宋延年抬头看城门上方,那儿挂了个黑底金字的匾额,匾额方方正正的,古朴又厚重,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承天门三个大字。 终于到京城啦。 “劳烦!” 他从城门吏手中拿回路引等物,点头致意。 抬脚才进城门,宋延年就察觉到城内磅礴的水脉之气。 地下暗河与明河屈曲回环,形成奔腾的水脉,水脉犹如一条身似游蛇的水龙,盘旋而卧。 《水龙经》有云,水飞生气散,水融注则内气聚。 整个云京因为这水脉,犹如鱼得活水,腾龙遇祥风,一朝风云起,化龙步青云。 宋延年:不愧是皇城,风水也比旁的地方好。 …… 宋延年走过城门长长的甬道,一出甬道,周围嘈杂的人声,畜牧声,各种声音扑面而来。 京城的热闹,就这样展现在他的面前。 都说福人居福地,福地福人居,皇城的风水好,走在大街上百姓的精气神也比旁的地方好。 并不是说这一片土地没有穷人。 京诚的街上也是有穿着粗布棉袄的百姓,宋延年打街道走过,已经听到了两起妇人掐架,她们的嗓门也格外的大声。 这,大概就是生在皇城根脚下的自豪吧。 …… 不知不觉中日头已落,此时接近酉时,正是黄昏时刻。 冬日的傍晚风大,寒风烈烈的呼啸过道路两旁店肆的番布,番布簌簌,带来一股冬日的萧索。 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的往家的方向走。 宋延年背着书笈走在路上,他准备找个客栈先住下。 “卖包子哎,热乎乎的包子,好吃不贵,包子包子。” 风带来面粉的香味,旁边恰好走过一个吃包子的人,一股咸香带着葱花的肉味顿时在空中溢散开来。 宋延年停下脚步,转头看包子铺。 卖包子的老伯连忙招呼宋延年。 “后生,到饭点了,来点包子不?” 宋延年:“来两个吧,一个肉馅一个白菜馅的。” 包子老伯:“好嘞!” 随着一声利落的应声,包子老伯打开蒸笼翻开白布,里头热气马上就蒸腾起来。 “哎呀,白菜馅的卖完了,素的来一份酸笋,行不?也很好吃的。” 宋延年点头,“可以。” 他从老伯手中接过包子,算完钱,不禁咋舌。 这包子比琼宁贵了三倍不止,包子的个头还要再瘦身两圈,亏了亏了。 难怪书上常说京师米贵,居大不易。 宋延年低头看手中的包子,十个铜板一个的小肉包,他可得细细嚼慢慢咽。 走出两步远,他又往回倒了倒。 “老板,还是再添两个包子吧。” 虽然包子贵了一些,但这瘦过身的包子明显吃不饱啊。 见生意又上门,包子老伯笑眯了眼。 “好嘞,我就说嘛,你一个年轻的后生,哪能只吃两个包子哟,赶明儿个长的不够高,就不是几个包子能够解决的事了,给!” 宋延年:…… 他个子挺高的,顶多就是瘦了一些。 他从包子老伯手中接过包子,这时,天空中砰的发出一声声响。 宋延年顺着声音看了过去,靠近南方的天空绽开几朵绚丽的火花,原来是有人在放烟火。 “啪!” “啪啪!” 又是几朵火花在天空中绽开,红的黄的绿的,各色光亮在天空的顶处炸开,散成一朵朵细细碎碎的小金点,绚丽奢靡。 包子老伯也停了动作,他看向烟花绽放的方向,开口唠嗑道。 “漂亮吧。” “这一放可不便宜,老汉我得忙活四五天,才够这样小小的一筒烟火。” “啧啧,富贵人家哦。” 就在他们说话的空档,天空中几个方位又绽开了火花,显然是好几筒烟火齐放。 包子老伯咋舌,大手笔啊。 宋延年点头:“华美异常。” 包子老伯:“嗐,这才到哪呢? “你瞧见的这个还不够漂亮,等到天色完全黑暗下来,到时这小小的火种在半空中炸开,然后火花哗啦啦的掉下来,那样才好看呢。” “这烟火是去年宫里炼丹的老道琢磨出来的,你们那儿还没有吧,还真别说,贵也有贵的道理。” 包子老伯又看了一眼天畔的烟火,摇头不已,“浪费了浪费了,这天还亮着。” 宋延年:“这也好看。” “新婚吉时的烟火,就是白日燃放也是漂亮的。” 包子老伯奇道:“哎,瞧着后生这风尘仆仆的模样,今日刚进城吧,你怎么就知道这是新婚宴?” 第171节 宋延年笑了笑,那儿除了烟火还有明晃晃的一片喜光,不是婚礼是什么。 当然,说是不能这么说,他想了想,开口道。 “此时黄昏时刻,正是昼夜交替,阴阳衔接的时候,你也说了这烟火贵重,今日不年不节的燃放这烟火,定然是家有喜事。” “黄昏有喜,应该就是新婚吧。” 包子老伯笑道:“你这后生猜的可真准。”他看了一眼宋延年背后的书笈,笑着道。 “说起来,放烟花的这家也是读书郎,他啊,可了不得了,听说是小地方出来的,叫乐什么县,嗐,老汉我这记性,上次听我家小子说了一嘴,今日就忘了。” “没事没事,这哪儿出来的不要紧,关键是他现在出息了,他啊,是上一届的状元郎,听说年纪轻轻就得皇帝器重,现在入职翰林院。” “喏,今日娶的是恩师的女儿。” “嗐,人比人得气死人哦,那恩师可不简单,是当朝的太师,太师你知道吧。” 宋延年点头:“知道,太师掌邦治,为六卿之首。” 包子老伯拍腿:“没错喽,还是你们读书人懂这些个儿道道,老汉我就知道他是大官,是这个!” 他朝宋延年竖起一个大拇指。 宋延年瞧着也是一阵笑。 包子老伯见面前这少年郎听得认真,并没有嫌自己啰嗦,心里也是满意的不得了,更是有了谈兴。 “那状元郎有福喽,太师嫁闺女,之前是状元郎穷翰林又怎么样,现在啊,住大屋子,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出行还有大马车……” 老伯说到这,面上一片欣羡之意,宋延年便笑着又应了几句。 “人生四喜逢双喜,确实有福。” 半晌后,包子老伯面有感叹:“啧啧,怪道人人都削减了脑袋要举业。” “瞧,这不是啥都有了,这媳妇娶的好,有福气有福气,后生你也是参加这次春闱的举人老爷吧,你可得好好努力,加把劲儿好好考,你瞧见没,这状元郎熬出头了,日子过得多美。” 宋延年听得又是一阵笑。 旁边卖馄饨的老太也跟着凑了一嘴。 “嗐,你别浑说,林状元人可好了,被你这么一说,倒像是占岳家便宜的倒插门女婿一般。” 包子老伯好好的谈兴被浇了一瓢凉水,不免有些悻悻的。 宋延年看了两人间若有似无的一丝红线,不禁也是好笑。 原来未来还有一份姻缘线在啊,难怪怕的这般厉害。 包子老伯往自己蒸笼下方的炉灶里又添了一根柴,又动了动,让空气进去的更多一些,火好燃的更旺。 趁老太没有注意,他小声冲宋延年嘟囔几句。 “是了,这老太婆打游街那日见过林状元后,就对人家有好感的很,为啥,因为那后生生的俊啊,又俊又是状元郎,他在老太婆那里就成了湿水的棉花,谈不得喽。” 宋延年瞧这老伯说的风趣,便多看了一眼爱俊的老太,老太正在忙活她的馄饨铺子。 说是铺子,其实也就只打了两张小桌子,一个锅炉烧水。 包子老伯见状,连忙又招揽宋延年。 “后生,包子干噎,来碗馄饨尝尝吧,大冷天的,吃一碗馄饨能够暖和到心里去呢。” 馄饨摊上坐着一个老客,他听到这话,笑着嘘了包子老伯一声。 “好你个老常,又给汤婆招揽客人啊,我看吶,你们干脆凑成一家人算了。” “一个卖包子一个馄饨,这一干一稀的,生意倒也不冲突。” 包子老伯听到这话急的不行。 “哎哎,你可别胡说。” 他一边说一边还偷觑汤婆,就怕她将话记挂进心里生气。。 “你要是再浑说,下次再来,我就不卖你包子了。” 老顾客笑着将最后一口馄饨汤喝下。 暖和,痛快! “不卖就不卖!” “你们两一个鳏一个寡,儿女又都长大了,怎么就不能在一起搭伴过日子了?” 那边两人还在吵吵,宋延年已经走到锅炉后方,坐到馄饨摊的小方桌上。 “婆婆,来碗馄饨,搁点香油,少放葱花。”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将书笈从肩上卸下,搁在脚边。 馄饨端上桌,宋延年看了一眼青瓷碗,里头的馄饨明显比旁边那人的多,他脸上不禁浮上了笑意。 那边卖包子的常伯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嘟囔道。 “这老太婆,年纪一大把了,见着好看的后生还昏头,这买卖可是亏本喽。” 汤婆翻了个白眼:老太我乐意。 宋延年正在吃馄饨的时候,汤婆拿着个木桶收拾客人的汤碗。 她一边说一边还不忘替林状元正名。 “你别听常伯瞎说,那林状元真的挺好。” “听说他是小地方出来的,小的时候家里父亲就出了意外,早早没了爹,靠着娘会做些针线活,自己还替书肆抄写书籍,一点点读出来的。” “哎,也是穷苦人家孩子出身。” “他啊,孝顺着呢,这一路考学都将自个儿的娘带在身边。儿子出息还孝顺,状元老娘是掉进福窝了。” 宋延年:“婆婆你的消息真灵通。” 汤婆乐呵呵的道,“那是自然,我们这样走街做生意的,哪家有什么事,咱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好吃吗?会不会太咸,老太我给你再添点汤汁,这可是我一早起来熬的骨头汤做的汤头,小火煨到现在,正是好喝时候。” “够了够了。”宋延年笑着制止她。 他拿起汤匙又吃下一粒馄饨,这京城里的老百姓就是热情。 …… 黄昏时分吉时到,迎亲的队伍热热闹闹的打街道走过。 锣鼓唢呐齐奏乐,媒婆甩着红帕子喜庆的走在前头,新郎官林子文骑着一匹白色高头大马,一脸喜色的朝着魏府方向走去。 “哎哎,新郎官要去迎亲了。” 汤婆高兴的不行,她就像是看到自己小辈成亲一般,欢喜的丢了手中的勺子,探头去看路中央的迎亲队伍。 因为是太师嫁闺女,这亲事热闹的很,除了打腰鼓的,队伍里还有扎脚登高的彩衣女,一个个手中拿着垂布折扇,舞得热闹又好看。 热闹的动静引得许多百姓都跑了出来,大家都一脸欣羡的看着高头白马上的林状元。 “快瞧,那就是林状元了。” “真年轻啊,真是后生可畏。” “娘,我以后也要做状元郎~”小儿的童音总是天真又豪气,众人听了莞尔一笑。 “哎!好,娘等着享你的福啊。” “你?就你这鼻涕滴拉着两管,还想当状元郎?我看你连新郎官都当不成。” “呜呜,娘,你看姐姐!” “……” 林子文听着两边或羡或妒的声音,一时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 他爬过蜿蜒的河流,踩出泥泞恶臭的淤泥,这么多年了,就算是为了这一幕,终是值得的。 …… 宋延年被那热闹的声响吸引,目光也跟着看了过去,看到队伍中的新郎官时,他面露恍然。 原来,刚才包子老伯忘记的小地方,就是乐亭县啊。 十来年未见,宋延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林子文。 当年张婆收了水鬼后,他在离开前无意间回头,看见子文脸上的一块面皮似蜡一般的化开…… 然后子文从容淡定的伸手将其揉至正常。 好长一段时间,他梦里的噩梦都是这一幕,实在是记忆颇深啊。 …… 迎亲的队伍很快就过去了,队伍里一个肩搭褡裢的人,时不时的朝两边扔一包炮竹。 炮竹噼里啪啦的一阵响,整个街道充斥着烟气以及硫磺的味道。 宋延年还在想着子文的事,眼下这匆匆一看,确实不见他身上有鬼气。 他不禁疑惑,难道,当年真的是自己吓昏了眼睛,产生的错觉? …… “哎呀,这可咋办是好。” 馄饨摊子的老太在那拍了下大腿,看向迎亲队伍的面上有着焦急。 宋延年回过神。 他顺着汤婆的视线看了过去,原来,子文迎亲的队伍碰上了另一个迎亲队伍,此时两方人马就这样面对面的撞上了。 汤婆急的不行:“这可怎么办哟,另一家迎亲的队伍是谁?谁办的这事啊?不知道今日太师嫁闺女嘛,怎么还撞一起了?” 宋延年:…… 看来子文生的确实不错,连不相干的老太都替他抱不平,偏心偏到咯吱窝了。 “许是今日日子好。” 今儿是青龙金匮,六辰吉神值日,最适合娶亲嫁闺女了。 第172节 太师能够嫁闺女,旁的人家自然也能娶亲。 而且今年是双春之年,双春双喜,成亲的人应该也会更多一些。 汤婆嘟囔:“日子好也不能这样撞上啊,两个迎亲队伍面对面碰上,咱们老话都说了,这是喜撞喜,不吉利!” 常伯又做了一个包子生意,他重新将白布盖了过去,待掩住包子的热气,他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又不是你嫁闺女娶儿媳,这般着急作甚。” “真是皇帝老儿不急太监急。” 汤婆气怒:“你!” 宋延年赶忙看了一眼,果然,两人之间那条颜色不深的红线,此刻更是岌岌可危。 宋延年:…… 夭寿!姻缘要断啦! “没事没事,婆婆不要着急,这成亲喜撞喜不打紧的,两方媒婆互相换一换代表吉祥之意的东西就好了,像是橘子就可以了。” 汤婆犹不信,“当真?” 宋延年点头,“那些媒婆都是经年的行家,她们知道如何化解。” 新婚吉时的橘子可不是一般的橘子。 橘子通吉,向来有祥瑞之意,新娘接过夫家的橘子,带到新房里搁置两夜,再剥皮品尝,就有招寿之意,用来化解这喜碰喜一事,最是合适不过。 果然,那边迎亲的队伍在交换过一个物什后,锣鼓唢呐重新奏响,两队错身而过,半点没有发生不开心的事端。 宋延年拿出银钱结账,想到这汤婆消息灵通,他便问道。 “婆婆,这附近可是有屋舍短租?” 吃饭就这般贵了,客栈定然更贵。 汤婆正要收拾汤碗,听到这话连忙应道。 “有,就在我住的那个四合院,旁边那个邻居要搬走,空出了一个小屋,就是屋舍小了一些,你要住吗?” 宋延年:“在哪?我过去瞧瞧。” 汤婆替宋延年指了路,又交代他道,“你过去的时候,和水姑说一声,就说你是汤婆介绍过来的,看在街坊邻居的份上,她也能给你算优惠点价格。” 起码不欺生客。 宋延年拱手:“多谢婆婆了。” 这边宋延年正在找这水姑租赁房屋,长乐坊里的林家宅院里,翁氏正被一堆街坊围着,人人笑着祝贺她。 “恭喜恭喜啊,林老夫人有福了啊,这儿子是状元郎有出息不说,现在结亲的亲家也是当朝的太师。” “等新娘子进门,你啊,可就等着享清福吧。” 翁氏听着那一声声的祝贺,面上艰难的扯出一丝笑。 “……谢谢,谢谢。” 她回头看背后那一片红的宅子,一颗心就像被一双大手拽住,那手拽住了不说,还要用力的拧啊拧。 直把她的心拧的滴干血才罢休。 “痛煞我也。” 旁边一个面容严肃的嬷嬷走到翁氏面前,低声道。 “老夫人,夫人就要进门了,还请老夫人去高堂落座。” 屋舍西南方的吉地上结着青庐,那是一会儿新郎新娘要拜堂的地方。 “老夫人请。” 翁氏被嬷嬷扶着走进青庐,她想要放声尖叫,大声的告诉所有人。 不!她是夫人,她是状元夫人! 她才不是什么老夫人! 放开她放开她! 第109章 不管翁氏心里如何痛苦,如何咆哮,如何疯狂的想毁掉这门亲事…… 现实却是,这婚事已经走过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现在到了最后一步,迎亲。 木已成舟,如何反悔? 容不得任何人反悔! 翁氏坐在高堂的太师椅上,等待着新郎迎来新娘,进入他们林家的门楣…… 从此恩爱两不疑,开枝散叶…… 开枝散叶啊……她古古怪怪的笑了一声,引得旁边的陶嬷嬷又看了她一眼。 高堂下方,林宅的丫头和小厮怀里揣着老爷出门前发的大红包,个个面上挂着喜庆的笑容,里里外外的忙活着。 “来来,这里再添盘瓜果,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可不敢慢待了老太爷和先祖。” “好嘞!马上来!” “……” 老太爷? 翁氏转头,旁边座椅上摆着黄底黑字的灵牌,一字一顿写得工整又平正。 这也是今日的高堂,她的亡夫。 先考林公讳立祥府君生西之莲位。 立祥,立祥,……立祥! 翁氏眼前一阵阵的发黑,错了错了,一切都错了。 她一时间又是恨又是悔,握着太师椅的手指泛白,手背上隐隐有青筋爆出。 陶嬷嬷瞥了她一眼,随即又将眼神收回来。 她板着一张脸朝前方看。 老夫人因为老太爷的早逝,精神一直有点问题,老是将老爷认作是老太爷,发疯时嘴里喊着些不着边的话,居然管自家儿子叫相公。 何必呢,逝者已矣,生者还是要继续过日子的,儿子这般出息孝顺,老夫人不惜福啊。 陶嬷嬷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真是辛苦老爷了,外头公务一天到晚的忙,回来还要哄着老夫人宽心,希望夫人进门后,是个有手段的,那样还能够帮忙分担一些。 不然,老待在佛堂也不是个办法。 “夫人,喝点茶水吧。” 陶嬷嬷弯腰,双手奉过一杯茶盏。 翁氏不耐烦的推开,“拿开。” 茶盏落地,应声而碎。 陶嬷嬷盯着地上的茶盏半晌,一张老脸没什么表情。 旁边机灵的丫头已经默默的上前几步将碎瓷片收拾好,不消片刻,除了一片水渍,地上已无半点痕迹。 陶嬷嬷没有说话,翁氏看着她反而有些抖。 不,她不想再被关起来,她没有疯! 陶嬷嬷又递了一杯茶过去,恭敬道。 “老夫人冲老婢生气不打紧,一会夫人进门了切不可如此,今儿可是老爷大喜的日子。” 翁氏带着俱意看了陶嬷嬷一眼。 她伸手接过茶盏,因为手抖,茶盖和茶杯发出嘭瓷嘭瓷的声音。 陶嬷嬷一把托住她的手。 翁氏的心一下就跳了起来,眼睛也不自觉的看向这手段严酷又挑不出礼的老嬷嬷。 陶嬷嬷:“老夫人,手稳住了。” 翁氏:“……哎!好好。”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又干又涩,听起来就像鸭子。 翁氏: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她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 朱雀大街,魏太师府上。 穿过曲折游廊,走过圆石堆积成的甬路,湖心最精致的那栋屋舍,便是魏太师府上的千金魏岚珍的闺房。 为了方便进出,魏太师特意请了能工巧匠,在湖心和岸边之间,又建了一道游廊,湖心小苑景美,不论春夏秋冬,皆有不同的风情。 宾客看向无处不精致的小苑,暗暗交耳。 “这太师府真是宠爱女儿,一个养女,也值得这般千娇百宠,要是当初那小姑娘没有丢,岂不是要摘星星不给月亮?” “嗐,正经小姐要是还在,这养女哪里还有这般派头?” “……”此言有理。 “走喽走喽,接亲的快来了。” …… 酉正时刻,天光刚刚黯淡,魏宅早已处处点上了灯火,火光明亮,将整个魏宅照得灯火通明。 大人长辈都在前院忙着接亲的事宜,魏家小姐将嬷嬷和丫头打发到外间,此时闺房内只有贴身丫头绿蕊在伺候。 第173节 魏岚珍揽过梳妆台上的菱花铜镜,细细的看里头明眸皓齿的姑娘。 真美啊!盛妆下的她更美了。 她就要嫁人了,真好。 她慵懒的将铜镜往旁随手一搁,又替自己添上一丝口脂,抚了抚有些松软的发鬓。 丫头绿蕊正在查看一会儿要抬走的奁箱,回头就看到这一幕,她抿嘴一笑。 “我的好小姐,你已经够美了,再画上唇脂,回头姑爷一掀盖头,该被你这红艳艳的小嘴吓住了。” 魏岚珍瞥了个眼神过去,脸上带着难得的羞意。 “贫嘴!” “这还没拜天地呢,哪来的姑爷,该打!” 绿蕊讨饶:“是是,奴婢该打。” 两人说说笑笑的闹着,魏岚珍看了一眼地上的奁箱,诧异道。 “要带这么多东西过去吗?” 绿蕊:“当然,姑爷那儿虽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小姐你不一样,你可是金枝玉叶,容不得半点慢待的,那些个粗制滥造的东西怎么能配的上你?” “回头该不习惯了!” “咱们还是将家里的东西都带上,左右一会儿有小厮抬箱,丫头们收拾,就不劳烦小姐费心了。” “你呀,就开开心心的做个美美的新娘子吧。” 绿蕊说完,转身又去收拾,这个香炉要带,这是叔老爷前年从珍宝斋里淘来的,是古货,香炉出烟细腻又均匀…… 这个也要带上,小姐喜欢听这个帘子的叮咚脆响……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带上! …… 魏岚珍沉默的打开梳妆台上的妆奁,里头的东珠一个个浑圆并且漾着柔柔的光。 珠光宝气,不外如是。 她一颗颗的抚了过去,心里却有重重心事和抓不到底的心虚。 金枝玉叶,她真的是吗? 一阵风吹来,将竹窗旁的紫纱吹得飘飘扬扬,花梨木上的宣纸都被吹得簌簌响。 绿蕊连忙过去将竹窗放了下来,庆幸道。 “还好有镇纸,不然该被风吹得满屋都是了。” 她是魏岚珍的贴心肝的丫鬟,不比其他人,因此绿蕊也比旁人敢说敢做。 她看着一身嫁衣的小姐,又看了一眼地上满满当当的箱奁,环顾了一眼湖心小苑,不由得有些伤怀。 “小姐,要不咱们不嫁了,奴婢都不知道姑爷的家够不够大,能不能放下小姐的东西。” 绿蕊越说越伤心。 “姑爷虽说是状元郎,现在还在翰林院当值,但奴婢都听说了,他家中父亲早亡,自小和母亲相依为命,是母亲做针线供养读书考学,十分艰难才读出来的。” “小姐你养在闺阁里不知道,这寡母婆婆最难伺候了,更何况她于姑爷还有大恩情。” 要是婆婆严苛一点,小姐哪里还有自在日子过,太师府的小姐又怎么样,夫家婆婆想要搓磨人,光一个孝道就能将人压趴。 魏岚珍听完不语,片刻后她笑了一声,轻声道。 “这时候还说什么嫁不嫁的话,真是傻丫头。” “再说了,姑爷也是我自己瞧中的,你放心,我能将日子过好。” 绿蕊嘀咕:“小姐,这事我就想不明白了,您怎么不选其他人,像武恩侯家的二公子就很好啊,他对小姐又痴心,家里条件又好,小姐进门还不用管家。” “到时嫁人了还能跟闺阁时一样,闲了就看看书抚抚琴。” 魏岚珍叹了一口气。 “我的情况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吗?” 千娇百宠又怎么样,这太师府终究不是自己的家,众人也不是自己的亲人,亲热是有,却总隔了一层。 外头百姓不明就里,都当她是太师府上的千金,然而,在知情的富贵人家里,谁不知道她只是老太太远方的亲戚,自小寄养在太师府中。 因为太师府三代没有姑娘,这才娇宠了一些。 “我可不是真的金枝玉叶。” 魏岚珍这话说的怅惘,绿蕊听后不由得心疼,她讷讷的喊了一声。 “小姐。” 魏岚珍没有搭理她,一双似水的美眸看向摇摇晃晃的水晶帘,她伸手抚过上头的水晶串,水晶串叮叮当当的一阵响。 因为碰撞,因为疼痛,所以才悦耳动听。 “这魏家真正的金枝玉叶,还不知道在哪户人家家里遭罪呢。” “真是可怜。” 魏岚珍低垂眼眸,似乎是专心的看着水晶帘上晶莹剔透的水晶粒。 小丫头被人一卖,一南一北,天各两方,这辈子都休想找回太师府。 千金富贵命又如何? 没福分享,命再好都白搭。 小姐? 绿蕊抬头,就见自家小姐眼中那似笑又似怜悯的神色,细看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得色。 绿蕊连忙低下了头。 她就是个做丫鬟的,主人的事不敢多说也不敢多问。 “好了好了,不说这事了。”魏岚珍收拾了下心情,面上带上喜色,外头的礼炮已经响起。 “接新娘的来了。” 她伸平双手,纤纤玉指如青葱,她瞥了一眼绿蕊,轻轻开口。 “绿蕊?” 绿蕊连忙回神,低着头将外头绣着金线的红纱替她穿上。 …… 林子文看到被丫头和嬷嬷搀扶走来的新嫁娘,还未饮酒,一颗心早已经醉去。 美,真美,袅袅身段似云烟,款款而来步步莲,还未掀开盖头,他就知道这是个美人。 当真是柳腰春风过,百鸟随香走。 这,才是他的夫人,是他林子文的夫人! …… 林子文又看了一眼这一步一景,三步一桥,十步一亭的太师府。 亭台楼榭,石趣亭秀,处处楼阁处处景。 终有一天,他也会成为这人上之人。 不急不急! 林子文在心中告诫着自己,再转头,面上已是一片温和。 媒婆欢喜的上来搀扶过新娘子。 “来来,新娘子跟我来,小心脚下。” “起轿喽~” 接亲的队伍热热闹闹的走远了。 送嫁的众人都已经转身进了大门,魏太师的二儿媳王氏看着还站在门外张望的公爹,心里有些发酸。 她拉了拉自家的相公,小声道。 “你瞧爹,迎亲的队伍都走远了,公爹可还在门口看着,他可真疼妹妹啊,冬日夜里风大,仔细公爹吹风受凉了。” 她心里酸溜溜的,只是个养女罢了,家里就这么上心,做太师府的小姐可真有福。 魏二公子听完转头一看,果然自家老爹还在门口张望着,他对陶氏道。 “你先进去,我去劝劝爹。” 说完,他几步就走了过去,搀扶住自家老爹的手。 “爹,大妹她三天后就该回门了,到时我问问她,这林翰林对她到底好不好,要是不好,哼哼!” 魏二公子伸出一个拳头,威胁似的哼哼了两声,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魏太师:“放下放下,像啥样子,咱们可是讲道理的人家。” 他无奈的瞥了这二儿子一眼。 他和夫人生了三子一女,其他两个儿子都挺正常的,怎么到了二儿子这里,又二又烈性,那脾气就跟爆竹似的,一点就爆! “你先进去把,我就看看。” 魏太师没有往回走,他一直朝外头张望,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魏二公子这时也看出来了,敢情他爹不是在看大妹的送亲队伍啊。 他不禁好奇的问道。 “爹,你在看什么?” 魏太师又冲外头张望了几眼,此时夜黑,因为太师府的火光,这一条路倒是亮堂的很,只是毕竟已经天色已晚,走在街上的行人并不多。 一阵风吹来,将爆竹的几张碎纸吹到太师府的门檐下,魏二公子连忙抖了抖吹到头上的爆竹碎纸。 呸!一股硫磺味! 第174节 “爹,问你话呢,到底看啥呢!” 魏太师看了下周围,除了这二儿子,旁边并没有别人,尤其是家里的夫人和老夫人,更是已经早早的进宅子里去了。 估计这时候已经开始坐席吃宴了。 他定了定神,对二儿子道。 “家信吶,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谁。” 魏家信:…… 他无语的看了他爹一眼。 合着是耍他玩呢。 魏太师顿了顿,继续开口道:“今日,秋白道长找爹说话了。” 魏家信一听到秋白道长这名字,瞬间被拱起了火气,当下暴跳如雷! “爹你还和他说话干嘛,我见他一次就要打他一次。” 秋白道长是什么人,问起云京的百姓,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可是这几年京师里出了名的道长,圣上亲口御点的钦天监正。 除了能够看星星看月亮,他还能够替达官贵人炼丹制药,坊间流行的名为百丝灯的烟火,就是秋白道人在炼丹闲暇之余,做的小玩意儿。 别看这东西不起眼,可是给国库带来了不菲的收入,前段时间老皇帝还笑着打趣,说要给他再搭一座看星台。 当然,这都不关他们魏家的事,他们魏家和这老道有仇。 还是大仇! 魏太师无奈的又看了一眼二儿子,纠正道。 “那是日观星象,不叫看星星看月亮。” 魏家信:“还不是一样!” 他摆摆手,“不说这个,爹,他又找你浑说什么了,明儿我就打上门去!” 魏太师:“胡闹!” 魏家信看着自家老爹吹胡子瞪眼,知道他这是动了真怒,不由得瑟缩了一下,随即又不敢置信的嚷嚷。 “爹!你居然为这老道说话,难道你忘记他说过小妹什么了吗?” 魏太师看了二儿子一眼,沉沉叹了口气。 “记得,怎么不记得。” 四年前的元宵佳节,魏家一家人去庙里敬香,结果魏家如珠似宝的小闺女琳琳居然丢了。 直到现在,他们都还没弄明白,琳琳到底是怎么丢的。 魏家夫人和老夫人伤心的啊,尤其是夫人,这琳琳是她三十有五之年生的,生的时候险些去了半条命,尤其的爱之珍之。 琳琳这一丢,眼睛哭的都要瞎了。 魏家惊怒下悬赏,遣人四处寻找,只是偌大的一个王朝,一个三岁多的小姑娘丢失,就像泥牛入海,怎么找都杳无音讯。 去年,魏太师见这秋白道长有几分本事,便求到了他的面前,结果,道长来魏家一看,二话不说转身便走了。 “不用找了,你瞧琳琅院前的小塘,流去之水屈曲,水势由粗变细,整体呈现一个向外斜飞的流势……” “这是火体,大凶!” “火脚向外飞,外死不得归,你这闺女今生和你没缘分,算了算了。” …… 魏家信握紧拳头,想到那一幕还恨的很,他咬牙切齿,“秋白那老道,见一次我打一次。” “小妹怎么会早夭?以前慧明大师看过,琳琳明明是富贵的命。” 魏太师:“……稍安勿躁。” “道长来找我了,他告诉我,前几日他夜观星象,发现琳琳得贵人相助,早夭之相已破,今日六神值日,万事皆美,要是有缘,或许我能见到帮助过琳琳的贵人。” “介时……我就可以找到琳琳了。” 说到后头,当朝太师的眼眶里也是一热,鼻头微微酸涩,他连忙吸了一口凉气,勉强压下自己这股泪意。 做父亲的在儿子面上落泪,像啥模样! 魏家信将信将疑:“哪个贵人。” 魏太师想起秋白道长的话,面色有些古怪。 “道长也算不清,就说我看到的时候,就会知道。” 魏家信:“……骗人的吧!这么神神叨叨?” 魏太师不语,按秋白道长的话就是,那贵人帮过琳琳,魏家便欠他一份因果,因此,再见到那人时,作为琳琳的父亲,会心有所感。 魏家信虽然不信,但他和魏家每一个人一样,心里都牵挂着琳琳,只要有一分一毫的希望,就愿意去尝试。 夜越来越深,风也越来越大,魏家信看了一眼自家老爹,他还站的笔直,来回看着下方的马路,没有半点回府的意思。 魏家信叹了口气,招呼门房里守门的下人。 “去后厨拿两壶温酒过来。” 天冷,喝点就暖暖身子也是好的。 ……… 朱雀大街的夜晚很静,偶尔有风吹过枯叶的声音,不知又过了多久,路的尽头走过走来一个提灯的少年郎,昏暗的灯光照亮了他脚下的那方土地,也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似有所感的朝魏家大门望来,正好撞进魏家父子二人的眼中。 魏太师:好一个眉清目朗的后生! 他自忖是见过不少丰姿俊逸的读书人,别的不说,他的弟子现在的养女婿林子文,那一身皮囊就生的十分不错。 然而和眼下这人一比,却又普通了。 果然是珠玉在侧,他人形秽。 龙章凤姿,天质自然,不外如是。 第110章 (捉虫) 又一阵冷风吹来,寒气滋溜的灌进脖子里,魏太师陡然回神。 他收回心中的惊叹,犹疑的又看了一眼下方的少年郎,倒没有立马走下去。 这就是他家琳琳的贵人吗?风华气度是有,就是委实年轻了一些。 魏家信等不及了,他杵了杵他爹,问道。 “爹,是这个吗?” 他们在这外头吹了一个时辰的寒风,除了方才跑过去的三只老猫,两只土狗,还有一个打更的老伯,这小半个时辰里,就只有这提灯的书生路过。 错过这一个,估计就该等来倒夜香的婆子了…… 魏太师也在观望,他捻了捻胡子,有些迟疑的开口。 “是有种特别亲切,特别喜爱的感觉……” 魏家信拍掌:“那就是了!爹,你还在等着什么,快过去问啊。” 年纪大就是爱磨磨蹭蹭! 说完,他也不管他爹如何反应,自己大步的走了过去。 魏太师又看了一眼提灯的书生。 会不会是这少年郎生的太好了,他才心生喜意? 这一看,他忍不住再次感叹,实在是生的太好了。 只见半空一轮寒月映照下,书生长身鹤立,宽袍猎猎,望向这边的眼眸清冷又不失礼数,隐有出尘之意。 到底是不是琳琳的贵人啊! 嗐,都怪这秋白老道,神神叨叨的,说话还搞说一截留半截的明堂。 赶明儿找到他家琳琳,他的谢礼也要送一半留一半。 …… 虽然心里埋怨着秋白道人,但魏太师也紧跟在自家二儿身后,几步走了过去。 宋延年早就将灯往旁边一收,停住脚步看着来人。 裘皮大氅,脚踩祥云皮靴,一身装扮就是富贵人家,尤其是走在后方的那位。 他凝神看后头的那位老爷,富贵富贵,当然是既要富又要贵。 富人体形生的好,贵气却不一定会有,而贵气则从骨骼与神态,尤其是一双眼睛里看出。 后面这位老爷,除了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还有一双贵眼。 这定然是常年居于高官之位,坐拥重权之人。 ……… 不单单宋延年看魏家父子,魏家父子也在看宋延年。 嚷嚷着要过来问话的魏家信停住了脚步,他张了张嘴,却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近乡情怯,不外如是。 宋延年看了魏太师一眼,率先问道:“是等我吗?” 方才他顺着汤婆的指路,找到了水姑的房子,房子在长乐坊那片,出门不远就有店肆和市集,家居出行都很方便,而且屋舍还是闹里取静的布局。 屋主出门办事,宋延年便留下来等了一会儿屋主。 空出的那间房屋虽小,里头的气却是不错,只是上一任的租客还留了一些东西没拿走。 第175节 最后,他交了定银,和水姑约好过两日来住,这才走出长乐坊一片,准备去客栈投宿。 经过朱雀大街附近时,他忽然心有所感,有人在等他了结一段因果,这才提灯走了过来。 朱雀大街两边坐落着大宅,往来皆是权贵之人,这一路倒是比旁的地方来的清净。 宋延年在看到魏家父子那一刻便知,等他的人就是这对父子。 他看向这两人,又问了一句:“有什么事吗?” 听到宋延年的问话,魏家信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们等你有事!” 他说完这话,后知后觉的发觉自己这副模样有些傻。 魏太师将这二儿子往旁一拉,朝宋延年拱手致意。 “这位后生,鄙人姓魏,这事说来你可能觉得奇怪,但我们经高人指点,在这等有缘人……” 他将事情说了一遍,然后期待的看向宋延年。 “后生,你有没有帮过一个陌生的女娃娃,她现在应该这么高了,可能有点胖,她打小就生的敦实,就是娘胎里出来的那天,都折腾了她娘好一通,生下来足足有八斤……” 旁边的魏家信也跟着点头,“对对对,今年七岁多了,该有这么高了。” “因为她小时候肉多,除了琳琳,我们还爱叫她珠珠,她回回都不乐意,后来还是瞧着一粒粒的大东珠喜人,偶尔能够接受大家唤她珠珠。” 宋延年看了这魏大人一眼,又看向旁边的年轻公子,思忖了片刻。 魏家信连忙道:“怎么样,有印象吗?” 宋延年点头:“我知道一个小姑娘是和家人走失了,就是不知道她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他多看了魏大人两眼,继续道。 “虽然瘦弱,不符合你们说的肉多,但我观她的眉眼,和魏大人有几分相像。” 眉眼? 魏二公子连忙回头去看他爹的眼睛。 恍然! 是了是了!他爹长了一双猫眼。 这眼睛长在女娃娃身上漂亮,生在一个男人身上就奇怪了一些,尤其还是一个老男人。 朝堂里,他爹的政敌就时常嘲讽他爹是一只老猫。 往常魏太师听到别人提到自己的眼睛,都是看着对方不语,不怒而威,直到那人将自己的话吞回。 眼下听宋延年提起自己这猫眼,哪里还有半分不痛快,他惊喜不已,话说的又快又急。 “是了是了,都说女儿肖爹,我家琳琳打小起,旁人就夸她那对眼睛生的好,黑白分明,看过去滴溜溜的,又可爱又灵动。” “像我像我!” 宋延年:…… 他看了一眼魏大人颇为健硕高大的体格,呃,这误会有点大了,他连忙开口。 “就眉眼相像,别的地方还是不像的,那姑娘看着会更小一些,去年就这么高。” 他比了个大致的高度,比方才他们想的高度会矮一些。 魏太师听完这话,当即眼眶里就有泪意涌出。 他的琳琳在外头遭大罪了……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魏家父子身上,他原先以为朱雀大街的因果是荒庙里的枯骨,不想居然是卖状元糕的小姑娘。 也是,他付了一年的定银,算是插手了那小姑娘的命运,星星最不会撒谎,难怪被秋白道人察觉。 他待魏大人心情平复一番后,这才继续道。 “我和那小姑娘只是几面之缘,具体也知道的不多,听说她是四年前,被她养母从庙里捡回来的,现在跟着养母做些糕点走街贩卖。” “是不是那姑娘,我说了不算,你们自己去瞧瞧吧。” 说完,宋延年报了琼宁白马河的地址。 “我定了她家一年的糕点,这姑娘是个守时,每日巳时,她都会送一篮状元糕到这里,你们可以试着去这里等等人。” 魏家信连声应好。 魏太师早已经悲喜交加,是他家琳琳吧,一定得是他家琳琳! 走街串巷卖糕点……单单这么一听,他一个老父亲的心就像是被泡进了苦水里,又酸又涩。 他的琳琳哟…… 不过,这真是最好的结局了,他之前还有过更坏的猜想…… 不管怎么样,只要人找回来就好! 魏家信手足无措,他爹不论在朝堂还是在家里都说一不二,现在居然掉眼泪了。 “……爹。” 宋延年转过头,装作没有看到他脸上的眼泪。 他想了想,索性从书笈中拿出纸和笔,就着旁边的大石块,草草的将地址写了下来。 “拿着吧。” 魏家信:“哎哎!” 他看着宋延年的眼睛更是感激了。 琼宁他毕竟不熟,地址匆匆过耳,确实有可能会忘记。 眼见着这少年郎背着书笈要走,魏家信连忙拉住他。 “别走啊,今日家里有喜,双喜!到我家用些薄菜,倘若那姑娘真是我家小妹,你可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秋白道人说了,你是她的贵人。” 宋延年笑了一下,“贵人谈不上,这姑娘家里的大人糕点做的好吃又实惠,好友爱吃这一口。” “我付了银子,那姑娘送来糕点,银货两讫的买卖。” 宋延年说到这,多看了魏家信一眼,倒是有些踟蹰。 魏家信虽然有些愣,平日里又有些冲动,但他并不是不懂眼色之人,见到这一幕,他连忙开口。 “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直说无妨。” 宋延年:“倒也没有什么,只是那小稗同她养母情深,倘若她真是你们家走失的姑娘,到时还请你们多体谅一个妇人养大一个女孩不容易。” “我见过小稗的次数不多,但可以看出,虽然家贫,她的养母将她教的很好。” 他直视魏家信的眼睛:“有些事,并不是付出钱财,就能将其分割的。” 魏家信一时失言,他听到小妹的养母时,确实有过打算,准备到时给那妇人留足金银,直接就将小妹带回云京。 小妹和养母情深,家中苦盼琳琳的娘又该怎么办,自然是趁着孩子还小,好好的掰回感情。 …… 魏太师已经缓过了神,他听到小稗这个名字又是一痛。 小稗小稗,稗子是杂草生长在荒野里,粗糙又野性。 他放在手心里如珠似宝的琳琅玉珠,现在是别人家的稗子了。 罢罢罢,大概也只有像杂草一样的扎根拼命生长,她才能等到他们找回她的那一天吧。 魏太师收回心中的杂思,冲宋延年拱手。 “后生所言极是,我们会考虑孩子的心情。” “琳琳的养母,自然也是我们的亲人,我们会妥当安置的。”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魏太师面上,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后,便拱手道别。 “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魏太师:“说了半天,鄙人还不知道后生的姓名,真是失礼了。” 说完,他郑重的作了个大揖。 宋延年连忙错身回礼:“本该小辈来报姓名,在下宋延年,宀木宋,松鹤延年。” 魏太师:“好!这名字取得好!” 两方客气了几句,宋延年还是婉拒了魏大人的邀请。 “大人,我是今年春闱的学子,大人位高权重,去大人家里,双方都多有不便。” 到时瓜田李下,一旦有所牵扯和过失,谁都说不清了。 魏太师想了想就也不再勉强,他拿过魏家信手中写了地址的纸张,恨不得插上翅膀就飞到这琼宁。 琼宁,魏太师咀嚼着这偏远州城的名字。 云京和它一南一北,他的琳琳……到底是怎么流落到那边的…… 直到宋延年的身影消失在朱雀大街的尽头,那团灯火不见踪迹,魏家父子才转身回府。 魏家信:“太好了爹,我回去收拾行囊,天亮就出发,去琼宁接小妹回来。” 魏太师看着一脸喜意的儿子,交代道。 “事情还未有定数,先不要告诉家人,特别是你娘和你奶奶那边。” 他看着手中的地址有些失神,应该是他家琳琳吧。 魏家信连忙收敛面容,“是。” 不过,这两人也是多虑了,今日是太师府送嫁的日子,府上各个都带着欢喜的笑意。 王氏凑到自家相公旁边,问道。 “叫你去喊公爹,你倒好,直接和公爹两人老半天不见人影,这是干啥去了?” 魏家信:“嗐,男人的事,妇道人家少管。” 王氏噎得直揉帕子,呆子! 第176节 …… 长乐坊,林宅。 随着热热闹闹的宾客散去,林宅慢慢的重归安静。 新房里,林子文的目光落在喜床上,一身红衣金纱的新嫁娘身上,顿了顿,这才几步走了过去。 他拿起搁在喜盘里的秤,动作放柔的将那红帕挑起。 红帕下,新娘子含羞带怯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似受惊一般的缩回目光。 林子文惊艳,一时间连掀到一半的盖头都忘记了。 红烛红被,美人桃面粉腮,一双美目含情似语还休…… 林子文盯着新娘唇上那点朱红,轻声唤了一声:“娘子。” …… 香掩芙蓉帐,烛辉锦绣帷。 …… 林宅的另一边,翁氏愣愣的盯着桌上的红烛,红烛涓涓的流着泪。 一夜过去,红烛熬干了泪,翁氏不言不语的枯坐了一夜。 天光大亮,陶嬷嬷起身,她打老夫人窗前经过,看到昨晚歇息前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的影子,一向严肃的老脸难得的爆了一句粗口。 “毛病!” 唾弃完这话,她重新绷着一张脸继续往前走。 要不是看在钱的份上,真想撂挑子不干了! 真是菩萨闪了腰了! ……… 林家堂屋。 翁氏绷着脸,不想接过儿媳新婚第一日的敬茶。 魏岚珍不着痕迹的动了动跪的有些发疼的膝盖,抬眼就见自家婆婆挂着两个大黑眼圈,目光沉沉的看着自己。 那眼神哪里像是看儿媳妇,看仇人还差不多。 蔚岚珍心中陡然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不管是怎么回事,眼下最重要的是让自己先起来! 她似无力一般,嘴里溢散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娇呼,声音不大,但足够旁边陪她一起跪的林子文听到。 果然,听到声音,林子文转头关切的问道。 “岚儿你没事吧。” 翁氏的手抖了抖,眼里隐隐有震惊和悲恸。 岚儿?他唤她岚儿…… 翁氏的目光游弋的又落回魏岚珍身上。 贱人,真是贱人…… 不能否认,这新嫁娘生的很好,关键是她还年轻,皮肤光滑白皙有活力,一头秀发稠密发黑,全身散发着健康美丽的气息,偶尔还有一丝动人的娇弱…… 贱人! 翁氏垂眸看自己的手,因为要做绣活,她尽量的去保养自己的一双手,只是上头仍然有岁月留下的印记。 这,已经是她最年轻的地方了。 她以为昨天新娘进门,她的心已经够痛了,没想到,这心痛从来只有越来越痛! 翁氏扶住心口:痛煞我也! 陶嬷嬷不着痕迹的朝天翻了个白眼,真是够了。 她开口道。 “儿媳进门,老夫人欢喜的都忘记怎么说话了。” 她替翁氏接过魏岚珍手中的敬茶,动作有些粗鲁的塞到翁氏手中。 “老夫人快喝茶吧。” 虽然恨,翁氏还是有些怵这老嬷嬷,她将茶饮尽,再在陶嬷嬷的催促下,心不甘情不愿的将红封递了过去。 “起来吧。” 她草草的交代了几句,便回了自己的屋里。 魏岚珍依偎到林子文身边,娇声又带着一丝惶恐的问道。 “相公,婆婆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林子文将她扶正,安慰了她几句,“怎么会,你先在家里逛逛,我去看看娘。” 说完,他便跟着去了翁氏那边。 魏岚珍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将红封捏成一团,她无声的做了个嘴型,老虔婆! 绿蕊连忙低下头。 片刻后,她走近自家小姐身边,担忧的问道。 “小姐,我就说这寡母婆婆最难伺候。” “她都不当您是嫁入林家的太太,您瞧她那模样,浑然不像是娶进儿媳妇,倒像是被抢了相公的正房太太。” 说完,她自己呸呸呸了几下。 这是什么瞎比喻,那老夫人是正房太太,自家小姐不就成了姨娘了嘛。 她对自己小姐讪笑。 “奴婢不会说话,该打!” 蔚岚珍一双美眸看着她没有说话。 绿蕊心中一抖,连忙抬手大力的冲自己脸上就是两巴掌。 “瞧我这臭嘴,不会说话,该打该打!” 如此又打了两下,蔚岚珍一把抓住了她,嗔道。 “咱们主仆什么情谊,你哪能真的打自己的脸,真是傻丫头。” 绿蕊讷讷,是,是这样吗? 蔚岚珍转头看向翁氏和林子文走去的方向,阴沉着脸没有说话,眼里有着诡异的疯狂几欲迸出。 不听话的人,卖掉就是了,生气做甚么! 她摸了摸腰间的大东珠,旋即转身对绿蕊嫣然一笑。 “走,绿蕊,咱们好好逛逛这林宅,当家主母怎么能不熟悉它呢。” 绿蕊连忙低下头。 四年前,叔爷带回来一斛东珠,琳琳小姐喜欢那珠子圆润,便要拿那东珠当弹珠玩耍,叔爷笑着说了一句。 “好好,咱们珠珠喜欢珠珠,那这一斛就都给珠珠啦。” 那时,小姐在旁笑得温柔,背过身就沉下脸,和现在的表情一模一样…… 没过多久,琳琳小姐就不见了…… 魏岚珍回头,微微歪头,似有不解。 “绿蕊?” 绿蕊激灵了一下,“哎,就来就来。” …… 翁氏将自己闷在屋里。 陶嬷嬷被关在外头,不过,她也不着急就是了,此时正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 林子文走过来,他挥退了想要行礼的陶嬷嬷,温声道。 “你去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有我。” “我娘她精神不大对,平日真是辛苦你了。” 陶嬷嬷中规中矩的应道,“老奴应该的。” 说完她就退下了。 做了这么多年奴婢,她早就知道奴婢最要紧的什么,那就是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 见陶嬷嬷走远,林子文这才收回目光,他推开门走进屋里。 翁氏憋着气的声音响起,“出去,我都说了要一个人待着!” “我不要喝茶,不要吃饭!别吵我!” 林子文笑了一声。 翁氏听到声音连忙回头,眼里瞬间积蓄满了泪水,“是你啊。” 林子文点头,“是我,不然你以为是谁。” 翁氏坐在梳妆台前,梳妆台是用紫竹打造的,不值什么钱,不过竹意风雅,看过去倒也颇有些雅致。 梳妆台上面搁了一应的水粉胭脂,还有一面海棠花铜镜。 翁氏看着这铜镜有些失神,海棠花海棠花,苦恋断肠花也…… 翁氏:“立祥,我后悔了。” 林立祥轻笑了一声。 第177节 “娘,你又喊错了,我是子文啊,爹早就死了。” 翁氏不理他,她继续道,“我后悔了。” 她不单单后悔同意和太师家结亲,更是后悔了……唤回亡界的亡夫,更牺牲了儿子。 子文……翁氏恍惚间想起那腼腆的孩子。 林子文摆正了海棠花铜镜,他将脸贴近翁氏,几乎是在她耳边说话,气音激起翁氏一身的鸡皮疙瘩。 “岚娘,你看看镜子,我到底是谁。” 翁氏目光呆呆的看向铜镜,铜镜虽然模糊,却还是将他们的影子照得清晰。 镜子中,分明是一个满脸疲惫的中年妇人和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翁氏抚上自己的脸,她这么老了吗? 这里居然也长白发了? 林子文喟叹:“娘,我是子文啊……” 翁氏陡然回神,“不,你不是子文!你是立祥,是我的夫君!” “是我用术法召唤回来的夫君!” …… 第111章 翁氏说完这话,脸上就浮起了懊恼。 怎么这么冲动,直接就将藏在心里的这事说出来了呢? 另一边,站在她身后的林子文听到这话,脸色都没有变,他的嘴角甚至噙着一丝微笑。 “是吗?” “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了。” 他放松了撑在翁氏肩上的手,侧头看她。 他的眼睛晶亮,面容精神又好看,红色的唇有些薄,因此即使是带着笑,也有三分凉薄。 翁氏的嘴角抖了抖,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语言。 “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虽然是问话,她的语气却是肯定。 林子文没有正面回答,他似回忆一般,慢条斯理的开口。 “你不知道吧,另一个世界连天都是灰蒙蒙的,没有光,永远看不清前路。”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一双手上,声音又轻又远。 “我的口鼻里都是水,淤泥恶臭又难闻,我在里头爬啊爬,一直一直都爬不出来,真累啊……有一天,我听到远方传来你的声音……” “我顺着声音,爬出了溪陵江,可是我是水鬼啊,水鬼怎么能自己离开水呢,我只有变成子文的模样,让他们带我上岸……” 他两只手握住翁氏的脸颊骨。 翁氏:是热的啊…… 林子文将翁氏逃避的视线掰正,让她重新看镜面里的中年妇人和青年,轻声开口。 “你瞧,子文和我生的真像。” 小时候像,长大后更像! 他几乎是喟叹的出声,里头有着无限的怅惘。 “我真的在水里爬的太久了,整个人都迷糊了,上岸后,连回家的路都是一个小娃娃带的……” “我一直以为是祖宗仁慈,他们没有将我这恶鬼拦在门外,如今想来,是你说的术法起了作用吧。” 翁氏眼前浮想起了那时的情景。 她打了个颤抖,喃喃道:“我以为是假的,我没有想过书里写的居然是真的,符箓也是真的……” “真的,我没有想过!” …… 说到后面,她的情绪有些急,一边说一边挥动着手。 林子文噙着笑不语。 半晌,翁氏的心情平静了一点,这才继续开口。 “子文他,他不争气啊。” “先生说他的功课落后了,他也不上心,一心只想着跟张家那几个孩子下水玩……玩什么玩,我辛辛苦苦的点烛赶绣活,连眼睛都不要了,他还一点都不懂事!” “我拘他在家里写功课,他老半天了才翻过一页书,时不时还心不在焉的看窗外,我一时气急,就……” 就打了他,并且恶狠狠的诅咒他,骂他是废物……话怎么伤人怎么来。 翁氏恍惚的记起那孩子带着悲伤瑟缩的表情,耳畔里好似还有他的哀求。 “娘,我不想玩了,真的……你别生气……” 她没有心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她当真用上了那本书里的术法,她用了里面名为魂替的符箓。 “那本书是我在源山的山脚捡来的,我没想过它是真的,真的!” 这么多年了,原来她还记得当初自己的咒骂。 “死的怎么不是你!你去死,替你爹去死!你爹他才不会辜负我日日夜夜做绣活的辛劳……你快去死!” …… 翁氏转头看向林子文,好似望进他的魂魄:“立祥,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原来,你也会辜负我啊! 她错了……好悔。 …… 林子文已经不想听翁氏的后悔,他听到翁氏捡到的书籍时,眼里就闪过贪婪。 “那本书在哪里,魂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翁氏抿着唇不语。 林子文顿了顿,是自己太急了么? 他放缓面上的表情,目光看向镜中的翁氏,在她耳旁蛊惑道。 “岚娘,我心里一直都是有你的。” “可是你瞧,岁月对人是残酷的,你已经老了,看,这里长出白发了,眼角也有了皱纹……在任何人的眼里,我都是子文,是你的儿子啊。” “所有人都当你是疯子在疯言疯语,你难道是真的疯了吗?” “不是!你没有疯!” 翁氏的脸上又出现了迷茫和怔楞。 是啊,她已经老了。 她是林子文的娘…… 林子文压低了嗓子。 一句邪肆又带着致命蛊惑的声音贴着翁氏的耳旁响起。 “现在,咱们有了现成的人选,你可以重新变年轻,和我一样年轻,这里不会有皱纹,这里也不会有白发……” “你也可以重新再来。” “方才你也看了,她不漂亮吗?” 翁氏猛地抬头。 林子文笑笑,笑意不达眼底:“岚娘,你就不想做这太师府的千金吗?” “告诉我,书在哪里?” “魂替又是怎么弄的。” “符箓还有吗?” 翁氏脸上阴晴不定,她想起早晨敬茶时的那句岚儿,怀疑的问道:“你舍得?” 林子文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轻声笑了一下。 “傻瓜,这有什么舍不得的,说到底你才是我的发妻,你又替我伺奉了双亲,甚至,我能够复生,也全都靠你……当然,还有咱们的子文。” “岚娘,我不是没良心的人。” 翁氏抿着唇不说话。 林子文继续道。 “魂替是多么完美的复生啊。” 他一开始附身在儿子身上,还当自己是恶鬼,处处小心事事谨慎。 他以为自己是始作俑者,翁氏只是爱他,所以包庇了他。 但是他并不傻,张婆的宝镜收不走他,他可以无惧神佛庙宇,可以读书考学,做状元郎得见天颜……甚至,他打秋白道人面前经过,他也无一丝的异样反应。 秋白道长是什么人,那是京里数一数二的道长,一身道法精湛淳厚,就连老皇帝都对他礼遇有加。 桩桩件件让他起了疑惑。 “魂替?”林子文咀嚼着这个词。 是复生不是附身啊…… “所以,一开始我就是子文?那孩子替我成了水鬼,是不是?” 第178节 “被张婆收走的是他。” 翁氏眼里有泪流下。 林子文拿出帕子,轻柔的将她眼角的泪水擦拭干净。 看到那夹在皱纹缝里的胭脂时,他的手停顿了片刻,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嫌弃。 林子文随即若无其事的替她继续擦泪。 “别替子文伤心了,岚娘,告诉我魂替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成之后,咱们还会有更多的孩子。” “这也是上天的安排,太师府的千金,名字里也有一个岚字呢。” 翁氏垂头,不甘心的开口:“没用的。” 林子文:“怎么就没用了?” 翁氏:“这符只能用在最亲的血脉亲缘之间,而且要生人心甘情愿的点头,方才有用。” 她抬头看林子文,老泪纵横。 “子文他……他是心甘情愿的。” 翁氏看着林子文的脸,颤抖的伸手去触摸,重复道,“他心甘情愿替你的。。” 就因为她骂的歇斯底里,那腼腆的孩子沮丧着脸应下了。 “那就让爹替我读书吧,爹会读书,我只会叫娘失望,我不想娘这么难受……” 林子文想起昨日在太师府里看到的亭台楼榭,面上神情变幻莫测。 人上人,他想做这人上人! 有了魂替一符,他何须再在官场上熬到胡子花白才出头! “娘,既然做不了太师府千金,那我便为您搏一个诰命,搏一个老太君。” 翁氏收住表情看着他。 “你要做什么?” 林子文想起朝堂上日益衰老的皇帝以及一众的皇子。 秋白道长会炼丹又怎么样,再怎么延年益寿,哪里比得过死而复生。 只要有血脉亲缘在,寿数有限的人也能千秋万代。 他就不相信老皇帝能够拒绝这种诱惑。 只是牺牲一个皇子而已。 翁氏摇头:“书早就丢了,里面也没有符箓。” 她说完就呆呆的看着镜子里的影子,怎么叫都不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林子文无奈。 罢罢罢,来日方长。 …… 时间转眼就到了三月,云京的大人们紧锣密鼓的准备着三年一次的春闱。 长乐坊的小院里。 宋延年的视线落在他对面的白良宽身上。 只见他风尘仆仆,就连沾灰的头发丝都透着赶路的疲惫。 他斟上一盏茶推了过去,笑道。 “不是说下一届再考吗?” 白良宽拿起茶盏,顾不上茶水有些烫口,吨吨吨的就吞到了肚子里。 暖和! “赶上了就考!” “渴死我了,再斟一盏!” 他不客气的将茶盏推了过去。 他爹前段时间在家摔了腿,他去信小源村的宋延年,信里写了不参加这次春闱,让宋延年自己先动身去云京。 前些日子,他爹伤情有所好转,家里人便催着他出门。 “你不知道我这一路赶的多急。” 宋延年笑了一声。 他看了一眼白良宽瘦了两圈的身材,应道。 “可以想象。” 白良宽抱怨:“那两个镖师简直都不当我是人了。” “我让他们慢一点,他们还振振有词的说我是镖物,镖物哪里有说话的权利。” “我这真是一路颠簸而来的。” 宋延年听完又是一笑,方才他初见白良宽时,还被他身边江湖草莽气的镖师吓了一跳。 “我还道你是被哪里的绿林好汉劫持了。” 白良宽将茶盏搁下,摇头叹道,“唉,也多亏了他们,不然铁定来不及了。” “这趟镖贵着呢,除了府衙里领的赶考盘缠,我自己又贴了好几两,现在兜里穷的哐当响。” 要是没赶上,这笔钱就真的是打水漂了。 宋延年替他庆幸,“是啊,今儿都初三了。” 这次的会试他们要考三场,分别是初九的头场、十二那日进行第二场、十五再进行第三场。 初八那日,他们就得进入贡院,初九开考,初十出贡院,一场考两天。 “你这几天在家里多休息下,调整调整状态,千万别生病了。” “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白良宽摇头:“这倒是没有,就是觉得累!” 宋延年:“那你先休息,不要逞强,书就不要再看了。” 他站了起来,将白良宽放在案桌边的书收到一边,又拿出几两碎银往外走,抬脚几步就到了隔壁屋前。 隔壁住着马阳钊马举人。 宋延年:“双瑞在吗?” 书童双瑞正在后头晾衣服,他听到宋延年的声音,随意的擦了两下手就跑了过来。 “哎!宋公子我在这,怎么了?” 宋延年将碎银递给双瑞。 “我这好友刚刚来云京,这两日你给我们准备膳食的时候,顺便也准备一份他的。” 双瑞:“好嘞。” “宋公子,您的朋友有什么忌口吗?” 宋延年愣了一下,随即笑道。 “这我倒是不知,你可以自己问他,他姓白。” 双瑞:“好嘞。” 宋延年注视着双瑞的背影,这小书童跑起来还带蹦跳的。 真没想到,双瑞做事这般认真细致。 除了怕鬼,没啥毛病。 晚膳时,桌上就多了一道养身的菌汤。 双瑞动作麻利的替桌上的举人老爷们舀了一碗汤,最后才给自己添上一碗。 “我家少奶奶说了,饭前喝汤,苗条健康。” “各位老爷快喝吧。” 马阳钊拿起汤匙,他瞥了双瑞一眼,不咸不淡开口。 “吃饭就吃饭,提你家少奶奶干嘛,多嘴。” “快吃!” 宋延年莞尔。 马兄家里的夫人定然是个妙人。 饭后,白良宽和宋延年打商量。 “延年,今晚迟了,我先在你这儿住一晚吧,明儿再找客栈投宿,行不?你放心,我会小声点打呼噜的。” 宋延年:“……” 得了吧,这呼噜声你还能控制的住? “算了算了,一会儿给你烧点热水洗洗,别臭到我就行。” 白良宽:“好啊你,来了一趟京城,现在都开始嫌弃上我了。” 两人说说闹闹间,双瑞插了一嘴。 “白举人找不到客栈投宿啦。” 白良宽停住动作,“嗯?” 双瑞大力的点头,“真的,到处都住满了。” 他经常出门采买,这一片的人和事,他都清楚的很。 “再说了,客栈里住着多不方便啊,我家公子之前在客栈住着,三天两头就有应酬,不是讨论功课就是请教诗文。” 第179节 “这不,我碰到了宋公子,宋公子便将我们介绍到了这里。” 白良宽拿眼去看宋延年。 “延年兄,你看这?” 宋延年板着脸,“不,允许你住一晚已经是深情厚谊了。” 休想赖着他! 白良宽:“延年兄~” 宋延年:……叫延年哥都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你等着,我帮你去水姑那儿问问,这附近应该还有房子短租。” …… 夜黑星疏,宋延年踏着凉风回来了。 白良宽连忙迎了上来。 “怎么样?有吗,在哪里?月租多少,嗐,钱多一些也没有关系,左右也就月余时间,主要得离你们近一点。” 宋延年愁大苦深。 “明儿你自己去买铺盖,我不要和你一床被。” 白良宽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这延年兄是同意自己住他这里了啊。 他学着戏文里的模样,翘脚撅臀,道了个夸张又滑稽的大揖,“多谢延年兄~” 宋延年望天,这京城怎么这么挤啊。 人多,鬼也多! …… 三月初五,文昌庙庙会,钟鼓楼那片热闹极了。 “少爷少爷,今儿有文昌庙会,就在钟鼓楼那片,我瞧这一路上好多学子都结伴出门了,咱们也一起去吧。” “宋公子和白公子一起去啊,拜了文昌君,会试定然顺顺利利的。” 双瑞才从市集里回来,手中的菜篮子都没搁下,便兴冲冲的跑到厨房里告诉众人。 第112章 (捉虫) 昨儿夜里下过一场雨,院子西南方的角落里,芭蕉丛的绿叶格外的舒展,芭蕉叶上噙着一粒粒的水珠,在朝阳的映照下,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泽。 宋延年点头:“可以啊。” 这几日在屋里闷的慌,出去走走也是可以的。 白良宽也跟着点头,“既然延年去了,那我也去吧。” 双瑞期望的拿眼看自己少爷。 “不去。” 马阳钊咬下一口大馍馍,头也不抬的回答,顺便还翻过一页书。 “湿哒哒又冷冰冰的……” “你和他们出去玩吧,钱在你自己那儿,你从里头拿两个碎银,喜欢什么自己买,进庙的时候不要到处乱看,也不要乱说话。” 双瑞:…… 又不是他要考进士。 “少爷,去吧,我听汤婆和水姑他们说了,这文昌庙可灵了。” “再说了,少奶奶来信嘱咐我了,叫我看着你,不要老是闷闷的读书,对眼睛和身体都不好的。” 马阳钊:“我哪有闷闷读书了?刚刚不是还在院子里遛弯了?” “不信你问白兄和宋兄。” 被点到名字的宋延年只好点头。 “……是,遛了小半个时辰。” 只是遛弯的时候,手中也抱着一卷书在看,要不是他经过时拉了一把,这马兄差点就摔到那丛芭蕉上了。 马阳钊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 “快去快去,我这里不用你。” 白良宽凑近宋延年,小声道:“马兄真是有福分,娶到这样一个贤惠的妻子,出门都不忘来信关心他。” 宋延年笑了笑不说话。 等你有媳妇后被人这样管着,就又不喜欢啦。 …… 云京,文昌庙。 双瑞说的不错,虽然昨日下过雨,地上还一片湿滑,但来这文昌庙的人还真不少。 除了普通百姓,还有一些书生打扮的香客,贩卖香火元宝的店铺人满为患。 宋延年和白良宽跟着香众游人的后头。 双瑞跟在两人身旁,他手中拎了满满当当一篮筐的元宝,里头还有两扎线香和红烛。 宋延年的视线落在这篮子上,侧头对双瑞交代道。 “心诚三柱清香即可。” 人有些多,双瑞将这篮子捂紧,“我家公子没空来,我得替他多烧一些,让文昌君也知道知道咱们马家的诚心。” 宋延年:…… 行叭,你乐意就行。 “元宝你可以多烧,但每个香炉只能插三柱清香。” 双瑞还是半大小子,着实有些懵懂。 “不能多一些吗?” 宋延年:“不会说话得罪人,不会烧香得罪神,这进香一事也是有所忌讳的,你不懂的地方,宁可不做也不要多做,知道了吗?” 双瑞两眼晶亮,崇拜的看向宋延年。 “宋公子,我都记住了,你懂得真多。” 宋延年被他的眼神逗乐了。 几人继续往前走。 路上又经过两家香火摊子,各个生意兴隆。 双瑞捂着怀中的篮子,一脸庆幸。 “还好还好,刚才在咱们那边的市集里,我就将这些香烛元宝买好了,不然这得挤到什么时候啊。” “宋公子白公子,你们在这先逛,我去殿里进香。” 宋延年点头:“去吧。” 随着他的话落,双瑞就像小鱼一般,身姿灵活的挤进人群,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两人面前。 白良宽:“这小子倒是灵活。” 宋延年:“这时候个子小,自然灵活。” 白良宽羡慕:“我就没有这么灵活过。” 宋延年:…… 他故作惋惜的叹道。 “嗐,怪谁?还不是怪白老爹的肉包太香了。” 白良宽立马反应过来,宋延年这是拐弯说自己胖呢。 “好啊你……” ……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往前,很快就到了文昌庙的牌坊下,白良宽指着牌匾惊叹。 “真是气派!你瞧牌匾上的字,游龙惊云!” “这蓝底金漆的颜料都比别的地方鲜亮,刚刚阳光照了一下,文昌宫三个大字还晃我眼睛了。” “你说它会不会是刷了金粉了?啧啧,京城就是京城,连庙宇的牌匾都是这般大手笔。” 片刻后他怅惘的摇头,“嗐,和这对比,我原先还自得的举人牌坊,简直一文不值啊。” 宋延年:…… 和谁比不好,居然和神比。 他拍了拍白良宽,安慰道。 “不要泄气,过几日金榜题名你还能再得一笔牌坊银,到时咱们建个比举人牌坊更豪气的进士牌坊。” 白良宽乐得合不拢嘴。 “是极是极,此言在理。” 宋延年打量了几眼被白良宽夸成花的牌坊。 果然气派,六根双人抱住宽的圆柱支撑起整座牌坊,圆柱红漆为底,上面雕刻着吼狮云龙。 顶部出檐飞角,檐角上有奔跑吞天的跑龙。 气势宏伟,一看就是造价不菲。 第180节 …… 敬完香,两人走出大殿,此时已经接近午时了。 宋延年:“肚子饿了没,我前些日子听双瑞说过,这附近有家鸭血粉丝做得特别美味,咱们去那儿吃吧。” 白良宽自然没什么意见。 他左右看了看四周,开口问道。 “双瑞呢?怎么方才就没瞧见他,咱们找他一起去啊。” 宋延年:“不打紧,他一早就说了,让我不用等他。” “我们自己去吧,他机灵着呢,咱们不用操心。” …… 两人准备去找那家味道颇为不错的粉丝馆子,身边几个读书人匆匆的走过。 “那道人出现了。” “快走快走,咱们也去求一张魁星像,迟了该没了。” “……这么灵吗?” “你还真别不信,我都听说了,那道人准的很,凡是他送的,十有七八会试都能榜上有名,快快快,他每次只送几张魁星像。” “那还说什么,快走啊,嗐,脏就脏一些,别折腾你那裤脚啦。” …… 身边像是刮过一阵又一阵的风,宋延年和白良宽面面相觑。 白良宽:“他们好像要去求什么。” 宋延年:“魁星像,听话里的意思,还挺准的。” 应该是精通相面一道的道士,他根据举子面上的文气,酌情的送出魁星图,自然灵验。 白良宽一把扯过宋延年:“那还等着什么,咱们也去啊。” 宋延年:……不,他想吃老鸭粉丝了。 白良宽不愧是宋延年的同窗,他一眼就看穿了宋延年的所思所想。 “嗐,你个呆子,这老鸭粉丝啥时候都能有,这魁星像是能时时有的吗?” 宋延年:…… “当然可以。” 这魁星像对他来说,只要有笔和纸,时时都能有。 老鸭粉丝才是重要的。 白良宽不理他,他放下豪言壮语。 “走走走,要是能求到一张魁星像,会试的时候金榜题名,我天天请你吃老鸭粉丝!” 宋延年,“倒也不用天天。” 白良宽看了一眼过去,他的眼里暗含赞许。 延年兄果然是个贴心的好友,知道他这段时间银钱短缺,都不舍得为难他。 随即,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只听宋延年不客气道。 “天天吃会腻的,吃个三五次老鸭粉丝,你请我吃其他的吧,像是云京的清蒸八宝猪就不错,春闱结束后,咱们就去尝尝。” 白良宽脸有些发青,还清蒸八宝猪,一听这名字就是个大菜。 “……走走走,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 道人的位置倒也不难找,围着最多读书人的角落就是了。 白良宽看着这挤得水泄不通的角落,扼腕叹息。 “嗐,这时候双瑞那小子在就好了。” “咱们这怎么挤进去?” 他见旁边有几个举人撸起袖子,便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将袖子拉高。 宋延年:…… “放下放下,你以为你是去干战吗?” 他看了人群一眼,拉过白良宽,站在一个学子后头。 “排好,一会儿就到咱们了。” 果然,不过是片刻时间,被众人团团围住的老道发起了脾气。 “排好排好,我一个个的看,你们这么多人挤着我是想干嘛,包成饺子馅吗?” “你,一个个排在他后头。” “不排队也可以,我现在就收拾摊子回去。” …… 听到道人要走,众书生顿时急了,各个七嘴八舌的开口。 “道长不要生气,我们这就排队。” “对对对,这就排队这就排队。” “……” “愣着做什么,排队啊。” …… 书生们不断的挪动自己的脚步,不一会儿就排成了一条长队。 白良宽诧异的看看前面又看看自己,他居然排在了第五个? 他拿眼去看宋延年,肘关节杵了杵他:“可以啊你,神了!” 宋延年笑了下。 道人看的很快,前头四个人里,除了第一个书生,其他三人都没有求到道长的魁星图。 很快,白良宽就站在了道长的方桌前。 他有些紧张,干干的笑了一声,“道长好啊。” 道人抬头看白良宽,他咦了一声,随即捻了捻自己的山羊胡不说话,面上有沉思之意。 白良宽的心一提,他连忙开口,问道。 “道长,可是有何不妥?” 道长又多看了白良宽几眼,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垂下眼,“下一个。” 白良宽失望:没有求到啊。 他往旁边走出两步,宋延年跟着他一起走出队伍。 道人抬眼一看,他连忙开口喊住宋延年,“哎,书生,对对,说的就是你。” “还没有拿图呢,怎么就走了呢。” “来来,给你一张。” 宋延年倒是不大想要,主要是拿了这魁星踢斗图,还需要给道人卦金。 这是行规。 白良宽替他欣喜不已,转身便往那道人面前放上卦金,口中不断的感谢,“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在众多举人老爷羡慕的目光中,宋延年和白良宽走了出去。 送魁星图是冲玄道人,他的目光也落在宋延年的背影上。 啧啧,算卦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看到文气如此氤氲的学子,大才,大才啊。 …… 宋延年看了手中这魁星踢斗图几眼。 那道人笔力深厚,魁星面目狰狞似有凶光,单足立于鳌头,一脚做由后向上踢的姿势,右手持笔,画作有神,栩栩如生。 魁星点斗,独占鳌头。 他将画作收好,转身对白良宽道。 “走吧,咱们去吃鸭血粉丝了。” 白良宽又有些沮丧了,“嗐,我这都没有心情吃了。” “延年兄,我这次是不是考不上了啊?” 宋延年:…… 他有些哭笑不得。 “你这都还没考呢,说这么丧的话。” 白良宽:“你也看见了,那道人都不给我魁星图。” 宋延年拍了拍白良宽,开口道。 “上一次春闱的进士有三百名,同进士一百五十人,这道人要是人人都看得准,那他就不用在这里当道士,赚这卦金了。” “他应该直接坐金銮殿上当皇帝才对。” 白良宽大惊:“延年兄慎言!” 宋延年愣了愣,随即也发现自己的言语出格了,好在周围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旁人听到他这大逆不道的话。 都走出了不远,白良宽还在欲言又止,他最后决定开口。 “延年兄,我知道你是修道之人,但咱们毕竟还生活在这世俗中,你以后……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要注意一些吧。” 第181节 他见宋延年沉默,以为他心里不痛快,期期艾艾的又道。 “你的学问好,以后很可能会留在云京,这里不比咱们琼宁天高皇帝远的……” 宋延年打断:“我知道,方才是我失言了。” 他看了一眼白良宽脸上的表情,又笑了一下。 “我没有生气,你能这么说,说明你拿我当真正的朋友看待,我不傻,方才只是在想事情罢了。” 白良宽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 宋延年:“走吧走吧,饿死我了。” …… “面来嘞!客官,您的老鸭粉丝,慢用。” 老鸭粉丝铺子前面跑堂的是个女子,她的模样有些清苦,眉眼却温柔又坚韧。 “桌上有陈醋和香油,客官自己看着搁。” 宋延年和白良宽:“好的好的,劳烦店家了。” …… 宋延年搓了搓筷子,招呼白良宽道。 “吃吧,今天算我请你。” 白良宽也不推辞,当下就一起吃了起来。 因为粉丝细滑,店家的汤匙和别家的不一样,特别大个,看起来有些像小一号的舀稀粥的勺子。 宋延年第一次用这种勺子,还颇有些稀奇。 “这勺子不错,回头也买几把,家里吃面的时候用。” 老鸭粉丝汤头香醇,虽然是鸭肉鸭血鸭杂等物煲出的汤头,却意外的无一丝鸭腥味。 汤头浓郁奶白,粉丝细滑,尤其是那吸了汤汁的豆腐泡,咬下一口,浓浓的汤汁在口中爆发,豆香汤鲜,尝上几口,口齿都是一片香。 白良宽:“暖和!” 在今日这样湿冷的日子,吃上一碗老鸭粉丝汤面,简直能从头暖和到脚。 宋延年放下汤碗,有些愣神。 白良宽问道:“怎么了,还想吃一碗?” 宋延年摇头,“那倒不是,只是这味道太和胃口了,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白良宽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不知道你,你碰到好吃的东西都觉得熟悉。” 宋延年:“……走走走,赶紧回去看你的书去,啰嗦!” 白良宽不以为意:“这倒也是,俗话都说了,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我啊,回去就好好看书。” …… 两人走远后,粉丝铺子里跑回来一大一小的两个孩童。 稍微小个些的那个是个女娃娃,她不过四五岁的年纪,还有些黄的细发扎成双平髻,跑跳间一颠一颠的,分外可爱。 “娘,我回来了。” 正在收拾碗筷的冯梅娘听到这话抬起头,“哎!回来啦?” “怎么跑这么急,你瞧你都出汗了。” 冯梅娘的声音又温柔又好听,一下就安抚住了小姑娘的心。 她依偎的靠近娘的腿间,娘的身上有菜菜香香的味道,她喜欢极了。 冯萍萍抬头,“娘,刚才我好害怕啊。” 冯梅娘将额前的碎发往后抿了抿,问道,“怕什么啊,哥哥都陪着你了。” 旁边的男孩子听妇人提到自己,抬头冲梅娘嘿嘿一笑。 他下巴尖尖,虽然做的是笑的表情,一双眼却给人一种冰冷无情的感觉。 冯梅娘见怪不怪,还冲他笑了一下,“后厨里有姥姥给你们热了牛乳,快去喝吧。” 冯玉京撇了撇嘴,双脚没有动弹,显然这牛乳并不合他的意。 冯萍萍摇着她娘的手,不满她娘注意力的转移。 “看我嘛!” “娘,刚才路上碰到叔父了,他一直拉着我的手让我跟他走,我好怕啊。” 冯梅娘听到这话吓了一下,连忙蹲地上下摸索,“你没事吧,有没有怎么样?” 冯萍萍摇头,“哥哥将手塞到叔父手里,说他是一家人,也要跟着一起去……” “叔叔眼睛睁的大大的看哥哥,突然扔了我们两人的手跳起来就跑了,一边跑一边还要喊妖怪!” “他跑得好快好快啊,鞋子都丢了,哼,我才不帮他捡。” 说到后面,冯萍萍又困惑了,“我和哥哥怎么会是妖怪呢,叔父就是爱乱说。” 冯梅娘听完,拿眼瞪男孩,“玉京!” 冯玉京耸耸肩,显然不将妇人的气怒看在眼里。 “嗤~我去找姥姥了。” 他说话时,隐隐可听见其中有嘶嘶嘶的杂音。 话音一落,他也不管冯梅娘的反应,直接就往后跑,冯梅娘无奈的看了一眼后厨口的布帘。 这孩子! 冯玉京:“嘶~姥姥!” 钱婶正在尝试熬制的汤头,听到声音回头,她笑道。 “哎,是玉京啊,姥姥给你热了牛乳,快去喝吧。” 冯玉京撇嘴:“我才不要喝什么热牛乳,姥姥,给我厨房里的小老鼠,我爱吃那个。” 钱婶唬下脸,“你都修成人身了,就要像人一样生活,你以前在山里怎么过日子,姥姥管不了,现在跟着姥姥了,你就必须像我们一样。” “给!吃姥姥煮的东西。” 冯玉京皱起一张细脸,“好吧。” 他一边吃还一边皱眉,钱婶看得好笑。 “你哦,姥姥煮的东西有这么难吃吗?姥姥和你说啊,以前姥姥在学堂里帮厨,有个书生娃娃可爱吃姥姥煮的菜了,他啊,那时也就你现在这般大的模样。” 钱婶回忆起以前的日子,眼里还有怀念。 “快吃快吃,吃了就去睡觉,天还冷着呢,姥姥知道你爱困!” …… 宋延年和白良宽经过一条弄子时,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在那里哀嚎。 只见他面上鼻涕眼泪齐飞,一只手握住自己的另一只手腕,被握住的手如打筛一样的抖个不停。 白良宽一惊:“出啥事了,犯病了?” 他不自觉的跟了几步,宋延年也跟了过去。 那汉子跑到一个瘪嘴脸的婆婆面前嚎哭。 “娘,真的,梅娘收养的那个男娃娃就是妖怪。” “方才他把自己的手塞进我的手里,呜呜,他的手突然就变成了蛇皮,冰冰又滑滑的,呜呜,我的手不能要了……” 太可怕了。 瘪嘴老太太一把提起那汉子的耳朵。 “还蛇妖,我看你是大戏看多了,还不给我滚进去。” “你大哥人都没了,东西你也都拿走了,你还要招惹你大哥的闺女干嘛,梅娘她老娘是后厨里剁刀的,一天杀几十只鸭子,你不记得她老娘上次说的话了?” “你再惹她,小心那老娘们将你的脖子当鸭脖子抹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阻绝了一小半的尖锐咒骂。 …… 宋延年拉过白良宽,“走啦走啦。” 这吃绝户的玩意儿,活该被小蛇妖吓。 …… 夜里,文昌位的魁星踢斗图,魁星的双眼里有一丝灵光扫过。 他的视线落在宋延年身上:唔,是个好苗子。 大笔一挥,文气一点。 旁边,白良宽抱着自己的被子睡得直打呼噜。 魁星眼里闪过嫌弃,良久:罢罢罢,来都来了,也给你来一笔吧。 白良宽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一句含糊的梦话,顺便挠了挠有些发痒的脸颊,恰好将那一点文气漏过半点。 魁星停住笔:……这,这可不怪他不够意思了啊。 天光微微亮,魁星踢斗图上灵光一闪而过,画作重新归于沉寂。 …… 第113章 第182节 “怎么样,买到了吗?” 双瑞才进门,就被白良宽围了上来,连一贯寡言的马阳钊也踱步走了过来,显然也是来听消息的。 此情此景,宋延年看了想要扶额。 双瑞两眼晶亮,因为兴奋,他的声音都有些尖利。 “买到了买到了,我几下就挤了进去,我还特意多买了几个,几位少爷下一场,下下一场考试要用的,我也一起买回来了。” “你们是不知道这店里的生意有多好,估计这会儿再去买的人都买不到了。” 因为他买的多,后头的人还拿眼怒瞪他,哼!他才不管呢,他是怕事的人吗? 白良宽伸出大拇指:“好双瑞!” 宋延年这下是真的扶额了。 醉了醉了,这年头连夜壶都脱销了。 瞧良宽兄这欢喜的模样,别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双瑞买回来啥大宝贝了。 谁能想到,双瑞抢买的居然是夜壶。 这次的会试,他们的号房是要落锁的,到时吃喝拉撒都在小小的一个号房里,头一天估计还没什么,到了第二第三天,那排泄物的味道经过发酵,就算是自产自销也能将自己熏晕。 双瑞:“我都打听好了,这家的夜壶可以带进去,他们家的夜壶旋口做的好,到时小解后将它旋紧,就没什么味道啦。” “给,宋公子,我也给你买了三个,明儿你先带一个进去,剩下两个先搁在家里。” 宋延年:……就不用特意招呼他了吧。 他扯出一丝艰难的微笑。 “多谢双瑞了。” …… 时间一眨眼就到了三月初八。 这日清晨一大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小院里几人就起来洗簌吃饭了。 宋延年正在低头检查自己的考篮,白良宽走了过来,他催促宋延年道。 “快去快去,你也去一趟,这会儿茅房里没人。” “我都算好了,咱们今日在家里大解一次,明日能憋就憋,不能憋也要尽量憋,后天初十酉时就出来了,到时回家再大解。” “这样,有了双瑞买的夜壶,号房里的味道就没那么大了。” 宋延年:“……你可真机灵。” 白良宽:“那是!” 他得意的不行,一副颇为自豪的模样,就是还不忘催促磨蹭的宋延年。 “快去快去,一会儿咱们得出发了。” 临出发前,双瑞往众人的书笈里放一包草灰,见到几位公子疑惑的看着自己,他解释道。 “这是草灰,草灰撒一层在恭桶里,也能盖盖味道。” 宋延年:“……双瑞有心了。” 马阳钊言简意赅:“喜欢吃什么自己去买,记我账上,这两天看好家。” 双瑞欢喜的应了一声:“哎!” …… 他们几人到贡院时,不过是辰时三刻,巍峨肃重的大门外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 众多举人沉默的等待着搜子搜身,然后入场参加考试。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一句诗文,道出了学子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坚持所在。 搜子在搜查举人随身的物品时,虽然依旧严格,却比之前的几场考试来的客气,动作也没有那么粗鲁。 有几个搜子在搜查时甚至会绷着脸,说上一句,“职责所在,多有得罪。” 谁都不知道,经过这场会试,面前这些人当中,有谁会鱼跃龙门,一遇祥风便化龙。 他们不过是些衙役小吏,犯不着得罪人。 而能考上举人的读书人,也比一般人要脸,而且更加的爱惜自己的羽毛。 是以,在面对搜子的检查和话语时,不管心里怎么想,大家面上都挂上客气的笑容,说上一句理解理解。 宋延年几人来的算比较迟了,这会儿排的比较靠后。 会试有规定,为了防止夹带,也为了方便搜子们搜查,所有举子一律不准穿夹袄。 他们几人便将薄裳穿了一层又一层,这会儿排着队,一个个倒是还披着袄子。 白良宽捂紧身上的袄子,哭丧着脸。 “这么冷,一会儿就得脱掉了,我可真舍不得啊。” 他身上这件是褚家绣坊里买的羽绒大袄,这样随身一裹,又轻又暖和,别提多舒坦了。 当然,价格也令他十分肉痛就是了。 马阳钊心有戚戚的点头。 他也怕冷啊,旁边这两个是小年轻,火力足,明显更抗冻一点,尤其是宋公子,瞧那身板站的直溜溜的。 他就不一样了,他这成了婚的老男人,最怕冷了! 一时间,想到那冻人的寒风,马阳钊还没有脱去袄子就开始牙齿打颤。 双瑞:“少爷?” 马阳钊:“嘶,别说话,冷。” 宋延年:…… 他左看右看,就是不搭腔。 怎么办,总觉得自己说一点都不冷有讨打的嫌疑,他还是不说话了吧。 …… 队伍缓缓的前进,终于轮到宋延年几人,就是再不舍,几人还是将大衣脱下,让双瑞帮忙带回去。 …… 这次的会试和乡试一样,要在贡院里待上三天两夜,初八进场,初九清早开始考试,初十酉时收卷出场,整整考两天。 是以,大家同上次一样,带的东西比较多,此外,他们手中还拎了一袋的炭火。 贡院里虽然有提供炭火,但他们穿的单薄,此时天又冷,还是自己多带一些更保险。 …… 直到几人的身影都瞧不见了,双瑞还抱着袄子站在贡院大门外,他嘴里念念有词。 “各位过路的神仙大人,求求你们保佑我们家少爷,让他顺顺利利的通过会试,不要冻病了……” 想到宋延年平日里待自己温和又关心,出门买东西还不忘给自己捎一份,双瑞连忙又道。 “还有宋公子,一定保佑保佑……” …… 云京不愧是京城,贡院也比他们琼宁州城的好。 白良宽排在宋延年的后面,他瞥了一眼周围,小声道。 “比咱们琼宁的贡院气派。” 宋延年点头,这号房虽然窄小,却是青砖砌成的,应该是刚刚修葺清理过,上头连青苔都很少看到。 周围有衙役看着,说了这么一句,两人就不再说话了。 宋延年拿出手中的号牌,洪字八号,他的视线在一排排的号房中搜寻,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号牌对应的号房。 他才走进号房,刚刚将考篮放下,就听背后有铁链哗啦啦的脆响响起…… 宋延年回头,那扇五尺高的木门被衙役从外头锁上了。 光亮从门上方空余的三尺处漏进来,虽然昏暗了一些,倒也还能看清。 就着这昏暗的光,宋延年将号房简单的清理一番,他将桌子擦拭干净,这才将笔墨纸砚摆放整齐。 这号房三面严实,正对面还有半扇门遮掩,只要人坐着,对面号房的人看不清他这边的动态,他想了想,还是将身上的单衣脱下了两件。 宋延年动了动手肘,可算是舒坦多了。 有门也好,省得像上次那样遇到疯子,自己考得不如意,还偷偷将别人的卷子损毁。 …… 就在众多学子陆陆续续进入贡院的时候,朝廷的大人们也没有闲着。 养心殿,南书房内。 礼部的王尚书时不时的看沙漏,已经午时三刻了啊,他有些心急,这一急便有些口干舌燥,桌上的茶水忍不住喝了一盏又一盏…… 迟迟不见人来,片刻后,他坐不住了,起来来回踱步,紧锁着眉唉声叹气,时不时还要探头看大门。 又过去一段时间,门口有脚步声传来,接着就是一声有些细尖的嗓音响起。 “王大人。” 王尚书眼睛一亮,“是孔公公啊,怎么样,陛下召见我了吗?” 孔公公还是个年轻的公公,他带着歉意摇了摇头,“还需要王大人在此地稍微等等了。” 王尚书忍不住想问一句,陛下此时在干嘛? 话都到嘴边了,他又自己吞了下去。 罢罢罢,问了这公公也是打太极,没的将自己落下一个窥视圣人行踪的话柄。 沙漏里的沙子一点点的滴下,时间就这样在等待中悄无声息的溜走。 第183节 糟糕! 王尚书两腿一夹,他的视线落在案桌上的茶盏上,因为太过心急,不知不觉中,桌上一壶的茶水都快被他喝完了。 他想上茅房,又怕错过了老皇帝的召见,一时间面上有些两难。 孔公公是个细致的人,他顺着王尚书的视线落在那壶白瓷茶壶中,眼中露出了然的神色,他上前一步低声道。 “大人,陛下那儿尚需一段时间。” 王尚书朝孔公公投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孔公公重新后退一步,低垂眉眼不再说话。 舒坦~ 王尚书从茅房里出来,整个人都精神抖擞起来了。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茶水,此时心里依然着急,却也不敢再碰了。 终于,在未时四刻时,王尚书得到了老皇帝的召见。 御书房。 王尚书冲皇帝行了个大揖,“陛下。” 老皇帝挥了挥手,“爱卿不必多礼,劳爱卿久等了。” 王尚书不言语,本来这时候他该和皇帝客气两句,但他实在不想说啊。 老皇帝也不以为意,旁边的宫人早就将纸张铺好,砚台上也有磨好的浓墨。 老皇帝拿起那管狼毫笔,沉思了片刻,这才提笔。 一笔似龙蛇游走的好字慢慢的铺满整张白纸……待墨汁干透,老皇帝这才将纸张卷好放入一早就备好的檀木小箱里,亲自落锁。 他捧着这檀木小箱,绕过案桌走了下来,将小箱亲自交到王尚书手中。 “劳烦爱卿跑一趟了。” 王尚书:“不敢不敢,臣的职责所在。” 他看了看沙漏,连忙告别老皇帝,出了宫门就坐上马车直奔贡院。 贡院里,王尚书一路小跑,一刻钟后终于到了众考官待的小院厢房。 这场春闱由魏太师主考,他早已经带着翰林的三位同僚,以及其他二十名同考官等在贡院里,见到王尚书,魏太师脸一板,不怒而威。 “说好的午时送来,你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 王尚书叫苦不迭:“太师,我也不想这么迟的,你瞧我这满头的汗水,一拿到试题,我可是马不停蹄的就赶来了,真是一刻也不敢耽搁。” 王尚书摸了摸肚子,他还未吃中饭,肚子空唠唠的,连那层大油脂都小了三分。 他心里也苦着呢! 魏太师没空和他闲扯,他接过檀木小箱,从怀中掏出一把小钥匙,那是他进入贡院前,从陛下那儿拿来的,和这檀木小箱上的锁是一对的。 钥匙插进小锁,“咔哒”一声,写满了陛下亲手书写的卷子就在众位考官大人面前展开。 魏太师:“时间来不及了,大家辛苦一些,赶紧抄录卷子吧。” “是!” 魏太师眼睛朝王尚书一瞥,王尚书立马将正在喝水的茶盏放下。 “太师~” 魏太师扯过王尚书走到角落里,小声问道。 “怎么回事,科举这等国家大事,陛下怎会如此轻慢?” 他和王尚书是儿女亲家,说话倒是不大避讳。 王尚书:“我从巳时等到了未时四刻,整整两个时辰有余,才得陛下召见,你们急,我比你们更急啊。” 魏太师:“可知陛下在忙什么?” 王尚书摇头,他看了看左右,见其他人都忙着抄录卷子,并没有看向这边,这才小心的凑近魏太师耳边。 “我瞧陛下眼下有青影,颇有困倦之意。” 魏太师沉沉的叹了口气。 这年老之人,精力自然不比年轻,秋白道人和太医倒是将老皇帝的身子调理的好了许多,只是,前段时间宫里还新进了几位美人…… 这,这不是胡闹嘛! 罢罢罢,先忙过这春闱再说。 …… 三月初九,辰时三刻。 贡院里陆陆续续响起“扣扣扣”的木门敲击声,原来是衙役们穿梭在贡院里,为各个号房中的举子分发试卷。 宋延年通过木门三尺多的空档处,接过衙役手中的卷子。 这一场考的是四书三题,宋延年细细的琢磨了下试题,待心中有底后,这才提笔。 一团毫无规则的墨汁,在他的笔下龙蛇竞走,墨汁似有了自己的神韵,渐渐的占满一张白纸。 宋延年写得酣畅淋漓,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黯淡了下来,他从考篮中翻出一根红烛点上,就着烛火将这题最后一点答完,然后才收笔。 号房也是有提供伙食的,只是天冷,食物分到每个举人手中时已经有些发凉,上面一层油星,吃了准保拉肚子。 他从考篮里翻出小锅和炭火,将它们重新热了热,这才吃下。 …… 第二日酉时,礼炮三响。 “交卷了交卷了,手中的笔都停下,将卷子放旁边,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衙役们穿梭在号房里,将一张张写好的卷子收拢起来。 衙役的头领轻点完毕,确定数额没错,这才准许众考生离开贡院。 顿时,贡院里一阵铁链哗啦啦的响。 宋延年很快就和白良宽马阳钊汇合了,他不着痕迹的离白良宽两步远,开口问道。 “你不是说能憋就憋,不能憋也要尽量憋吗?你身上这味儿是怎么回事。” 白良宽苦着一张脸:“人有三急,哪能是我想怎样就怎样的。” “昨日那伙食油乎乎的,我吃了几口,肚子就不听使唤了。” 宋延年哈哈哈笑了起来,“我都和你说了要热透了再吃。” 白良宽:“我热了,真的,它都冒大泡泡了我才吃下的。” “后来我都不敢吃这伙食了,宁可啃自己带的大馒头。” 宋延年转头问马阳钊:“马兄可还顺利?” 马阳钊点了点头,“还行,就是到了申时才将卷子答完了,炭也用的厉害,这天儿太冻了。” “我将炭盆搁在脚边,写一会儿字,还要将手放在上头暖暖,不然手都僵了,字也该糊了。” 几人闲聊间就已经走到了贡院大门处。 “少爷!少爷!这儿,这儿。” 双瑞有些尖利的声音响起,宋延年几人顺着声音看了过去,只见双瑞小小的人在原地里又是跳跃又是招手。 宋延年看了一眼他背上的大包裹,对旁边两人道。 “咱们挤过去吧,双瑞给咱们带衣服了。” …… 回到小院,三人都喝了一大碗的红糖姜汤,这才洗漱一番歇下。 第二场考了五题五经,题量比第一场的还要大,大家一拿到卷子,审题后就开始埋头苦写。 时间在忙碌中总是过得特别的快,眨眼又到了第三场。 第三场的前夜,马阳钊已经有些受不住了,他抱着被子开始打喷嚏,清鼻涕也开始流了下来。 “大夫,我还有些头昏,有没有什么好药?” 大夫:“吃了药先看看。” …… 双瑞将大夫送出门,还不断的追问。 “我家少爷要不要紧啊,他明儿还能参加会试吗?” 大夫将自己的药箱带子重新背好,不硌肩膀了,这才回答道。 “应该不要紧,这包药三碗水煎成一碗,吃完好好睡一觉,至于能不能考试,看你家公子自己吧。” 双瑞连忙提着药包就去煎药。 小厨房里,宋延年进来准备烧壶热水。 “双瑞?” 双瑞抹了抹眼泪,他抬眼看宋延年手中的水壶,问道。 “宋公子是要烧水吗?放着吧,等我煎完这碗药给您送去。” 宋延年从水缸里打了一勺的凉水,将它坐在锅炉上。 “没事,一壶热水而已,我在这里等等,很快的。” 他见双瑞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安慰道。 “放心吧,你家公子这次会试定然顺顺利利的。” 双瑞:“借您吉言了。” …… 宋延年回到屋里拿出黄纸和朱砂,准备替马兄画一道消灾祛病符。 第184节 白良宽在旁边羡慕:“我也想要一张。” 宋延年:“你不用。” “你这身体好着呢,马兄确实有点虚。” 白良宽凑了过来,看着符箓道。 “你知道我娘为什么还不张罗我的亲事吗?” 宋延年莫名,这话题转的有点快,不过,他还是接了一句。 “不知道,为什么?” 白良宽发出嗤嗤嗤的笑声,“她啊,说我要是成了婚,身体就会发虚,然后就受不住会试这寒风,我原先以为她瞎说,原来她说的是真的啊。” “老太太真明智!” “你瞧这马兄不就比我虚了,他明明也就比我大那么两三岁。” 宋延年:…… “你这话可别被双瑞听到了,小心他揍你。” 白良宽:“嗤!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在贡院大门外就让神仙保佑他家公子和延年兄会试顺顺利利,唯独将他给忘记了。 宋延年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切,瞧他那心虚模样,都不敢看我了,我一瞧就知道,他准是忘了念叨我的份了。” …… 不知道是大夫的药还是宋延年的符箓起了作用,马阳钊睡了一觉起来,觉得自己精神多了,偶尔还有几声喷嚏,却也不打紧。 当下一脸庆幸的跟着宋延年和白良宽进场。 第三场考的是五题策论,题量大且答的内容也多,各个号房里,这一夜的烛火亮的格外的迟。 …… 第114章 随着礼炮声响,今年的会试就这样落幕了。没有加恩科的话,就得再等上三年,到时贡院的大门才会再次打开。 试卷已经被衙役收走了。 宋延年在收拾考篮,他顺手将号房里的薄被铺叠好,忙碌完事情的衙役拿着一圆环的钥匙串过来开锁。 铁链被拨弄的哗啦啦的响,苏衙役打开门,笑着对里头的宋延年道。 “举人老爷可以出来了。” “多谢。” 宋延年冲他点头致谢。 因为这几日都是这个衙役在这一片巡逻兼送饭,他们彼此之间倒是混了个眼熟。 苏衙役对这洪字八号房的举人老爷最有好感,人年轻不说,脾气还好,关键是他生的好啊,多看几眼连眼睛都舒坦了。 人走远了,苏衙役还在往那个方向看。 啧啧,这才多大年纪啊,就已经是举人老爷了,真是羡慕养出这样孩子的父母。 他想起自个儿家中只懂得憨吃傻玩的小子,长长的叹了口气。 真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气死人。 另一个衙役走了过来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有些吊儿郎当:“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他顺着苏衙役的目光看去。 没啥特别的啊,不就是乌泱泱的一堆人嘛,举人们头发乱七八糟的,衣裳都没穿戴整齐。 苏衙役:“在看未来的进士老爷。” 同僚哭笑不得:“啊!这官老爷们还没有看卷子呢,你就知道哪个能够金榜题名了?” 他伸出大拇指:“神了你!” 苏衙役将他搭在自个儿肩上的手拨掉。 “拿来拿开,别靠着我,你重死了!” 憨憨懂个啥,刚刚那举人老爷人模样生的好,学问肯定也好,就是这次没中进士,下次也能成。 进士老爷那是迟早的事儿! 同僚不以为意,他站直了身子闲聊道。 “嗐,我记得你家里的闺女去年及笄了吧,怎么样,过几天张榜了,咱们要不要也来个榜下捉婿?” “嘿嘿。”他搓了搓手,冲苏衙役挤眉怪笑。 “你方才瞧中的是哪一个?你给哥说说,到时我唤上几个兄弟一起,咱们人多势众,铁定帮你将他抢回家。” “到时我那政乐侄儿也有个进士姐夫了,不错不错。” 苏衙役:“……滚滚滚!” …… 宋延年跟着人群缓缓的朝贡院大门走去,旁边的举子都蓬头垢面的,时不时还有几声喷嚏声响起。 寒风一吹,两管鼻涕就下来了。 宋延年:…… 他收回视线,目光直视前方。 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这京城各大药房和医馆的生意,一个火爆是跑不了了。 “延年,等等我!” “让让,让让,麻烦让让。” 在几位举人老爷的瞪视下,白良宽硬是厚着脸皮挤到了宋延年身边。 宋延年被他眼底的青影吓了一跳,“你脸上这黑眼圈是怎么回事?” 白良宽:“别提了,那策论答的我是脑壳疼手腕也疼,我昨儿夜里点了两根半的红烛,一整晚就稍稍眯了下眼,天色一亮,我立马就起来继续写了。” “就是这样紧赶慢赶,我也是到了礼炮声响起时,才堪堪写完的。” “可把我累坏了。” 他瞥了一眼宋延年,然后就没有挪开视线了,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宋延年看。 宋延年被白良宽看的心里发毛,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 “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 白良宽不语。 宋延年又摸了摸,他早上洗脸了啊,唔,应该没有眼屎,更没有流鼻涕…… 就在他扛不住白良宽的视线,准备偷偷唤个水镜来瞧瞧时,白良宽终于吭声了。 “你怎么可以这么精神。”他眯眯大的小眼睛里都是嫉妒。 啧啧,瞧这小脸又白又干净的,真招人恨呐~ 白良宽嘴上说还不算,他上下打量了宋延年两眼,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腰身。 “瞧瞧你这腰直的,这几天考试你就不累吗?” 宋延年:“……累!非常累,累死我了。” 白良宽:“我信了你的鬼话!” 他嫉妒的又看了宋延年一眼,他也好想修道啊。 不是都说老天疼憨儿吗? 他和延年兄之间,明明是他更憨一些! 啊~不公平! …… 长乐坊小院里。 宋延年将考篮卸下,顺便替自己斟了一盏茶,他看着双瑞忙前忙后的,有些羡慕这马兄了。 唔,好像有个小书童也不赖嘛。 双瑞塞了个汤婆子到马阳钊手中:“少爷,你先在家里歇着,要是累的话就去床上躺躺,我给您找大夫去,我一早就和前两日为您看病的唐大夫约好了。” 因为马阳钊进场之前就有风寒的症状,那唐大夫也是个医者仁心的,双瑞一请,他便跟着上门了。 双瑞:“大夫,快快,您给我们少爷看看,他就进场那天喝了您的药,现在这身子骨怎么样了?” “还有另外这两位公子,昨儿夜里可冷了,清早起来,我瞧见木盆里的水都结了一层小冰凌,贡院里肯定更冷了,您快帮忙看看吧。” 大夫经过一番望闻问切,有些诧异的看了马阳钊一眼。 “举人老爷恢复的很好啊。” 原先按他的预想,这位老爷要是坚持进场的话,坚持倒是能够坚持的住,就是出来得躺个十天半个月的。 眼下这脉象平稳,明显已经大好了。 听到这话,马阳钊感激的看了宋延年一眼。 宋兄送的符箓他进考棚都随身佩戴着,今儿到家了才发现,里头的黄符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已经化成了飞灰。 挡灾了! 他脑海里瞬间浮上了这个念头。 这符不一般,送符的宋兄更不一般! 第185节 …… 唐大夫又替其他两位举人老爷把了脉,他捻了捻自己的小胡子,开口道。 “三位都没啥大问题,要是不放心的话,我这里开一剂滋补强身的药。” 双瑞:“开开开。” 宋延年:“您给他们开吧,我就不用了。” 大夫点头,“是,方才我替这位公子把脉,你的身子确实不错,根基也打的好。” 大夫思索了一番,便提笔替马阳钊和白良宽开了药方,他交代双瑞道。 “还是三碗水小火慢煎,煎到一碗水时就能熄火了。” 大夫交代完后,收了诊金背起药箱,马不停蹄的赶往下一家。 会试这段时间,他们的生意好着呢,要不是一早就答应了这小书童,他都已经在去宾悦客栈的路上了。 要知道,京城各个客栈里可是住满了今年春闱的举人。 …… 会试张榜要等到四月十五日左右,离现在还有月余的时间。 学子们经过休息吃药,大多数已经恢复了精神,各个客栈和酒馆里,大大小小的文会已经办了一场又一场。 宋延年参加过一场就再也不想去了。 无聊极了,还不如在家多看两本道书。 …… 这几日都在下着绵绵细雨,白良宽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不断的叹气。 宋延年瞥了他一眼,又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随口道。 “叹啥气,这春雨可是贵如油,有了这场雨,今年农人的收成也会好上许多。” 白良宽:“到处湿哒哒的,哪都不能去,一直闷在家里我都要发霉了。” “烦躁!” “延年兄,你说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这时窗外的冬青树上,不时有几声鸟鸣传来,鸟儿叽叽喳喳,倒是为这灰蒙蒙的雨天添了几分春意。 宋延年侧耳听了听,笑道:“快了,明儿估计就出太阳了。” 白良宽一喜:“当真?” “是不是日观星象看到的?” “延年兄,要是这次会试顺利,我觉得你可以去钦天监,我可是听汤婆这些老京城人说了,咱们这位陛下一向厚待道人,尤其是现在的钦天监正秋白道人,听说最近还在西南方兴建土木,准备赐秋白道人一座看星台。” 说到后头,白良宽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看星星还要有专门的楼阁高台?乖乖。” 为一座小小的举人牌坊而自得的自己,简直就是尺泽之鲵。 宋延年没有理会白良宽的惆怅,他又翻了一页书。 “那倒不是,我奶奶以前常说久雨闻鸟鸣,不久就转晴,你瞧咱们屋外那一窝的鸟儿,从清早就叽叽喳喳的叫到现在,是它们说明天会有好天气的。” “至于钦天监,这地方哪里是我想去就去的,你还是等张榜后再想这些事情吧。” 有功夫想这些,还不如想想晌午的中饭吃啥好,起码实在。 白良宽:…… …… 第二日,乌云散尽,天空一碧如洗,久违的太阳终于露面,明亮的阳光遍洒整个大地。 清晨,刚刚出门不久的白良宽又回来了,他一脸的兴奋。 “别看了别看了。” 他将马阳钊手中的书本拿掉。 “会试都过了,你怎么还吃饭的时候看书啊,小心双瑞瞧见了又来唠叨你。” 宋延年点头,这双瑞旁的都好,就是话多了一些,年纪小小和老妈妈一样爱操心。 马阳钊无奈的叹了口气。 “都说功名不上懒人头,我这不是想着这几天勤快一点,做个勤快人,然后可以讨个好彩头嘛!” 宋延年笑道,“好哇,原来马兄这几日都是在装样子啊。” 马阳钊拱手:“惭愧惭愧。” 不过是等榜无聊时的消遣罢了。 他将话题引导到白良宽身上,开口问道,“方才良宽兄一脸喜色的回来,可是有好事发生?” 白良宽精神一振,“是了,被你这一打岔,我差点都给忘记了。” 马阳钊:…… 明明是你自己来招惹我的。 白良宽卖了个关子,他一脸神秘,目光扫过宋延年和马阳钊。 “方才我出门经过宾悦客栈,里头的书生在办文会,你知道他们将谁请来了吗?” 宋延年:“不知道,不想猜,快说!” 白良宽:“……好吧。” 他又重新兴奋起来,“说来你们都不相信,他们将上一届的状元郎,林子文林翰林请来了,真不知道谁这么大的面子。” 马阳钊重复:“林子文翰林?这名字有两分耳熟。” “汤婆嘴里时常念叨的。”宋延年见他困惑的模样,提醒了一句。 马阳钊一脸恍然,“是了是了!我就觉得耳熟。” 白良宽:“我在那儿瞧了几眼,林翰林人真的不错,他已经替好多个学子看过文章了,并且将他们的不足一一道来,态度温和又有礼,我瞧了一会就赶紧跑回来告诉你们这个消息。” 马阳钊已经起身回屋,准备将自己默出的春闱卷子带去客栈,求林翰林指点一二了。 宋延年:子文啊…… 白良宽侧头看宋延年。 “延年你也一起去吧,这林翰林是咱们琼宁人,虽然不知道他是琼宁哪里的,不过不管怎么样,咱们都是琼宁人,也算半个老乡了。” “我们将卷子拿过去,看在老乡的份上,他应该能帮我们看看吧。” 白良宽的语气里有些不确定。 宋延年起身,“试试就知道了,你回屋去拿吧,我在院子里等你。” …… 片刻后,白良宽找到了自己默出的文章,他探头问宋延年。 “哎?我怎么没找到你的,你放哪里了?” 宋延年站在院子里的冬青树下,枝丫上的鸟儿正欢快的冲他叽叽喳喳,他听到白良宽的问话,侧过头来,诧异道。 “我没有默啊,咱们天天在一起,你几时看到我默这卷子了?” 白良宽:……是了是了,他只天天抱着那几本书杂书在看,不然就是在画小画,说是要寄给爹娘和爷奶看的。 三人走在去宾悦客栈的路上。 白良宽犹自不解:“你怎么能不默答案呢?” 宋延年:…… 他才不要在考完试对答案,关键是还没有个标准答案。 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嘛! 只是宋延年几人走到宾悦客栈时,刚刚进入大堂,就见林翰林绷着脸,带着一身寒霜的往外走。 宋延年和白良宽以及马阳钊等人面面相觑:这,就走了? 客栈大堂里,众多学子也在七嘴八舌的说话。 “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刚刚林翰林府上来了个老仆,不知道老仆说了什么话,林翰林当场就变了脸了……” “……” “别说,不愧是官老爷,就是脾气这么好的林翰林脸一沉,我心里都一阵阵的发寒,站在旁边都不敢说话了。” “对对……我也是这样,这就是官威吧。”说这话的人是个年轻的举人老爷,语气里不乏羡慕。 宋延年看着林子文离去的方向。 白良宽和马阳钊分外的沮丧,白良宽冲其他两人道。 “好不容易请来的翰林老爷,才看这么一眼,人就离开了,哎。” 不过林翰林的离开,并没有让这场文会散去,众举人相互交换点评着文章,客栈里的气氛倒是颇为热烈。 宋延年招呼来小二。 “帮我们找个小桌,上壶清茶再来一些茶点,你们店里有什么招牌的茶点吗?” 店小二:“回老爷们,你们爱吃甜口的还是咸口的,咱们店里都有。” 宋延年看了一眼白良宽和马阳钊,这两人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他便按照自己的心意来。 “都来一点,咸口的多一点吧。” 店小二:“好嘞!那我给老爷们上一些芋头糕、烧麦和虾饺,你看行吗?” 宋延年点头:“先这样。” 茶点上完,宋延年替自己斟了一盏茶,另外两个早已经离开坐席,手拿自己的文章加入战况激烈的讨论中。 第186节 大堂里的书生谁都不服谁,你说这篇文章辞藻华丽,这人说他言语空洞……说着说着,两人凑得越来越近,飞沫以肉眼可见的姿态喷到彼此的脸上…… 宋延年:…… 他就说这些文会无聊嘛! 不一会儿,白良宽也回来了,他拖开凳子用力坐下,瞧那模样就是被气的不轻。 宋延年喝了一口茶,茶汤清亮,入口微苦又带有一丝回甘,很是不错。 他翻过茶杯替白良宽也斟了一盏:“喝茶吧。” 起码消气! 白良宽吨吨吨的将那盏清茶喝下,正好他渴了。 他拿去自己的文章往宋延年面前一放。 “延年兄,你说我这篇文章做的怎么样?” 宋延年:“文风雅致,层次清晰,颇为不错。” 白良宽:“就是嘛,我也觉得这样,可你看那举人,就是脸似瘦猴的那位,他非说我这文章聱牙佶屈,有顾此失彼之意。” “他懂个啥!”白良宽快被气死了,“就会占着老资历说教人,他听说我是去年的举人,还拿眼神上下打量我,那模样我看了就来气。” 宋延年:“那我们出去走走?” 不要说读书人风雅,这斗起文来,比赶出三百只鸭子的声音还要大声吵杂。 白良宽还没说话,这时客栈门口就跑来一个读书人。 “出事了出事了!” “你们知道方才那林翰林为什么提早走了吗?” “因为他娘丢了!” 这话就像是一滴水掉进一锅热油里,瞬间就炸了。 “丢了?怎么会丢了?” “不会吧,就算真的丢了,这事关家中女眷清誉的事,哪里是你能打听的到的?” “就是就是。”虽然说是老夫人,但是瞧林翰林不过二十四五的模样,他的娘亲年纪应该不会太大,这老夫人也是要脸的,怎么会大咧咧的闹得人尽皆知。 最早喊出消息的读书人听到质疑声,顿时急了。 “此事千真万确!是翰林夫人身边的小丫头嚷嚷出来的。” “说是进香的时候,人在厢房突然就不见的。” “……” 哇~客栈里的举人们哗然了。 宋延年心头荒谬:翁大嫂子丢了? 第115章 (捉虫) 因为林翰林的家事,宾悦客栈的文会一片混乱,三三两两的什么话都有。 有人挤了挤眉,意味深长的来了一句。 “这么大年纪的人怎么会丢?该不会是老夫人自己跟人家走了吧。” 这话一出,全场再次哗然! 什么情况下会跟人走,当然是有了私情,私奔啊…… 这消息劲爆! “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了?”有人反驳。 “我家是开脂粉铺子的,林老夫人是我们那儿的常客,都四十好几了还要抹脂擦粉,那颜色还专挑俏的来,我老娘都说她老不正经,一点都不像常年寡居的妇人。” 相熟的友人扯了扯他,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憨憨,哪有这样直白说客人的隐私,得罪了翰林大人不说,顾客还得跑光了。 说话的人也是一脸懊恼,话赶话,一时说秃噜嘴了…… “不能吧不能吧……好歹是翰林家的老夫人。” …… 议论声纷纷响起。 宋延年的视线扫过大堂上的众人。 虽然大家嘴上说着不可能,但相互交换的眉眼里都在说着有可能。 想必出了这个大门,林翰林家老夫人和人私奔的消息,很快便会传遍整个京城了。 …… 马阳钊没心情再辩驳了,他拿过自己的文稿,倒眉竖眼的怒瞪了一眼对面的书生。 “哼~什么眼光,粗俗!” 不待那人反应,他摔了袖子转身便朝宋延年和白良宽这儿走来。 座椅上,马阳钊便掀起袖口,奋力的擦了擦自己的脸。 臭死了,一股口水味儿。 白良宽无言的拍了拍马阳钊。 理解理解,他都理解。 …… “你们在聊什么?” 马阳钊的视线扫过这两人,随口问了一句。 他替自己斟了一盏茶,又吃了一块芋头糕。 这家客栈的芋头糕做的不错,香软可口,糕点咬在口中,除了浓郁的芋头香味,内里还包裹着腊肠丁以及虾米。 吃起来甜甜又咸咸,香! 马阳钊吃了两块,又喝了一盏清茶,心情可算舒坦多了。 “延年兄,还是你最明智,下场讨论做什么,哪有像这样点上一壶清茶,再唤上几道茶点,坐在这里有吃有喝来的舒坦。” 宋延年回过神来,他的视线落在马阳钊擦得有些发红的面皮上,问道。 “你也吵输了?” 一个也字一出,顿时引来桌上这两人不满的瞪视,两人同时讨伐他。 “我没有吵!” “我没输好不好!” 宋延年看了看左边这个,又看看右边这个,还说没有吵也没有输,这恼羞成怒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行!那你们吃茶点吧,我方才尝过了,这家客栈的茶点还不错,不不不,你们两个还是多喝些清茶吧。” 他顿了顿,带着笑意继续道。 “茶汤入口微苦,后有余甘,饮来最是消渴,你们二人都辛苦了,来来,多喝几盏。” 白良宽:……促狭鬼。 打量他们听不出来么,他是在打趣他们方才浪费唇舌了。 …… 这宾悦客栈着实有些吵闹,三人喝了茶后,唤来小二将剩下的茶点打包好,拎上油纸包走出了客栈。 白良宽回头看了一眼客栈,心有余悸道。 “下次的文会,我也不来了。” 马阳钊点头。 除了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半点不见自己的才华见涨,算了算了,他也不来了。 …… 今日日头好,三人都不想这么早回去。 宋延年:“那接下来去哪儿?” 白良宽:“不然去书肆吧,朱雀街有一家书肆挺大的,里头也安静。” 宋延年看马阳钊,马阳钊点头,最终三人拍板。 “那就去那儿吧。” …… 朱雀大街,王记书肆。 宋延年淘了一锭方墨,两本古书,又割了几刀澄心纸,算完账回头时,白良宽和马阳钊还在书肆里挑东西。 他走过去一看,白兄在挑话本,马兄在看那一排的毛笔。 只见马阳钊皱着眉,碰了碰这管,又摸了摸旁边那管,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模样。 见到宋延年过来,马阳钊连忙招呼道。 “延年兄,你帮我看看,这几只笔哪一只比较好,我之前那管狼毫,写完策论就已经秃毛了。” 宋延年看了一眼,指着其中的一管笔道。 “这管比较好,狼毫的质的更为上层。” 第187节 马阳钊有些犹豫,“这管吗?我比较喜欢旁边那管笔杆的颜色。” 白良宽听到这里,立马就从书堆中抬起头来。 “马兄你就听他的吧,你是没看到他的行李,里头一管管的狼毫笔,那笔杆,那狼毫,还有握在手中的质感……各个都是极品,堪称名家之作。” 白良宽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我一度以为他是哪个世家里出来的小公子。” 马阳钊咋舌,这么豪的吗? …… 走出书肆一段距离后,马阳钊扯过白良宽,两人落后宋延年几步。 马阳钊偷觑了前面的宋延年一眼,见他没有注意这边,这才小声问白良宽。 “他真不是世家子弟吗?” “不是。”白良才说这么一句,就见走在前头的宋延年突然倒退了回来。 他凑近两人,眉眼带笑道。 “我是!我们宋家是隐士家族,不入世的那种,到了我这一代,家里的规矩还严的很。” “那时我在爹娘和祖宗面前,苦苦求了三个月,一对膝盖都跪烂了,这才求的他们放我出山求学举业。” “嗐,我真是太难了。” 丢完这句话,宋延年溜溜达达的又往前走了。 “这是真的吗?”太阳有些晃眼,马阳钊恍惚间觉得,那阳光好似为宋兄渡上了金光。 白良宽推了推他,“你傻啦?醒醒,他逗你玩的呢。” 马阳钊犹自不信。 宋兄真的有高人的风范啊…… 白良宽:“真的,他就爱这样一本正经的瞎说,以前我也被他唬得团团转,就和现在的你一样,像个傻瓜。 马阳钊:……好吧。 …… 书肆这么一逛,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几人看了看天色,此时是晌午时分,方才吃的茶点早已经消耗殆尽,宋延年提议道。 “不然咱们去那家老鸭粉丝馆吧,我和良宽兄吃过,味道很是不错。” 白良宽想起那日吃完粉丝热热乎乎的感觉,也颇有几分回味。 “恩,是不错,汤鲜味美。” “我都行。”马阳钊倒是不怎么挑食。 三人商量好后便往文昌宫附近的老鸭粉丝馆走去。 此时已是初春时节,春的气息在这片大地上复苏,伶仃细弱的嫩草,树木抽条的枝丫,还有那藏在细微处羞涩冒头的花骨朵…… 浅浅的春意装点着浓浓的生机。 白良宽走的比较靠外,旁边就是水域,那儿一丛丛茂密的水草,宋延年提醒他。 “走进来一点吧,这两日气候回暖,池边的草丛多有长虫出没。” 白良宽还没什么动作,他旁边的马阳钊瞬间跳进来一大步。 他对上宋延年和白良宽的视线,讪笑。 “我小时候被长虫咬过,最怕这玩意儿了。” …… 春风徐徐的吹来,带来好闻的气息……嗯? 白良宽用力的嗅了嗅空气,“这是什么味道?有点臭,还有点冲鼻。” 宋延年也闻到了:“是雄黄。” 瞧这味道,雄黄的数量还不少。 视线里不断有人朝这边跑来,他们面色惊恐,尖叫连连,一边跑一边还挥舞着手。 “啊!有蛇有蛇,好可怕……” 白良宽接住这个撞进自己怀中的男人,连忙问道。 “怎么了怎么了?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有蛇,快跑!” 男人将白良宽推开,他慌不择路的往前跑,因为慌乱还踉跄了几下,才稳住身子,慌慌乱乱的埋头就继续跑。 白良宽被推的倒退了两步,他还有些茫然。 “蛇?在哪在哪?哪里有……”蛇? 最后这个蛇字,他咕咚的一声吞到了肚子。 真的有蛇啊,还是一条大蛇。 白良宽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面的这条大白色,蛇有成年男子大腿粗,身长四五丈有余,冰冷的竖瞳里满是无情和冷血。 “嘶~”大白蛇吐出分叉的蛇信,蛇信又大又红。 “蛇,蛇……延年兄?”白良宽眼睛盯着蛇,伸平右手上下挥舞,想要扶住一个什么,好支撑住自己。 他腿软啊。 “扑通”一声巨响。 白良宽余光看了过去,脸瞬间变绿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马兄早不昏倒晚不昏倒,偏偏这个时候昏倒。 他看看前面不断扭动的蛇,又看看地上的马兄,天呐,他也想两眼一闭,然后昏过去…… 这一刻,他恨自己的坚强! …… 蛇的对面,宋延年正在和它对峙。 “嘶~” 蛇信不时的探出,威胁着面前的人,巨大的蛇身不断的扭动,带起地上一层层的泥土。 宋延年的目光停留在蛇比头尾更大的腹部,这蛇吃人了。 一张符箓出现在他手中。 …… “玉京,玉京,姥姥的玉京啊,不怕,姥姥来了……” 这时后方跑来一个老妇人,她手里提着一大桶的水,二话不说便往白蛇身上倒,白蛇扭动的更厉害了。 老妇人一边哭一边喊,“不够不够,水不够啊,梅娘,玉京他难受。” 冯梅娘眼里也都是泪水,她满身的雄黄粉,抖着唇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这就去提,这就去提,娘你先别急。” 坠在后头的冯萍萍早已经哭成了泪人,“哥哥,我要哥哥~” …… 蛇不断的扭动着身子,身上的鳞片似是炸开,它痛的甩着尾巴砸地,却神奇的没有伤到身边的老妇人一分一毫。 老妇人用有些皲裂的手掌拂过蛇脖颈的地方。 “玉京不要怕,娘去打水了,咱们洗掉这些雄黄就不怕了,不要怕,不要怕……” 她说着不要怕,自己的手却抖个不停。 宋延年收起符,他难以置信的又看了一眼这面容苍老的老妇人。 “钱婶,真的是你啊。” 钱婶浑浊的眼里还泡着泪水,她抬头看面前的书生。 “不怕,书生伢子别怕,这蛇它不伤人,真的。” 宋延年蹲地,“钱婶,是我啊,我是延年。” 他的视线落在满身雄黄的白蛇身上,还是收了手中的符箓。 钱婶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有符,她一下就扑到白蛇身上,“不,不要。” 宋延年连忙道,“没有没有,我收起来了。” 随着灵韵的汇聚,一团团的水球出现在他的手中,清水带走了白蛇身上的雄黄,就连鳞片里的□□也一并清理干净。 宋延年:“好了,没事了,钱婶不要急。” 洗去雄黄,白蛇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椭圆的大蛇头无力的耷拉在钱婶的腿上,蛇信时不时的探出。 “嘶~” 钱婶一点也不怕它这可怕的模样,她颤抖着摸了摸它的鳞片,轻声安慰道,“都好了吧,很快就好了,不怕不怕……” 白良宽正在拖地上的马兄,他看了一眼抱蛇的老太婆,将手中的马兄拽得更紧了。 娘啊,他好怕啊。 …… “娘,水来了水来了,快给玉京浇一浇。” 白良宽顺着声音看去,这才注意到来人是老鸭粉丝馆的那位跑堂娘子。 他看看蛇又看看这娘子。 嘤!他再也不要来这家吃老鸭粉丝了。 蛇安静下来了,尾巴梢儿偶尔动动。 第188节 宋延年的目光注视在白蛇硕大无比的腹部,那儿的鳞片正在不断的缩小扩张游移,蛇皮似被撑开了,鳞片有些炸开…… 显然,它在消化体内的猎物。 钱婶的也注意到了宋延年的目光,她当即放声哭了起来。 “不关玉京的事啊,是我,是我一时愤怒,将他的脖子用刀抹了,不关玉京的事,人真的是我杀的……” “玉京,玉京这傻孩子,他怕我被官府抓走,这才将人吞到肚子里的。” “延年你不要抓走玉京。” “他是我的孙孙……不是坏妖精!” 宋延年看了钱婶片刻,他伸出手抚上白蛇的腹部,冰冷的鳞片在手中不断的游移……有些扎手。 “我把他肚子里的东西先取出来吧。” 他低头看这条貌似十分巨大的白蛇,开口道,“这条小蛇修行不易,吃了人肉,就破戒了。” 钱婶一愣,随即用力的点头,“取出来取出来。” “娘……”旁边的冯梅娘喊了一声娘,面上有痛苦之色。 这曹二的身体一旦取出来,大家看到他脖子上的伤口,就知道是她娘杀的人了。 杀人,是要偿命的。 钱婶怒瞪了她一眼,“是我做的错事,就该我自己承担,这事和玉京没有关系。” 她转头看宋延年,岁月不饶人,一转眼,这孩子都这么大了啊。 “延年,你帮婶子把那杀胚从玉京肚里拿出来,别让他那身臭肉弄脏了我家玉京。” “好。” 宋延年要动手,白蛇反倒不乐意了,他积蓄起力量昂头威胁的吐蛇信。 “嘶嘶嘶”。 蛇口大张,看起来比宋延年的脑袋还要大。 白良宽眼晕:夭寿哦,延年兄要被吞下去了。 …… 宋延年不理会白蛇的威胁之意,符光一闪,灵符直接没入白蛇腹中。 白蛇:“嘶嘶嘶~” 痛痛痛! 只见白蛇腹部的鳞片游移张缩的更为迅猛了,腹中似有海浪在起伏,接着白光一闪,白蛇控制不住的张嘴。 一个人形物从它口中滑出。 钱婶的视线落在白蛇的腹部,那儿一下就变小了,她惊喜不已。 “出来了出来了,延年你看,他出来了。” 宋延年:…… 怎么回事,居然有种自己在接生的感觉。 错觉错觉,这都是错觉! 吐出东西的白蛇更加灵活了,它昂首立起半个蛇身,一对毫无感情的冷眸盯着宋延年, “嘶嘶~” 混蛋,知不知道它吞的有多不容易! 但它也忌惮宋延年身上的气息,不敢太过放肆,蛇头一转,又看向吐出的曹二。 蛇身涌动,几下就游到了曹二面前,它张嘴想要将曹二再次吞下。 钱婶:“玉京不要。” 这时一道符光笼罩住大白蛇,它瞬间变成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男孩。 冯玉京还保持着张嘴的姿势,他看到自己的手脚,顿时冲到宋延年面前进行拳打脚踢。 “混蛋!快把我变回去。” “别闹。”宋延年单手顶住他的脑瓜,任凭他手脚乱挥。 “好孩子不能乱吃东西,会肚子疼的。” 他侧耳听了听,对旁边的冯梅娘道。 “阿姐赶紧带这娃娃回店里吧,他方才闹的动静有些大,我担心会有道人寻来。” “另外,我在他身上下了一道封灵符,暂时可以遮掩他身上的蛇妖之气,你们不用担心。” 冯梅娘:“噢噢!” 她在她娘的瞪视下,揣着担心,抱起冯玉京埋头往店铺的方向走去。 “哥哥。” 冯萍萍跟在她旁边,虽然还在抹眼泪,两条小短腿倒是跟上了。 钱婶跌坐在地上怔怔的看着曹二的尸体。 宋延年走过去翻了翻曹二的眼皮,“没死,吓晕了。” 脖子处是有伤口,不过好在没有伤到大动脉,人还没死。 “什么?没死!不可能啊?” 钱婶一骨碌的爬了起来,两下的爬到曹二身前,她趴在他的胸口听了听,虽然比较弱,但确实是有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没死啊……钱婶跌坐在地。 一时间,她的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过了这股愤怒的火,她庆幸这曹二没有死。 钱婶抹泪,太好了,她还能再给女儿帮忙,还能看着萍萍长大……还有玉京那小妖怪。 后怕,庆幸一股脑的奔泻而出。 宋延年任由钱婶宣泄她的心情,他唤来雨水和清风,将这一地的狼藉和肮脏全都冲刷干净。 冲去黏物的曹二露出真容,宋延年定睛一看,发现自己见过这人。 蛇妖走了,白良宽也小心翼翼的凑了过来,他指着曹二道。 “啊!咱们见过他,前段时间他还抱着他老娘的大腿哭,说是遇到了妖怪。” “他娘还骂他不知足,拿了亡兄的家产不够,还想沾惹侄女。” 白良宽面色古怪:这,真被亲家抹脖子了啊。 宋延年递了一个帕子给钱婶。 钱婶接过帕子,她胡乱的擦掉脸上的泪水,开口道。 “没错,这曹二就是我女儿的小叔子,我们冯曹两家是亲家。” …… 第116章 (捉虫) 钱婶还坐在地上,她身上的衣服皱了,头发也乱了。 宋延年的视线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这些年钱婶真的老了许多…… “我扶您先起来吧。” 他上前两步,搀扶她走到旁边,那儿有块大石头,一阵清风吹来,将覆盖在石头上的尘土吹尽,露出下方粗糙不平的石面。 “钱婶,坐这儿吧。” “我都好多年没见到你了。” 钱婶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这少年书生,感叹道。 “是啊,一晃都好几年了,你长大了,方才要是没说出名字,婶儿都认不出来了。” 宋延年听到这话笑了一下,。 “前些日子,我去了面馆吃面,我就说那味道有几分熟悉,婶婶做的菜还是这般好吃,特别合我的胃口。” 说到这,他顿了顿,继续问道。 “婶婶这几年去哪里了?前几年年节的时候,我去过你给的地址,邻居说你早就搬走了。” 听到这,钱婶眼里有了热泪,原来还有人记挂着自己啊。 她深吸了口气,笑道。 “你吃习惯了我煮的菜嘛,当然觉得好吃。” “你啊,还和以前一样好胃口,随便吃点啥都觉得香,是个好养的娃伢。” 这几年啊…… 回忆起这几年,钱婶觉得以前在褚家义塾里当帮厨,好似是十分遥远之前的事情了。 她的目光落在地上的曹二身上,咬牙。 明明是一个爹娘生的,又吃同一方水土长大,这杀胚怎么和她那早亡的女婿差那么多。 宋延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开口道。 “不用担心,这人命大,暂时死不了。” 钱婶哂笑:可不是命大嘛! 又是被抹脖子又是被蛇吞,结果还活着。 “我那女婿是个本事人,人也不错,他和我家梅娘多年未有子息,却也无二心,我守寡多年只得梅娘一个孩子,自然是盼着她日子过得好好的。” “大夫说梅娘身子骨差了一点,我便辞了义塾帮厨的活,专心替小两口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好让我那闺女能够轻省一些,早点让我抱上外孙子。” 第189节 宋延年知道这事,当初钱婶拜了多个庙宇道观,求回来的符箓还分了一张给他,说是给他保平安压惊的。 只可惜,那是一张求子符。 后来被他随手夹在一本书中了。 想到这,宋延年不禁有些想笑。 遥远的记忆被岁月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总觉得特别的美好。 钱婶继续道:“前几年,我那女婿来京城讨生活,他家的一个远房姑姑嫁在京城,在京城咱们也不算无亲无故。” “我咬了咬牙,便让梅娘也跟来。” 都说嫁狗随狗走,嫁鸡随鸡飞,哪里有将娘子丢在老家的道理,更何况梅娘还没有个一儿半女。 她不放心! “女婿勤劳又肯干,我家梅娘又是个会过日子的。” “你也知道嘛,我的灶上功夫还是不错的,在京城时不时的也能找到帮厨的活,像是红白喜事这类的大宴,我每回除了工钱,还能带回一些赏银……日子就这样过起来了。” 宋延年想起方才见到的冯家阿姐,夫妻宫黯淡无一丝光泽,钱婶这女婿只怕已经不在了。 果然,下一秒就听钱婶说道。 “四年多前,我们收到家乡的来信,亲家婆和这曹二要来京城,说是投奔兄长,我这女婿便回去接他们,不想这一接就出了意外。” 钱婶想起曹家婆子的话,那日他们一路赶路,快到京城地界了,遇到一对夫妻带着个小闺女,小闺女怕生爱哭闹,除了这些,并没有遇到什么人亦或奇怪的事。 平平常常的很,可是女婿就是出事了。 “我那女婿不知道是吃了什么,那一夜一直闹肚子呕吐,天亮了人就不大好了。” 钱婶抹了抹眼角的泪,看地上的曹二。 “当真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死的怎么不是这杀胚啊。” “我那女婿走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梅娘怀了身孕,人抬回来的时候,她当场就倒下了,这才发现肚子里的萍萍。” 说到这里,钱婶又是两行泪,她的女儿和她一样命苦,都是青年守寡的命。 宋延年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替她顺了顺气。 “没事了没事了,钱婶,事情都过去了,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钱婶继续道:“曹家不干人事啊,他们不认梅娘肚子里的孩子,曹大的丧事更是没有办,草草的一副薄棺,就将他葬在城外的乱葬岗那片,曹二还把我和梅娘赶了出来。” 她那段时间又要照顾梅娘,又要赚钱,日子过得黑暗又拮据。 “玉京那时候还没来我家。” 听到玉京这名字,白良宽还打了个颤抖,是那条可怕的大蛇啊。 宋延年瞥了他一眼,没出息。 他的视线又落在马阳钊身上,唉,还有更没出息的。 宋延年转头听钱婶继续说。 “梅娘那时想不通,跑到了山里跳下去,我追上去想要抓住她,却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掉了下去。” 真是个傻瓜,还说啥拖累了娘,一家人哪里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当娘的没有了孩子,日子哪里还过的下去。 虽然知道冯梅娘人现在好好的,但宋延年和白良宽两人还是听得担心不已。 宋延年:“阿姐没事吧。” 钱婶摇头:“没事,玉京在下面将她卷了起来。” 她第一次见到大白蛇的玉京时,也吓得没了半条命,不想大白蛇将梅娘松开,顶着个模糊的人脸,嗤了一声就游开了。 她们老家那边管玉京这样有灵的白蛇唤做蛇大仙,安抚好梅娘以后,她便时常带着瓜果和香烛香条来山里供奉白蛇仙。 真是多亏了它,她和梅娘,还有梅娘肚子里的萍萍才能继续活命,它救的是她们一家人啊。 “前两年我带萍萍进山,白蛇忽然就幻化成小童模样,他说他觉得我不错,想和我回家学着怎么做人。” “萍萍会说话了,他也跟着萍萍喊我姥姥。” 既然喊了她姥姥,那便做她冯家的孩子吧,她想将这蛇大仙当做小辈看待。 她以为这会有些困难,结果一点也不违和。 玉京他就是个小娃娃啊,模样是,性子更是。 想起玉京这两年闹出的笑话,钱婶脸上也有了笑意。 “说来也奇怪,玉京来我家以后,我的生意都好做了许多,原先我就在文昌庙那儿支个小摊子,现在都有自己的店铺了。” 宋延年点头附和:“这是自然。” “蛇为地龙,有兴旺之兆。” 《述异志》有记载,虺五百年修炼成蛟,蛟修炼千年为龙,是以有灵之蛇可称为地龙。 他想了想,问道:“玉京是不是正月的时候跟你归家的?” 钱婶:“是是,那日正好是元宵十五,我带了灯笼和元宵进山看他,他多看了我几眼,就说要跟我回家。” 宋延年了然,正月蛇进门,发财不求神,这运道不强才怪了。 他的视线落在地上的曹二身上,开口道。 “前几日这人回家哭嚎,说是遇到了蛇妖,他知道玉京是蛇妖。” 心狠为财之人,哪是小小的惊吓镇的住的,小蛇妖还是太单纯了。 钱婶恍然,“难怪他带来这么多的雄黄。” 今早,曹二这杀胚带来一大桶的雄黄粉,二话不说就往玉京身上倒,玉京当下就现出了蛇身,还好店里没有旁人,萍萍在旁边两眼都看直了。 钱婶低落:“是我没有照顾好他。” 趁着她们慌乱,曹二还想将萍萍抱走,她一个悲愤便冲进厨房里,拿出刀子就将他的脖子抹了。 白良宽插了一句:“婶子就不怕吗?” 钱婶哂笑:“那时只有怒,哪里还有怕,再说了,我平日里杀惯了鸭子,这人啊,和鸭子也没啥不一样,脖子一抹,都得完蛋。” 宋延年:……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曹二,由衷的庆幸这曹二比钱婶高上不少,钱婶的刀子刚好卡在骨头那里,要是再往上一些,就真的得像她经手的那些鸭子了…… 曹二死不足惜,钱婶赔进去就可惜了。 他几步走到曹二面前,蹲地仔细的打量了几眼,实在困惑。 “连畜生都知道学着怎么做人,这人反倒尽做一些畜生才做的事!” 灵韵在他手中不断的汇聚,白光所到之处,一点点的抚平了曹二的伤口以及一身狼狈。 白良宽呸了一口,“真是便宜这吃绝户财的了。” 宋延年:“走吧。” 白良宽一愣,“去哪?” 宋延年莫名:“咱们不是说好了吗?要去吃老鸭粉丝啊。” 他转头对钱婶道,“婶儿,我们想去店里吃粉丝,汤头还有吧?” 钱婶还在看曹二,真是神奇,居然一点伤口都看不出来了,就是脸色还有些青白,看过去像个死人。 听到宋延年的问话,她回过神来。 “啊?哦,有有!” 白良宽追问:“延年,咱们就不管这曹二了吗?” 宋延年:“管他作甚,醒了自己回家就是了。” “难道还要我送他回去?” 白良宽:“这倒也是。” 走出两步远,他拍了下脑门,“嗐,马兄还在那昏着呢,差点忘记他了。” …… “马兄,醒醒,醒醒?” 奈何马阳钊这一昏倒,晕的是彻底,不管白良宽怎么摆弄他,他就是不醒。 “这可怎么使啊。” 白良宽愁眉苦脸,他可扛不起这么大个的人。 钱婶连忙道,“后生,你先在这里等着,婶子店里有板车,我过去将板车推来,咱们将这后生用板车运回店里。” 宋延年拦住了钱婶。 “婶子,不用这么麻烦。” 他左右看了下,采了地上的几根绿草,纤细的绿草条在他的手中编织成一个巴掌的人形小偶。 一道符光笼罩向马阳钊和小偶,须臾后,人形小偶眼部被点灵,宋延年立起小偶,地上的马阳钊也跟着直挺挺的站了起来。 宋延年:“走。” 小偶的两条小腿不急不快的迈动,马阳钊的步履也不徐不疾的往前,除了一双眼睛还闭着,他和常人无异。 白良宽瞪大了眼:还能这样的吗? “我我,延年兄可以给我看看吗?” 宋延年将手中的小偶递了过去,不放心的交代道,“立直了,别摔到马兄了。” 白良宽:“那是自然,我做事你还不放心嘛。” 他说完就迫不及待的接了过去,食指和大拇指提溜着小偶的腰部,“热,热的?” 看着他那瞪大的眼睛,宋延年好笑道,“是啊,不然怎么会动。” 经过一开始的诧异,白良宽就像碰到什么好玩的,他一会儿让小人走出蛇字形,一会儿将小人的手抚向头部,做潇洒风流的姿势。 宋延年见他没有太出格,便不管他了。 第190节 钱婶:…… 她的视线落在走出袅袅婷婷步伐的书生身上,面露同情。 真是个可怜的后生,一会儿给他多加些浇头。 …… “梅娘,我回来了,开门吧。” 店里狼藉混乱,还有血渍,梅娘早就用木板将店门关住了,她正在清理满地的雄黄,听到她娘的声音,立马丢了手中的盆子和抹布。 “娘你没事吧。” 梅娘只拆了两个木板,堪堪够人进出,探头道。 “快进来吧,店里太乱了。” 主要是店里有血渍,她怕被人看了报官。 方才大家看到大白蛇的玉京,各个跑得飞快,这一路上就只有鞋子几只,倒是不见有人从这条路经过了。 钱婶左右看了下,“玉京呢?” 冯梅娘:“他说这里的味道大,闻了难受,我便让他和萍萍去后院了。” 宋延年打量了下四周,到处都是雄黄的粉末,确实味道很大。 “阿姐,我来帮你吧。” 冯梅娘正想客气几句,就见一个小漩涡的风凭空出现,风过之处,卷起一地的尘土和雄黄。 然后那团裹挟着雄黄的旋风从门板处飞了出去,瞬间就不见了踪迹。 宋延年又唤来一条水龙。 水龙张嘴似有咆哮声,它绕着众人盘旋,游弋摆尾之处,皆洁净如新。 最后,宋延年将地上翻倒的桌子扶起摆正。 看着整齐洁净的店铺,他这才觉得舒坦起来。 “好了。” 冯梅娘已经看呆了。 白良宽让马兄落座,自己也跟着坐了下来,他抹了一下桌面,上面还有一丝潮气,这么干净啊。 “延年兄,你太不厚道了!” 宋延年诧异:“我怎么了?” 白良宽:“你有这一手,还让我每天苦哈哈的打扫卫生?” 他因为蹭宋延年的屋子,心里老觉得过意不去,便将家里清扫的活给包了。 宋延年:…… 他有说过不用做的啊。 “你自己说的,不做这活心里不得劲!” 怎么制止都不听,还说自己干惯了。 白良宽一窒,随即嚷道。 “不管不管,以后家里也要这样清扫卫生,不行的话,你把这符给我,我自己来。” 宋延年:行叭。 两碗老鸭粉丝端上桌,马阳钊幽幽转醒,他手脚用力挥动,屁股下的凳子发出“嗤啦”一声巨响。 “蛇,有蛇……” 随即他停住了动作,视线落在对面停箸的宋延年和白良宽身上。 他这是在哪里? 马阳钊脸上难得的出现了困惑。 宋延年:“没事没事,你要来一碗粉丝吗?” 马阳钊的视线落在了他们面前的汤面上,汤头浓白冒着热气,粉丝晶莹剔透,几朵葱花和绿色的芹菜叶妆点在上头。 一瞬间,他脑海浮上前段时间看的诗集。 汤白湖上中秋月,苕粉剔透玉玲珑。 马阳钊用力的甩开这不合时宜的诗兴,懵着一双眼问道。 “不是,我这是在哪里?不不,我怎么在这里的。” 嗨呀,他都懵了。 宋延年:“这是老鸭粉丝馆啊,咱们说好过来吃粉丝的。” 他回头喊钱婶。 “婶儿,帮我再上一碗粉丝。” 钱婶:“哎!就来!” 白良宽看着马阳钊偷笑,他这傻傻的样子太逗人了。 钱婶将汤面往桌上一搁,“老鸭粉丝来了,后生慢用。” 她看着马阳钊的眼神里满是歉意和同情,真是折腾到这年轻人了。 马阳钊呆呆的拿起筷子,喃喃了一句。 “好像我这碗更丰盛一点,不知道价钱是不是也更贵一点。” 钱婶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今儿啊,钱婶请你们吃粉丝。” 是他们家玉京吓到人了。 都吃完面了,马阳钊还没理清事实。 “我们刚才真的没有看到蛇吗?好大一条,白色的,又长又粗,肥肥的。” 冯玉京跑出后院想找宋延年,他恰好听到了这话。 ……你才肥,你全家都肥。 …… 另一边,曹二幽幽醒来,他觉得脑袋瓜一阵阵的发昏,他艰难的爬了起来,踉跄着往前跑。 “娘,娘,钱婆子杀人了,呜呜,她把我杀了。” 曹老太正在院子里替人浆洗衣裳,听到这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钱婆子杀谁了?” 曹二:“我啊!娘,呜呜,我被她杀了,她拿刀抹了我的脖子。” 曹老太将手中的衣服摔下,几步上前,气势汹汹的拎起他的耳朵。 “杀你?” “我看你是大白天的发了癔症,你瞧你这身上,衣服穿的比我还整齐,哪里像是受伤的人?” 曹二上下摸索着自己,咦,他脖子上的伤口呢?怎么不见了? 伤口是摸不到了,但是他真的好痛啊。 脖子痛,全身都痛,就像是一层皮被灼烧了一样,热热辣辣的疼,脑袋瓜还一阵阵的发虚,眼前还发黑。 “是了是了,那条大蛇把我吞到肚子了,它臭死了,胃里头的汁水要将我化开。” “啊!妖怪妖怪。” 看着疯疯癫癫跑远的曹二,曹老太坐了下来重新洗衣裳。 她用力的搓手中的衣裳,这衣裳就像是她的仇人。 “疯子!” “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第117章 (捉虫) “吃得好饱啊。” 白良宽摸了摸肚子,一脸的满足。 他要收回刚才那句话,要是有延年兄作陪,偶尔还是能来这老鸭粉丝馆,吃吃这粉条的,滋味着实过分美味。 冯玉京吊梢着一双冰冷的眼眸看了过来,白良宽连忙缩回目光,身子抖了一下。 阿弥陀佛! 无量天尊! 他在心里乱喊一通。 宋延年恨铁不成钢,瞧这没出息的模样。 小蛇妖而已,他还在这呢,怕啥! 三人稍作休整,便打算回长乐坊的小院子。 宋延年将银锭放在桌上,冲厨房方向喊道。 “钱婶,我们先走了啊,下次再过来。” 钱婶正在厨房里忙活,听到这话连忙将手中的活放下,她拉开帘布走了出来,湿漉漉的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 见宋延年要走,钱婶面带不舍的问道。 “这就回去了?不多玩一会儿吗?” 她的视线落在桌上,那里一个小银锭一下就撞进了她的眼里。 第191节 她抓起银锭子,二话不说的就往宋延年怀里塞。 “嗐,来婶子这里吃饭,还付什么钱啊,见外了见外了。” 宋延年推辞:“情分是情分,生意是生意,咱们一码归一码,婶子你还是收下吧。” 旁边白良宽也跟着帮腔,马阳钊还在神游。 “不行不行,说好了婶婶请你们的,再说了,我们家玉京今天给大家添麻烦了,哪里还能收你们的银子。” “只是几碗粉条,婶婶还觉得礼太轻了拿不出手,快将银子收回去吧。” 钱婶坚决不收,多说几句还着急了。 最后,宋延年只得将银子收了回去,笑道。 “那就多谢婶婶款待了。” 钱婶笑眯了眼睛,继续刚才的问话,“对嘛,这才像话,怎么这么快就回去了?不多玩一会儿吗?” “不然在这留个晚饭吧,婶婶杀只鸭子,做咸水鸭吃怎么样?” 宋延年:…… 他这才刚吃完中饭呢,钱婶还是这么热情。 他推辞道,“下次吧,我们出来也有段时间了,该回去了。” 钱婶面露不舍,但她是个老妇人,除了和这书生伢子唠嗑唠嗑家常,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聊些什么,她怕自己说多了惹人烦。 嗐,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就是这样吧,又想留人说话,又怕自己的车轱辘话惹人嫌弃。 钱婶有些惆怅。 宋延年见状顿了顿,继而凑近钱婶,在她耳畔悄声道。 “婶儿,我过几天再来,你别嫌我吃的多就行。” 他的视线瞥过白良宽和心不在焉的马阳钊,带着笑意道。 “下次啊,我自个儿一个人来,不带他们两个,哪能回回让他们跟着我蹭婶婶家的粉丝,美的他们!” “咸水鸭留给我一个人吃就行了。” 钱婶被逗乐了。 她豪气的挥了挥手,放下豪言。 “都来都来,这三碗四碗的粉丝,还吃不穷婶婶。” 宋延年站直了身子:“行!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 告别了钱婶,走出店铺一段路了,背后有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原来是一直在大堂里偷瞧宋延年的冯玉京。 宋延年停下脚步等他。 “怎么了?” 冯玉京抬起头:“嘶~我变不回去了。” “这样难受!” 他似乎是想起什么,冰冷又无情的眼眸里闪过唾弃,最后却还是屈辱的自我妥协。 只见他努力的学着冯萍萍的动作,瘪嘴,眼里浮现小泪花,声音柔柔又小声。 “哥哥,嘶~” 宋延年:…… 他有些哭笑不得,这都哪里学来的啊,不伦不类的。 他摸了摸冯玉京的脑袋,看着他的眼睛道。 “你今天闹的动静太大了,好几个人看到了你的真身,这几天说不定会有道人来查,他们不一定有我这么好说话了。” “到时,一个不留神就被人捉去泡酒了,怕不怕?” 他想了想,上次捡到的那块奇石倒是能刻一个封灵符在上面,便继续道。 “等我下次来的时候再解开。” 冯玉京倔强的保持住姿势,就是不妥协。 他才不怕他们,来一个拍一个,好办的很。 宋延年:“道人来了,会给钱婶他们带来麻烦的。” 是这样吗?冯玉京皱着一张脸,随即不情不愿的应道。 “那行叭,你记得早点来,嘶~” 宋延年逗他,“这下怎么不叫哥哥了?” 冯玉京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跑开了,一溜烟人就不见了。 宋延年:不愧是蛇妖,这速度够快! 旁边,马阳钊抱着肘,脸上有些不痛快。 “延年兄,这孩子怎么回事,我没惹他吧,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瞪我!” 还真别说,年龄不大,眼神倒是挺吓人的,他对上他的视线,看了两眼便不受控制的挪开了。 眼下也是看到人跑远了,他才敢开口抱怨。 邪门了这事。 马阳钊话才说完,转头就见宋延年和白良宽盯着自己,他莫名。 “这么看着我干嘛!” 宋延年摇头:“没什么。” 真是勇士啊! 他率先往家的方向走去。 白良宽:“谁说你没得罪他了?” 马阳钊:“我哪里有?” 白良宽:“你刚刚不是还说他肥肥的嘛,就饭桌上那会儿,人都在旁边听着了,你还说的那么大声。” “我……”哪有! 马阳钊张嘴想反驳,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他陡然间发现,这小屁孩的眼睛和他脑海中的大白蛇一模一样。 邪恶阴冷又无情…… “蛇,蛇……”真的有蛇,还变成人了。 马阳钊两眼发晕,眼见着又要昏过去了。 白良宽连忙顶住他,“兄弟,坚持住,坚持住,是男人就坚持住!” 宋延年:…… 这时,旁边走过几个路人,几句窃窃私语钻进马阳钊嗡嗡嗡的耳朵里。 “快瞧快瞧,这就是刚才那闭眼走路的书生。” “我和你说啊,他方才那模样可逗人了,一个大男人走路,愣是走出了咱们村小翠的姿态。” 马阳钊看着那人搔首弄姿的步伐,他瞬间站直了身子,人不怕了,头也不晕了。 他握紧拳头,侧头怒吼。 “白良宽!” 白良宽丢下他就往宋延年那边跑去。 他回过头来,笑嘻嘻的模样。 “没有没有,不是我,都是延年兄,你找他算账去。” 宋延年手指指向白良宽,言简意赅:“是他。” 宋延年和白良宽,自然延年兄更可靠一些。 马阳钊瞬间将炮火对准了白良宽。 …… 到了长乐坊的小院了,马阳钊还在讨伐白良宽。 “好哇,我就说我的屁股怎么这么痛,手还酸的很,说!你待怎么办!” 白良宽苦着脸,“谁让你昏倒了,你都不知道那时有多可怕,情况有多危急,我没有自己跑掉而是将你拖到旁边,算是生死之交了。” “你应该感谢我的!” 马阳钊一窒,有那么两分道理。 “好,这件事就算了,那我的手酸是怎么回事?!” 到底都干啥了,害他丢那么大的丑。 白良宽自知理亏,他朝宋延年投去求助的眼神。 宋延年耸耸肩摊手,爱莫能助。 “谁让你爱玩了,马兄都生气了。” 白良宽将青草小偶递了过去,不舍道:“好吧,不然,我也让你玩一次怎么样。” 他见马阳钊怒气未消的模样,强调道,“真的很好玩的!” 马阳钊一听这话,瞬间更来气了。 宋延年扶额,这吵吵闹闹的两人,闹的他脑瓜疼,比双瑞还吵! “你们玩吧,我先进屋了……” 马阳钊转头:“谁玩了!” 第192节 宋延年:…… 惹不起惹不起。 …… 同是长乐坊,不同于四合院里小打小闹的吵闹,林宅的争吵是剑拔弩张的。 紧张的气氛就像是木屋里放满了一堆的炮竹,一点火星,立马就将整个屋子炸开。 绿蕊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她跪在地上拼命磕头。 “姑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一时情急,又忧心老夫人,这才在大门口说漏嘴的,我是忘记分寸了……” “我真不是故意的……”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林子文坐在太师椅上,他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 绿蕊停了一下,她抬头觑了一眼姑爷的脸色,心下一个猛跳,顿时将头磕得更响了,姿态也显得更加真实。 林子文微嘲:起码,地上出现血花了。 魏岚珍摇了摇林子文的手,她咬唇轻声劝道,“夫君,饶了绿蕊吧,她有口无心的。” “眼下不是追究小丫头错误的时候,还是婆母的下落更要紧。” 绿蕊停了磕头的动作,她哭丧着脸,又是感激又是自责的喊了一声。 “小姐,都是我的错,是绿蕊草率了,您别为了我和姑爷为难。” 林子文没有动作。 魏岚珍:“夫君?” 林子文侧过头看来,对上他的视线,蔚岚珍的心有一瞬间的停歇,随即扑通扑通跳得更快了。 怎么回事,作甚这样看她? 无数的思绪涌上她的心头,她在心里仔细的将事情想了一遍,确定没有一丝纰漏。 白玉般娇弱的面上一直蹙着眉,挂着浓浓的担忧。 “相公不要过于忧心,婆母吉人自有天相,她这么爱惜你,定然也不想你为她急出病来的。” “夫君?” 蔚岚珍:难道急傻了? 林子文伸手抚上魏岚珍的脸颊,目光似有依恋。 多么漂亮的一张脸皮啊。 魏岚珍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似羞涩般的浮上一丝绯红,“相公?” 突然,原先柔柔搭在她面上的手,猛地一个收力,接着就是钻心般的剧痛。 林子文掐住魏岚珍的面皮,在她的惊呼声中,将她的脸拉进,耳朵凑到唇边。 “别皱眉了,我知道你在笑。” “你是在幸灾乐祸吗?” 他慢条斯理的继续张口,薄薄的红唇,以前有多诱人,现在就有多邪恶,他的一字一顿,都像砸在蔚岚珍的心中,让她不住的摇头…… 因为疼痛,声音含糊不清。 “不~不。” “好痛、好痛。” 林子文不理会她,他的声音似蛇爬过,阴冷又诡异,他凑近她的耳畔,贴着耳朵轮廓,轻声问道。 “亦或是,这事就是你干的?” 魏岚珍痛得不行,她感觉自己的面皮都要被扯下来了。 绿蕊早已经目瞪口呆了,好半晌她才尖叫了一声,顶着发晕的脑袋扑了上去。 “松开松开,你弄伤小姐了。” “松开!” “聒噪!”林子文瞥了她一眼,随手一扬,绿蕊便摔在了地上,后背和额上一阵阵的冷汗冒出。 她惊恐的看向魏岚珍和林子文,却没有力气再站起来了。 林子文似情人一般低语。 “乖,岚儿,你告诉我她在哪里?你说了我就不追究。” “真的。” 魏岚珍痛苦的摇头,她的一双美眸里积蓄满了泪水,里头满满的不敢置信和痛苦。 因为面皮被扯着,她连说话都是含糊的。 “不,不是我,尊的不是我。” 染了凤仙草的指甲将林子文的手背都挠出一条条血痕。 林子文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他抓着魏岚珍的面皮将她提溜起来,一双眼上下扫视的打量了两遍,最后嗤了一声。 “果然,美人皮下都是肮脏的东西。” 魏岚珍:“唔没有,没有,夫君信我……” 林子文将她一丢,魏岚珍狼狈的扑在了地上,她颤抖着手去摸自己的左脸。 肿了肿了! 是不是还破了? 会不会很丑?肯定很丑! 林子文随意的瞥了她一眼,凉凉的丢下一句:“你最好祈祷不要让我找到证据!” “不然!” 他阴沉下脸,就像是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我让你后悔嫁入林家。” 说完,他抬脚踩过地上绿蕊的手,直接往外走去。 魏岚珍摸到自己面皮的肿胀,瞬间崩溃。 她将椅子推倒,木椅发出巨响,咕噜噜的滚到角落里,愤怒的尖叫。 “林子文,我是太师府千金,你敢这样待我!” 我才是能让你后悔的人! 走到大门处的林子文停住了脚步,回头望了过来。 对上他面无表情的目光,魏岚珍心中一窒,浓浓的后悔又冒了上来。 疯子,这一个个的疯子! 林子文用右手手掌轻轻敲击了几下左手,轻笑道:“是啊,我差点忘记了。” “你是太师的千金呢。” “你说,要是过几天,太师阅卷结束,我和他说起林府老夫人丢失的事,他是会怪我打你呢,还是会心生疑窦呢?” 他嘴角勾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毕竟,事情这么巧,他丢了个真千金,我丢了个老母亲。” “太师府的千金你告诉我,事情怎么就这么巧了?” 他摇头叹息,面上带着惋惜之意。 “你啊,真是走了一步昏棋……” 女人就是女人,嫉妒心一起,便什么都顾不上了,真是昏头了…… 魏岚珍捂着脸,摇头。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真的不知道啊。” 一行行清泪似珍珠一般的从她的眼里滴落。 “妹妹丢失这件事,我也一样伤心,她是太师府的金枝玉叶,我就是小小的孤女,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害了她?” “夫君你说话好没道理……” “老夫人是我的婆母,她要是出什么事了,我们林家哪里还有什么面子?” 她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再抬头眼里的悲伤几乎要化为实质溢出。 “以后,咱们的闺女也是姓林,你怎么能说婆母丢失这事是我干的,这屎盆子我不认。” 美人落泪,可怜又可爱。 林子文打量着她没有说话。 魏岚珍心下一个发狠,两下就站了起来,奋力的冲墙壁上撞去。 魏岚珍缓缓滑到地上,她面上绽开一个凄楚的笑,声音喃喃:“不是我,不是我……” 林子文手一松,看着魏岚珍的额头上的血有些动容。 他打量了魏岚珍两眼,难道真的是凑巧? 魏岚珍:“我是生气婆母老是拦着我们亲近,可我,可我,真的没有半点害她的心……” 她泣不成声。 …… 良久,绿蕊爬了过来,“小姐,姑爷走了。” “啊!你的伤口……小姐,我扶您起来,咱们先给您包扎一下伤口吧。” 魏岚珍昏着头任由绿蕊将她扶到梳妆台前。 第193节 绿蕊含着泪正在找药,“哪呢……搁哪里了,我明明带了呀。” 因为着急,绿蕊就跟无头苍蝇一样瞎转悠。 魏岚珍充耳不闻,她染了凤仙草的纤纤玉手抚上了榴花铜镜,另一只手轻轻的碰了碰自己的伤口。 “嘶~” 真痛啊。 没事,你们只会比我更痛! ……找吧找吧,找到天荒地老也找不到……呵呵。 镜子中,娇艳的唇勾起好看的弧度。 …… 太师府里。 “二少奶奶,二少奶奶。” 王氏正在吃糕点,听到小丫头咋咋呼呼的声音,她放下茶点,开口道。 “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的,二少爷不在家,咱们也得有点规矩。” 小丫头一脸听了大消息的模样。 “二少奶奶,你一定想不到吧,咱们的亲家婆和男人私奔了,整个京城都传遍了。” 王氏一口茶水噗的喷了出来。 第118章 “奶奶~”王氏身边的大丫鬟彩杏惊呼了一声。 王氏撕心裂肺的一阵咳嗽,彩杏一边替她顺气,一边拿眼刮下方的小丫头。 “毛毛躁躁的,奶奶要是有个好歹,仔细你的皮。” 小丫头绞了绞手,两个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两分无措。 王氏好不容易顺过气来,她挥退彩杏,“没事没事,我哪里就这么娇弱了。” 她白皙且有些富态的手轻轻搭在桌上,另一只手冲下方的小丫头招手。 “来来,丫头。” “叫你呢,这么畏畏缩缩做啥,做奶奶家的丫头,别的可以不出众,但气质这块,咱们得拿捏紧喽。” “是,少奶奶!”小丫头立马昂首挺胸, 王氏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对喽,这样才像样。” “来,和奶奶说说,你刚才说的是什么?亲家婆和人私奔了?” 王氏眼里有着困惑,“哪家亲家婆?” 这魏府是个大家庭,姻亲也比较多,不过,不管是哪家亲家,亲家婆和人私奔,委实都是一件大事啊。 亲家公该怎么办! 旁边的彩杏也跟着摇头,“奴婢也不知道是哪家。” 小丫头一脸兴奋,“少奶奶,还有哪个亲家婆,就是岚珍小姐前段时间嫁的翰林老爷啊,是他家的老夫人和人私奔了。” 说完这话,她两眼亮晶晶,还用力的握了下拳头邀功。 “我一听到消息就跑回来告诉奶奶了。” 林翰林家的?王氏和彩杏面面相觑。 “不能吧。” 提亲的时候两方见过面,王氏那时跟在婆母和太君后头,替议亲的魏岚珍壮势,她对林老夫人还有印象。 那就是个以儿子为天的妇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王氏:“可能是消息有误。” 女人这一生盼相公出息,比这更好的,就是儿子有出息。 林老夫人含辛茹苦的养大林翰林,做针线熬干了自己,一路供他考学,没道理林翰林出息了,她反而和人私奔了。 图啥!一把年纪了。 这简直是唱曲儿不着调,离大谱了。 王氏挥手,笑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啦。” 小丫头点头:“真的,奶奶我不撒谎,外面都传遍了的。” “奴婢刚刚听说的时候,也觉得不大可能,还想着是不是哪户人家,想要中伤咱们太师府,特意又打听了一遍。” “消息最早是从宾悦客栈里传出来的,听说是举人老爷们说的。” 这举人老爷可是读书人,接下来要做官的,哪里有人会胡说。 王氏不理会小丫头的稚言稚语,她唤来奶兄王阿大。 “劳烦大哥跑一趟了,这林家毕竟是咱们的亲家,眼下公爹还在贡院里批阅卷子,一时半刻的出不来。” “二郎又出远门,我既然知道了这件事,于情于理都要过问一声。” 王阿大:“少奶奶放心,小的一定打听的妥妥的。” 说完,他便躬身告退了。 …… 王阿大是个利索人,不过小半天时间,他就回魏府禀告二少奶奶了。 王氏正在和彩杏几个小丫头打吊子。 她将牌搭在脸上,露出带笑的一双眼,“来,都放马过来吧,少奶奶我运道旺着呢。” 几个小丫鬟都是莺莺燕燕的娇俏小女孩,顿时一阵讨伐少奶奶,不大的一个小厢房里,愣是整出十来人的热闹。 王阿大动动鼻子,忍住了想打喷嚏的念头。 他快言快语的将事情说了一遍。 “林府的老夫人是进香的时候人不见了,本来事关女眷,林翰林要悄悄的找人,不想岚珍小姐身边的绿蕊说漏了嘴,让人听了去。” “消息传到宾悦客栈,不知怎么的,就被举子们说成老夫人和人私奔了。” …… 听完王阿大的话,王氏侧头对彩杏说。 “我就说那小丫头的话说不准,你瞧这些读书,舌头比咱们妇人还要长。” “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喽,事关人清誉的事也敢瞎编乱造,唉,亲家婆受累了。” 彩杏笑着应和了两句,“那是,还是奶奶真知灼见。” 王氏噗嗤一声又笑了。 “啥不伦不类的说法。” 片刻后,她的笑僵在了脸上,洗牌的动作也停下了。 “等下!” 她的目光看过扫过众人,带着一丝发现大事的紧张和兴奋。 “我刚才没听错吧,这,亲家婆也是在进香的时候丢了?” “去打听打听,是哪一家寺庙丢的人?” 王阿大想了想,回答道:“好像是灵隐寺,对,就是灵隐寺!” 王氏站了起来:“巧了巧了!” 彩杏:“奶,奶奶……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吗?” 王氏一击掌,“这可太不对了!” 她想起那无缘得见的正经小姑,她不也是进香的时候丢的吗? 她听二郎说过,就是灵隐寺! 彩杏:“是啊,这和林翰林家的老夫人丢了有什么关系?” 只能说,这求太平的庙宇太过不太平罢了。 王氏有些富态的手摩挲着下巴,一副似有所思的模样。 “怎么没有关系了,关系大了。” “这中间可是有一个共同的人。” 彩杏和王阿大等人都瞪大了眼。 这,他们奶奶这也太敢想了吧。 王氏挑起细长的眉,“怎么,你们觉得不可能?” 彩杏:“不可能吧,咱们太师府对岚珍小姐可是有大恩的。” 不然,那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孤女,早就被宗亲氏族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再说了,太师府可是拿她当千金小姐在娇养。 王氏:“大恩?咱们老祖宗可是都说了,升米恩,斗米仇,做人呐,尤其是做好人,千万不能太好。” “还有啊,不是自己家的孩子,别养!伤钱伤身又伤心。” 她说完这话,便转身吩咐王阿大,让他盯紧了林府的动静,尤其是魏岚珍小姐。 王阿大领命走了。 “不打了不打了!” 第194节 因为这出事,王氏失去了兴致,马吊更是早早的散场了。 到了夜里,王氏的精神还在亢奋,翻来覆去的在想事情。 彩杏劝她歇息,“奶奶,这事咱们急不得。” 王氏扼腕,这么大的消息,不能立马告诉相公和公爹,真是可惜。 随即她又兴奋起来,要是真的给她发现一星半点的异常,以后,在太君,婆母和公爹面前,她可是比自家相公还要得脸。 美滋滋! 彩杏替她将有些乱的被子盖好,无奈道。 “奶奶,你真的该睡了。” 红烛吹灭,犹剩一缕青烟。 …… 林翰林府上的老夫人和人私奔! 这消息就像一个大瓜从天而坠,瞬间压过了春闱等榜的势头,俨然成为京城扛把子的谈资。 当然,有脑子的人稍微想一想,便知道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 最后只能叹息一句:“流言猛于虎啊……” 长乐坊的小院里。 白良宽听到这消息还觉得荒谬,他转头对宋延年道。 “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气死我了,林翰林人这么好,还替他们看卷子,点评指点问题,结果呢,他们转眼就这样说人家的娘。” “那天一个个还说不可能不可能的。” 怎么转头就将这私奔的话传得满天飞了? “延年兄,你倒是说句话啊。” 宋延年刻出最后一笔的蛇鳞,这才满意的收了刻刀。 一个吹气,一条活灵活现的小蛇石雕就出现在手中。 只见它似龙盘张嘴,蛇头嘴牙大张,露出里头尖锐的獠牙和蛇信,一双蛇眼冰冷无情,望之带着迫人的气势。 “好了。” 过两日就给小蛇妖送去,他就不信了,这还赚不到一句真心实意的哥哥? 白良宽也凑过来多看了几眼。 蛇盘身立头,上头的鳞片都栩栩如生,吓得他往后跳了一下。 “嗬!好家伙,它的眼睛会看人!刚刚那蛇信是不是也动了动。” 宋延年对自己的手艺满意不已。 “自然。” “这石雕还可以吧。” 白良宽伸出大拇指,“大家之作!” 一块破石头都能雕成百两银钱的模样,这不是大家之作谁是。 白良宽勉强拉回自己的思绪。 “延年兄,我刚才和你说的林翰林的事,你听到了吗?” 宋延年:“听到了。” 白良宽:“你说这些读书人怎么这样,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 宋延年:“这就是谣言。” 他想起那日大堂中,每个人口中升起的一丝一缕的黑雾。 “人都是听自己想听的。” 翰林家的老夫人失踪,哪里有翰林家的老夫人和人私奔来的劲爆。 宋延年将雕刻好的蛇像装进一个小荷包里,又将刻刀等物收好,这才平静的对白良宽道。 “谣言止于智者,我们做不到制止他人,约束好自己就是了。 “对于谣言,最有力的反击就是不理会,不要让他们的口舌,成为咱们的是非。” “我想,林翰林此时最该做的事,应该是早点找到他的娘亲,旁的事情,都是些细微末节。” …… 翁氏在哪里? 京城上下,听闻过谣言的人,都对她的下落有两分关心。 只是她一个大活人,却像那泥牛入海一般,从那日起就无一丝一毫的消息。 听到私奔的说法时,林子文差点咬碎了后牙槽。 他挤出笑,对手下的家丁道。 “无妨,都是谣言罢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老夫人。” 林老夫人进香的寺庙是灵隐寺,这也是个大庙,林翰林虽说是翰林,但皇城根脚,就是掉个砖头也能砸出个皇亲国戚。 小小翰林修撰,位卑言轻,多去了几次,寺庙里的大师便打发小沙弥来应付。 “施主,老夫人确实不在我们庙里,您去别的地方再找找吧。” 林子文看着佛光灼灼的宝刹,立身不正,到底是心有忌惮。 “叨扰小师傅了。” “阿弥陀佛。” 他又找过魏岚珍两次,却无分豪发现。 …… 他请了大夫替魏岚珍看过,大夫说要是力道再重上三分,夫人倒也不必请大夫了,直接宴请亲朋好友吃席便是。 林子文只得又塞了几锭银两,将大夫打发走。 他不禁怀疑,难道真的不是这魏岚珍? 他伸手抚向魏岚珍包了白布的脑袋,魏岚珍瑟缩的偏过头。 林子文:“岚儿,那日我也是一时情急,我没有想伤害你的。” 他的手抚过魏岚珍另一半完好的面颊,款款深情。 “这二十多年来,娘她为我付出了许多,那天听到娘不见了,我一时急火攻心,这才迁怒到你头上。” 魏岚珍看着这眉眼微拧,似有层层心事的男人,后背不可抑制的冒出一层鸡皮疙瘩……疯子! 她柔柔一笑。 “没事的,相公。” “岚儿没事了,大夫说这些日子静养几天,脑里的血块便会慢慢的缩小,你还是紧着婆母的事吧。” “一想到,婆母她,她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受苦受累,我这心里,嗐……”可太痛快了。 后半句,她低下头,没有说出口。 林子文替她掖了掖被子,没有听出她的未尽之言,“你好好歇息吧,我再去找找娘。” …… 时间就这样不经意之间,偷偷从指缝间溜走,谁都想留住它,但是谁都留不住。 四月十四,魏太师手捧十份元魁卷,以他为首的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进入皇城。 金銮殿。 魏太师等人跪地,口呼圣上。 “臣等不负陛下所托,今年春闱举人的卷子已经全部阅毕,共400名贡士,这十份卷子是臣等斟酌选出的元魁卷。” “请圣上定夺。” 老皇帝坐在金銮殿上的椅子上,他看了下方一眼,手轻轻一动,低声道。 “呈上来。” 旁边的孔公公便微微躬身,沉默的下去将卷子接过,转身呈给皇帝。 老皇帝:“魏太师辛苦了。” 魏太师躬身致意,“为圣上效劳是臣等的职责,谈不上辛苦。” 金銮殿的龙椅上,老皇帝将一份份的卷子看了过去,一时间,整个大殿很安静。 老皇帝眼睛瞥了一眼旁边,孔公公立马捧过朱砂和毛笔。 老皇帝御笔点好名次,收笔。 “好了,就按这个名次来吧。” 孔公公将卷子稍作整理,重新捧下去给魏太师。 老皇帝似有疲惫,声音有些闷且干咳了几句,“好了,没事就退朝吧。” 随着太监一声退朝,穿着官服的大大小小官员,鱼贯的退场。 …… 走到御花园了,老皇帝对身边的孔公公道。 “我记得林翰林是上一次的状元郎。” 孔公公:“是。” 老皇帝:“这乐亭县,还真是文风昌盛啊,方才那卷子我看了,里头有一位名为宋延年的学子,卷子答的非常不错,我点了头名。” “就是不知道殿试时表现如何了。” 第195节 孔公公:“雷霆雨露均是天恩,能得陛下一声赞赏,想必那位宋举人已是十分开怀,殿试时定当竭尽所能,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老皇帝哈哈笑了两声。 “平日你看你闷头闷脑的,大家都说你话少,这不是挺会说的嘛。” 孔公公赔了个笑,退到旁边又成了个闷嘴葫芦。 老皇帝摇了摇头,“你啊你,刚夸你两句,就又闷回去了。” 不过,他也确实喜欢身边的人话少一些。 安静。 …… 四月十五,会试张榜日。 这一日天公作美,万里无云,一碧如洗。 用过早膳,宋延年看着马阳钊被双瑞推进了屋内,一脸懵圈的被双瑞逼着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 双瑞又往他手中塞一柄折扇,腰间挂上一个环佩,上下打量了几眼,这才满意的后退。 宋延年靠近白良宽,小声道。 “总觉得这样有点傻气。” 天又不热,手中还要拿把折扇。 白良宽心有余悸的点头,“我也觉得。” 双瑞和马阳钊出来了,宋延年和白良宽立马站直了身体。 马阳钊将衣摆拉直,动动脖子,问宋延年和白良宽,“怎么样。” 白良宽伸出大拇指:“好看!” 宋延年侧头看了他一眼,想不到你是这样的白兄啊。 马阳钊视线落在宋延年身上,显然还在等他的评价。 宋延年:“好看!” 他的视线落在衣袖和领口处,继续说道。 “衣服是嫂子做的吧,嫂子有心了,你看着腾云祥纹,绣在这不显眼的地方,低调又华丽,马兄穿上这一身,立马就精神起来了。”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不外如是。” 白良宽:…… 他悄悄冲宋延年投去佩服的目光。 他输了他输了…… 自叹不如啊。 双瑞兴奋的脸都红了,“对对,就是我们少奶奶绣的。” 马阳钊被夸的有些羞赧,小声的说了一句,“她是不错。” …… 这次的张榜告示在礼部衙门门口,那儿有一座彩亭,宋延年几人叫了一辆马车,在老远的地方,马车就不动了。 前方太过拥堵。 掀开帘布,看着那乌泱泱的人群,好多一些还是家丁打扮的,宋延年打趣双瑞。 “双瑞,你将你家少爷打扮得这么精神,小心有人来个榜下捉婿。” “你可得替你家少奶奶看紧喽!” 双瑞:“……啊!” 逗完小书童,宋延年转头问旁边两位。 “这么多人,不然咱们先下车,自己走路过去吧。” 马阳钊点头:“只能这样了。” 结算完车资,走了一会儿,白良宽问道。 “哎,双瑞那小子去哪里了?” 马阳钊并不在意:“没事,那小子机灵着,走不丢的。” 眼下还是看榜比较重要。 …… 巳时三刻,吉时到。 在礼炮声中,红榜上的红布揭开,红底黑字,牵挂着数千人心思的红榜,终于露出了它的面目。 宋延年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旁边白良宽也一把抓住他,兴奋道:“我中了我中了!” 宋延年从下往上看,待看到倒数第二个名字的时候,不禁莞尔。 他拍了拍白良宽:“中了就好,过两日殿试的时候再努力一把。” 白良宽一脸喜色。 倒数第二个又怎么样,他也是贡士了,殿试没有落榜一说,他再不济也能考个同进士。 啊,人生真是美好! 不一会儿马阳钊也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百七十七名,虽然中了,但他对这排名显然有些不满意和忧心。 “靠后了一点,这次贡士四百名,按往年来看,后一百名估计就是同进士了。” 白良宽乐呵呵的安慰他道。 “没事没事,你瞧你这排名多吉利,七七,咱们的七夕就定在这个日子。” 马阳钊:“……”这,吉利在哪里了? 宋延年笑着道,“良宽兄说的是,七宝通灵,七这数字确实不凡。” “洪荒时女娲补天造人,她先后造了鸡、狗、猪、羊、牛、马,而到了第七日,才是我们人,是以七这数字,称为人日。” “双七双人乃从也,寓意着万事从心顺意,马兄这名次的意头颇好。” 三人说说笑笑间便往空地中走去。 这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家丁打扮的下人,拦住了宋延年三人。 他拱手客气道,“打扰各位进士老爷了。” 宋延年等人便也还礼。 管家的目光打量过三人,最后还是将目光落在穿的最体面精神的马阳钊身上。 他心中扼腕,另外一个衣裳不显,气质却着实风华出众,嗐,小姐为何生的如此早啊。 “敢问进士老爷家乡何处?” “我们乃是……” 还不待他将自家家门报完,就见一书童带着十来个壮汉,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 “我们家少爷有奶奶了,你找别人去。” 马阳钊有些丢脸,他朝管家拱手。 “小书童年幼无知,言行无状,还望兄台见谅。” 管家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书童后方的汉子,个个人高马大,这还有些凉意的天气里,有两个还半袒露着胸膛,露出虬结的肌肉…… 唉,自己这边的软脚虾抢不过啊…… “没事没事。” 白良宽看着他转身带人走,还犹自不相信的瞪大了眼。 “不是……延年兄,咱们两个还站在旁边呢,他都不问问我们吗?” 宋延年:“问你你就跟他走了?” 白良宽:“这倒不是。” 宋延年:“那不就得了,还省得你拒绝他。” “结果一样,就不必计较过程了。” 白良宽:…… 那边双瑞正在给每一个壮汉分银子。 “麻烦大哥们了,多谢了。” 他们四人在一群壮汉的拥护下,顺利的走了出来。 白良宽看了一眼身后的随从,似有所感:“这是我人生最有派头的一次,没想到还是蹭了马兄的光。” 宋延年:“……哈哈哈。” 待人散了,马阳钊才有空找双瑞算账。 “你怎么回事,那些人哪里找来的?” 双瑞:“就在市集那里,他们都是扛大包的大哥,我说了一人五十个铜板,就都跟我来了。” 马阳钊脸都绿了,一下子就撒出了几百枚铜板。 这败家的小书童。 宋延年:“双瑞干得真棒!” 白良宽:“是啊是啊,要不是双瑞机灵,咱们哪里能走得这么顺利。” 双瑞谦虚:“哪里哪里,多亏了宋公子提醒,不然今日差点就出大事了。” 第196节 “都是您的功劳!” “公子要是真被别家小姐抢走了,我该怎么和家里的少奶奶交代?” 双瑞说到后面,一脸真心实意,显然他是真的这样想的。 宋延年听完哈哈笑了起来。 “不客气不客气。” 马阳钊:…… …… 会试张榜后,整个京城热闹了一天,学子们就又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收心在家,为四月二十一的殿试做准备。 虽说殿试不会落榜学子,但进士分三甲,最后第三甲更是有如夫人的称谓。 落榜的人失意的归乡,热闹了月余的客栈,终于又安静了下来。 第119章 (捉虫) 四月二十一日,殿试。 清晨,四百名贡士按照红榜上的名单,一个排一个的等在宫门外,长长的队伍井然有序。 宫门朱红,古朴又厚重,两边站着守卫的金吾卫。 他们将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目光直视前方,只这么一站,便站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宋延年站在队伍的最前端,他们这行人,前两日就在礼部侍郎的指导下,学了一些简单又必须的宫廷礼仪,因此,大错是不会有的。 礼部的黄大人手持名册到场点名。 看到人群中的宋延年时,他的眼中再次涌起赞叹的神色。 当真是珠玉在侧啊。 这会试张榜后,因为会元的年龄较轻,朝中几个大人倒是起了争议。 魏太师气怒的将卷子翻了出来,是以,这宋贡士的卷子,大家都不陌生。 他也看过其中的一篇策论。 文风老辣又不失圆滑,整篇文章看下来,简明扼要却又字字珠玑。 当真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可得。 更难得的是,这锦绣文章做的好,宋贡士模样生的更好,只是站在那儿,隐隐就有青青翠竹,挺拔坚韧的风骨。 黄大人家里就只有两个小子,他暗暗盘算着亲朋好友家的闺女,是否有谁和这宋贡士差不多年龄的。 当不成亲家,他还可以当个媒人嘛! …………… 宋延年自然是不知道黄大人的所思所想。 他接过黄大人递来的纸张,轻声道了一声谢。 这两份的纸张,是一会儿殿试时要用的答题用纸,大家伙都小心的将它收好。 黄大人点完名又分好答题用纸,确定无误了,这才两步走到金吾卫旁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接着,众人就见金吾卫点了个头,指挥同僚一起开了那扇厚重又古朴的大门。 皇宫大门,第一次朝众人敞开。 …… 在鸿胪寺司员的指引下,众人揣着紧张又兴奋的心,鱼贯的走入宫门,迈出他们为官的第一步。 保和殿。 贡士一一落座,大殿虽然大,但有的角落采光不是很好,宦官便将那里的桌椅搬到了走廊外头,让他们坐在那儿答卷。 风和日丽,廊间的几个贡士倒是不介意。 宋延年的位置不错,靠近窗户,采光也好,几缕阳光照进,轻柔的撒在案桌上。 他看了一眼殿外走廊,对外头的贡士投以同情的目光。 朝有棉絮云,下午雷雨鸣。 今早出门时,他就注意到了,天畔可是漂浮着一大片的棉絮云,此时虽然风和日丽,但下午的时候就该变天了。 到时,绿瓦屋檐虽然能为他们遮雨,但它不挡风啊,要是风大一些,雨水又该泼进来了。 宋延年:想想都觉得有点惨。 …… 主持殿试的主考官是皇帝陛下,四百名的贡士,要是都靠皇帝看卷子,那估计得累坏他了,是以,除了皇帝,还有十来名的官员协助这场殿试。 陛下还没有这么早来,大家又是失落又是有隐秘的庆幸。 …… 所有人落座后,宫人沉默却又井然有序的穿梭在这保和殿内,为每个贡士分发试题。 宋延年将试题上的小红带拆掉,展开铺平,一道论策题便展露在他眼中。 别看只有一篇论策,题量好似不多,但这场殿试他们要从清晨的巳时答到日落的酉时,整整三个时辰。 宋延年又看了两遍题目,待心中有了方向,这才凝神下笔。 保和殿很安静,一时间只有众人的呼吸声以及纸张的摩擦声。 ……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撒在案桌上的日光早已经悄悄的移了位置,不见踪影。 “陛……”下? 监考王大臣是康王,他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看到老皇帝时,他连忙起身施礼。 老皇帝抬手制止了他,小声道。 “王弟不必多礼,贡士们答题要紧。” 虽然他的声音很轻,但还是有很多学子注意到了这边,人群中有了不大不小的一些骚动。 有两个心态不够稳的,直接一个手抖,差点就将卷子弄得脏污,这下正慌手慌脚的将笔搁到砚台上,拿出帕子去擦拭桌上的墨渍…… 老皇帝见状笑了笑,对身边的孔公公道。 “都还是孩子呢。” 孔公公看了下那掺杂着几丝白发的中年男子,收回了目光。 ……孩子有些老啊……陛下您高兴就好。 老皇帝在几个学子身后看了一会儿他们的答卷,有时蹙眉,有时点头。 不久,他便走到了宋延年身后,最先吸引他目光的是那一手的好字,待看到内容后,他便停留住了脚步。 …… 宋延年的余光扫到一丝明黄,他没有想过多,还是按着自己的节奏,不急不缓的将自己的想法付之纸上。 等到他换了一张卷子,身后的那抹明黄才消失。 …… 皇帝巡视了一圈,看得差不多了,转头对身边的孔公公道。 “走吧,我在这里,倒让好几个孩子紧张了。” 殿外。 老皇帝和孔公公说闲话。 “这次的会元年纪轻轻,心思倒是沉稳。” “方才我在他身后,他应该注意到了,答得却不慌不急,内容也是有条有理的,很是不错,是个大将之才。” 孔公公躬身:“陛下看中的人,怎么会有差错?” 老皇帝哈哈笑了一声,“马屁精!” “那孩子还生的好,如此倒是难办了。” 孔公公不解,生的好怎么了? 不过皇帝不说,他也不追问。 好的奴才,只要会倾听,偶尔再应和几句就好了。 …… 午时,宫人为各个贡士分发午食。 宋延年看着案桌边的大炊饼,有些不想吃。 这段时间,他吃这炊饼都吃伤着了,想不到就是到了殿试,还是逃不了大炊饼啊。 大家伙儿忙着写卷子,肚中饥饿的人囫囵的咬了几口,便将炊饼放旁边了。 宫人还在桌上搁了一袋清水,但是大家都喝的比较少,实在渴了也只是抿上两口。 殿试上茅房必须有宫人和金吾卫共同跟随,这茅房上多了,麻烦别人不说,自己也觉得自己事多。 索性殿试是最后一天了,大家忍忍也能过去。 …… 未时,天气突然骤变,无数的阴云从天边以摧枯拉朽的姿势奔卷而来,天色一下就暗了四五分。 飞沙走石,风吹得人脑壳发疼。 廊间的几个贡士吓得面色发青,他们放下笔什么都不顾,就只保护住自己面前的卷子。 宫人焦急的看了几眼,连忙进入禀告康王。 第197节 康王便让人帮忙将桌子凳子挪进来,又为这些贡士分了几根手腕粗的大红烛。 一个年轻的贡士感激的开口。 “多谢康王殿下体恤我等!” 这话才出,旁边守卫监视的金吾卫立马出声警告。 “考场禁止喧哗!” 那贡士看着金吾卫脸都有些白了,赶紧落座继续答题。 …… 宋延年答完最后一题,试题的最后不忘写上“臣谨对”以做结尾。 他搁笔待试卷干透,这才仔细的回头细看,确定无误了,才以楷书誊写。 笔酣墨宝,自然是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 这次殿试的卷子只有糊名而没有誊写官誊写,因此,考生的字也是评判水平的标准之一。 宋延年将这几年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笔力全都用上了。 最后,落在白纸上的墨字迤逦端方,飘若浮云,矫若惊云,看上去颇有气势…… 宋延年满意的收了笔。 他抬头看了眼周围,此时已经接近酉时,保和殿里,三三两两的案桌已经有些空了,一些贡士已经提早交卷,并且出了保和殿。 宋延年想了想,干脆便等酉时的钟鼓声响。 他又低头看手中的卷子。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很快就到了酉时落日时分,钟鼓楼的大钟敲响,声音闷闷又沉沉。 宫人在康王的示意下,对着下方喊了一声。 “时间到~” 他的声音有些尖,高喊声还有些刺耳。 听到这话,不管写完还是没写完,众人都停下了笔,沉默的收拾考篮,任由宫人将卷子糊名。 …… 未时的那场雨来的凶,去的也快。 除了一地的湿泞,就只有宫院里那些被风雨打折的花枝,还昭显着大风大雨曾经来过。 天空已经一片晴朗,西下的日头遥遥的挂在山畔,欲坠未坠。 宫殿外有专门的引路宫人,宫人面白无须,低眉耷眼,声音掐的有些尖。 “几位贡士老爷跟咱家来。” “劳烦公公了。” 宋延年等人跟在公公的后头,走过长长的石阶路,又穿过两个回廊,便来到了宫门处。 领路的太监出示腰牌给守卫的金吾卫。 金吾卫点了个头,开了个小门。 “可以了,出宫吧。” 宋延年回头看了一眼皇宫,在落日的余晖下,那金黄色的琉璃瓦重檐殿顶,分外的璀璨。 金碧辉煌,不外如是。 白良宽和马阳钊也跟着看了过去。 宋延年: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就是他们读书人的道啊。 一时,许久未曾有动静的道心又有了波动。 待所有的贡士都出了门,宫门又重新落锁。 出了宫门,几人朝前走去,双瑞已经租赁了一辆马车,在河堤边的一株柳树下等着了。 双瑞一边跳一边压低了嗓门喊。 “少爷少爷,我们在这。” 马阳钊:“看到了,整天毛毛躁躁的。” 双瑞不以为意,见众人都坐好了,他这才打开帘布,招呼驾车的马夫。 “大哥,可以出发了。” “好嘞!” 马蹄声得哒得哒,带起车轮咕噜噜的朝前跑。 白良宽一摊,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可憋死我了,这殿试考得我憋得慌。” 马阳钊跟着点头,“是啊是啊,我也是。” 刚刚在宫门口,他本来想说话的,结果看着金吾卫的佩刀,愣是不敢吭声了。 宋延年转头问白良宽。 “刚才我都没看到你,你是不是也在廊间答卷?” 白良宽心有戚戚的点头。 “你们不知道我们有多惨,那阵邪风吹起,不但吹得外头的枝叶簌簌响,我的一颗心啊,也被它吹得凉凉的。” 宋延年:…… 啥邪风啊,它就一正常的春风! “卷子都答完了吗?有没有弄脏污了?” 白良宽摇头,“我们几人护着卷子了,再加上康王人好,后来我点着红烛,将卷子写完了。” 说起那红烛,白良宽又想说话了。 “不愧是宫里御用的,那蜡烛是真的好,又亮又不跳火,我点着烛火写完卷子,眼睛也没有累到。” 宋延年:御用的,自然和百姓家的不一样。 就是那大炊饼没有体现出御用的出类拔萃,和大街上的炊饼一样难以下咽,多吃几口还拉嗓子。 因为怕失礼,他们三人都没有方便过,就连吃炊饼都不敢喝太多的水。 此时是又饿又渴,说了一会儿话就觉得口干。 双瑞连忙翻出水囊递了过去。 宋延年接过:“多谢双瑞。” 马阳钊喝了几口水,就开始吐槽。 “我后边的那个兄台,估计是有点闹肚子了,早间我听他肚子出了好几趟的浊气,大家的目光隐隐看过来,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反正我的脸上是火辣辣的。” “他可能还吃蛋了,不光声音大,味道还大。” 宋延年听完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他安慰的拍了拍马阳钊的肩膀,这大哥有点惨啊。 笑完他的肩膀又耸动了几下,这下是闷笑! 马阳钊莫名,他问白良宽。 “他笑什么!” 白良宽同情的看了他一眼,这傻瓜哟! 他叹了一口气,开口道。 “你不知道吗?在咱们琼宁的方言里,你这是白鸭替了白鹅死,冤枉啊!” 宋延年乐得不可开支,他冲白良宽竖了个大拇指,目露钦佩的神色。 “这话说的贴切。” 白良宽谦虚的拱手,一般一般,起码也是贡士了,这两句话不会说还了得? 马阳钊还没搞懂,“你们这是在说啥啊。” 双瑞是个耿直的小书童,他困惑了。 “少爷,不是,我搞不懂了,这又不是你放得屁,你脸红啥啊。” “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你放的呢,你和那书生又挨的那么近,反正换做我是那放屁的书生,我就装作不是我,谁脸红就是谁。” 一口大黑锅从天而降。 马阳钊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住了。 …… 因为马车上的这个插曲,马阳钊一回来就直奔屋里,关门。 双瑞拍门,“少爷,要不要吃点东西?这都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了,我买了汤婆家的馄饨。” 屋内传来马阳钊闷闷的声音。 “不要,我什么都不想要,你们先吃吧,我想静静。” 宋延年过来将小书童拉走,“走吧走吧,你家少爷心烦着呢。” 白良宽跟了过来,“他这哪是心烦啊,我看他是心想死。” 双瑞立马急了起来。 宋延年:“别吓唬双瑞。” 他对双瑞道,“过两天就好了。” …… 灶间,双瑞在烧柴,锅里放了一大锅的热水。 他冲宋延年嘀咕道。 第198节 “宋公子,我真搞不懂少爷,不就是放屁嘛,又不他,他整的跟自己似的,他啊,越这样在意,别人就越觉得是他,真傻。” 宋延年替自己烧了一壶开水,听到这话,打量了这小书童几眼。 “哎,双瑞好聪明啊。” 双瑞脸红了红,“也没有啦。” 大概也就他们府里第三聪明的人吧。 不然,他家少奶奶怎么会派他跟着少爷出来呢,嘻嘻…… …… 简单的洗簌后,大家是真的放轻松了。 不管怎么样,最差也能捞一个同进士,客栈里的文会又热热闹闹的开了起来。 不同于贡士们的轻松,考官们都忙着阅卷。 虽说这殿试是圣上主考,但四百份卷子并不是由皇帝一人评审过目的。 魏太师和陈老翰林等十个官员正在抓紧时间看卷子。 他们在每一份卷子中留下一个符号,符号分五等,圈,点,尖,横,叉,圈为上等,叉为最下等。 最终,他们再整理出圆圈最多的十份卷子,交给圣上裁决,由他从中选出状元,榜眼和探花郎。 天色有些昏暗,老皇帝悄悄的打了个哈欠。 魏太师:“陛下先去休息?” 老皇帝:“不了,早点定完排名,贡士们都在等着。” 又过了一个时辰,十份元魁卷终于选出来了。 老皇帝专心的看着这十份卷子,到他这一步,卷子上的糊名早已经撕开。 这里头有两份卷子都合他的心意,并且也都有十个圆圈,显然,众爱卿也对着两份卷子十分的认可。 “陛下?”魏太师见老皇帝迟迟不下笔,抬头看他。 老皇帝:“唉,这宋延年这份卷子,让朕十分难以抉择。” 魏太师听到宋延年这三个字,就像是听到自家子侄的事,难免有几分关心,他便顺着老皇帝话搭了一语。 “可是有何不妥?” 老皇帝盯着卷子,“那倒不是。” “他答得太好了。” 魏太师不解。 老皇帝继续道,“那日在保和殿上,朕见过他一次,他生的好啊,年纪又轻,做这探花郎岂不是美谈?” 魏太师:…… 探花郎再好听也是第三,哪里有状元郎来得风光。 没看戏文里唱的都是状元郎嘛! “陛下,臣看过这宋贡士的履历,他除了小三元,还是解元会元,要是来个状元,那就是连中六元了,这岂不是也是一桩美谈。” 老皇帝:“哦?这我倒是不知了。” 他低下头继续看手中的卷子,沉思片刻,这才拿起笔沾上朱砂,钦点了状元,榜眼和探花郎。 “行了,剩下的名次你们斟酌便是了。” 魏太师上前两步,他双手捧过圣上钦点的文章,看到状元郎是宋延年时,这才放下心来。 “陛下放心,臣等定当尽心尽力。” “好,你们都是我的肱骨之臣,二十五那日的大传胪,还有赖诸位爱卿筹备了。” 下方的大臣齐呼:“臣等职责。” …… 四月二十五,太和殿举行传胪大会,为今年春闱的贡士御赐出身。 四百名贡士都在紧张,进士出身也分三等。第一甲的三人称为鼎甲,就是大家所熟知的状元、榜眼和探花。 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同是贡士,谁都不愿意当同进士。 季礼官嗓门最好,声音又敞亮又雄浑,因此被礼部的同僚们推出来担任宣读诏书的唱官。 “有旨,第一甲第一名宋延年……” 宋延年在另一个公公的指引下,几步走到御前跪谢。 “臣叩谢君恩……” 他抬头看金銮椅上的老皇帝,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这片四海国土的君王。 五官大而圆润,眉目高朗,两耳垂肩,面容宽和而有威严,周身隐隐有紫气萦绕,飘渺的雾气呈五爪金龙之势…… 他低下头,原来这就是帝王之相啊。 唱名赐出身,恩荣宴……雁塔题名,一连串下来,一时间,整个京城的主场,是属于今年这四百名新进士的。 …… 第120章 (捉虫) 人生有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一般重头戏都是排在后头才出场,人生四喜,金榜题名排在最后,足见其喜事之盛大。 长乐坊小院里,宋延年送走了一波又一波道喜的街坊邻居,细细碎碎的声音被清风送来。 “……水姑这下是要发财了。” “谁说不是!你瞧她赁出的两间屋子,结果出了三个进士老爷!三个欸!其中一个还是状元郎,到时这房子好租的很……” “天呐我的乖乖,老太婆我是第一次这么近的见到状元郎,他刚刚还朝我笑嘞,……我也算是状元郎喜爱的大娘了。” “……潘老太臭不要脸。” “这么好看又有出息的后生,他要是冲我多笑几下,我还真就不要这老脸喽……” “……” 宋延年:…… 他关上院子的木门,阻隔了大半老太们嘻嘻哈哈的笑声。 转过身,就见白良宽依靠在廊间的窗棂处,他的眼里是大大的调侃。 白良宽的视线落在宋延年手中的瓜果上,立马笑道: “最受长乐坊老太太们喜爱的状元郎,这几天有没有被看烦了?啧啧,托了你的福,咱们这段时间都不需要买蔬菜瓜果了,你去灶间瞧一瞧,堆的满满当当的。” 宋延年故作不在意的摆手,“咱们云京的大嫂大娘就是这般热情,人情味十足。” 他迟疑的继续道,“过几天应该就正常了吧。” 白良宽哈哈笑了起来。 “还承受的住吗?” 宋延年垮下了脸,“不可以。” 白良宽又是一阵大笑。 “双瑞!” 宋延年一把抓住正在清扫院子的双瑞,交代道。 “明儿要是还有街坊邻居登门找我,你帮我推了吧,唔,就说我不在家。” 这街坊邻居太过热情也不好,他的一张脸都笑僵了,实在受不住,受不住了。 双瑞爽快的应下了。 他面上带着喜庆的笑意,冲宋延年拱手作揖。 “恭喜您啦宋公子,哦不,宋大人,这几日你太忙了,我都还没和你道一声喜呢!” 宋延年:“多谢多谢,你还和以前一样称呼我就好了,我们还没有授官呢。” “哎,好嘞!”双瑞大声的应下了。 “宋公子,你不知道吧,自打你前几日游街以后,好多婆婆婶婶都追着我打听你呢。” “就连汤婆这些日子也不念叨林翰林了,改成念叨你了。” 宋延年:“是嘛!” 原来当面问不够,还要旁敲侧击啊,不错不错,这些大娘大婶有策略! “都问啥了?” “问最多的就是你有没有意中人。” 双瑞:“不单单是你,还有我家少爷和白公子,嗐,我家少爷她们打听了也是白打听,他都有少奶奶了。” “还问了一些其他事,不过宋公子你放心,我嘴巴严着呢,你的事儿我一句话都没说。” “好双瑞!” 宋延年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多谢你嘴下留情啦,好啦好啦,快去帮你家公子的忙吧。” 马阳钊这次的殿试成绩还不错,考了第一百九十九名,得了个第二甲进士出身,而良宽兄就稍微差了一些,第三百九十八名,比会试时前进了一名,最后得了个第三甲同进士的出身。 不过,他很看得开就是了。 白良宽:“同进士也是进士,考上它已经是我家祖坟冒青烟了,要是让我像何探花一样,考个十次八次的才中,那才叫做折磨人。” 这次的探花姓何,名仕博,别的什么都好,就是一头花白的头发特别显眼,传胪大典那日,老皇帝都忍不住开口问他今年贵庚了。 何探花倒是个幽默人,他想了想,回答了一句,“三十年前二十有五。” 第199节 白良宽吐槽:“要是让我五十多岁了还要遭罪科考,我宁愿在琼宁当个乡绅。” 他想起会试期间受过的冻,闻过的臭味,还有那像小牢笼一样的号房,真是不想再来第二次。 还好他考上了,无量天尊! 宋延年听他这么一说,也想起了何大人,今年春闱是何大人第十次的举业。 那何大人头发虽花白,但精神却还很饱满,面容清癯,皮肤有些青白,个子瘦高,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带着岁月沉淀的智慧和温和。 虽然是个老探花,但也不算辜负探花郎的美貌一说。 宋延年:“何大人是少年坎坷中年失意,大器晚成之相。” 往往这种人才令人钦佩,因为他们能够在看不到光亮的时候,还在坚持心中的道。 白良宽好奇道:“大器晚成的面相是什么样的?” 宋延年:“何大人的眉毛粗厚并且横直,这种眉,在面相里称为狮子眉,他年轻的时候脾气应该比较冲动,性子急躁,现在年纪上来了,反倒是沉淀了自己。” “你不要看他年纪大,他的官途还长着呢。” 白良宽已经听愣了。 宋延年又瞥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有些困惑,按他之前替良宽兄看的,他应该也是大器晚成的面相,不想这次居然让他考上了,真是奇哉。 屋内,文昌位的魁星转了转眼,他哼了一声,笔墨上的灵光一闪而过又归于沉寂。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他魁星可不爱搞邀功这一套。 …… 四月二十八,钦天监正秋白道人特意帮忙看的好日子,新进士的曲水流觞就定在这一天。 因为第二日有宴席,宋延年早早就吹了灯烛歇下了。 月上中天时分,一弯银钩倾泻下微薄的清辉,星星睁大了眼睛替它助阵,无数的小银光在闪烁,整个长乐坊很安静,除了更夫敲梆的声音,便只有草丛中的虫鸣了。 突然,一股清幽的香味从窗棂和门缝间飘来,香味淡雅却又无处不在,它一点一滴的侵袭,在人发觉时,便已经萦绕人的周身,旖旎缱绻…… 宋延年坐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白良宽。 他睡在西南角的另一张床榻上,此时抱着被子睡得正香,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面有陶醉之色,嘴里羞涩的嘀咕了几句梦话。 宋延年凝神一听。 白良宽:“讨厌……姑娘,不不不,是在下孟浪了……唔么……” 嘟嘟嘴越嘟越高…… 宋延年:…… 他打了个颤抖,心中一阵恶寒。 安排上!安排上!回去就让白大爷和白大娘替良宽兄张罗媳妇去,赶紧的。 他打了一道灵符过去,一道无形的罩子罩住他的床榻,隔绝了他和屋内的香味,没有了那股香味影响,白良宽慢慢的就睡得正常了。 宋延年松了一口气,目光看向窗子的缝隙处,开口道。 “不请自来谓之贼,姑娘深夜来访,捉弄主人家又是何意。” 那股香味戛然而止,似乎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宋延年站了起来,他几步走到门边,将大门一开,一阵清风涌来,清香扑鼻而来,馥郁浓艳。 沁凉的月色下,一位身着粉紫轻纱衣的女子回眸,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挡住了那双似语还休的剪剪含情目。 无数的花瓣好似从月空上洒下,扬起阵阵香风。 “大人~”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股旖旎的呢喃,被风一吹,好似就吹散了似的。 那绰约的身姿,颇有风动花枝探月影的意境。 宋延年:…… 不愧是牡丹花妖,他见过这么多妖精鬼怪,就数今夜的花妖最为漂亮,唔,出场也别出心裁的美丽。 星光月光好似颇为眷顾美人,柔柔的银光为她的粉紫纱裙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月色的花瓣雨下,她美的似天畔踏着白云而来的仙子。 不过,就算是倾国倾城的牡丹花妖,也没有深夜扰人清梦的道理。 宋延年抱肘,再次问道。 “牡丹花妖深夜来访,所谓何事。” 牡丹花欲言又止,她嗔道,“大人,旁人都唤奴一声牡丹花仙子。” 宋延年:…… “快说,不说我回去睡觉了。” 明日还得赴宴,想想到时又要僵着一张笑脸应对各路人马,宋延年的脸就开始绷了。 牡丹花妖连忙拦住他,“别,大人留步!” 她觑了一眼面前这年轻的大人,心中暗道,生的这般好看,却如此不知怜香惜玉,似她这般国色天香的花妖,哪里受过如此的怠慢。 宋延年:“……我回去睡觉了。” “别!”牡丹花妖不敢再分神,连忙将来意说了一遍。 “我原先不知大人也是修行之人,还想着以灵法辅以花香,我们来一场梦中相见,到时奴家再出言相托。” “不是诚心捉弄另一位大人的。” 宋延年点头,算是不计较她这冒冒失失的花香了,他奇道。 “你要我在曲水流觞宴上,寻花之时引众人去你那儿?” 牡丹花妖点头,她一脸自豪道。 “奴敢说,整个云京再也找不出比奴开得更美的花了。” 她在月夜的花瓣雨下转了个圈,说道,“您瞧,奴幻化的人形是这般国色天香,真身只会更娇艳动人,您相信我。” 她有些挫败:“只可惜,奴家开的地方偏了一些,一直没什么人看过我的花开。” 宋延年:“……可是,我并不是明日的探花使啊?” 曲水流觞宴习是有寻花赏花这一节目,但是这探花使都是由探花郎来担任的,这小花妖找错人了。 牡丹花妖急了:“怎么就不是了,我都打听清楚了,这贡士里最年轻最好看的那个,就是探花使,他要为众进士寻找云京花开最美的地方,你不就是最年轻最好看的那个进士嘛!” 宋延年:“……谢谢姑娘称赞,但是姑娘你真的找错人了。” 宋延年替她解释了一番。 不想牡丹花听完后,竟然当场挥泪,她一边恸哭一边牵起袖子在脸上轻拭。 圆圆又清澈的泪珠自她眼中滚落,滴滴似珍珠,声声断人肠。 “花开无人赏,花落无人知,若问相思处,花开花谢时……呜呜,我怎么这么悲惨啊,三十年了,我年年开花,今年已是第三十个年头,却无人来赏……” 宋延年:…… 这开的不是一般偏僻啊。 “那你快去找何探花吧,入他的梦里和他细说地址。” 牡丹花妖哭得更大声了。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只是个小妖,法力又微薄,等我找到他,天估计都亮了。” 那样,她就又得再等上三年,三年后的事,谁知道到时又是怎样一个光景。 …… 宋延年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漫天星星冲他顽皮的眨了眨眼睛,星光明明寐寐。 “哪就会天亮啊,这还早着呢。”他嘟囔了一句,袖袍一扬,轻柔的灵光笼罩在哭泣的牡丹花妖身上。 宋延年:“快去吧。” 灵光一闪而过,院子里已不见牡丹花妖的身影,只余一院子的花瓣和清香,昭显着这倾国倾城的花妖曾经来过。 …… 第二日一早,双瑞兴冲冲的将马阳钊从床上挖了起来。 “公子快去看,好神奇啊。” 马阳钊一脸懵圈的被他拽了出来,原先还困倦的双眼,在看到院子的时候陡然睁大,整个人都清醒了。 双瑞:“神奇吧。” 只见满院子的花都开了,其中一些还是草丛中的野花,院子的地上还洋洋洒洒的铺了一层厚厚的花瓣。 “阿嚏阿嚏……”一连串的喷嚏声传来,将沉浸在美景的马阳钊和双瑞唤醒。 两人顺着声音看去,白良宽正揉着鼻子走出门。 “哪里来的这么大花香味,我的鼻子都要坏了。 他的视线在落在院子里的奇景时,也惊呆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马阳钊和双瑞齐摇头。 双瑞:“一早起来就是这样了。” 宋延年从外头走进来,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宋延年:“别看我,不是我。” “昨夜一牡丹花妖来过,她找错人了。” 白良宽:“牡丹花妖?” 第200节 他想起自己看到志怪,问道,“是不是特别美。” 宋延年:“一会儿宴席上,探花郎带众人寻花,那时你就能一睹风采了。” 白良宽:…… 他问的是花妖,又不是鲜花。 …… 宴席过后两天,翰林院又举办了朝考。 成绩隔了五天就出来了,宋延年留在翰林院,出任修撰。 马阳钊和白良宽具是名列三等,任命知县,出任地方。 在入职之前,每个进士都有一个归省的假期,宋延年去翰林院办完入职手续,便将假条递了上去。 这两日正在准备归乡事宜。 …… 在京城的官道上,三辆马车驶来。 骏马的马蹄得哒得哒,带动车轮咕噜噜的向前,很快,三辆马车带着一身的灰尘,驶进云京的城门,一路直奔朱雀大街。 王昌平拉开车帘,见这魏家信真的敲开了太师府的大门,这才放下心来。 他下了马车,冲另一辆马车里的琼娘拱手。 “看来这魏公子没有骗人,他应该就是小稗的家人了。” 琼娘抬头看了一眼那气势不凡的大门和魏府匾额,低垂下眉眼,掩去了满腹的心事。 她冲王昌平道了个万福。 “多谢王公子,这一路有您相伴,妾身和小稗安心多了。” 王昌平笑着摆手,“无妨,恰好我也要进京寻找友人,说起来还是我占便宜了,蹭了这魏府的马车。” 他转头对魏家信拱手,“先前多有得罪。” 魏家信心情也不错,他也拱手回礼,“你也是小心谨慎,替家妹考虑,是我谢你才对。” 两人相视而笑,之前在琼宁闹的不愉快顿时都消失了。 王昌平带着银扇告别魏家信和琼娘。 小稗紧紧抓着琼娘的手,对自己熟悉的王昌平和银扇还十分不舍。 “王大哥,我还欠你几个月的状元糕没送呢,你住哪里啊,等我和娘安顿好后,我再给你送去。” 听到状元糕,王昌平顿时苦了一张脸。 银扇噗嗤的笑了起来,“小稗小姐,你别送了,我家少爷吃这状元糕都吃伤着了。” 小稗失落,“不好吃吗?” 王昌平瞪了银扇一眼。 银扇连忙开口,“好吃好吃,就是吃怕了,等我家公子缓过劲来,琼娘子要是还有做糕点,咱们再登门来定。” 不过,银扇看了一眼厚重的朱门,心道,太师府的千金啊,应该是吃不到她们家的糕点了吧。 目送王家主仆的背影走远后,魏家信招呼琼娘和小稗。 “琳琳,咱们到家了。” 小稗瞪圆了双眼,她的语气有些冲,“都说了,我叫小稗,不叫琳琳。” 琼娘晃了晃小姑娘的手,面上有着不赞同,“小稗,怎么和哥哥说话的。” 小稗低下头,“对不起哥哥。” 魏家信一颗心都像被泡到酸水里,又酸又涩,难受的很。 “没事没事,琳……小稗,是哥哥叫错了,咱们先进府吧。” 他的目光看向琼娘,小稗是老幺,和他年岁差的多,被小稗认作娘亲的琼娘,看过去也就比他大四五岁的模样,他一句婶婶含在嘴里又吞下去了。 真是叫不出口啊。 …… 另一边,王昌平和银扇也打听来了宋延年的住址,一路走来长乐坊的小院。 王昌平:“是这里吧。” 银扇上前敲门,开门的是双瑞。 双瑞探出头,看了眼这风尘仆仆的主仆二人,疑惑问道。 “找哪位?” …… 第121章 黄昏时分,宋延年抱了一些特产和布匹回来,他将大门撞开,然后用脚踢着门,想将它重新掩上。 手上的东西有点多,他一边踢门,一边背对着屋舍喊道。 “双瑞,出来帮忙拿一下,我给你带了驴打滚。” 屋内无人应答。 宋延年有些意外,今日怎么没有声音了,往常听到他带好吃的回来,双瑞这小子应的又欢快,腿脚还跑得格外利索。 哪像今日这样迟迟没有动静…… 难道不在家? 宋延年转过头,正好对上银扇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嗬!” 他冷不丁的被这张脸吓了一跳,手上的布匹也跟着一歪。 “银扇?!” “怎么是你!” 远在千里之外的银扇居然出现在京城,宋延年着实惊讶了。 银扇:“怎么就不能是我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宋延年,里头是满满的控诉。 宋延年眨了两下眼睛,不妙,银扇这模样怎么气鼓鼓的。 “没,就是太突然了,你什么时候来的啊,你家公子呢?” “来来,快帮我接一下,东西太多了,沉手!” 银扇盯着宋延年哼了一声,这才接过他手中的东西,然后沉默的转身往屋里走去。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王昌平:“延年兄。” 宋延年这才注意到冬青树下的王昌平,他一把拉过王昌平,觑了一眼银扇的身影,悄声道。 “昌平兄,你来的正好,快给我说说,我哪里惹到银扇了?他刚才瞪我了。” 直到现在,宋延年都难以相信他居然被银扇给瞪了。 不是他自夸,他可讨小书童喜欢了,不论是银扇还是双瑞,哪个见到他不是宋公子长宋公子短的叫。 他们经常让自家少爷抓狂,却一直是他的贴心小帮手。 “我知道了!”宋延年转头盯着王昌平的眼睛,继续道。 “肯定是你惹银扇生气了,他才迁怒到我头上的!” 王昌平:…… 他哪里有! 王昌平一把拨开宋延年的手,顺便将自己的衣袖撸平。 “别瞎说,最近银扇对我可好了,都不气我了,他啊,瞪的就是你。” 王昌平有些幸灾乐祸,往日里,一直都是他被银扇噎的说不出话来,这延年兄还在旁边捣鼓起哄。 现在好了,终于轮到他被银扇撅了,知道滋味不好受了吧,该! …… 宋延年和王昌平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屋里走。 银扇是个利索的书童,他已经将宋延年买回来的东西分门别类的放好了,桌上和地板上都放了一些东西。 王昌平将脚边挡路的一个袋子挪了挪,诧异道。 “你买这么多东西干嘛?” 宋延年:“我还想问你来云京干嘛呢?你要是再迟两天过来,我都已经踏上回乡的路了。” 王昌平听到这,也是庆幸了一下。 还好还好,差点就扑了个空了! 银扇还在忙前忙后的收拾,宋延年翻出他买的驴打滚递了过去。 “银扇吃不,京里五芳斋的驴打滚,百年老牌的糕点坊了,这驴打滚豆香馅甜,吃起来很是不错,算是五芳斋的招牌糕点。” 银扇盯了两眼油纸包裹的驴打滚,片刻后,他绷着脸开口道。 “这不是买给那叫啥瑞的小子吃的嘛!我哪里能吃哟!” 宋延年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 搞了半天,原来是醋了啊,哈哈! 第201节 “都有都有,我买了挺多的,这袋就给银扇吧。” 他想说那什么瑞叫做双瑞,不过,他怕他要是提了,银扇又得炸毛了。 被宋延年笑眯眯又了然的眼神一看,银扇小脸都憋红了。 “行叭,那我就尝一块,看看好不好吃。” 说完,他拎着那提的驴打滚离开了房间,嘴角隐隐还带着笑。 …… 银扇一走,隔壁的双瑞便出来了,他扒着门往宋延年屋里探头。 刚刚那书童小哥好凶啊,嘤嘤,他都不敢应宋公子了。 “双瑞。” 宋延年招手,他从桌上拿出另一袋的驴打滚递了过去。 “拿去吃吧。” 双瑞:“刚才你唤我,我都没出来帮忙呢。” 宋延年:“没事,我特意多买了一些,你拿去屋里吃吧。” 双瑞接过驴打滚,面带羞涩的看了王昌平一眼,主动承认错误。 “对不起啊,我还以为你们是别人,这才不让你们进门的。” 说完,他也不管王昌平应没应,直接提溜着自己的驴打滚,眨眼就跑得没了踪迹。 宋延年:“发生什么事了吗?” 王昌平打开折扇,笑道,“不打紧,一点小误会。” “方才我们找来这里,银扇敲门,结果是这个小书童开的门,他啊,死活不让我们俩进门,说你不在家,不留客。” “我本来都想离开了,想着等到傍晚时候再过来也一样,我家银扇急了,他和这小书童拌起嘴来,然后……” 王昌平摊摊手,“他家主人听到动静就出来了,还瞪了他一眼,我们就进来喽!” 不知道怎么的,他居然从那马兄和这双瑞小书童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银扇的影子。 错觉错觉,这一定是错觉,他可是将银扇管得服服帖帖的。 “我瞧那小书童有些怕银扇,看见他都躲着走。” 也难怪,毕竟银扇比双瑞大一些。 宋延年对挨了马兄瞪眼的双瑞愧疚了。 “这事赖我,前段时间许多的街坊邻居们来道贺,还有一些不认识的商人掌柜提着礼物过来……家里有些吵闹,我特意交代了双瑞,让他不要让人进来。” 王昌平:“难怪!” 两人谈话间,银扇提了一壶热水敲门进来。 他替两人沏了一杯茶,又贴心的搁了一瓷盘的驴打滚在桌上,这才退出房间。 王昌平端起茶盏喝茶,他的衣袖有些下滑,露出腕间的珠链。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上头,无声的叹了口气。 王昌平敏锐的察觉到他的目光,他放下茶盏,另一只手摩挲着这不起眼的小珍珠,他踟蹰了片刻,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宋延年打破了沉默:“瑶娘找你了?” 王昌平:“嗯。”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一间不大的屋子里,只有陶瓷茶杯和茶盖彼此碰撞的碰瓷声。 …… “延年兄,你说,瑶娘真的没了吗?” 王昌平低垂着眉眼,目光似有柔情和无限眷恋的落在手腕间的小珠串上。 宋延年放下茶盏看了他一眼,他初见昌平兄时,那还是个有些小奸诈,又一心想着自己的书生,没想到,如今却是个失意的痴情人。 宋延年:“她是一个艳鬼,化鬼那一日开始便以情为食,生前是死得冤枉,可艳鬼她既是瑶娘又不是瑶娘,作为艳鬼,她伤人无数,情孽更是缠绕周身。” 王昌平神情有些低落,“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喜欢她……” 宋延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都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没心没肺活到九十九,这话果然不假。 “昌平兄,你最近的命星都没那么亮了。” 王昌平又喝了一口茶,并不是太在意的样子。 “她没有来生了是吗?”銥誮 宋延年不答这话,他看了王昌平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 “咱们老祖宗都说了,喝酒喝个八分醉,爱人爱到七分情,可你倒好,自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王昌平辩驳:“我没有,我都有好好吃饭,我还准备科考了,我很认真在过日子的。” 宋延年:“是是是!” 王昌平:“再说了,你说喝酒八分醉,你去宴席上看看,谁能八分醉回家,哪个不是喝到吐,可见这情之一字,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嘛!” “到底有没有下辈子嘛,你就告诉我吧。” 王昌平开始死皮赖脸。 宋延年:…… 这才是他熟悉的昌平兄嘛! 他又打量了几眼那小珠链,没有把话说死。 “她还有一点灵没散。” 王昌平面上立刻露出狂喜,“是吗?真是太好了。” 宋延年泼了一瓢凉水上去,“我说的一点,不是形容词,它是真的只有这么一点。” 宋延年看了四周一眼,目光落在白瓷叠上的驴打滚,他指着其中的一点小碎块,开口道。 “就这么一点。” 王昌平的目光也落在指甲盖的驴打滚碎块上,怎么看都觉得可爱,他并不绝望。 “那还有可能修来生吗?” 宋延年:“很难。” “如果有人为她多积福德修功德,也许还有一丝希望。” 王昌平摩挲着小珠链不说话。 …… 宋延年拈起一块驴打滚,这糕点黄、白、红三色相间,卷裹在一起分外好看。 还未品尝,便有扑鼻的豆面香味袭来,吃上一口,入口绵软口感极佳,豆沙的清甜在口中化开,伴着沙沙的黄豆面,别有一番滋味。 不愧是《燕都小食品杂咏》里的头一篇美食,确实有其独到的风味。 宋延年:“你来京城就为了问我瑶娘的事啊?” “我过两日就回乐亭了,还好咱们没有错过。” 王昌平回过神来,“倒也不全是为了瑶娘。” 那日,瑶娘和他道别后,银扇倒是催着他来找宋延年,说是延年兄道法精湛,应该有办法。 他看了几眼手中的纸伞,便知道找延年兄也无用,因为,瑶娘口中赠伞的好心道人,应该就是延年兄。 银扇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认出来了这把荷花面的油纸伞。 伞还是他买的,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它被宋延年带去赶考了,结果却出现在瑶娘手中,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王昌平:“你还记得状元糕那姑娘吧。” 宋延年点头:“小稗。” 王昌平:“是了是了,就是她,你一定想不到吧,她是琼娘在庙里捡来的小孩,前段时间她哥哥找来了,你知道她是哪家的千金吗?” 宋延年看了一眼王昌平,只见他已经调整好了心情,一脸神神秘秘卖关子的样子,看过去怪欠打的。 “知道,太师府的。” 王昌平:…… “靠!” 他难得的爆了句粗口。 “你怎么回事?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和你说,你快将你的白龟壳丢了。” “事事占卜先知,你这样活着,人生还有什么意思,都没有惊喜和乐趣了。” 说到后头,王昌平简直是痛心疾首。 人生没有意思的宋延年:…… 他替王昌平又斟上一盏茶,“先喝口茶,别激动。” “我没有占卜啊,那魏家人没和你说吗?他那地址是我给的。” 王昌平:“……是吗?” “没有听魏公子说啊。” “你不知道,那日魏二公子有多像变态,我和他差点打起来了。” 宋延年坐直了身子,洗耳恭听,“怎么回事?” 王昌平:“那日小稗来送糕点,他突然就从旁边蹿出来了,激动的一把抓住小稗的手,直说像,真像,就是小妹!” 第202节 他想起这一幕的乌龙,还唾弃了一把银扇。 “别看银扇个子瘦瘦高高的,真遇到事情了,还没人家小稗一个小姑娘有用。” “他啊,只会呜哇呜哇的跑进来叫我,小稗姑娘是直接将那一篮子的状元糕砸到那魏公子身上,撒腿就往咱们院子里跑,大门一关,直接将那魏公子锁在门外了。” 宋延年:…… 他想起了当初指着吉祥糕点坊掌柜骂乌龟王八戴绿帽的丫头。 忍不住笑道,“那丫头确实有股韧劲,她娘没给她取错名字。” 王昌平:“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后来魏公子说开了,小稗半信半疑并不愿意走,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根本就不认识魏公子。” “还是琼娘做了决定,她亲自带小稗进京,送她见她的亲人。” “我不放心这两个妇孺出远门,鬼知道这魏公子说的是真是假,万一这魏公子只是将自己装扮成富家公子的人贩子怎么办。” “所以,我和银扇也一起跟来了。” 宋延年的目光在王昌平身上扫过,就不戳破他这拙劣的借口了。 王昌平讪讪的笑了下,他送琼娘母女进京,只有一分的真心,剩下的全是为了自己。 在听到琼娘他们要进京时,他进京找宋延年的想法就像是春风下的野草,风一吹,一茬一茬的往外冒。 无法制止,无法控制。 他想去问问,他和瑶娘这一世没有可能了,那下一世呢?或者下下一世……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珠链。 他王昌平哪里是这么高风亮节的人,会为护送这无亲无故的人,奔走千里。 他由始至终,只是找一个借口,让自己放纵的借口。 宋延年的目光瞥过王昌平,最后落在那普通的串珠链上。 细腻又炽热的情正源源不断的从王昌平身上潮珠链涌去,无数的情似潮水般的包裹住珠链中的那点灵,微小的灵发出微弱如萤火的光芒。 欲熄却未熄…… 他站了起来走出屋子,转身带上屋门,为王昌平留出独处的空间。 屋内。 王昌平的视线越过窗棂看向院子,五月时节,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正盛开着一簇簇洁白如玉,薄如轻纱的海棠花, 当初不在意,没有将这爱恋放在心里,不想不知不觉中,思念竟已经缱绻入骨…… …… 省亲的假期已经下来了,前后共三个月的时间。 行船走马三分险,宋延年特意挑了个吉时吉日吉如风的时辰离开了云京。 他中状元的捷报早已经发出,肯定是比他更早一步到家。 白良宽和王昌平银扇是跟着宋延年一道回琼宁,马阳钊和双瑞的方向却不同,两方人出了京郊,便准备分别。 双瑞十分舍不得宋延年。 宋延年送了他一对小铜羊,将他拉到旁边交代道。 “黄铜能够化解五黄和二黑的煞气,铜羊还可化口舌是非,是不错的风水摆件。” 他的视线瞥过正和白良宽告别的马阳钊,继续道。 “你说的对,你家公子啊,是个拗脾性钻性子的,以后去了休闽,你可得帮你家少奶奶多看着他点。” 双瑞点头,“宋公子别担心,等我家公子在休闽县衙里站稳了根脚,我家少奶奶也该来了,有她看着,不会有事的。” 宋延年:“好双瑞!” …… 此地一别,再相见不知是何时了,往后只能书信往来了。 每个人脸上不可抑制的流露出了怅惘。 双瑞这小孩更是感性的扑到宋延年身上抱住他。 “宋公子,我会想你的。” 宋延年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我也是,双瑞要和你家公子好好的,你家公子要是欺负你了,你就写信告诉我,我替你说他。” “是!”双瑞大声应了一声。 马阳钊翻了个白眼,还他欺负双瑞?他哪里敢哟! 他背后可是站着马家少奶奶,得,现在又多了个宋兄! 这尾巴还不知道得翘到哪里去呢。 王昌平的视线落在马阳钊身上,一股惺惺相惜的感情油然而生。 再是舍不得,分离的时间还是来了。 …… 一辆马车疾驶在官道上,马蹄得哒得哒,带动车轮咕噜噜的往前,扬起了阵阵的尘土。 都说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 此时不过是申时三刻,宋延年看了下手中的舆图,对众人道。 “前方是常县,马儿也累了,咱们去那儿找个客栈,梳洗休整一番吧。” 几人自然是没有反对的道理。 白良宽偷偷的嗅了嗅自己,随即夸张的露出受不了的表情。 “哪里是马儿累了,我看延年兄是受不了咱们三人身上的臭味了。” 宋延年哈哈笑了起来,“是是,这都被你发现了。” …… 第122章 宋延年笑完便掀开车帘,弯腰上前,坐到了赶车的周伯旁边。 周伯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汉,他见到宋延年出来,被风吹得黝黑的脸上挂上了憨厚的笑容。 “是宋公子啊。” 宋延年拿出舆图,指着上面的一个小标,开口道。 “周伯,咱们去这个常县找家客栈休整休整,大家这会儿都累了,今晚好好休息休息,明天清早继续赶路。” 周伯看了一眼地图,皱了下眉,“哟,常县啊!” 宋延年:“怎么了,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妥吗?” 周伯:“那倒没有,就是偏了一些,是个小县城,去那儿的人也少,整个县更是穷的厉害。” 听到这话,宋延年不在意的将舆图收了起来。 “没关系,我们只是找家客栈投宿一晚,明天就又出发了。” 他就是想找个地方洗澡休息,别的要求倒是不高,也不要求它是个繁华的大城。 该买的东西他在云京都买好了。 周伯:“那行。” 他见宋延年还坐在旁边不动弹,不由开口道。 “宋公子你不进去吗?这一路上都是尘土的,还是在车厢里待着好。” 宋延年瞥了一眼身后的车厢,轻笑道,“没事,里头缩手缩脚的,我出来透透气,一会儿再进去。” 他侧头问周伯,“是不是妨碍你驾车了。” 周伯笑了笑,露出一口满是茶渍的黑牙,“不会不会,宋公子随意就好。” 宋延年便安心的待外头了。 身后白良宽的声音继续传出。 “瞧瞧,我就说他是嫌咱们几个人臭到他了。” …… 周伯家的马车比较大,它是四轮车身两马齐拉,这种马车虽然平稳而且载人载物多,但它对路的要求也比较高。 因此,下了官道走小路反而不好走了。 碎石的小路一面是高耸的山林,另一面是悬崖,崖下两座山峦间,一条大溪流奔腾之下,毫无曲折,流水声响十分的巨大。 水口大开,局内水飞瀑出,此地无富贵。 宋延年:看来这常县是真的不繁华啊。 …… 舆图上的常县虽然不远,下了官道进入小路,马儿还是跑了大半个时辰,这才看到那有些破败的城门。 见到城门,周伯放缓了驾车速度。 车厢里的王昌平三人悄悄的眦了龇牙,挪了挪颠得有些发疼的屁股,他们讨伐的看向宋延年。 原来是知道路这么颠簸,难怪躲在外面吃沙都不肯进来。 周伯轻轻拉了拉缰绳,笑呵呵:“进城喽。” 守卫的城门卫是个上了年纪了老伯,半旧不新的盔甲挂在身上还有些大,前面的护心镜歪歪扭扭的挂在身上,一副惫懒兵痞的模样。 他草草的看了一眼马车和文书,手中掂了掂入城费,挥了挥手,便让众人过去了。 马车顺着街道一路朝城中驶去。 第203节 县城里的马路倒是好了一点,不过,这个常县确实萧条,此时不过是酉时,路上仅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生意人家也开始收拾着家什,准备归家。 白良宽放下帘子,“这常县的经济不大行啊。” 宋延年跟着点头。 百姓过得好不好,衣着容貌和精神最能体现出来,从刚才守门的大爷,到路上的行人,具是一天过一天,凑合的过日子。 王昌平整理了一番衣襟,他转头问白良宽。 “我知道延年兄是留在京中,良宽兄去地方任职知县,良宽兄所去的是哪个县城?” “较之此地又如何?” 白良宽:“应该还行吧,就在咱们琼宁州城下的东昌县,我有一个姨婆嫁在那边,往年听我爹娘说过,那也是个小县,但民风淳朴。” 想起过几个月就要走马上任当知县,白良宽一脸迷茫和无措。 “我连自己都顾不清的人,这就要照顾一个县城的百姓了?” “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白良宽转头问宋延年:“延年兄,你说,这知县要怎么做?” 宋延年不确定的开口:“劝农尚耕,崇学重教?” “知县好不好,看百姓就知道了,良宽兄,东昌县的百姓就交给你了,除了公正廉明,你可得让他们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 白良宽矮了矮身子,一筐重担从天而降,砸在了他的背上。 他嘟囔了一句。 “我连自己都还没有丰衣足食呢。” 宋延年:…… …… 几人说话间,随着周伯一声“吁~”,马车停了下来,车内的众人的身子陡然往前倾了倾。 周伯:“各位公子,到喽!” 几人停住了话头,带着各自的行囊下了马车,准备打尖住店。 …… 客栈有些年头了,砖木混合结构,走进大堂,视线还有几分昏暗。 店小二带着笑脸迎了过来,“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宋延年:“先住一晚。” 店小二:“好嘞!” 房间在二楼,小二肩膀上搭着白布,弯着腰将众人迎了上去。 木质的楼梯走起来发出闷闷的咚咚声。 周伯要守着自己的马车,他就在楼下后院的柴房里歇着,宋延年另外要了三间房,他将一个银锭子放到小二手中。 “麻烦帮我们烧些热水。” 小二暗暗掂了掂手中的银钱,脸上的笑意更真诚了。 “哎!” ……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 宋延年洗漱完,带着一身潮气的下楼。 吃了几天的干粮,有些腻了,好不容易住了客栈,他准备下去点碗面条吃吃,最好要有绿油油的青菜叶。 大堂里,方才替他们引路的小二正抱着右手腕哀嚎,上面的血渍滴答答的往下落。 老掌柜正一边替他清洗伤口,一边数落他瞎好心。 “我都说了将她赶走就是,你嘞,偏要做好心人,还要给她剩饭剩菜,你看,这不就被她咬上了?” “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了。” “轻点儿轻点儿,二伯,痛死我了。”小二龇着牙哀嚎。 老掌柜没好气的吹了吹胡子。 “痛也得忍着,谁知道这疯老太婆有没有毛病,要是被咬了以后,你也成了她这样疯疯癫癫的模样,我怎么和你老爹老娘交代?” 店小二打了个颤抖,他瘪着嘴哀嚎。 “不可能吧!二伯,我不要那样发疯,要是真的疯了,还不如死掉算了。” 老掌柜将他拍了下去,“不想疯就老实点,我将这血挤出来,咱们再好好的清洗下伤口,问题应该就不大。” 店小二还是个年轻的小伙,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怕的,抽抽搭搭的开始哭了起来。 “真的么?” 老掌柜:…… “一惊一乍像啥样哟。” “好啦好啦,我给你包起来了,这几天洗刷的活给你伯娘做,知道没。” 店小二抹抹眼泪,“知道了。” 老掌柜注意到宋延年,连忙面上挂上笑,带着歉意开口。 “唉哟,家里小子不懂事,让客官看笑话了,可是要点些什么?” 小二端着绷带等物下去了,宋延年收回目光,他点头道。 “来碗面条,就在这大堂里吃。” 老掌柜记得这客官一行人有四五个,他连忙问:“一碗够吗?” “其他客官要点啥?” 宋延年找了个空档的位置坐了下来,这小店虽然破旧,却不肮脏,桌子和凳子也擦得干净,上面的痕迹只是时间遗留下来的划痕。 听到老掌柜的问话,宋延年摇了下头。 “不用,他们自己想吃啥自己会点,你先做我这份就行。” 老掌柜:“好,客官稍等。” …… 没过一会儿,热腾腾的汤面便端上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小碟的小酱瓜。 虽然刚刚才哭过,鼻尖和眼睛还有些红,但店小二此时已经调整好了心情,他用没有受伤的手,将汤面和酱瓜从托盘里拿出,往桌上一搁。 “客官,您的面条来嘞,您慢用。” 宋延年的视线落在那碟子的酱瓜上,他没点这个。 店小二注意到了,他连忙开口解释道。 “这是我家掌柜娘子自己做的小酱瓜,客官一路风尘仆仆,舟车劳顿,胃口定然不是太好。” “这酱瓜酸辣开胃,脆爽可口,配着面条吃很是不错呢。” “您放心,这是小店送您的,不收钱。” 宋延年:“多谢了,掌柜娘子有心了。” 店小二听到这,眼睛都笑眯了。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他右手包裹的白布上,随口问道。 “不打紧吧,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这常县偏僻,来的人也很少,客栈里打尖住店的人更是少了,眼下没什么事要忙,店小二便带着抱怨的语气和宋延年唠叨开了。 “还不是那个疯老太婆,也不知道从哪里流落我们这里的,这几天一直在咱们常县的街道上流浪,没吃没喝,衣服还破烂,瞧着怪可怜的模样。” “我啊,看了她那样子有些不忍心,便将客人吃剩的一些饭菜收拾干净,端出去给她。” “哪想到那老太婆突然就发起疯来,直接将碗打破不说,还抓起我的手就咬。” 宋延年想起刚才看到的伤口,血肉都有些模糊了,面露同情。 “她咬的真是用力。” 店小二心有余悸,“谁说不是,痛的我当场就嚎起来了。” “因为她不放口,我还使劲拍了好几下她的脑袋瓜,她简直是属王八的,都吃痛了还不肯放嘴,真是个疯婆娘。” 宋延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连忙追问店小二。 “那老太有怕水怕风这样的症状吗?或者怕吵疯癫?” 店小二摇头,“那倒没有。” “前两日我还给她喝过水呢,夜里风大,她也一样在街上流浪,这应该就不算怕水怕风了吧。” “那就好。”宋延年放下心来。 他拿起筷子准备吃饭,他先尝了一口酱黄瓜。 这店小二没有乱吹牛,这黄瓜腌渍的确实不错。 掌柜娘子选的是细嫩的小黄瓜条,从酱缸里捞出来还带着青绿的颜色,咬上一口,酸中带着一股清甜,口齿瞬间生津,吃起来又脆又爽口。 伴随着黄瓜条清脆的咔兹声,店小二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白布,又嘟囔了两句。 “真是疯老太,还说什么自己是状元娘子,我拿剩饭剩菜给她是侮辱她……” “神经病!年纪那么大了疯疯癫癫的模样,还状元娘子!她要是说自己是状元老娘,我还能相信一两分……” “疯子!今天简直倒霉透了,早知道就将剩菜拿去喂猪了,猪见到吃的还会对我拱拱鼻子。” 宋延年听得好笑,随即他停住了筷子。 等下! 状元娘子有没有丢他不知道,但这状元老娘可是真的丢了。 第204节 林翰林的娘丢了,京城里可是传得沸沸扬扬的。 思前想后,宋延年还是拦住了店小二。 “小二哥,你知道这疯老太她在哪里吗?” 店小二有些诧异的转头看了过来。 “客官小心,她疯疯癫癫的,说伤人就伤人。”他扬了扬自己包纱布的手,“你瞧我这手,找人说理都没地方去,只能自认倒霉了。” 宋延年:“家乡的一个乡亲就是疯癫走失了,我过去看看是不是她,多谢小二哥提醒,知道她会伤人,我离的远一些便是了。” 店小二点头:“是哦,人疯了就是惨,关着又不忍心,不关着人眨眼就跑了,家里人连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嗐,这样在外头流浪也是遭罪。” 这店小二年龄不大,心肠倒是极好。 宋延年应和,“是啊,她一般在哪里活动啊。” 店小二想了想道。 “她平日里多数在这条街上游荡,晚上就随便找个墙角一窝,看到生人怕的很,公子你不然去庙那边看看?那边有烛火又暖和。” 宋延年谢过店小二。 “我先过去找找看,要是我的几位朋友问起我,你就说我出门一下,再过片刻时间就回来了。” 交代好后,宋延年抬脚走出了客栈。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了下来,一阵夜风吹来,还带着丝丝凉意。 明月高高的挂在天上,天幕有些幽蓝,常县稀稀拉拉的烛火,将这小县城衬得更加的静谧。 宋延年出了客栈,就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常县虽然不大,但要找一个流浪的人却又不容易。 他替自己卜了一卦,吉位在东南。 宋延年收了白玉龟壳,抬脚便往东南方向走去。 路上,他经过店小二说的神庙,庙里香火旺盛,就是这样寂静的夜里,神翕两旁也点着长明灯。 灯火明亮,将神明那低垂的眉眼照得更加的慈悲。 疯老太没有在里头。 宋延年继续往前走。 这时,前方一栋屋舍的狗窝里,传来激烈的犬吠声,周围的邻居都点上灯火想要一探究竟。 “没事没事,唉,就是老孙家的大黄狗不是下了几只崽嘛,老孙想要抓两只小崽给他闺女家送去,不想这大黄狗护崽得很,老孙一靠近就叫的厉害。” “啊!这狗叫得这么凶,连主人老孙都吠上了?” “是啊,这当娘的就是这般护崽,连畜生都一样呢,走走走,赶紧家去,明儿一早还得起来做饭洗衣呢。” 风将他们三三两两的声音送来了。 “哎,我瞧狗窝旁边还有个人影呢?别不是贼吧!” “不是不是,是流浪到咱们常县的疯老太,她在大黄窝附近待了几天了,别管她……” 因为大黄狗叫得凶,主人家老孙也只得暂时罢休,他无奈的看了一眼大黄狗。 “你啊你,生了这么多个狗崽崽,我又不是掐了它们卖了它们,我是你仇人嘛,这样冲我吠……好好好,再养一段时间,到时大点再送到大妮家,你想它们了,我带你去看啊。” 大黄狗呜呜咽咽的趴下,眼睛湿漉漉的似有光亮。 小狗崽紧紧的依偎着它。 老孙看了一眼,又叹了口气,转身进屋。 周围的邻居也将烛火熄灭,这一片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月光下,除了蛐蛐儿的声音,就只有狗窝中大黄狗舔邸小狗崽的口水声,时不时还有小狗崽细细碎碎的奶叫。 宋延年提着灯笼,走了过来。 大黄狗抬头看了他一眼,呜咽了一声,就又低下头,用鼻头轻嗅着小狗崽。 狗窝里堆满了稻草,因为是大黄狗居住的,再加上它前几天刚刚产崽,这里的味道十分不好闻。 血腥味和粪便,还有带毛动物特有的臭味,各种味道交织在一起,让人多闻几下就头昏。 宋延年好似没有闻到这股味道,他提着灯笼走到了另一个角落里,那里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消瘦的老妇人正抱膝坐着。 细碎的稻草黏在她的头发和破烂的衣物上。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她的发旋顶上,她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察觉到脚步声,翁氏抬起头来,入目是一盏样式简单的宫灯,她继续抬头,灯的主人是个俊逸的年轻人。 接着,她就见这年轻人开口,唤了一声。 “翁大嫂子。” 翁氏一时间觉得恍惚,她已经很久不曾听到有人这么唤她了,他们都叫她林老夫人,翰林府老夫人…… 宋延年的视线落在她苍老憔悴的面庞上,那上面一脸的泪痕。 他开口问道,“翁大嫂子哭什么?” 听到这话,翁氏将目光看向狗窝的另一边。 那儿,受惊的狗崽子在大黄狗娘亲的舔邸下,已经安下心来,细细碎碎的撒娇声含在喉咙里,闭着眼睛重新安睡。 翁氏抖着唇,她的眼里有着浑浊和迷茫,喃喃了几句旁人听不懂的话语。 “畜生都知道护崽,我连狗都不如啊……” “不不,我没错,我是状元夫人……不是老夫人,是你们叫错了。” 她抱起一堆稻草贴在脸上,眼睛斜看着角落,好似那里有她说话的对象,末了还要再神经质的嘻嘻两声。 疯了? 宋延年看着这又哭又笑的疯女人,她才四十多岁,乍看之下,反而比六十岁的老妪还要苍老。 他任由翁氏疯了片刻,若有所思的开口。 “所以,张婆真的收走了子文身体里的水鬼吗?” “现在的林翰林,我该叫他子文,还是立祥大哥?” 翁氏的手抖了抖,随即又开始疯疯癫癫的样子。 宋延年了然:“你没疯!” 或者说是半疯? 他面前的翁大嫂子是有几分清醒的。 翁氏充耳不闻,她不断的拨弄着面前的枯稻草,嘴里轻轻的哼着一曲不知名的小调。 宋延年看了片刻,提灯转身,走出狗窝后,他停住了脚步。 “翁大嫂子,虎毒尚且不食子,畜生都能教你做人呢。” 翁氏抬头盯着面前这少年郎,他生得极好,握着宫灯的手指修长,莹白如玉,一阵夜风吹来,轻柔的吹拂起他的衣袍。 他低垂眉眼看她的神情,就像庙堂里的那尊神像……她不敢直视,也不敢踏进那庙堂…… “你是谁?” 翁氏艰难的开口。 为什么你知道子文,知道她的丈夫立祥,更知道他们林家的事! …… 第123章 “你到底是谁?” 翁氏见面前的少年人不答话,枯瘦的手抓起一把地上的稻草,泄愤的丢了过去。 粘了土块的稻草在靠近少年人的时候,陡然停在了半空中。 时光就像被静止了一般……翁氏瞪大了眼睛。 在她惊骇的目光中,悬浮的稻草像是银针一般,嗖嗖调转方向,瞬间扎进了自己的脸上。 “啊~” 翁氏局促的惨叫了一声。 她拼了命的去挠自己的脸,好不容易才将脸上的稻草扒了下来。 她跪在地上喘着气,鼻腔里都是怪异难闻的恶臭。 翁氏看着少年郎的眼神又惊又怕,还有愤怒,但她却不敢放肆了。 宋延年似乎是没有看到她的狼狈,他对上她犹疑惊恐的眼神,问道。 “翁大嫂子,一晃十来年过去了,你不认得我了吗?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你的,嫂子真不够意思。” 翁大嫂子,翁大嫂子…… 翁氏从这一声声称呼中,听出了几分耳熟。 她不确定的看了几眼面前这少年郎,这个年纪,还唤她大嫂子的…… 是了是了,只有小源村宋猎户家的小子,这么一想起来,这双眼睛,倒是依稀能够看出两分小时候的模样。 他果然如她当初想的那样,成长成一个俊俏的少年郎,甚至还要更出色。 “是你……” 宋延年点头,他知道她认出来了。 “是我。” 翁氏撑着腿站了起来,动作有些艰难迟缓,宋延年的视线落在她的腿上。 翁氏疯癫的笑了下,陡然阴下脸,“别看了,它就是瘸了。” 第205节 宋延年画了一道灵符笼罩在他和翁氏之间,翁氏是哭是笑,抑或是疯癫,声音都透不出这层灵光。 翁氏盯着宋延年看了许久,往下耷拉的眼皮下,一双眼里闪过如毒蛇一般的阴鸷。 她想起当初的事了。 “都是你们多事!” 要不是宋延年和张诺那些小孩多事,她神不知鬼不觉的让立祥替了子文,子文也不会受那般痛苦,最后还被张婆收了。 这事,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翁氏面庞上。 她的面相真是奇特,子女宫和夫妻宫本该泾渭分明,然而它们却是晦涩缠绕。 似乎缘分都已经尽了,却又以另一种方式纠纠缠缠的缠绕重叠,是夫又不是夫,是子又不是子…… 简直就是孽! 再联想到当初的那一幕,还有风送来只言片语的立祥,宋延年有了猜想。 从那场水鬼事了以后,在子文身体里的,一直都是林立祥啊。 宋延年怅惘,他探究的看向翁氏,这个母亲是不是不长人心? 他想起了小源村的林家宅子,那瞪大眼犹犹豫豫的祈求他娘,又看看他们的子文。 最后,虽然渴望,他却还是依恋的看了一眼屋内的翁氏,和小伙伴挥手道别。 “你们去玩吧,我在家里再看看书。” 夏日的蝉在枝头拼了命的继续嘶叫,林家宅子很闷很热,溪陵江的水又凉快又干净…… 一开始他们是一群人一窝蜂的拥去喊子文,到最后,夏天一天天过去,人越来越少…… 最后一次,只剩下了张诺在大宅门外唤了一声…… 子文选择了他娘,而他娘却舍弃了他…… 宋延年收回目光,问道:“子文是你生的,害了他,你这十多年都不会不安心吗?” 翁氏咬牙切齿的瞪着宋延年,“是你们!都是你们,子文才走得那么惨。” 宋延年哂笑,和畜牲都不如的东西说什么! 他的手轻抬,五指微敛,翁氏脑海中无数的过往片段化作莹白的亮光朝他涌来。 山脚捡到道书的不以为意,对子文恨铁不成钢的气怒……魂替成功后看到林立祥的欣喜……看到子文和新媳妇相处,躲在窗棂后头的怨毒……寺庙进香时被藏在厢房地道时的惊恐,新媳妇指挥人打断腿的怨恨,被卖后的折磨和求生无门……一直到现在的逃脱和装疯…… 宋延年:…… 他收回手,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林翰林的新媳妇真是个疯子,敢想更敢做,居然连婆母都卖! 至于翁大嫂子对子文做的事,一切让人难以置信,仔细想来,却又早有蛛丝马迹。 宋延年想起当初她那针扎子文的场景。 贪嗔痴恨爱恶欲,说到底,不过是她更爱自己罢了。 “就连张婆也是你害的啊。” 翁氏:“没错!我想要那面铜镜,那死老太婆死活不肯说它在哪里,我多说了她几句半桶水,她便自己将自己气死了……死老太婆!” 翁氏骂完马上又惊恐的反口。 “不不,怎么能说是我害的呢,我就是不说那些话,她病的那么厉害,过两日也是要死的。” “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只见她疯疯癫癫的装疯卖傻,时不时还怪异的笑上两声。 他袖袍一挥,一面等人高的水镜便出现在他的掌心前方。 水镜不同于铜镜的模糊和含蓄,水镜影像清晰明了,纤毫毕现。 宋延年将水镜一推,水镜便立在了翁氏面前。 莹亮的符光以及清晰的水镜,将翁氏狼狈佝偻又苍老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 宋延年:“看到了吗?你的心和这面容一样丑陋。” 翁氏瞪大了眼看水镜中的疯老太婆,她摇着头,颤抖着手去摸自己的面庞,水镜中的疯老太婆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不~不,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翁氏摇着头想要逃避,可那水镜却是如影随形。 宋延年:“不是你是谁?” “你看到了吗?真是肮脏的又恶心的可怜虫。” “醒醒,一把年纪就别做梦了,你从来就不是状元夫人。” 既然你这么爱这锦绣前程,他便剥了这层幻想的皮。 翁氏疯疯癫癫的又笑了起来,她见躲不过这水镜,便伸出手脚拼命的去打去砸这面水镜。 咬牙切齿,“砸了你,滚,滚~” 宋延年静静的看着她发疯。 翁氏砸的累了,徒然的放下发酸发疼的手,水镜无一丝的损毁。 她静静的看里头满头银丝的老太,伸手抚上满是憔悴的面容,“我是状元夫人,我就是状元夫人……” 宋延年冷漠的看了她一眼,伸手将她的爽灵困住。 “既然爱装疯,那真疯假疯也没有什么区别。” 翁氏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躯壳眼神失去了神采,嘴角耷拉下几滴可耻的口水。 她体内清醒的爽灵在哀嚎,拼命的拍着那层无形的灵光壁。 “不不~我没有疯,我不要变成疯子,我不要吃那些剩菜剩饭,放我出去。” 宋延年重新提起旁边的防风灯,转身就要走。 他的耳畔传来翁氏爽灵的忏悔! “我错了,我真的错……” “延年,嫂子求求你,放嫂子出来,我能救子文,真的,那书上说了,只要拿我的命来赔,子文还在张婆的铜镜里,真的,我不要发疯,我拿命换子文出来。” 宋延年停下脚步。 翁氏一喜,她拍着灵璧的声音更大声了。 “我真的悔恨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后悔,你立祥大哥他就是个没良心的,延年,放我出来,我真的后悔了。” 宋延年回头,爽灵被禁锢住的翁氏,正滴着口水,痴痴呆呆的抓着地上的稻草堆往口中塞。 稻草又干又涩,还带着血腥和大黄狗粪便的味道…… 翁氏嚼了两下就吐了出来,含含糊糊的嘀咕了一声,“呸呸,难吃。” 清醒的爽灵尖叫,她的口腔里也都是那股恶心的味道,“不~” 宋延年:“你从来没有后悔过,你一直都在怨恨别人辜负了你,其实,由始至终,辜负人的都是你。” “你生了子文,他拿命还你了,生恩养恩,在十多年前应下了魂替的那一刻起,他便不欠你了。” 宋延年最后看了一眼这老妪,她和印象中那年轻带着笑意又讲究爱脸面的妇人重合。 他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 “他不会想要你救的他的……” 清醒的爽灵跳脚咆哮,“不……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翁氏痴痴傻傻的笑了下,捡起地上一团痷脏的泥土往嘴里塞去,顺便嚼了嚼。 “呸呸,痛痛~” 她呆呆的看了一眼那背影,风吹起他的袖袍衣摆,不过是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翁氏浑浊的老眼里陡然流下了两行浊泪。 …… 霞光迈着轻快的脚步,很快就染红天畔,铺满整片大地。 日升劳作,常县里的老百姓又开始了新一天的辛勤劳作。 老孙一起来,简单的吃了几口早饭,就往狗窝这边来看了看。 大黄狗见到他,两条后腿警惕的站了起来。 “呜嗬~” 老孙:…… 他将拌了骨头和青菜的狗食往盆里一倒,没好气的开口数落。 “亏我还养你这么大,我都算是你爹了,不就是昨天想抱你家崽崽给大妮嘛,快快快,吃了这狗饭,给你家狗崽子喂奶。” 大黄狗见自家主人没有再打自己小崽的主意,这才吃起了狗饭。 翁氏嘟囔:“呵呵,饿饿~” 老孙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疯老太婆,他皱着眉看了她几眼,挥手要赶她。 “去去,到别的地方去。” 翁氏瑟缩了几下,她滴拉着口水,还一脸馋样的盯着大黄狗的狗食,随即不管不顾的冲了上去用手抓着就往嘴里塞。 大黄狗冲她警告的吠了两声。 翁氏充耳不闻,口中含糊的喊饿。 老孙奇道:“怎么回事,一个晚上就疯得更厉害了?” 清醒的看着自己发疯的爽灵,她奋力的踢着那层灵光壁,一边干呕着,想要呕出那恶心的狗粮。 “不,我是状元夫人,我不是疯子!” …… 第206节 马车驶离常县,白良宽等人陡然发现,宋延年沉默了许多。 他坐在车厢的靠后处,身后是一袋袋的行囊,他看着车厢某一处的眼神没什么焦距,面无表情。 王昌平和白良宽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出声。 王昌平:他怎么了? 白良宽耸耸肩:不知道,今早就这样了。 银扇忧心忡忡的问道,“宋公子,你怎么了?” “你不开心吗?” 宋延年收回心神,他看了众人一眼,对上他们关切的眼神。 “没什么,只是在想很久以前的一个小伙伴。” …… 坐了马车换乌篷船,宋延年告别了白良宽,也告别了王昌平和银扇。 他准备离开乐亭县回小源村。 掌心火拂过三柱清香,火光燃起袅袅的香火,老张的鬼船凭空出现在溪陵江上。 老张绷着张脸,艰难的勾起一丝笑容。 “恭喜大人。” 宋延年笑了一下,“怎么,这么快你们也知道消息了?” 老张点了点头,手中的竹篙轻点,乌篷船很快便驶离了岸边。 “界桥村的那些老太和老头各个都说要来替大人您贺喜,喜钱和贺礼都准备好了。” “这次您家办流水宴席,请戏班子吗?” 宋延年:…… 他的目光落在老张的脸,愣是从这青白又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出了期待。 他想起那群魔乱舞的祠堂,艰难的拒绝了:“就不办了吧,太铺张浪费了。” 老张:“……哦。” 得嘞,一船船的生意都泡汤了。 宋延年:…… 别以为你没说话,我就看不出来你在偷骂我抠门! …… 状元归乡,本地的官员都会设宴迎接。 假期就这么点时间,还得浪费一大半在路途赶路中,宋延年不想同不相干的人寒暄客套,他便不惊动众人,静悄悄的回到了小源村。 宋四丰正在屋里泡脚,他一边泡,一边用美□□捶着自己发酸的胳膊和后背。 “哎呦,真是老骨头喽,这里疼那里也疼的,真想有人替我捶捶背,可惜儿子又不在身边。” 江氏瞥了他一眼,正好将他偷觑的眼神抓了个正着。 这老家伙,嘴里说着儿子,不就是想要她捶背嘛! 她将烧好的水装进藤壶中,几步走到宋四丰旁边,替他捶了几下背。 “哪呢?这里行不行?” 宋四丰:“舒坦~就这就这,再用大一点力道。” 江氏捶了几下便不耐烦了,她推攘了下宋四丰,将美人捶重新捡了起来,塞到他的怀里。 “拿着拿着,用这个捶就好了。” “这东西不是也很好用嘛!我特意挑了细软的棉花塞在里头,缝的紧紧的,又硬实又不疼,快拿去用!” “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忙呢!” 宋四丰低头看怀中的美人捶,重新拎起这藤条,委屈巴巴的给自己砸肩膀。 他偷偷瞪了一眼江氏,“懒婆娘,等我儿子回来了,看我告不告你一状!” 宋延年拉了拉门上的铃铛绳。 江氏正弯腰铺床,她抬头看了一眼屋内叮铃铃作响的铃铛,使唤宋四丰道。 “有人来了,快去开门。” 宋四丰:“知道了知道了。” 他快快的擦干了脚,及拉着鞋子,一边用美人捶捶着自己的肩膀,一边小声的数落江氏。 “就会说我使唤你,我看你才是最会数落我的那一个。” 江氏不理他。 门铃还在响。 宋四丰:“来了来了。” 他走过院子拉开大门,原先漫不经心的表情一下就僵在脸上,不敢置信的叫了一声,“延年?” 宋延年笑嘻嘻的抱住他爹,用力的晃了晃。 “嘻嘻,是我,有没有很意外?” 宋四丰往他身后探了探,后头一片静悄悄。 宋延年推着他爹往屋里走,“就我一个啦,别瞧了,我悄悄进村的。” 他的视线落在他爹手中的美人捶时,心里分外不是滋味。 “爹,你身上哪里痛啊,快快,咱们进屋去,我给你捶捶。” 宋四丰挥了挥手中的美人捶。 “不啦,爹有这个,还真别说,你娘的手艺刺绣做细活是不行,这些小东西倒是缝得很不错,我捶了几下就舒坦多了,不用你!” 宋延年瞥了他一眼。 骗人! 江氏见到宋延年也是欢喜极了,已经是夜深时分了,她又去灶间重新起了火,准备烧上一大锅热水让宋延年洗漱。 “一路上赶路累了吧,娘给你烧些热水,洗完后再好好歇歇。” 宋延年连忙拦住他娘,“娘,你帮我热点饭菜就可以了。” 他自己去了洗漱房里用符箓替自己招来了水龙和火龙,不一会儿,就有了一大桶的热水。 拿衣服进来的宋四丰瞪大了眼,“乖乖,儿啊,你不是不爱用这嘛,说是这样过日子不贴生活。” 宋延年:“今晚太迟了,我舍不得娘这么辛苦。” 虽然夜已深,但江氏还是杀了只鸡,她快手快脚的褪毛,用小蘑菇炒出鸡肉汤。 然后用这新鲜的肉汤替宋延年泡了一碗线面,上面还搁了两粒光滑嫩白的水煮蛋。 “快吃快吃,饿坏了吧。” 宋延年用力的吸了一口气,“娘,真香啊!” 江氏慈爱的将他带着潮气的头发往后梳平,用一根红色头绳松松的固定了一下。 “肉还有些硬,多喝汤就好了,今天时间紧了一点,等明儿娘再杀一只鸡,好好的整治一锅柴火鸡给你尝尝。” 宋延年:“这就很好了,再杀只鸡,今天的肉不就剩下了?” 江氏摆手:“没事,你爹吃剩下的。” 宋四丰终于找到插话的空档了:“是是,今晚剩下的给爹吃,咱们延年吃新鲜的。” 宋延年看了他爹他娘一眼,鼻头酸涩。 “爹,娘,当你们的孩子真好!” 第124章 说完这话,宋延年赶紧低下头吃面条,他怕自己多看他爹娘两眼,会不争气的掉眼泪。 那多丢人吶。 江氏和宋四丰相互看了一眼。 这孩子有心事呢。 江氏转头正要说话,就看见宋延年热乎乎的面条连吹都没吹,筷子一夹,就要往口中塞。 “哎哎,面条烫着呢!” 她连忙拉住宋延年的胳膊制止他,嗔道。 “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毛毛躁躁的,这一下要是吃到嘴巴里,非得给你烫出两粒泡泡不可。” “到时看你还怎么吃!” 宋延年笑嘻嘻的看着他娘拿了个小碗,替自己夹了一些面条出来晾着。 “好了,慢点吃,不着急。” 宋延年:“面条太香了,我一时没忍不住。” 江氏:“再好吃也不能心急啊,路要一步步走,饭更是要一口口的吃。” “好了,这个蛋也要吃完,不能藏在下头。” 宋延年顿时苦了脸,他不爱吃水煮蛋。 张铭家小儿子出生的那年,他送来了一大筐的红鸡蛋,从那以后,他就给吃伤了。 “娘,我不想吃水煮蛋,为什么不煎荷包蛋呢!” 第207节 江氏:“这是太平蛋。” “娘特意挑了放了几天的老鸭蛋,煮起来皮壳好剥,你瞧它多光滑多嫩白,这代表着你在外头也平平安安的,没有一丁半点的磕绊。” “快吃吧。” 宋延年:…… 宋四丰见宋延年愁大苦深的模样,乐呵呵的笑了起来。 “好啦好啦,孩子不爱吃这个,你就不要逼他了。” 他不理会江氏的瞪眼,拿筷子往鸭蛋上一扎,递到宋延年面前。 “来来,太平蛋也只是吃个吉祥的意头。” “你咬个头尾,先吃大后吃小,这样就表示你吃完了一整个蛋,接下来也会平平安安,无风又无浪。” 在他们这里,鸭蛋的方言谐音可是压浪,意头好着呢,归家出门的人可以不吃面条,但是不能不吃鸭蛋。 宋延年:“那剩下大半截的蛋不就浪费了?” 他盯着面前的白鸭蛋,算了算了,他还是吃了吧。 反正这几天干粮都啃了,没道理到了爹娘这里,反而还要挑三拣四的。 宋延年唾弃着自己的矫情! 宋四丰不在意的摆手:“浪费不了,这不是还有爹嘛。” “吃吧,不爱吃就咬个头尾,剩下的爹帮你吃掉,正好爹也饿了。” 江氏:…… 她斜睨了一眼宋四丰。 盆里的碗她才刚刚洗完的呢,这就饿了? …… 宋延年咔嚓两口就咬掉了太平蛋的头尾,他将剩下的蛋递到他爹手中,笑嘻嘻道。 “多谢老爹,老爹最好了。” 见到这一幕,江氏摇了摇头,开口道。 “你就宠他吧,都多大的孩子了。” 她数落完宋四丰,起身回屋找了块干净的棉布,动作轻柔的替宋延年的发尾又擦了擦。 一边擦一边还不忘唠叨他。 “等头发干了再睡,知道没,现在年轻不要紧,等年纪上来了,你就知道头痛的厉害了。” 宋延年:“知道了。” 宋四丰的目光落在忙碌的江氏身上,心里一阵笑骂。 臭婆娘! 就知道唠叨自己,明明自己也宠孩子宠的厉害! 嗐,大哥就别说二哥了。 …… 此时端午已经过去了,小源村也正式步入了夏天。 夏日的夜晚有几分热意。 屋里,江氏有一搭没一搭的替自己扇着风,突然,她将大蒲扇往宋四丰身上一打,开口道。 “哎!延年这次回来心情不大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宋四丰拍了个大蚊子,随口应道,“是啊,我也看出来了。” 孩子真的是长大了,还懂得插科打诨的掩饰自己的不开心。 要是小的时候,那一定是小嘴巴拉巴拉,不用他问,自己就像倒豆子一样,把话说的明明白白的。 末了还要缠着他和他娘一起讨伐旁人。 江氏左思右想,还是放不下心来。 “你去。” 宋四丰莫名:“去干嘛?” 这大半夜的。 江氏:“去和你儿子睡一间屋啊!” 她用看榆木脑袋的眼神看宋四丰,真是个粗糙的呆子。 “儿子不说,你就不会问嘛!去,你今晚睡儿子那屋去。” 宋四丰嘟囔:“就会说我,你自己刚才怎么不问了?” 江氏一窒。 她随即起身替宋四丰将铺盖和枕头卷好,直接塞到他的怀中。 “快去快去,咱们家延年要是个闺女,就我去问,谁让他是个儿子!” “是儿子当然得你这个当爹的多受累一些了。” …… 宋四丰抱着自己的铺盖走到宋延年屋前,他敲了敲门,里头好像没什么动静。 难道睡了? 他侧耳贴着门听了听,小声道,“延年,睡了吗?” “来了来了。” 宋延年从里边打开门,他诧异的看了一眼穿着中衣的老爹,目光落在他怀中的铺盖上。 “爹,怎么了?你和娘吵架了?” 宋四丰:…… 臭小子! “怎么就是我和你娘吵架了?就不能是她和我吵架吗?” 这两者可是有本质的区别! 宋延年听完这话就笑了。 “是是是,是我说错话了。” 他爹还能和他斗嘴,说明不是他想的那样。 宋延年接过他爹手中的薄棉被和枕头,转身进屋铺好。 宋四丰已经将门关上了。 “哎!好久没和我的老儿子一起睡觉了,这一眨眼,小屁孩都成状元公了。” 他一边走过来,一边竖起大拇指夸赞。 “长脸!乖儿,你太给你老爹长脸了!” 宋延年笑笑,他拍了拍床榻,示意他爹坐下。 见宋四丰坐好后,宋延年转身在屋里翻出了药油,拧开瓶盖倒出一些在手心。 “怎么样!是不是这里疼?有没有好一些。” 灵韵将药效一点点的带到体内,似星光一般莹亮的光点,一点点的吞噬体内代表病晦的灰气。 宋四丰被推拿的浑身舒坦,他动了动胳膊,笑道。 “哎,这儿子按的就是好,一点都不疼了。” 宋四丰看着宋延年将药油收好,问道。 “延年啊,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他猜测道,“是这次授官的事不好吗?