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岸(骨科)》 1 那年我应当二十来岁,离开桃花镇的第八个年头,酒精烟草吞噬了我大部分理智,叫我时常昏昏欲坠。 尽管这样,周朗也没能拗过我。 地下赛车场人头攒动,终点的赌注无非钱财,我顶不缺这些,或者说周朗不会短了我这些,可我偏偏要赌。 座驾是周朗的常胜将军,他坐在副驾,点了只烟,浓黑夜风呼呼啦啦吹过,烟便也划过黑暗,像一条银河,熠熠闪光。 我爱星,因此散漫的目光追随烟雾而去,他微微侧来俊美面孔,一点也不担心我早松开方向盘的手,只轻笑一声,唇贴上我,将烟渡与我。 苦涩。 我捧住他的脸,含住他的唇,车子甩头摆尾,我们一点不害怕,只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兴奋。 不出意料,我们赢了,一迭迭红钞撒进人群,人们哄抢,我和他立于山顶,冷冷注视这人间蝼蚁。 当夜我们星空下做爱,我跨坐在他腰间,上下起伏,欲望已刻进血液,我只盼他更深更重,但是他从来如观众,手拄在椅,托着下巴,望我可悲欲相,我含住他的手指,一如含住我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的性器,极尽媚态。 没一会儿,这人的模样又变了,他涨红脸,捧住我的臀,头埋在我的胸口,腰间一下下使劲,呻吟喘息唤我“眠眠”。 白光炸裂之际,我似乎又望见故乡那干净少年,立在光中,朝我微笑。 我对初夏的印象,是正午十二点,橙红的太阳当顶,嫩绿婆娑间疏漏下的光,一下一下跳跃在我和阿森面庞。 十几岁的少年,因长期体力劳动,练就一身漂亮肌肉,永远晒不黑的肌肤下,几根青筋河流一般,跳动在肌肤下,连接肉体的蓬勃。 往往这时,阿森会挪开手,翻侧过身,用那只胳膊探过来,搂住我的腰,声音是小憩醒转特有的沙哑:“盯着我做什么?” 我虫似的拱进他湿热的怀:“我想咬一口你。” 一阵闷笑:“咬吧。”他把胳膊伸来,继续闭眼假寐。 我微微凑近,绕过胳膊,轻轻在他柔软的唇上舔了一下,夏天的缘故,他的唇也热气腾腾,我的舌尖仿佛被灼烧。 阿森“腾”一下惊坐起来,吓得小黑以为那些坏家伙又来了,低吠着,我觉得阿森比小黑好不到哪里去,他僵硬地撑起身子,脸红红的,看也不敢看我。 我想道歉,阿森比我快一步:“眠眠…也这样咬过别的人吗?” 当然不,桃花镇只有他对我好,我也只想讨他的欢喜,阿森笑了笑,伸手来摸我头顶:“乖,以后不准这样随便咬人。” “那阿森呢?” 他又是先前那副样子,缩回手,连耳朵都红了,“可以,阿森很喜欢。” 阿森是我在镇里最好的朋友,一样的没钱读书,老实,被人瞧不起,摘个词叫臭味相投,龌龊一点,说我是阿森的童养媳。 每听至此,阿森都会皱眉,挥舞拳头叫他们别放屁,我倒是没什么意见,我喜欢阿森,做他媳妇有什么不好。 我们光屁股的年纪就黏在一起,等我妈和我被他们骂婊子,阿森妈妈就不让他跟我一起玩了。 妈会在背后啐一口:“都是下叁滥的命,谁也别瞧不起谁。” 我讨厌她这样,不敢责怪骂她婊子的人,却要骂无辜怕被牵连的人,我讨厌,却不能怪,我甚至只能感激她,哪怕我到十六岁都以男孩面貌示人,她到底在保护我养育我。 阿森摸摸我的头,说我能这样想再好不过,阿森的父亲也很早就去世,他妈妈拉扯他长大,可阿森比我出息。 十岁捡破烂贴补家用,被那些老家伙追着打,鼻青脸肿,我一边给他涂红药水一边哭,他反过来还要安慰我,扯一个变形的笑,疼得龇牙咧嘴,变出一颗糖,塞进我手里。 那颗糖,有一层漂亮的糖衣,太阳一照五彩斑斓,彩虹一样,糖也甜,甜到心里,我咬下一半,另一半给了阿森。 即使被打成猪头,也不影响阿森的好看,我再没有见过比他眼睛还要清澈的,恍若一条小溪,他一笑,整个桃花镇的花都开了。 而这种美貌在腌臜的小镇是危险的。 十叁岁的肉体柳枝般抽高,我还是个肉乎乎的孩子,阿森却一夜间变成大孩子,拳头硬邦邦揍在欺负我的孩子身上,面对我,又展露出柔软的手心。 我是心安的,整个童年的安全感都源于阿森,但忘了阿森也只是个孩子。 我们被堵在巷尾,墙后是一条河,墙前一个满口黄牙的发福胖男人对着阿森喷出浊气,满脸是血的阿森让我别怕,让我快走,不要管他。 我一头栽进河水,顾不得秋风吹过泅湿衣服带来的颤栗,连滚带爬跑到家中喊妈,她在房里哼哼唧唧,还有男人粗吼着让我滚。 抽了一把剃骨尖刀满是绝望地冲回巷子,这会儿哪有什么阿森,除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昭示着刚刚的争斗,什么都没了。 阿森会被那男人拖去哪里,会被怎么样,我想都不敢想,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握着刀在周边逡巡。 我的阿森,什么都分我一半的阿森,今天,我把这辈子所剩无几的好运全都给你,你一定活着好不好? 也许是老天听到我的祈祷,我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发现了他,他衣衫褴褛,嘴角滴血,我冲过去扶起他的头,只敢低声喊他名字。 眼泪啪嗒落在血污,他见我来了,又扯出笑:“别怕,眠眠,以后他不会再来欺负我们了。” 我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几天后镇里人在河里发现了已经泡得巨人观的男人尸体,据说脑袋后面有个大口子,下面那物被咬成两节。 阿森断了叁根肋骨,在医院打了石膏就住回家。 “哪有那么多钱住院呢?”他嗓音嘶哑。 我自告奋勇来照顾他,阿森妈妈虽然不喜欢我和他来往,但是大人的不对盘,没有影响她对免费苦力的接受,妈气得直骂我赔钱货。 我吹冷小米粥喂给阿森,他的手没有断,我愿意喂他,他也从不说自己来。 我只知道我们很有默契,原来是这时候就有的。 2 我们默契地在傍晚一道去书店,我们没上过学,起先看的都是些画册。 希腊神话,美人鱼,最好看的是白雪公主,历经千辛万苦,公主等来了王子绝美一吻,永永远远幸福在一起,我都看哭了。 阿森那天很反常,对着一本方块字发愣,我问他在看什么,他回神,目光温柔,后来才知道这首诗叫《长恨歌》——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眠,我的名字,尽管后来我被迫放弃它,可我梦中百般缱绻的少年啊,我永远记得,他用饱含爱意的声音说:“这是我的眠眠呀。” 他从哪里知道这个字的呢,我没有追问,或许我该追问,我的名字像一个人靠着树,阿森呢,会有很多树吗,会是我靠的那棵吗? 这个年纪的阿森加入了镇里炼钢厂,关于此地我听过最多的消息,莫过于某某操作不当断臂,又或钢水浇了一身,重度烧伤。 阿森叫我放心,他没那样笨。 第一个月工资,一半给妈妈,另一半再分出一半交给我,说剩下的请我吃巧克力。 他初去工厂上班时,我常偷跑来,他那副尚显稚嫩的躯体在人群中十分打眼,因吃力而扭曲的脸,因灼热而泛红的肌肤,偶因别人操作不当,溅到手背的铁水,我都觉得好像有人在我心口剜了一刀。 他还不肯给我看见,故意遮遮掩掩,我用力拉过,他疼得嘶一声,我红了眼圈,他又轻叹一声:“就是怕你哭,才瞒着你。” 这个傻阿森,明明受伤的人是他,他却在我为他清理伤口,偷掉眼泪时,笑着看我。 如今他越来越有出息,人也越长越好看,不少姑娘暗地里都欢喜他,偷偷给他送盒饭,我都看见过的。 晚上照镜子,发现自己真不好看,普普通通,连阿森一半的好看都没有,那些给他送东西的姑娘,随便挑一个都比我强。 尤其是她,上过学,家里有钱,长得漂亮,穿雪白长裙,笑得甜甜的,我知道她的名字——赵甜。 她手里那盒巧克力,我和阿森肖想了好久,是他小半工资,阿森答应我,发了工资就给我买。 我看见阿森收下了。 那天我没有等阿森下班,傻傻待在家,有人敲门都忘了开,急得阿森翻墙,拉着我左看右看,确定我没事才放手。 “眠眠,今天不舒服吗?”他小心翼翼带着关心。 月光下,阿森的五官精致得不像话,好像一个仙人,随时要离开,我牵着他的小拇指,一眨眼,泪水就掉下来了:“阿森,你别不要我。” 他急忙腾出手给我擦泪,老茧划过,别样酥麻,软下声音:“怎么会呢,我会一直陪在眠眠身边,就算眠眠不要我,我也不走。” “你看,别人送我的,我一颗都没偷吃,全都留给眠眠。” 我俩躺在夜空下的草地,巧克力在嘴里化开,又苦又甜,天上星星月亮也相聚,“月朗星稀”,这是我新学的词,形容今晚,再合适不过。 “眠眠想做星星,还是月亮?” “月亮吧,又大又圆,饿了就啃一口。” 阿森笑着侧过脸:“那我就做星星,永远陪伴月亮,眠眠,以后不管到哪里,抬头看看天,这些星星,就是我。” 这样一想,还真是美丽的夜空啊。 拿了阿森给的工资,我没给妈知道,第二天偷偷去买了本书,听书店阿姨说这本书讲了一个双腿残疾的叔叔与生活斗争的故事,我想断腿于这个叔叔,就像世界于我们,无一不需去面对和抗争。 我请阿姨在扉页写了五个字——阿森赠眠眠,阿姨问我哪个森,我挠挠头,误打误撞说了个最简单的:“森林的森。” 叁个木头,还真符合阿森的性格啊,我看着这行字,开心极了,剩下的钱,买了副手套,省得他冬天双手冻得通红,我还要心疼。 阿森嘴上说着不用,却用新添伤痕的手揉了揉我的头顶。 也是这时,我决心去工作,唯一肯收留我的是一家餐厅。 冬季天亮得晚,我裹着棉袄往外走,地又硬又滑,不远的路,硬生生走出一身汗,还总摔跤,屁股生疼,可我不敢给阿森知道,不然他一定不舍得。 握着我通红的手,阿森还以为是等他下班冻得,让我不要再去了,然后一个劲儿把我的手往怀里揣,炉子燃着火,火星噼啪,把两人的面孔照得一片橙红,外面还飘着雪,偶有犬吠,我看着阿森的脸,心想如果这就是余生,那该多好。 我忍不住凑上去,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真的只是轻轻一下,两个人的呼吸都沉重了,他别转脸来看我,火光在我们眼中跳跃。 “阿森。”是他妈妈。 刀般斩断暧昧,我们逃也似的分开。 当夜,我沉入梦境,和阿森唇舌交接,他温暖的指尖划过我身体每一个角落,正当我要有所回应时,一个声音劈来,阿森不见了,继而,条条毒蛇缠绕上来,一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骑在我身上,性器深深嵌入我身体,喘息中怒骂我婊子。 惊醒,一身汗,下床准备找点水,经过妈的房间,听到她同人交谈:“真的吗?我愿意等。” 总归大人的事,我没有多想。 除去摔坏的八个盘子,我共拿到八百二十块五。 我把那本带有我名字的书买下,请阿姨如法炮制写下一行字,送给阿森。 “以后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你的名字是这样写吗?” 他摸摸我的头,笑着点头。 第一个月过后,老板见我肯吃苦,就给了我前庭传菜的工作,可人遇多了,就会碰到鬼。 “我认得她,是那个老婊子的女儿,来,衣服脱了,让我看看你们娘儿俩谁的奶更骚。” 哄笑四起,手里端的一盆西红柿蛋汤全浇在他头上,瞬间静了,又瞬间怒骂声四起。 铁拳砸在我脸上,我顿时倒地头晕脑胀,小时候被欺负惯了,和阿森联手打过不少架,所以也不怕,跳起身一拳砸过去,那人没我这么惨,却也后退几步。 “婊子。” 他抄起一把凳子,朝我砸来,我躲开了,可是当他的同伙将我钳制,我再也逃不走了。 疼痛没有如期而至,再睁眼,刚才还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人,居然出现在我面前。 他流了好多血,泅湿了他的工服,我们甩开坏人,血滴落在雪上,仿佛一朵朵梅。 我又哭了:“阿森,你流了好多血。” 他脸色惨白,还要勉强笑着安慰我:“眠眠,别哭,别怕,我工友一会儿就来。” 果然,未几几个大汉跑来合伙把阿森送到医院,我枯坐在走廊,直到医生说没事,我那颗悬着的心才归位。 阿森脑袋上缝了六针,我没敢通知他妈妈,只骗她说这几天加班,住在炼钢厂不回家,阿森醒了说我做得好,替我擦掉眼泪:“别哭,我没事。” “眠眠,以后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像今天一样打回去,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不会让你受伤。 “不要再去那里了,我会挣钱养你。” 我顶着肿成猪头的半边脸,扑进他怀里哭,一遍遍说对不起。 阿森妈妈终于还是知道了,她冲进病房,看到她的独子为了婊子的女儿受伤,气愤不已,扇了小婊子一巴掌。 阿森欲起身,扯动伤口,咳嗽两声,我又手忙脚乱端水给他,他眼神安抚我:“眠眠,你先出去。” 病房外,阿森脱离青春期后,沉稳的声音传来。 “等我再有本事些,我会娶眠眠。” 剩下再说什么,我没有听进去,发着愣,又哭了,阿森妈妈离开后,我忽然不敢进病房,有人喊我,我才像个木头一样挪进去。 他拉过我的手:“吓坏了吗,没事,我说过我妈了,她不该对你发火。” “阿森,谢谢你。”我回握住他的手,头轻轻靠在他的胸膛,虔诚信徒般吻上他的绷带。 我和阿森认识十几年,虽说是无知幼童般的年纪,该懂的人情世故一点不差,他这样护我无虞,我怎么能不说谢? 阿森,你怎么可以这样好?我一定要努力,才配得上这样好的你。 3 果然妈放任我不管,她没有来找我,其实她一直是这样的,和阿森碰面,去工作,甚至半夜不回家,她都不过问,我是一个名为“女儿”的符号。 妈的故事不传奇,从前也不是妓女,是大城市的千金,一朝醉酒爬上朋友老公的床,将朋友气得病逝,当时朋友的孩子不过五岁。 她啐一口,吐出烟,滚烫的烟头差点摁在我脸上:“少他妈听人放屁!” 住院第叁天,阿森就嚷着要出院,我知道他的意思,于是我说:“我已经交完医药费了,给我乖乖躺半个月。” 他不得不留下,问我没有再去餐馆吧,“我怕那些人还会找你麻烦。” 我摇头,一口一口喂他粥,他其实伤得很重,晚上会疼得睡不着,我只能干着急,怕他强撑着,连泪也不敢流。 我想,吃糖就不会疼了。 一袋糖,十粒,劣质糖精,我们吃得津津有味,阿森从不怪我不把钱花在刀刃上,总是宠溺我,以后要是没有他了,我该怎么办。 推开病房,阿森还睡着,可明明他嘴角还挂着笑呢,我故作为难地点点唇:“啊,白雪公主被人打趴,醒不来该怎么办呢?” 床上人动了动唇,睫毛微颤,我靠近,在他的嘴上停留了几秒,舌头往里伸,睫毛颤得更厉害了,我学着梦中和他缠吻,直到一只笨鸟撞上窗户,我们才如梦初醒。 他抓住我的手,吻过指尖:“眠眠,等我娶你。”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午后,那天久违地出了太阳,铺在结了冰霜的雪上,反射出钻石般的光芒,两个不太成熟的孩子在这世上卑微肮脏的一角,互表心意,许下最庄重的诺言。 记得以前我问他,长大了想做什么,他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想做包工头。 “这样,我就可以给眠眠造一所大房子,我们一家四口住在一起,院子里要栽一棵眠眠最喜欢的枣树,夏天我就陪你敲枣,不用怕洋辣子,我全给你挡下。再挖一个湖,种莲花,结莲蓬,养几条鱼,我妈爱看。还要买一个收音机,给阿姨听戏。” 原来他那么早就有了这样的心,尽管是孩童戏言,却成为后来一直支撑我的光。 考虑很久,还是跟阿森说了,我要去工作。 “我不能一辈子靠你,我们还要造大房子,这回绝不去那种地方,是给学校打扫卫生,你妈妈替我找的。” 他终于肯松口。 出院那天,我扶他出门,两人的影子暗淡地印在雪上,长长短短,体温交缠,蕴涵了无限力量。 我们相视一笑。 阿森坚持不再休息,出工那天早晨也是我第一天上班的日子,他拉着我的手:“如果不喜欢就不要做。” 我点头。阿森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的肩膀再不是孩子的羸弱,已经能撑起一片天,那我,得和他分担。 书声朗朗,我偷偷听着,这段时间我和书店阿姨的关系越来越好,她教我读书认字,阿森的伤也好了泰半。 我们两家的关系缓和了几分,但妈看我的眼神很不对:“你想嫁人了?” 我没有回答,应该说不知道怎么回答。 学生放寒假,我也放假,那本《我与地坛》我终于能读了,都是书店阿姨的功劳,我甚至从她身上得到了母爱,这话很没良心吧。 阿姨中年丧子,和丈夫离婚,一个人生活,据说以前还是中学老师,我说当她的学生,她很开心,一个字一个教我,耐心非常。 春天很快到了,乍暖还寒,我学会针线活,给阿森织了条耐脏的黑色围巾。 我们提着鸡蛋和糕点拜访了书店阿姨,破落的小房子,我们敲门时,阿姨正在做面条,见是我们,开心极了,让我们随便坐,还留我们吃饭。 阿森在我的教导下,也开始识文断字。 每每下工,风穿堂而过的大厅里,铺开纸张,头顶是昏黄灯光,我写一行,他写一行,从最简单的“你,我,他,它”,到后来的“春眠不觉晓”,我们还胡画,八只脚的鸟,四只眼睛的鱼,笑得乱作一团。 其实我画画很好,没人教,一提笔,笔就带着我画,阿姨夸我聪明,阿森也夸我聪明,我哪里有他聪明呢。 我会在晚间故意跟阿森撒娇,把笔丢得远远的:“我太笨,不学了。” 阿森笑着捡起来:“再写叁遍,我就变糖给你吃。” 我认认真真写叁遍,果然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颗牛奶糖,我咬了一半塞给他,他把粘着我口水的糖含在嘴里,我亲上去,在他愣神的时候,推开门,一边笑一边回头:“阿森,我先走咯。” 阿森的工作一到夏天就十分难熬,铁水滚烫,人和植物一样,快要蔫儿了,日渐古铜的肉体上块块红斑,摸上去还有微微的肿凸。 那天我们躺在藤椅上,阿森说话总是断断续续,仿佛在忍耐什么,拗不过我,被拉到灯下,何止脸上,精瘦的腰背,全是青紫痕迹。 问他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 我取来红花油,一点也不疼惜他,重重揉搓,他一声也不吭,还对着我揉红的手呼气,飞蛾噼里啪啦往灯上撞,我知道只要我哭,阿森就会服软,于是我故意抽泣。 他立刻转身,捧住我的脸,心疼道:“别哭,眠眠,不是什么大事。” 我用通红的眼看他,他招架不住,全说了。 原来是上回收了赵甜的礼,他原本想着我贪嘴,就早点拿回来给我尝尝,等发了工资再买了补给赵甜。 “我还给她了,一模一样,只是那天还给她的时候,她哭了,”阿森非常苦恼地思考,“我不明白。” 赵甜有个当老师的哥哥,听到以后,不分青红皂白,以为妹妹被欺负,把阿森揍了一顿,阿森愣是没还手,更让人觉得是心虚。 直到吃饭归来的工友替阿森解释,他才讪讪收手,让阿森以后离他妹妹远点,今天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就这么算了? 阿森说:“眠眠,别打主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自然点头,重新给他上了一遍药,阿森裸露的背,比以往更结实,我吻上去,炽热一片,再紧紧搂住,阿森整个人都僵了。 我说:“阿森,到底还有多少个她们在觊觎你?” 我听见他笑了,捉住我环在他腰间的手:“她们?我的眼里只有你。” “真的?” “阿森从不对眠眠说谎。” 4 赵甜的哥哥我认识,在我工作的学校教书,成天自转公转,叁十的年纪,就开始秃顶,头顶有个旋,让他更像个大陀螺,欠抽得紧。 我把他的车胎扎通了,在他哼着小曲离开后。 十八的年纪,没人教过礼义廉耻,没人教过冤冤相报何时了,只用自己尚存的一点的小聪明和世界对抗,顾不得高明手段,看着车胎“嗤” 一声瘪下去,我感到雀跃。 等放学看到他一脸纳闷,又得保持老师的教养和路过的同事打招呼,我连扫地都快上几分,后勤领导还夸我,说等明年开春就给我调岗。 我把这件事告诉阿森,阿森说:“那以后我们眠眠就是小领导了。” 我扑上去咬了他一口。 他摸摸被我咬出牙印的手腕内侧,抬臂亲上去,随后献出一样东西。 收音机。 阿森不好意思地说:“我攒钱买了个小的,先给阿姨用着,等以后咱们再买大的。” 我吻上去,他是为了我讨好我妈,我明白。 我加深这个吻,两条柔软又火热的舌交缠,水声渍渍,他像对待绝世珍宝般轻吮我,我哼出声,浑身瘫软在他胸膛,捉住他一只手,盖在我的胸乳,他很乖,没有挣扎,也没有乱摸,脸上红云一片。 我双手紧按住他的后脑勺,他的气息萦绕在我鼻间,充斥整个屋子,我头晕脑胀。 突然间停电了,周边几户人家都在叫嚷,屋子漆黑一片,路上偶有车经过,两盏大灯晃悠悠照亮,一瞬而过中,看清对方眸中陌生的情欲。 一根来不及吞咽的银丝耷在他嘴角,我又吻上去,一只手往下探,阿森拦住我,面上是难耐,眼神不复清明:“眠眠,不要,不要欺负我。” 我很执拗,隔着布料拿捏,他的呼吸真正不稳起来,我伸进去,握住,天地只剩我们两个人,在一片深蓝星空下呼吸交缠。 性器有青年人新生的蓬勃,又烫又硬,我没有经验地上下撸动,阿森过来亲我的嘴角,克制又温柔。 时间流逝,星星都移了位,窗外又一辆车路过,灯光由左向右,照亮阿森的半张脸,眼角都忍红,终于闷哼一声,射了我满手。 不知何故,他叹息一声,用湿软的毛巾替我擦拭干净,爱怜地吻我头顶:“眠眠,再等等,我一定会娶你。” 我信阿森,阿森是天底下唯一不会骗我的人。 我把收音机带回去,第二天妈看到了,背身一边拍拍摸摸一边对我说:“你给他操了?” 我不开心,且不说为人父母,说话之道,我的阿森省吃俭用,就为了讨好她,她怎么可以用这样的心去想他?况且,这会儿她知道关心起来我了? 我重重把筷子一拍,没有说一句话,走了。 我们虽然暂停学习计划,但阿姨那儿也没少去,她身体不好,尤其到了六伏天,天地变成一个大火炉,她常感到胸闷气短,我们很担心,她却说是老毛病,不用担心。 可有一回,还没进屋,我们便听到一声闷响,是阿姨双眼紧闭,倒在地上,一双青筋暴鼓的手抓住我,让我去拿药。 喂了药,喝了水,她才渐渐好转,苍白着脸笑着告诉我们没事,还要下床倒水给我们喝,阿森拦住她。 “不是你们,我这条老命就交代了,不过也好,可以早点见到小铭。” 小铭是阿姨早逝的儿子,我见过照片,一家叁口,阿姨还是年轻模样,和壮年男人并排站,中间是他们可爱的儿子,原本是幸福的一家,可小铭十五岁那年被校园暴力,吞药去世。 阿姨做老师半辈子,自己的儿子却因为校园暴力去世,她深觉自己无能,从一线退下,老公也因为她不能再生育和她离婚,带走了几乎所有积蓄。 阿姨从不哭,只是红了一双眼,看向阿森的时候,很温柔:“如果小铭还在,一定和你们一样积极善良,拥有属于他的良人。” 我和阿森的手紧紧交握,我心底有不合时宜的庆幸,阿森,我的良人,这一生幸好有你。 我还太年轻,误以为短暂的十八年就是一生,后来每一个没有星星的晚上,我都在脑海描摹阿森的面庞,有一个瞬间,我是忘了他的样子的。 拿起笔,不知道该从哪里画起,是他柔软的发丝,还是清澈的眼眸,我一概忘了。 索性我还有之前画的阿森,铅笔线条排列,是他最简单干净的模样,这样的画,我在桃花镇送给阿森过。 那段时间,妈很怪,每天都挂着笑,家里不再有男人,她还时不时带回一些家里用不起的东西,她朝我招招手,满脸红光。 我们站在镜子前,簇新衣服被比在我身上,她那种打量货品的目光,我一阵恶寒,立刻要扭身,她用力钳住我的肩,冰凉的指尖划过我的脸,语调怪异:“眠眠,你越来越像我了。” 这不是什么好话,我想,镇里人说她一脸狐媚相,像她能是什么好事。 “把头发留长,不许再剪。” 等到头发齐肩,她给我换上新衣,亲自替我描眉上妆,镜子里那张脸变得姿容昳丽,不像眠眠,像另一个人,我讨厌。 她不许我擦,仔仔细细,用她那双桃花眼穿透我,估量我的价值。 阿森第一次见我这副模样,傻愣了,久久拉住我的手:“眠眠,你真好看。” 他又说好听的话哄我,阿森才是最好看的。 妈给我买了一盒皮筋发饰,都比不过阿森送我的那根——上头众星捧月,颗颗碎星围着圆月,我用它挽起长发,抽出一张纸:“阿森送我礼物,我也送阿森。” 那是我花一天时间画的阿森,一张干净的脸上笑眸弯弯,站在桃花树下,花落了他一身。 阿森看着我,眼里的柔情快要将我融化,他问我:“眠眠怎么不在画上。” 我搂住他的脖子,故作思量,然后亲他一口道:“因为要在画外陪着你呀。” 阿森笑了:“我会永远珍藏。” 傻阿森,想要多少我都可以送你,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我要画你,画我,画小黑,画桃花镇,画我们的院子,甚至我们的孩子,阿森,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不过这些话我没说给他听。 我还送了一幅给阿姨,她端详很久,说我是个天才,我不懂天才的意思,但如果这幅画可以换一盒鸡蛋,那我愿意承认我是天才。 初秋阿森的生日,我们吃了一个大蛋糕,他吃得鼻尖都是,他告诉我,他许的愿是每年生日都可以和我在一起,我笑话他太没野心,他微笑替我擦拭嘴边奶油。 后来回想,阿森远比我成熟,比我懂得月满则亏的道理,我们那时太幸福,若是再奢求,上帝会责怪我们,所以他想要的只有陪伴。 或许他曾是看出一点命运的端倪的。 报复那男人的事还在继续,傍晚下了一场秋雨,天黑得比以往早,我淋着雨在车棚附近找机会,刚蹲下去,就听见脚步声。 我躲在最前排两辆车的缝隙里,那男人阴沉着脸,手里拿一把粗长的修理钳,脚步愈来愈近,我的心扑通扑通,雨点落地声骤然放大。 可我有阿森啊。 一双熟悉的手从背后捂住我的嘴,拉着我就往车棚后的空地跑,夜幕低垂,路灯拉长我们的影子,银线一样的雨落在我们身上。 阿森炙热的体温传给我,我被烫得一哆嗦,明明灭灭的光中,他回头朝我笑,这一幕被定格,成了我年少的永恒回忆。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也没有责怪我,替我擦干头发后,送我回家。 刚到院子,妈就站在那里,用烟点点他:“离眠眠远点。”说着,把阿森送她的收音机扔到地上,摔得稀巴烂。 我冲上去推搡她,我第一次真正朝她发火,我想骂她,骂她臭婊子,神经病,疯女人,可我骂不出口,只能捧着收音机的残骸流泪。 阿森站在雨幕中,背着光,身体僵直,我抱住他说对不起,他反过来安慰我,两只手捧着我的脸,漆黑的眼睛凝视我,擦掉我的泪,而后捧着残骸走了。 有什么东西碎了,就在阿森转身的那一刻。 我质问妈,她不咸不淡抽完一支烟,把烟头狠狠碾在桌上:“春天我们就走。” 走?走去哪里?阿森在这儿,我要走去哪里? “你不走也得走,”她盯着我,眼睛里是我没见过的狠光,“我带你去过好日子。” 5 什么叫好日子,在我所有关于美好的幻想中,一定有阿森的存在。 可妈听了我不愿离去的话,边笑边擦拭眼角,咬牙切齿地撕破我最后一点希望。 “你真的以为靠你们两个就活得下去?我把你保护得那么好,你知道那些男人每天从你身边路过都是什么眼神吗? “你以为上回你在餐馆惹的那群男人,为什么没找茬? “又以为学校的工作谁替你找的?凭她那种货色? “以后等你家好阿森出门上工,那些男人的臭屌就会往你身上的每个洞里插,他阿森就算回来了,像个男人一样杀了他们,有什么用? “你继续呆在这里,只会跟我一样变成婊子。” 一字一句几乎砸晕我,我站在前厅,直到天空变成浓黑,我浑身颤抖,跌跌撞撞跑去找阿森。 阿森也没睡,立在窗前,风雨吹进来,打湿他的衣。 他一定听到了。 我扑进他怀中,渴求一点慰藉:“阿森,我冷。” 久久他才回神搂住我,一下一下抚在我的背脊,却没有说话。 我心慌得很,急急寻他的唇,带着讨好和询问,牙齿磕在一起也不肯分开,好像疼痛能让人忘却。 他也吻得很急,一手扣住我的腰,一手按压我的后脑勺,想把我吞吃下去一样凶狠。 他的确听到了。 我们一路激吻,双双跌进充满主人气味的床,我一下就软了,勾着他的脖子,而他发烫的耳边哀吟:“阿森,我想要你。” 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觉得有股火要把我烧成灰烬。 阿森的呼吸变得沉重,一张嘴,声音低哑得不行:“眠眠,不可以…” “你不想要我吗?” 喘息交缠,我又急吻上去,狠心握住他急需发泄的性器,挺腰迎合,只一点,我就疼了,但还是固执地朝里吞。 阿森轻轻叹息,吻去我眼角的泪,俯下身,将我的两腿分开,脑袋埋下去。 我感到自己像一朵等待采撷的花,春天的风温柔吹过,我打了个颤,流出甜蜜的花汁,调皮的蜜蜂钻进去,卷出蜜汁,吞咽下去,又进去,如此反复,蜜液喷涌而出。 我的下腹微微痉挛,身体深处一阵酸软,双腿夹住阿森的头,声音像极了春天墙角发春的猫。 肉体交迭,我坐在他身上,借用蜜液,裹挟着阿森的物什插进去。 疼,呼吸一滞,被阿森发现,立刻小心拔出来:“不做了,眠眠,我们不做了。” “我不疼,我一定要你。”我很固执。 他制止我所有动作,微弱灯光中,只看得见对方一点轮廓。 “眠眠,你妈妈说得没错,你得走。” 刚刚很疼我都没有哭,阿森只说了这一句,我就哭了出来,阿森是坏人。 “别哭,眠眠,你知道我最看不得你哭,”他的语气很沉,里面有我读不懂的含义,“是我太没用。” 我抱着他,眼泪湿了他的胸膛。 这夜以后,别离成了一道线,一道我们不愿意看见,但是一定会碰到的,擦不掉的线。 阿姨送过我一本《爱的哲学》,雪莱那句几乎人尽皆知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就收录其中。 我没有哪一年,像这一年一样讨厌春天的到来。 往年生日,阿森会放下收破烂的家伙事儿,带我去田间采花摘果。 乡间有一种花树,半人高,开密密麻麻,一匝一匝的白花,我闻过,不香甚至有些臭,但是蝴蝶爱闻,最常见的白蝴蝶围了满树,偶尔一两只黄蝴蝶来点缀,我想捉一只,阿森会阻拦我,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不许,他说这些蝴蝶生活在田野间就很好,不要让它们失去自由。 我听不懂,但也照做。 流星一闪划过这个破财小镇,阿森会趁我闭眼许愿时,往我嘴里塞颗糖,我想正是因为这些糖,才让我一回忆起他,就是甜。 往往我的愿望比阿森还没野心,我向神仙许愿,一辈子待在桃花镇,每年都可以有阿森给糖吃。 可见,天上是没有神明的。 辞去工作临走时,后勤领导还扼腕叹息,说我干得不错怎么突然要走,我一笑置之,告诉她我会常回来看她。 收音机修好了,偶尔会有滋啦电流声,我靠在他肩头舔舐糖果,别过头,同他唇舌交缠,阿森说很甜。 怎么会不甜,妈买的进口糖,我塞了一大把给阿森,叫他以后一吃糖就会想起我,这样他才不会忘记我,我真坏,对吧? 当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时,我却愈发觉得冷起来。 阿姨去世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双眸紧闭,脖上缠绕着我送的围巾,双唇绛紫,触手可得的床头搁着她常吃的药, 我们冷静得简直不像话,我忘了我们两个刚成年不久的孩子,是怎样面对一具冰冷可怖的尸体,我们竟不觉得怕。 “阿姨是自杀。”阿森说,声音在小小的屋子里回旋,很快撞击到我。 她没有等来春天,或许小铭死亡那天,她的世界已是寒冬,她终于在这个严冬支撑不下去了。 我们将她搬去桃花树下,花还没开,不过总有一天会开,到那时阿姨一抬头就是湛蓝的天空和粉色的桃花,这样,她肯定会开心。 也就是那天起,我再不看童话故事,不是每个好人都有好报。 妈拿了一迭钱给我,我明白她的意思,于是我带着阿森去了平日去不起的餐厅饭馆,还去拍了我们的第一次照。 老板迎出来,见是我俩,笑着问阿森是不是拍结婚照,我俩皆是一愣,阿森难为情了,飞速摇头否认。 我捏住他的手,对老板一笑:“对呀,拍结婚照,我可是阿森的小媳妇。” 阿森长长的睫毛轻颤,回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缠。 拍了那么多,令我最满意的,是我偷亲阿森脸颊,阿森脸上挂着“我早就料到”的笑,到手一人一迭,傻笑的,相拥的,做鬼脸的,都是我们。 之后我们去了糖水店,以往两个人紧巴巴点上一碗,阿森只吃一口,剩下的就都让给我,说他不爱吃,他骗不过我,今天来,我大手一挥,点了四碗。 但他还是不吃,用眷恋的眼神描摹我面孔的每一处,接着用掌心摸我的头。 我那时还很幼稚,觉得四年,四年总够了吧,到时我就回来桃花镇,和阿森过日子,于是我给他准备了四年的东西,叫他一时一刻不能不忘记我。 比如围巾,蛋糕,水果,我准备了四年的量,请专人每在他生日时送给他,再比如画了不少自己的画像,我真的希望他不要忘了我。 我始终想跟阿森做到最后一步,他总是拒绝,我明白,他这样的人,冲动一次已是犯错,怎么会在前途未知的情况下和我做。 他亲抚我的身体,我俯下身,张嘴,想要含住,他却摇头,哑声道:“脏。” 怎么会脏呢。 阿森终归不舍得这样对我,搂我入怀。 还能去哪里找到阿森这样的良人,书上没有告诉我,阿姨没有告诉我,我也没办法告诉自己,因为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阿森。 做足完全准备后,我最后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可以好好告别。 这唯一一个小小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6 离开的日子要比妈说的早。 几个壮汉开着大号越野车,开始搬我们的行李,说来可怜,不过几个箱子,眨眼就要出发,可我还没来得及和阿森道别。 妈看出我的心思,一把拽住我,不让我往外跑,我哪里肯,挣脱她,先是冲去阿森家高声急呼,只有阿森妈妈出来,她说阿森今天工厂有事,去上工了。 我顾不得那么多,丢下这些日子攒的厚厚一沓钱就跑。 一边跑一边喘,妈给我上的妆花了,新鞋也踏进薄冰下的泥,可我反倒升腾起一丝快感。 炼钢厂铁栏一样的高门紧闭,阿森正在运钢,我大声喊他的名字,阿森,阿森,一声声拼尽全力,我不知道原来我的声音可以这样大,惊飞枝梢上一只灰扑扑的鸟。 阿森一抬头,就看到我,我的汗在冬天也浸湿全身,我握住他滚烫的手,几近绝望地说:“阿森,我要走了,你不要忘记我好不好。” 身后妈的人已经靠近,我的眼泪控制不住流下,汇聚滴在手背。 阿森指尖微微颤抖,和我紧紧相扣:“眠眠,也不要忘记阿森。” 他又笑着说:“眠眠,要幸福。”我看到他眼中的泪,泪中有两个小小的我。 我隔着铁栏杆亲吻阿森:“我会回来找你的,阿森,我们会再见面。” 这是我被捉走,离开桃花镇前最后和阿森的说的话,得到的是阿森凄然一笑,和一句几不可闻的“我等你”。 妈显然很生气,她抡起胳膊,想抽我一巴掌,可惜她不能,但她知道怎样折磨我,她拎下我的箱子,冷哼一声。 那些照片,画,书,一切关于阿森的东西倾倒眼前,她一样一样扔出来,落在没有消融的雪堆上,像一棵漂亮的圣诞树。 “不!”我惊声尖叫,却挣脱不开壮汉的铁臂,我尝到嘴里的血腥味,那些画被撕裂,幻化成另一场雪,飘落心头。 “乖乖听话。”妈的丹蔻轻轻划过我的脸。 我被放开,冲向一地凌乱,只剩一本书完好无损,妈对大汉说:“来不及了,先走吧。” 几个人提着我上车,我忍住不流泪,抚去书硬纸壳上的雪水,留下不可磨灭的水渍。 引擎声阵阵,车发动了,我睁大眼,看飞速往后的村庄人群,誓要牢牢记住来时的路,我答应过阿森会回来找他。 隐约间听见阿森喊我的名字,朝后看,真的是阿森,他大步追来,手里挥舞着什么,可是怎么追得上。 我摇开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带着哭腔:“阿森,别追了,快回去吧,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那人影逐渐变成一颗黑点,再后来,消失不见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终于离开了我的阿森。 《我与地坛》里面有我塞的那张偷亲阿森的照片,妈让我明白也许今日一别,再见已是难事,我的傻阿森却还在等我。 昏昏沉沉中我睡过去,那个曾做过的噩梦逐渐明朗,那双掐着我脖子,骂我婊子的手的主人,一张俊脸穿过迷雾,我看到他玫瑰色的唇。 此刻我被喊醒,周围景色已变换,满目陌生。 下午六点的飞机,如果当时我稍见过世面,一定会听懂这是一班从哪里飞往哪里的航班,天可怜见,我不过空有一副皮囊——一副为我妈所用,换取她荣华的皮囊。 我对头等舱没有丝毫兴趣,妈却像久违的老友般,颇有感慨:“当年逃过来,哪有头等舱坐,给几个人干烂了才换了一张叁等船票,一群人又脏又臭,到处是馊腥味。” 盯着窗外一大片云层,想起今天飞奔来的阿森,不仅没来得及告别阿森,连阿姨,我也没有好好拜别,思及此,我的心又蒙上一层灰。 第一眼见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我就觉得不妙。 后视镜中,尽管他笑着,但眉头微锁,绝对称不上是愉悦,一双狭长的眼在匝道间隔的灯光下,晦暗不明,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方向盘,极力克制情绪。 他应该是不耐烦的,是讨厌我们的,他被家中长辈逼迫,出于面子,被迫来迎接我们,他一定发了脾气的,只是没有低级地摔门而去,皱皱眉抽支烟就是他最外向的表露方法——我闻到了,在他那件应该价值不菲的风衣上,有股不讨厌的烟味。 不经意,镜中人也抬眸,和我撞个正着,他的眼黑沉沉,比周遭的夜还要黑上几分,我不自然地挪开视线。 酒楼套房自然舒适,可是妈并不觉得,她坐立难安,客房送上来的套餐她也只吃了两口。 是非常好吃的牛排,我用不惯刀叉,洗净手直接捻着吃,我以往在桃花镇也常如此,馋得不行便直接上手,妈从来也不管我,今夜不知道为什么,她大为光火,冲过来用力打我的手。 “你瞧瞧你的野丫头样,像什么样子?没教过你用餐具?”她瞪大充血的眼,发不知道哪门子火。 我习以为常,默不作声,拿起刀叉一点一点割,她又过来骂我:“用得这样难看,不要吃了。” 我这时候反应过来,她为今夜的安排感到生气,她想象中一定是八方出动,接我们这两位失散已久的贵客回家,住叁层楼的别墅,使唤七八个仆人,浴缸撒满花瓣。 她一定这样幻想了。 然而没有如她所愿,那么是我的错了。 这样想着,盘中的牛排不再可口,收拾干净,一头倒在柔软的床榻,脑袋中又浮现出那位兄长,一身再普通不过的白衣黑裤,个高,站得笔挺,很爱笑,帮我们提行李的手掌看起来有力,像是可以轻松毁灭我的样子。 我不再想下去,合上书,闭眼强迫自己入睡。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或许我一睁眼,还在桃花镇那个破旧的屋子,阿森会在楼下等我,分给我刚买的油条,我们早晨分离,晚上重逢,在昏黄的灯下互诉衷肠。 我是被妈摇醒的。 天还未大亮,她的脸色很难看,像是一夜没睡,两个黑眼圈在眼下划开波纹,她涂了一层又一层的遮瑕,太心急了,有一些掉在衣领,气得放下物品的劲儿都大上几分。 她从镜中看见傻站着的我,一边收拾自己一边指摘我:“你的头发不能再梳一梳?瞧瞧你的黑眼圈,紧张得一夜没睡?没出息。” 像在很久以前,妈在刚被人骂婊子的一年,带我进蛋糕店,原本是开开心心的一件事,但是因为几个女人的阴阳怪气,妈紧紧攥住我的手,我疼得放声大哭,我只是个孩子,哪里懂呢,只不过又给了别人看笑话的机会,我想妈应该会抱着哄我,可她只是像局外人般,骂着我“赔钱货”,留下我就走了,蛋糕也没吃到。 她把自己承受不了的恶,化作怒火转移到我身上。 正如此刻,她把一切归结于我,我深吸一口气,依言抓起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畅通无阻的长发。 天渐渐大亮,原本偶尔的鸣笛也变成此起彼伏,妈一直站在窗前等候,每一辆停在酒店前的黑车,她都异常关注。 她不让我吃早饭,因为我们涂了唇彩,怕待会儿人来了,一嘴糟糕,来不及重新涂。 我重新坐回床榻,看书,正看到我喜欢的一句话——“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 我们盛装打扮,滴水未进,一直等到下午,妈终于动摇,却还在自欺欺人:“一定是有事耽搁了,明天会来的。” 冬天果真像一只孤零的烟斗,燃烧希望和生命,飘出一口浓烟,风一吹,什么都不剩。 被妈困在酒店叁天,没有人来过问,我是不在乎,甚至可以说有些高兴的,这样,被遗忘的我们是否又可以回桃花镇,过以往的日子? 但是妈已经快要枯萎,她犹豫着用酒店的电话,拨通一个号码,没了底气,唯唯诺诺地应答,我听到妈喊的是“哥”,那个曾经和妈深夜通过话的人,我的亲舅舅。 我扯过被子,蒙住脸,不想再听。 不知过了多久,高跟鞋踏在地毯上的闷声,妈走过来,掀开我的被子,神色又恢复成桃花镇那个冷静的婊子,“你知道为什么没人来接我们吗,”她仿佛的觉得接下来的话一定会刺痛我般,得意地笑了,“在给周家表亲另一个私生女庆生,电视报纸上都是。” 果然,电视里铺天盖地的本市新闻,全是这个女孩的生日圣典。 一个很大很大的蛋糕,穿着漂亮裙子的女孩被众人包围,脸上是天真的笑,一刀切开蛋糕后,开心地搂住一个中年男人。 人群中仅有一面之缘的兄长非常显眼,灯光令他更加俊美无俦,左手举一杯禾杆黄的香槟酒,右手被一个女人挽着,他如玉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财经新闻更多关注的是这场生日宴背后的资本,舜天集团的股票一路飚红,主持人客观地分析了舜天未来的走向,肯定了它的地位。 我不喜欢,很大很假。 于是我微微皱眉,妈看到了,以为我被震慑,神情癫狂地贴近我:“你也想过她这样的生活吧,漂亮的裙子,大蛋糕,有人爱,人人都以你为中心。” 我不知道她是在说我,还是在说她自己。 这一刻,我真正感到妈的求而不得,我想她快老了,或者已经老了,所以我顺从点头:“我想。”如果假话能让她开心,我愿意做个好人。 她笑了:“那到了周家,一定要讨周先生的欢心,明白吗,不要忤逆,我们要在这个城市活下去。” 我还是怪不起来她,尽管她枉顾我的意愿,说了做了这么多我不喜欢的事,可是她在桃花镇燃烧了自己,照亮了我。 她第一次在我八岁后,抱住我。她一定很害怕,想过好日子不是她的错,她吃了很多苦。 我回抱住她。 7 “好消息”是在又一个叁天后传来的。 只过了叁个街区,车就停下,朝外看,常青树郁郁葱葱,枝头压着尚未消融的积雪,未消散的雾笼罩着这座城堡一样的房子,让它看起来像暗中蛰伏的凶兽。 庭院里有株花叶茂盛的腊梅,遮天盖地地生在院中,途径的风都变得香气扑鼻。 仆人取过我们脱下的外衣,递来合脚的新拖鞋,屋内光明,西南角有一架白色叁角钢琴,尽管在仆人每日勤劳的擦拭下,也擦不去岁月的细痕。 我立刻想到故事中,那位被妈夺去原有的幸福生活的夫人,不禁收回视线,不再玷污这位夫人的家。 比桃花镇蛋糕还软的沙发上,妈小口饮茶,仆人们训练有素,面对我们这两个格格不入的外人,丝毫没有异样。 好久二楼传来动静,一个器宇轩昂的男人缓步而下,或许眉眼间,我与他有几分相似,可我没有过多关注,被迫模拟了数百遍的“爸”脱口而出。 我们唯一互动是用餐时他给我夹了一筷我最讨厌的芹菜,囫囵咽下去,我对他说谢谢爸,真好吃。 之后大人们上楼商讨了,我终于可以松懈下表情,淡淡看向窗外。 仆人小铃为我撑伞,误打误撞,我来到一栋房子前。 雕梁画栋细节考究,飞翘的屋檐似鹤,展翅欲飞,一廊一厅,朱漆簇新,不曾有剥落的痕迹。 一时看呆了,不由多呆了一会儿,身旁的小铃开始四顾,我虽然不明白,但是没让她难做,转身立在梅前时,她松了口气,替我介绍起来。 “这是少爷刚出生时候老爷和……和夫人一起栽的,想来也有二十叁年整了。” 我忽觉意兴阑珊,但望了望二楼某间亮灯的屋,还是决定再绕一圈。 “少爷很爱这棵树,杀虫浇水护寒,无一不亲力亲为,”她停顿了下,“小姐,您有了这样的哥哥,会很幸福的。” 我又不是树,客气地敷衍:“是吗,为什么?” 她眼睛发亮:“因为少爷他是好人,我刚来宅子的时候,生了病,管家要赶我走,还是少爷让人送我去医院,又给了我留下来的机会。” 我轻笑了下:“他叫什么名字。” “周朗。” 朗朗如明月之入怀,给他起名的人一定对他托以重望,据说我的名字,眠眠,是在我妈梦中惊醒想睡又睡不着的情况下,随口起的。 好像也没来得及问阿森,他姓什么。 “少爷是珠宝设计师,还有一个画家女友,天造地设的一对。” 天完全黑下来时,我这位人人称赞的好人兄长才带着寒气姗姗来迟。 五官深邃,鼻梁修挺,玫瑰色的薄唇径自微勾,是温柔的笑意,狭长的眼,望向人时一片清明,恍若神祇,鼻尖一点黑痣,又叫他显得活泼。 一顿饭的时间,几个大人物便决定了我的去留,跟兄长一道回去,妈暗叫我多讨同在一屋檐下的兄长欢心。 夜里的风雪扑来,男人的手扶了下门框,像醉酒一样,晃了晃脑袋,片刻接过仆人手中的黑伞,噗一下撑开,先一步走入黑夜。 脸被遮住大半,看不清他的神色,走到他身旁,夜中积雪深厚,没有仆人来铲雪,一脚深一脚浅走在其中,大大的伞往我这里倾斜,挡去大半风雪。 他竟向我搭话:“你叫眠眠?” 我答是。 “我第一回当人家大哥,哪里做得不好,你要告诉我。”他的声音带着诡秘森然的笑意。 我心惊了一下,不小心崴了脚,倒在他胳膊上,掌心相触,他又笑了,羽毛一样轻轻的,拂在我心头。 他伸手为我打开副驾驶的门,我无路可逃,缩进去,拽了一把安全带,没有拽动。 皮鞋踩雪声缓慢低沉地绕了车子一周,侧身上车,拧动阀门,两盏车灯骤然亮起,眼前一片雪白。 听说登山运动员未做防护直视雪地时,会出现短暂性失明,看来不是假的。 鼻间伴随衣角摩挲涌来烟味,尚未反应过来,长臂已弯住我,撤开手,入目的是他张扬的笑,“唰”,他替我系好安全带。 路上车子很少,我们一路疾驰,雨刷器不停地把撞上来的雪往后扫去。 他始终挂着笑,是另一种笑,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果然长得好看,眠眠都偷看我好几回了。” 似乎越开越快了,雪砸在车窗上的力道也变大,啪啪作响,我抓住安全带:“大哥,是不是太快了些。” 兄长居然不看马路,侧头盯着我看,车一径朝前飞驰,我微微皱眉,回看他。 他歪头笑着问:“怕了吗?” 明明很平常的一句话,被他问得莫名癫狂,仿佛末日狂徒,死前最后一问。 “不怕。”我说。如果这是他的真面目,我倒开心些。 下一秒,他双手腾空,放开方向盘,捧住我的脸,额头抵住我的,与我四目相对:“我很喜欢你,我们下回再见。” 我皱眉,用力推开他,车子开始打滑,我夺过方向盘,兄长也如梦初醒般,大掌盖住我的手,将车子驶回正道。 他没有解释,只说了抱歉。 我那时候还有一个月十八岁,在桃花镇见惯了伪善的坏人嘴脸,总觉得这里于我不过南柯一梦,我总归要回到桃花镇,阿森的身边,这个奇怪的兄长不管玩的什么把戏,只要别阻碍我回去,我不会同他计较。 可我错了,大错特错,每当二十七岁的我梦中惊醒,总要问自己,明明当时已经窥见命运一隅,为什么不竭力逃开。 那间陌生的,属于我的美好的屋内,我正打量窗外的雪,忽地传来重物坠地声。 摸索去走廊尽头的一间屋,黑漆漆的身影跌坐在地,一只手撑地,另一只捂着左眼的手,正汩汩流血,地面散落白色药丸。 “大哥……”我微微走近。 兄长抬头,用孤眼盯我,那眼神兴奋得像是非洲草原上看见猎物的鬣狗,血滴落在他唇边,他绽放一个妖冶的笑,用舌尖舔舐干净。 下一刻,他眼中恢复清明,急促地喘息,咬紧牙关,仍不忘有教养地叮嘱:“没事,别担心我,不小心打碎了杯子,今夜风大雪大,记得锁好门窗。” 果然,夜里风雪噼啪,半梦半醒间,恶毒的目光宛如蛇,带着黏腻毒液滑过我脸庞。 “真不听话,叫你把门锁起来,你怎么不听呢,他可是在保护你啊。” 谁?他在说什么? “你真的不怕吗?” 随即一双冰冷的手,攀上我的脖子,与记忆中的噩梦重迭,我反而松懈下来,接下来梦中人该收紧十指,咒骂我婊子了吧。 可这把声音没有,他居然轻笑:“你其实是醒着的,对吧?” 惊醒时,天地间还黑黢黢,我一夜无眠。 失眠的恍惚使得我在兄长推来一张黑卡时,仍傻愣愣的,他很自如,大概习惯了施舍:“去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拥有花不完的钱,我应当高兴,在桃花镇,我会带上阿森去喝糖水,吃蛋糕,买一堆书,再把忽明忽暗,惹得我们看不清字的灯泡也换掉,可如今,我捏着黑色的卡片,一阵沉默。 唯有仆人小铃叽叽喳喳:“小姐你瞧,我说少爷很好的吧。” 天色渐暗,我的好兄长将浅眠的我吵醒。 “我知道你没睡。”声音隔着门闷闷穿来,他仿佛整个人贴趴门板,我想起那鬣狗般的独眼。 一开门,他便笑着挤进来,深深嗅一口,回头狡黠一笑:“我可是为你放了女友的鸽子,你怎么可以故意装睡,伤我的心呢。” 门“啪”一下关上,他伸出双臂,高大身躯压下,我侧过脸不去看他,没成想下一秒温热面庞埋进我的脖颈。 似乎有什么缓缓浮现,我却抓不住,脑子一片浆糊,反抗也忘了。 我知晓他聪慧,但没想过他这样机敏:“眠眠下午进我房间,是要找什么?” 我差点咬破舌尖:“昨夜丢了东西,我以为丢在大哥房中。” “唔,丢了什么?”他眨眨眼,一副懵懂的模样,右手却捻来一颗白色药丸:“是不是这个?” 如遭雷亟,我自持冷静地摇头,张唇想说什么,却在此时被塞入一粒药,一如昨夜梦中的手掐住我的脖子,让我不得不高高昂头。 甜的。 见我愣住,恶作剧得逞的兄长笑弯腰:“笨眠眠,这是糖。” 喉间皮肤火辣辣,他突然又停下笑,虎口卡在我的下巴,仔仔细细嗅我:“搽了什么?” 忆起和阿森的初吻,春天的田野,一垄垄明黄的油菜花中,我小鸡啄米般亲了他一口,再吻,他就羞红了脸躲开,我直接扑进他怀中,他轻轻搂住我,也像今天兄长这样说。 我记得我是这样回答的:“我偷吃了阿森的嘴,所以这样香。” 今日对上的却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眼中有我既熟悉又不熟悉的欲望,见我说没有,他不信任地再凑近几分:“小骗子,你明明偷搽了我最爱的香水,不然我怎么这么喜欢你。” 他的喜欢让人招架不住,一盘浆糊般的面条旁,是他湿漉漉,满是期待的眼,我硬着头皮吸溜了一口:“好吃。” 因着这句“好吃”,一连几天他都亲自下厨,眼巴巴等我的一句“好吃”,只是苦了小铃,平时儒雅的他数落起人来毫不留情,比如说小铃煮的意面像鞋带,麻婆豆腐能撞死人。 最后成功扯到我头上:“眠眠会下厨吗,如果是你做的,即使难吃,我也会吃得一口不剩。” 我摇摇头,他起劲了,居然想教我做菜。 吵闹的叫卖,腥臭的案板,污秽的地面,与我的自得不同,兄长面露为难,菜场内钻进钻出的老鼠让他愈发紧张,可他要面子,上前紧攥住我的手:“别怕,大哥在。” 过了卖菜的难关,等进了厨房,又是一道难关,勺用得颠叁倒四,连盐和糖都分不清,用一脸可怜哄我吃下他的甜品,结果齁得我灌下两杯水后,他在一旁捧腹大笑。 他煞有其事翻开一本名叫《如何讨女孩欢心》的书,“书上说,明明不好吃,还要硬着头皮说好吃,那女孩就是喜欢你,”他恬不知耻凑来,“可见眠眠喜欢我。” 我默不做答,兄长哼一声,推来一个方形礼盒,十分傲娇:“生日礼物。” 黑钻手链,灿若星河,我即刻合上,推还回去:“大哥,这太贵重了。” 他无视我的话,摩挲我的手指关节,悠悠下令:“戴上,然后笑一笑。” 黑色钻石环绕我的手腕,我献上一个镇定的微笑,但他不满意,伏身凑近,扣住我的后脑勺将我拉近,我们鼻息交织,四目相对,差点就吻在一起,他期许而鼓励地望我,我只好再扯出一个笑。 他将我当做家养宠物,高兴便赏一个笑,一串珠宝,我懂得同他相处第一要义便是听话。 因此当他提出带我出春游时,我没有抗拒。 8 春光融融,高大的男人在石阶上气喘吁吁,在他泪眼汪汪问了我将近五遍“累不累”后,我大发慈悲停下,告诉他我累了,闻言他笑得比吃了糖还甜。 亭外天高风远,一只风筝慢腾腾飘落,思绪飘回桃花镇,那时年纪尚小,阿森日日捡破烂,不过挣得几个零钱,商店里最便宜的风筝也得几十,它就那样高高挂在墙壁,我们两个小小孩童立在外间,昂头仰视。 最后还是我拉走阿森,回去路上,阿森买了根糖给我,向我保证:“以后,我一定让眠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兄长原本正殷勤给我扇风递水,见我眼神凝在一处,立马跑出去,同那对情侣交涉,叁言两语哄得他们把风筝交给他,再由他来邀功:“眠眠,我好不好?” 眼看风筝愈飞愈高,我终于笑了,仿佛这一片小小风筝,能将我的思念带给心上良人。 没成想挂上了枝丫,我叁下五除二爬上高高的树,露出桃花镇眠眠才有的笑,不小心瞄到神色晦暗不明的兄长,脚下一空,仰面倒下,不期落入某人怀抱。 是兄长,我微微抬脸,他也刚好低下头,望进他看不出情绪的眸,他突然嘟嘟囔囔,含糊不清道:“眠眠好软啊。” 我装作没听到,跳下来,远处山脉间红日高悬,印得我们面孔仿佛镀上一层金,我好奇问道:“大哥,你如何向他们借得风筝?” 兄长一笑:“秘密。” 后来的日子,我们自带风筝,若不慎挂上树,兄长还硬要学我爬树,白衬衫被划破,露出精瘦腰腹,惹得过路女生羞笑,他不自知地,得意洋洋地朝我招手。 算来这是我到周家的第叁个月,我知道这里叫B市,华国首都,经济中心,随处可见的高楼豪车,一掷千金的世界,难怪妈那样贪恋。 初夏,山雨欲来风满楼,天色暗极了。 兄长偏爱在这样的天气玩恐怖游戏,他对于恐怖镜头的出现有着几乎天赋性的预判,每当雷劈下,照得他面色幽幽。 一吹风我就受凉发烧了,兄长寸步不离,他说:“眠眠病了,就不好玩了。” 是啊,原本的出游计划搁浅了。 昏热迷糊中,一个柔软温热的物什贴上我的唇,随后我被什么咬了下,听得不真切:“那,你现在是我的了,听见没?” 小铃说是被蜜蜂蛰的,兄长怒骂蜜蜂不长眼,随后偷偷觑我,还贴心地送我消肿药膏,我笑着接过,心里却是沉的。 第一个想到的是妈。 再见她,戴一副黑色墨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浑身珠光宝气,哪里还有一点桃花镇婊子样。 那天之前,我仍异想天开,或许妈愿意帮我,毕竟我和妈是一路人,我们在泥潭中共生十八年,血管中流淌着一样腥臭的血。 可那天后我绝望了,因为她说:“就算他要肏你,你也给我忍着。” ——“每一个倒霉的观众都是因为他总是坐得离舞台太近了”。 可我不仅已经身处舞台,身后还有无数的手将我拉近,我该如何自处? 珠宝新品发布会上,兄长手持一款手镯,两根一模一样的枝蔓缠绕,密不可分,他说:“这款手镯名为双生,一样的血脉,永生纠缠,孕育罪恶之花。” 灯光汇聚于一身,漆黑的发,漆黑的眼,漆黑的衣,这是世人眼中的天才珠宝师周朗,绝艳不可方物,网上的评论已经从精美绝伦的首饰,转移到了他身上。 十七岁考入常英国名校,二十岁创造出自己的珠宝帝国,各大时装周合作伙伴,没绯闻,人品正,唯一承认过的女友,温岚,意大利华裔画家,端庄大方,一对璧人,是上回一同出席生日宴的女人。 接到电话时,他已一周未归,听筒后是沙沙纸声,语气不复亲密,但的确是温和的:“明天祖宅有宴,到时再见。” 大胆的猜想使得心脏剧烈跳动。 祖宅阴沉沉,仿佛一座棺椁,管家为我推开门,内里小鬼凄笑霎时停住,一双双绿油油,不怀好意的眼瞟来,像是聊斋中的画皮,走近一瞧,方觉衣香鬓影,美丽面庞。 特地找了角落,也躲避不及,几个妙龄少女故意找茬,话里话外骂我上不了台面,为兄长鸣不平,我才不搭理,没受过这样冷脸的小姐们,一杯酒立马要泼来,被人拦下。 “周一,你拦我做什么,叫我教训教训她!” 周一呵止,拉着我便走,这下好了,我更是众矢之的,到了二楼,他松开我的手,对我说抱歉。 周家人都爱说抱歉吗?我笑了笑,要走,他也识趣。 人就是人,管你有无金钱,总乐得看见旁人出丑,这正是孩子的残忍之处,可是,我嗤笑,很幼稚不是吗? 这时我发现不对劲,黑暗露台中,还有另一道沉稳呼吸,一侧头,便看见一个猩红的点在半空明明灭灭,它的主人见被发现,绅士地掐灭。 但我们都没有说话。 冰凉的指尖,触在我手背,我一下弹跳开,那人锲而不舍追来,丢下一块柔软的手帕。 “擦擦。” 我认得这股烟味儿,丝丝缕缕钻进脾肺,一如他锋利的目光,刀般剖开我,刺向我那颗知晓其秘辛的心脏。 “回去吧,他们在找你。” 果不其然,仆人赶来,领我至一房间,充斥腥甜药味,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坐于轮椅,身旁立着精瘦道士,仙风道骨的,他捻符一张,丢进水中,发功间,朝老人点头。 老人这才招我伏在她脚旁,眸中皆是贪婪青春的光:“你以后就叫周希。” 如同旧时代奴仆,我跪拜下去。 小宴结束,由刚结识的男孩送我归家,是兄长的意思。 周一是个倾诉欲很强的孩子,可他既不聊自己,也不过问于我,只谈论有关兄长,说他是自己的楷模,而他如何如何敬仰。 盯着夜景,想起老祖屋中的场景,过了火的银刀烫辣辣割开皮肉,明目张胆流放我的血液,我一个字没听进去,周一或许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害羞道:“我话太多了。” “不,请你多说说,我想,多了解大哥。” 后面的日子,我与老宅分割不开,我摸清这棺椁般祖宅的布局,知道一楼窗台常飞来一只蓝扑扑的鸟,偷盗食物,甚至知道放血这是道士的授意。 唯一庆幸的是,兄长送我去读书了。 知识晦涩难懂,尤其英文,简直天方夜谭,请教老师也落个一知半解,几星期时间,我竟学会逃课,真是叶公好龙之徒,我唾弃自己。 坐在楼梯最高阶上,轻而易举想起桃花镇的田野,有花,有鸟,有风,有阿森,有尽管不如意但很快乐的日子。 一颗球重重砸来,我的画被毁。 肇事者中有熟悉面孔,正是小宴中对我恶语相向的女孩,我并不打算理会,他们却不如我愿,拦住我的去路,打了我一顿。 以后方知道那时发生在我身上的叫校园暴力。 女孩揪住我的发,将我的脸掴歪,手劲不大,但她的同伙锁住我后,一拳狠砸在我小腹,我的脸上一定无意识流露出轻蔑,因此他们更狠地发泄怒火。 我不太能碰到兄长,也许他在躲避我,我也没有找他倾诉的意愿,我想他们并不喜欢我。 可我没想过他竟然恨我,恨不得杀了我。 9 原本该载我去老宅的车,此刻停在一片荒野。 一柄尖刀抵在我喉间,微微渗血,趁眼前壮汉一时不察,我狠狠踢中他的命门后,疾奔在枯林,踩断枯枝的噼啪声异常明显。 没一会儿,壮汉的怒号响起,他追来了! 倏忽,一道有异于壮汉的沉稳步伐响起,随后男人的惨叫回荡林间,我大骇探头,此刻冷月初升,来人被照得瓷白的面孔上,沾染几道污血,手握一柄高尔夫球杆,硬生生砸断了几个男人的背脊和腿。 男人哀嚎着:“周先生,是您,是您的意思啊。” 那人怎么说的呢,他说:“我的东西要我自己拿,他说的话不算数。” 说完,他若有所感似的抬眼,我看到他眼中的嗜血的兴奋,没错,是他,高尔夫球杆滑在地上,哐啷一声,砸醒我的思绪,我拔腿就跑,可是无济于事,他从身后狠狠扑倒我,高大的身体压住我,我不得动弹。 他捂住我的嘴,哄孩子般:“嘘,不要怕,我是来救你的。” 我的脖子被他用力压制在地,脸不得不擦着粗糙的枯叶,他凑来我的耳边:“他恨你,我又不恨,你怕什么?。” 刚刚还痛下杀手,这会儿却抱住我,似说情话,孩子们的几个巴掌跟这个比起来算什么?我无暇思索,只怕得挣扎,可越是挣扎,他掐住我脖子的手越是用力,我渐渐失去力量。 “你乖一点啊,你乖一点我才会更喜欢你,”他笑着将脸埋在我肩头,轻轻磨蹭,我浑身寒毛倒立,又听见他说,“本以为你和你妈一样是个蠢婊子,可显然不是,我们才是同类。” 我了然他只要顺从,便从喉咙气若游丝地挤出一句话:“你想要什么?” 他并不回答,只微微放松手,留我一条小命:“我想要你啊。” 随空气涌进的,还有干呕之意,我拼命忍住,咀嚼他这话的意思,我不明白,不过好在他为我解释了,他说:“我要借助你,将他曾不想做的,推给我的,尽数还与,”他吻我的脸,“你愿意帮我吗?” “那你会伤害我吗?” “唔,”他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嘴唇抿得紧紧,漂亮的眼睛却笑望我,说出令我悚然一惊的话,“肏哭你算吗?” 我几乎要跳起来,他毫不费力地压制我,残忍而又兴奋地和我说话,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一样,他说:“我真想看看等周朗醒过来,看到和亲妹妹苟合会是什么表情。” 底裤被扯开,一根手指粗暴插入,我叫喊出声,口中腥甜苦涩,下一瞬间,身上人停下动作,大衣被丢来,裹挟住我,我听见属于兄长的声音响起:“抱歉。” 原来他们互相感知且厌弃,我终于能为他的反常作出解释,是我将他的另一面释放,因此他才尽量避开我,并非是讨厌我。 屋内明明不冷,我却在发抖,一向讨厌的,放血前必喝的中药也变得和蔼可亲,血液顺着刀流进器皿,我发起愣。 从小到大我和阿森有过很多秘密,比如那个脑袋后有一个血窟窿,暴毙在河中的男人,但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庞大的漩涡,这里没有丑陋的人,反而干净整洁,人人衣冠楚楚,待人彬彬有礼,但揭开表面,却是腐肉,望而却步。 周末我在B大画室找到周一,踵接肩磨的人群使我回到人间,我心安下来,他的面前是一幅油画,他挠挠头:“唉,比起叁堂哥,我真是一点天赋也没有。” “叁堂哥也画得一手好画,七岁便能临摹奔马图,”他偷觑我一眼,“不过自从十叁岁那年他大病一场后,整个人都变了。” “大病一场?”我抓住关键。 他支支吾吾道:“那一年叁堂哥知道了叁伯母为何而逝。” 我心下了然。 “我记得叁堂哥那时候养了只金刚鹦鹉,平常宝贝得很,不长眼的大堂哥嚣张跋扈,非得抢来,怪的是叁堂哥明明刚大病初愈,不知道哪儿来的劲,一把夺来鹦鹉,抄起酒瓶就往鹦鹉身上砸,偏偏这鹦鹉还不知跟谁学的,不停叫唤我要杀了你。” 我能想象那时的场景—— 白衣翩翩的病弱少年按捺住心爱之物,面色阴郁偏执,也不知谁的血液飞溅至脸上,可他不为所动,宛如被地狱恶火包裹,在所有人都吓得不敢动作之际,鹦鹉又爆发出凄厉的学舌:“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辞别周一,冷风吹过,才发现,我竟出了一身冷汗,十叁岁埋下的种子如今要在我身上开花结果。 鳞次栉比的大楼一晃而过,车窗印照出我面无表情的脸,我忽然想起阿姨,那棵桃花应该开了又谢了,她此刻也在仰望这片天空吧,阿森在钢铁厂一切还好吗,还有不久是他的生日,吃蛋糕的时候,他会想起我吗? 这种害怕被遗忘的心,使得我做了一件徒劳无功的事。 我在地图上找到了叁百多个和“桃花”同音的地名,一封封信写过去,很简单,只写“阿森,我是眠眠”,不知道完整姓名和号码,每每寄出,都满怀期待。 阿森找不到我,就由我来找他,周末骑车去邮局,把信塞进邮筒,他生日那天,随着那封信,一并寄过去一条红色围巾,哪怕对面不一定是他。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如此固执,我想固执的也不止我一个。 他十叁岁出现,如今又过去一个十叁年,他仍然牢牢记得,我有时想,这是我的错吗,这是上一辈人的恩怨,怎么好怪罪我,可老话又说父债子偿,我不得不替妈承担罪孽,我的出生本就是罪孽。 要我死,又不要我死,他是想让我生不如死,为此,他可以如猛兽蛰伏十叁年。 人啊,真是奇怪。 再见兄长,正是我喝完药,摔下床之际,这时门外响起脚步声,我当是仆人,便出声:“请进来帮一下我。” 那脚步果然调头,停在门前,静悄悄一片中,门把手转动,开了窄窄一条缝,我看清来人的脸。 笔挺身姿,面庞俊美如阿波罗,他径直走来我面前,面上是好笑的神色,像在打量一只冬夜不慎被雪砸中,无力反抗的小老鼠,最后他弯腰将我抱上床,熟悉的触感叫我浑身僵硬。 他什么话都没说,便离开了。 躺在柔软的床,目光聚集在桌面的画上,上回与周一约好的日子到了。 没想到这一天,发生了那样的事。 10 那天一早我就来到B大旁的酒楼。 屋内檀香袅袅,角落摆几盆罗汉松,几张陌生而好奇的面孔,热情邀我入席。 “周一是下了功夫的,”他们接着话题,“知道小晴爱莫奈,特地临摹了集成册子,比赛这样忙,还肯花心思,不一般啊。” 被点中的女孩红透脸,周一咳嗽一声,转移话题:“希希,听说你也有礼物要送给小晴是吗?” 一时间,目光齐聚,名为小晴的女孩不认生,上前来接过画,摊开,霎时哗声一片,周一也不可置信的模样,我深知大事不妙,谎道:“是我请兄长画的。” 小晴眼睛都瞪大:“周先生的画市值千金,真是太谢谢希希你了。” 先前周一只说让我画,却原来是替我结交朋友,临分别,他一点不怀疑画作真实性,反倒一个劲儿求我也替他求一幅。 我不应答,请他快回去送女友,他“诶”了一声,摸摸鼻子:“怎么连希希你也取笑我。”随后边退边作出电话模样:“再联系。” 挥手后,我笑着走向雪地另一端,想起他们说我周末可以来画室,可以跟他们一块儿写生,连冬风好似都不如来时那样冷了。 突然出现的兄长打破我心中惬意,刹车听得人直牙酸,车窗半降,露出他俊美侧脸:“上车。” 默了一刻,我顺从了,尖伞上的雪融了,泅暗昂贵地毯,心虚似的朝前望,恰巧看见兄长微锁的眉,失去平时云淡风轻的模样,挣扎好一会儿,我低声问:“怎么大哥来接我了?” 他这才分给我一个抚慰的眼神:“风大雪大,怕你路上不安全。” 他拿我当小孩哄,但我已猜到事情的严重性,刚一推开门,便有人疾呼:“大师,回来了!” 兄长不动声色挡在我身前,沉声问:“怎么样了?” “老祖还没醒。” 八字胡道士不慌不忙,走来恭敬道:“周先生,还请堂小姐随我走一趟。” 兄长看我一眼,让出路来,与他擦肩而过时,我听见他轻声说别怕。 他们仿佛想要抽干我的血,一碗接一碗,药效发作,浑身火烧般,我受不住便沉沉睡去。 再醒来,天已大黑,风雪裹挟腥湿的空气砸在窗户,像一头吃人怪兽,楼下众人散去,我立在某屋前,极力回想睡梦中的动静,像是鞭破皮肉,一下一下的闷响,在我得到允许推开门后,更确信是兄长替我受过。 他正端坐椅上变扭地反手涂药,见是我,他撸下袖子,如常笑问我怎么来了。 关心一个不太熟悉,不太被其待见的人实在是件难事,我握住把手的手都忘记松开,头一阵一阵地发晕。 屋中只掌了一盏台灯,柔和光圈笼罩兄长如画的眉眼,显得愈发柔和起来,那半截未遮住的小臂上,我隐约瞧见一道旧疤新伤交错。 他心有所感,用袖子将其遮个严实,伤口流血也不停手,我顾不得那么多,冲上去按住他的手,替他上药。 他不反抗,甚至向我道谢,随后累极了般闭眸小憩,那血淋淋的伤,处理起来,心惊胆战,我心中满是愧疚,过往不提,这到底是为我抗下的。 忽然他说:“本来就该罚我,你不必自责。” 我咬唇,手下轻了又轻,“那我们做错什么了?” 屋内一片寂静,他睁眼望我,我那股倔劲一上来,也抬脸直视他,半晌,他笑出声,眼弯似月,嘴边两个梨涡,我明白他笑我是个孩子,因为世上不是每件事都有得解释。 可我当真想不通,明明一直是他们施加痛苦给我,为什么到头来,反而我做错了? 我那时过于无知,没来得及读那本有关路易十六妻子的书——“她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只要不去反抗,就会受到最小的伤害。” 我永远记得兄长说这些话时,光下那一半明,一半暗的面孔,往后每每受到折磨,我的眼前就浮现这幅场景,我想他是对的,秘密再多,只要我肯苟活,就不怕熬不过去。 周笙,这个被我得罪过的周家子弟,蹲来我面前,涂亮晶晶唇彩的唇,一张一合:“听说你犯错拖累堂哥受伤?” 鞋底踏在我脸侧,我紧紧与冰冷大地相贴,牙齿磕破皮肉,血腥充斥口中,她高声辱骂:“贱人!也就是堂哥心好,把你当个人看!” 我闭眼,小雪纷纷扬扬飘下,兄长的确心地好,他从未迁怒于我,甚至给我充足物质,在另一个他的手下护我周全,是我一直将他摆在敌人位置,像个刺猬一样不肯卸下重担。 