没关系,咱们回小源村当个土地主也不错嘛。” “爹娘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你将不开心的事情说出来,咱们爷俩唠嗑唠嗑,心情也会舒坦很多的。” 宋延年转过头,正好撞上他爹担心的眼神。 他沉默了。 他想起子文他爹娘对子文做的事,又想起自己爹娘对自己掏心掏肺的好。 一时间百感交集。 却也更珍惜他爹娘对他的这份感情。 “不是,让您和娘担心了,授官一切都顺利呢。” 他想了想,便将遇到翁氏的事情说了一遍。 “爹,翁大嫂子真可怕,比水鬼立祥大哥还可怕。” 宋四丰已经被这故事内情惊呆了。 宋四丰难以置信:“她把立祥的魂替换到子文身上了?” 宋延年点头。 宋四丰:“不是!她为什么这么做啊。” 要说夫妻情深,那也不能牺牲儿子啊,这哪是脑袋清醒的人做的事啊! 宋延年:“因为林立祥会读书,子文不会读书。” 宋四丰:“瞎说!子文那孩子读书挺好的,人乖巧又孝顺听话,虽然性子腼腆了一点,但村里哪个不说他好。” 宋延年有些惆怅。 “那要看和谁比了,子文读得再好,和秀才公一比,那也是比不过的,翁大嫂子她可能是等不及了吧。” 第208节 宋四丰气怒的拍了下床板,又用土话骂了翁氏和林立祥。 “王八羔子,活该当个疯子,真是蛇鼠一窝凑,烂人和烂人做堆。” 宋延年听着他爹的咒骂,心里舒坦多了。 宋四丰:“这疯婆娘都让立祥当她龟儿子了,她怎么还有脸拦着儿子和儿媳亲热啊,活该被儿媳妇卖了。” 他瞥了宋延年一眼,连忙又改了话头。 “不是,延年,爹觉得这种媳妇还是不要的好,就是你翁大嫂子她做的事情太绝了,我才这样说的。” “你明白吗?” 宋延年:“我知道我知道,爹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娶这样的媳妇回来的。” 宋四丰放下心来了。 这城里的儿媳妇真的有点可怕啊。 …… 宋四丰坐在床榻边,长吁短叹,又愁又气怒。 “难怪你不开心,我只是这样一听,心里就不痛快的很,你还看了她的记忆,心里更难受了吧。” 宋延年点头。 可不是嘛,他的眼睛都脏了。 这时,鸡舍里鸡鸣声响起,宋四丰扯过宋延年,让他躺下床来。 “好了好了,你赶路这么多天都累了,咱们先休息,等天亮了,爹陪你去林家老宅那边看看。” …… 午时一刻,烈日当头,滚烫的日头晒着小源村,连路边的野草都蔫头耷脑的没有了精神。 宋延年跟在他爹身后,两人一起朝村西走去,林家的老宅就坐落在那一片。 走到村西,炎热的气温一下凉快了不少。 宋延年抬头看那片遮天蔽日,密密麻麻的竹林,感叹道。 “这竹子林一点都没有变呢。” 宋四丰挥着锄头将前头的野草砍掉一些。 “变了,怎么没变。”对上宋延年疑惑的表情,宋四丰哈哈笑了两声,“你没发现它变大了嘛。” “每年春雨过后,这里的竹笋是一丛一丛的冒出,村里人哪里吃得了那么多,吃不完的春笋,后面就又长成竹子了。” 宋四丰拿砍刀比划了个位置,“喏,前年才到这里,今年又长出许多,竹林也密了些。” 宋延年走近几步,宋四丰连忙拦下了他。 “别过去了,竹林瘴气重,里头毒蛇也多,特别是那竹叶青,通身颜色翠绿,在竹林里一不留神就被它咬了,这蛇毒的很,就算是刚破壳的小蛇咬上一口,都是要人命的。” 宋延年停住了脚步。 好吧,大白蛇不伤人,小青蛇反倒有剧毒。 …… 走过了竹林,就是乱石丛生的小路。 宋延年的视线落在这乱石路上。 就是这碎石块的路,都能长上好几丛的野草,野草枯了又长,齐腰高的野草将碎石路后头的林家宅子,衬得更加荒凉了。 宋延年:“我可算是知道他们为什么都不回来了。” “这完全是心虚。” 他上前几步,将大门上的铁锁拨动了几下。 不过片刻,长满了锈迹的铁锁就被他捣鼓开了,铁链被他随手一丢砸在了地上,扬起一层沙土。 大门“吱呀”的一声打开。 宋延年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夏日。 “啧,好好的房子荒得这么厉害。” 宋四丰的话,拉回了宋延年的思绪。 他看了一眼这毫无人气,又破败的厉害的老房子。 他要是没有在小源村里布下符阵,这里一定会住满了妖鬼这些阴气重的阴邪之物。 老房无人住招阴,说的就是这个。 这里虽然没有妖邪和鬼物,但这常年无人来的房子,已经被蛇虫鼠蚁所侵占。 巴掌大的黑蜘蛛吊在屋舍的悬梁处,正兢兢业业的织着一层又一层的蛛丝。 宋延年回头交代他爹道,“爹,我给你的符箓一定要贴身放好。” “我刚刚都看到两窝蛇了。” 宋四丰:“知道知道。” “儿子,那本道书和张婆的天元宝镜都在林宅?” 宋延年点头,“我在翁大嫂子的记忆里看到了。” 翁氏被林翰林的新媳妇卖了后,机缘巧合之下逃脱出来,她越想越愤怒,甚至有一丝怀疑是不是林立祥和魏岚珍一起联手害她的。 她便想回到小源村拿出这道书和宝镜,想要在里头找出毁掉林立祥的法子。 她要让魏岚珍知道,她嫁的从来不是什么翰林老爷,而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至于林立祥,她会让他知道,她能给他新生也能收回,辜负了她,谁都别想好过! 宋延年:“我觉得就算我不禁锢她的爽灵,她也离疯癫不远了。” 只不过,她的疯,是会伤人的疯。 “可能是被卖的那段日子糟大罪了,她一直觉得有人跟着她,这才在常县里装疯卖傻。” 宋延年和他爹闲聊了几句,宋四丰摆手。 “乖儿,爹不想知道那个疯女人的事,听了耳朵都觉得脏了。” “咱们快点将宝镜找出来吧,看看子文那孩子还在不在里头。” “这孩子才是真的遭罪了。” 宋延年:…… 行叭。 他带着他爹来到了堂屋,对着布满了灰尘和蛛丝的林氏先人牌位上了三柱清香,这才将它请到一边。 宋延年见他爹一直看着自己,解释道。 “死人为大嘛,尊重点总是好的呀。” 宋四丰看了眼四周,“先人还在这吗?” 宋延年:“没呢,就留了一点灵护家。” 他一边说,一边将八角供桌翻了过来,桌子空心的部分里,塞着遇山一脉的镇山法器,天元宝镜。 宋四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面镜子,他摸了摸上头繁复又古怪的纹路,问道。 “子文还在里面吗?” 宋延年点头。 他的目光落在旁边林家先人的牌位上。 “张婆那一场法事重创了水鬼,因为魂替,伤害都在子文的灵魂身上。” 前几年翁氏气死了张婆,后来更是将她的法器偷走藏在这林氏供桌下。 林氏先人的灵蕴养了子文伤痕累累的魂体,让它得以存在。 …… 宋延年以指为笔,在天元宝镜上描绘着繁复又不失冗杂的纹路,丝丝灵韵似潮水般的汇聚而来…… 宋四丰看着空中似星河一般的光点,它们被一股力量牵引着,一点一滴的点亮了这面造型古怪的宝镜。 灰扑扑的镜面褪去古朴的外表,镜身刹那间发出晕晕神光。 宝光灼灼。 须臾,一道白亮有些透明的身影,悬浮在铜镜的上方,随着他的脱离,铜镜也失去了其晕晕之光。 宋延年:“子文。” 他的声音很轻,还带着几分怅惘。 宋四丰察觉到自家儿子的心情,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林子文惊诧的抬起自己的手,看着那透明又闪着白光的身体。 “这?”他出来了? 他又看了一眼宋四丰和宋延年。 “四丰叔公……延年?” 宋延年点头,他就知道真的子文能够认得出他,“是我。” 林子文瞪大了眼睛,“你都长这么大了啊。” 他又看向旁边的宋四丰。 “可是,四丰叔公都没有老。” 宋四丰笑道,“老喽老喽。” 宋延年:“我爹他长得显老,他十年前就老,所以现在看过去倒是觉得没怎么变。” 宋四丰瞪了一眼宋延年。 第209节 臭小子! 林子文腼腆的笑了下。 “延年说的在理。” …… 三人之间沉默了片刻,宋延年开口道。 “子文,我送你去投胎好不好。” 林子文:“我吗?我可以吗?” 他不是水鬼吗,水鬼都要找替才能轮回的,他不想找替,镜子里头太黑了。 宋延年点头,“可以的,你的灵很干净。” 干净到他想落泪。 他将在子文身上的魂替符力化去。 随着最后一笔符力的散去,林子文觉得身上陡然一松,背负了十来年的枷锁就这样被卸下了。 “延年,谢谢你。” 宋延年踟蹰了片刻,还是将魂替之后的事情告诉了他。 “你娘不想发疯,她想用自己的生命来换你,我没有同意,子文……” 林子文拦下了宋延年接下来的话。 “谢谢你延年,你说的对,在我答应魂替的那一刻开始,我和她之间的亲缘就断了,我想就这样不亏不欠的走……” 他最后环顾了一圈这破败又有几分熟悉的房子。 再见了,下辈子,他要做一个为自己而活的人。 送走子文之时,宋延年在他的魂灵上画了一道灵符,那是他送给小伙伴的礼物。 …… 宋四丰抹了一把。 “子文走了?” 宋延年:“走了。” 宋四丰叹息了一声:“真希望他下辈子能够投到一个父母双亲慈□□里。” 宋延年沉默了片刻,他转过身看失去了灵性的天元宝镜,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半晌才开口道。 “我也不知道。” “不过,我知道下一辈子的他,会是一个很棒的人。” 他会拥有强大的内心,不会轻易动摇,不会轻易放弃…… 他能有清醒的认知,能够和人说不,只要他想的,他就会去争取,他不想的,别人塞在他手中,他也能砸在地上,摔它个稀巴烂。 慈爱的双亲,那是上天给的缘分,有是万幸,没有也不要紧。 他给了子文铠甲,没有人爱他,他会更爱自己……光,和他如影随形…… …… 宋四丰看着宋延年将香火燃尽的林家牌位掰开,从里头挖出了一本泛着幽幽黄光的纸书。 宋四丰:“这是?” 随着他的话落,书页无风自动。 一开始它动的很慢,随即它簌簌簌的翻动的飞快。 倏忽的一下,纸书化作光团,瞬间就要朝林家的堂屋大门跑去。 宋四丰的心猛地一跳。 糟糕! 书长了翅膀要飞走了!! 第125章 “延年……” 宋四丰刚刚喊了一声延年,话音还未落地,只听嗖的一声在耳畔响起。 一道银光带着凛然的气势,如破剑一般的追击上了那团黄光。 “砰!” 银光和黄色的光团发生剧烈的碰撞,巨响过后,空中溅起点点滴滴细碎的光点,好看又刺眼。 宋四丰忍不住半闭着眼睛,抬起两只手挡在眼前,巨大的气劲将他的头发都吹散了。 “爹,没事了。”宋延年拍了拍他爹的肩膀,示意他可以睁开眼睛了。 “这是什么?” 宋四丰跟着宋延年走到了堂屋的大门口,那儿,灵韵将泛着幽幽黄光的书籍困在中间。 书籍不断的积蓄起力量想要逃脱,然而笼罩在它周围的灵韵好似那电光火花,一触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雷霆之光将原先煊赫的黄光打得像秃毛的野鸭,扑棱扑棱翅膀却飞不动了…… 宋四丰:…… 真是个小可怜。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那丝怜悯,安静下来的书籍又蠢蠢欲动了。 只见上头的黄光又盛了一分,接着,宋四丰耳朵旁边便响起了一道年轻的女声。 声音楚楚又带着销魂蚀骨的魅惑。 “大哥,救我~” 宋四丰:…… 大哥? 要是叫他大伯,他还能应一句,真的。 宋四丰还不及反应说话,宋延年却暴怒了。 他化灵韵为大掌,掌心朝下,一下下的怒扇那团黄光,直把它打得哀嚎阵阵,上头的纸张簌簌抖抖的响动。 “道长,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它乖觉的将声音换成汉子粗犷且带着瓮瓮气息的声线。 宋延年:“该打!” 敢在他面前勾引他爹,是妄想当他小娘吗? 想到这里,宋延年又狠狠地扇了几下黄光。 书灵讨饶:“不敢了不敢了,我错了。” 宋四丰难以置信了。 原来这年头除了黄鼠狼能成精,书也行啊! 宋延年上前几步,他将这本书拽在手心里,翻了几下书页,上面空无一字。 “没有字?”他提着书抖了抖,书灵一声不吭的装死。 宋延年不在意的将书合上,封面上的大字顿时跃入眼中。 “万事如意?” 这到底是如谁的意,还真是难说了。 宋四丰凑了过来,只见黄底的封面上的四个大字似龙飞凤舞,一眼望去着实不凡。 “延年,就是这本书告诉翁氏魂替的?可是它里面都没有字呢。” 宋延年:“它能根据人心里的欲望,将邪术铺满纸张。” 宋四丰忌惮的看了一眼书籍,催促道。 “那赶紧将它毁了吧,省得它害了更多的人。” 宋延年点头应下。 他将倒翻过来的八仙桌摆好,又用道术将被他掰开的林氏先人牌位复原。 最后燃了三柱清香,低声道。 “事急从权,多有得罪。” 因为翁氏将这邪书藏在林氏先人牌位下,林立祥作为林家子孙,对祖宗先人有着天然的敬畏。 再加上他自己当过水鬼,自然更相信有亡者的世界,是以,他虽然有过怀疑,却没有搜找过这牌位。 宋延年:“爹,你也知道的,我每年都有在咱们村子周围刻下符阵,这邪书的力量一直被符阵所消耗,所以,先人牌位才能暂时的压得它不能动弹。” 宋四丰:“难怪。” 他替宋延年搭了一把手,将这林家的院子重新落锁。 “还好机缘巧合下将它扣在这林家宅子里了,林家宅子偏僻,蛇虫又多。” “咱们村里的人除了去竹林里砍些竹子,挖些竹笋,一般都不来这边的。” 宋延年跟着庆幸了一下。 他每年布符阵时,从来都没有留有余力。 这惑人心智的邪书,要是辗转在不同人的手里,定然还会有更多的翁氏和子文。 毕竟人心难满,欲壑难填。 第210节 …… 才走出竹林,就听到村子前方一阵恸哭和哀嚎。 “天呐,救命啊,快快,大家快来救命啊。” 宋延年和宋四丰对视了一眼。 宋延年:“爹,是谁在哭?” 宋四丰听了听声音,脚下步伐加快,“快快,听声音是酒老儿家的婆娘,你阿豆婶娘的声音。” 宋延年常年不在村子里,村子里年轻的那些人他认不得,但酒老儿和阿豆婶子他还是知道的。 他小时候还替他爷爷上酒老儿家沽过酒呢。 好在,他们这会儿离呼救的声音并不是太远。 宋延年和宋四丰来的时候,阿豆婶子的院子里已经围了好几个村民了。 方二勇眼尖的看见了宋四丰以及他身后的人,他定睛一看。 “呀,状元郎回来了。” 因为他的喊声,人群中有了片刻的骚乱,“状元郎?哪呢哪呢?” 阿豆婶子又一阵急呼,“当家的,当家的?” 众人连忙又将注意力放到阿豆婶子腿上的酒老儿身上。 “啊!看过去要不大好了。” “怎么了这是?”宋四丰拉了拉方二勇,问道。 方二勇还看着宋延年一脸的兴奋,都顾不上答话了。 乖乖,状元郎啊,四舍五入一下,那不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嘛! 宋延年只得和他先打了个招呼,然后开口问道,“酒叔这是怎么了?” 状元郎问话,哪能不回答! 方二勇连忙开口道:“不知道呢,我们也才来。” 宋四丰接过宋延年手中的书,小声道,“我给你拿着这书,你帮酒叔看看,他这是怎么了?”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酒老儿身上,只见他面色有些发青,此时紧闭着的眼皮也在不断的翻动,可见下头的眼珠子动的厉害。 突然,酒老儿牙关紧要,身子不断的颤抖,在众人的惊呼中,口腔溢出了鲜血。 酒老儿的小孙子方恒林已经八岁了,这半大小子从小就跟在酒老儿和阿豆婶子身边长大,和他爷爷最是亲厚。 他见到酒老儿口中流血这一幕,当下扑通的重重跪了下来,用力的朝东面磕着头。 “求求您发发慈悲,各路神仙发发慈悲,求求您保佑我阿爷……” 旁边村民们看得是唏嘘不已。 “酒叔没白疼这孩子啊~” 方恒林磕了两下头,因为用力,头已经有些昏眼脑胀了,这时,一道缥缈又带着善意的声音陡然传到他的脑海里。 “小子,求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还不如求我。” 方恒林:“谁!是谁?” 他猛地抬头,四处张望。 “小子,我在这呢。” 方恒林顺着声音看去,就看见四丰叔公手中拿着一本书,烈日下,那黄皮的书好似发着莹莹的黄光。 神秘又强大。 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听过的那些戏文话本,崖底藏书,世外高人,不传之秘? 宋延年分神看了一眼他爹手中的书。 都到这样了还不老实! 只见他宽袍下的手虚空一抓,宋四丰手中的书籍像是突然被人拽住了咽喉。 方恒林只觉得一道尖利的惨叫有如实质一般的从耳旁呼啸而过。 他惊疑的睁开眼,再看宋四丰手中的书,已经是寻寻常常的书籍了。 宋延年见这邪书的书灵不再有动静,这才转过头继续看地上的酒老儿。 丝丝黑气似一团黑雾缠绕在酒老儿的食指处,黑气一点点的朝他的心口处蔓延而去。 宋延年上前两步,抓起那冒着黑气的手,一看,上面有两个细小的孔洞。 “这是……酒叔被蛇咬了?” 阿豆婶子心急的不行,她连忙否认。 “没有吧,他又没有出门,他刚刚就去酒窖里拿酒了。” 宋四丰也挤过了人群,他仔细的看了两眼,确定道。 “是毒蛇咬的,应该是竹叶青。” 竹叶青牙距小,这伤口孔洞细小呈八字型,被咬的手指头正在肿胀起来,因为肿胀,在阳光下还有一点透明的高亮。 阿豆婶子心慌的厉害,“这,这哪里来的毒蛇啊。” 她的眼泪都急的掉下来了。 要知道这竹叶青可是剧毒之蛇,往年也有人被咬过,那是生生疼了好几天,运气好的就熬过去了…… 运气不好的,熬个几天人就没了。 宋延年扯过酒老儿身上的衣服,从他的下摆撕下一长截布条,三两下的就在手腕上方扎紧。 宋四丰连忙递过一把随身携带的小刀。 “儿子,伤口割一个口子,毒血可以流得快一点。” 宋延年接过刀子,利落的划开酒老儿的皮肉。 灵韵如水,瞬间逼退了心口处的黑丝,蛇毒随着鲜血,又从受伤的那两个牙洞里流了出来。 随着黑血的流出,酒老儿脸色好了一些,他已经能够睁开点眼睛了。 有懂行的村民已经跑去采摘草药,准备一会儿捣鼓几下给酒老儿敷上。 阿豆婶子见酒老儿睁开眼睛,情绪崩溃得更厉害了。 她用力却又小心的拍了一下酒老儿,嚎啕哭了起来。 “当家的,你吓死我了。” 酒老儿头还晕得很,他难以抑制的翻了个白眼,又惹得众人担心不已。 方二勇也过来看了看他的伤口,回头称赞道。 “不愧是状元公,这拿笔的本事了得,拿刀子的手艺也不差,大家瞧叔公这伤口,啧啧,这十字刀切的好,毒血流得也干净。” 听方二勇这么一说,村民们也跟着称赞了起来。 宋延年:…… 他听着这层起彼伏,又搜肠刮肚变着花样夸他的话,都听得脸红了。 真是难为大家了,小小的两刀,那是恨不得夸出一朵花啊。 “谢谢,谢谢。” …… 待酒老儿清醒了一些后,大家伙儿问道。 “酒叔,你这家里进蛇了?在哪里?我们帮你找找吧。” 这竹叶青不比寻常的菜花蛇,这种蛇剧毒,大人被咬了还可能活命,小孩要是被咬了,那就惨了。 听到众人的话,酒老儿的视线落在院子里的酒缸里。 他一脸晦气,“嗐,甭提了,倒霉透了。” “这蛇它咬了我就跑了。” 原来,最近几年,越来越多的村民去镇上沽酒,他的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 后来,他便做起了药酒,这才挽回了一些客源。 “这竹叶青泡酒去风湿有奇效,我去年冬天在村外捡了一条两米长的竹叶青,它在地里冻的只剩一口气了,这不,我就把它捡了回来,泡在酒里。” “前些日子有些变天,趁着今日日头好,我就将这酒坛子搬出来,准备这两日卖些竹叶青酒。” 哪里想到,他才打开这酒瓶上的黄泥,将舀酒的勺子探到这酒坛中,那竹叶青蛇就顺着勺子竿爬了上来,一个张口就咬到了他的食指。 村民听完都哗然了。 “这都泡了五个月了吧,这蛇还活着?” 酒老儿颤颤巍巍的坐了起来,“哪里才五个月,我足足泡了七个月了!” 要不是时间真的够久了,他哪里会这么不小心! 宋延年见酒老儿没什么大碍了,便起身接过他爹手中的书,开口道。 “爹,咱们回去吧,娘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吃饭呢。” 这时是饭点的时间,大家伙儿关心了酒老儿几句,都扛着锄头准备归家了。 “延年,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宋延年:“昨儿刚到家。” “过几天去叔叔伯伯家喝几杯,四丰大哥也一起啊。” 他们回头偷偷觑了一眼酒老儿的家,见有一段距离了,这才小声道。 “放心,咱们家里的酒都是镇上沽的。” 宋四丰哈哈笑了起来,“行行,我和延年一定去。” 第211节 走出一段路后,宋延年停下脚步。 宋四丰:“怎么了?” 宋延年回头看方才来时的路,开口道。 “出来吧,你跟了我和我爹好一会儿了。” 槐树的大树干后面,走出一个小孩。 宋四丰定睛一看,原来是酒老儿的孙子。 “是恒林啊,怎么了?” 方恒林局促的搓了搓衣摆,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最后,心底的渴望还是占据了上头,他忍着羞怯道。 “四丰叔公,我最近在村子里的学堂读书,我想借你手中的那本书看看行吗?” 宋四丰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他急促的表态,“就借一天也行,可以吗?” 宋四丰看向宋延年:他怎么了? 宋延年:刚才那书蛊惑他了。 宋四丰:“这是你延年小叔的,不能……” 还不待他将拒绝的话说完,方恒林立马转头问宋延年,他请求道。 “延年小叔,可以吗?借我看一两天,我很快就还你了。” 宋延年看了他两眼,对着他快速的将书页翻动了一番,开口道。 “这不是书,是我的本子,你瞧,里头什么都没有呢。” 说完,他唤上他爹,朝家中的方向走去。 方恒林站在原地看了许久,树的阴影投注在他身上,偶尔有一些细碎的光点落在他的身上,明明寐寐。 …… 宋四丰:“延年,这书这么邪性,你打算怎么毁掉它?” 宋延年将书又翻了一遍,想了想道,“将它烧了吧。” 手中的书无动静,显然是不惧怕凡火的。 宋延年不管它,等到家了就该它掉眼泪了。 宋四丰听到烧毁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 “就该这样,我瞧它邪恶的很,就那么一下,酒老儿家里那小孩都对它上心了。” “说起恒林,那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娘生他时候没了,他爹又娶了个婆娘,便将他扔给了你酒叔和阿豆婶子带了。” 宋延年拎起手中的书看了看。 不错不错,还懂得挑蛊惑的对象呢。 “真是出息了哈。” …… 溪陵江畔时,大石头块上盘旋着一条碧绿的长蛇,长蛇歪歪缠缠,阳光下,鳞身泛着好看的光泽。 “延年,这该不会就是咬了酒老儿的竹叶青吧。” 宋延年见那蛇爬出酒醉的步伐,点头道。 “应该就是。” 竹叶青蛇察觉到了来人,它支棱的立起身子,三角的蛇头森然可怕,红红的蛇信嘶嘶的吐出。 宋延年伸出右手,只见他五爪微敛,一道灵韵如光圈一般的将蛇头锁住,倏地将那条两米长的大青蛇拽离地面。 原先森然可怕,气势十足的蛇腾跃在半空中,疯狂的抖动着蛇身。 又一道光晕打过,这下亮眼的白圈固定在蛇的尾部。 原先还挣扎个不停的大青蛇就像是一个棍子一样立在了半空中。 然后,在宋四丰的目瞪口呆中,第三道光圈掐住了蛇的下体位置,突然的往上一推…… 宋四丰:……瞳孔地震。 他艰难的侧过头,目光落在宋延年的身上。 “延年,你在干嘛?” 宋延年面露嫌弃的表情。 咦~恶心! 真的有两个丁丁啊,可怕! 第三道光圈似星光一般的炸开散去。 随着光圈的消失,被推上去的鳞片立马滑下,快速的覆盖住自己的生殖腔。 蛇头耷拉的垂了下来,了无生趣。 你才可怕,你全家都可怕。 …… 宋延年将竹叶青放了下来。 青蛇一获得自由,顾不得讨回场子,蜿蜒了几下,就爬下了大石头,游入了溪陵江内。 呜呜,麻麻,人类真可怕,我不纯洁了。 …… 宋延年:“这蛇快成精了。” 要是它真的想伤害酒老儿,以它口腔里的毒,只咬一下,估计就能让酒老儿当场毙命。 会咬人估计是醉酒了。 宋四丰还没有从刚才的那一幕里回过神来。 宋延年:“爹,真奇怪。” 宋四丰:“……什么奇怪。” 宋延年:“这大白和小青怎么都是公的呢?不应该啊,他们应该是母的才对。” 宋四丰麻木了。 哦,原来他家老儿子除了看过这条小青蛇的小丁丁,还看过一条大白蛇的小丁丁啊。 宋延年:“奇怪,太奇怪了。” 直到回到家里了,宋延年还在百思不得其解。 宋四丰忍无可忍。 “这蛇怎么就不能是公的了?谁告诉你,白蛇和青蛇得是母的?” “不许再念叨了!” 宋延年一愣。 是哦,为什么大白和小青得是母的? 好奇怪啊。 …… 云京,林翰林府上。 魏岚珍最近的日子十分的不好过,她头上的伤口早已经结痂,又上了几天药后,这会儿只剩一些嫩白的肉色,显示着她曾经的受伤。 “绿蕊!”魏岚珍一把抓住贴身丫鬟绿蕊的手。 “琳琳真的回来了?” 绿蕊:“……小姐。” “回来一段时间了,因为小姐一直在养伤,府里就没有消息传来。” “今儿还是我在街上采买胭脂,听对面珍宝阁的小丫头讲的。” 她看着魏岚珍的眼睛,有些惶恐的开口。 她没说的是,太师府的叔老爷从外头经商回来,知道琳琳回家,斥下一笔重金,在珍宝阁买了许多小姑娘喜欢的饰品。 众人这才知道太师府真正的千金找回来了。 魏岚珍也不需要绿蕊的回答,她在不大的房间里来回的走,涂了凤仙草的指甲已经被她咬得秃秃的,早就不负原先的美丽多情。 “他们知道了?所以不来通知我?” “不会的不会的。” …… 绿蕊看着魏岚珍神经质的叨叨,原先多情水润的眼睛里,有着肉眼可见的慌张和恐惧。 绿蕊一颗心不断的往下坠。 她在心里尖叫。 是真的是真的,她的猜想是对的,琳琳小姐真的是她家小姐拐走卖掉的! 她想起前段时间不见的老夫人,后背上的冷汗一阵阵的冒出来。 她难以置信的看向魏岚珍。 魏岚珍对上绿蕊的目光,她陡然平静了下来。 她挑了挑眉,开口道。 “怎么这么诧异,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她承认了! 第212节 绿蕊双手捂住嘴,将自己的惊呼吞了回去。 平静下来的魏岚珍袅袅婷婷的走到梳妆台旁,歪着身子慢慢坐正。 她拿起梳妆台前的牛角梳,一下下的梳着自己的发尾,随着发尾的梳顺,她像杂草一样混杂的心情,也平顺了下来。 “不可能的,那丫头那时才多大年纪,怎么会记得事情。” 在一声声的自我安慰下,她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一双纤纤玉手拨弄了两下匣子里的东珠,她拿起一个东珠边夹,将有些细碎的头发簪起。 镜子里的女人,珠光宝气,妩媚天成,红唇微微一勾,漾起动人的姿态。 …… “扣扣扣。”木门被敲响。 一个小丫头过来报信,“奶奶,太师府来了两个嬷嬷,让您归府一趟。” 魏岚珍娇艳的脸一下就白了下来。 …… 第126章 太师府,大厅。 魏太师坐在太师椅上,他手边的茶几上还搁着一盏清茶,奉茶的下人将茶水换过两趟了,而他等的人还未到来。 他端起这新沏的茶水,喝了一口便放了下来。 面沉如水,喜怒不辨。 王氏偷觑了一眼,她想起娘家爹王尚书曾经说过的话。 “魏太师这人不轻易动怒,一旦动怒就是雷霆之势,手段残酷着呢,半点私情都不顾念,嫁到魏府以后,你见到他发怒就躲远一点,不要被殃及池鱼了。” “没事,乖囡你也别怕,爹和你说啊,你只要仔细的看就能发现,他真的动怒的时候,左眉会比右眉高那么五毫。” 王氏赶紧收回了视线。 爹啊,这太师公爹左眉都比右眉都高出一厘了! 这这……她坐立难安,想要提出告退,却又不敢开口。 …… 不一会儿,出门请魏岚珍的两个嬷嬷回府来报。 “老爷,岚珍小姐前段时间撞伤了头,今日这头疾犯了,躺在病床上下不来了。” 魏太师冷哼了一声,给脸不要脸的丫头。 他招来几个家丁,让他们跟随这两个嬷嬷重新上着魏府。 “带上一抬软轿,你们几个亲自将岚珍抬回来,今日她就是死了,也得死在咱们太师府。” 两个身材粗壮的嬷嬷互相看了一眼,瞬间明白了接下来的态度。 “是!” …… 带着家丁的婆子速度又快,效率又高,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她们便将魏岚珍抬到了魏府。 大堂里,魏岚珍踉跄了两下,她奋力的摔开嬷嬷的手,又气又悲愤。 “嬷嬷好生无礼。” 接着,她转头看上座的魏太师,带着哭腔道,“爹,您瞧她们。” 魏太师没有出声。 魏岚珍的一颗心不断的往下坠。 她看了一眼魏太师,视线又扫过旁边坐着的二嫂。 他知道了?她们都知道了? 魏岚珍身子一歪,扶着一阵阵发晕的脑袋。 剧烈的头痛让她整个人如那弱柳扶风,无害又娇弱,但是她忍住了这股痛苦,白着唇,面上似有不解的开口。 “可是女儿做错了什么事,竟然惹得爹爹如此大怒。” 魏太师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直把她看得低下了头。 魏岚珍委屈,“爹爹!” 魏太师不应,他摩挲了片刻太师椅上的把手,突然开口问道。 “岚珍。” 魏岚珍心里一跳。 “爹,怎么了?” 魏太师:“琳琳找回了。” 魏岚珍眼里浮出喜悦之情,她的头好似瞬间就不痛了。 “真的吗?妹妹回来了,她在哪里,快快,爹,带我去看看妹妹,妹妹是不是长大了?” 欣喜了片刻,她的表情收了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惆怅道。 “唉,不知道妹妹还认不认得我。” 魏太师静静的听完她的话,这才开口。 “看她做什么?” “是不是想着再卖她一次?” 魏岚珍的表情凝固了在脸上,她恍惚间才找回了自己被击散的思绪。 “爹,你在说什么啊!” “我怎么没有听懂?” 魏太师将目光看向下座的王氏。 王氏打了个激灵,知道该自己说话了 “大妹,不,岚珍姑娘,你还是承认了吧,替你做事的平信夫妇都已经招了。” 魏岚珍将目光看向这皮肤白皙,有些轻微富态,面容不够出色的王氏。 “……二嫂,你在说什么,什么平信夫妇?我不认识啊,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卖了小妹。” 她转头向魏太师喊冤,两行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爹!我真不知道,你相信我,女儿七岁就来太师府了,八岁被您和娘收养在膝下,女儿是您看着长大的,我怎么可能做这么丧心病狂的事?” “还把妹妹卖了?这……这事我连想都不敢想。” 片刻后,魏岚珍咬了咬牙,带着受人冤枉的委屈,故作自弃赌气的开口。 “女儿所有都是太师府给予的,我就是想卖了妹妹,我也做不到啊!” 王氏:…… 她看了好几眼魏岚珍。 往日里还真没看出来,太师府的这个大姑娘,戏还真是足啊。 瞧这一连串的表情,看得她都忍不住扪心自问,是不是真的错怪她了。 魏太师不为所动。 “来人,将平信夫妇带上来。” 他顿了顿,继续道,“还有曹二,将那家伙也带上来。” 魏岚珍眼里还含着泪水,她泪眼朦胧的看着两男一女被魏府的下人押了上来。 平信颤抖的唇,他看了一眼魏岚珍,立马又将眼神收了回去,小声的唤了一声。 “小姐……” 平信的婆娘马氏更是畏畏缩缩的厉害。 她心虚的看来看去,就是不敢看魏岚珍,最后低头看地上的地砖。 魏岚珍摇头,眼里的泪水簌簌的往下落:“爹!冤枉啊,我不认识他们。” 魏太师还没有说话,旁边的王氏插了一嘴。 “没关系,他们认得你就行了。” “二嫂你!”魏岚珍瞪了过去。 王氏看了一眼上座没什么表情的太师公爹,闭嘴不再插话。 算了算了,吃瓜就好了。 …… 魏太师好似没有看到哭得几乎要昏厥的魏岚珍,他的目光看向没了三根指头的曹二。 “我看了你的供词了,四年前,这平信夫妇曾经将一个小姑娘拐卖?” 曹二连忙点头,“是是是,大人。” 他转身指着旁边的平信和马氏,大声指控道。 “大人,就是他们,他们就是化成了灰,我都认得。” 说着,他哭嚎了起来。 “这对夫妻不做人啊!” “那时,他们带着一个小姑娘,我那兄长心细,又因为自己还没有一儿半女的,他看见别人家的小孩就格外的上心。” 第213节 “后来,他回来和我说这夫妻两个怪怪的。” 平信和马氏支起耳朵,他们也一直没弄懂,自己怎么就露出马脚了?明明万事小心的。 还是这曹二一直看他们,然后又一脸兴奋的看他家大哥,他们才发觉自己可能露馅了。 他们便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在他们的饭里下了些泻药,准备趁他们满肚子时跑路。 曹二:“我大哥说了,孩子病歪歪的又闹个不停,这两夫妻还能说说笑笑的吃着卤煮的小公鸡,吃完还眉眼传情黏黏糊糊的。” “一看就不是当人爹娘的!” …… 魏太师心痛,他怒视下方的平信和马氏。 他的琳琳就是因为这场病,才烧迷糊了脑袋吧! 直到现在,她都还没想起他们! …… 曹二干嚎了几声,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还是没有眼泪下来,当下嚎得更大声了。 “可怜我那大哥,他是个热心肠又正直的人,他怀疑这两人是偷孩子的贼夫妇,交代了我几句,便打算吃完饭后跟着这两个夫妇走一段路。” 曹二:“哪里想到,这两夫妇发现了,他们偷偷的在我们的食物中下了泻药。” “我和老娘因为刚刚离开故乡,胃口不是太好,我大哥苦日子过惯了,特别的节俭,见我们吃不下那食物,他便将我和娘的那份也吃了一大半。” 王氏听着曹二干打雷不下雨的哭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时候倒来兄弟情深了? 算计早逝兄长的家产以及遗腹女的时候,哪里又顾念过兄弟情份了! 呸!这也是个坏的! 曹二:“我大哥可怜啊,他吃了太多的泻药,就这样又吐又拉的,才一天人就没了。” 他抬眼偷觑了魏太师一眼,见他没有表态,不由得有些着急。 他干脆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大人,我大哥可是为了贵府的千金小姐去的。” “您看,我大哥人都没了,您要不要补偿补偿我们曹家。” 魏太师将视线挪向曹二。 曹二见太师大人看过来,心中欢喜得不行。 这魏府可是当朝的太师,他们曹家真是祖上烧了高香了,居然能和这样的人家搭上关系。 曹二心中暗暗感激他大哥,他再也不打大哥那闺女的主意了。 当然,就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踏上冯家的面馆半步了。 夜里时分,他的脖颈和身上还火辣辣的疼着呢,是以,前段时间欠下的赌债,他宁愿用三根指头来还,也不愿意和冯家任何一个人有瓜葛。 魏太师点了点头,“曹大对小女的帮助,太师府铭记在心,两日前,府中已经派人去冯家面铺送上谢仪了。” 王氏:“对,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和你没半个铜板的关系! 曹二:…… 他欣喜的表情僵在了脸上,一时有些可笑。 “大人……” 魏太师抬起了手,示意他闭嘴。 曹二顿时不敢再吭声了。 …… 魏太师看平信和马氏:“曹二说的,你们二人可认罪?” 平信和马氏低下了头,“大人,我们认罪。” 他们二人偷偷瞪了曹二一眼,为他没捞到半点好处欢喜不已。 就该这样! 要不是这曹二,他们也不会被太师府的人盯出破绽的。 这曹二就是个泼皮无赖,他无意中见到了自己和马氏,见他们衣着穿戴不凡,便想起了前几年的那场事。 他以为他们是拍花子倒卖幼童的牙人,便凑到他们跟前,说自己有个小侄女,生得十分不错,想问问自己,有什么门路没有。 他自然是板下脸斥责他胡说。 这曹二嘻嘻哈哈的应下,挤眉弄眼的,一副他懂,他都懂的表情。 屁,他懂个屁! 后来,曹二留意了自己和马氏住的地方,准备将自己的小侄女带来,说他们看了就知道,这真的是不错的货色。 小小年纪娇憨可爱,粉雕玉砌的。 但那一天,曹二并没有找来,他和马氏便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了。 然后,他们又收到了岚珍小姐的吩咐,从灵隐寺的密道出口,将绑了手脚又塞着一嘴臭布的老女人带了出来。 岚珍小姐好像十分的厌恶这老女人,甚至在她面前露了面,亲自开口让他将这老女人的腿打折…… 岚珍小姐笑得好看又温柔,红唇吐出的字,让人心惊肉跳。 “将她卖了,挑那种看管最严的私娼寮,专门和下等人做生意的……喏,这些钱贴给娼寮的主人,让他将人给我看紧喽,要是有那种密室,就更不错了,哈哈哈。” 她笑到一半,陡然阴下了脸,说了一句他至今都不敢深思的话。 “连亲生儿子都能肖想,没有人伦纲常的老东西,既然这么耐不住寂寞,我便成全你。” 他不敢多问,低头将这老女人带走了。 他和马氏顺利的出了城门,不想居然又被这曹二缠上了,他为了摆脱这曹二,便让婆娘马氏带着那老女人上路。 过了大半个月后,马氏一脸惊慌的回来,同时带回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当家的,我不小心让她跑了。” 他当下脸就白了。 京城里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的,他哪里还不知道这老女人是谁。 她可是守寡供林翰林一路考出来的亲娘! 他家小姐的亲亲婆母! 他恨马氏不小心,两人急的团团转,却想不到任何解决的方法。 马氏:“不然咱们跑了吧,这几年我们也攒了不少的银两。” 平信十分心动,但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卖身契都在魏岚珍手中。 逃奴要是被抓到,那下场可是凄惨的很。 面上刻字,女奴充作妓子,男的流放苦寒之地,子子孙孙为贱籍不得翻身。 “……不。”他艰难的开口。 “那该怎么办啊。”马氏焦急,“要不要告诉小姐一声。” “别说!要是不想死,就一个字都不能吭声。”平信制止了她,他想了片刻后,下定决心道。 “咱们死守在这翰林府,这翰林的老夫人要是托人来报信,或者自己露出脸面,咱们拼着命不要,也要将她再捆一次。” 从那以后,他和马氏便轮流守在翰林府周围,不想,这一举动落入了太师府二少太太王氏的线人眼中。 …… 那一天,这曹二见到人群中的他,又来疯疯癫癫的缠来,他因为老夫人的丢失,本来就憋着一肚子的火。 两人当街就撕打了起来。 撕扯的两人被王氏派出的王阿大看了个正着。 曹二这疯子,他当街就嚷嚷着自己四年前拐过一个小姑娘…… 然后两人便都被捆来了太师府。 …… 问话时,曹二觉得他又没有干过这事,当即就理直气壮的将事情说了一遍。 平信还咬着牙不肯认。 王阿大便捉了平信的婆娘马氏,他将两人分别审讯,一番威逼恫吓后,还没有上大刑呢,夫妻两人便疑心对方将事情说了,当下便主动的招供了。 王阿大根据两人供词中的不同,又挖出了好一些的秘闻。 …… 魏太师看下方的魏岚珍。 魏岚珍还是不认,“爹,真的不是我,我都不认识他们。” 魏太师看着这哭得梨花带泪,不见丝毫心虚的魏岚珍,心下叹了口气。 想不到他们魏府,居然养出这么一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魏太师:“我听了平信的供词,便去了灵隐寺。” 听到灵隐寺,魏岚珍慢慢的停住了哭泣的动作。 她的手慢慢放了下来,眉眼低垂,一时看不出心中的所想。 魏太师继续:“不愧是灵隐寺,这百年的大庙就是不一样,它的厢房里居然还有密道!” 密道的入口在厢房衣柜的一个隔板下,位置隐蔽,绝对是建寺之时特意留下的,外人轻易不能知道。 他的目光落在魏岚珍身上。 “这厢房如此机密,就算你是太师府的千金,也很难知道这等秘闻。” 第214节 “你猜我在调查的时候发现什么了?” 魏岚珍猛地抬起头看魏太师,一向柔和又温婉顺从的脸上有着凌厉的表情。 魏太师:不得不承认啊,他真的是看走了眼。 他若无其事的继续道。 “那灵隐寺的方丈渡尘,出家之前与你娘曾有过一段情。” 魏太师的目光落在魏岚珍面上。 “然后,我想起一件事情,老太太当初回族将你领来时,族里有几个嫂子嘀咕过,你和你爹长得不像,如今想来,你应该不是老太太的侄孙女儿。” “不~” 魏太师这话才落地,魏岚珍当即怒吼了出来。 她上前几步将两边的桌椅推倒,上头的茶盏摔在地上,稀里哗啦的一阵脆响。 魏岚珍抓着头,表情狰狞,“我是我爹的孩子……” 她喃喃了几句,猛地抬头,盯着魏太师的眼睛,一边说话一边上前。 “你别胡说!我是我爹的孩子!” 魏太师看着她逼近,脸色不变的继续道。 “不是的,你是你娘和渡尘的奸生女。” 太师府的人上门,这次直接在厢房里翻出密道入口,渡尘见事情败露,想要吞佛珠以死谢罪,好保全了这灵隐寺的名声。 王阿大早就盯着他了,一见这和尚的动作,立马将他捆了。 灵隐寺众僧人见到太师府物证人证俱全,只得含恨看着太师府的人将渡尘方丈捆走了。 众僧人眼里含泪:他们百年的寺庙,就要毁在这渡尘方丈身上了…… 魏太师:“将人押上来。” 渡尘一见魏岚珍,便面露不忍和沉重,唉。 他转头对上座的魏太师道了声佛法。 “阿弥陀佛。” 魏太师笑了一下,“大师,色戒杀戒都破了,就不要参佛了,佛祖坐下有你这样的弟子伺奉,真是倒了血霉了。” 渡尘羞躁的将手放下了。 “那都是贫僧出家前的事了,红尘早已经了结。” 他转头看了魏岚珍片刻,眼里有泪水,最后,只听他重重的叹息了一声,开口劝道。 “施主,回头是岸。” 魏岚珍听到这一声的施主,突然低声笑了起来,她笑得越来越大声,也越来越疯癫。 她对上渡尘似慈悲为怀的模样,用力的吐了个口水。 “呸!假正经的秃驴。” 还红尘事了! 她会知道密道,就是因为她娘曾经带着她和这和尚在密道里私会。 他们以为她还小不记事,但她都记得。 小时候不懂,却仍然知道这是很羞耻不能和旁人说的事,长大后,自然是慢慢的都懂了。 魏岚珍:“哈哈哈,太可笑了。” “这灵隐寺里有密道关我什么事,你问问这秃驴,他有和我说过这密道的事吗?” 渡尘不吭声。 “你们说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吗?呸!” “好笑!” 她自顾自的往外走。 魏太师:“拦住她。” 魏岚珍将来人的手奋力的丢开,她转头盯着魏太师,一字一顿的道。 “就算你是当朝的太师大人,也没有捉拿别人家女眷的道理。” “我是林翰林的夫人,不是你太师府的阿猫阿狗,说拿下就拿下。” “你说我拐卖了你的女儿,好,那就去报官吧,让官府的衙役上门来将我捉去下大牢吧。” 她转身往旁边的嬷嬷脸上摔了个耳光,力道不大,侮辱性极强。 “滚开,老东西。” 王氏:…… 她都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公爹了。 这哪里是在打嬷嬷的脸啊,这分明是在打魏太师的脸,顺便骂他一句老东西。 魏太师怒了:“来人,将她捆了,我亲自和林翰林说。” 他还真不信了,含辛茹苦供自己的老娘,还能没有这毒妇重要? 林翰林要是当真这么昏头,他这官也甭当了。 …… 这时,屋外闹哄哄的一阵动静,一个丫鬟跑来禀告。 “老爷,姑爷来接岚珍小姐了。” 魏岚珍听到这话,扬起眉毛看上座的魏太师。 眉眼里满满的得意和嘲讽。 她可是嫁出去的人了,生是林家人,死是林家鬼,半点轮不到魏家做主。 …… 林子文大步的走了进来,他看看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魏岚珍脸上。 魏岚珍艰难的扯起嘴角,对他笑了笑,随即有泪花簌簌的流出。 “相公……” 林子文转过头对魏太师拱手致意。 “恩师。” 魏太师指着下首的人证,对林子文开口道。 “你来了也好。” “真是家门不幸,我们魏家没有将她教好,这丫头蛇蝎心肠,四年前,她将小女琳琳给卖了,贵府的老夫人也是她让人拐去卖掉的。” “你仔细的再问问马氏吧,老夫人机敏,半路上逃跑了,你多派些人过去找找,要钱要人,咱们魏府也都能帮忙,先将老夫人找回来吧。” 魏岚珍:“相公,不是我……” 林子文状若吃惊,随即护在了魏岚珍身前,斩钉截铁道。 “不可能,绝不是岚儿做的,我相信岚儿。” “恩师,这其中必有误会!” …… 第127章 听到这铿锵有力的话,再多看了两眼林子文那保护者自居的身姿仪态。 众人:……无语。 呃呃他们一时有些没回过神来。 怎么回事,明明是人证确凿的审犯人场景,愣是给这翰林夫妇唱出了狠心父母棒打苦命鸳鸯的荒诞! 王氏偷觑了一眼狠心的公爹,连忙收回了视线。 啊呸呸,什么狠心公爹,她都被这两人带歪了。 王氏将视线重新看向人群中央的林翰林,她不忌讳男女有别,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看了他好几眼。 这瞧着挺人模狗样的啊,咋就没听懂人话呢。 她想起曾经见过几次的亲家母,到底是不忍心她在外头流浪受罪,真凶还被她的儿子似若珍宝…… 啧啧,想想都替亲家婆抱不平。 “林翰林,你别瞧岚珍哭得伤心就心软,我和你说啊,你娘她……” “我知道!”林子文打断了王氏的话,他看了一眼王氏,对她笑了一下继续道。 “多谢二嫂对家母的关心,子文自幼命苦,父亲英年早逝,母亲守寡养大了我,要说最担心最敬爱我母亲的人,除了我,绝对没有其他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 “但我不能因为担心母亲,便对旁人的话偏听偏信,更甚至去怀疑陪伴我,即将为我生儿育女的结发妻子。” 生儿育女?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魏岚珍还平坦的小腹。 是了是了,这岚珍小姐和林翰林成亲也快小半年了,要是夫妻恩爱,双方身体又好,有的更早就有喜讯传出来了。 他们这还是迟了一些。 ……… 王氏被他打断话有些不痛快。 第215节 她斜睨了他一眼,心头想道。 就是说得再好听也没用啊,还不是在老娘和媳妇之间选择了媳妇。 呸,生儿子有啥用哟!还不如生块叉烧包来得实在,起码能吃。 林子文注意到了王氏的表情,他一副你误会我了的无奈模样,叹了叹气继续道。 “并且岚珍真的不错,她过门这几个月里恭顺孝悌,春日里,我的母亲偶感风寒,缠绵病榻数日……都是岚珍伺奉在家母屋内,衣不解带,喂汤奉药,擦身穿衣,无不经他人之手。” 林子文说到动情处,眼里满满的情意和感激,他对上魏岚珍的视线,忍不住抓住了她的手,开口道。 “岚儿别怕,我信你。” 魏岚珍:“相公……” 她和林子文饱含情感的眼眸一碰,随即是羞愧的低垂下眉眼。 “我哪里有这么好,这都是做人媳妇应该的……” 她的手被林子文握在手中,众人环绕中,两人就像是有着深刻感情的眷侣……然而,只有他们两人自己心里知道,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刚才林子文说的话,半真半假。 翁氏那老太婆自从他们成亲后便病了,还病的厉害。 绿蕊说的对,那老太婆看她的眼神,哪里是看家里小辈,看儿媳的眼神。 她分明是将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自己明明是林家明媒正娶的夫人,在翁氏嘲讽的眼中,却好似那勾人的姨娘,恬不知羞耻。 她魏岚珍生平最恨这样的眼神了。 翁氏病了又怎么样? 自己恨不得她在病榻上病死过去,怎么还会给她端汤送药? 送毒药还差不多! …… 魏岚珍看了林子文一眼。 就是不知道,林子文走这也一遭,到底是为了她腹中的骨肉,还是为了自己的那句话。 她似有些晃神的将手搭在自己腹中。 但愿是前者吧。 …… 跟着林子文一道来的还有绿蕊,此刻,她正在大堂外焦急的探头张望。 “小姐……” 绿蕊忧虑的看了一眼和众人对峙的魏岚珍,最后又将视线落在林翰林身上。 她绞着手,上下牙咬着自己下嘴唇的嫩肉。 她好想冲进去告诉小姐一句话:姑爷他不是好人,小姐千万小心! 但此时太师大人和二少奶奶都在场,她半点不敢放肆,尤其是二少奶奶……她凶着呢。 …… 绿蕊看着小姐和姑爷手指交握,想起了先前那一幕。 方才,太师府的人来势汹汹,小姐虽然头铁不肯承认,但她其实心里也是有了预感。 她拉着自己的手交代自己去找姑爷。 “绿蕊,好绿蕊,我只有你能依靠了,要是情况不大好,你让姑爷去太师府接我回来吧。” “就算真有什么蛛丝马迹,看在姑爷是翰林老爷的身份上,姑爷开口,他们也得放我归家。” 绿蕊有些无措,“……小姐。” 上次小姐姑爷两人发生了争执,小姐以撞头自证清白,后面姑爷好似也放下了怀疑,两人又亲亲密密的过起了小日子。 但这并不代表着这事真的掀盖过去了。 太师府的人走了又来,明显的来意不善。 绿蕊也在忐忑,是不是真的是那事败露了,到底有没有证据把柄,还是只是怀疑? 到时,要是有了证据,两方事情一说通,姑爷生吃了小姐的心都有,哪里还能够上门护她。 魏岚珍看出了绿蕊的顾虑,她抚了抚肚子,对绿蕊道。 “你和姑爷说,我腹中有了他的骨血。” 绿蕊:“小姐……” 魏岚珍咬唇,“他要是还是不肯为我走这一遭,你就和他说,我知道他和翁氏之间见不得人的秘密。” 她说到这,吃吃的笑了起来,纤纤玉指轻轻的顺了顺垂在胸前的秀发。 “要是我不好了,我便让所有人都不好。” …… 小姐去了很久了,绿蕊越想越害怕,便敲了书房的门来找姑爷。 听完绿蕊的话,林子文有片刻的欢欣,然后他又继续看手中的书,不在意道。 “怀孕了哪里就这么娇气了,当初岚……”他顿了顿,笑笑又继续道。 “当初我娘怀我的时候,还得照顾一家老小的吃饭洗衣,除了不用下地,那是什么活都干。” 他摆摆手,示意绿蕊退下。 绿蕊急的不行。 “姑爷,你就去接下小姐吧,她今儿人不舒服。” 林子文还看着手中的文书,他不在意的开口。 “没事,恩师一向看重岚儿,他一定能够妥当的安置好岚儿的,你刚刚也说了,魏府是抬了软轿来请人的,这不是照顾的挺好的嘛!” 绿蕊在心里尖叫。 不一样不一样,对小姐好那是之前的事了! 她带着哭腔祈求:“姑爷,你去接下小姐吧,小姐头痛的厉害,她真的不舒服。” 林子文意识到事情的不对了,他将视线从手中的书卷上挪开,落在了绿蕊的身上。 “把话说清楚,不然我是不会去的。” 绿蕊否认:“小姐是双身子,她累不得的,就是看在小少爷的份上,姑爷去接下小姐吧。” 林子文不为所动。 孩子?他现在只要想,那是大把大把的女人能为他生了。 看到这一幕,绿蕊还有什么不明白?她的心就像掉到了冰窟窿里,冰冷冰冷的。 她替自家小姐不值得,就为了这样冷血无情的男人,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 绿蕊咬了牙,将小姐交代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不要说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小姐知道您和老夫人的秘密!您要是不去,她头疾发作,疼痛之下,就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了?” 林子文瞬间沉了脸,目光阴阴的看了过来。 “威胁我?我和我娘能有什么秘密?” 绿蕊被这目光吓得呼吸一窒。 还有什么秘密,□□的秘密啊。 “不,不,我不知道,小姐没说。” 林子文看了绿蕊好一会儿,冷不丁的说了一句。 “太师府小姐找回来了,你家小姐心虚了?” 绿蕊打了个冷颤,“没,没有。” 事到如今,林子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好一个魏氏!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魏岚珍活剥生啖了。 “好,我就走这一趟,就当做是为了岚儿腹中的小公子了,嗐,小公子啊。” 听完这句话,绿蕊的欢喜还没有爬上脸,就听到他桀桀的笑了起来…… 青天白日下,愣是听的她心底发寒。 …… 太师府,大堂。 魏岚珍回过头,绿蕊忧虑的眼神一下就撞上了她的目光。 看来,最后还是威胁的话震慑住了这林郎啊,也是,要是自己将他和他母亲有私情的事嚷嚷了出来,整个京师都该炸了吧。 到时,他林子文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岚儿?岚娘? 她是岚儿,死老太婆是岚娘,可笑,实在是太可笑了。 魏岚珍看向林子文的目光更是柔情似水,突然,她抱住肚子叫疼。 “相公,我好痛啊。” 林子文一下就急了,“恩师,事情等明日再说,岚儿的身子要紧。” 魏太师拦住了林氏夫妇,他瞥了一眼抱着肚子喊疼的魏岚珍,最后将目光落在林子文身上。 他这是两个人都看走了眼啊。 “你顾念夫妻情分,情愿当个畜生也不愿计较生母被卖的这件事,我是管不了了。” 第216节 “我和你不一样,我没这么大度,今天我一定要为我家琳琳讨回这个公道!” 他嫌恶的看了一眼魏岚珍,“收收你这副作态,恶心死了。” 魏岚珍面皮一跳。 但她这下是真的肚子疼的要命,里头似有千虫万蛆在啃噬着她的内里,密密麻麻的,又疼又痒。 魏太师吩咐下人将魏岚珍拿下。 “拿着我的府牌去衙门报官。” 林翰林:“恩师,不可!” 魏太师没有理他,继续道: “这是魏府嫁女的嫁妆清单,你让府衙的人清点出来,害了我魏家的人,还想拿着我魏家的家财,没有这样便宜的事。” 林翰林的脸皮都紧了紧。 魏太师:“有人证居然都不认,不愧是夫妻……不过,我那还有物证,她说不认识这平信和马氏,就真的不认识了?” “你交代衙门的人好好的搜搜,她手中应该还有平信和马氏的身契。” 林翰林也无可奈何了。 这太师仗着人多势众,宁愿撕破了脸闹上公堂,也要将魏岚珍扣住。 就在太师吩咐众人时,灵隐寺的方丈渡尘在林子文进来时,就有些疑惑的多看了两眼。 奇怪,好像有一丝鬼气,又好像没有。 他凝神多看了两眼,却没有发觉不对。 …… 外头跑来一位报信的小厮。 “大人,秋白道长求见。” 魏太师惊了一下,“他怎么来了。” “怎么,我就不能来嘛,好歹我也是你们魏家找回千金的小功臣啊。” 秋白道人手持拂尘,笑眯眯的走来。 “太师家里好生热闹啊,你瞧贫道带了谁来?” 魏太师一看,连忙迎了上来,对秋白身后的同样道士打扮的人口乎圣上。 老皇帝扬了扬拂尘,乐乐呵呵的开口。 “免了免了,今日我只是秋白道人的师弟,霜青道人。” 秋白道人捻了捻自己的长须,点头笑道。 “是极是极,贫道已经燃香禀告了家师,家师十分欣喜师弟的入门,能得陛下青眼,入我净明道一脉,实属我等荣幸。” 老皇帝*霜青道人肃容:“无量天尊。” “是我的福分才是。” 魏太师:…… “陛下您请上座。” 魏太师落在老皇帝身后,狠狠瞪了秋白道人一眼。 “马屁精!” 秋白道人不以为意,“好说好说。” 今日他穿着一件佛头青的道袍,鹤发童颜,手持一柄青翠色的拂尘,行走间身子缥缈,任谁看了都得赞一声仙人风姿。 魏太师:……人模狗样,难怪将老皇帝迷得团团转。 林翰林连忙过来觐见。 老皇帝摆手,“无需多礼,今日没有皇帝,只有霜青道人,你唤一声道长即可。” 林翰林立马改口:“道长!” 魏太师:看错眼了看错眼了。 他真的看错眼了。 老皇帝被这闹哄哄的大堂惊了一下。 “魏爱卿,你今日是在审犯人啊,啧啧,这阵仗。” 魏太师看了一眼林翰林,冲老皇帝作了个大揖。 “道长明鉴,臣就是在审犯人。” 老皇帝惊诧了:“哦?” 魏太师便长话短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最后,他指着一副腹痛模样的魏岚珍道。 “林翰林他憋的下这口气,我不行,我魏凡海可不是蛤蟆,净做这忍气吞声的事。” 老皇帝看看吞气的林翰林,又看看瞪眼的魏太师,哈哈笑了起来。 哪里有这么俊俏的蛤蟆啊,蛤蟆精还可以! 笑完他将目光看向魏岚珍,对林翰林道。 “我知道你同这魏氏夫妻情深,一时一叶障目了而已,人就先留在太师这里吧,你放心,这魏氏要真是清白的,我让魏爱卿亲自给你道歉。” 魏太师:“多谢道长体恤。” 林翰林悄悄的握紧了衣袖中的手,恭敬的对老皇帝鞠了个躬。 “谨遵道长教诲。” 他转头又对魏太师作了个揖。 “恩师,学生也是一时情急,要是有什么冲突的地方,还请您大人大量,多多包涵。” 魏太师鼻孔里出了气,他测过身避过了。 “行了,我这偏听偏信的人,可受不住你这状元郎的大礼。” 他是将林翰林的话记挂在心里了。 老皇帝又是一阵哈哈哈大笑。 他拍了拍林翰林,对他道,“你这恩师性子犟,你啊,就多让让他。” 林子文笑着应下了,“臣都懂。” 那厢,老皇帝已经和魏太师走在了一起,林子文看着他们二人背影,目光沉沉。 说到底,还是自己位卑言轻罢了。 王氏早就招呼来伶俐的下人在清扫房间,不过是片刻时间,那些翻倒的桌椅已经归位,地上的碎瓷片也已经清扫干净。 除了未干透的茶渍,这堂屋里瞧不出一丝半点的狼狈。 她的目光落在捂着肚子的魏岚珍身上,最后移到她发白的脸庞,叹了一声。 人呐,真的是不能走错一步路。 要是不动了歪心思,就是府里有了真的千金小姐又怎么样?再怎么也不会克扣了她的那一份! 太师府还没有这么小家子气! 当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魏岚珍也慌得不行,她一手捂着肚子,一边拿眼睛看林子文,里头有着惊恐和哀求。 救我~ 林子文回给她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见她好似要发疯乱说话,他的眼里满满的是警告。 就在两人眉眼官司传递不停时,远在小源村的宋延年早已经抹去了真正子文身上的魂替符力,并将他送走了。 屋里,宋四丰替自己和延年倒了一大碗的凉茶。 “喝吧,忙了这么一通,快渴死我了。” 他咕咚几下就将凉茶吃到肚里,“舒坦~” “对了延年。” 宋延年转头倾听,“嗯?” 宋四丰:“你将子文送走了,会对京城里的林立祥有影响吗?” 宋延年点头:“这是自然!” 宋四丰来了兴致:“那会怎么样?” 宋延年想了想,目光落在桌子旁的红烛上,开口道。 “应该会有些吓人。” “这魂替的符力一消失,天地就会发现子文身上的水鬼,子文又已经走了,最后,失去了魂的肉身会承载不住水鬼的鬼气……” “然后,就像这红烛燃火一般,一点一滴的化开。” 宋四丰的目光也落在了桌上的红烛上,为了说明的更形象一些,宋延年手指捻了捻红烛的灯芯。 一丝明火燃起了红烛,红烛化开,涓涓流着烛泪,滴答滴答。 青天白日的,宋四丰打了个颤抖。 鬼什么的,真是太可怕了。 …… 王氏看着地面有些失神。 怎么回事,方才的茶水有将这里打湿吗? “啊~”上次为她报信的小丫头突然捧着脸尖叫了一声。 第217节 众人的目光都忍不住落在了她的身上。 王氏将丫头护在身后,冲上座的圣上和太师道歉。 “小丫头毛毛躁躁的,还欠了一些调教,妾身会亲自调教调教她的。” 老皇帝点头,表示他不介意。 他转头对旁边的魏太师道。 “这就是王尚书家的小闺女?胆子倒是挺大,性子还大方,不错不错。” 太师:“道长谬赞。” 还不待王氏将小丫头带下去,只见这小丫头陡然将王氏扯到身后,“奶奶小心。” 她颤抖着手,指着林翰林的脸喊道。 “你们快瞧,他的脸不对!” “啊啊啊,他的脸化成水了,啊啊啊,他的耳朵都快化没了。” 众人悚然一惊,魏太师一下就护在了老皇帝面前。 “快快,快去将秋白道人叫回来。” …… 有下人跑去净房那边喊秋白道人了。 大堂里乱哄哄的,大家伙都躲着林翰林,他的周身除了魏岚珍,已经空无一人。 因为离得近,魏岚珍将林子文面皮上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她吓得腿脚发软,却又因为腹中难受,只能紧紧的抓着凳子的把手,勉力支撑着。 林子文莫名,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将手一看,已经是一片湿濡。 “我的脸……” 不不,他不要! 他抬起头,上前走了两步,“圣上……” 皇帝那身紫色龙气,已经有些晃眼了。 众人连忙又后退了几步。 魏太师斥道,“何方妖物,圣上面前也敢放肆。” “秋白,秋白道人来了没有?” 外头无一人应声,魏太师在心里咒骂。 这老货就是老货,面皮整的那么光滑,上个茅房也和他这老头一样,磨磨蹭蹭的,赶明儿他非得将自己的甘露醇分一些给他不可。 林翰林挪着脚步,一点点的逼近,他身上已经越来越多的地方似蜡遇到热油,一点点的化开,水渍蜿蜒的在大堂的地上流淌。 魏太师:“后退后退,护着陛下!” …… 王氏左看又看,她突然跑到八仙桌上,将供桌上的先人牌位抱了下来,三两步的跑到了众人前面。 她双手将牌位托举,侧头闭着眼睛对林翰林喊道。 “呔,魏氏祖宗在这,野鬼退下。” 魏太师:…… 这儿媳妇,和他那二儿子一样,虎了吧唧的。 “老二媳妇,快退后一些……”这先人牌位哪里有什么用? 话还未说完,只见那黑底金漆的牌位自老二媳妇手中发出一道晕晕白光…… 白光柔和却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阵势,将步履迟缓的林翰林逼退了几步。 魏太师立马鼓掌:“老二媳妇好样的!” “快快,大家就站在老二媳妇身后,秋白道人一会儿就来了” 因为离这白光太近,林翰林身上的骨肉化得更快了。 他抬起手看了看,侧头环顾了下四周,最后他挪着脚步,带着湿哒哒的水汽朝魏岚珍走去。 “岚儿……” 魏岚珍花容失色,她抓起旁边的茶盏奋力丢去:“滚开,滚开,你这恶心的烂东西。” 林子文一把捉住了魏岚珍的手腕。 魏岚珍尖叫了起来,“救命救命!” “爹,救我,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敢卖妹妹了,天呐,救命救命。” “我真的知道错了……” 握在她手腕的手又湿又滑,还带着湿润的潮气,仔细的闻闻,还有臭水沟烂鱼烂虾的腥气,让人干呕难忍。 魏岚珍也真的就这样吐了出来,呕吐物带着一丝丝黑气,从她的嘴里吐了出来。 她看着地上那肮脏带着黑气的呕吐物,又怕又惧,整个人抖个不停。 耳畔,林子文的声音似喟叹一般的飘过。 “岚儿,你怎么将我们的孩子也吐出来了?你这样,它会虚弱的。” 魏岚珍:……孩子?什么意思。 她颤抖得不行。 …… 这时,在众人念叨中,秋白道人终于来了。 “咦?”看到林子文时,秋白道人也很诧异。 老皇帝:“师兄你来的正好,快给林爱卿看看,他这是怎么了?” 他看了林子文一眼,赶紧又瞥开视线,无他,太伤眼睛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他脸上已经溃烂了大半了。 林子文松开了魏岚珍的手,他将自己化开的脸托住,揉了揉,然后顶着这里鼓包一点,那里滴答一点的脸,朝秋白道人求道。 “道长救我!” 秋白道人拂了拂拂尘,林子文就像被定住了一般,只能在小小的圆圈范围内活动。 “道长。” 老皇帝:“他这可还有救?” 秋白道人摇头。 “骨肉和这水鬼已经黏糊在一起了,他附身不是现在的事,看着程度,起码十来年起步。” 众人惊了! 老皇帝:“十来年了?” 秋白道人点头。 “惭愧,老道修行不精,之前竟然没有看出这林子文是水鬼附身。” 光圈中,林子文拼命的砸着光圈,滴滴答答的骨肉簌簌的掉在了地上。 又恶心又骇人! 想着自己还和这恶鬼住一起,甚至怀孕了,魏岚珍眼睛一闭,没有昏过去…… 啊啊啊!这该死的强壮身体! 林子文嘶吼道。 “不,不是附身,是复生!” “这是一场完美的起死回生!是复生啊!”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老皇帝。 “皇上,放了我,让秋白道长放了我,难道您不想千秋万代吗?只要能找到翁氏,我就可以恢复原样了,是翁氏,一定是翁氏搞得鬼。” 秋白道人瞥了皇帝一眼,悚然发现他居然在沉思。 “师兄,不然先让他将这复生的事说清楚吧。” 秋白道人拒绝:“陛下,鬼物邪恶,诡谲多端,您可万万不能上当。” “养生的药丸,贫道正在为您炼制,您这段时间身子都好了许多了,只要潜心修行,延年益寿是可以的。” 林子文已经不闹了,他静静的看着老皇帝: “陛下,延年益寿哪里比的上千秋万代?要不是这魏氏胡闹害了翁氏,翁氏为了报复我,这才解了魂替的符力,秋白道人可看不出我是水鬼。” 他蛊惑道。 “陛下,我将一切都告诉你” “我不是林子文,我是林立祥……死了后作为魂在外漂泊,孤孤单单又无人仰望,多可悲啊……你不想有一个年轻的躯体,重新开始吗?” “陛下……” …… 作为年迈的老者,每过一天,日子便少了一天……他好似已经听到了死亡来临的脚步。 老皇帝:“秋白,你将他带回宫中,朕要细细盘问。” 秋白道人:“陛下……” 老皇帝安抚的拍了拍他的手。 “没事没事,朕只是听听他的故事,再说了,有你在还会出什么乱子?要真是有伤天和的事,就是朕想做,你也会拦着我,对吧。” 秋白道人叹息了一声。 “陛下知道就好。” 第218节 “仙人从人丛山,只有先做人,才能有得到成仙的那一日。” 老皇帝:“知道知道。” …… 他们本来是打算来看魏太师寻回来的千金,因为发生了这出事,老皇帝和秋白道人也没了兴致,两人和魏太师告别了一番,便匆匆回宫了。 …… 人都走后,魏太师拍了拍大腿:“嗐,忘记大事了!” 王氏:“什么事?儿媳派人去追。” 魏太师:“行!你将我那甘露醇带两瓶到秋白道人府上,这年纪大了,就得吃着这药丸。” 王氏:…… 别以为她年纪小,便不知道这甘露醇是干嘛用的,这就是主治肠道干燥的一剂良方!! “好,媳妇这就去唤人。” …… 第128章 王氏是个利索人,很快,她便到了家中的药房里,翻出了两瓶甘露醇,并且将它们放到王阿大手中,殷殷交代。 “去吧,将这两瓶的药丸子送到秋白道长府上。” 王阿大看了看手中的甘露醇。 只见这瓷瓶脖颈细长,瓶肚大大,瓷身发白细腻,瓶口用一块红布塞得紧紧的,一看就不是便宜货。 但再不是便宜货,白瓷瓶上龙飞凤舞的也写着甘露醇三个大字。 它它它,它就是通便用的啊! 王阿大扯了扯嘴角,犹豫的问道。 “这……奶奶,真要送啊?” 王氏嗔了一个白眼。 “送啊,怎么不送,公爹难得吩咐我做一件事,我得替他办的漂漂亮亮的。” “快去吧,早去早回来,这次岚珍的事你可是立了个大功,回来后我替你讨个大红封。” 王阿大艰难的再看了一眼瓷瓶。 “那就谢谢奶奶了。” 送这个东西,真的不会人打出来嘛! …… 出了太师府,王阿大思前想后,他看了看甘露醇这三个大字,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在路过一间货栈时,他特意进去买了个木匣,又买了一段的红锦。 捣鼓了一通后,这白瓷瓶终于能见人了。 王阿大吁了口气,摸摸自己扁扁的荷包,一脸肉痛的去了秋白道长的府邸。 …… 魏岚珍被人丢出了太师府,她狼狈的趴在了太师府前的朱雀路上,像条丧家之犬一样喘着气。 丢她的小厮暗暗的搓了搓手,生怕有晦气黏上。 他看了看这往日的魏府小姐。 啧啧,真是蛇蝎心肠啊,方才那秋白道长可是说了,天地睁眼,水鬼现身,岚珍小姐腹中的胎儿也已投往他处。 现在待在她肚子里的只是一团阴气。 阴气入腹,犹如一个胎儿一般在她腹中生长,待十月后才能分娩出来。 这是魏岚珍的孽,只有她诚心悔过的那一日,那鬼婴才会散去,不然,这鬼婴将会跟随她,如影随形。 …… 魏府众人站在牌匾的台阶上,由上往下看。 魏太师:“你们瞧,心怀鬼胎的人最后腹中长鬼胎,可见,这世间真有报应一说。” “你们作为我魏凡海的家人,应当时刻警醒,知道了没?” 大家看着魏岚珍的肚子,各个心怀敬畏,听到魏太师这话,连忙齐声应道。 “知道了,老爷/爹。” …… 魏岚珍拼命的拍打自己的肚子,她哭嚎着,眼泪和鼻涕都糊得满脸都是。 “不不不,好可怕,我不要生这个孩子。” 不一会儿,她就乱糟糟的好似疯婆子了。 她抬头看魏太师,膝行几步爬了过来,不住的磕头。 “爹,求你救救我,我真的知道错了,是我狼心狗肺,是我忘恩负义,是我被猪油蒙了心,我不是人啊,居然做出卖妹妹的事……” 她以额触地,长久不起,喃喃道。 “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您,求您和秋白道长说说情,让他帮我收了这鬼胎吧,我知道他可以的。” 那秋白道人连那么恐怖的林子文都能收,又怎么不能收这小小的鬼胎了? 她好恨啊,林子文原来不是林子文,他是林立祥,是翁氏的相公。 想到这,魏岚珍又是恨又是恶心。 …… 魏岚珍毕竟是魏府老太君带回来的,并且还看着她长大出嫁。 看见她哭得这么凄惨,老太君的心有些软。 “阿海啊,你看这……”她瞥了瞥牵着琼娘手的小稗,言虽未尽,意思却明了。 “琳琳都找回来了,要不就算了,她也遭受报应了。” 太师夫人牙都咬碎了,她眉眼一瞪,眼看着就要开口呛人,魏太师按住了她的手。 “来人,扶老太君进去休息吧,今日劳老太君牵挂了。” “娘,你也别说了,要是谁帮这魏岚珍求到了秋白道长面前,我还要拼命拦着道长做法。” 琳琳是找回来了,但这并不代表着琳琳这几年遭受的罪就可以一抹而尽。 还有他,还有夫人,他们这几年的煎熬谁来补偿? 魏老太君看了自家儿子一眼,叹了口气就让人搀扶着进府了。 罢罢罢,岚儿这丫头立身不正,她说了这么一句求情的话,都觉得没脸了。 魏府女眷陆陆续续的进了府门。 魏太师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魏岚珍。 “到底悔没悔过,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魏岚珍:“不!” …… 魏府大门在她捶地的哀嚎中缓缓关上。 “小姐,咱们回去吧。” 绿蕊眼睛里有着泪水,她搀扶着有些浑浑噩噩的魏岚珍往长乐坊的林宅走去。 宅院大门敞开得大大的,里头一片混乱,就像是遭了贼似的。 绿蕊一惊,怎么了这是? 她松开魏岚珍,上上下下的奔走了一番,最后泪珠簌簌的往下落。 “小姐,太师府将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 就连梳妆台等大物也抬走了,她方才看了,连自己私藏在角落里的那些首饰也一并没有了。 魏岚珍失落:“没了就没了吧。” 她跌跌撞撞的往屋内走去,在屋内的床榻上,有一个老旧的行囊在那里放着。 绿蕊打开来一看,是几身洗得发白有些破旧的女童小裳。 绿蕊:“……小姐。” 魏岚珍捂着脸吃吃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有眼泪从她的手指缝里留下。 …… 虽然时间久了,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她刚进魏府时带的衣裳啊。 腹部又痛又痒,却抵不上她心中的痛。 时隔十二年,她从魏府千金魏岚珍,又做回了村里丧父丧母的土妞了。 …… 乐亭县,小源村。 宋延年掌风一拂,原先涓涓流着烛泪的红烛便熄了火光。 他看了他爹一眼,笑道。 “爹你别怕,这恶鬼有时还没有人可怕呢。” 宋四丰:“瞎说。” 第219节 宋延年:“真的。” “你瞧我给你讲过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是这样?” “这恶鬼虽然可怕,但它是明晃晃的吓你,看多了其实也就那样,不可怕的。” “可恶人就不一样了,他还懂得披一层好看的人皮,外头花团锦簇,内里腐烂恶臭,冷不丁还拖人一起陷入这恶臭的泥塘。” “多吓人啊!” 宋四丰:…… 这么一说,倒真有几分道理。 他见宋延年正在摆弄桌上的一个卷轴,不禁有些生气。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磨叽?” 宋延年莫名:他怎么了? “我啥都没干啊!” 宋四丰痛心疾首,就是啥都没干,他才说他磨叽啊。 “你看看你,咱们都回来好一会儿了,你怎么还不处理你手上的这本邪书?” “爹和你说啊,这事就不能过夜,过夜它就有事端发生,戏文里都唱了。” 宋延年:“……爹,这叫夜长梦多。” 宋四丰:“是是,它就是这样唱的。” “你瞧你,又开始磨叽了不是,快将这本书烧了。” 宋延年:“在弄了,爹你别急。” 土泄火且克木,这卷轴上有一圈的黄泥线,是他当初加在毕方身上最后的一道封印。 宋延年用符力将卷轴上的黄泥线震断。 卷轴铺开,毕方振翅图出现在宋四丰面前。 “延年,这是你画的吗?” 宋四丰惊叹了。 他伸手摸了摸毕方鸟轮廓,这羽毛,这色泽,当真是好看,就好像下一秒,这画中的鸟好像就要拍拍翅膀从画中飞出来了。 宋四丰不错眼的又看了几眼毕方振翅图。 须臾,图中毕方鸟那轻薄如蝉翼的羽尾轻轻震动,蓝光似水一般的晕开。 “毕方~” 宋四丰侧头看宋延年。 “延年,爹是不是真的上年纪了?我好像看到这鸟动翅膀了,它还啼叫了一声。” 宋延年:“爹,你没有听错。” “这不是我画的,这是前些年封印的毕方,我给你说过这事,你还记得吗?” 宋四丰有了印象,“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就是前几年你来信说的,为了自己的情鸟,怒发冲冠,用火烧了琼宁州城洒金街的那只鸟?” 宋延年点头,“是它。” 宋四丰又看了一眼这蓝羽白喙的大鸟。 真可怜,天生没了条腿不说,后来连媳妇也没了。 “毕方,毕方~” 宋延年伸手,由上而下的拂过这卷轴,随着他的动作,毕方鸟的叫声愈发的响亮。 白光大盛,宋四丰再一睁眼,卷轴的上空已经悬浮着一只蓝羽艳丽缥缈的大鸟。 蓝羽下,点点艳红的斑点闪着危险的光。 “毕方~” 宋延年一把捏住毕方鸟的白喙,警告道。 “我和你说啊,你这才出监狱放放风,要懂得惜福,要是表现得不够好,我就又把你关进去了。” “下次你想在出来,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自己想清楚了。” 说完,他就放开了毕方鸟的白喙。 毕方鸟瞬间就耷拉下了尾羽,无精打采的看了他一眼。 “毕方~”知道啦。 接着,它身上的红斑便由原先鲜艳欲滴似的艳红,转化成了普通的红色。 宋延年这才满意的点头。 很好,他喜欢识时务的鸟。 …… 在毕方出现的那一刻,原先安静的书灵便开始簌簌的发抖着。 幽幽黄光不断的撞击灵韵屏障,想要逃窜而去。 宋延年招呼毕方鸟看那团黄光。 “借我一团火。” 他看了一眼毕方身上的红斑,继续道,“不是你之前烧洒金街的凡火,要你丹田中的赤炙。” 毕方鸟有些肉痛,它修行多年,丹田中的赤炙火也才那么一小簇呢。 到底是谁排面这么大,居然要劳动它的这簇赤炙火? 毕方鸟饱含怨怼的瞥了一眼黄光,随即愣住了。 宋延年见到这一幕,了然了。 “你们认识啊!” 毕方鸟猛摇头。 “毕方毕方~”不认识不认识。 虽然说着不认识,但它显然是不愿意拿出自己的赤炙火了,鸟儿小而机灵的眼睛在宋延年和黄光之间看来看去。 宋延年轻笑了一声,他伸手探向毕方鸟的丹田处,灵韵如潮水似的包裹住妖丹中的那丝炙热的红光。 白光柔和却又不容拒绝的将赤炙火包裹而出…… 一团明亮好似能焚尽万物的火龙出现在他的掌心。 毕方鸟看着自己妖丹中的火苗,原先一团拳头大的火光,现在只剩下一根头发丝粗细,明明灭灭,脆弱的好似下一刻就要熄灭过去。 毕方鸟:…… 它的眼泪唰的掉了下来。 早知道就自己来了。 它真傻,又不是头一次知道,这人类娃娃手黑着呢。 …… 毕方鸟矮下唯一的一条腿,它卧在白布似的卷轴上方,脖颈缠绕进自己的翅膀窝窝,紧紧地抱着自己,汲取着那少得可怜的温暖。 宋四丰:…… 虽然有些可怜,但他就是想笑,这是怎么回事? 宋延年转头,他的目光落在逃窜的黄光身上,开口道。 “别跑啦,多累啊。” 不想听到这话,黄光逃窜的更厉害了,黄色的光影在白色的屏障中,硬是跑出了残影。 宋延年嘟囔:“你跑得不累,我眼睛都看累了。” 他将手中的火团一扔,炙热的红光瞬间化为一条游头摆尾的火龙。 火龙张嘴似有咆哮声,倏忽的一下就飞扑向黄光…… 白色的屏障就像是点点星光在半空中炸开,自由的黄光还不待逃窜,就被那火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缠绕上了。 “啊啊~” 书灵发出痛苦的哀嚎。 “叛徒叛徒!” 毕方鸟将自己蜷得更紧了,眼泪簌簌的掉了下来。 它才不是叛徒呢,它就是一个阶下囚。 …… 宋延年将他爹往后拉扯了一下,让他坐在旁边的凳子上。 “爹,这书还要烧一会儿的,没这么快,你有别的事要忙吗?” 宋四丰:“啊?没有。” 难得延年回家,他当然是万事都丢开手,陪儿子还来不及,哪里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忙。 宋延年:“那你坐在这里看吧,坐着腿不累。” 说完,他还贴心的替他爹倒了一碗的凉茶,又将他娘买的一些糕点瓜子放在盘子里,搁在了旁边的矮几上。 宋四丰:…… 看这个阵仗,应该是要烧挺久的。 随着赤炙火苗的燃烧,黄光越来越弱,越来越多似字似图案的黑丝从黄光里腾空升起。 宋延年五爪微敛,他将这些黑丝抓来,快速的看完里头的符文符箓,另一只手不忘将它净化。 第220节 宋四丰惊奇的看着那黑雾似的东西经过延年的手,便成了丝丝白光散到空中。 黄光还在不停的哀嚎,声音时男时女,时老时幼,声声真切,句句动情。 “哥哥,呜呜,放了我吧,你弄疼人家了,别这样,我知道错了~” “小子,你这时候停手,我家主上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你难道不想高官厚禄,位极人臣吗?放了我,这些我都能给你……这片大好河山你就不心动吗?” “痛痛痛,我好痛,我要娘~哇哇,坏人,你是坏人~” …… 宋延年将他爹按住了,“没事没事,这都是假的,没有小孩呢。” 这鬼书惑人确实有一套,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不行,就利用人们的恻隐之心。 在不甘愤懑中,黄光在火龙的吞噬下,变成一张薄如蝉翼透明的轻纱纸。 宋延年收回赤炙,接住了这张轻纱纸。 纸上已经空无一物了。 毕方鸟将脑袋从翅羽下探出。 “毕方~”火团可以还我了吧。 宋延年瞥了它一眼,不再理它。 灵光一闪而过,悬浮在半空中的毕方鸟又被封进了卷轴中。 卷轴中,毕方鸟不断的振着翅膀,蓝羽薄如蝉翼,就是暴怒跳脚之时都是美丽的。 “毕方毕方~” 说话不算数!说了要给它减刑的。 宋延年将画卷重新卷上,他化了两条黄泥线,将这画卷捆得紧紧的,末了,他将这插进了宽口大瓶白瓷肚中。 “我自己动手取的火,和你有什么关系。” 被封在画卷中的毕方鸟听到这话,它看看自己丹田中的那丝火苗,悲从中来。 毕方~ 它好悔啊! …… 云京,皇宫。 老皇帝已经换上了明黄的龙袍,五爪的金龙盘旋在胸口,龙目鼓鼓圆瞪,气势不凡。 听完林立祥的话,他若有所思。 秋白道人见状,拂尘一扬,他踏出一步,指着林立祥道。 “陛下,这魂替一符实属邪道,偷来的寿数毕竟是偷来的,这魂替符箓一破,上天睁眼,你瞧林翰林此时的模样,人神共弃。” 是的,林立祥此时已是完完全全的一坨人形的烂肉,他的意识还很清晰,然而,腐败的身子却不大听从使唤了。 他看了一眼金銮座上的老皇帝,痛苦的摆动着脑袋,动作却十分缓慢的将手捂上了眼睛。 因为动作有些大,他身上的血肉又化开了,掉下了大大的一团。 “吧唧~” 老皇帝嫌弃的撇开眼。 片刻后,他探究的问了秋白道人一句。 “道长,先前你也见过林翰林好几次了,你真的没有发现他不妥吗?” 秋白道长一窒。 “陛下!” 老皇帝摆了摆手,“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他又盯着林立祥看了好几眼。 林立祥开口,声音瓮瓮含糊不清,早已不负青年的清越爽朗。 “陛下,只要找到翁氏,让她交出那本万事如意的道书,您请秋白道长再替我画一道魂替符箓,到时,您就能看出效果如何了。” “我儿早已替了我,何不让我林家父子为陛下贡献最后一丝的绵薄之力?” “您就试试吧,左右不会有什么损失,要是真的可以……”他顿了顿,匍匐的跪了下来。 “陛下,皇族千秋万代,指日可待~” 老皇帝哈哈笑了起来。 秋白道人皱着眉不说话。 他看了一眼上座的陛下,发现听到这话,他是真的身心愉悦。 秋白道人心下一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只见他拂尘一甩,一小粒的火种掉入林立祥那股烂肉之中。 火种入肉,好似瞬间掉进了一团油脂中,原先指甲大的火粒腾的冒出了大火。 “啊~” 林立祥痛苦的哀嚎了起来。 “痛痛,好痛啊!!” 他不懂,明明皇帝都心动了,秋白道人怎么还敢这样! “陛下,陛下……陛下救我~” 老皇帝猛的站了起来,他拿手指着秋白道人,怒道! “道长这是何意!” 火势迅猛,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这火人一般的烂肉,就已经烧的只剩下一堆灰烬了。 秋白道人扬了扬拂尘,一阵风席卷而来。 风来势迅猛,以秋风扫落叶的姿势,卷起地上的黑灰,又冲金銮殿外卷去。 因为这股风,秋白道人的道袍都被吹鼓了起来。 佛头青的道袍扬起好看的弧度,衣袂肃肃,秋白道长低垂眉眼,鹤发童颜,没有了笑意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不近人情。 老皇帝讪讪的收回了手。 秋白道人:“方才来时陛下曾说过,要是这林翰林说的方法,真的是有伤天和,还有贫道拦着看着。” “现在,贫道不过依言而行罢了。” 老皇帝有些没脸。 “知道了知道了,朕又没说什么,也什么都没做,你啊,也将这林立祥烧得太快了一些。” “我原先还想让你帮忙看看,这林立祥夺了自己亲儿的身体,能不能让他将这身体还给儿子。” 秋白道人:“已是烂肉,如何能还。” 老皇帝讪笑,“是哦,朕以为道长无所不能。” 秋白道人念了一句道号:“无上天尊。” “贫道也只是修行之人,较之常人多了几分道家手段罢了。” 老皇帝看了秋白道人还白皙光滑的脸庞,笑道。 “道长过谦了。” 秋白不再多言,他郑重的对老皇帝行了个大礼。 “望陛下三思而后行,您和这小小翰林不同,陛下您富有四海,身居高位,天下苍生在您的一念左右下,可有万般不同,望你以苍生为重。” 老皇帝挥手,“行啦行啦,朕都知道。” “今日事多,朕有些疲了。” 随即,他面有疲色,撑着龙椅的手似乎有些颤抖。 秋白道长收了拂尘,他对老皇帝行了个道礼。 “那贫道先退下了,陛下养身的药丸,贫道等过几天出丹了再送来。” 老皇帝挥了挥手,“行,道长自便。” 带秋白道长走出许久后,一位太监来报。 “陛下,道长已经出宫了。” 老皇帝做了个手势,一个暗卫出现在下首。 “陛下!” 老皇帝:“行了,不必多礼。” “方才的事你也看到了,朕交代你一件事,你去府衙牢里细细的盘问那马氏,让她好生回忆回忆,这翁氏到底是在哪里逃脱的,你多分派些人寻找。” “就是上天入地,掘地三尺,也得将她找出带来见我。” 暗卫:“是!” 老皇帝:“另外,派人走一趟这小源村,好好搜搜这林宅老宅……村子里头也多问问,记住,不要让人看出你们是官家人。” 暗卫:“是,请陛下放心,臣等做事,定然小心谨慎,不出一丝纰漏。” 老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 “好,你们做事,我一贯放心。” …… 另一边,秋白道人皱着眉头往府中走去。 第221节 “唉!”他长长的叹了口气。 守门的是玉阳小道童,他见到秋白道人,一下就跳了过来。 “师父!” 秋白道人:“是玉阳啊。” 他摸了摸他柔软的脑袋,“去吧,自己玩去,今儿师父忘记给你买糖糕了,明儿再带回来好不好?” 玉阳摇了摇头,“我不吃糖了,胖婶说我的牙都吃坏了,不能再吃了。” 秋白道人牵着他的手朝府门走去。 “没事没事,玉阳还没有换牙呢,还可以吃的,等以后换牙了少吃就好。” 听到这话,玉阳欢喜的大声应下了。 “哎!” “对了师傅,今天也有一个人给你送礼了。” 秋白来了兴致。 “哦?我也有礼物啊。” 玉阳跑到门房角落里,将那木匣子捧来。 秋白道长:“这么大的木匣子啊。” 玉阳兴奋的点头,“是啊是啊!肯定是好东西,师傅你高兴了没有!” 秋白道长愣了一下,随即笑眯眯的摸了摸玉阳的脑袋,“高兴高兴,师傅心情好多了。” 他搓了搓手,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将木匣子接过。 “来来来,让为师看看,这都是什么礼物啊。” 玉阳:“嗯嗯。” 他爬在椅子上,手肘撑着桌面,一颗小小的脑袋凑近。 秋白道长打开,里头还有一块红绸包裹。 玉阳兴奋:“这一瞧就是值钱的东西!” 拨开红布,露出两个大瓶肚的白瓷瓶。 秋白道长拿起瓷瓶,翻了过来,甘露醇这三个龙飞凤舞的字瞬间跃入眼睛。 秋白道长明显愣住了。 玉阳:“师傅,这是什么啊!” 秋白道长:“玉阳呀,这是谁送来的?” 玉阳:“唔,一个伯伯,哦,他说他是太师府的人。” 秋白道人哈哈哈的畅笑了起来。 玉阳见师傅笑得这般开怀,也跟着笑眯了两只眼睛,这一定是个好东西。 他爱惜的摸了摸另一个白瓷瓶。 太师府的人真是个大好人。 秋白道长:“好一个魏太师!哈哈哈!” “是了是了,堵而抑之,不如疏而导之,太师真知灼见。” 他知道该怎么对待老皇帝了。 秋白道长一手夹着木匣子,另一手牵起玉阳的手,“走走,师傅带你买糖糕去。” …… 第129章 (捉虫) 乐亭县,小源村。 清晨,山间的小路氤氲着缥缈的雾气,路边的小草和树叶都被这些烟雾打湿。 轻轻飘飘的雾气不慌不急,慢慢的汇聚成一滴滴晶莹的水珠…… “吧嗒”一声落地,湿润了一方土地。 …… 宋延年从源山走了出来,他手中提着几尾的白银鱼,似珠宝一样的鱼鳞在阳光下折射着好看的光芒。 手中最大的那尾鱼奋力的跃起,长长的鱼尾向上一甩,鱼身上的水珠溅在半空中,溅起好看的水花。 宋延年抬手。 “吧唧~” 鱼尾被他轻轻松松的拍了下来,成人手臂长的白银鱼徒劳的抽搐着。 宋延年将鱼提到面前,他看了看那还微微跳动的鱼肉,转头对旁边的宋四丰开口道。 “爹,今天咱们做鱼脍吧,你瞧它跳得多活泼啊,肯定特别好吃。” 白银鱼肉质肥美新鲜,做成鱼脍定然甘甜爽口,这鱼尾劲儿这么大,吃起来应该特别有筋道,想想都觉得口齿生津。 白银鱼又甩了甩鱼尾,鱼眼一翻,这下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哎,你别死了啊,死了就不好吃了。” 宋延年晃了晃手,还不忘加快下山的脚步。 宋四丰:…… “都行,你逮的鱼,你自己做决定吧。” 这么大的白银鱼,真的没有成精吗? …… 宋延年提着几条的大白银鱼,步履还轻松的很,他一边走一边和他爹闲聊。 “爹,我和你说啊,我可爱吃这鱼了,但是以前你冒险进山去抓鱼,我每次都好怕呢,吃都吃得不开心。” 宋四丰:“傻瓜!” 宋延年:“嘿嘿,我知道你和娘也爱吃,我在家的这几天,咱们就吃个够。” 宋四丰为源山山腹寒潭中的鱼儿鞠了一把同情的眼泪。 “好啊,回去就让你娘帮忙料理。” ……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往山下走,倒也不觉得累。 突然,宋延年拿脑袋瓜顶着宋四丰的肩膀处,撒娇又不依的晃了晃。 “爹,爹!咱们再商量件事吧。” 宋四丰:“干嘛干嘛!” 他打了个寒颤,赶紧走开两步,警惕的看了宋延年一眼。 “都这么大了,不要这样讲话,恶心死了。” 宋延年:…… 他用控诉的眼神看着宋四丰,委屈的嚷嚷道。 “我才回来几天啊,你这下就嫌弃我了? “明明我刚回来的那几天,你天天说我是你的乖儿呢!我都没说你肉麻!” “说……到底我还是不是你的好大儿了!” 宋四丰哭笑不得,他将宋延年扶正。 “是是是!” “说吧,你要和爹说什么,看在你这装疯卖傻的劲儿上,爹都答应你。” 宋延年欢喜:“真的?咱们说好了!” 他怕他爹反悔,快速的将话说了一遍。 “过几天我就得去云京任职了,我想将你和娘一起带到京城去……你刚刚都答应我了,不准反悔!” 宋四丰为难了。 “啊!你要说的是这事啊?这事不成。” 听到这话,宋延年不痛快了,他瞬间耷拉下脸,不满道。 “怎么就不行了。” 宋四丰耐心的解释:“爹以前都和你说过了,你爷奶年纪大了,我和你娘得在家里守着。” 年纪大的人容易头疼脑热,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他很珍惜和老人家相处的日子。 老话常说,父母在不远游,就是这个理! 宋延年支招:“那我们将爷奶也一起接去云京吧!” “正好他们大半辈子都在小源村里待着,现在去京城,趁着牙口和腿脚都好,还可以逛逛街吃吃好吃的,多好。” “云京可热闹了,好吃好玩的地方还多,你去了就知道了,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 宋四丰:…… 有点心动啊。 “不了不了,你爷奶在村子里自在惯了,这云京不比咱们小源村。” “皇城脚下就是一个板砖掉下来,都能砸到个三公大臣家的亲戚,咱们这小百姓还是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第222节 他到底是舍不得给儿子添麻烦,儿子去京城上任,本来银钱就紧张,到时还得养一大家子的人,像啥样啊! 宋延年一副受伤的表情看着他爹。 “你刚刚都答应我了。” 宋四丰开始耍赖皮,他摆摆手,开口道。 “不行不行,这事跳过不说了,但是别的都可以,来来,你换一个来提。” 宋延年嘟囔道:“没有别的了,我就只想着这个。” 他准备一会儿再给他爹他娘卖卖惨,他就不信了,他这次还带不走这一家子? …… 又走了一段路后,宋四丰指着一个方向,惊奇道。 “原来从这里可以看到咱们家的祖坟啊,我之前都没有发现。” “延年快看看,咱们家祖坟是不是冒青气了?” 他让宋延年站在自己方才站过的位置,手指一个方向,一脸的喜滋滋。 “你看,从这里看是不是很清晰?” 宋延年原先漫不经心的神情,在看到老宋家的祖坟时突然就顿住了。 宋四丰回头:“怎么不说话了?” 他的目光落在宋延年脸上,心里一个咯噔,连忙叠声追问。 “怎么了?祖坟有什么不对吗?” 宋延年摇头,“祖坟没有不对。” 他迟疑了片刻,叹了口气,一副死心的模样。 “爹,这京城你们不去也罢,唉。” 宋四丰听到这反常的一句话,心里更是担忧了。 “这是怎么了?” 宋延年指着这祖坟附近的水流,开口解释。 “你看这山泉水,它原先是一条的,到了咱们祖坟附近的时候,却因为那几块凸起的石头,分成了数条水流……” “在风水里,这叫做数条水流出,钱禄来去万事空……” 宋延年:“京城这个官,我应该当不了太长时间了。” 宋延年又看了几眼。 泉水在下方又汇聚成一条奔腾的水流,整个风水明媚起来,禄神居西南吉位,命主富贵祥瑞。 …… 听完这话,宋四丰探头去看那山泉水。 是了是了,之前没有这样的,他急的不行。 “延年你别急,等回家将这些鱼放好后,爹就扛上锄头上山,非将这些石头整平了不可,到时它们就又重新变成一条水流了。” 宋延年失笑,福禄运要是这么容易变动,那就乱套了。 祸兮福所倚,京城的官没了倒也不一定全是恶事。 …… 他的视线落在宋四丰身上,故作一脸失落道。 “唉,爹,都是我不争气,才当官就要被贬官,我就自己去任上吧,真是没有脸面见你们了。” “看这风水,可能是被贬到那种穷困的小县里,到时饭都吃不饱,还要操心百姓的穿衣吃饭……” “我孤身一人,说不定还会被县里的大族欺负,府衙的人看我年纪轻,肯定还会搞欺上瞒下的那一套。” “唉……穷山恶水出刁民啊。” 宋四丰用力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瞎说啥!” “在爹心里,你已经是最好的了。” “延年你别怕,要是真的被贬官了,爹和娘陪你一起上任去。” “爹给你做府衙里的衙役,别怕,爹别的不行,力气倒是真的大,到时谁要是敢欺负你,爹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宋延年连连摇头拒绝:“还是算了吧。” “小县清苦,哪里能让爹和娘跟着去受苦,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家里还有爷奶要照顾呢。” 宋四丰:“说什么傻话!” “好了好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你也别想太多了,说实话,爹娘还不爱你在云京当官,京城那么远,一年半载的都见不着人。” 宋延年:“可是?” 宋四丰打断:“别可是了,跟爹还客气啥。” 宋延年:“我没有客气,你别担心我,我厉害着呢。” 宋四丰看了他几眼,摇头道。 “得了吧,你就对付那些鬼怪有一两分手段,爹和你说,就连村里的那些大娘撒起泼来,你都吃不消。” 宋延年:…… 别说,他还真有些怵。 他装作为难的模样,艰难的开口。 “那到时就麻烦爹了,爹你放心,我的俸禄都给你。” 宋四丰:…… “我怎么觉得你有些开心?” 宋延年斩钉截铁:“你听错了。” “……是吗?” “必须是!” …… 两人到家后,江氏看到这么大的白银鱼有些惊喜。 “还是咱们儿子出息!以前你爹带回来的鱼,顶多就这么大,还不够你两口吃呢。” 江氏一边比划着,脸上带着笑意的接过白银鱼,去了厨房。 宋延年:“娘,我想吃鱼脍!” 江氏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通,高声喊道。 “家里的黄芥末用完了,今儿吃鱼汤吧,娘煮的鱼汤也很好喝的。” 宋延年想起方才鱼尾的那一跃,被勾出的馋虫怎么也不肯善罢甘休。 “娘,鱼头做鱼汤,其他的做鱼脍,你等着,我自己来做这黄芥末,很快的。” 说完,他便来到屋檐下,伸手将挂在上面的芥菜籽拿了下来。 芥菜籽被江氏翻晒过,颗粒分明又没有水分,虽然是去年冬采摘的,到现在仍然干酥新鲜。 宋延年捧了一捧凑到鼻尖,嗯,有股好闻的香味。 他转身进了厨房里翻出了石臼,将这捧芥菜籽捣碎。 江氏:…… “真不知道像了谁,为了一口吃的最积极。” 宋延年催她去杀鱼,“我这里自己忙就行了,娘你将鱼片切的薄一些,薄一些好吃。” 他想了想,又道,“不然还是我来做吧。” 他刀工比较好,片的鱼片比较薄。 江氏见宋延年在捣鼓芥菜籽,也不放心他。 “不急,等着酱做出来后再杀鱼……还是娘来吧,这很辣的,一会儿该辣到眼睛了。” 宋延年推开她,“我来我来。” 石臼的一下下的捣鼓,圆圆的芥菜籽慢慢的变成了粉末,宋延年用手捻了捻,点头自言自语道。 “应该差不多了。” 旁边,江氏已经将油纸放在他手边了。 宋延年拿过油纸,侧头对他娘笑眯眯道。 “谢谢娘。” 江氏莞尔。 石臼里芥菜籽的粉末被倒到了油纸上,宋延年小心的将油纸包好,然后放入锅中隔水蒸,一边蒸,一边还往油纸上倒些清水,让里头的粉末吸足水分。 空气里慢慢的有了又呛又辣的味道飘出,特别是出锅的那一下,又辣又酸爽。 宋延年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真的太辣啦! 他伸手一挥,一股清风袭来,风瞬间将屋内这股呛辣包裹住,呼啸一声往外刮去。 江氏拿过帕子递给他,好笑道。 “娘都跟你说了,很辣吧?你还不信!” 宋延年将眼泪擦干净,他抽了下鼻子,撑住最后一丝脸面,倔强道。 “就那样吧,也还好。” 江氏笑着递过一个黑瓷碗,“既然觉得不辣,那将它倒到碗里吧,一会再搁上几滴香油,撒些盐和酱油,搅拌搅拌。” 第223节 宋延年:“我知道。” 不一会儿,又香又呛辣的黄芥末就做好了。 另一边,宋四丰也已经将白银鱼杀好片好,端上了桌。 宋延年看了看那鱼片,对宋四丰竖起大拇指。 “还是老爹厉害,这刀工真是了不得。” 宋四丰得意的不行,“那是,我这叫做宝刀未老。” …… 饭桌上,三人美美的吃起了鱼脍。 宋延年用筷子夹起薄如蝉翼的鱼片,沾上一点黄芥酱。 都说淡中出鲜,咸中出味,这黄芥酱恰到好处的衬出了鱼的鲜味。 白银鱼的肉质鲜美中带着一丝甘甜,鱼肉脆爽,微微又带着几分黄芥末的辣和呛。 宋延年:好吃! 简直快活似神仙…… 饭后,他认认真真的画了几张寒冰符,将它们贴在水缸上。 符箓一沾上这粗粝的水缸,便漾起了层层银光,不一会儿,黄符便隐入了缸中,不见踪迹。 水缸中的清水瞬间变得冰凌凌的,透着一股冻骨的寒气。 宋延年将剩下的的鱼一尾尾的放入缸中,这样的寒气倒是能让这些鱼存活一段日子。 …… 宋四丰发现他家儿子迷上了捉鱼。 每日天不亮便往源山里头跑,他脚程快,源山的山腹就像是自家的后花园,不过是几天的时间,家里的几口大水缸便不够用了。 宋四丰拦住宋延年。 “延年,够了够了,再抓这些鱼就绝根了。” 宋延年:“瞎说。” 宋四丰无奈:“你不能逮着一只羊拼命的薅啊,偶尔也得让它们喘喘气。” 宋延年意犹未尽。 “那行叭,那就再过几个月,到时我再来。” …… 源山真是一座宝山,越往里头迷雾越重,宋延年想了想,便没有再往里头走了。 又过了几天,宋家人准备给老江氏办寿宴。 今年宋延年考中了进士,他觉得办进士宴席铺张浪费,宋家就没有办,所以,这老江氏的寿宴就办得隆重了一些。 宋家上房,几家人围着桌子正在商量宴席的琐事。 宋延年:“奶奶的寿宴,咱们也请吉祥戏班?” 宋四丰还没有说话,宋三丰便一脸喜庆的抢过了话头。 “是嘞,咱们状元公不知道吧,这吉祥戏班子在咱们乐亭这一片可火热了。” “戏班子的丁班主还是个规矩人,唱戏一定会唱两场,神鬼一场,主家一场,钱给再多都不给插队。” “这还是听说了咱们状元公的名头,这才破例的。” 宋延年:…… 他干嘛不知道,他可太知道了。 老江氏推了推宋三丰,“喊什么状元公,怪模怪样的,都是自家人,好好的唤一声延年就行。” 宋延年对老江氏笑了一下,“还是奶奶懂我。” 老江氏开心的合不拢嘴,她坐到宋延年旁边,拉着他的手闲说话。 “延年啊,在外头有没有好好吃饭。” 宋延年:“有有,都有。” …… 另一边,宋三丰扯过宋四丰走到角落里,一脸的羡慕嫉妒。 “你可真是得意了,养了个这么好的儿子。” 宋四丰乐乐呵呵,嘴里谦虚道。 “一般一般,也就那样吧,唉,孩子平平安安就好。” 宋三丰:“跟我还整虚的?你啊,可把我羡慕坏了。” 宋四丰捧场:“你也不错啊,你家娃娃多,小聪还是个孝顺老实的,儿子孙子都在身边,唉,我还羡慕你一家团团圆圆呢。” 宋三丰想了想,这倒也是。 “不管怎么样,老哥哥我是真的佩服你,养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好儿子。” “咱们几个兄弟里,你是这个!”他伸出一个大拇指,由衷佩服。 “真是小母牛坐酒缸,最(醉)牛逼了。” 宋四丰的笑僵在了脸上。 他怀疑宋三丰故意的,真的。 …… 寿宴这一日很热闹,老宋家不单单请了戏班和舞狮的,还请来了一对扎高脚的公婆。 扎高脚的婆子和大爷脸上画着喜庆又夸张的脸,红红白白,红唇涂的艳红,嘴角微微翘起。 他们手持彩棒,吉庆的扔来接去,引来亲朋好友一片大声的叫好…… 锣鼓喧天,整个小源村里热热闹闹的。 流水宴从中午吃到了傍晚太阳落山,还没有散席。 丁班主怀着忐忑的心,安排着大家开始唱戏。 很好,一切都很顺利。 …… 人群中,宋延年突然怔了怔。 宋四丰关切的问道,“延年怎么了?” 宋延年起身,对他爹道,“爹,有人唤我,我去去就回来。” 他寻着那丝香火,走到溪陵江畔的码头,鬼船老张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的脸青白可怖,鬼气好似凝聚成实质的水滴溢出。 宋延年迟疑:“老张,怎么?” 难道是翠翠和洋洋出什么事了? 不应该啊,他前段时间还跟老张去看过,翠翠的夫家是个厚道人家,洋洋也跟着她,两人时不时能收到老张的贴补,日子过得很是不错呢。 鬼老张抬头,帷幔下的刀疤脸更加狰狞了。 他瓮瓮的开口,“你不是说不办宴席嘛。” 宋延年:“……我是没办啊,今日这是我奶奶的寿宴。” 鬼老张盯着宋延年看。 宋延年:…… 虽然有些恐怖,它也没有说话,宋延年愣是从上头看出了几分委屈。 鬼老张:“听说这次请的是吉祥戏班,下头的老头老太都闹着要来。” 他和他们说了,这小源村妖鬼进不来,老头老太快将他的脸挠花了。 而他,也好心痛那几船的生意啊,老头老太们大方,出手张张都大金大银。 心痛死他了。 鬼老张:“大家都是知礼的,各个都准备了贺礼红封,不白看你家的大戏。” 宋延年:…… …… 宋四丰不放心,他想了想还是跟了出来,最后,他在祠堂外头的一颗老树下,看见了他家延年。 只见他拿着一叠的纸张。 无数张纸在他手中快速的翻飞折叠,而每折完一个,这些纸便化为白光细点,瞬间溢散不见…… 宋四丰:“延年,你在干嘛。” 宋延年头也不抬:“爹,再稍等片刻,我马上就好了。” 随着最后一张纸的消失,他这才抬头看向他爹,无奈的道。 “爹,吉祥戏班的魅力太大了。” 宋四丰:?? …… 宋延年和他爹继续回去看大戏。 溪陵江畔,鬼老张喜气洋洋的载了一船又一船的乘客,鬼船从溪陵江上出现又消失。 一群老头老太太鬼下船汇合,他们各个手中拿着一张闪着金光的帖子,走进这小源村。 “状元郎就是状元郎,你们瞧这帖子,光芒多闪眼啊。” 第224节 另一个老太太连忙道。 “拿好这帖子喽,不然一会儿可是进不了这小源村的。” 果然,他们朝村子看去,只见一片白光柔和却又带着无上的力量将整个村子包裹住,无声的拒绝着妖魔鬼怪的入侵。 老头老太的青脸上闪过畏惧。 但戏迷子就是戏迷子,他们的着迷绝非普通人所能想象的,一个资深戏迷老太太深吸一口鬼气,然后揣着那金光请帖,神情凛然的朝小源村走去。 小小的鬼老太,愣是走出了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豪情壮志。 在靠近屏障时,请帖泛出金光,金光柔和的将她包裹住,她觉得耳边响过“噗”的一声,再一睁眼,她已经进了这小源村。 鬼老太兴奋:“快来快来!” 一众的鬼老头鬼老太进了戏台下,众鬼冲宋延年致意。 “状元公,快看,状元公在那~” 宋延年笑了一下,点头致意。 这时戏台子上好戏开场,老头老太们按捺住兴奋,开始专心的看戏。 他们陡然发现,自己手中的帖子变成了一张张凳子。 “状元公好贴心啊。” “是啊是啊,是个好娃娃。” 宋延年:…… 不,他只是不想再看到祠堂里群鬼飞来飞去的那一幕罢了。 …… 夜幕笼罩上小源村,夜色为这僻静的小山庄添上一丝神秘的色彩。 宋延年看看天色,天已经黑的已经差不多了,他转头看宋四丰。 “爹,咱们将百丝灯放了吧。” 宋四丰自然无所不应。 随着一声脆响划破天际,一团团烟火自半空中绽开。 红的黄的绿的,烟火好似一团颜料沾染上了明媚的光,然后朝天泼开,化为细细碎碎的光点洒落人间…… 宋延年:“奶奶喜不喜欢?” 老江氏看了看天空,悄悄的抹了抹眼泪。 “好好!奶奶喜欢,奶奶开心极了。” 这一刻,她感觉自己穿过了这片烟火,回到了几十年前,那里有爱笑爱闹有人哄,还是娃娃的自己。 哎,她有福啊,就是老了,成了没了牙的老太太,都还有孙子哄呢。 …… 旁边,宋三丰看着这烟火啧啧称赞。 “四丰啊,你家延年真出息,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宋四丰:“嗐,钱什么的不重要,都是为了哄老太太开心。” 宋三丰又看了一会烟火,赞不绝口。 “这京城里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就连烟花爆竹都比咱们琼宁的好。” “当真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 老江氏:…… “你这个憨货,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 宋三丰抱着头逃窜,“娘!我的亲娘!今儿过生日不兴打小辈的。” 老江氏:“呸!就你这样嘴巴没门的老货还自称小辈!” 打打打! ……… 宋延年和他爹对视了一眼。 “每回奶奶掉眼泪我都没办法,还是三伯有法子。” 宋四丰想起他噎自己的话,没好气道。 “别把他想的这么好,他纯粹就是嘴贱。” …… 热热闹闹的寿宴要收场了,戏台上的丁班主见众人顺顺利利的收了戏,总算是将提着的心放回肚子里了。 他拍了拍扮演关公的武安,欣慰道。 “还是你办事牢靠。” 武安腼腆的笑了笑,他去后台,准备用身上的黄符纸卸去妆容。 待武安走后,丁班主打开地上的一个木柜子,准备将零碎的东西先收整清楚。 他脸上的笑,在打开箱子的一刹那僵住了。 只见里头一篮子的冥币叠的整整齐齐,篮子正中央的摆在木箱中。 丁班主欲哭无泪。 他拈起其中一张冥币看了看,哟,还是大金呢。 丁班主:……真不要这么客气,他暂时还不想用上这些钱。 …… 第130章 云京,长乐坊。 九月九日,日与月皆逢九,两九相重,谓之重九节,又称之重阳节。 这日,宋延年起了个大早,此时天光未亮,他便打着一柄灯笼去灶间,准备打点清水洁面。 灶间早已经点上了几盏昏黄的烛火。 昏黄的烛光映照下,汤婆正在灶台边熬煮着今日要用的汤头,桌面上还搁着包了一小半的馄饨和馄饨皮。 听到动静,她回过头。 宋延年:“汤婆早。” “我道是谁,原来是宋大人啊,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啊,是不是我吵到你了?” 汤婆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此时不过是寅时三刻,公鸡才刚刚打鸣,外头还一片漆黑呢。 她面上带上了歉意,一边拿着葫芦瓢往锅里添水,一边开口道。 “今儿是重九节,出游赏景的人比较多,我要备的货多了一些,起来的就比往常要早,动静可能大了一点,真是对不住了。” 宋延年笑着摇头,“不要紧,都是邻居,您客气了。” 他替自己打了热水,解释道。 “你也说了今儿是重九节,我也得忙呢。” 汤婆听到这话便笑了。 “你们当官的重九节也得忙啊,我看好多官爷说重九节是休沐日,足足休息三天呢。” 宋延年:“……是啊,别的大人都休假了。” 想想自己假期还被老皇帝留下加班,宋延年心中淌满了泪水。 关键是还没有银钱俸禄贴补。 其他同僚拿眼看自己,各个觉得这是好差事,嫉妒羡慕的都有。 宋延年:…… 这有啥好羡慕的,在家里舒舒坦坦的睡到天光大亮,然后约上三两好友出门登高,赏赏那千姿百态的菊花……不好吗? 汤婆自然是不知道宋延年内心里的腹诽,她热情的招呼道。 “一会儿洗漱完后,要不要来碗馄饨?” 宋延年点头,“可以啊。” 汤婆听完这肯定的答话后,一脸的喜滋滋。 妥了妥了! 今天的生意妥了! 她发现了一个大秘密,要是开门红的那单生意是这宋大人开的,那她这日的生意就会特别旺。 银钱铜板哗哗哗的如流水涌来。 哈哈哈! 不能说不能说。 说了就不灵了。 …… 九月时节,清晨已经开始有些凉意了,一碗又香又鲜的馄饨下肚,整个人顿时暖和的不行。 宋延年称赞汤婆。 “您的手艺真的越来越好了,今日这汤头鲜美。” 汤婆笑得眯起了有些老花的眼睛。 第225节 “这还得多谢你给支的小妙招。” 前段时间,市集里来了个卖海货的,这宋大人买了好些紫菜还有虾米回来。 她还莫名了一下,这宋大人又不开火,每天下值回来顶多烧个热水,这天天吃外头饭的人,买这海货做啥。 直到前几天,他来到她的摊位前吃馄饨,衣兜里掏出了个小瓷瓶,朝碗里洒了一些粉末,那汤闻起来瞬间更香了。 自己问了一句,他便大方的告诉自己这是虾皮粉。 果然,加了虾皮粉和碎紫菜的汤头更好喝了。 又鲜又香! …… 听到汤婆感谢的话,宋延年摆手,“不客气。” 他见汤婆欲言又止,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这一看,便看出了明堂。 只见命宫红鸾星动,化禄照入夫妻宫,原先晦暗干涸的夫妻宫隐隐有星光复燃,吉力增势。 宋延年顿时了然了。 看来,前几个月看到的红线,虽然过程波折,中间一度岌岌可危,最终还是修成了正果嘛! 他笑眯眯的问道。 “汤婆有什么事吗?” 汤婆扭捏了片刻,还是顶着羞躁的老脸开口。 “我和你常伯决定再过十日便一起搭伴过日子了,家里备了四五桌的酒水,没有多热闹,就是家里人一起聚聚,吃吃饭什么的。” 宋延年:“恩恩,恭喜恭喜啊,要是方便的话,那日我也上门讨杯水酒喝,沾沾喜气。” 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还找老伴,莫说别人,就是汤婆自己都羞的很。 她见这宋大人笑的眉眼弯弯,黑白分明的眼里一片诚恳,显然是真心在祝福自己。 她的心一下就明媚了起来,汤婆开眉展眼。 “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一定来啊。” 宋延年点头。 …… 吃完早饭,外头的天色还黑着。 距离他入职翰林编修,走马上任已经有月余的时间了。 编修主要负责的是诰敕起草,史书纂修,经筵日讲……当然,刚刚入职的他,很多事情都还插不上手,老皇帝倒是爱留他在身边伺候文书。 是以,他最近干得最多的活就是磨墨。 宋延年:…… 老皇帝虽然是一国之主,脾气却意外的还不错,时常亲切地唤他一声延年,待自己犹如长辈看家中有出息的小辈一般。 亲切又不失关怀。 这事惹得朝中许多大臣又羡又妒。 宋延年摸了摸自己的脸。 大概是他的这张脸起了作用吧。 唉,这也没办法,相貌是爹娘给的,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要怪只能怪爹妈将他生的太好了。 …… 翰林编修是正七品官职,是以,宋延年的官服是绿色的。 朝袍都是丝绸制作的,就算是小官员的绿袍,因为丝绸和刺绣,这笔开支花费也不少。 不过,朝廷对官员倒是不抠门,上次的朝考过后,户部的官员便给每个新晋的官员们一笔置衣费。 他拿着那笔钱为自己购置了冬夏各两套的朝服,银子还有剩余。 后来,他拿着剩下的银子,吃了云京出名的八宝肘子,果然美味! …… 宋延年拖出床榻下的大木箱,从里头取出了朝服。 不一会儿,他便将这身绿色的朝服穿戴整齐了,头戴三梁冠,腰间系上黑银及犀角带,手中再拿上木笏,便往南华宫门走去。 他的身形在黑暗中飘飘忽忽,衣袂被清晨的凉风吹鼓起好看的弧度,时不时有簌簌的布匹声响起。 …… “咦?” 赶车的牛伯突然瞪大了眼睛,嘴里发出了惊呼。 “怎么了?” 魏太师掀起帘布,询问道。 牛伯揉了揉眼睛,难道是他的眼睛老花了? “回大人的话,方才老奴好像看到一道绿绿的身影飘了过去,再一睁眼好像又没有了。” “奇怪~” 魏太师肃容,他默默的将秋白道人那里硬抢来的符箓拽在手心里,面上却沉静如水。 “没事,继续赶路吧。” …… 车马很快就到了南华门,在下马碑那里,魏太师下了马车,他转头吩咐驾车的牛伯。 “你先回去吧,我今儿没这么快,你等到酉时再来宫门处等我。” “小的明白。” 牛伯转身要走。 魏太师:“等下!” 牛伯:“老爷,还有什么事吗?” 魏太师从怀中将符箓拿出来,一脸肉痛不舍的犹豫煎熬……最后还是将它挂到了马车上。 “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碰到奇怪的事不要逗留。” 牛伯:“哎!” 马车驶进夜色中,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 魏太师整了整衣裳,整个人站的板直。 这时又有几个大人过来了,宋延年见他们各个不是马车就是大白马,小厮仆人将他们送来,又贴心的将马车和大白马赶回府。 宋延年沉默了,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脚。 敢情只有他一个人是走路过来的啊。 真是委屈脚了。 …… 老皇帝毕竟已经上了年纪,精力不如以往,前几年七日一次大朝的朝会,也缩减为半个月一次。 宋延年来京城上任才月余的时间,这大朝会也才上过一次。 之前大朝会时,周围还许多和他一样穿着青绿色官府的小官,他在人群中倒也不显眼。 今日重阳节,百官休沐,老皇帝私招几个大臣入宫,在一众紫衣的大人中间,绿衣的宋延年就有些扎眼了。 他已经捕捉到好几道偷瞄的眼神了。 宋延年:绿光在哪里,触电般不可思议,像一个奇迹…… 他连忙甩甩头,将这莫名其妙的旋律甩出脑袋。 宋延年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绿袍。 还绿光在哪里,绿光就在这里啊! …… 宫门还没有开,几个紫衣大人手拿一柄宫灯,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闲聊。 “我和你们说啊,方才我掀开帘子透透气,恍惚间一道绿色的影子从我面前闪过……” “我也看到了。”另一个大人连忙应和。 他有些神经兮兮的看了看众人,神秘的开口。 “你们说,会不会是已经伏法的林翰林阴魂不散?” “黄大人,慎言!” 礼部的黄立明黄大人却不依了,怎么就要慎言呢,他说的又不是风言风语。 林翰林在太师府当众现出水鬼原型这事,整个京城可是传得沸沸扬扬的。 另一个大人连忙杵了杵他的后背,示意他看背后,小声道。 “得了,苦主魏太师还在后面站着呢。” 黄大人:“魏太师也没啥损失,他那养女蛇蝎心肠,也不是个好的,只能说他们夫妻恶人相磨,林子文原来是披着人皮的恶鬼啊,你没见京城最近走动的人都少了嘛!” 家家门户紧闭。 “不是林子文,听说是叫林立祥,是林子文的爹。” 黄大人:“呸!狗东西,连自家儿子都害!还好老天开眼,让他现出恶形了。” 他又将话题扯了回来。 第226节 “你们说,会不会是这林立祥阴魂不散,又回来了啊?” “……别说别说,这天可还黑着呢。” 天黑不能说鬼! 众人连忙噤声。 宋延年:…… 他将这些窃窃私语都听到了耳朵里,看着各位大人的眼睛里顿时有了歉意。 不好意思啊,这里没有鬼呢。 有的只是雇不起马车,只能苦哈哈走路的穷鬼。 嘤!和诸位大人相比,他实在是太穷了。 …… “好了好了,宫门开了。” 随着宫门的打开,众位大人连忙肃容站好。 今日当值的金吾卫面无表情的看了看众人,将几个大人手中的宫灯收了过去。 宋延年也是经过上次朝会才知道,原来,宫里为了防范火灾,一般是不让官员自己点灯的。 只有大官员,或者给老皇帝送当日文书和官文的大人,他们才被特许点上一盏烛火。 是以每逢大朝时,小官员们都爱跟在大官后面蹭一盏灯火。 “宋大人。” 宋延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魏太师提着一盏宫灯站在不远处,此时正冲着他招手。 “宋大人,这里。” 宋延年走了过去,拱手回礼。 “下官见过太师。” 魏太师:“嗐,你我之间哪里还要讲究这些虚礼,从这里到宫里还要走一段路,我们一起走吧。” 宋延年看着他手中的宫灯,轻笑了一声。 “多谢太师美意。” 魏太师:…… 只是这么普通的一笑,眼神里便有风云千百转,真是惨绿的朝服都藏不住这份钟灵毓秀啊。 唉,他可算是明白这宋大人近来为何如此得圣眷了。 好看的人待在旁边,多看两眼,眼睛也是舒坦啊,老皇帝有眼光! ……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了几句。 魏太师:“以后朝会的时候,自己也要找个有灯的大人跟着,知道吗?” 宋延年:“嗯。” 魏太师看了他一眼,见他好似没有太放在心上,继续道。 “这不是小事,我记得十来年以前,一次大朝会的时候是雨天,一个大人跟在人群中,也许是脚下太黑,路又湿滑,他一不留神就掉到了御河中,宫人捞他上来的时候,就只剩半口气了。” “那年又冷,他到底没有挨过去。” …… 宋延年:“是,多谢太师好意,下官记住了。” …… 到了金銮殿时,天光已经有些微微亮了。 大家在殿外的小屋里稍作休整,在接近辰时的时候,终于得到了老皇帝的召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皇帝抬手,“平身。” 待众人站好后,老皇帝温和的开口。 “爱卿们等久了吧。” 不管心里怎么想,众人口中都是回道不会。 宋延年手持木笏,眼观鼻鼻观心的听着众位大人向金銮座上的皇帝汇报事务。 因为今日是重九节,不论是老皇帝还是汇报的官员,处理事情都是简明扼要,不一会儿,昨日的要事便处理完毕了。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 老皇帝吩咐宫人上佳肴。 “爱卿们也尝尝宫里的口味,看看合不合大家的心意,一会儿吃完后,陪着朕登高赏菊吧。” 今日皇帝是东道主,他热情的招呼几位大人一起用膳,自己回了寝殿,准备换一身轻便的常服。 魏太师将宋延年招呼到自己身边。 他将这宋大人看做自家子侄,怕他新入官场,许多规矩都还不大清楚,便借着这个机会,殷殷的和他交代着。 “宋大人,吃些清淡的就好,像这道甜汤,虽然味道清甜,里头的丸子软糯,但咱们还是少吃为好。” 他看了看众人,见大家并没有看这边,小声道。 “虽说一会儿是外出登高赏菊,但毕竟还是陪着圣上,万事切不可太过随心。” 宋延年点头:“我懂。” 东西吃多了,这内急的次数就会多,老皇帝和大人们看着,多次领这出恭入净牌,难免有些不雅。 魏太师见他受教,高兴的捻了捻自己的胡须。 “这些日子,在翰林府衙当值还习惯吗?” 宋延年点头:“大人们都很好,对我也很照顾。” 这话倒不是客套,翰林府衙里的陈老学士就是当初去琼宁监考的主考官。 他记性颇好,虽然只在鹿鸣宴上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但一入翰林,他便笑眯眯的过来和自己谈话,态度亲切又和蔼。 他这态度一出,旁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都会给宋延年三分面子。 宋延年:“我现在跟在周礼周大人身边学习。” 魏太师:“周侍讲啊,他喜爱山水画,并且这一道上颇有造诣,平日里也颇为自得,宋大人可以向他请教请教。” 宋延年看了魏太师一眼,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下官省得。” 这是要他多说些好话,拍拍周大人的马屁。 魏太师:“当然,也不是让你每件事都迁就对方。” “先人常说外圆内方,对人有理,大家彼此有面子,处事圆圆满满,谓之圆通,此为外圆。” “另外,咱们心里还要方方正正的,有自己的规矩和底线,这才不会勉强自己,让人欺负了去。” 宋延年拱手:“多谢魏大人。” …… 重九节最适合登高,今日天公也作美,万里晴空无云,天空好似被清洗过一番。 众人看着这蓝色的天空,心情一下就开阔了起来。 宋延年环看了一眼四周。 这里是清和园,园林以龙鳞湖和百绵山为基址,高山绿树,亭桥阁榭长廊……建筑如星罗棋布一般的错落在这山林园景中。 精致和粗犷淳朴相结合,不见突兀,只有匠人的巧夺天工。 宋延年:虽为人作,宛如天开。 真不愧是皇城行宫御苑啊。 一阵风吹来,带来了青山好闻的气息。 老皇帝笑得开怀,他对众人朗声道。 “诸位爱卿,闲暇时还是要多出来走走的嘛。” 他推开了孔公公的搀扶,自己朝着百绵山走去。 宋延年看看旁边的官员,今日陪着老皇帝的官员年纪都不小了,也是,做官也是要看资历,一步步熬上去的。 宋延年搀扶住魏太师,“要不要歇歇?” 魏太师摇头,“不用。” 他看了看还一脸轻松样的宋延年,感慨道。 “老了老了,真的老了,我以前和你一样,爬这山半天都不见累。” 宋延年笑笑。 “下官的故乡是乡野之地,这山小时候爬惯了,和旁人相比,难免显得轻松一点。” 黄大人凑了过来,“哎,太师大人,你有没有发现,近来,咱们陛下的身子真的调理得不错,你瞧,他爬山一点也不喘。” “看来秋白道长的丹药颇有效果,赶明儿我也去求几瓶丹药。” 魏太师没好气。 “效果能不好嘛,你没看见秋白那老道,他用了多少好东西炼制这些灵丹的?” “跟土匪一样,户部的那几位大人最近都躲着他走了。” 黄大人讪讪。 第227节 他怎么会知道,他就是礼部的一位小官罢了。 宋延年:…… 哪里是户部的大人躲着秋白道长,就连老皇帝最近也躲着秋白道长。 他听孔公公嘀咕过两句,这秋白道长最近跟疯了一样,说是得到了一本古籍,见天的找着老皇帝要钱要物。 炼制出来的药物味道极度的怪异,入口干涩又有难闻的味道,似臭又非臭,老皇帝吃了一次,便清心寡欲,无欲无求了。 不单单众官员注意到老皇帝的身子好了许多。 老皇帝自己也有所察觉。 药虽然臭,但效果当真不错。 他心中犹豫不决,到底还要不要再吃这养身延年的药。 自从吃了这药,后宫的美人捧着白盅来找他,他都没有心情接见了。 美人有什么好看的。 他的心,早已经波澜不惊…… …… 登高后,众人看到了山间那躲在绿意后头,开得千姿百态的山野之菊。 虽然不若牡丹般倾国倾城,但那嫩黄的花瓣在寒风中迎风而开,不愧是诗文中称赞的花中君子。 虽被风霜竞欲折,皎然颜色不抵催。 …… 赏完菊,众人在山间的凉亭歇脚。 宋延年接过孔公公递来的菊花酒,“多谢公公。” 孔公公回以一笑,便继续替其他大人斟酒。 …… 不知不觉夕阳西下,倦鸟归巢。 老皇帝回宫了,案桌上还有一堆的奏折等着他批阅。 众人三三两两的被家中的车马或小轿接走。 …… 马车上,魏太师掀开帘子,看向宋延年:“宋大人住哪,我送你一程。” 宋延年婉拒:“夜里市井景美热闹,我在附近再逛逛。” 魏太师叹一句年轻人真是好精力,便不再多言了。 马儿轻声嘶鸣,带起车轮咕噜咕噜的前进,不一会儿,这车子便消失在了视野里,只有那扬起的灰尘在半空中还未散去。 …… 夜里,宫灯已经点了起来,整个皇宫里因为宫灯华丽了起来,偌大冰冷的皇城,也有了一丝温度。 “陛下。”暗卫单膝跪在了地上。 老皇帝定睛一看,是他派出寻找翁氏的甲一。 “怎么样,翁氏找到了吗?” …… 第131章 孔公公拿来一件玄色的袍子,轻手轻脚的替老皇帝披上。 “陛下,夜里风凉,龙体要紧。” 他替老皇帝沏上一盏茶,躬了下身,便准备退下了。 老皇帝伸手拦住他,温声道。 “无妨,公公是朕的贴心人,在这听着就是了。” 孔公公低垂眉眼,向后退开几步:“是!” 老皇帝披着袍子,手中拿着茶盏,就这样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倒也不觉得寒冷。 他的目光落在下方暗卫的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甲一注意到了老皇帝的目光,他点了点头,利落的回答了一声。 “是!” “但是翁氏出了意外。” “……”好!老皇帝的一句好,到了嘴边又被他吞了回去。 寝殿的窗口吹来一阵凉风,风将寝殿层层帷幔吹起,轻纱曼曼,微风送来好闻的檀香味。 然而,这么美,这么宁静的夜晚时分,暗卫甲一接下来说的话,却那么下头,直接将他的好心情打碎的稀巴烂。 甲一继续道。 “根据牢里马氏提供的线索,属下一路朝南,最后在常县找到了翁氏,但是……”他顿了顿,将头一低,继续道,“她早已经痴傻,半点不识人了。” “是属下无能!” 说完这话,甲一低头迟迟不敢看老皇帝。 老皇帝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他摩挲着茶杯的边缘,面沉如水,一时倒也看不出喜怒。 半晌后,寝殿里响起老皇帝因为年迈而有些松弛混杂的声音。 “这翁氏……真的痴傻了?” 是真疯还是卖傻? 甲一点头:“是!属下十分确定。” “属下找到她时,她正在和狗儿抢食。” 他原先也以为这翁氏是为了逃命在装疯卖傻,但是一个人再怎么装疯,也不能连狗屎都抢着吃,还吃得那般津津有味。 想起那一幕,甲一心里又有些不适了。 为了好好的问话,这翁氏的臭嘴还是他亲自动手洗干净的! …… 老皇帝喃喃:“常县啊~” 他思索了片刻,转身走到寝殿的东南角,站在一面空白的墙面前,伸手转了转茶几上的一个白瓷瓶。 只听“滋啦”一声,墙面一副图缓缓的放下展开。 甲一看了一眼,连忙又低下了头。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他还是认出了这是大庆王朝的舆图。 这可不同于市面上的那些简陋舆图,这张舆图按比例收录了大庆王朝的山河。 大到山林走势,大城小县,小到村子湖泊,林林总总,应有尽有。 老皇帝找到了常县的位置,他盯着舆图看了一会儿,开口道。 “翁氏是想回小源村啊。” 甲一低着头没有说话。 老皇帝又转了下白瓷瓶,舆图慢慢悠悠的向上卷好,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甲一身上。 “小源村的林宅呢,是否有什么发现?” 甲一摇头,“老宅常年无人居住,里头灰尘厚重,遍布蛛丝,属下里里外外的找遍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不过……” 他说到了后面,迟疑了一下。 老皇帝来了精神,“快说!” 甲一:“属下也不知道这话当不当真!” “我听村里一小儿和小伙伴们吹牛,说自己曾经听过神仙老爷爷的声音。” “那日,他的爷爷被毒蛇咬了,命悬一线,他跪地磕头,神仙老爷被他的诚心所感动,开口说祂能救人。” 老皇帝:“哦?那他爷爷得救了吗?神仙爷爷是什么?” 甲一:“属下觉得有些蹊跷,便现身追问了这小孩,可这小孩却连连否认,说自己就是和小伙伴们在吹大牛。” 那叫方恒林的小孩就像个小狼崽,看人警惕不容易亲近,他否认完后人就跑了。 “后来,属下又找了村民,从一个老婆子口中问出了那日的事情,那天,这小孩确实跪地求神了,但并没有什么神出手相救,救人且逼出蛇毒的是宋猎户父子。” 甲一顿了顿,继续道,“宋猎户的儿子,便是今科状元郎宋延年宋大人。” 老皇帝“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又是状元郎! “是了是了,朕那时还和孔公公说过,这乐亭县的文风就是昌盛,现在看来,不是乐亭县的文风昌盛,分明是这小源村尽出有出息的人啊。” 老皇帝在上方来回的踱步走。 “难道,翁氏的书一直在这宋延年手中?” 所以,他才如此的聪慧又风姿过人。 “不对,时间对不上。” 老皇帝又自我否认。 孔公公低垂下眉眼。 第228节 这就是帝王,有了一丝怀疑,往日的亲近便一丝不见。 之前一口一个延年,现在却是宋延年。 甲一低下头:“说到书,那婆子也有印象,她说那天是看到了宋大人的手中拿着一本黄皮的书。” 但宋大人是读书人,手中拿书,是多么正常的事啊! 老皇帝停住脚步看甲一。 甲一:“属下又找了最开始说话的小孩,威逼利诱了一番后,那小孩还是坚持自己只是吹大牛,属下提了提书本,小孩说那只是宋大人的本子,里头什么也没有。” 方恒林这孩子的娘死了,爹有了新的家庭,他从小跟着爷奶生活,日子有些艰难,自己还是塞了一张百两的银票,这死小孩才勉勉强强和他说话。 小孩不识货,还道那张银票是不是假的。 呸!他甲一是会骗小孩的那种人嘛! …… 老皇帝自然是不知道自己的暗卫甲一倒贴了一张百两银票,关键是钱花出去了,话还没有问出两句。 他想了想,开口道。 “派人出宫,盯着这宋大人,他要是有丝毫不对,立刻来禀。” 甲一拱手握拳:“是!” 一道黑影,“嗖”的一声后便不见了踪迹,犹如他出现的那般突然。 …… 老皇帝:“孔公公,你说,这宋延年会不会和之前的林翰林一样?” 他这少年的面皮下,又是怎样的一个老鬼。 孔公公迟疑了。 “奴才愚钝。” 老皇帝摆手:“但说无妨。” 孔公公想起下午才分别的宋延年,那时自己给他斟了菊花酒,他对自己致谢。 “奴才倒觉得不大像,宋大人身上的气息让人十分的舒服,眼神也真,像那少年郎的眼神……” 老皇帝:“朕也这般觉得……又或者,状元郎回去省亲,恰好拿到了这本书?” 无字,黄皮无字书,怎么听都觉得有那么两分神异。 …… 另一边,宋延年回到了长乐坊的屋子里。 汤婆冲他打招呼,“回来啦!对了,宋公子,我往你的门缝里塞了一封信。” 宋延年:“信?” 汤婆点头,“是啊,一早就送来了,听说是从乐亭那边送来的,你没有在家,我便替你收了,现在塞在门缝下了,推门应该就能看见。” 宋延年:“麻烦汤婆了。” 他回到屋里,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信,展开,里头一下就掉出了一张百两的银票。 宋延年拈起这银票,他快速的将信看了一遍,随后将其阖上,火光一闪而过,吞噬着将这封来信燃烧干净。 原来如此。 夜里,宋延年一下就察觉到屋里多了两道气息,他翻了个身,闭眼不再理会。 …… 小源村,酒老儿家里。 方恒林无措的绞了绞手,讷讷开口:“奶奶,我是不是闯大祸了?我对不起延年小叔。” 豆婶摸了摸他的脑袋,叹了口气。 “奶奶也不知道。” “下次不要随便乱收别人的银票,也别乱说话,知道没?” “你没了娘可怜,爹又不管你,是奶奶爷爷没将你爹教好,你别怕,爷爷奶奶会护着你,奶奶和你说,人吶,可以穷可以苦,但千万不要走错路了,走错了路,那是一辈子的心苦,知道没?” 方恒林重重点头,他依恋的依偎进豆婶的怀中。 “奶奶,我知道了。” …… 假期的最后一天,宋延年踏山赏菊归来。 他捧着一大束开得鲜艳的菊花推开了长乐坊的院门,鹅黄、粉红、淡青……各色千姿百态的菊花将他的脸都淹没了。 朵朵娇艳欲滴,菊花根茎处还带着碧翠的叶子。 汤婆:“哟!宋大人哪里采的这么多菊花啊!这花开得漂亮。” 她仔细的看了几眼宋延年手中的花束,欣羡不已。 宋延年:“就山脚下采的。” 撒谎! 藏在暗地里的甲一吐槽。 分明是一个冷脸的俏姑娘送的,这状元郎不老实! 宋延年用细线将这些菊花三三两两的捆扎在一起,然后沾在房门和窗户两边。 他转头看汤婆,招呼她道。 “汤婆也拿一些吧,我这里还很多。” 汤婆听到这句话后,喜滋滋的凑上前来。 “那我便不客气了。” “喲!宋大人,这花真的开得不错,老婆子我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菊花,你瞧这一朵,垂下来的黄花瓣像不像一个穿花裙的小姑娘。” “真可爱。”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她说的那一朵黄花上,轻笑。 能不漂亮嘛!这可是菊花妖亲自送来的花朵。 这花儿成妖,脾性也大不相同,上次的牡丹娇艳,这次的菊花冰冷。 就是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看到霸王花成精。 应该特别凶吧。 …… “宋大人,我做了一些重阳糕,在厨房里搁着,你也拿一些吃啊。” 来而不往非礼也,她汤婆也不是爱占便宜的人! 宋延年道谢:“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 汤婆是个讲究人,她做的重阳花糕做了九层,上头还搁了两个小羊造型的团子,寓意重阳(羊),菊花的花瓣掺杂在糕点中,倒是好看多过好吃。 夜已深,重阳假期就这样在黑夜中走完了最后一点时光。 ……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 这做百姓有百姓的辛劳,做官也有做官的辛苦。 公鸡刚刚打鸣,宋延年便起身洗漱,准备去上班了。 他推开门,清晨一股寒风吹来,冻得人脖子凉飕飕的,天光未亮,宋延年便用火石点上了一盏宫灯。 寒风将宫灯的白纸吹得簌簌簌的响。 宋延年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一片漆黑的角落。 只见那黑衣人捏着鼻子打了个大大又无声的哈欠。 宋延年:…… 真是辛苦了,这是一晚上没睡了啊。 唉,这年头干啥都累,做官累,做暗卫更累。 思绪乱七八糟的飘过,宋延年提着宫灯便走进了黑暗中。 翰林府衙坐落在九如街,这一条街皆是府衙重地,一路走来,青石铺就的道路宽广又干净。 先前的路上,还需要靠他手中的这盏宫灯照明,然而到了九如街却不需要了。 各个府衙门前都挂着两盏又大又红的灯笼,灯笼的红光,将这条九如街照得幽幽又明亮。 翰林府衙比较靠近街尾,宋延年又走了一段路,这才看到翰林府的府衙大门。 “大人早!”一道闷闷的声音,悠长绵远似飘渺一般的传来。 宋延年顺着声音看向府衙的大门右侧,那里摆着一尊雄石狮。 宋延年点头,他用灵韵传音,“你也早啊。” 雄狮子颠了颠了脚下的圆球,口中的小圆球滚了滚,因为晃动,祂脖颈处的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声音。 它瓮瓮的开口。 “大人的背后有小虫子,鬼鬼祟祟缩头缩脑的,大人勿急,吾替大人拍了他们!” 他们?宋延年侧耳一听,原来是来人换班了啊。 他笑着婉拒道:“无妨!各有职责罢了。” 他将宫灯往旁边一收,另一只袖袍轻轻一挥动,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石狮子面前便出现了一碗清酒。 宋延年:“前两日是重阳佳节,我们人间喜好喝酒驱邪,这菊花酒酒味香醇中带着一股花香,滋味很是不错,今日与君共赏。” 雄狮子哈哈笑了起来,酒水便化作一股清泉,涓涓如流水的流入了石狮的大嘴中。 第229节 “妙哉妙哉!” 左侧的雌石狮不甘心了,祂的脚边还缠绕着一只小狮子,它将顽皮的小狮子拨拉回来,轻轻的哼了一声,转头不看宋延年。 宋延年见状,笑了一下便往府衙里走去。 雌石狮:“大人好生偏心!” 雄狮子瞥了雌狮一眼,瓮瓮道。 “哪偏心了,你看你脖颈上挂的是什么?” 雌狮子一低头,便看到了一条五彩的花环戴在自己的脖颈上。 而小狮子口中也在玩着一朵不凋零的□□。 “……是我错了,大人真好啊。” …… 两只石狮怒目瞪向鬼鬼祟祟的甲二。 雄狮子:雕琢它的匠人不够用心,他在做祂口中的宝珠时没有打磨圆滑,那宝珠有些硌嘴,祂的舌头常常被那珠子磨得发疼。 还是宋大人好,他第一天上府衙就注意到了,当下就替自己将那宝珠磨好,这可是个好大人啊。 鬼鬼祟祟的跟着他的定然是个坏家伙!瞧那贼眉鼠眼的模样!还穿着黑衣裳!呸! 坏家伙甲二打了个颤抖,他摸了摸耳朵。 怎么回事? 自己的耳朵怎么突然就这么雾蒙蒙的? 甲一见情况不对,连忙又折了回来。 “你怎么了?” 甲二:“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 甲一拍了一下甲二的脑袋:“你找死啊,做甚这么大声!” 还风大! 他看这甲二是脑袋大,欠抽! 石狮子收了张大的大嘴,满意的继续喝那小酒。 不错不错,虽然许久未用,但自己的狮吼功依旧还是这般威猛! …… 进了翰林府衙,宋延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画卯签到。 这本签到簿已经快用完了,宋延年看着前些日子自己画的卯,还有每日下值画的酉时。 足足六个时辰啊! 上班真累! 每十天才得一天休沐日。 惨,真是太惨了! …… 不一会儿,府衙里的来人越来越多了。 “陈大人好!” 陈老学士匆匆的和大家回了个礼,他画了个卯,便回自己的屋子准备棋谱,他今日还要入宫教小皇子下棋,事情多着呢! 周礼大人招呼宋延年。 “延年,过来替我帮忙下。” 宋延年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跟着周礼大人走了。 这次的榜眼梁杰中酸溜溜的看了一眼,转身和探花何仕博道。 “这人长得好就是占便宜,不单单皇帝爱重他,就连府衙里的大人们都对咱们这状元郎关怀有加,你瞧瞧,陈大人安排给他的周礼周大人多好啊,做啥事都带着宋大人。” 他叹了口气,“哪像我们这,天天坐冷板凳看看闲书。” 看书虽然悠闲,但这样下去,他们何时才会对工作上手,唉,前两天领俸禄了,他拿钱都觉得烫手。 何仕博捻了捻胡子,笑着不搭腔。 周礼大人手中负责着古籍的修复,他带宋延年已经有几天了,这宋大人年纪虽小,行事却稳妥,心思还细腻,这才慢慢的开始使唤他做事。 “来,将这部分清理干净!” 分配到宋延年手中的这一部分,发霉和虫蛀的特别厉害。 宋延年拿着一把细软的刷子,轻轻的将上头的霉渍擦拭干净,并且用镊子将的秽物一点一滴的捻去。 周礼大人见状,心中不断的点头。 很好很好,不是绣花枕头。 他一边忙活手中的事,一边不忘教导宋延年。 “你看这书被压得硬邦邦的,时间久了,连翻页都困难。” “翻不开,千万不能硬翻……像这种纸张拉力强度好的,咱们可以用浸泡洗净来揭页……像这种纸张薄脆的,就得千万小心了,这样的可以用蒸汽洗揭法……” 宋延年侧耳听的认真,他的目光随着周大人手边的动作,看向那一本本有些年代感和历史的古书。 周大人:“咱们这活虽然繁琐磨人,但是意义不一样,这些书可都是先人智慧的结晶。” “看着它们一本本在我手中复活,我的一颗心啊,也跟着活起来了。” 宋延年看了一眼周礼大人,笑道。 “周大人赤子之心。” 周礼被他看得脸有些红,“哎,哪有什么赤子之心,都是工作,好了好了,咱们忙起来吧。” 躲在梁上的甲一悄悄的换了换有些发麻的脚,他捏着鼻子打了个哈欠。 真无聊! 这些破书破画有啥好修补的。 宋延年不着痕迹的看了他一眼,心里也在诧异。 不是换班了吗? 怎么又是这个兄台! …… 日子就这样在繁琐的工作和忙碌中,一天天的过去了。 皇城寝殿。 甲一单膝跪在铺满地砖的寝殿上,开口道。 “陛下,属下跟了宋大人多天,这宋大人为人诚恳,行事认真又心思细腻,同府衙里其他大人相处的也不错。” 老皇帝不死心。 “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本书有在他手中吗?” 甲一摇了摇头,“属下没有看到特别的书。” 除了四书五经,就只有翰林府衙的破书,哦,还有宋大人画的小人书! 别说,还怪有趣的! 老皇帝:“他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你仔细想想!” 甲一被这样一再追问,自己也犹豫了,他想了半天,回答道。 “那……睡觉不打鼾算吗?” 孔公公:…… 老皇帝气得仰倒:“这算什么特别的地方?” 甲一不服气了。 这太特别了,他的一众伙伴中,每一个都打鼾。 他偷觑了老皇帝一眼。 这个打鼾打得更是大声了,简直响彻天际。 他怀疑自己要是在他的脸上放一本书,那都能被吹上天去喽! 老皇帝摆手:“行了行了,你不要跟了,瞧你眼睛下头的青影,快去歇着吧,脑袋瓜都迷糊了!” 连不打鼾这种事都能当做特别的事情来汇报! “朕自己问他。” 甲一也替自己心疼,甲二那倒霉催的突然耳朵就背了,这两天才好转起来,他已经连续盯梢好些日子了。 累死他了! …… 这日散值后,宋延年正在院子里恭贺汤婆和常伯,红封早已经给了汤婆的儿子。 “恭喜恭喜。” 他笑着说完便将一杯水酒饮了干净。 汤婆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是孝顺的,对于寡居多年的老母亲再找,他们没有意见,各个脸上挂着笑意。 “我娘拉扯大我们不容易。” “是啊是啊,老人家孤单,找个伴也好,常伯是个妥帖人。” 宋延年喝过水酒,便走到屋外檐下的一个角落里站着。 那里站着一个黑衣白发的老叟,他燃了三柱清香到这老人手中,问道。 第230节 “尝尝?” 老叟不搭话,宋延年也不在意。 他顺着老叟的目光看向今日的主人翁汤婆身上。 汤婆今日难得穿了一身簇新的衣裳,衣裳是带着祥云纹路的暗红色,红衣的映衬下,她瘪嘴笑的模样都有两分可爱。 老叟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他鼻尖耸动,贪婪的吸了吸那香火。 这香喷喷的香火抚慰了他因为老婆改嫁而悲怆不已的内心。 “多谢大人。” 宋延年:“不用。” 瞧那脸上的血泪,这也是个伤心鬼啊。 老叟抽抽鼻子,伤心的开口。 “原先在地下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可恼火了,我上来的时候都想好了,非得大闹这场婚礼不可。”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包裹上,里头放着一身白麻衣。 这婚礼上的麻衣鬼,可是大忌。 宋延年折下一片绿叶,白光一闪,绿叶化作了一方绢帕,帕子轻飘的落在了老叟枯瘦的手中。 “那怎么又将衣裳收起来了呢?” 老叟擦了擦泪,他的模样逐渐变得年轻,最后成为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 “我去的早,这婆娘带着这么多个娃娃,再难再苦她都没有改嫁,自己一个人将这些孩子拉拔长大。” “我知道她好……” 呜呜,她特别不容易啊。 “算了算了,她也老了,孩子们长大了,有自己的家庭了,唉,一个人太孤单了,还是找个伴吧。” 这边,宋延年摘了一片又一片的树叶,默默的陪着这伤心鬼。 …… 只是简简单单的几桌菜肴和一些水酒,很快亲戚们便散了。 汤婆招呼来大儿子,两人一起将早先准备的纸人拿到院子里的树下,点香焚烧。 “老头子,我找了个伴,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宋延年侧头看旁边的青年。 青年人将眼泪一抹,声音瓮瓮,眼里有着感伤。 “……没有生气。” 汤婆继续唠叨,“我知道你生气了,喏,这些是我特意去明凰路的钱家纸衣店里,请钱家人亲手扎的纸人,唉,有这些小姑娘服侍你,你就别生气了。” 随着明亮的火舌舔邸过那有些恐怖的纸扎人,纸人化为一阵烟雾,飞灰洋洋洒洒的卷在半空中。 “老爷!” 纸人呆呆的对青年人行礼。 伤心的青年人眼泪一收,欢欢喜喜的拉过纸人的手,青烟一了,地上已不见鬼影。 宋延年目光呆滞的顿住了薅树叶的手。 敢情这场故事里,就只有他一个听众投入了感情啊。 …… 昏昏暗暗的地府里,青年松开了纸人的手,年轻的面庞慢慢的爬满了皱纹。 他背着手独自朝黄泉路走去。 怨谁?谁都怨不了! 只能说情深缘浅罢了…… 第132章 (捉虫) 这日,向来冷清的翰林府来了一位客人。 陈学士放下手中的书籍,连忙起身迎了上去,他热络的和来人打招呼。 “是孔公公啊,您怎么亲自来了,稀客稀客,来来,外头风大,咱们到屋里坐。” 孔公公扬了扬拂尘,他低垂眉眼,和陈学士打了声招呼。 “陈大人安好。” 这孔公公虽然态度放得卑微,但陈学士却不敢摆官架子。 别看这位公公年纪轻轻,这两年却是老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听说很是得圣上恩宠。 “里边请!” 陈学士将孔公公迎进了屋,他看了看周围,最后对角落里的梁杰中招了招手。 “来来,梁大人!” “劳烦你替我们烧壶热水,再去我那屋里将茶罐拿出来,今日我得请孔公公尝尝我新得的白马毛尖。” 梁杰中不是太想动,磨磨蹭蹭好一会儿还没有起身,他瞥了孔公公一眼,嘴角悄悄的撇了一下。 没根的奴才罢了,仗着自己在圣上面前有几分脸面,还想劳动他这个今科榜眼,笑话! 孔公公瞧见了这一幕,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陈老学士气得仰倒。 就这?就这? 就这还敢抱怨自己都不派活给他干? 方才那白眼翻的这么大,再大那么一分,眼珠子都要脱眶了!这梁大人是打量大家的眼睛都是瞎了不成。 一时间,气氛有些难堪。 坐在桌子另一边的何仕博何大人,他看到了这一幕,连忙起身笑着打圆场。 “大人,这可真是巧了,这白马毛尖啊,是产自下官的故乡,之前还不觉得,大人一提这白马毛尖,下官的思乡之情便如那泉水,是突突突的往外涌动,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他捻了捻有些花白的胡子,上了年纪的眼睛依然清亮。 “不知道下官是否有这份荣幸,为大人和公公泡上一壶清茶?” 陈学士爽朗的笑了起来。 “好好!我这白马毛尖经过何大人这一泡,味道定然更正宗了。” 有了陈大人的首肯,何仕博起身出门。 梁杰中讪讪的坐回了还没有起身的臀部,低声道。 “马屁精!” 何仕博笑了笑,没有理会梁杰中的酸话。 孔公公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他的目光落在梁杰中还年轻气盛的面容上。 如此喜怒形色,真是傻瓜! 榜眼又怎么样,三年可就又出一个了,看来,这会读书的人啊,也不一定会做官……当然,这梁大人也许连做人都还做不大明白。 可惜了~ …… 何大人很快便烧好了一壶清水,他一手拎着滚烫的水壶,另一只手还托举着茶杯和茶罐,步履沉稳的走了进来。 他替两位大人分茶盏,笑道。 “这泡茶,讲究的不单单是茶,也有泡制这一道在里头。” “我想了想索性就将茶盏带来,现场泡给两位大人品尝品尝。” 滚烫的水从壶嘴潺潺的落入青花色的杯盏中,碧翠的茶叶一点点舒展开,上头的白毫在水中一点点显露,微微漾开…… 不愧是白马的毛尖,微微轻拨杯盖,一股芬芳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孔公公看了一眼茶汤,赞道。 “好茶,茶汤清透明亮,香气清香怡人。” 他清浅的尝了一口,沉吟了片刻,继续道。 “入口微微苦涩,不过片刻就有回甘,慢慢饮来,却又有飘飘然的微醺。” 陈学士惊喜的看了孔公公一眼。 “不错不错,我近来烦闷的时候,就爱泡一盏白马毛尖茶,解闷!看来公公也是茶道中人啊。” 两人交流了一番心得,孔公公又浅咂了一口毛尖茶,状似随意的开口问道。 “今儿怎么不见这小宋大人?” 陈学士瞥了个视线过去:“哦?孔公公找他有事?” “他跟着周礼周大人在修补古籍,古籍贵重又容易破碎损毁,我们特意安排了个院子,专门安置那些修补的工具和古籍。” “小宋大人这下应该在后厢房那边待着呢。” 孔公公又和陈学士聊了几句宋延年,收到的都是赞赏的话。 陈学士称赞:“小宋大人真的不错,心思细腻,关键的是为人踏实。” 这一点在许多大人身上很难看到,更何况还是这样风姿出众的少年郎。 “行事又稳妥,教过一遍就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误了,周礼带他也觉得轻松。” “当然,这也可能和他的出身有关,我听小宋大人说过,他自幼家贫,就连启蒙也是由义塾里的一位老童生开蒙的……唉,穷人家出来的孩子就是格外的惜福。” 第231节 孔公公听后,也跟着称赞了两句。 “小宋大人是不错,圣上也对他赞誉有加,是少年英才。” …… “多谢陈大人今日的款待,咱家去后头找找这小宋大人。” “陈大人留步。”孔公公婉拒了陈学士的相陪。 …… 陈学士踟蹰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宋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孔公公摇头,他笑着道。 “没有的事,只是陛下近来头疾发作,公文看多了眼睛有些花,小宋大人做事细致稳妥,陛下想招他进宫读读文书罢了。” …… 真是这样吗? 陈学士看着孔公公的背影走远,眼里有了忧虑,虽然这孔公公说的轻巧,但他总觉得不是这样。 …… 走过一个回廊,又转了一个弯就到了翰林府衙的后院。 那里种植着一株高大的银杏树,此时已是深秋时节,发黄的叶子似片片小扇,微风轻轻一吹,便将它们温温柔柔的牵引下来。 树下,一位丰姿出众的少年郎正微微的抬头,他伸出手抓住了其中一片落叶,似乎是得意自己的眼疾手快,他的唇畔勾起好看的弧度。 孔公公顿了顿,唤道,“小宋大人。” 听到声音,宋延年回过头。 他看到孔公公出现在这里似乎有些惊讶,随即眼里漾开了笑意。 “是孔公公啊。” 孔公公看着宋延年,一时没有说话。 梅花开放在数九寒冬的漫天飞雪中,此刻,在他的眼中,这洋洋洒洒往下落的银杏叶,就好似那大雪在纷飞。 年轻的官员回头一笑,便似风雪中凌寒盛开的一枝梅。 干净、纯粹。 这……应该不是恶鬼吧。 孔公公低垂眉眼,“见过小宋大人,陛下这几日头疾难耐,想寻小宋大人入宫帮忙念下公文。” 宋延年:“陛下没事吧?” 孔公公摇头:“不打紧,上了年纪难免有些头疼脑热,多歇歇就好了。” 宋延年理解的点了点头,“劳公公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孔公公同意后,宋延年转身进了屋内。 …… 屋内,青天白日的也点了两盏烛火,蜡烛是宫中特贡的,烛火明亮不跳动。 周礼大人正在修复一副山水画,他拿着一把毛笔,旁边是一小瓷碗的热水,笔尖轻点水面,氤氲着热气的清水将笔尖一点点的湿润。 只见他动作轻柔的将沾了热水的毛笔,轻轻的涂抹向画中那点点污渍霉斑。 水渍一点点氤氲开…… 宋延年递过一条羊肚子手巾。 周礼接过,动作小心又谨慎的用这羊肚子手巾将带水的霉斑一点点的吸出。 “呼~好了。” 周礼大人长长的吁了口气,站直了身子。 “真是件磨人的活,哎!我的腰都弯疼了。” 宋延年扶着他往后:“坐着歇歇吧。” 周礼大人坐了下来喝了口清水,这才觉得整个人好了许多,他看向宋延年,笑着道。 “怎么样?眼睛休息好了没有?” 宋延年点头,他带着歉意将事情说了一遍,视线落在古画上,开口道。 “大人,这画等我回来后再修补吧。” 周礼摆摆手,“去吧,圣上的事要紧,至于这画。” 他目光落在画纸斑驳,破损厉害的古画上,叹息了一声。 “我能做一点是一点。”他的话语不掩饰心痛和惋惜,“这画毁得太厉害了,唉,这应该就是靖灵散人的真迹,春山访客图。” 宋延年:“传说中靖灵散人的最后一副画?” 周礼诧异的看了宋延年一眼,“哦?小宋大人对靖灵散人也颇有研究?。” 这靖灵散人是前朝的一位书画大家,尤其擅长山水画,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特别是前朝末年的战争纷乱,这靖灵散人的真迹传下来的并不多。 甚至连那一派的技艺都没有完整的流传下来。 “当真可惜~” 宋延年点头,看着古画目露惋惜。 “替我启蒙的先生尤其喜爱前朝的贺潮先生,是以,对于靖灵散人的生平,我略有听闻。” 他看向被热水沾湿的画卷。 虽然已经破败肮脏,但依然可以看出创作它的人的用心和技艺高超。 山水树石用细细的笔勾勒出形状,青绿色淡淡的描过,妆点着一片山河,层峦远山,绿树巍巍似有风动,一条小路蜿蜒在山林青翠的绿树下,一路直上…… 周礼恍然:“难怪难怪!” 这贺潮先生是前朝的大家,靖灵散人虽然没有他出名,但两人算是玩伴,游山赏水,一个写诗词文章,一个作画,倒也是美谈。 宋延年:“其实,坊间还有一种说法,据说这副古画有几分邪异。” 这画还是周大人在一家书肆里淘来的,真是难为他了,都破成这样了,还能在一堆瓦砾中挖掘出这颗珍珠。 周礼并不是太介意:“是有这种说法,这副画耗尽了靖灵散人的心力,他熬得太厉害了,画完这副画人就去了。” “谣言大概就是这样传起来的。” “唉,一副画能有什么错?不过是凑巧罢了。” …… “大人,那我就先行告退了。” 宋延年转身往屋外走。 “哎哎等下!”周礼叫住了他。 宋延年回头,周礼几步走了过来。 他从宋延年身上捻下了一片银杏叶,食指和大拇指捻动着银杏叶的根茎,如小扇子的黄叶顿时在他手中旋转翩跹。 周礼看了两眼,笑道,“这片叶子的形状倒是漂亮。” 他将它随手收拢到袖中。 “我家小闺女前两日嚷嚷着要一副美人牙黎,我去坊间看了,那一套下来可贵了,用啥美人牙黎,我瞧这银杏叶就不错。” 反正都是书签。 没差! 宋延年笑了下,开口道,“要是不嫌弃,过两天我替她做一套木刻的,也很漂亮的。” 周大人家的小姑娘还是个豆丁,倒也不必有男女忌讳。 周礼也不客气,他爽快的应道。 “行,那就先谢谢咱们小宋大人了,这两天我就拿着这银杏叶先打发打发她。” 说完,他不堪其扰的扶了扶额头,“唉,小姑娘闹人,脑壳真疼。” 宋延年看着他名为抱怨,实则为炫耀的模样,好笑不已。 “走啦走啦,我明日再来帮忙。” …… 钦天监。 秋白道人收到消息还有些不相信。 “什么?陛下召我觐见?” 下首的公公点头,声音有些尖利。 “是!道长随咱家走一趟吧。” 秋白道人起身,他抚平身上的褶皱。 青翠色的拂尘一扬,白光一闪,原先有些凌乱和灰尘的秋白道人瞬间变得洁净清爽。 “烦请公公稍等片刻,贫道交代小童一声就来。” “是!” 公公低下头,他悄悄收敛了自己的声音,不敢太过放肆。 当真是仙人手段啊。 …… 秋白道长走到钦天监的炼丹房里,那里,小童玉阳正点着脑袋打着瞌睡。 他的手中拿着一把蒲扇,时不时的扇扇炉火。 第232节 秋白道长看到这一幕,叹了口气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玉阳迷迷糊糊的睁眼,“师,师父!” 秋白道长纠正:“是师父,不是师师父。” “累了就去屋里睡觉,守在炉火旁打瞌睡做甚?” “要是不小心栽到炉锅里,你这张小白脸就不能要了。” 他说完,惩罚似的捏了捏玉阳的小脸蛋。 玉阳皱巴巴着一张小脸,嘀咕道。 “这可是陛下的灵药呢,要是不多看着,那些好东西可都糊了。” 秋白道人不以为意。 好东西他都收着呢。 哪有什么灵药?不过是清心丹的加强版罢了。 至于身体好转? 清心后,陛下就开始修身养性了,再加上他之前打下的基础,身体自然有所强健好转。 无精就无神。 他拦住老皇帝不被后宫的小妖精们牵走心神,保护住他的精血,自然有神。 秋白道人将小道童牵到隔屋,让另一位大人帮忙看着。 “师父进宫一趟,你自己在这里先玩。” 玉阳:“哎!” …… 秋白道人捂着鼻子,将特意加过料的丹药从炼丹炉里捞出,一粒粒的塞进大肚白瓷瓶中。 奇怪,这老皇帝最近不是躲着他嘛! 怎么又召见他了? 不管不管了,难得肯见自己一回,这清心丹自己要多装一些。 …… 不一会儿,秋白道人将一个大肚子的白瓷瓶拿在手心,他轻轻一晃,里头的灵丸塞的太满,都晃不动了…… 秋白道人满意不已。 很好,沉甸甸的。 “走吧。” …… 皇宫,御书房。 “陛下,秋白道人求见。” 老皇帝:“宣!” 秋白道长今日一身黑白相间的道袍,袖口和衣襟处有仙鹤振翅,白云飘飘,他手持拂尘,另一只手捧着白瓷瓶,走来款款似有仙风飘来。 “陛下,贫道有礼了。” 老皇帝:“道长不必多礼。” 秋白道长抬起头,眼里似有光闪过,他微微侧身后退,手中的拂尘一扬,目光落在老皇帝身上。 “陛下!贫道最近夜观星象有感……” 老皇帝瞬间打了个激灵。 来了来了,他又要开始说道论经了。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话可以这么多,上次听完秋白道人的讲经,他的大脑都空了,直到深夜耳畔都好似有道长那涓涓如山间清泉的话语。 清冽好听。 但是连绵不绝啊。 老皇帝伸手制止。 “停!今日找师兄来,不是为了论道。” 秋白道长:“哦?那陛下召见贫道,所谓何事?” 老皇帝做了个手势,请秋白道人落座。 “说来这事,还是和之前的林翰林有关。” 秋白道人坐了下来,他将手中的白瓷瓶往桌上一搁,听到这话,转过身看老皇帝。 “哦?愿闻其详。” 老皇帝:“朕思前想后,还是不放心林翰林所说的道书。” “道长说得对,这书邪异的很,要是落入有心人的手中,难免又是一场恶事。” 秋白道长喟叹了一声,“陛下明白就好。” 老皇帝脸色不变,继续道。 “是以,我派出了暗卫追寻这翁氏的下落,不想,这翁氏竟然疯了,哎,她既然已经发疯,前尘往事自然已经忘记。” “但暗卫发现了一件事,这今科状元郎宋延年,居然同这林翰林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 秋白道长凝神,他的面容慢慢变得严肃。 老皇帝:“道长也觉得巧吧,朕也这般觉得,委实凑巧了一些。” “今日,朕想拜托你来看看,宋大人是否身怀异样……这小宋大人,是否是又一个林翰林?”他顿了顿,继续道。 “那道书,是不是在这宋大人身上。” 秋白道长起身作揖。 “陛下考虑极是,贫道自当竭力。” …… 这时,孔公公进来了。 “陛下,宋翰林在外头候着了。” 老皇帝看了一眼秋白道人,秋白道人的食指和中指间陡然出现一张黄符。 “燃!” 随着秋白道人的一个挥手缩力,他指尖的黄符燃上了幽幽蓝火。 燃着蓝火的黄符从秋白道长眼前慢慢却又坚定的移过,闭眼的秋白道人再睁开眼,眼里隐隐有蓝光一闪而现。 秋白道人碰上老皇帝的目光,平静道。 “陛下,可以了。” 老皇帝不自在的移开了目光。 怎么回事,在秋白道长开了天眼的目光下,自己居然心虚的紧。 秋白道长看出了老皇帝的不自在,他解释道。 “此乃问心显形符,陛下方才和贫道说的一些话,避重就轻了。” 寻找这本道书,究竟是为了苍生着想,还是为了私欲? 皇帝陛下自己心里清楚。 秋白道长瞥了他一眼,没有将话说的太直白,省得他难堪。 老皇帝:??!! “没有的事!道长误会我了。” 真撒谎了也不能招认啊! 不过,连他的私心都能识破,这符箓还真是厉害了…… 老皇帝轻咳了两声,侧头对孔公公道。 “孔公公,宣宋翰林觐见。” 秋白道长将视线从老皇帝身上挪开,看向大门处,等待着今科状元郎的进门。 …… 宋延年站在宫殿外头的等待着老皇帝的召见,在秋白道人燃符的那一刻,他便感知到了那股纯粹的符力。 “问心显形符啊。” 随着灵韵注入心口,层层白光轻柔的包裹住宋延年,白光一点点的浸入身体,不过是须臾间,他身上的白光便已不见踪迹。 有了这,在秋白道人面前只要不是明显的谎话,他都不能识破。 …… “陛下。” 老皇帝:“起来吧,宋爱卿。” 他看了一眼秋白道长,秋白道长摇了摇头。 宋大人没有问题。 老皇帝吁了口气,是人就好! 老皇帝看下方的宋延年,开口问道。 “宋大人和林子文大人是同乡?” 宋延年抬头,面上有着诧异,他纠正道:“不是林子文,是林立祥,子文十来年前就被害了。” 老皇帝见他主动提起这事,连忙问道。 第233节 “你早就知道这事?” 宋延年摇了下头又点头。 他将当初张婆收水鬼的事说了一遍,最后叹道。 “哪里想到,居然是子文代替了他爹,这些年在子文躯体里的一直是林立祥,我也是回京后,听到京里的传闻,这才知道的。” 老皇帝又看秋白道长。 秋白道长点头。 他说的都是真的。 老皇帝不甘心的追问,“你知道翁氏疯了吗?” 宋延年怔楞了一下,“疯了?不是说被儿媳妇卖了吗?” 老皇帝将暗卫传回来的话说了一遍。 宋延年:“该!” 他目露感激的看向老皇帝,“多谢陛下带来的消息,知道她过的不好,我就开心了。” “子文去的太惨了,我都听太师府的人说了,这翁大嫂子应该一直都知情,可是她却眼睁睁的看着子文受罪,我对她可生气了。” 老皇帝一窒,他可不是为了传递这些消息才说这些话的。 旁边,秋白道人还在点头,力证宋延年的无辜。 老皇帝不死心。 “村里人说你手中有一本会说话的黄书,可有此事?” 宋延年面露荒诞,“这,这,书也能成精?” 他喃喃的重复了一声,“会说话的黄书……”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他目露震惊的看了老皇帝一眼,随即低下头,忙不迭的应道。 “没有没有!” 他一脸风评被害的模样,白皙的脸上爬上了绯红,手脚一时有些无措,左看右看似乎在尴尬。 好半晌,宋延年才看向老皇帝,肃容道。 “陛下明鉴,微臣从来不看那些不正经的黄书。” 少年人铿锵有力的声音落在这寝殿里,似有回声! 老皇帝一窒,他的胸口受到了重击。 他的目光对上下方的小宋大人,只见他的眼眸清亮有神,细看里头还有一丝羞赧和坦荡。 老皇帝诡异的想起了前两日将他噎得半死的甲一。 是了是了,打鼾都不会的小宋大人,又怎么会看那邪恶的黄书! 似乎是印证他心中所想,下方的小宋大人带着一丝委屈和羞赧,继续保证。 “陛下,微臣真的没有。” 老皇帝:呸! “哈哈哈!” 秋白道长扬了扬拂尘,拂尘化去他眼中的问心符,他笑着对老皇帝道。 “陛下何必为难小宋大人,他什么都不知道呢。” 宋延年的目光对上秋白道长,秋白道长修道有成,整个人漾着柔和的白光。 他对宋延年笑了笑,继续对老皇帝道。 “陛下,您也看到了林翰林的下场了,偷来十来年的时光又怎么样,最后人神共弃,就算侥幸有下一世,他在老天爷那里挂了名,也只能生生世世入这畜生道,直到孽消……” 他叹息了一声,“翁氏也一样……” 老皇帝不理会秋白道长,他看向宋延年,继续道。 “是朕口误,不是黄书,是一本黄皮书,救酒老儿那日你手中拿着的。” 宋延年恍然,他眼里隐隐有着一丝埋怨。 话也不说清楚。 老皇帝:…… 宋延年状若回忆一般的想了一会儿,开口道。 “是拿着黄皮的,但它不是书,里面是白纸的册纸罢了,微臣将它拿去作画了。” 老皇帝:“带来云京了吗?” 宋延年点头。 老皇帝挥手,甲一便出现在下方半跪着了。 他瞪了甲一一眼。 这办事不牢靠的,还说没有看到奇怪的书,这小宋大人都说自己带来京城了。 “你随小宋大人走一遭,将那黄皮的书带回来。” 宋延年和甲一离开御书房。 …… 老皇帝和秋白道长看着两人的背影直到不见了,这才开口讲话。 秋白道长叹了一声,“陛下,就算有贫道的问心符,陛下疑心上了这小宋大人,心里的隔阂也难以消除了。” 心结一生,哪里能轻易化解? 当事人还是这说一不二的一国君主! …… 第133章 听完秋白道人的话,老皇帝的目光落在那黄色的帷幔上。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没有说话,就已经表明了他的心思。 …… 寝殿里很安静,孔公公站在角落里,就好像是一尊没有呼吸的木头人一样。 秋白道长叹了一声,他想了想,继续劝道。 “小宋大人天仓丰满,是天降紫微星的命格,这种命格的人只要不出差错,为人为官都正直坦荡,庇护乡民百姓,往往会成为王朝的一代肱骨之臣,陛下……” 老皇帝若有所思,半晌后,他开口问道。 “师兄,这小宋大人当真是个好的?” 秋白道人瞥了他一眼。 这时候就又是师兄了? 其实这小宋大人到底好不好,老皇帝自己心中也有数! 秋白道长扬了扬拂尘,桌上的大肚白瓷瓶被一阵清风托举,慢慢悠悠的飘到了老皇帝面前。 “是!师兄骗你这甚!” “喏,你的灵丹吃的差不多了吧,方才我进宫前,特意又去炼丹房里替你带了一些过来。” 老皇帝伸手接住白瓷瓶,秋白道人拂尘一扬,白瓷瓶上的力道陡然卸去…… 老皇帝只觉得手一沉,他连忙伸出另一只手去接,苦笑。 “师兄,你这是给我带了多少灵丹啊。” 他一时没有防备,手腕差点都崴了。 秋白道人捻了捻胡子,笑道。 “不多不多,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这段日子你都躲着我!这灵药我炼了就搁在那,不知不觉就攒了这么多。” 既然老皇帝叫他一声师兄,秋白道人也不再客气了,他当下就替已经仙去的师父教徒。 秋白道人宽袍一甩,蒲团落在地上。 他正坐肃容,开始谈经论道。 “霜青师弟,这凡人求仙,讲究的是一个心诚,还有一个就是苦练,你这段时间懈怠了……灵丹等天华地宝终究是外物,来来,师兄今日便代师父和你好好的讲讲这《常清净经》……” “《常清静经》……无形、无情、无名的大道……” …… 老皇帝闭眼。 来了来了,他又来了。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 宋延年一路朝宫门走去,三三两两的宫娥眉眼低垂,脚下步子轻轻,无声的忙碌在这座辉煌的宫殿里。 宫门处,宋延年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宫殿。 虽华美异常,却无一丝人间烟火。 “宋大人请。” 听到声音,宋延年回过头,只见甲一动作迅速,他已经套了一辆马车,此刻正坐在车架上朝这边看来。 前几日他见到这大兄弟都是处在黑暗中,今日还是头一次在阳光下看到这个暗卫。 其实这个大兄弟也很年轻嘛! 看过去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板着脸的样子还有两分故作老沉的生涩。 第234节 宋延年刚刚坐上车,只听耳边一声利落的“驾!” 甲一甩了下皮鞭,马儿跑动起矫健的四肢,带动车轮子咕噜噜的往长乐坊的方向跑去。 宋延年:…… 他闭上了正要说话的嘴。 他还没有说自己住哪里呢,这大兄弟要不要表现的这么熟悉? 马车里,宋延年抬头看车厢里垂下的丝穗。 一会儿,自己是要表现出怀疑呢,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唉,他太难了! 半个时辰多后,车马在长乐坊的巷子口停了下来。 甲一姿态灵巧的下了马车,他将马儿往石墩上一拴,抬脚便往巷子里走。 掀开车帘的宋延年:…… 他默默的跟着甲一来到了院子大门口,看着他推门而入。 甲一神情自然的往宋延年的房间走去。 宋延年:…… 难道这大兄弟在试探他? 甲一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住了,他不由得回头看宋延年,面上带上了诧异。 “小宋大人,你怎么不走了?” 宋延年抱肘,他的目光带着一丝疑惑和怀疑,上下来回的打量着甲一。 被这样的眼神一看,甲一有些不爽快了,他皱起了皱眉,沉声道。 “宋大人?” 这做暗卫的,容貌方面不能太出众,这就要求他不能太帅气,也不能太难看。 这甲一就长得很有暗卫相,他的五官生的普通,属于多看几眼还记不住样子的长相。 但他皱眉时眼睛微眯,又给人一种来者不善的气势,也许是常年躲在暗处,这样耷拉下眉眼,还有几分阴沉。 宋延年却一点也不怵,他毫不客气的开口,半点不留脸面。 “你很奇怪!” “方才宫门处,我还没有说过自己住哪里,你便驱车来了长乐坊。” “到了长乐坊,你也能精准的找到我住的院子。” 甲一呼吸一顿。 糟糕! 宋延年逼近甲一,继续道。 “而现在,在这个小院里,你更是熟悉的很。” 他指了指院子地上的一块石砖,抬头,目光直刺甲一。 “方才你特意避过了这块砖,怎么,你是知道这块石砖松动了啊!” 甲一:…… 是啊,他就是知道这块砖头松动了。 前两日下雨,地里头有积水,他踩了这个块石砖,整个裤脚都是泥泞的湿土。 宋延年:“你之前监视过我?” 虽然是一句问句,但他的语气和神情却是肯定。 甲一的脚步就像是生了根,一时间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心里哀嚎,要不要这么敏锐啊! 甲一连忙摆手否认,“没有没有。” 他扯出一个笑容,“小宋大人误会了。” “哼!” 宋延年看了他一眼,甩了衣袖进屋。 甲一:……好像生气了。 …… 宋延年推开屋门,他从案桌上翻出了一本黄皮的书,拿在手中顿了顿,随后递了过去。 “这就是陛下要的。” 他似不经意般的开口。 “陛下要这个本子做什么?这就是书肆里买的,普通的白册子罢了。” 甲一接过书本,他随意的翻了翻,诧异的发现这本书自己先前翻过。 还翻了四五趟。 为什么翻这么多趟? 当然是里头的小人逗趣,故事好看又活泼。 …… 这书小宋大人还没有画完,他原先打算过一段时间再来翻翻,看看有没有后续。 现在好了,没收了,后续肯定没有了! 甲一将书本收进怀中,抬头对上宋延年探究的目光,肃容道。 “陛下的事,作为臣子应该少打听,这是本分。” 失了本分的宋延年:…… 他挥了挥手,没好气的开口赶人。 “行了行了,书你也拿了,你可以走了。” 甲一冲宋延年拱了拱手,“多有得罪。” 宋延年:“不送!” …… 甲一出了院门又翻墙进来,他挂在屋檐上偷偷的观察了这宋大人一会儿。 又过了小半时辰,他身形一隐,这才到巷子口驾起马车一路疾驰回宫。 “驾!” …… 宋延年揉了揉脸,脸上的失意渐渐表情散去。 ……做暗卫是累,但他做戏也很累啊。 …… 宋延年看了看天色,此时已经是未时左右,虽然离散值还有一段时间,但他已经懒得再去翰林府衙了。 他招来一条水龙,水龙蜿蜒盘旋,它带着一身湿润的水汽呼啸而来,不过是数息,这个小房间便纤尘不染。 院子里,水龙在半空中炸开,水滴似雨落般的淋入花草树木上,明媚的阳光下,淋过水的绿叶泛着好看又清新的光泽。 一阵风吹来,树木摇摇摆摆,沙沙作响,似在说着无人知晓的话语。 宋延年清理干净了屋子,又招来一阵清风。 直到屋里没有了旁人的气息,他这才躺上床好好的休息,这些日子屋里多了一个人,他真是睡都睡得不踏实。 …… 暮鼓晨钟。 酉时时分,宋延年饥肠辘辘的醒来。 他摸了摸肚子,里头空劳劳的。 小院子的厨房里,汤婆正在煮着膳食,她见宋延年推门出来,连忙招呼道。 “宋大人,今儿这么早就散值了啊。” 宋延年点头,“府衙没什么事,回来得就早一些。” 汤婆热情的招呼宋延年在她这里吃个便饭。 她一边烫了碗筷,一边道。 “都是一些便饭,不值什么,你啊,老是吃外头也不好,外头的饭菜味道是好,但吃多了也腻人,咱们这些粗茶淡饭的就不一样了,嘴巴上的就不说了,起码吃起来肚子舒坦。” “来,给!” 宋延年接过她递来的碗筷,笑着道谢。 “那我就不客气了。” 汤婆:“嗐,瞎客气啥,咱们做邻居,算起来也有小半年的时间了吧。” 宋延年:“是,不算我回乡的那段日子,差不多五个月了。” “怎么不见常伯?” 汤婆:“哦,他还在那儿做生意,哎,自从出了林翰林那出事儿,咱们的生意都不好做了。” “呸!这天杀的恶鬼!” 宋延年:…… 他看了眼眉毛倒竖,叉腰恶咒林立祥的汤婆,当初有多喜爱林翰林,现在她就有多厌恶。 汤婆:“我当初真是瞎了这对老花眼!居然错把恶鬼当做玉面书生了,哎!为了他还老是和你常伯吵吵。” 第235节 …… 宋延年尝了一口饭,这米饭是用木桶炊的,吃起来有一丝木桶的清香,颗粒分明,就是不配汤菜,也是很好吃的。 汤婆:“哎哎,小宋大人怎么不吃菜?” “来来,这是干净的筷子,我替你另外夹一小碗的青菜,吃完饭再喝点蛋汤,好喝着呢。” 宋延年:“好了好了,汤婆你也吃吧,我自己来。” 汤婆:“我一会儿和你常伯一起吃。” 她在灶间忙碌开了。 宋延年看了她一眼,安静下来的汤婆面上有着忧虑,一副心中有事的模样。 宋延年:“汤婆怎么了?” “是有不顺心的事吗?” 汤婆将灶里的柴火退了出来,只留下一根小火煨着灶里的饭菜。 “哎,也没有。” 她抬头便对上了宋延年的目光。 这小宋大人人生的好看,特别是一双眼睛,眼神清凌凌的,被这样的眼睛看着,汤婆觉得憋在心里的事也没什么。 她不知不觉就说开了心里的话。 “是我那早逝的冤家。” “前两天是他的冥寿,我啊,还是和以前一样替他煮了一桌饭菜。” 汤婆看了一眼宋延年,开口道,“小宋大人不知道冥寿吧。” 宋延年点头,“知道,过阴寿,和生人一样过寿。” 难怪那日汤婆的婚宴上,他的亡夫虽然早亡,却以老叟的形象出现,他在地底下也能一年年的老去,就如同生人一般。 唉,这是未亡人的心意。 汤婆摸了摸眼角的一点泪花,她小声的嘀咕,“唉,老了就不中用了,眼睛里老是又有泪花。” 宋延年也不戳破,他应和道。 “是啊,我奶奶也是这样,汤婆可以泡一些菊花茶喝喝。” 汤婆:“是哦!菊花败火。” “……往年,过冥寿时,我都会烧一些金箔和衣物下去,每次飞灰都是旋绕着飞起来的,那样,我就知道他收到了……” “但这一次,飞灰它是散开的。” 宋延年:…… 飞灰旋转,是有阴灵在旁接收,飞灰散去,便是无灵上来。 他想着那日欢欢喜喜牵着纸人的走的鬼灵,迟疑道。 “会不会是这次的大金大银不真?” 汤婆断然的否认,“这不可能,我每次都是在这钱家香行买的,他家婆娘是吃阴间饭的,手里有几分真功夫的。” 她怕宋延年年纪轻不懂,特意交代道。 “他家婆娘是真有神异在身,小宋大人下次别说这话,不好!说来她和我差不多大年纪了,所以这些事我也是知道的。” “早年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妇,有一回傍晚时分,她走亲戚回来,走过我们云京的三家巷时,再出来身后就跟着一个白发老人,白发老人没什么表情,就这样跟着她走了一路,在快到她家的时候,身影突然就消失了。” “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宋延年来了兴致,“哦?贴着她走?”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天色正一点点的暗去,这样昏暗的光亮下,汤婆凑近的老人面孔,凭空的替这氛围添上了一丝诡异。 她压低嗓子,声音有着老年人独有的浑浊。 “是啊,她一点都没有发现。” “有好几个人看见了,大家都不敢说话,有一个傻大胆叫了一声,那白衣白发的老人便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模样一看就知道不是人。” 宋延年:“出声的人是不是生病了?” 汤婆看了宋延年一眼,这小宋大人胆子真大,她后知后觉的发现,好像这些民俗的事,小宋大人知道的也挺多。 宋延年冲汤婆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汤婆?” 汤婆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好家伙,小宋大人这样一笑有点渗人啊。 汤婆:“是啊,那傻大胆回去后就病了一场,但被鬼跟的钱家婆娘却没有事,后来更是吃上了阴间饭。” “香烛冥钱都很真,还能够通灵,十来年前,我大儿的小闺女老是啼哭,也是她帮我看的。” 宋延年了然,跟在钱家妇人后面的不是鬼,应该是一尊野神。 神灵享香火供奉,然而,世人多是现实,无数的神灵在岁月的长河中,被人类遗忘,渐渐的神性湮灭…… 神从信仰中诞生,又从信仰中消亡,缘起缘灭。 而一些神染了人性,便不甘心自己的消亡,这样,他们便会寻找自己的有缘人,让他们做自己人间的代言,通过一些小恩小惠,为自己再次建立起信仰。 然而,阴间饭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汤婆惆怅,“所以啊,我买的纸钱它没有问题,我地里的冤家就是生气了,他不肯上来收这供奉。” 唉,汤婆叹了口气,又开始叨叨。 “难道是那个纸丫头使唤得不够趁手?” 不该啊!这可是钱家铺子里最贵的那个纸丫头了。 宋延年:…… 他也觉得应该挺趁手的。 在汤婆走后,宋延年一时好奇,他燃香算了一卦。 上离下乾,离火丽日…… 凡尘事了,地下无主。 宋延年:投胎去了。 他想起那日欢喜牵起纸人小手的老叟,惆怅不已。 ……原来,他最后还是被鬼骗了啊。 …… 冯家面馆。 有了太师府送来的谢礼后,冯家的家底一下就宽裕了。 这人有了银钱,就算没有拿出来花销,精神面貌也都不一样。 毕竟兜里有钱底气足啊! 此时都已经亥时了,钱婶还在后头的厨房里准备明日的汤头。 冯娘子走了进来,她掀开帘子,目光落在母亲有些发白的鬓发上,心疼道。 “娘,早点休息吧,现在家里银钱不少,您就不用这么拼了。” 钱婶低啐了她一下。 “说啥傻话呢!” 她瞥了冯梅娘一眼,板着脸道,“那钱是萍萍她爹留下的,我和你说啊,你可不能乱花,要紧着萍萍用。” 冯梅娘哭笑不得,“娘,萍萍是我的闺女,我只有更心疼的。” 整得她跟后娘似的。 钱婶转头继续搅拌汤锅,这才满意。 她看了看外头天色,奇怪道。 “今儿玉京怎么还没有回来,往常这时候都回来了。” 钱婶摘了身上的围裙,站在大门口左右张望。 “姥姥!” 黑暗中传来冯玉京的带着兴奋的声音。 “我回来了。” 钱婶顺着声音看去,黑暗中,冯玉京的眼睛有着幽幽光芒一闪而过。 她连忙迎了过去,“回来啦?今晚怎么这么迟?” “哎呀,你是不是又没将延年送的石雕带在身上?” “姥姥和你说啊,这段时间因为水鬼的事,城里的道士都多了,你小心点,别让人将你捉去泡酒喽!” 听到泡酒,冯玉京左手的衣袖里鼓了股。 钱婶虽然年纪大,眼睛却没有花,她盯着冯玉京的左手,开口道。 “里头藏了什么?” 冯玉京扬起左手,他的衣袖滑落,露出了里头的大青蛇,不满的嘟囔道。 “姥姥,你别说泡酒啊,吓到我家小青了。” 钱婶定睛一看,一条鳞片青绿的蛇头朝外,整个蛇身盘在冯玉京细嫩又光滑的小手腕上。 三角的蛇头猛地探长,“嘶~” 钱婶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冯玉京眼疾手快的将蛇头抓住,认真道,“小青,这是姥姥,不可以吓唬姥姥。” 小青蛇耷拉着脑袋缩了回来。 第236节 冯玉京满意。 “好,真乖。” 钱婶迟疑的开口,“玉京……这是一条毒蛇吧。” 冯玉京抬头,一脸兴奋。 “是的姥姥,它是一条竹叶青,我刚刚在大江里领回来的,是我的小弟。” “姥姥,我可以留下它吗?” “你放心,它很乖的,我不让它咬人它就不咬人,吃的也不多。” 钱婶对上冯玉京渴望的眼睛,妥协了。 唉,这孩子就是想要个伴,她怎么能拒绝呢? “那行叭。” 冯玉京开开心心的回屋了。 青蛇身无可恋的缠绕在冯玉京的手腕上,它耷拉下蛇头,就这样被冯玉京带回去了。 麻麻,不是说人类都怕它们蛇嘛,这一个两个的,胆子怎么都这么大。 呜呜,这条大白蛇又大又凶狠,它打不过,只能当人家小弟了…… …… 不过,过了几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家养蛇日子后,青蛇也已经习惯了。 还真别说,这样的蛇生还真是不错。 青蛇嘶嘶嘶的吐露着蛇信。 冯玉京的小脸越来越严肃,他不断的点头。 “真的吗?有这么可怕的道士?” “啊!他拨开你的鳞片,就为了看你的丁丁啊,我会小心的。” 小青蛇屈辱的点头。 “嘶嘶嘶~”没错没错,这人间很可怕,大白咱们去山里吧。 冯玉京拒绝,“不行,我还要和姥姥学着怎么做人呢。” 小青蛇:嘶! 做人有什么好的! 冯玉京丢了大白眼给它。 这小妖又怎么会懂? 自己当初化形的时候可是吃了一大番的苦头,就因为自己十几年前吓过一个小孩,把人家的爽灵吓丢了。 冯玉京表示不服,那片林子人可以走,它一个蛇妖怎么就不能走了? 它就是打那儿经过! 那娃娃自己胆子小丢了爽灵,老天爷也把这笔账记在它头上。 从化为人形后,他就想好了,他一定要好好学学怎么做人。 以后,绝对绝对不能再被老天爷抓到一丁半点的尾巴。 哼!看它以后还怎么拿天雷劈自己。 …… 瞧着小青蛇没精打采的样子,冯玉京安慰道。 “小青不气,下次那道人再出现了,你和我说,我一定替你好好的教训教训他!” 小青蛇腾的支棱起身子,“嘶~” 真的嘛!谢谢大哥! …… 第134章 (捉虫) 冯玉京骄傲的昂起头,他也吐了吐蛇信,鲜红的蛇信从一个小童口中探出,让他白皙稚嫩的模样有了几分邪异。 “嘶~” 当然。 也不看看我是谁。 “嘶嘶~” 你是谁? 不懂就要问,小地方出来的土包子青蛇支棱着身子,蛇类冰冷的竖瞳里,满满的是期待。 大哥是哪方大人物? 冯玉京挺胸,一脸得意。 他可是云京最大的一条蛇。 伙食好,身子棒棒,前些日子面馆里来了个白发的老道,他从这老道旁边跑过,老道都没有看出他的真身。 “嘶嘶~” 大哥好棒! 听到这话,小青蛇上下舞动着蛇身,蛇尾微微拍击自己的蛇身,好似在鼓掌,翠绿的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好看光泽。 …… 钱婶从灶房里走出来。 她看了一眼月光下不断扭动身子,差点将自己拧成麻花的竹叶青,不由得感叹道。 真是一条活泼的蛇啊。 知道这蛇开了智,钱婶也不怕它咬人了,她将宋延年送的那条小蛇石雕挂到冯玉京的脖子上,埋怨的唠叨。 “怎么每次洗完澡都忘记挂它呢。” “姥姥和你说啊,这东西很重要的,快戴好了!” 小青蛇眼睁睁的看着这石雕配饰一挂,大哥身上的妖类气息瞬间不见。 就连它这条同类都嗅不到气味了。 竹叶青:…… 冯玉京伸出手腕,他冲小青蛇一笑,露出稍显尖利的牙齿。 “来啊,小青。” 竹叶青瞪着冰冷的蛇眼,它的目光落在冯玉京的手腕上,迟迟没有缠绕上去。 嘶嘶。 这个大哥不是太靠谱的样子。 冯玉京没有看出小青蛇的怀疑,他困惑的看了一眼竹叶青,“小青?” 旁边的钱婶击掌,恍然道。 “是喽是喽,今儿忘记喂小青吃饭了,来,小青,到厨房里帮姥姥看看,里头是不是有耗子,姥姥总觉得这两天厨房里的东西少了。” 小青蛇从冯玉京身边滑过,它蜿蜒了几下,便跟上了钱婶的脚步。 冯玉京转头看着这一人一蛇的背影,目光中流淌出欣羡和馋意。 嘤,他也想吃小耗子了。 …… 自从将黄皮书交给暗卫甲一后,老皇帝那边便没有信息了,宋延年思索了片刻,还是将自己的请辞信塞到了一本算书中夹杂着。 总觉得还不是时候。 这两日他都跟在周大人身边,学习着修复古书古画的手法,翰林府的珍本多,他的手艺倒是有了不小的提高,见识也更广阔了。 翰林府衙,周礼大人正在和陈学士谈话。 “小宋大人不错,关键是手稳,心还静得下来。” 陈老学士满意不已。 “行,那就让他再跟着你一段时间。” 周礼大人欢喜:“这敢情好,我这正缺人手。” …… 周礼回到翰林府衙后院时,宋延年正在为一副古字画揭裱。 只见他左手拿着一把镊子,右手握住一根毛笔,一双好看的眼睛眨都不眨的盯着手中的古画,一点点的将画中的腹背纸揭去。 全神贯注。 周礼半靠着门看着,没有出声打扰他。 外头院子里有几声鸟儿啼叫,时间悄悄的在溜走。 宋延年将手中的最后一点活儿忙完,这才抬头,他冲门口的周礼大人笑了笑,问道。 “大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周礼走了过来,他看了看宋延年手中的画,赞叹道。 “很好!这裱层揭的非常细致,没有伤到命纸,原先我还想着这副画的命纸已经不能要了,这两天正在书肆寻摸差不多颜色的纸张,没想到你还能将它保存下来。” “不错不错!” 第237节 宋延年笑笑,“不及大人手艺。” 他随意喝了一口清茶,待口中的干渴缓解了,这才继续道。 “我也是学着您修复《春山访客图》的手法……”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图画中小鹿的后腿部,指着那一部分破损的地方道。 “这里用软毛和浆糊一点点刷的,虽然到时裱糊会厚一些,但是能将原有的命纸保留下来,我觉得也能接受。” 周礼大人拍了拍他,赞同道,“是这样,能补尽量补,就按这样的想法继续做。” 宋延年:“是。” 画作中原有的命纸一旦被揭去,画作将会黯淡无神,可以说,命纸就是一副画作的魂。 新换的命纸虽然能让画作大换光彩,但这样的操作,画作原有的那股魂好似也被换掉了。 所以,他们修补古字画的时候,都是能保存命纸就保存,实在不行了,才换上颜色相近的纸张,将画芯小心的揭下来……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这些发黄的画作上。 这就是时光,它可以让原先那般美好的画作,一点点的发黄,染上霉菌,直到腐败破烂…… 要是没有人们的精心修复,它将一文不值。 画是如此,人更是如此。 …… 忙活了一通后,手中都有了脏污,宋延年走到屋子的角落处,那儿有着一个陶瓷盆,里头装着半盆子的清水。 宋延年将手洗干净,拿着一块细软的白布擦拭,一边回头和周礼闲聊道。 “周大人,那副《春山访客图》呢,这两日都没看到它了。” 周礼笑了起来,“陛下见我喜爱那副画,便将它赐给我了。” 宋延年愣了愣,随即拱手:“恭喜恭喜。” 他的目光落在周礼一脸喜悦的脸上,这周大人是真心喜爱画技一道,尤其是山水画,而修复好的《春山访客图》,又是山水画中的一绝,堪称是靖灵散人的巅峰之作。 “都说宝剑配英雄,这《春山访客图》是大人您费心思修复成的,陛下这是成人之美。” 周礼捻了捻自己的山羊胡,他的眉眼里都是笑意。 “惭愧惭愧。” “我将它挂在我的书房里,这几日,我越看越是佩服这靖灵散人的画技。” 他想了想,继续道,“笔触细腻,且画中有情,那山林看过去就像是活在画中一般,我恍惚间好似感受到了山风吹拂,清冽好闻……” “看久了当真有树木摇摇摆摆,沙沙作响之势。” “妙哉妙哉。” 宋延年笑着接话,“因为这副画有灵。” 周礼:“对对对,这话贴切,就是这样。” “真是可惜了,这靖灵散人去的太突然了,他的画作也多损毁于前朝的纷争中。” 周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惋惜这一派的画技没有流传下来。 “我只能多看看这《春山访客图》了,能琢磨一点是一点。” 宋延年:“大人一定可以的。” 要是得到画中那丝灵的认可,到时这周大人的画技就能更进一层了。 周礼哈哈笑了起来。 “借你吉言了。” …… 外头传来咚咚咚的鼓鸣声。 周礼侧耳一听,冲宋延年道。 “啊,这么快就到散值时候了啊。” “走喽走喽,散值了,有事明天再忙。” “大人稍等。”宋延年叫住周礼。 他从抽屉里拿了个小木盒出来,递了过去。 周礼低头看了一眼木盒,诧异道:“这是什么?” 宋延年:“前几日,我不是说了要给你家小丫头做一副木刻的书签吗?这书签昨日便做好了,方才在忙,差点都忘记这事了。” “给!”他将木盒又往周礼面前一推。 周礼接过宋延年手中的小木盒,他打开一看,里头一套十二副的书签,片片木牌子打磨得光滑圆润,最上首还雕刻了各个月份对应的鲜花。 九月的秋菊,十月的海棠…… 每一朵都有自己独特的气质,浮雕的纹路用彩粉淡淡描写,秋菊冷傲,海棠娇艳…… “这是你做的?” 周礼真的诧异了。 宋延年点头。 周礼称赞,“这手艺绝了。” 宋延年:“玩笑之作罢了,小侄女应该会喜欢。” 周礼阖上木盒子,对宋延年拱手致谢。 “宋大人有心了,我替我家小丫头谢谢你啦!” 宋延年轻笑,唇畔漾起好看的弧度:“是我多谢大人才对,这段时间跟着大人,我学到了很多呢。” 周礼低头看手中的木盒,里头的木刻书签华美精致,就是放在店里都是大家作品,不愁卖。 想不到这小宋大人还有这般手艺,难怪在这修复字画一道上,入门上手的如此之快。 手艺人,就是心静! “走走走,今儿晚上去我家用膳。” 宋延年推辞:“不用了吧,太麻烦嫂夫人了。” 周礼板下脸:“要的,跟我还客气!” 他扬了扬手中的木盒子,继续道。 “你瞧我多爽快,你送我东西我都收下了,走走,我家里也就是粗茶淡饭的随便吃吃,你一个小子还吃不穷我的。” “走啦走啦!” 宋延年:“……却之不恭。” …… 两人先画了酉,这才走出了翰林府衙。 周礼左右看了看,他家的老奴还没有过来,往日这时候该是来了啊。 宋延年看了他一眼。 咳咳! 周礼以手抵住口,咳嗽了两声,有些尴尬。 心里不住的埋怨这周伯,早不迟到晚不迟到,偏偏在他请同僚回家的时候来迟了。 “咳,小宋大人平时怎么来府衙的啊。” 宋延年目光游移:“……走路过来的。” 周礼:“啊!那你应该住得不远,小宋大人是一个人在云京吧。” 宋延年:…… 不,长乐坊离这府衙挺远的。 他迟疑的点了点头,只回答了后面的问话。 “是,家中长辈上了年纪,故土难离,就我一个人在云京。” 周礼眼里有了羡慕。 “唉,还是你这样好,我啊就不行了,一家老小都带在身边,当官这么多年了,在云京还租赁着屋子住。” 为了面子,还要养上一对老仆,老周帮他赶马车,老周他婆娘在家里帮媳妇伺候一家老小。 难,真是太难了。 宋延年心有戚戚,“云京的花销是大。” 别的不说,包子都比别的地方贵。 周礼深深看了宋延年一眼,心道,这才到哪里啊。 他拍了拍宋延年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听为兄的一句话,趁着现在年轻还没有家累,好好的琢磨琢磨这生财的门路,咱们不急着成亲。” “千万不要急。” 成了亲,月俸就只有在府衙分发的那一日能够摸一摸,过过干瘾,等到了家,就得上交媳妇那儿了。 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要钱。 他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打马游街,风光无限的探花郎了。 周礼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就算是此时酉时肚饿,它仍然坚强又鼓鼓囊囊的挺着。 周礼:…… 中年男人的痛! 身上有肉,兜里没钱。 第238节 …… 宋延年闷笑。 周大人散值后如此活泼啊。 “是,我一定记住了。” …… 两人说话间,一辆有些陈旧的马车咕噜噜的朝翰林府衙驶来。 “老爷我来啦,您等急了吧。” 周伯收了收缰绳,将手中的马鞭一收,慌里慌张的跑了过来。 周礼看了宋延年一眼,宋延年冲他一笑。 周礼:…… 罢罢罢,在这么好看的小宋大人面前就不训仆人了,凭白显得自己人丑还没有风度。 “好了好了,不打紧,咱们快回去吧,下次早些来。” 周伯:“哎!” 宋延年上了马车,环看了这马车车厢一眼。 虽然都是马车,但不同的身家,车马也是不一样的。 他们翰林府衙是清水衙门,除了俸禄以及朝廷给的冰炭粮米的贴补,便没有其他隐形的收入了。 周大人虽然出行有车马,但这马是老马,车厢不大,两个大男人坐在里头,难免有些缩手缩脚的局促。 周礼将自己的脚缩了缩,好让宋延年的长腿有地方放。 “见笑见笑,家贫,这车马只能这样了。”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腿上,苦中作乐道。 “再怎么样,这马儿有四条腿,也比我这一双腿强得多。” “大人,你比我富有!” 周礼哈哈笑了起来。 “是是是!小宋你得努力了。” 自揭短处能够让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更亲密自然。 宋延年这句话后,周礼对他的态度更亲呢了两分。 周伯听着马车里时不时的有笑声传出。 还怪热闹的。 …… 老马疲惫却又不畏辛劳的往周府跑去。 小半个时辰后,老马停在夕水街的一栋两进小院落前。 “来来,小宋大人,我家到了。” 宋延年跟在周礼身后,两人才过了这一进门,就听到里头闹哄哄的,妇人因为心急而拔高嗓门,声音又尖又利。 “萱儿,萱儿?你藏哪里去了?” “坏丫头!快出来!” 宋延年侧头看周礼,周礼显然也听到了声音,他面上一急,高声喊道。 “娘子,萱儿怎么了。” 他对上宋延年的目光,匆匆解释了一句。 “喊人的是我家夫人,这萱儿就是我家那丫头,最近皮得很,肯定又藏起来了。” 宋延年:“嫂夫人好像很着急,我们快过去吧。” 周礼:“哎哎!” 两人大步朝吵闹的地方走去。 看到周礼时,陈氏就像看到了救星,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相公!” 周礼连忙上前搀扶住她,“没事没事,别急。” “丫头就在家里头,没跑出去都没事。” 因为着急慌神,陈氏的头发乱七八糟的,她的红唇也失去了颜色,看过去有两分惨白,眼泪浮在眼眶里,狼狈又可怜。 陈氏:“那死丫头,呸呸!那臭丫头下午人就不见了一回,为了找她,周伯今儿都迟出门了。” “到底躲在哪里了?怎么就这么一会儿,人就又不见了。” 宋延年:“嫂夫人别急,小姑娘方才在哪里玩?我们再去那儿找找看。” “没事,人丢不了。” 陈氏这才注意到周礼身后跟着的宋延年,她疑惑的看向周礼。 “相公,这是?” 周礼解释了一句,“是府衙里的同僚宋大人,我邀请他来家里做客。” “嗐,这不要紧,夫人,萱儿刚才在哪里不见的?我们再去找找。” 陈氏连连点头,“是是,丫头要紧。” “她刚才没去哪里啊,我们就在书房里待着,她和我说肚子有些饿,我便去了小厨房,吩咐了周婶一声,让她帮忙蒸了个蛋,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再回来,萱萱这丫头就不见了。” “下午也这样过,但那会儿就不见了一下,我和周伯周婶还在院子里找人,书房里又听到了萱萱的声音,问她她也说不清楚,就说自己一直在书房里,哪里都没去……” 陈氏急的颠三倒四,她拼命的想着,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结果却一无所获。 宋延年和周礼朝书房方向大步走去。 周礼一把推开了书房的木门,风随着大门的打开,一股脑的涌进了这不大的房屋,案桌上的纸张簌簌的被吹响。 还好上面镇着一枚红木镇尺,这才没有到处翻飞。 宋延年的目光扫过这间书房。 屋子里一排的书架,上头满满当当的搁着书本,书架前摆着一张案桌和椅子,还有一个供人小憩的木藤躺椅。 除此之外,里头别无他物,一览无余。 陈氏说的对,这间屋子确实没有什么地方藏人的。 他的目光从案桌上挪开,最后落在墙壁上,那儿挂着周礼大人修复的《春山访客图》。 周礼:“萱儿?” 周礼不抱希望的喊了一声,自然是无人回应。 他回头看陈氏,陈氏急的直绞帕子,“这儿我都找遍了,真的没有。” “那我们去别的地方找找,没事的别急,家里门都关着,这丫头不会跑丢的。” “别急别急啊。”周礼在安慰陈氏,同时也是在安慰自己。 他安慰完陈氏,正要抬脚走出去时,视线的余光瞥过宋延年。 “小宋大人?” 宋延年回头。 周礼看了看宋延年,又看了看墙壁上的《春山访客图》,开口道。 “小宋大人就在这里看画吧,我先去找找小女。” 宋延年挪开了一步,露出身后图画。 周礼的视线扫过图画,原先漫不经心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过来,站在画下目光死死的盯着图画。 “这,这……” 陈氏有些无措,她站在门口喊了一声,“相公?” “怎么了?画有什么不对吗?我们先找萱儿吧,这画回头再管。” 周礼充耳不闻,他扯过宋延年,指着那条小路,一张脸又青又白,眼里还有着惊恐和不敢置信。 “宋大人,这画,这画,先前有这片银杏叶吗?” 宋延年的目光也落在上头。 只见绿树在那条蜿蜒的小路上投下点点影子,山间似有清风吹拂,树动影动,小路上一枚银杏叶被风吹拂着,好似上上下下调皮的飞着。 银杏叶片黄黄,扇形的叶片在微风下,就好似一只小蝴蝶……形象生动又有灵性,就像真的一样。 宋延年摇头:“没有。” 周礼耳畔已经没有了宋延年的声音。 也是,这副画是他一点一滴亲自修复的,这个角落的树,那个角落的石头,亦或者是山间大石头上隐隐的一小条清泉…… 他都了如指掌,知道的一清二楚。 陈氏:“相公?” 周礼:“失踪前,萱儿是不是拿着那片银杏叶在玩。” 陈氏:“相公你怎么知道?” 萱儿近来习字渐渐多了,她能看一些简单的书,便吵着要一副美人牙黎,唉,家里近来银钱吃紧,哪里有什么余钱买什么美人牙黎。 关键是买回来还玩不了一段时间,就又堆在角落里蒙尘。 周礼拿回来翰林府衙的一片银杏叶,逗她说这可是从翰林府衙的银杏树上摘的,吉祥喜庆着呢。 有品位的文人都用这个树叶做书签。 第239节 这小丫头这两日都拿着这片叶子在玩。 周礼的目光落在《春山访客图》上。 陈氏去拉他的衣袖,她有些生气,连相公都不愿意喊了。 “走啦,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看你的破画!闺女要紧。” 周礼喃喃:“别找了。” 陈氏气闷,她插着腰指着周礼,“你怎么做爹的?闺女丢了也不找?” 周礼指着图画,“你没看到吗?咱们闺女在里头。” 陈氏心里陡然一惊,里头?哪个里头? 她顺着周礼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这蜿蜒的山间小路一直往上,一间小屋子在树木和鲜花的背后若隐若现。 小小的窗棂里,一个小童模糊的影子出现在上头,越来越清晰。 陈氏:“这,这……” 小童的头发上簪着一朵粉色的小花。 这是她亲自簪上的。 …… 第135章 “萱儿。” 陈氏失声大叫。 她一把将画前的周礼推开,力道非常巨大,周礼一个大男人都被她推得踉跄了几步。 陈氏将自己的脸怼到《春山访客图》上,因为凑得近,她的鼻尖甚至闻到了纸张陈旧的味道。 隐隐还有一股浆糊味儿…… 她喃喃,“是萱儿,是萱儿,画的是我的萱儿。” 虽然只是一些笔墨的勾勒,但小丫头那娇憨可人的神态,还有那身衣裳和头饰,足以让陈氏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一颗心不断往下坠,手不可控制的开始颤抖。 “……谁画的萱儿?不不,不是画的,是萱儿到画里去了,萱儿怎么到画里去了,天呐……” …… 旁边,宋延年一把扶住了周礼,让他不至于跌倒。 “周大人,小心。” 他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陈氏,她慌乱的厉害,原先就没什么血色的唇,这下更是白的吓人。 此时正木木的看着古画,嘴角微微颤抖,说着她自己都不明白的话,显然是吓到了。 周礼顾不上道谢,他站直身子后,两步走到了陈氏旁边,手脚无措,心乱如麻。 “这,这可怎么办是好。” 回过神的陈氏揪着胸口,眼泪簌簌的掉了下来,她想要拍打这副画,却又忌惮。 萱儿还在里头,要是画有了那么一丝半点的损毁,她会不会被永远的留在里头? 那样,她该怎么办? 只要这样一想,陈氏的心就好像被一只手拧住了,滴哩答啦的掉着鲜血,生疼生疼的。 不,她绝不允许出现这样的事! 陈氏凑近古画,她的眼睛盯着画作中的那个小窗户,小声的呼唤道。 “萱儿,萱儿?快出来啊,娘给你煮了嫩嫩的鸡蛋羹了,你不是肚子饿了吗?” 画作自然无一丝的反应。 …… 怎么办怎么办! 周礼像只无头苍蝇一样的来回转,突然,他猛地拍了下手掌,一脸有救了的表情。 “对对,我找秋白道长,他一定能够救出我家萱儿!” “我现在就去找秋白道长……” 宋延年拦着他,沉声道。 “周大人,秋白道长出京了。” 周礼停住脚步,他愣住了。 是啊,秋白道长前天就出京了,这事,朝廷里大部分的官员都知道。 听说离云京千里之外的冀城出现了一味可以生人肉活白骨的千年药材,消息传来后,老皇帝龙心欢喜,特意派炼丹术一流的秋白道长过去一探究竟。 别说秋白道长了,就连他身边的小道童都不在京城里。 …… “没有了秋白道长,那要找谁啊?” 平时不拜神的周礼大人,两行老泪都要流出来了,他看向画作的目光悲苦又颓废。 “萱儿,我的萱儿还在里头遭罪呢。” “痛煞我也!” 眼看着就要号啕大哭。 陈氏用力拧了拧周礼的胳膊,恶狠狠道,“哭啥,咱们闺女没事!” 周礼:“是是是。” 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宋延年:…… 他的目光从周礼大人身上挪到了《春山访客图》中。 没有遭罪呢,小姑娘玩的还挺开心的,那欢快的小模样一看就是乐不思蜀。 宋延年有些迟疑。 老皇帝的暗卫刚刚才从自己身边撤去,虽然那暗卫有点二愣子,没有瞧出自己的不对劲,但老皇帝多疑啊,他在老皇帝的眼中,还是嫌疑犯呢。 他又看了一眼《春山访客图》,山间的小屋藏在树丛和花丛后头,窗棂处的小童笑的咯咯作响,身穿黄衣的她,配上这声音,活脱脱一只小鸡崽。 头上簪的那朵粉色小花欲坠未坠。 周萱踢着脚拍手。 “哈哈,好玩好玩真好玩,咱们再来一次。” 画灵化作一个老翁模样,他手中拿着一支紫竹狼毫,听到小童的笑声,连连抚着自己的白胡子,同样笑得开怀。 “好好,师父再来一次,萱儿看好喽。” 只见他手握狼毫,信手往墙面上的白纸挥画,笔触细腻又挥洒自如,不过是片刻时间,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白兔就出现在纸上了。 随着最后一笔的点灵,白兔从墙面上的画纸中跳了出来。 一只两只三只……十八只…… 萱儿数都数不清了。 “够了够了。” 每一只小兔子对女童都亲呢的很,白白的绒毛扫过她的掌心,三角形的兔嘴吧唧一下亲在她的手背上。 萱儿:“啊,好痒~哈哈,真好玩。” 宋延年:…… 他的目光落在屋子里的大白兔上,大白兔又肥又嫩,他多看了几眼,有些心动。 红烧兔兔什么的,不要太美味。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直白,画灵被惊动了,老翁停下笔,他收敛了笑容,目光直视窗棂口,沉声道。 “是谁!” 宋延年还没有说话,画灵吹了吹胡子,冷哼了一声,继续道。 “藏头露尾,鼠辈所为。” 他转头对画里的小童温声道,“不怕不怕,师父这就赶走他,师父可厉害了。” 萱儿挥拳,因为人矮而悬空在凳子上的小脚不安分的踢了又踢。 “对对,赶走他,师父父赶走他!” 听到一声师父父,画灵的一颗老爷爷心顿时都化了,他的目光慈爱又柔柔的看着萱儿。 “哎!师父保护你!” 宋延年:…… 就……感觉自己有点多余。 画外,周礼已经吩咐陈氏去找香火冥烛了,顺便再杀只鸡鸭鹅。 他对上宋延年的眼神,焦急又愁苦的叹了一声。 “先这样试试吧。” “唉!都怪我平日里香烧的少,这会儿急得只能抱抱佛脚了,希望神灵慈悲,这样能够放过萱儿。” 宋延年转头看《春山访客图》。 灵韵将声音汇聚成一道丝线,穿破空间直直刺入了画的世界。 第240节 “萱儿。” 周萱回头,“咦?师父父,有人叫我。” 小姑娘人小,胆子却不小,她一跃跳下了凳子,走到窗棂处往外探看。 “谁,是谁叫我。” 宋延年:“快回来了,别贪玩啦,你爹娘正在到处找你,都急坏了。” 周萱有些不情愿,她撅嘴耍赖撒娇,“不嘛,我还想和师父父再玩一会儿。” 她看向老翁,童真的眼眸里有着小星星似的期待。 “师父父也舍不得我的,是不是呀。” 画灵笑眯眯的点了点头。 “是啊。” 周萱朝画灵笑笑,露出了月牙似的笑眼,阳光下她的鬓发有些毛茸茸的,特别可爱。 她回头继续看窗棂外头,说的话却不那么可爱了。 “你帮我和娘说一下,我再玩一会儿哦,嗯……”小姑娘状若思考,随即拍手,“再玩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就回家了。” 周萱一脸认真:“半个时辰很快的。” 宋延年:…… 还半个时辰! 再过一炷香,你爹娘都得跪下磕头求神求祖宗了。 他转换了语气,继续哄道。 “乖哦,下次再玩吧,好孩子去别的地方玩,要和爹娘说一声的,你刚才是不是忘记说了?” “你不乖了哦。” 周萱瞪大眼:……啊!是没说。 她一下就捂住了自己的屁股。 糟糕! 是要痛的感觉。 宋延年莞尔。 看来平日里没少挨训嘛。 “快回来了,你爹娘找不到你都急哭了,特别是你娘,我刚刚还看见她掉眼泪了。” 听到爹娘都急哭了,周萱坐不住了,她期期艾艾的挪到了老翁身边,挨着他坐下,抬头看老翁。 “师父父,那萱儿先回家一下,明天再来找你玩啊。” 她揉了揉肚子,先前玩的时候不觉得,这下肚子饿了,瘪瘪的肚子更是吵着要回家找娘亲。 它要吃嫩嫩的蒸鸡蛋。 画灵依依不舍,它顶着和老翁不相配的神情,眼睛湿漉漉的开口。 “那,你还会来吗?” 周萱用力点头,“会的会的,我还要和师父父学画画呢。” 她的目光落在一蹦一跳的大白兔身上,许下豪情壮志。 “我以后可是大庆王朝的第一画手。” 画灵鼓掌,“好好,萱儿有志气!师父一定会好好的教你,让你有一身的好本事。” 周萱冲画灵挥手,“师父再见。” 宋延年:…… 他围观了这一老一少的谈话,看了一眼忧心忡忡的周礼。 老父亲真不好当,不但要操心孩子,就连这大庆王朝第一画手的机缘也被小孩截胡了。 宋延年唤住周礼。 “周大人快看,这画好像有了变化。” 周礼顺着宋延年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落在了这副《春山访客图》上。 只见原先在窗棂处的小姑娘消失了,接着,山间的那条路出现了一个小童狂奔的形象。 周礼:“萱儿?” 他又紧张又期待,眼睛一瞬不动的盯着古画。 这时,他好像闻到了山林好闻的气息,耳畔里有鸟儿的翠鸣,还有山间清泉叮叮咚咚的潺潺声…… 周萱一边跑一边挥手:“爹爹!我回来了!” 周礼忍不住应道:“哎哎!” 宋延年侧头看周大人,诧异的发现,这周大人也和这副古画建立了联系,只是没有小姑娘来得深厚。 他思忖了一番,目光落在了古画的题词处,春山访客图。 如果说小姑娘是主人的话,这周礼就是拜访她的客人吧。 宋延年打了一道灵韵到周礼身上,随着光团的包裹,周礼的身影渐渐模糊,接着,山林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身穿长袍的中年官员。 周礼也出现在了画中。 …… 周礼回过神,他惊诧的看了看左边和右边,发现自己旁边是青绿的树木…… 怪异野趣的山石在路的两边,树的脚下,一切如此真实。 “这这……” 宋延年:“周大人莫慌。” …… 宋大人? 周礼四处张望,却没有看到宋延年的身影。 “宋大人?” 周礼的声音有些大,林间歇息玩耍的飞鸟被他惊吓到。 “啾啾~”鸟儿扑棱着翅膀从树林里飞了出来,那方树枝摇摇摆摆,沙沙作响。 周礼被这一动静吓了一跳。 汗毛倒竖,立在原地都不敢动了。 当然也不敢再喊了。 …… 山上小屋里。 白发的老翁幻化出一个拐杖,他将拐杖杵在地上,脚步老迈的往前走了两步,来到了窗棂处。 感知到山路上的这一幕,他气怒的将拐杖往地上杵了几下,木质的地板和拐杖亲密接触,发出咚咚咚的响声。 “真没用,还没有我家小萱儿半点胆量。” 宋延年:…… 他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他实在是太好奇了。 “为什么你比刚才还要老了。” 这个画中灵,观它气息明明还是个小娃娃,却非要顶着这样一张老人的面孔! 现在更是连拐杖都用上了。 着实怪异。 画灵听到宋延年的传音已经见怪不怪了。 见宋延年对它没什么恶意,当然,这道人这么强,就算有恶意,它也地扛不住啊,画灵想通了这点,也就躺平任薅了。 他往板凳上一坐,年迈的皮囊褪去,白光一闪,再看就是一个粉团似的小可爱。 粉团老气横秋的摆手,叹了一声。 “你不懂。” 宋延年:??他不懂什么了? 他应该什么都懂! “无妨,你和我说说,你说了我就懂了。” 画灵想了想,这倒也是。 “我还没有被周大人带回去前,可是在书肆里躺了许多年的。” 宋延年:“这我知道啊,你都躺霉烂了。” 那些霉斑好一部分还是他帮忙洗干净的。 画灵一窒,它恼羞成怒的嚷嚷起来。 “这不重要,你还要不要听我说话了!”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它的脸上,原先白嫩的肌肤因为他的话,升腾起火红火红的绯红,让人怀疑它下一刻就要冒烟了。 接着,在他的注视下,这画灵的脑袋顶上真的冒出了一丝烟气。 宋延年瞪大眼睛:…… 还有这样的操作? 是了是了,这是画灵不是人,是他草率了。 第241节 “不好意思,是我的言语冒犯你了,你继续。” 画灵冷哼了一声。 它宰相肚里能撑船,就宽宏大量一次吧。 “原谅你了。” 他继续回忆道。 “我在书肆里躺的这些年,看的书没有千本也有万本,这书里可是都说了,高人都是白胡子的老头子,那样才会有人信他。” 它可是要收徒弟,传播一派画技的,那必须得是高人中的高人啊。 所以,它一定要够老! 比任何人都老! 宋延年听完愣了愣,随即哈哈哈大笑了起来。 “是是是,非常的高人” 他回想画灵方才的形象,那可是连睫毛都是花白的。 好了,这是个细致的灵。 …… “爹!”周萱从山路上一路飞奔下来。 “萱儿。” 周礼一把抱住周萱,直到那小小的身子沉甸甸的挂在自己身上,他的心这才踏实下来,他环看了下四周,眼神警惕却无畏。 “萱儿别怕,爹会带你出去的。” 画灵见到这一幕,冷哼了一声。 这保护闺女的模样瞧着倒还行。 …… 这时,周礼又听到了宋大人的声音。 “周大人别担心,这是画中灵,不是妖魔鬼怪,它是靖灵散人的执念机缘巧合之下,依附着画作而形成的灵,它没有恶意。” 周礼:“靖灵散人?” 宋延年:“是的,靖灵散人一生痴迷于绘画,都说不疯魔不成活,这靖灵散人也是这般。” “他去的突然,不甘心自己的画技没有了传人,是以,他死后一股灵不散,最后的这副画卷便有了灵。” 而画灵也心心念念的在寻找适合的传人。 却一无所获。 随着时光的流逝,这微弱的灵也随着画卷在颠沛流离,最后更是发黄霉烂…… 要不是周礼大人费尽心思将它修复,再过一段时间,它也将溃散在天地间了。 周礼大人是个痴迷于画艺的人,听到这里,他扼腕叹息。 “啊,太可惜了。” 宋延年挥了下手,山间一阵风吹来,山风将周礼和周萱托举到了山间小屋中。 他传音给画灵,“周大人也不错啊,你见过他的山水画吗?山清水灵,云烟缭绕,有一份出尘的缥缈。” 画灵吭吭哧哧,却又不能昧着良心说他的画不好。 “……是画得不错。” 宋延年:“嗯?” 那怎么没有找上周礼,反而找上了周萱这小丫头。 画灵吞吞吐吐,好半天才说出了心里话。 “他太老了。” “留着胡子看过去好凶啊。” 它刚刚跟着周礼到家时,就见过周礼教训周萱这个小丫头,那一巴掌拍在屁股上,可狠了。 ……它有点怕。 …… 宋延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乌龙。 他的目光落在周礼大人的面庞上。 他板着脸的模样,是有几分吓人,尤其是能吓唬到小孩子。 画灵没了老爷爷的形象顶着,那泛着白光的小模样,完全就是稚气未脱的小孩。 宋延年:“可是,他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选啊,而且,你还欠他一份因果呢。” “放心,他不凶的。” “这些日子,我也跟着他学习了一段时间,你也在旁边看着了,他哪里有凶过我了,是吧,不怕的。” 画灵还是怕,它左思右想,和宋延年商量道。 “不然,我将这画笔送给周大人吧。” 这只狼毫,是靖灵散人生前常用的,它化灵的那一刻,便将这笔收入画中,经过蕴养,这笔也有了几分灵性。 宋延年:“你自己做决定就好。” 画灵将手中的狼毫笔交到了周礼手中。 “这……”周礼接过画笔。 在他接过笔的那一瞬间,白光大盛,他连忙蹲身抱住旁边的小丫头,牢牢的将她护在了身子里。 周萱耳旁传来稚嫩的童声,“萱儿要记得来找我。” “师父亲自教你,以后要比你爹爹更厉害哟!” 周萱瞪大了眼:“师父父?” …… 画外。 宋延年:“周大人?你还好吧。” 周礼听到声音,他连忙睁开眼睛,左右是自己熟悉的环境,这里是自己的书房。 他连忙去看怀中,恰好对上了周萱清凌凌的大眼睛,“爹?” 周礼长长的吁了口气。 还好还好,他的小丫头带出来了。 周礼这才发现,自己手中握着一把紫竹狼毫笔,狼毫笔泛着微微的紫光,再认真一看,却又普通平常。 “这是?” 宋延年:“这是靖灵散人的传承。” 都是爱画之人,周礼怎么会不知道靖灵散人的传承代表着什么。 周礼的目光看向宋延年,“小宋大人,你……” 宋延年摇头,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语。 “略知一二,懂一些皮毛罢了,还请大人勿提此事,为我保密一二。” 周礼大人见宋延年不愿意多谈,便也不追问了。 “我哪里敢提哟。”他苦笑的看着手中的画笔一眼,目光又落在周萱身上。 此是周萱搬了个小凳子,她爬在上面想要去够那张《春山访客图》,明显的是想要再进去找她的师父。 他自己和闺女,可都是跟这副画牵扯甚深。 周礼:“这画,真的不害人?” 宋延年摇头。 “元灵纯粹,赤子心性。” “大人于它还有救命之恩。” 周礼放下心来,他握着手中的狼毫笔,眼睛在书房里四处搜寻着,想要找一张白纸,好好的试一试这只画笔。 …… “好了好了,我准备好了。” 陈氏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她的目光落在还在爬板凳的小童身上,诧异喊道。 “萱儿?” 她三步并做两步的跑了过去,一把抱下周萱,说道。 “你去哪里了,娘担心死了。” 周萱不断的扭动着身子,“娘娘,放我下来。” 她长大了,不需要抱。 而且,她还要再去画里看看呢,不是老爷爷嘛,怎么变成小哥了? …… 一番人仰马翻后,宋延年可算是坐到饭桌旁。 他看着饭桌上的六菜两汤,心有戚戚然。 这吃一顿别人家的饭,回回都不容易啊。 …… 周礼热情的招呼宋延年。 第242节 “来来,小宋大人不要客气,来了我这里就和自己家一样。” “吃菜吃菜,多吃菜。” 因为方才想着要祭祀,陈氏还吩咐周婶杀了一只大肥鹅,这下都便宜到宋延年了。 周萱吃得又快又凶。 宋延年逗她。 “小周姑娘,瞧你这样的吃法,倒像是和这鹅有仇似的。” 周萱点头,“就是有仇,大仇!” “它可凶了,满院子的追着我要叨我。” 宋延年莞尔。 他看了周萱一眼,这小豆丁模样,大鹅不叨你叨谁。 另一边,周萱也在偷偷的看这小宋大人。 她爹将那木盒子给她了,里头的木刻书签她可喜欢了,而且…… 周萱重重咬下一口鹅腿,嘿嘿一笑。 这小宋大人长得好看,她更喜欢! 周礼没好气的拍了拍她的屁股,“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怎么这样笑!” 小女童不服气,嘟囔。 “知道啦知道啦!” …… 第136章 陈氏和周婶的手艺十分不错,这一顿吃得是宾客尽欢,用完饭,宋延年悄悄的摸了摸有些发胀的肚子。 唉,都怪它们过分美味。 他一不留神就吃多了。 周婶上前来收拾杯盘狼藉的桌子,她动作利落又沉默,并没有打扰到各位宾主。 宋延年微微的侧了身,“劳烦。” 他又和周礼大人喝了一杯水酒,笑道。 “我就以大人家的水酒,敬大人一杯,多谢大人这段时间的倾囊相授。” 周礼:“小宋大人客气了。” “咱们相处的时间还在后头呢。” 宋延年听完笑了下,倒也没有解释过多,他起身和周礼一家道别。 “外头天色已暗,周大人,我就先归家了。”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陈氏身上,向她拱手致谢。 “多谢嫂夫人盛情款待,菜肴可口,十分美味,您费心了。” 陈氏连忙客气回礼。 “哪里哪里,不过是一些粗茶淡饭罢了。” 她拿眼去看旁边的相公,周礼饮了几杯酒,虽然酒意上头,脸有些发红发热,但他的精神却十分的抖擞。 “送送小宋大人啊。” 周礼连忙道,“对对对,小宋大人咱们走吧,我送你一程。” 陈氏见他的语气比平时高亢了一些,有些不放心,毕竟是喝了挺多水酒的。 她低头看身边的小女童,推了推她。 “萱儿,乖,陪你爹去送送客人。” 周萱:“哎!” 小女童的声音应得很大声,中气还足,宋延年低头看了过去,正好碰上了周萱那亮晶晶的眼睛。 宋延年对她笑了笑。 周萱更来劲儿了,她笑眯了一双月牙眼睛,伸出还带着小窝的胖手挥了挥。 “小宋大人再来玩啊。” 宋延年莞尔,“好啊,小周姑娘。” …… 三人到了周家门宅外。 宋延年提着一盏宫灯,回头笑道。 “好了周大人,就送到这里吧,夜里风凉,你和小周姑娘就回去吧。” 他的目光落在周萱身上,温声道,“下次去别的地方玩,记得要和爹娘说一声哦。” “不然大人会着急的。” 周萱严肃脸,“是,我保证。” 周礼低头看着她的脑袋瓜,目光慈爱,他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细软的毛发,心中一片柔软。 今日真的吓到他了。 宋延年莞尔,小姑娘还怪逗人的。 她头上粉色的花朵因为时间久了,失去水分已经有些蔫耷,瞧着倒是不够漂亮了。 宋延年扬起手,送了一道灵韵到这蔫耷的粉花上。 原先蔫耷的花朵,瞬间好像吸足了日月精华,片片花瓣悄悄的绽开……微风中它开得娇艳,风儿吹来,一股暗香悄悄飘散。 宋延年满意。 小黄鸡就应该戴着一朵小粉花,这样才精神可爱嘛! …… 直到宋延年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宫灯的最后一丝光亮不见。周礼这才转身回府。 “丫头,走啦,别看了。” 一回府,周礼迫不及待的往书房方向走去。 他现在画性大发,就想试试紫竹狼毫在纸张上泼墨自如的感觉。 他的脚步很快,陈氏端着一碗醒酒汤,追都追不上人。 陈氏挫败:“跑这么快做甚!” 她低头看周萱,目光落在周萱头上那朵异常娇艳的粉花上,诧异了。 “咦,萱儿,你头上的这花……” 花,花怎么了? 周萱疑惑的将花摘了下来,捧在手心,眼里的惊喜瞬间绽放。 “哇~” …… 感知到这一幕,画灵在小屋中跳脚。 “可恶!” 小徒弟崇拜的眼神是它的。 …… 都说响雷雨不凶,闷雷下满坑。 此时,宫殿外头便是闷雷阵阵,泼瓢的大雨下得视线都模糊了,雨水将御花园中的花朵和树枝打得七零八落。 御书房内。 老皇帝书中拿着一封请辞信,久久没有言语。 良久,他才开口问道。 “孔公公,你说,这宋翰林是何意。” 孔公公摇头,“奴才不知。” 这时,空气中有了一丝动静,老皇帝招手,甲一出现在下方。 甲一单膝下跪,低头认错。 “陛下,是属下不对,惊扰陛下了。” 他刚刚听到老皇帝的问话,心里想着小宋大人的事,呼吸声一时没控制住,粗重了一点。 老皇帝抬手,“客气的话就不要说了,你对宋翰林请辞的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他一边问一边示意孔公公将书信交到甲一手中。 老皇帝:“看看。” “你跟过他一段时间,想必也有所了解。” 甲一从孔公公手中接过书信,纸张展开,入目就是一纸行云流水的墨字。 潇洒又清新,就像小宋大人一般。 甲一越看越皱眉,最后更是面沉如水。 老皇帝见他看了老半天,不由得问道。 第243节 “甲一,这宋翰林是有什么不对吗?” 甲一抬头,诧异道,“啊,陛下,属下没有看出不对啊。” 老皇帝:“那你皱着眉头干嘛。” 还一副愁大苦深的模样。 甲一有点不好意思,他羞赧的开口。 “宋翰林这篇文章辞藻华丽,属下看得有点吃力。” 老皇帝:…… 他气得仰倒。 这甲一,自己不学无术,还要怪他人辞藻华丽。 他恨铁不成钢的看了甲一一眼,怒道。 “你究竟是怎么排上甲字辈一号的?” 甲一一脸骄傲:“陛下,自然是我各方面的能力综合第一,尤其是手上的功夫。” 不是他吹,他可是能熬上五天五夜不睡的人,一同盯梢的同僚都倒下了,就他还支棱着。 老皇帝:…… 看来,这一届的暗卫实力不行啊。 “罢罢罢,问你等于白问,朕自己再看看。” 甲一抬头,开口道。 “陛下,虽然属下还没有看完宋翰林的书信,但属下知道他为什么请辞啊。” 老皇帝:“哦?你知道?” 甲一:“是啊。” 他将那日拿到黄皮书后,宋大人的表情说了一遍。 “属下特意又掉头观察了小宋大人一会儿,他呆呆的拿着一本书,书都拿倒了都没发现,老半天也没翻过一页。” “那模样,属下觉得他是伤心了。” 也是,被自己的君主猜忌,搁谁谁都伤心啊。 老皇帝指着甲一,斥责他道。 “你还敢说,这么点事都办不清楚,叫你去拿本书,你都能让宋翰林发现自己被跟踪?” 甲一:“……是小宋大人太聪明了。” 他只是想着早点拿到书,哪里想到,这快一步,也能是马脚。 老皇帝:“行了行了,你退下吧,看了你都来气,孔公公记下,甲一今年的月俸就不要分了,扣着。” 孔公公低垂眉眼,“奴才遵旨。” 甲一沮丧不已。 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了原地。 …… 请辞信递上去后,宋延年只觉得心中一松。 外头闷雷阵阵,大雨滂沱,路上都没什么人,宋延年撑着一把伞,走进了雨中。 不远处有一座茶楼,茶楼傍河而建,飞檐翘脚,磅礴的雨水泼在这朱红的琉璃瓦上,雨水顺着这飞檐,积蓄起更多的水汽,似雨幕一般的倾泻而下。 几位被大雨困在茶楼的旅人,他们不好白坐在这茶楼中,三三两两的点了一壶清茶,又点上两盘的小食。 看着外头的雨景,喝喝茶吃吃茶点。倒是有几分忙里偷闲的趣味。 宋延年撑着伞走了进来。 店里的小二一脸机灵的迎了过来。 “客官几位?” 宋延年:“一位。” 小二接过宋延年手中的油纸伞,将它放到了门口的一个小桶中,里头已经有几把纸伞搁着,他笑着解释道。 “今日雨大,这纸伞湿淋淋的,滴水落在茶楼里就不好了,客官走的时候唤我一声,我替您拿伞,放心,小的记性好,每一把伞都记得是谁的。” 宋延年点头表示理解。 “是,店家有心了,雨水湿滑,还是小心些比较好。” 店小二见这位客官通情达理,心下欢喜,便带着他到了靠窗的一个位置坐下。 “公子这边坐吧,这儿的视野好。” 云京多水脉,店小二带的这个位置恰好能看到了茶楼下方的郁汀河。 雨水噼里啪啦的砸在郁汀平静的河面上,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时不时还有一条鱼儿跃出水面。 小二将宋延年要的龙井茶奉上,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外头,闲聊道。 “今儿是下着雨,不然,往日坐在这里看河畔风景,最是景美。” 宋延年:“无妨,晴天自然景美,但雨天也有雨天的景,倒是不必拘泥于天晴。” 小二一听,看了宋延年一眼。 这位公子豁达。 他将茶盘一收,应道,“这倒也是,往日不见您来过,您估计是不知道,咱们这郁汀将可不得了。” 宋延年侧耳,做出倾听的姿态。 小二神神秘秘的开口:“咱们这郁汀江出现了白龙。” 宋延年:“白龙?” 小二见宋延年不是太相信的模样,连忙道。 “真的,好几个人都瞧见了,它特别爱在雨天里出现。” 小二谈起这白龙,眼里还带着向往和欣羡。 是龙啊,升腾在云雾之中,潜伏在波涛之内,龙尾微微摆动,便是一番天惊云动…… “哎,小二哥,这边添些热水。” 店小二回过神来,“哎,来嘞!” 他对宋延年致意后,搭了搭肩上的白布巾,匆匆的就去了另一个茶桌。 宋延年将目光看向窗外,那儿是满满水波纹的河面。 “龙?” 他凝神一看,这腾云起雾,搅动四方云海的白龙没有瞧见。 不过,戏水洗澡的大白蛇倒是有一条。 宋延年笑眯眯的冲冯玉京打招呼。 “嗨,大白。” 灵韵穿破水面,将宋延年的声音传得很远,悠悠荡荡的在冯玉京的耳畔响起。 就像一声惊雷! 正在和小青比赛的冯玉京僵住了。 宋延年:“大白,是哥哥呀。” 冯玉京耷拉下蛇头,身姿蜿蜒游动,带起水底阵阵的暗潮涌动。 竹叶青勾住大白蛇的尾巴,拼命的想要将它往回拖。 “嘶嘶~” 是他是他,就是他…… 大哥快给我报仇。 它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窗棂处的宋延年,正好碰上了宋延年的眼神。 宋延年眉眼弯弯。 “嗨,原来小青也在啊。” 竹叶青嗖的缩回了目光。 “嘶嘶~” 大哥快上,他在窗户那儿站着,快快,咱们将他拖下水。 你可以的,你的尾巴这么大,咱们快游过去! 冯玉京充耳不闻,蜿蜒的大身子拨开水浪,搅动水底一番波动。 这两蛇游远,宋延年落座,心满意足。 真好,他就说嘛,这大白和小青就是得在一起。 瞧它俩这缘分,兜兜转转不是又在一起了。 …… 小二忙完了,拎着长嘴的大肚茶壶过来。 “客官,要不要添些茶水?” 宋延年摇头,“不必了,一会儿我就走了。” 他拦住店小二,继续道。 “小二哥,帮我打包几份店里招牌的茶点,唔,尤其是小孩爱吃的甜口。” 店小二:“好嘞!” 第244节 …… 宋延年撑起油纸伞,手中拎着四五包的油纸,走进了雨幕中。 店小二看着他的身影在雨幕中消失,转过身突然又回过头。 这,这…… 他终于知道哪里违和了。 这外头的雨这般大,然而这位撑着伞的公子却无一丝的淋湿。 店小二的目光落在宋延年方才坐过的位置,那里的桌子底下也无泥土和水渍。 天呐,他这是看到高人还是鬼啊…… …… 宋延年自然是不知道茶楼小二的哀嚎,大雨噼里啪啦的落在伞面上,伞下却径自成一方天地。 宋延年一路朝南,向冯家面馆走去。 另一边,大白蛇终于游到了岸边,它将大大的蛇头往河岸上一搁,长长的身子还浸在冰冷的水中,任河水拍打着它的身子。 累死它了。 竹叶青哼了一声。 没出息,就知道跑。 它松开了缠绕着白蛇的身子,径自往河岸上游。 冯玉京见小弟要跑,顾不上身子的疲惫,白光一闪,一个小童便出现在了岸边。 冯玉京抓住竹叶青的蛇头,“小青,你要去哪里?” 竹叶青:“嘶嘶~” 放开我,你这个没用的大哥。 冯玉京嘿嘿一笑,挠了挠脑袋,提脚往冯家面馆走去。 “哪呢,小青你忘记咱们前些日子在茶楼里听到的话本啦?” 竹叶青:“嘶嘶~” 话本怎么了? 冯玉京:“自己的仇当然得自己报啊,这样才算一方好汉,大哥也是不想耽误你做好汉,这才一直往这边游呢。” “你得谢我!” 竹叶青:…… 我信了你的鬼话哟! …… 这一人一蛇回到冯家面馆。 冯玉京高声大喊,“姥姥我回来啦!” 他的声音落地后,并没有人回答,冯玉京诧异不已,往常姥姥听到他的声音,都是马上迎出来接他的呀,今日怎么没有动静了。 难道是出了什么意外? 冯玉京当下就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淋着雨往店铺里冲去。 …… 宋延年听到动静,他回过头,笑眯眯的对冯玉京打招呼。 “你好呀大白。” 冯玉京的脸一僵,他的目光左右看了看,就是不看宋延年。 “你怎么在这里。” 宋延年没有回答他的话,他的目光落在缠绕在冯玉京手腕上的小青蛇身上,笑道。 “小青你也好啊。” 打完招呼,宋延年委屈:“方才哥哥一直叫你,你不理人,哥哥只好来店里找你了。” 竹叶青昂首嘶嘶的威胁着宋延年。 变态,变态! 冯玉京听到这话,也看向宋延年,目光里流露出嫌弃。 他张嘴,吐露出一条分叉的蛇信,“嘶~” 真看不出来,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偷看蛇的丁丁,变态! 宋延年:……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羞赧。 “啊,小青和你说了啊,对不住对不住,我实在是太好奇了。” 他眼里带着笑意看向冯玉京。 冯玉京背后一凛,寒毛倒竖。 看他作甚?他才不给看! 宋延年愣了愣,莞尔笑道。 “大白放心,我现在已经不好奇了。” 竹叶青耷拉着脑袋。 嘤,就是他,就是他这个变态! 宋延年将打包的茶点拆开,去了小厨房拿出几个小碟子,将它们一一摆好。 “吃吧,这是酥炸奶汁角,这是杏仁佛手,这是……请你吃,唔,小青也吃,男孩子就要大方一点。” 竹叶青:…… 冯玉京的目光落在酥炸奶汁角上。 只见这奶汁角小小的一团,肚子胖胖两角尖尖,焦黄的面皮看过去十分的诱人。 还没有开吃,便有一股麦香混杂着奶香味,隐隐飘来。 宋延年笑着将这一个盘子递了过去。 “看过去很香吧,里头还有酥酪,咬下一口又香又软,可好吃了。” 冯玉京接过,拿出一个喂手边的小青蛇。 钱婶端着一碗老鸭粉丝出来,她将汤碗往桌上一搁,转头看冯玉京,开口道。 “玉京,怎么不谢谢哥哥了。” 冯玉京:…… 他看了宋延年一眼,不情不愿的开口。 “谢谢哥哥。” 宋延年摸了摸他的脑袋,“真可爱,好啦,和小青一起去玩吧。” 两小只跑远后,宋延年拿起汤匙和筷子开始吃面条。 唉,再过两天,想吃这一口都吃不到了。 钱婶很舍不得,“延年真的要走了啊?” 宋延年点头,“是,调令这几天就能下来,今日来和钱婶道别一声。” 钱婶偷偷的抹了抹眼泪。 宋延年劝道,“没事,以后我给您寄信,咱们书信常来往。” 钱婶毕竟上了年纪,她经历的多,对于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倒也看开了许多。 片刻后,她收敛好情绪,轻声道。 “走的时候给钱婶捎个信,婶子给你做些干粮带在路上吃……到了任上,就给婶子来信……” 宋延年点头:“好。” …… 过了几天,在众官员艳羡的目光中,宋延年被老皇帝安排去给几个小皇子教授琴艺了。 没过几天,陛下又下了一道圣旨,让宋延年去善昌县做一个县令。 魏太师收到消息时都惊讶了,他连夜进宫,请求觐见老皇帝。 “陛下,这宋大人是犯了什么错吗?” 他思前想后,难道是在宫里教授小皇子小皇女的时候,无意间得罪人了? “年轻人难免犯一些错误,陛下仁慈,请您宽恕他一回。” 老皇帝将魏太师搀扶起来。 “魏太师多虑了。” “宋翰林他不错,朕想让他去一方土地当县令锻炼锻炼……在翰林里修补古书古画,终究是埋没了他。” 魏太师:…… 那也不用去善昌县啊。 善昌县在国土的西南方向,离云京远着呢。 这个县城地广人稀,听说那方的百姓有着自己的信仰,官员去了那边,多是被当地的大族架空权利,顺从当地倒是还好,往届有一些官员头铁,和当地的大族硬来,最后更是连命都搁在任上了。 因为出了这样的惨案,这个县城的县令已经悬空三年了。 前段时间,朝廷还一直催着老皇帝分派官员,哪里想到,这差事居然落到小宋大人身上。 第245节 老皇帝拍了拍魏太师的肩膀,安慰道。 “你就放心吧,朕找秋白道长替宋翰林批过命,他是天降紫微星的命格。” “一切都会逢凶化吉的。” 魏太师:“陛下……” 老皇帝抬手,制止了魏太师继续进言。 “魏爱卿不必多言,朕意已决。” 这个旨意颁发下去后,众官员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背后却又议论开来了。 “善昌县啊……” “宋翰林这是得罪陛下了?” “黄大人慎言!依我看倒是不一定,这县令多是七品小官,可户部里宋翰林的俸禄,还是按照六品的来。” 说话的大人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陛下此举,也可能是为了培养宋翰林。” 其他几位大人嘘了他一声。 还培养? 这善昌县可不是人人都去得的,没看到前头好几位大人都是含恨终于任上嘛! …… 一时间,宋翰林得罪皇帝的说法更上一层楼。 宋延年办好交接手续,出了翰林府衙。 “小宋大人留步。” 宋延年回头。 周礼喘着气跑了出来,他追上宋延年,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只能拱手,郑重的开口道。 “珍重!” 宋延年拱手回礼。 “珍重。” …… 老皇帝将手中的卷宗放了下来,起身朝御花园走去,孔公公连忙搀扶住他。 老皇帝:“小孔啊。” 孔公公轻声应道:“是!” 老皇帝:“我觉得甲一可以拎回去再训练一段时间,你觉得怎么样?” 孔公公:“奴才也这么觉得。” 甲一躲在暗处:…… 不!不怎么样。 一阵风吹来,将案卷上的书页翻动,这是一份年代久远的卷宗,因为搁置的时间比较长,卷宗的薄纸有些薄脆。 老皇帝:这小宋大人的运道太好了,巨龟沉船,那时他才多大,就能从这样的灾祸中活下来。 罢罢罢,眼不见心净。 这天降紫微星的贤臣,还是留给下一任的国君吧。 老皇帝搀扶在孔公公的手上,在御花园里溜达,雨后的御花园虽然有些湿润,但那空气清新又好闻。 “哎呀!”一声娇弱的惊呼声传来。 老皇帝顺着声音看去。 美人崴脚,眉眼轻蹙,泪珠盈盈沁在眼睫中,望来的目光无助又脆弱……让人恨不得搂在怀中喊上一声心肝。 老皇帝脚步顿了顿,换了个方向继续走。 老喽老喽,心如止水,无福消受喽…… “陛下……”美人呼唤。 老皇帝走得更快了。 美人看着老皇帝的背影,目光哀哀怨怨,她恨恨的揉碎了旁边枝叶上的绿叶,直把上头碧翠的枝叶薅到秃枝。 该死的秋白道人! 她恨死这老道了…… 第137章 天边黑云压境,地上刮起一阵阵的阴风,风沙卷起一颗颗的尘土和砂石,鬼哭狼嚎的咆哮着。 飞砂走砾中,一行六人出了冀诚,往云京方向走去,这里是螟蛉山附近,此地人烟稀少,山路难行。 衙役半眯着眼睛,艰难的往前走,又过了片刻,一位领头模样的衙役开口道。 “道长,咱们得找个地方避一避,一会儿就该下雪了。” 秋白道长还没有说话,旁边的小童玉阳忍不住插嘴了。 “下雪?这才几月啊。” 云京这个月份可从来没有下过雪,玉阳有些不相信。 说下雪的是冀城的衙役卓鹏生,他是土生土长的冀城人,是以,这一片的气候他了如指掌。 这螟蛉山可还是在冀城的范围里。 听到小道童的问话,卓鹏生不以为意,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自豪得意,他对小道童开口道。 “小道长别不相信,我这鼻子灵得很,空气中湿了热了,我动动鼻子,一般都能判断个七八成。” “是我的鼻子告诉我,远方这片黑云是雪,还是大雪。” 玉阳半信半疑,却仍然捧场。 “哇,那你好厉害啊。” 这鼻子好,比狗鼻子还要灵。 秋白敛着眉没有说话,听到小道童童真的声音,他还是伸手摸了摸小童的脑袋,将他往身边一拨。 “玉阳,到师父这边来。” 玉阳:“哎!” 卓鹏生拱手,“道长,咱们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秋白道长有心拒绝,他看了看这螟蛉山的山脉。 连绵的山峰如出土的春笋,四面圆尖,峰顶却又平缓……《撼龙经》有云:贪狼顿起笋生峰,若是斜枝便不同…… 这贪狼星主导的山峰祸吉难料,途径此地,此行很可能不大顺利。 他又看了一眼天畔,心中长叹,这衙役鼻子倒是灵巧,是有一股大雪朝这边压境而来。 秋白道人甩了下拂尘,“那就找一找吧,山路陡峭,大家万事小心。” 卓鹏生回头指挥剩下的三人。 “都听好喽,关子去前头探探路,看看有没有庙宇或者是借宿的人家。” 关子是个矮个子的男人,他听到卓鹏生的话,拱了拱手,利落的应了一声:“是”。 二话不说的小腿跑起来,不一会儿人就不见踪迹了。 “好,我们也继续往前走。” “天杰天禄注意脚下,要是受不住了唤我一声,我来替你们。” 卓鹏生一边交代,一边将视线落在两个衙役抬的一顶小竹轿上。 竹椅上头有盖,四周用青纱帐围住,此时山风阵阵,轻纱早已经被吹得乱七八糟的,纱帐缠绕成一团,飘动在竹轿子旁边,露出了里头的红盖布。 卓鹏生心怀敬畏的看了后头的老道一眼。 风这么大,红盖布却分毫不动,直接将下头的物品盖得严严实实的。 秋白道长就像是没有注意到卓鹏生的目光一般,他侧头低声问身边的小道童。 “玉阳累了没有?” 玉阳想要说累,但他的目光对上师父,又摇了摇头。 难得跟师父出来办事,他得变现得稳妥一些,玉阳握了握拳头,为自己鼓劲儿。 “师父我不累。” 秋白道长听着这中气足足的声音,微微笑了一下。 真是小孩子,嘴巴上喊着不累,眼睛却拼命的瞟着那顶小竹轿,白嫩的小脸流淌出艳羡。 显然是想要坐到上头去。 秋白道长:傻瓜,这竹轿可不好坐。 他又看了一眼红布,心内叹了一口气。 草木千年的修行啊。 唉,浑身是宝而没有能力自保,那宝物就是催命符啊。 …… 风越来越大,沙砾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天色一下就暗了许多。 一行人就是走得再艰难,却也还是将那小竹轿抬得好好的。 第246节 奈何,有时人是抗争不过天的,尤其是这样恶劣的天气。 在经过一个陡峭的山路时,一阵猛烈的山风吹来,抬轿的两个衙役身子一歪,肩上的竹轿就这样摔下了山崖。 “头,头儿。” 抬轿的卓天杰和卓天禄两个兄弟,脸一下就白了。 他们连忙趴到崖边,探头往下看。 崖边的石头块又松又软,卓天杰一个没留意趴得出去了一点,土崩石落,他险些也一头栽了下去。 卓天杰惊魂未定的回头,发现捉住他的是秋白老道。 卓天杰:“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秋白道长不甚在意的应了一声。 “无量天尊。” 意外来得又快又突然,众人没有注意到便成了定局,卓鹏生气疯了,他恶狠狠的刮了卓天杰和卓天禄一眼。 “不是说了要小心小心的吗?你们耳朵都当耳边风了吗?啊!” “我看你们的这对耳朵也别要了!” 卓家兄弟顿时讷讷不敢再言语。 卓鹏生拱手:“求道长相助。” 秋白道人扬了扬拂尘,也探头往下看。 悬崖有些深,竹轿跌在半道上,隐隐还可以看到覆在上头的青帐。 因为这出意外,红布巾松动,露出了红布下的一丝真容,那是一小节的褐色木块,表面吭哧不平,却又漾着柔和的光晕。 显然是不凡之物。 “无妨!” 秋白道人拂尘一扬,小竹轿幽幽的往上飘。 在卓鹏生欣喜的目光中,那块红布包裹的木块也慢慢的升空。 变故就发生在这一瞬间。 竹轿落地,跟在后头的红布下,褐色的木块积蓄起最后一丝力量,褐色光团一闪,崖底突然涌现一片黄光。 黄光和光团相互照应,不过是须臾时间,褐色光团裹着红布一闪而过,钻进了土地里不见了。 卓鹏生面色铁青,他手指崖底:“这,这……” “逃走了。” 玉阳见他说话艰难,便替他将后头的话说了出来。 卓鹏生倏忽的一下,将目光瞪向玉阳,圆瞪的眼睛就像是面对杀父仇人一般,里头有凶气,简直要吃人。 玉阳被吓了一跳,嗷呜的一声,扑进了秋白道长的怀中。 护犊子的秋白道长不满了。 “大人,这事和我这童子可没有干系。” 卓鹏生这时也顾不上敬畏了,他阴恻恻的看着秋白道长,阴沉的声音就像是从嗓子里掐出来的一般。 “是和小童无关,但是同道长你可是有莫大关系。” 秋白道长叹了一口气,他的目光看过这片山峰。 他就知道事情没有这么顺利。 “是老道道行浅薄了,但别忘了,是你们先将它跌落崖底,老道一早就说过了,这是修行了千年的妖物,道行了得,切不可脱离竹轿,特别是失了红布。” 他看向下方的土地,这树木精怪碰到土地,可不就是鱼儿得了活水。 卓鹏生看着这空无一物的青帐小竹轿,眼睛都在喷火。 卓家兄弟瑟瑟发抖,唯恐呼吸重了一点,便让暴怒的卓鹏生察觉。 “啪啪!” 卓鹏生往他两脸上一人甩了一巴掌,目光刮过秋白道长,恨恨道。 “废物。” 卓家兄弟捂着自己的脸不敢吭声。 卓天杰掩下了心中的不甘,明明是他发现这千年灵药的,现在当头儿的确是卓鹏生。 打了两巴掌后,卓鹏生的怒气去了一些,他收敛情绪,开口使唤卓家兄弟。 “抬上小轿,我们去下头找找,我就不相信它能逃多远。” 他转头对秋白道长抱拳,“道长,我是一个粗人,言语粗俗,举止不堪,要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道长世外之人,请你多体谅体谅。” 秋白道长:“好说好说。” 他觑了这衙役头子一眼。 又是被功名利禄晃花了眼的凡尘俗子。 卓鹏生询问秋白道人。 “道长,可有方法替我们指引方向?” 方才他可是看得真真的,这千年灵物虽然逃脱,但头上盖着的红布却没有被落下。 红布上有秋白老道布下的符箓,想必是能够追踪到这个千年灵物吧。 秋白老道自嘲:说他人凡尘俗子,自己却也不遑多让。 “无妨,让老道我画一道寻踪符。” 卓鹏生这才放下心来。 先前出去探路的关子跑回来了。 他见到这样的场景心中吓了一跳,再一看那竹轿,上头居然空无一物。 矮个子的老脸顿时皱成了苦瓜。 他们的荣华富贵去哪里了! 卓鹏生一脚踢了过去,“慌什么慌,道长还在这里呢。”他说完就看了一眼秋白道人,笑着道,“是吧道长。” 秋白道长手持拂尘,看着四方好似正在观察。 玉阳小道童皱鼻子,悄声道。 “师父,这人好讨厌啊。” 秋白道长摸了摸玉阳的脑袋。 “讨厌也没办法。” 这就是步入红尘就要承受的痛。 不知不觉中,原先的飘雪越下越大,飞雪似扯棉断絮一般的落下,不过是片刻时间,便落满了每个人的肩头。 卓鹏生顾不得找逃跑的千年灵药了。 这没命享受,再是荣华富贵又怎么样,还不是那镜中花水中月! “关子,你找到落脚的地方了吗?” 关子连连点头,“找到了找到了,就在前面有一个破庙,我带你们去。” 他身子灵活的一跳,便跑在了众人前头。 卓鹏生连忙招呼卓家兄弟跟上。 秋白道长也牵起玉阳小童的手,坠在了道路的最后头。 卓鹏生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微微皱眉。 总觉得这秋白老道对灵药的关心不够,还不如对他身边的小童关心。 唉,陛下真是派错了人来了。 一行人跟着关子,顶着风雪往前。 …… 何苗苗拼着最后的一点力,让土灵带着自己不断的往前跑…… 远一点,再远一点…… “扑通”一声,她重重的摔在了一片雪地上,黄色的土灵已经力竭散去,点点黄光围绕在她的身边,似在说着自己的担忧。 雪地上,一块红布似粘住一般盖在这千年何首乌头上。 何苗苗想幻化成人形,却只是一瞬间,又徒劳的变回了原型,一阵风吹来,原先盖得牢牢的红布,已经开始翻动。 红布微掀,露出下头千年灵药的真面目。 褐色的茎块还弯弯缠缠,观那形状,俨然像是一个人形……头,双手,细长的腿,还有腹部,长长的根须像是头发一般,将整个人形缠绕。 逃不了了么? 人形的茎块悲从中来,有点点黄汁沁出,那是千年首乌的眼泪。 她已经听到了人的脚步声,踩在积雪上,轻轻簌簌的发响。 逃不了了…… …… 雪下得越来越大,身下的毛驴走得很吃力了。 宋延年扬了扬衣袖,一道白光闪过,溜溜哒哒的毛驴咴咴的唤了一声,白光散去,一张毛驴的剪纸悠悠荡荡的飘到了他摊开的掌心上。 宋延年:“好啦,多谢你了,等过了这雪地再让你帮忙。” 剪纸微微抖动,似在说着不用谢,它还能继续再走。 宋延年轻笑。 第247节 他将灵韵汇聚在指尖,莹莹光点轻点过毛驴的四只蹄子,那儿有些湿润的纸,瞬间干透笔挺。 灵韵散去,宋延年点了点毛驴剪纸,笑道。 “好啦,知道你最勤劳,但是累了就要休息啊,再说了,这雪路可不好走,要是湿透了就该烂掉了。” 听了他的劝说后,剪纸在宋延年手中跳了跳,悠悠荡荡的飘到了他的袖口里。 老老实实的躺好。 雪下得越来越大,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天色却已经昏暗的厉害。 无数的雪花洋洋洒洒的飘下,宋延年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这一片雪地中,放眼过去,到处是白雪茫茫。 不过是初雪,就下得这般凶这般急。 宋延年有些诧异这一地的气候,难道是天怒? 突然,他停住了脚步,侧耳听了听,最后的视线落在西南方向,凝神一看,那儿一团微弱的光芒。 宋延年走了过去,蹲地将积雪挖开,最新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画满了符箓的红布。 “咦?”宋延年拨开红布,看到了沁着泪珠的千年何首乌。 “是你?” 黄员外想要相亲的何首乌姑娘。 何苗苗看了一眼抓住自己的少年郎,只见他一脸惊喜的看着自己。 完了完了。 她这是才出了虎口,又落入狼口?天呐,她何苗苗这是造了什么孽嘛。 …… 宋延年有些手忙脚乱,“哎,你别哭啊。” 他将红布掀去,原先何苗苗怎么挣扎都挣不脱的红布,就这样轻飘飘的被这年轻的少年郎揭去了。 何苗苗震惊,一时停住了眼泪。 宋延年看了它一眼,抓了地上的一把雪往千年何首乌身上丢。 雪花簌簌落下化作一点点灵光,灵光缠绕着千年何首乌,慢慢的,何苗苗褪去了褐色茎块的模样,再一睁眼,一个白衣散发的少女趴在雪地上。 何苗苗:“……你?” 她摸了摸自己手,发现自己脱离了禁锢,原先枯竭的灵力也已经蓄得满满的。 宋延年看她的后背,后面空无一物。 他有些失望。 “何姑娘,你的药葫芦呢?” 何苗苗:“葫芦?” 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积雪,诧异的打量了宋延年几眼。 “你认识我?” 宋延年点头,“几年前曾帮亲家公带过几瓶药丸,生发效果极好,后来我又去洒金街找你,却没有再碰到你。” 说到后头,他面带惋惜。 他又看了面前这白衣少女几眼,穿着白衣披散着头发的她,比之之前的山野打扮,虽然失了两分野性,却多了几分的剔透。 他想起亲家公黄员外的眯眯眼,舌头就跟打了结似的,答应的说亲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阵寒风吹来,白雪化作的衣裳随着寒风起雾,轻纱曼曼,乌发纷飞,千年何首乌精就似雪中仙子一般。 宋延年迟疑了。 ……黄亲家,不然咱们换个目标吧。 …… 何苗苗咬牙,她将乌发断下一大截,乌黑的头发离开了她的身体,瞬间变成了褐色的根须。 她将根须递到宋延年面前,开口道。 “多谢道友相救,苗苗身无长物,这截根须,有苗苗三百年的道行,您将它练成药丸,保准延年益寿,药到病除。” 宋延年笑了起来,他知道,不见效不要钱嘛! 他的袖子拂过,何苗苗手中的根须便化作黄光,又落回了她的乌发间。 何苗苗回头看了一眼,又惊诧的看向宋延年。 “道友……” 宋延年:“我拿着也不会炼丹,算了算了。” 他继续往前走,何苗苗看了看地上的红布,红布在白雪上闪着幽幽的符光,她眼里闪过惊惧,转身拔腿就去追宋延年,一边追一边喊道。 “道友,留步。” 宋延年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嗯?” 叫住了宋延年,何苗苗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毕竟两人不熟,自己给他的那三百年的道行,他也看不上。 唉,这空口让人怎么求人啊。 着实让人麻爪! “那个……” 何苗苗老半天吭哧不出一句话。 宋延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恍然,他扬了下手,又是一道灵韵闪过,灵韵过后,何苗苗身上又多了几层衣服。 不但有厚厚的白袄、暖暖的靴子,脖颈间还围上了一条火红的裘皮。 宋延年:“这样就不冷了吧。” 虽说精怪有灵力道行护体,但这千年首乌精可是变成了原形,观她气血,此番劫难应该是遇害不浅。 说完话,宋延年转身继续往前,他撑伞走在前头,行走间衣袖翻飞,身形飘忽。 何苗苗看了几眼,知道他应该是用了缩地成寸的法门,跟着他的步子跟得更紧了。 好在她本就是草木成精,和土灵的关系一向亲密,这才勉强的跟上了宋延年的步伐。 …… 不远处出现一座残败的破庙,庙里有火光,显然那儿也有旅人落脚。 宋延年往那个方向继续走。 跟在后头的何苗苗见到破庙外头那顶青帐小竹轿,脸一下就吓白了。 她忍不住叫了起来,声音有些尖利。 “道友救我!” 屋内还在烤火的秋白道长似有所察觉,他的长眉一挑,目光直刺外头。 玉阳诧异的抬头:“师父?” 秋白道长扬了扬拂尘,起身道,“玉阳在这里稍等片刻,师父出去看看就回来。” 卓鹏生一行人见到秋白起身,没有说什么。 卓天杰凑近卓鹏生,看着外头的飘雪,眼里有着着急和担忧。 “大哥,这雪要下到什么时候啊,咱们还找不找那千年灵药了。” 卓鹏生动了动鼻子,空气中还是一片湿漉漉的。 他叱责道,“急什么!这雪还要下一天。” 卓天杰还是不住的往外探看,他手中还捏着秋白道人画的寻踪符箓,看着外头的眼神有着意动。 卓鹏生眼神瞥了他一眼,开口道,“你要是想死,就自己去。” “别怪大哥没有告诉你,这雪大得很,你出去了就找不到路了,到时是想回来也回不来,别千年何首乌没有找到,自己反倒赔了进去。” “就算是找到了,冻死在旁边不也白搭。” 卓天杰这才罢休。 他们四个衙役在那里烤着火。 玉阳往火里丢了一个番薯,心想着,一会儿师父回来便能吃了。 …… 秋白道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破庙门外,何苗苗被吓得魂飞魄散。 冤家哦。 哪有她这么傻的哟! 都跑出去了,居然还自己钻回来了。 这下这老道该乐得合不拢嘴了。 宋延年看到秋白道人时,也颇为诧异,他想起秋白道人出京的原因,目光扫过后方的何苗苗。 在心思还没有转动过来时,先行一步往何苗苗身上打了一道的敛息符。 他的目光落在何苗苗身上。 原来,你就是传说中,活人命生白骨的千年灵药啊。 不行,他可不能让秋白道长将她捉了去。 回头亲家公要是知道了,非得闹他一场不可。 宋延年想着书笈里的一排排上品狼毫,瞬间站了立场。 何苗苗感激的看向宋延年,“多谢道友。” 宋延年:“在下宋延年,何姑娘要是不想露出马脚,便当在下是萍水相逢的行人吧。” 第248节 秋白道人目光看来,愣了一下。 “宋翰林?” …… 第138章 宋延年脸上露出惊讶,他诧异的问道。 “秋白道长,您怎么在这?” 一阵寒风吹来,将他的鼻尖吹得更红了,“哈秋哈秋”,宋延年连打几个喷嚏,他连忙背过身去了,直到缓过来,这才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的开口。 “失礼失礼,这天可真冷啊,突然还下起了大雪。” 秋白道长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了他后头的何苗苗身上。 他凝神上下打量了几眼,引得何苗苗眼神瑟缩,侧身躲闪了两下。 她似娇羞又似腼腆的低下了头,十足一个养在闺房的小姐模样。 宋延年见状挡住了秋白道长的视线,不赞同的摇头。 “道长,非礼勿视,怎么能这样盯着好人家的姑娘看?太失礼了。” 失礼的秋白道长:…… 他瞥了宋翰林一眼。 好人家的姑娘?他要是不多看几眼,万一这是野鬼精怪怎么办?要知道,这野鬼精怪可最是喜欢变成富家小姐,缠着书生,然后吸干他的精血。 尤其是宋翰林这种俊俏的书生。 秋白道人扬了扬浮尘:唉,这小宋大人还是经历的太少。 宋延年没有将他打量的目光放在心里,他指着何苗苗对秋白道长道。 “这场雪来得突然,雪下得又猛,这位姑娘和家人走失了,道长能否让我和这位姑娘进庙烤把火?” 他回头看了何苗苗一眼,继续道。 “雪停了,她的家里人应该就找来了。” 何苗苗:…… 天呐,还要进庙吗? 她瞥了一眼秋白道长,因为惧怕,身子有点抖。 宋延年:“你瞧她,都冻得发抖了。” 秋白道长的目光瞥过宋延年冻得发红的手指,侧身让他们两个进庙。 “这破庙也不是我们的,宋翰林自便吧。” 宋延年站在庙口将伞上的积雪抖落,苦笑了下,半晌才开口。 “道长还是称呼我的名字吧,陛下圣旨已下,让我去善昌县担任县令一职。” 秋白道长沉默了下。 难怪他出现在这里。 没想到最终,陛下还是容不下这小宋大人。 宋延年侧头看何苗苗,温声道:“姑娘一起进来烤把火,外头风大,放心,庙里人这么多,姑娘不会有危险的。” 何苗苗揪着一颗心,面色不显的越过秋白道长,擦身而过的那一下,她忍不住拿眼看宋延年。 宋延年点头:“姑娘先请。” …… 秋白道长又在门口搜寻了一番,外头满是积雪,原先的那下心悸,此时更是没有了。 因为宋延年和何苗苗的入内,破庙里的众人安静了一瞬间。 卓中杰和卓鹏生的目光扫过何苗苗,疑惑了一下,又低下头继续烤火。 宋延年看何苗苗,只见她用红色的裘皮半遮着脸面,只露出一双如剪水一般的眼眸。 披散的长发也被她扎成一条麻花辫,有些松软的垂在背后。 何苗苗传音:“这几个人见过我的脸,就是他们害了我的。” 宋延年恍然。 他看了看何苗苗那一身白衣,开口安慰道。 “无妨,你和之前的模样差很多,尤其是气质,他们认不出来的,放心吧。” 宋延年捡了一些干柴,在破庙的另一个角落里起了个火堆,何苗苗背对着众人,伸出掌心烤火,耳朵却警惕的竖着。 小道童烤的番薯熟了,烟火将番薯的香气弥散开,整个破庙都是番薯焦香又甜腻的香味,让人忍不住口齿生津,垂涎欲滴。 秋白道长走了进来,他冲众人摇了摇头,示意没什么不对,随即走到小道童身边,扬了扬衣摆,席地坐了下来。 玉阳从火堆里扒拉出焦黑的番薯,番薯很烫手,他左右手颠着,低头将它捧到秋白道人面前,脆声道。 “师父,给。” 秋白道长接过,照例称赞道,“玉阳真乖。” 小道童腼腆的笑了下,这才继续扒拉属于自己的那份。 宋延年的目光在玉阳身上扫过,对他身上的气息有几分疑惑。 似乎是察觉到宋延年的目光,秋白道人看了过去,两人的目光恰好碰到了一块,宋延年淡笑了下,态度十分自然。 “小道童天真浪漫,玉雪可爱。” “多谢。” 秋白道长顿了下,介绍道。 “小宋大人,这是小徒弟玉阳,玉阳,来,和小宋大人打声招呼。” 玉阳冲宋延年咧嘴一笑,中气十足:“小宋大人好。” 宋延年笑道:“你也好啊。” 他的视线扫过玉阳的脖颈,那儿隐隐露出一条银链,在玉阳活泼的动弹中,银链露出一点银光,隐隐有丝符灵的光泽。 秋白道长摸了摸玉阳脑袋,替他将衣领收好。 “喊这么大声作甚,没看大家都被你的大嗓门吓到了嘛!” 玉阳看了周围的人,腼腆的笑了下。 他的小手拉了拉秋白道人的道袍,小声道。 “师父瞎说,大家才没空听我讲话呢!” 秋白道人一看,果然,外头风雪呼啸,几个衙役烤着火,各个心不在焉的,时不时的还要看看自己手中的寻踪符。 显然还牵挂着逃跑的千年何首乌精。 …… 破庙里很安静,偶尔响起柴火燃烧的哔啵声,都让人的心跳了跳。 宋延年侧身,他从书笈里拿出一个小水壶,这是他特意找云京的老手艺人打造的,壶不大,大概能烧个两三碗的清水。 他给何苗苗递了个安心的眼神,拎着壶到外头装了一些白雪,这才回来重新坐下。 何苗苗看着他在火堆旁插上两根木棍,木棍中间用一根铁丝缠绕,那小水壶就这样架在火堆上。 火舌凶猛的舔邸着水壶底部,不一会儿,茶盖便发出嘶鸣声。 宋延年替自己斟了一杯热水,转头问何苗苗。 “姑娘,要不要也来一杯?” 他不清楚旁边那几个衙役知不知这千年何首乌精的姓氏,宋延年干脆连她的姓也不称呼了。 好在,在这破庙里,各个本就是萍水相逢的人,彼此间冷淡一些,也更合适。 何苗苗:“啊?哦,要的。” 她的声音很好听,以前在大街上敲锣叫卖时,快言快语如一粒粒的冰珠落入玉盘,此刻她压低了声音,却有股山林流水潺潺的幽静。 几位衙役听到了,难免侧目看了一眼。 宋延年注意到了目光,他转头对上卓鹏生有些凶悍的目光,微微点头致意。 卓鹏生恶生恶气的呼唤旁边的几个属下。 “别看了,看什么!” 他又瞥了一眼女子曼妙的身姿,余光扫过秋白道长口中的小宋大人。 呸!小白脸就是招女人喜欢。 他眸光转暗! 等他将那千年何首乌精捉到,陛下一定会为他赐下荣华富贵,到时,他官袍加身,兜里有真金白银,这女人是要多少有多少。 其他三人和他也有同样的想法。 卓天杰低声道:“老大,到时我要讨两个婆娘,左边搂一个,右边搂一个,想想都快活。” 关子嘘他:“两个哪里够哟!” 几个衙役说笑着排遣着等待的焦虑。 …… 宋延年看向何苗苗,安慰道。 “没事的,等雪停了,你的家人就该找来了。” 何苗苗一愣,随即想起了这小宋大人先前的说辞,她低声应了一声。 第249节 “恩。” 宋延年将杯子烫了烫,滚烫的热水从壶嘴中倾泻而下,不一会儿就斟满了整个水杯。 宋延年:“姑娘,给。” 何苗苗接过水杯,轻声道,“谢谢。” 这一声谢谢,可不是单单谢一杯热水,还有谢这小宋大人的救命掩护之恩。 她低头看手中的瓷杯,热水的温度通过陶瓷杯子,将她冰凉的手煨热,一直警惕绷着的心,更是难得的放松了一些。 …… 水壶比较小,倒完自己和何姑娘的那一杯后,里头并没有剩多少了,宋延年看向秋白道长,他正在和玉阳吃着烤熟的番薯。 玉阳年纪小,他吃得很香,小脸上粘了一些黄黄的番薯肉,鼻尖和面颊边还有一些黑灰。 宋延年莞尔一笑。 小妖精就是可爱。 他晃了晃茶壶,里头还有一些,应该能够倒满一杯水。 宋延年拎着水壶走了过来。 “道长要喝水吗?” 秋白道长抬头看了一眼,他点了点头,“多谢小宋大人了。” 玉阳连忙伸手去掏秋白道长的宽袖,宽袍看过去空空荡荡的,他却硬是从里头摸出了两个青花瓷碗。 “多谢小宋大人。” 宋延年愣了下,他晃了晃水壶,带着歉意对玉阳道。 “我这只差不多只有一杯水了,小道长等等,我再去帮你们烧一些。” 玉阳并不介意,他将水先奉到秋白道长面前,便揣着自己的水杯跑到宋延年那边的火堆坐着,等着水开。 何苗苗有些紧张,她将小脸埋得更深了。 玉阳见宋延年的眼神时不时的瞟向自家师父的袖子,里头满满的好奇,他不由得又是得意又是自豪。 “小宋大人很好奇吧。” 宋延年点头。 “难道,这就是袖里乾坤?” 玉阳点头如捣蒜,“是是,小宋大人真是见多识广。” 宋延年笑道:“没有没有,就是多看了几本志怪话本罢了。” 他说完一脸的欣羡,“唉,要是我也有这个就好了。” 玉阳为难了。 这好像有些困难,他都还没有呢。 …… 秋白道人听着这一大一小也能聊得好好的,不禁有些好笑。 宋延年动了动柴火,让火堆燃烧的更旺一些,他侧耳玉阳讲话,时不时的应和几句。 “啊!你们要找的千年灵药都成精了啊?” 玉阳点头:“是啊,我们到冀城的时候,它已经被抓住了,听说还是一位背着大葫芦的姐姐呢。” 何苗苗木着脸:…… 玉阳是个小话痨,他手舞足蹈的将场景在宋延年面前演示了一遍。 “我们到的时候,满地都是黑狗血……臭死了,那姐姐我们也没有看到,就看到了一个像人一样的茎块,满身是狗血,它想钻到地里逃跑,喏,是那个伯伯,他一把抓住了根须,力气大得很,直接将它从地里拔了出来。” 玉阳看了一眼,见那边没有注意,便小小声的抱怨。 “太粗鲁了。” 师父赶到的时候,眼睛都瞪圆了,看着那一地的碎须,说那位姐姐的道行都损失了许多。 …… 何苗苗恨恨的又往火里塞了一根木柴。 她无声的咒骂,“王八羔子,忘恩负义,迟早将你们烧了。” 木头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一缕缕烟雾随着热量向外散发。 玉阳喝了一口水,将最后一口的番薯吞到肚子里,他摸了摸肚子,里头热乎乎的,舒服极了。 秋白道人呼唤小道童。 “玉阳,回来了。” 小道童皱了皱鼻子,做出一个无奈的动作。 “小宋大人,我得回去了,唉,我这师父粘人得紧,一刻都离不得我呢。” 宋延年笑道,“快去吧,你还小,要跟紧师父,外头坏人太多啦。” 玉阳点头,“师父也这么说。” …… 雪慢慢的小了,到了夜里时,乌云散尽,幽蓝的天空中甚至挂起了一轮圆月。 银色的月光洒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积雪覆盖住绿树,放眼过去,世界一片洁白静谧,破庙中的这点温暖火光,让人的心灵更加的踏实。 宋延年扼腕,这种时候打坐吸收月之精华,简直不要太美。 他羡慕的看了破庙外打坐的秋白道人一眼。 在他的眼中,点点月光如同小精灵一般缠绕在秋白道人周身,莹光将他包裹,他的道袍被牵引,无风却也微微飘动。 卓天杰不甘心的看了一眼外头,怂恿卓鹏生。 “老大,雪停了,咱们去找那千年灵药吧,万一它逃了怎么办?” 卓鹏生也有点意动。 关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搓了搓眼角因为困意而涌现的泪水。 “头,倒也不用这么赶吧,咱们都还没怎么睡呢,困死了。” 卓天杰用手点着他的头,恨铁不成钢:“睡什么睡,你这懒货!这荣华富贵都要跑了,你怎么还能睡得着?” 他上下打量了关子一眼,眼睛里有着蔑视。 “都说矮个男人心大,我看呐,果不其然。” 关子将拳头捏紧,“你!” 卓鹏生不耐烦了,他敲了卓天杰一个脑崩,斥责道。 “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这是内斗的时候吗?给你关子哥道歉。” 有卓鹏生压着,卓天杰屈辱的开口。 “关子哥对不起,是我一时情急失言了。” 关子冷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别来!我可受不住。” 卓鹏生:“不过,天杰说得也有道理,这夜长梦多的,咱们一行人的富贵可都系在那妖精身上。” 要是原先没有过这场机遇,他们倒是也不想,各个老老实实的每日上值散值,偶尔沽点小酒,同僚间侃侃大牛,聊聊哪家的风流韵事,羡慕下那些投胎在好人家的公子哥儿。 再唾骂几声贼老天,这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但现在不同,他们曾经抓住了这场泼天的富贵。 卓鹏生眼睛里放出凶光,他慢慢握紧拳头,练武人精悍的骨节嘣嘣的发响。 “这老道要是不行,咱们还是用咱们的老办法。” 卓天杰,“大哥你是说……” 卓鹏生从行囊里翻出水袋,他拧开一点,里头便有一股血腥味飘出。 他的目光扫过其他几人,发狠道。 “我是不管这妖精最后是有千年道行还是百年道行了,我只知道,抓不住她,咱们是一根毛都捞不到……” 其他几个衙役沉默的从卓鹏生的行囊里,各自拿过了一袋黑狗血。 显然都是赞成的。 …… 在卓鹏生拧开水囊的那一刻,在旁边闭眼休息的宋延年便睁开了眼。 他微微皱眉。 目光看向何苗苗,只见她脸上无声的淌着泪,袍子下的身子也在微微颤抖,显然是怕的很。 宋延年往火堆里又添了一根柴,声音传到何苗苗耳中。 “别怕。” 他的目光落在这些衙役身上,无声的叹了口气。 狗乃是至阳之畜,十二地支中,狗对应的是戌,戌时正逢黑夜扩散,是华灯初上之时。 是以,狗能够看到黑暗中的阴物,守护一家之宅,五行中狗属土,土克水,水属阴,因此,戌土克阴邪。 浑身毛发皆黑的黑狗狗血,威力更是霸道。 然而,道人取这黑狗血也是有规矩的。 一般来说,道人应该和黑狗以物换其血,以小刀割其后脚,取一小碗,辅以道法……哪里像这几个衙役一样,观这水囊,这是杀了好几条黑狗吧。 血腥中都带着一股怨。 狗儿护家,又有看家保家之说,这些衙役,没有遇到事还好说,要是遇到了事,那恶果是一股脑的叠加而来。 …… 第250节 几个衙役坐不住了,他们将行囊简单的收拾了一番,又往肚里吃些干粮,配点热水,卓鹏生便去寻秋白道长。 “道长,雪停了,咱们去寻那千年灵药吧。” 秋白道长睁开眼,他敛息扬了扬拂尘,“也罢,老道便陪你们走这一遭。” 宋延年见秋白道长用灵韵点亮符灵。 那一张张的寻踪符嗖的一下从众人手中溜出,黄纸朱砂的符箓散发着幽幽黄光,轻轻飘飘的悬浮在半空中。 它们滴溜溜的转个不停。 何苗苗的一颗心也绷得紧紧的。 最后,符灵化作一个箭,箭头直指东北方向。 何苗苗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她看了旁边的宋延年一眼,目露感激。 东北方向,正是她将红布丢下的方向。 要是没有了这小宋大人的帮忙,她可没办法将头上的红盖布摘掉,她就算一时逃脱,自由也不过是一个雪夜。 雪停了,他们顺着寻踪符,最后还是能够将她捉到的。 秋白道长对宋延年扬了扬拂尘,开口道。 “小宋大人此去,一路保重。” 宋延年拱手:“道长保重。” 他的目光落在玉阳身上,笑道,“小道长也保重。” 他顿了顿,对玉阳道。 “在外头要跟紧师父了。” 卓鹏生催促:“道长,该出发了。” 玉阳一边走,一边回头冲宋延年挥手,他转头拉了拉秋白道人的衣袖,认真道。 “师父,我喜欢小宋大人。” 秋白道长:“嗯?是不是看小宋大人好看呀?” “不是呢,小宋大人身上的气息好好闻哦,师父身上也好闻,不过师父你已经五天没有洗澡啦。” 秋白道人哈哈的笑了起来,“等到了客栈,师父好好的洗洗,不然师父唯一的小徒弟就被别人拐走了。” 玉阳扑进秋白道人身上,让他宽大的道袍将自己盖住,他依恋道。 “才不会!” …… 宋延年目送着这一行人走远,破庙门口的那顶小竹轿也一同被抬走了。 他转头,目光落在何苗苗身上。 “何姑娘,你要去哪里?” 何苗苗摇头,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 她之前都是走到哪里,药丸卖到哪里,从来没有过固定的居所。 她微微张嘴,一个葫芦从她口中吐出,葫芦见风就涨,很快便由原先的纽扣大变为了一个半人高的大葫芦。 她从大葫芦里掏出白瓷瓶,很快,白瓷瓶便在地上摆得满满当当的。 何苗苗最后掏了下大葫芦,摊手道。 “没有了,这是我之前炼的药,你买过的,都在这里了,送给你。” 宋延年看着地上几乎要堆叠起来的白瓷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么多啊。” 何苗苗拍了拍自己的大黄葫芦,将辫子往后甩了甩,撇嘴道。 “原先还有更多,不过都被那些没心肝的人用掉了。” 宋延年看何苗苗,何苗苗将自己的被抓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她一直居无定所,前几个月便来到这冀城。 “冀城东清县的三洋村闹疫病,那儿好多人肚子里长小虫子了,肚子大得就像是倒扣的簸箕,跟女人怀胎似的,有这么大,吓人得很。”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自己的肚子。 宋延年:“虫子?” 说到虫子,他便想起了蛊毒。 “难道是蛊?” …… 第139章 何苗苗有些疑惑:“蛊?”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蛊,我没有见过。” “那些就是虫子啊,原先是眼睛难以看到的虫卵,虫卵落入肚子,人的血肉精气滋养着它们……得了养分后,它们一条条破卵而出,很快便长大了。” 宋延年:听着又像是寄生虫? 何苗苗继续道。 “被这些虫子寄生的多是男子,女子很少,三洋村里只有一个病患是女子。” “卓鹏生一行人追捕犯人时,恰好经过那三洋村,不知道怎么的,也染了这虫疫。” 虫子在他们的肚子里长大,他们的肚皮自然而然的也被撑大…… 男子突然肚大,看过去邪异异常,附近的人都避他们如蛇蝎,他们自己也苦不堪言。 “这肚子长到这么大后,却不伤人性命,最多就是营养不够充足,看过去面色有些发青发白,还有,大肚怪累人的,形容还有些不雅观。” “其他的倒也没什么。” 宋延年:…… 当然累人了,这么大一个肚子,躺平睡觉都做不到。 何苗苗经过东清县,正好撞上了卓鹏生的婆娘抱着孩子在院子外头恸哭,院子里头,卓鹏生也抱着肚子在那里掉眼泪。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到了那种境地,哭出来起码心里会舒坦一点。 她一时好奇便上前几步,随口问了几句,然后便将自己的药丸子递了两瓶过去。 “我是千年何首乌嘛,这药丸子解毒又润肠,他那婆娘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治,一咬牙就将药丸子给卓鹏生用上了。” “这几粒药下肚,他们抱着肚子疼的死去活来的,他婆娘便抓着我不肯让我走了,还骂我庸医害人。” 何苗苗气愤:“我还不想走呢,他婆娘那时还没给我药钱。” 她对自己的药可是信任得很。 果不其然,这几人吃了药之后,疼痛不过是两柱香的时间,时间一到,他们便爬摸的跑进了茅房。 经过一阵响臭震天,各个软着腿脚,互相搀扶着出来。 “他们屙了大虫子。”何苗苗点头强调,“真的好大条,我看了一眼都吓到了。” “这么大。”何苗苗左看右看,最后指着一根三指粗的小木棍说道,“大虫拉出来的时候还没死呢,粉粉红红的,一节节的还会蠕动。” 宋延年:…… 倒也不必形容得如此生动。 他快不能直视粉红这个词了。 …… 何苗苗没有注意到宋延年的表情,她继续道。 “不过,他们将这些虫子屙出来后,肚子便扁下去了。” “这几人瘸着脚热情的将我挽留下来,说要好好的谢我,我想着还有一个三洋村的村民受这番苦,便跟着他们去了三洋村,想去售药行医。” 说到这里,何苗苗愤恨不已。 三洋村里确实有几个人肚子里长了这些怪虫子,她的药不够用了,那天,她找村民要了一间空屋,关门炼药。 “他们屙出来的虫子还活了好一会儿,霸道得很,我怕它们还有卵在人的肚子里残留,便割了自己一小截的头发丢到药炉里。” 她的头发是她的道行所在,离了她的身体,不一会儿就会变成何首乌。 这一幕让来拿药的卓天杰给看到了。 “他姥姥通灵,他小时候在姥姥家住过一段时间,听过许多故事,当下就认出我是草木成精。” “他拿了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还一直拿眼偷看我,我那时也没有多想。” 她在外头敲梆子卖药丸,平日里瞧她的人多了去了,她哪里会在意这小小的打量。 后来,卓天杰和卓鹏生一说,卓鹏生心生贪念,原先就有些心动的卓天杰瞬间就顺水推舟了。 何苗苗耸肩:“后面的事你也知道啦……” “他们传讯云京,本来是要等道人来了再动手的,但那时我想走,他们怕有意外,便私自用黑狗血泼我。” 何苗苗想想自己损失的那些道行,眼泪都下来了。 宋延年见她拿着帕子轻拭泪珠,侧头看向破庙的窗棂外,不过是初雪,便下得足足一尺深,入目皆是一片白雪覆盖。 上天虽然不言,却将点点记在功德簿上……原来这场初雪,还真是上天为这何首乌精下的,只为了替她寻那一线生机。 …… 何苗苗收敛了情绪,将最后一滴眼泪擦干净,就又是那个爽利的山野姑娘了,她催促宋延年。 “你快将这些药瓶子收了吧,他们走了,我也该走了,回头再碰上就不好了。” 第251节 宋延年拱手:“那在下便多谢姑娘赠药了。” 话落,他挥了挥衣袖,宽大的袖袍拂过地面,只见一阵白光亮起,地上的瓶子瞬间不见。 显然,他用的也是袖里乾坤。 …… 何苗苗看了他的袖子一眼,撇嘴。 人类就是会撒谎,就算是恩人也一样,方才和那小道童聊天,他还一副羡慕老道袖里乾坤的模样,她差点都信以为真了。 宋延年抖了抖袖摆,侧头问何苗苗。 “何姑娘要往哪里走?” 何苗苗顿住了动作,好半晌,她才低头道。 “我想回山里了。” 但就这么回去,又觉得自己灰溜溜的。 何苗苗咬着唇,分外的不甘心。 她小声的嘟囔道,“我们那山头偏僻的很,除了几只小精怪,什么都没有。” 她喜欢热闹,喜欢赚钱,喜欢听铜板在袋子砰砰砰的脆响,当然还喜欢银子白花花的闪眼。 当然,最喜欢的是别人喊她一声神医! “我可是千年何首乌精,何首乌生来就是要给人治百病的,我这样又能卖药又能赚钱,自给自足,多好啊。” 宋延年:…… 这薅自己羊毛的做法似曾相识啊,他迟疑了下,开口道。 “你要不要去源山?” 何苗苗抬头看宋延年,如秋水般的桃花眼里涌现一丝疑惑。 “源山?在哪里?” 也许是受了这场大难,她的脸色有些惨白,但这无损她的美貌,眼前这张小脸精致中又带着一股山林的野性和洒脱。 宋延年忍着良心的痛,继续道。 “恩,乐亭的小源山,我的故乡就在那片山脉下。” “那地方虽然不是很富裕,却也不会穷苦,源山的精怪也多,之前托我采买药丸的就是源山的黄鼠狼精。” 他顿了顿,继续道,“他和你一样爱热闹,也热爱做生意。” 他将黄员外的事迹说了一遍,最后道。 “上次我在皇城的书肆里,都看到了他做的笔,那笔老值钱了。” 何苗苗听到这黄鼠狼精都混成了一方大地主,又是惊叹又是羡慕。 嘤嘤,她何时也能这般啊。 宋延年:“你要去看看吗?” 何苗苗想了想,点头,“可以啊。” 反正她也没有地方去,她准备先去源山修养一段时间,然后再炼些药。 何苗苗握拳,她一定要将生意做大做强,以后再也不要走街串巷的卖药了,她不要再当铃医,她要做药柜行的掌柜。 她也要像黄鼠狼精那样,把生意做到云京去! 宋延年:“……好志气。” “你的葫芦给我下。” 何苗苗有些诧异,却还是二话不说的将葫芦递了过去。 “给!” 宋延年从书笈中拿出一只狼毫,一粒东珠大的朱砂被他捏在手中。 只见他两指微微用力,一股气韵震荡,东珠似的朱砂瞬间化为尘糜,朱砂似流沙一般的落入下方的青花瓷盏中。 备好朱砂,宋延年掐了一个手诀,随着他的手诀,一股天地灵韵如流水般的被牵引了过来。 宋延年看了一眼,诧异的发现其中夹杂着雪花的清灵气息,更加的纯也更加的剔透。 莹白的灵韵轻柔的将朱砂包裹了起来,点点朱砂妆点了这一片的莹白,染上了艳丽的红。 最后,红光随着狼毫的挥洒,化为一道道繁复而不冗杂的符文,绘满整个大黄葫芦。 随着他最后一笔的勾勒,整片符文漾起柔和又绯红的光晕,红光一闪而过,须臾又归于平静。 大黄葫芦滴溜溜的不断的变小,最后变成一个玉挂饰般大。 宋延年掌心托着它,将它递到何苗苗面前。 “给。” “有了这,一般人就看不出你的真身了,就算是黑狗血泼到身上,这符文也能替你挡上一时,不过,你自己一个人在外头,万事还是要多加小心。” 何苗苗接过,她上下的打量着这葫芦,却不见方才的符文。 另一边,宋延年已经拿出笔墨和纸张,他给黄员外写了一封信,里头交代了让他带何苗苗去小玉兰那儿。 宋延年将书信折好,放入信封中封好,将它递给了何苗苗。 “这也一起收下吧,你到了乐亭县城,可以打听下卖狼毫笔的黄员外,找到他后,你就将信给他,让他带你去找小玉兰。” “哦,小玉兰是一株玉兰树,去年我去看过它了,现在已经长高了这么多。” 宋延年比了个高度,一脸的欢喜。 何苗苗:……这老父亲般欣慰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宋延年:“你修养的时候可以在玉兰树附近扎根,那方的山脉适合你们这些草木精。” 他那时可是好好的替玉兰找了个新家。 那片山脉曲折逶迤如蛇,顶部却起伏若波,是典型的水星峰山脉。 五行中水生木,他可是在那片山脉中堪舆了灵韵最浓郁的地方,将小玉兰种下的。 何苗苗肃容,郑重的道谢。 “多谢小宋大人!大恩大德,何苗苗永不相忘。” 宋延年摆手:“不用客气。” 要是黄员外给力,他们还能是亲家呢。 亲家之间可不兴这么客套的。 宋延年目送着何苗苗的背影远去,直到最后一丝白色衣袂消失在白雪的另一头,他才转身继续朝西南方向走去。 亲家公,人已经送过去了,剩下的就靠自己了哈~ …… 却说另一边。 黄色的符箓滴溜溜的在前头指着方向,黄光朱砂朝前飞,卓鹏生等人抬着小竹轿,大步的跟在后头。 秋白道长牵着玉阳坠在后头。 玉阳走得有些累,两条小腿都迈不动了,他呼呼的喘着气给自己鼓劲儿。 秋白道长低头一看,轻声道。 “累了吧,累了也不和师父说,傻瓜。” 他的拂尘尾梢轻轻拂过玉阳的膝盖,又扬了起来,收到手肘间。 玉阳觉得脚步一轻,脚下似有一阵清风托举着他,一点都不累,还暖呼呼的,他抬头喊道。 “师父~” 秋白道长对上玉阳那亮晶晶又感动的眼睛,微微一笑。 玉阳:“师父最好了!” …… 积雪松软又深,有的地方甚至没过小腿,除了秋白道人和玉阳,其他四人走得有些艰难,好在黄符在前头一直指引着方向,他们倒是不需要自己找路。 又走了半个时辰,半空中的黄符停住了动作,滴溜溜的在原地打着转。 卓鹏生精神一凛,他朝后大吼了一声,招呼众人道。 “快快,大家伙儿都跟上,那妖精就在前面。” 卓天杰和卓天禄丢了手中的竹轿,拔脚就往黄符的方向跑去。 卓鹏生跑得最快,他最先来到了黄符指引的地方,蹲地,赤着手去刨雪堆。 黄符完成了使命符光便散去了,黄纸飘落雪地上,一阵风吹来,卷走了这些黄纸。 “看到了!真的在这里。” 当看到那一抹红时,卓鹏生大喜,当下嚎了一句。 他冲后头的秋白道人招呼道。 “快快,道长快来。” 他一边说,一边迫不及待的将雪往旁边挖,不过片刻,他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东西呢?!” 卓鹏生不敢置信? 他捏着空荡荡的红盖布,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他左翻右翻的看着这块红布,就是不见何首乌。 “道长?”卓鹏生铁青着脸看向秋白道长。 卓天杰等人还不相信,一个个趴在地上刨雪,直接将这一片的积雪刨得乱七八糟的。 第252节 秋白道长扬了扬拂尘,叹道。 “天意啊。” 卓鹏生不甘愿,“道长,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秋白道长掐指算了算,摇头道。 “天机被掩盖。” 这是连老天都不帮忙。 他的目光落在玉阳身上,玉阳正抬头看着他。 罢罢罢,草木开智修行不易,他也不愿意捉这样的精怪炼丹,实在是有伤天和。 这千年何首乌精跑了便跑了吧。 卓鹏生几人却不肯善罢甘休。 “道长真的不肯施以援手?” 秋白道长:“非是不愿,而是我不能,贫道能力有限。” 卓天杰:“大哥,和他说什么废话?我看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咱们明明可以将这千年灵药抱在身上走过这段路,是他非说要用什么小竹轿!” “呸!小竹轿有屁用!” “要不是他的话,咱们这妖精还跑不了!” 卓天禄:“对,大哥,天杰说得有道理。” 关子也一脸怀疑的打量了秋白道长几眼。 “道长,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秋白道人任由这些人发泄怒气,在他们说完后,叹了一声。 “多说无益,恕贫道法力微薄,帮不上大家忙了。” 听到秋白道人的话,卓鹏生伸手摸了摸腰间,那里挂着满满一袋的狗血,他恨恨的呸了一声,招呼身后的同伴。 “走!咱们不求人,我们哥几个自己找,我就不信了,我们抓得住这妖精一次,还能抓不住第二次吗?” …… 几个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雪夜中。 秋白道长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眉头微锁。 玉阳抬头问秋白道长。 “师父,咱们要回云京了吗?” 秋白道长摸了摸他的脑袋,问道。 “玉阳想回去了?” 玉阳点头,“我上次炼的那炉丹药没有成功,我想回去继续炼一炉,这次我一定行的,我都想好了。” 秋白道长:“好好,那咱们就回去吧。” 两人朝云京的方向走去。 玉阳摸了摸自己的小屁股,皱着眉头道。 “师父,咱们可以不坐马车吗?马车颠得我的屁股好痛啊,你带着我走好不好呀,就像以前从山上下来的时候一样,多快啊。” 秋白道长:“那是缩地成寸。” 玉阳:“对对,就是这个,走嘛,这样回京城就快了呀。” …… 两天后,秋白道人带着玉阳回到了云京。 他简单的洗漱后,便往宫中向老皇帝禀告。 …… “什么,跑了?” 老皇帝听说那千年灵药跑了,指着秋白道长的脸,气得差点说不出话了。 “你,你……师兄,嗐!你得把我气死喽。” 秋白道长捻了捻胡子,不是太在意的扬了扬拂尘。 “师弟,这开了智的灵药,炼化起来也是有伤天和的。” 老皇帝:…… 呸!又不是他来炼化,管他伤不伤天和! 秋白道长看了他一眼,继续添了一句话。 “当然,服用的人也是一样的。” “何首乌精逃跑,说明咱们和她的缘分还不够,师弟啊,你就不要太过牵挂了,仔细思念成疾,那样就不美了。” 老皇帝不说话。 屁的思念成疾!思念成疾是这样用的吗? 秋白道长:“再说了,就是没有它,师兄也能为你炼制好药啊,你自己摸着心口说说,难道师兄的灵药不好吗?” 老皇帝恨得咬牙,却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不好。 好半晌,他才平复了心情,开口道。 “师兄的药自然是极好的,就是太过清心寡欲了。”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将那口郁气吐了出来,开口道。 “师兄你是不知道,后宫的美人都对朕有诸多怨言了,朕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秋白道长:…… 他看了眼老皇帝的白发,心道这是药用得还不够狠啊! 他苦口婆心,“陛下,仙人去人欲方能得大道,您去了一分人欲,便得一分天理,清心寡欲是好事,后宫的美人该为陛下高兴才对。” “陛下您自己说说,是不是近来精神好了许多?” 老皇帝:…… 是久违的神清气爽啊! 太师已经进言,想让他恢复原先的七日一次大朝会。 …… 秋白道长也不和老皇帝多掰扯,直接考较起他之前布置的功课。 “业精于勤荒于嬉,这修道一事也是如此……” 老皇帝摆手:“看了看了,不论是《通玄真经》还是《庚桑子》,朕都看了。” 秋白道长老怀慰藉,“那就好。” 秋白道长替老皇帝把了把脉,见一切正常,和老皇帝闲聊道。 “陛下,您怎么将小宋大人派去善昌县了?贫道先前和你说过了……” 老皇帝抬手,直接打断了秋白道长的话。 “师兄说的话朕都记着,这宋大人是紫微星的贤臣命格,这我也都知道。” 他示意孔公公将卷宗找出来。 片刻后,孔公公便捧着一卷发黄的卷宗来到秋白道长面前。 “道长请。” 秋白道长翻开卷宗,快速的看了一遍。 这是多年前的卷宗了,讲的是巨龟妖物河中作乱的事,在卷宗的最后头,笔墨寥寥的写了几个生还的名字,小宋大人俨然在其中。 秋白道人阖上卷宗没有说话。 老皇帝:“与其让朕和小宋大人互相猜忌,君臣情谊不断的被消磨,还不如让小宋大人外放。” 等再过几年,他的实干磨炼出来了,新任的君王再下令将他调回,千里马被伯乐相中,又是一场君恩。 老皇帝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口,但秋白道长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他长叹一声,开口道。 “国家的事,陛下您比贫道懂,贫道还是替您炼炼丹,将一些道经吧,陛下放心,您的寿数还长着呢。” …… 等出了宫门,秋白道长的目光落在下马碑处的马车上,他陡然回神。 这,这小宋大人是什么时候出京的? 他算了算时间,眉头紧锁。 不对啊,这个时间出京,就算是快马的脚程,他也不应该在螟蛉山附近碰到这小宋大人啊。 秋白道人心中一惊! 除非,小宋大人用的也是缩地成寸的道法! 就像是突然拨开了迷雾,秋白道长眼前的迷障散去,他恍惚间记起,玉阳曾经在他身边说过,这小宋大人身上的气息十分好闻。 那时,他还以为是玉阳这孩子和人家聊得好,才这么说的。 现在看来,这是小妖精对气息敏锐啊。 秋白道长扬了扬拂尘,喟叹。 看走眼了看走眼了。 …… 第253节 第140章 雪后,大地披上了白毯子,放眼过去,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第二日太阳出来了,阳光洒在洁白的雪地上,将螟蛉山这一片的山脉,照得恍若仙人之境。 宋延年继续往前,渐渐的,积雪的地方少了,他又走出了几里路,雪只剩下薄薄的一层,显然昨日那场大雪没有影响到这边。 此时接近午时,太阳当空照着,势弱的薄雪有些化了,满是泥土的地面开始湿泞。 黑的泥,黄的土,白的雪……混杂在一起,显得肮脏又黏腻。 如果说螟蛉山是仙人之境,那么这方土地便是人间。 前方一棵枯树,一只橘绒蓝背尖嘴的鸟儿站在枯树的一条枯枝上,鸟儿小而机灵的眼睛正四处张望着。 “啾啾啾。” “小家伙过来。” 宋延年伸出手,鸟儿扑棱着翅膀从枯枝上飞了过来,停在了他的手背上。 “真乖,小家伙我问你件事,这片山脉还要走多远啊。” 宋延年摸了摸鸟儿的羽背,鸟儿温热的温度在手心里出来,又温软又脆弱。 “啾啾啾~” 宋延年一边听一边点头,“好,我知道了,多谢你啊。” “这儿好冷啊,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听到这句话,鸟儿扑棱起翅膀就要飞走,宋延年一把抓住它的小爪子,笑道,“哎,不跟就不跟,别这么急着走啊。” 他翻了个手,掌心里便出现了几粒草籽。 “来,请你吃啊,算是谢礼。” 鸟儿盯着草籽,过了小半天才轻轻的啄了一粒,它也不吃,就这样衔着这一粒的草籽,趁着宋延年一时不备,翅膀一振便飞上了天。 宋延年抬头看向天空,鸟儿飞得又高又快,不过是片刻时间,便已经消失在视野里。 “啊!这么嫌弃啊。” 他低头看了手中的草籽一会儿,这才将它们往地上一丢。 不是他的问题! 一定是草籽不够美味。 一张剪纸从他的袖口悠悠荡荡的飘出,剪纸落地随风长,一阵白光过去,地上凭空出现了一只毛驴。 “咴咴~” 宋延年一跃坐上毛驴,他撸了撸毛驴的鬃发,催促的道。 “走吧,那只漂亮的小鸟说了,前面就有一个村庄,咱们去那边再问个路。” …… 午时,正是家家户户用膳之时。 袅袅的炊烟从发黑的烟囱里飘出,三三两两的孩子呼朋唤友的招呼着伙伴回家吃饭。 “走喽,吃饭去喽。” “二娃,咱们吃完饭再出来玩啊,这次不能带着你的傻瓜妹妹了。” “……” “她可烦人了。” “就是就是,下午的游戏不能带着她,不然我们也不和你玩了。” 二娃有些不开心,他黑着脸反驳:“妮妮她不傻,她只是反应慢了一点,我阿娘说了,等她长大后就好了。” “她很乖的。” “嘘,听你瞎说。”其他几个小伙伴一边说一边跑,听到二娃的话还回过头做了下鬼脸。 “略略略,二娃你别管妮妮啦,她养不住的,我娘说了,你家一定是得罪了螟蛉娘娘,你娘才一直生傻瓜。” 关键是生了还养不住,这些年二娃他娘隔年就大肚子,有的时候是年年大肚子,结果家里还不是只有二娃和妮妮两个。 听到小伙伴这话,二娃气得不行,他握紧了拳头,捡起地上的一块大石头,奋力扔到几个小孩的脚下。 “快滚!我不和你们玩了。” 几个小孩看着石头在地上翻滚,也有些生气,“二娃,你!” 其中一个大点的孩子将人拉扯了回来,他看了二娃和傻妮妮一眼,回头对身边的几个小孩道。 “走啦走啦,爷奶等着咱们吃饭呢。” 几个小孩一想,也是,闹起来自己要挨大人揍,锅里的饭还要被家里人吃完了。 到时屁股又疼,肚子又饿,多不值得啊。 “呸!二娃,我暂时先放你一马,等我吃完饭以后,咱们再来一战!” 众小孩:“呸呸呸!” 二娃奋力的呸了回去。 一时间,村子路口口水齐飞,没有一片土地是干净的。 势众的几个娃娃以人数众多的优势,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村中的老大招手,“孩儿们,咱们走。” …… 大小不平的萝卜头腿脚利索,很快就跑进了村子,各个不见踪迹。 二娃恨恨的擦了擦自己的脸,他走到旁边牵起妮妮的手,开口道。 “妹妹走,咱们不跟他们玩了,下午哥哥陪你在家里玩,好不好啊。” “走啦!” 被他牵起的小妹生得粉雕玉砌,只可惜那一双眼睛却有些木,被二娃牵起手,又被二娃催了一声,这才慢吞吞的抬脚。 …… “哎!是二娃和妮妮,二娃等等。” 一边拖着小妹一边擦脸的二娃听到声音回头。 “姥姥?” “您怎么来了?” 二娃看了一眼满头银丝的老太太,有些诧异,随即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她旁边的男子身上。 哇,真是一个好看的大哥哥! 宋延年牵着毛驴:“你好啊。” 二娃有些局促,他连忙将鼻子上的两管鼻涕吸溜回去,有些害羞的小声开口。 “你也好。” 谢老太:“哎呦,瞧你这孩子埋汰的,来姥姥这里,姥姥帮你擦擦。”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条素帕子。 “来啊,愣着干嘛,自己拿去啊。” 二娃拖着小妹妮妮走了过去,他抬起手想用袖子擦,目光落在旁边这好看的大哥哥身上,又硬生生的将那句不用憋了回去。 在这么好看的人面前,他也想给自己攒点面子。 二娃接过谢老太手中的帕子,“谢谢姥姥。” 谢老太有些不习惯,“哎,你这皮猴,今日怎么这么客气。” 二娃:…… 姥姥,外人面前,好歹给他留点面子吧。 他拿眼偷看旁边的大哥哥,宋延年的目光看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对碰,宋延年笑了笑。 二娃一个脸红。 他连忙转头,看着老太身下的毛驴,诧异道。 “姥姥,你家里买毛驴了?” 谢老太摆手:“哪呢?姥姥穷着呢,毛驴是旁边这位小宋公子的,说起来还得多谢小宋公子,要不是他,你姥姥我这次非得去了半条老命。” 二娃连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谢老太:“嗐,甭提了,我一早就到村子外头了,结果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唉,年纪大的人就是这么不中用,这一跤跌得我啊,痛死了,怎么样都站不起来。” “我在那里喊了老半天,都没有人出来。” 二娃急的不行,“那姥姥你没事吧,我回去叫爹喊大夫。” 宋延年唤住这孩子。 “二娃别急,你姥姥没事,我方才替她看过了,脚崴了,回去用药油推推就好了。” 谢老太也连忙开口。 “是啊二娃,小宋公子看过以后,姥姥感觉好多了。” 她动了动脚,继续道,“都没那么疼了。” 二娃郑重的抱拳,“多谢宋公子。” 宋延年见他年纪虽小,却很是有一股江湖人洒脱的豪气。 他也回了礼,“客气客气。” 二娃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边,那儿一个竹篮子,上头用一块四方的红布盖着,篮子简陋,和这小宋公子通身的气质并不搭。 第254节 宋延年顺着他的目光,将视线落在自己的右手,他拎起竹篮,笑道。 “这是你姥姥的竹篮,我帮她提着。” 二娃:就说嘛! 谢老太见到这篮子,想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连忙开口问道。 “二娃,你娘怎么样了?肚子里的娃娃生下来了没?” 二娃摇了摇头,“没呢,我奶奶说没这么快,应该还要几天。” 谢老太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唉,还没有生下来啊。” 宋延年侧头看她,只见她皱着眉,满是岁月风霜的脸上有着愁苦和担忧,那是一个老母亲对女儿的牵挂。 “谢婆婆,我送你过去吧。” 他转头看二娃,问道,“你家在哪里,你姥姥腿崴了,我让毛驴送她一程,少走一些路总是好的。” 谢老太不断的道谢,热情的邀请宋延年。 “一会儿到我了闺女那儿,小宋公子也歇歇脚啊,老太我给你做一碗蛋茶吃,可香可好喝了。” 二娃不断的点头,帮腔道。 “是啊,小宋公子,我姥姥泡的蛋茶可好喝了,一会儿让我姥姥给您做,保准您喝了一碗,还会想喝第二碗。” 说完,他夸张的呑咽了下口水,表情馋的厉害。 宋延年一手牵着毛驴,一手拎着满篮子的鸡蛋,他将鸡蛋提起一些,笑着道。 “我可不敢吃太多,这是你家姥姥给你娘补身子的。” 二娃拖着妮妮走在前头,毛驴得哒得哒的踩在黄泥地上,走过几栋篱笆院子,又过绕过了一条河,二娃指着一排的白毛杨,开口道。 “小宋公子,穿过这白毛杨,就能看到我家了,您再走走,很快就到了。” 宋延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此时天寒,白毛杨的树叶早已经落光,只有光秃秃的枝干插在一片黄泥地里。 白毛杨的树干有些惨白,寒风吹吼着野鬼的调子,枯枝摇摇摆摆,青天白日下,也有着一股恐怖的气息。 “嘻嘻~” 二娃手边的女童妮妮突兀的笑了一声,风将她的声音吹得有些散,但众人还是听到了。 二娃拉了拉她的手,欢喜道。 “哎呀,妮妮笑了呀,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谢老太也有些欢喜,她笑得老脸都要皲裂。 “好好好,我都和大妮说了不要急,这妮妮只要养住了,迟早会开智的。” 二娃:“是是,娘就是太心急了。” 显然,谢老太口中的大妮便是二娃的娘亲。 那边妮妮笑完一声,就又是一副木木的模样,浑然不知自己方才的一声轻笑,便是牵动了两个人欢喜的心神。 宋延年看了一眼妮妮,开口道。 “走吧。” 这丫头是个安静又干净的女娃娃,只是她身上的气息十分古怪。 说她是人,却无人的魂。 刚刚让旁边这一老一少欢喜的笑声,也不过是过路的游魂,一时兴起撞入这具无主的躯壳中,作弄似的笑了一声又无趣的飘走了。 …… 因为妮妮的一声笑,二娃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他牵着妮妮的手一蹦一跳的。 穿过了这片白毛杨,便到了二娃的家。 二娃回头:“小宋公子,我家到了。” 他说完转头跑进屋里去喊大人。 “爹,娘,姥姥来了。” 宋延年牵着毛驴走进篱笆墙。 这栋房子建得有一定时间了,下头是黄土砖,上面是木质的,岁月在木头上留下了坑坑洼洼的痕迹,看过去有几分老旧。 “你姥姥来啦?在哪里?” 屋内传出一道女声,接着就走出了一个妇人。 妇人挺着高耸的肚子,因为肚子太大,她走得有些慢,手中还拿着一个锅铲,显然二娃喊人的时候,她正在灶间做菜。 “娘!”苗凤看到她娘有些惊喜,待看到她坐着的毛驴时,又是一惊。 “娘你怎么了?可是摔着了?” 自己的家事自己知道,她娘家比这婆家还要穷,她娘哪里有钱买毛驴。 就是借的也不可能,三洋村别的不出名,就一个穷字最出名。 别人家就是有毛驴,那也舍不得将它借给她娘啊,毛驴驮人不费劲儿啊? 苗凤问完就往外头走。 谢老太见苗凤走得这般快,连忙开口:“慢点慢点,你走慢一点,昨儿下了雪,这路还滑得很,你身子重还是要小心一点。” 苗凤不在意的摆手:“没事没事,今儿一早二娃他爹就铲了雪了,院子这路不滑。” 她走到谢老太面前,看着她崴到的脚,心疼道。 “哎,这么冷的天您来干嘛呀,您瞧这,脚都崴肿了。” 谢老太看着她的肚子,小声道,“你都要生了,我这不是不放心嘛!” 苗凤摸了摸肚子,青白的脸上闪过痛苦,还有一丝悲惧。 “娘……” 要是这个孩子还是个傻的,她真的要疯了。 …… 宋延年将鸡蛋篮子递给旁边的二娃,“给你,可以拿得来吗?” 二娃点头。 听到声音,苗凤这才分出心神看向宋延年。 “这是?” 谢老太连忙介绍道,“这是小宋公子,我跌在村子外头,多亏了小宋公子路过,他心好,扶着我上毛驴,还将我送过来了,凤啊,一会儿可得好好的招待人家。” 宋延年:“婆婆客气了,举手之劳。” 谢老太:“嗐,您的举手之劳可帮了我的大忙,小宋公子,这就是我那大妮,苗凤。” 宋延年:“大嫂子好。” 苗凤:“你好你好,方才多谢您了。” 她一边交代二娃去喊人,一边指引着宋延年往客房方向走。 宋延年牵着大毛驴过去了,二娃的爹被二娃拖了过来,他是一个沉默老实话不多的汉子,看到丈母娘的腿脚不利索,当下就伸出手来搀扶。 安顿好后,谢老太拄着一个木棍子去灶间,准备为宋延年泡一碗蛋茶。 宋延年连忙制止:“婆婆不用客气,我喝点清水就好了。” 谢老太不依了,“说好的蛋茶就是蛋茶,哪里有反悔的道理。” 苗凤:“二娃快去帮忙啊。” 二娃:“哎!” …… 宋延年坐在堂屋里等待。 农家一般都将堂屋修得很大,因为堂屋聚气,是聚财富和运势的地方,这常家也是如此,这间堂屋比起其他的几个房间,明显来得更宽敞一些。 “好喽,蛋茶来喽。” 谢老太拄着拐杖从堂屋的大门进来了,她身后跟着二娃,二娃手中拿着个茶托,上头是几碗的蛋茶。 二娃:“小宋公子,我给您端了两碗,您快喝,可好喝了。” 宋延年好笑,“一碗就够啦。” 二娃转头招呼旁边的父亲和小妹。 “爹,妮妮,姥姥也给你们泡了一碗,咱们快吃吧。” 苗凤看着因为宋延年不要而剩下的最后一碗蛋茶,有些眼馋。 宋延年见状,连忙将这碗蛋茶推了过去,“你喝吧,我一碗就够了。” 苗凤还没有说话,谢老太不赞同了,她将苗凤伸出的手拍开,数落道。 “多大了还嘴馋,你肚子里还怀着娃娃呢,这蛋茶蛋茶,虽然是蛋汤,里头可还有一个茶字,这怀着娃娃可不兴喝茶的。” 苗凤摸了摸肚子,讪笑,“是哦。” “唉,我现在就想着它快些出来,出来后我就能吃娘做的蛋茶了,馋死我了。” 谢老太见闺女和外孙这么捧场,心里得意得不行,不过,她也没有忘记唠叨。 “生出来也不能吃,你还得奶娃娃呢。” …… 宋延年捧着茶碗,疑惑的又看了一眼苗凤的肚子,然后去看她的面相。 奇怪,明明就是独子的子女宫面相。 他正想说话,外头一阵喊声。 第255节 “苗凤,苗凤,老常媳妇~” 苗凤看了一眼众人,开口道,“你们先喝,是村里的胖婶找我了,我出去看看。” 说完,她便手扶着腰走出去了。 …… “唉。” 谢老太看着自家闺女的背影,长长的叹了口气,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她转回头恰好碰上了宋延年的目光,谢老太招呼道,“小宋公子快喝啊,这蛋茶就得趁热吃,凉了就有些腥,那样就不好喝了。” 二娃在旁边拼命的点头,“是是是。” 宋延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吃得急,蛋茶还冒着热气他也不怕,咕噜噜的几口喝下肚,嘴角粘着一圈的蛋渍。 他也不嫌弃,抬起手就要擦嘴。 宋延年:…… 那袖口可还有一层的鼻涕膏子呢。 他递过一条帕子,“给。” 二娃不好意思的笑了下:“嘿嘿。” 谢老太见到这一幕,不断的摇头,她小声的嘀咕道。 “真不知道你娘怎么教你的,这么大了还这么埋汰,我以前可没有这样子教她。” 二娃擦完嘴后,看着手中的帕子,一时觉得也不好还给这小宋公子,便将它塞到了自己的衣兜里。 他听到自家姥姥这话,满不在乎的开口道。 “姥姥,我娘是女娃,我是男娃,这男娃女娃本来就不一样啊,男娃就得养的粗糙一点,女孩子可以娇气一点,你看咱们妮妮,她不就很干净。” “我娘还是可以的。” 说道后头,他也跟着嘀咕了一句,“再说了,娘一年到晚都在生小娃娃,自己都累得很,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哟。” 他砸砸嘴,能将他和妮妮养这么大,已经很好了。 听到二娃的话,宋延年停了手中的茶盏。 蛋茶的茶汤很香,蛋液搅拌的均匀起泡,滚烫的茶水热腾腾的冲入,蛋液凝固成细碎的蛋花。 出茶的最后,再搁上一勺适当的白糖,茶面上再搁一片碧绿的艾叶,如此一来,蛋茶甜腻中带着一丝茶的清雅。 虽然只是乡间见客小食,却也颇有滋味。 但是,此时宋延年已经没有了慢慢品尝的心思了。 “一年到头生小娃娃?”他转头看二娃和妮妮,眼里有着困惑。 这常家实在太奇怪了。 谢老太叹了口气,她将妮妮拉过,抱在怀里亲昵的揉了揉她的细嫩的发顶,有一些无奈的叹道。 “唉,我这闺女命苦,她好生养是好生养,就是孩子都立不住。” 要知道,她闺女嫁来常家的第一年就生下了一对双胎,村子里哪户人家不羡慕? 那时她连鸡蛋都是给闺女备两份的,但是好景不长,那两娃娃长大一点后,家里人便看出来了,这两个娃娃不好,他们眼睛没有神…… 还不待家里人慌乱伤心,这两个娃娃便自己去了。 隔年苗凤又有了二娃,好在二娃是个好的,也皮实,顺顺利利的长大了现在。 谢老太摸了摸妮妮细嫩又光滑的面皮,浑浊的眼里有着怜惜。 “小宋公子也看出来了吧,妮妮这孩子她不大正常。” 宋延年点头:“没有神魂。” 谢老太:“是,这丫头就像是缺了魂一样。” “我这闺女也不知道是招惹了哪路神仙,年年怀,隔年怀,这肚子是没停的大,生下来的孩子却是有问题,到现在只养住了二娃和妮妮。” 宋延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外头,苗凤正撑着腰和一个胖妇人说话,背影都透着疲惫…… 谢老太:“也不知道这一胎又是怎么样。” …… 第141章 谢老太的声音惆怅又难掩担忧,细听里头还有几分俱意,她的视线落在坐在下首的汉子常山身上,也就是二娃的爹,目光恨恨。 呸! 就是这个杀胚管不住裤带子! 常山注意到了老丈母娘的目光,他嗫嚅的动了动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低下头的模样看过去有几分可怜和委屈。 谢老太看得更是生气了,她恨恨的别过脑袋,不想看到这闹心的玩意儿。 一个大男人做出这种作态,跟个狗熊似的,呸! “小宋公子,不瞒你说,我啊,听到她又怀上的消息后,就没有一天开心过,天天在家里愁得哟,欸……” 她将视线看向院子里的苗凤,眼里也是带着气怒和恨铁不成钢。 这样怀,身体都不能要了,明明只是二十多岁的闺女,现在看过去就像四十多岁,脸还这么青这么白,常年没有一丝血色。 “这些娃娃就像是吸血虫一样吸着我这闺女的身子。” 常山见谢老太埋怨苗凤,担心苗凤回来的时候看出了老太太的气怒,心里伤怀,不由得辩解道。 “娘,你别生凤儿的气,我们也不想的,就这么一次就怀上了,我们……嗐!”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都已经不敢了,真的。 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抱着头,用力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谢老太一个呸含在嘴巴里,怎么样也吐不出来,夫妻两个睡一个被窝,哪里能不想哟,又不是圣人。 她眼里有泪花涌出,拿出一方帕子不住的擦眼泪,伤心的开口。 “这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哟。” 宋延年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堵得慌。 …… 苗凤进屋来了。 她看了一眼众人,发现堂屋里气氛有些低沉,不由得诧异道。 “娘,你这是怎么了?” 瞧那眼睛红红的,怎么还哭上了? “是不是脚疼的厉害?我让相公给您叫个大夫去。” “不用不用,我这脚没那么疼了,方才还能走几步。”谢老太抽了抽鼻子,扯出一抹笑,状若无事道,“我们在聊天呢,你这邻居找你啥事啊。” 苗凤不相信没事,她将视线看向自家的汉子常山,张嘴无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常山苦笑了一下,却也没有解释,只是将她的注意支开,他看了看院子外头,指着胖婶道。 “真没事呢,胖婶找你什么事啊?快去忙吧,她还在院子里等着你呢,忙去吧,不好叫别人多等,娘这里有我呢。” 苗凤刮了他一眼,“神神秘秘的。” 不过,常山说的也对,外头的邻居还在等她,她连忙转身进屋去拿针线,将那针线篮子拿了出来去找胖婶。 …… 宋延年凝神看着她的肚子,里头一团血气不断的长大,母体的精血在供养着它,它有着人的形状,却无人的神魂。 他将目光看向谢老太,开口道。 “谢婆婆,你以前有见过大嫂子这样的情况吗?” 谢老太想要摇头,宋延年又继续道,“或者是妮妮这样的?你再好好想想。” 妮妮没有魂,但是他发现了,这家人是真的不着急,他们笃定着妮妮长大后就会好起来。 谢老太愣住了,“啊,这……” 她想了想这才开口,“是有这样的情况,大妮她堂姐也是妮妮这样的。” 大妮的堂姐叫作苗灵,虽然取了个灵,但她从小却是一个木美人,除了吃喝拉撒,其他都要别人帮忙。 “那时候我都替他们家发愁,但那姑娘木木愣愣的长到了八岁,有一天掉到河里,被人救上来后就开了窍。” 谢老太摸了摸妮妮细软的头发,笑眯眯的安慰道,“咱们妮妮不怕,好好的吃饭吃肉,长到差不多了,也能和姨姨一样开窍呢。” 她说着这句话,目光看向宋延年和二娃,寻求认可道。 “你看她刚才不就笑了嘛!不着急的。” 二娃点头如捣蒜,他有些兴奋的朝常山开口。 “是是是,爹,妮妮刚才在白毛杨那里笑了,声音可好听了。” 听到儿子这话,常山也很欢喜,他搓着一双厚茧的手,目露欣喜的看向谢老太身边的小丫头,连连应道。 “是嘛!好好好,咱们妮妮真棒!” 才四五岁的小女童木木愣愣的没有说话,但众人显然已经不再愁苦了。 看到这一幕,宋延年都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他转头看向妮妮。 人由母体孕育肉体,同时肉胎聚灵。 第256节 附形之灵为魄,附气之灵为魂,三魂七魄在肉胎成长之时,便一同的聚气聚灵,魂魄汇聚齐全,则肉胎降生…… 然而,这妮妮的身体里根本就没有魂魄。 就连苗凤肚子里的那团血肉,也是没有一丝魂灵的气息。按理来说不应该啊,她都快生了,胎里的魂魄就算还没聚齐,也不该无一丝气息。 想到这,宋延年伸手一番,一个漾着莹白光晕的龟壳便出现在了他的掌心上。 谢老太惊讶了,她忍不住站了起来。 “这,小宋公子……” 宋延年让她坐下:“谢婆婆莫慌,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就替大嫂子卜上一卦。” “啊……好好,老太我多谢小宋公子了。” 谢老太见他手中凭空翻出一个龟壳,那龟壳上的光晕一看就不是平凡之物,她便知道自己这不单单是遇到了贵人,还遇上了高人。 当下忙不迭的应下了。 她又快又清晰的将苗凤的生辰八字说了一遍,宋延年看向院子中的苗凤,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谢老太:“小宋公子意外吧,我家大妮其实年纪不大,就是这几年怀孩子怀得多了,这身子垮了,人憔悴了才显得老了一些。” 宋延年摇头:“不是。” 他不是因为这个诧异的。 这苗凤的命格居然意外的不错,是流水生生不息的命格。 他沉吟了下,这才开口。 “大嫂子的八字四柱,年柱为壬子,月柱为癸辰,日柱为乙亥,时柱为丁子……四柱中壬癸亥子俱全又五行属水,水生智,有智则灵巧……” “大嫂子是个心思灵巧之人。” 谢老太拍腿:“对对,我家大妮从小心思就灵巧,手上的针线活也好。” 她瞥了一眼常山,他正坐立不安,巴巴看这边。 巧妇伴拙夫,真是便宜这傻大个了。 …… 常山着急:“小宋公子,啊,不不,大师,我那婆娘为何年年怀孩子,明明我们都很小心了。” “而且,孩子生下来都不好,是不是我们冲撞了什么?是祖坟吗?可是我也找人看过坟了,都说没有问题啊。” 常山说到后头,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眼里都有了泪花。 宋延年摇头:“虽然我没有看过你家的祖坟,但我想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阴宅不稳,阳宅也是有表现的。 常家这屋子的气息还是很纯正的。 常山哽咽的点头,“哎!” 他也是这样想的,要真是祖坟的问题,没道理只有他这一脉有问题啊,祖宗明明都是葬在一起的。 宋延年卜了一卦,他看着龟壳上的卦象,面色有些沉。 艮下坎上,艮在下为山,坎为水在上,山上有水,但水却被山阻挡不能往下流,故而有难行之象。 而更糟糕的是苗凤五行属水,水难流拥堵为涝灾,依照卦象来看,苗凤这次恐有性命之祸。 谢老太探头看了过来,却什么也没有看懂,她着急的问道。 “小宋公子怎么样,卦象上说什么了。” 宋延年:“是蹇卦。” 谢老太惊呼:“蹇卦?!” 常山一个老爷们自然是不知道什么是蹇卦,但他看了看谢老太和这小宋公子的面色,也知道这个卦象不是很好,当下便急红了眼睛。 谢老太喃喃:“蹇卦……怎么会是蹇卦。” 她活到现在这么大年纪,平日里烧香拜佛从来没有少过,这蹇卦她还是知道的。 蹇卦,是下下卦。 而蹇本身就有跛足难行之意。 常山想问宋延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能烦着好像会懂一些的老丈母娘。 “娘,蹇卦怎么了。” 谢老太:“大雨倾地雪满天,路上行人苦又寒,拖泥带水费尽力,事不遂心且耐烦。” 宋延年点头:“是,这是蹇卦的解语。” 常山听完这话黑脸一白,眼睛也有些失神了。 虽然他听的不是很懂,但这这,又是雨又是雪的,一听就是不顺利得很。 谢老太转头看向宋延年,艰难的问道。 “小宋公子,是不是我家大妮这次要不好了?” 宋延年又看了一眼卦象。 上天从来不将事情做绝,这蹇卦还是有转机的。 谢老太拼命的想着之前听过的卦语,好半天才想起了一些,连忙开口道。 “小宋公子,事情还是有转机的是不是,我记得以前我们那边的道士说过,蹇卦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 “小宋公子路上和我说过,您要去那善昌县。” 善昌县就是在西南方向啊。 谢老太精神一震,她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宋延年,哀恸的求道。 “求求您,求求您帮忙救救我家大妮吧,老太婆给您磕头了。” 她说着就要往下跪。 宋延年连忙搀扶住谢老太,“谢婆婆不必如此,能帮忙的我一定帮忙啊。” 谢老太有些慌:“哎,好好,多谢您……” 常山看了一眼谢老太,喊了一声,“娘……” 谢老太还能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肯定是觉得自己太容易相信人了,哪里有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道理。 但他哪里明白自己的心慌。 她前几天就开始做梦,过身多年从来不托梦的老头子,这几天是天天入她的梦。 梦里他也不说话,就是看着自己一直掉眼泪。 自己在梦里急的要命,却什么话都问不清楚,最后自己提到大妮的时候,老头子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她也心慌了,当下就惊醒了过来。 这不,她算了算时间,大妮差不多就是这些日子要生孩子了。 这些年,因为大妮年年生,好一点的就是二娃出生的那一次是隔年生,关键是生了还养不住,她在三洋村里都忍不住的担忧。 …… 谢老太横了常山一眼,“你闭嘴,我心里有数。” 常山顿时坐了回去,这几年老让婆娘怀娃娃,他在老丈母娘面前可是气短得很。 宋延年看了常山一眼,开口道。 “大哥别怕,我不收钱财的。” 常山讪笑,就是要收,他这家里除了一应的大件家具,也没有银钱啊。 没钱可被骗,好像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常山也安心了下来。 二娃才八岁,但村子里的孩子早懂事,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一下就跪了下来,头磕得瓷实,宋延年拦都没拦住。 “小宋公子,求您救救我娘,二娃给您做牛做马了。” 宋延年:“不用不用。” 给他做牛做马做啥呀,他可是有驴子的人。 他的目光落在常山脸上的子女宫处,开口道。 “我方才也看了大嫂子的面相,你们的子女宫三阳位呈红色,命中只有一脉男息。”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是落在二娃的身上。 谢老太和常山也拿眼睛看二娃。 二娃懵懂,“只有我吗?” 谢老太也艰难的开口,“只有二娃一个孩子?” 宋延年点头。 他们夫妻的子女宫乱纹侵,乃是欠缺子息收义子的面相,有二娃,还是他们常家的风水不错,这才有了一脉的子息。 谢老太看了不言不语呆愣的妮妮一眼,又将目光看向院子外头。 苗凤正站在院子里头,她的脚下还放着一桶的衣物,显然是要晾晒的。 谢老太盯着苗凤的肚子,喃喃道:“那我这闺女……这些年怀的都是什么?” 这话一出,众人无端的心寒。 宋延年看了一眼妮妮,有些迟疑的摇头。 “人身而无魂,躯壳罢了。” 常山着急了,只有二娃一个子息? 那这一胎又要和之前一样了? 第257节 “大师,那现在怎么办啊。” 他婆娘的肚子那么大,这可是都要生了啊。 宋延年还没有说话,院子中的苗凤突然抱着肚子哀嚎了起来。 “哎哟,哎呀……好痛啊!” 众人一急,各个连忙站了起来。 常山更是三步并做两步走到了苗凤面前,他慌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 “凤啊,这是怎么了?” 苗凤抱着肚子,身子靠在常山身上,脸一下就更白了。 “当家的,我应该是要生了。” 才说完一句话,她面上便有了痛苦的表情,双脚也一软,人控制不住的歪了下去,常山连忙撑住她。 谢老太:“快快,先将凤儿抱到屋里去。” 常山听到这句话,立马将苗凤横抱了起来。 这一抱,他又是担心又是心酸,媳妇肚子这么大了,可是抱在手中的分量却不重。 心里杂思千万,他脚下动作却不慢,抱起苗凤就往自己屋中走去。 宋延年见谢老太腿脚抖得厉害,便扶着她跟在后头,也一起去了常山和苗凤的房间。 常山回头:“二娃,快快,帮爹一把。” 二娃连忙上前,他动作熟练的将床上的被子搬开,为他娘腾出位置。 宋延年打量了一眼这间屋子。 屋子不是很大,温暖的阳光从窗棂处透了进来,阳光洒在了这间屋子上,有些低矮的屋子一下就亮堂了起来。 整个房间的家什并不多,角落里摆了两个衣箱子,除此之外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及两张板凳。 桌子上放了个水瓶子,上头搁了一枝腊梅花,梅花花苞未开,看过去只是小小的一坨附在枝干上。 “我去喊奶奶回来。” 二娃机灵的跑出了屋子。 他奶奶会接生,先前的几胎也都是他奶奶帮忙接生下来的。 谢老太虽然急,却没有忘记方才小宋公子的话。 她抬头看了宋延年一眼,发现他的目光正在打量自家闺女的房间,连忙开口问道。 “小宋公子,是不是房子的风水不好?” 宋延年摇头。 他用飞宫九星法看了这房子,布局是没有问题的。 苗凤的肚子太疼了,她时不时的哀嚎了几声,等过了这阵痛,却又好似没事人一样。 谢老太怕宋延年不懂,连忙开口道。 “快生娃娃就是这样,痛是一阵阵的。” “嗯,我明白。”宋延年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椅子上的那床被子上。 被子是二娃将床铺腾空时,抱到椅子上的,显然这是苗凤和常山常盖的被褥。 随着苗凤这边的疼痛,被子里有常人看不见的光一闪而过。 宋延年:这是? …… 常山替苗凤垫上枕头,他看着她青白又冒汗的面庞,心里担心得厉害,转头目光便落在那床被子上,上前两步要将被子拿过来盖上。 宋延年抓住他的手腕,“等等。” 常山:“怎,怎么了。” 宋延年:“被子里有东西。” 常山的心一揪。 东西,什么东西? 谢老太当机立断,“山啊,将这床被子给我扔出去!” 宋延年没有拒绝。 常山连忙抱着被子,将它扔到了院子外头。 苗凤支棱着身子坐了起来,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会儿缓过劲儿来了,倒是有了一点精神。 她透过窗棂看向院子,虚弱的喊道。 “娘,相公,发生什么事了?” 宋延年出了房间,谢老太也出去了,常山担心苗凤的身子,就又返回了屋子。 他连忙上前扶住苗凤。 “你快躺下吧,没事的。” 话虽然这么说,但他的视线还是不住的往外偷瞄,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宋延年看着地上的棉被。 这应该是一床结婚的喜被,红底绿面,绿色的那一面绣着牡丹并蒂花,花茎细长,团团花开娇艳,朵朵都有不同的姿态。 或含苞待放,或娇艳盛开……每一朵花都是那般的活灵活现。 而在花朵的下头,片片绿叶点缀其中,让这一团娇艳的花朵,又有了一些清新淡雅。 可以看出绣被套的人手艺出色,且极度用心。 但在这用心下,又藏着血淋淋的险恶。 宋延年挥了下衣袖,一股灵韵之气化为利刃,直接将被子里头的棉胎裹挟而出,被套空荡荡的落在了院子的角落里。 谢老太看了一眼被套,随即又看向悬浮在半空中的棉胎。 显然,有问题的是这棉胎! “小宋公子,这……” 还不待她的话说完,只见棉胎四角立起,滴溜溜的转着,不大的棉胎里头,好几个东西鼓动,想要逃窜而出,却又被禁锢。 宋延年张口,厉声道:“疾!” 随着他的话落,灵光点点笼罩住棉胎,有些发黄的棉一点点的散开,似雪花般的簌簌落地。 如此一来,藏在棉胎里的东西便露出了真面目。 谢老太捂住嘴,“天呐!这是什么?” 棉花已经脱去,里头是六个人形的娃娃,每只娃娃也是棉花制成,不论是四肢还是肚子,都是扁扁的一层。 娃娃就这样立在半空中,朝她这个方向看过来,看过去邪异又可怖。 “嘻嘻嘻~” 孩童尖利的声音在谢老太耳朵旁边响起。 人形娃娃蜿蜒着扁扁的身子想要逃蹿,那姿态就像是风吹过的番布,簌簌的飘动。 柔软又无骨! 谢老太抖着手去捂耳朵,浑浊的眼里有着惧怕。 宋延年又扬了一下衣袖,将这些想要逃窜的娃娃困在了一起。 他转头问谢老太,“婆婆,大嫂子是不是生了五个孩子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二娃不能算在内。” 谢老太点头,“是是。” 她惊惧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六个娃娃中,有五个娃娃画了了眼睛,其中四个睁着眼睛,有一个眼睛半睁半闭。 最后那个娃娃面上一片空白,但是,一团黑气在眼睛的部位若隐若现。 宋延年指着还未长出眼睛的小娃娃,开口道。 “这个便是大嫂子腹内的孩子。” 他回头看了一眼屋内,透过窗棂,里头的苗凤正抱着肚子喊痛,随着她的痛喊,最后一个娃娃的脸上,眼睛的黑气更盛了。 显然,只要苗凤生下孩子,这个娃娃便也有了眼睛。 谢老太摇头:“不不,不能再让凤生了。” 她有种预感,这个孩子要是生了下来,她家凤的命也就没了。 宋延年点头,“是不能生了。” 再生,生机都要被这些娃娃给吸光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道书里也没有记载过这样的法门,一切只能依靠着本能行事。 宋延年让灵韵包裹住这具还未成气候的娃娃,木灵一点点的将其炼化。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在他的耳畔,婴儿啼哭声哭得让人揪心。 宋延年继续收力。 随着最后的一丝用力,木灵将这娃娃化去,原先诡异的娃娃变成一团光。 而另一边,随着娃娃的消失,苗凤的肚子也越来越小,最后扁平…… 原先还疼痛的苗凤一下就不痛了,她捂住自己的肚子,慌道。 “孩子呢,孩子……我的孩子生出来了?” 常山连忙搂住她,“凤不要急,不要急,现在没事了。” 第258节 他的目光看向外头的院子,眼里难掩惊惧。 尤其是那一个个飘在半空中的棉胎娃娃。 这都是什么东西啊! 宋延年将这只棉娃娃炼化成光晕,剔除里头的杂质,只剩下生机…… “疾!”随着他的手诀,生机唰的一下跳入窗棂,一股脑的钻进了苗凤的口中。 苗凤只觉得一股甘流突然从她口中涌入,她全身暖洋洋的,原先还疲惫不堪的四肢顿时有了力气。 “相公,我舒服了好多啊。” 宋延年伸手,一股灵韵朝剩下的五个娃娃震荡而去,其他五个娃娃顿时变小。 他手中一翻,一个白瓷瓶出现在他的掌心,五个小娃娃似烟气一般的滑入这瓶口。 宋延年用红塞将其塞住,转头问谢老太。 “这床被子哪里来的?” 苗凤身子还有些虚,但她已经能起身了,这时候在常山的搀扶下,走到了门口,她倚着门框看了过来,听到宋延年的问话,有些痛苦的叫了一声。 “娘!” 常山也握紧了拳头。 谢老太面皮一跳。 棉被哪里来的? 苗凤这床被子是她的陪嫁啊! 这是从苗家带出来的,是她送给闺女的陪嫁品。 这时,院子外头,二娃也拖着他的奶奶回来了。 “凤啊,你生了?” 老方氏的目光落在苗凤空劳劳的肚子上,一下就急了。 “孩子呢?孩子有没有好好的?” 常山悲愤的喊了一声,“娘,没有孩子!” 老方氏急了:“没有孩子?什么叫做没有孩子?” 虽然之前苗凤生的娃娃都没有养住,但是老方氏还是对她肚子里的这一胎期待得很。 不管怎么说,就算是傻娃娃,也是他们老方家的孩子啊。 常山指着被褥,愤怒道。 “这床被子有问题,之前的娃娃就是些妖怪,专门吸凤身上的精血。” “这是邪法!” 二娃和老方氏也将目光看向谢老太。 谁都知道,苗凤很宝贝自己的这床棉被。 因为它是娘家扯了两块好绸布,套了好棉,绣了好看的牡丹并蒂花…… 是她唯一值钱的陪嫁。 …… 第142章 (捉虫) 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谢老太身上。 怀疑的,痛苦的……犹豫的……谢老太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人的眼神也可以像刀。 直刺得人心寒。 她看着那一地的黄棉絮,要强了几十年的脸上出现了茫然,谢老太看向木门口,苗凤顶着一头稻草堆似的乱发,虚弱的扶在门框上。 目光正朝自己这边看来。 谢老太慌乱的摇头,“凤啊,不是娘……真的不是娘……你相信娘,娘怎么会做这种事!” 苗凤好似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她挪开目光,视线落在院子的被单上。 红底绿面,上面的牡丹并蒂花开得那么艳那么美,花儿晃得她眼睛都痛了,眼泪是簌簌的掉下来。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十来年的痛苦,居然是娘家那边带过来的,还是这么恶毒的一个邪法。 不论是谁干的,那人总归是她的亲人啊! …… 常山更是气得要死,这些年他可是被丈母娘压着骂了许多回了,整日灰头土脸,心虚气短的。 他学着谢老太的模样,用力的朝地上呸了一口。 “难怪这些年来,我老觉得后背又痛又重,敢情这么大一口黑锅,我常山一直替你们老苗家背着啊。” 可把他给背成驼子了! “今天你一定得我个说法!” 宋延年听到这句话,抬眼看了过去。 ……背是有些驼了,但不一定是黑锅太重,也可能是地里的农活太忙太累了。 他看了谢老太一眼,秉心道。 “应该不是谢婆婆。” 说实话,要不是有谢婆婆崴到脚了,他不会上常家,就更不会碰到苗凤,替她化了肚子里的最后这个娃娃。 “不关我娘的事!” 宋延年的话音刚刚落地,那边也苗凤回过神了,她听到常山的话,气怒的瞪了过去。 虽然还是虚弱,却是不客气的将常山撅了回去,“你怎么和我娘说话的,和娘道歉!” 常山没脸:“凤啊,我也是替你生气……我这是担心你……” 苗凤憋着心里的一口气:“合着就你担心我了,我娘就不担心了吗?” “你自己摸摸心肝想想,这些年我生娃娃,娘哪一回没有担心了?就是今天,没有娘带来小宋公子,我就得死了。” 她回头,视线落在谢老太满头的白发上,蹲地呜呜的哭了起来。 她难,她娘难道就容易吗? 哪一回她娘不是顶着哥哥嫂嫂的白眼,巴巴的将攒的鸡蛋和公鸡拎来。 她回回坐月子,她娘回回遭嫂嫂白眼。 做人咋这么难吶! 谢老太听到她的哭声受不住了,她上前两步抱住苗凤,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娘没事,是娘的大妮受苦了,娘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娘,我知道,肯定不关娘的事!” “娘可怜的大妮啊~” “娘~” …… 常山见这对母女抱着哭成一团,抹了把脸,重重的呼了口气。 得,就他一个人是坏人! 老方氏来得比较晚,没有将之前那诡异的一幕看到,心里的感觉也不如常山来得大,她扯了扯自家憨儿。 “走了走了,去给你媳妇和老丈母娘倒一杯茶。” 她转头看苗凤和谢老太,偷偷抹了下自己眼角的泪花。 她的小孙孙哦。 这十个月又是白盼喽! …… 谢老太将闺女从怀中扶了起来,伸出手摸了摸苗凤的脸,含糊的开口安慰。 “好啦,不哭不哭了,凤啊,你可不敢再哭了,你之前那也算怀娃娃生娃娃了……”她顿了顿继续道,“这坐小月子的人,就不能哭的,仔细以后落下病根子,见风就掉眼泪。” 苗凤感受到谢老太指腹粗糙的老茧,只觉得有些安心,她哽咽。 “不哭,娘我不哭。” 老方氏使唤二娃,“乖,扶你娘去屋里躺着。” 她看了一眼谢老太,心里轻啐。 老太婆,别以为她没听出来,方才那句话是特意说给她听的,就怕自己不给她闺女好好坐月子。 她看了苗凤一眼,又叹了一口气。 罢罢罢,瞧那脸又青又白的,就算是干活又能干多少? 还是歇着吧! 老方氏:“快去屋里歇着,有什么事情等一会儿再说,身体要紧!” …… 常家吵吵闹闹都是声音,宋延年弯腰捡起地上的被套,他随手抖了下,将它收在手中,跟着谢老太进了屋。 …… 堂屋里。 宋延年将被套递给常山,常山抖了抖手,不大敢接过去。 第259节 宋延年:“没事,这被套没有问题。” 常山讪笑了一声,犹豫着要不要伸手。 他心里还是有些怵,盖了多年的被套,在他眼中就像是会吃人的大妖怪。 “给我吧。”谢老太越过常山,将被套从宋延年书中接了过来,她抖了抖被套,将它折叠起来。 常山犹豫:“娘,咱们就不要它了吧。” 谢老太的手停顿了下,半晌开口道,“你们不要,我就带回去吧。” 她摩挲了下手中的被套,这是平阳的绸布,当初大妮嫁人,她和老头手头没什么银钱,那臭老头硬是省了两年的烟钱,这才攒下了扯布的银钱。 这贵的布就是好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摸过去还光滑着呢。 谢老太疲惫的呼了口气:“没事,我年纪这么大了,就算上头有邪法,总不能还叫我生娃娃吧,那成什么样了!” 常山无奈:“娘!” 宋延年:“没事没事,这绸布真的没问题,放心用吧。” 谢老太:“哎!” 宋延年将白瓷瓶拿出来搁在桌上,里头的棉胎娃娃还在炼化,他开口问道。 “谢婆婆,这床棉被是你们家陪送的?” 谢老太点头,她的心情此刻已经平复了许多,因此心平气和的应道。 “是,但是那怪娃娃真不是我们放的,老太我也不懂这些邪法,平日里顶多烧个香求个平安符,哪里懂这个。”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的白瓷瓶上,眼里闪过惊惧,好半晌才艰难的开口。 “妮妮也是其中一个吗?” 宋延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瓷瓶,点头。 “是,你刚才也看到了,总共六个娃娃,刚才未开眼的那只我已经炼化了,并且将生机还给了大嫂子。” “另外五个娃娃,睁眼的是之前没有养住的,最后那只半睁半闭的,便是妮妮。” 谢老太捂住心口,只觉得里头的心要迸出来一般。 她慌神又无措,“那现在怎么办啊。” “这……”宋延年也觉得棘手,他仔细的回忆了谢老太说过的话,问道。 “方才听您说过苗灵,她是怎么个情况?” 苗灵如果和妮妮是一样的情况,那谢老太的妯娌应该就是和大嫂子一样。 谢老太一边回忆一边说,“苗灵和妮妮一样,木木愣愣的就像是没有魂,八岁那年不小心栽到了河里,被人拎上来后便慢慢的开智了。” “而且她还聪明又灵巧,跟着村里的老嫂子学过一段时间针线活后,手上的针线活就比别人做的都好,她自己还敢想敢做,做出来的绣样我们都没有见过。” “很是为我那妯娌赚了一把钱。” “就连我家大妮,那手艺也是她教出来的,所以,大妮和她也亲厚得很。” 宋延年看向那床被套,问道,“这被套是苗灵绣的吗?” 谢老太还没有回答,就见苗凤在二娃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她接过宋延年的问话,回答道。 “是,是我和灵姐一起绣的。” 她回忆起那时的时光,觉得好似昨日一般,依然历历在目。 宋延年沉吟了下:“苗灵现在在哪里?” 苗凤吐了口浊气,半晌道。 “没了,我出嫁后回门,就听大伯母说她得了急症,人没了,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宋延年有些诧异却又觉得情理之中:“人没了?” 他的目光落在妮妮身上,想起方才白毛杨见到的那一幕,心里有了想法。 这苗灵和妮妮十有八九是一样的,都是无魂的躯壳,至于八岁后的开智,应该是有鬼魂附身了。 苗凤说起苗灵的死,还有两分伤怀,“是啊,人没得好突然。” 她就小苗灵一岁,打小就是玩在一起的,苗灵木木的时候,也是她领着玩耍的,苗灵就像是她的大娃娃一样,又乖又漂亮,她喜欢给苗灵梳头发穿衣服…… 等到苗灵开智后,她们的情谊也没有变化,甚至还更好,她的一手绣活就是苗灵手把手教出来的。 苗凤:“灵姐是个温柔的女子。” 她看了谢老太一眼,迟疑道。 “应该不是灵姐吧。” 再说了,她图啥啊,她人早就没了。 宋延年看着谢老太:“我们打那片白毛杨经过时,妮妮不是笑了一声吗?其实那不是妮妮在笑……” “是一个头上戴红花的女鬼捉弄了大家,她穿了下妮妮的身子……” 他伸手摸了摸妮妮的脑袋,入手温热而柔软。 怎么就没有魂呢。 宋延年想了想,继续:“唔,该怎么说呢?妮妮这样的情况,在鬼魂的眼里就像是一件漂亮的衣裳。” 但这件衣裳有些小,有些鬼魂对生的渴望,会让它忍受住这种束缚,将妮妮穿在身上,而有些鬼魂自由自在惯了,它觉得这衣裳有点紧,便离开了。 “方才那只戴红花的女鬼就是这般,她更喜欢自在,妮妮这衣裳紧了一些。” 这话一出,屋里的众人都惊吓住了。 青天白日的,他们无端的觉得背后发寒,好似屋内的温度都下来了许多度。 常山眼睛都直了:“我知道那戴红花的女鬼是谁了?” 他将视线看向老方氏,幽幽道,“娘,你还记得吗?村子里老东他过世的婆娘就爱戴一朵花。” 他小时候,她是个小妇人就爱戴一朵红花,就是前几年是老妇人的时候,也要戴一朵红花。 没想到,就是当了鬼,她还要再戴着一朵红花! 老方氏心里毛得厉害,这老东媳妇就是葬在白毛杨附近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不要插嘴,我们继续听大师说话。” 经这么一说,老方氏看向堂屋上座的宋延年,眼睛里有了敬畏。 这小宋公子虽然年轻,但手上是有真功夫的。 宋延年没有在意,他将目光看向苗凤,继续道。 “我想过去,这苗灵和妮妮应该是一样的,她不是开智了,而是有鬼魂附上了躯壳。” 宋延年推演了一番,问道。 “她过世的时候是不是十七岁了?” 苗凤和谢老太对视了一眼,两人稍微一想便点头了。 宋延年:“那应该就是了。” 他解释道,“天为九天,地为九洲,月行九道,日有九光……九可谓是极多,也是极限。” 天地之至数,始于一终于九。 “苗灵的躯壳毕竟不是她自己的身体,能够撑上九年已是极限,她平日里应该极为爱惜这具躯壳。” “虽然穿了苗灵这件衣裳,但内里终究还是鬼物,鬼喜阴惧阳,她应该比较喜欢夜里活动吧。” 苗凤和谢老太听到这里,脸又是一白。 谢老太:“是是,当初我还打趣她是姑娘家爱俏,怕晒黑了脸面皮肤,不像我家大妮这么皮。” 苗凤也跟着讷讷开口,“小宋公子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一些事。” “当初她家弟弟调皮,跑跳的时候无意中将她推倒在地,她掌心破了个小口,结果发了好大一通的怒火。” 明明平日里,灵姐很是温和的。 “那个伤口隔了好些天才消去……大伯母说她是瓷娃娃,我们后来也都很小心的让着她。” 宋延年:“你仔细的想想,你成亲的那段时间,苗灵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苗凤低着头回忆,好半晌她才抬头,一张脸白得吓人。 “我想起来了。” 谢老太心急,她连忙催道。 “什么什么,你想起什么了,快说啊。” 宋延年推了一盏清茶到谢老太面前,轻声道。 “婆婆莫急,咱们继续听大嫂子说便是了。” 苗凤眼里闪过痛苦、怀疑以及难以置信,她抖着手,好半天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爹给我买了绸布我很欢喜,绣活一个人赶不完,灵姐便主动来家里替我帮忙。” “那天,她和我闲聊,说我们俩处得这么好,我就要嫁人了,她很舍不得,说是想要以后还能一直再相处。” 苗凤白着唇,继续道。 “后来大伯母来了,大伯母对灵姐一直不亲密,还很凶,大伯母走了以后,灵姐面上很惆怅,我安慰了她几句,她说了一句话,我那时都没有想明白。” 宋延年侧耳继续听。 苗凤:“她说,要是我是她娘就好了。” 苗凤白着张脸,眼睛惊恐的看向宋延年。 “小宋大人,我那时不懂,我以为她是在开玩笑,便应下了。” 苗凤想起那时的场景。 她干脆又利落的应了一句好,还说她要是当娘亲的话,一定会给小丫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什么活都不用闺女干…… 那时,苗灵看了她好一会儿,问了一句:当真?咱们说好了哦。 第260节 她记得自己点头了。 苗灵便笑了,笑得好看又狡黠。 …… 想起那时的事,苗凤的又慌又急。 “小宋大人,是不是我应了灵姐……” 她的话还没有问完,宋延年轻轻点头。 “应该是,躯壳的破败,魂灵是有所察觉的,她应该是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你是她替自己物色的娘亲。” 拥有过苗灵这件衣裳,衣裳破败了,贪婪的鬼魂自然会想着要第二件。 看来,苗凤的大伯母生下苗灵这样的孩子,很可能并不是意外,苗灵应该是知道了一些什么,并且将这秘法用到了苗凤身上。 苗凤惊慌的四处张望。 她总觉得苗灵的魂好似下一秒就会蹿出来,最后,她将目光落在木楞的妮妮身上。 宋延年摸了摸妮妮的脑袋,轻声道。 “逃过一次,并不代表着就能够逃过第二次,我在这里,没有看到你们说的苗灵。” 这么久了,苗灵没有来上妮妮的身,很可能它已经没了。 宋延年看向谢老太,探究的问道,“谢婆婆,苗家祖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谢婆婆茫然:“没有吧。” 她们苗家要是有什么奇异的人或事,哪里还能像现在这么穷啊。 宋延年:“或许,你可以问一问苗灵的母亲。” 宋延年的话刚落,院子外头便传来一声高亢的女声。 “哎,大山媳妇你生了啊?这么快!” 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原来是方才借针线的胖婶来还针线篮子了。 她看向苗凤的肚子有着惊喜和意外。 “男娃还是女娃娃啊?哎,怎么这么快就下床了,小心以后身上各种痛。” 老方氏走了出去,上前接过胖婶儿手中的针线篮子,将她打发到院门口。 大家隔老远还听到了胖婶儿的喊声。 “大山媳妇,别忘记了你答应我的事啊,我这就回去抓两只大公鸡,再将我家小孙孙抱来,你帮我奶一下娃娃啊。” …… 听到这话,苗凤有些尴尬。 宋延年礼貌的将视线挪开。 谢老太:“凤啊,怎么回事?” 苗凤小声道:“虽然每次孩子都没有养住,但是我的奶水好,这胖婶家的媳妇没奶,她前些日子就和我说了,想让我帮忙喂她家的小孙子。” 方才借针线篮子也借口,主要还是磨着她说这件事的。 …… 隔老远的,宋延年还听到了老方氏和胖婶的说话声,胖婶是个大嗓门。 老方氏压低嗓子拒绝,“我儿媳妇这胎没留住,就不奶孩子了。” 胖婶:“啊!又没留住啊,好吧好吧,我回去再给我家小孙孙喂些米糊糊汤吧,唉……不然,你劝劝你家儿媳妇啊,我家可以付银子的,吃的营养我们也包了……让她奶我家娃娃一段时间吧。” 老方氏:“别磨她了,她正不好受着呢,你找村子里其他人啊,大连媳妇不也在奶娃娃……” “嗐……你家儿媳妇的奶水养人啊,以前她帮忙奶过斌子,你瞧他现在,长得多壮多好……” 声音已经越来越远,最后只有一些只言片语被风送来。 苗凤看了一眼小宋公子,总觉得在他面前说起这事,脸躁得慌。 宋延年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母亲奶水养大孩子,这本该是一件令人感动的事。 他看了众人一眼,发现大家都在尴尬,他也只好端起茶碗,装作不是太在意的样子。 苗凤轻吁了口气。 突然,谢老太拍了拍大腿,大声道。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大家听到她的声音都看了过去。 谢老太铁青着脸:“我们三洋村很穷,是因为我们那边的土地不行,地太干了会烧苗,但我们村子好些个村民家境还可以。” 宋延年侧过头,正好对上了谢老太的目光,老太浑浊的眼里有着怒火。 “他们家的婆娘都有在大户人家或者是乡间地主家做过奶娘。” 宋延年面上一怔,“奶娘?” 这和他们说的这事有什么关系? 谢老太点头,她回忆了一通,转头和苗凤说了那些人家的名字,苗凤一边听一边点头,“娘这么一说,我也有印象了,她们是都做过奶娘。” 她困惑,“但是娘,这和我这事有什么关系。” 谢老太面色发沉,“你还年轻所以不知道,他们家婆娘生下的那个孩子,就是当奶娘时的那个孩子,各个都没有养住。” 她原先也没有将这事放在心里。 毕竟这年头这光景,养不住一两个娃娃,是多么正常的事啊,就连大人,也有很多养不住自己的。 宋延年愣住了。 他记性好,一听便记住了,细数了下谢老太话里的名字,居然多达八九户人家。 “谢婆婆,你是说,他们家的婆娘和大嫂子一样?” 谢老太坐不住了,她恨得牙咬咬。 “是,一定是这样!不行,我得回去问我家大伯,这事他一定知道!这邪法他们一定知道!” 宋延年觉得荒唐。 为了当奶娘赚的那些银钱,而让自己的婆娘怀一个无魂的躯壳……然后夭折? 村子里的这些汉子是没有心肝吗? 他看向妮妮,不过,像这样无魂的躯壳,极少能够成长的。 苗凤白着脸,虽然自家娘亲的推测有些荒唐,但是她意外的相信了那么几分。 因为,她每一胎的奶水都特别的好,娃娃没了,她万分伤心,可是那奶水却半点不受影响。 除了二娃的那一次,二娃虽然健康,但她却没有奶水,她一直以为是自己伤怀第一胎双生子的离世,身体伤到了……” 苗凤悲愤:“娘~” 谢老太又坐了回去,嘴里喃喃着报应。 宋延年追问,“怎么了?” 谢老太:“我这下才发现,前段时间我们村子闹虫疫,一个个男人都大起了肚子,我发现这些男人就是我刚才说的那几户人家。” 宋延年惊讶了,“虫疫?” “婆婆是三洋村的啊!” 谢老太点头,她敬佩的看向宋延年。 “小宋公子厉害了,这都能算出来。” 宋延年:…… 不,不是的,他还没有这么厉害。 他只是听何首乌精说起这事。 原来,谢老太的村子,就是何首乌精割发熬药的村子啊。 “听说前段时间有一位神医经过你们的村子,她的药解了你们村子的虫疾。” 谢老太摇头,“不是神医,我听进城的乡亲们说了,是千年灵药成精,现在被衙役们抓住了,准备要供奉给陛下。” “唉,造孽哦,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就要被熬成药丸子了。” 宋延年挪开视线。 他好像又坏了老皇帝的好事了。 他的眼神闪了闪,捧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水,掩饰住眼中的心虚。 他真不是故意的! …… 谢老太怒气未歇,她越想越窝火,当下便起身要回三洋村去。 “凤啊,你好好歇着,娘回村子里将事情问清楚,一定不能让你吃这么大的亏!” 这时,宋延年放在桌上的白瓷瓶发出瓮瓮的震荡,里头好似有什么要破瓶而出。 宋延年看了过去,伸手将白瓷瓶拿了起来,瓷瓶停住了动静。 他凝神看向白瓷瓶,只见里头四只睁眼的棉胎娃娃已经被炼化,它们变成了一个个虫卵,此时,一只只虫子破壳振翅爬出。 它们的脑袋圆圆,顶上两只触角细长,腹部七节……腰腹细长…… 宋延年多看了几眼,思忖。 倒是有些像是蜾蠃。 他看向苗凤,如果说这些棉胎娃娃是蜾蠃,那么,苗凤便是螟蛉。 蜾蠃寄生卵胎于螟蛉,以螟蛉的精血促使其卵成长。 第261节 名为寄生,实则为捕食。 就是不知道三洋村的人,是怎么得到这秘法的。 宋延年跟着谢老太站了起来。 “婆婆,你的脚伤未好,我送你一程。”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也去村子里看看,是否还有大嫂子这样的情况。” 他看向妮妮,目光流露出惋惜。 虽然只是躯壳而没有神魂,但是如此像人的模样,真是让人看了既别扭又难受。 更何况,这常家人和苗凤,甚至谢老太都是将妮妮当做人一样的投入感情。 不单单宋延年这样想,苗凤和常山心里也百板不是滋味,苗凤将妮妮搂进怀里,眼泪簌簌的往下掉。 这就是她的孩子啊。 是她生的,她养大的。 她抬头,泪眼看向宋延年,请求道。 “小宋公子,我家妮妮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宋延年摇头,“在下道法贫瘠,实在是无能为力。” 这具身体无魂无魄,如果他替他们塞一个进去,岂不是又是一个苗灵? 谢老太也在抹眼泪,她想起方才见到的棉胎娃娃,最后那只眼睛已经半睁半闭,显然这妮妮的日子剩得不多了。 她劝道,“凤啊,不管有没有魂,咱们也养这么大了,就这样让孩子自自然然的时间到吧。” 苗凤点头,“娘,我知道的,我不会将气怒撒在孩子身上的。” 她说完,又是一阵落泪。 宋延年在妮妮身上留下一道符箓,待符光将妮妮笼罩,一点点黯淡,他这才开口。 “我在妮妮身上留了符,这样,外头的游魂就不能轻易上她的身体了。” 如若不然,妮妮于鬼魂而言,就是一件漂亮的衣裳。 鬼上了身,心有芥蒂的常家人就更是惧怕了。 他看了老方氏一眼,继续道。 “事已至此,就当是积一场阴德了。” 老方氏注意到宋延年的目光,心里顿时一凛,她连忙开口。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老常家不做丧良心的事。” 她看了妮妮一眼,重重的叹了口气。 一口饭还是不缺这丫头的。 宋延年牵着毛驴出来,他让谢老太坐上去,自己牵着毛驴走在前头,走出了一段路后,他回头劝常山和苗凤回去。 “走吧,就送到这里吧。” 二娃正牵着妮妮的手,他依依不舍的挥手。 宋延年挥手:“二娃和妮妮也再见。” 他最后看了苗凤一眼。 这一场的螟蛉假子,终究是对她的命数产生了影响,疾厄宫有损,然而福德宫势增,天地一饮一啄,皆有安排。 …… 螟蛉山脉,卓鹏生一行人还在搜寻着何首乌精的下落。 “老大快看快看,快看那女娃娃。” 卓天杰一脸兴奋的将脚从雪地里拔了起来,快速的朝卓鹏生这边跑来。 卓鹏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白茫茫的天地尽头,螟蛉山脉那一边,有一抹湛篮的身影出现。 他定睛一看,饶是自诩见多识广的卓鹏生,也有了片刻的失神。 来人生得极美,就像是山林里走出来的一只精灵。 只见她穿着一身湛蓝色的衣裙,黑长的头发半披散着,上头一根银色的发带随着风轻轻的飘扬…… 风吹乱了她的衣袂和碎发,似乎是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她手中的纸伞微微一扬,如水的目光朝这边看了过来。 这一刻,雪花簌簌,飘雪中,淡眉如秋水,冰肌伴清风…… 第143章 卓鹏生等人忍不住放轻了呼吸,唯恐呼吸重上一分,便会惊扰到这飘雪中的美人。 背对来人的卓天杰没有看到这一幕,他自然不受影响。 当然,就是看到了这一幕,心中只有富贵和权势的他,也是能够铁石心肠的。 卓天杰很快就来到卓鹏生的面前,他伸手推了推卓鹏生,寒风吹得鼻头红红,热气随着呼吸从口中喷出。 “老大,你瞧这丫头,这么冷的天,她还穿得这么薄,肯定不是人!” 卓鹏生凛然,他回过神来侧身看向卓天杰。 “不是人?”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碰,不同于卓鹏生的诧异,卓天杰的眼睛里都是狂热的火光,他用力的点了下头。 “是!” “你看她穿的衣裳,这一看就不是人。” 他们几个大老爷们,穿着厚袄厚靴在雪地里,都冻得浑身发僵,鼻头上的两管鼻涕更是控制不住的往下流,哪里像这个小娘们一样! 卓鹏生顺着卓天杰的手指方向看去。 山脉那边,来人手持素伞,她的袖口微微下滑,露出里头欺霜赛雪的皓腕,一条银光闪闪的手链乖巧的贴服在手腕间。 卓鹏生的喉结微微动了动,他的眼里有着惊艳。 “妖精啊。” “是吧!我就说一定是妖精。”卓天杰的目光扫过众人,随即压低了声音。 “老大,咱们不是还没有抓住何首乌精吗?这雪山里走出的美人,说不定就是千年雪莲之类的。” 他的声音很低,但里头却翻滚着贪婪和疯狂,他小时候听的故事真没白听。 “千年雪莲?”几人惊呼。 关子和卓天禄听到卓天杰的话,不约而同的去看自己的腰间,那里挂着满满一水囊的黑狗血。 关子握拳,目光炯炯的看向卓鹏生。 “老大,千年雪莲啊!咱们说什么都得干了!” 卓鹏生也捏紧了自己腰间的水囊,他的目光陡然发狠,瞥了一眼那蓝色的身影,阴恻恻的开口。 “好,咱们就给老皇帝再抓一个添头。” 关子喝彩:“不愧是大哥,大哥豪气!” 卓天禄拉了拉关子的袖子,不赞同的摇头。 “这么大声干嘛?人吓跑了怎么办。” 关子撇嘴,哪有这么容易就吓跑。 几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流,还没等他们商量好捕捉的策略,卓天禄一脸紧张的开口。 “老,老大,她过来了。” 卓鹏生的目光紧盯着来人,沉声道:“我知道,大家伙儿看我的眼色行事。” 众人目光对视了一眼,按耐住心头的狂热。 “是!” …… 石月心撑着一把油纸伞,踩着积雪朝几人走了过来。 她在几步远处停了下来,纸伞微微撑高,目光扫向卓鹏生等人,最后停留在卓鹏生的身上,笑吟吟的问道。 “请问,你们有看见一只小鸟吗?” “橘绒蓝背的,嘴巴有这么长,一脸机灵相。” 似乎是伞上的积雪有些沉手,她微微转了转手腕,伞面跟着轻轻一动,簌簌的雪花从她的面前掉落,模糊了一片视线。 石月心微微蹙眉,她看着落雪有些苦恼。 “这场雪来得突然,下雪天可真冷啊,我都怕我家那笨鸟冻坏了。” “你们瞧见它了吗?” …… 从石月心走过来开始,其他几人就秉着呼吸,绷紧后背,严阵以待了。 这会儿听到她的问话,没有一个人回答她的问题。 石月心也不急,她撑着伞笑吟吟的等着别人回话。 “没有!” “我们没有看见。” 终于,卓鹏生开口了,他盯着石月心的脸还有一些晃神。 不愧是美人,不论是浅笑还是皱眉,都是那般好看,这人好看不说,声音更是好听。 第262节 她的声音就像他上次去知府大人府上,听到知府家小姐弹的箜篌…… 叮叮咚咚的,空灵又悦耳。 卓天杰看到老大晃神,心里又急又恨铁不成钢,看向石月心的目光更加忌惮了。 妖精,这一定是个大妖精! …… 石月心自然是不知道这几人的所思所想,她有些失望。 “你们也没有看见啊。” “那打扰了。” 她说完越过众人往前走,显然是要继续去找小鸟了。 湛蓝的衣袂被风吹动,好似一湾湖水在雪地里流淌而过,卓鹏生几人侧身为石月心让出一条路。 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交错,卓鹏生微微点头。 就是现在! 看到卓鹏生的眼色,卓天杰和卓天禄将早就准备好的黑狗血朝石月心泼去。 刹那间,雪地里一片腥臭味。 …… 在卓家兄弟动手的那一刻,石月心就有了反应。 只听她的手腕微动,伞面微微朝下一挡,泼在半空中的黑狗血突兀的停住,就像是被什么牵引住了一般。 卓鹏生几人瞪大了眼睛,卓家兄弟忍不住后退了一小步。 …… 石月心的面庞从伞面后头露出。 她疑惑的看了一眼半空中的红黑血团,嫌恶的皱了下鼻子,俏丽的模样,可爱中带着几分娇憨。 “什么东西这么臭!我不喜欢,还是还给你们吧。” 随着她的一句不喜欢,血团倏忽的动了,全部倒扣向卓天杰和卓天禄,直接砸在了他们的脸上。 卓天杰、卓天禄被糊了满脸的黑狗血。 “呸呸呸!” 真臭真臭!他们连鼻腔和喉咙里都是血团。 “呕……” …… 卓鹏生侧头看了一眼卓天杰和卓天禄。 只见两人正在干呕,此时更是直接将脸埋在雪地里,显然是想用雪将脸洗干净。 他们对面的石月心笑得倒是欢快。 “好耶,两个狗熊洗脸,真是傻瓜!” …… 卓鹏生:不能再耽误了。 他将血囊丢给身后的关子,大喝一声,“关子跟上!” 话还未落,卓鹏生就朝石月心扑去,想要依靠体形和体力的差异,将石月心制服在身下,然后让关子往这妖精身上泼黑狗血。 关子也跟着低喝一声,“老大!” 他相信卓鹏生能将这小姑娘制服,不单单是因为卓鹏生人高马大,手上功夫出众,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的生辰八字是出了名的硬,身上更是有一股悍匪的气息。 府衙曾经遇到妖邪之事,也是他无畏的冲在第一人,最后毫发无伤还立了功劳。 面对卓鹏生的饿狼扑食,石月心沉下了一张俏脸,低声嘟囔。 “真扫兴。” 她微微动了动手腕,腕间那条银链上,一个铃铛状的吊坠突兀的叮铃铃响了起来。 铃声叮铃铃中带着嗡嗡嗡的声音,好像有无数带翅的虫子正在振翅,带着扑天盖世的气势。 正在洗脸的卓天杰愣住了。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猛然抬头,大声喊道。 “老大小心,蛊女,她是蛊女……”快跑啊! 然而已经迟了。 一道银光以肉眼几不可见的速度,倏忽的蹿了出来,精准的钻进了卓鹏生因为用力而狰狞的面庞。 从他的鼻孔里一钻而入。 石月心:…… 她看着卓鹏生,目露嫌恶。 真是委屈她家的小可爱了。 卓鹏生感觉有东西从他的鼻孔钻入,不过只这么一下就没有了感觉,速度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然而,这并不是错觉。 卓鹏生惊诧的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他的身子重重的砸在雪地里,发出扑通一声巨响。 他两只眼睛惊恐的转动,啊啊,救命。 接着,他便感觉到全身像是有无数只的虫子正在啃噬,又麻又痒又疼…… “咔嚓喀嚓……” 那是虫子在吃他的肉。 …… 冲在后头的关子吓住了,他急急的收住脚步。 石月心朝他走过来,关子后退,并且不断的摇头。 “不不不,不关我的事。” 石月心的目光落在他手心的两个水囊上,困惑道,“你不是打算泼我吗?怎么会不关你的事?” 关子连忙将手中的血囊往地上一丢,讪笑。 “没有没有!嘿嘿嘿!” 卓鹏生:…… 废物! 石月心点头,她似乎很单纯的相信了。 “原来你没有害我的心啊,很好很好。” 关子心中微微一松:“对对对。” 石月心眼眸一转,笑得有些不安好心。 “不过,我是姑娘家嘛,姑娘家力气比你们小呢,万一你们使坏,我是会吃亏的,我出门前姥姥特意交代我了,我们石家人什么都能吃,就是亏吃不得。” “所以,不好意思啦!” 她摇了摇手中的银链,银链叮铃铃的作响,又是一道银光从她手中飞了出来,钻进了关子的口鼻中。 最后,她连洗脸的卓家兄弟也没有放过。 石月心看了一眼卓家兄弟脸上的血渍,面上带上了一丝嫌弃。 “脏死了。” 也不知道这些人哪里找的,这血又腥又臭,还带着一股难闻的孽的气息。 石月心越过这几人继续往前。 卓鹏生感觉到自己能稍微动弹了,他忍着身上的疼痛,张了张嘴,声音又弱又虚。 “站住,你给我们喂了什么?” 石月心回眸,她灿然的笑了笑,“你兄弟刚才不是说了嘛!我是蛊女,喂的当然是蛊啦!” 卓鹏生心里不断的发寒,“蛊?什么是蛊?” 石月心上下打量了几眼这几人,直把他们看得发毛。 她困惑不解:“你们之前都中过蛊了,怎么还不知道什么是蛊呢?” “你们的肚子里还有小可爱们的虫卵呢。” 卓鹏生脑中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他失声道,“是你?” “三洋村的虫疾是你做的。” 石月心大大方方的承认,她颇为自豪的点头。 “是我!” “怎么样,它们可爱吗?” 她可是费了老鼻子劲儿,才培养出那些虫子的。 卓鹏生:“你好毒啊!” 不想,听到这话石月心并没有生气,她的脸上绽开了惊喜,连声问道。 “真的吗?我很恶毒吗?真是太棒了!” 她的姥姥一直嫌弃她不够恶毒,难得有人说自己恶毒,石月心想要多听几句。 她巴巴的看着卓鹏生,声音软软,“来来,再多说几句让我听听。” 卓鹏生呼吸一窒。 第263节 石月心见他不再开口,顿时觉得这人没趣极了,她丢下这几人继续朝前走。 …… 这时,天空中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 石月心抬头,惊喜的喊道,“小蓝?” 在众人的视线中,一只橘绒蓝背尖嘴的鸟儿以炮弹似的姿态朝少女冲了下来。 少女一手撑着纸伞,另一只素净的手朝前伸出,姣好的面容微抬,看向天空的目光满是期盼和欢喜。 雪地上清风微拂过,这一人一鸟,美得就似一副画。 鸟儿停在石月心手中,它抖了抖羽翅,将上头的雪花抖落。 石月心心疼不已:“哎呀,我的小蓝冻坏了吧。” 蓝鸟的尖嘴中吐出一粒草籽。 “啾啾啾~” 我的我的! 石月心捻起这粒草籽,诧异的开口,“这是什么?” “啾啾啾~” 一个好看的人送给我的,是我的! 石月心:“不能乱吃东西,万一肚子疼了怎么办。” 她翻手,手中出现了好几只爬虫,虫儿都还活着,但是却没有一只能爬出她的掌心。 蓝鸟扭头。 哼,不吃!生气了! 石月心好声好气的安抚道歉。 “是姐姐不对,你吃了姐姐的虫子,姐姐冲你生气,是姐姐不好。” “来来,这些都能吃,姐姐请你吃啊。” 蓝鸟小而机灵的眼睛滴溜溜的看着石月心。 石月心:“消消气,拜托拜托。” 蓝鸟:……哼! 它低头,尖嘴突突突的将石月心手中的虫子啄了个干净,然后张嘴打了个嗝儿。 “啾啾啾~” 哼!这次原谅你了。 …… 石月心见它将虫子吃了个干净,面上欢喜得不行,她亲呢的亲了亲鸟儿的脑门,不住的夸赞。 “真乖真乖。” 掌心里还剩最后一粒草籽,石月心随手一丢。 草籽而已,哪里有她的小虫子来得美味。 蓝鸟见到石月心的动作却生气了,它腾的飞了起来,细爪抓着她光滑的黑发,细长的尖嘴在她脑门上拼命的啄。 突突突! 不许丢! 石月心讨饶:“错了错了,姐姐错了。” 她眼里含着一泡泪,弯腰捡起地上的草籽。 呜呜,养鸟儿太难了。 …… 鸟儿抓着她的发丝,还在拼命的扑棱着翅膀。 石月心:“别抓别抓,姐姐帮你种起来,这样你不但有草籽吃,以后还能有果子吃,好不好嘛。” 蓝鸟这才松了爪子,显然是同意了。 石月心理了理头发,收敛表情,就又是一个小美人了。 她的目光落在雪地上的那顶小竹轿上,素手一挥。 卓鹏生看到一股银光从她袖间飞出,接着就是咔咔咔的声音,竹轿上的青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银光倏忽的又飞回了石月心手中,消失不见。 众人心寒。 …… 石月心满意,“不错不错。” 居然是灵韵,她的小虫儿们吃的可开心了。 她回头,卓鹏生等人已经会动弹了,众人对上她的视线,各个心中发寒,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石月心:…… 怕啥,她又不吃人。 接着,众人在石月心的使唤下,抬起了那顶小竹轿,石月心轻轻一跃,身姿翩跹的坐上了小竹轿。 她将手中的伞一收,笑吟吟道。 “走吧。” 蓝鸟在她的头顶盘旋,时不时飞远又飞回来。 石月心指着蓝鸟飞去的方向,笑着对卓鹏生几人道。 “不要跟丢了哦,麻烦几位大哥了。” 她的声音客气又婉转动听,然而听在卓鹏生几人耳朵里,却像是恶魔的声音。 卓鹏生低声:“姑娘客气了。” 石月心看着他低垂的眉眼,身上还有着愤怒的黑气,她陡然发出了银铃的笑声。 姥姥快看,大家都怕她呢。 做坏人也不难嘛! 嘻嘻~ 蓝鸟在天上飞的又快又高。 宋延年抬头便看见了天空中的那一道蓝影,他牵着毛驴停下了脚步,鸟儿绕着他的头顶盘旋了两圈,拍了拍翅膀又往回飞了。 谢老太:“小宋公子怎么了?” 宋延年摇头:“没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小朋友。” 谢老太左看右看没有看到什么身影,她拽着篮子的手不由得有些收紧。 待鸟儿飞远后,宋延年继续往前走。 谢老太有些愧疚:“唉,哪有让小宋公子走路,我坐在毛驴的道理。” 宋延年回头看了一眼谢老太,她的脸上是满满的愧疚和歉意。 宋延年安慰:“婆婆无需介怀,我走起来又不累。” 话虽然这么说,谢老太却还是不安心。 宋延年见状便招来一阵清风。 清风笼罩而来,两人一驴行进的速度陡然加快,谢老太睁眼看着旁边的景物不断的在后退,就像是一层层的水波在漾开。 过了一柱香后,宋延年的脚步慢了下来,周围开始有人烟出现,农人扛着锄头或者是挑着箩筐。 谢老太看着村口那棵高高的柿子树,还没有回过神来。 “哎,婶儿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去看大妮吗?” 宋延年顺着声音看去,说话的是一个瘦削的大嫂子,显然和谢老太相熟。 谢老太回过神来:“啊,是大石媳妇啊,没去大妮那儿,走到半路上又不放心家里的母猪,回来再交代媳妇一声。” 大石媳妇:“嗐,这有啥不放心的,还能不帮你喂不成……” “婶儿,你这脚怎么了?” “崴了,不打紧,是是,是这个好心的公子送我回来。” “那当然得好好感谢人家。” 两人寒暄了几句,谢老太将大石媳妇打发走了。 她转头对宋延年道,“都是乡里乡亲的,难免唠叨了一点。” “小宋公子等久了吧。” 宋延年理解的点头。 “不会不会,我们那儿的乡亲也是这样。” 他牵着毛驴走在乡间的道路上,让谢老太为他指明,到底都是哪户人家的婆娘,曾经去大户人家当过奶娘。 这样走了一圈下来,他发现,这几户人家别的不说,这房子起码比别人家建得更气派一些。 看来,做奶娘当真还是一门赚钱的营生啊。 最后,谢老太指着一户稍微气派一点的房子,恨恨道,“这就是我那大伯哥家了。” 她说完,便要下毛驴。 宋延年伸手搀扶了她一把,并在地上捡了一根枯枝,枯枝在他手中变幻成一根朱漆的拐杖。 “给。” 第264节 谢老太接过拐杖,拄着它走出了虎虎生威的步伐,气势汹汹的拍起了木门。 “来了来了?别拍了。” 苗老太正苦恼着,听到这样咚咚咚的敲门声,心里更是冒火了,她用力的拉开门,看到来人有些诧异。 “是弟妹啊!你怎么来了?” 谢老太:“是我,我不能来吗?” 苗老太心里也正是火,她听到谢老太的话,当下语气也不好了起来。 “可以可以,有什么事快说,我这正忙着呢,说完快走!” 谢老太沉着脸,压抑着怒气开口。 “好,大嫂快人快语,我也就不绕弯子了,今日我来,就只是想问你一句话,我家大妮这几年接连生孩子,并且各个都养不住这事,和你家到底有没有关系!” 苗老太心里一惊,她心虚不已,掩饰性的嚷嚷了起来。 “啊!什么关系?这大妮生孩子和我家能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们让她怀的,你找常家去啊!” 谢老太和她认识了几十年,前头十几年还是生活在一起的,怎么没有看出她的心虚,当下便举起拐杖砸了过去。 “好啊!还真是你们搞的鬼,你们这些没心肝的家伙!” 她虽然崴了脚,但手上的力道却不容小觑,宋延年听着那一声声瓷实的噗噗声,连忙将她拦住了。 “谢婆婆,脚崴了脚崴了。” 谢老太在宋延年将她抱离的那一下,还用力的吐了一口浓痰到苗老太头上,她瘸着脚不断的踢,最后那一下用力,直接将鞋子踢飞到了苗老太的头顶。 苗老太顶着一头的脑包还有一只臭鞋子,风中凌乱了。 宋延年:…… 他看看谢老太,又看看苗老太,为自己接下来的上任担忧不已。 他爹说得对,他遇到这种事就得麻爪了。 这时候,宋延年分外的想念宋四丰。 …… 第144章 (捉虫) 乐亭县,小源村。 宋四丰连续打了四五个喷嚏,江氏听到声音看了过来,起身为他倒了一杯热水,递了过去。 “没事吧?喝点热水会好一些。” 宋四丰揉了揉有些烫的耳朵子,他接过水,不是太在意道。 “没事没事,估计是有人在念叨我。” 江氏见他将水拿在手里没喝,连声催促他快些喝下。 “都一个糟老头子了,还有谁念叨你啊,快喝快喝,咱们过两天就要动身了,你可不敢生病了。” 宋四丰:“知道了知道了。” 他不服气的想着,怎么就不能有人念叨他呢?说不定就是他家延年想着他呢。 宋四丰将瓷碗搁在小桌上,叹气,也不知道延年现在在干嘛。 …… 前天,家里收到宋延年寄来的家书,上头写了他被调往善昌县担任县令一职,宋四丰一直吊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当下便决定去善昌县陪着他家老儿子。 宋四丰:“唉,也不知道儿子是不是心情不好,会不会没有好好吃饭?” 江氏正在收拾行囊,听到这话,手中的活停了下来。 宋四丰有这样的担心不奇怪,她也有一样的担心。 他们家延年举业考学,这些年向来顺顺利利的,这次说是调令,明眼人都看出来其实是贬官。 他们老宋家根底单薄,他们家延年也许这一辈子就只能做个边陲之地的小县令了。 江氏跟着叹了口气。 宋四丰看了一眼婆娘,连忙开口。 “你别瞎想啊,也别怪儿子,咱们溪陵江的江水都有潮涨潮落呢,更何况是人!” “人生起起伏伏,多正常啊。” “要你说!”江氏丢了他一个大白眼。 “我怎么会怪儿子,心疼他还来不及呢。” “好了好了,咱们早点收拾好,早点动身去善昌县陪儿子,对了,咱们怎么走啊?” 宋四丰:“别担心,延年给他师兄闵武写了信了,闵武帮咱们安排好了,过两天咱们跟着褚家的商队走。” 江氏:“那就好。” 屋里,江氏正在抓紧收拾东西,一些带不了又容易坏的食物,她准备送给交好的乡亲,另外,她还翻出了几块布,将屋里的床和家具盖住。 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久,现在不盖好,到时到处都是积灰。 江氏瞥了一眼宋四丰,只见他拿着个烟斗,正蹲着地上吞云吐雾,当下心里又急了。 “愣着干嘛!” “过来帮忙搭把手啊。” 宋四丰吐出最后一口烟气,起身走了过来:“来了来了。” “还有啊,我方才没有愣着,我这是在想延年。” …… 被宋四丰牵挂的宋延年在干嘛? 他正在麻爪。 三洋村,苗老太的院子里。 谢老太经过一番大力的动作,虽然精神高昂,但是身体还是有些疲惫的,一时间,她也没办法再冲上,和这苗老太再战个三百回合。 宋延年捡回地上的拐杖,塞到谢老太的手中。 “谢婆婆先消消气。” 他看了一眼苗老太的脑门,那上面还顶着一只黑色的布鞋。 宋延年的目光顿了顿,他撇开视线,当做自己没有看到。 左右这院子的黄泥地也不硌脚,就先这样吧。 …… 谢老太自然不知道宋延年的所思所想,她因为气怒和疲惫,胸口大力的起伏着,视线碰到苗老太的时候,用力的又吐了一口唾沫过去。 “呸!你这个丧了天良的臭婆子,迟早有一天,天打五雷轰把你劈死!” “你等着,我回头就去报官!” 苗老太本来心虚气短,但是她听到谢老太放下的狠话,面容却是一松。 宋延年见状,瞬间就明白了苗老太的想法。 也是,大妮生孩子这事都十来年了,而且还和神鬼异术有牵扯,说起来,没有物证又没人证的…… 真的报起官来,吃亏的还是谢老太。 果然,苗老太缓过神来便有恃无恐了。 她将头上的鞋子摘了下来,随手扔到谢老太的脚下,嘴角扯起了一丝笑容。 “弟妹别生气啊,气大伤身呢,咱们怎么说也是一家人,这打断胳膊还粘着筋呢,说什么报官的话。” 她吸了口气,伸手揉了揉自己头上的包,继续道。 “你也活到这么一把年纪了,还不知道那句话怎么说的吗?” “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你有道理又怎么样,报官?你家儿子给你准备银钱了吗?还是你那穷女婿有钱?” 谢老太怒目而瞪:“你!” 苗老太往后退了两步,她警惕的看着谢老太手中的拐杖。 这是啥木头啊,方才那几下砸的又硬又重,她都头晕眼花了,现在摸过去,脑门都冒疙瘩了。 苗老太:“我什么我!我说的都是大实话,贴心话!” “再说了,你说大妮生这么多孩子,关我家啥事啊,算了算了,看你这模样,是不是大妮不大好了?我这做老嫂子的,便体谅你一下吧,不和你计较了。” 说完,她开始赶人,“走走走,我家里忙着呢。” …… 宋延年耳朵里充斥着两个老太太骂街的声音,他站在旁边看着听着,内心无悲无喜,毫无波动。 哪里这么容易就算了哟!苗老太小瞧人了。 果然,来讨理的谢老太哪里有这么好打发,只见她将拐杖敲在地上,直把院子里那压得瓷实的黄泥土,砸出了几碎块的黄泥块。 她一边砸,一边抖着手指着苗老太,恨恨的开口。 “是你们,就是你们把棉胎娃娃放在我家大妮的被子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做了啥,天都在看着呢。” 听到棉胎娃娃,苗老太的老脸面皮跳了又跳,她有些慌,却打死都不承认。 “什么棉胎娃娃棉布娃娃的,我都不知道。” “快走快走,你再闹,我喊人了啊。” 第265节 谢老太还要再说什么,宋延年将她拦住了。 “她不会认的,婆婆不要浪费唇舌了。” 谢老太还是很感谢宋延年的,她听到宋延年的话,拿出帕子抹了下眼泪,哭诉道。 “小宋公子,怎么会有这样子的人哟。” 宋延年:“婆婆~” 苗老太:…… 她的目光落下谢老太身上,忽然重重的朝旁边的空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呸!臭不要脸,都一把年纪了,还以为自己是小姑娘啊,这样哭哭啼啼的,这菜梆子的老脸本来就丑,哭起来更丑了! 宋延年听到声音,看了过去。 他的视线正好和苗老太的目光对碰。 这一看,他才注意到,这苗老太长着一双雌雄眼。 双眼一大一小,谓之雌雄眼。 都说相由心生,这种面相的人一般内心好嫉妒,为人虚伪,除了贪小便宜,还见不得别人好。 苗老太注意到了谢老太身边这年轻人。 因为他这一身明显不同于农家人的气质,苗老太心里也有些忌惮,到底也不敢再撒泼了。 她看向谢老太,故作大度和关怀的开口。 “好了好了,我还有一堆的事要忙呢,弟妹你先回去吧,大妮不好了,我这做伯母的心里也不好受,唉,我迟些让大郎送帛金过去。” “人我就不过去了,这两天你大哥胃口不舒服,我得在家里帮忙看着。” 说完这话,苗老太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屋子,眼里闪过一丝担忧。 …… 宋延年:……完了完了,又要闹起来了。 这帛金可是葬礼的礼金,看来,苗老太一心认定苗凤已经死了,问都没问清楚,就将别人的棺材板盖上了。 果然,苗老太这话就像是爆竹中点了炮火,谢老太瞬间暴跳如雷。 “呸!我给你家大郎送帛金还差不多!” “我家大妮没死!” 老苗氏有些意外:“没死?不可能啊。” 谢老太:“呸,怎么就不可能!我家大妮遇到贵人了,苍天开眼,以后该是你们这些作恶的人受罪!” 苗老太听到这话,表情瑟缩了一下,但不过一刻时间,她又站直身板将谢老太撅了回去。 “人没死你在我家瞎闹啥!快滚快滚,我家里不欢迎你。” …… “怎么这么闹腾,你们这是干仗了……” 宋延年顺着声音看去,屋里走出一个瘦削个矮的老头,老人似有些身体不适,脸色有些青白,他一边走,一边摸着发胀的肚子。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老头的肚子上。 那里,有一股鲜活的生命正在他肚子里闹腾。 宋延年瞪大眼:这是什么? 他凝神看了过去,原来,老者肚子有条虫子,虫子粉粉红红的,此时正贴着他的肠壁微微蠕动,时不时的张大嘴,呑咽着老头体内血气。 宋延年:…… 他连忙撤去眼睛上的灵韵。 完了完了,眼睛要坏掉了。 他以后娶的媳妇除了不能有酒窝,还不能穿粉衣。 宋延年心有余悸,粉色真是太可怕了。 …… 谢老太靠近宋延年,她看着来人开口。 “他就是大妮的大伯苗凡。” 苗老太连忙上前搀扶住来人,嗔道。 “你在屋里躺着就是了,出来做什么。” 苗凡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调转了视线,目光炯炯的看向谢老太,沉声道。 “弟妹,你到我家闹什么?” 谢老太:“大哥,虽然大嫂不承认,但我知道她知情,我就问你一句,我们大妮被褥里的棉胎娃娃,和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听到棉胎娃娃,苗凡沉默了。 他的视线看向扶着自己的苗老太,苗老太撇开了头。 谢老太抓紧了手中的拐杖,目光看向苗凡有着悲痛,她低声道。 “大哥,事到如今,我也就求个明白。” “大嫂说话不得我心,但她说得对,这情况,我就是报官都拿你们没办法,反而得把自己搭上。” “看在大妮他爹的份上,你就让我死也死得明白吧。” 苗凡想了一会儿,说说倒也无妨。 他叹了口气,开口。 “都这么多年了,还要揪着这事不放做什么?苗灵也没了。” 接着,宋延年和谢老太便在苗凡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这三洋村祖上曾经娶过一个蛊女,蛊女只能讨夫婿而不能外嫁,跟着苗家祖先回来的蛊女,算是叛逃了自己的故乡。 “因为是逃出来的,她便将苗疆的一只圣虫偷了回来,传说中,那圣虫能够夺天地造化,在苗疆,有女娲的称号。” “但是圣虫离开苗疆,没过多久却死了。” 说到这里,苗凡的老脸浮现惋惜和复杂的神态。 要是他们那祖先好好的利用这蛊女和圣虫,他们三洋村也不至于是穷乡僻壤啊。 宋延年听到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死了?难道是水土不服? 苗凡摸了摸肚子,他这肚子又开始发胀了。 “那蛊女可能是心怀内疚,也可能思乡心切,她生下了两个男娃后,没几年自己也没了。” 说到这,他的目光看向谢老太,隐隐有着自豪。 “我们苗姓,便是他的后人。” “当初那圣虫虽然没有了,但是它还有一些卵留下来。” “我们上两代的先祖研究蛊女留下的手札,发现只要将虫卵配合着巫术,便能够让这些虫卵,借人胎而孕育。” 宋延年摸出白瓷瓶,里头像蜾蠃的虫子早已经被化去了。 难道,这邪法是想让这虫子操纵躯壳? …… 苗凡叹息了一声,其实,连蛊女都养不好的圣虫,他们又怎么会养好呢? 人胎诞生后,很多都是养不久的,那虫卵便算是孵化失败,后来,他们祖上偶然发现,那生了人胎的妇人乳水特别好。 苗凡无奈的苦笑了一下:“三洋村太穷了,做奶娘也是一门营生。” 宋延年听到这,目光看向苗凡,问道。 “生孩子的妇人事先都知情吗?” 苗凡的眼皮翻动了几下,他看了一眼宋延年,好半晌回答道。 “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虫化人胎一事是苗家的不传之秘。” 他看向旁边的苗老太,说起来,她算是他隔了几房的堂妹,是以,苗老太她一直都知情。 别人家的,他就不知道是否知道了。 宋延年了然。 看来多是不知道的,也是,孕育孩子的是女子,男子又怎么会知道十月怀胎的艰辛。 他们只要婆娘做活能拿回钱就好。 …… 谢老太拄着拐杖将地面敲得砰砰响。 “那我家凤儿是怎么回事!” 苗凡沉声,“是苗灵。” 他们一直都知道苗灵身体里的是外头的野鬼,毕竟,祖宗手札里说了,这人胎,是为了圣虫准备的躯壳,它没有魂。 但看着会笑会说话的苗灵,他和婆娘又犹豫了。 宋延年看了他一眼,想起苗凤说的话,轻笑了一声,凉凉道。 “是因为苗灵会赚钱吧。” 听到宋延年这话,苗凡和苗老太老脸一红,有些羞躁。 苗凡:“这是我苗家的事……” 谢老太打断他的话,用力的呸了一声。 第266节 “别把自己说得这么仁义,就是小宋公子说的那样,你们就是看中苗灵会刺绣裁衣,有手艺会赚钱!” 苗凡干咳了一下,继续道。 “你家凤儿的棉胎娃娃就是苗灵做的。” “不过,你也别急,苗灵死的时候我们已经用了秘法,她体内的鬼被束缚在那具身体里,她不能找你们家苗凤了。” 苗家的秘法被苗灵这样一个野鬼盗取,他们自然是怒极,只是法术施展,断然没有回头的那一刻。 只是没想到,苗凤生了那么多个人胎,居然还活着。 难道,这就是蛊女的血脉吗? 苗凡心头有些意动。 然而,他们苗家已经没有圣虫的虫卵了。 苗灵这杀胚,外来的鬼就是外来的,一点也不知道爱惜祖宗传下的东西。 还有,苗凡想起之前的蓝衣女子,面上还有惊惧。 那丫头来了以后,他们用过圣虫虫卵的人家,各个男人的肚子都大了起来…… 宋延年:“蛊女找来了?” 苗凡点头,“那丫头嬉皮笑脸的,她说哪里有女人养家的道理,是男人就该顶天立地,撑起一家老小……” 宋延年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这个理。” 苗凡:“……她走后,村子里的男人便大起了肚子。” 他的面容有着颓败。 那丫头说了,虫子养大出来,晒干后也是一方良药,也算没有亏着父老乡亲。 苗老太:“哪里有男人大肚子的哟!” 她也被那丫头下了虫卵,染上了虫疾,还好他们遇到了千年何首乌精。 苗凡摸了摸难受的肚子,他看着宋延年,脑袋里的念头如电光火石一般闪过,连忙追问谢老太。 “弟妹,是这位公子救了苗凤吧。” 谢老太不想搭理他,她还在气怒着,眼睛瞄过苗凡的肚子,心里想着,早知道是这么一回事,她就得拦着那何首乌精救人。 那样,她又解气,这何首乌精也不会被坏人抓住。 苗凡转过身求到宋延年跟前。 “这位公子,求求您救救老朽。” 宋延年摆手,“不不不,老丈你误会了,我不会这些,今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神奇的故事,你瞧我都听入迷了。” 他的目光落在谢老太身上,开口道。 “这位婆婆崴脚了,我只是送她回来而已。” 苗凡拿眼睛看谢老太。 谢老太点头,她伸出受伤的脚,拿拐杖轻点脚面。 “喏,我半路上伤到脚了,是这位公子好心送我回来的。” 苗凡迟疑:是这样吗? 宋延年冲他点头。 “老丈看我这样像是仙风道骨的世外人吗?我就是过路的。” 苗凡不死心,他追着谢老太问。 “你们家苗凤是谁救的?” 谢老太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胡诌道。 “是一个老道长,他揪出棉胎娃娃,告诉我这是亲近之人所为,然后便乘着一只白鹤走了。” 苗凡和苗老太着急,乘着白鹤走了?那他们再去哪里找人啊。 …… 宋延年送谢老太回她自己的屋子。 谢老太不解:“我这大伯怎么了?他急吼吼的找我瞎编的老道做甚?” 宋延年:“他肚子里又长虫了。” 他方才仔细看了,不单单是苗凡,就连苗大娘肚子里也有虫卵,只是虫卵的气息微弱,不知道还能不能破壳。 谢老太惊喜:“可是,之前那何首乌精都将虫子打下来了啊。” 宋延年:“虫子是打了,但还有卵啊。” 这蛊女的蛊当真厉害得很,何首乌精的药丸子只是杀了大半的虫卵,中虫疾的人,肚子里还是有虫卵的。 只是,有的人腹中虫卵破壳了,有的人蛰伏了。 而苗凡是前者。 谢老太解气:“该!就该让他们也尝尝这种大肚子的滋味。” 宋延年又绕着村子走了一通,发现肚子里有虫卵的,都是曾经出过奶娘的人家。 他想了想,便也不管了。 毛驴得哒得哒的踩在黄泥地上,一路往西南方向走去。 …… 另一边,蓝鸟又扒拉在石月心的发旋顶上。 “啾啾啾~” 送我草籽的人在前面,我带你去看呀。 石月心将鸟儿抓了下来,托举在掌心。 她认真的数落,“不可以再抓姐姐的头发了,乱了就不漂亮了。” 卓鹏生等人又累又虚弱,却丝毫不敢懈怠,几人轮流抬着竹轿,努力将轿子抬得又高又稳。 石月心看着这几人大冷天的都走出大汗,良心不免有些发痛。 她心虚不已,“大哥,是不是我太重了呀?嗐,都怪我贪嘴,前段时间肉吃多了。” 这山下太繁华热闹了,好吃的东西尤其多,她一不留神便吃多了。 卓鹏生还没有说话,关子便凑过来了,他陪着笑道。 “不会不会,您长得这般漂亮,是我老关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小丫头,不不,小姑娘了,简直是仙人之姿。” “呵呵,仙人怎么会重,是吧!是我们太没用了,呵呵……” 石月心听到这话,欢喜得不行,当即笑瘫在了竹轿子上。 “嘻嘻,你真会说话,那你便在这里多说几句吧。” 因为石月心坐得不稳当,小竹轿更沉了,抬轿的卓鹏生和卓天杰咬牙,眼神似刀一样的刮向关子。 马屁精! 石月心逗弄着掌心里的小蓝鸟,笑吟吟的开口。 “唔,我要是开心的话,也许就解了你身上的蛊毒哦。” 关子惊喜:“当真?” 石月心点头:“我从不讲假话。” 卓鹏生和身边的卓天禄眼神对碰了下,一行四人争着开口吹捧起石月心,各个变着花样,谁也不肯落后。 一时间,整个队伍热热闹闹又欢声不断。 …… 听多了石月心的笑声,卓鹏生几人心里放松了一些。 应该哄好了这姑奶奶吧。 关子自觉和石月心现在关系最要好,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石姑娘,您在我们肚子里下的是什么蛊啊?” 石月心看了过来。 关子:“不不不,您别误会,我就是想知道下,和我这么亲密的是什么,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呢。” 卓鹏生、卓天杰、卓天禄:……呕! 石月心笑眯了一双月牙眼,“噬心蛊喽!你们这么没心肝,干脆就把心肝给我家小可爱吃吃喽。” 几人两股颤颤几欲昏倒,失声叫道。 “噬心蛊?吃心肝?” 石月心点头,她的手在几人的心口方向指指点点。 “是喽,反正吃几口又不会死。” 卓鹏生几人面面相觑,卓鹏生猛地想起这姑娘说过,他们肚里还有虫疾的虫卵……他当下又急又快的将这问题问出了口。 “我们还会再大肚子?” 石月心:“是啊!” 卓鹏生急了:“可是我们吃了灵药,怎么还有?” 石月心撇嘴,什么灵药,不就是何首乌精的药丸子嘛! 她的小可爱才没那么容易被打倒!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深! 她的小可爱就是荒地里的野草,哼! 第267节 卓天杰看了眼自己的肚子,惴惴不安,“……我不想再生了。” 石月心摆手:“不用怕,再生几胎就没了。” 要知道,这些小可爱晒干了可是治疗风寒的良药,哪里能那么容易一直生。 她才不会让他们一直发财呢! …… 卓鹏生掩下心里的愤怒,开口道,“你真是恶毒!” 石月心笑嘻嘻,“是是,我就是看三洋村那些人不顺眼。” 卓天杰忍不住道,“可我们不是三洋村的,为什么也有虫疾。” 石月心莫名:“我怎么知道,可能是你们太坏了,老天看不过眼呗。” 她看了看周围,现在已经到了人烟之地。 石月心一个翻身,利落的站在了地上,她随手抚了抚衣裳,冲几位衙役挥手,笑眯眯道。 “多谢几位大哥,你们辛苦了,我就先走啦!” 关子急忙开口:“姑娘等等!你说了给我们解蛊毒的。” 石月心愣住了:“有吗?” 小蓝鸟见她不动,拼命的啄她的脑袋,催促她快走。 “啾啾啾~” 快走快走!给我买瓶子种草籽~ 石月心将蓝鸟抓了下来,数落道。 “别闹,大哥们还有话要和我说呢,咱们要认真听。” 四人用力的点头。 卓天杰:“你刚才说了,我们哄你高兴了,你就给我们解蛊的。” 石月心恍然:“哦,是有这么一回事,我都忘记了。” 卓鹏生几人的心还未放松,就见这个漂亮的小姑娘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笑容里有着几分邪气。 “可是,我并没有很开心呢,嘻嘻~” 话落,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众人的面前。 卓鹏生几人:…… “臭娘们!” 他们泄愤的将竹轿往地上一砸,心口顿时抽痛抽痛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蛊虫发作。 几人绝望:完了完了,忙活了这么久,终究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罢了。 …… 第145章 (捉虫) 毛驴得哒得哒的一路往西南方向行进,越过一座又一座的山脉。 宋延年一路走来,发现西南这边别的不说,这山是真的多。 千尺为势,百尺为形,这一路过来,他远远看到的是山势,入近又看到山形,别的不说,这堪舆点穴之术是蹭蹭蹭的往上涨。 要是老皇帝开口,他还能给他点个不错的龙穴。 别的不说,就方才他路过的那片山,那山势就不错啦,连绵的山势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万马在奔腾,是君王葬地。 而且那一片山脉,群山被绿水环绕,是富贵来财的好山。 不错不错。 宋延年心里杂思不断,他又绕过一座山,眼前豁然开朗,这一片是平地了。 毛驴不知疲惫的往前走,在看到人烟时,它身上的神行符慢慢的黯淡下去,脚步也就慢了下来。 宋延年拍了拍毛驴的鬃发,笑道。 “难怪大家都说毛驴走山路稳重,这一路走来都不颠人呢,多谢你啦。” 毛驴昂头:“咴咴咴~” 宋延年轻轻揉了揉毛驴,笑道,“是是是,你最厉害。” 城门口,三三两两的人正在等待着守门衙役的放行。 一个小儿转头看着宋延年,他扯了扯自家母亲的衣摆,咬着手指头语带羡慕。 “娘,娘,这头毛驴好神气呀,我也想要,咱们家也买一只吧。” 妇人伸手摸了摸乖儿的脑袋,心不在焉的应道。 “是是,是很神气呢。” “等你大了就买。” 小儿不过是四五岁的模样,冬天里天冷又干燥,他的面皮被风吹得皲裂又红红,扑闪着黑白分明的眼珠时,看过去可怜又可爱。 宋延年听到声音看了过去,正好和小孩欣羡的目光碰到一起。 宋延年冲他一笑。 小儿当即害羞的躲到他娘亲的腿后,时不时的还要探出头偷看。 宋延年笑眯眯:真可爱,就像山里的那只小松鼠。 妇人注意到了儿子的目光,她回头看了一眼。 注意到妇人的目光,宋延年连忙收敛住逗弄小儿的表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妇人的目光落在宋延年身上时,年轻的面庞一怔。 她儿子说错了,这哪里是毛驴神气啊。 分明是骑毛驴的公子更为神气。 她自小跟着村里当夫子的大伯读过一些书,未嫁人时也是读过几句诗文的。 虽然这位公子的笑容收敛得极快,但是自己还是看到了他逗弄小儿时的笑意。 当真是如潇潇如松下风,濯濯似春月柳。 …… “嫂子今日进城啊。” 守城衙役的一声嫂子唤回了丁氏的心神,她连忙转回身,看向守城的衙役,笑着寒暄。 “啊,是小钱啊,今日是你当值啊……是啊,今儿带壮壮进城见他爹……唉,他最近闹人的厉害,夜里爱哭又爱闹,一个晚上起来十几次,你瞧我这眼睛,都好几宿没睡好了。” 宋延年看向那小儿,原来叫做壮壮啊,瞧着倒是不壮。 瘦瘦小小的。 对上壮壮偷瞄的视线,宋延年又是一笑。 那边妇人和衙役还在寒暄。 衙役小钱看着妇人丁氏眼睛里的红丝,语带同情。 “是哦,眼睛红得厉害,嗐,小娃娃就是闹人,嫂子只管将他丢给大哥,让大哥收拾收拾他……嘿嘿。” “……难得嫂子来县城,明儿我们哥几个可得去大哥那儿,讨几杯水酒喝喝。” “你大哥哪里舍得打哟~” 丁氏抱起壮壮,笑着对衙役点头,“好好,散了值只管过来,嫂子给你们准备下酒菜。” 她掏出一小串的铜板当进城费,小钱笑着推辞。 “嫂子是自己人,哪里用得着这个,快快进去吧。” 妇人也不推辞,她将铜板收了起来,抱着小孩就走进了城门。 小钱变了方才笑嘻嘻的表情,懒洋洋喊道。 “下一个。” 下一个是一个挑担的老伯,老伯是个农人,他进城是要卖菜的,两个箩筐里挑的也是蔬菜。 此时天寒,蔬菜的品种比较少,他这两个箩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大白菘。 小钱随意的翻看了几下,老伯苦着一张脸,两只手无措的伸在半空中,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哎哎,官爷,我这都是蔬菜,烂了就卖不出去了,轻点儿轻点儿,老汉指着它们卖钱呢。” 小钱板下脸:“啰嗦!” 老汉顿时不敢再吭声了,只能站在旁边干着急。 他突然想起什么,连忙去翻身上的布褡裢,从里头翻出了一小捆的水芹和两颗萝卜。 他又弯腰从箩筐里捡出一颗白菜,忍住心中的肉痛,往衙役身上塞去,笑得低声下气。 “大人大人,这些都是老汉自家种的,冬日里绿叶菜少,这水芹搁点肉炒炒,味道也是不错的……” 小钱怀揣着几个蔬菜,嫌弃的嗤了一声。 不过,他到底是手里留了情,再翻看箩筐的时候,动作也放轻了一些。 老汉轻轻的松了口气。 “好了。”小钱伸出手,示意进城费。 老汉连忙将准备好的铜板拿了出来。 “大人,给。” 小钱的手掂了掂,连看都不用看,他懒懒道,“少了,铜板少了五个。” 第268节 老汉明显一愣,他连忙开口。 “不可能,老汉我数了好几趟了,二十枚铜板,一枚不少。” 小钱撩了他一眼,都懒得说他了。 “二十铜板都多久前的事情了?现在要二十五个铜板了,师爷上个月就说了,最近是不是都没有进城?” 听到二十五个铜板,老汉有些急,他弯腰求情道。 “大人行行好,咱们种地的伺弄点青菜不容易,二十个铜板进城已经很贵了,再搭五个,我今天就没啥赚头了。” 寒风吹过老汉的衣襟,露出里头有些破烂的棉絮,低头弯腰的老汉,看过去可怜极了。 但是,这年头除了王孙贵族,又有谁不可怜呢! 小钱抱着胸听完老汉的求情,冷漠的道。 “二十五个铜板一枚不少,要进就进,不进就挑着你的箩筐快走。” 他指着后头三三两两的人群,嘲讽道。 “你不进后头可是有大把的人进,到底走不走。” 他顿了顿,说了句良心话。 “早点进去占个好位置,还能多卖一些钱,和我在这叽叽歪歪作甚?我又做不得主。” 老汉无奈,他抖着手从怀中又摸出了五枚铜板,默默的弯腰担起了地上的两筐箩筐。 老汉的身影很快就便被城门长而黑的甬道给吞没了。 宋延年收回目光,他耳朵里有三三两两的声音传来。 “唉,进城的钱又贵了……” “谁说不是呢,我那闺女嫁在隔壁县城,就是峒阳县啊,他们那儿进城只要十五个铜板。” “呸!十五个铜板又怎么样?之前吴县令在的时候,咱们这只要五个铜板……谁能不羡慕?” “……嗐,好好的提吴县令做啥,他人都没了,快别说了,小心大祸临头!” 一时口快提到吴县令的人连忙禁口,两人警惕的看了看左右,见没什么人注意过来,尤其是守城的衙役,他们这才稍微松口气。 宋延年知道他们口中的吴县令,应该就是吴福荣吴大人。 吴富荣大人便是善昌县上一任的县令,一身正气,为人光明磊落,向来是嫉恶如仇,他在任上时看不惯当地的豪族欺凌百姓,手段强硬的处置了一位豪族公子。 结果却被豪族报复,惨死任上。 就连一家老小也没有幸免,据说尸首都被划烂了丢在府衙门口。 惨案传到朝廷时,官员和老皇帝大惊。 奈何这善昌县实在是太远了,就连问责都找不到人,云京到这边一路都是高山,越是到善昌,这山越多。 山林多,这山林的恶浊之气就多,时人将这山林浊气称之为瘴。 外人来到这善昌一地,多是难以适应,轻则腹痛,重则丢了性命。 如此一来,朝廷里的官员谈到了善昌县就色变,要是有消息传出,哪个官员有可能被派遣往善昌,第二天保准很多大人收到这位官员活动的银两。 可见大家有多怕这方地界。 宋延年出京的时候,魏太师曾经来送别,说起这事,他还担忧不已。 宋延年相信,要不是因为下旨的是老皇帝本人,魏太师都能够帮他将这走动人情的银两给出了。 …… 自从吴大人之后,这善昌县的县令已经悬空三年之久了。 谈论到吴大人的两个百姓还面带唏嘘和怀念。 宋延年收回了目光。 看来,现在这善昌县做主的是师爷啊。 队伍一点点的前进,很快便轮到了宋延年进城。 衙役小钱打量了眼宋延年,见他一身风华,气度不凡,到底不敢太过放肆,他收了进城费,挥了挥手。 “可以了,下一位。” …… 宋延年的视线落在小钱身后的竹筐里,里头除了方才的白菘萝卜芹菜,里头还有一些干菇肉干。 在箩筐的最下头,甚至还有一小条滴血的猪腿骨。 宋延年哂笑。 很好,这上值一日,便两三日不用去市集采买了。 不错不错。 在他走过时,灵韵化作一阵清风席卷过地上的篮筐,篮筐微微一动,便又没了动静,速度快得好像是人的错觉。 …… 市集里,卖肉卖山珍的摊主箩筐里,又多了进城时送出的孝敬。 摊主:“奇怪?这腿我刚才不是卖出去了吗?难道记错了?” “算了算了,不管了。” …… 沉默挑担的老汉没有察觉,一股清风绕着他的箩筐,轻轻的将白菘和萝卜水芹归还。 …… 城门马路边少了几颗大石头,石头化作白菘,萝卜,菇干……还有一条猪腿骨,腿骨鲜嫩多汁,和原先毫无差别。 小钱衙役拿手挡面,待风停了连忙侧身吐口水。 “呸呸!哪里刮来的大风,吹得我满口的沙土,呸呸……” 旁边的同僚看了他一眼,毫无怜悯之心的笑道。 “大风还没事,就怕是妖风,哈哈。” …… 宋延年走过城门长而黑的甬道,毛驴得哒得哒,不过是须臾时间,前方便豁然开朗。 此时是冬季,风大严寒,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宋延年放眼看了看,便往北面走去。 那儿有府衙的青气。 毛驴的四条腿自然比人的两条腿走得更快。 虽然宋延年在城门口耽搁了一会儿,但毛驴得哒得哒,很快,他便又遇到了方才那叫壮壮的小孩了。 只是,这小孩此时却倒在地上,他娘亲正将他搂在怀里,面上焦急,不停的叫唤小儿。 宋延年拉停了毛驴,问道。 “嫂子,小孩怎么了?” 丁氏正心慌得厉害,她听到声音回头,发现问话的是城门口那好看的公子。 这时候不管是谁,都能当她的主心骨,她实在太心慌了,丁氏连忙开口。 “我也不知道,方才我们打路上走过,他突然愣在原地不走,我以为他调皮,就说了他两句,哪里想到他就这样直愣愣的闭眼了。” “急死我了。”丁氏抱着小孩,六神无主。 宋延年下了毛驴,他接过丁氏手中的小孩。 都说孩子眼明心净,这孩子是受了点惊,有些失魂了。 宋延年摸了摸壮壮的脑门,将他不够凝实的魂巩固住,对旁边的丁氏道。 “没事,有点吓到了。” 丁氏还没回过神,“吓到了?” 宋延年低头,目光撞上睁眼偷看他的壮壮。 他笑着打了声招呼,“你好啊。” 壮壮小声的回道,“哥哥你也好。” 宋延年将壮壮送到丁氏的怀中,笑道,“小孩子眼明心净,等大一些再让他参加丧葬之礼。”他顿了顿,补充道。 “长辈不会介意的。” 丁氏惊讶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公子。 她娘家大伯前段时间过身了,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家里婆母又偏心,她索性奔丧的时候就带着壮壮一起去了…… 丁氏仔细的想了想,孩子确实是去大伯的丧礼后,夜里开始闹人的。 还不待她想明白,这位公子便已经起身了。 前方只有一条主路,壮壮趁着大家不注意,偷偷的摸了摸大毛驴,心里满意不已。 宋延年瞥了一眼,将这一幕看在眼底,他笑道。 “要不要坐一坐?” 壮壮惊喜的抬头,“可以吗?” 宋延年点头:“当然可以,我邀请你了呀。” 壮壮被教的不错,他虽然心动,却还是拿眼去看旁边的娘亲,稚嫩的脸上有着渴望,两只眼睛晶晶亮亮的。 “娘,可以吗?” 丁氏也心疼儿子刚刚受罪了,但是她和旁边这公子素不相识,这样劳烦别人,总觉得不好。 “这,壮壮乖……娘来抱你也一样啊。” 壮壮很失望。 宋延年:“不打紧,就一段路而已。” 第269节 就这样,三人一驴一路朝北走去。 快到府衙的时候,丁氏招呼壮壮下了毛驴。 “谢谢你啊,小宋公子,真是太麻烦你了。” 宋延年摆手:“无妨。” 他牵着毛驴往府衙方向走去。 …… 丁氏蹲地,她为壮壮整了整衣襟,又为他将虎头帽带好,温声道。 “咱们壮壮刚才吓到娘了,怎么突然就晕过去啦?” 壮壮舔了舔手中的饴糖,这是刚刚那好看的大哥哥请他吃的。 感受到那抹甜滋滋的滋味,壮壮瞬间眯起了小眼睛。 “刚才有一位太婆冲我招手,说要带我去买糖吃呢,我不去,她有些生气了,我有点怕……” 丁氏停住了动作,她诧异道,“太婆?在哪里啊,娘怎么没有看到。” 壮壮急了:“有啊,娘真笨,就是在叮叮叮的那里。” 丁氏知道他的意思,是方才打铁铺附近。 壮壮想了想,继续道,“她穿着和伯公一样蓝蓝的衣服啊,娘你没看见吗?” 青天白日的,丁氏只觉得后背一阵阵的发寒。 “伯公?蓝蓝的衣服?” 壮壮又舔了一口饴糖,“是啊。” 丁氏想起方才小宋公子的话,她的声音很飘,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口的。 “壮壮啊,你什么时候看到你伯公穿蓝蓝的衣服啦?” 壮壮疑惑的看了他娘一眼,继而又些嫌弃。 “娘,你好笨哦,不是你前几天带我去的吗?姥姥还给我披了白布布,戴了帽帽。”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丁氏都要发昏了。 壮壮:“我本来要伯公抱的,但是伯公不肯,他说他要走了,不能抱我,让我在家里乖乖的听娘的话,不要太想他。” 壮壮还在絮絮叨叨,丁氏一把抱起他,埋头就往府衙方向冲去。 这是见鬼了啊! …… 宋延年下了毛驴,抬头看府衙,这善昌县的府衙倒是建得挺气派的,四四方方的五层衙署,朱红大门上挂着蓝底金子的匾额,上面写着善昌县署四个大字。 门口守门的衙役看到宋延年,上下打量了几眼,觉得这倒不像是来击鼓鸣冤的。 他的目光落在宋延年脸上。 心里嘀咕,看过去寒酸了一些,还骑着毛驴……但这一身皮肉倒像是好人家养出来的…… 他当下不敢轻看来人,上前两步客气道。 “公子找何人?” 宋延年将吏部发的大印和任职文书翻了出来,开口道。 “师爷在哪里?” 衙役看到大印和文书,心中一惊,他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这位公子。 这就是他们接下来的县令大人吗? 这般年轻! 宋延年将大印和文书收好,见他还在发呆,便又问了一句。 “师爷在哪里?” 衙役回过神,他连忙领着宋延年进府衙。 “大人随我来。” 衙役侧头朝府衙里头高喊,“昆布昆布!” 府衙里头跌跌撞撞的跑出了一个十来岁的小童,小童做小厮模样打扮,他看到衙役板着脸,立马讨饶。 “钱大哥什么事?” 钱衙役:“过来将毛驴牵走。” 他看了一眼宋延年,侧身小声的数落。 “没眼力见的家伙,快快,这是咱们新的知县大人,把毛驴带到后院去,喂些上好的料豆,再给毛驴洗个澡,知道没。” 宋延年:“喂些料豆即可,不用洗澡,我这毛驴欺生,你给它洗澡,它会踢人的。” 昆布看了一眼宋延年,连忙点头应下。 “是是,小的一定好好的照料大人的毛驴。” 宋延年:“劳烦了。” …… 待宋延年和钱衙役朝府衙里走远了,昆布还牵着毛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眼里都是艳羡。 这宋大人瞧着这般年轻,应该没大自己几岁吧,现在就已经是县令大人了…… 唉,人比人气死人哦! …… 宋延年走过大门,绕过大门内的照壁,大门的院落,又继续朝第二道的仪门走去,进了仪门,便是大堂的院落。 府衙办公的地方多是在此处。 他打量了下这院落,大堂有五间正厅,偏房则是分布在大堂的两侧,看过去颇为气派。 “大人这边请。” 钱衙役领着宋延年到其中的一间正厅,让他先落座。 “大人,您在这里稍等片刻,我让人给您备些茶点,我这就去唤师爷。” “您习惯喝什么茶?” 宋延年:“都可。” …… 另一边,听到钱衙役的汇报,鲍师爷十分的诧异,他手中盘着两颗珠子,珠子的质地清透,看过去似石又似玉,滚动间有石击玉脆的响声。 鲍师爷站了起来,来回踱步了几下。 “怎会来得这般快?” 京城里的公文邸报他才收到没几天,许多账目他都还没平呢。 钱衙役躬身立在旁边。 这几年京里没有派大人来,善昌县一直是由鲍师爷做主,在他们心里,这鲍师爷可以说是积威甚重。 钱衙役:“大人勿急,我瞧那宋大人年纪甚轻,想来依赖大人的地方还很多。” 鲍师爷想了想,这倒也是。 老实说,他在这善昌县衙当师爷已经二十多年了,这县令来来去去的许多人,就他还在善昌县衙。 可以说是流水的县令铁打的师爷。 他可不怕京里来的大人,来了他这里,是老虎也得当猫窝着! 鲍师爷当下吩咐钱衙役道。 “你去和周县丞说一声,让他将手中的账目早些做好,咱们知县大人来了。” 钱衙役:“是。” 鲍师爷看向前方大堂,那儿有着他们新的知县大人。 要是老老实实安安分分,便让他待满三年,要是不安分! 鲍师爷想起三年前的吴县令,阴沉下脸。 那便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前人之事,后人之师! …… 宋延年搁下茶盏在桌面上,沉下了脸。 这是打算拿账目糊弄他了? “大人!” 宋延年顺着声音看去,来者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他穿着一身藏青色长袍,花白的头发用一块青玉簪起,虽然年岁已大,却有一股儒雅和岁月沉淀的雅致。 鲍师爷上前对宋延年见礼。 “不知大人今日前来,下官等人有失远迎,真是失礼了。” 宋延年抬手:“师爷,客套的话就不说了,趁着今日天早,咱们将府衙的事务交接清楚吧。” 鲍师爷一愣,他温和的笑道:“大人不急,您远道而来,便让我等为您接风洗尘吧,也好尽一尽东道主的情谊。” 宋延年看了他一眼,“师爷贵姓?” 鲍师爷捻了捻胡子,颇为自豪,“鄙人姓鲍。” 宋延年了然。 这善昌一地,有五大姓的豪族。 分别是鲍,陈,李,林,周,看这鲍师爷面上的神色,显然是出自鲍姓豪族,就是不知道他是旁支还是主支了。 第270节 宋延年:“还是早些将事情交接吧,我这人性子比较急,做事向来是风风火火的。” 他对鲍师爷笑了一下,继续道,“刚刚收到朝廷公文吧,你瞧,我这一路赶过来,便是想要早点接任,没道理到了任上还要休息,耽搁时间,那我不是白赶路了?” “接风酒咱们等回头再喝。” 鲍师爷沉下了脸,他盯着宋延年的目光,声音不负方才的温和。 “那大人您得改下习惯了。” 宋延年看了过去,“哦?” 鲍师爷:“大人来之前,没有打听打听吗?之前的吴县令吴大人,也和您一样是个急性子。” “你看他现在如何?” 宋延年:“如何?” 鲍师爷笑了一下,低下声音。 “他一家老小的坟头草,可快有大人您高了。” 宋延年:“你威胁我?” 鲍师爷轻声笑了下,他干脆又爽快的应下,笑的和蔼,“是。” “我家的孙辈和大人差不多年纪,看到大人,下官就像是看到了我家中的晚辈,实在是不忍心您受到伤害。” 他似惋惜:“您的年纪不大,要是出了事,家里的爹娘该如何伤心啊。” 宋延年站了起来,他跟着笑道,“大人,我瞧着就这么像孙子吗?” 鲍师爷见到这个时候,这年轻的大人还能笑得出来,心中不由得一凛。 他拍了拍手,大堂周围便围了几个衙役上来。 衙役身穿皂衣黑靴,腰间配一把弯刀,肃着脸看过去十分的有气势。 “师爷!” 鲍师爷心下安稳,他看向宋延年,笑的得意。 “小宋大人,可以和下官喝接风酒了吗?” 宋延年看了一眼气息精悍的衙役,指了指桌上的大印和文书,不徐不疾道。 “这是府衙知县的大印和任职文书,你们确定不认吗?” 鲍师爷气定神闲,五六个衙役站在师爷身后,无声却又坚定的说了自己的选择。 第146章 宋延年瞥了一眼桌上的大印和文书,目光又扫过几位衙役,目露遗憾。 多可惜啊,瞧着身子板这般结实,怎么脑袋瓜就想不透呢。 随即,他将目光转移到鲍师爷的脸上,叹了口气问道。 “好吧,师爷的意思我明白了。” “那么,喝了接风酒后,师爷预备如何安排我?” 鲍师爷捻了捻胡子,一派温和儒雅,要不是他身后那虎视眈眈拔刀的衙役,还真让人以为他是一个脾气顶好的老者。 他看向宋延年,笑得温和又体贴。 “大人就在府衙后院住着吧。” “您放心,您是朝廷命官,我们善昌县也不会乱来,老朽我更是个规矩人,这一日三餐,我们善昌署衙定然是亏待不了大人的。” “还有,院子里日子无聊难耐,大人是喜欢蛐蛐还是斗鸡,抑或是美人?下官都会替您准备妥帖的。” “当然,大年大节的时候,有些场合还是需要大人您配合一下的……” 宋延年:…… 这囚禁的规格还可以啊。 有吃还有的玩,甚至连媳妇都能安排上。 不过,他不喜欢别人帮他找媳妇。 “唔,听起来好像还不错。” “自然,我们也是讲道理的人。”鲍师爷惋惜的摇头,“您还是太年轻了,吴大人来善昌时,还知道带上三十来个壮汉。” 他上下打量了几眼这宋大人。 年轻人就是年轻人,阅历浅又心急,好大喜功,哪里有这么愣头青似的一个人来任上。 他不拿捏他,都对不起自己这师爷的名头了。 当然,就是有三十来个壮汉又怎么样? 像吴县令那样,就是掌了一时的权利,得罪了他们当地大族的公子,现在连坟头都找不到了。 鲍师爷自豪的想着,他们善昌县,还是得善昌人来治理,外人就算了吧。 …… 鲍师爷见宋延年没有动,伸手扬了扬。 “来人,送知县大人去后院梳洗梳洗,一会儿咱们带大人接风洗尘。”话落,他冲宋延年笑了笑,安抚道。 “大人放心,亏待不了您,定然是善昌县最好的酒楼。” 听到鲍师爷的话,他的身后便走出一个衙役,宋延年看过去,是之前在门口迎他进来的钱衙役。 钱衙役有些心虚,却还是站直了身子,绷着声音开口。 “宋大人,得罪了。” 宋延年没有看钱衙役,他将目光看向鲍师爷,似有诧异。 “师爷,出了吴大人那事,我怎么敢不带人来上任?我又不傻!” 鲍师爷心里一惊,他连忙将视线看向府衙外头。 难道人在外头守着? 钱衙役冲鲍师爷摇了摇头,示意外头毫无异样,鲍师爷心中一松,看向宋延年的目光里有着戾气。 居然敢耍他! 只是下一秒,他便瞪大了眼睛。 只见这小宋大人将桌上的一个碟子朝他们一翻,碟子里头一粒粒的东西飞速朝他们砸来。 鲍师爷失声:“这是什么?” 钱衙役:……是芸豆! 别问他为啥知道,因为那是他亲手端上来的! 然而,此时的芸豆已经不是芸豆。 只见它漾着白色的光晕,滴溜溜的朝众人飞旋而来,砰的一声落在地上,升腾起一地的云雾。 鲍师爷年老体弱,云雾熏得他一阵呛咳。 他摇着手将面前的云雾挥散开一些,忍不住开口,“这都是什么啊?” 云雾很快便散去,大堂的厅间凭空出现十数个身穿甲胄的兵将,他们动作利落的夺过几个衙役手中的弯刀,一个反手就将他们制住。 几个衙役毫无还手之力。 当然,就是打得过,他们也不敢动手啊。 这明显不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对抗的。 钱衙役的手被反压着,压在他身上的士兵浑身冒着阴寒的气息,他眼里都是惊恐,看向召唤出士兵的宋延年,牙齿都忍不住的颤抖。 这还是人吗? 还是哪里来的精怪吧! 鲍师爷铁青着脸朝宋延年看去。 “点豆成兵?你是谁?” 宋延年还未说话,一位头盔上有红缨的士兵伸出手中的弯刀,用力的杵了下鲍师爷,厉声喝道。 “放肆!怎么和大人说话的!” 鲍师爷只觉得心口一痛,脚步也踉跄了两下。 他目光怨怼的朝这兵将看了过去,兵将回以冷冷的眼神,他的目光中毫无人类的情感波动。 鲍师爷心中一寒。 阴兵,难道这就是阴兵? 他看向前方的宋延年,心中隐隐有预感,他这次是栽了。 宋延年抬手,制止了兵将的弯刀。 “不得对鲍师爷无礼。” “是!”红缨兵将收了手中的刀具,立在旁边。 宋延年侧过头,对鲍师爷微微一笑,开口道。 “师爷,我和您一样是读书人,您放心,我也是很讲道理的。” 放屁! 鲍师爷只想爆粗口,他看向宋延年的目光忌惮中还有几分俱意。 宋延年的目光扫过几个衙役,被制服的这几人,和鲍师爷有同样的目光,有一个甚至一直颤抖着身子,宋延年都担心他下一刻就要崩溃哀嚎。 他摇了摇头。 真是不经事啊。 第271节 …… 宋延年指了指桌上的的文书和大印,不徐不疾的问道。 “现在还认这个吗?” 他的声音不急也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然而几个衙役听在耳朵里,瞬间打了个冷颤。 钱衙役率先跪了下来:“认,咱们肯定认,我们可是大庆王朝的子民,哪里有不认朝廷公文的道理,大家说是不是啊。” 说到后头,钱衙役抬头,正好碰上宋延年的目光,他讨好的朝这宋大人笑了笑,有些讪讪。 “方才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 见钱衙役跪下了,其他几个衙役也连忙跪下,稀稀拉拉的声音在厅间响起,层起彼伏。 “是是,我们都是这样想的。” “大人,先前是我等糊涂了,还望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小的们吧。” “是啊是啊,原谅我们吧……” …… 宋延年没有说话,他将目光看向脸色铁青的鲍师爷,问道。 “鲍师爷,您怎么说?” 鲍师爷的面皮跳了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对着虎视眈眈,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士兵,他只得低下头,低声道。 “您是朝廷来的大人,我们自然是听从朝廷的安排。” 宋延年笑道,“你不用试探我,善昌县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县令一职悬空三年之久,你说朝廷会放任不管吗?” “既然安排人来上任了,必然是万事稳妥。” 鲍师爷一脸挫败。 可不是嘛?这一派,就派出了会妖法的人,这会妖法了,自然万事稳妥。 他们善昌县何德何能啊! …… 师爷配合了,宋延年很快便拿到了这几年善昌县的财政收支账本,案件卷宗,以及库房的钥匙等物。 他随手翻看了一番账目,又去库房里看了一眼,果然,里头的库银只有寥寥两小箱子,稀稀拉拉的,摇一摇还哐当哐当的作响。 他沉默的放下了银箱子,又走了几个粮仓,本该堆满粮食的粮仓里头也只有陈米,他翻看了几袋,堆在粮仓内里的,甚至是砂石混杂着陈米。 一袋袋好看是好看,满满当当的,打开里头,全都是弄虚作假。 宋延年沉声,“非常好。” 这善昌县要是来一场灾难,府衙也做不到开仓放粮了,大家一起饿死算了。 他上前捞了一把米,沙砾和小石子从他的手心缝隙落下,砸在他的脚背上。 无端的,宋延年觉得背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担子重了,宋延年自然心里不痛快,这不痛快了,自然得找始作俑者的麻烦。 他目光不善的朝鲍师爷看去。 鲍师爷抖了抖身子,连忙开口道。 “大人明鉴,这几年虽然都是下官在操劳县里的事情,但很多事,下官也做不得主啊,别的不说,这些库银和粮食,下官一人也不能中饱私囊啊。” 他看着这宋大人,情真意切道,“下官家里人丁简单,哪里吃得下这么多米粮哟。” 他这话倒是不假,不过这贪墨,他没有得个五成,也能有三成。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鲍师爷头顶上的玉簪。 这是一块青玉,玉质清透有暖光,看过去色泽清润,温中且寒,通体没有一丝杂质,是不可多得的美玉。 宋延年哂笑:这块良玉,总不是师爷的俸禄能够买得起的。 他低头看手心残留的砂石,其中只有零星一些陈米。 “果然,圣贤书里都说了,贪官不论天有眼,但管地无皮,先人不曾欺人呐~” “这善昌县的地皮都被你们这些蛀虫刮伤了。” 鲍师爷面皮又跳了跳。 宋延年招呼来钱衙役。 钱衙役有些惴惴的上前两步,低声道。 “大人,唤小的何事?” 宋延年:“你戴罪立功的时候到了。” “带着几位大哥去鲍师爷府上,将他家给我抄了。”他想了想名单上的往来,又补充了几位大人的名字。 大冷天的,钱衙役额上却有豆大的汗珠往下掉。 真按宋大人口中说的做,这善昌县的府衙里,没有几个大人能保住身家性命。 鲍师爷连忙制止:“大人,您不能这样做?” 宋延年看了过去:“恩?为何?” 鲍师爷一窒,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大人,我们是不好,但您把我们都革了,县衙里的事情谁来做?” 宋延年听到这里笑了一下。 他就不信了,这有俸禄还找不到做事的人? 钱衙役还在旁边抖着,宋延年瞥了他一眼,问道,“你可以吗?” 钱衙役精神一凛,就怕这宋大人使唤别人,回头他没了这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忙不迭的应道。 “可以可以,大人我可以的。” 他看都不看旁边的鲍师爷,积极的道。 “大人,别的不说,这些大人的宅子我都知道在哪,就连他们养的娇娇,我也都知道。” “很好!” 宋延年瞥了一眼鲍师爷。 都当爷爷的年纪了还养娇娇,记上一笔。 他捡起地上的一把米朝半空中撒去,在众人畏惧的目光中,一个个阴气森森的士兵出现在青天白日下。 宋延年冲士兵拱手:“麻烦各位大哥了。” 众兵士声音瓮瓮:“大人客气了。” 钱衙役听到这样的声音,背后又是一寒,他想着家中的老小,不断的给自己鼓劲,颤颤巍巍的朝这些目光冰冷的士兵们开口。 “各位大人跟我来。” …… 接着,整个善昌县多个宅子响起了械斗的声音。 鲍师爷站立难安,他不甘心的冲了过来,却被头顶红缨的兵将给扣押在地上。 鲍师爷仰头嘶吼。 “大人,大人,你不能这样!你这样是不对的。” 宋延年:“哪里不对。” 鲍师爷: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 流程不对,方法不对,手段不对…… 这不知道是何方神圣的兵将将鲍师爷的脸踩在地上,在鲍师爷挣扎的时候还碾了碾脚前掌,地上的沙砾和小石块,将鲍师爷半边的面庞磨出了血丝和烂肉。 “呜呜~”鲍师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半个时辰后,士兵们抬着一箱一箱的金银财宝以及米粮回来了。 看着逐渐填满的库房以及粮仓,宋延年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这心里可算是舒坦了许多。 他是舒坦了,但地上鲍师爷的心却在滴血,他双目赤红的看向宋延年,嘴里呜呜的吼着。 “妖怪,你这个妖怪!” “你会有报应的~妖怪,呜呜~” 宋延年看了一眼鲍师爷,随手从库房里拎出一个算盘。 也不知道这算盘是从谁家抄出的,外框用金丝楠木所制,一条条轴纯金打造,更为夸张的是那一粒粒算珠,颗颗都是莹白的暖玉,手摸上去还有一丝暖意。 宋延年:啧啧,真是奢侈啊。 他将这奢侈的算盘搁在手上摊平,右手不断的拨弄。 玉质的算珠不断的碰撞,发出叮叮叮的声音,悦耳又清脆。 宋延年:这值钱的算盘使起来就是不一样。 鲍师爷顺着声音看了过去,他认出了那是自己最心爱的一个算盘。 因为他爱听这石击玉击的清脆声,曾经一个富商特意打造了这个金玉算盘孝敬他的,就为了他能够高抬贵手,放过他家幼子欺占良家女子的罪行。 这算珠可是不可多得的暖玉,请了能工巧匠细细雕琢,他往日里就算是爱听这玉击声,也舍不得拨这么多下。 回头磕坏了他得心疼不已。 第272节 鲍师爷恨恨的看向宋延年。 哪里像这宋大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土包子,占着自己一身的妖法,简直胡作非为。 这顶顶昂贵的算盘也不知道珍惜,拿在手中拨弄得飞快,瞧那手指都跹飞出了残影。 但鲍师爷又不得不承认,这宋大人低垂眉眼认真拨算盘的样子,又该死的好看。 鲍师爷悔不当初。 他应该客气一些的,他这模样瞧着就不像是普通人,自己怎么就这么大意呢! 算珠叮叮叮的砸在鲍师爷心中,往日里好听的玉珠声就似那催命的铜锣,直把他的心催得砰砰砰的直跳。 又慌又乱! …… 宋延年停了手中的算盘,目光看向地上的鲍师爷。 “师爷,我替你算了,你一家老小享受的,扣掉你的俸禄以及归还的贪墨之物,你还倒欠府衙十八万九千两白银……这钱你可得还啊。” 鲍师爷:“唔唔唔~” 因为挣扎,他原先梳得齐整的发髻早已经乱了,上头的青玉簪砸在地上,扬起丝丝黄尘。 宋延年抬脚走了过来。 鲍师爷见他走了过来,有些瑟缩的停住了动作。 宋延年弯腰捡起地上的青玉簪,他将这青玉簪上的黄尘抖了抖,随手放到后头流光溢彩的木箱中。 “哦,还有这个玉簪啊,那就给你再扣掉一百两吧。” 鲍师爷的内心在疯狂嘶吼。 土包子,这可是沙枣青,哪里才值一百两白银,一千两都不止。 宋延年回过头,他似乎是听出了鲍师爷没能言说出的痛,笑道。 “师爷,你这就不懂了,你都用过了,这是二手簪子,二手就得折价。” 鲍师爷:…… 宋延年扬手,“带下去,先关在府衙的狱房中。” 是的,这县署中也是有监狱的,监狱在署衙大门右边的那两间屋子,坐西向东。 位置倒是不错,宋延年用游年九星看了,这个地方是四凶方,凶方以凶压凶,这监狱的位置倒是设得不错。 不过,他也在苦恼,就是不知道这两间狱房,今日够不够用了。 钱衙役机灵的上前,为红缨兵将领路。 宋延年:“下一位。” 周县丞被人押解着进来,他看着和自己擦身而过的鲍师爷。 只见他一头花白的头发胡乱散在身上,脸上还有各种划痕血丝,半死不活的被人拉了下去。 周县丞心中一凛。 他看向正厅间的年轻的大人,内心不敢有丝毫怠慢了。 “大人,冤枉啊~” 宋延年顺着声音看去,他拍了拍身边一摞的卷宗和账本,笑道。 “放心,东西都在这呢,有没有冤枉,你说的可不算。” …… 这一日,县衙的大堂正厅中,烛火亮了一夜,到了半夜,大堂的院落里甚至燃起了五六个火盆。 火光将善昌县的府衙照得很亮。 宋延年看向黑暗中的善昌,暗道,早晚有一天,整个县城都能亮起来的。 毕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 不急不急,他一点也不着急。 …… 钱衙役忍着寒风,看着一个个大人被带来,他们或骂或求饶,最后都被这些不知哪里来的士兵如死狗一般的拖了下去。 宋延年:“各位大哥手轻一些,回头这些人还得做活还债呢。” “是,大人!” 士兵冰冷冷的看了过来,钱衙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他看向宋延年的目光更畏惧了。 这还是人吗?抄了家还不够,还要人以身抵债。 做活?做什么活啊? 一时间,钱衙役心里浮想联翩。 …… 天光越来越亮了,红缨的兵将上前一步,拱手,利落的开口。 “大人,人已经都带上来了。” 宋延年诧异:“没有了吗?” 红缨兵将:“是!” 宋延年惋惜,“好吧,辛苦诸位了。” 钱衙役:…… 这可惜又意犹未尽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他注意到这宋大人的目光看了过来,连忙摆手。 “大人,小的就是听令行事的小喽啰,平日里就守门的,真的不关小的事啊。” 宋延年还没说话,钱衙役肉痛的从身上掏出了一张银票,那是他私藏的私房。 “大人,小的顶多就收过一些红封,加起来还没有这个数额大……” 宋延年:…… 既然自己递过来了,他不收还真说不下去。 他接过钱衙役的银票,往怀中一塞,随口道。 “好,我知道了。” 钱衙役欲言又止。 知道了,知道什么了啊。 他到底算不算过关了啊。 接着,他就看见这宋大人拿起自己白日采买来的冥纸,一张张扁平的冥纸在他手中,很快便成了一捧捧。 折叠好的元宝、莲花就这样悬浮在半空越积越多。 钱衙役惊讶的看着。 这时他听到呑咽口水的声音,他还以为是自己发出的,但呑咽声还在时不时的响起,他侧过头才发现,原来声音是一旁气势满满的兵士大哥们发出的。 这些士兵各个目光贪婪的看向半空中的纸元宝和莲花。 宋延年越折越快,在钱衙役的视线里,后来只能看到一道道残影。 宋延年:“好了。” 他放松的笑了笑,看向众多的兵士,笑道,“今日真是麻烦大哥们了。” 兵士中,似头领般存在的红缨兵将拱手。 “宋大人客气了。” 宋延年手指微微一捻,一粒豆大的火光便出现在他的掌心。 他将这粒火光弹进半空中那一大摞的金元宝中…… 火光似火龙般的席卷而过,只是这样一刹那的时间,半空中的冥纸燃起幽蓝的火光,瞬间便不见了。 一阵风吹来,卷起半空中的灰烬,洋洋洒洒的盘旋。 灰烬过后,每个士兵手中都出现了一道道的金光银光,甚至有一些运气好的士兵手中出现了一朵花瓣舒展的白莲。 钱衙役:这,这…… 他忍不住往后退了退,原来,真是阴兵啊。 红缨兵将手中也有一朵白莲。 他捧着金银元宝和白莲,朝宋延年行了大礼,冰冷的目光里有着动容。 “多谢大人慷慨仁慈。” 不提这金银,单单这白莲,对他们的阴魂就大有裨益。 “客气了。” 宋延年抬手行了个拱手礼,清风将他的衣袂吹动,在钱衙役眼中,早先觉得普通甚至寒酸的衣物,仿佛蒙上了一层光晕,翩翩然似出尘,公子世无双啊。 一刹那,他想起了小弟屋内的那些游侠志怪话本。 难怪难怪。 高人就该是这样的。 不拘于事,不困于隘,乘物以游心而不以物役。 宋延年自然是不知道钱衙役的所思所想,他拱手和诸位阴兵道别。 一阵烟雾凭空升起,很快,烟雾便漫上了士兵的甲胄,他们隐在烟雾中,看不清面容,但众人还是感受到了那股阴恻恻的目光。 红缨兵将的目光扫过大堂里的诸位衙役,直把他们看得心里发寒,他这才继续开口。 第273节 “宋大人,在下君玖,大人要是有什么用的到的地方,只管召唤我们兄弟几个,小的唯大人马首是瞻。” 说完,他嘲讽的朝众衙役嗤笑了一声。 宋延年笑着点头,“多谢。” 钱衙役以及一众衙役:…… 饭碗不保的感觉。 阴兵散去,宋延年看了看天色,点了两个人去府衙的囚牢里守着,对剩下的人道。 “迟了,回去歇着吧。” 钱衙役等人看着宋延年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这才松了口气。 李华贤因为今日家里的婆娘带着小儿找来,他来府衙上值比较迟,因此倒是幸运的躲过了站队的那一截事。 他捅了捅钱衙役,开口道。 “唉,老钱,这宋大人是哪里来的大佛啊,真是龙王搬家,老厉害了!” 他一边说,还一边伸出了大拇指,表示自己的惊叹。 钱衙役没好气:“哪里来的,京城里来的。” 说完,他便推开李衙役,往家的方向走去。 今日一整天他这心脏可是起起伏伏,遭大罪了,看到远处自家的砖瓦房,钱衙役这才松了口气。 …… 累了一通,钱衙役在灶间烧水,大冷天的,他准备给自己整点热水喝喝,暖暖肚子,也安抚安抚那饱受摧残的心。 他的弟弟钱韦文出现在灶房门口,他大大的打了个哈欠,叹道。 “哥,你今儿起得可真早。” 钱韦仕钱衙役喝了一口热水,没有说话。 他这哪里是起得早啊,他分明是还没有睡! 他的目光落在灶房的砧板上,那儿有一把卷了刀口的菜刀。 钱韦仕诧异。 “咱们家的刀怎么成这样了。” 钱韦文顺着他哥的视线看了过去,想起昨日的事,还觉得诡异。 “大哥,这事真的是邪门了,我拿回来的明明是猪腿骨和大白菘以及菇干,又重又沉,这一刀砍下去,它们都变成大石头了。” “邪门吧!” 钱韦文愤愤,“我和娘还有大嫂说了,她们偏不信,非说我是瞎说。” 他哪里会眼花,他就是再守两天城门都不会眼花! 钱衙役只觉得口中的这口热水,都暖不了他冰冷的心了。 他飘飘忽忽的开口。 “弟啊,昨儿你是不是看到了一位特别好看的公子进城门了。” 钱韦文一下就想起了宋延年的脸庞。 “是有一位公子生得不错,牵着一头大毛驴进城了,哥,怎么了?” 钱衙役:…… 完了完了,他们一门两钱都得罪了这新大人了。 他可是知道,自己这弟弟有收刮进城父老乡亲货物的臭毛病。 有的时候是豆腐,有的时候是青菜,运气好的,还能是一些山珍野味…… 这将东西变成大石头,应该只有他们新大人做得到吧…… 完了。 钱韦文听完后也急了。 “大哥,你相信我,我没拿多少,就一些青菜肉啥的,我都没冲他们多收钱的。” 钱衙役恨铁不成钢:“你说你,贪什么小便宜?” “哥早就和你说过了,他人弓莫挽,他人马休骑,你看你,贪小便宜,现在在大人面前挂号了吧!” 钱韦文委屈。 他大哥哥明明不是这样教的。 “大哥,你明明说的是雁过拔毛,贼不走空的。” 钱衙役倒瞪胡子:“瞎说!我怎么会说这种话!” 小钱衙役:…… 第147章 善昌县城门。 此时正是数九寒冬之时,大多数人都窝在家中烤火,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落雪细细碎碎的从半空中飘落,点点滴滴的积蓄。 很快,城门便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白雪,放眼过去一片的白。 小钱衙役没什么精神的守着城门。 “真冷啊!” 同僚李大牛跺了跺脚,让自己冷得发麻的脚活动活动,然而收效甚微,只得将手缩进袖管,缩着背,没一会儿便觉得后背有些发疼了。 他看向站在一旁的小钱,忍不住上前用肩膀撞了撞他。 “欸,你怎么回事?哥和你讲话你也不搭理。” “这两天生病了?怎么这么没精打采的。” 小钱小身板踉跄了下,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人。 李大牛不以为意,他想了想,上下打量着小钱,突然露出吃吃吃的怪笑模样。 “哦,我知道了~”他拖长了声音,继续道。 “这几日天冷,一个人睡被窝想媳妇了是不是?我和你说啊,你年纪也大了,赶紧叫你老娘和你大哥帮你张罗起来!” “迟了就找不到好的了。” 小钱不耐烦,“去去去,边儿去。” “莫挨老子,烦着呢!” 李大牛仔细的看了几眼,见他耷拉着脑袋,确实是一副十足烦心的模样,不由得有些诧异。 这小钱虽然爱贪便宜,但往日里可是个大咧的性子,哪里有这样的烦心时候,难道真的遇到事了? 同僚一场,李大牛还是很关心这个小弟的。 “哎,和哥哥说说,都烦着什么呢?” “不怕,哥帮你解决。” 小钱抬头望了望前方的飘雪,心里淌泪。 解决? 谁能帮他解决?谁都帮不了他! 自从在自家灶房里,知道了新任的县令大人是个有神通的人,而且好巧不巧,自己收刮进城百姓的事让给他撞见了,还略施了惩罚…… 他这些日子是惴惴不安,茶不思饭不想的,守城都没心情了。 李大牛又看了小钱几眼。 可怜哟,也不知道想着啥事,瞧这心神不宁的模样,他从城门甬道的小房间里,拿出一水囊的黄酒。 水囊搁在火堆旁烫着,这下拿在手心里倒是暖和。 “来来,喝口酒暖暖身子,别想太多了。” …… 在两人喝酒的时候,远处走来一个挑担的蹒跚身影。 李大牛将这火辣辣的酒喝到肚子里,只觉得热乎乎的痛快极了。 他瞥了一眼风雪中的来人,指着人对小钱道。 “好啦别烦了,听哥哥一句劝,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过不了的事。” “你瞧,咱们守城衙役上值苦吧,一早忙到晚,月银也就那么一点,夏天晒冬天冷,但这日子啊,它还有更苦的,你看这老伯,年纪这么大了,还得冒着风雪进城卖点小菜。” “唉,都不容易,可能家里好几张口等着吃饭呢。” 李大牛又咂了两口小酒。 年纪小捡柴帮家里做活,年纪大了忙活娶妻生子,养家糊口,现在老了,还要忙活孙子……人哦,这一辈子,永远这么忙忙碌碌,想来,也许只有在蒙童时候是快活的吧。 小钱不知道李大牛的感慨,他顺着李大牛的视线看了过去,果然,风雪中来了一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挑担老伯。 那箩筐一看就很重,将老伯操劳的背压得更驼了,但是他脚下的步子却是坚定的。 天空中的飘雪夹杂着细细密密的雨水。 李大牛看了一眼天,抖了个身子:“啧啧,刮风下雪又下雨,这下更冷了。” …… “官爷好啊!” 老伯放下箩筐,抬头和小钱笑着打招呼,露出里头的豁口牙。 小钱:“嗯,你也好。” 第274节 他低头,动作轻柔的翻看箩筐,片刻后,站直身子摆手。 “好了,可以过去了。” 老伯诧异的看着小钱。 今日这官爷倒是好说话,难道心情不错? 不过,他还是不敢怠慢,连忙弯腰从箩筐里捡出两颗最大的白菘递了过去。 他上次回去给家里的老婆娘说了城门口的事,可是被她狠狠的说了一顿,现在都乖觉了。 俗话说的号,这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这守城的衙役就是那小鬼,轻易不能得罪。 “官爷,一点小意思,嘿嘿,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小钱却是被这白菘吓了一跳,这汁肥叶嫩的白菘在他眼里就像是张嘴的大妖怪。 他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大爷客气了。” 老伯:“官爷?” 小钱这才注意到,这斗笠下的老伯,就是前几天自己收刮水芹白菘和萝卜的那一个。 他当下就打了个颤抖,眼睛偷偷的看了看四周,总觉得有人在监视着自己。 小钱轻咳了下,轻声道。 “不用不用,你们卖点东西不容易,早点进去占个好位置吧。” 老伯乐得他不要。 他低头又从布褡裢里掏出一串铜板,递了过去。 “二十五枚铜板正正好,老汉我在家就数好了。” 小钱将钱推了回去,并且帮老伯将扁担担起,开口解释道。 “前几天署衙里来了新的县令大人,现在进城不收费了。” “快去吧,早点卖完早点归家,迟了风雪就大了。” 老伯握紧手中的铜串。 青天老爷啊~ …… 小钱挥手:“老伯慢点走啊!” “哎~”隔得远远的,传来老伯拉长的声音。 …… 李大牛以一种不认识面前人的眼神,上下打量着钱韦文。 “行啊小钱,今儿改邪归正啦?” 小钱不自觉的挺直了胸膛。 虽然没有收刮到东西,但意外的,他心里倒是挺痛快的。 “哎,这不是哥你刚刚说的么,乡下汉子不容易。” 寒风裹挟着雨雪吹了过来,小钱还在笑着,突然,他耳畔响起了一道声音,声音温和好听,既像玉石之声,又像是山涧流过的清泉。 清冽而干净,似远还近。 “很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记得继续保持住,我会看着你的。” 寒风过后,只余一地的寒冷,刚刚那一道声音好似只是错觉,但钱韦文知道那不是错觉。 他僵着身子看向李大牛,声音紧绷。 “哥,你刚才有没有听到声音?” 李大牛纳闷:“什么声音?刚刚不就是风声吗?怎么,是你又拉风了?哥没有听见,哈哈哈~” 小钱:…… 你才拉风,你全家都拉风。 …… 宋延年在小钱耳朵旁留下一句话后便离开了。 身外身化为一片风雪,裹挟着雪花和潮湿的雨露涌进了城门。 前头挑担的老伯停下了脚步,偷偷的拿冰凉的手抹了抹眼里的泪花,他用力的吸了吸鼻子,清了清嗓子,低声自言自语。 “真好,我们善昌县也有大人了。” 半晌,他整了整心情,这才重新启程。 两头扁担一上一下的晃悠着,很快就走进风雪中。 宋延年立在原地,他看着老汉的背影被风雪淹没,良久,才回头遥看身后的城门。 城门高耸巍峨,岁月虽然在它身上留下了侵蚀的痕迹,它却依然无声无言的立在原地。 …… 善昌县署衙。 一股寒风夹着飘雪朝府衙涌来,守门的钱衙役连忙闭了眼。 再睁开眼时,署衙的大门都在摇动。 “哪里来的怪风。” 钱衙役嘟囔了两句,他抱过一块石头,将门垫住,转头就看到自家县令大人从里头走了出来。 “大,大人好。” 宋延年:“嗯。” 只见他穿着一身玄青色的长袍,黑长的头发高高的束成冠发,腰间挂一块似玉似石材质的圆佩,整个人干净又利落,行走间恍若带着一股风雪的气息。 清冷又凛冽。 钱衙役连忙低头,目光正好落在宋延年腰间的圆佩上,他发现上面雕琢的赫然是两条小蛇昂首张牙的姿势。 他连忙将头看向地面。 原来宋大人喜欢蛇啊,果然邪异。 一时间,钱衙役更敬畏宋延年了。 …… 宋延年回头便看了低垂眉眼的钱衙役,他顿了顿,开口道。 “大钱,你认得路,你领我去鲍师爷和周县丞他们的宅子处,我们进去看看。” 钱衙役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宋大人的一声大钱,叫的是自己啊。 “哦哦,好,小的这就去备车。” 他连忙去马房里牵出一匹马,并且套了马车。 …… 马车驶在满是冰雪的路上,车轮轧过,留下了一地的车辙显得有些脏乱,不过,天空洋洋洒洒的雪,很快便将这一片脏乱覆盖了过去。 大地重新一片白茫茫。 钱衙役坐在车板子上,大风大雪吹得他面皮发僵,他瞥了一眼,见这宋大人坐在车厢里闭眼,也许是在养神,他忍不住的嘀咕了一句。 “怎么就叫我大钱呢?” 宋延年闭眼,却还是听到了声音,他轻声应道。 “你不是有个弟弟叫小钱?” 做弟弟的是小钱,那哥哥自然是大钱了。 钱衙役抓紧了手中的缰绳,心中哀嚎。 完了完了,这小宋大人果然什么事都知道。 …… 马儿尽职的在前头奔跑,很快,前方便出现了一面白墙黑瓦的院墙。 钱衙役拉了拉缰绳,棕马慢下了蹄子,马儿一个昂头嘶鸣,很快便停了下来。 钱衙役回头:“大人,到了。” 宋延年打开车帘走了出来,他踩着积雪走到棕马面前,手心里翻出一颗松子糖,揉了揉马儿温热的脑袋。 “乖,辛苦啦。” 钱衙役正在栓马车,他回头便看到了这一幕。 他搓了搓自己发僵的手,心里发酸。 明明他才是辛苦的那个人,马儿都有糖和一声安慰,他怎么啥都没有。 嗐,做人真苦! 钱衙役抬头,对上了宋延年看过来的目光,他心下一凛,自己还是戴罪之身,这马可不是呢! 钱衙役当下不敢再胡思乱想,连忙开口道。 “大人,到了到了,这里便是鲍师爷的宅子,前几日抄家后,小的将师爷的亲眷也遣走了,这下里头没有人。” “嗯。”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大门处。 原先朱红的大门上贴着封条,一阵寒风吹来,封条簌簌抖动,倒是颇有几分凄凉之感。 “走吧。”他召唤钱衙役。 两人抬脚进了这院子。 第275节 这是一座三进的院子,院子堆山凿池,几步远便有亭台楼榭,虽然不若京里大官的宅子豪华,但在善昌这一片也是冒尖的。 宋延年站在拱桥上,拱桥下方是一方小池塘,也许是因为严寒,河面上并不见鱼儿的踪迹。 这鲍师爷虽然家中人丁简单,但屋舍还是颇多,想来一些原来是姨娘和下人的屋子。 宋延年又看了几处宅子,心中有数后,便让钱衙役驱车往府衙走去。 路上,钱衙役看了宋延年一眼,小心的开口。 “大人是不是有家眷要来?” “要是说雅致并且住的舒心,小的觉得,鲍师爷的那处宅子还是不错的。” 景美还宽敞,住人不憋闷。 “需要小的帮忙采买什么吗?” 宋延年不置可否,“暂时不用。” …… 很快,钱衙役便知道自己错了。 接下来的几日里不断有牙人前来,这几处的宅子,里头多余的东西,都让宋大人遣人卖了,就连池塘里的鱼儿也不例外。 接着,县城里老的少的木匠便都被这宋大人重金召唤来了,上百个木匠被安排在鲍师爷的那处宅子里,日日做活。 那段日子,打那经过的人,都能清楚的听到里头刨木头的声音。 这日,宅子门口走过两个挎篮子的妇人,他们一边走一边指着鲍府,闲聊道。 “里头这是在做什么啊?” “不知道。” 问话的青衣妇人诧异了,“不知道?” “你家那口子不是被大人召唤去做活了吗,你怎么会不知道?” 黄衣妇人:“唉,我家那口子打那天去了后,就甚少归家,每次回来也只是拎一堆脏衣裳臭袜子回来,问他话,只会嗯嗯嗯的敷衍……我还不爱问了,他爱干嘛干嘛去!” “这样啊……” 黄衣妇人:“不管了,左右不是什么坏事,咱们这县令大人可是个好的。” “别的不说,前儿我家糟了贼,他们都说别报官别报官,没得报了官,东西找不回来,还得被那些官痞刮一层地皮,我听了后啊,心肝是止不住的疼……便没打算报官了。” 另一个青衣妇人听到这话,连忙追问:“啊!你家还遭贼了?后来呢?” 黄衣妇人:“没过两日,府衙里抓到了一个贼娃子,刚好我那东西也是他偷的,县太爷便遣人将东西送回来了。” 黄衣妇人顿了顿,眼里有着推崇。 “你是不知道,咱们那县令大人有多好……人又俊,心地又好……嘿嘿。” “我那些东西,他分毫不少的叫人送了回来,还特意让人交代我一句,说是有什么冤情或者为难的事情,都能去府衙那边击鼓鸣冤。” 哪里像以前,击鼓鸣冤还得受一顿大板子。 青衣妇人听到最后,开口道。 “既然宋大人这般好,那大哥为宋大人做事,嫂子你就将心放到肚子里头吧,稳妥!” 黄衣妇人一想,也是啊,左右有工钱拿回家,还不用操心自家汉子的吃饭,不错不错。 两人有说有笑的挽着菜篮子家去了。 …… 又是一日,善昌县署衙。 宋延年从袖里乾坤的疙瘩角落里翻出了一个酒瓶子,将它搁在桌子上。 他看着这酒瓶子,不确定的喃喃。 “是这个吧……应该是这个。” 不管了,先打开看看再说,时间太久了,他都快忘记了。 白瓷瓶上的符箓散去,宋延年将它倒扣在桌上,一下下的倒磕,不一会儿,里头便爬出了一只毛绒绒的黑蜘蛛。 朱娘子只觉得昏头昏脑,瓶内漆黑的天地天旋地动,颠得她没地方站脚,最后,她咬牙顺着头顶的那抹光亮,爬了出来。 才出来,就看到了一张放大的人脸。 朱娘子八只毛绒绒的脚,忍不住往后爬了爬。 “别走啊。” 宋延年半蹲下来,脸凑近的看着这只黑蜘蛛,笑着打了声招呼。 “朱娘子,许久未见啊。” 朱娘子咬牙。 虽然许久未见,眼前这人还长大了长开了,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人是谁。 “是你!” 她看了看桌面,上头没有书页。 朱娘子转过头,硬气道。 “我这次不会帮你缝书的,有本事关着我,你就有本事自己缝!” 宋延年恍然间想起,自己曾经是让这蜘蛛精缝过家信,它还缝得怪漂亮的。 “嘿嘿,朱娘子,那点小事怎敢劳动你啊。” 朱娘子看到他脸上的笑就生气,真想拿这八个爪子将这张好看的脸挠花,看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宋延年好似没有注意到她恨不得吃人的目光,他指着地上的一个织机,对朱娘子道。 “我仔细的想了想,你在里头关着,日日暗无天日,还怪可怜的,这样吧,现在我给你个机会,让你将功折罪怎么样。” 朱娘子阴阴的看了一眼,并不开口。 它毛茸茸的八条腿默默的蓄力着,这几年,它在酒瓶子里头是憋着一股气,苦命的修炼着,自己打不过这人,难道还逃不了吗? 它就不相信了! 趁着宋延年低头的那一刹那,朱娘子蛛丝一吐,整只蜘蛛弹飞了出去。 然而,它快,宋延年比它更快。 随着宽袖的拂过,一道灵符一闪而过,朱娘子只觉得自己一头撞进了一个铜墙铁壁,脑袋瓜一疼,便落在了地上。 地上很快便升腾起一阵云雾。 云雾散尽,毛绒绒的黑蜘蛛褪去,地上一位身着黑衣,身子曼妙,面容白皙的美娘子卧在地上。 美中不足的是,本该如瀑一样散落在地上的黑发丝,就像是乱蛇一般的胡乱卷着。 宋延年:…… 一点也不漂亮。 “朱娘子,没事吧。” “有事,我有事~” 朱娘子拿衣袖掩住面容,呜呜咽咽的开始哭了起来。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没有变化,纤纤素手在黑丝的袍子衬托下,愈发的显得白皙和柔弱无骨。 朱娘子哭了半天,微微扯下点袖摆,拿眼偷偷看去。 怎么回事,她都哭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来安慰她? 这宋延年以前年纪小,不吃美人计这一套还情有可原,没道理现在年纪大了,还不吃这一套啊! 朱娘子的视线恰巧和宋延年撞上,只见他已经坐了下来,甚至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水。 朱娘子咬牙! 她看向宋延年的目光,满满的是愤恨。 “小子,你都不懂得怜香惜玉吗?” 宋延年愣了愣,他将茶盏推了过去。 “我有给朱娘子也沏了一盏茶,哭累了喝点茶水吧。” 朱娘子气得仰倒! 她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甩了甩袖子走了过去,端起茶水往肚子里灌。 别说,这热茶还怪暖和的! 她才不会亏待自己! 想想自己已经好多年不知道肚饱是啥滋味了,朱娘子又是一阵伤怀落泪。 “朱娘子,请坐。”宋延年示意朱娘子坐下细谈。 朱娘子抬头看了看,周围一层灵韵闪着莹莹的光亮。 形势比人强,她到底是放下了心中的怒火,准备听一听这宋延年的将功折罪说法。 她揉了揉袖摆,娇声道。 “说吧,是怎么个将功折罪。” 宋延年起身让朱娘子看地上的纺织机,告诉朱娘子自己做了上百台这样的纺织机,打算让善昌县城里的女子来上工。、 “地址我也看好了,鲍师爷的那处宅子就不错,朱娘子到时就领着县里的女子做活……” “唔,那宅子的匾额我也换下来了,回头朱娘子看看,适合什么样的名字,全权交给你。” 朱娘子:…… 她无语的看了一眼宋延年。 宋延年面带鼓励,继续道。 “朱娘子,我相信以你的眼光和手艺,定能够织出精美的布匹,到时带的徒弟,就算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必定也是一方行家。” 第276节 虽然还是心里不平,但是听到这话,朱娘子还是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她潋滟了一身的娇媚,骄傲的应道。 “那是!” 宋延年起身:“那咱们就这么说好了。” 朱娘子娇嗔:“谁和你说好了?” “我可没答应呢。” 好不容易这宋延年求到自己头上,她可得好好的拿捏拿捏她,以报她被囚多年的愤恨。 宋延年看着她良久,直把朱娘子看得发毛。 “好吧……”半晌后,宋延年将倒在地上的酒瓶子重新就捡了起来,遗憾的开口。 “这上赶着不是买卖,既然朱娘子不愿意,那宋某便不勉强了。” 朱娘子看到这白酒瓶子,顿时吓得花容失色。 “等下等下!” “我答应了就是嘛!” 朱娘子话落,宋延年便在案桌上翻出一早写好的纸张递了过去。 朱娘子莫名:“这是什么?” 宋延年:“契约,你答应了做活,咱们总得签契约啊,这是规矩。” “无规矩不成方圆嘛!” 朱娘子接过纸张,低头看了一会儿。 宋延年看着她的表情,诧异道。 “朱娘子是否不识字?我替你念一遍吧。” 不想听到这话,朱娘子却是恼羞成怒了。 “谁说我不识字了,我都看懂了,上头的事情我同意了。” 她的目光在屋内搜寻,最后落在桌上那方印泥上,手伸过去一沾一盖,便将自己的手印盖在了白纸上。 随着她手印的落下,白纸散成点点莹光,落入她和宋延年身上。 “契成~”远远的,天地间模模糊糊的响起沉闷的声音。 朱娘子拿眼去瞪左手,那儿本该有白纸的。 什么?居然是天地契约! 宋延年:“……朱娘子豪迈。” 他原先想着这朱娘子会讨价还价,因此特意将契约的条款定得苛刻了一些,预备着商讨的余地。 因此,这张说是工契,其实和卖身契差不离多少。 他的目光落在朱娘子脸上,此时她已经明白了契约里的内容,一头水蛇似的乱发都炸天了。 形象的说明了什么叫做怒发冲冠。 宋延年:…… 看来,这不论做人还是做妖,别的都可以少,这读书识字是不能少啊。 …… 第148章 善昌县这段时间很热闹,大家伙儿见面的话题不再是吃了吗?今日吃啥了?抑或是附近谁家的婆娘和相公又打起来等八卦的事…… 大家伙儿热情高涨的谈着善昌县新来的知县大人。 …… “大人长得可真俊啊~” “是是是,我要是再年轻个十来岁,一定日日守着县衙门口,大人多看我一眼,就是叫我当下就去了都甘愿,唉……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惆怅,惆怅……” 众人无语:什么乱七八糟的。 那诗文是这样的吗? 谈话的人看了一眼一脸花痴模样的婆娘,顿了顿,真心道。 “婶儿,别了,您就是再年轻个三十来岁,和大人都不般配呢。” 他们这新来的小宋大人,不单单人长得俊俏,那手段更是如雷霆般的利落。 “婶儿,你也别瞎想了,没看到咱们的土皇帝鲍师爷以及周县丞都被他拿下了吗?” “你这样瞎想大人,小心被他知道了,抓你下大狱。” 犯花痴的胖婶甩了下帕子,娇嗔:“讨厌~” “大人才不会这般冷酷无情!” “咱们大人啊,心好着呢,抓的都是该抓的。” 众人忍不住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嘘了这胖大婶几声。 不过,虽然嘘了胖大婶,但县城里的人也都知道,这京城来的宋大人确实是个好的。 …… 那日的械斗众人都有所听闻,直到这鲍府和周府的匾额被摘了下来,县城里的人才真的确信,这鲍师爷和周县丞等人是真的倒下了。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这新的县令会不会又是下一个鲍师爷和周县丞,但看到鲍师爷和周县丞落马,众人心中还是暗暗喊着痛快。 很快,县城里免去了入城费,以及免去各种苛捐杂税。 甚至以前的鲍师爷判的陈年旧案,也都一件件的翻出来重新搜集证据,捉拿真正的犯人。 胖大婶:“咱们大人吶,心好着呢~” “大家伙儿等着吧,咱们善昌县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 善昌县,大舍村。 “老罗,老罗……好消息啊!” 高声呼唤的是一个汉子,他挥舞着手跑了过来,脸上是大大的笑容。 此时已经是申时,更夫老罗刚刚起身,他正端着个茶缸子,蹲在地上漱口,他顺着声音看了过去,看清来人是他的一位远房子侄。 因为血脉比较远了,他们年岁又只差了个十来岁,往日里两人倒是以平辈论处来的多。 老罗回过头,将口中最后一口水吐掉。 好消息,哪里有什么好消息。 自从他家闺女去了之后,他这日子是更加的没有滋味了。 唉…… 老罗擦了把脸,瞥了来人一眼,便进屋燃起了三柱清香,香火独有的香味萦绕在鼻尖,才能稍微安抚了他万分悲痛的心情。 罗明已经跟了进来了,他看了一眼灵牌,灵牌上头没有字,旁边搁着一本地藏经,地藏经的封面有些皱并且起了毛边,可以看出,它时常被人翻看诵读。 罗明叹了口气,虽然心里又急又欢喜,却没有打扰老罗的动作。 这灵牌是老罗为他的独女罗香儿设立的。 罗香儿人没的时候,不过是豆蔻之年,这未成年的子女夭折,按理是不该设灵位的。 但老罗因为独女去的惨烈,整个人有些疯狂,甚至有了自虐的行为,后来他想要为夭折的女儿设灵,族里见他可怜,商讨后便各退一步,这才有了这无字灵牌。 无字灵牌立在大堂的角落里,并没有和先祖的放在一起。 许是有了寄托,老罗的精神慢慢好转,只是人沉默的很,十天半个月的才说那么几句话。 又因为他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村里干脆替他安排了个打更的活,夜里忙碌起来,倒也不会胡思乱想,还能赚一点生活的花销。 就这样,老罗磕磕绊绊的自己过了两年。 …… 罗明见老罗将清香插上香炉,伸手去拿那本地藏经时,终于忍不住抓住他的手。 这要是再诵读起来,可就是又要等好一会儿了。 他实在是憋不住话头了。 …… 老罗目光暮色沉沉的看了过来。 罗明半点不将这放在心里。 他努力的去压抑嘴角的那抹笑,却仍然按捺不住,最后,他索性也就放开了。 他一脸喜意的开口。 “老罗!太好了!你知道吗?咱们新来的县太爷在查以前的卷宗!” 老罗不在意,县太爷的事离他太远了,他就乡下一打更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罗明用力的拍了下老罗的肩膀,大声道。 “嗐!老罗你真是迟钝了!县太爷在查以前的卷宗,那说明什么!说明我那香儿妹子的冤情,也可以昭雪了!” 香儿! 老罗手中的地藏经掉在了地上,扬起片片尘土。 他抖着嘴说不出话。 罗明用力的搀扶住他,力道大的让人生疼,他一向没有正形的脸上,难得的有了严肃和认真。 第277节 “是真的,罗叔!县令大人查旧案的消息千真万确。” “咱们也去鸣鼓告官吧。” 他咬了咬牙,继续道,“别怕,要是真的要打板子,我替叔挨打!”他将胸口拍的砰砰响,示意自己比较强壮。 老罗老眼里有着泪花,伸着手去握罗明的手,“香儿……” 罗明一把回握住。 他不是急公好义,只是他那香儿妹子实在去的太冤了。 罗明知道这个消息还是迟了,此时已经申时,老罗只得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又打了一夜的更后,清早,他顾不上休息,去灶间揣上一壶热水和饼子,一路小跑来到村外,罗明早就等在那儿了。 “叔,走!咱们进城鸣鼓喊冤去!” 两人走在黄泥路上,在快进城的时候,迎面碰上一行三人的皂衣衙役。 衙役骑着快马,在经过两人面前时,马儿放缓了步子。 原先预备吃一口黄土灰的罗明,诧异的发现这些衙役放缓了马儿的速度。 他回头,看着那些已经开始加速的衙役,因为马儿的疾驰,他们的背后扬起一大片的黄尘。 “老罗,这些个大人们,今儿倒是脾气好啊。” 居然会因为他们两人,特意慢下马速。 “嗯。” 老罗埋头走路,他一心只想早点到府衙,然后击鼓鸣冤,旁的细微末节,这时候哪里有心思去注意。 罗明心里对一会儿的报官更有信心了。 是县令大人,一定是县令大人将这些个衙役调教好了。 “走,咱们快些儿走。” …… 这边老罗和罗明朝县城赶路,另一边,以钱韦仕为首的一行三人衙役,到达大舍村。 “乡亲们好,请问罗力德罗老汉的家在哪里。” …… “快跑,衙役来了~” 见到身穿皂衣,腰佩弯刀的衙役,大舍村的村民一哄而散,各个手脚麻利的关上了院门和窗子,自欺欺人的不吭声,装作无人在家。 不过是片刻时间,方才热闹的村子口,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李华贤看着地上掉落的三只布鞋,瞪圆了眼。 他转头看钱衙役,不可思议道。 “咱们是瘟疫吗?这一个个的小崽子,跑得这么快!” 钱衙役:“慎言!” 他警惕的看了看四周,总怕他们那神通广大的县令大人听到这句话。 李华贤撇了撇嘴,至于这样嘛! 他们县令大人再厉害,那还是一个人啊,又不是神! 这么老远了还能听到他们说话不成? 钱衙役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李小子还是太年轻了一点。 他伸手拍了拍李华贤的肩膀,沉声道。 “以后你就知道了。” 钱衙役捡起地上的一只鞋子,这鞋子他有印象,方才那老伯跑丢了鞋子,还不舍的回头,是一个老婆子将他拽进了屋。 他走到那户屋门前,轻轻的扣了扣门,努力的放松自己脸上的肌肉,让自己显得和蔼一些。 “老伯,鄙人姓钱,我来贵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下罗力德罗老汉住在哪里?” 他顿了顿,继续道。 “县令大人近来翻看之前的卷宗,罪人鲍钊星鲍师爷在位时收贿受贿,因此冤假错案颇多。” “其中,罗力德的闺女罗香儿一案有诸多疑点,大人正在翻审此案,今儿我们来,也是想传唤罗老汉到公堂上进行问话的。” 他的话刚刚说完,里头的老伯一把就拉开了大门,他一脸的焦急和喜悦。 “真的吗?香儿的案子有眉目了?嗐!我就说香儿的死没这么简单。” 他身后的老太婆一直拉他的衣袖,显然是不愿意他出头的,她看着衙役的目光里有着畏惧。 钱衙役连忙扯了个笑容。 老太婆打了个寒颤,钱衙役讪讪的收了笑容。 老汉扒拉掉老太婆的手,斥责道。 “松手松手,香儿这事是大事。” 他回过头,老脸上堆着笑,为这一行的差爷指了指罗力德的住所。 “沿着这条河,门前有三棵树的就是老罗家。” …… “走!” 得到消息后,钱衙役招呼一起来的李华贤和林方双启程。 两人到了罗力德的住所后,却发现这屋里没人。 李华贤在灶间走了一趟,回头道。 “罗老汉出门不久,灶里的火刚刚熄灭,还是热的。” 钱衙役想起路上遇到的两个人,回过神来。 “不好,咱们走岔了!” 林方双去院子里牵马,准备现在就去追人,钱衙役将他拦了下来,“不急。” 接着,他就在另外两个人的目光中,走到了罗家的大堂里,将大堂角落里的一道门拉开,里头果然有个暗格。 暗格上立着一个无字的黑色牌位,牌位的前方搁置着一方香炉。 钱衙役心中更加的恭敬和敬畏。 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香火,明火燃起,烟雾弥漫中,钱衙役念念有词。 “罗姑娘,大人找到你被害的线索了,有请姑娘上堂指证一二……” 说完,他将一块黑布盖在灵位上,见布没有滑落,这才松了口气。 钱衙役忍着心中的俱意,上前两步,双手越过那燃着香火的香炉,将盖布的牌位抱在胸前。 没事没事,有大人保佑他呢。 再说了,这可是积阴德的事。 钱衙役:“罗姑娘见谅,咱们这就启程吧。” 说完,他抬脚率先往屋外走去。 李华贤、林方双:…… 李华贤嘟囔:“唉,咱们钱哥跟着县令大人一段时间,是越来越神神叨叨了。” 蓦地,他感觉到林双方拿手杵他,回头诧异道。 “做啥?” 林方双一脸惊恐的示意他看后头的香炉。 只见本该慢慢燃烧的三柱清香,正在以极快的速度燃烧,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三炷清香燃尽,只剩光秃秃的香脚…… 三根香脚混杂在香炉原有的香脚里,很快就认不出来了。 李华贤:…… 是真的有鬼啊! 蓦地的,他觉得周遭一寒。 “快走快走,咱们跟上钱哥。” ……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罗香儿吸溜完最后一抹的香火,青白的鬼脸上是意犹未尽。 实在是太美味了,是炙鸭的味道。 呜呜,真的好香~ 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香火~ 罗香儿脚尖一点,化作一缕幽幽青烟,钻进了钱衙役手中的灵牌下。 因为有黑布罩着,她自身亡后头一次站在这片阳光下。 她听到了鸟儿叽叽喳喳热闹的啼叫,它们在树枝上自由自在又灵活的跳跃嬉戏着。 这是和夜里不同的场景。 呜呜呜~ 她真的好想念啊。 钱衙役三人都听到了呜呜咽咽的鬼泣声,一阵寒风吹来,声音模糊散去,让人分不清到底是风声还是鬼哭声。 似远还近,若有似无…… 众人后背的衣襟都湿透了。 李华贤:“哥,咱,咱们快点吧,大,大人还等着呢。” 第278节 因为紧张,向来嘴皮子利索的他都打磕绊了。 李华贤目光瞥过钱衙役怀中的黑布,瞬间打了个寒颤,他连忙将视线收回。 他现在真是菩萨屁股下长了草,慌了神啊…… 李华贤:…… 呸呸呸!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菩萨没有听到这句大不敬的话! …… 就这样,一行三人快马加鞭,但是他们在村子里耽搁了比较长的时间,最终还是没有赶上老罗和罗明。 …… 老罗和罗明来到县衙。 善昌县署是那么的气派,青砖绿瓦,朱门圆柱,宽敞的大门口立两尊威严不凡的石狮子,石狮子张大了嘴,露出尖牙以及内里的滚石。 左边一面牛皮红漆的登闻鼓,就连府衙檐下垂挂的几盏红灯笼,都在昭显着署衙的威严。 这地方,和他们乡间的平头百姓,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老罗抬头看署衙的蓝底金字牌匾,心里有着刻在血脉中的畏缩。 “罗叔,为了香儿,我们可以的。” 罗明冲老罗投以鼓励坚定的目光,老罗深吸一口气。 对!为了香儿! 他一步一顿的拾阶而上,长了褐斑的手,颤颤巍巍的握住鼓槌,握住的那一下,他突然便不抖了。 “咚咚咚!咚咚咚!” …… 附近的百姓侧耳听了下,纷纷放下手中的活。 “是鸣冤鼓,有人敲了鸣冤鼓……” “走走,咱们看看去。” …… 老罗和罗明被人带着进了大门,绕过照壁,便来到了大门的院落,前头一个宽敞的大厅,这大厅便是署衙升堂的地方。 八位站班皂隶手持长棍,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长棍细细点地,发出威威木击声。 “升堂~” 随着一声升堂,站班皂隶口喊“威武~” 被人带上堂的老罗和罗明,无端的心里一紧。 更加紧张了。 老罗抬头便看到端坐高堂的县令大人。 他惊诧于县令大人居然如此年轻,然而,百姓对官府天然的畏惧让他不敢怠慢的跪了下去。 “大人,草民罗力德有冤。” 他双手往前,在地上磕了个瓷实。 宋延年诧异的看了一眼罗力德,回头却没有看到他吩咐前往大舍村的钱衙役等人。 如今一看,许是两方人马错开了。 宋延年:“老人家快起来吧。” 老罗在罗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张了张嘴,好半晌才找到了自己因为激动,惧怕,愤怒……等种种复杂情绪而丢失的声音。 老罗拱手,沉声坚定道。 “大人,草民状告富商陈金满的儿子陈辰安欺辱良家女子,致使我女罗香儿惊慌逃跑,失足跌落河水溺亡。” 他身后因为好奇而来围观的百姓哗然了。 “陈家啊~老汉好胆!” “是啊是啊,这陈家可不是寻常人,听说他的生意做的很大,就是京里都有关系……” 宋延年抬头看了一眼众人,伸手将惊堂木拍响。 “肃静!” 后头的百姓顿时噤若寒蝉,大家伙儿看着上头面若白玉的知县大人,心里无端的生了畏惧。 这小宋大人虽然年纪轻,却颇有威仪啊! 两个站班皂隶拿过两块木牌,木牌上分别写着肃静和回避等字。 “让让,都让让,公堂上禁止喧哗!”木牌将越线的百姓往后赶了赶。 场面安静下来后,老罗继续道。 “草民二告前任师爷鲍钊星贪赃枉法,包庇犯人,草菅人命!” 老罗说完话,似乎是泄了那股劲儿,他又重新弯腿跪了下来。 “求大人做主。” 宋延年看向旁边的衙役:“带被告陈辰安。” 他顿了顿,继续道。 “罪人鲍钊星和陈金满也一并带来。” 衙役领命而去,宋延年看了一眼老罗,让人替他拿了一张座椅。 老罗有些惶恐,“大人,使不得使不得,老汉站着就好。” 宋延年温声道:“老汉昨日一夜没睡吧,您今日就是不来敲鼓,县里的衙役也会找您问话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罗香儿一案,陈辰安确实是疑点颇多。” 老罗惊喜的看向罗明,两人的目光对碰在一起,分别从对方眼里看出惊喜。 宋延年示意:“罗老伯请坐。” “大人让你坐你就坐,莫要做妇人姿态。1” 罗明搀扶着老罗,让他坐了下来,他凑近老罗耳边,小声道。 “罗叔,难道早上路上遇到的衙役便是来寻你的?太好了,看来香儿的冤情真的有地方申诉了。” 老罗眼里有泪花:“哎哎!” 不一会儿,陈辰安便被衙役带了上来。 老罗和罗明心里的期望更大了,两人目光炯炯的看向上座的宋延年,在黑底金字的牌匾下,一身官服的宋大人,在他们眼里,便是仙人下凡。 这陈辰安押来的这般快,看来县令大人所言非虚。 宋延年冲老罗点了下头,示意他不要过于激动。 这罗香儿一案,他在拿到卷宗的时候,就觉得不对了,后来身外身打大舍村经过,村子里的红光若隐若现。 似乎是有厉鬼要出,却又在拼命的自我压制。 他一时好奇,便过去看了一眼。 原来是枉死的少女……愤怒和委屈,以及死亡的痛苦让她几欲化为厉鬼。 厉鬼无心无情,寻人报仇后沾了血孽后,便很难再收手,到时,身为厉鬼的血亲更是她绝情绝性好饲料。 罗香儿不忍心伤害父亲以及乡亲,苦苦压抑着自己体内的怨恨,然而,每每想起自己的冤情,而仇人却毫发无伤,每日仍然能够洒金如土,潇洒快活…… 她,更恨了! 这忽现忽闪的红光,便是她内心的挣扎。 …… 宋延年看向下方的老罗,眼里有着温和。 多亏了这罗老汉日日诵读地藏经,这才让死得痛苦的亡魂,有几分蒙昧的清明。 …… 宋延年看向陈辰安。 不愧是富商家捧在手心里的公子哥儿,人如其名,生的是唇红齿白,是一个富贵窝里养出来的娇儿。 陈辰安奋力的摔掉衙役扣在他身上的手,怒道,“放开。” 他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桀骜的抬头,语气嫌恶。 “粗人,你洗手了没有,一股子怪味。” 今日轮值站班皂隶的李大牛:…… 他咬了咬后牙槽,不着痕迹的打量了这陈辰安一眼。 兔崽子,一会儿犯在他手上,打得你连爹妈都认不出来。 …… 第149章 (捉虫) 宋延年挥退了皂隶,他转头看向陈辰安。 陈辰安又低头拍了几下衣袖,半晌抬头,他的视线碰到上座的知县大人时,毫不在意的撇了撇嘴。 毛头小子的知县大人,看过去还没他的年纪大。 官小架子倒是不小! 第279节 …… 看到陈辰安时,老罗气得抖手,他指着陈辰安,看向宋延年,悲痛不已的指控。 “大人,是他,就是他害了我那苦命的闺女儿。” 不想听到这话,陈辰安却是嗤笑了一声。 “你谁啊,你女儿又是谁,哪来的这么大脸说本公子害了她?” “害她不脏手啊,笑话!” 旁边的罗明怒目瞪了过去,“小兔崽子你!” 老罗气得几乎要仰倒,他看着陈辰安那一派公子哥般风光霁月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如果他无辜,他坦坦荡荡,那他家香儿又算什么! 怒极的老罗抬脚,他利落的摘下一只臭鞋,奋力的丢了过去。 “呸!王八羔子!” 陈辰安不将老罗和罗明的怒气看在眼里,他带着笑侧了下头,鞋子从的脸畔飞过,余留一股汗臭味隐隐缠绕在鼻尖。 这肮脏不讲规矩的乡下人! 陈辰安沉下脸,张嘴正要怒骂,突然,一个恶臭的东西砸进他的嘴里,卡在了牙齿里。 “呜呜呜!”陈辰安心下一慌,他低垂眉眼,一看就认出了这是老罗的臭鞋,当下两手齐上,用力的去拔。 可是那鞋子就像是长了脚一般的扎根在他的嘴里,纹丝不动! “呜呜呜!”陈辰安急了。 旁边的罗明瞪大了眼,刚才那一下他看得真真的。 罗叔丢出的鞋子都被这小崽子躲过了,但那只臭鞋就像是自己长了眼睛一般,被这小子躲过后,又从后头绕了一圈,然后从另一个方向飞到小崽子的嘴里…… 半晌,罗明侧头看身边的老罗,钦佩道。 “罗叔厉害!” “侄儿原先都不知道叔还有这么一手,往日里要是有什么言语上的不恭敬,还望叔包容一二。” 老罗:…… 他也很莫名啊。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那就是一双普通的老人手,上头布满老茧以及干瘪的皱纹,零星几块难看的褐斑长在上面。 ……难道,自己真有自己不知道的神通? …… “呜呜呜~” 陈辰安两只手拼命的抓着嘴里的鞋子,他想要往外拉,不想这鞋子却越来越往里,甚至顶着他的喉咙了。 汗臭,泥土的腥味,乡间地里动物的粪便……以及老罗两天没顾得上洗的臭脚……种种味道涌在他鼻尖喉间,陈辰安几欲昏厥。 “呜呜!呜呜!”救我!救我! 谁能救救他!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陈辰安的脸上,他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两个铜铃般的大眼不断的翻着,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 他这才动了动手,松了那股暗劲。 算了,再折腾就出人命了。 …… “啪嗒~” 誓与陈公子共缠绵的臭鞋子,一个劲儿泄去,终于掉在了地上。 陈辰安奋力的喘气,终于活过来了。 罗明替老罗捡回鞋子,他看着上头晶亮的口水丝,一副你真恶心,真脏的嫌弃样看向陈辰安。 正在干呕的陈辰安恨恨的看了过去,“你!” “呕~”他又是一阵干呕。 被衙役带来的时候,他还在花船呼呼大觉,这一夜未吃未喝,干呕了老半天,倒也只是吐出了一些酸水苦水。 “水,水,给我水……” 陈辰安伸手,他现在迫切的希望来一口干净的清水,然后好好的漱漱口,去了口中这股怪味儿。 李大牛对上他的手,瞥开了头。 这下要求他了? 早干嘛去了! 宋延年拍了下惊堂木,“肃静!” “陈公子,这里是公堂,不是你陈宅,容不得你这般放肆。” “你!” 陈辰安斜眼瞪了过去,目光却碰上了宋延年的眼神,只见他的眼神无波无动,虽然拍着惊堂木,却没有半分气怒。 蓦地的,他心下一惊! 他陡然间想起一事,前两天,他爹苦口婆心的劝自己乖巧一点,说现在正是风口浪尖之时,万万不能顶风犯事。 他爹说了,这云京来的宋大人年纪轻轻却颇有手段,一向老谋深算的鲍师爷都阴沟里翻了船。 那日的事情,府衙里的衙役,就算是重金许诺也无人愿意一说。 财帛动人心,但也得有命来享。 往日里见到钱财犹如猫儿闻到了腥的衙役们,一个个讳莫如深的样子,这便让他们知道一事,这县令大人不好惹啊。 还有,陈辰安想起族中说的宋大人带的兵马。 那日抄家,一身悍然气息,训练有素的兵将,到底养在哪里! 这些事没有查清楚,善昌地界的六大族,谁也不敢妄动,唯恐一个妄动,就让这宋大人注意到了自己。 想明白了这一切,陈辰安低下头,态度恭顺了不少。 “大人,是我不对,一时失态了,还望大人原谅则个。” 他低头,视线刚好落在老罗的脚上。 老罗不嫌弃鞋子沾了口水,此时已经将它穿在脚上了,看到这鞋子,陈辰安本来已经止住的干呕,又开始卷土重来,他的腹内一阵翻滚。 陈辰安蓦地一惊,猛地抬头看向高堂。 是他,一定是这知县大人搞的鬼! 不然,这乡间的粗俗老汉,怎么会有如此的手上功夫! 明明……明明自己都躲过那鞋子了。 宋延年可不管陈辰安心中的惊涛骇浪,他拍了拍惊堂木,让外头喧哗的人群安静。 “罗力德,你缘何状告陈辰安,人已经请来了,请当堂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老罗:“好!” 他看向旁边的陈辰安,老眼里有着泪花浮现。 “我老罗年逾四十方有一女,取名罗香儿,虽然家贫,却是如珠似宝的养着。” “大前年,我和香儿进县城走访亲友外加售卖一些手工编织物,不想,我一个没注意,香儿便被这渣滓害了。” 想起那时的事,罗力德还哽咽不已。 虽然已经过去了两年多,但那日的场景,他依然没有忘记。 他在市集上捎卖编织好的竹筐和簸箕,香儿活泼爱动,哪里待得住了,外加这县城里确实比乡间繁华,香儿看啥都觉得稀罕。 他便拿了几十个铜板给她,让她自己去逛逛。 小姑娘家爱俏,虽然兜里的铜板不多,却不妨碍她的开心,她在市集里这里看看,那儿逛逛,最后逛到一家胭脂水粉的小铺子。 老罗:“那年,我那闺女才十四岁,她娘生她的时候年纪也大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她比寻常姑娘家生的瘦小。” “在老汉我的心里,她还是个小囡囡,怎么,怎么……嗐,老汉我也没有拘着她。” “怪我啊!” 宋延年瞥了一眼下方。 因为老罗的话,外头的百姓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有两个汉子叹了口气,低声道。 “嗐~都十四了啊,好人家的姑娘哪里有在外头瞎跑的道理,难怪被害了……真是家里也不懂事啊。” “是啊,再瘦小那也是姑娘家啊,不用听他再说下去,我都能猜到发生什么事了,左右不过是那点风月之事。” “……” 宋延年伸手摸过那块黄花梨的惊堂木,他轻轻举起,在半空中稍做停顿,而后急剧的落下。 黄花梨和案桌接触,发出一声清脆又响儿的脆响。 “肃静!” 堂下的众人顿时禁口,各个拿眼睛看向公堂上方的知县大人。 宋延年心下满意。 果然,得这样子拍才更大声一些。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老罗有些悔恨的脸上,开口道。 “罗老伯,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事,你真的不必过多的自责。” 他看向众人,板着脸沉声道。 “从来只有怪犯事者害人,而没有苛责受害人出门自作孽的道理。” 第280节 “这郎朗乾坤,日月昭昭,没道理你能站在日头下,我能站在日头下,家中的妻女却不行!” “罗老汉没错!” “罗香儿更没错!” 宋延年这话一出,原先交头接耳说罗香儿活该的两个老爷们没脸了,他们看了上座的县太爷一眼,总觉得这大人是盯着自己说出这话的。 两人讪讪不已。 “好!大人说的对!” “没道理那些个臭男人做的坏事,反倒让小姑娘背骂名了。” “就是就是!出门逛逛,买买胭脂水粉也有罪了?谁要是说这话,那他简直不是人!老娘我要是听到了,非得撕了他的面皮不可!” 妇人义愤填膺的的声音不断的响起,各个都在声援罗香儿。 一时间,说闲话的两人灰溜溜的夹着尾巴,半声不敢吭了。 …… 老罗憋闷了两三年的自责,在妇人你一言,我一语当中,稍稍好受了一些。 他抬头看上头的宋延年,目露感激。 半晌,他缓了激动的情绪,这才继续道。 “我家香儿就是在胭脂铺里碰到了这个陈辰安,他对我家香儿言语轻佻,并且毛手毛脚的,时不时还说一些不要脸的话。” “我家香儿乡间长大的,她的性子虽然天真散漫,却还是有几分野性。” “后来,她被这色胚子逼急了,便踢了这烂货一脚,然后,她便逃跑了。” “这陈辰安带着七八个家丁来追我家香儿,混乱中,香儿被他们的家丁推到了河中。” 老罗老泪纵横,“那时都十一月了,河水多冷啊,我家香儿硬生生的泡在这冷冰冰的河水中,求神无门,求鬼无路。” 说到这伤心处,老罗猛地站了起来,颤抖着手,指着旁边的陈辰安,怒道。 “是他,就是他!” “我家香儿会水,就算这河水寒冷,她也还是能活命的。” 最多……最多就是后来病一场。 而他,砸锅卖铁的都能将香儿医好。 老罗痛恨的看着陈辰安,恨不得生啖了这畜生。 “就是这个畜生,他吩咐府上的家丁,特意寻了一根竹篙,每每我家香儿冒头出河面,他就拿竹篙敲我家香儿。” 如此反复几下,罗香儿含着生的希望,最后脑门挨了一下重的,就这样在善昌县的大樟溪里头,含恨的沉下了水,死得毫无生响。 老罗说完,呜咽的哭了起来。 他身边的罗明搀扶住他,无声的安慰着。 当初消息传来时,大舍村的村民都惊呆了。 明明早上还是言笑晏晏的女娃娃,推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冰冷冷僵硬又青白的尸体。 大舍村安宁了许久,哪见过这等阵仗。 宋延年翻开手中的卷宗,上头还有当初罗香儿的验尸文书,仵作的亲笔供词。 这罗香儿,确实是头部受到了重击,且肚内肺部有积水,头发竖起,四肢浮肿……口腔有积水渗出…… 这是生生溺亡之象。 他阖上卷宗,看向下头的陈辰安,拍了下惊堂木。 陈辰安被这脆响的惊堂木敲得心下一惊。 宋延年:“陈辰安,你可认罪?” 陈辰安拱手:“大人,学生不认!” 宋延年:…… 得,这陈公子还是个秀才之身啊。 啧啧,看来善昌县的教育也不行啊。 …… 陈辰安将视线看向旁边的老罗。 听这老头这么一说,他才想起了这是哪位。 那罗香儿他还记得,个子小小却颇为泼辣,就像个小辣椒一样,够辣够有劲儿,就是这劲儿太大了,他一不小心在这小娘们手中吃了个暗亏。 想起那时的事,他下体处的宝贝还隐隐有些作痛,那丫头下脚太狠了。 后来气怒之下,他也下了重手,他自己也不是没有后悔过。 毕竟,那丫头着实生得不错啊。 那日,宿醉了一宿的他陪着娇娇娘去脂粉铺子里买胭脂水粉,毕竟他可是吃了娇娇娘那么多口脂,不赔偿点儿,心里怎么说得过去嘛。 在那铺子里,他看到了罗香儿。 她小小的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裳,像小鹿一样湿漉漉的眼睛,渴望又压抑的看着铺子里那一应的胭脂水粉。 陈辰安:“我可没说什么,看小妹妹那么喜欢的样子,我就想买一些送给她!” 他瞥了老罗一眼,暗含讽刺。 “我没啥坏心思,就是舍不得小妹妹露出那样渴望的眼神,咱们做公子哥的,最最重要的就是要大方。” 他刷的一下打开了手中的折扇,这好半天了,他才终于脱离了狼狈,找到了属于陈家大公子的气度和风华。 宋延年:…… 这莫不是个二百五? 陈辰安朝上座的宋延年拱手,朗声道。 “大人,天地明鉴,是那丫头不识好人心,她踢了我一脚,我一个大老爷们可没有和她计较。” “她自己伤了人,慌慌张张的跑掉,结果跌到河里淹死了,这怎么能怪得了我啊。” 说到这,陈辰安的面容上有着委屈。 宋延年多看了他两眼。 不愧是富贵窝里养出来的娇儿,这陈辰安面容光洁白皙,因为昨儿睡得迟,他的眼下有几分青影,但这并不折损他的气质。 在他委屈的时候,明明是二十来岁的人了,却有着孩童纯真无辜之感。 宋延年:造孽哦。 恶人又披着好看的皮囊来做戏了。 他指着卷宗,问道。 “这尸检上,罗香儿周身遍布青肿,在她的天灵处甚至有一道致命的伤口,可见,确有竹蒿敲击一事,这你怎么说。” 陈辰安不认:“河中暗流暗石颇多,许是这罗姑娘跌落时不小心砸到的,这怎么也能怪到我身上。” 他情真意切的惋惜了一句。 “真是可惜罗姑娘了,正是花容月貌的年纪,花骨朵儿还未盛开便凋谢了,可悲可叹,唉~” 他抬头看上座的宋延年,拱手道。 “望大人明鉴,切莫听信了一家之言。” “学生虽然于女色上荒唐了一些,但学生家里的爹娘管得严,向来是不敢招惹那良家子女的。” “我找那坊间的花娘,出银子买开心,她们出卖笑容,你情我愿的事,岂不是两厢和乐?当然,这寻花问柳一事,大人可不能朝学生问罪。” “至于命案一事,学生胆小,那是万万不敢的。” 他说完,故作害怕的拍了拍心肝。 “天地有眼,这害了人,可是会有恶鬼敲门的!” 宋延年侧目。 ……很好,很有自觉嘛。 他看着陈辰安,意味深长道。 “陈公子知道就好。” 陈辰安:知道什么? 他被宋延年这一句话整得没头没脑的。 老罗不甘心:“大人别听他胡言乱语,真的就是他,我找人问过了。” 陈辰安并不将老罗的气怒放在心上,他好整以暇,慢悠悠的问道。 “哦?老汉如此说,可是有人证物证?” “要是没有的话,可是诽谤哦。” 他陡然沉下脸,收了手中的折扇。 “在下不才,好歹还是一名秀才公,老汉可知这空口白牙的诬陷有功名的学子,可是要打板子的。” 老罗颤抖着手,“你!” 宋延年看了一眼陈辰安,他不着急也不慌张。 这事已经过去两年多了,当初陈家摆平这事,早就将一众的证人或收买或许以重金的送往其他地方生活。 他低头看手中的卷宗,就连这仵作…… 本来陈家也想买通这仵作,却不想仵作是个硬脾气的老头,宁愿丢了仵作的饭碗也要将他验出的事实写下来。 现在早已不在府衙做事。 宋延年叹了口气。 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就算是仵作明晃晃的验尸文书,上面写着罗家小娘子身体遭受重击,弱水恐为人为……官府也是以失足落水结案的。 第281节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案桌的左上角,那儿放着四个签筒。 签筒是竹子打造,约莫能装一升米,每个签筒前面用黑墨写着大字,分别是“执”“法”“严”“明。” “执”字筒里放着的签文是捉拿的签文。 另外三个法、严、明、分别放着白,黑,红三种签文,白签一支代表一个板子,黑签五个板子,红签十个板子。 这些事,他在上堂之前,钱衙役都和他说清楚了。 宋延年的手伸向执字筒,从里头拿出一道竹签,扔下公堂,开口道。 “带陈金满和罪人鲍钊星上堂。” 李大牛站了出来,他捡起签文拱手应道。 “是!” …… 很快,鲍钊星和陈金满便被带了上来。 众人许久未见这鲍师爷了,当下一看,心里都是一惊。 不过是一段时日不见这鲍师爷,他却已经憔悴成这副模样了,比之前生生老了十岁有余。 陈辰安侧身看去,失声叫道。 “鲍伯父!” 鲍钊星撩起眼皮,他看了一眼陈辰安,没有搭理他。 片刻后,他将目光看向上座的宋延年,宋延年看了过来,冲他微微一笑。 “鲍师爷。” 鲍钊星低下头,收敛住厌恶和俱意。 妖怪,这就是个妖怪! 不是妖怪也是妖道。 “罪人不敢,大人还是叫我的名字吧。” 宋延年看着他,心下满意的点头。 很好,看来做了一段时间的毛驴,日日磨豆子赚钱还债,倒是安分了许多嘛! 他指着罗力德,开口道。 “当初罗香儿一案,是鲍师爷您经手的,这一案的来龙去脉,想必您也清楚。” “这位罗老汉状告您收受贿赂,包庇了陈辰安,并且将罗香儿这一凶杀案以意外落水结案,可有此事?” 陈金满和陈辰安都拿眼睛去看鲍钊星。 鲍师爷今日穿着一身灰色的素袍,这一段时间的劳苦和没日没夜的做活,让他的身子瘦削了不少,素袍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 他听到宋延年的问话,面皮一跳。 这一认,不管旁边的陈家父子怎么样,自己肯定是罪孽又加一筹了。 陈金满连忙开口。 “鲍老哥,你可别害我们,我陈家可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族里管得严,我们也一直恪守家里的规矩,不然,我们家那生意,怎么能做这么大,现在可是做到京城去了。” “弟弟我可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啊。” 鲍钊星还未说话,上座的宋延年轻笑了一声,引得陈金满看了过去。 他看着这面如白玉的新任知县大人。 就算是一身绿色的知县官袍都掩饰不住那周身美如冠玉的气质。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当然,陈金满可不会被他这一身温和的气质给骗了,他瞥了一眼鲍钊星,只见他面容憔悴,头发花白…… 这就是前车之鉴啊。 宋延年饶有兴致的等着鲍钊星的回话。 方才陈金满话里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了。 他们陈家是大族,京里还有关系……这话既是威胁,也是希望,端看鲍师爷如何选择了。 鲍钊星可是人精,他怎么会没听明白陈金满话里的意思? 听到上座宋延年的那一声笑,他知道这宋大人也听出来了,现在在等着他做选择。 一时间,他的心就像是那婆媳吵架儿子劝,端的是左右为难啊。 他看了看上座的宋延年,又看看旁边的陈金满,最后,到底是对自由的渴望沾了上风。 他,鲍钊星,再也不想拉磨了! 然而,偏袒的话也不能直白的说,鲍师爷低头轻声道。 “大人,当初这罗香儿一案,罪人走访了几方证人,都说是只看到了她惊慌失措的逃跑,然后摔下了河岸。”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这位老汉说的拿竹篙敲打,罪人没有听闻过……” “罗香儿一案,陈公子有过失,但那也只是年轻气盛,见到漂亮姑娘起了一点口头上的花花罢了。” 陈金满连忙接话,“是是是,就是这样。” “大人您也是年轻人,一定知道,这年轻人,有时候说话就是嘴上没把门,唉,我这孩子,他的心不坏,就是有些爱口头花花。” “这是年轻人的通病。” 宋延年制止了他的话,“不,这锅我们年轻人不背。” 他看向陈辰安,继续道,“这是不修德的畜生才做的事。” …… 说谁是出畜生呢! 陈辰安瞪了过去。 不过片刻,他便恢复了平静。 算了算了,一会儿自己没事就好,让这县令大人说几句又不掉肉。 陈金满倒也不急,这事的证人他早就送走了,送得远远的。 这一时半会儿的,这县令大人就算是想找人证,都没地方找。 他转头看上头的知县大人,开口道。 “大人,您是朝廷来的大人,可也得按规矩办事吧,罗香儿一事,我儿顶多就是有过失,我们陈家可以赔偿他们罗家,要是一百两不够,就一千两,一万两。” 老罗:“呸!天杀的才要你家的臭银子!” 而旁边的鲍钊星,在听到规矩的那一刻,面皮就拼命的跳,眼睛也不住的跳灾了。 完了完了,难道自己方才又站错队了? 鲍钊星抬头,急切的想要开口。 宋延年抬手制止了他。 “师爷不必多言,我心中有数。” 他转头对旁边的衙役道,“上物证。” 衙役捧着一个盘子上来,上头一个白玉金轴的算盘。 见到此物,鲍钊星的脸皮又是一跳。 他又想起那日这宋大人拨弄这方算盘,说自己欠了府衙十几万两银子的事了。 宋延年拿过这算盘,在手中摇了摇,算珠轻碰,玉石发出轻击的脆响,悦耳又动听。 他将目光投向陈金满和鲍钊星,开口道。 “这算盘造价不菲吧,要真是你说的那样,这陈公子只是过失之错,赔偿一些银钱给罗老汉就是了。” “你作甚还要算着这鲍师爷的心头好,打了这么个值钱又叮叮咚咚的算盘给他啊。” 陈金满搜肠刮肚:“……我陈家富裕……” 他不在乎这算盘的这点钱不行吗? 宋延年:…… 不错不错,富裕也好,他这段时间花了一些钱出去,库银里日日见少,庄铺还未见收入,他正着急着呢。 真是当家才知柴米油盐贵啊。 他点了点头,将这算盘搁到一边,开口道。 “好,既然物证不认,那我们便请人证吧。” 人证? 陈家父子惊疑不定,两人不由自主的回头。 …… “让让,让让,大家伙儿都让让!” 这时,钱衙役为首的一行三人,他们快马加鞭,风尘仆仆的赶来府衙门前。 钱衙役翻身下马,手中抱着那块灵牌,灵牌被黑布笼罩,他将缰绳丢给旁边的李华贤,大刀阔斧的朝公堂处走去。 众百姓看到身穿皂衣,腰佩弯刀的钱衙役,脚下一动,不一会儿就为他让开了一条道路。 钱衙役沉声道:“大人,小的来迟了!” 宋延年笑道:“不迟不迟,不早不迟,你来得刚刚好。” 陈家父子还在探看,证人呢? 宋延年扬手,一阵风从他的袖间刮出,风儿吹拂掉了钱衙役手中的那块黑布。 黑布扬天,慢慢悠悠的落地,众人的目光被钱衙役手中的无字牌位给吸引住了。 第282节 这是?牌位?! 老罗站了起来,“这是香儿的牌位。” 罗明也跟着站了起来。 “香儿的灵牌怎么在这里?” 陈辰安看去,黑色的灵牌没有字,钱衙役背着光抱着它,阴暗中,它显得有几分邪异。 他蓦地一寒,背后好似有一双柔荑缠绕住他的后背,有些寒有些冰,还不待他反应过来。 一股寒气吹拂在他的耳畔,吐气如兰,瞬间激起他后背一片的鸡皮疙瘩。 “嘻嘻,找到你了哦,陈公子……” 第150章 鬼音渺渺,幽幽又重重。 “嘻嘻~” “嘻嘻~” “……” 陈辰安惊恐的瞪大了眼,“谁!是谁在故弄玄虚?给我出来!” 他看向上座的宋大人,只见他对着自己轻轻一笑,然后张口说了一句什么。 好半晌,陈辰安才反应过来,这宋大人说的是天地有眼。 什么天地有眼? 这一下,惊慌失措的陈辰安完全想不起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了。 不过,现实很快便能教他知道个明白。 在陈辰安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眼中的这个天就变了。 刹那间,天地间一阵飞砂走砾,凛冽的寒风呼啸着野鬼嚎叫的曲调,幽幽呜呜…… 在陈辰安瞪眼的那一下,夜幕如一块黑色的幕布,瞬间笼罩住了整个公堂。 “啪!啪啪!” 心慌的陈辰安朝声音响起的地方看去,只见公堂两边,一盏连一盏的的火,倏忽的亮了起来。 火光散发着幽蓝的光芒,看过去冰冷又无情。 陈辰安忍不住后退了一下。 “鬼,鬼,鬼火!” 他惊恐的环顾着四周,他在哪里? 这里,还是善昌县的署衙吗? 只见原先的木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破碎的白布,白布无风而簌簌飘动,在幽蓝的鬼火映衬下,显得更加的可怕了。 …… 陈辰安心慌得厉害,他拼命的呼唤。 “爹,爹?你在哪里。” 然而,周围的人都不见了,这方阴深的天地里,好像就只有他一个人被困在了这里。 突然的,一道幽渺的声音再他的耳畔,又重新响了起来。 “陈公子,叫你爹做甚啊,有我陪着你就够了呀,嘻嘻~” 女孩的声音就像是坊间老艺人卖的小铜铃,叮叮当当的脆响,可爱又俏皮,但它暗含的恶意,就连慌张的陈辰安都听出来了。 他瞬间僵住了。 陈辰安低头,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肩侧,那里两只洁白细幼的柔荑逐渐显现。 那是他往日里最爱的美景。 陈辰安门牙打颤:“……谁……你是谁,作甚鬼鬼祟祟!” “嗤~” 陡然的,他的耳畔边响起了一声嗤笑,女孩恶意道。 “我是谁?你心里不是都知道了吗?” 陈辰安喃喃:“罗香儿……” 随着他的话落,他肩上的手一点点的变僵变青,尸斑一点点的浮现……最后,环绕住他的手,是泡水而亡的人特有的肿胀。 隐隐约约,还有一股尸臭环绕在他的鼻尖。 罗香儿吹了一口阴气,阴笑道。 “是我哦,陈公子。” 陈辰安终于能动了,他侧过头,恰好对上罗香儿那张青胀腐烂的脸,她的头发竖直,上头还有斑斑血迹流下。 罗香儿:“陈公子,好久不见啊。” 陈辰安急促的倒吸气,他的白眼翻着,拼命的想要晕过去。 做梦吧!他这是做梦吧。 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罗香儿:…… 想晕?门都没有! 她停了笑,瞬间沉下脸,露出两颗尖里的牙,奋力的朝陈辰安咬了过去。 “啊!痛痛!” 疼痛一下就唤醒了陈辰安的精神,他腾的跳了起来,整个人打了激灵。 “不不,别吃我。” 陈辰安惊恐的伸手去摸被咬的耳朵,上头已经少了一大截,手一摸,湿湿热热的,都是鲜红的血。 陈辰安还想要晕,但他对上罗香儿阴邪的脸,以及她嘴里咀嚼的脆肉,愣是忍住了。 当下就求饶:“放过我吧,放过我吧,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 罗香儿看着跪地痛哭流涕的陈辰安,一直煎熬的心,这才觉得好受了一些。 不过一瞬,她又想起了死前的绝望和痛苦,一身的怨气又似那烈火浇了热油,瞬间高涨。 罗香儿含恨的瞪了过去。 哼!哪里能这么便宜了他! 这么一想,大堂里刮起了一阵阴风,鬼火摇摇晃晃,墙上白布的影子似瘦尖的鬼物爪子,张牙舞爪的在咆哮。 …… 听着这陡然更大声的动静,陈辰安抖着身子微微张眼探看,一张放大的鬼脸几乎是贴着他的脸…… “啊啊~” 陈辰安终于受不了了,他站了起来,连滚带爬的往前逃窜。 罗香儿好整以暇的飘在他的身后,时而追上咬下一口,时而落后,给他逃窜的生的希望,就像他当初对她那样。 很快,陈辰安身上便布满了伤口和血渍。 “救我!救我!谁能救救我?” 惊慌失措中,陈辰安想起了宋延年。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将头磕得瓷实。 “宋大人救我!学生知道错了。” “大人救我~” 然而,不论他怎么磕头,高堂上只有白布在簌簌飘动。 身后的女鬼慢慢的逼近,似戏耍一般的缠着他。 陈辰安咬了咬牙,用力的磕下一个头。 “我认罪,罗香儿是我杀的……她被我追赶着,我的人将她推入大樟溪,她会水,是我不甘心被她踢,拿着一根竹篙拼命的敲她的头。” 说到后头,陈辰安已经有些癫狂,他又是哭着求饶又是疯癫般哈哈哈笑着。 “贱人,那贱人被我敲了好几下,她还想要潜在水底装死……我等了她一会儿,她以为人走了,哈哈哈,大概也是憋不住了吧……没劲儿没劲儿!” “我用力的一敲,这一下正正好敲在她的脑壳上,哈哈哈,她当下就不行了。” 高堂上,一道人影慢慢的凝实。 罗香儿已经停止了脚步,她听着陈辰安的话,想着那时的场景,默默的流着眼泪。 宋延年看着她面上的血泪,心中一叹。 宽袖拂过,灵韵如潮水一般的朝罗香儿涌去,顷刻间便将她包裹住了。 罗香儿一愣,她感受着这股温暖的气息,心中的愤懑和悲伤逐渐的褪去。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上头的尸斑和肿胀已经褪去,她,就像是未出事时那般模样。 罗香儿抬头,目光撞进了上座宋延年的眼中。 宋延年点点头,安抚道。 “罗姑娘,事情很快便会了结了,你且安心去吧。” 他顿了顿,继续道。 第283节 “罗老汉毕竟上了年纪,方才你那模样,会吓到他的。” 当然,也可能是会伤心。 罗香儿喃喃:“大人……” 爹还能再见到她吗? 宋延年点了点头,“可以。” 随着他的一个动作,一道莹白的光飞速的朝罗香儿飞去。 光点落在罗香儿手中时,陡然慢了下来,温柔的落在她白皙的手中。 罗香儿托举着这光点,目露惊喜。 有了这个,她便能够让爹看到她,而且还不会伤害到爹了。 罗香儿:“谢谢大人。” …… 宋延年将目光看向陈辰安,陈辰安正在磕头。 “既然认罪,那便画押吧。” 陈辰安听到声音,连忙停了动作,他顺着声音向上看去,只见原先空无一人的高堂上,坐着身穿官服的宋大人。 陈辰安:“……宋大人。” 他的眼里有着畏惧,这下,他是真的不敢再说什么官小架子倒不小的话了。 随着宋延年的话落,陈辰安的供词被放在托盘上,送了过来。 宋延年:“画押吧。” 陈辰安抖着手握着毛笔,在供词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宋延年:“旁边有印泥,再盖个章。” 陈辰安看向印泥,那小小的一抹红,是这么的刺眼,他知道这一画押,自己的人生就完了,一时间,他的面上又有着畏惧和退缩。 …… “安儿!安儿醒醒,不能画押啊!” 在陈辰安看不见的地方,陈金满急得满头都是汗水,他想要冲上去将这供纸撕烂,将这红印泥掀翻,当然,他最想的就是将陈辰安摇醒。 夭寿哦!他家傻儿子这是发的什么疯。 从刚才钱衙役抱着那尊灵牌进来后,安儿看了一眼,那心思就像是被鬼迷住了一样。 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求饶的,脸上的表情还特别多。 暖玉阁里唱大戏的伶人,都没有他戏多! 到了最后,他更是跪地将头磕得瓷实,并且将自己做的错事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陈金满环看因为他的话而喧哗的公堂,恨不得脱下鞋子,一把塞到傻儿子口中,堵住它!让它再也说不出话来! …… 着急不已的陈金满被李大牛叉着。 他的个子比较矮,而李大牛人如其名,他不单单个头大,力气也大,一个用劲儿,直接将这陈金满叉得离了地,此时正两只脚徒劳的踢着。 最终,陈金满的鞋子被踢飞了出去,落在了鲍钊星的面前。 鲍师爷无悲无喜的闭上了眼睛。 完了完了,这当驴子的生涯,怕是又要再添上几年了。 当真是年年岁岁年年,朝朝暮暮朝朝啊~ …… 宋延年自然是不知道鲍师爷心中的惆怅,他看着陈辰安,拿起手边的黄梨花惊堂木,拍了拍。 陈辰安陡然回过了心神。 他抬头看了一眼犹如阴司一般的公堂。 他如果画押,就算是判死刑,处死也是之后的事情。 如果不画押,这恶鬼当下可饶不了他。 陈辰安抬手,他看着自己被罗香儿咬的七零八落的伤口,上头已经有一股黑气缠绕,顿时心下一惊。 “我画我画!” 话落,陈辰安便将手往红泥上一按,又往白纸上一盖。 看着那红手印,陈辰安整个人的劲儿都泄去了。 完了完了,他完了。 …… 这一刻,在陈辰安眼中,世界陡然亮了起来了,但他已经没有心思去看了。 宋延年接过站班皂隶呈上来的供词,他粗略的看了一遍,见没什么问题了,这才点头示意李大牛松开人。 李大牛刚刚将手松开,陈金满立马落地,他就像一个炮弹一样的朝陈辰安冲去。 他一把拎起跌坐在地的陈辰安,奋力的摇着。 “安儿,安儿你清醒一点,你怎么能画押!” 陈辰安没有反应。 陈金满咬了咬牙,他松了一只手,奋力的朝陈辰安的脸上摔去。 “清醒一点儿!” 他摔得很重,只听啪嗒一声脆响,整个公堂都安静了一下。 那是面皮和掌心亲密接触的声音。 宋延年:…… 他含蓄的啧了一下,听着这声响,想来还是挺疼的啊。 看来这陈老爷,还是可以做严父的嘛! 早干嘛去了啊。 陈辰安回过神来,他看向陈金满,急切的开口道。 “爹,有鬼有鬼,是罗香儿回来找我报仇了。” 陈金满看着陈辰安惊慌失措的模样,心中简直痛煞。 “儿子,都是假的,哪里有鬼,没有鬼没有鬼,别怕别怕,啊!” 陈辰安:“有有,真的有。” 他的视线拼命的在公堂上搜寻,最后落在了钱衙役手中的无字灵牌上,他指着它疯疯癫癫的哭道。 “爹,你看,她就在那儿,呜呜,她又要吃我的心肝了,爹啊,救我救我。” 因为陈公子的话,众人看向钱衙役手中的无字灵牌,心中无端的一寒。 是了是了,这宋大人说请人证后,这钱衙役就捧着个牌位上来了。 然后,这陈公子便疯了。 公堂外头的众人虽然沐浴在阳光下,却觉得心里寒得厉害。 难道,真的有鬼? 原先说了风凉话的两个人,抖着腿相互扶持着。 “嘻嘻~我听到了,你方才说我活该哦~” …… “哥,你听到有人笑了吗?” “……有,是个女娃娃的笑声吗?” 两人对视一眼,分别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自己的恐惧。 鬼,鬼! 陈公子说的对,真的有鬼。 两人噤若寒蝉,对于自己方才说的话,当真是王麻子种牛痘,悔之莫急啊。 …… 陈金满不断的安抚着自家儿子。 “吓着了吓着了,爹的大儿吓着了,莫怕莫怕,爹回去便找人为你收收惊,莫怕啊。” 宋延年哂笑。 还收惊?多大的人了啊。 他扬了扬手,开口道。 “将犯人带下去,押入大牢,秋后问斩!” 这话一出,还在哭啼的陈家父子惊住了。 陈金满:“大人,你不能这样!” 宋延年不理会他。 将马栓好的李华贤和林方双步入大堂,刚好听到了这声吩咐,他们二人抢在站班皂隶反应过来之前,便上前两步,拱手应道。 “是,大人!” …… “爹,救我救我,我不想死。” 被两个衙役叉着拖下去的陈辰安,狼狈的喊着讨饶的话,外头围观的百姓默默为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第284节 “呸!祸害小姑娘?你这渣滓就得被千刀万剐!” 随着一个大娘的吐唾沫,无数个百姓开始朝陈辰安身上吐口水。 甚至早有准备看戏的百姓,从手中的菜篮子里掏出了几个臭鸡蛋,奋力的朝陈辰安脸上砸去。 陈辰安的鼻子被糊了一坨的鸡蛋清,他无神的看着蔚蓝的天空,生无可恋。 “大哥,麻烦你……”帮我将肮脏物抹掉。 话未说完,林方双便摔了他一个耳光子,厉声道。 “闭嘴,公堂禁止喧哗。” 路两边的百姓还在大声的讨伐。 陈辰安:…… 做人这么双标的吗? 公堂里,李大牛回头便看到了这一幕。 该!居然敢说他粗人身体臭? 他手痒痒的搓了搓,虽然不是自己教训的,但看到这一幕,他心里也一样舒坦啊。 陈金满正要飞奔出去解救儿子,宋延年拦住了他。 “慢着,陈老爷,你的案子还没有审理清楚呢。” 陈金满回头。 他的案子?他什么案子! 宋延年将旁边的金轴白玉算盘拎在手中,看向下方的陈金满。 “陈老爷,既然贵公子认了,那你也早点认了吧。” “要不是为了包庇陈辰安的杀人罪孽,你送这值钱的珠玉算盘给鲍师爷作甚?” 陈金满动了动嘴,宋延年拦住了他的未尽之言。 “贵府富贵这个理由,你说得出口,我听听便罢了,我不傻也不蠢,陈老爷找的这个理由,不觉得敷衍吗?” 陈金满垂死挣扎:“我和鲍师爷是世交,这金玉算盘,不过是寻常礼节罢了。” 宋延年学着他的强调,慢慢悠悠道,“寻常礼节啊,陈老爷倒是大方。” “是是,我陈家富贵,向来是大方。” 陈金满讷讷,总觉得这宋大人在打什么坏心眼。 另一边,鲍师爷在陈辰安被押下去的那一刻,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掀开长衫,以凛然的姿态跪了下去。 “大人,罪人有罪。” 宋延年坐在上座,他的目光落在鲍师爷脸上,没有气怒也没有诧异。 “哦?鲍师爷何罪之有?” 鲍钊星顿了顿,在心里对旁边的陈老爷说了一声抱歉,这才继续道。 “罪人方才撒谎了,罪人确实一早就查出了这陈辰安谋害罗香儿一事,只是,这陈金满送来的礼格外的讨罪人欢喜,罪人这才替陈辰安掩盖了此事。” 他说完,长长的伏叩在地上。 “罪人一时鬼迷心窍,还望大人高抬贵手,饶过罪人一次。” 他说的是既是两年多前的罪孽,又暗指了方才的站队,他相信这宋大人能够听出来自己的未尽之言。 宋延年:“鲍师爷知错便好。” “放心,只要师爷好好的做活偿债,将欠下的债一一偿还了,一些细微末节,我都不会太在意的。” 最后,他意味深长的道。 “毕竟,我可是个规矩人。” 听到规矩人这话,鲍师爷颤抖着嘴,白着脸说不出话来。 他此时万分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在这宋大人面前嘚瑟,还要假惺惺的说一些,自己是规矩人这样的话。 瞧这,现在不就被人拿话堵回来了? 好半晌,鲍师爷才低下头,低声道。 “多谢大人仁慈。” 宋延年:“来人,将鲍师爷牵……”意识到不妥,他顿了顿,这才改口道,“将师爷带下去。” 鲍师爷:…… 他愤恨的看着上座的宋延年。 别以为改口了他就听不出来,这宋杀胚想说的分明就是牵下去! 宋延年对鲍师爷投以歉意的目光。 不好意思啊,一时口快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 鲍师爷被带下去后,公堂上便只有苦主罗家叔侄,还有陈金满陈老爷。 此时,老罗全部的心神都在钱衙役手中的灵牌上。 宋延年朝钱衙役使了个颜色:给他吧。 钱衙役心领神会。 “老伯,捧好了。” 他捡起地上的那块黑布,放到旁边的罗明手中,交代道。 “一会儿家去,用黑布罩住这灵牌,罗姑娘便不会被太阳晒伤。” 虽然心中有所怀疑,可是,他们还是第一次从公家人口中听到如此肯定的话。 老罗激动不已:“香儿,香儿真的在吗?” 就连旁边的罗明都是又期盼又害怕。 期盼的是香儿的魂还在,惧怕的当然也是香儿,他可是听他老娘说过了,这人啊,死了以后变成鬼,那作为人的情就散了。 鬼物无情……他怎么能不怕。 钱衙役朝两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伸手指了指旁边,压低了声音道。 “大人还在判案。” 老罗:“哎!” 他紧紧的将灵牌抱在怀中看,就像以前抱着还是囡囡的香儿一样。 香儿,再等等,等宋大人断完案,爹带你回家,这次,咱们安安心心,开开心心的家去。 …… 宋延年拍了下惊堂木,斥问堂下的陈金满。 “鲍师爷都招认了,物证也在,你儿子也已经认罪画押,你还不认吗?” 陈金满:“大人,冤枉啊~” 宋延年满意,很好。 他将手伸向了签筒,从明字筒里抽出两条签文,说实话,他早就想试试这个了。 “到了这时候了,还待狡辩,来人,上板子。” 李大牛上前捡起地上的签文,签文是红色的,两条红色的,那便代表着二十个大板。 他拱手:“是,大人。”回过头便招呼钱衙役等人,“兄弟们,上家伙喽!” 很快,一条长板凳便被人利落的搬上了公堂。 李大牛一把扣住陈金满,沉声道。 “陈老爷,请吧。” 陈金满白着一张胖脸后退。 “不不不,大人,您这是滥用私刑……你不能这样,云京里的周大人,是我陈家的亲家……” 李大牛看了一眼上座的宋大人,只见宋大人板着一张脸,丝毫没有将陈金满的话放在心里,他当下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大牛将一块破布塞到陈金满的嘴里,用力的一压,便将他扣在长凳山了。 陈金满只觉得臀部一凉,周围还有百姓的窃窃私语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啧啧,不愧是陈老爷,这做老爷的别的不说,屁股倒是比咱们这些平头百姓白……” “就是就是……又白又嫩,肉还多……” …… 陈金满羞愤欲绝,他撅起脑袋,愤怒的瞪向上座的宋延年。 “呜呜,呜呜。” 昏官!你会有报应的。 很快,他便瞪不了了,无他,臀部实在是太痛了。 李大牛和钱衙役啪啪啪的打着板子,二十个板子很快便完成了。 宋延年看着陈金满的伤口,对李大牛和钱衙役称赞道。 “两位大人好手艺。” 李大牛笑得很憨,“大人过奖过奖。” 打不好板子的衙役不是好衙役,他可是特意练过的,这打板子的花门可多着呢。 有的表面打得血肉模糊,看过去惨重,但那其实是没有伤到内里,养养两天便能下地了。 第285节 反而有的打得看过去没什么伤口,暗劲却积蓄在肉里,就像是那豆腐一般,外头看过去平整无破,内里都是烂的。 这陈金满,今日便是用上了第二种。 他钦佩的看向上座的宋延年。 没想到,他们大人还是个识货的啊。 …… 宋延年看得到陈金满内里的伤处,自然是不会苛责衙役手轻。 他的目光落在陈金满有些发青的脸。 这子不教父之过,陈辰安之所以如此草芥人命又胡作非为,不还是这个陈老爷惯出来的? 他摇了摇头:当真是惯子如杀子啊。 …… 老罗捧着罗香儿的灵牌走出公堂,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这一刻,他的心里舒坦极了。 “香儿,走,爹带你回家。” 罗明手中还拿着一袋的银钱,那是方才宋大人亲手放在他的手中的。 老罗本不想收,是宋大人温声说,这是他陈家欠他们罗家的。 最后,老罗将这笔钱收下,心中却暗暗下决定,这钱,他会用在该用的地方。 他一个老头子,吃穿用,能用多少? 他打更种地也能养活自己。 在路过一家胭脂铺子时,老罗唤住了罗明。 “明啊,你等等。” 接着,他便在罗明诧异的目光中,进入这胭脂铺里,再出来时,他的手中拿着个小布袋。 “走吧。” 罗明跟在后头,两人沉默的往大舍村走去。 …… 大舍村,罗家。 老罗将这无字灵牌放好,又上了三柱清香,这才转身对罗明道。 “要在我这用个饭吗?” 罗明摇头,“不了,叔,家里婆娘还在等着吃饭,我就先家去了啊。” 告别罗明后,老罗简单的用了个饭,这一天一夜没有歇好,老罗也觉得困顿了下来,不知不觉的,他的眼皮似有千金重。 “爹~” “爹,我在这儿呢。” “你看到我了吗?” 老罗迷迷糊糊的睁眼,“香儿?” 罗香儿:“是我,爹,我来看你了。” 老罗看着面前的迷雾,他摸索的往前走了两步,前头的迷雾便突然散去,迷雾后头是笑得俏皮的小姑娘。 老罗:“香儿……” 罗香儿笑道,“爹,是我。” “您和大人替我报仇了,香儿要走啦。” 老罗眼里有泪花,她就像在家里时一样,扎这个长长的辫子,笑眯眯看人时,显得格外乖巧又可爱。 囡囡,他的小香儿哟。 老罗陡然间想起什么,他左右摸索着口袋,急道。 “东西呢,东西再哪里?” 罗香儿好奇:“爹,你在找什么啊?” 好半晌,老罗从身子里摸出了一个瓷盒,他松了口气,将瓷盒塞到罗香儿手中。 “香儿,给!” 罗香儿:“这是什么?” 她低头,诧异的发现,这白底紫薇花纹的小瓷盒,居然是一个胭脂。 耳畔边,老爹的声音还在絮絮叨叨,以往她总觉得烦,现在却怎么听都听不够。 “你娘走的早,爹是大老粗,你长大了,爹却连一个像样的水粉都没有给我们香儿买过一个……” “香儿快打开看看喜欢吗?” “……你放心,这是爹这两年打更攒的银子,咱们不用陈家那臭钱。” “香儿啊,去了那边要好好的,不要操心爹,爹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知道了没?” 罗香儿鼻头酸涩,眼里有血泪流出。 她连忙背过身,将脸擦了干净,伸手小心的抹上那一点点嫣红。 真好看,就像她想的一样好看。 罗香儿回头,对老罗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谢谢爹,香儿很喜欢。” “香儿走啦,爹爹要多保重啊。” “香儿在那边也会好好的……爹,以后香儿来接您。” 老罗:“哎!” 老罗看着迷雾重新漫上,香儿的身影也已经隐在了这迷雾之中,最终不见踪迹。 …… 外头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的鸣叫,快活的在枝头跳跃嬉戏,老罗幽幽转醒。 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最后,视线落在那无字的灵牌上,咧嘴笑了。 真好,他家香儿还是那么的漂亮。 …… 第151章 因着陈辰安故意杀害罗香儿这事,陈金满这行贿的当家人也被宋延年惩戒得不轻。 李大牛的板子没有留情,直接打得他没有十天半个月,绝对是下不来床。 宋延年看着公堂下不断哀嚎的陈金满,没有理会,他转头吩咐钱衙役。 “去,拿着个木板,将陈老爷抬着送回陈府。” 他顿了顿,继续道。 “记得将本官贴出去的银两收回来。” 钱衙役利落的领命。 “是!” 他估摸了下方才宋大人补偿给老罗的银两,当下决定替大人多要一些。 这银钱嘛,大人总不会觉得烫手吧。 陈金满就这样光着臀部,上头仅仅搭了一块尺长的白布,被钱衙役和李大牛一路扛在木板上,招摇过市的往陈府方向走去。 陈金满羞愤欲绝。 路上的行人指指点点,他当下就将脸埋进了木板里,双手掩住。 “羞煞我也!” 不同于陈金满的羞愤,李大牛和钱衙役倒是觉得这样还挺快活的,嘻嘻,周围的老百姓都夸他们是好官哩。 为了再多体验一把,两人特意放慢了步伐。 钱衙役假惺惺道。 “陈老爷,小的们也是怕你颠着,你受的这杖伤可不轻啊,必须得慢着,得养着。” 陈金满:……信了你的鬼话哟! …… 陈府。 陈金满躺在柔软的灰鼠毯上,他将寝被搂紧,扯到臀部伤口时又是一阵哀嚎。 陈夫人坐在一旁拭泪,听到陈金满的哀嚎,顿时坐立难安了。 “来人来人,老爷疼着呢,快快,再去找大夫,县城里的大夫不够好,咱们便上府城去。” 她连声吩咐完后,飞扑在陈金满的床沿边,捶道。 “天杀的哟,这知县大人手太黑了。” “安儿,我的安儿可怎么办哟。” 陈金满总算是熬过了那阵痛,他白着脸,豆大的汗珠都落在了眼皮上。 “等着吧,这口恶气,我陈家可不会这么容易便吞下去。” 他抓紧了手边的寝被,神情恨恨,目光看向桌上的黑瓷碗,里头还有他刚刚喝的苦药。 此仇不报,他就不叫陈金满。 第286节 就在陈金满暗戳戳的想着,到时候是要联系哪一家的大族,共同哄抬米价时,宋延年却快人一手,狠狠的查了一通这陈家。 这陈家既然养得出陈辰安这样视人命为草芥的孩子,内里自然是不会太好看。 宋延年看着手中的文书,这些都是这几天搜罗的陈家的罪状。 侵占良田,逼良为娼,买卖人口,利滚利的印子钱…… 一些农户一开始只是奢一些春天里的稻种,两年下来,利滚利的居然还不上了。 最后,居然还要卖儿鬻女来偿还。 县里最大的花楼以及赌场,虽然挂的不是陈家的名字,却处处有陈家的影子。 宋延年抖了抖文书,轻啧:“果然,这黄赌博的庄家就是富贵啊。” 既然不把别人当人,那他也别做人了。 宋延年燃了香火,地上升腾起一片的云雾。 云雾散去,一身肃甲的红缨兵将出现在下首。 宋延年愣了愣,原来还是老熟人啊。 他拱手道贺:“恭喜将军,数日不见,您这一身修为更加精进了。” 这话倒不是客气话,不过是月余的时间,这红缨兵将身上代表鬼气的黑气就更加浓郁精纯了。 只是这样一个兵士站在下方,隐隐就有金戈铁马的嘶鸣……神号鬼泣,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让人望而生畏。 红缨兵将拱手:“大人过奖,此事还多仰赖大人赠予的白莲。” 君玖看向上座的宋延年,眼里有着亢奋,这宋大人在他的眼中,那就是活脱脱的一个金山银山啊。 上次上来帮忙的同僚,各个发财了不说,一身修为还多有见涨。 尤其是那朵白莲,其中蕴含的精纯灵韵,一朵便顶得上自己四五年的清修。 当然,他也明白,并不是每一次都有这样的好运道,但就算是没有莲花,那大金大银也很让人心动啊。 是以,方才这宋大人燃香,他可是力压众小弟,这才抢到名额上来的。 君玖:“大人有事尽管吩咐,末将当效犬马之劳。” 宋延年:“那我便不和将军客气了。” 随即,宋延年将事情说了一遍。 君玖了然。 抄家嘛,这业务他熟悉啊。 他当下便朝上座的宋延年拱手,利落的应下了。 “这事便交给属下吧,保准替大人做得妥妥帖帖的。” 宋延年站了起来,他的宽袖拂过桌面,下方的君玖面前便出现了一杯悬浮在半空中的青花茶盏。 宋延年做了个请的动作。 君玖一把端过,仰头将其饮尽。 宋延年:“宋某就先谢过将军了,寒舍鄙陋,招待不周还请将军见谅,待将军事成归来,定当烹羊宰牛,美酒佳肴供上。” 君玖大笑:“大人客气,待末将唤上三两兄弟,这就去矣。” 说罢,他拿出腰间的一枚玄色玉牌,捧在手心,朝上头吹了一口阴气。 不过是片刻时间,屋内陡然升腾起一片浓浓的迷雾,迷雾的后头是幽幽幢幢的鬼影,宋延年扫了一眼,立马便顿住了目光。 这是三两兄弟? 这大兄弟委实算术不行啊! 宋延年估摸的数了下,这该有三百多只鬼吧。 宋延年:…… 怎么办,他想收回刚才那烹羊宰牛的话了。 这么多只鬼,得吃穷他了。 君玖朝宋延年看去,他讪笑道。 “大家伙一听宋大人有事,各个争先恐后的上来了。” 他青白的鬼脸上,难得的有了羞赧。 “大人,是不是鬼多了一些。” 宋延年:……这多了他能说吗?必须不能啊。 不大方一些,下次请阴兵没鬼上来,那多丢份啊。 宋延年笑道,“无妨,大家伙太过热情了。” 他决定了,一会儿他们走了后,他就将自己关在屋里折纸。 烹羊宰牛哪里有大金大银来得实惠啊! …… 君玖:“那就好,我等还怕大人嫌弃。” 他说完,手中陡然出现一面方形的令旗,旗杆头是寒铁制成的,呈一个尖形,幽幽寒铁锋芒毕露,垂坠的旗面是夹金丝的玄色绸布。 绸布流淌着黑雾般的光泽,看过去阴深又不详。 “众将听令!” 君玖动了动令旗,旗杆头折射出幽冷的寒光。 宋延年在一旁看着,随着君玖令旗的挥动,众鬼间的步伐不断移动,不过是须臾时间,彼此间就形成了一个菱形矩阵。 君玖肃穆着脸:“大人告辞。” 宋延年挥别,“劳烦!” 一阵云雾升腾起,众阴兵便不见了踪迹。 …… 钱衙役和李华贤正在守门。 李华贤还在追问前几日的罗香儿灵牌一事。 “钱哥,那日在老罗家,你就看到那罗香儿的鬼魂了吗?” “是不是特别可怕。” “有没有像戏文里说的那样,青面獠牙……” 钱衙役被烦得不行。 他一把将凑在耳边的李华贤推开,不耐道。 “去去去,边儿玩去,整天叨叨叨的叨个没完没了,你属鸭子的啊。” 李华贤讪讪,不,他属公鸡的。 “这不是太好奇了嘛!” 钱衙役瞥了他一眼,这鬼有什么好好奇的,真要有一天见到了,那才真的是吓人。 这时,他陡然察觉到周围的温度降了一些,后背不可控制的爬上了一层鸡皮疙瘩,就像是阴冷的蛇类爬过肩背一般。 钱衙役僵着身子回头,果然,那叫君玖的鬼兵又来了。 他,还带一大队的人马,耀武扬威的来了。 君玖从钱衙役身边跑过,他瞥了钱衙役一眼,不在意的嗤笑了一声。 “怂货!” 钱衙役铁青着脸。 直到这一众的阴兵呼啸而去,李华贤这才从角落疙瘩里冒出来。 “钱哥,这些鬼大哥看过去比上次还要可怕了。” 钱衙役没有说话。 神气个什么劲儿啊? 他也可以的,他以后死了,铁定比这些大头兵更神气! 不就是欺负自己还没死嘛! 旁边的李华贤还在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方才我看见宋大人正在看陈家的罪状,这些阴兵估计是去陈家了……唉,难怪大人瞧不上咱们,和这些阴兵们比起来,咱们这些衙役简直就是软脚虾。” “往日里咱们在鲍师爷手下当差,那都是马勺里的绿头苍蝇,混碗饭吃罢了,不能怪大人,咱们是真的靠不住啊……” 他感慨完回头,这才发现钱衙役正在瞪着自己。 “钱,钱哥,作甚这般看小弟?” 钱衙役:……你才绿头苍蝇,你全家都是绿头苍蝇。 他上前拍了拍李华贤的肩膀,愁大苦深的模样。 “你说的对,咱们这些当差的,确实是表现得差了一些,老祖宗都说了,宁可身冷,不可心冷,宁可人穷,不可志穷。” “小李你放心,我回头就和大人建议一下,咱们这些衙役也得锻炼起来了,省得一有什么事,大人半点没有办法使唤我们,就指望着那些个死鬼!” 想起方才的阴兵的嗤笑,钱衙役就来气。 这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 他看了一眼李华贤,鼓励道。 “钱哥是年纪大了一些,但小李你还年轻,改造好的机会还大着呢。” “你努力啊,哥等着你出息的那一天,这千里驹都得鞭打才能快马加鞭呢,小李你一定行的。” 千里驹李华贤:…… 第287节 “不,我……” 钱衙役搭着他的肩膀,将他往里推着走。 “懂,哥都懂……咱们好听的话就不要多说了,干就完事了!” …… 书房里,宋延年听完钱衙役的话,目露欣慰。 “你们能这么想就好。”他转身从身后的案桌上翻出了早就写好的纸张,将它们放到钱衙役的手中。 “就是你们今日不找我,我过两日也得找你们了。” 他指着那纸张,继续道。 “这是我根据这几日的观察,特意为你们制定的训练计划,你们好好练,就算当不成高手,应付寻常五六个壮汉,那也是可以的。” 钱衙役肃容:“是,大人说的对!以往是我等懈怠了。” 宋延年满意了,“无妨,从明日开始也是可以的。” 这才对嘛,他手下的衙役,那必须和鲍师爷手下的不一样啊。 他对钱衙役投以赞许的目光,不过是月余的时间,这老油条似的衙役,不就好了许多,起码没有一开始见到的那样碍眼了。 “很好,我会不定时的考较你们的。” 李华贤看着钱衙役手中一沓的纸,腿肚子直打哆嗦。 这么多啊! 他可以吗? 不不,他不行的。 宋延年看出了李华贤在打退堂鼓,笑道。 “小李,这从来只有上不去的天,没有过不去的山,你咬咬牙,这苦就吃下去了,放心,以后的你会万分感谢今日吃苦的你,努力吧!” 没多少诚心的安慰完这两人,宋延年便挥退了他们。 屋里的半空中很快便堆叠满了折好的元宝,这次他没有折白莲,省得将这些鬼兵胃口养大。 片刻后,随着宋延年的一个挥袖,半空中的大金大银元宝便凭空消失了。 他简单的收拢了下书房,招来清风和水龙,不过是半刻钟的时间,整个书房便又是窗明几净。 看着这亮堂堂又干净的书房,宋延年满意不已。 真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么居家又勤快的好男儿了。 他心情颇好的将整个署衙都清洁了一遍,这才回屋拿了一件大氅,踩着轻快的步伐出了府衙。 …… 善昌署衙大门处。 钱衙役:“大人去哪?我送宋大人一程啊?” 宋延年:“不用不用,你们好好守着县衙,我自个儿来就好。” 说完,他走出府衙,前方的一棵老树有细嫩的芽儿抽去,在寒风中,嫩芽微微颤颤。 宋延年:老树逢春,东家有喜啊。 …… 今儿天公做美,阴沉了好几天的天空终于见晴。 蓝天飘白云,地上是白雪覆盖,放眼望去,当真是天净,地也净。 宋延年抬脚走进这一片雪地,身形几个飘忽,很快便不见了踪迹。 善昌署衙门口。 钱衙役将宋延年给的纸张拿出来仔细翻看,李华贤看到这么一沓纸,便已经干啥都没劲儿了。 钱衙役瞥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 “出息!” 年纪轻轻就这般惫懒! 李华贤也不以为意,“哎,钱哥,咱们大人今儿心情很好呢。” 钱衙役:“这马上就又要发一笔财了,怎么能心情不好?” 这要是换做是他,他也能美得上天了。 李华贤却不赞同了。 “小宋大人对那些大人手段是厉害了一些,但为人倒真的是不差,那些库银也不见他有过花销,用也都是用在百姓的身上。” “别的不说,城西那一片日日施粥,那可是实打实的稠粥啊。” 因为这粥,今年冬日死的人都少了。 他顿了顿,看了看旁边没有其他人,这才继续道。 “就连府衙里的一应杂事,他也没有找个老婆子和小厮丫头帮忙……” “我现在想了想,咱们大人是不是养了几只鬼在做这些事情啊。” 李华贤的眼里既有害怕,又有莫名的激动。 鬼多好养啊,每日只要三柱清香就完事了。 小宋大人手段高超,那些鬼定然服服帖帖的,半点幺蛾子不敢耍。 哪里像人,又要吃又要拉,还要月银! 李华贤越想越觉得,这小宋大人的算盘打得真是精啊。 钱衙役抖了抖,他环顾了一下府衙的内里,青天白日的,他总觉得有几双眼睛正盯着他瞧。 钱衙役毛骨悚然:…… 他将手中的纸张一股脑的塞到李华贤手中,大声斥责。 “青天白日的,瞎说啥呢!” “快看快看,今晚画酉时,记得和大牛他们几人说下这训练一事,咱们明儿都行动起来!” 李华贤顿时有气无力了。 哎呦,他这懒骨头哦,这痛那也痛的。 …… 官道上。 五辆做工精良的马车正一路朝善昌县奔驰而来。 宋四丰掀开帘子看了看外头,一片的白雪茫茫,这样子一看,他也不知道现在到哪里了。 宋四丰放下帘子,帘子阻隔了外头的冰天雪地,这温暖的马车厢就像是一片自成的小天地,温暖又不闷人。 江氏:“怎么样,咱们这是到哪里了?” 宋四丰:“我也不知道,外头白雪茫茫的。” 江氏刮了他一眼。 真是的,这一路问他都是白问。 片刻后,江氏继续道。 “你说,咱们要不要去后头看下娘怎么样了,中午她就吃了一碗稀粥,是不是人哪里不舒服了?” 宋四丰:“哎,我去就好。” 他应完便掀开帘子,一股寒风吹了进来,宋四丰连忙拢紧了衣襟。 褚闵武听到动静,他回过头,当下便慢下了身下的白马,逐渐与宋四丰这辆马车平行。 “叔,你怎么出来了?有什么事吗?” 宋四丰:“啊,闵武啊。” “没事没事,就是延年他奶奶下午就吃了一些稀粥,我有些不放心,想去后头的那辆马车上看看。” 褚闵武爽朗的笑了下,“就这事啊,叔你别下来了,我去后头问问,这风可大着呢。” 说完,他不待宋四丰拒绝,勒了勒缰绳,马儿便更慢了下来。 不过片刻时间,他就从后头追上了宋四丰的马车。 褚闵武叩了下车厢。 宋四丰从里头拉开帘子,问道。 “闵武,老太太怎么样了?” 褚闵武:“不打紧,是有一些不舒服,但是老太太吃了药丸子,这下正睡着呢,我问了三丰伯父了,他说不要紧,方才老太太的精神还可以。” 他环看了周围一遭,沉吟片刻,估摸着开口。 “按舆图和咱们的脚程来看,咱们离善昌县应该是不远了。” 这地方有些偏僻,他往年行商是没有跑过这一片,因此倒是和宋四丰一样,看着周围这一片,有些陌生呢。 听到快到善昌县了,宋四丰精神一振。 他回过头,江氏眼中也有着同样的欣喜。 太好了,他们终于要见到儿子了。 宋四丰看向褚闵武,眼睛里满满的是感激。 “闵武啊,这次真的要多谢你了,要不是有你带路,我们还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呢。” 褚闵武笑了起来,因为常年在外跑商,他早已经不是当初那白嫩又有些小胖,亦或是当初中情丝蛊时的瘦削模样。 他有着小麦色的肌肤,笑起来时,整个人好似会发光。 “叔跟我还见外,延年可是我的亲亲师弟,再说了,他也帮我良多,嗐,咱们之间就不用客气来客气去了,我可是将叔当做是我的亲叔看待的。” 第288节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羞赧。 再说了,之前他为自家老爹守灵的时候,意外的发现了山里的玉兰树,那一下甭提自己有多惊喜了。 打那以后,他便经常去瞧小玉兰,为它捉虫浇水,日日爬两座山,就为了取山上那口山泉,小玉兰爱喝。 那几年,好几次延年来找他,他都心虚的躲开了,遣了管家说自己在外头跑商,礼是又厚又重,又是心虚内疚,又怕被宋延年瞧出了端倪。 去年宋延年去山上看小玉兰,这才将他堵了个正着,事情败露。 褚闵武:那一下,自己甭提有多心虚了。 小玉兰见到宋延年倒是开心极了。 那小叛徒的模样,把他看得又是心酸又是好笑。 宋四丰自然是不知褚闵武的所思所想,他笑道。 “该谢的还是要谢,没有道理自家人的事,反倒是理所当然了。” 褚闵武倒是不居功,那时宋延年算到自己要被贬官,在小源村时便找上了自己,这马车上一应的符箓可都是他画的,车子也是他布置的。 不然,这车马哪里有这般舒服,不冷不热也不颠簸。 最多就是路上吃的简单了一点。 …… 又行进一段路,褚闵武看到前方有一座荒废的庙宇,他勒停了车队,自己上前查看了一番,这才回头。 “四丰叔,前方是一个庙宇,看样子是荒废了一段时间了,不过,我瞧着里头倒是还好,不然咱们在这稍作休整,在庙宇里熬点粥,填一下肚子,您看怎么样。” 宋四丰:“可以啊。” 这车上做饭,虽然不颠簸,但也确实是憋闷了一些,手脚都放不开了。 宋四丰下了马车就往第二辆马车走去,老江氏在里头。 宋四丰小心的掀开帘子,正好和要往外走的宋三丰碰了个正着。 对于这牛皮糖一样黏上自己的三哥,宋四丰还是有些生气的,不过,他心里记挂着老母亲,勉强就和宋三丰说话了。 “娘怎么样了?” 宋三丰:“还在歇着呢。” 他讨好的冲四丰笑道,“别担心了,刚刚精神还挺不错的。” 起码,数落自己的声音还是那么大。 宋三丰也委屈。 这宋四丰要去投奔儿子,他老娘在家里舍不得直掉眼泪,睡了一觉后,便突然做决定,说是自己也要跟着去。 老爷子当然是不肯,这上了年纪的人分别,也许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虽然老娘和老爹经常吵吵,但老爷子到底还是舍不得老娘,两人这样一个要留,一个要走,僵持着多不好啊。 他当然立马就说自己也要跟着去,一干子女中,老爷子最是爱重自己,他一跟着去,老爷子这不是也捏着鼻子跟来了。 宋三丰好哥们似的搂着宋四丰,两人往破庙方向走去。 “弟啊,要说这事,你还得谢谢三哥,要不是我,你怎么能这么顺利?” 宋四丰:…… 我可太谢谢你了哦!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啥,我和你丑话说在前头啊,到了善昌县,你可不许顶着知县老爷三叔的身份胡作非为。” “你要是敢乱来,哼哼!” 宋四丰露出不善的目光。 宋三丰忙不迭的否认:“不会不会,我是那样的人嘛!” 宋四丰半点不客气:“你就是这样的人。” 为了钱财和黄鼠狼结亲,在他眼里,这三哥就是个炮炸。 老江氏在车上歇着,老爷子便在车上陪她。 宋四丰走出两步,拍了拍脑门,又往第三辆马车后走去,差点给整忘记了。 “王贤侄?王贤侄?” 王昌平掀开车帘,诧异道。 “四丰叔,咱们到了吗?” 宋四丰摆手:“哪呢!闵武估摸了下,应该还是要一段路程的,这不,这里有个荒废的庙宇,咱们下车活动活动,还可以煮点东西来吃吃。” 王昌平:“……破庙啊。” 破庙啥最多,必须是野鬼啊! 他总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宋四丰:“是啊王贤侄,这有什么不妥吗?” 王昌平尴尬的笑了笑,“没没,四丰叔唤小侄的名字就好,不必见外。” 旁边的银扇点头如捣蒜。 “是是是,宋老爷,我家少爷和宋公子可要好了。” 他想了想,怕自己这么说太单薄,不能够力证二人的感情,当下便快言快语道。 “当初我家少爷可是差一点就认了宋公子做爹呢。” 王昌平:“银扇!” 宋四丰:…… 认爹?这是怎么个情况。 他不着痕迹的打量了王昌平几眼,难道,他要有这么大的一个孙子了? 王昌平羞囧不已,白皙的面皮都红了一大片。 他暗暗的瞪了银扇两眼,这才回头看向宋四丰,羞囧道。 “戏言戏言,这是我和延年兄的玩笑嬉皮之言罢了,呵呵,呵呵~” “不能当真,不能当真……” 宋四丰:…… 老了老了,他真是老了。 都跟不上年轻人的节奏了。 原来,现在的孩子玩耍,都喜欢给自己认爹吗? …… 第152章 宋四丰:……他能说什么? 孩子间玩耍得愉快就好了。 而且他仔细的想了想,是别人家的孩子认他家延年做老爹,又不是延年背叛自己,改认他人为爹。 不打紧! 想通了这一点,宋四丰看向的王昌平的目光中,都多了两分慈爱。 这差点是自己便宜的干孙子啊,那必须得爱护爱护。 “哦~是这样子啊。” 王昌平躲闪着宋四丰的目光,讪笑:“没错,就是这样!” 宋四丰:“走走,昌平咱们走,到了庙里,叔让你婶娘煮点好吃的给你,这一路都累了吧。” 王昌平:“……哎!” 四丰叔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哦,咋这么怪怪的呢~ 银扇自豪:瞧他多厉害,一句话就打消了自家公子和宋老爷之间的客套。 瞧两人现在多亲香,简直棒棒哒~ …… 宋四丰走在前头,王昌平和银扇坠在后头,一行人往前方破败的庙宇走去。 王昌平趁着没人注意,用手肘扣住银扇的脖子,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警告道。 “银扇,你下次再胡咧咧,我可揍你了哦!” 银扇像是被霜打的茄子,瞬间蔫耷了。 “知道了,少爷。” 他委屈不已,明明说的都是真话嘛,怎么就不能说了呢? 唉,这年头的人就是这样,老爱自欺欺人,听不得真话! …… 很快,三人便来到了这破庙的大门之前。 这是一座老庙,墙体常年被风雨吹打,原先光鲜亮丽的红漆早已经剥落,徒留下斑驳的印记。 虽然年久失修,但这庙宇的墙体和大门还是好的,风将木门吹动,发出老旧的咯吱咯吱声。 王昌平打量了几眼破庙:……总觉得这里阴森森的,是发生点啥故事的好地方…… 宋四丰走进来,褚闵武已经指挥车夫搭灶,自己也正在一边拿水淘米。 宋四丰:“我来吧。” 第289节 说完,他便去挽袖子。 …… 褚闵武听到动静抬起头来,他笑着拒绝道。 “叔,没事没事,我来就好了,这里事情又不多,你去旁边歇着吧。” “你放心,我往日在外头走商,哪个活不用自己干?这些难不倒我。” 宋四丰见他推辞,便也不和他抢了。 “那你有事唤我帮忙啊。” 说完,宋四丰便一个人在这庙宇里溜溜哒哒的走了一圈。 庙宇不是很大,分为前殿和后殿,后殿放着几个木箱,里头装着衣服和铜锣等物,瞧着倒像是游神时百姓穿的装束以及扛的旗帜。 因为许久未用,木箱上布满了蛛丝和灰尘。 有一个箱笼没有阖上,暴露在空气中的衣裳布料都发脆了。 宋四丰:啧啧,这是荒了多久了啊。 …… 前殿摆着三尊神像,正中间的那尊神像浑身黑漆,铜铃大的眼睛凶瞪着看向前方。 祂手持一把尖利的三叉鬼头刀,另一只手攥着一个闭眼的白色面具,面具无悲无喜,对比起怒目的金刚相,隐隐有股慈悲的意味。 宋四丰嘀咕:这是哪尊大神哦,又凶又善的,真怪。 他又看了几下,确定自己没有见过,想来应该是这一地供奉的神灵。 当真是十里一乡,百里一俗啊。 在黑漆神像的左右,端坐着两尊小神,小神像的面部斑驳得厉害,隐隐看出,这应该是两位小童的造型。 宋四丰恍然:这莫不是和观音坐下的金童玉女一样? …… 宋四丰走了一圈便又绕了回来。 前殿里,炉灶的火舌舔邸着锅底,莹白的米粒沉在锅底,浸过米粒的清水微微冒着小泡。 过了片刻,江氏拿着个勺子,不断的搅拌着锅里的米粒,就怕米粘锅煮糊焦了。 王昌平主仆二人坐在火堆旁边,时不时的往火堆里添上两根柴火,让火烧得更旺。 宋三丰的目光落在黑漆神像上,他看得是聚精会神,就连宋四丰走到身边都没有发觉。 宋四丰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倒是没有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不禁问道。 “在想什么呢?” 这冷不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可是把宋三丰吓了一大跳,他撇过头,视线落在宋四丰身上,忍不住埋怨。 “四弟,你知不知道这人吓人,也是会吓死人的啊!” 他拍了拍心肝,一副受惊不轻的模样。 宋四丰:“这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说吧,你又打什么坏主意了?” 宋三丰顿了顿,随即嚷嚷道,“哪有!你别冤枉人,我可啥都没干!” “我和你说啊,你再这样瞎想我,仔细我和老爹老娘告状!” 宋四丰嗤了一声,“怕你哦!” 他怀疑的上下扫视了一眼自己这位三哥,自己好歹也和他做了几十年兄弟了,方才他那眼睛滴溜溜的转,一看就是在打什么坏主意的模样。 宋三丰将他推开,“是啦是啦!你才不怕!” “你啊你,自家儿子出息了,反倒将兄弟疑心上了,我是这么坏的人吗?真是的,这荒郊野岭的我能打啥坏主意!” “走走走,咱们喊娘吃粥去。” 宋四丰被宋三丰推着往前。 趁着宋四丰不注意的时候,宋三丰微微回过头,偷偷的又看了一眼神像。 他的目光落在怒目神像的左手,只见祂攥着面具的拇指上,套着一粒闪闪光亮的大扳指。 那扳指又大又亮,一看就是个实心的。 宋三丰心里喜滋滋:金的,这一定是金的! 他又看了周围的人一眼,除了他,没有人注意到这神像拇指上的金扳指。 当然,也许他们也注意到了,但是谁都不在意。 宋三丰心里委屈又憋闷:穷啊~ 这里每一个人的身家即使没有万贯,那必须也有千贯啊,尤其是那褚姓后生,年纪轻轻就有那么大的家业,唉,怪自己比不上人家会投胎! 只有他……只有他囊里空空,摇摇还能听个声响。 宋三丰看了一眼旁边的宋四丰,暗地里撇了撇嘴。 这金扳指一事可不敢让这四丰知道了,他啊,本来人就迂,现在儿子当了县太爷,整个人更是嫉恶如仇了,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打这神像的主意,指不定就让这褚家后生回去的时候,顺道将自己拎回去了。 宋三丰:呸!他才不回去呢。 四丰家的延年小时候吃的白银鱼,他可是陪着四丰一起去源山抓过呢,虽然没帮上什么忙,但是,没有功劳它也得有苦劳吧。 现在也该是让自己这当三伯的,沾一把光了。 这样一想,宋三丰趾高气昂,整个人又精神了起来。 宋四丰瞥了他一眼,瞬间无语了。 “你这是又发什么疯啊!” 宋三丰:“嗐,你这人就是拿竹筛当锅盖,心眼忒多!我还在你眼皮底下呢,能捣乱啥了?走了走了。” 车上,老江氏也已经醒了,她吃了药睡了一觉,精神又恢复了许多,当下便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小心的下了马车。 老江氏:“好了好了,我没事了,我自己走吧,你们这样小心翼翼又紧张兮兮的,别人还以为我怎么了,凭白让几个小辈担忧了……” “没事没事,我自己的身体我自个儿清楚,真没事!” 老江氏笑着挣脱了两个儿子的搀扶,自己往破庙方向走去。 慢在后头的老爷子宋友田,他看了眼空荡荡的车厢,心里酸酸的。 果然,儿子还是和老娘更亲昵一些。 宋三丰回过头,他见到老爷子面上的惆怅,连忙快步走了过去,笑着开口。 “瞧我真该打!差点将老爹给忘了,老爹,你不会和我计较吧。” 宋友田笑得不见眼,“不会不会,还是我的三儿孝顺哦。” 宋四丰听到这话,顿时歇了回头的心。 算了算了,有这孝顺的三儿在了,还要他这个不孝顺的四儿作甚? …… 江氏抬眼便看到老江氏,她连忙开口招呼道。 “娘,坐这儿吧,天冷着呢,你先在这里烤火,粥一会儿就好了。” 她才说完,旁边的王昌平已经殷勤的将银扇的一件袍子抖了抖,甩手摊开,铺在了地上。 “老太太坐。” 银扇:…… 他斜睨了一眼自家公子。 哼,就会慷银扇之慨,有本事将自己的衣裳拿出来铺地啊。 王昌平瞪他:啰嗦! 老江氏没有注意到两人的眉眼官司,她笑着推辞道。 “使不得使不得,衣服该弄脏了,我随便坐坐就好了。” 银扇:“老太太快坐下吧,地上寒冷,您冻生病了可不好,衣裳我回头洗洗就干净了。” 老江氏:“哎!” 她看着这王氏主仆的眼里有着慈爱,拉过旁边王昌平的手握在手中,轻轻拍了拍,亲切的问道。 “后生成家了没?有娃娃了吗?” “你是元西村王家的小公子吧,你家大酱和醋汁都是百年老字号了,那味道真叫做美味,我们啊,都爱打你家的酱。” 她说到后头,抽空抽出一只手,比了个大拇指。 “做菜好吃!” 王昌平被拍的有些僵硬,他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的笑道。 “老太太您过奖了,呵呵~” 老江氏好奇的问:“公子家里的娘子是找哪里的啊?这次出门这么远,家里会不会有意见?” 王昌平:“……这,我还未娶妻呢。” 老江氏这下是诧异了,这王公子瞧着年纪不小了呀,怎么还没有娶妻,她正要开口,宋四丰见状不对,连忙将她的注意力拉了过来。 “娘,我方才听闵武说了,咱们离善昌县不远了,估摸明天再赶半天路就该到了,到时咱们也该见到延年了。” 听到嫡嫡亲的小孙孙,老江氏瞬间就松开了王昌平的手,将方才想问的话也丢到了后头。 “真的?嗐,那可真是太好了……” …… 宋四丰朝王昌平投以一个歉意的目光。 这上了年纪的人就爱唠叨,别的不说,她特别爱和人话家常,尤其爱关心小辈的婚事,平日里还爱做保媒拉纤的活……老太太不清楚,他倒是知道一些内情。 听说这王公子倾心之人已经过世,他虽然看过去爱闹,性子也不够沉稳,却意外的情深。 第290节 这次他们是在半路上碰到这王氏主仆的,听说他家里催着他成亲,他没这个意愿,便打包了行囊,偷偷的跑出了王家。 知道自己去善昌找宋延年,他合计了一番,便也跟了过来。 王昌平注意到宋四丰的视线,侧头冲他一笑,表示自己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 …… 火舌舔邸着锅底,一锅稀粥慢慢的熬了出来。 热腾腾的米香在寒冷的冬季,给人一种温暖又幸福的滋味。 江氏问了问大家的口味。 老江氏和宋友田上了年纪,外加今儿没什么胃口,他们就想吃一碗白粥。 江氏为两人各舀出一碗。 甚下的白粥中,她又掺上早就洗切好的青菜沫,又搁了一些咸肉丁和菇干虾米,不一会儿,这菜粥的滋味就煮出来了。 江氏替每人打了一碗,笑道。 “快尝尝味道怎么样,今儿地方简陋,咱们就简单的吃吃,等到了善昌县,我再好好的给大家整一些好吃的。” 褚闵武笑道:“婶婶,已经很好吃了。” 他没有说虚言,这粥不稠不稀,火候掌控的刚刚好,米粒微微绽开花,入口绵软又带着稻谷特有的清香。 咸肉丁和菇干又为这粥添上几分滋味,细碎的青菜解了咸肉丁的荤腻,不知不觉,他便吃下了两碗。 江氏见众人吃得开心,自己心里也高兴。 宋四丰替她打了一碗,递了过去。 “别只顾着他们了,自己也要吃啊。” 江氏一边吃,一边闲聊道。 “这粥有粥的滋味,干饭也有干饭的香,等到了善昌县,我蒸一笼的米饭,到时再煸炒青菜肉沫,咱们做一个咸肉菜饭,那才叫做好吃呢。” 她说到后头,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她家延年就爱吃。 …… 被江氏念叨的宋延年,出了府衙,便身形飘忽的往破庙方向而来。 碧空中飞旋着一只鸟儿,时不时有几声清脆的鸟儿啼鸣,声音如空谷中的清泉。 它的小眼睛看到雪地中的宋延年时,机灵的转了转眼,翅膀在半空中顿了顿,随即一个俯冲,便一头扎到了宋延年的发髻上。 “啾啾~” 抓住喽~ 宋延年陡然停下了脚步,他身上的符灵顿时像是星光一样的溢散开。 “咦?是你啊小家伙。” 宋延年抬眼便看到了蓝色的尾羽,他将一只手抬起,发髻上的小鸟儿配合的跳到了他的掌心。 “啾啾~” 你好呀~ 宋延年看着这只蓝背橘绒的小鸟,不由得笑着捏了捏它的尖嘴。 “一段时间不见,你最近长胖了不少嘛!吃什么好吃的了?” “啾啾~” 虫子。 宋延年翻出草籽在掌心。 “草籽也很好吃啊,老是吃荤对身体不好,偶尔也要吃一点素的。” 他伸手点了点鸟儿的脑袋,亲昵道。 “瞧你最近胖的,我瞧着都没有上次机灵了。” 鸟儿瞪了宋延年一眼。 “啾啾~” 你才胖! 宋延年轻笑,“你要不要?不要我就收起来了。” 鸟儿盯着宋延年手中的草籽,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作。 它想要,却又记恨方才宋延年说它胖。 哼!它鸟儿也是有尊严的! 宋延年见状轻笑了一声,陡然将手中的草籽往半空中一扬。 鸟儿扑棱起翅膀,着急得啾啾啾直叫。 要的要的,它要的! 只是下一刻,无数的草籽便如同被一条无形的线牢牢的串了起来。 草籽圈在鸟儿脖颈处松松绕了几圈。 宋延年:“慢慢吃可以吃几天了,去吧,找你的主人吧,我今儿有事,就不和你玩了。” 这冬日里缺粮少食的,这未化形的鸟儿能够吃得这么胖,肯定是有主的。 他只得歇了拐它回家的念头。 鸟儿啄了一粒草籽,歪着头。 “啾啾?”什么事呀? 宋延年脸上绽开笑容,一脸的喜意。 “唔,我爹娘要来了,我得接他们去了。” 鸟儿听完这话,重新盘旋入空。 “啾啾~”我也去。 宋延年愣了愣,难道他猜错了,这是无主的鸟儿? “你跟我跑了,你家主人不着急啊?” 鸟儿歪头,似乎是在思考。 “啾啾,啾啾~” 她在孵蛋蛋,偏心眼! 都不管鸟了~ 宋延年:孵蛋? 难道也是一只鸟妖?鸟儿妈妈? 他若有所思,有一些鸟儿在孵蛋时,确实是会比较排斥外人,可能也没办法好好照顾这小鸟了。 “那咱们走吧。” 随着话落,他的宽袖一拂而过,黛蓝的袖摆将鸟儿笼罩,几个飘忽间,此地便只余白雪茫茫。 …… 破庙。 众人正在喝粥,突然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和呼救声。 庙里众人都被声音吸引,纷纷停住了动作,朝破庙门口看去。 只见来的是一位头戴灰布巾,身穿一身粗布衣裳的老妇人。 她一见到破庙里有人,着急的脸上立马就是一副有救的表情。 “太好了,我家老汉有救了。” 她扑通的一下跪了下来,将头在地上磕得瓷实,嘴里不住的念叨。 “善人善人,求善人相助,救救我家老汉。” 众人一惊,都被这突如起来的求救吓了一跳。 宋四丰上前两步,将她从地上搀扶了起来,“老人家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他的目光落在来人花白的头发上,这老太瞧着是穷苦人家出身,她因为激动,握在自己的手上还有些微微颤动,年迈的手上爬满了歪扭似蚯蚓的青筋。 老太浑浊又干瘪的眼眶中,落下几滴眼泪。 “求你们了,老太我是前头竹基村的,我和老汉一起去排下村看望闺女,我那闺女前些日子刚刚生了个娃娃。” 老太将手中的篮子现了现,示意自己是去送鸡蛋的。 “这山路太滑了,我那老伴儿腿脚不利索,一个不留神便跌下山路,还好那儿有一棵大树,他这下正在上头挂着呢。” “求善人搭把手,救救我家那老头子吧。” 说完,老太又要往下跪。 宋四丰搀扶着她,没让她跪成功。 老太:…… 力气这般大?她抬头看向宋四丰,眼里有着犹豫。 宋四丰:“老太莫急。” “在哪里,我跟着你去瞧瞧吧。” 王昌平忍不住叫了一声,“四丰叔,等等。” 宋四丰回头。 王昌平忌惮的上下打量着这位老太。 第291节 邪门!真是邪门!这破庙里的事可不能小瞧了去! 老太碰到王昌平的视线,她的呼吸微微一窒,随即又抖着手,拿出帕子擦拭脸畔的老泪。 “我可怜的老头子哟。” 王昌平将宋四丰扯到一边,目光落在老太这边,轻声道。 “叔,我就知道这破庙里总得发生点什么?” “以我的经验来看,这老太她绝对没有安好心。” 宋四丰也小声道,“难道,她是鬼?” 王昌平摇头,“这倒不是。” 见到的鬼多了,他这眼睛还是能够分辨出是鬼是人的。 但是,过往的经验又告诉他,在这种荒山野岭里头,遇到的事,那必须不能以寻常的态度去对待。 一时间,两人都有点犹豫。 这要真是遇到事的乡亲,他们丢着这老太不管,还真有点说不过去。 褚闵武站了过来,“叔,我带几位大哥跟着老太去看看,要是有什么事,咱们就搭把手。” 他顿了顿,继续道,“要是她敢耍什么心眼,我和几位大哥手中的大刀也不是吃素的。” 褚闵武指的几位大哥,是他这次带出行带的车夫兼护卫,那身手可是走南闯北练出来的,寻常人还真奈何不了他们。 宋四丰想了想,制止道,“你在这里守着,我跟她去看看。” 他拦住了褚闵武的话,继续道。 “没事没事,我就跟去看看情况,你也知道,咱们别的都不怕,就怕那妖魔鬼怪这等事,你们和我不一样,延年可是留了许多符箓在我身上。” 不单单是符箓,他还在自己身上画了符阵。 “再说了,我常年在山里打猎,身手还是可以的。” 褚闵武:“那也得有人跟着你。” 宋四丰看了看围着火堆的老江氏等人,开口道。 “嗐,跟着我干嘛,你在这里好好看着大家,省得像戏文里说的那样,中了啥调虎离山之计的。” 在几人商量的时候,那老太还在哭,看那着急的模样,倒是很像是真的出事了。 王昌平:“四丰叔,我也跟着一起去。” 宋四丰:…… “瞎闹,你跟着去干嘛。”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 王昌平腆着脸,继续道:“叔小瞧我了不是,别的不说,在稀奇古怪的事上,我可比你们见多识广。” 他再补充了一句,“我还很能跑。” 宋四丰:…… …… 两人跟着老太走出了破庙。 老太还在拼命的道谢。 “谢谢您啊,谢谢谢谢,真不知道该怎么谢您才好。” 宋四丰:“没事没事,老伯在哪里,咱们赶紧去看看。” 因为说是掉下了悬崖,王昌平的肩上还扛着一捆的麻绳,三人步履匆匆,一起朝前头跑去。 老太:“快到了,马上就到了。” 不知是不是着急,老太的头上都跑出了汗珠,终于,在又拐了一个条岔路后,老太指着前方道。 “看到那块大石头了吗?我家老头子就是在那里掉下去的。” 王昌平和宋四丰一瞧,果然,那大石头下有一抹的绿意,联想起老太的话,想来就是掉在下头的那棵树下。 “救命~救命哦~” 树的下头隐隐有老迈的呼救声传出。 宋四丰:“走,过去看看。” 他和王昌平小心的探出头,果然,下方有一棵从崖壁里长出来的青松。 青松覆雪,气节却不减。 只见这崖壁上的青松,身姿凛然的从悬崖里朝天探出,在它下方的三丈处,有一片的乱石堆。 王昌平跟着庆幸:“幸好,幸好有这棵树,不然老汉危……”险了。 他的话还未说完,陡然好似看到了什么,突然惊恐的回头,朝宋四丰看去。 “小心!” 只见那老太瞬间阴下脸,干瘪的眼皮耷拉了下来,她用力的朝宋四丰推去。 “下去吧你!” 半晌后,老太往后退了退,惊恐的看着前面的宋四丰。 她居然没有推动? 宋四丰捞起衣袖,板下脸,气势汹汹的朝老太逼近。 “好哇,还真是一个谋财害命的啊!” 王昌平在旁边挥手,“叔,不是谋财。”他指着下头的石头,脸色都有些白了。 “你看下头。” 宋四丰顺着王昌平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了在青松三丈深的地方,那里的乱石丛中居然散乱着多个白骨骷髅头。 他心下一惊,粗略的数了下,居然有二十多个。 宋四丰怒瞪看向老太:“搞什么鬼!” …… 第153章 “救命,救命……” 山间吹来一阵山风,青松簌簌,冰凌凌的积雪不断的往下掉,白雪落在乱石堆上,王昌平趴在悬崖边上往下看,他看着那白雪,心里一阵阵的发寒。 除了这二十多个骷髅头,在这片积雪下,乱石堆中,究竟还有多少的亡魂? 王昌平回头,大声道:“四丰叔,树上真的挂着一个老汉。” 宋四丰警惕:“你先别管,他俩指不定就是一伙儿的。” 就是说话的时候,他的双眼都炯炯的看着老太。 老太被宋四丰喝问,她紧抿着干瘪的嘴,有些凹陷的眼窝看向宋四丰,里头满满的警惕和忌惮。 宋四丰逼近,她便后退,崖边另一边是高山,很快,她便背靠住大山,后背重重的抵住又冷又硬的山石。 退无可退! 宋四丰:“快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顺手抄起地上的一根枯枝,枯枝尖利的那一头顶住老太的脖子处。 老太阴沉的笑了下,毫无事情败露后的慌张,她不求饶也不悔过,硬气道。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老身要送你下去做亡魂啊。” 她的眼皮往下耷拉,目光朝悬崖下的那棵青松一瞥,老迈的声音里是掩藏不住的恶意。 “啧啧,这个老头倒是命大,这树上吊了大半天了,人还没有下去!” 感叹完这一句,她收回视线,目光直刺宋四丰:“你也命大。” 都这般没有防备了,她从后头推下去,居然没有推动! 老太的目光恨恨的刮着宋四丰。 她原先想着这两个人中,这老的看过去有几分力气,小的倒是一副细皮嫩肉的公子哥模样,她先趁着两人不备,将老的这个推下,然后再解决这个年轻的…… 哪里想到,这一开始就是出师不利。 不过,她本来就没指望过事情会这么顺利,罢罢罢,人引出了庙宇,她就是成功了一大半了。 老太撇过头,咬定主意不再吭声。 宋四丰见状也不再浪费唇舌,他伸出另一只手,对身后的王昌平道。 “昌平,把绳子给我。” “哦哦。” 王昌平连忙解下身上的绳圈,递了过去。 “四丰叔,给!要我帮什么忙吗?” 宋四丰:“暂时不用。” 他一边应着王昌平,一边手拿麻绳,上前两步,枯枝抵住老太的脖子,直接又利落的将她的手捆了一个结实。 老太倒也乖觉,也许是认命了,她被捆的时候耷拉着眼皮,没有吭声也没有挣扎。 王昌平看着老太,虽然老太被抓了,但他这一颗心怎么还这么不安吶。 心口扑通扑通的跳得很快,就像以往遇到危险时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昌平环顾的看了几眼四周的山脉。 这一地虽然不险不绝,却好似无一不暗藏着森然的杀机,下头的乱石堆,在他眼中就像是龙潭虎穴。 第292节 王昌平:“叔,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这老太有点邪门。” 宋四丰:“嗯。” 他应了一声,扯了扯手中的麻绳,“走!” 老太被扯得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宋四丰没有丝毫的怜老惜弱,他看着老太对王昌平道。 “咱们将她一起带到县城里,回头交到延年手中。” “看那些个白骨,这老毒妇害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么多年事情没有败露,那些苦主可能就是一些行商和过往的旅人。” “瞧她方才在破庙里唱念做打的,眼泪是说下来就下来,可见这一套有多熟稔了。” 宋四丰狠狠的瞪了老太一眼。 “咱们让延年好好查,这等没心肝的,专门利用咱们这样的恻隐之心来害人,查出来就让衙役去抄了她的老宅……” “呸!没道理害了人命,子孙后代还能享这些死人财的。” 老太听到这话,猛地抬起了头,两只老花的眼睛瞪得很大,她咬牙切齿,声音就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栽了自己认罚,关我家里的人什么事?” 王昌平忍不住回嘴:“老太你这就不懂了,要你这么一说,这株族,连坐这类的刑罚设立了干嘛?好看用的吗?” 老太横了王昌平一眼。 王昌平才不怕呢,当下也横了回去。 宋四丰了然:“昌平侄儿,你赶快记下这事,咱们这老太啊,她是有儿孙的!” 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老太,轻啧:“真没天理啊,这等王八羔子都有后代。” 王昌平:“是!回头就去找她的儿孙!” 他的声音响亮又中气十足,旁边的老太不单单是耳朵子痛,心窝子都被戳痛了。 …… “救命啊,快救救我…… “救我,我也是被这老太害了,救我,好汉快来救救我……” 悬崖下,那棵松树上吊着的人,还在有气无力的呼救着。 王昌平拿眼看宋四丰。 这老太被抓得太快也太顺利了,他总觉得这事情,它不应该这么简单。 他有点自私的想要不管这悬崖下的人,又怕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四丰叔会对他感官不好。 王昌平心里淌泪,这一路,他好不容易才从王公子变成王贤侄,又在银扇的努力下,从王贤侄变成昌平侄儿…… 难道……这么快,四丰叔又要失去他这个大侄子了吗? 王昌平肃容:总比出事来得强。 他回过头,正要开口劝宋四丰一起走的时候,转头便看见宋四丰将麻绳的另一头往悬崖下方丢。 原来,就在他心里杂思不断的时候,宋四丰已经做好了决定。 宋四丰按住老太的两肩,开口道。 “自己丢下去的人,自己扯上来。” 老太撇过头,冷哼了一声。 宋四丰不在意她的态度,他朝悬崖下的人喊了一声。 “不要捣乱,绳子绕在自己的腰上,我拖你上来。” “我和你说,你要是捣乱我就松手了,麻绳另一头捆着老太,你和这老太刚好一起下去陪那些冤魂。” 青松下的人连忙开口道,“不会不会,我不会的。” …… 来人就这样被拖拽着拉了上来,这一路他确实没有捣乱。 王昌平和宋四丰这才发现,这人声音听起年迈了一些,但实际上却并不是太老。 起码比这老太年轻二十来岁的模样。 王昌平忍不住看了老太两眼,啧啧称奇。 “都这般年纪了,还要占大爷便宜,说什么是你家老头子,我看啊,他这个面皮,说是你家的乖儿还差不多!” 老太气得不轻,她被捆的手上,青筋闹得更厉害了。 王昌平:“老不要脸的!” 只见来人四十多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的灰袄,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下头的树上挂久了,鼻翼两边有些发青,整个人显得蔫蔫耷耷,看过去十分的没精神。 这老汉一上来就不住的道谢。 “善人啊,多谢你们的救命之恩,呜呜,要不是有你们,我这下就得做了悬崖底下的亡魂了……” “太可怕了,我一低头就看到下方的白骨骷髅头,作孽哦!” 他一边说,一边拿着袖子不断的抹眼泪珠子,不一会儿,这山里就只有他的嚎啕大哭声在回荡。 可见是被吓得不轻。 宋四丰和王昌平:…… 这番姿态,依稀有三分熟悉啊。 在哪里有见过呢? 两人不约而同的将目光侧移,最终落在旁边麻绳捆扎的老太身上。 这老太方才也是这般哭的…… 一时间,宋四丰和王昌平没有搭话。 老太站在旁边,沉默不语,还在嚎啕大哭的汉子陡然冲了过来,对着老太就是几拳,招招见风,拳拳到肉。 汉子一边砸一边骂咧:“死老太婆,我好心帮你,你居然推我下去,去死吧!呸!死太容易了,我让你也在树上吊吊试试。” 说完,这个汉子便大力的扯着老太,眼见着就要将她往悬崖底下丢。 宋四丰拦住了老汉。 “好了好了,咱们可不敢滥用私刑,走走,你也是苦主,等出了这片山林,咱们将她送官!” 听到送官,汉子陡然一惊,他惊呼,“送官?”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这神情有疑议,这汉子连忙解释道。 “不要误会不要误会。” “非是我袒护这贼婆子,只是这官字上下两个口,上说有理,下说也有理,咱们这平头百姓的报官,就算是苦主,在里头也得吃点亏啊,嗐……老汉我也怕了。” 宋四丰自豪:“不怕!这善昌县的新县令是我儿子,他要是不好好判案,我这做老爹的可不依。” 老汉惊讶:“啊!善人原来是官家老爷啊,失敬失敬。” 几人往前走,老汉有些神游,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 老太暗地里瞪了老汉一眼,给他使了个眼色,老汉顿时面上不敢露出太多神情了。 王昌平闲聊道:“想不到老汉也是读书人啊。” 老汉惭愧道,“唉,哪里哪里,善人瞧我这狼狈潦倒的模样,哪里是读书人?” “老汉我只不过是幼时跟着村子里的老夫子读了几本书,认一些字,好运没有做睁眼瞎罢了。” 一行人往破庙方向走去。 原来,这位老汉姓潘,平日里以耕种为生,他自小长在山里,自然习得从山林里谋生的本事。 潘老汉:“唉,我家那小孙子这几天病得厉害,夜里老是咳喘,都说老怕伤寒少怕痨,老汉我就怕他这咳喘久治不好,慢慢的就便成了痨病。” “这不,我依稀记得以前听人说过,这蛇胆对止咳有奇效,所以我便拎了竹篓和耙子,打算来山里寻摸几条大蛇,挖它的蛇胆一用。” 宋四丰有经验:“现在天寒地冻,这蛇可不好找。” 潘老汉幽幽叹息,眼里有着化不开的惆怅和悲恸。 “是啊,谁说不是呢。” 他勉强打起精神,继续道。 “老汉我在山里转悠两天了,不要说蛇了,差点连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在潘老汉和宋四丰搭话的时候,王昌平偷偷的拿眼睛看旁边的老太,他意外的发现,在潘老汉说没有找到蛇的时候,这老太平静无波的眼里,居然有两分泪意。 一时间,他陡然警醒! 旁边,潘老汉还在继续。 “这做长辈的,真是一辈子都在为儿孙忙忙碌碌哦。” 真是做了鬼,都还要操心家里的儿孙,唉。 寒风中,潘老汉抖了抖身子,他将手插在袖管中,躬着背往前走,凌乱的白发被风吹动,看过去有些可怜。 宋四丰看了他一眼,开口道。 “潘老汉稍等。” 接着,他的目光便在这一片的山脉中搜寻。 潘老汉诧异:“善人在找什么?” 片刻后,宋四丰的目光停留在一颗枯树下,他两步走了上前,拿起地上的一根枯树枝,对着枯树的主干一通捣鼓。 很快,他便拎着一条黑白相间的长蛇,来到潘老汉面前,递了过去。 “给你。” 潘老汉:“这,这……” 宋四丰打量了一眼手中的长蛇,开口道。 “这白节黑的蛇胆治疗咳喘还是可以的,老汉家里要是有川贝,这川贝和蛇胆熬煮炼药,效果更好。” 第293节 他拎着蛇细长的蛇尾,将它在半空中抖了抖,还是有些不满意。 按理说,应该是五步蛇的蛇胆止咳效果更好,但此时天寒地冻,蛇类不好寻找,刚刚那个地方的蛇窝他瞧了一通,就数这条白节黑最大条,想来它的胆也最大。 聊胜于无吧。 王昌平:……银环蛇啊,这蛇可是剧毒。 他默默的后退两步,目露敬佩的看向宋四丰。 不愧是宋延年他爹,儿子凶猛,这当父亲的也不遑多让! 潘老汉:“善人……” 宋四丰摇了摇蛇,“怎么?它不适合吗?” 潘老汉连连摇头,“不不不,老汉我是太过欢喜了。” 宋四丰:“有的小儿确实是难养了一些,不过啊,咱们用心养得细一些,平日里多多注意,这娃娃长大了,自然身体就好了起来,不用太过焦心。” 宋四丰表示,这方面他可太有经验了,当下便又说了一些小窍门以及饮食方面该注意的地方。 半晌后,他意犹未尽道。 “记住了吗?” 潘老汉:“……哎!” 后头老太的眼睛也紧紧的盯着宋四丰手中的白节黑。 宋四丰将蛇往潘老汉面前一杵,他有些不痛快,怎么这般没有眼力见。 “愣着干嘛?自个儿拿着啊!” 潘老汉无法,只得将藏在袖筒中的手拿了出来,他伸出右手接过,另一只手没有动弹。 宋四丰叹气:“……你这样抓蛇不行,这蛇现在还迟钝着,但是再等一会儿它就该醒了,来,另一只手伸出来,七寸这里也要抓着。” 潘老汉停顿了下,半晌后才伸出了另一只手。 这一伸出来,他的左手的异样便藏不住了。 宋四丰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这老汉看过去好好的,但这左手的小指头却是缺失了,伤口早已经圆滑,上头覆着一层薄薄嫩红的皮肉。 这四根指头和五根指头相比,显得有些怪异和让人侧目。 潘老汉搓了搓手,有些局促,他不好意思的抬头,苦涩道。 “嗐,这事怨自己,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被村子里的二流子引着去了赌场,三五次后便染上了赌……再后来,这手便没了一小节。” 宋四丰又瞥了一眼断指,随口道:“赌博确实不是好东西。” 潘老汉见他没有怀疑,连忙开口:“戒了戒了,早就戒掉了。” 这时,他们一行人已经接近破庙附近,王昌平远远的都能看到他们一行人的马车。 潘老汉有些着急的看了几眼周围,他正要伸手接过银环蛇,前方的宋四丰却陡然顿住了动作。 宋四丰原先不经意的表情突然变了,他陡然间想起自家延年曾经和他说过的话。 “爹,你去山里打猎的时候,碰到豺狼虎豹时要小心,碰到人,也一定要多注意。” 彼时自己还问儿子原因,延年认真道。 “这山林里灵气氤氲,那便容易出精怪……” “有一些人命里的生辰八字奇特,被豺狼虎豹吞吃入腹后,虽然身陨,亡魂却可以依附着这豺狼虎豹得以延续。” “这时候就要注意的,就比如咱们常说的为虎作伥,伥鬼一类就是这样的情况了。” “这伥鬼看过去和常人无异,寻常人难以辨认,就是道人有时都难以看出,但是要想辨认它,其实还是很简单的,就像是女伥鬼,它的右手没有小指,而男伥鬼则是左手没有小指……” “爹啊,你看到没有小指的人可要多留心一二……” 宋四丰猛地抬头看向潘老汉,潘老汉脸上还带着淳朴憨厚的笑容。 宋延年的话还言犹在耳。 “啊?你说为什么没有小指头?” “因为小指头要留在老虎的肚子里啊,这样,老虎才能够操控他们嘛,伥鬼所看到的,老虎也能够看到……” “这伥鬼啊,就会替这大老虎找食物,忠心着呢!” 宋四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银环蛇当做是绳子,猛地往潘老汉的脖颈上一缠绕,随即用力的一勒。 “妖孽!” 银环蛇猛的吃痛转醒。 它虽然生性胆小又懒惰,但没有道理被人欺负到蛇头了还能忍气吞声的咽回去。 只见蛇类冰冷的竖瞳陡然睁开,银环蛇张大了獠牙的蛇嘴,它犹豫了下,最终还是不敢朝宋四丰的手咬去。 银环蛇:呜呜,这人身上有股可怕的气息…… 咬了牙会崩…… 银环蛇调转蛇头,毫不客气的朝潘老汉的脖颈处咬去。 原先潘老汉还一副呼吸不过来的模样,遇到蛇咬,他陡然间化为了一抹青烟。 尖利的叫了一声,青烟便不见了踪迹。 咬空的银环蛇跌落雪地:…… 它的牙,还是崩了…… 王昌平见状,手里拖着麻绳,快步的将老太拖拽了过来。 宋四丰也快步的朝这边走来,他一把掀开老太的右手。 “怎么会?居然是完整的?” 宋四丰意外的抬头,这老太右手的五指是齐全的。 王昌平:“四丰叔,怎么了。” 他十分的意外,方才那潘老汉居然是鬼? 宋四丰沉声道:“是伥鬼,这两人为虎作伥。” 王昌平回头看老太,老太耷拉着脸没有说话。 “可她是活人啊!” 宋四丰利眼扫了过去,“就是活人才更恶心人。” 这伥鬼还能说是被恶虎控制住,身不由己,这老太可是活人吶! 宋四丰:“走,咱们回庙里!” 这时,两人的后方陡然传来一声虎啸,吼声震天,简直是震耳欲聋。 王昌平忍不住抬手掩住耳朵,他回过头,不知什么时候,在后头的山坡上出现了一只猛虎。 只见它一身黄色的毛皮,零星的夹杂着黑色的条纹,咆哮时大张的血口,隐隐有腥风扑来。 “吼~”又是一声虎啸! 王昌平吓得往后退了两步:……吊睛白额虎 他拿眼睛看旁边的老太,原来真的有活人为虎作伥啊。 老太看到吊睛白额虎时,冲宋四丰和王昌平冷嗤了一声,幸灾乐祸道。 “大王来了,你们死定了。” 随着她的话落,吊睛白额虎身姿舒展,一步一履皆是力道之美,它的尖爪踩在雪地上,留下梅花形的掌印。 王昌平甩了老太一个耳刮子:“来就来了,还要你说!” “你这阶下囚可没本事嚣张。” 老太咬牙:“小子,有你后悔的时候!” 她还在记恨方才王昌平说她老不要脸的话,当下便阴恻恻的开口。 “一会儿,我让大王先吃掉你的腿,再吃掉你的手,留着你的脑袋瓜和肚子,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嚣张。” 她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看王昌平,说腿的时候看他的腿,说手的时候看他的手,最后盯着他的眼睛,咧开了有些干瘪的嘴,笑着露出了豁口的牙。 王昌平:“……死老太婆!” 他是被吓唬着长大的吗? 片刻后,王昌平望天。 好像自己还真是被吓唬着长大的。 …… 第154章 老太阴恻恻的放完狠话,回过头,目光对上吊睛白额虎的大眼,眼泪说下来就下来了。 “大王……大王救我!” 声声凄切,语调悲苦。 宋四丰、王昌平:…… 饶是这般紧张时候,两人也被老太这突如其来的掉泪给弄得无语了。 王昌平嘀咕:“真是不怕人不要脸,就怕人老还不要脸!” “呸,对着畜牲也能这般怪模怪样的!” 老太咬牙:一会儿就吃了你! …… 大老虎压低了身子走来,它毛皮下的身姿矫健又充满力道之美,宋四丰的双眼紧盯着它,后背上的肌肉也是一阵的紧绷。 第294节 最后,大老虎在百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它忌惮的看着宋四丰,在外围绕着半圆圈,不紧不慢的踱着步子,然而脊背却是半拱的。 宋四丰的目光紧盯着它,没有丝毫懈怠,一时间,这一人一虎形成了对峙。 老太急了,她将捆了麻绳的手举起,示意老虎看她。 “大王?是我啊!” 大老虎丝毫不理会她的跳脚,兽眼径自盯着宋四丰,显然,它觉得面前这人才是它的对手。 王昌平见状,顿时一脸得意的轻嗤道。 “你这大王对你也不怎么样嘛!不是我吹牛,我这四丰叔可是老猎人了,他手下打的猛虎没有七只也得有八只,更别提其他的豺狼豹子了。” “这区区一只老虎,还吓不住我们。” 老太一听这话顿时变了脸色,只见她耷拉下面皮,重重的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呸!这一把年纪的老猎人了还能逞强?我家大王可是正值壮年!” 王昌平不再理会她,只是将手中的缰绳抓得更紧了。 …… 因为虎啸,破庙里的褚闵武等人都是一惊。 褚闵武立马抓起旁边的铁棍,倏地起身,沉脸快言道。 “陈哥,张哥,你们跟我出去看看。”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众人面上都是一副惶惶的表情。 宋三丰惊呼:“刚才那是大虫的声音?是吧是吧!” 褚闵武连忙安抚众人。 “大家不要怕,你们在这里待着不要乱跑,我把赵哥,钱哥和陈二哥留在这里的,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会保护好大家的。” 听到虎啸,江氏等人都已经有些六神无主了。 江氏听到宋三丰的话,心里也是慌的厉害。 “怎么回事?这里怎么会有老虎?” 是了是了,这荒山野岭的,豺狼虎豹最是多了,她们在小源村里安逸久了,反而忘记了靠近山林的可怕。 “怎么办,四丰哥和昌平还在外头呢。” 最后,反而是老江氏站了出来,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坚毅。 “闵武你放心,我们不会乱走动的。” “你也答应大娘,千万不能逞强,有什么不对就回来,知道没有?” 褚闵武握紧手中的铁棍,面容严肃,“是!” 接着,褚闵武交代车夫赵哥,让他带着人在窗户和大门处燃起火堆,野兽怕火,至于这猛虎怕不怕,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了。 他环顾了一眼破庙,这庙宇虽然破旧,但墙体仍然完好坚固,就连前后殿的两扇门都还在,这时候拿根木棍挡一挡,也能够勉强一用。 出去之前,褚闵武的目光落在宋三丰身上,他拱了拱手,郑重道。 “三伯,这里就交给你了。” 宋三丰有些意外:他? 他手脚无措的动了动,随后慌忙的学着褚闵武的模样,不伦不类的回了个礼。 “闵武侄儿快去吧,这里就放心的教给我……们吧。” 他顿了顿,讪讪道,“放心,三伯虽然平日不牢靠了一些,但我老爹老娘都在这呢。” 褚闵武稍稍有些放心,他冲主事的车夫赵哥微微点头,便领着陈、张二姓两人出了破庙大门。 褚闵武将棍子横在胸前,小心的探看了两边,又将目光放远,还不待他找到猛虎,这时又是一声震耳的虎啸声传来。 “在前面,走!” 褚闵武话落,便一马当先的跑了起来。 陈、张二姓护卫对视了一眼,也紧紧的跟了上去。 …… 冬日里少食,饿了三日的大老虎终于是贪婪战胜了恐惧,它决定主动进攻觅食,随着它后肢的一个发力,整只大老虎就像是裹挟着一阵寒风,呼啸的飞扑而来。 “吼~” 王昌平:果真是风从虎啊! 随着虎跃,他好似已经闻到了虎嘴食肉的腥臭…… 心有俱意的王昌平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大老虎直直的朝宋四丰扑来。 宋四丰眼眸一暗,腰身一沉,微微侧过身,险之又险的躲过了猛虎快如闪电的一击。 接着他的动作也不慢,只见他在老虎扑空的那一瞬间,举起腰间携带的铁棍,大步的跃起。 这一棍来得又急又快,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一跃而下,重重的砸到大老虎的脑袋上。 “吼~”又是一声巨吼。 大老虎甩了甩大脑袋,它长而灵活的尾巴高高扬起,奋力朝宋四丰摔去,宋四丰似乎是早有预料,他一个闪避,急急的后退两步,避过了这似鞭子的长尾。 一人一虎又重新拉开了距离。 王昌平看得是热血沸腾,要不是场面不对,他都想为这四丰叔大声喝彩一声。 原来延年兄说的是真的啊。 他家的人就是有股怪力! 瞧这四丰叔,简直是老当益壮,在这猛虎面前面不改色不说,还能打得老虎直晃脑袋。 刚刚那一下,这大老虎显然受伤不轻啊。 王昌平握拳,实在是按捺不住,他小声的叫好。 “好!四丰叔好样的。” 这话可把老太气得半死,她跳脚的喊道。 “大王,大王救我。” “大王这边,吃这个,这个皮嫩。” 猛虎听到老太的声音,当真调转过虎头。 皮嫩的王昌平心里一紧,他拖着老太挡在身前,低声道。 “闭嘴,你个臭不要脸的老花痴,你家大王来了,我先把你丢出去。” 趁着大老虎的转头,宋四丰主动出击,只见他的身影如电光火石般迅捷,王昌平一个错眼,他便已经跃上了老虎长而有劲的脊背。 左手用力的拽住白虎的皮毛,右手的铁棍毫不惜力的敲击着猛虎的大脑袋。 猛虎吃痛的咆哮,地上的积雪因它利爪的挣扎,扬起一阵阵的白雪。 雪花簌簌,很快便夹杂着黄的泥土和红的鲜血。 褚闵武几人赶到时正好看到这一幕,几人都惊呆了。 褚闵武:“走!咱们上去助四丰叔一臂之力。” 陈、张二姓的车夫互相对视了一眼:…… 这,好像用不着他们了吧。 两人看向宋四丰的眼里都有着敬畏,真是猛人啊! 老虎奄奄一息的砸在了地上。 褚闵武抓住空档,从陈哥身上将麻绳扯过,他快步的上前,焦急的问道。 “叔,你有没有受伤?” 宋四丰松了松手腕,朗笑道:“没有,痛快痛快!哈哈。” 褚闵武一看他这样,心里的焦急也放了下来,他拿出绳子,动作麻利的将老虎的前肢和后肢缠绕个结实。 王昌平旁边的老太早已经老眼圆瞪,“大王!” 她悲痛不已,“大王,你快起来啊!” 见到这一幕,轮到王昌平幸灾乐祸了,他睨了老太一眼,腰间的折扇刷的一声打开,凉凉的开口。 “哟!你家大王不行喽~” 老太阴狠的朝王昌平瞪过来。 王昌平冷哼了一声,他虽然是被吓唬着长大的,但他王书生是谁,他可是棺材板板都盖不住的王昌平,宋延年亲口说的命星闪耀,俗称命硬的主儿! 连僵尸要咬他,他都能命大躲过,哪里会怕这小小的老虎哦! 王昌平:“哼!” …… 宋四丰从怀中掏出一把尖刀,用力的朝老虎的心肝扎去。 随着这一刀的下去,鲜红的血一下就喷出来了。 宋四丰:“延年小的时候,我带他去义塾,那时还带了一张白虎皮,结果那次我们运道不好,在河里遇到了巨龟,唉,那毛皮也跟着掉到河里找不着了。” 老虎还未死透,它吃痛的转醒,又是一声震耳的咆哮,王昌平和褚闵武几人都忍不住退了退。 宋四丰以膝盖压制,手腕却没有忘记将手中的尖刀转了转,直接绞破大老虎的心脏。 片刻后,虎头颓然的垂地,两眼瞪得极大。 宋四丰拔出尖刀,随意的将上头的血往雪地上抹了抹,痛快的继续道。 “一会儿我将这皮毛剥了,正好给我家延年送去。” 第295节 他想了想,到时在府衙的书房里,给他家延年铺上这样一张毛皮,肯定威风又有气派。 一时间,宋四丰一颗老父亲的心欢喜不已。 褚闵武心酸酸:这有个好爹的孩子就是幸福! …… 见老虎已经死透,王昌平凑了过来,他对宋四丰竖起大拇指,夸赞道。 “四丰叔你可真是厉害,刚刚看到这大老虎,我两腿都抖了。” “要是真跑起来,肯定跑不动了。” 宋四丰:“嘿嘿,一般一般。” 王昌平好奇:“叔后来就没有猎到老虎吗?” 宋四丰沉默。 这源山简直是怪山,这几年山里的动物成精的是越来越多了。 后来,他打猎都嫌没劲儿了。 山里那只老虎,和他家的亲家公黄员外还混成了酒肉好友,这亲朋好友间,哪里能拔刀相见啊。 宋四丰手脚麻利的剥着虎皮。 褚闵武给陈哥使了个眼色,陈哥躬身上前。 褚闵武:“去庙里和婶婶还有大娘说一声,免得他们担心。” “另外,把火也熄了吧,庙里点那么多火也是危险。” 没得这里没事,倒是庙里起火了。 陈哥领命,他转身便去了庙里。 …… 老江氏和江氏听到恶虎被制服,不禁庆幸不已。 老江氏直念佛:“还好有菩萨保佑,四丰有没有受伤了?” 陈哥连忙回道:“老太太别担心,宋老爷没事呢。” 老江氏:“没事就好,我这儿子啊,就是手上有几把力气。” 一时间,众人都在称赞宋四丰。 宋三丰撇了撇嘴,他转过身不想继续听了,他的视线刚好落到了前殿的神像身上,眼睛咕噜的转了一圈,又偷偷的看了几眼老江氏。 江氏已经转身出了破庙,打算过去给宋四丰搭把手。 宋三丰转了下眼睛,笑着道。 “娘也和弟妹一起去看下四弟吧。” 老江氏拿眼看他。 宋三丰不慌不忙,他接着道。 “毕竟是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虫,那尾巴子一甩都像是钢刀一样,闵武和昌平几人都是晚辈,这四弟好面子,要是真有什么不舒服,他哪里会表现出来哦!” 老江氏被说得心慌了起来,她连忙站了起来,开口道。 “你说的有道理!不行,我也得去看看。” 这三儿说得对啊,这四儿爱脸面,她还是自个儿看下,心里才比较安心。 老江氏也跟在江氏的后头,出了这破庙门,银扇担心自家公子,因此他早就跑出去了,几个车夫见庙里没有人了,便也跟着出去看热闹了。 大老虎啊!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猎到的,必须瞧瞧! 不过是眨眼间,这破庙里的人便走空了。 宋三丰将最后的宋友田也推出去了,“爹,你也去看看,快去快去,我在这儿守着。” 宋友田本来不是太想动弹,但是三儿盛情,他只得劳动起老胳膊老腿,好脾气的应道。 “好好好!我自个儿走。” 宋三丰对着空无一人的破庙,贼贼的笑了下。 他爹最好哄了,他们哪里有在破庙里放东西哦,哪就需要人守着? 这不过是他的借口罢了。 宋三丰的目光落在面目漆黑的神像上,他搓了搓手,目光往神像的手掌移去。 “忘了忘了,罪过罪过。”宋三丰上前两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又往后退了退。 他撩开衣摆,郑重的跪了下去,面容真诚,煞有其事的念念有词。 “都说神佛慈悲,可解人世千百忧愁,信男宋氏三丰近来有一项大忧愁。” 宋三丰说着便愁苦的耷拉下眉眼,他往前膝行两步,让自己离神佛更近一些。 “求神佛怜悯怜悯信男,信男这心里苦啊,我知道我这人长得不精神还磕碜,嘴巴不甜不讨人喜欢,这兜里还没钱……是以,这才一路才万分讨人嫌。” “尤其是我那四弟,他对我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处处拿我当贼星防着,唉,我这心里,是真的苦啊。” “这面貌天注定,口舌灵巧也得培养,唯独这钱财,神你可以赐予我……” 宋四丰絮絮叨叨了一会儿,听到外头好似有了动静,连忙道。 “神你一定不会怪罪我的吧。” 他等了一会儿,见庙里没有动静,这才一脸欢喜的站了起来。 “我就知道神佛最是慈悲。” “得罪得罪。” 宋三丰拖过一个破箱子,几下就踩到这神像的旁边,眼睛凑近的看着神像的手指。 他微微睁大眼感叹道,“真的是金的哎!” 这么大一个!发财了发财了。 宋三丰欢喜得直搓手! 他警惕的又瞥了一眼外头,见没人进来,这才开始动手,想要将神像手上的戒指掰下来。 因为要拿戒指,他不可避免的动到了神像手上的面具,这面具无悲无喜,隐隐有一股慈悲。 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材质,摸上去沁凉沁凉的。 宋三丰忍不住缩回了手,嘀咕道,“冷冰冰的。” 这时,外头已经有脚步声传来了,宋三丰一急,顿时顾不上冰,用力的去掰扯神像手上的面具。 “咚!” 在最后一下用力时,宋三丰终于将神像的面具拆下来了,因为惯性他往后仰了仰。 因为及时抓住神像,他这才没有跌下地,木箱和地板发出咚的一声。 宋三丰赶紧去褪神像拇指上的金戒指。 片刻后,他将戒指在手中掂了掂,一脸喜意的道。 “真沉。” 这时,脚步声更近了,宋三丰想将面具重新塞到神像的手中,不想这越着急,他塞得越慌乱。 宋三丰嘀咕:“怎么就拿不住了呢。” 他的耳朵注意着外头,耳听着来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隐隐还有谈话的声音,宋三丰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这面具也塞到了自己的怀中。 他弯腰快快的将木箱拖回原处,直起身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 见进来的是银扇,宋三丰心里松了口气。 他咧开嘴,冲银扇笑着打了一声招呼。 银扇看了他一眼,拿了东西,莫名的又出去了。 …… “来,公子喝口茶水压压惊。” 银扇递过水囊,又凑近王昌平,小声道。 “公子,刚才我去破庙里拿水囊,我觉得三丰老爷怪怪的。” 王昌平不在意,他的目光还在那头吊睛白额大虫身上,听到这话随口应道。 “哦?哪里奇怪了。” 哪里奇怪了?银扇这倒也说不出来,好半晌他嘀咕道。 “就是怪怪的,还会朝我笑了。” 虽然宋公子人真的不错,但他还是得说一声,宋公子这三伯真不是好家伙,因为自己是下人,三丰老爷重来都不拿正眼瞧他,今儿居然会冲他笑了。 银扇肯定的断言:“他指定干啥坏事了。” 王昌平:“好啦好啦,人家的事咱们管他做啥,说不定就是你回去的时机不够凑巧,他正犯尴尬呢,这才冲你笑。” 银扇追问:“什么时机?为什么尴尬?” 王昌平无奈的瞥了银扇一眼。 话还要说得那么明白吗?左右不过是五谷轮回那等事喽! …… 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猛虎的躯壳上,一个虎魄正不断的想要凝结。 “吼~” 它魂灵凝结却又不断的溢散,在它的腹腔位置,几十上百的指骨正发着幽幽的青光,指骨的主人早已经被吞吃,多数是魂魄不全。 残破的魂体上,丝丝黑气缠绕,每个魂的脸不断的在挤压。 第296节 一会儿是痛苦的女人,一会儿是憨笑的男人,一会儿抑或是啼哭的孩童,一张脸挤过一张脸,很快又变成密麻又可怖的魂团。 潘老汉是成型的伥鬼,老虎身亡时,他痛苦又尖利的嚎叫:“大王!” 此时看到这魂团,他面上阴晴不定,待对上老太悲痛无措的老脸后,他深深叹了口气,终于化作一缕青烟,一头扎进了魂团当中。 有了潘老汉的加入,老虎的魂灵顿时如那将熄的炭火,瞬间涌入一股空气,腾的一声火焰冒出! “吼~”虎魄成型,发出震耳的咆哮。 众人无一不僵硬,大家伙儿回头,就见半空中腾起一头巨大的吊睛白额虎。 王昌平手中的水囊掉在地上:“……夭寿哦。” 这老虎死了还能变成鬼的! 这让人还怎么活! 旁边的老太也被这一惊,她陡然间哈哈哈的疯笑起来,好半天才微微仰起头,斜眼扫过众人,皮笑肉不笑的道。 “我就知道大王没这么容易出事。” “看,我家大王又回来了,哈哈哈!” 王昌平被这老太笑得烦躁,他一巴掌又摔了过去,“来就来了,还要你说!” “你真是烦人死了,笑得难听死了!” 老太瞪着王昌平,咬牙:“小子,你别太猖狂!” 此时不过是未时四刻,随着虎啸,东北方向的天边浓云滚滚,很快便飞砂走砾,黑云压境。 伴着虎啸,这风这云是如此的不详。 褚闵武等人也在抬头望云,浓云一点点的缠食了原本的蓝天和白云,天地间陡然便阴了下来。 老太对着众人笑讥:“等着吧,待黑云满天,我家大王就活过来了。” 在她的畅想中,这些个人应该跪地求饶,尤其是那宋四丰,杀了大王不说,居然还敢剥皮,简直是大逆不道。 只是,她所想象的这一幕并没有出现。 只见宋四丰的眼睛陡然一亮,突然大声笑了起来,好像遇到什么天大的喜事。 老太惊疑:……难不成吓傻了? 宋四丰:“快瞧快瞧,我儿果然孝顺,他来接我了。” 王昌平和褚闵武以及江氏等人都顺着宋四丰的目光朝西北方向看去。 果然,在那一片天地中,一道身影不断的靠近,江氏忍不住站了起来,“延年!” 宋延年远远的便看到了东北方向的虎煞,他低头看到他爹脚下猛虎的尸身,顿时知道这虎煞是这头猛虎形成的。 随着神行符的符力,几个飘忽间,他便来到了众人面前。 宋延年:“爹,娘!你们没事吧!” 宋四丰着急:“没事没事!儿啊,这老虎变成鬼了,这可咋整啊。” 宋延年安慰他爹道,“爹不要急,我来看看。” 随着阴云的汇聚,这猛虎的魂魄不断的凝实,随着它的吼叫,阴云又在不断的凝聚,二者相辅相成。 宋延年朝虎魄看去,只见它张开的大嘴里,不断的有鬼脸在变化。 众生悲苦,冤魂不得解脱。 这是虎煞! 银扇捂住了自己的嘴,他惊恐的看着老虎的大嘴,里头密密麻麻的鬼脸。 王昌平沉痛的点头,“没错,你家公子我时常看到的世界便是这样的。” 银扇看向王昌平的目光里,满满的是同情。 ……公子太不容易了,他以后再也不气公子了。 宋延年想了想,沉吟片刻,这才动起了手。 只见他双手间结了个三山诀,空中游离的灵韵被牵引过来,无数的灵韵如星绸一般,莹莹光亮汇聚在结印的指尖。 宋延年牵引着这灵韵,凌空画了一道五行符,符箓一成,上面便遍布细细碎碎的雷光。 “滋啦啦,滋啦啦~” 王昌平手边的老太早已经痴傻了。 她失魂落魄,艰难的开口,“不是说了是县令大人吗?怎么会,怎么会是一个道士!” 说到后头,她的嗓音都有些破音了,就像是破锣一样的刺耳难听。 王昌平嫌弃的瞥了她一眼,半晌后不无得意道。 “县令大人怎么就不能会点神通了?” “这叫内外兼修!” 老太这时可没心情和他打机锋了,她看着前方这新来知县大人,心里不断的悔恨。 早知道,早知道她今儿就不去惹这破庙中的一伙人了,她想起家中又病倒的孙子,心里又是悔又是恨。 她应该再等等的。 …… 宋延年注意到老太怨恨的目光,他朝她看了过去,这一看,便在这老太身上看到了和虎煞口中的冤魂纠缠的孽。 黑红的孽似枝蔓,弯弯绕绕的缠绕住两方。 宋延年顿时一惊。 随着虎啸,阴风阵阵,飞砂走砾中,宋延年回过头,重新将目光落在手中的五行符上。 道家有云:万煞不离五行宗,五行化煞有神功。 这五行符用来对付煞气,是最为有效的,而这虎煞是凶煞中的猛兽,乃是大凶之煞,不容小觑。 宋延年看向半空中的猛虎,脸上是难得的肃容! …… 第155章 “吼~” 虎魄面朝东北方向,随着它仰头的一声长啸,虎啸声如波纹般的震开,这一片的树木都被吼得枝丫弯折。 褚闵武等人看着宋延年支起的灵韵屏障,心里庆幸不已。 还好还好,幸好有这个屏障,不然,在这等声音冲击下,他们的耳朵不聋也得半聋了。 王昌平看了一眼旁边的老太,厌恶道。 “真是便宜你了。” 老太此时已经没有心思理王昌平了,她将希望寄托在半空中的虎煞身上,内心不断的祝祷。 可以的,大王一定可以的! 她会没事的,她家的孙孙也能没事的。 …… 宋延年抬头看天。 东北方向的黑云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朝西南方向翻滚而来,虎啸云深,煞气不断的凝聚…… 就是现在! 众人只见宋延年一个侧身跃起,同时手诀不断,随着力道的一收一放,符箓的白光陡然大盛,光亮也刺眼。 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那满是雷光的五行符便已经落入了猛虎大张的口中。 这一连串的动作,当真是行如轻风拂柳,却又快如疾风骤雨,随着宋延年的落地,黛蓝的宽袍被风吹起,股荡出一个潇洒的弧度。 银扇崇拜不已:“宋公子真棒!” 王昌平心里也是这样想,但是他敲了银扇一个脑崩,嫌弃道。 “瞧你这出息,看到这,你就会说一句真棒吗?你是怎么当这么多年的书童的,一点长进也没有。” 被嫌弃的银扇没有生气,他虚心求教。 “那,我应该说什么呢?少爷,我不会,你快教教我。” 王昌平将手中的折扇阖上,他想了想,目光看向宋延年,朗声赞叹道。 “当真是鹤骨龙姿,脱俗不凡。” 宋延年听到这话,差点脚下一滑,他无奈的回头瞥了王昌平一眼。 “昌平兄,你就别闹了。” 银扇:…… 这有是鹤又是龙的,唯独不是人……怎么感觉还没有他的真棒来得贴切。 起码通俗易懂。 银扇小声嘀咕道,“瞧,就连宋公子都喜欢我那句。” 王昌平恨铁不成钢:“俗!” 听到这,宋四丰沉默了:……他也只会说一句好看。 不过,他觉得王昌平这句话说得真好哇,鹤骨龙姿……一听就特别有学问。 宋四丰心里美滋滋的,他看向王昌平的目光更加慈爱了。 很好,这个大孙……不不,这个大侄子特别讨他欢心。 …… 第297节 五行符落入虎口,很快便引动了天地雷势。 只听天畔响起一阵阵大雷:“轰隆隆,轰隆隆!” 无数的雷光出现在乌云的背后,以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撕扯着那浓厚的云层,漆黑的云层边缘好似被渡上了一层银边。 宋延年盯着虎口,那是虎煞形成的煞眼,随着天边这一阵阵雷鸣,虎口中也响起了闷雷,就像是虎口中另有一方天地。 随着雷鸣,猛虎束缚的冤魂,它身上的恶孽不断的被断去。 宋延年沉吟了片刻,肃容又画了一道符箓。 符文繁复而不失冗杂,随着最后一笔的勾勒,符光大盛。 宋延年:“疾!” 灵符瞬间化为一道光,一眨眼便蹿入了虎口中。 猛虎的嘶吼更加痛苦了。 这是一道化灵符,它能够将虎魄上的煞气化为灵,转而反哺残破的魂灵。 …… “公子快快,快看。”银扇扯了扯王昌平的袖子,让他看虎口中的冤魂,“他们一个个都出来了。” 王昌平定睛一看,果然。 一道道人魂脱离了束缚,轻飘飘的飞了出来,他们浑浑噩噩站在空地上,面上的痛苦洗去,只余下麻木。 宋延年看着众魂魄,轻声道。 “它吃了你们的血肉,今日便偿还你们这一身魂灵吧,其他的债,轮回道上自然有所算计。” 银扇有些抖脚,他忍不住王昌平身边靠了靠,小声的开口。 “公子,原来戏文里说的都是真的。” 王昌平侧头,“什么?” 银扇语气沉重:“这鬼的脚就是不能着地。” 他从来不知道,踮脚原来是这么可怕的动作。 王昌平:“何止是不能着地,他们追人都是靠飞的。” 他比划了个上半身僵直,下半身飘荡的动作,面上露出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 毫不夸张的说,每一回,他都得跑掉半条命,才能捡回一条小命。 银扇:…… “公子你受罪了。” ……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众鬼麻木的目光齐刷刷的朝王昌平看了过来。 王昌平一窒! 作甚?都盯着他看作甚?他不就是说了两句经验之谈嘛!又不是他害人的! 旁边,银扇已经悄咪咪的挪开脚步。 失策了,他家公子身边从来只有更危险! “不,不,不是我害你们的……” 王昌平以为自己不争气的求饶了,接着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开口,侧头一看,原来结巴的声音是他旁边的老太发出的。 王昌平了然:他就说嘛! 运道再不好,也不能这么多只鬼同时找上他啊! 那样的话,命星再闪耀也不够他造啊! …… 王昌平赶紧往旁边站了站,将主场留给了老太。 “您老请!” 宋延年:…… 这一段时间不见昌平兄,怎么好像更加促狭了。 他的目光落在老太和冤魂之间的孽因上,片刻后,转过头也不管了。 …… 天空中的惊雷终于撕开了层层黑云,重重的落入猛虎的口中。 没有了冤魂的魂力加持,虎煞被这一道道雷劈,不稳定的虎魄很快便维持不住形态了。 在第六道惊雷落下时,虎魄愤怒不甘的咆哮了一声,如点点星光般炸开。 星光溢散在半空中,还未落地便不见了踪迹。 …… 宋四丰看着天空,犹在心惊肉跳,见半晌没有了动静,这才问道。 “延年,现在没事了吗?” 宋延年的宽袖拂过,灵韵屏障也如星光般散去,他侧头看向他爹,眉眼一弯,笑得开心。 “没事了,爹,我好想你和娘呀。” 宋四丰被宋延年这么直白的话闹得老脸一红,他看了一眼众人,总觉得老娘正在笑话他。 宋延年笑眯眯:“爹,你有没有想我啊。” 宋四丰粗着气,“有有有,想得茶喝不下,饭都少吃了一碗。” 宋延年小声:“……爹,这叫茶饭不思。” 为恐他爹炸毛,宋延年连忙将话题扯开。 “爹,这是怎么回事啊,你怎么还打老虎了?” 此时天畔的乌云急退,不过是片刻的时间,这一片已经是一片晴空。 见宋延年提到这事,宋四丰连忙拉扯着宋延年,示意他看向那老太,“喏,这事都怨她。” 说完,宋四丰便将事情说了一遍。 他最后道,“还好那时我想起了你说的伥鬼一事,不然我就将她领到破庙里去了,如果是那样,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呢。” 当真是万幸啊! 宋四丰这时去看这事的功臣,那条银环蛇,只是此时雪地上哪里还有什么银环蛇,它早就跑得不见蛇影了。 宋四丰:“唉,应该好好谢谢这蛇的,本来我想着你喜欢蛇,这段时间天寒地冻,既然是我扰了它休眠,便让你养一段时间玩玩好了。” 宋延年:…… 他拒绝道,“还是不了,我只喜欢大白和小青。” 这多了一条蛇,不就成了三蛇同行了吗? 不管人还是蛇,三都不是个好数字。 …… 宋延年看了一眼破庙,虽然这庙宇已经破败,但它还漾着莹白的光晕,显然,里头还是有真神的。 他安慰他爹道。 “没事没事,就算是没记起来伥鬼一事,也不要紧的,此地神灵庇佑,伥鬼进不去庙宇。” 宋四丰诧异了。 这么破的庙,神灵居然还在? 他想了想自己方才的行为,确定没有得罪神灵的地方,这才放下心来了。 …… 另一边,虎煞消亡,众鬼彻底的失去了束缚,它们麻木的表情渐渐的变了,看向老太的神情阴森森的,显然是想起了生前之事。 宋延年看着护着老太的老汉鬼,想来这就是他爹说的伥鬼了。 宋四丰点头:“就是他。” 他的目光落在老太身上,感叹道。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居然还有活人做伥的,现在这下都是报应。” 宋延年顺着宋四丰的目光看去。 难怪他爹会说这是报应,这老太这些年害的人可真不少,这些亡魂中,超过一半和她有牵扯。 眼下,这四五十只的鬼就像是恶鬼一般的将老太团团围住,你一口我一口的撕咬着老太身上的魂灵。 她的眼里满满的是惊惧,被鬼咬过的地方,也有了血渍沁出。 众鬼咬下血肉后,咀嚼了一通便咽下,有几只朝宋四丰和宋延年的方向做了一个大揖,心满意足的沉入地。 宋四丰诧异:“他们这是干嘛?” 宋延年笑道,“在和爹你道谢啊。” 宋四丰:“嗐,谢我作甚,我又没做啥事,刚刚还剥了这老虎皮,可能这老虎觉得死得憋屈,这才形成了什么虎煞。” 宋四丰咀嚼着虎煞一词,光这样听着,就有万分的凶气,他心有余悸道。 “要不是延年你赶来,爹差点酿成大祸了。” 他老爹老娘还有媳妇都在这呢,当然,那硬磨着跟来的三哥,也是他老宋家的。 宋四丰:…… 差一点,真的就差一点,他老宋家的祖坟都要埋不下大家伙儿了。 宋延年:…… “爹,不会这么严重啦,我还给你留了很多符的。” 第298节 宋四丰恍然:“哦哦,对,爹的行囊里还有一袋符箓,是不用怕!” 旁边的王昌平听到这话,心里一阵阵的冒酸水。 是他王书生不配,配不上宋延年的一袋符箓,只配那一沓的压惊符。 嘤嘤,想哭。 宋延年朝王昌平看去。 他冲王昌平笑了笑,又看向旁边的银扇,打招呼道。 “昌平兄和银扇也来了啊,太好了。” 既然来了,那就别走了。 宋延年想着府衙里,真是哪哪都需要自己,这昌平兄来了,肯定是想着给他搭把手的。 一时间,他心里美滋滋的,昌平兄好人啊。 …… “大人,求求您饶了我们吧,我们知道错了……” 鬼魂中,潘老汉见护不住老太,顿时化为一缕青烟,再次出现时便是跪在众人的面前。 潘老汉不断的磕头,嘴里讨饶。 “我们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再咬下去,老太婆就要被咬死了……” 宋延年没有开口。 潘老汉见他这般模样,便知道他是觉得他这婆娘是罪有应得。 他不禁流下了血泪,转头朝宋四丰磕头。 “善人您心善,求求您,求求您高抬贵手,劝劝大人吧,我们这也是没办法了……” 老太想起这宋四丰说的话,知道他这儿子可是县太爷,当下便顾不上身体的疼痛,尖利的喊叫了起来。 “不许说,不许求饶……” “是我,是我贪财!是我看他们富贵,心生嫉妒,便出手害了他们!” 她的声音凄厉似鬼嚎,众人都被她这渗人的声音吓了一跳。 潘老汉犹豫的回头,“……老太婆……” 他想要将实情说出,方才那善人和他说了许多,这一听就是个爱护儿孙之人,定然能够体谅他们这做长辈的爱护之心。 王昌平和宋四丰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诧异。 “叔,他们还真是一对啊……” 老太还在凄厉的叫着,“没有隐情,就是我贪财,是我,是我……事情都是我做下的,是我狼心狗肺,是我不是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是死了我都认!” 她的老眼都开始发红,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 潘老汉沉默了下来,他的眼里有着血泪,眼睁睁的看着老太被众鬼吞噬,最后倒在了地上。 最后一只鬼物咬到血肉,它心满意足的散去。 老太身边终于一片清静,她的胸口微弱的起伏着,肉眼可见的进气少,出气多,脸上也有些发金,显然已经命不久矣了。 …… 宋延年抬脚走到了老太的旁边,低头看着她。 老太艰难的侧过头,她的目光落在来人的皂靴上,这双靴子很普通,上头没有一星半点的纹路,它……也很干净,一点都不像走了许久许久的路…… 她的目光一路向上,最终落在了那面如冠玉的脸上。 老太:这……就是县太爷啊。 她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精神是一阵阵的涣散。 宋延年看了她片刻,开口道。 “鬼吞食了你的血肉和魂灵,并不代表着你的孽便消了。” “你欠下的债,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得一一偿还。” 那些血肉,对于先前那些冤鬼而言,更像是它们在这老太身上做下一个印记……下辈子下下辈子,它们也能轻松找到老太,让她继续偿还。 生生世世,直到债消。 死亡,从来都不是终结。 潘老汉停住了血泪,痛苦的喃喃,“老太婆……” 老太也是一个怔楞,但是过后她却是笑了起来。 “赫赫……” 老太的视线越过宋延年,死死的盯着后头的潘老汉,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她不后悔,从她推下第一个人,挖下第一个人胆开始,她便不会后悔了。 老太阴沉下脸,艰难道:“这是我自己的孽,不牢大人费心。”” 宋延年:“好吧。” 他化气为刃,气刃划过老太脸畔的碎发,花白的头发一断便悬浮在半空中,无火的燃烧了起来。 老太见到这一幕心里一惊,原先快要气绝的身子,硬是憋着一口气,挣扎的撑着手肘半坐起来。 “你在做什么!” 宋延年不理会她。 随着火花的燃烧,空气中凭空出现一条泛着红光的线。 老太急了:“这……这是什么?” 宋延年瞥了她一眼,这才开口道。 “我这人自小好奇心就重,这事你既然不愿意说,我们就自己去你的村子里问问。” 他顿了顿,继续道。 “没有道理被人害了性命,还要让那些家财养着凶手家的儿孙,换成是我,都得死不瞑目了。” “这红绳会指引我找到你的血脉所在之地,我得让被你害的人,走得宽心一些。” 老太青着脸:“你!你……” 她本就是强弩之末,心急之下身子便受不住了,听到宋延年这句话,胸口一阵激荡,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便颓然的倒地。 两眼圆瞪,死不瞑目! 潘老汉膝行两步,悲痛哭喊:“老婆子!” 接着,老太的魂脱离躯壳,地底下陡然有无数只白手伸出,在老太亡魂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纷纷拖拽她下地。 “啊!” 尖利的鬼啸响起,好半晌,众人才放下了捂着耳朵的手。 王昌平的目光看向宋延年,里头满满的敬佩之意。 不愧是延年兄,既能将人气活,也能将人气死! 失敬失敬。 …… 宋延年蹲地,他爹继续剥虎皮,他接过他娘的活计,正在打下手。 宋延年的手摸过老虎柔软又细密的毛皮,赞叹道。 “爹,这只老虎的皮生得真好,油光水润的,又软又滑。” 宋四丰:“没错,爹也这么想的。” “儿啊,回头爹将它硝制好,咱们把它放在你的书房里,我看那富贵人家家里都爱在椅凳上搁一张这样的毛皮,气派!” “回头有了这张虎皮镇着,府衙里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说到这,宋四丰的老脸有些发沉。 他伸手拍了拍宋延年,见其他几人没有注意这边,这才轻声道。 “爹都听闵武说了,这府衙里,有的师爷会欺生,特别是咱们这样背后没人的小官……难怪有句话说的流水的县令,铁打的师爷,咱们虽然是小地方出来的,但也不能被人欺负了去。” 宋四丰拍拍虎皮,豪气道。 “咱们到了府衙,你就给师爷知道,这是你爹我亲手打的虎,亲手剥的皮,让他凡事也掂量掂量。” 要知道,他宋四丰剥得了虎皮,自然也剥得了恶人皮! 宋延年:…… 师爷在推磨磨豆汁呢,可能没空看这虎皮。 宋四丰:“听到没有啊!” 宋延年:“知道了爹,好啦,爹你就别担心了,我都会将事情安排好的。” 宋四丰抬头看了一眼宋延年,心里微微叹气。 他这儿子啥都好,就是爱报喜不报忧,瞧着这模样,比之前可是瘦了不少,定是府衙的事情太过烦心了。 …… 在众人忙活的时候,宋四丰拉过江氏,小声道。 “儿子瞧着都瘦了,到了县衙,你可得好好的煮点好吃的。” 江氏嗔道,“这还要你说,我心里有数着呢。” 她瞧着宋延年,心里也是欢喜不已,这次可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江氏看向老江氏等人,心里甜滋滋又踏实。 现在可是一家人都在一起呢。 还好有三哥,不然还真没这么顺利的将老太太接来。 第299节 想到宋三丰,江氏突然愣了下。 “哎!怎么没有看到三哥?” 宋延年诧异:“三伯?三伯也来了吗?” 他看向褚闵武,他一大家子的人都跟来了吗? 褚闵武摇了摇头,示意就多了一个宋三丰。 宋延年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如果那么大一家子的人都来他任上,是想要让他一个人养活吗?他自己都还穷着呢。 随即,他又苦恼了起来。 来人是他三伯,那可是会和黄鼠狼结亲的三伯哎! 总觉得要出点什么事。 一时间,宋延年和银扇的思想同步了。 …… 宋友田急了,他拍了拍大腿,懊恼不已。 “哎呀,三儿还在破庙里待着呢!刚才那又是虎啸又是雷鸣,还有厉鬼惨叫……这这,这三儿该不会吓坏了吧。” 众人不约而同的将视线看向破庙。 这宋三丰的耳朵还能用吗? 宋延年连忙找补,“没事没事,爷爷不用担心,这庙里有神灵呢,三伯肯定没事。” 接着,似乎为了反驳宋延年的话,宋三丰跌跌撞撞的从破庙里头踉跄的跑了出来。 他看到众人都没事,顿时哭嚎了起来。 “爹哦,娘咧~刚才那是怎么了?又是打雷又是老虎大叫的,我在庙里担心死了。” 宋三丰抬手,抹了下眼泪鼻涕,就见袖子上两管血流了下来。 “血……血……” 他受伤了?宋三丰简直两眼发晕。 宋友田连忙上前扶住宋三丰,急的两只老眼都要掉泪了。 “三儿,你这是怎么了?哪里难受?” 宋三丰想哭:“我也不知道哇,我哪里都难受……” 他揣紧了怀中的金疙瘩。 难道,他才刚刚发财,就又要破财了吗? 宋延年摸了摸鼻子,有些羞赧。 怪他,他没有想到破庙里还有人,这才将三伯落下了。 不过,他有些诧异的看了一眼破庙。 真奇怪,明明还有真神镇庙的,怎么会不护着里头的百姓呢? 宋四丰倒是小声的开口。 “这人都有百般性子,想必这神佛也是一样的,说不定是你的三伯不讨这位神仙喜欢呢。” 护人也得浪费神力啊,他们这没有烧香和供奉的,哪里能强求神仙保护啊。 脸大了脸大了。 宋延年:“……好吧。” …… 褚闵武转头吩咐身边的护卫。 “陈哥,你和张哥他们一起进庙,将该收拾的东西收拾过来,咱们启程了。” 他看了一眼被宋延年束缚上铁链的潘老汉,他正一副着急又焦虑的模样。 按他对宋延年了解,这要是顺路,他定然会去这潘老汉的家里一探究竟的。 此时已经接近酉时,要是再不利落点,日头马上就要落山了。 …… 宋延年上了宋四丰的马车,他的目光落在褚闵武身上。 橘黄的落日挂在天畔欲坠未坠,霞光将空中的云彩染成了温暖的颜色,也柔和了褚闵武那棱角分明的侧脸。 宋延年顿了顿,拱手道。 “这一路劳烦师兄了。” 虽然自己准备了车马,但这一路的风雪和寒冷并不是假的,他方才听他阿爹都说了,褚师兄这一路多数是骑马陪着大家的。 一路特别的警醒。 褚闵武笑了笑,“都是自家人,还说这等客气话,见外了见外了。” 宋延年也跟着笑了起来。 “还是要多谢师兄。”他说完这话,这才转身进了车厢里。 褚闵武见到宋延年笑,心里一松。 偷偷养着小玉兰这事,可算在宋师弟这里翻篇了,他下次真的不敢再有事瞒着了。 褚闵武擦了把冷汗:这宋师弟生起气来,还是怪吓人的…… 他以后再也不敢说什么人妖恋不行,还能鬼妖恋这等话了…… 第156章 (捉虫) 马儿一路奔跑,带动车轮子咕噜噜的往前。 宋延年将灵韵化为一条泛着幽幽冷光的链子,链子一端束缚着潘老汉,另一端系在他们这辆马车上。 马车行进如风驰电掣,挂在上头的潘老汉就像是一只大风筝,鼓鼓涨涨的飞在天空上。 寒风吹过灵体,细细密密的风就像是一把把的风刃,穿刺着他的皮肉,刮着他的骨头,直把他吹得魂灵四散。 “啊啊!啊啊!” 潘老汉痛得面目全非,不住的凄厉哭嚎。 但就是到了这一刻,他都放不下心里的焦虑。 方才那宋大人燃烧了他家婆娘的头发,烟雾散尽便是红线浮出,此时红线一路延伸,让人看不到尽头和归处。 但红线指引的方向,俨然就是他家的方向啊。 潘老汉又急又痛,凄厉的求饶了起来。 “我错了,饶了我吧!” …… “好吵。”宋延年低声道。 他想了想,甩了一道灵韵到半空中,将潘老汉的嘴封住了。 “呜呜呜~呜呜呜~” 听着这含糊的声音,宋延年心下舒坦了,他回过头看着宋四丰和江氏直笑。 江氏嗔道:“你这孩子,傻乐啥劲儿啊。” 宋延年靠近他娘,亲呢道,“我高兴嘛!” “娘,这些日子我是盼星星又盼月亮,现在可算是把你们盼来了,你说我能不高兴嘛!” 江氏听到这话,心里高兴得不行,连连应道。 “哎,是爹娘不好,让我们家延年等久了。” 宋四丰跟着乐乐呵呵的笑了一会儿,好半晌才觉得自己这样子好像有点傻。 当下视线在马车里四处搜寻,最后从角落里翻出了一个食盒,抬头看向宋延年,问道。 “延年哎,肚子饿不饿?” “车里还有一些干粮,吃不吃?你娘在上一个镇子上买的,味道还不错!” 他一边问,一边动手去开食盒的盖子。 宋延年点头,“可以啊,是什么啊?” 他跟着探过头,“啊!是枣泥酥。” 宋四丰:“是是,就是枣泥酥,这枣泥酥好吃是好吃,就是甜腻了一些,你吃一块就好了。” 只见食盒里躺着七八块的枣泥酥,饼皮酥脆,虽然不是今日的糕点,但还泛着好看的金黄光泽。 宋延年拿出一个,咬下一口,瞬间眯下了眼。 “唔,好吃!” 酥酥又脆脆的,特别是里头的馅,枣泥的味道又香又浓郁,吃起来还有一些沙沙的口感,饼的脆,内里的绵软,两厢结合,滋味更是不错了。 “不错不错,很香!” 江氏欢喜:“好吃吧,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所以我前天特意多买了一些。” 宋四丰:哪里是多买了一些,明明是多买了许多。 “你娘就是败家,还好延年你来了,不然这糕点也该放坏了。” 他看着宋延年吃了一会儿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起身去翻行囊,开口道。 “来来,你也尝尝爹买的茶,店家说这是新茶种,近来刚刚流行起来的,叫做什么君山银针。” 第300节 冲着这个名字,他都特意多买了三四罐。 一听就是有学问的茶,和他家延年特别般配。 …… 宋四丰拎起早就烧滚的热水,从茶罐中捻了一小撮,这才冲泡了下去,热水氤氲了这形如银针的茶叶,原本干瘪的茶叶瞬间就舒展开嫩芽。 就像是久旱逢甘露,枯树又逢春。 宋四丰:“来,小心烫。” 宋延年双手接过,他看了一眼茶盅,白瓷将金黄色的茶汤衬得清澈剔透,里头的几根茶叶还在缓缓的上上下下沉浮。 一看就是好茶! 宋四丰期待的问道:“怎么样?” 宋延年:“好喝!” 宋四丰乐乐呵呵的笑道,“是娘买的糕点好吃,还是爹买的茶叶合你心意呀?” 宋延年端着茶盅的手顿了顿。 这是个死亡问题啊,必须得回答好! 他慎重的坐直身子,看了他爹和他娘一眼,状若沉思,片刻后苦恼的道。 “哎,太难选择了。” “爹的茶和娘的买的饼配在一起,吃起来正正好。” “这样饼不甜腻,茶汤也不寡淡,这要是叫我只选择其中一个,无论割舍下哪个,我这心啊,就像被那刀割了一样,生疼生疼的……” 江氏嗤的一声笑了:“小滑头!” 宋四丰也是一阵大笑。 …… “做啥这样笑,我说的都是实话。” 宋延年笑嘻嘻的又闹了宋四丰和江氏一会儿,这才好奇的问宋四丰。 “爹,三伯怎么来了?小聪哥他们呢?” 宋四丰想起这事还怄了一下,他郁闷的摆手,叹了口气。 “唉,别提了。” 他将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最后道。 “延年啊,你说你这个三伯的脸大不大,他居然还有脸面说,要我好好感谢他,还说要不是有他,咱们还没这么容易将你奶奶带来。” “这话听了,我都被气着了。” 江氏倒是有不同的意见,她在旁边插了一嘴,笑道。 “你还真别说,仔细的想一想,三哥这话虽然欠打了一点,但也不无道理啊!要不是他将老爷子拖来了,老太太说不定还真走不了。” 宋四丰生了一会闷气,半晌才开口。 “好了好了,延年你也别担心,你奶奶还在呢,放心,你这个三伯要是有什么不对,你做后辈的不好说他,你奶奶也会说他,她老人家就不是个和稀泥的性子。” 他看了一眼宋延年,继续道,“再说了,爹也在呢,你别操心啊!” 宋延年:…… 他才不会不好意思。 他爹还是小瞧他了,要是三伯真的犯在他手上了,他一定会让三伯知道,为什么花儿会开得那样红! …… 被宋四丰和宋延年谈到的宋三丰,他也在马车上说起了宋延年。 宋友田拿出一块帕子,用热水将它打湿,轻轻的推了推宋三丰。 “来,躺好,爹给你敷一下。” 宋三丰仰着头,让他爹将热帕子搭在脸上,氤氲的热气烫在面皮上,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好受了一些,不禁感动道。 “爹啊,还是您心疼儿子!” 宋友田一脸的担忧,“三儿,有没有好受一点了。” 听到宋友田的话,宋三丰就像是牵牛花上树,利索的顺着杆子往上爬了爬。 只见他扁下嘴,哭丧着老脸,哀嚎道。 “爹,我不会要死了吧。” 宋友田:“呸呸,瞎说啥呢!” “延年方才不是说了吗?你这就是被冲荡到了,一时气血上涌罢了,等到了县城,爹让他帮忙找个大夫,让大夫好好的给你瞧瞧,咱们吃几贴药就好了。” 老江氏插嘴:“就是,咱这有病就治病,不要拖。” 宋三丰撇了撇嘴,这侄儿和他爹一样,和他都不亲,说不得这找大夫的钱都得自己掏呢。 这样一想,他便不是太想找大夫了。 费钱! …… 片刻后,宋三丰叹了口气,幽幽道。 “唉,延年是不是也和四弟一样,不欢迎我来啊。” 宋友田停了手中的动作,显然他心里也有些嘀咕。 这正常人看到打秋风的亲戚,应该都不大高兴吧。 他转头,目光恰好落在宋三丰的脸上。 只见他的脸上满满是惆怅的表情,一把年纪了还露出这副模样,怪让人心酸酸的。 宋友田连忙安慰道。 “不会不会,咱们延年是个孝顺的孩子,你是他三伯,是爹舍不得你……他怎么会不欢迎你,不要想太多。” 宋三丰将鼻子上的布随手抓下,话里是掩藏不住的惆怅。 “是吗?” “唉,可能是我想多了吧,方才他只和四弟说话,都没怎么和我说话……” 宋友田还要再安慰,老江氏听不下去了,这三儿的话听起来咋这么别扭呢? 哪里学来的?怪模怪样的! 她一把拉住了宋友田,板着脸,眼睛上上下下的看了宋三丰好几眼。 宋三丰被她看得有些发毛。 他的手往怀中缩了缩,恰好碰到了有些硬硬的疙瘩处,里头藏着金疙瘩,哦,还有那具不得不带上的面具。 本来就有些心虚的宋三丰,这下更是心虚了。 他讪笑:“娘,做甚这般瞧我啊?” 老江氏哼了一声,沉声道。 “我在看你这脸咋这么大呢?” 宋三丰连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的脸大吗? 难道是方才被冲撞得有些发肿了? 后遗症? 老江氏继续:“明明我和你爹都挺正常的,怎么生出你这个没脸没皮的。” 其他几个儿女还有孙辈,明明都很正常啊! 就这个三儿,油嘴滑舌又贪小便宜的。 宋三丰放下手,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娘这是又在嘲讽他呢。 当下不满的叫道。 “娘!我还受伤着呢,你咋还这般说我呢!” “我被你这么一说,回头气血上涌得更厉害了怎么办?” 老江氏半点不杵,她甩开宋友田的手,拿眼神剐了剐宋三丰,厉声道。 “当初你四弟和四弟媳妇要送延年去读书,那时我就和他们说了,这读书可以,但是得他们夫妻两个自己供着,断没有拖累一干亲戚的道理。” “你四弟他们应下了,也做到了。” “现在,我也和你将话撂在前头,延年这是学出来了,你是他三伯,偶尔沾点光,延年心好,一点点事情不和你计较也就算了。” “但是,你要是想着什么事都赖上延年,别说延年肯不肯,反正我是不肯的。” “我丑话先说在前头啊,你要是敢胡来,到时别怪你老娘我来个棍棒教子。” 她威胁的看了宋三丰两眼,“皮给我紧一点,别一大把年纪了还出丑!” 宋三丰挪了挪屁股,不自在的开口。 “娘,我也没说啥啊,你这么严肃干嘛,消消气消消气,我不会啦。” “不会就好。” 老江氏拧了个热毛巾丢到宋三丰手上。 “拿去敷着。” 过了一会儿,她放缓了语气,又絮絮叨叨的开口。 “你也别觉得委屈啊,你这是还没说什么?你都开始要和人家亲爹比了。” “你四弟是延年什么人,你又是延年什么人,现在还怪延年待你不如四丰亲昵?” 第301节 “我看你这是虫合虫莫和牛比大小,撑破了肚皮也没用,你啊,还是早日看清自己的位置吧,这样延年不心烦,你自个儿心里也舒坦。” 宋三丰:…… 好了,就说了这么两句话,他娘都说他是虫合虫莫了。 他暗地里撇了撇嘴,果然,他娘的心窝窝早就偏到咯吱窝去了。 他看向宋友田的目光有着泪意。 还好,他还有老爹心疼。 老江氏沉声:“你听到我说话没有。” 宋三丰:“……知道了知道了。” …… 车马行进了半个时辰后,最后一棵老树下停了下来。 宋延年掀开车帘,褚闵武勒了勒缰绳,马儿慢了下来,在原地刨了几下蹄子。 褚闵武:“延年,就是这里吗?” 他一边问,一边四处的看了看。 许是冬日严寒,村子口没有什么人在走动,在他的右手边处,立了一个大大的石头块,上头用凿子刻出土塘二字。 石刻字还用红色的颜料细细的涂着。 宋延年回过身,伸手将江氏也搀扶了下来。 他听到褚闵武的问话,目光也跟着向前看了看。 红色的丝线微微晃荡了下,似乎是在催促着众人前进。 “差不多快到了。” 宋延年伸出手,红线瞬间放软了下来,它跳了跳,长长的线不断的回缩,不过是片刻时间,便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温顺的躺在他的手心。 他将红线拽紧,回过头撤去潘老汉唇口处的灵韵。 潘老汉已经落地,他正半摊在老树的树干上,一张脸都被风吹得变形了,唯独唇嘴处还正常着。 银扇看了一眼,转头和王昌平小声的道。 “少爷,快看快看,这样一对比,他这算不算樱桃小口啊。” 宋延年耳朵尖,他听到了银扇这句话,忍不住就多看了潘老汉两眼。 不过是片刻时间,他便默默的挪开了视线。 太辣眼睛了。 王昌平:…… 这银扇简直有毒,这让他以后如何面对樱桃小口这个词? “你可闭嘴吧!” …… 宋延年重新看向潘老汉,轻咳了一声,这才开口道。 “原来你是土塘村的鬼啊。” 这村子他在县城的舆图上有看过,是离善昌县城比较远的一个乡村。 因为比较靠山里,这里的百姓都不是太富裕,勉强糊弄个温饱罢了。 他看了账本,此地去年,前年,大前年的税收,几乎是年年都没收齐。 彼时他还问过钱衙役,这鲍师爷不像是这般仁慈的人啊,怎么就肯让村民拖欠税收? 钱衙役撇了撇嘴,“穷着呢,鲍师爷带人去了几次,他们回回都藏到山里……唉,人头都点不齐呢。” 如此多来几次,鲍师爷看着那脚下的水泡,也懒得收这三瓜两枣了。 …… 潘老汉见到这几人当真摸来自家老巢,当下又跪了下来。 “大人,一切都是我和老太自私,和我那孙孙没有丝毫瓜葛……大人明察啊!” 宋延年看他磕了一会儿,见他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就是没有说个重点。 他将手中的红绳团抖了抖,准备自己进村问问。 …… 因为宋三丰的不舒适,宋友田和老江氏便在车上照顾他,江氏见到老江氏留了下来,她有些不放心,便也跟着留了下来。 褚闵武想了想,便和几位护卫留了下来。 他转头对宋延年道:“我在这里看着大家。” 褚闵武其实也是挺好奇这事的,他的视线从潘老汉身上扫过,又落在了宋延年身上。 “延年师弟,回来后和我仔细的说说啊。” 宋延年还没有回话,王昌平便抢先开口。 “闵武兄,你就放心吧,回来后我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你说个清楚,唉,延年兄你还不知道嘛,指望他,他肯定给你来个长话短说,这事还得包在我身上。” 褚闵武:“……这,倒也是。” 他耷拉下眉眼,显然是想起了以前往来的信件。 往往自己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封厚厚鼓鼓的信,收到的却是薄薄的一张纸。 通篇看下来,延年师弟写的内容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那便是已阅,祝安。 褚闵武:…… 宋延年看了他一眼,心里好笑不已,他讪笑道。 “哪里就这么夸张了,我每一次回得可认真了。” “就有这么夸张!”王昌平和褚闵武齐齐点头。 王昌平沉重不已,他以前跟着宋延年住倒是不觉得。 后来书信来往,他看着宋延年回的信,一度心梗,甚至怀疑,是不是友谊的小船单方面翻船了。 宋延年看了看面前的两人,不好意思的拱手讨饶。 “是是是,是小弟的不是,怠慢你们了,以后不会了。” 半晌后,他又不甘心的替自己辩解道。 “其实,我那叫纸短情长!” 王昌平、褚闵武:……神他妈的纸短情长。 宋延年不敢吭声了。 …… 宋四丰乐乐呵呵的看着几个年轻人笑闹。 反正自家延年给他画的家书,那是一沓一沓的。 果然,这孩子走得再远,心还是牵挂家里的。 …… 不管潘老汉愿不愿意,随着宋延年几人的进村,他还是身不由己的跟着飘了进去。 落日时分,余晖为这个宁静的小山村披上了一层暖暖的纱衣,家家户户的炊烟,为这满是白雪的冬日,增添了几分家的温暖。 红线变成一个小团在半空中跳跃,每接近目的地一点,它上头的红光便散去一些。 最后,在一座青砖瓦房的农家小院前,红光彻底的散开了。 宋延年:“好家伙,你这还是大户人家呢。” 这屋舍,可比他小时候住的土房气派多了,一时间,宋延年看向潘老汉的眼神都有些酸酸溜溜的。 大户人家潘老汉:…… “大人,不敢不敢,您老说笑了。” 宋延年不爽快了:“我可不老。” 潘老汉小心翼翼:“……那您小?” 宋延年:“……算了,一边待着吧。” 他上前拉了拉门檐下的铃铛绳。 “叮铃铃,叮铃铃……” 铃铛响了一阵又一阵,就是不见有人来开门。 宋延年上前两步,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回过头道,“里头没有动静。” 王昌平诧异:“难道出门访客了?” 潘老汉的心放松了一下,旋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鬼脸一下又发僵了。 银扇默默的往宋延年身边靠了靠。 这大爷的鬼脸是真的可怕啊。 潘老汉着急的在原地绕着圈子,身上那幽幽的铁链也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他扑通一下朝宋延年跪了下来。 “大人,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的孙儿。” 宋延年:…… 这潘老汉怕是忘记了,他这是来问罪抄家的。 第302节 他无奈的瞥了潘老汉一眼,手掌贴着木门,一个用劲儿,里头的栓插便掉了,木门“吱呀”一声的打开了。 宋延年率先走了进去,那潘老汉被他束缚着,便也一路跟着飘了进去。 王昌平:“在哪里?” 宋四丰:“喏,跟着那潘老汉走就没错了。” 果然,那潘老汉已经跃过宋延年,走在了最前头。 宋延年看了眼这宅子,虽然建得气派宽敞,但这风水却是不大好。 在天乙宅院子的正南方,搭了一个灶房,这是初时兴旺,久居人丁稀少且短寿的凶相。 人作孽,往往风水中的气也在不知不觉的变化着,就算这时不报,也会在彼时失运。 …… 潘老汉看着床上瘦弱的青年人,鬼眼圆瞪,流下两行血泪。 “天呐!天铭,天铭醒醒啊,天铭!” 他的手触摸过床上的潘天铭,却摸了个空。 潘老汉愣了一下。 是了,他都是鬼了。 潘老汉赶紧拿眼睛去看其他几人,哀求道。 “罪孽都是我和老太造下的,求求你们,帮我救救我的孙儿吧。” 他在屋内到处走,时不时的跺跺脚,“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那婆子将值钱的东西都藏在这些地方……给你们,都给你们。” 宋四丰计较了。 “什么叫给我们,本来就不是你们的东西!” 那厢,宋延年将倒趴在床上的潘天铭翻了过来。 这一翻过来,大家可算是看清了他的情况,众人都情不自禁的往后退了退。 只见潘天铭的身上和脸上也是布满了一个个牙印,就像先前众鬼吞噬的老太一样,黑红色的血迹不断的溢出。 宋延年看了一眼:“没救了,准备铁锹吧。” 宋四丰、王昌平:…… 准备铁锹做啥? 定然是挖坑埋了啊! …… 潘老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宋延年说的是什么! 他犹难相信的摇了摇头,“不,不会的,天铭虽然身子骨差了一些,但是只要不干重活,就没有性命之忧的。” 宋延年撩起眼皮看了一下,随即厌恶的看向潘老汉。 “这就要问问你和你家婆娘,到底给你家孙儿吃了什么?” 他上前几步,将潘天铭的衣襟往下扯了一点,露出里头更多的鬼齿印,比方才老太身上的,也不遑多让。 “这罪孽可不轻。” 在潘天铭的肚子上,甚至有一个指长的划口,细看,还可以看到内里的一些内脏。 潘老汉看到这个位置的伤口,如雷击,整个鬼木在了原地。 失魂落魄的喃喃:“报应,真的是报应……” …… …… 第157章 (捉虫) 潘老汉:“……是我,是我和我那婆子害了他。” 潘老汉木着眼睛看向宋四丰,两管血泪不断的往下流。 “善人,老汉我虽然害了人,但我和我那婆子都是迫于无奈的……方才我和善人说的,都是真的。” 宋四丰和王昌平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疑惑。 方才这老汉说什么了? 蓦地的,宋四丰一下就想起了老汉说的蛇胆。 他倏忽的转头,目光直刺床榻上的潘天铭,视线死死的盯着他的伤口。 这个位置……不可能吧…… “儿啊,难道是……” 宋四丰抬头看向宋延年,艰难的开口。 宋延年对他爹点了点头,沉声道,“是的爹,就是你想的那样。” 疯了疯了! 宋四丰一脸的震惊,王昌平和银扇还摸不着头脑。 王昌平急了:“是怎么回事啊?哎,你们倒是快说啊,我都急死了。” 哪里有说话说一半半的,他又不像他们是父子,靠眼神就能将话说清楚。 宋四丰指着潘天铭的伤处,言简意赅。 “人胆!” 宋延年见王昌平还没有反应过来,补充道。 “这里应该有人胆,但是现在没有了,被鬼挖走吃了。” 王昌平联想起潘老汉路上说的采蛇胆炼药,再比对潘天铭被鬼挖走的人胆…… 他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难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吃人胆?” 宋延年点头:“应该是这样。” 这潘天铭虽然死得可怕,但这尸体还软乎着,显然死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众鬼吞噬完老太,便又顺着孽,快一步的来到这土塘村,将潘天铭咬死了。 潘老汉悔恨不已,他气怒的拍腿,急道。 “他不知道啊,我这孙孙啥都不知道啊,天呐,上天不公,上天不公啊……” 王昌平:怎么能怪上天不公? “他不知道也吃了啊……” …… 在潘老汉断断续续又颠三倒四的话语中,大家伙可算是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十五年前,潘老汉的孙子潘天铭不过四岁,那年大雪大寒,他不甚染了风寒,咳疾来得又凶又猛…… 潘老汉:“我和老太婆就只有一个儿子,他身子骨不好,早早的就去了,媳妇受不了清苦,便也回了娘家改嫁……我这孙儿又没爹又没娘的,我和老太难免便偏疼了几分。” “那年雪太大了,我和老婆子背着他翻了两座山才到镇上,找了九康堂的大夫看了病……大夫没说太多,就说要好好的养着。” 潘老汉回忆起那时的事,青白的鬼脸有着木然。 “又黑又苦的药吃了好几贴,效果却都不大……我这孙孙咳得脸都发青了,直捂着肚子喊痛……我和老婆子心里怕得不行,这小小的娃娃哪里经得住这般咳啊……” “后来,我便打算进山寻摸几条蛇,打算拿蛇胆炼药止咳……试试这土方。” 不想,这一去便是罪孽的开始。 “我没有挖到蛇,倒是让山里的老虎给吃了……” 潘老汉掩住脸面。 他稀里糊涂的变成了老虎的伥鬼,一心就只想要为老虎找猎物。 宋延年侧目看了潘老汉一眼。 估计是死的时辰太不凑巧了,再加上他自身的生辰八字彼时命犯白虎灾煞,几厢结合,因缘巧合之下,才让这猛虎养住了伥鬼。 只听潘老汉继续道。 “我那时迷迷糊糊的,觉得被大王养着也是件不错的事,不冷也不饿,还没烦心事……我就给我家老婆子托了梦,让她来山里,哄骗她山里头有金银财宝……” 宋延年:…… 这是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的啊…… …… 那时,老太已经欢欣喜悦的要进山了,是潘天铭咳得昏天暗地的,老太不放心。 她犹豫了一番,想着那金银财宝又不会长腿跑掉,这才暂缓了进山的念头,逃过了一劫。 后来,过了七,潘老汉的魂灵清醒了一些,想起自己做下的糊涂事,顿时惊得整个鬼抖摆得厉害。 差一点,他连自己的婆娘也害了。 当下又托梦和老太哭诉,让她不要再相信自己,他已经是伥鬼,是恶鬼了…… 老太醒来就跳脚恶骂了潘老汉半天,直把潘老汉的鬼给骂跑了。 …… 虽然做了伥鬼,但老汉还是记挂家里,记挂小孙子的。 潘老汉:“我那孙儿咳得厉害,蛇胆已经没有效果了……后来,我想起曾经听人说过,人胆比蛇胆还要好,我便,我便求大王吃人的时候,留,留下人胆给我。” 虽然想到了,但是亲耳听到以人胆当药,众人的面色还是有些不自在。 第303节 银扇轻声问道:“这,人的胆真的能入药吗?” 是他这小书童寡闻了,从来只听过熊胆,蛇胆入药,原来这人胆也能入药啊! 总觉得以后走在大街上都不安全了。 王昌平思索片刻,他不确定的道。 “依稀记得有一本医书,似乎是有一个章节讲的是人部入药,其中就有说到人胆,唔,气味苦,凉,有毒……” “没有!”他还没有说话,便被宋延年打断了。 王昌平侧过头,就看见宋延年绷着一张脸,因为肃容,他下颌骨的线条分明,透出一股冷峻。 他瞬间不敢瞎说话了。 宋延年:“人胆治病,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他顿了顿,瞥了王昌平一眼,这才继续道。 “昌平兄说的那本医书我看过,先生不过是收录一些谬方,抨击那些胡乱入药的庸医罢了。” “以人胆入药,乃是丧尽天良的畜生所为,是谬术。” 王昌平连忙附和道。 “对对,没错,我想起了,确实是延年兄说的这般,上头还说了人的粪便也可以治病,你怎么不让你家乖孙去吃屎啊!” 潘老汉:“你!” 王昌平:“我什么我!我说的没有道理吗?” 他也拿眼睛用力瞪潘老汉。 都是这人,让他差点在众人面前落下一个半桶水的形象。 银扇同仇敌忾:“公子说的对!” 潘老汉鬼目阴沉的看了一眼王昌平主仆二人,随即移开了视线,他已经没有心情再去计较了。 他的掌心抚过床榻上潘天铭狰狞的眼睛,却落了空, 看着孙子死不瞑目的模样,潘老汉悲痛不已。 他不能相信,一开始他就错了。 “有用的,人胆有用的,我这孙孙就是吃了人胆,这才慢慢好起来的。” 宋延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最后落在潘天铭的身上,毫不客气的戳破了潘老汉的自欺欺人。 “不过是巧合罢了,你孙子那时不是一直在吃九康堂开的药剂吗?这咳疾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痊愈,他本来就要开始好转了,只不过是你凑巧的喂了他人胆。” “他会落得今日这鬼噬的结局,都是你和你那婆娘害的。” “他是你们害的!” 这话就像是一个重锤锤到潘老汉心里,他难以承受的往后退了两步。 心里知道和被人说破是两回事。 “不不,不会的……” 潘老汉摇头,他不肯相信这些话,固执道:“我们没有害天铭!” “人胆就是有用!” “天铭他身子骨不好,吃了人胆就康健许多!” 大王吃人,有时候并不能留下胆,亦或者是留下的胆不够新鲜。 不知道哪一年开始,老太便决定亲自谋这个人胆。 村里的人他们也骗了两次,后来便不敢了。 毕竟他们还要在村子里生活,要是事发了,哪里还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后来,他们就专门盯着过往的旅客和行商。 他是伥鬼,不能进去庙里骗人,老太便将人引到悬崖那里,就算一时推不下去,也有他和大王在后头兜着。 这些年,不知不觉,那一片的悬崖底下,便已经是白骨森森了。 潘老汉说到最后,跪了下来求宋四丰:“善人,你也说了家里稚儿难养,你一定能够理解我和老太的心情吧。” “我们这都是做父母,做长辈的心呐!孩子受罪,我们哪里忍得住?” …… 宋四丰还未说话,宋延年就被激怒了。 这老头儿怎么有脸和他的四丰爹对比,呸!臭不要脸! 简直是侮辱了他家四丰爹! 宋延年冷哼了一声:“你们这种人惯爱自欺欺人,骗着自己骗久了,谎话就成真的了。” “你们一开始是为了人胆,但到后面,我想是为了钱财吧。”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害人性命也要讲得这么有苦衷,真的要是想要救你家孙子,你们割了自己的胆啊!那样我们还会敬佩一番你们之间的祖孙情谊!” 潘老汉心里很怵这位县令大人,他听着话,低着头默默的不敢吭声,也不敢缠着宋四丰了。 宋延年:“被你们害的人欠你家什么了?” 他指着床上潘天铭的尸身,怒道。 “搞清楚,这是你们的孙子,又不是他们的孙子!拿别人的胆,别人的命来彰显你们的祖孙情谊,你们怎么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这脸是有多大!” “简直是洗脚盆都盛不下这大脸了!” 宋延年气怒了一番后,看着低头不语犹带固执的潘老汉,陡然的平静了下来。 他和这种人浪费唇舌做什么,平白浪费了今日的好心情。 “爹,咱们走吧。” 随着他的话落,地上有好几处地方升腾起金光和银光。 宋四丰定睛一看,发现有光亮的地方,就是方才潘老汉情急之下指出的老太藏宝的地方。 甚至有几处是潘老汉没有说到的。 宋四丰:“延年,这,这是?” 宋延年侧过头,恰好看着金光银光倏忽的化作一条光,似小鱼儿般的飞窜出去。 宋延年:“让它们回到他们的主人身边吧。” 行商旅人,本就是拿命在换钱,现在人已经没有了,有了这些金银珠宝和布帛,家人起码还能有财物傍身。 失去亲人的日子虽然难熬,但总得过下去啊。 他的目光落在潘老汉脸上,果然,他的鬼脸面皮一跳一跳的,鬼目中流淌的是不舍。 宋延年嘲讽:“还说是为了孙孙……” 都是死鬼了,还贪恋这些黄白之物。 …… 宋延年燃了三柱清香,地下陡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浓雾弥漫,数条泛着幽冷寒光的链子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朝潘老汉席卷而来。 潘老汉后退,“不,不……” 话未尽,铁链粘上潘老汉,瞬间如长蛇一般攀附而上,将他缠得严严实实,潘老汉还待呼喊,铁链的头部如银枪一般,瞬间扎入他的口中…… 还在挣扎的潘老汉一下就僵住了,耷拉下脑袋,没有了动静。 …… 只是刹那之间,众人面前就不见潘老汉和铁链了。 宋四丰胆大,他上前踩了踩方才裂开缝隙的地方,回头道。 “现在平了。” 王昌平好奇的追问:“刚才那是黑白无常的勾魂链吗?” “怎么没有看到两位差爷啊。” 宋延年点头,“是勾魂链。” 他瞥了王昌平一眼,估摸的算了下。 “你想看两位差爷啊?差不多再等六十五年吧,运道好的话,就能让他们亲自来接你了。” 王昌平:…… 他才不要,他和瑶娘说好了,要瑶娘来接的。 …… 马车一路朝西南方向奔驰而去。 马车上,宋四丰和江氏说起这事,还叹了一口气。 “别的没什么,就是害了孩子。” 可见这做人父母的,不能想当然的认为自己做的事都是为孩子好。 也许哪一次打着为孩子好的旗帜做事,就害了孩子呢。 瞧这潘天铭死得多惨啊,就是到了地里都还得受罪还债,下辈子说不定投的就是畜牲道了。 江氏听了,在旁边连连点头。 “谁说不是呢!” …… 宋延年坐在车辕上,他的目光看向山脉,连绵起伏的山峰已经越来越远了。 他倒是不认为潘天铭会不知情。 小的时候不知道,长到那么大年纪了,怎么会不知道呢? 家里只有一个老妇孺的奶奶相依为命,却能够时不时的带回金银珠宝,还能够盖得起村子里数一数二气派的屋舍。 第304节 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宋延年侧过头,不再想潘家这摊事了。 …… 到府衙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三刻了,天色已经完全的暗了下来。 一轮弯月挂在半空中,冷白的月光映照在白雪上,折射出幽冷的光亮。 宋延年率先下了马车,将他娘接了下来后,又去下一辆马车,将他奶奶也搀扶了下来。 “来,奶奶我扶着您,夜里风大路滑,我们去府衙里吧,房间我都给大家准备好了。” 他打着一盏风灯,涓涓流泪的红烛,将脚下这一片天地照得很亮。 老江氏:“哎!奶奶没事,你娘呢?” 宋延年笑道:“没关系,我爹在那呢。” 守门的小厮昆布听到动静,腾的一下从门房的小床榻上爬了起来。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听到是自家县太爷的声音,赶紧拍了两下脸颊让自己更清醒一点,这才出门迎了过去。 “大人,您回来啦?这……”昆布看着那后头的车马愣住了。 宋延年抬头看去,“是昆布啊。” “麻烦你带着几位大哥将车厢卸下,再带马儿去马厩,给它们喂些饲料和清水。” 昆布:“是,大人。” 他两眼亮晶晶的看了外头的车马,回过头问道。 “大人,这都是哪家贵客啊?” 他顿了顿,在宋延年耳畔小声的问道。 “要用哪种饲料呢?” 宋延年给整糊涂了:“我们府衙里有很多种饲料吗?” 昆布点头:“这是自然,鲍师……钱哥之前都交代了,关系一般的要喂一般的饲料,关系好的,才能用上上等的饲料,不能瞎浪费!” 宋延年:…… “这是我爹娘带来的车马,你说要用哪种饲料了?” 昆布连忙噤声,他麻利的跑到几个车夫身边,指挥着他们从道路平整的侧门进去。 宋延年:居然连畜生都区别对待,鲍师爷果然持家有道啊。 …… 宋延年领着一行人走过大门,绕过照壁,大门的院落,又走了三道仪门,这才到官府亲眷住的后院。 宋三丰一路眼睛都不错眼的看着,这越往里走,越是气派,就连两边也愈发的宽敞。 发财了发财了,虽然是小县的县太爷,但他这侄儿当真是出息了啊。 当下更是下定了决心,他就是不回老家了。 宋三丰摸了摸怀中的金疙瘩,头一次有些后悔。 早知道延年侄儿这里这般气派,他还偷拿这穷酸神像的戒指作甚! 唉!晦气! …… 虽然夜里昏暗,但是院子里这一路都是有火盆的。 宋延年掌风一送,火灵朝火盆中一跃,院落里的火光在众人进来前就一盆盆的亮了起来。 宋四丰左右看了一番,赞叹道。 “这屋舍倒是气派,比前头的府衙还要气派。” 宋延年笑道,“是啊,县里的署衙前两年刚刚翻新过,之前的师爷可是斥了一大笔的钱财在这里头。” 他跟着众人看了一眼院落,叹道。 “鲍师爷是个讲究人,这署衙的风水好着呢。” 王昌平阖上折扇,听得很认真。 宋延年只得继续道。 “《书经》里也有介绍,前低后高,世出英豪,前窄后宽,进钱万贯……有这样布局的,在里头主事的书吏财运和官运都是不错的。” 这不想升官的官,他就不是好官。 就算是之前土皇帝一般的鲍师爷,也是有一颗升官的心呐。 几人一路说着话,宋延年将他们带到厢房中,将行李放了下来。 宋三丰特意要了老太太和老爷子隔壁的那一间,那儿算是主人房的一间。 宋三丰:不管怎么样,先住下再说。 他的视线扫过住客房的褚闵武等人,暗暗憋气。 到都到了,反正他是万万不会再跟着这褚家老爷回乐亭县了。 “延年啊,你爷奶年纪大了,三伯住他们旁边,有什么动静还能照顾一下,你就放心的当官吧,家里事不用你操心!” 宋延年将他的小心思看透,也不去计较,他好笑道。 “三伯有心了。” 安顿好众人后,宋延年便去灶间,将早就炖下的小鸡蘑菇汤端了出来,替众人一人泡了一份线面。 他端着最后两份的线面,来到了宋四丰和江氏的屋里。 “爹,娘,先别忙着收拾了行李了,吃面条吧。” 江氏连忙将桌上的行李放到地上,腾出一片的空位。 “娘来吧,小心烫。” 宋延年避开了,“没事,你别动,我一会儿搁桌上就好了。” 宋四丰也拉着江氏坐了下来,“坐吧,孩子都这么大了,给你端碗面条,你有什么好推辞的,快快,坐着吧,安心吃就是了。” …… 江氏接过宋延年递来的筷子和小汤匙。 她看着桌上的小碗,不禁莞尔。 “我儿贴心。” 这是怕自己被面条烫口了,才拿来的小碗啊。 宋延年催促:“快吃快吃,迟了面就坨了,那样该不好吃了。” 江氏:“给你爷奶他们盛去了吗?”她问着就要起身。 宋延年将她按回板凳上,笑道。 “盛了盛了,三伯、闵武、昌平他们也都盛了,娘你就放心吧,你自己也要吃啊。” 江氏这才放下心来。 宋延年:“还好我今日炖的是一只大公鸡,不然汤都不够泡面条了。” 他可是连那几位护卫大哥也没落下的。 宋四丰:“应当的应当的,这么冷的天,这一路可不好走,几位车夫大哥都费心了。” “儿啊,回头你也得给人家包一个大红封,知道没?” “知道了。”宋延年应下。 江氏:“延年,你怎么不自己也泡一份吃?” 宋延年:…… “我不饿,你们吃吧。” 他又没有出门,吃这太平面和太平蛋作甚? 江氏不依了:“怎么会不饿?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那可是吃三碗都不够饱的,来来,你也吃一点,娘和爹的面条分你一点,刚好小碗也有了。” 宋延年盛情难却,只得吃下了这小半碗的面条,鸭蛋是打死不碰了。 “我没有出门,不需要好意头,不要压浪!” 江氏只得作罢,“这孩子,吃个蛋这么困难。” …… 吃完后,江氏在收拾桌面,宋延年将宋四丰扯到了旁边,凑近他的耳朵旁,小声问道。 “爹啊,这一路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啊。” 宋四丰不理解了。 “什么特别的事?没有吧,就今儿这又是老虎又是伥鬼的,特别了一些,其他的都很顺利啊。” 宋延年沉吟:“那就奇怪了。” 宋四丰连忙追问,“什么东西奇怪了?” 宋延年看了一眼江氏,见她没有注意到这边,这才小声道。 “是三伯。” 宋四丰:“三丰?” 宋延年点头:“刚才接到你们的时候还没有发现,但就刚才我给三伯端面条的时候,我发现他的面相突然变了。” 宋四丰紧张了起来:“啊!变成什么样了?” 宋延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吞吞吐吐的说道。 “就是特别倒霉的面相。” 第305节 喝凉水都能塞牙缝的那种。 宋四丰要说什么,宋延年连忙开口制止。 “不行呢,不能化解,三伯欠了一份因果,我才不要乱掺和。” 他看了他爹一眼,继续道,“乱掺和的话,天地就把因果记在我头上了。” 宋四丰顿住了,兄弟自然没有儿子重要了,还是让三丰倒霉吧。 宋延年继续道,“而且我看了,没有性命之忧。” 宋四丰:“……那就不管他了。” 虽然说了不管,但两人也确实是对宋三丰这事好奇了,尤其是宋延年。 他回屋的路上经过宋三丰的屋舍,侧头看了一眼。 里头的蜡烛还点着,昏黄的烛光将宋三丰的影子倒映在窗棂上。 …… 屋内,宋三丰正在翘脚剔牙。 他听到窗棂处的动静,放下脚起身走了过来,打开门探出头。 顿时笑眯眯了。 “啊!是延年啊,来三伯这里喝杯茶不?” 宋延年:“不用了,夜里喝茶睡不着。” 宋三丰惋惜,“那明儿吧,明儿来三伯这里,三伯在路上也买了一些好茶呢。” 宋延年:“行!” 他看着面前这个笑眯眯又热情的三伯,良心微微有点作痛了。 “三伯哎!” 宋三丰回过头,开心道,“又想来三伯这里喝茶了吗?” 宋延年:“……不是,三伯,你要是有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还是早点去道歉吧。” 他盯着宋三丰的脸,这才多久啊,倒霉相就更厉害了。 “尤其是神鬼一事,你想想啊,自己有没有有碰了什么不该碰的,或者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宋三丰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 “没有没有。” 他将门关上:“好了,三伯睡了,延年你也早点休息吧。” 宋延年看着那关上的门,摸了摸鼻子。 小声的将话说完,“真的……你要倒大霉了。” 里头没有动静,宋三丰已经吹了蜡烛睡下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话。 宋延年摇了摇头,往自己的屋舍方向走去。 他可是提醒过了哦,这就不怪他不够意思了吧。 …… 宋三丰将金戒子和面具放在床头,心里也在犯嘀咕。 但随即,他又支棱了起来。 这拿都拿了,还怂啥! 睡觉睡觉! …… 月明星稀,黑脸的神明踩着清风,醉醉醺醺的回到了庙里。 这山里的猴儿酒就是好喝。 痛快痛快! 祂还未进庙,便听到了庙里幽幽呜呜的小孩哭声,当下便扶着额头痛苦了。 唉,这当初建庙的人是咋想的哟,他一个大老爷们神,为什么身边要挂着两个娃娃神啊。 祂长长的又叹了口气,抹了把脸,让自己精神一点,这才往破庙大门迈去。 “来啦来啦,孩儿们,爹回来啦!” “是不是那伥鬼又来吓你们两个了?两个老货!明儿爹就去将那只大老虎的尾巴毛拔了。” 还在哭泣的两个小童听到声音,顿时就像一个炮弹一样扎到黑脸神明的怀中。 “不,不是的,大人……” 黑脸神明脸一唬:“叫什么大人,叫爹!” 没道理他干着当爹的活,还捞不到一句爹,亏大了简直! “呜呜,爹……” 黑脸神明望天,这娃娃神究竟啥时候长大哟!怕黑又怕鬼的,他连出门喝酒都得夜夜归家。 这天地间,再也找不到比祂更苦的神了。 抱阳抱月一边抹泪,一边拉扯着黑脸神明往前。 抱月:“呜呜,爹……有贼星!咱们庙里进贼星了……” 黑脸神明顺着抱月手指的方向看去,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那蒙尘的泥塑神像。 瞬间暴跳如雷。 “呔!” “哪个不要脸的倒霉娃子把我的脸偷走了!” …… 第158章 祂大刀阔斧,步步生风的往前走了几步,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泥塑神像的左手。 上头不但脸没了,还五指分明光秃秃的。 黑脸神明顿时更生气了,只见祂怒目圆瞪,神情和神像上的表情如出一辙,怒声瓮瓮如洪钟。 “好哇好哇!这小贼好胆!” 居然连祂唯一的身家,鹰眼大盘金戒也偷走了。 “好好,很好!” 祂火冒三丈高,在泥塑身前来回走了几圈,脚步咚咚做响,直把庙宇的灰尘震得簌簌落下。 …… 娃娃神抱阳不由得往抱月身后躲了躲。 黑脸神明侧头看了过去:“抱阳,你躲啥?” 抱阳瑟缩了下,它扯过抱月的肩膀,让它挡在自己的视线前面,期期艾艾的开口。 “大人……不,爹,爹的脸凶凶的,抱阳有点怕。” 黑脸神明:…… 是祂想凶的吗?明明是这个小贼将祂哄娃儿的脸给偷走了! 祂越想越是生气,当真是一刻都耽搁不得了。 “走!孩儿们,咱们去将爹的脸找回来!这毛头小贼欠收拾,偷东西居然偷到他爷爷头上来了!” 抱月声音细细,它小声的补充道:“爹,还有亮晶晶的戒指。” 大人可是说了,等它这个娃娃神长大了,祂就把那大大的戒指炼成漂亮的耳坠子送给它…… 抱月眼里含着两泡泪珠:呜呜……没了,都被偷走了…… 听着娃娃神的哭声,黑脸神明麻爪的望天。 哄娃娃什么的,真是太为难祂这大老爷们神了,祂就不该为了和山里的猴儿抢那几口小酒,为了威震猴儿,特意不带上善脸,将它留在了庙里。 现在好了,脸都被贼子摸走了,没有了这个脸,娃娃神看着祂的黑脸动不动的就掉泪。 …… 左右各挂一个哭娃娃,黑脸神明心力交瘁。 祂怒目瞪向西南方向:好胆贼星,祂定然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悔不当初。 …… 寒风簌簌的吹鼓着黑脸神明的衣袖,月夜下,祂的身影左右飘忽,不过是一瞬间,便又在三丈开外出现。 两小只娃娃神变得小小只的被祂收拢在袖中,此时夜深人静,哭泣了大半天的它们香香甜甜的睡去了。 黑脸神明的神识扫过袖中天地,祂扬了一道带着酒气的灵韵到袖中,娃娃神们睡得更沉了,梦里依稀还有猴儿酒的甘甜清冽。 抱阳:“……唔,香!” 黑脸神明:…… 一道灵韵如弹指般的朝抱阳的脑门飞去,却又在它肉嘟嘟的脸畔化为点点星光。 抱阳拽起身下的袖布,依恋的蹭了蹭,嘟囔:“大人……” 黑脸神明:罢罢罢,喜欢猴儿酒也没啥。 谁让它这般美味! …… 第306节 “梆~梆梆~” “天寒地冻,小心火烛。” 此时已经是三更天,更夫拿大衣将自己裹得紧紧,又带上毡帽,这才觉得暖和了一点,他缩着背走在雪地里,时不时的敲一下手中的梆子。 …… “唉,真冷啊。” 更夫捏了捏酒囊,这才发现里头的酒快喝完了,他小心又爱惜的抿了抿一小口,让自己更暖和一点,这才将酒囊重新挂回腰间,继续敲着梆子往前。 …… 他巡逻到县衙附近,抬头看了眼两个高高挂起的红灯笼,走到石狮子旁边,准备偷懒歇歇脚。 片刻后。 “咦,你谁啊!作甚在署衙门口鬼鬼祟祟!” 更夫揉了揉眼睛站直身子,厉声喝问! 只见不知道什么时候,署衙门前站了一个人影。 随着他的喊声,身影顿了顿,接着就见他的袖袍扬起,地上卷起一片风雪。 更夫再一睁眼,便已经不见府衙门前的身影了。 “咦?难道我眼花了?” 他摆了摆头让脑袋瓜更清醒一点,“算了算了,还是专心打更吧。” 走了一段路后,冻得不行的更夫又拿出酒囊喝了一口酒。 这一喝,他便愣住了。 酒囊里的酒不但变多了,还变好喝了。 “天呐,我这是遇到神仙了吗?” 没过几日,善昌县的坊间便又有一种异谈传出,说是他们这位小宋大人不单单请的了亡魂证人,还有神明提着猴儿酒来找他秉烛夜谈。 一时间,善昌县的读书人都羡慕得不行。 …… 黑脸神明看着署衙大门,原先还在犹豫着是否进去,待听到更夫那句鬼鬼祟祟后,瞬间如棍棒敲头,警醒了。 是啊,祂可是苦主! 署衙的人又怎么样? 哼!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当下便送了更夫一酒囊的猴儿酒,以谢他的提点之意。 …… 风雪过后,黑脸神明甩了甩袖子,身影一淡一现,便出现在署衙里头。 祂顺着自己脸的气息,一路往后院走去。 祂越走越是生气。 瞧瞧这山石,瞧瞧这池塘,再看看那砌得又厚又整齐的院墙,还有那不咯吱的木门…… 都这般富有了,还好意思偷祂这穷酸神的脸和大扳指。 臭不要脸! …… 就在黑脸神明气势汹汹的进来时,宋延年侧了侧头,有所察觉了。 他天目中那颗圆陀陀又光亮灼灼的金丹滴溜溜的转着,随即恋恋不舍的停了下来。 天地间涌来的灵韵失去了牵引,顿时如一阵春雨一般,细细蒙蒙的自半空中溢散而下。 星星点点的灵韵浇灌着院子里的花草树木。 一瞬间,百花枝蔓绕绕。 一阵寒风夹杂着冷然的雪粒吹拂而来,枯枝抽出嫩芽,绿枝中的花苞一点点的探头,微微抽动,羞羞涩涩的绽开出明媚的花朵,将整个院落染香。 黑脸神明进来时,恰好看到了这绿枝抽芽,百花盛开的场景。 祂十分的气怒便去了四五分,抬头看了一眼幽蓝的月夜,赞叹道。 “好!当真是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美,真美!” …… 宋延年自床榻上起身,下一刻,他的身影便出现在院落里。 他冲院子中的黑脸神明拱了拱手,轻声道。 “大人深夜来访,可是有事?” 黑脸神明听到声音,回过头看了过去,这一看,祂便愣住了。 只见眼前这个人面若冠玉,微风吹拂而来,他的宽袍簌簌飘动,周身有一层朦胧的金光笼罩,让他的眉眼看过去有几分的看不清。 “身外身?” “小友,你也是修行之人,当知有些东西不可动,不可拿……” “爹,爹,不是他。” 黑脸神明的话还未说完,祂的宽袖中便有了动静。 接着,宋延年便看到有两只小小的娃娃神从面前这位黑脸神明的袖口中探出了头。 因为祂袖子的布料太过细滑,娃娃神往后跌了一跤,它手忙脚乱的抓住衣料,这才站直了身子。 宋延年眼睛一亮。 真可爱! 他笑眯眯的看着娃娃神,招了招手,两只娃娃神被瞧得红了脸颊。 抱阳攀着抱月的肩膀,往它身后躲了躲,小心翼翼的又探了探脑袋。 宋延年:…… 真的好可爱! 他抬头看向黑脸神明,热情的邀请道。 “夜里霜寒露重,大人远道而来,来宋某屋里喝杯茶吧,咱们有话慢慢说。” …… 书房的烛火亮了起来。 黑脸神明端着一杯茶香四溢的清茶沉默了:…… 祂不是来问罪的吗?怎么喝起茶了! 祂看了一眼宋延年。 面前这道人已经散去了身外身,祂这才看清了他的面目,是一个生得十分不错的年轻人,钟灵毓秀,是个修道的好苗子。 黑脸神明搁下茶,祂的面容不怒而威。 “小友,今日我来,是为了讨回我的脸的。” 正在笑眯眯的看着桌上两只娃娃神吃糕点的宋延年:…… “脸?什么脸?” 他莫名了。 不是应该说讨回公道吗? 黑脸神明看着不过是一会时间,就和宋延年亲昵不已的两只娃娃神,心里又是无奈又是憋气。 要不是他的脸丢了,这两个娃娃神哪里会这么容易被别的小白脸勾去。 抱月的胆子比抱阳大,它放下抱在怀中的糕点,一下子跳到宋延年搁在桌上的指尖。 扯着嗓子喊道: “是一个高高大大的伯伯,就是他,是他偷走了爹的脸。” 抱月回头觑了一眼黑脸神明,立马又调转了头。 呜呜,都是因为那个人,爹的脸才这么黑黑凶凶的。 害怕! …… 因为这娃娃神小小只的,它扯着嗓门,声音就显得有些尖,有些刺耳。 宋延年却一点也不以为意。 他将手摊开,让它站得更舒坦一些,同仇敌忾的讨伐。 “是吗?那这个人实在是太坏了。” “不急不急,你们都来报官了,大人一定替你们找回来!” 抱月:“多谢大人!” 它叽里咕噜的又说了一会儿,最后道。 “他还把爹的大戒指给偷走了!呜呜,那是我们庙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了……” 黑脸神明:“咳!” 祂瞪了抱月一眼。 这憨儿,怎么什么都往外说?祂堂堂一个神明不要脸的嘛! 抱月连忙捂住嘴巴,眼睛滴溜溜的转了又转。 第307节 宋延年原先听着的时候还是笑眯眯的点头,越听到后来,他咋越觉得这抱月说的人有些耳熟。 宋延年看了黑脸神明一眼。 难道,这就是三伯那倒霉面相的债主? 他迟疑看向抱月,艰难道。 “你刚才说,他说自己叫宋三丰?” 抱月抱阳齐齐点头。 抱阳:“没错,他自个儿说的。” 随即它学着宋三丰的模样,将话说了一遍。 什么长得磕碜,嘴巴不甜,兜里还没钱讨人厌…… “他拿了爹的大戒指,还把爹不凶的脸也揣进怀里带走了……” 说到后头,抱阳瘪了瘪嘴。 都怪它们法力低微,根本就拦不住那贼星,这才让他自言自语之下便把东西拿走了。 宋延年:…… 他简直要掩面了,这真是太丢他们老宋家的老脸了。 …… 宋延年站起来,郑重的拱手作揖。 “实在是惭愧,家里三伯行事无状。” 黑脸神明绷着一张脸没有接话。 宋延年连忙表态,“虽然他是我三伯,但我断没有包庇他的意思,大人要做什么只管去做,只管惩戒,不用顾虑我。” 他看了黑脸神明一眼。 面前这神明虽然脸黑了一些,但是说真的,脾气还真是不错。 要是小心眼的神明,他三伯哪里只是倒霉的面相。 就是不死也得脱几层皮! …… 黑脸神明将茶盏搁下,满意道。 “有小友这句话,我这心里就有数了。” 腰板直不起来,气短的宋延年连忙开口:“我为您带路。” 随着他的一个挥袖,黑脸神明和两只娃娃神察觉到周身的灵韵波动。 身边的景物如浮光掠影一般的淡去,不过是一瞬间,几人已经出现在了宋三丰的屋里。 …… “呼~嘘~,呼~嘘~” 屋内,宋三丰的呼噜声响震屋顶。 娃娃神对着床榻上的宋三丰指指点点,声音激动又尖利。 “是他是他!就是他!” “爹,就是他偷走了你的脸!” 抱月:“还有大戒指!” 宋延年:…… 他又想要掩面了。 丢脸,丢脸,真的是太丢脸了。 黑脸神明的目光落在宋三丰床头的枕榻边,重重的冷哼了一声。 “哼!” 那儿祂的善脸还发着莹莹的白光,人证物证都在! 祂伸出手,原先静静躺在宋三丰旁边的面具和戒子化作一道光,瞬间飞到了黑脸神明的脸上和手上。 宋延年看着不过是一瞬间,黑脸神明便成了面如冠玉,一脸慈悲相的模样。 虽然面容慈悲,但祂的内里可是不变的,只见神明目光不善的盯了宋三丰一会儿,这才沉声道。 “哼!好一个秃子打伞的贼星,偷东西偷到我冥清真君头上了,好胆!” 宋延年:……原来是此地的冥清真君啊,听说此神爱憎分明,黑脸脾气暴躁,白脸阴阳怪气……酷爱喝酒…… 他看向犹自打呼噜的宋三丰。 居然敢偷神的东西?一脸倒霉相也是应当的。 …… 接着,一丝黑气从冥清真君的指尖弹出,似一条烟雾的小蛇钻进了宋三丰的口鼻中。 原先做着发财美梦,不断咂舌的宋三丰,开始了一阵阵的噩梦。 梦里,一直有看不清面容的影子追着他讨脸。 宋延年跟着冥清真君看了一会儿宋三丰的梦境,冥清真君犹觉不够解气,祂看了一眼宋延年。 宋延年拱手:“大人请自便。” 冥清真君:算了算了,看在小友的面子上,祂惩戒个把月时间吧。 接着,祂以灵韵为笔,凌空写了好几封书信,随着祂笔墨的一推一放,书信化作点点莹光,散在了空气中。 接着,宋延年便看到了神奇的一幕,他三伯身上神的庇佑一个个的散去,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一个祖宗庇佑。 宋延年:…… 难怪是这般倒霉的面相,原来是众神厌弃啊。 冥清真君满意的点头了。 这酒没白喝,几个同僚够意思! …… 鸡鸣声起,天光出现一道白。 冥清真君顶着一张俊脸,怀里揣着宋延年给娃娃神的各种吃食,笑着对宋延年告别。 “小友,咱们下次再聚。” “你这三伯是讨厌了一些,但你不错。” 祂赞许的拍了拍宋延年的肩膀,“你喜欢喝酒吗?” 宋延年:“……喜欢。” 酒鬼面上,就是不喜欢也得喜欢啊! 冥清真君笑得更畅快了。 “好好!我就喜欢会喝酒的痛快人!过些日子,我带猴儿酒来和小友畅聊。” “孩儿们,走喽!” 祂伸出手,趴在宋延年肩上的两个娃娃神还舍不得归家。 冥清真君摸了摸脸,确定面具都带好了,见它俩不动,当下就唬下脸。 “不要看爹的脸不凶就不听话,快点,咱们走喽。” 娃娃神们这才依依不舍的和宋延年告别。 “你要来看我们哟!” 宋延年笑眯眯:“好啊,我给你们带好吃的和好玩的。” 他想了想,到时还可以带上那只变胖的小鸟。 要是鸟儿愿意,娃娃神们还可以让鸟儿带着飞一飞,肯定更好玩。 听宋延年这么一说,两只娃娃神更加不愿意走了。 “不嘛不嘛!爹,我们先和鸟儿玩一会儿。” …… 冥清真人袖子一挥,吵闹的两只娃娃神便被祂收到了袖中天地。 风雪裹夹着神灵,祂的身影飘飘荡荡,很快便走远了。 风将只言片语送来。 “爹,爹,我们还要和小宋大人玩,再玩一会儿嘛~” 冥清真人拢紧衣袖。 还玩啊!再玩祂的两个娃娃神就要被人拐走了。 …… 很快,风雪中便没有了神灵的气息。 宋延年这才转身准备进屋,在路过三伯屋子的窗棂时,他停下步子,听到里头是睡得不踏实的噩梦声,连呼噜声都没有了。 唉,作啥不好,非得去偷神灵的东西,真是手贱。 被人家找来了吧,该! …… 清晨,宋三丰好不容易从噩梦中醒过来。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惊魂未定的拍了拍心肝。 吓死他了。 第308节 宋三丰下床换下湿透的里衣,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冷茶下肚,他这才清醒了一点。 在视线瞥过床榻时,他喝茶的手陡然的顿住了。 “啊!东西呢?我的东西呢?” …… 隔壁的宋友田和老江氏听到声音醒了,老江氏推了推宋友田。 “刚刚是不是三儿在叫?快去看看。” 宋友田早就坐不住,他往身上披了一件大衣,及拉着棉鞋就过去了。 “三儿啊,你在找啥啊。” 宋友田站在门口,看着宋三丰掀被趴床底的,一双眼睛都瞪成斗鸡眼了。 宋三丰失魂落魄:“没了?怎么会没了……” 宋友田走了进来,看他这模样都吓了一跳,“什么东西没了啊?爹帮你找找啊。” 宋三丰回过头,他正想说是面具和金疙瘩时,话都到嘴边了又陡然吞了下去。 他面上阴晴不定。 不行,不能让老爹知道,这东西本来就是他顺来的,要是让他爹知道了,离他娘知道也不远了。 按他娘那样经常烧香敬神的性子,要是知道自己做出了这样的事,绝对会拿着大扫帚追三条街打他! 宋三丰讪笑:“没呢,爹,我就是睡迷糊了。” “好了好了,你就别操心了,快回去穿衣服吧,穿这么一点,回头该冻病了。” 宋三丰才将宋友田送回去,走在院子里,脚下无端一滑,砰的一声发出了一声巨响。 宋友田和老江氏都不敢轻易扶他,就怕他骨头摔出了问题。 “三儿,你没事吧。” 宋三丰撑着差点摔成两半的屁股,还懵圈着,“啊,没,没事。” 旁边走过的宋延年:…… 他目露不忍的别过头。 这是土地神不庇佑了。 …… 灶间。 江氏:“这厨房气派是气派,锅灶也比家里的好用,就是没啥东西,冷冷清清的。” 她的手指摸过灶台,上头干干净净的,连油脂也没有。 “唉,咱们这儿子,估计都是在外头吃现成的。” 宋四丰:“县衙里事情这么多,儿子忙完哪里还有时间做吃的。” “好啦,想以前的事情做啥,咱们现在将儿子照顾好就是了,对了,今天早上有东西煮吗?没有我出去买。” 江氏:“炒点米粉,再做些葱花蛋汤吧,先对付着吃。” 宋四丰点头:“也行。” 很快,一家人便坐在一起吃饭了。 宋三丰青着脸拐着着脚过来,“四弟啊,帮我盛一碗吧,汤里多搁点葱花。” “有手有脚自己盛!”宋四丰头也抬的怼了回去。 话落,他转过头,也被宋三丰这鼻青脸肿的凄惨模样惊了一下。 “你……你这是被谁打了啊?昨晚做贼了?” 宋三丰一窒。 他没好气的开口:“摔的!” 宋四丰想起宋延年的话,探究的看了过去。 宋延年从碗里抬起头,沉默的点了下头。 没错,他三伯的倒霉之路要开始了。 …… 接着,众人便看着宋三丰倒霉,不是吃粉咬伤舌头,就是喝汤呛鼻子,亦或是出门被鸟屎掉头上…… 老江氏一边给他拿帕子擦头发,一边唠叨。 “你这倒霉娃子,是不是上次拜拜的时候心不诚了?这大冬天里的,鸟影都没看到几只,你倒好,直接让鸟儿在你头上拉屎了。” “倒霉娃子!” 宋三丰愁眉苦脸:“可能这里的风水和我犯冲吧。” 老江氏停下了动作,这话倒有几分道理。 宋三丰警醒了,他连忙笑道。 “没有没有,我这就是一时水土不服罢了。” …… 屋门外,宋四丰背着褡裢准备出门,宋三丰看见了连忙唤道。 “四弟啊,你这是去哪里啊?” 宋四丰:“家里很多东西都缺,这不,延年拿了一些银两,让我去街上买买。” 一听听到银子,宋三丰瞬间来了精神,他顿时哪哪都不痛了,连忙招呼宋四丰道。 “等等我,我也一起去。” …… 衙门大门口,宋四丰和宋三丰碰到了回来的宋延年。 宋延年拉过他爹,轻声道:“爹,你怎么跟三伯一起了啊。” 宋四丰:“唉,他就是个牛皮糖,黏上了就没脸没皮的要跟着。” “算了,爱跟就跟吧,腿长他身上,我也没办法。” 宋延年看了一眼宋三丰,只见他眉目间的黑气浓郁得就像是有个小漩涡。 他顿了顿,小声交代宋四丰道。 “那你离三伯远一点啊,他倒霉着呢!” 说完,宋延年溜溜哒哒的走了。 宋四丰看着宋三丰,难得的同胞之情发作,劝道。 “三哥,不然你还是在家里待着吧,你脸上脚上都还有伤呢!” 宋三丰唬了脸,“怎么?嫌我这衰相给你丢人了?” 宋四丰:…… “行叭。” 是他废话了。 …… 两个时辰后,宋三丰湿哒哒着一身,气色阴沉的回来了。 宋延年拉过宋四丰:“他怎么了?” 宋四丰也是无语了。 “他走路眼睛都不看的吗?自己踩到冰窟窿洞里了。” 关键下头还是一个污水沟,人粪和畜牲粪都有,现在整个人臭的要死。 …… 终于,在再一次掉茅坑后,宋三丰崩溃了。 他穿着个大裤衩,将棉被包裹在身上,想着这段日子,悲从心来。 他容易嘛,这大半个月不是跌跤就是掉粪坑,吃饭还硌牙,原先齐整的牙都豁口了,生生的折磨瘦了十来斤。 还老了…… 宋四丰翻出一套旧衣裳,拿到宋三丰面前。 “喏,拿去穿吧,你可别再跌跤了,一箱子衣服都不够你霍霍的。” 宋三丰:…… …… 夜里,书房门被敲。 宋延年:“进来。” 他诧异的看了一眼宋三丰,惊讶道。 “三伯,您怎么来了。” 宋三丰期期艾艾了好半天,这才吞吞吐吐的问道。 “延年啊,半个多月前,你不是说了三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吗?” 他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宋延年,最后狠了狠心,咬牙道。 “三伯认错,我做错事了,我偷了破庙那边神的一个面具和戒指,肯定是神发怒了,这下该怎么办……延年啊,你可得帮三伯一把哎!” 宋三丰想起这大半月来过的糟心日子,顿时涕泪四流。 宋延年:…… 他看了一眼宋三丰糊得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的脸,还有那抬手就不合身的袖口。 第309节 有点想幸灾乐祸是怎么回事。 宋延年:“咳咳,三伯,我以为你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的……” 宋三丰:“呜呜,坚持不住了……” “再熬下去,你就得为三伯办大席了,呜呜……” 宋延年:…… 不,这事轮不到他,这是小聪哥的活。 …… 第159章 宋三丰坦白后又哭了一通,心里这才觉得舒坦了许多。 他抬起手胡乱的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扯过袖子,又重重的醒了个鼻子。 “延年啊,三伯就指望你了。” 宋延年:…… 他递过一个帕子,对宋三丰的袖口不忍直视,这,好像还是他爹的旧衣裳来着…… 不能要了,衣裳不能要了! “三伯,拿这个擦擦吧。” 宋三丰:“哦哦……” 他也觉得自己这样好像是有些不妥,不由得讪笑着开口。 “欸,三伯和你这读书人就是不一样,乡下汉子难免埋汰了一点,延年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宋延年:这锅太重,乡下汉子它背不动。 起码他爹就没有这样。 …… 宋延年面露为难之色。 “三伯你说的这件事……实在是难办,唉,难!难!” 说完,他欲言又止的看了一眼宋三丰,沉重的连叹好几口气,眉眼都皱在了一起。 …… 宋三丰看着宋延年的表情,心里拔凉拔凉的。 他的手都抖了起来,嘴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好半天才声如蚊蝇的问道。 “延年你告诉三伯,我真的没救了吗?” 难道,他这辈子注定这样倒霉到底了? …… 宋延年看着宋三丰绝望的表情,心里暗自发笑。 该!这贼是这么好当的? 他面色沉重,接着道。 “三伯,这真的不是侄儿不讲亲人情分,咱们村子里老话都说了,偷个鸡蛋吃不饱,一个臭名背到老,你啊,拿什么不好,非得拿神像上的东西。” 一拿还拿了俩,连人家的脸都不放过,这下好了,不单单神明没了脸,他们老宋家的老脸也都丢光了。 宋延年恨铁不成钢:“三伯啊,实话告诉你吧,你的名字已经在各个神明面前挂着了,祂们都防着你呢!” 宋三丰跌坐到了地上,他慌得六神无主。 怎么办怎么办啊…… …… 宋延年:该! 不吓唬大一点,就三伯这性子还不知道会闯出啥乱子呢。 当然,现在这个乱子也够大了,还好是三伯自己顶着。 …… 这时,书房半掩的大门被人从外头大力的推开了。 随着木门吱的一声就被推开,风也一下就涌了进来,直吹得案桌上的白纸簌簌响。 宋延年和宋三丰顺着动静看了过去。 只见大门外,老江氏拎着一个大扫帚,胸口不断的起伏着,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宋三丰,里头是三丈高的大火。 显然,她将宋三丰这事听到耳朵里去了。 “宋三丰,你真是出息了哈!” “哈!偷东西?还偷神的东西,我打死你这个短命的孽种!” …… “娘,你听我解释……轻点儿,轻点儿打哎……” “痛痛!” “……” 宋三丰一骨碌的从地上跳了起来,抱着头到处逃窜,直被打得嗷嗷叫。 整个后院顿时鸡飞狗跳。 宋延年:…… 他的目光扫过这个犹带绿意的院子,心里一阵激动。 “真好,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三伯你等着,我喊爷爷来救你!” 宋三丰:“哎!” 他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宋延年慢慢悠悠的往屋里走去。 宋三丰:“……臭小子!十万火急了还这么慢吞吞。” 等他将人喊来,他老娘估计都打累了! “娘!轻点儿打!” …… 大堂里,老江氏和宋友田坐在高堂上,下方跪着宋三丰。 老江氏拿起手边的鸡毛掸子,在桌上砰砰的敲了两下,怒道。 “孽子,还不跪好!” 宋三丰连忙不敢再乱动膝盖了。 因为扯到伤口,他痛苦的眦了下牙。 宋友田心疼了:“好了好了,孩子也遭大罪了,你这打也打了……就,就让他站起来说话吧。” 宋三丰目露感动:“爹哎!” 宋友田:“哎哎!” 宋延年:…… 哪里有这么老的孩子哟!都当爷爷的人了,他三伯会是现在这样,他这爷爷绝对功不可没。 还好,这老父母两个中,当母亲的还是比较可靠一点。 只见老江氏怒气未消的板着脸,面上别说心疼了,那手就没有松开过鸡毛掸子。 她虎视眈眈的盯着宋三丰,显然只要宋三丰有丁点儿不对,这鸡毛掸子绝对往他身上招呼。 “站什么站?他还有脸站?跪着!” …… 宋延年替两位老人沏了茶水。 “奶奶,喝口茶消消气,什么事都没有自己的身子重要,您别气坏了身子。” 老江氏接过茶水,沉沉的叹了口气。 “哎,奶奶不生气。” “还是咱们家延年懂事,你这三伯以前是混不吝惜的懒汉,现在更加无法无天了,居然还成了个贼汉!” “呸!臭不要脸!” 宋延年看了过去,他三伯的头耷拉得很低,显然也觉得自己没脸了。 到了宋友田面前,宋延年将茶水搁在桌子边,敷衍道。 “爷爷喝茶。” 说完这话,他拎着水壶转头,准备坐回自己的位置。 宋友田一把拉住了宋延年的手,老眼里有着希冀。 “延年啊,爷爷知道这次是你的三伯不对,但你看看,你三伯他也吃到苦头了,你看看……你看看,能不能……” 宋友田面色黑红,吞吞又吐吐。 “不能!” 宋延年一愣,他以为自己这么直白的将拒绝的话说出来了,再一听,原来说话的是他旁边的老江氏。 他诧异的朝老江氏看去。 第310节 “奶奶?” 老江氏拉过宋延年,让他站在自己的旁边。 “延年,这事你别管,不管你有没有本事管这事,你都别滩这滩浑水。” 宋友田急了:“哎!可是三儿?” 老江氏撅了回去:“三丰怎么了?三丰不管怎么着都是他活该!” 说到激动处,她拿鸡毛掸子在桌上敲了敲,威胁的看向宋友田。 “我和你说了几次了?这儿子就是被你惯坏了,这次要是再不掰掰他的性子,他以后死在外头我都不意外。” “你要是再啰嗦!我连你一起打!” 宋友田心下一跳,他看着老江氏手中的鸡毛掸子,讪笑。 “我们也一把年纪了,还打什么打啊,老太婆你浑说啥话!” 老江氏剜了他一眼,不再和他瞎掰扯。 她看向跪在下头的宋三丰,沉声道。 “这事是你自己惹出来的,就得你自己去解决。” 宋三丰愁眉苦脸:“娘,我怎么解决啊,我又不像延年那样是有大本事的人,哎,娘你就让延年他帮帮我吧,就这一次……” 宋延年正待说话,老江氏拉住了他。 “孩子,奶奶知道你古道热肠最是心善,但你三伯这事你别听他的,也别应他,省得他叨叨叨个没完没了,不烦人也膈应人。” 宋延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奶奶。 这有人护着的感觉真不错。 “奶奶,我都听你的!” 老江氏拍了拍宋延年的手:“好孩子。” 她转过头看向宋三丰,皱眉,恨铁不成的上下看了他几眼。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样的贼汉!嗐,我都要被你气短寿了,你个倒霉娃子。” 她又数落了宋三丰几句,老江氏这才开始说正事。 “你也别磨着延年了,你这事还得你自己处理,以前咱们村里也有个憨瓜得罪了鬼神,这事啊,得你自己诚心道歉才有用。” 宋三丰原先的愁眉苦脸,在听到老江氏的话后,顿时如雨过天晴,阳光明媚。 “娘!我就知道你的心里还是有儿子的。” 说着说着,他就又呜呜的掉起了眼泪。 宋延年:…… 这三伯,简直槽多无口。 老江氏伸出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她将头撇到一边,不想见到这伤眼的老脸。 “别来!你消停一点我就念佛了。” 宋三丰听到有救了,当下是身子不痛腿也不麻了,“娘,我要怎么做?” 宋友田也在诧异:“咱们村子里有过?我怎么不记得了。” 宋延年也跟着看向老江氏,等着她说故事。 老江氏回忆:“这都是都好久以前的事了。” “是你隔房三哥家的二小子,当初村子里进香,他偷偷的跑到宗庙角落里撒了一大泡的尿,后来,好长的一段时间,他那小鸟都是肿的……这事你忘了?” 宋友田恍然大悟:“哦哦,你这么一说我有印象了。” “嗐,那二小子那时都十来岁了吧,还半点不懂事,嗐,大家都说他那小鸟被鬼神给摸了……” 宋延年听到这话,不由得将视线看向宋三丰。 宋友田和老江氏也看了过去。 宋三丰不自在的夹了夹腿,在几人的目光下,他恼羞成怒的低吼。 “没有没有!我那大鸟没事!” 老江氏:“……呸!不知羞,谁问你这事了。” “还大鸟,明明就是老鸟!” 宋三丰面皮一僵,脸抽抽的。 他委屈得不行,明明是他娘先提起这事的。 …… 三伯这个憨瓜! 宋延年憋笑憋得肚子都痛了。 他只得背过身端起茶盏,假做自己在喝茶。 …… 既然说到了这事,老江氏想起宋三丰近来这般倒霉的模样,又想着他向来埋汰不讲究,不放心的交代道。 “你现在也知道这举头三尺有神明了吧……这,在外头的时候自己要小心一点,实在憋不住了,也得念叨一番再撒尿,听到了没!” 宋三丰屈辱:“娘,我不会的。” 老江氏看了一眼偷笑的宋延年,到底还是给宋三丰留了一点面子,没有揭破他以往荒唐埋汰的事儿。 “好,你不会就好。” …… 就算老江氏不说,对于三伯的丰功伟绩,宋延年也是知道的。 他三伯可是连家猪都养在圂厕里的主儿,瞧着他拿黑脸神明金戒指时的茶言茶语便知道了。 要是没有这几天这倒霉的事儿,方才听到老江氏的念叨,他一定会理直气壮的说自己是在肥地! 他三伯的脸就是有这么大! 还有老江氏说的要念叨一事,宋延年也知道。 一般都是念叨下土地公土地婆,还有各位孤魂野鬼的大哥大姐让个道道,小儿无知,借个地儿方便之类的。 他的视线扫过宋三丰,心里轻啧。 这么老的小儿啊! …… 宋友田想起了村里那二侄子的事儿,当下精神一震,连连追问老江氏。 “后来他怎么好了?时间太久了,我都给忘记了。” 老江氏没好气:“怎么好的?当然是诚心道歉,求神拜佛好的。” 她转头看向宋三丰,语重心长道。 “这事是你自己惹的,肯定得你自己和神仙道歉,我不管你是哭还是跪,心诚一些的道歉,让神明看到你的悔意。” 宋三丰想着这段日子遭的罪,抽哒了两下鼻子,低头应下了。 “娘,您放心,我这心一定诚诚的。” 老江氏:“供奉的五牲六果我已经让四丰替你去买了。” 宋三丰感动:“四弟……”好人呐。 老江氏瞥了他一眼,继续道。 “银两是我从你那破袜子里翻出来的,回头你见到钱没了不要着急,是我拿了。” 宋三丰瞬间收回了感动,他急眼了。 “娘,你怎么能这样!” 老江氏将鸡毛掸子敲得砰砰响,“我怎么样?” “事情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不用你的银子用谁的?怎么,你还想用四丰的不成?多大脸啊!” 宋三丰讷讷:“可是,那些都是我好不容易才攒下的……” 是棺材本…… 老江氏怒了:“呸!你真是左脸皮撕给右脸皮,一边厚脸皮一边没脸皮!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你攒的是钱,四丰攒的就不是钱了啊!” 宋三丰被喷的满脸都是口水,他看了宋延年一眼,小声的嘀咕道。 “四丰家的儿子出息,他又不缺钱。” 老江氏气得仰倒:“回去,这事结了你就给我回老家去。” 她转头问宋延年:“延年,将你三伯送回小源村去,你这里有人手送吗?路上待遇不要太好,有人照料一下就行。” 宋延年点头,“闵武师兄过两日就走了,刚好搭他的车。” 他看了一眼宋三丰,眉眼弯弯的温声道。 “三伯你放心,来的时候你也坐过褚家马车了,这一路还可以吧,爷爷你也将心放到肚子里,我那师兄最是妥帖不过了,一定能将三伯平平安安的送到小源村。” 最后,他想了想,补充道。 “这事托给他也好,来的时候是师兄接,回去也是师兄送,这叫一事不劳烦二主!” 宋三丰:…… 神他妈的一事不劳二主! …… 宋友田抖了抖唇,欲言又止。 显然是极度舍不得这三儿的。 第311节 宋三丰嗷呜了一声,一下就扑到了宋友田身边,趴在他的腿间嚎了起来。 “爹哎!三儿舍不得你哎!” 宋友田老泪纵横:“儿啊,爹也舍不得你啊,想到你要回村子去了,爹这心肝就像是被人拿刀剜了一样。” 宋延年看向老江氏,老江氏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开口,随即就转头对着宋友田开喷。 “舍不得就跟着三丰一起回去,刚好这马车大,整吧整吧,再塞一个你也是可以的。” 宋友田拿眼看宋延年,又看向老江氏,讪讪道。 “哪就至于这样?我也舍不得四丰和延年啊。” 虽然来的路上有过忐忑,毕竟是年纪这般大了,还要去一个从来都没去过的地方,故土难离啊。 但这几日,他是真的感受到了这儿的好,孙儿是县太爷,这县衙里的人,都对他这个乡下老头子的态度都好着呢。 房子住起来也舒心。 回去是不能回去的,要回去起码也不是现在啊。 宋延年安抚道:“好啦好啦,咱们先忙活三伯的事。” 他的目光看向宋三丰,看了片刻,顿了顿,这才开口道。 “三伯,你正霉运当头呢,可不敢这样哭。” 宋三丰收了眼泪,只听这延年侄儿声音不徐不疾的继续开口。 “眼下你身上众神不庇,而眼泪属阴,你这样一直哭很容易招来阴邪和不好的东西的。” “到时你就不单单是喝凉水塞牙缝了,那是穿着道袍都能遇到鬼……衰神附体,回头庙里的神明原谅你了,你这衰神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宋三丰连忙站了起来,他胡乱的抹了抹眼泪。 “没哭没哭,我刚刚就是眼睛不舒坦了下。” 宋延年见耳朵旁安静了下来,这才满意的点头。 很好,终于清净了。 …… 宋四丰还是很利索的,他很快便将老江氏交代的五牲六果买了回来。 他环看了厅堂里众人的表情,觉得这气氛还是挺沉闷的,开口的声音也不自觉的小声了一些。 “娘,东西我买回来了。” 老江氏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院子里,她将宋四丰挑回来的箩筐打开来看了看,微微的松了口气。 “好好,都没错。” 宋延年跟着上前看了一眼。 这五牲本来指的是牛、羊、猪、犬、鸡,但是牛肉比较难买,所以宋四丰帮忙采买的五牲是简易版的,乃是全猪,全羊,全鸡,全鸭,全鱼。 宋延年看了一眼箩筐里的小乳猪,摇了摇头,回头瞥了一眼宋三丰。 这一顿牲礼下来,银两可没少花。 三伯破费了,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 老江氏将宋三丰拉扯过来,使唤道。 “去,自个儿将猪和羊的毛烫了,还有这活鸡活鸭活鱼,都得你自己杀,动作麻利点,下午咱们就出城,赶在日落前去庙里供奉道歉。” 宋三丰看着这一摊的东西,愁眉苦脸。 宋四丰提起盛着瓜果的那一箩筐,回头道。 “唉,看在你这么忙的份上,这瓜果我帮你洗了吧。” …… 两个时辰后,倒霉的宋三丰在手上烫了六个水泡后,终于将这些荤肉烫了个熟。 老江氏上上下下的检查了两趟,这才勉勉强强的点头。 “行叭,可以了。” 宋延年让昆布帮忙套了马车,帮着将牲礼和瓜果拿上了马车,他看了一眼整只的乳猪,回头招呼道。 “爹,奶奶,你们再等我一下。” 又过了一会儿后,坐在前头赶马车的宋四丰便看到宋延年怀中抱着一个陶瓮过来了。 不由得诧异道。 “这是家里的蜜罐子吧,带着这干嘛啊。” 宋延年笑道:“小孩子都爱吃甜的,一会儿给两只娃娃神做蜜汁烤乳猪。” 他的话才说完,肩头的那只橘绒蓝背的鸟儿便不依了。 它尖长的细嘴轻轻的啄了下宋延年的脑袋。 “啾啾~”我也要! 宋延年愣了一下,他侧头看向跳到手肘处的小鸟,诧异道。 “你也吃能这个吗?” 鸟儿啄了啄自己的羽绒,又抬了抬翅膀,这才昂起胸膛,啾啾啾啾的叫了几声。 宋延年一边听一边点头,“行,你自己估量下,别到时闹肚子就行。” 小鸟用力的啾了一声:它才不会! 接着,鸟儿的羽翅一振,很快便盘旋的飞到了蓝天之下。 …… 宋四丰从怀里掏出三两碎银,递到车厢里头。 “对了娘,这买东西的钱还剩下三两,给你!” 老江氏还没接过,宋三丰便躬着身往前探了探,一脸喜色道。 “我的我的,四弟,这银钱是我的。” 宋四丰看了他娘一眼,老江氏没有说话,显然他这三哥说的话是真的。 “那给你吧。”宋四丰拐了个方向,将钱递了过去。 “等下!”宋延年开口制止。 宋四丰和宋三丰都看了过来,“延年,怎么了。” 宋延年有些歉意:“三伯,我刚才都忘记说了,你偷东西的那尊真神是冥清真君,坊间有传这位真君最是喜爱杯中之物。” “你说,咱们要不要沽一些好酒,这样,看在美酒的份上,他说不定一时痛快了,就原谅你了。” 宋三丰迟疑了。 他看着宋四丰手中的银疙瘩,不舍极了。 “这,菜这么多了,酒就……”不用了吧。 话还没说完,老江氏便打断了。 “买!四丰你在前头市集里停一下车马,去沽一坛上好的酒!” 宋四丰:“哎,好嘞!” 宋延年看着宋三丰蔫头耷脑的模样,这才回过头。 很好,就该这样一分不给剩下! …… 马车出了城门便一路疾驰,宋四丰拉了拉缰绳,让马儿稍微放缓点步伐,他看了眼始终飞在前头天空的小鸟,赞许道。 “是只矫健的鸟,飞得又快又高。” 关键是这距离凑巧,它始终飞得比马车快三丈远。 宋延年:“是啊。” 他的目光也落在前方橘绒蓝背的鸟儿身上。 这几天他都是喂这只鸟吃草籽,吃素吃了一段时间后,这小鸟不合身的肥膘终于下去了一些,虽然少了点肉肉,但明显的更灵活了。 “爹,小蓝很通人性的,你一会儿在它面前多夸夸它,它会很开心的。” 宋四丰好奇了:“延年,你这是哪里抓来的鸟啊。” 宋延年笑眯眯:“它自己跟我走的,好像是它娘最近在孵其他鸟蛋,还凶它了,它就自己跑出来了。” 宋四丰:…… 这么通人性的小鸟……它的娘,估计都已经成精了吧。 “是鸟妖?” 宋延年:“应该是!” 对鸟妖,他也挺期待的,不知道是不是长着一对白色的翅膀。 肯定又漂亮又可爱。 …… 在靠近破庙时,老江氏就打开了车帘,从里头探出头。 “四丰啊,就在这里停下车。” 宋四丰:“这里?这还没到呢!” 虽然有些意外,不过听到老江氏的话,宋四丰还是拉了拉缰绳。 “吁~” …… 第312节 马车停下来后,宋延年回头对车厢里头喊道。 “奶奶,好了。” 老江氏将宋三丰赶下了马车,“去,别忘了我刚才和你说的,三步一跪一叩首,心诚一些。” 她晃了晃手中的鸡毛掸子,丝毫不掩藏威胁之意。 “你自己想想这几天的日子,你可没有第二个私房银子再办这个牲礼了。” 宋三丰:“娘,我醒得的。” 风雪中,宋三丰虔诚的叩了一个又一个头,终于赶在日落之前来到了庙宇里。 …… 五牲六果,香烛酒水。 冥清真君看着下头,抱着手没有动弹。 大金大银燃烧后,香灰腾空而起。 老江氏有些急,这香火没有盘旋,说明这神明不接啊,当下拽起鸡毛掸子对着宋三丰又是啪啪啪的用力抽了几下。 “给神仙添酒,再好好的告罪,知道没!” 宋三丰看着神像的左手,他遍寻不着的面具和大戒指赫然就在祂的手上。 一时间,他身子都抖了,扑通一声更大力的跪了下去。 过了半晌,黑脸神明重重的哼了一声,这才转头看宋延年。 宋延年正笑眯眯的看着小童大小的娃娃神,灵韵将声音汇聚成丝线,送到了娃娃神的耳畔。 “原来你们这么大只啊。” “上次的糕点是不是送的太少了呀?今儿我带了一罐蜜,一会儿我们来烤乳猪吧。” 娃娃神围在宋延年身边拍手跳着。 “好啊好啊!” …… 片刻后,老江氏和宋三丰看到纸钱燃烧的灰烬盘旋升空,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江氏恶狠狠的又提扭了下宋三丰的耳朵垂子,骂道。 “没眼力见的,还不快快谢谢大人慈悲。” 宋三丰连连叩头,一个比一个瓷实。 “多谢大人宽恕信男的错误,信男再也不敢了。” 冥清真君哼了一声,声音瓮瓮如洪钟。 接着,众人便听到了一个玄之又玄的声音,大致的意思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自从上一个庙祝过世后,这个神庙便有些荒废了,宋三丰既然犯错了,就得受到惩戒,祂怜悯宋三丰家中老母七十来岁了,还不辞风雪的陪宋三丰来告罪,便免了他众神厌弃的罪过。 但偷窃,凡间还有监牢扣押,没道理到了祂这里,反而从轻发落,因此,祂要留这宋三丰在这庙宇里。 “清扫擦拭,燃香供奉……” 宋三丰脸都绿了:这,这……这山沟沟的地方…… 冥清真君:“恩?可是不愿?” 宋三丰连忙低头叩头,一脸的感激涕零。 “愿意的愿意的,能伺奉大人身边,是信男的福分。” 宋延年:……三伯真能人也。 …… 接着,宋三丰面前便晃晃悠悠的飘来了一个水桶和一块棉布,还有一把大扫帚。 庙宇里,宋三丰撩起衣摆塞在腰带上,苦哈哈的扫地清理蛛丝等秽物。 庙宇外头,宋延年征得冥清真君的同意后,将两只娃娃神变小,然后看着它们爬上小蓝的羽背…… 橘绒尖嘴的小鸟带着娃娃神们飞得又高又远。 娃娃神们:“啊啊啊啊~好开心……” 宋延年收回目光。 真的好可爱啊,鸟儿可爱,娃娃神可爱,两只娃娃神那就更可爱了……嘿嘿。 他,这辈子满足了。 宋延年手握小刷子,拿出当初在翰林院修补名画的阵势,认真又细致的刷着乳猪。 刷一层,手中的灵火烤一层。 再刷一层蜜,再烤一层火…… …… 娃娃神们玩累了,抓着鸟儿的蓝羽,俯冲而下。 “大人!” 冥清真君看了过去,“恩?” 随即祂便发现娃娃神们叫的不是自己。 冥清真君拍了拍酒坛,往自己嘴里灌了几口。 “痛快!” 算了算了,祂是爹,不是大人。 爹可比大人亲昵多了。 …… 宋延年将烤好的乳猪切了几块,递过去。 娃娃神落地,两人在地上滚了两下,便长成正常孩童的大小,当下绕着宋延年,扯着他的衣角欢呼。 “大人大人,好好玩” “大人,这是什么,好香哎……” 宋延年笑眯眯:“香吧,那你们多吃一点哦。” 娃娃神和小蓝吃得开心,宋延年也切了两盘给宋四丰和老江氏送去。 至于宋三丰…… 宋延年表示:他三伯这下正忙着呢,还是不要打扰他干活了。 “嘻嘻,爹,我是不是超级贴心。” 宋四丰哈哈笑了两声,他见老江氏没有注意这边,这才小声道。 “促狭鬼!” ………… 第160章 落日归山,一轮弯月升空。 山风呼啸过山林,整片山林更幽寂了,宋延年将车帘掀开一些,向外头看去。 月夜下,光秃秃的树枝张牙舞爪,一阵风吹过,山林似有野鬼哭嚎,树影幢幢,越看心越惊。 难怪娃娃神会害怕,这一片山林的夜幕时分,是挺可怕的! 不过,现在好了,他三伯就要去陪娃娃神了,到时就算冥清真君不在庙里,有三伯这个大人在,娃娃神的心里应该也会踏实一点吧。 想到这,宋延年是迫不及待的要将宋三丰送到庙里了。 “三伯,今晚回去,咱们好好的收拾收拾行囊,明儿我就让钱衙役送你到庙里,你在庙里要好好的清修啊……你早去一日,冥清真君也早一日将您放回来。” “爷爷可还等着你呢。” 宋延年想了想,补充道。 “还有,山林里多豺狼虎豹,三伯,你在夜里别乱走啊。” 宋三丰手软脚软的瘫在车厢里,听到这话沉默了。 他这是何苦来着。 跋山涉水千里,就为了来更加山沟沟的地方当庙祝吗? 他不是来享福的嘛! 一时间,宋三丰是恨不得钻回前几天,将偷拿东西的自己狠狠的摔上两巴掌。 叫你手贱叫你手贱! 现在遭罪了吧! 宋三丰抬头看了一眼宋延年,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这延年侄儿调任的时候,自己刑狱满了没有。 …… “咕噜咕噜。” 宋延年顺着声音看向宋三丰的肚子,了然了。 “三伯,你这是饿了呀。” 他递了一个水囊过去,面带惭愧的继续道。 “咱们离家还有一段路呢,三伯要是实在饿,先喝一点热水充充饥吧。” 第313节 宋三丰别过头:“我不喝!” “娘,你看延年,刚刚吃肉就只顾得上他爹和你,到了我这儿,就只剩下喝热水了。” 他撇了撇嘴,不满道。 “热水哪里能饱腹?不饱还晃荡,坐车多难受啊!” 宋延年面露受伤:“三伯,你实在是误会我了。” “刚刚我都看到了,冥清真君的脸臭臭的,祂可是看在奶奶的面子上才勉勉强强的宽恕了你的不敬之过……” “烤乳猪可是贡品,要是分给你吃了,回头祂看见了,又对你生气了怎么办。” 宋延年苦口婆心:“三伯,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宋三丰一噎。 他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宋延年这话了。 听起来句句在理,但这么这么让人不痛快呢? 老江氏赞同:“是啊,三丰,延年都是为你着想,好了,饿了就喝口水,不够再多喝两口。” 宋三丰:……嗐!气人! 宋延年偷笑。 …… 片刻后,外头的宋四丰喊道,“延年,延年?” 宋延年掀开帘子,躬身走出车厢,往宋四丰旁边一坐,心情颇好的应道。 “爹,怎么了?” 宋四丰小小声的开口,“延年,你这几天一直在促狭你三伯,怎么了这是?” 宋延年撇嘴,当即将宋三丰当初在神灵前祷告的话学了一遍,最后道。 “三伯那话,我听了不痛快!” “他话里话外都在说爹你挤兑他,大家排挤他,他受罪了,迫不得已才要拿那冥清真君的金戒子一用……” 哼!明明就是他自己见财起了坏心思! “我非得让他知道下,真的促狭是怎么样的。” 不就是茶言茶语嘛,他也会! 宋四丰哭笑不得。 他伸出大手拍了拍宋延年的肩膀,宽慰道。 “好啦好啦,你三伯都遭大罪了,明儿还得去庙里住下,你就别气了。” “爹也不生气。” 宋延年:“既然爹你说了,那……行叭。” …… 宋三丰去了庙里,署衙后院都冷清了几分,宋友田惆怅了几日后,又被隔壁街的王大爷给勾去了心神。 王大爷是个鸟痴,家里养了许多品种的鸟儿,自从见到抓在宋延年肩头的橘绒蓝背鸟后,顿时惊为天鸟。 这段时间寻着空档就找来。 他搭不上宋延年,便去和宋友田搭话,在带着宋友田饲养几天鸟儿后,宋友田也着迷了,很快,宋三丰便被他抛到脑后了。 …… 这日,宋延年下了值回到院子里。 “奶奶,你怎么一个人在忙啊。” 老江氏:“你那爷爷又跟老王去遛鸟了,真不知道这鸟儿有啥好遛的。” 宋延年笑道:“还是很有趣的。” 他上前接过老江氏手中的锄头,帮她将剩下的那点地翻好。 老江氏撑着腰,目光落在宋延年身上,慈爱不已。 “老喽老喽,奶奶干了老半天才干这么点活儿,还好有咱们延年,这地翻得又快又好。” 宋延年笑道,“我力气大嘛!” “奶奶,这时候还冷着呢,地被冻得发硬,你要是无聊了,就和我爹一起去茶楼听大戏啊。” 老江氏摇头:“我对那可没兴致。” “咱们这院子的地肥,我开垦一个角落种点菜,再过个把月,咱们就有自家种的菜吃了。” “奶奶都听你娘说了,你昨儿念叨着说要吃韭菜盒子……奶奶特意多种了一些韭菜苗苗。” 宋延年眉开眼笑,“那敢情好,奶奶种的一定比外头买的更香!” 老江氏听完这话,乐得合不拢嘴。 片刻后,她看了看日头,好奇的问道。 “延年,今日下值倒是早啊。” 宋延年将锄头往院子角落边一搁,又从旁边的大水缸里舀了勺水,将手里粘上的泥土冲净。 “是啊奶奶,我先不和你说了,我得找闵武师兄去,他后日就回去了。” 老江氏:“哎哎,你忙去吧!” …… 暮色起,天畔挂一轮斜阳。 霞光染红了那一缕缕洁白的云,让原本洁白无垢的云染上了凡尘的色彩。 人间烟火,正是温暖时刻。 宋延年和褚闵武并肩走在大街上,街上的行人包裹着厚袄,躬身缩背,形色匆匆,却又难掩几分喜色,大步的往家的方向赶去。 傍晚,真是让人心神宁静又喜悦。 褚闵武:“延年,咱们这是去哪啊?” 宋延年:“我前些日子和你说了,那鲍师爷和周县丞等人的宅子,我收拢来做织布庄子了。” 褚闵武点头,这事他还记得。 宋延年:“善昌县很大,偏僻的山林,十来户就能组成一个村子。” “善昌县也很小,许多百姓连吃饭都成问题,哪里有人会去买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他侧头看向褚闵武,笑道。 “师兄,我带你去看看布庄里出来的布匹,要是不错的话,你带一些在商行里售卖,咱们也做一笔生意。” 两人说着便到了原先的鲍府。 …… 鲍府的匾额早已经被摘了下来。 褚闵武看着那匾额,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朱蛛布庄,周围还雕刻着蜘蛛悬丝的图案。 褚闵武看向宋延年。 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里头织布的是一只蜘蛛精吗? 宋延年:…… “不关我的事,朱娘子自己找人刻的,名字也是她取的。” 那日,条件苛刻的天地契约一签,朱娘子想反悔都反悔不了了。 宋延年做了那剥削妖的黑心地主,对朱娘子的一些无伤大雅之事,就没去计较了。 要想让人干活,也得给个甜头嘛! 这样,生意才能做得长长久久。 两人走进大门,便听到了里头“哐哐”的织布声,显然,大家伙儿都忙碌着。 宋延年侧身:“师兄随我来。” …… 朱娘子指点完一个小姑娘,她侧过头,轻轻的撩了撩散到鬓间的碎发,柔声道。 “听明白了吗?” 小姑娘脸红扑扑,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朱娘子,随即中气十足道。 “听明白了!” “朱姐姐,你好厉害哎!” 对着小姑娘崇拜的眼神,朱娘子捂着嘴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她媚眼如丝,似缠人又似推辞的瞟了小姑娘一眼。 被这勾人的目光一看,小姑娘的脸顿时更红了,她手脚无措,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 “朱,朱姐姐……” 朱娘子细腻的手拂过小姑娘白白嫩嫩的脸蛋,红舌微探,吸溜一声又收了回去。 “妹妹你也很可爱啊。” 啧啧,瞧瞧这皮肉,吹弹可破,可惜不能再吃…… 小姑娘被这么一夸,羞答答的低下了头。 其他姐姐说得对,朱娘子虽然其貌不扬,但真的好勾人啊。 …… 宋延年:“咳咳!” 听到声音,朱娘子和小姑娘回过头。 第314节 只见门口背光站着两个身姿颀长的男子,他们正朝这边看过来。 小姑娘的脸一下就红了。 “朱姐姐,我,我先忙去了。” “别急着走啊。”小姑娘没有走成,她又被朱娘子拽住了手腕。 小姑娘:“朱姐姐……” 呜呜,她的手真的好滑好细腻,难怪能织出这么好看的布匹…… 朱娘子松开小姑娘的手,她斜睨了宋延年一眼,懒洋洋的顺了顺发,这才转身,轻轻的拍了拍手,掐着嗓子娇声道。 “姑娘们,都来见客喽,咱们县太爷来了。” 屋内哐哐的织布机一下就停了,大家都朝这边看了过来,里头有云英未嫁的姑娘,也有豆芽样的瘦黑小丫头,更有上了年纪的大娘。 环肥燕瘦,应有尽有。 宋延年、褚闵武:…… 褚闵武看向宋延年,目露探究。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宋师弟。 …… 宋延年微囧。 他瞪了看热闹的朱娘子一眼,斥责道。 “再瞎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捏了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手心的瓷瓶,明晃晃的威胁朱娘子。 朱娘子站直了身子,撅了撅嘴,认输了。 “好嘛好嘛,人家错了。” 这瓷瓶子就是她老蛛的七寸啊…… …… 宋延年让朱娘子带上钥匙,三人一起往隔壁的厢房走去,那儿有几间屋子被布庄充做库房,织好的布匹都在里头搁着。 待宋延年三人的背影不见了,原先停下的织布机才又陆陆续续的操作了起来。 “好啦好啦,姑娘们不要紧张,刚才那是咱们县太爷……你是新来的不知道,咱们县太爷啊,人最好了,别怕啊。” “……朱娘子就是故意的,你处久了就知道,她啊,言行举止是跳脱了一些,但是人真的不坏,手上又有真功夫……” “你在她手下嘴巴甜一点,她最喜欢小姑娘了,喏,特别是细皮嫩肉一些的。” “……” 几个做活的人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 “是啊是啊……咱们朱娘子命苦,被家里人卖到了那种地方,染了一些不好的做派……后来年老色衰,便被赶出去了……她手上有功夫,才能在被老鸨和情人抛弃后,还能靠纺布重新过上好日子……” “所以啊,咱们都得好好的学,这世道姑娘家命苦,出嫁前从父,出嫁后从夫,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这要是遇到不好的爹娘和相公,这大半辈子都苦喽。” “别的都不说,手上的功夫才是自己的。” 这话一出,大家都沉默了,好半天,一个瘦削的妇人叹道。 “谁说不是呢?上个月我领了三两银,嗐,好家伙,我那相公和不省心的婆母,头一次对我这般客气。” “咱们得多谢小宋大人……要不是他,咱们哪里有地方赚这个银子……掌心朝上,日子苦着呢……” “干活干活!咱们都赚一点,家里娃娃也能多吃颗糖,再买个糕糕……” 很快,里头又是一片笑嘻嘻。 宋延年侧头看旁边的朱娘子,诧异道。 “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被情郎抛弃了?还有老鸨又是怎么回事?” 朱娘子恨得牙痒痒:去他娘的年老色衰。 她没好气:“你问我,我怎么清楚。” “不过,这事都怪你,你快将我身上这障眼法去了,老娘这风姿绰约,风华正茂的美娘子,被你这障眼法一遮掩,都成了年老色衰的婆子了。” 鬼知道这些人类婆娘又自己脑补出什么样的故事! 宋延年拒绝:“那不行,你原来那身皮囊太妖精了。” 朱娘子捂着嘴咯咯咯的又笑了两声,娇媚道。 “宋郎,人家还能更妖精呢。” 宋延年晃了晃手中的白瓷瓶,朱娘子顿时噤言。 …… 厢房里。 褚闵看着这一匹匹的布料,惊诧的回头看宋延年。 宋延年笑道:“师兄,这生意可还做得?” 褚闵武:“太可以了!” 他的手摸过这一匹匹的绸布,入手顺滑柔软,当真是绰约多溢态,轻盈不自持,材质像天畔的云,又似晨间的雾…… 褚闵武:“这颜色也上得好。” 他抖开一捆湖蓝色的布匹,上头的蓝,蓝得淡雅,墨色浅浅的淡去,点点光华似流光溢彩…… 可以想象,要是做成衣裙,到时风鬟雾鬓,定然风华绝代。 褚闵武又看了几匹布料,就连最普通的白棉布,也比他之前采买的柔软。 “师弟,这门生意一定要交给我。” 宋延年笑道:“不交给你,今日就不会带你过来了。” 他原先是想过在善昌县里寻摸一些人组成商队,后来想想便作罢了,麻烦不说还要□□人,刚好褚师兄来了,干脆便将这一摊货出给褚师兄好了。 …… 褚闵武再看向朱娘子的目光,就像是看下金蛋的母鸡了。 这妖精抓的好啊! 宋延年将朱娘子身上的障眼化去。 “好了,你表现很好,让你美一会儿吧。” 朱娘子掐了掐自己皮肉紧实的手背。 呜呜,她都多久没有摸到自己这身年轻的皮肉了,真是太怀念了。 趁着这个空档,朱娘子自恋又怜惜,对自己是摸了又摸。 褚闵武默默的将视线挪到了旁边。 蜘蛛精虽然又美又妖娆,但那一头似乱蛇一样的头发,实在是下头,尤其这朱娘子还时不时的探出舌头,让人忍不住怀疑,她会不会下一秒就会长出血盆大口,将人吞了…… 原来,宋延年说的妖精,是真的妖精啊。 嗐!亏他还以为这师弟要开窍了! …… 晨风微微吹来,吹拂过地上的小草,上头的露珠微微颤动,欲坠未坠。 朝阳东升。 城门处,分别的地方。 宋延年朝褚闵武拱手:“师兄,一路平安。” 褚闵武坐在高头大马上,侧头朗声笑道。 “师弟回去吧,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书信常往来,唔,这次可不许纸短情长了。” 宋延年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分离的愁绪一下就冲淡了许多。 “是是是,师兄,我这次写信一定话多一些,到时你别嫌烦就是了。” 褚闵武:“师弟保重!” 他调转马头,“驾!” 随着他的一个挥鞭,马儿长鸣一声矫健的迈开了步子,紧跟在白马后头的是五辆马车,马车过后,地上留下深深的车辙。 直到最后一辆马车也消失在视野里,宋延年这才转过身,准备回善昌署衙。 小钱衙役见到宋延年走过来,顿时如见到了猫儿的老鼠,赶紧调转了偷瞄的视线。 李大牛揽过他,笑道,“这么怕宋大人啊。” 小钱衙役:“谁,谁怕了。” “我那叫尊敬,没错,这是尊敬。” 李大牛笑而不语,尊敬哦,尊敬还不敢看人? …… 宋延年往城门方向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了下来。 只见他凝眉侧耳,忽然神情一凛,转身大步朝后头的一棵枯树走去。 李大牛推了推小钱衙役:“快去看看,好像出事了。” “你怎么不去。” 李大牛:“快去快去,啰嗦个啥劲儿。” 小钱衙役:…… 就会大懒使小懒。 片刻后,小钱衙役急急忙忙的跑回来了。 第315节 “大牛哥不好了,那儿有个人快不行了。” 李大牛心一惊,左右这时候没什么人进城,他便也跟着小钱衙役一起跑了过去。 宋延年蹲在地上,他听到动静回过头,问道。 “担架拿来了?” 李大牛回头看小钱衙役,小钱衙役慌了一下,小声道。 “我,我给忘记了。” “我这就去拿!” 说完他转身就朝城门方向跑去。 宋延年替地上的人将大氅裹紧,李大牛顺着看了过去,这才发现,裹在宋大人大氅下的是一个瘦削的老太。 只见她一双眼睛闭得很紧,一头花白的乱发就像是稻草一样,干枯又稀疏。 老人极瘦,她的身子裹在大氅下看不清,但她的脸瘦得有些脱相,紧闭的眼睛有些凹陷,嘴角的肉皱巴巴的,就像是瘪嘴的老猫一样。 “方家庄……方家庄……” 宋延年轻声:“阿婆,你说什么?” 他侧耳过去听了听。 片刻后,宋延年伸手握住老人枯瘦的手,安抚的拍了拍,“好好,我听到了,你别担心,我让人送你回去。” 老人已经迷糊了,她听不到声音,还在迷迷糊糊的说着话,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句。 这下连李大牛也听到了那声若蚊蝇的声音。 “我住方家庄……回去……我要回去……” 唉,这人就是这样,落叶了就想要归根,任谁看了都知道,这老太已经快不行了。 李大牛的视线落在半蹲在旁边的宋大人身上。 他在等小钱衙役拿担架,一只手轻轻的抓着老阿婆的手,声音温和又坚定,没有一丝的不耐烦。 此时正不厌其烦的告诉老阿婆他听到了,让她放心。 李大牛叹了口气。 他们这宋大人不单单是个好官,他还是个好人。 不知道是宋延年的安抚起了作用,还是老阿婆已经支撑不住了,她慢慢的停住了念叨。 小钱衙役扛着一个竹担架跑过来,“来啦来啦,大人我来啦。” 他利落的将担架放在了地上,“大人,我……”来吧。 话还没说完,小钱衙役便看到宋大人一个弯腰,抱起了地上的老阿婆。 宋延年才一抱,便发现了老人很轻。 他心中一叹,将老人放到竹担架上,重新替老人掩好大氅。 李大牛连忙拿出帕子,指着宋延年的衣裳,迟疑道。 “大人,你这个……” 宋延年顺着李大牛的视线看了过去,原来,这位阿婆到了弥留之际,已经开始净肠了,污秽难免便沾染到了一些到他衣裳上。 宋延年:“无妨。” 宽袍拂过,衣角上的污渍便不见,他看向老阿婆,又替她将大氅裹紧。 小钱衙役已经闻到了难闻的怪臭,他的脚有些软,这他知道啊,以前他老爹快没的时候也是这样,粪便和尿液那是憋不住的外排了。 宋延年替老人拢了拢乱发,老人的眼角有细细的泪痕滑下。 “我们这一生,来的时候干干净净的,走的时候,自然也要干干净净的,这是自然之事,不要畏惧,不要嫌弃。” 小钱衙役听到这话,沉默了。 不管怎么样,看着人要死了,除了害怕,还是有一种难言的惆怅。 可能,这就是对生命的惋惜吧。 “大人。”宋延年看了过去,是署衙的昆布在城门处唤他。 宋延年:“怎么了?” 昆布几步就跑了过来,喘着气道:“驿站来了公文,还是红封的,王公子让您早点回去。” 李大牛见状,连忙道:“大人,您先回去吧,署衙还有事要忙呢,您放心,这方家村不远,我们脚程快一些,肯定妥妥当当的将老人送回去。” 宋延年顿了下,开口道:“那便麻烦你和小钱了。” 李大牛:“嗐,咱们分内的事儿。” 宋延年朝府衙方向走去,昆布正要跟上,就被李大牛拉住了,“哎,你别走啊。” 昆布:“大牛哥?” 李大牛嘿嘿笑了两声,这才开口。 “昆布小弟,你替我和小钱看看城门呗,我们约莫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昆布有些不情愿,却又不好意思拒绝。 别看这李大牛名字憨,人也有些像大牛,但性子可是不好惹的,他在一干衙役中,从来都是左右逢源,八面玲珑。 谁谁谁,还有谁谁谁,各个都是他的兄弟! “那行叭,你们快点啊,我署衙里还有活儿要忙呢。” 李大牛笑道,“放心放心,不会太久的,回头请你喝酒啊。” 很快,在昆布的视线里,这两人和一个担架的背影很快便不见了。 …… 未时四刻了,昆布伸长脖子探头,着急的在城门口走来走去。 唉! 他就不该相信这大牛哥的话,说好了一个时辰回来,这都快三个时辰了,人怎么还没来。 突然,昆布的眼睛一亮。 …… 第161章 视线里有两个人抬着担架一路朝城门走来。 昆布踮脚看,还真是李大牛和小钱衙役,很快,小黑点似的人影便走近了。 李大牛将担架放了下来,他捶了捶有些发僵的胳膊,回头招呼道。 “小钱,快去打两桶水过来将这担架冲一冲,现在不洗,明天干了就更不好洗了。” 昆布看了看,果然,担架上头有黄黄黑黑的秽物,又脏又臭。 小钱衙役有气无力,他瞥了李大牛一眼,无奈道。 “大牛哥,我也好累了。” 随即,他的目光一转,看向旁边的昆布,期待道。 “昆布啊,帮你小钱哥一把啊!桶就在小房间里搁着,里头的水缸里也有水,你打个两三桶过来就好了。” 昆布瞪眼:…… 他将脚往前一伸,不客气道:“小钱哥,我可是替你们站了三个时辰,回头这一双脚都该起泡了,就你累,我不累啊?” 李大牛哈哈的笑了起来。 此情此景,当真是大懒使小懒,小懒使蚂蚱,蚂蚱脚一伸,问上一句,你懒我不懒? “好了好了,小钱快去吧,一会儿我自己刷担架!” 小钱衙役精神一震,顿时有劲儿了。 “好嘞!”他说完就往城门里头跑去。 昆布看着他的背影,凑近李大牛,语气里不无埋怨。 “大牛哥,咱们不是说好了一个时辰嘛!你看现在,都快三个时辰了……” 李大牛回头拍了拍昆布,安抚道。 “昆布对不住啦,哎!我们也不想耽搁这么久的,哪里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这般做人子女的……嗐……没良心没良心,养儿苦哟……” “好了好了,你快回府衙做事吧,这次的事,我和你钱哥记你的情!” 昆布挠了挠头,憨笑道,“嗐,其实也没啥。” 好人做都做了,就不要再过多的埋怨了,回头多说几句,别人就该不记这个情了。 他昆布年纪虽然小,但脑袋瓜又不傻。 …… 昆布看了李大牛一眼,有些诧异他面上的疲惫,不由得有些好奇,他开口问道。 “大牛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李大牛:“嗐,说来话长。” 小钱已经将水和刷子拿来了,李大牛用力的刷着担架上的秽物,就像是在发泄心中的怒气一般,他一边刷,一边将事情说了一遍,直把昆布听得唏嘘不已。 “真是没良心啊……那老阿婆可怜了……” …… 署衙里。 宋延年忙完公事,回头便见到昆布回来了,遂招呼他道。 第316节 “昆布,过来下。” 他斟了一盏清茶推过去,昆布有些惶恐又有些开心的接下,此时正小小口的喝着。 宋延年:“事情怎么样了?” 昆布从茶盏里抬头:“啊?” 宋延年见他没反应过来,又问了一遍。 “你不是替大牛他们看城门了吗?怎么样,大牛和小钱将人送回去了没有?” 昆布连忙回道:“送回去了送回去了,只是……” 他顿了顿,没有将话再说下去。 宋延年刚刚心里一松,待听到只是,又起了个咯噔,他侧头看了过去,手中的茶盏也跟着往桌上一搁,沉声道。 “出什么事了?” 昆布被这如雪夜月色般冰凉的眸光一看,瞬间打了个机灵,顿时不敢再卖关子了。 当下便将从李大牛那儿听来的话说了一遍。 “那位阿婆命苦着呢,听说年轻的时候汉子老是打她,有一次差点被打死了,后来,她受不住了,便去富户人家家里做了一个粗使婆子……” “她就生了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前几年干不动活了,就回村子里养老去了。” “几个儿子成亲的彩礼、盖房子……这些大头的银子,都是她给出的……唉,可是这几个儿子都不念着她的好,拿银子之前是一副嘴脸,拿银子之后,又是另外一副嘴脸……” “她的银子被掏空了,就自己种点菜来城里卖,换点儿铜板……倒也勉强能过活。” “可能是上了年纪,人有些迷糊,这次走丢好几天了,家里也没人来找……大牛哥将她送回去,三个儿子谁都不出面,各个都躲着呢。” 宋延年听完后,手指头在桌上叩了两下,半晌,沉声问道。 “三个都不管吗?” “要是实在不行,让李大牛将人安置一下,回头先停灵在署衙的义庄吧。” 昆布连忙应道:“管了管了,后来管了。” 李大牛和小钱衙役是官差,他们给整得火大,直接找了村里的里长,后来里长出面,李大牛也当面质问了那三个儿子。 “大牛哥说了,管不管就是一句话的事,也不要躲躲躲了,管就将人接了去,不管,他就带人回衙门,衙门有衙门的管法。” 昆布摊手:“然后,那位方阿婆的外甥也出面了,方阿婆的三个儿子就接手了。” 宋延年:“方阿婆?她也姓方?娘家也是方家庄的人吗?” 昆布点头又摇头:“她小时候逃荒逃过来的,也不知道自己爹娘是谁,后来被方家收养了,再大一些,就嫁在本村里,因为不是亲的,当初被她家的汉子欺辱得厉害,娘家那边也没说什么。” 昆布说完,发现屋里很安静。 他有些不自在的扭动几下。 宋延年顺手将案桌上有些杂乱的桌面整了整。 听完昆布的话沉默了。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昆布身上。 “好了,我明白了,她儿子接手了就好,总归是落叶归根了。” “对了,你是不是还没有用饭?去找你大钱哥吧,他下午给你留了饭菜,你自个儿热热再吃。” “有事我再唤你。” “哎!”昆布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 暮色渐起,随着日落月升,天色很快便黯淡了下来。 宋延年起身走到案桌旁,他的手指捻过烛心,一团火苗蹭的蹿起,不过一瞬间,烛光充盈整个房间。 他坐在案桌旁的木凳上,手捧一卷书籍,过了半晌,还是无法将心神注意到手中的书卷。 宋延年的视线落在烛台上,那儿,红烛正涓涓的流着烛泪。 颗颗滚烫,簌簌落下…… …… 片刻后。 带着朦胧金光的身外身踏出书房,书房里,宋延年的身子伏案似睡得香沉。 心神一动,身外身似一阵风吹过,出现在府衙的大门外。 他朝方家庄的方向掠去,身旁无数的景物在倒退,空间在扭曲,万物似浮光掠影一般…… 不过是半刻钟的时间,他便已经在城外的方家庄。 宋延年停住,一阵寒风吹拂而来,身外身的衣袍无一丝晃动,就似存在于另一个空间一般。 他抬头望去,几步远矗立着一座巍峨的牌坊,牌坊由两根红柱顶撑,匾额蓝底金字,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方家庄三个大字。 显然,这方家庄还是个大庄子。 宋延年侧耳听了听,抬脚往西南方向走去。 …… 方家大堂里,灯火点得很亮。 外头寒风呼啸而来,似鬼魅嘻嘻索索的笑着。 方祥强的婆娘张氏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有些害怕的看了一眼外头,心里又一次埋怨,当下就冲方祥强发火了。 “作甚又要接回来,让她死在外头就好了,接回来干啥,什么屁事这么多,你看她现在这样,死又不死,活又不活的,一会儿还要给她洗身穿衣,烦人!” 不过,她倒是心里还有一分忌惮,说话的时候也只敢压低了声音,小声的数落。 方祥强也正烦着呢,他暴躁的薅了下自己的头发,怒目圆瞪的看了过去。 “你这臭婆娘浑说什么?是我自己想接的吗?哈!” “你下午也看到了,送她回来的可是差爷,腰里挂着刀的,怎么,你是想让你家汉子我被抓去下大狱啊!” 张氏:“哪就这么严重了……” 方祥强嗤笑了一声,没有这么严重?这婆娘可真太天真! 他当下不客气的拉过张氏的胳膊,将她扯进来几步,指着躺在地上的方老太,让她睁大眼睛,好好的看看。 “你看看她身上这大氅,你没听那差爷说了吗?这是县太爷亲自替老娘包裹上的,他说了要送回来的!” 这一件大氅可不是便宜货,这县太爷连这么好的衣裳都舍出去了,回头能不问一声差爷,事情办得怎么样吗? 张氏也知道这个理,但她就是心里不满,当下就恨恨的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将被拉皱的衣裳撸平。 “那也不该只有我们俩个守着啊,二弟三弟,还有弟妹他们呢?” 方祥强阴沉着脸:“这才到哪里,接下来的事情多着呢。” 做七、下葬、做四十九……哼!他这两个好弟弟,哪个都别想躲! …… 另一处,方家二三房里,两对夫妻也在嘀咕。 二媳妇孙氏:“哎,你说,娘将剩下的银子藏哪里了?咱们也得守着,一会儿娘回光返照了,咱们得问问。” 二儿方祥恒砸了一口清茶,不以为意道。 “娘哪还有什么银子,不是早给大哥小弟了吗?” “反正我不管,她以前给了大哥三十两,小弟二十五两,到我这里,就只有十五两,这事该大哥小弟管去,咱们啊,就在家里安心的待着。” 三房的方祥泽却是认为他老娘还是有一些体己的,他小声的和媳妇嘀咕。 “老太婆这么勤快,前段时间还背着菜去城里卖,我就不相信她没有银子,这没有银票银子,肯定也有铜板啊……走,咱们不能便宜了大哥二哥!” 婆娘吴氏喜滋滋的接口道,“还有娘身上那件大氅呢。” 方祥泽迟疑了:“可是,那是县太爷的。” 吴氏:“哎!你就是个傻的憨的,县太爷那是什么人?咱们的一县之主,他将衣裳舍给你老娘包裹了,怎么还会拿回去?” 就是缺钱也忌讳啊! 上头可是沾染了死人粪溺的。 吴氏轻嗤:“要不是上头脏了,你看看你那两个嫂子会不会现在就剥了这大氅。” “不过没事,等你老娘没了,那衣裳我好好洗洗,就又是崭新崭新的了。” 方祥泽欢喜:“是是是,还是媳妇你聪明,又聪明又通透,我没娶错人,来,香一个!” 吴氏笑骂:“死相,起开!” …… 方老太已经是吊着一口气了,她的命魂离体在整个家里飘荡,看着这三个儿子,她的心中就像有一股郁气,越憋越难受。 “我回来做什么……我还回来做什么……” 死在外头还痛快! 宋延年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方老太周身冒起黑气的魂体,尤其是心口处,那儿有一道黑色的旋涡,浓郁的黑气源源不断的从里头冒出来。 他当下就是一惊,快速的打了一道清心诀到老太魂体上。 “阿婆,清醒一点,不值得。” 方阿婆只觉得一道声音如清冽的山泉朝她涌来,源源不绝的黑气散开,被怨恨缠绕的脑子,也有了几分清明。 她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道人影带着金光立在大门外,天空中飘起了绵绵又毛毛的细雨,却不曾将他沾染半分。 他的眉目看不清,但方老太心生亲切。 “你,你是?” 宋延年朝老太走近,他牵起老太的手,往大堂里走去。 “阿婆,清晨时,我应该送你回来的。” 第317节 …… 方老太有些迷糊的跟着宋延年飘了进去,她身上的怨气在白光的笼罩下,一点点的散去。 方老太侧头看旁边的人,含糊的开口。 “是,是大人吗?” 虽然她清晨的时候迷糊了,但还是有知觉的,这声音此刻缥缈了一些,但依稀有几分耳熟……和清晨时,为她包裹衣物的大人有几分相像。 方阿婆喟叹了一声。 那时,她听到有人在耳畔不断的说,会送她回家,真的好安心,还好温暖…… 就连死亡也不畏惧了…… 宋延年牵引着方阿婆的命魂回到大堂。 他看了一眼方阿婆。 她此时已经是命魂离体,剩余的时间也不过就是片刻。 方阿婆的儿子媳妇只在地板上摆了一块木板,上头搁一块都是破洞的棉被。 也不知道这棉被用了几年了,破洞里露出的棉胎又黑又硬,显然是半分不保暖了。 方阿婆的身体被搁在上面,能给她温度的,居然还是宋延年清晨时搭在她身上的大氅。 宋延年顿了顿脚步。 旁边,方阿婆也看着地上自己的躯壳,抖着嘴不断掉泪。 宋延年正待和方阿婆说话,外头涌来一股嘈杂。 宋延年顺着声音看去。 来的是一个老汉,他手里端着一碗没有热气的稀饭,饭不稀不干,老汉走来后,半蹲在地,动作不是很细致的将方阿婆的身子抱起来一些。 他嘴里不客气的咧咧,骂道。 “死老太婆,要死不死的拖累人,好了,别喊了,饭来了,快吃了,吃了不要做饿死鬼。” 说完,他就将饭舀到方老太的嘴边。 宋延年看了过去,虽然命魂已经离身,但方阿婆的身子还是有一些知觉的,她嘴里还不断的呓语,他听了听,这是在喊冷。 宽袍拂过,一股灵韵朝大堂方向涌来。 还在等着人去世的老大媳妇张氏停了搓手跺脚的动作,有些诧异的问旁边的方祥强。 “哎,当家的,你有没有觉得暖和了许多?” 方祥强迟疑:“好像是有一点。” 他往外走两步,又赶紧往回走,“屋里暖和,大概是人多吧。” 张氏:…… 怎么就人多了?不就多了一个来喂饭的公爹吗? …… 方阿婆的躯壳根本吃不下几口饭,宋延年看了片刻,侧头问旁边的方阿婆命魂。 “阿婆,我送你回去吧。”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吃点东西再上路。” 人走前一碗饭一颗蛋,意味着不做饿死鬼,到了另一头也有饭吃。 方阿婆迷迷糊糊的,但她却知道自己不想再回去,当下便拒绝了。 “我就是做饿死鬼,也不要再吃他方家一口饭。” 宋延年也不勉强,“也行,一会儿我送你一程,也是一样的。” 两人都看向地上,等着这躯壳的咽气。 这时,方祥泽哭丧着脸跑过来,号啕大哭。 “娘哎,我可怜的娘哎,你这就要去了,儿这心里当真是痛啊……” “娘哎!你再睁开眼看一眼儿啊!儿舍不得,儿舍不得哎!” 他跪在方阿婆身前哭了一会儿。 方阿婆不忍了,她的面上有些动容,侧头看旁边的宋延年,颤声道。 “大,大人……” 宋延年了然:“你是想回去吗?” 方阿婆犹豫了下,她又看了看满是泪痕的小儿,点了点头。 这当娘的,从来就不会真的和孩子生气计较。 虽然儿子伤她千百回。 宋延年叹息一声,他挥了一下衣袖,轻声道。 “去吧。” …… 随着话落,方阿婆觉得一阵风席卷而来,她不断的往下坠,再一睁眼,眼皮似有千层重。 她颤颤巍巍的抬手,伸手抚向小儿。 方祥泽惊喜:“娘,你醒了啊。” 方老汉见状,将饭碗往方祥泽手边一塞,不耐烦道。 “喏,别哭丧了,给你老娘喂点饭,喂了饭,你娘也有力气早点走。” 听到这话,方阿婆眼里的光暗了一分,但是再看向方祥泽的时候,又重新燃起了光。 起码,起码还有一个小儿子,为她……为她掉了眼泪。 方祥泽有些不情愿的接过方老汉手中的饭碗,喂了几口后,便不耐烦了。 “娘,你吃饱了是吗?” 他自顾自的说着话,将碗筷放下,偷偷的回头看了看,挨着方阿婆小声问道。 “娘,银子你都藏在哪里啦?你悄点声告诉儿子,那都是您辛苦攒下来的,要是找不到了,被老鼠咬走了,多可惜啊。” 方阿婆的胸口不断的起伏,她的目光死死的盯着方祥泽。 方祥泽被看得有些发毛。 这将死之人的脸本来就不好看,更何况他娘的脸还是皮包骨的样子,就像是骷髅怪一样。 浑浊的眼瞪向人时,就像恶鬼一样。 方祥泽期期艾艾:“娘,做啥这样看我。” 方阿婆带着恨,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们,你们……都没有良心……” 说完,她眼睛一闭人便去,回光的命魂也离体,三魂归位,周身恶念涌起。 宋延年:“阿婆?” 只见方老太亡魂的面相开始转变,这是怨恨过重,戾气冲天,要化恶鬼的情况。 …… 方老太桀桀的笑了两声,声音里浸渍着幽幽又浓浓的恶意。 她笑过后,目光阴阴的看向宋延年。 “大人,你不要劝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不想被超度。” 她的目光扫过下方,她的相公,她的儿媳……还有她的儿子们…… “他们,都欠我的……” 宋延年看着面前这老太说着阴狠的话,面上却淌着一行行的血泪。 分明是个可怜鬼。 …… 大堂里的人已经越聚越多,他们是方阿婆的儿子,孙子,孙女……都是她血脉相亲的亲人,然而,没有一个人为她的去世伤心。 方祥泽见没有从老太太口中问出私房银子,他便偷偷的放下老太太犹有些发软的身子,躬着身偷偷的跑到老太原来的屋子。 “哪呢?” “这死老太婆将钱藏哪里了?” 宋延年沉默了。 方阿婆桀桀的笑了起来,“你瞧,我怀胎十个月,方家把我当奴才,又是打又是骂,我大着肚子也吃不到好东西……他等于是我用骨血化的,我养他十来岁,实在受不住姓方的毒打,这才走了……” “我去别人宅子里做活,虽然活做得不好,也有被主人家责骂,笞打……但我有月银啊……还能吃饱饭。” 她干不动了,回来后儿子哭求着说是没有银子盖房子,没有银子讨婆娘……没有银子养奶娃娃…… 方阿婆:“我都给出去了,银子我都给出去了……” 等确定她没钱了,这三个儿子就翻脸了,露出和他们爹一样的嘴脸,又要打又要骂的。 “他们……他们没有良心啊。” 宋延年顺着方阿婆的视线,看向她原来住的那间屋子。 屋子又矮又潮湿,说是屋子,其实不过是用几块木板,潦草的拼凑罢了。 里头,方祥泽已经在拆床板了,他陡然停了动作,随即露出了大喜的表情。 “呸!贼婆子,我就知道她有藏钱。” 说完,他便磨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小弟你在干嘛!”门口张氏看了进来,随即大叫起来。 第318节 “大家快来看,娘给小弟留钱了……” 接着,小小的木头房都被人拆了,整个方家闹闹哄哄。 而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方老太的鬼魂也在桀桀的怪笑着。 宋延年的目光扫过方老太,又看向前方贪婪的众人,木板床已经被拆开了,里头不过是最不值钱的铜板,一枚,两枚……五十枚…… 当真是分不清,哪一边更像恶鬼了。 …… 第162章 圆圆的铜板掉落地上,咕噜噜的往四周滚去,方家人的视线顺着铜板滚到角落里。 看着铜板,众人陡然安静,空气中有了一瞬间的凝滞,随即却又迸发出更加激烈的吵闹。 方祥强怒目,面上是一片的难以置信, “怎么就这么点儿?” 他将视线对准方祥泽,咬牙道。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还有银子银票,一定还有!小弟快说!我都看到了,最后的时候娘清醒了,就你在旁边,你快说,娘和你说的银子到底在哪里?” 原先说了不管这摊事的老二方祥恒也在这个小屋子里,他扔了手中的破铺盖,朝方祥泽逼近。 “对对!老大说得有理,老三,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啊!还是不是兄弟了,是不是兄弟了?” 他一边说,一边拿手点着方祥泽的肩膀,将他逼得倒退。 “咱们都是娘的儿子,没道理你拿大头,说!钱在哪里?拿出来平分了……” 方祥泽被逼得背靠木板,他哭丧着脸。 “没了,没了,我翻出来的都在这里了……娘没告诉我钱在哪里,真的……” 他弯腰将地上的铜板捡了起来,然后往两个哥哥手中,一人分二十枚,自己手中捏着最后的十枚。 愁眉苦脸道:“既然哥哥们说了,那……弟弟我就吃点亏吧,钱两个哥哥多分一点,别的不说,接下来的丧事,二位哥哥也多操心一点……” “小弟我还小,好多事都不懂呢,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不是丢咱们老方家的脸?” 方祥强、方祥恒:…… “呸!二十枚铜板就想将事情推给我们?老三,你看我们是傻瓜是不是!” 几十个铜板一丢,三人又闹做了一团,嘴里也不得闲的咒骂着对方老母,陈年的旧事也搬出来你一眼我一语的闹着。 …… 宋延年听了听,大的事有方老太做粗使拿回来的月银……二哥说大哥小弟多拿了,小弟大哥说二哥奸猾不管事……吵到后头,几人甚至将小时候老娘多给哪个兄弟多吃一口红薯的事儿也扯出来了。 宋延年:…… 这多子多福,真是一句屁话啊! …… 几个兄弟吵得面红耳赤,看着对方的目光就像是恶鬼要吃人一般,妯娌间也不遑多让,纷纷下场,你抓我头发,我扯你衣裳,这个再吐两口唾沫…… 方老汉没事人一样拿出一个烟杆,他从旱烟袋里捻出几丝烟叶,火折子一点,捡了地上一张翻倒的板凳,随手拍了拍上头的灰尘,漫不经心的坐了上去。 开始吞云吐雾。 宋延年:……难怪养出这样的儿子… 以后有他罪受了! ……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方老太身上,她周身的怨气浓郁得就像是水汽凝重的乌云,仿佛下一刻就要下起泼盆大雨。 “大人……” 方老太抬头,对着宋延年唤了一声。 鬼音渺渺又重重…… 宋延年顿了顿,手心上的超度符最终还是散去了。 符光化为点点星光,所过之处皆是光明,原先粘稠的灰雾好似久雨逢晴。 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宋延年叹了口气:“阿婆,这条路走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你要想清楚。” “我不会后悔的!”方老太桀桀的笑了两声,笑着笑着,她脸上的笑逐渐消失,最后阴沉了下来,不再说话。 宋延年顿了顿,终究是不想让方老太走上厉鬼这条路,他上前几步,牵起方老太的手带着她来到灵堂。 随着宽袍的拂过,屋内涌来一股清风和细水,不过是片刻时间,它们就将方老太尸身上的污浊带走了。 宋延年的视线扫过这院子。 院子的东南角落里,歪斜的种着一株干枝梅,此时细雨蒙蒙,梅花在寒风中颤颤巍巍,姿态却开得傲然。 他朝梅花的方向伸出手掌,五指微敛,随着一个收力,无数的梅花脱离枝干,化为一抹莹白的流光涌来…… …… 方老太睁大了眼,她看着这道光在自己的尸身上一点点的凝聚,最后化为寿衣、寿裤、大袍、衬衣、衬裤、夹衣、夹裤。 寿衣是墨蓝色的绸衣,上头绣着祥云和仙鹤的圆纹,这么一穿,原先穷苦可怜的方老太,便似那安详过世的老太君。 方老太颤抖着唇,激动得没能说出话。 这,这是七件啊,她也是送走过一些年纪大的人,自然知道,这寿衣选七,不单单是吉祥的意头,更是有逝者功德圆满之意。 她,还是有人收殓的。 方老太顿时泪如雨下。 …… 宋延年往旁边看了一眼,那儿放着一副薄棺,看来,这方家也是有准备一些东西的,大牛的话没白威胁。 一道袖风打过,棺材一开一盖,不过是须臾之间,方老太的尸身便已经在棺椁里躺着了。 …… 棺材板开合的动静有些大,吵闹的众人听到了声音,每人都愣了一下。 “什么声音?” 随即,他们的视线朝大堂方向看去,这一看就了不得了。 方祥泽的心重重一跳,当下就哀嚎了出来。 “娘呢?娘到哪里去了?” 明明是死掉的人,怎么这下尸身不见了? 众人心中一阵阵发寒,各个搂抱在一起,瞪大眼睛警惕的看着四周,仿佛下一秒,那方老太便要跳出来吓人。 张氏捡起地上一根木棍,眼睛环看,怒道。 “是谁?是谁装神弄鬼?我们不怕!” …… 这时,大门发出吱呀一声,众人低头哀嚎,就连豪横的张氏也丢了木棍,一下跳到了方祥强的身上。 “啊啊啊~救命!” 屋舍外的野狗听到这惨叫,瞬间夹着尾巴逃窜走了。 方里长和他身后的两个村民就是这时候进门的,他们被这尖叫吓得不轻,方里长脚下一跌,好悬才没有一屁股坐到地上。 半晌,丢大脸的方里长站直了,他环看了一眼众人,敲了敲手中的拐杖,不耐烦道。 “嚎什么嚎,见鬼了这是?” 众人噤若寒蝉,几人眼神惊惧的看了看对方。 好像……他们真的见鬼了! 方里长往大堂的方向走去,方祥强伸手阻拦。 “里,里长……” 他的声音太小也太迟,方里长已经过去了。 只见他往四处看了看,最后视线落在棺椁里。 …… 方里长看着棺椁里,里面方老太面目祥和的闭着眼睛,他叹了口气,回头对众人道。 “算你们还有一点良心。” 他又回头看了看方老太,目光落在那身寿衣上,这一身的寿衣不便宜啊。 待手摸上这棺椁,方里长的眉头一皱,又不大满意了。 “别的还行,就是棺椁薄了一些……”他顿了顿,想到这一家子往日的行为。 算了算了,好歹还会买一身好的寿衣,还准备了一口薄棺,说实话,他都怕这几个人会拿草席将老太一卷,随便往山里一埋了事。 那样,他怎么和县太爷和差爷交代? 方里长的视线扫过众人,语重心长的开口。 “你们的娘也不容易,她生你们养你们这么大……别说什么她后来走了,她走的时候,你们也十来岁了,应当自己也都记事了,她啊,就不是自己想走,村里人谁不知道,她再不走,你爹就该将人打死了……” …… 众人都愣住了,他们刚刚有谁去收殓了吗? 方里长也不在意众人的态度,他敲了敲拐杖,继续道。 第319节 “再说了,你们拍拍胸脯扪心自问,你们老娘到底有没有对不起你们几个兄弟?” “她赚的钱不是都花在你们身上了吗?这羊羔跪乳,乌鸦反哺……这些故事咱们都听过,没道理畜生都知道孝顺,到了咱们这些做人的,反倒畜生不如……” 他的目光扫过方家几个媳妇,意味深长道。 “你们也都有儿子,以后也都是当人家婆婆的人,要是你们以后的儿子媳妇也这般待你们,回头再说一句和你们学的,我看你们到时心痛不痛,悔不悔!” 奈何这几人都是厚脸皮的,他们被方里长这么一说,谁都没将话放在心上。 老?他们还年轻着呢!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儿子讨媳妇还久着呢! 张氏撇嘴:她才不像老太那般榆木脑袋老实性子,她啊,以后就要将钱捏得牢牢的……媳妇一进门就要好好调教,立好规矩,就该让她知道这个家是谁做主。 敢作妖,仔细那身皮子! …… 外头一阵寒风吹来,风声呜呜咽咽,众人分散的心神又是一紧,纷纷朝大堂看去。 方祥泽呑咽了一口口水,紧张兮兮的问道。 “烟伯,你说……我娘躺在棺木里了?” 方里长动了动手中的拐杖,有些气怒,“说话就说话,做啥这副模样。” 神经兮兮的! 打量他方老烟是这般好吓唬的? 方祥泽哀求:“烟伯,你就告诉我们吧。” 方里长看了一眼方家人,他们都离大堂远远的,一副怪怪的神情。 简直莫名其妙! “是啊,衣裳都穿整齐了,怎么,不是你们穿的吗?墨蓝色的绸衣……这可是费大钱了,算你们还有点良心。” 方家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吭声了。 他们在争着分家产,哪里有空给老太太洗身子穿衣服,还是穿的墨蓝色的绸衣…… 他们根本就没准备专门的寿衣啊! 张氏的目光落在旁边地上的一件破袄上。 这才是他们准备给老太过身后穿的衣裳。 那么,老太到底是谁给穿戴清楚的,衣裳又是哪里来的…… …… 方家几人实在好奇,几人揣着胆子,挪着小碎步,小心的凑近棺椁往里头一看。 老太的尸身陡然睁开了眼睛。 “鬼啊!” 方家人吓得屁滚尿流,方祥泽跑得慢,他拽了一把吴氏,直接将她往后扯,吴氏跌在了棺椁上,正好和方老太睁大的眼睛来了个深情对视。 吴氏心梗。 “娘……不,不是我……”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宋延年还在指导方老太。 “好了,就盯着她看不要说话,然后突然扯脸皮笑一下。” 方老太照着宋延年的话做了。 见到鬼脸上那阴沉的皮笑肉不笑,吴氏终于撑不住了,眼一翻,她彻底的晕了过去。 宋延年:“啧啧,真是不经吓。” 他看完吴氏,抬头看方阿婆,笑着道。 “阿婆,就这样吓吓就好了,吓出毛病那是他们自己身体脆弱,和你可没有关系。 这样又能解气,又能不沾染孽。 很好! …… 方家人鸡飞狗跳的逃窜,方里长也心慌得不行。 他看了一眼棺椁,却啥都没看到,里头的尸身还是那样安详啊。 方里长转头看其他两个村民,严肃着脸道。 “一定是他们做坏事做多了,自己心虚。” 年纪稍微小一些的村民看着众人惊吓的模样,觉得不大像是心虚害怕,他抖着腿,犹豫的开口。 “会不会……会不会,真的是方婶的魂儿回来了啊?里长,咱们快走吧!” 方里长的心一惊,不过随即他又板直了腰板,硬气道。 “回来也是找他们一家人的麻烦,咱们可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不怕,咱们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他自己就是年纪大的人,见到方二林这一家子这样对待婆娘,对待老母亲,自然会物伤其类了,只是这一家人说了也不听,皮厚着呢。 另一个村民也害怕了:“里长,咱们回去吧。” 方里长看了一眼闹哄哄的方家,叹了一声。 要真的有鬼,也是方家人自己作孽。 “走走走,让他们自个儿闹去。” 三人来得突然,走得也快,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 方老太飘到宋延年面前,她阴阴的笑了下,笑里有着久违的开怀满足。 “大人,您先回去吧,夜已经深了。” 宋延年的目光扫过下头逃窜的众人,还没有说话,方老太便开始保证道。 “大人放心,有您看着,我不会做太出格的事的。” 她顺着宋延年的目光扫过这几个人,桀桀的笑了一声。 “冤有头债有主,我就缠着他们,只缠着他们……” 直到她的怨气消了为止。 这些屋子都是她出钱盖的,她生前住不得,死后偏得住个痛快! 今儿夜里住大儿那屋,明儿住二儿那屋,后日,就该轮到三儿了。 方老太仰头笑道:“痛快痛快!” 原来,只顾着自己,只想着自己是这么开心的事啊。 宋延年见闹不出大乱子,便和方老太告别了。 “阿婆,那我就先回去了。” …… 身外身化为一阵风,裹挟着绵绵的细雨,不过是片刻间,便回到了府衙。 宋延年睁眼,他摸了摸披在身上的大氅,有些诧异,这是? “醒啦?” “你这孩子真是的,困了就去床上睡啊,事情都是忙不完的,多大的人了,还趴在案桌上睡,回头脖子该疼了。” 江氏拿着个鸡毛掸子在书房里清扫,听到动静看了过去,随即就絮絮叨叨的唠叨开了。 宋延年:“娘?您什么时候来的?” 江氏:“刚来一会儿,来了看见你趴着睡得正香,就没有唤你了。” 宋延年起身,他笑着接过她手中的鸡毛掸子,将它往旁边一搁。 “我知道了娘,屋里很干净了,你也早点歇着啊,不要忙这些事。” 江氏:“好啦好啦,我也就是顺手扫扫灰。” “对了,娘在你桌子上搁了一碗甜汤,一会儿喝了汤再去睡,这么冷的天,喝一碗甜汤暖胃,夜里也睡得更香。” “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太甜了,合不合你口味,你尝了以后告诉娘一声啊。” 宋延年心中一暖,在他娘絮絮叨叨的声音中,原来有些郁结的心情,不知不觉就散开了,他笑道。 “知道了娘,肯定不会太甜,就算甜了一点,那也是甜滋滋的滋味,我喜欢着呢。” 江氏被他逗得一乐,“滑头!” “对了,娘。”宋延年叫停江氏。 门口,江氏回过头。 “怎么了。” …… 片刻后,她低头看着宋延年递来的一个匣子,诧异的问道。 “这是什么?” 宋延年探身凑近江氏,亲昵又小声的开口。 “你别给我老爹知道,我在里头放了一些银票,你和奶奶分一下,这当娘的就得有私房!” 走到门口的宋四丰听到这话,默默的收回脚。 果然,这儿子就是和娘亲更亲昵。 他这当爹就不配有私房吗? 第320节 伤心! …… 江氏将匣子推回去,嗔道。 “给我这干嘛呀,不用,娘有钱!” 宋延年推回去,“娘,让你拿着就拿着嘛,我跟你说,这兜里有钱,腰杆子才能硬得起来。” 江氏:“那,就当娘帮你先保管着。” 宋延年摇头,“这匣子给娘了,它就是娘的,娘你捡自己喜欢的买哈,以后我要是和你讨银子花,你要狠狠的骂我。” 江氏:…… 她走到外头,莫名的又回头看了一眼书房。 回过头,视线恰好碰上宋四丰,只见他背靠着屋檐下的圆柱子,此时正看着天空叹气。 江氏捧着小匣子走了过去,推了推宋四丰。 “也不知道你儿子今儿又受啥刺激了,喏,刚刚给我了一个匣子,叫我和他奶奶买好吃的好玩的。” 宋四丰打开看了看,顿时眼睛里直冒酸水。 果然,爹就是不值钱的。 娘才是亲的! 江氏看到这么多张大额的银票,心里也是一惊,咋舌不已。 “这,这么多啊……” 她看向书房,那儿灯火昏黄,宋延年侧脸的轮廓映在窗纸上,似画一般的美丽。 江氏难掩担心:“这孩子是不是有心事啊。” 宋四丰:“儿子是不是有心事我不知道,但是,我是一定有心事了。” 他说完,意有所指的瞥了一眼江氏手中的匣子,随即将头扭走,大声的哼了一声。 还要背着他给私房,不知道他们家的银子,本来就是在媳妇手中嘛! 就是要有私房,也该是他宋四丰有! 江氏:…… “走走走,我和你说不明白!” …… 那边,将匣子给出去后,宋延年的心里舒坦极了。 他拖开凳子坐了下来,这才有心思吃江氏给他端来的甜汤。 江氏做的是花生甜汤,她先用热水将花生烫去外头的红皮,这样剩下的白仁熬起来,汤才会是奶白奶白的。 宋延年吹了一口汤,一股浓郁的甜香扑鼻而来,花生粒软烂而不碎,入口轻咬就化开了,还带着一股花生特有的香气。 当真是甘甜爽口,喝上几口,能一路暖和到胃里。 “舒服!” 吃完后,宋延年是懒得动弹了。 他的手指点过汤碗和汤匙,汤匙汤碗砰砰瓷瓷的响了几声,接着便晃晃悠悠的往厨房方向飘去。 …… 银扇正好也托着个茶盘,上头搁着两副用过的汤碗,他脚步轻快的往厨房方向走去。 显然,方才江氏想着宋延年的时候,也没有忘记为他和王昌平盛上一碗。 …… 银扇看着从自己面前飞过的汤碗,顿住了脚步。 “……” 就在他心揪的时候,耳畔响起了宋延年的声音。 “是银扇呀,帮我的那份也一起拿去厨房吧,谢谢啦。” 话才落,前头慢悠悠的汤碗又自己转了个头,对他来势凶猛的飞来,最后在一臂远的地方,陡然停了下来。 银扇:…… 他看着前面的汤碗,汤碗扭了扭,似乎在问,你怎么还在磨磨蹭蹭的? 银扇麻木的将手中的托盘往前一举。 青花的汤碗就似长了眼睛一般,晃晃悠悠的落到了茶托上。 不偏不倚,刚刚好。 耳畔里,是宋公子带着笑意的声音。 “好了,麻烦银扇了。” …… 银扇洗完最后一块碗,他将碗筷往沥干架上一搁,这才擦了擦手,回屋找自家公子。 他准备好好的和公子讲讲,自己看到会飘的碗时的心悸。 差一点,差一点他家公子就要失去他这个贴心又全能的书童了。 …… 银扇回到屋子,左右没有看到他家公子,他找了一圈后,来到宋延年的书房外,这才发现书房里有两道影子。 其中一道,是他家公子。 银扇转身正待离开,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 宋延年招呼:“是银扇啊,怎么不进来?” 他看着阖门的银扇,笑道,“多谢银扇,刚刚我一不留神吃多了,懒得动弹。” 银扇:“……小宋公子,懒得动弹就喊我一声啊,这大晚上的一个碗在半空中飘,会吓死人的。” 亏他还以为署衙里来了个贪吃鬼! 宋延年:“我的错我的错。” 银扇:“不然你叫昆布也可以啊,他不是你的小厮吗?” 宋延年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一声。 这昆布的年纪小了一些,他使唤起来,总有种良心上的微痛。 银扇:……合着吓唬他良心就不痛了啊。 宋延年:“这不一样。” 银扇:“哪里不一样。” 宋延年哈哈笑了一声,“因为银扇你已经长大了啊。” 长大了就可以干活了!也可以吓唬了! 银扇:…… 王昌平看着两人说闹,待安静了下来后,他拿出一卷文书递到宋延年的面前。 “来,打开来看看。” 宋延年看了王昌平一眼,在他催促的目光下,这才将文书打开。 他这县太爷当得真是累,都月上中天了,还要再操心署衙里的事。 就差睡觉的时间没有被人叫醒办公。 王昌平打开折扇,捡了一粒山楂糕往自己口中送去,他一边吃一边说道。 “往年税收的账目我都看了,啧啧。”王昌平摇头,最后点评,“一塌糊涂!” “我觉得咱们别看以前的那些资料了,接下来这段日子要是没事,咱们带上署衙里的几个家伙,我看那叫大牛的就不错,身子板大……到时,咱们一起去村子里走走,起码要将村里有几户人口摸清楚……” 宋延年将文书放了下来,侧头道。 “昌平兄言之有理。” 王昌平喜滋滋:“是吧,那咱们先整理下,过两日就去村子里,唔,我看了,咱们先去那方家庄吧,它这庄子离县城近,主要庄子也大……”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宋延年盯着自己,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怪道。 “我脸上又没东西,作甚这样的表情看我……怪渗人的。” 宋延年惊叹了。 “昌平兄,你这命格真是奇特了,真是哪里有鬼,你就往哪里钻……” 当真是鬼不找他,他都得凑过去让鬼瞎摸两下。 最后,宋延年摇头轻啧。 “还好昌平兄你的命星够亮!” 王昌平手中的折扇僵住了,“不是,什么有鬼……哪里又有鬼了。” 宋延年便将今天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觑着王昌平奇特的面色,笑道。 “现在这方家庄里热闹着呢,闹鬼。” 王昌平还未说话,旁边的银扇已经抹了抹泪,显然是有些抽泣了。 宋延年和王昌平看了过去,宋延年温声道,“银扇?怎么了。” 银扇重重的抹了下眼泪,瓮瓮道,“没什么。” “就是觉得老太太可怜。” 他也是卖身给人做奴才的,怎么会不知道这做人家奴才的苦,他家公子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好的。 以前混蛋的时候,那是说生气就生气,生气了脚就踢过来,还会扭耳朵垂子。 第321节 宋延年拿眼睛看王昌平。 王昌平讪笑,那都是年少轻狂的时候,他都改了,真的改了! 现在都是银扇在气着他呢! 宋延年不痛快了:“哼!” 王昌平赶紧转移话题,不然这火苗就要烧到他身上了。 只见他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 “延年兄,要我说,你这事处理得不好。” 宋延年:“哦?” 他来了兴致,抬眸向王昌平看去,“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王昌平:“我跟你说啊,这事我最有经验了,这见鬼嘛,也就那么一回事,我多被吓几趟就不怕了。” 他看了看宋延年,不好意思的笑笑,不敢在他面前充胖脸,比了个小小的姿势,继续道。 “起码没有之前那么怕了,大概就只有这么点怕吧。” 宋延年还未说话,旁边的银扇轻嗤了一声,显然是给他家公子拆台来着。 宋延年闷笑,“好了,昌平兄继续。” 王昌平这才收回瞪人的目光,继续道。 “所以啊,这惊吓就是一时的,咱们得让方老太这三个儿子,还有她那汉子,是叫什么,方二林是吧。” 宋延年点头。 王昌平:“咱们得让他们打心底里面后悔,以后活着的每一天,想起这方老太,都在后悔为啥没有对她好……这样,方老太也能安心的去投胎……” “嗐,和这些垃圾烂泥有什么好纠缠的,下辈子重新开始,日子过得美美的。” 宋延年:“你说的对,但是这怎么让他们后悔呢?” 王昌平:“你方才说了,这老太逃荒来的,不知道爹娘是谁……” 说完,他一脸意味深长的看向宋延年。 宋延年:“你是说……” 半晌,他指着王昌平笑道,“想不到你是这样的昌平兄!” 真鸡贼! 王昌平唰的将折扇打开,掩住了自己的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 “好说好说!” 他这还没怎么说话呢,这延年兄就自己想到了,说明什么,说明这延年兄也不是多厚道的人啊。 银扇在旁边着急:“你们在说什么呢。” 宋延年拍了拍银扇的肩膀,笑道。 “不要着急,你家公子过两天要唱一场大戏给你看呢。” 王昌平急了,“怎么就是我了。” 宋延年:“这事是昌平兄你提出来的,当然得你亲自出马,你是最了解这出戏的人呢。” 王昌平还待说话,宋延年拿出杀手锏,只听他薄唇轻启,凉凉的丢下一句话。 “这事积阴德呢。” 王昌平摸了摸手中的珍珠,瞬间改变了态度。 “我我我,我王昌平平生最是好打不平!有这种事只管来找我。” 宋延年笑了笑没有再接话。 闲事说完,他便和王昌平说起了正事。 “昌平兄,关于师爷一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王昌平有些踟蹰,“你也知道,我这才考中秀才一段时日,这,这就叫我做师爷,我怕我干不好……” 宋延年拍了拍案桌上的文书,鼓励道。 “我觉得你做得很不错啊,细节和大局都不错,我也是头一次做县令呢,没事,咱们两个琢磨着来,只要心正,路自然不会走歪。” 王昌平郑重的拱手作揖,沉声道。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宋延年将王昌平扶起,开口道。 “昌平兄客气了。” 这时,旁边的银扇拍了下手,语带开心的欢呼道。 “太好了公子,你这才当了秀才就当师爷,这这……”他想了想,搜肠刮肚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公子出息,当真是公鸡戴帽子,官上加官!” 宋延年:“哈哈哈,对对。” 王昌平:…… “闭嘴!” ……… 第163章 (捉虫) 有了银扇这么一闹,原先严肃沉闷的气氛一下就散去了。 宋延年打发这两个回屋,不客气道。 “走走走,现在迟了,我得休息了。” 王昌平一个侧身躲过他的手,拿起桌上的文书,在桌上拍了拍,拒绝道。 “迟什么迟了,这月夜才刚刚开始呢,来来,咱们好好的讨论讨论接下来要干的事。” 宋延年:…… 找这种夜猫子当师爷,确定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他有点后悔了怎么办! 王昌平:“嘿嘿,货物已出,概不退换!” …… 天空中一朵白云飘过,暂时遮住了月的清辉,夜很静很黑,偶尔寒风吹来,卷得枯枝哗哗作响。 宋延年终于熬不住了,在再一次听完王昌平的慷慨陈词,他拎起桌上的文书,往王昌平怀中一塞,刷的一声打开木门,将他丢了出去。 宋延年倚靠在门边,双手抱肘,眼睛不善的盯着院子中的王昌平,一脸的晚娘相。 “昌平兄,须知竭泽而渔,虽得鱼而明年无鱼,夜深了,你……还是珍惜本官一点吧。” 王昌平意犹未尽:“……好吧。” 他这第一天正式当师爷的,太过兴奋了,一时没察觉便说得太多太迟了,难怪这延年兄这般恼火。 宋延年转头,他如变脸一般变了表情,笑着对困顿点头的银扇道。 “回去就早点睡觉,别理你家少爷,让他自己打水洗漱去,都这么大了,自己也有手有脚的……” 他顿了顿,小声的继续道,“我都看到了,他刚刚又瞪你了。” 银扇笑眯眯:“哎!” 宋延年策反了银扇,他拍了拍袍子,将上面并不明显的褶皱抚平,对着王昌平的背影喊了一声。 “师爷,卯时的点卯要记得啊。” 王昌平脚下一滑,哀怨的回头看宋延年。 “延年兄~” “砰!”回应他的只有一声无情的关门声。 银扇抬头看了眼月色,着急不已。 “快快!公子,现在都子时了,明儿你第一日上值,顶着个大猫眼可不好看,有失您的风度。” 王昌平:……说得好像他早睡这么一晚,就没有大猫眼似的。 …… 时间很快就到了要去方家庄的那日。 宋延年让昆布去街上买一个小匣子。 昆布:“大人,要什么样子的?” 宋延年想了想,比划道:“一尺多宽的,可以深一些,看过去古朴一点就好。” 大一点,他怕昌平兄那小身板抱不动! 昆布:“哎!” 领命完,他利索的跑出了府衙,迎面刚好碰上了王昌平和银扇。 昆布往旁边让了让:“师爷,银扇哥。” 王昌平:“大人呢?” 昆布回头指了一下:“在院子里呢。” 王昌平看他着急的模样,便挥了挥手道。 “好了,你先忙去吧,我自己过去找他。” 昆布:“哎!” 第322节 …… 走了几步远,王昌平和银扇便看到了院子里拿着喷壶给花儿浇水的宋延年。 王昌平笑道:“大人好兴致啊!” “你们来了?”宋延年放下水壶,引着王昌平往旁边的石桌子坐下。 “坐一下,我一会儿就好。” 说完,他走到了旁边的一个石凿的盆子旁,那儿一截的竹子正哗哗的流着清水。 宋延年洗净手,又拿旁边的帕子擦了擦,这才走到石桌旁坐下。 他替王昌平和银扇斟了一盏清茶,往银扇面前一推,眉眼舒展的笑道。 “银扇今儿这么高兴啊,是发生什么好事了?” 银扇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么明显吗?” 他一摸,果然,这不胖的小脸都笑得鼓鼓的了。 银扇有些羞赧:“也,也没啥,就是刚刚有人叫我银扇哥了,嘿嘿。” 王昌平剜了银扇一眼,恨铁不成钢。 “……就这点出息!” 宋延年:“哈哈,不错不错,咱们银扇也是哥了,咱们再努力一下,争取以后也当个银扇大人。” 银扇喜滋滋的应下了,“哎!” …… 闲话几句后,王昌平着急的追问。 “大人,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去方家庄。” 宋延年:“不急,家伙都还没准备好呢。” 王昌平不解:“还要什么家伙” 他这公子哥般潇洒又多金的模样,不就是最好的门面了吗? 哪里需要其他东西妆点? 多余! …… 宋延年轻啧了一声,他瞥了王昌平一眼,摇了摇头。 唉!这昌平兄还是太过年轻了。 …… 这时,门口处昆布跑了回来,他一边跑,一边喊道。 “大人,东西我买回来了,您看看怎么样?” “喏,就是这个了!” 宋延年低头看了看昆布手中的匣子。 匣子是梨花木做的,上头有些斑驳的痕迹,但是不失其高超的技艺,细细打磨的梨花木,精致中带着古朴和厚重,还有几分岁月沉淀的历史感。 一看就不是便宜货! 宋延年看向昆布,夸赞道。 “非常好,这个就可以了,刚才给的银钱够吗?” “够够,我去二手市集那边买的,比店里的便宜多了,东西还好,喏,钱还有剩呢。” 昆布一边说,一边从怀里将剩下的碎银掏了出来,递到宋延年面前。 宋延年看了一眼,便推了回去,笑道。 “剩下的银子你就留着吧,跑这么一趟也辛苦了。” 昆布听到这话,就像是心窝里开出牡丹花,顿时心花怒放了。 “多谢大人。” …… 昆布跑远后,王昌平绕着这小匣子左看右看,不解道。 “这用来干嘛的?” “一会儿你做戏要用的道具。” 宋延年说完,就弯腰在地上捡了几个大小适合的石头,又捡了几片树叶。 将它们在桌上一一摆好。 接下来一幕,王昌平和银扇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只见宋延年翻掌之间,几个繁复的手诀打出,随即,一股金光在他指尖汇聚,金光灿烂,两人忍不住微微闭了眼睛。 宋延年:“疾!” 接着,金光便似一条细细又潺潺不断的小泉流,从他的指尖向桌上的石头以及树叶涌去。 不过是片刻时间,顽石跳动了下,再一落地,便是胖胖的银锭子和金锭子,几个稍微圆润的卵石,甚至成了泛着珠光宝气的大东珠。 接着,那些草叶子也不甘落后,一片片叶子摇身一变,就变成了金叶子银叶子。 宋延年手诀一翻,收了手中的术法。 他看着桌上这珠光宝气的金银珠宝,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 王昌平看着桌上的金银珠宝都呆滞了。 “少了什么?” 都这般富贵了…… 宋延年想了想,还有几个儿媳呢,这女人最爱什么,必须得是首饰翡翠大链子,还有大金手镯啊,老娘子的最爱。 都安排上! 接着,王昌平便看到桌上又多了一些金镯子,羊脂白玉以及翡翠等饰物,件件精美,样样华贵。 他佛了。 银扇兴奋极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向宋延年,雀跃道。 “小宋公子,还有银票,银票也要有。” 宋延年侧头对上银扇的视线,嘉许道。 “银扇说得不错。” 这银票虽然看过去不起眼,但它的内里蕴含着大能量啊,小小的一张纸,说是一百两可以,说是一万两,那也是可以的。 不错不错,安排个十万两吧,这样的巨款从身边擦肩而过,他就不信他们下半辈子不悔恨。 …… 最后,宋延年替王昌平也捏了一张脸。 王昌平后退,“我,我就不用了吧。” 他长得这般公子哥了,还要用别人的脸吗? 笑话! 宋延年认真道,“要的,老话都说了,这外甥像舅舅,侄子像姑姑,咱们这戏都要开唱了,你不上点妆怎么能成?” “来来,不要磨蹭了。” 王昌平:…… 瞎说!明明是侄女儿像姑姑! 奈何他又争不过宋延年,最后只得仰起头,看着宋延年五指微敛,上头一个似水又非水的肉色面具在他掌心半寸远。 银扇忍不住秉住了呼吸。 王昌平只觉得脸上一凉,好似有什么存在粘上自己的脸,还不待他惊呼,那种沁凉黏腻的感觉瞬间就消失了。 银扇惊呼:“哇,公子!” 宋延年倒退两步,他打量了几眼新出炉的王昌平,满意的点头。 “很好!有那么几分像了。” 他可是特意结合了方老太的面相,又比着她那三个儿子,剔除他们像方二林的地方,细细雕琢的这张脸。 这样一看,王昌平这脸有几分像方家那三个没良心的儿子,但更多的是像方老太。 宋延年喜滋滋,他果然是好手艺! …… “我看看,我看看。”王昌平连忙起身,想要进屋找铜镜照照。 宋延年拉住他,“不用这么麻烦。” 他挥袖招来一面水镜,“怎么样?” 水镜中人影纤毫毕现。 王昌平被这镜像吓得倒退了几步,“嗬!这谁啊!” 水镜中的人和做出同样的动作和表情,王昌平有些讪讪的站好身子。 “太突然了一点,呵呵,一时不察,失态了。” 他别过头,不想再看到镜中的自己了,总觉心里毛得厉害。 “延年兄,我看到了,你快收了吧。” 宋延年:…… 嗤!就这模样? 第323节 还敢吹嘘自己胆子大了许多? 他一个挥袖,水镜霎时如银光般散去。 …… 王昌平假装没有看到宋延年和银扇面上的鄙夷,他轻咳了一声,过去将珠宝收到匣子中。 宋延年不放心,在旁边殷殷交代道。 “面上要每个品种都放一些,银子少放,金子多放,得让它们布灵布灵的闪着光,每种珠宝也摆一些,还有啊,银票也要摊开了摆。” 一定要力求第一眼就震撼人心,怎么豪气怎么来! 王昌平:…… “知道了大人。” …… 车马上。 王昌平搂着这一匣子的金银珠宝,又摸了摸自己的脸,诧异道。 “原来,这点石成金术都是真的啊。” “延年兄,你还做什么县令大人啊,有这一手,回去做富家翁多好。” 省得还要受老皇帝的鸟气! 宋延年瞥了一眼小匣子,漫不经心道。 “这又不是真的,障眼法罢了,明日就又是一堆砂石土砾还有烂叶子了。” 王昌平来了兴致:“原来,你们清修的道人也会这些歪门邪道的道法啊。” 宋延年看着王昌平,突然嘿嘿笑了一声。 “说起这术法,还都得感谢昌平兄你呢。” 王昌平诧异:“我?” 宋延年点头,“还记得你以前遇到的疯道人吗?他留下的道书里有好多有趣的小道术。” 看了那些,简直是新世界的大门向他打开,他稍微琢磨了下,就又弄了好一些小术法,唬人的时候特别管用! 王昌平:…… 别,他不想提那事。 那就是他杯具人生的开始啊。 …… 马儿啼声不断,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很快,宋延年一行人便到了方家庄的匾额下。 宋延年掀开车帘跳下马车,他往村子的方向看了看,随即皱起了好看的眉眼。 王昌平抱着一匣子的珠宝累得不行,他紧跟在后头,连忙问道。 “怎么了这是?” 宋延年皱眉:“方老太没有在村子里了。” 王昌平算了算,时日不过是七日,他不确定的开口。 “是不是出殡了?或者前两日就埋了?” “也许!”宋延年回头看了一眼匣子,劝道,“将这匣子先放在马车上吧,银扇先看着,咱们过去看看。” 王昌平连忙将匣子搂得更紧了一些,拒绝道。 “这怎么成,这么多的珠宝,看过去值钱着呢,万一丢了怎么办。” 宋延年:“……就是个假的……” 王昌平:“我不管,它们现在看着就像是真的,丢了我这心生疼生疼的。” 宋延年:“……那你就抱紧一点吧。” 既然不留珠宝在车上,银扇将车马栓好,便也跟上了宋延年和王昌平。 一行人朝方二林家的方向走去。 …… 果然,这处的宅子大门早已经紧闭,门口悬挂两个白麻剪成细碎图案的番布,微风吹来,番布发出簌簌的悲凉声。 宋延年走到大门右边,那儿立着一块避忌单,他快速的看了一眼。 因为方老太是逃难来的,她自己又记不得事,因此这避忌单上没有写她的生年生月,上头只写了她的卒年卒月、出殡的日期…… 而出殡的日期就是今日。 …… 王昌平撑开扇子,啧啧道。 “这闹一闹也好,老抠家都舍得花钱请风水先生了,瞧这避忌单上的事项,写得倒是有模有样的。” 宋延年看了一眼,随即将视线挪开。 不过是一些普通的生肖避忌罢了。 普通的丧事可以,但方老太那是生前受苦,积怨而亡,死后怨气丛生……对她这样险些化为厉鬼的人,这避忌单用处不大。 “走吧。” 三人顺着地上飘洒的纸钱,一路往前走。 …… 寒风吹起,纸钱扬天,一行人披麻戴孝,面容沉肃的往前。 “叮铃铃,叮铃铃~”黄袍道人每走出五步便摇一次三清灵。 他一边摇,一边嘴里还不断的诵着经文,整个丧葬的队伍肃穆又阴沉。 抬棺的是村民只觉得肩上的棺材是越来越重了。 方大明抬棺木的左前方,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心里有些埋怨,却不敢将话说出口。 方二林家里闹鬼的事,村子里这几天可是闹得沸沸扬扬的。 不过,方婶就是当鬼了,也还是个有分寸的鬼,反正村子里其他的村民都没有被她吓到过。 就是方二林和他的三个儿子儿媳被闹得厉害,听说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的睡下了。 她的鬼魂时不时的在各个人的屋子里出现,声音幽幽又嘻嘻笑,有的时候板着脸不说话,只是盯着人的眼睛看,吓死人了。 这一家子累得慌,就连睡沉了,半夜却觉得有什么冰凉凉的东西在摸脸。 睁开眼,就看见老太阴着脸咧嘴笑,幽幽的唤上一声。 “儿啊,娘舍不得你。” …… 方大明想起方祥强几人的遭遇,顿时不敢再瞎想了,抬脚继续再往前走。 也是因为闹鬼了,方二林一家人没办法,这才将家里的银子凑了凑,又买了一副好棺材,请了一个风水先生,急急忙忙的选了今日的日子,想要早点让人入土为安。 所以,这棺材沉着呢。 …… 队伍最前头,方老太的大儿捧着盆子,里头装满了纸钱,准备一会儿在坟前摔盆。 一家子相互搀扶着,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 方里长敲了敲手中的拐杖,冷哼了一声。 这孝子床前一碗水,胜过坟前万堆灰,这时候再来哭嚎,真不知道是真心悔过还是怕的。 …… 山间,众人在方家祖宗的脚下挖了个坑,又往坑底铺满纸钱,方家大儿将手中的盆子举高,奋力一摔。 盆子掉地翻滚两下,完整无缺。 方祥强忍不住后退了两步,“这,这……” 大家伙议论纷纷:“这,这,这是方婶不答应庇佑子孙了啊。” 村民七嘴八舌,对着方祥强三兄弟指指点点。 几个兄弟老脸一红,方祥恒上去将老大推开,他捡起地上的盆子,奋力的往地上一砸。 盆子照样没破。 这时,一阵阴风吹起,直接将坑底的纸钱卷了出来。 村民惊惧了:“这,这方婶是何意。” 一时间,众人都万分后悔答应替方二林来送葬了。 方二林三两步扑到风水先生面前,鞋子都丢了一只,他的脸煞白煞白的,慌道。 “先生,快帮我们看看,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风水先生皱眉沉默不语。 他又摇了摇手中的三清灵,绕着棺木走了一圈又一圈。 顶部山字形的铜铃发出叮铃铃的脆响,时而急促时而舒缓,配合着风水先生念念有词的默诵,寒风呼啸而来,风水先生手中的铃铛声戛然而止。 风水先生停住脚步,脸色白得厉害。 他惊疑的看着方二林和方家三兄弟。 “这不是你们的婆娘和老娘吗?怎么积怨这般深,鬼气冲天,这是要身化恶鬼,厉鬼,生生纠缠的下场啊……” 方二林终于急了。 他急得老泪纵横,一把拉住道人黄色的宽袍,跪下来哀求。 第324节 “求先生救我!” 方祥强三哥兄弟和婆娘也急了,纷纷不落其后,“先生救我,救我!” 风水先生皱眉不语。 方二林咬了咬牙,从怀里翻出了一袋的碎银子,将它往风水先生手中一塞。 “求先生尽心尽力。” 风水先生脸一板,斥道,“这是银子多少的事吗?” 方二林只得又从怀里掏出最后一袋的银子,塞了过去。 方家人的心都在滴血,这是他们家仅有的银子了,其中一袋还是今日收到的帛金…… 没了没了,这下都没了。 风水先生不着痕迹的掂了掂钱袋子,勉强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那我就再试一次,行不行不敢保证,实在是厉鬼鬼气煊赫!” 方二林讷讷:“麻烦了麻烦了。” 随着三清灵的铃声响起,众人又朝坑底撒了纸钱,这次坑底的纸钱没有再被风吹走。 片刻后,方大明几个抬棺人青了脸,各个朝方里长喊道。 “烟伯,不好了,这,这,这棺木抬不动了。” 众人心里一惊,看向方二林一家的目光又惊又怕。 片刻后,大家伙又将视线看向棺木。 那朱红色的棺木,就像是要吃人的怪物一般,仿佛下一秒,方老太便会破棺而出。 宋延年一行人就是这时候来到这半山腰的。 宋延年拍了拍王昌平的肩膀,“师爷,该你出场了。” 王昌平有些抖脚。 别人看不到,他这一双眼睛看是看得真真的,那棺木上可是坐着方老太的亡魂,那一身的怨气让她的面容阴沉又诡谲。 尤其是那嘴角的一抹笑。 真渗人! 王昌平打了一个颤抖,“真,真的要我去啊。” 宋延年:“快去吧,积阴德呢。” 王昌平摸了摸手中的珠链,瞬间豪情万丈。 “那,我走了……” 接着,在银扇目瞪口呆中,王昌平衣袍一提,小匣子手中一夹,涕泪四流的朝山上的丧葬队奔走而去。 “姑妈哎!我苦命的姑妈,侄儿,侄儿来迟了……” 这陡然出现的哭声打破了众人害怕的情绪,大家伙儿都顺着声音看去。 只见一个身穿月白色锦袍,头束青玉冠,面容愁苦悲痛,却又难掩一身贵公子气度的年轻人朝这边奔走而来。 方大明等人议论纷纷:“这人是谁哎!” “不知道,是哪家小辈?这一身穿得可真气派。” 王昌平一跑来,就扑到了棺木上恸哭,他的手还奋力的拍着棺木,直把棺木上拍得砰砰作响。 “姑妈哎,我苦命的姑妈,你怎么就这样去了,都不等侄儿看你一眼……” …… 王昌平悄咪咪的抬头看了下。 不单单众人愣住了,就连棺木上坐着的老太都愣住了,她一身四散的黑气都好似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王昌平连忙低头,装作自己什么都看不到,只是不断的抹泪哭嚎。 主事的方里长走了过来,他拱了拱手,客气的问道。 “这位公子,你这是?” 王昌平抬起头,露出一张满是眼泪鼻涕的脸。 他连忙掏出一个帕子,将自己的脸擦了个干净,片刻后,他拿帕子掩住脸,别过头。 “呜呜,晚辈失礼了,实在是,实在是……嗐!” …… 宋延年侧头看银扇:“你家公子这是哪里学的,倒还像模像样的。” 再踮个脚,就能上戏台上唱戏了。 银扇摇了摇头,迟疑道,“可能是和宋老爷去多了茶楼,戏多看了几场吧。” 宋延年:…… 原来,这里头还有他爹的锅啊。 两人继续朝山上看去。 那边,王昌平已经抹着泪开始自报家门了。 “晚辈姓夏,名胡柚,我乃是云水人氏……我爹是老来子,祖父那辈就养了我爹还有一个姑妈,几十年前云水发大水,逃难的时候我那姑妈被人拐走了……” “家中长辈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姑妈,后来爷奶走了,爹便接过了找姑妈的事,前段日子,我们终于有了姑妈的消息……呜呜。” 方里长看着面前这年轻人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心里也不好受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棺木,迟疑道。 “难道,你这姑妈……” 王昌平大大的打了个哭嗝,又将头埋进棺木上,悲恸不已。 “没错!我姑妈就在里头躺着了,呜呜……晚辈愧对家里,我要是早几天来,没准还能见上姑妈一面……嗐,没有缘分啊……” 众人被他这一哭,面上都有了动容。 这找了几十年啊,却差了这么几天,嗐! 上天无情啊! 谁都没有怀疑这夏胡柚不是方老太的侄子,看他的脸就和方老太年轻的时候相像。 不愧是侄儿像姑母! …… 一股阴风呼呼的刮来,似乎是有鬼在悲泣。 宋延年看着坐在棺木上哭泣的方老太,诧异了。 随着她的落泪,原先只能靠他符文压制的怨气正随着泪水一点点的散去。 宋延年沉默了。 对比起报复,她更想要的是亲人吧。 王昌平抬头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愣了愣,随即鼻头酸涩,哭得也更加真心了。 方里长见这后生动了动脚,似乎是不留神,他带来的那个小匣子被踢开了一些,没盖牢的盖子一下就打开了。 一刹那间,珠光宝气从匣子里漾出,金光银光,是那么的晃眼又晃神。 方里长好不容易才回过心神。 他识字,这一看就瞪大了眼睛。 “一,一万两。” 众人都屏息看着地上满是金银珠宝的匣子。 乖乖!这得值多少银子啊。 …… 王昌平将地上的匣子捡了起来,众人的视线也跟着这匣子在动。 方二林站不住了,他迈出两步,伸出手。 “这这,这……这都是侄儿你的吗?” 王昌平嫌弃的看了一眼方二林,那一眼里有着厌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幸灾乐祸。 方二林忍不住就停住了脚步,讷讷开口。 “你姑妈是我的婆娘……我是你姑丈。” 他回头拉过还愣神的三个儿子,勉强欢笑道。 “这,这都是你的表哥,方祥强,方祥恒,方祥泽……” 张氏一屁股的挤开方二林,直把有些老迈的公爹挤得踉跄了两步。 但这时候方家人谁都顾不上去计较。 张氏舔着脸笑道,“表弟,我是你大表嫂哎。” 王昌平嗤了一声,目光扫过这几人,只见他们各个贪婪的看着自己手中的小匣子。 他也跟着他们的目光,低头看去,随手弹了弹小匣子,开口道。 “别叫得这么亲切,我只认姑妈一个亲人,你们,哼哼。” 方家人心里一顿心虚,暗道不好。 果然,面前这公子哥又凉凉的笑了一下,继续道。 “我来的时候都打听好了,你们对姑妈一直不好,你……”王昌平指过方二林,“年轻的时候老是打我姑妈,逼得她卖了自己去当婆子,是不是?” 方二林不敢讲话。 王昌平又指过方祥强几人,嗤笑道。 “你们当人子女的,不护母亲就算了,居然还要哄骗她的钱财,哄走了就开始打骂不给吃的,畜生!” 第325节 “可怜我这姑妈,明明是我夏家的姑奶奶,儿子各个不缺,却要在大冷天去城里卖菜才能过活,最后更是生生的冻死了。” 王昌平指过方家几人,悲愤道。 “就你们这样,还想让我夏家认你们这门亲?呸!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接着,方家人便看着这年轻人发疯了一样的笑了起来,然后抓起那一沓的银票,刷刷的就撕了。 众人的心也跟着一裂,“不要啊!” 方里长抖手,“这,一张一万两……大明哎,我眼睛不好,刚刚那有七八张吗?” 方大明扶着方里长,沉声道,“里长,不止呢,我刚刚数了,有十张,足足十张。” 方里长喃喃:“十万两啊,乖乖!” 话才落,王昌平将银票往山崖下一扬,他看着方二林露出一个邪气的笑。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惊呼了一声,“方家的大儿媳妇要昏倒了。” 众人齐刷刷的看了过去,果然,张氏已经仰着脸,翻着白眼大口大口的吸气,方家其他几人也不遑多让。 方祥泽一把扑到王昌平脚下,哀嚎道,“不要啊,表弟。” 王昌平唬了一跳,连忙将他踢开。 本来按说王昌平这样的弱书生是踢不动方祥泽的,奈何方祥泽被方老太的鬼魂折磨得不轻。 这几日是睁眼闭眼都没睡着,这才被王昌平一脚踢得咕噜噜的滚了两下。 王昌平连忙加快手中的动作,他跑到悬崖边上,将匣子中的珠串一把把的丢了下去。 方家人呆滞,喃喃:“东珠、银子、金子、翡翠……” 王昌平丢一样,方家人跟着数一样,最后一下,王昌平直接将匣子倒扣过来,随手将空荡荡的匣子往悬崖底下一丢。 “哈哈哈,姑妈人都没了,就让这些东西去地底下陪姑妈吧。” “反正,这些东西本来就是爷奶留给姑妈的。” …… “没了,都没了……”方家人失魂落魄。 方二林眼皮一翻,赶在大媳妇张氏前头,彻底的晕了过去。 方祥强和方祥恒回过神,两人都跑到悬崖边探头看去,崖底一片浓雾看不清。 “你!” 王昌平收敛了笑容,“我怎么了?我夏家的钱,自然由我夏家做主,但凡你们待我姑妈好一点,这些银子珠宝,给你们也就罢了。” “要怪就怪你们自己不做人。” 被踢了一脚的方祥泽连滚带爬的挪到了悬崖边上,猛地抱着自己的两个哥哥哭了起来。 …… “娘哎!你怎么去得这般早啊。” 要说机灵,还是方祥泽最是机灵,他瞬间转变了态度,扑到棺木上哭得撕心裂肺的。 王昌平抱着肘看着他痛哭,“哼!” 方家人瞬间被方祥泽点醒了,纷纷扑过去做孝子贤孙。 方老太的鬼魂飘到王昌平的面前,颤抖着手摸了摸王昌平的脸。 王昌平:…… 他一动也不敢动。 方老太垂泪,“像,真是像!” 她的目光扫过三个儿子,那三人是她的骨血化的,自然有她几处影子,但这自称是她侄儿的人,和她更像。 这才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方老太含着笑落泪,周身的怨气也在一点点的溃散。 “我还是有亲人的……” 不过片刻,王昌平面前就是一个面相清苦的老人。 “谢谢你,孩子……” 她的声音很淡很轻,带着老人独有的暗哑和浑浊,一阵风吹来,老人不见了,徒留地上的纸钱洋洋洒洒的卷起。 王昌平摸了摸脸上,入手一片湿濡。 他吸了吸鼻子,“怎么回事,一定是风沙吹到眼睛里了。” …… 有着王昌平盯着,方家人不敢怠慢,接下来摔盆落棺埋土,一切都很顺利。 方家人心里空落落的。 这就结束了? 风水先生的三清灵叮铃铃的在山里响着,几人在坟前燃烧了香火后,待火熄灭,这才转头下山。 张氏揪着心,凑近王昌平:“表弟,去家里喝杯水酒吧。” 王昌平:“哼!”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方家人忍不住抱了一丝期望。 …… 下了山,方家门口一辆马车停着。 接着,众人便眼睁睁的看着这夏公子摔开方家兄弟的手,踩着矮凳上了马车。 马儿嘶鸣,方家兄弟赶紧退后一些。 不过是片刻,这夏公子的马车便只给众人留下一股灰尘。 方家兄弟失魂落魄的看着那团还未散开的灰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方大明拍大腿:“哎!刚刚祥强他们都忘记问了,方婶侄儿这门贵亲是云水哪户人家的。” 云水,可是一个大郡城呢。 方里长拍了下他的脑袋,斥责道。 “别人家的事,你这么操心干嘛。” 