是我错了。 周一听闻我老宅受惊,周末时携小晴登门拜访,尽管对于没能见到兄长非常遗憾,但在小玲为我们开了瓶红酒后,这点小情绪瞬间化为乌有,他咂咂嘴:“好酒。” 小铃听了捂嘴笑。 很快,见我无碍,他们的话题转移到了近来的比赛上。 “四年一次,全世界的人都等着,”小晴为我介绍,“今年连阿尔曼都来当评委,他可是等闲不出山。” 这位素有小莫奈之称的法国阿尔曼,可叫周一打翻醋坛,叁人笑作一团,好不开心。 这样的快乐又令我想到阿森。 杳无音信,尽管我将号码地址写得那样清楚,沮丧却不放弃,每至周末,我仍骑车去邮局。 在周家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只有这种时候才让我得以喘息,得以缩回壳中舔舐伤口。 新年将近,我才直观感受兄长的珠宝帝国是何种繁华,铺天盖地的巨幅广告,不断冲上新闻的股市走向,名流以佩戴他的珠宝而感到自豪,人们津津乐道这位周家天才的天分,同行则望其项背。 小小书桌上,一夜间出现一套璀璨珠宝,是我的新年礼物,我在祖宅见到兄长时,才得以向他致谢。 他欣然点头,坐在书桌前,并不着急离开,反而一页页检查起我的作业来。 11 实在令我窘迫,因为我不仅没有好好写,而且试卷一角还画了个猪鼻子老师,头上火冒叁丈。 兄长倒没指责我,合上书页,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起我嘴角红痕:“怎么伤了?” 我避开他的视线:“不小心磕的。” 他没有说话,在看到我摔破洞的书包后,再望向我时,眼中带了微茫的笑意。 我的头愈发低。 影子跃动交缠在墙壁,这是我头一次发觉这个与我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哥哥这样高,这样令人心安。 多年后,当我同他纠缠在圣莫里茨的别墅大床,我将烟吐向他不复沉静的面孔:“你那时候就想这样肏我了吧?” 男人不语,尽管性器沉而深地破开我,吻却极为温柔,我感到恶心,一撇头,这个吻便擦唇而过。 他不恼,因熟悉我的肉体,胯下斜斜一捣,我便软透,任他摆布,那双素来无风无雨的眸已然浸透欲念,舌尖钻进我口中,无情掠夺,最后,他狠狠用胯抵住我,精液仿佛恶毒的种子喷洒进我的身体。 我痛苦而茫然地望向窗外,那雪,远比华国大,足以掩盖一切时光。 男人闭眼搂住我,声音缥缈像是在回忆遥远过往:“希希,我不想的。” 是啊,他只不过想利用我,我那时确是无人可依,贫瘠如荒山,旁人的一点善意就能叫我珍藏,灌溉心灵。 日夜补习,关心入微,从不假借他人之手,一切都叫我对他褪下防备,他确是众人口中温润善良的周家少爷。 至于另一个他,被我抛去脑后。 周笙很久没寻我麻烦,我想大约那位即将过生日的表亲是她的好友,我不仅听周一提起,更从爱嚼舌根的仆人口中听到些难听的话,无非是私生上不了台面,若非能联姻获利,藏都来不及藏。 不到第二天,那天下午,我就再没看见他们,他们没说错,周家从不养闲人,那么我呢,日后若连我的血都不用了,我又该何去何从。 见我神色凝重,周一打哈哈道:“生日宴上金山银山,都不如希希的一碗红烧肉。” 我没绷住笑出声:“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们都以为兄长不会回来了,没成想,正闹腾着,门被打开了,落了满身白雪的兄长正立在门外,神情微愣。 周一比小铃殷勤,取衣递巾,还邀请他一同用餐,完全的借花献佛,还是我将满脸通红的小晴介绍给兄长。 他难得回来一趟,为的是告诉我生日宴我也得一块出席的事,我点头,在二楼走廊分别,门即将合上之时,他笑道:“我很喜欢你的菜,谢谢。” 第二天是个久违的晴天,兄长头一次送我上学。 他大概最喜欢黑白灰,从没见过他穿别的颜色,黑发黑衣,衬得他更唇红齿白,微薄阳光从叶间疏漏而下,跳跃在他如玉的面庞,一会儿钻进他棕色瞳孔,一会儿伏在他玫瑰色的双唇间,轻轻摇曳。 周笙大约听说了,朝圣似的赶来班级门口,亲昵地唤他堂哥,却只得到兄长不异于常人地“嗯”。 他望着周笙离开的背影,再望了望教室内,抬手微滞,终究落在我头顶轻抚,轻叹口气:“进去吧。” 后来以我命名的教学楼图书馆,叁叁两两拔地而起时,我才明白兄长那天来做了什么。 我那时只知道日子好过不少,老师同学一律变得和蔼,美术老师终于看到我,在我的期末考试成绩上画了一个大大的A。 宛如棺椁的老宅,在除夕夜终于有了点喜色,老祖面色好看不少,往日青色的皮肤也变得红润,自从那次病危,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她比以往气色更好了,像一个早已干瘪的肉体,硬生生注入新鲜血液,流动着暗色的污秽。 我比他们都早一步到,偷藏在二楼露台,朝楼下发愣。 这是我到周家过的第一个年,过完年我就十九岁了,阿森年长我一岁,也是个半大的小伙子了。 往年的除夕夜,都是我和阿森一起过,在小院子里堆一双雪人,矮一点的是我,高一点是阿森,还要用厨房偷两根胡萝卜出来做鼻子,头顶海带,手握扫把,小黑狗看得直吠,阿森就在我身旁,轻轻牵住我的手。 再晚一点,我们把买来的一响的冲天炮点燃,看一点火光冲飞上天,啪地炸开满天星火,只是那绚丽的景象只有一瞬,很快就散开零落成烟,飞散到天边去,不见踪影。 我不舍得,还要再看。 阿森摸摸我的头,轻声说:“烟花,可不就是这样的吗,眠眠,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 我那时候还没长大,听不懂阿森的话,只是懵懂地点点头,靠近他怀中,问一些不着调的混话:“那阿森呢,阿森会永远喜欢我,陪在我身边吗?” 阿森笑着承诺:“我会的。” 我始终记得他说这话时,黑色的瞳孔里印照着点点星火,璀璨夺目,我不自觉就吻上去,我要阿森永远这样幸福。 现如今,我抬头,远方早有人家络绎不绝点燃烟火,不绝于耳的响声,满天的美景,却远不如桃花镇阿森买的那一响的好看,你说怪不怪,明明我和阿森就同在一片星空下,我却觉得离他很远,远到好像是南柯一梦。 身后有人咳嗽,是兄长,他往我身旁走了走,我这才看清,他今天脖间围了条红色围巾。 谪仙一样的人,终于有了烟火味。 兄长不自然地用右手捋了下围巾,似乎不太习惯似的,我猜是兄长那位温婉女友织的,他害羞了。 我露出一点笑容。 “在看什么?” 兄长同我一起立在露台前,天边炸起霓虹般的雾花,我仰头看,答道:“在看烟花。” 豪车气缸轰鸣,叁叁两两年轻人的嬉笑,仆人匆乱的脚步,由远至近,我和兄长躲在这小小的天地,阒静无声,默默看尽烟花绽放,消散。 我偷偷扭过脸,用余光觑身旁人,他嘴角带着笑,长指攥着胸前的围巾,风吹过,撩起一点他的发。 我再次调头,一朵紫色的烟花正开到极致,霸占了整片天空,我忍不住小声“哇”了一下,兄长侧头看了我一眼,再看向天空,烟花已经消逝。 我感叹:“真可惜。” 兄长大概会错意,竟从二楼露台一跃而下,动作矫健,稳稳立在楼下,朝我伸手:“来,希希。” 这露台在宅子的背面,从这里跳下去溜走再合适不过,我的确不想留在这里守夜。 不过几秒,兄长又将双臂朝我伸了伸,昂着的脸上满是希冀,我咬咬牙,闭着眼跳下去,果然落进一个宽广而温暖的怀抱,鼻子埋进围巾里,熟悉的冷香扑鼻而来。 兄长放下我,拉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比了个“嘘”,我们弯着腰,从修剪整齐的灌木丛逃出。 走到大路上,我不可自抑地笑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大概是因为这使我想到和阿森在一起的日子,我不经意转头过,发现兄长正笑着看我。 漫步在街道,路两旁爱热闹的人家早早张灯结彩,一家几口一起说笑着,感叹今夜烟花真美,我们忽然又沉默起来。 兄长放慢步伐,和我同脚,长长的腿,迈小小的步子,影子忽长忽短,我们走出很远,路过一个小店的时候,停下。 兄长一袭高级定制风衣,玉身长立,跟这里格格不入,他却浑然不觉,还问我要不要再多拿一点。 寻了块空地,已经将至午夜,不少孩子手里拿着呲着火星的烟火棒,开心地跳着,兄长放下一响的冲天炮,蹲下,叫我躲远些,我依言开心地站远了些。 轰—— 一朵简单的烟花冲上天幕。 轰—— 又是一朵。 人愈来愈多,午夜钟声敲响的时候,人们正围观着叁十六响的烟火,我双手捂着耳朵,那些飞速消逝的火光印照在兄长脸上,我第一次见他笑得这样明朗。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侧头叮嘱道:“快许愿。” 我连忙放下手,双手合十,那炮仗仍在耳旁炸着,一双温热的手掌忽然覆上我的耳朵,隔绝了一切纷扰。 睁开眼,对上兄长的眸,他缓缓伏身凑近我的耳朵道:“我已经许过了,希希快许吧。” 在钟声,人们的笑声,炸裂的烟火声中,我诚心像神明许愿—— 我愿同阿森共度一生,愿兄长安康顺遂。 终于在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消失前,我许下了新的一年的愿望。 12 前往周宅拜年那天,兄长一身黑装,肃穆而诡异,那微微敞开的领口间,躺着条红绳项链,下方似乎还坠着什么,不等我一探究竟,发现他已然叼着烟凝睇我。 我咳嗽一声,乖巧递去打火机,他不为所动,笑着伸近脸,烟横亘我们之前,直要抵上我的唇。 车后喇叭哔哔叭叭,我这才如梦初醒,给他点了烟,车子飞驰冷风倒灌,他又开始咳嗽。 说来,这久治不愈的咳嗽都该怪我。 雪天,为了寻阿森送的头绳,忘记校门口等待的兄长,足足半小时,他怕看走眼而不敢进车,落得满身白雪,边咳嗽边恨恨将半截烟扔去雪堆,我当他等倦了,疾步上去道歉,他无甚所谓,一眼撇到我冻得通红的手:“又被人欺负了?” 我愣了一下,“没有。” 兄长何其通透,一眼看穿我撒谎,也不揭穿,只说要给他们教训吃,我大胆侧头同他玩笑道:“大哥要去告家长吗?” 他摸了摸鼻子,不服气地小声反驳:“谁会这么幼稚。” 几天后,传来周笙被歹人撞断腿的消息,面对我的旁敲侧击,兄长不置可否,从我的做的菜中抬头,嘴角还沾了一粒米,理直气壮道:“再来一碗。” 车停稳后,黑伞如鸦羽撑开,向我倾斜而来,很快,兄长的眉间发间,湿漉漉一片。 我推回伞:“大哥,你的感冒还没好。” “没有呀,”他微微弯腰,将我的手覆在他的额头,“不信你摸摸。” 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影,面色惨白,简直吓了我一跳,定睛一眼,原来是妈,一脸错愕盯住我们,我一把抽回手,兄长也慢慢直起腰。 他是真正的绅士,面对鸠占鹊巢,登门入室的仇人仍有好教养,但大约的确心情不佳,晚餐时刀叉叁番四次碰到盘子,索性告退,我也疲于应付,一并出门,我解释道:“和大哥一样,不想留在里面演戏。” “人小鬼大,”不一会儿,他脸上的笑褪去,竟对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你们难堪。” 我的心狠狠一揪,该道歉的分明是我和妈啊,五岁稚童失去母亲,努力成长,成为众人口中的天才,十叁岁知晓真相,又一个十叁年后,面对仇敌,不仅不怨怼,反而极尽包容。 我想,不论如何,他不必道歉。 这和阿森一类的温柔,叫我迷了心智,踮起脚,拥抱转瞬即逝,我甚至不敢看他,“大哥,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 兄长愣住,停在想反手抱住我的姿势,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缓缓放下,若有所思道:“又怎么能全然怪你。” 我知道他这样讲,一是性格使然,一是不想让我内疚,我更觉愧疚,便许下诺言:“不论是否有错,以后我会永远陪着大哥。” “永远?”他低声呢喃,好一会儿,不太信任我似的勾住我的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骗我你就是小狗,听见没?” 妈进屋时,我正在窗前打量那座小楼,她迅速衰败,失去引以为傲的容姿,不过好在她指间的戒子足够闪,我笑了一下,这就够了不是吗? “眠眠。”她叫我。 我眨了眨眼,不愿应声,她轻易不肯放过我:“你和你那个便宜大哥关系很好?” 她打什么主意,我哪里会不知道,因此语气讥讽道:“对你有什么好处?” 可是,她到底牺牲自己,在泥潭里护住我十余年,我的命是她给的,连和阿森相遇,也要多谢她,我怎可自私地将她抛之不顾? 我闭眼,那就还给她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妈没有回头看我。 从不曾想她是不敢。 十八年妓女,怎会看不出男人眼中的,究竟是欲念,还是手足情谊,当时只要她稍稍提点,日后我就不会沦为他们的禁脔。 可她什么都没说。 我原以为日子会就这样下去,没想到,他还是出现了。 周家表亲的生日宴上,我终于见到兄长的未婚妻,她轻握我的手,唤我希希。 兄长怕我不适应,单独替我取了小甜品和饮料,吩咐我不可饮酒,我应下,却转头就小啜一口,辣得直灌水。 宴会中途,大家举杯共庆,不知怎么,高高悬挂的巨大水晶灯竟垂直坠落,千钧一发,我下意识推开兄长,可他比我更快,护住一旁的温小姐一滚,水晶穗子碎了一地,仿佛一地星河,正当大家松了一口气时,另一盏也开始摇晃,正对刚起身的兄长。 警铃大作,我疾呼着扑去,来不及退后一步,那灯就直直砸下来,却没感到疼,睁开眼,对上兄长幽深的眸,里面沉寂一片,血液顺着他的额头流至眼角。 原来最后一刻,他反身替我挡下。 喜事变闹剧,宾客乱作一团,外间更有慌乱稚嫩的女记者踩了我一脚,她紧张撇着搀扶兄长的我,我微微摇头示意。 温小姐惊吓过度晕过去,只好由我陪兄长去医院,他本不愿,抵不住我再叁我坚持。 守在病房的我悠悠醒转时,天色已晚,我揉了揉眼,窗外云霞瑰丽,而床上人早醒了,与我一样,微侧头,欣赏这美景。 我端来水:“大哥,喝口水吧。” 他这才转过头来,凝睇我,他套着宽松的病号服,额头包裹纱布,白皙俊美的脸沉浸在橙红夕阳中,眸中有明显的疑惑,声音轻柔却透露偏执:“为什么?” 我眨眨眼,没有回答,只把水再递去,僵持一会儿,他接过水,喝得一滴不剩,“告诉我。” 我想,这个绝世天才遇见难题了,复杂的数学公式无法解出答案,然而对我这样的蠢材,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我说:“因为大哥对我好。” “嗤,”忽然,兄长不顾伤势探出身子,一把擒住我的手,眼神戏谑,“他对你好?” 是他。 右手鹰爪般桎梏住我,疼痛叫我冷静,甚至敢在他扯动伤口时,大胆按住他:“别动。” 周朗一愣,低低一笑,随即凑来咬破我的唇,舌尖死命往里钻,我闭紧牙关,硬生生憋出泪花。 “现在该清楚自己是什么处境了吧?” 忍着给他一巴掌的冲动,我一声不吭地擦去他的印记,周朗闷笑,又咬了我一下。 “只要不去反抗,就会受到最小的伤害。” 任由黏腻的吻落在额头,脸颊,嘴唇,蓦地一根手指隔着内裤在花核打转,我浑身一震,蓄了许久的热泪,圆滚滚滴落,这助长了周朗的戏弄欲,他恶意大笑:“快反抗我,这样大家都会知道你的好大哥是什么货色。” 他是故意的,他早摸透我的心思,知道我不能将大哥的秘密暴露,才敢这样对我。 我恨透他。 而下一秒,他居然拉着我的手覆上他还未勃起的性器,胃里忽然一阵翻江倒海,我牙齿颤栗,几乎感到冬天寒彻的风穿堂而过,奇怪的是,窗户和门明明都关着。 “笃笃”,有人敲门。 不知是慌乱多些,还是如获大赦多些,只记得我倔强瞪着他,周朗乐得看我窘迫,暧昧道:“怕什么,就让他们看看这活春宫。” “阿朗,是我。” 温小姐! 他的笑意更深了,情急之下,我有样学样,狠咬他的下唇,显然他没意料到,吃疼松开我,我得了自由,立刻扣好衣物,再望去,那厮正翘着二郎腿,抚唇而笑。 我避开温小姐,垂头匆匆冲撞进洗手间,剧烈呕吐起来,呕不出,也哭不出,靠在墙壁木然发愣,唇间伤口隐隐作痛,我又遍遍冲洗。 医院走廊间,高挂的屏幕上生日宴仍在进行,仿佛我们仅是齿轮中的微不足道的一节。 再回去,温小姐已离开,里面黑洞洞的,我视死如归踏进去,只看得大敞的窗户,白色窗帘鼓动。 人不见了! 就着一点光,我疾步走到窗边,什么也没有,忽然,身后属于走廊的微光熄了,门咔哒落了锁,几乎寒毛倒竖。 我闭眼问:“你想干什么?” “灯坏了而已,”他说,“不过你这么一问,我倒真的想干点什么。” 下一秒,我被扑倒在地毯,周朗单手撑地,唇贴紧我脖侧,尖牙轻咬,宛如猫科动物同伙伴亲昵玩耍:“干你。” 风大,吹在裸露的皮肤上,泛起鸡皮疙瘩,他猛地把我的衣襟往两边一扯,扣子颗颗崩开,“嫌我恶心?” 他沿着唇上的伤口,又咬了一次,我故意吃痛松开牙,等他的舌尖钻进来,缠上我的时,反咬回去。 周朗是个变态,他不仅没有缩回去,反而越钻越深,明明做着亲密的事,我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下身干涩极了,胃酸涌上来,我紧紧锁眉:“让我起来,我要吐。” 周朗顿住,慢慢抬起头颅,居高临下俯视我,他现在肯定恨不得杀了我,而我居然在这种关头笑出声。 他也笑了,双手用力掐住我的脖,我一点也不怀疑,只要他想,我立刻会丧命于此。 在这种接近死亡的痛苦中,我看见了阿森,他站在小河边,笑着朝我张开手臂:“眠眠,来,到我这里来。” 眼泪似乎也受不了这痛苦般,争相从眼眶出逃,有的藏进鬓角,有的背叛我,溅到周朗手背,暴露我的软弱。 “这就怕得哭了?” 周朗从我身上抽离,我得了呼吸的机会,立刻咳嗽着大口吸气,眼泪更止不住了,灯偏偏这时好了,滋啦一下,亮起来,照亮我的狼狈。 周朗也没好到哪里去,头上的伤口裂开,眼神灰暗,嘴唇亲得水亮,却掩盖不住苍白。 一场大战,谁也没占到便宜。 喉咙火辣辣,我忍疼穿好衣服:“你流血了,我替你叫医生来。” 与他错身而过时,他抓住我,力道比刚刚掐我小了不少,他疑惑回头:“你是不是有病?” 我想笑,两个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敌人,灯一亮,衣服一拉,又变成兄友弟恭的好兄妹,一点也不相干似的。 “伤害我的是你,不是大哥。” 周朗哼笑,十分不屑:“你觉得他是好人?” 我望着他眼睛,没有说话,两个人僵持着,他先败下阵,耸耸肩,放开我的手:“还真会自欺欺人。” 我没想到这么简单就逃出来,去服务台叫来医生,那小护士看我脸色惨白,要来扶我,我摇摇头,往外走到公用电话厅,摸摸口袋,才发现我没有钱,就算有钱,又有谁能来帮我? 我抱着腿慢慢蹲下去,用力咬住虎口,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冬风吹过来,面上冰凉一片。 那晚我就这样睡在外面,清晨被院墙外小商贩的叫卖吵醒,我浑身一团热气,却还觉得冷,彻骨的冷,歪倒在冰天雪地,恍惚间,有人喊我,声音忽近忽远,忽大忽小,像泡在水里,散不开。 “希希。” “眠眠。” 到底是谁?我到底是周希,还是眠眠。 那人把我抱在怀里,我终于听清了,他温柔而急切地唤我——“希希”。 13 听闻我照顾兄长过劳病倒,温小姐便特地熬了鸡汤给我,此刻我立在走廊,见她笑着将什么递给护士们。 一身鹅黄时装,长发柔顺乌黑披撒肩头,耳坠别两颗宝石,我与她简直是云泥之别,她却一点不嫌弃,掏出一把糖:“尝尝,姐姐自己做的。” 真甜,透明镭射糖纸我没舍得扔,刚偷偷收进口袋,又听得她说:“这糖可不是白得的。” 温小姐走后,我重返病房,兄长于桌前呆看电脑,不知在想什么,听见脚步转头来,见是我,笑了一下,我也冲他笑,那天要不是兄长,我就冻死在雪天了。 他为着并非自己的错而愧疚,不顾自己的身体,亲力亲为照顾我,这会儿叮嘱我吃完药,又拉下我高高的衣领,他眼神一暗,“对不起,都怪我。” 唉,我在心底轻叹,默许他为我涂药,不给他补偿的机会,指不定他会有多难受,我忽然想起温小姐嘱托我的事,将手掌摊开在他面前:“有人托我给你糖吃,还让你好好休养。” 尤其不要胡思乱想。 果然,搬出温小姐是奏效的,他即刻展露笑颜,我拉他到露台,抻开糖纸,举起,透过糖纸,B市的天空无异于桃花镇。 很多事情没办法讲清。 我到底该怕什么,是怕周朗用性器进犯我的尊严,玩弄我的命运,还是怕因我的存在,害得兄长被暴露秘密,毁于一旦?又或许向左向右,命运铁爪迟早降临,将我们抓得四散,那为什么还要去挣扎。 兄长比我更早明白这个道理,这次后,他搬了回来,他常在书房教导我功课,而桌上除了画稿,还有没来得及吃下的四片白色药丸,那个月他正参与一桩跨国合资案,忙得脚不落地,生日那天我为自己煮了一碗长寿面便睡下。 深夜被吵醒,我睡眼惺忪下楼,发现是兄长在煮泡面,他一向不吃这些垃圾食品,于是我自告奋勇将剩下的长寿面煮了,还卧了两个鸡蛋,碗底烫得我直捏耳垂。 兄长好笑地看着我抓耳挠腮,掏出礼盒,说来上回生日还是周朗陪的我,礼物是奢侈黑钻,至今被我锁在抽屉。 兄长会送我什么? 我满怀期待打开,愣在当场,是镭射糖纸折就的千纸鹤戒指,他亲手套进我的中指:“几张纸比钻石还宝贝,索性送你这个吧,呀,面都坨了,我得赶快吃。” 平日波澜不惊的脸这会儿宛如一只松鼠,两颊鼓鼓囊囊,眼睛也笑成一条缝儿,而我,望着戒指陷入沉默。 开春后,在周一这个网瘾少年不遗余力悉心教导下,我学会了用手机,兄长知道了,笑斥他:“别把希希带坏。” 小小的店面,椅子拖拉,婴儿啼哭,高声交谈交织在一起,令我重回人间,小晴涂了睫毛膏的睫羽扑闪,眼珠示意我,我不动声色看去,是几个年纪差不多的男生,正对着我们这桌交头接耳,小晴神秘兮兮:“想搭讪你。” 我噗嗤一笑,正巧周一取来饮料,问我笑什么,我正色道:“小晴说那几个男生想搭讪你。” 周一神色古怪看去,我和小晴早笑作一团,他哼道:“堂哥还怕我教坏你,看看你,有多坏,迟早我要告状。” 我忙不迭笑着赔罪。 本以为是笑谈,没想到这几个男生真有此意思,直跟我们到了电影院,为首男生才在好友怂恿下,前来搭讪。 我双手都空着,但没有接他联系方式的意思,一时间,大家都很尴尬,突然,一根修长手指出现,夹走纸条,我们顺着那方向看去。 熟悉的俊美面孔,他笑眯眼,读出纸条内容:“我喜欢你,希望可以和你进一步发展。” 兄长还什么都没说呢,几个男生就落荒而逃,我自然有点窘迫,弱弱喊了句大哥,他很给我面子,挥退二人,领我进了吸烟区走廊,才开始训话。 只是内容让我浑身一僵。 “想男人了?” 我在他怀中挣脱不开,反而像在调情,周朗像逗弄可怜宠物般,嗅我的发:“那你看,我行不行?” 我咬牙,忍不住抬腿踢向他,他闷笑一下,手一按就压制住我,随后垂首埋进我的颈窝,鼻尖轻蹭,懒懒道:“别动。” 一股绝望油然而生,冬风自缝隙尖而细地刺进我的骨头,身上这个男人,用我至亲的身体凌迟我,他将唇移到我的脖侧:“那晚弄疼你了?” 见我不答,也不生气,头蹭了又蹭,讨糖的孩子般,声音都软下几分:“那你今天听话一点,乖乖给我亲,不要再惹我生气,好不好?” 他没想到我的眼神这样漠然,愣了一下,也不知道又触他哪根神经,他说:“眠眠你勾引我。” 再压抑不住似的吻来,湿热长吻间,我极力忍住呕吐,周朗并不满足于此,手竟从衣摆钻进,笼住我的胸脯揉捏。 更过分的是,对于越来越近的脚步,他充耳不闻,我轻咬他一口,他才幽怨抬头,狗儿似的泪眼看住我。 最后大发慈悲领我进了楼梯间,外间热闹起来,周朗环住我的腰,轻声问:“我这么听话,是不是该奖励我?” 我无可奈何,只得踮脚在他唇上落下一吻,他一下就笑开了。 幸而那天周朗真的只是吻了吻我,没有跟我一道进影院,找到周一他们时,电影已开场许久,一个真真假假的故事。 公爵私生子回归家族后,装作公良无害,百依百顺,实则暗地嫉妒弟弟这个正统继承人,嫉妒他有光明的过往和未来,于是他故意栽赃弟弟,获取了家族信任,家族选择将弟弟流放,扶持了他。像他这样的人呢,根本不需要爱,为了生存和权利,他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演戏。 “无聊。”小晴撇嘴。 周一立刻请罪。 我轻笑,不小心扯到唇伤,目光黯淡,再也笑不出来,周一见我也无心观影,以为我被兄长训斥,悄声哄我,竟是女演员的八卦:“她可不像表面这样是一朵小白花。” 连小晴都竖起耳朵。 “掌掴新人,脚踩同行,人家和她穿一样的礼服,还被通稿污蔑模仿,”周一摇头,“人设不可信啊。” 我问:“什么叫人设?” 小晴为我解释:“人设,就是营造假象,想吃这口饭,想靠这个生存,就得演。” “没错。”周一附和。 我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那天回去后,兄长不在家,我打心底松了口气,一是不知如何面对,二是不想同周朗碰面,而我更爱同周一他们厮混了。 广场中央的喷泉旁,白鸽叁两,我们支起画板,忙活一上午,快要结束时,一双剪影铺上画纸,抬头,迎着不甚光明的日头,正是温小姐和兄长。 兄长难得有空闲逛,衣着随意,黑发给风吹得散乱,眸中含笑,他还不知道我与周朗的龃龉吧。 同学们惊呼四起,感叹今日运气好,见到了闻名已久的周温二人。 我起身恭敬问好,温小姐笑着看了兄长一眼:“难怪阿朗要带我来这儿。” 我们两人唇上互咬留下的伤口还未消除,遥遥相对,像一对隐秘的枷锁,对于兄长,我一向是坚定的,我从未迁怒于他,仍愿意爱戴他。 兄长拨开空白的,翻飞的画纸,明白过来我的一无所获,安慰我道:“可以帮我画一张吗?” 我眨眨眼,悄声道:“要报酬的。” 他一愣,随即笑着点点头。 一点青,一点黄,是我常用以画阿森的,众人被吸引来,我这会儿觉得不好意思了,到底经不住他们起哄,抻开画纸。 不知谁先噗嗤笑一声,随即大家都笑了,兄长倒是给面子,夸赞我画得不错。 我当然知道自己什么水平。 周朗看到那张画时,玫瑰色的嘴唇翘起来,手指轻戳小人的脸蛋:“一点也不像我嘛。” 随后也不知哪里招惹到他,一把揪乱画,不消片刻,又懊恼地将褶皱抹平,随后撩开浴袍,露出白皙胸膛,命令我给他画一张美男出浴图:“我可比他帅多了。” 帅不帅我不知道,耍赖皮的功夫他是一流。 暴雨将至,树影飘摇,睡得正香呢,门咔嚓一响,“你来做什么?”我冷冷看着面前可怜巴巴的男人。 “我怕打雷嘛,”恰逢雷电闪过,他惊得掀开被子就往我怀里缩,瓮声瓮气道:“我不捣乱,就乖乖睡觉。” 然而未几时,我被吻醒,他的脸被闷得红通通,像偷吃糖果被发现的孩童般,不敢看我,小小声道:“就一口……” 在我与周朗缠斗这段时间,那场万众期待的国际赛事落幕,冠军是来自法国的一位女士,有人感叹:“何时能出人头地?” 看着一众羡慕的脸,我也不禁发问,这种折何时才能结束?歪头盯住校门口一棵木槿花,有些迷茫。 雨越下越大,司机还没来,我把书包挡在头顶,尚未跑出几步,撞进某人怀中,我赶紧道歉,上方“嗤”地一笑。 不是周朗又是谁? “干嘛,见到我高兴傻了?” 我不搭理他,绕过他就要走,他一把拽住我的书包,我冷声道:“放手。” 他诚心气我:“我就不。” 幼稚地雨中对峙,不一会儿,他笑起来,拉住我的手奔跑,雨急急飞来,我不得不眯起眼,忽然,周朗在忽明忽灭的灯光下回头。 那一瞬间,我在晦暗中仿佛看见阿森,永恒一笑。 晚上,周朗送了我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先是挑拨离间一番:“难得的是用心,珠宝,玻璃珠罢了。” 话里话外说兄长对我不够上心,我也不爱理他,随他说去,直到他拿出一把军刀。 刀锋快厉,我抽出半截,白亮刀身上印射出两双眼。 “为什么送这个给我?” 那双眼幽深不见底:“防身。” 那时,未曾见过真正黑暗的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在不久的将来,我会中了周朗的计谋,将这把刀刺进他的胸膛。 14 他与兄长全然不同,他几乎活成一幅热烈明艳的画,红橙黄绿蓝靛紫,每日不同妆点,性格更是南辕北辙。 他开车很疯,我被风呛得直淌泪,他大笑着丢来外套,随后一脚油门,要飞上银河一样。 “要死,也是咱们一块儿死。”他如此说。 他不太在意“活着”这件事儿,仿佛生活只是一场游乐,至关紧要的是快活,而他的快活是常人受不起的。 昂贵敞篷车宛如一匹失控骏马,在公路上嘶鸣打转,风将我们的发揉乱,织成密黑的网,他拨开我的发,轻吻上来。 简直不要命了! 我半个身子伏在方向盘,企图将这小小圆盘扭转,而罪魁祸首,正好整以暇以手垫头,欣赏夜空呢。 使不上劲儿,索性跨坐他腿间,他这时候还来捣乱,热铁般的身体自后包裹我,言语轻佻:“一块儿死了不好吗?活着只剩受苦。” 我咬牙,发狠踩在那只明明就搭在刹车上,却不肯发力的脚,他一笑,长臂微展,轻而易举停住了车。 只差几步,万丈深渊。 趁我还在剧烈喘息,他将我翻转,压在方向盘,喇叭划破寂静长夜,一双手剥开我的衣,游走在我乳白色的肉体,像倾倒在黑夜里的一桶牛奶,引来虫豸。 唇愈来愈往下,起先是吻,慢慢变成啃噬,靠近心脏的那粒乳头被他叼住,像是要把我的心头血吸出含在嘴里。 他说:“肉体只是禁锢我们的俗物,我们这两条赤裸裸的灵魂,既不是兄妹也不是仇人。” 那是什么,是同类吗? 他看透我所想:“没错,是同类,我们既自私自利,又睚眦必报,是天生的坏种。” 我听了只是淡笑,从没放在心上,可也许他有一点说对了,我的确睚眦必报。 那些白色药丸由我亲手放进面汤,亲眼看他吃得一干二净,心中没有一丝愧疚。 兄长归来是九月的事,赶上了温小姐的画展,白布泼墨缠绕竹林,我们一并走在幽长无人的小径,日头还没升起,像一颗温鸡蛋,雾蒙蒙的。 他向我道谢兼道歉,他说这些事不该牵连到我,亚人格太过危险,如果发现是我放药,不知会做出什么举动,我摇头:“我不怕。” 周一也受邀前来,他见了兄长自是恭恭敬敬,我躲在兄长身后狐假虎威,朝他做鬼脸。 兄长请他照顾我,随后消失走廊尽头。 琳琅满目的画,皆是温小姐心血之作,我挥别周一,自顾自逛起来,最后停伫于一张热烈开放的艳丽花朵前,花瓣全然张开,露出里面一颗红通通,似乎还在跳动的心脏,一行红颜料像是血,滴落下来。 我心惊,后退不小心踩到人,我急忙道歉,那个外国男人并不在意,用中文对我说:“你就是Celestine的妹妹?” 我疑惑蹙眉。 “你有双和他一样的眼。” 他的视线聚在我身后,蓦地一亮,兄长忽视男人,把夹烟的手背到身后,笑道:“休息室准备了甜品。” 手搭在休息室门把手,回头再看,他们已走出玻璃房,兄长正把烟凑近嘴巴,眼睛微微眯起,风一吹,烟雾模糊了神情。 外国男人单手插兜,他们一齐朝我看来,我赶忙钻进休息室,慌乱中,我忽然想起兄长投来的那一眼,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一样。 药丸的副作用在结束致辞时显现,兄长不动声色拉过我,穿越重重人海,进到更深的深处,血液泅湿前襟,他颓然倒地,我含泪托起他的半个身子,他却安慰起我:“对不起吓到你了。” 夏夜闷热潮湿的风悠然吹过,像恶作剧,逼出我们一身的汗,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在暗夜滋生,一片静谧的黑夜中,呼吸纠缠,竹林簌簌响动。 怀中的人忽然伸出一只手,两指从我的腰开始攀爬,直至我的脖子,我听见属于兄长的声音,幽幽响起:“眠眠,有没有想我?” 恶魔降临。 我被周朗甩到空无一物的书桌上,散落一地的钻石珠宝,熠熠生辉,画稿落进泼掉的水,泅湿变暗。 背脊硌得发疼,我不敢起身,死了一样仰躺,头顶的灯光被周朗遮住,他头一次对我动粗,大掌扯住我的长头,迫使我和他对视。 那双平时温柔的眼,此刻盛满怒火,要将我烧毁般蔓延,周朗自觉受伤,追问我:“我对你不好吗?” 我只是睁眼看他,没有任何情绪。 好,什么叫好?是他企图用血缘之身,用长而粗的阴茎插入,用无休止的喜怒无常折磨于我? 那一刻我很想笑,可一想,周朗是求而不得的亚人格,根本没人教他什么叫好,这是他的悲哀。 于是我目光中显露出的慈悲惹怒了他,他拽着我的头,将我摔落,我哀哀地跪倒,正对他身后幽蓝的天。 夏天似乎总是这样。 嘴巴被撬开,塞入一根性器。 总是这样群星闪耀。 肉体前后抽动,次次抵入深处,泪水流了我一脸,他快活而痛苦地:“我那么信任你,然而连你也和他们一样,看不得我的存在。” 他甚至根本没有完全勃起,半硬半软,我的手撑在他的腰间,掌下是他因愤怒用力而贲张的肌肉。 他冷静极了,没有一丝意乱情迷,冷冷睥睨我,像在俯视世间蝼蚁。 星星闪躲到乌云后面,连月亮也黯然失色。 挺动得越来越疾,越来越深,可周朗并没有射精,他抽出阴茎,捏住我几乎脱臼的下巴,怜悯地用一根手指把我唇边漏出的一点精液,抹进我的嘴,在我的唇舌间搅弄。 “你以为你的好大哥,真的只是你所看到的那样吗?”周朗笑着,想起另一件好玩的事,“眠眠,你知不知道,你妈那个婊子要成周夫人了。” 胸前的扣子崩开,两团乳娇滴滴垂下,比今晚的云更像云,他把玩手中,一滴刚才没有落尽的泪,顺着脸颊滑落到周朗的手背,他伸舌,舔在我乱糟糟的眼角,随后错过脸,到我的耳边:“我要送给那个婊子一份大礼。” 15 我如何想得到这份大礼是我呢。 周朗很懂得讨女人欢心,宴会上,逗得温小姐直笑,笑的时候,她喜欢用那只戴了鸽子蛋的手掩住嘴。 我并不乐得于此,这无疑是将我的痛苦,转移给一个无辜的人,她的一腔感情不该被玩弄,可我无能为力。 面前是两位先生,看样子是父子,年轻些那位身姿挺拔,面孔英俊,眉目间竟有几分和我相像。 妈让我喊他们“舅舅,表哥”。 我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妈回到周家不可或缺的助力,同样也是在妈落魄时,狠心抛下她的娘家人。 妈像一只忙不停歇的华美陀螺,跳一场没有终点的欲望圆舞,在地上画下一道道漆黑痕迹。 我没想到,周朗也会跳舞,舞姿优雅,人模人样。 忽然,一个身影挡在我面前,遮去我的视线。 是那个表哥,他嘴唇紧抿,双臂笔直贴在裤缝,好像下一秒就要给我敬礼。 透过他,我看到妈正看向这里,我不再抗拒,把手交给他,坦然道:“我不会跳舞。” 他神色严肃:“我也不会。” 这哪像跳舞,更像两个没上油的机器人切磋功夫,不是我踩他,就是他踩我,我不合时宜地笑出来。 笑容还在脸上,一个转圈后,对上脸色阴沉的周朗,避免他突然发疯,我还是垂下头,淡去了笑。 直男再次发言:“我把你踩疼了,所以你不笑了。” 对上他那张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脸,我摇了摇头:“宋抑?” “周希。” 算是认识了。 “军人?” 他看了我一眼,再次毫不留情踩上我:“警察。” 圆舞中,脚步变换,我们四人不期而遇,水晶灯麦穗一晃一晃,光影交替,照得我们面色晦暗,像一副不着色的面具。 周朗面色阴郁凝睇我,一张口,却是对宋抑说:“听闻宋氏最近麻烦缠身,需得我司资金救援?” 宋抑并不是个擅长虚与委蛇的人,面对事实只好用沉默应对。 见他不说话,周朗自觉逞了口舌之快,嗤笑一声,斗胜的孔雀般望来,甚至还骄傲地挺了挺胸脯,求人夸赞他的伶牙俐齿。 而我并不看他。 周朗当即停住脚,被打乱步伐的众人,撞的撞,碰的碰,温小姐则是一脸讶异,看着眼前松开她的男人。 或许我该停下安抚他? 未等我思量,便听得周朗沉声道:“该换舞伴了。” 之后我被强行拉扯进他怀中,高跟鞋崴了脚,双手揪紧他的衣领,才不至于摔倒出丑。 我瞪他,这时我仍旧以为他是早晨被我一个吻,哄得乖乖听话的周朗。 滚烫的大掌贴在我腰侧,他扶稳我,强迫我贴在他身上,他的脸就在头顶,背着强光,看不清神色,只余一个清晰的轮廓。 他好像没有一点不开心,语气轻快极了:“你和他聊得挺开心,聊了什么,说给我听听?” 靠得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属于温小姐的香水味,我别过脸,拉远距离,低声道:“你别胡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他又低头凑近几分,从旁人的角度看,大约是舞姿,可我知道,他的唇已经贴上我的鬓角,亲密厮磨。 “这么快就和他有小秘密了,你还真是讨厌我啊。” 嘴唇渐渐向下,我投降了,“我问他叫什么。” 他不信,掌心轻揉我的腰肢,他明知道我怕痒。 我忍住痒意:“还问了他是干什么的。” “就这样,”他委屈上了,“你就能笑得那么开心?你从来没对我那样笑过。” 一轮已过,已有人将目光聚集我们。 避开宋抑,忽略温小姐泪水涟涟的模样,他带我摇曳到远些的地方。 “你就一点儿都不吃醋?” 原来他今夜故意亲近温小姐,是巴巴地在等我吃醋?我觉得好笑。 场上又换过一轮,唯独我们没有动,别人是圆舞,而我们更像一支有始有终的双人舞。 我服软点头。 他狡黠一笑,还要说什么,却被强劲的镁光灯打断,我们双双眯眼,他左眼像是不敏感,只一动。 再分开,周朗又恢复原先的样子,哄起温小姐,她止住眼泪,忍俊不禁起来。 显然妈今天很开心,开心到居然愿意拉着我的手,和我诉衷肠,我有点受宠若惊,可说来说去,绕不过舅舅和项目,这场对话显得过于苍白,温情表皮下,全然是成年人的算计。 她悄声对我说:“九点去后面那栋屋子等我,我有事要跟你说。”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周朗不见了,温小姐还留在原地,正放眼寻觅之际,出乎意料地碰到一个人,周家表亲生日宴上的女记者,她扎着一个大马尾,胸前挂着一个硕大的相机,有活力极了。 她显然也记得我,远远地就同我眼神交汇,我想以后我是否有机会成为这样一个独立自主的女性,待时机成熟,离开周家。 我羡慕她。 “周小姐,”她伸手和我一握,“喊我小玉就好。” 我颔首:“小玉你好。” 场外记者有机会进场,自然要多套一些话,我原以为她要向我打听周朗,没想到她只是打个招呼,揶揄了下刚刚我那不成文的舞步后,便离开了。 我有一时恍然。 厅内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人人光鲜亮丽,面带虚伪的笑,有时不得不承认,周朗所言不虚——肉体不过是禁锢灵魂的俗物。 吊钟沉闷地敲响九下,我按约定,朝别墅后的宅子走去。 月华笼罩树木,枝丫影影绰绰,活像一根根枯手要把我拉下地底,这城市中心的夜,竟也有乌鸦栖于枝头,桀桀怪鸣,风一吹,树叶抖擞,更是瘆人。 灯火人声已远去,我走进一片寂静。 宅子的门是开着的,那架钢琴还摆在厅中,手抚摸过去,琴音忽高忽低,从未踏足的二楼传来木头敲击的闷响。 我试探着唤了一声:“妈?” 脱掉穿不习惯的高跟鞋,赤脚走上温暖的木质楼梯,吱吱呀呀,听得牙酸。 一行暖黄色灯光从排头第一个屋子溢出,声响就是从中传出,我又唤了一声:“妈?” 门倏地一拉开,泄了满地灯光,这灯光中出现一个人,不是周朗还有谁? 看到我,他一点也不惊讶,只在嘴角绽放出一个诡异的笑:“眠眠,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16 小小的屋,充斥暖光,这样一个夏夜,无疑让人觉得太热,一把火烧到心里,只剩枯枝败叶。 门被虚掩,隔绝开那道黑黢黢的楼梯,我木然望向周朗。 啊,原来,原来。 近旁的桌上垫着一块乳白碎花桌布,我像个俘虏被屈辱压在上面,周朗扯下皮带把我反扣的双手捆在一起时,一只飞虫悠悠停栖花间,我猛地为之一振,冷声道:“放开我。” 他不做声,一根手指顺着我的背,一路划过,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刃,剖开我。 我问他:“周朗,你喜欢我吗?” 身后人动作一顿,摩挲起我被扣紧的手腕:“我爱你啊,眠眠。” “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你这叫强奸。” 他被我的措辞吓到,放开手,我立刻仰起上半身,放柔语调:“你吓到我了。” 我艰难地,讨好地吻上他干涸而柔软的唇,含住轻吮,他乖乖张嘴,任由我的舌侵占。 寻到那条湿润的舌,我只轻轻舔了一下,他整个人都一颤,翻转过我,我们面对面,他有些痴迷地吻在我唇畔:“继续。” 舌尖再次奉上,百般小心,舔舐过每个角落,把他的舌裹来,轻轻吮吸,他闷笑一声,含含糊糊道:“痒。” 我抱有侥幸:“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帮你口出来,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周朗睁开眼,蹙起眉,一副很难办的样子,最后他扬起一个残忍的笑:“不好,你和你那个婊子妈一样,都是说谎精。” 他拉开右手旁的抽屉,一迭照片和信件丢在我脸上,散落一地,纷纷扬扬,居然全是小时候的我,呱呱落地到十几岁时田野中捉蝴蝶。 “她骗了我妈,而你就来骗我,”他捡起一张,怔怔出神,“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每次都趁我睡着了把药融在水里了,就连今天…” 他抬头,漆黑而阒静的眸中,没有一丝波澜,我心下一惊,脚下却生了根似的,如何也迈不开。 他都知道。 “小时候我最喜欢这一张,你看你笑得多开心。” 照片上面的我穿一个红肚兜,下河和大人一起摸田螺,一手泥,脏兮兮。 “眠眠,你是我的小妹妹呀,我多喜欢你,可是,”他深深皱眉,“为什么妈妈不喜欢你,要把怒火发泄在我身上?我哪里错了?” 高大身躯逼近,我退无可退,死死抵住桌,哐啷作响,四格窗前,一方夜幕下,玻璃樽中盛满枯萎玫瑰。 “每收到一张,她就会打我一次,眠眠,这是我的错吗?”俊美的面容痛苦而扭曲,仿佛内里正遭受烈火焚烧,不得不痛喊出声了。 我怔怔,这是妈的手笔,她求而不得,便用照片书信刺激好友,提醒她的失败,她的被背叛,可这怒火全都引去一个孩子的身上。 “对不起……”我摇头,眼泪不自觉流出,这一刻,我并不在意周朗的身份,我从不知道我的出世会给世上另一个生命体带来巨大痛苦。 吻去我的泪,他取来玻璃樽中一支枯败脆弱的玫瑰,别在我发间:“没关系啊,她已经把你赔给我了。” 明明早打定主意不再反抗,而真正到了这一刻,我又恐惧起来,我是个被阿森保护太久的胆小鬼。 我哀求他:“周朗,你要是这么做的话,一切都会被你毁了!” “嘘,”他用额头抵住我,微阖眼,不容置喙地,半硬的性器已歪斜着插进半截,他低低叹谓,“你知道我那时候好不容易掌控一次身体,最首要做的是什么吗?” 我张大嘴,像一只被渔夫抛弃上岸的鱼,尚未扩张湿润,他就扣紧我的腰,尽根没入,硕大的性器化作兵刃凿开我,我疼得一哆嗦,他却畅快地长叹:“就是对着你的照片手淫。” 我的身体在抽插中震颤,长发一缕缕摩擦侧脸,植物枯萎后散发的味道萦绕,我感到恶心,胃里直反酸,一滴泪落进嘴,苦涩得让我回神。 我痛,怎么会让他好受呢,声音被顶撞得支离破碎,我痛苦而轻蔑道:“你永远比不上大哥,你就是个神经病。” 奏效了。 他停下动作,却没有想象中一把丢开我,而是抄起我的双腿架在臂弯,对准我并拢的腿间,狠力抽插。 “可他救不了你。” 原来任何一个情绪都是有味道的,绝望是什么味道? 是眼泪,汗水,精液,血液混在一起的味道。 我将身前的恶魔幻想成那个头发软趴趴,有一双世上最清澈眼睛的人,他会轻轻抚过我全身,低声说爱我。 我想起桃花深蓝的夜空,繁星点点,一闪而过的车灯,那是我和阿森的初夜,可现在我撇过头,不是每一个夜晚都有星星守护月亮。 他把我的腿打开,半个身子压上来,绷紧臀肌直上直下地插入,我惊声尖叫,他不知疲倦地凿开我,撕裂般的疼让我冷汗岑岑。 困扰我很久的噩梦在此刻显灵,周朗掐住我的脖子,长而粗的性器一次次劈开我,水声渍渍,他缱绻地喊我:“婊子,我的小婊子。” 就在这时,楼梯间传来脚步,我身体不自觉绞紧,周朗浑身一颤,更快更深地鞭挞起来,一次次被填满,西装面料随他的动作摩擦花核,似乎快要破皮。 虚掩的门缝中出现一只眼。 周朗倏地笑了,婴儿般抱起我,我们相交的性器就这样暴露出来,他颠簸我的身体,使我狠狠压下,把他的性器完全含下去。 我渴望那只眼的主人来救我,可她没有,她仓皇地下楼,周朗轻笑,腰肢朝上顶:“你瞧啊,她背叛了你。” 一记深顶,插得我仰头喘息,咒骂道:“周朗,你不得不好死。” 周朗无疑是聪明的,他懂得肉体折磨是头等低劣,只有给心灵沉痛一击才能将人击垮,的确,那只眼,打开我心中恐惧,成为我往后噩梦的源头。 每当醒来面对沉沉黑夜和一旁睡容安稳的魔鬼,我都会轻手轻脚下床,举起他给我的刀,对准他的胸膛,一遍遍比划。 可是为什么,药物早不有效,晚不有效,偏偏这时,兄长恢复了清明,两人下体还紧密相连,体液血液黏在腿根,我难堪地别过脸,厉声道:“周朗,滚出去。” 仍未疲软的性器抽出,内壁不自觉地嗦紧挽留,最后发出“啵”一声,拉链声清晰可闻,随后是长长的静默,汗水啪嗒,悠扬的提琴声也从窗外传来,感官回笼,我木着脸,不知该作何表情。 直到一件热烘烘的外套覆在我被撕裂的裙上,门“吱”地拉开,沉稳规律的脚步声渐远,我才颤抖着拾起沾染污浊的底裤套上,坐在床上,脑中一片空白。 有人坐来我旁侧,她是如何说的呢,她说——这样的事再平常不过,来,这是避孕药,吃了它。 我怀疑我听错了,转过头,眨眨眼,两行泪就掉下来,我不想愚蠢问为什么,很明显,为了她的富贵,她可以卖掉一切。 虽然我已经洞悉,可心还是不可抑制地凉下来,我接过那盒药,一粒粒扣下来,塞进嘴里,干嚼着,咽下去。 “满意了吗,”我竟然笑了,“呵,如果不幸没有效果,那你还能得到一个不健全的孙子,或者外甥?” 她掴了我一掌,骂我疯子。 面对周朗的羞辱我没有哭,仅仅是一个巴掌,一句疯子,我怎么就突然泣不成声? 我也糊涂了。 仰躺在床榻,两滴汗没入鬓间,往后的往后,我将面对无数次这样不情不愿的欢爱,在俯视全市的巨大落地窗前,私人岛屿的海滩上,面对灿烂星河,涂了丹蔻的手夹着一根烟,男人抱着我后入,插得淫液直溅,我只烦烟灰弄脏我胸口。 我想,我和阿森的性爱,是两个干净灵魂的触碰,一双手掠过高峰低谷,一双手掠过平川火山,热烈而羞涩,我是欢愉的。 而和周朗,我做到胃里泛酸,倒不是为了那点血缘,我总觉得我于周朗,是企图强力破开的城门,企图耀武扬威的报复,掐揪咬啃,是给奴隶下的烙印,我害怕,恶心,痛苦,我承受怒火性欲,在他射精一瞬后,漫漫长夜里,反刍痛苦。 17 那段时间,我时常梦到天光云影间,白色窗帘鼓动,外头是喧闹的草坪,推开窗,阳光斜照,鸟雀啁啾枝头。 有人从身后掀开我青的裙,干涩的性器相交,像一把剑归鞘,我张大嘴却说不出话,空气堵在喉咙。 外面传来孩童的嬉笑,阿森在向我招手,我那张淫荡的面孔上,泪水与涎液相混,身后人扯过我的头,舌头伸进我的嘴巴,吸住我的舌头,喊我:“小婊子。” 数不清第几次惊醒。 野猫聒噪春叫,夜暗极了,灰蒙蒙的黑,一点也不爽利,尤给人一点即将黎明的希望。 然而比夜更暗的,是床对面墙壁上挂着的西装外套,以一己之力勾勒出鲜明的黑色轮廓,宛如有人立在那里,狞笑我的懦弱。 我定定看着,思绪仍在被抛弃的梦中挣扎。 还是那年生日,妈丢下我一人在蛋糕店,人们或坐或立,面孔模糊,可是那些不堪入耳的窃窃私议—— “你的婊子妈不要你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男人的野种。” “长大了恐怕又是一个烂货。” 我永远忘不掉。 往日她护我于泥淖,只因赌桌上的筹码不够,你看啊,这会儿有人稍稍露个底,她就溃不成军。 令我扭曲地感到欣慰的是,并非我一人留在痛苦中。 每天踌躇,推开门的一瞬,剩余的半杯茶水,烟缸内未熄的半截香烟,无一不昭示兄长的避让,而我不知在和谁赌气,忽视每日送来的膏药,和已被请假的学校,系一道丝巾,遮盖青紫,准时上学。 有时避无可避,在祖宅见到兄长,那修长五指端起茶,送去唇边,醇香茶水即刻将他玫瑰色的唇浸湿,水亮亮,泛着光泽,不知怎么,脑中浮现出的,是那夜这副身体揉搓我的两只乳,和紧翘的臀攒力撞击的画面。 四目相对,我狼狈转头,他是否也如我一样,透过衣服,思量他在这皮肉上留下的痕迹? 我不敢深思,我害怕,甚至不敢面对自己的肮脏和不忠。 我背叛阿森,背叛兄长,背叛温小姐,背叛自己的身份,在平和的表皮下,同周朗纠缠,我如此不堪。 可是生活到底是有希望的。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午后,我收到一封信,廉价信纸上沾有泥土,封面仅有一串地址。 那一刻,我几乎是全身颤抖着,任由热泪夺眶而出,噼里啪啦砸在浆白的信纸。 “眠眠,我也很想你。” 这几个字扭曲歪斜地躺在纸上,我仿佛看见他那双藏了桃花镇整个春天的眼,含笑注视我。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辗转收到这封信,又是不是和我一样,怀着一点慰藉,寄出这封天外来信。 捏着信,紧紧贴在胸口,似乎这样,就能将他遥远的体温印在身上,泪水泅湿衣襟。 ——阿森,一切安好吗?还在钢铁厂工作吗?刚过去的夏天,难熬吗?我很想你。 我们一起栽下的桃花树开花了吗?这里没有桃花,我不喜欢,不过我有了一个对我很好的爸爸,他给我买了我们一直想吃的水果奶油蛋糕,很甜,可还是没有你给的糖甜,我给你的糖吃光了吧,有别的小姑娘给你送糖吗,不要收好不好? 阿森,很快很快我们就可以见面,不要忘记我,我每天都有很乖地在想你。 这封语无伦次的信由我亲手寄出,我忘却了烦恼,在夜间一遍遍翻看短短一行字,生怕只是一场短暂的美梦。 因此周笙的狗腿劫住我和无辜同桌,不慎将阿森送我的发圈打落时,我一手扭住一人的手,脚狠踢在某人鼻梁,冷声问:“还要打吗?” 同桌林森森被揍得眼圈发紫,小声在旁“噢耶”! 有时我想人心是不够公平的,仅仅因为他的名字中带有“森”字,我便对他无限友好,而兄长因为并非他犯下的错,而遭到我的冷眼。 我将他介绍给周一小晴,我们四人成了连体婴般,游玩嬉戏,尽管我算不上高兴,我们在B大旁的手工店捏泥塑。 不知不觉,手下捏出一个断臂维纳斯雏形,可他们都说看不出,以为是食神,胖嘟嘟的。 我气得追打他们。 维纳斯完成那天,今年的第一场秋雨不期而至。 一辆黑车,从我们来就停在那里,不透明的黑窗仿佛四起的高墙,只看得到一点微弱的猩红光芒忽明忽灭。 我奔跑雨幕中,不期然在去车库的必经之路上,发现久去不回的周一小晴。 是几个收保护费的流氓。 一个钳制住小晴,另几个在围殴周一,情急之下,我高举手机,雨水从眉毛淌下,流进眼睛,“都别动,我报警了!” 几人对视一眼,痞里痞气地朝我走来:“报警有什么用,不过要是你愿意跟我们哥几个玩玩…放他们走也不是不行。” 我嗤笑着活动手腕:“好啊。” 远处周一搀扶起小晴,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放下心,专注于眼前的打斗,可叁拳不敌四手,渐渐我落了下风,被逼到墙角,眼睁睁看着一把刀斩断雨线,破开风,朝我袭来。 却又猛地在半空停下。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灯光,雨滴破碎成小水珠蒙在他的发梢,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很漠然,可他左手硬生生接住了刀刃。 “大哥…”我喃喃。 他几乎毫不费力地解决了他们,一片哀鸿中,他如以往一样,用干净的那只手牵过我,行走在适时变小的雨中。 兄长见我一言不发,停下脚步,回首,滴血的左手微微蜷缩,右手拨开我的湿发,一双氤氲的琥珀色眼睛里,全是关怀:“受伤了吗?” 愧疚感潮水般决堤,瞧瞧我都做了什么?这个被周朗利用干尽坏事,承受我无妄之火的兄长,我明知他无辜,还要这样对他,我真是坏。 我忍住泪:“对不起大哥。” 路人喧嚣,暖黄灯光,深深小巷,雨中时间仿佛静止了,最后他蹲下,视线和我齐平:“该说对不起的是大哥,是我做了错事却一直不敢面对,让你一个孩子独自承受。” 急匆匆赶来的林森森手忙脚乱,将我的维纳斯跌出手,终究摔断了一只胳膊,兄长何其聪明,他捡起:“送我的?” 断臂周围的石料支棱着小刺,我尴尬道:“可惜坏了。” 兄长笑着抚了抚被林森森笑称为“食神”的断臂维纳斯:“我很喜欢。” 告别林森森,雨还在下,车里一股烟味,兄长打开他那一侧的车窗,风雨凉丝丝进来,幽暗里他忽然问我:“为什么要给维纳斯接上臂膀?” 我只是希望兄长可以做完整的自己,但我说:“我希望大哥可以开心些。” 真正改变我的困境的,是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外国男人,“叫我江就好。”他是兄长的心理医生。 他敲响了我的门,绅士地征求我的同意,希望可以在兄长之外,与我谈天。 我点头,他打量我的屋子,一一介绍,比如悬挂的漂亮的灯,是由兄长巨资拍下的宝石制成,再比如床,是他寻了很久的上等整块红木。 “甚至为了你不听我的劝告,注射过量的抑制剂,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星月挂在夜空,寂静无声。 “我有个办法可以根治,让亚人格彻底消失,”江先生一点点加大筹码,“你也不想永远担心被报复吧。” 我睫羽轻颤。 “这不是你们的错,是亚人格的,只要他消失了,你就可以做一个自由的人。” 终于,我抬头。 18 终于亚人格再次出现。 秋雨方歇,夜空洗濯一净,悠扬的琴声中,我闭着眼,趴在窗台,忽而,一具温热的躯体贴上后背。 ——“我已经替换掉Celestine每日的抑制剂,亚人格很快就会出现。” 周朗的头埋在我发间,手环住我的腰,两个人紧贴,没有一点空隙。 银色的月华撒在他俊美的面庞,他闭着眼,嘴角有一似笑意,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就这样立着,他似乎很享受这片刻难得的安宁。 我听见周朗说:“眠眠,我想你了。” 钴蓝夜空间,点点星子,我没有说话。 小铃搬去了一楼最角落的房间后,同我抱怨:“小姐,你有没有听到二楼夜里的动静?” 我撒谎:“是风,风把卧室的花瓶弄倒了。” 到了夜里,周朗在窗前弄我,窗户大开,东边花房里的花香传来,一朵玫瑰别在我的发髻。 他懒散瘫坐在棕色沙发,指挥我在他胯间起伏,踏着软拖的脚,一下一下勾着我的下身,像一只恶毒的蝎子。 “风?”他哼笑,微微起身,手托住我的下巴,一边摩挲我红艳艳的唇,一边说,“除了我,你还有一个叫风的男人?” 胡搅蛮缠。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他脚尖不满地用力,深陷两瓣湿肉中,我闷哼一声,他这才孩子气地笑了,哀怜吻上我的眼。 ——“我要怎么做?” ——“顺从他。” 他不是不知餮足的兽,有时会像收起爪子同我游乐的狮,好比上次狠揍别人的事捅到他面前,他还饶有兴致地替我去演戏,贱兮兮地问我:“那我是以什么身份去,大哥还是情人?” 我冷着脸:“不去就算了。” “这么经不起逗?”他不抽烟,却爱喝酒,一口黄澄澄的酒吻渡给我,看我呛得脸发红,闷笑着加深了这个吻,“这样才够可爱。” 几位家长比我们早到,见到周朗,无不起身寒暄,起初,他演得像模像样,一坐下又原形毕露了。 两条长腿大敞,一手撑起来下颌,直盯着我,老师问他话,他也听不到。 我不动声色用脚踢了踢他,他这才回神,正色道:“对于施暴者,希望校方可以严惩不贷。” 老师为难地擦擦汗:“是令妹动手打了人。” 周朗投来讶异而惊喜的目光,摸了摸弯起的嘴角:“那很不错,希希好样的。” 众人大跌眼镜。 而在这之前,林森森已经做好了揽下所有罪责的准备,所以这时,他挺身而出:“不是周希打的,是我。” 我看了眼他那小身板,沉静道:“是我。” 周朗一直带着笑,眼中满是赞许,他起身将手搭在我肩头,拇指明目张胆地摩挲我的背,像在抚摸琴键。 “我想这其中并没什么误会,”一只手绕来面前,掰侧我的脸,把我因他粗暴挺动而受伤的嘴角展示给大家,语气十分遗憾,“我的宝贝为此受伤了。” 资本即话语权,他扭转乾坤,将我的罪责推得一干二净,无人有异议。 两栋拔地而起的新教学楼前,一排樟树枝叶繁茂,风吹过,呼呼啦啦直响,周朗似乎心情不错,回头朝我笑。 阳光把他的肌肤照得近乎透明,眼睛弯如月牙,那鼻尖一点痣,便仿佛一粒星。 他这个样子,还真是人畜无害,得感谢兄长替他生了副好皮囊。 周朗见我看他,睁大狡黠的眼,想说什么,却被追上来的林森森打断,他不高兴地攥紧我的手。 “什么事?”越是挣扎,他握得越是紧。 林森森为了我这个同桌的生命安全,鼓起勇气道:“请周先生不要责怪周希,都是我的错。” 周朗掐了我手心一下,我回过神,他说:“我的宝贝我疼还来不及,既然清楚是自己的错,那就离她远点。” 到最后,有那么点阴鸷,林森森哪里见过这阵仗,脸又红又白。 我在心里叹口气:“你走吧,谢谢你。” 电光紫的跑车停在别墅前,周朗又变成他自己,解开两粒扣子的衬衫被吹得大敞,一根熟悉的红绳吊着一把钥匙,若隐若现在胸膛。 他一边上楼一边委屈巴巴道:“刚刚你看他比看我时间还要长,你是不是喜欢他?” “不喜欢。” “那就是喜欢我,”他关上门,笑嘻嘻来搂我的腰,自说自话道,“我也很喜欢眠眠。” 他的懒散惹得温小姐致电,他呢,永远懒懒倚在我怀中闻我洗发水的味道,电话拿得远远,听得不耐烦了,直接挂掉。 我想,他不该让温小姐伤心,这是大哥喜欢的人。 他立刻揭穿我:“那你和我纠缠在一起,岂不是和我一起背叛他们?” “是你强迫我的。” “那也是你的选择,不是吗?” 我心中有隐秘的恐惧,而正是周朗让这些隐藏在我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逃出来,无休止地折磨我。 “你从来不对我笑,”他忽然生气了,“我到底比他差在哪儿,你们都这样对我。” 我平静道:“因为你是假的。” 他的一切都是假的,面孔,肉体,情绪,连轻柔的吻和勃起的性器,也并不代表他的爱,只是他进犯的武器。 “假的?” 听了我的话,周朗大笑起来,午后热烈的阳光恍惚地笼罩他,一道一道印在他脸庞,差点教我以为是泪。 之后的某天,他不知道发什么疯,拔掉花房中一株株名贵花草,独留下一片玫瑰,我这才发现,这玫瑰红到发紫发黑,是有名的路易十四。 这段时间,他像是开了窍,不仅主动管理公司业务,还照顾起了温小姐的感受,频繁和她见面。 “眠眠,”不远处花垄间的男人直起腰,扬起一张笑脸,“快来搭把手。” 一棵半人高,已经开满密密麻麻粉白小花的桃树被我们抬进坑内,直挺挺立起,它应该生长在天地间,春风一吹,簌簌抖落一身尘灰,就像桃花镇的,就像我和阿森种的。 我心疼的是堆了一地的名贵花草,反观周朗,绕着那棵随处可见的桃树转了又转,仿佛是他的珍宝。 “眠眠你说,它以后会不会长得很高?” 我扯下一片叶子,敷衍道:“会的。” 他突然就急了,冲上来拍开我的手:“它会疼的。” 我觉得他有病。 有病到把我的房间全部翻新,做成那间房间的样子,连盛放玫瑰花的玻璃樽都分毫不差。 冲下楼,还没来得及骂,两只被烫得通红的掌心摊开在我面前,锅里煲的是我最爱喝的鸡汤。 给他涂药吧,他又借机撒娇,滚到我怀里,奶狗一样哼哼唧唧:“眠眠我疼,我要你给我呼呼。” 我无可奈何地捉住他的手,才吹了两下,他一抬头,亲上我嘟起的嘴,故意发出“吧唧”一声,然后在我生气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彩色的糖果,献宝一样呈到我面前,两只眼睛眨巴眨巴。 “我把不同颜色的糖全吃了一遍,但都没你甜。” 那天我们的晚餐是一锅烧干的鸡汤和半碗焦黑米饭。 当晚周朗和我躺在一张床上,硬要给我说睡前故事,煞有其事地戴上眼镜,举一本故事书。 先是说灰姑娘,再说美人鱼,边说边打量我的神色,只要我一露出困倦的样子,他就拱上来亲我,亲得我气喘吁吁清醒了以后,他又接着说。 如此反复,我不知道他是想给我说故事,还是想占我便宜。 最后他摘下眼镜,关掉发出暖黄色灯光的夜灯,在沉沉黑夜中和我躺在床上,说了今夜最后一个故事。 “在遥远的古代北欧,爱神商洛凡之妻玫瑰不幸凋亡后,他将她葬在月亮湖底的紫水晶里,开出了玫瑰花,传说是因为玫瑰不忍爱人孤独,灵魂化作花朵陪伴他,”光洁微凉的额头轻蹭我的下巴,他整个人婴孩一样蜷缩在我怀中,“眠眠以后如果我死了,不要把我葬在湖底好不好,我怕黑。” “那你想葬在哪里,人死了总得有个去处。” “如果有机会就把我葬在妈妈旁边吧…”梦呓般猛然刹车,有点懊恼,带些试探,像个从来没被爱过的孩子,“不,妈妈不喜欢我,那,可以和你在一起吗?” 我沉默。 “我忘了,你也不喜欢我,”他的声音低下去,似乎快要睡着了,“不过说不定我死的时候,什么都不会留下,毕竟这副身体,早就不是我的了。” 在黑夜的掩饰下,我们抛开龃龉,和平地躺在一起,让我差点忘了他是个恶魔。 所以第二天他爬上树,把野猫从枝丫间揪下来,说要剥了它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惊讶。 我张口要下这只猫,同意是同意了,但他给它取了个古怪的名字“小朗”,可谓用心良苦,每当我唤它,周朗就在旁边一副享受的模样。 “小朗,快来。” 周朗屁颠屁颠赶来。 “小朗,乖。” 周朗扑上来亲我:“我一直都很乖。” 等小朗跟我熟悉了,他又开始吃醋,以为我睡着了,放肆地把小朗扔出房门,然后轻手轻脚钻进被窝,舒服得直叹气。 后来又看到我送给兄长的维纳斯,嘴巴一翘,在我做作业时,死死瞪我,连我要进浴室也不放过我。 可我一直无视他。 直到快要睡觉,他才泄气,示弱道:“眠眠,你没发现今天我很不正常吗?” 我停下迭衣服的动作,沉思,您哪天正常过? “我生气了!”周朗锤了下我的校服。 我看了眼他。 他哼声抚平,重新锤了下自己的腿:“为什么他有礼物,我没有?” “要什么?” “我要你下面给我吃。” 假装听不懂其中歧义,如约给他下了碗面,忽然想到,他陪过我生日那天,我也是下了碗面给他,所以阴差阳错的,也算是他唯一的生日礼物? 对面的周朗笑开了花,一碗面给他吃出满汉全席的餮足感。 我垂眸不语。 兽,不论大小,总带一点野性,那天我给小朗喂食,它突然咬了我一口,深可见骨。 周朗推了公司会议,明明是我打针,他却比我还紧张,捂住我的眼,轻声哄我:“不怕,没事的。” 对于小朗他就没这么温柔了,怎么说周朗是恶魔呢,他想到一个主意,小朗每对人呲一次牙,他就用电棒电它一次,直到它形成条件反射。 “你疯了!”我推他,却推不动。 他紧搂我的腰:“它不听话。” 听了这句话,我立刻打了个寒噤,脑海中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他知道我们的计划了,这是在警告我吗? 我缓缓扭头,他无辜地眨眼:“而且它伤害你了。” 19 再次让我坚定意志是在深秋冬初。 天骤然冷下来,周朗围上去年温小姐送的红围巾,而我收到了来自桃花镇的信,里面有一副红线钩织的手套。 ——眠眠,你的信我收到了,唔,除了爸爸,你没有别的亲人了吗,比如哥哥? 我皱眉,翻来覆去,一封信,的确只有这几个字,我迟疑着,此刻,门被敲响,我一时慌了神,把信揪烂了塞进口袋。 周朗推门而入,见我神色紧张,关怀道:“怎么了?” 我赶忙否认:“没事啊。” 他看了看我鼓起来的口袋,神秘兮兮笑了一下:“走,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车在偏僻公路上开了很久,来到一栋别墅前,熄火,透过车窗我们看到别墅亮了一盏小灯,好像为谁而留。 “看,你大哥在外面养的女人。” 一张口就是重磅炸弹。 “今天是这女人的生日,礼物是他的画,他这种讨厌画画的人,能这么用心,看来是真爱,”他斜乜我,“比送什么珠宝上心多了。” 我不信兄长是脚踏两只船的男人,然而进了门,女人花蝴蝶一样扑进周朗怀抱,以及她看到我时的震惊,都不得不坐实了这件事。 周朗得意洋洋,一副欠打的样子,我手伸到身后,狠狠扭了下他的皮肉,给他疼得泪眼汪汪,暗地里冲我抽抽搭搭,小媳妇似的。 该。 他介绍我是他妹妹,女人比周朗哭得还真:“哥,你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妹妹?” 我和周朗对视。 “这是我亲妹妹,周希。”周朗蹙眉甩开女人再次扑来的肉体,乖巧躲在我身后。 “你骗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还有个亲妹妹?!” 周朗哪里肯哄人,拉着我就溜,也不管身后人的哭嚷,上了车还不忘吐槽:“品味真差。” 车行驶到一半,周朗猛地一踩刹车,车轮擦着地面,停在路上,我们的身体往前一冲。 两盏大车灯照得前方尘埃毕现,而夜是无边无际的,周边黑黢黢一片,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疯。 再次启动,他居然不再哼歌,打开一侧窗户,风吹得他的黑发朝一边偏,看不清神色。 我只感到他抬了下头,大概是在看后视镜,随后,车又猛然加速,风灌进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后来我发现不对劲,并不是风,而是尖锐物体破开气流,高速射在车身的声音。 周朗面不改色,直视前方,一只手却伸来,一声不响地按下我的头,随后从什么地方取出一样东西,右手稳住方向盘,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又是那种声音。 他收回身子,两手握在方向盘,我这才看清黑铁一样的东西——一把枪! “别怕,没事的。”他安慰我。 他觉得这种事不过和打针一样无关紧要?我既愤怒又害怕:“这是怎么了?” 但他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我,而是拉来我的手放在方向盘,在枪声中轻柔告诉我:“只是一点小麻烦,来,抓牢。” 而后,他专心同后车战斗,只消一会儿,没了动静,在一列路灯中,我看见他的笑,一种温和的,淡然的笑,他没将这一切放在心上。 几辆车连环撞在一起,面目全非,还有一个人苟延残喘,周朗蹲下去,用右手拖拽出他,随后就要用枪杀了他。 我拉住他的胳膊。 他笑:“这段公路没有监控。” 这是有没有监控的问题吗,我看着地上血肉模糊,没有人样的男人,说:“你不能杀人,你不能顶着大哥的身份去杀人。” 周朗睫羽轻颤,歪头,在灯光下看我,最后他勾出漠然的笑,拉我埋进他的胸膛。 快到我根本来不及阻止,砰一声,温热的液体溅到我的手背,我不受控制地狠颤了一下。 车子上路,他收起右手的枪,抽出一根烟,点燃,烟雾缭绕中,我似乎忘了什么,却也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 周朗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我不能心软。 今年冬季的雪来势汹汹,初雪便淹没了整座城。 周朗特地告假回来陪我打雪仗,白皑皑的雪被他揉搓成圆,却总也打不准,没入一地白雪中,消失不见。 他围了他最爱的那条红围巾,而我则套上了阿森送的红勾线手套,做工粗糙,可是温暖极了,连周朗都喜欢摊开我的手,把脸深深埋进去,蹭一蹭,像小朗一样。 小朗肉垫怕冷,也不知道他哪儿变出来和我同款花色的勾线小手套,抱着小朗,不顾它喵喵惨叫,只只套上。 他气鼓鼓地:“哼,要不是眠眠你这个幼稚鬼喜欢,我才不会容忍它这么久。” 那夜,周朗搁下沾血的枪,蹲来我面前,用干净毛巾擦拭去我手背干涸的血液,一点点,仔仔细细。 小朗高翘尾巴走进来,跳上书桌,踏了四脚墨水,给他辛苦画作的设计稿添上朵朵黑梅,周朗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起身关灯,在门口半回头:“别胡思乱想,早点睡。” 