他回头看失魂落魄的方家人,叹息了一声。 本来有着金山银山的,生生的自己造孽造完了,以后想起这事,心该多痛啊。 每一次锄地,每一次吃糠咽菜,每一晚睡破床……都会不甘心的。 方里长哂笑,谁会甘心,那么大一笔财富啊。 这二林家,看不开的话,那就算是废了。 …… 第164章 马车上。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马儿倏忽的蹿了出去,王昌平侧身掀开一点车帘,见方家人追不上来了,这才将自己砸进马车的软垫里。 他拍着胸膛,看向宋延年和银扇,惊魂未定道。 “你们是不知道刚才有多惊险,方家那小儿居然上来就抱住我的腿。” 王昌平一边说,一边还将自己的腿抬起一点,示意宋延年和银扇看过来。 “还好我这腿虽然细伶伶的,但是它精悍有劲儿啊,这才一把将他踢开了。” 宋延年瞥了一眼。 就这? 就这还敢号称精悍有劲儿? 王昌平没有察觉,他继续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方才做的事。 银扇连忙递了个水囊过来,两眼亮晶晶。 “公子威武。” “公子辛苦了,喝水喝水。” 王昌平给自己灌了几口水,他瞥了一眼无动于衷的宋延年,不满了。 “延年兄?” 他这说了老半天,表现得这么好,居然还得不到一声夸赞? 宋延年斜睨了一眼,似笑非笑。 “昌平兄,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是夏胡柚?” “是瞎忽悠吧。” 王昌平一口水呛住了,顿时是咳得惊天动地,他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难以置信的感叹。 “我……不是,都那么远了也能听到啊。” “你招风耳啊!” 银扇小小声:“公子,我也听到了。” 这小宋公子多贴心,他说让自己看戏,自然不能看哑剧,山那边的动静,在宋公子的帮助下,他也听得一清二楚。 第326节 …… 宋延年冷哼了一声。 就这样瞎忽悠的名字,还想要他开口夸赞? 要不是有他术法点化的金银珠宝震撼人心,这昌平兄就等着露馅吧。 王昌平心虚了。 片刻后,他又将这事想了一趟,自己虽然叫做夏胡柚,但这事做起来可是滴水不漏的,瞧方家人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了,那效果是杠杠滴。 王昌平瞬间又支棱了起来。 “延年兄,这方老太去哪了?” 宋延年:“怨气已化,投胎去了。 听到这话,王昌平惆怅了下,片刻后,他又打起精神来。 “投胎去了也好,下辈子重新开始。” 不管是苦是乐,都是人间百味,也有千万般的可能。 王昌平的手不自觉的摸了摸手中的珠链,有些出神。 …… 宋延年顺着他的动作瞥了一眼。 只见天地间一抹金光倏忽的跳入珠链,金光似潮水一般的包裹住珠链中脆弱的灵。 不过是片刻,他便看到了春的开始。 就似枯树逢春,枝头绽开了一抹小小的绿芽,寒风凛冬,绿芽虽然稚嫩,却生机不断。 宋延年笑了笑,瞥开了视线。 …… 有了王昌平的分担,宋延年终于得以从署衙那堆杂事中脱身。 春耕已过,善昌县安稳,署衙的事情也少了许多。 这日清晨,宋延年掌心捏一把草籽,另一只手拈起草籽,一粒粒的喂到小蓝的尖嘴里。 “怎么样,好吃吗?” 小蓝啄了啄宋延年的手背。 “啾啾啾~” 我要自己吃! 宋延年不依了,这养鸟儿就是这样喂食才有趣啊。 他摸了摸鸟儿的蓝羽,安抚道。 “乖哦,很快就能吃完了。” 橘绒蓝背的小鸟机灵的小眼睛睥睨了宋延年一眼。 这一下下的喂,真是慢吞吞,它都吃得不过瘾。 “啾啾啾~” 就是要自己吃! 宋延年好笑,“你这鸟儿哪里学来的眼神,小孩子不许这样看人,该罚!” 说完,他亲昵的捏了捏鸟儿的尖嘴。 橘绒蓝背鸟儿受困,顿时拼命的扑棱起翅膀。 “叽叽叽~”放开放开! 宋延年吓了一跳,他连忙松开鸟儿的嘴巴,安抚道。 “好啦好啦,和你开玩笑的。” “脾气这么大!” 橘绒蓝背鸟扭过头:“啾!” 生气了! 宋延年将掌心的草籽撒在石桌上,好脾气的妥协了。 “好了,吃吧吃吧,不闹你了。” …… 片刻后。 宋延年托腮看着石桌上一啄一啄的鸟儿,百无聊赖了,他拿着个小树枝拨了拨草籽,闲聊道。 “小蓝儿,你娘什么时候来找你啊。” 他还想看看鸟妖是什么样子的呢。 …… 宋延年算了算时间,这鸟儿孵蛋一般都是二十天左右就可以了,难道鸟妖的孩子会久一点? 宋延年环看了一眼周围。 他接小蓝回来的时候是数九寒冬时候,而现在已经是赤日炎炎的夏日。 此时,日头高高的挂起,院子里花红绿树,绿荫丛丛,偶尔一阵风吹来,带着前头假山山泉涌出的水汽,整个院子沁凉沁凉的。 院子里的摇椅一坐,当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宋延年将脑袋往石桌上一搁。 他都无聊了。 …… 小蓝停住了啄草籽的动作,侧头。 “啾?”娘? 它哪里有娘哦! 宋延年点头,“你不是说你娘在孵蛋吗?” 他看着小蓝鸟儿懵圈的样子,想起当初毕方鸟那小小的脑核,心里一个咯噔,暗道不好。 不是吧,才这么几个月就将自个儿的娘忘记了吗? 一时间,宋延年对还未见面的鸟妖有了片刻的心虚。 …… 小蓝鸟甩了甩脑袋,恍然大悟,原来是孵虫子的姐姐啊。 它也不和宋延年解释,径自又啄了啄石桌上的草籽。 宋延年:“你想起来啦?想起来了没呢?” 小蓝鸟:“啾!” 她不理鸟儿,鸟儿也不要她了。 宋延年不赞同了。 “怎么能不要娘呢,咱们做鸟儿也好,做人也罢,都要孝顺娘亲的,小蓝认识乌鸦吗?要像乌鸦学习,知道不知道?” 小蓝鸟被宋延年烦得不行,干脆拿屁股对着他,径自吃草籽吃得很欢快,尾羽一颠一颠的。 宋延年笑眯眯:“小蓝真可爱!” …… 不过,听到宋延年提起了石月心,小蓝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她喂自己吃的虫子…… 这样一来,再看石桌上的草籽,它顿时是索然无味了。 带着灵韵的草籽好吃,但肉肉的虫子也好吃啊。 它,小蓝想要吃荤了。 想了就要去做,小蓝鸟振翅而起,绕着宋延年的头部盘旋的飞了好几圈。 “啾啾啾~” 宋延年站了起来,诧异道,“啊!你要走了啊?什么!草籽不好吃了吗?” “啾啾啾~” 我过几天再来吃草籽呀! 小蓝鸟亲昵的踩了踩宋延年的发髻,还不待宋延年说话,它便如一个炮弹一样冲入天空,不过是眨眼时间,就不见了踪迹。 …… “这就走了啊……” 好突然啊,早知道他就不提鸟妈妈了。 宋延年坐了下来,怅然若失了一会儿。 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为什么都有主呢? 小蓝是这样,娃娃神是这样,就连小青小白也有钱婶…… 宋延年叹了口气,认命的将桌上的草籽收拢了起来,随手往旁边褐色的土壤里一丢,不过是片刻的时间,饱含灵韵的草籽遇到了生命之土,瞬间便破壳而出,冒出了嫩嫩的芽儿。 一阵清风吹来,嫩嫩的芽儿摇摇摆摆,分外的可爱迷人。 …… 宋四丰抱着一个大寒瓜进来,看到的便是无精打采的宋延年,他心里一惊,连忙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过来,关切的问道。 “怎么这么没精神呀?” “是不是中了暑气。” 第327节 宋四丰将手中的大寒瓜放了下来,伸手就要往宋延年的头上探去。 宋延年躲了躲,抬头笑道。 “爹,我没事。” 宋四丰犹自不放心,“没事吗?那怎么这般没精神?” 他捡起石桌旁的大蒲扇,那是老江氏落在那里的,宋四丰将蒲扇往宋延年怀中一塞,催促道。 “不管了,这么热的天你包这么严做甚?衣襟敞开一些,自己给自己扇扇风。” “没事儿,这里就爹一个人,又没有外人,你害羞个啥劲儿啊。” 宋延年:…… 对上宋四丰那催促的眼神,宋延年只得稍微松了松衣襟,又为自己扇了扇大蒲扇。 还真别说,这炎炎夏日里,大蒲扇可比王昌平那折扇实用多了。 蒲扇又轻,扇来的风还大,宋延年摇了两下,就没有再放下手了。 难怪他奶奶时常手中拿一把蒲扇去唠嗑,原来这般舒服。 …… 宋延年一边扇风,一边拿眼睛去看宋四丰手中的大条纹寒瓜,瓜青翠碧,一看就是好瓜。 他开口称赞道。 “这寒瓜长得真大,爹你哪里买的?” 宋四丰头也不回的应道。 “没呢,不是买的,是别人送给延年你的。” 宋延年:“送给我的?” 宋四丰:“是啊,也不知道是哪个百姓放在府衙门口,足足有四个,其他三个我让大钱大牛他们几个自个儿分着吃,剩下这一个就抱回来找你了。” 宋延年高兴又羞赧。 “嗐,大家真是客气,留着卖钱就好啦,做甚还要送我。” 自从开春了,万物生长,署衙门口便时常能够收到一些东西,有时是地里长的几把青菜,有时是胡瓜豆子…… 这段时间炎热,多是送些清凉解暑的香瓜,这寒瓜还是头一次收到呢。 宋四丰瞥了宋延年一眼,乐乐呵呵的笑了声,没有戳破他那喜滋滋的心情。 虽然自家不缺这点青菜和果蔬,但老百姓送来的这是心意,付出被人肯定,他家延年自然欢喜不已。 “好了,咱们吃瓜喽!” 宋四丰用清泉将寒瓜上最后的一丝泥土洗净,这才将寒瓜抱上石桌。 他将瓜往宋延年面前一推,示意道。 “喏,开始吧。” 宋延年无奈的瞥了他爹一眼,手中翻了翻手诀,默默的为这寒瓜送上几分清凉。 …… 片刻后。 宋四丰急了:“够了够了,不能这么大劲儿,这寒瓜太冰了,回头你娘和你爷奶他们该受不住了。” 宋延年将手一翻,利落的收了术法。 “……不会,我有分寸呢。” 宋四丰:“你有啥分寸,前几天是谁贪凉,自个儿给自个儿屋里吹冷风,后来头疼半宿的?” 宋延年:……是他。 是他高估了这修道的身体了。 宋四丰都懒得念叨了,这没住一起还不知道,自从搬来后,他发现延年这孩子乖是乖,但是这臭毛病也是一大堆。 尤其惯爱在外头买好吃的,仗着自己的身子好,吃不胖不怕撑,那是经常乱吃。 他娘掰扯了好一段日子,这才好了一些。 宋延年怕他爹唠叨,连忙替宋四丰将寒瓜切好,自个人留下三片,剩下拿了个托盘放住,全往宋四丰手中塞。 “爹,你快去吧,娘她们都等着你吃瓜呢。” 宋四丰被宋延年推着走,笑道。 “好啦好啦,爹自个儿会走,不念叨你了。” 走出几步远后,宋四丰想起一件事,又回过头问道。 “对了延年。” 宋延年:“恩?” 宋四丰:“这段日子热得厉害,这豆汁还要供吗?吃的人都少了。” 宋延年诧异了:“恩?大家是喝腻了吗?” 宋四丰笑道:“哪呢,估计是太热了,这豆汁凉了有些腥气,天热又放不住,到了晌午就该发酸了。” 宋延年摸了摸下巴,沉思。 这磨豆子的活儿不做可不行,不做的话,那不是便宜了鲍师爷他们,让他们放大假了嘛! 不成不成。 …… 这时,王昌平带着银扇满头汗的走来了,一入这院子,感受到院子里这股清凉的凉意,王昌平不满的囔囔开了。 “好啊!我在前头忙得不可开交,你却在这里乘凉偷懒……” “啊,叔也在呢。” 王昌平见到宋四丰,顿时一副正经模样,手忙脚乱的放好自己的手脚。 宋延年偷笑。 宋四丰将手中的托盘往王昌平面前一杵,笑眯眯的问道。 “是昌平啊,吃寒瓜吗?” 王昌平看了一眼宋延年,连忙摆手。 “不了不了,叔,我去延年那儿拿一块就好。” …… 宋四丰也不勉强。 延年那儿有三块,刚好和这王家主仆一人一块,也省得他家延年贪凉,这寒瓜吃多了可是会肚疼的。 宋四丰:“那你们聊,我就先走啦。” 说完,宋四丰端着托盘便准备离开。 宋延年喊道:“爹,豆汁儿的事情,我回头再和你说啊。” 宋四丰摆手:“行,快忙去吧。” …… 王昌平目送宋四丰走后,这才松了劲儿,他走到石桌旁,撩开衣摆坐了下来。 宋延年推了一块寒瓜给银扇,这才转头看向王昌平。 “师爷,怎么这个时间点来了?” 王昌平瞪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寒瓜,又看了一下银扇的,果然,这最小的那块就是属于自己的。 他小声的嘟囔道,“偏心!” 宋延年微笑:“这是自然,你又没有银扇半分可爱。” 可惜,这可爱的银扇也是有主的。 宋延年扼腕叹息。 …… 寒瓜沁凉又多汁,甘脆可口,夏日吃起来最是解暑不过。 宋延年吃完一块,觉得自己肚子里还能再装一块,一时有些后悔自己怎么这么大方的就将它分出去了。 王昌平连忙护住自己的瓜,“别看,看也不属于你。” 宋延年:…… 宽袖拂过,桌面上形如黑点的瓜子瞬间被收拢成一团,随着一个挥袖,瓜子如细雨一般的落入土壤。 宋延年又招来一阵绵绵细雨,毛毛密密的雨轻柔又绵软的浇灌向刚入土的种子。 片刻后,宋延年满意的收手了。 很好,过几天就该有大寒瓜吃了。 王昌平、银扇:…… …… 王昌平将最后一口寒瓜吞下,这才问道。 “刚刚四丰叔和你说什么了?” 宋延年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 “停了磨豆子这活可不行,鲍师爷他们可等着做活赎罪呢,我们不能耽误他们积德。” 王昌平为自己前一任的师爷鞠一把同情泪,落入这延年兄手中,惨,真惨! “那你打算怎么做。” 宋延年沉吟了片刻,“不然做豆腐脑吧?” 第328节 夏日里来一份甜滋滋的豆腐脑,不是也特别得棒,刚好那边有个水井,到时镇凉一下,消暑又解腻。 王昌平点头:“是极是极。” “这时日小葱正香着呢,到时豆腐脑中撒点葱花,再拌上大酱……” 王昌平吸溜了一下,光是想着就觉得那滋味绝美。 他回过头,恰好对上宋延年的目光,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不是,你作甚又这般看我。” 宋延年沉重不已的摇头,恨铁不成钢。 “异端!” 明明他们村子也离得不远啊,这昌平兄怎么吃豆腐脑就要吃咸的呢? 王昌平不忿了,他撸起袖子来准备好好理论理论。 “不是,这吃咸豆腐脑怎么就成异端了。” “那白嫩嫩的豆腐脑再浇一点卤,又香又咸,多好吃啊。” 宋延年愤怒的拍桌:“加糖才好吃!” 银扇看着这两人因为豆腐脑到底该加糖还是加卤汁吵了一通,最后双双别过头,互相不理人了。 银扇:…… …… 片刻后,银扇推了推王昌平,小声道。 “少爷,你不是找宋公子有事嘛!” 宋延年看了过去,“何事?” 公事要紧,回头他一定要和这昌平兄再分辨个明白,这豆腐脑儿到底该加糖还是加卤汁! 王昌平咬了咬牙,也是这般想的,一时间,两人的思想同步了。 他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账本放到石桌上,指着上头的数字,问道。 “过段时间咱们就得去府城交税银了,这是咱们今年的收入,你说,该给多少合适?” 宋延年拿过账本看了看。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倒是惊了一下,“结余这么多啊。” 王昌平:“自然,别的不说,那朱娘子就给你带来了多少商税,你算过没有?” 那些绸布可是卖疯了,前段时间,善昌县又添了三个庄子做织布庄了。 宋延年将账本放了下来,沉吟片刻,开口道。 “这些可不算公家的,咱们按往年情况,再扣去鲍师爷他们多征的那部分上缴就行。” 王昌平迟疑:“……那,就有些少了。” 宋延年不在意,“少就少,这善昌县本来就穷,我都到这里了,也不需要活动走关系,管他呢。” 做甚要辛辛苦苦赚的银子拿去给老皇帝炼丹啊! 他自己花不香吗? 他还准备在善昌县盖义塾呢! 王昌平:“……知道了,回头我就将账目做清楚给你。” 宋延年侧过头,“对了。” 王昌平停了动作,“恩?” 宋延年:“我记得府城那边交税时,还要咱们摊一份什么火耗费,过几日你将税银拉来署衙,我来熔炼。” 像他们从民间征收来的银子都是碎银,而且成色各不一,这时,府城便会集中几个县城的碎银进行熔炼,这一熔炼,祛除杂质,银钱自然便会损耗而去。 至于损耗得多少,府城官府的人说了算。 到最后,这火耗的损失一层层的贪下来,最后还不是由百姓来承担。 宋延年记得他看过的账目,前两年的火耗费,一两银子可是多征了百姓三钱半的,这里头要说没有名堂,他可是不信的。 宋延年看向王昌平,认真道。 “我自己熔炼,保准各个白白胖胖还晃眼,不劳他们费心。” “反正,谁也别想让我出这熔炼的损耗费。” 说完,宋延年冲王昌平露出一个了大大的笑容。 王昌平:…… 这银子晃不晃眼他不知道,但这宋大人的笑容绝对是晃眼了! “行行行,过两天就将银子给你拉来。” 铁公鸡! …… 署衙前头。 李大牛等人将寒瓜切开分了分,这瓜大得很,仅仅切了两个就够今日轮值的众人吃了。 大钱衙役将最后一块瓜拢了过来,笑道。 “哎,别拿别拿,这是我的了。” 李华贤不依了,他笑道。 “钱哥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啊,刚才小弟我可是将最大块的那块瓜分给你了……” 林方双咬下一口寒瓜,他咬得太大口了,一时没有注意,那寒瓜的汁水滴滴答答的就溢开来了。 他顾不得多擦,两脚往后跳了跳,嘴里含着瓜瓤就跟着讨伐大钱衙役。 “就是就是!” “哪里能都是你的,剩下这块咱们再平分,人人有份!” 大钱衙役摊开手,往下压了压,讨饶道。 “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这瓜呢,我也不是自己想吃。” “你们也知道,我家小钱这几日酷热难耐,那还是天天守着城门,矜矜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这瓜,我可是要给他带一份的。” 众人听完嘘他。 “听你胡说八道!” 李华贤:“你打量咱们大家都是傻的呀,这瓜可吃不到小钱嘴里,半路上都得被你这大钱啃光喽。” “就是就是!” …… 就在大家伙儿笑闹的时候,门房处的昆布跑了进来。 他着急得满头都是汗,眼睛在人群里搜寻,看到李华贤时眼睛一亮,几步就跑了过去将他拉出来。 李华贤吓了一跳,待看到是昆布后,笑着对大钱道。 “好啦,咱们也别吵了,这最后一片瓜得是咱们昆布小兄弟的,小钱让他明儿赶早,哈哈哈。” 昆布急了,他跺了跺脚快言快语道。 “李哥,咱们就别忙着吃瓜了。” “你家里出事了,刚刚村子里来人去织布庄找嫂子,说是壮壮好像有些不对,嫂子捎人送来口信,她已经跟人回村了。” 李华贤:“什么!” 昆布:“快快,你也赶紧回去看看。” 他看着李华贤手中剩下的半个瓜瓤,恨铁不成钢。 这都什么时候了,手中的瓜还握得这么紧。 不过,这倒是昆布误会李华贤了,李华贤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了一跳,一时没回过神罢了。 待回过神来,李华贤一把抓住昆布,着急的追问。 “来人可有说了什么,我家壮壮怎么了?” 昆布摇头:“这倒没有,李哥,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李华贤回头看大钱衙役,大钱衙役挥手。 “快去快去,孩子的事儿要紧。” “马儿在马厩里,自己牵一只去,晌午我才给它们吃过料豆,你自己也带上一点,省得家里没有马儿吃的。” “放心,大人那儿我会替你交代一声的,咱们大人心好,这孩子的事是正经事,你只管去吧,大人必定不会见怪的。” 李华贤感激的拱手,“多谢钱哥。” 待李华贤走后,众人也没有了吃瓜的心情了。 大钱衙役将最后一块瓜塞到昆布手中,挥手道。 “拿去吃吧,解解暑。” 昆布吞了吞口水:“那小钱哥呢?” 大钱衙役:“没事,多灌两水囊的水就行了。” 昆布:……是亲哥了。 …… 几人都有些担心李华贤家的小子壮壮。 这壮壮虽然名字叫壮壮,但他却生得像娘不像爹,那身子板瘦瘦又小小的。 前段时间李华贤的媳妇丁氏也去了朱娘子的织布庄做活,这小孩便没人带了,听说是被寄养在了姥姥家。 第329节 李华贤和丁氏每旬回去看一次,每一次都拎着大包小包的,一开始小孩哭得大人心里难受,最近听说倒是好了许多,没那么闹人了。 哪里想到,这没有闹人了,一来就来个大消息。 大钱衙役叹了口气。 “但愿没事吧。” …… 宋延年听到这消息时,也是诧异了一下。 “是壮壮吗?” 大钱衙役这下是惊讶了,“啊,大人还知道小李家的小儿啊。” 宋延年点头,“有过一面之缘。” 他在朱娘子的布庄外头见到过李华贤在等丁氏,自然而然就知道当初初来善昌时,在城门见到的那个小儿就是李衙役家的小子。 他还坐过自己的小毛驴呢。 宋延年想起那小松鼠一样的小孩,不由得也是担心了。 “大钱,你留意下这壮壮是怎么了,有什么需要,只管让李衙役来寻我。” 大钱衙役:“哎!” 他感激的看了一眼走在前方的宋延年。 他们这大人就是心善,自从有了他,这善昌县里,每个人的日子都好过多了。 冬日里的粥、热豆汁还有暖和的衣物,上一个冬季冻死的人都少了,有了布庄后,妇人也能有赚钱的路子,既补贴了家用,自己腰杆也挺直了,在家里也有了话语权。 他见大人判过几场夫家欺负婆娘的案子,因为知道大人厌恶这种言行,再加上方家庄那传得沸沸扬扬的方二林错失金山银山的事…… 一时间,善昌县里的男人对待婆娘都好了许多。 更别提春日里,他们大人还亲自走访村庄,劝农课桑,一些穷困的村民,就连粮种都是大人亲自租借的,到时只需秋收时返回就行。 大钱衙役由衷的叹息。 “大人,善昌县有您,是我们的福分。” 宋延年失笑,“言重了。” …… 另一边,李华贤一路快马加鞭的往家里赶,半路上他就追上了坐牛车的媳妇。 他当下就勒紧缰绳,“吁!” 马儿急停,前蹄微抬,李华贤紧紧的拽着缰绳,大声的朝牛车喊道。 “媳妇!” 丁氏见到李华贤,瞬间就流下了泪,着急道,“相公,咱们家壮壮,壮壮……” 才提到壮壮的名字,丁氏就哽咽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还是牛车上的村民赶紧接过话头。 “别急别急,这会儿应该没事,早晨的时候突然人昏了过去,你丈人找了大夫来看过了,大夫给扎了针,是你丈母娘不放心,让我来找你们一趟。” 李华贤认出这是丈人村子里的,他算是媳妇的堂哥,连忙唤了一声。 “啊,是大锋哥啊,今儿这事真是麻烦您了,我带媳妇先走一步,等我家壮壮好了,我亲自拎上两壶酒,咱们喝个痛快。” 丁大锋不在意的笑了笑,“些许小事,快去吧,这孩子不舒坦,咱们当大人的就是焦心。” 丁氏在李华贤的帮助下上了马。 这大白马神勇不已,就算驮着两个成年人,速度也没有慢下许多。 李华贤抓了抓马儿的鬃发,夸道,“乖马儿,等到了家里就给你吃顿好的。” “咴律律~” 马儿好似听懂了李华贤的话,昂头嘶鸣,脚下的蹄子交错不停,跑得更是快了。 当真是如诗文里形容的那般,此马若遂千里志,追风犹可到天涯。 很快,李华贤便看到了南山厝的大石头,他马儿不停,一路疾奔到村西的一户农家前。 李华贤翻身下马,丁氏在他的搀扶下也下来了,她顾不得自己发麻的双腿,跌跌撞撞的推开篱笆院门,拔腿就往屋内跑去。 “爹,娘?壮壮,壮壮?” 丁氏的爹丁弘林一声惊呼,“快快,老婆子,拿布来,壮壮又开始打摆子了。” 丁氏心里一惊,侧头往自家爹娘的房间跑去,倏忽的推开了木门。 “壮壮!” …… 第165章 “壮壮?” “爹,壮壮这是怎么了?” 丁氏瞪大了眼睛,简直难以置信,这才几天的时间,孩子就成这样了? 问话时,她的声音都是抖的。 丁弘林将打摆子的外孙子抱住,往旁边稍微侧身,好让他不要弄伤自己,尤其是口中的白沫。 听到声音,他抬头看去,眼睛也瞪大了。 “妮儿,你怎么回来了?” 因为分神,他手下的动作松了一点,壮壮得到了自由,手脚不受控制的朝自己身上打去,尤其大力的打着自己的头。 丁弘林赶紧又抓住他的手,低声道。 “壮壮不怕不怕,姥爷在这里。” 丁氏捂住嘴,一颗当娘的心都要碎了。 只见她家壮壮脖子往后背拱起,形成一个别扭的姿态,呼吸急促,嘴里有着奇怪的赫赫声…… 他的眼睛紧闭,但是眼皮却不断的鼓动,可以看出下头的眼珠子是怎样的剧烈颤动着。 丁氏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下就是脚下一软,急急的扶住木门。 “这这,怎么办怎么办?爹?对对,大夫……我去找大夫去!” 说完,她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闷头就往外跑,差点撞上了迎面小跑来的老林氏。 丁氏稳了稳身子,“娘?” “让让,让让!” 老林氏这时候没有心情和自家闺女打招呼,她捧着一盆的热水急急忙忙的进屋,里头泡着两条棉帕子。 老林氏:“来了来了,布来了。” 她顾不得烫,快快的拧了条帕子递过去。 丁弘林先将壮壮嘴里的脏东西弄掉,又搭了一块热布在他的脑门上,这才空出手去刺激壮壮的人中,焦急不已。 “壮壮,壮壮?” 壮壮这抽风来得快也去得快,不过是半盏茶的时间,他陡然一个抽搐,整个身子便卸下了劲儿来。 丁弘林松气:“好了好了。” 壮壮卸下力后昏昏沉沉的睡着,鼻翼发青发白,就连脸颊都小了许多。 整个人就像是失去了两成水分一样。 李华贤进来时,刚好看到丁氏瘫软在地上,整个人吓得木木的。 李华贤一惊:“这是怎么了?” 他朝丈人方向看去,当下便看到他怀中的壮壮,连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了过去,将孩子抱了起来。 “孩子这是怎么了?” 他说着话,目光看向丁弘林和老林氏,里头隐隐有着责备。 他好好的儿子寄在这里,这才多少天没见,居然就这么憔悴了? 抱在手中都轻了! 两个老人心里也不好受,丁弘林欲言又止,最后沉沉的叹了口气,低头没有说话。 罢罢罢,总归是他们两个老的不中用,没有将孩子照顾好,唉! …… 丁氏回过神了,她从地上爬起来,凑到李华贤身边看壮壮,这一看,心都揪成了一团,连忙哄道。 “壮壮,娘在这,不怕不怕……” “娘不去做活了,娘好好的带壮壮,壮壮陪着爹娘好不好?壮壮?你睁开眼睛看看娘啊。” 丁氏见小孩昏沉着,心里又是一惊,她的目光急急的朝她爹娘看去,焦急道。 “爹,娘,壮壮这是怎么了?” “刚才大锋哥和我说了,你们给壮壮看过大夫了,那大夫怎么说?” 丁弘林抬手,声音里难掩疲惫。 “大夫就说是受惊了,开了一些安神的药……” 老林氏摸了下眼泪,跟着道。 “也不知道壮壮这孩子被啥给吓的,我现在想想,应该是前两天就有了,那时他老是呆呆的看一个地方,叫他好半天才回神……” “今儿清晨突然晕过去了,我不放心,便让大峰去唤你们……” 第330节 老林氏拧了个帕子,替丁氏怀中的壮壮将汗擦干净,又在床头里翻出干净清爽的棉衣,准备给壮壮换上,她嘴里还不断的庆幸。 “现在一看,还好叫你们回来了,不然我和你爹啊,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 李华贤听完媳妇说的壮壮打摆子,心里也跟着吓得厉害,连忙追问道。 “他早上也是这样的吗?” 老林氏摇头,“没啊,就是昏过去了,一会儿就醒来了,除了有些没精神,其他倒是还好。” 所以,他们那时喂了安神的药,心里也没有想太多,她是心里不安,这才托进城的大峰去唤一下闺女的。 丁弘林接话,“吃了药睡了一会儿,晌午反倒不好了,算上刚才那下打摆子,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李华贤心惊,他低头看怀中小小只的儿子,当机立断道。 “不行,这样子不行,爹,娘,你们帮壮壮收拾一点衣物,我和娟子带他去城里找大夫看看。” 老林氏:“哎哎!” 她伸出手继续道,“壮壮先给我。” “……来,壮壮衣服湿湿的是不是不舒服啊,姥姥给你换件干净的,壮壮乖乖哦……” 老林氏对着昏睡的壮壮低哄,她解开小褂子上的盘口,不过是片刻时间,突然惊呼了一声。 …… “娘?怎么了怎么了?” 听到惊呼声,丁氏和李华贤都朝老林氏看了过去,丁氏着急的追问。 老林氏指着壮壮的身子,手指都抖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丁氏扒拉开剩下的衣物,这低头一看,顿时就惊了。 只见壮壮瘦瘦小小的身上有着青紫,看过去像是被掐的,又有一些像是抓痕。 老林氏摇头:“刚才还没有。” 她急切的回头寻求丁弘林的肯定,“老头子是吧,咱们刚才也有给壮壮换过衣裳,刚才都没有这些痕迹,对不对?” 丁弘林也是一惊,他连忙收了盘腿从床榻上下来,及拉着草鞋就过来了。 带着老茧的手摸过壮壮,“这是?” 片刻后,丁弘林斩钉截铁道。 “没有,刚才决定没有!” 他很肯定,目光炯炯的看向李华贤和丁氏。 “就算刚刚我抓着壮壮,那也没有使劲儿啊,绝对不是刚才弄伤的。” 众人都低头看壮壮身上的痕迹,丁氏将他身上的衣物都扒拉了下来,在脚踝处甚至有一个暗红色的手指抓痕。 …… 鬼爪印? 一瞬间,四人脑海同时浮上了这样的想法。 虽然荒谬,但这事绝对有可能啊。 丁氏想起在城门口见过的县太爷,那时自己还不知道他是县太爷,自家壮壮半路上昏厥,就是他出手相助的。 那一次,他就说自家壮壮容易被脏东西吓到。 丁氏低头看壮壮。 难道,这次又被鬼吓到了?这些爪印,是被鬼缠上了吗? …… 丁氏猛地抬头:“娘,咱们村子最近有没有办丧事?” 老林氏慌乱,她连连摆手。 “没,没啊……” “就算有,我也不敢带壮壮去看呢,上次你说过后,我都避讳着呢!” 李华贤一把抱起壮壮,“我带孩子去找大人!” 丁氏:“等等我,我也一起去。” 说完,这两人像一阵风一样的跑出了屋子。 …… 老林氏拿着一条薄棉毯追了出来。 李华贤已经翻身上了白马,丁氏坐他身后,中间搂抱着小儿壮壮。 老林氏将薄毯递了过去,让丁氏将壮壮盖个严实,着急的唠叨道。 “小娃娃不比大人,这马跑起来风大着呢……有了消息捎人带句话回来,省得我和你老爹在家里焦心。” 丁氏:“哎!” “爹,娘,我先走了。” 老林氏挥手追出几步远,“慢点啊!” …… “驾!” 随着扬鞭打马,马儿一声嘶鸣,一个抬蹄便得哒得哒的往前跑了。 …… 风夹杂着黄尘和沙土,刮得面皮生疼生疼的。 丁氏搂紧壮壮,“慢点慢点,颠到孩子了。” 李华贤忍着焦心拉了拉缰绳,身子下的马儿通灵性的慢下了步伐。 …… 善昌县城。 夏日的酉时,西畔天空一轮红日还在拼命的晒着,几朵云儿飘过,想要将这炎热的日光罩住,最后染上一丝绯红,徒劳无功的飘走了。 宋延年在签到簿上画了个酉,手中的笔一搁,背着手步履轻快的往署衙后院走去。 散值了散值了! 准备开饭咯! 还未到院子,远远的便看了灶间烟囱里升腾起的炊烟。 宋延年心里喜滋滋的。 很好,这才是过日子嘛! …… “娘?” 宋延年凑近江氏,亲呢的问道。 “今晚咱们吃什么呀?” 他看向江氏的手边,那儿有几片刮干净瓜瓤的寒瓜皮,瓜皮切得薄薄又细细的,旁边还有一小碟的葱花。 江氏随手倒了一些油到热锅里,不一会儿油温便升高,冒出白色的烟气。 “刺啦~” 江氏将切好的寒瓜皮倒入热油中,一边翻炒,一边闲聊道。 “这寒瓜皮甘寒,做清汤清凉又消渴,夏日吃这个最好了,你看到了没,你老爹这些日子脸上长了好几个疙瘩……丑死了,这就是热的,这寒瓜汤清暑利水,给他吃最好不过了。” 宋延年摸了摸自己的脸。 说得和花一样也是寒瓜皮,做汤也是一股瓜皮味,他才不爱吃! “娘,那就让我爹多吃两碗吧,我没有长疙瘩,就不用了。” 他拿筷子夹起另一个盘子中咸香的笋干炒肉,笑道。 “我吃这个就行!” “唔,好吃!” 江氏瞥了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 …… 宋延年闹完江氏,便去五斗柜里拿出茶托,将江氏煮好的几道菜端到院子的石桌上,又打了几碗的饭,摆好碗筷,这才开始去喊他爷奶。 这些日子天热,屋里闷得厉害,这样在院子里乘凉吃饭,倒是颇为悠闲自在。 …… 李华贤来得时候,恰好便赶上了吃饭时候。 “昆布,大人呢?” 昆布:“散值了,在后院呢,估计在用膳吧。” 李华贤看着媳妇怀中的小子,心里着急不已。 昆布:“我帮你去看看吧,刚才大钱哥说了,大人有说你要是来了,都可以找他。” 李华贤感激不已:“太感谢大人了,也谢谢昆布。” …… 昆布站在石桌下首七八步远,躬身道。 “大人,李衙役抱着他家小子,想求大人帮忙看看。” 宋延年放下刚刚拿起的筷子,诧异,这么快就来了? 第331节 “人在哪里?” 昆布:“在公堂大厅里等着。” 宋四丰摆手,“去吧去吧,孩子的事情要紧,饭一会儿再吃,我和你娘给你留着。” 显然,他也是听说了李衙役家里的事了。 宋延年:“不要留汤,要这笋干炒肉,还有蜜汁翅根……” 宋四丰瞪眼:“不许挑食,快去!” 宋延年:…… 行叭,你是老爹你说了算! …… 他大步朝署衙大堂走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跟在李华贤身边身穿寿衣,半睁着眼的老者,当下心里一惊。 宋延年快速的翻了个手诀,“疾!” 随着话落,一道符文带着莹莹白光,以凛然的姿态朝身穿寿衣的老者压去。 半睁眼的寿衣鬼张嘴,发出尖锐的咆哮,伴随着如烟雾般的黑气,老者的亡魂陡然消失。 符文找不到目标,在半空中滴溜溜的转了片刻,便如星光一般的溢散开了。 李华贤惊疑不定:“大人,方才那是?” 宋延年诧异:“你们看见了?” 李华贤摇了摇头又点头,“只是听到了一道声音,尖锐又刺耳。” 还有种渺渺听不清,好像被什么盖住了一般,雾蒙蒙的感觉。 旁边的丁氏也跟点头,她急切的道,“大人,我也听到了。” “那是什么?” 丁氏环看周围,眼里有着难言的惊惧,但就是这样害怕了,她都将壮壮抱得很紧。 “大人……这可是有什么脏东西跟着壮壮了?” 丁氏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松开壮壮一点,去褪他身上的褂子。 “大人你看!” …… “这是……鬼印?”宋延年凝眉,看着那满是鬼气的手抓印,眼里有着凝重。 丁氏点头:“我爹娘说了,清晨的时候还没有的,就是壮壮打摆子后才有的。” 说完,丁氏又形容了下壮壮打摆子时候的样子,她期待的看向宋延年,问道。 “大人,这,壮壮这是怎么了?他会没事吧!” 宋延年手抚摸过小孩的天灵,将他有些飘忽的魂凝固到身体里,轻声道。 “这是吓到了。” 要是再吓个半天,估计也得和葛阿弟一样爽灵离家出走,然后痴傻多年。 宋延年继续道。 “打摆子也是爽灵不稳的原因。” 爽灵受惊想跑,身体对这爽灵却有吸力,这一个想跑一个拖拽,自然就形成了拉扯。 …… 随着宋延年的手拂过,李华贤和丁氏惊喜的看到壮壮那不安稳的表情慢慢的平复,就连鼻翼间的青白都好似褪去了两分。 片刻后。 宋延年走到案桌旁提笔画了一道符,他将符折好放到丁氏手中,交代道。 “壮壮这孩子六感灵敏,平日里要将这符文带着,没事,等到小孩七周岁了就会好多了。” 七不但为人日,更有循环轮回,贯穿生和死之意,因此,这七周岁对小儿也是一个关卡。 丁氏苦恼,她家壮壮今年才四周多,那可还得要两年多呢。 …… 宋延年手抚过壮壮身上暗红青紫的鬼印,鬼气被他手中的灵韵化去,最后印记便不见踪迹。 李华贤崇拜的看着宋延年。 “多谢大人!” 宋延年收回手:“好了,鬼气已祛,这几日日头也好,白天带着孩子多晒晒太阳,精神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李华贤不住的感激,只会重复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要不是有您救小儿,小的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宋延年将李华贤搀扶起来,他想着方才看到的寿衣鬼,不禁问道。 “这壮壮又去参加丧礼了吗?” 丁氏连忙摇头:“没呢没呢,自从上次的事后,我都没带壮壮参加过丧礼,我也问了娘家爹娘了,这几日壮壮哪都没去呢。” 宋延年沉吟,“那就奇怪了。” 李华贤扯过自己的婆娘丁氏,一番询问后,这才知道大人刚上任的头一天,就救过自己家的壮壮。 当下又是好一通的感谢。 宋延年摆手:“些许小事。” 他迟疑了下,还是有些在意那寿衣鬼半睁眼的模样。 “或许,你们认识这鬼吗?” 他当下就将老人的样貌以及寿衣的样式说了一遍,见他们两个没多大的反应,宋延年走到案桌边,略一思考,毛笔沾墨,不过是寥寥数笔,一个老者的形象便被勾勒了出来。 宋延年让李华贤和丁氏过来看看。 “真不认识吗?” 这一看,丁氏立马愣住了,随即失声叫道。 “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 宋延年向她看去,只见她一脸的震惊模样,抱着壮壮的手都抖了起来。 当下肯定道,“你们认识!” 李华贤也愣住了:“娟,娟子,这不是你大伯吗?” 丁氏还不相信是她大伯缠着自家小子。 她这大伯是个童生,以前在村子里做夫子的,人最是和气不过了,她是个女娃娃,按理来说是不能够读书识字的,她小时候性子倔,别人越不让她做,她就越想做。 这读书一事也是这样。 是大伯抱着她在膝头,教她握笔写人,教她诵诗明理…… 她成家后带着壮壮回娘家,大伯也是很喜欢壮壮的。 李华贤无奈:“你啊你!壮壮这么小,你怎么能带着壮壮回去奔丧?你瞧,都这么久了,你那大伯还缠着咱们家壮壮。” 丁氏也是怒了:“那我能怎么办!” “你那么忙!你娘只顾着大哥家的小孩,帮我看一天的壮壮,就阴阳怪气的说个不停,还有你嫂子!” 李华贤讪讪不说话。 显然,他对自己娘的偏心眼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宋延年:…… 这再说下去又要是伦理剧了!他都散值了,才不想要继续判是非! “好了好了,不吵了,壮壮的事情要紧。” 他想了想,便知道丁氏说的大伯已经过身半年多了。 按理说不该啊。 丁氏连忙补充道,“我这大伯人很好的,我们家也没有仇怨,一直都好好相处的,就连上次大伯的五七,我也是备了纸人金银烧去的,绝对没有半分不恭敬的地方。” 宋延年点头。 虽说人死如灯灭,但凡世的亲眷哪里能这么容易割舍下这份情。 这便有了做七的习俗,送走亲人,也是让自己的心平静安定下来。 黄泉路不好走,所以,这每隔七天,凡世的亲人便会为亡者做一场法事,很多迷糊的鬼甚至要在头七回魂日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了。 每逢七日设一灵座,其中以五七最为隆重,到了七七就是去灵,到了那时,凡世间的亲眷也已经慢慢的接受了亲人的离世。 眼泪属阴,眼泪少了,亡魂的牵绊便也少了,如此,走得便也安稳了。 宋延年沉思了片刻,还是觉得那寿衣鬼的情况不大对,他看向李华贤,开口道。 “要是方便的话,明日带我去山上走一趟吧,我替你们看看阴宅。” 李华贤自然无所不应。 丁氏惊讶:“难道是我那大伯的阴宅不对了?” 宋延年点头,“我刚才看到的那只鬼,它是半睁着眼睛的……” 丁氏有些怕,她环看了周围一眼,此时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了,外头偶尔几声鸟鸣,衬得夜更加的静谧。 丁氏犹豫了片刻,期期艾艾的问道。 “这,眼睛半睁着代表什么意思……” 宋延年想了想,没有将话说肯定。 “明日先看看再说吧。” 第332节 …… 因为这事还没有彻底解决,丁氏和李华贤看了看怀中的壮壮,便决定不回南山厝了,准备一家人挤一挤,在府衙的门房里睡下。 昆布被李华贤抢了窝,抱着被褥嘟囔道。 “你们不是赁了院子嘛!又没多远,怎么不回去睡啊!” 李华贤伏低做小:“好昆布,就让我们住一晚吧。” 他讪笑了一下,继续道,“这不是想着离咱们小宋大人近一些嘛!” 昆布:…… “行叭!你们别嫌我那窝脏乱就好。” 李华贤:“不会不会!” 昆布转身走了,准备去里头随便找个地方窝一窝,李华贤见他的背影不见了,这才转身回到小门房里。 “哎哎!咱们家壮壮醒啦?” 李华贤见到床上坐着的小人儿,脸上一下就堆上了笑容。 壮壮还有些迷糊,他看到爹娘还是很欢喜,奈何精神不够好,只能蔫蔫的喊了一声爹娘,便耷拉着头又想打瞌睡了。 李华贤心疼得不行,“乖儿,爹和你玩好不好。” 壮壮勉强打起精神,“玩什么?” 李华贤:“咱们玩转转神功?” 说完,他便拿脑袋瓜去顶壮壮的小肚腩,直把他逗得咯咯笑。 丁氏制止:“好啦好啦!壮壮还累着呢。” 这时,两人听到门口有敲门声,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宋延年。 许是夜深时分,这宋大人少了平时的几分严肃,月色下,轮廓分明的脸上有着柔和的笑意。 他手中拿着一袋的水囊,风吹动他的衣袍,衣袂翻飞,看向这边眉眼舒展,眼里俱是笑意。 “壮壮醒了?要不要喝牛乳?” 丁氏回神,她连忙推了推李华贤:“还不快谢谢大人。” 她又看了一眼逆着光的宋大人,连忙低下了头,原来,以前读过的诗集都是真的啊。 当真有这般潇洒的美少年,举斛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 宋延年将水囊递给了李华贤。 今夜月色微凉,他出来闲溜达的时候,刚好碰上了正在拼凳子当床板的昆布,这才知道这李华贤夫妻两没有家去。 他想了想,倒也是能够理解。 只是他算了算,这壮壮差不多也该醒了,这大人饿得,小孩可饿不得,眼下这般迟了,哪里还有什么吃的买,这才拎了一水囊的热牛乳过来。 宋延年:“我院子的灶房里还有一些稀饭,要是不嫌弃,一会儿自己去盛一点。” 李华贤感激不已,“多谢大人!” 宋延年看向壮壮,他逗了一会儿小孩,没一会两人就熟络了。 宋延年惊讶:“壮壮还记得我呀。” 壮壮重重的点头:“恩!骑毛驴的大哥哥!威风!” 宋延年:“哈哈哈,是哥哥威风还是毛驴威风啊。” 壮壮绞着手指偷觑,显然很想说是毛驴威风,却又觉得这般有些不好。 他最后期期艾艾的来了一句,“都,都很威风。” 宋延年揉了揉他的脑袋,“滑头!” 片刻后。 壮壮突然扁了嘴朝丁氏伸手要抱。 丁氏着急:“壮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壮壮摇了摇头,“不是壮壮,是伯公,伯公痛,娘快去救伯公吧。” 丁氏悚然,她抬头看向宋延年,“大,大人,这是?” 宋延年顿时明白,这壮壮口中的伯公,应该就是丁氏那死去的伯父。 那边壮壮还耷拉着脑袋,一脸的难受。 “伯公让壮壮快跑,他说他很难受,牙牙痛痛又痒痒……” “娘,壮壮有点怕,伯公突然变得好可怕啊,他要上来拖壮壮……壮壮手痛,脚脚也痛……” 宋延年看了一眼,壮壮说的地方,就是他被鬼爪抓过留印的地方,当下叹息了一声。 “那就没错,应该是阴宅出问题了。” 丁氏:“……阴宅出事,那,怎么就找我们家壮壮了?” 宋延年看向丁氏,压低了声音。 “因为,他还是半睁着眼……” 月夜下,丁氏陡然打了个寒颤,她脸一白,看向宋延年的眼睛里有着惊惧。 …… 第166章 (捉虫)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凝滞。 半晌后,丁氏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抖着唇,勉强将话问出来。 “半睁着眼怎么了?” 宋延年沉吟:“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大伯的阴宅应该是一个养尸地。” 丁氏睁大了眼:“养尸地?” 是她想的那种养尸地吗? 宋延年看了她一眼,解释道。 “养尸地是凶地,不可葬尸……尸体葬在养尸地,身体和内脏并不会腐烂,反而会在日月精华、山林清气浊气的作用下化尸。” 他看自己的手,低声道。 “尸身虽亡,但生机却不绝……毛发、指甲,牙齿……还会继续生长……” 说到最后,宋延年重新将视线落在丁氏脸上,认真道。 “你该庆幸你这大伯还是半睁着眼的,要是它将眼睛完全睁开,那就代表着养尸已经成了气候,到时,尸身化尸是要拿血亲做祭的。” 丁氏:…… 这么好看的人看着自己,说出的话怎么这么吓人! 她后背一阵阵的发凉,简直难以置信了。 “怎,怎么会!” 丁氏有些失神。 宋延年也不多言:“是与不是,明日上山一看便知。” 说完,他便侧头逗壮壮,“来,壮壮到哥哥这里来。” …… 壮壮刚刚喝完牛乳,抬头就冲宋延年笑。 宋延年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儿头发细细嫩嫩,入手温温热热,毛绒绒的有些可爱。 壮壮有了一些精神,便拿脑袋瓜顶了顶宋延年的手心。 “嘿嘿,看我壮壮的转转神功!” 宋延年失笑,“哈哈!” “壮壮真可爱!” 想来,这丁氏的大伯一开始也是想要示警的,奈何养尸地过于霸道,不过是短短几日他便忘记初衷了。 …… 宋延年的几句话,丁氏和李华贤一整晚都没有睡好,倒是壮壮人小精神差,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雄鸡一唱天下白。 随着鸡鸣声起,迷蒙的夜渐渐的褪去,东边一轮橘黄的朝阳一点点的挣脱夜的黑暗。 霞光万丈,大地光明。 宋延年起身走到窗边。 他推开木窗,一抹带着绿意的爬藤蜿蜒在窗边,清晨的风吹来,送来泥土好闻的气息,藤叶上点点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爬藤蜿蜒上宋延年搁在窗边的手指,轻轻的碰了碰。 宋延年愣了愣,随即弹了弹这嫩绿的爬藤,笑眯眯道。 “早啊!” 微风中,绿藤颤颤巍巍的摇摆。 宋延年心情大好。 又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 第333节 灶间。 宋延年拖开凳子坐下,桌上有一笼小笼包,他拿过一个咬了下来。 唔,皮薄卤足,鲜美味香! 他手中动作不停,一连吃了两个。 宋四丰一手拿着小碟子,一手拿着辣酱坐了下来,乐乐呵呵道。 “香吧!这家包子坊的生意好着呢,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来来,沾点辣酱更好吃。” 他一边说,一边将装了辣酱的小碟子推了过去。 宋延年又吃了两个,笑道,“爹,我明天还想要吃,明儿我要吃沾醋汁的。” 这善昌县的小笼包比他在其他地方吃的要更鲜,里头的馅料卤汁丰盈,咬上一口馅香肉嫩,当真是又鲜又香。 宋延年说完话,又喝了一口豆汁。 唔!豆汁也好喝! 豆香浓郁,甜滑顺口,简直快活赛神仙。 不错不错! …… 宋四丰:“哈哈,好好,一会儿爹再去院子里锄点嫩姜,这醋汁里没有搁上那三两根的嫩姜,就少了股味儿。” 宋延年冲他爹比了个大拇指,夸赞道。 “不错不错,还是爹你懂。” 江氏在一边听得受不了了。 这父子两!不知道的还以为吃的是啥山珍海味呢! 明明就几个小包子和平平无奇的豆汁! 江氏:“快吃快吃,我清晨去署衙前头,人家小李等得可焦心了,我多看了两眼他和他婆娘,这小夫妻两估计是一整宿都没睡。” “两只眼睛都成了肿泡眼了!” 宋延年又咬了一口小笼包,嘟囔:“这事也急不得啊。” 吃饱才有力气干活嘛! 宋四丰:“就是,别听你娘的,吃个早餐能够耽误多少时间。” 宋延年笑嘻嘻:“还是我爹心疼我。” 片刻后。 宋四丰催促:“让人家等久了不好,快吃快吃,不然爹帮你装水囊里,你带着吃?” 宋延年:…… 他哀怨的瞥了他爹一眼。 “爹,你这心疼的时间短了一点,真的!” …… 署衙大门前。 李华贤看到宋延年的身影,暗地里偷偷松了口气,他连忙上前见礼。 “大人!” 宋延年:“不必多礼。” 他侧头吩咐昆布,“套一辆马车过来。” …… 马车上。 李华贤在前头赶车,宋延年和丁氏以及壮壮坐在车厢里,丁氏看了几眼宋延年,明显的有些拘谨,倒是壮壮不怕生,老是偷偷的朝宋延年看来,偶尔发出嘿嘿的笑声。 再又一次抓到壮壮偷笑,宋延年也笑了。 真是不知道小孩的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 …… 宋延年:“吃了吗?我给你们带了一点。” 说完,他翻出了一个纸袋,里头有花卷,炊饼和肉包,另外还有两个水囊。 宋延年一并递了过去。 丁氏有些受宠若惊,“谢,谢谢大人。” 她低头看壮壮,轻声道:“壮壮有没有谢谢大人啊?” 壮壮:“谢谢哥哥。” 他两只爪子捧着花卷,小口小口的咬着。 宋延年:真像小仓鼠啊。 …… 片刻后。 宋延年微微起身,他将车厢两边的车帘子打开。 明媚的阳光朝狭小的车厢里照来,一股气透入,光和风冲淡了那抹常人看不清的黑气。 宋延年重新坐好,目光看向丁氏,温声道。 “不要怕见风,壮壮这段日子要多晒晒太阳,再吹吹凉风,这样好得更快。” “风是元气和能场,壮壮被鬼所缠,终究是有些气损,要补一补的,就像是住宅讲究藏风聚气,这人也是一样的。” 丁氏放下挡风的手,拘谨的笑了下。 “哦哦,好的。” 片刻后,她低头看壮壮,觉得他脸色都好了许多,这才更放心了。 …… 随着马儿的一声嘶鸣,车轮逐渐慢了下来。 因为惯性,丁氏有些抱不住壮壮,壮壮的头往前砸去,宋延年一把抓住。 “小心。” 待车子停稳后,他才松了手,打开车帘走了下去。 入眼就是写着南山厝的大石头。 …… 李华贤回头,有些羞赧的问道。 “媳妇,你知道这大伯的墓葬在哪里吧?” 署衙里事情多,他那时忙得连家都很少回,更别说是参加这媳妇娘家大伯的丧葬了。 “你就没上过心!” 丁氏狠狠的剜了他一眼,直把李华贤看得讪讪的挠头。 …… 宋延年:“……走吧,咱们先去你大伯家找人。” 丁氏连忙开口,“大人,不用这么麻烦,我知道大伯葬在哪里。” 上次五七的时候,她可是上了山,亲自在大伯坟前烧了金银和纸人纸衣……想到这,丁氏有些惆怅。 这嫁出去的女儿,也就只有这么一两次能够上山送送亲人了。 宋延年看了过去,“还是找下你堂兄吧。”他顿了顿,视线看向山脉起伏的青山,继续道。 “如果真是阴宅出了问题,是要启棺的。”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 这尸化程度要开棺后才知道,到时尸体还得再处理,丁氏是侄女,她做不得主的。 …… 丁氏闻言一惊。 是啊,这等大事可轮不到她这嫁出去的女儿家做主。 “那,我这就去和我爹娘说一声。” …… 很快,丁弘林便带着两个侄子过来了。 “大人,大人在哪里?” 宋延年听到动静回过头。 丁弘林在李华贤的指引下走了过来,他看到宋延年,连忙上前两步。 “小的丁弘林,这是我那大哥丁弘树家的两个小子,丁允阳和丁允星……快快,你们还愣着干嘛,过来和大人打声招呼啊。” 丁允阳、丁允星:“见过大人。” 宋延年搀扶住丁弘林,笑道,“老丈客气了。” 他看向丁家两个兄弟。 这两人面上恭敬客气,但眼底却有着抗拒,尤其是稍微年轻一些的丁允星,许是年纪更小一些,他还不会掩藏自己眼底的情绪。 看向他的目光有着敌意。 宋延年哂笑。 也是,他一会儿可要刨人家老爹坟的,这事搁谁身上都不痛快。 第334节 这样一想,宋延年也就不在意这兄弟两的态度了。 …… 一行人往山上走去,丁弘林和丁允阳肩上扛着锄头、铁锹、麻绳等物。 宋延年走在山林如履平地,他今日穿着一件苍青色的宽袍,山风吹来,衣袍簌簌,日光透过树影在他身上留下斑驳的亮光。 …… 李华贤拉扯着丁允星落后几步,他看了看前头,见宋延年没有注意这边,这才用力的扯了扯丁允星的袍子,不客气道。 “你脸上这是什么表情!” “赶紧给我收一收,不然,你就算是我小舅哥,我这拳头也照打不误!” 丁允星脸一红,奋力的将自己的衣角扯了回来。 “说话就说话,作甚拉拉扯扯的,粗俗!” “我这表情怎么了?我都要去掘我老爹坟了,难不成还得兴高采烈的不成。” “毛病!” 李华贤气得仰倒。 “呸!不识好人心的家伙!” 他点了点丁允星的肩膀,压低了声音怒道。 “大人说了,这养尸要是成了,头一个遭殃的就是你们这些血亲,上点心好不好!” 丁允星是个读书人,他向来是不大信这些的,但这段时日,县城里发生的一些事,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片刻后,丁允星面上松了劲儿,他收了板着的臭脸,小声又不甘愿的嘟囔。 “可是……当初我老爹下葬的时候,我们也是有请过道士的。” 李华贤轻嗤,这别的道士哪里有他家大人这般神通? “我和你说,你和你老哥就是太小气,是不是省钱了?” “你们这指定是请了个假货!” 丁允星:“你!” 他面上表情阴晴不定。 难道,真的是请得太便宜了? …… 丁弘树所葬的山脉叫做南山,在南山厝看南山感觉并不远,但有一句话是望山跑死马,可见,这山远不远,靠眼睛看是看不出来的。 时值夏日,南山一片碧翠,山风吹来,山林间的树木摇摇摆摆似麦浪。 夏日的山里清幽潮湿,风吹来带着一股黏腻的湿气,黏在皮肤上麻麻又痒痒。 “别挠别挠,等下了山用水洗洗就好……嗐,叫你只闷在家里读书,这没有公子命,倒是闷出了一身公子病……” “你瞧我和你大哥,我们就不会像你这样!” 宋延年顺着声音看去。 原来是丁弘林正在唠叨丁允星。 只见丁允星白皙的面皮、脖颈以及裸露在外头的皮肤都爬上了一层绯红,细小的疙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 宋延年收回目光。 这是皮肤对瘴气起反应了。 …… 丁允星痒得厉害,忍不住又挠了挠,这利爪一挠,情况就更糟糕了,原先只是疙瘩的地方迅速起了水泡。 丁弘树拍掉他的手,怒道,“和你说了别挠了,你瞧这!” 丁允星愁眉苦脸:“这也太痒了吧。” 丁允阳也跟着回头看了看,忍不住吐槽。 “谁让你这么细皮嫩肉的,你看我们这几个大老粗就不会。” 说到细皮嫩肉,一行人愣了愣,随即将视线看向宋延年。 这要说细皮嫩肉,这个必须才是啊! 瞧瞧太阳底下白得好似要发光的面皮,啧啧,他们庄子里的大姑娘都拍马比不上呢! 宋延年看了过去,“恩?” 其他几人连忙缩回了目光,不敢再瞎想。 李华贤:这皮嫩归皮嫩,但人家皮不脆啊! …… 宋延年看了丁允星一眼,他还在挠着,那副模样不单单他难受,看的人也觉得难受。 宋延年不禁开口道。 “这片山脉浊气重,多瘴,你这是湿浊犯体,再往前走一段就有清泉,到时洗一洗会好受一点。” 丁弘林惊讶了:“大人还来过咱们这南山啊?” 宋延年摇了摇头,“不过是听到了流水声罢了,走吧,还要多久?” 丁弘林看了看周围,估摸了一下,这才开口道。 “唔,再翻过半个山头,就能看到了。” …… 又走出一段路,众人碰到了一条飞流直下的山泉。 众人诧异:这小宋大人的耳朵有些尖啊! …… 丁允星拉高袖子,蹲地洗了洗,那清凌凌的泉水浸透手臂,他发出一声喟叹。 “舒坦~” 宋延年环顾了几眼四周。 片刻后,他指着后边的那座山脉问丁弘林,“令兄是葬在那片山脉吗?” 丁弘林顺着宋延年手指的方向看去,点头,“是的是的。” “我们也是找了道长看过的,说是那片山脉地势好,阴宅落在山上有利于家里的子孙,尤其是举业的子孙。” 宋延年闻言看向丁允星。 这举业的子孙,应该就是他吧。 丁允阳穿的是灰色的短褐,而丁允星穿的是长衫,再对比两人面上的皮肤,显然,丁允星便是丁家那读书的儿郎。 果然,下一刻就见丁弘林拉过丁允星,自豪道。 “我这侄儿虽然身子不中用了一点,但他脑袋瓜好使啊,他爹以前是童生,他也不差,明年打算下场考秀才了。” 丁允星面皮有些红,“叔!” 在大人面前这般模样,简直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了。 …… 宋延年点头。 他看向那片山,招呼其他人,“那咱们走吧。” 《堪舆漫兴》有云:问君何者为父母?穴后巍峨耸一山,前从相生不相克,儿孙赴举不空还。 宋延年的目光在穴山扫过,前头穴山,后者父母山,这丁弘树葬的那片山,便是父母山。 …… 日头当空照,众人看着墓碑,心里无端的发寒。 丁允星靠近丁允阳,脸都有些青白了。 “大哥,咱们老爹的墓……这草怎么长得这么凶啊。” 众人沉默。 是的,这不到半年的时间,这里的草就像是长了三五年一般的茂盛,藤蔓弯弯绕绕,甚至将墓碑也缠绕住了。 整个坟都荒了! 宋延年上前两步,他扯了扯墓碑上的藤蔓,露出下方的青石,一道灵魂深处的喟叹幽幽响起。 众人一惊! 李华贤偷偷的往宋延年方向挪了两步。 丁允星白着脸左右看,惊疑道。 “哥,我好像听到了老爹叹气的声音!” 丁允阳没有说话,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锄头,显然内心是不平静的。 丁弘林年纪大一些,对生死看得也比较淡,他抖着手上去帮宋延年扯墓碑上的藤蔓,不住念叨。 “哎,老哥哥是不是在下头遭罪了啊!” 扯开藤蔓后,宋延年环顾了周围一眼,最后捻了下地上的土,叹了口气。 都说三年寻龙,十年点穴,由此可以看出,这点穴一事是堪舆相地中最为关键的一步。 这个地方山势不错,穴前之地明堂也不差,是群山聚绕,众水朝贡,生气聚合之地。 但这道士唯独漏了这土质。 丁允星这下是不得不信了,他忙不迭的追问。 “这地质怎么了?” 第335节 宋延年:“点穴时要考虑龙、砂、水的方位,找出一个生气进,死气出的点,那个地方才是埋骨之地。” 他捻起地上的一捧土,继续道。 “此地阴寒,你看这土,黄中带黑,黑中却又挂着几分红,再加上你们点的这出穴地死气难出,生气凝结……是大凶之地。” 难怪养出尸了。 丁家三人脸又白又青,丁云阳握紧了手中的锄头,宋延年毫不怀疑,要是当初那点穴的道人在这,他当下就会拿这锄头往道人头上招呼。 宋延年:“开始吧。” 丁家人的视线看了过来。 丁允星:“大人?” 开始,开始要干嘛啊? 宋延年:…… 他指了指丁允阳和丁弘林手中的锄头和铁锹,言简意赅。 “掘棺,此处不能葬了。” …… 丁家人除草的除草,挖土的挖土,丁允星甚至捂着脸哭了起来。 他跪在地上,手用力的捶了捶地。 “爹啊!都是儿孙不孝,您死后我们都要打扰您的安宁。” 他红着眼睛看向宋延年,问道。 “大人,我不懂,我们明明找了道人看过了,这葬地怎么就又成了凶地了。” 宋延年四处看了看,往上方走了几步,越过一个大石块,抬头一看,入目皆是疏朗,他又看了看脚下的土壤,开口道。 “那道人只差一点,如果是在此地点穴就还不错,这里是山来水回,富贵长寿的葬穴。” 李华贤看了看两者的距离,这两者相差不远啊,他惊讶道。 “这,这不是差不多吗?” 宋延年:…… 差多了好不好。 “风水一事还是要严谨一些……罗盘分金差一线,都有富贵不相见的道理,点穴堪舆也是这样的。” 李华贤连忙住口。 在说话间,丁弘林的铁锹碰到了硬物,他愣了一下,随即知道这是快挖到了。 “快快,允阳,咱们再加把劲儿,马上就到了,现在挖到砖头这层了。” “好!” 丁允阳朝掌心呸了两下口水,当下更卖力了。 …… 宋延年看着他们将砖头捡出来,又看了一眼坑的深度,开口道。 “你们本来是打算将这一片当做祖坟啊。” 丁允阳讪讪,“是啊!” 毕竟这可是花银子找道士点出的穴,只埋一个祖宗怎么能够! 那不是浪费了嘛! 宋延年:…… …… 有的地势绵长,当做祖坟的话,后辈是葬在祖宗的脚下,男左女右,这样一代代的往后葬,直到地不够用了为止。 丁家这新坟地不够大,是采用上下葬法,祖宗在下,棺木上用砖块做记号,后辈葬在砖块上层。 一般,这种墓穴葬个三代便满了。 随着往下挖,土壤越发的湿润,其中还有着几分邪异的红。 宋延年:…… 这要是没有察觉不对,真的当做祖坟来葬,这丁家真的是…… 宋延年摇了摇头,都不忍心继续往下想了。 …… 很快,一口朱红的棺木便露出来了。 几人拿着绳子和棍子将棺材从坑洞下方启出。 看着平地上的棺木,日头虽大,但几人心里毛毛得厉害。 李华贤想起宋延年说的养尸,结结巴巴道。 “大,大人,现在怎么办?棺材会不会自己打开?” 宋延年:…… 他瞥了李华贤一眼,无奈了。 “这要是真的能自己打开,你们也不能站在这里了,你放心,他眼睛还是半睁着的,养尸还未成。” 李华贤:“噢噢!” 宋延年在征得丁允阳和丁允星的允许后,手中一个气劲朝棺木拍去。 清风掠过,朱红色棺木上的黑泥褪去,隐隐可以看到棺材前头描金的福字。 宋延年定睛一看。 头顶福字,脚踩莲花。 这棺木还是可以啊。 接着,用来封棺的三长两短皮带砰的一声断裂,棺材盖砰砰砰的颤抖,在众人心惊肉跳中,砰的一声,棺盖猛地翻落,重重的砸在了棺材旁边的绿地上。 “后退后退!” 李华贤和丁家人往后躲了躲,待没有动静了才探头看。 宋延年挥袖招来一阵清风,清风带走了尘土和浊气。 他抬脚往前走了几步,往棺内看了看,随即叹息了一声。 李华贤壮着胆子跟着探头一看,这一看便吓了一跳。 他蹭蹭蹭的往后退了两步,一脸的惊恐。 宋延年回头看了他一眼。 恨铁不成钢:瞧这点出息! 李华贤莫名的觉得这宋大人的一眼有很大的深意。 他,好像是太过大惊小怪了一点哦。 李华贤泪流:……但是,真的好可怕啊! 丁家三人也过来看了,第一眼和李华贤一样受到大惊,丁允星甚至被石头绊倒,跌在地上,屁股摔了个大瓷实。 只见棺木中的丁弘树身骨不化,脸颊两边有一两分的红润,肌肤皮肉栩栩如生,入殓时束好的冠发也因为新长出的乌发而混乱,就像一堆水草。 他交握在胸前的手指,上头的指甲早已经长长又弯绕。 指甲泛着一丝黑红的光。 最邪异的要数他的面容。 只见他的眼睛半睁,露出眼白和一丁点的黑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众人觉得他的嘴角也勾着一抹笑。 宋延年退开两步:“是养尸了。” 万幸还未睁眼,要是睁眼就成气候了。 他看向丁弘林和李华贤,开口道。 “这养尸就是这样,最开始未睁眼时是以旁支血脉为食,一般这时候旁支会运道中落,子孙恶疾缠身……老爷子最开始应该还是有几分清明,他在壮壮面前现身,也是有示警之意。” 丁弘林抹泪,“老哥哥受苦了。” 李华贤心里其实有怨,又怄得很,但这种情况,他都不敢开口抱怨了。 只是,想要他违心的说不打紧,想想遭罪的小儿壮壮,他又说不出口。 最后将头往旁边一撇,什么话也不说。 宋延年侧头,目光看向丁家兄弟。 “一旦睁眼,老爷子血脉之下的亲缘便是他化尸后的血祭,到时将无一人幸存。” 丁家兄弟脸面皮都跟着跳了跳。 一时间,两人都对当初堪舆点穴的道士骂娘了。 宋延年又看了看棺木,沉吟片刻,开口道。 “这棺木,为今之计只能火焚了。” 这话一出,丁家兄弟和丁弘林心里都不好受了。 他们这一片地界多是讲究入土为安,这火葬在他们看来实在有违人伦道德。 宋延年劝道,“人死有四葬,水葬投之江水,火葬焚为灰烬,土葬则瘗埋之,鸟葬弃之中野,火葬并不是不孝……老爷子这情况,虽然启出养尸地,但他的尸化早已经开始,不火葬,魂灵也不得安稳。” 丁允阳又看了一眼棺木,泪如雨下。 “多谢大人。” 丁允星也跟着拱手。 宋延年明白,这是同意火焚了。 第336节 …… 熊熊烈焰下,烟雾四起,火舌舔邸过朱红的棺木,大火卷过,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地上便只余灰烬。 宋延年接过丁允阳递来的衣物,随着一个挥袖,风卷着灰烬缓缓的落在早就摊在地上的衣物里。 宋延年:“收好。” 丁允阳和丁允星沉默的将衣物包裹好,抱在怀中。 宋延年看向东边。 那里有一个模糊的老者影子,他对着宋延年做了个大揖,青白的面上有着文人的儒雅和温和。 无声:多谢大人。 宋延年回了个礼。 …… 南山厝,丁家。 丁氏着急的等消息,她时不时的探头四看。 “嗐!也不知道山上怎么样了,急死我了。” 老林氏:“没事没事,宋大人还在呢。” 丁氏只得按捺下着急的心。 “咯咯!咯咯!” 她顺着声音看去,是在床上玩耍的壮壮突然笑了起来。 丁氏走了过去,将壮壮小小的身子搂进怀里,头轻轻的碰了碰,亲昵道。 “壮壮玩什么啊,笑得这般开心?” 壮壮笑眯眯,眼里满是童真,他抬头兴奋道。 “娘,刚刚大伯公回来了,他夸壮壮是好孩子,还和壮壮说对不起……” “壮壮是大方的孩子,当然原谅伯公啦!” “娘,壮壮是不是很乖?” 丁氏:…… 怎么回事? 这该死又熟悉的凉气,它又冒上头了…… …… 第167章 石月心出现,介意的亲慎买 云从东南走,有雨不过晌。 清晨,东南方向一团团的乌云急速的堆聚,不过是顷刻时间,黑云压境,随着一声惊雷的脆响,天空就似那被唤醒的巨龙。 无数的雷鸣如巨龙的嘶吼落入人间,片刻后,大雨磅礴的落下。 …… 雷雨过后,天光明媚,空气一片清新,除了地上还有的湿濡,半点看不出这一片地界清晨时分的暴雨。 峒阳县,苗圃街。 讨生活的百姓又摆出家当,他们牵马赶驴,挑担挎篮……道路两边是小摊小贩热情的招呼声。 这时,市集里响起了一阵铃铛的脆响。 铃声悦耳中带着几分空灵,就算身在嘈杂的市集里,众人都能清楚的听到这声音。 鸡蛋摊的李婶凑近旁人,那是卖竹篾品的吴婶,李婶脸上带着看热闹的笑容,八卦道。 “快瞧,那姑娘又来了。” 吴婶从手中的竹编条上分出两分心神,竖起耳朵:“嗯?” 李婶:“嗐,就是长得特别漂亮的那个女娃娃啊……哦,差点忘了,你前几天没来,是不是不知道这女娃娃啊……喏,就是她喽。” 说完,李婶努努嘴,示意旁人看去。 吴婶抬眼看去。 果然生得十分漂亮,仙人之姿不过如此。 只见来人穿一身淡蓝色的翠烟衫,一头浓密的秀发挽起松松的云髻,上头一根银色的发带妆点,简单却不失简约。 烈日当头,她撑着一把素伞,宽松的袖口微微下滑,露出一截比白雪还要白皙的皓腕。 握紧伞柄的指尖粉粉,倒是为这份美丽妆点了两分可爱。 吴婶收回目光,将目光重新注意到手中的竹条上。 旁人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又不能让她多赚两个铜板,还不如多编半个筐子,她家公子也能有一口肉吃! 旁边的李婶还在看热闹。 “你看,她应该又开始问她的鸟儿了,啧啧,这什么鸟儿这么金贵啊,丢了就丢了呗……还再找……前天和大前天都找过了。” “嗐,死脑筋!脸蛋生得再漂亮,脑袋瓜不灵光也不顶用哟!姑娘家这样抛头露面像啥样啊!” 听着李婶的絮絮叨叨,吴婶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手中的动作突然慢下了下来。 …… 那边,石月心买了个大肉包拎在手中,她清凌凌的眼眸扫过众人,没有像前两次那样找人问话。 她有些苦恼和不解。 这找小蓝,怎么就被人说傻呢? 山下的人真怪! 另一边,吴婶侧头,突然对旁边的李婶道。 “李姐,麻烦你帮我看看摊子,我去去就来。” 李婶了然,这是人有三急了吧。 “快去快去,我帮你看着,放心吧,你这些东西我都知道卖多少铜板,保准一个不落你。” 吴婶感激,“真是太谢谢你了。” …… 石月心继续往前走,她打算换一个地方找找,这峒阳县隔壁的县城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善昌? 石月心幽幽叹了一口气。 小蓝这个笨鸟,肯定是忘记回家的路了。 …… “姑娘,姑娘等等。” 石月心顺着声音看去,叫住她的是一个身穿青衣布裙的大婶,她的脸十分瘦削,也许是因为常年的皱眉,她的面容看过去有几分苦相,但是眼神很清正。 这是一个忠善之人。 石月心:“婶儿叫我吗?” 吴婶嗫嚅:“是,是的。” 这走近了看这姑娘,明显更漂亮了。 她看过来的眼眸黑白分明,白皙的面容有着细细的白毛,吴婶失笑,再漂亮也还是个小丫头啊,这样一想,她的局促就少了很多。 石月心:“婶儿有什么事吗?” 吴婶:“噢噢,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峒阳县最近不是很太平,姑娘你生得貌美,一个人在外头不安全呢。” 石月心重复:“不安全?” 吴婶:“是啊!” 她顿了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眼里升腾起一股怒火,随即又悲凉的自我熄灭。 她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 “峒阳县最近出来的姑娘家都少了,要是有不认识的人叫你,姑娘你别跟着去啊。” “相信婶儿,婶儿不会害你的,有的人心坏着呢。” 石月心看了她两眼,倏忽的露出一个笑容,眉眼弯弯道。 “谢谢婶儿,我知道了。” 吴婶放下心来。 “好好,那姑娘你早点家去,婶儿去忙了。” “婶儿再见。”石月心挥了挥手,腕间的铃铛叮铃铛铛的,阳光下分外的活泼好听。 …… 石月心往城门方向走去,她打算出城去善昌找小蓝。 这时,一个公子哥模样的青年唤住了她。 “姑娘。” “姑娘等等!” 石月心:…… 怎么回事,今儿怎么这么多人叫住她! 石月心回身,风吹起她的碎发和衣袂,她的目光便来人看去,如月夜一般的沁凉。 第337节 “何事?” 周权辰阖上手中的折扇,他看着石月心的目光里有着惊艳以及隐秘的贪婪。 果然是极品! 石月心有些不痛快,她摸了摸手中的铃铛,目光横了一眼过去,暗藏凶意,不客气道。 “有什么事快说!” 周权辰不以为意,温声道,“姑娘,我听说你在找一只小鸟,清晨时分雷大雨大,我有见到一只橘绒蓝背的鸟儿,它在我那处宅院里躲雨。” 石月心上下打量了两眼面前这公子哥模样的人。 脚下虚浮,眼底发青。 她暗地里轻嗤了一声,这一看就是个不靠谱的主儿,她家小蓝才不会这么没眼光的挑这种人的宅子躲雨呢! 周权辰见面前这美人想走,心里有些着急,急切的开口。 “姑娘,在下没有欺骗你,我真的有看到,它就在前头的院子里……喏,就是那儿,这青天白日的人来人往,我也不能够骗姑娘啊。” 石月心停住了脚步,她的目光顺着周权辰指的方向看去,那院子确实不远,再走几步路就到了。 来都来了,她就去看看吧。 石月心回头:“走吧!” 她斜睨了周权辰一眼,轻声细语道。 “要是让我发现你耍什么花招,我会让你下半辈子都在后悔哟。” 周权辰摊开折扇,掩住那咧开的嘴角。 这脾气冲的,他更喜欢了! 周权辰轻咳两声,温声道,“不会不会,在下一定让姑娘看到小鸟儿。” 他的眼眸转深,里头闪过一抹的淫邪和奸计得逞的邪恶。 …… 又往里走了几步,石月心看着这幽幽曲曲的小弄子,好看的眉眼轻蹙,不耐道。 “还没到吗?” 周权辰回过头,他突然桀桀的怪笑了起来。 石月心:…… 真该叫苗圃街的那些大婶儿看看,什么叫脑袋有毛病?这才是脑壳有毛病! 大毛病! 石月心皱眉:“你这脸一抽一抽的,发羊癫疯了?” 周权辰:够辣够呛!他喜欢! “美人,我可没有骗你哟,我这就让你看看小鸟儿……你快看看,我这只鸟儿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那一只……” 他一边说一边怪笑,声音就像是蛇类爬过脚面,阴冷又粘腻。 周权辰心里有着隐秘的快乐,他只要想着面前这漂亮的姑娘像以前的那些姑娘一样,各个露出惊慌的表情…… 是哭泣?是慌乱……亦或是花容失色? 啊!他可太喜欢了! 他最喜欢看到美好的东西被摧毁了,来吧,哀嚎吧,求他吧…… 周权辰想到接下来的这一幕,撩起衣摆的手都颤抖了。 …… 片刻后,对面的人无动于衷。 周权辰低头看。 怎么回事?他脱了啊! 尖叫声呢? 周权辰看向对面的女子,瞬间暴怒,“你怎么不哭不闹?” 石月心从震撼中回过神,白皙的脸上爬上了一抹绯红,纯粹是气的。 很好!她很久没这么生气了。 “死变态!” 石月心眼里冒出大火! …… 周权辰后退两步:怎,怎么回事? 不是该哭喊着跑掉吗? 接着,他便看到面前这个女子伸出手晃了晃,她腕间的铃铛发出奇异的音调。 随着铃铛声响,周围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还不待他想清楚是什么声音,周权辰便被接下来的一幕吓到了,他瞪大了眼睛,转身想跑。 “不……不!” …… 石月心看了一眼捂住下身倒地的男子,轻嗤了一声,这才转身走出了弄子。 哼!她家小蓝是会飞的。 想要当鸟儿,不会飞可不行! 她石月心人美心善,便助他一臂之力吧。 …… 吴婶等人听到惨烈的哀嚎声,众人吓了一跳,纷纷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探头看去。 李婶推了推吴婶:“哎,你看天上飞过的那一团是什么?” 好像有一团什么被包裹着,难道是她眼花了,怎么这么像是小牛鞭啊! 吴婶瞥了一眼,不在意道:“是虫子吧。” 李婶讪笑:是她邪恶了,还好她还没有说话。 “呵呵……呵呵,这夏天就是虫子多。” …… 好事的人进了那巷子里看了看,不过片刻时间又奔跑了出来。 “不好啦!里头有人受伤了。” “受伤?哪里受伤了?严不严重?快快,咱们快去喊大夫来!”众人七嘴八舌。 听到这话,原先说话的人面色却奇怪起来了,只见他支支吾吾的,半晌才蹦出两句话。 “这,这不好说,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因为他的表情太过奇特,后来的人都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纷纷跑过去看了看,出来后,众人的表情和前人如出一辙。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是短短两个时辰,峒阳县里就八卦满天飞了。 “听说了吗?周大人家的公子小鸟飞走了……” “小鸟?他还有养鸟儿啊?” “嗐,你真傻,就是咱们男人那宝贝,命根子……”说话的人挤眉弄眼,一副怪笑模样。 “哦~”听的人恍然大悟,“那,周公子不是成太监了?我记得他年纪不小了吧,这个时候阉割,这,这,还能活嘛!” “他得罪哪家姑娘啦,啧啧,这姑娘手黑啊……” “能!怎么不能!说来也奇怪,上头的伤口好得可快了,听说已经结疤了……不是哪家姑娘,大家都说是天罚。” “天罚?这话怎么说?” “怎么,你不知道吗?咱们县里这段时间姑娘家都不怎么敢出门,说是县城里有臭流氓,今儿听人说了,就是他!” “就是他瞎来,老是剥了自己的裤子吓唬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脑袋瓜里有大毛病。” 啧啧,还是县丞家的公子呢! 真是人不可貌相! “现在好了,上天将这宝贝收走了,估计就是看他瞎胡来,怕他再造孽……要我说啊,这老天爷收得好哇!痛快痛快!哈哈哈~” “……你小点声笑,县丞家的公子哥儿呢。” “哈哈,我高兴嘛!现在得叫公公,不是公子了。” 众人:…… …… 另一边,作为天罚的石月心气得半死,她走到河边,弯腰捡起一个大石头丢到河里。 河里的鱼儿一个惊吓瞬间逃窜,湖面上的涟漪一点点的漾开。 啊啊啊!她的眼睛都脏了。 怄死了! 就在石月心盯着河面,想着要不要跳下去洗洗眼睛的时候,一声清脆的鸟鸣声响起。 石月心回头,惊喜道,“小蓝?” 小蓝猛地一个俯冲,如炮弹一样砸进了石月心的头上,不过是片刻时间,就将那漂亮的发髻挠成了鸡窝。 石月心半点不介意,她将小蓝捧在手心里,凑近脸颊亲昵的蹭了蹭。 “小蓝,你去哪里了?”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呢!” 小蓝冷哼了一声,“啾!”骗人! 第338节 石月心讪笑,“这都被你知道啦,我这才刚将虫宝宝养出来,马不停蹄的就来找你了。” 说完,她手心一番,一只白白胖胖的白玉寒蚕就出现在她的手心里,在蚕的脚边甚至有一排的小金点。 小蓝目光炯炯:好好吃的样子! 石月心连忙将白玉寒蚕收了起来,“这可不能给你吃。” 她威胁的挥了挥拳头,“吃了要打你的。” 小蓝扭头:嗤,不吃就不吃! …… 片刻后。 石月心看着吃小虫子的小蓝,托腮问道。 “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瞧你都瘦了这么多。”她越说越心疼,伸出手摸了摸小蓝的尾羽,入手是光滑又细腻的羽毛。 石月心一噎,将你受委屈了这话吞回去了。 瞧这油光水亮的,就算是瘦,也是精悍的瘦啊! 小蓝啾啾啾了好半天,石月心一直点头。 “唔唔,这么说你一直跟着县令老爷啊,啊,你蹭了这老大爷这么多草籽吃……都是这么有灵气的草籽吗?” 说到后头,石月心羡慕了。 “这老大爷对你真好……” 小蓝停了下吃虫子的动作,小小的脑核里有片刻的困惑。 不是老大爷啊…… 这时,机灵的虫子想要跑,小蓝猛地一个飞扑,又将它啄到了嘴里。 它刚才想说什么? 好像不重要,算了算了! 小蓝甩了甩头,继续吃虫子。 …… 几日后,胖了两圈的小蓝飞了三五圈就累了,它喘着气停在院子里的竹竿上,啄了啄自己漂亮的蓝羽,望着天空有些惆怅。 石月心:“小蓝,吃饭喽!” 片刻后,她摸了摸小蓝的身子,担心道。 “怎么这么没精神啊,是不是生病了?” 小蓝鸟有气无力,“啾~” 石月心:“什么,你才回来就又要去老大爷那儿?不行!” “草籽好吃也不行!” 过了片刻后,石月心心软了。 她摸了摸小蓝鸟的羽背,抽抽搭搭的开口,“那你过几天再来姐姐这里吃虫子啊。” 她一边说,一边将自己养的白玉寒蚕翻出来,一起的还有几张蚕卵,写了一张字条,一起塞进信封中塞给了小蓝鸟。 “这不是给你吃的,是给县令老大爷的。” “你不是说他们做了个织布庄,蚕丝棉花都得在外头采买,难怪最近峒阳的衣服都贵了。” “你让他好好的养我们家的小蚕,它可会生宝宝和吐丝了,知道没,一定不能吃掉啊。” 石月心握拳,她是小蓝鸟的主人,这自己宠物到别人家里做客,必须得带上厚礼。 这是她最近在吴婶那儿学来的人情礼俗。 石月心最后看了一眼白玉寒蚕,心都在滴血。 “快走快走,迟了我就反悔了。” 小蓝鸟:“啾啾~” 姐姐再见!我过几天就回来! 随着它的一个振翅,不过是须臾时间,天空中已经不见鸟儿的踪迹。 石月心看着天空,眼神都痴了。 这人情往来,真是费虫子啊。 …… 善昌县。 酷热难耐,宋延年正在小院子里躲懒。 王昌平怀里揣着账本,折扇轻摇的过来了。 宋延年抬头看了一眼,便又专心回自己的笔下。 “好了,就搁这里吧。”王昌平回头对大钱衙役和李大牛说道,“辛苦了,前头有绿豆汤,天气这么热,自己也多舀两碗喝下,小心中了暑气。” 李大牛憨笑,“多谢师爷关心。” 大钱衙役拱手:“大人,师爷,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们俩就先退下了。” 宋延年还没开口,王昌平便挥手了。 “去吧去吧,没看你家大人正专心着嘛,别吵他!” …… 待两人走了后,王昌平抬脚走到石桌旁,他侧身看了看,夸赞道。 “大人这笔触是越来越细腻了,用色明亮大胆,好画好画。” 宋延年无奈的瞥了他一眼,这才将视线落回石桌上的宣纸。 他画的是夏夜瓜田图。 一轮弯月点点繁星,夜幕浓郁的黑色中带着几分幽蓝的静谧。 瓜田中莹光点点,那是萤火虫提着灯笼在飞,一块寒瓜裂开,露出里头红红的瓜瓤,鲜嫩多汁,甘甜爽口,上头两只小小的娃娃坐在寒瓜上,手中一块小瓜瓤吃得正眯眼。 宋延年勾勒完最后一笔,这才搁了笔看向王昌平。 “你怎么来了?” 王昌平:“我就不能来了啊。” 他从怀中掏出账本拍到宋延年手中,“喏,前些日子和你说的税银,你不是说要自己熔炼吗?碎银我已经叫人给你抬来了,快去快去。” 说完,他将宋延年推到旁边,自己看着桌上的水墨图了。 “啧啧,延年兄,你这是又偷偷跑去庙里找娃娃神了吧,怎么,冥清真君没有赶你走吗?” 这宋延年都快把冥清真君养的娃娃拐走了。 宋延年:…… “瞎说,我明明是去看我三伯的,真君怎么会做这种赶客的事?” 祂顶多是带着娃娃神们去山里淘酒,让他扑个空罢了。 …… 宋延年抬脚走了过去,他打开木箱子看了看,里头都是有些发黑的碎银子,满满当当的倒也是铺了大半个箱子。 他从书本里翻出前日画好的火灵符,随手往木箱上一帖。 黄纸朱砂上的符灵好似一下就活了过来,一条带着红光的火龙盘旋而上,随着一个俯冲,龙口大张,龙息席卷过碎银子。 原先一块块的银块子在火光的作用下,慢慢的变成了银水滴,水滴汇聚成长河…… 宋延年挥袖,一道清风从袖间打出。 银水被分开,再落地时便是白白胖胖的银锭子。 王昌平上前几步,他摸了摸银锭子,惊讶道。 “哟!这还烫手呢!” 虽然说烫手,但他可一点不嫌弃它们烫,王昌平颠了颠,笑道,“原来银子这般可爱。” 宋延年:“银子本来就可爱,碎银子也可爱。” 碎银也可解千百般忧愁呢! 王昌平笑道,“想不到延年兄还是个财迷啊。” “你这样可不行,咱们读书人必须视这些黄白之物为阿堵物,知道没!清高,咱们要清高,这是文人的风骨!” 宋延年:…… “昌平兄既然不喜欢这些阿堵物,那这个月的月俸就不用发了。” “不用太感谢我,我都是为了你的文人风骨着想。” 王昌平:…… “我错了,宋大人。” …… 在两人笑闹时,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在头上传来。 宋延年抬头看去,惊喜道。 “小蓝!” 小蓝鸟在天上盘旋了两圈,这才落在石桌的画上。 王昌平捂脸。 完了,这延年兄肯定要生气了。 不想,下一秒只听宋延年笑了起来。 第339节 “哈哈哈,小蓝也知道娃娃神想你了啊,对对,来,咱们把爪子沾点墨,这里再按个印子……咱们小蓝就当做也入画了。” “过几天我带你找娃娃神啊,它们也一直念叨你呢。” 王昌平:…… …… 小蓝将口中的大虫子吐了出来,“啾!” 给你! 宋延年愣了愣,他摸了摸小蓝的羽背,笑眯眯道。 “小蓝自己吃啊,我不吃虫子呢。” 真是一只乖鸟儿,出门还会给他带礼物! 小蓝扑棱了下翅膀,急的啾啾啾直叫。 片刻后,它将蚕虫往宋延年面前推了推,又让他将自己脚下抓的大信封打开。 宋延年这下真的诧异了。 “啊!你说这是鸟妈妈给我的礼物啊。” 他一边问一边打开信封。 里头除了几片的蚕卵,还有一封信纸。 宋延年打开一看:…… 呃,这妖界的教育不行啊,鸟妈妈这手字写得真丑! 难道,又是一只没文化的妖精? …… 第168章 宋延年看向小蓝鸟,语重心长道。 “小蓝,咱们可得好好的读书学字,千万不能吃了没文化的亏,知不知道?” 小蓝鸟歪头:“啾?” 在说啥呀。 宋延年只得继续道,“你瞧见布庄里的朱娘子了没,她就是爱躲懒,不爱学习,你瞧,这不就吃了不识字的大亏了?现在要天天在庄子里做活,都不能去外头玩耍了。” 小蓝心有戚戚:“啾啾。” 不能玩耍好可怕! 宋延年见说通了它,顿时心生满意。 “那咱们说好了哦,接下来小蓝你要跟着我好好的读书习字,都说教育要从娃娃开始,咱们做妖精的,就要从没化形开始学习,这样才能够赢在起跑线上……” 小蓝鸟豪情万丈:“啾啾!” 没错,要赢要赢! 宋延年眉开眼笑,“小蓝真乖。” 唔,这鸟妖妈妈也要来一份文化的熏陶。 不管什么时候,缺啥都不能缺教育啊,朱娘子的前车之鉴还在善昌这片地界里摆着呢。 小蓝是自己人,小蓝鸟的娘也是自己人。 想通后,宋延年热情高涨了。 他侧头认真的想着:过两日,到底要拿哪一本书作为回礼呢! …… 见宋延年的心思好像没在自己这里,小蓝鸟陡然挺了下胸脯,它细长的尾羽跟着颠了颠,长长的尖嘴啾啾啾的叫着。 草籽草籽!它要吃草籽啦! 小蓝盯着石桌上的白玉寒蚕,它现在可是有交伙食费的鸟儿,必须不能见外! …… 宋延年回过神,他揉了揉小蓝鸟的羽背,好笑不已。 “好好好,这就给你吃草籽……是不是飞了很远?瞧你这羽毛都乱了,啧啧,脏兮兮的小埋汰……” 宋延年一边说,一边将石桌上的画卷起,接着,他的手心一翻,一把泛着莹白光芒的草籽便出现在他指节修长的掌心里。 小蓝:垂涎欲滴。 宋延年轻笑,他亲昵的弹了弹小蓝的脑袋瓜,招呼道。 “快吃吧。” …… 在小蓝一啄一啄的吃草籽时,王昌平也几步走了过来。 他侧耳听了听这尖嘴啄在石头上声音,突突突的好似金石撞击的脆响,有力又暗含杀机。 王昌平:…… 还好延年兄的脑袋瓜够硬实,不然都不够小蓝这鸟儿霍霍了。 …… 宋延年在看信。 王昌平探头凑了过来,好奇道。 “这信上写了什么?” 这一看,他便别过了脑袋,一副不忍卒读的模样。 “啧啧,这字写得可真丑啊……是狗爬的吗?我五岁的时候,写的字都比这个好。” 小蓝停住了吃草籽的动作。 宋延年:…… 就算是事实,也不能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啊,人家的娃儿还在旁边听着呢。 宋延年替鸟妖挽尊,“也不能这么说,你那是家里请了先生,条件不一样,不能比不能比。” 小妖本就生存不易,更何况还要养娃娃。 宋延年说着,目光朝小蓝看去,他冲小蓝安抚的笑了笑。 小蓝瞪了王昌平一眼,气愤的扭头:“啾~” 敢说姐姐坏话,要不是宋大人在这,它非得啄他个满头包不可! 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一劫的王昌平捡起一根树枝,饶有兴致的拱了拱石桌上的白玉寒蚕。 “延年兄,不愧是鸟妖送的礼物,这虫子真是肥啊。” “豁!这牙口真是利!” 片刻后,王昌平陡然被吓了一跳,他手中的树枝都丢了出去。 …… 宋延年听到动静看了过去。 只见原先还奄奄一息的白蚕,在碰到树枝的那一刹那陡然来了精神,它猛地张嘴,露出里头一排尖利的细牙。 随着悉悉索索的声音,很快,一截树枝便被它吃光了。 宋延年从桑树上薅了几张桑叶,随手往石桌上一搁。 一时间,石桌上一鸟一虫都吃得很欢快,两小只泾渭分明,互不打扰,颇有几分野趣。 …… 宋延年将视线重新看回手中的信纸。 上头除了感谢他喂小蓝吃草籽,其他都是在说这只白胖的蚕虫以及蚕虫卵的孵化。 宋延年制止了王昌平还要逗弄白蚕的动作,他的目光落在这白胖的蚕虫身上,暗含喜悦道。 “别玩了,这个是蚕王,咱们布庄接下都靠它了。” 相传蚕王不单单结甬时吐丝,小小的一只可以吐出七八百公斤的蚕丝,在它寿终正寝的那一日,还会有万万只的蚕来哀悼,那一日,放着蚕王尸体的屋子都会被蚕丝缠绕。 宋延年的视线往旁边挪了挪,落在旁边那几张蚕卵纸上,笑道。 “哦,还有它们,咱们布庄接下来的肱骨之臣!” …… 王昌平这下是顾不上嫌弃人家的字丑了,他抓起宋延年搁在旁边的信纸,一目三行的看了下去。 片刻后。 “哈哈哈,这哪里是小虫子,这就是白胖胖的的银锭子……给我给我,我这就找人,一定将这些虫子当大爷一样供起来。” 他一个错头,就见小蓝鸟正盯着吃完桑叶,周身漾着好看莹光的白蚕滴口水。 王昌平:…… 他这发财的梦才刚做,难道就要夭折了? 宋延年捏住小蓝的尖嘴,无奈了。 “不能吃,乖啊,再香也不能吃……你叼着它这么久了都没吃,没道理都送到了还要吃掉它,那你不是白送了?” “嗯?乖!你不是说了要将它送给我吗?我可喜欢这礼物了,咱们好好养着它啊……” 小蓝:…… 嘤嘤,原来小宋大人也会小气! 第340节 …… 宋延年又匀出一处庄子,他找了一些蚕农,专门喂养这些特别能吐丝的蚕。 见那几张蚕卵陆陆续续的孵出小蚕,他这才放下了心来。 …… 这日晌午,宋四丰从院子里摘了个大寒瓜进来,他的裤脚高高挽起,脚上还有一圈的黑泥。 宋延年打了一盆的清水过来,劝道。 “爹,这么热就别去地里忙活了,回头中了暑气就不好了,你瞧爷爷,多晒了一会儿太阳,这两天人都昏头昏脑的。” 前几天,宋友田在隔壁的王大爷家照料鸟儿,不想反倒把自己照料病了,这几天都是老江氏和江氏在照顾他。 这善昌县的夏日,就是比他们小源村的来得闷热。 宋四丰洗了把脸,这才洗手冲脚,他听到自家儿子这话,顿时不赞成了。 “这可不行,人还是要干活的,你又不让我当那衙役……再说了,我又不想你爷爷那么傻,大中午了还在外头忙活。” “儿子你就放心吧,晌午最热的那段时间,我都不会胡来的。” 宋延年无奈。 片刻后,他又问道。 “爹,我过两日去府城,你和娘一起去吗?” 宋四丰停了动作,“是去交税银吗?” 宋延年点头,“咱们来善昌也有一段日子了,爹,你和娘还没有去这里的府城玩玩呢,过两日咱们一起去啊。” “府城热闹,还能买些新鲜的玩意,府城的东西也好吃,爹,走嘛走嘛!” 宋四丰有些心动。 “但是,这,你爷爷还有些不舒坦呢,我丢下他跑去玩,这不好吧……” 宋延年:“哪呢,今儿我还找了谢大夫上门,谢大夫说了,爷爷就是中了些暑气,休息两日就好了。” 他觑了下他爹的脸色,加大筹码:“我可是听说了,这府城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讲的都是最新的话本子,爹,可好听了,那故事才叫做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保准你听了都舍不得走了!” 宋四丰:…… “那我和你娘商量一下。” 宋延年满意。 这事妥了。 …… 善昌县的府城唤做东湖郡城,离善昌县远着呢,宋延年倒是去过一两次,车马行进约莫要三日的时间。 这日,马儿在官道上奔跑,带动车轮咕噜噜的前进。 王昌平打开车帘,立马就吃了一嘴的灰,他连忙将帘子放了下来,回过头就冲车上的宋延年抱怨。 “你也真是的,哪里有让咱们跟着银子后头跑的道理,凭白吃一嘴的灰!” “呸呸呸!银扇,拿水来!” 宋延年收回逗小蓝的手,瞥了一眼过去。 “总不能让银子跟在咱们后面吧,这要是跟丢了,这么一大笔银子你来赔?” 王昌平讪讪:“哪就至于丢了哦。” 他瞥了宋延年一眼。 这谁的银子都有可能丢了,就宋延年的银子绝对不会丢! …… 辛勤了一整日的太阳在放出最后一抹霞光后,纵身一跃,跃入了山谷中,徒留半天空的霞光。 宋延年掀开帘子,他看了看周围,招呼前方的马车停下来休整。 “再往前就是一条盘山路了,咱们明日天明了再走,今夜就在这里休息。” 他的视线扫过四周,吩咐李大牛和李华贤去捡一些枯枝过来。 “山里的夜晚风凉露重,点个火把能够驱寒,还能威震野兽。” “是,大人!”李大牛和李华贤转身去捡大块的木头。 宋延年:“不要走远。” “是!”远远的传来两人的声音。 …… 宋延年上前几步,掀开前一辆马车的车帘。 他们这次共带了两辆马车,前头的那一辆装着税银,李大牛和李华贤一人赶一辆马车,宋四丰就在前一辆马车里守着税银。 宋延年:“爹,下来活动活动,老闷在车上不好,身子会麻的。” “就来就来。” 宋四丰一边跳下马车,一边还不放心的回头。 “儿啊,这马车里没人,要不要紧啊?” 他突发奇想,又操心道。 “马儿会不会突然受惊,然后带着税银子跑了?” 原谅他这么紧张,他这个乡下汉子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多的银子。 白晃晃又胖嘟嘟。 真是可爱! 宋延年失笑:“不会不会。” …… 很快,李大牛和李华贤拖着几截的枯枝回来了,宋延年吩咐他们将两辆马车停得靠近一些。 银扇帮着李大牛一起将火堆架起。 …… 天色昏黄下来,宋延年看了看天色,捡起地上的一根棍子,在马车和火堆周围画下一个圆圈。 还不待众人松口气,只听这小宋大人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山里多精怪,尤其是山鬼,特别的凶残!坊间向来有前亡后代,捉生代死的说法……所以,你们夜里早点睡觉啊,要是听到动静也不要多加理睬,那是山鬼来欺骗你们呢。” 最后,宋延年意味深长道。 “你们跟着山鬼走了……到时,再回来的你们,就不是原来的你们了……” 众人:…… 怎么办?不说还不觉得,这一听倒是很想起夜了。 王昌平:“没错没错,山鬼是很可怕,黑漆漆的,就像是被烧得干尸!” 他心有戚戚的点头附和。 这山里的鬼确实是比其他地方的要凶一些。 …… 片刻后,王昌平舔着脸凑近宋延年,讨好道。 “延年兄,往我们身上多画几道符吧。”他顿了顿,补充道。 “不要压惊符!” 宋延年:…… “你不用,你的命星亮着呢,就算发生什么事,一切也都会逢凶化吉的。” 王昌平郁闷而卒。 …… 说是这么说,宋延年还是往每个人身上都画了一道符。 另一边,银扇也已经将饭食煮好了。 他们今晚吃的是面条,肉和菌菇还有青菜,江氏在大家伙出门之前就切得好好并且洗得干干净净的。 宋延年用冰封符镇着,这会儿倒还很新鲜。 家里留两个老人,她放心不下,因此,这趟只有宋四丰跟着出来了。 宋延年吃了一小碗面条,靠近他爹,小声道。 “爹,娘真是太好了。” 就连照顾爷奶,也是他娘付出的比较多,可见儿子孝不孝顺,和媳妇有很大的关系啊! 宋四丰自豪,“那是,我媳妇最好了,不然我怎么娶她做媳妇了!你爹我有眼光着呢!” “延年啊,等到了府城,咱们给你娘买府城最新流行的衣裳还有胭脂水粉,嗐,别看你娘她一把年纪了,我和你说啊,她可臭美了。” 宋延年:…… “这话你别在娘面前说,小心她捶你。” …… 随着霞光的消失,天空逐渐幽蓝,静谧的山林里时不时有虫儿鸣叫声起。 这时,又一阵马蹄声传来。 众人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四辆高头大马的马车一路疾驰而来。 宋延年凝神,目光注意在马车旁边插的令旗上。 李大牛低声道,“大人,是峒阳县署衙的马车,估计是和咱们一样去府城交税银的。” 第341节 宋延年点了点头。 马车呼啸而来,两方人马擦肩而过。 车夫佟骏中瞥过下方的人群,转身和车厢里的人开口道。 “大人,刚刚和我们错身的车队应该是善昌县署衙的人。” 里头闭眼的周辞起微微睁了眼,“哦?” 他撩开车帘,正好看到变成小点的车马。 周辞起放下帘子,绷着脸道,“不用管他们,我们走自己的。” 他微微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才两辆马车的税银,这善昌县是真的不行了。 穷,真穷! …… 一轮圆月慢慢的爬上了半空,从山林里看,它就像是挂在树梢头一样,不论在何处看它,它都跟在人在走。 佟骏中眉心凝重:“大人,咱们赶不到下一个驿站了,山路难行,再赶路会有危险的,我们必须原地休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勒停了马车。 后头的三辆马车也紧跟着停了下来。 周辞起掀开帘子看了看。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山风吹来,树影幢幢,树梢间幽幽沙沙的声响,偶尔几声老鸹声叫。 周辞起心中无端的升起不好的感觉。 “不能再往前了吗?我记得前方有座庙宇,咱们到了那儿借宿一晚。” 几个赶马车的衙役互相看了看,都摇了摇头。 这种山路,谁都不敢保证能走得好好的,要是马儿一个不听使唤,那就完蛋了。 他们摔下去不打紧,这马车上可是放着几箱的税银,真出事了,署衙肯定找他们家人麻烦,那样,他们真是死都不安宁了。 周辞起无奈。 “行,那咱们原地扎营安寨,大家伙儿轮流的休息。” “都给我警醒一点,要是税银出了丁点儿的差错,仔细你们的皮!” “小的们省得!”佟骏中几人连声应道。 …… 夜色越来越黑,浓郁的夜色中,一股迷迷蒙蒙的黑气混杂在这夜幕下,悄然的从山的这一边刮到那一边。 它看着画着圈的地,蒙昧的眼里闪过畏惧。 它多看了两眼周身灵韵的宋延年,眼里有着垂涎欲滴,最后却还是在一阵清风的裹挟下,往前方卷去了。 宋延年睁开眼睛。 王昌平迷迷糊糊的也醒了过来。 糟糕!今晚多喝了半水囊的水,他这下是憋不住了。 “延年兄~” 宋延年:…… 他没好气的踢了王昌平一脚。 “叫哥都没用,自己去!” …… 因为王昌平的这一个打岔,再加上黑雾也已经乘风飘远,宋延年就没有多加理睬,他重新闭上眼睛休息。 王昌平:…… 这无情的延年兄! “银扇,银扇……” 银扇迷蒙的擦了擦眼睛,含糊的问道。 “少爷,怎么了?是要喝水吗?” 王昌平压低了声音:“不喝,再喝的话,你家公子我就要尿裤子了。” 银扇:“哦~” 王昌平:“走啊!” 银扇:“去哪?” 王昌平:“……我要去起夜,你陪我!” 银扇不愿意了。 王昌平硬拽着他出了马车,“走啦走啦!我是少爷,你得听我的!” 远远的,宋延年还能听到王昌平唠叨银扇的声音。 “你不急也得上这个茅房,我和你说啊,这事你说了不算,公子说了算……为什么?当然是童子尿辟邪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家公子我多招那些妖精鬼怪的青睐……快点,别逼我动手……” 宋延年:…… 孩童是至阳之体,是以向来有火炉的说法,再加上孩童时期,父母亲缘会为孩子拜娘娘,是以,这童子尿在坊间是有破瘴辟邪的说法。 但银扇……他超龄了吧。 宋延年乱七八糟的想了一会儿,唔,也许可以……毕竟银扇的元阳还在嘛! …… 很快,王家主仆两人就回来了。 王昌平提心吊胆的出去,平平安安的回来,他拍了拍银扇的肩膀,眉开眼笑。 “银扇,多谢你了,不愧是童子尿,啧啧,这辟邪的效果还是有一两分的,等我月俸发了,我给你买好吃的!” 宋延年看了过来。 银扇:…… 不,不是,这宋公子为啥也这般看他。 嘴角那抹笑是什么意思啊! …… 另一边,黑气在看到毫不设防的四辆马车时,呼啸着过去了。 周辞起还没有睡下,他正在为他家儿子心烦着呢。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平日宠了一些,哪里知道这孩子居然胆大包天的干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事,现在好了,被天罚得直接成了阉人。 因为这事,他的老脸都被丢光了。 这才接下送税银的活儿,家里吵吵闹闹的,他看到儿子那要死不活的模样也觉得难受气怒。 周辞起叹了一口气,“唉!” 想出气都找不到对象,真他娘的憋闷啊! …… 突然,一股黑雾从他叹气的口鼻里钻了进去,周辞起陡然瞪大了眼睛,他的呼吸一噎,木木愣愣的起身,躬身掀开帘子。 守在外头的佟骏中听到动静,迷糊的擦了下眼睛,“大人?” “大人去哪里?” 周辞起木木愣愣的回身,僵着脸挂起了一丝笑容。 “起夜。” 火光中,他的面容有几分幽暗。 佟骏中一个瑟缩,再反应过来时,周大人已经走到密林不见踪影了。 佟骏中是这下是彻底回神了。 过了片刻,他越想越觉得不对,赶紧跑到另外一辆马车上将同伴推醒。 “南子,醒醒,醒醒。” 佟骏南迷糊:“大哥,怎么了?” 佟骏中急切的开口:“我刚才看到咱们大人下了马车,总觉得他的情况不大对,你和大东一起守着马车,我叫大明和我一起去看看。” 佟骏南一下就清醒了,他的后背发凉,忍不住看了看周围,语气里有着惊惧。 “什,什么不大对啊?” 佟骏中皱着眉,却不再说话了。 他转身几步过去,推了推另外两辆马车上的衙役。 …… 另一边,周辞起只觉得身子一凉,倏忽的睁大了眼睛。 他看着月夜下白得有些晃眼的大屁股,厉声喝问。 “谁,你是谁?” 还弯腰在地上搜摸什么的男子,顿时停住了动作。 一阵风吹来,周辞起陡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惊悚的发现自己居然被剥空了,就连大裤衩都没有被剩下。 周辞起羞愤欲绝。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他颤颤巍巍的伸手去摸自己的身体,呜,此情此景,他的清白还在吗? 第342节 这时,离他五六步远的人回过头了,他冲周辞起嘿嘿笑了一声。 …… “哐!”周辞起只觉得一股凉意往头上冒,这七月流萤酷热时候,他却好似堕入寒冬的冰窖一般。 只见,对面浑身赤裸的人和他长着一样的脸,就连脸颊边的黑痣也一样! 假周辞起弯腰捡起衣服,为自己套上了大裤衩、内衫、长衫……最后扶了扶束着黑发的青玉冠。 “嘿嘿嘿!” 他一步步的朝周辞起走来,他的脚步不轻不重,脸上还挂着周辞起熟悉的笑容。 周辞起知道,自己就是这般微笑的。 “别,别过来……你,你是什么,什么东西。” 假周辞起还未说话,周辞起抓起地上的一层土朝来人扬了过去。 假周辞起举起袖袍挡了一下,还不待他放下,便听到了一声惨叫声。 他放下袖子看了看,原来,前方不是路,是悬崖…… …… 听到声音,佟骏中心中一凛,侧头招呼旁边的大明,“走!” 两人举着火把一路小跑过来,看到背着人站立的周辞起,佟骏中蓦地的心下一松。 他三步并做两步的跑了过去,拱手道。 “大人,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周辞起回过身,温和的笑了笑,开口道。 “无事。” 佟骏中将火把撩到周辞起面前,周辞起皱起眉毛,如往日一般斥责道。 “怎地这般毛毛躁躁!火苗差点烧到我眉毛上了。” 佟骏中连忙告罪,“是是大人,是小的一时情急。” 他低头看地上那影子,这才安下心来。 佟骏中侧身,“大人,夜深了,山林里危险,要是起夜的话,还是让小的陪在身边吧。” 旁边的大明连忙附和:“是啊是啊,大人,你是不知道刚才中哥有多着急,他非说你有点怪怪的。” 佟骏中:“多嘴!” 佟大明连忙闭上了嘴巴。 周辞起不在意的笑笑,“无妨,我知道骏中是好心。” 三人一起朝马车方向走去。 在众人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周辞起的影子却和周辞起摆出了并不协调的步子。 周辞起皱了皱眉,他甩了甩衣袖,地上的影子才正常了起来。 …… 第二日,太阳初升。 谢元禾是个樵夫,平日里靠打柴为生,前几年他家里的独子意外没了以后,他和老太两个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倒是不好也不坏。 他今年六十了,这砍柴的力气活已经有些受不住,这不,这一两年,他都是和老太到这片山里捡柴,然后再顺着山里的流水,趴在柴火上一路飘回谢家厝的。 山林中,拿着麻绳的谢元禾眼睛扫过什么,陡然一愣,随即大步的跑了过去,一边跑还一边招呼后头跟来捡柴的婆娘。 “老婆子快来看,这里有个后生……” 谢元禾将人翻了过来,他愣了愣,随即脱下自己的外袍将人的重点部位一裹。 转头看后头的老太婆,义愤填膺的开口。 “现在这贼人太猖獗了,打家劫舍就算了,连一个裤衩也不给人剩下!” “丧天良哦~” …… 第169章 谢婆子拖拉着木柴,她抹了抹额上的汗,听到声音将柴火一丢,疾步跑来。 “哟!这是都剥光了啊……真狠!” “这,这……人还活着吗?” 谢元禾摸了摸,回过头叠声应道。 “活着活着,肉还软乎热乎着呢。” 他又摸了一把,别说,虽然这后生看过去年纪大了一些,身上也都是擦伤,看过去狼狈异常,但他这身皮肉细嫩着呢。 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老爷。 谢婆子心生同情:“唉,贼人歹毒啊!” 谢元禾啧啧道:“也不怪被人剥光了,这有钱人家吃的穿的和咱们不一样,我上次听咱们村的王□□说了,这有钱人家的老爷,就连家里丫头擦脚的布都比咱们体面衣裳的布料要好。” “这裤衩贴身穿着,肯定不能比擦脚布差啊,难怪贼人见了心动。” 这一块布也值那么点碎银子呢! 谢婆子翻了个大白眼,“你在浑说什么?” 什么心动不心动的,一个破裤衩有啥好心动的,打量人家贼子和他一样没见识不成? “怎么办?这荒郊野岭的。” 谢婆子盯着昏迷的周辞起,她有心想要丢下不管,却又过不去心中的那道坎。 但是管吧,又觉得都是事,别的不说,花个几十文在村子里请个赤脚大夫总要吧,更别说还要给他喂吃喂喝……最后还不知道能不能活。 谢婆子苦恼,谢元禾也蹲在旁边伤脑筋。 半晌后,谢元禾在再一次瞥向周辞起时,面容突然严肃。 “管!咱们搭把手,能不能活命看他自己。” 谢婆子犹豫:“当家的……” 谢元禾抬手,制止了谢婆子接下来的话。 “就当给咱们那儿子积阴德了,唉,看他这年纪,估计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不管穷还是富,是人都不容易……咱们要是这样走了,他肯定活不下去了……” 那样,他家里的老父老母该多伤心…… 剩下的话,谢元禾没有说出口,但谢婆子明白了。 这老年丧子的痛,她如何能不明白?她可太明白了! 谢婆子想起儿子走的那段日子,人世间仿佛一夜之间,突然的黯淡无光,万般无滋味。 谢婆子沉默了。 …… 片刻后,谢婆子弯身动手扎木头,她瞥了一眼谢元禾,催促道。 “愣着干嘛,过来帮忙啊,一会儿让他趴在这木头上,咱们顺水回去,能不能活就看他自己的命了。” 谢元禾:“哎!” 忙活的两人没有看到,身上简单包裹着一件外袍的周辞起动了动手指,他紧闭的眼角处流下了一条泪痕。 水光湿润。 …… 就在谢婆子和谢元禾扎木头的时候,悬崖边上四辆马车奔驰而去,很快,又有两辆马车从这陡峭的盘山路路过…… 接着,便是长长久久的宁静。 …… 车马一路疾行,在第三日的时候,终于赶在落日之前来到了东湖郡城。 宋延年掀开车帘看了看,侧头吩咐李大牛。 “咱们先去州城署衙把事情办完,然后再在府城里好好的逛逛。” 他拍了拍李大牛,笑道,“不用拘谨,到时你和华贤自个儿在府城里走走,我这里就不要你们忙活了。” “只有一点,不许去那等乱七八糟的地方。” 李大牛憨笑的挠了挠头。 “瞧大人说的,我大牛可不是这种人,大人,我家里都是我家婆娘说了算。” 王昌平凑过来,笑道,“要是真心话哦,你家小宋大人眼睛利着呢。” 李大牛拉了拉缰绳,让马儿的步子慢一点,路上有一些行走的百姓,见到车马过来,自动的往旁边避了避。 “师爷,那必须不会,呵呵,就我那俸禄,也就够养家糊口,那等地方是一掷千金的地方,我这粗人可吃不消。” 宋延年:“近来不是很太平,自己警醒一点,花楼画舫向来最易藏匿妖邪之气。” 李大牛瞬间肃容:“多谢大人提点,我们一定避着走。” …… 几人说话间,很快便到了署衙门口。 王昌平拿着文书和署衙的人交涉。 宋延年站在大白马旁边,他伸手摸了摸马儿的鬓毛,手心翻出一块燕麦酥糖。 大白马嚼了嚼,燕麦酥糖又香又脆,还带着糖分甜滋滋的滋味,大白马轻轻的踏了踏蹄子,昂头灰律律的叫了叫。 第343节 马头上是显而易见的欢喜。 宋延年轻轻拍了拍马儿的长脑袋,笑道。 “淡定一点,吃个燕麦酥糖就这么开心,这样会显得咱们很没见识,是个土包子的。” 大白马不满的甩了甩头,鼻孔里大力的喷出鼻息。 “灰律律!” 你才土包子! 宋延年闷笑,连忙又翻出一块燕麦酥糖,顺了顺它的毛,这暴脾气的马儿总算安静了下来。 …… 另一边,王昌平已经招呼李大牛和李华贤抬出马车上的银箱子。 “慢点,别打磕绊了!” 宋延年侧头:“爹,你在这里帮忙看着马车,我们去去就回。” 宋四丰:“哎!” …… 说话间,州城署衙里走出几个身穿皂衣的汉子,他们腰间配一把弯刀,人高马大,颇有气势。 宋延年看了过去,目光正好和其中一个汉子对上。 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那汉子愣了愣,随即也冲宋延年拱了拱手。 这一行人走出了几步远,宋延年还听到他们谈话的声音。 “中哥,你认识方才那位大人吗?” 佟骏中眉头微锁:“你忘记了吗?” “咱们在苦藤山碰过面的,那时他们停在那儿休整……听说善昌县新任的县令大人年纪轻轻却有天人之姿……” “方才这位大人仪表不凡,想来就是善昌县的宋大人了。” “啊,那真是年轻有为。”佟骏南又继续嘀咕道。 “别县都是大人来州城府衙交税,咱们的周县丞倒是落得轻松,直接使唤咱们这些小罗罗登门。” “也不怪刚才那位文书大人对咱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咱们峒阳啊,就是轻漫人家大人了……哼,我回去非得到咱们大人面前告周县丞一状不可。” 他咬牙切齿:“就会躲懒!” 佟骏中无奈的看了他一眼。 还是太年轻了,在州城署衙里看了点别人的脸色,吃上一点亏就要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殊不知,有时这样事事计较,反倒让自己的路越走越窄了。 佟骏中忍不住劝道:“算了算了,周大人也不想的,他这不是闹肚子闹得厉害么!你没看见他那脸色都是青白青白的,太阳多晒两下都头昏脑胀的……” “走吧,事情既然办完了,咱们早点出城。” …… 宋延年收回目光,面上若有所思。 闹肚子的周县丞? 这一行人身上隐隐有一丝晦气。 这是碰到脏东西了? …… 王昌平:“大人?” 宋延年回过头,“嗯?” 王昌平刷的将折扇打开,轻轻的摇了两下,他的目光看向州城府衙,里头隐隐有着激动。 “走吧。” “想不到我这区区秀才之身,也能够上府城署衙和大人们交谈,荣幸荣幸啊!嗐,我可太激动了!” 宋延年:…… …… 东湖州城,署衙大厅。 在看过善昌县的白银后,黎文书低头看手中的账本,面色有些古怪。 “宋大人,你这熔炼的费用……” 还不待他说完,宋延年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银锭,随手将它往黎文书面前一搁,开口道。 “哦,大人事务繁多,日理万机,这等小事就不麻烦州城里的大人了。” “这税银我在善昌时就吩咐人熔炼好了,还好,我这善昌虽然地方小,但工匠的手艺却还是不错的。” 黎文书脸色有些难看:“这,这不合府城银子的成色!” 宋延年抬头,目光直视黎文书,倏忽的笑了一声。 “在云京时,我有幸跟着户部的大人们清点过税银,别的我不敢夸口,但我这银子的成色,就算不是上上之品,也是中上之品。” “你瞧它们,又白又胖的,多晃眼……黎大人要是不放心,只管找人勘验。” 黎文书:…… 这哪里来的愣头青,难道不知道这熔炼一事,向来是县官孝敬知州大人的嘛! 不然他们家大人靠那点的俸禄,怎么能养得起几房的娇娘子。 黎文书笑得有些勉强,按耐住心头的怒火,温声道。 “宋大人,这熔炼一事,向来是州城统一进行的。” 宋延年不在意,“哦,是吗?” “我上一个冬日刚从云京过来,还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说法,是哪条律例刚出的吗?” 黎文书在心里大骂! 虽无律例,但这分明是不成文的规矩。 他板着脸沉声道,“大人,此事不合规矩。” 宋延年敲了敲手中的账目,眼眸朝黎文书看了过去,他面容上的笑意也跟着消失。 “黎大人,我这些银两可有短缺了账目上的数字?”他翻过桌上的那锭白银,在手中掂了掂。 “都这等成色了,郡城还嫌弃?” “既然这样,我过两日便寄上几锭的银锭子去云京,我倒是要问问户部里的诸位大人,咱们东湖往年的银锭子,究竟要何等上品,才能看不上我这银子的成色。” 黎文书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他的目光看向旁边那箱银子,他们郡城的税银成色,确实还不如这宋大人抬来的。 …… 片刻后,宋延年将收条看了看,确定无误了,这才揣到怀中。 他冲黎文书拱了拱手,眉眼舒展的笑道。 “叨唠黎大人了。” …… 见宋延年一行人走后,黎文书冷哼了一声,他阴沉下脸,拿起账本和银锭子去了署衙后头。 署衙的后院建得十分的气派,假山流水,亭台楼榭,院子里奇珍异草,两边的风水缸里还养着睡莲和几尾的锦鲤。 踩在地上的是青石铺就的道路,人走在上头,纤尘不染。 …… 黎文书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气愤道。 “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愣头青,行事这般莽撞,我才说了一句,他便将云京扯出来了,那话里的意思就是要捅到户部,捅到官家面前……” 陈知州又捻了一些鸟食到鸟槽中,他学着鸟儿吹着哨子,一人一鸟分外的和乐融融。 黎文书加重了语气,“大人?” 陈知州回过头,“急什么!” 他不急不慢的踱步到一旁,在那小石盆中将手洗干净,又慢条斯理的拿帕子擦干后,这才回头,开口道。 “你刚才说……善昌县的县令?” 黎文书点头:“是啊,这个县城已经有几年没有县令了,以前的鲍师爷虽然人蛮横了一点,但该守的规矩,他还是遵守的,人也大方,哪像现在这位宋大人!” “这宋大人简直就是个愣头青!” 别的不说,今年的税银居然比往年少了一层,偏偏人家的账目是正确的。 往年的是鲍师爷孝敬大人,给多了的。 陈知州不在意的摆手。 “算了算了,既然他身后有人,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吧,再说了,这善昌就是个小县,再怎么刮也就那么点油水。” 他若有所思,“这宋延年我好像听过……唔,让我想想,哦,对了,是翰林出身的那位。” “之前是天子近臣,座师还是京城的魏太师。” 黎文书惊了一下,“什么?他在云京当真有人?” 他有些庆幸自己方才没有揪着事情不放。 “那,那他怎么来这等小县城做个县令了?京城里得罪人了?” “我看不像。”陈知州摇了下头,片刻后,他拿折扇轻点了下黎文书的脑袋,笑道。 第344节 “你啊你,还是年轻了一些。” 他见黎文书面上不懂,加上今儿心情不错,便出言指点了一番。 “咱们这陛下年纪也大了,这年纪一大,难免就为儿孙考虑……这宋大人要是真有才华,陛下将他往这穷乡僻壤里一放,不出两年,这实干的能力就上来了……” 他看了看周围,不在意也不避讳的继续道。 “到时新皇登位,这千里驹遇伯乐,怎么能不感恩戴德?你等着吧,宋大人这臣子,以后新皇用得可顺手了。” 黎文书恍然大悟,他无比庆幸自己方才虽然气怒,却还是维护了个面子情。 陈知州叹息,“可怜天下父母心哟,就算是陛下也例外啊。” …… 另一边,王昌平也在问宋延年。 “延年兄,咱们这样特立独行会不会不大好?” 别人都上供了,就他们没有,他有些担心这小宋大人被穿小鞋啊。 宋延年不以为意:“有什么不好?有钱还要捧给别人花才是傻,我又不是脑壳坏掉了。” 他瞥了一眼王昌平,见他面上一片担忧,笑着安抚道。 “不要紧,再过一段时间,咱们这黎大人还有知州大人都该焦头烂额了,到时哪还顾得上咱们这小小的善昌县?” 王昌平来了兴致:“延年兄可是看出了什么?” 宋延年笑了笑。 这署衙里到处都铺满了青石,尤其是署衙的大门口,再加上府衙民怨黑气堆积,想必再过一段时日,这知州的官运也要到头了。 王昌平不懂了:“青石铺路不行吗?” 宋延年:“可以是可以,但这运道一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人运道强的时候,怎么样都可以,但人这运道一旦开始走下坡路,原先被压制的不好的运势,瞬间就会反扑。” “署衙青石铺路,向来有青龙压颈的说法,是大忌讳。” 宋延年回头又看了一眼气势不凡的署衙,若有所思。 到时,几方运势作用下,也许就不是压颈而是断颈了。 …… 宋延年:“好了好了,这知州大人如何,可不是咱们这种小官和师爷能够操心的。” “走走走,咱们一起找家客栈住下,这难得来东湖郡城,咱们可得好好的逛逛,玩上三五日再回去!” 王昌平愁眉苦脸:…… 又要住客栈啊。 宋延年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 “快快,银扇快过来搀扶住你家公子,他腿软了。” 银扇脆声应道:“来嘞!” 王昌平摔开银扇的手,一脸的厌世。 “去去去,一个两个的就会来促狭我。” …… 茶楼傍河而建,飞檐翘脚,华丽中带着一丝的旖旎。 河堤边上绿柳依依,一阵清风吹来,绿柳身姿婆娑,柳枝条轻柔的点过河面,在湖中留下点点涟漪。 宋延年收回目光。 夏日里,就连绿柳都这般多情! …… 茶楼小二搭了搭肩上的白巾子,他拎着个大肚长嘴的壶子,替宋延年一行人满上茶水,热情道。 “客官,要不要来点茶点?” “如果你们喜欢咸口的,我们这还有一些卤煮凤爪,卤煮煎炸豆腐……” 他看了看这一行人,明显不像缺钱的主,又继续道,“不然客官们来一只卤煮鸡吧,小店的卤煮鸡都是用隔年的老鸡做的,鸡肉软而不烂,就连骨头都透着一股香味。” “老好吃了!” 宋延年:“瞧你说的这么香,那咱们可得品尝一番,唔,先点一只尝尝,其他小菜也来几道……” 说完,他又点了几道甜口的小食。 小二欢喜,眉开眼笑道:“好嘞!客官稍等。” 待小二的身影不见了,王昌平阖了手中的折扇,开口道。 “延年兄,点这么多,咱们吃不完吧。” 宋延年:“没事,咱们肯定不会这么快就回去,慢慢吃,总会吃完的。” 他示意王昌平朝旁边看去,果然,旁边的宋四丰已经被台上那一身长衫,嘴边留着山羊胡子的说书先生给迷住了。 王昌平跟着听了一会儿,不服气了。 “这东湖可太偏了,这都讲的都是啥话本子啊,一点都不稀奇。” 要讲也该讲他紫山先生的大作啊,再不行的话,他觉得一壶酒的话本子也不错。 王昌平对说书先生讲的故事嫌弃不已。 宋延年失笑,他不客气的戳破事实,笑道。 “你那都是多久前的前辈了,我和你说啊,你早就被后起之浪拍在沙滩上了。” 王昌平怒瞪,别的都可以诋毁,他这志怪大家的风骨可不容诋毁。 “你说谁过气了!” 宋延年:“……听戏听戏。” …… 台上的说书先生打了下板子,大家的心跟着一跳。 他今日讲的是山鬼的故事。 “都说山鬼凶残,向来有前亡后代,捉生代死的说法,今日老朽我便给大家讲一个有情有义的后生郎……” “话说,在前朝时候,有一个书生郎家境贫寒……他才高八斗,为人热忱善心……那日,他的父亲进山砍柴,一时不察被山鬼迷了心智,再回来时,父亲便不是父亲……那是山鬼幻做人形,只等着替这老父过完余寿,便能够顶着他的名字入黄泉……” “这山鬼顶替人,便与那人言行举止无异,他也每日上山砍柴,辛勤养家糊口,老实又憨厚……” 王昌平听得心里发寒,忍不住凑近宋延年,问道。 “延年兄,这山鬼也有影子,它还能搜走活人的记忆顶替那人,这这,碰到这种鬼,简直没有活路了。” 宋延年沉吟片刻,开口道。 “倒也不是无法辨认。” 王昌平、宋四丰和银扇都来了兴致,纷纷看向宋延年。 宋延年:“这山鬼常年面目漆黑,幻成人形时,地上的影子就是它的原型,就像咱们人穿久了衣裳,就会有拘束感,这山鬼也一样。” 他朝这几人看去,笑了笑,继续道。 “这不舒坦了,它就得挠痒痒,所以有的时候就算是肉眼凡胎,大家伙儿也是能够分辨出不对劲的。” 正好他们坐的这个位置有阳光斜照进来。 宋延年举起手,让大家伙儿看他的手掌,只见他的手不动,桌上的影子却做出各种动作。 或拱或弯,抑或是像爬虫,各种的不安分。 宋延年笑道:“喏,就是这样挠痒痒喽!” 众人:…… 神他妈的挠痒痒! …… 第170章 宋延年眨了下眼睛,“嗯?” “怎么回事,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众人不接话,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沐浴在阳光下的手。 只见它肌肤纹理细腻,骨节分明。 修长的手指似寒玉一般毫无杂质,像技艺出众的匠人精心雕砌的上等摆件,不,应该更胜一筹。 摆件只是精致,而这只手鲜活又不失洒脱。 然而,它下方的阴影却是那般不安分,甚至透出一股阴邪之气。 众人只觉得寒气冲顶。 王昌平和银扇看向宋延年的眼神都不对了。 两人惊疑不定:这这,这还是他们的宋大人吗?难道……是山鬼! …… “瞎胡闹!你瞧瞧把我们吓成什么样了!” 宋四丰用力的拍了下宋延年,随着他的一声斥责,凝滞的空气一下就流通了起来,王昌平和银扇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宋延年:“哈哈,逗你们的呢!” 随着他的话落,桌上的影子陡然安静了下来,它就像是一团浓墨一般的搅动,片刻后重新变成了手的形状。 这手好看,影子自然是不差的。 第345节 只见安静下来的影子有了自己的想法,它一路悄咪咪的攀上茶桌上的茶水,似主人家待客一般,轻轻的将茶盏往每个人面前推了推,末了还比了个请的姿态。 宋延年托腮,笑眯眯道:“喝茶压压惊。” 空气中又有了一瞬间的凝滞,随即王昌平跳起来了,他扑过去暴打宋延年。 “你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宋延年:“哈哈哈!” …… “好了好了,有人来了,不玩了不玩了!” 他反手一个用力,气劲一收一放,王昌平便被他压制着坐回座椅上。 徒劳的喘气瞪眼。 “菜来喽!” 小二双手端着茶托,脸上带着笑意,茶托上有方才点的小食。 宋延年:“吃饭吃饭,我都饿死了!” …… “客官慢用。”小二将一盘盘的小食搁在桌上,茶托一收,躬身对众人笑道。 “这盘卤煮花生是小店送给客官的,客官尝尝,不收钱!” 宋延年抬头笑道,“店家客气了,多谢店家。” …… 待小二走后,宋延年看向王昌平,王昌平还在气怒,看到他看过来,头一歪,重重的冷哼了一声。 宋延年又想笑了。 他将卤煮花生的碟子和王昌平面前的卤煮鸡换了换位置,笑道。 “不气不气,生气的时候磕点花生,心情能够好一点。” 他说完便拿过桌上的小刀,刀起刀落,寒光一闪,那卤煮鸡便被切成均匀的小块。 宋延年将卤煮鸡的大鸡腿递给认真听书的宋四丰,开口道。 “爹给,这块好吃。” 这隔年的老鸡肉紧实又不柴,尤其是这两只鸡腿,它们平日在山里溜溜达达的跑,此时咬起来有嚼劲又不失鲜嫩。 卤煮鸡老酱上色,看过去色泽鲜亮,又带着一股咸香的味道。 色香味俱全,格外的开胃诱人。 …… 宋四丰吃了几口便不住的称赞。 “不错不错,咱们回善昌的时候倒是可以带上几只给你娘她们尝尝……延年,别忘记买哦。” 宋延年点头:“行!” 他侧头看向王昌平,诧异道。 “昌平兄怎么不吃?” 王昌平这才发现,在自己瞪卤煮花生的空档,桌上的卤煮鸡已经一点点的减少,现在剩下的都是不好吃的部分。 王昌平:……牲口! …… 在众人笑闹时,茶楼高台上,山羊胡的说书先生也将故事说到了高潮。 读书郎无意间发现,这日日砍柴供自己求学的老父亲被山鬼替换,真正的老父亲早已化做白骨…… 白骨在荒山野岭中风吹日晒,残破不堪…… 后来,读书郎找了道士杀了山鬼……恶鬼已除,但已经死掉的父亲却在怨恨的滋养下,魂灵一点点的变黑…… 说书人拍了下醒木,声音沉沉。 “道长无奈的叹气,原来,这老樵夫也要化为山鬼了……读书郎两目含泪,最后,他恳请道长出手,说是心甘情愿的替了那可怜的老父……” 说书人沉沉叹了口气,声音有着老迈的苍凉和悲意。 “前亡后代,捉生代死……可惜,可惜,那后生本也是状元之才……” 众人听罢,心情都有些沉重,各个唏嘘不已。 宋延年又咬了一口肉,小声的嘀咕。 “什么啊,明明是这道士太没用了。” 王昌平侧头:…… 他这沉重的心情一下就被搅碎了。 宋延年朝他看去,拱手道。 “昌平兄,先前是在下多有得罪,还望海涵。”他面上带上几分沉痛,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惆怅不已。 “这届的志怪大家不行啊,和他们相比,你的书还是很好看的。” 原来这书好不好,还是要看同行衬托的。 王昌平:…… 没有感觉到被夸赞,谢谢! …… 宋延年一行人吃饱喝足,又打包了几份小食,这才踩着清凉的晚风往客栈方向走去。 一路走来,道路两边的店肆挂起了红红的大灯笼,路两边的泥土里插满色彩艳丽的彩旗。 红的,黄的,粉的……彩旗上或绣着浴火的凤凰,或绣着啸天的金龙…… 清风吹来,彩旗飘飘,灯笼摆摆,看过去有几分热闹。 宋延年好奇的打量了几眼。 大家伙儿热闹的面容上还带着几分肃穆。 这时,前方一处酒坊旁,一个青年踩着木梯子挂灯笼,他的手一个不稳,没有挂好的大灯笼摔了下来。 风一吹,它跑得有点远。 “哎呀!”爬梯上,青年的面容有些苦恼。 宋延年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灯笼,灯笼还挺牢固的,就是里头摆蜡烛的竹圈有些歪了。 他探手进去整了整。 …… “给!” “多谢多谢。” 来人接过灯笼稍微看了看,见灯笼没有破损,这才松了口气。 宋延年左右环顾了一眼,好奇道:“郡城今晚是要有什么热闹的事吗?” 上头的人挂好灯笼,噔噔噔的几下就爬了下来,他将梯子一抬,换了个位置摆好,拎着一个灯笼就又往上爬。 宋延年见这梯子靠得有些不稳,便伸手帮忙扶住了。 宋四丰回头看到这一幕,他笑了笑,提高了声音喊道。 “延年,我和昌平还有银扇先回客栈,你好好玩啊,一会儿自己回来。” 宋延年挥手:“哎!” …… 爬高的陈荣枫身子晃了晃,随即发现下方的梯子被人扶稳,他低头朗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多谢了兄弟。” 宋延年对这小哥的第一眼颇有好感,他也跟着笑了笑。 “没事,顺手之事罢了。” …… 因为下方有宋延年扶着,陈荣枫的动作也麻利了很多,不过是一会儿,他便将竹筐里大大小小的灯笼都挂了上去。 …… 事情做完后,陈荣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目光落在宋延年身上,笑道。 “这位公子,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 宋延年摇头。 陈荣枫爽朗的笑了下,“我就猜到。” “这几日是我们这儿雷部天尊的寿诞,今儿还有明儿夜里,我们这儿是要游神的。” 宋延年:“游神?那今晚热闹了。” 陈荣枫面上也是一阵喜气,“谁说不是呢。” “我和你说啊,往常我们这儿一般都是三年游神一次,上一次游神还是前年……嗐,今年怪事多,我们各姓的族老聚在一起商量了一通,这才决定今年也要游神!” “知州大人还不乐意,我们管他的呢!怎么,还能将我们都抓起来不成!” 陈荣枫轻嗤。 “这不,族老们态度强硬一些,咱们这大人还不是捏着鼻子派出武侯维持治安,让我们将游神的庆典办起来。” 宋延年失笑,“官府也有官府的考量,水火无情,这夜里点这么多的灯笼,确实颇多隐患。” 陈荣枫撇了撇嘴,不以为意道。 “我们也知道这些,往年我们也都很小心,最近这世道是越来越奇怪了,我们也是不得不办这庆典。” 第346节 宋延年:“哦?” 陈荣枫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开口。 “你别不信,前几个月时候啊,我们这里有个汉子死了婆娘,他啊,也是不厚道,这婆娘才刚没,还没有出百日呢,他就又托媒人牵线,准备再说一个娘子。” 宋延年:“没出百日?那是不厚道。” 不求守几年,这一年也要有吧! 陈荣枫:“是吧是吧!还说什么家里稚儿难养,嗤!” 宋延年抬眼看去,只见他说着别人家的事,神情却有几分的落寞。 一般而言,父亲缘分看父母宫,母亲缘分看兄弟宫……再辅以太阳兼看父亲,太阴兼看母亲。 这位大兄弟同父亲的亲缘情浅缘深,母亲却情深缘浅……代表着母亲的地方黯淡无光,显然母亲早逝。 宋延年轻轻叹息了一声。 物伤其类,秋鸣也悲也。 …… 陈荣枫谈起热孝说姻缘的汉子,眼里闪过厌恶和嫌弃。 “许是不甘愿,那死去的婆娘就是化做鬼也咽不下这口气,她夜里穿墙而入,对着那没情没义的汉子破口大骂……” “骂了个痛快后,心中的恶气去了,这才心里痛快,最后唾了一口唾沫,转身就入了地府。” “说来也是巧了,那唾沫恰好滑溜到那汉子因为惊惧而张大的嘴。” 宋延年:…… 这是什么运道,这可是鬼津啊。 果然,下一刻就听陈荣枫幸灾乐祸道。 “这口唾沫的威力可不一般,我听人说了,这口唾沫下去,这汉子就打哆嗦了,就像是吞了一口寒冰,人一下就青白了下去。” “听说被折磨了好几天,原先要说的娘子也泡汤了,该!” 宋延年:“后来呢。” 这鬼津如果没有化去,拖久了不去一条命也得去半条命。 陈荣枫撇嘴,“他老娘托人找了我们这里的草婆子,后来拿人参芦半两熬成一碗汤,这汤一喝下去,那不上不下的一团唾沫这才吐出来。” 宋延年:这,倒也是对症。 人参芦汤本就有化痰的功效。 宋延年感叹:“能捡回一条命也是命大,这汉子好了后,肯定不敢再去娶媳妇了吧。” “起码得再缓缓!” 陈荣枫嗤笑:“哪呢!” “我听说他扎了好些个男纸人下去服侍逝去的婆娘,另一边媒人也没耽搁,前些日子都在请期了,说是这次一定要找个良辰吉日,将事情办得圆圆妥妥的。” 宋延年:……当真是好一个圆圆妥妥啊! 陈荣枫摊手,“所以喽,近来怪事多着呢,我们这才要请神巡境,供奉香火,明儿庙会那一片还会更热闹呢。” 宋延年笑眯眯:“那我们这外乡人可得好好的凑凑这份热闹了。” 陈荣枫哈哈笑道,“是是是。” “对了,明日庙会附近还会有流水宴席,都是大户人家出钱筹办的,要是不介意,你们可以去吃吃啊,这流水宴席还是很好吃的。” 宋延年笑道,“这倒是不用了。” 一般这种宴席,蹭饭的孤魂也很多,他想了想被鬼吸食了精气的食物,瞬间不感兴趣了。 …… 暮色起,一轮斜阳挂天畔。 陈荣枫挽留宋延年,“我一会儿要去顶神像,你来看不,很灵的。” 他说完转身去身后的篮子里翻出一把线香塞到宋延年手中。 “一会儿你跟着人群一起,到时也有神坐轿椅,后面还会有人专门推着香火炉,你每一个炉子供奉三根清香就好,这叫接香,你有没有什么心愿?” 宋延年有些懵,“啊?好像没有。” 陈荣枫恨铁不成钢的摇头,“怎么能没有心愿呢,咱们做人都得有自己想要的。” “这样吧,你要是没有心愿的话,暂时就许一个国泰民安好了。” 宋延年哈哈的笑了起来。 陈荣枫挠头,他也跟着笑了起来,虽然两人才第一次见面,但他对这位公子意外的合眼缘。 笑完,宋延年应道。 “行!那我就听你的,许一个国泰民安的愿望,哈哈!” 陈荣枫:“你别不信,我们这次游神巡境的队伍大着呢,虽然是雷部天尊的寿辰,但别的地方的神也有来……” “所以,今晚我们除了巡境,还要绕境,你知道什么是绕境吧。” 宋延年点头,“去别的神的地盘。” 陈荣枫拍了下宋延年的肩膀,兴奋道。 “没错没错了,你说的真贴切。” 他还待说什么,这时有人唤他。 陈荣枫回头,“有人在叫我,我先忙去了,对了兄弟,咱们说了这么久,又这么投缘,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宋延年笑道,“在下宋延年,宀木宋,松鹤延年的延年。” 陈荣枫咧嘴一笑,“我叫陈荣枫,耳东陈,欣欣向荣的荣,枫树的枫。” 他有些羞赧,“嗐,我这名字太普通了,不如你的好。” 宋延年笑道,“不会啊,枫木,唔,枫叶叶厚弱枝,善摇,荣又有昌盛之意,你的名字特别的有生气呢。” “是吗!”陈荣枫眼睛一亮,他打量了面前这人一眼,虽然只是一身青色的常服,但仍然能看出那身温润如君子的气质。 “哈哈,还是你们读书人说话好听。” 他冲喊人催促的伙伴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 “不说了,大家伙儿都等着我呢,走了走了。” 宋延年一手抓着香火背在后头,另一只手挥了挥,开口道。 “去吧。” …… 人走后,很快远处便有铜锣和鼓点的声音响起,宋延年将手中那把香举到面前。 这香还不错,香脚细而直,上头的香,色泽较深,香粉包裹匀称,拿在手中还不怎么掉色掉粉。 宋延年凑近,鼻尖轻嗅。 好香独有的香气瞬间涌入鼻尖,带着一股冰凉的气息从鼻尖到喉头。 心头顿时一阵清凉平静。 好香旁人心静,这香当真不错。 因为这把香,原先打算回客栈休息的宋延年打算接香请愿。 …… 另一边,峒阳县的车马驶出州城。 佟骏南的马车和佟骏中的并驱而行。 佟骏南满脸的不痛快,他瞥了一眼佟骏中的马车,视线落在车厢上,故意大声道。 “大哥,我真是搞不懂,咱们这不是才刚到州城么!这么火急火燎的往峒阳赶做什么?来的路上咱们可没有这样赶路,哼。” 佟骏中有些无奈的看了他一眼,视线往后瞥了瞥,并不开口。 他也是心有不满的。 这押送税银的差事任务重,风险大,县令老爷也知道他们这趟差事辛苦,因此他们这个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往年,他们交完税银还会在府城里放松几天。 佟骏南又冷哼了一声。 都是因为周大人!他们这才交了税银就要往峒阳赶。 佟骏中:“算了,大人身子不适,咱们多体谅体谅。” 佟骏南想骂娘,这不舒坦了找大夫又不要。 到底是心里不舒坦还是身子不舒坦,还说不清楚呢。 片刻后,佟骏南阴阳怪气的尖酸道。 “我看啊,咱们大人是关心家里的儿子吧,咱们走的时候,周公子不是不舒坦嘛!” 佟骏中肃容:“南子,慎言!” 佟骏南冷哼了一声,就算是县丞他也不怕。 他嫡嫡亲的妹妹可是县太爷最喜欢的三姨太。 …… 车厢里,山鬼幻成的周辞起将两人的话听在耳朵里,他这下是没空去计较了。 他掀起车厢后头的帘子,往府城方向看去。 虽然已经很远了,但府城那一片的天空还是有常人看不到的雷霆堆聚。 山鬼的眼里闪过大大的畏惧。 怎么好巧不巧的赶上了雷部众神巡境,还好它溜得够快。 第347节 …… 清风吹动彩旗,各色的灯笼发出幽幽的烛光,随着锣鼓声响,神明巡境的队伍犹如一条火龙蜿蜒而来。 “来了来了,这是咱们村子的神,快快,后面是咱们的香炉……” “怎么回事!咱们大人的香火怎么才这么一点……他们前头的懂不懂规矩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慢吞吞的,麻利一点,心要诚,记得向神明祷告明年举业顺顺利利的啊。” 宋延年顺着声音看了过去。 说话的是几个阿婶,她们各个手中点着一把香火,烟雾缭绕中念念有词,见到自己村境的香火炉,蹿的一声就追过去,在上头插上三根清香。 虔诚不已! 宋延年低头看自己手中的那把香。 唔,他也很虔诚! …… “后生,还没到你们村子的神明吗?这种隔村的也可以插一根香火的。” 旁边的一个大婶见宋延年没有动作,以为他不懂,热情的出言提醒。 她多看了宋延年两眼。 嘻嘻,主要这后生生得俊俏。 要是不俊俏,她还不爱搭话呢。 宋延年侧头笑道,“多谢婶子,我知道了。” 被宋延年这么一笑,旁边的婶子有些红脸,得亏天黑这才没有露怯。 …… 宋延年朝路中央看去。 她们村的这个神是个雷部的神将,是个大神翁,大神翁的个子高,神像大只,是以除了里头顶神的,旁边还跟着一个村民替换。 顶神的人手中拿着神偶的木手,走出摇摇摆摆的步子,突然这大神翁在走过宋延年面前时,神的木手拂过他的肩头。 宋延年一愣。 旁边的大婶小声欢呼道,“后生郎,这是好事,这代表仙人抚顶,今年顺顺遂遂呢。” 宋延年笑道,“借婶子吉言,那我得多谢神明大人了。” 他的视线落在大神翁的肚子处,那里有一个圆口可以让顶神的人有几分视线看外头的路。 虽然只能看个模糊的眉眼,但宋延年知道,这顶神的是方才认识的大兄弟陈荣枫。 宋延年失笑:他这算是走后门了吗? …… 游神的队伍不断的行进,神巡过的地方有一丝雷火之光落下,晦暗的黑气便如墨雾一般的漾开,消弭。 宋延年感叹。 不愧是雷部的神尊,就是一丝神力巡境,诛邪也只能退避。 难怪这一方地界有雷神主天之灾福,持物之权衡,掌物掌人,司生司杀的说法。 …… “唔,宋道友怎么也在此处。” 一道瓮瓮如洪钟的声音缥缈的响起。 宋延年顺着声音看去,诧异道。 “真君,你也在这啊。” 来人是冥清真君,祂一手握一把尖利的三叉鬼头刀,另一只手中拿着无悲无喜的白面面具,圆瞪的眼睛朝宋延年看来,有几分吓人。 冥清真君的鬼头刀碰了碰腰间,宋延年看去,那儿一个大肚的酒葫芦。 冥清真君:“雷神寿诞,我前来祝贺罢了。” 宋延年视线往后看。 冥清真君:“哈哈,别看别看,娃娃神没来。” 祂话才落地,袖口微微动了动,接着里头便爬出两只小小的娃娃神。 宋延年谴责的看向冥清真君:骗子! 冥清真君望天。 …… 两只娃娃神瞬间睁大眼睛,惊喜道,“小宋大人好!” 宋延年笑眯眯的看了过去,“你们也好啊!” 这谎话才说完就被拆穿,冥清真君讪讪不已。 祂佯做愤怒,瞪眼道,“好哇,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偷偷躲到爹的袖子里了!” 娃娃神:…… 宋延年轻嗤,打量他是傻的吗? 他看了看手中的香火,打了个手诀,那一把的香陡然间燃得极快,不过片刻时间,他手中便只余香脚。 常人看不见的香火化作两缕烟气朝娃娃神涌去。 抱月:“好吃好吃!是蜜汁烤乳猪的香味。” 抱阳细细声:“不是,是小桃子的味道,香香的。” 宋延年手中一捻,余下的香脚便如化为了糜尘。 他招了招手,娃娃神爬出冥清真君的袖口,两小只陡然化作一道细细的银光,再一错眼,已经在宋延年的肩头上了。 抱阳抱月分别拽住宋延年的一缕长发,撒娇道。 “大人,最近怎么都没来看我们。” “就是就是,抱月可想你了。” 抱阳有些羞赧,却还是不甘落后,细声细气道。 “抱阳也想你了。” 宋延年目光朝冥清真君看去,幽幽道,“你们问祂。” 冥清真君默默的将白脸面具往面上一盖,翻了个大白眼看天。 祂就知道会这样! 小宋大人来了,爹就不要了! 没良心的娃娃崽! ………… 第171章 两只娃娃神不知道老爹神的惆怅,一个两个亲昵的拿脸贴贴宋延年。 抱月胆子更大,它拽住长发也不安分,脚踢了下宋延年的肩膀,一个借力,小小的一只便攀着乌发高高的荡起。 “好玩好玩,真好玩,嘻嘻~” 它小小的身子发出细细又欢快的笑声,声音有些尖利,宋延年不以为意。 …… 方才和宋延年搭话的大婶惊讶了。 她旁边这位公子没有去上香,但他手中的那把香突然燃得极快,就连香脚都没有剩下。 她的目光停留在宋延年脸上,那儿一两缕黑发无风飘动…… “这这……” “天呐,是天尊显灵了。” 因为她的惊呼,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随即,大家以更热忱的目光看向下一个香火炉。 真神一定在这! 他们也要上香! …… 冥清真君:…… 什么天尊显灵,明明是祂的娃娃神显灵了。 这时,前头平地落下一声巨响的惊雷,宋延年和冥清真君都听到了。 宋延年顺着声音看去,神灵巡境的队伍热热闹闹的,身系红绸的村民肩扛一面大锣,木槌时不时的朝身前的大锣敲去。 “哐~”铜锣声深沉而洪厚,余音又幽幽,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朝周围荡去。 大神翁步子走得很稳很快,行进似有风。 童仔神或黑面或白面,顶神的村民手里拿着木偶手,在紧锣响起时歪扭着步子,跳出一片热闹。 显然,这雷声没有人听到。 冥清真君无悲无喜的面容也朝雷声的方向看去,祂的身影离地,微微上浮,宽大的衣袍无风簌簌飘动。 随着雷鸣声起,前头无数的黑气就像是墨团一样绽开,伴随着的还有一些尖利细碎的惨叫。 宋延年凝神,面容严肃,“是祟和疫。” 这和方才看到的晦气不一样。 第348节 冥清真君衣袂股荡,平静的应道,“是。” 祟鬼和疫鬼无形,多是污浊之气凝聚到一定程度形成的鬼物。 这种鬼物没有多大的思想,往往蒙昧又爱破坏。 两者相遇,破坏力更是惊人,疫鬼作祟,它们出没在灾年,随着鬼气肆掠过村庄,十室九空…… 随着最后一丝黑气被雷霆击散,宋延年收回目光,这才放下心来。 …… 冥清真君看了眼天色,祂一个伸手,宋延年肩上的两只娃娃神顿时化为一道银光,再一显形,便是提溜在祂的手中。 “该走喽!” 冥清真君将娃娃神塞到袖袍中,祂手中的三叉鬼头刀碰过酒葫芦,发出刀戈金鸣般的声音。 “好了,宋道友,我得去贺寿了,咱们后会有期。” 宋延年拱手:“真君慢行。” 娃娃神舍不得了,它们一个劲儿的闹冥清真君,直把祂的袖子搅得一团遭乱。 “爹,和小宋大人再玩会儿嘛!”抱月撒娇。 冥清真君低头看去,拒绝道。 “不行,爹还有事。” 奈何祂这会儿面上套的是白脸,娃娃神根本不怕祂,抱月哼了一声,手脚并用的爬出袖口。 只见它一个憋气,陡然化作一道银光,不过是眨眼时间就又跳到了冥清真君的肩头。 抱月用力的揪了揪祂的耳朵,拉扯着大喊。 “就要就要,就要玩!” 抱阳细细声的帮腔。 “就是!我们都好久没有玩了,天天去山里挖酒,真讨厌……” 冥清真君看了过去:恩? “……好累哦!”抱阳吞了吞口水,艰难又倔强的将话说完。 “哼!”冥清真君声音瓮瓮:“小子,是谁说过那猴儿酒真香的?” 抱阳:…… 爹就算是白脸,这样的声音也还是很可怕的。 它一个松手,咕噜噜的滑到袖子深处。 抱月:“……怂!真怂!” 它转头继续闹冥清真君。 冥清真君被闹得受不了了,投降道。 “好啦好啦,等爹拜访完好友就带你们去找他。” 冥清真君将目光看向宋延年,沉声道。 “宋道友,夜里有空吧。” 宋延年:…… 他能说没空吗? 他怕自己说没空,真君会立马将脸掀了,当场给他表演一个大变活脸的绝技。 “……有空。” 冥清真君满意。 “早点家去,今儿夜里还有一场雷雨。” 说完,祂将耳朵上的抱月扯了下来,动作快快的塞到袖口中藏好。 宋延年失笑。 抱月挥手,张大嘴巴说话却没有声音,显然真君怕它再闹,将它的嘴巴封住了。 抱阳偷偷翻滚出来,此时攀着抱月往外探看。 宋延年挥手,笑眯眯道。 “去吧,咱们晚点再一起玩,去别人家做客要乖乖的哦,放心,我会在客栈等你们的,唔,小蓝也来了。” 听到小蓝,两小只更兴奋了。 冥清真君拢了拢袖子:“宋道友,告辞!” 宋延年:“告辞。” …… 晚风徐徐的吹来,空气里满是硫磺的烟气,那是爆竹燃烧后的味道。 宋延年踩着清风回到客栈。 “爹,在等我吗?” 看到客栈红灯笼下的人影,宋延年快步的走了过去。 …… 见到宋延年,宋四丰几不可见的松了口气。 他连忙摆手,乐呵的笑道。 “也没有特意等你啦,方才这里有游神的队伍经过,神像还在客栈前面的空地上歇了歇脚……” “掌柜那儿有香条,我和昌平还有大牛他们都凑了个热闹,去接香了呢。” 宋延年:“拜拜也好,可以除祟。”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往客栈里头走去。 宋四丰:“好啦,快回屋吧,早点歇息,爹也去睡了,都这么迟了。” “哎!” …… 宋延年推开门,视线扫过,一眼就看到屋子中央的方桌上搁着的小青瓜。 青瓜洗得十分干净,鲜绿鲜绿的,还带几分清凌凌的水汽。 宋延年走了过去,在青瓜条的小碟子旁,还晾着一茶盅的凉白开。 他心中一暖,几步走到门口,扒着门框探头朝宋四丰喊道。 “谢谢老爹,老爹最好了。” 宋四丰正要进门,听到这话愣了一下,随即哈哈笑了起来。 “快吃快吃,吃完了早点休息。” 进屋后,宋四丰一边褪去外衫,一边摇头。 真是傻孩子,一碗水一个青瓜,也要和自家老爹道谢? 差点没给他整愣住喽! …… 屋内。 宋延年美滋滋的啃了啃青瓜条。 这个时节的青瓜最是好吃,鲜嫩又多汁,咬上一口还嘎嘣脆的。 消暑又解渴。 …… 小蓝这会儿不在屋子里,此时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临睡前,宋延年打开窗户,给小蓝留了个小门。 热热闹闹的游神结束,回程的队伍脚程加快。 很快,原先似一条火龙般蜿蜒的队伍分化成数只小队伍,疾速的朝各自的村庄走去。 …… 子时初刻,果然如冥清真君说的那般下起了雷雨。 雷光闪闪,撕破夜的黑暗,接着便是闷雷阵阵,片刻后便有滂沱的大雨落下。 雨下得又凶又急,不过是小半个时辰便止住了。 雨水冲刷着大地,无数残留的晦便被这雨水冲进湖泊,大江大河很快就将它们稀释。 东湖郡城的百姓被这雷雨声惊醒,各个面上带上喜色。 “太好了,太好了,这雷雨来得好啊……” “肯定是咱们雷神降真身了,雷雨是神明在清洗凡间晦气……儿啊,咱们一会儿就去庙里,一定要抢烧那头柱清香,特别灵!” 类似的对话在多个地方响起。 宋延年被惊雷吵醒,他走到窗边看了一会儿,雷雨过后的空气好闻又清新,还带着一股冰凉凉的水汽。 …… “扑棱扑棱。” 宋延年顺着声音看去,清冷的月夜下,小蓝尖爪抓着窗沿,此时正可怜兮兮的拍了拍翅膀。 “啾?” “哈~啾!” 一声响亮的喷嚏后,一人一鸟对视,小蓝羞愧的拿湿漉漉的翅膀盖住小眼睛。 宋延年好笑:“你这是去哪里玩啦?怎么成这样子了?” 第349节 他转身走到床头,从行囊里翻出一条干净的布巾,回身招呼道。 “进来呀,我替你擦擦。” 小蓝鸟连扑棱翅膀的劲儿都没了,小眼睛祈求的看了宋延年一眼,无力的啾了一声。 抱! 宋延年无奈,只得过去将它捧了过来放在桌上,这才拿白帕子擦拭。 他的手干净又温暖,动作不轻不重,小蓝鸟撒娇似的啾啾叫唤。 末了还拿脑袋顶了顶宋延年的手心。 宋延年轻笑。 待擦得差不多干了,他的手心一翻,一捧泛着幽蓝光亮的火团出现在他手心。 “来,我给你烤烤火。” 小蓝鸟眼睛瞥过,瞬间炸毛了起来。 “啾啾啾~啾啾啾!” 不要不要,它不要被烤火! “别怕,怕啥?又不痛!”宋延年揪住它的羽翅,轻轻松松的将它扯了回来,继续哄道,“乖,你都打哈气了,再不烘烘火会生病的。” 小蓝鸟扑棱翅膀:“啾啾啾!” 不要不要,我不冷! 宋延年冷哼了一声。 这冷不冷,可不是小小的一只鸟儿说了算的。 接着,他不顾小蓝鸟的反抗,控制着火团将它身上的羽毛烘了个干。 片刻后,小蓝鸟便又是一只鸟羽蓬松,尾羽细长艳丽的小鸟儿了。 …… 宋延年招来一团的清水净手,一边洗一边问。 “你今晚跑到哪儿去玩了,下雨了也不懂得找个地方躲躲,真是越来越笨了!” 小蓝鸟扑了下翅膀,虽然依然漂亮却没有精神。 宋延年点了下它的脑袋瓜,心疼道。 “你啊,这么小小只的,要是病了都没地方找大夫给你看,要爱惜自己,知道吗?” 数落完小蓝鸟,宋延年替它斟了一小瓷盏的凉白开推过去,也给自己斟了一碗,一边喝一边问。 “怎么啦,你今晚好像不开心。” 小蓝鸟别过头,“啾!” 片刻后,它觉得自己这样不好,期期艾艾的又将头转回来,小眼睛悄咪咪的打量宋延年。 “我没有生气。” 宋延年好笑,他又翻出一些草籽洒在桌上。 小蓝鸟这才低头吃草籽。 宋延年扶头轻啧。 还真是在外头不开心了啊,瞧这吃草籽的动作,一下下的啄得可真用力! 小蓝鸟吃完草籽,将尖嘴伸到茶盏中,片刻后,它抬头甩了甩水渍。 “啾啾!”舒坦! 宋延年将小布巾盖到它的尖嘴上,笑道。 “你到底是喝水还是洗脸?花猫样儿!” …… 小蓝鸟吃饱喝足,待恢复了一些精神后,对着宋延年又是啾啾啾的一阵乱叫。 说到激动处,它扑棱起翅膀,绕着宋延年的头飞了好几圈。 宋延年:“……下来下来,你转得我头晕脑胀了。” …… 片刻后,宋延年将小蓝鸟托举到面前,盯着它的眼睛,有些迷糊了。 “你在说什么?她不是你娘吗?” 小蓝鸟歪头,眼里也有着困惑。 “啾啾?” 没有娘……是姐姐啊! 宋延年默默的将小蓝鸟放回桌上。 今儿他可算是听懂了,他一直认为的鸟妖妈妈原来不是鸟妖…… 孵蛋蛋也不是孵小鸟儿,是孵虫子…… 宋延年拎起小蓝鸟掂了掂,若有所思的开口。 “难怪你才回去那么几天,就胖了这么多。” 虫子多肥鸟啊。 敢情这孵的不是兄弟,是伙食! 啧啧,这宠物当得可真幸福! 小蓝愤怒的乱啾。 你才胖,你全家都胖。 宋延年揉了揉炸毛的小蓝鸟,敷衍道。 “是是是,你不胖,我最胖。” 片刻后,宋延年突然想起一件事。 当初三洋村大肚子的苗凡大爷就是碰到了蛊女……他面容有些古怪的看向小蓝鸟。 难道,当初说男人就该顶天立地养家的蛊女,就是小蓝的姐姐? 小蓝理所当然的一通啾。 是姐姐,就是姐姐! 好汉哪里有靠妇人养家的道理。 靠妇人养家,那是懒汉! …… 小蓝鸟骄傲的挺了挺胸脯。 它从小姐姐就教它了,以后要当个会养家的鸟,不可以偷懒。 宋延年哈哈大笑:“我还不知道呢,原来小蓝是个公崽啊。” 似乎是察觉到了危险,小蓝警惕的飞高。 宋延年:…… 他没动歪心思,真的! 他都改了! …… “唔……”宋延年沉吟片刻,组织着小蓝鸟七零八落的语言。 “你是说,你家姐姐用虫子替一个大婶家的公子将腿治好了,然后,他们反而不爱搭理你姐姐,各个躲着她?” “你姐姐不开心了,所以你也不开心了?” 小蓝鸟啾啾:没错没错。 没良心!呸! 宋延年这下是惊讶了。 多年的断腿都能够重新站起来? 这蛊当真是神奇。 …… 他正要说话时,窗棂处又传来了几声敲击的声音。 “应该是娃娃神来了。” 宋延年走了过去,他推开窗棂,两道银光倏忽的跳了进来。 银光落地,两只娃娃神站在桌面上,笑嘻嘻的冲人笑。 “小宋大人好。” 它们齐刷刷的转头,眼睛陡然一亮,欢呼不已,“小蓝小蓝!” 小蓝原先不痛快的心情一下就好了。 它猛地一个俯冲,羽翅一扫,两只娃娃神便被它扫到了鸟背上。 两小只和蓝鸟绕着这小小的房间飞了一圈又一圈,咯咯咯的笑个不停。 宋延年无奈的揉了揉耳朵,劝道。 “好啦好啦,夜深了,不能闹腾,小点声啊。” …… “宋道友,走吧!” 第350节 落后的冥清真君终于赶来,他开口唤众人,声音瓮瓮如洪钟,还带着几分的缥缈。 宋延年重新上床躺好,他盖好被子,摆好手脚,身外身脱离躯壳跟上冥清真君。 小蓝早已经在娃娃神的掌舵下,倏忽的飞出了窗棂,几个振翅之下就不见了踪迹。 “真君,咱们去哪里?” 冥清真君:“唔,随我一道去喝酒。” …… 宋延年闻了闻,这冥清真君的神魂上是有一股酒香。 两人的身形飘忽,宽袍微微股荡,在又踩过一片林子后,冥清真君的脚步慢了下来。 “好了,就在前方了。” 宋延年顺着祂手指的方向朝前方看去。 只见前方百步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小庙,小庙旁边是竹林,清风吹来,竹叶沙沙沙的作响。 宋延年走近细看。 这是木砖混制的瓦片房,四面的墙体用红漆刷过,门口挂一个匾额,上头黑底金漆的写着如意堂三个大字。 庙宇门前还挂着两盏防风的红灯笼。 …… 宋延年跟着冥清真君踏进了庙宇。 “真君来了?这便是娃娃念叨的小宋大人吧,幸会幸会!” 才一踏入,原先只是普通的庙宇一下就变了场景。 宋延年视线扫过四周,目光落在开口说话的神明身上,微微颔首。 “神君。” 冥清真君介绍道:“这是今日过生辰的雷部神尊,真武箓中官将甲子王将军……王将军,这位是小友,宋氏延年。” 宋延年拱手,换了称谓:“将军。” 王将军:“哈哈,客气客气。” 雷部有三十六位天将,王将军是其中的一位。 只见祂周身漾着一层香火信仰的金光,络腮胡子,头戴一顶紫金冠,冠圈旁接有两檐,檐边缀着莹光灿灿的大东珠。 祂身穿粉色纱衣,一身翠绿色的袍子绣满了华丽的祥云纹路。 在祂的手边,一柄金竿大斧上有细细密布的雷光闪耀。 “滋啦~滋啦~” 冥清真君拍了拍宋延年的肩膀,笑道。 “看呆了吧,我这同僚可不比我,祂啊,气派!嗐,我是混得不行,庙都破了……差远喽差远喽!” “羡慕不得啊!” 宋延年:是格外的金光闪耀! “……将军威猛,华美不凡!” 王将军听罢,哈哈哈的又笑了起来,热情的招呼道。 “来来,到了我这里就都是客,快快上座,咱们喝酒喝酒!” 宋延年在冥清真君旁边落座。 对比王将军,真君那一身的衣袍是有些素净了。 听到几人的谈话,还在大殿里乱飞的娃娃神瞬间化为两缕银光,它们落地变大只,一股脑的撞进冥清真君的怀中,七嘴八舌又笨拙的安慰道。 “爹,不急不急,你还有我和抱阳呢。” “恩,爹,等我们长大后就去搂多多的香火回来!一定让你吃饱饱的。” 冥清真君哭笑不得:“是是是。” 祂那只是逗宋道友的话,没想到两只娃娃神倒是放在心里了。 冥清真君一只手揉一个,笑道。 “没事,爹还是能够养大你们两只的。” 宋延年看到这和乐融融的一幕,忍不住笑了下。 冥清真君的修行方式和王将军是不同的。 一个是自我法力的修行,一个是人间信仰念力的修行,前者对香火不执著,所以,这冥清真君的老宅荒了都不急。 虽然庙荒,但冥清真君那身法力还是不容小觑的。 …… 小蓝是刚开智的小妖,它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神庙里,它有些畏惧的停了下来,小心的缩在宋延年的肩头,不敢再乱飞了。 宋延年摸了摸它,温温热热的,还有一点抖。 “别怕呀。” 小蓝摇头,只敢小小声的啾一下。 陆陆续续的又有神灵或拎着小酒,或拎着小食迈进这如意堂。 “恭喜恭喜啊……” 小蓝这下是连啾都不敢啾了。 宋延年见它可怜,想了想便将它揣到袖子里。 刚进袖里乾坤时,小蓝还被这黑暗下了一跳,宋延年打了个手诀,随着灵韵的涌入,袖里乾坤有了光,接着清风徐来,大地回春。 小蓝好奇的看了看,不一会儿便在里头胡乱的飞。 …… 王将军看了一眼,对冥清真君叹道。 “当真是后生可畏。” 冥清真君捻了捻胡子,呃,祂这张白脸没有胡子。 祂不尴不尬的放下手,“自然。” 不然祂家那两个娃娃崽怎么就被人拐跑了。 …… 宋延年托腮,目光停留在两个神灵杯觥交错的画面。 这神灵的宴席和人类的宴席,也差不了多少嘛! 吃到酣处,冥清真君豪迈的推开面前的碗碟,宽袍一拂,醉醉熏熏的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 陆陆续续的有神灵告别,宋延年也跟着拱手,客气的约下一次相聚。 最后,殿里的神灵不多了,除了王将军和冥清真君,还有一位穿着黑衣服的海爷。 海爷就像祂的神像一般,扎着两个辫子,不管是怒是喜,脸上都挂着一抹笑。 “将军,近来我那庙里有人藏了一副白玉的麻雀,玩法甚是有趣,我将它带来了,正好咱们还有四人,一起来玩吧。” 祂说这话的时候,笑脸朝向宋延年。 宋延年:…… “我是没问题,但冥清真君估计是不行了。” 他的手指了指趴在桌上的冥清真君。 只见祂醉醉熏熏的,那白脸的面具都挂不牢了,边缘处露出小指粗的缝隙,下头是黑得发光的面皮。 王将军、海爷:…… 王将军:“无妨,待我替祂醒醒酒。” 话才刚说完,旁边的抱阳和抱月便不依了。 两个娃娃神一人抱住王将军的腿,一人跳起来去扯祂将要施法的手。 “不可以不可以……” 宋延年在旁边看着,脸上挂着微笑。 冥清真君还说什么娃娃神被他拐走了!哪里有呢! 这不是还护着老爹神嘛! 真该叫祂看看这一幕。 宋延年才刚刚想罢,就听抱阳抱月压低了声音,咕噜噜的大眼睛里满满的是严肃。 “爹这时候醒了,脸就老黑老可怕了……不要祂醒!” “就是就是!声音就像打雷一样,老大声了……会揍人的哟!” 宋延年:…… 海爷哈哈笑了起来,豪气道。 “好好好,不能让真君吓到娃娃,我这就去村子里带一个人过来,让他给咱们凑一个角!” 就见海爷黑袍一挥,身子瞬间出现在大门口,接着,浓郁的夜色吞没了祂的身影。 …… 祂再回来的时候,手中拎着一个青年。 脚迈进小庙后,原先的神翕供桌景物如水墨一般的淡去,再一睁眼便是华丽的宫殿。 陈荣枫抖得不行。 他这是死了吗? 第351节 他不甘心,他还什么都没有拿回来,怎么就死了呢。 难道,这是阴曹地府? 还,怪,怪漂亮的。 泪眼簌簌中,陈荣枫侧头,视线撞上了好奇看来的宋延年。 宋延年一愣:这是…… 陈荣枫一下就瞪大了眼睛,只见他呼吸一窒,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哭嚎。 “宋兄,原来你也死了吗?” “嗝~难怪我今日看你这般的合眼缘……敢情,咱们这是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缘分啊……” “呜呜……” 宋延年:…… 不,我不是……我还没有死,你别瞎说! …… 第172章 宋延年:“咳咳,那啥,荣枫兄你没死……”我也没死。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陈荣枫打断了。 “死了,我就是死了……宋兄你就别安慰我了,呜呜,咱们得认清事实。” 他虽然在哭,脑袋瓜却十分的清明,当下就指着宋延年身后的土地,一脸伤心的开口。 “你瞧这里灯火通明的,你和我的身后都没有影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咱们俩就是死了,只有死鬼才没有影子……天呐,我到底是怎么死的啊,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宋延年看着敲头崩溃的陈荣枫:…… “真的没死!” 陈荣枫悲怆不已,“死了,就是死了!” 宋延年:…… …… 王将军被逗乐了:“哈哈哈,海爷胡闹,怎地将他给带来了?” 祂转头看向陈荣枫,捻了捻胡子,瓮瓮声中带着两分慈爱。 “是你这个孩子啊,别怕,你还没有死,命数长着呢,今儿这是你海爷行事莽撞了。” 陈荣枫止住了泪抬头看去。 这一看他就愣住了,随即抬袖更用力的将眼眶里残余的泪水擦干净,瞪大了眼睛。 “王,王将军?” 虽然和大神翁还有神翕里的小神像模样有些出入,一个是木偶泥塑,一个是类似人类神魂的存在,但陈荣枫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毕竟,今晚他还顶着这个大神翁走了好几里路呢。 王将军颔首,沉吟片刻,“你是陈家的荣枫吧,今晚辛苦你了。” 陈荣枫受宠若惊,王将军这个神灵居然知道他的名字! “不,不会。” …… 半晌后,平静下来的陈荣枫不好意思的看向宋延年,宋延年冲他点头笑了笑,示意不打紧。 陈荣枫凑近宋延年,小声的问道。 “宋兄,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一头雾水的,我想起来了,我方才都洗漱完睡下了。” 宋延年示意陈荣枫看旁边。 只见一身黑袍子的海爷搓了搓手,一副按捺不住兴奋的模样,祂的黑袍拂过大殿空地,地上陡然出现一张小方桌还有四张板凳。 接着,祂的手在袖袍里摸了摸,摸出一个檀木箱子搁在方桌上,打开里头是一副白玉的麻雀。 陈荣枫:“这,这是?” 宋延年摊手:“喏,冥清真君醉了,海爷想要玩麻雀牌凑个热闹,我们人手不够,海爷便出去带你回来凑角了。” 陈荣枫木木重复:“……凑角的?” 哐当! 他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坍塌了。 …… 半晌。 陈荣枫侧头看向宋延年,问道,“那么,延年兄也是来凑角的?” 宋延年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诡异的自豪。 “唔,我比你好一点,我是来做客人的。” 还不待陈荣枫多说,那边海爷已经拉开板凳坐了下来,祂热情的招呼众人。 “来来来,咱们快快开始吧,迟了天光该亮了。” “这麻雀牌真的好玩,海爷我心急就不客气的先坐下了。”祂掐指算了算,喜滋滋的补充。 “甚好甚好,卦象说了,我今日利在东南,我这位置坐得好啊!” “大吉大利!” 王将军也不落其后,“我利在西北,你这对家的位置合该是我的。” 陈荣枫还有些愣。 宋延年看了他的面相片刻,推着他在西南方向坐下,笑道。 “西南方向旺你,咱们不要和祂们客气。”说完,自己走到陈荣枫的对面落座。 …… 海爷带笑的脸就像一个面具,祂朝旁边看去,声音沉沉:“小子,你真的会打麻雀吧,不能欺骗神明。” 陈荣枫连连点头。 是了是了,方才就有声音在他耳边问过这话,那时自己迷迷糊糊的睡得正香,听到声音还烦得很。 …… 陈荣枫偷偷的又瞄了一眼海爷,认出这是隔壁隔壁村子供奉的神灵……唔,好像是叫谢家厝来着,他一个堂房的大姐就嫁在那边。 海爷满意:“那就好。” 因为宋延年和王将军没有玩过,祂特意将玩法说了一遍。 宋延年听完微微思考,点头道,“可以了。” 王将军捻了捻胡子,也跟着颔首,“虽然还有些不通,但我想咱们打上两局就好了,不急不急。” …… 这副白玉的麻雀价值不菲,玉块温润又细腻,是难得的上等暖玉。 王将军就眼馋了,“你这宝贝打哪里得来的?不错不错,是个消遣的玩意儿。” 海爷:“哈哈,是一个贼星偷了贪官的,藏在我的庙里等着风头过呢。” “不管他,他放在我那庙里,我就当他是孝敬我了,哈哈!” 宋延年竖起大拇指,赞道,“海爷说的是!这贡品就没有往回拿的道理!” 海爷:“哈哈,小宋大人爽快,你那是善昌县吧,回头我拎上一坛酒水寻你,咱们一起乘风赏月,于云端畅饮,痛快痛快!” 宋延年拱手:“在下的荣幸。” 陈荣枫:…… 他莫名的有点同情那贼星了。 到时风头过了再去挖宝,看到空荡荡的藏宝地,应该会发疯吧。 …… 麻雀哗哗的作响,王将军打了一会儿就来劲了,他一边丢出牌,一边闲聊道。 “这人世间过得真快啊,我上次睁眼,你还是个小娃娃,躲在我庙里的供桌下偷偷哭鼻子,这次再睁眼,你都这么人高马大了……” “不错不错,今儿你的顶神走得很威风。” 没有失了祂王将军的名头! 陈荣枫诧异:“大人记得我啊。” 王将军点头,“记得,这么多年就你一个小娃娃躲在我的桌子下哭,哭得老伤心了……你可能忘了,我还给你塞了一块饴糖呢。” 宋延年抬眼看去,说到糖,陈荣枫有片刻的失神,随手丢出了一张牌,宋延年低头。 他顿了顿,将面前的牌面一翻,笑道,“胡了!” 王将军瞪眼,祂拍了下陈荣枫的肩膀,斥责道,“专心!” “哎!”陈荣枫顾不上那丝惆怅的心情,挠头憨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 村子里鸡鸣声层起彼伏的响起,村子里有了动静,虔诚的信徒朝竹林这一片的庙宇走来。 海爷侧头:“还是王将军这里豪气,这么早就有村民来烧头柱清香了。” 王将军也很高兴,他捻了捻胡子,谦虚道,“哈哈,村民淳朴客气。” “好了好了,今儿就先到这儿吧,咱们回头再来玩。” 第352节 海爷意犹未尽,“也行!” 随着祂的话落,桌上的白玉纷纷跳跃,就像一块块冰晶的玉石一般,不过眨眼时间便在檀木的小箱子中摆好。 土包子陈荣枫眼睛都不够看了。 宋延年起身站在他的旁边。 海爷黑衣拂过,小箱子和桌子都不见踪迹,祂回头,笑脸朝这边看过来。 “陈家小子,今夜叨唠了,来,跟上海爷,我这就送你回去,唔,你应该还能再睡上两个时辰,不错不错。” 陈荣枫连忙开口,“没事没事。” 一开始虽然吓了一大跳,还丢脸的哭了,但是后来也特别的有趣啊。 海爷带着陈荣枫想要走,突然祂顿了顿脚步,转身朝王将军告罪道。 “我那庙里有点儿事,我得速速归去了,这,这陈兄弟的事……” 王将军不已为意的挥手,“去吧,一会儿我替你将人送回去。” “多谢多谢。” 海爷和众人拱手,祂的身影踏出庙宇便化作了浓郁的黑气,不过是眨眼间便不见了踪迹。 …… 庙宇的大殿里飘来缥缈的烟雾,烟雾带来一股浓郁的香气。 宋延年看上座的王将军。 只见祂盘腿坐着,身上的宽袍无风微微股荡,随着香气的浓郁,祂的身子微微上浮,络腮胡子的脸上闪过陶醉的神情。 “香,真香!” 宋延年失笑,他冲王将军拱手,笑道。 “不打扰神君用膳,我和陈兄是旧识,就由我送他回去吧。” “行!”王将军爽快的应下,祂也舍不得这下的香火,这烧头香的人就是心诚。 别看海爷说得火急火燎的,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忙,祂估摸着也是回去接头香去了。 啧啧,真的香啊! …… 宋延年和神君以及娃娃神道别后,转身牵起陈荣枫的手。 “走吧,我送你一程。” 接着,在陈荣枫诧异的目光下,两人一抬脚,不过是一步之间便迈出了庙宇。 大殿的景物如水雾一般的淡去,陈荣枫偷偷的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又是红灯笼高挂的小神庙。 庙里一张老旧脱漆的八仙供桌,供桌上方是雕刻着吉祥如意图案的神龛,里头身披粉纱的王将军泥塑不怒自威。 庙里有人在烧头香。 …… 陈荣枫:“真早。” 宋延年牵着他往前走。 “自然,这头柱清香虔诚,信仰念力充沛,神明爱接这一柱香火,一般不是过分的要求,神明便会应允信徒的祈愿。” 陈荣枫回头,笑着露出大白牙:“那我初一十五一定早点来,哈哈。” 他越想越觉得,今天这事真是一个很神奇的遭遇,吧砸吧砸嘴巴,似有无穷的回味。 宋延年见状,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鸡腿,笑道。 “尝尝?方才在神君宴席上带的。” 陈荣枫犹豫的点头。 他才刚点头完,只见那鸡腿便化作一股烟气朝口中蹿去。 “吸溜!” 陈荣枫:“哈哈哈,还怪香的,宋兄,我这算不算提早体会了几十年后吃饭的方式?” 宋延年也被逗得一乐,“算是吧。” …… 很快,两人来到一栋有大院子的青砖瓦房前,虽然天光还是蒙蒙亮,但院子里已经有人在忙活了。 陈荣枫:“这是我们家的长工,昨日咱们碰到的地方是我们家在府城里的店铺。” 宋延年想了想:“是酒坊?” 陈荣枫自豪,“是!我陈家是东湖郡城有名的酒坊,东湖郡很多的酒楼以及脚店都是我们家供的酒。” 宋延年拱手笑道:“原来是少东家,失敬失敬。” 陈荣枫哈哈大笑,笑了片刻却又有些惆怅。 他哪里是什么少东家啊。 …… 宋延年侧头看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 “是我说错话了吗?” 陈荣枫打起精神笑了笑,故作没事人一般。 “不打紧不打紧,都是我自家的事,嗐,其实也没什么,就那么点儿事呗,每家每户都有难念的经。” 宋延年见他不怎么多言,便也没有深究,两人往后走,西边偏院的窗户开着,里头的床上躺着陈荣枫的身体。 陈荣枫惊奇的多看了两眼。 “昨夜凉快,我便开着窗睡了,啧啧,我这睡姿真安详啊。” 宋延年:…… 他抬起手要送陈荣枫的魂灵回躯壳,这时,搬着酒坛子的长工踩到了一处水洼。 昨日夜里下过雷雨,此时黄泥和着雨水,格外的湿滑,长工脚下不稳,直接将酒坛子砸在了地上。 坛子被旁边的石块磕出一个大口,里头的酒水哗啦啦的往外流。 长工无措,陈荣枫的魂灵看得也着急。 “怎么这么不小心,嗐,也不知道拿个干净的布堵堵。” 他的目光瞥过宋延年,只见他盯着那破口的酒坛子,向来疏朗的眉眼微微拧着。 陈荣枫愣了下,“宋兄,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宋延年伸出手,酒水里一股黑气被他吸了过来,随着他的一个紧握,黑气顿时如那烈日下的水渍被烘干,消失殆尽。 陈荣枫瞪大眼睛:“这,这是什么?” 宋延年探究的朝他看去,见他面上懵懂惊惧,不像是说假。 宋延年:“这是一种晦,对人不好的。” 陈荣枫似懂非懂,“是晦气吗?” 宋延年:“差不多,人的周围环绕着气场,气场好,运道顺遂,气场不好,诸事不顺,这种晦积蓄多了,就会影响这个人的气场,运势自然也就不好。” 陈荣枫瞪眼,“这害人的玩意儿怎么在我家的酒里?” 他朝宋延年看去,眼里满是疑惑。 宋延年:…… 他怎么知道! 陈荣枫抹了一把脸,连声道,“嗐,瞧我都糊涂了,走走,我带你去下头的酒窖里,咱们看看其他酒里有没有这东西。” “如果有,那这些酒都不能要了,别人花银子买我家东西了,怎么能害人呢!” 宋延年眼神放暖。 果然,合他眼缘的人,人品必定不会太差。 陈荣枫也不急着回身体里了,他回头对宋延年道。 “我就这样飘着下去,方便!”说完,他还给宋延年演示了一下什么叫做穿墙术。 宋延年:…… “你悠着一点,毕竟你还不是鬼,要是一不小心魂灵卡在墙里,拔不出来了,看你到时怎么办。” 陈荣枫连忙收了那颗浪荡的心。 …… 酒窖里满满当当的摆着酒坛子。 宋延年在酒坛间穿梭,凝神看了一番,将其中的一些坛子指出。 陈荣枫看着那七八个酒坛子,心不自觉的松了松。 还好还好,就只有这么几个酒坛子有问题。 宋延年:“除了这几个没问题,其他的都有晦气。” 陈荣枫脸上的庆幸僵住了。 他的目光扫过酒窖,指着那密密麻麻的酒坛子,难以置信了。 “这,这么多?” 宋延年点头。 他没有继续说话,直接将酒坛里的黑气捉了出来,随着黑气的汇聚,酒坛里原先香醇的酒味变淡,甚至泛着一些酸气。 陈荣枫的脸也变酸了。 宋延年认真的看了几眼黑气,问道。 第353节 “这些酒是哪里酿的?” 陈荣枫这才回过神,“我带你去看。” 在出去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酒窖,这一看便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不由得咦了一声。 宋延年:“可是有什么发现。” 陈荣枫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接下来说出的话有推脱的嫌疑,一时有些犹豫。 宋延年:“无妨,我们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陈荣枫指着那些没有问题的酒坛子,难得的羞赧道。 “这些酒是我酿的。” “……其他的那些,是我爹酿的。” 宋延年:“你们不在一起酿酒吗?” 陈荣枫沉默的摇了摇头,片刻后,他才继续开口,话里有着些许的惆怅。 “我们没有住在一起。” 宋延年侧头朝他看去。 原来,这陈家酒坊是陈荣枫的姥爷白手起家,一点点的做出来的。 “我姥爷就只有我娘一个闺女,我娘长大了,他舍不得我娘外嫁到别人家受苦,再加上家里的家业也要有人继承,这才花了银钱给族里的族老们送礼,又态度强硬的给我娘讨了个上门女婿。” 陈荣枫强调:“就是我爹!” 宋延年:“那你是随母姓吗?” 陈荣枫点头,接着说道。 “我爹是偏僻小村子来府城做活的,他为人老实又踏实肯干,我姥爷就看中他了……他家里还有几个兄弟,爷爷只有一栋破黄泥的屋子,也没什么家当好继承的……” 陈荣枫耸了耸肩,摊摊手,“所以喽,我爹对我爷爷那边也没什么留恋,我姥爷才一问他,他忙不迭的就应下了。” 接着,宋延年便见陈荣枫的面容惆怅了下来。 “我才四周岁的时候,娘身子弱,一场风寒人就没了,姥爷想我娘,心里苦就经常的喝酒,还要忙活酒庄里的事。” “有一次喝多了还去酿酒,一不留神就栽到酿酒缸里,就这样生生的溺没了,大家伙儿隔天才发现,唉……” 宋延年沉默,良久开口,“节哀。” 陈荣枫笑了笑,“也没啥,都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想起娘没了,没多久姥爷也没了,爹赶在热孝里赶紧娶了新媳妇,新媳妇又生了小娃娃…… 每一回家里办酒席,到处热热闹闹的,自己只能躲在庙里的八仙桌下,借着那块红色绣金线的桌帏围出的小天地偷偷的哭泣。 岁月不管是好还是坏,他囫囵着也长到了现在。 陈荣枫收回惆怅的心,轻声道。 “方才听王将军这么一说,我才记起是有那么一次,那次我那弟弟在办满月酒,爹特别的开心,我拉他的衣袍说话,他把我的手摔开了……” “我躲在里头哭,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给了一块糖……还摸了摸我的脑袋,说我以后要开开心心的。” 糖特别甜,从舌头的味蕾里一直甜到心里,从那以后,他就不爱哭了,日子过得不开心,他也能想办法让自己开心。 宋延年:“真君是个温柔的人。” 粉色是又漂亮又温暖的颜色。 …… 陈荣枫带着宋延年来到他们酒坊酿酒的地方,那里还有更大的一个酒窖。 宋延年看了看,侧头对上陈荣枫的视线,点了下头。 “是,都有。” 随着酒坛里黑气的凝聚,原先香醇的酒就像是失去了魔力,色泽和香气都淡了下去。 宋延年心里有一两分的猜想,侧头看向陈荣枫的目光有些许的同情。 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样,这大兄弟真是为难了。 “这些酒都是你爹酿的吗?” 陈荣枫点头,“是。” 宋延年将最后一缕黑气捏散,“走吧。” 陈荣枫:“去哪?” 宋延年:“这些是你爹酿出来的,想必你爹应该知道其中一二分的缘故。” 他朝陈荣枫身上打了一道灵符,对上陈荣枫诧异的目光,解释道。 “你毕竟是生魂,生魂离体太远太久,对魂体有损。” 陈荣枫拱手感谢。 宋延年牵过陈荣枫的手,依靠着血脉之间的亲缘线,朝西南方向行进。 陈荣枫耳畔里满满的是风呼啸过的声音,酒庄,老树,村民的屋舍……两边的景物不断的淡去,就像水波一般。 再一落地,他们已经在府城陈家的宅子前。 宅子大门挂着李宅二字的匾额,显然,陈荣枫的父亲姓李。 这是两进的宅子,虽然不如大官以及大富人家气派,但在府城这样寸金寸土的地方,有这样一个宅子,养几个佣人丫头,这李老爹也是个出息人了。 陈荣枫有些沉默。 这宅子他来得少,平日他不是在乡下的酒庄忙活,就是去酒坊送酒,上一次来李宅,还是前年过年时候的事了。 两人一个错步,就到了李老爹的屋子。 李老爹刚刚醒,此时正在他夫人的服侍下穿上衣服。 他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身形保持得不错,面色有些黑,没有留胡子,倒是因为睡了一觉刚起来,下巴有着青色的胡茬子。 周氏小意温柔,“老爷,咱们的林儿大了,你也该教他一些生意上的人情往来了。” 李老爹:“我知道,这事不用你说,我自有安排。” 周氏替李老爹将衣襟收好,保养得不错有些富态的手抚过李老爹的胸口,慢慢的收敛,娇嗔道。 “我可不许咱们家林儿像枫儿那样,只顾着在酒庄酒坊里送酒,这是长工做的活,林儿是我们娇养大的,你要是让他做这活儿,那我可不依。” 李老爹捉住她的手,笑道,“我知道。” “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我都替林儿打算好了。” 他目光看向前方,声音沉沉。 “林儿是我李家的血脉,枫儿姓陈,这远近亲疏我可是分得很清楚。” 宋延年看向旁边的陈荣枫。 听到自己是外人,陈荣枫有片刻的惆怅,随即又笑了笑,他对宋延年开口道。 “没事,我都习惯了,他说我是长工我就真的是长工了?嗤,别的就算了,我姥爷留下来的家当,我是一定要拿回来的。” 宋延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与无声的安慰。 另一边,李老爹和周氏也说起已故陈老爷留下来的酒庄。 周氏:“听酒庄里的人说了,枫儿最近跑族老那儿跑得比较勤,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 李老爹怒道,“还是毛头小子呢,怎么,这么早就翅膀硬了想飞不成?” 他拍了拍桌,脸上有气怒。 周氏连忙斟了一盏茶,“别气别气,我和林儿两个还指望着老爷你呢,身子重要。” 她抱不平道,“村子里的人真是的,说什么老爷是靠先夫人起家,这话我可不依,陈老爷那时的酒坊生意哪里能和老爷你现在的比?” “简直是云泥之别!” “一个个的都在胡说!”说到义愤填膺处,她的胸膛不住的起伏,妇人丰腴的身子看过去颇为壮观。 这下轮到李老爹劝人了,“别气别气。” “嗐,还是夫人你懂我。” 他将周氏轻轻的搂进怀中,叹道。 “我真恨咱们的缘分来得这么迟……当真是往事不堪回首,陈氏和枫儿,嗐,你也别多想,在我心里,我那前半生已经是前世一般,夫人你,才是我今生珍惜的缘分……” 周氏感动:“老爷~” 宋延年:…… 他侧头看旁边的陈荣枫,原先看得很开的陈荣枫眼里都冒火了,两手拳头捏得紧紧的。 陈荣枫咬牙:“宋兄,你别拦着我,我今日非得揍我老爹一个满头包不可。” 无耻,龌龊! 原来,他们私底下是这样想他娘、他姥爷还有他的。 宋延年:“……我没拦。” 说什么前世今生,这辈子都还没过完呢,分什么前世今生? 打量自己是阎王是判官不成,孟婆汤都没喝呢! 自欺欺人! 一个两个的,还自我感动上了! …… 第173章 陈荣枫说要揍他老爹,显然不是一句虚话。 第354节 在确定宋延年不会多加阻拦后,陈荣枫两步上前,捏紧拳头就奋力的朝李老爹头上砸去。 “砰!”神魂激荡。 陈荣枫诧异了,这,还真的能打得到啊! 他收回目光,当下又抓紧时间多打了两下。 …… 随着他一下下的用力,李振福陡然抱住头蹲下,一脸痛苦的哀嚎。 “痛痛痛!” 陈荣枫:痛?打的就是你这没良心没心肝的!痛死你! …… 周氏又慌又急:“老爷?” “老爷这是怎么了?不要吓我啊。” 她手脚无措,都不敢乱碰李振福了。 半晌后,陈荣枫出了心头的闷气,这才停下动作。 随着他停下动作,李振福好多了,他勉强站起来,安抚涕泪四流的周氏,轻声道。 “不要急不要急,我大概就是抻到了,现在就没事了……好了好了,娇娇不要哭,老爷看了心疼。” 周氏破涕为笑,嗔道:“老爷!” 陈荣枫打了个寒颤。 嗤,他被恶心到了,该打该打! 陈荣枫猛地又挥了个拳头过去,这次却打空了。 他诧异不已:“怎么回事?” 宋延年将松开的手诀又重新掐上,他看向惊疑不定的陈荣枫,笑道。 “再试一次。” 陈荣枫又打了一下,果然,这次又像之前几次一样打到了,李振福当场就嚎叫了出来。 陈荣枫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他眼睛亮晶晶的看向宋延年,感激不已。 “延年兄!” 宋延年拢了拢袖袍,松了手中的手诀,笑道。 “好了,正事要紧。” “是!”陈荣枫正容,两人朝李振福看去。 李振福在周氏的搀扶下,另一只手扶着发疼的脑袋,慢慢的挪到床榻边,小心的坐下。 周氏侧身拍拍枕头,又替李振福脱下鞋袜,体贴道。 “老爷,你先在这里躺着,我找大夫过来给你看看,你别说不要,这小病也不能拖,拖久了就成大病了。” “我和林儿还要依靠老爷呢。” 李振福看着周氏满是依恋的神情,心里得到极大的满足。 他摸了摸周氏风韵犹存的面庞,喟叹一声。 “还是娇娇你贴心我。”以前的陈氏,哪里有这样温柔小意的时候。 他抓过周氏的手,入手滑腻白皙柔软,安抚道。 “去吧,我这下感觉好多了,你这一路慢些,唉,你老说你和孩子少不了我,我这心里也一样的,你啊,最该保重自己。” “老爷!”周氏感动。 她替李振福掖了掖被子,眉目微拧,里头满满的担忧和关怀。 “老爷稍等,我去去就来。” 她出门的时候,贴心的将木门掩上。 李振福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双手枕着脑袋,目光落在拔步床的翠纱幛幔上,幽幽叹道。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倏忽的,李振福觉得屋里多了什么,他猛地坐了起来,惊怒不已。 “谁!是谁?” “谁在鬼鬼祟祟!出来!” 陈荣枫一点点的显形。 李振福失声惊叫:“枫儿?” “这这?” 回过神来后,他急急的穿上鞋子,几步就扑过去抓陈荣枫。 自然而然的抓了个空。 李振福焦急:“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天呐!” 陈荣枫看着李振福焦急的面容,心中一顿,原先的愤懑倒是去了两分,他别扭的轻声道。 “我没事。” 李振福不信,他皱眉上下打量着:“怎么就没事了?你,你……你这是死了吗?” 一时间,他面上的表情有些奇特,说是悲伤又谈不上,震惊和难以置信更多一些,混杂着一两分钟说不清道不明的可惜和心痛。 宋延年多看了两眼,觉得他此时的表情和他家三伯丢鸡蚀米时,痛惜钱财的表情又那么几分相似。 他心中一顿,便停住了显形的动作。 …… 陈荣枫回头看宋延年,有些无措。 这这,这接下来要如何问啊,他不懂啊! …… 宋延年盯着李振福的面容看了片刻,随即,一道白光闪过,再出现时便是王将军的模样。 宋延年在心中告罪:事急从权,借将军名头一用,请勿见怪! 远远的似有所感,应许的声音如洪钟瓮瓮漾来。 可!宋道友自便,哈哈! …… 宋延年面朝东北,对着如意堂的方向拱了拱手,片刻后,王将军的身形一点点的显形。 …… 李振福瞪眼:“王将军!” 常年供奉香火的他,一眼就认出了老家庙里的神灵。 “李振福,你可知罪!” 宋延年用上真言符,随着真言符的符力,这句话犹如晨钟暮鼓,钟鼓声厚重又余音不绝,荡得李振福的脑海一片激荡。 他想要撒谎,那声音却如山间回响,在他的脑海里来回刮过。 “小人有罪!” 李振福气血翻滚,当场就跪了下来。 …… 陈荣枫:“这这?” 他惊疑的看了一眼自家老爹,又看看宋延年,一时也分辨不清这到底是真君降临,还是延年兄使的障眼法。 宋延年没有理睬他,他的目光看向李振福,里头带上了迫人的威压。 “所犯何罪,速速招来!” 这一声如惊雷,吓得人心中猛的一跳,李振福也不例外,只见他的身子猛地一抖,随即朝前跪拜叩头,身子簌簌发抖,接着便不受控制的开口。 他越讲越多,发黑的面容有着惊惧,眼睛艰难的左右看,显然十分的抗拒。 嘴里却啪啦啪啦,如倒豆一般的将曾经做过的坏事交代了个清楚。 …… 陈荣枫听着他爹交代罪行。 有小时候怎么使坏陷害兄弟,夺争父母宠爱,从而多吃那么一口饭……再到进城找活干,为了挤掉别人,偷偷的在那人的菜里放泻药。 再然后,听闻陈家酒坊的陈老爷有意招女婿,他便刻意在陈老爷面前表现自己忠厚老实的一面,另一边在背后散布谣言,怂恿其他人闹事,最后自己再来个忠勇救人…… 宋延年:…… 丑人就是戏多! 他的视线落在李振福保持不错的身形上,轻啧,果然人不可貌相,这满肚子的坏汁倒是挺能藏的。 …… 陈荣枫越听,手中捏着的拳头越紧。 终于,李老爷说到了成亲的事。 陈老爷子没有儿子,他又考察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招了李振福做女婿,他常年在外头做酒坊生意,三教九流认识的人也多,人灵活也有手段。 这不,一旦他下定决心要招女婿,村子里的族老都拦不住。 再加上陈老爷会做人,酒庄一直设在村子里,收的稻谷也是第一时间考虑自己村的村民,是以,他在村子里还是有几分威信的。 在陈老爷送了一波礼物给族老后,陈家顺顺利利的替闺女娶进了女婿李振福。 陈氏身子不是很康健,脾气却很和顺,陈老爷当家人做久了,大事小事都爱捏在手心里,说一不二,但是对于这个小地方出来的女婿却也客气。 第355节 李振福一开始是真的觉得满意了。 只是乡下地头嚼舌根的人就是多,大家伙儿没有谈资,茶余饭后就爱说一说陈家那倒插门的女婿。 李振福本就不是心善能忍之人,很快,心里便起了疙瘩,村民的那些闲话就像是沙砾,风吹来包裹住疙瘩,疙瘩越磨越厚,越来越大个。 终于,在陈荣枫诞生的这一日,他心里的恶念如猛兽般出笼了。 李振福伏地,身子抖得不行,“爹抱着枫儿笑得很是畅快,那日枫儿满月酒散席,族老们拎着酒瓶子来找爹……爹一边喝,一边逗怀中的枫儿,他说,他说……” 李振福不想说下去,但他的嘴不受控制,这一反抗,口中便有血丝涌出。 宋延年轻啧,果然,这心狠之人对自己也狠。 随着手起招落,灵韵包裹上真言符,真言符陡然幽光一闪,李振福面容一松,继续说着心里的话。 “爹说,他们陈家终于后继有人了。” 他的面上闪过愤恨,“这才出月子的奶娃娃是陈家的继承人?笑话!那我是什么?敢情我就是他们陈家生孩子的种猪吗?” “我不服!” 李振福咬牙切齿! “所以,我得趁着奶娃娃没长大,将陈家掌握在手中。” …… 这话里的信息太大了,陈荣枫简直要疯。 他一把拽起李振福的头发,将他的头猛地拉起,怒道。 “就因为这?是你!是你害了我娘和姥爷,是不是?” “是不是你做的?他们的死不是意外对不对!” 因为真言符,李老爷不会说谎也不会拐弯,听到陈荣枫的问话,他几乎是下一刻,毫无时间断隔的就给出了答案。 “没错!” 李振福的话铿锵有力的落地! “疯了!”陈荣枫有片刻的失神,手中的劲都松了,随即,他又用力的拽起,奋力的几下猛砸。 “畜生畜生!” 不不,说是畜生简直侮辱了畜生,这畜生不如的东西! …… 宋延年让心神激荡的陈荣枫坐到一旁的凳子上,开口道。 “别激动,先听他说完。” 陈荣枫神情晦暗的盯着李振福。 李振福跌在地上,颤抖着身子继续道。 “我有了这心思,在我们两个独处的时候,我经常故意板着脸对陈氏爱答不理……” 他倒是不敢做得太明显,在他的冷暴力之下,陈氏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是不是她真的不够好? 后来,他在陈氏身子不够康健的时候,故意让她又怀了孩子,孩子没留住,陈氏的精神就更差了…… 陈老爷忙活酒庄和外孙的事,又对李振福很放心,难免的对陈氏疏忽了一些。 终于,在陈荣枫四岁的时候,陈氏因为一场风寒人就没了。 李振福:“……是她自个儿身子不中用!” 陈荣枫捏拳,“我姥爷呢?作甚又害我姥爷!” 李振福怪笑了一声。 原来,他在陈氏缠绵病榻的那一年便认识了周氏,虽然没有僭越的肢体接触,但两人眉目传情,一个唤李大哥,一个唤周家妹子,情愫在暗暗的流淌。 这事在陈氏死后,难免有风言风语传出。 李振福心中有鬼,再看陈老爷的时候就有些躲闪。 李振福一脸不甘心:“你姥爷倒是打得好算盘,他有了你了,自然可以假惺惺的来问我是不是有中意的姑娘,还说什么翁婿一场,他是将我当做自家儿子看待的,要是有中意的人,便放我回村子去娶媳妇……” 李振福简直想笑,他是寡妇吗? 本来,他没打算那么快动手的,毕竟,自己还没有学到陈老爷那一手酿酒的本领。 但他后来发现了一个宝物,这才决定行动,这一次不比之前冷淡挖苦陈氏,他……决定亲自动手。 宋延年叹息,目光看向陈荣枫。 “今日酒庄和酒窖里的酒有黑气,应该就是你爹口中的宝物造成的。” 陈荣枫愤怒:“他不是我爹,我姓陈,他姓李,我和他毫无关系!” 宋延年点头,“是我失言。” 李振福咬牙:“兔崽子,小没良心的,我就知道会这样!” 宋延年宽袖拂过,清风化为大掌,啪啪的打在了李振福有些黝黑的脸上,不一会儿,他的面皮微微鼓起。 宋延年:“聒噪!” 李振福捂脸,看向前头的神灵,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完了,他真的完了!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灵! 泥塑的神灵坐高堂,于烟火缭绕处不言不语,然而,他做过的一切,都被神灵看在了眼里,只等着这清算的一日。 …… 那日,陈老爷想念陈氏,一个人在堂屋里喝酒,他喝得有点多,人就有点醉了。 李振福:“就是那一天,我才知道你姥爷之所以酒庄生意做得那么好,是因为你们家有宝贝。” 陈荣枫:“……宝贝?” 李振福:“对,你们家有异宝,哈哈,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他的手和嘴巴不受控制,李振福从脖子上解下项链,那是红绳穿着弯月状的黑玉。 他对陈荣枫说道。 “你觉得这是玉吗?不,它不是玉!它是无数的好酒滋养出来的酒神!” 那日,他看到陈老爷吃酒,张大嘴的时候,喉间俨然是有另一张嘴,他吓的魂飞魄散,陈老爷哈哈大笑,告诉他莫怕,这是他陈家的宝贝。 那日陈老爷真的是醉了,这才拉着他唠唠叨叨的说了许多。 陈老爷说了,他之所以能酿出好酒,那是因为喉间那酒神能够帮他,酒神嗜酒且又好好酒,每次好酒成时,它便痒痒难耐。 陈老爷年轻时借由这酒神,博得一个远近闻名能喝酒的名头,后来更是另辟蹊径,借由酒神的反应习得一手酿酒的好术! 李振福目露疯狂的看向陈荣枫:“你知道吗?你姥爷还是傻的!学什么酿酒术!这酒神就是最好的酿酒术了。” …… 宋延年和陈荣枫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紧拽的黑玉上。 宋延年凝神,这是? 一阵风卷着李振福,他紧拽的手不自觉的一松,“我的……” 不过须臾的时间,那块黑玉状的东西便出现在宋延年的掌心。 宋延年拎在手中看了看,随即目光在屋内搜寻,最后在角落里拿了一小坛酒,往桌上的瓷碗中倒了小半碗。 接着,他将手中的黑玉往瓷碗中一放。 遇到酒水,那黑玉突然间活了起来。 陈荣枫指着瓷碗,惊讶不已:“这,这是虫吗?” 宋延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不过是片刻时间,那黑玉舒张着身子,杯盏中的酒一点点的减少,黑玉越来越活,细看前头还有嘴。 宋延年沉吟:“这不是什么酒神,坊间志怪里也有传过它的故事,它是酒虫。” 酒虫嗜酒,寄生在人身,人也变得嗜酒且轻易不醉。 陈荣枫:“酒虫?” 宋延年点头,“如果你不知道酒虫,那应该听说过馋虫,有时咱们形容憨吃,便打趣说这是馋虫犯了。” “酒虫和馋虫是一样的存在,只是一个嗜酒,一个嗜吃。” 陈荣枫难以置信:“真有这种东西?” 宋延年点头。 酒虫可以用酒引诱出来,同样,馋虫便是美味的食物引出,要想对付它们,可以在旁边放一只神勇的大公鸡,在虫出体时,公鸡啄住,便不能再跑回体内了。 陈荣枫喃喃:“我姥爷哪里来的这东西啊。” 宋延年:“不管你姥爷哪里来的,他既然将酒虫养在自己身体里,那便万事和他人无关。” 他的目光看向李振福,沉声道。 “像你爹这样,以酒虫泡劣酒,再将酒虫精华养出的一瓮瓮好酒卖给不知情的人,这便是罪过。” 陈荣枫连忙低头,果然,这酒虫吃饱后,身上发着黑亮的光,宋延年再往杯盏中倒酒,原先只是普通的酒水,瞬间香气扑鼻,酒香浓郁醉人。 陈荣枫上去闻了闻,抬头急切道:“这是我们酒坊的好酒。” 一坛能卖好多两银子! 他侧头看向李振福,眼里有着怒气。 “这样的酒怎么能卖给大家?这不是欺骗吗?” 难怪他爹的酿酒术这般好,敢情都是假的啊! 李振福嗤笑:“不愧是陈家的种,你和你姥爷一个嘴脸!” 接着,他便将当初的事情继续说了出来。 他知道这酒虫一事后,便想让陈老爷拿酒虫泡酒,陈老爷当场怒骂。 第356节 “你姥爷迂腐,说什么做生意要诚心,嗤!傻瓜,天泼下来的富贵都不知道去捡,活该酒坊就那么丁点儿大!” …… 李振福和周氏越来越亲密,陈老爷听后叹息了两晚,便牵着年幼的陈荣枫出门做事,后来更是主动和李振福谈话,说是给他一笔钱财,让他回老家续娶媳妇。 “我越想越是气愤,这边假意推辞了,另一边,我买了安神散掺在饭菜里让他吃了,再将他丢到大酒坛里溺死。” 李振福:“哈哈,得亏你姥爷那段时间因为你娘的事经常喝大酒,村子里的人都没怀疑呢。” 大家伙儿只叹一声,常在河边走哪里有不湿些鞋的?陈老爷这是伤心过头了,再能喝酒也有出事的一日啊。 …… 宋延年将酒虫拎出杯盏,过了片刻,它又慢慢的僵直发硬,不一会儿便又似一块玉玦。 他的目光直刺李振福,沉声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酒虫是不是不好使了,和陈老爷蕴养的时候相比,它都瘦小了吧。” 李振福一脸惊惧的看了过来,那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宋延年以最大的恶意揣度李振福,他盯着李振福的眼睛,试探却肯定道。 “再过一段时间,要是酒虫泡不出酒,你打算让将酒虫养在荣枫身子里吧,这样,你的林儿以后,便也有衣钵继承了。” 陈荣枫急急的看了过去。 这一看,便看到了李振福震惊的表情,显然,延年兄的猜测都是对的。 他忍不住倒退了两步,这真的是他爹吗? 宋延年:果然够心狠,难怪能成事! 他心中叹息了一声,便将手中的酒虫收了起来,侧头看向陈荣枫,开口道。 “陈兄,这小东西虽然无碍,但贪婪能生祸端……”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陈荣枫打断了。 “我知道,宋兄你看着处理吧,我没有意见。” 他这会儿心里又乱又麻,心痛的同时又有一股愤怒在激荡。 虽然娘亲和姥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没了,但他还记得他们,尤其是姥爷。 陈荣枫眼里难以控制的有泪水积蓄。 他真傻!怎么就没有怀疑过呢!明明那时姥爷已经开始振作了。 ……是姥爷抱他在膝盖头,拿筷子沾酒教他品尝好酒,带着他在酒庄里看酒曲,带着他看粮食,告诉他酒要怎么酿…… 他怎么就没有怀疑过呢! …… 这时,外头有动静声传来,是周氏带着大夫回来了。 宋延年问陈荣枫,“陈兄待如何?” 李振福对宋延年很忌惮,在他眼里这是王将军的真身。 真没想到,他放弃的大儿子居然值得王将军这位神君称一声陈兄。 李振福膝行几步,想要扑过去抓陈荣枫的大腿,不想却扑了一个空。 陈荣枫往后退了退,嫌恶道,“走开,我这神魂可碰不得脏东西!” 李振福捶地,倒竖眉眼:“我是你爹!” 陈荣枫抱肘,连应都懒得应了。 宋延年:…… 好吧,他大概知道这陈兄会如何做了。 陈荣枫看向宋延年,肃容道。 “他虽然是我爹,但我还是要说一句错了就是错了,他该给我娘还有姥爷好好的道歉。” 他看向李振福,眼里有着愤怒也有着悲伤。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爹是这样的一个人。 宋延年跟着叹了口气。 “既然当初身无分文的来陈家,那便身无分文的走吧。” 随着话落,灵韵化作一张巨网朝李振福覆盖而去。 李振福不断的挥舞手脚抗拒,“不要,这是什么,拿开,拿开!” …… 周氏带着大夫进来,看到地上狼狈的李振福吓了一大跳,她提起裙摆,三两步的跑了过去。 “老爷,老爷你这是怎么了?不要吓我啊!” 她急切的回头,“大夫,你快来看看,我家老爷这是怎么了。” 随行的大夫带着药箱几步上前,抓起李振福的手把了把脉,半晌后疑惑的放下。 “老爷这没事啊。” 周氏不信,“怎么会没事,老爷都昏着呢。” 大夫也不解,这脉搏确实强劲有利啊,他低头。 “……夫人,老爷没有昏了,他醒了。” 最后,在周氏强烈的要求下,大夫还是开了安神药,他想了想,又在药方里加了大剂量的黄连。 唔,既然没病,那便去去火气吧。 药苦一点,也显得他这方子高明一些。 大夫看着药方,觉得自己还是很机灵的。 …… 宋延年笑着多看了这位大夫两眼,这才招呼陈荣枫道。 “走吧,你该回去了。” 陈荣枫被宋延年牵着手,周围的景物急退,无数嘈杂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他忍不住闭上了眼。 再一睁眼,陈荣枫猛地坐了起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是在屋里的小床上。 “怎么回事,难道是做梦了?” …… 不过,到了晌午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不是做梦了,家里的老仆陈伯一脸惊慌的跑了过来。 他的老脸上有慌乱也有惊喜。 “少爷,太好了,不不,少爷,不好了,咱们老爷发大疯了!” …… 第174章 (捉虫) 游神巡境刚刚结束,东湖郡城又出了一则热闹的消息。 “哎,你听说了吗?咱们真武箓中官将甲子王将军显灵了!抽空一起去拜拜吧,给真君上柱清香!” “哦?这话怎么说?” “知道陈家酒坊的李老爷吧!” “怎么不知道!他家的酒可好喝了,我家当家爱在他家沽酒,别看他那店铺不大,咱们郡城大大小小的脚店,酒楼,都是他们家供货呢……就是酒贵了一点,怎么,真君显灵和他家有什么关系?” “嗐,关系大着呢,我和你说啊,就因为真君显灵,这李老爷才虔心认罪,原来,就是他害了自己前头的夫人还有丈人……眼下自己去投官了,现在人也已经在大牢里待着……” “啊!不能吧,这李老爷我见过,他虽然面黑,但人挺和善的啊……啧啧,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谁说不是呢……所以喽,咱们女人家难啊……” 说话的两个大婶挎着篮子,里头有今日新买的米面和青菜,说到女人家难,青衣布裙的妇人长长的叹了口气,面容憔悴中带着两分惆怅。 “你瞧咱们这,一天到晚的伺奉家里,里里外外的一通忙活,结果还不是看婆母相公的脸色过活……” “陈老爷倒是真心疼爱闺女了,结果呢,找了个女婿还是豺狼,不单单家业被人图谋走了,最后连性命都没了……唉。” 两人都有些沉默,片刻后,另一个土黄衣的妇人精神振了振,提高声音让自己显得欢快一点。 “好啦好啦,不说这么丧气的话,咱们呀,得对自己好一点,别的不说,自个儿的身子得看重……别苦了自己……回头累病累死了,那汉子还不是转头就再找个婆娘!” “回头给咱们烧点纸人伺候,就觉得自己有心了,呸!臭不要脸的,恶心谁呢……走走走,今儿不干活了,咱们也去快活快活……” “嘻嘻,死相!去哪儿快活啊?” 两人说说笑笑的走远,很快就只有只言片语传来。 陈荣枫看了一眼说话的两个妇人,对于这几天发生的事还犹如踩在云端,分外的不踏实! 陈伯从后头小跑着上来,一脸喜滋滋的开口。 “少爷,账本你都看了吗,这些银钱和账目对不对得上?” 陈荣枫点头,“都对的,你放心。” 这陈伯年轻时就跟着他姥爷做活,这几年也一直都护着他。 陈伯感叹:“嗐,陈老哥真是看走眼了,亏我以前还一直说你老爹是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想不到你爹本来心术就这般不正。” “老话说的在理,宁要讨饭娘,不要当官爹,咱们少爷真是受苦喽,还好王将军开眼,不然,咱们都不知道那李振福是这般的黑心肝豺狼!” “呸!” 陈荣枫没有说话。 第357节 …… “陈伯,你先回酒庄,我方才有东西落在酒坊里了,我回去拿一下。” 陈伯:“哎哎,少爷慢一点。” 见陈荣枫的身影不见了,陈伯又轻轻的给自己来个了嘴巴子,喜滋滋的开口。 “哎!真是老糊涂了,叫什么少爷,咱现在得叫老爷!” 摔完后,他站直身子,眼神得意的四处看了看,这才背着手溜溜达达的往村庄的方向走去。 真好,他陈老哥家的东西,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他们陈家儿郎身上,这人啊,当真是做不得坏事,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 陈家酒坊。 陈荣枫拿了东西正要往回走,他的视线瞥过酒坊门口的身影时,脚下一顿。 周氏迎了过来,面露凄苦:“枫儿!求求你救救你爹吧,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他在大牢里受罪了,我和林儿去看了,那牢房哪里是人住的地方,到处潮湿发霉不说,人这么一站,臭虫往身上爬着咬人……” 周氏说到这,哽咽了一声,泪如雨下。 “才这么两天,你爹就不成人样了,身上都是虫子咬的包,红肿起泡水了……里头老鼠一只比一只大,还会吃人脚指头……呜呜,你都不去看看他吗?我知道你怨我,怨你爹,但他毕竟是你的亲爹啊,没有他哪里会有你呢?” “再大的愁怨,看在这血脉亲缘上,也得留两分情面啊!” …… 陈荣枫抱着肘冷笑了一声。 周氏停了拭泪的手,“枫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荣枫:“什么意思,你没眼睛看吗?我这是痛快的意思!” 周氏就像遭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胸脯起伏,大力的吸气。 陈荣枫撇开视线,冷漠的开口。 “算了吧,我爹没有在这里,快收了你这一套。” 娇娇?嗤! 这时,一个年龄更小的少年郎跑了进来,他一把扶住周氏,怒目瞪向陈荣枫,低吼道。 “你要对我娘做什么!” 陈荣枫:…… 这是他异母的弟弟,李振福和周氏手心里的宝贝蛋,李荣林。 陈荣枫翻了个白眼。 “我哪能对你娘做什么,快走快走,她别在我这里唠叨些有的没的,我这里是陈家酒坊,店里不欢迎你们!” 李荣林:“你!” 陈荣枫越过两人往外头走去,手却被周氏一把拽住了。 周氏眼里都是眼泪,哀哀又难以置信道。 “枫儿,难道你真的这么狠心绝情吗?牢里的人再怎么犯错,他也是你爹啊!” “这杀人的罪要是判了,你和林儿就没有爹了……我知道你爹有错,但这么多年来,他这心里也不好过啊,你不知道,他是一日没有睡过安稳觉……” “你瞧他,他终究还是知道自己错了,也将你姥爷的财产还给你了,还自己去投官了……” “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枫儿你也是读过书的,懂得的大道理比我妇道人家多,枫儿!” 说到后头,她的声音凄楚又哀伤,简直闻者伤心。 陈荣枫:…… 要不是他真的知道这事的来龙去脉,还真以为他爹是自我醒悟呢。 他爹有过愧疚?呸! …… 那边,周氏还在拽着陈荣枫的袖子,眼泪簌簌的掉下来,低声求道。 “你可以的,你是陈老爷的外孙,只要你写下谅解书,官府老爷会从轻判案,你爹……只有你能救你爹了……” 陈荣枫不耐烦:“放手!” “救他?下辈子都不可能!我只会求官老爷早一日给他判罪!” 丢下这句话后,他转头交代店里的伙计。 “以后这两个人来了,给我轰出去,我不做他们李家的生意。”他面露嫌恶,冷哼了一声。 “没的让他们脏了我陈家的地!” 伙计是新招来的,正是要好好表现时候,听到这话,应得又快又大声,“知道了,老爷!” …… 周氏:“枫儿,你不能这样,他是你爹!” 陈荣枫再次瞥了周氏一眼,用力的摔开袖子,径自往外走了。 …… 周氏失魂落魄。 伙计拿出大扫帚赶人:“快走快走,耽误我家做生意了。” 李荣林:“呸!狗眼看人低!” 他搀扶住周氏,年轻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娘,现在怎么办啊!真是的,爹这到底是发什么疯了。” 难道,真的是王将军显灵了? 周氏擦拭了下眼泪,她也不知道她家老爷怎么突然就这样做了,现在好了,酒庄和酒坊都还给陈荣枫了,自己还在大牢里蹲着。 周氏面容带上坚毅,“走,你大哥不救你爹,咱们自己救。” 李荣林:“怎么救?” 周氏沉默,“娘那儿有银票子和首饰,我们将首饰当了,再托人走关系,起码,得让你爹有命活着。” 李荣林失声,“娘!” 这官字上下两个口,填了上个填不了下个,他爹娘虽然感情好,但他娘手中并没有很多现银,钱都在他爹那儿呢。 周氏拍了拍李荣林,安抚道:“傻孩子,娘心里有数。” “那天你也看了,你爹还给你大哥的,是以前陈老爷的家当再添两成,你爹这些年酿的酒何止赚那么些钱……” “那些钱你爹还没说在哪里,咱们砸锅卖铁的将你爹赎出来,你爹怎么能看不到你的真心?他只有你一个孩子,到时那些还不是都是你的?” 李荣林脸上神色明寐不明。 半晌后,他握紧了拳头,低声道。 “娘你说的有理,儿这就去叫牙人。” 周氏诧异:“牙人?” 作甚要牙人,他们只要去当铺典当就好了啊。 李荣林看向周氏,脸上一派严肃。 “要是托人走关系,你手头上的珠宝还是不够的,咱们得将府城中的房子卖了。” 周氏瞪大眼睛捂嘴,“这……” 李荣林劝道:“娘,既然要做,那就做到最狠,我爹一贯也是这么和我说的。” 半晌后,周氏放下手,她摸了摸李荣林,喟叹道。 “是娘短视了,还是我儿果敢,好,你去找牙人,娘这就去收拾东西。” …… 另一边,陈荣枫走在路上,一辆马车打身边跑过。 宋延年:“大牛等等。” 李大牛连忙拉停了马车,“大人,怎么了?” 宋延年:“我看到了一位好友,你先出城,我随后跟上。” 李大牛:“行!” 宋延年一个撑手纵身跃下马车,李大牛赶着车马一路往前。 待马车不见了踪影,宋延年这才收回目光,站在原地,他回身看向往这边走来的青年,笑道。 “陈兄。” …… 陈荣枫抬头,就见到前方七叶树下的宋延年。 今日天气晴好,天空蓝得耀眼明媚,飘云如白纱细雾般,轻柔的妆点着那一片明蓝的天空。 阳光透过七叶树手掌似的复叶,细细密密的落在那人身上,明明寐寐中,一身月白色宽袍的少年郎犹如画中走出的神仙人物。 陈荣枫惊喜:“宋兄!” 宋延年笑了笑:“陈兄,事情都还顺利吗?” 陈荣枫连连点头,“顺利顺利。” “这事还要多谢你了,唉,多亏了你,不然我姥爷和我娘一定死不瞑目,我这个傻瓜,这么多年一直还对我爹抱有希望……” “想来也是这样,他们失望了,这才不来看我一眼吧。” 说到后头,他有几分惆怅。 宋延年安慰道:“不是这样的,逝者已矣,亡者不牵挂人间,也是一种福分。” 第358节 陈荣枫振作精神,“是,是我想差了。” 要是他娘他姥爷真的留恋人家,看到他爹那样,不是得变成厉鬼了? 陈荣枫庆幸,算了算了,还是投胎去好了。 …… 片刻后。 宋延年解释道。 “你爹这些年赚的银子颇多,但那酒虫泡的酒水有晦,对这方百姓多有影响,那些银子,已经去了它们该去的人家里了,荣枫兄……” 陈荣枫爽朗的笑了下。 “嗐,我知道,我没有介意,这也没啥,我本来就没想要他的东西,说起来延年兄你还替我多要了一些。” “陈伯和说了,当初我姥爷的家当,应该比前几天我拿回来的少一些。” 宋延年拂过面前垂伸的一枝七叶树宽叶,闻言侧头笑道。 “是你应该得的,你那弟弟有房子,你自然也该有一份家当,一碗水端不平,是乱家之兆。” 陈荣枫:“哈哈哈,好吧。” 宋延年和陈荣枫告别,陈荣枫挥手。 “延年兄,下次我带着我新酿的酒去善昌县找你啊,我的酿酒术还是很不错的。” 宋延年失笑,怎么一个两个都说要带酒来找他啊。 海爷是这样,这荣枫兄也是这般。 “行!咱们后会有期!” …… 另一边,李振福藏金银的地方,无数的金银珠宝化作财气,似银光一般的往东湖郡城的万千家庭里蹿去。 …… 时光在不经意间溜走,炎热的酷暑过去,凉爽的秋日迈着丰收的脚步悄悄降临这一片大地。 善昌县。 一轮圆月高挂,夜风吹来,为这小院送来了凉爽的秋意。 江氏看到小院中躺椅上的宋延年,进屋拿了一件薄裳出来。 “夜里还是有些凉的,穿这么单薄,明儿该头疼了。” “知道了娘,我一会儿就进屋了。”宋延年抬头看江氏,随手将薄裳搭在肚子上,笑着应道。 …… 江氏进屋后,又洗了一盘的果子出来,“吃吧。” 宋延年嘿嘿一笑,冲江氏撒娇道,“还是娘疼我。” 江氏好笑,“好啦,娘先回屋了。” 江氏走后不久,王昌平带着银扇溜达了过来。 宋延年瞥了一眼,笑道,“今儿怎么过来了?” 王昌平连忙探了探头,小声道。 “嘘,你小点声说话。” 宋延年看着他紧张的模样好笑不已。 前几天有媒人上门来给王昌平说亲,王昌平拒绝了,老江氏难免就念叨了几句,没有成家心思的昌平兄就躲着他家里人了。 宋延年:“好啦,你别紧张,我和我奶奶都说了,她以后不会再提这事了。” 王昌平讪讪,“那就好,那就好,不然我碰到婆婆总觉得怪别扭的。” 宋延年指了指桌上的摆盘,“喏,吃果子吧,算赔罪了。” 王昌平捻了一个山楂到口中,脸瞬间就被酸皱了。 银扇关切的问道:“公子,你还好吧。” 王昌平:“没事,多吃两下觉得倒还好,就是第一下时滋味酸爽了一点。” 他瞥了宋延年一眼,又捻了一个到口中,一边吃一边说。 “你也别笑,你没听你奶奶那天说了什么嘛!” 宋延年:“嗯?” 王昌平学着老江氏的语气,恨铁不成钢中带着一丝无奈。 “你们几个呀,那是竹林着火,全是光棍!” 宋延年一口茶水差点呛住了。 王昌平斜睨了一眼,“咱们啊,就大哥别笑话二哥了。” 宋延年:…… 他连忙岔开了这个话题。 “对了,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王昌平想起自己想要说的话,当即有些兴奋的开口。 “延年兄,你上次说的事,还真给你说对了。” 宋延年:“嗯?上次说的什么事?一般我说的事,都能说对,哈哈,谁让我是宋神算!” 王昌平:“还记前两个月咱们一起去郡城交税银的事吗?” “那时你不是说黎文书和陈知州要出事吗?”王昌平用力的拍了下大腿,大声道。 “他们还真的就出事了。” 宋延年侧头看了过去。 王昌平沉吟:“不不,也不算出事了,不过,我想离出事也不远了。” 原来,前几个月郡城出现了一个贼星,身手特别的厉害,这梁上君子摸到了陈知州的住处,偷了他家姨太太最喜欢的一幅雀牌。 “听说那还是暖玉雕琢的,老值钱了,没了那副雀牌,陈知州家的姨太太闷闷不乐,饭都少吃了几碗,人也清减了许多,这不,可把咱们知州大人心疼坏了。” 宋延年的面容有些奇特,“雀牌?暖玉雕琢?” 王昌平:“是啊,听说打起来的时候,入手温润细腻,叮叮咚咚的玉石撞击声还格外的好听。” 宋延年回忆了下,赞同道。 “唔,手感是不错。” 王昌平狐疑的看了宋延年一眼,“不是……你怎么知道它手感不错啊?” 宋延年:怎么知道,当然是因为他玩过啊,还不止一次呢,海爷三缺一了,有时会过来找他凑角呢。 宋延年催促:“然后呢?” “这和陈知州出事有什么关系?” 王昌平见宋延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得继续道。 “姨太太闷闷不乐,知州大人当然怒发冲冠为红颜,这不,经过一段时间搜查,终于抓到了这贼星,贼星禁不住酷刑,这就招了,说是将那雀牌藏在了一座神庙里。” 宋延年:……果真是他前几天摸的那一副啊。 有缘分! …… 王昌平:“知州大人派人翻了,结果啥也没有搜到,这不,他一气之下,那刑罚就重了一些,听说贼星手被废了一只。” “这贼星越想越不甘愿,在东湖郡城里散发了很多知州大人贪赃枉法的消息,听说他手中还有册子呢。” “知州大人现在正烦着,听说那通缉令已经下了,也不知道是知州大人快一步,还是那贼星快一步。” 王昌平看了一眼宋延年,想起他当初的话。 如此看来,过段时间就算是知州大人快一步,那也是元气大伤啊。 宋延年:…… 当真是一副麻雀引发的血案。 两人聊了一会儿,王昌平陡然拍了下大腿,大声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忘记说了。” 宋延年:“师爷,你这一惊一乍的模样,太不沉稳了。” 王昌平打开折扇,一派风流模样,“别,我在外头还是一位很靠谱的师爷的。” 接着,王昌平便提到了上一任的善昌县的吴县令,他讲到后头叹息了一声。 “唉,是一位为民的好官,按那贼星散发出来的消息里来看,咱们前头那位吴县令的死,这陈知州也在其中有一道手笔。” “听说当初吴县令严惩的便是陈姓的公子,陈知州也是陈家大族出生,这氏族间沾亲带故的……吴大人不值,一家子人都贴进去了。” 宋延年也跟着沉默了片刻。 …… 江氏推开门准备去灶间将明日要用的红豆泡上。 王昌平听到动静,连忙起身。 “好啦好啦,这下也迟了,我不和你聊了。” 宋延年好笑,“怕啥,我娘又不唠叨你。” 王昌平摆手,示意银扇跟上。 …… 夜里,徐徐凉风透过窗纱吹进屋里,月上柳梢头,月夜的清辉下,小院里的花草摇摇摆摆,吸取着天地那抹精纯的月华。 第359节 风吹拂过细细密密的枝叶,枝叶发出沙沙沙的响动,温柔缱绻。 “宋道友,宋道友……” 一道幽幽的声音似有余韵般的朝小院漾来。 床榻上,宋延年认命的睁开眼睛。 只见窗棂处,海爷一席黑袍隐匿在黑暗的夜色处,夜色衬得祂那张带笑的脸有几分邪异,于窗棂处探来,猛地一瞧让人后背发凉。 宋延年:…… 海爷还是这般爱闹。 “吓死我了!” 海爷:“哈哈,宋道友言重了,修道之人哪就这般容易受惊。” “走走走!王将军他们都想你了,这会儿正殷殷盼着你呢。” 宋延年:…… 不,不是殷殷盼着他。 是三缺一了。 …… 第175章 (捉虫)石月心 东南西北饼发条,最喜碰吃杠上花。 海爷扔了一张牌在桌上,玉石碰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宋延年低头一看,随即将牌倒下,眉开眼笑道。 “胡了!” 王将军伸头看桌面,吹胡子瞪眼,“什么!这般快!” “宋道友今日旺啊!” 宋延年一脸喜色:“承让承让!” “这西南方向旺我!” 王将军当即就不信了,祂怎么可能一把都不胡,当下就沉声喝到。 “再来!” 宋延年失笑,这打牌倒是打出了出战的气势。 …… 哗啦啦的雀牌搓响,今日除了海爷和王将军,还有一位大神翁,是三十六天将中的崔将军,祂话少人沉默牌瘾却大,宋延年和祂也一起玩过几次。 今日就是祂唤海爷去叫宋延年的。 村子里响起鸡鸣声和大狗的吠声,热热闹闹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寂静。 宋延年看了一眼天色,准备和众神告别,海爷顿时不依了,当下就伸出手拉人。 “不许走!今儿还未尽兴呢!” “还来啊!”宋延年无奈的扶额,他冲神明抱怨道。 “我都好几日没睡个安稳了,可困可累人了,白日里还要当值……不行不行,再玩一把我真的得回去了。” “行!咱们就再玩一把。” 海爷说完这话,这才松开拽人的手,一脸带笑的重新去搓雀牌,雀牌哗啦啦的脆响,其中夹杂着海爷的声音,只听祂笑道。 “修道之人月余不睡都无妨,这几个晚上睡不安稳有啥问题,宋道友就是娇气。” 娇气的宋延年:…… “哈哈哈!”王将军朗笑,“咱们宋道友还是小娃娃,自然娇气一些,唔,人间的娃娃听说到了二十来岁还会长个子,这睡多了自然个子高,海爷,宽容一些。” 成功又收获奶娃娃名称的宋延年:…… “你们再瞎说,下次我就不来凑角了。” 海爷:“别!” 祂转头瞪王将军,一向带笑的脸板了下来,颇有几分气势,奈何其他三人都不当一回事。 海爷:“瞎说什么啊!哪有奶娃娃道法如此精深的。” “下次再瞎说,这麻雀牌可不喊你了。” 王将军:“哈哈!别别,这玩意儿还怪有趣的,我还没有腻。” 宋延年失笑。 …… 一行人热热闹闹的搓着雀牌,时不时饮一饮冥清真君送来的猴儿酒,海爷扔出一个牌,撇了撇嘴,开口道。 “我就不爱喊冥清真君玩这雀牌,还要带两个小娃娃……不够痛快不够痛快!啧,当爹不好当哦,玩都玩得不够尽兴……” 闲聊下,时间一点点的流淌而去,天畔出现了一道白。 朦胧的天色下,庙里有了动静。 宋延年侧头看去,原来是有人来上香了。 这座庙宇是海爷的神庙,位于谢家厝靠河的岸边,外头三两株的柳树,随着秋日的到来,原先青翠的枝条已经慢慢的染上了金黄的色彩。 一阵秋风吹来,枝条沙沙作响,飘下三两枯黄的落叶。 谢元禾挑着箩筐,里头满满当当的是肉荤以及果子。 “爹,还是我来吧。”周辞起上前两步,想要接过他肩头的重担。 谢元禾侧身一步避开了,乐乐呵呵的笑道。 “不用你,不用你,我来就行。” 周辞起有些担忧:“爹,是不是很重?嗐,你前儿还在喊腰有些不舒坦,我来挑也是一样啊。” 谢元禾摇了摇头,花白的胡子也跟着动了动。 “嗐,就你这身板,还不如你干爹我呢,再说了,你这才好多久?算了,今儿认了干亲后,咱们就是自家人了,一家人瞎客气什么?” 后头跟来谢婆子,她手中捧着个篮子,里头除了红烛和大金大银的纸元宝,还有一瓶的老酒,颠着脚小跑上来,笑道。 “就是,起儿啊,听你干爹的,他呀,就是个憨牛,别的没有,力气倒是一大把。” 周辞起讪讪:“好吧,那回去的时候我就得搭把手。”他不待两人拒绝,急忙的又开口。 “爹,娘,你们也说了,咱们都要是一家人了,我不和你们客气,你们也别和我客气。” 谢元禾和谢婆子相互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和喜悦。 “哎!” 谢婆子:“我和你干爹真是修来的福分啊,临到老了还能收你这个义子。”她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有些哽咽的开口。 周辞起连忙搀扶住谢婆子,低声道。 “爹,娘,别这么说,遇到你们才是我的福分,不然我这条命早就成了山里的冤魂了,多亏了你们,我才有一条命活。” “你们的大恩大德,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了。” 谢元禾:“莫说这话,一家人莫说这话。” 一家人客气了一番,这才在庙里将箩筐里带来的荤菜和果子摆在供桌上,红瓷杯中倒上红酒,两边的红烛点上明火。 宋延年好奇的多看了两眼跪在下方念念有词以及叩拜的三人。 桌上的雀牌海爷已经收起来了,但是桌子和凳子还未收。 海爷:“哈哈,这还愿来得及时,来来,大家伙儿今儿也累了,就在我这里用下膳食再归去吧。” 话落,随着祂的一个挥袖,供桌上的食物倏忽的失去了色泽和香气,而原先打麻雀的小方桌上,陡然出现了同样的菜色。 海爷招呼宋延年,“来,宋道友不用客气,就当自个儿家中一样。” 宋延年看了一眼,王将军和崔将军衣摆一扬,重新又落座了。 他拱了拱手,笑道,“多谢海爷盛情款待。” 海爷又是一通笑。 祂的目光在桌上搜寻了一番,扯了一个大鸡腿塞到宋延年手中,热情道。 “吃这个,这个补身子。” 宋延年:…… 热情的海爷真让人招架不住! …… 另一边,正在炉子里烧大金大银的谢婆子也在吩咐周辞起,只见火光映得她橘子似的老脸有些发红,上头的喜悦一览无余。 谢婆子:“辞起,去,给大人添点酒。” “哎!”周辞起起身,他两步走到供桌旁边,一手端酒瓶,另一只手托住瓶底,正要往酒杯中斟的时候,突然咦了一声。 谢元禾看了过去,“怎么了?” 周辞起诧异,“爹,这酒的颜色变清了。” 刚才的酒也是他倒的,所以他知道这酒原先的颜色,那是暗红中带点香又有一两分的酸,是农家自酿的红酒,还有些浑浊。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酒色变清,上头的酒香味儿也没了,只余下那一两分的酸气在其中,就好像有谁将这酒的精华给吸走了一般。 谢元禾探头过来看了看,随即欢喜不已。 “这是海爷赏脸,收了咱们的供奉!傻儿,还不过来给海爷大人拜拜。” 谢元禾一行人将头磕得又响亮又瓷实,在同僚面前,海爷得到了极大的面子,那喝酒的动作都畅快了几分。 海爷:“宋道友在看什么?” 第360节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谢元禾一行人身上,确切的说是落在周辞起的身上。 海爷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 “哦,这不是谢家这老两口的亲儿子,认的是干亲。” “今年酷热之时,这老两口上山砍柴,在山上看到这个汉子赤身裸裸的在山里昏着,老两口心善,就这么一路将人从河水里淌回来了……” “又给他请了大夫,每日擦身喂饭喂水,精心饲料了好些日子,这汉子这才活过来了。” 宋延年沉默片刻,“老人家心善。”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的谢元禾和谢婆子,这两人已经烧完了纸钱,此时火苗有些小,两人在供桌上端过一杯酒盏,将里头的黄酒撒在燃烧着的炉子中。 “滋啦!”炉子中冒出一股大烟气。 他们跪下,虔诚的念叨着。 在两人的子女宫一片,是经年的黯淡无光,显然,这两位老人失独多年。 …… 海爷又喝了一盏酒,眼睛瞥过下方,幽幽的开口。 “那时,这位汉子情况不是很好,这两口子便到我这里许愿,今儿是来还愿的。” 祂可是给了这汉子庇护的,这顿饭吃得不亏心。 宋延年:“不单单还愿,听方才念叨,这还是认干亲,想让神明见证。” “不过,我观这位汉子不似寻常人。” 他多看了下头的周辞起两眼。 只见他肌肤细腻有弹性,虽然一身粗布衣裳,却不掩那身气质,眼波流转之间,懵懂中犹有两分的锐利。 那是曾经位于上位人的气势。 海爷不在意的又喝了一口酒。 “不寻常又怎么样,从阎王殿里捡回一条命的人,除了一个名字,前尘往事都忘光了……要不是有着谢樵夫收留,他连个去处都没有。” 宋延年凝神多看了周辞起两眼。 “他周身有官气……” 他说着这话,视线落在下头的谢元禾和谢婆子身上,隐隐有一丝担忧闪过。 海爷哈哈笑了起来,半天后祂喟叹了一声。 “宋道友心善。” “你这是怕他有遭一日想起来,不认这谢氏夫妇啊。” 宋延年沉默了片刻,点了下头。 他虽然年纪不大,但这一路过来,看过太多的亲缘反目,这亲生的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半路上认的干亲。 投入得越多,到时越难自拔。 到时难说是不是又是一场失子之痛。 海爷也跟着沉默了片刻,烟雾缭绕中,那坐在高台上享受香火的木偶笑脸,都好像有了片刻的凝滞。 良久。 “罢罢,本君这方的信徒,自然由本君守护。” 随着他的话落,海爷的宽袍朝下一挥,一道气劲扫向谢元禾夫妇以及周辞起。 宋延年诧异:“海爷?” 只见原来毫无关系的三个人之间陡然多了一条血脉亲缘线的牵扯,这条丝线虽然细弱,但它是真实存在的。 细细的泛着莹莹白光。 海爷满意的收回手,“哈哈,虽然久未用这道法门,但显然海爷我宝刀未老啊。” 王将军也跟着过来凑了凑热闹。 祂拍了拍宋延年的肩膀,笑道,“你不是这方地界人,不知道吧,咱们海爷以前的香火可是这个。”祂说着便伸出一个大拇指。 宋延年看了过去,就被海爷拽着回来喝酒了。 “别说别说,给我留两分面子。” 王将军捻了捻络腮胡子,笑而不语。 宋延年眼睛亮晶晶的看过去,里头满是好奇。 王将军:“哈哈!不说不说,说了海爷该动手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崔将军笑了。 “这事我知道,我来说。” “咱们海爷笑容可掬,哪家小孩爱闹病,到祂这庙里来拜拜准没有错!” “后来更有多方妇人寻来,想要求一个儿子。” 是以,祂的信仰能够增强亲缘间的缘分。 宋延年朝海爷看去,海爷带笑的脸上难得的出现了两分羞囧。 “喝酒喝酒,哪来的这般话多!” 另一边,谢元禾谢婆子和周辞起三人也觉得彼此间多了什么,就像是多了一抹牵绊。 …… 香火燃尽,炉火熄灭,谢婆子将供桌上的菜一碗碗的重新放回挑来的箩筐上。 谢元禾弯腰去担,周辞起拦住了。 “爹,还是让我来吧。” 谢元禾有片刻的停顿,周辞起顿时说得更真心了。 “干爹,你和干娘的年纪一天天大了,不管我以前是什么人,现在的我就是这谢家厝谢元禾家的义子……” “我什么都不会,总得慢慢的学着,哪能一直都依靠你们照顾我?也该有我照顾你们的时候。” 谢元禾看着周辞起认真的脸庞,依稀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早逝儿子的身影。 那孩子虽不如周辞起这般模样出众,但他们的神情在这一刻意外的重合了。 都是那么真,那么憨! 谢元禾眼里冒出泪花:“哎!” …… 周辞起咬牙担起扁担,晃晃悠悠的往前走,这头一下有些艰难,但再多走出几步,又慢慢的好了一点。 旁边的谢元禾还在不断的提醒他。 “慢点儿慢点儿,多看着脚下的路……辞起,我和你说啊,挑东西的时候,背不要这么直,这就像咱们做人一样,偶尔弯点背,这事儿就能更轻松的解决……” “干爹说的事,我知道了。”周辞起声音里更添了两分恭敬。 谢婆子偷偷的擦了下眼泪。 “真好真好……” 风将只言片语零零碎碎的送来,宋延年的目光从这三人身上收回,他笑着向众人道别。 “各位大人,天光将亮,我就先回去了。” 海爷看了看天色,外头天和地交接的地方出现了初白,祂嘟囔道。 “这还早着呢。” “算了算了!我过几日再去寻你。” 宋延年好笑,他拱了拱手,“行,我等着您,海爷下次来的时候别吓我就成!” 海爷指着宋延年看向王将军和崔将军,哈哈笑了起来。 “你们还说不是娃娃,这就是娃娃。” 王将军捻了捻络腮胡子,一席粉纱衣无风自动。 “海爷别说,宋道友该恼了!” 祂看海爷不以为意,补充了一句,“他恼了,下次三缺一,咱们该叫不到人了。” 海爷立马停住了笑。 见状,宋延年笑了起来。 “海爷无忧,下次缺角只管来寻我。” 海爷挥手,“快去快去,咱们下次再聚。” 走出小庙后,原先的大殿的景物就如水波一般的散去,再回头,杨柳依依处是一座有些岁月痕迹的小庙,木偶制成的神像在烟雾缭绕的高台之上。 一双细白的手搁在桌上,黑色的宽袍微微遮掩。 …… 宋延年抬脚往前,清凉的晨风吹拂过他的衣袂,衣袍簌簌声作响,风吹乱额前的碎发,也将这半宿紧绷的思绪吹散。 宋延年沉思:也许,他真该减少出来玩雀牌的次数了。 要是他家四丰爹知道他夜里没有睡觉,而是千里迢迢的跑到这么远的小庙里来打雀牌,估计,他又得挨一顿揍了。 和神明打牌也不行! …… 蒙蒙天光中,宋延年陡然停住了脚步。 他的目光朝山林看去,向来舒展的眉眼微微拧起,视线往上移,最后落在那泛着幽幽莹光,似一轮圆日的光团。 宋延年诧异:“这是什么?” 虽然看形状有些像圆日,但他知道那不是。 第361节 他打了这么多天牌,无数次天光蒙蒙亮时赶山路,自然也见过许多次旭日东升的景致。 宋延年又多看了两眼光团。 起码这颜色就不对啊。 宋延年起了好奇心,心神一动,宽袍微微股荡,不过是片刻时间,便已经朝光亮升起的地方行进数十丈远。 …… 秋日时节,山林里的树木染上了一层金色,晨风吹来,枯枝摇晃,失了水分的树叶依依不舍,却还是离开树的怀抱,飘飘扬扬的朝大地奔赴而去。 “啾~” 一声鸟鸣穿破了山林的寂静,似山间清泉般悦耳空灵。 “小蓝?”宋延年一顿,随即加快了脚步。 他扶开斜斜的树枝,上头的枯叶顿时簌簌的落下,于一片落叶中,宋延年看到小蓝,以及一位身穿粉衣的女郎。 宋延年停下了脚步。 …… “小蓝!你给我下来!” 石月心薅了薅满头乱发,伸手就要去抓小蓝,小蓝猛地一个拍翅,弹弹般的冲上天空,它得意的朝下头的石月心啾了一声。 石月心咬牙:“定然是那县令老大爷宠坏你了,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气死我了!” 她一边薅顺头发,一边回过头,目光正好碰到宋延年看来的目光。 宋延年有些尴尬。 这老大爷说的好像就是他! 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随即装作是路人一般的往前走。 石月心侧身让出路,她有些意外这荒郊野岭里出现的人。 清凌凌的眼眸上下打量了几眼来人。 只见他的长发用白玉冠束起,眉如墨画,一身霁青色的宽袍,在犹自朦胧的天光中,格外的清新隽秀。 石月心狐疑,总觉得来人有些心虚。 …… 在越过石月心时,还不待宋延年松口气,天边的小蓝眼利,它一下就俯冲了下来,随即扎进宋延年白玉冠扎起的发髻上。 “啾~”大人! 石月心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大人?哪家大人?” 宋延年心里叹了口气,他回过头,对上石月心的眼睛,笑道。 “石姑娘,在下宋延年。” 石月心看了看宋延年,又看了看小蓝鸟,思绪如一道惊雷落地。 “是你!” 宋延年点头。 是他,他就是这姑娘口中说的,将小蓝宠坏的另一个饲主,县令老大爷! 天知道他为什么是老大爷! 不过,宋延年想了想自己当初误会的鸟妖妈妈,目光沉沉的看向跳到手肘上的小蓝鸟。 这肯定是罪魁祸首。 …… 片刻后。 宋延年的目光看向那轮巨大的光团,诧异道。 “石姑娘,这是?” 石月心威胁的瞪了一眼小蓝,示意一会儿再算账,小蓝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听到宋延年的问话,她跟着抬头看向那团巨光,眉眼里都是笑意。 “这个呀,这可有意思了……我前几个月前捉到了一只大虫子,它好特别,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虫子,后来,我想了好多办法,才让它孵出小虫崽的。” 她加重语气,强调道:“每一只都特别珍贵!” 小蓝鸟跟着附和:“啾啾!” 对对!特别的好吃!小蓝喜欢! 石月心生气的鼓囊起脸颊,气愤不已。 “小蓝!跟你说了不能吃,前儿那只都被你啄死了!” 小蓝顿时心虚了,它连忙拿翅膀盖住自己的脑袋,只敢拿小眼睛透过羽毛缝隙,偷偷的看石月心。 石月心扭头:“哼!” …… 宋延年失笑。 他侧头看旁边的石月心。 说起大虫子,她的眼里好似有光,只听她如数家珍般的掰着手指头讲道。 “你看着这光亮很大吧,其实它才,唔,才三十来只的大虫子,真是神奇,才这么几只虫子凑在一起,光团居然这般的大。” 石月心的神情雀跃,风吹来,她的衣袂翩跹,被小蓝薅乱的头发乱翘,看过去有几分憨态。 两人通信过一段时间,虽然只是浅谈,但石月心收过宋延年送的几本书,还有几管上好的狼毫,不一会儿,两人间的拘束就淡去了许多。 石月心埋怨:“你做啥送的不是书就是笔,我一直误会你是老大爷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小蓝这个笨蛋,我一直喊你老大爷,它也都没有纠正。” 宋延年看向小蓝,笑道,“它倒是替你正名了。” 石月心顿时追问。 待知道来龙去脉后,石月心给了小蓝一个脑崩。 “真笨。” …… “我给你看看这大虫子,咱们这儿都没有的。”石月心伸出手,随着她铃铛的晃动,天畔那团假太阳猛的化作光点朝石月心扑来。 光点越来越近,宋延年也看清了来者的真面目。 他目露惊奇,还当真是大虫子。 它们是蜜蜂的形态,却有三岁幼儿差不多的身量,毛茸茸的腹部就像挂着一个大水壶,散发光亮的便是这个地方。 在接近石月心时,它们陡然加速,虫体化为细细的光点,一头扎进石月心的手腕中。 宋延年多看了那铃铛两眼。 这和袖里乾坤是类似的法门。 “你也想要一只吗?”石月心误会了。 她有些不舍和犹豫,随即却还是从中抓了一只出来,拎着大蜜蜂的翅膀递了过去。 “给!” “养着它们也不错,它们嘴里有大针,应该也会采蜜,可以发家致富!” “小蓝都和我说了,你们县穷着呢。” 宋延年:…… 这么大的蜜蜂,它就是会采蜜,他也找不到这么大朵的花儿让它采啊。 宋延年抬头,对上石月心犹有两分稚气的大眼睛,认真道。 “石姑娘,我们县现在已经不穷了,真的!” …… 第176章 依旧有石月心 石月心清凌凌的眼眸看了过来,眨了眨眼睛,里头有着疑惑,半晌后,她状若恍然,理解的点了点头,轻声道。 “哦,不穷了啊。” 宋延年:…… 不是,他们善昌县是真的不穷了,你这点头还有语气是什么意思啊。 奈何石月心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宋延年也不好多说。 他瞪了一眼犹在天畔乱飞的小蓝,头一次觉得小蓝那小尖嘴不可爱了。 到底是将他们善昌县说得有多穷? 风评被害啊! …… 石月心手中抓着大蜜蜂,有着尖利长刺的大蜜蜂在她手中动都不敢动,呆若木鸡。 宋延年多看了两眼,“它好像在害怕。” 石月心闻言,将手中的大蜜蜂提到面前,眼睛对着蜜蜂的复眼认真的看了一会儿,似乎在仔细的观察。 片刻后,她将手放了下来,不以为意道。 第362节 “哦,这是我随便抓出来的,刚才没有注意到,这只就是我捉到的那一只,可能是生小蜂崽生得多了,年纪大了不够灵活,老年蜂难免有些呆。” “我给你换一只!” 宋延年:…… 石月心将手中这只上不得台面的老年蜂又塞回手中的铃铛,重新从里头抓了两只出来。 这次的两只更小一些,明显也更活泼。 才一出来,石月心稍微松了松手,只听蜂类嗡嗡的振翅声响起,声音越来越急促,不过是须臾时间,两只大峰一跃飞到了天上。 宋延年的视线跟着看了过去。 在天光的映衬下,它们如大壶一样的腹部没那么亮眼,然而,尖嘴上的长针却一下抓住了人的眼球,狰狞又狠辣。 宋延年迟疑:这真的是吃蜜而不是吃肉的吗? 他侧头看向旁边的石月心,问道。 “石姑娘,这是毒蜂吗?” 石月心也跟着抬头看天空,她微微眯眼,就像是在笑一般,只听她语调轻快的开口。 “是毒蜂。” “刚才那只大蜂有剧毒,这两只倒是还好,唔,你放心,它们的毒素不多,一开始不乖的时候天天追着我咬。”她轻声笑了下,里头有着小得意。 “哈哈,现在还不是乖乖的听我话了。” “唔,咬在身上也不是很疼,长疙瘩三五天就好了。” 宋延年侧头看了过去,石月心对上他的视线,弯眉笑了笑。 “真的,死不了人!” 宋延年:“……好吧。” …… “呀,快看,太阳出来了。”石月心跳上大石头,让自己的视线更广阔一些。 宋延年也跟着上去了。 天空出现一片橘红,如鸡蛋黄般的旭日一点点的挣脱山的束缚,随着它猛然纵身一跃,光明撕破了蒙昧的天色。 日出东方,霞光万丈。 石月心有些失神:“真好看!” 宋延年跟着点头:“确实。” 每一次看日出,都有着同样的震撼。 …… 清晨的霞光下,宋延年和石月心告别。 “石姑娘,在下先走了。” 石月心跳下大石头,风吹得她乱翘的头发更加的乱了,她扒拉了两下发现薅不平,索性也就不管了。 “这么快就要走啦?” “不和小蓝玩一会儿吗?它前两日还念叨你呢!” 宋延年:“下次吧,我已经出来一夜了,家里人会担心。” 再迟一些,他娘该来他屋里喊他吃早膳了,到时要是发现自己没在屋里……宋延年想到接下来要被盘问的场景,顿时头皮一麻。 “好吧。”石月心也不勉强。 她手腕间的铃铛晃了晃,在外头乱飞的大蜜蜂如倦鸟归巢般的飞了下来。 石月心一手抓一只蜜蜂,往宋延年面前一塞,热情道。 “说了给你就是你的,收下吧!” “不收便是看不起我!” 宋延年失笑。 他低头看石月心手中的大蜜蜂,被她这么一掐,这两只蜂就像是被掐住翅膀的小鸡。 宋延年莞尔:“那便多谢姑娘了。” 随着他的话落,两只大蜂化为光点,倏忽的钻到他的宽袖中。 石月心见状,轻快的笑了一声,“这样才对嘛!” 送礼物就是送礼物,她最讨厌推来推去的那一套了,瞎客气啥劲儿啊! 接着,宋延年便听这姑娘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些养蜂要注意的东西,以及它们一天要吃的蜂蜜数量。 宋延年:…… 就这还能发家致富?败家还差不多! 想退货了怎么办。 最后,石月心意犹未尽的说道。 “好了,今儿就先到这里,回头要是有落下什么,我写信托小蓝带给你。” 宋延年:“好。” 他想了想,将当初从李振福那儿收来的酒虫拿了出来,递过去。 “石姑娘,礼尚往来,这个就送给你吧。” “是什么?”石月心好奇的探头。 待看清宋延年手中的东西后,她的眼睛倏忽的亮了起来,欢喜道。 “是酒虫吗?哇,我还没有养过这个。” 宋延年:“石姑娘好眼力。” 石月心得意:“那是,就算我没有养过,我也知道啊。” 她在征询过宋延年的同意后,这才在他手中拿过那犹如玉玦,进入休眠期的酒虫。 …… 石月心将酒虫拿在手心,就着清晨的日光多看了几眼,片刻后,她的眼里浮起了心疼,埋怨道。 “你怎么养它的呀,这么瘦这么小……再不好好养养,都要死掉了。” 宋延年沉默了下,不想背这个锅。 “这是我从别人那里拿来的,拿来的时候就长这般模样。”说罢,他便将陈荣枫和李振福的事情说了一遍。 石月心听罢,抚了抚酒虫,抬头对宋延年道。 “你说的黑气我知道,那是因为这条虫子伤心了,所以产生你们说的晦,要是它的心情好好的,泡出来的一定是正常的好酒!” “伤心?”宋延年以为自己听错了,“虫子也会伤心?” “当然了!”石月心理所当然的应道。 “万物皆有灵,虫子也不例外,尤其是这种酒虫馋虫,必须得是真心喜爱美酒和美食的人,才能养出这类虫子。” “和它日日一起畅饮的小伙伴死了,还死得那般凄惨,它当然得伤心了。” “这伤心了就得掉眼泪,心情不好还要给仇人酿酒,自然产生毁天灭地的想法,嗐,都怪这个李振福,好好的酒虫都成害虫了。” 宋延年:…… 歪理邪说! 偏偏它又有一两分逻辑的融洽。 他多看了这石姑娘两眼,只见她犹带稚嫩的脸上一派认真,显然是真心这般认为的。 宋延年:“好吧。” 他有点理解自己逗昌平兄时,昌平兄心里的想法了。 …… “石姑娘,后会有期!” 宋延年告别石月心,清风吹拂过宽袍,不过是须臾时间,他的身影便在数丈远处。 石月心踮脚挥手,大声道,“再见再见,下次再一起玩啊。” …… 小蓝鸟啾的一声飞了下来,它又抓在石月心乱翘的头发上。 石月心摊开手中的酒虫,喜滋滋道,“小蓝,你说得对,他真是个好人!” 就算不是好大爷,那也是个好大人,这么贵重的酒虫,说送就送给她了。 石月心欢喜不已,她薅了下乱发,也不在意小蓝继续在自己头发上捣乱,虽然自己和吴婶闹掰了,但吴婶的一些话还是有道理的嘛! 这人情就是有来有往。 瞧,自己不过是送了两只大蜂出去,就收回了一条稀奇的酒虫,不亏不亏! 石月心招呼小蓝鸟,“走喽!咱们去山里猴儿那里淘一些好酒,好好的安慰安慰这只虫子。” 起码得把它喂胖一些,老话都说了心宽体胖,那反过来讲,体胖自然也会心宽。 想通后,石月心夸赞自己:“哎呀,我可真是太聪明了!” 小蓝鸟歪头,“啾?” 喝酒就行了吗? 石月心十分的自信,“自然。” “宋大人送的书我都看了,书上的圣贤可都说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这猴儿酒可是上等的美酒,能解千百般忧愁,解决这虫子的区区忧愁,肯定不在话下。 小蓝鸟乱啾:姐姐威武! 第363节 …… 八月十五,正是家人团聚的日子。 江氏和老江氏一早便忙活在灶间,昨日泡了一夜的小红豆已经泡发,江氏将上头的水倒掉洗净,放入大灶中,先大火,后小火的开始熬煮。 宋延年到家时,正好赶上灶间炊烟袅袅。 他整了整衣襟,又拉了个水镜,确定自己脸上没有一宿没睡的憔悴,这才装作无事人一般,挺直身板朝灶间走去。 “娘!” 江氏瞥了一眼宋延年,撩了下额前的碎发,指着桌上的豆浆和包子道。 “今儿十五,娘手头上的事情多着呢,你将就下,吃外头的哈。” 经过这一夜的忙碌,宋延年也确实是饿了,他当下便不客气的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一个大包子就咬。 “唔,没事,大肉包也很好吃啊,娘,奶奶,要不要我帮忙啊。” 江氏和老江氏连忙拒绝。 “不用不用,这些事哪就轮得到你,时间也不早了,你吃完便早点上值去,前儿我还听昌平那孩子说了,说是今晚咱们县城里有赏灯的夜市,是吗?” 宋延年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在景山前街的那条街,今晚咱们一家人一起去赏灯啊,还有许多好吃的小食。” 老江氏笑着应下,“行,我和你爹娘一起,你啊,忙活府衙的事就好,今儿晚上人多,秋日多风又干燥,烛火点多了,可得小心一点。” 宋延年笑着附和:“还是奶奶想得周到,难怪大家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老江氏被逗乐了,“你啊,就会瞎吹捧奶奶。” 锅里的红豆已经被小火熬煮得软烂,江氏连忙将它们捞起来搁在盆中晾着,又往里头搁了大半碗的白糖。 宋延年咋舌,“这么多糖啊,真腻。” “瞎说!”江氏嗔了他一眼,手中的动作却不慢,只见她手中拿着一个木勺子,几下搅拌,几下用力挤压,原先还有些颗粒的豆子慢慢化沙。 接着,江氏又洗净锅,往里头倒上一板的猪油。 宋延年跟在后头,探头道:“还要炒制吗?” 江氏:“自然,这样才香啊,豆沙也会有形,做起来的月饼才会好吃。” 宋延年多看了两眼,摇头叹道:“为了一口吃的,真是太不容易了。” 江氏好笑,她将宋延年推出厨房,“好啦好啦,你啊,快去前头忙活吧,这么大只的杵在这里,娘和奶奶都活动不开手脚了。” 宋延年拿汤匙挖了一勺豆沙到口中,被推出去的时候嘴里还咬着汤匙。 “好好,我知道了娘,我自己会走!” 宋延年出了灶间,远远的又回头喊了一声,“娘,我觉得还可以再加一点糖。” 江氏好笑,遥遥的应道:“好啦,知道了。” 她低头对上老江氏的视线,笑道,“这孩子,方才还说我搁多了糖,回头说不够甜的又是他!” 江氏耸耸肩,一副受不了的模样。 老江氏呵呵直乐,“是这样,咱们老江家的就是爱吃甜的,四丰也是这样。” …… 那边,宋延年看着手中带出来的汤匙,在院子的竹子流水中简单的冲了冲,随手便搁到袖中,这才往前方署衙走去。 …… 暮色起,天畔挂一轮斜阳。 景山前街的小摊小贩在署衙衙役的安排下,有序的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好喽,咱们开火咯~”想着今晚热闹的人群,小贩们摩拳擦掌,纷纷拿出看家的本领。 煎煮烹炸,咸香酸辣的香气飘起,瞬间,烟火遍布人间。 “客官,尝一尝勒,香煎豆腐,好吃不贵~客官,买不买,哟,瞧你家这小丫头,哈哈,都馋得流口水了,阿姐,来一份给丫头尝尝呗,不贵的。” 朱氏低头看身边的小丫头,果然,自家闺女塞了个指头在口中,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着摊子,里头满满的是渴望。 朱氏的心一下就又柔又软,她摸了摸小孩细细软软的头发,转头看向旁边的汉子,轻声道。 “相公,咱们买一份给囡囡尝尝……” 她的话还未说完,对上汉子的视线,有些瑟缩的停了下来。 只见被她唤做的相公的汉子倒竖眉眼的看了过来,他的面容有些暗黄,眉眼里都是不耐烦。 “吃什么吃,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想要吃!” 他的手指过街上那两排长长的小摊小贩,忿然作色,“这儿好吃的东西多了去了,这丫头片子馋得很,要是都想吃,老子要干多少活才够她造造的!” 说罢,他奋力的摔了下袖子,径自往前走了。 “败家,不知所谓!” 朱氏的面皮噌的发红,她低垂着眼捏紧囡囡的手,这一刻她的脑海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到,四周好像突然的静谧了下来。 卖香煎豆腐的摊主愣了下,随即唾弃走掉的男人,“什么人啊!” 他担心的看了一眼面前的妇人,唤道。 “阿姐,你没事吧。” 朱氏恍然回神,她扶了扶鬓边的碎发,露出有些憔悴的眉眼,“没事没事。” “不好意思,打扰了。” 说完,她蹲身抱起地上的小姑娘,有些疲惫道。 “来,囡囡,过两日娘自己做这个香煎豆腐给你吃,咱们今儿先不吃,好不好呀。” 小姑娘依依不舍的看着摊子上那金黄又香喷喷的豆腐,偷偷的吞了吞口水,迟疑的点了下头。 “真乖!”朱氏心下一松,颠了下小丫头往前走。 待她的身影走远后,小摊贩叹息的摇了下头,手中翻豆腐的动作却不停,只听他小声的嘟囔道。 “这肯定不是咱们善昌县的妇人。” 日子过得这般憋闷! …… “小哥,来两份香煎豆腐。” 小摊贩听到声音,顿时来了精神,连忙抬头应道,“好嘞!” “哎!你不是……”他的眼里有片刻的迷惑,随即瞪大了眼睛看面前的宋延年。 “大,大,大人!” 宋延年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见他愣在那里,又提醒了一句。 “小哥,来两份的香煎豆腐,一份辣,一份不加辣,葱花……适量吧,你看着搁。” 摊贩小哥手忙脚乱,“哎哎,大,大人,一会儿就好,很快很快。” 王昌平看着面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的年轻小哥,在侧头深吸了两口气后,这才找回自己的节奏。 他好笑不已,折扇撑开,靠近宋延年,小声道。 “瞧你,把摊主小哥都吓坏了。” 宋延年瞥了他一眼,将他推开,“站好,站没站相的。” 他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还不忘侧头为自己正名。 “瞎说什么吓人!明明是尊重。” 王昌平哈哈大笑。 摊贩小哥将两份香煎豆腐放在早已经洗净的箬竹叶上,“大人,给!” 看到递来的铜板,他连连摆手,“不不不,怎么能接受大人的铜板呢。” “大人来我的摊子,已经是小的荣幸了。” 宋延年笑道:“收着吧。” 说完,他将铜板搁到旁边收钱的竹筒里。 摊贩小哥抬头看宋延年,虽然大人说话神情都很温和,但莫名的他就是不敢放肆,当下也不敢推辞了。 他将手中的箬竹叶放下,局促道,“那,我就给大人再来点豆腐吧。” 说完,他动作麻利的又各加了一块豆腐到箬竹叶上,想了想,葱花也多撒了一些。 宋延年:…… 豆腐多了他能理解,葱花多了是什么操作。 “够了够了。” 宋延年连忙拦下摊贩小哥想要继续撒葱花和粉料的操作。 多了该不好吃了! …… 他和王昌平往前走了几步,还听到那小哥在后头意犹未尽的感叹。 “不愧是咱们善昌县的青天,连点葱花都不贪咱们老百姓的。” 宋延年:…… 王昌平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显然他也听到了摊主的话。 折扇一开,王昌平揶揄:“不,咱们青天大人只是不喜欢吃葱花,哈哈。” 宋延年瞥了他一眼。 王昌平看着宋延年变得空荡荡的手,诧异道。 “给我啊,我现在就想吃,藏起来作甚?” 宋延年状若诧异,“谁告诉是买给你的?想吃自己买。” 第364节 王昌平停住了脚步,“不是,你不是给我买的,你买两份作甚?” 宋延年:“就不许我今天吃一份,明天再吃一份啊。” 王昌平阖了折扇,瞪着宋延年,确定他真的不是给自己买的,咬牙切齿的丢下一句话。 “好,果然非常的延年兄!” 还是那般的狗! 王昌平气呼呼的转身。 宋延年:…… 不是吧,这就生气了?不应该啊! “昌平兄,你去哪里?” 王昌平没好气的扬了扬手,头都不回一下。 “不贪你的,我自个儿买一份去!” 宋延年放心了。 他就说嘛,昌平兄平日里被他气多了,哪里能这么容易生气。 …… 宋延年继续往前走,在前方大榕树下的大石头处看到了那位想吃香煎豆腐的小姑娘。 她娘没有在旁边,小姑娘坐在大石头上,低头玩着榕树上掉下来一粒粒的小籽。 而她旁边,赫然是清晨时遇见的石月心。 石月心半蹲在地上,不知道和小姑娘说着什么,小姑娘摇了摇头,石月心的面容上闪过几分苦恼,随即她拍了下手,示意小姑娘看她手中的链子。 小姑娘好奇的抬头,停了玩榕树籽的动作。 石月心故作神秘,“丫头,姐姐这里头有好多个灯笼呢,比这街上的漂亮多了。” 小姑娘看着她不说话。 石月心不以为意:“看好喽,姐姐的灯笼会飞呢。” 随着她的话落,铃铛一阵急响,接着里头便飞出了数十个的光点,光点飞到上头,光团陡然变大,散发着莹莹的亮光。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哇!” 石月心拍了下手,眉眼带笑,“是不是很漂亮,比这里的灯笼都漂亮吧。” 小姑娘迟疑的看了看周围,又看天上不断移动的光团,兴奋的重重点头,“嗯!” “石姑娘。” 石月心听到声音回头。 一阵风吹来,清风拂乱她的碎发,前方景山前街挂好的灯笼被点亮,粉的、蓝的、黄的……在那一片色彩斑斓的烛火旁,一个身影长身而立。 宋延年走出几步。 此时天光已经黯淡,圆月接替了热情的日头,在幽蓝的天空中撒下出清冷的月辉。 石月心眼睛一亮,“是宋大人。” …… 第177章 石月心依旧出现 大榕树郁郁葱葱,秋日还青绿的枝叶如大华盖,胡子一样的气根垂掉而下,宋延年抬起手,撑开面前的气根。 他的视线朝这边看过来,恰好对上石月心晶亮的眼睛。 宋延年脚下的步子一顿,随即,他的唇畔也挂起了一抹笑,温声道。 “石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石月心点了下头,笑得眼睛微微眯起。 “好巧啊。” 她一拍脑门,一副有救的表情,恍然道,“对了,宋大人是善昌县的县令大人!” 话音刚落,石月心利落的回身,她半弯腰,将小姑娘看天空的脸捧了过来,低声道。 “看这,看姐姐这边,一会儿再给你看大灯笼。” 小姑娘对上石月心的视线,声音糯糯:“姐姐?” 石月心指着宋延年:“喏,看到那位大哥哥了吗,我和你说哦,他就是善昌县的县令大人,你知道什么是县令大人吧。” 小姑娘看了宋延年一眼,怯生生的摇头。 石月心凑近她的耳朵,小声道,“就是得管你们吃喝,啥都要管的大人,所以,咱们有事找他准没错。” 宋延年:…… 小姑娘也朝这边看了过来,眼睛同样的亮晶晶。 …… 宋延年抬脚走过去,环顾了四周两眼,问道,“石姑娘,这是怎么了,她娘亲呢?” 提起娘亲,原先还安静的小姑娘一下就扁了嘴,不过是片刻时间,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有泪花积蓄。 她也不哭出声,就是泪花倏忽的涌出,不一会儿就化作了一粒粒豆大的水珠,簌簌的掉了下来。 看过去可怜又可爱。 石月心有些慌,急急哄道。 “哎,你别哭啊,你娘一会儿就来了。” “……快看灯笼,喏,你看天上的灯笼在跳舞。” 情急之下,她又使出方才那一招,随着她手中铃铛丁零当啷的作响,半空中的那些光团轻盈的跳动。 …… 宋延年抬头看去。 晚风徐徐,幽蓝的天空上一轮圆月,大蜂的光点遮掩了它们的身子,远远看去,就似星星绕着圆月在翩跹起舞。 此情太美,哭泣的小姑娘也停住了搓眼睛的动作。 石月心偷偷的松口气,随即看向宋延年,轻声抱怨。 “不能提她娘,我好不容易才哄住的……她娘去追她爹了,一提她娘她就哭,就跟水娃娃一样,吓死我了。” 宋延年侧头:“抱歉。” 石月心愣了下,显然是没想到宋延年会说抱歉,随即她也笑了起来,轻快道。 “没事,你又不知道,我就抱怨一下。” 宋延年笑了笑,目光看向抬头看天空的小姑娘,接着,只见他手心一翻,方才买的香煎豆腐便出现在手边。 宋延年将加了辣粉的那一份递给石月心,另一份往坐在大石头上的小姑娘面前一递。 “吃不?” 香煎豆腐热乎乎的冒着香气,表层金黄中带着一丝焦……葱花的扑鼻香气,豆腐独有的清香,在粉料霸道的香气纠缠下,香香勾人。 起码,小姑娘就馋了。 只见她轻轻的吞了吞口水,抬头看了一眼宋延年,黑白分明的眼里还有两分怯生生,随即又拿眼睛看旁边的石月心。 石月心捧着豆腐,眉眼都是笑,对上小姑娘的眼神,她热情的招呼道。 “快吃呀,宋大人给的,不怕不怕。” 听到石月心这话。小姑娘转头看宋延年。 宋延年轻笑,随即将手中的香煎豆腐往她的小手中一塞,温声道。 “吃吧。” “谢谢哥哥。” …… 小姑娘一手捧着箬竹叶,一手拿着两根竹签子,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她不过是三四岁的模样,如小鸡爪子的手还抓不习惯筷子,更何况是更细的竹签子,在再一次拿不稳后,小姑娘有些泄气的垂肩。 半晌后,她偷偷看了一眼宋延年和石月心,见两人没注意这边,悄悄的将竹签子往大石头上一搁,捧着箬竹叶就要拿脸去扑。 宋延年回头,见到的就是这小猪拱食一般的动作,他愣了下,随即想起今早随手塞在袖中的汤匙。 “给。” 宋延年摸出汤匙,递了过去。 “谢谢哥哥。” 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接过汤匙,低头继续吃香煎豆腐,每一口都吃得很认真。 石月心多看了那两眼汤匙,视线又瞥过宋延年。 宋延年:…… 不是,这是顺手而为,他没有随身带汤匙的习惯! 他不是那么憨吃的人。 真的! …… 月上中天,清冷的月辉如流水般的倾泻而下。 游玩的人一点点的少了,原先热闹的人群逐渐萧条,吆喝了一个晚上的摊贩有些疲惫,却难掩脸上的兴奋。 虽然累,但口袋里沉甸甸的铜板就是有这般魔力,让人满身的疲惫顿消。 第365节 …… 小姑娘的娘还未找来。 宋延年侧头看和小姑娘玩耍的石月心。 这个小姑娘说自己叫谢嘉倩,和爹娘来善昌县城走亲戚的,她很安静,吃完香煎豆腐后便从小荷包里翻出五个磨得光滑的石子,一个人趴在大石头上玩。 石月心瞧了一会儿,便也兴致盎然的凑了过去,此时两人一人一局,倒是也玩得和乐融融。 …… 石月心拉起谢嘉倩的手,撒娇道,“倩倩,再让姐姐一回呗。” 谢嘉倩细声细气,“刚刚已经让你了……” 石月心耍赖:“再让一回,就一回,妹妹最好了……” 谢嘉倩左右为难,好半天绞着手指头,期期艾艾的应下了,“那最后一次了哦。” 石月心精神一震,“好!姐姐肯定不赖皮了!” 宋延年失笑,真不知道这两个谁才是小的那个,不过,也正是石月心这般磨着小丫头,这丫头才没有吵着找娘亲。 “石姑娘,我去前头买点东西。” 石月心摆手,“去吧,这里我看着。” 许多摊主已经在收摊了,宋延年来到一个卖饮品的小摊前,指着剩下的几个竹筒,问道。 “这都有什么?” 收摊了还有生意临门,卖饮品的阿婆心里喜滋滋,连忙快口的介绍着自己的饮品。 “这两筒是桂花雪梨酿,可香可甜了,要是姑娘家喝还能再搁一勺蜜,美容又养颜,喏,这个是绿豆沙,婆婆我傍晚的时候熬的,今儿街上小食多,吃上一碗绿豆沙,解腻!” “这个是……” 宋延年听完,指着其中两筒,开口道。 “就这两个桂花雪梨酿吧,再搁两勺蜂蜜。” 想了想,宋延年又替自己点了一筒的绿豆沙,虽然不是很喜欢,但聊胜于无,毕竟,方才那香煎豆腐自己都没吃到。 宋延年从袖中摸出几枚铜板,拎着三筒的甜饮往大榕树方向走去,途中他特意看了看,果然,那香煎豆腐的小哥已经收摊归家了。 …… 灯笼中的红烛涓涓的流着烛泪,拼命的照亮这一方天地。 大榕树下,除了石月心和谢嘉倩,旁边还有一位二十多岁青衣布裙的妇人,妇人的面容有些憔悴,左边脸畔一片红肿,眼角处还有些许抓痕。 她微微低头,整个人低迷又狼狈。 石月心抬头,看到朝这边走来的宋延年,连忙挥手道。 “哎,宋大人,这里这里。” 宋延年抬脚走了过去。 “我买了桂花雪梨酿,给。”他将竹筒递了过去,石月心没有客气的接了过去。 打开竹筒,桂花的香气一下就飘了出来,还有两分蜂蜜的甜腻。 石月心眉开眼笑:“好香。” 她饮了一口,眼睛微微眯起,才吞下便连连催促小丫头,“倩倩快吃啊,很好喝的。” 谢嘉倩正要伸手去拿,就被朱氏给拉住了手。 朱氏不赞成:“囡囡,娘怎么和你说的。” 她抬头,视线对上这身穿长袍的公子,只见他一派的风光霁月,顿时有些自惭形秽的低头,难免有两分局促。 “不,不用了,囡囡不吃这些。” 