随后头也不回,走出房间。 久违地独睡,疑问使我不得入眠,那个女孩是兄长的谁呢?妹妹,还是情人?谁都有秘密,无伤大雅。而周朗,为什么那些人要杀他,他又为什么要杀人? 我不知道。 写回信时,楼下周朗正在铲雪,见我望下去,昂起笑脸,朝我挥手,小朗趴在窗台,毛茸茸的尾巴一扫一扫,呼噜声不断。 冬风呼啸,我们这叁个天地间微渺的生命,挤在一起互相取暖,周朗钻在我怀中,乖巧叹谓:“还是眠眠香,董事会那群老家伙天天抽烟,臭死了。” 夜深了,除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外,阒静一片,我在热融融的肉体中睁开眼,内心有一瞬的挣扎,目及桌上阿森钩织的手套后,便又深深埋葬于皑皑白雪。 于是信中我写——不,我没有兄弟。 寄出信那天,周一小晴约我出去,想当面向我道歉,他们说不该抛下我就跑,当时小晴实在吓坏了。 这并没有什么。 不过我不想让他们心有愧疚,于是答应了,不料周朗拦下我,端上新鲜出炉的碳烤焦黑鸡翅,请我品尝。 自从入冬小铃被他遣散回家过年后,他就天天抽空给我做这些奇怪的菜,吃出鸡蛋壳算小,偶尔能吃到他丢进去的一颗超大钻戒,捏在指尖,他还要吹嘘一番:“哇,眠眠是人鱼公主吗,可以化石头为钻石。” 亏他还知道自己的饭里有石头,不知道今天又是唱哪一出,希望我还有命走出这件屋子。 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我艰难地把这团焦炭吞下去:“好吃。” 他用力点头,眸中似乎有星星:“吃出什么味道了吗?” 我沉默了一下,“好吃的味道。” “猜错了,”他笑起来两颗虎牙就露出,鼻尖的痣缀在瓷肌,像一个永远快乐的娃娃,他说,“是爱你的味道哦。” 我没有接话,绕过他,弯腰穿鞋,他还系着围裙,凑上来,刚好从身后把立起身的我搂进怀,嗅嗅蹭蹭:“要去哪里呀?” “周一。” 听了这两个字,周朗立马像烙煎饼一样,把我翻身,捧住我的脸,假意凶狠:“不准去。”像是怕被别人抢夺去玩具的孩童。 我软下语气:“只是去吃个饭,很快回来,好吗?” 他委屈巴巴:“不好,他是坏人。” 坏人,这世上除了他哪有坏人? 他似乎看透我心中所想,张口道:“那天晚上不是我,是他。” 我皱眉挥开他的手,越说越离谱,他一把抓住我,认真看我:“你不信?” 我吸了一口气:“我信。” 这段时间周朗实在好骗,他立刻换上笑脸:“眠眠最乖了,这样吧,奖励你亲我一下。” 我踮起脚,轻轻吻在他脸侧。 正是他的顺从让我掉以轻心,故技重施把药融在他水杯那天,我露出马脚,被他逮个正着。 药片挤压破开锡纸的声音,宛如冬夜猎物踩断枯树枝。 20 夜是不透彻的黑,显得有些蓝,我的心沉而静,药丸沉入杯底,冒出小而密的气泡,像什么动物发出的求救信号。 就在我转身一刹,门边倚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我把药片塞进内衣沿边,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自然地把水杯端给他,柔声道:“渴了吗?” 那套周朗亲自为我挑选的真丝睡裙,把我承托得愈发像一个真正的女人,两团云般的乳肉,沉甸甸坠在胸前,隐秘叁角区的体毛被他剃去,是在某个炉火毕剥作响的傍晚。 夕阳色的火光跳跃,赤裸雪白的女体宛如一张画布,印满暖调,一条腿自沙发垂下,头颅仰垂,入目是窗外翻转的天际,簌簌飘落的雪,没有尽头。 周朗弯起我的腿,冰凉的手指蜿蜒而下,点在凸起,轻揉细捏,我痛苦闭眼,五官皱到一起,嗡嗡震动声,靠近下体,他低头,含住云端的一滴雨,舌尖拨弄,吸弄得水光一片。 “睁眼。”他命令。 因倒垂而眩晕的头被人托起,对上始作俑者的眼,他吻了下我的唇,恬不知耻地问:“喜欢我剃什么形状的?” 剃须刀还抵在我的花核,他按下我的两条腿,并在胸前,随后挽过我的手,压住腿弯,身体大敞。 突然,震动离开,花核被什么温热的含住,更火热的舔过,一道电,电过身体,也电过大脑,脚趾忍不住蜷缩,左脚上勾着的白蕾丝内裤落下,舌往下往更深的地方钻去,我不能控制,大喊道:“不要!” 他却不肯放过我,托住我扭动的臀,分开我的腿,舌一遍遍舔过翕动的湿肉,我咬住牙,拼命摇头,脑海中只有两个字——不要。 不要这样,我怕,我害怕… 就在他再次吮吸住花核时,我腰肢挺起,一片酸意,身体深处涌出一股热流。 我抛去脑中一切理智,大口喘息,可悲地臣服于肉欲。 周朗仍托住我的臀,直到把腥甜的体液吞下肚,再抬头,一丝银线牵扯在他嘴角,他的头埋在我胸口,声音听上去雀跃:“你也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对不对?” ——“就在他戒备心最低的时候。” “不渴那我喝掉。” 融化在黑夜中的人影终于出声:“你喝掉的话,会因为药物产生不良反应,这些,江鸣没有跟你说吗?” 还不等我做出反应,一只手伸来夺走水杯,昂头喝尽,玻璃杯被随意一丢,落在软厚的地毯,一声闷响。 没有想象中的暴怒,他只是轻飘飘喝下,主动跳进我为他准备的陷阱,然后像往常一样,走上来,抱住我轻轻撒娇:“我被冻醒了,回去陪我睡觉好不好?” 被拥进一个炙热的怀抱,两只大掌搭在我腰间,轻轻摩挲,我怔忡,忽然,面前这副高大的身躯细微抽动起来,好像在哭。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身份模糊,既是始作俑者,又是心怀怜悯的旁观者。 然而这是错误的。 我不该对恶魔抱有怜悯,他抢夺他人的生命,强奸我的身体,破坏我们该有的人生,都是他的错,可我有时又想,如果不是我,他又怎么会拥有一个悲惨残缺的人生。 幸好,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要为自己牺牲周朗。 我的胸膛和他的紧密相贴,不一的心跳错开,他唤我:“眠眠,我不生气,就是有点难过,你亲我一下,我就原谅你好不好?” 他真狡猾,站在地狱朝我伸手,假意温柔,看啊,这里很好,我也很好,快来陪我。 我却不会上当。 踮脚吻上他落满雨的睫羽,原来,恶魔的泪也是咸涩的。 ——“先露出马脚让他放下戒备,等你把这支药注射进他体内,亚人格就会永远消失了。” 夜黑而沉,我们双双跌落在地,冰凉的手攀上我的脖颈,轻轻摩挲,舌尖一路向上,周朗一口含住我的右耳,狗一般舔舐起来,我昂头反抗,却被他掐着脖子,用力摁在地上。 另一只手已然朝下,扯开我的衣襟,两团乳肉相互挤压着,高高隆起,他朝上面啄了一口,又啄了一口,轻笑一声后,沉默了。 蓦地,他掰过我的脸,几乎是撞上来,泄愤一样用舌尖撬开我的唇与我交缠,我皱眉,摆动头企图逃离,他却容不得,大力吸住我的舌,不让我挣脱一分,摆在下体的手,两指夹住花核,左右揉搓。 周朗的性爱于我来说,是惩罚,是酷刑,却又无力反抗。 我渐渐敞开身体,他抬高我的一条腿,环抱胸前,滚烫的性器缓沉插进来,我吃疼挛缩,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只入了一个头,便进不来,只好在穴口轻插,不小心戳到花核,我便过电般一个哆嗦,仿佛讨好到他,他凑上来亲我一口。 “眠眠你一直这么乖好不好,我只许你一个人叫我小朗,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问他:“真的什么都可以给我吗?” 双腿被掰开,粗且长的性器一插到底,我呜咽一声,疼得朝后撤去,却被他抓住腿,往他胯下一扯,肉臀撞击下腹,插得更深了,他得了趣,前后挺动,仿佛一柄利刃,破开城门。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他趴附在我身上,腰肢一刻不停,撞得啪啪作响,淫靡一片,“就算我没有,我也会抢给你。” 你瞧,恶魔一开口就是花言巧语,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他不过是在驯养宠物,一旦我露出爪牙,他便会立刻执起长鞭。 “那我要你放我自由。” 果然,周朗一瞬间停下动作,而后又一言不发,把我的腿盘在他的腰上,箍紧我,性器一下下冲撞进来。 我疼极了,撑起双肘,昂头喘息,谁料他的唇舌又追上来,他搂住我的肩,将我重新压倒,扭动腰,研磨起来,话语从吻中飘零:“以后不准再说这样的话。” 明明药效已经发作,体温高得不行,可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窗外一闪而过的车灯,照亮屋子,我看见他的脸苍白没有血色,他的眼神痴迷不已:“眠眠,就这样和我一辈子在一起吧。” 从前在桃花镇的时候,我以为一辈子很短,从晨起见到阿森,到夜晚在大人的训斥下不得不回到家,时间是短暂的,可同周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我不知道这辈子究竟还有多长。 猛然一个深挺。 “哈。”我不禁痛呼出声,他抬起我的一只手送至唇边,张口含住,看他在我身上作威作福,我忍不住反唇相讥:“你根本不爱我,你只是像养一条狗一样玩弄我。” 周朗神色迷茫,双手伸来圈住我的脖子:“有什么分别吗?我爱你,想让你一辈子呆在我身边,有什么不对?” 我偏过头,不去看他,他便追上来,拿头靠在我颈侧,一声声唤我名字。 冬夜静谧,只听得肉体交媾,和我们两个人的喘息,偶尔枝头的雪一蓬蓬掉落,客厅中央忽而敲响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冗长沉闷。 ——“针管里是Celestine自己研发的抑制剂。” 我终于够到地毯下的一个凸起,在周朗大刀阔斧在我大敞的腿间冲刺,低头吮住乳肉的一瞬,我掏出针管,刺进他的脖侧,注射进去。 ——“万一失败了呢?” 一瞬间,身上人停下来,静止不动,暗红热流从他的脖颈流出,啪嗒凝滞在我脸上,我推开他,沾满体液的性器拔出,他跌坐在地,捂住脖子,低垂头,一言不发。 光影停留在他面庞,我看不清他的神色,起身拢好衣服,体液顺着腿流进地毯,它再一次无声包容我们。 “你给我喝了什么?” ——“不会失败的,那杯子里不止有日常抑制药,还有强力安眠药,配上这支针剂,万无一失。” 我没有回答他,打开窗,冷风灌进来,我把他最爱那个烟灰缸丢下去,楼下闪着灯的车里走出来一个人。 周朗拔出针管,整个人已经没了力气,用胳膊撑地,执着于答案,声音平静,而我总觉得他是带着哭腔的:“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大门被推开的声音响起,我看了眼周朗光裸的身体,像一封对我毫无保留的信,更像一段禁忌往事。 我飞速反锁门,在江先生踏上楼梯时,给周朗套上衣服,白雪在暗夜飞进屋,于是连雪似乎也成了黑色,我又拿起周朗最爱的围巾替他裹上。 窗边的玻璃樽里几朵玫瑰开得正好,是周朗不知疲倦,日复一日地从温室里替我采来的。 他会故意被玫瑰刺伤,再可怜巴巴把手指伸到我面前,让我给他包扎,我丢开他就跑,边跑边嘲讽:“你赶快包扎,不然再晚几秒,伤口就要愈合了。”他不依不饶追上来,骂我心狠。 此刻他高大的身躯靠在我怀里,眼尾似乎湿润,手指无力地牵住我的衣角。 心狠吗? 周朗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恳求我:“不要这样对我,眠眠…我不要离开你…” 我自问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可这时,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那张在雨中牵着我奔跑的笑脸。 扣门声响起,我一个激灵。 屋内淫靡气息早已消散,江先生打开灯,久违的光刺得我闭上眼,倒在一旁的周朗早冷汗涔涔,白透了一张脸。 江先生的眼神在我和周朗间逡巡,他蹲下去,架着周朗往浴室走:“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在他身后的我有一瞬的僵硬,可我还是定了定神跟上去,道:“没有。” 他回头看了一眼我:“别误会,我只是不敢相信他这么信任你,你知道的,亚人格疯狂多疑,我们以前试了很多次,都被他识破。” 浴缸渐渐放满水,我给周朗套上的外套被脱下,红围巾也被胡乱扔在地,我们合力将他浸至水中降温。 冬季冷热交替,我想他是不好受的。 江先生吩咐我在这里盯住他,不要让他落入水中,他则去车中找药,他没想到周朗的身体会产生这么大的反应,不赶紧降温,兄长的人格多多少少会受到影响。 他拍拍我的肩:“放心吧,亚人格暂时消失了。” 水没过他耳畔,墨色的发飘浮,我摸了摸他的额头,不再那样烫了,我注视他的脸,明明还是那样的一张脸,忽然,他的睫毛颤抖,嘴唇翕动,他要醒了。 会是兄长吗? 21 不是。 我听到他喃喃自语,说不要再打他了,他会听话。 他疼糊涂了。 这大概是人格消失的前兆,这一定是需要一点时间的,是吗? 我这样告诉自己,手却不听使唤拂开他额前湿发,露出一道肉粉色的,凸起的伤疤。 那时他靠在我的大腿,我们头顶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柳树,柳絮纷纷扬扬撒了一地,飘在我们头顶,仿佛两个老人家,他幼稚地替我拾去,再一口吹跑。 “这有什么呢,她已经把你赔给我啦。”周朗笑时,嘴角有两个明显的梨涡,眼睛也弯得似月牙。 “也不恨我?”我的手被抓去贴在他嫩滑的脸上,上下摩挲,他在我的掌心中低低叹谓。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居然可以心平气和地讨论这个问题。 听了我的疑问,他起身看我,微微嘟嘴道:“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我最喜欢你了,听到没?” 那晚我做了个梦。 在暴怒的父亲抓起烟灰缸毫不客气地砸向因嫉妒而神志不清的母亲时,小小的周朗挺起身躯,奋不顾身挡在她面前,暗红的血汩汩流进左眼,可他没有哭,而是扭头抱住低泣的母亲。 而他也因此,唤醒了久违的母爱,吃到了她亲手做的面,被她抱着入睡,还在入睡前奢侈地听了一个又一个故事。 他窝在充斥温暖的被窝,脸蛋因为开心而红通通,第一次觉得冬天也没那么讨厌,脚丫一下一下摇动,就连睡觉嘴角也是弯着的,能获得妈妈的喜欢,那一点痛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想。 江先生告诉我,这是亚人格的小手段,他惯用这种讨好的方式获得别人的爱。 “眠眠……” 他说起话来困难极了,可他还是试图用双手攀住浴缸两边,起先我是慌乱的,在看到他一次次无力跌进水中,才放下心。 在多次尝试下,他的脸也随之沉入水中,冒出咕噜咕噜几个水泡,我冷眼旁观,直到连水泡都不再有,我才咬紧牙走上去,一手挽起他的脖子,将他托出水面。 月光和水覆在他脸上,高挺的鼻梁像一把斧子破开它们,露出他深邃的五官,他那双时常湿漉漉的眼被打湿,蒙了一层水雾,正无辜地望着我。 明明知道这是他的陷阱,可我到底对他抱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两只冰冷而炙热的手搭在我的臂膀,他自然而然地将头斜依我掌心,低声道:“眠眠……”宛如一只幼犬。 我松开手就要退开,他立刻呜咽:“不要走,眠眠,不要走……我疼……” 水花随他的动作溢出,打湿了我的脚,风一吹,冷极了,我盯着脚尖竟然没有动,不久,门外传来细碎的声响惊醒了我,我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了手。 门晃悠悠开了,却不是江先生,而是小朗。 它摇晃着被周朗养得蓬松柔软的大尾巴走进来,朝我喵喵叫唤后,径直跳上浴缸,它竟然蹲坐下,舔了舔周朗。 周朗丝毫没有提及我对他的所作所为,我也不认为我错了,可不知为何那一刻,我有些生气,气什么呢? 我愤懑地把手在身上擦净,颇有快意地问他:“现在,你恨我吗?” 湿漉漉的脸被小朗舔得几乎干了,只剩睫羽留有几滴水珠,他对我笑着,艰难开口:“不恨啊,我说过最喜欢……” 不等他说完,我厉声打断,面上大概是我也不曾见过的恶毒神色,我说:“可是我恨你!我恨不得你立刻去死!每一分每一秒,和你待在一起都是一种折磨!” 周朗闭上眼,表情扭曲:“不。” 我感到快慰,要将近来心头的痛宣泄出来,我慢慢靠近他,趴在他一旁,慢慢说给他听:“你知道吗,你让我感到恶心,你根本不该存在,这世上没有人爱你。” 一大片乌云从四方的窗棂飘过,也许是我的错觉,仿佛有一行水珠从他的脸庞滑落。 他的胸腔重重起伏,仿佛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眉头堆砌,像两道高高的墙,把忧愁落困在里面,几乎是哀求了:“不要再说了。” “这样你就承受不住了吗?”我轻笑,抬手抚上他的脸,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在我面上逡巡,渴求找到一丝仁慈,没能如他如愿,我温柔而残忍道:“包括你的母亲。” 猛地,周朗睁开眼,他水雾迷蒙的眼,包裹了一串泪,我轻轻擦拭去他的泪,说出压死他的最后一句话:“害死她的,不是我,而是你。” 听到这里,他漆黑瞳孔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是你的出现,让她被周先生抛弃,你知道吗,到死,她应该都是恨着你的。”原来我比他还要残忍。 周朗微微歪头,好像一时间不能理解我的话,眼神是空洞的,一滴泪珠没入水中,没了声息。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里。 这句话放在他们身上再合适不过。 小朗感知到了他的悲伤,一动不动趴在他身边,呜呜叫唤。 他痛苦喃喃:“是我害死了妈妈?” 我擦去他的泪:“离去吧,就当从未来过。” 他仍呆愣愣,视线凝聚在某一点,忽而淡淡一笑:“那允许我对你说最后一句话。” 我承认我迟疑了,于是恶言相向后,一点不理智的愧疚吞噬我,使得我凑耳上前,呼吸刚冲进耳廓,一双有力的手便将我狠狠拖拽进浴缸。 冰冷得令人窒息的水四面八方涌来,灌进我的眼耳口鼻,我四肢用力挣扎,却挣不脱,波光粼粼水面后。 周朗阴冷扭曲的面孔一点点逼近,最后压进水里,他睁着眼,一眨不眨地凝睇我,海藻般的黑色短发漂浮,月光照射进来,像迷惑人心的海妖。 灌下几口水后,我开始意识昏沉,四肢绵软沉进水里,我想起刚刚他对我说的话,他说——那你陪我一起死。 不亏是他啊。 迷糊中,一口空气被渡进口中,从肺部传向四肢百骸,我寻到了活路,死死扣住这根“稻草”,不断从他口中汲取氧气。 随后他的身体沉下来,失去意识后他重重压在我身上,我攀住浴缸两侧,露出口鼻,大口呼吸,肺部烧起来一样疼。 江先生上楼时,我裹着周朗的外套蜷缩在墙角,他摸了摸周朗的额头,呼出一口气。 周朗再次醒来,江先生同在,我因为那天受了一点风寒,鼻头通红,床上的人昏迷了数日,期间恰逢新闻发布会,温小姐致电关怀,我只好撒谎兄长生病不便出席,请她多担待。 她沉默了一瞬,答应了。 那人醒来,环顾四周,看着我犹疑的目光,对我绽放一个微笑:“希希?” 22 这件事的隐蔽性,不便他人知晓,于是这段时间只好由我照顾起兄长的起居,我们闭口不提过往,并坚信亚人格的消失。 他仍有一点高烧,两颊绯红,我拧干湿毛巾压在他滚烫的额头,他平静睁眼,朝我笑了笑,姜汤递去时,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差点以为眼前人要眨着眼向我撒娇,要我喂了。 可他没有,他眉头也不皱地喝下去,我有一瞬的晃神,一口气没叹出口,竟在肺中郁结成一股更大的悲叹,猛地咳出来。 咳得我满面通红,我急忙走去窗边,打开窗,吸了两口冷气,雪砾噼里啪啦投进来,像有什么坏孩子在捣乱。 往常我在一楼书房读书时,倒是会有这么一个人蹲在外头,一朵朵漂亮的玫瑰花往里扔,堆成一座山,我也装作视而不见,他便会不高兴地从窗翻进来,气鼓鼓盯着我。 仍不肯离去的冬风鼓动窗帘,呼啦啦,像一条不知终点的河流,淌进我怀中。 一件温暖的衣披上肩,我微微侧头,是兄长:“风大,别着凉。” 我关上窗,把呼啸躁动一并关在外头,紧接着转身搀扶他:“怎么下床了,刚出了汗受不得凉。” 他苍白修长的手微微蜷起挡在面前,重重咳嗽几声,背脊也佝偻了。 抬起的手犹豫了一秒,还是轻轻落在他宽阔的背,一下一下替他捋顺。 与其说兄长非常听话,倒不如说他非常尊重我的付出。 在他的极力要求下,身体尚未痊愈的他通过江先生做了一次心理检查,在江先生的求饶中,才结束了这超长的问诊。 就在二楼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书房中,那张我曾与周朗在其上交媾过的檀木桌已被我换新。 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周朗居然能画一手不啻于兄长的好画,铺陈开的画纸,是我在雪地里追逐小朗的模样。 我记得那天小朗不知道在哪里叼来一只冬眠的花栗鼠,我叫它松开,它却从我脚边溜走,于是我在雪地中追了它整整一个小时,最后还是周朗的出现拯救了我。 他拎着一堆垃圾食品欢快地朝我扑来,我没站稳,两个人滚进一旁的雪堆,发上,睫羽上,甚至连鼻尖也沾了雪,我们平躺雪中,口中雾气升腾,周朗忽而转头凝视我,随即凑上来,吻了下我的鼻尖。 温热的唇贴上,便有一滴水珠顺着鼻,划过嘴巴,像一个小心翼翼的吻。 小朗正坐在地上,毛茸茸的尾巴在地上一扫一扫,歪着头,青苔绿的眸中满是好奇。 我使劲推周朗,他一下又跌回雪地,好笑地数落小朗:“都怪你,把眠眠看害羞了。” 小朗听不懂,只是又扫了扫尾巴,走上前,张口把奄奄一息的往他面前一丢,然后一边蹭他的脸,一边喵喵叫。 周朗别扭极了,他撑起身,故意高昂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颇不满意道:“我才不要你的臭老鼠。” 然而之后,这只花栗鼠却被完好地养在了温室。 当夜,我们便在这桌上性交,体液湿透了身下的画,在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愉快的高潮中,我失手打翻了一瓶蓝色颜料,染在我们交迭的掌。 一遍遍的检查后,江先生暂时确认亚人格的消亡,不见兄长有多高兴,他只是淡淡微笑了一下,待江先生走后,就在我即将合上门的一瞬,我听见兄长说:“希希,辛苦你了。” 我僵住。 尽管已经确认周朗的消失,可我还是会在午夜做关于他的噩梦,比如我们的每一次性交,花白的肉体宛如一条艳色的毒蛇,吐着杏子缠住我,一点点缩紧。 于是我在窒息中醒来,窗外枝叶摇曳,小朗跳上床,舔舐我的掌心,这屋子已经一点看不出周朗的痕迹。 深冬的早晨,那些幼稚到可笑的连环画,有关我的画像,以及那装着枯败多时的玫瑰的玻璃樽,被我一股脑丢进纸箱,在空无人烟的荒地,点燃打火机。 一团小小的,落日般的火焰燃在我面前。 不仅如此,我还在书房里发现了一团红毛线,上头插着两根针,围巾已经成形,绣了一只花色像极了小朗的猫,这团毛线下掩住了一迭空白信纸,只有一张上,被涂涂改改,已看不出内容。 大概又是他的某些幼稚爱好,我没有深究,毕竟如果不是搬运师傅提醒我,我甚至不会发现这些。 说到底,他已经成为一段往事,离去了,我开始出门和朋友们见面。 甫一见面,小晴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并夸赞那副阿森送我的手套有多可爱,她看了看,忽然惊呼起来:“快看,这里还绣了字。” 可不是,我居然一直没发现,翻过温热的里子一看,同色的绣线纹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给我最爱的眠眠。 我的脸都红了,他们还在起哄,林森森最忿忿不平,一边啃面包一边幽怨道:“是你说的那个和我名字很像的小情人吗?合着就我一个单身狗。” “我们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个人呐,眠眠,是你们的暗号吗?”小晴促狭一笑。 周一也符合道:“希希你告诉我,我就不把你谈恋爱的事告诉叁堂哥。” 一阵糊弄他们才饶了我。 阿森是我唯一美好的梦了,以前他常说,美梦倘若时刻挂在嘴边便容易落空,我不舍得和他一场空。 我的房间变回原样后,我又开始翻出以前的画温故他的模样,他送的书我不舍得再翻,一遍遍摩挲封面。 兄长仍在休息,那夜他在冷水中泡了一夜,我们都以为只是风寒,没想到这几夜,他开始睡不着觉,一睡着,不消片刻又冷汗涔涔梦中惊醒。 他是冷静的,额头满是汗,眉头只微蹙,一睁眼,眼神平静到让人怀疑他只不过眨了下眼。 和周朗是不一样。 他既不喊疼,也不会故意拿病人的身份讨可怜,不仅如此,甚至还偷偷在夜深时处理公司事务。 屏幕上是发布会当天的回放,这是周朗出现后,兄长的第二次缺席,可这次却比之前好太多,周朗日夜奔波于公司不是没有道理的。 “梦回千禧”,是今年的主题,和之前的双生花相比,这次更为温情。 天上星,水中月融汇到一起,成了一条镶满钻的项链,主钻切割完美,熠熠闪光,宛如一条银河,它被单独命名为“Gaxy”。 ——星河。 项链原稿被小朗凌乱的墨水脚印弄得一塌糊涂,可周朗一点也没不高兴,只是轻轻拍了下小朗的小脑袋瓜,一边喂零食一边训斥它下回不准这样。 最后赔礼道歉的还是我这个主人,在那方杀死他的浴池里,他融入我,我融入水,我们仰面,钴蓝星空垂直,月光冷凝,他强劲有力的臂膀穿过我,将画高高举起,呈在星空下。 我不得不承认,周朗虽然别的地方不像兄长,可这画,没有一点损了兄长的名声。 “喜欢吗?送你的,”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头顶,“Gaxy,我的星星。” 忽然想到阿森,在我和别的男人干这种事时。 我恶心得不可抑制地挛缩了一下,周朗感受到了,轻笑一声,随即将稿子随手丢在地上,一只手没入水中,探寻到那一点,忽轻忽重地打着转儿揉弄,腰肢也开始向上挺动。 水声哗哗,溢出去,打湿地板。 双手攀住浴缸边缘,我死死咬住唇,不发出一点声音,他靠近我,从鬓角一路吻向脖子:“这么漂亮的唇只该用来和我接吻。” 一串猫叫引得兄长发现了门外的我,他望向我,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眼眶下一圈青黑,套了件松绿色毛衣,端坐在书桌前。 我故意板起脸走近,搬出温小姐来:“再这样下去,温小姐会担心的。” 他果然放下笔离开桌子。 23 明明灭灭的荧火中,那双原也属于周朗的眼注视我,我几乎是无法克制地朝后退一步。 幸而兄长被小朗吸引,半蹲下去,小朗却看也不看他,蓬松的尾巴高高翘起,一摇一晃像极了一把芦苇。 不过月余,小朗就被养得这样好,猫粮零食玩具,不知不觉中堆满屋子,暖和的猫窝上还印了它的大头照,打结的毛,总在一夜过后,被打理得油亮。 午后,一人一猫便窝在阳台,那人爱穿沾毛的黑毛衣,五指梳子般穿过摊开的猫肚,阳光把他脸上的小绒毛都照得一清二楚,一睁眼,便会欢愉地唤我名字。 “希希。”我看去,一模一样的脸庞透出一点无奈:“小咪是不喜欢我吗?” 我露出惨淡的笑。 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兄长的身体好了大半,但时常在视频会议后,闭目捏住鼻梁,偶尔直接在椅上小憩,我会轻手轻脚把他的文件收拾好,替他盖上薄被。 捡起地上的一张稿纸 刹那间,我如遭雷亟,那是一滩小小的蓝色颜料,一个尘封的秘密被揭开,屈辱,震惊,又或是心虚,种种夹杂,我竟呆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等回过神,我的指甲已经抠断,冒出血丝,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我要将它消除,我要我再也想不起这块蓝。 可无济于事,它牢固地染在了地板上,将永久留在这里,一如臂弯间的疤痕。 祖宅空荡荡的房间,我趴在书桌,伤口跳突地疼,忽然很恍惚,我习惯了周家的生活,有种一辈子也逃不出的错觉,尽管周朗已经消失……这又能代表什么呢,我的后半辈子仍在周家的掌控中。 被冷风吹醒时,我正窝在兄长怀中,盖着留有体温的外套,长长的黑色围巾垂在我胸口,他低头,声音柔了又柔:“做噩梦了?” 温暖的身体渡来热量,我头一偏,“嗯”一声靠在他胸前,原来是我发烧了。 家庭医生来给我量了体温,体温计凉得我一哆嗦,强撑着睁开眼,阿森站在不远处看我,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我朝他傻笑,直到他走来摸我的额头,问我看什么。 凑巧医生背过去开药,我顺势抓住他的手,贴在脸侧,悄声说:“你把脸伸过来,我就告诉你。” 阿森一向听我的话,他乖乖把脸凑来,我轻柔地在他脸上一吻:“在看你。” 他愣住了,我就这样在他的掌心睡过去。 后半夜我被热醒,赤脚踩在地毯,准备下楼倒杯水,可我实在意识昏沉,每踏出去一步,便像踩在云间。 费尽所有力气才推开门,没走两步,猫儿乖巧坐在我跟前,尾巴扫来扫去,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儿。 它在向我撒娇。 我笑了一下,喉咙里拉锯出沙哑的字眼:“小朗乖。” 虽说我撒谎告诉兄长它叫小咪,但我骗不了自己,在独处的时候,我总会唤它的旧名,而它偏偏也只认这个名字。 就好像,明明是同一副身体,它喜欢周朗,却不喜欢兄长。 我点了点它湿润的鼻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蓦地,小朗从我怀中跳脱,叁两步跳上台阶,在高高的尽头回望我。 想起这两日它的反常,我吸了口气,忍住眩晕咬咬牙起身,跟上它的步伐,只见它走进那间漆黑的屋。 ——那间堆放周朗旧物的杂物间。 是的,我没有烧,有些东西不仅属于周朗,更属于兄长。 呼噜呼噜声更响了,在幽暗的环境中回荡,身体昏沉,大脑却顷刻间清醒。 他回来了? 我不住哆嗦,脚下生了根,想逃,可前面是黑暗,后面也是,我能逃去哪里,只能睁大眼,任泪水淌下。 到后来,我瘫坐在地,哭得面容扭曲。 我想阿森,我要回桃花镇,我不要在这里,我不要再见到他!我只想过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要阴魂不散,不肯放过我呢? 为什么? 你明明已经死了啊。 黑暗中没有人回应我,反倒是背后的某间屋门打开,我扭头,啊,这人有着世上最美好的眼,和最温暖的怀。 我停止哭泣,飞扑进他的怀抱,把他撞得猝不及防,两人跌在走廊,一只手在我背后轻抚了一下,便不再动作。 “怎么了?”他柔声询问。 我抽抽搭搭抬头,在他脖侧轻咬,牵出一丝银液:“你怎么现在才来?”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沉默了一瞬,搂紧我,将我扶起身:“对不起,我来晚了。” 听了这话,我又呜声哭起来。 一个烧糊涂的人,实在没有什么理智可言,当下,便一心认定这人是阿森,我细细打量他,纯洁无瑕,不是我的阿森又会是谁,只是他何时戴上了眼镜? 他将我横抱,我搂住他的脖子,不住地用唇去汲取他肌肤上的清凉,他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哪里不舒服吗?想喝杯水吗?” 我在美梦中幸福得几乎睡过去,他把我放在床榻,转身要为我倒水,我却揽住他不愿撒手了。 灼热的气息喷撒在他脖颈,我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老实的阿森害羞得急忙就要推开我,我低低一笑,立马委屈道:“你弄疼我了。” 他停下,什么动作也不敢做,昂头同我拉开距离:“你烧糊涂了。” 我皱眉反驳,说出话都是黏黏糊糊:“我没有!我知道你最爱吃的是红烧排骨,你最喜欢的颜色是白色,还有……” 我憨憨一笑,抚摸上他的脸庞,脸慢慢凑近,直到两张嘴贴在一块儿。 “你最喜欢的是我。” 不给他反抗的机会,我的舌钻进他口中,纠缠着他的,阿森怎么会没有力气推开我,他只是口是心非,他也是喜欢我这样对他的。 记得我答应过他只许对他一个人这样,我食言了,因此要加倍奉还。 含住他的两瓣唇,将它们吮吻得水亮,湿滑的舌在他口中兴风作浪,他只是乖巧地任凭我玩弄,不主动也不退缩。 他一定是背着我吃糖了,不然他的唇怎么会这么甜? 将十指插进他柔软的发间,我们的吻更深,对阿森,我胆子一向很大,我把他推倒在床上,跨坐在他腰间。 阿森很没有防备似的惊了一跳,双手掐在我腰间,头往旁边一错,我的唇就刚好贴在他下颌角。 我一路吻,直吻到他直挺挺的鼻尖,一把摘掉那碍事的眼镜往床下一丢,轻轻吻上他的左眼。 “留下来陪我,好吗?” 我固执地捧着他的脸,他却不应声,神色迷茫极了,眼睛微眯,顺滑的黑发滑到一边,露出光洁的额头,仿佛稚子吃到甜蜜糖果,却不懂这是什么。 温热大掌上移,拢住我的下巴,指尖滑动,他皱眉盯住我的嘴角,随后低头,朝我靠过来。 一吻终结,我疲出一身汗,再没有力气,整个人趴在他胸口,听到他咚咚咚的心跳,声如洪钟。 后半夜,我睡得很安稳,身侧始终有一个火炉熨帖我,将我笼在一片温暖中,烧渴了,哼唧一声,立刻有清凉的水被喂进嘴,总也不够,渴得我直吮那条湿滑的东西。 醒来时,雪印的天地光亮,空空的半边床上被子工整,我明白自己只是做了场梦。 那天兄长意外地起晚了,我们同时打开房门,他套着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将脖子遮得死死的,眼睛下面一片青黑,我猜他一定又熬夜工作,我向他打招呼:“大哥早。” 没想到他也同时发声:“好些了吗?” 我答:“好些了。” 他也道:“希希早。” 两道声音迭在一起,我们相视一齐笑出来。 今年的年叁十按照惯例还是在老宅碰头,去年我们逃了去放烟花,这回无论如何也不能逃开了。 可是兄长边递来温好的牛奶,边问我,今年还去放烟花吗? 我诧异抬头,他微微一笑:“希希开心最重要。” 兄长一贯对我好,我不能叫他难做,于是我喝下牛奶乖巧道:“大哥该去陪一陪温姐姐。” 他抬眸看了我一眼:“好。”随后取了帕子替我仔细擦去上唇一圈奶渍,两指捏住湿漉满是奶味的帕子摩挲了几下。 餐后,我避开兄长来到杂物间前,咬牙推开门,原来里面已经布满灰尘,被裱起的周夫人遗像搁在地上,娴静的面孔一径笑着。 用手掌揩去一层厚厚的灰,周夫人是个优雅而端庄的女人,不然也不会教导出兄长这样的孩子。 窗台上的玻璃樽不再晶莹,我将遗像放到那个烟灰缸旁,那个被我丢下楼用作提醒江先生的,周朗母亲最爱的烟灰缸,上面裂了一道口子,时刻有破碎的可能。 房间里唯一一抹亮色,便是温小姐送的那条红围巾,再一看,上面睡得正香的不是小朗是谁呢? 原来这段时间,它都偷溜进这里来睡觉,只因为这围巾上有周朗的味道? 我唤它,它慵懒地翻身,将肚皮暴露,爪子在空中一张一合地踩奶,发出迷糊的奶音。 一股不愉窜上来,我抱下小朗,围巾在手中绕了叁下,准备拿去烧掉,唯独这个,我不能忍受,即使我未经兄长同意,糟蹋温小姐的心意,但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刚起身,小朗就两脚立起,扒住我,急得喵喵直叫。 但到底,还是烧掉了。 一片白茫茫的空地,火焰燃在火红的针织品,融化的雪砾救了它,剩下漆黑残肢被我丢进垃圾桶。 只是那之后,小朗明显精神萎靡,时常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医生来了几趟,也都说无事,因此大年叁十我便打算顺路买些玩具讨它喜欢。 不巧,这一天出事了。 24 与往年不同,今年我们先去拜访周先生。 下楼时,兄长已然在等我了,手中报纸偌大标题,赫然是舜天出资,与宋氏双赢的行业嘉话。 窗外雪色茫茫,一样的雪色,心境却大有不同,周朗彻底消失了,就像此刻汽车轮毂中的残雪,倾轧进地,再也寻不到它的踪迹。 兄长今天穿的和往常没什么分别,黑衣黑裤,着实没点过年的氛围,倒是给我挑衣服的时候,一会儿鹅黄上衣,一会儿杏色围脖,头发用红绳儿扎成双马尾,躺在胸前,喜庆得宛如年画娃娃。 最后他捂嘴偷笑,夸我可爱时,我才反应过来,他在取笑我,气得我当场要散开头发,他一把从身后捺住我的手,力气不大,却让我动弹不得,他微微靠近,满是温柔的眼和我在镜中交汇:“是真的很可爱。” 为了哄他开心,我便顶着两个不合我年纪的马尾辫出门了,开车的兄长似乎心情真的不错,嘴角一直弯着。 我看了看后座被我提前放进来的东西,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到了周家,首先见到的是妈,她不会过得差,面对我们不仅没有一丝尴尬,甚至还有说有笑,也对,毕竟之前周朗答应她的宋氏融资已经成功,她的地位又稳固一步,她哪里会不开心? 杯子被重重摆在桌上,我深吸一口气,豁地起身:“我出去走走。” 兄长垂眸,单手握住冒热气的杯,不语,妈张口想要训斥我,这时,他才张口,将脸转向我,笑道:“去吧。” 外头风雪不大,还出了太阳,腊梅飘香,犹记得去年就在这棵树下,我第一次和这个同我血缘相亲的哥哥和解。 时间过得真快。 忽然,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捻去落在我肩头的一朵不起眼的腊梅。 “在想什么?”是兄长,他笑着揉了揉我的头:“瞧你,鼻涕都流出来了。” 我不自觉吸溜了一下,什么都没有,我明白他逗我开心呢。 兄长不是罪人,他不必为别人犯下的错赎罪,可我是,我总觉得追本溯源我不是无辜者,阿森说我总爱把错揽到自己身上,是十足的笨蛋。 “不要把所有的错归结于自己。” 蓦地我听见有人这样说。 抬头,兄长那慈悲到仿佛可以包容万物的眼便和我撞到一起,他怜爱地,仁慈地安慰我。 “这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错,把无辜的你卷进来,”他注视我,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终于敢提及这件事,尽管这不是他第一次向我道歉,“对不起。” 兄长也是笨蛋。 我摇头。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你最近太累了,等忙完了这段时间,我请你和你的那几位朋友去瑞士滑雪,好吗?” 我不是小孩子,一听见玩就可以将一切抛诸脑后,但我有什么办法去拒绝兄长的好意? 周一不同,他听到这事儿,开心得差点没把天花板钻个洞。 “叁堂哥的赛马厂就在圣莫里茨,冠军马沙滕就在其中。” 我低低应了一声,按在臂弯的手指紧了紧,我哪里还有什么机会同他们出去玩,我的躯体早被祭献在这里了。 周一还在自顾自说话:“几年前沙滕还是一匹力量不达标,即将被送去处理的小马,要不是叁堂哥慧眼独具,这匹千里马可真就成了餐桌上的肉了……希希?” “你最近好像一直恍恍惚惚的,脸色也不好看,怎么了?” 我看了他一眼,谎称不过是自己尿急,憋的,在他的哈哈大笑声中,我遁去了二楼露台,那个能看到大树和烟花的地方。 兄长被喊去老祖屋中训话好些时间了,外面坐的一堆堆,除了周一,尽是些我不认识,对我也没什么好眼色的人,尤其是周笙,上次她被周朗揍扁,好久没出现在我面前,刚一看,原先的长发已剪短,盖住半张脸,周围的人同她说话,她也不理,只是阴暗地盯着我。 当我的眼神落在她的小腿上时,她仿佛被烫伤般弹跳起来,拳头紧握,脸涨得通红。 一只炸毛的鬣狗。 我故意朝她勾唇,旁边立刻有人按住躁动的,即将冲上来的她,周一叹了口气,对我说:“何必呢。” 与其对我说这叁个字,不如对周笙说。 门被呼啦推开,撞在墙壁,连空气都震颤了下,我笑了下说:“没想到瘸子也能走这么快。” 周笙养尊处优,大概从没人敢在她面前说这两个字,她被激怒:“贱人!谁给你的胆子居然敢这样和我说话?”语音未落,一个巴掌抡圆了朝我打来。 我皱眉,明明看清了她出掌的动作,但我没有躲开,硬生生接下了这一巴掌,我不想去分辨谁对谁错,我也清楚她不发泄出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说:“周笙,我们两清了。” “两清?!”她疯了般大叫:“谁跟你两清了?周希,别以为堂哥现在护着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迟早有一天,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树影婆娑,晃动在她狰狞的面孔上,宛如修罗,我没将她的话放在心里,风穿堂而过,立在原地,只觉得夜深了。 待她泄愤地将杯子砸得稀碎,我右脸上的伤在冷风中慢慢褪去热辣,恢复平静后,我踱步至一楼时,兄长已经落座了,他端一杯热茶,玫瑰色的唇轻轻吹来浮叶,抿了一小口。 孩子们多安静下来,偶有稀稀拉拉地几个交头接耳,有个胆子大的开起了他的玩笑:“不久前我们和叁堂哥一起去靶场,你们猜我看到什么了?” 长辈在,乖巧的孩子是不敢造次的,只是被这么一调动,个个都抬头好奇地看他,连我也不能避俗,躲在楼梯拐角偷听。 兄长没说话,微笑着继续吹开浮叶,只是这次他没有喝,而是抬头看了那孩子一眼,那孩子没察觉,仍激动地说出一个自以为的惊天八卦:“叁堂哥的脖子上居然有一个小小的牙印!” “闭嘴!”大概是这孩子的兄弟,厉声呵斥后,朝兄长鞠躬,脸色铁青地拎着他出去了。 一时间屋内只剩下壁炉内木柴毕剥作响,和兄长掀动茶盖的声音。 我叹口气,正当我踌躇着要如何入座,兄长发现了暗中的我并起身朝我走来:“希希。” 散开的发遮住面上的红,我被拉去坐在他的身侧,我低垂头,只闻一阵衣角摩挲,不一会儿一个精美的小小铁盒闯入我的视线。 见我不动作,节骨分明的手还往我跟前送了送,接过打开,里面是一颗颗可爱的糖果。 我一愣,偷偷看了眼他,他已然闭眸小憩了。 拆开糖纸,入口,是我最爱吃苹果味。 我的思绪还停留在那个八卦上,除了温小姐这个正牌女友,那栋偏僻别墅里还有个不知名的女人,她是谁呢?那个牙印,又是她们谁的? 我想兄长总不会像周朗一样卑劣,一切是有缘由的。 还不等午夜十二点钟声响起,兄长抬臂看了眼表,又看了看黑沉沉的夜:“无趣吗?” 我正迷迷瞪瞪打着瞌睡,被这么一问,顿时清醒过来,点点头,何止是无聊呢,偌大的客厅无人出声,恪守规则。 他俯身凑来,温柔的眼注视我,悄声问:“要出去转转吗?” 去哪里呢,兄长没有告诉我,直到一栋别墅映入我的眼帘,这不就是…… 兄长替我打开车门,递来一只手:“来,小心点。” 这次,门一打开,那个曾称呼兄长为“哥”的女人,一改之前的狂热,温顺地朝我们笑,只是一如既往地,她说:“哥,你来啦。” 兄长也微笑点头,然后转身介绍我:“希希。” 女人瞪大眼,脸一点点涨红:“这是希希吗,我还以为她……她是……” 我看着她,可当下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一个劲儿给我道歉,我环顾这屋子,干净整洁,干净到没有一点关于生活的痕迹,也找不出一丝差错。 “请喝茶。” 25 这个叫穗儿的女人端来热茶,局促且尴尬地望我,我认得她身上的衣服,我在小晴的时尚杂志上见过,价值不菲。 小饮一口,我的余光仍在偷偷打量,比周宅颜色要亮一些,也更温馨些,有了丝烟火味,满满一桌的美味佳肴到了这个点儿了还冒着热气。 刚在玄关,我注意到鞋柜上只有一双簇新的男士拖鞋,看来主人是没有被通知今夜会有别人来。 那么,她到底是谁呢?一个水灵灵的女人,被钱堆砌在偏僻别墅中,兄长要在除夕夜特地赶来见她一面,他甚至不去陪温小姐。 那道通往二楼的幽暗楼梯,将棉拖让给我的兄长上去了足足一刻仍未下来,独留我和这个女人共处。 我总觉得在深处的尽头,有一双眼正盯着我们,宛如一出傀儡剧的操刀人,需得确保木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只要一个不对,他便立刻剪断木偶身后的线。 看得入神了,我身子侧转,一只脚已经跨出去,几乎要起身上楼的一瞬,一声咳嗽拉回我的注意,我因过于专注而不自觉握紧的拳,松开来。 穗儿已坐在对面,朝我露出一个勉强的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她咬咬唇,红着脸道:“刚刚哥在……不,是周先生在,有些话我不便说,现在我还是得向你解释下。” 这个美丽的女人两只手掐在一起,时不时抬眼,也不知是望我,还是望向二楼。 “我知道你肯定误会了,我和周先生不是那种关系,”她似乎把“那种关系”比我想得还要龌龊,难以启齿地,“我母亲原先是周先生的保姆,我和周先生是从小认识的,后来我母亲不幸在秋天的一场风寒中去世,我那时还在读书,是周先生好心肠资助我,我才能念完书,之后的工作中我不幸聋了一只耳,又是周先生念在旧情,聘我来这里替他打理花草。” 说着,她像是为了证明什么,拉开窗帘,屋内白光照射出去,印出不远处温室中朦朦胧胧的色块,不甚明朗,却分辨得出的确是红花绿草。 “上次我以为你是周先生资助的别的孩子,我根本没想到你就是他说过的希希,我……我只是怕,“她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卸下重担,“我怕你这样好看的孩子获得他的青睐,我就没有一席之地了。” “你会原谅我的吧?” 她用那双过分可怜的泪眼看着我,我有什么理由不去谅解她?她和我一样,是一个命运由不得自己的孩子,她依托他人而生,宛如一株菟丝子,自然害怕大树的离去,何况,她根本没做错什么。 所以等兄长提溜着一双合我脚的棉拖下楼时,我已经和穗儿一见如故了。 一桌美味我是再没有肚子吃了,可兄长仍是每个菜都吃了一口,夸赞穗儿手艺好,她开心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仿佛整整一年都在等待眼前这个人的一句夸奖。 客厅时钟里,一只灰扑扑的布谷鸟探出头,“布谷布谷”地报时,新的一年又到了,爆竹应声响在窗外。 黑黢黢的夜中,也有一丝光亮,我在心底道,阿森,新年快乐。 兄长也有准备,搬来烟花,不仅如此,他还从袋中摸出了去年我买过的陀螺小炮仗。 他都记得。 我叁下五除二拆开包装,开心得直笑,他也微微笑着,手下用火点燃烟花,随后走来我身旁,烟火绽放在他身后的夜空,风吹乱我们的头发,他安静的面孔镌刻在这一刻。 穗儿大概平时枯燥惯了,今天这样热闹,她简直太开心了,红的紫的蓝的火光冲飞升天时,她跑进屋去取手机。 光明明灭灭印在我和兄长脸上,他仰面,像是在笑着的,趁着这个机会,我准备偷溜去车上取那样东西,没想到他转过脸,问我:“去哪儿?” 我挥了挥手中滋滋冒火花的小烟花棒,狡黠一笑:“秘密,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打开车厢,早准备好的礼物是我亲手织的围巾,这个念头早在烧掉那条红围巾前就有了。 我呼出一口气,蹑手蹑脚走去兄长身后,还是不小心踩到枯枝,眼看他就要回头,索性我踮起脚,在他回头的一瞬,将围巾绕在他颈间。 待兄长看清后,一朵烟花咻一下,飞上天,欢欣鼓舞地炸裂开,溅出一束束余光。 “这是?”兄长修长的手指攥住黑色的毛绒围巾,摩挲了一下。 我看着他:“送给大哥的新年礼物。” “对不起希希,大哥忙到忘了给你准备。”兄长低头盯住长长坠在胸前的围巾,轻声道歉。 “有什么关系呢,大哥,你对我的好又岂是少送一份礼就浅薄一分的,”我说,“大哥,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一个要求吗?” 那个用Q版画骗来的要求。 “嗯?” 我们都直视夜空,没有看对方,我说:“我希望大哥答应我,每天都要记得开心。” 这下他终于看我了,眉头微蹙,很是疑惑的样子,喃喃发问:“仅仅是这样?” 我笑着点头。 “不为自己要些什么吗?哪怕是请求我替你逃离周家,只要你说,我也愿意……” 我看着那张温柔而忧伤的脸,不禁这样想,这个自少年便被大家称为天才的人遇到了难题,他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呢,尤其这个人还是他的妹妹。 我把自己逗笑了,没忍住笑出声,随后在他满是哀伤的眼神中,缓缓摇了摇头,我相信他可以,但他又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呢?我不忍心兄长这样的人,再去遭受别的苦痛。 他为我做的够多了。 于是我注视他的眼,一字一句道:“我只希望大哥可以永远开心,仅此而已。” 等最后一簇烟火燃烬,兄长仍在凝视夜空,目光是迷惘不知望向何处的,那只覆在围巾上的手,节骨被冻红,鬼使神差地,我牵过他,在他讶异的眼神中,握紧。 兄长的手比我大多了,我要用两只手才握得住,我笑着问:“还冷吗?” 平时沉稳的兄长,这会儿不光耳尖,连两颊都冻得通红,活像个害羞的孩子,掌中的手微微动弹了下,他微笑摇头。 我们预备走的时候,穗儿不小心将茶水泼在我身上,拖拉了好一会儿才驱车离开。 26 没想到一回去,竟发现家中失窃。 兄长珍藏的元代官窑青花瓷,骨碌碌滚在地面,整个屋子乱成一片,我的房间是重灾区,衣服翻得一团糟。 监控被毁,警察也只好说继续追踪,等清点过后,发现只是被偷去了一条珍稀的粉钻项链,兄长拍拍我的肩,安慰道:“人没事就好。” 说得没错,倘若我们再回来早些,和歹人碰上,就不是一条项链这样简单了。 这件事我们只当是插曲,或许新年不利正是从这里开始,不久后的某天,我们一起在花房移植从穗儿那里取来的花时,他接了一通电话,一向平静的他也是脸色一变,最后笑着告诉我公司临时有事。 什么事?一向不善于上网的我,费了好大劲搜出有关近来兄长珠宝公司被爆用假料的新闻,头版新闻,每天都在更新进展。 首先是鉴证科的人抽样检验,十组里有七组是劣质辐射料,有媒体猜测,检举人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调来的宋氏心腹。 叁月的风仍带着点寒,兄长只穿一件衬衫,袖子高高撸起至肘弯,立在窗前,点一支烟,一蓬朦胧烟雾从他的唇中逸出,两指间的烟已燃烧到尽头,冒着最后一线白烟。 见我端咖啡来,他转身将烟摁灭在文件,我明白他的忧心,笨拙地用叁流笑话努力逗笑他:“大哥,你知道为什么今晚没有月亮吗?” 他摇头。 我故弄玄虚地走到窗边,待他将目光投到我身上,才歪头狡黠一笑:“因为月亮就在我面前呀。” “希希现在也会取笑我了,”他真正笑起来,两个梨涡都出现,“答应过你的我都记在心里,今晚我会早点睡。” 我劝诫他早睡,自己却天天熬夜反黑。 网上有公司公关部的道歉声明,以及承诺,不少明星私为其站队,评论则是调侃居多,类似于“凭那张脸,我就相信我老公”云云。 相关图片是周朗设计的Gaxy,再次被人翻出赞美,国外某报曾评价它是“二十一世纪珠宝界的奇迹”,对头公司甚至也发声,称尽管是对手,但他们不相信周先生会做这样的事。 我想也是,用假料对兄长有什么好处呢,一个早早步入正轨,在国内乃至国际都享有盛誉的珠宝设计师,有什么理由去毁掉自己? 页面从上至下,我的脑海中电光火石。 我忽然想到伴随着Gaxy而出的,是周朗与温小姐的频繁接触,眼前出现周朗那张妖冶勾人的面孔,我一下子明白了。 谁能抵抗情人突然的主动?就在温小姐放松警惕,透露一些事关紧要的信息时,周朗抓住了机会。 如果不是那一针药剂,他就会继续下去,毁掉兄长这么多年来的心血,可幸好,一切就此打住了,好比他曾经拔除的名贵花草,这会儿又重新回到温室,一簇簇,美艳绝伦。 忽然粉白的花瓣飘来,有的落在我头顶,有的落在泥上,我摊开掌心,它便乖顺地跑来,好像就在等一刻似的。 这棵曾被人寄于厚望的桃花开了,满满一树,美极了。 不过,也仅此而已。 本以为这是最糟糕的,可某天,我忽然发现身下柔软的床垫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道刀痕,深得仿佛要将人刺穿。 我没有告诉兄长,反而先说给周一听。 他思索半天,面露难色:“小笙的确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但是……她都这样了,哪怕是她做的,也请你不要和她计较了,尤其不要告诉叁堂哥。” 我没有说话。 珠宝假料的事仍未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了,从这一次的曝光,人们联想起来往日的首饰是否存在造假。 一时间,网上风波四起。 有人发帖称自己于某年某月法国专柜买到的蓝宝石项链存在造价嫌疑,还煞有介事地贴出鉴定证书。 这条消息迅速被顶起来,直窜热榜,评论沦陷,有人骂有人顶,两股势力吵翻天。 “依我看,没必要,周朗背后可是舜天。” “舜天怎么了,资本家都是爱钱的!” 更有一些不堪入目的评论,说兄长是个小白脸。 我气得在每一个黑评下都反击回去,还发消息通知了林森森和我一起,周一就更不用说了,他一定比我早知道。 之后不久我就收到一条私信:姐妹,你也是我们阿朗老婆粉吗,每个新闻下都看到你了。 盯着屏幕上的那叁个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正发呆,门被敲响,我急忙想把手机藏起来,结果手忙脚乱,竟藏去了屁股下。 兄长推门进来,我低头装作写作业,他站在我身旁看了多久,我的心脏就狂跳了多久,头都不敢抬,最后他走的时候,在门口回头,笑着说:“希希你是偷偷抓了一只萤火虫吗?” 门合上的一刹那,我在镜子中看见自己会发光的屁股! 我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不专心写作业被抓包。 拿出手机一看,是林森森这混蛋,然而传来的消息却是好的。 原来是一条致命性的评论出现—— “这是定制款,伊丽莎白二氏面见外宾佩戴的,你去法国哪家专柜买的?” 这条评论被转发上万,被删了也有截图,那人才顶不住骂出来澄清自己是想火一把的小网红。 我火速点赞转发评论。 返回页面时,看到那条私信,想了想还是回复她——我是周先生的妹妹粉。 没想到的是,尽管兄长最近很忙,但他还是彻查了盗窃案。 警局里我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宋抑,他站在排头,军姿笔挺,目不斜视。 犯罪嫌疑人如常坐在案边,只头发乱了几分,记录人员见领导来了,立刻起身报告进展。 拒不认罪。 兄长笑了一下,稍抬手,身后助理立刻递来照片,“那么何先生,你可否告诉我们,去年十二月十九日这天,你从江南路家中出门后,去了哪里?” 他双手撑在桌角,微微俯身,时间一秒秒过去,犯罪嫌疑人似乎张口要说什么时,谈话被打断。 宋抑道:“周先生,我认为审讯犯罪嫌疑人这种事应当由我们来做。” “可是你们什么都没问出来,不是吗?”兄长微微侧目:“况且我不认为宋警官作为犯罪嫌疑人曾经的上司,从初审到终审,一而再再而叁地打断我的问话,不是一种包庇行为。” 局长连连点头,示意宋抑不要打岔,宋抑高声答“是”后,蹙眉看向兄长。 审讯继续。 何铭说不出那天他去做了什么,兄长就替他说,他捡起其中一张照片,举起,从警察们面前走过:“那天他从江南路的家出去后,打车去见了一个人。” 他在宋抑面前顿了下,明知故问似的笑问:“宋警官,看清楚这是谁。” 一个沉着脸不说话,一个微笑着等答案,两人间涌起一股奇怪的气流,交锋着,全场静得只能听见因颤栗不断磕撞的金属手铐声。 兄长轻笑一声:“是你,宋警官。” 我惊讶了一下,怎么会是他? 宋抑回答自如:“他那时仍是宋氏总监,我与他见面不足为奇。” “那么这一张呢?”兄长早料到似的,摆出另一张文件,这张判决书上的竟就是嫌疑人:“老朋友,你刺了我一刀后,被判叁年,说来是报复也不为过,只是我竟不知道,宋氏门槛如此之低,又或者你们二人有何渊源?” 其实我不知道这番话背后的含义,只是看对面的人面如死灰,心下有了几分笃定。 犯罪嫌疑人昂首双眼赤红瞪着兄长,兄长却不看他,撇头向宋抑的方向:“我本来不想追究,可是你不该妄图对我妹妹下手。” 原来,兄长都知道。 解决了盗窃案,他又开始着手新闻发布会,澄清假料谣言,大部分珠宝从业者是长舒一口气,他们坚信他们心中的标杆是不可能做出这种没水准的事的,而关于罪犯何铭,有人查出他是警校毕业的高材生,却干起了污蔑人的勾当。 盗窃和高材生,大家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可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在几个月后某天清晨,他就被发现自杀在了江南路的家中。 兄长和温小姐恢复友爱,我有周一小晴林森森这样一堆好友,小朗也日渐活泼,生活中的困苦与不定因素,仿佛彻底离开我。 天气晴朗的日子,我们骑自行车去海边写生,林森森最无聊了,用沙子堆出粑粑的样子,看着我们一脸嫌弃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很委屈。 然而那天,有人在我发呆时出现,居然是宋抑,他似乎很疲倦,点了杯咖啡,没有说话。 当然,抛开之前的案子不说,我和他算是表亲,他的面孔和我是有几分相似的,甚至可以说和我妈有几分相似。 我还是把第一次见他就有的疑惑问出来:“你为什么会当警察?” 他愣了下,大概没想到我会愿意和他交谈,他说:“从小我的身体不是很好,家里希望我去警校锻炼。” 说完,两人又各自沉默下去,我寒暄道:“舅舅舅妈身体还好吗?” “我妈妈很早就去世了。” 我懊恼地道歉:“对不起。” “没关系,”他眼神沉沉,“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很像她,和她一样美。” 一句“谢谢”卡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我硬着头皮接话:“那你这次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他说:“我是来寻求你的帮助的。” 27 那一年寒假兄长如约邀请我们去圣莫里茨,周一等人早早准备好,而温小姐因为画廊的突发事件遗憾错过。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老祖的,我只知道某一天,祖宅我的房间内钻进一条蛇,道士一掐指,老祖看我的眼神就变了。 夏天,短袖下的臂弯,一条条粉嫩的肉疤,摸起来疙疙瘩瘩,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怖,大大方方告诉他们不过是被狗挠的。 今年兄长格外怕冷,早早穿上高领毛衣,某天为我做水果沙拉,还不小心切伤手指。 伤口很深。 看的人都觉得一阵冷汗,他却没事人似的,垂眸,盯着受伤的手指,不知在想什么。 我要喊司机送他去医院,他反倒安慰起我,最后在他的坚持下,只是请来江先生为他包扎,江先生出来时,面色不好看,我上去问,他也只敷衍道:“不要紧。” 我晓得他骗我,但大人的事我不多过问,默默主动替兄长打理起花草。 天气一凉,人都蔫儿了,温室里的植物还是茂盛的样子,但花期已过的花,依旧开始衰落,比如那棵桃花落得什么都不剩,光秃秃的。 没有谁逃得过自然法则。 忽然有一天去,那树就不在了。 倒不是我有多舍不得,只是好端端的,怎么说砍就砍,正巧碰上兄长自上次的事后,对公司大清盘,开除了不少元老。 他说:“错误的人,哪怕再舍不得,也不该去留恋。” 兄长是清醒的,可以说过于清醒,在他成交一笔大单时,你可以看见电视荧幕中,他端着酒杯,面对记者露出礼貌自持的笑,得天独厚的能力和俊朗的面容被人赞耀。 可他到底开不开心呢,没人知道,正如他从心底把自己比做断臂维纳斯。 这是我第二次坐飞机,距离我离开桃花镇已经将近叁年,可是天空云朵是亘古不变的,望着窗外,不由想起之前和宋抑的谈话。 “何铭不是自杀,是他杀。” “他曾是我的同学,家境优渥,警校毕业后主动请缨去我们追踪已久的贩毒集团卧底,被一种浓度过高的毒品控制,众叛亲离。” “也就是去年,我接到了上级指令,此贩毒集团在巴拿马一带出没,而且我们已经查到他们的最高领导人就在国内。” “咔哒”玻璃杯搁在案板上,抬头,是兄长,他臂弯挂着一块乳白毛毯,取下,盖住我的身体:“喝杯牛奶,睡一觉,很快就到了。” 专机平稳而舒适,不远处的孩子们叽叽喳喳,我合衣卧在柔软的小床,兄长在一旁阅报,侧脸在窗户中,和蓝天白云一块儿,像一幅美丽的画卷。 额头饱满光洁,垂下的两缕碎发笼住眉眼,那双眼,温柔似水,此刻专注注视着报纸,嘴唇微微勾起,那是他的习惯,无论如何,他总是面带微笑。 这样一个人,会是宋抑说的那样吗? 其实我心中早有答案,就在宋抑说出他怀疑兄长参与到一场枪杀案中时,我下意识替他开脱。 “我不知道。” 宋抑沉默了很一会儿,最后他昂头喝尽饮料,仿佛杯中是酒一般,他难受得皱起眉,“豁”地起身,道:“对不起,希希,大人的事儿不该让孩子掺和进来,今天是我鲁莽了。” 他离开的背影决绝而痛苦,与之一同出现在我梦中的还有消失已久的周朗。 是那个从别墅回来的夜,他手持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一只灵巧跳跃的鹿,我在他身后冷眼旁观,烟雾寥寥,砰一声巨响后,有什么东西应声倒地,看去,哪里是什么鹿,居然是一个人。 待我即将看清那人的脸时,周朗粗暴地将我拽去,死死禁锢在怀中。 周朗是罪人,兄长却不是,尽管从外界来看,他们确实是一人,可我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我不愿意看到兄长本就被夺去的人生,再添上一笔坏事。 我能想象,哪怕我面目狰狞去质问兄长他到底有没有做过宋抑所说的事,他也会面带微笑,温声唤我“希希”。 圣莫里茨风大雪大,快出机舱时,兄长上前来替我理了理围巾,高高地,围住我的脸,只留一双眼。 他走在我身前,为我挡住所有风雪,这叫我想起阿森,他是除了阿森以外,头一个对我这样好的人。 于是我踏起碎步,追上去。 早有人在等候,叁辆黑而亮的汽车,我和兄长共乘一辆,司机是个年轻人,亚裔,和兄长说话,是我听不懂的语言。 我看到他从后视镜中掠了我一眼,随后说了一句话,而兄长没有立刻回答,静默一会儿,才吐出一个词。 那是我第一次打量这座,在日后将被我视作华丽牢笼的城市。 干净的街道上,喷泉的水被冰冻成一道弧度,盖了一层厚厚的雪,有孩子握住一把彩纸制作的风车,又蹦又跳地穿过灰色的建筑,冬鸽挤挨在一块儿,好心的情侣扔下一块面包屑,它们便立刻活络身子,冲上去抢夺。 几条街道后,车停在一栋房子前,不算高,是冷静淡然的灰色,门前的雪被清理干净,只留左右两排树上一层积雪,时不时啪啪落地。 立在楼下望去,二楼的某一个露台上,还摆着几盆颜色淡丽的花,团团簇簇,美极了。 火花毕剥作响,我们褪去因冰雪融化微微发湿的外套,金发仆人为我们端上热茶。 周一大约是常客,一看是热茶,不高兴了,既放肆又胆小地反抗:“又是茶,我们又不是叁堂哥你……” 兄长只一笑,抿了口茶:“那瓶酒我给你留着呢,等哪天找出来给你享用。” 周一欢呼:“万岁!” 林森森也来劲了,学周一举手欢呼:“万岁!” 自从路上兄长跟他们说了句“出来玩不用拘谨”后,他们是越来越闹腾,周一跟孩子似的,把林森森的手压下来,故意道:“未成年小朋友就别想了。” 林森森重新将手高高举起:“谁说我没成年,上个月刚满的十八!” 小晴边偷偷打量兄长边抿嘴笑。 门忽然被敲响,一个男人进来俯身对兄长说了什么,兄长神色如常地放下杯子,手指轻轻敲打膝头,笑了一下,朝我们说:“今晚睡个好觉。”随后起身,出门去了。 直到晚餐结束,兄长也未回来。 那是一顿中餐,熟悉的口味,只是混进了一盘大家都不爱吃的芹菜,仆人还说是特地为我准备的,我强忍头皮发麻的感觉塞了几口,笑着夸它好吃。 随后仆人按照兄长临走前的吩咐领我们去各自房间,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那个露台摆花的,是我的房间。 和B市一样的蓝色基调,走进去仿佛就回到了家,露台的花朵在风中左摇右摆,惹人怜爱。 风雪呼啸,怎么也睡不着,恰逢此时小晴来敲响我的门,邀我出门走走。 天色不算晚,天空已然暗蓝,纷纷扬扬飘一点小雪,我们在华人水果店里买了几个小风车,迎着风呼呼啦啦地转。 等周一反应过来钱包丢了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出很远了,里面有重要的证件,让他不能说算了,于是他们折回头去找,该死的林森森又在这时闹肚子,最后只剩我一个人在街头。 旁边咖啡厅有可以避雪的屋檐,我走过去,双手插在兜,风车插在胸前,呼出的气变成雾,一路走来不觉得什么,这会儿静下来,忽然觉得冷了。 蓦地,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从我眼前走过,那个亚裔司机,他一身黑,漫不经心地叼着根烟,身旁跟着一个姿容昳丽的女人。 我有些怕这样的男性,可当他甩开女人,径直朝我走来时,我还是友好地对他笑了笑。 他一张嘴,便是令人讨厌的油腔滑调。 “您好,我美丽的希希小姐,真荣幸,能在这儿见到您。” 28 我并未沉醉于他虚伪的赞词,而是即时反应过来—— 他会华语。 我首先将风车从衣襟取下,宛如一个真正得体的周家小姐,颔首道:“也非常高兴见到您。” 善于撒谎是成为淑女的第一步。 我当然一点也不高兴,甚至巴不得他现在就走,尤其看到他身后的女人,她忌惮于这个男人,不敢上前来,可她的眼神几乎将我灼穿。 “那么您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呢,这么晚了,独身的美丽女士总归不安全,”他说着,半截冒烟的烟头随手一丢,朝我走近,“或许,您可以和我走,我会带您去见Celestine。” 我记得,那是兄长。 见我不答话,他竟伸手来,我躲闪开后,他不仅没收敛,更为放肆地开口:“请别害羞,希希小姐。” 在我默默收紧拳头之际,我们头顶屋檐上,一垛压得厚实的雪块,瓦似的砸在他胸口,泅湿,一片暗色。 他动作一顿。 随之而来的,是救星般的一声“希希”。 叁人同时朝声源望去,兄长还穿着离开屋子时的便服,立于街角,我展露笑颜,雀跃地奔去他旁侧。 那女人终于动了,低头拉住男人的臂膀,微弱地扯了一下,那男人先是神色不耐地瞪她一眼,再回过头来,笑着对兄长说了什么。 他们又开始用我听不懂的语言。 兄长始终神色淡然,我偷偷望他被发现,他还垂首浅笑替我拂去肩头的雪:“冷吗?” 我点头。 “那我们回家。” 他拉过我的手,并不打算听完男人的长篇大论,和他擦肩而过时,注视着男人因被无视而铁青的脸,说了句什么。 那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几步后,我回头望,望到的却是男人一脸的不服气将烟头捡起的滑稽场景。 我“噗嗤”笑出声,应声而下的还有兄长一记温柔的爆栗,我假模假样捂住头,风车就这样高举在头顶。 以至于兄长脾气也发不起来,眼睛笑得眯起来,用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取下风车,他叹了口气:“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就跟着他走了?难道大哥没有他生得好看?” 我的关注点完全错了,矢口否认道:“怎么会,大哥比他好看多了,简直云泥之别。” 似水的眸子凝睇我:“没有哄我?” 我一个劲儿摇头:“没有!这世上再没有比大哥好看的人了。”连风车也呼呼啦啦转动,仿佛在附和我的话。 兄长笑了,牵着我漫步在街头,斜上看去,兄长的面庞被月光照耀得棱角分明,睫毛忽闪忽闪,唇微微弯起,我不由得也心情愉悦起来,我问他:“大哥今天心情不错?” 停在十字路口红绿灯前。 “因为听到了一件非常好笑的事,”睨了眼我好奇的神色,兄长坏心眼地卖起关子,“我记不起来了。” 我说什么也不走了,拖着他的胳膊,可怜巴巴看着他,他又被我逗笑了,开口告诉我:“我养了只穷凶极恶的猫,刚刚有人给它送了点小零食,不听劝上手一摸,结果被挠得假发都掉了,最后是捂着屁股走的。” 我又毫无形象地笑出来,不过难怪兄长对小朗这么爱不释手,原来是个资深猫奴。 “能让我见见它吗?” “它比较怕生,不过,我想如果是希希,应该没什么问题。” 猫咪迟迟不见,倒是更早见到另一只宠物——一条通体碧绿的绿森蚺,盘亘在温室树干。 我惊了一身汗,马不停蹄将此事告知兄长,他却只是微微从文件中抬头,失笑道:“她?大概是被关得太无聊,溜出来逛了逛。” 看样子兄长知道这事儿,我吞咽了一下口水:“是大哥养的?” 兄长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笑眯眯地问我:“还没给它起名,叫什么好呢?她可是女孩子,得可爱些。” 我一时答不上话,思绪仍停留在那双不带人性的,属于捕猎者的眸上。 “你被吓坏了,是吗?”兄长走上来按住我的肩,不习惯地用右手轻轻摩挲我的脸,安抚道:“不用怕,她的咬合牙早在和偷猎者角斗时,被子弹击碎了。” 我不解的眼神对上他,他说:“因为有着稀有而漂亮的外表,而被有心人盯上,哪怕是传闻中生吞了一个职业捕蛇人,也不妨碍前仆后继的偷猎者。” 我脑海里立马冒出一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一个人拥有别人无法企及的才能,而被人觊觎,这个道理,哪怕是放在动物界,也说的通。 兄长望了眼窗外,笑了一下:“快去吧,周一他们等不及了。” 果然,楼下叁个人望眼欲穿,快要走出房间,我回头道:“大哥今天不陪我们去吗?” 翻阅文件的动作顿了下,“忙完这几天,大哥再好好陪你们。” 马厂离城区很远,一路上路过冰封的河流,冰雪覆盖的原始森林,雪花飘散,周围一片白,好像我和阿森读过的一个童话故事,我要拍下来,等下回阿森来信时,一并寄给他。 小晴偷偷问我兄长怎么没来,我告诉她,他有些忙,她笑了下就又去和周一说话。 没想到的是,另有一拨人在马厂,又是那个亚裔男人,这回他没有对我笑,也没有上来找我的茬,而是眯眼打量我,好像我是个值得研究的物品。 我避开他的视线,随人去挑马,驯马师牵出一匹毛色油亮,鼻头一抹白的母马给我,说是兄长特地为我挑选的。 不得不说的确温驯极了,带着我小跑在雪地,我这个没骑过马的人也能即刻上手,周一林森森两个有经验的选了两匹高大的马,奔驰起来像一阵风儿,小晴则和我一样,选了一匹小母马,她趴伏在马背上,显得有些害怕。 我不甚熟练地去到她身边,鼓励她:“没事的,别怕,坐直,拉稳缰绳。” 渐渐在我的鼓励下,小晴熟练起来,不再害怕,甚至开始去追赶他们,而我还是慢悠悠踱在后方。 马蹄塌溅飞雪,今天有太阳,雾蒙蒙,像一颗溏心蛋挂在天上,以前冬天我常做给阿森吃,混点糖水,他可以把汤一块儿喝下去。 我忽然觉得有点累,学着小晴弯下腰,抱住马的脖子,偏过头,不远处的森林上方飞过群鸦。 这时,又让我听到令人讨厌的男声:“你。” 他不再演戏,言辞粗鲁:“你是Celestine的情人吗?” 本不想理会他,可他不该侮辱兄长,我蹭一下撇过头,怒视他:“我想您应该学会如何礼貌地和一位女士交谈。” 他没有理会我的愤怒,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可是你的表情告诉我,这是事实。” 仿佛是一件很久远的事了,在某些由兄长分化出另一个人格的日子里,我的确和名为周朗的肉体接吻做爱,可是,那从不曾是兄长的灵魂。 我丢下一句“你真恶心”后,骑着马哒哒去追小晴,还不等走出两步,一声枪响,随之而来的是受惊嘶鸣的马,和重重摔下马后的疼痛。 那人骑马而来,居高临下,邪恶而卑鄙地发问:“如果你不是他的情人,那你一定知道有关他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不然他那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去珍视别人?” 即使穿了防护服,我的膝盖也开始发热,我搂抱住,整个人蜷缩起来。 兄长是一个温柔而宽容大度的人,他选择原谅,并且无限关爱我,而在这人的嘴里,兄长仿佛成了一个工于心计的坏人,我又有什么值得利用的地方?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我胆子大,明明知道他手里拿着枪,可我还是忍痛大声驳斥:“你从未真正被人爱过吧,所以才会把别人想得这么龌龊。” “呵,爱?”他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轻蔑的笑挂在脸上,“你不会觉得Celestine就懂得爱是什么吧?那你真是太天真了。” “他……” 话语破碎在风中。 “可是恶魔啊。” 29 这件事到底还是给兄长知晓,匆匆赶来时,身上还浸着寒。 他半跪在地,脱去漆皮手套的右手托住我的脚掌,懊悔地打量我青紫的膝头。 早在我摔下马那会儿,我就被送回屋子,请了当地医生来包扎,彬彬有礼的金发管家吓得直在一旁“哦,上帝”。 我想是没什么大事,往年在田间,也总被莫名其妙的狗追着咬而摔跤,睡一觉就好了。 可我在昏黑的房间一闭眼,想起的偏偏是那狗恼人的叫唤——“他可是恶魔啊。” 当时的我是怎样为心中认定的兄长开脱的呢,我告诉自己,不能把狗吠当真,却从未仔细将前因联系起来,甚至愚蠢地担心起兄长的亚人格是否被人发现。 所以当知道真相的某天,我视为至亲的男人卧坐在病床,圣莫里茨变幻莫测的暴风雪再次降临,白如夏昼的雪光印照在他一如既往微笑着的脸庞上时,我听见他说:“多亏了你,这一次他心甘情愿地死去了。” 那一刻,病房外的风雪全部倾灌进我的身体。 当下,他却说:“希希,对不起。” 狡猾的雪砾化成颗颗水珠,滚圆地缀在他肩头,趁我们都不注意,啪嗒一下,滴落在我光裸的脚背。 我条件反射般抽动,却牢牢被握住,属于兄长的,粗粝的指腹缓慢而仔细地抹去那一滴小小的水珠。 以往这副躯体的另一个寄居者也爱这样,在我睡着的时候,从床头钻到床尾,找到我的脚后,用逗猫棒轻搔我的脚心。 等我气鼓鼓醒来,他就扑进我怀里,抬起漂亮的脸恶人先告状,说是我的睡颜过分可爱,像是在勾引他,可他克制住了,要不要给他一个亲亲作为奖励。 这样的场景往往是以一个暴栗谢幕。 后来等到了冬天,他渐渐不作弄我了,而是默默把我的脚揽进衣服,贴紧他滚烫的胸膛,两只大手不断摩挲我冰冷的脚。 我不知为何想起这些本该早就忘记的东西,或许是因为那番话,让我胡思乱想,又或许,我从来没真正忘掉他。 见我沉默,兄长轻声问:“生我的气了?” 我立马摇头,语气轻快安慰起他:“当然没有,只是在想今天那只小马。” “希希喜欢?”他轻轻放下我的脚,扶我入被。 柔软的被子蒙住半张脸,露在外头的眼眨了眨。 他笑道:“那将它带回国内养起来,好不好?” 兄长一定说到做到,但我犹疑了,最后还是摇摇头,如果我的喜爱会叫它远离故土家人朋友,那我情愿不喜欢它。 兄长没有追问为什么,只是答应我“好”。 蓝黑色的天幕被切割,装进四四方方的窗棂,最后他立在装饰画般的窗边,向我说:“过几天风雪停了,要和我一起去冬猎吗,会有非常好玩的猎物。” 瑞士平均持枪率比美国还高,故此在看到一群持枪男男女女时,我没有过于惊讶。 今天我与兄长共乘的这匹马儿,比那日我骑的要雄壮有力得多,长鬃飞扬,一管长鼻子呼哧呼哧喷撒热气儿。 小晴身体抱恙没法儿同我们一起,于是周一告假,连同林森森也没胆量独自进森林,最后只有我上了兄长的车。 对话框还停留在昨天温小姐发给我的照片,小朗眯眼趴在她腿间,软毛从衣服间呲出,听说温小姐没能来成,是给画廊盗窃案绊住了,被偷走的那幅是她最珍爱的,我立马想到那张炸裂淌血的心,后来去向兄长证实,也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他停下为我涂消炎药的右手:“没关系,我已赠与她一副毕加索藏品。” 兄长不懂那幅画的含义,轻视了它,所以在看到社交软件上温小姐发布流泪表情后,我凭借记忆,将那幅画还原,寄送给了她。 温小姐收到后,首先表达了谢意,并没有十分激动,但当我告诉她,这幅画出自兄长的手笔后,她立刻失掉淑女的矜持,发了一连串真的吗,我说当然,兄长对于这件事也非常惋惜,只是他不善于表达。 她开心极了,一个劲儿说自己笨,这样精美的画作,怎么没早猜出出自谁之手,随即发到了社交平台,获得一票点赞。 心虚的我觑了觑从身后环抱住我,双手勒住缰绳的兄长,蟹壳青的天空下,灰白的绒毛领托住他棱角分明的脸,玫瑰色的唇微微抿起。 他本不同意我出门,但我期待了这么久,怎么好不去,于是我趴在书架另一端用他最看不得的表情,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他便放下书,摇着头同意了。 男男女女,各配一把猎枪,恭敬地向兄长打招呼,连带着我这个躲在他怀中的人,也受到了莫大的殊荣。 有个青年看起来年纪不大,恶作剧似的朝天上开了一枪,没做好准备的我,蓦地被吓了一跳。 尚未散去的烟中落下来一只鸟雀,血染了它一身。 那一刻我意识到,冬猎,本质是一场血腥屠杀,我感到后悔,兄长捕捉到我的目光,替我捂紧了耳罩,柔声道:“别怕。” 渐入原生林,与我想象的一样,高大的乔木直冲云霄,挤挤挨挨,天空只留下一点,松鼠在其间一闪而过,远处有动物踩在雪上的声音,还有不知名的怪鸟,桀桀直叫。 我不能完全否认我的恐惧,尽管守林人早已为我们勘察。 那个亚裔男人也在,我可真讨厌见到他,所以一看到他,我就立刻把脸侧转,结果我见到一位不一样的女士。 她身姿笔挺,一身马服穿得英姿飒爽,蜜色皮肤,棕色头发,浅色的眼睛望来时,给人一种由内散发出自信的感觉。 像一棵不必依附他人生长的大树。 她接收到我的目光,笑着驱马前来同我打招呼她非亚裔,却说得一口流利华语。 “希希?是希望的意思吗?” 她问我,眼睛却追随兄长,而他始终是那副淡然的神色,有力的双臂紧紧夹在我身侧,我扭转过身子,双手自然而然搭在上面,我说:“是的,劳拉小姐。”(Laura) 谢天谢地,一个愿意将自己的名字翻译成华文与我交谈的异邦人,我对她的好感瞬间提升,身体不自觉地朝她那里倾斜,得到了兄长的反对,他伸出一只手,隔着厚厚的衣,揽回我的腰:“小心呛风受凉。” 我乖乖坐好,朝劳拉小姐笑了笑,她的目光在我们间逡巡,不再说话。 如果当时我的肯多留心一下新闻,多多关注当局瑞士联邦委员会的选举,一定知道知道这位劳拉小姐的真实身份是基民党联邦委员。 她正深陷一桩政治丑闻。 不远处,和劳拉小姐同时瞄准这只鹿的人赶来,恭维道:“您真是了不起,这才开局半小时。” 劳拉小姐将猎枪握在手中,座下的马因看见猎物而不住地踏蹄,“请别取笑我了,塞莱斯廷(Celestine)先生还在这里,我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话头再次抛向兄长,这回他终于掀起眼帘,屈尊纡贵地朝他们笑了一下:“劳拉小姐过谦了,尽管它死得不够痛快,但能死在您的手下,也不算冤枉。” 闻言,劳拉小姐的笑容凝滞住。 随后我们分散开,兄长轻抽马鞭,马儿哒哒向森林更深处走去,连带着风也大起来,我整个被兄长揽进怀中,他腾出左手来替我拢紧大衣,不叫一丝风钻进。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转过头去向他请求:“大哥,你空了可以带我们去雪山玩吗?” 积雪从高高的枝丫上滑落,啪地砸进雪地,像冬夜锅膛中噼啪的柴火,我感到熟悉而悠闲,于是缓缓放松身体,躺进兄长胸膛。 那是不一样的心情。 我和周朗欢爱时,他会把我反压在窗口,扯下内裤,之后胸膛便贴上来,滚烫的性器尽根凿进,好像要捣出汁水,证明什么。 那胸膛便成了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这会儿也像一座山,却能让我停歇休憩。 “好。”他不假思索答应下来。 不像是来狩猎,反倒像陪小朋友来冬游,一会儿塞给我一把好吃的糖,一会儿替我整整围巾帽子,我反抗,他还取笑我。 “希希发起烧来,六亲不认。” 我哪有? 正要反驳,倏忽,偌大而幽深的森林不知从何处爆发出饱含痛苦的尖叫,鸟飞兽走,一时间,我竟分不清究竟是被猎杀的动物,还是人类。 惶恐地转头看向兄长,他仍旧神态自若,甚至隐约笑起来,那是一种真正看见猎物的样子,果然下一秒,眼前出现的凶兽证实了我的想法。 一头雪豹。 完美藏匿在皑皑白雪中,油绿的眸眯起,压低身子,双腿蓄力,那是标准的猫科动物的捕猎姿势。 身体又出现了之前看到那条蚺时的僵直,然而到了这时,兄长仍不打算拿起猎枪,只是将手绕到前面来,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我的眉眼,像是在抚摸一头惹人怜爱的炸毛的小猫:“希希,不要害怕。” 我怎么能不怕。 冰天雪地的原始森林,虎视眈眈的捕猎者,无处藏身的我,于是等那头身形矫健的雪豹一跃而起,奔向我们的时候,我不可抑制地闭上眼。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来到。 它越过我们,和身后一头森林狼撕咬在一起,咬得脖前一片血淋淋,胜利的它拖着动物尸体乖巧地蹲坐在马前,像极了叼来花栗鼠的小朗。 兄长翻身下马:“乖孩子。”他抚上它的头,那条毛绒绒的大尾巴即刻摇摆,连眼睛也微微眯起。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一个奇怪的念头又出现在我脑海。 马儿还是哒哒走在雪原,只是身后多了只“小猫咪”德西代里奥(Desiderio)。 在兄长的注视下,我大胆地摸了把它油亮的毛发,别样的手感,黑而润的鼻头上,还有那头森林狼的血,它拱上来闻我的手,或许是有兄长的味道,它竟用头蹭了蹭我的掌心。 后来的行程中,我们不必费力,德西代里奥自会代劳,它扑杀了一只马鹿,还捉了只松鼠,用厚厚的脚掌滚来滚去。 近乎残忍的可爱。 但在行程末尾,我们遇到了一个大家伙,棕熊,如果不是兄长快速举起枪,我差点又要以为是他养的什么宠物了。 连射两枪,直击要害,他枪法确实棒极了。 出了雪原,有专人将猎物堆成起,赢家是一位年轻人,他获得了一整座庄园的葡萄酒。 正在大家庆祝之际,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抬出,通过他的服饰,他们认出这是那个亚裔,他的心脏被野兽掏空。 有人倒吸一口气,有人心知肚明。 乖巧趴在雪地中的德西代里奥正在舔舐沾满血迹的爪子,油绿的眸森森然。 30 # 拥有一半法国血统的劳拉·卡佩最近很有些苦恼,她搞砸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为了能在欧洲那些老家伙面前扬眉吐气,她不得不赢得这次选举,成为瑞士联邦委员之一,或者,更有野心些,成为联邦主席。 为此她向不少人付出承诺,当然也包括他,那个神秘的亚裔男人——周朗。 记得第一次见他是在很多年前,那时他还远没如今的气场,面孔稚嫩而英俊,淡淡地笑立在一丛郁金香前。 圣莫里茨春天也总雾蒙蒙,可他往那里一站,好像天光都朝他一个人倾斜而去。 父亲这个落魄的法国贵族,满面红光地将他介绍给周围人,说他是华国富商之子,有名的画家,她那时候有点叛逆,对于家长认同的,总是嗤之以鼻。 因此等他落了单,她故意将奶油蛋糕扣在他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衬衫上,面对她敷衍的道歉,他并没有生气,反而夸赞起园中花草有多悦目。 当他用一双漂亮的棕色眼眸凝视她,她心想,哦,又是一个企图用愚蠢情话讨好她的男人。 后来家中渐渐有了起色,败落的院子重建,花园被加固,有专人来打理花草,他却再没来见她。 她失算了。 这种不甘心让她主动关注起他,她去搜寻一切有关他的消息,甚至请求父亲带她去有他的场合。 当她满心欢喜凑上去,他回忆半刻,只说了句“我当然记得,那片郁金香是我见过最美的花丛”。 原来真的仅仅只是郁金香。 几年后,她通过自身努力成了基民党一员,利用职务之便接近褪去青涩的他,她才发现他如此优秀。 不过几年,他的资产遍布了大半圣莫里茨,大笔政治献金的投入使得他在政坛有了不小的影响力,他洁身自好,待人彬彬有礼,对于弱者有求必应。 但他又如此低调,一面做着公益,一面又从不出面受人答谢,甚至如果不深入了解,根本没人知道他在圣莫里茨的存在,他好像只是华国周姓富商之子,在这里度过了几次悠长假期。 连拒绝别人也那样绅士,“抱歉,劳拉小姐,让您误会真是我的过错。” 可一转头,他就在华国找了一个和他志同道合的女友,用她新学的华语就是“金童玉女”,她看着他们各种亲密无间的采访照片,嫉妒得说不出话。 有回她故意说那女人的坏话,想探测他的底线,可他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流露出令人发寒的冷漠,劳拉瞬间清醒过来——这个有着铁腕的男人,会爱上金钱,爱上权利,可他永远不会爱上世间任何一个人。 谁都只是筹码。 所以那个夏夜,在她请求他助她成为联邦委员的时候,他在月华照不到的暗处问她:“您能带给我什么?” 就像今夜,她请求他摆平选票作假的事,他再次问了这个问题。 她趴俯在他的胸口,蓬勃的欲望促使她送上自己的唇。 那个她渴望已久的男人没有推开她,也没有抗拒她伸出的舌,他矜贵且孤傲,比她更像一个贵族,可他漂亮的眼睛里出现了疑惑,然后又释然,他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答案,随后起身,毫不客气地漱口。 “劳拉小姐,您的筹码不足以让我再次出面,况且,我已冒着风险替您解决了努桑。” 劳拉感到羞辱,她摒弃掉软弱的一面,据理力争起来:“替我?他本就是您的眼中钉,而且您真的不是因为他冲突了您的妹妹才动的手?” 等到劳拉惊觉自己失言,那个男人已经抬头,用那双她最为迷恋的眼看住她,明明最是温柔,她却不寒而栗,于是她立马道歉:“对不起,是我太过着急。” 他没有即刻原谅她,自顾自点燃一支雪茄,寥寥烟雾升腾,朦胧了他的面孔,他的声音从这后面传来:“您的父亲是我的好友,我不会责怪您。” 劳拉有政客的坚韧,也有作为女人的柔软,她避开这个让他们不痛快的话题,提起了另一个错误的话题:“听说最近一把沾有您指纹的枪被匿名送进了B市警察局。” 他再次沉默,如玉的面孔藏匿在烟雾和灯光后,劳拉咬紧牙,她讨厌他的沉默寡言,可明明他在那个希希面前不是这样的,她亲眼看见他把为数不多的关怀都给了她。 愤怒令她失去理智,她为接下来要讲的话微微颤抖,她说:“您不会是爱上她了吧?” 她甚至没有点明“她”是谁,他却皱了眉,难得发了脾气:“够了,出去。” 在欧洲小国,兄妹乱伦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尽管劳拉得不到他,但也不情愿别人得到。 她有了隐隐的危机感,她觉得,这个希希对他而言,并不一般。 她推开门,门外正站着一个意想不到的女人。 # 尽管我讨厌那个亚裔,可我一想到他死去时的惨相,到底还是失眠了。 我拉开夜灯,想去找小晴聊天,她却不在,屋子门半掩,被子迭得整整齐齐,梳妆台上的化妆品还没来得及收拾,一根艳色的口红拧出一半摆在桌上,像是迫切地想要去见什么人。 也许是周一吧,我天真地想到。 可是第二天一早,小晴莫名提出要回国的要求,她告诉我,家里人生病,她必须得回去,她的脸色难看极了,一定是彻夜难眠。 周一像蔫儿的茄子,大约他既想留在这里伴同兄长,又想陪小晴回国。 我说:“别担心,大哥那里我替你去解释,你安心陪小晴回去吧。” 这下,林森森也打起退堂鼓,我一个个将他们送上飞机,想必兄长也早知道了,不过我还是要去向他解释下。 我敲响房门。 “请进。” 31 听到小晴家人生病的消息时,兄长停下修剪花枝的动作,背对着我沉吟道:“原来是病了,那么,严重吗?” 回想起中午急匆匆上飞机,头也不回的小晴那张苍白的脸,我点点头。 “咔嚓”,他剪下一枝残花,冬天像火般灼烧过花瓣,使得它焦黄蜷曲,他不得不剪下它,但没有扔掉,而是扦进了泥土,或许春天一到,它又派得上用场了呢。 “如果有帮得上她的地方,可以告诉我。” 他终于转过脸看我。 我这才发现,一道细长的,不明显的新伤,横跨了他的右眼睑,就像是有人想要刺瞎他的眼。 注意到我的目光后,兄长抬手抚了抚:“德西代里奥为了一只即将飞走的小鸟,挠伤了我。” 我之前却是没注意到,此刻只能干巴巴问一句“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不过是野性难驯,”他看了看外头的天,我也随之看去,正是阳光普照,冰柱刀刃般悬挂在屋檐,他说,“之前答应陪你去雪山的,不过马场里这会儿有一场赌局,要先去看看吗?” 兄长亲自开车,橙色晚霞照射进来,印照在他的侧脸,我微微转头,便看见瑰丽夕阳的美景宛如巨幅油画悬挂天空,连带着,雪地也变了色。 这时,一通电话打来,兄长接起,应该是从国内打来,他用华语回应:“烧了吧。” 我盯着窗外,有点偷听长辈议事的尴尬,不敢转过头去,很快,我又看到那片原始森林,一排黑压压的竟是一群神父,手捧圣经,在寒风中念祈祷死者升入天堂。 我明白过来,默默在心底为他祷告。 圣莫里茨的夜是一瞬来到的,四下点点灯光亮起,车子交给泊车童子后,我们乘上观光电梯。 朝下看,马场灯火通明,满座的人,赛场上,几匹马正在称重,随后,被人牵进闸位,一声令下,人声喧哗,癫狂至极,等到了顶楼那间屋子,一场比赛已经结束,有人振臂高呼,有人垂头丧气。 灯一开,一整片落地窗印入眼帘,不仅赛马场,整个圣莫里茨都收入囊中,金楠木的桌上摆着一堆筹码,荷官站在旁边,垂挂的电视屏幕中,同步着这场赛事。 “上一场的赢家是6号,沙滕。”那人说着。 兄长托着下巴,修长的手指抵住唇,嘴角上扬,点点头:“不错。” 继而问我:“希希要不要选一匹试试。” 我是生手,头一回还是请兄长给了意见,他点了一匹正在赛前亮相的白色马驹,从屏幕上看,它四肢有力,高大强壮,确是一匹黑马。“这是达利阿拉伯的后裔,不得不承认,纯种马会稳妥些。” 赌博抓住了所有人类的侥幸心理,每一个赌徒都会想“万一呢”,我也不例外,把希望灌注在荧幕中,那匹白色的骏马身上。 试跑一遍后,果然它得了第一。 一个疑惑不禁问出口:“如果有人反悔了,想要跳票该怎么办呢?” 不等他回答,身旁的人已开口:“请二次下注。” 兄长这才看了我一眼,笑道:“瞧,即使错了一次,我们还有第二次机会呀。” # 小晴家人的病况好很多,她感谢我送去的补品,周一则问我,兄长会不会回国过年,我告诉他“不会”后,便闭眸仰躺在床,迟迟没听见“滴滴”声,索性套上衣服,去到大街上。 也许是本土的狂欢节即将到来,除了几家华资超市张灯结彩,当地商店也拉上了彩灯,一闪一闪,整个街道亮如白昼。 逃开最讨厌的芹菜,我买了木耳和荠菜,再搭配兄长喜爱的虾仁,七七八八买好出门时,门口一盏又圆又扎实的灯笼着实教我驻足。 长长的穗子一荡一荡,撩过我的心,我没忍住去了前台,谁知那店员不是华人,我指手画脚地和她比划半天,她才告诉我那灯笼是非卖品。 我的心系在上头,饺子包得乱七八糟,兄长忙完工作下楼时,恰巧水刚煮沸,他便自告奋勇帮我下饺子,可是他也是个大笨蛋。 那双能够设计出精美艺术品的手,捏破了一个又一个饺子,他羞赧而抱歉,“对不起,希希。” 我叉腰佯装生气:“那你得赔我。” 他当真了,神色变得认真:“你要什么?” 趁他还没说出“珠宝还是名画”这种话之前,我拉过他的手,坐去桌旁,把饺皮和肉推给他,狡黠一笑:“我要你陪我一起包饺子。” 显然兄长不善于包饺子,如果说我的饺子有失水准,那么兄长的便是毫无水准,像一个个臃肿的月亮,胖乎乎躺在一起。 我不禁笑出声,而他摊开粘满面粉和肉渣的手掌,望着我的笑颜,也怔怔地笑了。 等到包好出锅,我便饿狼扑食般不顾形象地一口一个,烫得直朝嘴里扇风。 兄长一贯是宠着我的,他递来一杯水,笑吟吟道:“慢些,别烫着。” 而他呢,吃得斯文雅观,垂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孔,仿佛在细细品尝,想要记住这个味道。 “别动。”我忽然起了捉弄之心,将沾有面粉的食指轻轻点在他的鼻尖上。 这个动作让我们凑得很近,头顶暖黄的灯光铺进他波光粼粼的眸,一瞬间,我透过这双眼望见另一个人。 触电般收回手。 但没来得及便被他攥住,他皱起眉,一脸严肃地喊停我,可我才不会上当。 到这时,我才感到有两行浓稠的液体缓缓从鼻下滑落。 兄长立刻请来家庭医生,结果医生只花了几分钟便诊断完,交谈间,兄长先是缓和了神色,接着竟和医生一起笑起来,待医生走后,我问兄长,他替我掖了掖被角:“医生说你长久不运动,再加上……” 他再忍不住,两眼笑眯成月牙,“再加上你吃得太多,所以上火了。” 听到“吃得太多”这几个字,我觉得这二十年的脸都被丢光了,于是我们的雪山探秘之旅,提上日程。 那天天气不错,刚到楼下,便看到一根毛绒绒的大尾巴在车后一甩一甩,走近一瞧,原来是见过一面的雪豹德西代里奥。 它正在舔毛,布满倒刺的红色舌头一下下掠过,最后在某个打结的地方卡住,被拉出长长一截。 我“噗”地笑一声。 兄长将滑雪装备塞进后备箱,声音闷闷地传来:“原谅它是个臭美的孩子。” 德西代里奥听得懂似的,去到主人身旁,俯下头颅,委屈地蹭了蹭他的裤管,而它好脾气的主人笑了一下,收拾完最后一点东西,便蹲下来,揉搓它的脑袋,那两只圆圆的耳便臣服了,乖巧地朝后飞去。 尽管兄长向我再叁保证这头野性难驯的雪豹不会伤害我,但当它跳上后座时,我还是吓出汗来。 “就当它是只猫咪。” 仿佛为了验证兄长的话,德西代里奥居然十分配合地打起呼噜,还不惜牺牲尊严露出肚皮,舌面的倒刺刮过我的手背,让我觉得自己是它的一盘菜。 兄长还在强行解释:“你瞧,它喜欢你。” 雪山被索因河环绕,河面结了薄薄一层冰,幸好有一座结实的小木桥,供以我们二人一豹通过。 山不算高,也不算陡,甚至半山腰还有动物脚印,德西代里奥把鼻子贴在雪地上嗅,嗅了一会儿,开始刨,天呐,我实在不想说这像极了小咪埋屎的样子。 留它在原地嬉戏,我和兄长继续朝山顶进发。 这里的积雪远比庭院深厚,几乎没过半条小腿,不一会儿我就开始发虚汗,我惊觉自己到周家这两年来机能的退化。 兄长看出我的吃力,提出原地歇一会儿,他将滑雪装备撂下,让我坐在上面,再从背包翻出保温杯,斟了杯水给我,这样的温度不必等,我昂头就把凉了一半的水喝下。 一串水珠从嘴角溜出,他笑着伸手来抚走,两指轻轻摩挲去。 休息完了,我们又接着走,在雪山背面发现了绝佳的滑雪地点,于是他提议教我滑雪。 贪玩的我当然同意。 我一遍遍滑倒,他便一遍遍从积雪中挖出我:“没事的,谁都不是天才。” 躺在他结实有力的臂弯中,我仰望这个被世人称赞为天才的男人,护目镜遮住他的眼,朦朦胧胧,只剩下一张玫瑰色的,永远微笑的唇在外头。 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是呀。” 他的唇因吃惊微微张开,随即他摇摇头:“我不是,我当初练滑雪比你摔得还多。” 听到别人挫败的故事,愚钝如我立刻有了同类的感觉,我抓住他的手:“大哥,讲给我听。” 兄长沉默了一会儿。 “即使是一个无聊至极的故事,你也仍要听吗?” 32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是带着希冀问出这句话的,像是自暗处来,首次暴露在阳光下的双手,渴望有人来握住。 于是我一把摘掉护目镜,粲然一笑:“当然要。” 那时我目光所及,尽是圣莫里茨鸽子灰的天空,说不上多晴朗,只零零散散漂浮几朵滚着金边的白云,这个我视为兄长的男人,那张温柔而忧伤的脸便印在其间,叫我在很久以后都无法忘怀。 “我记不大清了,应当是十七岁那年,我孤身前往英国,去到爱丁堡念书。在那里,我一个朋友也没有,也没有钱,租住在蓝桥街最廉价的公寓,老鼠足足有砂锅那么大,常伴我入眠的是隔壁英国老夫妇的鼾声。” 他说:“我可不是会朝家里要钱的孩子,而我又高估了自己,原来我在学校只是个普通人,连奖学金的边都摸不到。” “但是我可以接受,我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天才,一切都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所以学业之余,像所有勤工俭学的学生一样,我用自己还算说得过去的画技挣了属于自己的第一笔钱。” “那是一位非常和蔼的妇人,到现在我还记得她的模样,暗红而杂乱的发,褐色雀斑点缀在她白得过分的皮肤上,像是什么童话书里跑出来的神仙教母,我以为她是来告诉我,我是流落人间的灰姑娘。” 我听得笑了一下,他也笑了,淡淡的。 “她整了整自己破了洞的衣服,十分有姿态,而后她接过画,却哭了,说谢谢我将她画得那样美,我有些难过,便说女士,请别哭,您的五英镑我退还给您,没什么不会过去的。” “因为我也早瞧见过她,冬天一大早便挎着装满小饼干的藤篮出门兜售,往往我下了课,路过公园,她甚至一个还没卖出去。” “爱丁堡雾蒙蒙的冬晨,她笑着,眼睛里流淌着悲伤,她说自己是上世纪随丈夫私奔来英国的爱尔兰人,她的丈夫是一个勤劳善良的人,由于没有护照只能在矿场打黑工,最后操劳过度,病倒了,他们唯一的孩子也因为流感夭折了。” “现在快要死去的丈夫有一个愿望,他想看看曾经的她,这时我的肚子叫了,于是临走前她塞给我几块小饼干。” “已经完全冷透了,可我当时却觉得美味极了,坐在喷泉池旁,囫囵吞下去,说来真是可笑,那便是我的早饭了。” “后来,她总是来送饼干给我,说托我的福,她的丈夫看起来好多了,她还邀请我去她家做客,她的丈夫头发花白,眼窝深陷,见我来了,还要十分艰难地起身迎接。” “威尔逊夫人烙的薄饼棒极了,热乎乎的,一点不像英国的生活,我很喜欢,我们叁人好像非常融洽,我也总偷偷塞一些零钱在盘子下作为餐费。” “可是某一天,威尔逊夫人不来找我了,去敲她家的门,也没人开,正值期末,忙得紧,我也没有太在意,直到……” 说到这里,兄长昂头,褪去护目镜的双眸朝鸽子灰的天空探去,阳光渐渐消弭,冬雪再次飘零,随风刮裹天地间,他黑而软的发梢被微微带起。 “直到那天,这件事登了报,钱伯街有两个爱尔兰人死在家中,一个是病死,一个是上吊自杀。” “后来的日子,我不断在想,是不是因为我,因为我没有坚持敲门,所以害死了他们呢?” “没有人能为我解答。” “于是我开始练习滑雪,那种从最高处滑落的跌宕,让我忘记一切忧心的事,从比这还要陡的山坡上摔下去,额头摔了个大口子。” 他摸了摸额头,随后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神色,笑了起来。 “结果被无聊的狗仔拍到,传回国内,父亲当晚就致电,勒令我不准玩物丧志,我就是那时候,学会了抽烟,真是一个不好的习惯啊。” 故事讲完,长久无言,他重新把我从雪地捞起,准备再来一次训练,可我就在这时,伸出双臂,环抱住他。 “这不怪你,大哥,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我几乎想象出一个从小被人称为天才的少年,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叫别人不对他失望,他争破头,是因为心怀希望,他想要的也许不过是来自父亲的一点关心,可后来他发现行不通,于是他压抑本身的欲望,成为众人心目中的“天才”。 “忘了它吧,”迟疑着,我的手还是轻柔抚上他的背脊,原本他的头正对我的肩,保持着距离,但他忽然一点点收紧抱住我的胳膊,一言不发地将头埋进我肩头,我说:“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这样温柔的他,究竟错在哪里?我说不出。 阿森自幼丧父,我成为私生女,兄长被亚人格耽误。 我们都错了吗? 不是的,是命运待我们不公。 “对不起,希希,”埋首肩头的兄长突然轻声重复,“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我问。 像一颗松果砸进雪堆的声音,什么东西“咻”一下飞过,兄长抬头,错开我的脸凝睇着我身后,“今天我们去不了山顶了。” 又是“咻”一下。 “雪崩了。” 话音刚落,兄长身后的上坡积雪松动,朝我们砸来。 雪潮铺天盖地,他紧紧抱住我,和我在雪地中翻滚,忽上忽下的,什么也看不清,等停下时,我们仰躺在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鸽子灰的天被高耸入云的树尖挤压得只剩一点儿,像是误闯一颗水晶球。 也不知道是谁先笑的,之后便止不住了,除去我们,四周阒静无声,只闻得雪啪嗒掉落的细微声响。 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放肆过了。 我盯着天空,不可抑制地想起阿森,微微侧头,发觉兄长早已转过脸来看我。 怕他问我为什么叹气,于是我先发制人:“大哥,你说乞力马扎罗雪山上真的有雪豹的尸体吗?” 兄长先是“唔”一声,俊美的面孔换上认真的神色,随后重新面向天空,一点点冷静下来。 这是我和阿森,曾在过世的阿姨家一起看过的书,他和我一样没有登过真正的雪山,桃花镇后头倒是有一座竹子山,下了雪,也勉强能称作雪山。 可我们一次也没登顶过。 山高而陡,路湿而滑,哪怕我们相互扶持,也将将只能走到一半,返途时,又不得不撒开对方的手,顺着雪艰难地滑下去。 我也同他讨论过,那座山上究竟有没有雪豹的尸体,如果有,它是为什么上去,又是为什么死在上面。 面前是烧得火红的锅膛,受潮的柴火燃不出太大的火,小小一簇,阿森温暖的大手包裹住我的,送到灶口,在星星火光中轻轻揉搓,我那双因为洗碗而生冻疮的手,一会儿就热了。 “一定是没有的,哪有豹子这么傻,山脚的兔子野鸟不能吃吗?非要去山顶,喝西北风呀?” 那会儿我也十七岁,赖在破落小镇恋人身边,倚仗他的保护,理所应当地不谙世事。 阿森只比我大一岁,却比我懂事多了,他听完,先是点点头,然后用树枝在锅膛中翻找拨弄:“或许是有的吧,雪豹又不是小黑,它那样的强者,注定要去追逐更强大的猎物。” 被烤得碳黑的山芋滚到草垛,阿森捡起剥开,金灿灿香喷喷的肉便露出来,他分了大大一半,捧在手心吹凉了才递给我。 这个笨蛋,知道把我的弄干净,却不知道把自己的弄干净,外壳上的黑炭蹭到嘴角,像一粒大大的美人痣,在夏天被晒黑的皮肤这会儿也白回来,那抹黑就显得尤为刺眼。 我们的影子在墙上一摇一晃,几乎重迭拥抱在一块儿,我慢慢凑上去,他只当我贪嘴,伸手递来自己的山芋:“没吃饱吗,要不要我再烤几个?” 我不为所动,直视他的双眼,一点点逼近他,他这才反应过来,局促地朝后退,垂下去的眼眸间长长睫毛颤抖。 像极了被强抢的民女。 我靠得非常近,近得只要我想,就随时可以吻他,但对于阿森,我向来不讲理,于是我缓缓向上移,虔诚而缓慢地吻上他的耳垂。 一瞬间,我感到阿森猛然急促的呼吸,他告饶似的唤了我一声“眠眠”,随后望向我,那双装满世间所有美好的眼里,满是不知所措和爱欲。 阿森啊,只属于我的阿森,我靠进他怀中,听着他叮叮咚咚的心跳,许愿我们快点长大。 至于乞力马扎罗雪山上到底有没有雪豹的尸体,早被我丢得远远的。 而到了周家后,这个问题又时不时冒出来打搅我,到底有没有呢?我不止一次查阅资料,得到的结果都是,没有。 在一个个失眠的夜晚,我和周朗共处时,这个早就得到答案的问题就会跑来,敲击我的心灵。 “我想是有的。” 终于兄长给出他的答案。 他面向天空,深邃浩瀚的其中究竟蕴藏了什么?我随之望去,却什么也没望见。 “那它为什么要上山?” 很快他又给出答案:“为了活着。” “活着?那不更应该留在山脚,看看花捉捉鸟。” 兄长笑了一下:“它也想啊,但是寒冷冬季的野外,或许有比它更强大的野兽虎视眈眈,只等它冻死,冲上来啃食它的骨肉。” “它没有帮手吗?” “没有。” “也没有亲人?” 到这里,他终于迟疑了下,但还是给出残忍的回答:“没有。” “那它有什么?” “或许是一双不太锋利的爪子。” “那岂不是必死无疑。”我惋惜起来。 “对啊,”含笑的话语随雾气飘去远方,“所以它为了活下去,即使知道危险重重,也得追着那只猎物直到山顶。” 我又问:“那它会害怕吗?” 等了又等,久久没有得到回应的我,再次侧头,兄长正注视我,目光柔得像春天泛起涟漪的湖水,涟漪底下还有另一种疑惑,他说:“你是头一个关心它会不会害怕的人。” “是因为我明白这种感受。” 在周朗还没消亡前,我正如兄长口中这头雪豹,即使怕得要死,也要抵上全部去追逐山顶的一丝希望。 这场对话到这里就中止了,我和兄长二人各怀心思地躺在雪地,等到德西代里奥撒欢地找到我们,我们已经被薄雪覆盖。 事实上,之后我刻意地回想起这天,记忆总会变得模糊不清,正如马场那夜,送上来的茶是什么味道,选中的马匹是赢是输,我们又是何时离开,我通通忘了。 只记得那个在那时,我仍报以怜惜尊敬的男人,面对我的二次下注,即将愚蠢地将所有筹码推向一处去时,他那双永远含笑的,棕色的眼透过窗户,望进黑而深的夜。 而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两天后,也就是国内的大年叁十,我永远记得那天的清晨,一切都那么突然,就在兄长井然有序的书房抽屉中,躺着一截被火烧过的红色针织品,宛如一把火焰,燃尽我所有希望。 一个温热的躯体从后环抱住我,将头搁在我的肩,明明喷撒着热气,我却冷颤一下,他说—— “好久不见。” 33 宋抑为了查案大年初二才得以休息,回到出租屋,先不忙着给自己弄口吃的,而是先给案上的兄弟们倒上酒。 最右边是一个笑得灿烂的年轻人,那是属于“何铭”的唯一一张单人照,毕竟当了卧底后,他可以是投资失败的老板,可以是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唯独不可以是他自己,一个正直友爱的优秀警校毕业生。 这一切的源头——周朗。 说实在的,周朗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他们都是怎么传他的呢——天才,一个被说烂,但十分好用的字眼。 宋抑不喜欢这个词,因为一旦被冠以“天才”二字,付出的所有努力都将被忽视。 正如他一次次对镜演练,才能克服一紧张便发作的基因病,却因父亲一句轻飘飘的“本该如此”而被扼杀一样。 宋抑的青春期被病魔缠身,无暇顾及他人,他是通过父亲妹妹的事,才了解到两家间的龃龉,因此性格沉稳到有些木讷的他,在听到别人讨论周朗时,更是一言不发。 等到高中,宋抑的身体稍好,可以奋发学习时,周朗已经保送爱丁堡,和圈子里砸钱买个名头的不一样,他是实打实证明了天选之子和普通人的差距。 结业晚会上,作为荣誉学子的周朗获得大把掌声,他看起来谦逊有礼:“永远不要忘记努力。” 宋抑就是在这时,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 重逢是场意外。 大学毕业后,在警局做实习生的他接到了罕见的聚众赌博举报电话,就在本市最易出车祸的盘山公路,几年前被私人老板承包,作为地下赛车场地。 一袋袋现金,往地上一丢,亡命之徒们便毫不犹豫签下生死状。 便衣潜伏进去那天,月亮很大,夏风鼓噪热血,人群喧闹尖叫,宋抑差点以为自己看走眼。 那个曾说“永远不要忘记努力”的少年,此刻懒散倚在布满灰尘的老式赛车,衬衫敞开几粒扣子,昂贵西装皱巴巴套在身上,尽管他笑着,可眼里没有丝毫的光。 今天是他的赌局。 某一瞬间,宋抑忘了自己的身份,紧盯那道泛银光的车尾,该死的基因病让他不得不时刻绷紧,甚至毕业后也只能被分配去闲散部门,他说不清是否有不该有的羡慕。 忽然,惊叫声四起,原来是银色老式赛车在赛道中途被临车一别,直挺挺撞上山壁。 作为警察的自觉,他即刻要冲上去,但有经验的同事给了他一个眼神,没有掌握确凿证据前,不要行动,这也是师傅教他的。 不一会儿,那车在森然冷月下,顶着不断朝后飞去的烟雾,奔赴死亡般决绝,他仿佛不是在追赶前车,而是在追赶什么大家看不见的东西。 有人低声私语。 “老板图什么?又不差钱。” “有钱人总归心里空虚,想要寻求刺激。” 高高的,几乎接近月亮的山顶上,只出现了一辆车,其中走下一个人,他身量高大,背着光,待走近才发现,他的额头正汩汩流血。 面对他们的质疑,他不慌不忙,带着点笑意,从早被置放好的水晶罩子中,取来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 宋抑皱眉,他们被耍了。 “怎么能说耍呢,我们一直都不为钱,我们只为……”这个名叫周朗,宋抑却很是陌生的人,用轻佻的眼神环顾四周,英俊的面庞使得不少女孩为之羞涩,可下一刻,他耸耸肩,捏碎花,扔在地上,“可惜,值得我送花的女孩儿不在这儿。” 无功而返。 后来也不知怎么,竟常常接到有关这位的电话,有时是总局,有时是分局,上至百亿投资,至总局视察,下至打架斗殴,分局一日游,这位珠宝届新贵可谓极端分化。 打架斗殴那事是由宋抑出马,他一进门便瞧见挂彩的周朗因为手机而无视分局局长的陪笑。 问他为什么打架,他也懒得回答,一切交由他的律师作答,原来是富有正义的他,为救下家暴男手中的孩子动了手。 讲到这里,周朗才舍得抬头,神色张扬道:“想来很是后悔,不该只揍他一拳。” 然而下一秒,他便流鼻血晕倒,听护士小姐说,她推门而进,看到的便是这位新贵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夜空,听到声头也不转地和她说话。 ——你瞧,今天是我的生日,星星都在为我祝福,祝我永远开心。 等她走到门口,又听见他微不可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呢,这样哪怕立刻死掉也不会有遗憾了。” 宋抑还在风中消化周朗的见义勇为。 宋抑没有母亲。 他的母亲在年幼时便离他而去,他的父亲市侩冷漠,视他为耻辱,常对他斥诸于冷暴力,这比打骂更令人难受。 于是他想周朗或许没有变。 回忆至此,宋抑突然被罅隙中吹来的寒风惊到,拉严窗帘,发现同事还蹲在马路边抽烟。 那么究竟是什么时候,神明堕落成魔鬼。 也许是某年秋天,回过神后,他们唯一能查到的,是周朗开始在瑞士和某位法国贵族接触。 同年,和何铭一同卧底的师傅,因公殉职,然而总局连烈士称号都不敢授予,这成了宋抑不在重案组也要查到底的案。 在何铭拼命传递出的消息中,明确指出贩毒集团之首是周朗无疑,面对这样一个毫无破绽的人,他们无从下手,于是,一场长达六年的猫鼠游戏,到了今年有了线索。 何铭最先沉不住气,他的家族正是此前周朗权利游戏的牺牲品,所以他铤而走险去到周家找那把枪,可有人掐准时间在女孩的房间里候着他,无功而返。 本月月初,一把带有疑似周朗指纹的手枪被匿名投递警察局,他们紧张到不敢睡觉,轮流守夜等待天明上报总局,但绕是如此,那把枪还是在他们眼皮底下,被人抹去痕迹。 不得不说,宋抑开始动摇,怀疑这其实是周朗玩的离间计,自从上次和他正面交锋,他就明白这人的恐怖之处。 周朗太沉得住气了,且在枪被递来警局后不久,周先生去参加了亚洲峰会,空无一人的周宅内,开始有人移除那棵名贵的罄口梅,还顺带换了新土。 仿佛是两种势力的较量,最后两败俱伤,不得不达成和解。 一切竟又成了周朗反将一军的筹码,光明磊落,卑鄙下流,什么方法都没用,以至于舞会后,他找上一个无辜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 翻开手机,她的社交账号更新仍停留在大年叁十,她和周朗瑞士滑雪的时候,她说很开心。 男人沉默着,关掉散发温暖光芒的灯。 这之前,他摸到床头的一张合照,是一个抽烟的女人,和一个穿红肚兜正在大笑的女孩。 “啪”,相框被反扣在桌上。 他闭上眼。 34 或许我是被锁在一间有着小窗的屋。 冬日雾蒙蒙的月光透过窗,撒在眼前雪白的布条,我跪坐在冰冷地面,长久的乏力,使我不得不着力于被高高吊起的手腕。 两天一夜,我维持这个宛如受难的姿势,滴水未进。 五感丧失,独留一双耳,听得仔细,不知名动物踏上枯枝,枝头残雪掉落,和那缓慢而沉重的脚步。 往往自楼下来,一步一步,我的心便也跟着提起,也不知是冷还是怕,不住颤栗起来,薄纱和肌肤摩擦,惹出一身鸡皮疙瘩。 门把手扭转,随后赤脚踩在地板上,他并不来为难我,只是坐进皮质的沙发,不再动作。 我几乎能想象他的表情,一定是恶劣笑看我这副可怜样,说不定翘起的二郎腿还要晃动几下。 他始终不说话。 长久无言的沉默,让我想大喊一句“你到底想怎么样”,可是这有显而易见的答案——他想折磨我,报复我。 但他又什么都不做,总是静坐一会便离开。 今夜不同,静坐一会儿后,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来到我身前。 注视良久后,温热指腹攀上早已红肿的手腕,轻轻摩挲,我狠狠一颤,差点被这酥痒弄得叹谓出声,只能死死咬住干涸的唇。 他蹲下,用手指拨开我的下唇,说了两天来的第一句话:“渴?” 我不理会。 他又轻笑一下:“嘴真硬,我说过,眠眠要的我都会给。” 随即,毫无防备地,一股冰凉的液体劈头盖脸浇下来,我先是一惊,而后可悲的本能使我高昂头,探出小截舌,将久违的液体送进嘴,即使被呛到咳嗽,也无法停下。 没被接住的葡萄酒顺着脖颈,泅湿了丝绸薄纱,紧紧贴在胸前,两粒乳头遇冷俏生生挺立。 这惹笑了他,杯子随意一丢,他捧住我湿漉漉的脸:“眠眠好色哦。” 绳子解下时,我整个人跌在地面,被束住的双手早麻木,刚费力撑自己,就听得他的声音:“过来。” 遮挡视线的布条仍未摘下,我真正像一条狗般,四肢着地朝他爬去。 先触及的是他光裸的脚背,向上我攥住两条裤管,一点点攀爬,最后撑在他结实有力的大腿。 此时,我已经不自觉分开腿坐在他跨间,他也亲昵搂住我的腰,撒娇道:“亲亲我,眠眠。” 那聚集在下巴的葡萄酒,再次缓缓淌过脖颈,锁骨,乳间。 我的双手胡乱摸索,从胸膛起,直到抚上两瓣柔软的唇,对准那处缓缓凑去,却不小心偏了,吻上他的眼。 沉闷的笑声响起,下一秒,一只大掌扯过我的发,将我拽离身前,我疼得揪住他肩侧的衣,他笑道:“怎么还是这么笨,一个吻都学不会。” 说完,湿热的吻便烙在下巴,吮尽酒渍后,随酒痕一路划过,猝不及防,右胸尖儿被他捻住,我一个激灵,喘息出声。 一片黑暗,我被迫挺起胸膛,轻而炙热的吻落下,敏感的两点被玩弄,久不经人事的身体,分不清过分欢愉或是痛苦,眉高高拢起。 “他也这样亲过你吗?” 我的声音微微发抖:“没有。” 他似乎发了很久的愣,而后放开手,将脸埋进我肩头,深嗅一口,喃喃道:“没错,你是我一个人的。” 外间又开始下雪,我听见枯枝噼啪,甚至听见不知谁人的鸣泣,他紧紧拥抱我,充满希冀,像在春天望见一只百灵鸟般问道:“那你想我了吗?” 我有没有想他? 在不经意瞥见一朵艳丽玫瑰时,我想过;每每抱起小朗沐浴阳光下时,我想过;在兄长微笑,露出两个梨涡时,我也总是无可奈何地回忆起他。 我曾想,这应当是我前二十年人生中的一场噩梦,醒来便不再会有,可没人告诉我,这原来是一场醒不来的梦,我将被困在其间,终其一生不得安宁。 此刻,罪魁祸首颤巍巍,带着一点哭腔问我,你有没有想起我这个令人厌恶的噩梦? 我疲倦且怔忡,终究还是答他:“很想。” 岂料他不那么容易哄骗,一把拉下布条,俊美的脸庞布满月华,用一双红通通的眼仰视我,忍住眼中打转的泪水,发起小孩子脾气:“你骗我。” 我摇头,也不知道在骗谁:“我没有。” 他一眨眼,两滴泪从眼角滑落,瓮声瓮气道:“真的吗?” 我说:“真的。” 他立马幼稚地破涕为笑,红着眼角,一点一点凑上来,向我献上一个轻柔且虔诚的吻。 一眨眼,又落下泪,我抬手替他抚去,他抓住,眼中的偏执让他终于有点像以往,他用最活泼的语调讲出令我生寒的话:“那你知道那晚的水有多凉吗?” 手再抽不出了,脸颊贴进掌心。 “就像小时候冬天被人故意推进河里,但是他们不信我,一边体面微笑一边拎我到屋中训斥一样冷,”他幽幽叹口气,热泪一瞬便冷了,“眠眠,你也恨极了我吧。” “恨不得这世上从来没有我,对不对?”再抬头,他的眸中已换上森冷,一种类似恨意的东西疯狂滋生:“你说我是假的,可这一切也都只是你的虚与委蛇,不是吗?” 他盯紧我,要捉出我的每一丝破绽。 越是这种时候,我越是要逼迫自己冷静,早预料到的不是吗,脑海中浮现的永远是兄长温柔的笑脸。 “不反抗就不会受到伤害。” 有时不得不承认这样一句充满自欺欺人意味的话,是有道理的,叫我去反抗,拿什么反抗呢?一条无人在乎的命? 我不,我还要去见阿森。 要赌的正是周朗对我尚未消散的新鲜感,他也一样从未爱过我,或者该这样说——他根本分不清爱与恨的界限。 他究竟是爱我,还是将无能为力的恨意,化作爱来欺骗自己,骗幼时的自己甘之如饴地承受我所带来的痛苦。 树叶间的光跳跃进少年棕色的眼,他一手捏住的照片,其上少女笑得灿烂,一手环住自己稚嫩的性器,上下套弄。 窗帘浮动,光闪来闪去,忽然一束光照进他的右眼,他被激得一颤,射了满手。 那便是爱了吗? 一个害死自己母亲的少女,一个不正统的私生女,害得他拥有痛苦的童年,他真的会毫无芥蒂地和她谈论爱? 他恨她,可是这种于事无补的恨,打不到她身上,反倒是自己最崇敬最爱的母亲,因为这个少女,将拳脚,冷脸全部倾倒向他。 于是他哄骗自己,没关系,我爱她,因此母亲朝我发火,只是我在替她受难,我是甘愿的,因为我爱她啊。 不,他不爱我。 这正是事情的真相了,我想。 35 掐住脖子的手一点点收紧:“你不过是深知我喜欢你,不舍得对你下狠手罢了。” 随后的事不言而喻。 被反绑在床后,一双大掌拨开我的臀肉,因愤怒而硬挺的性器,一寸寸插进,最后狠狠一撞。 “啪”一下,尽根没入。 我呜咽一声,死死抓紧床单,他并不给我适应的机会,双臂撑在我身侧,下腹用力,啪啪肏弄起来。 明明是强奸,小穴却在一次次被迫撑开摩擦中,不断紧缩回应,甚至生出一点酸慰。 有那么几次,我差点要叫出声来,因而不得不咬住舌尖,逼迫自己清醒。 “你该恨的人不是我。” 忽而周朗掰过我的脸,居高临下望着我,他的面上没有一丝欲望,他比我更清楚这是一场拷问。 他俯身捏开我的口,湿滑的舌钻进来,一遍遍吮吻我的舌尖,下体淫液湿滑,被捣得直发出咕叽声。 我没有比现在更清醒的时候了。 玫瑰色的唇吻得水亮,泪痕残存在两颊,他趴伏在我身后,从嘴唇吻向耳垂,再吻至脖侧。 冒用别人的身体,强迫我做出兄妹乱伦的事,却说我不该恨他? 我本该被气笑,但他预知到我的不屑,手缓而柔地从划过腰线,往下挪去,拨开探寻到那一点,可耻地夹住揉搓。 强烈的酸意传向身体各处,警铃大作,我将脸埋入枕头,任由他在我耳边喷出温热的气息,他说:“因为他才是……” 那一刹那,小穴疯狂夹紧,将肉棒朝里吸,我终究没忍住,边闭眼颤抖边大口喘气,五感丧失,沦落为欲望的使徒。 等从欲望深渊回来,周朗已经退出我的身体,月华将他的影子斜照在地,他弯腰拿过脱落在地的薄纱,擦拭几下后便拉上裤链,像什么都没发生。 不多时,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个冰冷的东西从我光裸的背部,化出水后,朝腰窝滑去,我一颤。 他低笑道:“我知道你一心向着他,不过没关系,今夜还很长。” 华国这时会有无数烟火绚丽炸裂,连闭塞小镇的人们也会放下手中的活,包饺子,喝糖水来迎接这一年的末尾,新一年的开端。 而我却在静悄悄的圣莫里茨,在午夜十二点钟声沉闷响起时,被周朗塞入一个个冰块。 起先是冷,从身体深处传来的冷,越是难忍地蠕动,就绞得越紧,便也化得越快,混杂先前的体液,浸湿臀下床单。 周朗就立在床尾,微微笑欣赏他的大作。 “这样你才能知道那天究竟多冷。”他如是说。 一根尖细冰柱掠过小腹,来到乳间,冰水顺着蓬松云朵般的乳滑下去,他俯身来,一口含住水珠,慢慢吻回乳尖,那冰柱顺理成章地插进穴口。 麻木使我我学不会反抗,张大口,想要呐喊出什么,却只喷撒出一声叹息。 他倚来,侧撑起半个身子,自顾自道:“我找了这么多年的东西,你猜你的好兄长藏在哪儿了?” 我根本无法回答,穴肉像被针刺般,疼痛传向四肢百骸,我闭上眸,大腿根忍不住发颤。 “就在我眼皮子底下。” 猛地刺突,我终究没忍住惊叫出声。 “你猜一个还没死透的人,被活活埋进土,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他呢喃着,让人误以为是情话,可冰柱还在往里钻,磨灭了最初不平整的冰渣,此刻最粗的部分开始没入,手铐碰在床头,铮铮作响,告饶声从口中溢出:“不要……” “一定比你更痛苦,”他冷冷注视,无视我的呻吟,往常哪怕只是一道小口子,他也会紧张得没办法,抱着我安慰,这会儿他终于露出面对不听话宠物时,主人该有的嘴脸,“我百般护着你,你又是怎么报答我的呢?” 手指划过我的左眼。 “我该挖掉你的眼,打断你的腿,让你变成和我一样的人,你才会乖乖听话,永远和我在一起。” 说着,覆在眼睑上的手指竟真的朝内掘去,眼前一阵黑暗,眼球好似要挤爆。 我扭动挣扎,根本逃不开,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未等别人去拯救,便早已想好如何将别人拖拽下地狱,和他一块儿受难,但好像,从来也没有人想要去拯救他。 又忽然,眼球上的压力骤减。 “你会恨我一辈子的,对不对?”他放开手,面孔上是悲伤的表情:“即使现在我将诸多真相破绽告诉你,你也不会信我。” 我差点被他逼疯,真相,破绽?我唯一知道的是他想毁了我们,还做出一副受害者模样。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哪一样没有目的?这时候还要来诓骗我? 穴内冰水流尽后,触感回笼,比刚才难忍千百倍,我倒吸一口气,他竟解开我脚踝的禁锢,屈起我的腿,埋头含住两瓣穴肉。 温热的舌扫过,起先是没有感觉的,慢慢的,火烧般热起来,像小时候打雪仗,手掌冻得僵冷,回到炉火前,不一会儿就宛如针扎。 我难耐地蜷曲脚趾。 他同妈交易,换来宋家心腹,同温小姐交好,构陷兄长,还有诸多事是我不知道的,可兄长事事为我想,百般替我考虑,我根本没有办法听信他胡说八道。 不是吗? 周朗不知疲倦地一遍遍舔舐,终于恢复了知觉后,他一路吻来我的脖,凝视我的眼。 兄长说不要用那种眼神望着亚人格,不然他会更兴奋,究竟是什么眼神,我自己并不清楚,以后想来,那是那个属于桃花镇女孩在我身上留下的最后一点影子。 他笑着解开我,火热的性器重新将我钉在床上,我背对他,双手揪住床单,几乎扭断,我憎恨,厌恶,无能为力,偏偏他还要扭转我的脸,欣赏我的表情,性器没有章法地捣插。 做着最亲密的事,可两个人的表情倒像是仇人,针锋相对。 被撞得直晃的乳肉,被他伸手来拢住,然后他放弃和我对峙,低下头含住我的耳垂,小穴不住地流水,飞溅臀间下腹。 分明恨不得生啖其肉,为什么,为什么他每捣到最深处,我的腰就会不自觉朝下塌,高高翘起臀,供他插得更深,又为什么快感不可抑制地升腾。 我这幅淫荡不堪的躯体,同妓女有什么分别? 蓦地,他停下,胸前的手撤开,我跌扑下去,小穴还在一紧一缩吮吸,两人长久没有动作,我刚要回头,他就又重新扶着我的腰,啪啪抽送,这次动作却柔缓起来。 猛插几下,便缓下研磨,快感更甚,他还将我汗湿黏腻在背的发束起,撩去肩侧,再轻吻上去。 我感到诧异,回头的一瞬间,他扯来床头那根布条,蒙住我的眼,好像很不愿看见我的眼睛一样,而后,又探出舌,同我舌吻,丝丝涎液滴落乳尖,被他用指拂去。 而后他托住我的上身,将我摆正,手一面揉搓花核,身下一面捣插,我承受不住,一会儿功夫就绞紧高潮。 腿不觉夹在他腰侧,他很是体谅我,乖乖让我掐住他的背,等我过去了,他才重新挺动。 最后的最后,我趴在他胸前,小穴被从下方耸动来的性器贯穿,两副汗湿的肉体迭在一起,一个吻落下后,他用力压下我的臀,我惊呼一声,与他一同高潮。 一片黑暗中,是深深浅浅的喘息,性器抽离,液体汩汩流出,他将我抱去洗漱,湿毛巾沾着热水,擦拭尽体液。 完整的两天一夜后,我终于得以和衣而睡,门咔哒关上,好一会儿,我抬起酸疼的手臂,摘下布条,侧过头去,只看得到雪山的尖儿。 天还没亮。 36 天亮后,周朗拒绝了已成为联邦国防议员的劳拉小姐的会面,和我踏上归国之路。 原本是几人结伴而来,这次谁都不在,有的只是周朗,像一对锁和钥匙,我们几乎没有离开过对方的身体。 我的手反撑在他的膝头,整个人为他打开,他一手兜住我的臀,一手撩拨开底裤一角,后手一压,我便自己吃下了他的肉棒。 两瓣湿淋淋穴肉随他的摆弄,噼啪砸在他结实的下腹,体液拉成银线,弄湿他的裤。 上衣扣子被扒开,两团乳肉跳突出来,却又被其余扣子束缚得紧,拢在一起,随他的顶撞,一跳一跳,他低头吮住一颗,大约是这姿势不得他意,再抬头,他抓过我的手揽在他脖间,还不要脸皮地问我舒不舒服。 我不理会,他便故意说来恶心我,譬如“和大哥做爱的滋味如何”“我看不止我喜欢你,他也喜欢你”云云。 我气得反驳,他就故意将我的臀压紧,快速插弄几下,每每被肏得无力伏倒他胸膛,他得逞地笑道:“上头的嘴厉害,但下头的嘴却老实得很。” 我在心底啐他一口。 周朗回到华国的第一件事,是速速从温小姐处接回小朗,一句话也不同她说,开车扬长而去。 小朗或许是通灵的,不停叫唤,还跳到他腿上踩奶,打呼噜,一点没有对待兄长的坏脾气。 温室中被挪动的桃花重新移栽回来,仍保持盛开模样,玫瑰也再次摘来,装进布满灰尘的玻璃樽,静立在星子点点的钴蓝色夜空下。 杂物间的画像高高挂起,推开窗,阳光撒进,照在老式钢琴上,是周宅后屋里那架,周朗常用它弹曲,弹得竟比兄长还好。 有一回我进去给他添酒,案板上还摆着一个盒子,我没有多看,因为刚进去就被他进怀,逼我和他学琴。 他的指尖合辙在我的上,该弹到哪个键,他便按下哪根指,钢琴发出该发出的音,真正像是我在弹奏。 有时候想就这样,结束了?在一切回归到原样后,周朗的怒火消失了,而我们付出的努力也白费了? 我有霎时的恍惚,以为一切是我做的梦,也许从没有什么抑制剂,是那个冬夜我摔在地毯后,深深梦了一觉。 而偶尔从镜中窥到他阴鸷的眼神,又让我明白,并不是梦,甚至他要的远远不够。 值得庆幸的是,随一切归于原位的,还有阿森的信件。 初夏将至,燠热夜风从四敞的窗子吹来,课本哗哗响,外人看来,我坐在周朗腿间,像一个尽职的大哥尽职地教导妹妹。 但没人知道,蓬松裙底下兄妹首尾相连,体液将他们弄得一塌糊涂。 周朗时不时向前倾,指点我的作业,性器便也随之变换角度,有意无意顶撞到某一点,我忍不住地昂头轻喘,他倒是正经极了,点点书本:“眠眠,认真听。” 说是这样说,手已经伸进衣裳,握住一边乳房,乳尖被挤得直蹭布料,他说一句,健腰坏心眼地朝上一顶,我哪有心思听什么数学题,脑中空白一片。 太敏感了。 一个不断被调教的女体。 耻辱的后入,他立在我身后,一次次用力撞进来,桌上铁盒,台灯,直响动,我侧头咬住唇,小穴酥麻,我近乎沉沦在完美性爱中,丢失自我。 真是没出息。 或许周朗是对的,妓女的女儿一样是妓女。 一只手扯高我的头,叫我不得不看他那双癫狂而又冰冷的眼,一瞬间,我达到高潮,张大嘴,眼神迷蒙,一定是淫荡不堪的模样。 门被敲响,是小铃。 “小姐,您的信。” 我仍滞留在浪潮,周朗更是小幅度抽插为我延长快感,我根本没听见,还是他提醒我,手搂过我的小腹,将我带近门。 不仅性器插在小穴,高潮过后的泛滥的淫液还在滴落,黏腻冰冷。 “你要做什么?”我的臀死死朝后抵,插得更深了。 他“啧”一声:“取信。” 将我压在门上后,我根本来不及阻止,他便打开门,小玲懵懂无知的脸探进,我死死扒住门框,一颗心吊着,小穴也跟着绞紧,越紧周朗越是不耐,即使门挡住我们大半,但到底顾忌,没做出过分举动。 接过信,偏生小玲还要问:“小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我几欲羞愤而死,指尖掐得泛白,身后的周朗一只手绕来,掰侧我的脸,端详笑道:“希希笨得很,一道题教了几遍总也不会,羞得脸红了,你说是不是?” 我无法,只得说是。 门甫一关上,我就被压住腰,肏了几下,我呜咽几声,完全倾倒在他的臂弯,要不是他捞住我,我早跌倒。 他深喘着凑来我耳边:“眠眠,告诉我,我肏得你舒不舒服?” 暖风钻进耳,痒得我直打了个哆嗦。 这会儿才想起那封信,他拥住我坐在桌前,我一眼就看清信纸上熟悉的地址,桃花镇,霎时间,我从粘稠性欲中逃脱,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涌上来,恶心,愧疚,厌恶。 对谁?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封信一定不能给周朗瞧见。 我握住正在拆信的手,从桌上立住的圆镜中回望进他的眼,一双满含戏弄与探究的眼,我很明白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一边凝视镜中人,一边拉过他的一只手,朝下去按在花核,像他教我练琴一样,用他的手指揉搓起来,我软了似的,躺进他的胸膛。 “周朗,给我。” 果然,他的手松开了信,信轻飘飘落下,我的心也随之落定。 不用我动作,周朗已主动托住我的臀,摆正姿势,手指沾染淫液,在花核上打转,我的脚也被他放去桌上,我闭眸喘息,他的头埋来我发间嗅着,“给你什么。” 遭受不住的快感,腰不自觉前后扭动,过于刺激的一瞬,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头偏去,鼻尖碰鼻尖,他“嗯”一声,鼻尖蹭了蹭我:“说啊,你要什么。” 余光撇了撇信,我贴上他的唇:“我要你肏我。” 无外乎是性爱,压抑一年的性欲瓢泼大雨般倒下,将我从头浇到尾,洗完澡,抹开雾气,镜中少女有一具妩媚的身子。 真教人作呕。 头发也长得不像话了,周朗却不允许我剪,他偏爱在床上扯我的发,仿佛驯服了一匹野马,拽住缰绳般——他也的确拽住了我的缰绳。 那封信,是我不敢提及的。 那夜同他做爱,我总时不时悄悄撇一眼,再回神,周朗已经盯住我许久,我甚至有种他洞悉一切的错觉。 事实上,信上没什么会暴露身份的内容,更像一个老朋友寄来的,可我逐字逐句读去,一一抚过,心里高兴开了花,我将它夹在他送给我的书中,锁在柜子,独处时,拿出来重温,无疑不是一种慰藉。 而更叫人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的是兄长,很久没有再见他。 周朗抬头,舌尖抽离,牵扯出银丝,他嗤笑:“冒牌货,当然是灰溜溜逃开了。” “你想他了?” “没有。” 尽管否认了,他仍然不信,将我折腾得死去活来。 几个好友自圣莫里茨回来后再没重聚,我与林森森也因分班分开了,居然一回也没碰到过,手机上大家一团和气,什么都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像不知何时种下的恶之花,悄然生长。 我一直都懂周朗的好是天边云,风一吹就散,总有清算的一天。 那一天也来的很快,寂冷秋夜,我抱着小朗刚打开门,叁叁两两,陌生熟悉,尽是周家子弟,不仅周笙在,连久约不来的周一也在。 我了然,放下小朗,它屁颠屁颠跑去一个角落,蹭着男人的裤管。 最先出声,果然是周笙。 “希希回来了,”她跛着足,从一旁的沙发中取来一迭东西,朝我摇了摇,“这是什么,我好奇看了看,你不会怪我吧。” 我定睛一看,那竟然是—— 37 是阿森送与我的书。 他们趁我不在,擅自上了二楼,包括周一,我望去,他心虚地撇过头。 而这又是在谁的默许之下呢。 黑暗角落中,主谋并不打算出面参与这桩幼稚的,由他策划的欺凌,原来他发觉了那封信的不寻常,呵,难为他百忙中抽出空来操劳这点小事。 我平静道:“还给我。” “还给你?”周笙冷笑:“我今天就要替堂哥好好管教你这野丫头,别脏了周家门楣。” 未寄出的信由她讥诮念出,比之前种种更令我愤怒,我立马要冲上去抢来。 但是。 我想起第一次被她羞辱,首先为我解围的正是周一,但这次他不仅没有帮我,甚至在此时,头一个拉住我,急切劝慰道:“一本书而已,何必和她计较。” 那一瞬间,我再不能欺骗自己了。 何必呢? 在新年夜周笙挑衅我,在我怀疑周笙夜闯公寓,每每他说出这叁个字,我都在骗自己,是啊,他姓周,自然要维护自家人。 我自嘲一笑。 我?不过是来路不明的私生女,沾了一点他所崇敬的叁堂哥的光,因他有所指向地释放好意,而误会他识我为好友。 我心底知道是假的,可当时十几岁的我,哪里肯放过一丝温暖,假,总好过没有不是吗。 面部微微抽搐,我不再看他:“放手。”却有更多人前来,扯住我的胳膊,压下我的背。 纸张撕裂声混杂在毕剥作响的燃火中。 忽而回溯到曾经雪夜饭馆,被人欺辱的场景,那时我也是这样无力,被沉重的,不知名为什么的东西倾轧,静静等待命运的裁决。 火光印在脸上,我扭曲地笑着,锁住周笙的眼神一定很吓人。 她渐渐停下动作,咽了口唾沫,回头往暗中瞧了瞧,再回头来,咬咬牙,将书朝火中一丢。 大抵觉得书彻底毁了,没有再压制的必要,四面八方的压力顷刻散开。 惊呼声中,我飞扑到壁炉前,不管不顾将双手伸进壁炉。 那柴火还是晚间我亲手添进去的,橙红的火,像燃烧殆尽的夕阳,它们吞噬书页和我的手,我却感不到痛,一个劲念叨“怎么办”。 我把阿森送我的书弄脏了,怎么办,我怎么会这么笨,这么没用,连这么重要的东西也保护不好。 等把书拯救出来,早已被烧得焦黄,我根本舍不得用脚踏灭火,只好继续用受伤的手抹灭。 眼泪夺眶而出,我真的很少哭,我答应过阿森,要在新家过得开心,要好好读书,要记得想他,我很乖啊,我明明都没有反抗,为什么呢。 泪珠砸在书封,泅开一圈,擦不掉了,我摇着头,更用力地擦拭。 有人走来我身旁,拉住我的手腕,不让我再动作,深深悲恸下,恨意翻涌,我回头,却不是周笙。 道貌岸然,不是周朗还有谁,他狠狠皱眉,紧盯我的双手,对周围人说:“出去。” 不等众人退出,趁他取药之际,我猛然站起,朝周笙扑去,谁也没能料到,我下了死手,面无表情骑在她身上,双手掐住她的脖颈,任谁也拉不开。 如愿在周笙眸中看见了恐惧,而下一刻一个硬器砸在我额头。 一个烟灰缸,周朗挚爱的烟灰缸,凶手是周一,他握着它立在一旁,局促不安。 周朗回来看到的便是额头汩汩流血的我,和被血弄脏的烟灰缸,他发火比我更恐怖,眼中怒火迸溅,一掌抽向周一,怒斥他们滚出去。 那可是他最宝贝的烟灰缸。 我笑了一下。 人走光了,屋里空空,他就地为我涂药。 他可真会演戏啊,这不都是他的示意吗,这会儿装什么好人?我甩开他的手,如幽魂般踱回屋,他一时没有追来。 一片漆黑中,唯有森然月华照进,将书拥在怀中,我觉得安宁,两处伤口这会儿有了知觉,火辣辣的,双手尤为疼痛。 “吱”,门开了。 我头也不转,直盯着枝影晃动的墙壁,那处曾挂过一件西装外套,每从噩梦惊醒,望去,便仿佛是一个人,立身黑暗,窥探我的懦弱。 