说话间,她的面皮扯动伤口,朱氏只觉得脸上除了痛,还有些热,更多的是茫然,她瞥过旁边漂亮的姑娘,心里有着怅然。 曾经她也能笑得这般开心,且毫无阴霾。 她,究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朱氏低头,微微的缩了缩脚。 不用铜镜,她也知道自己此刻十分的狼狈,脸肿了,头发乱了,衣角里还有方才跌倒时沾上的泥巴…… 宋延年挪开视线,装作没有看到这一幕。 他的目光对上旁边的谢嘉倩,温声道。 “方才说了要买给小丫头的……没事,阿姐,我这买都买了,小丫头不吃,回头丢了还可惜呢。” 朱氏的心思不在这个上面,她动了动唇,看着自家姑娘抬眸看来的眼睛,终究是摸了摸她细细的脑袋,轻声道。 “囡囡,快谢谢哥哥吧。” 谢嘉倩接过竹筒,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光。 “谢谢哥哥。” …… 亥时的梆子敲响,更夫一边敲梆子,一边沉声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我们该回去了。”朱氏蹲身将谢嘉倩抱了起来,连声道谢。 “多谢姑娘,多谢公子,多亏有你们,要是囡囡因为我的莽撞丢了或者出了什么意外,我真是……” 后头,朱氏哽咽了下,话说不下去了,只要那么一想,她心有余悸的同时还有几分懊恼。 宋延年还未说话,石月心便接过话,只听她不客气道。 “你是不对,刚才那男人还留着干嘛,你该硬气一点休了他!” “又丑又老,人还小气!人丑还爱作怪,花花肠子一大堆……谁当宝谁是傻瓜!” 傻瓜朱氏有些尴尬,抱着囡囡的手也跟着紧了紧。 宋延年侧头看了过去,石月心还待说什么,他轻咳了一声打断,问道。 “石姑娘,怎么不见小蓝?” 石月心被分散了心思,是哦,小蓝呢? 她抬头在天空上搜寻,不一会儿便发现天上那乱飞的光团中,有一团光亮倏忽的小了一点,就像是受了重击一般,而小蓝,赫然正拿着尖嘴去啄那指大蜂。 石月心:“小蓝!你又在做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石月心不善的目光,小蓝驱赶着这群大蜜蜂往远一些的地方跑去。 “大人,我先走一会儿。” 石月心一急,跟着朝那个方向跑去,手中的铃铛叮叮的做响,不过片刻时间,人便不见了踪迹。 …… 宋延年回头,对上朱氏诧异的目光,语带歉意。 “石姑娘是方外之人,言行难免直接了一些,方才的话,还望阿姐莫放心上。” 朱氏摇头,“没事,我没有介意。” 私心里,其实她很羡慕这样的姑娘。 朱氏抱着小姑娘要走,宋延年突然叫住了她。 朱氏回头,诧异道。 “公子,还有什么事吗?” 宋延年多看了两眼她怀中的谢嘉倩,这才将目光落在朱氏身上,开口道。 “阿姐,当初是不是去庙里许愿求了小孩。” 朱氏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宋延年没有回答,他继续道。 “这许愿生的孩子,最好还是去还愿一下,小孩的命途会更顺畅一些,带起来也没那么辛苦。” 说完,他朝朱氏拱了拱手,转身离开了。 朱氏抱着小姑娘,看着宋延年的背影有些意外。 她和相公谢盛强成婚三五年还无一儿半女,后来,她便在谢家厝的神庙里虔诚的许愿,求神君赐下一儿半女。 说来也是神奇,就是许了愿的那个夜里,她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自己在河边洗衣服,突然河面一片金光灿灿,然后一尾大尾巴的红色鲤鱼猛地跃到了她的怀中,醒来后,还有那种满心欢喜的感觉。 再然后,喝了多年苦药的她终于怀上了。 那时,谢家人很是欢喜,她也满心期待着儿子的降生,只是可惜,生下来的是个小姑娘。 说实话,她一开始是有些失望的,但是看着囡囡嫩嫩的脸庞,这孩子一日一日的抱,慢慢的,她便割舍不下了。 只是,婆家人终究是失望的。 朱氏失落,尤其是她的婆婆和相公。 …… 她将脸贴在小姑娘的脸上,小姑娘伸出手轻轻的摸了摸,对着上头红红的地方呼呼。 “不痛不痛,呼呼。” 朱氏心中一片柔软,“谢谢小囡,娘不痛了。” 谢嘉倩羞怯的笑了笑,笑容浅浅又有几分好看。 朱氏一边往前走一边道歉:“囡囡,刚刚都是娘不好,娘将囡囡弄丢了。” 谢嘉倩细细声,“没关系,我就在那儿等娘啊,哪儿也不去,娘记得来找我。” 朱氏抬了抬头,将眼底的泪意缩了回去,半晌后装作无事人一般,轻声道。 “哎!囡囡真乖。” 第366节 谢嘉倩:“不哭不哭,娘也乖乖。” 朱氏:“娘没事……刚才和哥哥姐姐玩什么啦?” 谢嘉倩:“玩小石头了,还玩翻绳,姐姐笨笨的,哥哥买的香煎豆腐好吃,香香的,娘,喝汤汤,汤汤香香甜甜的。” 朱氏微微侧头,避开了谢嘉倩递来的竹筒,“乖,囡囡自己喝,娘不渴。” 奈何小丫头人小性子却倔强,一双手一直举着手中的竹筒,朱氏只得喝了一小口。 谢嘉倩欢喜,“娘,好喝吗?” 朱氏点头,“真好喝,甜滋滋的。” 谢嘉倩这才心满意足的将竹筒捧进怀中。 …… 王昌平溜溜达达的走了过来,“你刚才去哪里了,我到处都没找到。” “啧啧,那香煎豆腐确实美味,我方才找你,是想在你的袖子里藏上几份,我也要像你一样,今儿吃一份,明天再吃一份,啧啧,想想就快活。” 一口都没有吃到的宋延年:…… 他瞥了王昌平一眼,拒绝道。 “那怎么行,这豆腐味道大,搁里头不是将我那袖里乾坤弄脏污了,不借!” 王昌平:“……小气!” 游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摊贩们推着小车,乘着凉风,一脸喜意的往家的方向走去。 李大牛和大钱衙役等人也从望火台上爬了下来,几人朝宋延年和王昌平方向走来。 “大人,师爷!” 宋延年温声道,“辛苦大家了,早点回去歇着,明儿可以迟两个时辰再来署衙。” 听到有假放,李大牛和大钱衙役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欢喜。 “多谢大人!” …… 这些摊贩都很自觉,各自走之前已经将摊子的位置清理干净,因此,这一片倒也不肮脏。 待人都走光后,宋延年挥袖,空中陡然卷来一阵风,风过烛灭,一盏盏的灯火一一灭去。 追回小蓝鸟的石月心抬头看那些暗去的灯火,惋惜不已。 “咦,怎么灯都灭了?” 宋延年听到声音回头,“石姑娘?” 王昌平看了一眼宋延年,也跟着回头看。 只见在幽蓝的天空下,一位姑娘俏生生的站在月华下,小蓝鸟踩在她的肩头,耷拉着眉眼,而在她身后,数团莹莹光点绕着她飞舞,风吹起她的碎发和衣袂,月华下,这人美得不似人间之人。 王昌平心中一个咯噔,腿肚子一软,顿时有点想跑。 这么好看,大凶啊! 宋延年一把拉住他,恨铁不成钢,“看清楚,是人!” 王昌平松了口气,“哦哦!” 是人就好。 他看了宋延年一眼,又看了一眼前方的姑娘,最终视线落在那只小蓝鸟身上,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只见他撑开折扇,撞了下宋延年的肩膀,挤眉弄眼的笑了下。 “你们慢聊,哥哥先回去了。” 啧啧,他得将江奶奶喊出来看看,说什么竹林着火,全是光棍,才不是这样呢。 这不是有根竹子枝繁叶茂嘛,可能还要开花呢! 还是延年兄会啊,啧啧,难怪以前常说纸短情长,原来,他真的是喜欢纸短情长啊。 …… 宋延年莫名的看了一眼王昌平。 这又是在做甚么怪。 小蓝鸟见到宋延年,顿时犹如看到救星,它扑棱起翅膀,倏忽一下就飞到了宋延年的肩头。 “啾~”还是宋大人好。 石月心斜睨了一眼,“哼!” 小蓝顿时缩得更小了。 宋延年伸手弹了弹,笑道,“好啦,谁让你又去啄那大蜂。”见小蓝没什么精神,他悄悄的许诺。 “你真的想吃啊?石姑娘送了我两只……”在石月心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宋延年话锋一转,继续道,“等它们孵出小蜂崽,我分你一点,现在这样的可不好吃,皮肉都厚了。” 听到这话,小蓝兴奋的扑棱起翅膀。 石月心悄悄的翻了个大白眼。 …… 清风徐徐的吹来,圆月拂开了遮掩住月辉的云彩,悄悄的又探出了头,往地上洒下一片银光。 石月心说起方才的朱氏,语气里还有些抱怨。 “她都没有照顾好小丫头,就顾着去追那个男人了。” “有什么好追的,又老又丑,还在外头拈三搭四的,丢了就丢了呗。” 原来,方才朱氏见丢下自己和囡囡的相公谢盛强和一个妇人走得很近,失魂落魄的追上去,顺便将小姑娘放在榕树下。 石月心踢开一个石头,嘟囔道。 “要不是怕那小丫头难过,我非得让她也吃一记教训不可。” 说完,又一粒石头被她踢得远远的,倏忽的砸进前方的一棵树中,入木三分。 宋延年:…… 他侧头看旁边的石姑娘,她一脸的认真,显然所言非虚。 宋延年多看了她两眼,沉吟道。 “石姑娘,不能这样讲,那位大嫂也不容易,她和我们不一样。” 石月心看了过来。 宋延年继续道,“虽说众生平等,但这世界哪里有真的平等。”他叹息了一声,继续道,“人和人生来便是不平等的。” 出生、性别、亲人、家境……人和人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开始,便注定了不一样。 “有的人可以成为大树,为人遮风挡雨。” 宋延年指着茂叶如华盖的大榕树,上头有鸟儿啾啾鸣叫,它们小小的窝安在榕树宽阔的枝丫上,不惧风雨。 “有的人似藤蔓,只有依傍着旁的树木,攀附着他们,它才能够蜿蜒的生长……” 宋延年侧头,目光看进石月心懵懂的眼眸,轻声道。 “非是她不愿,而是她不能,这世道女子多艰难,倒也不必过多的苛责。” 那位大嫂,没有肆意说不的权利。 石月心若有所思。 又走出几步远后,宋延年听到她在自己身后小声的开口。 “好吧,是我的错,我想得太简单了。” 倘若她是那位大嫂,说不得还做得不如人家呢。 宋延年回头,对着石月心笑了笑。 石月心抬头,倏忽的也笑了下,莫名的,她觉得脸颊两边有点发烫。 宋延年从袖中摸出一个箬竹叶包裹的小包裹,递了过去。 “给。” 石月心好奇的探头,“这是什么?” 宋延年:“今日是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正是家人团聚之时,我们这里有赏月吃饼的习俗,听小蓝说过,你们的寨子离这里很远,唔……这个佳节吃个饼也是应景。” 他回过身,笑眯眯道,“石姑娘,中秋佳节快乐。” 石月心眨了两下眼睛。 她抬眸多看了宋延年两眼,倏忽的眉眼弯弯的笑了起来,“中秋佳节快乐。” 月辉撒在石月心白皙的脸庞上,宋延年这才注意到,小蓝的这个主人笑起来脸颊旁漾起浅浅的梨涡。 莫名的有两分可爱。 …… 善昌县城门处。 “小蓝,咱们走喽!”石月心招了招手,小蓝鸟顿时抛弃宋延年,倏忽的盘旋入空。 石月心冲宋延年挥手,语调轻快。 “宋大人,我走喽!” 宋延年拱手,“姑娘慢走。” 只见石月心一个提劲,整个人如一片枝叶,轻轻飘飘的便越上了高高的城墙。 莹莹光亮的大蜂就像是飘在半空中的灯笼,它们盘旋在石月心的前后,为她指引前方的路。 片刻后。 石月心回头,城墙上还有一道身影朝这边看来,秋风徐徐,卷起那人的宽袍和长发,似乎是察觉到她的停顿,那人挥了挥手。 莫名的,石月心心中一阵欢喜。 第367节 “小蓝,跟上喽!” …… 待大峰的最后一点莹光不见踪迹后,宋延年这才往府衙方向走去。 到署衙后,他发现院子里还点着一盏灯。 宋延年诧异:“昌平兄,怎么这么迟了还未歇息?” 王昌平凑近,鼻子耸动的嗅了嗅,片刻后,他闭目状若陶醉,揶揄。 “啊,这就是春天的味道。” 宋延年:…… 他微微侧身躲了躲,莫名不已。 “你这是怎么了?方才回来撞邪了?被狗妖附身了?” 王昌平:“……你才被狗妖附身了!” 宋延年继续往前走,不以为意道,“既然不是被狗妖附身了,那你作甚那般模样,真像狗!” 王昌平咬牙:他狗不狗不一定,这延年兄是真的狗! “懒得和你说!” “哼!” …… 第178章 朱氏抱着小丫头回到家,果然,家里一片的冷清,除了月华洒在院子里,一丝灯火也无,伫立在院子里看了片刻,朱氏这才回身,轻轻掩上身后的木篱门。 脚步沉重的往房间走去。 “娘?”谢嘉倩已经睡过去了,被放在床上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的喊了一声。 朱氏连忙俯身,轻柔的拍了拍,“乖,囡囡睡吧,娘就在这里,你安心的先睡啊,不怕不怕。” 谢嘉倩一边摇头一边拿手去擦眼睛,朱氏知道,闺女这是想家认床了。 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柔声道。 “今儿就在太姥姥这里睡,好不好?娘也陪着你,咱们过两天就回去了,这里也很好啊,娘以前就是睡这里的。” 在她的低哄下,谢嘉倩慢慢的睡沉。 朱氏轻轻的将小丫头的碎发往后拨了拨,烛光中,目光慈爱的看着谢嘉倩的睡颜。 她是善昌县大舍村的人,嫁在隔壁县城的谢家厝,这几天回来,是因为她收到了村子族老的来信,说是要将当初收走的老房子归还于她。 她这才和相公谢盛强赶回村子。 …… “吱呀!”院子里有篱笆院门打开的声音。 朱氏回过神,顺着声音回头看去。 只见她家汉子谢盛强酡红着脸,醉醉熏熏的回来,他脚下虚浮,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骂咧咧。 朱氏迟疑,一时不敢走上前。 “噗通!” 随着椅子翻倒的巨响,谢盛强被绊了一跤,一个踉跄,整个人差点跌倒。 朱氏顾不上其他,连忙上前搀扶,连声道。 “没事吧,有没有哪里磕伤了?”这时,一股脂粉的香气混杂着酒香扑鼻而来,朱氏一个怔楞,扶人的手忍不住松了松。 谢盛强一个失力,脚下又是一滑,他好不容易才撑着地上的凳子,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 朱氏惶恐:“当家的……” 还不待她解释清楚,谢盛强一巴掌就盖了过来,只听他劈头骂人,又凶又狠。 “臭女表子,你想摔死我啊!” 朱氏瑟缩的捂着脸,低头小声道,“你轻点声,孩子睡着了,回头吓到了。” 谢盛强忿忿:“一个个讨债的。” 他看了一眼床上睡不大踏实的囡囡,不在意的斥道,“丫头片子而已,吵醒了就吵醒了。” 说完,他扶着脑袋醉醉醺醺的往床上一躺,手脚大摊,不过是须臾时间,不大的屋子里便响起了震天的呼噜声。 朱氏看了一会儿,拿起一床抱毯,准备上前褪鞋子盖被子。 倏忽的,她想起了那漂亮的石姑娘说的话,心下一狠,别过头没有上前。 凭什么,凭什么她挨了打还要凑上去? 石姑娘说得对,她又不是犯贱! 心中有怨的朱氏,头一次暗戳戳的反抗了一次,虽然谁也不知道,但她的心里痛快极了。 …… 第二日,吹了一宿凉风的谢盛强头痛不已。 他扶着脑袋瓜皱眉出来,谢嘉倩正在院子里玩耍,谢盛强撇了撇嘴,目光落在正在准备膳食的朱氏身上。 “什么破地方!床板又硬,屋子还漏风,睡得我浑身发疼,快快,咱们快些去族老那儿将手续做了,早点做完,早点回谢家厝去。” 朱氏摸了摸脸上的红肿,拽紧了手中的漏勺,迟疑道。 “现,现在吗?” 谢盛强没好气:“不是现在,你还想磨蹭到什么时候?老子陪你来一趟大舍村已经很好了。” 他环顾了这小院子一眼,鼻腔里出气。 “要我说,你娘家这小破屋有啥好要的,除了一堆烂木头,其他什么也没有!” 亏了亏了,都不够他这几天的工钱! 不过,想到这几日认识的美娇娘,想想那红艳艳的嘴唇,还有那柔媚无骨的小手……谢盛强摸了摸下巴,贱贱的笑了下。 “快去快去,一天到晚磨磨蹭蹭的,娶你回来作甚,连个男娃娃都不会生。” 视线转到朱氏身上,谢盛强的眼里是明晃晃的嫌弃。 人老珠黄,呆! …… 用过膳后,朱氏顶着一脸的红肿跟在谢盛强身后,一起去族老那儿。 罗嫂子一看到她,立马将她往旁边拉了拉。 “哎,你这脸是怎么回事?”她偷觑了谢盛强一眼,小声道,“你家那口子打你了?” 朱氏又羞又囧,连连否认。 “没,没有的事。” 罗嫂子看着她不说话,良久叹息了一声,“回去后记得拿冷水敷敷,这肿消得快。” “哎!”应下后,朱氏便是长久的沉默不语。 罗嫂子痛惜:“你这样,让你奶奶看了该多心痛……” 朱氏难以控制的鼻头一酸,浅浅的眼窝里有泪花涌出。 她奶奶只有她爹一个儿子,而他爹也只有她一个闺女,小时候爹老是说香火断在她这里,反而是奶奶叹着气将她护在身后…… 罗嫂子看了一眼院子外头的谢嘉倩,恨铁不成钢。 “你自己也该立起身子板一些,你是给人家做正头娘子的……瞧你那闺女养得这么小只,自己也憔悴,你才几岁啊……谢家是不给你们饭吃吗?” 朱氏一脸愁苦,半晌才道:“大嫂子,你不懂……家里吃穿嚼用,哪个不是相公在外头扒拉回来的,我,我什么都没干……” 话还未说完,罗嫂子便出言打断了。 “瞎说什么,你这丫头,几年没见,怎么骨子里的气都没了,汉子养家,婆娘操持家务……你怎么能说什么都没干?” “嗐,你可气死人了。” “我和你说啊,要是在谢家实在过不下去了,咱们就回来!” 朱氏瞪大眼睛,“回来?” 罗嫂子点头,“恩,反正你有手也有脚,现在,你们老朱家的房子也能拿回去,到时有地方住,还怕养不活一个小囡?” 朱氏摇头,“不不,我不行的。”她想到自己的房子有些意动,随即又被现实浇熄了火苗,沮丧道。 “我赚不来钱。” “嗐,这个你不用愁!”罗嫂子眉开眼笑,“你这次回善昌,没有发觉咱们这里,有什么地方变了吗?” 朱氏点了下头,迟疑道,“大家好像更富裕了。” 都说银子是人的胆,一个人有没有银子,最能从他的精神风貌上看出来。 善昌县的乡亲们,近来脸上大多带着笑。 朱氏瞥了一眼旁边的罗嫂子。 就连罗嫂子,也没有了以前尖酸计较的模样,大抵是人有钱了,也就宽容了许多吧。 罗嫂子一脸喜色:“是勒!我和你说啊,这得多亏了咱们的县令宋大人。” “你这次能回来拿房子,也多亏了他,别的地方我不敢说,但在咱们善昌地界,那是绝对不会有人敢吃绝户了。” 接着,朱氏便听着罗嫂子唠叨,大多数说的是县令大人的事……就连他们村子的香儿妹子,也是因为县令大人才能够申冤,不至于化为厉鬼,害人害己。 “城里的织布庄以及种桑养蚕都招人,只要勤快,每个月能有好几两银子的收入呢,不比他们男人差!” 朱氏的眼睛越来越亮。 第368节 最后,罗嫂子意犹未尽的开口。 “前儿,我那在城里做活的儿媳传消息回来,说是咱们县太爷啊,准备建义塾!说是男娃娃女娃娃,都可以去学东西。” “姑娘家以后的日子,肯定比我们来得强!” 朱氏看了一眼院子里玩耍的囡囡,眼里明显有着意动。 “嫂子,我好好的想想。” …… 另一边,族老也拒绝让谢盛强签字画押。 “我们县太爷说了,这是独女应得的,得让朱家那丫头自己签字,那房子以后是她的。” 谢盛强嚷嚷,“我是她相公,外头的事本来就该是男人做主,哪有房子写妇人的名字?” 族老们板着脸,沉声道。 “来了我们善昌县,就要依着我们善昌的规矩做,你有什么意见,可以去署衙敲大鼓和县令大人说。” 这年头百姓都怕官,谢盛强也一样,他讪讪的开口。 “嗤,打量我稀罕不成,破屋子几间……去签去签,真他娘的晦气!” …… 朱氏看着写着自己名字的地契,神魂还有些飘。 族老捻了捻胡子,温声道,“好了,村子里都安排好了,你记得去署衙备案下。” 朱氏抬头望去,这个族老她还有印象,当初来她家搬东西的人当中,嗓门最大声的就是他…… 而如今这副模样,当真是判若两人。 朱氏回头看了一眼小囡,又看了看旁边的谢盛强,心里暗暗做了个决定。 不管怎么样,她是一定要在善昌县做活。 了不起,她每个月捎点银子回去! …… 一场秋雨一场寒,前儿夜里又下了一场雨,今早起来天气骤冷,每个人身上都加上了一件外裳。 宋延年推开门走出屋子,看到老江氏手里拿着大包裹,连忙走了过去。 他接过老江氏手中的行囊,问道。 “奶奶,这是什么?你要去哪里吗?” 老江氏拍了拍宋延年的手,乐呵的笑了一声。 “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事没事,这几天天气有些凉了,我前些日子不是做了一些衣裳嘛,顺便给你三伯也做了一些……嗐,奶奶知道你这三伯不争气,但是他总归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 “山里天气冷,奶奶有些不放心,想过去瞧一瞧。” 宋延年搀扶着老江氏往屋里走。 “前儿才下过雨,山里的路泥泞着呢,奶奶,你自个儿去我们可不放心……我喊大牛他们帮忙跑一趟吧。” 老江氏摇头:“这怎么好意思!” “再说了,这家人就是这样,见吧,我各种嫌弃你三伯,不见吧,肚子里的肠子又牵挂着他,唉,这儿女就是前世的债哦。” 宋延年失笑,“那行,今日署衙没什么事,我陪奶奶去吧,正好我也一段时间没见三伯了,怪想他的。” “不知道三伯想我了没!” 老江氏:…… 她睨了一眼宋延年,这哪是想宋三丰了,想的是冥清真君坐下的两位小神吧! “滑头!” …… 善昌县,署衙大门处。 宋延年吩咐旁边的昆布,“去套一辆马车过来,老太太要出门。” “是,大人。” 昆布心领神会,去马厩的时候,特意挑了最温和稳重的大白马,又在车厢里搁了一些软垫茶水点心,待这些都弄完后,这才牵着马车出来。 大门处,王昌平正一脸肃容的和宋延年说着话。 昆布忍不住停住了脚步。 …… 王昌平递了一份公文过去,轻声道,“这是今日驿站送来的公文。” 宋延年拆开来,一目十行的看了下来。 王昌平:“可是有什么不妥?” 宋延年将信纸重新折叠好,塞进信封中。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 “是知州他们出事了,咱们的上司要换人了。” 王昌平惊了惊,忙不迭的追问,“是上次的偷儿告官去了?” 宋延年:“是,却也不是。” 原来,偷雀牌的偷儿在陈知州大动干戈的全城搜捕下,又有些退缩了,这个时候,一个自称善昌县前任吴县令家的公子,找上了这个偷儿,并且从他手中接过了这些罪状。 他拿着这些罪状,亲自上京城告的御状。 王昌平惊讶了,“吴县令家的公子?” “不,不是,我听说他们家的人都被杀了啊?尸体还被扔在署衙的大门口。” 王昌平顿了顿,他看了看脚下。 扔尸体的地方就是他和宋延年此刻站的地方。 一时间,他有些不自在。 心里毛毛的。 宋延年:…… “怕什么,又不是你害的人。” “是吴县令的小儿子。” “说是那日顽皮,和奶娘家的小子换了衣裳,死的是奶娘家的小子,他就是受了伤,好歹命是保住了。” 宋延年索性将手中的信封推了过去。 “喏,你自己看吧。” 王昌平连忙拆开来看了看,半晌后才放下手。 “难怪难怪。” 难怪这位吴公子没有回京城,上头说了,当初那场祸事这位公子伤到了腿,两条腿都废了,多年来都是靠着奶娘保护。 “奶娘还带着个闺女,主仆三人靠着编竹编过活……当真不容易啊。” 王昌平喟叹,“忠仆。” 宋延年点头,“是不容易,这位吴婶大义。” …… 公文里,陈知州除了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还有一项大罪便是贪墨税银,数罪并罚,京里已经来人将他扣走了。 王昌平:“上头没说新来的知州是谁,延年,你知道是谁吗?” 宋延年:…… 他瞥了一眼王昌平,无奈道。 “昌平兄,你说我知不知道?如果我没弄错,我和你看的是同一份公文吧!” “是哦!”王昌平讪笑,“那不是想着你会掐指一算嘛!” 宋延年不理他,“行了,新知州是谁,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也管不着,我和你说的义塾筹备得怎么样了?” 王昌平:“差不多了。” “延年兄,要建这么多吗?有一些村子比较小,不然,咱们三四个村子建一个义塾吧,省钱也省事一些……” 宋延年看了过去。 王昌平连忙住嘴,“行行行,都要有都要有!知道你不差钱!” 最后,他小声的嘟囔一声,“败家!” …… 宋延年的目光看向远方,在遥远的地方,有邪恶的呢喃溢出,蠢蠢欲动的蛊惑着七情六欲,心有欲望沟壑的人们。 半晌后。 宋延年侧头看王昌平,轻声道。 “你还记得当初那位老道吗?” 王昌平点头。 宋延年叹了一声,“他曾经说过界碑将破,琼宁的毕方鸟也说明了界碑的危险。” 他顿了顿,继续道,“前段日子,石姑娘赠送的大蜂,你觉不觉得有几分眼熟?” 王昌平摇头,迟疑道,“那蜂……不就吃得多一些吗?” “难道,这蜜蜂还能有什么不同寻常的身世?” 宋延年:…… 第369节 他瞥了一眼王昌平,无奈道。 “昌平兄,注意遣词用句,好歹咱们也是秀才了。” 说完,宋延年继续道。 “我想,这蜂应该和毕方鸟一样,是界碑那边过来的,它有几分像古籍中记载的玄蜂。” 这界碑此时未破,却也不知道离破碎还有多少时间,也许十年,也许百年,也许明日。 到时的光景,谁也说不好。 王昌平:“……破了以后会怎么样?” 宋延年沉默,“也许就有百鬼夜行吧。” 王昌平心里一阵寒毛竖起,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问道。 “这,这和建义塾有什么关系?” 宋延年当下便将当初入学时,在义塾里看到的青气说了一遍。 “圣贤之说也能克制妖邪,就算能力有限,读书也能明理。” 宋延年突然笑道,“可能再过几百年,会有一位很厉害的人,说一句建国后不能成精,从此妖邪退避,人间清明。” “新的界碑,便也重新立起。” 王昌平追问,“真的吗?那是谁?” 宋延年摊手,“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有感而发,随口一说。” 王昌平却坚信不疑,“不,肯定会有这么一个人,你是修行之人,道法又这般精深,有感而发定然不是空话。” 宋延年:“哈哈,好了好了,这些事以后再说,眼下义塾的事你得多操点心,好了,我去看我三伯了。” 王昌平:……呸,明明是去看娃娃神! …… 李大牛赶着马车,一路朝城门外驶去。 宋延年透过车帘,在经过一家酒坊前喊停了李大牛,再上来的时候,他手中拎着两坛老酒。 对上老江氏的视线,宋延年解释道。 “一坛给冥清真君,另一坛给三伯带去,山里清冷,夜里喝点酒也能暖和一点。” 老江氏叹息:“难为你还想着你三伯。” “也不知道你三伯都改了没有。” 宋延年不置可否,改不改对他的影响都不大,他主要是不想让老江氏这么操心,再说了,一坛老酒也不值当什么。 车轮子咕噜噜的往前跑,前儿下过雨,这一片地界有些湿濡,此时艳阳高挂,路上时不时有百姓挑筐赶驴的走过,县城里一片的热闹繁荣。 …… 山里。 朱氏抱着谢嘉倩跌跌撞撞的往前跑,时不时惊惧的回头探看。 谢嘉倩趴在她的背上,朱氏拿布罩过她的眼睛,声音都是颤颤巍巍的。 “囡囡,别看别看……” “不怕不怕!娘带你跑。” 谢嘉倩的声音绷得紧紧的,细声细气的声音有些发尖。 “娘,我好怕啊。” 朱氏心中猛跳,却没有继续出言安抚闺女。 她埋头苦跑,一颗心剧烈跳着几乎要顶到咽喉处,恍若下一秒就要迸出。 喉间已经有血腥味。 在再一次回头时,朱氏惊惧的发现了一抹红,红衣的衣角在山林的树木丛中若隐若现。 近了,更近了。 那幽幽的声音也更近了…… 朱氏吞下涌到喉间的尖叫。 在看到前方的庙宇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儿,抱着谢嘉倩闷头便冲了进去。 在扑入庙宇大门时,她的耳畔好似响过一声尖锐的叫声,不甘又怨毒。 …… “得救了,得救了……”朱氏惊魂未定的趴在地上。 她抖着手,不断的摸索怀中的谢嘉倩,急道。 “囡囡,有没有事,你有没有事?” 谢嘉倩伸出手,眼里涌出泪花,“疼。” 朱氏看到那被磨掉一层皮的手,顿时也是一阵哭。 随即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神经兮兮的环看四周。 不不,她不能哭,她不能哭,囡囡还要靠她呢。 …… 就在她打量这个神庙时,外头也传来了一声惨叫。 “哎呀妈呀,我的娘喽!这是什么鬼哦!” “真君救命啊~娃娃祖宗救命啊!” 接着,在朱氏瞪大的眼睛中,一个身穿道袍的老汉子屁滚尿流的滚了进来。 “娘哦,太可怕了,这是什么鬼啊。” 宋三丰抬头,恰好对上了朱氏看过来的视线。 四目相对,宋三丰猛地往后一跳。 “呔!何方妖孽!” “……哦,是人啊。” 看清楚来人后,宋三丰松了劲儿。 朱氏:…… 她多看了两眼宋三丰身上的道袍,猛地扑了过去。 “道长救命,道长救命!” “松手松手!” 宋三丰扒拉开朱氏拽着自己衣袍的手,狠狠的抚平上头的褶皱,斥责道。 “大侄女儿,虽说咱们差了辈分,但这,这男女授受不亲,咱们这样,不合规矩!” 朱氏讪讪的缩回了手。 这人,好像不靠谱。 难道,这是假道士? 她急急的环看了下周围,见这庙宇干净整洁,还不待朱氏松口气,只见面前这道人屁滚尿流的往后跑,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妈呀!吓死人了。” 朱氏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肝也跟着跳了跳。 只见庙宇的窗棂处,那鬼跟来了。 它披散着长发将脸掩得实实的,头颅直直的杵在窗棂后头,似乎是注意到朱氏的目光,那鬼伸出手,它的手发青发僵,似有寒凉之意。 朱氏一把将谢嘉倩的眼睛遮住。 宋三丰还在鬼嚎,“娘啊,好吓人啊。” 朱氏心烦意燥,斥道:“闭嘴!它进不来。” 宋三丰眯眼探头一看,“哦哦,好像是进不来。” 半晌后,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急急的转身去叩拜。 “求真君显灵,救救信徒,娃娃神祖宗啊,救救我……没有我,该没人打扫庙宇了,呜呜……山里夜里这么黑,没有我陪,多吓人啊。” 朱氏从一开始的期盼到绝望,再到最后的面无表情。 很好,果然是野道加假道! 那边,这红衣的鬼一会儿发出男声,一会儿发出女声,不断的蛊惑人心。 朱氏将谢嘉倩的耳朵也捂上了,这些声音她都很熟悉,是她的婆母以及相公的声音。 宋三丰已经开始燃香祷告了,“拜托拜托。” 片刻后,真君没有显灵,那鬼还在窗棂口往里头探看。 怕着怕着,宋三丰不怕了。 他替自己煮了一锅的菜粥,装了一小碗,顾不得烫的扒拉进嘴里,顺便问旁边的朱氏。 “大侄女儿,吃不?自家种的菜,味道还不错。” 朱氏艰难的拒绝:“谢谢,我还不饿。” 她这下没有胃口。 宋三丰点头:“理解理解。” 他看了一眼窗棂,又赶紧的缩回目光,嘟囔道。 “是有点难以下咽。” 第370节 “唉,但这饿死鬼比饱死鬼难受,要是真的死了,还是吃饱一点比较好。” 朱氏:…… 能住在山里的人果然是有大本事的。 就算是假道士也不例外! …… 就在这两个大人焦虑的时候,山里传来一阵马蹄声,细听还有马儿嘶鸣的声音。 宋三丰一骨碌的爬了起来。 “谁,谁来了?” …… 第179章 仗着那鬼物不敢进庙宇,也不敢正面的站在庙宇大门处正对真君神像,宋三丰快步的走到大门口,踮着脚眺望。 他眉头微皱,紧张道,“是谁?是谁来了?” 片刻后。 宋三丰瞪大了老花眼,突然眉目舒展,满是褶子的面上一派欢喜,手舞足蹈的喊道。 “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天不绝人!老天疼憨人!” “大侄女儿快来瞧,是我那大侄子来了,我们有救了。” 宋三丰热泪盈眶,他的延年侄儿是个好的啊,定然是掐指一算,算到他有这通灾难,特意赶来救他的。 “呜呜,还是我们老宋家的孩子实心眼,神仙什么的太不踏实了……” 朱氏:…… 她看着这个穿道袍的老汉子又哭又笑,就跟发羊癫疯一样。 喃喃,“这是吓疯了……” 罪孽罪孽,都是她将鬼引来了……神呐,她犯大错了。 宋三丰回头,虎目圆瞪,“我没疯!我这侄儿和我不一样,他出息着呢,你什么都不懂别瞎说!” 朱氏被这一瞪视吓了一跳,顿时不敢说太多了,她扯了扯嘴皮子,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艰难道。 “是吗?那太好了,有救了有救了……” 这假道士的侄子能好到哪里去,定然也是一个假道士,顶多花言巧语更厉害一些! 朱氏绝望。 宋三丰殷殷的盼着宋延年,她将目光看向地上的那锅青菜粥,眼里有着悲恸。 要不,她还是吃一点吧,这假道士不靠谱,话说得粗糙却有几分道理。 反正都是死,这饱死鬼,确实是比饿死鬼强一些。 …… 马车上。 宋延年掀开车帘,目光朝冥清真君的庙宇看去,那儿除了一片神光,还混杂着一缕阴沉的鬼气。 他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马车上的那坛酒。 呃,他家三伯应该还能喝上这坛酒吧。 …… 李大牛勒停马车,他微微眯了眼睛,迟疑道。 “大人,庙宇外头站着一个人,好像有点不大对劲……” 话还未说完,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说自己,一直朝窗棂里探头看的鬼顿了顿,缓慢的转了过来。 “嗬!”李大牛的心肝骤停,随即大声的怪叫了起来。 “吓死老牛我了,娘个西皮嘞,这人怎么没有脸。” 宋延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说是没有脸其实也不对,只见那鬼穿着红衣,黑长直的头发将脸遮着,前头后头都长一个模样,它转过来时,众人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恶寒。 就似脊背后爬来一条黏腻湿冷的毒蛇,猛地露出一嘴的獠牙。 阴冷邪异! 大白马不安的躁动。 “安静安静。”李大牛忌惮的看着前方,手中不忘拉了拉缰绳,轻声安抚道。 …… “延年,大牛,发生什么事了?”老江氏有些不放心,起身就要往外走。 宋延年连忙出声制止,“没事没事,奶奶,你和大牛在这边先等下,我过去看看。” 说完,他给李大牛使了个眼神,李大牛会意,立刻转身拦住了老江氏。 “老夫人,咱们先别忙着下车……” …… 宋延年朝庙宇方向走去。 还不待他走近,原先不动的鬼物陡然发难。 只见它两脚直直的踮起,身子微微前倾,不见其脚步迈动,便这样直挺挺的扑来,如疾风一般。 阴冷的风带着邪气席卷而来。 黄尘蒙蒙,风声似鬼哭,风吹乱它的长发,隐隐露出下头可怖的面皮,长发掩盖下的脸和它伸出的手一样,发青发僵中带着溃烂,恶臭腐败,那是亡者的味道。 长发下,一双眼睛有着阴冷诡谲的亮光。 …… “完了完了。” 破庙里的朱氏掩住嘴,将涌到口边的惊呼咽下。 不同于朱氏的害怕,宋三丰一脸的兴奋,他用力的朝半空中挥了个空拳,大声道。 “好样的,延年侄儿揍它,揍它丫!” “揍它个祖宗都认不出来!” 朱氏:…… 因为宋三丰的表现,她十分的害怕只剩下五分,待她再侧头,不过是这须臾的分神时间,形势便已经大转。 只见那位公子五指微敛,恶鬼于两步远被截住,徒劳又凶狠的摇头龇牙,空气中似乎有无形的激荡,在这一人一鬼之间掀起一股风浪。 风扬起宋延年的长发和衣袂,也将那鬼的脸暴露了彻底,那是一张半溃烂的脸,唯一能看出它生得不错的,是那双阴冷眼睛的眼眸形状。 眼长,眼尾略弯,眼形状若桃花,倘若不是这般蒙昧诡谲的眼神,定然是一双多情潋滟的桃花眼。 宋延年顿了顿,多看了两眼这双眼睛。 眼里难得的有几分沉思。 …… 鬼叫声凄厉又尖锐,朱氏抖着手捂住谢嘉倩的耳朵,贴着小丫头细细的头发,紧张兮兮道。 “不怕不怕,没事了没事了,娘在这里,囡囡不要怕。” 宋三丰瞥了一眼。 说实话,他觉得这当娘的比当闺女的怕多了,不过这也难怪,她又不知道他那延年侄儿的厉害。 宋三丰想罢,难得发慈悲的安慰人,开口道。 “大侄女儿别怕,我这侄儿厉害着呢,放轻松放轻松。” …… 因为这一抹眼熟,宋延年手中一顿,没有立刻将这恶鬼打散,只见他的手一翻,一个瓷瓶出现在掌心,随着风起,面前这黑发四溢的鬼物化为红光,一点点的装进瓷瓶中。 待最后一丝红光没入,宋延年拍了一张灵符在瓷瓶上,黄纸朱砂的符文红光一闪,片刻后归于沉寂。 宋延年抬脚朝庙宇走去。 他的视线在庙宇里扫过,这庙宇和当初荒凉的模样判若两样,明窗净几,干净整洁,庙宇右前方的土地上还种着一畦菜地。 地里的菜苗青青绿绿,整座庙宇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宋延年对上宋三丰的视线,笑着打招呼。 “三伯,我和奶奶来看你了。” “延年!我盼你盼得好苦啊!” 四目相对,宋三丰一下就扑到宋延年身上,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差一点,就差一点儿,延年侄儿你就该看不到你家三伯了,呜呜。” 他说着还用力的捶了捶宋延年的后背。 宋延年:…… 内伤了。 “三伯,轻点儿,我要被你捶死了!” 宋延年的手放在半空中,哭笑不得。 半晌后,他见宋三丰实在哭得伤心,伸出手在他的后背上拍了拍,安慰道。 “好了好了,三伯不怕了,有冥清真君的庇护,这妖邪进不到庙里,你就将心放到肚子里吧。” 第371节 宋三丰用力的吸溜下鼻子,分外的委屈,“真君定然还没有宽恕我,祂都不理我。” 枉费他平日上香供奉,擦拭清扫,到了见真章的时候,还是自家的侄儿给力。 宋三丰看了一眼宋延年,又将脑袋扎了进去,两眼泪汪汪。 亲人啊! 宋延年:“哈哈哈!” 他将宋三丰推开一点,拿出巾帕递了过去,揶揄,“三伯清修一段时间,别的都好了,就是胆子变小了一些。” 他环顾了四周一眼,还是替冥清真君解释道。 “祂不在庙里,娃娃神也不在,许是访客去了。” “……淘酒去了吧!”宋三丰小声的嘀咕,他也知道宋延年是调侃自己当初连真君的东西都敢拿,当下又是连连保证。 “我早就改了。” “再说了,刚刚那鬼真的是吓人,啧啧,你瞧见它的手了么,指甲盖都是黑红黑红的,就像刚刚才戳完心肝一样,老吓人了。” “是吗?”宋延年的视线扫过地上,那儿还摆着一口锅,旁边的小碗吃得很干净,上头只剩一根的青菜叶。 宋三丰连忙弯腰收拢了一番,讪笑。 “这不是想着吃饱好上路么!” 宋延年这下是真的控制不住了,“哈哈哈,三伯还是老样子,豁达!” …… 另一边,老江氏也在李大牛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宋三丰几步跑了过去,远远的宋延年便听到他朝老江氏哭诉。 “娘啊,我苦命的娘,你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差点你就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了,都是儿子不孝顺。” 老江氏嫌弃不已,“呸呸呸!说的是什么话,这么大个人了,说话还嘴上没门的。” 宋延年轻笑了一声,视线看向旁边抱着谢嘉倩的朱氏。 他多看了两眼,诧异道,“阿姐,是你啊。” 朱氏还有些懵,一时没有认出宋延年,倒是她怀中的谢嘉倩冲宋延年浅浅的笑了下,小手摸到朱氏的脸庞,小声道。 “娘,是大哥哥。”她想了想,继续道,“甜甜汤的大哥哥。” 朱氏回过神,这才记起这是中秋佳节时碰到的善人,她连连道谢。 宋延年冲小丫头笑了笑,“不用客气。” 那边,老江氏不客气的使唤宋三丰。 “这些衣服和铺盖是我和四丰准备的,喏,那两坛酒延年买的,不是都给你的,你不能全都喝了……你一坛,真君一坛,知道了没?” 宋三丰轻轻嗅了嗅酒坛,是好酒! 当下便喜滋滋的应道:“知道了知道了,娘,这一段时间没见,你更唠叨了。” 老江氏看他那惫懒模样就生气,恨铁不成钢道。 “真是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你啊,我都不盼着享你的福了,你让我少操点心就好喽,哎,最近在山里怎么样?” “都好都好!”宋三丰酸溜溜,“你当然不用享我的福了,你享四丰的福就够了,哪还用得着我的啊!” 老江氏:…… 她一下就拎起宋三丰的耳朵,数落道。 “你还敢这样讲话?看我打不打你,你这核桃脑儿的玩意就是欠拍,白瞎我来看你的心意了。” …… 看着老江氏中气十足的模样,宋延年唇畔的笑容就没有下去过。 果然,每次只要有三伯,他奶奶就更活泼一些。 …… 另一边,朱氏将谢嘉倩放在蒲团上坐着,她多看了宋延年两眼,随即下定决心,转身猛地跪下。 “道长,求道长救命,求道长救救囡囡的爹爹和奶奶。” 宋延年一惊,连忙搀扶起朱氏。 “阿姐,有什么事好好的说。” 朱氏憔悴的面容上有着几分悲苦,她搓了搓手,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宋延年的视线环顾过庙宇,示意朱氏往旁边的方桌旁坐下,他将桌上乱堆的杂物往旁边收拢,这才拎起桌上的大肚瓷壶。 里头的水已经凉了,宋延年伸手在壶壁贴了贴,再往杯盏中倒出,便是冒着热气的清水。 宋延年将杯盏往朱氏面前一推,轻声道。 “没事了,阿姐别急,喝口水缓缓神,有什么事慢慢说,能帮的我尽量帮。” 听着宋延年不疾不徐的话,也许是手中有温度的杯盏给了人力量,朱氏一直紧绷的精神这才放松了下来。 她低着头轻声道。 “这个鬼,是跟着我来的……” 原来,在大舍村里拿回了属于自己祖上的屋子,又听了罗嫂子说的话后,朱氏便下定决心要留在善昌县做活,小丫头一开始被她带在身边。 “布庄里的事情多,带着囡囡总归是有些不便的,后来,我那婆母特意来将囡囡接走,我心里很是感激,这段时间,我隔一旬便回去一趟,囡囡知道我去赚银子,她乖巧得很,不哭也不闹的。” 说着,朱氏目光柔柔的看了一眼谢嘉倩,再回过头,对上宋延年的眼睛里带上几分惊惧。 “我能发现事情不对,也很诡异。” 朱氏抖着声音继续道。 “我这次本来没这么快回去的,是我奶奶……前日,我梦见我已经过世的奶奶了。” “梦里,我说不出话,奶奶也不说话,我们两个隔着一层厚厚的云雾,我急得要命,拼命的想要靠近却总是隔得远远的……然后,我看见奶奶瞧着我一直掉眼泪。” “她很着急的模样,突然手中就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头一尾大尾巴的红鲤有些病恹恹的……然后,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人扑上来就去抢我奶奶篮子中的红鲤……” “她一身红光,又凶又狠,突然猛的回头朝我看来。” 朱氏:“我就被吓醒了。” “红鲤?”宋延年将视线看向蒲团上玩小石子的谢嘉倩,若有所思。 “这红鲤一般是胎梦。” “嫂子要是没有双身子,那红鲤便代表你亲近的宝贝。” “没错。”朱氏信服的看着宋延年,果然是高人! 片刻,她将视线跟着看向谢嘉倩,再说话时,语气里满满的是心有余悸。 “我醒来后,越想越害怕,当初怀囡囡的时候,我就梦到过一尾红鲤,我……我觉得那是我奶奶在向我示警。” “是这样。”宋延年点头。 是有一些先辈过世后,魂灵还守在家中庇佑后人,遇到危险时会托梦后人。 朱氏继续道,“我越想越不安,当下便托人和布庄的管事说了一声,然后往家中赶。” 回到家中,她惊觉家里有了大变样,婆母穿金戴银,就连相公那糙汉,也学人家斯文的读书人,穿起了绫罗绸缎…… “家里人都过上了好日子,我却觉得有些怕,后来,真的就出事了。” 朱氏眼睛惊惧。 宋延年思量了一番,翻出了装着红衣鬼的瓷瓶,对朱氏道,“是因为这个?” 朱氏:“没错。” 原来,当她在善昌县干活赚银两的这些日子,她那相公还是和外头的女子勾搭上了,婆母也知道,就只有她不知道。 “那妇人便是那日我追赶的人。” 朱氏的脸上有着怅然。 “我那相公说我赚的这点钱,哪里有娜娜带给他的多……” 貌美妇人娜娜每日乘着夜色寻来,将谢盛强迷得神魂颠倒,随着欢好,那名为娜娜的妇人越发的貌美,谢盛强直道小妖精蚀骨,体虚招架不住却又难以拒绝。 有一日,叫做娜娜的妇人告诉谢盛强,说是她有一个宝物,能够让谢盛强发大财,那样,他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宋延年:…… 乘着夜色而来,这不是鬼也是妖啊…… 果然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感叹道,“这世界就没有掉馅饼的,就算有,那也是钓鱼的饵,吃了饵,咽喉就被人拽住,生死便由他人了。” 朱氏泪如雨下,可不就是生死由他人么! 她跑出来的时候,婆母和相公都被恶鬼缠上了,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方才那鬼可以学着婆母和相公说话,可能已经不好了吧。 朱氏心下巨恸,哀哀道,“只怕是凶多吉少,我求道长,也只是心里妄想罢了。” 宋延年继续听朱氏将事情说完。 鬼迷心窍的谢盛强在妇人的指引下,在山上挖出了一个宽口的红瓷瓶,他带着红瓷瓶去了几趟赌坊。 那赌运就像是紫气东来,几乎逢赌必赢,没有几天,那白银便是一捧捧的搂回来了。 朱氏擦泪,“我回去的时候,家里突然富贵,这左右邻居不断的祝贺,但我看我那相公和婆母,脸青青白白的,还亢奋,特别是我那相公,我是又气又怕。” 宋延年沉吟,“这赌资是买命钱,你婆母和相公花了鬼运回来的钱,是要还的。” 朱氏眼睛里陡然迸出光,“是是,我刚见那娜娜的时候,她就是这样说的。” 朱氏的目光落在桌上的白瓷瓶中,瑟缩了下。 “那时,这娜娜还是正常人模样,哪里想到美人皮下是这样一个恶鬼。” 她赶到谢家厝的家中,虽然伤心家里多了一个女人,但是那一刻,出乎她意外的,自己并没有往常那般绝望。 也许是因为她现在有了自己的房子,也能自己赚银两吧。 第372节 在面对谢盛强那张暴怒的脸,以及风情万种貌美的娜娜时,她没有害怕也没有愤怒,心里只想带着自己的闺女离开。 “相公说娜娜要做大的,他不是那般绝情的人,念在这么多年来的夫妻感情,我可以做小的……” 朱氏嘲讽的笑了一声,“我还是想带囡囡走。” 她面无表情的继续道,“我老朱家就没有给人做小的,我要是做小的,我奶奶得掀了棺材板跳出来打死我。” 朱氏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我没自己说的这么有气节,我这么有骨气,得多亏了我们的县令宋大人,多亏了他,我在娘家有屋子住,也有地方赚银子……” 宋延年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这,被人不知情的当面这么夸,有几分高兴又有几分羞囧是怎么回事。 为防自己更尴尬,宋延年连忙出声打断了朱氏即将开始的吹捧。 “你怎么发现不对并且跑出来的?你相公和婆母呢?” 朱氏沉默了片刻,“他们乐呵招摇得厉害,我不想理太多,本来打算住一夜便带囡囡回大舍村的。” 结果,她起夜的时候,从门缝里看到娜娜趴在她相公的胸膛上,随着她的吸气,她相公的鼻孔里有白气冒出。 想到那时的场景,朱氏整个人抖了抖:“桌子上的红瓷瓶也发着红光,然后,相公的脸就更青了一些。” “她好像发现我在门缝里看一般,回头仰起脖子笑了笑,妖娆又好看……但她的脸上有尸斑。” 随着红瓷瓶红光的旺盛,娜娜脸上的尸斑也没了,朱氏喃喃,“就像是我眼花了一样,但我知道不是我眼花,那是真的。” 宋延年看了一眼安静玩石子的谢嘉倩。 朱氏咬牙,“我什么都没说,作甚跟着我,我又没有招惹它。” 她越说越是气愤,想想自己这一路的提心吊胆,又有些替自己不值得。 宋延年:“阿姐,你婆母和相公的情况,很可能不大好了。” “你也说了,他们穿金戴银,身穿绫罗,这花了鬼的买命钱,自然命都抵在鬼物手中,这鬼会一路寻来,也是因为你那相公将银两花了一些在囡囡身上。” 朱氏后怕不已。 良久后,她恨恨道,“都是我那汉子招惹了这个鬼东西回来,要不是他们是囡囡的爹和奶奶,我都不想在道长面前提了。” 宋延年起身,“阿姐,我随你去看看吧。” 朱氏不住的感激,“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宋延年走到外边和老江氏将情况简单的说了一遍。 “奶奶,我去谢家厝看看,你和三伯在庙里先聊。” 老江氏探头看了看庙宇里头,连声道。 “应该的,我和你三伯在庙里哪都没去,你就放心吧,大牛也在这呢。” “唉,要真是出了事了,这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 宋延年:“是。” 别的不说,他得把那发着红光的瓷瓶给带走。 宋延年低头看手中的白瓷瓶。 那红光的瓷瓶,很可能是这娜娜女鬼的尸骨烤制而成的。 如果真是那样,那红瓷瓶也是凶物。 不过,宋延年握紧瓷瓶,眼里再次涌过困惑。 他真心觉得这女鬼有一分的面熟,究竟是谁呢? …… 第180章 宋延年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思绪,索性便将这事暂时搁置。 接下来见到的很可能是惨事,他想了想,便将谢嘉倩留在庙宇里,托付给老江氏暂时照看。 老江氏小声的应道,“是是,应该的,娃娃还没长瓷实,不经吓的!” 她转身从行囊里翻出一油纸的糕点,递到谢嘉倩面前,笑眯眯道。 “来,丫头,你娘和这位大哥哥有事情要忙,你陪婆婆一会儿好不好?咱们一起吃糕糕啊,婆婆这里有梅花香饼和吉祥果,可香可好吃了!” 谢嘉倩抬头看了看朱氏,又看向宋延年。 宋延年冲她点了点头。 谢嘉倩眼睛泪汪汪,显然对家里发生的事并不是一无所知,但她还是细声细气的应下了。 “好,我乖乖在这里等娘,娘早点回来哦……大哥哥也要小心。” “哎!”朱氏鼻子一个酸涩,眼睛里差点冒出泪花,连喉头都哽咽了,只得草草的应了一句便不敢再多说。 她怕她再多说话,会当场掉下眼泪。 老江氏摸了摸小丫头细细的头发,慈爱的夸道,“好乖好乖,小丫头真乖……” 她转头对上朱氏的眼睛,笑道,“大妹子就放心吧,我保准替你将丫头看得好好的……早点去早点回来。” 朱氏:“麻烦了。” 宋延年:“跟上。”说完,他转身出了庙宇。 朱氏连忙跟上,在走了几步路后,她便察觉到不对劲。 脚下的路变软,周围的场景在不断的晃动后退,不过是眨眼时间便不见身后的庙宇,就连前方那畦绿绿的菜地也不见踪迹。 耳畔里有风声掠过。 “这,这……”朱氏惊惧。 她的脚步忍不住停了下来,侧头看向旁边那急速后退的景物,有山林,有清泉,有热闹的街上……她就似在另一个空间,从他们旁边擦肩而过…… 朱氏瞧得头脑发昏。 这是在做梦吗? 突然的,她瞪大了眼睛。 只见热闹的市集里,一个漂亮的姑娘正挎着篮子,她的肩头还站着一只橘绒蓝背的小鸟,小鸟儿左右探头瞧来瞧去,一脸的机灵相。 朱氏喃喃:“真不是梦吗?那是石姑娘?” 宋延年也看到了,他的目光落在石月心手中的篮子上,里头除了一把青菜,两块豆腐,还有一条处理好的鱼儿。 鱼肉微微跳动,显然鲜嫩得很! 宋延年倏忽的笑了笑。 原来,就算是蛊女也得自己买菜做饭啊。 一时间,宋延年多瞧了石月心两眼。 …… 只是这么一刹那的时间,场景又跟着一变,接着是一片连绵的山脉。 宋延年回过头,对着朱氏笑了笑,“阿姐莫怕,很快便到了。” 说完,他手中的宽袖一拂,朱氏只见一道亮眼的白光闪过,再一睁眼,脚下的土地凝实,她已经站在谢家厝的村子口了。 朱氏好半晌才回过神,惊奇不已。 “当真是仙家手段啊。” 宋延年看了看周围。 此时已经是深秋时间,一阵风吹来,枯黄的树叶簌簌的往下落,地里的稻谷早已经被收割,剩下一茬茬的禾苗头。 放眼过去,村子一片寂寥。 “我们走吧。”宋延年朝黑气浓郁的方向走去。 …… 站在篱笆院门外,朱氏伸出手准备推门,下一刻又往回缩了缩。 近乡情怯,不外如是。 宋延年瞥过她犹豫又害怕的脸色,伸出手来扣在门把上,侧头道,“阿姐,我来吧。” 说完,他手中微微用力,木门便被推动。 随着篱笆门“吱呀”一声打开,空气一阵涌动,地上几片枯叶飞旋而起,此情此景凭添几分悲凉。 这是一座普通的农家小院,除了正中间的堂屋,旁边还有两间正房,除此之外,正房两边各有一间耳房呈龙虎抱的格局。 龙虎抱的耳房比正房来得低矮,这是吉利的风水。 宋延年收回视线,目光最终落在堂屋的供桌上。 片刻后,他轻声的叹了口气。 供桌距离墙面的距离,在风水上,左边的那一面称为龙边,右边的一面称为虎边,龙虎边都需符合文公尺的吉数才是吉利。 然而,他刚刚看了,这谢家供桌的龙虎边恰恰都在文公尺的凶数害之字上,害字主灾至死绝,乃是大凶的兆头。 宋延年叹息,这是逼虎跳墙。 …… “左边的正房原先是我相公和我的房间,我婆母在右边正房,”朱氏强撑着自己,带着宋延年朝左边走去。 “昨日夜里,我是在旁边的耳房和囡囡一起睡的,就是从这个缝隙看到了娜娜……看到那女鬼吸食精气的……” 宋延年朝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通过那缝隙,还未推门两人便看到了里头赤果果的躺着一个人。 朱氏颤抖着手,显然怕得厉害。 宋延年推开门几步走到床榻边,只见朱氏的相公谢盛强全身发青,显然已经死去多时,诡异的是他的脸上居然带着一抹笑。 那笑容又满足又有食髓知味的痛快,笑意僵在那发青冰冷的脸上,有几分的吓人。 第373节 宋延年收回探出的手,沉声道,“阿姐,节哀!” 朱氏抹了下眼泪,除了几分恍惚,倒也没有过多的悲痛,她将有些凌乱的碎发往耳朵后夹了夹,失神的喃喃。 “真奇怪,倒也没那么伤心,反而还有点踏实,我这是怎么了?”朱氏为自己的心情惶惶不安,难道,她是这般坏的妇人? 宋延年安抚道,“阿姐,别想那么多。”他顿了顿,继续道。 “原先你不知道结果,自然提心吊胆,惶惶不安,此时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成为了定局,咱们除了接受别无他法……你没有做错什么,不要胡思乱想。” 他环顾了一眼这间屋子,那红色的瓷瓶没有在这里,“走吧,咱们去你婆母那边看看。” …… 朱氏的婆母倒是还留有一口气,但亏空得太过厉害,就算是撑过此刻,也没有多少日子好活。 朱氏替婆母黄氏掖了掖被子,又去灶间烧一壶热水,宋延年左右打量着屋子,同样没有看到那红瓷瓶。 就当他准备卜卦时,一道神音远远的荡来,似水波一般漾开。 “延年道友~” 宋延年诧异:“海爷?” 随着声音漾来,一道如夜色一般的黑雾飘忽而来,黑雾陡然的在半空中绽开,再一看,立在原地的是一袭黑衣的海爷。 海爷笑道,“延年道友也是为那女鬼来的?” 宋延年恍然,“是您出手了?” 难怪,按照朱氏所说,这女鬼应该有一张貌美的脸,然而,在冥清真君庙宇的时候,那叫娜娜的女鬼早已经面目全非,彻底成为厉鬼。 “是。”海爷手心一番,一个红瓷瓶便出现在祂的掌心。 原来,这些日子谢盛强逢赌必赢的好运道早就引来旁人的侧目和红眼。 都说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原先差不多家境,甚至还不如自己的村民过得这般好,既有美娇娘搂抱,又有真金白银,谁能不羡慕? 海爷:“起码那邻居就起了心思。” 宋延年看向海爷手中的红瓷瓶,只听海爷继续道。 “这女鬼也是贪心,害了这谢盛强一家我不计较,眼见这谢盛强不行了,便又要故技重施,哄那心动的村民上当。” “哼!”海爷一向带笑的脸沉了下来,声音瓮瓮如洪钟。 祂享这片村民的香火供奉,自然容不得鬼物如此猖獗,这才出手略略惩戒,鬼物被雷霆之力击中,丢了寄身的红瓷瓶慌不择路的逃窜,寻着那一丝财物因果,这才跟上了朱氏母子。 海爷将红瓷瓶递了过去,重新挂上了笑脸。 “延年道友,既然那女鬼已经在你手中,此物便一道托付给你,你们人间也常说,一事不劳二主……这事啊,非得你来管才稳妥。” 宋延年:…… “行叭。” 他接过海爷手中的红瓷瓶收在手中,细细的打量了几眼。 只见红瓷瓶宽口,瓶身绘制了一株桃树,满树的桃花竞相竞相吐蕊,粉粉的花朵缀在那绿叶中,分外的娇嫩诱人。 似一阵风过,半空中下着桃花雨。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桃树的脚下,那儿,一柄精致的小梳子在草丛中若隐若现。 梳子? 一瞬间,宋延年脑海的思绪如闪电般一闪而过。 还不待他抓住,海爷抬手重重的拍在宋延年的肩头,也将那一瞬间的思绪拍没了。 宋延年无奈的看了过去,“海爷……” 海爷哈哈的笑了一声,“想什么呢,瞧你这般出神,我方才说的你听到了吗?过两日来我这里玩啊。” 宋延年:“没想什么……” 就是有想什么,被这么一拍也什么都被拍没了。 宋延年神情郁郁。 …… 在宋延年应下海爷的邀约后,海爷便告辞,再转身的那一刻,祂的目光落在犹自昏沉的黄氏身上,随即不在意的挪开。 宋延年在海爷走后,看着床榻上的黄氏若有所思。 这谢家做了什么事,居然惹得海爷这位神灵厌弃? 虽说神灵没有举动,但神灵厌弃自然不会分出神力庇护,倘若有神灵庇护,想来这谢盛强和黄氏也不会这么容易便被恶鬼残害。 …… 朱氏拎着水壶进来,她在桌上斟了两盏清水,有些局促的推了一杯过去,轻声道。 “家里也没有茶,道长喝杯清水吧。” 宋延年冲朱氏笑了笑,“阿姐,我这里不用操心,你先忙吧。” 朱氏见宋延年是真的不介意,转身便忙活黄氏了,她拧了帕子替黄氏擦了擦脸,又准备替她换一身干净的衣物。 宋延年见状,连忙起身走出屋子。 他站在院门口看了看,听到门后有掩门的动静声,正待开口说话时,视线落在篱笆院外的小路上陡然一顿。 宋延年诧异:“这是什么?” 他朝外走,最后站在篱笆院外的那条路旁,凝神细看。 乡间的路多是村民踩出来的,这是一条黄泥路,两边的草有些干枯,宋延年此刻看的是两条乡路相交的地方。 随着凝神,此地剥去了黄泥的表面,在路的下方埋着四具女婴的尸体,也不知道年月多久,小小的尸体早已经化为白骨,稚嫩的手骨环抱在前胸…… 而他看到的那一抹黑气,便是这些还未睁眼看过人间喜怒哀乐,长眠于地的婴灵聚起的怨。 也是因为它们太小,如今,这些怨孽早就溢散得差不多了。 …… “道长?”朱氏推着篱笆院的木门走了出来,眼里有一丝泪花,哽咽道。 “我那婆母也要不行了。” 宋延年回头,他看了一眼篱笆院,又回头看前方的十字路。 随着她的话落,原先只剩一抹黑气的孽找到了债主。 黑气就如那残火遇到了一股风,瞬间的壮大凶猛,接着,孽化为一股飓风冲进篱笆院,缠绕上床榻上的黄氏。 不过是须臾时间,黄氏便没了声息。 …… 朱氏诧异:“这这,刚刚那黑烟是什么?” 她急急忙忙的跟着往回跑,大力推开大门,果然,床榻上的婆母眼睛圆瞪,早已经没了气息。 宋延年站在大门口。 “这是罪孽。” 他朝篱笆院外头看去,目光落在那十字小路上。 “就在那里的地下埋着四具女婴的尸体,看来,这事应该和你这婆母脱不了干系。” 宋延年若有所思,这谢家失去海爷的庇护,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朱氏捂嘴:“什,什么?四具女婴?不可能!这路边埋女婴做什么?” 宋延年沉吟,这个他倒是听他奶奶说过。 在乡间,有一些人不愿意生女孩子,便会将前头生的女婴溺死,然后埋在路口让人践踏,意在警告女鬼,莫再投他家门楣。 有一些残忍的,还会在女婴身上扎针烙火印…… “想来,你那婆母也是这样的想法,就是不知道这女婴的尸骨是哪里来的。” 此时黄氏已死,也无从问话。 朱氏如遭雷击,喃喃自语,“难怪了,我就说了,他们怎么都不喜欢囡囡,特别是我那相公,老是说我偷人生的女娃娃。” 想起以前的日子,朱氏眼泪簌簌的掉落。 宋延年:“阿姐?” 朱氏指着那块地,似笑又似哭,“报应报应,当真是报应!” “我没事,我只是觉得心里畅快!” “以前,我婆母他们老是说囡囡不是谢家的闺女儿,说我是偷汉子生的女娃娃,他们老谢家就不可能有女娃娃,以前我不懂,这下我可算是明白了。” “他们这是用了邪法!” 朱氏委屈得不行,为自己之前受的气委屈,为自己就是被这样糟践的对待,却还是带着道长回来看看委屈。 “我真是犯贱!” 宋延年递过一个帕子,轻声道,“不,阿姐是心善之人。” 她或许懦弱,却在努力的做到自己所能做的最好,这一次的她,比中秋佳节时碰到的她,坚韧了许多。 有一些人或许是藤蔓,但因为心中有珍视的珍宝,给她一点土壤和养分,就算是藤蔓,它也能拼命的蜿蜒成遮天蔽日之势。 也因为谢盛强和黄氏是谢嘉倩的亲生父亲和奶奶,所以,她才想要回来看一眼……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朱氏有些愁苦的面容上。 也许就是这一份有些懦弱又有些憋屈的善良,让海爷破例圆了她的祈愿,不然,这谢家该是断子绝孙的运。 …… 只是这样一句安慰,朱氏便鼻头一阵酸涩,她接下帕子,擦拭着汹涌上来的泪意,哽咽道。 “我心情有些激动。” 宋延年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等着朱氏缓过劲来。 半晌后。 第374节 朱氏平复下心情,开口道。 “那几个女婴,应该是我婆母的血脉,她们……是我相,不,是囡囡她爹的姐姐。” “听邻居的阿婆说过,我婆母年轻时一连生了五个,各个都是闺女,我相公是第六个……” “几个丫头就只活了大姑姐……我原先以为是灾年里没有活下来,但后来听阿婆说过,那些丫头是被婆母溺了。” 没想到,就算是死了,尸骨还要拿出来这般糟践! 朱氏的面皮跳了跳。 难怪以前的邻居阿婆让自己将囡囡看得紧一些。 她家婆母的心狠着呢! 宋延年叹息了一声。 “畜生尚且爱子护子,人不如畜生多矣。” 宋延年侧头问朱氏,“阿姐预备怎么做?” 朱氏低着头,好半晌才开口,“我不想操心他们的后事。”她一直在让步,她也想有一日能够依着自己的心意做一次。 “就算他们是囡囡的奶奶和爹爹,我也不想操劳这后事,道长……” “可以的。”宋延年打断了朱氏的自责,温声道。 “你可以自私,可以依着自己的想法去做,你是囡囡的母亲,但你也是你自己,阿姐,没人能指责你,囡囡懂事后也会理解的。” 听着面前这位道长不疾不徐又温和的声音,朱氏鼻头酸涩,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她从怀中拿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宋延年拆开,是一封休书,他诧异的看了一眼朱氏。 朱氏释然的笑了下,“我没错,谢家已经休了我,我回来看这一趟,早已经仁义尽至。” 宋延年看了几眼休书,片刻后,他朝屋舍方向扬了扬衣袖,接着,屋子里有数道银光朝这涌来,银光落在地上化为一锭锭白花花的银锭子。 朱氏盯着地上的银子,眼睛都瞪圆了,“这,这?” 宋延年抓起地上的枯草,随着他手的微捻,枯草化成一个布袋子,宽袖拂过,胖胖的银锭子活泼的跃到布袋中。 “给!”宋延年将银袋子往朱氏面前一送。 朱氏连连摆手,话都说得囫囵不利索了,“不不,我,我不能收。” 宋延年轻笑,“收着吧,给囡囡留着也行。” 朱氏还有些犹豫,毕竟这钱是赌博来的,又是鬼带着赢来的……先前她家囡囡吃了这钱买的大米,她们就被鬼撵了那么久…… 宋延年:“无妨,上头的晦气已祛除。” 他继续道,“这是囡囡他爹和他奶奶的买命钱,花在你和囡囡身上,也算全了夫妻和子女的一场亲缘。” 半晌后,朱氏见面前这位俊秀的道长倏忽的笑了一下,这一笑如冬日里的一抹暖阳,春日的一朵花开。 冰雪融化,春暖花开。 只听他笑道,“毕竟,这养家是汉子的责任。” 朱氏:“那,我就收下了。” 她在心中暗暗下决心,她还是要去布庄做活,以后,她要给囡囡很多很多,这些银两便当做谢家给囡囡的嫁妆吧。 宋延年想起方才见过的谢嘉倩,她身上神明的因果还未了结,显然这愿还未还。 “阿姐,你当初是在海爷的神庙里许的求子愿吧。” 朱氏:“是的。” 待听到宋延年说,谢嘉倩身上的因果未结,朱氏气得胸膛一阵起伏。 “混账!这些混账!我做工领的第一份薪酬便是让婆母去还愿……他们骗我!” 宋延年带着朱氏往河边海爷的庙宇方向走去。 “无妨,我和海爷相熟,我们过去打一声招呼。” …… 挂着笑容的海爷是个好说话的。 “好说好说。”随着祂的宽袍拂过,一道因果了结。 “延年道友多来小庙几趟就行。” 宋延年连连拱手告罪,“前儿时间署衙的事多,不忙了一定常来。” …… 告别完海爷,宋延年带着朱氏往前,他们的身影掠过村庄,从祠堂旁一间青砖瓦房前走过,屋子里头是垂髻小儿稚嫩又生机勃勃的读书声。 宋延年瞥了一眼,走在幼儿方桌之间的是上次有一面之缘的周辞起。 也许是和小孩相处得多了,他身上锐利的气息温厚了一些。 …… 朱氏只觉得再一睁眼,他们便已经在庙宇前,旁边的那畦青菜依旧绿绿葱葱。 宋延年:“奶奶,我回来了。” 老江氏回头,眼里有着欢喜,“回来啦?”她起身扯过宋延年,将他拉到旁边小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宋延年简单的将事情说了一遍,老江氏听得唏嘘不已,“这都是报应啊,哪里有这样对待女娃娃的,女娃娃也是自己肚子里掉下的肉啊。” 宋延年:“这个阿姐不想操持后事,我想这也是人之常情,屋里有留了一锭银锭子,村子邻里帮忙操持,买两副薄棺和寿衣,还是可以的。” 老江氏:“那就好。” …… 团聚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宋三丰泪汪汪的挥别众人,待马车不见后才转身进庙,他拧下卤煮鸡的大鸡腿,重重的咬下一口,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哼!他宋三丰就是在山里也能过好! …… “大牛,咱们从屏南山那边走,在大舍村那儿停下,阿姐和囡囡在那边下车。” 李大牛:“好嘞!” 朱氏又是不住的道谢,“多谢大人,囡囡,快和大人说谢谢。” 谢嘉倩捧着个糕点小小口的吃,听到这话抬起头,小声道,“谢谢大哥哥。” “叫什么大哥哥,叫大人啊。”朱氏有些惶恐,她方才听那赶车的说了,这才知道,原来,这年轻的道长就是她们善昌县的县令大人。 宋延年侧头笑了下,“阿姐不用拘束。” 他的目光看向谢嘉倩,逗道,“囡囡没有叫错,我们可是一起吃过香喷喷香煎豆腐的,哪里就这么生份,是不是啊?” 谢嘉倩红扑扑着脸,重重点头,“恩!” …… 大舍村口。 宋延年挥别朱氏,“阿姐,有什么困难可以去署衙找我,唔,和布庄的朱娘子说一声让她转告我也行。” “过段时间义塾筹备好了,送囡囡去读书啊。” 朱氏不住的点头。 谢嘉倩细声细气,“大哥哥,我会好好读书的,读书明理!” 宋延年听完,爽朗的笑了一声,“对对,囡囡努力!” 看着那马车越来越远,朱氏抬手擦了擦眼泪,另一只手搂着谢嘉倩抬头看天畔,那儿,落日的余辉将洁白的云彩染红,色彩绚丽又温暖。 朱氏的声音很轻:“囡囡,你大伯母说得对,咱们善昌县的百姓真是掉到福窝窝了。” …… 善昌县署衙。 宋四丰站在大门口眺望,才看到马车马上便迎了过来,数落道。 “不是说了去去就回来吗?怎么去了这么久,你娘在家里都着急了。” 宋延年转身将老江氏扶了下来,闻言不好意思的笑了下,“中间碰到了一点事,爹,我回头再和你说啊。” 宋四丰:“行。” “娘,三哥在山里怎么样?” 老江氏:“还行,人是瘦了一点,但瞧过去是更精神了,还是真君会调教人。” 宋四丰扶着老江氏往署衙里走去,还不忘回头交代宋延年。 “对了,去你王大爷家喊你爷爷回来吃饭。” 宋延年:“好嘞!” 远远地,还有老江氏的抱怨声传来。 “你爹越来越不像话了,天天跑出去遛鸟喂鸟就算了,现在到了饭点也不知道回来吃饭。” “混账!” 宋四丰:“好啦好啦,他在家里也没事做,这劳碌了大半辈子,喜欢鸟儿就喜欢鸟儿了……娘你别和我爹吵吵。” 江氏:“……老小孩,几岁了还得人喊吃饭,我就得说他!” 宋延年听着这些声音,唇畔挂着一抹笑,溜溜达达的往署衙隔壁的王大爷家走去。 说是隔壁,其实还是隔了个一段距离,中间还隔着两条小弄子。 还得经过一条南北走向的街,这条街年岁已经不小,周围的人都唤一声平遥街,街边商铺临立,百姓挑箩挎篮,吆喝叫卖的声音不绝,热热闹闹的。 此时傍晚时分,街边的灯笼已经陆陆续续的点上。 想着王大爷家那一笼笼的鸟儿,宋延年抬脚走到街中那家山果蜜饯行。 第375节 再出来的时候,他手中拎着几袋油纸包裹的五香花生仁以及葵花籽仁。 …… 宋延年站在大门口,敲了敲门。 “爷爷?” “王爷爷在吗?” “谁啊。”门后传来一声有些老迈的声音。 宋延年听出这是王家爷爷的声音,连忙道。 “王爷爷,我是宋延年,我爷爷在这里吗?我爹喊他回去吃饭了。” 门吱呀的打开,露出一张长满花白胡子,头发乱糟糟如鸡窝的老脸。 宋延年吓了一跳,“哟,王爷爷你这是怎么了?” “延年啊!”王爷爷身后跟着跑出他的爷爷宋友田,他爷爷连鞋子都跑丢了,一边跑一边喊。 “延年,乖孙……你可得帮帮我们啊。” 两张一样老的菜梆子脸挤在一起,上头有着一样的红鼻子和红眼睛,两人齐刷刷的看向宋延年。 宋延年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这,不用这么热情,真的! 他迟疑的开口,“爷爷,王爷爷……你们这是怎么了?……哭了?” …… 第181章 (捉虫) 他不问还好,一问面前这两张老脸顿时淌下了泪,浑浊的泪划过满是褶子的脸,不漂亮还有两分可笑,剩下的八分却是辛酸。 宋延年这下是真的急了。 他何曾见过这番阵仗,就连他三伯被送到山里清修,他爷爷也只是背着手沉默的叹气,少吃两碗饭罢了。 “别哭别哭,你和我好好说说,这都是怎么了?” 王爷爷最先止住泪,他扯了扯宋友田的衣襟,开口道,“友田兄弟快别哭了,走走,带你大孙子去咱们的鸟笼那儿瞧瞧。” 他觑了宋延年一眼,“他可是行家,肯定有法子!” 宋延年:…… 不,这话过奖了……他就养过一只鸟儿,还是别人家的。 难怪老人都说别人家的崽不能养,这别人家的鸟儿也一样,小蓝这没良心的最近都不回来。 …… 宋友田:“是是,延年走,咱们赶紧去看看。” 说完,他回身将布鞋重新趿拉上,这才带着宋延年往院子里走去。 …… 王家的儿孙常年在州城做生意,家里富豪得很,见老爷子爱鸟,专门腾了一处的院子给王老太爷养鸟。 家里儿孙平日不住这处的院子,就只有王老太爷带着一个老仆住在这边。 王老太爷:“说什么我的鸟儿们太吵太脏,嗤,明明是他们不懂得欣赏,鸟儿的声音多好听,叽叽喳喳的,就跟唱曲儿似的。” “宋大人,你说是不是?” 才一走进院子,便有鸟儿粪便以及羽毛类动物特有的腥气传来,这是打扫再勤快也避免不了的味道。 一两只独唱是好听,这大合唱缺了指挥,便有些闹人…… 宋延年不想违心附和,只得微微笑了一下。 王老太爷也不在意,在他心里,这宋大人也是爱鸟的人,没瞧见他养的那只橘绒蓝背鸟儿多通人性么! 他的视线扫过院子里的鸟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极品的鸟儿当真可遇不可求,只那么小小的一只便打败了他这么多的珍藏。 气人哟! …… 宋延年的视线扫过院子。 院子很大,西南方向的角落里种了一株银杏,此时银杏叶落,金黄如扇形的杏叶洋洋洒洒的落下,地上堆积起薄薄的一层。 银杏树和屋舍的木梁上牵着一条粗麻绳,麻绳虽然有风吹雨打的痕迹,却仍然坚固,下方挂着一个个鸟笼。 鸟笼有开有合,里头的鸟儿抓着细细的杆子,时而扑棱翅膀,时而轻啄自己的羽毛,小眼睛机灵的瞧来瞧去。 一派的生机热闹。 …… “这里这里,延年快过来看看。”宋友田引着宋延年到屋舍前。 屋舍的内里暂时看不到,但屋檐下同样牵着一条又一条的麻绳,就连地面上也打了一张长桌,上头搁着鸟笼。 满满当当的全是羽翅振翅的风声。 宋延年:……真多鸟! “老爷子是爱鸟之人。”他将手中的油纸递了过去,面上带上几分惭愧。 “这是我在平遥街的山果蜜饯行给鸟儿买的,好像买得少了一些……” 王老爷子闻言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嗐,没事没事,街坊邻居的还客气啥,你啊,帮我把这事解决了就是帮大忙了。” 接着,他指着一处的鸟儿,愁眉的将事情说了一遍。 近来,王老爷子养的鸟丢了好几只,而回来的那些鸟儿也不爱吃饭,各个缩在一起不大动弹。 “就是就是!”宋友田心疼不已,“瞧着都瘦了许多……我和你王爷爷怕它们生病了,这才将它们迁出来,单独的养在这一排。” 宋延年弯腰,仔细的看了看。 只见这些鸟儿精神不振,看到人来还有些瑟瑟发抖,躲在一起就像小鸡崽一样。 宋延年:“是有些吓到了,我来问问。” 说罢,他便将灵韵之力捻成细针大小,轻轻的探入这些鸟儿的脑袋,奈何,这脑核实在太小,瞧着是机灵的模样,实则有些憨憨傻傻。 好半天,反馈给他的都是可怕、害怕、捉鸟儿,这样零零碎碎的字眼。 宋延年无奈了。 “应该是差点被人捕捉,吓到了。” “这样吧,我来给它们压压惊。” 宋延年想了想,从袖中摸出几张压惊符递了过去,继续道。 “把这符烧了化在水里,让它们喝一点,这段日子就先不放飞了。” “精神养好了再说。” “哎!”王老爷子一脸喜色的接过符箓,小心的收好。 …… 宋友田凑了过去,“我瞧瞧,不然我这下就去拿水,咱们化了这符先给鸟儿喂下。” 宋延年:…… “爷爷,咱们先回家吧,明儿再来看这些鸟儿,天暗了,爹喊你回家吃饭了。” 见宋友田还不大想离开,他加重语气,沉声道,“你一直没回家,奶奶可生气了。” 宋友田面皮一僵,小声嘀咕道,“老太婆,一顿不吃又没什么,就会把我当孙子管!” 宋延年哭笑不得,“走啦走啦!” 就在两人和王老大爷告别的时候,天畔飞回一只鸟儿,它忽低忽高身子颤颤巍巍,昏黄的夜色为它添了几分悲凉。 王老爷子抬头,视线不经意的扫过,顿时失声喊道。 “啊,是我养的鸟儿!” 宋延年抬头看去,正好看到那鸟儿体力不支,随着一声悲鸣,小小的身子徒劳的扑棱了两下翅膀,从高空坠下。 宋友田瞪大眼:“啊!” 宋延年连忙打了一道灵韵过去,在千钧一发时刻,灵韵之力将这鸟儿拢住,不过是刹那的时间,这只下坠的鸟儿便被灵韵卷到宋延年的掌心。 宋延年托举着鸟儿,跟着松了一口气。 “好了,没事了。” 宋友田和王老爷子连忙凑过来。 宋延年低头看面前这两颗老脑袋:…… …… 王老爷子心疼不已:“乖乖,没事了没事了。” “咕嘎嘎……”鸟儿抬了抬翅膀,无力的叫了一声。 宋友田着急,“延年,这只啄木鸟怎么了?是哪里受伤了?” 宋延年仔细的看了看。 这是一只成年的啄木鸟,啄木鸟小的时候像麻雀,长大后却像乌鸦,细长的尖喙及双足都是青色的,吸引人目光的是它的脸。 那黄中带点粉的细绒,似桃花盛开一般的艳丽。 宋延年顿了顿,今儿怎么回事,老是想到和桃花有关的东西。 第376节 …… 宋友田惊呼,“延年,快看快看,它好像很难受,是不是要死了?” 果然,鸟儿耷拉着翅膀,小小的身子不断的抽搐,显然是不大好了。 宋延年另一只手摸上鸟儿的身子,入手温温热热,羽毛下的皮肉无力的微微跳动,他的手拂过鸟儿的羽背,最后落在它的肚子上,那儿一片寒凉。 “放下,咱们放下好好的看看。”王老爷子在石桌上铺上一块棉布。 宋延年将啄木鸟往上头一搁,鸟儿细细的青爪绷得直直的,似将死一般的蹬腿。 宋延年仔细的察看一番后,沉声道。 “翅膀上的伤不要紧,要紧的是肚子里的……这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了。” 莹白的灵韵附在宋延年的手上,随着灵韵拂过鸟儿细细的腹部绒毛,啄木鸟陡然张大尖嘴,一股红中混着黄的秽物流了出来。 待东西都流干净了,鸟儿这才停了颤抖,它轻轻的叫了一声,小小只显得可爱又可怜。 宋延年摸了摸它的羽背,安慰道,“好了,没事了。” 鸟儿疲惫的闭上眼睛。 宋延年的视线落在旁边的脏污上,在那一片红红黄黄的秽物中,有一粒如黄豆大的红块。 他拿竹筷子夹起这一粒红块,将它搁置在桌上的帕子上,有些诧异却肯定道,“这是丹砂。” “怎么会吃了这个东西?” “定然是鸟儿憨吃!”王老爷子点了点啄木鸟的小脑袋,恨铁不成钢道,“笨鸟!整天乱吃东西!” “说,其他几只是不是也是乱吃东西,这才回不来了?你说你们这一群鸟,我成日祖宗一样的供着你们,你们还不要,非得去外头讨生活,这下吃到苦头了吧!” 宋延年诧异道,“王爷爷,你丢的都是啄木鸟吗?” “是哦!”王老爷子状若恍然,“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丢的好像都是啄木鸟,友田兄弟,你说是吧。” 宋友田肯定的点了下头,“对,我养的那只小乖就丢了,它是一只啄木鸟。” 想起自己喂了几个月的小鸟不见了,宋友田眼眶又是一红。 宋延年:…… 这是他三伯都没有收到过的待遇啊! 他向王老爷子告别。 “好了王爷爷,我和爷爷得家去了,家里人还等着呢。” 王老爷子拿了个干净的布正在伺候这只啄木鸟,他不在意的摆手,“去吧去吧,老宋,明儿再来啊。” 宋友田忙不迭的应下,“一定一定。” 他偷觑了一眼走在前头的宋延年,回头冲王老爷子就是一顿挤眉弄眼,以气音说话。 “放心!我明天还把我孙子拖来。” 王老爷子竖了个大拇指过去:棒! 宋延年轻笑了一声,宋友田连忙闭嘴,王老爷子也缩回了手。 宋延年:“爷爷,走喽!” 宋友田小声:“老王,我先走了。” …… 善昌县署衙。 两人到家后,立马收获了两顿数落,老江氏数落宋友田,宋四丰也拉着宋延年到旁边轻声道。 “你啊,叫你去喊你爷爷,你自己也没人影了。”他觑了一眼被老江氏数落得头低低的老爹,又有些心软。 “你爷爷这是怎么了?怎么这般没精神?” 宋延年:“没事没事,就是爷爷养的鸟儿不见了,他心里不舒坦。” “难怪。”宋四丰理解的点头。 老爷子这半年来,那是将鸟儿当祖宗一样小心饲料的,这祖宗不见了,谁能不着急? 宋四丰:“能找就帮他找找,你这爷爷啊,也是个鸟痴了。” 宋延年想了想,摇头道,“很难找到。” 想到鸟儿脑海里传回来的恐惧,他继续道。 “可能是被人捉去吃了,或者被毒死了。” …… 因为鸟儿的事,宋友田没什么胃口,他吃了一点饭便回了房间,老江氏舟车劳顿了一日,也早早的回屋躺着。 饭后,江氏将宋延年推出灶间,推辞道。 “不用不用,真不用你帮忙,娘自己收拾!” 宋延年手撑在门框上,不想被推动。 “那我给娘找个小丫头吧,娘每日操持家务,太辛苦了。” 江氏翻了个白眼,嗔道:“找什么丫头?” “咱们老农人家里就不兴这一套!” “就洗碗收拾灶间这么点活,娘自己干干就弄完了,没事,你看家里的院子屋舍,都是你引来的水龙清洗,这洗碗的活再不干,娘该闷得慌了。” 宋四丰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看到这一幕顿时笑了。 “好了延年,你就过来吧,要是什么都不让你娘干,她今晚该不得劲了……来来,咱们爷两坐在这儿聊聊天喝喝茶,多好。” 宋延年无奈。 转身去灶间泡了一壶的山楂茶,才走到小院子中。 石桌上,他斟了两盏茶水,推了一盏到宋四丰面前,笑道。 “爹,今晚喝山楂茶吧,山楂茶能够化食,消内积症,我前儿在山果蜜饯行特意买的,你尝尝看。” 宋四丰:“哦?这般好?那我多喝一点。” 山楂茶中除了炒制好的山楂,还有陈皮和大麦,这样泡出来的茶汤带着几分红,清亮又有扑鼻的香气。 宋四丰喝了一口,顿时眼睛闭上了。 “……好!” “就是酸了一点。” “嘿嘿,我忘记加糖了。”宋延年手一翻,手心便是一陶罐的冰糖,“爹,你自己看着加吧。” 宋四丰:…… 他拔掉陶罐上的红布,从里头捡了两块小的丢到茶汤里,一边搅拌一边问道。 “你怎么连这东西都带在身上。” “对了,今天去山上怎么去了这么久?” “你三伯又闹腾了?” 宋延年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山楂茶,替宋三丰开解道,“没呢,三伯都改了,这次是旁人的事。” 说罢,宋延年便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他眼里明显有着困惑。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红衣的女鬼有几分面熟,我本来都有点想法了,这海爷这么一打岔,我就没思绪了。” 他叹息一声,扼腕道,“原先就只是灵光一闪,再去强求更抓不住了。” 宋四丰又替自己斟了一点茶水,多看了两眼自家儿子苦恼的神情。 啧啧,多神奇,他都好久没看到自家儿子这般模样了。 好半晌,宋四丰待看够了,这才开口道。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了一点事。” 他伸出手制止宋延年的动作,“别,你爹我不想看那女鬼,你也别吓我,你要是再像上次那般顽皮,你就该没爹了。” 宋延年:“哈哈,爹,我不会的啦!” 宋四丰暗暗瞪了他一眼,这才继续道。 “唔,别的倒是没什么,就是你说起梳子,我想起一个人了。” 宋延年:“谁?” 宋四丰诧异:“你真的不记得了啊?” 宋延年摇头,他同样诧异的看向宋四丰,“是什么重要的事吗?” 宋四丰沉默,也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发愁,他这傻儿子哟,难得有女娃娃对他使过手段,这是一点印象也没留下。 “你中举的那一年,咱们去你外家参加江老爷子的寿诞……老爷子后来人没了。” 宋延年:“……这事我记得。” 群魔乱舞的戏台子,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他这辈子都记得! 宋四丰:“在寿宴开始前,有个小姑娘朝你丢梳子,你忘记了?” 这话一出,顿时如惊雷砸过,瞬间拨开了迷雾。 宋延年恍然,“是是,就是她,眼睛有些像!爹,你好聪明啊!” 对上宋延年亮晶晶的眼睛,宋四丰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摆摆手,故作不在意,“没有没有,一般聪明啦,哈哈!” 半晌。 宋延年迟疑:“可这善昌和咱们乐亭离得可远了。” “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跑到这么远来了?” 尸骨都被人做成了瓷瓶! 第377节 宋四丰也不清楚:“姑娘家嘛,可能是嫁人了。” “嗐,咱们都还不确定是不是她呢,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写封信托闵武那孩子打听打听。” 宋延年:“只能这样了。” …… 都说年难留,时易损,时间在每一日的日升日落中悄然溜走。 转眼又是小半月的时间过去了。 这日,王昌平手中拿着一纸公文,大步的朝署衙走去,“大人,京城来的消息。” 宋延年将案桌上的公文理好,侧头朝王昌平看去。 …… 片刻后,他将手中的纸张放了下来,沉沉的叹了口气。 王昌平被宋延年这模样吓了一跳,连忙追问道。 “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是不是有不好的消息?” 宋延年将公文往他面前推了推,“自己看吧。” 王昌平看了一眼宋延年怏怏不乐的神情,这才低头看那白纸黑字的公文,片刻后,他的面上露出欢喜的神色,惊喜道。 “延年兄,你升官了呀!” 宋延年神情郁郁的点了点头,“是啊。” 王昌平不解,“你这是升官了吧,怎么这般神情?不开心吗?” 宋延年瞥了他一眼,指着案桌后头的书架,上面是整整齐齐的公文和资料。 “看到没,这都是我这段日子夙兴夜寐整理好的,这活才刚干完,咱们又要挪窝了……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王昌平迟疑的摇头,“……不知道。” 宋延年痛心疾首,“这意味着咱们要向老黄牛一样,重新开始干活了!” 王昌平:…… 他瞬间打了个激灵,这么一想,好像是没什么好值得欢喜的。 王昌平泪眼汪汪:“延年兄……” 宋延年:“叫哥都没用,干活吧!” …… 升官的消息传到老江氏几人的耳朵,宋家上下一派欢喜,老江氏吩咐江氏准备些三牲六果,交代道。 “恰好最近天凉了,咱们得给祖宗捎带点棉衣棉裤,明儿折一些,到时一起供上,千万不能让祖宗冻着!” 江氏欢喜的应下,“哎!娘我省得,明儿再买些大金大银,当真是祖宗保佑啊!” 宋延年:…… 他走出院子,抬头看了眼天空。 此时圆月当空,稀稀疏疏的星星伴着月亮,为清冷的月夜带去几分热闹。 升官,倒也还不错…… 起码爹娘爷奶开心。 …… 宋延年去府城当知州,宋家人阖家欢喜,山里的宋三丰却如遭雷击。 他拉扯着宋延年的衣袖,眼泪鼻涕都下来了。 “呜呜,你们丢下我一个人自己走了,原先就算了,这山里到县里也就小半天的路程,现在你们去了州城,我可怎么办呀!” 宋延年看着这哭得哭天抢地的宋三丰,诧异道,“三伯,没差啊,我脚程快,来看你还不用小半天呢。” 宋三丰一窒。 宋延年:“我带奶奶他们来看你也不耽误,小半天就到了,和以前一样呢。” 宋三丰:…… “快走快走!我还得替真君清扫庙宇,你们杵在这碍事!” 烦人! 这大侄儿的仙家手段太高超,也着实让人烦恼。 …… 东湖郡城,有鱼区。 初冬时节,凛冽的寒风刮过树梢,无情的将那些还留恋着树木温暖怀抱的枝叶扯下,裹挟着它们朝前奔去。 “文安班主,好巧啊。” 文安诧异的回头,唤住他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穿着绫罗绸缎的汉子。 “你是?”文安的视线看向汉子,目光往下,汉子的腰间挂着一个金子打造的小算盘,当下便对来人的身份有些猜想。 应该是行商的。 “嗐,文安班主每日座上客那般多,自然没有认出我来,我啊,是你们戏班子的戏迷,鄙人姓王,帮主要是不嫌弃,就唤我一声邦家兄弟就行!” 王邦家不在意的摆了摆手,有些矮短又粗糙的手指上,每一个都塞了一颗又大又闪的金戒指,戒面上还镶嵌着闪闪的红绿玛瑙。 文安不免多看了两眼。 他微微哂笑,当真是豪商啊! 文安:“王老爷有什么事吗?” 王邦家愣了愣,随即爽朗的笑了笑,“没事没事,就是我喜欢听班主排的戏,今日看到班主高兴。” “要是班主赏脸,咱们一起去醉凤楼,我请班主吃一顿好的。” 王邦家是真的喜欢文安班主,这话说得又热情又敞亮。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王邦家的笑脸,文安也笑了起来。 这一笑,有些细纹的丹凤眼微眯,眼波流转间俱是风情。 王邦家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乖乖,不愧是班主,定然曾经也是红极一时的名角,真可惜班主只排戏,不上妆唱戏了。 文安唇畔微微勾起,拒绝道:“不了,贱内还在家中等我,下次吧。” 王邦家回神,忙不迭的应道:“好好,下次下次,明日我去看戏,给班主送花篮啊。” 文安微微颔首,“王老爷客气了。” …… 直到文安那修长挺拔的背影即将消失在拐角,王邦家还不忘踮脚喊道。 “文安班主,我是戏迷,我特别喜欢你排的戏,没什么别的意思,对了,听说班主爱鸟,我爹在乡下也养了很多鸟,咱们多沟通沟通啊!” 文安脚步一顿,随即伸手挥了挥,示意自己听到了。 他继续往前,面上温和的笑意一点点的消失。 因为两边的高墙,阳光透不进来,弄子常年有些潮湿阴暗。 阴影打在文安的脸上,原先俊逸的脸看过去阴沉发暗,无端的有几分诡谲。 …… 那边,卖包子的老伯吆喝着客人,他瞥了一眼王邦家,笑道。 “好了王老板,这人都走了好一会儿了,你还一直看,怎么,你瞧上人家了?” 王邦家:“呸呸呸,你可别瞎说啊,这要是给我家那母大虫听到了,我该没一块好皮了。” “再说了,班主那也是个男的!” 老伯呵呵的笑了两声,没有说话。 王邦家急了,“真的!我没那心思!” “嗐,你这憨人不懂,这文安班主的文家班这一年可火了,排的戏老好看了,喏,就在城南的勾栏瓦舍上演……要我说啊,你也别整天只顾着卖包子,偶尔也得听听戏。” “那样日子才有滋味!” 老伯不以为意的乐呵了两下,“哟!这我可不敢,王老板那是生意做得大,我啊,就是小摊小贩,讨点生活罢了。” 王邦家:“行,剩下的包子都给我包起来,眼见就起风了,早点家去啊!” 包子老伯乐呵呵,“还是咱们王老板大气、心善!” 王邦家挺了挺胸膛,故作不在意的摆手,“这没啥,反正家里晚上也得吃!” 宋延年和王邦家擦肩而过。 “老伯,给我来两包子。” “不好意思啊客官,包子今日卖完了,明儿赶早!” 宋延年:“……行叭。” 他转身往东湖州城的署衙走去。 …… 热热闹闹的市集散去,夜色为东湖州城披上了一层黑色纱衣,静谧幽静,几盏灯火亮起,为夜色添一丝烟火气息。 城南的一栋老宅里,时不时有鸟儿的鸣叫声传出。 这一片曾经遭遇过火灾,是以,除了这栋老宅,其他宅子离得有一段距离,因此,鸟儿的鸣叫声虽多,却没有惹来邻里的抱怨。 文安掩上木门,落锁,这才转身朝屋内走去。 他走得很慢,屋舍里有数个鸟笼,因为天冷夜黑,鸟笼用薄棉的笼布罩着。 第378节 他沉默的点了桌上的蜡烛。 随着烛光亮起,昏黄的烛火一下便充盈了这小半的空间,文安从斗柜里翻出大块的丹砂,细细的碾磨成粉尘。 丹砂粉拌着粟米,是鸟儿今晚的膳食。 “吃饭喽!” 随着笼布的掀开,露出里头或精神或无精打采的鸟儿,细看,这几十只的鸟居然都是啄木鸟。 喙、爪青色,面若桃花。 半晌,文安从鸟笼里拎出两只死掉的啄木鸟,随手往窗棂外头的小溪中一丢,面无表情道,“真没用,又死了。” 流水很快便带走了僵硬的鸟儿。 …… 喂完鸟,文安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这才转身回自己的屋子。 他坐在梨花木的梳妆台旁,梳妆台上搁着一盒檀木制成的妆奁,随着卡扣的打开,露出里头各式各样的木梳,有桃木、有杏木、有沉香木…… 把把精致小巧,美丽异常。 文安拿出一把桃花梳子,放在鼻尖轻嗅。 半晌后,他突然发疯似的将木梳往梳妆台上一砸,崩溃的大哭,声声哀恸,句句伤情。 “不是这个味道,不是这个味道!不是!不是!” …… 他喘着气撑着桌子,红着眼抬头,目光恰好落在梳妆台上菱花形的铜镜上。 镜子中,他的一双丹凤眼眼角泛红,里头有着润润的水光,伤情又痛苦……文安抖着手抚摸上自己的眼睛,失神的喃喃。 “不是,不是这样的……” “哪呢?我放哪里了?”他慌里慌张的到处摸索,最后在梨花妆奁中拿出一个白瓷瓶。 文安握紧手中的白瓷瓶,死死的盯着它,“娜娜……” 接着,他猛地抬头,将白瓷瓶瓶口对准自己的嘴,黑色的药丸子一下就滑下喉咙。 药才入腹,文安似受到了极大的痛苦,五指抓着梨花木,手背上青筋暴起,后背的汗打湿了厚厚的衣裳。 半晌后剧痛过去,文安缓缓的抬头。 他的目光落在铜镜上,只见铜镜里头,他的面容一点点的变去,在药丸子的作用下,原先的丹凤眼慢慢勾勒成风情潋滟的桃花眼。 不过是片刻时间,镜子中的脸就变了个大模样。 宜嗔宜喜,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低垂的眉眼下是长长的羽睫轻颤…… “娜娜……”文安抚上脸,镜子中的人也抚上脸。 “文郎……”文安再出口,便是女子甜腻带着俏皮的声音。 文安温柔的哄道,“娜娜,我为你梳发。” 他将男髻放下,他的手还是男子模样,但那张脸却变成了女子娇柔又风情的面庞,小巧白皙。 桃木梳沾上桂花香,一点点的将黑发梳顺。 “对了,娜娜还需要画眉……”文安揽过菱花铜镜,眉笔细细的描过那柳叶眉。 半晌,文安将手中的眉笔搁置,心满意足的喟叹,“真好,娜娜今日真美。” “娜娜,夜深了,咱们去歇着吧……你答应我的,要一直在一起哦。” …… 院子外。 月亮被层层乌云遮住,簌簌的白雪洋洋洒洒的落下。 夜,开始变凉…… …… 第182章 东湖州城署衙,酉时初刻。 宋延年拿笔沾上朱墨,微微控干多余的墨汁,在签到薄上画了个酉,这才将笔搁在梨花木的笔架上。 王昌平从后头快步走来,看到宋延年,顿时眼睛一亮,伸手喊道。 “延年兄,快快,帮我也画一个酉。” 宋延年侧身让出位置:“自己来。” 王昌平:“……小气!” 他捡起笔架上的笔,草草的画了酉,还不忘抱怨宋延年。 “你这为人有问题,顺手的事也不帮我做一下,忒小气了!” 宋延年拢了拢有些不整齐的袖口,斜睨了他一眼,开口道。 “有道是无规矩不成方圆,点卯画酉这等事自然得每个人亲自动手,要是他人冒顶,署衙该乱套了。” “看你今日这般熟练的模样,你自己老实交代了,前些日子,有没有让旁人替你点卯画酉?” 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前方的墙面,开口道。 “喏,我这红纸还贴着呢,顶替一次,替的人和被替的人各罚银一钱……你回头记得自己将罚银补上。” “对了,顺道把旁人的那份一起出了……别不服气,谁让你是师爷,大家定然是迫于你的淫威才犯错的。” 王昌平:…… 他就不该唤住这延年兄!真的! 臭嘴该打! …… 两人走出署衙大门,天空中洋洋洒洒的落下白雪,扯棉拉絮一般,王昌平的目光看向前方的白雪,微微有些出神。 “下雪了。”时间真快,又到了数九寒冬之时。 宋延年侧头看了他一眼,片刻后,突然问道。 “昌平兄,今晚有空吗?” 王昌平想起这段日子熬的夜,整理的那一沓沓公文……顿时打了个激灵,什么愁思都跑光了。 他的目光看向宋延年,警惕道。 “你想干嘛!我没空!” 宋延年惋惜:“啊,那太可惜了。” 王昌平:?? 什么东西太可惜了? 只听下一刻,宋延年继续道。 “我听大牛他们说了,城南的打金街开了一家羊肉锅子店,那肉那汤,当真十分的鲜嫩美味……” “唉,原先我还想着师爷这几日辛苦了,今日这数九寒冬的日子,咱们吃一锅羊肉锅子,又暖和又舒坦……” 宋延年一边说,一边撑开伞,摇头叹息。 “师爷没空就算了,我找大牛他们一起也一样。” “哎哎!”王昌平一把抓住宋延年的胳膊,急道,“谁说我没空的?我有空!” 见宋延年斜睨过来,王昌平讪笑。 “真的,嘿嘿,我方才那是猪油蒙心,一时脑袋瓜不清明……我现在清醒了!” 宋延年轻笑一声,也不逗王昌平了,招呼道。 “既然有空,咱们就走吧,迟了该吃不上了。” “对了,银扇呢?咱们喊上他一起啊。” …… 城南。 打金街是一条南北朝向的街,街边店肆临立,除了卖吃食的小店,还有一个大布庄以及客栈,是一条吃穿住行皆有的成熟老街。 宋延年走在前头:“走吧,我听大牛他们说了,那家锅子店在街尾。” 宋延年升任东湖州城的知州,离开善昌署衙的时候,特意问了李大牛几个要不要跟着他。 除了李华贤要照顾在布庄里的婆娘,其他几个衙役连想都没想,满口便应下了。 是以,他们几人也跟着宋延年来到了东湖州城,现在在署衙里做武侯。 善昌县的新县令还没有到任,宋延年便将衙门的事务托给一位老文书代为处理。 老文书为人正直,秉性良善,也因为这样,他之前被鲍师爷冷落,手中无权也无职,杂事倒是一堆。 宋延年上任后,署衙里的很多文书和资料都用不上,最后还是从老文书那边拿到正确的一手资料。 善昌县暂时托付给他,倒也稳妥。 …… 王昌平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善昌县现在怎么样了。” 好歹是他第一次当师爷的地方,颇有点不舍啊! 宋延年瞥了他一眼,笑道:“等东湖州城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你和我再回善昌县看看,省得你牵肠挂肚的。” 王昌平讪笑,“还是别了吧,你都将事情交代稳妥了。” 忙完州城的事,他该放几天长假,才不要继续去善昌县忙活! 第379节 …… 怕宋延年揪着自己不放,王昌平撑开折扇左看又看,两下后指着前方,故作惊喜道。 “哎,就是这里吧,快快,这店里生意可真好,咱们麻利点,回头该吃不上了!” 宋延年顺着王昌平折扇的方向看去。 只见前方一栋两层高的酒楼,飞檐翘角,四角一排的仙人走兽,屋檐下方挂着黑底金漆的匾额,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伍家羊肉锅几个大字。 宋延年:“是这里,昌平兄,请。” …… 见有客人来,机灵的小二一下就迎了过来,热情道。 “客官好,您几位?” 宋延年:“四位。” 他环看了下楼下的大堂。 只见各个桌子旁都坐了人,当真是宾朋满座,羊肉锅的香气氤氲在屋子里,大家伙热热闹闹的吃着锅子喝着酒。 宋延年看向小二,问道,“楼上还有雅座吗?” “哎哟,那真是不巧了。”小二面上带上两分苦恼和歉意,“雅座没有了,我给你们找个靠窗的位置成吗?” “成!”宋延年点头,一行三人往二楼走去。 王昌平小声道,“四人?延年兄,咱们不是三个人吗?还有谁啊?” 宋延年:“我爹,他最近爱看的戏班子也在城南这一片,我今早就和他说好了,让他看完戏直接过来。” “看这时辰,下午的戏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王昌平点头,“那叔来了,我可得和他多喝两杯。” …… “菜来嘞!客官请慢用。”店小二端着装着羊肉和羊蝎子的温鼎过来,又利落的替众人摆好碗筷,笑道。 “客官,有什么需要,只管唤小的,小的就在楼下忙活。” 宋延年笑道,“这下就有麻烦小哥的地方,麻烦小哥再帮我们温两壶酒来。” 店小二:“好嘞!” …… 不愧是众人夸赞的羊肉锅子店,这羊肉鲜美异常,汤浓白且蒸腾着热气,里头搁了些许的药材,除了羊肉的清香,还有当归和陈皮的香气扑鼻。 许是因为这些药材,羊汤鲜美却无一丝的腥膻。 当真是肉鲜嫩而不腻,骨多髓而不滑。 宋延年替王昌平的小碗多舀了一块肉,笑道。 “多吃一些,这段时间辛苦咱们师爷了。” 王昌平受宠若惊。 这这,这么狗的延年兄也有这样一面啊。 下一刻就听宋延年继续道。 “都说羊肉滋补,师爷多吃一点,署衙里还有许多事要师爷帮忙,这没有一副好身体可不行!” 银扇偷笑。 王昌平:…… 他就知道! …… 三人吃了一会儿,王昌平诧异,“四丰叔怎么还没来?好料都被咱们吃得差不多了。” 宋延年也有些意外。 “无妨,一会儿我带一份回去,到时,我爹和我娘他们一起吃。” 王昌平:“那就好,那我敞开肚皮吃,就不客气了。” 银扇拆台:“公子,你就没有客气过!” 宋延年的视线落在王昌平桌前,那儿一堆堆的骨头架。 “……银扇说得对。” 王昌平恼羞成怒:“快吃,啰嗦!” 锅子冒着香喷喷的烟气,店肆里热乎乎的,吃上一口羊汤更是美得赛神仙,透过窗棂,外头飘着落雪。 旁边桌子的客人一边吃,一边和亲朋好友说着家长里短。 只言片语偶尔飘到宋延年几人耳朵里。 “也不知道为啥,我最近有点怕我那婆娘……但是吧,有时又觉得她好看得紧……怪哉怪哉!” 友人哈哈大笑,“想不到赵兄还是个惧内的。” “嗐,这倒也不是惧内,真有点邪门……她笑的时候可好看了,就像一朵桃花盛开,我眼睛都挪不开了,凶的时候吧,唔,我又觉得她青面獠牙的,吓死个人喽!” 那边的友人哈哈大笑,王昌平也跟着噗嗤了一声。 宋延年递过帕子,嫌弃道,“擦擦,你再这样不讲究,下次我不和你一起吃饭了,埋汰人!” 王昌平一边擦拭,一边笑道。 “别别别,我平时不这样,真的……”他压低了声音,闷笑道。 “实在是隔壁的大兄弟说得太好笑了,明明就是个怕婆娘的,还说得像是他家婆娘会大变脸一样,哈哈哈!” 宋延年也跟着一笑。 就在王昌平闷笑的时候,那一桌说自家婆娘会变脸的汉子最后干了一杯酒,腆着吃得鼓起的肚子,起身和友人告别。 友人挽留:“这么早就回去了?这还早着呢,再多喝两杯吧。” 赵姓汉子摆手:“不了不了,我那婆娘前几天吓着了,我迟迟不回,她该揍我了。” “也不知道我们那怎么回事,最近老是有尖尖嘴的鸟儿死在小溪流里……家里小子顽皮,前几日捡了一只还没死绝的回来,嗐,好家伙,他居然将那鸟烤熟了给我那婆娘吃……” “还好没吃出事来!” 想起臭小子说要孝敬老娘,振振有词的模样,赵汉子的手还痒痒的。 友人同情嫂子:“……那是该打!” …… 冬日日短夜长,待他们吃完时,天光已经一片大暗。 宋四丰还没有过来。 宋延年让伙计装一锅的羊蝎子,温声道。 “食篮和锅子明日托人送来,另外再带两壶好酒。” “客官不急!”店小二收下赏银,一脸喜滋滋的,“小店里还有锅子用,东西拿来的时侯找我说一声,我去掌柜那里退押金。” 宋延年点头:“劳烦。” …… 三人走出一段路后,迎面碰上赶来的宋四丰。 宋延年:“爹,你怎么才来,我们都散席了。” 宋四丰拍了拍身上的积雪,笑道,“我就想着应该是散了,又担心你们在等我,特意过来一趟。” 宋延年举起手中的食篮,朝他爹面前晃过,笑道。 “爹还没吃吧,我给你买了一锅新的,咱们回家后热热,你和娘他们一起吃啊。” 宋四丰爽朗的笑了一声:“还是我儿心疼我!走走,咱们早点家去。” …… 路上。 宋延年将伞往宋四丰那边倾了倾,一边走一边问道。 “爹,今儿怎么迟了这么久?是又排新戏了吗?” 宋四丰摇头,“那倒没有,这个文安班主不排夜里的戏,只排下午的那一场,就连早晨也很少排戏……”他小声的补充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忌讳。” “我啊,是在那儿碰到了一位熟人,聊了一会儿,这才来迟了。” 宋延年:“熟人?是哪位?” 宋四丰:“哈哈,你肯定没想到,是养鸟的王大爷家的儿子,他见到我的时候可热情了。” 宋延年:“唔,我有点印象,好像是叫王邦家。” 上次想找朱娘子谈生意,和他们布庄有生意往来。 宋四丰:“要叫王叔!” 宋延年诧异:“爹,你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宋四丰摆手,“就今儿晚上。” “我和你说啊,这也是缘分,他爹和我爹都喜欢养鸟儿,是鸟痴,而我们呢,都喜欢看戏,是戏痴!” “啧啧,你说巧不巧,哎,延年,你说我和你王叔是不是上辈子的兄弟,这辈子走散了。” 宋延年:…… “爹,你喝大酒了吧。”他点了下头,沉声道,“你肯定喝大酒了!” 上辈子的兄弟都出来了,可见醉得不清。 宋四丰:“嗐,我没喝酒……和你说不明白,我和你王叔那是投缘!” 第380节 …… 这一路说一路走,宋延年听宋四丰将接下来的行程都安排好了,除了听戏就是去听戏的路上。 这王邦家是东湖州城的老戏迷,可太知道哪里有好的戏剧看。 “你王叔了不得啊,他和文家班的文安班主也熟识,说是过几日班主得空,要介绍我们认识。” 宋四丰一脸喜色,显然,这和文安班主相熟,在他这等戏迷眼里,那是大大的有面子。 宋延年:“……就,挺好的。” …… 东湖州城署衙。 门房里,昆布点着烛火,见到宋延年几人回来,连忙从里头探头喊道。 “大人等等!” 宋延年回头,“是昆布啊,怎么了?” 昆布将手中的信递了过去,道,“大人您的信,这是李哥从善昌县城带过来的。” 宋延年接过,有些诧异的抬头看向宋四丰,解释道。 “是闵武师兄的信,他还不知道咱们改地址了。” “延年兄,我先回去了。”王昌平有些不耐酒意,酡红着脸和银扇走了。 “去吧。”宋延年摆手,他对昆布也挥了挥手,“我这里没事,你也先进屋,这外头风大着呢。” 昆布:“哎!” …… 宋四丰接过宋延年手中的食篮,宋延年将信封打开,就着门口红灯笼的光,粗略的看了下。 “之前托师兄打听江家表姐的事,有消息了。” 宋四丰:“哦?闵武怎么说?” 宋延年:“信上说了,界桥村的人都不爱谈江玉娜的事,师兄后来也是托人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她前两年和一个唱戏的走了。” 宋四丰惊讶:“走了?” 宋延年点头。 宋四丰:“糊涂,这丫头糊涂,俗话都说聘者为妻,奔者为妾,这这,这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就和人走了呢!” 还是和戏子走了! “延年,是哪个戏子?信上有没有说?” 宋延年又看了一眼信纸,“有,丁家班出身的,说是叫做文安,品行还不知道,不过长得是一表人才。” 宋四丰瞪眼,“哄骗人家闺女走的,能有什么好品行?丁家班……那不就是江家寿宴宴请的戏班子吗?瞎胡闹!” 宋延年抬头,突然道,“爹,你刚才说的文家班,班主叫什么来着。” 宋四丰:“文安啊!” 这话一出,宋四丰和宋延年两人面面相觑。 宋四丰结巴,“不,不会这么巧吧。” “不知道呢。”宋延年有些同情的看着他爹。 这刚刚成为小迷弟,不不,老迷弟,喜欢的人就要塌房了? 惨!真惨! 如果这红瓶中的红衣鬼真的是江玉娜,那带她走的戏子文安,定然和江玉娜的死脱不离干系。 第二日上值,宋延年便找来李大牛,吩咐道。 “城南勾栏瓦舍的文家班知道吧?查查他们的班主文安,尤其看看他是否有夫人,夫人又是何人。” 李大牛拱手:“是,大人!” …… 下了几日的雪,整个东湖州城被白雪覆盖,看过去一片的白茫茫,今日日头好,久违的太阳高高挂在天畔,万里无云,天光一片明艳。 闷了许多日的人纷纷出来消遣,城南的勾栏瓦舍处,更是一片热闹景象。 文安微微皱了皱眉,他不着痕迹的往后看了看。 那人的目光很隐蔽,是个行家! 换做他人可能不会察觉,但自己不一样,他那身功夫是打小就练出来的,唱念做打,耳清目明,那是曾经戏班子的扛把子,最基本的功夫。 文安若有所思:这人,盯着自己许多日了。 “班主!” “班主好!” 穿着白衣里袍,面上勾勒着妆面的旦角在经过文安面前时,冲他笑嘻嘻的打着招呼。 文安收回心神,温和的笑道,“都忙活起来,对了,我今儿要早点离开,你们有事就找张哥。” 文安交代完后,匆匆的离开。 李大牛连忙要跟上。 旁边的几个小戏子闲聊,带着羡慕的口吻,道。 “班主肯定是回去照顾班主夫人了,唉,夫妻两人的感情真好!” “谁说不是呢,咱们班主夫人的身子不好,经常闷在屋子里,都是班主在悉心照料呢。” 李大牛停住脚步,故作诧异道,“你们班主娶妻了啊?” 几个小戏子警惕的看了过来,不善的问道,“你谁啊!这后台不让来,你懂不懂规矩!” “没……”李大牛摸了摸鼻子,他确实不大懂这些看戏的规矩。 他脑袋瓜一转,马上道,“我这几日在听戏,特别喜欢张大家的唱腔,我不知道不能来后台,要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小兄弟原谅则个!” 李大牛做了个揖,乐乐呵呵的赔着礼。 “好啦好啦!”见李大牛的态度这般好,这几个小戏子也没揪着事情不放。 “下次再喜欢也不可以来我们的后台,知道没?这是规矩!” 李大牛:“知道知道。” “文班主真的娶妻啦?” 小戏子你一言我一语。 “自然,骗你作甚。” “老戏迷也都知道,我们家班主可宝贝我们班主夫人了,好了,你快走,别耽误我们做事。” 李大牛被轰了出去。 另一边,说是要走的文安背靠着一个柱子后头,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 他有了片刻的思量,随即将外袍脱下翻面,原先蓝面的衣袍瞬间变成不显眼的灰色。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那是双普通的黑靴。 沉默片刻后,文安从怀中掏出白瓷瓶,黑色的药丸子才入腹,腹中就涌起熟悉的剧痛。 似万虫啃咬。 …… 文安低头,目光落在手中的白瓷瓶,倏忽的笑了下。 那笑有两分凉薄,三分嘲讽。 药效很快便发作,随着心神微动,他原先俊秀的脸一点点的改变。 细而不小,眼尾平滑上翘的丹凤眼一点点的改变……再抬头,便是一张平平无奇略带凶相的脸。 文安将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抚了抚,这才抬脚走出这背光的墙面。 李大牛探头看了一番,最后朝南方走去。 文安看了一眼,那是他家的方向。 果然是冲他来的! 文安扯着面皮笑了下,阳光下,这张平凡的脸因为这一笑,平添两分阴沉诡谲。 …… 李大牛正在往前走,突然有人唤住了他。 “大牛?你怎么在这里?”宋四丰诧异。 李大牛回头,“四丰老爷,你怎么在这?” 宋四丰:……明明是他先问的。 “我来这里还能干嘛,当然是来看戏。” 虽然文安班主好像有点问题,但这一片又不是只有文家班的戏。 同行的王邦家热情道:“这位也是署衙的大人吧。” “咱们一起啊,看完戏,我请你们去醉凤楼吃饭,他们家出了道好菜,叫什么龙凤呈祥,听说特别的不错。” “是是,一起去啊。”宋四丰也邀请李大牛。 李大牛摆手,苦笑道,“四丰老爷就别说笑了,我这是有公务在身呢。” 他顿了顿,见周围只有一个平凡的路人,这才压低了声音,小声道。 “是文安班主那事,我听那些优伶说了,这文安班主要回去照顾夫人,我得跟去看看。” “我都打听清楚了,他确实是乐亭县的人,应该就是大人说的那个文安。” 宋四丰本来都要跟着王邦家走了,听到这话,暂时和王邦家告别,跟上了李大牛。 第381节 “我和你一起去。” 李大牛诧异的回头,“四丰老爷也要去?” 宋四丰点头,“如果这个文安是我们乐亭县的文安,班主夫人我应该见过。”他顿了顿,继续道。 “就是不知道这班主夫人,还是不是那一个了。” 李大牛:“那咱们走吧。” …… 顶着平凡面容的文安攥紧了拳头,他目光冷冷的看了一眼前方的两人。 署衙? 是谁,是谁在牵挂他的娜娜? 他将手插进袖筒,微微躬身往前走,很快便超过了前方的李大牛和宋四丰。 …… 城南,文家小院。 这一片离人烟有一段距离,独栋的小院子立在小溪边有几分荒凉,偏偏那层起彼伏的鸟鸣声,又为这一片荒凉添了几分热闹。 宋四丰诧异,“文安班主倒是个爱鸟的。” …… “吱呀。” 宋四丰和李大牛顺着声音朝二楼看去。 那儿,一扇木窗被推开,女子面朝阳光梳理着那头乌发,耀眼的阳光为她白皙的面容打上一层柔光。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她的目光看来,柔柔的眼里似有无限情丝。 “啪嗒!” 似乎是被人惊扰,她的手微微一松,那柄精巧的桃木梳从那素手中一滑。 只一瞬间,便掉落在窗下的污泥中。 “哎呀!”女子一声惊呼,身子微微探出窗棂,“大哥,你们可以帮我捡一下吗?” 这一声,当真娇娇如莺啼,又有慵懒迷人的风情,她长长的羽睫微微轻颤,看过来的目光无辜又迷离。 …… 第183章 (捉虫)石月心2 李大牛几乎要神魂颠倒,话都说得不流畅了,“哦哦,娘子稍等,我来捡我来捡。” “你来什么来!”宋四丰猛地拉扯住李大牛,瞪了他一眼,这才抬头看向窗棂处。 认真的多看了两眼。 像!真像!就是她! 岁月果然优待美人,褪去以前那丝青稚,江家这丫头出落得更加的动人。 宋四丰本想和江玉娜搭话,随即想到,自己只是来看看,这江玉娜是不是还活着,她既然还活着,那女鬼自然和他们夫妻二人无关。 至于江玉娜私奔的事,宋四丰想着,自己只是她同村姑姑的姑父,隔房都算不上,管人家私奔的事,未免多管闲事了。 宋四丰拱手,“娘子打扰了,我们路过罢了。” 说完,他扯着李大牛往来时的路走去。 …… 这见两人走了,文安这才收了娇媚的表情。 他面无表情的盯着人走远,片刻后,就这样散着头发回身,一步步的踩下台阶,赤脚站在满是鸟笼的堂屋中。 满屋子的啄木鸟叽叽喳喳,或精神或无精打。 “吃饭喽!”文安拌了些丹砂在粟米中,想了想,又去斗柜中捧出一个白色的陶缽,从里头舀了一些肉松拌上。 “乖,今儿给你们加餐。” 鸟儿们吃得欢快,文安的目光落在墙上,那儿一本新黄历,元月初六的日子被朱砂勾勒,显眼又刺目。 文安收回目光,面色沉沉。 他还不能走,明年的药还没有炼好……少了药,他该见不到娜娜了…… …… 东湖州城,署衙大堂。 宋四丰给自己灌了一口热水,视线落在李大牛身上,很铁不成钢。 “延年,你是没瞧见当时那情景,大牛平时看着多稳妥,被那丫头这么一看一问,眼睛都直了,要不是我拖着他,他当真得替人捡梳子去了。” “出息!” 李大牛小声又无力,“大人,我没有……” “你有!”宋四丰瞪了过来。 居然还敢撒谎? 李大牛瞬间低下脑袋,蔫耷道,“好吧,我有。”他小声为自己开解。 “不过,我也没想别的,这捡个梳子不是顺手的事么!我没啥歪心思,真的。” 那么漂亮的人,多看两眼,眼睛都不亏呢! 宋延年:“……好了好了,大牛你先下去吧。” 待李大牛走后,宋延年问宋四丰,“爹,那文安班主的夫人,真是江家那位表姐?” “是她!”宋四丰点头,“我瞧得真真的,就是她!” “嗐,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都几年了,那丫头还是那番做派,瞧着人来便丢梳子,我和大牛两个大男人,她家偏僻着呢,也不怕……想啥呢,竟然让我们捡梳子……” 宋四丰的脸上一言难尽,最后落下一句话。 “文安班主也是难!” 突然的,他觉得那塌掉的房被颤颤巍巍的扶住了,宋四丰嘀咕,明儿得去文家班看一场戏。 这情场失意,钱场就得得意,这是他这小小的戏迷,能为文安班主尽的微薄之力。 …… 宋延年不知道他爹的胡思乱想,他拎过大肚茶壶,替自己斟了一杯,沉吟片刻。 “按爹你这么说,这江家表姐还活着,那红瓷瓶中的女鬼就不该是她。” 那这女鬼是谁? 可惜,女鬼被海爷的雷霆一击劈得脑壳不清醒,留下的只有孽障罢了,不然还能揪出来盘问盘问。 “不是她。”宋四丰点头,“我看得真真的,那丫头活着,有影子呢。”他顿了顿,突然想起山鬼的故事。 山鬼也有影子呢! 宋四丰顿时不敢再乱说了。 …… 片刻后。 宋四丰:“延年,不然你自己去瞧瞧吧,万一事有蹊跷呢?” 宋延年点头,“行,等我忙完署衙这些事就去。” 他才接手东湖州城,手上的事情还挺多,这一两日脱不开身。 “好了,你心里有数就行,爹先回屋了。” 宋四丰离开前还感叹了一声。 “私奔哪里有好的,现在瞧着文安班主是出息了,我估摸着啊,以前应该也苦过一段日子,江家那丫头也跟着受了不少罪……面皮是漂亮,就是那双手,瞧着粗了不少。” “瞧着倒是有些像男人的手,丑了!” “……嫁人的姑娘家不容易哟!” 宋延年好笑,“爹,谁说只有姑娘家的手好看,咱们男人的也不差。”说完,他伸出自己的手,以事实说话。 宋四丰:…… “不和你瞎说,我回屋了。” …… 又是一日。 日落胭脂红,无雨便是风。 傍时一轮胭脂色的落日,果然,到了亥时,这一片地界便刮起了大风,风很大,卷起地上的砂石土砾,裹挟着枯叶不断的往前。 “呼~呼!” 带着凶意的风不知疲倦的吹在窗棂糊纸上,糊纸微微鼓涨,发出呼呼的巨响。 “啪!”随着风猛的一次蓄力,原先就岌岌可危的窗纸瞬间破了个大洞,凛冽的风就似找到破绽,呼啸一声朝着破洞挤了进来。 宋延年便是被这股寒风吹醒了。 他点亮烛火,在寒风卷来的那一下,手疾眼快的将灯罩往上一罩。 糊窗的是毛透纸,纸质粗糙却洁白,不怕雨水也不怕潮湿,是做窗纸的好材料,上任后,他见这窗纸洁白着,这才没有更换。 不想今日这场风就将其吹破了。 宋延年披了件外袍,准备去江氏他们的窗棂处看看。 …… 第382节 “吱呀!”木门推开,宋延年诧异的抬头。 只见这场大风中,数个圆球般的光团在半空中飞舞,看到他出来,光团顿时跳得更起劲了。 宋延年:“玄蜂?” 他环顾了周围一圈,倒是没有看到石月心。 接着,光团陡然落到围墙的另一面,高高的围墙遮住了它们的身影,莹莹的余光昭示着它们的存在。 “宋大人。”一声轻快的声音传来。 宋延年抬头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石月心已经跃上了高高的围墙,她坐在围墙高处朝这边看来。 莹莹的光亮在她身后就像一轮大月亮,衬得她的轮廓愈发柔和。 大风吹起她的衣袂和碎发,石月心歪了歪头,笑道。 “宋大人,是我呀,石月心!” 这一道声音好像打破了夜的静谧,宋延年跟着一笑。 “石姑娘。” …… 石月心手一撑,如一片银杏叶一般轻轻巧巧的落下,身姿翩跹,她弯起月牙眼,轻快道。 “太好了,我正烦恼着怎么叫你呢,你自己就出来了。” “唔,宋大人,咱们这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宋延年失笑。 “石姑娘找我什么事吗?” 石月心也不磨蹭,直接问道,“小蓝找你了吗?” 宋延年摇头,“它好一段时间没来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石月心有些急,腕间的铃铛叮叮叮的作响。 “跑去哪里了?这小家伙,好些日子没回去了。” 宋延年也是一惊,不过想着小蓝那机灵的小模样,连忙道。 “石姑娘,你也别急,小蓝许是在外头贪玩,这才忘记回家,放心吧,它机灵着呢。” 石月心摇头,好看的眉眼轻蹙,“这次不一样,它遇到危险了。” 宋延年诧异:“这话怎么说?” 石月心腕间的铃铛一震,一块白玉出现在她的手心,只听她轻声道。 “我在小蓝身上下了蛊,它要是有危险,这白玉就会沁出血……倘若白玉成血玉,那就是小蓝死了。” 宋延年探头看去。 果然,莹莹白玉中间有一条红丝,红丝破坏了白玉的完整,看过去有些碍眼。 宋延年不放心了。 “我和你一起去找找吧。” …… 出发前。 宋延年薅几片叶子,解释道,“石姑娘稍等,今夜风大,我得替我娘他们将窗纸糊一糊。” 石月心:“我来我来!不用这么麻烦。” “你瞧我的!” 说罢,她腕间的铃铛一晃,数道黑影飞出,黑影落在窗棂处,瞬间变成一只只巴掌大的黑蜘蛛。 毛绒绒的。 很快,蜘蛛口中吐出洁白的蛛丝,蛛丝将窗棂的窗纸缝补,就像贴上一层更白更透气的布。 “好啦!”石月心铃铛一晃,蜘蛛化为黑影,瞬间没入铃铛,她将手链摆正,侧头看向宋延年,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不解道。 “怎么了?” 作甚这般模样看她。 宋延年:…… 他迟疑,“石姑娘,或许,你认识朱娘子吗?” “没听过。”石月心认真的想了想,摇头,“应该不认识,她是谁?” 宋延年:唔,没有谁,不过是这些小蜘蛛的前辈罢了。 “没,你手中的白玉借我一用,我们去找小蓝。” 石月心递了过去。 接着,就见宋延年手心翻出一个白龟壳,将白玉放在龟壳的腹中。 石月心探头,好奇道,“怎么样?卦象上头说什么了?” …… 宋延年盯着白龟壳上的卦象,丙、午、丁三山,离卦,南方。 “在城南方向。” 两人对视了一眼,顺着龟壳的指示,朝城南方向跑去。 …… 两人走后不久,署衙大门也被人敲响,昆布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打着灯笼,大大的打了个哈欠,问道。 “谁啊?这么迟了。” “小哥帮帮忙,我家夫人找四丰老爷。” 昆布的灯笼往前一探。 只见一位略微有些丰腴的妇人,正一脸着急的看过来,她的身后还跟了一个婆子和丫鬟,署衙前头的马路上停着一辆青色的马车,彪悍气息的家丁守在马车旁。 昆布打了个激灵,找四丰老爷的? 他警惕的看了过去,“你是谁!” 吕氏的声音顿了顿,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这么晚找来引人误会了。 “小哥,我家老爷和四丰老爷是好友,我家的老太爷和友田叔更是知己,这这,我们王家和宋家是世交啊!我没别的意思,找四丰老爷有急事呢。” 借着手中的烛火,以及署衙门口的两盏大灯笼,昆布这下是将来人的脸庞看得一清二楚了,他顿了顿,问道。 “你是善昌县王启银老爷家的大儿媳吧。” 吕氏忙不迭点头,意外不已。 “是是!小哥认得我啊?” 昆布:…… 他自然认得,这位太太凶着呢,以前住善昌的时候,时常拿着跟擀面杖,直把王邦家老爷追撵得跑上三条街还不罢休。 他可是瞧着这戏码长大的。 当然,这话不能说。 昆布:“唔,街坊邻居,街坊邻居。” …… 昆布带着吕氏进了署衙,让这一行人在大堂里等着,自己去后院唤了宋四丰出来。 江氏坐了起来,“这是怎么了?” 宋四丰麻利的将衣服套好,低声道,“没事,你继续睡,是邦家兄弟的婆娘,这么晚找来,肯定是家里出事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江氏拿出一件大氅,“披上披上,外头冷着呢,你快去吧,不要耽搁事了。” 宋四丰:“哎!” …… 署衙大厅。 “四丰老哥哎!” 吕氏到宋四丰,一脸见到亲人的模样,当下便激动的站了起来。 宋四丰快步走了过来,“坐着坐着,这是怎么了?可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这话一出,吕氏的眼泪一下就掉出来了。 “四丰老哥可得帮帮我们王家啊,我家老爷不见了!” “不见了?”宋四丰震惊,“这是怎么回事?” 吕氏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泪,胖胖的手指头上都没带那几颗大戒指,足见其心伤担忧。 “真的丢了,我家老爷我清楚,他嘛,花花肥肠是有,但是他胆子小,又怕我怕得紧,从来不敢瞎胡闹。” “往常就算是听曲儿请客吃饭,这个时间点也该回来了。” “今儿倒好,风这般大还一夜未归!” 吕氏用力的拍着自己的心肝,哭嚎道,“我这心里一跳一跳的,那是一刻也不能安稳喽!” “他定然是出事了!” “夫人……”随从而来的丫环和婆子立刻端水的端水,喂药的喂药,就五个人的大厅里,忙得不可开交。 宋四丰、昆布:…… …… 待吕氏缓过劲儿来,宋四丰这才开口。 第383节 “夫人莫急,我今儿没有见过邦家兄弟,是不是去别的好友家了。” 吕氏睁大眼睛,犹自不信,“他今日没来寻你么?” 宋四丰摇头,他回忆了一番,开口道。 “前两日倒是有见过邦家兄弟,说是要请我和文安班主去醉凤楼吃饭,我家里有事,就暂时先推了。” 吕氏脸白白的,“他没来你这里,那去哪里了?” 一时间,她想起去年,前年,还有大前年,那时候也是这么冷的天,总有几个喝大酒的,一个不留神就睡在了外头。 结果,那些人不是被雪冻死,就是掉河里淹死了。 宋四丰也跟着着急,“你别急,我找我家儿子问问,让他帮忙找找。” …… “延年,你睡了吗,延年?” 宋四丰敲了两下门,见没人应答,心下一急,直接推门进去了。 屋内,他的目光落在床榻上,那儿除了掀开的被子,别说是人,连个影子也没有。 宋四丰拍腿,“嗐,这臭小子!” 定然又是去海爷那儿打雀牌了!回头非揍他一顿不成! 无法,宋四丰只得带着李大牛几个,还有王家的几位家丁,朝吕氏想的几个地方找去 …… 被吕氏和宋四丰几人牵肠挂肚的王邦家在作甚?他正被人拿□□绳捆得严严实实的丢在地上。 胖胖的肚皮朝下,他昂头蹬脚的往前挪,那模样有几分可笑。 “唔唔!”救命救命,臭布塞在嘴中,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呵呵。”屋内突兀的响起一声笑,那笑很轻还有三分凉意。 王邦家的身子陡然一僵,眼睛惊恐的瞪大,咕噜噜的转了转,随即更卖力的往前拱着身子。 “娜娜你瞧,这些富贵人家到底有什么好的?四肢短肚子大,啧啧,这样一爬,真像那王八!” “哒,哒……”这是脚步踩在地上的声音。 近了。 更近了。 …… 王邦家惊恐的抬眼,面前是一双平常的黑色靴子,他一点点的抬头,视线撞进文安没什么情绪的眼睛。 “唔唔!”别杀我。 王邦家摇头,瞪得大大的眼睛也不知道是因为惊恐还是生理性,眼角溢下泪水。 文安蹲下身,饶有性子的看了一会儿王邦家的狼狈模样,这才心满意足的拿掉他口中的布。 “王老爷,有什么遗言要说的……快说吧,回头该没机会了。” 王邦家嘴巴一得空,顾不上自己嘴里的发干,忙不迭的求饶,“文安班主,文安兄弟,我这是哪里得罪您了吗?不知者不罪,我王邦家给您磕头赔罪……你别杀我啊……” “呜呜。” 他说着说着,眼泪就淌了下来。 文安听罢,阴森森的盯着王邦家,被这样的目光一看,王邦家紧张的打了个嗝儿,顿时不敢再哭了。 文安:“你哪没罪了?” “你居心不良!” 他的视线落在王邦家被反绑的手上,那儿,每个指头上都套着戒指。 文安眼里淬着恨,“都是你们这些人,穿金戴银的勾引着旁人,都是你们,是你们破坏了我和娜娜的!” “娜娜那么单纯,是你们,定然是你们勾引了她!” 文安似发疯了一般,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 王邦家连忙提起耳朵认真听,好一会儿,他才从那些支离破碎的话中拼凑出一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因为乡村里的一场戏,文安犯了大错,被那个戏班子的班主骂得狗血淋头,而江玉娜也因为被自家哥哥讽刺了一通,心里不好受极了。 两人熟识后,慢慢的来往就更多了,更何况还有文安最开始的心动。 后来,更是情定桃花下,私奔他乡。 王邦家悲愤,“你家夫人和富商勾搭在一起,关我啥事啊!”他又没见过这班主夫人! 文安瞪了过去,王邦家顿时一个瑟缩。 娘哦,没瞧出来这文安班主平日里斯斯文文的,现在不但手段残酷,这脸也凶狠。 他这么一瞪过来,自己就像是见着青面獠牙的鬼了! 王邦家缩着不敢妄动。 文安怒道,“就是你们,就是你们这些满肚肥油的,拿这些铜臭的阿堵物来引诱我家娜娜……娜娜那么单纯,那么美好……她就是被你们这种人骗了!” 王邦家在心里骂娘! 当真是出门忘记看黄历,遇到疯子了! 那边,文安还在继续。 “我还不知道你们,各个打着请我吃饭的幌子,就是瞧上我们家娜娜了……” 王邦家流下悔恨的泪水。 是他,是他人傻钱还多,看戏就看戏呗,还要说什么请班主吃饭。 饭没吃上,反倒要将自己给送走了。 …… 王邦家还想挣扎一下,他冲文安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乖巧道。 “文安班主,我和那些人不一样,我不喜欢你家夫人,真的,我只喜欢班主您排的戏。” “请您吃饭,是仰望您的才华!” 文安嗤笑了一声,“你还未见过娜娜,自然这么说,等你知道她有多好,多美多可爱,你也和他们一样!” “你们这些有钱的人我见多了!” 王邦家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我不会的,班主我对你是一心一意的。” “啾啾!” 王邦家朝声音看去,发现是笼子中一只橘绒蓝背的鸟儿正朝自己看来,小眼睛里好似都流淌着嘲笑。 王邦家摇头,将这胡思乱想甩开,期待的看向文安班主,希望他能看到自己的真心。 此刻人为刀俎,他为鱼肉,纵有千万般的豪情,他也只得收到肚子里藏好,当好那孙子! 唉…… …… 文安笑了一下,此时夜已深,他看了眼月色,从斗柜中翻出新的白瓷瓶,拔掉上头的红塞,没什么表情的看向王邦家。 “好,我便让你死得甘愿一点。” 接着,王邦家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王邦家,王老爷看到了这辈子奇幻的一幕。 只见文安班主吃下药,药才入腹,他明显的非常痛苦。 接着,他脸上的眼鼻口似黄泥一般的化开,皮下似有自己的想法在涌动,接着,丹凤眼变成了桃花眼,男人高挺的鼻子成了瑶鼻。 再抬头,便是一张娇媚中带着天真的脸。 文安妩媚一笑,“娜娜美吧。” …… 夭寿,妖怪哦! 王邦家眼白一翻,晕了过去。 小蓝鸟又啾啾了几下。 哪来的胖子,傻里傻气的。 文安盯着地上昏倒的王邦家,嘲笑不已,“瞧,还说自己有定力,这不是照样被娜娜迷昏了么,嗤!” 说罢,他泼了一盆冷水过去,弯腰去捡地上的麻绳。 数九寒冬之时,这样一盆冷水下来,那滋味当真是一个酸爽。 王邦家醒来,看着拿着麻绳逼近的文安,不断的往后挪。 “你要做甚么?别过来!” “……什么迷昏头,我那是吓昏头!”王邦家悲愤,“娘勒!娘子救命啊!” “死变态,走开走开!” 小蓝转了转脑袋,倏忽的啄开鸟笼飞了出来,冲文安飞过来就要开啄,冷不丁被脚上那链子钳制住,扑的一声摔了下来。 “啾!”小蓝挫败! 文安看了过去,“啊,差点忘记你这小家伙了。” 这鸟是他前几天捉到的,它机灵得要命,嘴巴也利得很,要不是想要放走自己这一屋的啄木鸟,也不会被他逮了个正着。 但鸟再机灵,又怎么能比得上人呢? …… 小蓝不屑的撇过头,呸!死变态,它姐姐该来了,到时放虫子咬你个满头包。 哼! …… 第384节 文安也不去捡小蓝鸟,这鸟儿的嘴可是厉害得紧,他是吃过一次亏的人,怎么会再次大意。 文安困惑,“你这是什么鸟?”尖嘴似啄木鸟,其他地方又不像! “罢罢罢,我再喂你一段日子,到了初六时候,我就将你的毛褪了,捣烂,再加雄黄一钱做成药丸子……还有你。” 文安转头看向地上的王邦家,勾了勾唇。 他还顶着江玉娜那张漂亮的脸,然而,这样勾唇阴着脸,再加上男人的身姿发髻,怎么看怎么难受。 文安:“该怎么处理你呢?” “皮肉煮了给屋子里的鸟儿吃下,身骨烤制成花瓶……好不好?” 王邦家惨白着脸摇头:不好,一点都不好。 文安:“我答应你,以后,我偶尔也会变成你的脸去你家看看的……别怕,亲人还是能够看到你,不会伤心……” 他的话还未说完,旁边的小蓝突然抽搐起来。 张嘴蹬腿:呕!它再也不要吃肉了! 文安没有打理,他拿着麻绳,一步步的逼近王邦家。 王邦家崩溃的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杀人啦,救命……” 文安轻笑,手抬起他的胖下巴,温柔道,“喊吧,你喊破了喉咙,都没有人来救你,呵呵!” …… 城南,靠近文家小院的溪水旁。 宋延年停住了脚步。 石月心回头,诧异道,“大人?” 宋延年皱眉:“好像有人在喊救命。”他凝神听了听。 不是好像,是真的有! “来不及了,跟我来。”宋延年倏忽的一把拉住石月心的手。 两人往前踏出一步,周围的空间在扭曲,夜景急剧的后退,不过是须臾的时间,两人便出现在文家小院里。 石月心侧头看了过来。 宋延年连忙放开石月心的手,告罪道,“事急从权,石姑娘,方才多有得罪。” 石月心眨了下眼睛,倏忽一笑,眉眼弯弯。 “没关系。” 还不待宋延年松口气,就听石月心继续道。 “我喜欢宋大人牵我的手,好开心!” 正要推门的宋延年手一滑,原先的推门动作,因为手劲一重,瞬间成了破门。 牢固的木门碎成碎片和糜粉,扬在半空中。 正将麻绳往王邦家脖子上套的文安一惊,连忙抬起衣袖捂住自己的脸。 石月心看着这一屋子的木屑,两眼亮晶晶。 宋大人真棒! 诗文里怎么说的呢? 石月心苦苦思索,倏忽的用力一拍掌,目光看向宋延年,欢喜道。 “当真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不愧是大人,厉害!厉害!” 宋延年:…… 不,他就是手滑了而已。 …… 第184章 (捉虫) 他侧头看向石月心,她正抬头看过来,眼睛晶亮还带着两分小得意,显然正在为自己说出这样有学问的话而沾沾自喜。 宋延年失笑。 …… “啾啾,啾啾!”救命救命。 小蓝鸟看到来人心中大喜,伸长脖子拼命的叫着,一向清脆好听的啾啾声都嘶哑了。 石月心顿时急了,小小的脸上满是揪心的神色,“小蓝?” “大人,小蓝也在这里!” 说完,她便朝屋内喊道,“小蓝,你在哪里?” 屋里的半空中还扬着木头细碎的木屑,石月心瞧得不是很清楚,踮脚眯眼的往里头探看着。 “啾啾!啾啾!”这里这里! 小蓝腾的一下从地上飞起,带动锁链哗啦啦的作响。 随着清风卷过木屑尘土,点着几盏烛火的堂屋,里头的情形顿时一览无余。 宋延年挥袖,灵韵震断小蓝脚爪间的铁链。 小蓝得到自由,似风一般的蹿到石月心肩头,扒拉在毛绒的貂皮大氅上,啾啾啾的告状个不停。 石月心将它捧进手心,不断的安慰。 “好啦好啦,知道你受大罪了,一会儿就教训那人……好好好,回去拿最肥的虫子给你补补,乖哦,不闹了。” 小蓝跳脚:“啾啾啾!啾啾啾!” 不要肉,再也不要吃肉! 不不不,它想要吃亮亮的虫子,要吃要吃! “有有有,都有!”石月心的脑壳被吵得发疼,只得捏着鼻子认下了。 …… 刚刚死里逃生的王邦家还趴在地上,他看着掉在前方的铁链,不禁悲从中来。 这世界是怎么了,一只鸟儿的待遇都比他好,他也被捆着啊,手痛脚也痛……怎么就没个人来救他呢? 王邦家委屈的拱着肚子和腿,一点点的往角落边挪去,努力的想要自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这样拱着前进,他的肚子更痛了,王邦家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 最终,还是他这胖胖的肚子承担了所有。 …… “王叔?”宋延年诧异。 他打了道气劲过去,王邦家身上的麻绳顿时断裂,柔和的光晕包裹起他的身子,不过眨眼时间便将他卷到石月心身边。 宋延年侧头看向石月心,轻声道。 “石姑娘,麻烦你帮忙照看下这位大叔。” 石月心连忙应下:“哦哦,好的。” 宋延年朝前走出几步,视线落在前方蹲地掩脸的人身上。 …… 石月心将手脚发麻的王邦家扶着坐了起来,关切道。 “大叔,你哪里难受,要不要喝水啊?” 虽然她手中没有茶壶和茶杯,但不妨碍她问问啊,话本子里可是说了,这关心人首要做的事情,那就是问问那人要不要喝水! 石月心为自己的贴心点赞! “啊?来一点吧。”王邦家还晕乎乎的,抬头目光撞进石月心那柔柔的眼神中,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不好了。 夭寿哦!这般好看的人! 这是跑了一个妖精,又来了一个妖精嘛! 他的命怎么这般苦! 被自己这翻的瞎想一刺激,王邦家两眼一翻,立马又昏了过去。 石月心:…… 不是她,她没有,她还什么都没有干! 真的! 她瞪着地上翻白眼抖手的王邦家,头一次明白了百口莫辩这个词的意思。 …… “你们是谁?”文安放下袖子,阴沉着脸看了过来。 宋延年探究的看着面前这人。 他有着江玉娜的脸,然而,那身量以及身形又在显示着这是一个男人。 宋延年的目光往下,落在他青衣宽袖中露出的那双手…… 难怪他爹说这江家表姐的手粗了……像男人的手,感情这就是男人的手呀。 宋延年抬头重新看向文安班主,若有所思道。 “啧,我应该带着大牛来的,失策了!” 就该让他知道,这世间是如此的险恶,有着娇美脸蛋的不一定是美娇娘,他也可能是八尺壮汉穿花衣裳啊! …… 第385节 宋延年:“你是文安?” “江玉娜死了,是你杀的吧。” 文安往后退了两步,似不能承受一般的摇头,连连否认。 “不,不不,娜娜没有死,你胡说,她一直和我在一起,她没有死!” 他的靴子踩在地上的麻绳上,差点被绊倒,坐手撑在旁边的斗柜边缘,一个侧头,视线正好对上斗柜上摆放的那面菱花铜镜。 文安站稳身子,急急的捞过镜子,并且将自己的脸往铜镜里一怼,直到看到铜镜里那张娇媚的脸,他才安心,焦灼的内心平静了两分。 转过头愤怒的看向宋延年,低吼道。 “你瞧,娜娜在这里,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睁大你的狗眼看着!” 文安越说越疯。 他将镜子贴在脸庞,目光下汹涌着疯狂,却又勉强的去压制,最后朝宋延年这边看来,局促又神经质的笑了一声,小声呢喃。 “看,她在这呢,一直和我在一起,哪都没有去……” 宋延年还未说话,石月心却生气了,她站了起来指着文安就骂。 “你个死变态,骂谁狗眼呢,瞧你这不男不女的衰样,难怪你家娜娜不要你了,走远一点,一身的鸟臭味。” 文安目光阴阴的朝石月心看过来。 他两只眼睛里满是泛红的血丝,配合着那娇媚天真的脸,又可怜又狼狈。 “妹妹你浑说什么呢!”只见他的腔调一变,原先的男声瞬间变成柔柔又动人的女声。 声音里似淬着毒汁,似美人蛇一般。 宋延年拉过石月心,目光直视文安。 石姑娘说得没错,这文安班主身上确实是鸟怨缠身,尤其是那张脸,皮肉下都是鸟儿嘶鸣的惨叫。 他从袖中摸出红瓷瓶放在桌上。 看到红瓷瓶,原先似疯似痴的文安一下便安静了,他的目光落在红瓷瓶上,一步步的走近,伸出手,颤抖的要去抚摸它。 “这,这怎么会在你那里,娜娜怎么在你这里……你是谁?说啊,你是谁,你和娜娜什么关系!” “哦……你是她又勾回来的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文安越说越激动,几乎在咆哮。 宋延年拦住了他的动作,沉声道。 “还愿意认就好,既然当初将她杀了,还做成了花瓶,现在就不要如此作态,这样的情深除了感动你自己,只会恶心到别人。” 那边转醒的王邦家多看了宋延年两眼,认出这是四丰兄弟家的儿子,更是他们州城的知州大人,当下便将先前藏在肚子里的胆子重新摆出来。 他看着红瓷瓶,也跟着大喊了起来。 “大人,就是他杀的人,他是变态,刚才还说要杀了我,把我的骨头做成瓶子,肉煮了给这些鸟儿吃。” “这位姑娘,就连你的这只鸟也险些遭了他的毒手……他说什么褪毛捣烂了,加上一钱雄黄做成药丸子……对对对,他就是吃了药丸子,脸才变得这么奇奇怪怪的。” 小蓝用翅膀捂住脑袋,小小声的啾了一声。 丢脸,丢大脸了! 石月心看看那边,又看向小蓝,最后弹了弹它的小脑门,恨铁不成钢。 “笨死了,以后不许随便出门了。” 小蓝越想越不服气,倏忽的扑棱着翅膀朝文安扑出,它的利爪一下便勾住文安的脸,尖嘴几个用力,立马将他的脸啄出了几个血包。 “啊啊!”文安吃痛,伸手去捂自己的脸,桌上的红瓷瓶被他的衣袖带倒,红瓷瓶摔在地上,只听“刺啦”一声脆响。 “不!” “不不!娜娜,娜娜!”文安慌忙跪到地上去捞,只能捡起零零碎碎的碎片。 他捡起其中一片,红色的瓶面上勾勒着青青绿草,草丛中一把精致小巧的桃木梳。 “娜娜,娜娜……”文安顾不上手会被割破,就这样赤手去拢地上的红瓷,瓷片割破他瘦弱有些青筋的手,很快便是鲜血淋漓…… 血将瓷瓶浸润,红色的瓷片漾着好看又妖邪的光。 宋延年思索一番,目光看向堂屋中或精神或无精打采的啄木鸟,这才朝文安伸出手,轻轻的搭在他的脑门。 过往的片段,一幕幕的似水帘般慢慢漾开。 寿宴前,捡梳子时那抹桂花香的心动,戏台窗棂处,见到小姑娘哭泣,顾不上面上还画着关老爷妆面,忍不住出言的安慰……来往多日后,花前月下,桃花树下定情…… 情浓之处,更是义无反顾的私逃…… 奈何,人活在世间缺啥都不能缺钱,贫贱夫妻百事哀不外如是。 褪去了最开始的情浓,江玉娜开始后悔了,尤其是看着铜镜中自己有些疲惫的眼神,她更是慌了。 文安在戏班里找到活,打赏的老爷多了,慢慢的小有积蓄,江玉娜也会拎着小篮子来看他,他很开心,以为那段争吵只是暂时的。 却不想,原来这一切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江玉娜借着文安唱戏的戏场,认识了好些个富贵人家的老爷。 她年少时便具风情,更何况是妇人之时,她就似那桃树上的蜜桃,芳香馥郁,引诱着旁人的采撷…… 被文安发现的第一次,她还有些慌乱,后来一次又一次,文安麻木了,江玉娜也更加的肆无忌惮。 她说,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她从富商那儿拿回金银珠宝,也是养家……她的心,一直在文安身上…… 文安妥协了……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家里的日子更富裕了。 直到江玉娜穿着红衣要跟着其中一个富商走,那富商许诺她做娘子。 两人争吵下,文安失手将江玉娜推倒在地上,就这么寸的,那儿有一块大石头,江玉娜头砸在地上。 不过是片刻时间,人就没了。 宋延年低头看搂着瓷瓶哭得满脸泪水和鼻涕的文安。 江玉娜死后,文安不甘心她的死亡,遂将她的皮肉煮了做成肉松,骨头用大火烧,一点点的磨成粉做成了陶瓷花瓶…… 他是伶人世家,在他们祖上一直流传着一种禁术,那便是变脸术。 人的相貌生下来是什么样,那便是怎么样,然而,在他们伶人家族中却是流传着一种说法,那便是以人的骨肉做引,当然,美人的骨肉最是顶级。 再辅佐丹砂和粟米喂养那啄木鸟,能撑过丹砂丹毒的啄木鸟,喂养个一年半载,再在元月初六这日,将这活下来的鸟儿褪毛捣烂,加雄黄一钱,以秘术混制成药丸。 这药丸子吃下后,便能够随性所欲的改变面目。 可以美若天仙,也可状若恶鬼。 这药丸刚刚吃下去的时候,腹中似有万千虫子啃噬,面上面皮的改变,就似啄木鸟的尖嘴在上头不断的雕琢。 一开始,文安是抱着报复和尝试的心理去炼这个药的,不想,当真给他炼成了。 后来,文安便以江玉娜的这张脸,哄杀了几个富商,又以他们的脸,稍稍扮了扮他们的身材和走路的方式,去府里拿了金银珠宝…… 文家班,就是以这些财力办起来的。 而红瓷瓶,却是他往东湖州城这边赶来的路上丢失的,没得莫名其妙。 文安遍寻都寻不着,不想,今日在宋延年手中看到了。 ……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红瓷瓶中,微微叹息了一声。 当真是恶鬼也怕恶人。 江玉娜那般凶的鬼,居然不敢找文安报仇,只敢暗戳戳的蓄力,让有着尸骨的红瓷瓶掉在山间,最后更是被滑土所埋。 后来,更是引诱朱氏的相公谢盛强,以宝物的名头挖出这个有着她尸骨的瓷瓶。 文安抱着红瓷瓶还在恸哭。 宋延年想了想,拿出一个白瓷瓶蹲了下来,对上文安的眼睛,温和道。 “别哭了,虽然身骨没了,但娜娜的魂还在呢。” 文安抬头,哽咽,“什,什么?” 接着,他就见面前这人将手中的白瓷瓶红塞拔掉。 接着,瓷瓶中突然冒起一阵红烟,红烟过后,一个身穿红衣的身影飘忽的出现,踮脚脱离地上一寸高。 她的面容被黑发长长的遮住,仅仅露出的一点皮肉发青发僵,隐隐有溃烂的臭味。 文安坐在地上,蹬着脚以臀部往后挪了挪,惊恐道。 “这,这是什么?” 宋延年探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体贴道。 “文安班主夜夜幻化成表姐的模样,自己搂着自己,实在是太可怜,太孤寂了,我这心里怪不落忍的……这不,我将真的表姐替你找来了。” “不用太感谢。” 宋延年起身,不理会身后惊恐的喊叫声。 他的宽袖拂过,堂屋中的鸟笼倏忽的消失,只余下空荡荡的麻绳晃晃悠悠,显示着方才那儿吊过多个鸟笼。 “走吧。”宋延年搀扶起蹲地的王邦家,招呼还在探头看的石月心。 …… 随着脚步往前,周围的空间不断扭曲,不过是须臾的时间,三人便出现在东湖署衙前方的那条六里街前,迎面碰上宋四丰一行人。 “爹?”宋延年诧异。 宋四丰见到宋延年,顿时面上一喜。 “太好了,延年,可算是找到你了,我和你说啊,你王叔不见了,王婶找来署衙急得不行,你快帮忙看看,这人在哪里?” “天这么冷,可别出事了。” 宋延年还未说话,在他身后,裹着宋延年大氅的王邦家已经感动得涕泪四流了。 “四丰兄弟,你真是我的亲兄弟啊!” 第386节 还有他家婆娘,他以后再也不敢花花肥肠贪看外头的野花野草了,那些漂亮的花都是吃人的霸王花,哪里有家里的母大虫好。 呜呜,母大虫再凶,那也是纸老虎,不吃人的。 …… 宋延年微微侧了身,让宋四丰看身后。 “喏,王叔在这呢。” “哎哟,邦家兄弟,你怎么搞成这副模样了?” 宋四丰看到王邦家那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还有脖子上的勒痕,面上大惊,连忙过去搀扶住他。 王邦家面色沉痛,“这事说来话长,一切都要从我邀请文安班主吃醉凤楼开始。” 宋四丰揽着王邦家往府衙里走,一边走一边安慰道。 “走走,咱们有话慢慢说,先进屋擦擦脸,还有弟妹也来了,她啊,可担心你了,方才急得是大哭。” 王邦家也想哭,还是媳妇好啊! 宋四丰回头,“延年?” 宋延年回头,看了一眼后方低头逗弄小蓝的石月心,转头对宋四丰道。 “爹,你先回去,我送送朋友就回来。” 宋四丰顺着宋延年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在前方一棵银杏树的阴影下,俏生生的站着一个姑娘。 石月心抬头看了过来,倏忽一笑,中气十足道。 “宋伯伯好!” 宋四丰连忙应道:“好好,你也好。” 宋延年:“爹,我一会儿就回来。” 宋四丰:“欸欸!” 他顿了顿,又想说话,又想跟过去看看,心里痒痒得难受,最后还是巴巴的看着两人的背影不再说话。 宋延年走出两步,在经过李大牛的时候,突然交代道。 “对了大牛。” 李大牛:“大人?” 宋延年沉吟:“一会儿你先别回去了,也去大堂里听听王叔是怎么说的。” “是!”李大牛有些莫名其妙,却是是利落的应了一声。 宋延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道,“世道多欺诈,有时候不能单单用眼睛看,皮相也是会欺骗人的……听完后,明日去城南将罪人文安带回。” 李大牛惊了,“大人,这文安班主犯什么罪了?” 宋延年:“杀人,杀了好几个。” 李大牛急了:“那属下这就带人将他捉拿归案。” 宋延年摆手制止:“明日吧,今晚就算了,咱们不能打扰别人夫妻团聚。” 李大牛欲言又止,这么危险的人,怎么能让他继续和班主夫人在一起?这这,这班主夫人如此娇滴滴模样,受大罪了可怎么办! 奈何,宋延年丢下这句话便走了。 李大牛只得跺了跺脚,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进了署衙大厅,准备听王老爷说话的时候,再多打听几句。 …… 宋延年走了过去。 “石姑娘,我送送你吧。” “多谢宋大人。”石月心笑眯眯,“宋大人,你真好。” 两人一起往前走,积雪踩在地上有簌簌的声音,周围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彼此间呼吸的声音。 石月心有些开心,脚下的步子很轻快。 此时风已经小了许多,月亮被层层的乌云遮住,这一片地界显得有些发暗。 宋延年侧头看了一眼石月心,从袖中摸出一盏灯笼。 烛火涓涓的流着烛泪,拼命的照亮脚下的这方土地,石月心多瞧了两眼,诧异道。 “咦,奇怪,这烛灯的火苗都不晃动。” 宋延年提了提手中的灯笼,将它递到石月心的手中,石月心接过,细细的又观看了一会儿,这才肯定的点头。 “这灯火确实不动,上头还没有灵韵的痕迹。” 石月心好奇:“这怎么做到的?” 宋延年笑道,“民间小法罢了,都说骨重五两八钱是贵命,这蜡烛也一样,这是我闲暇时依着一本闲书做的。” “用了丹巩八钱,五两的樟胭,熔了化在蜡中做的蜡烛,这样的蜡烛顶风冒雨,轻易不灭。” 石月心听得眼睛亮晶晶。 “宋大人,你真厉害,知道好多东西哎!” 宋延年轻笑,“一般一般。”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难免说起了今日的文安和江玉娜,石月心摸了摸小蓝的肚子,它吃了自己喂的虫,那丹砂之毒倒是化去了一些。 石月心:“还不算太笨,它说自己知道那饭有问题,没办法,跑又跑不掉,只得吃了让自己的身体受伤,想着我看到白玉上的红线会来救它。” 宋延年侧头,正好撞进小蓝拿翅膀捂脸的动作。 他轻笑了一声,没有戳破事实,保全了小蓝小小的自尊心。 石月心:“对了,方才你将那些鸟笼都收走了,那些鸟要不要吃虫子?” 说完,她伸出手心就要翻出虫子,却又在下一刻犹豫的收了回去。 宋延年看着她面上犹豫苦恼的神情,有些诧异。 “怎么了?” “不能给我了吗?也不打紧,我用灵韵多温养几日,它们也能慢慢康健。” “不是的。”石月心摇头。 她顿了顿,想了想这好像没什么不能说的,这才开口道。 “我喜欢宋大人,不想你讨厌我。” 宋延年脚下的步子一顿,侧头看石月心。 她微微皱眉,小巧的脸上是真心实意的苦恼和困惑,只听她继续道。 “我之前可喜欢吴婶了,她人可好了,还会给我烧饭吃,我姥姥都没给我烧过饭……后来我见她一直照顾她那断腿的公子,特别的辛苦。” “我就往他脚上放了两条蛊虫,他是脚筋出了问题,我那两条蛊老珍贵了。”石月心一边说一边比划,“它们前后都长了嘴巴,就这样咬一咬,脚上的筋就连上啦!” 石月心自豪,随即又挫败的耷拉下肩膀。 “但是,吴婶没有很高兴,她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 以前还喊她丫头,后来又成了石姑娘,“哼,躲躲闪闪的看我。” 宋延年轻声咳了咳,原来是这样的喜欢啊! 他的心里放松的同时,又有丝莫名的怅然若失。 宋延年抬手揉了揉耳朵,入手温温热热的。 石月心侧头,诧异道。 “宋大人,你是冷了吗?耳朵怎么这么红,不然就送到这里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宋延年:“……没有,我没有冷。” “石姑娘继续说吧。” 石月心耸了耸肩,踢起地上的一把雪,故作不在意道。 “所以喽,我现在知道你们山下的人都怕虫子,不乱送了。” 宋延年失笑,他伸出手到石月心面前,笑道。 “没事,我不怕,你送给我吧。” 石月心抬头,对上宋延年的目光,声音轻快道。 “真的吗?不能骗人哦,我们蛊女最讨厌别人骗人了。” 宋延年点头,“你拿个东西装一下,不要太多就行,再说了,你之前不是送过我大蜂吗?我都有好好的养着呢。” “唔,我也送过你虫子。” “是,是酒虫!我养得可好了,它都长大了一些。”石月心欢喜。 …… 铃铛叮叮当的做响,石月心絮絮叨叨道。 “小蓝身体好,吃了一只就好多了,我方才看了那笼子,里头有好多中丹毒中得很厉害,它们估计得吃个五六只才好。” 宋延年一一应下。 石月心拽着灯笼,随着她轻快的脚步,灯笼摇摇摆摆,宋延年的视线落在灯笼上,脚步无端的也跟着轻松起来。 石月心感叹,“今日那文安班主倒也是痴心人,唔,他这是痴心错付了……宋大人,你们山下人的书写得真好,前儿我才看的话本子就有这样一遭。” 宋延年:“……什么话本子?” 他不由得走稳步子,秉着气去听。 石月心回忆:“唔,那书上第一页就说了,爱她,就要将她吞吃入腹,揉入骨血,时时刻刻不分离……还有好长好长,我还没开始看呢,你也知道的,我读书少,那一排排的字看得我眼晕。” “其实吧,主要是我还觉得这样有点腻……” 石月心振作,“现在不了,今儿我看了文安班主的这遭事,觉得有点同情又有点愤怒,唔,情感特别复杂,回去后,我一定好好的将它读完。” 也许读完这本书后,她就能理解这又爱又恨的情感了吧。 第387节 宋延年:…… 他急急道:“别!” 石月心侧头看过来,面上是大大的困惑,“大人怎么了?” 宋延年望天:…… 他该如何说呢? 简直麻爪! 这,这有的时候嘛,他们文字的韵味总是有多层意思的……虽然他没看过这话本,但他觉得,石姑娘那书的吞吃入腹,还有揉入骨血,可能不是文安班主那种情况…… 宋延年吞了吞口水,艰难道。 “外头的书不好,石姑娘要是喜欢看书,下次我托小蓝送给你。” 石月心欢喜,“哎!” “那我听大人的,不看了。” 她可是听说了,宋大人是状元郎,戏文里最厉害的那种,他说的书不好,那一定是真的不好! 宋延年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虽然有点傻乎乎的,但还挺听话的。 …… 第185章 送走石月心后,宋延年踩着清冷的夜风回到东湖州城署衙,署衙大门挂着两盏又红又大的灯笼,在夜色中,烛光格外的显眼。 宋延年拾街而上。 昆布一见来人,抓起桌上的大氅便从门房跑了出来。 “大人,您回来啦?” “给,这是四丰老爷搁在这的,让你回来的时候穿上。” 宋延年接过昆布递来的大氅,目光一暖,随手将大氅往肩上一披,抬脚往署衙大堂走去,匆匆丢下一句。 “早点休息,夜里应该没什么事了。” 昆布:“哎!” 他见宋延年的衣角拂过壁照,直到不见踪影,这才转身回了小门房。 昆布一脸喜滋滋。 在宋大人手下做活确实比以前的大人手下好过,别的不说,单单值夜一事,便轻松许多。 东湖州城的署衙比善昌署衙占地大,也更气派,署衙的四角还设了望火楼。 他听张哥这些武侯说了,往年夜里除了更夫,还要有人在望火楼上守着。 冬日时候可冷了! 还是现在这样当值轻松! …… 宋延年到大堂的时候,大堂里只有他爹在斟茶,他几步走了过去,将他爹手中的清茶换成白开,不赞成道。 “爹,都这个时间点了,还喝什么茶?后半宿你不想睡了?” 宋四丰叹了口气,小声嘀咕:“就是不喝茶我也睡不着。” 宋延年诧异,“为什么啊?” “王叔不是找回来了?爹你还操心啥?” 宋四丰:…… 操心啥,操心你这个臭崽子呗。 宋四丰挪了挪臀部,让自己坐得更自然一点,轻轻的咳了两声,欲言又止,止而欲言。 宋延年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水,眼神瞥过他爹,好笑道,“爹,你这是怎么了?” 宋四丰吞吞吐吐,“没,也没什么。” 宋延年多看了他两眼,笑道:“真的?那没什么事,我就去歇息了。” “今儿真忙,爹你也早点歇息。” 说完,他搁下茶盏,动了动脖子和手腕,溜溜哒哒哒的往后院的屋子走去。 宋四丰瞪目:…… 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大堂,不敢置信的嚷嚷道。 “就这样走了?” 臭崽子,他说没什么就没什么吗? 不会多问他两句嘛! 再多问问,他肯定就说了! “臭崽子!” 宋四丰大刀阔斧的坐下,一杯杯的倒着白开,直到将桌上那壶大肚茶壶喝了个光,这才扶着肚子准备吹了蜡烛,提灯往后院走去。 …… 屋内。 江氏听到动静坐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我都歇下好一会儿了。” 方才,宋四丰带着人出门找王邦家,江氏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便也起身,在大堂里陪着伤心焦急的王夫人,直到人找回来了,她才回房歇息。 江氏:“你在前头磨磨蹭蹭啥啊?” “喏,要喝点水吗?” 宋四丰摆手拒绝,面带两分痛苦,“不喝了。” 江氏见他撑着腰缓缓坐下,急道,“你这是怎么了?腰闪了吗?延年回来了吧,我找他给你看看。” 宋四丰:“不用不用,孩子都睡下了。” “再说了,我的腰没事,我这是撑到了。” 江氏:“你吃啥吃撑了?” 宋四丰沉默:“……喝水喝撑了。” …… 江氏丢了手中的毛巾到他身上,没好气道。 “毛病!大晚上喝这么多水,快擦了脸去歇着。” 宋四丰胡乱的擦了把脸,又去角落的小盆子里洗了洗手,愁眉苦脸道。 “你不懂,我这是发愁愁的。” 江氏:?? 宋四丰环看了周围一番,去门口听了听,又将窗户小心的掩上,一副做贼的模样,可把江氏看得直翻白眼。 宋四丰:…… “你懂什么,我是怕延年听到我说他小话了。” 江氏坐直身子,诧异,“小话?咱们做啥要说儿子小话。” 宋四丰走到江氏旁边坐下,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媳妇,我和你说,咱们可能要有儿媳妇了。” 儿媳妇?! 这一句话就像惊雷,直砸得江氏头昏眼花。 “不,不是,儿子和你说什么,咱们怎么就要有儿媳妇了?” 江氏紧张的拿手擦了擦衣襟,她这亲家公亲家婆哪里的,她,她,江氏猛地一拍大腿。 “胡闹!” 宋四丰点头,“可不是胡闹么!”在他心里,儿子还是前些年还在村子里撒丫子到处跑,眼睛亮晶晶的冲他跑来,中气十足的喊爹,要他抱的小炮弹。 怎么就要找媳妇了呢? 宋四丰鼻头酸涩,心里酸酸溜溜的。 他,真的老喽! 江氏着急:“四丰哥,我这还没有找媒婆呢,会不会失礼了,是哪户人家的姑娘?嗐,太失礼了太失礼了。” 宋四丰侧头,正好对上江氏欢喜兴奋,还有些无措的眼睛。 宋四丰:…… 儿子说的对!这人和人之间的悲喜是不相通的。 “睡觉睡觉,我困了。” 说罢,宋四丰往床上一躺,蒙头盖过被子,装作自己睡着了。 江氏急了:“哎,睡什么睡啊!” “你还没和我说是哪家的姑娘呢!我认识吗?” 她推了推宋四丰,宋四丰纹丝不动。 半晌后,江氏咬牙切齿。 第388节 “很好,宋四丰你很好!” …… 第二日。 宋延年推门而出,院子里正在修剪花枝的江氏听到动静,立刻放了手中的剪刀,几步走到宋延年面前。 “延年哎! 宋延年吓了一跳,“娘,你眼底的青影怎么这么重?” “昨晚一整宿没睡吗?” 江氏摸了摸脸,“很重吗?嗐,这不重要。”她放下手,拉扯着宋延年在旁边的石凳子上坐下,目光殷殷的看着他。 宋延年:…… 作甚这般模样看他? 他这心里毛毛的。 “娘,你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江氏和蔼的拍了拍宋延年的手,欣慰道,“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我们家延年都这么大了,爹和娘也要老喽。” 她惆怅了一下,随即精神振了振,自责道。 “都是娘不对,娘都忘记咱们延年也到年纪了。” 宋延年:……年纪,什么年纪? 江氏柔声:“延年哎,和娘好好说说,你中意的那姑娘是哪家姑娘?娘找媒人上门说亲啊。” “娘和你说,咱们中意人家姑娘就要尊重她,知不知道?” 她掰着手数着,“这说媒,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咱们哪样都不能少。” 江氏放下手,眼睛晶亮的看向宋延年。 “好了,和娘说说是哪家姑娘?娘今早问了署衙的张武侯,这东湖州城里,最好的媒婆是长樱路的□□人……”那是长了一张黄莺一样的巧嘴。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宋延年打断了。 “娘,我没有要说亲啊,你弄错了吧。” 夭寿哦! 他不就睡了一觉么,就这么一夜的时间他到底错过了多少戏码,为什么他不但多了个中意姑娘,他娘就连媒婆都看好了。 江氏难以置信,“不,不是……你没有要说亲啊?” 宋延年摇了摇头。 江氏不信:“你也没有中意的姑娘?” 倏忽的,宋延年耳畔里响过那道欢快直白的声音,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剪子将院子中多余的花枝剪短,故作不在意道。 “娘,无缘无故的,你怎么会想起这事啊。” 江氏没有注意到宋延年的不自在,她此时已经知道,这定然是宋四丰搞了个大乌龙,当下便将宋四丰卖了。 “还不是你爹,昨晚朝我丢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说我要有儿媳妇了,然后什么话都没说清,扭头就去睡觉了。” 搁着这事,她是一晚没睡踏实。 江氏愤愤:“该!你爹喝多了水,那也是一晚没睡好!” 瞧着江氏一脸解气的模样,宋延年失笑。 “娘,这儿媳妇,暂时是没有的事,你别瞎忙活啊,我去前头忙了。” …… 宋延年走后,宋四丰也起了。 听到木门推拉的吱呀声,江氏瞥了一眼过去,凉凉道,“醒了?” “儿媳的事我问儿子了,儿子说没有的事,叫我别瞎忙活。” 宋四丰急了,“哎,你怎么什么都和儿子说啊!” 江氏莫名:“这儿子娶媳妇的事,我当然得问儿子了,不然问谁?” 宋四丰无力的摆手,他拎起院子中的大肚喷壶对着花花草草就开始喷洒。 他一边喷,一边将昨夜见到的那一幕说了说。 “虽然天色很暗,可我瞧了瞧,那是个十分标致的小丫头呢,唔,人也大方懂事,远远的还朝我喊了一声伯父。” 宋四丰抬手捻了捻胡子,经过一夜的消化,他的惆怅散去,现在只有乐呵。 江氏迟疑:“可儿子方才又说没有的事,让我别瞎忙呢。” 宋四丰断言:“咱们儿子肯定是在害羞。” 不然巴巴的要去送人家姑娘干嘛? 还是个漂亮姑娘! …… 片刻后。 宋四丰摆手:“算了算了,咱们还是像以前说的那样,不操心不操心哈,这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不逼他。” 江氏剪下一朵山茶花,闻言点头,“是这个道理。” 对于宋延年的亲事,他们一家人都是有默契的,那便是随他的缘分,有那是福分,没有他们也不强求。 江氏叹息了一声,“这修道好是好,但也有不好的地方。” 父母老去便罢了,那是生命的人伦,悲伤的是妻儿也老去离开世界,然而时光却在他们延年身上停留…… 宋四丰跟着叹息了一声,“是啊。” 做他们儿媳妇也苦,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相公一开始是同龄人,然后是弟弟……到最后鹤发鸡皮时,身旁人仍然是青葱少年人的模样。 纵然感情再深,也经不起这样的软刀子磨肉! 宋四丰打了个激灵,连连摆手,“算了算了,咱们别管这摊子事了,我昨晚那是喝多了,瞎胡咧咧的。” 这多喝水也一样是喝多! 没毛病! 江氏心有戚戚,“是这个道理。” …… 城南,文家小院。 李大牛和大钱几人身披玄色大氅,腰间别一把弯刀,气势汹汹的朝文家小院走来。 昨日风大,今日却是一日艳阳天。 李大牛抬头看这明媚的日头,目光转向前方的文家小院,慢慢的落在那扇熟悉的窗棂上。 在这呵气成雾的天气里,他的手心硬生生的冒出一把的汗水。 大钱诧异:“大牛,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脑门的汗?” 李大牛一摸。 果然!入手一片沁凉。 他不用铜镜看,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应该是惨白惨白的,十分难看。 “没,我没事。” 大钱:“行,你有什么不舒坦的,到时吱一声,兄弟扶你到旁边休息,眼下正事要紧……这文安班主罪大恶极,方才宋大人说了,他手上有好几条命案。” 说完,他回身挥了挥手,压低了声音。 “大家伙儿跟上,都给我警醒一点,这文安定然凶悍得很!不要受伤喽!” …… 片刻后。 众武侯看着趴在地上闭目颤抖,周围满是屎尿的文安:…… 说好的穷凶极恶呢? 这完全是一个小可怜啊。 他们随便来一个人,单手都能将他捉拿归案! …… 李大牛踩着屎尿走了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这才拎起文安的长发,阳光下,文安有一张娇媚的女子小脸。 李大牛的手抖了抖,随即拽得更用力了。 因为吃痛,文安长长的羽睫微微颤动,阳光下似一只多情又撩拨人心的黑翼蝴蝶,振翅欲飞。 …… 面对这张脸,李大牛这下是完全没有了怜香惜玉的心情,他的手很稳,心里却在尖叫。 变态变态变态!王老爷说得果真半分不假! 差点,差点……差点他就上当了……那日要是捡了那把木梳…… 李大牛不敢往下想。 …… 众武侯大惊,“嗬,这不是文安班主吧,这是谁!” 话才落地,就见阳光照射下,那张小巧的脸如黄泥一般的化开,一点点的变成男人的脸。 张谷安一行的武侯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各个骇得往后倒退几步。 “这,这……这是哪里来的怪物!” 第389节 大钱武侯拍了拍这些新同僚,低声道,“淡定淡定。” 瞧他们这些州城原有的武侯,瞧着个个人高马大,威风凛凛的,结果就这么点胆量? 还是他们善昌来的能顶事! 林方双颇为自豪,“没事,以后你们就该习惯了,有咱们大人在,这等事少不了!” 张谷安一行人:…… 天呐,他们不是太想习惯! …… 最后,文安被判了秋后问斩,至于文家班,因为出了这样的一个杀人犯,戏班子的生意受到了很大影响。 宋延年去看了看,吩咐文家班的副班主为戏班子换一个名头,重新在这一地界开始。 百姓总是健忘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戏班子慢慢的又起来了。 监狱里,文安被关在最后一间,他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众人看不到的地方,一道红色的身影伸出发青发僵的手,轻轻的抚上他的脸庞。 文安惊恐:“娜娜,娜娜……我不是故意的,放过我,放过我……” 早已经没有了神志的红衣鬼勾唇,似喟叹似嘲讽。 说好了要一直在一起的…… …… 时间在日升日落中一点点流逝,冬日厚厚的白雪温养了辛劳了大半年的土地,积雪化去,大地回春,又是一年初始,万物复苏。 河岸边,嫩嫩的草芽悄悄探头,春风吹拂下,草儿软软的随风摆了摆身姿。 放眼过去,一片春意盎然。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河面上。 那儿有数条船只漂浮在河面上,农人摇着撸,嘴里或哼着歌,或喊着号子,在他们的船上,不是鱼获也不是野菜果蔬,而是满满当当一船淤泥。 王昌平也跟着看了过去。 宋延年多看了两眼,这才收回目光,问道。 “良种都安排下去了吗?” 王昌平:“都安排好了,几个县城我也派了人,保准妥妥当当的。” 宋延年拍了拍王昌平的肩膀,笑道。 “昌平兄做事,我是放心的。”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沿着河堤往前走。 …… 草长莺飞二月天,杨柳拂堤,处处是春,处处是景,就连那忙碌的农人脸上都带着笑。 揺撸的赵中财数落船上的小子赵龙奇。 “都跟你说了,让你不要来!你瞧瞧你,又不安分又懒惰,快点帮我揺桨,喏,愣着干嘛,动起来啊。” 赵龙奇不理,他用自己的小黑手撩了一丝水到他爹面前,顽皮的吐舌头做鬼脸。 “略略略,就不就不。” 赵中财抹了一把脸,怒道,“好你个臭小子,贼胆包天了,看我回去后打不打你!” 赵龙奇才不怕呢,他屁股不安分的动来动去,虽说才七八岁的瘦小子,但这力道还是不小的,尤其是船上还装了八分满的淤泥。 片刻后,船便晃动得厉害! 赵中财急眼,“臭小子,你给我停住,停住停住!” “船要翻了!” “啊!翻了翻了!” “噗通!” 水里溅起大水花。 …… 宋延年和王昌平已经走出几步远,听到声音,两人连忙回头,恰好看到船翻的那一幕。 两人急忙朝河岸边跑去。 水里,赵中财大手捞起赵龙奇,宋延年折下堤岸边的一条柳枝,柳枝朝赵中财甩去,瞬间化为一根粗大的麻绳。 宋延年:“大哥抓住!” 赵中财连忙抓住麻绳,随着宋延年的拖拽,很快,赵家父子两就到了岸边,赵中财踩在大石头上,手中拎着赵龙奇,两人湿漉漉的上了岸。 到了岸边,他顾不上道谢,拎起赵龙奇就开揍。 赵龙奇吐了几口凉水出来,还一脸桀骜的嚷嚷道,“你就知道打我,就知道打我!你打死我算了!” 赵中财面上的怒气更胜,手中动作也不停。 “欸,你还有理了不成,你知道方才有多危险吗?我是你老子,我还打不得你了?” 宋延年看了一眼,侧头吩咐随行的张武侯去拿两套干净的衣服过来。 他甩了甩手中的麻绳,麻绳顿时如灵活的长蛇一般钻入水中,将沉在下头的木船捆了个扎实。 宋延年看了看周围,已经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看来。 他顿了顿,将手中的麻绳递给李大牛,言简意赅道。 “将它拉上来。” 说完,转头看向赵中财父子。 这赵龙奇也是个反骨的,他爹的大手打得他哇哇乱叫,偏偏又桀骜的在那倔嘴。 “偏心,偏心,你就是偏心。” “难怪人家都说了,有了后娘就有后爹!你就是我的后爹!” 赵中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臭小子,我和你说几次了,那是你的亲娘,你到底在外头听了啥回来,整天胡咧咧的,前几个月你给你娘瞎吃东西,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还说什么孝敬老娘,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大人。”李大牛几人已经将船只翻了过来了,张谷安也拿了两套衣服过来,一大一小,虽然尺寸不是很合身,倒也是凑合。 “大哥,春日凉寒,还是先将湿衣裳换一换吧。”宋延年将衣裳递了过去。 “多谢多谢,多谢公子了。”赵中财连连感激。 都是几个大男人,倒也是不拘谨,他拿过衣裳在大榕树后换好,侧头催促家里的小子赵龙奇。 声音瓮声瓮气的,显然还有余怒。 “快穿快穿,省得回头还要老子掏钱给你看病!” “哼!我就要让你掏钱!” 听了这话,原先要换衣裳的赵龙奇反而是慢手慢脚了。 赵中财气得仰倒。 …… 待看到自家的船只也被翻上河面,赵中财更加感激了,对着宋延年又是一顿谢。 宋延年:“老哥客气了。” 他的目光看向少了大半船淤泥的船,有些惋惜道。 “就是可惜了那船淤泥,老哥是用来肥田的吧。” 赵中财点头,“是是,想不到公子也懂我们农人的这些弯弯道道,这淤泥确实是用来肥田的。” 河底的泥肥,春日肥田正好。 今日清晨潮落,他早早就带着家中的臭小子出船,潮落的时候挖上一船的淤泥,潮涨时再顺水浮船,然后摇撸归来。 赵中财可惜的摇头,“今早这一通忙活,算是白搭了。” 说完这话,他又瞪了一眼旁边的赵龙奇,眼里有着凶光,显然要不是有外人在,这赵龙奇又得挨一顿揍了。 宋延年点头。 他又问了问赵中财往年的收成和今年的良种,两人倒也是相谈甚欢。 赵中财紧张得直搓手,眼里有着兴奋和忐忑。 这就是他们知州大人啊! 乖乖,这般年轻,还这般亲切! “叨唠大哥了。”宋延年冲他笑了笑,又交代了几句,转身招呼王昌平,准备离开了。 …… “求大人做主啊!” 突然地,赵龙奇猛地跪了下来,他的膝盖磕在地上,发出瓷实的一声响。 宋延年回头看去,温声道。 “怎么了?” 赵中财气怒的上前拍了他两下肩膀。 “臭崽子,你又出什么幺蛾子!” 赵龙奇才不怕他爹的手,当下便对宋延年磕了下头,脆声道。 “大人,我要大义灭亲!” “我要状告他。”赵龙奇指着旁边的赵中财,大声道。 宋延年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他老爹赵中财那是又气又怒,还有几分无奈。 第390节 他好奇道,“你要告你爹什么?” 赵龙奇:“我要告我爹他和我后娘虐待我,可能以前还害死了我亲娘!” 赵中财终于受不了了,咆哮道,“混账!那是你亲娘!我是你亲爹!” “你这脑壳整天在瞎想啥!” 赵龙奇扭头,倔强道。 “不,那就是我后娘,我都听隔壁房的阿婆说了!” 赵中财:“……她那是捉弄你的。” 宋延年盯着赵龙奇的面相看了片刻,有些困惑,这确实是父母双全,家庭和睦的面相。 唔,反而是儿子长了一副反骨,有些欠教训。 王昌平靠近宋延年,“大人?” 宋延年摇了摇头,小声道,“这有的时候小孩子的想法千奇百怪,咱们是搞不明白的。” “别管他,让他们父子两解决。” 那边,赵中财为防儿子再说出什么惊天之语,提拉起他扛在肩头,和宋延年匆匆告别一句,捡起地上的衣服,便朝河边走去。 王昌平看着泥巴船上巴巴看过来的赵龙奇,心有不忍。 “大人,这小孩真没事吗?是不是真有后娘虐待?” “他父母亲缘深重。”宋延年摇头:“反倒是这小子天生倔骨,真要计较起来,我看还是那大哥夫妻两人吃亏的比较多。” 他沉吟片刻,继续道。 “不过,我估摸着,他这一两日会遇点特别的事,到时便能拨开云雾,一家人和和美美了。” 王昌平放下心:“那就好。” 宋延年的目光看向河面,随着摇撸,船只越来越远,最后,在大河中只剩下一个小点。 唔,估计还得吃点罪。 不过,小崽崽不吃苦头,这娃娃时期的日子就是不完整的,长大后想想都是遗憾呢。 想罢,宋延年放下心来。 …… 第186章 东湖州城,桑田路琉璃坊。 宋延年拿起一盏质地清透的红花瓶,伸出手轻轻弹了弹,瓶子顿时发出一声空灵的轻响。 他仔细的多看了两眼。 这是琉璃材质的花瓶,瓶身呈现波浪状,宽口大肚,因为那抹清透的红艳,妩媚中带着两分俏皮。 王昌平放下手中的笔洗,诧异道。 “延年兄,你要送这个吗?” “没。”宋延年将其搁回架子上,重新摆好,神情若有所思。 “我仔细的想了想,方才看的那套鹧鸪斑茶盏,送礼的话更妥帖一点,荣枫兄应该会喜欢。” 今日是陈荣枫的乔迁之喜,请柬前些日子便送到东湖署衙。 在善昌时,两人就有书信往来,陈荣枫酿制了好酒也会托人送来,等宋延年到了东湖州城,往来便更频繁了。 王昌平:“来都来了,咱们就多看看,说不定还有更好的。” 宋延年和王昌平又在琉璃坊里逛了逛。 半个时辰后,宋延年指着那副鹧鸪斑茶盏,面朝琉璃坊的掌柜,开口道。 “掌柜的,就要这副鹧鸪茶盏了,帮我包起来吧。” “好嘞!” 掌柜是个留着山羊胡,面容清瘦的老者,他将茶盏用紫色的绸布包裹好,一个个小心的放入梨花木匣子中,一边开口赞道。 “公子好眼力,这套茶具可是我们坊里的好东西,是这个!”他抽空竖起一个大拇指,继续道。 “都说闽中造盏,花纹鹧鸪斑点,试茶家珍之……这鹧鸪斑的茶盏,烧制条件苛刻,得来的可不容易。” 宋延年点头,“是,掌柜家的茶盏精美,是难得的珍品。” …… 王昌平看中一瓮青瓷的笔洗,宋延年瞥了一眼,回头看向掌柜,笑道。 “一起算了,拢共多少银两? …… 片刻后。 宋延年付了钱,在掌柜的笑脸恭送下,两人抬脚走出琉璃坊。 王昌平抱着那大肚笔洗,一脸喜滋滋,有些意外的开口, “延年兄,今儿怎么会想着送我笔洗?当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啧,新鲜!” 宋延年:…… 他作势要去夺王昌平手中的笔洗,没好气道。 “你还要不要了?” “不要的话,回头搁我的书房里,刚好我书房里的笔洗也用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正好换个新的。” 王昌平连忙搂紧笔洗,避开宋延年的手,忙不迭的应道。 “要要,自然是要的!” …… 出了桑田路,王昌平低头看怀中的笔洗,道,“我先回署衙将这搁好,咱们再一道去荣枫兄弟的新宅。” 宋延年:“不用麻烦。” 说罢,他的宽袖拂过,王昌平怀中的笔洗瞬间不见。 王昌平的双手一轻,一时间还不习惯的动了动手腕,他瞥了一眼那袖里乾坤,酸酸溜溜道。 “哟,有咱们宋大人在旁边,可省下我老多事了。” 宋延年轻笑,“走啦,迟了不好。” 两人一路向南,朝城南的八昭街走去,陈荣枫的新宅买在那里。 …… “哎哎!延年兄,我可把你给盼来了。” 看到宋延年,陈荣枫的眼睛一亮,连忙迎了过来,他的目光落在王昌平身上,热络道。 “王兄也来了?快快,两位里边请。” 宋延年将手中的茶盏递了过去,恭贺道,“恭喜恭喜,小小礼物不值什么,一片心意。” “多谢多谢!”陈荣枫爽朗一笑,不忘客气道。 “延年兄太客气了,人来了就好,还带什么礼物?见外了!” 王昌平笑眯眯接话,“就是。” “你瞧我就不见外,两手空空的便来了。” 陈荣枫哈哈笑了起来,他搂过王昌平的肩膀,连声道,“对对,就该这样,咱们都是好兄弟,哪里需要讲究那等虚礼。” 王昌平附和,“啧,就咱们的延年兄有点迂,我怎么劝他都不听。” 宋延年无奈的瞥了两人一眼。 “不要?那我就都收回去了?” 王昌平伸手制止,“别别,笑言而已,万万不能当真。”他压低了声音,凑近陈荣枫,小声道,“他今儿心情不错,也送了我一瓮笔洗,漂亮着呢!” 陈荣枫欢喜得不行,连忙招呼两人。 “走走,咱们去屋里坐着,今儿没有外人来,你们不用拘谨,还有啊,我备了八坛好酒在大堂里,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 院子里。 宋延年环顾了下这宅子,这是两进的小院,窗明净几,院子里一瓮水缸,里头几尾红鲤,上头漂浮几片荷叶。 气息旁人很舒服。 宋延年点头:“这宅子不错。” 陈荣枫欢喜,“是吗?那太好了!” “有延年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哎,这宅子花了我老多钱了,我攒出这钱买房子,不容易啊。” 宋延年知道他说的不虚。 陈荣枫自从拿回了自家姥爷的酒坊后,那是矜矜业业一日不敢放松,他是真心爱酒,也有天分,虽然少了酒虫后,酒客说酒味没那么勾人,但意外的,陈荣枫酿的酒吃起来身子舒坦。 陈荣枫叹息:“生意是少了一些,但这钱赚得踏实!” “是,慢慢就好起来了,别着急。”宋延年托起酒壶,往陈荣枫的杯盏中斟上一杯,和他碰了碰。 王昌平撑开折扇,笑道,“自然,咱们老话都说了,不怕货比货,只求心贴心,荣枫兄,你且等着吧,你以后一定比你那黑心肝的爹,生意做得更大!” “承您吉言!”陈荣枫一口闷了酒杯中的黄酒,哈了一口气。 “哈,够呛辣够味儿!” 第391节 宋延年笑了笑,低头看杯盏中的黄酒。 黄酒色清而不浊,香气浓郁,吃来有两分甘甜爽口,口感绵绵醇厚,喝上两杯,酒气微微熏人。 虽不及冥清真君的猴儿酒醉人,却也有三五分韵味。 三人一边吃着小食一边喝着酒,这时,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 宋延年推了推陈荣枫,“有人敲门。” 笑闹的王昌平和陈荣枫停了动作,陈荣枫两下爬了起来,“是是,你们等等,我去看看。” …… 一会儿,外头传来陈荣枫有些慌乱羞赧的声音,以及女子轻柔好听的嗓子。 王昌平探头看了看,回头冲宋延年挤眉弄眼,“是个姑娘家。” 宋延年:“我知道,听到声音了。” 王昌平:“啧,你不懂,是个漂亮的姑娘家。” 宋延年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他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 “昌平兄,你在署衙时不是说了,要亲自画一幅骏马奔腾图给荣枫兄做贺?喏,笔墨替你准备好了,你去旁边画着吧。” 王昌平也是个妙人,非说要喝了荣枫兄弟的酒才能做出好画,出门前,硬是在宋延年的袖子里塞了好些个笔墨纸砚。 他被宋延年打发到旁边的小桌子上,此时正一口酒,一挥笔的挥墨自如,那姿态当真是潇洒狂放。 宋延年好笑。 唔,有那么点名士不羁的风范了。 他看了片刻,侧身朝外头看去。 来人是一位四肢修长,面容白皙的女子,她穿着素雅的衣裙,一头青丝用桃木簪子盘起,几缕凌乱的碎发垂下,显得温婉又自然。 不知道两人说到了什么,她似乎是有些羞涩的低头,露出形状优美的脖颈。 宋延年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中,喝酒的动作一顿。 那边,林静慧将手中的花瓶塞到陈荣枫手中,羞涩的抬眸,随即又低下头。 “恭贺枫哥乔迁大喜。”她抬头看了看屋里头,有些羞赧又体贴道,“您还有客人,我就先不打扰了。” 说完,她转身提起裙摆就跑。 在大门口时,林静慧扶着木门回头,倏忽的灿然一笑,白皙的手在原木色的大门映衬下,显得愈发的白皙修长。 “枫哥再见。” …… 陈荣枫抱着花瓶进屋,目光对上宋延年和王昌平,脚下的步子顿时一顿。 “别瞎想,她就是邻居家的一个姑娘,我们没什么的。” 王昌平拖长了嗓子,“哦,没什么啊,嘿嘿。” 陈荣枫轻咳了一声,捧着花瓶在屋里看了看,随即想起林静慧提过的边柜,他往东南方位看去,再将花瓶往边柜上一搁。 后退两步,仔细的看了看。 花瓶中插着几朵盛开的山茶,粉的,红的、白的……朵朵娇艳,陈荣枫越看越是喜欢,心里突然有甜甜的欢喜之感。 他的目光朝大门看去,原先清明的眼里忽然有了缱绻之意。 宋延年:果然! 他也跟着看了过去,这盏花瓶的造型有些像琉璃坊的那盏,宽口大肚,只不过琉璃坊那盏是琉璃制作而成,而这盏是青釉的陶瓷花瓶。 釉面细腻有光泽,显然也是不凡之物。 陈荣枫感动,“哎,林家客气了,这花瓶可不便宜。” 他这邻居林家就是普通人家,送这礼算是厚了。 宋延年收回目光:“荣枫兄,你如果和林家没有结亲的打算,还是不要摆这花瓶了。” 陈荣枫:?? 他陡然一个机灵,急急道,“延年兄这是何意?” 王昌平也来了兴致,连忙放下手中的笔凑到边柜旁,认真的多瞧了两眼这个花瓶。 “这有什么问题吗?” 宋延年指着花瓶,开口道。 “这花瓶养花的水里化了一张桃花符,而花瓶瓶口空凹,有兑卦之意,兑卦主桃花运。” “你家中的桃花位在东南方,东方属木,青色可以助木属性运道增强,南方属火,红色,紫色,橙色可以助运……这瓶身是青釉,你再看看瓶底,应该是红紫橙三色之一。” 陈荣枫连忙将瓶底微微抬了抬,果然,下方是一片的朱红。 他心里一惊,方才忽然漾起的情丝瞬间荡然无存。 陈荣枫往后退了两步,“这这……” 他的面上有着惊恐,宋延年笑了笑,安抚道。 “倒也不用惊慌,你要是对她有意,这倒也无伤大雅,桃花运起,成婚后顶多是夫妻运中,妻运更强盛一些。” 他顿了顿,贴心的补充道,“通俗的讲就是惧内,怕婆娘,夫纲不振。” “哈哈哈!”王昌平不厚道的笑了起来,他拿折扇轻点了下陈荣枫的肩膀,笑言,“不然荣枫兄还是从了吧,方才我看到了,摆花瓶的时候,荣枫兄在偷笑呢。” 陈荣枫苦笑,连连求饶,“好了,好了,我都愁死了,你们快别取笑我了。” 最后,这花瓶在陈荣枫强烈的要求下,被宋延年塞到袖里乾坤中,准备离开后带走。 取而代之,桃花位放的是王昌平新画的骏马奔腾图,天地苍茫,风压低的绿草没过马儿奔跑的蹄子。 宋延年瞥了两眼,称赞:“很好,气势是很足了。”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画的!”王昌平一脸得意。 三人又是一阵笑,继续碰杯喝酒畅聊。 …… 暮色起,天畔挂一轮斜阳。 城南,赵家。 赵中财快快的扒上几口饭,又起身去灶间包了几个红薯芋头,回身催赵龙奇。 “你吃完了没,动作利索一点,是爷们就大口点吃饭,别跟小姑娘似的。” 赵龙奇撇了撇嘴,泄愤似的咬了一口卤蛋,权当是在咬他爹了。 雷氏从斗柜里找出两个水囊,其中一个不常用,她清洗了一遍,还用热开水烫了烫,一遍往里头装开水,一遍小声道。 “当家的,要不奇儿就不去了吧,这夜里黑灯瞎火的,水边不安全。” “唔……”赵中财也在犹豫。 “我要去,我才不要你在那里假惺惺!”赵龙奇狠狠的瞪了雷氏一眼,犟着嘴喊道。 虽然知道孩子小,这件事就是个乌龙,但雷氏还是狠狠的被伤到了心,她连忙背过身去,借着翻锅盖的动作,掩饰自己眼里的泪花。 赵中财脱了鞋子就朝赵龙奇身上打去。 “臭小子,怎么和你娘说话的?” 赵龙奇扭头,“哼,她才不是我娘!” 赵中财气愤又无奈,解释的话都无力了。 “爹和你说了,她真的是你娘,你自己瞧你的耳朵,和你娘长得是一模一样。” 赵龙奇:…… 他认真的看了一眼,还确实是哎,他多看了两眼,随即又挺起胸脯,呛他爹道。 “别糊弄我了!隔壁的阿婆都说了,我这是后娘!” “她说不定是我亲娘的妹妹,这姨甥像有什么好奇怪的。” 赵中财心梗,他怒瞪着赵龙奇,咬着后牙槽,话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白生你,白养你了,自己爹娘的话不听,尽听外头三姑六婆瞎说的话。” 雷氏缓了缓情绪,拉扯过赵中财,轻声道。 “算了,和孩子计较什么,他又什么都不懂,自然是听风便是风,听雨便是雨,好了,喏,这是两水囊水,你们一会儿出去小心一些。” 虽然这么说,雷氏还是有点心里上的疲倦,交代完,转身就要回屋歇着,至于桌上的这些碗筷,她这下是没心情收拾了。 “对了。”就要进屋的时候,雷氏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慎重道,“奇儿,这夜里天黑,河里有很多地方都需要忌讳的,你跟紧你爹,凡事别瞎来啊。” 雷氏还是不放心,“不然,你还是和娘在家里吧。” 赵龙奇不依了,闹着要去。 赵中财发话,“让他去,他也大了,该干点活懂点事了,昨日那船泥就是他弄翻的。” 雷氏无奈,“那你看着他,别让他乱来,特别是看到河里有白毛的水鸭,千万千万不要去招惹啊。” 赵中财好笑,“娘说的这故事是吓唬人的,你怎么也信啊。” 雷氏:“小心驶得万年船,还是要小心一点的,该忌讳的咱们还是要忌讳一下,老人家说话总是有那么点道理的。” 待雷氏进屋了,赵龙奇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拉了拉赵中财的衣襟,小声道,“爹,白色的水鸭怎么了?” 赵中财看着这久违的乖巧模样,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声音也放缓了一点。 “你姥姥以前说过,咱们这里的河面不太平,那些死在水里的人不甘心,有的鬼会幻化成水鸭子的模样,引着贪心的人下河抓捕,然后,水鬼就抓着那人到水底替他。” 他说到后头,声音陡然大了两分。 赵龙奇的小心肝跳了跳,面上一惊,随即犟嘴道,“嗤,都是骗人的话,吓唬小孩子的,我才不怕呢!” 赵中财:…… “臭小子,嘴巴这么硬,早晚有你吃亏的时候。” 第392节 暮色渐起,赵中财带着行囊和赵龙奇去河边渡口开船。 今儿潮落在戌时左右,是以,趁着这个时候水还大着,村子里好几户的青壮,都带上簸箕和铁锹,准备划船到大河处停泊,等到夜里水落时,捞上一船的淤泥肥田。 “哟,龙奇也去啊?” 打招呼的是隔壁张家的汉子张槐阳。 “是啊。”赵中财应了一声便不说话了。 这张槐阳的老子娘碎嘴,就是她最开始捉弄他家龙奇,说什么龙奇他娘不是亲娘这种话。 烦人! 龙奇这傻小子较真,别人说什么,他心里便有几分相信,就揪着旁人追问,别人见他这么好逗,顿时哈哈笑着附和,说龙奇的亲娘生他时生没了,现在这个是后娘。 说这话的人多了,小孩子难免就相信了,到现在更是深信不疑。 脾性本来就冲的赵龙奇更别扭了,一开始还会耍花招,前几个月捡了只快死的鸟儿哄他娘吃下,还好没吃出大问题。 不过,那段时间他婆娘板下脸的时候格外的凶,简直像是凶神恶煞,他瞧了都怕,更别提赵龙奇了。 现在,臭小子是明晃晃的将对他娘的不满摆在明面上,要不是婆娘让着他,家里简直要乌烟瘴气了。 赵中财想起这摊事就想叹气。 “奇儿,走喽!” 他越过张槐阳,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张槐阳摸了摸鼻子,心里有些不好意思。 …… 耳畔里都是流水哗哗的声音,周围除了各自小船上的灯火,周围又黑又静。 “退水了退水,大家都将船泊好了吗?” “好了好了!” 周围热热闹闹的。 赵龙奇坐在船上去看他爹,赵中财没好气,“看我做甚?自个儿将手扶好喽!别跌下去了,这时候在退水,跌下去了爹也没地方捞你。” “哼!”赵龙奇扭头。 很快,这一片水域的水退得很干净,露出满是淤泥的河床。 大家伙儿连忙拿簸箕去装淤泥,一篓篓的往船舱里翻,很快,小船舱里便满满的是淤泥,淤泥里头还夹着一些鱼虾河蚌以及蚬子。 赵中财挽着裤腿,忙活得很开心,“回去后,爹让你娘给你炸盘小鱼虾,裹着小面粉,再搁几粒盐巴,啧啧,那滋味别提有多美了。” 赵龙奇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赵中财乐呵,“馋吧?” “你别听外头三姑六婆的瞎讲,她们以后得烂嘴巴的,爹和你说,你就是你娘生的,足足疼了一日一夜才下来的,你老不懂事,说什么你娘不是你亲娘……她会伤心的。” “前儿她还炼了两板肥油,说你正在长身子,要给你做好吃的呢。” 赵龙奇不爱听这些,不耐烦道,“烦不烦,天天说天天说!” 赵中财看了他一眼,摇头叹气,继续闷头干活。 这时候,这片水域只有淤泥没有水,赵龙奇也赤脚采了下来,他背着个小篓子捡搁浅的鱼虾和蚌壳。 赵中财看了两眼,不放心道,“不要走远了。” 赵龙奇:“知道了。” 片刻后,赵龙奇从淤泥里又挖了个大河蚌出来,突然,前方一只白白又胖胖的水鸭子正在扑棱翅膀。 赵龙奇顿住了。 …… 城南,八昭街陈宅。 宋延年单手撑着额头,和陈荣枫两人笑着听王昌平说以往碰到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 王昌平:“有一次夜里,我看到河面上有几只水鸭,好家伙,个个肥的诱人啊……我还想着要不要下去捞两只上来,正好拎回去找延年做炙鸭……” “结果,你们知道吗?那鸭子给我来了个大变活人,不不,大变活鬼,吓得我差点没有一头栽到水里去喽。” “打那以后,我就不敢再去划船夜游了。” 陈荣枫看向宋延年,犹自不信,“他说的是真的假的啊?” 宋延年沉吟,“是有这样,鬼物惑心罢了。” 他接过王昌平的话,继续道,“它们特别爱躲在小河道的树影下,有的时候船从旁边行过,运道不好的时候便会看到。” “它们面无表情,或蹲着,或坐在泥巴岸边,仔细看,它们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用泥巴糊住,就像这样。” 宋延年停住话头,盯着陈荣枫的眼睛,陡然面无表情。 “妈呀!”陈荣枫被吓了一跳,他的屁股一个不稳,差点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宋延年沉声,“你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吗?” 陈荣枫惊魂未定,“为,为什么?” “泥巴封了它们的五感,让它们闻不到人间这味,毕竟,人肉这么的香!唔,生魂更香!” 说罢,宋延年倏忽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陈荣枫僵住了。 王昌平又是一阵笑,“哈哈,你也被吓到了吧,我之前也被他讲的故事吓到了。” “那次他更过分,还动手吓人了!” “不怕不怕,今天这个故事不吓人。” 陈荣枫挪了挪板凳,让自己坐得更好,没什么底气的低声道。 “什么嘛,原来是骗人的啊,这就是个故事而已……” 宋延年为陈荣枫以及王昌平斟上一盏茶,也替自己斟上一盏,笑眯眯道。 “故事虽然是故事,但我可没有骗人。” 一行人又热热闹闹的吃起了东西。 月亮越爬越高,夜渐渐的深了。 在陈家几里外有一条内河,内河再往外便是东湖的大江竹碧河。 竹碧河里,出来采泥的众人终于等到了涨潮时候。 “快快,涨潮了,大家都注意安全。” 赵中财眼睛到处看,终于在一块石头上看到了自己小子赵龙奇,他快步跋涉过去,大手掐着他的腰将他托举下来,不忘数落。 “爹和你说了多少趟了,不要乱跑不要乱跑,这里危险着呢。” 赵龙奇一声不吭,有些呆的被赵中财抱到小船上,涨水的速度很快,不过是小半个时辰,原先搁浅的小船便被水流缓缓托举起来。 又过半个时辰水大了,众人的小船三三两两的往回划,打前头的张槐阳撑着篙,大声吆喝道,“好了,马上要到小河道了,大家眼睛都放亮一点。” 小河道两边,杨柳依依垂岸,哗啦啦的流水将柳条浸润,各式各样的水草,随着水流舒展着枝桠。 在树影下,数道常人看不清面容的黑影或蹲,或坐在那泥巴土上,它们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通通糊着一团发黑的淤泥。 赵龙奇混杂在其中,他两只手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嘴,惊恐的瞪大了眼睛。 他不敢有半点声响,唯恐惊到了旁边的黑影。 突然,一艘船过,他看着船上撑篙的老爹,还有呆呆摇橹的自己,瞪大的眼睛里溢出泪水。 不不,他是谁? 船上的又是谁? 爹,他在这,他在这啊~ …… 第187章 船上,众人撑篙揺橹,谁也没有注意到河堤边蹲着一排的鬼影,其中还混着赵龙奇的魂。 看着船上的自己,赵龙奇忍不住了,他动了动两只膝盖,动作轻巧的想要站起来。 倏忽的,蹲在一旁的鬼影缓缓侧头,泥巴眼空洞的看来。 它的眼睛、鼻子、嘴巴都糊着泥巴,月夜下,模样着实可怖吓人。 赵龙奇憋着泪又蹲了回去。 自家的船越来越近了,哗啦啦的流水声中,他听到他爹和船上的“自己”说话。 “奇儿,今儿很乖,还懂得替爹摇橹,不错不错,真是长大了,爹真欢喜。” 赵中财撑篙,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还有两分欣慰。 船上的赵龙奇有些愣,似乎是隔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赵中财的话,它点了点头,张了张嘴想说话,却没有发出声来,只得更加卖力的摇橹。 这动作引得赵中财又是一阵欢欣。 很快,这几艘载满淤泥的船便划过了这条小河湾,继续朝家的方向划去。 待没有看到船只了,赵龙奇终于忍不住呜呜的哭了起来,他捂着嘴哭得很伤心,眼泪一把一把的掉下来。 因为哭泣,瘦小的身子不住的颤动,却又拼命的去压抑,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可怜。 …… 似乎是闻到了什么诱人的味道,原先安静如河蛙的的鬼影有了骚动。 它们耸耸鼻子,努力的去嗅空气中那股生魂香甜的滋味,缓缓的起身,侧头朝赵龙奇方向看来。 “嗬嗬,好香啊……” 第393节 鬼音重重渺渺,又因为那糊在嘴里的泥巴,添上了两分含糊,显得闷闷瓮瓮,阴暗下更加的可怖。 起码赵龙奇就被吓到了。 他打了个哭嗝,捂着嘴往后退,眼睛里是大大的惊恐,拼命的摇头。 不不,别过来…… 众鬼好似一下就确定了方向,乌泱泱的朝赵龙奇挤了过来。 …… 救命救命! 赵龙奇在在心底尖叫。 危急时刻,他看到了岸边大白鸭的身体,那是方才顶了自己身体的鬼留下的。 赵龙奇狠了狠心,一头朝大白鸭撞了进去。 “嘎嘎嘎!”鸭子扑棱起大翅膀,猛地飞到水中。 一开始,赵龙奇还不习惯自己的手变成鸭子的大翅膀,两条腿变成小鸭脚。 他扑棱了一会儿翅膀,肥肥的身子在水面上晃晃悠悠了好一会儿,在差点将自己溺死以后,终于知道怎么浮在水面上。 他回头看了看,在他撞进水鸭子身体的那一刻起,后头那些可怕的泥巴鬼就似突然失去了目标,不在跟着他了。 它们仰着头努力嗅嗅鼻子,半晌后死心,缓缓慢慢的坐了下来,重新蹲回河道边的泥土上。 赵龙奇扭头,颠三倒四的划着鸭脚,奋力朝城南家的方向游去。 …… 月上中天,又到了酒酣散席之际。 “荣枫兄,就送到这吧。” 宋延年回头,制止了陈荣枫的继续相送。 “好吧。”陈荣枫也没有客气,他目送着宋延年和王昌平的背影,直到防风灯的那抹光亮消失在拐角处,这才转身。 他的目光扫过隔壁几栋屋舍,最后,视线停留在那户屋舍有几分陈旧,和邻里相比,更显几分狭窄的林宅。 脚步一顿,连忙埋头往自己家中冲。 “哐当!”门户落锁。 陈荣枫:惹不起惹不起。 这会偷偷送桃花符的林静慧惹不起,林家一家都惹不起! 他还是喜欢可爱善良点的小丫头,不想惧内,不想怕婆娘,不想夫纲不振! 屋里,陈荣枫想着怎么不着痕迹的和林家保持距离。 …… 宋延年带着王昌平一路往前,春风沁凉,吹在脸上正好将那分酒气吹散。 王昌平抻了抻手脚,喟叹道:“舒坦!” 再往前便是东湖的大江河竹碧河了,王昌平瞧了瞧夜色,突发奇想道。 “延年兄,咱们乘船家去吧,正好赏一赏这夜景,你瞧这月夜,天上一轮明月徐徐升空,江中也一轮明月相互辉映……清风吹来,咱们在河面泛一叶扁舟,当真不是仙人也似仙人。” “美哉,美哉!此情此景美哉!” 王昌平越说越是兴奋,当下扯着宋延年就要往河岸边走去。 宋延年瞥了他一眼,笑道,“你方才不是说了,此生再也不敢泛舟夜游?敢情都是瞎说啊。” 王昌平摆手,“嗐,这不是有你么,走走走。” 宋延年被王昌平推着往前,只得笑道,“行行行,别推我,我自个儿走。” …… 两人很快便来到了河岸边。 河岸边杨柳依依,流水潺潺,光滑的大石头半浸在水里,不知多少年月过去了,大石头的边缘遍布湿滑黏腻的青苔,还有一簇簇螺类的卵蛋。 宋延年折了根柳枝,随着他手指的动作,柳枝被编成小舟模样,小舟往河中一丢,见水就涨,不过是须臾时间便成了一叶扁舟。 宋延年又折了两根柳条,两人这才上了船。 “哈哈,有趣有趣。”王昌平用手撩了撩河水,河水沁凉沁凉的,他忍不住将整个头埋进去洗了洗。 “舒坦!”再抬头便是湿漉漉的一颗脑袋。 宋延年:…… 这真是醉得不轻啊。 随着灵韵起,他手中的柳条倏忽的变成两根船桨,宋延年递了过去,催促道。 “别愣着,划船啊!” 王昌平接过,还不忘嘟囔,“作甚,我只想乘舟夜游,不想这样费劲的划桨,那模样傻傻的,又有点蠢……颇为配不上我王公子的名头。” 宋延年:“……少啰嗦,干活!” 好在,他也不指望这惫懒的王昌平,宋延年挥了下衣袖,一股清风拂过河面,清风推着船只不断的往前。 王昌平划了一会儿便发现了猫腻,连忙丢了手中的船桨,撸起袖子,讨伐道。 “好啊你,又来戏耍我。” …… 船儿一路向东,王昌平目光扫过河面,忽然目光一震,随即哈哈的笑了起来。 “延年兄快瞧,那儿有一只笨水鸭,哈哈,居然还有鸭子可以游成这般模样,它是不是快将自己溺死了?” “好笑好笑!” 赵龙奇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心中一阵激动,他张嘴叫了叫,却是鸭子嘎嘎的声音。 宋延年侧头看去,正好对上那流泪的鸭眼睛。 还有欲言又止,挫败模样的鸭头。 宋延年:…… 他顿了顿,随即挥了挥衣袖,一阵风将扁舟吹得更远一些,很快便不见水鸭子。 水鸭子徒劳的扑棱了几下翅膀,最后只得转了个方向继续往前游。 赵龙奇对着河面默默垂泪,月色下,河面上只有伤心掉泪,肥鸭子的倒影。 也是,他现在这般模样,谁还认得出来是他,他爹都认不出他来了,呜呜。 …… 扁舟上,王昌平揉了揉眼睛,诧异不已。 “不是,我方才好像看到那只鸭子哭了。”突然地,他又想起了之前看过的鸭子大变活鬼,酒一下就醒了两分,怪叫道。 “不是吧,刚刚那是鬼?” 他又见鬼了?! 宋延年朝身后的水鸭子送上一道灵韵,确保他不会被折腾着丢了性命,这才回头看向王昌平,笑道。 “不是鬼,是人。” 王昌平:“人?” 宋延年点头,“这小家伙咱们昨日还见过呢,我不是说过嘛,他这两日会遇到一点事,然后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喏,就是这事了。” 王昌平:…… 这,这都变成了大水鸭了,还是一点事吗? 宋延年看出王昌平的担忧,安抚道。 “放心,死不了人的。” “顶多就是受点惊吓罢了,小孩子嘛,皮实得很,吃点亏才能长得壮壮的。” 王昌平:“……歪理!” 宋延年轻笑了一声,拿船桨划过水面,搅起哗啦啦的流水声,只听他缓缓开口,声音如这流水一般沁凉。 “赵家小儿是倔强认死理的性子……” “你仔细的想想,昨日你也见过他的脸,是不是脑门特别的大,尤其是鼻梁骨,有块骨头凸起……这大脑门聪明是聪明,但是也有不好,那就是十分的自信……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鼻梁骨的骨头凸起,这在《麻衣相法》中称为梁骨有节,性犟认死理……所以啊,你和他讲道理是没用的,他认定的事旁人说不通。”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就是这个理。 “得他自己听到,自己想明白……”宋延年想了想,继续补充道,“唔,要是你实在不放心,过两日我再去看看,保准事情妥妥帖帖的。” 王昌平:…… 明明是自个儿也不放心,还要以他的名头来说事。 “延年兄,你自便……” …… 那边,赵龙奇游得两脚都抽筋了才见到自己村子的渡口,他的精神一震,顾不上两脚的麻软,晃晃悠悠的踩上了河岸。 大白鸭抖了抖身子,将身上湿漉漉的水甩掉。 …… “哈!哪里的笨鸭子!”张槐阳冷不丁的伸出手,拎着大白鸭的翅膀,一把提拉了起来。 “嘎嘎嘎,嘎嘎嘎!”对着猛地放大的笑脸,赵龙奇的鸭心一阵乱颤,随即拼了命的扑棱翅膀。 放开,放开,放开他! “嘎嘎嘎,嘎嘎嘎!” 第394节 赵叔,是我啊,我是龙奇啊。 奈何,没有人能够听明白他的话,寂静的河岸边只有一阵阵鸭子嘎嘎嘎的乱叫。 赵槐阳拍了拍鸭子的大脑袋,笑道,“啧,不但肥还活泼,很好很好,天亮了就杀了加餐。” “嘻嘻,今儿真是好运道!” “嘎?”赵龙奇一愣。 待想明白张槐阳的话,随即更卖力的扑棱起翅膀,白色的绒毛漫天飞舞。 “哎!还挺凶的!真不错哈。” 张槐阳手劲一重,也不在意鸭子的乱扑腾,对他来说,这鸭子闹得这么厉害,他还更开心。 起码,这说明这只鸭子新鲜!没毛病! …… “娘!我回来了!”张槐阳在门口喊了一声,喜滋滋道,“瞧瞧我给您带了什么回来?” 张槐阳的老子娘毛氏端着个破口的缸盆,里头是煮好的小鸡饲料。 听到张槐阳的话,她探头看了过来,老脸顿时笑成了橘子皮,语调欢喜道。 “哟,这打哪里来的?” “瞧着可不轻,这肉肥着呢!” 张槐阳得意:“那是!这是儿子在渡口那里捡的,笨得要死,还是鸭子哦,两条腿都走不明白!老好笑了。” 赵龙奇扑棱累了,此刻无力的耷拉着脑袋。 你才笨,你全家都笨! …… 大白鸭被张槐阳毫不留情的丢到了鸡圈中,毛氏是个埋汰性子的,这鸡圈好多天才清理一次,此时满地都是鸡屎,臭气熏天。 两人丢了鸭子就不管了。 赵龙奇缩在角落里,虽然饥肠辘辘,却对盆食中浑浊的水,以及那些混着米糠、番薯皮的食物不敢兴趣。 院子里,张槐阳和毛氏正在说话。 毛氏拎了热水过来,准备让张阳槐好好的清洗清洗,一边捡儿子脱下的衣裳,一边闲聊道。 “哎,今儿还顺利吧,快洗了,洗完好好的去睡觉,天亮了别急着起来,多睡睡,这鸭子啊,有娘替你杀了!” “保准毛褪得干干净净!” 张槐阳乐呵,“多谢娘,对了,炖的时候要搁几朵草菇,香!” 毛氏:“知道知道!” 赵龙奇将脖颈缩到翅膀中,簌簌的掉着泪。 他家就在隔壁,戏文里说的是客死异乡,他这是什么?他这是客死鸡舍么! 还是自家隔壁的鸡舍,连死法都这么的让人伤心,香菇顿肥肉,呜呜。 …… “对了,”张槐阳手臂中搭着帕子,正要进屋前叫住了毛氏,郑重道,“娘,我看你还是抽空找龙奇那小子聊聊。” 毛氏漫不经心,“聊什么?” “我一个老太婆和他一个毛小子有什么好聊的?没劲儿。” 鸡舍里,听到自己的名字,赵龙奇竖起了耳朵。 只听张槐阳继续道。 “娘,今儿出去的时候,我和中财哥打招呼了,他都不爱搭理我。” “我这心里怪尴尬的。” 毛氏气愤了,“哎,他怎么就不搭理人了,这乡里乡亲的,咱们两家还是邻居呢。” “怎么有脸不搭理人?” 张槐阳没好气,“还不是你,之前老是捉弄龙奇,说什么他娘不是他亲娘,是他后娘的话……” “没瞧见龙奇和他娘闹得多僵么,前些日子,我都瞧见过大嫂子掉眼泪了。”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人家没有打上门来,已经是看在几十年老邻居的情分上了。 毛氏撇了撇老嘴,“嗐,就这点事啊,我就瞎说说的,村子里哪个大人不作弄作弄小孩?就龙奇那小屁孩较真,真是个傻的,哪个是自己的娘都认不得!” “……他傻怪我哟!” 张槐阳无奈:“娘,你以后别说了,不好的,这是造口舌孽。” 毛氏才不信这一套,不过看自己儿子这么郑重其事的模样,随即摆了摆手,不耐烦道。 “行了行了,我以后都不说了。” 张槐阳:“还有,这两日你得给龙奇说清楚。” 毛氏翻了个大白眼,“哪里能说得清楚,他性子那般犟,肯定以为我是被他爹娘收买了……好啦好啦。” 她将张槐阳推进屋,不忘唠叨,“穿这么点衣服,也不怕凉了,龙奇那孩子长大后不就知道我们是开玩笑的么,哪家小孩不是这样过来的?” “就他瞎较真!” 那边,鸡舍中的赵龙奇就像是被一道惊雷打中了,整个鸭僵在了原地。 假,假的? 开玩笑的? 他娘就是他的亲娘,一切就因为逗他好玩? 想明白后,原先奄奄一息的鸭子,如死灰的眼里燃起熊熊怒火,倏忽的支棱了起来。 …… 太阳东升,天光大亮。 一大清早的,雷氏便听到隔壁的院子传来磨刀霍霍的声音,她拿着扫帚扫院子,眼睛时不时的瞥了一眼。 那儿,毛氏正坐在板凳上,架着一条脚,快手磨着手中的剪子,在她的旁边还搁着一把砍骨刀。 雷氏收回目光。 毛氏热情的打着招呼,“哎,中财家的,一会儿拿个碗来,今日家里准备炖一只大白鸭,啧啧,这肉肥着呢,好了端一碗回去啊。” 雷氏撩了个眼皮看过去,随即又垂了下来,不咸不淡道。 “不用了,我自己家有,不吃你家的。” 毛氏撇了撇嘴,知道这雷氏是记恨自己了,当下也不吭声了。 雷氏清扫完后,眼角的余光扫过旁边那只大白鸭,目光顿了顿,总觉得那鸭子看她的目光怪怪的。 有点悲伤,有点委屈,又像是在掉眼泪。 再瞧过去,却又什么没有。 雷氏哂笑。 这一大清早的,自己就眼花了,还鸭子掉眼泪!怪荒诞的! …… 毛氏磨好剪子,旁边一锅热水也已经烧好,她几步过去,就将鸭子拎在手中,提拉着大白鸭在小矮凳上坐下,伸手就要去拔掉鸭子脖颈处的一丛毛。 赵龙奇拼命的挣扎,最后只得愤怒的闭目。 吾命休矣。 就在这危急的时候,一道常人看不见的光从大白鸭身上荡开,光落入毛氏的身上,她陡然松了拽鸭子的手,转而去捂自己的肚子。 夹腿弯腰,面带痛苦。 “哎哟!痛痛,这肚子可痛死我了。” 不行不行,她得去茅房,这快要绷不住啦! 毛氏揣着裤腰带,别别扭扭的似跑又似挪的往茅房方向走去。 砸在地上的大白鸭:…… …… 毛氏上完茅房,绑好裤腰带就又要来拔鸭毛,这才刚刚动作,她的肚子又痛了,只得丢了鸭子,急急忙忙又往茅房跑。 如此反复来了五六趟,腿软的毛氏再看地上的大白鸭,眼里都有了惊恐。 “邪门!邪门!” 太邪门了! …… “娘?这是怎么了?”张槐阳推开门,看着院子里和白鸭对峙的自家老娘,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儿啊!这鸭子邪门啊!” 看到自家儿子,毛氏就像看到了救星,两下便扑到张槐阳的身上,拉扯着他,指着大白鸭惊恐道。 张槐阳连忙扶住,他的视线朝院子看去,随即对上白毛鸭那略带嘲讽的小眼睛。 不,不,不是!鸭子怎么有着嘲讽的眼神? 张槐阳摇头,将这不着边际的瞎想甩出脑袋。 毛氏又快又利索的将事情说了一趟,捂着肚子欲哭无泪。 “每回我准备宰鸭子,这肚子就开始痛,儿啊,娘方才拉得是腿脚发软,头昏眼花……差一点就一头栽到茅厕里了。” “我来我来。”张槐阳才不信邪,他撸高袖子朝大白鸭走去。 赵龙奇警惕的盯着张槐阳。 第395节 他想跑,奈何脚上却被捆住了,扑棱着翅膀只能飞起小小的高度,甚至还没飞过张槐阳胸部的高度。 张槐阳眼疾手快,不过是两下便将大白鸭拽在手中,他伸出手要去拔毛,突然的弯腰捂住肚子,手中的大白鸭都顾不上了。 赵龙奇被丢在地上:…… 多熟悉的一幕。 毛氏拍腿,欣慰道,“是喽是喽,儿啊,娘就是这样疼的,快快,去上个茅房便舒坦了。” 她十分有经验的开口。 张槐阳捂住肚子,里头一阵阵的绞痛。 他抽空瞥了一眼他娘。 要不是面前这人是他老子娘,他都得爆粗口了。 这欣慰的模样到底在欣慰啥啊,莫不是个傻的? …… 张槐阳又试了几趟,趟趟腹痛如绞,一次比一次疼人,当下是不敢再大意了。 他小心的替大白鸭松了绑,叩头念道。 “鸭大仙,小人不知不罪,先前不知大仙神通,多有得罪,还请见谅,见谅哈!” 毛氏也过来拜了拜,还将煮给张槐阳的膳食端来,连连向大白鸭告罪。 赵龙奇心里有两分痛快,在看到隔壁院子的雷氏时,心情又低落了下来。 …… 就这样,赵龙奇窝在大白鸭的身子里,在张槐阳家中住了下来,享受的是上等的待遇。 今日,张槐阳母子都没有在家,赵龙奇也不在意,他知道这两个人说是去走访亲友,实际上是出门找道士,想将他送走。 赵龙奇也不怕,他现在也不在乎这些了。 他趴在院子里,长长的脖颈耷拉在地上,耳朵里听着隔壁的动静,眼神里全都是落寞。 宋延年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情景。 …… 第188章 春风吹拂过,绿柳依依,柔和的风沁凉却不寒冷,今日又是一个艳阳天,暖暖的阳光洒在院子里,只在角落里留下斑驳的影子。 虽是明媚的春景,却因为那大白鸭的落寞染上了三分颓靡和悲伤。 宋延年心中好笑。 他顺着大白鸭的视线看去。 隔壁院子里,雷氏坐在井边擦洗着衣服,她洗得有些累了,微微直起腰板捶了捶,轻轻喘了口气,带着凉意的手夹了夹碎发,这才弯腰继续。 “大夫这边请。” 汉子声音突兀的响起,惊到两人一鸭,宋延年顺着声音看去,趴在地上没什么精神的大白鸭也昂起了头。 原来,是赵中财带着大夫回来了。 “对对,大夫这边请,我儿在东厢房。”看到来人,雷氏眼睛一亮,连忙丢了手中的活迎了过去。 “莫急莫急,老朽先看看再说。” 大夫丢下一句安慰的话,这才背着药箱,三人往东厢屋走去,那儿的床榻上,躺着精神不振的赵龙奇。 宋延年饶有兴致的看了看。 堂屋里,先人灵牌散发着幽幽青光,青光拼命的去挤赵龙奇身子里的泥巴鬼。 迟钝的泥巴鬼更加无精打采了。 约莫两刻钟后,大夫背着药箱,摇了摇头走出院子,雷氏连忙跟上,着急道。 “大夫,情况怎么样?我儿子这是怎么了?” 大夫摆手,微微叹气道。 “瞧着有些像失了心,却又不大像,老朽才疏学浅,这般情形不敢擅自用药,你们另请高明吧。” 老大夫走后,赵中财也走出院子。 雷氏原先还镇定的情绪一下就崩溃了,她用力的砸了砸赵中财的胸口,哭道。 “都怪你,说了别带孩子去,别带孩子去,你瞧他,就跟你去了一趟河边,这两天人越来越呆了,呜呜……” “我宁愿他像以前那样气我,不认我,也不想看到他这样呆呆的模样。” 雷氏情绪崩溃,嚎啕大哭起来。 赵中财苦着脸将她哄进屋,不住的安慰。 “好了好了,孩子还在房间里躺着呢,他眼睛睁着,人肯定还有知觉,现在这样只不过是镇住了。” “你放心,咱们儿子这样应该不是病,他是惊到了,我已经托人打听了,你不知道吧,村里牛犇哥大姨的小闺女嫁的林家,她家就有两分神通,就在八昭街那边……” “晌午用完饭我就出门,咱们托林家给儿子收收惊,小孩这肯定是吓住了……没事没事。” 雷氏抹泪,“是是,我不能哭,该吓到孩子了。” 她转而去推赵中财,急切的催促道。 “去去去,你现在就去,别吃饭了,带两个番薯就好,我给装一水囊水。” 赵中财苦着脸,“我这才请了大夫回来,还没歇脚呢,你好歹让我喝口水缓缓劲儿啊。” “好吧。”雷氏这才罢休。 …… 赵家院子安静了下来,张家院子这边,大白鸭赵龙奇的眼泪就没有停过。 他错了,呜呜,他真的错了…… 这么好的娘,怎么会不是他的亲娘呢? 大白鸭扑棱着翅膀去砸自己的脑袋,整只鸭散发着生无可恋的气息。 宋延年:“好了,别拍了。” 这娃崽本来就傻,多拍两下,回头回魂了更傻怎么办。 …… “嘎!”谁! 赵龙奇回头,恰好对上宋延年带笑的眼睛。 宋延年抬脚走了进来,他拂了拂尘土,在旁边的大石头上坐下,这才侧头看向大白鸭,笑道。 “小子,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 “嘎嘎!”大人? 赵龙奇惊诧不已。 他倏忽的站了起来,鸭子脚踩在地上吧唧吧唧,整只鸭子欢喜得几乎要癫狂。 “嘎嘎,嘎嘎?” 大人,您瞧得见我? 太好啦太好啦! “哈哈!”宋延年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连忙收敛好自己的表情,故作和煦道。 “瞧得见,你怎么弄成这般模样了?是不是你这后娘施妖法了?” “唔,这几日我仔细的想了想,你那日状告的是有这个可能……我越想越不放心,特意来看看你这后娘,看看她是不是有谋害你亲娘的可能。” 宋延年特意在后娘和亲娘上加重了语气。 不想听到这话,赵龙奇一下便哭了起来。 “嘎嘎!” 哇哇! 大白鸭的翅膀抱住脖颈,小眼睛簌簌的掉着泪,很快便将鸭头上的白毛打湿弄脏污,看过去有几分狼狈可笑。 “我错了我错了,是我瞎想瞎胡说的……那就是我娘,是我的亲娘!呜呜,都是我的错,是我太傻了,别人说几句我就相信了……” 赵龙奇悔不当初。 宋延年:唔,总算瞧着有两分可爱了。 “过来。”他招了招手,赵龙奇晃晃悠悠的走了过来。 宋延年将大白鸭抱在怀中,轻轻弹了弹他的脑袋,开口道。 “这下知道错了?” “你呀,性子这么犟,什么事都得要自己听到才算……就这样脾性,你不吃亏谁吃亏?” “咱们要知道,大多数时候,人的嘴巴是会骗人的。” “你娘亲这事,你还能变成鸭子无意间听到事实的真相,以后呢?哪里次次有这般好机会?” 大白鸭哭得几乎要打嗝,小耳朵还是认真的听着。 宋延年笑了笑。 还好,还能听进去就好。 …… 赵家院子,雷氏勉强整理好心情。 “来,奇儿起来,哎,对喽,娘扶你起来喝点水。” 第396节 雷氏让赵龙奇靠在自己身上,小心的喂了几口水后,将碗往边几上一搁,这才轻轻的将赵龙奇放了下来,柔声道。 “乖,你在这里再躺躺,娘去院子里把衣裳洗完,回头再来看你。” 说罢,她开了点窗户,让明亮的阳光照在赵龙奇身上,这才转身出了屋门。 阳光照在泥巴鬼的身上,直把它痛得哀嚎惨叫。 …… 宋延年和大白鸭听到了这神魂的呐喊,大白鸭一下就支棱起脖颈,探头朝赵家院子瞧来。 宋延年又给了它一个脑崩,开口道。 “你也知道担心?” “好了,没事,这泥巴鬼喜阴惧阳,你娘这是歪打正着让它吃苦头了,再说了,你家还有先人镇宅,这外来鬼正受折腾呢。” 大白鸭耷拉下脑袋。 他也受折腾了。 宋延年瞥了他一眼,“该!” “你这次不吃苦头,不知道还要伤家里人多少次。”他指着雷氏,继续道。 “除了用耳朵听别人的话,你还要用心去听,你自己好好的想想,你娘待你好不好?吃饱穿暖,渴了饿了,她哪样没有操心?” 大白鸭安静了下来,只沉默的掉着眼泪。 是啊,究竟哪里不好了? 饭桌上好吃的留给自己,夏天睡前打扇驱蚊,出门玩,自己永远是小伙伴中最干净的那个……冬日夜里,脚步轻轻的来屋里帮他盖被子…… 就连爹生气,也都是娘温声劝下的。 大白鸭的眼泪,不值钱的往下掉。 宋延年不解:“……你娘这么好,你怎么就只听旁人的话?” 大白鸭抹泪,“我没想到张家婶婆居然这么坏,她骗我……她以前也会拿好吃的给我……对我又不坏。” 宋延年:…… 人就是这般的奇怪,旁人的小恩小惠会记上许久,而家人平日里细水无声的付出,最后,往往会变成理所当然。 …… 赵龙奇搜肠刮肚的想着,终于想起来,他为什么和他娘处得这么僵硬了。 他小声嘀咕道,“大人,那时我娘的脸可凶了,我犯了一点点的错,她眼睛朝我看来,我的心都差点被吓停了。” “就像戏文里的变脸一样,老可怕了。” 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看得他夜里直发噩梦。 宋延年:…… 他倏忽的想起了一件事,随即盯着旁边的大白鸭,沉着声音问道。 “你是不是曾经在这溪里捡了只死鸟,尖嘴的,结果拿那只鸟给你娘吃了?” 原先他还没注意到,这变脸一词一出,他顿时留意到了,这赵家屋后的那条小溪流,它和文安班主屋舍后的是同一条啊。 文安班主在上游,赵家在下游。 赵龙奇心虚,“大,大人怎么知道的。” 宋延年:…… 怎么知道的?当然是你爹喝大酒的时候说的喽! 冬日和昌平兄吃羊蝎子时,旁边桌的汉子和友人闲聊,说是家中小子捡了只死鸟,把自家媳妇吃得后怕不已。 宋延年低头,恍然,“那小子就是你啊!” 该打!真是该打! 难怪那汉子说自家婆娘有点邪门,脸有时漂亮,有时吓人得很。 能不邪门吗?这可是文安班主喂了丹砂的啄木鸟,虽然还未炮制,但有那么一两分功力,那也是够吓人了。 宋延年低头看怀中的大白鸭,突然觉得这小子受的教训还不够。 他喃喃,“我还是太心软,来得太早了,啧啧,该让你再多受点苦头才是!” 大白鸭将头耷拉得很低。 “……爹说那鸟不能吃,可是它真的还没死,我,张家婶婆说了,我亲娘可能是被害的,我就,就想捉弄下娘。” “张家阿婆她们还在那里笑我,说有后娘就有后爹……” 他就是一时气愤,想着亲爹不帮忙,他就自己为亲娘报仇。 宋延年:…… 这碎嘴成这样,倒是过分了。 “傻大胆,你就不怕把你娘吃出毛病了?” 赵龙奇也在懊悔。 宋延年解释:“你娘的脸那么凶,这不是她的本意,完全是你给她吃的那只鸟儿惹出的事。” 说罢,他便将变脸术简单的说了下。 赵龙奇瞠目结舌,“不,不是吧。” 世上还有这等奇事。 宋延年:…… 自己都成大白鸭了,还不相信这些? 果真是个性犟的。 赵龙奇认怂:“我错了!” 宋延年起身,一手拢过大白鸭,“走吧。” 赵龙奇:“去,去哪?” 宋延年诧异:“送你回去啊,怎么,你还想继续当鸭子啊。” 幸福来得太突然,赵龙奇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随即便是一阵乱飞。 “嘎嘎嘎!嘎嘎嘎!” 噢噢,太好喽!他终于要回家喽! 鸭子的声音太大声太欢快,正在搓衣裳的雷氏都被吸引了过去。 …… 阳光下,一只大白鸭扑棱着翅膀飞得很高,细细的白绒毛洋洋洒洒的乱飞。 “真活泼!”雷氏好笑,这两天沉重的心好似都轻了两分。 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低头重新做活。 …… “我出门了。”屋内,稍作歇整的赵中财推开木门,和雷氏打了声招呼就朝院子外头走去。 打开院子的篱笆门,赵中财的目光被前方柳树下的身影吸引住了目光。 只见那人身穿黛蓝色的宽袍,春风拂过,杨柳枝条巍巍,斑驳的阳光落在他的面上,抬眸看来,当真是天人之姿。 赵中财扼腕,就是他手中拢的大白鸭煞风景了。 “赵哥。”宋延年冲赵中财点了点头。 “大,大人,您怎么来了?” 赵中财反应过来,这是前几日见过的知州大人,当下心里又是激动又是紧张。 雷氏听到动静,洗净了手也跑了过来,“当家的,谁来了?” …… 此时这值春日,绿柳抽芽,赵家院子外头种着一排有些年月的绿柳,宋延年折了一只绿柳条,这才跟着赵中财进了院子。 赵中财吩咐雷氏去泡壶清茶过来,转身问道。 “大人怎么来了?是要问春耕的事吗?”他的面上有了些为难,随即儿子的事更压心头,他咬了咬牙,冒着得罪面前人的风险,开口道。 “大人,实不相瞒,小民有要事在身,我带大人去里正那儿……” “不用这么麻烦。”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宋延年打断了。 宋延年:“今日我来,是为了他。” 赵中财顺着宋延年的手指方向看去。 那儿一只肥硕的大白鸭,此时正探头看着灶房里忙活的婆娘,听到宋大人的话,这鸭子立马转过头盯着自己,鸭子小小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赵中财忍不住退了一步。 这,这么通人性的么? 宋延年看着他眼底的诧异,点头欣慰道, “没错,这就是你家小子赵龙奇。” 赵中财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什么!” 这不是隔壁毛老太养的鸭祖宗吗?什么时候成了他的儿子了? 他怎么不知道! …… 宋延年意外,“啊,是我误会了。” “方才看大哥的表现,我以为大哥慧眼,瞧出了鸭子的不妥。” 随即,宋延年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第397节 随着宽袖拂过,赵中财只觉得眼睛和耳朵就似一股清泉淌过,瞬间耳清目明。 再低头,地上那哪是什么大白鸭,大白鸭的身子里,一个小儿的魂正在跳脚。 分明是他家龙奇! “嘎嘎嘎!嘎嘎嘎!”爹,是我,是我,龙奇啊! 雷氏端着茶出来,见到这一幕,不禁笑道。 “这鸭子真是活泼,不知道为什么,我见着这只鸭子便觉得合眼缘,等隔壁的回来,咱们拿两只大公鸡和他们家换吧。” 大白鸭:呜呜,不愧是他娘! 就是认不出他,也觉得他好! 雷氏顿住了,诧异道,“这这,鸭子哭了……” 赵中财一把扑过去搂住大白鸭,哭道,“我可怜的儿啊,你怎么成这样了。” 他看一眼哭一下。 赵中财:“儿啊。” 大白鸭:“嘎!”爹啊! 一人一鸭抱头痛哭! …… 雷氏失神,“……儿?” 宋延年侧头,“对,前几日夜里,令郎动了河面上的浮鸭,那是鬼物顶着鸭尸诱惑人心……后来,它顶了令郎的身体,令郎无处可去,只得进了这鸭尸。” 说罢,他拎起方才折的杨柳枝走到了东厢房。 杨柳枝幻化成一道青色的光,猛地朝床榻上的赵龙奇抽去,雷氏捂住耳朵,一道鬼音渺渺重重,还带着两分沉重的闷闷瓮瓮。 “起!” 随着话落,青光猛地将赵龙奇身体里的泥巴鬼拽了出来。 也因为青光,院子里的赵家一家三口,也将这泥巴鬼看了个真切。 它有着成年人的身子,因为要将自己装进赵龙奇的躯壳,它的魂灵微微佝偻,最可怕的要数它的面容,眼睛、口鼻、耳朵,处处糊着一团淤泥。 闷闷的鬼叫声,便是从这糊了淤泥的口中冒出。 “这,这……”雷氏吓得花容失色,却仍然想要跑过去查看自家儿子的身体。 宋延年将泥巴鬼装到瓶子中,这才将视线看向大白鸭。 小子,瞧到没! 赵龙奇一下就明白了宋大人眼里的意思。 他的大翅膀捂着眼睛,又是一阵懊悔。 随着赵龙奇的魂体被托举出来,原先肥嫩的大白鸭毛色瞬间失去了光泽,耷拉在赵中财手中又僵又硬。 赵中财将白毛鸭放在地上,紧张的看着宋延年手中的光团,随着光团没入赵龙奇的身体,床榻上,赵龙奇的睫毛微微颤动。 半晌,他睁开眼睛。 雷氏、赵中财:“奇儿!” 赵龙奇眼里涌上泪,“爹!” 赵中财欢喜,“哎!” 雷氏眼里的光亮有了片刻的消失,随即她又打起精神,笑道,“奇儿没事就好,我去烧点粥,这两日可是什么都没吃呢。” “娘!” 倏忽的,背后传来久违的呼唤,走到门口的雷氏停住了动作。 赵龙奇掉着眼泪,轻声道。 “娘,我知道错了,是张家阿婆他们胡说的,你是我的亲娘,你就是我的亲娘,是奇儿傻,是我憨瓜,听了她们的话就不认娘!” 雷氏擦了擦泪,倏忽的转身抓起柳条,用力的朝赵龙奇身上抽了两下。 “你还懂得认娘,娘都被你伤透了心,你知不知道,整天说瞎话!” “你这个傻瓜,打死你我再去生一个……” 赵龙奇:“呜,娘我知道错了。” 两个人抱着头痛哭。 片刻后,雷氏抬头,她的眼里还有着泪水,她摸了摸儿子哭得有些潮湿的脑袋,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 又拿过旁边的帕子,替他擦了擦汗水。 柔声道,“疼不疼?” 赵龙奇小声,“疼。” 他拖着哭腔,“疼死了。” 雷氏手一顿,继续道:“怨不怨娘?” 赵龙奇摇头,“是我错了,娘应该打我。” “娘,对不起,以前都是我不好,我说伤你心的话,还老是气你,还还,”他闭了眼睛,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说了出来。 “我还满肚子坏水,哄你吃水里捡的鸟,想让你拉肚子,我是个坏家伙。” 雷氏摇头,她抽了抽鼻子,将泪意憋回去,“娘没事,咱们不说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事了。” 赵龙奇忐忑,“娘,你会原谅我吗?” 雷氏抚了抚他的头,“傻瓜。” 这是她生的,她养的,是她一日一夜抱在怀中哄大的,她怎么舍得真的去生气。 …… 另一边,宋延年拒绝了赵中财的挽留,闲聊了几句便出了赵家小院。 村里的小道上,宋延年看着周围的屋舍,整个村子里若有似无的飘着口舌的孽气。 虽说赵龙奇这事,多有他自己的原因,但这事的起因绝对是村里那些作弄人的大爷婆子。 宋延年想了想,将方才收在瓶子中的泥巴鬼倒了出来,泥巴鬼空洞的眼睛对上宋延年的视线,不免瑟缩了一下。 宋延年:“听那小孩说,你们有很多兄弟姐妹?” 泥巴鬼:?? 宋延年若有所思,“也许,你们可以来个戴罪立功,唔,没有罪也可以积累点阴德嘛!” 他收回思绪,目光重新落在面前的泥巴鬼身上。 “好了,远的不说,就从你开始吧。” 泥巴鬼:瑟瑟发抖。 …… 片刻后。 宋延年抓起泥巴鬼,团吧团吧,很快,泥巴鬼变成了一块石头似的泥块,他以指为笔,引动灵韵在泥块上画下了符阵,随即一丢。 “好了,干活勤快点。” 泥巴鬼难以置信:…… 这人谁啊?居然找鬼干活?! 奈何,它的心里才起了一丁点的反抗念头,后背上的符阵闪过莹光,瞬间如一座大山一样压了下来。 “是。”泥巴鬼不情不愿的开口。 …… 宋延年深谙打个巴掌再给个枣的道理。 “给!”只见他的手心一翻,三柱清香便出现在他的手中。 泥巴鬼的眼睛都看直了。 这香脚是这般的细长笔直,上头的香粉包裹均匀,还未品尝,它便知道,这定然是馋死鬼的好香,尤其是它这样几十年没吃过一顿好饭的。 极品,极品啊! …… 宋延年燃了三根香火,于烟火后笑眯眯道。 “好了,你要是表现好了,我经常请你吃这个,这个好吃吧,都是我自己做的。”他掰着手继续道,“我不单单会做香,我还会叠元宝,大金大银的……唔,还有莲花,收过的人都叫。” 泥巴鬼可耻的滴下了口水。 宋延年决定以事实说话,他叠了个大银的元宝,火一撩,大元宝瞬间掉在泥巴鬼的手中。 沉甸甸,明晃晃的! 宋延年:“所以喽,你的兄弟姐妹晚上都在哪里窝着呢?” 泥巴鬼迟疑了片刻,瓮瓮的开口,将其它鬼的长待的地方告诉了宋延年。 阎王在上,它庞大不是不讲义气,实在是这道人给得太多了…… 它太心动了! 宋延年:“没错没错,有银两一起赚,才是真的兄弟。” 泥巴鬼握拳:有道理! 宋延年将泥巴鬼丢在城南这处的下河村,这才往东湖署衙走去。 …… 隔了一日,张槐阳和他老子娘毛氏回来,院子里已经不见鸭大仙的身影。 “阿弥陀佛,肯定是大仙原谅咱们,自个儿走了。” 第398节 毛氏不住的念佛,张槐阳也跟着一松,他低头,目光正好对上隔壁的小子赵龙奇。 “龙奇,来来,张叔给你带了松子糖。” “哼!我家里有,才不吃你家的。”赵龙奇瞪了一眼,哒哒哒的跑远了。 “嗐,这小子脾气越来越大了。”张槐阳和毛氏说道。 毛氏不以为意:“没事,一会儿娘替你收拾收拾他。” 张槐阳,“……娘,你可别瞎来啊。” 毛氏摆手,“嗐,想啥呢,你娘我像这样的人吗?” 张槐阳:…… 不是像,分明就是! …… 毛氏进屋去拿昨日煮好的鸡食,一把把的捏了捏朝鸡舍里丢,待做完这事,院子里没有人,隔壁就只有赵龙奇又搬了簸箕出来晾晒。 簸箕之前装淤泥的,他娘将它们洗好,今儿日头大,正好拎出来晒晒。 毛氏转了转眼睛,笑眯眯的走了过去,“龙奇啊,今儿怎么帮你后娘做事啊?” 赵龙奇握拳,低吼,“她就是我亲娘,我都知道了,你也别再作弄我,你再乱说,小心我打你!” 毛氏:“哟,还打人啊,这后娘就是后娘,都不教好……”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的平地里出现一块石头,石头将毛氏绊得摔了个大跤。 “哎!”毛氏惊慌的挥手惊呼! 在她扑地的时候,石头瞬间不见,它化成一摊淤泥,精准的等在毛氏脸扑下的地方。 “呸呸呸!”毛氏摔得满嘴满脸臭泥,一股混着鱼虾烂泥的恶臭味道。 赵龙奇:…… 不是他,他啥都没做呢! 因为摔了这一跤,毛氏骂骂咧咧的走去院角打水洗脸,这下是没空继续捉弄赵龙奇了。 接着几日,这样摔跤摔到臭泥的情形在村子里各地出现。 “……邪门,邪门!当真邪门!” “没错,方才我瞧得清清楚楚,那里本来没有烂泥的,偏偏一摔下去,就有臭泥糊脸了……” 这话一出,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被更大的声音淹没。 “没错没错,就连那绊脚的石头也是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的。” 就在众人惶惶不安的时候,有眼尖的村民发现这些遭罪的人,平日里都爱碎嘴,当即问道。 “大家都来说说,你们摔之前在干嘛?” 在干嘛? 几个婆子面面相觑,随即将事情说了一遍。 “没干嘛啊,就是捉弄捉弄小孩……我方才说了大田家的二小子出来,大丫就得受苦了,洗衣擦地都得她忙……” “我在逗赵家小子。” “我也……” 在七嘴八舌下,一个喝了酒的汉子酡红着脸,醉醺醺道,“都别吵了,我来试试就知道了。” 试,怎么试? 醉酒汉子的眼睛扫过赵龙奇,招手,“好嘞,就你小子了,来来。” 赵龙奇上前。 醉酒汉子想了想,随口道,“唔,小子,你娘要生弟弟了知道没,有了弟弟,你爹娘就不喜欢……”你了。 话还说完,醉酒汉子只觉得脚一痛,膝盖就跪了下去。 “哈哈哈,神奇,神奇,就是这了。” 他的家人将他搀扶到一边,村里众人面面相觑,难道,当真是造了口舌孽了? 泥巴鬼缩在角落里:…… 忙,这几天它可太忙了! 这村子里臭嘴的人太多,它差点分身乏术! 泥巴鬼惆怅的看了看老天,疲惫又沉重的叹了口气。 嗐,这年头,当鬼的赚点香火银两,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 第189章 石月心(捉虫) 草长莺飞,漫山的杜鹃花开,马上又到清明时节,这两日天色阴沉,半空中飘洒着绵绵细雨,仿佛连天地也知道这人世间的哀思。 清晨,东湖州城署衙。 江氏将糯米洗净浸下,一边和宋延年闲聊。 “虽然咱们离家乡远了一些,今年不能去山上祭祀扫墓,但这清明粿还是要做的。” “来的时候你爹带了先人灵牌,明日娘煮一桌,咱们请祖宗来东湖过节!” 她面带自豪,高兴道。 “也让祖宗看看,咱们老宋家的延年出息着呢,现在都是知州大人了!” 宋延年听得好笑:“是是。” “不单单有我做知州的这个好消息,娘做的清明粿也特别的好吃,又香又糯还不粘牙。” “祖宗有灵,就是飞,也得飞到咱们这里尝尝,娘你就放心吧,指定会来我们家过节!” 江氏哭笑不得,“你又浑说什么!” “祖宗也是你能打趣的?” …… 清明粿的馅料分为甜咸两种。 往年江氏比较喜欢做甜口的,尤其喜欢做红豆馅和菜头丝馅的。 为了这菜头丝,冬日里,她还特意开了一小片的地,专门种了一些白萝卜。 春日时,满院子都晒着萝卜条和萝卜丝,除了早餐时的酱菜,就是为了这清明日准备的。 宋延年伸手淘了淘米,水沁凉沁凉的,他仰头朝江氏看去,笑道。 “娘,今年做一些咸口的吧,我想吃咸的。” “唔,我一会儿让爹去市集买点肥瘦相间的肉,添点大钱哥送的腊肉,我记得就搁在灶间的吊篮里,再加上香菇丁炒制……” 想想那滋味,到时青团软糯弹牙,里边肉馅咸香…… 宋延年期待:“娘,可以吗?” 江氏好笑,“成,娘多做一些。” 片刻后,她看着旁边的鼠曲草,有些苦恼道。 “就是这鼠曲草可能不太够……” 江氏随即振了振精神,“没事没事,娘一会儿叫你爹出门再摘一点。” 宋延年:……他爹好忙哦。 他顺着江氏的视线看向旁边的篮子,篮子不大不小,里头搁着满满当当的鼠曲草。 因为刚刚清洗,这草清凌凌的还带着水汽,绿得格外的清新,就连上头细细的白绒毛也透着可爱。 宋延年迟疑,“娘,你是明天才开始包,对吧?” 江氏点头。 宋延年:“那就别麻烦我爹了,今儿外头下着雨,路滑着呢。” “夜里我顺道采一些回来,我知道哪里有这种草,前儿我瞧见了,长得特别精神。” 反正他夜里还得去抓泥巴鬼。 上次去送香火时,庞大说太累太忙,才上工几天就闹着要罢工。 宋延年表示理解。 这种泥巴鬼本来就不爱动弹,现在整日给人来个平地跌,关键这跌跤的还尽是一些大娘大爷,一点也不浪漫,泥巴鬼有意见,他也是能够理解的。 江氏忙活着手里的活,头也不抬道。 “顺道?你又要去哪里?” “可不许再去打雀牌了,你爹上次都生气了。” 宋延年连连保证:“没呢,我都好久没去了。” 江氏不信,“那你大半夜的去干嘛?人都睡了!” 宋延年望天:“……唔,招揽贤才?” 江氏:…… 她抬头没好气的瞪了宋延年一眼。 说瞎话也不找个好点的理由,这黑灯瞎火的,能够招揽什么贤才啊,招鬼还差不多! “去去去,我这里不用你,你忙你的去吧。” 宋延年摸了摸鼻子,被江氏赶着去了署衙前头。 第399节 怎么了嘛! 突然就生气了。 他说的分明是实话! …… 东湖署衙。 虽然是清明日,但署衙里的众武侯并没有休假。 宋延年的视线扫过下首这一行武侯,只见他们各个身穿皂衣、着黑靴,腰间挂一把弯刀。 精神抖擞,气息精悍。 宋延年目带满意,笑道。 “这两日辛苦大家了,这祭祀先人少不了香火和冥纸,山火无情,还请诸位巡城时候多加留意。” “是!”众武侯齐声应下。 …… 这场雨下了许久,从清晨下到晌午,绵绵密密的雨就似人们心头的愁绪,晌午时,阳光刺破云层,为大地带来短暂的光明,很快,愁绪的乌云又笼上了这片天空。 因为这一场雨,这片地界一片湿泞,夜深人静之时,宋延年撑了一把伞,身形一晃便走进了夜色中。 …… 他今日和他娘说的并不是虚言,竹碧河往城南的方向,那儿蜿蜒出一条小河道,河边除了泥巴鬼,还有一大片的鼠曲草。 由于人烟少,再加上水丰土肥,那儿的鼠曲草生得郁郁芊芊,一派葳蕤。 宋延年到的时候,这岸边只剩两只泥巴鬼。 宽袖拂过,泥巴鬼很快便被团成一团,被宋延年写上符阵丢到白瓷瓶中。 丢进去的时候,他粗略的看了看,这瓷瓶中约莫有三十多只的泥巴鬼,三十多只看过去是多,到时候往州城里一丢,却又不够看了。 宋延年轻叹一口气。 …… “呱,呱……” 夜很静,只有岸边的大肚蛙鼓起腮帮子,时不时的唱上一句呱呱,虫儿的鸣叫衬得这一片地界更加静谧。 宋延年摘了些鼠曲草,踩着清凉的夜风朝东湖州城走去。 走出几里路后,远远的便看到前方有光,几团光亮在半空中上上下下的起伏飞动。 静谧的夜色中,莹光就像是明月跃入人间。 宋延年的脚步顿了顿,随着灵韵的散去,他的身形一点点显露。 “谁?”石月心目光凌厉的扫过,在看到宋延年时愣了愣,随即倏忽一笑,面上如冰雪遇春。 只听她轻快道,“是宋大人啊。” 宋延年点头,“石姑娘。” 他的目光扫过石月心身后,这一片除了草丛并他物,不免好奇道。 “石姑娘在忙什么?” 石月心几步走了出来,她踩着湿泥来到小河边,潺潺的流水将她手中的污泥带走。 “哦,这个啊,我来捉虫子啊,方才在下饵。” 宋延年恍然,“是,这时节的虫子肥大。”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前些日子,他和王昌平去田间,田间虫害虫灾不绝,农人为了收成,都是一家老小一起下地,以手捻虫,艰辛异常。 宋延年连忙问道。 “石姑娘,你这饵,是什么虫子都能捉吗?” 随即,他便将事情说了一遍,继续道。 “要是放在田里可以吸引田间虫害,对百姓来说,能够轻省不少事呢。” 石月心自豪,“自然可以。” 她看了宋延年一眼,背着手回身,笑道。 “宋大人放心,我这虫饵只需要指甲盖这么大,便可以吸引三亩田地的虫子,还不会坏了土壤,更不会坏了庄稼。” “我送一些给你呀。” 说完,她手腕间的铃铛叮叮作响,只是须臾的时间,一大团的虫饵便掉在地上。 虫饵散发着令虫儿神魂颠倒的香气,不过须臾时间,周围便有悉悉索索以及虫子振翅的嗡嗡声。 宋延年朝周围看了看。 无数的虫儿蠢蠢欲动。 石月心着急,“你快收起来呀。” 这么一大团虫饵,得招多少虫子来啊,饶是石月心,想起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情形,都有些怕。 …… 宋延年折下宽叶草,草叶化做一道绿光,瞬间将地上的虫饵包裹,周围的虫鸣以及振翅声陡然一顿,随即虫潮便似流水一般的褪去。 宋延年:“好了。” …… 这片地界混着泥土青草的气息,倒是不难闻,只是地里一片湿濡潮湿,待久了难免有些难受。 石月心倏忽转身,指着远处道。 “咱们去那儿吧,那儿有大石头,景色可漂亮了。” “好。”宋延年宽袖拂过,将地上青光包裹的虫饵收入袖里乾坤。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走去。 石月心:“宋大人,天这么黑,你怎么出来了?又是去打雀牌吗?” 宋延年停住脚步,有些意外。 “……你怎么知道我去打雀牌了?” 石月心回头,困惑道,“没有吗?小蓝说的啊。” “它说你被宋伯伯骂了,唔,赌博出贼星,打雀牌不好。” 宋延年微囧:…… 难怪长着大尖嘴,原来是个话多的。 他面上带上微笑,轻声道,“唔,赌博是不好,所以我现在不打了,今儿是有要事才出门呢。” 他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妥帖,装作不经意道。 “咳,小蓝它还说了什么吗?” “没有了吧。”石月心想了想,有些不确定道,还不待宋延年松口气,只听她继续开口。 “哦,对了,小蓝还说你要找不到媳妇了……因为宋伯伯说了,这赌博的不好,尤其是半夜还去打雀牌的,这是讨不到婆娘的老汉子才做的事。” 说完,她还点了点头,强调自己所言非虚。 老汉子宋延年:…… 他艰难的替自己挽回自尊。 “没呢,其实我也没去过几次……真的!” 宋延年再一次在心里暴打小蓝,他这又是风评被害的一次! …… “嗯,我知道呢,宋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石月心点头,侧头看来的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就似月芽一般。 她的眉眼生得好,不笑时似画上人,一双眼眸清澈如水,然而一笑,两眼微微弯起,水汪汪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是繁星落入眼眸。 可爱又乖巧,十分的讨喜。 石月心走在前头,语调轻快。 “再说了,宋大人长得这般好看,才不担心找不到婆娘。” 说到这,她的心情莫名的有了两分低沉,抬脚便将脚边的小石头踢了出去,石头滚到草丛中,惊起一片的蛙鸣。 “孤寡,孤寡!” 石月心:…… 连这青蛙都在嘲笑她……更心烦了。 她小声嘀咕道,“这河蛙就是吵人,烦!” 宋延年抬头看去,正好对上石月心转身看来的眼神,他顿了顿,总觉得她的眼中有可怜巴巴的神色,不由得问道。 “石姑娘怎么了,有什么不快的事可以和我说说。” “说出来心情也会好一些。” 石月心:“没呢。” 看着这隐隐带着关怀的目光,她有些晦暗的心情陡然又好了起来。 片刻后,石月心停住脚步,指着前方的大石头,开口道,“咱们到了,就是这里了。” 随着话落,只见她的身影翩跹。 随着几步跃纵,她的脚尖踩过河面,随着最后一下借力,她跃上了河心的那块大石头。 石月心坐下,回头冲宋延年挥手,“过来呀。” 宋延年笑了笑,跟在她身后走了过去。 第400节 石月心惊诧。 只见宋延年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他的步子贴着河面走,一阵微风吹来,波光粼粼,河面似为他铺了一条平坦的小路。 在离大石头一丈远时,只见他的脚步一点点的往上,空中好似有一条看不到的阶梯。 …… 宋延年坐了下来,春风拂过河面,带来沁凉的水意,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偷偷的拨开云层,在河面上投下细细碎碎的银光。 石月心托腮,出神道:“好看吧,我最喜欢来这里了。” 随着叮铃铃的铃铛作响,无数的流萤漫天飞舞,湖光山色中,这些提着灯的小虫子就像是星的河流,灯的长阵…… 宋延年的心里,难得一片静谧。 “是很漂亮。” …… 半晌后,石月心侧头,好奇的问道。 “宋大人,你方才是怎么做到的?唔,我只感觉到有一点点的灵韵波动,不多。” 说罢,她用手比了个大小,形容真的只有一点点。 宋延年抬手,他的手背上停了一只流萤,流萤腹部两侧发着光,绿莹莹且一闪一闪。 他朝它吹了口气,流萤羽翅一振,豆大的小光在半空中飞舞,不过是须臾时间,便加入了前方的灯阵。 当真是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 “你说这个啊,确实就用了一点灵韵。”宋延年的手心一翻,灵韵的光亮一点点汇聚,最后成为一个方型。 宋延年解释:“方才那阶梯,也是这样的。” 他想了想,宽袖朝河面甩过,无数的灵韵铺在河面上,就像是在河面上铺了一条小木板桥,在水天相接的地方,小桥板似阶梯一般的往上。 遥遥的看去,顺着这条阶梯往上走,好似就能触摸到天畔的那轮明月。 石月心惊叹,“我可以踩过去吗?” 宋延年才点头。 得到肯定后,石月心轻巧的往下一跳。 她今日穿着素白色的长裙,只袖口和裙摆处绣着细细点点的桃花,随着奔跑,风股荡起长袍,衣摆处的桃花顿时似那春风吹拂而来,簌簌飘落。 石月心回头,欢快的挥手。 “宋大人,我今天好开心。” 她眨了眨眼睛,继续喊道。 “宋大人,我好喜欢你呀。” “咳咳。”宋延年目光游移的四处看了看,随即以拳抵唇,假意的轻咳了两声,他的目光对上石月心那带笑的眼睛,笑意也跟着爬上了眼眸。 “唔,这事我知道的,你上次说过了,不用喊得这么大声。” 许是春寒料峭,他的耳朵被春风吹得有些发红。 …… 月上中天。 “石姑娘,我得回去了。”宋延年看了看天色,同石月心告别。 石月心从小板桥的另一头跑了回来。 风吹乱了她的衣袂,也吹乱了那满头乌黑的长发,原先编好的数条发辫露出细细碎碎的发丝。 她也不在乎,解下那根蓝色的丝带,几个缠绕间,扎着发辫的长发便被捆成了一条,乖巧又服帖的耷拉在右肩。 石月心:“这么快就要回去啦?” 她有些舍不得,一向轻快的声音都低沉了两分。 宋延年抬眸看去。 只见她的眉眼低垂,嘴唇微微翘起,葱白的手指无意识的缠了缠头发。 不知什么时候,厚厚的云层又盖过了明亮的月光,这里很静,除了流萤不知疲倦的飞舞,周围静悄悄的。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也似蒙上了一层飞灰。 不过是须臾的时间,石月心便调整好了心情,她抬头冲宋延年笑了笑,挥手道。 “那我们下次再一起玩吧。” 这一笑就像是小小的太阳,宋延年也跟着笑了起来,他想了想,问道。 “你喜欢吃甜口还是咸口的清明粿呢?” 石月心困惑:“清明粿?” “就是这个做的粿子。”宋延年手心一翻,几根鼠曲草便出现在他手心,只听他开口道。 “明日我娘会做清明粿,甜口的有桂花馅,萝卜丝馅,还有红豆馅,咸口的是香菇肉馅,你想吃哪种?” “喏,这种草混着糯米粉做皮,我今晚真没去打雀牌,我是来采这种草的。” 石月心有些犹豫,她忍不住抬眸,悄悄的拿眼睛看宋延年。 她,她要是说都想尝尝,是不是不大好啊。 石月心苦苦思索着吴婶曾经讲过的只言片语。 宋延年好笑,“我知道了,我都拿一点过来,你尝尝看哪种最好吃。” 石月心抬头,眼睛亮晶晶的看向宋延年。 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宋大人就是贴心! 宋延年对上这清凌凌的眼眸,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 “好了,那我明天还是来这儿找你,行不?” 石月心点头,“行!” 她冲宋延年露出一个大笑容,这下是毫无阴霾了。 …… 挥别宋延年后,随着铃铛叮铃铃的作响,无数的流萤朝石月心涌来,不过是须臾时间,这片水域便只剩下零零散散的流萤光亮。 石月心想了想,学着宋延年的方法,将灵韵掐成方板踩在脚下,她还做不到挥手便有小板桥的程度。 她踩在河面上,沉思片刻,随即放出五六只玄蜂,灵韵化绳缠绕上玄蜂的腰腹处,石月心轻声道。 “好了,我累了,快拖我回去吧。” 光团闷头朝前飞去,忽高忽低,快慢不一。 石月心心中不满,她抖了抖绳,斥责道。 “飞得一点都不认真!” “你们商量一下,要飞得一样快,还要再飞得稳一点。” “好了,咱们重新再来一趟,驾!” 玄蜂:…… 做个人好吗,腰腹都快断了。 …… 宋延年回到署衙,他将今日采的鼠曲草倒在大盆中,转身要出灶间时,突然脚步一顿。 他想了想,又转身回头,随着宽袖拂过,井中水似被一股无形的力牵引,水龙一阵阵的冲洗鼠曲草。 宋延年洗了四趟,直到没有一丝脏污了,这才罢手。 他将鼠曲草放在干净的筐子中沥水,又淘了一些大米,学着他娘的模样将米浸下,转身回了屋子,安心睡下。 …… 第二日一早,江氏到灶间,她一眼就看到那一箩筐的鼠曲草还有新浸的糯米。 江氏三两步跑过去,低头看地上的盆子,大声道。 “这是谁做的,浸这么多的米!” 江氏眼发昏,手都抖了。 这是要做多少清明粿,是要累死她的节奏吗? …… 宋延年走进灶间,诧异道,“娘,怎么了?” “爹惹你生气了?” 江氏盯着宋延年,沉声道:“不是你爹。” 宋延年意外,“是我吗?” 江氏指着地上的一盆大米,没好气道。 “就是你!米浆我昨天就磨了,你怎么又泡了这么多米?做这么多清明粿,就是分给署衙的大家伙吃,这也吃不完啊。” 宋延年有些不好意思,讪讪道。 “我这不是采的鼠曲草有点多嘛,这才想着多浸一点米。” 江氏无法,这米浸了就只能磨了。 “算了算了,等会叫你爹多买点肉。” 宋延年从袖里摸出一张毛驴剪纸,剪纸漂浮在空中见风就长,不过是须臾时间,随着一道莹光落地,一只健壮的毛驴昂头撅蹄。 “咴咴~” 宋延年摸了摸它的鬃毛,牵着它到石磨旁,给它套上皮绳,笑眯眯道。 第401节 “麻烦啦。” 随着石磨碾过大米,大米混着水变成米浆,米浆顺着石磨的轨道一点点的流到木桶里。 这样的米浆沉淀几个时辰,去掉水分,添上磨好的鼠曲草汁,便能做成清明粿皮。 宋延年洗净手,出门的时候他突然回头,状若不经意道。 “对了娘,清明粿蒸好后,每种各包几个给我,我有用呢。” 江氏:“恩?” 宋延年目光四处看了看,就是没有对上江氏。 “哦,没什么,就是我的一个朋友嘛,她特别喜欢吃娘你做的东西。” “好了,你记得留些给我就行,不要都分掉了。” 说完,宋延年转身出了灶间,深深吸了口气。 怪哉,怎么有种做贼的心虚感。 他想了一会儿也没有想出头绪,只得归咎于自己这是昨晚没有歇好。 这熬夜就是不好,心肝都乱颤了。 …… 远远地,江氏还听到她家儿子喊道。 “娘,一会儿帮我煮点苦茶,下火~” 江氏停住揉青团的动作,嘀咕道:“一大早就怪里怪气的。” …… 东湖署衙。 王昌平从外头进来,他拎过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一杯清茶,吨吨吨的喝了下去。 “痛快!” 他连喝三杯这才罢手,撑开折扇,看向书架前正在折纸的宋延年,面带好奇的问道。 “延年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宋延年没有说话。 王昌平等了等,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站起身子,几步走到宋延年身旁,探头看了看。 只见这折纸是个高台的模样,做得十分的精巧,高台用四根圆柱撑起,后面有幕布,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招贤台三个大字。 王昌平:…… 招贤台没有问题,但为什么是纸糊的! 王昌平迟疑:“延年兄,这是何意。” 宋延年将手中的招贤台搁在桌上,抬眸看向王昌平,沉沉的叹了口气。 “昌平兄,你不知道这人手有多难找。” 随着宽袖拂过,那三十多只泥巴鬼的小石子落在桌子上,石子和木桌碰触,发出砰砰的声响。 王昌平的小心肝听得一颤一颤的。 接着,他的心肝颤得更厉害了。 只听宋延年继续道。 “这是我这几天捉的泥巴鬼,前几天还能一次抓个五六个,昨日就只抓了两个……我看今日是捉不到了。” 他抬头看了过去,声音里带着笑意。 “我左思右想,这不,可算让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以前有贤王于易水旁修筑黄金台,广纳天下贤德之士。” “现如今,我们也可以燃一座招贤台,为这漫漫长夜增色……到时咱们又有鬼干活,它们又修得阴德。” “唔,这干了活精力发泄了,就没什么心思捣乱……到时世间清明,当真一举数得,不错不错。” 王昌平傻眼了。 这是好主意吗? 这分明是歪主意! “啪!” 只见他一手拍到桌面,因为用力,桌子发出闷闷的响声,似有余震。 宋延年:“……昌平兄,手不痛吗?” 王昌平:痛! 但痛他也不能说! “延年兄,我看此举不行。” 宋延年:“你说。” 王昌平难以置信:…… 这还用说吗? 有了这样的招贤台,他夜里哪里还敢出门! 到时出门,随便叫一声大兄弟,回头的大兄弟各个青面獠牙,缺胳膊断腿…… 王昌平打了个哆嗦,拼命摇头。 “不妥不妥!” …… 第190章 石月心(捉虫子) 听完王昌平的话,宋延年诧异了。 “昌平兄,夜里那么迟了,你还要出门做什么?” “不是该在署衙里睡觉吗?” 王昌平一窒。 他只要一想到,这东湖州城来了这么多的鬼,这心里就怎么也不得劲儿,哪里还能睡得香甜哟! “不行,你这就是个歪主意!” “我和你说,哪里有鬼这么傻,活着的时候辛勤劳作了一辈子,跟个老黄牛似的没日没夜,好不容易两眼一闭,脚一蹬,可以安心的躺下休息,谁还要来给你干活!” “美得你了!”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宋延年:…… 此言颇有道理啊。 他站起身,顺手将桌上的招贤台收到袖里乾坤,拍了拍王昌平的肩膀,开口道。 “好了好了,这事暂时搁置一旁。” “还有,昌平兄不用这般的气怒,我就算是招来了贤德之士,你也是我头号的师爷,放心,外头的那些家伙还撼动不了你在我心头的地位。” “你啊,就将心放到肚子里吧。” 说罢,他背着手往署衙后院走去。 王昌平跳脚:“不,不是,我是苦恼这个吗?” “哎,延年兄你回来,咱们把话说清楚。” “宋延年!” …… 壁照拐角处看,宋延年抓了抓耳朵,面上闪过一丝苦恼。 这昌平兄当师爷如此久了,居然还这般不淡定。 不好不好。 …… 署衙后院,灶间。 江氏手脚麻利的将馅包到青团中,在她的左手边,那儿摆着一个三脚架,上头一层层的垒着竹筛子,满满当当的都是包好的清明粿。 “娘,我也来帮忙。” 还不待江氏反对,宋延年从大水缸里打了勺清水,洗净擦干手后,拖了张板凳在江氏旁边坐下。 馅早就被团成一个个圆团,此时搁在竹筛子上摆好,江氏面前,则是一大盆和好的青团。 宋延年看了看,片刻后学着江氏的手法,从盆里挖出适量青团,细细的搓圆,再用食指和大拇指一点点的捏出一个洞。 随即将馅塞好,这才重新捏圆。 江氏瞥了一眼过去,见他的手法不急不缓,不由笑道。 “不愧是咱们家最聪明的,这才上手就做得这般有模有样了……” “比你爹出息,他啊,大老粗一个,学了这么久还捏不清楚,不是皮太薄,就是皮太厚……” 江氏笑着抱怨:“也就只能打打下手,买买东西,切切洗洗了。” “一到要动手包的时候,他就故意找借口躲了出去,打量我看不出他的小伎俩吗?哼!” 宋延年好笑,附和道:“是,我爹最爱偷懒了。” 宋四丰从外头进来,恰巧就听到了这话,当下便不依了。 “好哇,你们娘两个不厚道,趁着我不在,就说我小话是吧,这下被我捉到了!” 第402节 宋延年侧头看去,正好看到他爹故作凶狠的倒竖眉毛。 他的手里还拎着湿淋淋的箬竹叶,显然是刚刚采叶子回来。 宋延年和江氏对视了一眼,两人俱是一笑。 …… 宋四丰搬了一张矮凳,大刀阔斧的坐了下来,他拿起旁边的剪刀开剪,随着“咔咔咔”的声响,箬竹叶被剪成方块状。 宋四丰一边剪叶子,一边和江氏闲聊。 “珍娘,你知道我方才在外头采叶子的时候,看见了什么吗?” 江氏:“看见什么了?” 宋延年也竖起了耳朵。 宋四丰:“喏,就在六里街往前的市集,两个妇人正扯着头花,相互吐口水呢。” 江氏不以为意:“嗐,我还以为是什么稀奇事呢,这有啥!” 在她看来,扯头花算是鸡毛蒜皮的小打小闹了,以前她们乡间闹得厉害了,除了互相问候祖宗,那还会扛着锄头互打,人命都闹出来过。 宋四丰:“哎,这不是想着这人你也认识,我就回来和你提一嘴。” 江氏来了兴致,“哦?我认识的人,谁啊?” 宋四丰:“就是那个黄媒人。” “还好那时没听你的,你还说什么要找长樱路的黄媒人,想着给咱们延年说亲,说啥她长了一张黄莺一样的巧嘴。” 宋延年侧头朝他娘看了过去。 江氏对上视线,随即看向宋四丰,急道。 “我那是被你说的话误会了!这媒婆我可还没找,我就随便问问……是张武侯和我说,在城里的媒人中,她是这个。” 江氏比了个大拇指,补充道,“顶呱呱!” 宋延年好笑,前些日子他娘是和他提过这事,他看了眼江氏,贴心的转移话题。 “爹,这黄媒人怎么了?” 宋四丰又剪下一刀,随口应道。 “嗐,还能怎么了,媒人哪里有这么好当的,保媒拉纤,双方有不满意的,可不是就找上媒人麻烦了。” “我方才站在那儿听了听,那妇人骂她赚的都是黑心肝的钱,迟早要烂肚肠,她说了后还动手了。” “黄媒人自然没有退让的道理,两人就闹上了。” 别看黄媒人现在富贵,早二十多年,也是小地方里来城里讨生活的。 据说很是苦过一段日子。 那年饥荒,三岁的小儿差点都养不活,最后还是掏了个老鼠洞,和老鼠抢食,这才熬了米汤,吊活了小儿一条命。 经受过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黄媒人痛定思痛,当下便想着法子赚钱。 那当真是钻进钱眼里了。 一开始,她只是帮人洗衣裳,卖点力气,后来托人找了个活计,专门照顾有钱的老人。 她天生一张巧嘴,说话也好听,眼里有活,手里利索,很快就做了下来。 宋四丰叹了口气,“这穷人家的但凡有点门路,那是拼了命,粉身碎骨也不顾惜,也是机缘巧合,她照顾的一个老人年轻的时候是做媒人的。” 宋延年和江氏动作都慢了一些,认真的听宋四丰说故事。 “媒人老太富贵,黄媒人心里也有了想头,当下便更用心的照顾那位老太。” “那老太也感念她的情意,就带着她入行了,后来,她将老太压箱底的绝活都学了,自己还琢磨了好些吉祥话。” “这不,二十多年来慢慢积累,现在在东湖的长樱路都买了宅子。” 宋四丰抬头,伸出手比了比,钦佩不已,“两进的宅子,值好些钱呢。” 但媒人这活计吧,它还真不算是个好差事。 姻缘一事,即便一开始有个好的开始,在鸡毛蒜皮的家事中,情分是越磨越少,更何况成婚的人多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要是媒人有所欺瞒,又或者是父母不够上心,那当真容易出孽缘。 宋延年赞同,“所以咱们老话常说,这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可见是有道理的。” 他一边说,一边将包好的青团往箬竹叶上一粘,随即放到一旁的竹筛子上摆好。 宋四丰点头,:“就是这个理,今儿这个婚事也没成,我听旁边的人说,倒也是怨不得这黄媒人。” “听说是女方的爷爷和男方的爷爷酒桌上有过戏言,说是要定娃娃亲,现在娃娃年纪大了,男方便托了黄媒人上门说亲。” “听说这男娃游手好闲,女方不乐意,那日便嘘了黄媒人,今儿这事,也是两人看上了同一块肉,扯着由头,新仇添上旧恨,这才闹了这么一通。” 宋延年:…… “现在还闹吗?” “巡街的武侯呢,我记得今日是张谷安当值。” 他说完便站了起来,准备去那边看看。 …… “坐下坐下。”宋四丰拉了拉宋延年的衣袖,“我刚才已经看到张武侯了,别担心。” “那就好。”宋延年顺势坐了下来。 …… 宋四丰剪完箬竹叶,起身走到灶旁,他掀开锅盖瞧了瞧,回头喊道,“珍娘,这锅应该是熟了。” 江氏:“熟了?我瞧瞧。” 她几步走了过去,探头瞧了瞧,附和道。 “是熟了,四丰哥,我这手上都是青团,干活不方便着呢,你替我换锅新的,锅里添点水,灶里再添根柴。” 宋四丰:“好嘞!” 很快,他便将这蒸熟的青团端起,整个竹筛子往旁边一搁。 空气里瞬间弥漫着青草的香气,混着糯米香以及几分若有似无的竹子香。 宋延年嗅了嗅,笑道,“好香啊,我都馋了。” 江氏瞥了他一眼,笑道,“娘记得这锅是你想吃的咸口肉馅,旁边那几个颜色深一点的,那是菜头丝馅的。” “好了好了,你别忙了,放着娘自己来,快去尝尝看,看看合不合胃口。” 宋延年:“还是不了吧,我一会儿再吃也一样,咱们这还没有包完呢。” 江氏好笑,“哪就真的用你了!” “快去吃吧,趁着这会儿还热乎,好吃着呢!” “行,我就先吃喽。”宋延年笑眯眯的应下。 他洗净手,捡了个最和眼缘的粿,稍微吹了吹便咬了下去。 青团软糯中带着鼠曲草特有的香气,里头的肉馅肥瘦相间,香菇丁吸收了汁水,又香又弹,最惊艳的要属那添味的笋丁,难怪都说无竹使人俗。 宋延年又尝了一口。 当真是咸香可口,香气浓郁,数道不同的滋味在口中迸发,最后混成一股,滋味恰到好处。 宋延年:“好吃!”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清明粿,煞有介事的点评道。 “唔,如果只吃馅,多吃点就腻人了,但是这青团一裹,那滋味就不同了,软糯解腻,甚好甚好。” 江氏乐得合不拢嘴。 “喜欢就多吃两个,你尝尝这个,菜头丝馅的也很不错,娘碾了些花生碎,特意用荤油炒了炒菜头丝,又添了这些花生碎,可香了。” 宋延年:“我尝尝看。” 不知不觉,他一口气就吃了四五个。 …… 三人合力下,很快,这清明粿便包好蒸好了。 江氏找了两个新的竹筛子,每种馅各捡了十个,招呼宋延年道。 “好了,快拿去给你的朋友送去吧,别让人家等着了。” 宋延年嘿嘿笑了一声,“谢谢娘。” …… 久雨闻鸟鸣,不久便转晴。 这几日都是连绵的细雨,傍晚时候,天空有些晴朗,鸟儿欢快的叫着。 石月心抬头看了一眼铜镜,惊悚的发现,自己这一个下午都坐在镜子旁。 除了傻笑,啥都没干! “砰!”石月心倏忽的扣下铜镜,噔噔噔的往后退了两步。 她拿右手掐住自己的命脉,眉目紧锁严肃,灵韵一点点的朝体内荡去。 好半晌,石月心轻吁了口气。 很好,没有被脏东西附上,也没有被人下了蛊。 放下心来后,她的面上又涌上浓浓的困惑。 既然没有中邪,她这是在傻笑什么? 石月心摸了摸自己的脸。 居然还有些烫? …… 第403节 小蓝鸟抓着屋檐下的竹竿子,小眼睛从窗棂处看了进来,它歪了歪脑袋。 “啾啾!”姐姐傻乎乎的。 石月心瞧了瞧外头的天色,暮色起,倦鸟归巢,天光一点点的暗了下去。 糟糕,要来不及了! 石月心连忙打开抽屉,一股脑的将桌上的胭脂水粉都扫了进去,锁了屋门,转身便要出去。 “啾啾啾?”去哪里?我也要去! 小蓝倏忽的从高处飞了下来,扑棱着翅膀就要去抓石月心的头发。 石月心一个错身,灵活的躲过,嗔道。 “不行,我梳了好久的头发呢!今儿不能让你抓。” 小蓝鸟啾啾啾的问着石月心去哪里,吵着它也要去。 石月心有些不愿意,她转了转眼睛,开口吓唬道。 “我要去下饵捉虫子,你也一起去吧,正好可以帮我找找特别的虫子,我知道小蓝的眼睛最利,鼻子最灵……但是嘛。” 她拖长了声音,继续道。 “你也知道的,这个时候,田间河边什么最多,那必须是长虫啊,到了外头,你得跟紧我。” 石月心随手比划了个大圈,一副后怕模样。 “前些日子,我就瞧到了一条大蟒,身子这么大,嘴巴这么大,吓死人喽,我那时就想还好咱们小蓝没去,不然还不够那臭蛇塞牙缝呢。” …… 不去不去了,它还是待在家里吧。 小蓝扑棱起翅膀,又缩回竹竿上,它站在高处冲下方的石月心啾啾啾乱叫,小毛脸上都是害怕。 …… 石月心偷笑了下,这才出了屋子。 出门时,她迎面碰上吴婶。 吴婶的旁边站着她家闺女吴瑶云,这一段时间未见,吴婶明显的憔悴了许多,两鬓添了一些白发,许是风尘仆仆的赶路归来,她的面上带着深深的疲惫。 吴婶愣了愣,没想到她才回来,便碰上了深居简出的石月心。 “石姑娘这是出门吗?” 石月心点了点头,“吴婶好。” 她探头看了看,不见吴婶那宝贝少爷,随即看向吴瑶云,开口道。 “瑶云姐姐,我还有事呢,就不和你们聊了。” 话才说完,她便似一阵风一般,从她们两人身边呼啸而过。 …… “哎!”吴婶嗫嚅了下,对着石月心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低着头没有说出口,苦着脸有些惆怅的转身。 吴瑶云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嘲讽,随即自嘲的笑了笑。 顺手接过吴婶手中的行囊,转身推开木门,朝小院子走去。 只听她平静的开口,声音有些轻,却也很坚定。 “娘,别麻烦石姑娘了,就是他回头了,我也不会回头。” 吴婶抬头,“云儿……” 吴瑶云制止了吴婶接下来要说的话,她抚了抚鬓边的碎发,将自己心里的酸涩往下压了压,继续道。 “咱们是什么身份,少爷是什么身份,原先他许下的婚约,不过是顾念咱们的活命之恩,照顾之情罢了……” “娘,婚姻不是恩情,我吴瑶云虽然是奶娘家的孩子,但我也不是那等没脸没皮之人。” 吴婶忍不住掉下了泪,“都是娘不好。” 她无数次的埋怨,是她一意孤行的要养吴家少爷,是她乐见两个孩子之间生起情愫……结果,赔了个儿子进去还不算,就连女儿也要赔进去了。 吴婶不甘心:“石姑娘……她也是因为和娘交好,这才出手助少爷站了起来。” 她起着干皮的唇颤了颤,眼里有泪光出现,“要是没回京城该多好,像以前那样多好……” 少爷在她身边,云儿和少爷也能缔结良缘。 虽然日子苦了点,但她不怕吃苦。 “不然娘去求石姑娘……”吴婶眼神晦暗不明,她相信,要是她开口求石姑娘,石姑娘一定会将少爷腿间的蛊虫拿掉。 她知道,这姑娘眼里容不得沙子,一定会的。 那样……少爷也许就回来了。 …… “别说这种话!”吴瑶云难以置信的抬头,随即低吼。 吴婶惊了惊,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她居然能这样想? 她怎么就这样想了! “娘!您这是做什么?”吴瑶云心下一软,无力道。 “您别这样说,我知道您不是这样的人,别让一时的愤恨,悔了别人,也悔了自己,我和少爷,就当他不是我的缘分吧。” 她顿了顿,叹息一声,继续道。 “娘,您也别把他当做哥哥,哥哥只是运道不好,被贼人当成少爷杀了,少爷他,从来都不是哥哥。” 吴婶捂住脸,呜呜的哭了起来。 吴瑶云推开屋门往里头看了看,里头还和离开时一样,只是多了一些灰尘。 她深吸了一口气,为心底瑟缩的自己鼓劲,不怕,只是灰尘而已,她擦一擦,很快便能干净起来。 明日日头升起,便又能窗明几净。 …… 小蓝扑棱了翅膀,将这一幕看在眼里。 不知它想起了什么,倏忽的啾啾啾得十分欢快,随即拍了拍翅膀,奋力的追着石月心飞去。 它可得告诉姐姐这个好消息,惹姐姐伤心的吴婶也被人伤到心啦! …… 夜色用它浓郁的黑纺织成一张温馨的大网,所有的生物都被它网住。 夜很黑,周围也很静。 “扑通,扑通……” 石月心托着腮,一下下的往河里丢着小石头,她手边的大石上还搁着一大把的小碎石。 …… 听着这扑通声,宋延年的心里好似也起了涟漪。 他顿了顿,这才出声。 “石姑娘,是不是等很久了?” …… 声音在后背响起,石月心回头,一下便撞进宋延年看来的目光。 “宋大人!” 他的脸上挂着笑,还有两分歉意,石月心跟着一笑,连连摆手道。 “没呢,我也才刚到一会儿。” “大人坐这吧,这里凉快。” 她说着话,顺势往旁边挪了挪,拍了拍右手边的大石头,眼睛亮晶晶的看向来人。 “多谢石姑娘。” 宋延年从善如流的坐下。 “给!” 他摸出一个清明粿递了过去。 石月心接过,好奇道,“这就是清明粿吗?” 宋延年点头,有些意外,“你们那边不吃这个吗?” 石月心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我一直在山上养虫子,就只有姥姥会来看我,她没给我吃过这个。” 石月心咬了一口,眼睛倏忽的一亮,欢喜道,“我喜欢吃这个,这个好吃,香香甜甜的。” 说完,她又咬了几口。 这菜头丝馅果然如江氏所言,添了许多荤油炒制,石月心咬了几口,青团破开,内里的油脂裹着花生和萝卜丝的香气溢出。 一切都很好,就是有些费手。 石月心看着满手的油脂,不用铜镜,她也知道自己肯定连嘴巴也是油汪汪的。 石月心懊恼,“脏兮兮的。” …… 宋延年眼里都是笑意。 他从袖中摸了块帕子出来,河里蹿上一条手指粗的水流,宋延年就这水流,将帕子沾了沾水,这才递了过去。 第404节 “不要紧,擦擦就干净了。” “是不是很好吃,才出锅我便吃了好几个,不但手油乎乎的,还黏黏的。” 石月心:“宋大人也这样吗?” 宋延年:“当然。” …… 片刻后,宋延年将两个竹筛子从袖里乾坤中拿出,端到石月心面前,笑道。 “喜欢吃哪个,你自己捡,喏,这个是肉馅,这个是桂花馅……这个是你方才吃的。” 石月心探头看了看,欢喜的抬头。 “这么多都是我的啊。” 宋延年点头,“昨天答应你的啊。” …… 石月心将竹筛子收好,手中拿着一个咸肉馅的,吃的时候还不忘掰下一点丢到河中。 香喷喷的馅饵引得河面上的小鱼纷纷冒头,鱼嘴微微的拱啄,瞧上去煞是可爱逗人。 石月心吃得欢快:“还是山下好,我喜欢这山下,有各种好吃好玩的……” “还有宋大人。” 她侧头看向旁边,对上宋延年的目光,倏忽的一笑。 “咳咳。” 宋延年目光朝旁边看去,片刻后又移了回来。 他忍不住也是一笑,温声道。 “我也很开心,山下有石姑娘……” 石月心低下头继续吃手中的粿子,没有再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脸有些微微发烫。 唔,大概是夏天要来了,天热! …… “啾啾!啾啾!” 小蓝像一个炮弹一样俯冲下来,才刚落地,就啾啾啾的说着吴婶的事,随即突然发现,面前这两人都目光炯炯的看着它。 小蓝:“啾?” 怎么了? 石月心气恼,“小蓝,你不是在家里嘛?怎么又来了?” 宋延年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小蓝的脑袋,轻声道。 “没事没事,小蓝吃饭了没?” 话才落,他的手心一翻,上头一把草籽。 石月心也翻了一些虫子出来,只见她用食指在大石头上画了个圈,虫子便在里头爬不出来了。 宋延年瞧了瞧,将手中的草籽撒在旁边。 “快吃吧。” …… “突突突。” 周围很安静,除了小蓝啄食的声音,偶尔有几声蛙鸣传来。 小蓝一口一只虫子,再吃一口草籽佐味,它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天呐,这是什么神仙日子,有荤也有素,它再也不怕营养不均衡,太胖或太瘦了。 …… 石月心:…… 傻瓜! 她抬头看向宋延年,解释道,“小蓝说的婶子,就是我和你说的吴婶,我送了她家少爷两条虫,虫子咬着他的筋,他就站起来了。” 宋延年点头,“上次听石姑娘说过这事。” 石月心惆怅,“难怪我今儿瞧着吴婶脸色不是很好,人也很憔悴的模样……” “怎么会这样呢?我记得她家少爷对她可亲昵了,对瑶云姐姐也不错。”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脱裤子的混蛋公子除了吓唬她,还吓唬过瑶云姐姐。 所以,那天吴婶才会找她说话,告诉她得小心一点。 瑶云姐姐那时被吓得厉害,还是吴少爷一直安慰她,瞧着可不像这般没良心的人。 石月心:“宋大人,你说,他们会不会是有误会?” 宋延年摇头,“不知道。” 石月心困惑:“如果不是误会,为什么会这样呢?” 宋延年叹息了一声,轻声道。 “人心易变,向来如此。” 不过是共患难易,同富贵难罢了。 石月心咬牙,“哼,回头我就把蛊虫收回来,我瞧他还敢不敢这样。” 宋延年侧头看去。 石月心认真道,“我是看在吴婶的面子上给他的,现在他和吴婶没关系了,我自然得收回我的蛊虫,我和他又没有什么交情。” 宋延年的目光看向远处,半晌才开口,语气温和。 “也许她并不这样想,你去问问吴婶,再做决定吧。” 石月心:“她肯定也是这样想的。” “蛊虫拿走了,这少爷肯定还会回来找吴婶,他们就又在一起了,多好。” 宋延年失笑:“傻瓜。” “这样的在一起,又有什么好稀罕的。” …… 因为心里搁着这事,石月心便想回去了,临行前,她递了个罐子过去。 “宋大人,这个送给你。” 宋延年诧异:“这是什么?” 石月心眨了眨眼睛,笑道:“这是回礼,你请我吃好吃的,我就送你好玩的,我今儿特别开心,我想让宋大人也开心。” 他很开心了啊。 宋延年瞥了她一眼,笑笑没有说话。 他接过罐子打开,里头一片分隔的木板,两边各有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蟋蟀。 “这时候也有这个吗?” 宋延年有些意外,他依稀记得,这虫子夏天的时候比较多。 石月心点头:“我以前养的,它们比别的蛐蛐厉害多了。” “牙口特别锋利。” 她也来山下好一段时间了,知道这山下的汉子除了喜欢玩雀牌,还有喜欢斗蛐蛐的,当下便悄声道。 “宋伯伯不让你玩雀牌也没关系,我瞧那些大哥斗蛐蛐也特别开心……你将它们藏在房间里偷偷的玩,宋伯伯不会发现的。” 石月心将头凑了过来,指着罐子里的蛐蛐,继续道。 “这种虫子就得挑头大,腿大,触须直直的,这样的才特别凶!大人玩的时候,小心别被它们咬了……哦,养它们也不费心事,给点大米就行,可好养了。” 石月心抬头:“大人,你都记住了吗?” 宋延年低头,目光正好落在她梳得整齐的双丫髻上,那儿一只蝴蝶发饰,蝶翼微微颤动。 他难得的思绪有些出神。 揪一揪会不会生气呢? …… 第191章 宋延年抬起手,在半空的时候,石月心突然往后退了退。 她背着手冲他便是一笑,风吹拂过她的碎发,双丫髻上,那只小彩蝶的翅膀动得更加欢快了。 石月心:“大人,我就先回去了。” 仿佛受到惊吓一般,手在大脑反应过来前有了自己的思想,它倏忽的放了下来,似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宽袖遮掩下,宋延年忍不住紧了紧手,他听到自己轻声道别。 “好,石姑娘再见。” …… 直到玄蜂的光亮消失在天畔,宋延年这才转身。 他松了松袖中的手,低头看另一边拢在胸前的木灌子,不愧是蛐蛐中的威猛将军,各个腿粗脑袋大,两条触角崩得直又长。 宋延年摘了两篇嫩芽丢进去,不过是片刻时间,叶子便缺了个大角。 第405节 “啧啧,牙口真好,真能吃。” …… 看了一会儿,宋延年这才将盖子重新合上。 唔,他这才戒了雀牌,结果没几日又迷上斗蛐蛐,他家四丰爹会不会生大气? 想起他爹眉毛倒竖的模样,宋延年又是一笑,这才踩着清凉夜风朝署衙方向走去。 只见他的身形几下飘忽,宽袍在清风的吹拂下微微股荡,不过是须臾时间,人便已经在数丈之外。 …… 清明是仲春与暮春交替之时,春风吹拂,绿草悄然的长大,整片大地生气逐渐复苏。 随着阴气衰退,万物吐故纳新,时间在白日黑夜的更替中,悄无声息的溜走。 看了划龙舟,吃了粽子,天便一日日的热了起来。 夏月的夜光似乎也比其他时节来得光亮,月夜下,人的影子格外的清晰,此时,戌时的梆子刚刚敲过,长樱路的黄媒人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不大动弹。 “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歇下了?” 她的老伴陈平峰打着蜡烛进来。 他瞥了一眼床榻上的人,顿了顿动作,随即走到木桌旁将蜡烛微微倾倒,烛油滴在木桌上,待差不多了,蜡烛往烛油上一按。 烛油离开了火,很快便一点点的凝固,不稳的蜡烛被扶住,莹莹的烛光很快便充盈了这间屋子。 黄媒人撩开眼皮,目光朝这边瞥了一眼,随即闭了闭,没有说话。 陈平峰诧异了,“这是不舒坦了啊!” 往常见到他这般放蜡烛,他这婆娘该从床上跳起来骂人了。 “今儿怎么不数落我弄坏桌子了,也不帮我找烛台?你是哪里不舒坦?我给你找大夫去。” 黄媒人忍了忍,最后还是没有忍住。 只见她一把掀开肚子上的薄被坐了起来,就这样赤脚踩在木头上,几步走了过来。 她从角落里摸了个烛台出来,伸手掰了掰桌上的蜡烛,将它往烛台上一插,丢了把小刀子到陈平峰手中,没好气道。 “你也知道我会骂你啊,你这是上赶着找骂,闲得你!” “自己老老实实的把这蜡油给我铲了!” 陈平峰舒坦了,“这才对嘛,你这一日不说我两句,我这浑身的毛都不自在。” 黄媒人:…… 她瞪了一眼过去,没好气道。 “毛病!” 陈平峰乐呵呵的笑了下,也不在意,他没有拿小刀铲蜡油,而是拿衣襟擦了擦小刀,从屋子里摸了个小甜瓜出来,削了皮去了籽,又切成小块,搁在碗里递了过去。 “好了好了,你这两日怎么火气这般大?吃点甜瓜败败火,要是不够,赶明儿我给你熬点黄连喝喝,保准什么火气都能下去!” 黄媒人坐在床榻上,又瞪了一眼过去。 陈平峰假意的给自己来了个嘴巴子,夸张的认错。 “哟,瞧我这臭嘴说的什么话?该打该打!” “咱们家大妗姐可不能吃黄连,黄连这么苦,到时苦了大妗姐那张巧嘴说不出吉祥话来,那就是我的大罪过喽。” 黄媒人被他那怪模怪样的样子逗笑了。 她不过是笑了片刻,脸上的笑意又消失了。 半晌后,长长的叹了口气。 陈平峰拖了张凳子坐在她旁边,开解道,“这是怎么了,这两天心情都不好的样子。” 黄媒人耷拉着眉眼,神情低落。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都一个半月没开张了,这一家老小吃喝都要钱,我这心里急啊。” 陈平峰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这事也急不来,急了也是自己坏身子。” 他拿签子插了一块甜瓜递了过去,轻声道。 “就算不开张也不要紧,咱们现在不比以前了,你瞧,孩子也大了,咱们在东湖州城也有了自己的院子。” “你啊,将心放宽一些,不用那样紧绷着了。” 黄媒人咬下一口甜瓜,瓜脆多汁,清清甜甜的,吃下几口,整个人都舒坦了下来。 她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许多,半晌后,只剩两分懊恼。 “嗐,要是那天我不和纪家那婆娘扯头花就好喽,平白把我的好名声都搭进去了。” “肯定就是因为这件事,不然我怎么会这么久没开张,我做这行二十年多年,这还是头一遭!” “哎哟,下次可不敢这样。”陈平峰苦得脸上都出了褶子。 “你还好意思说这事,那日你差点就吃亏了,你是不知道,我后来听说那日给你们俩劝架的张武侯和纪家一家相熟交好的时候,我这心里有多后怕,就怕你出事了。” 陈平峰心有余悸,这武侯也是官家人,要是来个拉偏架的,他这婆娘就是再巧嘴,那也是得吃亏的。 要知道,这官字可是上下两张口,黑心着呢。 黄媒人直眉瞪眼:“他敢!” “你少在外头走动,所以不大清楚,咱们这新上任的知州大人是谁,那可是之前的善昌县县令。” 善昌县那样一个恶山恶水的地方,都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各个村子富裕。 这人一富裕,精神便也跟着好起来,人善良了,对旁人也宽容了。 黄媒人:“宋大人不但有手段,为人也公正严明,这张武侯可不敢瞎来。” 陈平峰:“是是,但你也得小心。” 黄媒人摆手:“好了好了,不说这事了。” 要她说,这纪家也是奇怪得很,先前她收了梁家的请托上门说亲,这纪梁两家祖父是酒桌上的好友,曾经戏言过两家要结个儿女亲家。 她才走那么一趟便被这纪家人赶出来了,话里话外说着嫌弃梁家小儿游手好闲,不是良人。 甜瓜汁水粘腻,黄媒人拿帕子擦了嘴,不满道。 “不成就不成呗,这亲事哪里有这么好成的,她啊,明明知道那块肉是我看上的,还要和我抢,哼,还骂人。” “我要是不回手乖乖让她打了,我就是那缩头的王八,呸!” 陈平峰:“是是,是她不好。” 黄媒人不解:“结果呢,我前儿听我那老姐妹说了,这梁家的小子和纪家小姐在街上撞上两回后,她家姑娘就像是发了痴一般的,说是一定要嫁梁家小子……” “……奇奇怪怪的。” “嗐!”早知道这样,她们这到底打什么架,和和气气的把这亲保了,不是好好的嘛! 黄媒人郁闷得很,直把帕子绞得发皱。 陈平峰宽慰:“别烦了,这夫妻缘分早就在三生石上写着呢,也许就是看对眼了,现在也不好意思再找你。” “好了好了,去洗个手歇着吧,难得这些日子空闲,你好好的歇着。” …… 东湖州城署衙。 自从进入夏日,雨水便少了许多,人还可以挑水喝,顶多是费腿费力气了一些,但地里的庄稼可不成。 缺水了,庄稼苗苗的根就该被烧了,到时,不单单农人白忙活一场,一年的收成也没了,这可是一家老小的口粮。 经过商量,署衙给旱情严重的地方拨了银子,要在河边建引水的风车。 宋延年仔细的又看了两趟账目,确定没问题了,这才在上头盖了印章,签了字。 …… 这几个月筹备的义塾也陆陆续续的开始收学生上课。 宋延年:“城南那一片的义塾,先生找好了吗?” 王昌平点头,“是,找了一位老童生,脾性不错,有耐心人也负责。” “还有,你说的那一户赵家人家,我也让人看了,那赵大哥已经将赵龙奇送进学堂。” 他想了想,补充道,“听说学得还不错,脾性好了许多,人也懂事多了。” 宋延年点头。 熊孩子嘛,不乖的时候就要送去学堂学习,读书明理,多读点书,人也会更聪明一些,以后才不会那么容易被别人骗了。 …… 又过了两日。 这日,东湖州城来了三个陌生面孔,听口音是京城人士,他们一来便直奔东湖州城署衙。 “我等有公务在身,求见宋知州。” …… “京城的公公求见?”宋延年有些意外,让人将人领到书房,他自己也跟着过去。 书房里。 宋延年做了个请的姿势,待客人落座,这才坐了下来。 银扇机灵的去后厨拎了壶热水过来。 宋延年一边烫杯子,打量了来人两眼,这才笑道。 “公公远道而来,这一路风尘仆仆,辛苦辛苦了。” “我托人在醉凤楼订了一桌宴席,待公公和两位侍卫大哥休整后,我和师爷为三位接风洗尘。” 来人中,面白无须的李公公笑了笑,客气道。 “宋大人客气,洒家姓李,大人唤我一声李公公便成。” 第406节 宋延年从善如流,“李公公。” 李公公年纪不大,不过是二十多岁的模样,他生得眉清目秀,说话时,许是多年伺候人的习惯,他的腰身微微有些躬着,声音也有些细尖。 “公公尝尝,这是今年新采的毛尖,不知道合不合公公胃口。” 宋延年推了一杯清茶过去,李公公捻着兰花指端起茶盏,微微吹了吹,这才喝了两口。 “甚好甚好,宋大人有心了。” …… 在交谈中,宋延年也知道了这李公公此行前来的缘由。 他是内宫司的,这次来是为小皇孙挑些好苗子,以后便是他身边亲近的人。 李公公轻声道,“小皇孙身边的人,这可是泼天的富贵呢,再说了,皇家也不亏待人,每一个娃娃还会有三十两银子的安家费,当值后月俸五两,时不时的还有贵人赏赐,当真是掉到福窝窝喽。” “哎,陛下重视着这事,好多个州城都亲自派了人来,我啊,便是被派着来东湖州城的。” 宋延年端茶的手顿了顿,片刻后,他笑着附和道。 “是,荒年时也是活命的门路。“ “不过,这事倒是要讲究你情我愿的,别的倒是没什么,要是强求,恐有人心生愤恨。” “送心怀怨怼之人在贵人身边,当真是我等的罪过。” 李公公点头,“这是自然。” 至于你情我愿之下会不会招不到人,这点他倒是不担心,三十两银子呢,这可够家里老小好长一段日子的花销嚼用了。 几人寒暄了一番后,李公公等人便被宋延年安排在署衙的客房,昆布领着他们下去了。 …… 王昌平从外头走了进来,他看了一眼茶桌上的茶水,那儿还有三盏用过的茶杯,不由得诧异道。 “怎么回事?我听银扇说了,咱们署衙来了个京里的公公?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宋延年给自己斟了一杯清茶,心里叹了口气。 “没事,不过是宫里缺人了,来咱们这儿抢人来了。” 王昌平跟着不依了,“要小孩子?那可不行!” “咱们这义塾都建好了,先生也都请好了……”他来回踱步,脸上神情阴晴不定,喃喃道。 “不行不行,这事不能由着他们自己来。” “三十两银子,五两月银……保不准就有那等短视的父母,要将儿孙卖进宫里……这这,钱他们是拿了,倒是孩子这一生也毁了。” 宋延年叹息:“谁说不是呢。” 这内宫司的李公公说得天花乱坠,好像进了宫里就跟进了福窝窝,但给人当奴才有什么好的,更何况,这进宫还要经历一道生死关。 能不能活还不一定呢! 宋延年交代王昌平:“去醉凤楼定几日好席,不管怎么样得将人哄住了。” “另外,找稳妥的人跟着,要是有谁动了心思,咱们先行一步买了,名儿也给我记下,等人走了再算账。”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 “别的地方我是管不了,但我们这里的孩子,那是一定要去义塾读书识字的。” 王昌平应下,转身便退下安排事情。 …… 暮色起,天畔挂一轮遮阳,倦鸟归林,霞光为东湖州城披上一层温柔的纱衣。 宋延年一行人驱车来到东湖州城城东的文麓街,醉凤楼便是坐落在这一条街上。 只见前方一座三层高的方形建筑,飞檐翘角,上头仙人跑兽,檐角挂几排铜铃,沁凉夏风吹来,铜铃叮铃铃的作响,夏天的傍晚,更加的静谧幽远。 宋延年站在牌匾下,多听了片刻铃铛声。 王昌平回头,“大人?” 宋延年:“没事。” 说罢,他抬脚走进醉凤楼。 …… 醉凤楼的酒席果真是名不虚传,因为有宋延年的交代,王昌平点的都是大菜硬菜,还点了两坛上好的花雕酒。 清蒸的鲈鱼香嫩不腥,卤煮拼盘咸香有嚼劲,马蹄荔枝肉酸甜可口…… 在一盘酱肉碎炒饭上桌时,李公公吃着吃着,眼里便有了水光。 他举着箸,另一只手解下衣襟旁的帕子,轻轻的擦拭了下眼泪,自嘲道。 “宋大人见笑了,洒家这是激动的……” “我小时候家贫,家里孩子又多,爹娘给我们一口饭吃都难,我还记得有一回年节时候,我特别的馋肉,娘拿大米换了点杂碎的劣肉回来,肉不多,搁在饭里炒炒,可香了。” “不想今日在大人这里,倒是尝到了相似的味道。” 李公公说着咧嘴笑了笑,又给自己扒了一口饭。 宋延年心里叹息,他斟了杯好酒过去,轻声道。 “那公公便多吃点,我方才已经和掌柜的说了,咱们这几日都在这用膳,明儿咱们还做这道菜。” 李公公还年轻,面皮还没有修炼到家,他看着这一桌丰盛的饭菜,面上带着羞赧。 “这,这怎么好意思啊。” 宋延年替自己也斟了一杯酒,遥遥的向李公公举杯。 “公公客气了,您远来是客,总要让我尽尽地主之谊,我相信,回头要是我去了京里,公公定然也是这般待我的。” “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公公几杯酒下肚,酒气上头,脸色酡红酡红的。 他大着舌头应下:“是是,是这个理。” “那我便不和宋大人客气了,回头宋大人到了京里,也不要和我客气!” 宋延年轻笑:“自然!” 一行人喝得热热闹闹的,觥筹交错中,很快,桌上便是一片杯盘狼藉。 …… 月上中天。 李公公喝得烂醉如泥,宋延年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脸,唤道。 “公公,醒醒,醒醒,咱们该回去了。” 李公公醉醉熏熏的抬了抬手,细听,他的嘴里还嘟囔着再喝一杯,一会儿又是喊着娘,一会儿又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宋延年起身,无奈的看过其他几人。 “公公这是醉了。” 孙侍卫:“无妨,我背公公回去。” 李公公随行的两个侍卫,个子更高大一些的姓孙,只见他弯下身将李公公背了起来,一行几人便往前走,马儿停在前头的路口处。 这一路很安静,忽然,宋延年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支送嫁的队伍。 只见前方一顶红色的轿子,精致小巧,帘布绣着吉祥的龙凤缠绵,轿子周围妆点着大朵的红色绣球。 四个矮个子男人抬着轿子,他们一脸喜庆的颠着轿子,热闹又无声的往前。 轿子旁边,黄媒人穿着一身桃粉色的侧襟衫,下方是同色的绵绸裤。 她虽然已是四十多岁半老徐娘的模样,但因为常年是做媒人,平日里十分的注重保养。 因此,她的皮肤细腻白皙,只在笑起来时漾起浅浅的细纹,此时,她画着喜庆的浓妆,底色莹白,桃粉的腮红打得十分夸张。 除了唇边画一颗应景的媒人痣,她的发髻旁还别着一朵喜庆又吉祥的石榴花。 只是,此情此景,红色的石榴花映衬得她的脸庞有些惨白。 黄媒人心里一阵的怕,额头上的汗水是大滴大滴的往下掉,很快,浓妆便花了一些,她连忙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随即又挂上营业的笑容。 那笑容,要多艰难就有多艰难。 宋延年:…… 王昌平两腿发软。 说实话,要是他可以选择遇鬼的类型,这喜庆吉祥场面的鬼,还有正常吓人的鬼,他想要选择后者。 一阵风吹来,轻轻的吹动了轿门前的帘子,露出一丝半点的新嫁娘喜庆嫁衣。 绣花红袍,并蒂莲的绣鞋,还有鸳鸯戏水的盖头…… 王昌平忍不住往宋延年方向挪了挪小碎步,畏畏缩缩的贴得更紧了。 宋延年推了推王昌平,小声道,“站好站好,这么热的天,别贴着我!” 王昌平瞪了他一眼:…… 他以为他爱贴哦,他难道不知道大男人这样很难看吗? 他这不是怕嘛! 两位侍卫好似看不到这迎面而来的送嫁队,两人好奇的多看了一眼黄媒婆。 孙侍卫嘀咕,“这位大姐真忙,到了这个点才散值。” 黄媒婆被送嫁队伍裹挟着,听到这一句,她的心在哀嚎。 不,不是的! 她最近都没找到活计,好久没赚银两了,不想这才一开张,便是这般惊天动地的场面。 救命救命,她黄媒人承受不了啊! …… 第407节 奈何,黄媒人已经被吓得不敢出声了,她勉勉强强想起入行师父讲过的只言片语。 这不管是生是死,是人是鬼,这大喜的日子,它就是不宜造杀孽,更何况她还是媒人…… 黄媒人有了些许安慰,她的面上重新挂上吉祥喜庆的笑容。 片刻后,笑脸耷拉了下来。 这,这有一句老话也说了,新娘过了房,媒人丢过墙。 黄媒人迟疑:她不能被丢吧…… …… 第192章 (捉虫) 夏日夜晚的天空幽蓝,一轮明月高挂,偶尔几颗明亮的星辉一闪而过,月光将黄媒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两边的队伍擦肩而过。 李公公撩起惺忪的眼皮:“这是天亮了吗?谁家嫁新娘子?” 孙侍卫笑了笑,露出一口的大白牙,他侧头看向旁边的李侍卫,好笑不已。 “咱们这公公当真是醉得厉害了,看来,今日这宴席颇和他意啊,同行这么久,我还没见他喝这么多过。” 醉了醉了,不过是媒人归家,居然看成是嫁新娘!他将李公公往上托了托,好让他趴得更舒坦一些。 李公公醉眼朦胧的又看了一眼,分外不甘。 “我没醉!你才瞎说,明明就是嫁新娘子,你瞧那花轿多神气,啧啧,轿帏上的龙凤绣得精致啊……” 话没说两句,他将头转了方向重新趴好,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 孙、李两个侍卫相视一笑,谁都没把李公公的醉话放在心里。 …… 王昌平好奇的多看了两眼李公公,凑近宋延年,诧异道。 “延年,咱们这位公公也瞧得见啊。” 宋延年点头。 王昌平将折扇往手心中一阖,叹道:“乖乖,得亏这人还醉着,不然吓也得吓死喽。” 可不是谁都能像他王公子这般,身经百战! 宋延年:…… 他跟着瞥了一眼李公公。 人在运势低时,亦或者是情志迷茫时,最容易见到这等奇事,前段时间,城南的坊间就有这样一个异闻。 那也是一个月夜,一个醉汉被三个老太和老爷子抓去打吊子牌,醉汉迷迷糊糊的分不清牌友是人是鬼。 就这样,三鬼一人在一起玩了一夜。 鸡鸣三声,鬼物遁去,醉汉搂着一身冥纸躺在地上睡得颇酣,就是清晨时分,吓了好些个上市集的百姓。 孙公公这番情形,和那醉汉有异曲同工之妙。 …… 在宋延年和王昌平的目光下,送嫁队伍颠着轿子热热闹闹的朝醉凤楼的方向走去,王昌平回头看了一眼,对送嫁队伍中那唯一的大活人心生同情。 他面露不忍:“这位粉衣的大妗姐有点惨啊。” 宋延年跟着多瞧了两眼。 “走吧走吧,马车在前头等着呢,你们先回去,我过去看看。” 将王昌平一行人送上马车后,宋延年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 …… 那厢,黄媒人跟着花轿一路朝醉凤楼走去。 醉风楼前。 她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屋檐下的铜铃在清风中叮铃铃的作响。 前方的台阶上站着三位男子,一老一壮一青年,他们的面容出奇的相似,就连身形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的一般。 只有发色,还有面皮上的皱纹数量不一样,让人得以区分这祖孙三人。 他们的肚子肥大,四肢纤细短小,看到送嫁队伍时,面容最年轻的那个,眼里陡然冒出精光。 只见他微微眯起眼睛,欢喜的搓着小手。 “爷爷,爹,快快,快看呀,黄媒人来了。” 古老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跟着眼睛一眯。 他捻了捻唇边的那根长胡子,乐呵呵的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打趣道。 “儿啊,在爹和爷爷面前还装什么样子!这黄媒人来了有什么好欢喜的,你啊,这是欢喜有婆娘了!” “别急别急,爹和爷爷特意找了今日的日子,日子吉祥着呢!” “这不,今日咱们酒楼就来了个不差钱的老爷,听说还订了好几日的好宴席,咱们跟着蹭个热闹,给新嫁娘整点排面……” “你娘已经去邀请街坊邻居了,这几日,咱们也整个热热闹闹的流水席面。” 古少爷欢喜得厉害,不住的搓着小手,“谢谢爹,谢谢爹!” 古老爷微微昂头,摆了摆手。 “嗐,谢你爹做甚,爹又没出什么力,乖儿,快去谢你爷爷,这都是你爷爷的功劳。” “就连今日这黄媒人,那也是你爷爷请回来的。” 古少爷探头朝古老太爷看去,咧嘴笑了笑。 “谢谢爷爷!我和新娘子以后会孝顺爷爷的,最好吃的先给爷爷吃。” 他的脖颈比较短,这样伸头一张望,配合着那大板牙,看过去有几分的贼眉鼠眼。 再搭上让不断揉搓的细细手,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 听到这话,古老太爷板着的脸才微微有些放松,他的声音威严中带着老态龙钟,显然是常年的一家之主。 “嗯,你啊,和新妇给我多生几窝的重孙子就是孝顺我喽,我这老货能吃多少东西,喝点汤就够了。” 说到重孙子,古少爷顿时害羞了。 见他跺了跺脚,红晕从脖颈上一路往腮帮子两旁爬去,最后,就连那尖尖的耳朵尖都有一抹绯红。 他晶亮的眼睛躲闪,声音尖细小声,“讨厌!” 古老爷乐呵呵:“我儿害羞了。” …… 宋延年来时,看到的正好是这一幕,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唔,最近天热,看来这红耳朵是正常的。 …… 轿子落地,黄媒人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两股战战,牙齿也不受控制的打着颤抖。 她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大腿上的胖肉,心下发狠! 不就是新郎官一家不是人嘛! 她可是东湖州城扛把子的媒人,这区区点不一样,不能影响她的业务能力。 想罢,黄媒人瞬间不抖了,她挂上招牌的欢喜笑容,喜庆的喊了一声,“接亲喽!” 因为新郎新娘都不是人的样子,她也不好意思在花轿前搁个炭盆,生怕惹它们不痛快了。 当下只得跳过这个环节,喊道,“新郎踢轿门喽~” 古少爷欢喜:“来嘞来嘞。” 说罢,他颠着胖肚子,跑着小碎步下了台阶来到轿门前,搓了搓手,一脸喜庆的冲轿门踢了一脚。 里头的新娘在黄媒人的示意下,也轻轻的回踢了一下,龙凤缠绵的帘布微微动了动,上头的金线闪过富贵的光泽。 黄媒人大声叫好,“好好。” “这金足踢一踢,新郎豪气,新娘气势也不弱,日后夫唱妇随,定能和和美美。” “来来,新娘下轿,吉祥福到……哟,新娘今日好妆容,这边走,一步下轿见富贵,两步走来是吉祥……来来,新郎接着这红线,这红线一牵,缘分三生石上定,从此恩爱到白头……” 一连串吉祥如意的话从黄媒人口中欢快的跳出。 她的声音高亢响亮,还带着浓浓的喜庆和笑意,一下子就盘活了这寂静的夏夜。 古家人欢喜得不行。 古老爷:“好好,爹,这个媒人找得好!咱们家大肉享福了!” 古老太爷捻了捻胡子,老脸上有着得意,“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出马请回来的。” …… 宋延年瞧得热闹,遂往旁边站了站。 古老爷等人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几人瞧了一眼,纷纷从彼此眼中看出疑惑。 古少爷皱眉,牵着红线还不忘扯了扯他爹的衣襟,指了指宋延年,问道。 “爹,这人是谁?怎么老是瞧着咱们这边,他看得到咱们吗?” 古老爷也跟着皱眉。 黄媒人注意到了这一幕,她顺着古老爷的视线朝后边看去。 只见那儿一宽袍青年朝这边看来,见到自己的目光看去,还微微颔首微笑。 她一下便认出这人自己方才见过,两边人马擦肩而过时,他同行的伙伴还说自己辛劳,这般迟了才归家。 第408节 脑海里的思想如电闪雷鸣一般的闪过,黄媒人的动作比脑袋瓜转得还快,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前,她便朝宋延年奔去,一把扑到他身上,高呼。 “高人救我!” “高人救我!” 宋延年连忙搀扶住黄媒人,轻声道。 “婶子快起来,没事没事。” …… 因为黄媒人的突然罢工,那边的古老爷一家也十分的气愤,古老太爷将拐杖敲在地上咚咚作响,只见他吹胡子瞪眼,眉毛倒竖,怒道。 “黄婆子你这是何意。” 因为愤怒,他的声音里带了丝本能的尖利,妖力裹挟着这尖利的声音朝黄媒人扑来,如细针一般尖锐。 宋延年抬手将其挡下,如细针一般的妖力在碰到宽袍时,瞬间如冰花一般的绽开化去。 宋延年放下手,“老爷子有话好好说。” “你是谁!” 古老爷子眼里有着浓浓的忌惮。 古老爷和古少爷连忙缩在了古老爷子的身后,缩头缩脑的探了探头,一时气氛有些僵持。 新娘子站在原地瑟瑟发抖,古少爷心中不忍,最终还是忍着害怕,跑着小步子将新娘子一把拉了过来。 他细细的手拍了拍新娘子,安慰道。 “不怕不怕哈,我爷爷厉害着呢,肯定能将坏人打得落花流水。” 古老爷子:…… 他不着痕迹的看了孙儿一眼,没有说话。 孙咂,你家厉害的爷爷也想抖腿呢。 …… 宋延年将黄媒人拉到身后,因为方才挡了古老爷子的一击,他周身的气息便没了遮掩。 在古老爷子等人眼中,面前这人的灵韵就像是一个大光团,古老爷和古少爷有自家老爷子在前头挡着,勉强还能克制自己。 然后,下方抬轿的几只就受不住了。 “吱,吱吱~” 只听他们发出惊慌失措的叫声,接着,众人身上冒出一股青烟,随着青烟腾空,这四个身材矮小的男人陡然消失,只在地上留下空荡荡的衣服和裤子。 黄媒人瞪大了眼睛:“这,这……” 接着,在她的瞪眼之下,一只只灰毛长尾的小老鼠吱吱吱的从散落在地的衣服底下钻了出来,慌不择路的朝四方逃窜而去。 宋延年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前方的古老太爷。 黄媒人惊呼:“是老鼠!” “天呐,你们都是老鼠!” 古老太爷的脸皮跳了跳,他用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板,小胡子跟着翘了翘,不高兴道。 “老鼠怎么了?” “老鼠就不兴娶亲办大席吗?” “自古以来坊间便有老鼠娶亲嫁女的故事,怎么到了我古大米这里,你们就有意见了?” “就是就是。”古老爷跟着探出了头,附和道。 “我古大饼那时是生活苦,我爹舍不得给我办席,现在我们生活好了,我们古家难得阔气一点,给我们儿子来个迎亲队伍,排面大一点,再整个流水宴席,怎么就不行了。” 随着他的话落,周围有数道的小红光一点一点。 显然,古大饼的媳妇已经将街坊邻居唤来了。 黄媒人忍不住往宋延年那边靠了靠。 她拿手拽着他的衣袖,警惕的环看周围,颤抖着声音问道。 “这些……都是些什么啊?” 宋延年环看了一眼:“是老鼠。” 鼠类的眼睛收集光的能力强,它们躲在草丛和矮墙角落的阴影处,看过去就好似眼睛会发光一般。 黄媒人两股战战。 这么多老鼠啊。 宋延年:…… 他在其中还看到了田鼠。 看来,这流水宴席的排面果然如古家人说的一般,排面大!豪阔! 这是连乡下地头的亲戚也都邀请来了啊。 …… 另一边,古少爷自觉人多势众,他低头看手中的红绸,红绸的另一端还牵着他的新娘。 佳人面前,他的鼠胆微微的壮了壮,只听他轻咳了一声,待众人的目光落在身上,这才虚张声势道。 “没错,今日是我古大肉大喜的日子,道长速速离去,扰了我的婚礼,便是我古家不介意,我这众多的亲朋好友也不愿意。” 宋延年:…… 这从大米到大饼再到大肉…… 当真是鸟枪换炮弹,今非昔比啊! 随着他的眼眸扫过,原先虎视眈眈的众老鼠心中一紧,倏忽的一声,红光消失…… 空气中传来破碎的吱吱吱叫声,再来便是慌不择路逃窜的悉悉索索声。 古大肉呆滞:…… 哎哎,回来啊,一会儿还要吃大席呢。 一阵夏风吹来,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为此情平添两分凉意。 …… 宋延年冲古家人拱了拱手,“古,”他顿了顿,最后决定统一称呼其为老爷,“古老爷。” “在下无意打扰贵府的宴席,只是这黄媒人毕竟是妇道人家,妇人胆子小,这等奇异的婚礼还是不要惊扰她了。” 黄媒人不断的点头,“是是是,道长说的极是。” “古家的大小老爷们,虽然我黄翠翠在东湖州城的媒人届是有些名头,但我这胆子确实是小了一些。” 她迟疑的继续开口:“不然,您看看,您还是另外再找个媒婆?” 说完,黄媒人便往宋延年背后一缩,看都不敢多看古家人一眼。 …… 古老爷子很想发火,但他瞧了瞧宋延年,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罢罢罢,这形势比人强,该低头时还是要低头。 “道长,非是我强求这位黄媒人,而是她和我之间有一场缘未解,这是她欠我的,吓到她是我们不对,但是,这是她欠我古家的。” 宋延年诧异,他朝身后看去。 黄媒婆也一脸的意外,拿手指着自己,“我?” “我欠你们古家的?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宋延年盯着她多瞧了两眼,又回头看前方的古老太爷,果然,两人之间有一份因果的存在。 “古老爷子所言非虚。” …… 见宋延年点头,黄媒人更加的意外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 “哼!你当然没有印象了,你们人类向来忘恩负义。” 古老大爷拄着杖往前走了两步,他的眉眼有些花白,额际因为常年板着脸,还有几条如沟壑一样的抬头纹。 黄媒人有些怕。 “大爷,我是真的不记得了,你要是真对我有恩,我黄翠翠指着天发誓,肯定好好的报答,绝对绝对不是那等负恩背义之人。” 古老太爷:“哼!” 黄媒人有些无措,她看了看古老太爷,又回头看宋延年。 宋延年上前一步,温声道。 “老太爷有怨直说,兴许这其中有所误会。” 要他来讲,看黄媒人的神情,这恩情她铁定是忘记了,不过,这一方是人,一方是老鼠精,也许多年前,古老太爷只是以老鼠的身份出现,这恩情忘记也不足为奇。 古老太爷盯着黄媒人,愁大苦深的开口。 “这事,得从二十三年前说起。” “那一年夏天大旱,东湖州城到处都缺粮少食,哼,你连儿子都差点养不活了,你自己好好的想想,你那儿子是怎么活的,是不是受了我的大恩。” 说罢,他目光炯炯的盯着黄媒人,小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细看里头还有两分忿然作色。 细说起来,他可算是这黄媒人的大恩人呢,他可是免了她的丧子之痛。 结果呢,她居然连给自己家小孙孙做个媒人,充充场面,摆摆阔气都不愿意。 哼! …… 第409节 黄媒人莫名,“我儿子怎么活的?我儿子是我掏了个老鼠洞……”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是你?” 古老太爷瞥了一眼,“哼!” 笨头笨脑的,不是他还有谁,这黄媒人上哪再去认识一户老鼠精! “当初你可是偷了我的口粮养活了你家儿子,我瞧你可怜,后来也没和你计较。” “你仔细的想想,后来家里是不是又多里一些豆子和大米,那都是我乡下的亲戚孝敬我的,我看稚子可怜,这才分了好一些给你。” 黄媒人这下是真的诧异了。 是是,那时她家小儿就是靠着自己掏的那把米,熬汤吊着活了过来,后来,家里莫名又有了两袋的粮食,一袋米一袋黄豆,她拿黄豆磨了豆浆,这才一点点的养得小儿面色好看一些。 宋延年凝神又看了两人,这古老太爷没有撒谎。 他冲古老太爷拱了拱手,赞道。 “古公大义!” 古老太爷听到这古公一词,面露得意的捻了捻胡子,随即轻咳了一声,故作矜持的摆了摆手。 “无妨无妨,都是街坊邻居罢了。” “你们人类不也常说远亲不如近邻……我那时和这个妇人住同一处的屋檐下,自然想着是能帮一点是一点。” “呵呵,客气客气。” “后来,我家小子找到更好的地儿,我就跟着他去别的地方生活,也是这两年找了这个地儿,日子才好过起来。” “这不,我那几窝的孙儿中,就大肉有点慧根,他成亲我自然是想要喜庆点,这才想起这黄翠翠。” “她这些年在东湖州城的名头,我们躲在角落里也是有所听闻的。” “可惜可惜啊!” 古老太爷惆怅的看向前方的地上,宋延年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只见,原来精致的小红轿掉在了地上,轿夫逃窜,上头的法力一点点的消失。 再一细看,那哪是什么小轿子,分明只是一只破了个洞的绣鞋。 绣鞋是大红色的底布,鞋面用金线勾勒,上头是双碟恋花的图案。 只不过,鞋面的那朵石榴花处有一点破口,许是这鞋子的绣工过于高超,这一点破口并没有损坏绣鞋的美丽,反而让它有种惊心动魄的残败之美。 那边,黄媒婆回过神来,两步便跑到古老太爷面前。 此时,她已经不再惧怕古家一门三老爷的脸了,只见她郑重的行了个大礼,张口便呼恩公。 “恩公在上,受婆子一拜,多谢恩公对我家小子的活命之恩,婆子感激涕零。” 古老太爷捻了捻胡子,“罢罢罢,也是我没把话说清楚,咱们人妖有别,请人的时候吓到你了。” 黄媒人:“不不不,是我胆子太小,小题大做了,呵呵。” 知道这古老太爷是当年给她儿子活命的老鼠,黄媒婆对这大肚小手的新郎官怎么瞧怎么顺眼。 哎!这可是她恩人家的公子咧! 黄媒婆脸上重新挂上了喜庆的笑容,这次可是真诚多了。 宋延年又看了一眼那只绣鞋,看向古老太爷,告罪道。 “是在下扰了这场婚事,古老太爷一定要接受我的歉意。” 说完,他从宽袖中摸出了一张喜纸和一把银质的小剪刀。 “咔咔。”剪子的银光晃过宋延年的脸庞,照得他认真的脸显得有两分慎重。 随着他手上的几下动作,一个纸剪的花轿逐渐成形。 剪纸从半空中轻轻飘落,一道莹光一闪而过,剪纸倏忽的变成了一顶四方四角出檐的宝塔顶形大花轿,艳丽的红绸和明黄的穗禾妆点着这顶花轿。 轿帏上绣有金鱼闹荷花。 一阵清凉的夏风吹来,风动莲花,空气中一股莲花的清香飘来,下首的鱼儿好似活了过来,倏忽摆尾,下一瞬,鱼唇又在荷叶处微微拱啄。 宋延年又剪了四个小人。 “好了。” 随着他的话落,小人见风就涨,很快便抬起了大花轿。 古老太爷欢喜得不行,“好好!” 他看向宋延年,热情的邀请道,“道长随我去寒舍做客吧。” “今日醉凤楼有大席,贵人用的菜剩得颇多,小老请道人一同享用。” 随着菜名的报上,宋延年的表情也有了两分奇特。 这,这和他方才吃的大席菜单一模一样啊。 古老爷凑了过来,笑道。 “道长,这可真的是豪客呢,啧啧,真是有钱的大户人家啊。” “这醉凤楼的菜可不便宜,他一定便是好几日,豪气豪气,我家小子也是沾了他的光,这几日可以在乡亲父老面前摆摆阔,整个流水宴席。” 说罢,他热情的上前,伸手就要去挽宋延年的胳膊。 大户人家宋延年:…… 他连忙伸手推拒,笑道。 “不了不了,今日我和三两好友相聚,已经吃过了……夜里饱食太过,不利养生。” “好吧,那道长明日有空再来。”古老爷和古老太爷遗憾的摇头。 …… 唢呐响起,古少爷一派欢喜的牵着新嫁娘往里头走去,两颗大门牙高兴得是藏都藏不住。 花轿的轿夫连忙跟上。 一会儿在正厅的前庭,按习俗来说,空轿还得再颠上三颠,新郎官还得打轿顶三次,踢轿门三次。 …… “成亲不要早,只要配得好。”黄媒人黄莺似的声音里都是喜意,一人顶得上十人的热闹。 “大家瞧瞧新郎新娘,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来来,这里有个坎,新郎牵着新娘走,从此郎情妾意,在天做比翼,在地结连理……” 古少爷大板牙的脸都酡红了,羞羞答答的去牵新娘。 里头一片的热闹。 宋延年笑了笑,转身捡起地上的那只破了洞的绣花鞋,这绣鞋上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怨,他想了想,便先将这绣鞋收好了。 周围无数的鼠类眼睛探来,里头有着渴望。 宋延年:…… 他叹了口气,挥了挥衣袖,一股灵韵便众鼠涌入。 “去吧,吃了流水席便褪去,不可惊扰百姓。” 红光顿时如潮水一般的褪去,各个小老鼠跑到古老爷家门口,衔起前头摆的宴席便朝角落跑去,很快,这些剩菜便被分食殆尽。 宋延年转身走进夜色里。 …… 送新郎和新娘进了洞房,黄媒人和古老太爷寒暄了几句,便打算家去。 这文麓街离她家的长樱路倒是有段距离,不过她黄翠翠可不怕,她常年走街窜巷,又经常跟着迎亲队伍来来去去。 因此,就是叫她走上大半日的山路,那都是不成问题的。 路上。 黄媒婆撩了撩自个儿的裙摆,得意的看下头的脚丫子,摇头晃脑的哼唱。 “我,大板脚,大板脚有福,大板脚能走万里路,哈哈哈。” 就在她自娱自乐的时候,一顶花轿悄无声息的跟上了她。 黄媒人被吓了一跳,随即发现这是方才高人纸剪的那抬花轿。 她这才松了口气,拍拍胸膛,嗔道,“吓死人喽。” 花轿在黄媒人面前停下,左侧的汉子躬了躬身,声音有些直板,瓮瓮开口。 “黄媒人请,大人托我等送您家去。” 黄媒人探头看了一眼这红艳艳的大花轿,连连摆手。 “不不不,不用不用,我自己走……”自己走。 话还未落地,黄媒人便被那壮硕的汉子抓起,一把丢到了花轿中。 壮硕汉子拍了拍手,霸气的发言:“这可由不得你,大人吩咐了,这花轿你是坐也得坐,不坐也得坐!” “夭寿哦” 黄媒婆的老心肝跳个不停。 道长还说这般话啊! 她抚着胸口多看了两眼花轿,只见这内里也妆点得十分的精美,流苏泛着幽幽的光,一闪一闪的迷人又神秘。 黄媒人挪了挪屁股,就连这垫子都这般绵软,她掀开帘子一角朝外看去,周围的夜景在后退。 黄媒人绞帕子红脸。 “夭寿哦!” 这般年纪坐花轿,羞煞人也! …… 第410节 第193章 长樱路,陈宅。 陈平峰原先都歇下了,他白日里还忙活了一畦的菜地,农活做多了,夜里睡得便比较沉一些,倏忽的,他突然一阵心悸,猛地惊跳醒来。 方才做了什么梦,这一时倒是想不清楚,但是梦里的惊惧之感即便是此刻稍作回想,仍有回味。 “老婆子,我和你说啊……” 陈平峰擦了把冷汗,转身正要去叫身边的黄媒人,他的手一摸,顿时摸了个空。 “哎,人咧!人到哪里去了?” 陈平峰急急的坐了起来,眼睛左右的四顾着。 今夜的月光很明亮,莹白的月光透过窗棂倾泻而进,屋里的景色朦朦胧胧的都能看清楚。 片刻后,陈平峰的视线落在前方栓好的木门栓插时,心下猛地一跳,失声喊道。 “老婆子?” 他鞋都没顾得上穿,就这样奔过去仔细的再探看。 陈平峰失神:“这,这不可能啊……” 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是和翠翠一起睡下的,怎么这下翠翠人不在屋里,门却还栓得好好的? …… “梆~” 陈平峰侧头。 “梆梆~” “梆梆梆~”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梆~” 外头巡夜的更夫走过,随着他沉沉的声音落下,又是一记响亮的梆子铜锣声敲响,这一声就像是钟鼓一般的砸进陈平峰心里。 出事了! 他家翠翠一定是出事了! 这一念头上来,顿时如杂草一般的在陈平峰心里疯涨,他心里慌得不行,连忙披了件袍子,赤着脚拉开门便要往外跑。 倏忽的,一阵清风涌来,伴随而来的似乎还有锣鼓喧天的鼓乐声。 夏风吹拂中,陈平峰抓着木门,脑袋瓜有一瞬间的停滞。 怪哉!这热闹的声音怎么有几分熟悉? …… 能不熟悉嘛! 黄媒人是个能耐人,自从当上媒人后便将陈平峰丢到几个老师傅那儿,不但学了唢呐大鼓,还学会了铜锣。 一有什么喜庆的事,陈平峰混在结亲送亲的队伍里,也能有口饭吃。 这段时间,黄媒人不开张,他的生意倒是还做了好几趟。 …… 陈平峰恍然,这是迎亲送亲的热闹声啊。 随即,一股悚然又爬上他的脊背。 这这,这月夜时分哪里来的送亲迎亲队伍? …… 接着,在陈平峰惊悚的目光中,庭前陡然出现一顶大红花轿,四个抬轿的壮汉身材魁梧,薄薄的夏衫下肌肉扎实,便是抬着轿子,他们的腰杆也是挺直挺直的。 还不待陈平峰昏厥,他听到了自家婆娘的声音。 …… 黄媒人探头,一脸的喜滋滋。 “这是到了吗?” “好快啊,谢谢,谢谢,谢谢大伙子们,辛苦了辛苦了!” 掀开轿门的是先前扔她入轿子的人,汉子听到黄媒人的话,抱了抱肘,大眼上的浓眉往上挑了挑,瓮瓮的开口。 “不客气,我等也只是依大人的指示办事。” “下次见到大人,你谢他便好。” 他说完朝黄媒人点了点头,转身时又朝还呆滞的陈平峰拱了拱手。 “告辞!” 似有一阵清风,四人重新抬上轿子,只见他们的脚小跑了几步,这花轿顿时似跑进了另一个方界,那抹娇艳喜庆的红光如水波一样的漾开淡去。 陈平峰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这,这是什么?” “不不,老婆子,方才这是什么情况?” “这花轿哪里来的,你怎么就坐花轿了?” 这一迭的问话如炮竹一样朝黄媒人咂去,因为激动,陈平峰的话都说得囫囵不清了。 …… 黄媒人甩了下帕子,老脸一红,“讨厌!” 哪来的花轿? 一个年轻又好看的道长特意做的呗。 “嗐,你别瞎想,这是一个好心的道人怜我夜里受惊,特意交代人送我回来的,虽然是花轿,但是这没什么别的意思。” 陈平峰的老菜帮子脸都皱成了一团。 不是啊。 他原本还没有瞎想,但他家这老婆子脸红得这般厉害。 当真是容不得他不多想! 陈平峰心里升起一阵阵的危机,连忙迎着黄媒人进屋,殷勤的替她松了鞋袜,又打了热水过来,温声道。 “翠翠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可太好奇了。” 黄媒人舒坦的泡了泡脚,摆手道。 “嗐,这事说起来就话长了。” “你也真是的,我就睡在你旁边,被人请走的时候你都没有察觉到……那呼噜声都要震天了。” 陈平峰讪笑,“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不过,我刚刚便是做噩梦突然惊醒的,可见,咱们这还是有心灵感应的。” 黄媒人哼了一声,便也没有抓着这事斤斤计较了。 “我啊,今儿是去给恩公家的公子做媒去了。” 说完,她一脸喜色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遭。 她常年做媒,一张嘴是又巧说话又动听,这一夜发生的事被她说得是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快言快语就似大珠小珠落玉盘。 陈平峰听得心潮澎湃,好半晌才收回心神,叹道。 “原来,咱们家和古老太爷家还有这般缘故。” “恩人,大恩人啊!” “明儿咱们整桌好席,回头带上小克,一家人好好的谢谢古老太爷。” 黄媒人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这等好妖常来往不是坏事,它们就像保家仙一样。 两人闲说了几句,黄媒人面露惆怅。 “唉,就是不知道今日这道人是哪家的?不然我也得好好的上门感谢一番,你是不知道那时我的心有多慌,这人一出现,我的心瞬间就安定下来了。” 黄媒人回味:“这人性子又好,说话还好听。” 陈平峰:…… “你这是看人家公子生得好看!想着多贪看两眼,我还不知道你!” “快睡快睡!公鸡都要打鸣了。” …… 夏日雷雨多发,清晨还一片的艳阳天,接近午时时刻,天边急剧的跑来大团大团的阴云,不过是一刻钟的时间,天空乌云密布,时不时有数道银光划破云层。 “轰隆隆!” 闷雷砸地,激起人们的心肝一片乱颤。 东湖州城外一片连绵的山峰,其中有一座山峰,这附近的百姓都称其为愁牢山。 为什么会有这般名字,盖因为这座山峰又险又恶,人鬼见了都发愁,就似一片囚笼。 因此,这一片的山很少有墓葬的坟墓。 山峰乱石丛生,石壁突兀又高高的耸起,就像一把利剑一般朝周围的山脉咄咄逼来。 遥遥看去,只在山巅顶部有些许的树林,就像是天然的剑鞘,封住了这山戾气的气势。 “轰隆隆!” “轰隆隆!” 闷雷似天在发怒一般,毫不吝惜的一颗又一颗的砸下,一道雷火恰好砸在了山巅的这片树木上。 常年落下的枯枝裹挟着青绿的树木,为这雷火助势。 第411节 山巅燃起了大火! “快看快看,那片山头起火了。” 城外的百姓惊呼。 …… 好在,山火来得迅猛,去得也迅猛。 随着闷雷的砸下,豆大的雨水倾盆的落下,很快,山巅上的火势便被这泼天似的雨水给浇灭了。 雨水过后,山后多了一道绚丽多彩的彩虹。 …… 第二日。 城门外的小茶摊。 卖茶的小哥替宋延年这桌重新又添上满满的茶汤,茶汤清亮,芳香四溢,用的是好茶和好水。 “您等是没瞧见,那时我们看见那山火可是急得要死,大家伙儿都慌了……那时风也大,这要是火被吹开了,啧啧,那后果可真不敢想。” 茶摊小哥感叹:“昨日那场雨,当真是一场及时雨啊。” 宋延年喝了一口茶汤,跟着附和道,“是,上天庇佑。” …… 这时,道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黄尘滚滚而来,显然,这条路上又有新客要来了。 小哥面露欢喜,和宋延年打了声招呼,甩了甩肩上的白搭布,随即朝来人迎了过去。 “客官,要点什么?” “我们这里除了有茶水,还有冰镇的绿豆汤和小食,要不要来一点儿?” 来的是一个商队,主事的汉子摆了摆手,随意的点了些茶水便拿布巾扇着脸。 这么热的天,大家伙都不是太想说话。 宋延年瞥了一眼,随即将视线收了回来,他将桌上的小瓷碗推到王昌平面前,笑道。 “快吃,一会儿咱们还得赶路呢。” 王昌平脸上带上烦闷,不耐道。 “这李公公他们什么时候走啊,我都给整得受不了了。” 宋延年轻笑了一声,安抚道。 “快了快了,再过两日便离开了。” 说起今儿这行程,便是他们陪着李公公去峒阳县。 这几天,他们日日傍晚拖着李公公上醉凤楼,醉凤楼的好菜特别的下酒,有好菜作配,两三坛的花雕酒不知不觉中便被吃空了。 孙侍卫背了李公公几天,从一开始的默默无闻,到现在都会唠叨他几句。 无他,实在是公公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圆了起来,孙侍卫背得有些累了。 昨日,李公公痛定思痛,宋延年再去邀请时,他一脸惋惜挣扎的拒绝了。 宋延年当然不能强求,在他的严防之下,李公公都没有招到娃娃。 峒阳县是最后的一个县城了,李公公打算亲自走一趟。 左右无事,宋延年便拉着王昌平一道出来,准备好好的陪李公公将最后一块地走完,再送他离开东湖。 …… 王昌平伸手拿过瓷碗,双手剥了剥这茶叶蛋,眼神瞥了远处大榕树下的马车,面上带了两分同情。 “李公公也是难,被咱们这么一防,一个人都收不了,也不知道回去后,会不会被老皇帝刁难了。” 好歹一起吃喝了这么多天,都有一分脆弱的感情了。 宋延年诧异:“怎么会?陛下不是这样的人!” “李公公收不到百姓家的娃娃,那说明咱们东湖州城富饶,百姓安康,陛下高兴还来不及呢。” 王昌平:…… 他多瞥了宋延年两眼,一时也分不清这延年兄是真的这般想的,还是在促狭老皇帝。 宋延年无辜:“你偷看我作甚。” 王昌平:“……没。” 看来是后者了。 …… 歇得差不多了,宋延年踢了王昌平一脚,“别喝了,过去问问李公公,咱们可以走了没。” 王昌平瞪了他一眼,这才转身朝树下走去,过了片刻后,他回来重新落座,懒散道。 “没呢,公公想再歇息片刻,他的身子还是有些不舒坦。” 宋延年惭愧:这锅得他背。 这李公公这些日子被喂胖了不少,这一胖,人就特别容易累。 更别说此时烈日当头,春困夏乏秋盹冬眠,可炎炎夏日,可不是让人觉得疲惫么! “无妨,咱们让公公多歇歇,不急不急。” 两人有一下没一下的喝着茶,倏忽的,王昌平的视线落在远处那山巅被烧得半秃的山,感叹道。 “这山瞧着倒是险,上头的树木也少,这样看过去,就像帽子少了一半。” 宋延年跟着看了过去。 “不是帽子少了,是牢笼破了个洞。” 忙得差不多的茶摊小哥打旁边走过,听到两人的谈话,跟着凑了句热闹。 “哎!还真是呢,我们都叫它愁牢山,这样一看,可不就是牢笼破了个洞么,哈哈。” …… “小哥,添茶!”隔壁桌的汉子喊了一声。 “哎!来嘞!”茶摊小哥利落的拎起大肚茶壶,转身往旁桌走去。 …… 宋延年沉吟:“愁牢山,这名字贴切,是一座人鬼见了都愁的山。” 王昌平来了兴致,“怎么说?” 宋延年示意王昌平看山势。 “这山势如剑,有刚强坚劲之气,眼下这如剑鞘的树木被焚烧,便是牢破。” “因此,这座山锐气更甚,此地险绝,人难登其峰……乱石林立,是葬地中的凶地。” 王昌平诧异:“凶地?” 宋延年点头,“当然,一般也不会有人葬在这种地方,除了山路不好走,这山脉也自带锐气,无龙无虎护山,乃是败椁之地。” 《葬书》里提到过这类的山脉。 天地间的气聚拢成风,这风会吹散山灵的生气,像这种前后左右无树林遮挡的山脉,地上升腾的生气很快便被风吹散。 因此,埋在这种地方的棺椁,定然腐败得特别快。 宋延年:“后辈埋葬先祖,除了悼念便是讨一份先祖庇护,这种地方很少会葬人。” 除非家人想让亡者早日消亡。 ……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一壶茶水几乎要见底,那边孙侍卫朝这边走了过来,歉意道。 “劳宋大人久等了。” 宋延年:“无妨,公公好多了吗?” 孙侍卫:“好多了,多谢大人关怀,咱们这便上路吧。” 宋延年点头,“行,我们这就来。” 孙侍卫转身朝大榕树走去,宋延年从宽袖中摸出碎银搁在桌上,“小哥结账。” 茶摊小哥:“好嘞!” …… 宋延年将铜板收好,这才和王昌平一道走出茶摊,朝大榕树下走去。 王昌平摊开折扇对着自己扇了扇,掩了掩嘴小声道。 “延年兄,我这满肚子都水,走起来晃荡晃荡的,怪不自在的。” 宋延年:“没事没事,今日太阳大得很,一会儿出了汗,你便舒坦了。” 说罢,他伸手就要去化王昌平身上的清凉符。 王昌平一个错身躲开了。 “别!没有你这样的,这清凉符是我辛苦劳作才向你讨来的,没了它,我可不跟你去峒阳。” 宋延年收回手,笑道,“好吧。” 王昌平左看右看,还是不自在的将话说出口了。 “你等等我啊,我去前头放个水。” 宋延年:…… “去吧。” 王昌平回头看了看,正好宋延年转了个身,他忍不住跑得更远一些。 丢人了丢人了! 第412节 这一不留神的茶水便灌多了,延年兄眼睛这么利,他还是跑远一点吧。 面皮薄的王昌平又往前跑了一段路,这一片是半湿地,土肥水丰,青草长得也格外的茂盛。 王昌平往里边走了走,挑了个隐蔽的地方,回头看不到宋延年了,这才放心的撩开衣摆,舒舒服服的放了个水。 “滋溜溜~” 王昌平喟叹:真舒坦哇,憋死他了! 突然,他前方的草动了动,王昌平心下一紧,最后一点水没有收住,一个不留神便滋溜到了衣摆下方,上头一片湿濡。 “啊!”王昌平懊恼。 他低头看了一眼,连忙又抬头看前方,正好对上草丛中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 王昌平:…… 他简直想要尖叫跳脚,手脚慌乱的将裤子提好。 另一边,来人也发出已经惊呼,随即一阵草动,很快那黑白分明眼眸的人影也不见了踪迹。 王昌平生无可恋:…… 他对不起瑶娘…… 呜呜,他的清白被人看走了。 王昌平在心里再一次埋怨李公公,都怪他要去峒阳,去峒阳还不算,路上还要歇这么久,要不是歇这么久,他就不会喝那么多的茶水,也就不会憋不住的来放水。 这一放还放这么久! 王昌平垂头丧气的朝宋延年走去。 “延年兄,咱们走吧。” 宋延年回头,他陡然吸了吸鼻子,抬眸看向王昌平,诧异道。 “你这是碰到了什么?” “一股若有似无的臭味。” 王昌平僵了僵,心里直骂娘。 这延年兄是属狗的吧! 他将凑过来的宋延年推了推,故作无事道:“没有没有,李公公等久了,咱们快走吧。” 宋延年坚信自己的嗅觉不会出错,肯定道:“不,你这是有一种臭味。” 在宋延年还待再说时,王昌平破罐子破摔了。 “是是是,我那是放水时不小心洒身上了。” 宋延年:…… 他惊叹的多看了王昌平两眼,多大的人啊这是! “快走快走,磨磨蹭蹭的你!” 王昌平嘟囔:“我都说没有了,你还非问。” “到底是谁在磨磨蹭蹭了,真是的!” 在他背后,阳光将一缕淡之又淡的黑雾晒散。 …… 榕树下的两辆马车驶远后,又一队的商旅过来,这几人一来便是板着脸,嘴里不断的说着晦气。 “太他娘的晦气了,呸呸呸!” 茶摊小哥见客上门,拎着大肚茶壶,利索的将桌子擦了擦,为这一行人斟上一盏的清茶,热情道。 “大哥们喝杯茶消消气,这有什么不痛快的,咱们便喝喝茶,一杯不够就多喝一杯,这一杯算小弟请大家伙儿的。” 商旅汉子中领头的那个赞许的看了一眼茶摊小哥。 “小哥豪气!” 茶摊小哥腼腆的笑了笑。 “哪里哪里,不过就是一壶水的事。” 片刻后,他好奇的问道,“大哥们这事碰到什么事了?” 商旅汉子叹了口气,这才一脸晦气的将事情说了一趟。 原来,他们方才从愁牢山脚下的那条路经过,结果,那儿的路前堵了一口的破棺。 茶摊小哥惊了惊,随即说着吉祥话。 “没事没事,这见棺发财,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商旅汉子摆手:“嗐,要是别的便算了,这倒霉的居然还是一口白棺!” 茶摊小哥心里一惊。 他虽然年纪还小,但常年随着他奶奶摆茶摊,打小便是在这市井坊间异闻中,听着长大的。 这棺木分为五色,分别是红、黑、黄、金、白。 这红棺是给寿终正寝的老人用的,黑色代表杀戮,多是死于兵刃或是自戕之人用,讲究的是以煞止煞的风水,黄色无漆,是无钱的百姓无奈的选择。 总比是草席一裹来得强一些。 金棺自然是豪富之人所用,这富人活着的时候,刀叉碗筷尚且要用银子金子打造,没道理死后长眠的棺木反而寒酸。 所以,等身长的黄金棺打不起,这金粉镀金倒是能够厚厚的刷上几层。 其中,最不吉利的便是白棺。 白棺,那是夭折之人的棺木。 …… 茶摊小哥面带同情:“那是有些吓人。” 商旅汉子:“吓人我们人多倒是不怕,就是晦气,你是不知道,那棺木也不知道多久了,都烂得不成人样了,啧,里头的一面八卦镜都掉出来了。” 茶摊小哥想了想,不确定道。 “应该是昨日的大雨,将它从山上冲下来的。” “现在怎么样了?” 他想着是不是要找人帮忙收敛一番,“这也是天灾,总不能让人就这样曝露荒野吧。” 商旅汉子冲茶摊小哥竖起大拇指,“小哥心善!” 茶摊小哥挠了挠头,憨笑,“也没,就是你说那是白棺,这年纪轻轻便没了,也怪可怜的。” 商旅汉子摆手:“别去了,那棺椁腐败得不成样了,估计也死了许久,要真是有灵,也早就投胎去了。” “那里头的尸骨我们没瞧见,估计是掉到悬崖下面去了……剩下的那点棺木,我们也帮着丢下去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哦,还有那面八卦镜,这镇妖邪的东西我们倒是不敢乱动,嗐,横竖它就那么点大小,也不碍着路,我们便搁在那里没管。” 茶摊小哥连忙招呼道。 “各位大哥要不要各来两个茶叶蛋?我用的是老蛋,壳剥起来光滑滑的,咱们吃两个蛋,讨个太平的意头。” “哈哈,好好,小哥会做生意,冲你的吉祥说法,给我们每个人上两个。” …… 阳光明晃晃的照在山崖的路间,这里的路除了黄泥还有一堆的碎石,在靠近山壁的角落,一面八卦镜折射着明亮的日光。 山壁崎岖难行,山巅处的树木在雷火和大雨的侵蚀下,留下一片的焦黑。 树再往前的一处斜坡处,黄泥被雨水冲刷,徒留一个坑洼,里头空荡荡无一物。 因为昨日的那场大雨,坑里雨水堆积,一片的狼藉。 山下。 一片泥泞的草丛里,一个白衣的女子有些发僵的挪着身子,不知是不是因为跋涉在这草丛里,她的脚上只剩了一只绣鞋。 仅剩的那只绣鞋被污泥脏污,但还可以看出,这是一只精致且不菲的绣鞋,起码,绣它的人是用了大心思的。 大红色的底布,隐隐可见金线勾勒,双蝶恋花,蝴蝶翩翩起舞,脆弱的蝶翼有些许的破损。 高高挂在空中的日头有些晃眼,她抬眸看日头,黑白分明的眼里闪过畏惧,不由得又往草丛中躲了躲…… …… 峒阳县。 李公公看着这空无一人的名册,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怎么就没有人愿意来?” “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呢,每个月还有五两的月银,还是贵人身边伺候……这这,难道乡间已经瞧不上这物价了?” “唉,愁死我喽!” 宋延年好笑,视线扫过一旁的王昌平。 王昌平点头。 他都已经安排好了,这李公公绝对是空手而归。 宋延年放心的和李公公闲聊。 “公公莫急,今日日头大,咱们再等等,一会儿可能便有人来了。” 李公公长吁短叹。 又等了好一会儿,李公公准备起身。 “看来,今日又是无人了,罢罢,陛下本也没有强求要带多少好苗子回去……左右还有其他公公,宋大人,咱们回州城吧。” 他悄悄的捶了捶胳膊腿儿,偷偷的瞪了一眼峒阳县的江县令。 峒阳县的江县令四十开外,留着一口的美髯须,不高不矮,不胖还有几分瘦,清癯的模样看过去有几分的仙风道骨。 显而易见的是个少操劳的大人! 第413节 李公公:哼!不够尽心,昨儿给他睡的木板床太硌人了,还是宋大人够意思,睡得好还吃得好。 宋延年起身,“行,我让武侯们准备一下。” 话才落地,外头便人来报,“大人,这里有人想要跟着李公公走。” 宋延年:…… 他拿眼睛瞪王昌平。 这便是万无一失啊! 王昌平冤枉。 他确实是安排了人啊,但凡有大人带着小孩往这边走的,他安排的人绝对动作利索。 个个来个棍棒加麻袋伺候。 就在宋延年和王昌平打着眉眼官司时,李公公已经喜笑颜开了。 只见他欢喜的迎了过去,迭声道。 “快快快!快将人带进来。” “这品性和身子骨要是没有问题,洒家就将这娃娃带走了。” 李公公泪眼:太不容易了啊,独苗苗了简直! 因着李公公殷切的目光,宋延年等人跟着探头朝大门外看去。 大家伙儿都没注意到,汇报的衙役在听到公公口中的娃娃一词时,面容有些奇特。 他有些迟疑:这,这么大只的人,可能不算娃娃了吧。 …… 第194章 听到里头的大人召见,周权辰正了正发冠,又抚了抚没有发皱的衣袍,待确定自己形容整齐了,这才深吸一口气,大步的朝峒阳署衙走去。 …… “诸位大人,小子周权辰给大人们请安了。” 才一进来,周权辰便朝众人拱了拱手,他微微抬了下眼,视线瞥过众人,最后落在宋延年和李公公身上。 宋延年看了一眼来人。 只见他的面容白皙,还有两分病弱一般的脆弱,不知是不是因为瘦削,衬得他的双眼很亮,朝人看来时,里头好似有两团发亮的火光。 但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成年的汉子了。 宋延年朝王昌平看去,眼里带上了歉意。 误会误会! 他当真是误会他们的师爷了。 这般年龄要将自己卖身到皇城,宋延年表示,他会尊重他的选择。 王昌平冷笑了一声,随即将头往旁边一扭。 他做的事,能出纰漏嘛! 宋大人这是针缝里看人,小瞧他了! …… 那边,李公公看着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一身富家公子打扮的人,面上难得的出现了怔忪。 “这,孩子呢?”他探头往后瞧了瞧。 周权辰衣袖中的手紧了紧,低垂的眉眼中一股阴鸷一闪而过,随即他又抬起头,再抬头时,面上便是一派的风光霁月。 只听他不卑不亢的开口,声音一派的温和。 “大人,没有什么孩子,是我想入宫。” 这话一出,李公公等人坐不住了。 在他旁边的峒阳县县令江大人更是怒了。 他顾不上自己旁边还有知州大人以及皇城来的陛下近臣,直接拍了拍手边的桌子,直把上头的茶盏拍得砰的一声脆响。 “胡闹!” “真是胡闹!” “大人面前容不得你放肆,还不快快退下!” 周权辰不领情,他撩开下摆陡然跪下,朗声道。 “侄儿知道叔父是一片慈悲心肠,但侄儿的决心已定。”他顿了顿,面上浮起自嘲和一丝难堪,却也是坦荡道。 “再说了,叔父也知道我的情况了,我这样的一个人还能做什么,什么都不能做。” “这去皇城服侍贵人,倒也是一条出路。”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有些低有些尖细,宋延年多看了他两眼。 虽然这人努力的表现自己的坦荡,但他那周身的气息却不平静。 就像是一汪大海,表面看过去风平浪静,内里却早已经波涛汹涌。 宋延年蹙了蹙眉,目光在他的面庞上多停留了片刻。 眉细长脸白皙,眉尾处的眉毛有旋,眉毛微微绽开,虽然故作镇定,但那眉眼低垂时隐隐有阴鸷之色,三角似的眼形里黑白不分……最重要的是鼻子。 他的目光往下,最后落在周权辰的鼻沟处。 鼻有三沟,其人必奸,说的就是这周权辰的面相。 不过,宋延年也有些意外这周权辰居然会为了一片不确定的荣华富贵去赌这条命,舍去作为男人的尊严。 宋延年多瞧了一眼。 观他的面相,除了睚眦必报,心思极小,分明还是一个贪淫好色,欺凌弱小之辈。 宋延年轻啧:看来,这富贵当真会晃人眼啊。 …… 那边,听完周权辰的话,江县令连忙上前一步,搀他起来。 “快快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咱们有话好好说……唉!” 听到这声叹气,周权辰只觉得刺耳,然而,他的面上却半点不显露,只听他恭顺道。 “多谢叔父。” 江县令扬了扬手,旁边便有一个衙役搬了一把凳子过来,江县令按着周权辰坐下,他自己也重新落座。 好半晌,当真是又怜悯又痛惜的拍了拍大腿,摇头叹气连连道。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唉,去了京里可不比其他……在这里,你起码还是周家的公子,去了京里就不一样了,再是贵人身边的近臣又如何,那也是伺候人家的……” 他顿了顿,沉声道。 “傻孩子,那是给人做奴才去的!” 这话一出,不单单李公公朝江县令看去,宋延年和王昌平等人也看了过去。 空气陡然一静! …… 宋延年看了看江大人,又看了一眼李公公。 这江大人莫不是个憨憨,李公公还在这呢,心里再是这般想,那也得憋着啊。 …… 江大人面皮猛地一跳,美髯须也跟着抖了抖,显然,他也是意识到了自己方才这话有些不妥,不由得朝李公公讪笑道。 “这,这算是我家侄儿,下官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了,还望公公宽宥一二,见谅见谅。” 李公公摆了摆手,“无妨无妨。” …… 一起吃喝玩乐这么些天,宋延年对李公公的为人也是有些了解的。 他虽然有些小贪财,但是人倒是不坏,心眼也没那般小,他说无妨,那显然是真的没有放在心上。 江大人却不了解李公公,他有些尴尬的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一副认真的模样,不再插话。 …… 周权辰期望的看向李公公。 “公公……” 李公公连连摆手,“不行不行,你这不行。” 周权辰:“我怎么就不行了。” 李公公耐心解释:“你这年龄大了一些。” 周权辰不服气:“可是,你的榜文上也没写只要小孩子啊。” 李公公一窒。 这是明摆的事啊! 还用得着说吗? 只听周权辰继续:“再说了,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做不动活,我正值壮年,可以干很多活的,再说了,我还通读四书五经……是童生出身,我怎么就不行了。” 李公公:…… 童生出生做什么不好,非来作弄他! 当然不行啦! 第414节 这哪里都不行! 他上下的打量了周权辰两眼,只见他虽然面容有些苍白,精神头也有些欠缺,但再怎么样,这也是个七尺男儿,还是有副不错皮囊的男儿。 “不行不行,你不行,你年龄太大了,生死关不好熬。” 李公公摇头,这要是招到宫里,到底是给小皇子找近身伺候的,还是给宫里的那些娘娘找块肉饽饽? 到时别说功劳了,大总管没把他的脖子拧了都是客气的了。 李公公又看了周权辰一眼。 这独苗苗他要不起! 周权辰不甘心,这是他唯一能够出人头地的路子了。 他甩开下摆,重重的跪下磕了头,久久不愿起身。 “求公公怜悯。”他顿了顿,咬牙道。 “方才我所说的不是虚话,我和公公是一样的,我仰慕京城已久,我……我已经将自己阉割了……生死关早就已经过了……” “求公公怜悯!”说罢,又是一个重重的磕头。 …… 这话一出,峒阳县衙大厅一阵哗然。 宋延年正待端茶,手中一抖,杯盏差点都拿不稳了。 他看向犹自以头磕地的周权辰。 他这还是看错了啊,这人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啊! …… 李公公瞠目结舌,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语言。 “周公子对陛下有忠心是好事,但这,这真的不合规矩。” 宋延年帮腔:“确实如此,要是谁都以一颗心行事,却没有遵守世间规矩,那也是会出大乱子的。” 周权辰猛地的抬头,眼里有怨怼之色闪过。 宋延年顿了顿,将茶盏往桌上一搁。 这人绝对不能进宫,小皇子年幼,有这种人在身边引诱瞎胡闹,江山社稷保不准就出乱子了。 他侧头看向旁边的江县令,沉吟道。 “江大人,方才这位周公子尊称你一句叔父,不知他父亲同你是?” 江县令连忙回道,“是本县的县丞大人,周辞起周大人。” 宋延年沉思,这名字耳熟。 他夜里到海爷的庙宇打雀牌,谢家樵夫收养的义子便是叫这个名字。 那位周辞起前尘往事尽忘,只余一个名字。 前几个月前,他还见那位周辞起一身粗布衣裳的在祠堂大房间里,教村民的小孩诵读习字。 …… 宋延年来了兴致:“哦?这周大人此刻在何方?” 他瞥了下方的周权辰一眼,继续道。 “家里的小子都闹着要去京城服侍贵人了,这当爹的,总不能不闻不问吧。” 宋延年的话才落地,下首的周权辰陡然抓紧了散在地上的衣摆,眼白比眼黑更多的双眼里也闪过几分畏惧。 宋延年探究的多看了两眼,回头问道,“江大人,你说呢。” 江县令回过神,“对对对!” “我这便让人唤周大人过来。”说完,他朝旁边的衙役打了个手势,低声道。 “去,速速将周大人请来。”他的视线瞥过下方的周权辰,顿了顿,将声音压得更低,继续道。 “告诉他别忙活了,这小子虽然不争气,但那也是唯一的崽……回头要是跟着宫里的公公走了,那是这辈子别想再见面了。” 衙役点头,“是!” 江县令回头,恰好对上宋延年看过来的视线,他讪笑了一声,解释道。 “县里的事情多,县丞大人尽职,难免忙碌了一些。” 宋延年看着他那打理得十分精心的美髯须,了然。 这定然是个得力的县丞。 他举起杯盏朝江县令遥遥致意,“江大人,喝茶喝茶。” 前辈不愧是前辈,他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 …… 周辞起大人来得很快,在小厮再一次给众人添茶的时候,他便大步流星的从外头走了进来。 来人一身气势赫赫,眉眼不怒而威,眼睛扫过下方有些抖的周权辰时,恨铁不成钢似的摇了摇头。 “你啊你!一天没看紧你,你就瞎胡来,真是个不省心的!” 说罢,他转身冲上座的众人拱了拱手,沉声道。 “见过诸位大人。” “家里小子无状,叨扰各位大人了。” 他的声音有些低,里头没什么情绪,但是只是这样浅浅的一句话,周权辰就似那老鼠撞到了猫,手不自觉的缩紧,薄薄的夏衫盖不住他身子的颤抖。 周辞起:“来人。” 随着这声来人,周权辰猛地抬头,他的眼睛瞪得很大,豆大的汗也砸在了地上。 一个高大的汉子应声进来。 “大人!” 周辞起淡漠的扫了一眼,“将这逆子带回府上。” ……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 “放开我放开我!” “周辞起你这个王八蛋,你不是我爹,你不是我爹!” “我爹才不会这样对我的,你不是我爹,我不认你,你滚!” …… “放手放手!”周权辰双眼通红,里头都是狠意,“我要去京城,我不要在这峒阳了。” 他一个奋力,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挣脱了壮汉的钳制,一下便冲到了李公公面前。 “公公带我走,求公公怜我!” “哎哟喂!”李公公被周权辰这猛的一扑吓了一跳。 他往后跌了跌,猛地砸进椅凳的后背,得亏旁边的宋延年眼疾手快的拉扶了一把,这才稳住了李公公,让他免了跌跤丢大脸。 李公公扶着腰,面容惊吓。 这是谁怜惜谁哟! …… 他心有余悸的看着重新被壮汉钳制起来的周权辰。 这么一个疯少爷,说发疯就发疯…… 很快,周权辰被扛了下去。 周辞起叹息,“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他转过身便告罪。 “方才吓到李公公了,晚上再在咱们峒阳留夜吧,峒阳虽然不如州城热闹,但我知道一家菜馆,里头的鱼做得特别鲜嫩肥美,今晚我做东,也让我给李公公赔个罪。” “别!”李公公想回州城了。 这来峒阳县招人就是一出馊主意,没有独苗苗就没有独苗苗吧,总比带着个半疯癫的大汉子回去来得强。 “好!”与此同时,有人却应下了。 李公公回头,宋延年对他笑了笑,这声好便是出自他的口。 宋延年解释:“公公,咱们此时出发,到时就得走夜路了。” “这一片山脉多,走夜路最不安全了……”他顿了顿,目光看向周辞起,笑道。 “周大人最清楚了,你说是不是啊,周大人?” 周辞起心中猛的一跳,连忙应道。 “是,是,这山林里多豺狼虎豹,诸位大人细皮嫩肉的,香嫩可口,还是在峒阳县再待一日,明日清晨再启辰吧。” 因为心里莫名的一慌,他连山大王对人肉的评价都说出口了。 还好,众人也只当他是因为方才周权辰的一通闹,这才口不择言。 周辞起暗地里呼了口气,转头便看见宋延年还对着自己笑。 他连忙缩回目光。 …… 一行人往外走,王昌平注意到宋延年的目光,不由得有些诧异道。 “延年兄,你一直看着周大人做什么?” 宋延年目光看着前方,他知道走在前面的周辞起也竖着耳朵偷听,不由得又是一笑。 “没什么。” 第415节 王昌平不依了,“没什么你还一直瞧他。” 宋延年无奈:“不过有几分面熟,似曾相识罢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含笑,继续道。 “唔,也许是什么时候有过擦肩而过的缘分。” 王昌平怀疑的看了两眼宋延年,显然并不怎么相信他的说辞。 前边的周辞起听到这话,稍微放松了一些。 …… 走出府衙大门,前方便是阶梯,走下阶梯,前方一条空旷的大路。 没有了遮挡,阳光肆意的洒在这条路上,大路好似也被这烈日的骄阳烘干,闷闷的风吹过,卷起干瘪的黄尘土。 流金铄石,不外如是。 烈日将众人的影子照得很明亮,前方有马车走过,帘布微微颤动,露出里头被钳制住的周权辰。 原来,这是周家的马车。 江县令心有不忍,“辞起兄,权辰还是个孩子,你是不是太过苛责了。” 周辞起不在意,“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我以前便是太宠他了,这才让他犯下了大错。” 他摆了摆手,继续道,“大人您别说了,我这心里有分寸。” “再说了,我也没有苛责他,不过是银两少给了一些,家里的活多做了一些,出门的自由再少上一些,家里不用丫头用壮汉……” 这等待遇都受不住,还想着去京里做公公? 周辞起嗤笑。 …… “马车来了。”李公公喊了一声。 大家伙儿朝东方看去,那儿驶来三辆的马车,其中两辆是宋延年等人来时坐的那两辆,剩下一辆是峒阳署衙的。 趁着众人不备,阳光下,周辞起的影子偷偷的挠了挠后背…… 黑色的影子喟叹,舒坦。 宋延年瞥了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 …… 夕阳西下,天畔似雾一样的薄云被染成橘色,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层朦朦胧胧的纱衣。 美丽柔软……让人的心不自觉的舒缓。 峒阳县,东风路。 宋延年一行人穿着便服来到这里,准备尝一尝周辞起推荐的鱼庄。 远远的,众人便看到似大鱼一样的帘布,清凉的夏风一吹,那鱼儿帘布便似一条大活鱼一般。 幽蓝的夜空下,摇曳摆尾。 屋舍不过是两层,它不是时下常见的方正造型,而是像一条方舟,左右两侧高高的翘起。 大门的匾额龙飞凤舞的写着白鱼入舟,右前方搁一口的大水缸,里头几片荷叶。 夜已深,粉白的莲花微微收拢。 宋延年多看了两眼,夏夜的美丽,在这鱼庄外窥到了一角。 …… 小二哥眼尖,见到客人马上迎了过来。 “哟,是周大人啊!” 他看了看其他几位,算上周大人,这里头有五人,遂连忙迎着大家伙到楼上的雅间落座。 “您先坐,我给您沏壶茶来。” …… 周辞起问诸位想吃些什么。 宋延年:“周大人是常客,定然知道这里什么菜好,还是周大人点吧。” 李公公和江大人都没什么意见。 周辞起便也没有推辞,他点了三坛的花雕,又点了一尾炭烤大活鱼,香煎小河鱼,香酥小河虾以及其他一些小菜。 挥退小二后,他笑着对众人道。 “到了我们峒阳就是要来这家鱼馆吃吃看……不是我吹嘘,当真特别的鲜嫩肥美,尤其是那道炭烤大活鱼,唔,那就一个字,香!” 说罢,他做了个陶醉的动作,宋延年几人跟着一乐。 …… 菜上得很快,最后,那道周辞起推崇的炭烤大活鱼也做好了。 小二:“菜来嘞!各位老爷们让让,小心烫。” 鱼还未搁到桌上,便是阵阵香气四溢,鱼香扑鼻。 王昌平凑近宋延年,小声道。 “延年兄,这周家父子两人都奇奇怪怪的,但是嘛,周大人的眼光倒是不错……” “便是为了这鱼庄,来这峒阳一趟也是值啊。” 宋延年失笑,“昌平兄,你这是馋了。” 不过,也难怪众人会发馋,这鱼庄的厨子做鱼菜确实有一手。 鱼是挑最活嫩的时候剖制,因为是用炭火细细烤制,鱼肉金黄焦酥,内里带着鲜嫩,配菜青翠解腻。 众人开动,宋延年夹了一口。 唔,当真不错。 酱汁咸香微辣,又撒了店家特制的粉料,吃起来又香酥又鲜嫩,除了酱料的味道,里头还有鱼儿本身带着的一股清甜。 一时间,只见觥筹交错,推杯交盏。 …… 月上中天时候,桌上杯盘狼藉,李公公不胜酒力,两手一摊,伏趴着便醉了过去。 江大人也醉得不轻,拉着周辞起说胡话。 “老周啊,我可太喜欢你了。” 周辞起无奈,“大人,您醉了。” 江大人:“我没醉!” “我觉得自从你儿子出事了,你都变了。” 宋延年笑着接话,“怎么变了,变好还是变坏了?” 江大人瞪眼:“当然是变好了!” “咱们峒阳的百姓都夸着周大人呢。”他醉醺醺的冲周辞起比了个大拇指,酡红着脸。 “你啊,是这个,能干着呢!” “咱们峒阳有你,我和百姓们都放心!” 宋延年朝周辞起看去,听着江大人夸赞的话,他面上有些得意和欢喜,却还是一派谦虚的乐呵。 “过奖过奖,这是为官应做的……大人您醉了。” “没有醉!”为了表现自己还没醉,江县令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猛地一口闷下。 随着砰的一声响,他紧跟李公公的步伐,也醉了过去。 …… 周辞起连忙浮起江县令,拿布巾将他脸上的脏污擦净,又收拢了下桌前的碗碟,这才勉勉强强的安置了江大人。 “呼!”周辞起松了一口气,侧头对上宋延年的目光,惭愧道。 “让宋大人见笑了。” 宋延年:“不会不会。” “今日多谢周大人款待了,鱼庄的菜色特别的合我们胃口,来来,我给周大人斟酒。” “哪里哪里。”周辞起谦虚的回应,脸上还挂着笑,倏忽的,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难以置信的抬头看向宋延年。 宋延年一手微微扶额,一手扣了扣桌子,笑眯眯的问道。 “周大人怎么了?是不喜欢我斟的酒吗?” 似乎是应和他的话,明亮的烛光下,桌上一只手的影子往前挪了挪。 它拎过酒瓶替周辞起面前的酒杯又斟了一些酒,这次添到九分满。 接着,影子将酒杯往周辞起面前推了推,又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周辞起:…… 宋延年笑道:“周大人?” 半晌后,周辞起猛地抬头,眼里有了惊喜。“难道……” “宋大人,您是哪座山头的乡亲?” “我是苦藤山的!” 说完,他的笑意僵在脸上不动,一道黑影似得到了自由一般的在桌面上乱窜。 片刻后,它也变成了一道手的影子,黑影喟叹了一声,一头扎进酒杯中,随着吸溜一声,杯盏便已经空空如也。 宋延年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是是是,我是乐亭源山山头的。” 第416节 …… 第195章 还没醉酒的王昌平抱住瑟瑟发抖的自己。 他看了一眼宋延年,又看向旁边僵笑的周辞起,最后,视线落在桌上那两道似狂欢一般的黑影上。 王昌平眼晕:…… 他是谁,他在哪里,他在做什么…… …… 片刻后,王昌平似下定决心一般,拎起剩下的一坛花雕酒,坛口对着自己就是一阵猛灌。 半晌后。 王昌平徒劳的放下酒坛子,目光羡慕的扫过醉醺醺的李公公以及江大人。 他好恨啊! 他怎么就能是千杯不醉呢! …… “好了,别闹!” 宋延年看不下去了,拉扯过王昌平坐下,将桌上的酥炸小河虾推到他面前,好笑道。 “喝酒伤胃,吃点菜。” 王昌平松了口气。 没错了,是他熟悉的延年兄。 …… 那边,黑影又给自己灌了一杯盏的酒,对着桌上剩下的炭烤活鱼便是一阵吸气。 被它吸过的地方,那块鱼肉瞬间失去了食物诱人的光泽。 黑影嘟囔:“源山?在哪呢,我怎么没听过!” 宋延年单手撑着额畔,不以为意道。 “比较偏远的一片小山脉罢了,大哥不知道也不足为奇,无妨无妨。” “嗐,我算哪门子的大哥,该是我叫你大哥才对。” 黑影动了动,似乎是在摆手,它幽幽的语调里满满的是歆羡。 “还是你这个身份好,官大面皮生得好,关键是人还是年轻模样,一看便是没有家累……你是不知道我这个身份的家里人有多烦。” 宋延年:“哦?” 黑影乍然遇见同类,那心里可是痛快欢乐得很,当下便将心里苦恼的烦心事一股脑的吐了出来。 “……早知道就不找他了,他呀,有两个婆娘,这大婆娘呢没有生娃娃,现在都在房间里念念经。” “虽然要不了我的命,但这经文听多了我也难受,我都躲着她呢。” “这个二婆娘更不是个好东西了,和府里的表哥管家黏黏糊糊的,瞧得我别扭,哼,我更不稀罕理她了……” “喏,方才那吵着要去京城里当公公的小子,就是二婆娘生的!” “这样啊。”宋延年来了兴致。 “那这么说,方才那周公子不是周大人的血脉了?” 黑影满不在乎:“谁知道呢!” “我看那二婆娘自己都搞不清楚呢!” “嗐,这也不关我的事!” “不过,那小子是个坏胚子,你别听他方才说的好听,什么自己心慕陛下,这才将自己阉割了……根本不是这样!” “这事说起来话长,他啊,明明是在外头干了坏事,被高人惩戒,这才没了小鸟!” 宋延年从王昌平那儿拎过酒坛子,替黑影又斟了一杯,笑道。 “不急不急,夜还长着呢,这事咱们慢慢说。” 黑影心生感慨,果然还是它们父老乡亲更亲切一些,当下便又絮絮叨叨的将事情说开了。 “就是他……生得人模狗样的就是不干人事,天天自己剥自己的裤子给人看大鸟,这不,那天就踢到了一个扎脚的。” “那个小姑娘老厉害了,直接便说他的大鸟没有翅膀,不会飞,不行!” “话才说完,不知从哪个角落乌泱泱的飞来一大群的虫子,虫子咬下大鸟,给它安上翅膀,拍拍翅膀飞走喽!” 黑影嘻嘻的笑着,显然觉得这事有些逗人。 它的声音幽幽幢幢,配合着那那不住乱飞的黑影,瞧过去吓人得很。 宋延年迟疑:…… 虫子? 他记得石姑娘便是住在这峒阳县的,当下便对黑影口中说的小姑娘有了猜想。 …… 逗够了山鬼,宋延年收回灵韵。 随着灵韵的收回,桌上那好似有了自己思想的黑手影也和他的身体同步,不再肆意的乱动了。 …… 黑影灵敏的嗅到了那抹精纯的灵韵气息,当下影子一顿,随即便化为一条黑色的过山风,脖颈处陡然膨胀,露出尖锐的獠牙,愤怒不已。 “你是谁!” “你不是山鬼!” 宋延年好笑,“被你发现了啊。” 他的话才落地,黑影便不再继续听宋延年接下来的话了。 它带着被戏耍的愤怒,一声尖锐声突兀的响起,浓郁的黑雾环绕在它的周身,溢散又重聚…… 密闭的空间陡然起了一阵阴风。 风助邪气,过山风猛的变大,脖颈巨膨,以悍然的姿态,张嘴便朝宋延年咬来。 宋延年手疾眼快的抄起桌上的一根竹筷,竹筷一点,恰好点在了过山风的七寸之处。 只听砰的一声,黑影陡然绽开,似墨团氤氲在水中,一点点的化去。 宋延年摇头,轻啧道,“瞧着挺聪明模样啊。” “为什么要化成一条过山风呢,这蛇瞧着灵敏可怕,但它有七寸啊,你这不是招摇着叫我来捅这里吗?” 说罢,竹筷又往前扎了扎。 黑影愤怒的摆尾,又是一阵阵墨色漾开,这黑气是它的修行和本命所在,黑心妥协了,当下便不敢再放肆。 …… 宋延年挥了下衣袖,桌上僵笑的周辞起身影顿时散去。 黑影瞧着心痛。 它虽然说了很多嫌弃的话,但这是自己好不容易才捏好的壳子,为了捏这个壳,它还贴了好些道行进去。 黑影侧头,目光虎视眈眈的扫过旁边的江大人、孙公公以及王昌平…… 王昌平打了个激灵,连忙往宋延年身后躲了一步,指着黑影告状道。 “延年兄,它在打我的歪主意。” 黑影嗤了一声,不过是小小的师爷,它还不稀罕呢! 随即,它将目光放在孙公公和江大人身上,在两人之间游移不定。 王昌平难以置信:…… 居然敢嫌弃他! 宋延年劝道,“好了,别想着用别人的壳子了,不然,你这好不容易攒出来的功德又被耗光了。” 黑影和王昌平都朝宋延年看去。 王昌平不解:“这样的一个黑鬼都有功德金光?” 黑影沉默了,显然也是有些意外的。 宋延年点头:“有,还挺多的。” “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黑影想了好一会儿,半晌摇了摇头。 “时间太久……不记得了。” 在它有意识的那日起,便是在苦藤山的山头里呼啸,它逗过小狼崽,也吓唬过山大王……小狼崽变成凶狠的恶狼,又脱离狼群成为年老的孤狼。 最后,在一个月圆之夜,朝着月亮呜咽了最后一声,然后没了气息…… 时光在它们身上流淌,却好似在它身上施展了法术,停滞在了开始的那一日。 这苦藤山的每个角落它都看遍了,它想出去外面看看…… 黑影扭头:“这周辞起也不是我杀的,他自己运道不好,扭头就掉到了悬崖下边……好吧,他就是被我害了,算了,我被你捉了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便。” 它心里还有点喜滋滋。 这日子它倒是也活得够本了,这一年多在峒阳县,好吃的也吃过了,好玩的也玩了,这辈子也算值得了。 宋延年看着这引颈就戮的黑影,哭笑不得。 “谁说我要杀你了。” 第417节 黑影朝宋延年看去,不解了。 不杀他的话,捉他做什么? “为了这个。”宋延年从袖里乾坤摸出一个东西,随手将它往桌上一搁。 黑影好奇的凑近瞧了瞧。 只见,一个纸糊的台柱子精致小巧,帏布上龙飞凤舞的写着招贤台三个墨字。 别说,这字写得还真是不错,笔酣墨饱,似龙蛇竞走,不过是简单的三个字,却写出了蓬勃的气势。 黑影喟叹,“好字!” 难怪这般年轻便是知州大人,都说见字如见人,从这字当中,它窥视到了这位宋大人的学识,应该是十分不错的。 它生前死后,最喜爱的便是同有学识的人来往了。 黑影当下便心动了。 …… 宋延年继续游说黑影跟着自己走,只听他温声道。 “这峒阳你也待这么久了,都腻了……外头那么大,你就不想去看看吗?咱们东湖州城好吃好玩的地方更多呢。” 黑影更心动了。 宋延年使出杀手锏,“我给你剪一个身体,老是用别人的模样多不好,你不想用自己的吗?” 黑影:…… 是啊,它可真是太腻歪周辞起那家子的破事了。 尤其是半疯癫的周权辰。 给人当爹,当真是太累太烦人了! “好!” “我跟你回去。” 它沉声应下,目光落在打着酒酣的江县令身上,就是有点舍不得这个老东家。 宋延年顺着它的视线看去,眼里也带上了两分歉意。 惭愧惭愧,江县令的得力助手要被他挖走了。 想起在谢家厝教书,真正的周辞起大人,宋延年瞬间放下了心里的负担,他这也算是给江县令再补一个周大人了。 一出一进,不亏不亏! …… 随着宽袖拂过,莹白的灵韵包裹住黑影,一道人影在光影中逐渐的显现。 宋延年有些意外,这山鬼居然是个书生郎打扮的青年。 他身形颀长,浓眉大眼,皮肤有些黑,也因为这有些黑的面皮,让他看过去更显几分坚毅。 “这,这便是我的模样了吗?”他不断的摸索着,四下探看。 宋延年干脆拉了个水镜,让他看得更清晰了一些。 …… 宋延年:“峒阳署衙的事,是不是很多都是你在负责?”见黑皮书生点头后,他继续道。 “回头我将周辞起大人接回来,你在他身边辅助,待署衙的事务交代清楚后,你再去东湖州城找我。” 黑皮书生意外:“周辞起?” “他没死吗?” 宋延年摇头:“他被一位老樵夫给救了,现在认了人家做干爹干娘,前尘往事尽忘。” “前些日子在村子里当教书先生。” “樵夫啊。”听到樵夫,黑皮书生面容上莫名的出现一股惆怅,就连心里也有些不得劲了。 他这番突如其来的情绪,惹得宋延年和王昌平多看了两眼。 宋延年:“你要叫什么名字,瞧你这身打扮,生前应该也是个读书人,不然,你自己给自己取个名字吧。” 黑皮书生沉吟片刻,“我叫杜平鹤。” …… 他这模样是宋延年以灵韵维持,片刻后灵韵散去,他便又成为黑影模样。 宋延年想了想,便拿出白纸和银剪子,依着他的模样剪了个小人。 小人晃晃悠悠的飘到黑影前,白光一闪,黑影便又是黑皮书生的模样。 …… 王昌平看着旁边趴睡的李公公和江县令,愁苦道。 “这两个不中用的,才喝这么一点酒就不顶事了,怎么办,今儿孙侍卫也没有来。” 他侧头看向宋延年,建议道。 “延年兄,你再剪个两个小人将他们扛回去吧。” 宋延年笑道:“不用剪,我有现成的。” 说完,他便在王昌平的注视下,从衣袖里摸了几张剪纸出来,随着一阵清风吹拂,一辆大红色的花轿被四个壮汉扛着跑了出来。 随着花轿的到来,空气中似乎还有吉祥喜庆的喜乐飘来。 “大人,有何吩咐。” 壮汉一身红衣薄衫,拱手时可见下头微微拱起的扎实肌肉,一看便是十分的有力道。 宋延年指着李公公和江县令,笑道,“叨唠了,麻烦将他们送回。” “是!”壮汉拱了拱手,转身便抱起江县令和李公公。 王昌平多瞧了两眼,只见他的腰微微一沉,随着手臂一阵发力,江县令被抱了起来塞到花轿里。 用的还是公主抱,动作虽粗鲁,却是粗中有细。 王昌平:……这还是走猛虎嗅蔷薇的路子嘛! …… 花轿看过去不大,却意外的能装人,江县令和李公公被塞进去后,花轿里还有富余的地方。 宋延年:“昌平兄你也坐进去吧,正好咱们和李公公住一块,你还能给几位大哥带带路。” 王昌平:“我?” 他拿折扇指着自己,随即摇头拒绝。 “不了不了,我自己走走就是,我吃得太饱了,走走路正好消化消化。” 宋延年不勉强:“行!” “那你和杜兄一起回去吧,我还有事,迟一些再回去。” 王昌平急了:“哎!别啊。” 虽然这杜平鹤被宋延年招安了,没有出意外,再过一段时间他们还得是同僚呢,但眼下的自己还是有些怵这黑皮书生的。 “你去哪里,我也一起去。” 宋延年拒绝,“我有事,迟些再回去。” 王昌平左思右想做不了决定。 他的视线瞥过杜平鹤,杜平鹤微微笑了下,王昌平冷不丁的又打了个颤抖,转头便对宋延年道。 “我还是跟李公公他们回去吧。” 好歹,那还是个有热乎劲的人。 视线瞥过大红色的花轿,王昌平眼里闪过嫌弃,随即拽起宋延年的衣袖,便要朝里边摸去。 “搁哪里了?” “我不要坐轿子,天这么热,轿子里头闷人,你把毛驴借我。” 宋延年:“……好吧。” …… 王昌平骑在大青色的毛驴,趾高气昂又得意洋洋的看了过来。 “延年兄,那我们便先回去了。” 随着毛驴的咴咴声起,后头的轿夫也抬起了轿子,喜乐声衬着王昌平脸上的喜色更加的显眼了。 接着,这一驴一花轿便一路朝峒阳署衙跑去,它们周围似水光晕开,不过是片刻时间,那大红的颜色便不见了踪迹。 杜平鹤困惑:“他作甚么这么高兴?” 宋延年失笑:“因为没有坐花轿吧。” “昌平兄好面子,估计是觉得自己坐花轿像新娘子,不够体面。” 杜平鹤不解了,“那他坐毛驴当新郎就高兴了?” 一讨还讨了两个婆娘,个个是大老粗的爷们! 这有啥好开心的!憨瓜! 宋延年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拍了拍杜平鹤的肩膀,闷笑不已,“对对对,昌平兄这是难得当新郎官,欢喜傻了!” ……… 待笑闹够了,两人说起正事。 “对了,周辞起在谢家厝。” 宋延年将周辞起的地址细细的告诉了杜平鹤,叹道,“他要是回来峒阳,也不知道谢樵夫老夫妇是不是跟来。” 第418节 杜平鹤莫名的对樵夫这个词有好感,就好像曾经他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便是砍柴人一般。 当下便拍着胸脯保证。 “宋大人放心,我肯定将事情安排得妥妥的,不会让谢老夫妇吃亏的。” 宋延年:“是是,你做事我肯定放心。” 他又看了一眼这黑影身上的功德金光,真难得,这山鬼居然是个心怀百姓且有手段之人。 当下便喟叹道,“平鹤兄你是去得太早了,不然,官史上定然有你的一席之地。” 杜平鹤不以为意,“主要我自己喜欢,看着事情在我手中变得井井有条,我心里欢喜。” “再说了,为庶民谋福,本来就是当官该干的事。” “这世道真奇怪,这本该是本分,结果呢,我稍微做一点事乡民便十分的感动。”他一脸不解,“为什么呢?这不是本来就该做的吗?” 宋延年看向杜平鹤,显然,他是真心这般认为的。 “平鹤兄高义,待什么时候想走了,我送你一程。” 山鬼向来是前亡后代,捉生替死,他自己想要入轮回,实在是太难了。 杜平鹤也干脆:“行,我想走了再和你说,现在我还不想。” 他总觉得自己读了好多书,还许多许多的抱负还未完成。 宋延年多瞧了杜平鹤两眼,突然的想起了茶楼里听过的山鬼故事。 难道,事情就有这般巧? 他招的这只山鬼是甘心替了樵夫父亲……据说,前朝有状元之才的读书郎? 不过,前尘已了,徒留一丝的怅惘,宋延年便也不再多去探究。 …… 挥别杜平鹤,他拎着新打包的食盒,抬脚朝前方走去。 …… 石月心已经睡下,忽然屋内的铃铛响了,这是有人在篱笆院口拉铃。 她有些诧异,起身看了看窗棂外的天色,此时已经是月上中天时刻,清冷的月辉从窗棂处透进,在地上洒下一片清辉。 …… “谁啊?” “石姑娘,是我,宋延年。” 石月心面上带上惊喜,“宋大人!” 宋延年笑了笑,将手中的食盒往她面前一递,“给!” “这是什么?”石月心接过,好奇的打开盖子,一股喷香扑鼻而来,她的眼睛倏忽一亮,欢喜不已。 “啊,炭烤活鱼,是白鱼入舟那家的吗?好香啊!” 宋延年点头:“是啊,这两日有公事来峒阳,方才同僚说这家鱼做得不错,我便想着带一些给姑娘。” “石姑娘放心,这是托厨子新做的。” 石月心眉眼弯弯的笑了下。 “我知道!” “还是一整条活鱼呢。” 宋延年将食盒递过去后,便向石月心告别。 石月心拉着宋延年,“不嘛!这么一条大鱼我吃不完呢,咱们一起吃啊。”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她拉自己的手上,脚步有自己的想法,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便跟着石月心到了院子里。 院子的西南角落搭了一个葡萄藤架子。 此时,褐色的藤枝弯弯绕绕的缠着竹架子,青绿色的叶子似鹅掌,上头脉络清晰,绿色中微微还掺了两分的红。 因为这个葡萄藤,整个院子的夏夜更清凉了。 石月心将食盒搁在院子的石桌上,又找了两副干净的碗筷出来。 她侧头,注意到宋延年的目光落在那葡萄藤上,语气轻快道。 “是不是很漂亮,上头已经在挂果了,过段时间我请宋大人吃葡萄呀。” “唔,我还知道怎么酿葡萄酒,隔壁的瑶云姐姐教我的,到时我分一些给你。” 宋延年失笑。 他看了两眼葡萄藤,上面只三三两两的挂了几串的葡萄,因为时间还没到,葡萄青绿果小,再过一段时间,吃果子倒是可以有,但葡萄酒估计是不够酿了。 他也不扫兴,笑着应下了。 “好。” …… 石月心见宋延年过去折了一根葡萄藤,不由得诧异道。 “宋大人,摘这个做什么呀?” 宋延年轻笑:“石姑娘要送我葡萄酒,那我给姑娘做个回礼。” 说完,他从袖里乾坤中拿出两根蜡烛,蜡烛在他手中化成一团的蜡油。 接着,他手中那根葡萄藤瞬间的脱去了水分,再慢慢的变成了一团细软褐色的灯芯。 宋延年将灯芯放入蜡油,随着寒冰冻过,蜡包裹着灯芯,重新又成了一根蜡烛。 “好了。” 宋延年手指在灯芯上微微一捻,很快,豆大的火光亮起。 光越来越亮,随着烟气燃起,灯火中出现许多的紫色小泡泡,细看就像是一颗颗紫色的小葡萄。 石月心惊喜,“真好看!” 宋延年:“好玩吧。” “嗯!”石月心重重点头。 宋延年轻笑一声,随即将做小葡萄的窍门告诉她。 一片轻柔的云飘过,遮住了月的光华,清凉的风吹拂而来,带着炭烤鱼飘香的香气。 …… 宋延年扶住额际,另一只手拿着根小藤枝,时不时的将小葡萄的影子戳破。 石月心夹了一块小青瓜,青瓜沾染着酱汁,咸香微辣,却又因为内里的清脆多汁而不腻人。 “宋大人不吃吗?” 宋延年摇头,“方才吃得有些多,撑了。” “石姑娘吃不完便搁着吧。” 石月心:“没事,它很好吃呢。” 两人闲聊了几句后,石月心埋头吃着,有些闷闷道。 “宋大人,你说的对,吴婶她不想我把她家少爷腿上的蛊收回去,就连姚云姐姐也不想……”她心里不痛快,但更多的事不解。 “为什么呢,明明是他辜负了她们啊。” 宋延年沉默了片刻。 “心善心软的人总是吃亏的。” “他们有过许多美好的过去,也真心的为彼此付出过,所以,就算是缘分尽了,她们也想他以后的人生能够顺遂,平平安安。” 人心便是这般的复杂。 很多东西,不是说分清,便能分清的。 宋延年见石月心还有些低落,安慰道。 “别不开心了,错过你这瑶云姐姐,是吴家少爷没眼光,是他自己的损失,以后他便知道了。” 宋延年饶有兴致的看了石月心一眼。 “你和吴婶又和好啦?” 石月心羞赧:“我们又没吵架,就那样咯。” 吴婶做的菜好吃,她喜欢! “我喜欢瑶云姐姐,她不单单酿的酒好喝,腌的小脆瓜也特别香!我搭着吃,能吃两碗粥!” 宋延年好笑。 这般能吃啊! 过了半晌,只听石月心嘟囔一声。 “说来说去,还是京城不好……那吴少爷就是被京城的热闹勾走了,我……我不喜欢京城!” 京城啊…… 宋延年也有些出神。 感觉已经是很遥远的地方了。 …… 第196章 云京,皇宫。 书房里一张花梨白玉案,上头搁一炉碧翠清透的莲花状香炉,炉里燃了一根降真香线香。 第419节 红光一点点的燃起线香,细白缥缈的烟气直直往上,在空中散开时,犹如一只仙气缥缈的长颈仙鹤。 倏忽振翅,仙踪缥缈。 屋子西北方向搁了两方蒲团,上头分别坐着秋白道长和老皇帝。 两人皆是盘腿而坐,闭目,两手成莲心朝上。 香火幽幽,时间在烟气中一点点的过去。 老皇帝盘得腿有些麻,忍不住微微翘了翘屁股,挪了挪腿,准备让自己更舒坦有些。 “凝神,静心!” 突然,屋里突然响起秋白道长的声音。 老皇帝就像是被老猫抓住的小耗子一般心虚,连忙侧头一看。 只见秋白道长连眼睛都没睁开,翠玉的拂尘靠在他的胳膊肘中,香火烟雾中,一席宽大道袍的他仙风道骨,浑然天上人一般。 “唉……” 老皇帝幽幽叹了口气,他也想凝神静心啊,腿麻他有什么办法! “陛下……”秋白道长无奈的睁开了眼睛。 随着他的宽袖拂过,还未燃净的香陡然一灭。 降真香的香气是清淡的,这样一灭,不过是片刻时间,屋内那缥缈的香火烟气便淡开了。 老皇帝愁眉苦脸,“师兄,我就是腿麻了,活动活动罢了,你灭这个香做什么?” “等我抻抻腿,很快就又可以重新打坐了。” 秋白道长恨铁不成钢,“会腿麻就是不对,那是心不诚!要当真凝神静气了,这腿根本就不会麻!” “你瞧我,我打坐个十天半个月腿都没事,我的年纪可比你的大多了。” 老皇帝幽怨又酸涩:“师兄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能和师兄比!” “你是天上星,那我就是地上的流萤,微末之光,怎么能和你相争!” 秋白道长叹了口气,当真是没有慧根,这一柱香都还没有燃完呢,这人就不行了。 老皇帝自我妥协:“我还是多磕点药就好了。” “师兄,上次的药丸还有吗?这次的药丸口感好,吃了人也舒坦,你给的那瓶我吃完了,近来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行走间依稀有飘飘欲仙之感! 不错不错! 秋白道长:…… 当然轻松了,他在那药丸里添了一些清减油脂,通便润肠的药方,这老皇帝身体的肥油刮去不少,当然整个人轻松不少。 老话也常说嘛,千金难买老来瘦! 秋白道长捻了捻胡子,多看了两眼因为瘦削而显得清癯的老皇帝,一脸欣慰道。 “成,回头我再炼一炉,这两日便让小童送来。” …… 夏日闷热,即使有着冰盆,屋里也还是有着闷人的热气,窗棂和大门大开着的,外头却无一丝风吹来。 黄色的纱幔垂在屋里,静悄悄的无一丝飘动。 陶公公拧了帕子过来,又拿了一身干净的里衣。 老皇帝接过,随意的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拿过衣裳去了里间。 陶公公看向圆座上的秋白道长,轻声询问。 “道长是否需要清洁一番,宫里有您的衣裳。” 秋白道长扬了扬拂尘,笑着拒绝道。 “不必,劳烦公公费心了,我倒是不热。” 陶公公点了点头,往旁边退了退,眼观鼻鼻观心,不再说话。 里头的老皇帝已经换好衣裳,听到这话,朗声笑了一番。 “哈哈,师兄可是得道之人,同咱们这凡夫俗子怎么会一样。” 笑着笑着,他又叹了口气。 他也好想做这得道高人啊,天热不惧酷暑,天冷不怕严寒,心神一动,便在千里之外,美哉美哉! 秋白道长扬了扬拂尘,宽慰道。 “有得必有失,人生哪里有十全十美的,陛下坐拥四海,已是极有福德之人,切莫贪心……” 他想了想,继续道,“今日,咱们就来讲一讲《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吧。” 老皇帝:…… 他连忙拒绝,指着书房案桌上那一沓的奏折,开口道。 “不了不了,师兄,我这案桌上还一堆的公文要看呢,天下苍生为重,庶民为重,公事要紧,呵呵,公事要紧。” 秋白道长可惜,“真不听吗?” “这可是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上开八门,飞天法论的经文……” 老皇帝抬手,制止了秋白道长的长篇大论,笑着推辞。 “下次下次,师兄,今儿我打坐了,就算是做过功课了,过两日咱们再来讲这个经文,你得让我缓缓啊。” “哈哈,便依了你罢。”秋白道长捻了捻胡子,乐呵呵的笑了两声。 两人又闲说了几句,陶公公为二人上了壶清茶,老皇帝斟了一盏清茶到秋白道长面前。 “师兄请。” 秋白道长吹拂了下杯盏中的茶汤,叹了一声。 “我真是没想到,陛下居然让宋大人任东湖州城的知州大人了。” 他还以为陛下是要冷淡小宋大人到天荒地老呢! 毕竟,他们虽然不说,彼此也都心知肚明,这小宋大人不简单,一身道法同自己相比,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么,当初林翰林说的那本奇异的书,应该便是被宋大人收起来了。 说不得也已经被毁了。 …… 听到这话,老皇帝沉默了片刻,过了好半晌,他叹了一口气,幽幽的开口。 “师兄,有一件事,我一直搁着没有和你说过。” 秋白道长侧头看去,“哦?何事?” 老皇帝顿了顿,还是下定决心开口道。 “前段时间,虚言道长曾经进宫找过我。” 秋白道长:“他找你作甚?” 他和虚言道长有些不对付,主要是虚言道长看他老是围着老皇帝绕,暗地里说他这是谄媚,媚上,还说自己给老皇帝炼丹,劳民伤财。 不思着拯救苍生和提升修为,尽做些妖道才做的事,是入了歧途! …… 秋白道长刚刚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简直要跳脚口吐芬芳! 他知道个屁!要是没有自己在旁边看着,万一真的来了个妖道祸国,到时该怎么办! 魏太师都说了,万事堵不如疏。 与其让不知根底的人乱来,还不如他亲自下场! 别的不说,他炼的那些药丸子,清心寡欲,身体康健,他再偶尔给老皇帝说说经文,这一两年来,老皇帝可是头脑清醒多了,犯浑都少了不少。 老皇帝自然不知道这两位道人之间的芥蒂,在他心里,这两人都是得道的高人,这高人嘛,自然已经是心怀天下,无欲无我,又哪里会有纷争。 老皇帝的目光看向窗棂外,落在御花园中开得正艳的花草上,幽幽道。 “虚言道长同他的师弟慕云道长数年前曾经占卜过一卦……” 那一卦的卦象十分不好,是天下苍生大乱,九死一生的卦象,唯一的生机十分的渺茫,就像是一片黑夜中微薄闪烁的星光。 暗色遮天蔽日的盖来,只有一颗星似风中烛火…… 秋白道长点头:“这事我知道。” 界碑危矣,再加上人间会大乱,到时,人世间怨气丛生,怨气会侵蚀界碑,一旦界碑破了,这天下会如何,谁都说不清。 他便是因为这卦象,这才下了山,想着来皇帝身边看着。 老皇帝,“但是,慕云道长他们又占卜了一卦,卦象变了,原先的死局已破。” 星光虽弱,却也是火光,它以自己微弱的光不断的点燃周围,最后起了燎原之势…… 老皇帝看向秋白道长,向来沉静威严的眼里,难得的有了些迷茫。 “师兄,你知道吗,转折便是林翰林的那本书上,因果,最终是落在我的身上。” 秋白道长震惊。 老皇帝:“倘若没有宋大人藏下了那本书,我,我便是下一个林立祥……” 他虽然吩咐了甲一去拿书,但是说真的,他那时并没有想像林立祥那样,他自觉自己还是个宽宥的皇帝,对子女也算尽心。 却没想到,自己也可能变成那样不人不鬼的人…… 不过仔细的想想,事情也是有迹可循,一切也合情合理,毕竟,这万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谁能够轻易的割舍? 尤其长生不老就在他唾手可及的地方。 老皇帝喟叹:“长生不老啊……” 这是每个皇帝都渴望的,他现在是还没死,身体也还能动弹,等到他垂垂老矣,面对年轻肉体,充满活力的皇子,他到时能不心动吗? 第420节 老皇帝剖析自己,最后只得又恨又惆怅的承认。 “师兄,我是有了贪念。” 从他吩咐甲一去小源村的那一刻起,他便是起了贪念! 秋白道长:“陛下……” “师兄让我说完,下次我便不说了。”老皇帝抬手,随即又叹息了一声,整个人都好似苍老了些。 毕竟,承认自己的卑劣是困难的,是需要勇气的。 “我让宋大人去善昌县城,也是因为我迁怒了。” 那时,他也没有证据说这事和宋大人有干系,这宋大人又是六元及第有大才之人。 最后,思前想后,他只得将宋延年打发得远远地,眼不见为净罢了。 老皇帝:“虽然我想要这天下,但是,我要的是繁荣昌盛的天下,而不是群魔乱舞,生灵涂炭。” 他叹息了一声,就这样吧,宋延年这事便是翻篇了。 “提拔他,是他自己有才华也有手段。” 秋白道长安慰道,“陛下,好在上苍仁慈,大错并未铸下,你能想通了便好……”顿了顿,他继续道。 “一会儿我还是替陛下讲讲经吧,这经文听多了,人也就通了。” “陶公公,每日安排一个时辰出来,要是陛下实在抽不出时间,咱们便将晌午那趟休憩时间挪出来……” 秋白微微嫌弃那时间短了一些。 罢罢罢,有总比没有好,省得什么时候又开始动歪心思。 他看向老皇帝,真诚道。 “陛下别担心少了午憩便精力不够,我会为陛下多炼制几瓶强身健体的丹药!” 老皇帝瞪眼:…… “早知道我就不和你说这事了!” “打量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吗!你这是怕我犯错,提前给我讲经!” “师兄,我和你说,我毕竟是一国之主,你还是不要太过放肆……我吃那些药丸子,清心寡欲也就够了!” 因为怕自己有杂思,最近他嗑药丸子磕得更猛了一些。 现如今还要每日再听经? 老皇帝表示,绝无可能! 秋白道长扬了扬拂尘,乐呵呵道:“些许小事,你我心里知道就行,不要说破嘛,多影响咱们师兄弟的情谊啊。” 老皇帝:“哼!” 秋白道长不以为意,“对了,这宋大人在东湖怎么样了?” 远远地,老皇帝没好气的声音还传得有些远了。 “好着呢,前些日子不是派了些人去民间收孩子吗?其他地方都有孩子收来,就他那儿的百姓,一个孩子都没有送来!” “陛下莫要生气,这说明宋大人治下有方,东湖的百姓富足……” “我知道,我像那么小气的人吗?那小李子空荡荡着手回来,一脸忐忑的模样,你瞧我生气了吗?” 秋白道长扬了扬拂尘,笑道,“陛下仁慈……” …… 东湖州城。 过两日便是七夕佳节,坊市里一片的热闹。 三三两两的妇人挎着篮子,除了买一些针头线脑,还买了香瓜,花生,瓜子等物。 黄媒人家中也有个小闺女,她便也来到了市集,准备买一些的瓜果。 这次的七夕佳节热闹,听说到时署衙会安排武侯在万里街的那棵百年老树下巡街。 到时,城里有闺女的人家,三三两两的便会结伴在老树附近设下案桌,案桌上除了供瓜果讨喜蛛应巧的吉祥意头,姑娘间彼此也会来个小竞赛。 黄媒人弯腰挑果子,旁边妇人小声的说着悄话。 “也不知道咱们的知州大人去不去,上次听我大姨家小子的表哥说了,知州大人不但人年轻,长得好俊俏,最关键啊,这人还没有成婚……” 说话的是一个黄衣妇人,另一个瘦削一些的青衣妇人连忙拉扯了下她的袖摆,嘘道。 “你想什么呢,便是还未成婚,那也不干咱们的事,那可是知州大人呢,咱们平头百姓还是踏踏实实一点。” “对了,你可别在你家姑娘面前浑说,小心养大了姑娘的心!这姑娘家心大了,以后多是日子艰难!” 黄衣妇人撇嘴,“想想也不成?再说了,这姻缘是月老牵的线,谁都说不准嘞!” “你瞧那纪夫人,她家以前傲着吧,那是仗着家里有些家底,闺女出落得又好,稍微不如意的人上门说亲,那是拿唾沫招呼人呢。” 黄衣妇人嗤笑,“现在呢?她家闺女瞧上了个癞蛤蟆,死活的要嫁人家,大家都看笑话呢!千挑万选的挑了这么个玩意儿!” 青衣妇人:“唉,不好这么说,两家毕竟本就有亲事在身。” 黄衣妇人不服气了,“怎么就是亲事了,只是酒桌上老爷子的戏言罢了,要我说,还是她家姑娘发痴了,脑袋瓜不灵醒了。” “瞧着吧,这成亲向来是门当户对才和美,一时有情算什么?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个不费铜板,以后啊,有纪家姑娘后悔的地方。” 青衣妇人打圆场:“好啦,也许人家梁公子成亲后就改了呢?老话不是说成家立业么,这立业在成家后头,以后有了婆娘有了孩子,那男人便不一样了。” 黄衣妇人不信:“呸!他要能改,那母猪都能上树了。” 青衣妇人:“好啦好啦,不说了,别人家的事,咱们说多了倒显得咱们管得宽,走走,陪我去前头买下绿豆。” “我回去要发一发豆苗,七夕那日来个种生得子的好意头。” “是哦,你家有新媳妇呢,这求孙子是大事,走走,我陪你去。” …… 两人挎着篮子,风风火火的又走了。 黄媒人抬头多看了一眼这两人的背影,待她收回目光时,恰好看到前方的纪夫人。 也不知道纪夫人在旁边听了多久了,这一段时间没见,她的面容上多了几分的愁苦,和之前锱铢必较的模样变了许多。 要按之前她的脾性,在听到别人谈论女儿时,定然是第一时间便冲上去了。 哪里像现在这样,只是低着头挑东西,面容怔忪了一些罢了。 …… 黄媒人对上纪夫人的目光,两人都顿了顿,彼此都有些尴尬。 黄翠翠毕竟是与人打交道讨生活的,当下便调整了心情,不过是片刻时间,笑容挂在了脸上,热情的开口。 “好巧啊,纪夫人也买东西啊。” 纪夫人有些尴尬,“是啊是啊,黄媒人也买这些啊。” 黄翠翠:“哎,我家里也有个小闺女,这不,七夕乞巧就得给姑娘整一整,讨个好意头。” “再说了,今年咱们东湖州城热闹,署衙的官爷在万里街那边挂了灯笼,到时好玩得很呢。” “小姑娘平日里都拘着她,那日可得带她出来热闹热闹!” 纪夫人应了几句,不过说句实在话,便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时都应了一些什么。 在临分别的时候,纪夫人唤住黄翠翠,“黄媒人……” 黄翠翠诧异:“夫人还有什么事吗?” 纪夫人踌躇了片刻,扯了个笑容,低声道。 “那次的事,真是不好意思了,对不住了啊。” 黄翠翠愣了愣,随即知道她说的是和自己在市集里扯头发,互相吐口水打架的事,当下便摆了摆了手,爽快道。 “嗐,都是老黄历的事了,我就没往心上放。” “那就好。”纪夫人松了口气。 黄翠翠继续:“再说了,我也有不好的地方,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纪夫人知道,黄翠翠这说的是梁家那小子了,当下心里又是一阵的发闷。 她家傻姑娘哟,怎么就瞧上了那样的小子。 惫懒,吊儿郎当,衔着根草根便能够在市集里晃荡大半天,什么活儿也不做! 哎哟!想想那样的人要做女婿,她这心里便发堵得厉害。 纪夫人:“黄媒人,你见多识广,你帮我看看,这梁家小子他是不是个,是不是个大器晚成的面相啊?” 黄媒人:…… 她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个大器晚成的? 她又不懂! 纪夫人见状便知道自己是想多了,摆了摆手,开口道。 “哎,是我心急了,不说了不说了……” 又闲聊了两句,两人便分开了。 …… 纪家。 纪夫人将新买的瓜果搁好,这才转身到西厢房外,这儿,是她闺女纪倩怡的房间。 “倩娘,出来喽,娘给你买了香瓜。” “哎,来了。” 纪倩怡朝外头应了一声,这才搁下手中的木梳。 她转身出了屋子,梳妆台上,一盏宽口大肚花瓶中,纯白的栀子花开得正艳。 夏风吹来,香气馥郁,屋内一片迷人的花香。 第421节 …… 东湖州城署衙。 宋延年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坛子,有些诧异,“娘,这么快便喝完酒了啊,我记得这是半个月才买的一坛吧。” “是不是爹最近喝酒喝得厉害?喝酒伤身,您得劝着他点!” 江氏跟着探头看了看,同样诧异不已。 “哟,是空了。” 她想了想,回道,“倒不全是你爹喝的,这不是张武侯嘛,他这段日子心里不痛快,我听大牛说了,他整日虚声叹气,愁眉苦脸的,连当值都没什么心思了。” “这不,你爹便将酒打了一些给他,说是让他借酒浇愁。” 宋延年:…… 他迟疑了片刻,“这借酒浇愁不是愁更愁吗?” 江氏低头继续忙活,不在意道。 “这我哪知道,我又没有愁过……反正你爹说了,这叫一醉解千愁!” 宋延年:……行叭。 不过,他也被他娘勾起了好奇心。 “这张武侯在愁什么?” 他依稀记得,这张谷安有段时间春风得意,听说是和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家妹子青梅竹马,女娃娃家好不容易有些松动,可能再来个媒人,事情便能成了。 江氏:“嗐,听说就是这事发愁的。” “事情黄了!” 宋延年连忙追问:“怎么就黄了?” “不是就差找媒人上门说亲了吗?” 江氏想了想:“听说是女娃娃的爷爷酒桌上乱说话,很早以前就将自家孙女许了出去,哦,这事上次你爹有说过,就是和黄媒婆扯头发的那个妇人,就是她家闺女。” 宋延年意外,“张武侯中意的便是她家姑娘啊。” 江氏点头,“是,听说两家是一条街上的邻居,小时候在一起玩过一段时间。” “别看张武侯人高马大的,嘴巴倒是笨得很,以前时不时的给这纪家妹妹带点桃酥糕点……喜欢人家也不说,单单买东西有什么用。” “现在啊,横冲一个梁家小子出来,喏,哪哪都不如人的纪家小子有手段,也不知道哪里好,就是将小姑娘迷得团团转,家里人不同意,她闹着不吃饭都想嫁。” 江氏幽幽叹了口气,对张谷安的情况有些同情。 宋延年:“那成,趁着这时候日头还早,我去陈兄那儿打点酒,回头我分一些给张武侯,也算聊表心意了。” “对了娘,这老是喝酒也不好,既然纪姑娘和梁家已经开始议亲了,那张武侯也要学着放下,喏,你那儿有认识的好姑娘,紧着张武侯介绍啊。” 江氏:…… 她为什么要紧着张武侯介绍? 有好姑娘她肯定得紧着自己啊! 随即,江氏想起了自家儿子的情况,这找儿媳妇的心瞬间又歇了。 “成成,娘留心着呢,你快去打酒吧,明儿过节,家里煮菜还得用酒呢。” “行,我去去就回,很快的。” 宋延年拎起空的酒坛子,转身出了署衙,朝城南八昭街的陈宅走去。 …… 第197章 明日便是七夕,万里街到处张灯结彩,前方一棵百年老树,褐色的茎干粗壮,足足要三人合抱,蜿蜒遮天的分枝有坛口大小。 枝繁叶茂,远远看去如华盖一般。 在它的枝干上,细细密密的挂了许多红布条,有普通的红棉布,也有质地上层的红绸,甚至还有一些同心锁以及红穗禾的许愿牌。 显然,这是一株许愿树。 说来也是神奇,近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下雨了,但这棵老树的叶片仍然油绿发亮,就连挂在它身上的红布条也依然的鲜艳夺目。 宋延年打万里街走过,他打量了周围几眼。 陆陆续续已经有人在街上摆出一方的小案桌,只等着明日七夕佳节的到来。 道路两边挂上了彩灯,一阵风吹来,灯笼簌簌的晃动,为节日添两分欢喜的气息。 武侯腰间挎一把弯刀,正一脸严肃的在附近巡街。 “张武侯。”宋延年唤住其中一人。 张谷安回头,目露诧异,“大人?” 他几步走了过来,冲宋延年拱了拱手。 “您怎么来了?” 宋延年:“路过,顺道过来看看。” 他多看了张谷安两眼,果然,他就像他娘说的那样,精神头十分的欠缺,整个人颓靡疲惫。 只见他两眼凹陷发青,胡子拉碴,才这一段时间,原先强健的身子骨便差了许多,衣服挂在身上有几分空荡荡的感觉。 当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 宋延年忍不住劝道,“张武侯,这喝酒伤身,咱们还是少喝一些好。” 张谷安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干脆的应下。 “是,大人您说的是,劳您费心了,我不要紧的……我,我就是这几日苦夏,睡得有些不踏实而已。” 宋延年见他不愿意多说,便也不再谈论这事。 “行,要是有不舒坦的地方,和师爷说一声,休两日假期也可以,不要硬熬。” 张谷安苦笑了一声:“多谢大人体恤。” 不过说实在的,他宁愿出来当值。 他在家里容易胡思乱想,心里就像是长了荒草一般,细细密密的又疼又麻。 还不如出来干活,起码忙活起来心里不会胡思乱想。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许愿老树的树梢上,那儿一条红绸布。 红绸颜色鲜亮,闷闷的夏风吹来,老树枝干微微晃动,红绸布迎着风飞扬,阳光下分外的夺目。 张谷安只觉得刺眼。 为什么呢,明明是心照不宣的情谊,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倩娘,倩娘…… 张谷安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一阵阵的苦涩涌上心头,眼里好似也有了泪意。 ……就这样变心了啊。 他抹了一把脸,继续巡街。 这两日街市热闹,鱼龙混杂,小偷小摸的人也多了,还是警醒一些好。 …… 八昭街,陈宅。 远远的,宋延年便看到陈荣枫的屋舍大门前站了一位姑娘。 只见她穿一身的青衣布裙,头上只简单的簪着一根木簪子,细碎的头发微微垂下,为她添了两分似疲倦的温柔。 宋延年停住了脚步。 …… 林静慧又敲了片刻门,里头迟迟没有动静,她咬了咬唇,拽着竹篮子的手紧了紧,这才不甘心的转身离开。 在走之前,她回头又看了一眼屋舍的木门,只见朱红色木门上嵌着两只兽首衔环的铺首。 林静慧有些不甘心。 虽然这陈荣枫的屋舍装扮简单,但她知道他家境殷实,别的不说,这铺首便是银制的,手心里摸过去沉甸甸的。 …… 林静慧走后,宋延年这才抬脚走了过去,他轻轻扣了扣铺首,里头却无人应答。 宋延年认真听了听,里头有人呼吸的声音,还有一些细碎的叹气声。 显然有人在家,只是不愿意开门罢了。 他轻声笑了笑,随即以灵韵传音,道。 “荣枫兄,是我,宋延年。” …… 陈荣枫躲在家里正烦躁,听到宋延年的声音诧异了片刻。 “真是你啊?”他打开门左右探头。 宋延年好笑:“别看了,人走了。” 陈荣枫轻吁了一声,心神一下放松了下来。 “走了便好,走了便好,你快进来吧。” 说完,他将门打开一些,迅速的将宋延年拽了进来,这才探出头左右又看了看。 倏忽的,他的目光一僵,呼吸明显一窒,随即手脚麻利的将木门重新关上,背靠着门大喘气。 宋延年诧异:“怎么了?” 第422节 陈荣枫两腿都有些软,他擦了擦额头上一下子便出来的汗珠,小声道。 “吓死我了,她没有回屋呢。” 方才那样看过去,恰好在门缝里看到一双眼睛,幽幽怨怨的,就像他是什么负心汉一样。 陈荣枫愁眉苦脸,“唉,我怎么就被她瞧上了呢,愁死我了,真不知道我有什么好的。” “延年兄你是不知道,我看见她,心里怵得有多厉害!” 宋延年闷笑,“不要妄自菲薄,你哪里都好呢。” 陈荣枫蔫头耷脑:…… 他宁可不要这样子。 …… 另一边,林静慧恨恨的又瞪了两眼陈宅,这才转身回了屋子,她的娘亲郑氏瞧着闺女的脸色有些无奈。 “这陈家小子哪里好了,哪里有姑娘家像你这样上赶着上门的,娘和你说,这样不妥帖!” 院子里,正在晾晒衣服的嫂子施氏泼了一件衣裳在竹竿上,听到婆母的这句话,顿时附和道。 “可不是,小妹你别这样,姑娘家这样跌价!” “没瞧见陈家老板这段日子都躲着咱们家么?” “啧啧,就跟躲瘟疫一般!” 林静慧侧过头,眼睛幽幽的看着施氏。 施氏心里一窒,一股莫名的恐慌从心底爬出来。 但她这个人向来是直性子,心里有什么话,不说出来便觉得不舒坦。 当下吸了一口气便嚷嚷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作甚这般瞧我,我说得又没错!姑娘家这样就是不好!” “我可是你嫂子,难道还不能说你两句了?长嫂如母你知不知道!” 林静慧不说话,半晌后,她倏忽的笑了笑。 她的面容白皙,五官清淡,这样一笑,看起来就显得十分的温柔,只一双眼黑比常人多一些的眼睛,看过去黑黝黝的,似乎有无限的神秘在其中。 “嫂嫂说的是什么话,你是嫂子,自然能说小姑子。” …… 被这样的眼睛一看,施氏心里又毛得厉害,一时间有些懊悔自己这张嘴。 别人不知道情况,她可是知道一些内情。 她嫁的这林家算是有几分神异,尤其是她娃娃的太奶,据说,年轻的时候一个白衣神跟在她背后回家了。 自那以后,娃娃的太奶便会请神上身,通灵算命。 去年娃娃的太奶没了,这小姑打小养在奶奶的身边,说是得了奶奶的真传,颇有几分神异手段。 现在,那神龛也是小姑在供奉。 …… 施氏目光躲闪:“也没,没什么,那陈家小子自己没眼光……算了,我干活了。” 小姑这么好说话,施氏反而不敢再多说了。 她弯腰又捡起地上桶里的衣服,抖了抖用力的往竹竿上泼去,只敢透过衣服的缝隙再偷看小姑子一眼。 林静慧勾唇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 衣服缝隙中,施氏慌忙收回了目光。 郑氏见状,连忙拉扯着林静慧,打圆场道。 “好了好了,瞧这日头大的,姑娘家皮嫩小心晒坏了,还杵在太阳底干啥?走吧,跟娘进屋。” “你前儿不是喊热吗?喏,你哥给你买了个寒瓜,娘给你切好了,就搁在你屋里,快去吃吧。” 林静慧回头又瞥了施氏一眼。 算了,看在她哥的份上便绕过她这一回,不然,非叫她明白碎嘴拔舌头是什么滋味! …… 屋里,木桌上摆着一大瓷碗的寒瓜,皮已经削去,寒瓜一片片的切得小块又整齐。 红红的瓜瓤多汁又清甜,看过去十分的诱人。 林静慧笑了笑,“谢谢娘。” 说完,她侧身坐了下来,一口一口吃得很是认真。 郑氏拿了盆子打些清水,拧了一块布在屋里擦拭。 屋子的东面摆了一张的边桌,上头请了一座神龛,神龛前头摆着一鼎香炉,上头还有香火燃尽的香脚。 在神龛旁边,一盏大肚宽口的瓷瓶,上头供奉了当季的栀子花。 擦拭到花瓶的时候,郑氏的手顿了顿。 她回头看了看正在吃寒瓜的闺女,欲言又止,片刻后,还是过不去心里良心的坎,开口道。 “慧儿,你前段时间是不是给你表哥弄了个花瓶?” 林静慧顿了顿,用筷子又插了一块寒瓜到嘴边,若无其事道,“是啊,怎么了。” 郑氏有些急了,“哎,你这孩子,你怎么又弄这些东西了,还拿给你表哥作甚么。” 林静慧不在意:“表哥想要,他开口讨了,那我当然就给了。” 郑氏急得在屋里来回的踱步,片刻后,她拖了张板凳在林静慧旁边坐下,压低了声音,轻声道。 “你表哥肯定是想着法子将那花瓶送到了纪家!”她眼神朝外头看了看,确定没有人了,这才继续道。 “外头人现在都传遍了,纪家那姑娘死活闹着,非你表哥不嫁!” “慧儿,你说,是不是因为那个花瓶?” 林静慧有些欣羡,她送出去的花瓶就没啥动静,表哥的却威力这般强大。 她不在意道,“那不是很好嘛!” 郑氏急了:“好什么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表哥那德行,癞癞头一样,虽然我是他大姨,可我还是要说一句公道话,你表哥他,他配不上人家纪姑娘!” 林静慧瞥了一眼郑氏,不满道:“表哥哪里不好了?” “再说了,他们纪梁两家本就有亲,是纪家嫌贫爱富,这才不认表哥的。” “现在未来表嫂这么看重表哥,不是很好吗?家里就是得和和美美的才好。” 郑氏瞪眼:“那亲事哪里能当真!” “不过是酒桌上两个老爷们话赶话,一时的醉酒之言罢了,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林静慧扯了个帕子,慢条斯理的擦着自己手上的寒瓜汁,漫不经心的模样。 “人家老话都说了,一口唾沫一个钉,这说出来的话哪能那么简单的收回去。” “更何况是亲事,纪家不认,那表哥怎么办!” 郑氏:…… “话哪里能这么说,要按你这么说,娘和你小姨还曾今戏言,说是要给你和你表哥做亲呢!” “难不成娘也要将你嫁到他家去?” “娘!”林静慧恼羞成怒的打断,“这是戏言,你老提这事做什么?” “再说了,我都当表哥是我嫡亲的哥哥,他也只把我当妹妹看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中意的人是陈家公子。” 郑氏憋得内伤,还是小声的劝道。 “你也知道这是戏言啊,我和你说,你赶紧把纪家这事给解决了啊,别到时候出事了,我看你怎么整!” 林静慧:“哪里会出事,能出什么事啊!” 她扭过头,不想继续再搭理她娘。 郑氏见她不听劝,气急败坏,声音都大了两声。 “怎么就不会出事了,你忘了你奶奶造的孽了吗?她不也是给人家送了个桃花符,结果呢,结婚的时候,那符咒突然失去了作用,那新嫁娘是个性子烈的,最后连命都没了。” 林静慧沉默了片刻,最后犟嘴道。 “那是她自己身子不好,气性大,这才气得吐血没了,怨不到奶奶身上,” “你,你!”郑氏颓然。 她看了看林静慧,目光又看向神龛,外头阳光明媚,她却蓦地的心里无端的发寒,她就说了,这神神叨叨的东西邪异,偏偏没有人听她的。 她家丫头的心越来越冷,旁人的命运在她心里,便是如蝼蚁一般。 明明,明明她也就是个凡人,不是神啊。 郑氏苦口婆心,“你要真喜欢陈家那小子,娘找个媒人去探探口风,咱们按着规矩好好的来,你别整花瓶桃花符那事了。” 林静慧失笑:“娘,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他。” 郑氏不解,“那你这是……” 林静慧:“娘,你不觉得他是个很好的成亲对象吗?” 郑氏迟疑:“哪里好了?” 林静慧倏忽的笑了笑,掰着手指头念叨道。 “人年轻又有手艺,还有个酒庄和酒铺子,就连大门的铺首都是银子做的,最关键啊,他没爹没娘,以后我嫁过去,家里事可都是我说了算。” 她抬头冲郑氏笑了笑,“娘,你说是不是很棒,离家又近,我回家只要几步路就到了,多好!” 郑氏:…… 她看着这带笑说着这些话,面容一派认真的闺女,心里一阵阵的发堵。 她这闺女,她这闺女…… 第423节 这是心思长歪了啊! …… 林静慧没有理会她娘,她的目光扫过神龛,最后又看向窗棂,最后落在院子里枝叶繁茂的花枝上,倏忽的冷哼了一声。 躲着她? 看他如何能躲得过! …… 八昭街,陈宅。 宋延年拎出酒坛子,抬脚往酒窖方向走去,他觑了一眼陈荣枫,笑道。 “真的这么怕这个姑娘啊。” “真怕!”陈荣枫拍了拍胸膛,好不容易让自己这闷跳不停的小心肝平静了下来。 听到宋延年的话,捂着胸口又是一阵哎哟哟的叫唤。 “原先还不觉得,后来我每回碰上她的眼睛,心里都跳得厉害,心慌啊!” “你说谁能想到呢,我搬家暖宅子,她随手送的一个花瓶里头都有桃花符这种名堂。” “啧啧,我真是惹不起!” 这段日子,这林姑娘还是找着机会和他碰面,他都躲着她呢! 宋延年:“不接她的东西就是了,别怕。” 陈荣枫想了想,老实承认道,“还是很怕的。” “我都不能想象,要是有一天我不小心着了道,原先不喜欢的人,却莫名的对她情根深种,千依百顺……” “那样太可怕了,我都不像是我了。” 宋延年沉思,“这倒也是。” “这样吧,我替你画一道符,要是有人对你使坏心眼,有这道符箓,术法会反噬的。” 陈荣枫大喜,“好好好,这一道哪里够,你要是方便的话替我多画几道吧。” “就来一沓,我和昌平兄不一样,我一点儿也不嫌多。” 宋延年:…… 这定然是听了王昌平吐槽自己,画一沓压惊符的事。 “昌平兄就是小心眼,都这么久的事了,还一直到处嚷嚷。” 宋延年数落了不在场的王昌平几句,从宽袖中摸出一张黄符和朱砂。 朱砂以水和开,毛笔沾上朱砂,秉气凝神,手下的朱砂似游龙惊风一般的朝黄纸上铺垫而去。 随着符成,黄符上的符光一闪而过,随即寂灭。 “好了,收好吧。” 宋延年将符纸折叠了下,让陈荣枫贴身带好。 陈荣枫好生失望,“就一张啊。” 宋延年:“一张就够了啊。” “你别怕,我还在上头搁了一丝的灵识,要是真有什么事,我会知道的。” “希望你邻家的这个姑娘不要做傻事。” 东湖州城的监牢里还没有抓过姑娘家呢,这要是被抓了,到时多难看啊。 陈荣枫埋怨:“延年兄,你有这符箓,上次就该替我画一张了,我这些日子提心吊胆的……你瞧我这身板,都瘦了不少呢!” 宋延年:“哈哈,你这是苦夏,瘦些正常!” “你又不比姑娘家,这桃花符算是增桃花运的,男子无伤大雅……再说了,我把花瓶都收走了。” 陈荣枫不依了:“不行,我虽然是汉子,但我这汉子的清白也是清白,你这是偏心眼!” 宋延年只得不断的告罪。 “是是是,是我想得肤浅了一些。” …… 陈荣枫替宋延年打了满满的两坛子酒,又用黄泥封好,这才送宋延年到门口。 宋延年:“荣枫兄,留步。” 陈荣枫目送宋延年的身影消失在巷子转弯处,这才准备回屋。 他的视线扫过林家,不知什么时候,林家的木门打开了,林静慧挎着个篮子,目光朝这边看来。 只见她的眼睛黑黝黝的,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冷不丁的对视上,陈荣枫又是呼吸一窒。 待手碰到腰间挂着的荷包,想起里头的符箓,陈荣枫的心又安定了下来。 他状若无事一般的撇过头,将门重新掩上。 林静慧咬牙:…… 居然敢无视她! 她转身回屋,当下便去灶间拿了个笼子准备出门。 郑氏看到这一幕,连忙追了出来,喊道。 “慧慧,这么迟了你要去哪里?” 远远地传来林静慧憋着气怒的声音,“没干什么,我出去抓几只老鼠,一会儿就回来。” 郑氏跺脚,“这孩子,抓什么老鼠,真是的。” 随即,她想起以前婆母在时,一些她看不懂的秘法,好似便有用到老鼠。 她的目光朝神龛看去,当下心里便起了个咯噔! 坏了坏了! 她就说姑娘家别学这些神神叨叨的事,她好端端的一个闺女…… 这,这是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啊! …… 夜幕降临,今日的月亮像是一把镰刀,只浅浅的一点月辉。 天上繁星点点,细细密密的星光就像是流淌的星河,闪烁着神秘又迷人的光亮。 长樱路,陈宅。 黄媒人将明儿要用的瓜果装盘,准备天一亮便去万里街,她是一定要早早的在那姻缘树下挂一条红绸布的。 老伴陈平峰吸了口大旱烟,不在意道,“这不打紧吧,明儿一整天挂都行。” “那怎么行!”黄媒人挑了下眉,好胜道。 “这烧香都抢着烧头香呢,到了树爷爷这里,也是一样的道理。” “咱们早一些挂红绸布,树爷爷一定也能将咱们记下,到时分配姻缘的时候,好的肯定紧着咱们闺女!” 陈平峰:“行行,你说的在理,就依你说的办,我先去睡下了。” 黄媒人诧异:“这般早?” 陈平峰叹了口气,“好了大妗姐,方才不是你说要抢着头个挂绸布么,我不早点睡,明儿哪里起得来啊。” “总不能让你早早起来去挂吧,那树那么高,你爬上去要是摔了,我可舍不得。” “死相!” 黄媒人心里喜滋滋的,甩了个帕子到陈平峰面前。 “说这话你也不害臊!” 陈平峰:…… 他说啥了? 他啥出格的话都没说啊! 陈平峰莫名。 …… 夜一点点的深了,清凉的夜风透过窗棂吹进来,为这闷热的屋子带来一些凉意。 “嘻嘻索索,嘻嘻索索……” 迷迷糊糊的,黄媒人好像听到了屋里的动静,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帷幔的顶部,一时间人还有些没回过神。 古大米敲了敲拐杖,沉声道,“黄翠翠,黄翠翠,醒醒,醒醒……” 黄媒人倏忽的睁大了眼睛,整个人也回过神来了。 这,这…… 此情此景,和上次被请去做媒人的情况,是多么的相似啊! 不同于上次的害怕,这次,黄媒人三两下便披了一件薄衣衫,趿拉着布鞋子拉开大门,对着庭院下的古老爷子,欢喜道。 “哟,真的是老爷子啊,稀客稀客!” “老爷子,这是又有哪个孙儿要说亲吗?” “且先等等我,容我上上妆,打扮打扮!” 这恩公的喜事就是她的喜事啊,肯定得欢欢喜喜的。 就在黄媒人犹豫着,到底是要穿玫红色,还是桃粉色,抑或是那藕荷色的夏衫时,只见古老太爷眉毛拧得厉害,愁苦道。 “黄翠翠,我这番来不是找你帮忙说亲的,我有事找你帮忙。” 黄翠翠停住了动作,侧头看了过去。 第424节 古老爷子面上似有为难之色。 黄翠翠连忙道,“恩公但说无妨,不要有顾虑。” “您对我黄翠翠的恩德比天高比海深,只要翠翠能够做到,就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古老爷子叹了口气,“那我就腆着老脸说了。” “事情是这样的……” 古老爷子将事情说了一趟,黄媒婆的眼睛是越瞪越大,眼里是一片的难以置信。 古老爷子最后道,“我家那孙子和孙媳今日回乡下的丈母娘家,这不,一个不留神便被这林姑娘抓走了。” “嗐,也怪它们自己,我都说过多少趟了,在外头要警醒一些,尤其是不要胡乱的吃外头的东西。” “这带馅饼的东西好吃是好吃,哪里有人白给!” “那是人类的饵啊,上头带着钩呢!” 古大米沉重的摇头。 他这个孙子太让他失望了。 孙媳也让他失望! 黄媒婆有些慌了,“那那,这我能帮什么忙?” “对了对了,方才您说,她还害了纪家姑娘?” 古大米点头,“是这样的,纪姑娘就是被迷了心眼,那梁家小子是她表哥。” 黄媒人:“走走,我们报官去!” 古大米诧异,他有些迟疑:“……报官吗?” 黄媒婆重重的点了头,“对,咱们报官去。” “这东湖州城的知州大人是个好官,他肯定能帮咱们。” 古大米愁苦,“可是,这,这,我只是只小小的鼠妖,我那孙子更是还没有化形,上次那人形,还是我的道行支撑的。” 为的便是成婚时好看一些罢了。 这妖和人对上,官府肯定偏颇人啊! 黄翠翠拍了拍胸脯,“没事没事,恩人放心。” “我让我家老头子和家中的小子先过去,找个由头先闹闹她林家,起码咱们不能让大肉少爷还有少奶奶被宰了,哦,还有少奶奶的娘家人呢!” “另外,我这就和你去署衙,我来敲那大鼓。” 她深吸了口气,继续道,“那林家的姑娘那般坏,她可是真的有害人,别的不说,纪家姑娘就是一位苦主,恩公放心,我报官不会吃亏的。” 古大米老眼里都要有泪花浮现。 “黄翠翠高义!” “甭管这事成不成,我老古记你这道恩情!” 黄翠翠连忙扶起古大米,“使不得使不得,是古老太爷对我家有大恩!” …… 说好这事后,黄翠翠便将陈平峰推醒,简单的将事情说了一趟。 陈平峰还迷蒙着眼睛。 黄翠翠急了,“还不快去,要是恩公家的小子孙媳出了什么问题,瞧我打不打你!” 陈平峰打了个机灵,一下子人便清醒了。 “好好好,我马上过去。” 黄家人兵分两路,一队人马朝城南八昭街的林家跑去,另一边,黄翠翠和古大米朝署衙奔跑而去。 …… 第198章 夜已深,天空幽蓝带着静谧,月光稀薄,只闪烁的星星投下点点星辉。 东湖州城署衙的大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灯笼中的红烛涓涓流着烛泪,豆大的烛光为这一方土地带来幽幽的亮光。 黄翠翠和古老爷子到署衙门口时,头一眼看到的便是坐落在两边的两尊石狮子。 巍峨又气势不凡。 黄翠翠扯了扯嘴皮子,局促的笑了一声。 “呵呵,老爷子,这白日看还不觉得,晚上这红通通的烛光映照一下,怎么有点怪怪的……呃,别的不说,这石狮子就像是活过来了一般。” 古老爷子拄着拐杖的手都抖了抖。 夭寿! 哪里是好像哟! 在他的眼里,这两尊石狮子就是活着的。 不愧是署衙这等风水宝地,连镇门的石狮子都成精了! …… 见到人来,原先爬伏在地上玩球的石狮子动了,只见它的后肢用了用劲,慢悠悠的站了起来。 抻了抻身子,声音瓮瓮。 “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都说云从龙,风从虎,这狮子也不差,在它开口的时候,口中一股气流涌出,就似一股刚劲的风朝古老爷子吹来。 黄翠翠回头,就见古老爷子的头发都被吹得竖了起来,瞬间大惊。 “老爷子,你这是咋地了?” 古老爷子抬手撸了撸毛发,稍微将它薅平一些,摆手道。 “无妨无妨,是这位石狮子大哥和小弟我玩耍呢。” 被叫了一声大哥,左边的雄狮子满意的点头。 唔,甚好,算这只小鼠妖还上道。 右边的雌狮子颠了颠小狮子,多瞧了一眼古老爷子,朝雄狮子开口道。 “好了,别闹腾了,说不定是有事找大人的,回头要是耽误了大人的事,你仔细自己的皮。” 雄狮子:…… 对于给自己点灵的宋延年,它心里还是很怵的,不过,它真的是眼馋这只大老鼠,瞧瞧那肉那肚子,肥肥的,这可比它手中的大球好玩多了。 当下便犟嘴道。 “哪里有鼠妖敢找大人啊,总不能是来报官的吧?” 古老爷子:…… 它还真就是来报官的。 雄石狮子瞪眼:“不是吧,你真的来报官的?” 古老爷子拱手:“惭愧惭愧,劳烦大哥行个方便。” 雄石狮子默默的又趴了回去。 看来,它只能继续玩球了。 …… 另一边,黄翠翠一个箭步挡在古老太爷身前,眼睛警惕的往周围看了看。 是了是了。 这等署衙官家重地,定然是有神灵庇佑的。 那林姑娘家里,不也是有请神在家,古老爷子惧怕神威,这才找到自己家里,托她帮忙的。 想明白这,黄翠翠转身交代古老爷子。 “老爷子,您在这里待着,我过去门房那边,看看有没有人在那儿值夜,要是没有人……” 她的目光顺着台阶往上,朱红色大门的左侧摆着一面大鼓。 黄翠翠深吸一口气,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儿,肃容道。 “要是没人也不怕,我去敲大鼓!” 这么大夜里敲这面大鼓,虽然知州大人是个好脾性的,估计事情也不能善了。 黄媒人的肚子里就像揣了十五只的大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跳得厉害。 半晌后,黄媒人摇头。 不管了,不管了! 恩公家的小子孙媳要紧! 随即,她提起裙摆朝府衙走去,短短的一段路,生生走出了上断头场的气势。 古老爷子热泪盈眶。 好翠翠啊! 他真没看错人,这是个好邻居! 搬家!孙子找回来后他一定得搬家,他古家要和黄翠翠一直做邻居! …… 门房里,昆布睡得很沉。 今儿,张武侯的心情不好,他去大人那儿又蹭了两水囊的新酒,当下更是连家都不回,就这样蹭着自己的屋子,抬头看一眼星星月亮,再配一口水酒,时不时的迎风流泪。 第425节 不过是半个时辰人便醉了。 瞧过去怪不落忍的。 昆布好心,就给他铺了一床铺盖,让他在地上睡下了。 反正这时节天热,怎么睡都不会着凉,昆布睡在床榻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 “小哥,小哥醒醒。” “扣扣扣。” 昆布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谁啊?” 黄媒人从窗棂处探头,露出营业的喜庆笑容,柔声道。 “小哥醒啦,夜里叨唠小哥了,真是对不住……劳烦小哥通报一声,我有重要的冤情要报于知州大人。” “是真的,我很着急呢!” 昆布:…… 他多看了两眼黄媒人,这位大婶嘴里说着有重要的冤情,脸上的笑容却这般的晃眼。 这大晚上的,红灯映照下,这副模样看过去有几分渗人。 昆布小声的打商量:“明儿成么,眼下夜深,大人都睡下了。” 黄媒人急了,连连摆手。 “不成不成,人命,呃,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等明儿,那黄花菜都该凉了。” 她本来想说人命关天的,随即想了想,这老鼠的性命不能说是人命,回头该说她黄翠翠谎报案情了。 还是改个性命攸关妥帖一些。 毕竟,这老鼠的命也是命嘛! …… 昆布见黄媒人面容上的着急不像作假,便也就应下了。 “成,你在这里等等,我替你去禀告一声。” 昆布打了个灯笼,便朝署衙里头走去。 …… 张谷安今日喝的酒烈口了一些,这会儿没有睡踏实,当下头便有些发疼。 他扶着额头坐了起来,另一只脚大咧的踩在地上,手随意的搭在上头,目光瞥过一脸着急的黄媒人。 这一看便愣了下,随口道。 “大婶,是你啊。” 黄媒人也有些诧异,陪着笑道。 “官爷认得我。” 张谷安意兴阑珊,“是啊。” “你忘了,前几个月清明节前,你和纪家夫人在街上打架,还是我拉开的你们。” “今儿这是怎么了?” …… 黄媒人觑了这年轻的武侯汉子一眼。 只见夏衫轻薄的挂在他身上,露出有些瘦削却不失刚劲的胸膛,许是刚刚睡醒,他整个人颓靡中带着一丝的放松,看过去有两分的风流写意。 不愧是年轻人啊。 这肉、体的芬芳就是迷人。 黄媒人暗地里吸溜了一下,艰难的挪开了视线。 不能再看了,再看她家老伴该醋了。 “嗐,还提这事做什么,我和纪夫人早就一笑泯恩仇了,我们好着呢。” 张武安随意笑了一声,“是嘛。” 片刻后,黄媒人好似突然间想起了什么,陡然回头看面前这个武侯。 是了是了,她家老伴那时说了,这武侯和纪夫人家亲近,老伴还庆幸这武侯为人正直,没有拉偏架! 黄媒人当下便虎视眈眈的看着张武安,郑重的问道。 “这位差爷,您和纪家是不是交好。” 张武安哂笑了下,交好?也算吧。 他点了点头,“是。” 黄媒人猛地拍了下大腿,大声道,“那可太好了。” 张武安被这大嗓门吓了一跳,还不待他揉耳朵,就听这位大婶一脸喜色的开口道。 “其实我今儿来告状,就是为纪家小姐抱不平的。” 刚说出口时,黄媒人心里微微有些心虚。 其实不是呢,她纯粹是为了恩公家的小子还有孙媳,说不得那孙媳的肚子里还有一窝的小重孙。 不过,说着说着,黄媒人的腰板也挺直了,她确实也很是为纪家小姐抱不平嘛! 这女儿家的婚事多重要啊,都说女人这辈子投胎两次,前十几年是在娘家,那是上天给的父母缘分,是好是坏都得认了。 后头还有一次,那便是嫁人,几十年的光阴过得是好是坏,还能自己选上一选。 那林姑娘瞎牵姻缘线,简直是杀人诛心,害人不见血,心思坏着呢! …… 张谷安一下便从地上爬了起来,急道。 “你说纪家小姐怎么了?” 黄媒人正待说话,她一个眼神余光扫过小门,就见那儿来了一团光亮,当下便丢下张谷安迎了过去。 “小哥来了,大人怎么说?” 昆布侧了侧身,“大人让您里边请。” 黄媒人欢喜,“哎哎。” 她转头招呼上古老太爷,便头也不回的进了署衙。 张谷安顾不得拢散开的衣襟,探头伸手喊道。 “回来,哎,你回来,大婶?纪家姑娘怎么了?” “回来,你回来把话说清楚啊!” 回答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回响。 张谷安立在原地片刻,头好像一下子就不疼了,三两下的就往自己身上胡乱的套衣服。 一边套一边抖手,嘟囔道。 “不行不行,我得去看看。” …… 张谷安跑进大厅的时候,正好听到黄媒人声音响亮,如珠子落玉盘一般又快又急。 “也不知道那梁家小子想了什么法子,他将那夹杂了桃花符的花瓶送到了纪姑娘的屋子里,还摆到了什么桃花位……” “这纪家姑娘中了桃花符,心心念念的就只有梁家小子。” “大人,那林姑娘今晚还抓了古老太爷家的孙子孙媳,听说是又要做什么邪法。” “您快派人去抓她吧,不然,指不定就又要有纪姑娘这样受害的人了。” 宋延年听完黄媒人的话,肃容点头,“好,我明白了。” 原来,这纪梁两家的婚事,还有林静慧在其中插一脚,林静慧是梁家小子的表妹。 说罢,他当下便站了起来,准备和黄媒人去林家。 …… 因为昆布叫得急,宋延年只披了件外衫,一头青丝披散着,只额上扎着一条两指宽的青巾。 黄媒人抬头多看了两眼,不住的叹自己方才没眼光,门房外头那糙汉子算什么肆意风流? 这才是真的肆意风流啊! 他抬眸看过来时,只随意的一个目光,自己的老脸都要红透了。 黄媒人喜滋滋:真想不到,原来上次帮自己忙的好心道人,他就是知州大人啊。 …… 宋延年扯下额畔的青巾,好似一阵风起,柔软的布条有了自己的动作,不过是须臾的时间,青巾裹起那披散的青丝。 “咱们走吧。” 黄媒人扼腕,虽然此时这宋大人如芝兰玉树,但她还是喜欢方才那肆意风流又自在的模样。 宋延年回头,再次招呼道。 “走吧,翠翠姐。” 黄媒人几乎要醉了。 天呐,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翠翠这个名字是这么的动听…… “哎哎,好嘞,走走,古老爷子知道路在哪里,咱们让他在前边带路。” 古老爷子拄着拐杖上前两步。 宋延年见他面上有愁苦之色,安慰道。 第426节 “古老爷子莫急,您家孙子不打紧。”他顿了顿,轻声道。 “满打满算,我也算是婚礼上的宾客,这事我一定尽心,再说了,上次我和您家孙子有过一面之缘……它是有造化的。” 言下之意,这次灾劫并不会有性命之忧。 古老爷子心里微松:“哎哎。” 一行人要走,张谷安忙不迭的开口。 “大人,那倩娘,不不,就是那纪姑娘该怎么办?” 宋延年回头。 是哦,这里还有一位苦主。 “纪姑娘那边没事,等林姑娘伏法,明儿我和你去一趟纪家,到时,我将花瓶拿走,再给纪姑娘画一道清心符,她便能醒了。” 张谷安心里有二十五只耗子在百爪挠心。 简直是一刻都等不得了。 哀哀道,“大人……” 宋延年对上他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叹了口气,真是可怜天下有情人。 他速速的画了一道清心符,递了过去。 “这么迟了,你还能去纪府吗?” “能!”张谷安重重的点了下头。 他可是纪家正牌的未来姑爷,想到纪倩怡并不是变了心,而是被人使了妖法,张谷安眼里燃起熊熊的怒火。 倏忽的,他的眼里又转了温柔。 差一点,差一点他的倩娘就叫人害了去了。 …… 临行前,宋延年交代道。 “那花瓶搁在那里别动,等我明天处理。” 张谷安忙不迭的应下了。 …… 宋延年宽袖拂过,一股白光倏忽的钻进前方的古老爷子身上。 古大米感受到这股精纯的灵韵,忍不住动了动胳膊腿儿,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年轻了几十岁,整个人身轻如燕,浑身是劲儿。 宋延年:“走吧。” 古老爷子往前,借着这股精纯的灵韵,不过是短短的迈出两步,整个人便已经在数丈之外。 他从来没有将缩地成寸的法门用得这般好。 古大米忍不住回头看宋延年。 宋延年冲他点了点头。 就连黄翠翠也因为站的那方土地在宋延年的控制下,能够紧紧的跟上。 古大米放下心来,这才继续往前。 无数的屋舍在他周围倒退,不过是须臾的时刻,三人便由东湖州城的署衙,来到了城南的八昭街。 夜晚的八昭街本该是寂静的。 但是因为陈平峰以及他家小子的捣乱,这一片屋舍犬吠叫声不停。 林宅中,林静慧瞪了瞪院子的西南角,那儿搁了一个竹编笼子,里头装着吱吱吱乱叫的好些只老鼠。 瞧见她的目光,老鼠的身子抖了抖,随即更慌乱的相互踩着彼此,叫声更急更慌了。 古大肉瑟瑟发抖的将媳妇小花护在角落,心里不断的呐喊。 爷爷,爷爷,爷爷救我! …… 院子里点了两盏的烛火,幽幽暗暗的角落里,老鼠的眼睛似红光一点点。 林静慧是一点也不怵。 她烦恼了一会儿这犬吠声,便又将视线又重新的落在竹编笼子中。 片刻后,她冷哼了一声,随即从角落里翻出个磨刀石,又给自己打了一盆的水,这才开始霍霍磨刀。 陈平峰家的小子陈克珂踩在他爹的肩上,趴在围墙上看到了这一幕,眼睛瞪得老大了,当下便低下头,压低了声音,小声道。 “爹,爹,不好了,她开始磨刀了。” 陈平峰想骂娘,“你别晃,这一天天的吃什么的你,沉死了。” 陈克珂连忙重现扶好,犹自不放心的补充道,“爹,你可得把我撑好了,我要是出事了,娘得捶死你。” 陈平峰:…… “你快想法子救恩公家的孙子孙媳吧,好歹你也是当人家叔叔的,要是它们被宰了,你也得被你娘捶死。” 陈克珂当下是不敢怠慢了。 他着急的探头看院子里头,最后心一狠,压低了声音,道。 “爹,回头我要是进去了,你和娘可得去看我,还有啊,和恩公说一声,让他和牢里的乡亲打声招呼,让它们不要啃我的耳朵和脚丫子,我这是亲眷!” 陈平峰:?? 什么和什么啊! 接下来,他便听见自己这瓜娃子扔了个石头到院子里,嬉皮笑脸道。 “美人,你这是磨刀吗?” “够辣够呛,我最喜欢小辣椒了,够劲儿!” 陈平峰:??!! 他忍不住拧了拧陈克珂大腿旁的肥肉。 这么油腻腻的话到底是哪里学来的。 陈克珂心里委屈,龇着牙踢了他爹一脚。 别闹! 也不看看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林静慧听到声音惊了一下,她抬头看去,正好看到陈克珂龇着牙的怪笑模样,当下蹭的一下便站了起来。 “哪儿来的登徒子。” 她横眉冷眼,黑幽幽的眼睛朝人看来时,分在的吓人。 陈克珂冷不丁的打了个激灵,正在打退堂鼓的时候,眼神落在那被磨得铮亮的尖刀上,他陡然又有了气势。 他不能退下,他退下了,恩公家的孙孙就该出事啦。 陈克珂硬着头皮,嘻笑道:“美人,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不是登徒子。” 林静慧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直把他看得心里发毛,只见她的眼睛好似有幽幽的光一闪而过,陈克珂见她嘴里微微张,好似在念叨着什么。 陈克珂竖起了耳朵。 林静慧没什么表情,“……以气合气,以神合神,神灵祝我……疾!” 她掐了个手诀,接着一道黄色的光倏忽的从她莲扣的手势中飞出,黄光带着凛然的姿态。 在猝不及防的时候,黄光没入陈克珂的嘴里。 陈克珂忍不住咕咚一声,用力将黄光吞下,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当下便掐着脖子,身子也是晃晃悠悠的。 陈平峰急了,连忙将陈克珂放了下来,手脚无措的看着自家儿子,压低了嗓子,道。 “怎么了怎么了?哪儿不舒坦了。” 陈克珂眼里含泪,手指着自己的嘴巴。 陈平峰一看,立马吓了一跳,只见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他家儿子的嘴巴都破了,肿胀得不像话,他也慌神了。 “没事没事,天亮了爹给你找大夫看看,别怕啊儿子!” 就在陈平峰胡乱安慰的时候,周围的空气似有波动感,就像是水波一层层的漾开。 陈平峰瞪大了眼睛,“老婆子?!” 黄媒人一眼就看到了狼狈的两人,当下便快言快语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你俩真不中用!” “恩公家的孙孙和孙媳没事吧!” 陈克珂幽怨,他到底是不是他娘的儿子了? 他都这般模样了,他娘也不见关心。 宋延年侧头看了看陈克珂的情况,这是请神降罚中的口舌之罚。 他掐了手诀,一道灵韵朝陈克珂飞去。 …… 看到这莹莹白光,陈克珂心里叫苦不迭。 又来! 吃完黄色吃白色的,他这心里真是不踏实啊! 不同于方才那似刀子尖锐滑过,这道莹白的光好似那山间的清泉,清泉淙淙,带着沁凉又清冽的气息。 不过似片刻的时间,他嘴里的疼痛便消失不见了。 “爹,我没事了,我没事了,哈哈。” 第427节 “一点都不疼了!” 陈克珂欢喜不已,腾的一声站了起来。 就他口齿有些含糊的毛病也没了,这样说起话来有几分他娘的风范,声音清越,犹如炮竹一般。 …… 宋延年凌空画了一道符,他以食指点着着莹光发亮的符文。 “疾!” 话落,符文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压向林宅,宅子陡然出现一道黄光,这一白一黄的光亮在半空中碰撞,瞬间激起一股激荡。 两道光碰撞时,平地起了一道风,风将宋延年的衣袍吹起。 陈克珂一脸崇拜的看向宋延年。 天呐,高人! 这一定是个高人! 瞧瞧这,就连震荡的袖袍,还有那微微飘动的发丝,都和常人不一样! 陈平峰无奈,侧头念叨道。 “老婆子,你瞧咱们家珂儿,多大年纪了,男娃子还整得和女娃子一样……”简直没眼看! 后头的话他没有说完,因为他家那更大年纪的老婆娘,眼睛晶亮的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更是没眼看! 陈平峰:…… 当真是生子类母! …… 黄光一点点的缩紧,白光越来越甚,最后以压倒性的姿态盖过黄光,最后,符文紧紧的落在了青砖砌成的围墙上。 随着白光大盛,青砖的墙似水波一般的淡去,众人抬头便看到护墙另一面的林静慧。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林静慧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就在刚刚,她一直心有所感的神灵就像是沉睡过去了一般,任她如何呼唤,都感觉不到那抹和神灵的牵绊。 “你们是谁?” 她问着话,目光在古老太爷和宋延年之间犹疑,最后,目光确定的落在宋延年身上。 虽然另一个老大爷肚大四肢奇特,看过去便不大像人,但面前这年轻人给她的感觉更是危险。 清凉的夏风吹来,点点星辉下宽袍猎猎,面前这个人说上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也不为过,但林静慧就是忍不住的心惧。 宋延年的目光越过她,那儿一笼子的老鼠,一道风从他袖间打了过去,正好将竹编笼子笼门的栓插打开。 数只老鼠得到了自由,四肢一蹬尾巴一甩,噔噔噔的跑出了笼子,瞬间没入各个角落不见踪迹。 只有一只大肚胖鼠拉着媳妇朝这边奔跑而来。 “吱吱吱,吱吱吱。” 爷爷,爷爷! 他就知道爷爷会来救他! 宋延年:真不愧是醉凤楼的好菜喂出来的,原来,新郎官的原型这么胖啊。 他收回目光,视线重新落在林静慧身上,开口道。 “就像你看到的这样,你抓了人家的孙子孙媳,唔……”他多看了一眼相对瘦弱的那只老鼠,补充道。 “还有人家肚子里一窝的重孙子……这等人间惨案,人家报案到本官这里,我自然得过来看看。” 黄翠翠挺了挺胸,附和道。 “没错没错,就是我报的案!” “这有事就得找官府,尤其是人,咳,尤其是性命攸关的大案,你别看人家长得好看又年轻便不以为意,这是咱们的知州大人!” 林静慧傻眼了,不就是一窝老鼠吗? 另一边,古大米听到宋延年的话,捻了捻胡子一脸乐呵。 他的目光慈爱的落在自家孙媳身上,这下是怎么看怎么顺眼了。 甚好甚好。 他古家又要添丁了。 …… 第199章 夏风吹散了天空中的云朵,也吹散了林静慧一时的迷惘。 她陡然惊醒过来,一脸警惕道。 “就算你是知州大人,那也不能无缘无故的捉人!” 她的目光扫过两只劫后余生的大老鼠,体形更胖的那只亲昵又类人的拍了拍另一只灰鼠,目光斜睨过来时,那小眯眯又亮晶晶的鼠眼里流淌出幸灾乐祸,大仇即将得报的快慰。 林静慧咬牙:果然是妖精! 当真是鼠假官威! 她缓了缓情绪,继续道。 “再说了,我就是一位平头百姓,谁知道这老鼠还能成精,就算它是妖,难不成我们作为人,还抓不得妖了?” “戏文里可都唱了,这妖精多数是害人的,谁知道它们有没有在外头害过人了。” 林静慧不服气的瞪了过来。 不过是老鼠罢了,偷吃人的食物,整日躲在角落和阴沟里。 她捉了又怎样,她就不信有哪家没有打过老鼠!以前,她听她娘说了,灾年里穷的时候馋肉,人们还捉老鼠煮肉吃呢。 怎么到了她这里,就要劳动知州大人亲自上门来捉拿! 林静慧眼里似有火,铿锵有力的砸下一句话。 “我没错!这罪我是不会认的,告到陛下那儿我也是这么说!” ……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边,那儿一把铮亮的尖刀,刀被磨得很尖,在她因为愤怒抖手的时候,尖刀有锋利的刀芒闪过。 是一把好刀! 宋延年收回目光,温声道:“好,林姑娘稍安勿躁,你说的也是在理。” “但是,我有一事困惑,还请林姑娘解释一二。” “我瞧你这家境不差,也不像是缺口肉吃的人家……那么,你捉这么多的老鼠,是打算做什么?” …… 做什么? 这可是不能和常人说的事。 林静慧的心颤了颤,随即稳住声音,状若镇定道。 “没什么,我就是看到老鼠厌烦,见不得它们到处放肆,怎么了,捉老鼠这事它犯法吗?” 宋延年理解的点头。 “虽然这么说对妖来讲有点不友好,你说的对,捉老鼠这事它确实不犯法。” 还不待林静慧将揪着的心放下来,就见面前这个不像大人的知州大人脸色倏忽一沉,厉声道。 “但是,你用老鼠来害人,这事它就犯法了!” 林静慧脸陡然的白了白,裙摆下的脚步微微往后退了一小步。 随即,她觉得自己这般模样瞧过去有些许心虚,连忙又顿住了脚步。 色厉内荏:“胡说!我害谁了?” “老鼠又怎么能害人!” 宋延年还没有开口,古道热肠的黄翠翠便不依了,当下便掐着腰,指着林静慧大声道。 “怎么就没有害人了?” “我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了,你伙同你表哥梁杰信害了纪家小姐,给她送了一个施了邪法的花瓶,引得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家犯花痴,吵着闹着要嫁你家表哥!” 林静慧白着脸,紧抿着唇不说话。 黄媒人犹不尽兴,声音如大珠小珠撞击玉盘。 “还有你那奶奶,她可是真的拿花瓶害了一家姑娘,那事我还听说过呢,新嫁娘在大红色的花轿里人吐血没了,啧啧,要不是你奶奶现在过身了,这下也得和你一起捉去坐大牢!” 这是前年的事了,当时可吓人了,也因为这事,她那老姐妹马媒婆这两年都没人找她保媒,差点都吃不上饭了。 断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更何况还害死了个姑娘,黄媒人啐了一口,厌恶道。 “你们林家祖孙两个恶婆娘真是造孽了!不会牵线还乱牵,这姻缘哪里能开玩笑的。” 林静慧犟嘴,“你说的什么花瓶什么新娘,我通通不知道。” “快走快走,这里是我家,回头我该喊人了。” 说到喊人,她这才陡然发现,这院子的动静这么大,居然没有人出来查看。 林静慧的视线瞥过正房和东厢房,那儿,她爹娘还有哥嫂可还在家里呢。 可是眼下这院子就像是被人隔开了,不但声音传不出去,它也传不进来。 方才咆哮的犬吠声也都没了…… 黄媒人气笑了,“哎,我说你这个丫头年纪瞧着不大,心思倒是狠辣,脸皮还厚,这做了坏事,人家找上门了你还不认!” 第428节 “我黄翠翠这老菜梆子脸都不如你皮厚。” 陈平峰凑过来附和,“就是就是……不不,翠翠你皮还嫩着呢,不老不老。” 黄媒人老脸一红,压低了嗓门。 “走开走开,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场合,这时候是插这话的时候吗?” 宋延年瞧见这一幕,勾唇笑了笑。 这有福之人大多是这般乐呵的性子。 黄媒人多看了宋延年一眼,轻咳了一声,拉扯着老伴往旁边退了退。 宋延年收回目光,视线重新落在林静慧身上。 她被黄媒人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然而却还是坚持自己没有害人,也不知道什么邪法。 …… 宋延年环看了下院子,视线最后落在西南角落的一株金钱树上,那儿,它的根系旁埋了一口的黑坛子。 黑坛子有些陈旧,一半的坛体在地下,还有一半露在地面上,因为常年的裸露和风吹日晒,上头的黑釉有些剥落,带着岁月斑驳的痕迹。 坛口处,一块红布裹着泥巴将其封住。 宋延年的目光顿了顿,随即抬脚走了过去。 林静慧忍不住拽紧了衣袖中的手,粉嫩的指甲盖深深的掐到了肉里,然而,心神紧张的她却顾不上这个疼了。 宋延年打开坛口,里头一股奇怪的味道扑出,似香非香,细细闻还带着一股似沤烂的臭气…… 就像是桃花开到了极致,极度的馥郁便变成了呛鼻的臭。 待那股气散开一些,宋延年摘过金钱树的一根枝叶,枝叶在他手中幻化成两条细长的竹筷。 宋延年将筷子伸到黑坛中搅了搅。 片刻后,他从下头捞出零碎的两块肉团,肉团粉嫩,在脱离了黑坛滚落在草地上时,犹自微微颤动。 …… 古老爷子闻到味道侧过头,这一看,原先慈爱看孙孙和孙媳的笑脸僵在了脸上。 接着,他拄着拐杖快步的走了过来,目光同样盯着地上那跳动的肉团。 难以置信,“这是……” 宋延年点头,“是心。” 是鼠类的心在鲜活的时候剜出来,再以秘法炮制养在黑坛中,又往鼠心中搁麝香以及桃花粉,如此温养上七七四十九日,这鼠心便能像现在这样,离体多日还能跳动。 且颜色桃粉诱人。 陈克珂胆子大,他凑了过来,好奇的问道,“大人,这老鼠心做成这样,干嘛用的啊。” 宋延年瞥了他一眼,看出了他心底的蠢蠢欲动,开口道。 “别乱碰,这心是谁养出来的,自然是听谁的。” “你要是碰了,它便能窃取你的心,替代它在你的胸膛里跳动,到时,主人让你心跳一下,你绝对不敢心跳两下。” 陈克珂顺着宋延年的目光,最后视线落在自己的胸膛上,忙不迭的伸手捂住,噔噔噔的往后退了两步。 他惊恐道,“我才不要对这个姑娘心动,她这么邪门!还有啊,我方才说的那些话,喊的那几句美人只是权益之计罢了。” “爹,你给知州大人解释解释。” 陈平峰无奈了。 他家这憨儿哦! 知州大人来时,他的嘴巴都被术法弄得肿胀流血了,这知州大人怎么知道他先前说过什么话? 眼下这般,不是不打自招嘛! 陈克珂显然也想起来了,此刻看着宋延年讪笑。 黄翠翠上前两步将自家傻儿子拎了回来,数落道。 “别凑那么近,也别乱动,别打扰大人做事。” 陈克珂:“疼,疼……娘,我知道了,知道了,哎……轻点哎,你还是不是我的亲娘了!” 他揉了揉有些红的耳朵尖,忍不住小声的抱怨着。 宋延年被逗得一乐,笑道,“翠翠姐,其实也不打紧,别乱碰就行。” 黄翠翠喜滋滋的应道,“哎!” 回过头她又唬了脸,“别乱动,听到没!” 陈克珂:…… 哎不是!他娘这般年纪,大人这般年纪,认真说起来也该喊一声婶子啊。 翠翠姐……这这,这不是差了辈分嘛! 关键是他娘也好意思应下! 他偷觑了宋延年一眼……还没他大呢……自己该喊小叔还是小舅啊。 苦恼! …… 粉团似的鼠心掉在地上,林静慧往后退了退。 古老太爷拄着拐杖,目光落在粉红的鼠心上,随即又将视线移向金钱树下的黑坛。 如此浓郁的味道,该是剜过多少的老鼠…… 古老太爷眼里闪过无奈,悲怆道,“鼠类命贱啊。” 他要不是开智了,有他护着自家的孙孙和孙媳,他的孙孙孙媳,今夜也要为这个黑坛贡献两颗鼠心,被剜了心的尸体被随意的被抛在田野河流中。 古大肉短短的手也抱着自家媳妇的身子,瑟瑟发抖。 …… 宋延年指着黑坛,看向林静慧,道。 “如果我没说错,这坛子底部应该还用朱砂描绘了魁罡二字。” 魁罡是四柱神煞之一,是制服众人之星,此番秘法将鼠心浸染,到时成功的细小鼠心汇聚成人心大小。 被替换成鼠心的人,自然一颗心被炼制之人所掌控。 老鼠在民间被百姓愁视,就因为它会偷粮食,是藏在角落里的贼星。 不然怎么会有这样一句话。 贼星盯耗子,都是同路人。 宋延年:“就因为老鼠有贼星的称号,所以,这道术法又称为偷心……” “此法有伤天和,向来不被道家正统认可,也已经失传多年……想不到,今日我在林姑娘这里,有幸得以见到这道法门。” 宋延年冲古老爷子拱了拱手,以示言语中的歉意。 古老爷子摆手,“宋大人不必介怀。” 它们鼠类本就是依附着人类的屋子行动,天性如此,倒也不必否认。 在宋延年说出偷心术时,林静慧咬了唇没有说话。 宋延年多看了一眼地上那跳动的两粒小肉团。 这是残余的鼠心,说不得之前便已经有人炼制成了大颗的鼠心…… 宋延年叹息:就是不知道,这被偷心换心的可怜人是谁了。 …… 鼠心为炼制之人痴迷跳动,但这掌控是可以用符箓转移,宋延年曾经看过□□家轶闻,其中便有记载这偷心术。 前朝亡国的皇帝,据说就是一个妃子求了一个道长,将那鼠心炼制了,偷偷换下了陛下的心。 后来,陛下一颗粉桃心便一心一意的扑在这位其貌不扬的妃子身上。 更甚者,他沉迷妃子,无心朝事,再加上那时天灾四起,这才在短短的十来年里由一个繁荣昌盛的国家变成千疮百孔,四分五裂,生灵涂炭的天下。 “所以,这门法术真的失传很久了。” 宋延年探究的看向林静慧。 “不是我!”林静慧连忙否认,“我,我是今天才去抓老鼠的。” 她咬了咬唇,有些不甘心却还是招认了。 她有预感,要是自己不认,面前这个道法精湛的知州大人一定也有法子让自己认下。 说不得自己还得再吃一场苦头。 林静慧的目光扫过西厢房,里头供奉的神灵已经同她失去了联系。 她有些慌,这一刻,她才深深的明白,她也只不过是柔弱的凡间女子。 …… 宋延年点头。 林静慧这话他相信。 她身上没有沾上鼠孽,炮制鼠心这事只能算是未遂。 “你炼这个鼠心是为了换下陈荣枫的心吗?” 林静慧惊悚的抬头,居然连这都知道吗? 宋延年:……看来是这样了。 真是可怜的荣枫兄,被人送夹带桃花符的花瓶就算了,差一点,连自个儿的心都被人偷了送走…… 宋延年想起陈荣枫发自灵魂的喟叹,忍不住替他问当事人,道。 “荣枫兄哪里好了,值得你这样百般的用心思。” 第429节 问这话时,他的话语里带上一丝灵韵压迫。 林静慧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因为他有钱,还没有爹娘!” “嫁了他,我便什么都有了。” 宋延年:…… 就连那几分情意,居然也是假的啊。 啧啧,惨!荣枫兄真惨! 他瞥了一眼,随即挪开了视线。 林静慧被这样的眼神一看,倏忽的一股惆怅涌上心头。 在这个年轻的知州大人眼里,自己是个十分差劲的人吧…… …… 宋延年没有在意林静慧的惆怅,随着他宽袍的拂过,一道明亮的火似火龙一般的朝粉嫩的小鼠心卷去。 不过是片刻时间,那儿便只剩一道灰烬。 风席卷而来,连灰烬都不见了踪迹。 火龙盘旋的将金钱树下的坛子启出,众人的视线跟了过去,在一片火光中,黑色古朴的坛子底下一道黄光一闪而过。 众人凝神,坛底确实用朱砂描绘着魁罡二字。 那笔触十分的细腻,歪扭中还带着几分神秘的邪异,在烈火的焚烧中,一切的不甘都化作了灰烬。 最后,宋延年将林静慧屋里神龛中的神灵请走。 一行人离开时,宋延年转过身,目光直直的看着已经放松下来的林静慧,开口道。 “对了,走得有些急,重要的事差点忘了交代。” 他的眼生得很好,眉眼舒展模样,笑的时候似那冰雪初融,春回大地,然而,这样没什么表情看人的时候,却又似幽泉。 凛冽,直击人心。 所有的阴霾和狡诈,在这样的一双眼睛下,都无所遁形。 “还有什么事?”林静慧倏忽的又紧张了起来,搁在裙摆旁的手忍不住紧了紧。 宋延年看了看天色,认真道。 “马上便是鸡鸣时分了,抓紧时间,在家好好的吃顿早餐,再和家人告别几句。” 林静慧失声,“大人这是何意?” 宋延年同样的诧异。 “古老爷子一家和你人妖有别,这才不好与你计较,但是,你莫不是忘记了,还有一位纪小姐,她也是苦主。” “那不关我事!我只是……” 宋延年抬手制止了林静慧继续的话语,他看着她的眼睛,心平气和道。 “到底和你有没有干系,你心里知道,我也清楚,明日过后,这东湖州城的百姓也能看明白,希望林姑娘能够迷途知返,清晨时候,自己去府衙投案。” 他顿了顿,继续道。 “不然,署衙的武侯上门拿人,那情况便难看了。” 在林静慧难看的表情中,他补充道,“当然,你表哥那边我们也会请他去署衙一趟。” 说完,宋延年深深的看了林静慧一眼,劝诫道。 “林姑娘,好自为之。” …… 随着宋延年一行人的身影远去,原先如水墨一般淡去的院子围墙一点点的显形,围墙遮挡了林静慧的视线。 她有些着急,神经质的来回走动:“不会的,不会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送出了一个花瓶而已。”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 揣着侥幸的心理,林静慧惴惴不安又心神恍惚的吃了一顿不知滋味的早膳。 郑氏虽然对这个闺女的坏心思有些没辙,对她也有些失望,但再怎么样,这就是她的闺女,是她生的是她养的。 见到林静慧这般没精打采,她心里叹了口气,还是开口问道。 “怎么了这是?” “是哪里不舒坦吗?” 林静慧摇了摇头,抬头看着郑氏,期期艾艾的叫了一声,“娘……” 郑氏抬眼,“怎么了?” 林静慧想了想,还是将话吞了回去。 不会的不会的,那个人那么年轻,可能不是知州大人吧,吓唬她的吧…… 大人……那都是腰粗肚胖,留着一脸的胡子。 戏文里都是那般模样…… 就这样,林静慧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灶间的饭桌上坐立难安。 见闺女明显不想说,郑氏无法。 饭后,她打了盆水,又拎上一块干净的布,准备去西厢房那间擦拭神龛,这是她婆母在世时便有的习惯。 神龛日日擦拭,不染一丝尘埃。 片刻后。 林静慧就听到自己的房间传出她娘的惊呼。 “慧慧,神像呢?” 与此同时,院门口也传来了有力的叩门声。 林静慧猛地将头扭了过去,起身带倒地上的板凳。 施氏被这大动静吓了一跳,她看了一眼小姑子,见她怔楞着身子,脸色有些白,细看好像还有一点抖。 “神神叨叨的。”施氏偷觑了一眼,不敢大声唠叨,只能越过林静慧朝大门走去。 她拉开木门,随即便愣住了。 “官,官爷,您,您找谁……” 只见院门外站着四个皂衣武侯,他们腰间配一把弯刀,绷着脸气息彪悍骇人,施氏的腿都吓软了,话也说不利索了。 张谷安的眼里就像是淬了刀子,“哪位是林静慧?” 施氏连忙让开身子,“里边里边,在里边呢。” 张谷安利眼看了过去,一眼便看到了身穿青衣布裙,素发簪着木钗的女子。 他上下打量一眼,心里冷哼了一声。 就是这么个人模狗样的姑娘不干正事,差点害了倩娘一辈子? 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狼心狗肺的东西披了个皮子也能勉强的装自己是个人了! 张谷安拎着铁链铐子走了过去,将它往林静慧手腕间一拷,面无表情道。 “林氏静慧,随我等去府衙走一趟。” 郑氏还没有从神像不翼而飞的诧异中回过神来,就这么一个短短的时间,就见平日里没怎么打交道的武侯进了自己的院子,还将闺女拷住了。 她盯着那铁链,眼睛都要直了。 …… “冤枉啊!大人冤枉啊!” 张谷安看着那跌跌撞撞扑来的郑氏,厉色的拦开人,道。 “府衙办差,闲杂人等退开。” 郑氏急了,“大人,我这闺女都在家里,她胆子小,不会也不敢犯案子的,这其中一定有冤情。” 此时清晨时分,听到这动静,八昭街的街坊都跑出来看了,大家伙儿看着这边,时不时的还朝林静慧指了指。 三三两两的交谈声不断的钻进林静慧的耳朵里,她低头躲闪着旁人的目光,呼吸急促。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那被丢到太阳底下曝晒的大白鱼。 狼狈,羞愤欲绝,无法呼吸…… 张谷安扶开郑氏的手,面上没什么表情,沉声道。 “既然我等用了铁链来铐您家闺女,那说明,这事已经是罪证确凿。” 他暗地里唆了下牙根,本来按他的想法,他是要拿木板将这恶人扣回府衙,还得在几条热闹的街上,慢慢的走上几圈…… 得让东湖州城的百姓看看,这世界上还有这等恶人。 张谷安的目光落在林静慧身上,厌恶不已。 “不要以为自己会一点常人不会的,便觉得自己可以戏弄别人的人生,做人要有一颗人的心,你连人都不是,又怎么会觉得自己可以做仙人!” “带走!” 人群中,陈荣枫也跟着探头看了两眼,林静慧抬头,两人的视线意外的对上,彼此从对方的眼里都看到了震撼。 林静慧紧紧的捏住手,在武侯的催促下,这才抬脚往前。 郑氏在张谷安说出那番话后,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完了,完了! 定然是纪家姑娘那事被人发现了! 第430节 …… 第200章 一大清早的,又是七夕佳节,大家伙儿本来赶着要去万里街老树的案桌上摆鲜果,结果,路上便见到四位皂衣武侯,各个腰间配一把弯刀。 自从新知州上任后,他们便经常能在街上看到武侯巡街,因此,看到武侯倒是也不稀奇。 稀奇的是,这几位武侯的神情比平日里严肃,在他们的中间还拥着一个姑娘家。 林静慧低着头,铁链因为她的走动哐哐作响。 “哟,是一个姑娘家……这是犯什么大罪了,手上还拷着铁链子呢?” “啧啧,真狼狈……瞧着模样倒是标志……” “不知道呢,走走,左右时间还早,咱们跟着去看看吧。” “走啦,桌子在这又不会跑,咱们看完热闹再回来摆瓜果。” …… 这一路上,大家伙指指点点,挑剔的目光打量着林静慧,小声又隐晦的交头接耳。 七夕佳节……被拷着铁链的又是如此妙龄的貌美女子,被勾起好奇心的人不断的跟进了队伍里……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朝东湖州城涌去。 林静慧的脸都是木的了。 …… 东湖州城署衙,大堂。 “大胆,见到大人还不跪下!”张谷安一声呵斥,一下推攘,林静慧踉跄了一步,狼狈的跪了下来。 她低下头,薄薄夏衫里的手都在颤抖。 是真的!昨晚那位真的就是知州大人! 她好恨啊!早知道,她就自己来投案了! 不不,她就不该去抓老鼠,要不是老鼠报官,纪家小姐那事也不会被人发现。 林静慧愤恨的撇过头。 当真是鼠假官威! …… 宋延年有些吃惊的看了眼公堂外头,只见前庭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各个探头伸脑的往公堂里瞧来。 他瞥过一眼张谷安。 这么多人,要说张武侯不是故意的,他还真不相信了。 张谷安见自己的小心思被大人看穿,挠了挠头,咧嘴讪笑了两声。 …… 想到他这段时间的颓靡,宋延年收回目光,也就不去计较这事。 很快,李大牛等人将林静慧的表哥梁杰信也押来了。 对待男犯人,李大牛的手心更重,梁杰信双手被缚在背后,随着李大牛的一个推攘,他膝盖头重重的磕在地上,一个收力不及,整个面门朝下,牙齿都磕了一下。 差点就被磕掉了。 梁杰信稳了稳身子,回头怒瞪李大牛,“你!” 李大牛已经退到左列和张谷安站一排,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梁杰信心里怄得要命,他二十来岁模样,生得倒是不差,身材不高不矮,就是有些瘦削,也有些皮黑。 也许是因为过瘦,眼睛咕噜噜的转时,人显得有几分的轻浮和跳脱。 宋延年拍了拍惊堂木,“肃静!” 喧哗的公堂陡然安静了下来,宋延年心里满意。 纪家姑娘刚刚恢复了心神,一时间,她有些不能接受自己这段日子闹着要嫁梁家的模样,对她那样的闺阁女子而言,这比让她去死还难受。 纪家老爷和纪家夫人怕她做傻事,眼下都守在家里。 因此,对于这次的案情,纪家人没有来公堂,只有一张诉状托张谷安带到公堂。 不过,就算纪家人没来,还有张谷安这半个纪家人在旁边看着,他们倒也不怕自家吃亏。 …… 案情十分的明了,纪家和梁家的爷爷辈曾经是酒友,有一回两人喝大了,就乐呵的笑着,说要做儿女亲家。 梁家爷爷回去后便和家里人说了,还是小孩子的梁杰信也听到了。 那时孩子还小,谁也没有把这酒桌上的戏言当真。 后来,梁杰信逐渐长大成人,他的性子不沉稳,整日在坊市里衔着根草根子晃荡,游手好闲,有了闲钱便去酒坊打酒,再去割点酱肉,时不时的还会去赌坊里玩上两把。 其中,最喜欢的便是斗蛐蛐了。 就这样,好人家的爱惜姑娘,他自然很难说上亲。 梁家人对他的婚事苦恼得很,就又想起来过世老爷子说过的纪家姑娘。 梁夫人死马当活马医,找了东湖州城顶顶有名的黄翠翠,请她上门去说说亲。 …… 本来就因为公爹酒桌上乱说话而怨怼的纪夫人,见梁家这么没脸皮,居然真的找了媒人来说亲! 心里又是急又是恨,当下便将黄媒人赶出去了。 梁夫人听说纪夫人如此不留情面,气怒的骂了两句,倒是也没过多的计较。 毕竟,自家小子那是真的浑。 她叹息了两声,又给了黄媒人茶钱将她打发,在家里犯愁时难免长吁短叹,这便叫梁杰信听了去。 他心里不平,再加上人有些浑,就想着要找纪家算账。 结果,账还没有算上,守在纪家门口准备给人套麻袋的他,恰好看到了纪家小姐出门。 一阵风吹来,吹起了纪家小姐帽檐的帷幔,也吹掉了他口中的青草根,更吹乱了他的心湖…… 他呆呆的目送纪家小姐出门,整个人都痴了,哪里还记得套麻袋哟,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 …… 梁杰信垂头耷脸,“我心慕纪小姐人品,又知道自己前些年浑噩,颇为配不上人家姑娘,心里难免便有些不痛快,后来,我见表妹在鼓捣什么花瓶,说是能增那桃花运,我便,便……” 梁杰信吞吞吐吐。 宋延年拍一下惊堂木,“便如何?从实招来!” 梁杰信心里一抖,连忙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我便和表妹说了心慕纪小姐的事,问她这花瓶是否对自己有用,如果可以的话,能否送自己一个。” “表妹虽然人傲了点,但是,她还是很看重我这个表哥的,当下便做了一个送给我。” “还恭祝我早日得偿所愿。” 他还记得当时的情景。 那日风和日丽,他愁眉苦脸的说完这事,表妹昂着头觑了自己两眼,眼里有着两分轻视,这也很正常,自己爱玩,这目光看得可不算少。 表妹的目光虽然隐蔽,但又哪里掩藏得住那丝轻慢。 不过,轻慢归轻慢,她还是给了自己花瓶,并且掐指算了算,告知自己这花瓶该摆哪个位置。 那花瓶当真神异,他买通一个小丫头将花瓶送进去,又找了个机会和纪家小姐碰面,事情便顺利得有如神助。 她,她当真对自己动心了! 犹如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 梁杰信委屈,“大人,我是真心喜爱纪姑娘的,再过段时间,没出意外的话我便能发财了,我会给她好日子过的。” “真的,我是真心的!” “大人,我们都开始议亲了,老话都说了,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啊……大人!” 听到这话,张谷安在旁边将手握得死紧。 他的腮帮子鼓起,牙齿咬得咯咯响,看那凶狠的目光,这梁杰信要是再说出什么浑话,保不准他便要冲上公堂,当场揍人了。 …… 李大牛用肩膀撞了撞张谷安,示意他收敛一点,大人还在上头看着。 “放心,回头那小子还是我押下去,我替你再出气。” 张谷安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的宋延年,心里一松,小声的对李大牛道。 “谢了兄弟,回头请你喝酒!” 李大牛:“还喝?你这段日子喝得可不少了,再喝身子该顶不住了。” “不喝不喝!” 张谷安沉了沉心,言简意赅:“喜酒!” 他决定了,等散值了他便去长樱路的陈宅,他要请黄媒人替自己上纪家说亲。 李大牛听罢,偷偷冲张谷安比了个大拇指! 这个风浪尖的时候上门说亲,那必须是个爷们! 纪姑娘没看错人!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林静慧身上。 林静慧抬头,慌乱摆手,摇头道。 第431节 “大人,不不,我……我是给了表哥一个花瓶,但是,但是,我不知道他要拿去给纪家小姐啊!” “求大人明鉴!” 她没错,花瓶只不过是增桃花运的。 这话一出,引得梁杰信侧头多看了一眼,诧异道。 “表妹,我和你说了啊,你还问了我纪小姐的生辰八字呢。” 林静慧咬牙,她瞪了梁杰信一眼:白痴! 梁杰信陡然明白,他一脸恍然的表情,转头便叩头,看向上座的宋延年,大声点道。 “大人,此事是我一人所为,和我表妹没有干系。” “是我恋慕纪家小姐,是我痴心妄想了。” “求大人明鉴!” 宋延年:…… 这一个个的都求他明鉴,却又想把他当傻瓜糊弄,真是的! 他拍了下惊堂木,沉声道。 “纪家小姐品貌端庄,为人温文尔雅,待人可亲,她如此的美好,你倾慕她是正常的,此乃人之常情。” “但你用这等巫蛊邪术欺骗人,那便是害人。” “还有你,林静慧。”宋延年的目光移向面色苍白,控制不住发抖的林静慧身上,顿了顿,继续道。 “同样身为女子,你应该更能明白你表哥此举对纪小姐的伤害有多大,但是你没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不论你是出于什么想法,在你送出花瓶的那一刻,你便是那帮凶,是递刀之人。” “你也是修行之人,当知修行之人言行应该更慎重……对你而言只是小小的一个举动,于他人而言,却是灭顶之灾。” “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桃花符的符力消失,恢复本心的纪家小姐又该如何自处?” 宋延年看了林静慧一眼,只见她低着头不吭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宋延年叹息了一声。 …… 在宋延年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张谷安心里便有些酸涩。 世道对女子而言多是艰难,这几个月里,关于纪家小姐死活要嫁梁家小子这事,东湖州城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虽然过了今日,州城的百姓便知道这事是梁家小子使了巫蛊之术,但他可以预计到,到时,肯定还有好事的人说倩娘。 说不得还有人诛心道,是不是倩娘的言行不妥,这才引了恶人行恶事…… 现在好了,有了宋大人对倩娘的称赞,对倩娘而言,以后也会好过许多。 张谷安深吸一口气,不管怎么样,他也会一直陪着倩娘的。 …… 在判决之前,一股桃粉色的气从外头蹿进,倏忽的钻到了林静慧的口鼻中。 这气一入体,她再看旁边的梁杰信便是百般的顺眼,黑黝黝的眼眸里好似也有了无限情丝。 宋延年惊诧。 这是花瓶破了? 原先作用在纪家小姐身上,汲取了纪家小姐情意的桃花反噬了? 宋延年多看了林静慧两眼,捏着木牌的手顿了顿,随即扔在了两人面前,沉声道。 “先押下大牢,择日流放苦棘岛,流放三年。” 听到这判决,林静慧顾不上看表哥了,她猛地抬头看上座的宋延年,磕头道。 “大人,饶了我,我知道错了,我,我只是一时没有思量太多……他们纪梁两家有亲……他们本来就有亲啊!” 这苦棘岛是什么地方,听名字便能看出一二。 听说那片地界荒草丛生,遍地荆棘和石头,去了那儿一衣一饭都难,更别说那儿的风大凛冽。 她以前见过一个苦棘岛的人,不过是二十岁的妇人,面皮却是四十多岁模样。 那都是被那风吹的! 林静慧捂着脸,不住的摇头。 不,她不想变得那么丑,也不想过这样的苦日子。 …… 宋延年站起身,轻声道。 “本官已经从轻发落了,按本朝的律例,以巫蛊邪术害人,一旦抓获,重则抄家诛灭九族,轻则幽禁终身……望你二人珍惜,再回来时能有所悔过,重新开始生活。” 三年,说慢很慢,说快倒也很快。 林静慧跌坐在地上,失魂落魄,梁杰信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李大牛站了出来,三两下的便将两人带了下去。 …… 犯人被带下去后,外头瞧热闹的百姓也退下了,今日可是七夕佳节,他们还得抢着为家中的闺女设案供瓜果,家里忙着呢。 离开时,大家伙三三两两的感叹着。 “所以说啊,这养闺女也是要教得好好的,别的不说,做人的心就得正直,你瞧今儿这林家闺女,那是心思歪了啊。” “是啊是啊,你说她图啥?真是自食恶果!” “唉,谁知道呢,唔,不是说她会那些巫蛊之术嘛,估计在她的眼里,看咱们就跟看蚂蚁一样……你会管蚂蚁痛不痛苦,日子过得好不好吗?” “……不会。” “没错,就是这样了……” …… 王昌平走了过来,“你瞎忽悠了。” 朝廷律法上是没有巫蛊之术害人的惩戒,宋延年方才说的那些,只是帝王以及王孙贵族在遇到巫蛊之术时的刑罚。 在人间百姓家,这事根本难以定刑。 宋延年笑了笑,“不敢,在你这夏胡柚面前,我这么点事怎么算是瞎忽悠,顶多就是没说清楚罢了。” 他转头看向旁边的张谷安,问道。 “那花瓶还在纪家吗?” 张谷安点头,“我让纪伯伯在那儿看着了,大人,怎么了?” 宋延年沉吟:“没什么,它应该是被打破了,方才在公堂上,一股桃粉的气突然钻进了林静慧的口鼻中。” “花瓶破了?”张谷安和王昌平异口同声。 张谷安着急:“这事对倩娘有么有什么影响吗?” 宋延年摇头,“无事。” 张谷安庆幸:“那便好,那便好。” 不同于张谷安的着急,王昌平则是有些好奇。 “粉红的气?是反噬吗?那会怎么样?” 张谷安本来想退下去纪家看看,听到这话,顿时停住了脚步。 他提拉起耳朵听宋大人说话。 …… 宋延年点头,“是反噬,接下来,林静慧也会感受到这种心不由自己,莫名对人心动,心神被他人牵引左右的情绪。” “简单的说,她会为他表哥神魂颠倒。” 王昌平瞠目结舌:“那,那这两个不是得缠上了?” 片刻后,他急急的追问。 “一直这样吗?” 宋延年意外,“当然不会,一张符箓的功效哪里能保证这一辈子的心动。” “这样啊……”王昌平面露奇怪的神色。 宋延年推了推他,“你这是什么表情!” 王昌平:“期待啊。” “我就想知道,等这桃花符反噬的符力过了,她到时会是怎么样的反应……是悔恨?还是记恨你啊。” 宋延年:“……不知道。” “走了,这花瓶破了,我得去看看。” 张谷安心里快慰:该! 宋延年冲他招手,“走了,给我们带路,咱们去纪家。” …… 三人一同出了署衙,张谷安套了一辆马车坐在前头赶马车。 车厢里,王昌平撩开车帘布,让清凉的风进来一些,好奇道。 “花瓶破了就破了,左右这桃花劫都已经解了,咱们怎么还要亲自去一趟纪家啊。” 宋延年拢了拢袖口,皱眉道。 “按理说,这花瓶是不会破的。” 那花瓶用了符文,如果那么容易被打破瓶身,岂不是很容易便被人破咒? 像花瓶这样的脆皮的,在施咒的时候,符咒会护着承载它咒力的本体。 第432节 王昌平了然,“这么说,打破这个花瓶的人不一般了。” 宋延年点头,“去看看。” …… 随着马儿的奔跑,车轮子咕噜噜的朝前,很快便到了纪府。 纪家坐落在万里街,这是一座两进的宅子,宅子木砖混合结构,外头围了一圈的围墙。 将近两米的围墙由青砖砌成,上头还用碎瓷片混着,尖锐的碎瓷片在阳光下漾着锋利的光芒。 要是有贼星翻墙,这碎瓷片定然让他吃不少苦头。 此刻,木门严严实实的关着。 …… 张谷安在巷子口停好马车,他跳下马车后,一边将缰绳往石头上捆,一边回头道。 “大人,到了。” 宋延年和王昌平下了马车,一行人往巷子里的纪宅走去。 张谷安指着隔了几座院子的一处宅子,开口道。 “那是我家,我和倩娘小时候都在这条巷子里玩。”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张谷安脸上爬上了笑意,眼睛看过去黑黑亮亮的。 王昌平拍了拍张谷安的肩膀,笑道。 “回头说亲成了,让你家大人给你做证婚人。” 张谷安朝宋延年看去,兴奋道,“可以吗?大人!” 宋延年哈哈笑了一声,爽快的应下了。 “成!” “唔,我还能帮你将酒水包圆了。” 回头他得找荣枫兄唠嗑唠嗑,他发现了,这荣枫兄也是个多灾多难的。 宋延年瞥了王昌平一眼。 唔,也就比昌平兄好一些罢了。 王昌平:…… 作甚那样瞧他,心里毛毛的。 …… 到了纪家,张谷安过去拍门,王昌平撑开折扇摇了摇,转头便看到宋延年的眼神正四处打量。 他踱步走了过去,折扇在宋延年肩上点了点。 “延年兄,在看什么呢?” 宋延年嗅了嗅鼻子,眼神又落在王昌平身上。 王昌平收了折扇,莫名。 “看我做什么?” 宋延年看了一眼张谷安,见他没注意到这边,这才凑近了王昌平,手掌掩唇的小声问道。 “昌平兄,你今日,呃……” 唉,真是难于启齿啊! …… 王昌平:“……有话说话,不要吐吐的。” “还有啊,你大点声,遮遮掩掩的做什么!别人不知情的还以为我有什么心虚事呢。” 他,王昌平,这辈子都是坦坦荡荡的! 宋延年斜睨了他一眼,“这可是你说的,那我大声说了啊!” 王昌平陡然打了机灵,拉扯着宋延年到旁边,讨饶道。 “不了不了,你还是小声点吧。” 宋延年摇头,当真是难以启齿啊。 “昌平兄,你今日放水的时候,没有再弄到裤子上了吧。” 王昌平:?? 他简直要跳脚了! 听听,听听,这堂堂的知州大人问的是什么话! 什么叫做他放水的时候弄到裤子上了! 他从来没有过! 宋延年:…… 王昌平:“该死!” “你得给我道歉,你污蔑了我的为人!” 宋延年一只手就将胡乱挥舞的王昌平拦住,无奈道。 “昌平兄,这事还是你自己说的啊。” 随即,宋延年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 “这会儿纪家这个味道,和上次咱们去峒阳县,茶摊上,你去小解回来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宋延年也很无辜,“我问你沾染上了什么,你自己和我说,你放水放到裤子上了。” 王昌平如遭雷击。 这都几个月的事了,居然在这个时候又被抓出来讲了。 王昌平哀怨:“延年兄,你就不能忘了有这件事吗?” 宋延年又闻了闻,神情若有所思。 王昌平摆手:“没有,没有,我很干净!” 宋延年瞥了他一眼,沉吟道。 “那便是你那天碰到了什么东西,这东西也来过纪家。” …… 纪家人听到敲门声,连忙过来了。 纪老爷打开们,见到来人愣了愣,“啊,是谷安啊。” “快快,进来进来。” 他的视线落在宋延年和王昌平身上,宋延年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这是?”纪老爷看了一眼收回目光,询问张谷安。 张谷安连忙介绍道,“纪伯伯,这位是我们的知州宋大人,旁边的是王师爷。” 纪老爷上前两步就要见礼,宋延年将他搀扶了起来,“老伯不必多礼。” 纪老爷摆手:“要的要的,我都听谷安说了,就连救了小女的那道符,也是大人恩赐的,您对我们家是有大恩德的。” 说完,他不顾宋延年阻拦,认认真真的行了个礼。 宋延年无奈,“老伯。” “对了,那花瓶是破了吗?”为了不让纪老爷再说感谢的话,他赶紧将这趟的目的问了出来。 “是是。”纪老爷忙不迭的应道,“今儿一个穿着白袍子的女子就像一阵风一样的卷进我们家,拎起那花瓶就往地上砸。” “哐当一声,那瓷瓶便破了。” 说起这事,纪老爷还一脸的后怕。 还好还好,那女子没有对他的家人不利。 …… 第201章 纪老爷一边说着话,一边侧身将众人迎了进去。 “瞧我这粗心的,只顾着说话,都忘记让大家进来了。” “走走,咱们到屋里头说话。” 纪家堂屋。 纪老爷请三人落座,热情道,“我给几位大人泡杯茶吧,前些日子,我新得了一些翠螺,啧,那茶好啊,泡起来茶汤又清又亮,还特别的香!” 宋延年笑了笑,“那便麻烦老伯了。” 纪老爷欢喜,“不会不会,大人赏脸,是我们纪家的荣幸。” 说罢,他拎了水壶,准备去灶间烧一壶热水泡茶。 …… 宋延年的目光打量了几眼屋子。 大大的日头升起,院子外头一片的明亮,此时正值夏日酷暑时候,随着日头升起,屋内很快便有些闷热了。 王昌平摇了摇扇子,有些闷闷的开口,“唔,总觉得有点不自在,好像少了什么。” 张谷安跟着点头,“我也这么觉得,是什么呢?” 宋延年沉吟:“可能是院子里很安静吧。” 第433节 听完宋延年的话,王昌平和张谷安一脸的恍然。 是了是了,这时候天热,除了草丛里的虫鸣以鸟儿鸣叫声,东湖州城到处都有烦人的蝉鸣声。 但是,纪家的这个院子却很安静。 两人顺着宋延年的目光朝外头看去。 院子里还种着一株杨树,往常这种树上的蝉鸣声最是吵人了。 王昌平:…… 他疑神疑鬼的看了周围几眼,小声的问道。 “延年兄,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纪家还有鬼魅不成! 宋延年没有回答王昌平,只见他的手一翻,一张黄符朱砂的去晦符便出现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随着手诀翻飞,黄符陡然化作一道火光,倏忽的朝屋舍和院子里席卷而去。 火光过处,淡淡缥缈的黑气出现并被燃烧。 王昌平瞪眼,“这是什么?” 宋延年瞥了他一眼,“这和你那天沾染的味道是一样的,你好好想想,那天到底碰到什么了。” 王昌平:…… 他那天不就是放了个水嘛! 不,不对! 王昌平陡然间想起草丛中一闪而过的眼睛。 难道…… 他迟疑的开口,“那天,我走得比较偏僻了一点,草丛里还有个人,应该是个姑娘家……” 说到后面,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放水还被别人瞧了去,实在是失礼。 王昌平恍然,“这么说,那姑娘便是今日砸纪老爷家花瓶的那一个?” 宋延年点头,“应该是。” …… 待纪老爷回来后,一行人又问了纪老爷关于砸花瓶女子的信息,奈何纪老爷也说不清楚。 他想了想,捻了捻胡子,开口道。 “那姑娘裹着白袍子,动作又快又利索,我都没看清楚她的模样……她砸完花瓶人便跑了,我和婆娘还有闺女,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时人早就跑没了。” “唔你说身量?哦哦,大概就这么高。” 纪老爷比了个高度,补充道,“看过去颇为小巧玲珑,是个小个子的姑娘家。” 又过了片刻,他陡然拍腿,想到了大事情一般,一脸兴奋道。 “是了是了,她的手还特别的白,还有些青,就像常年不见太阳一样,她拎起花瓶的时候我瞧见的。” 说来也是个怪人,他那时都将门锁紧了,院子围了围墙,上头还搁了碎瓷片,寻常人应该是难以进来,偏偏那姑娘是来去自如。 想来,应该也是一个高人吧! 纪老爷感叹,“虽然出现的突兀,但我觉得她没有恶意,倒像是对那花瓶厌恶得很……” “唉,小女也被那花瓶害得不浅,说不得,这位姑娘也是知道这花瓶有几分邪异,特意寻来我家帮助小女的。” 见问不出什么信息了,宋延年几人便不再说这白袍女子。 这翠螺茶果真不错,喝完茶,几人由纪老爷领着去西厢房,那儿,花瓶残留的碎片还在地上搁着。 …… 宋延年将花瓶的残片收拢好,随着宽袖拂过,火龙卷着花瓶焚烧,上头残余的粉气和黑气很快便消失殆尽。 见屋舍明亮,没有了味道,一行人便准备离开。 …… 路上,马车中,王昌平面上有着不解。 “这黑气是什么?” 宋延年想了想,开口道。 “有些像是僵的尸气,却又没有恶意,瞧过去像是无法控制一般,所以有些许的溢散……” “便是没有符箓焚烧,等一会儿太阳大了,再多晒晒便也就没了。” 他看了王昌平一眼,补充道。 “就像你上次一样,后来不也没事。” 王昌平僵住了。 原来,他曾经又离这种东西这么近过吗?! …… 到了署衙,宋延年请人将黄媒人唤来。 署衙书房里。 宋延年推了一杯茶盏过去,笑道。 “翠翠姐,今儿请你来,是有一事想要问问你。” 黄翠翠接过茶喝了一口,忙不迭的应道。 “哎,大人有话只管问,只要我黄翠翠知道的,我一定一五一十的和您说,绝对没有半点虚假!” 宋延年失笑,“那便先谢谢翠翠姐了。” 接着他便问起了黄翠翠,那个曾经在花轿上吐血的新娘,也就是古老太爷口中,被林静慧奶奶送出的花瓶害死的新嫁娘。 宋延年:“那是哪家的姑娘?” 黄翠翠惋惜:“嗐,这林家祖孙真是造孽。” “这事你问我黄翠翠便对了,这事我还真的知道,这桩亲是我那好姐妹马姐姐保的媒。” 黄翠翠回忆。 “还得从前年说起,那姑娘是花家的姑娘,单名一个彤字,嫁的是城东的阮家。” “那姑娘模样生得十分标志,瞧过去小巧玲珑的,十分可人,那阮家的公子瞧了一眼便上了心……” “但是吧,这阮家的公子身子骨不是太康健,花家便不愿意同他家做亲,后来,也是听说花家的姑娘瞧上了阮家的公子,这才成了这门亲事。” 宋延年点头,将茶点也推了过去。 黄翠翠吃了一口茶点,又配了一口清茶,这才继续道。 “哪里想到,这花家姑娘都上了花轿,半路上又突然吵着不嫁了,马姐姐说了,她神情恍恍惚惚的,又想像哭又像笑,闹腾得厉害!” “那会儿谁知道有这花瓶邪术的存在,大家伙儿都当是姑娘家面皮薄,又或者是哪里不痛快了在使小性子。” 这事倒也不是没有,姑娘家嫁人除了欢喜期待,更多人是带着恐慌和焦虑的。 这些事,她们做媒人的都有见过,毕竟,这做妇人和做姑娘可不一样。 成家了做妇人,那是从自己家到别人家,以后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事情多着呢。 黄翠翠:“所以啊,我那老姐姐安慰了她两句,谁也没有当真……毕竟,上花轿了就没有往回走的道理,不吉利的!” 说到这,她叹息了一下。 “哪里想到,这姑娘家是个性子烈的,估计本来便有心疾,这样气怒和焦虑之下,她硬生生的吐了口血……” “等轿子落地,新郎官上来踢轿门的时候,大家伙这才发现出大事了。” 因为是大喜日子的大丧,这事十分的不吉利,阮家便不想收这个新娘了。 没道理这还没有拜堂洞房,他家公子便成了个二婚头,回头,他家公子该不好说亲了。 珍惜姑娘家的人,那可是不愿意看到自家的姑娘当继室的。 黄翠翠怕宋延年这样一个年轻人不明白,连忙解释道。 “继室在原配面前只能执妾礼,到了祭祀以及年节时候,自家的孩儿还得喊人家牌位一声大娘……” “所以啊,这阮家想到这,便不肯让花姑娘进门了。” 宋延年想了想,问道,“那阮家公子呢?” “不是他吵着要娶吗?想来这花瓶应该是他求来的。” 黄翠翠翻了个白眼,不屑道。 “甭提那小子了,闹着要娶的人是他,见到新嫁娘吐血了,不说关心一句,自个儿倒是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在后头两家的交涉里,他就没出来吭声过,浑然就是一个事外人,没出息!” 宋延年沉默。 这是假心动啊。 黄翠翠将茶盏搁下,重重的道。 “我看啊,他就是瞧人家姑娘的面皮生得好,见色起意罢了,本来也就没有多少的深情!” 她缓了劲儿,为花家姑娘不值,叹息了两声,这才继续开口。 “我听我那马姐姐说过一嘴,后来花家人便将新嫁娘带回去了,因为她还未嫁人,算是夭折,葬的是白棺……这夭折的人不能入祖坟,因此便找了道长来看,听说是埋在城外的愁牢山上。” “愁牢山?”宋延年诧异了。 这山,去峒阳那日他还和昌平兄谈过。 这愁牢山险绝,人难登其峰,山上乱石林立,是葬地中的凶地,葬在这片山上,因为那山脉带着锐气,又无龙虎护山,是难得一见的败椁之地。 黄翠翠点头,“是啊,那片山都是石头,我们东湖人有丧事,一般是不选这座山脉做墓地的。” 宋延年点头,“败椁之地,人鬼皆愁。” 第434节 黄翠翠拍了拍大腿,“是嘞!我那马姐姐也说过,这是败椁之地,那道士有说。”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模样。 “我有听过一种说法,说是那花家姑娘化为厉鬼,魂找回来了……家里人都怕得很,道士说那败椁之地棺木尸首腐败得快,那怨气也能被消磨。” “花家人这才废了大力气,找人抬棺上山的。” 宋延年想着那日见过的山,若有所思。 愁牢山的山势高耸险绝,山头的罡风确实是有消弭戾气的作用,再加上山上那如帽盖的树木林,就似剑鞘一般的封住了山的锐气,也似牢笼一般。 但是,上次一场雷火,山林被毁了一角,看过去便如牢破了一般。 黄翠翠没有注意到宋延年的沉思,她睁得大大的眼睛转了转,压低了嗓子说话,青天白日下,愣是被她营造出了一股阴森吓人的气氛。 “原先还没多想,只以为是坊间传闻。” 毕竟,这穿着红嫁衣大喜日子吐血而亡的新嫁娘,如此离奇的事,这人说一嘴,那人说一嘴,没有故事也能编出个十个八个的说法。 还个个吓人瘆人! 黄翠翠:“现在想想,没准还真的是化为厉鬼了……花姑娘没了后,阮公子人也没了,我问了古老太爷了,就连这个林静慧的奶奶也是阮公子没了后,人没了。” 原先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她眼下越想,越觉得这肯定是遭报应了,是新嫁娘的亡魂回来,将他们一起带走了。 宋延年:…… 他看着黄翠翠越说越害怕的神情,失笑不已。 “翠翠姐莫要自己吓自己,你也说了,这阮公子本来便体弱多病,也可能是他自己没撑住,至于林静慧的祖母……”他顿了顿,继续道。 “她做了孽事,有可能是被怨孽反扑。” “修行之人讲究因果,她种了因就必定要承受果,不是此时,也会是彼时。” “这花家是哪一户的花家,今日得空,我去走一趟。” 黄翠翠摆手,“搬走了搬走了,去年便搬走了,眼下也不知道去了何方,听说是隔壁的州城,嗐,我也不清楚呢。” 宋延年听罢点了点头,“无妨,我先去愁牢山看看。” 黄翠翠:“哎!” …… 这时,宋延年的视线瞥过外头,只见书房外,一个人影时不时的探头朝里边看来,他一眼便瞧出是张谷安在外头。 宋延年收回目光,看向黄媒人,笑道。 “翠翠姐,那我便不打扰你做事了。” “咱们署衙的张武侯有事要拜托你呢。” 黄翠翠莫名:“拜托我?” 拜托她啥事,她就普通的一个妇道人家,这张武侯是个官爷,她能帮啥忙哟! 宋延年笑道:“自然是大事。” …… 黄翠翠走出了屋子,宋延年听到两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黄翠翠诧异:“上纪家说亲?” “不成不成!官爷你上次也见到了,我上回上纪家说亲,结果被纪夫人赶出来了,市集上我们俩还扯头花了,现在我再去纪家说亲,纪夫人多尴尬啊。” 张谷安:“婶子,你昨儿夜里可不是这般说的,你说了,你和纪伯母已经一笑泯恩仇了。” 黄翠翠一窒。 她那不是为了救恩公家的小子,想着和官爷攀扯关系嘛! 张谷安苦脸:“婶子,求你了,你可是我和倩娘的大恩人,要不是有你,我们还不知道梁家那混账对倩娘施了邪法呢。” “倩娘,倩娘嫁人不要紧,她要是也和那花家的姑娘一样吐血了,我,这叫我怎么活啊。” 只要这样一想,他一个大老爷们的鼻头都酸涩了。 黄翠翠:…… “好了好了,小伙子你别哭,我陪你走一遭,还有啊,你得喊我翠翠姐,叫什么婶子,真是的!” 自从听了宋大人的翠翠姐,她就听不得人家喊她婶子了。 张谷安艰难:“……翠翠姐。” 黄翠翠喜笑颜开,“哎,这才对嘛!” “还有啊,小伙子你这模样可不行,走走,翠翠姐带你去拾掇拾掇,啧啧,这模样真埋汰人……” “走走走,跟着翠翠姐走,保准将你拾掇成一个丈母娘越看越顺眼的毛脚女婿。” 听到这,宋延年失笑了。 他站起身子,将桌上茶具冲洗。 远远的还传来张谷安有些紧张又羞涩的声音。 “真,真的吗?” “啊,我忘记和大人说一声了。” 黄翠翠:“嗐,走了走了,你家大人哪里不知道这事,就是他先和我说你要找我的……” “磨磨蹭蹭做什么!走啦,还想不想抱美娇娘了!” 张谷安喜滋滋:“哎!” …… 待两人的声音远了,宋延年这才出了书房,身形几下晃动便出现在署衙的大街前。 他走过万里街,街市热闹,家中有闺女的都到老树下挂一条红绸,虔诚的许愿家中儿女顺顺遂遂。 阳光下,老树的绿叶漾着鲜活的颜色。 屋舍,街道,人群……周围的场景如水墨一样的淡去。 过了一炷香后,愁牢山顶。 宋延年看着那残留的坑洞,周围雷霆之火焚烧的痕迹经过这几个月的休整,绿树已经重新焕发出光泽,只有一些焦黑的枯枝,昭显着这里曾经有过一场大火和大雨。 宋延年蹲下,只见他捻了坑底的一抹土在鼻尖嗅了嗅。 果然,虽然味道已经淡去了,但这味道和纪家的味道如出一辙。 他起身,目光落在前方。 那儿种了一丛的芭蕉,此时盛夏时节,芭蕉树枝叶肥大,青翠的芭蕉叶似大蒲扇。 山风吹来,芭蕉叶摇摇摆摆,好似在为人送来清凉的山风。 在芭蕉树下,一块方形的大石块倒在地上,阳光在上头洒下斑驳的痕迹。 宋延年抬脚走了过去,俯身将这石碑翻了过来。 许是高山寒冷,抑或是芭蕉叶投下的阴影,这石头入手一片的沁凉,待翻过时,方正的石碑上简单的写着花氏彤娘之墓。 宋延年叹了口气,将墓碑重新的立好,这才往山下走去。 看来,那日去峒阳,昌平兄在草丛里便是同这个花彤打过照面…… 茶摊上的小哥曾说过,那日之前有一场雷火,便是那雷火恰好打在了这棺木上,破了这败椁的风水。 往山下走时,宋延年的速度便慢了许多。 越往山下走,山石越是多,怪石嶙峋,山崖陡峭。 山脚盘山的那条路也十分的险绝,约莫只能容得下两辆马车并排而行,路面上一片的碎石,过往的马车和百姓路过这段路时,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宋延年往前,倏忽的,一道光折射过眼睛,他往后退避了避,侧头看向光去的地方,发现这是镜子折射的光。 顺着光亮,宋延年在山壁的一个缝隙里发现了一面八卦镜,八卦镜一半在缝隙里,一半在外头,夕阳的光恰好打在镜面上,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这是?”宋延年捡起八卦镜瞧了瞧。 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一阴一阳就是两仪,两仪又生一阴一阳,谓之四象,四象再生阴阳,便成八卦。1 八卦镜,向来有镇邪化煞的作用。 宋延年抬头看了一眼山顶,估摸着这八卦镜应该是花彤的棺木里落下的。 夭折之人怨气大,更何况是花彤这样大喜日子怒气攻心而亡的。 他拎着八卦镜便往前走,再往前有一座茶寮。 茶寮里。 茶摊小哥看到客人来,连忙迎了过去,“客官要点什么?” “摊里除了茶水还有绿豆汤,茶叶蛋,还有一些卤煮……” 宋延年将八卦镜随手往桌上一搁,笑道,“来壶清茶便好。” “好嘞!”临走前,他多看了一眼八卦镜,又偷偷的打量了眼宋延年。 真怪,瞧着也不像道长,怪年轻好看的! 就在宋延年等茶水的时候,茶摊小哥倏忽的眼睛一亮,几步走出茶寮朝来人迎了过去。 他一把接过那人手中的木桶,另一只手挠着头,面上有着憨笑。 “你怎么又帮我打泉水了,多重啊,我自己来便好了。” “我奶奶都说了,女娃娃别干重活。” 来人一身的白袍,从头裹到脚,只露出手背上一点点的肌肤,细腻苍白又带着没有血色的青,也因为这一身的白袍,让她显得愈发的瘦小。 宋延年原先正百无聊赖的以指敲击这八卦镜,倏忽的,他的动作顿了顿,回头朝茶摊小哥的方向看去。 那边,女子低着头,小声道:“不重,我力气大,不怕重。” “是哦,我都忘记了,你的力气比我还大哩!”茶摊小哥裂开嘴笑得欢快,阳光下,一口大白牙好似会反光。 “对了,咱们去茶棚说话吧,你皮肤不好,晒多太阳会受伤的,走走。”说完,他转身往茶摊方向走去,示意白袍女子跟上。 女子抬头,正好和宋延年的目光碰到了一块。 第435节 她怔了怔,目光往旁边移了移,最后落在桌面上,那儿搁着一面熟悉的八卦镜,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宋延年顺着她的视线,目光同样落在那面八卦镜上,他想了想,宽袖朝桌面拂过,那面八卦镜便突然的消失不见了。 白袍女子松了口气,随即目光更加警惕的看向宋延年。 宋延年多看了她一眼,白袍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茶摊小哥毫无察觉,他将木桶搁好,从中舀了一勺的清水,搁在炉灶上烧开,一边热情的和宋延年解释道。 “这水可不一般,是我这妹子在风明山山脚打的清泉,那儿的泉水好,我们村的人都喝这水,身子好着呢,我好几个大哥还专门运了这水去城里卖,赚老多钱了。” 宋延年捧场:“是吗?那我一会儿可得多喝两盅茶水了。” 茶摊小哥乐呵的往灶里添了一根木柴,让那火烧得更旺一些。 白袍女子缩回目光,小声的和茶摊小哥说道。 “佑铭哥,我先回去了……我有点不舒服。” 茶摊小哥李佑铭闻言连忙回头,一叠声的问道。 “不要紧吧,要不,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白袍女子摇头,“我自己能行。” 李佑铭不放心,却又因为还有宋延年这么一个客人,只得道。 “那好吧,等会儿我便收茶摊了,一会儿太阳落山了,我和你一起去州城啊,听说今儿七夕,这有闺女的人家里都得去老树那儿挂一条红绸。” 他嘿嘿的笑了一声,黝黑的面皮有些憨也有些羞赧,“红布我都托大嫂买好了。” “恩。”女子垂着眼睑应下。 她脚步很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山脚的那一片。 片刻后,宋延年将碎银搁在桌上,“小哥,结账。” 李佑铭找了银子,他看着桌上剩下的大半壶茶水,有些诧异道。 “这茶水还没喝完呢,是不好喝吗?” 宋延年笑道,“不会,茶汤清亮,泉水清冽,是好茶,我突然想起了今儿还有事,下次再来光顾小哥的茶摊。” 告别完茶摊小哥,宋延年很快便追上了前方疾行的白袍女子。 “花姑娘,留步。” 不想听到这话,白袍女子反而越走越快了,行进间似有风卷,几乎要看到残影了。 宋延年无奈,难怪那纪老爷说是风一样,这可不是像风一样么! “花彤!” …… 第202章 这一声花彤,宋延年的声音里用上了灵韵,灵韵裹挟着声音朝前方的白袍女子涌去,就像是打着旋的风。 风轻柔却又不容拒绝的将人缠上。 花彤忍着畏惧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来人。 “你是谁?” 她的声音有些绷,语速有些慢,如此听来便显得有点僵硬。 宋延年抬脚走了过去。 这姑娘跑得真的是快,不过是须臾的时间,他们便到了风明山的脚下。 前方有淙淙的山泉流水声,清冽的泉水从山涧流下,滋养了山脉的花花草草,也养活了附近的村民。 在两人的前方搁了两个水桶,木桶正接着山涧流下的清泉,想来一会儿便该有村民过来了。 宋延年拱手:“花姑娘,在下宋延年。” 花彤恍然:“我知道你!” “你是知州大人!” 她踟蹰了一下,继续道。 “林家害纪家姑娘,就是你判的案子,我方才听茶寮里的客人说了……” “清晨时,我还不知道这件事,纪家那花瓶是我上门砸的……我,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她说到这,眼睑低垂的看着地上,模样有些局促。 宋延年:“不会,纪家人都很感激姑娘的援手。” “是吗?那就好。”花彤抬头腼腆的笑了下。 看不清面容的她,只有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看出她的心情放松了下来。 宋延年见她神志清明,十分的意外。 她身上有僵的气息,周围的气场却又平和,不见一丝半点的血孽。 宋延年多瞧了几眼,忍不住好奇道。 “花彤姑娘,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花彤抬眼看了过来。 宋延年顿了顿,将话说得更直白一些。 “你从山上下来也有些日子了,这段日子,你都吃些什么填肚子了?” 这话一出,花彤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她忌惮的看了宋延年两眼,想起他手中还有那面八卦镜,又不敢转身跑走。 半晌,她为自己辩解道。 “我没有吃人,也没有伤害人。” 虽然人真的好诱人,香甜香甜的,特别是皮肉下的血管,她都听到了血液跳动的声音…… 花彤忍不住吞咽了下。 就像是山间那淙淙的流水,饮上一口如玉液琼浆,沁人心脾,那灼热的饥渴定然立马消去。 花彤微微提高了音量,“我真的都忍住了。”她说着便又有些委屈,白袍下的手微微的绞着。 “我相信你。”宋延年点头,虽然是僵,但这确实是一具气息干净的僵,他难免好奇,“那你最近都吃什么?” 花彤轻声道,“就是血啊。” “……佑铭哥会将家里宰下鸡鸭的血留给我,村子里李屠夫每日宰猪,他也会拿大脸盆去接,这些血,他都留给我了……” “所以,最近茶摊里都没有做卤煮毛血旺了,佑铭哥说了,好些个老客都有意见了,但是,他说我比较重要。” 说到后头,她又直起了腰板,有些自豪模样。 宋延年:…… “那你吃得饱吗?” 这话一出,顿时戳到了花彤的软肋处,她有些委屈的摇头,“吃不饱。” “我还有些渴……” 所以,她最近经常来风明山这里喝泉水,吃完后再顺便替李佑铭拎几桶到茶寮。 “这里的泉水清冽,吃一大堆到肚子里,倒也能勉强的解渴。” 她颇为意兴阑珊,“聊胜于无吧,就是有点撑得慌!” 宋延年:…… 他走了过去鞠起一捧的山泉尝了尝,难怪这风明山的泉水在州城里卖得这般好。 这水里有淡淡的月华! 山崖石壁上泉水滴落,形成雨幕似的场景,泉水砸在石头上,溅起叮叮咚咚的脆响。 …… 自己为什么成为现在这个模样,花彤也很是不解。 “我就记得我在花轿里吐了血,心里又急又恨,偏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阮家不愿意收下我,爹娘和哥哥就赶过来将我接走,因为要回家了,我心里有点安心,就没那么急了。” “我听得到爹娘他们说话的声音,但是眼睛怎么样都睁不开,我又好着急……后来,我听到家里嫂嫂突然尖叫,然后便是一阵脚步声,爹娘他们又来了。” “他们好像都很害怕,一直冲我磕头,还让我不要生气不要祸害家里……我都听到声音了!” 宋延年看了过去,花彤说起这些事时,低垂眉眼,一手双不停的绞着衣袖。 虽然已经成僵,却还是那个豆蔻之年的女郎,黑白分明的眼里还有着迷茫。 片刻后,花彤惆怅的叹了口气。 “他们说我死了,但是我身体的鼻子和眼睛还会流血……” “后来,家里便找了个道长来,道长一直绕着我摇铃,那铃铛声听得我头昏昏的,再然后我就睡过去了,什么事也不知道了。” 等她再有意识时,便是在愁牢山顶,棺木里黑乎乎的,她待得可着急了。 每次一急,钉在棺木里的那面八卦镜就会发出一道光。 光照后,她就又困了。 花彤小声的抱怨:“我都躺累了,胳膊腿还有后背老酸了。” “那段日子,我觉得自己已经将这辈子还有下辈子的觉给睡完了……我再也不要睡觉了。” 宋延年:…… “姑娘,你那应该是一口生气和恶气衔在口中,在加上死的时辰不够好,化僵了。” 她说的着急,便是那股恶气。 第436节 “得亏你爹娘找的道长本事不差,又对你的遭遇心生同情,这才没有将你直接烧了,而是以愁牢山的山势去化你的恶气。” 不过,他也是有点不解。 按道理,在愁牢山的罡风之下,再加上这败椁的山势,这花彤应该是尘归尘土归土了,怎么还会站在这里呢。 宋延年:“在愁牢山上,你是怎么醒的?” 花彤摇头,“我也不知道,就感觉有东西在咬我的脚,我有些痛就醒了,再后来,就有风和光亮透了进来,我醒的时间便越来越长了。” 说起风和光,花彤的声音都放低了一些,目光里也有了一丝的缱绻。 原先活着的时候不觉得,后来才知道,原来,一直在她周围无处不在的风,还有那明亮的光,是那么的让人心生感动。 她便是靠着那微薄的光亮还有那丝清风,熬过了山顶的那段日子。 宋延年重复,“有东西咬你?” 花彤点头,“好像是老鼠。” 一开始她还有点怕,后来倒是盼着老鼠来,起码,那样棺材里热闹一些。 老鼠? 宋延年若有所思。 花彤有些惆怅,“大人,你是来收我的吗?” 她低落了片刻,青白的手绞了绞白袍上的袖布,片刻后,抬起头踟蹰道。 “那能不能等明日呢?” “这断头还有断头饭呢,再给我一日时间行不行,拜托您了。” 宋延年回神:“恩?” 花彤朝宋延年看过来,一阵风吹来,将她的白袍子微微吹开了一些,露出些许雪白的发丝。 花彤解释:“前些日子我便和佑铭哥说好了,今日我们要去州城的万里街过七夕,听说那儿有一棵老树。” “佑铭哥和他奶奶都说了,州城里有姑娘的人家,都得去上头挂一块红绸布……” “挂了红绸布,以后便能够顺顺遂遂的。” 她真希望自己以后顺顺遂遂的,这辈子不行,下辈子也可以啊。 宋延年朝花彤看去。 这个当真是他见过最不像僵的僵了。 也许是因为愁牢山的山势,又或者是山上的罡风,亦或是棺内那镇邪化煞的八卦镜。 这个僵身上不见血腥也不见戾气,反而保留着她做人时的脾性。 说起红绸布,她有些绷的声音里,难掩怅然。 花彤迎着夕阳眯了眯眼睛,虽然阳光照在身上痛,但她还是贪恋这一分的温暖。 “不怕大人笑话,我那时在花轿里不知道怎么的,突然便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喜欢阮家公子。” “我觉得好不甘心,死之前我好恨他们,但是我更希望的是,有一天,我能感受一次真正的心动。” 她的眼里有着憧憬和怀念。 “我小时候听邻居家的姐姐说了,真的喜欢一个人,看见他便觉得欢喜……和他说最无聊的话,也会觉得有趣,就连他偶尔投来一个目光,也能让我欢喜很久很久……” 花彤放低了声音,喟叹。 “我真的真的,好想有这样的一个人啊……” 所以,她听到茶寮里有人说纪家小姐闹着要嫁梁家小子时,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那时自己的情况。 她一路打听着奔去纪家,果然,纪家小姐的屋里摆着一个大花瓶。 花彤庆幸,“真好,纪小姐还来得及,她以后能喜欢自己喜欢的人。” 宋延年沉默。 这时,远远的传来呼唤的声音。 “小妹,小妹……” 花彤朝声音的方向看去,眼睛倏忽的亮了下。 宋延年多看了她一眼,跟着回头朝来人看去。 来的是李佑铭,宋延年走后,他将茶摊整理清楚,剩下的食物收拢在食篮里,和茶炉等东西一并搁在板车上。 怀中揣着最值钱的茶叶罐子,这才推着板车往家的方向走去。 李佑铭推着板车小跑着过来。 他狐疑的看了宋延年一眼,将花彤往身后扯了扯,目光有些警惕。 “你跟着我小妹做什么?” 倏忽的,他想起了桌上的那面八卦镜,又想起这个小妹有那么些异于常人,心里顿时一阵紧张。 都怪小妹平日里表现正常,他都没将这事搁心上,大意了大意了。 “走走,小妹咱们回家,奶奶还在家里等我们呢。” “回头咱们还要去州城万里街挂红绸,迟了可不好。” 他不敢再和宋延年多说话,拉扯过花彤,将她往旁边推了推,用推车和自己将宋延年和花彤隔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往前走。 花彤迟疑的回头,“可是大人……” 李佑铭着急。 这个笨小妹哟! “快走快走,迟了奶奶该着急了。” …… 在两人走出几步远后,宋延年叫道。 “花姑娘。” 李佑铭一阵紧张,捏着板车的手都紧了紧。 花彤回头看了一眼宋延年,对李佑铭轻声道。 “佑铭哥,我过去一下。” 李佑铭一把拉住花彤的手,入手冰凉凉的,摇头,面上有些着急,“不行!” 他觑了一眼宋延年,压低了声音,“他会收了你的。” 花彤诧异。 原来,佑铭哥是真的知道啊。 李佑铭无奈,怎么能不知道呢。 再喜欢吃毛血旺,那也不能天天吃,顿顿吃啊。 他小声道,“我又不傻,你……你是白棺里的姑娘是不是?” “你别怕,我也不怕,你是个好人,不不,你是个好鬼,嗐,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反正,我奶奶摔在山上了,要不是有你背回来,我就没奶奶了。” “不管你是喜欢吃血旺,还是喜欢吃饭,我都当你是家人。” 花彤感动,“不,佑铭哥你才是好人。” 是他替自己将剩下破碎的棺木收敛,并且埋在土里。 大块的棺木被过往的商人扔到悬崖下,剩下的并不多…… 她都瞧见了,他还买了香烛、冥纸还有上等的香,在悬崖那儿祭奠了自己。 所以,在送回佑铭哥的奶奶时,佑铭哥问她有没有地方去,她迟疑的摇头,这才在他们家住下了。 花彤往回走了几步,李佑铭虎视眈眈的看着宋延年。 宋延年:…… 他这心里压力大啊,他怕自己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这茶摊小哥会当场将板车上的东西砸过来。 宋延年多看了两眼板车,剩得最多的便是卤煮,其中还有一口大锅,里头的卤煮汁水还冒着烟气。 宋延年:…… 这要是泼过来,味道可就大了。 花彤几步走了过来,轻声道,“大人,明日……” 她想说,过了今日这七夕佳节,她再来找这知州大人,到时该去哪里,她便去哪里。 “姑娘误会了。”宋延年制止了花彤接下来的话,他将八卦镜和之前从古大肉婚宴上捡回来的绣鞋一并递了过去。 “物归原主。” “这是?”花彤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属于自己的绣鞋,红面金线,上头是双蝶恋花的图案,鞋面上的石榴花还有一些破口。 宋延年:“这是你的吧。” 花彤点头。 她还有另一只,白棺被雷雨冲击,从山上掉到山下,她从棺木里爬出来时,脚上就只有一只鞋了。 这只和那只鞋是一对儿,还是她自己绣的。 宋延年笑了笑,“那便对了,你方才说白棺里有老鼠咬你,这鞋子也是它们拖走了。” 接着,他便将老鼠精娶媳妇的事情说了一趟。 花彤和李佑铭都听得入神了。 花彤感叹:“真神奇有趣,我的鞋子居然还当了花轿。” 她有些怕那八卦镜,便拈着手指,轻轻的将绣鞋提拉起来,对着这破了个小洞的鞋子看个不停。 宋延年失笑。 他想了想,以手为笔,指尖引动天地灵韵汇聚,随着符箓的刻画,八卦镜上漾起一层柔和的光晕。 第437节 宝光灼灼,片刻后符成,莹亮的光也跟着聚拢,一道光闪过,随即寂灭。 再一看,便又是那普通模样的八卦镜。 宋延年将八卦镜推了过去,温和道。 “收着它,不要怕它,你躺在棺木里,便是它替你化煞消怨,所以你才没有迷失神志……” “你应该也注意到了吧,在你气怒,亦或是情绪波动大时,你身上的尸气便会溢散出来。” “这尸气对常人的身体不好。” “带着这八卦镜,它会替你消煞化怨。” 宋延年看了一眼李佑铭,又扫过他板车上的那锅卤煮汁水,沉吟道。 “动物的血液你是吃不饱的。” 花彤急切的表明心态,“我不怕饿!” “我个子小,以前作为人的时候吃得就少,现在这样情况,我也能吃得少一些的,我可会耐饿了。” 李佑铭也瞧出了宋延年应该是没有收走小妹的想法,不过,他也怕有个万一,连忙跟着表态。 “小妹没有害人,我,我已经和隔壁村的屠夫也说好了,杀猪宰羊的时候,那血都给我留着。” “再加上村子里李屠夫的,还有我每天杀鸡杀鸭的,够小妹吃的了。” 宋延年好笑,“既然这样,那我便不要教花彤姑娘吃饱饭的法门了。” 李佑铭大喜,“还有法门能吃饱吗?那自然是要的。” 能吃饱饭,当然是要吃饱饭了! …… 宋延年以手虚点花彤的眉心处,花彤只觉得一道晦涩的语言化作一个个豆大的字不断的朝她的眉心涌来。 一开始,那些字又晦涩难懂,还在她的脑海里乱飞乱窜。 随着白光的牵引,片刻后,豆大的字就像是列阵一样,一点点的朝它该去的地方,摆好自己的位置。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又或者是一个时辰,亦或是须臾的片刻,原先不懂的字以及字与字之间窜起来的意思,如醍醐灌顶一般,倏忽的便领悟了。 这样一领悟,花彤脑海中一道白光大盛,白光如潮水一般的涌来。 …… 花彤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眼底有莹光一闪而过,不过是一刹便又消失。 花彤感激:“多谢大人。” 她拿在手中的八卦镜倏忽的变成一道光,没入了她的身体。 宋延年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不用,这是你自己积下的福德。” “这八卦镜会助你化煞消怨……倘若有一天花彤姑娘的神志消失了,这八卦镜便会化为烈火。”他面上带着歉意,继续道。 “届时,烈火之下这躯壳便不复存在了,还望花彤姑娘不要介意。” 花彤抬头,她的语气虽轻却很肯定。 “大人说的在理,虽然我也不想,但我毕竟是邪异之物,倘若我胡作非为了,自然得有人收了我!” 李佑铭:“不会的,小妹你不会的!” 花彤没有说话,她也希望自己不会,但是岁月漫长,这事她自己也不能说得准。 花彤摸了摸心口,方才那八卦镜化的光便是消失在此处。 有了这个,起码更多一个警醒,她心里也有所畏惧。 不管是做人还是做妖,有个畏惧,行事总是更稳妥的。 分别时,李佑铭死活要将食篮里剩下的卤煮和茶点塞给宋延年,他想了想,就连宝贝的揣在怀中的茶罐子也推了过去。 李佑铭搓了下手,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 “多谢您,我们农人没什么好东西,您要是不介意便带回去吃。”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急急的解释道。 “放心,这都是今日份的,还很新鲜呢!” 宋延年推拒不过,他将手中的食篮往上提了提,另一只手将茶罐塞了回去,笑道。 “这些卤煮就可以够了。” 在李佑铭还想再说话时,他开口打断,说道。 “这等好茶在我手中就浪费了,小哥冲泡的手法好,搭的泉水清冽,这样才能将茶香发挥到极致。” “以后我要是想喝茶了,就来城门这里找小哥,到时你别嫌我喝得多就成。” 李佑铭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笑道。 “怎么会,您来我可欢迎了。” 宋延年拎着食篮和两人挥别。 …… 夕阳西照,风吹着白袍飘动,旁边一个推着板车的小哥往前走。 不知道小哥说起了什么,他倏忽的侧头笑了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白袍女子侧头看了过去,白袍遮挡了她面容上的表情,却遮掩不住她轻快的脚步。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彼此交错。 宋延年看了许久,这才转身朝城门方向走去。 也许,不甘心自己还未明白心动便死去的新嫁娘,已经找到了那个说着无聊的话,却也让她觉得有趣的人。 …… 七夕佳节的夜晚热热闹闹的,随着夜幕的降临,万里街两边的灯笼全都点上了烛火。 红的、粉的、蓝的……各色灯笼将这条街映衬得十分的美丽。 天上星辉点点似不息的河流,因为月牙儿浅浅,今夜的星光越发的明亮。 万里街上,长长的案桌上供奉着瓜果,相熟人家的姑娘家已经开始比着手巧。 石月心背着手看这些瓜果,好奇道。 “他们也玩虫子吗?” 宋延年愣了下,顺着石月心的目光看去,只见三三两两的人围在一起,他们的手中有一个小纸盒,里头搁着一些米粒大小的蜘蛛。 “不是不是。”宋延年失笑,“这是喜蛛应巧,讨个吉祥的意头。” 说罢,他便和石月心解释道。 “这种小蜘蛛在民间又称为喜蛛,平日里要是在门边或者是房梁边发现,大家都会将它放生,因为它有祥瑞的意头,这样叫做望喜。” “它会给人带来吉祥的好运。” “他们将这蜘蛛抓来,今儿夜里是要比赛下,看谁的瓜果上的蜘蛛结的网更多,那么便是谁家的吉兆更大。” 石月心重复,神情若有所思:“吉兆?蜘蛛网吗?” 宋延年点头,“是啊。”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前,很快便走到了那棵老树附近。 莹莹光亮的灯笼将老树围绕,树上的绿叶在星辉下泛着油亮亮的光芒,上头的红绸挂得它满身都是。 石月心诧异:“这树……” 宋延年点头,“它在吸收愿力,也许再过许多年,它便也有灵识萌芽。” 到时,它便成了一棵真正的许愿树了。 …… 远远的,宋延年看到傍晚时分别的李佑铭。 只见他摩擦了两下手掌,如一只猴子一般蹭蹭蹭的往上爬,在高处的时候从怀中掏出一块红布,神情认真的将它扎在枝干上。 清凉的夏风吹来,红布欢快的迎风飘扬。 李佑铭往下爬,最后一下高高的跳了下来,冲离人群远远的一个白袍女子挥手,随即撒欢似的跑了过去。 石月心跟着多瞧了两眼,肯定道,“那不是人。” 宋延年点头,“是啊。” 石月心见宋延年不是很在意的模样,便也不在乎了。 宋延年看了看树,又看了一眼石月心,指着树上的红绸,笑道。 “石姑娘,我也给你挂一条红绸布吧。” 石月心不解:“这是做什么用的?” 宋延年解释:“唔,东湖州城有闺女的人家都挂一条,祈愿平安顺遂的。”他迟疑了下,继续道,“……还有姻缘美满吧。” 石月心眼睛晶亮,“那你快去挂呀。” 宋延年失笑,“好。” …… 宋延年从袖里乾坤里摸出一条红绸布,这是前段时间布坊里朱娘子给的样布,红绸布染色均匀艳丽,其中还有点点细碎的金光点缀。 星辉折射下,红绸布看过去十分的美丽。 …… 宋延年三两下便爬到了树的高处,将这红绸布挂在了上头。 下来后,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和木屑,抬头便撞进石月心亮晶晶的眼睛,不免好笑道。 “这是怎么了?” 石月心小声的问道,“大人,你怎么还自己爬树呀。” 第438节 宋延年不解,“不爬树怎么挂上去。” 石月心比划了个扔的动作,轻快道,“这样嗖的一下扔过去,就能挂上去了呀。” 宋延年瞧了一眼老树,笑道,“别人不知道,咱们可是知道这老树有灵,这样爬上去挂,会显得更虔诚一点。” “好了,今儿迟了,原先还以为今晚有好吃的,这才请你来玩……”哪里想到,今日大家伙儿忙着七夕祈愿,这小吃的摊子倒是不多。 石月心摇头,“已经很好玩了。” “我先回去了。”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和宋延年说了几句,告别道。 宋延年:“我送你啊。” 石月心一边往后退,一边摆手,“不用不用。” “我自己走了,宋大人再见。” 话落,她转身便跑到人群中,她的脚程又快又轻,就像是那鱼儿入了活水,不过是须臾的时间,人群中便不见踪迹。 宋延年放下手,回头看了一眼红绸布,面上有一分郁色。 “……腿脚真利索。” …… 和宋延年分别后,石月心没有像她说的那样回去。 她来到郊外,从铃铛中取出一团的虫饵,又拿出一个大酒坛。 虫饵搁在大酒坛的底部,坛口对着草丛。 她的手心一翻,方才在瓜果供桌中偷抓的喜蛛便出现在她的指尖。 随着灵韵起,米粒大的小蜘蛛便和坛底的虫饵勾缠,小蜘蛛似醉了一般的踉跄,随即张嘴,它的口中有无形的声波,带着虫饵的滋味一点点的漾得很远。 石月心蹲在旁边托着腮,轻轻的敲了下酒坛。 “真慢!” 话才落地,周围就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石月心的眼睛一亮,抬头朝草丛周围看去。 无数的小蜘蛛如潮水一般的涌到酒坛里,待酒坛有了八分满,她抓起旁边的红布,用力的往坛口中一塞。 …… 东湖州城署衙,大门口。 无数的喜蛛勤勤恳恳的绕着朱红色的大门吐丝,蜘蛛丝吐了一层又一层,甚至连昆布的小门房也没有放过。 石月心看着那厚厚的蛛网,喃喃道。 “这喜兆应该是够了吧……” …… 第203章 (捉虫) 她又抬头看了眼天色,此时夜正黑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石月心自顾自的摇了摇头。 不,不行! 才这么点喜兆哪里够? 必须更多一些,这样,才能配得上宋大人替自己挂红绸的情谊! …… 随着叮铃铃的铃铛声响起,小蜘蛛们顿了顿,随即又开始新一轮的吐丝。 夜越来越深。 和风吹拂过天畔的云朵,天上的星如银河一般,偶尔几颗陡然睁大了眼睛,一闪一闪的分外明亮。 石月心坐在高高的围墙檐上,瞧了几眼署衙大门。 小蜘蛛应该是累了,吐丝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 石月心惋惜的叹了口气。 失策了,她应该多抓两瓮,这样好歹还有个替班的,那样她便能忙活到天亮了。 明年,等明年她便有经验了。 想罢,石月心手一撑,轻巧的从高高的围墙上跃了下来。 她翻出先前的那个大酒坛,往里头搁了好些饵,这才冲署衙门口勤恳劳作的小蜘蛛们喊道。 “好了,小家伙们,咱们走了。” 闻到诱人的食物香味,已经将自己透支得前胸贴后背的小蜘蛛们,瞬间停下了吐丝的动作。 它们扭头,目光齐刷刷的朝石月心看去。 石月心弹了一下酒坛,笑容可掬:“来来,这下不骗人了,辛苦了,请你们吃饭。” 话才落,随着铃铛声,米粒大的蜘蛛如潮水一般朝酒坛行进,动作比方才在城外时慢了许多。 “不急不急,慢慢爬,我等你们啊。”石月心心疼,真是饿坏了。 待所有的蜘蛛都爬进去后,她又丢了一些新作的虫食到酒坛中,这才用红布将坛口塞上。 再次看了一眼蛛丝密布的署衙大门,石月心差强人意的点头。 这吉兆勉勉强强是够了。 她转身跑进夜幕中,不过是须臾的时间,人便已经跑出了大老远。 …… 到了城门外的草丛,她将酒坛往地上一搁,掀开上头的红布。 蜘蛛们差不多已经吃饱了,闻到新鲜的空气,它们当下便八只脚齐爬,似后头有狗撵一般的爬进了草丛深处。 石月心倒腾了下空荡荡的酒坛,嘀咕道。 “跑这么快……我还有话没说呢。” 不管了,不管了。 她站起身子四处瞧了瞧,目光落在两三丈远的一棵大榕树上,抬脚走了过去。 …… 石月心将酒坛子侧躺的搁在树下的大石头上,确定雨水不会淋进去,又往里头搁了许多虫食。 最后,她站直身子拍了拍手,满意道。 “好了,小蜘蛛们,回头饿了再能过来吃饭啊。” 她的这些虫食可不简单,吃了后元气满满,力气也大,在虫界不说以一敌百,以一敌十还是可以的! 最后又看了一眼大酒坛,石月心这才转身离开了。 …… 在她走后,小蜘蛛们哪只都没有来。 众人听不到的地方,蜘蛛之间口口相传。 闻到那香香的味道了没有? 不能吃!不能吃!吃了就会被大块头抓去吐丝。 不吐不行,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压着你,超可怕的…… 米粒大的蜘蛛抬了抬腿,让乡亲父老们看它的肚子,它原先胖胖又鼓鼓囊囊的肚子已经干瘪得只剩一张皮了。 小蜘蛛愁大苦深:它都空虚了。 同样被抓去的蜘蛛各个心有戚戚焉。 其他侥幸慢了一步的小蜘蛛,在看到前辈们的惨状,这下是不敢去大榕树下了。 就算那酒坛里的味道再诱人,它们也忍住了,为了逃离这种味道,它们更是连夜搬离了这片地界。 草丛中,几只黑褐色的小蛐蛐出没在草丛。 它们的长腿绷直,黑黝黝的眼睛一瞬不动的盯着前方的酒坛子,只见长腿倏忽一跳,两下便越跃到了黑乎乎的酒瓮之中。 “瞿瞿,瞿瞿~” 万籁俱寂,只有蛐蛐们欢快的唱着曲子。 …… 天边一道鱼肚白,新的一日即将开始。 昨儿忙得有些迟,但是时间一到点,昆布自动便醒了。 昆布睁开眼睛:嗯? 只见屋里一片的漆黑,他有些莫名,难道他起早了? 片刻后,他便察觉到了不对了。 就算是他起早了,这署衙门口红灯笼的烛光也该透过窗棂照进来,不可能是一片漆黑啊。 昆布猛地坐了起来,抖着手给自己点上蜡烛。 他举着烛台,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这才猛地推开了自己的小房门。 片刻后,昆布瞪大了眼睛看前方白茫茫的大门,一阵风起,蜘蛛丝随着风轻轻摆动,就像是纱账一般。 因为门被用力的推开,上头一摞的蜘蛛丝“啪叽”一声掉了下来,正好砸在昆布头上。 昆布手薅了薅,蛛丝便散开了,他傻眼,“这是…这是是蜘蛛丝啊!” …… “大人,大人,不好啦!” 宋延年才刚推开门便见昆布慌里慌张的跑了进来。 第439节 宋延年诧异:“别急,出什么事了?” 隔屋的王昌平听到动静也开了门,他打着哈欠倚着门框,笑着打趣昆布。 “昆布,你这一大清早的是被鬼撵了吗?” “瞧你这屁滚尿流的模样。” 宋延年瞥了他一眼,煞有介事的点头。 “恩,是和某人有两分相似。” 王昌平呼吸一窒。 昆布拍了下大腿,着急道。 “两位大人,你们就别拌嘴了,署衙门口出大事了。” 宋延年和王昌平对视了一眼,随即撇开。 宋延年:……他才没有和昌平兄拌嘴,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昆布看向王昌平,一脸认真的解释道。 “对了师爷,我不是被鬼撵了,我是被蜘蛛精撵了。” 宋延年诧异:“蜘蛛精?” 他没听朱娘子说要来州城啊。 昆布点头,眼里又是惊恐又是稀奇,语气夸张道。 “大人,您是没瞧见,这蜘蛛精吐的丝,将咱们署衙的大门都缠上了!” 他庆幸的拍了拍胸膛。 还好还好。 他昆布人生得瘦小,面皮还有些黑,这蜘蛛精才没有瞧上他。 他要是有他家宋大人一分,不不,有王师爷那般品貌就够了,指不定,他昨晚就该被蜘蛛精拖到洞府里吃干抹净了! 一时间,昆布也说不出是庆幸还是惆怅,只能说是百感交集。 虽然是蜘蛛精,但也可能是貌美如花的蜘蛛精啊! …… 宋延年越过想入非非的昆布,抬脚朝署衙大门外走去。 王昌平也急急的跟上了。 …… 署衙大门口。 宋延年多看了两眼蛛丝,昆布说的一点也不夸张,确实是都缠上了。 只见细细密密的蛛丝网住了整个大门,原先鲜艳亮眼的朱红大门被网得严严实实的。 不漏一丝的红,就连檐边的木梁也有大张的蛛丝挂着。 一阵风吹来,蛛丝微微的晃动,平添几分荒凉之感。 宋延年:…… 要不是这里是署衙,就这蛛丝的数量,说这里是荒废了几十年的老宅子,恐怕也是有人信的。 …… 昆布有些腿软,“多大只的蜘蛛精呢?会不会有牛那么大?真是凶残!” “呜呜,不是大蜘蛛,是小蜘蛛啊。”一道瓮瓮的声音含着悲怆传了过来。 宋延年顺着声音看去,是他点灵的两只石狮子。 雌石狮低着头正在颠脚下的小狮子,说话的是左边的雄石狮。 只见它一脸郁色又挫败,在石墩子上来回的绕着,鼻息里有热气喷出。 注意到宋延年的目光,雄石狮几乎要狮目落泪了。 “大人~” 宋延年打了个颤抖,“你说。” 雄石狮悲怆:“不是大蜘蛛精啊,是一酒坛的小蜘蛛,就米粒那么大。” “昨儿来了个女娃娃,二话不说便将那坛小蜘蛛倒在咱们的大门口,呜呜,我和我那婆娘拦都拦不住,她又不是妖邪之物。” 就连蜘蛛也不是妖邪! 它们,它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 宋延年愣了下,“女娃娃,米粒大的蜘蛛?” 雄石狮声音瓮瓮,“是啊是啊,那些小蜘蛛说来也是可怜,迫于女娃娃的淫威,这才在署衙门口勤勤恳恳的吐丝,一刻也不能歇……” “唉,那么漂亮的女娃娃,怎么就这么凶啊!” “小蜘蛛累坏了,她摇了揺手腕间的铃铛,这铃铛一响,蜘蛛们苦着脸都得装作欢畅模样,继续吐丝。” 宋延年:…… 他走了过去,捻了捻蛛丝。 是他说的喜蛛应巧,哪户人家的蛛丝结得大,便是哪户人家的喜气更大……也是他说,这蜘蛛出现在门边及房梁边有祥瑞的意头,叫做望喜。 夏日清晨时分,晨风凉爽,蛛丝簌簌飘动,就像是在问他欢不欢喜。 宋延年忍不住一笑。 旁边的昆布以及王昌平都愣了下。 王昌平嘀咕:完了,该不会是被蜘蛛精气疯了吧。 宋延年微微收敛笑意,拍了拍手道。 “好了,好了,这蜘蛛没有恶意。” “这是小蜘蛛结的网,这种蜘蛛在民间有喜蛛的别称,七夕佳节喜蛛应巧,眼下这里的蛛丝这么多,说明咱们署衙的福气大着呢。” 王昌平、昆布、还有众人见不到的石狮子:…… 原来,这还是福气啊。 昆布皱脸:喜蛛应巧的名头好听是好听,但是这么多的蛛丝,想想都让人头大。 宋延年说完便掐了道手诀。 随着他的宽袖拂过,一阵清风打着旋将挂在大门以及房梁上的蛛丝收拢,就连昆布头上耷拉的那一团也没有放过。 不过是须臾的时间,蛛丝便裹成一团,被清风托举在半空中。 宋延年宽袖拂过,这团蛛丝被收到了袖里乾坤中。 “好了。” 昆布喜笑颜开,“多谢大人,这下可省了我老多事了。” 宋延年顿了顿,笑了下没有过多解释,转身进入署衙。 王昌平紧跟其后,好奇的追问。 “延年兄,这蜘蛛精你是不是认识啊?” 他突发奇想:“不然咱们将它也抓了吧,刚好前些日子,朱娘子还喊着累人,想来是没有精力来州城再开一个布坊了……” “你看,咱们运道好啊,才打瞌睡就送枕头了,抓了这只蜘蛛精,正好将事情解决!” 宋延年陡然停住了脚步,王昌平跟在后头一个刹脚不及,差点鼻尖撞了上去。 王昌平不满:“你怎么说停就停,我这鼻子要是被你撞丑了,我找你算账!” 宋延年深深的看了王昌平一眼。 王昌平不自觉的放低了声音。 “真是熟人,呃,熟妖精啊……不然……请回来?” 宋延年:…… “昌平兄,这妖精也是有妖精权的,走走,要想发家致富,咱们靠师爷就差不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搭在王昌平的肩上,揽着他往署衙里走去。 王昌平:……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他承受不住啊! …… 距离七夕佳节已经过去月余时间,转眼又该到了中秋时节。 气候一点点的转凉,白天时烈阳烘烤,大地还似蒸笼一般,闷热闷热的。 但是到了夜里,温度又凉了许多,尤其是清晨时分。 这日清晨,天光微熹,宋延年推开窗,外头一股沁凉的空气争先恐后的往屋里钻,只穿一件薄衫的他,冷不丁的被这寒冷的空气一激,瞬间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他环看院子外头,最后目光停留在院子角落的那株银杏树上。 上头已经挂着圆圆的果实,扇子似的小叶片染上了几分的杏黄,晨风吹来,枝叶沙沙作响,熟透的叶片似依恋般的飘飘落下。 宋延年感叹:“又到了秋季啊。” 宋四丰打灶房里走出,瞧见穿着单衣的宋延年,走过去便是一个脑崩。 “臭小子,你也知道到秋天了啊,天凉了还不去添衣!” 宋延年:…… “爹!” 他偷偷瞧了瞧外头,还好此时还早,除了他娘在灶间,院子里没有其他人。 第440节 宋延年抱怨,“爹,怎么能弹我脑崩呢,我也是要脸面的好不好。” 宋四丰瞪了他一眼,沉声道。 “你这孩子,还这么磨磨蹭蹭的,和我说话的空档都可以把衣裳给穿好了。” “多大了还不会添衣。” 他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门抬脚走了进来,从衣箱里翻出一件厚一些的长衫,让宋延年穿上。 宋延年注意到他爹手中一个小簸箕,上头还有一些的银杏果,他上前捡起一个搁在手中抛了抛,问道。 “爹,怎么摘这个白果啊?” “这还不够熟吧,不够熟吃了不好。” 这银杏果握在手中就像小鸟蛋似的,果实外一层白白的粉膜,颜色黄中还有几分的青,还未熟透的模样。 宋四丰瞧了一眼,叹道。 “嗐,这不是你爷爷,他这两日有些不舒坦,我就想着摘点泡泡,过几天将里头的白果拿出来给他煲点汤喝喝。” 宋延年连忙道:“爷爷不舒服了?哪不舒服?” “我一会儿让昆布上宝安堂请个大夫回来。” 宋四丰摆手,“不用不用,你爷爷这是老毛病了,这年纪大了就是有这些磕磕绊绊的小毛病,不打紧,不用叫大夫。” 宋延年不依了,“怎么能不叫大夫呢?” “有病就是要看大夫,回头拖成大病就不好了。” “老话里常说了,人有四百病,医有八百方,可见,这有病就是要找大夫,这叫术业有专攻。” 他拿手去翻动那小簸箕中的银杏果,继续道。 “再说了,这银杏果还不够熟,这不熟的银杏果吃了可是会死人的。” “呸呸呸!”宋四丰:“你这孩子尽瞎说,我这果实可都挑着熟的采下来的,你瞧瞧这一个个的,黄橙橙的……这一点点的青不要紧。” “你别瞎说啊,回头你奶奶该捶我了。” 宋延年好笑。 “爹,我发现三伯不在家也不好,没有他在旁边衬托着,您在奶奶面前便没那么讨喜了,哈哈。” 宋四丰吹胡子:“瞎说!” 说笑归说笑,宋延年还是很关心他爷爷的身子,在宋四丰端着簸箕准备出门时连忙拦住。 “爹,我还是不放心,咱们还是给爷爷找个大夫瞧瞧吧,这有毛病不吃药,吃个白果炖汤有什么用呀。” “别急别急,这是我有分寸。”宋四丰拍了拍宋延年的肩膀。 他探头看了下外头,确定没人了,这才将门微微掩上,小声道。 “儿啊,你爷爷是我老爹,对他的身子,我自然也是看得很紧的,这不是你爷爷不想让别人知道太多么!” “再说了,这方子他也吃过,真有用!” 宋延年:…… “说来说去,还是讳疾忌医,爷爷怎么了?” 宋四丰凑近宋延年,“你过来点,我小声的说。” 宋延年见他爹神神秘秘的模样,配合的将耳朵凑了过去。 宋四丰以手捂掌,“你爷爷他尿床了,你别给别人说啊。” 宋延年:“什么?” 他一下立直了身子,诧异道。 “我听错了吧。” “没听错没听错。”宋四丰摆手,“淡定一点,淡定一点。” “嗐,我本来不想和你说的,你这孩子老是一惊一乍的,你得学学我的模样,这样才是做大事的样子。” 宋延年:…… 这是一惊一乍吗? 宋延年有些急,“爷爷这是生病了,不行,我给他找个大夫去。” 这次换宋四丰拉住宋延年,他数落道。 “急什么呀,你爷爷不要脸面的呀。” 宋延年无奈,“爹,这脸面自然没有身子重要了。” 宋四丰摆手,“没事没事,这年纪大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毛病,你爷爷以前也有这个毛病,就是吃我给他炖的这个汤,吃好的!” 说完,他拈了个银杏果,面上带着笑意开口。 “别看这小小的一个果,好用着呢,等我泡几天这果子,就能将里头的白果拿出来。” “到是再宰一只大番鸭,炖汤的时候往里头搁一些白果,保准你爷爷吃了不再尿床。” 这时,外头有一点动静响起,宋四丰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大声了一点,连忙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你就别操心了,你爷爷他是我老爹,我还能害了他不成。”他凑近宋延年,小声道。 “这白果老人家吃了特别好,你爷爷他前两年夜尿多,就是吃这个好的。” 宋延年迟疑,“可是爷爷现在是尿床了。” “这该不对症了。” 宋四丰唬了脸,“对症,怎么不对症。” “夜尿多了,一两下来不及了,可不就是尿床了。” 临出门前,他又回过头来交代宋延年。 “你先别找大夫啊,你爷爷这人越老越爱要脸面,回头要是知道这事被我们知道了,他该不敢出来吃饭了。” 接着,宋延年便知道他家爷爷做了什么糗事。 前几日,他爷爷尿在床榻上,自己不声不吭的便换了一床新床褥,旧的那床就直接团吧团吧的塞到衣箱里。 宋四丰摇头,“你奶奶前两日翻衣箱,那东西熏得衣箱子都臭了,两人便吵嘴了,你爷爷还非说是老鼠在里头做窝了,是老鼠尿的。” 宋四丰:“要不是我见他这两天都不怎么喝水,我还不知道这事呢。” “不喝水怎么行!” 宋延年无奈,“那成,回头我去医馆里问问,看看这白果到底成不成,我再找个由头让大夫给爷爷把个脉。” 他沉吟片刻,“唔,就说我担心家里人,每个人都请个平安脉。” 宋四丰大喜:“哎,这个好,这个好!” 宋延年笑了下:“以后咱们每个月都让大夫看看,有毛病就吃药,没毛病也可以开点滋补的汤,秋冬换季,老人家最容易生病了。” 宋四丰应下。 …… 宋延年看着他爹在银杏树下打果实,不放心的又说道。 “爹,没成熟的不能吃,真的有毒。” 宋四丰应道,“知道知道,你快去吃饭吧,一会儿该去署衙做事了。” 宋延年:“哎! 他多看了两眼银杏树,因为树枝被敲动,树上如扇子一样的叶子纷纷落下,洋洋洒洒分外美丽。 片刻后,他抬脚往灶间方向走去。 …… 城西,走马街。 清晨的街道热热闹闹,小商贩挑箩赶驴的带着东西去市集,压得实实的黄泥路旁有零碎的摆摊人家。 西侧一条内河,河上头一座拱桥,拱桥有些年月了,裸露在河面上的桥墩上布满了青苔。 除了青苔,还有一些螺类卵子破壳后遗留的卵壳,风吹过,卵壳上的碎渣簌簌落到河面,很快便被流水冲走了。 东湖州城分东、西、南、北四个区域,当中最穷的要数城西这一片。 这一片的屋舍多是木砖混制,屋舍矮小密集,上头斑驳着陈旧的痕迹,除了码头的力工,这一片三教九流的人也多。 剃头匠老刘在拱桥边的柳树下开张了,他抖开一块泛黄的白布准备给客人围上。 这时,三五个七八岁的小孩呼朋引伴的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老刘好!”喊话的是领头的那个小孩,此时已经是秋日时分,他还穿着一件短打的褂子,脚上踩着草鞋,乐呵的挥着手边跑了过去。 老刘停了手中的动作,眯了下眼睛。 “哎哎,喜娃崽也好啊。 客人闲聊道,“方才那娃娃你认识啊,怪有礼貌的。” 老刘拿着剪子开始在客人头上忙活开了。 “谁说不是呢,人懂事又有礼貌,前些日子变天,我这不是腿疼么,东西不好搬出来开张,也是他帮我忙前忙后的。” “是个好娃娃,唉……就是没摊上个好爹。” 客人来了兴致:“他爹怎么了?” 老刘:“这倒也不是不能说,我们这里都知道,他爹啊,以前不学好,是这一片有名的贼星。”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继续道。 “你别看他是贼星便轻视,他那身手是杠杠的……咱们上一任的知州大人,说来也算是栽在他的手里。” 这话一出,客人来了兴致:“哦?这话怎么说?” …… 第441节 第204章 剃头匠老刘手中的动作不停,一边忙活一边不忘将话唠叨开。 “嗐,这事说来也是巧了。” “喜娃崽他爹姓燕,名大鹏,不过我们这片的人都叫他飞鼠。” “不过他是个墨迹的,嫌这个飞鼠称号不够文雅,又觉得蝙蝠有福,舍不得这诨号,折中了下便决定叫自己燕别故。” 客人失笑:“飞鼠?燕别故?” “不错不错,虽然都是蝙蝠,但是后头那个确实比前头的文雅,哈哈。” “看不出来,这还是一位雅贼啊!” 老刘又剪下一刀,眯着眼睛漫不经心道。 “是啊,道上的人之所以喊他飞鼠,就是因为他那身手上乘,在夜里神出鬼没,从来没有失手过。” “只要是他想要的,那必定能摸到人家的家里。” 他抽空比了个大拇指,由衷赞叹。 “身手是一等一的好。” 老刘缓了一口气,继续道。 “都说能人胆大包天,这飞鼠的本事大,胆子便也膨胀了起来,行事愈发的有恃无恐。” “您绝对想不到,他有一日居然摸到了州城署衙里,偷了上一任知州姨太太们最喜欢的一副雀牌。” 客人诧异的重复:“雀牌?” 老刘点头,“是喽。”他老夸张的开口,拿着剪子的手也跟着比划了下。 “那可不是普通的雀牌,听说啊,那是一块上等的大暖玉,前任知州请了能工巧匠雕刻,每一颗雀牌都价值千金。” “啧啧,这样的雀牌摸起来热乎乎的,又滑又温润。” 他咂了下嘴巴,羡慕得不得了,末了还来了个不伦不类的比喻。 “咱们普通老百姓想都不能想,那手感,大概就是热豆腐被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吧。” “当然,肯定是比豆腐硬实!” 客人:…… 也就那样吧,打雀牌哪样不是打,不过,那声音确实比较好听一些,特别是胡了的时候。 客人回味。 …… 老刘没有注意到客人的神情,他惋惜的摇了摇头,开口道。 “这大鹏就是个憨憨,偷谁的东西不好偷,居然偷了知州大人家的,还是受宠姨太太们心爱的消遣玩意儿。” “这不是捅了马蜂窝了嘛!” 老刘为燕大鹏的不明智直摇头,要是偷的是知州大人的东西,估计还不会闹那么大的阵仗。 男人么,在女人面前总是威风的,何况还是知州大人。 老刘:“没了雀牌,那些莺莺燕燕的姨太太们个个都闹开了,当下便你一言我一语的磨着知州大人。” “知州大人哪里顶得住这等香风攻势,没几下便投降了,这不,他一声令下,全城武侯都开始忙碌着抓捕犯人。” 也怪这燕大鹏平日里招摇,还爱和狐朋狗友喝酒侃大牛,有一次喝大了,便和他的那些兄弟们吹嘘起自己的战绩,里头就有知州大人家的雀牌。 老刘又剪下一小缕的头发丝,叹道。 “客人您说,这些酒肉朋友怎么能是兄弟呢?” “傻不傻,傻不傻?” “大鹏他当人家是兄弟,这人心隔肚皮的,旁人啊,都当他是冤大头呢,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客人捧场:“……对,老丈睿智!” 老刘眯了下眼睛,笑起时旁边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 “呵呵,过奖过奖,老丈我这是虚长了几个年月,见的事比你们这些娃娃崽多一些罢了。” “客人您住哪里啊,平日怎么没瞧见过,您不是城西这一片的吧。” 客人言简意赅:“是,今日过来走走,我住万里街附近。” 老刘恍然:“哦,是署衙附近啊,嗐,那您也是个富贵人家了。” “呵呵,方才老丈我便想说了,您啊,这头发丝保养得真好,跟大姑娘似的,不不,比大姑娘家的头发还要好。” 说罢,他将发丝撩起一缕,阳光下,这头发丝闪着黑亮的光泽,又直又细腻。 老刘啧啧称奇:“我剪了大半辈子的头发了,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头发,您平日里吃的东西一定特别的好,是个福窝窝里长大的娃崽。” 客人:…… 他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了笑。 “谢谢,老丈过奖了。” …… 老刘另一个担子是一个圆口的炉子,里头搁了炭,上头坐一个黄铜盆,盆里温着热乎乎的清水。 他用这热水又打湿一些头发,这才继续动剪刀,眯着眼睛开口道。 “说到这里,您应该也猜到后来了……” “这狐朋狗友就没有好的,才下了酒桌,知州大人,哦不,前任知州大人的通缉令一出来,这些所谓的朋友各个都上了府衙,你一言我一语的告了秘密。” “唉,大鹏就这样被抓了。” 老刘:“大鹏被抓了后,挨不住打便招了。” “他说自己将那雀牌藏在谢家厝的一座神庙里,哦,那谢家厝是他婆娘的娘家……结果,官差压着他上门去找,怎么翻都翻不出来,也是奇了怪哉。” 客人:…… 老刘摊了摊手,惋惜道。 “因为找不到这雀牌,知州大人老生气了,回去便断了他的右手右脚。” “现在是整个人都废了。” 老刘面上带着唏嘘,还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是靠身手过日子,原先那般灵活的人成为这么一个废人,甭提心里多颓败了。” “他娘一个急火攻心,人也没了,就留下一个小子相依为命,喏,就是刚刚那喜娃,他是个懂事的娃娃。” 因为老娘的死,再加上自己的残废,燕大鹏光脚不怕穿鞋的,伤才好一些便放出风声,说是手上有前任知州大人贪墨的罪证。 “都说官官相护,那是谁都知道的,大鹏这话可掀不起什么浪花。” “所以,上一任知州大人恼火归恼火,但也只把大鹏当那秋后的蚂蚱,蹦跶也蹦跶不了几天。” 客人也跟着叹息了一声:“命数。” 老刘附和:“可不是嘛!” “就在谁都没当一回事的时候,一个年轻人找上了大鹏,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大鹏便答应把账本和罪证给了这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好本事,就这样去了京城告了御状。” “就这样,前任知州大人便落马了。” “落马了也好,现在这个宋知州人好,事儿没那么多,在他手下讨生活,大家伙儿都轻松。” …… 老刘讲完故事,刚好这头发也修剪完了,他多看了几眼客人的面皮,见他面上光滑干净,有些遗憾自己的那些工具没有发挥的余地。 老刘惋惜的将手中的剪子收了起来。 摇头笑道,“客人,您这是我老刘剪的最轻松的一趟活了。” 他看了看热水,又热情的招呼道。 “不然,老刘我替客人洗洗头,再好好的按一按,我这手法好着呢,保准你按了后,下回还来找我。” 客人失笑,“不用不用,多谢老丈了。” 他从袖中摸出碎银递了过去,头发重新束起,告别一声,这才转身离开。 …… 人走远后,老刘将碎银塞到凳子第二隔的抽屉里,眯眼欢喜的自言自语。 “这富贵人家就是不一样,出手大方!” 他拿过扫帚和畚斗,将地上的碎发清扫到旁边的头发堆里,再一瞥眼便发现有些不对,这堆碎发里,刚刚扫进去油亮有光泽的头发丝不见了。 老刘揉了揉眼睛,眯眼自言自语。 “咦,这头发是少了吗?” 还不待他细看,这时又来了个老客。 只见他大刀阔斧的坐了下来,吆喝道。 “老刘,来来,帮我理理头发,再修一修我这鬓角,啧,我这毛发旺盛的人,就是苦恼!” 老刘慢慢的挪了过去,又重新打了盆清水坐到炉上,应和道。 “来了来了,唉,你这不叫毛发旺盛,你啊,这叫毛发不均。” 络腮胡汉子摸了摸自己有些光的脑门顶,爽朗的哈哈大笑。 “好你个老刘,居然连我你也敢打趣!” “你懂个啥,我这叫聪明绝顶!” 两人忙活唠嗑开来,老刘一时也忘了方才的诧异,等他再想起来时,经过几个客人,拱桥边的碎发堆已经什么也瞧不出来了。 第442节 …… 东湖州城,署衙。 王昌平诧异的多看了宋延年两眼,“你这头发怎么湿了,你去修头发了?” 宋延年:“嗯。” “刚好经过,就顺道理了理。” 王昌平绕着宋延年转了两圈,折扇轻敲掌心。 “啧啧,甭说,这手艺还是不错的,哪个大师傅理的,过几日我也去光顾光顾。” “不过话说回来,我还以为咱们宋大人是不需要理发的,哎,我真好奇,你这理发会不会伤修为啊?” “我看坊间的志怪里头,这头发啊啥的都是精气,是修为呢。” 宋延年:…… 他将王昌平推开一些,没好气道。 “你以为我是那人参精啊啥的,还修为,走走走,事情多着呢。” 都走出了两步,宋延年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王昌平。 王昌平:“……看我干嘛,有事就说。” 关键这延年兄一看他,他就心里发毛。 宋延年多看了王昌平两眼,摩挲着下巴,开口道。 “别等两日了,你今儿还是抽空去修修头发吧。” 王昌平:“怎,怎么了?” 宋延年伸手撩了下王昌平额头前的那缕龙须,嫌弃道。 “你这几缕毛发太长,遮住了司空位,不好不好。” 王昌平迟疑:“司空位被遮住会怎么样?” 宋延年沉吟片刻,“司空位在面相上是发光之处,你额前这头发遮住了司空位,等于是将这命光给遮挡了。” 王昌平慢悠悠摇着的折扇不自觉的停住了。 只见延年兄虚指了下他面上的司空位,继续道。 “命光被遮住了,就像是生命的明灯被遮掩,这样一来,霉运,衰运便会缠绕上来。” “还有啊,像昌平兄的命数这般奇特,一同缠上来的肯定还有各种山精鬼怪。” 王昌平愣在了原地。 他七手八脚的将额前这龙须往后捞了捞,见宋延年已经往前走,连忙又抬脚追了上去。 “延年兄,你是瞎说的吧。” 宋延年莫名:“我瞎说这个干嘛。” 他才不是这样的人。 王昌平又有点舍不得自己额前这几根龙须,遂放下手,让宋延年看自己的发型,有些艰难的开口。 “说吧,你是不是羡慕我额前的这几根龙须,它们这么好看,你是羡慕嫉妒我吧。” 宋延年深深的看了王昌平一眼。 他会羡慕嫉妒? 呵!多大脸! “无聊!” 王昌平苦哈哈的将这帅气的龙须缠了起来,伸手呼唤转身走人的宋延年。 “别走啊,你还没告诉我呢,你这头发哪里修的,我也想去修修。” 宋延年摆了摆手,头也不回道。 “城西的白马街,那儿一座拱桥,老丈手艺不错还能唠嗑,快去吧,你俩肯定相谈甚欢。” …… 王昌平重复:“城西的白马河?这般远。” 唉,也就只有延年兄这般好脚程,才能在州城里如此轻松的来回。 算了算了,他还是出门左拐,找万里街的老□□修修吧。 王昌平抬眼看空荡荡的脑门,朝上吹了一口气,委屈不已。 罢罢罢,左右没有了这几根龙须,再怎么修也就那样吧。 唉,不潇洒!不潇洒啊! …… 城西,白马河,燕家。 这是一个农家院子,木砖混合的屋子有些低矮,窗棂开得小了一些,阳光不好透进屋内,因此瞧过去有些昏暗。 也许是长期少了女主人的拾掇,站在大门口便能闻到里头一股怪味。 有些潮湿,又有些酸臭,混合在一起,便成了颓废阴沉的气息。 院子里搭了一个小柴房,零零碎碎的柴火堆在角落里。 燕大鹏坐在门口,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暖暖的,却怎么也驱不散他心底的阴影。 他的目光落在院子的西南方向,那儿种着一颗的银杏,此时银杏的叶子半黄半青,就像是此时的他,说是年轻,却又似乎是个暮年之人。 燕大鹏重重的捶了下大腿,却因为手上的力气不足,再加上腿上的知觉迟钝,这一锤显得轻飘飘的。 燕大鹏抬起手,看着自己已经没什么劲的右手,脸上不知不觉就淌下了泪水。 他堂堂一个燕别故,怎么就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 半晌后,燕大鹏抬袖胡乱的擦了擦自己的脸。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银杏树还发青的果实上,拿起墙边的拐杖拄着走了过去。 再抬头看树上发青的银杏果时,他的眼神都有些痴了。 …… 燕阳喜回来时,正好看到他爹将拐杖扔在地上,整个人随意的坐在树下。 他的手握着一条竹竿子,正仰头艰难的敲打银杏树。 半青半黄的落叶簌簌的落下,一同掉落的还有鸟蛋大小的银杏果。 “爹!”燕阳喜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声,随即撒欢似的跑了过去,他一把接过他爹手中的竹竿子,吸溜了下因为着凉而流下的清鼻涕,大声道。 “爹,你忙啥呀,等我回来再干啊。” 燕大鹏拉扯着嘴皮子,简单的笑了下。 “没事,爹自己来,我们家喜娃也累了。” “不会,我喜欢帮爹做事。”燕阳喜嘿嘿笑了一声,看向燕大鹏的眼睛里都是孺慕之情。 被这样的眼睛一看,燕大鹏就像是被烫到了一样,不自在的移开了视线。 燕阳喜捡起地上的拐杖,又搀扶着燕大鹏站起来,他虽然才七八岁模样,瞧过去又瘦弱,但意外的是手上力气不弱。 在燕大鹏的配合下,燕阳喜很快就将他爹搀扶了起来。 燕阳喜将拐杖塞到他爹手中,又搬了一张板凳过来让他爹坐下。 “爹,你在这里坐着,这里有太阳,暖和!”说完,他又吸溜了下鼻子,裂开大大的笑容。 燕大鹏沉默。 燕阳喜对他爹的沉默寡言没有太在意,他就像山野中飞来的一只小喜鹊,唧唧喳喳的说个不停,原先沉闷的院子也因为他的话语而显得热闹活泼了起来。 燕阳喜将地上碍脚的木头捡起扔到柴房,又去灶间拎起藤壶,准备给他爹倒杯清水。 他摇了摇藤壶,嘀咕道,“啊,没水了。”话才落,他利索的起火烧灶,舀了一勺清水到大铁锅中,一边冲他爹喊道。 “爹,我给你烧点热水,等一会儿便能喝了,您别急,先晒会儿太阳。” 在燕阳喜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燕大鹏沉默的眼里有着难言的悲伤和愧疚。 片刻后,他平复了下心绪,低声道。 “喜娃,帮爹捡下银杏果吧。” 燕阳喜看了看地上的银杏果。 也不知道他爹是敲了多少下的竹竿,眼下这院子的地上滚了无数的银杏果,青青又黄黄,还有簌簌的落叶。 “好嘞!”燕阳喜应下便拿了个小簸箕出来,弯下腰准备去捡地上的银杏果。 “这个没熟,不能要,这个也不够熟……” 燕大鹏见状,心里忍不住一阵急。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一些青涩的银杏果上,又扫过院子角落的扫帚和畚斗,连忙道。 “喜娃,用扫帚扫到簸箕里吧,回头爹来捡。” 燕阳喜:“没事的爹,我不累!” “扫帚扫多脏呀。” 燕大鹏着急,却又只能勉强的按捺住自己,开口道。 “没事没事,回头爹捡一捡,左右这果还要浸,没有一下就吃的。” “乖,你还好多事要忙呢,唉,都怪爹不中用。” 燕阳喜不爱他爹这样说,当下便拎起扫帚将地上的果子拢到簸箕中。 他这下是不管果子青的还是果子黄了,就连一些叶子也一并收拢了进去。 他稍微扬了扬灰,就将装着满满一簸箕的银杏果递到他爹手中,笑着挠了下头,“爹,给!” 第443节 “对了,奶奶说了,果子青不能吃,爹你要挑好哦。” 燕大鹏:“哎!” 他看着簸箕中那发青的银杏果,暗地里松了口气。 燕阳喜转过身去灶间忙活开了。 燕大鹏看着孩子瘦瘦小小的身子,眼中又涌起了艰难的抗争,里头有着不舍以及悲伤。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自己伤残的那条腿和手臂上,目光又定了定。 燕大鹏捏起簸箕中一颗发青的银杏果,慢慢的在掌心中收拢,越握越紧。 是他对不起孩子。 可是,他这样的人活着,只会拖累孩子…… 那边,燕阳喜垫着张小板凳站在灶边,拿着水瓢小心的将滚烫的热水装进藤壶,待顺顺当当的做完这事后,他偷偷的松了口气,跳下板凳,抱着藤壶将它搁在灶间的地上。 又拿了个大瓮将剩下的水装来,招呼道。 “爹,我给你晾了一碗,你一会儿喝哦。” 燕大鹏将眼底的泪意憋了回去,“哎。” 那边,燕阳喜又开始忙活开了,他准备煮点清粥,一边淘米一边和他爹唠嗑道。 “爹,今儿大胖跟我说了,咱们城外有一片的草地里,那儿的蛐蛐特别的凶猛,我今晚不在家哦,我要和大胖一起去捉蛐蛐。” 燕大鹏心不在焉,“抓什么蛐蛐,这个时候夜里这般凉,哪里还有什么蛐蛐,那是大胖骗你的。” 燕阳喜倔强,“不会,大胖才不会骗我。” “我们俩可要好了。” 燕大鹏:“是吗?” 燕阳喜上去摇了摇他爹的胳膊,难得的小孩模样。 “爹,让我去吧,去吧。” 燕大鹏本来想说不,他的视线扫过簸箕里青色的果实,喉咙里就像是塞了一把沙土似的,又难受又堵得慌。 半晌,他才道,“成吧,晚上穿件厚的,不然带件爹的袄子,夜里外头凉。” 燕阳喜嘿嘿笑了一下。 燕大鹏看着孩子雀跃的神情,又是伤怀又是不舍,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抓蛐蛐干嘛,这时候的蛐蛐都老了,也不威猛了。” 燕阳喜的视线扫过他爹受伤的腿,随即撇开,故作轻松道。 “抓了玩啊,我们小伙伴在斗蛐蛐呢,可好玩了。” 燕大鹏沉默的点了点头。 曾经,他也这样爱玩爱闹,身手灵活又能说会道,出手也大方。 闲了就和一众闲散的汉子一起斗蛐蛐喝酒猜拳,缺钱了再扒个富户豪强,那银两便能够他吃喝好长一段时间。 他的目光落在瘦弱的儿子身上。 就连这个孩子,以前也多是他老子娘在照顾,反倒是他出事了,老子娘没了,这孩子年纪小小的,照顾他颇多。 燕大鹏心里内疚,却不忘开口道。 “玩是可以,但不可沾赌。”他自嘲的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语重心长道。 “瞧爹,这就是不走正路的下场,我现在就跟废物一样,就是那臭沟里的老鼠见不得人,人人瞧了我都厌烦。” 说着,他自己心底也有了伤怀。 就连他自己,都厌恶自己…… 燕阳喜一下便扑到他爹身上,“爹,爹,不是的,我最喜欢爹了。” 燕大鹏摸了摸儿子细嫩的发顶,叹了口气。 “好了,咱们不说这个,来,爹跟你一起去看看,是不是锅煮糊了。” …… 暮色渐起,天畔挂上一轮斜阳,燕阳喜给自己装了一竹筒的水,又帮他爹将藤壶拎到屋里,洗簌的水也打好后,这才和他爹挥别。 “爹,我去了哦,明儿城门开了我就回来。” “您别担心,大胖他们也有去呢。” 燕大鹏挥手,“去吧。” 直到燕阳喜的身影消失了,他的视线还落在木门上许久许久。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他弯腰从床榻底下拖出一个簸箕,里头搁了一簸箕的银杏果。 燕大鹏沉默的将黄色的银杏果挑出,随意的扔到旁边,捏着个青色的果看了许久。 …… 东湖州城,署衙。 宋延年瞧完他爷爷,老爷子吃了药,精神有些不振,说了几句便打瞌睡,宋四丰瞧见了连忙拉着宋延年出了屋子。 “好了好了,让你爷爷多歇息歇息。” 说完,他吹了烛火,轻声的将门掩上。 宋延年将院子里的花灯点上,柔柔的烛光将院子照得幽黄却又不失明亮。 烛光透过窗棂照到屋里,灭了烛火的屋子也能有些许的光亮,却又不至于晃眼。 宋延年回头对他爹笑了下,解释道。 “爷爷方才吃了那么一碗药,还喝了点水,夜里可能会起夜,有点光亮也不会绊脚。” 宋四丰欣慰,“还是延年考虑周到。” 他看了眼天色,推着宋延年回屋,“好了好了,你也忙了一整天了,赶紧去歇着吧,明儿署衙还一堆事要忙呢。” 宋延年回头不忘唠叨他爹。 “爹你也早点歇息。” 宋四丰摆手,“知道了。” …… 宋延年掩上房门,抬脚走到案桌旁坐下。 随着他的掌风扫过烛台,上头蜡烛陡然出现一团火光,火光跳了跳,不过是须臾的时间,昏黄的烛光便充盈了整个屋子。 宋延年从袖中摸出一团蛛丝和棉絮,随着灵韵的包裹,蛛丝和棉絮化作莹光,灵韵一点点的淬炼着莹光。 最后一道光闪过,莹光化为一块薄透又不失坚韧的纱绸,轻轻地自半空中飘落。 宋延年伸手捞过这纱绸,将它靠近桌上的烛台。 纱绸薄透,光亮经过纱绸的折射,犹如漫天的星星落入人间,因为是灵韵炼制,虽是喜蛛吐丝,这绸纱也能水土不侵。 宋延年满意的将纱绸收了起来,从案桌上拿出笔墨仔细的勾画。 一盏精美的月牙型灯笼便跃然纸上。 宋延年吹了吹,让上头的墨迹更干一些,他估摸了下中秋距离现在的日子,以及他最近署衙忙碌的程度,抓了件外衫便出了院门。 他记得城外有一片林子,里头枯木倒是不少,用来做灯笼正正好。 …… 第205章 此时初秋时节,清凉的夜风吹来,激起人身上一片的鸡皮疙瘩。 东湖州城城郊的一片林子里,不时有几声老鸹的叫声响起。 “呱-嘎嘎,呱-嘎嘎。” “娘呀~”大胖一下便跳到了燕阳喜的身上,两只手死死的缠住他的脖子,闭眼哀嚎。 燕阳喜吓了一跳,随即伸手拍了拍身上的大胖,安慰道。 “没事没事,是老鸹呢。” “别怕啊。” 大胖微微睁开眼睛,目光朝四周看去。 这时又有老鸹阴深的叫声响起,它们在林子间的枝条上跳跃,树枝悉悉索索的作响。 今儿月光明亮,晃动的枝条在地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阴邪又不安分。 大胖怕得厉害。 他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拿手抹了抹眼睛,抽抽搭搭的朝燕阳喜开口。 “喜娃,夜里的林子真可怕,下次我不来了。” 燕阳喜愧疚,他拉着大胖的手往前走,应道。 “好,下次我自己来就好了。” “到时我多抓几只蛐蛐,分两只给你啊。” …… 见小伙伴这么好说话,大胖又开始懊恼了,他大着胆子探头看了看林子,耳旁是秋风呼呼的声音。 不过是片刻,他一下便将脑袋缩了回来,挨着燕阳喜目不斜视的往前。 嘤,真的可怕! 第444节 比白天可怕太多了! 两人一路朝前走,握在一起的手很快便有些潮湿了,大胖这才知道,喜娃也没有他表现的那么镇定。 大胖看了下燕阳喜,小声道。 “还是不要分给我蛐蛐了,你拿去卖钱吧。” “我瞧见武哥他们都有收蛐蛐,咱们养几只威猛一些的,他们手中的是蛐蛐将军,咱们这一定得是蛐蛐皇帝。” “到时,那些个蛐蛐将军看见咱们这蛐蛐皇帝,肯定腿都吓软了。” 燕阳喜被大胖这么一说,乐得不行。 他有些好奇,“大胖,真的还有蛐蛐吗?我爹说这时候的蛐蛐都老了,没那么凶了。” 大胖急了,顾不得在黑夜中的害怕,提高嗓门囔囔道。 “有,怎么没有!这事儿真真的!” “我前儿和我娘去姥姥家打那儿经过,我就看见两只蛐蛐在打架,斗得可凶了。” 他有些遗憾,要是那时候扑过去,说不得就抓到蛐蛐了。 燕阳喜不知道大胖的惆怅,听到这时候有凶狠的蛐蛐,欢喜的拖着大胖往前走。 “那咱们快些去吧,我多抓几只,回头卖了银子,就能带我爹去看大夫了!” 大胖心生同情,“喜娃,大鹏叔的手脚还有得治吗?” 燕阳喜用力点头,“一定可以的。” 半晌,大胖还没有说话,他自己倒是先泄了气,小声的补充道。 “就算治不好了,有了银子我找大夫给爹瞧瞧,吃点药他也能没那么痛。” “之前变天的时候,我都听到他疼得厉害!那是一整宿的没合眼呢!” 大胖理解的点头,“是哦,我娘说这是伤到筋骨了,伤到筋骨就是会这样。” 燕阳喜点头,“嗯。” 银子最好了,有了银子,他也能请隔壁的李婶帮忙做点好吃的,他自己煮的饭菜太难吃了。 燕阳喜握拳:“我一定多抓些蛐蛐,养得壮壮的卖给武哥他们!” 大胖为小伙伴难过:“喜娃好辛苦啊,要操心这么多……你都还小呢。” 燕阳喜侧头看了过去,眼睛亮晶晶的。 “不会啊,那是我爹呢。” “大胖你不知道,我奶奶没的时候我老伤心了……” “我坐在大门口,心里空荡荡的,别人家到了饭点都有炊烟冒起来,我家里什么都没有,以后都没人喊我吃饭了……也没人骂我了……” 大胖:“喜娃……呜呜,你别这样说,你这样说,我听了就想哭。” 燕阳喜摇了摇小伙伴的手,唇畔挂起了一个笑容。 “别哭啊,我现在不难受了,我还有老爹呢。” “没有奶奶给我煮饭,我可以自己煮,现在我家里的烟囱每天也有烟气冒起来呢。” “恩!”大胖用力的回握燕阳喜的手,小眼睛里流淌出真诚的亮光。 “喜娃,我明儿还陪你,以后也都陪你。” 他顿了顿,想到他娘快回来了,期期艾艾的又补充道。 “算了算了,我娘快回来了,她回来以后,我就不能跑出来了,她会骂我的,我有点怕她,她骂人老凶了。” “没事儿!”燕阳喜撞了撞大胖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笑嘻嘻道。 “伯母也是担心你呢!” 跟在两人后头的宋延年听到这,也忍不住笑了下。 看来,这当娘的都是家里最凶的那一个。 …… 方才,他才到这一片林子,刚刚捡起地上一根枯木时,便听到了小孩的哀嚎。 过来瞧了瞧,发现是两个小孩来林子里抓蛐蛐。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那个叫喜娃的孩子身上。 这孩子他早晨时见过,是剃头匠口中飞鼠的儿子。 另一个娃娃虽然叫大胖,却也只是个头高一些的孩子,看过去不过十来岁的模样。 都是半大小子,宋延年有些不放心,便一路跟着这两个孩子。 …… 燕阳喜和大胖很快便来到了林子西南方向的一片草丛附近。 这儿草木茂盛,放眼过去便是一片的绿草,可以瞧得出这一片草地人烟较少,草的长势笔直笔直,在不远的地方,有一棵的大榕树,榕树的气须垂下,青翠的枝叶如华盖。 秋风徐徐的吹来,带来一阵又一阵的寒意。 燕阳喜吸溜了下鼻涕,安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的响亮。 宋延年敛息跟在两人身后,见状,他朝两人拂了一道灵韵过去。 燕阳喜嘀咕,“奇怪,好像又没那么冷了。” 不管了不管了。 他拢了拢身上不合身的袍子,侧头看向旁边的大胖,欢喜道。 “大胖,你说得对,这儿好多蛐蛐啊。” “你听!” 大胖侧头去听,宋延年也跟着朝四周看去。 这一片很安静,也是因为安静,蛐蛐的声音才特别的响亮。 “瞿瞿,瞿瞿~” 宋延年有些意外,此时初秋时节,本该是蛐蛐还有蝉进入衰颓的季节了。 但这些蛐蛐的叫声,明显还欢快有力得很,听这声音便知,这些蛐蛐应该体格不错。 燕阳喜和大胖也懂蛐蛐,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惊喜。 大胖干劲十足:“喜娃,那咱们就开始抓吧。” 燕阳喜大力点头,“嗯!” 宋延年饶有兴致的看着两人忙活开了。 只见这两个娃娃侧着耳朵认真的听了一会儿,找了几处声音大的地方,这才开始下草编笼子,里头还搁了一些炊饼碎屑做饵。 待下好笼子后,两人又从带来的行囊中翻出蜡烛和灯罩点上。 蛐蛐和很多的虫子一样,都是喜光的,有了这个光源,它们更会跳跃过来。 宋延年看了看天色,倘若有一场雷雨,雷雨过后,这种虫子便更好抓了,因为它们会出洞呼吸新鲜的空气。 当然,最容易的方法,那肯定是用石姑娘做出的虫饵。 见两个小娃娃认真的抓虫子,宋延年笑了笑,眼睛环顾了下四周,这才往那颗大榕树走去。 他准备去那儿的大石头上坐一坐。 …… 榕树下。 宋延年拎起石头下的酒坛,面上的诧异一闪而过。 这酒坛里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虫饵味道,被这么一动,十几只的蛐蛐受惊,猛地跳跃起来。 宋延年挥袖一扫,又将这些个蛐蛐扫到了酒坛中,一道透明的灵韵随即盖住了坛口。 他这才有机会打量这些只蛐蛐。 宋延年点头:“唔,头大,大腿粗,触须直……啧,果然是上等的蛐蛐儿。” 蛐蛐黑亮的眼睛一瞬不动,它的头顶处呈青金色,其中两只还是黄古铜色,是蛐蛐帝王中的帝王。 宋延年若有所思。 这和石姑娘送他的那两只蛐蛐品相如出一辙。 他将酒坛子拎起来瞧了瞧,恍然。 是了是了,署衙门口的雄石狮说了,这石姑娘带喜蛛上门布网时,喜蛛便是装在一个酒坛里。 宋延年弹了弹酒坛子。 难道就是这个? …… 他回头瞧了一眼还在忙活的两个小孩,笑了笑,扯过地上的青草便开始编小笼子。 他的动作很快,随着手指的翩跹,绿绿的草梗一点点的变短,随之而来的是一个草笼子一点点的成形。 草笼子精致小巧,勾连处细细密密的,只在顶部留了个小口。 宋延年数了数酒坛中的蛐蛐,总共十三只。 数罢,他便又编了十二个草笼子,又编了相应的草盖子,这才将酒坛中的蛐蛐,一只只拎出来塞了进去。 …… 另一边,大胖对蹲在地上的燕阳喜说了一声。 “喜娃,我去那儿瞧瞧,我瞧那儿好像有个水塘。” 燕阳喜正聚精会神的盯着光团,闻言抬了下头,问道。 “哪呢?” 第445节 大胖朝后指了个方向,“那儿呢。” “我来的时候特意找武哥他们问了,蛐蛐这种东西最喜欢安静又有水的地方。” “我去那边的水草边看看,翻翻大青石,说不得下头便藏了一些。” 燕阳喜不放心,“我和你一起去。” 说完,他拎起旁边的灯笼便走了过去。 这处与其说是水塘,不如说是一个大水洼,水洼藏在丰茂的草丛里,是一口圆塘,瞧过去不过两米宽的大小。 燕阳喜将灯笼往前探了探,拉着大胖的手,谨慎道。 “瞧过去好像是小水洼,但咱们也得小心,指不定这水有多深呢。” 大胖点头。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了,此时明月投下清冷的月辉,光亮洒在小水洼上,水面折射着亮亮的月光。 一阵风起,远处的树影摇摇摆摆,瞧过去黑影幢幢,有些瘆人。 燕阳喜迟疑:“大胖哥,不然咱们还是回刚才那里吧。” 大胖正待点头,他突然盯着小水洼,腿脚不动弹了。 那眼睛瞧上去都有些直了。 燕阳喜困惑的回头,“大胖,怎么不走了?” 大胖指着小水洼,牙齿都打颤抖。 “喜,喜娃,你,你来瞧瞧,水洼里好像有东西。” 燕阳喜连忙探头看了看,风打着旋吹来,卷起几片的落叶。 半晌后,他迟疑的开口。 “没,没有啊。” 大胖眼里有着惊恐,“有,真的有,眼睛鼓鼓的,特别大。”他比划了动作,“嘴巴也特别的大,丑丑的,老吓人了。” 那边,宋延年的目光朝这边看了过去,人也站了起来。 …… 燕阳喜也只是个小孩,平日里表现得再老沉,遇到事情他也有些慌。 他顺着大胖的视线朝小水洼看去,手中的烛灯又跟着探了探。 燕阳喜:“没有……”啊。 话还未说完,他突然凝住了眉眼,眼睛瞪得老大,里头有和大胖一样的惊恐。 只见原先平静的水面陡然震动,一圈圈的水波急促的漾开,这小小的水洼就像是一炉烧开的热水,沸腾滚烫! 水面上隐隐有水珠在跳跃。 好像什么吃人的怪物,在下一瞬间便会破水而出。 燕阳喜拉过大胖就往回跑。 “大胖,跑啊!” 跑出几步,大胖慌得不行,他的脚底一滑,一个屁蹲重重的坐了下来,疼得他龇牙咧嘴。 大胖哭嚎着去推燕阳喜:“喜娃快跑!别管我!” “笨蛋!”燕阳喜憋着一口气将他拉了起来,“说什么傻话!” “咱们一起来的,当然得一起走!” 就在这时,巨大的水浪倏忽的从小水洼里掀了起来,在半空中形成巨大的水幕,以泰山压顶的气势朝两人压了过来。 还拉着手的燕阳喜和大胖惊恐的回头。 这,这小小水洼里居然能藏如此多的水! 妖精! 肯定是有妖精! 大胖几乎要闭眼了。 吾命休矣!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人影陡然的出现在两人前面。 只见他伸出手挡了挡,那泼天的水幕就像是碰到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无数的水珠朝两边绽开。 来势汹汹的水幕瞬间化为无数的水滴,在来人一个反手的推力下,水滴化为利剑,倏忽的朝小水洼扎去。 “呱!” 一声巨大又凄厉的蛙鸣声响起。 燕阳喜和大胖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见面前这好看的大哥哥冷哼了一声,随着他手中五指的微敛,水里一大团的黑影被他提拉了起来。 重重的砸在了旁边的草地上,徒劳挣扎。 大胖睁开眼睛偷偷的瞧了瞧,“哎呀,我的娘咧!” 他赶紧又闭上了眼睛,甚至将头埋到了燕阳喜不是很宽厚的胸膛里。 燕阳喜自己也怕得厉害,但他却不想露怯,一边安慰大胖,一边朝那黑影看去。 随着黑影砸在草地上,草地上的烛光将它的身影照得很清楚。 燕阳喜瞠目结舌,“这,这是只大虫合虫莫啊。” 天呐,这么大的虫合虫莫,比他还大只! 宋延年点了下头,“是,是一只蟾蜍精。” 见宋延年说话温和,模样生得又好,不一会儿,燕阳喜便一口一个的哥哥喊上了。 “哥哥,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和大胖今晚就得进了这妖精的肚子了。” 他有些畏惧的看了一眼大蟾蜍那大大的嘴巴。 宋延年失笑,他将视线从蟾蜍精身上调回,落在燕阳喜的身上,温和道。 “下次天黑了在家里好好的待着,别到处乱跑。” “特别是这城外,不安全的。” 燕阳喜讷讷的点头,“我知道了哥哥。” 他也不敢再这样乱来了。 还好大胖没事,他也没事。 不然,大胖的娘得哭死了,他爹也该没人照顾。 想想那场景,燕阳喜忍不住打了个颤抖。 …… 另一边,被宋延年禁锢的蟾蜍精眼泪都掉下来了,它哀嚎的控诉。 “是他们的错,是他们先说我的嘴巴大的,还说我丑……我是吃虫子的,我才没有想吃人。” “明明是他们先招惹我,不公平!呜呜!” 它好端端的在家里泡澡,别人偷看它洗澡不说,还对它指指点点,说它丑,它能不生气嘛! “我就想撩点洗澡水吓唬吓唬他们,呜呜,我才不吃人!” 宋延年:…… 燕阳喜和大胖的眼睛都要瞪脱眶了。 大胖指着蟾蜍精,怪叫,“它,它会说话。” 大蟾蜍重重的呸了一声,“小瞧谁呢!” 它还躺在草地上,大大的肚皮袒露着朝天,鼓鼓的眼睛瞧过来时,里头有几分人性化的鄙视。 大胖瑟缩了下。 怎么回事? 突然有种自己少见多怪的错觉! 他踟蹰了下,最后顶不住蟾蜍的那双大眼睛,讨饶道。 “妖精大哥,是我见识太少了。” 蟾蜍精艰难的扭头:“哼!” “叫什么大哥,叫姐姐!” 大胖小声:“……姐姐。” 宋延年:…… 他朝蟾蜍挥了一道灵韵过去,草地上的蟾蜍身上白光大盛。 燕阳喜和大胖忍不住抬起袖子遮了下眼睛。 不过是顷刻之间,那白光便黯淡了下来,两人放下袖子,再看草地上,那儿哪里还是一只胖肚的大蟾蜍,那分明是一个膀大腰圆,头上扎着绿色布巾的妇人。 只见她穿一身绿白相间的布衣,配合着那绿头巾,要是再挎一个竹篮子,从背后看,完全是他们白马街街坊邻居的大婶一样。 蟾蜍精转身抬头,朝宋延年道了个不伦不类的万福。 “多谢道长手下留情。” 她再抬头,也不知道哪里又幻化出一条绿帕子,就这样娇羞的朝宋延年甩了下帕子,随即掩住口鼻,吃吃的笑了两声。 “呱!” 她这样吃吃笑的时候,大肚腩鼓了一下,不受控制的响起几声响亮的呱鸣。 蟾蜍精懊恼。 实在是有失风仪。 第446节 宋延年:…… 燕阳喜忍不住收回目光。 他错了! 这样嘴大到耳朵旁的大婶,他们白马街还是没有的! 大胖眼里含着泪,眼见着就又要哭嚎起来。 蟾蜍精一眼瞪了过去。 死小孩,方才就是他说自己嘴巴大,眼睛鼓的。 大胖两只手急急的捂住了嘴巴,不让自己有一丝哭腔溢出。 呜呜,他又没有撒谎,本来就嘴巴大,又大又红。 眼睛还大,这一瞪就更大了! 娘啊,妖精好吓人啊! …… 虽然蟾蜍精说自己方才掀起水浪只是吓唬小孩子,但宋延年还是将她收到瓶中。 他摇了摇瓶子,安抚里头跺脚绞帕子的蟾蜍大娘。 “好了,瓶子回头给你踩塌了。” “这里虽是城郊,但白日里也是人来人往的,你住着多有不便,再说了,回头惊扰到百姓就不好了……呃,你的面容还是有几分吓人的。” 瓶子里的蟾蜍精不依了,“我哪里吓人了,我可是我们族里的第一美人。” “多的是多金又帅气的男蛙求我欢好……就连我们族里的王子,那都是为我茶不思饭不想的,死相!哎呀,真羞人!” 宋延年:…… 这真是青蛙王子被黑得最惨的一次了。 难道是因为有时生活在水里,第一美人的水分就这么大了吗? 宋延年轻轻的咳了一声,艰难又实诚道。 “是丑,嘴巴大了一些,眼睛也鼓了一些,方才那孩子没有说错。” 话才落,蟾蜍精呱呱的哭得伤心欲绝。 宋延年连忙用红塞将瓶子塞紧,这震撼人心的哭声才小了下去。 他将瓶子收拢到袖里乾坤后,这才看向大胖和燕阳喜。 “此时夜深,我送你们回去吧。” 燕阳喜和大胖对视了一眼,迟疑的点头。 “那我们回去吧。” 大胖壮着胆子,“不行,喜娃,咱们还得抓蛐蛐呢。” 他拉扯了下燕阳喜,小声道,“你忘啦?咱们还要抓蛐蛐换银子,给大鹏叔找大夫瞧瞧呢。” 燕阳喜见大胖一脸紧张害怕,却还记着这事,心里顿时酸酸涩涩的。 向来叽叽喳喳能说的他也不知道说什么,说什么都显得轻飘,最后只是叫了一声。 “大胖哥。” 大胖认真道,“喜娃放心,咱们一定能抓到蛐蛐儿的,没准这会儿笼子里就有。” 他大胖说了要陪人,那肯定没有中途灰溜溜走人的道理。 宋延年看着两个小家伙哥俩情谊深重的模样,伸手摸了下他们的脑袋,轻轻的拍了拍。 “都是好娃娃。” “好了,天色真的暗了,你们得家去了。” 他将方才窜好的一连串草笼子递了过去,“给。” 燕阳喜瞧了他一眼,接过,小心的打开其中一个草笼子,探头瞧了瞧。 “哇,是蛐蛐!” 大胖也凑了过来,瞧了一眼便兴奋了。 “真威风,这便是蛐蛐皇帝了吧,我就说这儿的蛐蛐特别的凶悍,喜娃快看,它是黄铜色头顶的,你看这块头,这大腿,啧,真是威风啊。” 宋延年听着两个小孩层起彼伏的夸赞,不禁也是好笑。 倏忽的,他的目光落在燕阳喜的脸上,神情一凛。 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喜娃的面相有了变化,只见他父母宫的地方有一股灰气蒙上,灰气遮掩了父母宫原本的莹亮。 这是他父亲要出事了。 宋延年一把牵起面前这两个小孩,急急道。 “走,我们先回去。” 随着话落,燕阳喜和大胖发现周围的场景在不断的后退,不过是须臾间,两人便出现在白马街的拱桥下。 宋延年停下脚步,侧头问燕阳喜,“你家住哪里?” 燕阳喜被他这严肃的面容吓了一跳,指着前方小声道。 “过了这座桥往左边走,再穿过一条弄子,左边第三座院子便是我家了。” 话才落,就见面前这个哥哥带着他们继续往前。 就在他莫名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 燕阳喜抬头,发现面前这院子是他家的院子。 门没有关严实,里头一阵痛苦又压抑的赫赫声。 燕阳喜侧耳一听,大惊:“爹!” 是他爹的声音! 随后,他撒起脚丫子便朝屋子里狂奔而去,奋力的推开了他爹屋子的木门。 只见他爹躺在床榻上,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痛苦的掐着自己的脖颈。 他的脸色发绀,整个人抖个不停,面上是大滴大滴的汗珠,已然是没什么神志了。 宋延年顺着燕阳喜的视线往下看去。 地上除了一摊的呕吐物,还有一个簸箕掉在地上,里头的银杏果咕噜噜的滚得到处都是,黄泥地上,床榻边,还有好几个被剖去白果的青皮散落得到处都是。 燕阳喜跌坐在地上。 喃喃,“青果,青果有毒……是我,是我扫的果子,是我……” 是他把果子装在簸箕里递给他爹的。 是他害了他爹! …… 第206章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见这小孩子将他爹这事扛在自己肩上,宋延年难免心生怜惜。 他将地上青皮的果子捡了一个在手中看了看,这是银杏果还未成熟的果子,吃多了便会心力衰竭而亡。 大胖已经吓傻了,搂着地上的燕阳喜直掉眼泪。 “我去喊人,我爹在家,我让他去喊大夫,还有救的,还有救的,大夫一定能救大鹏叔的。” 他看了一眼呆愣的燕阳喜,突然嚎啕了起来。 “喜娃,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相比于大胖的哭声,目光愣愣的燕阳喜就像是事外人一般。 宋延年知道,他这是还没有接受他爹出事这事实。 …… 宋延年叹息了一声,越过地上那摊秽物,最后站在床榻前。 他伸出手,将手虚附在燕大鹏的腹部,一抹柔和的莹光出现在掌心,莹光便似那生机,不断的修复着这被毒素侵蚀的身体。 大胖停住了哭泣,燕阳喜也回过了神。 大胖推了推燕阳喜,欢喜道。 “喜娃快看,大鹏叔在发光,他不会死了是不是?” 燕阳喜没有说话,他紧张的拽紧裤腿边的衣物,眼睛一瞬不动的盯着床榻边的两个人。 不,不是他爹在发光。 是这个好心肠的哥哥在发光。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那道光缓缓的寂灭,随着宋延年掌心一个柔和的推力,燕阳喜见他爹突然呕出一口发黑的血。 吐出这口血后,他便躺平没有了方才那骇人的动静。 燕阳喜喃喃:“爹……” 这是又活了吗? 一时间,他不敢问也不敢看。 大胖没有这个顾忌,他忙不迭的问道。 “哥哥,我大鹏叔怎么样,他还能活吗?” “没事了。”宋延年又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只见他胡子拉碴,发绀的面色也褪去,眼下苍白中带一点的青。 但这不要紧,他的呼吸绵长,显然危机已经退去。 第447节 大胖松了口气,庆幸不已。 “那就好那就好,喜娃……” 他欢喜的回头,话喊在嘴边又停住了。 原来,不知不觉中,燕阳喜脸上已经无声的淌满了泪水,他抹了下眼睛,倔强的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 大胖哪里见过燕阳喜这样,手脚无措的又喊了一声。 “喜娃……” “大鹏叔没事了,你别难过了。” 燕阳喜扭过头:“我没难过,他都不要我了,我才不会为他难过!” 脸上那些混着眼泪和鼻涕的脆弱神情,谁都看得出他这是虚张声势的倔强。 宋延年探手在袖里乾坤中摸了摸,最后拿出一小提的药包,递了过去。 “给。” 燕阳喜接过,小声问道,“哥哥,这是什么?” 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虽然此时又愤怒又伤心,但对于这个救了自己,又救了他爹的人,他虽然恨怒在心头,却还是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模样乖巧又安静。 宋延年摸了摸他的脑袋,眼神里都是温和。 “这是给你爹吃的药,三碗水煎一碗药,你会吗?” 燕阳喜点头,“恩,我会的。” “我奶奶生病的时候,也都是我做的,邻居的婶婶教过我。” 宋延年又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真乖。”他继续解释道。 “方才我替你爹将体内的毒逼出来了,但里头多多少少还有些毒素残留,这就要靠吃药温养。” “这几包吃完,应该便差不多了。” 这些药是他前两日听他爹给他爷爷做番鸭炖银杏果,找大夫给他爷爷把脉看病时,为防万一,特意开的药剂。 不想,这药用在了这里。 燕阳喜黑黑的大眼睛看着宋延年,认真道。 “哥哥,我都不知道怎么谢您了。” “您住哪里呢?我想好好的报答您。” 宋延年失笑。 “好。” “唔,不过我暂时不怎么需要,你只要好好的长大就好了,以后你长大了,遇到别人有事的时候,有能力的话也搭把手就成。” 燕阳喜认真的应下,“我会的。” 他将药搁在屋里的方桌上,又拿出一个黄铜盆,从藤壶里倒了些热水,将帕子沾湿,小心的擦拭着他爹的面容。 燕大鹏迷迷糊糊的转醒,目光还有些涣散的看着面前的燕阳喜。 “喜娃?” 燕阳喜眼泪无声的淌落。 燕大鹏抬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水,“别哭,爹没事了。” 他的手指头有些粗糙,擦在小孩嫩嫩的面皮上,燕阳喜觉得有些刺,又有些疼,但这刺疼又这么的让人安心。 燕阳喜依恋的蹭了蹭他爹的手掌。 热乎乎的。 燕大鹏眼里一下就有泪花涌现,神情惭愧又内疚。 “对不起喜娃,是爹错了。” “爹刚才看到你奶奶了。” 燕阳喜:“奶奶?” 燕大鹏点头,“恩,她骂了我一顿,拼命的拦着我,不让我过去,还拿拐杖敲我……她说我要是走了,咱们喜娃怎么办……” “是爹……是爹想错了。” 燕阳喜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这哭声里有庆幸也有埋怨,更多的是对父亲的牵挂和依恋。 旁边大胖也拿手抹泪。 宋延年心里放心了下。 这下哭出来反而是好事,不然搁在心里倒是不美,就像是心里有了脓包,不戳破它,它便一日日的长,轻轻碰触都疼。 宋延年看向燕大鹏,他说的见到过世的母亲,应该不是梦。 他这是到了死门,一脚迈了进去,要是没有喜娃他奶奶的阻拦,想必他们赶回来时,见到的应该已经是凉透的尸体了。 注意到宋延年的目光,燕大鹏看了过来。 “喜娃,这位是?” 燕阳喜连忙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 “这位哥哥不但救了我,也救了爹你,他是咱们家的大恩人。” 燕大鹏听到这话惊了一下,原来,他抱着死志的时候,他家的孩子因为自己的疏忽,差点也没了。 燕大鹏勉强撑着自己起来,跪在床上就要磕头。 宋延年拦住了他,“不用不用,你身体还不舒坦,就这样躺着吧。” 过了片刻,他没忍住开口道,“老哥,你这次做事,确实糊涂了。” 燕大鹏低头,“是,是我自暴自弃了。” 宋延年叹了口气。 他拂了下衣袖,一阵风将地上的秽物以及银杏青果卷走,又一道水龙以昂然的姿态席卷过这间低矮的屋子。 不过是片刻时间,原先肮脏的屋子便空气清新,窗明几净。 宋延年温声劝道:“我知道振作很难,但是咱们得振作起来……死是最简单,也是最懦弱的选择。” 他的目光看向旁边坐着的喜娃,声音倏忽的放沉。 “孩子还小,你在,他起码还有个家。” “你不在了,这孩子又该何去何从?” 接着,他便将喜娃去城外抓蛐蛐想要卖银子,想要给他找大夫看病的事告诉了燕大鹏。 最后感慨道。 “你的生活是很糟糕,但是起码还有这么个孩子,他真切又偷偷的爱着你。” “你要是没了,这孩子便什么都没了,你得替他想一想,到时,他孤零零一个人,过得可能还不如你现在。” 燕大鹏哽咽的捶自己的腿,涕泪泗流。 “是我懦弱,是我没用!” “我不会了,死了一趟,我都想开了,喜娃,是爹不对,爹以后不会了……” 宋延年起身准备离开,这时,他袖中的瓷瓶里,动静闹得特别大。 他拿出一瞧,是方才的蟾蜍精。 蟾蜍精在瓶子里拼命的跺脚,搅得里头天翻地覆。 宋延年:…… “别闹,真把我的瓷瓶踩塌了,我就没有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蟾蜍精伤心的哀嚎,“我真的就只想吓唬吓唬他们,那是我的洗澡水罢了。” 宋延年认真解释,“虽然是洗澡水,但你方才那水势那般凶猛,这两个娃娃真被水拍到,说不定就受重伤了。” “而且,水火无情,你能在水底生活,我们人类不行呢,一不留神,你说不定还把两个孩子淹死了。” 蟾蜍精的声音小了下去,她实在有些怕这个道人把自己带走,单单是关在这此瓷瓶中,她便有些受不了了。 当下揉着帕子,期期艾艾的表示自己可以补偿大胖和燕阳喜。 “这家人的情况我也听到了,不然,我留下来照顾这喜娃吧。” 宋延年:?? 这蟾蜍界的第一美人还会干这活? 当真多才多艺啊! 蟾蜍精被宋延年放了出来。 院子里,她站在一片月辉下,有些羞涩的拎着那方绿帕子,半晌后跺了下脚,帕子捂住大嘴,娇羞的开口。 “我们那老邻居田螺你知道吗?” 宋延年:“……不知道。” 这没头没脑的,他怎么会知道? “这你都不知道,笨死了!” 蟾蜍精投来鄙视的一眼,鼓鼓的眼睛翻了翻,露出里头大大的白眼仁。 宋延年:…… 算了,他不计较。 宋延年扯了一抹笑,“您说。” 蟾蜍精再次翻了个白眼。 还是一个道长呢,这般出名的故事都没有听过。 第448节 她缓缓的开口,声音里头有着艳羡和回忆。 “以前,田螺里有个田螺成精了,她就给一个没钱的小年轻煮了几次饭,说来也是巧,这小年轻不爱干这活,又觉得她煮的饭菜合口……” “后来啊,为了能够长长久久的吃到这好吃的饭菜,小年轻便以身相许。” “两人就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了,百年后,田螺回族里可得意了,民间到处都有她的故事哩。” 她说到这里,鼓鼓的大眼睛里都是艳羡。 “所有人都说她善良又漂亮……同样是妖精,也是水里长的,没道理她田螺精可以,我蟾蜍精就不行。” 蟾蜍精不服气,掐着胖胖的腰肢,气鼓鼓着大腮帮子。 半晌后,她将视线挪向宋延年。 宋延年:…… “然后呢?” 蟾蜍精不理解,“当然是我也要找一户人家,给他家煮饭煮菜啦,我必须让天下的人都知道,我蟾蜍精可不输那田螺精。” 宋延年:…… 槽多无口。 想起自己的小命还在别人手中捏着,蟾蜍精顿了顿动作,随即放柔了声音,她摇了摇腰肢,甩着帕子问道。 “道长成不成啊,刚好给这两位小娃娃赔礼。” 小胖从宋延年后头探出头,颤颤巍巍道。 “……大姐,我家里不用,您多帮着点喜娃就成。” 蟾蜍精瞪了过去:“是姐姐!” 大胖委屈得几乎要落泪:“……姐姐。” 姐姐和大姐,这不是都一样嘛! 宋延年看向喜娃,问道。 “你自己觉得呢?” 蟾蜍精跟着目光炯炯的看向燕阳喜。 燕阳喜被这样的大眼睛一看,小心肝是不受控制的猛跳,他吞了吞口水,艰难的问道。 “你真的会煮饭收拾屋子吗?” 蟾蜍精将自己的胸膛拍得砰砰作响,“那必须的。” 自从人间里多了称赞田螺姑娘勤劳善良的故事后,那田螺一族在水生一族里,那是拿着鼻孔瞧人,要是有尾巴,指不定就摆到天上去了。 它们蟾蜍怎么能认输,更何况,它可是蟾蜍一族的第一美人。 宋延年和大胖两人一致的撇开视线。 他们已经不认识第一美人了这个词了。 …… 燕阳喜也有点怕蟾蜍精的大嘴,不过,想到还需要人照顾的爹,他用力的点了下头,小声道。 “多谢姐姐。” 蟾蜍精很开心,她拿肉肉又软软的手拍了拍燕阳喜,一脸的欣慰。 “不错不错,你比旁边那个胖的有眼光。” “也比他有眼力见。” 燕阳喜腼腆,“姐姐过奖了。” 蟾蜍精:“哈~呱,哈~呱!” 因为笑得太开怀,她肚子里的呱鸣也跟着来凑热闹了。 蟾蜍精:“你小子还嘴甜,我喜欢!” …… 宋延年见状,他想了片刻,便从袖里乾坤中摸出一套笔墨纸砚,当场挥笔写了一份契书。 燕阳喜探头,“哥哥,这是什么?” 宋延年:“这是契书,你以后长大了要是去做事,也得和人家签订契书,所以啊,这里头的弯弯道道多,喜娃要认真的看了才能签。” 燕阳喜:“恩。” 他低头看了一些,发现好一些字自己都认得,义塾里的先生教过。 宋延年看了眼蟾蜍精,干脆便将契书念了两遍,问道。 “好了,你们都理解了吗?” 蟾蜍精摆手,“知道知道。” “你们人类就是这样磨磨唧唧,不就是五年的时间,这有啥好签契约的。” “我蟾蜍精说了要照顾人,那便绝对不会害人。” 说罢,她手沾上印泥,重重的在契约中盖下自己的掌印。 燕阳喜看了宋延年一眼,也将自己的手印盖在了上头。 在他落下手印的那一瞬间,写满墨字的纸张突然无火自燃一般的化为点点莹光,光点落在蟾蜍精和燕阳喜身上,一人一妖皆是一愣。 两人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牵绊。 那是一种很难以形容的感觉,似亲缘一般。 蟾蜍精知道自己不能伤害面前这个娃娃了,她忍不住瞪了宋延年一眼,嘀咕道。 “果然是道长,人类就是偏心人类。” 宋延年好笑不已。 “好了好了,你不是心里羡慕田螺姑娘在民间有美誉流传吗?” “这契约一满,我便不追究你伤人的事,除此之外,我还可以请一位坊间志怪大家将这写成故事,保准让更多的人知道你。” “你这般有情有义,肯定更多人喜欢你!” 蟾蜍精大喜:“就和田螺姑娘一样?” 宋延年轻咳了一声,眼里都是笑意。 “对,就和田螺姑娘一样!” 蟾蜍精欢喜得不行,她四处张望了下院子,在院子的东南方向有一口水井,她一下便化为小只的原型,一股脑的蹦了进去。 井水被她搅得犹如有一个大漩涡,水不断的漾起沉下,咕咕噜噜的响个不停。 “蟾蜍精:“我便住这里了。” “小子,你别觉得埋汰,这井里有蟾蜍,说明活水镇宅又招财,对你家运道好着呢!” 宋延年点头:“是有好运道,随她去吧。” 他转身出了院子,回过头对相送的燕阳喜道。 “对了,方才忘记和你爹说了,他手脚上的暗疾不打紧,再休养一段时间便能好转。” “一开始会困难一点,但好好的练一练,身手便能和以前差不多了。” 燕阳喜惊喜:“哥哥,你是说……” 宋延年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又弹了他一个脑崩,笑道。 “没事了,我方才替他将筋脉接起来了。” “得亏断的时间并没有太久,还能接得上。”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倏忽的笑了一下。 “唔,断了许多年也不打紧,哥哥治不了,还有一个姐姐能治。” 燕阳喜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目光崇拜的看着宋延年,“谢谢哥哥!” 宋延年被这目光瞧得直笑,“好了好了,以后别去城外抓蛐蛐卖银两了,夜里外头危险着呢。” “赚银两养家是大人的活,你呀,就去义塾里好好的学知识,以后长大了才有本领,咱们堂堂正正的赚银两,好不好?” 燕阳喜眼里涌上泪水,哽咽却响亮的应道,“好!” 宋延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爹好了,让他去一趟署衙。”瞧见燕阳喜一脸紧张的模样,知道他这是误会了,轻笑了一声继续道。 “别怕,我听说你爹的身手很好,想请他做武侯,这做武侯,总比做梁上君子好,你说是不是?” 燕阳喜点头。 他也不喜欢他爹做贼星。 他奶奶也不喜欢! 爹被抓的时候,奶奶那时候就说了,常在河边走,哪里有不湿鞋子的! 这是报应! 他爹这次有这个哥哥来救,但是以后呢? 只要他爹还是贼星,就还是有可能被人抓了,说不得下次便被剁了手脚。 那时,又有谁来救他爹! 燕阳喜:“我知道的,哥哥,爹好了以后,我会劝爹去找个正当的营生。” 他说着,眼里便涌起了泪水,这次不是伤心,这是他还不懂的情绪。 “我奶奶说了,爹只有自己将路走正了,路才会越走越宽,那样,就没有人能够伤害他了,他自己也不能。” 宋延年视线落在他的身上,里头是似流水一般的温和。 “好孩子。” 便是为了这个孩子,也该救他的父亲。 …… 第449节 目送宋延年的身影走近夜色,燕阳喜这才将门阖上,转身看向大胖。 “大胖哥,你要回去吗?” 大胖摇头,“今晚发生这么多事,我不放心。” 燕阳喜:“那你和我挤一个被窝吧。” …… 燕大鹏听完自家儿子的话后,激动得手都颤抖了。 “我真的还能站起来吗?” 燕阳喜郑重的点头,“哥哥说了可以,那一定是可以的,他那么厉害!” 燕大鹏心潮澎湃,突然的,他想起了当初那吴姓公子。 那个公子拿走前任知州罪证的时候便说过了,他的腿是一个异人治好的。 想不到他左盼右盼,盼不到这个吴公子回来告诉他,异人到底是谁…… 到最后,反而是他家小子带了个异人回来。 燕大鹏喃喃,“这是上天怜我啊。” 燕阳喜看着他爹,认真道,“爹,你以后不要再走歪路了,不好。” 燕大鹏自嘲的笑了下,“儿啊,经了这一遭,爹也不敢了。” “好了,夜深了,你也早点歇息吧。” …… 院子里的水井咕噜噜的冒着泡,阵阵秋风吹拂而来,沁凉的风吹散了天上层层的阴云。 月亮露出笑容,悄悄的朝庭院里洒下似水的银光。 …… 夜渐深。 东湖州城署衙。 宋延年拿着刨刀,神情认真的刨着手中的大木头,片刻后,又换成凿刀…… 一个月牙型的模胚逐渐在他手中成形。 …… 第二日,天光大亮。 王昌平脸色发青的从屋里踉跄着出来。 听到动静,宋延年回过头,冲王昌平打了声招呼。 “师爷,早啊。” 王昌平抻了抻身子,几步走到院子里,在石桌旁坐了下来。 他拎过石桌上头的茶壶,往茶杯里倒了杯茶水,咕噜噜的便往肚子里灌,完了抹了抹嘴,喟叹。 “舒坦!” 宋延年瞥了他一眼,拿着喷壶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上洒水。 此时虽然已是秋日,但院子里的花草长势还十分的可人,木芙蓉迎着阳光舒展着枝叶,清风中花枝摇摇摆摆,瞧过去煞是可爱迷人。 宋延年随口问道:“你昨晚没睡好啊,脸色这么难看。” 银扇替两人端来早点,听到这话连忙抬头去看自家少爷,这一看便心疼了。 “是呀,少爷,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王昌平悲愤,“能不难看吗?” “我后半宿都没有睡好!” 他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卧蚕,不用看都知道自己肯定是丑了。 “也不知道是哪里凿木头的声音,叩叩叩个没完没了,从天黑凿到天亮!” 银扇莫名:“有吗?我怎么都没有听到。” 王昌平没好气:“当然有!” “你睡得那般沉,怎么会听得到!” 他将头转向宋延年,夸张道。 “延年兄,你听到没,就是那凿木头的声音,还有刨刀的声音,说真的,听多了那声音,我觉得我这脑袋瓜都快被刨掉了。” 宋延年拿着喷壶的动作顿了顿,目光游移了下。 “没有呢。” “你脑袋不清醒,做梦了吧!” 王昌平愤怒的拿折扇敲了敲石桌,“肯定有!” “我这脑袋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的。” 宋延年将喷洒搁到院子的角落里,又去石盆处洗了洗手,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对了昌平兄,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一些公务还没有忙活完,我先走了。” 王昌平摆手:“去吧去吧。” 待人走没了,他拿起石桌上的肉包子重重的咬了一口。 别让他抓到这是什么声音。 居然吵了他大半宿! 要是让他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他非得让这个人知道,什么叫做关公斗李逵,开门不客气! …… 第207章 (捉虫)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 时光荏苒,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又过了一年的花开与花谢。 这日,东湖州城署衙。 王昌平将案桌上的公文收拢后,倏忽的抬头,问道。 “大人,上个月咱们收到京城里的公文,陛下召你进京述职,你怎么还没有出发?” 他迟疑了下,着急的问道。 “你……你该不会是忘记这件事了吧!” 宋延年从案桌上抬头,瞥了他一眼,搁下手中的紫竹狼毫,无奈道。 “师爷,我没忘。” “不过,我瞧你这副神情,倒像是师爷你忘记了。” 王昌平做出一副惭愧的神情,“事多,事忙,难免便疏忽了你。” 宋延年:…… “起开起开。” 王昌平哈哈笑了起来。 宋延年越过王昌平往外走,半路上停下脚步,转头交代道。 “对了,我准备出发去京城了,我不在的这几天,署衙里的事,还有我爹娘那儿,就都拜托你了。” “唔,你有要买的东西吗? “我从云京带回来。” 王昌平摆手,“去吧去吧。” “我没有啥要买的,该有的东西咱们东湖州城也有,不比京城的差,你早点回来就行。” “署衙里活这么多,就我一个人怎么成。” 宋延年不赞同了。 “瞎说!” “哪里才你一个人了,不是还有杜平鹤杜师爷嘛!” 杜平鹤处理完周辞起的事情,可一直都是在东湖州城的署衙帮忙,说起来,这还算是升官了呢。 王昌平振振有词:“怎么就不是我一个人了!” “他是鬼,我是人,我们俩不一样。” “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嘛!” 宋延年:…… “走了走了,不和你瞎侃。” 他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王昌平探头喊了一句,“大人,早去早回啊!” 宋延年:“……知道。” …… 峒阳县。 知道宋延年要去京城,石月心脸上有着明显的失落。 “去京城啊,这么远。” 第450节 宋延年好笑,“本该月余前就动身了,因为想着有神行符和缩地成寸,这才拖到这个时候。” “没事,东湖去云京,还是不远的。” 石月心没有说话。 她坐在院子里的千秋上,垂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的荡着秋千。 院子里的葡萄藤生得繁茂,阳光透过鹅掌似的葡萄叶洒在地上,明明寐寐。 此时是初夏时节,藤蔓间已经结起了葡萄花,花蕾开得细小却细密,在花的上头有嫩黄色细小的花丝。 一阵清风吹来,淡淡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小院子里。 宋延年多瞧了眼葡萄花。 今年,估计是能够喝上这葡萄果酿制的葡萄酒了。 秋千微微荡起,石月心百无聊赖的踢了几个小碎石出去。 宋延年看了她两眼,开口道。 “云京水脉充沛,风景气候都不错……我知道一家面馆,老鸭粉丝做得特别的美味,唔,她家还有一个小孙孙,是数百年的大白蛇成精,可好玩了。” “石姑娘要是无事,咱们一起去云京玩玩吧。” 石月心有些心动。 片刻后,她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 “我不喜欢云京,不想去。” 宋延年的视线扫过石月心隔壁的院子,那儿一阵阵诱人的酒香飘出,昭显着主人家酿酒的功夫不错。 宋延年:“是因为吴婶家的少爷吗?” 石月心摇了摇头,藏在乌黑发辫中的白玉发钿也跟着闪了闪。 “没有,瑶云姐姐快嫁人了,她都已经将吴少爷放下,我自然更不会因为吴少爷而迁怒云京。” 吴婶的闺女吴瑶云要嫁人的这件事,宋延年也知道。 新郎官他还认识,是陈家酒庄的陈荣枫,两人也是因为酒才结缘,荣枫兄给他下了帖子,婚期就定在今年的冬季。 宋延年不解,“那怎么不想去京城?” 石月心沉默了片刻,她的目光看向院子外头,那儿一簇簇星辰花开得正艳。 星辰花小巧却精致,蓝的紫的粉的……花蕊间嵌一抹的黄和白,瞧过去如天上的繁星点点。 朵朵小花细密的凑在一起,迎风摇摇摆摆,却又似情人间的丝丝密语。 石月心不笑时,看过去淡眉如流水,整个人似在天边般的遥远。 宋延年顿了顿,问道,“怎么了?” “可是我问了不该问的?抱歉。” 石月心回过神,她侧头看了宋延年一眼,倏忽的笑了下,笑容一下便驱散了方才那抹距离和冷淡。 宋延年不自觉的心里一松。 石月心:“其实也没啥。” 她的秋千微微荡起,声音也跟着轻快了起来,只听她继续道。 “不去云京,是我姥姥交代我的,我答应她了。” 接着,在石月心接下来的话语中,宋延年听到了一个老套却又有那么点伤感的故事。 石月心:“我们族里的姑娘家是不外嫁的。” “你也知道,我们族里一般是姑娘家做主,而且我们养虫驱虫,山下的人对我们做这些事,多是害怕又畏惧。” “外嫁的姑娘多是被夫家排斥,所以啊,我们的祖宗便定下了规矩,族里的姑娘不能外嫁。” “但是,总有一些姑娘会被外头的人骗走。” 石月心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拳头。 “我娘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听我姥姥说,我娘那时在我们老家的山头下救了一个汉子,听说长得又威猛又好看,我娘便被迷上了,连族里说好的娃娃亲也不要。” “后来,这个汉子说自己身居要职,必须要回云京一趟,事情交代完后,才能回族里陪我娘。” 宋延年思忖,“他没有回来?” 石月心点头,“恩。” 她是不知道当初两人有过怎么样的山盟海誓,最后的结果便是,两人分道扬镳了。 石月心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般。 “那人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我娘生下了我,我姥姥说她性子拧,又心软得很,总是想着以前的情分,舍不得打上云京将那汉子抓回来千刀万剐,只知道闷着自己,苦着自己。” 她沉默了片刻。 当然,也苦了她。 石月心:“所以,姥姥和我说了,咱们做人就该坏心肠一点,只爱自己!” 她说着说着,声音里便有了几分怅惘。 “后来,她的精神实在是差,就连我也看不得,有一回带着我出门,便把我扔在山里头了……” “还是姥姥把我捡回来,偷偷的养在山上。” 宋延年看着石月心,目光里有着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心疼,他轻声的安慰道。 “都过去了。” 石月心笑了下,振作起精神,声音轻快道。 “没错,都过去了。” “再说了,她那时疯疯癫癫的,动不动就发疯,我自己一个人在山上住着,倒是也自在快活,起码每天的日子过得安稳。” “后来,还有小蓝陪我呢!” 宋延年侧头看了过去,诧异道。 “那时疯疯癫癫?那她现在是好了吗?” 石月心点头,她撇了下嘴,面上有着不以为意。 “好了,姥姥没了以后,没人再在山上看着我,我就偷偷的回村子里去瞧过她。” “她……她又嫁人了,就是她的那个娃娃亲,挺好的。” “我有一对龙凤胎的弟弟妹妹,比我小七岁,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呢。” 说罢,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石月心回忆起自己见过的那一家人,眼神里有两分的落寞。 兜兜转转,她便似那个人的人生中,横叉出来的错误枝干,多余的,需要修剪的。 虽然已经想开了,提起这事,石月心的心情却还是有那么几分的不舒坦。 …… 宋延年看了她片刻,倏忽的问道。 “石姑娘,那你以后也不能外嫁吗?” 他顿了顿,目光游移的朝地上的一朵小粉花看去,继续道。 “我们家是乡下人出身,种田捞鱼,我爹娘他们都不怕虫子的。” “当然,我更不怕这些东西。” 石月心抬头,对上宋延年带着笑意的脸。 他说着这话,好像是寻常的问话一般,面容坦坦荡荡,就是耳朵尖有丝发红。 石月心多瞧了几眼那抹红,一股热气腾的冒上了她的面皮,熏得她头昏眼花的。 宋延年暗地里吸了一口气,状若镇定的盯着石月心的眼睛,认真道。 “石姑娘,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四目相对,石月心的心里莫名的有几分紧张,她吞吞吐吐的开口。 “都,都可以吧。” 宋延年困惑:“恩?” 石月心解释,“族里没有我的名字,除了姥姥,她们都以为我没了,我是姥姥偷偷养下来的。” 所以,她可以下山,族里也没有人来追她。 因为,她们都不知道还有她的存在。 宋延年吁了口气:“那便好。” 说完,他察觉到自己说的这话有歧义,人家小姑娘被亲人抛弃了,他说什么那便好。 宋延年在心里谴责了自己一番,急急道。 “石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 石月心:“我知道。” 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随即又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急急的分开。 …… 院子里,两人一人坐在石凳上,另一人坐在藤蔓的秋千上,清风打着旋吹来,两人看花看草看葡萄藤,就是不看彼此。 不知是过了多久,葡萄藤的影子逐渐的拉长。 石月心抬头冲宋延年笑一下,轻快道。 “你不是要出发去云京吗?” 第451节 “快去吧。” “唔,你帮我带个小糖人吧,我听瑶云姐姐说了,云京的长乐坊市集里有一个老师傅,他做的糖人特别好看。” “好。” 宋延年也笑了笑,笑容如清风朗月般的疏朗。 “那我走了。” 石月心挥了挥手,一双眼眸如月牙般的可爱。 “宋大人,再见。” …… 缩地成寸的法门运转到极致,周围的景致如水墨一般的漾开,到了第三日便到了云京城外。 宋延年瞧了瞧天色,此时已经接近午时,他想了想,便没有急着去皇城面圣。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他还是找个地方,先填饱肚子吧。 宋延年沉吟片刻,抬脚便往冯家面馆走去。 冯家面馆。 宋延年到的时候,正值吃午膳的时间,面馆里汤面的香气弥漫在店铺里。 店里的生意不错,店里头坐满了人,精打细算的钱婶在店门口的空地上支了个棚子,下头摆两张的方桌。 此时初夏时节,日头有些大,棚子下有些晒,但是偶尔一阵风吹来,倒是送来了一些凉意。 宋延年瞧了两眼,便在外头的空桌旁坐了下来。 冯玉京肩上搭着一块白布巾跑了过来,懒洋洋的问道。 “客官,要吃点什么?” 宋延年瞧了他几眼,眼里都是笑意。 几年时间,这小子个子长高了一些,妖也勤快了。 这么大热天的,居然在面馆里跑堂。 冯玉京没有看宋延年,他拿布简单的擦了擦桌子,直把那本来就铮亮的桌子擦得更亮了。 冯玉京嘴皮子利索多了。 “我们这里有汤面,还有凉面,这段日子天热,客官不然来一份凉面吧。” 宋延年笑道,“凉面好吃吗?” 冯玉京:“当然好吃了,嘶嘶~” 想起自家姥姥做的凉面味道,他控制不住的又嘶嘶了一声。 宋延年忍不住笑出了声。 冯玉京抬头去看,突然指着宋延年,喊道。 “你你,是你!” 宋延年将他的手挪开,眉眼里都是笑意。 “大白怎么了,看到哥哥太开心了吗?” 冯玉京瞪了宋延年一眼,噔噔噔往里头跑,不一会儿就见钱婶擦着手出来了。 只见她探头张望了下,视线对上宋延年,眼里顿时有泪花浮现。 “延年,真的是你啊!” 宋延年连忙站了起来,他将钱婶搀扶了过来,在棚子下的方桌旁坐下,问道。 “钱婶,你最近还好吗?” 钱婶擦了擦眼角的泪意,“好好,我都好呢,你呢,你在信里就会给我捎东西,说自己都好,瞧你,模样都瘦了。” 宋延年哈哈笑了一声。 “哪呢,我这样刚刚好。” 不过,他瞧钱婶这三年过得应该是不错,比起以前操劳憔悴的模样好了许多,人胖了,面上也祥和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钱婶起身要去灶间替他做一碗凉面。 “坐着坐着。”钱婶将宋延年压了下来,笑道,“最近天热,大家都不爱吃这口烫的面条,我就添了一道凉面,生意还不错,应该能合你的口味。” “你在这里等着啊,我很快便过来。” 宋延年:“好。” …… 远远的,宋延年还听到钱婶喊冯玉京。 “躲在灶间干嘛,这里头多热啊。” 冯玉京手中拿着一把刀和一根青脆瓜,目光游移。 “不热,姥姥,我帮忙剁脆瓜丝呢。” 钱婶接过冯玉京手中的菜刀和青脆瓜,好笑道。 “你这娃娃,你想什么姥姥还看不出来,快去,那是你延年哥,自己人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她将菜刀换了下来,拿着个擦丝器,不一会儿便将一条青翠多汁的脆瓜擦成了丝。 一边忙,一边不忘嘀咕。 “也不知道你怎么这么怕延年,多好的一个哥哥,每回寄信来,都不忘给你捎带礼物。” “你喜欢的那几个雕刻摆件,不也是他送的?” “收了礼物便不认人,不好的!” “姥姥和你说啊,咱们做人不兴这样。” 冯玉京苦着脸,“姥姥你不懂!” 钱婶不服气:“我怎么就不懂了?” “就算我真的不懂,那也是你不说,你不说我怎么会懂!” 冯玉京:…… 他透过布帘,偷偷的看了一眼宋延年。 别瞧这个哥哥斯斯文文的模样,那可是会迫害蛇的清白的。 小青就惨遭毒手了。 …… 钱婶很快便做好了凉面,让冯玉京给宋延年端去。 “给。”冯玉京将凉面搁在桌上,自己也搬开一张凳子坐了下来。 宋延年问道,“你吃吗?” 冯玉京迟疑的摇了下头。 宋延年好笑。 “这一盘凉面的量真多,你去拿个小碗碟,我们一起吃啊。” “好嘞!”冯玉京噔噔噔的又跑进去拿了一副小碗碟出来。 宋延年一边往他的碗里夹面条,一边问道。 “怎么不见小青啊。” 冯玉京盯着凉面,不甚在意的应道。 “天气热,它贪凉,躲起来了。” 两人说话间,钱婶的外孙女冯萍萍从外头疯玩跑回来了,她的脖颈上还挂着方才宋延年念叨的小青。 小青的头和尾巴被冯萍萍掐在手中,整只蛇生无可恋。 冯玉京:“你怎么又把它挂脖子上了,小心它咬你。” 冯萍萍:“才不会!” “嘿嘿,这样子凉快。” 小青蛇眼剜了自己大哥一眼。 真是睁眼说瞎话! 到底是谁欺负谁啊! 几人说话间,店里一个书生郎打扮的青年连忙将头埋了下去,装作自己认真的吃面条。 他的动作有点大,宋延年忍不住瞧了过去。 这一看,便发现这人居然还是熟人。 他一眼便认出来了,这是葛员外的傻儿子葛阿弟。 前几年,宋延年见到他时,他便是成年人的模样,虽然过去了几年,但成年人的样子变得不大。 他一身书生模样,显然是进京赶考的。 冯玉京顺着宋延年的视线看了过去,忍不住撇了撇嘴。 “是他哦,这是个怪人。” “又爱吃姥姥煮的东西,又怕蛇,每次小妹带着小青回来,他都会这一副受惊的模样。” 冯玉京唾弃:“怂死了。” “这蛇有什么可怕的,真是的,一个大男人还不如我小妹呢。” 宋延年忍不住多瞧了他几眼。 第452节 这是你的锅啊,小子! 是谁将人家的爽灵吓丢了,结果生生傻了十年。 冯玉京又吃了一口凉面,催促道。 “看我做什么,吃面呀。” “这凉面可好吃了!” 宋延年收回目光,扼腕的叹息了一声。 果然,大白和小青变成了男蛇。 这大白和许仙也不能成了。 宋延年遗憾又惆怅:“没什么,吃面吧。” …… 冯玉京说这凉面好吃,那是半点不夸张。 细长的黄面条煮熟后用凉水浸泡,吃起来有韧劲又弹牙,钱婶往面条里搁了陈醋汁,蒜末,芝麻酱等调料,再拌上青翠多汁的脆瓜条。 炎炎夏日吃上一口,清凉又爽口。 宋延年最喜欢里头的酸豆角花生碎,尤其是那面筋块,一粒粒的面筋吸足了汤汁,咬在嘴里,酸咸香,各色滋味在嘴里爆发。 很快,一大盘的凉拌面便被他和冯玉京分吃完了。 钱婶忙完活过来时,瞧见的便是只剩一些酱汁的盘子和碗碟,她乐得合不拢嘴。 “还合口味吗?” 宋延年点头,“好吃。” 钱婶简单的将桌子收拢,一边忙活一边唠叨。 “玉京也爱吃,呵呵,回头钱婶将做法说给你听,你让你娘做给你吃,这样啊,你在东湖也能吃上这一口。” 宋延年推拒,“不要了钱婶,这是你做生意的方子。” 钱婶故作生气,“跟婶儿还这么客气!” “再说了,就算是我做生意的方子,你还能贪婶子这点东西吗?自己家吃有什么要紧!” 宋延年失笑,“那便多谢婶子了。” …… 第二日,皇宫。 述职完后,老皇帝看了宋延年好一会儿,喟叹道。 “宋爱卿是个有大才的,东湖交给你,果然没错。” 宋延年做了个揖,“陛下谬赞,微臣惶恐。” 老皇帝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咱们俩就不说虚的了。” 接着,他便问宋延年道,“宋爱卿,有没有考虑回京城。” 宋延年愣了片刻,随即婉转的拒绝了。 “陛下,微臣出生乡野,这皇城热闹繁华,但微臣却志不再此。”他顿了顿,继续道。 “臣想为天下百姓做更多的事,贴近他们生活的事。” 他抬头看向上座的老皇帝。 许是秋白道长药丸子静心养神的作用,亦或者是道家典籍的熏陶,瘦下来的老皇帝精神头比以前更好,清癯的模样在一身黄袍下,除了威仪,也有几分的出尘之意。 宋延年顿了顿,继续道。 “而且,回云京前,臣还答应了一个人,一定会回东湖州城。” 老皇帝愣了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 “想不到,咱们宋大人也是红尘中人,罢罢罢,就依了你。” 省得回头还有人唠叨他是摘桃子的人。 哼! 宋延年心下一松,“多谢陛下体恤。” 待宋延年退下后,老皇帝和秋白道长说起这事还一脸的好笑。 “师兄,你是没瞧见他那模样,说起还有一个人在等他,连耳朵尖都红了。” “啧啧,真是瞧不出来,宋大人居然是这样的人。” 秋白道长不解,“谁等他啊!” 老皇帝瞪了他一眼,随即泄下一口气,摆手道。 “算了算了。”他和一辈子不解风情的牛鼻子老道有什么好计较的。 老皇帝没好气,“什么人,当然是心上人了!” “嘶!”捻胡子的秋白道长掐断了一根白胡子,也不知道是惊的还是疼的,他的面皮抽了抽。 “什么?” “心上人?” “他怎么能有心上人!” “怎么就不能有心上人了。”老皇帝将他撅了回去。 “我这状元郎生得又好,又有才识,年纪又不像你这般七老八十的,当然能有心上人了。” 秋白道长难得的讨饶,“是是是,是我失言了。” 他不无得意的补充道。 “还有啊,我可不是七老八十,你师兄我啊,前几十年前便过了百岁的寿诞了。” 老皇帝羡慕得不行,最后只能眼红的来一句。 “当真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唉……” 秋白道长:…… 看来,这修身养性的药丸子,吃得还不够多啊! …… 第208章 走出皇城,宋延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皇城金碧辉煌,宫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着富贵又权势的光芒,飞檐斗拱,仙人跑兽,这是人世间最奢华,也是最厚重的地方。 宋延年转身出了宫门。 …… 离宫门数百步远的下马碑处,一位紫衣官员看着变形的车轱辘,重重的叹了口气。 车夫老周有些惶恐,“大人,这,这可怎么办啊。” 他是一个有些矮小的汉子,这么一紧张,菜帮子似的老脸皱得更厉害了,瞧过去有些愁苦。 他家大人没有说话,只是瞧着那车轱辘皱眉。 老周顺着他的视线瞧了过去。 他愁眉苦眼的看着这变形的车轱辘,就差指天发誓了。 “大人,我出门前真的看过,东西都好好的,早晨送您来时,想着这是咱们府上新打的车厢,我也都有好好的赶马车,这一路都特意避着大石头了。” 老周瞧着那变形得厉害的车轱辘,自己也傻眼了。 “这这,这不应该啊。” 周礼痛苦的闭上眼睛,摆了摆手。 “算了老周,这不关你的事。” “去吧,去附近给我叫一辆马车来。” 老周:“哎!” 他应下后,转身便朝市集方向跑去,那儿有家车马行,运道好还是能喊道车马的。 想到这,老周脚下的步子更快了。 …… 宋延年听到动静,侧头朝下马碑的方向看去,看到紫衣官袍官员的脸时,他顿了顿,抬脚走了过去,笑着打招呼道。 “周大人,好久不见。” …… 周礼正着急,突然听到一道陌生的声音朝自己打招呼。 这声音干净清透带着两分笑意,就像是山涧间流淌过的一道清泉,炎炎夏日,让人打心眼里觉得舒坦。 他回过头,看着来人诧异不已。 不论男女,时光总是优待美人的,这话半点不假。 三年多的时间,眼前这人褪去了青涩,带笑看来时,自有一股风流雅致在其中。 他今日穿着绯红的朝服,头戴五梁朝官,宽袍簌簌,衬得来人愈发的面若冠玉,龙章凤姿。 当真是皎如玉树临风前。 周礼失声惊呼,“宋大人?”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453节 宋延年抬脚走了过去,让两人离得更近一些,回道。 “陛下召我回京述职,我也是昨日刚到。” 周礼迎了过去,用力的拍了拍宋延年的肩膀,开怀的笑道。 “好小子,回京也不说一声,真不够意思!” “是不是这下没碰到我,便打算述职完,直接回东湖州城了?” 宋延年觑了他一眼,笑着没有说话。 周礼原先还在笑,瞧着他这副模样,面上的笑容逐渐在消失,他退开一步,上下打量着宋延年,不痛快道。 “不是吧,真打算就这样回去了?” 宋延年哈哈笑了一声,反手便去拉周礼,安抚道。 “别人不一定,不过周大人那儿,我是一定会登门拜访的。” “当初我入翰林,大人热忱待我,咱们可算是有过一段师生情谊的。” 周礼:“不敢不敢,宋大人还是小女的救命恩人呢。” 宋延年失笑,便是没有他,依着画灵那么喜欢周礼家的小闺女,那也不会伤害到她。 宋延年:“周大人言重了。” 周礼拢了拢袖子,犹自怀疑的打量了宋延年几眼,最后道。 “当真有想到我?最好是这样。” “姑且信你一回吧。” 宋延年岔开这个话题,他侧头看向周家的马车,问道。 “这是怎么了?” 周礼同样看向马车的车轱辘处,无奈道。 “还不是萱萱这个丫头,仗着有画灵教的本事,才学了点皮毛,整日就在家里胡来!” 宋延年仔细的瞧了几眼那车轱辘,又看了看那车厢,倏忽的畅笑了起来。 他指着那个变形的车轱辘,好笑道。 “这是纸画的吧,今儿这个车轱辘是不是驶过水坑了?” 这纸沾了水,可不是变形了嘛! 周礼点头,面上带着无奈又有那么几分炫耀。 “孩子顽皮,但总归心是好的。” “前些日子,家里的老车厢旧了,雨天还有点漏雨,我便让她娘抽空给我找个木工,出点银两重新打一个。” “你也知道,这京城居大不易,柴米油盐酱醋茶,就连一根小葱都得花上一个铜板……” “唉,这娃娃估计是听到她娘打算盘叹气了,这才偷偷画了个车厢。” 因为他说过这几日便会打新车厢,这老周看到院子里的车厢,便以为是家里新打的,就套了马车,换下旧的那个。 他坐上去的时候也没多想,只以为是家里的夫人做事迅速。 周礼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伸手将这个车厢拍得砰砰作响。 “得亏今儿没有下雨,不然,这马车跑在半路上浇了雨,回头塌下来了,这丫头就该没爹了!” 宋延年失笑。 合着这是漏风的小棉袄啊。 宋延年:“许久未见画灵,它现在怎么样了?” 当初在翰林院,还是周礼周大人带着他修复古籍古画,这《春山访客图》的画灵,也是周礼大人一手修复的。 提到这个,周礼更生过气了。 “别提了,它偏心眼得很!” “让它给我点评点评画作,一天到晚的,就会装作画里没有这个灵,反而是萱萱那儿,天天紧着教……” “现在,她的画技都快赶上我了,前儿还能来指点我了。” 宋延年又是一阵笑。 周礼酸溜溜:“是喽,这小娃娃自然比我这老头子来得讨喜了。” “我也都懂!就是意难平啊。” 宋延年连忙安慰道,“不会不会,周大人正值当年,风华正茂。” “算不得老头子!” “嗐,不说这个,你和我一块儿家去啊。”周礼邀请宋延年去家中做客。 “我让你嫂子准备些好酒好菜,咱们好好的聊聊。” “嫂子也一堆事情要忙,不好叨扰嫂子。”宋延年推拒,“再说了,哪里有大人做东的道理,走,我请大人下馆子。” 周礼想了想,“也行,你嫂子的厨艺虽然不错,但是她这个手艺啊,和酒楼里的大厨相比,那自然是不能够的。” “你难得回京城一趟,必须吃点京城地道的风味。” 宋延年笑道:“那咱们走吧。” 他替周大人将那变形的车轱辘掰正。 莹莹光晕笼罩着车厢,不过是片刻时间,那光亮便寂灭,周礼再看自家闺女画作变的车厢,敲了敲上头的木头,诧异的回头。 “这车轱辘好了?” “瞧着好像连车厢都结实了不少。” 宋延年:“是。” “周大人,回去和嫂夫人说一声,可以去木匠师傅那里停了车厢的订做了。” 周礼了解自家夫人,忍不住吐槽道,“指不定还没给我找木匠呢,定银都省得退了。” 京城居,大不易。 他家夫人掌握家里的银两,花钱的地方又多,没有夫人扣扣索索的精打细算,一家人哪里能这般和和美美。 他要花这么个大头的银子,他夫人肯定得斟酌个好些日子。 …… 周礼摸了摸车厢,再次询问宋延年,待确定真的不会被风刮破,被雨水淋变形了,他忍不住感叹道。 “像你们这般修道的真好,都能自给自足了。” 宋延年应和,“是啊,老省银两了。” 他目露怀念的神色,回忆道。 “以前我在云京,都是贴张神行符,脚一迈,很快便到了署衙。” “所以,我也不怕远,房子都特意找远的地方租住,远一点的房价没那么贵。” 周礼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他也想这样! 宋延年安慰他道。 “无妨,你家萱萱是个有慧根的,这时候这般年纪小小,就能画出形了,等她哪一天开窍了,兴许能够画出意。” “到时候,周大人家想要有车厢便有车厢,便是连那美味的大烧鹅,那也是能够吃得!” “到时周大人别吃腻了就成!” 周礼笑骂,“宋大人在京外几年,人都促狭了。” 宋延年无辜,他说啥了? 就在两人说笑时,远远的跑来了周大人家的车夫老周。 老周跑得有些急,大气喘了几口,抬袖随手抹了额头上的汗珠,急急道。 “大人,小的办事不利,没有招到马车。” 这几日天热,车马行里的车马恰巧都被租走了。 他左右看了看四周,有些焦急道。 “不然,小的去看看有没有相熟的大人,咱们蹭蹭他们家的车马,天气这般热,好歹让您先家去啊。” 周礼不自在的轻咳了一声,指着宋延年道。 “喏,这是宋大人,他方才帮忙将马车修好了,咱们现在可以出发了。” 老周诧异的重复,“修好了?”不可能啊…… 他的目光落在车轱辘上,果然,方才变形得厉害的车轱辘,此时已经是完好无损的模样。 老周懵了! 这,这是如何修的? 宋延年冲他笑了笑,和周礼两人上了马车。 …… 周礼上了马车,掀开帘布,探头迎着阳光微微眯眼,催促道。 “老周,愣着干嘛,走啊!” 老周回神,“哦哦。” 他甩了甩不解的脑袋,扬起马鞭朝马儿抽去。 马儿疾驰,带动车轮子咕噜噜的朝前滚动,很快,地上便扬起了一阵的黄尘。 …… 此时接近酉时,夏日的日头长,天光还大亮着。 第454节 坊市里一片的热闹,商贩的叫卖声,吆喝声,还有妇人挎着篮子和商贩讨价还价的声音…… 各种声音连成一片,汇聚成百姓人家的日常生活。 宋延年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 周礼好笑,“不愧是地方的百姓官,宋大人瞧着便是个爱民的。” 宋延年收回目光,拱手道。 “周大人谬赞了。” “不过是贪恋这人间烟火气息罢了。” …… 两人皆换了一身的常服,周礼瞧了宋延年几眼,不同于方才绯红官袍的郑重,一身月白色常服的宋大人,看过去恣意洒脱,又有几分出尘之意。 周礼忍不住喟叹,“宋大人当真是生得好啊。” 宋延年看了过去,捧场道。 “周大人也不差。” 两人相视一眼,顿时哈哈笑了一声。 今儿他们要去的酒楼是东兴楼,东兴楼坐落在梅江江畔,是一座三层高的建筑,飞檐斗拱,华美异常。 清凉的风从梅江的江面吹向东兴楼,透过那大大的窗棂,为里头热闹酣吃的饕客们送来清凉的夏意。 周大人站在大门下,他抬头多看了几眼被风吹得叮当响的铜铃,又看了看东兴楼的牌匾,回头,迟疑的问道。 “宋大人,你真请我来这酒楼啊。” “这里的东西,吃一顿下来可不便宜。” 他多看了几眼这三层高的大酒楼,里头的好些个小二肩上搭着白布,脚底抹油似的,灵活的穿梭在大堂里。 宋延年直接侧了个身,做了个请的动作,笑道。 “周大人,您先。” 周礼抬头又看了两眼金字匾额,一脸痛惜的转身要走。 “不了不了,这一顿吃下来得老多银子……就算不是我出的,我也心疼。” “走走,上我家吃去,我让嫂子给你整点菜,咱们实惠的过日子!” “哈哈!”宋延年一把拉住了周礼,不容置喙的将人往里扯。 “无妨,偶尔一两次还是可以的,听了周大人的话,我深切的明白,我得趁着没有家累的时候,好好的吃点好的。” “再说了,来都来了,就这样打马回府,多可惜啊。” 说罢,他拉着周礼进了这一看就是不便宜的东兴楼。 …… 二楼雅座里。 周礼替宋延年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环看了周围一眼,只见这里头无一不精致,就连妆点墙面的字画,都是名家之作。 周礼感叹道,“这东兴楼豪富啊。” 他收回视线看向宋延年,笑着打趣道。 “难怪大家伙都搓你们这些外官的油水,你们也是豪富的人。” 宋延年失笑,跟着说笑道。 “那宴请完周大人,我可得早点回东湖了,不然被诸位大人们堵着了,我非得被吃穷了不可!” 周礼心有戚戚的点头。 “是极是极。” 都说京城居,大不易,这京官穷是大家伙儿都知道的事,不单单是因为京师的物价贵,俸银少,更有的原因是,在京师里做官,它捞偏门的机会更少。 周礼叹了一声,“特别是咱们翰林院,除了去省外当考官,平日里就盼着你们这些外官回京,起码能请我们吃几顿好的。” “心黑的还能敲打点油水出来。” 宋延年听他说得风趣,又替周礼大人斟了一杯酒。 周礼觑了他一眼,语重心长道。 “宋大人别不在意,你在京师待的时间不够长,还没有家累,那是不知道银子它是多么的好用。” “人情往来,年节年礼,还有那宴会宴饮,咱们总不好意思就空个手上门吧…… “大人们缺钱得很,你们外官来了,在我们眼里,那是入了狼群的小绵羊,得有点上供才舒坦。” 宋延年摊手:“别,我们东湖穷着呢,早几年的税银都能看出来。” 他替周礼支招,开口道。 “大人,宴会宴饮时,大人带一副墨宝字画即可,情意无价,依着大人的技艺,百年后,这墨宝字画定然是天价。” “这可谓是一举数得!” 周礼大人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是极是极,承蒙你吉言了。” 宋延年跟着闲聊了几句,“这么一看,还是我们外放官来得好。” 周礼和宋延年碰了个杯,“那必须是。” 京官就名头上好听,哪里有在外掌一方大权的大官来得舒坦。 没听前朝还有京官做下那打油诗自嘲自讽么。 …… 外头有伶人在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传来,周礼拎了根竹筷子,饶有兴致的跟着打着拍子。 宋延年夹了一口菜,侧头看了过去。 周礼对上宋延年的目光,又笑了一下。 “对了对了,咱们大老爷们还得听戏,又得是一处花销的地方。” “想不到这东兴酒楼还有戏台子,咱们得赶紧多听听,起码够本。” 宋延年将视线挪向戏台上,他的眼神好,这隔了一段的距离,还能看得很清楚。 周礼大人的眼神便差了一些,眯眯着眼睛瞧了个大概,到最后更是索性闭上眼睛,只两只耳朵认真的听着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 带着热浪的风经过湖面上凉水的蕴养,再吹来东兴楼时,便是沁凉舒爽,带着荷花淡雅的香气。 周礼轻嗅了一番,奇怪道。 “不过是初夏时节,今夜这荷花的香气倒是浓郁。” 他们这雅座恰好临着水面,从窗棂处探头往下看,便能够看到一条,只容得下一人挑担的狭窄小路。 岸堤旁,风吹绿柳,绿柳拂水。 河面在往外,便是一片接天的荷叶,绿荷在水中相互簇拥,其中点缀了几朵粉嫩的荷花。 清风徐来,碧翠的荷叶与荷花摇摇摆摆,就似月夜下翩跹起舞。 周礼揉了下眼睛,懵道。 “我好像看到了人影,她在河面上跳舞,是我眼花得更厉害了吗?” 宋延年跟着瞧了几眼,摇头道。 “没有眼花,是荷花精趁着月色和鼓乐在起舞。” 他掐了道手诀,一道灵韵倏忽的跃入周礼的眼中,他原先模糊不清的视线,瞬间清晰。 只见月夜星空下,一位粉纱绿衣的女子合着戏台上的鼓乐迎着风起舞。 她的面容在一层柔和的光晕中瞧不清,但那翩跹的姿态,以及那轻巧的舞姿,似天上人一般的美丽。 “天人之姿,天人之舞。”周礼喃喃,手在旁边蠢蠢欲动,直想将这一幕画下来。 宋延年见状,将桌子收拢一番,从袖里乾坤中摸出一套的笔墨纸砚,还有各色的颜料。 “周大人,请。” 周礼拱手,欢喜不已。 “宋大人真是及时雨。” 说罢,他挽了袖子,研了墨,又看了一眼江心处,沉吟片刻,这才开始挥墨作画。 …… 不知是过了多久,夜渐渐的深了,远处的鼓乐声也小了下来。 月上中天,店里的邻桌已经来了又空,空了又来,这会儿只剩下寥寥几桌还有着酒客,酒客醉醺醺的划着拳,喝着酒。 几个人便撑起热热闹闹的场面。 宋延年独酌了几杯水酒,瞥了一眼周大人的画作。 虽说画灵瞧不上周大人的画作,但依着宋延年的眼光来看,不论是技艺还是情感,周大人这画作已是上上等。 宋延年多看了几眼,拿着酒杯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喟叹道。 “周大人,在我看来,你这技艺已经触摸到了道的存在。” 周礼诧异的抬头,“哦?” “什么意思?” 宋延年指着的他的画作,继续道。 “《春山访客图》是靖灵散人道的化身,所以才有了画灵,当周大人触摸到道的存在,那么,你倾尽心血投注的画作,在数百后,便也可能有灵的产生。” 周礼闻言大喜,“当真?” 他低头仔细去看案桌上还未完成的画稿,越看越是喜爱。 “今日确实画得很顺,怎么说呢,就是有一种下笔如有神,酣畅淋漓的感觉。” 第455节 “没有了太多技巧的装饰,却又仿佛所有的技巧都融入到了情感中,就这么画着,就画出来了。” 周礼畅快的笑了下,宋延年也跟着笑了起来。 宋延年:“返璞归真罢了。” …… 就在这时,小路下传来一声闷哼声,似乎是有重物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宋延年和周礼对视了一眼,纷纷探头朝外头看去。 只见一个汉子扛起地上的一个麻袋,低声的咒骂了两句,在他的脚边有一个石头块,显然方才,他便是被这个石块所绊倒,这才将麻袋砸到了地上。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麻袋上,麻袋里有细弱的呜呜声,被扛在肩头时,徒劳又绝望的鼓了鼓。 宋延年皱眉:“里头是人。” 周礼拍了下大腿,“不好,别不是绑姑娘家和小孩的吧,造孽,前几年京师里便有这样的人。” 听到声音,下头扛麻袋的汉子抬头瞧了瞧,见到是两个读书人模样的老爷,心里一松,扛着麻袋便朝前大步走去。 周礼哪里想到,这人竟然猖獗至此,被人瞧见了,居然还敢走得如此坦荡。 当下便指着下头,怒道,“站住!” 汉子充耳不闻,脚下的步子走得更快了,眼看着就要小跑起来。 周礼怒不可遏:“反了反了!” 宋延年随手抓起桌上的酒杯,朝汉子砸了过去。 青花瓷的酒杯急速的旋转,在汉子还没反应过来时,便已经逼近。 只听砰的一声,酒杯子砸在汉子的腰间,汉子急促的叫了一声,他只觉得腰间一麻,当下脚一软,不受控制的砸了下去。 当场就摔了个狗啃泥,身上的麻袋也重重的砸在了他的身上。 一前一后两声闷哼响起。 …… 随着宋延年手中一个收劲,青瓷杯完整无缺的飞回,重新往桌上一搁,就连里头的酒都没有洒出。 这一切如电光火石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瞬间便发生了。 周礼目瞪口呆,还保持着指手喊人的动作。 须臾,他回过神来,冲宋延年竖了个大拇指,赞叹道。 “宋大人这招厉害!” 宋延年拱手:“过奖过奖。” 下头,麻袋里的人听到有人交谈的声音,当下便动得更厉害了。 …… 宋延年和周礼出了酒楼,来到江边的这条小路上。 周礼一把将腿脚发麻的汉子踢开,转头便看见宋延年已经将麻袋解开了。 令人诧异的是,从麻袋里钻出来的人,既不是他们方才所想的小孩,亦不是姑娘家。 而是一个身材颀长的青年。 …… 第209章 月明星稀,草丛中传来蛐蛐热闹的叫声,河堤旁,偶尔几声哇鸣响起。 “咕呱,咕呱。” 蛙鸣声衬得麻袋里出来的人,愈发的凄惨悲凉。 他的发冠早已经丢失,一头青发缭乱的披散着,白皙的面皮因为惊吓而有些发青,上头还有些许擦伤的痕迹。 宋延年多看了两眼。 大部分擦伤的伤口比较浅,看过去倒是没什么大碍。 也许再过半天,这伤口就该结痂了,连包扎的功夫都省了。 …… 宋延年低下头,将他被缚在身后的粗麻绳解下,安抚道。 “好了,没事了,你有没有哪里不舒坦?” 他问这话的时候,目光扫向摔倒在地的汉子。 那汉子对上宋延年的目光,心里一窒,随即大力的摆着头。 他艰难的挪着那发麻的腿脚,讨饶道。 “别杀我别杀我。” “我也只是收人钱财,替人做事的。”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那人去啊。” 宋延年:“聒噪!” 话才落,那汉子就像是被掐住脖颈的鸭子,瞬间没了声音。 另一边,双手得到自由,青年立马将自己口中的白布条摘掉,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宋延年鼻子尖,他多瞧了一眼这白布条,上头有股臭脚丫的味道。 他宽袖中的手诀掐了掐,平地陡然起了一阵风,风卷着白布条将其吹远。 周礼走了过来,拍了拍青年的背脊,安慰道。 “没事了,没事了,别怕。” 他转头又瞪了一眼那绑人的汉子,怒叱道。 “当真是无法无天,天子脚下也敢做出这般事情!” 壮汉摊在地上,眼睛惊恐的在宋延年和周礼之间看来看去,他将自己的手掐着脖颈,试着张了张嘴,却没有一丝声音发出。 周礼也不要他的回话,转过头又去看披头散发,狼狈模样的青年。 因为凑得近,他多瞧了几眼这青年,倏忽的皱眉,状若苦苦思索的回想。 “咦?” 宋延年注意到他的神情,不免意外。 “怎么了?” “可是有什么不妥?” 周礼皱眉,“那倒是没有,就是觉得有几分面熟。” 在哪里见过呢? …… 那厢,青年缓过神了,他微微整了整仪容,发现怎么弄都不整齐,索性便不再管它了。 他朝宋延年和周礼拱了拱手,感激道。 “在下吴家逸,多谢两位恩公的救命之恩。” 宋延年还未说话,周礼重复了下,“吴家逸?吴……” “哦!是你啊。” “难怪我瞧着面熟!” 周礼瞧着青年,一脸恍然的模样。 宋延年侧头看去,意外道。 “周大人,你们俩相识?” 吴家逸也是诧异的看着周礼,他脸上的神情发懵,倒是不像知道周礼是谁的模样。 周礼点头又摇头,“他说起名字,我这才想起来了。” “我和他爹是同年,他嘛,倒是有过几面之缘,不熟不熟。” 吴家逸连忙做了个揖,“原来是世叔。” 周礼:…… 他捻了捻胡子,没有应下。 吴家逸有些讪讪的将手放下,脸上还挂着几分笑容。 宋延年低头,恰好见到他垂在旁边的手悄悄紧了紧,显然,对于周礼的冷淡,他的内心并不如瞧过去的那般平静。 周礼没有在意。 当然,以他和吴家逸的地位差别,他也没有必要在意。 …… 周礼侧头看向宋延年,一副真是巧合的模样,开口道。 “怎么?你们没见过面吗?也是,东湖毕竟挺大的。” “这是善昌县前一任县令吴福荣,吴大人家的小子。” 这话一出,宋延年立马侧头看向这吴家公子。 他上下打量了几眼。 原来,这人便是石姑娘口中念叨的,吴婶家的少爷啊。 宋延年的目光落在吴家逸的膝盖处,凝神一看,里头果然有两条模样奇特的长虫。 第456节 他腿骨的筋脉本来已经断裂缺失,按理是绝无站起的可能。 但这长虫前后各生一张嘴,大嘴紧紧的咬住两头的筋脉,就似河岸边的一条拱桥,以自身的身躯为媒介,连接了两头。 生机,豁然拔地而起。 …… 听到善昌县,吴家逸将目光看向宋延。 善昌啊。 他咀嚼着这个县城的名字,感觉似乎是上辈子的记忆了。 宋延年将地上的麻绳和麻袋捡起,询问吴家逸。 “自己能起来吗?” 吴家逸回过神,忙不迭的应道,“能,能。” 宋延年提溜起地上的壮汉,看向周礼,商量道。 “这等捉人绑人的恶事,咱们还是交给官家吧,方才来时,我瞧见坊市那儿有个武侯的望火楼,我去那儿瞧瞧,看看有没有巡夜的武侯,咱们把人交给他。” 周礼点头,“是这个理。” 他们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做不出私刑刑讯这事。 这等事,还是让顺天府的大人去操心吧。 …… 听到这两人要将自己交到署衙里,这八尺壮汉的脸都被吓青了,奈何这下他被宋延年封了口,就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壮汉被宋延年提溜在手中,就像是没有重量的纸人一样。 他拼命的拿眼去瞪吴家逸,就在他的眼珠子被挤出眼眶时,吴家逸终于开口了。 壮汉松了口气。 “恩公留步。”吴家逸唤住人。 宋延年和周礼回头,这才发现这苦主居然没有跟上来。 宋延年:“怎么了?” 吴家逸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 “既然我已经无事了,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宋延年和周礼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瞧出了点不对劲。 周礼想着吴家逸的先父吴福荣,到底是不想见故人的儿子过得太糟糕。 他捻了捻胡子,温声道。 “可是有什么为难的?” “别担心,这事摆明了是这位壮汉的不对,方才听他那些只言片语,他也只是跑腿奉命行事的喽啰,后头还有个主谋。” 他看了一眼宋延年,宋延年点了下头。 周礼继续,“这事我和宋大人都看得明明白白,你放心,府衙那边要是需要人证,我们两人都能作证。” 吴家逸踟蹰了片刻,他眼里闪过两分心动,最后不知是考虑到了什么,还是摇头放弃了。 “我知道他是奉谁的命令行事。” 他有些难堪,却还是继续道。 “说来,这也是一场家事罢了,闹上公堂不好看。” “家事?”周礼没有再说话了。 宋延年瞧了周礼一眼。 看他那模样,瞧着像是知道点内情的。 宋延年想了想,将手中提溜的壮汉放下,这汉子腿脚还发麻发软着,这一放自己便站不住了,脚一歪,一个屁蹲的坐了下去。 河堤旁的绿草都被这大屁股坐瘪了。 壮汉疼得直皱脸。 …… 宋延年沉着脸:“吴公子,不管这事是不是家事,这人深夜用麻袋套人,倘若我和周大人没有瞧见,说不得,这便是一场谋杀。” 话才落地,吴家逸惊了一下。 地上的汉子愣了愣,随即也是大力的摇头。 不不不,他没有! …… 宋延年低头看了一眼,就见他的宽袖拂过,一缕风朝那壮汉打去。 壮汉只觉得一股沁凉的风朝自己的脖颈处打来,就似锁开的那一刹那,只听咔哒的一声,他被掐住的嗓子得到了自由。 汉子连忙开口,“两位大人明鉴,小的就是狗胆包天,那也是不敢杀人的。” “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这这,这收点银子教训人还可以干干,害人性命……”他顿了顿,皱着眉苦着脸,连连摆手。 “就那么几两碎银的交易,我要是干了,那不是得亏大了嘛!” 宋延年、周礼:…… 感情这绑匪也会嫌弃银两不够到位啊。 汉子说到后头,讪讪的揉了揉自己发酸发麻的大腿。 亏了亏了。 这单生意接亏了。 他还不知道,先前收的那些个银两,够不够自己请个大夫瞧瞧这腿脚。 一时间,绑匪郑二身上弥散着颓败的气息。 宋延年跟着感叹。 难,真难! 这年头,做点啥都难! 他重新将视线看向吴家逸,探寻的问道。 “是这样吗?” 吴家逸点了点头,有些郁郁的开口。 “他说得不错。” “方才在麻袋里,我也听他说了,就是要教训教训我……”他艰难的开口,继续道。 “说起要把我打一顿,顺道绑在外头剥了衣裳,将我吊在河堤边,让我明日丢脸丢脸罢了。” 话才说完,他脸上便爬上了一抹的热意。 那是羞躁的。 宋延年和周礼都瞧了过去。 剥衣裳,这是有大仇啊! 郑二瞧了瞧几人,心下一横,非常没有职业道德的将幕后的主使人供了出来。 只听他快言快语道。 “两位大人,我真的没有杀这吴公子的意思。”他从怀中掏出几两碎银,眼睛真诚的看向宋延年和周礼。 “这些个银两便是他夫人给我的,想的便是教训他一顿。”他低头看了两眼自己捧在手心里的碎银,寒酸不已。 “我郑二的命再贱,那也不能为了这几两碎银被通缉啊。” 宋延年诧异了:“他夫人?” 周礼知道一些内情,倒是不意外这马家闺女做出这般事。 吴家逸以袖遮脸,面上有几分羞愧之意,仔细听,他嘴里头还喃喃的自言自语。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郑二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当下便点头,利落的应下。 “对,我这趟差事的主顾就是他家夫人!拜过天地的那种。” “要是别人家,我也怕打坏了,回头家里人去署衙里告我,我还得赔个医药费,那我不是亏大了。” 他指着自己的脸,表示自己所言非虚。 “两位大人你们瞧,我连脸都不遮,可见我这心里是坦荡的。” 周礼哼了一声。 头一次听人做坏事,将自己说得这般坦荡的。 宋延年沉吟:“那倒不一定,兴许你是要杀人灭口呢。” 他的视线越过几人,看向远处细密拥挤的荷叶,开口道。 “瞧见那塘的荷花丛没,凶手将人杀了,再在死人身上绑上巨石,船儿划出这片荷花丛,将人往江心一丢,正好神不知鬼不觉。”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郑二听了心里却一寒。 他的视线顺着宋延年手指的方向看去,好似那儿真的曾经有只小船划过,小船吃水很深,看不清面容的人费劲的将一个麻袋砸进水里,河面漾起大水花,大波纹久久不散…… 郑二连忙甩了下头,将这不着边际的瞎想甩出脑袋,急急否认道。 “没有没有,我可以和他家娘子对峙。” 他指着吴家逸,“再说了,他也知道这事。” “肯定是他对不起他娘子在先,不然怎么会惹得她这样一个娇娘子下如此狠手。” 郑二又多看了几眼吴家逸,斩钉截铁,“肯定是这样。” 第457节 “大人,你们看他这脸,这薄唇,这小白脸似的面皮,一看就是薄情寡义,忘恩负义的。” 宋延年和周礼没有说话。 …… 宋延年瞥了吴家逸一眼。 姑且不论这郑二说的是不是实话,这吴公子确实是生了一副薄情寡义,忘恩负义的面相。 眉为情缘官,这吴公子的眉尾有断层且色淡,这是自我心重之人,尤其在情缘上,再深的情感在他的利益面前,都是能被割舍的那一部分。 也许,他也有过心痛不舍的时候,但他却从来不悔。 当然,他背弃另选的那条路倘若走得异常艰辛,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宋延年深深的看了吴家逸一眼。 倘若郑二说的是真的,那么,吴公子另选的这条路是越走越窄,说不得上头还遍布荆棘和霸王花。 …… 苦主不愿意去面官,宋延年和周礼也无法。 郑二咕噜的转了下眼珠子,倏忽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百丝灯,认真道。 “大人们,我郑二不扯谎,我和他夫人约好了,等我剥了他的衣裳,就用这百丝灯通知她,见到空中的信号,她便会过来。” “你们再等等,我和她对峙。” 说完,在吴家逸扑过来之前,郑二一下便燃了那百丝灯,漆黑的天空中突然绽开大朵大朵的烟花,白的,红的,紫的…… 各色烟花,璀璨的绽放在黑夜中。 宋延年抬头看了看,不得不感叹。 “荒诞,这事整得怪喜庆的。” 周礼点了点头,凑近宋延年,心有戚戚的小声道。 “吴家小子讨的这个婆娘,实在是凶残,比我之前听说的还凶!” 宋延年同样压低了声音,低声道。 “他自己选的路,再苦再难,便是跪着都得走完,既然辜负了别人,那便也得有被人辜负的准备。” 周礼诧异,“宋大人也知道他这事?” 宋延年点头,言简意赅道。 “略有耳闻。” 吴家逸对郑二无可奈何,还有两分的怕,见宋延年和周大人讲话,他竖起了耳朵去听。 宋延年瞥了个视线过去,顿了顿,以正常的音量开口,继续道。 “我和他家奶娘的姑娘有过几面之缘,是个不错的姑娘,人善良大方还有情有义,东湖很多人家上门说亲。” “……过段时间便要成婚了,新郎官是我们东湖的大户人家,家境殷实,人丁简单,新嫁娘嫁过去便能当家做主。” 听到这,吴家逸已经有些失魂落魄了。 是瑶云啊。 这宋大人说的是瑶云。 她,她竟然要嫁人了…… 一时间,吴家逸心头百般不是滋味。 宋延年加重了语气,又来了重重一击。 “关键是两人情投意合,姑娘家的娘亲也很满意。” 瞧着吴公子更加失落的神情,宋延年心里头满意了。 周礼多瞧了两眼,也瞧出了端倪,他捻了捻小胡子,乐呵呵的捧场道。 “那是自然,这毛脚女婿嘛,丈母娘是越瞧越顺眼的。” 就在两人一唱一和的时候,昏暗的河堤小路上又来了一位女子。 只见她一身的青衣,头戴幕篱,青纱笼罩,让她的整个面容瞧得不真切。 宋延年几人听到动静,抬眼看了过去。 那女子惊了惊,脚步也顿了顿,随即微微躬身,示意自己走错了路,转身便要走。 宋延年和周礼互相看了一眼。 这便是吴家逸的夫人吧。 郑二哪里能让人走,当下便大嗓门的叫了起来。 “吴夫人,吴夫人留步。” “站住!” 前头的人走得更快了。 宋延年:…… 这一幕似曾相识啊。 他的视线在郑二和周礼大人之间转了转。 方才,这周大人便是这样唤郑二的。 吴夫人的反应,和郑二那是一般模样。 郑二急的不行,当下便喊道。 “吴夫人,他们要抓我去报官,说我杀人性命,你是知道的,我明明就是受了你的嘱托,要将你夫君打上一顿的。” 他威胁道,“他们要是押我去府衙了,我可就把你供出来了。” “你一个妇道人家,上公堂便难看了。” “说不得还得被扣上谋杀亲夫的罪名。” 宋延年和周礼忍不住多瞧了郑二两眼。 真看不出来,这么个大老粗模样,居然是个嘴皮子利索的。 马氏走到拐弯处了,听到这话,跺了跺脚又折了回来,隔着幕篱的帷幔,她重重的瞪了郑二一眼,咬牙切齿的凶道。 “你个中看不中用的!” “白瞎这么大块头了,连这点事都办不利索!” 郑二一窒,正待发怒,随即又是一喜。 他满脸欢心的抬头朝宋延年看去,讨饶道。 “大人,您也听到她说的了,是吧,我真没有杀心,这不过是个误会,不不不……”他讪笑的又说了两句。 “也算不得误会,这不过是我这等贫民百姓讨生活的手段罢了。”他伸出一个小拇指头,小小的比划了一下,赔笑道。 “顶多是有点出格……呵呵,呵呵。” 宋延年:…… 不愧是市井里讨生活的,这瞧着是干不过自己,便来软的。 不错不错,大丈夫能屈能伸,是个人才。 那边,听到郑二这话,马氏暗地里咒骂了一声,唾弃了下郑二这怂样。 她绷直着腰,气势汹汹的转身,朝郑二伸出手。 “拿来!” 郑二懵了,“什么?” 马氏没好气,她幕篱下的眼皮子翻了翻,加重了声音,铿锵有力道。 “还什么?当然是银子了!” 郑二不想给,当下便捂紧了胸膛,那几两的碎银藏在那里,他惊慌着表情,失声道。 “那不是给了我吗?” “给了我的便是我的,哪里有讨回去的道理!” “你这娘们好生不守信用!” 马氏掐着腰,纤细的手指指着人,虽然是妇道人家,却一点也不露怯,只听她冷哼了一声,丝毫不让步。 “你都将我供出来了,还想要我这酬银。” “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到底是谁不讲信用在先?” 她瞥了一眼一声都不敢吭的吴家逸,不屑的嗤了一声,直接指着他的面皮,继续道。 “我瞧他脸上这般干净,想来这不但衣服没有剥,就连那顿打也没打成,怎么,你这什么活都没干,还有脸来要我的银子?” 她狠狠的来回剜了几人几眼,就连宋延年和周礼这陌生人都不放过,恨恨道。 “不还?” “不还也可以,我赶明儿就去道上,处处逢人就说,我看你以后还找不找得到活儿干!” “拿来!”她茶壶一样的掐着腰,另一只手摊开。 “凶婆娘!”郑二迫于马氏的淫威,委委屈屈的将银子从怀里掏了出来,捧在手心,耷拉着眉眼。 “都在这了。” 马氏一把抓过他手心的银两,掂了掂,冷哼道。 “早该这样了!当真是麻子照镜子,自找难看!” 这话她瞧着众人说,一时间,也不知道指的是谁,兴许都有。 宋延年:…… 周礼已经目瞪口呆了。 第458节 他撑开折扇,遮掩着动作,小声道。 “凶!当真凶!” 宋延年点头。 虽然他和吴瑶云只是见过几面,不过是点头泛泛之交。 但那吴瑶云显然是个性情坚韧,脾性温柔的女子。 他朝吴家逸看去,不知他此时心里可是悔了。 吴家逸自然是悔的,他垂在两边的手都颤抖了,他知道自己在旁人眼里就跟笑话似的,当下便怒吼道。 “说够了没有?” “闹够了没有?” “都给我闭嘴!” 因为大声且愤怒,他的脖颈和额际都有青筋冒出,披散着头似发疯的野兽。 马氏被吓了一跳,随即怒气又高涨了起来。 当下便指着人怒骂。 “好啊,你吃我马家的,住我马家的,身上这一分一毫,全都是我马家的,你还敢这般大声和我说话?” “真是反了天了!” 宋延年朝周礼看去,周礼点了点头,轻声道。 “吴公子当初上京告御状,后来便做了这马家的上门女婿,马家只得一个闺女,自然千娇百宠,难免脾性大了一些。” 他多看了面前这罩着帷幔的女子一眼。 谣言不实,这马家小姐哪里是脾性有点大哦,那是非常的大! 当初他顾念着同年之情,听闻故人家只余一子,心生怜惜,本想走动走动,不过一段时间,他就听闻他做了马家的上门女婿,这才歇了这心思。 这吴家逸,逃亡的那几年可是全赖奶娘照料,不想这一朝得志,故人便被抛弃了。 这等人,不来往也罢! …… 那边,吴家逸被马氏这么一骂,眼睛里含着恨意,却又生生压制了下来,只不甘心道。 “你对我再有什么不痛快,也不该找人套我麻袋啊……”他顿了顿,忍着怒意和羞躁,继续道。 “还要剥我衣裳,我是你夫君,你这般侮辱我,这又是何意。” 马氏冷哼了一声,不知她幕篱后的表情是什么样,但是她的声音陡然阴了下来。 “吴家逸,你这人心里想着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不过是贪恋着我马家的富贵,又想着你以前的知心人,怎么?打量我不知道吗?” 马氏冷哼:“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还真以为我马秀莲是吃菜的!” “你这段时间,日日来这儿,不就是瞧见东兴楼戏班子里一个伶人瞧着有几分像以前的知心人么!” “我就是要让你在东兴楼,在这个地儿,好好的丢这么个大脸!” 眼见这两人又要闹上了,宋延年和周礼相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瞧出了几分的无奈。 宋延年:“周大人,不然,咱们走人怎么样?” 周礼点头,“正有此意。” 临行前,宋延年拇指和食指相扣,弹了一道暗劲到郑二腰间,郑二只觉得腰间一痛,随即便似一股热流淌过,整个人都通了。 他手一撑,利落的站了起来,又抻了抻腿,欢喜不已。 “哈哈,我这腿又好了。” 他转头朝宋延年拱了拱手,轻咳一声。 “多谢壮士手下留情。” 壮士宋延年:…… “下回别做这事了,去码头扛包也比这好,起码那钱赚得心里舒坦。” 他多看了两眼郑二的面相,指着他印堂两边的眉毛处,开口道。 “此处是家狱,主刑厄。”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郑二多听了两句还觉得很动听,心里感叹不愧是饱读诗书的大人。 但面前这人接下来说的话,他听着面皮便跟着跳了跳。 宋延年:“我观你这面相,家狱处乱纹丛生,上头一股晦暗之气,像你这样的人,要是走正道还好,一旦走错了路,那便是牢狱之灾缠身。” “说来便是你的运道比旁人差一些,同样的错事,你比别人更容易被抓包。” 郑二惊疑不定。 “当,当真?” 周礼忍不住劝道,“憨瓜,听宋大人的!” “你方才也见识过他的手段了,还敢这般头铁?” 宋延年又看了郑二一眼,继续道。 “你家闺女的病来得急,瞧过去凶猛,其实不过虚惊一场。” “倒是你,千万保重自己。” 说罢,他和周礼便相偕离开,留郑二在原地,脸上的神情也是阴晴不定。 马氏瞧见了忍不住喊道,“你还愣着干嘛,干活啊!” 吴家逸摔袖,咬牙切齿,“秀莲,你别太过分。” 便是此时,他都不敢硬气的称呼一声马氏。 马秀莲半分不退让。 “我就是这般人!” 郑二捡起自己带的麻绳和麻袋,别瞧这东西寒碜,那可是他做活换铜板,自个儿掏腰包买回来的! 他这等贫穷百姓,一针一线都得爱惜。 郑二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你们夫妻两的事,我便不掺和了。” 他见马秀莲瞪过来,当下便回瞪过去。 “你去说你去说,你明儿就去说!” “反正我郑二以后不再道上混了,我啊,明儿就去码头扛大包。” 他将空麻袋甩在肩上,溜溜达达的走进夜色中。 “走喽走喽,左右我也没收你的银两,不忙活了!” 马秀莲瞪了几眼郑二,又回头瞪吴家逸,跺脚冷哼了一声,转身也走了。 吴家逸站在原地好一会儿。 一股悲凉之意从他心底漫上心头。 他当真是牛屎糊眼睛,错把珍珠当鱼目弄丢了…… 第210章 夏风打江面吹来,沁凉的风吹得人的衣袍簌簌。 周礼看了一眼旁边的宋延年。 只见他单手持灯,昏黄的烛灯打在面上,平添几分的柔和,江风下几缕细碎的发丝飘扬。 此时凭栏看江面的风景,当真是说不出是景美,还是人更胜一筹。 周礼心里酸酸溜溜,“唉~” 嗐!这怎么就不是他家的好大儿呢! 宋延年侧头,“嗯?” 周礼摆手,“没事没事。” 宋延年轻笑了一声,回头继续看江面。 荷花丛中,翩跹起舞的荷花精有些累了,她素手朝天,接下天上明月洒下潺潺如流水的月华。 鞠在手中,仰头饮尽。 莹莹光亮下,她的面容若隐若现,此时她停下了舞蹈,明眸善睐的眼在荷花丛中探看,不一会儿,便寻到了一朵花骨朵有些瘦小的荷花。 随着她指尖的轻触,花骨朵的荷花缓缓的绽开,清风下微微摇摆。 摇曳生姿。 看到花开,宋延年和周礼两人忍不住秉住了呼吸,唯恐呼吸重一点,便惊扰到了这花开的美丽。 随着月华的反哺,荷花越开越多,越开越盛,一阵清风徐徐吹来,飘来满江的荷花香。 周礼:“美,真美!” 宋延年看着这花开的一幕,附和道。 “是啊,真美。” …… 月华散去,荷花精收手,她侧头看了过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宋延年和周礼的目光,她微微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 随着她的一个甩袖,原先在河面上翩跹的身影陡然化作一道莹光,倏忽的钻进了她最早碰触的那朵荷花。 第459节 光亮幽幽寂灭,原先绽开的荷花丛缓缓的收拢了粉的白的花瓣,方才那美景就似昙花一现般的美丽。 …… 此时江面已经平静,周礼回过神,摇头喟叹不已。 “可惜可惜,天人有瑕。”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那一下荷花精身上的莹光淡去,他便将荷花精的面容瞧了个真切。 她的面容淡雅,唯一遗憾的是,在她白皙的脸庞上,靠近右边的脸颊上有一块小儿巴掌大的胎记。 胎记绯红,形似红莲含苞欲放。 但再似花骨朵,这胎记也是丑的。 周礼侧头,不解的问宋延年。 “宋大人,你说,她都是妖精了,为什么还会有那红斑?” 宋延年的目光看向这片荷花丛,再往外便是一览无余的江面。 月辉撒在波浪壮阔的江面上,就似将那片月白的柔光揉碎,重新拼凑成一片岁月静好的波光粼粼。 宋延年沉吟:“有一种说法是这样说的,这种印记,是往生枉死的人特意留下来的。” 周礼诧异:“哦?” 宋延年:“枉死的人走得痛苦,家里人也是悲痛不已……眼泪属阴,亲人的眼泪滴落在她们的心头,她们心中便有万般牵绊。” “一些人心有留恋,再有来世的时候,就会特意留下一些印记,便是想着前世的亲人能够根据这些印记,将她重新认出。” 他的声音很低,说到这里时侧头看向周礼的眼睛,轻声道。 “枉死之人前世的缘分断得突然,兴许今世还能有一丝的牵绊。” “这样,人海茫茫中擦肩而过时,彼此间便心有所感。” 真有那一刻,那人回头,两人对视相笑一眼,万般的遗憾便沉淀在岁月的沙砾中,前世受苦受罪的那人也能开口说一句,她今生很好,珍重珍重。 周礼听罢,沉默不已。 半晌,他心里也下定了决心,这画作上荷花精的面容,他要按着有红斑的面容画上去。 他的目光也看向那一片静谧的荷花丛,那儿已经不见荷花精,偶尔有几声蛙鸣响起。 原来,这红斑不是瑕疵啊。 …… 宋延年瞧了眼月色,往后退了半步,拢了拢袖袍,说道。 “周大人,夜深了,我送你家去吧。” 周礼也不推辞。 此时他的眼神这么灵光,夜色这般黑,要是瞧见什么不该瞧的,他该承受不住了。 …… 宋延年手持宫灯,侧头招呼道。 “周大人跟好了。” 随着他的话落,周礼只觉得自己如坠云雾,辨不清东南西北以及今昔是何夕。 周围的景致在急速的后退,他感觉到他们好像走在江面上,耳畔里还留有几声蛙鸣,许是感知到这股风的异常,数只绿皮白肚蛙“咕呱”一声,争先恐后跳的进水中。 波纹漾得很大,荡得很远。 再往后便是风呼呼的声音,风声又急又快。 周礼愣了一下,随即便抚掌大笑。 “好好好,今日我也算是长了见识了。” “宋大人,慢点慢点,我不急着家去,这好景需得慢慢瞧,慢慢看。” 宋延年轻笑,从善如流的应下。 “好。” …… 随着他的话落,两人的速度慢了下来。 周礼看着虚浮在脚下的江面,幽蓝的天空将那璀璨的星河剪影投下,波光粼粼,水天相接。 今夜饮的酒,此时才后知后觉的微醺上头。 周礼陶陶然。 此情此景,当真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 到周宅时,夜已经深了,就连那守宅子的老黄狗都缩着脚,耷拉着耳朵闭眼了。 宋延年告别:“周大人,夜深了,早点歇息。” 临行前,周礼又拦住了宋延年。 “宋大人,留步。” 他的脸上还挂着意犹未尽的欢喜,似顽童玩了一场有趣的游戏,整个人都疏朗开阔了起来。 宋延年回头,以眼询问周礼。 周礼摆了摆手,朗笑道。 “无事无事,我就是想问问宋大人,你还会在京师待几日?” 宋延年沉吟了片刻,回答道。 “明日去魏太师府上拜访,再买点京师的特产,约莫三五日后便动身了回东湖了。” 周礼松了口气,“那来得及,来得及。” 他对上宋延年不解的眼神,解释道。 “明儿我休沐,正好将这月夜荷花图画完,我想将它送给你。” 宋延年面上浮现意外的神色,“送给我?” “周大人客气了。” 他连忙出言推拒,都说文字如心,这画也一样,虽然这画作还未完成,但他可以看出,周礼大人是极为喜爱他这副画作的。 周礼摆手,“嗐,跟我你还瞎客气啥!” “你瞧我就不一样了,你今儿请我吃了菜品这般昂贵的东兴楼,你瞧我推辞了吗?” “我都不推辞!” “怎么到我送你画作时,你就一个劲儿的推辞了?” 他表情一收,故作严肃不痛快的模样,开口道。 “小瞧我周礼了,是不是!” 宋延年失笑,“大人,这如何一样。” 片刻后,在周礼板正的面庞下,宋延年败下阵来。 他微微拱了拱手,笑道,“那我便却之不恭,多谢周大人了。” 周礼这才露出笑模样,“这还差不多。” …… 宋延年同周礼告别,转身走进夜色中。 周礼目送着那一抹宫灯的光亮,直到黑暗将月白色的衣袂吞没,他这才转身回了宅子。 “豁,吓我一跳。” “萱儿?你怎么还没有睡啊。” 周萱背着手凑近周礼,小姑娘的鼻子一耸一耸的嗅个不停,瞧过去分外的可爱。 周礼抬脚往旁边躲了躲,笑道。 “作甚作甚?” 周萱皱鼻子:“没作甚!” 周礼不信,他掐了掐她的鼻子,笑着打趣道。 “又来做这怪模怪样的,仔细长大后变丑了。” 周萱站直身子,有些圆润的短手抱肘,轻轻的哼了一声。 周礼好笑,“瞧你这小猪模样。” “走了走了,夜深了,爹忙了一整天也累了,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说。” 周萱一脸嫌弃,“你又去喝酒了,哼,我明儿就告诉我娘去。” 周礼辩解:“这次不一样,今儿这是你小宋叔叔。” “人家难得回京城一次,爹当然要和他好好的聚聚,再说了,就几杯水酒的事,偶尔为之,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他一边说一边往院子里走去。 “小宋叔叔?”周萱咀嚼这个称呼,眼里闪过不解,她三两下便追上她爹,好奇的问道。 “爹,爹,这小宋叔叔是谁啊,我认识吗?” 周礼低头瞥了她一眼,开口道。 “认识,怎么不认识。” “你那时候顽皮的跑到画里,头一次咱们也不知道这事,还是他将你带出来的。” “还有,你屋里那匣子木刻的书签,也是他送的。” 周萱眼睛倏忽的一亮,拍手道。 第460节 “我记得他,是小宋大人,生得特别好看的那个大人!” 周礼牵着她踢踢踏踏动个没完的腿,没好气道。 “是是是,你记得最牢了。” “还有啊,你现在也大了,不可以将别人家好不好看这种事挂在嘴边,这样不好。” 周萱摇了摇他爹的手,不服气道。 “我哪里长大了,师父说我还是个小娃娃呢。” 周礼:“……是是是,那再过两年就不可以了哦。” 周萱才不管两年后的事,她绕着周礼,追问着周礼吃宴席的事。 听罢那些菜品,她一脸的艳羡,“东兴楼啊,肯定老好吃了。” 倏忽的,她好像想起什么,大拇指和食指弹了个响指,欢喜道。 “爹,明儿让娘烧只大白鹅吃吧。” 那小宋大人长啥模样,说实话她已经记不清了,就记得特别的好看。 那时多看几眼,再咬下一口大烧鹅,喷香喷香的。 她爹不带她去东兴楼,这人看不到,烧鹅的大鹅腿总能吃得吧。 “哈哈。”周礼捏了捏周萱的鼻子,开怀不已。 “小馋猪,真是我们家的小馋猪!有吃有吃,两只大鹅腿都是你的!” …… 第二日,宋延年拎上礼物拜访了魏太师。 三年不见,魏太师的精神面貌都不错,瞧过去不怒而威的模样。 看到宋延年时,他爽朗的笑了笑。 “是宋大人啊。” 宋延年站了起来,对着魏太师做了个大揖。 “这几年我在东湖事事顺利,多谢大人在京中多有照拂。” 魏太师摆了下手,“客气了,我也没做什么,一切都是陛下自己想开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朝中之事,魏太师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时不时的探看外头的天色。 宋延年笑道,“大人是有事要忙吧,那下官先告退了。” 魏太师有些惭愧又有些自豪的模样,“怠慢宋大人了,我啊,这是今儿家中有喜!” 不等宋延年说话,他便一脸喜色的开口道。 “今儿我家琳琳的糕点坊开业大吉,我得为我家闺女头一个送上贺礼。” 宋延年愣了愣,随即失笑。 “恭喜恭喜。” 魏太师一脸与之荣焉模样的捻了捻自己的羊胡子,欣慰道。 “这孩子不在我们身边的那几年,被她的养娘教得很好。” “这次她和义母琼娘一起开这个糕点坊,家里人也都很欢喜。” 虽然说,这糕点坊和官家小姐的身份不搭,尤其是他这样的大官人家,但只要能让孩子欢喜踏实,他这做爹的,自然只有喜悦的心情。 魏太师叹息了一声,和宋延年交心道。 “被拐走时候,受的罪都给忘了,但那种亲人皆不在身边的恐慌和无措,那是刻在骨子里头的。” 魏太师:“有个糕点坊也好,她说了,这叫做自己有手艺,落到怎么样的绝境都不会饿坏,自己做事赚银两,她心里踏实。” 魏太师略微的有点失落,这孩子懂事得太早,真是让人又欢喜又惆怅啊。 他家闺女,除了是他的琳琅珍宝,也是地里的小稗,给点雨露和阳光,便是荒野里也能长成一片连绵之势。 宋延年:“真好。” 魏太师也跟着喟叹,“是啊,真好。” …… 告别完魏太师,宋延年便回了客栈,又隔了一日,他收到了周礼托家里车夫老周送来的画轴。 老周不断的告罪:“我家大人署衙里事务繁忙,一早便去署衙点卯了,他怕宋大人急着离京,清晨出门时急急的将画往我这儿一放,托我带来了。” “他说了,不能亲自上门,还望宋大人原谅则个。” “周大人客气了。”宋延年接过画卷,微微侧身,问道,“进来喝杯茶水?” 老周受宠若惊,摆手道,“不用不用,府里还有活等着我呢。” 宋延年也不勉强,他拿了点碎银给老周,笑道,“天气这么热,老丈歇脚的时候买杯水喝。” 老周:“哎!” 待老周的身影没入人群,宋延年拿着画卷回到客栈的房屋里。 他解开画轴上的布条,将画轴一点点的展开,一副月夜荷花图便展示在他的眼前。 只见天畔一轮弯月,水中一轮月的剪影,放眼望去便是漫无边际的江面。 靠近岸边的江面上,一簇簇的荷叶拥挤着,荷花舒展娇艳,江面上一只跃水的跳蛙,它的身子半没入水中,溅起水滴,漾起大波的水纹。 就是这样静谧的月夜下,荷花丛中,一个女子轻点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 她抬眸看来,明眸善睐模样。 在她的右脸庞处,一抹绯红的红胎记显眼却又不突兀。 …… 宋延年看了片刻,将画卷重新卷了起来,系上蓝色的细布条,自言自语了一句。 “想不到,周大人还真的将这红胎记画上了。” 随着宽袖拂过,画卷被收到了袖里乾坤中。 …… 又是一日月夜。 长乐坊。 街道两边挂着各色的灯笼,朦胧的烛光为月夜下的长乐坊市妆点了几分的热闹。 摊贩推着各自的小推车,一些汉子更是有一把力气,一根大扁担便担起了坊市摆小食的家当。 叫卖声,吆喝声,还有小孩快活的童声,这些声音连成一片,凑成了长乐坊热闹的景象。 此时初夏,白日时光渐渐拉长,用过晚膳后,大孩子牵着小孩子的手,父母手中抱一两个稚儿,就这样出来吹吹风,走走路。 宋延年来到这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热闹的景象。 …… 坊市里,两个小儿你追我赶,前头的那个朝后头做了个大鬼脸,顽皮道。 “略略略,追不到我,追不到我!” 他跑得比较急,又背着身子不看路,一股脑便砸进了宋延年的身上。 “小心!”宋延年伸手将人扶正,让他免受摔倒的皮肉之苦。 小男孩有些羞赧,小声道,“哥哥,是不是撞疼你了?” “对不起。” 被这样拖长的童音一说,宋延年眼里都带着笑意。 “不疼,没事。” 他的视线转到他手中拿的糖人时,目光顿了顿,温声道。 “手中拿着东西的时候,别跑这样快,戳到眼睛或者嘴巴都很危险的。” 小男孩瞧着宋延年点头。 “知道了,哥哥。” 宋延年站起身子,揉了揉他的脑袋,“真乖。” 这时,追小男孩的妹妹喘着气追了上来,她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瞧着有些虚弱模样。 后头她的爹娘也跟了上来,妇人一把搂住小姑娘,忙不迭的关照。 “怎么跑这么快?” “你病才刚好,不敢这样跑,回头出汗了,风一吹,就又得吃药了。” 听到吃药,小姑娘瑟缩了下,显然是心有畏惧的。 这时,又走来一位个子壮硕的汉子,他瓮声瓮气的就要来提拉小男孩。 “好啊郑易鸣,你个没耳朵的,刚才出门才交代你的,你转眼就忘记了是不是。”他眼睛一瞪,凶道。 “把糖人给小妹!” “小妹病才好,你别捉弄她!” 小男娃郑易鸣噔噔噔的往后跑,他在小姑娘面前急急停住脚步,抬手将手中的糖人递了过去。 “给,妹妹吃!” 小姑娘欢喜的笑了,她将糖人推回小男孩面前,笑着露出豁口的牙齿,随即抿着嘴,状若羞涩的小声道。 “哥哥也一起吃啊。” 壮硕汉子欣慰的看了眼相亲相爱的兄妹俩,回头时才注意到,方才自己小子撞到的人,居然还是熟人。 壮硕汉子惊喜:“宋大人。” 宋延年侧头,来人是前几日夜里绑人的郑二,他也有些诧异,不想在这街市上又遇上了。 第461节 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接着,他的目光看向两个分食糖人的兄妹俩,尤其是那个小姑娘,开口道。 “你家姑娘这病是好了。” 郑二点头,一脸的钦佩。 “宋大人料事如神,您说得对,我家闺女这病是虚惊一场,反而我那头比较厉害。” “要不是有您劝诫,我前两日还有一趟活儿要做,结果,今儿我都听说了,做这趟活儿的,他们都进署衙了!” 说完,他眼里闪过畏惧和后怕。 宋延年瞥了一眼过去。 郑二立马开口,就差指着天保证了。 “我不敢了,真的,您也瞧见了,我这下头还有一儿一女要养,家里还有老人,我要是犯事进去了,嗐,这个家谁来养啊。” “扛大包挺好,真的!” “扛完回去睡得舒坦!” 听到这,宋延年忍不住笑了一声,他应道。 “成,你自个儿心里有数,事事掂量清楚就行。” “对了,你家小子这糖人哪里买的?” 他多看了一眼两个小娃娃手中的糖人,这是吹糖人吹出的一只小鹿模样的糖球。 小鹿肚子胖胖鼓鼓,四肢做奔跑抬蹄的动作,瞧过去煞是可爱。 此时那两根鹿角已经被两个小孩一人一口咬断,直把那饴糖咬得嘎嘣嘎嘣脆响。 宋延年:果然精巧,难怪石姑娘点名要这长乐坊的糖人。 郑二热情的招呼,“那地方偏了一点,大人,我带您过去吧。” 说罢,他不待宋延年拒绝,三两句的便和自家婆娘说了这事,让她自己带着一双儿女。 妇人点了下头,牵过自家闺女的手,低声道。 “乖,爹做事情呢,你们跟紧娘亲。” 哥哥郑易鸣不依了,当下便抛下美味的糖人,转身去追郑二。 “娘,我和爹在一起。” 郑易鸣将自己的手塞到他爹的手中,抬头笑眯眯道。 “爹,我和你一起去。” 郑二正待瞪眼,宋延年笑道,“无妨,本就是我叨唠了你们一家。” 郑二连忙道,“不会不会,为大人做点事,是我的荣幸。” “您都不知道,当我在码头扛包的时候,听到他们都进去了,就我一个没事,我这心里有多庆幸!” 宋延年莞尔。 那厢,妇人见自家小子追上了郑二,便放松了下来,牵着小姑娘的手很快走进人群中。 郑易鸣腿短,走起来一蹦一跳的,郑二索性将他扛在了肩头。 “骑大马喽!骑大马喽!”郑易鸣欢喜的踢了踢脚,却被郑二一把抓住。 “臭小子,安分一点!” “摔下来脑袋瓜磕出包了,爹可不睬你。” 郑易鸣短暂的安分了一会儿。 宋延年多瞧了几眼这父子和乐融融的模样,突然道。 “好好扛包,只要你诚心待人,扛包也是会遇到贵人的。” 郑二刚听到的时候愣了愣,随即大喜。 “真的吗?” 宋延年往前走,笑道。 “我可什么都没说。” 郑二才不理睬,这高人说的话,便是只言片语都有深意,当下就决定以后一定诚心待人。 这时,他还没有想到,就因为这样的一个想法,在几年后真的让他帮到了贵人。 后来贵人提携,他的路也越走越顺了。 …… 长乐坊的坊市是南北走向的街道,中间再有零散的小岔道。 再又往南走了一段路,一栋木屋的屋檐下,那儿的小马墩上坐了个头发发白,背部有些佝偻的老者。 郑二指了指,侧头看向宋延年。 “喏,这就是长乐坊整糖活儿的,他那是老手艺了,手头功夫杠杠的,大家都叫他老夏。” “别看他长得吓人,待小孩子脾气倒是不错。” 他压低了声音,凑近道。 “不瞒大人,我家小子还有姑娘,这些年占了这老夏好些个便宜,买两根就只收一根糖人的铜板,我闺女和小子可喜欢他了。” 宋延年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屋檐下,这老丈旁边搁了个长柜,里头一个小炭炉子,旁边一个铁勺。 铁勺里头还有些许的糖稀,另一边则是一个光滑的小石板,那是用来画糖人的。 宋延年微微弯腰,“老丈,麻烦帮我吹十个糖人,都有什么模样的?” 老丈头也不抬,“没了,甭说十个,一个也没了,要的话,给你画个平的糖人吧。” 他掂了掂铁勺里的糖稀,估量了下,抬头道。 “还可以给你画一只小的,说吧,要公鸡还是要鹅,鸭子也成。” 他这么一抬头,一张褶子的脸一下便跃进了宋延年的视线。 路两旁的烛火照得他面上的光亮明明灭灭,但是就这样,也掩盖不住他脸上肤色的不同。 只见他右边脸庞上长了胎记,胎记很大,瞧过去有些像一朵未开的花骨朵。 因为他面皮的黝黑以及岁月留下的皱纹,他说起话时,这胎记一动一动,让他的脸平添了三分丑陋。 宋延年诧异:这是…… ……… 第211章 宋延年多看了两眼。 这个位置,这个形状的胎记…… 前几日,东兴楼江面的荷花丛中,那荷花精的脸上便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周礼大人还画了一副画作,这画作,此时还在他的袖里乾坤中搁着。 …… 老夏注意到了宋延年的目光,他挪开视线继续看铁勺中的糖稀,并没有很在意。 曾经,年幼时的他十分的在意旁人的目光,别人看过来时,他都躲闪着低头,随着岁月的流淌,他是半点不将这事放心上了。 老夏掂了掂糖稀,继续问道。 “怎么样,就这么一点了,要什么模样的糖画?” 宋延年收回目光,他低头看向那点糖稀,随口道。 “那便画一只大鹅吧。” 老夏:“成,稍等。” 他晃了晃铁勺,随即将铁勺搁在炭炉上,炭的余温不断的烘烤着小铁勺,直把那糖稀烫得如汤汁一般。 见火候差不多了,老夏又拿了把小刷子,在那光滑的石板上刷上一层薄薄的油。 事毕,开始在石板上做糖画。 宋延年瞧了过去。 只见他的动作又快又利索,那些图案在他手中就似画过千遍百遍一般。 他无须思索,颠了颠铁勺,如汁水的糖稀自然而然的绘成大白鹅模样,差多的时候再搁一根竹签子在下头。 …… “好了。”老夏将糖画铲起,递了过去。 宋延年从袖口中摸出几个铜板,按老夏手指的方向,直接丢在摊子上的一个小竹罐里。 宋延年多看了一眼竹罐,在它旁边,一盏莲花状的灯笼摆着,那纸张干净,颜色鲜亮,显然是市集里新买的。 …… 做完宋延年要的糖画,老夏见铁勺里还有一点糖稀,抬头看了一眼郑二脖子上的小子,索性又画了一只大白鹅递了过去。 “给娃娃吃吧,不收钱的。” “不用不用,娃娃刚刚吃过糖了。”郑二推辞。 老夏直接将糖画塞到郑易鸣的手中,不容分说道。 “我知道,你们家两个娃娃,你方才只买了一个糖人。” “这一个糖人两个娃娃哪里够吃,拿着拿着,这是麦芽做的糖饴,小孩吃了没有坏处。” 宋延年瞥了一眼过去。 第462节 哼! 这个老丈偏心! 他手中这个花钱买的大白鹅中规中矩模样,郑二家小子手中的那个却威风得厉害。 大白鹅的翅膀扑棱,脖颈又细又长,瞧过去便是追人叨人时的凶悍模样。 宋延年看自己手中的这只:…… 这小模样是鹅崽崽吧。 …… 郑易鸣接过糖画,喜笑颜开,“谢谢爷爷。” “哎哎!”老夏咧开嘴,同样一脸笑模样。 “这糖画大个,回去要和妹妹一起吃啊。” 郑易鸣重重的咬下一口糖画,“好!” 老夏欣慰:“乖孩子。” “和妹妹要一直好好的,做哥哥的要让着妹妹。” 他一边收拾摊子,一边嘟囔了两句。 …… 宋延年看着面前这个老汉忙活。 他摊子的家当便是装着炭炉的长柜子,另一头是小马墩以及石板等杂物,一根宽口的扁担便将两头挑起。 “走嘞!家去了。” 临行前,老夏回头看了一眼宋延年,开口道。 “要吹糖人的,明儿赶早哈。” “好,多谢老丈。”宋延年点头应下。 随着扁担两端一上一下有节奏的晃动,老夏那有些佝偻的身影走进夜色中,一个转角便不见了踪迹。 …… 郑易铭吃得欢快,糖渣子簌簌的往下掉。 郑二嫌弃的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将上头的糖渣子扫下,不满道。 “凑小子,你这嘴吃东西怎么还漏风啊。” “这可不成,你奶奶都说了,这样子吃东西会漏财的!” 郑易鸣才不睬他爹说的漏不漏财,他一口嘎嘣的咬一下,吃得可欢快了。 “才不会,奶奶说的,我这叫大嘴能吃四方财。” 宋延年忍不住笑了一声。 有理有理! “歪理!”郑二受不住了。 他将郑易铭从自己的脑门上摘了下来,随手往地上一搁,又扫了扫自己的脑袋。 “受不了你这个小子!” “回头爹的头上爬虫子了,我就找你算账!” …… 郑二侧头看向宋延年,不好意思道。 “唉,这小子都快被我宠坏了。” “不会,挺可爱的。” 宋延年瞧着郑易鸣吃得欢畅,便将手中的小白鹅也递了过去,笑道。 “给你,这个给妹妹吃吧。” 郑易鸣抬头觑了一眼他爹。 郑二大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没好气道。 “看爹做什么?” “收到别人的东西要说什么?” 得到允许,郑易鸣雀跃的接过了宋延年手中的糖画,中气十足道。 “谢谢哥哥。” 有了这个新的,夏爷爷送的糖画,他就能一个人都吃掉啦! 想到这,郑易铭整个小人周围都环绕着欢喜的气息。 …… 宋延年好笑,“难怪方才那老丈这般喜欢你家小子,是怪可人疼的。” “哈哈。”郑二笑了下,不忘谦虚道,“哪里啊,就是浑小子一个,不过他的脾气还可以,懂得爱护家里的小妹。” 半晌后,郑二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叹息道。 “我瞧老夏也是看重我家小子这点,不然就他那埋汰调皮的模样,谁喜欢他哟。” “老夏最喜欢爱护妹妹的哥哥,每次是兄妹的两个娃娃过去买糖,他的脾气都会特别好。” 宋延年侧头看了过去,“哦?” 郑二的目光停在路边的一盏灯笼上,回忆道。 “这事都过去好几十年了,我也是听我老娘说的。” “这老夏啊,他以前有个妹妹,你也瞧见了,他脸上有个大红斑,现在这老菜帮子的脸上有胎记还不怎么要紧,这小娃娃时候面皮嫩,这红斑就愈发的显眼。” “别看老夏现在好像不在意的模样,我听我老娘说了,他以前可在意这个斑了。” “那时,他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都是他那妹子陪他玩耍,又带着他一点点的走出家……” “听说是个凶巴巴又泼辣的姑娘,比前些天的马氏还凶,马氏那是花钱找人出头,老夏那妹子是自己拎着根扁担,直接就冲过去了。” 郑二叹息了一口气,“就是好姑娘不长命哦。” 宋延年诧异:“出什么事了?” 郑二左看右看,见周围没什么人了,这才小声道。 “我也是后来才想起来,就是宋大人你说的那样啊。” 宋延年不解。 郑二:“嗐,那天夜里,我不是扛着马氏家那白脸的相公吗?大人您说了,我那说不定便是谋杀。” 他急急的摆手,“当然,我是绝对没有干这事的想法。” 宋延年点头,“成,这事我知道,你继续说。” 郑二放下心来,继续回忆道。 “我没做过这事,但四十多年前,真的有人将人捆了大石头,划船到江心,扔在了那片江里。” 宋延年:“是方才那老丈的妹妹?” 郑二点头,“那天听大人那么一说,我就觉得耳熟,回家后便一直想着这事,这两日和家里小子来买糖人,见到老夏,我就记起了这事。” “那时我还没生呢,都是听我老娘说的。” 宋延年:“凶手被抓到了吗?” 郑二点头,“抓到了。” “说来那姑娘纯粹是出门遇恶人,倒霉了。” “他们邻居家的婆娘品性不行,趁着自己相公去外地办差,她便和别的汉子胡来,这姑娘去隔壁借针线,事情就是这般巧合,她正好撞上了这一幕。” “青天白日的,那贼汉子推开人便跑,慌的连鞋子都跑丢了……邻居的婆娘跪下求人。” “老夏那妹子还傻眼着呢,这还没有说话,先头跑人的贼汉,捡了柴房中的大木棍,又折回来了……” “就这样闷棍一下去,人当即不省人事。” “那两个奸夫淫妇心狠,也不管还有没有气,就这样用麻袋一捆,趁着夜色,麻袋里捆了大石头,划着小船到江心将人丢了下去。” 郑二惋惜:“那害人的恶婆娘还挺聪明的,她特意将老夏妹子的衣服留了下来,寻着黄昏看不大清楚的时候,穿上老夏妹子的衣服,手中拿着个大包裹,特意从有人烟的地方快步走过去。” “她是个还未生养的年轻妇人,身形乍一看和老夏妹子相似,有她在那里搅浑水,当时很多人都猜测,老夏那妹子是跟着别人走了。” 郑二撇了撇嘴,“其中说得最厉害的便是那邻居婆娘了,她还煞有介事的编排了些事,犹犹豫豫一副不知道该不该说的模样。” 官府找不到证据,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盖棺定论是私奔…… 郑二叹息,“就老夏一个人不肯相信……” “因为那婆娘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老夏便盯上了她。” “这偷了腥的猫怎么会吃素,果然,才过了十来天的时间,那婆娘和她那贼汉又缠上了……” “事后,两人随口间便谈起了老夏妹子那事,被守得眼珠子都是红丝的老夏当场捉了个正着。” 郑二想起他娘说的,当初那老夏就像是地里冒出的恶鬼一样,直把两个赤果果的人打得半死不活。 郑二庆幸:“还好当时府衙里的大官是个好的,老夏这才没出事,唉,但是老夏那妹子的尸骨,那是怎么的也捞不到了。” 宋延年想起东兴楼旁的梅江。 放眼过去波光粼粼漫无边际,江面平静,底下确实暗流汹涌。 那样的地方扔下一个麻袋,回头再去找,谈何容易。 想着荷花精面容上和老夏一样的胎记,宋延年有了几分猜想。 郑二带着小子郑易鸣和宋延年挥别。 “宋大人,夜黑了,我就先家去了。” 第463节 宋延年:“去吧,孩子也困了。” …… 郑二走后,宋延年抬脚往前走。 夜渐渐的深了,长乐坊里的小摊贩或挑着担,或推着小车,陆陆续续的家去了。 散心的百姓也踩着清凉的夏风,带着愉悦放松的心情朝家的方向走去,中间夹杂着小儿娇憨赖皮的声音,以及母亲温柔的絮叨。 夜色既静谧,又带着无限的温情。 …… 宋延年沉吟了片刻,想着老夏摊子上的那盏灯笼,转了个身,朝梅江江畔走去。 …… 江畔的堤岸上搁着一个扁担和长柜,那是方才做糖活儿老夏的家当。 宋延年:果然。 这是来放河灯了。 他继续往前走。 越过河堤,在一片青葱郁郁的河草旁,头发花白的老夏半蹲着,他的背影瞧过去有几分的佝偻。 在他的手边有一盏河灯,河灯是荷花的造型,中间花蕊的地方摆一根矮胖的白蜡烛。 老夏点了蜡烛的烛心,烛火颤颤巍巍的跳跃了下,随即就在荷花花瓣的保护下稳住了光芒。 白烛涓涓的流着烛泪,豆大的光团照亮了这一片漆黑的水域。 宋延年的目光跟随着流水中的荷花灯。 在民间,放河灯除了许愿,便是寄托哀思。 传说流水都是相通的,在水天尽头连接着阴间的冥河。 因为人世间亲人真挚的思念,便赋予了河灯穿梭人世和亡者之地的能力。 老夏照例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这才捶着发麻的腿站了起来。 看到宋延年,他面上闪过诧异。 “公子可是有事?” 他摆了摆手,走上河堤准备去挑担。 “还是要吹糖人吗?明儿赶早,要是实在早不了,我给您留几个糖团吧。” 宋延年:“老丈误会了,明儿我会早点到长乐坊买糖人,我找您,不是了为了这件事。” 老夏有些意外,“那您这是?” 宋延年将拿在手中的荷花图递了过去,示意老丈打开。 老夏觑了宋延年一眼,面前这人一身青衣长袍,虽不似京师那些贵公子那样一身华服,但他也瞧得出,这人气质不凡。 甚至更为出众! 这样的人,没有必要戏耍他这个老头子。 …… 老夏将有些湿的手在身上擦了擦,迟疑的接过宋延年递来的画,一边摊开一边嘟囔道。 “这是……”什么。 话还没有说完,在摊开画的那一瞬间,他一下就僵住了。 宋延年手中的烛灯将画照得很明亮,老夏一眼便看清了画作。 他的视线死死的盯着画中人的脸颊,尤其是那形似红莲的印记上。 不过是片刻时间,老夏便老泪纵横了。 他浑浊的眼有两分失神,喃喃道。 “是小妹……这是我的小妹啊。” 虽然已经四十多年过去了,但他仍然记得小妹的音容笑貌。 “哥哥别怕,你脸上的红斑一点也不丑……” “你瞧它,就像一朵莲花似的,莲花多好啊,寺庙里,神仙的屁股下坐的也是莲花呢。” “小妹不可乱讲!小心奶奶听到了打你的嘴巴!” “好吧好吧,是我说错话了,不是屁股,是祂们座下的宝座。” “……” “……哥哥,是他们乱讲,咱们出去玩啊,一起去买糖人,你吃大个的,我吃小个的就成。” …… 老夏的手都抖了,想起过往小妹稚气的话,又是好笑又是怀念,失神的喃喃。 “我家的小妹最好了……” “她说了,要是有下辈子,换她来长这个红莲,她一点也不怕丑……村子里张家婶婶生娃娃的时候没了,小妹吓得厉害,哭得也厉害。” “后来,张家婶婶家的大兄来了,哭得昏厥过去,小妹瞧着瞧着便不哭了,回来安静了好些日子。” “后来,她就同我说了,女娃娃成婚后要生娃娃,说不得她会比我没得早,她不想见到我像婶婶家的大兄那样伤心。” 那时他听到这话呸呸呸了好几口,骂小妹胡乱的说话。 小妹委屈,她说要是自己再投胎,一定会想法子让家里人认出她的。 老夏褶子脸上无声的淌着泪水。 原来小妹,真的想出法子了。 这和他一模一样的红斑,就是小妹在告诉他。 她回来了…… 想到这里,老夏自责不已。 “一定是我那时候呸得不够用力,小妹这才早早就没了。” 是他,都是他啊。 …… 宋延年听得心里酸涩,安抚道。 “老丈,这是恶人行恶事,跟您没有关系的。” 老夏拿袖子擦了擦脸,又就着烛火去看这副画。 宋延年见状,便将宫灯提起凑近一些,让他瞧得更清楚。 老夏仔仔细细的又看了看这画作,不住点头道。 “是我的小妹,一定是她。” “你瞧她的眼睛,我小妹就是这样子的眼睛。” 说着,他的声音有些抖。 “小妹她,她更漂亮了,傻瓜,长着这红斑作甚?” “好好的姑娘家……长着这红斑作甚?” 他越说,越是伤心起来。 …… 宋延年顿了顿,开口道。 “老丈,我带您去见见她吧。” 老夏忙不迭的问道,“可以吗?” 面前这位公子瞧过去便是仪表不凡,画上的女郎说不得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老夏又瞥了一眼画作。 虽然这画……画得有点奇怪。 他家小妹还能踩在荷叶上? 甭说,还怪美的。 …… 老夏挪开看画的视线:罢罢罢,他以前还看一副画,那人骑在毛驴上都能过江呢。 估摸着,这便是做画人夸张的画法吧。 老夏搓了搓手掌,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 “这位公子……” 宋延年:“我姓宋,老丈唤一声小宋便成。” 老夏摆了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还是唤一声宋公子吧。” “宋公子,我明儿什么时候去见我小妹,她……”他见宋延年看了过来,忙不迭的保证道。 “您放心,我只要远远的看她几眼,知道她过得很好便成……我不会乱说话的。”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这是小妹的又一辈子啊。 …… 宋延年看了看天色,开口道。 “老丈放心,今晚便成。” 老夏诧异的睁大了眼睛,“今晚么……” 这,这不会唐突到小姑娘家吗? 第464节 就在这时,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只见面前这位公子从袖子中摸出一张剪纸,瞧过有几分像是毛驴的模样,他将剪纸往半空中一丢,那纸剪的毛驴见风就涨。 不过是片刻时间,地上便出现一只毛皮油亮顺滑,精神抖擞的大青驴。 …… 宋延年走了过去,抬手摸了摸驴子的鬃发,笑道。 “又要麻烦你了。” 大青驴咴咴的昂头叫,小蹄子在原地刨了刨,就似在说不打紧。 …… 宋延年将老夏的家当搁在毛驴上放好,转身看向老夏,开口道。 “好了老丈,咱们走吧。” 老夏瞠目结舌,听到这话他回过神来,“哦,好好。” 毛驴得哒得哒的走在前头,风吹起前面这位公子的衣袍,宽袍猎猎。 老夏落后一步,他低头看手中的画卷,没有再说话。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沉默。 老夏迟疑:可能……他的小妹并没有投胎成人。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糖活儿,见过了无数的小娃娃,要是小妹在云京,没道理他没有见过。 …… 宋延年带着老夏来到东兴楼后的这条小路,回头看向老夏,轻声道。 “老丈,到了。” 老夏看着这和画中别无二致的江面和荷花丛,一时找不到自己说话的语言。 他侧头去看宋延年,“宋公子,这……” “是的。”宋延年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 “这一世,她是荷花精。” 随着一道灵韵跃入老夏的眼睛,眼前这世界一下便明亮了起来。 荷花丛中,一位粉纱绿衣的女子弯腰,素手拨了拨波光粼粼的江面,再抬手时,她便从水中鞠起一盏明亮的荷花灯。 老夏抖着唇,又走出两步,“是小妹,这是我方才燃的烛灯。” 宋延年一把拉住老夏的手臂,“老丈小心!” “哦哦!”老夏这才发现,方才自己失神之下,差点就踩空掉到水里了,“多谢宋公子。” 宋延年摇头,示意不打紧。 那边,荷花精双手捧起荷花灯,月光下,她的面容似有莹光,她的欢喜是那般的明显,老夏多瞧了一会儿,眼泪都掉下来了。 “好好,小妹她过得开心,她还好好的……” “我,我真是欢喜极了。” 随着他这句话落,宋延年和老夏都看到一股光亮倏忽的漫上了荷花精的脸庞。 莹光似月光又似流水,轻柔的覆着荷花精右脸面颊处的红斑上。 荷花精下意识的抬手去捂,等她再放手时,那儿便是一片的莹白美丽,不见红斑瑕疵。 老夏欢喜得不行,“小妹的脸好了。” “宋公子快看,小妹的脸好了。” 宋延年也被这喜悦感染,眼眸里带上笑意。 “是,她好了。” 荷花精听到声音瞧了过来。 她的视线越过宋延年,最后落在老夏身上。 这只是人世间最普通的一位老人,他有着花白的胡子,佝偻的背,也许是常年的皱眉,便是带着笑的时候,他的额上都有深深的苦纹。 荷花精莫名的有种酸涩漫上心头。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低头看另一只手中的荷花灯,倏忽的朝老者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老夏泪眼朦胧,却舍不得抬袖擦一擦那泪花,唯恐这一动,便惊扰到了小妹。 擦泪了,便少看小妹一眼了。 老夏喃喃:“真好,真好……” 依稀间,他恍惚看到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她一点点长大,会拎起竹竿护在他前头,还会替他缝补衣裳……会说,会笑,会絮叨…… 荷花精朝老人笑着笑着,片刻后摸了摸自己的脸庞,诧异的摸出了一片的湿濡。 她放下手,小声的嘟囔道,“真奇怪。” …… 不知过了多久,老夏回身,他牵起老驴的缰绳,抬袖擦了擦眼眶里的泪水,招呼宋延年道。 “宋公子,咱们走吧。” 宋延年有些意外,“您不多瞧瞧吗?” 老夏摇头,“不了不了。” 他沉默的走在前头,片刻后脸上又挂起了笑容,笑容里有着满足。 “我知道小妹过得很好,那便可以了。” “小妹定然也是知道我安心了,所以那红斑才消失,真好……” 他回头又看了一眼荷花丛,眼里有着不舍,却也有着释怀。 “小妹去得冤枉,我一直都不甘心,她这么好,为什么要死得那般冤枉和突然,便是后来破案了,还是有人说小妹是跟人私奔走的,明明,明明不是那样的。” 老夏说着便又有些哽咽。 “真好啊,虽然这辈子不是人了,但小妹又重新开始了,还这么漂亮。” “我真欢喜……” 宋延年想了想,递了一瓶子的水过去,轻声道。 “您要是想她了,便将这滴在眼里,那样,你便又能看到她了。” “谢谢你,宋公子。”老夏将这推了回去,“但是不用了。” “这一世,小妹是妖,我是人,她有她的修行路要走,我已经牵绊了小妹许多许多年了,我不想再耽误她。” “我也老了,我知道她过得好,这样就行了。” 宋延年将瓷瓶收了回去,轻声道,“您是个好兄长。” 老夏摇头,“小妹才好。” 片刻后,他脚步轻快,欢喜道,“轮回真奇特,小妹上辈子是人,这辈子是荷花,还成了荷花精,呵呵,真不知道我下辈子会是什么。” 他说这话,面上有着期待,显然是不畏惧死亡。 宋延年也回头看了一眼那荷花丛。 为什么是荷花精? 那郑二说了,这老夏家的小妹尸骨遍寻不着,想来是那尸骨恰好温养了一株荷花的种子,孤魂便依托着荷花成长,随着月华的浸染,慢慢的便成了荷花精。 …… 宋延年送老夏回到他的住处。 老夏感激:“宋公子,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他想起宋延年一开始便是要买他的糖人,连忙开口道。 “公子是要买糖人吗?” “您要什么样的,要是不累,现在跟我去宅子里,我给您做糖人。” 宋延年迟疑了下,问道。 “老丈,一般姑娘家都喜欢什么样的糖人,您照着好卖的给我做就成。” 老夏摆手,“嗐,那要看是多大的姑娘家了。” “这大姑娘和小姑娘喜欢的可不一样!” 他的视线不经意落在宋延年的面庞上。 听到他这句话,面前这个公子虽然极力镇定,但那游移的眼神,还有那冒烟似的耳朵尖,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老夏恍然,“是大姑娘家啊。” 宋延年轻咳了一声,有些羞赧。 “是。” 老夏多瞧了他一眼,倏忽道。 “送大姑娘的糖人,那得自己捏的才好。” “收到的人也更欢喜。” “宋公子这般聪明,不然,我教你做糖人吧!” “放心,我不用你拜师。” 他加重了语气,继续道。 “您不知道,云京的公子都是这样做的,这样显得有诚心!” 宋延年:?? 京城里的人……都这么卷了吗! …… 第465节 第212章 宋延年瞧了瞧天色,迟疑道,“可是,夜深了……” “嗐,这有什么。”老夏瞧出宋延年平静面皮下的心动,他了然的哈哈笑了一声,伸手将人拉进了宅子。 “走走走,我老人家觉少事少,明儿补眠也一样。” “再说了,我今儿欢喜极了,哪里还睡得着啊。” 进了院子,老夏不容分说的拉着宋延年,熟门熟路的往灶间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絮叨道。 “今儿可是我这四十多年来,最欢喜的一天,便是没有教你糖活儿,我也不睡!我都打算好了,我得喝上一整夜的酒。” 老夏豪气的摆了摆手,“这叫做东家有喜。” “明儿,还有后儿,大后儿,我都不出摊了!” 宋延年失笑,“那便叨扰老丈了。” …… 做糖活儿是个手艺活,糖稀用黄米和麦芽熬制而成。 灶间里,老夏指着东面角落的几口大瓮,感叹道。 “别瞧我这糖活儿是个小小的活计,家当倒是不少。” 他又舀了一勺的大麦麦粒,颠了颠簸箕,从中捡出那些坏种的,如数家珍道。 “这麦芽糖好不好,麦子是关键,就跟咱们砌楼房打下的地基一样,这活儿它快不得,慢工才出细活。” “老丈说的在理。”宋延年从善如流的应下,继续听老夏说话。 他的声音有些缓慢,带着老人家特有的腔调,因为说的是自己数十年重复干的活,熟稔又从容。 其中还带着几分认真和虔诚。 宋延年抬眼看了过去。 昏黄的烛火将老夏的面容照得柔和,絮絮叨叨的声音有岁月静好的从容。 “好的麦粒出芽才好……挑拣完后将它淘洗干净,放在大瓮里泡着,这会儿天热,咱们用凉水就成,要是天冷的时候,咱们便得掺点热的进去。” “来,你来试试,这种程度烫手的感觉就成。” 宋延年将手放到盆里,感受了下老夏说的温水。 老夏:“记住了吗?” 宋延年点头:“记住了。” …… 此时天热,老夏倒掉这热水,直接用冷水浸泡麦粒。 “你啊,就这样泡十二个时辰,时不时的给它们淋淋水。”他抬头觑了一眼宋延年,不放心的打补丁道。 “也不能淋太多,小心闷烂了。” 宋延年多看了两眼,神情谨慎。 “那一天淋几次?每次多少水?” 老夏摆手,“嗐,这哪里有个准数,你得自己感觉,估摸着来,不能多,也不能少,你学会了没?” 宋延年:…… 能说没学会吗? “成,老丈您继续。” 老夏满意的点头,又教他浸泡黄米。 黄米煮熟到细软程度,还要摊开晾干,到最后才将其和大麦麦芽一起发酵,榨汁……榨出来的便是麦芽糖水。 这一连串下来,没个几天功夫是不成的。 宋延年环看了一眼灶间,视线扫过那些锅碗瓢盆,感叹道。 “这小小一口糖饴,也是有大学问的。” “是啊,都不容易。”老夏弯着腰将一口大水缸往旁边推了推,宋延年连忙上前搭了一把手。 …… 教完制作麦芽糖,便要开始重头戏的吹糖人了。 老夏:“吹糖人最关键的地方便是要会熬糖,这糖熬得好,糖活儿便吹得好。” 他顿了顿,思索着开口,“你们读书人怎么说的,什么事什么功的?” 宋延年:“事半功倍。” 老夏拍了下大腿,“是喽!就是这个,有的时候还有事倍功半的说法……这词真有意思,话颠倒着说,意思便完全不一样了。” 宋延年听得好笑,看着老夏手中的动作不停。 大瓮里有他前些日子便熬好的麦芽糖液,只见他舀了几勺到大锅,灶底添一把的柴草。 明亮的火苗舔邸着锅底,很快便将糖液一点点的煮开。 差不多时候,老夏还添了一些老冰糖。 就这样,火候不大不小的熬煮着糖水。 老夏拿着一把铁勺搅拌,时不时的添柴或减柴,就这样,一个半时辰后,糖液越来越粘稠,颜色呈明亮的金黄色。 老夏拿竹筷子挑起一丝糖,凑近瞧了瞧。 离开锅灶的热量,竹筷上的那丝糖饴,肉眼可见的一点点变硬。 老夏伸手折了折,舒展眉眼,笑道。 “成了,成了,这锅糖熬好了。” 他看向旁边背手的宋延年,问道,“宋公子,你学会了吗?” 宋延年:…… 他的眼睛是都看会了,就是不知道,这手会了没有。 宋延年低头看了片刻自己的手,抬头,笑得有两分腼腆和气短。 “应该没问题,我都记着了。” “不错不错。”老夏暗赞,“不愧是读书的年轻人,这脑袋瓜就是厉害。” “灵醒得很!” “想我以前教我家那小子,那是手把手教好了几次,这才做得马马虎虎。” 宋延年但笑不语。 …… 糖稀熬好,便是捏糖人了。 老夏看着宋延年手中捏出的大飞鸟,意外道,“哎,你这手艺不错啊。” “娴熟!手也灵巧。” 宋延年点头,“老丈看出来了啊,闲暇时候,我比较喜欢雕刻点小东西。” 老夏点头,“难怪,这手上功夫,本来就是一通百通的。” 他又看了一眼那只振翅的飞鸟,继续道,“还成,就是这鸟儿胖胖的肚子搭着个长嘴,瞧着有些怪模样。” “啧,这嘴真尖,我都怕它将自个儿的肚子扎破喽。” 宋延年看了一眼糖人小蓝,笑道。 “它就是长了个大嘴。” 老夏多瞧了两眼,倏忽的拍腿笑道。 “宋公子,你知道小娃娃最喜欢来我这儿买什么样的糖人吗?” 宋延年摇头。 老夏笑道,“和你这个一样,是个大肚子的,不过,我那是猴子模样。” “我们管它叫猴拉稀。” “你吃过吗?” “没有。”宋延年迟疑的摇头。 猴拉稀? 听着便是不大美味的模样。 老夏瞧了一眼他的神情,好笑道。 “听起来是埋汰了一点,但是那些娃娃可喜欢了。” “这东西又好吃又好玩,做起来也费工夫,猴子拉稀的糖人,比别的糖人都要贵上几文钱。” “嗐,这样说着听不明白,我给你做一个。” 说罢,老夏当场便给宋延年展示了什么叫猴子拉稀。 宋延年放下手中的糖团,认真的去看老夏的动作。 他的手有些粗糙和厚茧,手指头却异常的灵活。 很快,在他灵巧的手法下,随着一掐一拉一捻,原先一团明亮的糖团便成了一只机灵的小猴。 小猴蹲地的屁股后还黏着一个小巧又精致的小盆,待整个糖人定型后,老夏又从猴子的背部开个小洞,以芦苇杆为媒介,引了一些糖稀到猴子鼓囊囊的肚子里。 他又做了个小勺子,勺子一捅猴儿屁股,里头的糖稀慢慢流了下来,糖盆稳稳的接住了这糖稀。 老夏乐呵呵的看着手中的糖人,“成了,这便是猴拉稀,好玩吧。” 第466节 “那些娃娃最喜欢我做猴拉稀了,每次做这个,都有一堆的娃娃围着我,个个拍着手叫好,热闹着呢!” 老夏头一次带着笑回忆。 他和小妹小的时候,也最喜欢买这种糖人了。 他吃猴拉稀的糖饴,小妹吃糖盆和小勺子,剩下的小猴子在家里摆一两天,直到快化了再吃。 老夏幽幽的叹息了一声。 糖人真好啊,几个铜板便能让人开心好几十年…… …… 因为回忆起小时候和小妹吃猴拉稀的日子,老夏收拢了下灶里的家当,没什么事后,便吃起了自己做的猴拉稀。 吃着吃着,他又有些哽咽。 “真好吃。” 宋延年瞧了过去,担忧的唤了一声。 “老丈。” 老夏抬手,“不打紧不打紧,我这是高兴,唉,这年纪大了,眼窝便浅了……我想起以前的一丁点事儿,眼睛就受不住了。” “没事没事,让我缓缓就成。” …… 这时,一个汉子打着哈欠,睡眼朦胧的推开灶间的木门,看到宋延年时,他愣了愣,随即看向老夏,问道。 “爹,你该不会是一宿没睡吧。” “这位是?” 还不待宋延年打招呼,老夏便开口了。 “这位是宋公子,爹教他做糖人,你怎么起来了?” 汉子夏旭莫名:“起来帮你熬糖啊。” 老夏赶人:“嗐,熬糖还早着呢,快去睡快去睡,起这么早做甚?” 夏旭狐疑的看了一眼宋延年和他爹。 有古怪! 往常他这个时辰起来,他爹还得数落他懒蛋! 今儿日头打西边升起了? 都这个时辰了,居然还说早? …… 夏旭被老夏推着走出了灶间,他只得回头喊了一声,“成,这是你自己说的啊,回头你喊我。” …… 宋延年帮着将灶间稍微收拾了下,开口道别。 “老丈,那我便家去了。” 老夏:“成,我送送你。” 他送宋延年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院子,见里头没有动静,也没有人注意到这边,这才开口道。 “您没瞧错,我就是不想给我家儿子知道小妹的事。” 宋延年抬眼看去,意外道。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老夏摇头,“没事,我这儿子还是很孝顺的,只是时光易逝,人心难测,这以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了。” “这一世,小妹是妖精了,这妖精总是比我们这样的普通百姓多些神通,我怕以后我不在了,家里的小辈给她添麻烦。” 他顿了顿,迟疑道。 “再说了,戏文里也说了,这妖精有的时候又很脆弱。” 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戏文,老夏脸色一变,急急的追问宋延年。 在他眼中,面前这个年轻的公子,那是有大本事的! 老夏忧虑:“宋公子,你说小妹会不会被人收了?比如道长啊什么的,还有啊,我也是听过一些话本和戏文的,这妖精有法力,对我们人来说,那可是很滋补的。” “你说,会不会有那等丧了良心的人,抓了我家小妹去熬汤?” 他的面色有些阴晴不定,犹豫的继续道。 “还有,这荷花香得很,更何况是荷花精……再不济,做成香包也是成的。” “不会不会。”宋延年失笑,“云京的秋白道长和其他道长,他们都是走正道修行的。” “那荷花精以月华修炼,那也是正道修行,两者在大是大非上没有冲突,一般不会出什么事。” 至于老夏口中的熬汤做香包……宋延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唇畔勾起一抹笑意。 秋白道长连千年的人参精都养在身边做小童,珍之爱之护之,待之如亲亲徒孙。 想来,这荷花精他更不会拿去熬汤做香包了。 宋延年安抚老夏,“老丈只管将心放到肚子里。” …… 临分别前,宋延年想了想,从袖里乾坤中将那副月夜荷花图拿了出来,递给老夏,开口道。 “这副画便留给老丈吧。” “当个念想。” 老夏颤抖着手要去接,倏忽的又抬起头,开口道。 “这会不会不好,你方才说了,这是友人所赠。” 宋延年摇头,“无妨,我回头和他说一声。” “这画放在你那里,比放在我这里更合适。” …… 宋延年走后,老夏在门口站了许久。 夏旭出来时,看到的便是他爹捧着个布裹的长条,粗糙的手掌不断的摩挲着上头靛青色的绸布,神情怅然又怀念。 夏旭心里一惊,连忙走了过去。 “爹,你这是怎么了?” 老夏回过神,没好气道。 “一大早就咋咋乎乎的,多大年纪了还没个正样。” “我好着很,能有啥事,让让,你挡路了。” 他伸手将夏旭推开,准备进屋里去。 夏旭跟在后头,半点不在意,闲话道。 “爹,眼看着这天就要亮了,你肚子饿不,你今儿想吃什么?一会儿我上市集给你买去!” “豆浆包子?还是炒粉?” “不然吃肠粉吧,我让店家多搁一个蛋,再搁点菜叶子,清淡又美味。” 这一串话听得老夏心里熨帖,“都成,你吃啥我便吃啥。” 他回头瞥了一眼东边处。 果然,那儿已经翻起了鱼肚白,晨光微熹,就连吹来的风都带着清新又好闻的气息。 老夏:“我先去歇一会儿,对了,你去坊市的时候,替爹多沽一坛酒回来。” 夏旭皱眉,不赞成道,“上次的高粱酒还剩半坛,再沽一坛回来作甚?” “酒大伤身,不成不成。” 他怕自己劝不住老爹,特意加重语气道。 “再说了,就您那酒量,喝多了肯定得趴下,那样您可赶不上夜里出摊了。” 老夏吹胡子瞪眼,“我是你家老黄牛不成,我和你说,这几日我还就不出摊了。” 说罢,他溜溜哒哒的回了屋子,将画卷从靛青色的绸布里抽出,点了一盏昏黄的烛光,烛光凑近了画卷,那是怎么都瞧不够。 老夏欢喜:是小妹呢…… 真好,真好。 …… 那头,夏旭木楞的待在原地片刻。 怎么回事? 他家几十年如一日,不管天热天寒,刮风还是下雨,长乐坊里一日不落,固执要摆糖人摊子的老爹改性子了么? 一歇还歇两三日? 不过,他爹能歇一歇,他也放心。 天知道他之前有多担心这老头子将自己累坏了。 夏旭跟着进屋,瞥了一眼画卷,意外道。 “这是谁啊,画得还怪漂亮的。” “是方才那公子哥的谢礼吗?” 老夏的手一顿,随口应了一声。 “恩。” “哪有谁,就是花罢了。” 第467节 老夏将月色荷花图挂在屋子里最显眼的地方。 那样,他清晨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小妹了。 夏旭意外的看了过来。 他是不知道他爹这个大老粗,有朝一日还会附庸风雅。 老夏面色如常,镇定道。 “瞧见这一丛丛的荷花了没有?” 夏旭迟疑的点头。 老夏:“我前几天梦到你小姑姑了……她和我说了,这荷花是神仙座下的宝座,吉祥着呢。” “这画啊,旺我!” 夏旭:…… “成,您欢喜就行。” …… 天边泛起鱼肚白,树梢间的小鸟儿忙碌的啾啾叫着,它们的身影越过枝头,在清风吹来之前,先一步的摇了摇那碧翠的绿树枝叶。 “窸窸窣窣……” 树叶摩擦的细微声,混着鸟儿欢快的鸣叫,便组成了夏日里沁凉清爽的晨间时光。 早市。 宋延年来到一家卖水煎包的摊子前,指着水煎包道,“一份这儿吃,另外再带三份。” “好嘞!”见客上门,水煎包的店家笑模样的应下。 他拎着油壶,将油均匀的浇在那一锅包子上,只见各个包子小巧又圆润,就连上头的褶皱都带着美味和可爱。 油脂煎烤着包子柔软白嫩的面皮,很快便有一股诱人的香气传出。 店家又舀了一勺的清水浇上,盖上锅盖闷煎,这才抬头看向宋延年,笑道。 “客官,您先吃自己的那份,带走的那几份,等差不多时候了,我再给您装袋。” “瞧您面生,估摸着是不清楚,我家这水煎包,那得热乎乎的吃才美味。” “装袋早了,那该不好吃了!” “行,多谢店家。”宋延年笑着应下。 敢情,这还是个讲究的摊主啊。 …… 很快,一盘香喷喷的水煎包便被端上了小方桌,一起端来的还有一碗花生甜汤。 宋延年举起箸,侧头看了看周围。 陆陆续续已经有百姓往这边走来,围着摊主你一份我两份的点。 不愧是十里飘香的水煎包小摊,这么一大清早的,生意便这般好。 宋延年低下头,夹起一个水煎包尝了尝。 包子小巧,两三口便能吃下一个。 外皮焦酥中带着两分绵软,咬下一口,面粉的焦香一下便包裹住了口腔。 霸道又不容拒绝的唤醒了沉睡了一夜的味蕾! 更绝的是里头的肉馅,又鲜又咸香,肥而不腻,瘦而不柴…… 吃完水煎包,再喝上一碗温温的甜汤。 当真是舒坦又有劲儿! 宋延年便是拎着三份如此美味的水煎包和花生甜汤,上了周礼府宅,告罪来了。 …… 宋延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声,面带惭愧道。 “周大人送的那副画作,我给了那老丈。” 周礼听完,一脸的感叹,“原来,还有这般前缘在呢。” 他见宋延年脸上的神情,连忙开口道,“无妨,我没有介意,下回你再回京,我再送一副画作给你。” 宋延年心里松了口气。 周礼顿了顿,捻了捻自己的胡子,继续道。 “其实,那日我不是问你,为何这荷花精都已经是妖精了,脸上还有斑吗?” 宋延年点头。 他还告诉了周礼,这斑可能是荷花精对前世人的牵挂。 周礼叹了一声,“我原先是不打算画下那红斑的。” 在他眼里,那是天人有瑕。 “听完你说的话,我这才知道,这红斑不是瑕疵,它反而是瑰宝。” 这一世的荷花精是妖,那么,她牵挂的前世亲人倘若还活在人世间,这普通人的眼睛,又怎么能看得到那样的世界。 所以,他才将这红斑栩栩如生的画了下来。 周礼笑道,“我将画作送给宋大人,便是想着,宋大人也许是那有缘人。” “能让荷花精前世的亲人知道,不单单是还活着的亲人牵挂死去的人,这死去的人也同样牵挂着在世的家人。” 周礼拍了拍宋延年的肩膀,欢喜道。 “真好,宋大人果然是那有缘人。” “听了这个故事我也很欢喜,画作送给那老丈,确实比搁在你那里更合适。” 他接过宋延年递来的水煎包以及花生甜汤,乐呵呵的笑道。 “是古桐街的水煎包吧,一闻这味我便知道了。” 周礼竖起一个大拇指,“香!” 平日里他去迟了,都买不到呢。 宋延年见周大人是真的不介意,笑着附和道。 “滋味是很不错,店家说了,热乎乎的才更好吃,周大人快去用膳吧。” 告别完周礼,宋延年朝客栈方向走去。 突然的,他脚下的步子一停,立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喃喃重复道。 “有缘人……有缘人?” 他从袖里乾坤的疙瘩角落里翻出一块白玉玦,白玉玦质地上乘,看过去莹润有光泽,又带着两分温温的暖。 宋延年恍然:难怪…… 方才,周大人说到有缘人时,他便觉得这种说法有几分耳熟。 总觉得,他这趟回京,还有一件事忘记做了。 他确实是忘记了。 宋延年摩挲了几下白玉玦。 这块玉玦,是前几年他进京赶考时,进入京郊一处荒庙,里头的一具骷髅骨托付他的。 让他将这白玉珏,转交给他的家人。 宋延年迟疑了下,这骷髅骨前尘往事尽忘,神神叨叨的说什么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它觉得自己能帮它转交这个白玉玦。 可是,这么多年了,这缘分一直没有到来啊。 不知道那骷髅骨是不是还在破庙里等一个结果。 不行不行 这因果欠久了可不好。 想到这,宋延年朝客栈方向走去,准备收拾完行囊再去一次荒庙。 这人海茫茫,好歹给点线索啊! …… 第213章 次日,京郊的密林。 老树参天,延伸而出的枝干虬结弯绕,碧翠的枝叶繁茂,日光从枝叶的细缝里撒下,在地上留下稀薄的光点。 宋延年抬脚走在这片密林中。 不知堆积了多久的枯枝枯枝,踩上去簌簌发响。 前儿下过一场雨,凹地里还有积水,阳光落在积水上折射出好看的光亮。 水汽升腾,林子里有点潮又有点闷。 宋延年抬头看了眼日头,又加快了行进的步伐。 他走过一片乱葬岗,又穿过一片小林子,前方的路豁然开朗。 乱石路的另一端是一座破庙。 时光荏苒,便是荒郊的一处破败庙宇,也没有顶住时间的流逝,在岁月长河的奔流下,这处没有人烟的庙宇更是破败了。 庙宇两边,头戴头盔,手持一把三叉戟的石像已经少了一个胳膊,阳光和风雨的侵蚀下,那看不清五官的模糊面容依然直直挺立。 第468节 宋延年伸出手,五指扣在半耷拉的门框上,轻轻一用力,便将这危险的木门卸了下来。 面前扬起阵阵的尘土以及蛛丝。 宋延年伸手挥了挥,待这股呛人的尘土散漫开,这才抬脚走了进去。 “前辈?前辈在吗?” 他环看了一眼这庙宇,里头静静悄悄的,便是先前骷髅怪常坐的角落,也不见那具白骨的踪迹。 巴掌大的蜘蛛勤勤恳恳的在梁木间、破窗口网着蛛丝。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不知疲倦。 …… 宋延年在庙宇里找了一圈,除了这有几分眼熟的毛脚蜘蛛织网,别说是骷髅怪了,连根骨头都没瞧见。 他从袖里乾坤中摸出白玉玦,迎着阳光又看了看,喟叹了一声,随即收了起来。 罢罢罢,看来这因果真的是欠下了。 没办法,只能揣着了。 …… 一无所获的宋延年拈出毛驴纸人,毛驴得哒得哒得的走在地势稍缓的山路上。 “停。” 听到声音,毛驴突然停了下来,蹄子在乱石上刨了刨。 “咴咴!” 宋延年拍了拍毛驴以示安抚,随即翻身下地,他的目光朝旁边侧看去,那儿起了一处坟茔。 宋延年多瞧了几眼。 青石的墓碑古朴肃穆,上头的文字以金粉描绘,虽然不过是寥寥几个字,但依然可以看出题字之人的功力颇深。 这手字写得极好,矫若游龙,笔锋间似有意态跌宕。 …… “燕君之墓……” 宋延年走了过去,他仔细的看了看这墓碑,沉吟片刻,自言自语道。 “这字有几分眼熟……” 片刻后,宋延恍然。 是了是了,这有些像老皇帝的字。 他在翰林院时见过,平日里京师来的公文,偶尔有一两封也是老皇帝亲笔所书。 宋延年面露诧异的又看了看墓碑,“燕君……” 这是哪位? 还不待他想明白,突然一道鬼音渺渺重重,突兀的出现在这青天白日里。 “桀桀……桀桀。” 渗人的笑声回荡在密林里,忽东忽西辨不清方向,激起一片老鸹乱飞。 “呱-嘎嘎,呱-嘎嘎。” 一时间,阴风拔地而起,风卷着乱石路旁的枯叶簌簌飞舞,配合着这荒郊野岭,让人分外的心惊肉跳。 宋延年抬头去看那卷风,耳旁里回荡着阴深渗人的怪笑。 此情此景,当真是野风荒草暝萧萧。 宋延年无奈,心里也有两分欢喜,看来,这趟京郊之行是没有白来了。 “前辈,既知客来,吓唬人作甚?” 那幽幽重重的鬼音陡然一顿,随即,一道低沉带着两分邪气的男音在密林里再次响起。 “桀桀,许久未见,道长怎知是我?” 随着它的话落,只见那长了枯草的坟茔黄土微微鼓了鼓……它停了停,又鼓了鼓,就似那片黄土在呼吸。 多瞧几眼,又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下头推动,仿佛下一秒便会破棺而出。 宋延年往后退了一小步。 不过,他预想的坟茔炸开,黄土乱飞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远离墓碑的坟茔鼓包处,地面上的土突然簌簌的往下流,就似流沙一般。 很快,那儿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坑洞。 接着,一个白骨骷髅头从下头冒了出来。 “嗐!晦气!” “我卡住了,道长快来帮个忙!” 宋延年:…… 坑洞开得比较小,骷髅怪在胸腔的地方便卡住了。 “……前辈,怎么不将这洞开得大一点?” 宋延年上前几步,他的左右手搁在骷髅怪的肩胛骨处,腰部一沉,使了个劲儿将其往上提了提。 随着黄土簌簌落下,骷髅怪被提拉出了坟茔。 说实话,宋延年都担心自己的劲儿太大,提的时候会将这骨头给提拉坏了。 好在,这白骨看过去薄脆,实际这材质倒还坚挺。 肩膀出来了,剩下的便也容易了,骷髅怪徒手挖着自己的大腿骨,这情景瞧过去有些瘆人和荒谬。 “桀桀!”骷髅怪咔咔咔着脖颈朝宋延年看去,森然的白骨骷髅眼眶处,两簇鬼火幽幽闪闪。 骷髅怪:“道长怎知是我?” 宋延年:…… 就那说上一句话,下颌骨咔咔咔再响个三声来伴奏,这般独特又标志性的笑声,他听不出来才怪了。 “咳,前辈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和亲切。” “桀桀~道长性情中人!” 骷髅怪笑了起来,带着魂火的眼眶掠过地上那坑洞时,它倏忽的又停住了笑声。 宋延年:…… 他怎么好像从那骷髅怪的魂火中,瞧出了两分的心痛? “前辈,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吗??” 骷髅怪愁大苦深,声音里都是深沉。 “没什么,就是见到我这新家破了个洞,我这枯骨心不免有些难受罢了。” 宋延年:…… 他不和这个不着调的骷髅怪继续闲聊,直接将那块白玉玦递了过去,面带惭愧道。 “前辈,你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一晃眼都几年过去了,我暂时还没有遇到你的家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 “兴许是我才疏学浅,说不得你的家人曾经打我身边经过,我没有察觉出这缘分。” 宋延年低下头看掌心摊开的白玉玦,和骷髅怪商量道。 “不然,前辈还是将这白玉玦收回去吧。” 骷髅怪侧头看了过去,他放下了自己的大腿骨,只见一道幽光从骷髅眼眶中一闪而过。 接着,不知它是哪里使了个劲,原先散落在地上那些支离破碎的骨头,一下便拼凑成了一架身量高大的骷髅架。 骷髅怪咔哒咔哒的走了过来。 它低头去看宋延年手中的白玉玦。 玉有缺则为玦,这白玉玦在阳光下漾着莹润的光芒,连那缺口都似匠人精心雕琢的珍品。 骷髅怪将宋延年的手推了回去。 “不成不成。” “我燕君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拿回来的道理!” 宋延年:…… 做个人好吗? 它这是送吗? 这般霸气又甜腻的话,就不用说给他听了。 会让人误会的! 宋延年不理会骷髅怪,反问道。 “前辈,你记起身前的事了吗?” 骷髅怪想要撇嘴,最后只能动动下颌骨,下颌骨发出咔咔咔的骨头摩擦声。 “没呢,我这一死,这一身的肉皮心都化了。”它屈着手指头敲了敲自己的脑壳骨,脑壳骨和指骨碰击,又是一阵叩叩叩的闷响。 “就连这里的脑花也没了,哪里还记得事啊。” 宋延年:“方才前辈自称燕君……”他说着话,视线朝左手边的青石墓碑瞧去。 那墓碑上明明白白的写着燕君之墓。 宋延年思索,便是不记得身前事了,既然这立碑之人来过,想来,这骷髅怪应该也清楚一些前尘往事。 第469节 宋延年:“人海茫茫靠着缘分寻人,实在太难了,前辈想想,是否有一丝半点的线索可以和我说说?” 骷髅怪咔哒咔哒的往前走了几步,扯过一片芭蕉叶,爱惜的擦了擦自己的墓碑。 墓碑上头还扬上的一些黄泥,骷髅怪疼惜不已。 这可是它的门面呢。 丑了可不成! 骷髅怪摆手,不是太在意的模样。 “嗐,说的事情又不多……就说了我叫燕君,又说了一些他和我之间相处的小事,多是拌嘴瞪眼又和好这类的。” 没劲! 忒没劲! “哦,走的时候还掉了一些眼泪,命令手下的一个侍卫将我收敛在棺材里,又给我立了碑,回头便走了。” 那个叫甲一的侍卫毛手毛脚的,它的一根骨头都被落在庙宇里了,还得劳动它等人走后,亲自爬出棺木来寻。 睡墓穴的棺材板比破庙的土疙瘩舒坦,它索性就搬家了。 宋延年:“你有没有多问问。” “问啥?我都不敢吭声呢!” “我要是露出丁点不妥,肯定那下就被人收了。” 骷髅怪没好气,眼眶中的魂火跳了跳,瞧过去倒像是翻了个大白眼。 “你是没瞧见,那个老头子一身黄灿灿的闪着光,我眼睛都快被闪瞎了……啧,说话还像是龙啸一般。” “旁边还跟着个老道长,哼,瞧过去倒是脾气好,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可不上当!” 它那时便是装作普通的骨头,它本就是死物,要是收敛气息,一般人是真的察觉不出异样。 骷髅怪觑了宋延年一眼。 便是这个修为精湛的道人,当初要不是它主动开口,他也没瞧出自己的不妥。 宋延年又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字,有些意外。 来人居然真的是老皇帝! 想来他旁边的道长,应该是秋白道长了。 骷髅怪点头,“他旁边的侍卫和公公是叫他陛下,至于道长我就不知道了,哦,对了,那老皇帝唤他师兄。” 宋延年附和:“那是秋白道长。” 他摊开手中的玉玦,开口道。 “既然知道你是谁了,那我给你的家人捎封信,等人来祭奠你了,你直接将白玉玦给他们。” “要是不怕吓到他们,你还能和他们见个面。” 骷髅怪摇头,直接道。 “不是,我等的不是他们!” “他们来祭奠过我,我都听了,里头就一些旁支的亲人。” 骷髅怪惆怅,它没爹没娘,就是连夫人儿女也没有。 失败,太失败了! “托那道长和老皇帝的福,我可算知道自己是谁了。” “他们说了,我叫燕君,生前是一位将军。” 宋延年侧耳听了过去。 将军? 那怎么会死在这荒庙里,这么多年都没人来收敛后事,最后还化为了枯骨。 骷髅怪回忆:“我也不记得了。” “听那老皇帝话里的意思,我生前是个体壮脑仁小的憨货,被女色冲昏了头,为了个山沟沟里的女人连大将军都不做了。” “千里迢迢从戍地赶来云京,头一句话说的便是要辞官。” “他怎么留都留不成,最后在我的软磨硬泡以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威胁之下,他想着那强扭的瓜不甜,只得虎目含泪,忍痛盖下了大印,放我归隐山林。” 宋延年面色有些古怪。 这老皇帝真的是在悼念? 莫不是在骂人吧! 骷髅怪惆怅。 结果呢,它真的是归隐山林了。 就是此山林非彼山林。 这片密林偏得很,连人烟都很稀少,小猫都不稀罕来个两三只,此地,便是他的埋骨之处。 想想倒是怪让人唏嘘惆怅的。 骷髅怪:“那天,老皇帝便痛惜了许久,说他这十几年都不知道这事,可怜我一个猛将英年早逝,还去得这般窝囊,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骷髅怪再次撇嘴,下颌骨发出咔咔的声音,为自己挽尊。 “嗤,没人收便没人收呗,这当骨头也不错,脏了站雨里淋一下,很快便冲洗干净了,不用吃不用拉的,省事!” “除了睡觉的时候硌了一点,其他都不错!” 曝尸荒野多年的骷髅怪倒是个乐天派的。 宋延年:…… 要不是方才那爱惜坑洞以及墓碑的模样依然历历在目,他差点便相信了这骷髅怪的胡话了。 宋延年:“冒昧的问一句,前辈你是怎么死的?” 骷髅怪摸了摸自己不再存在的肚子,惆怅不已。 “谁知道呢?” “老皇帝倒是和那秋白道长说了一嘴,十几年前,这一片村子是疫区,你瞧见那处乱葬岗了吗?那都是死在那场疫病下的百姓。” “我估摸着,我应该也是这样死的吧,唉,生死由天不由人,罢罢罢。” 宋延年:“是这样吗?” 凡事成精成怪者,都是有一番造化之人,不是怨就是恨,抑或是生前的羁绊执念过深。 奈何时间久远,唯一知情的人又已经前尘往事尽忘。 往事早已无从追究。 宋延年想了想,提出他最疑惑的一点。 “陛下怎么知道这事,又如何辨认出你是燕君将军?” 说到这,骷髅怪桀桀的怪笑了两声,虽然都是差不多的阴深渗人声调,但宋延年诡异的从中听出了几分的心虚气短。 宋延年:…… “你又做了什么?” 骷髅怪:“果然瞒不过道长的眼睛。” 宋延年:…… 不,只是这骷髅怪的前科太多了。 骷髅怪两个手骨搓了搓,桀桀怪笑。 “也没啥,就是骷髅头咕噜噜的掉在地上,吓过几个旅人罢了。” 进京赶考的学子众多,总有几个误入这片密林,他吓唬了几个学子,在文会上,这几个学子便谈起这事,个个惊魂未定。 读书人说起事故,那变成了故事,还是个瘆人的恐怖故事,一时间,云京里人心惶惶。 骷髅怪,“嗤,也是他们会说,我就头咕噜噜的滚了几下,主要还是乱葬岗那边的鬼物吓人。” “这不,瞧着云京人心浮动,道长便被引出来了。” 几个道长合力超度了乱葬岗的孤魂野鬼,到了这破庙里,瞧着它扔在角落里头的衣物不凡,秋白道长同老皇帝说了一嘴。 老皇帝来瞧了瞧,当下便认出了他的衣物。 骷髅怪:“唉,这事说来也巧了,他身边的那个陶公公,十几年前便是这个村子的小童。” “他在那场疫病中侥幸得活的,他曾经见过我去村子里借宿……” “有他的话,还有衣物,再加上我在战场上中过的箭伤。” 骷髅怪以莹白的食指骨指着自己的第三根肋骨,不无得意道。 “瞧到没,箭便是射在这里,被这根肋骨挡到了,我这命真大!” 宋延年看了过去,果然,在第三根肋骨处,有着箭矢撞击的痕迹。 骷髅怪又指出自己骨头上的痕迹,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些以前受的伤,件件都是燕君将军曾经的战勋。 骷髅怪桀桀怪笑,“想不到啊,我生前居然是如此能人,难怪难怪,便是当了骨头,我都是这般的独一无二。” 宋延年:…… 厉害不厉害他不知道。 自恋臭屁那是绝对有! 宋延年捧场的拱手,“失敬失敬。” 倏忽的,他想到石月心说过,因为身世的原因不愿意来云京。 宋延年迟疑了片刻,问道。 “前辈,你是什么时候回京的?” 骷髅怪掰着手指数了下,“唔,十八年前,老皇帝说了,是一个秋季。” 第470节 宋延年算了算石月心的生辰,这,倒是都对得上。 骷髅怪很敏锐,只见地上一阵阴风起,它倏忽的一下便出现在了宋延年的面前,两簇魂火幽幽冥冥的盯着他。 “你有事瞒着我。” 宋延年伸手将它的大脸骨往后推了推,“没。” 骷髅怪:“有!” 宋延年无奈的瞥了它一眼,“还不确定的事。” 骷髅怪敏锐道,“是不是和我那玉玦有关系?你找到人了?” 宋延年摇头,“只是有一丝怀疑。” 随即,他便将当初石月心说的事同骷髅怪说了一趟,最后道。 “石姑娘说了,她那爹临走前便是和她娘说,他是一位大官,身居要职,必须回云京一趟,事情交代清楚以后才能回她们族里寻她娘。” 宋延年上下打量了一眼骷髅怪。 虽然已经瞧不出模样了,但这身骨还是能够看出,这骷髅怪生前定然是个身材威猛高大的汉子。 宋延年:“唔,石姑娘的爹……据说是生得威猛又好看,眼下,你这模样好不好看,我是瞧不出来了。” “但这威猛,你这骨头架子,瞧过去便是个大个子的。” 骷髅怪忙不迭的点头,骷髅头都快被他甩断了。 “是了是了。” “那老皇帝都说了,我生得威猛高大,至于好不好看,我肯定是好看的啊!” 骷髅怪欢喜不已,“我一定就是石姑娘的爹,你方才说她叫什么?石月心,月心?” “那就更对了!” “道长,我和你说啊,我成为骷髅后,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在庙宇口看月亮,不瞧还不舒坦呢!” “肯定是我潜意识里就知道,我要是有闺女儿,这名字就得带着月亮。” 宋延年:…… “前辈,你那是吸收日月精华,修炼呢!” 骷髅怪摆手,“嗐,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 “我那纯粹是欢喜闺女儿。” 宋延年不和这脑袋里缺了脑花的骷髅怪瞎掰扯。 “行,随你怎么想。” …… 片刻后,骷髅怪上去摇宋延年,欢喜道。 “咱们走吧。” 宋延年诧异:“去哪里?” 骷髅怪怪笑:“桀桀,当然得去看看我那闺女儿了。” 片刻后,它突然又沉默了下来了。 它还得回去说一声抱歉,是爹失信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它就是失信了。 还有,它曾经的恋人。 骷髅怪低头,整个骨头瞧过去笼罩着低糜的气氛。 宋延多瞧了一眼,对它这沉默的模样有点不习惯。 骷髅怪惆怅:“难怪我一直觉得放心不下,总觉得有很重要的事还没有做到……” 它喟叹了一声。 原来,是这么重要的事啊。 宋延年泼凉水:“前辈,我还不确定你和石姑娘的爹,是不是同一个人。” 骷髅怪摆手,不在意道。 “无妨,是与不是,我过去多问问便成,孩子她娘,她……她已经重新成婚了啊,好好,成婚了也好……” 它都死了,前尘往事也忘了,她成婚开始新的生活,也好也好…… 宋延年:“那便走吧。” 骷髅怪拦住宋延年:“慢着,我得带上行囊,你等等我。” 说罢,它伸出枯指朝向坟茔,五指微敛,一个行囊便从坟茔中跃到它的手中。 宋延年瞧了过去,好奇道。 “这是什么?” 骷髅怪:“桀桀,是我的陪葬品。” “老皇帝给的。” “还有一些是我这些年在山里捡的,都是有意思又好玩的东西。” “走,都带去给我家闺女!” 宋延年多瞧了瞧,除了刀剑,便是一些金银珠宝,瞧过去倒是琳琅满目。 中间还有一些木头、石头、干脆的枯树叶……想来,这便是它在山里捡的。 宋延年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陛下是位好东家。” 骷髅怪撇嘴,“嗤,听说我老家更富,等我找到我闺女,我带她回老家,肯定不会亏待了我闺女儿。” 宋延年发现它提石月心特别顺口,一口一个闺女儿,却不敢提石月心的娘亲。 也许,那反而才是近乡情怯吧。 …… 骷髅怪将坟茔上的黄土重新掩盖,它细伶伶的骷髅骨上扎一个大包裹,瞧过去除了渗人,还有几分的好笑。 宋延年有些苦恼。 来了京城一趟,便给石姑娘带了个疑似老爹的骷髅骨回去……她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骷髅怪不知道宋延年的担心。 它收拾妥了家当,又将自己的屋门关严实,满心欢喜的扯着嗓子怪叫。 “道长别磨蹭,走了走了。” “桀桀,闺女儿,爹来看你啦!” 幽幽重重的鬼音惊起一片老鸹,一时间,老鸹“呱嘎嘎,呱嘎嘎”的乱叫。 风打着旋儿将落叶卷来,为老鸹的叫声摇旗呐喊助威,林子里热闹极了。 宋延年:…… 闹心! …… 第214章 闹心! 忒闹心了! 宋延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随即移开视线。 他从袖里乾坤中摸出一件黑色连帽斗篷,伸手递了过去,一起的还有一块蒙面布。 “前辈,包裹放在我这里,先把这斗篷穿上吧。” 骷髅怪不愿意了,它警惕的看了眼宋延年,不客气道。 “这可不成,你道法精湛,要是心黑一点,将我这家当全部都卷走……我的骷髅骨追散架了都追不上你。” “不成不成!” 骷髅怪连连摆手,将大包裹护得严严实实。 这啥都能丢,给闺女儿的家当可不能丢! 宋延年深深的看了一眼骷髅怪。 该机灵的时候不机灵,不该机灵的时候,又在那儿瞎机灵,果然是脑花都化没了的骷髅怪。 宋延年叹息了一声。 “随你。” 他也不勉强,抖了抖手中的连帽斗篷,继续道。 “不过,这个斗篷前辈您得穿上,回头吓到人就不好了。” 骷髅怪一脸的不以为意。 吓到了才好玩呢! 它最喜欢见人胡乱喊叫,到处跳脚的模样,热闹! 宋延年觑了他一眼,声音顿了顿,继续道:“石姑娘的胆子小……” 话还没有说完,只见一阵阴风席卷而来,宋延年手中的斗篷似一团墨汁般滑走。 待风停,那遮掩全身的斗篷已经穿在了骷髅怪的身上。 黑色斗篷将它全身覆盖,蒙面布遮面,密不透风的黑布将骷髅怪遮得严严实实,只有抬头时眼眶里那邪异的魂火表明这是阴间之物。 第471节 宋延年招呼道:“走吧。” 毛驴重新变成一张剪纸,悠悠晃晃的飘回袖里乾坤。 …… 宋延年和骷髅怪一路往西南方向前进,越过高山,走过湖泊,很快天光便由原来的明亮转入黑暗。 夜色静谧,天畔挂一轮圆月。 …… 峒阳县。 月色从窗棂倾泻而进,梳妆台上搁一面飞鸟葡萄铜镜,清凉的风簌簌的从窗棂吹进,拂起屋内纱幔轻飘。 石月心对着铜镜梳理着一头乌发。 “小蓝。” 她撩起眼眸,正待和打瞌睡的小蓝说话,倏忽的,她的脸色一变,手中的木梳“啪“的一声拍在梳妆台上。 便是小蓝也似有大敌来临。 只见橘绒蓝背的鸟羽蓬炸起来,一道尖利刺耳的啸声从它那细长的嘴中喷泄而出。 “眦~” “刺啦刺啦~” 随着小蓝的呼啸,院子外头的空中传出阵阵刺啦的声音,听起来就似两股气劲冲撞在一起,于半空中激烈的拼杀。 石月心一个利落的转身起身,裙摆飞扬。 她的眼急急的扫过小蓝,见它似力有不逮,原先油光发亮的毛发一下便有些萎靡。 “小蓝小心!” 顾不上心疼,石月心急急的摇起了腕间的铃铛。 随着一阵铃响,巫蛊之力如潮水般的漾开。 其中一部分朝来人扑杀而去,另一部分汇聚成水龙模样。 水龙的灵韵蜿蜒的朝小蓝汇聚而去,有了巫蛊之力的加持,精神萎靡的小蓝顿时精神一振。 …… 院子里。 两股气劲对碰时,来人和石月心皆是愣了愣。 “蛊女?” 一道淡漠的女声响起,里有有一两分的意外。 石月心警惕的看向院子外头,戒备道。 “你是谁,鬼鬼祟祟的。” “出来!” “呵。”听到石月心这话,来人轻笑了一声。 接着,似一阵仙乐起,徐徐夏风裹着淡淡的清香吹到小院里。 “哈气哈气。” 小蓝受不住了,率先打了几个秀气的喷嚏。 石月心分心瞧了过去,小蓝眨了眨小眼睛,无辜又机灵的小模样。 石月心扬了扬手,院子里平地起了一阵怪风,风霸道的在院子里席卷而过,随即化龙一般的朝院子外头呼啸而去。 “呸呸呸。” 来人手中牵着个小姑娘,小姑娘的头发丝被这股怪风吹乱,一些头发丝落入口中,她连忙呸了几声,这才将满嘴的头发吐出。 小姑娘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石月心理所当然道,“你这风太香了,熏得我家鸟儿难受,我不喜欢!” 小姑娘跺脚,“土包子,土包子!” 石月心没有和她拌嘴。 她凝神去看篱笆外墙声音传来的地方。 …… “茹儿。” 方才那淡漠的女声染上了几分温度,她不赞成的制止了石月茹的话,目光看向石月心。 “小女天真顽劣,望你莫要见怪。” 她说的话客气,目光却似寒山之巅的白雪,眸光里一片冰凌凌。 石月心警惕,“无妨,贵客深夜来访,不知何意?” 她凝神去看前方。 方才那风吹散了黑雾,天畔的月光倾泻而下,院子灯笼的烛光朦朦胧胧,虽然还模糊,但已经能够看出来人的模样。 这是一位清丽秀雅的妇人,她站在院子篱笆墙外,手边还牵着一个蓝衣的小姑娘。 小姑娘瞧过去约莫十来岁样子,五官精致,神情娇憨,身量虽小,却可看出以后动人的风情。 …… 待看清来人的模样,石月心藏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 她看向妇人,又看向她旁边的小丫头,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紧抿着唇没有再说话。 …… 另一边,石诗莲也看清了石月心的模样,她的目光扫过石月心,倏忽的眉目轻蹙,不解道。 “我看这位姑娘有几分面熟,我们是否在哪里见过?” 石月心盯着她的脸,没什么表情,道。 “没有,我不认识你。” 她的话有些绷直有些硬,细听里头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怨,不过,这丝怨连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更何况是石诗莲。 “是吗?”石诗莲不在意。 她没有注意到面前这个姑娘复杂的心情,轻飘飘的随口应下,随即目光往旁边挪了挪,看向爪子抓着石月心肩膀的小蓝鸟,开口道。 “深夜叨扰,还望姑娘见谅。” 她指了指小蓝,言简意赅道,“我是为了它来的。” 石诗莲放下手,继续道。 “方才见你摇铃,我便知你也是我族蛊女,那么你怎能养着这只蓝鸟?” “当知这尖嘴木雀一族乃是我们蛊师的天敌。”她眉目倏忽的冷淡,沉下声来。 “你的引路人难道没有教过你吗?每一位蛊师瞧见这种鸟,当将其当场诛灭,不留一只余孽。” “倘若心软,待其长成,必有大患!” 石月心嗤了一声。 “知道知道。” “不就是它长大成年后可破万蛊吗?你们害怕了,这才要灭这一族的小鸟。” 石月心抬手安抚了下有些躁动不安的小蓝,半分不退让的看了回去。 “不过,小蓝是我养的,它可没有找你们麻烦,你们要是动它,还得问问我的意见吧。”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这一年少一中年,两人谁都不肯退让。 石诗莲有些忌惮。 面前这少女虽然面庞稚嫩,但她们方才交过手,这人的功力明显不弱,她低头看了看手边牵着的娇儿,眼里闪过一丝柔情和忧虑。 她家茹儿尚且年幼,要是比斗起来,她倒还好说,就怕这孩子受了罪,那样,她和天哥可得心疼了。 石月心瞧出了她心里的顾忌。 她撇了撇嘴,心里有些酸溜溜的,暗地里瞪了瞪那小丫头。 哼!真讨厌。 生得真丑,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的。 鼻子丑,眼睛丑,嘴巴也丑! 哦对了,这个子还矮! 石月茹碰到石月心不善的瞪视,忍不住往她娘身上缩了缩,她闻着她娘身上好闻的味道,胆子又大了起来,扯了扯她娘的衣袖,指着石月心大声道。 “娘,她瞪我!” 石诗莲顺着石月茹的声音朝石月心看去。 院子里的葡萄藤下挂了一盏圆月型的灯笼,也不知道那灯罩是用什么材质做成的,灯罩似白纱般莹亮轻薄。 烛光从中透出,光亮所到之处,似有繁星落地。 就着星光点点的烛火,石诗莲脸上再次浮现一丝的困惑。 “你是哪支族人,为何独自一人在下山。” 真的好面熟啊…… 圆月的灯笼水火不侵,一阵风起,烛光微微颤颤的晃动,却丝毫没有被吹灭的迹象,也因为这场风动,繁星点点的烛光似日月星辰更迭。 石月茹年纪小,一时间,注意力都被这盏灯笼吸引走了。 石月心呛道:“你们都能下山了,怎么我就不能生活在山下?” “再说了,我无父无母,不是你的族人。” 第472节 “小蓝是我的家人,我是不会把它交给你的,你快走吧。” 石诗莲不再说话,只是一双眼睛瞧着小蓝,两方剑拔弩张,谁都没有退让。 …… 另一边,石月茹收回看灯笼的目光,又将视线看向石月心,片刻后,她突然拍了下手,大声道。 “娘,她长得好像娘啊。” “哇,真的好像啊!” 石月心朝石月茹瞪去。 石月茹扯了扯石诗莲,眼睛盯着石月心继续告状。 “娘,你瞧她,她又凶巴巴的看我了,您快点打她给我出气啊!” 石月心咬牙:死小孩! 石诗莲有些失神,她盯着石月心的脸越看越是心惊。 石月茹的话就像是一滴水掉进热油锅,热油一下便沸腾了起来。 石诗莲下意识的拽紧了石月茹的手。 石月茹忍不住呼痛,“娘,娘,松手松手,你掐疼我了。” 石诗莲已经注意不到她说话的声音了,此刻,她全部的心神都在石月心的脸上。 是了是了,这张脸长得有几分像她,却又比她更精致几分……曾几何时,她抱着那似玉人般的小孩又是发疯又是大哭大笑,那孩子便是拿这样的眼睛瞧她。 清凌凌又毫无杂质。 不同的是,那时那双眼睛还有着满满的依赖,此时此刻,里头却什么都没有了。 目光瞧过来就似陌生人一般。 石诗莲半晌才找回自己的思绪,诧异不已。 “月心,你是月心。” “你……你没有死!” 石月心不承认,“我不是,你认错人了。” 她拢过小蓝转身便要走,最后道。 “它是我从蛋里孵出来,一点点养大的,只要你们不惹它,我保证它也不会去招惹你们。” “至于它爱吃蛊虫,你放心,它只爱吃我养的,我还喂得起它。” 小蓝啾啾的叫了两声,显然是在附和石月心的话。 石诗莲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再管这只尖嘴木雀了,她死死的盯着石月心,咬着唇没有说话。 石诗莲面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倏忽的开口。 “不,你就是月心,我是你娘!” “不行,你不能在山下。” “走,你和我回去!” 话才落地,石诗莲便动手了。 只见她扯下别在腰间的摇铃,目光盯着石月心晃了晃摇铃。 伴随铃铛声响,一股气劲裹挟着瓮瓮的虫鸣,数量巨大的虫群呈铺天盖地的气势朝石月心压来。 石月心转身,她手中的铃铛同样急剧的响着。 随着铃铛声响,虫鸣声戛然而止,如黑潮般的虫子凝滞在半空中,个个翘头瞧了瞧左边,又瞧了瞧右边,显然在石诗莲和石月心的指令中犹豫不决。 石月茹瞧得心急,她跺了跺脚,斥骂道。 “笨死了!笨死了!” 这虫子笨死了! 不过,毕竟是石诗莲养的虫子,到底是更听石诗莲的话,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黑潮般的虫子朝石月心盯来。 石月心冷哼了一声,果然! 迷惑得了一时,迷惑不了一世。 蛊师打架,那还得看谁的虫子牙口更好! 成百上千的巨峰在石月心腕间铃铛骤响时飞出,蜂类牙口尖利,尾刺泛着幽蓝的光,一看便是有剧毒的。 石诗莲诧异,“这是什么蛊虫?” 石月心没有回答她,随着铃铛声,巨峰以凛然的姿态朝虫群扎去,它们腰腹间的莹光便似一盏大灯,所过之处燃起火光和烟雾,很快,空气中便是一阵脂肪燃烧的焦香。 石诗莲勉强撑着,心里却着惊涛骇浪。 这孩子才多大年纪,就有这般实力? 原来,这才是她娘说的,可以挑起族群大梁的蛊师吗? 石诗莲看着自己有些抖的手,一时间有些惆怅。 天赋,原来是这般的重要。 直到这一刻,她也终于知道了,必定是她娘将这个孩子捡回去养大了。 毕竟,这孩子有着这般好的天赋。 石月心收回手,地上一堆焦黑的虫尸,她将自己有些脱力的手掩在衣袖中,故作淡然道。 “你们走吧。” “迟了我该反悔了。” 石诗莲看着石月心。 不,她不能让这孩子在山下混着。 山下的人都没有好东西! 他们会毁了她的! …… 这时,一道温润沉稳的男声传来。 “莲娘,茹儿,你们这是……” 听到声音,石诗莲和石月茹面上俱是一喜。 石诗莲松了口气:“天哥,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石月茹欢喜:“爹!” …… 石月心翻了个大白眼。 又要来? 没完没了的,真烦! 她暗地里吸了口气,不管内里是气虚还是气竭,气势不输人的昂头朝两人后方看去。 只见月华中走来一个有些孱弱,身量单薄的中年男子,他手持一柄宫灯,面皮白皙,留着山羊胡。 石诗莲依赖的喊了一声,“天哥。” 石磊天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目光看向石月心,温声道。 “这是怎么了?” 石诗莲面上有几分痛苦,看向石月心时满眼的复杂,她轻声对石磊天道。 “她是月心,天哥你还记得吗?她是我先前生的那个孩子……她,她没有死。” “是娘,一定是娘将她养大了。” “……蛊女怎么能私自出村?天哥帮我将她带回去。” 石磊天有些意外的朝石月心看去。 “还活着?” 石月心毫不客气的瞪了回去。 方才她便认出来了,来人是她的生母和妹妹,而这个石磊天便是她娘亲原先的娃娃亲,也就是她娘后来再嫁的对象,她同父异母弟妹的老爹。 石月心摆手:“别乱认闺女儿,我和你们可没有关系。” 石磊天瞧见石月心的排斥,顿了顿,继而看向石诗莲,劝道。 “不管这位姑娘是不是那孩子,咱们都没道理抓她,算了莲娘,咱们回去吧。” 石月茹补充,“爹,还有那只鸟,这尖嘴木雀是咱们蛊虫的大敌,咱们必须将它杀了!” 石月心将小蓝护起来:“真是死小孩。” 小蓝小脑袋蹭了蹭石月心的脸颊。 “啾啾。” 都怪它,肯定是它生得漂亮可爱,这才被这两人瞧见了,引得这些恶人上门。 石月心敲了它脑崩。 “笨!” 从来只有怪恶人上门,哪里有怪自己的不是的! 石诗莲盯着石月心,她不知道是想起来了什么,倏忽的面容有些狰狞,声音尖利的喊道,甚至有些破音了。 “不行,你必须将她抓回去。” “山下的男人说话都不讲信用,她会被人骗的。” “她会被人骗的!”最后这句话,石诗莲陡然提高了嗓门,尖利的声音里既有怨怼又有愤恨,还有几分悲伤和茫然。 第473节 几人都被吓了一跳。 石月心恍惚间又记起了幼年时候的事。 这一瞬间,眼前这个貌美,妆容得体的妇人又和十几年前那疯疯癫癫,嘴里神神叨叨的说着“他负了我,他骗人……他骗了我……”神经质蓬头垢面的女子重合了。 石月心有些失神。 那是她娘啊。 多么悲哀,当她娘的时候是那么的痛苦病态,而当别人的娘,又是温和漂亮的。 眼下只是再见自己一次,她便又要发疯了。 石月心惆怅:…… 她瞥了石月茹一眼。 唉,她们就是爹不同罢了。 …… 石磊天显然也是知道石诗莲有过的疯癫,他心下一痛,连忙开口安抚道。 “好好好,你别急,我这便让人带她回山上。” “不会的,她不会被别人骗。” 石月心看向石磊天。 石磊天同样看了过来,他面上带着一丝的愧意。 “不好意思了,丫头,不管你是不是月心丫头,跟我们走一趟。” 石月心假笑了下,凉凉道。 “不好意思了,大叔,我不会和你们回去的。” 石磊天点头,“那便各凭本事了。”他扬了扬手,沉声道,“来人,带她回去。” 话才落地,他的身后倏忽出现两道影子,石月心看了过去,这两个人笼罩在一身的白袍下,听到石磊天的话,两人微微颔首,拱手道。 “是!” 石月心往后退了一步,侧头交代小蓝。 “一会儿机灵点,见情况不对就跑,知道没,飞得高一些,她们捉不到你的。” 她跑不掉了死不了。 小蓝可是会死鸟的! 小蓝急得啾啾直叫,这时候石月心已经没空理会了。 她眼睛盯着那两个白袍人,严阵以待。 …… 见很快便能将人带回去,石诗莲又恢复了安静,风轻柔的拂过她的面容。 岁月总是优待美人,虽然已是三十好几,但她依然面容姣好,显然这十几年来,除了头几年的狼狈,后头的十来年她过得还不错的。 石诗莲有些出神的看着激战的双方,喃喃道:“月心,别怪我,我也是为你好。” “山下的人都不守信。” “他,他们坏着呢……” …… 这边石月心正和人激战,小蓝扑棱着翅膀急得要命。 倏忽的,它的目光落在那盏圆月灯笼上,随即小眼睛里亮光一起,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小蓝扑棱了翅膀便朝灯笼扑去,它的尖嘴不惧火苗,用力的朝那烛芯啄去,长长的烛芯被它扯出扔在地上。 在烛芯被扔在地上的那一刹那,远在数十里外,和骷髅怪赶路的宋延年立马便察觉到了。 他停下脚步,着急拧眉道。 “不好,石姑娘那儿出事了?” 骷髅怪惊了惊,急急追问。 “啊?我闺女儿?” “你怎么知道的?” 宋延年没有回答。 怎么知道的? 他送给石月心的那盏灯笼水火不侵,轻易不灭……还在里头留了一丝灵识。 一开始他们便说好了,要是有事寻他便灭了那烛灯,眼下这灯芯都被毁了,不是出事是什么。 宋延一把拉过骷髅怪,朝前踏去:“走!” …… 两人行进很快,约莫一柱香的时间,脚步再踩出便是峒阳石家小院。 石诗莲和石磊天最先发现宋延年和骷髅怪。 两人惊诧不已,这两人当真是突兀的凭空出现的。 宋延年将激战的双方分开,护住石月心,低头着急问道。 “石姑娘,你还好吗?” 石月心抬头便撞进宋延年关切的眼睛,欢喜不已。 “宋大人,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没事没事,我好着呢。” 宋延年放下心来,冲她笑笑,温和道。 “没事便好。” 石诗莲见两人亲近,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宋延年,不善道。 “你又是谁?” 宋延年还不待说话,旁边的骷髅怪不痛快了。 它当下便将身上的包裹重重的丢在地上,不客气的将人撅了回去。 “你们又是谁!” “我方才都瞧见了,你们这么多个人追着我闺女儿一个人打,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被人骂不要脸的石诗莲气得发抖。 “什么你闺女儿,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那是我闺女儿,我让她回族里怎么就不要脸了。” “我看你才不要脸,大晚上的穿着这么黑不隆冬的衣服,连脸都不敢露一个,到底是谁不要脸了!” 两人当场便要因为石月心是谁的闺女儿吵起来。 那边,因为突如其来出现的两人,石磊天一个扬手,两个白袍人退到他的身后。 石月心摸了摸小蓝鸟,夸赞道。 “嘿,越来越机灵了。” “宋大人是你叫来的吧。” 小蓝骄傲的挺胸。 那是! 宋延年朝石月心看去,以眼问道。 这位是? 石月心迟疑了下,冲宋延年点了点头,做了个口型。 是我娘。 她好奇的多看了两眼那一身黑袍的人,视线落在他丢在地上的包裹,许是砸得比较用力,地上的包裹有些散开,里头一些东西掉出来,月夜下闪着珠光宝气。 石月心抬头宋延年,语气里满是好奇。 “大人,他是谁啊。” 宋延年为难的看了看众人。 那和石姑娘娘亲在一起的男子,肯定便是她娘后来嫁的夫婿。 宋延年又看向石月茹。 ……这应是同母异父的妹妹了。 宋延年望天:…… 他麻爪了。 这是才回来便碰上修罗场啊! 这么凑巧吗?他可是连口热水都还没顾得上喝呢。 …… 宋延年面上带上迟疑,看向石月心,难得的吞吞吐吐道。 “唔,你也听到它喊你闺女儿了……它可能是你爹呢。” 石月心目瞪口呆:“爹?!” 她这一声有着意外诧异,也有着难以置信,因此这嗓门便比平时大了一些。 听到这一声爹,还在和石诗莲瞪眼的骷髅怪心中欢喜。 只见一阵阴风起,它卷着一身的黑袍,黑袍如墨,不过是眨眼时间它便出现在石月心面前。 骷髅怪幽幽冥冥的魂眼盯着石月心,桀桀怪笑。 “哎!闺女儿,爹在这呢!” 第474节 石月心简直要石化了。 她瞪大了眼睛,以手指了指骷髅怪,又指了指自己,“我爹?” 宋延年点头:“是。” 听着语气,大概率不是欢喜的情绪了,宋延年头大不已,只得硬着头皮强作镇定,继续道。 “它名唤燕君,生前是一名大将军,十八年的秋季进京和陛下辞去官职,在离京寻找恋人时,不知怎么的死在了京郊的破庙里,无人收尸。” 他转过头,看着自从燕君这个名字说出后,便失去镇定的石磊天以及石诗莲。 瞧两人的反应,这骷髅怪就是石姑娘的亲爹,没跑了。 石诗莲抖了抖唇,难以置信,“什么,他死了?” 宋延年点头,他一阵掌风扬过,骷髅怪帽檐往后,正好将那幽冥的魂眼露了出来。 这下,众人便知这是阴间之物。 宋延年看向石诗莲,认真道。 “十八年前便去世了,不是他有意失信,天意如此。” “前辈确实已经辞官,准备来寻你……” 他的目光停留在石诗莲的心口处,顿了顿,探究的询问道。 “石夫人,你这心……” “是鼠心吧。” 此话一出,石家小院倏忽的安静下来。 …… 第215章 全剧终 “鼠心?”石月心不解,“什么是鼠心。” 她的目光顺着宋延年的目光,同样瞧向石诗莲的心口之处,那儿本该是人心存在的地方。 只听旁边的宋大人继续道。 “鼠心,顾名思义便是鼠类的心。” “这是一道秘法,以鼠心窃取人心。” 接着,众人瞪大了眼睛听宋延年说鼠心的秘法。 “鼠类的心在鲜活的时候剜出来,再以秘法炮制养在施了道术的黑坛中,中间搁上麝香以及桃花粉等物……” “如此温养上七七四十九日,鼠心便蜕变成桃粉色的模样。” 宋延年顿了顿,伸出自己的手,在众人的目光下慢慢握成拳头。 他的视线同样落在上头,继续道。 “人心会长,每个年龄,每个人的心都是不一样的,但它是能够估量的,就像是我的心,它约莫便是这般大。” 众人看着宋延年的拳头。 宋延年抬眸看向石诗莲,“同样,石夫人原本的心,也如她握拳时一般大小。” “所以,施术之人估摸着石夫人心的大小,将数十个粉色鼠心以秘法炮制,炼制成人心,替代它在胸腔里跳动。” 宋延年微微抬头,示意石诗莲看自己的心口处,问道。 “石夫人,此刻,在你的胸膛处跳动的便是一颗鼠心,这事你知不知道?” “我……”石诗莲的手捂住心口,她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没有说出来。 “没事,别怕。”石磊天牵着她的手,安抚的拍了拍。 石诗莲侧头看去,“天哥。” …… 石月心瞧见这一幕,倏忽的问道。 “宋大人,被鼠心替代了心,那人又会怎么样?” 宋延年心下叹息了一声,解释道。 “人间向来视鼠类为窃贼,因此这道法门又名为窃心,被窃了心的人,从此一颗心便扑在捧心而来的人身上。” “也就是那施术之人。” 这话才落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石磊天。 石月心咬牙,突然发难。 “说!是不是你?” 事情怎么就这么巧,她爹死了,她娘疯癫了,最后她娘还被换了颗鼠心,从此一颗心全扑在这位竹马身上。 兜兜转转两人再续前缘,夫妻情投意合,家庭和乐。 就像是一切拨乱反正,重新回到轨道上,而她就像是她娘亲人生中错乱的一段,需要修剪的,舍弃的…… 石月心越想越是心里生疑,再次叱咤道。 “说!是不是你!” 随着她的话落,一阵风平地而起,衣袂翻飞。 凝眉看人时,她深黑色的眼眸如一片无垠的江面,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又翻滚着怖人的惊涛骇浪。 暗流在下头危险的打着旋涡。 一同而来的还有巨虫振翅的嗡嗡声,声音越来越响,仿佛只等石月心一声令下,巨虫便似锋利的剑芒出鞘,锋芒毕露,只有饮了鲜血才能善罢甘休。 …… 两位白袍人挡在石磊天的身前,眼眸警惕的盯着石月心,压低了声音,道。 “家主,此处危险,速走!” 石磊天叹了一口气,将白袍人往旁边扯了扯,让自己的视线可以直视石月心。 “你们都退下吧。” 白袍人惊呼:“家主,不可!” 石磊天沉声:“退下!” “我的命令你们也不听了?”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然而语气却不容置喙。 两个白袍人对视了一眼,拱手应道,“是!” 虽然已经退到一边,但两人已经决定,要是真出什么事,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那也要将人带走。 石磊天自嘲的笑了笑,事情如此的巧合,便是连他手下的心腹之人都不相信不是他做的。 他瞧了过来,眼睛直视石月心。 夜里风大,他似有些受不得风,轻咳两声,待缓过这股咳意了这才开口,道。 “看来,你真是月心丫头了。” 石月心不置可否,她的眼睛一瞬不动的盯着石磊天,沉声道。 “我爹是你杀的吗?” 石磊天立马应道,“不是。” 他的声音因为坦荡而显得铿锵有力。 “不管你信不信,你爹的事,真的和我没有干系,在今日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早在十多年前便已经去世,我一直和你娘一样,一直认为他是负心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继续道。 “至于你娘的心,我做过的事情我承认,它确实是我换的。” “用的便是这位道友说的鼠心,此物是我机缘巧合从一位老妪那儿得来。” …… 骷髅怪左瞧右瞧,这说的好像是它的生前事啊。 它多瞧了几眼石磊天,有些犹豫的开口。 “唔,生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个大兄弟杀我的。” 石月心咬了咬后牙槽,绷住要动手的冲动,忍气道。 “没问你,你待一边去。” 她视线一横,也狠狠的瞪了宋延年一眼,这才继续朝骷髅怪扔下一句话。 “你不许再插嘴!” 骷髅怪忙不迭的应下:“哎哎!我听闺女儿的。” 它咔哒咔哒的走了几步,魂火冲宋延年跳了跳,似乎在打招呼。 做完这一连串的动作,它这才在宋延年旁边站好,一动不动。 骷髅怪:乖巧.jpg。 宋延年:…… 他摸了摸鼻子,面前带上几分惭愧。 是他的错。 他就不该带这不着调的骷髅怪过来。 连累他在石姑娘眼里都一并不着调了。 宋延年扼腕:失策啊。 第475节 …… 另一边,没了旁人打扰,石月心将目光重新看向石磊天,她昂了下头,示意道。 “你继续说。” 石磊天叹了一口气,眼睛里有着沉痛和回忆,片刻后,他反问道。 “你那时也快四岁了,正是记事时候,对于这,你应该也有记忆……你难道忘了她那时有多痛苦吗?” 石月心沉默。 周围巨虫振翅的嗡嗡声稍微小了下来。 不,她没有忘。 石月心看着石诗莲。 正是因为她没有忘,所以,她从来没有去打扰过她。 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 石磊天安抚的拍了拍石诗莲的手,目光移向石月心,继续道。 “你别恨你娘,她将你丢在山上那一次,自己也没有想独活,是我将她拉扯了回来。” 石月心低头:她知道,所以,她从来没有恨过。 顶多是看到弟妹时,心里有些惆怅和小小的不开心罢了。 真的只有小小的一点…… …… 石磊天继续回忆。 “你姥姥救了你,而我拦下了她。” 他回想起那时的时光,眼里还带着几分怜惜。 他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打小时候,他便知道莲娘会是他的娘子,以后,他们会成亲生娃娃,闲暇时逗逗娃娃,娃娃哭了,当娘的会数落当爹的不够仔细,抱着娃娃轻声哄着……偶尔再横眉剜来几记眼刀子。 山里的岁月悠悠漫长,生儿育女,平平淡淡的过一生,倒也是上天的一种恩赐。 石磊天轻咳了一声:“我没有想到过,她会遇到你爹,然后动了心。” …… 石磊天回忆着那人的模样,那是和他完全不一样的男子。 他高大威猛,说话豪气又爽朗,莲娘说几句家常话便能逗得他哈哈大笑,连山里的鸟儿都被这大嗓门吓跑了,他一个人便顶得上热热闹闹的数十人。 清幽安静的莲娘会被吸引,一点也不奇怪。 石磊天叹息:“缘分便是这般的奇妙,也许是他笑得太过开怀,又或许是那日的阳光太过明媚,动心这事谁能说得准,怦然心动只在那一刹那罢了。” 石磊天自嘲的笑了笑,笑得坦荡。 “我不否认我那时心生愤恨了,但是,我的自尊,我的骄傲,以及我的良知不允许我做出害死你爹的事。” “我石磊天不是圣人,但我也不是那么差劲的人。” 不过是情殇罢了,这和刀剑之伤一样。 只不过一个伤在皮肉,一个伤在心里,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便能一日日的痊愈。 一年不成,他便等十年,十年不成,便等二十年……总有忘情的那一日。 石磊天:“可是我没有想到,你爹他会一去不复返,连个只言片语也没有。” “和你娘解除婚约后,我一直都在后山修炼,等我再出山时,你娘已经疯了,你也已经被她丢在山里。” 是他将自戕的石诗莲拦了下来,那一刻,她有了片刻的清醒,她看着他簌簌留着流,喃喃的说她的恨,她的悔……以及她的痛苦。 便是那时他才知道,虽然他已经出山了,但心口的那道伤一直没有痊愈。 面对疯癫狼狈的莲娘,他没有解气,有的只是心疼和怜惜,那颗心,依然为她的悲喜所牵动…… …… 玉峰谷的山林还是那般的平静美丽,山风吹来好闻的气息,鸟儿不知人间忧愁的在碧翠枝头啾啾啾鸣唱,一切都还如之前那般美好,只除了她。 石磊天哂笑:“既然悔恨了,那我便让她重新开始。” 起码,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辜负了她,要是有一天他先走了,他也会带着她走。 石磊天这番话后,众人都沉默了。 石磊天看向石月心和骷髅怪,最后又说了一句。 “不管你信不信,你爹的事,我是真的不知情。” …… 石月心看向石诗莲。 她紧张的抓着石磊天的手,另一只手揽着石月茹的肩膀,似爱惜的摸了摸她的肩头,便是自己这般紧张之下,她都不忘安抚这个小女儿。 在山上,他们还有一个小儿子。 …… 石月心沉默,她倏忽的侧头,神情认真的问道。 “她这样,以后会有关系吗?” 宋延年一下便理解了石月心的担心,他的心里一片柔软,看向她的目光都放柔了两分,温声道。 “没有关系,只要那人不负她。” 石月心低头,那便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走到石诗莲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问道。 “你这几年,过得开心吗?” 石诗莲迟疑了下,随即用力的点头,轻声道。 “天哥对我很好,我这心里一直很安稳。” 她目光里似有无限的情丝,抬眸看向旁边的石磊天,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道。 “其实,你们说的鼠心这事,我是记得的。” 她记得自己那时的痛苦,真的是太难受了,她将刀割在自己的手上,然而那疼痛已经缓不了她的心痛。 痛苦和愤怒焦灼啃噬着她的心,她好恨自己的有眼无珠…… 她信错了人,辜负了别人,所以她也被人辜负了。 报应,那一切都是报应…… 因为这样的想法,她一刻都得不到安宁。 天哥瞧着她又是痛惜又是爱怜,他问她,要不要重新开始。 石诗莲怅惘,“是我逃避了,月心,是娘对不起你,是我懦弱了……我真的好想重新开始,哪怕要剖掉那颗千疮百孔的心,重新换一个,便是那样我也是愿意的。” “是鼠心也不要紧。” “娘真的受不了了,我,我好想安安静静的睡个觉,看看日出日落……再听一听咱们玉峰谷鸟儿欢快的鸣叫,热热闹闹的……” 石诗莲想起以前的事,那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一样了,除了一丝惆怅,别无其他情绪。 她摸了摸自己心口,看了一眼石月心和骷髅怪。 大概是因为,那颗被燕君牵引的心被剖掉了吧。 石月心鼻头酸涩,故作不在意道。 “没关系,我跟着姥姥也挺好的。” “以后也会更好。” “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 她的目光瞥过石月茹,石月茹瞪了瞪石月心,石月心毫不客气的瞪了回去。 臭丫头,便宜你了! …… 石诗莲想让石月心跟着她回山上,石月心拒绝了。 “你就当没有撞见我,小蓝我也会约束好,它不会回族里吃蛊虫的。” “是因为他么?”石诗莲看了一眼宋延年。 石月心没有回答,“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和你不一样,我一开始便不喜欢在山上。” 宋延年注意到石诗莲的目光,客气的朝她笑了笑。 石诗莲:…… 她不死心,“可是,这山下的人不好。” 话才说完,她的视线扫过骷髅怪,一时又有些气短。 这一团乌漆嘛黑的怪物也不算不好。 唉,只能算是没缘分了。 但一直根深蒂固的想法又怎能一朝就被打破? 石诗莲还是想要石月心跟着回山上。 …… 石月心干脆利落的拒绝,“不了,你自己回去吧。” “十五年前你将我扔在山上,咱们的缘分在那时已经断了,我不怨你,你也别苛求我,人与人的缘分便是这样,有人情深缘浅,有人情浅缘深,不管哪一样都是遗憾。” “既然我们缘分已灭,那便各自安好。” “我知道你过得不错,你也知道我过得还行,那便可以了。” 第476节 石诗莲:“可是……”她怎么知道这个孩子过得好不好。 原先她以为这孩子没了,那便也就算了。 可是这孩子还活着,那她这做娘的便得操心着她的事。 石月心神情认真,“我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宋延年,宋延年冲她笑了笑,石月心也笑了笑,一双眼睛弯成小月牙,瞧过去分外可爱。 她相信自己没有找错人。 便是找错了,她也绝对不会像她娘那样。 一颗心即便千疮百孔,那也是属于她自己的,她绝对不会舍弃它。 …… 石月心看着石诗莲,四目相对中,只听石月心说得认真。 “我尊重你的选择,你也尊重我的,行吗?” 石诗莲倏忽的有一种落泪的冲动,她的心有一瞬间空荡荡的感觉。 这是时隔十多年,再一次听到这个孩子唤她一声娘,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好。” 石磊天轻咳了两声,过来牵起石诗莲的手。 “走吧,咱们回去吧。” 石诗莲再次看了一眼石月心,目光又扫过一身黑布的骷髅怪,这才跟上石磊天的脚步。 再见了。 一行人很快便走进了夜幕中。 …… 院子里只余宋延年,石月心还有骷髅怪。 骷髅怪凑近石月心,声音幽幽。 “闺女儿,爹能说话了吗?” 石月心:…… 这真是她爹啊,瞧过去有些傻呢。 宋延年望天。 没办法,脑花都化没了,哪里还能强求太多。 囫囵着叫着便成。 石月心瞪了两人一眼。 “可以,你随便吧。” 骷髅怪桀桀的怪笑,“那敢情好,方才我都憋坏了。” 瞧着自己扔在地上的行囊,骷髅怪心疼坏了。 这可都是它给闺女带的大宝贝,丢了哪个它都得心疼大半天呢,捡起来捡起来。 骷髅怪咔哒咔哒着骨头,在院子里忙活开了。 …… 宋延年从袖里乾坤中重新拿出一截蜡烛,将葡萄藤下的那盏灯笼重新点上,烛火透过纱幔,光亮在院子里洒下漫天星辰。 宋延年:“好了。” 石月心托着腮看着这烛光晃动,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是,我感觉是真的。” 宋延年知道石月心说的是石磊天,他点头应和道。 “应该是真的,他的五官清正,是个坦荡情深之人。” “烦!”石月心薅下藤蔓上的几片叶子,叶子在手上卷个不停,都被搓烂了她也没有察觉到。 石月心挫败:“气人!那便是我爹和她没缘分了?” 宋延年递了个帕子过去,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石月心没有注意到。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停,随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牵过石月心的手,低头认真的擦拭上头的污渍。 石月心愣了愣,视线落在自己的手上。 只见一方洁白的帕子将自己手上那绿色的汁水擦净,他擦得很认真,动作也轻柔,她见过街坊周婶便是这样给她家奶娃娃擦拭小黑手的。 宋延年抬眸,眼睛里带着笑意,“好了,干净了。” 石月心的脸一下子便爆红了,“哦,好,好的。” “谢谢……” 她的眼神游移,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宋延年。 石月心另一只手摸向心口,那儿砰砰砰的跳得厉害,就像揣着一尾活泼的大尾巴鱼,那大大的鱼尾不断的在她心里甩啊甩的。 “砰砰砰,砰砰砰……” …… “汰!” “你俩在做什么!” 骷髅怪捡完地上的包裹,大大的行囊往脖颈处一背,才回头便看到了这一幕。 这一幕刺激得它的魂火都不稳了。 当下便咔哒咔哒的朝这边跑来。 “松手,松手,你们两个给我松手!” …… 石月心的心本来就跳得厉害,被骷髅怪这惊天动地的吼叫吓了一跳,手不自觉的往回缩了缩。 随即,她又摊开自己的手瞧了瞧,莫名不已。 她又没做啥坏事,心虚啥哦! …… 骷髅怪噔噔噔的跑过来,虽然有些忌惮,它却还是用力的瞪着宋延年。 指节分明的骷髅骨从黑色斗篷下探出,力道不轻不重的往宋延年肩膀上推了推。 “道长,你可是方外之人,你刚才这是在做什么?” “你,你不说个清楚,我就不客气了。” 说罢,它魂火似两簇添了柴的灶,火苗倏忽的往上蹿了蹿,燃烧得特别的旺盛。 宋延年:…… 夭寿哦! 他这是给自己找了个老丈人回来啊。 骷髅怪盯着宋延年的耳朵尖,眼疾手快的探出白骨摸了摸,似乎发现什么新大陆一般的怪叫。 “啊啊,你的耳朵还红了。”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可恶!” 宋延年将它的指骨推开,愁大苦深。 “没错,真是太可恶了!” 他就不该想着去了结一份因果,结果越牵扯越深。 人海茫茫,这骷髅怪和自己果真是有大缘分,躲都躲不开。 …… 石月心在一旁幸灾乐祸。 哼!谁带回来的,谁便好好的受着。 …… 月上中天。 宋延年瞧了瞧天色,和石月心告别道。 “石姑娘,夜深了,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歇着。” 石月心挥手告别:“恩,大人再见。” 宋延年将骷髅怪往院子外拉扯,“走了走了,你也跟我走。” 骷髅怪不依了:“作甚?作甚拉我?” “我还没有和我闺女儿亲香亲香呢,哎,你放开我啊。” 宋延年不容拒绝:“不成呢,石姑娘还不大认识你,你一下子太热情了,会吓到人家小姑娘的,感情得慢慢培养,这父女之情也是一样。” 骷髅怪怀疑,“是吗?” 它是亲爹也不成吗? 宋延年肃容:“是,就是亲爹也不成。” “你瞧瞧,你虽然穿着黑袍子,但骷髅骨的模样还是很吓人的,石姑娘是个姑娘家,你在她的院子里该吓到她了,尤其是夜深时候,多吓人啊。” “走吧,你还是跟着我走,住我那儿去。” 骷髅怪想了想,这倒也是。 第477节 片刻后,它拍了拍大腿骨,突发奇想道。 “道长,你的道法精湛,不然给我画一身皮吧。” 宋延年僵了僵。 骷髅怪得意:“桀桀,瞧你这模样,我就知道你会,等我有了皮,我就吓不到我家闺女儿了。” “成不成,成不成……” 骷髅怪锲而不舍的磨着宋延年,宋延年被这一连串的成不成念叨得耳朵疼,脑袋也疼的,只得投降的应下了。 “成成成。” 这还差不多。 骷髅怪心满意足了。 …… 天上的圆月跟着人在前进,无论在何地抬头,人们都能看见这轮满月。 一阵风吹来,薄纱似的白云将云朵遮掩,大地跟着暗了暗。 宋延年侧头看向身边这笼罩在黑暗中,好似和黑暗浑然一体的骷髅怪,问道。 “方才见到石夫人,你有想起什么吗?” 骷髅怪的脚步慢了一些,沉默片刻,开口道。 “没有。” 它顿了顿,继续道,“燕君已经死了,这会儿活着的只是一具枯骨,她已经重新开始,那便让往事就这样过去吧。” 它叹息了一声,难得的有了正形模样。 “我不知道我的死和石家那小子有没有关系,便是有关系……” 它抬头看了一眼挣脱了黑云的明月,它在破庙口曾经无数次的见过这轮明月,任人世间时移世变,这轮月色依旧清冷不变。 骷髅怪叹息:“人生短短数十年,转眼已经过半,她难得有安宁的日子,便当真是他……我也不想再去计较,也不知道该如何再去计较。” 这缘分它错过了,便是真的错过了。 眼下,她身边陪伴的是另一个人,他们有着共同的儿女,她为他喜为他忧,它又何必再去搅合其中。 倘若真的是那石磊天,清醒后的她,又该如何自处? 罢罢罢,有时糊涂一些,反而更轻松一点。 骷髅怪想罢,倏忽的又振作起精神。 “我还有闺女儿,闺女儿也还有我,不错不错。” “唔,兴许是我真的倒霉,就这样在破庙里病死了,唉……我瞧着那大兄弟倒是不讨厌,应该不是害我的人。” 一人一骷髅怪说着话朝东湖州城走去。 …… 隔了两日,东湖州城府衙,灶间。 江氏打开大瓮瞧了瞧,里头的麦粒已经发芽。 她重新将大瓮上的盖子搁好,朝外头喊道。 “延年,延年,你的麦芽发好了,可以了。” 宋延年搁下手中的笔,探头朝窗外应道,“哎,来了。” 他抬脚出了屋门,轻手将门掩上,一阵风从门的缝隙吹过,风将案桌上的画纸吹得簌簌发响。 画还未完成,但可以看出勾勒的是一个英武汉子的模样,空气中一阵波动,一团墨色一点点显形,骷髅怪凭空出现。 它咔哒咔哒的走到案桌旁的凳子上坐下,认真的端详上头的画作,幽幽的声音里有着欣喜。 “唔,还成还成,就是瘦了一点,我喜欢胖一些的皮囊。” 它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用枯骨拈起旁边的紫竹狼毫,正琢磨着该如何添上一笔时,它的枯骨一个没抓牢毛笔,上头的墨汁朝画作上洒下几滴。 骷髅怪傻眼:…… 它看着那英武的面皮上添上的点点黑痣,欲哭无泪。 它,它这不是成了麻子脸么。 忒丑了! …… 宋延年不知道骷髅怪的悲怆,灶间里,他在他娘的帮忙下,试了几趟,从清晨忙到申时时分,终于将那糖稀熬出来了。 宋延年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暗地里松了口劲儿。 可算是成功了。 难,真难! 江氏捡了个大陶盆出来,因为许久不用,陶盆上头已经蒙上了好些个灰。 “给我给我,我拿去外头打点井水好好洗洗。” 宋四丰接过江氏手中的大陶盆,手脚麻利的便将这陶盆洗干净带了回来。 他细心的拿出干净的布,将上头的水渍擦拭干净,这才递给宋延年,好奇的探头道。 “儿啊,你熬这锅糖做什么好吃的?” “谢谢爹。”宋延年接过大陶盆,将粘稠的糖稀装进陶盆。 听到宋四丰的问话,他侧头瞧了他爹一眼,笑眯眯道。 “爹,我给你做个好玩的。” 宋四丰:“哦?” 接着,他便看到他这儿子手上沾了一些面粉,直接从陶盆中团起一团热乎乎的糖团,糖团中留了一根空心的小管,一声脆响,糖管定型。 宋延年炫技:“爹,你看我,京师里的老师傅都夸我的手艺好呢。” “哎,看着呢。” “你这是在吹糖人吗?” 宋四丰有些意外,他瞧着他儿子手中的糖团一点点的变大,而那一双指骨分明的手灵巧的在糖团上不断的掐,揉,捻…… 不过片刻时间,原先那糖团便成了小人的模样。 最后,宋延年将一根木棍插上,递给宋四丰,“爹,给你。” 宋四丰接过,“这是我吗?” 他多瞧了瞧,片刻后哈哈大笑,“像像,真是像呢。” 江氏也过来凑了个热闹,“哎,还真是四丰哥呢,你瞧瞧这弓,这箭盒,还有这衣裳……是以前你去山里打猎时候的模样呢。” 宋四丰稀罕得不行,他手中的小糖人来回转个不停。 “好好,延年好手艺。” 江氏酸了,“嗤,这有啥好瞧的,吃到肚里不一样是糖嘛!” “瞧你这嘚瑟模样!” …… “娘,给!”宋延年递了个新的过来,原来,就是这么个空档时间,他便又吹了个糖人出来。 江氏欢喜,她连忙擦了擦手,待干净了,这才接了过去。 “哎哎,我也有吗?” “好好,真是好看呢。” 宋四丰觑了她一眼,好笑道,“方才是谁说不稀罕的。” 江氏不理会他的嘲笑,径自欣赏着这和自己相像的小糖人,不住的夸赞宋延年,道。 “儿啊,想不到你还会吹糖人,娘小时候去市集可喜欢买这个了,那卖糖人的老伯手中拿着一个拨浪鼓,只听他咚咚咚的摇几下,就有好多好多小孩跑过去围着他……” “热闹着呢!” 说着说着,江氏眼里有了怀念,旁边的宋四丰也一样,毕竟他和江氏可是一同长大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瞧出了同样的怀念和感叹。 原来,一眨眼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岁月不饶人啊。 …… 宋延年又捏了个糖人过去,笑眯眯道。 “爹娘要是喜欢,我空闲了便吹这糖人啊。” 宋四丰摆手,“嗐,你也忙,哪能瞎耽误你。” “唔,十天半个月的来一次便成。” 宋延年好笑,“成。” …… 他的宽袖拂过,那一陶盆糖稀便被收到袖里乾坤中。 宋延年和江氏一起将灶间清理干净,除了大铁锅,方才用的大瓮以及压糖汁的纱布也要一一清洗。 直到灶间重新恢复整洁,宋延年和他爹娘打招呼道。 “爹,娘,我出门下。” 江氏:“哎!” 待人走后,江氏拍了拍脑门,懊恼道。 “哎,都这个点了还出门,我也忘记问问他了,一会儿还要不要回来吃饭。” 第478节 “没事,这么大了饿不坏的。” 片刻后,宋四丰又自己不放心了,忙不迭的打补丁,道。 “唔,还是给他留点饭菜吧,万一要是饿了呢。” “小伙子经不住饿,回头肚子饿坏了,那可不成。” 江氏没好气:“是是是,就你最心疼儿子。” …… 宋四丰从柴房里捧出一些稻草,稻草捆成柴垛子,这才珍惜的将方才儿子捏的糖人插了上去。 阳光正明媚,柴垛子上扎了三个糖人,那是猎户打扮的自己和年轻的珍娘,中间一个背着书笈的小延年。 宋四丰多瞧了几眼。 “嘿嘿,真好。” 回头他可得朝儿子讨几张冰封符,这么好看的糖人要是化了,他可得心疼死了。 宋四丰溜溜哒哒的朝外走,“珍娘,我去买唐记的酱肘子,你吃不?” 远远的传来江氏带笑的声音,“哎,多买几个,爹娘也喜欢吃呢。” 宋四丰摆手,“知道知道。” 他转身出了署衙,外头天空晴朗,阳光正正好。 …… 峒阳县,石家小院。 石月心瞧着那糖团在宋延年手中变成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蓝,忍不住拍手叫好。 “好玩好玩,特别的像小蓝。” 她伸手摸了摸糖人小蓝鼓鼓的肚子,嫌弃道。 “小蓝最近就是这般胖,该少吃点虫子了。” 宋延年又在小蓝面前补了食盆,里头是小虫模样的糖饴,听到石月心这话,他笑了笑,道。 “那便吃草籽吧,我那儿草籽很多。” 说话时,宋延年便团了个糖团在手中,他将做好的糖管递到石月心面前,“给。” 石月心诧异,“我来吹吗?” 宋延年点头:“嗯。” 石月心捏着糖管子,面容有些羞赧也有些忐忑,小声道。 “可是,我不会呢,我都没玩过这个。” 宋延年温声安抚道。 “不要紧,慢慢的吹气就可以了。” “便是吹坏了也不打紧,我熬了一大盆的糖稀呢。” 为了证明他说的是真的,宋延年当下便将那一陶盆的糖稀端了出来,搁在院子的石桌上。 果然,见到有这么多糖稀等着霍霍,石月心放松了下来。 不过,便是如此,她也是很认真的在吹气。 宋延年垂眸瞧着她神情认真的模样,因为吹气两腮鼓鼓,就像小松鼠一般的可爱。 他手中的动作不停,眼眸里都是笑意。 “好了。” 石月心接过像自己的糖人,开心不已。 “这是我吗?” “我得和小蓝搁一起。” 宋延年瞧着她欢喜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抓了抓她头上那振翅欲飞的蝴蝶簪子。 石月心意外的抬眸,不解,“大人?” 宋延年:“咳,没事,上头沾了一点糖稀。” 石月心没有怀疑,“是吗?那现在还有吗?” 宋延年:“没了。” 他左右看了下,话还未说出口,自己耳朵尖却红了,总觉得便是连那脸庞都有几分的热意。 宋延年轻咳两声,待石月心的眼睛看过来时,四目相对,他认真道。 “月心,我家里还有做了几个糖人,有我爹我娘,还有我,你和小蓝的糖人,要不要和我的摆在一起?” 说到后头,他有点忐忑。 会不会说得太隐晦了一点,嗐,他应该更直白一点。 宋延年以手握拳抵唇轻咳一声,待那股羞涩过去一些,正待继续开口,突然听到一句中气十足的声音。 “要!” 他朝石月心看去,石月心两只眼睛晶亮的看了过来,她脸上飞起一片红晕,仍然大声的重复一声。 “要!” 对上这样的眼睛,宋延年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月心,我说得隐晦了一些,或许我得说得更明白一些。” 石月心急急道,“我知道。” 她咬了咬唇,又是羞涩又是欢喜,大胆热情道。 “咱们这叫心心相映,就像陈公子和瑶云姐姐一样。” 宋延年点头,眼眸里都是笑意。 “是,和荣枫兄对吴家小姐一样,你愿意吗?” 石月心傻笑了片刻,带回过神后忙不迭的应道,“愿意的,愿意的,嘿嘿。” …… 两人一起将剩下的糖稀又吹了几个糖人。 “喏,我爹长这个样子,别看他模样凶,小时候就数他最疼我了,我娘要是瞪我,都是他护着我呢,他最爱我了……” “这是我娘,我最喜欢娘做的饭菜,唔,就是腌小菜都好吃……” “我知道,上次的月饼可香了,我最爱吃五仁馅的。” 宋延年轻笑,“那下次咱们和娘一起做。” 石月心:“好。” 宋延年:“这是爷爷,这是奶奶……哦,这是山里修行的三伯……” 石月心:“山里修行?”她语气里有着艳羡,“是不是特别厉害的那种?” 宋延年失笑,“不是不是,他是做了坏事了,被冥清真君留下来看庙宇,冥清真君你知道吗?祂家的娃娃神可喜欢小蓝了,下次咱们一起去。” 石月心:“好。” “我们老家那边有座山叫做源山,山的尽头应该是另外一个世界……等我爹娘百年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石月心好奇,“那头有什么?” 宋延年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你手中的玄蜂应该便是从那头地界过来的。” 石月心:“那我要去。” 宋延年:“那咱们说好了。” 石月心:“恩,说好了!” …… 风将两人絮絮叨叨的声音吹散,不知什么时候,暮色渐起,天畔挂起一轮斜阳。 橘黄的阳光似一层薄纱轻柔的盖住了整片大地,在树梢间,在屋舍房檐上……又似乎是在那一株油桐树上,树梢枝头丛丛白花迎风招摇。 此时阳光微淡,正是情窦初开之时。 全剧终! …… 作者有话说: 完结啦 感谢各位小天使这一路的陪伴 因为有你们,我终于不是坑王了 爱你们,真的真的 鞠躬 算算时间,八个月了呢 辛苦大家追文了,真的好感谢大家 本来想写个百年后的番外 现在又不想写了 我希望延年一直和爹娘开开心心的在一起 停留在这里,就好像书里的时光也不会老 另外,作者君要去减肥了,胖了胖了,凳子都塞不下我了 应该过个把月再开文,可能写打更那本 第479节 咱们有缘,下本书重逢 那么,江湖再见了! 爱大家,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