不知道怎么,今夜又见面。 有人坐来床边:“手给我。” 我恍若未闻。 只见壁上那人一边狞笑,一边说着什么,我听得不甚清楚,耳边又有人打搅:“手给我!” 黑影越过墙壁,越走越近,就快到月光下时,手上蓦地传来痛感,视线聚焦,黑影和面前人重迭,虚伪可怖地笑:“眠眠。” 我吓得挥开手,喘着粗气朝后退去。 想来那时我的病已初见端倪,我并未发觉,只一味觉得怕,怕什么也不知道,好似外头刮的一阵风,也值得我惊哭一场。 周朗俯身来擦去我的泪,靠得近了,便看到他额间那道肉疤,我不禁打了个抖,“啪”地打开他的手:“滚开。” 这会儿我的双手已被包扎好。 拂去最后一滴泪,他依言起身,坐去沙发软榻,小朗无声跳上他膝头,同他一块儿用绿油油的眼,审判我。 “信是谁寄予你的?” 四方窗棂的斜影正巧照来框住我,丝丝辣痛唤醒我的理智,我如一头困兽,进退两难,于是我撒谎道:“朋友。” 周朗不是笨蛋,但他没有立马揭穿我,而是缓缓将小朗从头抚至尾,然后反问道:“朋友也需要用'我的眠眠’吗?” 一个念头迅速在脑海中炸开,我又惊又怒:“你偷看我的信?” 闻言,他笑了,笑我太天真般,起身走至我面前,拾起枕边破碎的信,我怕他毁了,便一把环吊住他的小臂,伤口生疼。 窗棂的一道影,遮住脸,叫他只露出一双眼来,焦黄的信纸在他手下破裂,“一封信一本书就值得你这样?烧掉为我作的画像时,你心里必定满是快意吧。” 一时间,我竟答不上来,他丢掉信,掐住我的脸,迫使我与他四目相对:“回答我啊。” 那双眼中蓄了晶莹的光,他大约也希望我也能为他撒一个谎,我忘了烧画作时是否快意,但现在是一定的,我残忍笑道:“对,快活极了。” 手指一点点用力,我不仅不感到痛,还故意刺激他:“别露出那副表情,看着怪可怜的。” 意料之外,他沉默着放松手劲,良久垂眸道:“那你可以可怜可怜我,留在我身边吗?” 我略略皱眉,继而哧哧笑起来,堂而皇之伤害我之后,还要我乖乖呆在他身边,即便我知道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我也不要他畅快,我露出最恶意的神色:“你做梦。” 他僵在原地,表情凝滞,手紧了松,松了紧,可倏忽,他却笑得肩膀都在发抖,俊美面庞凑来,琥珀一样透明的眼珠子凝睇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瞧瞧你,多像我啊,臭脾气,贱骨子。” “我不仅没插手,恰恰相反,还是个彻底的旁观者,正是因为我失掉立场,这些人才做出自己的选择。” “周一是,你那位好朋友小晴也是。” 至此,我终于一动,周朗捉摸到了,笑一声,眼中是无需遮掩的癫狂:“你猜她在圣莫里茨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秘密?” 褪去笑,我的面孔沉静下来,他乐得看见我这副模样,哈哈笑起,“不敢猜了?害怕了?” 我注视他。 就仿佛两条明明紧紧缠绕,仍执意用毒牙撕裂对方皮肤的蛇,愈疼便绞得愈紧,怎么也解不开。 “就这样被揭发吧,”他抱住我,扑进光滑冰冷的床榻,“自私,虚伪,冷漠,他们藏着掖着来哄你,只有我,只有我……为什么不愿意看看我呢?” “或许等你经历了我经历过的一切,你才能真正和我一样,才知道我们淌一样的血,我们是同一类人。” 我突然松懈,像一直鼓胀的一口气,一点点被放掉,任由他倒在我身上胡乱亲吻,甚至不欲去猜小晴究竟知道了什么,选择了什么,闭上眼,揪紧他的手慢慢放开,摊在床上。 眉,鼻,脸,最后他撬开我的唇,舌伸进来,好像要撬开别的什么,一探究竟,泪滴到脸上,淌进嘴巴,咸涩,是没成熟便掉落的果子的味道。 38 嘱咐完我不要碰水搬重物后,家庭医生驱车离去,几近凌晨,引擎声于静悄悄的夜里刺耳异常,仿佛暴雨前的雷,一阵轰鸣。 想起布置的作业还未完成,又速速坐去桌前,一双手裹得好似粽子,怎么也拿不起笔,索性丢了。 卧床,灯大亮,照得我有些恍惚,信件与书像入秋的叶,散落在身侧,艰难翻开一页,因被烧得只剩半张,很快就又耷拉过去。 我这会儿倒有耐心,它耷过去我便翻过来,不一会儿,秋高气爽的夜,我竟布了一背冷汗。 终于掏出封在书中的画,这是我在桃花镇时为阿森画的,最像他的一幅,只是这画也被毁了,阿森那双最灵动的眼,被烈火灼烧,不见了。 怔怔抚过。 一把将书按在心间,笑着怪起自己来,中了他们的圈套,反叫他们得意洋洋,书没了,画没了,可阿森还在不是吗,等周朗忘却此事,我就写信叫阿森买糖给我吃。 不要昂贵的巧克力了,我就要十块一大盒,染着劣质色素的糖果,阿森一半,我一半。 这时,客厅那盏大钟沉沉敲响午夜十二点的钟声,灰姑娘的梦醒了,同时,灯也灭了,墙上黑影又回来了,步步走来。 我动弹不得,抱着书画一阵一阵颤抖,不知是恨还是惧,唇几乎咬烂,我好像听见周朗说,他说——为着“周朗”这个身份,多少人对我,或对你趋之若鹜,事实上,没有人爱我们。 我本是要狠狠反驳的,我要大声告诉他,世上还有阿森爱我,可对着一团黑影,我的喉咙凝涩了,我试图大声说,却只喷出一股热气。 他还说,我终究会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黑影来到床头同我对视,空洞的眼眶中没有眼珠,我淋了一身的汗,眼泪无声流下,它张口说话了,那句我听不清的话,这时我听清了,它说:“你是和大哥乱伦的女人,所有人都将知晓。” “不!”我尖叫着,事实上我除了尖叫,什么都做不了,它是空气,我伤不到它,可它随时随地都能扼住我的命脉。 我不住祈求。 阿森,求你来救我吧,无所不能的阿森,请你再来救我一次吧,把我从这个地方救走。 如小兽嘶鸣,眼泪只管淌,黑影已然探手来环住我手腕,要拽扯我下地狱。 就在这时,门被人用力推开,一束光,一束刺目的光逼射进眼,应该是痛苦的,而我却得到救赎。 黑影瞬间消散。 光圈后出现一张脸,他焦急望着我,我认不得了,只听到他喊我“眠眠”,我想,原来是阿森来了。 我下床踩着虚浮的步子,投入来人的怀抱,温暖令人心安,我告诉自己,骗骗自己吧,不然你真的快要不行了。 他反搂住我。 我合眼,眼前犹如走马观花,一会儿是妈扔给我避孕药,一会儿是小晴逃离般登上飞机的背影,一会儿又是周一拿烟灰缸砸我。 眼泪打湿他的衣,幸而他什么都没说,抱着我轻轻放进被窝,而后一并躺下,大掌一下下抚拍我的背,我抽噎着,已经疲了,迷糊闭上眼,感到有人吻我的额头,他轻声说:“如果不爱我,至少,别恨我。” 我做梦了,梦到妈质问我,怎么周朗不再履行诺言,接受宋家高管,是否我没有伺候好他。 听听,这是什么话。 可在梦中,我不同她计较,把她塞进我口袋的避孕药丢回她面前,讥笑道:“你少给我点这东西,说不定等我给他生个女儿,他就乐得被我摆布了。” 原来周朗讲得也不错,他不插手,不摆立场,自然有人来逼我,为着不属于自己的蝇头小利。 一掌甩来,我被打歪头。 疼。 不是梦。 纷繁人声立刻蹦进耳,四周望,原来我们是在菜市场一角,我嗤笑一声,以前那个买把韭菜都要同商贩大声讨价的妓女如今身着时装,与这儿格格不入,更令人发笑的是,她同我冠冕堂皇讨论的居然是我和同父异母的哥哥的性事。 我差点呕出来。 “你真以为他拿我当宝了?在他眼里,我不过是送上门的妓女。有人会听一个妓女的话吗?” 为人母,听了这话除了愤怒,竟还威胁起我来:“你不肯吹枕边风,有人就要遭殃。” 那刻我心头积攒的火一下子点燃,我讲出难听的气话:“你敢动阿森一下,我就让周朗和宋家对着干。” “啪”,我被打得偏过头去,笑也笑不动了。 “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怎么这样不懂事?要不是他,要不是你舅舅,我们两个现在穿得上这些?”她拎了拎我的袖子,接着说:“你最好乖乖替我做事。” 赏了我两巴掌后,我的好母亲再次匆匆离去,背影高傲而陌生,我的手伤得这样明显,她视而不见,一心想着宋家的事。 我掐下好几粒药,赌气似的一口吞下,眼泪流进嘴,不及药一分苦。 周朗早等在家了,甫一进门,他就像小媳妇似的奔来替我接衣拂尘。 “怎么这么晚回来,买颜料让别人去买就好啦,瞧你,头发都湿了。” 柔软干燥的毛巾擦拭,小朗来到脚边一边蹭一边叫,和周朗的念叨重迭,我鬼使神差笑了出来。 一抬头,周朗放大的脸就在眼前,眼睛眨呀眨:“眠眠你笑什么?” 我静默下去,笑也消失,他对我的爱答不理习以为常,坐到一旁,将饭菜送来我嘴边,以我受伤为由,他这样喂我饭已经持续半月有余。 烧书那夜后,我提出换房,早上说,中午就换好,布局一模一样,只是朝向变了,原先挂过西装的方位如今放着一个大衣柜。 我以为这样就够了,但是夜里,我绷着神经独自睡下时,黑影如约而至,它盘亘在天花板,对我说,你逃不掉。 我咬牙,将周朗送我的那把瑞士军刀握在手间,上面镶嵌的蓝宝石光滑冰凉,贴合在掌心,引起我的阵阵颤栗。 它一会儿便从天花板爬下,到了床头的墙壁,又腾空到我床边,我用力一划,扑了空,失重跌地,我一边朝后退一边祈求它不要过来。 它哪肯放过我,逼近着伸出双手,因恐惧喉间仿佛塞了一团棉,浸湿唾液,堵住呼吸,有什么想要从里面迸出,我不知道。 但是下一秒,我的身体比我诚实,猛然呼出:“周朗,救我。” 哀哀地,如同猫叫,门立马被打开,那扇门后急跑进一个身影,踏在黑影之上,它便一阵烟般消散了。 我被圈在怀中,暖黄的灯光照来人侧脸,他抚开我汗湿的发,皱眉关切道:“做噩梦了?” 不顾疼痛,揪紧他胸前衣襟,我不可自抑地缩进他的庇护,小声哀求,的确是哀求:“求你留下来。” 于是后半夜另一半床上,有了令我讨厌又令我心安的躯体,起先我离他很远,背对他,眼睁得大大,直到黑影又降临。 我忍不住想要滚向他,没想到刚一转身,就面对上他的怀,我一刻不停地将头埋进他的胸膛,他也非常自觉地一手环绕我的背,一手按住我的头,半梦半醒安慰我:“眠眠别怕……我在……” 夜静极了,只有呼吸声一起一伏,我不敢回头望,只敢更深更紧地朝他怀里贴,或许是惊动了他,他忽然呓语着在我额间蹭了蹭:“痒呢。” 好像是恐怖故事中最紧张的部分,突然窜进一只小绵羊咩咩咩直叫,我卸下浑身的力,真正闭眼入眠。 尽管不尽如人意,至少不必胡思乱想。 后来周朗每晚都会抱着枕头在门外等我唤他,穿着最新买的毛绒兔子睡衣,他的下属看到一定下巴落地,刚谈判下一个投资案的雷厉风行的周朗先生,私下居然这样的—— “啊,张嘴。”他又哄我。 这样的啰嗦。 嚼啊嚼,不小心牵动伤口,我下意识“嘶”一下,被他听到,紧张兮兮放下碗,打量我,最后锁定我肿胀的双颊:“你的脸?” 我垂眸道:“摔的,吃饱了,上楼了。” 刚起身,就被他拉住他,他用渴求的目光看着我,羞涩道:“今晚,翻我的牌子吗?” 晚上八点,如约而至,我还在赶作业,他上来“唰”地抽走试卷,有点气呼呼:“都说了,擦完药就不要动了。” 我看了他一眼:“上回你替我写的只得58分, 上上回涂鸦辱骂出题老师,还有上上上回……” 他捂住我的嘴:“不准说了,失误罢了。” 拿开他的手,再这样下去,读不了大学,怎么完成和阿森在信中的约定,果然我还是太笨了吧。 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嘴角,是周朗蹲在我面前:“考不上大学也挺好,我养你一辈子。” 这宛如诅咒的承诺成功点起我的斗志。 我看多久书,周朗就在一旁处理多久公务,一身毛绒,再配上偶尔对上视线后讨好的笑,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否有在用心。 但的确,他最近对于公司事务非常上心,频繁出席会议,谈妥方案,他似乎不用学习,天生就会这些事,他和兄长一样聪明。 说到兄长,我的心绪跌宕下去,起身,周朗便也抬头追随我,我说:“我要睡了。” “好啊好啊,”他一个劲儿点头,就差伸条舌头出来哈气了,他率先钻进被窝,拍拍,“快来。” 灯灭,黑暗,我平躺于床,他就这样乖乖躺着,什么都不做,没有允许,甚至不敢滚来我这边。 煎熬了好一会儿,我咬住唇,唤他:“周朗。” “嗯?”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又悠闲得像在是闭眼假寐,等待我如期的邀约。 “我想要你。” 陷入沉寂,他没有扑上来,我睁着眼,紧张地呼吸着,我既怕他不来,又怕他来,矛盾非常,我吞咽了口唾沫,要开口说话,他便突然叹口气。 他说:“你不是。” 堵住我的嘴,轻柔舌吻,最后一路吻下去,埋首于我腿间,慢慢舔舐起来,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喘出声。 不是什么?这个问题我再没机会问出口。 第二天,宋氏高管入驻舜天。 39 妈即刻致电赞我做得好,可我根本不曾向周朗提过这件事。 面对我的旁敲侧击,周朗从叁流喜剧中抬头撇了我一眼,随后咂咂嘴,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样:“谁知道呢,老头子的心思没人猜得透。” 我定下心来。 夜里冷,特许小朗钻进被窝,起先周朗还吃醋,后来不知怎么,哧哧笑起,我被他扰得心烦,故意落入他的圈套:“笑什么?” 他奸计得逞,扭来将下巴搁在我肩头,有商有量:“那先说好,听了可不准生气。” 想来是句讨骂的话,我是个很愚钝的人,当下只想,就当还他陪我睡觉的恩。 闭眸敷衍答应后,他嘿嘿一笑:“你看,刚刚……我们仨像不像爸爸妈妈和孩子。” 竟让我从中听到一丝期待,我既恐惧又作呕,不等回头骂,他就先发制人吻住我的嘴,一边吻一边告饶:“我错了我错了,眠眠我错了。” 湿热长吻中,我一眨不眨盯着天花板,黑影宛如发丝一点点渗透垂挂,惊得一用力,咬到某人舌尖,他离开我的唇,委屈巴巴道:“你欺负我。” 我擦擦嘴,背过身并不理会他,可他自我安慰的能力过于强大,下一秒又笑嘻嘻紧抱我:“我就喜欢你欺负我,畅快。” 夜又恢复寂静,身后人呼吸逐渐平缓,可我一点睡意也无。 我一刻都不曾忘记这个怀抱属于我同父异母的兄长,他原本有光明的未来,会同志趣相投的温小姐结婚,事业会越做越大,他会幸福一辈子 ——他本该这样。 可如今,他被我们毁了,有时候看着周朗宁静的,毫无负罪感的睡颜,我真想将他摇醒,质问他:“凭什么你可以睡得这么香,你知不知道所有人因你陷入困境,又知不知道你究竟毁了多少人的生活?” 他会哭吧,他一定会眨着泪眼,轻轻牵住我的手,晃一晃:“别生我的气嘛,我错了。” 他这人哄起人来,什么错不肯认?唯独叫他哄哄温小姐,难得很。我一直很内疚,总觉得是我和周朗联手,偷盗了属于温小姐和兄长的幸福。 故此收到温小姐的邀请时,我怔忡很久,还是决定赴约。 我想我喜欢温小姐,除去她本就值得敬爱外,还有一层,她是唯一让我觉得兄长是真正存在,且触手可得的人,这样的想法,确实让我在辗转难熬的夜好过不少。 然而万万想不到的是,周一和小晴也在。 小晴回避的眼神,让我像在冬夜被丢进雪原,再淋上一盆冰水,那一刻,我从头至脚,每一寸皮肤都在颤抖。 我清晰听见自己牙齿磕碰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入座的,暖气十足的咖啡店,怎么椅子桌子杯子汤匙样样冰到心里头。我乱七八糟地应答,甚至忘记不久前和周一的龃龉,慌乱中朝他笑。 相同的,在温小姐提起兄长时,小晴也快速慌乱地看了我一眼,有那么一瞬,我想抓起桌上的刀叉狠狠扎进手掌,冷静下来。 “希希?” 周一小晴都走了,现在只有温小姐和我两个人,我这才有空打量,她更瘦了,头发披在肩头,耳间点缀一对珍珠耳环,眼神仍和兄长一样如清风如明月——在周朗冷落她这么久以后。 内疚达到顶峰,几乎让我窒息。 明明都是那样温柔的人,为什么,卑劣如我,如周朗,要去毁了他们?指甲掐在掌心,伤痛叫我获得快乐。 温小姐递来一方手帕:“太阳太刺眼了吗?” 不知不觉泪水蓄满眼眶,啪嗒砸落,在奶白的桌布上晕开暗色,她还在替我找补,不让我丢了面子。 我极力绷住,笑了笑。 她说:“年轻人总有闹矛盾的时候,敞开心扉谈一谈就好了,周一好面子,讲不出口,就请我代他向你道歉。” 原来这场约会是周一的委托。 “不过,我也有事想找你。”她看住我。 有关周朗,我猜对了。 她讲他最近很是勤奋,不仅日日来公司,甚至连开会都学会准时,讲他在会议上驳斥了几个老古董,不似往日温和,但更显可爱。 我听着,像在受难,温小姐这个良善无辜的女人,根本不知道熟悉的表皮下早换了另一副灵魂,对错误的人散发爱意。 而后,她终于步入正轨,谈起一些事。 “那是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他在我对面,既没看我,也没听下属报告,低头不停画写,一边画一边笑,你知道,我太久没见他这样笑了,”她说,“所以等到散会,我匆匆看了一眼,原来是画了一个你。” 她适当地留了一点空白,好让我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想好措辞,而年轻的我根本无法思考。 小晴告诉她了?她都知道了?她知道我这肮脏的人都做了什么了? 一个个令我头痛欲裂的想法闪现,喝下去的咖啡在胃里结冰,冷得我直打颤。 刨去慌张,我内心还有很多很多的委屈和怨恨,这并非我本意,为什么遭受折磨的总是我,我想大喊,如果可以,我几乎想握住温小姐的手,请求她救救我,我和她一样,期望的都是兄长。 可我不能,我只能握住自己的手,狠狠掐肉,我甚至不敢看她,温小姐是一个淑女,她不会说脏话,她会用平静的眼盯着我,直到我羞愤难当,以头抢地。 她也并不和我长篇大论,她只说了一句话:“这样看来,他是非常喜欢你的,那么可以拜托你劝劝他多多管理公司,至少不要在重要会议上做不相干的事吗。” 太温柔太体面,她该狠狠抽我一掌,告诉我男女有别,哪怕是兄妹,也请保持距离。 阳光是冷的,走在街头,风灌进脖子也没所谓,冷一点也好,好歹知道自己还活着。 口袋里有一把糖,彩纸包裹,漂亮得就像它的主人,我吃了一颗,立马吐出来。 苦的。 我直流泪,在一棵光秃秃的银杏树下。 原来我不知不觉走到B大那家手工店,生意仍旧很好,多是大学生,朝气蓬勃,我看到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浓重的黑眼圈,惨白的脸,和死人有什么分别。 我嗤笑。 回到那栋“家”,周朗在书房不知道忙活什么,我一头栽倒床上,被子一层层盖过头顶,快要窒息时,我露出头,大口喘气。 天暗透了,像一块布,盖住天地,没由来得不高兴,开灯,灯也不亮,我扯来嗓子大叫:“小铃,小铃。” 没人理我。 于是我怒气更旺地喊:“周朗!” 没一会儿,门开了,来人迈着沉稳的步伐,只有路灯的一点余光照亮他,他戴着一副眼镜,“怎么了?” 说实话这无名火来得奇怪,但我愿意放弃理智,顺从它,我急需一个发泄口,眼前这人不正是所有事情的罪魁祸首吗。 我冷眼相对:“你过来。” 他总是很听话,走来坐在床边,不忘给我掖被,就在这时,我给了他一掌。 他被我打得偏过头,眼镜也摔去地上,我感到畅快,真正的畅快,或许周朗会扯住我的发,将我摔在地上,又或许,会用性代替暴力。 如果这样,我就要和他打一架,哪怕死死咬他一口也好,旁人欺负我,他不出手相助,我怪不到他头上,而这些因他而起的事,我不仅怪他,还要十分地奉还。 我带着一点自以为是的倔强,像和家长闹矛盾的孩子般梗着脖子,等待怒火降临。 然而他没有,他只是默默转脸来注视我,即使我们根本看不清对方,但我知道他在看我。 蓦地,他轻笑出声,在这个关头无疑是火上浇油,我扑上去咬住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是他的脖子,肌肤柔嫩。 他没有呼痛,一手抚上我的背,像是搂抱住我那样,似叹息:“原来你是这样的脾气吗,真可爱啊……” “……眠眠。” 40 一头恶犬般,我将这些日子的苦与痛倾注在尖牙,发了狠刺进他脖侧,想咬个对穿,为此我搂住他的臂。 看上去,像一个不自知的拥抱。 不指望他呼疼求饶,可他连颤抖都不曾,只是很享受似的,鼻尖轻轻抵在我的发顶,如果不是舌尖尝到血腥,我还以为他误以为我在和他调情。 而他又是那么的聪敏,甚至我猛然意识到,这一切,我的掌,我的牙都在他的默许下,如果他早些讲这番话,我可能连发泄的机会都没有。 他说:“咬吧,明日就会登报,人尽皆知你大哥好情趣。” 像冷水淋透,我登时卸力松手,他仍保持那个姿势,懒懒拥我入怀,一点不把我的挣扎放在眼中,他说:“她找你麻烦了。” 十分肯定的语气——他在监视我,我连这点自由也不再拥有! 咬紧牙,巴掌再度甩去,他不再由着我,半路截住后,用力让不听话的掌朝上摊开。 我记得那里有几个月牙状的指甲印,源于我的自我惩戒。 这会儿,一根手指遍遍摩挲过它。 黑夜中驶过一辆车,一瞬光亮间,手指的主人低下头,眼神浸透欲望,随后与黑暗一同到来的,是掌心湿濡的触感,一下一下,缓而虔诚。 我浑身一颤,差点呜咽出声,周朗在这时放开我——,简直可以说是饶过我,离床而去。 没有开灯,大约是捡起眼镜——我听见与书桌磕碰的声音,一阵窸窣后,他返回,冰凉的药膏捋在手指两侧,像要抚平我的焦躁般,来回揉搓。 我的手很是难看了,被火灼烧过后,留下一点伤痕,皱巴巴的,那些药是周朗某个午后提来的,一边涂一边哄我:“不怕不怕,涂了就会变好看。” 事实上没有用,和很多事一样,做不到一点痕迹都没有。 我捏住他的指,哀哀地逼问:“小晴究竟知不知道?” 尽管他曾给过答案,但我心底仍有期望,我期望他给一个我想听的答案,哪怕,哪怕是假的也好,于是,我在这一刻理解了周朗的某些偏执。 请为我撒一个谎吧。 求求你了。 我努力在暗中分辨他的表情,却怎么也看不清,只好伸手去摸,摸到他的眉,他的眼,和他弯着的嘴角。 决堤,积攒多日的自责和惊恐爆发,是我太过稚嫩,仍背负沉重的道德枷锁,走在布满碳火的地狱。 我不断呢喃:“求你,求求你告诉我她不知道。” 他“啊”一声,然后轻柔捧住我的脸:“求求谁呢,眠眠,说出来。” “周朗我求求你。” “周朗又是你的谁?” 他一步步逼我,逼我承认我们的羁绊,因此再次开口,我顺从了他:“大哥,我求你。” 显然他很开心,他抬起我的手,吻在指甲印上,他说:“你以为这是你的自我惩戒吗,不,这是我们背德的证据。” 湿漉一吻,宛如一颗火种,火光霎时蹿升,比那夜炉火还要旺,烫得我直想甩手,而周朗紧紧握住,不肯叫我获得片刻安宁。 小小的蓝色火焰攀爬进胸口,碰到血肉,烧得嗤一声响,在安静的夜里尤为刺耳,我不信他没有听到。 但他一向乐于折磨我。 就像在他所主导的一切化作利刃狠狠扎进我的皮肉后,他仍可以毫无负担地,用一句“无立场”摆脱所有罪责。 我甚至有理由怀疑,他是一边笑着,一边听秘书报告我面对温小姐时的窘迫,而我又何止是窘迫。 深夜我辗转反侧,数得清跑过几辆车,艰难入睡后,梦中是张张鄙夷的脸,放大数倍来耻笑我的乱伦。 不止一次比划他送的军刀,心想只要用力刺下,我就会像人鱼公主一样重获漂亮的尾巴,可当跑车呼啸而过,借光短暂看清刀身上举着刀,面色可怖的我,都会吓得一把丢开,蜷在被窝压抑流泪,一遍遍诘问自己。 这还是你吗,这还是桃花镇努力生活的眠眠吗,再见到阿森,你还敢上前相认吗? 我给不出答案。 如今,叫我这样痛苦的人告诉我,我所经历的这些,不过是用以证明他恶趣味的证据。 浑身发抖,我几乎是咆哮吼出:“你呢,你的画又算什么!你根本没资格说没有立场这种话!你……” “因为我愚蠢,我无知,”他一字一句,刀似的斩断我色厉内荏的怒火,“因为我从未想过,这世上根本不存在’没有立场’这种东西。只消我看你一眼,任谁都会明白——” 他愈凑近,我便愈朝后退,像躲避一个不愿意听到的答案,可他又怎么会放过我,冷不丁,他擎住我的脚腕一拉,将我压在身下,笃定而从容,“明白我和你的不伦。” 不…… “不仅你的那位好友,甚至连周一,温小姐都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他将我从层层衣物中剥出,甫一接触空气,我就开始打颤,怎样都止不住,我不想这样的。 我想喊停,我想他不要再说了,偏偏他太懂怎么折磨人,这些不过是开胃小菜,他拭去我的泪,更轻更柔地问我:“你以为你是无辜的吗?” 这句话像猛然刺来的一把刀,将我打得措手不及,我……并非全然无辜?所有事情纷至沓来,可我怎么也想不到究竟哪一步做错。 我喃喃低语:“不,我没错……” 悬在头顶的黑影轻笑,像是非常怜惜,在我嘴角落下一吻后,扯过我,赤脚行了几步。 “啪”地,煞白的灯光炸开,原来不是灯坏了,而是我错摸到别的开关。 正对我们的镜中,周朗难得穿了属于兄长的家居服,松垮垮露出一截有着漂亮线条的小臂,亘在我胸壑间。 丰满女体一如被浇灌烂熟的野果,轻轻一吸,便满口香甜汁液,偏偏由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亲手栽种。 他抓过我的手,按在他血肉模糊的颈侧:“你说你没错,那我问你,你明知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又为何敢这样对我?” 为什么? 面皮不受控地跳动,像有人在牵动看不见的线,我总觉得他剥开的不仅是衣服,还是我那副皮囊,此刻光裸在外的,何止是我的肉躯。 我反复思量他的话,是啊,明知道他是恶人,又为什么会觉得他仅仅只会赏我一掌,或用性惩罚? 我苦思冥想,终于得到答案,因为,因为曾经我差点杀死他,醒来后,他也没有想要杀掉我的意思,所以……所以我…… “所以你敢说你,没有一点点的恃宠而骄吗?” 眼霎时睁大。 恃宠而骄?我?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恃宠而骄,我不过是破罐子破摔,我…… 发被抚开,他凑来,一边用双唇轻蹭耳廓,一边蛊惑注视,再次低语:“你掌掴我之前就做好打算了吧,顶多不过是一场性爱。” “可难道你不享受同我做爱吗?”他含住我的耳,“你也会快活得叫出声,会颤抖着靠在我胸前,大口喘息,眠眠,你不能否认这一切。” 我浑身一颤,想要推开,却被他更用力地拥住,疼痛如烟般丝丝缕缕嵌进脑缝,交缠拧动,镜中的我变得面容扭曲。 为什么他的每句话都好似刀,绞得我一阵疼。 住口,不要再说了,我不要再看见我这张令人作呕的脸,我伸手按下开关,屋子重新恢复黑暗。 周朗怎么会让我好过,同我作对般打开,我又去关,反反复复,我们脸在黑暗与光明中闪现。 某些回忆不合时宜地浮现,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只是个愚钝的人,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有什么比让我轻松些更重要的呢。 因此又一次关灯后,我回身,捧住他的脸,祭祀般送上双唇。 41 两条湿软的舌,宛如伊甸园之蛇,罔顾上帝的旨意,缠得又涩又急。 周朗默许了这个吻,搂着我朝后退,但是漆黑夜里,什么都看不清,一个趔趄,我们撞在桌角,撞在护着我腰的手背上。 他不知疼,托举我上桌,更深更沉地抱我,仿佛要将我错进他的体内,与他合二为一似的。 玻璃樽中玫瑰不知何时跌落,我的手便刚好按在未剥离的刺上,细密而酸胀的疼,叫我呜咽出声,周朗大约误以为弄疼我,松开唇舌,抵着我的额头,轻轻喘息,而后低头轻啄一口。 我不愿听他讲我不爱听话,再次昂首献礼,这回他温吞多了,含住我的舌,慢吮轻舔,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来替我挽发。 我在迷茫中质问自己,你同周朗接吻是感到快乐的吗,可继而我发现一个问题,“快乐”这两个字,我会写会读,却不知道它是何种感受了。 脑海中渐渐浮现一幅场景,云霞沉没,咬下心爱糖果后,我依靠在什么人的胸膛,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期望。 可我看不清那人的面孔。 头疼欲裂。 我想,或许周朗是对的,我恃宠而骄,拿他的喜欢当一柄枪,重重击穿他,因为我恨他,可是整件事中,到底谁又是真正错的呢? 一吻将歇,我们不得不分开,方才的吻太温柔,以至于我误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了,到底他是狠心的:“你看,你故技重施,将自己当做筹码供我取乐,你若真的恨我到极点,刚刚就该拿笔插进我喉管。” 我的手还搭在他肩头,他却调笑般教起我该如何杀了他,如果哪天,我再不能供他取乐,这就是我的下场吧。 那种想要他消失的念头,宛如锅膛中忽明忽灭的柴火,轻吹一口气,便雄雄燃起。 私下重新联系江先生时,他正在纽约上东区某商学院进行授课,电话嘀了叁声,无人接听,那边温室中周朗已在催促,我只好挂掉。 冬风刮得疾,温室还停留在去年春天,除去那棵桃花树,和他日日摘来送我的玫瑰,别的一概枯萎了。 满室植物枯萎的酒气,周朗竟耐下性子呆了一上午,见我来,自然而然使唤起我,待我将喷壶递给他,才发现他早停手看我了,“在给谁打电话?” 我的手不自觉抖动一下,眼神飘去别处:“周一。” 他了然一笑,歪脸来看我:“怎么还和他有联系,是平时我陪你太少,你觉得无聊吗,那么我……” “没有,”不等他说完,我直接否认了,提起喷壶朝着一株花喷水,“除了他,还有别人陪我。” “那位小晴?” 他的话调笑意味太大,即使在我的眼泪中,他郑重承诺她绝对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但听了这话,我还是生气地拧过头,怒视他。 他立刻举手投降,笑道:“我绝没有别的意思。” 我才不跟他计较,重新转身浇花。这些天,周朗还是很听话的,乖乖处理公司事务,乖乖同温小姐解释,讨她欢心。 我与温小姐的私下会面中,周一小晴出场次数逐渐增多,除去对小晴是否知情的疑惑,更多是对周一的不解,可后来也释然了。 诚如某人所说,哪有什么无立场?为了所敬爱的叁堂哥而讨好我,再正常不过了。 温小姐的小型宴会上,不仅有我们这些孩子,还有她的朋友,活泼的美丽的文雅的小姐们,她们聚在一块儿讨论艺术,像一幅亮眼的风景画。 我会主动请缨去盯烤箱里的小甜品,阵阵笑声自楼上传来,我也不由快活起来,当然,如果周一没有尝试同我搭话,我的心情会更好。 叫两个有龃龉的年轻人重归于好,是一桩难差,彼此明白中间隔着一条火焰河,仍要装模作样,无异于一种折磨。 小晴的加入更是加剧了这种戏剧效果,在微波炉“叮”一声响后,我打断这出黑色喜剧,转身,却不小心烫到。 这次没有砸下的烟灰缸,而是虚伪的面孔凑来,胃里像堵塞了一团棉花,我一张嘴,几乎要吐。 在我的坚持下,温小姐放下了传呼家庭医生的电话,她再次塞给我一把糖,亲自剥开一粒,喂我吃下。 甜的。真神奇。 我假借兄长名义送给她的画,高挂在走廊顶头,正中央,寻着我的目光看去,她笑问我:“小希也喜欢画画吗?我总是见你盯着它。” 是啊,在画展,在她家,我总是投入过多关注,她一定不知道吧,不知道她所绚烂绽放的爱意,正被我这个小人践踏。 我忍下泪意,咬紧牙,不漏出一些颤音:“是啊,我想学画画。” 她很开心:“好啊,那你以后可以多来,我教你画画。” 望着她灿烂的笑容,我简直自惭形秽。 那天周朗难得没有准时来陪我,我亮着灯卧床胡思乱想,风吹影动,我深陷魔障,这时,门打开。 知道是他来了,我默默松开揪紧的手指。 温热躯体靠来,他没有来骚扰我,而是翻看起书,这一天,我得以看清我同他和平共处的样子。 静夜,耳边是偶尔划过的车,由近至远,沙沙纸声,和满室暖黄灯光,我一心的恐惧被一点点驱散,冰冷的脚开始回温,被什么驱使着,我翻身去,假装不经意睁眼,却正对上他。 我更是紧紧闭上眼了。 他轻笑一声,放下书,而后一阵窸窣,不再动了,我以为他睡了,装作揉眼,睁开一条缝,他正侧身,凝视我。 我咬唇,有种被抓包的恼怒,我说:“看什么看,你吵死了。” 他委委屈屈:“我没有说话呀。” 可恶。 “我说你吵就是吵。” “眠眠说的都对。”他拿开我挡眼的手,吻在我额头,那道被砸出的疤上,他曾安慰我说这样也不错,是我们两个相同的羁绊。 可他没有放开的意思,直到我厌烦了,要甩手,才发现他注视着被烫的地方,他问我:“疼吗?” 都过去那么久了还拿来提,我说:“一点也不疼,我小时候被狗咬了比这疼一百倍。” 我不该开这个头,在他的逼迫下,我给他讲了我小时候是如何恶斗村口一百零八恶犬的故事,当然隐去了阿森的存在。 他应当被我逗笑,和我一块儿怒骂,可他没有,那天他一反常态,温柔吻上我的烫痕:“你受苦了,我该早点接你回来。” 话听到这儿就变味了,早点接我回来受他凌辱吗? 我有点不高兴地抽回手,他反应过来,将我拢进怀道歉:“对不起,我惹你生气了。” 懂事得让我怀疑他吃错药。 可他的怀抱过于温暖,不多久,我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中,闻见他身上安神香水下欲盖弥彰的烟草味。 阿森的信件来得不合时宜,由周朗致电告知我。 42 履行诺言同温小姐学画的我,在接到电话的一瞬间,不慎将颜料图出线。 听筒那头是刻意调小的新闻报道,周朗温润的声破开纷杂,带着点漫不经心,他或许只是用新闻打掩护——在我批评他过度沉迷游戏后。 他说:“这儿有一封信,没有姓名地址,是你的吗?” 问题犹如炸弹般抛来,其实自上次后,我在信中提过一个新的,更安全的地址,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阿森没有照做。 当然,我不怪他,我怎么会怪阿森呢,我的脑子飞速运转,极力想出一个合理的回答,庆幸的是,周朗没有耐性的特点在此刻拯救了我。 他安静等待了没几秒,便说:“这样,我替你放在书桌上吧。” 温小姐眸中闪光,如果不是我有些烦心,一定会将电话递给她,请他们温存一番,只是我心乱如麻,不仅急急离开,甚至最后她再次嘱托我那件事时,我连点头都忘了。 推开一楼的门,没有人,我抱有侥幸,行至卧室,一封淡黄色的信安然躺在书桌,我扑上去。 不是,是我用以存放手工店打工费的,店长原先不肯要我,他说他记得我,总和一位开宝马的年轻人一块,他说这可不是富家小姐的消遣,你得真正做得下来。 尽管周家叁年,的确将我养得有些娇,但这些我还应付得来,不过是擦洗收拾。 半个月的空余,足足有一千块。 我不喜欢虚拟数字,非得取出,迭放在信封中,趁周朗不注意一张张抹过,是跟阿森学的坏习惯。 我皱起眉,那么,阿森的信呢? 蓦地,有人轻敲门,周朗踱步进来,坐入沙发,两条长腿架在一起,信件被他随手丢在近旁的桌,他不来,我也不去。 他仿佛很倦了,摘下眼镜搁置一旁,捏了捏鼻梁,随后睁眼,有些迷惑地笑望我:“不来取吗?” 上回他就已偷看过我的信,这回呢,我警惕注视他。 他忽然就放软眼神,走来我身边吻了一下我的鼻尖,我侧脸躲开,他顺理成章用指腹抚摸我的脖子:“瞧瞧你,像只炸毛的猫咪,我又没有偷看,像你这样年纪的孩子,交些朋友很正常。” 今天他又换了套说法。 他解释完并非故意捉弄我,而是想亲手交给我后,就走了。 待门阖上,我才去往桌前,信的确是完好的,封口还在,不同以往,没有姓名地址,但我知道,就是阿森,信封捏在手中有些厚度,还直响。 心中一动,拆开,果然,是我在桃花镇最爱吃的糖果,是非常廉价的糖精色素,我在繁华的B市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只在信里提了一嘴,他便买来送我,我笑了一下,还是阿森最知道心疼我。 那一天直到夜里我都很开心。 躲在被窝,偷含了几颗糖在嘴里,我感到这段时间里前所未有的轻松,像有一大团云轻轻托起我,叫我远离尘世。 我意外睡了个好觉,连周朗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朦胧中听见他对我说:“这样你就会变得开心吗?”而后,他轻得不能再轻地吻了我。 时间躲在指尖一跃而过。 与往年无异的新年,浑浑噩噩地坐在大厅,烟花齐放,我听得一颤,周朗难得稳当,不喝酒改喝茶,学兄长学得有九分像。 我收到了阿森的回礼,一对红手套和红围巾,软绵绵,上面绣的是我和小朗——我曾将小朗的照片寄给他。 写到“小朗”这两个字时,我有一瞬的迟疑,风一吹,将信纸吹去不知何处,再提笔,我写下“小咪”。 回信里,阿森祝我“新年快乐”,而后这四个字被重重划去,重新写下“天天快乐,要多微笑”,读到这里,我就笑了一下,趴在桌上,将信举起,让阳光透过。 阿森会写的字变多了呢,想起我们以前在阿姨家念书识字日子,好像真的很久远了。 等屋外有一点动静,我又迅速将信藏起,然而根本无人进来,几时半刻后,再次拿出。 有时抛开这种甜蜜,另一种被我刻意忽视的绝望隐隐地破土而出。 为了能名正言顺戴阿森送的围巾,我敷衍地织了一条送给周朗。 那天,他终于沉不住气,冲上来一把抱住我,直往我怀里蹭,然后我听见他抽泣的声音,他一定感到丢脸,在我衣上蹭了好久才敢抬头,眼睛红通通的。 “我以为你生我的气,不再要我了呢,”他一眨眼,滚圆的泪珠沁湿睫毛,堆在眼尾,鬼使神差,我屈指刮去,他狗儿似的捧住我的手,直将脸贴在上面磨蹭,“眠眠,原谅我好不好。” 原谅? 我紧蹙眉头,想抽手离去,他慌了神,仿佛做了很大挣扎才说出这句话:“那些话不是我说的,我才不会觉得你恃宠而骄,我就喜欢你那样。” 越看他这副装可怜的样子越烦躁,我甩开手:“不是你是谁?” 他并不说话,满眼希冀地望着我,等待我说出他想听的答案,真是够了,我嗤笑,难不成还是兄长吗? 周朗看出我的不信任与不耐烦,哀求似的吻住我的唇:“好,是我说的,都是我说的,现在我请求你忘了那些话。” 我并不挣扎,也并不同他理论,毕竟我得感谢他,他的那番话的确叫我清醒意识到某些事,比如,只要亚人格存在一天,我的安稳日子就不再。 周朗想通过讨好献媚获得我的原谅,他跪俯在我身下,舌一遍遍舔过我的下体,最后停在花核。 可悲的情潮令我到达高潮,大脑一片空白,唯听到缠绵呼唤我名字的,他的声音。 其实我有什么资格去原谅他,他说的没错,我仰仗的不过是他未知期限的爱,他放任我,我大可以甩脸色,他强迫我,就算被他绑起来肏干,我又能怎样? 这正是我感到无力的一面,谁知道他的宠爱何时熄灭,暴虐之心又会在何时溯回,促使他来狠狠摧毁我呢,我既无可奈何地将自己当做筹码献祭,又时刻掐算着某一个作弄的点。 阴茎一点点插进,穴中淫液被挤压得直咕唧响,他的头靠在我的肩窝,吮出红痕,因为太久没有做爱,在他没忍住,狠狠将最后一节重重捣入时,我感到令人可怖的充盈,闷哼一声。 他抬头起身,懵懂如稚子般,在我的唇边印下一吻,一手按住我的右乳头,随抽插不断揉捏着,而另一只,则在花核上。 实在太刺激了。 淫液不要命地往外涌,小穴被他捣插得阵阵收缩,第二次高潮来临之际,他将我的腿压去身前,我的臀高高抬起,让他入得更畅快,他吻住我的唇。 我不可抑制地搂住他的脖,在疯狂的性器摩擦中,我体验到濒临死亡的快感和绝望。 因高潮失神而忘记吞咽的涎液,被周朗顺着脖子舔回,我的腿缠在他结实的腰杆,双足紧绷,小穴仍在吮咂。 他离开我的唇,粗喘着,与我相拥,像深林里互相缠绕的藤蔓,想从对方身体中汲取什么。 这学期是高考前的最后冲刺,在我去请辞工作时,碰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43 是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女记者。 我记得她的名字,小玉,与其说是记得她,不如说是我将被妈出卖的那一天记得太牢。 她随意蘸了点客人留下的泥水,在桌上写下正确的名字,方晓欲,总挂在她胸前的硕大相机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正式工作牌,之前见还是实习生呢。 如果是原本的我,也许会有兴趣同她多谈几句,毕竟我曾对她是十分有好感的,可经历了太多事后,我不得不如惊弓之鸟般提防起来。 于是我微微颔首,推门出去了。 公交车久等不至,或许是命中注定我与她有一番交集,不久,她的身影出现。 等待间,她点了支烟,见我皱眉,按熄后连声道歉,我摇摇头:“请也给我来一支。” 她呵笑一声:“周小姐可成年了?”嘴上如此说,烟和火已递来。 我谢着接过:“上次见面,我就已成年。” 方小姐深深看我一眼。 听说吞云吐雾可以叫人忘记烦恼,兄长也爱抽烟,不知是真是假,避风点燃细长的女士烟,干涩辛辣猛一下冲进肺,呛得我直咳嗽,她上前来替我捋背。 可见是假的。 这时,车来,我们竟是同一路,她解释说她工作的报社就在兄长的大厦旁不远,不过她一般是在彻夜加班的灯火中,仰视这个传奇般的珠宝帝国。 她有些好奇:“周先生怎么舍得你出来工作?” 这措辞让我感到不舒服,即使她根本不知道我与周朗的龌龊,但她这样说,让我觉得自己像周朗的金丝雀。 方小姐不亏是记者,机敏极了,立刻感知到我掩藏起的愠色,得了我几句敷衍的官腔后,适时闭嘴。 我以为这只是场偶遇,直到某天偶在周朗的外套中翻出一张名片,正是这位方小姐,去质问周朗,他显得有些慌乱,从文件堆中走来,抱住我:“新品发布与她交洽罢了,你别多想。” 而后我们滚到床上,那张名片不知掉落何处,我便渐渐遗忘了。 春天的晚间我为课业焦头烂额,周末还要去陪温小姐谈天作画,其实那时她应该再提醒我一次,不然那天就不会出这么大的事。 我记得那是老祖八十岁诞辰,周家子孙齐聚一堂,关系好坏,暂且抛至脑后,甚至那些犯了错流放国外的也被特许回来。 包括周一口中曾与周朗相冲的大堂哥。 那日我们的理智齐齐罢工,在最后一个闹钟响尽后,周朗还不肯放松我,反将长臂收得愈来愈紧:“再睡会儿。” 睡意朦胧间,他够头来亲我的额头,肌肤磨蹭一片滑腻,我即刻因舒服而听信谗言。 这一睡不要紧,再睁眼已是傍晚,屋内霞光一片,我猛然惊醒,边拍腰间长臂,边胡言乱语:“快醒醒……呜,压着我头发了……” 身后裸躯嘟嘟囔囔移开,我蹭地跳下床,飞快穿衣并把他的衣丢上床:“快起,来不及了。” 周朗始终不甚在意,磨蹭好久才穿戴毕,立在我身后微微弯腰,捡出之前送我的珍珠耳环,替我戴上,在镜中笑望我:“真美。” 说来,我这私生女倒比周朗更紧张,我想或许是刀锋割裂痛苦下,延伸出的一点敬畏。 家宴并没有邀请记者,因此叁两蹲守的都被客客气气送了宴礼离开,我特别关注到都市晚报也派了人来,记忆中活泼一笑的女孩换成另一个挂着相机的男人。 未入门,便听得门内的喧嚣,像是谁在高声谈论,原来是个没见过的男人,寸头微壮,被围住,其中那个曾说笑间惹得兄长不快的男孩也在其中,两人颇为亲密的模样。 周朗出现时,静了一片,有人面面相觑,有人敛收笑容,为首那人微愣了下,只是,我望去身侧,身处漩涡中心的男人却毫不在意。 他嘴角微微上扬,见我望来,更是眨眨眼就要倾身而来,吓得我立刻挪开视线。 今晨,他死活不肯好好穿衣,非要露出半片胸膛耍帅,这怎么行呢,拗不过他,只得我上手一颗一颗给他扣起,还得承认是我吃醋,他一高兴,拥住我,脸直往我怀里蹭:“才不给别人看呢,都是眠眠你的。” 落了座,我轻声问那人是谁,周朗从我硬递去的茶杯中,泫然若泣地抬头,看了一眼,赌气般答道:“不认识。” 声音不大不小,那微壮的男人面色一滞,我急了,挤了下他的腿,眼神示意,周朗又是一副被我欺负的样子,但好歹打起精神来,认真回答我的问题,“他啊,大伯家的儿子。” 我皱眉,略一思索,那岂不就是……糟糕,此刻我才想起温小姐的嘱托,务必让周朗避开这个大表哥。 一阵头疼,“我们去二楼吹吹风吧,”我补充道,“就我们俩。” 周朗哪里不肯应呢。 那个小小露台后,树叶落了又生,初夏时分绿意盎然,华灯初上,周朗倒了杯酒渡给我,我坐在他大腿上,浑身紧绷,生怕有什么人突然闯入,连他吸吮我的舌也无法抵抗,双手抵住他的胸膛,轻轻喘息。 只有一次,酒水不慎泼洒从嘴角淌下,滴在我胸口,周朗眸色渐深,愈发将我搂紧,我赶紧支开他去弄块干净帕子来给我擦拭。 不久后,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周朗,我喊他:“大表哥。” 看起来极为愚钝,毫不掩盖的粗鄙,他用桌上的杯子,倒了酒,说:“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 我昂头喝尽,他立刻再倒一杯,我说:“老祖寿诞,兹事体大,我不能多喝。” 他嗤笑,杯子飞砸去墙上,发出不小声响,高大影子压迫来,“看你和他关系不错,果然连脾气都一样,都一样的爱装模作样。” 我凝视他,他捏住我的下巴,叫我动弹不得,仿佛打量一只牲口:“长得倒是不错,可惜。” 一拳挥去,被他轻松挡下,反手一拳打在我肚子上,我没想到他的力气这样大,直疼得我哽了口气,差点呕一口血。 他掐住我的脖子按在墙上,双脚几乎离地,我的指甲深陷他皮肉,他面孔狰狞道:“可惜,该你栽在我手上。” 难怪温小姐如此叮嘱我,这人简直不计后果,恨透了周朗,他凑近我涨得青紫的脸道:“只有我知道他啊,明明是个废物蠢材,却被人说是天才。” 我渐渐透不上气,模糊了耳边的话,这就是濒死的感觉吗,周朗曾经那些称得上爱抚了。 意识模糊间,有人推开门,高高兴兴叫了声“眠眠”,随后是一阵打斗,我听见不知谁的惨叫。 44 我哆嗦着抚住喉腔,耳边是扭打呼啸,混乱中似有玻璃破碎声,大约是谁占了上风,一切都停了。 扭过脸,只见昏黄朦胧灯光下,一个模糊的人影手握凶器,一下一下砸在早无法还击的另一人的五指,闷闷地响,像盛夏轰雷,惊了我一跳。 我即刻支楞起瘫软四肢,跪爬去他们身旁,顾不得危险,扣住周朗的臂,可我第一次发现,他的力气如此大,竟撼动不了半分,于是我的手便也被带动,粘稠的,分不清是谁的血飞溅到我右边脸颊。 此刻若有谁闯入,一定以为我们二人是共犯。 可我知道,周朗失去理智了,他遁魔了,他透过这双手看到可恨往事,他被仇恨上了发条,偏执地睁大一双眼,企图用一块碎酒瓶砸碎梦魇。 尽管我带着哭腔的疾呼让他顿了顿,但并不顶用,他的手,那人的手都要被毁了,电光火石间,我高声喊:“小朗!小朗!” 这两个字是有魔法的,我第一回听便知,果然,高举酒瓶的手停在半空,周朗那崩得宛如一张弓的,僵直的背缓缓松弛,他开始呼吸,灵魂鸟儿般归巢。 他歪头,惨败的,可怜的面孔满是疑惑:“眠眠?” 我颤声回应:“是我,小朗,是我。” “哐”,酒瓶落地,他紧紧拥住我,像拥住一生的梦,随后毫不掩饰地哭了,他从未这样失态,哀戚苦楚的呜咽宛如圣莫里茨的风。 好久后他抬头用含泪的眸逡巡,最终定格在我的右脸颊,他愣一下,抬手才恍觉沾染上腥臭的血,他慌乱盯着自己的手念念有词,我仔细听才听清,他说:“怎么办,怎么办,我把你弄脏了……对不起,眠眠对不起……” 这下轮到我愣住,下一秒,他那张冰冷的脸已凑来,我们宛如两只在冬天冻僵的小动物,互相磨蹭取暖。 他毫不吝啬用自己浑身上下最后一块干净之处,替我抹去了污秽。 风静静吹过,我甚至听见肌肤相蹭间,花开的声音。 那天如何结尾的呢,是周朗率先跳下阳台,我随之落入他鲜血淋漓的怀抱,他拉着我奔跑在钴蓝星空下,我们掌心伤口交迭,肮脏血液交融滴落。 这样大的烂摊子被我们丢在脑后,第二天忘得一干二净,可他刚包扎好的伤口裂在周先生的怒火下,而我,躲在人群捂住嘴,不知怎么,流了泪。 周朗不在乎,疼得龇牙咧嘴也要安慰我,夏天真正到了,阳光炽烈照在他的面容,一下子鲜活起来,可我笑不出来。 为了让我开心,他伤还没好就带我去飙车,那是我第一回去他的地下赛车场,尘土,喧嚣,沸腾,一股脑化作具象冲进我的视线。 今天周朗也要赌,一辆银色老式赛车,他邀我一同,他开得飞快,我有什么预感,他不是在追车,是在追逐死亡的幻影,他说:“别怕,眠眠,我不会让你输。” 最后我们赢了,输的那人坠落山崖,深到我们没听见一声哀嚎碰撞。 可那个赌注不是钱,是一栋房子。 还没走进去,就已经看到开出院墙的桃花枝,颤巍巍立在我们眼中,我忽然不敢进去,周朗并未察觉,他推开门:“眠眠,这是送你的。” 幸好他没有回头看我,因为我在颤抖,目光所及宛如一张蛛网,死死裹住我。 那是我梦想之处。 院中除了桃花树,还有一棵枣树,枣缀满枝丫,想必已种植打理许久,才这样茂盛,并排还有一株稍小些的株植,像是梅树,再远一点,有一方池塘,紫莲挤挤挨挨,娇羞遮阳,莲蓬都长出来了,清澈的水底下,游鱼嬉戏。 我咬紧牙,眼眶发热,有什么快要迸出来。 而那边周朗已经取出一根棍子,“来,我陪你敲枣子,没有虫子的,你放心。” 我背身,立刻要往外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我怕我会溺毙在温柔的风和光里。 可周朗不让,他眼疾手快,一把从身后抱住我,有点委屈:“你不喜欢吗?” 我语气冷硬:“不喜欢。” 他有点失落,但很快打起精神:“没关系,你跟我进来。” 他拉我,我不肯进,于是他小声哀求我:“眠眠,给我一个讨好你的机会吧。” 我浑身一震,慢慢回头,那个为了给我报仇,嘴角还留有青紫伤痕的男人,对我说:“我在讨好你啊。” 进了屋,周朗从颈间掏出一根熟悉的红绳,末端吊着一把钥匙,他把它插进一个箱子,取出一张碟片,我坐在床头,他将头枕在我腿上。 “眠眠,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我妈妈呀,她唱歌是不是很好听,哈,她以前是国际钢琴首席呢,”他笑着,声音又轻又柔,罕见的平静温柔,“你唱给我听好不好?” 满眸星光,一时将我那些冷硬的话堵塞回去,我的喉头哽住,嘴唇干涸粘黏,势必要我吐出让他开心的说辞,因此我不再抗拒。 我轻声哼唱,光跳跃在周朗安详的面孔,不知今夕何夕。 不出所料的是周朗伤口发炎了,是我替他挂的吊瓶,当我拿到那装在厚壁玻璃中的液体,我回头看了看周朗,他正酣睡。 我想起半月前与江先生的对话。 “我将寄去浓缩抑制剂,”电话中他顿了顿,“他总是这样信任你,你一定有办法。” 不同与瓶中消炎药的液体注射进去,一下消失无踪。 梦中的周朗嘴角擎笑,应当在做什么美梦,我记得有一回他也这样,待醒了,他抱住我撒娇,他告诉我他梦到我了,“我梦到我们躺在一块好大的草地,风呼呼吹,吹走你的书信,我费好大的劲给你找回来,你才肯真正对我笑。” 液体一点点输入。 一些记忆卷入脑海,比如我没有忘记温小姐的叮嘱,又比如在上楼时我对那位大表哥的不屑一笑,又比如我听见脚步后故意支开周朗。 很奇怪,我明明忘得彻底,在我收到抑制剂时,我就决心忘了这些,可是它们很狡猾,躲在记忆夹缝中,只等我稍放松,立刻跑出倾轧我的大脑,疼得我皱眉,书也读不下去。 星子铁水般撒溅,玻璃樽中的玫瑰不过一天就凋零,夏天比冬天还像一个靠吸食别人精力的怪物,花花草草热得凋敝了,人也蔫儿了。 镜中的我有两轮大大的黑眼圈,像巨日照射下,无所遁形的阴影。 “渴。”有人呻吟。 我托着他的脖,明明是温水,可当它顺着他的嘴角流进脖颈,他还是冷得打斗——他的体温升高到某一个极点。 额前汗湿一片,我伸手替他拨开发,就看到那个肉色小疤,一滴不知是什么的液体砸在他脸上,他惊醒了,睁开眼握住我的手,笑着贴近我的掌心:“别哭眠眠,我不疼。” 我哭了吗?一摸,我居然泪流满面。 45 或许是我的脸过于狰狞,周朗吓得直往被子里躲:“眠眠,别再生气了,我会很乖的。”颤抖的手小心翼翼来触碰我。 尽管我猜他已极力压制,可这次江先生给的药剂实在太强劲,只轻轻一躲,他就没能捉住我。 琥珀色的眸中流露不解和难过,他眨了又眨,想将它们隐去,一行泪却顺着他泛红的眼角流下,“只要你开心,我什么都肯做,可是为什么我都这么乖了,你还是不要我?” 周朗总爱向我寻求答案。 记得某天晚上,这副宛如雄狮般蓄满力的肉体深深冲撞进来,头颅埋在我胸前,像今晚一样,哀哀地问我:“眠眠,我究竟是谁?” 明知道说什么会取悦他,可以叫我在这场惨无人道的强奸中喘一口气,但我没有,我揪住他的发和他打仗:“你是我的大哥。” 一瞬怔忡后,他堵住我的唇,更用力地肏干起来。 我有时也想问,我做错了什么?但世界没有那么好心,不会每个问题都有答案。 那瓶吊完的点滴被置于床头,同它并排的还有一盏琉璃灯,是他随手从佳士得花叁十五万加元拍来庆祝小咪叁周岁,理由是这盏灯像极了小咪的眼睛。 为什么我会将这无聊的数字记得那么清呢,因为那天兄长的公司在周朗的操盘下,损失了叁点五个亿,股市大跌,而他还像个没事人一样,买了蛋糕给猫庆生。 我发了一通脾气,那张戴着幼稚的帽子的俊脸,笑容渐渐没去,最后他吹灭蜡烛,低声下气向我道歉,说是他太笨,不会打理公司,让我不要生气。 那么大个个子,就跟哈巴狗儿似的蹲在我脚边,脸上满是讨好的笑,那晚我做梦梦到自己抱着一只把肚皮翻给我看的小狗,花瓣飘零天地间,我自言自语道:“我都不知道你错在哪儿。” 然后我就惊醒,狠狠给了自己两个巴掌。 事实上,多年后回顾,我觉得年轻时的我,对自己过于严苛,不允许自己在道德上有一丝的行差踏错,然而在命运面前矜持,几乎称得上是一桩笑话。 我将满头冷汗的周朗搂进怀,哄他入睡,而他咬牙憋住疼,乖乖闭眼,等翌日晨曦照射进屋时,怀中人睁开清澈的眼:“希希。”他抬起右手,抚平我的背脊。 兄长回来后,我们自然分房而睡,于是我开始了悠长的失眠,别的孩子在这个燠热酷暑做高叁前的最后冲刺,而我,开始学习花一整夜时间去抽一支烟。 怕兄长担心,只敢点亮琉璃灯。 我还是不够习惯借烟消愁,有时看着猩红一点,情不自禁拿去和胳膊上的肉疤比较,居然很是贴合,笑得直把烟灰落在床单。 黑影不期然出现在角落,我也真够懦弱,烟还燃着,就不管不顾丢向它,弄得地毯着火,引来兄长,面色是我没见过的难看。 我当他在气我叛逆,赤着脚就过去道歉,低头,看不见他的神色,视线中只有他紧紧捏着的拳。 我牵过来,摇呀摇:“我知道错了。” 兄长一愣,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把什么话憋回去,可他不放心我,后半夜竟扯着毯子搬到我屋子里。 我过意不去,叫他不必如此,他却铁了心,用毯子把自己裹成毛毛虫,背过身赖在沙发,我拿他没法,索性和衣而卧。 一时间屋内静极,琉璃灯将我的睡影照在墙上,笼罩住沙发上小小的兄长,仿佛深海巨兽吞噬扁舟。 唯一的动静是衣角摩挲,有人悄悄翻了个身。 我闭眸冷不丁提起我们避开多日的话题:“大哥,到底应该怎么办?” “嗯?”他答得缓而僵。 我接着说:“到底怎么样,他才会完全消失?” 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因此这句话说完后,我们又陷入沉默。 良久,他轻声答我:“我也不知道。” 对着虚空的夜,我莫名笑了一下。 周朗消失的这段日子,我还是照旧去温小姐处学画画,天气一热,胳膊上的伤疤暴露无遗,大家都恍若没看见,依旧笑在一处。 我不知道原来小晴这样擅长烘焙,她每回都首当其冲,为温小姐打下手,甚至有时还会研发新品,带来给各位女士品尝。 自然我也占了温小姐的面子。 拿这些甜得过分的曲奇饼干在广场喂鸽子时,我又碰见了方小姐。 与先前天壤之别,她愈发光鲜亮丽,一块手表抵得上江边一套房产,她却毫不在意,解开随手丢在饮品店廉价的桌上。 “我不再是记者了,”她说,“得谢谢你,希希。”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看着她,她也在凝视我,忽而一笑:“周先生将你保护得真好。” 我愈发不解,刚要开口,她便再次笑道:“别紧张,我的意思是你还不知道,之前托你的福采访到周先生给我带来多大的效益。” 她很怪,如果不是她再叁坚持要请我喝一杯,我决不会和她再有瓜葛,上回谈话已然不愉快,况且,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不对劲。 “所以请你喝一杯,”她举杯,却没喝,“没记错的话,周小姐高考在即了吧。” 我没说话,她的视线飘去窗外,夕阳西下,鸽群归巢。 “就算你考不上,也有周先生为你托底,周希,”方小姐突然喊我的名字,“真不知道该羡慕你还是该……可怜你。” 我面色一沉,将杯子重重磕在桌上,哐当一声,半数人朝我们看来。 “记者的废话都这样多吗,”我起身,“如果没事,我先走了。” 那一天的分别,是她半个身子探出缓缓行驶的豪车,对我喊话:“上回你问我要烟,这回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喝酒。” 我自然没理会,她也不在意,耸耸肩,油门一踩,飞驰出去,车尾灯在这座充斥欲望的城市的夜晚划下一道光影。 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第二天,她的尸体就被发现在酒吧小巷,那块腕表消失不见,警方鉴定为抢劫杀人。 我作为证人接受警察询问,见到暌违的表兄宋抑。 一番盘查,他就要离开,我喊住他:“宋警官。” 小小的铜墙铁壁间,他看着我,我看着他,陷入各自的想象,他比瑞士之行前,瘦了一点,眉骨愈发凸出,眼窝深深,是熟悉的眉眼。 我咳嗽一声:“表哥,方便说说怎么回事吗?” 听闻“表哥”二字,宋抑回神,莫名冲我苦涩一笑,随后为我扯出整张网的一根线:“我能告诉你的,只有几个月前曾由某个境外账户向受害人支付3.5个亿。” “眠眠。” 直到某人破门而入,牵过我的手时,我仍在回忆某些细节,比如方小姐总背着的大相机,比如出现在周朗西装外套中的名片,再比如她莫名的话语。 燠热夏夜,我莫名打了个哆嗦,一股冷风钻进我的骨头,想要把我蛀空,因此我望向他,那张俊美的面孔布满恐惧和绝望。 其实他说得没错,只要一眼,这场戏我们就演不下去,我漠然看着他,一定有什么秘密是我不得而知的。 当夜,周朗悄悄伸手来环住我的腰,见我没有反抗,整个人轻柔贴来,我感到他暗自呼出一口气。 我问他:“方记者是你杀的吗?” “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对吗?”他没有一点不高兴,仿佛对于拥抱我这件事非常满足,他稚气道:“真是没有良心啊。答案我早告诉你了,可你自己不爱听,作恶多端的不是我,是他。” 我略回头,对上他无辜的眼,嗤笑出声,他先是盯着我,后来也跟着我一块笑,与我不同,他笑得开朗极了。 六月考场,大家奋笔疾书,唯独我看着外面的天空发呆,明明算数题是世上最简单的问题,不同的解答方法终将归于一个答案,可我还是写不出。 就像很久以前,阿森用木棍在地上一横一竖,写下“1+1=2”,我却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两个根直线怎么就变成一只鸭子。 后来才明白我是负重前行在这个世界的愚夫,有些东西不需要答案。 我交了白卷。 周朗听了哈哈一笑,骂我是笨蛋,电话那头海涛声声,很快我被接到某小国,他的私藏小岛上陪他冲浪。 46 那年夏天,我放纵自己将自己拘在那座名为塞菲亚的小岛,每天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同周朗学冲浪。 南半球的夕阳毫不吝啬,火般燃烬满天云朵,最后坠落波光粼粼的海,一个光裸上身的男人正俯低身,矫捷躲过一个赤红浪头,见我望来,远远飞吻。 岛上除了成片的椰树绿林,还有不少错落的楼宇,它们全被粉刷成彩色,像是糖果屋,梦幻极了。 第一天来时,我便亲眼瞧见某人从这些漂亮的小屋中,买了支冰淇淋,递给一个粉嫩嫩正在抽泣的孩童。 可还是止不住哭,于是我见他蹲下,撩起下衣摆,嫌弃地一顿乱抹,又说了什么,那孩子眨巴眨巴泪眼,这才止住。 要不是四周行人叁两,我险些要以为这是他若珍宝般私藏起的儿子了,毕竟这小岛如此童趣,岛屿中心甚至还有一座巨大的,独眼兔子石雕。 之后孩童由一对金发碧眼的夫妇领走,他也发现了躲在树后的我,雀跃扑来。 夜风中,我们漫步途径那座石雕,我问他这是什么,他神秘一笑,环抱我,牵过我的两只手紧贴石面,随后在我的耳畔轻道:“这是我呀,笨眠眠。” 我被他弄得痒极,即刻甩开,他没有恼火,立在原地笑望我,夜风吹开他额前碎发,他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傻笑一下,抚平发,再伸出手,勾住我的小拇指:“好啦好啦,你不笨,我最笨。” 塞菲亚虽是周朗的私人岛屿,却住满各色人种,夏天太阳烈,沙滩上最常见穿着暴露的人晒日光浴,还有不少孩童持一枝花跑过,偶有一次撞进我怀中,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凶神恶煞的周朗吓退。 他弯腰拾起花,拍拍灰尘,塞进口袋,原来是朵郁金香,煞是好看。 那天我们因美人鱼究竟是人是鱼而闹了一点矛盾,瞧啊,他的脾气永远不使在正确的地方。 他见我目光投在郁金香上,孩子气地将花藏去身后,又在我真正挪开目光后,巴巴地送上花,别在我鬓边。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开口同我说一句话,我伸手就要将花拆下,他终于急了,连忙按住我的手:“不许!” “我偏要!” 有时我也是孩子气的。 一大早我们便来到海边,塞菲亚的海水清澈透明,起初我不敢单独站在冲浪板,周朗便猛扎进海底,替我扶住,波光粼粼间,我还以为是头鲨鱼,一个不稳,落入海中,遭到他的嘲笑。 随后一次次练习中,我忽然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出现几头海豚,跃进跃出,让我联想至海王波塞冬的妻子,安菲特里忒。 周朗告诉我,这是他的海豚护卫队,我心里嘀咕,倒是和兄长一样,爱养些奇奇怪怪的动物。 清爽海风扑头盖脸,我立在冲浪板上,暂且忘记对于动物,兄长属于救济,而周朗属于豢养。 烈日透过我睫羽上的水滴,折射成五彩斑斓色,我昂头,故意丢掉他教我的秘诀,展开双臂,恍若一只随时振翅高飞的鸟儿,迎接风浪侵袭。 果然,一个浪头拍来,我后仰而去,却稳稳跌入一个怀抱,海浪早把周朗打得湿漉漉,留半身露出海面,仿佛一尾美人鱼。 此刻,我们已离岸甚远,哪怕求救,也只会被当做挥手告别。 忽而,他低下头,在我脸颊轻轻一吻:“等一切平息下来,我们就定居这里,再养只……”他停下,不再说,我也并不追究,被阳光晒舒坦,猫般窝在他怀。 直到夜里,我们仍在探讨有关美人鱼,我将安徒生搬出替我背书,可是周朗一口咬定他从未听过这故事,我见他一脸诚恳,后又想起他幼时的悲惨境地,在得到最后一次“没有”的回答后,我相信了他,并在他的再叁要求下,为他讲起美人鱼的故事。 他听得认真极了,规规矩矩睡在我身侧,抱着他的专属海豚抱枕,一脸好奇,在听到人类公主冒充美人鱼时,他显然感同身受,义愤填膺,他锤了下可怜的海豚:“坏女人!” 我没忍住轻笑出声,后在的他瞪眼中,将美人鱼用美丽歌喉换取双腿剧情说出,他竟然红了眼眶,“然后呢?” 我足够坏,冷静道:“然后她就变成了一个毫无地位的哑女。” “她情愿不当公主,而去做一个有苦不能言的哑巴?”他喃喃自语,显然为这个故事动了心。 我想这还不是故事最残忍的地方—— “王子的婚礼上,姐姐们告诉她,如果今夜不将这把银匕首刺进他的心脏,她就会化作泡沫,”我仰躺在床,不再看周朗,“人鱼公主最终还是未能下得去手,于是,在安琪儿的簇拥下,她升往天堂。” 这样残忍的结局使得周朗久久未回到现实,以他的性情,一定会责怪王子有眼无珠,但他没有,他抱住我,问道:“人鱼公主真笨。对吗,眠眠?” “嗯,”我睁开眼,“明明不是一个种族,硬是一厢情愿凑来,确实是笨蛋。” 周朗闻言,默默松了松手,又紧紧收拢,“最可恶的难道不是人类公主吗?她欺骗了王子。” “可她并没有伤害过王子。” 他一着急就开始强词夺理,红着眼掰过我的脸,强迫我与他对视:“也许王子行商的船就是人类公主派人撞沉的呢?” 我看到了孩子般的无理取闹,这世间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又怎会因强迫别人改了说辞,就能改变得了事实呢? 往日,我根本不想同他分辨,可今夜,我不知道哪根筋搭错,提高声量,同他辩驳起来:“你如何不说或是人鱼公主蓄谋已久,做了一场救人的戏,最后落了空呢?” 周朗也搭错筋,翻身压住我,俊美的面庞悬在上方,露出一股绝望的,渴求抚慰的神色,他的双手压在我脖子,我一点也不怀疑,再说下去,他会掐死我。 “你胡说,”他俯身在我耳旁轻声说,分明第一次听这个故事,却胸有成竹,“她只是笨,坏的是另一个。” 我们死死盯住对方,谁都不服输,最后还是周朗笑了起来,一低头,含咬住我的唇,手也不甘寂寞,朝下伸去:“人鱼公主笨是笨,但我赞同她的做法,想要就一定要得到。” 我一把握住,说:“你以为你也会升往天堂吗?” “没关系,我不是一直在地狱吗,”他说,“有你在的地狱。” 佛曰有十八层地狱,我时常想,像我和周朗这样的,该去第几层? 咸甜海风吹在我们裸露肌肤,周朗有力的臂膀托住我,使我可以搂住他的脖子,我们面对面,性器相交,深深浅浅,宛如潮水的频率。 47 塞菲亚钴蓝夜空中,悬挂颗颗星子,连在一起,是星辰模样,最为明显的是美杜莎,传闻波塞冬为了悼念她,在与雅典娜之争后,将她化作星座。 人人都说美杜莎的眼睛有魔法,望入其中,会变成一尊石像,昔日阿森讲给我听,我只是傻傻点头,如今一想,当真如此吗? 会不会是人们从她的眼中,看见自己不可告人的欲望,而后被自己的欲望反噬? 无人可知。 忽然,夜风带来阵阵花香,不知道何处来不知往何处去,我扭头看向它。 “眠眠……”周朗不满我的走神,自身后环抱我的腰,此刻我们像两株密不可分的藤蔓,紧紧嵌合在一起,又一阵风吹来,我不可抑制地轻叹,给他听到,伸手来捧住我的乳,声声问:“喜欢吗?” 我明白他的意思——喜欢他吗,喜欢同他做爱吗?几乎是条件反射,我说:“不。” 他一笑,很是天真:“我知道,不过没关系,我们的日子还很长,总有一天,你会喜欢上我的。” 是啊,日子很长,长到足够我去联系江先生。 那天清晨,当我从对话框中抬头,顷刻间入目的,便是海洋般的郁金香。 或许是欲火得到发泄,周朗心情大好,神秘兮兮说要带我去个好地方,还特地在镜前为我戴上他送我珍珠耳环,眉眼间满是笑,夸我好漂亮。 在车上他或许同我说了什么,我一句没听进去,紧盯弹出对话的屏幕,双目发涩。 “我知道你那晚闻到了花香,”周朗立在田埂,对我说,“所以我就带你来啦。” 塞菲亚实在爱起风,那风,永远轻柔得好似一双手,掠过这只在春日盛放的花种,窸窸窣窣间,仿佛谁人在低语。 我不知道周朗用了何种方法,将郁金香的花期延迟至此,但他总有这样的怪癖。 已深入花海的他,回头雀跃地朝我招手,趁他再次转头,我垂眸,手机上并无新消息。 等藏掖好手机,走到正在嗅花的他身边时,他十分贴心地蹲下,为我卷起裤管,并抬头问:“刚刚在干嘛?” 我早想好借口,漫不经心道:“看到只青蛙。” 一听这,他的笑僵硬了下,立刻起身,默默往我身边靠了靠,嘴硬地安慰我:“别怕,有我在。” 记忆中,那是一片堪比海洋的花田,放目眺望,怎么也望不到边,它们的花语为——永恒的爱。 我那时深陷泥淖,因此这幅场景亦变幻,美丽花朵成了尖刺,围困住我,湛蓝的天幕重压下来,教我逃脱不得,亦无法寻到希望。 恍惚回身间,撞到某人胸膛,我心情抑郁,面色也一定不好看,他不知道怎么又惹到我,无辜眨着眼,张嘴想说什么,我却大步流星离开。 “眠眠,”周朗亦步亦趋跟来,问得小心翼翼,“怎么啦,你不喜欢吗?” 没有回答他的念头,偏偏这时手机疯般震起,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于阒静的田埂上,刺耳非常。 刹那,我一脚踏空般出了一身冷汗,风一吹,打了个激灵,内心不断祈求周朗听不见。 可世上是没有神明的,赶来的周朗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不接吗?” 和煦的日一下热如火球,逼得我背脊直冒汗,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国内的骚扰电话罢了。” 他不依不饶:“万一是什么重要电话呢?” 我们对视着,他一脸天真,而我……如今回来起来,聪慧如他,怎么会看不出我的窘迫与紧张。 我那时有点小聪明,想着一而再,再而衰,叁而竭,若此刻拿出手机,全盘计划就将泡汤,狡猾的亚人格一定不会再掉以轻心。 于是僵持几秒后,我大叫一声“有青蛙”,便扑着他倒进一旁的花海,幸亏花枝足够多,我们一头栽进去,没有伤到任何地方。 周朗充当肉垫仰倒在花田,我伏在他胸前,一颗心犹自嘣嘣响,少见地主动搂抱住他,咋咋呼呼以掩盖声响:“我害怕,小朗,你抱紧一点。” 他自然乐得,哄孩子一样抚我的背,柔声安抚:“别怕别怕,我在呢。” 电话那头的人总算识趣地挂断了。 我整个人瘫软下来,一推,就翻滚而下,倒去他旁边的郁金香上,头顶的天一碧如洗,风也恢复了清凉,我长吁一口气。 一转头,就见周朗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满目笑意,我没好气:“看什么?” 他忽而一笑,探手来摘去我发间的一瓣花,随后食指顺着我的下颌线,一路没到胸口,再往腰间下去,正是我藏匿手机的地方,我惊了一跳,握住他,他有点疑惑,但还是乖乖收手,双手枕头,笑着望向天。 “你要是一直这么听话该多好,”我刚要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他就立马接着说,“乖乖戴我送的耳环,乖乖叫我小朗。” 原来,刚刚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唤了他的名字,若他知道,唤他名字,为的是我能与杀掉他的人里应外合,他会是什么表情? 我完全想象得到,于是我闭上了眼,强迫自己回忆江先生的一字一句。 ——如我们之前所见,亚人格根深蒂固,针剂早已控制不住,这回我去到美国,向我的老师请教,原来杀掉亚人格还有一种隐秘的方法…… 杀掉,看到这字眼时,我呼吸一滞。 没错,我确是要“杀掉”周朗,可我从来没有如此鲜血淋漓地直面真相,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让他消失,将一切还给兄长。 可是,消失不正意味着死亡? 想到这里,我偷偷睁眼,侧头,窥见这个我们费尽心机想要消亡的恶魔,正眉眼弯弯,大概想到什么开心事了,总之,一定与我想的大相径庭。 果然,他说:“眠眠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塞菲亚,南半球的某座小岛,”我补充道,“你的老巢。” 周朗听了直笑:“你怎么把我说得像只老鼠。”可不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吗,我们都听出弦外之音,皆再笑不出来。 片刻,他才说:“这儿是我妈妈的墓地。” 我早在和阿森一起埋葬阿姨尸体时,就明白自己不是正常人,听了他的话,我竟不觉得害怕,心情莫名沉静下来,轻道:“那可真浪漫。” 显然周朗很满意我的答案,挪来抱我:“她最喜欢郁金香了。” 他的头枕在我的臂弯,柔软蓬松的黑发散在我颈间,搔得我发痒,也许是拂开发的动作太过像抚摸,他直将头顶送入我掌心。 低头看,他毫无防备地睡在我怀里,闭着眼,一脸幸福模样,我望着湛蓝的天,听他讲起往事。 他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妈妈有一个大花园,什么花都有,他最喜欢在里面捉蝴蝶,那些白蝴蝶最喜欢妈妈的郁金香,一捉一个准,可妈妈太善良,见不得奄奄一息的蝴蝶,他只好委屈地放掉。 “那些蝴蝶好美,它们从玻璃罐里一涌而出,四散开,像在天际开出一朵花,”他放慢声音,“可还是有一只死掉了。” 年仅五岁的周朗穿一身似大人的小西装,头发也梳得板板正正,唯独背一只毛绒小猫的书包,还有点像个孩子。 他看着那只死在玻璃管中的蝴蝶,红着眼咬住唇,憋得脸通红,最后还是没憋住,“哇”地一声哭出来。 妈妈蹲下,擦去他的泪,告诉他:“小朗,看到没,你的欲望,你自以为的爱惜,对别人而言,或许是一种累赘。” 这样的话语,对尚且年幼的他来说,无异于天书,可因为是从妈妈口中说出,他还是乖乖止住泪,抽泣地点头,并牢记于心。 后来,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到最后,只能躺在床上,所以看到那只混进白蝴蝶中的彩蝶时,他好开心,他想捉给妈妈看。 他那时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他被教着喊那个男人“父亲”,称妈妈为“母亲”,每天有繁重的课业,也渐渐明白妈妈当年的话,但他只迟疑了一刻。 他是天生的猎人,彩蝶迷幻的翅膀扑腾在玻璃罐中,像他前几天学过的大色块,模糊不清。 难得见妈妈一次,他一定要乖乖的讨妈妈欢心。 尽管之前他们并不愉快,他的额头上仍有为挡下父亲一击而留下的伤疤,左臂仍有妈妈抽打他的瘢痕,但他不记仇,只要妈妈愿意再亲亲他,他就还是最爱妈妈。 事不如人愿,那一次,他几乎被杀死。 最慈爱的妈妈面目狰狞,手下一点不留情,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他根本挣脱不开,偏巧这时,那只彩蝶逃出来。 妈妈松开手,目光追随自由的它而去,又哭又笑,直追到窗台边,喃喃道:“小朗……小朗……”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我不知为什么我如此狠心,居然问他:“后来呢?” 周朗浑身一颤,更紧地拥住我,肩头耸起,用力摇头:“我……我不知道……” 他渴求从我的身体获取力量,可我不是最佳人选,从前兄长在瑞士山头与我一同滚落山林,他问我他是否做错,今日,周朗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却没那样的好心。 “不,你有错。” 此刻他脆弱极了,他昂起挂着泪的脸:“我只是喜欢那只蝴蝶,我只是想让妈妈开心,难道这也有错吗?” 我说:“你的欲望是原罪。” 你何曾知道,你的喜欢,你的讨好,对于别人,究竟是好是坏? 显然他也想起妈妈的话,眼神黯淡下去,我以为他要像那夜一样说——我喜欢的一定要得到,我才不管别人遭到怎样的伤害时,他突然提出一个要求。 “亲亲我。” 48 后来无数个夜晚,在我逃离兄长,打零工至凌晨,抬头看见沉静而深邃的夜空时,我都会莫名想到那年九月,我和亚人格在塞菲亚花田,他望向我的眼睛。 我不明白,我的记忆触角何以如此深,我猜是因为大脑很奇怪,它惯于将我们最恨或最爱的东西保存,供以留念。 那天我最恨的亚人格周朗穿了件白衬衫,倒入花田时,不慎沾染上红黄花汁,他自我胸前抬脸,俊美的面庞挂着他一向装可怜的表情,眼睛里是迷茫和痛苦。 我无心分辨真伪,只因他微微敞开的领口间,挂着一把红绳穿过的钥匙,衬得他愈发白,仿佛要像人鱼公主般化作安琪儿了。 就这么一瞬,狡猾的他就凑来,亲了我一口,我仍在愣神,他却因占了我便宜,高兴地用脸蹭了蹭我衣襟。 我并不生气,这就跟给即将打针的孩子的一粒糖,希望他们不要哭一样,我告诉自己,请耐心忍耐,引诱恶魔是需要一点小代价的。 后来,他零零散散又向我说了他幼时趣事,我双手枕头,在塞菲亚不算炙热的阳光下,昏昏欲睡,有处不对劲打了结,却无论如何也解不开。 他说小时候老师让他们用“不仅……而且……”造句,他实在没有文学细胞,妈妈病了,他不愿打扰,父亲,他更是不愿去见,可是怎么办呢,作业得交啊,于是他左想右想,想到一个绝妙的句子。 说它绝妙,是因为老师请他上讲台,当着全班的面,大声朗读:“我的屁股不仅有两瓣,而且中间有条沟!” 同学老师都笑了,小小的他也骄傲地笑了,故事外的我实在没忍住,和他一块儿笑出声,他说他那时可自豪了,以为自己发现了人体构造的秘密,是要上父亲说的什么商报的。 说到这儿,他轻轻笑了下,“眠眠,我是不是从小就笨?” 我说:“比我好,我到十几岁才会写自己的名字。” 他一下来了精神,逼我讲了很多很多在桃花镇的事,我有点心虚,但逃不开他的追问,遂隐去阿森讲了几件不痛不痒的事,直叫他发出“我该早点遇见你”的感叹。 我听了觉得好笑,最后在插科打诨中,他说:“眠眠,我要送你件礼物。” 周朗送我的礼物多不胜数,以至于我丝毫没有好奇心,唯一让内心起了波澜的是,那天我们在饭桌上遇到了瑞士的人。 那个西装革履的壮汉,我印象犹深。 他没有看我一眼,径直走向周朗,我真为周朗捏一把汗,索性他演得很像,没有穿帮,他甚至还主动起身随壮汉一道去楼上,临走,不忘安抚我:“我有点事,你多吃些。” 夜晚,我如何也睡不着,将与江先生的对话翻来覆去地看,楼梯尽头门吱呀关上,有人下了楼。 打开门,一股烟味飘进。 周朗不打算让我知道发生什么,他只顾着兴冲冲筹备送我礼物的事,原来塞菲亚真的是他老巢,看似宁静的表面下,是富商们的赌场。 如出一辙的弯道,悬崖,赛车,今晚的赌注会是什么? 他显得很兴奋,没有邀我一同,一个人在弯道甩开众人,险象环生,赢得一众尖叫,到达山顶后,他将礼物捧给我,既不是钱,也不是珠宝。 我打开盒子,对着月光仔仔细细看清楚,我颤抖着,却又百般冷静地对自己说:瞧啊,这个彻头彻尾的恶魔,他就该死。 周朗看我面色不对,将礼物盒翻转,拿起其中的东西,脸色也为之一变,由献媚讨好变成惊慌失措。 那是一迭照片。 上面有我,有周朗,银色的月光将我们勾勒宛如天使,然而事实上,照片下方紧密相连的性器早让我们成了魔鬼。 我忘了那天我哭没哭,巨大痛苦漩涡中,无人愿意记住细枝末节。 除了面前这个人。 倏忽,一连串细节轰隆而过,我想起那年宴会,方记者胸前的大相机,想起他与她的私下会面,想起意外去世后,警方在她账户中查到的钱。 我几欲笑出声,执起照片,一张张看去,不亏是专业记者,拿钱办事,拍得足够清晰,以至于我身临其境,控制不住浑身发起抖来。 ——“周先生怎么舍得你出来工作?” ——“周先生将你保护得真好。” ——“真不知道该羡慕你还是该……可怜你。” 我一边咬紧牙,不准自己落泪,一边勒令自己,快收起你那不值钱的怜悯,杀死亚人格吧! 他要的绝非我肉体的痛苦,他要的是每一次我以为可以喘一口气时,狠狠给我来上一脚,践踏我自以为是的希望,为此私欲,他甚至杀了人。 这些都不难明白,难以明白的是,事已至此,他为何还要假装成那种模样——那种淋了雨,瑟瑟发抖,害怕被人抛弃的小狗的模样。 他红着眼摇头,语无伦次:“不是我,是他,它,它不见了,猫,我只是想送你只猫……” 我该露出何种表情呢,嘲讽抑或怜悯,老实说,倘若之前我仍有一丝迟疑,此刻全然消失殆尽了。 他,实在该死。 我们僵持立在塞菲亚夜空下,不久前,我们刚在花田拥抱,他说如果一直就这样该多好。 是啊,一直这样该多好,至少懦弱如我,就不用应对这幅场景,苟活下去即可。 机车轰鸣,又是一场新的比赛,可我真的累了,朝攒动的人群走去,或许有一个熟悉的面庞在人群中一闪而过,我都顾不得上了。 他不敢来追我,我知道他不敢。 走到漆黑的半山腰,我被一块大石绊倒,照片散落一地,我急忙去捡,但是摸着黑,怎么捡得完呢? 我忽然笑了,也哭了,疯了般将照片塞进嘴巴,锋利的边角割破我的嘴巴,我不知疼痛,艰难吞咽后,再拿起一张。 是不是吃掉它们,记忆就会不复存在,我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满怀希望等待阿森? 没人能给我答案,十万个为什么里没有这样复杂的问题,就像连比我聪明百倍的阿森也不知道,乞力马扎罗雪山顶峰到底有没有雪豹尸体。 这世上多的是无解的问题。 那天后,我卧病在床好一段时间,延迟了入学时间。 是周朗早为我准备好的B市有名美院,全国学子挤破脑袋的梦想,于周家,不过是一颗点缀生活的宝石,而这样的宝石,他们的口袋里数不胜数。 你能想象动用一架直升飞机,仅仅只为运输一只猫吗? 小朗被从千里迢迢的华国请来陪我,塞菲亚果真是完美的居住地,早秋的落日仍保持夏末那样橙红而滚圆的姿态,一点点落下山头。 我抱着毛绒绒的小朗窝在躺椅,嘴角的伤口好得七七八八。 记得周朗寻来时,我流了好多血,他还以为我咬舌自尽,一下就哭出来,抱着我,求我不要死,我一抬头就咬在他肩头,心想,你死了,我也不会死,然后他就哭着笑起来,还抚我的背,好像在哄孩子。 这些天,他并不敢来刺激我,其实我知道他常来看我,有时候是躲在门后,偷听我和小朗的谈话,我故意说谅解他的话,说得他克制不住偏偏又要克制时,走出屋子,他往往会泪眼婆娑,唤我名字,而我一个眼神也不给他。 我有时候想,这真是一种折磨,叫许许多多的人都不痛快,然而又是无可解的,像一团被命运之手扰乱的毛线团,或许只有咔嚓一刀剪断亚人格这个源头,我们才能解脱。 江先生不断鼓励我,他认为我办得到一次,就办得到第二次,他高看我了,足足两个月,我想不到任何办法。 或许是上帝收到了我虔诚的祷告,事情有了转机,那年十一月,我们离开塞菲亚的前夜。 我被绑架了。 49 危险悄悄降临时,我正在用餐。 满满一桌我爱吃的菜,除去混杂其中,一看便知出自谁手的红烧鱼,仆人不经意间推来,焦糊味害得小朗立刻打了几个喷嚏。 叫我吃这个,我宁可吃一把生芹菜。 挥了挥手,请仆人撤下菜去,我独自窝在沙发看看电视,荧光明明灭灭,我昏昏欲睡。 忽然,小朗自我怀中抬头,眸子死盯门外,同时,剧中人正爆发前所未有的矛盾,玻璃鱼缸摔碎在地,金鱼鱼尾拍击大理石地板。 而小朗丝毫没有动摇。 我以为是某人来了,起身刚走到门口,便听得连串沉闷陌生的脚步和男声。 “你们是谁,请你们……” “咻”一声,宛如松果砸进雪堆后,仆人不再说话,脑中警铃大作,我眼疾手快将门反锁,退至窗边。 下一刻,已有人发现这扇门,开始用力撞击,就在我愣神的片刻,门锁处出现尖孔状的变形。 我即刻反应过来,是枪!他们有枪! 弯下腰,脑袋眩晕一瞬,险些栽倒,待我自二楼跳下,冷风一吹,才恢复清明。 第一反应是寻他,根本无需名字,“他”这个字好像已经成了我生命中的一个烙印。 可他在哪里,我根本不知道。 夜深了,天地间唯一醒着的,只有风雪,我披着空荡荡的大衣,游荡在黑黢黢的夜,沙砾般的雪,无情刮裹我的面孔,叫我忽冷忽热,赤着足艰难奔走在雪夜。 我可以去拍响任何一扇门,但手无寸铁的人又如何能解救我,说不定他们家中,亦有一个需得冰淇淋方能止住哭的稚子。 身后,有细微如同松果落入雪堆的声响,有人朝我开枪,我明白他们的目标是我,我加快步伐,成功将他们绕开,将小朗放在小巷后,开始一个人摸索寻找那个小屋——专用来摆放周朗收集的冲浪板的屋子。 循着不甚明朗的浪声找到它,这个季节,靠岸的海水都结了冰,只有远处一波一波的海浪,涌动而来,雪光茫茫下,我看见自己的双脚冻得青紫。 推了推门,果然开着,我忙不迭钻进去,反锁门窗后,在衣帽间内找到一顶绒帽,是那个该死的,没有一点同情心的周朗亲自从野生狐狸身上扒下来的。 记得当时他带我来挑选冲浪板时,正巧打开柜门,他便给我介绍起来,越听越毛骨悚然,尤其在他讲到这只狐狸还是只刚生完孩子的母亲时,我厌烦他到极点,挣脱他的禁锢,揪住帽顶毛球一把丢在地上,狠踏几下,看也不看他,就离开了。 或许因着这一点,他没有把它带回别墅,至此,也算救了我一条命。 我苦笑一下,等脚渐渐回暖,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 屋里的电话已经不管用,外头雪地的脚印,尽管我极力避免,但仍有迹可循,这些陌生人说不定是他惹出来的死对头,我唯一能做的是努力将自己塞进黑暗,并祈祷周朗尽快找到我。 闭眸养神间,有些东西连成一线。 我回忆起刚刚门外那些男人所用的语言,竟如此熟悉,像在哪里听过似的,那既非英语也非法语,更像是—— 更像是瑞士那死去的亚裔在车上同兄长交流所用,甚至时间再往前推,那夜人群中熟悉的面孔,不正是那亚裔男人的女友吗? 黑黢黢的屋中,我冷不丁打了个颤,无冤无仇,他们怎么会找上门来?难道他们认为亚裔男人的死与兄长有关? 所以方才那样空旷的雪地,怎么会打不中我,他们只是想要逼停我,而后来威胁兄长?可是现在的却是亚人格啊…… 电光火石,我想起江先生的话——“这最后的方法,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用”,一个不成熟的想法宛如一颗种子,猛然在我心头扎根生长。 是啊,如今是亚人格啊。 “叩叩”,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随后是熟悉到令我差点想要奔扑进他怀中的声音,“眠眠,你在吗?” 我咬紧牙关,把身子往黑暗缩了又缩,人影进来,我看清了,是他,不复往日玩世不恭的神色,鬓角都被汗水浸湿,他乱了阵脚,像失去配偶的雄狮般,在屋中哀切呼唤,仿佛这里是他最后的希望之处。 终于,他的目光锁定,步步走来,我盯着他,在我以为要露出马脚时,他只是在我面前停下,原来我的旁边有一个笼子,我一直没注意到。 里面不知有个什么,叫他咬牙切齿起来,他蹲在地上,环顾四周,也许真的是老天眷顾,这样近,他都没有发现我,最终拎起笼子,走出门去。 没有回头。 门阖上,我默默数着,直到听不见雪咔嚓咔嚓响,我知道,我将自己至于死地,放手一搏。 因此门外再次传来错乱的脚步声时,我没有丝毫慌乱,无比冷静地听着子弹一颗颗打进门,玻璃破碎,以及,枪上膛,抵在我额头的声音。 我猜的没有错,这帮人将我囚禁,为的是威胁兄长。 那天傍晚自陌生房间中醒来时,满室昏黄,我动了动手脚,发现右脚踝处扣了镣铐,把我死死固定在这间房。 我无力得几乎是爬到窗边,掀来乳白窗帘,窗外火似的烧起的夕阳铺满雪原,远处伫立着一座雪山,正是我同兄长学滑雪的那座。 我又回到瑞士。 门被打开,亚裔男人的女友端着餐盘进来,看着跌坐地上的我,满目惊讶,她放下东西,伸手来扶我。 怎么说我是山野丫头,没有眼力劲儿呢,现在我小命尚且在她手中,我就敢用力拍开她的手。 这个自称雪子的女人盯着发红的手,笑了起来,用不是很熟稔的中文道:“难怪塞莱斯廷先生爱你,你就像是他豢养的另一头雪豹。” 我没有说话,她把食物留在屋中,便也离开了。 等第二天她再次来,那盘食物早不新鲜了,蔫儿蔫儿地,宛如我,几天没有进食,只靠屋檐滴落的冰水解渴,早已虚脱。 “我们不会伤害你,”雪子的笑顿在我漠然的视线中,她照旧放下餐盘,“你很聪明,不过这儿不是塞菲亚,我们不需要再给你下药。” 她再次离开后,小小的房间里,我环抱住自己,用力咬住虎头,可是黑夜一点点降临,当我看不见周围环境时,我几乎把这儿当成华国我和周朗的卧室。 等我回过神,那杯温热的,泛着香甜气息的牛奶已经被我喝了一半,吐也吐不出来,只有一肚子酸水。 我开始怀疑自己期待周朗来临的原因,究竟是为了杀了他,还是真的想投进他的怀里睡个好觉。 还有,这一步棋我是否走错?或许没人会来救我,我当时笃定的是周朗对我的爱,但,他真的爱我吗? 雪子每天都会来,从她的言语中,我知道了他们怀疑是兄长杀了那人的证据,尽管尸体很快被火化,送到他们手里的只是骨灰,可有人向他们通风报信,他的尸体上曾有兽类撕咬的伤口。 我忽然回想起那时,那只雪豹嘴边的血,不由怔住,但我仍坚定道:“不可能。” 雪子显然在嘲笑我:“呵,塞莱斯廷先生怎会有你这样天真的情人,你知道吗,他为你花的每一张法郎上,都沾着别人的血。” 我陷入震惊,以至于忘了反驳我与兄长的关系,她却好像以为我默认,“等他来了,乖乖陪我们演一出戏,你不会有事——女人总是无辜的。” 那是一个傍晚,外头喧闹不已,像是打斗,有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情绪高涨地喊叫,一室橙红的光,真的太像冬日我与阿森点起的炉火。 猛地,门被人发狠地撞击,我以为是雪子派人来擒我,这不也意味着周朗来了吗,因此,在门被撞开,我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庞时,我的冷漠破裂了。 “眠眠!”他叫我,暌违的声音,要不是他冲进来,颠叁倒四地用枪对着锁住我的镣铐开枪,我还以为我们在塞菲亚捉迷藏呢。 兄长的身体被他糟蹋得不成样了,又瘦又冷,脸颊上还被什么划破,流了一行血,凝固在下颌。 他把只穿着白睡衣的我拢进怀,他冰冷的手掌按住我一侧的耳朵,教我紧紧贴住他的胸膛,我听见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以及他急促的呼吸。 我们下楼的时候,出奇的顺利,不多时,我们逃到了那片我总能在窗中看到的雪原上,一望无际的白雪,我们两个融为一体,像一只无法归航的大雁,无望地飞着。 血日沉下半个在地平线,整个雪原都红通通,周朗已快体力不支,我听见自己声音嘶哑:“放我下来。” 大部分火力被引去,可仍有小队人紧追不舍,子弹“咻咻”射进雪地。 “不行,”他咬牙,“我不能再放开你。” “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 周朗听到居然笑起来,即使这会儿他应该保存体力,但他还是抽空,边咳边对我说:“那我们就死一块儿。” 脚上的镣铐一晃一晃,周朗又托了托我,用掌心包住我的脚尖,汗水滴在我的眼窝。 他说:“眠眠,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我以为再也,再也看不到你了,这次我们好好地回去,你不要再生我气了,好吗?” 穷途末路间,我说不出别的话,咳嗽一声:“好。” 他果然很好骗,立刻笑起来,雪打湿他的发,凝在他长长的睫毛,他的嘴唇被冻得煞白,脸色也难看极了,见我看他,他不忘低头一笑。 抬头望去,合拢的,温暖的衣襟外,灰蓝色天空中,林鸟盘旋,我轻轻对他说:“往西跑,那里有一座雪山。” 一座我曾与兄长一起自断崖摔下去的雪山。 50 一路上,周朗说个没完,他哪儿来的劲呢,明明青筋凸起,气喘吁吁,但他仍不住嘴。 他说他最讨厌下雪天,小时候他就因为不小心把爆竹屑黏在新衣上,而被父亲罚跪在庭院,雪落了他满身,还是一个仆人好心送来饭菜,他就着雪花吃下冰冷的除夕饭。 那时他才八岁。 后来表兄弟又笑他母亲是疯子,而故意将他的风车丢进初冬的池子,按理说父亲该站在他这一边,但他只是冷冷觑了一眼,把他辛苦从池底捞出的风车丢进火炉,噼里啪啦,他连泪都不敢掉。 “眠眠,我真的事事比不过那个人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爱我?”他语气绝望,脸上却带着笑。 说话间,热气散成一团雾,落日愈发西沉,余晖把我们的面孔照得宛如身处火炉,我想起在桃花镇的日子,那些侮辱谩骂,谁人不是身在炼狱呢,可我有阿森,周朗呢,他是否将我当做他的救赎? 在周家的这几年,我渐渐悟出一个道理,没有人能真正拯救另一个人,周朗一开始就错了。 我说:“有人爱你的。”那个飞扑出窗,唤着他名的女人。 我们来到山脚,已经隐约望见森林树木,后人也几近追来,我拽住他微微发颤的臂膀:“放我下来。” 我始终忘不掉这天,脚戴镣铐的我,艰难地逃生在陌生的土壤,死死牵住我的手,不肯放开的,是我费尽心机要杀死的人,落日辉煌,注定有人要死在这铺陈好的幕布下。 枪声惊飞众鸟,鸦鸦怪叫,周朗掩护我躲在一棵树后,脱下外衣套在我身上,又从鼓鼓囊囊的口袋掏出一长串围巾,一圈一圈绕在我脖子,赤足因在雪地奔跑,早变得青紫,失去知觉,他边探查,边将我的脚揽进怀摩挲。 周朗的枪法很差,浪费了好几颗子弹才杀死勘察的人,一点不像那回在高速公路,那样远都一枪致命。 他扔掉空壳手枪,捡起那人的枪,一言不发抱着我朝半山腰进发,扎实踩雪的声音很清晰,他死死咬住牙,下颌角更显线条分明,一粒汗滴进我的眼,一侧脸,那粒汗滑下去,好像一行泪。 “咔嚓咔嚓”“咻”,是追兵和子弹的声音,在我的坚持下,周朗改道,朝山背走去。 激战中,我们弹尽粮绝。 他已经脱力了,短短的路,抱着我走了好久,怎么也不肯放我下来,突然,他一个踉跄,单膝跪地,他略微回首,错乱的脚步声正逼近。 玫瑰色的唇因寒冷变得苍白,此刻,他狠狠咬住,迫使自己清醒,鲜血流淌下来,他重新起身,抱着我,朝虚无的希望走去。 他又开始喋喋不休,讲一些前后矛盾的话,声音微弱,不仔细听就会被掩盖在踩雪声中,不知为何,危险将至,我却一点也不慌乱,靠在他怀中静静听着。 他说他事实上很爱雪天,那年,妈妈难得清醒,他陪她在庭院赏雪,腊梅很香,他就像现在的我一样,躺在妈妈怀抱,听炉火噼啪。 我想象得到,火照在小时他漂亮的脸蛋,让他看起来像一个被施法的小精灵,蜷缩成小小一团,安心地窝在母亲怀抱,大大的眼睛眨呀眨,他那时还没现在的暴戾,只会想今晚妈妈会陪我睡一觉的,全当作新年礼物,对吗? “忽然我就看见一只狐狸窜过去,”他咳嗽,有什么喷到我脸上,我无暇顾及,灰蓝色天空中,橙红晚霞消弭,夜晚要来了,他笑着说,“为什么我知道是狐狸呢,因为我专门查过,狐狸的女儿会长什么样。” 我亦笑了,他在说我呢。 那是一只濒死的,带着孩子的狐狸母亲,不让他靠近,所以他目睹了一个生命的消逝,那是他第一次使刀,将狐狸母亲的皮毛剥下,给小狐狸留作纪念。 可最后,小狐狸还是死了,正如他的母亲,没能等来最爱的春天,他与她的最后一面,竟是她要掐死他。 “我做错了什么呢?明明是我先出现。” 意料之中,山背面雪崩了,高高的断崖上,我被周朗死死拽住,雪又滑又湿,他根本抓不住,我仰面,平静看他,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我们的险境,仍自顾自地问:“眠眠,你会爱我吗?” 天完全黑了,我看不见他的面孔,温热的液体流下,滴落在我的手背,胳膊传来撕裂的疼痛。 我感知到周朗的目光在我的脸上逡巡,渴望找到一丝温情。 蓦地,我听见他轻叹一声,似乎与什么和解,不再挣扎,手上的劲儿一松,竟是与我一起滚落下断崖,那片树林。 他环抱我,手掌护住我的头,怪石嶙峋,我感到有几块尖锐的石头磕在我的脑袋,但是都被他挡住。 等天旋地转,我们落地后,我们自然而然成了一个相拥的姿势,他的手背血肉模糊,脸上也被划出细小的血痕,尽管如此,他仍未停下,好像今天要把以后所有的话都讲完似的。 他盯着头顶天空,呐呐道:“我几乎要忘了,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好像是大表哥抢走妈妈留给我的鹦鹉那天,我的头好痛,好像有人用刀劈,后来我就不记得了,听他们说,我砸死了妈妈的鸟。” “我怎么会这样做呢?” 某些记忆浮现,我依旧记得周一为我描述这件事时,他面上的恐怖神色。 “明明是我先出现,是他抢了我的生活,为什么都要他,不要我,”他又重复了那个问题,“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抬手,在他的胸口摸到一片湿濡,滚烫的,烫得我直挪开手,可他的话还是如岩浆般烫进我的心。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叁番五次向我倾诉的,究竟是污蔑,还是痛苦无望的自我救赎? 原来他不是没有向我求救过。 我脑海中忽然冒出我与朋友们曾看过的电影,那个公爵的私生子,亦想起,我给周朗讲过的小美人鱼。 我剧烈咳嗽起来,肺部在被什么用力剐着,要狠狠咳,才能把不可置信与纷杂的思绪吐出。 周朗侧身来,抱住我,将自己最后的一点温度渡给我,另一只手伸进脖间一扯,一样东西被塞进我的手中,那冷铁已然被捂热。 一把钥匙。 “这是我最后的请求,请替我好好照顾妈妈的花,那只原本要送你的猫我找到了,”他的低笑愈发断断续续,手在我的脸侧摩挲,“其实……其实我不笨,我一直都知道,塞菲亚没有青蛙。” 那只手落下,像一只被春天驱逐出境的蝴蝶,永恒坠落。 ——“这个方法,就是让亚人格心甘情愿地为你而死。” 51 至我终于支撑不住,任由背上僵硬冰冷的男人将我压倒在雪地时,我才明白何为心甘情愿——一点执念罢了。 我将可保暖的衣物全数套在这人身上,不过是为了兄长的躯体,亦因此,我才会在心中不断祈祷他不要死,才会用最后力气背着他行了百米后,哪怕脱力跌倒,使得我的脚踝再受重创,也要尝试爬起。 但我真的爬不起来了,歪斜靠在大树,全身如被针扎车碾,筛糠似的抖着,而我怀中抱着的男人,那双时常狡黠笑着的双眸紧闭,尽管冰冷的雪覆盖住他整个身体,他也一点动静也没有,甚至胸腔已然没了起伏。 我狠狠一震,轻唤他,除了东风,哪里有别的回应,冻僵的手,怎么也抹不去他面上的冰雪,只好舔舐嘴唇,让浑身最后一丝热,吻过他的额头,眉毛,眼睛,鼻梁和嘴唇。 不知是闻到血,还是尝到血,那股铁锈味直冲进我的脑袋,激得我立刻呕起来,呕不出东西,只难受得落了两滴泪,在他唇畔。 我记得这人惯喜欢与我这种游戏,叶影疏疏摇晃,在他交代给我的庭院中,清风抚莲,他将头枕在我腿间,面上是得逞的笑,推他,他便装睡,待我抽泣着,滴两滴水在他唇间,他才睁眼慌乱撑起身,而我奸计得逞,早逃之夭夭了。 被他抓住又是一阵胡闹,静下来,他搂着我的腰,庭院被夕阳铺满,他说:“我不要你哭,你哭我会难过,我情愿死也不想看你难过。” 呵,我笑起来,亚人格多会蛊惑人心啊,平日说这些话也罢了,临死也不忘挑拨我和兄长,偏我不上当。 可为什么心底有一个声音——不,不要死,你不能死,谁呢,到底是谁你不要他死? 树木将夜空围得只剩一个黑洞洞的圆,那头被射杀的鹿,于枪口中,究竟望到了什么? 死亡,绝望,心如死灰,抑或仍有一点希冀? 当死亡的阴翳笼罩,纷扰思绪间,我思考不得。 我会死在瑞士洁白的雪中,为我的狂妄自大陪葬,这是肮脏的我最好的结局,只是——目光掠过那人脖间的红围巾,上面歪歪扭扭绣的我的名字,只是我的傻阿森还在等。 远远地听见脚步声,我却逃不动了,我累了,需要睡一会儿。 竟看见小时我与阿森雪仗的场景,手握冰又麻又涨,一个雪球飞来,我躲开,朝阿森笑,他的面孔身影愈来愈模糊,我们如同两条直线,平行着跑着,嬉闹着。 蓦地,一只彩蝶自我头顶飞过,我恍了神,被对岸的雪球砸进眼,一下落了泪。 真疼啊。 再醒来,已经躺在温暖的病房,被铁链桎梏住的脚踝,在一次次挣扎翻滚中,肿胀破皮,丑陋不堪,更叫我病卧在床,动弹不得。 不顾语言不通的护士的阻拦,一路畅通到了一扇盈光的病房门前,箭在弦上,又心生胆怯,冻伤的手,怎么也敲不下去,还得多谢有人喊住我。 “希希,进来吧。” 是兄长。 我凄然一笑,推门进去,满室昏黄灯光,雪豹懒懒望我一眼,兄长摘下眼镜,夹在书间,朝我笑,关怀中有一丝责备:“伤还没好,怎么就乱跑。” 支吾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只半张唇凝视他,心中无限疑惑,究竟是他们演技太好,还是我太愚笨,怎么看谁都一副真情实意,只有我妄做小人。 放下水杯,他原本苍白的唇浸染上水,仿佛墨彩晕开,无边艳丽,在那双藏匿无数温柔的眼睛的注视下,我几乎抛戈弃甲。 他招招手:“来,给我看看你的伤。” 这会儿,我才有心去看他,当真是丢了半条命,我知道那棕色毛衣下,是一番怎样鲜血淋漓的弹伤,失血过多让他说话有气无力,脸上大大小小细碎伤口,活像一幅被人蓄意破坏的名画,更不必说高高吊起的腿。 刚要挪步去他面前,不知怎么耳畔传来一声熟悉的叹息,环顾四周,除了耐心等待的兄长,并无别人。 凝下心神,我沙哑的声音像一柄钝刀,割破粉饰的黑:“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寂静冬夜中,只有男人的咳嗽,砸在我鼓噪的心,身体比大脑反应快,回神时,我的掌心已一下下抚在他的背——他瘦了。 任我自己也没料想到,我已然恍若一只被驯服的小兽,只待一声令下。 咬牙,是啊,只待一声令下,命也得为他卖,我颤声道:“大哥,你当真没有要对我说的话?” 兄长慢慢止住,“你告诉我,你想听什么,”望着我顷刻间变得煞白的脸,他有些不解,“你不是早知道了,难不成我说几句好听的话,你就能忘记?” 他一点也不避讳,虽也淡淡笑着,但这俊美的面庞到底陌生了,想着以前他对我的好,居然是演戏,眼前很快蒙上一层白雾,我将手从他掌心抽离,强撑着:“你,你一直在利用我?你才是亚人格?” 他摩挲两指,温柔道:“利用?不,希希,我们这是互相成就,有他在,你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你难不成也想被逼至小城,甘做妓女?” 闻言,我抖成筛糠,思绪被寥寥几句打乱,未曾细想他的话,掐住手心,强迫自己从软弱中回来。 没错,周朗在,我不会有好日子过,我要永生被压在“乱伦”五指山下,可是眼前这人,从头至尾都在骗我,骗我为他的野心卖命,他才是亚人格,他十叁岁抢了周朗的身份,屡下杀手,这回,终于,借我之手,赶尽杀绝。 我忽然想笑,早该想通了,怎么还蠢到要来和他,和我的好兄长对峙,那熟练的枪法,那指尖总萦绕的烟味,那时常用错的左手,在我曾经的刻意压制下,一股脑回溯,压得我险些跪倒。 走到门边,他声音沙哑道:“夜里凉,早些睡。” 我头也不回。 52 我们在圣莫里茨滞留了一个月,我的伤不大要紧,他的,倒是反反复复,总不见好,每每见我来,一如既往笑意盈盈,好似我们毫无龃龉。 依着惯性,我无法不点头做回应,也仅此而已,他坐在轮椅,我背身窝在椅中,一同晒太阳。 圣莫里茨的阳光很是难得,透过厚重的玻璃,落在身上,一点也不暖和,反而一股阴冷,直钻骨缝。 “咳咳”,一旁的男人忽而猛烈咳嗽,按理说私人医院的护士恪尽职守,时刻守在门外,怎么这会儿听不见了? 闭眸。 “哗啦”,桌椅水杯翻砸声,回头,这个我仍要称一声“兄长”的人斜躺在地,热水烫红胸前肌肤,血色泛泛,狼狈中,我拖着躯壳去扶,被他一把抓住手。 漂亮的眸中,尽是忧郁与期望,我不去看,就要带他起身,他不肯:“你在生我的气?” 这种委屈的神色只有在另一个早已逝去的人脸上才看得见。 江先生不远万里从美国赶来,替他做了全面检查后,病房外惊喜万分握住我的肩:“消失了,他真的消失了,希希,你是大功臣。” 我一笑:“江先生,若不是你提供方法,且一直鼓励,我也不会成功。” 他神色古怪看了我一眼,缓缓道:“……是啊。” 名为小朗的人格真正消亡,像水消失在水中,无迹可寻,他送我的耳坠,亦在雪夜后,丢失一只,孤零零躺在柜中。 一切都结束了。 我抿唇不语,执意将他扶去软椅,转身去请护士,听得他语气沉沉:“你怪我杀了他?” 人心扭曲,方才窥见。 但我没有回答,径直离开。 入夜,辗转反侧,仍是无眠,窗外雪景绵延,隔窗能瞧见山林上空浓黑的天,正是一年一度主显节,白茫茫大地上,蛇般的人影牵着,引着,一路走进山林小溪,接受主的洗礼。 耳边又传来那若有似无的叹息,立刻裹上御寒衣物冲出门,雪是一直在下的,就像那一夜,几乎是一瞬间,我的身体就僵了。 枪声,悬崖,血液,和一片天空,网似的笼住我,动弹不得,我抬手给自己一掌,重新迈出步伐,追随人群一道进了林子。 等冰冷的,象征净化灵魂的水劈头浇下,耶稣虔诚的教徒们吟诵起往生咒,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我替人许了一个升往天堂的愿。 等我失魂落魄拨开人群往回走,另一批信徒又来了,他们虔诚无比,可我一个不信这些的人,来干嘛呢? 其实我同某些人没分别,伪善至极。 他们开始吟诵。 远处坐落雪原,不计成本的私人医院伫立,叁楼某间房的窗后,猩红小点明明灭灭。 僵硬的我被推搡倒地,双手扣紧雪与泥,摇晃站起,逆着人群开始行走,多难呐,可我死死盯着那扇窗,红眼咬牙,也得往外走,一如穿行鬼魅游行,一时不复清醒。 又开始落雨,一把伞撑在我头顶,抬头望去,溺毙一双温柔眸,他替我抹除掌心伤痕,安慰我:“别怕,大哥在。” 天蒙蒙亮,一个人影便立在窗边,听见动静缓步走来,托住我上半身,将水送入我口。 看不清是谁,记得他身上有熟悉味道,他哄我睡一觉就好了。 我不是叁岁小孩,以前总还听阿森骗,以为真的什么事一觉醒来都可解决,尚不知阿森出了多少力,这回呢,我更是深知,好不了了。 初到周家,虽不被待见,但几番相处下来,心结解开,兄长莫不是关怀备至,我既高兴得了这样一个好大哥,又愧疚于他的不计前嫌,因此哪怕另一个人格出现,对我百般折辱,我都没想过揭露,我怕连累他,现在却发现,我日夜忧心,百般操劳的,竟是一个更大的笑话与羞辱。 我被他温情所骗,心甘情愿化作浪荡妓女与一柄利剑,除去他毕生劲敌,我真正的兄长。 可笑啊,他却还来问我——你在怪我什么? 窗外荧荧雪光,将我身影映射墙壁,魍魉黑影,飘飘摇摇,却是更大了,他狞笑着,从一边走到我面前—— “瞧啊,无一不是虚情假意,可叹你愚蠢至极,白做了他人玩物。” 我发狠,杯子狠砸去,它消失不见。 回国那天,我去了趟那座庭院,梅香四溢,冬雪掩盖下,灰扑扑,一点没有生气,我走进屋,拉灯,才发现荒凉得可怕。 家电家具上,全是灰尘,好像很久没有人清扫,往日我同周朗来,这儿都是一副温馨模样,桌上有花,风吹得窗帘轻晃。 有人跪坐走廊蒲团,抱着猫朝我笑:“眠眠,我和它谁更可爱?” 上前,那身影忽又化作细雪,消散天地间。 正是二月过年,甫一落地,便随兄长回了祖宅,为了不给别人发现端倪,他停在屋前,故作亲热替我拨弄耳边碎发,被我垂首躲开。 视线中,他静静立了一会儿,上了二楼,便再未下来。 有时候世界是这样的,由你牵扯出一根线头,慢慢朝前,你就会看到更多真相,于是我追随兄长步伐伏在半掩的门边,里面是熟睡的老祖,和毕恭毕敬鞠躬的老道。 就那么一眼,让我看到那双眼中的冷漠,真相残忍到我难以呼吸。 摸了摸臂膀上新鲜的刀痕,我一笑,走进屋,坐在那架钢琴前,周朗教过我一首曲子,我愚钝极了,到这会儿仍只能弹几个音符,因此一首优美的曲子被我弹得支离破碎。 他还取笑我呢,却不嫌我笨,纤长的五指覆来,不厌其烦地又教我一遍,我学不会就耍赖,他凑来亲我,美眸闪过狡黠:“丢只猫上去都比你踩得好听。” 那双眼生得美,我一向知道,可我不知道那里面也会下雪,冷得人发慌。 “喵……” 有猫从墙头跃下,粉白鼻头,毛长而脏,脖间挂了一个铃铛,坐在一步外,歪头盯我。 为了不吓到它,我缓缓蹲下,没想到它亲人得很,喵喵叫着就过来蹭我,头顶绒毛间还夹着一朵黄色小花,我笑着替它摘下,再仔细一看,脖间彩带上,写着什么。 一伸手,它便翻出肚皮,也不反抗,水亮的眸直望我,翻来彩带一看,红线歪歪扭扭缝了两个大字。 “眠眠……?” 一听不得了,它跳起来,又开始喵喵叫,不仅叫,还舔我的指尖,好像我叫对它的名字般,我不信,重新唤了一遍,它更是激动了,呼噜呼噜不停。 我跌坐回琴凳,手不小心摁在琴键,沉闷地“嗡”一声,回荡在傍晚风雪,冬风回鸣,震得我胸口疼。 视线便正落在尘封了许多关于周朗的箱子上,我摸了摸胸间温热的钥匙,打开了它。 东西还是原来的样子,最上面是他曾取出的碟片,放进留声机,熟悉的悲伤曲调溢满房间,我没有将它听完过,因为周朗太爱胡闹,总在半途将我掳进房间。 今天,我终于有幸听完,曲调戛然而止,大片空白后,我以为结束,刚要起身取出,便听得里面又重新传来声音。 “眠眠,你好呀,我是小朗。” 53 后来我没有回老宅,摁灭来电,在花团锦簇的烟火中入睡,不出意料,我梦到周朗,在我听完他那么多秘密后。 冬雪飘零,左眼蒙纱的他抱着猫立在梅树下,正嘟着嘴踏雪,百般无聊,抬头见到我的那一刻,仅剩的右眼迸溅出喜悦,快步上前:“眠眠你终于来啦。” 比现实中年少,他这时只比我高半个头,落了满身雪,等了我好久的样子,他笑笑牵过我为他扫雪的手:“我就是等了你好久啊,要不要奖励我一个亲亲。” 我也笑了,低头却见他焦黑的指尖,他也注意到,不自然地抽回,献宝似的举起怀中猫咪,让手指陷进白色皮毛,再看不见,“新年快乐,眠眠。” 俊俏的面庞从猫咪身后露出:“喜欢吗?” 在看清我的脸后,他慌了,放下猫,用袖子替我拭泪:“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吗?” 摇摇头,我擎住他的手:“疼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挺起胸膛:“当然不,我可是男子汉,妈妈说男子汉是不怕疼的。” 在我的注视下,他软下来,悄悄摩挲我的指尖,吸吸鼻子有点可怜:“好吧,我只偷偷告诉你一个人,其实是有点疼的……你可不许笑话我!” 怎么会笑话你呢,我已经知道你所有的秘密啦,胆小鬼。 你说你既不怕为了治疗精神分裂的电击,也不怕他们为了一个合格的周家继承人而放弃你,只怕死了以后一个人去到漆黑的地底。 我想周朗你一定知道,有些人的死亡是悄无声息的,就像一阵风,一场雨,一朵云,之后黑夜降临,归于寂静。 抚摸他柔软的发顶,他的脸变得红通通,沾染冰雪的睫毛忽闪,小兽般缱绻地唤主人的名:“眠眠。” “嗯?” “今天找你来是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要走了。” 手一顿,“去哪里呢?” “去陪妈妈。” 忽然景色一变,天地间金光乍现,塞菲亚郁金香花田中,梅树摇曳飘香,周朗坐在树下,抚摸泥土,有点懊恼:“妈妈等了我好久啦,本来答应妈妈要早点去陪她,谁知道你突然出现,我就又舍不得了。” 脑海中出现陌生的画面,知道真相,奄奄一息的周夫人被下令活埋在梅花下,那一整夜,都有女人的哀嚎,乖巧的少年立在露台,面无表情。 “不准想他,”冰冷的手掰过我的脸,“只准看着我。” 他居然哭了,哇哇大哭:“我讨厌你,我讨厌眠眠,明明是我对你最好,为什么你老想着他。” 有句话一直卡在喉咙,我用力拍胸口,我知道的,是那叁个字,可是,我的嘴被什么封住了。 走上去拥住他:“别哭了,你瞧,谁在那里。” 好奇的少年果然止住,越过我的肩膀看去,他又快活了,跳起来,奔向女人,投进她的怀抱。 花瓣开始随风飘落,远远地少年朝我挥手道别:“再见啦,眠眠。” 他没有再走近,他和我说过的,他怕他又舍不得,现下他高兴极了,摇头晃脑,不知道和妈妈说了什么开心事,没有一次回头,就这样,他们走进独眼兔子的肚子,消失了。 夜里,漆黑的剪影坐在床头,抚上我湿漉的眼角:“做噩梦了。” 笃定的。 “梦到什么了?” 他不问我今晚去了哪里,见了谁,知道了什么,他就只是轻描淡写,毫不在意地问我:“为什么挂我电话?” 我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默默抓住他的手,汗湿的脸贴上去,我说我害怕。 他一点不惊讶于我的转变,他比我更了解我的“聪明”,凑来吻了下我的唇角,在我的僵硬中轻笑:“怕什么,有大哥在。” 仔细想来,他与我,是虎与伥,是驯养与被驯养。 我见过他驯兽,在圣莫里茨马场内隐蔽的斗兽场,呼哧喘气,吐出血丝的非洲狮,已被人磋磨过,是强弩之末了。 他好大力气,一鞭破开空气,甩在兽体,血液争先恐后流出,我伏在冰冷玻璃后,忍不住轻轻颤抖,他抽空抬首对我温柔一笑。 我那时哪里知道,他对不听话的野兽最有一套,那条可以轻松绞死一头河马的绿森蚺,不就被他拔了牙,注射了肌肉松弛剂,永远地豢养在温室吗。 是我亲手将自己推到这种处境吗? 我想是的,不止一次有人撕开血肉,让我看一眼他那鲜血淋漓,扑通跳动的心脏里的真相,我都没有理会,也不止一次有人露出马脚,又因为我愚蠢的无限包容,轻松躲过。 我总是对信任的,盲目信任,对不信任的,拒之门外。 谁都没错,我只能怪自己。 过完年,我靠兄长的关系网,以高考四门白卷的好成绩去到华国着名美院学习。 当我点支烟,在工地出租屋内,阿森的怀抱中,向他讲述起我的大学生活时,我敢自豪地讲:“我是个绘画天才。” 第一堂课,我的名气就传遍整个年级,甚至整个学校,哪怕在人才济济的华国美院,我仍像一颗璀璨星星,划过每个人心头。 连温小姐都要为我介绍她的恩师,希望我受到更好的教育。 那是周一口中的阿尔曼,法国的“小莫奈”,如今就站在我身后,为我指导画作。 窗外是油画《撑阳伞的女人》般的风景,蓝绿色的风,吹起兄长的发梢,他与温小姐立在树下,是一对璧人,男主角的目光偶尔望向我,我的画笔就歪了。 详和的老人拍拍我的肩:“希,你的家人来了。” 会有家人在昏暗的房间里,命我跨坐在他结实的大腿,搂住他的肩膀,最后送上唇舌,吻得涎液滴落,性器硬挺吗? 不会。 我抿唇,朝他鞠躬,背着画具,缓步走向炼狱。 温小姐离开了,在交谈间隙,她要去补妆,因此偌大餐厅只余我和他。 他不说话,也不看我,手指一下一下轻点桌面,很诧异,我总能轻易看懂他的讯号,于是我走上前,望了眼通往盥洗室,一小处未被光照到的地方,跨坐进他怀中,与他接吻。 他很少主动,不像周朗急色,唇被我含住了,眼睛还滞留在随手拿起的报纸,好像在为一桩交易烦扰。 我也没心思,那阴影旁挨着楼梯,旁边伫立一个花架,摆了水晶瓶,里面插了几枝新鲜的,从花园中摘来的白色郁金香。 像侍奉在神殿的仙子。 原以为第一次与兄长接吻,我会恶心到难以抑制,没想到,我竟成了那头非洲狮,在周朗年复一年的磋磨下,适应了这样的折辱。 我心中确实有难关,与周朗的纠缠我仍可哄骗自己是为了兄长,眼下,搂抱住我的人,不又正是我曾真正视为血亲的男人吗。 我还能找什么样的借口,掩饰自己乱伦孽障? “你在害怕。” 双唇分离,他打量我的脸,我没有躲避,只是惊觉自己竟在颤抖,他的下唇也被我咬出牙印。 我摇头,看了眼阴影处,又问他:“你害怕吗?” 从来只有宠物乖乖听话,没有胆敢质问主人的道理,他大概也觉得有趣,略朝后一觑,复又将目光投来。 狭长透亮的眸中,有一个小小的,不怕死的我。 未久,兄长笑了笑,不答我的话,只是重复:“你在害怕。” 我很想鼓足勇气说自己不怕,但是盛满花的水晶瓶突然落地炸裂时,我的身体比我诚实,抢先一步跳下,慌张至极朝那处看。 没有,不是她,是雪夜被我带回的猫,右右。 他又笑了,过来安抚地抱住我,轻柔吻我脸颊。 “你真该看看你这副可怜的样子。” 有多可怜。 他来抱住我时,我浑身都在发抖,我想他这样的人一定不会明白,猎物临死前究竟为何挣扎。 食之无味,当温小姐问:“阿朗,你的唇怎么了?” 手中餐具不可控的发出难听的“滋”声。 他不慌不忙抱起右右,似在看猫,我知道他正越过猫看我,他说:“胆子太小,亲一口就亮爪。” 离开时,我与温小姐擦肩而过,恍惚闻到郁金香的香气。 躺在床上,小腿侧隐隐发痛,原来是不知何时被撞青一块,精神紧绷下,忘了痛,我叹口气,倒进床榻,闭眼不准备管。 门却被拉开,有人在夜色中靠近,温凉的掌心伸进被中握住我的脚踝,摩挲片刻,拖出,我盯着虚无的顶空,感受到冰凉药膏一点点热辣起来。 吻印在眼角:“晚安。” 54 他总归没有回答我那个幼稚的问题,想来也是,周家最完美的继承人“周朗”也有怕的东西吗? 大抵没有。 我会在电视屏幕,和铺天盖地的网络讯息中看到他,比如与某某国际珠宝品牌达成协议,股市再创新高,再比如已取得舜天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成为周氏最大股东。 一时风头无两,以至于我也受到波及,提起我时同学老师会说——“哦,她呀,周朗的妹妹”。 称不上有天赋,亦不受家族重视,甚至只为了满足老祖嗜血需求而存在的人,是如何一步步攀登巅峰? 或许很久前温小姐道出过真相,只是如今看来,真真假假,都模糊不清。 除了实在躲避不开的场合,他很少站在荧幕前,大多请董事代劳,热热闹闹的权钱交易场,所有人都笑着,唯独他在书房夹支烟,远程欣赏。 应该是高兴的,不然他不会让愚蠢不知世事的我发表意见。 “希希,”下巴抵在我的肩头,他用半截烟头点点屏幕,“看到了什么?”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虚伪与欲望,可我偏说:“笑容与真心。” 果然,兄长笑了,震颤中烟灰掉落,苦涩的唇贴来,他叹息:“还是个孩子啊。” 我不服气,含住他刚咬过的烟头,飞快吸一口,趁他没反应过来,渡进他口中,他倒没怎么样,反倒是我被呛到咳嗽,一边咳还一边嘴硬:“我……咳咳,我才不是小孩子。” 这人的皮相是美极的,一笑,璀璨夺目,鼻尖一颗黑痣又那样俏皮,他来寻我的唇,含糊不清道:“是,你不是小孩子,你是我的希希。” 这是他对于宠物的一种纵容,从前我还会问温小姐呢,是你的什么,在他微笑的沉默中,我渐渐明白,他不属于任何人。 若说“周朗”二字幼时意味存活,那如今,意味着执念与禁锢。 他逃不开了,困兽般在里面打转,何其痛苦与孤独,尽管我恨他惧他,又不得不承认,众生皆苦。 我这是被驯服了吗? 大学生活没有想象中有趣,大概是少了阿森的缘故,住校的请求被独裁者驳回:“你不会习惯。” 家猫如何习惯自由,洗澡也要人代劳。 一件一件,连内裤也由他那双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脱下。 黑长的发在画画时被我随手扎起,此刻有些发翘地覆盖在双乳,清冷月光侧照过来,我们的脸都不甚清明,隐匿在黑暗,好像天边的半轮月。 浴缸水满,水流滴滴拉拉,手指从胸膛竖直滑来小腹,再往下就到禁忌之地,他就此打住了,往上撩开发,捏住乳头,揉搓起来。 “你为了谁而作画?” 是我一时大意,说了不该说的话。 四年一度的世界级绘画比赛又将展开,同学们无一不摩拳擦掌,课间有人问我会不会参赛,他们一致认为我有极大希望成为华人之光。 收起黄的,绿的颜料,望向画纸时,我有一瞬怔忡,油菜花田中,少年面孔已模糊不清,只有清风拂过,吹起他的黑发,脚边黑狗吐着舌。 “我会为我爱之人参赛。” 扪心自问,我喜欢画画吗?答案自是不喜欢,我只想为阿森画画。 算来,真的很久没收到阿森的回信,仿佛每次周朗不在,我便收不到信,我宁愿相信的确曾是周朗为我动用关系,也不相信是阿森将我忘却。 但没关系,他们说我是天才,说我能凭借画画站到世人眼前,那我便去做,努力站到阿森面前,让他知道我很好,让他知道我现在姓甚名谁,让我们仍有聚首之日。 所以我很卑鄙地向恩师阿尔曼先生打听,他一点不意外,目光深沉掠过我的画作,他说:“希,你总有一天会名声大噪。” 没细想,我便欣喜地将几幅画,包括那张《田野间的少年》交予他,请他帮我投递参赛,一点也没去想“总有一天”这四个字包含的意味。 连着几天我都睡不着,翻来覆去,眼眶黑得像个大熊猫,我是亢奋的,除去能让阿森看到我,还有另一种叫我颤抖的可能性—— 若能成名,我便不再是懦弱无能的周家子孙周希,我将有自己的头衔,或许我会收到无数橄榄枝,我有机会逃脱的。 我那时就是如此天真,以为一切会顺遂心意,但第一关就难住我。 月光冷冷撒在我的裸体,我是被剥掉皮的猎物,丢在猎人随手可玩弄的地方。 “不为谁,因为我喜欢。”我对他,温顺又欺瞒,一如近日来所做的。 白色衬衫的袖被卷起,线条分明的小臂上,一只冷硬的腕表硌得我乳肉生疼,他靠坐在浴缸边缘,双腿大开,令我站在其中,我与他近极了,他抬头,我垂首,四目相接,他将我看穿:“撒谎。” 我这人就是贱骨头,明明告诉自己别倔,到了这会儿,我又不说话了,看进他的眼睛里去。 他拥住我,往后昂去,我们双双跌落池中,四溅的水声中,我恍惚听见他无奈道:“你呀你。” “我早知道你做不成乖猫,”月光漂浮水面,我不由得想起好久前的一天,但身后滚烫的胸膛又拉我回现实,“但我不想伤害你。”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此刻仰躺在不断晃动的水波,真像一同睡在母亲的胎腹,无比亲密,也无比恶心。 是谁召我回来,收买道士,让我这个同月同日生人,替他饱受放血之苦?是谁不告诉我真相,一次次在我迟疑之际,故作恶毒周朗,叫我狠下杀心? 我万分疲惫,他的目的早已达到了,他是唯一的周朗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我不明白。 他没有再同我做什么,池水渐冷,我扑腾着要起,他揽住我,对我说:“再等等。” 还不等我问,大厅内沉闷响起十二敲钟声,百叶窗外,非年非节的,忽然炸裂一簇一簇的烟花,窄窄的窗,好像一幅画。 兄长来吻我的耳垂:“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我在心里说。 “以后都不用再可惜了,”是那年我对他说“可惜”,我可惜的是烟花易冷,回头,他的面孔随光亮忽明忽暗,嘴角擎笑,眸中有光,他说,“你喜欢的话,每年,不,每天都可以送给你。” 记忆中,那场烟火十分盛大,直照亮半个B市,持续两个小时不停歇,第二天被市民捅上网,说是权贵讨好情妇的游戏,几分钟就压下。 这会儿这个权贵和他要讨好的情妇,倒在冷水,任光渐渐冷却,我问他究竟为什么不放开我。 他闷笑,觉得逼出了猎物本性,自豪呢,但说的话怎么听怎么可怜:“我放过你,谁放过我呢?” 他摁着我的头,埋在他胸口:“你听听,它想要你。” 我直击要害:“是他,还是你。” 他说我太聪明,太完美,但还是给了我答案:“是他。” 多么得心应手的推卸责任啊。 我安然度过这一夜,其实懂得他想教训我的是,乖孩子只能有一个主人,不知为何他临时收手。 哪知是一切磋磨开始前的最后一点仁慈呢。 55 真正说来,世间万物都是被驯服的产物,森林狼化作狗,狮虎化作猫,连人类都是被秩序归拢好,返还给世界的奴隶。 所以当我从饱含希望,到慢慢平静,最后在盛夏,一人坐在熟悉的饮品店中,仰视电视屏幕上我那幅《田野间的少年》由别人抻开,获得奖项时,我竟然无比冷静,甚至还记得拿空掉的玻璃瓶去前台兑换硬币。 推开门,风铃叮铃,我走得很快,撞到人也不知道停下,汗水滴进眼睛,又疼又烫。 直到夜幕降临,累到再无法思考,我才一身狼狈回到别墅,野兽的嘴巴里,一头栽进床。 世界对我很残酷,美梦也不让我做,反反复复是周笙获奖时的笑,你看,他多狠啊,不是小晴也不是周一,不是这两个我心底仍存善意的老友,而是我的死对头周笙。 毒蛇吐出最致命的毒液,恶狠狠击碎我幼稚的梦。 真不愧是他。 于是我委屈地哭了,没出声,一股股泪没入鬓角,朦胧中,有人叹息,轻柔地搂住我汗湿的身躯,吻去我热腾腾脸颊上的泪。 原来往日周朗与我斡旋,都留有余地,有人比他狠,一箭就钉住我最灵活的双腿,不再被纵容的猎物,该如何逃脱呢。 那段时间,我的精神时刻处于紧绷,十指啃遍,又红又肿,被偶尔代替阿尔曼先生教我作画的兄长看见,指腹按压在我的虎口,执起来。 视线斜下,画笔甩落的黄色颜料沾在纯白裙角,宛如簇簇阳光,被高抬的指尖不期然落下一个吻。 他说:“这是在惩罚你,还是惩罚我?” 我失去辩驳的力气。 从这座专门购置来学画的别墅二楼望下去,树木葱茏,阳光斑驳,花圃中盛开的不是什么名贵花草,是我一时兴起撒下的不知名花种,现在被精心灌溉,灿烂绽放。 我几乎是有点好笑地扭头问他:“你到底想要什么?” 哪怕是个小偷,也有明确的目标,珠宝抑或性命,请你不要再做聪明人的把戏,给愚钝的我一个明示。 这个高大俊美的男人笑了笑,蹲下身,万千华光扑在那张仰视我的,玉般的面孔,棕色的瞳孔更浅了,他一错不错地看着我,说出让我为之绝望的答案:“我要你的心。” 我拍手大笑,要宠物的心做什么呢,要便拿去吧,说着抄起窗台上,原本作以剪花枝的剪刀,豁地刺向胸口。 颜料盘翻了一身,还有不曾出现的朱红,也滴滴拉拉溅落,熟悉的场景,那个雨天,好像也有一个,我无比敬爱的人为我挡住伤害,可如今,却是他逼得我如此痛苦。 跌坐在地,看他平静无波地将剪刀从掌心拔出,鲜血和颜料把我弄得不能更脏,我大声哭起来。 我哪里是哭我不值一提的悲惨命运呢,我是哭如春雨般滋润过我枯萎心灵的兄长,一点不剩地消逝了。 男人细微颤抖着,用干净的手掌,擦拭我的泪:“不就是一条裙子吗,别哭了。” 我张口咬住他的掌。 这两副躯体真是伤痕累累,自纠缠在一起,就没有安生过,非要痛一痛才舒爽。 “我很疼呐,希希,”他又要惩戒不听话的宠物了,“跟我一起去小笙的庆功宴吧。” 一场公一场私,对公的已然登报,我抽来报纸,撕得稀碎,撒在他脚边,他只是望着我笑。 是啊,我还能翻出什么浪花呢,况且他目前还得好生养着我,等一场好戏呢。 阔气的大厅中央,田野间的阿森高高悬挂,像深陷泥潭的神明,我无力挽救,周笙立在下方,囊中之物般为来客介绍这位少年的来源。 或许命运此刻已悄悄暗示,愚钝的我,当下却只顾生气。 其实也算不上太生气,至少周笙来我面前耀武扬威,将我羞辱了个透,我还是很冷静。 “画得勉强还像个样子,吃穿周家的,也该为周家做点贡献,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怪可怜的,我当初就叫你别太嚣张,堂哥会替我报仇,哼,你啊,就是个贱丫头。” 如果不是为了斩断我逃离的心思,以及给我一个警示,会轮得到她? 喝下香槟,我把杯子往地下一丢,“啪”一响,我说:“我的就是我的,你抢不来。” 我在嘴硬,因为你瞧,我的阿森不就被她抢去了。 周一小晴不出意外也出现了,真是好久不见,他们给周笙送了礼物,与大多数人一样,艳羡地盯着那幅画。 他们往我这暗处看了一眼,眼神中包含了什么,我很清楚。 笔触是一个人的灵魂。 这与我之前诓骗他们说是兄长所出的生日礼物,太像了。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我,我没有缩回去,又昂首喝了一口酒,这要得益于周朗对我的栽培,我真快要成千杯不醉了。 他没有阻止我,问我:“你听小笙说了吗,这画中人是她前段时间去采风碰到的。” “咳咳。”我被呛到,一口酒全喷出,淋湿下巴,抽手擦掉,嗓子里像着火,一双手替我抚平背脊,一边抚一边凑近,几乎是在无人关注的角落,与我咬耳。 “希希知道这人是谁吗?” 我觉得有一股阴冷的风吹过,蛇般爬上我的小腿,在他面前我太稚嫩了,没有豁地起身,是我最大的克制,我的目光钉在画上,艰难吐言:“是临摹,我也不知道是谁。” 他闷声笑,一颗恶毒戏弄的心,在腔子里蹦蹦跳,叫人恨死。 他不再追究来历,退回去,端坐沙发,斯文的金丝眼镜折射远处的光,我看不清他的眼,嘴角倒是弯着。 藏着月亮的夜幕被懦弱的我掀开一角,就又放下了。 有在意之人的人,最是脆弱,我晓得,兄长没有周朗那么好糊弄,若是给他知道我的秘密,我是真正翻不了身。 喝了那么多酒,周身反而凉下来,一直凉到心间,我提出要出门走走,他叮嘱我小心安全,不认得路了,可以电话给他。 温小姐也来了,车子停在门口,我当真不愿意提起精神来应付谁,所以就从屋子后面绕行,不期然,碰到一个人。 高高的越野车从身后驶来,我低头自觉向右靠拢,它不行,反而停下,车窗摇下,露出男人的面庞。 “小希?”他跳下来,我仰面看他,他的表情有些错愕,慌手慌脚递来纸巾:“怎么哭了?” 我摸摸脸,是眼泪,大概是刚刚被酒呛的,擦了擦泪,我唤他:“表哥。” 我与宋抑坐到街边长椅,都没说话,他还穿着制服,不用问也是刚下班,而我呢,一脸泪,他这样的钢铁直男怎么好问。 于是,长久地陷入夏季的热风。 忽而,一只大掌似乎犹豫很久,轻轻揉了揉我的发顶:“别哭了。” 我撇头看他,那慈父的模样将我吓了一跳。 他一笑,又不言语了。 我的恐惧被高温融化,吸吸鼻子,问他怎么在这儿。 他说他就住这里。 哦。 又没话了。 “为什么哭?” 宋抑与我是表亲,眉眼间和我有叁分相似,甚至和妈还有几分相像,望着这张脸,我幽幽叹了口气,我说:“被狗抢了我心爱的肉包子。” 其实上次我们是不欢而散。 “比我好,我不仅没有肉包子,还无缘无故被狗咬了一口。” 简直是两个苦中作乐的小可怜。 交集不深,用不着说太多,一块儿吹吹风就好,倒是我脑袋里,一直回闪那时他对我说的话。 人是十分肤浅无知的,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老祖宗都摆在我面前了,我还执迷不悟,像墙头草,一会儿信这个人,一会儿信那个人。 好一会儿,我深吸一口气。 “表哥,当初……” “希希,”街角走来一人,影子又暗又深,真怕走进去就被他吞了,他停在不远处,朝我笑,“快过来。” 56 由我们叁人拼凑的叁流戏剧,总以不欢而散落幕。 夏夜燠热,细小蚊蝇不知疲倦往灯火撞,地上光犹如水般,晃悠悠。 宋抑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驱车离开。 笔直大道给月光照得亮堂堂,尽管生活不美丽,但夜空一如既往璀璨,星子露头,都是我的阿森呀。 手蓦地被人捉住,尤为热,我抿唇,就要甩开,那人比我快,用力握紧,他说:“伤口还未好全,疼着呢。” 瞧他的面色,不像疼,反而很是惬意。 “你看了他,看了星,唯独不肯多看看我,恨我?” 我觉得这是明摆的事实,难不成还得我磕头谢他不杀之恩吗,所以我不答话,他也不发作,这是他与周朗不同的地方,但也不是好胚,估摸着又在怎么编排,叫我受难呢。 我晓得,他恨死我了,不折磨得我生不能死不得,誓不罢休。 从前我安插在周朗身上的罪名,此时全可交付给他了,他处心积虑,一步步叫我失亲友,无靠山,前路岌岌可危,我还有多少把柄弱点在他手间,我想都不敢想。 像一个气球,真怕在怀里就炸出我一身伤。 “不恨。”踢开脚边石子,我硬邦邦地说软话。 他笑,光叫他纤毫毕现,黑发笼罩暖光,长长睫羽斜影投在白皙的皮肤,玫瑰色的唇微弯,嵌在黑黝黝的夜幕,宛如名画。 “你一撒谎啊,嘴翘得能挂酱油瓶。” 又取笑我。 我故意掐了把他掌心的伤口,教他疼得一僵,扳回一局。 我们就这么牵手,踱步夜风中,听绿叶簌簌,我握紧宋抑给我的联系方式,心下一片清明。 急不来的。 日子还得继续。 一日复一日地懒得学画画,并非堕落,而是有人远远地,就立好“此处不通”的牌子给我看,我还废什么劲。 上课也不爱听讲,有时候就盯着窗户外头的麻雀,心想,我怎么不生双翅膀。 倒是有天的课让我打起精神。 那是只鹰隼,站在主人的小臂,其主人为同学们介绍熬鹰过程,一二叁四点,尤其有这么一句,我死死记着。 ——“看谁能熬得过谁,因为稍一疏忽,让鹰睡着,梦见了蓝天,峭壁,那么就会前功尽弃。” 哗,我顿时冒了一身汗,偏偏那堂课主题还叫“自由”。 自以为身居高位,不可一世,便将别的活物拿来戏弄,驯服了它,还要故作高深,感叹一句“心性不定”。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于是那堂课我拿了零分,因为我在考卷上写了两个大字“狗屁”。 兄长捏着纸,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好像绿眼睛左左在伸懒腰时的模样。 “不爱画就不画罢。” 大赦天下,善解人意的好兄长体谅了任性的幼妹,与之相对的沙发上,我托着下巴,和他对望。 办公桌堆满文件,井井有条,白炽灯光让他的面孔白如雪,高挺鼻梁被眼镜夹出印子,在公司保持的一丝不苟的发,也不慎垂落几丝在眉骨。 繁琐公务中抽离,与我戏言几句后,他似乎有些疲倦,仰躺在软椅,半阖眼眸。 他最近又卷进恼人的工作,飞了几趟国外,没空捉弄我,偶尔落了闲,会提着我一起浇花,红的黑的黄的,目不暇接。 冷不丁,他问我:“听说你最近加入了戏剧社。” 他的犬牙一直在。 此刻他没有拿狭长的眼看我,我悄悄吐出一口气,欲盖弥彰地说:“是,最近在排戏,过不了多久就会正式演出,你有空来吗?” 闻言,他笑了笑,睁眼,饶有兴致:“什么戏?” 既不是四大悲剧也不是四大喜剧,是大家最耳熟能详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对被家族耽误的苦命鸳鸯。 比起这个,我更喜欢《仲夏夜之梦》,世人都该得到爱,不是吗? 但是固执的社长不同意,她一定要我演朱丽叶,她说她精通塔罗牌,看到我的第一眼就明白,我与朱丽叶有一样坎坷的命运。 一个不太美好的祝愿。 那瓶用巧克力代替的假死药递来时,我怔怔地,颇有点幼稚问社团成员:“真的有这样一种可以让人假死,瞒过所有人的药吗?” 有人说没有,有人说有,巧克力化在口舌间,我猜说“没有”的是悲观主义者,说“有”的是浪漫主义者。 于是我将这个问题抛给兄长。 “唔,”尽管是如此简单的问题,但他连夜不休,超负荷的大脑已然运转不来,所以他的表情有些难熬,昳丽的脸微皱,而后,给了我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没有,也有。” 我不急于求证话中深意,譬如为何先否认,再承认,我一门心思扑在一周一次,与宋抑约好的会面上,借话剧社的幌子,我们早见了叁次面。 最艰难的开头,我们谈了整整一个下午,他拨开后台服装室的暗色窗帘,轻易找到在长椅假装看报的路人,和席位上漫不经心打量的观众。 我们坐在华丽,亦布满灰尘的旧戏服里,没有开灯,望着通风口射进房间的斜方形光亮,一点点倾诉。 我也并非毫无保留,等细节与细节发生惊人重迭时,我才说出叁分真相,像是我为什么被接来周家,那天夜里的公路上发生了什么,我又是如何被卷入瑞士联邦的权力纠纷等等。 人民警察的眼睛很亮,声音很低:“给我看看。” 夏天的短袖使他十分轻易地触到我的肉疤,粗糙的指腹摸了一下,就离开,我没有感到任何被冒犯的不适。 “辛苦你了。” 我被他严肃的语气逗笑,我说:“不辛苦,为人民服务。” 他无心玩笑,沉沉看我。 后来话题避无可避,来到我们都认识的一个人上——何铭。 他本是前途光明的优秀警校毕业生,后家族企业沦为周朗商业帝国版图的牺牲品,何父被逼跳楼,何铭便请命成为卧底,查清周朗的另一重身份,不料被发现,注射浓度过高的毒品,戒毒所叁年刚出来碰到周朗,脑子一热,刺了他一刀,又坐了牢,再出来,主动请缨成为宋氏安插进舜天的棋子。 盗窃案的真相缓缓铺陈,警局秘辛为我所知。 他们被拍到的照片,正是他们商议如何得到沾染周朗指纹的枪支,他们得知,它被有心人藏在我的房间,可是翻遍了都没有,何铭太心急,甚至不顾命令,刺开被子,多找了一会儿。 我立马想到一件事,那杯穗子泼到我衣服上,导致我们延迟返程茶水。 原来一切都在他的掌控。 “我的愚蠢害死了他,”宋抑谈到往事,痛苦地搓了把脸,“我没从师傅的去世中得到教训,不然我应该更缜密地规划。” 他不是刑警,我知道,他是普通民警,能做到这份上,是付出很大的努力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加入刑侦大队。 他苦笑一下:“我有遗传基因病,心脏不好,随时会死,所以我有时想,要不要一枪了结了他算了。” 或许想到当着我的面,不该这样说我的兄长,他道歉了,又呐呐道:“我也是小希你的……” 后面我没听清,反问一句,他却不肯再说了。 第四次见面,他如约给我带来一个U盘,临了,他还是慎重求证:“真的要看?” 于是,那天下午,一方荧荧白光中,我窥见往昔一隅。 57 楼上传来玻璃破碎声时,我正坐在喋喋不休的女人对面喝茶。 红茶醇香,但我喝不惯,抿一口就搁下,充耳不闻妈的要挟,思绪不可控地飘回视频中的废弃大楼。 镜头摇晃,身套鼠灰西装的少年,笑盈盈解开腕表,卡在拳头的关节处,对准瑟瑟发抖的中年男人的脸。 他那时就注重运动,小臂蓄着结实的肌肉,一拳下去,零星的血就迸溅在他白皙面庞,他眼也不眨。 随后,捏住男人惨不忍睹的面庞对准镜头,笑得如沐春风:“何先生,请向你的家人报个平安吧。” 多么猖狂,多么目中无人,十七岁的兄长公然露脸,将此视频发至何铭邮箱,阅后即焚,何铭花了好大气力才复原。 “何家算不上至关紧要的一环,但周朗就是疯了一样咬住,毫无仁慈。司法?小希,你明白世人追求至高权利的原因吗?” 事实上,我不太明白。 你瞧啊,这人明明已经拥有无上的权利,这会儿还不是在父亲的书房,被烟灰缸砸得额角流血。 云淡风轻的表情惹得父亲大为光火,一头暮年的雄狮尚不允新王的挑衅,他拿过挂在墙上的马鞭,一鞭抽在兄长身上,亦破开我的某些记忆。 我扑上去,拦住他:“爸爸,别再打了。” 慌乱间,我的背部也被抽到,吃痛跌倒在兄长为我张开的怀中,被他紧紧搂住,他终于张口:“我知道了,不会再忤逆您的意思。” 他的背脊挺得很直,嵌在空荡荡的庭院灯光下,影子很长,显得有点落寞。 妈拉过我,再一次嘱咐:“好好劝劝你大哥,让他别总针对宋氏,听见没,不然我就……” “够了!”我冷脸抽回手,在她尚未说完我最不愿听到的话前答应了她。 脸埋进手掌,弓起的背隐隐牵痛,“嘶”一声,我又坐直,兄长提着药箱走进我房间,蹲在我面前,暗红的血液滑过他的脸颊,悬挂在下颌角,衬得他很像是吃人精怪。 节骨分明的指,一粒粒解开我的衬衫纽扣,灯光照得我胸膛牛奶般白,被包裹在蕾丝胸衣中的乳肉挤出沟壑,随呼吸一起一伏。 没有多做停留,一路解到底,褪去衬衫后,他命令我背过去,轻轻一扯,胸衣就散开了,我惊慌失措地搂住,回头望。 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欲望,他拉住肩带,指节刮了刮我的肩,得了暗示,我只好咬唇松手,两团乳肉瞬间失去依托,有些情色地回弹,他说:“趴下去。” 酒精上背消毒,疼得我差点跳起来,被他按住后颈,宛如奶猫再无力动弹,他笑道:“这会儿知道疼了,刚刚不还不要命地往我身前挡吗。” 我的脸闷在被子,说话听不清楚,他俯身凑耳:“说什么呢?” 我抬头,在他耳边大声说:“我说是我还你的恩情。” 尽管他做的事很过分,但我不愿意欠他的,欠以前的他的。 他轻笑:“那总归,你也记住了我的一点好,对不对。” 我们像互相舔舐伤口的野兽,这下换他乖乖坐在床,我给他擦拭额头伤口,血液结块,脏了我一块毛巾,伤口不大,就在曾经那道疤旁边。 炙热的视线一直盯着我,我抿唇,故意使了点劲儿,他也不吭声,我低头看去,他的眼神温柔至极。 “你为什么又要救我?” 我缓缓想起,似乎很久以前,他问过我同样的问题,神色一如现在,迷茫又期待,不过那时他没听见我的答案,我对另一个人格说——因为大哥对我很好。 这回我说:“因为我想讨好你,这样我才能活得舒坦点。” 再望过去,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目光黯淡下去,不过片刻,又活过来,“想讨好我很简单,一心一意待在我身边,不去做多余的事,我会对你很好,”像是想起什么,“比他们对你都要好。” 我恍若未闻,他抬臂抱住我的腰肢,湿漉受伤的头埋进我的胸脯间,轻轻呼吸,最后也没能把他的伤口处理好,灯一关,头一回,他睡在我的房间。 58 回顾我这短暂一生,无不是在与别人的合谋中苟活,一开始是兄长,后来是宋抑,我辗转零落,没有一方是自己的归处。 家庭影厅中,正在播放《色戒》,特务头子易先生同地下党王佳芝同坐在那辆离开他们偷情之所的车内,两张灰色的面孔颠簸跳动。 话剧一拖再拖,终究没有在寒假前上演,社长说是因为表演对象——学校的投资方延期了资金投放,所以我们不得不先喊停。 我想等过了寒假,我就会把台词走位忘得一干二净,幸好还有备选演员。 放假那天,我被兄长带来这个早早进入寒冬的北部城市,说话呵气都起白雾,初雪也早早落下。 我做的最多是待在屋子,望楼下束束暖黄灯光下,鹅毛柳絮般的雪,以及避开一切,获取那份能斗垮宋氏的文件。 我的想法何其简单,首先我得还宋抑的救命之恩,其次我得答应妈的威胁,最后既然我不行,那我就借助别人逃离。 天真的孩子或许要比别人幸福。 所以兄长提出带我一块儿出差时,我不仅没有拒绝,反而觉得机会来了。 他谈生意从不超过七点,偶尔身上带有酒香,会先洗澡再和我接吻,又甜又涩的好酒,我央求他下回也带上我,他笑着说我是小酒鬼。 北部的星比B市更明朗,我们相拥在铺着柔软羊毛毯的躺椅,问起一同观星的那晚,他是否跟我说了什么,很抱歉我睡着了,没听见。 他侧过脸注视我,良久,低头在我脸颊亲了一口,说没有。 周家教养不出会低两次头的人。 “你不应该这么美,我整天想着你,张秘书说我心不在焉,他来跟我报告事情,我只看见他的嘴一开一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们今天在车站又逮捕到了两个人,都是重庆方面的重要分子……我认得另外一个是以前党校里的同学,我看着他两手被吊在铁棍上,脑子里出现的竟然是他压在你身上干那件事。狗养的混帐东西!血喷了我一皮鞋,害我出来前还得擦。” 早知晓全部的易先生掐住王佳芝的下巴,恶狠狠地警告。 那双多情含水的眸轻而易举让我联想到兄长,在我与宋抑达成合作关系后,我就开始渗透进兄长的工作,给他端咖啡,给他捏肩,在他怀中与他接吻,我都不忘看一看面前的文件,甚至我还去过他的办公室。 这是头一次,我接触到人们口中的周朗。 一开始是故意在下雨天把自己弄得可怜兮兮,打着喷嚏跑到他公司,跟前台说找你们老板。 很久前我不赞同他说的恃宠而骄,现在我完全赞同了,我有当一个出卖自己的婊子的潜质。 晚六点,灯火通明的珠宝大楼,光鲜亮丽的人群,忙忙碌碌的身影,唯有我,落汤鸡般穿梭其间,留下一串湿漉的脚印,只是所有人都目不斜视。 特助先生客气地请我到会客室,递来干净衣物与热可可,跟我说总裁在开会,请我稍等。 半小时后,我得偿所愿,推开办公室的门,来到情报中央,特大反派没有想象中的盛气凌人,他疲倦地仰躺老板椅,闭眸轻捏眉心。 闻声,睁眼,见是我,面容一下柔和起来,我走进去,打趣他:“周总裁,小的特来拜见。” 我不能总卖惨,因而除了第一次,后来的无数次,我都以送点心的名义去看他。 至少在公司,我们还是正常的兄妹关系。 说来惭愧,在西点上,我输得一塌糊涂,一个简单的笑脸,被我烤过后,像一个冤魂索命的恶鬼,我都怕他看了做噩梦,他却吃得津津有味。 十次找他,十次都在开会,季度大会,合作会议,新品研发大会,数不胜数,原来做总裁,真的不是恶俗里,一句“天凉了”,能概括的。 有一回被我撞见他站在落地窗前抽烟,大概是为什么事发愁,因为我路过时,看到从会议室出来的高层们,一脸难堪灰败。 外头是浓浓无边夜色,灯光点点,再辉煌的建筑与工业这会儿都不过是一个光点,人们忙忙碌碌,为的就是被这点光照耀,然后存活。 我没有打扰他,是他先从反光的玻璃里看到我,温声唤我希希。 这之后某天,我获得了在他开会时,能在他办公室等待的特权。 我知道有摄像头,所以只假装拍对面漂亮的竹子时,不经意拍到文件名,发给宋抑,问他有没有要找的。 宋抑不赞成我冒险,他从开始就愿意帮我,无需报酬,是我执意要等价交换,要是他被搞垮了,又哪里能帮我? 这世界,好像就是比赛谁更天真。 我不是没见过商业间谍的下场。 那天我等不住,在兄长的休息室睡了一觉,迷迷糊糊被痛苦呜咽吵醒,隔着门缝看,一个男人嘴里塞着布,鼻青脸肿的,涎液像狗一样从嘴角滴落,特别狰狞的画面,一旁还有人照着他肚子狠踢,一瞬间他就倒在地上,呕出鲜血。 我退开两步。 沙发上望向夜色,指尖摩挲一支烟的兄长微微侧脸,看见我,笑了一下,起身把我从门后拉到舞台,他替我理了理睡乱的发,对倒在地上的男人说:“盗取机密的事我不追究了,但是现在你把我妹妹吓到了,该怎么办。” 男人恢复一点清明,猛地朝我磕头,青肿额头流出的血很快弄脏地毯,我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兄长已然抬手,男人被拖出去,血蜿蜒一地。 “别怕,你看你,脸都吓白了,我带你去吃饭,然后回家,嗯?”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是有点凉,我点了点头,吃了什么我早忘了,唯独蜿蜒一地的血,总出现在我梦中。 门打开,兄长回来了,换了居家服,身上是刚沐浴完的热气,拢住我,亲了下我的耳垂,问我今天在家还开心吗? 电影里王佳芝为易先生唱天涯歌女。 我说:“很闷。” 他埋在我肩头笑了笑:“知道你怕闷,明天一起去滑雪喝酒,好不好?” 我高兴地回头,嘴唇就抵在他的鼻尖,他蹭了蹭,说:“那我要奖励。” 于是,第二天我顶着被吮吸得破皮的唇,与他一道出门。 59 我以为我早忘记,可记忆这东西,越是压抑不得,越是反扑凶狠。 这座以雪景闻名的北部城市早早进入旅游旺季,正午刚过,滑雪场就聚满人,有人掷雪球,亦有人熟稔滑落,热闹非凡。 日头仍雾蒙蒙,和我一样,没从前几天的雪日缓过来。 不算陡峭的低坡把我看得心惊胆战,偷偷望了眼身侧专心为我系护具的兄长,就一眼,被他捕捉到。 “怎么了?”他拢了拢我的衣领。 棕色的眸隐匿在透明护目镜后,镜中倒影里有一张被绒毛围住的脸,苍白的唇微张,一点点热气溢出来,化作雾消散,倒是鼻子冻得通红,有点招人怜爱。 吸吸鼻子,投进他怀抱,头颅小狗似的乱拱,我说:“我害怕。” 他捏了捏我紧揪在他胸前的手:“有我在,怕什么。” 是啊,怕什么。 抬头,又见镜中人,神色茫然嘴唇嗫嚅,最终只摇了摇头。 也许是怕摔跤吧。 我的滑雪技术烂得要命,也就在圣莫里茨向兄长讨过几招,早忘得一干二净。 令我颇受打击的,莫过于我刚在兄长搀扶下勉强稳立于地面,几个小朋友就稳稳当当从坡上滑下,甩落一行漂亮轨迹。 冰碴拍到我的面皮,有些热辣。 我听到有人偷笑,一眼瞪去,他立马双手投降,一失去支撑,我软趴趴就要往地上倒,亏得他及时抱住,却被我拱得一块摔倒。 几个小朋友见到了,取笑我,叽叽喳喳,像春天恼人的小麻雀,“大姐姐不知羞,故意往大哥哥怀里撞。” 周围人投来打趣的目光,我真是羞愤至死,他呢,也不解释,和别人一起笑。 我急了,可滑雪板黏在脚上,起不来,又摔到他身上,我的脸都烧起来:“寒假作业做完了吗你们?!” 被我吼到心虚,小屁孩们才四散开。 我足够倔,一路下来,再没让他扶我,摔得不轻,哪儿哪儿都疼。 滑雪场负责人姗姗来迟,向兄长点头哈腰,询问要不要开辟条专用道,再在两侧和尽头铺点软垫,我咬牙要拒绝,就听兄长淡淡道:“有劳了。” 有人在一旁絮叨,说前几年有个孕妇从这里摔下去,不慎流产,说看我年纪轻轻,英年早孕,是该所有防护。 脾气一上来,摘下护目镜,跌坐雪地,一阵冷风掀来,他蹲在我面前,我没看他,远远盯着别的山头。 “又生气了?” 我气哼一声。 “那我叫人把东西撤了,你让我扶着你,成吗?” 等我在他的搀扶下,重振雌风时,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两个交换条件,我是一个好处都占不到。 老狐狸。 破开冬风飞雪,我从顶端俯身滑落,俨然有了几分样子,落日余晖,染得白雪一片红,半路,我瞧见一个人在朝我招手,唇红齿白,笑得很是灿烂,心下一颤,脚下就失了准头。 第一百次冲进雪堆。 这次我很快支起身,朝那里望去,却什么都没有。 兄长匆忙赶来,揭开护目镜,我有些怔忡,摸摸他的脸,咦,刚不还在那儿吗……脖颈进了一粒雪,将我惊醒。 晚上吃酒才真正回神。 日式小酒馆,榻榻米,横推门,一樽清酒,果真又甜又涩,我“哈”一声,兄长在桌对面看着我笑,白皙的脸有些泛红。 这才一杯。 在他眼前摆摆手,一时不察,被他捉住,亲了亲指尖,他说:“你大哥我酒量再差,也不至于一杯倒。” 我抽回手,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十分江湖气地对他举杯:“我干了,你随意。” 他吃吃笑,亦仰头喝尽。 我问他这酒叫什么。 指腹摩挲着湿漉的瓶口,他答:“西西弗。” “他的诞生以及所作所为了触怒诸神,诸神为了惩罚他,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 “那岂不是一辈子都在原地打转,永远没有希望。”我问。 支起的窗外,冷空气扑来,吹散酒意,反倒有些凉,我觉得这个故事太绝望,愈发往他怀里缩。 兄长的面孔倒悬,微微笑着:“是啊,希望与自由都太昂贵。人类用酒精麻痹自己,但也逃不脱现实。” 所以这酒叫西西弗,清醒的迷醉。 我也有几分飘飘然,说出来的话都不堪听:“要我说,西西弗不就是屎壳郎吗!他得学习屎壳郎热爱劳动的精神,别天天怨天尤人,你说是不是?” 兄长是高知家庭的贵公子,没听过这样粗鄙的话,一时也愣住了,随后笑起来。 起先是轻笑,后来居然放声大笑,我从没见过,惊得那点朦胧酒意都没了,窜起身。 他一笑吧,鼻尖的黑痣就一颤一颤,像天边星,笑够了,就低头来寻我的唇。 大约想把我这张胡说八道的嘴封死,所以他吮吸我舌头时,很用力,津液渡来渡去,皆是酒香。 兴头起,我又嘴对嘴喂了他好几口酒,口口缠绵,唇齿间,不忘唤我的名。 “希希……” 几杯下肚,兄长已然不胜酒力,面色泛红,眼神发虚,强撑着和我说几句话,也是牛头不对马嘴。 “回家吧。” “家在哪儿?” “我带你去。” “对……对……有星星的地方就是家……” 醉得不清了,却也算个乖孩子,不撒酒疯,卧在床上就死死盯着我看,看得我背后发凉,一起身,他就握住我的手腕,眸子发亮。 “星星别走……走了就天就黑了……” 夜里飘雪,哪有什么星星。 我拍拍他的手背:“我去弄块毛巾给你擦脸。” 他还是不放。 只好低头吻了吻他的嘴角,这才乖乖松开手,眯眼入睡。 门一关上,我就完全清醒了,从外面锁住门的时候,手都在抖。 书房门大开,临时别墅没有摄像头,资料文件柔顺地摊在我面前,任我采撷。 简直轻而易举。 文件就压在最底层,电脑也没有关,重要档案也没设二级密码,我拍了几张发过去,宋抑秒回——你拿到了。 肯定句。 看来的确与最近打压宋氏的方案有关。 等忙完一切,关了灯退出来,我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就这样?这么简单?看来他还是很吃我这一套的。 我天真地想。 身旁人呼吸沉沉,此刻应该陷入醉梦,而我,一夜无眠。 60 一觉睡到晌午,旁侧的床已经空了,外头又开始飘雪,冬风撕扯很是可怖,做了亏心事的我,站在门前踌躇很久,还是打开门。 隐约的声音自书房传来,听了听,是兄长在开视频会议,我倒了杯水缩到影厅。 人影晃动,一个镜头也没进到我心里。 东西都归了原位,电脑电量没有变,文件角度纹丝不动,连门把手上的指纹我都擦了,再如何,他也发现不了我。 可一顿午饭吃得我很是难熬,我还是太嫩。 兄长问我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我撒谎说酒喝多了头疼。 他沉吟:“那待会儿在飞机上,你好好休息。” 我吃了一惊:“这么急,今天风雪可大着呢。” 冬风应和我,卷着枯枝败叶呼啸而过,他望向窗外,没有回头,“该办完的,都办完了,还留恋什么。” 冰雪消融,春渐渐降临大地,宋氏亦枯木逢春般,迎来新生。 我不懂商业竞争,从宋抑的消息和新闻报纸中,了解到这回的确化险为夷,捎带妈也对我青眼有加,邀我务必携兄长于下月中旬至周家用餐。 兄长放下咖啡杯,从文件中抬头,笑望我:“好,我会腾出一天空。” 我笑了笑,大概不是什么好看脸色,他搂过我,圈坐他怀中,下巴抵在我肩头,一面看文件,一面问我:“不愿意去?” 幸好背对他,不然我真绷不住,我微微低下头:“没有。” 商业机密被盗,似乎给他带来许多麻烦,开头几天,他忙得着不了地,好几天没回来,再一见到,眼下青黑,满面倦容。 怎么说呢,我确实从他们的鹬蚌相争中,得了几天清净日子,也算一点进步不是。 蓦地,耳后肌肤被吮吻了下,刚要挣开,就被一只手禁锢住脖颈,干燥的唇又轻柔吻过耳垂,面颊,手指轻轻一用力,我的脸就侧过去,唇被送到他跟前,他含住,细细舔舐唇缝。 “又骗我。” 我在他怀里扭动身子,企图逃开,横在腰间的臂膀愈缩愈紧,似要把我刻进他胸膛。 待要张嘴求饶,舌头立刻钻进来,裹住我的滋滋交缠,时不时重重吮吸一下,脖间的手亦摩挲着我脆弱的喉骨。 身体早识得情欲滋味,被这样一拨弄,忍不住哼了一声,唇舌分离时,仍气喘吁吁。 没有戴眼镜,他头发散乱,眸色深深,凝睇我的唇,片刻,又吮住我微张口中的舌,“啵”一声分开,我便闭上嘴,再不肯张开了,引得他发笑。 兄长松开我的脖,叫我靠在他身上,他点了点文件:“识得几个单词?” 瞧了瞧,是英文,那真是两眼一摸黑,仿佛又回到高中被他抽背单词的窘境,他严格得要命,出于对那段记忆的惧怕,我坐直,咽了咽口水,指着密密麻麻蚂蚁字的其中一个。 “这个是a,一个的意思。” 惹得他笑,直也把我颠得颤起来,我幽怨地回头看他一眼,他笑意顿了顿,又凑来吻我。 之后,他第一次同我谈起他的生意:“这回我代替舜天去北边谈的新能源项目,是大势所趋,像宋氏这种顽固守旧的企业被吞并,亦是大势所趋,不是舜天,也会是别家,我知道你母亲与宋氏的关系,所以请你不要怪我之前没有跟你说,不过现在也好,宋氏翻盘了。” 叁言两语,似很轻巧,但股市风云变幻,绝非儿戏。 我面色有点凝重,他不知从哪儿变来的西西弗,摸摸我的脸:“我忘了你还是个孩子,不该卷进这些糟糕事里,我以酒谢罪。” 谎容堪不破,我只看见面前这人两条眉,两只眼,一管鼻,嘴一径弯着,是活生生的,有温度的。 抛却我们的仇人关系,我忽而与他有了点隐秘的同病相怜。 我因阿森受制于妈,他因身份受制于周家,日复一日,做世上的行尸走肉。 我趁酒意问他:“为什么甘愿做周家的周朗?”以他的势力,去瑞士做“塞莱斯汀先生”不是更潇洒。 他眯了眯眼,给出与我曾猜想的无二致的答案:“执念害人,幼时只知道做′周朗’能保命,一个劲儿学做他,后来再想出来,发现早成地牢枷锁,死死困住,再出不来了。” 肩头渐沉,他靠着我几欲昏睡,眉头还紧锁着,仿佛很痛苦。 之前我那番戏言,不过是觉得他自比西西弗,认为某些东西生来便为巨石,越滚越大,压得他喘不过气,偏生又被迫举着,所以刻意说来逗他。 他当时虽是笑了,但也不过是笑我无知小儿痴言妄语。 宋抑私下见了我一面,宋氏大获全胜没有令他满面春风,反倒萧条下来,他咳嗽着递来谢礼,一份给我,一份给妈。 他厌恶宋家,我知道,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替同父异母的弟弟——早定好的宋氏继承人把持宋氏,甚至牺牲良多。 他苦笑。 我恍然大悟,人人都是西西弗。 到回周家那天,我都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剧本,原朱丽叶替身演员或以受伤退出演出,苦了我只能死记硬背。 所以当我将礼物递给妈,她一掌打下来时,我想到的只是,朱丽叶在与罗密欧夜会的第叁幕里,说了什么台词。 61 他没有向我提及那些糟心事,反而笑着问我是否喜欢他送的礼物。 一只小熊布偶,再普通不过的样式,令我想起很小时候。 阿森卖破烂的钱零零散散,无法支撑我绮丽的梦,我们趴在橱窗外,仰视高悬的小熊,老板用扫帚赶我们走,望着我的泪眼,阿森硬在大冬天自学针线,用僵冷颤抖的手亲自为我缝制了只走线扭曲,面容可怖的小熊,挂在床头,几可辟邪。 想到这里,我笑起来,说很喜欢。 宋抑松了口气:“喜欢就好。” 咖啡厅外人流涌动,皆神色匆匆,我放空一会儿,手不觉掏出一支烟,他露出异讶的神色,故而我仅把烟夹在指间。 “他知道了。” 他愣神一瞬,眼神晦暗下去,“对不起,连累到你。” 我摇头,一根绳上的蚂蚱,谈不上连累,烟被我揉开,碎了一手烟草,“需要我的帮助吗?” “不……” “不必这么快拒绝,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沉默很久,四周青春洋溢的学生们,谈论的是今晚的活动,明早的课堂,而我坐在这里,为的是抓住漩涡里,不甚牢固的最后一根稻草。 “或许我们并不能战胜一个无往不利的商人,先前是我考虑不周。” 听听,他多会说话,把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明明是我过分天真,王佳芝一样的拙劣演技,又怎能骗过他。 “姑母曾为宋家求过情,周先生也同意不再打压,”他说,“周朗应该是不甘心,所以……” 所以借由我的手,把真假掺半的企划案交给宋抑,这样,既没有违背周先生的意思,也成功让宋家自投罗网,更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甚至还试探了我。 呵,好一个一石四鸟。 要不是加了足够多的糖,我简直要被咖啡苦哭。 临走,我对他说:“你跟我妈关系很好。” 勺子砸在瓷盘,他慌乱抬头,我笑了笑:“请在她面前替我美言两句,我会好过很多。” 那层窗户纸始终不被捅破,惩罚便犹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我愈发惶恐不安,烟抽得频繁,连兄长都闻到我身上的烟味,问我怎么回事。 我骗他说是排练的学长间有爱抽烟的,他吻我的脸颊,倒是没说不让我去。 后面的排练,我摔碎了一个玻璃花瓶,踩破了扮演女仆的学姐的袍子,还折断了道具匕首,大家都看出我的游离,贴心地请我回去休息。 下台我主动请离,社长摇头说非我不可。 其实,我的不专心源于思考,思考我还有什么筹码能换下宋氏,这根岌岌可危的稻草。 但越是思考,我越是绝望,蚍蜉撼树,实在愚钝,我似乎看见唯一的结局,是我麻木雌伏,享受乱伦与强迫带给我的苦痛。 每每思及此,我都挣扎在梦里,溺水般醒不来。 最后,我走上老路。 水珠顺着兄长的背脊划下,没入浴巾。 他从不落下运动,爬山潜水皮划艇,一周五次,雷打不动,此刻,他背对我,立在镜前刮胡。 我能从半个镜面中看到漂亮的鲨鱼肌因动作而扭在一起,张张合合,仿佛真有一头鲨潜伏在他体内。 同时,我亦看到了自己,一个面孔模糊,身影畏缩的妓女,她披着易脱的外套,坐在男人的床上,盘算着待会儿要说些什么,才能让眼前的男人接受自己的性贿赂。 我替她可怜,可她不需要怜悯,你瞧瞧,她居然自发脱掉衣裳,搂住男人赤裸的背,肉和肉贴在一起,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冷。 因此镜中的她,面色难看。 “希希?” 兄长放下刮胡刀,从镜中窥探,我看见他紧绷的下颌角,水珠从那里滴落到我胳膊,我觉得很烫又很冷,像发烧的人,颤抖不已。 他感到我的不对劲,回身捧住我的脸,细细打量,漫长的一个世纪,他叹了口气,掰开我的手,扯来一块浴巾包住我,对我说:“聪明的孩子是不会用身体做砝码的。” 我迷茫地看他:“那我还有什么,那你还要什么?” 他定定看我,我记起来,他说过要我的心。 我别过头,随后又坚定地吻上去,有点急切,把我们两个人的唇都磕破,铁锈味弥漫,我真想对他说请收下吧,别再折磨我。 他也很坚定,用力捏我的下巴,眼睛里好像着火了,被吻得水亮的唇启合:“谁教你这样做的,宋抑还是你母亲?” 我不再动了。 62 拍照时应该是个艳阳天,故而男人面孔上的青紫尤为清晰,一寸不到的照片,构图仓促,线条模糊,我恍惚好久,才将这上头的人辨别出来。 便利店同事还以为我癫痫发作,上来按住我,原来我抖得实在太厉害。 男人的头发被一只手揪住,押解犯人般迫使他高昂头颅,面目全非的脸上,左眼肿成一条缝,颧骨高高鼓起,嘴角破裂流血,脖间还挂着一根红绳,不知吊了什么东西。 真是狼狈。 可我模糊的视线里,拼凑出的,却是一张带笑的脸,春风叁月跳下墙头朝我走来:“眠眠。” 我死死揪住胸口,泪噼里啪啦砸在手机,这是阿森,我的阿森!阔别将近五年,再次见到,居然是在为我受难。 后头一角是阿森的母亲,她被捆住手脚,一把刀正抵在她喉头,满溢出眼的恐惧,仿佛掴了我一掌,我也当真这样做了。 右脸颊又疼又辣,这五年,他们都承受了什么?而我又在干什么?狠咬住手腕才将悲鸣压抑,我真是恨极,恨我,也恨妈。 我记得我怒气冲冲给妈打了电话,骂她婊子贱人,骂她烂货一个,等骂累了,她才慢悠悠道:“那天你不是挺神气的吗?” 我气得浑身发抖,捏手机的手指都泛疼:“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宋家安全无虞。” 当真是苦笑一声,我背靠墙壁,看天上几只风筝,不管飞多远,总有一根线拴住它,我说:“我已经求过他,他没那么好摆弄……” “爬他的床啊,当初我说出这个条件,他立马答应下来,难不成,他玩腻你了?” 几条线缠在一起,孩子们急得直奔,想接住心爱的风筝,但他们怎么跑得赢坠落的风呢。 倏忽而来的疲倦笼罩我,我顺着墙壁蹲下,轻轻问她:“我是你亲生的吗,你是不是特恨我,恨不得从来没生过我?” 电话那头静默一瞬,随后传来她的冷笑:“一个星期内结束这件事,否则我不保证下次你会看到什么。” 事实上那晚以后,兄长就和我冷战,他在刻意躲避我,我也乐得清静,以为他跟周朗一样,会乖乖替我解决宋家的事。 真是十足的蠢货。 我知道他气我什么,气我背叛他,气我为了宋抑自甘堕落当妓女,气我不拿他的好当回事,他不是周朗,所以真心有限,不容浪费。 他说要我的心,倘若这话是阿森同我说,我一定毫不犹豫告诉他,我是你的,我只爱你,我永远只选你。 可这臣服的,独一无二的占有,我给不了他。 这几天我看到过他的,在我不知道他不守承诺的前夕,他先服软了。 黑色商务车小雨中停在街边,夜晚霓虹映照车窗,西装革履的特助前来买了包烟,和一包糖果。 烟拿走,糖果留下了。 同事追来八卦:“有人追你?” 我拆开糖,抓一把给她:“围魏救赵,我看他一直盯着你看。” 同事被我说得臊红了脸。 前天,曾经来视察的区域经理立在那辆车侧,车窗半降,像古时臣子觐见天子,我立刻反应过来,向老店员打听这家连锁便利店,她摇头晃脑,说好像归属舜天,老板姓周。 命运无常,竟给自家打了半天工。 今天,我半是希望半是绝望地等待着,直到下班,他也没有来。 骑车到半路,始终有一束车灯跟着我,我让了让,他却也停下来,我心里有点打鼓,不由越骑越快,终于跌倒路边,背包里的东西散落一地。 顾不上疼,因为我听到车门开合,有人走下来立在车灯前,我崴了脚动弹不得,只能眯眼看来者何人。 待看清,我忍不住抓起地上的糖朝他扔去,噼里啪啦,糖纸在灯下五光十色,落下时,仿佛是一场小小的流星坠落。 兄长忍不住笑意,蹲在我面前,擦去脸颊上的泪珠,把我拢进怀里,拍拍我的背:“吓到了?别再生气,我道歉好不好。” 攥紧他的衣领,我在这个不怀好意的怀抱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精彩影视在线:「po1⒏υip」 63 当几年后,我的心理医生尝试问起这段往事,诊室内夏日金光乍泄,细长女士烟燃烧至末尾,我身处回忆,久久未能回神。 “那天清晨,旭日东升,左左右右将我唤醒,兄长亲自送我到学校,话剧社的朋友们都在等我,我换上戏服,出演了我人生第一幕戏剧。 “兄长,温小姐,宋抑,周一,小晴,甚至连妈都在观众席为我鼓掌,无数镁光灯拍下我们。 “钱医生,你可以去寻那年的报纸,定有我年轻模样,上夸张腮红,着浮夸戏服,想来,也算一段美好回忆。” 心理医生在本上写画,右手旁竟真的放一张报纸,我好奇看去,她眼疾手快收起,告诉我此乃今日商报,写我大哥又创商业奇迹,一元一份,请报刊亭自取。 我摁灭烟头,笑她小气。 临出门,她喊停我,小心翼翼问我是否一点没有记错,我言辞凿凿说一定没有。 可到了夜里,我梦到另一个故事,里面女主角与我一模一样,她也打扮成茱丽叶,只不过她不在舞台,而在那个昏暗的服装室,从玻璃窗一隅,窥探高材生们漂亮安稳的一生,她一回头,是无数魍魉黑影。 惊醒来,兄长抱住我,光裸胸膛一道狰狞伤疤,我轻轻抚过,脑海刀光剑影,叫我头疼欲裂。 我突然记起,那一年,我根本没有参演那出话剧,因为我被人堵在服装室。 镜中少女头顶棕色卷曲假发套,独留一缕暧昧垂挂在修长脖颈,粉钻项链耀眼无比,真金白银,是做不了假的昂贵美丽。 一旁,是张俊美的面庞,他双手搭在少女肩头,凑在她耳边,凝睇她:“真美。” 这间服装室由杂物间改成,除了我,没人肯用,灰尘摞在华丽衣服,排气扇吱楞楞转悠,纤毫毕现,我与宋抑私下见面就常在这里,安静且隐蔽。 这会儿天光真好,从排气扇的间隙照进,镜中我涂了口红的唇,一下亮一下暗,起身,我说:“我该上台去。” “你还没为我讲这幕话剧要演什么。” 兄长背身立在小小的玻璃窗前,幕布后,舞台已布置好,演员也已到位,大家紧锣密鼓地对词,似乎有人发现不对,今天的女主角还没到,有人拨电话。 于是化妆台上的手机叮铃铃响起。 他抢先一步替我摁灭,看着我。 手按下去,门从外面被反锁。 我放下手,冷静道:“这个故事讲的是一对年轻恋人因家族仇恨无法圆满,今天这幕是故事的结局,恋人殉情。” 他点头:“我在英国读大学,就有戏剧选修课,教授很爱莎翁,只是年轻人们不屑一顾,认为是老套的爱情故事,我其实也不太懂……” 其间,电话一直在响,他将它丢进柔软华丽的戏服,啪地一声,再没有声响。 光影仍旧一明一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流动的空气与阴影,让我觉得窒息,我揪住大开口的前襟,怀有一线希望地朝楼下看。 但是演出已经开始了,替补演员拯救了他们,他们一定在无限责怪我这个怪人,一点不合群,一点不爱笑,怪我破坏他们的首秀,差点害他们丢面子。 他们还在想待会儿演出完了该去哪里庆祝,他们有年轻的皮囊,和跳动的心脏,而我有预感,我这颗半死不活的心,今天会殒命于此。 我扯下假发套,让自己的黑发散开,褪去高跟鞋,用手背擦揩去口红。 一个落荒而逃的假公主,真妓女。 “你想干嘛?” “我只是好奇,爱究竟是什么,可以让人毫无理智地牺牲自我。” 尽管不得不臣服于他的强权下,做一个乖顺的金丝雀,但眼前这个什么都可以拥有的人,唯独从未有过爱,哪怕周朗也曾拥有周夫人独一无二的爱,可他呢,连只猫都不会爱他,所以他才会问我——我学得不像吗? 他走上前,执着抚平我的唇角:“你笑什么?” 我盯着他怜悯地笑,我知道今天最倒霉的人会是我,但我还是忍不住说:“我可怜你,从没被爱过,也不知道爱人的滋味。” “这才像你,”他也笑了,舒畅快意,“我一看见你这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心里就涨满了,像快要冲出来的麻雀,我被愚蠢的他影响了。” 额头抵住我的,他喃喃低语,一定,一定是这样。 我被他掀开繁冗的裙摆,压在玻璃窗前时,罗密欧正念道:“适当的悲哀可以表示感情的深切,过度的伤心却可以证明智慧的欠缺。” 冰凉指尖拨开内裤,炙热的性器抵来,我的眼神扫过观众席上张张青春洋溢的脸,他们未来会是艺术家,有光明的前途。 插进来了。 ——而我没有。 他和周朗一样,并不单纯把性交当作欲望的体现,而是一种符号,他说:“我说过的,我要你的心,那是一颗不能被分割,完完全全属于我的心。” 他以羞辱为鞭,驯服我这只不肯俯首的兽。 “你没做到,”甬道干涩,我们都不好受,都在强有力的抽插中喘息闷哼,他说,“所以你答应我是为了什么?我不明白,我是被选择的那个,还是被抛弃的那个。” 一个深挺,我被迫夹紧他,换来他掐住我的腰猛撞几次,昂头咬唇,我说:“你不也有温小姐,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他笑了,扭过我的脸,直视他,“你认为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 我清楚知道我没有。 观众席上,我看到这个被我拉来当挡箭牌的美丽女人,正捧着一束花认真欣赏舞台剧,殊不知她心爱的未婚夫正与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在昏暗破旧的小屋做爱。 可笑。 我还看到角落的宋抑,他也捧着一束花,努力从夸张舞台妆下寻找到我。 看到他,我不免想起阿森,他还好吗,之后妈应该放过他了吧,我真对不起他。 第一次我在兄长身上体会到这样粗暴的吻,舌根被吮痛,唇被摩挲得发麻,我没想过推开他,我从来推不开任何人,施加给我的任何事。 闭上眼,我回忆起过往,我和阿森第一次吃蛋糕,喝糖水,接吻,画画,认字,希望冲淡此刻的痛苦,但是我哭了。 因为我听到一句本该由我念出的台词:“被困在童话之外的你和我,要往哪里去。” 我太难过,以至于忽视了很多,门打开的一瞬间,我适逢高潮,涎液泪水齐流,整个人巴在兄长身上,胡乱索吻。 竖条的光从走廊打在我脸上,东西落地,我从迷乱回神,看见震惊诧异的温小姐,眼睛瞪得大大,我与兄长还性器相连。 霎时间,狰狞黑影化作利剑穿透我。 64 黄色郁金香插在水晶瓶,摆在窗台,从新鲜到枯萎,只用两天,再从枯萎到凋零,又是叁天。 这是一朵花生死的瞬间,亦是我逃避生活的日夜。 傍晚日光将它的影子照得歪斜,时高时低,像是日晷,风一吹,最后的花瓣就这样飘零掉落。 避无可避我想起那天,兄长换上儒雅姿态,弯腰捡起门外的花递给我:“她缠着我问了好久,你喜欢什么样的花。” 那是一束沾染露水的郁金香,被漂亮纸张包裹,像她曾给我的糖果。上面还夹着卡片,由兄长代写——祝贺希希首演圆满成功。 我有点难过:“为什么?”要碾碎我在B市所有的温情? 其实我想得通。 楼上与楼下,喧闹与死寂,光明与晦暗,坦率与不齿,他尽心尽责重现我叁年前的噩梦,连观众都不落下。 他多成功,我蜷缩在被,不敢露头,唯怕四周的黑影将我撕碎,它们念念有词,骂我不知羞耻,天生淫贱。 我只是想不通他为什么突然发难。 “为什么?”他重复我的话:“你记着,不听话就得受罚。” 与他并肩下楼时,一脸木讷的温小姐与众社员一齐望来,我被目光灼得发抖,觉得自己浑身赤裸,被人围观,手中鲜花也成了流精液脓血的动物内脏,我干呕不止,痛苦万分。 角落的宋抑踌躇上前,又止步,最后把花交给我,让我保重身体,那花,被兄长送给街头钢琴师,并对他说“haveagoodday”。 我清楚记得,奖学金由兄长特助亲手颁发给社长,我一下明白过来她口中的非我不可,原来就连我自以为的与宋抑的密谋,都是他给的机会。 兄长从不对下属或佣人发火,永远和蔼可亲,沉下脸的次数都可观;他不喜欢幼小软弱的东西,但从不落下B市任何一次慈善募捐;他唯一显露出的,调节情绪的方式是抽烟。 这是一个拿伪装当饭吃的人,输给他,一点不冤枉。 休学的日子,我睡得不安稳,一些幻影总来打扰我,瑞士军刀被我压在枕下,我那时还不明白,影子只存在于光下,当你真正陷落黑暗,它就不复存在。 兄长会来陪我,替我驱散噩梦,但他一来,黑影更猖狂,我握住刀,在他怀中时梦时醒,为数不多的梦中,我见到阿森,随之火烫般惊醒。 夜灯下,兄长的笑温柔到有些阴沉,替我擦拭薄汗,亲吻我,问我是不是做梦了。 我不说话,他就边拍我的背边哄我睡,好一会儿,听到他低声说:“希希,我听你的话,让周家起死回生了,不过我很好奇,你妈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你这样听话?” 几天后,妈被捆住手脚丢在我们脚下,我望向兄长,他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微微颔首,有人举着针管上前,将液体注射进妈的体内,她挣扎不过一秒,立刻瘫软下去。 “你不是问我世上有没有假死药吗,”他搂住我的腰,侧脸,亲昵地将鼻尖抵在我脸颊,“这是瑞士研发团队新研制出的药剂,我叫它‘prisoneroflove′,注射第一针后的人,两天内会如同死亡般失去呼吸脉搏,只有及时注射第二针,才会醒来,否则,将迎来真正的死亡。你喜欢吗?” 每当我以为他足够残忍时,他总能给我新的认知,他确实是恶魔。 65 “周希,根据你的陈词,本月十五日下午四时,冶兰公馆,周朗先生给周夫人注射高浓度毒品,致使其昏迷,当夜你发高烧,周先生又企图给你注射同类毒品,因此你正当防卫,刺伤周先生,并报警。 “其中叁大疑点,希望你为我们解答。 “一,我们调取了十五日冶兰公馆的监控,并无你们的出入影像; “二,周夫人尿检呈阴性,且否认曾与你们见面,已由其友人证实; “叁,十五日夜你的确发高烧,但监控显示,你昏迷了近两天一夜,也就是案发时间其实是十七日夜,而且被你指认为毒品的针剂,经化验,是葡萄糖。 “心理医生给你的评估,是被害妄想症初期。” 这些话盘亘在我脑海好几天,一空下来,就反复回响,我“豁”地起身,在窄小的无光的羁押室里踱步。 他们说我记忆错乱,说我被害妄想,怎么会呢,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夜树影摇曳,天花板上趴着一个黑影,整个房间只有我的呢喃,我骂兄长心思恶毒,落得此下场是活该。 骂到气处,跳下床,跨坐他腰间,拎住他的衣领,将他微微拽离地面。 “自从进了周家,我唯一受到的爱,正是你的手足之爱,我把你当做唯二对我好的人,你却只是利用我,我是被你毁掉的,你知道吗?” 我掐住他冰冷的脖子,恨声道:“我快被你逼死了!” 他动弹不得,随我摆布,热泪滴在手背,我恍若梦醒,退出去好几步,痴望手心的血,再望他,胸膛插着一柄刀,连接一块暗色。 忽然我抱头痛哭,我的人生不该这样,我该在桃花镇和阿森过完幸福一生。 警察来的时候,我面无表情抱膝蜷在角落,被推搡起身,手铐“咔”地扣住我,远处急救车上,软绵绵的手臂从担架垂落,我沉默伫立。 正如他所说,死亡即解脱,于他,于我,但是他这样的人,连老天也轻易不收。 宋抑费力见了我一面,外头新闻已经飞遍,尽管周家极力压下,说是入室抢劫,但亦有小道消息,说是情杀。 他问我究竟怎么一回事。 “有烟吗?” 烟雾缭绕中,我承认了罪行,“可我没有精神病,这一切都是他的阴谋诡计。” 我有好几天未好好洗漱,蓬头散发,再加一副老烟鬼的颓唐样,说我没病,我都不信。 此等情景,我竟还笑得出来。 宋抑没再说什么,临走那一眼,我就明白,他也觉得我有病,他让我等他。 有人却先他一步。 那天我正靠在墙壁发呆,警官喊道:“周希,有人保释你出去。” 窸窸窣窣的钥匙声,铁栅栏门打开,来人依旧温文尔雅,戴金丝眼镜,头发依旧一丝不苟,身形瘦了不少,脸色苍白,站在门口,笑着抬手召我:“希希,过来。” 我冷静抬头,觉得自己像一只无望的兽,挣得头破血流,也只是在偌大的兽笼里打了个滚,一切都在驯主的掌握中。 我不动作,他便过来轻拢住我,安慰我道:“别担心,我已经跟他们解释过,一切都是误会,我们去……” “你怎么还没死?”我在他胸前轻声问。 他又是笑,又是叹息:“你刺偏了,再往左一点,我就真的见不到你了。” 车窗外景色变幻,盛夏,行人匆匆,有情人撑伞前行,亦有学生嬉戏打闹,最令我感到可爱好笑的,莫过于一只金毛乖顺背着书包,跟在女孩身后,盯着她手中的雪糕,口水直流叁里地。 像极了馋嘴小黑。 驾驶座的人不住咳嗽,于是我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收敛笑容,我问:“这趟回去,你要怎么罚我?”一只不听话的宠物。 “为什么罚你?你在警局吃了很多苦,我打算带你去瑞士休养一段时间。” “不要在我面前装样子,你比谁都狠,”车窗照出我疲倦的面容,“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周朗只在性事上折磨我,偶尔一两次的心理战,还是由别人一手促成,而兄长呢,是真的懂得如何击溃我,让我在猜忌和怀疑里,反复自我攻击。 我自顾自发呆,忽视了猛然停下的车,兄长捧住我的脸,温柔到近乎忧愁的目光在我面上逡巡:“你怎么没有错呢,你把许诺给我的爱当作权宜之计。” 我呐呐道:“你是我哥哥啊,你要爱,大把人可以给你,我不行的。” “不,”他吻了吻我的眼,额头与我抵在一块,“别人的爱是无意义的,她或她没有不同,一样是骨骼与肌肤的爱。但你不是。我们拥有同一种痛苦,是别人无法替代的。希希,只有你能让我感受被爱。” “你说这么多,不过是以爱的名义,为自己开脱玩弄我生命的罪行,你是彻头彻尾的坏人。” “你曾杀了他,也几乎杀了我,你不坏吗。”他说。 我面上一跳:“我是被逼无奈……” “谁不是被逼无奈?我为什么出现,为什么存活,为什么想逃逃不开,”他倏忽笑了,“世人不关心你的被逼无奈,他们只看得到结果。你举起刀时,难道没有一点私心吗?” 这场言语的硝烟,被一颗穿破迷雾射向我的子弹打断,我被打得措手不及,我听见心底最诚实最恶毒的回答,我想要他死。 “想想你沾满鲜血的手,你自诩无辜,当真还无辜吗?” 其实再狠一点的话,他没有说。 我为了阿森讨好他们来解救宋氏,并非出于他们的压迫,所有的事,不是他,也会是别人,妈会榨干我的利用价值,原本我的生活就是一团乱麻,我抓住唯一可以怨怼的对象,不肯撒手。 谁都有错,谁都没错。 我找到妈,她面色无异,见我来,遣散牌友,我开门见山:“冶兰公馆,还记得吗。” 她动作一顿,皱眉起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警察说你有被迫害妄想症,我看是真的。” 我不关心她的拒不承认,拦住她:“你把阿森的事告诉他了?” 她终于肯看我:“没有。” 撒谎。 我深吸一口气,懒懒笑道:“其实是不是就算没有周朗,你也早打算牺牲我,来护全宋氏?” 她不说话,我耸肩,语气讥讽:“感谢你看得起我,经过这一次,你也应该看出周朗有多宠我,要是识相,就乖乖把阿森的信息交给我。” “给你,你能做什么?”她说:“人最好不要有软肋。” 过了几天,我还是不同意去瑞士,并一直对兄长爱答不理。 那天下午天很热,我没开冷气,窗户洞开,热风吹来,我的心反而很平静,笔刚要落下,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我没有理会,等响了叁四遍后,我才不耐烦地接起。 那头没人说话,我用肩膀夹着电话“喂”了一声,好久才传来熟悉而沙哑的声音。 “眠眠。” 66 风呼呼啦啦,纸张吹落一地,窗外夏意深重,树叶间斑驳陆离的光跳跃在笔下的字上——阿森。 关于之前的事,尽管妈百般否认,尽管盖有医院公章的诊断书摆在我面前,我却一直很坚定,都兄长做的局。 那条疤倒是半点不假地横亘在他左胸口,我趴在他胸前,手指划过,他捉住我的手说痒,我笑笑,趴上去听平缓沉稳的心跳:“你别动他,他救过我的。” 抚摸我后背的手顿了一下,“说来听听。” “很小的时候,有个秃顶大叔对我图谋不轨,是他保护了我。” 兄长轻笑:“那是得好好谢谢他。” 我抬头,望进那双棕色的眸,聊表忠心:“顺便我也写封信,麻烦大哥你交给他。” “好,做完这些事,我们就去圣莫里茨。” 我瞬间冷下脸,从他身上下去,背对他:“我没病。” 好久,衣角摩挲,温热的躯体覆来:“好,那我们去巴黎散散心?” 我不再搭理他,他自知没趣,便不来打扰我,每早瓶中依旧鲜花不断。 这封信该怎么写我想了很久,我像个尽职的演员,在舞台中央计算每句台词,才好让观众看不出破绽。 每写一个开头,“阿森”二字就加深一遍记忆的痕迹,它包含了桃花,春风,溪流,星空,少年的面孔,所以我听到熟悉的一句“眠眠”时,我以为自己还在回忆里。 “嗯,谁?”我手中钢笔仍旧不停,但都是些颤抖的线条。 电话那头放轻放缓了声音:“是我,阿森。” 钢笔“咔”一声散架,黑色的墨水漏在指腹,用力在纸上蹭也不管用,我打断了对方的话:“啊,讨厌死了,钢笔水滴在手上了。” 急匆匆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一遍遍冲洗污渍,怎么也洗不干净,我心急呀,手都快搓破。 不小心瞥到镜子,里面有个女人眼睛通红,眼泪淌了一脸。 水哗哗响着。 我洗了把脸,回到桌前电话还通着,等我颤抖着手重新拿起,对面又开口了:“眠眠。” 如梦初醒,我握紧手机,猛地点头,眼泪从眼眶中溅落:“我在!我在!” 我听见阿森笑道:“终于找到你了。” 不知道兄长有没有派人监听我,我不敢哭得太大声,努力咬住唇平复心情,我吸了吸鼻子,望向门外:“阿森,我……” 我好想你,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接下来我寄给你的信要竭力跟你撇清关系,你不要当真,等我逃离他们的掌控,我会回桃花镇找你,你等我好不好。 我不能说,阿森也不等我说,他语气轻快,宣告我的死刑:“我要结婚了。” 如果这是场戏剧,那一定节奏过快,以至于我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义,愣在当场。 “就在今年元旦。” 我呆呆望着掌心疏漏而下的光:“阿森你是生我气了吗,因为我害得你跟阿姨被针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对不起……阿森,别生我气,我也不是故意不回去……我……”说到后面,我已经泣不成声。 阿森大概没想到我会突然崩溃,他不再那么疏远,变回我的阿森,焦急且温柔道:“我没有怪你,只是这么多年不联系,我们都已经有了各自的生活,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不!不!”我尖叫起身:“我们之前还通过信,我让你等我的,你不记得了?” “信?”阿森很疑惑:“眠眠,我没有给你写过信,也从来没收到你的信,我听说你生病了,好好治病好不好?再见。” 电话已挂断,回拨过去,没人接。 阿森说他要结婚,说从来没跟我通信,我跪在地上翻箱倒柜,找得筋疲力尽才想起,那些东西已经被我丢进火烧了。 天慢慢暗下,我抱住膝盖蜷缩角落,兄长进来抱住我,我问他:“我真的生病了?” 他认真地看着我。 我揪住他的衣领,用力摇晃:“是不是从那时候你就在设计我?一定是,一定是这样,你这个骗子!” 他紧紧抱住我,阻止我自残般的动作,垫在我脑后的手掌,关节处被墙撞得通红。 几天后,一张照片送到我手中,照片上,阿森和一个女人亲密地搂抱在一起,他们穿着婚纱。 阿森跟记忆中一样言笑晏晏,一双眼也春风如故,只是这缕春风如今有了归宿,这个姑娘跟我一点不像,她笑得非常真挚,非常活泼。 于是我没有写信,托兄长送去一笔钱后,就随兄长去往意大利度假。 米兰的秋比华国暖和,随处可见的清凉打扮,我固执地穿长袖,像个异类,不过这些目光不全然是打量怪物,至少这是今天第叁次,有人向兄长搭讪。 他也是有先见之明,出门前和我戴了情侣戒指,只消把我们十指相扣的手抬起,旁人就会识趣离开。 我实在没力气嘲讽,任由他摆弄,视线朝四周的尖顶建筑投去,白鸽倏忽被横穿的人群惊起,飞过肃穆教堂拱顶的圣母玛利亚雕像。 我不管不顾朝那儿走去,他跟在我身后,告诉我这是米兰大教堂。 路过怪兽排水口,我们走进长长的走廊,两侧圆柱林立,彩色玻璃上雕刻圣经故事,他说这意味着人对于天国的向往。 从前我是没有宗教信仰的,认为那是弱者的自我欺骗,但现在不同,若无法自救,寄托希望于神,又何妨?不过大梦一场,好过清醒无望。 我们穿过第一道门,第二道门,途径中央祭坛,他都绅士地替我解释渊源,绝不多嘴,非常自觉。 南耳堂伫立一座名为“圣巴塞洛缪”的雕像,手捧人皮,他是被剥皮殉教的圣人,我静静望着,身边各色皮肤的游客亦然。 主堂内信徒双手合十祈祷,或是忏悔,兄长与我并排坐,我闭眸忏悔,睁眼,他好整以暇,侧头盯着我看,我说:“你没有要忏悔的吗?” 他笑道:“我甚至不知道‘忏悔’二字怎么写。” 他又说当坏人最不该的就是摇摆不定,一心向恶,就要做好下地狱的准备,他该向撒旦忏悔,而不是耶稣。 从教堂出来后,我坐在喷泉旁喂鸽子,他去给我买鸽食,突然,不知哪里爆发出枪响,鸽群散开。 我恶劣地想,最好是仇家上门,杀了他。 可惜,天不如人愿,兄长神色凝重而来,解开我腕间气球,让它飞入天空,重获自由,不等我羡慕完,他拉着我往外走。 小巷中他再次展现了完美枪法,他侧抱我在怀,对墙后一角开了一枪,动作干净利落。 后来才知道,兄长对权利的渴望,一如将死之人于灵丹妙药,他在瑞士的权利极速扩张到令当局震惊,而且当时他的确是想携我一同立于权利巅峰的。 可我并不领情,看了看为救我负伤倒地的他,又看了看地上的枪支,我恶向胆边生,捡起,对准他的脑袋扣下扳机。 67 撒旦都不敢收这样的信徒,又一次,兄长没能死成。 通红宛如地狱火的急救灯熄灭,随着医生的话语,所有人都松一口气,有人偷觑我,我明了,丢掉没吃完的草莓甜筒,站在病房外朝内看。 病床上的人还没醒,为救我挡下的一枪的男人戴着氧气面罩,右手背扎着针在输液,细碎的秋光透过窗打在他面孔,令他整个人看似非常脆弱。 我却不被这样的假象迷惑,如玉的皮囊下是十足的恶魔。 当夜我被人护送至兄长在米兰的房产,门内门外安保二十四小时轮流站岗,简直像看守犯人,在卫生间匆匆发了条“周朗中枪,未醒”的国际短信后,我去到餐厅。 兄长挥霍无度,异国他乡也有华国大厨掌勺,我一边用餐一边打量四周,这栋房子比任何一处更像他的住所,甚至比圣莫里茨的也更像。 非要形容,那就是像一个“家”。 餐具桌布是绝不会与他有关联的粉草莓,尽管是夜,但我仍看清门口的守兽是两只兔,可笑又怪异,若不是瞧见楼梯正中央悬挂一幅油画,我要以为这是他与某女的爱巢了。 那是一个女人,端坐钢琴前,面容模糊,或者说没有脸,黑的夜,黑的礼服,唯独留白的脸上,有斑斓的水彩点。 宾客都被模糊,唯独她熠熠闪光,棕格子分割黑夜,连星星都围绕她。 直觉告诉我,这是周夫人。 再仔细看,才发现宴席角落有只小灰老鼠后腿站立,打领带穿西装,满眼孺慕。 我愣住,好久才挪开视线,欲往书房去,被人拦住我,尽责地“请”我回房。 第叁天兄长才醒。 他半躺在床,笑望我为了向手下传递想吃草莓冰淇淋,而特地画的看着甜筒流出口水,两眼冒星光的Q版小人,说:“瞧你的馋样,这么长时间了,还是最喜欢草莓味呀。” 我耸耸肩,替他掖紧被子,又起身拉开窗帘,好让阳光进来,身后他向我道歉:“对不起,希希,总让你卷进这样的事情中来。” 风卷枝桠,一片叶晃悠悠飘落,忽然记起那天我因为拉不开保险栓,而疯狂对他空按扳机的时候,身负重伤的他半倚墙壁,血浸染衬衣,他咳出血沫,却是在笑,“我很高兴,你终于也变得和我一样。” 我抽走他手里的纸条,揉了揉扔进垃圾桶:“你该多休息,而不是看这种无聊的东西。” 他的表情有一瞬的凝滞,但他向来掌控得当,应了声“好”后,又挂上淡淡的笑。 自他受伤,米兰的天气一反常态,渐冷起来,刚入冬便落雪,玻璃窗结雾,习惯使然,我在上面画了一个笑脸,不久水滴下来,又成了哭脸。 我与“周朗”此人尽管血缘相近,但一旦靠近,总要因着什么而两败俱伤,像两个相同的磁极硬要凑到一起,过程必然十分艰难。 异国的雪我并不陌生,只是今年,突然开始觉得自己是无根的蒲苇,到处流浪,为了极力避开某些不该想的事,我打算去米兰街头逛逛,但这些安保大概是收到命令的,除了医院和住宅我哪儿都不准去,想去院子堆雪人也被驳回,所以这使得我不得不开始期待去医院。 兄长病中也不得安生,大批文件被送来,说好度假,结果也只是换个地方办公。 那天刚进病房,就见他无视众人,自顾自看着文件,推门的声音有点大,他随众人一起抬头,看见是我,皱着的眉头松开,嘴角绽放微笑。 挥退众人,我去到他身旁。 由于太想放风,进医院的这段路途,我没坐车,也没让人给我撑伞,头顶肩头的雪融化成水珠缀着,被他轻轻拂去,双手被他拢在腰腹取暖,我僵硬得比手下的肌体还硬。 为了缓解此等尴尬,我抽回手,问他怎么不好好吃饭。 他垂首笑了笑:“没胃口。” 床头搁置的饭菜我尝了一口,清香不腻,非常适合病人,但他偶尔也会任性,特助先生求到了我这里。 我觑了他一眼,见他仍看着我,不由叹了口气,坐去床边,亲手夹菜喂他,他看了眼我,像得逞的坏孩子,乖乖张嘴把饭菜吃完,走前他对我说:“明天我想喝鸡汤。” 一向稳重的兄长一时不适应做任性的小孩,看也不敢看我,撇头去看结雾的窗,耳尖微微泛红。 我答应了他,作为交换条件,我获得了随意进出二楼房间的资格。 风鼓吹起窗帘,书房有一整面墙的书,眼睛一扫,看到JeLuisBes的原文诗集,书脊磨损,但它屹立中心,可见主人对它的爱。 深色的桌上,摆着泛黄的画稿,旁边烟灰缸架着半支烟,相框内是少年人,是他,他那时就会这样人畜无害地笑,站在一棵大树下,手里那支巧克力冰棍淅淅沥沥化了一手,粉色的花瓣飘零在他背后。 翻开画稿,有许多人,或坐或卧,一律看不清脸,亦夹杂温小姐有名的代表作,那颗跳动的血心的草图,和一张珠宝戒指的草图,简单大方,右下角写着一串英文“prisoneroflove”。 这都是他曾经生活的痕迹,后来随着时光一起被掩埋在这里。 抽出那本诗集,它非常不忠心地又或者说非常诚实地暴露了主人的喜好,将那首因被翻阅过多,而有了痕迹的诗奉上——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他想留住谁呢? 晌午刚过新鲜的食材就送到,都被大厨处理干净,只等我这个厨艺不精的人开工。 靠在流理台,望着嘟嘟冒热气的锅,难免想起不该想起的事。 小时候我很粗心,刚跟阿森学会做鸡汤,就得意忘形,竟然忘记关火跑去河边玩,等回来,汤熬干了不说,锅都差点烧穿,后怕起来,一边打扫,一边哭,阿森下工回来,还以为我烫伤,翻来覆去检查我的手,我投入他怀中,问他我是不是很笨,他摸摸我的头,笑说怎么会,我的眠眠是最聪明的小孩。 后来,那只焦黑的鸡全进了小黑的肚子。 一走神,鸡汤滴在兄长胸前,我扯了纸巾帮他擦,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眼睛里是温润的亮光,他对我说:“谢谢你,希希,鸡汤很好喝。” 他骗人,我因为想起阿森,不慎手抖多放了勺盐。 “唔,”我故作沉思,“你就不怕我放点老鼠药吗?” 他笑得眼睛眯起来:“我又不是小老鼠。” 68 每天除了给他送饭,我也会被迫给他上药。 那个几乎横穿他肩膀的枪伤日渐愈合,留下一个圆形肉色的疤痕,药按上去,偶尔会被激得沁血,我吓了一跳。 原先一声不吭的他,这时会微侧头来安慰我:“没事,我不疼。” 窗上的雾与雪都被擦去,外头是一颗高大的光秃秃的梧桐,一片叶子孤零零缀在枝头,积雪覆在上面,摇摇欲坠。 他望着这一成不变的景色不知在想什么。 我趁这个机会,细细打量他,他的肤色白皙非常,一点伤痕也藏不住,比如双臂内侧的道道刀痕,尽管年代久远,但我也分辨得出,是同我一样,为献祭老祖而留下的。 垂首,目光越过他的脖颈,落在其胸前,又是一道长长的疤,这是周朗还在时,不曾有的。 不知不觉,手中动作已慢下,正被兄长以疑惑的眼光注视,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胸膛,我的脸“轰”地烧红,一把将他褪至腰间的病号服拉起合拢,嘴里结结巴巴:“别……别着凉了。” 他笑着将纽扣颗颗扣好。 这么多天过去,我仍未获得自由身,将整个医院探查个遍后,深感无趣的我靠在床头,暖气烘得人昏昏欲睡,我撑着下巴不住点头,兄长摸摸我红通通的脸,叫我上床一块儿睡。 我自是不矜持,脱去鞋袜占据去半个病床,病号为了迁就我,还往外侧挪了挪,被窝被煨热,还有淡淡的烟草香。 纸张翻阅声,忽快忽慢地响在耳畔,就着这样的节奏,我也昏沉睡去,不过我的睡姿不雅,光溜溜的脚丫一蹬,竟与兄长的凑到一起,睡梦中,我还以为是左左右右,摩挲间舒服得直叹气。 倏忽,一双手撩拨开我脸颊上的发,落下轻轻一吻。 是阿森吧,但即使梦中,我也仍不敢喊出这个名字。 一行泪悄悄滑落。 一声叹息后,泪又被那双温柔的唇吻去。 待睡醒,天已经黑了,澄黄的微弱的灯光自窗进来,照在我们身上。 兄长睡姿向来规矩,只是这次也因为床略小,而被我缠得不行,竟侧身抱住我,像抱住童年最喜爱却从不曾得到的玩偶,一点戒备心也无。 我被他锁在怀中,双手撑在他胸膛,微微一动,他便长臂收紧,我完全贴在他身上,耳朵里是他平稳的心跳,我推了推他,纹丝不动。 “大哥……” 叫也叫不醒,于是我把对付阿森的招也拿出来,十指在他的腰腹飞快挠动,果然,他放开了我。 我长吁一口气,逃也似的离开了。 我实在怕再面对这样的场景,索性送了饭就离开,对上他欲言又止的眼神,也不心软,只是别墅内无甚乐趣,倒是街头,雪雕艺人,顽皮孩童,与喷泉旁的画家,惹人羡钦。 我不是没有问过兄长为何不让我出门去,得到的答案无一例外是还很危险。 哪里危险?这次的事究竟是为什么? 那时兄长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又重新看向文件,说:“被只笨猫算计了。” 听得我心头一惊,不敢再提。 出乎意外,某个雪日,兄长竟主动解了我的禁,派了几人随行,让我在米兰逛了个尽兴。 他病痛好得七七八八,索要的报酬自然不低,那天下午直把我亲得气喘吁吁,舌根发麻,微凉的手从衣服下摆探进去,罩住我的胸乳。 我早麻木,一副沉沦享乐的模样,演得毫不费力。 69 直到华国元旦,米兰的大雪才停歇。 兄长特地从医院回来陪我,阴冷的别墅也终于有了人气,灯掌得亮堂堂,厚重的丝绸窗帘拉开,淡淡金光照进屋,正对楼梯中央高悬的画像,熠熠闪光。 华国区时比米兰快了七个小时,因此两地的夜是错开,并不拢的,但好在米兰的新年前夜亦有盛大活动,可以弥补缺憾,米兰人将此盛典称为“LaFiestadiSanSilvestro”。 我们入乡随俗地在饺子中包入扁豆,寓意来年好运连连。 对面,兄长撸起衣袖至小臂,戴着眼镜,像设计珠宝般认真地包饺子,犹记得几年前,他对此还一窍不通,今年,已经能包出形状漂亮的饺子。 但他作弊。 他的每个饺子都包进扁豆,而且还偷偷在边缘掐个缺口做标记,我知道,他想独占幸运之神,我不居人下,学他一般,掐个口子,又故意不包扁豆。 到了晚间用餐时,反倒犯了难。 一盘饺子,兄长把有缺口的通通拨给我,随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硬着头皮咬开,希望耶稣保佑我一次,可惜,自作孽不可活,是空的。 他起先愣了一下,随后明了地笑了,咬了口饺子,明晃晃的一粒扁豆,我不开心地喝下米兰新年才能喝到的普罗塞克白葡萄酒。 撇头,窗外天色已暗,周围张灯结彩,人声喧哗,华国这会儿已经是凌晨元旦了。 我想到什么,仰头喝尽甜酒,湿漉漉的什么东西滑进鬓角。 “不要伤心,”兄长的身影镌刻在窗子的夜色中,他推递来分辨好的扁豆饺子,“好运都会是你的。” 不太好吃,再混合上酒味,难吃得我甚至流泪了,他叹息一声,走到我身侧,蹲下,柔软的手帕轻轻擦去我的泪,他柔声道:“你很想家对吗?没关系,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也会想家,如果哭出来会好一点,那就哭吧。” 他拍拍我的肩,我扑进他怀里,默默哭了一会儿。 想来是个滑稽的场景,在他和仆人眼里,我实在是一个无理取闹,恃宠而骄的孩子。 可真的仅仅是因为没有吃到扁豆饺子吗? 元旦,于别人皆是新生,唯独于我,是痛苦的节点,阿森即将新婚,他再也不属于我了,从此生命中唯一的一盏光,也离我远去了。 我如何不感到难熬? 尽管宋抑会利用我所提供的证据将兄长打垮,可那又如何,我生命的轨迹早因此改变,无法回转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摸到一片濡湿,是我的眼泪鼻涕打湿他的肩头,我抽泣着抬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他,他笑着替我抹泪,等我们沐浴完,换上新衣时,外面已经有人在放烟火了。 大街上接踵摩肩,我们不得不牵手前行,不停有人朝我们说“乔”,兄长也微笑回应。 忽而想起那位街头画家,于是我问兄长“乔”是什么意思,他边走边用手指在我的掌心写出几个字母——Ciao。 “读音很像中文里的‘乔‘,”他说,“意大利语里,是你好的意思。” 我长长地“哦”一声,再之后有人向我打招呼,我便“乔乔乔”地回复,活像只聒噪学舌鹦鹉,他宠溺地看我一眼,紧紧牵着我朝人海走去。 记忆在此刻拨开云雾,我皱眉:“这个‘乔’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为什么这么问?” “唔,好像有人告诉过我,这也是再见的意思。” “是谁?” 他停下步伐,身后是盏澄黄的路灯,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因此也就没看见他在听见我回答“记不起来”时,眼眸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 “哇!” 下一秒,我被绚烂的烟火和跳舞的人群吸引。 华丽教堂前,燃起火堆,人们围着它跳舞,身着艳丽服装的男女在街道中央穿行,亦有人热情递来白葡萄酒,邀我一起沉醉。 我冲立在不远处的兄长招手,他摇头,我便上前去牵着他的手,带他走进人群,走进米兰的夜,走进尘世。 我喝了不少酒,有点醉醺醺地揽着他起舞,却是没有章法的,除了踩他的脚,便是跌进他怀抱,于是他索性让我踩在他足尖,带我跳舞。 教堂顶连成线的光,俊美男人的面孔和米兰灰蓝的天一并旋转着,我微微闭上眼。 “你醉了。”有人说。 我没有辩驳,低声说:“我醉了。” 风声歌声烛火爆裂声中,我的舞伴问我:“你总来教堂,是在忏悔什么?” 几乎一刹那,我的心直接给出了答案,我忏悔与血亲乱伦,忏悔辜负阿森,忏悔没能将谁人一刀毙命。 可我并没有醉,我还留有最后一丝清醒,我说:“忏悔我对大哥动了杀心,是我不乖。” 他闻言笑了一下,俯身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说:“已经够乖了。” 70 阿森终于肯入梦。 冬风吹进窗子,窗帘鼓动,兜起一串冷清月光,我们拥吻至床边时,大衣围巾已散落一地,吐纳间全是酒香。 把他推倒床榻,我开始动手解他的衣扣,上头仍在不遗余力地吮吸他的唇,他不听话,不愿意张嘴,我一边亲一边含糊地哄:“乖,把嘴张开。” 他不动作,也不说话,咬牙抿唇,我就从嘴唇吻至下巴,喉结,手也慢慢朝下伸,意外地被挡住。 黑发铺陈在洁白的床单,阿森的双唇被我吮得又红又肿,漂亮的眼睛里却盈泪,委屈得好像揉碎了什么,声音却冷静而嘶哑:“明早醒了你会后悔……” 恰好我含住他胸前一点,激得他闷哼,连话都没说完,我小狗似的舔吸,那只挡着我的手便松开,我趁机覆在上头揉动。 情欲是不会骗人的,性器鼓鼓囊囊撑起裤子,胸膛也起伏得厉害。 再去吻他,他就乖乖张嘴了,两条舌宛如交媾的蛇般翻滚纠缠,我用力吸他那条柔软的舌,舔舐他口中软肉,他喘得比我还厉害,热气喷洒在一起。 我湿了。 因此我牵着他的手探进衣摆,借他的手指上下摩挲起花核,舒服得直“嘶嘶”吸气。 没几秒,风吹,我嫌冷,夹着他的手指就耍酒疯,趴在他身上,轻轻拱动腰肢:“冷……” 闻言,阿森推了我一把,要去关窗,我哪肯下去,滚烫的脸埋在他颈侧讨好地轻舐,他叹了口气,托着我的臀去关了窗。 这下回到床位置颠倒,变成我在下,他便想逃,幸好我机敏,双腿还缠在他腰间,手也没放开他脖子,被他冷落一晚上,心里很不好受,想了想反正是梦里,索性大声哭出来。 “你有漂亮老婆就不要我了,梦里亲亲你也不肯吗,你要为她守身,可你别忘了,你第一次是给了我的……” 话没说完,大张着嚎啕的嘴就被堵住,湿软的舌钻进来,水声啧啧,我哼唧几声软下来,又拿他的手去舒服,刚动几下,两根手指主动夹住花核扯弄,过电似的,我鼻息愈发浓重起来。 他吻得深又重,势必不再听我说话。 我性子倔,以为他连我们的过往都要否认,咬了口他的唇,趁他吃痛之际,嚷嚷起来:“怎么,你不认了,那晚星星那么亮,它们都看见的,我还流血了……” “唔!” “我不想听你说话,”嘴里被塞进一块手帕,静了会儿,“这不公平……” 酒意再次袭来,朦胧间望见床头倚靠一人,夹着烟,烟雾缥缈,于是那夜由烟草味和极冷的月光所描绘的寂寥轮廓组成。 挣扎醒来,头很涨,嘴里倒是不干,身边没人,床头的醒酒汤还冒着热气,昂头喝下的一瞬,某些不堪回想的梦境回溯,呛得我咳嗽起来。 褐色的汤汁溅湿乳白睡袍。 有人替我换了衣服。 锤了锤脑袋,最后清醒的记忆在荡漾灯光的河面,那条河叫什么?我记不起了。 有一点我倒是很清楚,这里绝没有阿森,可那些接吻拥抱又那样真实,真实到……这是我最不愿见到的。 我在书房找到兄长,他正在读书,面色无异,最重要他的嘴唇没破,我稍稍松了口气。 71 驶进公海后,手机没了信号,漂流的一天一夜,我透过圆圆的舷窗,望到灰蓝的夜色中孤零零矗立一座灯塔,离我们愈来愈远。 月光冷且锋利,铺撒海面,银光粼粼。 有人敲门,兄长走进来,在我身后伫立几息,问道:“在看什么?” 失去跟外界联系的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思索那条被我删除的短信,要问我看什么,大概也只会是在看有没有其他船只靠近。 “什么也看不到,”我请求他,“可以让我出去透透气吗?” 他低头吻了下我的面颊,替我穿上御寒衣物,牵着我的手往外走。 海上的冬夜,风比月更冷清,几乎不到一分钟,我就颤抖起来,身体自觉朝热源靠拢,死死缩进兄长怀抱,手搂抱他的腰,脸埋进他胸膛,他笑了下,任由我八爪鱼般吸附在他身上,侧身为我挡住风。 甲板上只有我们二人,初登船那天,这里人来人往,搬运各种箱子杂物,连摆在冶兰公馆的宋抑送的小熊玩偶都带来了。 其实猜得到几分,这回去瑞士应当是避难,宋抑掌握了他贩毒的罪证,要将他逮捕归案,我在整件事中充当了信息传递的角色。 总归是不死心的。 “海里有什么?”我问。 瞧瞧这海水,又黑又深,仿佛是巨兽张开的大嘴,要一口将欲望与丑恶吞噬,看得人脚软心慌。 他不假思索吓唬起我:“噬人的鱼群,密不见五指的草蔓,深不可窥的鱼洞……漆黑的海上,谁知道呢?” 尽管后来与他在巴厘岛潜水如吃饭,但当时的我成功被吓得又往他怀里躲了躲,还主动把他的手放在我腰间,以免一个波浪,将我打下去。 难怪周朗不愿意被埋葬在漆黑之处,没有阳光的地方该多可怖。 心头忽而一动,我颇天真地抬头,男人俊美无俦的,熟悉的面孔蒙上一层月纱,我愣怔一瞬:“那,会有美人鱼吗?” 他笑得温润,似与印象中不同,他说:“唔,或许有吧。” 不等我再问,他的手下走来,毕恭毕敬向他汇报什么,兄长松开我,令我一个人站在有些摇晃的甲板,独身去到正中央的控制船舱内,接听起独立电话,我注意到,他微妙地朝我看了一眼。 转瞬即逝。 “好了,该回去了。”他俯首与我耳语。 猫狗在地震来袭前,会变得躁动不安,人亦是一种动物,因此我非常确信,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果然,在我回到船舱后不久,我们的船受到猛烈撞击,铁皮船身被什么击得“梆梆”响,直觉告诉我,是子弹。 扶住舷窗朝外看,只看得到来往的子弹在黑夜中,炸出一个个光点,声响夹杂在倏忽汹涌的海浪中。 我立刻要冲出门去,门却锁住了,使劲儿拍打,也没人理会,直到我大声喊“Celestine”。 刚刚还温润如玉的脸上,已经沾染上血液,他握枪缓步而来,我下意识后退一步,他立即止步,面颊沉入黑暗,我看见他偷偷把有血的手藏去身后。 “怎么了?”我远远地问。 “你确定要问我怎么了吗,”他上前,撇了眼沙发上的小熊,“宋抑如约来救你了。” 我僵住。 72 72 乱斗随着兄长被擒告终,我们被关在暗无天日的船舱,仅靠窄小的窗照射进的光判断,这是我们被关的第叁天两夜。 雪子视我为老友,饭菜从不苛待,兄长却没有,即使单手被吊拷,生命时刻处于危险,也不见他有一丝慌张,倒是看见我分了一半饭菜给他时,难得流露诧异的神色。 他身上衣服早破烂,鹅绒从破洞里飞出,落得一头,表情亦很不解,偏偏气质矜贵,像落难公主,好奇地望着比自己更弱小的动物,费力用鼻子拱来食物,是何意思。 “我怕你饿死了,没人救我。”我在角落低头往嘴里塞饭。 他笑:“我明白。” 他非常给面子地将不入流的饭吃下,却优雅得好似身处名流餐厅,手腕因动作在手铐里蹭来蹭去,磨出血痕,他重新靠回墙壁,闭眼假寐。 昏天黑地的几天,初始我仍未能接受那样的事实,藏在角落,后来在颠簸的船身,渐渐从焚身的烈火中,一点点冷静下来。 “我们会死在这里。” 这是我沉默了两天两夜后,说的第一句话,碰撞回荡在默室,回应我的只有令人窒息的海浪涌动声,我总觉得下一刻,它们就会扑进来,淹没我。 “我说,我们会死在这里。”我提高音量。 事实上,是我害怕了,我的人生没有光明,但不代表我接受死亡,黑暗里我只听到自己一人的呼吸,我想好吧,就算是兄长也行,来点动静。 大约是声音的颤抖暴露了我,他终于回应道:“那不是挺好的。” 好什么好,我是无辜的,暗自瞪了他一眼,我不再搭话。 沉默在今夜因饭菜打破,他一改之前的寡言,脸朝着我的方向,好心道:“你好像很冷,我听到你牙齿打颤,你愿意的话,可以靠我近点。” 我自认为丢人,撇头不语。 但人类真的是一种复杂生物,在日光下,我与兄长势不两立,可以拿枪杀了他,可到了地底,我是说那种全天下只有我们两个烂人才能够惺惺相惜我们那狗血人生的时候,我忽然懂得周朗之前对于“一类人”的执着,他们真的没有错。 慢慢挪到他身旁,我真切感受到温暖,另一个人的呼吸,我有点渴望,有点期盼。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是永恒的,我也开始急切地渴望有人对我说“永恒”,好让自己不这样飘着,没有根儿。 这样的懦弱里,我又恨自己不够坚强,可我要那么多坚强干嘛,身侧这个人可以给我许诺,只要我也愿意给他。 “哗啦”,海浪拍上船身,打断思绪,我惊觉自己产生了什么样畸形的念头,使劲儿掐自己手心,试图让自己清醒。 “别掐了,不疼吗?” 我手指猛然一松。 “靠近我,就让你这么恶心?” “那请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咬定你贩毒?” 静默几息,他刚要说什么,我便因想起他额头的疤而又补充:“请发誓你接下来说的都是真的,否则将孤独终老,永失所爱。” “真狠心啊,”他说,“我发誓。” “何铭,还记得吗?那一年,周先生试炼我的第一关就是何氏,”视频里狠厉的少年现在被未来的他自喻为“铁链拴住的狗”,他说,“他们用周夫人胁迫我,如果我不听话,不仅要销毁我的人格,还要把周夫人活埋。 “我存在的意义就是顺从与厮杀,一步一步踩着别人的血骨上位,何氏是第一个。 “何铭就是在那时候恨上我,考了警校,处处与我作对,后来一次,他的上司兼师傅在瑞士误以为我贩毒,传递了错误信息,就撒手人寰。 “先入为主的印象,他们甚至不去求证,到底是我,还是瑞士为了讨好我的法国没落贵族。” 我听完默然,他这样无情无爱的人,发的誓作数吗,是不是在诓骗我,不仅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反而更像个受害者。 73 兄长曾说以我现在的枪技,如果再有一次拿枪瞄准他的机会,他必死无疑。 他猜错了,或者说他赌赢了。 轰然倒下的不是他,而是身后的雪子小姐,子弹射在她的小腿,令她吃痛脱力,枪被我一脚踢开,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我,随后喃喃:“不愧是他的情人,我轻视了你……” 兄长手腕上的手铐不知何时已被解开,一圈血肉模糊,他牵过我,要对着雪子补枪,我拉住他的臂膀,摇摇头。 后来我得知真相,直笑出泪,叫他开又怎么样,枪里又没有子弹,幸而他给自己留了条路,要不然如果连我的枪也没子弹,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等我们绕过她,逃出仓库时,漫天战火如星光点点,甲板上横尸遍野,人们逃窜呐喊,之前丢枪给兄长的络腮胡男人正举枪快速朝我们奔来。 情急之下,我拉着兄长一猛子扎进海,隐约听见他一声叹息:“我怕水……” 怕水还走水路?我腹诽。 不论海水如何深如何冷,他始终没有放开我的手,我亦紧紧回握,子弹打进水中,沉闷的声音,我拖着他游啊游,那样大的海域,我们的终点在哪里? 我看不见,也就没有答案。 不知多久,冷侵入肌骨,我冻得失去知觉,手是否还被握着,他是否还在身边,一概不知,慢慢沉入深蓝海底。 我偷偷查过兄长为我读的书。 加缪坚信世界是荒谬的,人该如何对抗荒谬呢? 一是生理自杀,二是哲学性自杀,叁是积极应对,我自问一做不到,叁已尽力尝试,只剩二。 何为哲学性自杀? 人不断不断地为自己预设一个里程碑,告诉自己,我到达此处便能获得幸福,通俗易懂的正如上班族的周末,事实当真如此吗? 由此,我又接触到另一种论调——欲望钟摆论,人由无数欲望构成,只有在欲望得到满足的一瞬是幸福的,随后又陷入欲望,在得不到的痛苦中挣扎。 人的一生便像钟摆,在一瞬的幸福与漫长的痛苦中度过。 不甚敏慧的我仔细琢磨这两段话,始终没有头绪,此刻咸湿海水灌入眼耳口鼻,死亡的恐怖将我淹没时才明白,爱恨也好,幸福痛苦也罢,道德更是虚妄,我只要能活下来。 圆月漂浮海上,我仿佛见到人鱼,在波光粼粼的水波中朝我游来,昏迷前,我郑重向上帝许诺,如果能活下来,我就不再抵抗。 “希希……” 阳光打在眼皮,半梦半醒间,听得别人谈话。 “与叁国警方交手的,大多是努桑家族的人……给那个女人补了一枪,死无对证……之前搬上去的货帮了大忙,查不出我们的漏洞,这笔账自然算在努桑头上……除去心头两桩大患,您真是料事如神,竟预料到两队人马都会走水路,这便是华国所说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窸窸窣窣,我皱起眉来,有人打断他,“好了,下去吧。” 我拼了最后一口气,要睁眼看看是哪个混蛋吵我安眠,只撇到一嘴络腮胡,温热的指腹抚来我的脸颊,又痒又舒服,我再次陷入昏睡。 ——“砰”!血溅了我一脸,女人惨死我眼前,我吓得一哆嗦,彻底醒来。 玫瑰色晚霞撒进屋,我抬手望了望两只手掌,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喉咙干涸,一杯水适时递来唇边。 “别说话,先喝口水。” 我想起曾经某个黄昏,病床上的男人疑惑开口:“为什么要救我?” 是否命运齿轮那时已悄然转动? 我笑了笑,却笑不出,有了温水的滋润,嗓子清亮几分:“大哥……” 74 葬礼举行在一个艳阳天。 那段时日,我常去户外骑马射击,因此往往刚着家就浑身酸痛地跌进被子会周公去了。 家里仆人一早遣散,没人管我。 日头一黑,兄长才回到家把我从被窝挖出来,从里到外洗香香,再在迷迷瞪瞪的我鼻尖蹭一下,骂我一句“小脏猫”后,转身去书房工作。 昨夜他又俯身来我耳边说了什么,我嫌他吵,一掌拍过去,被他抓住亲在指尖,早上醒来就看到丧服和纸条。 哦,老祖的葬礼到了。 镜中是一个身姿妩媚的女人,西装面料的黑裙刚及膝,腰扎得细细,两粒乳儿又崩得紧紧。 嗤,真是一块做情妇的好料子。 我松了松腰带,再泄愤似的拉扯胸前布料,总算看起来不那么令人讨厌,随手拿起笼着黑网纱的帽,和用以防狗仔的墨镜出了门。 低调的黑车还未到墓地,远远地便瞧见蹲聚的记者,长枪短炮欲记录别人的兴衰苦难。 我下意识皱眉,走路时也刻意避开,未曾想还是被闻见味儿追来,尽管安保十分尽责地替我挡开,并一遍遍说“无可奉告”,但仍有不识相的人撞上来。 这片私人墓园依山傍水,风水极佳,前几日刚下过雨,这会儿还能闻见草木泥土的味道。 我们走的正是窄窄的水泥路,这么一撞,我的漆皮鞋就踩进一旁的泥地,我眉心一跳。 整场葬礼下来,我都低头死死盯着鞋侧那一块,干了后更明显的泥痕。 周一,周笙我没看,兄长挽着温小姐入场我也没看,就连他抛下未婚妻走来我身边,问我怎么了,我也只是恨恨剜他一眼,微笑都欠奉。 他被我这股邪火弄得一怔,之后他频频从前方回头看,我头都不抬。 几位妇人献上白菊,掩面哭泣,那天的风很静,把我的发和胸前别的白花勾在一起,我无暇庆幸仇人的死亡,满脑子只两个字——真脏。 直至回到老宅,兄长才有机会拉住我,问是谁惹我不开心了。 他是聪明人,从不问“你是不是吃醋了”这种蠢问题。 我起先低头不说话,他“嗯”了一声,我才用脏掉的那只鞋踢了踢他。 他一看,恍然大悟,牵着我的手坐去床沿,一边蹲下一边取笑我:“怎么这么娇气?” 嘴上说我娇气,手下还不是乖乖拿帕子给我擦干净。 我胆子大起来,“你是不是我的小狗?” 闻言,他动作一顿,微微仰视我,脸上是好笑的表情,我不满意,捧住他的脸,又问了一次:“是不是嘛,你要说是。” 他没忍住,笑出声,我一生气啃了他嘴唇一口,引火上身,倒霉的还不是我。 被推倒在床也不甘示弱,我搂住他的脖颈,主动吮吸他的唇,一会儿气喘吁吁放开,他来寻,我就侧脸,不给他亲,一定要他说。 温热气息喷洒耳畔,硬邦邦肌肉硌得我发疼,我心想算了,刚要发声,他就含住我的耳垂,往我耳朵里吹热气,害得我一哆嗦,他说:“我当然是你的小狗……” 成功捉弄了他,我哈哈大笑起来,再一看,俊脸埋在我肩窝,耳廓发红,我摸摸他的头:“乖狗狗,不害羞。” 他也笑,震得我胸口痒痒的,好一会儿闹够了,他说:“累吗,累了就歇会儿,我还得下楼议事。” 我拉住他离开的手,隐去一点笑:“我妈怎么没来?” “被送去精神病院了,前段时间莫名失心疯,”他神色淡淡,“大约亲近的人重病,受了刺激。” 我默然。 “况且,我们希希是凭借自己回到周家的,怎么好处都由她得去了?” 他弯腰抚摸我的脸,我握住他的手掌,脸颊轻蹭,旋即抱住他,贴在他的胸膛对他说:“我要做爱。” 做爱好啊,能让人忘却不少事,在喘息情欲中沉浮,不必思考。 薄薄的丝袜来不及褪下,挂在小腿,随他的撞击一颤一颤,我手伸下去,揉捏花核,不禁闷哼,他被我夹得皱眉,揭开我的手,拍了拍红肿的光核:“这么馋,昨晚没喂饱你?” 这已然是他床笫情话的极限。 小穴故意一夹一放:“唔…我,就是喜欢你的大鸡巴…哈…” 双腿被压弯至胸前,他按住我的大腿根,立在床边操弄,淫液乱流,我咬住唇,进气少出气多。 虽然初时他青涩,花样不多,但是这段时间下来,他也渐渐反客为主,常弄喷了我,还没射一次,比如此刻,换姿势的间隙,他也不忘给我吮吮花核。 爽得简直要翻白眼。 楼下渐渐喧闹,是周家人来了,我正坐在兄长腿上小高潮,一股淫液喷得他西装裤都湿了。 他是西装革履,我下身早一点不剩,白嫩臀肉暴露在外,他捧着我上下套弄。 “叁堂哥,你在吗?” 周一的声音传来,渐行渐近,一个个房门被打开,很快到了隔壁,这会儿我们的舌正难舍难分。 他不让我停,也不让我下来,一紧张,就夹得更紧,他的腰控制不住画着圈朝上顶,我咬住他胸前一小块布料。 “咚咚”,敲门声,“叁堂哥?” 因为再次高潮,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我的腰肢仍不听话地前后摇摆,兄长玩捏着我的两粒乳头,终于大发慈悲开口,嗓音沙哑道:“我在换衣服,马上下去。” 被压下的门把手松回去,脚步远了。 他抱着我倾倒床榻,冲刺抽插。 外头是周家子孙,里头是兄妹交媾,我凝睇他双眸,黑黢黢,似有漩涡。 我们已如堕悖德之都塞多姆,再无回头之路。 75 这个华国最北的雪国城市,初春亦在飘雪,拖着行李箱下了飞机,远远见到几人正朝我走来,我笑了笑,伸手接住雪花,如梦似幻,似无用的逃亡,和无望的自由。 一点也不惊讶他这样快就能找到我,游轮事件并没有抑制住他的势力,反而愈发膨胀,至无法琢磨的地步。 我被送到那栋熟悉的公寓,一天一夜后,兄长推门带着满身的寒气抱住我,满头满肩的雪,扑簌簌掉落,消融在我的体温,印下一个个湿痕。 我哆嗦了下,他感知到,立刻松开我,眼下黑青,想必吃了劣质迷药的苦,拇指摩挲我的脸颊,他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对不起,很冷吧?” 我想冷的人是他,不然他的手怎么一直在颤抖。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凝睇他,“我只是想再滑一次雪。” 他把我的掌心贴在脸侧,眼眶因奔波而泛红:“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不怪你。” 糊涂的人最幸福,他刻意忽略饭菜中的药,捆住手脚的绳,最后连自己也骗过去,而我,实在没有什么再能骗自己,所以短暂清醒,做个了结。 我们第二次来到滑雪场,负责人早早为我们铺好软垫,游客叁两,我望着高高的雪坡,再次感到命运的戏弄。 无论如何努力,结局都是一样,没人会得到幸福。 我微微一笑,从坡顶滑下,风略过耳畔,传来远方松树簌簌抖落冬雪,候鸟破风春归,湖水渐融的声音,我慢慢松开滑雪手杖,闭眸,自杀式滚落。 真疼。 温热的血汩汩从下身流淌而出,我忍痛伸手去摸,阳光下,满手殷红,我痴痴笑着:“没了,孩子没了……” 这时,上坡俯冲而来的身影撕心裂肺地唤我:“眠眠!” 好陌生的名字。 他小心翼翼把我搂在怀中,眼泪噼里啪啦掉在我脸上,周围的人都吓坏了,急忙打急救电话。 “呜,眠眠,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 他全程陪伴我,握着我的手急得团团转,我迷惑地看着他,这人是谁?有这副皮囊的人绝不会哭成这样。 病床床头摆着一瓶花,暖气过盛,烧得它掉了一片花瓣,醒来时,兄长正支着下巴趴在床头,头一点一点。 我抽回手,冷静盯着他。 他惊醒,先是高兴地看着我,下一秒嘴一瘪,眼里含了两滴热泪:“眠眠……你终于醒了,渴不渴,饿不饿呀?” 我上下打量他,忽然一巴掌扇过去,打得他措手不及,捂着脸,委屈地瞪大眼,随后呜呜哭起来。 不是兄长。 我呐呐道:“怎么又回来了,他还会想方设法杀了你的……” “不会的,不会的,”周朗轻轻搂住我的腰,埋在我胸前哭,一会儿我的胸口就湿了,“误会解开了,而且你也接受了他,我们没有理由再争。” 他昂起头,漂亮的脸蛋上,挂着亮晶晶的眼泪鼻涕,额角还留有跌撞的青肿。 哦,共存,我缓缓躺回靠垫,那我便可笑地成为他们共同的战利品。 雪不再下了,天也黑了,我觉得浑身都疼,他还非要跟我挤一张床,贴在我身后,紧紧挨着我,像小狗一样:“你瘦了好多,眠眠,是不是他对你不好?” 我说:“很好,好极了,比你对我还好。” 好了,肩头也湿了。 “骗人,”他吸鼻子,“要是对你好,你干嘛还……还……” 话没说完,意思却很清楚,我有几分阿Q般的报复的快感,问他医生有没有告诉他,我到底怎么了。 他摇头,懵懂无辜的样子。 他不知道,兄长却知道,一个下午,他突然出现,很奇怪,他没有发火,握住我的手,神色疲惫道:“到底为什么,你要这样作践自己?” 他不解的样子令我大笑出声,我恶毒地宣告:“还不明白吗,我不会生下你的孽种,我情愿亲自了结!” 他先是茫然,随后剧烈喘息,眸中满是痛心疼惜,他上前来,不顾我的挣扎,将我抱紧,“对不起,希希,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卸力,无意识落下泪来。 医护人员和他们很小心地不在我面前提起任何有关流产的事,偶尔出门散步,才会从路人嘴里提起当时的事。 “听说了吗,前几天滑雪场有人自杀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吓死人,不过幸好没什么事,不像前几年,有个孕妇才可怜,孩子都没了……” 大约我真的习惯了,能从脚步,呼吸分辨出究竟是他们中的哪一个,他走过来,牵着我的手,一言不发地领着我回病房。 我们在北边呆了段日子,人们热情大方,自然风景磅礴大气,我的身体也很神奇地快速愈合,以至于完全不像流产,我的心情好了不少,至少有闲心站在楼上指挥楼下的周朗给雪人添砖加瓦。 “左一点,歪了,再右一点,不行,还是挪回去……” “这样?这样呢?那这样?” 待我点头,他立马消失,咚咚咚几声,已经窜来楼上,脱去湿外套,抱住我,用冻得通红的鼻尖蹭我的脸颊,我推他的脸,直至变形。 “我哪有这么容易死嘛,都是配合他演戏,”夜里,他毫不避讳讨论起这件事,骄傲地拍了拍胸脯,“我可是主人格!” “蠢货。”我冷冷道。 他不高兴就来堵我的嘴,害得我像被狗舔。 某天早晨,我被胸前瘙痒弄醒,居然是他在吸我奶,我呻吟一声,要推开,就摸到他一脸泪,他抱紧我不撒手:“眠眠,你别不要我了,我很乖的。” 如果他的手指没有挑开内裤,这副可怜样子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嗷!” 一脚踹在他腰上。 他眼泪朦胧,抽抽搭搭:“为什么对他那么好,对我就这样?我第一次可是给了你的,你要对我负责。他,他有未婚妻。他还亲过别人,他脏!你还要他……” 我扯平衣服:“他的嘴不就是你的嘴。” 他似乎被这惊天噩耗惊呆,张大嘴,半晌回过神竟是扑来用舌头吮吸我的,含含糊糊道:“那你把我弄干净。” 飞机穿过深厚云层,一眼望下去,没有底没有边,宛如我不知走向的人生。 回到B市,他们竟安排我见心理医生。 “我没病。” 周朗还肯哄我,说只是疏解情绪,兄长则直接请医生到家里来,就在我的房间问诊。 “周小姐,请别这样抗拒,我只是受周先生所托来和你聊天,听他说你最近不太开心,”这位自称钱医生的女人和我面对面坐着,“放轻松,当作普通的聊天好吗?” 她自我介绍了很多,她是S市人,在B市读完书后,留在B市工作,前天刚和同居叁年的男友分手,原因是他另寻良人。 “我很伤心,我不明白是否我不够优秀。”她搅弄咖啡。 听了半天没有说话的我忽而有些话要说,是不知何时埋在心底的怨怼,“或许男人都这样,他们没有耐心,不愿等待,不值得你付出。” 钱医生眼睛一亮,停住搅拌的动作:“哦?周小姐何出此言?” 76 “那天我在抓兔子,因为听说兔皮手套很暖和,但它跑得太快,我不仅没追上,还摔了一跤,手都破皮,”不知何处翻出的旧事,引得兄长搁下茶杯,静静注视我,“我就坐在桃树下哭,应该是个春天,桃花飘了一地,突然有人走到我面前。” “他的声音很好听,问我怎么在哭,我一抬头,就看见一个‘漂亮姐姐’,我一下愣住,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难看得要命,他却不嫌弃,笑着用香香的帕子给我擦脸。 “我记得我还呆呆问了句‘你是人鱼公主’吗,惹得他都笑了,他说不是,应该喊他哥哥。 “妈教我别随便认亲,我当然不肯,他哄我如果喊他哥哥,就给我买冰棍,哎呀,那时候的冰棍多贵呀,我捡一个星期破烂才能买根最便宜的。 “我就连喊两声哥哥,他听了以后,表情比我之前的样子更呆,我怕他耍赖,抱住他的腰不让他走,还忿忿地说我喊了两声,就得买两支。 “他笑起来真好看,是我见过第二漂亮的人,他转身去到小卖部,把所有种类的冰棍都买来,我眼睛都直了。 “挑了根儿最爱的草莓,再拆一支巧克力的给他,他好像不爱吃甜的,咬了一口就放回去。 “他还教了我一句外语,我记性不好,忘记了。” 钱医生记录完,抬头看我:“没了吗,他就是你最好的朋友?” 头又在疼,我用眼神央求兄长,这回他倒是很慷慨,摆摆手:“今天就到这里吧,麻烦钱医生了。” 等闲人散退,我大方地亲了他一口,他摸摸我的头,园中桃花开了满树,我看了很开心,哼唱起来。 烦人的医生走了,他又来了,接着刚刚的话题问道:“怎么忽然想起那个哥哥?” 我想是生物的趋利避害的本能,为了掩盖痛苦,硬刨出另一段记忆深处的回忆,于是它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了。 可我不想说,于是我开始撒泼:“我说了,这些东西会让我头疼,我已经积极配合医生,为什么你还不肯让我安稳?” “好,好,对不起,我不说了,好吗?” 他伏低做小的样子又让我觉得难过,我扑进他怀里哭诉:“说得好听,你根本一点都不心疼我,我说我头疼,不想回忆,你还让医生来折腾我。” “乖一点好不好,等这件事过去了,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他半是无奈半是疼惜地许诺。 那时我根本无法发现自己的情绪化,心情时好时坏,眼泪说来就来,夜里怕黑到极致,风吹以为是鬼鸣,他会在我躲进他怀中时惊醒,拉开夜灯叫我别怕,等哄睡我再睡,连带他也憔悴叁分,就这样,我还怪他不心疼我。 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是在某天等待钱医生的间隙,上一秒我还在和周朗堆积木,下一秒回神,我却站在厨房,听见他颤巍巍喊我:“眠眠……听话,把刀放下……” 刀? 低头一看,锋利刀刃已抵在手腕,我吓得一把丢开,周朗见况冲上来,与其说是抱住我,不如说是控制住我,他不断安抚:“没事了,没事了。” 我究竟是真的觉得自己没病,还是害怕,不肯承认自己生病? 太久了,我不记得了,只知道当时,我不停喃喃:“我没病,没病,你不准不要我,我没生病……” 事实是不以人的意志决定的,后来情况更为严重,一场温存后的沐浴,我把自己埋进水里,双手扑腾溅起水花,被我折磨到神经衰弱的周朗听见声响,立刻冲进浴室,拉出我。 我瑟瑟发抖,涕泗横流:“有人要杀我,周朗,有人要杀我……” 哪里有什么人呢,我看不清,周朗却一清二楚,他只能苦涩地按耐住我,一遍遍说“没有人要杀你,我在呢,没人敢”,水把我们都打湿,狼狈不堪。 这时,我才不得不承认,我不仅病了,还很严重,已然严重到没人看管,就无法自理的地步。 之后的记忆断断续续,私人医院的日与夜,并没有差别,不断的电流从指尖,太阳穴输送来,疼得我哭嚎不已。 “加强!” 电流愈来愈强,我的承受到达极限,虚空中,我仿佛又见到桃林深处的少年,他回头朝我笑:“眠眠,快跟上!” “啊!”我的身子不受控地弹跳起来,我发出毕生最惨烈的叫声:“阿森!” “再加强!” 我翻起白眼,脑海中浓雾愈发浓了,深深掩盖住少年的身姿,彻底看不见。 “不!别走!” 可到底他还是消失了。 我开始万分依赖他们,他一来我就不让他走,亲吻也好,撩拨也罢,我要哄得他饶我一命,他从来不吃这一套。 周朗是见过一次我受刑的,他哭得比我还惨几分,眼眶通红,他说:“眠眠,我知道你很痛,但是只有这个方法能救你了,忍一忍,很快就会过去的。” 彼时我早如野兽,只管嘶吼,我大声尖叫哀求:“小朗!我疼,救救我,小朗!” 他不比兄长,听我这样哭,总归心软了,命令医生收手,把汗湿瘫软的我从治疗床上抱下,我呆愣盯着天花板,他不敢多碰,只好“眠眠眠眠”地喊我。 “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我流着泪,抬起虚弱的手,牵住他,他摇头,眼泪飞溅在我手背:“不会的,眠眠,不会的,坚持下来,当年他们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治疗我……” 等他离开,又是一场撕心裂肺的挣扎,我真的不愿意一个人留在这里,但我挣不开束缚,只能一个人面对黑夜,泪流到干。 九月,我还是从别人嘴里得知了妈的死讯,听说死状凄惨,我在最热的天气出席葬礼,却冷得打寒颤,牙齿撞牙齿。 泣不成声的我被兄长状似兄妹情深地搀扶住,暗地里说的却是“我也会死在精神病院对不对”。 他向我保证不会。 77 病情稍有好转时,我便嚷着要出门,周朗拗不过我,为我戴上亲手织的柳黄棉线帽,搀扶着我走出病房。 暌违的阳光扑面而来,我撇头,抬手遮住,它调皮且富有生机地从指缝疏漏,跳跃在我眼皮。 缓缓睁眼,树叶都已枯黄,原来时间早如这光般从我指缝溜走。 他为我拢了拢围巾,牵着我的手坐到铺好软垫的长椅,落叶被我们踩得咔哧咔哧响。 我惧寒,明明过往医护都着薄外套,我却全副武装,从窗户倒影来看,像个北极熊,偏偏脸又一股病气,瘦得惊人,看起来格外不协调,唯独周朗托着我下巴左看右看,夸我最漂亮。 钱医生出现时,我一点不意外,那段为我问诊的短暂记忆早如同小石子般没入深渊长河,周朗颇小心地观察我的脸色,我不想他再为我担心受怕,扬起笑,请她坐来我旁边。 她也愣住,目光所流露的应该是惋惜,她自觉不专业,待周朗退场后,对着正在昂头看天的我说抱歉。 秋季的天空湛蓝且深邃,顽强的枯叶不愿离去,拥在枝头,随风簌簌响动,我闭眸深吸一口气:“没关系,钱医生想问什么就问吧。” 她叹息:“周小姐,木强则折的道理你应该懂,早些放下执念吧。” 执念,这两个字在我嘴里滚了一道,我莫名干呕不止,吓得远处的周朗比钱医生动作还快地冲来替我抚背,同时恶狠狠警告她:“我请你来是治病的,如果你不行,请告诉我,我趁早换人。” 我查过,钱医生是哥大心理学硕士,而且还是那一届的佼佼者,如果连她都不行,那真的没人行了。 因此我摆摆手,安抚住他:“不关钱医生的事,是我突然不舒服,你要是不放心,就坐这儿听吧。” 尽管心理学上讲究患者与咨询师的独处,但那时的我非常依赖他,他在,我反而能更安心。 “那请你说说有关自己的事吧。”她说。 “我?”一瞬的空白后,我凝视喷泉水花说:“我叫周希,这是我来到B市后的名字,从前我叫眠眠,‘春眠不觉晓’的眠。 “我住在桃花镇,那里风景很美,有桃林有小溪,春天一到,连风都很温柔,不过我没什么朋友,向来一个人。 “对了,我养了一只小黑狗,它是我第二好的朋友,我最喜欢和它一块玩。 “但我不好,总拖累它,记得有一回我被餐厅的人打,是它冲上来咬退坏蛋,也因此受了很严重的伤,要离开镇子,我最舍不得的就是它。 “不过后来妈告诉我,她已经为它找到新主人,它过得很好,再也不要我了……” 眼泪顺着脸颊滴落,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哭。 随后,钱医生又问了我最近的情况,睡得好不好,头还疼不疼,我情绪平稳,一一作答,待与我的主治医生沟通完,她好心肠地安慰我:“周小姐,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我点头道谢,再次走入暗无天日的病房。 可钱医生不亏国内心理师的佼佼者,果然不久后,我被安排出院。 说是不久,也已是翌年盛夏,我里一层外一层裹得死死,为了迁就我,车窗关得死死,里头也未开冷气。 到了家,周朗的T恤都湿透,他随手一脱,露出与我截然相反的健康的精壮上身,然后弯腰抱我进了家门。 见我神色恹恹,他故意与我开玩笑:“希希,你瞧这样像不像猪八戒背媳妇?”他还扮丑哼叫两声。 我撅着嘴,病殃殃道:“我才不嫁给你……” “那不行,我都给你看光光了,你得负责。”他轻轻把我放在床,屋子密不透风,显然我回来前,他特别加固过。 这么一会儿,我就昏昏沉沉,有人摸我的脸,轻声轻语:“希希,衣服脱了再睡好不好?” 我点头,眼睛却不睁,等来那人小心翼翼的动作,待衣服褪去,暖和的被盖来,一个吻也落在我嘴角。 梦中不再是断壁残垣,一个院落渐渐成形,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让他带我去。 78 他半跪在地,掌心的蓝丝绒戒盒中,嵌了一只珍珠戒子,他昂头注视我,郑重道:“希希,嫁给我。” 我知道这戒子,与周朗从前送我的耳环是一套,是周夫人给未来儿媳的礼物,如今被他托至我面前。 生活如何不是荒谬的。 没有鲜花,没有掌声,亦没有祝福,在暮色四合的,尚未修葺一新的院落,我的血亲兄弟向我求婚。 倏忽,我想起那首诗的后半段——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他们一直在等我,等我见识过他们真实面目后的投诚。 微微低头,男人琥珀的眸比星子还亮,满是希冀,我的心却毫无欢喜,像是空了一块。 跪得太久了,膝盖会疼,这是唯一我接下的理由,于是叶声簌簌中,我答应他:“好。” 珍珠缀在我的无名指,他拥住我,我靠在他肩头,视线凝在对面的墙壁,上面倒映枣树的轮廓,看久了好似一个人影,一阵风吹过,一声叹息后,归于平静。 “希希,再等些时日,开春我们就搬去瑞士,再不回来了。” 钱医生说我的病情还需观察时日,所以约莫开春,我就能基本痊愈,他一定早早做好打算,连我的公司都是在瑞士注册,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其实除了画稿,其余的事我一概没管过,我玩笑说不如算他入股吧,兄长吻了吻我沾染笔墨的指尖:“都是你的,我的也是你的。” 这样的动作,不免看到二人的婚戒——prisoneroflove,从前它胎死腹中,缘由他不肯被爱驯服,如今他立于我身后,与我唇舌交缠。 “我爱你。”目光灼灼,他亲手将真心交于我。 “我也……爱你。” 后头的话一律淹没在酣畅淋漓的性爱里。 日子渐近,周朗兴奋得连在瑞士的房产都找好,拿来图册任我挑选,有的背靠雪山,有的依傍河流,亦有的临近森林。 我随手指向森林那所:“就这个吧,看起来顺眼些。” “好啊,秋天我们还能进林打猎。”他凑到我脸侧,气息撒来,痒痒的。 我皱眉躲开:“可否热爱和平些,成天喊打喊杀,像个茹毛饮血的野人。” 他一边不满地蹭来,一边反驳:“打猎不正是智人的进化,不然你愿意和我一起采蘑菇,嗯?”尾音微扬,像个幼稚鬼。 白了他一眼,我没有说话,躺在他宽厚的胸膛,舒服地叹了口气,吩咐道:“我的房间得是青色,开一扇临花园的窗,装上黄窗纱。种什么花?随你呀,当然最好要有棵桃花树。左左右右小黑一间房,加上我的工作室和书房。” 画好规划图,兄长聪明,可周朗傻啊,问我那他睡哪里,大眼睛一眨一眨,迷糊得不行,我想拍拍他的脑袋,又怕给他拍得更傻,故而痛心疾首道:“当然是跟左左右右它们一间。” 玫瑰色的唇一翘,登时眼泪溢满眼眶:“眠眠,我怕狗。” “你上午刚跟小黑遛完弯。” “那……我猫毛过敏。” “是谁成天埋在右右肚子上吸?” “我不管!”见我不心软,他开始祥林嫂般絮叨起来:“都怪我那天喝得太多,不然跟你求婚的就是我,那我才是你正牌老公,也就不至于沦落到从此身强力壮,独守空房的境地……” “打住!”我捏住他的双唇,弄得他像只鸭子,又眼泪汪汪的,可怜得紧,我忍不住笑着亲他一口,把图抖到他面前:“看仔细了,这是双人床。” 他的眼神立马亮起来,逃离我的魔爪,对我又亲又蹭的:“我就知道眠眠不会这么狠心的,眠眠,我最喜欢你了。” 拍拍他的背,窗外夜色中,小雪纷纷扬扬,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早在他们和解,且知道了周夫人去世真相时,他们就在准备对付舜天,典型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显然就算要伤到自己,他们也在所不惜,非要给周家一个重创。 时间紧,任务重,剩下的几月里,除了筹备去瑞士,他们更忙于此事。 我记得清楚,那年圣诞下了小雪,街道上一派节日欢乐的氛围,圣诞树顶挂着礼物,铃儿响叮当的音乐从街头响到街尾,人人喜笑颜开,庆祝世上所有的重逢相聚。 可周朗失约了,说好要陪我买蛋糕过节,结果被临时会议绊住,听他在电话那头百般道歉,我“哼”一声挂断电话,又发地址给他,让他忙完过来接我,他秒回“老婆万岁”。 呸! 闲逛间,我接过商家免费派送的小风车,鼓气一吹,它便转起来,只是兜兜转转,永远在别人画好的圈内。 兴致缺缺走进这家甜品店,随手一挑,拍给周朗看后,等待打包。 就在这时,就在这时! 整面的玻璃墙上,一个我确信我根本没见过,却又极其熟悉的面孔与我的倒影交迭,随即一晃而过。 身体比大脑更快,我近乎本能地追了出去。 偌大街头,霓虹灯一闪一烁,男男女女,行走其中,每个人都形同虚影,我固执地寻找那一个面容,身侧拦住我的店员说着什么,我一个字没听进,推开他,朝印象中的方向追去。 不过是一个侧脸,一个陌生的侧脸,我的心为何剧烈跳动,被求婚时感到空着的一块,瞬间填满,让我不得不揪住胸口,才能不让它随之而去。 我逆着人群,要到桥那头去,可人实在太多,我又是大病初愈,不一会儿就被推搡回原地,脚也崴了,我愤恨地锤了下自己的腿,咬住唇,准备再试一把。 忽而,节日的烟火冲上天,五光十色炸裂开,我听见有人喊我:“眠眠!” 心头狂喜,我笑着转过身去。 79 往后几天,我的脑袋一直疼痛难忍,我不断回想那日在小院的际遇,我敢肯定,此人正是圣诞夜令我惊鸿一瞥的侧脸。 分花拂柳般,一阵风吹开迷雾,但愈是接近真相,痛苦愈是像岩浆翻滚,灼烧得我寝食难安,好不容易被他养出的肉都没了。 周朗很心疼,在没日没夜工作,为与周先生打一场硬仗之际,分神带我去了医院复查,有时从诊室出来,他已在诊室外的沙发睡着。 想起面对钱医生的再叁询问,我都没有将事情和盘托出,不免愧疚上涌,我蹲下,轻喊他的名字:“小朗,小朗……” 他一抖擞,缓缓睁眼,梦中紧皱的眉头松开:“嗯?出来啦,走吧,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他比不得兄长,兄长很少在我面前提及我的病情,他通常私下与医生交流,用餐时也很少说话,唯独周朗,像集会上十八块五一只的大喇叭。 一般我的愧疚会在此时消散几分。 “医生怎么说呀?” “多吃点,看你瘦的。” “明晚又不能陪你啦。” ——哔哔叭叭个不停。 但我不厌烦,他曾以一己之力,在我近乎枯萎的生命花园中,四处撒下甘露。 好比某天我画了张Q版小人,他指着胸前纸牌上的“18.5”问我什么意思,还不等我回答,他忽然耳尖红透,小媳妇儿似的指控道:“眠眠你流氓,偷量人家那儿!不过你肯定量错了,待会儿我把裤子脱了你再仔细……啊,别揪耳朵!” 这样的打闹中,我获得片刻宁静。 我会故意忽视心底的缺失,并告诉自己,没什么不好的,这世上有人肯持久地爱你,你足够幸福。 可当有一个人的面容,能如此轻易地使我的心剧烈震颤时,我又开始怀疑,这片刻宁静的面纱之下究竟是什么? 尚算不上痊愈的,破碎的精神承托不起这样的自我审问,只好借别人做依托,故而我愈发依赖他。 偶尔周朗忙至深夜,见一旁的我困得打盹,便哄我回房睡觉,前后不过半小时,我就要去催他,抱着小熊,光着脚丫,含泪哀怨地立在堂下。 这样,他不得不放下工作陪我睡觉了。 我知道这是一种拖累,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一闭眼,鬼怪横生,一些莫须有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冲来,我无法承受,只有他在我身边时,只有这时,我才获得心安。 然而更多的,他会投身工作,护工阿姨便会在段时间来看护我。 在我将晚餐全部吐出,神色恹恹躺在床上时,阿姨不顾我的阻拦拨通了他的电话——这是他给阿姨的指令,只要我有事,不管何时,一定立马拨给他。 时针指到五,这个点儿他应该在开会,嘟一声后,电话被接起,那头静默一片,偶有纸张翻动,我听见阿姨把我如何头晕呕吐绘声绘色地禀报,之后手机交来我手中。 “希希,你还好吗?” 先前为自己建立的城墙轰然倒塌,我带着鼻音对他说:“我不好,很难受……” 尽管他拿远了手机,但我仍听见他宣布散会,随后是椅动人走,他推开门时,阿姨已经走了。 我又吐了一次,正冷汗涔涔地趴在洗手池漱口,一从镜中看见他,便红着眼扑进他怀中,他轻拍抚我的背:“希希乖,告诉我哪里不舒服好吗?” 他的怀抱,气味,声音,一切都让我十分安心,我莫名哭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他一领口。 等哭够了他捧着我的脸端详,低头亲了亲我哭红的鼻尖,我眨了眨泪眼,他问:“到底怎么啦,哭得这样伤心。” 搂住他的脖子,我摇摇头,一味说是想他了,并不敢告诉他我头疼呕吐,是因为我好像又犯病,看到不存在的幻影,我怕他忧心分神,连钱医生都不敢透露,与周先生斡旋已足够操劳。 兄长太过聪敏,轻轻叹息,安慰我道:“在我这里,永远不要觉得自己是累赘,我爱你的一切。” 望着他,我暗下决心,绝不使他操心。 准备充足后,我支开司机,独身前往小院,去之前,我拿到了施工合同,以及人员名单,排头赫然是负责人的签名,很漂亮的字,郑森。 显然对我而言无比陌生,我呼出一口气。 驶达小院才发现自己来得过早,下车买了肉包米粥,热腾腾,香喷喷,半开的车窗外飘来冷气,我边吃边望,包子还剩半个时,人影出现了。 来人个子很高,头发很短,军绿上衣,脖间围了几道围巾,面孔模糊,慢慢自东边踱步而来。 我看愣了,包子掉在地上,慌乱中去捡,额头磕在方向盘,喇叭“滴”地好大一声,我不敢抬头,硬生生弯腰直到开始作疼,才鸵鸟似的冒出一对眼偷觑。 上午七点一刻,只有他一人到来。 他先是打破池塘的冰,把枯叶捞出,再用扫帚掸掉枣树枝头雪,最后拿起铁铲,“夸差夸差”,一捧捧雪被铲来门外。 几米外,不知未来即将发生如何天翻地覆的我,还在心里默默夸赞他的用心。 他褪去外套,再小心翼翼将围巾迭整齐,摆放在上,很是心爱一样,动作虔诚,明明背对我,但我总觉得在他打量小院时,是满怀希冀的。 八点整,太阳露头,他出门来,至此,我终于看清他的脸。 如遭雷亟。 正是这双漂亮的眼睛,它的主人从漫天灯火的橱窗外路过,笑意盈盈,我便毫无理智追赶出门。 我张张嘴,又皱皱眉,继而下狠手掐住手心肉,再抬头,他已不见。 哈,果然是幻觉。 我全身松懈瘫在座椅,有庆幸有失落,更多的是恐慌,一种不知何处来的,极为猛烈的痛苦席卷我。 我弯下腰,捧住胃,激烈干呕,脑海有人在哭叫:“别走!求你!” 后来干呕至全身痉挛,后视镜中,我面容可怖,泪痕布满,像只没有理智的怪物。 毫无征兆地,我犯病了。 80 “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 ——无需两周,当夜,那双星眸便入梦来。 背光虚化的轮廓渐渐明显,是一个少年人的模样,他立在青黄色田野,身后是湛蓝的天和顽皮的风,尚未剃短的柔软的发随风飞扬,他以手遮日,开朗地笑着。 我也想笑一笑,再上去问问,你怎么在这儿? 可不行,他那里潋滟晴光,我这边却黑影憧憧,欲上来拖我入深渊,我朝他伸手求助,他根本瞧不见,仍在眺望远方。 肉体被撕咬,精神被电击,我猛地僵直身子,竟生生从梦境跳脱,一身汗淋淋,抚着脖子大口喘气。 兄长亦醒来,拉开夜灯,碧莹莹的光霎时亮起,我流着泪看他一眼,呜咽着躲进他怀抱,他紧紧抱住我,右手轻拍我的脊背,给我十足的安全感。 我说它们又想活剐我,你怎么不来救我,都怪你。 他不反嘴,一味顺着我说:“对,都怪我,还睡得着吗?” 微微抬眼,我已有些清醒,见他眼下青黑,又含住泪点点头,灯熄,我们重新躺下,他圈抱着我睡,气息规律喷洒在我头顶。 其实我睡不着,怕一闭眼又做那个梦,因此我睁大眼,渐渐,不免想起那个少年,越想越难受,一度发汗颤抖。 第二天一早,我以监工为由,向特助要来了施工人员详细名单,略过其他名字,直奔郑森,里面有他的一寸蓝底证件照。 小麦色的肌肤,浓眉大眼,但不显凶,照相那天大概是晴天,他的眼睛亮着柔光,又漂亮又亲切。 我闷了一杯咖啡,才从奇怪的心悸中跳出。 钱医生总把“木强则折”挂在嘴边,意思是我太过执着去追寻一样东西,因此导致病情愈发严重。 可有时我看见他二人为了打垮周先生忙得焦头烂额,便在想,他们亦掉进“木强则折”的陷阱了吗?我能否也劝他们放下? 答案是不能,他曾经亲口对我说,打垮周先生是他生平夙愿,说这话时,他目光坚定,神色严肃,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得做的事,不过我太没定力,生了病罢了。 他不能糊涂过完一生,我也不能,这股执着,源于我们的同一血脉,无可更改。 所以我再次摆脱司机,驱车来到小院,寻找答案。 那日我去得晚了些,他们一伙人已动工,叁叁两两,刷漆砌墙。 名为郑森的男人个子高挑,很是出众,一眼便看到他,我压低帽檐,在不远处装模作样堆雪人,实则偷偷打量,他今天还是穿着军绿上衣,肩宽腰窄,手骨冻得通红,正捏着图纸跟工人安排事务,有人递烟,他微微昂首,接过,将烟别去耳后。 不知为何,一见到他,我的心跳得特别快,索性一屁股坐去地上,缓缓气。 我只敢偷摸看他,因为有一回我太放肆凑近小院听他们的玩笑话,结果发病了。 记得当时他们在吃酒。 “郑工,最近周家那位小姐怎么不来找你?” 有人答:“我们郑工油盐不进,上回来找,都把人家弄哭了。” “要我说,周小姐又美又有钱,干嘛不从了她?” 终于男人出声,打断了所有猜度,他的声音一如既往似一斛清泉,淙淙流过心间,只是他的话让我呼吸停滞一瞬,他说:“都别胡说,我有老婆。” “对对对,我见过照片,宝贝一样藏在钱包里,洗澡都叼嘴里不离身。” 工人们一齐哄笑起来,我见中央的郑森笑得含蓄,脑袋竟轰然坍塌一座大山般,再次猛烈疼痛起来。 我落荒而逃,吞下备在车里的药,才扼住一场即将吹来的暴风骤雨,但他的话语和微笑,仍深深印在脑中,让我心痛难止,莫名流泪。 至此,我再愚钝,再不肯信,也醒悟过来,这人于我,一定有特别的意义。 81 只一句轻唤,脑中迷雾消散,深藏记忆深处的少年面孔逐渐清晰,连日来关注的陌生人,变得熟悉起来,眼睛,鼻梁,嘴巴,拼凑成桃林间闪耀的笑。 人常说近乡情怯,果真不是假的,自我折磨式的偷窥令我病情反复,眼窝深陷,两只手酷肖枯木。 这样一副尊容如何见他? 我哆哆嗦嗦扶住墨镜,这块最后的遮羞布,微佝偻住背,赤着一只足,几欲逃走,如何成得了,身后这人是我心心念念这些年的阿森啊。 揪住胸口衣襟,两种欲望不停缠斗,最后我还是发着颤回头。 阿森僵立原地,我见他喉结滚动,自上而下打量我,显然的不可置信,我便知道,他认不出我了。 想来也是,我被许许多多的鬼怪拖进黑暗,好一番吞吃,如今吐出来,只剩一把白骨,他如何认得我? 不怪他,有时瞧瞧自己,我也瞧不出桃花镇眠眠的模样。 正当自惭形秽之际,有看热闹的工人凑来,宛如斑斓泡沫炸裂,一朝梦醒,我畏人地低下头去。 阿森沉声道:“韦青干活去。” 那人“哦”地一声离去,同时,一阵风吹过侧畔,片刻,低垂的视线出现男人的头顶,黑发短而硬,皮肉里爬了一道肉色疤痕,那只砸向周笙的鞋被他拾回,用掌心擦了又擦,蹲身放去我脚下。 一瞬间,我从墨镜后,昏暗光线里,窥到时光的缝隙。 小时在乡下被欺负,总是他替我出头,与小流氓打得鼻青脸肿,胜者永远是他,他拾来我跑落的鞋,亲手为我穿上,再去小溪边,为我清洗伤口,我委屈得直哭,拾荒买来的糖成了法宝,眼泪汪汪含在嘴里,他边抚我的头边说:“我不会再让他们欺负你,所以你以后也不要再哭,好吗?” 我当时如何回答的他,我说只要有你在,我一定不会再哭,如今时隔六年,我失言了。 泪水汇聚下巴,兜不住,便一颗一颗砸在他手背,他保持下蹲的动作,静默注视手背上的湿痕,良久起身,朝我笑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我勉强一笑,约莫很难看,他迅速垂首不再与我对视,由此便见到我手掌的伤口,愣道:“你受伤了。” 不等我说什么,他扭头朝屋内走去,期间撞到推水泥灰的工人,弄得人仰马翻,光线中的灰尘扑簌簌,像谁心间一场细雨,默不作声。 名叫韦青的工人笑嘻嘻凑上去,换来阿森的警告一瞪,忽而,阿森抬头,眼神穿过树条,与我眼神交汇,迷茫怔忡一刹,又猛然低头,捏着几个创可贴,带动我与周朗亲手系的风铃叮咚作响,他匆匆而来。 “贴上吧。” 我哀哀看了他一眼,接过,贴得歪扭,一点不熨帖,这宛如一条蜈蚣巴在我手的创可贴,令我不合时宜地回忆起精神病院的草坪。 面部肌肉有一瞬不受控跳动起来。 我用尽全身力气,忍着内脏焚火的疼,唤了他一声“阿森”,他咬紧牙根点了点头,一双眸进了风沙,红通通。 积攒了六年的思念,我们竟相顾无言,正宛若两只孤零零的星子,在命运这波澜起伏的海面,由无数微风的助力而相遇,阴差阳错,谁也未打好腹稿。 而我深知这是命运的最后一次眷顾,顾不上他是否愿意再与我有瓜葛,故作轻松道:“不知下班后,是否愿意赏脸同我喝一杯。” 听听,多客套,此时我与他相隔一臂,却又不止一臂,清楚记得,那年他与我的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通话,他亲口告诉我他要结婚,那张结婚照还被我仔细收在兄长不知道的地方。 他如何同他心爱的妻子回忆我呢,儿时玩伴,抑或他恨我,恨我为他带去苦痛,他便会咬牙切齿怒骂——哦,她啊!简直是我的仇人! 思及此,我强撑的笑意不由僵了几分,而他的视线钉在院外,看去,是周朗送我的白色宝马,听闻是他特地请德国工程师依据我的喜好定制的,开去赛车也无所畏惧。 春风吹过阿森洗得起球的毛衣领,一并吹进他亮莹莹的眸,那点亮光都被吹散,渐渐黯淡下去。 终于,他说:“我想还是不了,你快些回家去处理伤口吧。” 我深吸一口气,掐了掐伤口,置若罔闻地笑道:“不会影响你,我只在车里等,好吗,我们已经很久没见,就当是庆祝老朋友久别重逢。” 短短几秒,我的脑袋飞速闪过许许多多的念头,如何能让阿森答应我,很快,唯一的办法出现了——我摘下墨镜,故意让眼窝深陷的病眼落在阿森眼中。 这是一件极其矛盾的事,我既不想给他看我这副鬼样子,又觉得如果这能让他怜悯我,同我笑一笑,那也未尝不可。 果然,他的眼又慢慢红起来,手伸至半空差些就要碰到我的脸颊,“怎么……瘦成这样了?” 我凑上前去,将脸靠在他的掌心,边直视他边哽咽道:“我生病了呀,阿森,我生病了……” 82 散场前,我趁阿森不注意偷偷喝了一杯酒,故而在他安排好所有人去处,准备将我一并安排了时,我歪倒在他怀抱:“我喝酒了,开不了车。” 他浑身僵硬地任由我靠着,双手老实摆在两侧,“那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家?我迷茫地抬头看,暗蓝星空下,是他低垂的眸和水亮的唇,没有你哪来的家,你在哪儿家就在哪儿,所以我轻笑一声,闭眸道:“我不知道……” 他只当我喝醉,说了糊涂话,出于责任心,他无法丢下我,叹口气,脱下外套替我穿好后,骑来他的摩托,轰隆隆地发动。 一管尾气仿佛小时做爆米花的烟。 我站在街头,拢着宽大温暖的外套,见他去而复返,不禁傻笑起来。 出于安全考虑,阿森没让我去后座,起初是想让我背对他,趴在油箱,我非常“清醒”地拒绝了,理由是太凉,他只好同意了我的另一个方案。 故而接下来将近半小时的路程,我与阿森面对面相拥。 我将头埋进他的毛衣,瘾君子般深嗅,病理反应让我痉挛,不住抽搐,他以为我冷,又微微压低身,挡住夜风。 春寒料峭的夜,他似是滚烫的柴火,要将我这把枯木燃尽。 最终摩托停在破旧居民楼外,阿森率先熄火下车,我借酒意,迷蒙双眼朝他张开双臂。 环顾四周,高立的居民楼挤在一起,墙壁上挂着走线杂乱的空调外机,滴滴答答淌了一墙的水,有些地方便顺势发了霉,黑黢黢一块。 此时约莫晚间八点,小区还热闹得很,一个个透着暖黄的格子间,锅碗瓢盆,人声争嚷。 骑了近半小时的车,阿森的手冰冷,我捉住就不肯放,他没跟酒鬼计较,便随我去了。 行走在两栋楼间,头顶是一道窄窄的夜空,月光铺在他的背影,很陌生又很熟悉,我总觉得他会突然回头,笑着对我说:“眠眠快跟上!” 但眼下,我们沉默着,没有人开口说一句话。 檐下牵着晾衣绳,上头挂两叁件过冬的棉袄外套,湿淋淋滴着水,风吹绳动,斜斜地滴在我手背,他抬手一撩,水呼噜顺着小臂泅湿毛衣,我安然无恙地钻过去。 楼道昏暗,跺了几脚,灯也未亮起,我听见阿森的声音从斜上方传来:“眠眠,灯坏了,我用手机照着,你注意脚下。” 他一手牵着我,一手去裤袋摸索,我比他更快地掏出手机亮起灯,黑暗中唯一的灯光下,我静静注视他,再无法装醉。 可春风太醉人,阿森跟着迷乱了,仿佛回到桃花镇的每一夜,他背着被欺负的我缓步回家,电筒的光随动作一颤一颤,脚步声回荡在幽深的楼梯。 直到出租屋的灯亮起,这场戏落幕了,我仍停留在美妙的幻象。 “请进。”他说。 面前是一眼望穿的布局,厨房和客厅连在一起,最东边大约是卧室,用一块蓝色帘子隔开,窗子没关,风便鼓动而来,我隐约见到一张小而整洁的单人床。 阿森有些刻意地挡住我的视线,光脚进屋匆匆扣下放在客厅的相框,然后拿进卧室,做完这个,才递来一双簇新拖鞋。 鞋架上除了几双男鞋,没有别人的痕迹,我走进去,阿森请我坐在客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倒来一杯热水:“我去给你做醒酒汤。” 脱下外套挂在椅背,我摩挲着杯壁道:“不用了,下碗面条吧。” 他愣了愣,点点头,一会儿厨房传来叮叮咚咚声,他立在炉灶前,磕了两个鸡蛋,又磕了一个,汤咕嘟咕嘟煮着,他背对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间屋只有卧室有窗,凉凉的夜风正从背后吹来,满满一碗面端上来,他习惯性捏了捏耳垂。 我不免想到他故乡的妻子,这碗香喷喷的面,他也为她下过,并不是我的专属,为了防止矫情的泪落下,没等凉,我就低头吞吃起来。 面烫极了,我根本没分辨出味道,一股脑喂进嘴里,不过,凉透了的四肢百骸倒是熨帖了,直热到心里。 昂头喝下最后一口汤,阿森已看我到入神,他收走碗,又倒来一杯水,问我要不要再吃一碗。 我笑起来:“我又不像小黑,那么能吃。” 像是开启过往的秘钥,我们避而不谈的过往,此刻大喇喇剖开眼前,避无可避,空气肉眼可见地凝滞了,两个人都在思索该如何开口,明明有太多话要说,一开口却都关于他人。 “你妻子怎么没来?” “你怎么惹上周小姐了?” “我……”两人又同时说。 他闭上嘴,看着我,我耸耸肩:“她是我堂姐妹,我们关系不是很融洽。” 他眨了几下眼,似乎想到什么,没说,回答起我的问题:“她在老家没来。” 我“哦”一声,随后又静默下来。 万家灯火,热闹非凡,两个久别重逢而又物是人非的故人,像两只上了锈的钟摆,停在各自不明了的时间点,想叙旧都不知从何说起。 时间流逝,阿森打破僵局。 “你……你的病怎么拖到现在都没好?” 他在关心我。 喝口水压下悸动,我撒谎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胃口不好,瘦得有点吓人吧。” “没有,”他极快地否认,然后轻问,“怎么会没胃口呢,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我是水土不服,没事的,”我看了看他,“但你煮的面条我吃了很有胃口,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吃到。” 良善的鹿想也没想便掉进了猎人的陷阱。 “……当然。” 在他反悔前,我已拿着他的手机,给自己打了通电话,他望着屏幕,在为他与我扯上关系而苦恼,我见到他皱了皱眉。 苦笑一下,我欲开口再说什么,倏忽,电话响了。 83 曾无数次梦见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上,疾驰的越野车停下,我挣脱禁锢,飞奔扑进阿森怀抱,像童话里写的那样,从此幸福生活在一起。 而事实是,我们历经万难终于再见,他留给我的只有曦光中,绝尘而去的背影。 惊醒过来,周朗不在身侧,我赤足起床,扯开抽屉,红的绿的药丸分不清药效,抓起一把就塞进嘴,水也来不及喝,梗着脖子干咽下去,呆坐地板好久才缓过神。 搂抱膝盖,头深埋其中,哭了一会儿,想起去找手机,明明睡前放在床头,此时却不见了。 捂得温热的被子被我毫不眷恋地掀开,随枕头一并丢去地上,床垫被我翻移了位,摸地毯,看床底,翻箱倒柜的,动静大极了。 可没有,到处都没有,没有人在乎我。 我开始摔东西泄愤,绿莹莹的灯盏迸溅开,手按上去的时候,我觉得痛快又痛苦,抱着散落在地的被子,哭个不歇。 手机从迭层中掉落,鲜血滑溜溜,开了好几次才滑到拨号页面,一致的都是周朗给我的电话。 自他出差的日子,他每天都会抽空问我的情况,我都说谎了,我偷偷去工地看阿森,却骗他在家画图。 莫名我想到好久以前,生病那段日子,兄长握住我的手不停对我说:“你要加油,等你好了,我就带你离开。记住,我永远都爱你。”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我是否真的错了,我不该知道真相,只要是幸福,哪怕被蒙在鼓里? 我开始想念他。 现在是凌晨两点,他早睡了,我不想打扰他,不想他担心我,可是,狠狠锤了几下脑袋,可是我好难受。 我快要死了。 尤其再往下,我看见那串红通通未接电话,是我耍赖才留住的电话,没有一次,他打给过我。 生病这件事,既是弱点又是武器,兄长和周朗因此奔波操心,阿森因此接受我与他见一面,它化作长矛,狠狠刺向的不知究竟是谁。 反复思量为何阿森不肯见我,从跳出来驱赶周笙,到那顿沉默的早餐,每一个细节我都不放过,往往后来,脑海中已经不再思考,只剩那双漂亮眼睛看向我时的样子。 我开始偷偷去看阿森,在新的工作地点,或许他是知道的,因为那个叫韦青的工人他见到过我,他叫了声“嫂子”,我转身便逃,狼狈得差点崴脚。 还有一次,我忘了带药,躲在墙角呢就开始呕吐,满脸泪痕,拿它示弱是一回事,真给他看见我这副样子是另一回事,我极力避开声源,路过我的背影时,声音还是停了一秒,接着若无其事离开了。 那天连周朗都听出不对,面对我的抽泣,他急得团团转,咳嗽了好几声,讲了好多软话才将将哄住我,我问他:“我生病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哪有!怎么会!”他说得好夸张,咳嗽一声接着夸:“眠眠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我被哄得又哭又笑。 要真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阿森怎么看也不看我呢?周朗惯会骗人,就像他回B市的日期拖了又拖,他呜咽:“我也想早点回来陪你,但实在走不开呀。” 有时候想,这样对他是否不公,好比你想吃桃子,老天给了你一个苹果,渴是解了,但你知道,你要的从不是苹果。 钱医生说这叫斯德哥尔摩。 “如你所说,绑架犯折磨了她,将她处于危险,这本身就是错误行为,就算……” 我喃喃:“可他对她挺好的呀。” 她耸耸肩:“就算这个绑架犯在其间施舍了一点仁慈,那又怎么样,能改变整件事的本质吗?” 不能,同样,人质也无法改变她的心理了,她无比依赖绑架犯。 “这就是心理学存在的意义,”她说,“我要做的就是将人们带回正轨。” “‘正轨’的意义,由谁定夺,谁是世上唯一真理?” 钱医生失笑:“我看周先生的担心是多余的,与我分辨的劲头已然不输从前。” 从前,你不认得从前的我,阿森不记得,我也快忘了,梦里倒是常听见她笑,喜眉笑眼,没什么能打败她。 我更想见一见从前那个少年,趁我还有一点勇气。 故意落在出租屋的钱包这时派上用场,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跳出来时,我泼翻了咖啡,画中人棕了一片。 接起,一句“喂”被我说得颤颤巍巍,阿森的声音被电话压缩传来,显得冷冰冰:“你的钱包丢我这儿了,有空过来取吧。” 这才想起,我一星期没有去骚扰他了。 衣服挑了又挑,站在镜前抻直抚平,空荡荡,大得惊人,涂脂抹粉,方显人气。 车不敢再开,目标太大,打车到工地,正午阳光热人,阿森手抓钱包,立在门口等我,我身子虚,走几步汗便霖霖淌进颈子,擦拭去站定,发现阿森额头也有些许汗,浑身摸了摸,发觉帕子丢了。 不敢直视他,怕又看到那样绝情的眼神,低头伸手,“谢谢。”我说,说着故意将伤口露给他看,偷觑一眼,他不为所动,钱包交给我,他便离开了。 我悄悄抹掉眼泪,在春日燠热,令人昏聩的太阳下,等了一天,等阿森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下班的工人中时,猛然起身的我,眼前一片漆黑,扶稳墙才不至于栽倒。 “你怎么还在?”阿森面色晦暗不明,大约很忙没空喝水,嗓子哑得不行。 我挠了挠头,没有回答这个驱逐意味强烈的问题,而是讪讪笑道:“我还没有吃饭……” 84 “等等。” 阿森用尽他最后一点责任心,将我送返小院,我怕他更厌烦我,主动坐去后座,小心翼翼捏住他毛衣两侧。 暖黄的光打在阿森头顶,初见的短发已隐约张长,簌簌飞扬,许多往事浮现,好似一把凌迟的刀,剐剜伤口。 到了小院,他没有下车的意思,略倾斜车身,我咬唇,脏兮兮的手不知道该摆在何处借力,只好塞进口袋,猛蹦下去,摔痛脚,走起路一瘸一拐。 没听见车响,我故意走慢了些,或许他在看我,在思索我的提议的可行性,短短一段路,被我拖得很长,黑漆漆的院前,我踟蹰不前。 “眠眠。”他踱步到我身后。 我没敢回头,浑身僵硬等待发落。 双手触在木纹色的门上,首先想起的是我与阿森曾相拥在躺椅,畅想未来,他说他要当包工头,要给我一个美好的小院。 再摸到画像——左关公右钟馗,是我病中害怕黑影侵袭,一定要兄长贴的。 贴那天是个艳阳天,他站在高高凳子,修长手指仔仔细细抚平画像,我以手遮日,微微昂头,一片湛蓝下,他低头对我一笑。 当夜,我们便在这院中做爱,烟花炸裂眼前,其中欢愉,做不得假。 我一颤,攥紧门环。 “容我再想想,”他顿了顿,“不要再伤害自己。” 尽管明白需要再想想的,是拿我当情妇这件事,但希望仍如冬夜骨碌碌丢来的碳火球似的,被我抱紧怀中,暖是暖了,却烫得一手泡。 我听阿森的话不再伤害自己,当出现自残倾向时,我去找了钱医生,并恳请她,不要告诉我大哥,他最近忙得很。 钱医生叹了口气,你呀。 手被包得像个猪蹄,觉得好笑,想拍给谁看看,拿起手机,又立马放下,举着手对准天空,阳光疏漏,照进我的眼,我紧紧闭上。 我最清楚不过的,世上从不可能有谁能真正拯救另一个人,人人都在最优解里,得过且过。 因此阿森联系我,让我晚上去他的出租屋见他时,开心占了大多数,我成功将自己兜售出去。 他在小院外等我,这回他递来一个头盔,很漂亮的青色,上面有几朵白云,我搂住他的腰,踏上摩托。 与前几次全然不同的心情,心间充盈希望之火。 他的背肌绷得紧紧,脸贴上去,似乎能感到炙热血液在肌肤下流淌,一下回到很久前的夏天,我与他的初吻。 我以为今夜我们会重温旧情,可他只是邀请我吃了顿晚餐。 一桌菜,都是我爱吃的,入口时还热腾腾,谁也没说话,默默吃着,偶尔他会替我布菜,叫我多吃点。 我也不想哭的,可能生了病就是矫情,我用左手慢吞吞扒饭,头恨不得埋进碗里,其实是不想他看见我哭,觉得我卖惨。 任谁看见我最近的举动,不觉得我像个疯子呢。 可我才不是。 卧室窗子洞开,凉风习习,打在我背后,头顶吊着一盏煞白的白炽灯,影子晃悠悠,一顿饭吃完,他也没什么表示,原路将我送返小院。 就这样,我们熟络起来,互留了社交账号,大概是网络原因,他的小头像像是一幅画,点开一看,又成了黑漆漆一片,仔细看,有繁星点点,原来是某片夜空。 再忙,他都会用微信给我留言,今夜是去还是不去,那段时间我一听到摩托车响声,便欢欣雀跃,奔出去看,若不是,便蹲在小院门口等,有时他忙急,晚了些才发消息,我的等待便是一场徒劳。 我猜我可能误会阿森的“再想想”,想的只是要不要再见我,而不是当情妇,因为他从不对我有什么逾矩的举动,甚至让我觉得我收获了一个免费大厨。 事实上,我对食物没有太大欲望,周朗在时,也是连哄带骗,才肯吃下小半碗,我为了不让阿森担心,硬是吃撑了再停,最后难受得趴在卫生间吐。 有一回没忍住,当着阿森的面就冲进卫生间,又热又闷,我更是大吐特吐。 他蹲在我旁边,拍我的背,我不想他担心,抬眼看他,努力笑道:“没事,昨天晚上踢被子,着凉了。” 阿森的眼中是掩藏不住的担忧,我瞬间就不难受了,更何况,他听完我的话,还破天荒同意我就此住下呢。 像那夜一样,他收拾被褥去了客厅。 天气已隐隐燥热起来,我侧卧在阿森的床榻,手不断抚摸带有凉意的被子,就好像在抚摸他的肌肤,身子旷了许久,再加之此刻正身陷挚爱之人的被窝,处处是他的气息,我竟微微湿润。 腿夹住被子,手伸进下面,夹住花蒂,揉动夹弄,快意如潮水涌动,我的头埋在被子里,闻着沐浴露的清香,闷哼出声,小小声唤着“阿森”。 出租屋的条件不算好,我就这样一身黏腻地睡去。 某天,门锁刚响,我就趿拉拖鞋去迎接阿森,门口立着纸箱,阿森将它搬进屋,先洗手给我做饭,吃完饭,他搬着纸箱进了卫生间。 叮叮咚咚好久,他边擦拭汗边走出来,原来是装了热水器,他说:“以后洗澡就方便了。” 我嗯嗯点头。 洗完澡故意没穿内衣,两粒乳尖把丝绸睡衣撑得高高,走起路一晃一晃。 我想做爱。 想勾引他背叛他的妻子,做一个不忠的男人,可他的定力比我想象中强,严肃地给我披了层纱:“别着凉。” 他真的很爱他的妻子,这是我唯一的念头,愿意见我,也不过是心生怜惜,不愿见我吃不上饱饭而已。 一盆凉水,歪门邪道都歇了火。 给出租屋安装空调的时候,阿森不在家,房东找上门,被我一张天价支票打发了,并嘱咐他不要说漏嘴,以后的房租都经由他手转交给我,他没有不答应的,谄笑离开。 客厅也被我砸出一扇窗,窗帘飘呀飘,原来这道墙正对西方,日落尽收眼底,我见玻璃窗上的自己没有笑意,已然一副有钱人的做派,不禁感到悲哀。 施工队效率惊人,傍晚阿森下班回家,吓了一跳,却也没有责怪我,在楼道给房东去了通电话,皱紧的眉头渐松,最后有点疑惑盯着挂掉的电话。 我明知故问:“怎么啦,房东有没有怪你?” 他摇头:“没有。” 85 阿森如约买回草莓,门一开,我就抓着刀从厨房冲出,他正褪下灰扑扑的外套往门口衣架上挂。 刚要说什么,猛然想起锅里的大虾,我大叫一声又冲回去。 阿森跟进来,看着锅里焦黑的虾,撸起袖子,把草莓推给我,我乖乖站去一旁,捡起肥嘟嘟圆滚滚的草莓挨个洗净。 而那盘大虾在他的回春妙手下,重获新生,我一边说“好厉害”一边喂了颗草莓给他。 沾染水珠的尖儿挨着阿森的唇瓣,他嘴一张,略略擦过我的指腹,酥酥麻麻的。 晚餐后,我们把草莓果酱冻在冰棍模具,等待明天的成果。 阿森在洗澡,我擦着头发在客厅吃草莓,正盘算着如何再塞个沙发进来,朋友圈忽弹出一条半小时前的评论,是周朗,一个流口水的表情。 点开与他的对话框,才发现之前的微信,我还没回复,以他的性子竟没死缠烂打,刚颇有感慨,他的消息就来了。 ——怎么不回复我? ——啊~ ——我要你喂我! ——眠眠,眠眠,我想你! 回头看了眼浴室,哗啦哗啦水响,估摸还有好一会儿,我起身出门,决定给周朗打通电话。 楼道黑漆漆,燠热不堪,到了外头,微光如海水般包裹夜色,滋啦忽闪的路灯下,聚集大批飞蛾,蝉鸣蛙声中,我望着十叁楼的小窗,拨通了电话。 很快被接起,我以为会是周朗,没想到是兄长,“希希,”敲击键盘声骤停,继而响起瓷器碰撞,是他放下咖啡,“有什么事吗?”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不得不承认,我不自觉地握紧手机,心跳都快了几迈,直到窗子上印出阿森的剪影,我才平复,冷静道:“大哥,我想你了。” 剪影走远又走近,撩开窗帘,打开窗子,静谧夏夜里显得十分急迫,我藏在黑暗,默不作声。 兄长面对我的撒娇,仅笑了一下:“希希,对不起,实在太忙脱不开身,我已嘱托钱医生随时应照,你有任何问题,都可以联系她。” 我说:“好。” 窗子里的人轻轻朝楼下喊了句:“眠眠……”没人应答,他离开窗边,连窗也忘记关,楼道传来开门的回响。 “最近我不在你身边,要注意安全,”他本要接着说什么,有叩门声,他的语气不经意冷了一度,“有客人,希希,我先挂了。” 忙音刚响,黑漆漆的楼道口亮起一盏灯,我认出那双熟悉的青色拖鞋。 阿森走到面前时,我才看见他的头发正湿漉漉地滴着水,落在他的眼睛里,红通通的,短袖穿反了,被泅湿大片,捏着手机的手背青筋暴起。 我走到光下:“阿森,你怎么下来了?” 他灭掉灯,仔仔细细看了看我,如梦初醒般牵过我,带我往楼上走。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与我亲近,我自然乐得,也就没追究他为什么看起来一脸恍惚。 第二天的草莓冰棍直甜到心里,我准备给阿森送午饭的时候,他发消息给我,让我今天不要去。 我以为他们聚餐,发了个“好”。 那天他很晚才回来,我在客厅等得昏昏欲睡,他一直背着我,熬不住我再叁追问,才把脸转过来,眼角颧骨青肿一片,显然是挨打了。 我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拿过钥匙准备送他去医院,却被拦下。 “别担心,睡一觉就好了,”阿森看起来很疲倦,很颓唐,我不想折腾他,拿来药箱,等他洗澡出来。 86 阿森伤得不重,几日后伤口愈合便出院,工地给他带薪休假,一切事宜交由韦青代理。 掐掉韦青鬼哭狼嚎的视频,我把汤勺推去阿森嘴边:“病人要静养,他不知道吗?” 阿森乖乖把鸡汤咽下:“他是新手,而且我已好得七七八八,不碍事的。” 立在他身前,俯视下去,几乎贴着口皮的短发下,除了新伤,还有一道一寸长的旧伤,我辨别不出时间,隐约猜到是那几年,妈拿他要挟我时留下的。 我忍不住弯腰吻了他一口,在他羞愤咬唇的神情中,咂咂嘴道:“汤咸了。” 到夜里,更是有理由吃他豆腐。 要么他睡床,我睡地,要么两人一起睡床,无论如何都不准他再打地铺,阿森急红了脸,我却振振有词:“你是病人,万一落下什么病根怎么办!” 他被我逼得躺在床上,辗转半刻,还是对我说:“眠眠,一起到床上睡吧。” 我暗喜,抱着被子睡到床内侧,床小,他因伤口只能仰躺,我就正大光明侧身,面对着他睡。 我借月光目不转睛地描摹着,从额头到鼻梁,再到抿得紧紧的嘴巴,空调嗡嗡运行,有点凉,我故意把小腿往他小腿上蹭,他的睫毛抖动起来。 笨蛋。 我吻住他的眼。 之后,我怕他呆在家太无聊,特地从公寓把小黑带来,它被阿姨喂得皮毛光亮,雄赳赳气昂昂蹦跶进屋,这里闻闻那里嗅嗅。 阿森的眼亮了一瞬,但又很快黯淡下去,我把小黑交给他:“要是你觉得太无聊,我们就带它出去溜溜。” 小黑不认生,嗅了嗅阿森的裤脚就开始往他腿上扒,阿森也轻轻摸了摸它的头,脸上渐渐染上笑意,我说:“你看它像不像咱们以前养的小黑?” 他抚摸的动作慢了下来:“像。” 我蹲去他身旁:“小黑现在是不是阿姨在养呀,我记得它那么调皮……” “不是,”阿森打断我,“后来钢铁厂效益不好,辞退了我,我养不起它,就把它送给别人了。” 我见他不是很开心,劝慰他:“不管在哪儿,只要它过得好就成了,对吗?” 阿森抬头看我:“对,只要过得好。” 每天早八点,我们准时起床遛狗。 起初,从一张床上醒来,我们都会晕头转向的,不是我撞到他的背,就是他压到我的头发,真是好一番热闹,渐渐就习惯了。 以至于晨起看见床头柜的水杯,才迷迷糊糊想起半夜他给我端水的事儿,我是下意识朝旁边一拍:“我要喝水。” 未几,我被人托起,清凉的水顺着喉管滑下,从唇边溢出的,还被干燥的指腹抹去,我还以为是……瞬间惊出一身汗。 遛狗的时候,我小心翼翼问:“昨晚我没说梦话吧?” 阿森顿了下:“没有。” 他是诚实的好孩子,不会撒谎。 接到兄长一个月后回来的消息时,我在阿森的工具包里,发现一本驾考习题,正准备问问,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吓掉了手机。 “没事,”我低头,让长发掩盖脸颊,“都怪小黑,突然咬我。” 眼瞧阿森去教训小黑,我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低唤:“阿森……” 我们果真要在蹉跎中错失了吗? 水泥板的事仍未有结果,宋抑倒是给我发过几次案情进展,但始终没有水落石出,我也给甲方老板施压,他的阴奉阳违让我确信,这件事背后有比周家更大的势力在作祟。 第一颗毒苹果尚未消化,第二颗接踵而来。 那天天有点阴沉,原本不打算遛狗,但小黑异常急躁,我们只好备好雨伞出门了,路上行人叁两,狂风在为暴雨作陪,呼呼作响。 阿森一手牵狗绳,一手被我不要脸地握紧,谁能想象得到,如此普通的一天,会有一辆越野穿过空地,直直冲向我们? 当即被冲撞得仿佛五脏六腑移了位,差点呕出一口血,这还是在被阿森护在怀中,若非如此,简直不堪设想。 那越野本想踩油门再来一次,眼见周围围起人,便掉头驶离现场。 阿森冷汗涔涔,对我笑:“我没事……”随即昏过去。 这回在医院昏迷了足足好几天才醒。 87 白布蒙住女孩的脸,器械发出“哔”的长鸣。 他的女儿病逝了。 几个灰扑扑的男人在病房外,或坐或立,他们筹钱给她做了最后一次手术,可惜,她仍远走。 护士推着她离开,男人压抑不住低泣,追着喊她乳名——萍萍,我方才忆起,这孩子曾在桃花镇做过我们的小尾巴,而她父亲正是那年餐厅外,救过我与阿森的工友。 我站在长廊,看着一行人离开,阿森落在最后,白T被汗水泅湿,我沉默追上去,走在他身边,他微微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男人起先咬牙哭,后来等女儿到了生命最后站点,令人牙酸的推拉声,凉嗖嗖的冷气,无一不昭告鲜活生命的逝去时,他终于克制不住,放声大哭。 工作人员早见惯,说了句“节哀”。 阿森去到外间透气,我尾随他爬了二十阶台阶,来到楼梯口,这里有一个小小的窗户,微风吹进来,白的墙,灰的窗框住方正的绿意。 他抽了一根烟。 我靠在墙壁,注视着他,忽然想起病中的自己,惨白的墙壁和床单,天光悠悠,从晨曦到夕阳,我不敢闭眼,怕再也睁不开,心里是有执念的。 现在想,人死如灯灭,什么执念都也消散,就好像妈死的时候,荣华富贵的梦便也不再了。 萍萍有先天性心脏病,幼时便没人爱与她玩,那时阿森与她父亲互有关照,她也就收获了我们两个大玩伴,并不是很熟识,因为后面她随父亲到大城市治病去了。 只记得阿森给我买糖人时,顺带给她买过一朵花,以为她会喜欢,结果她眨着大眼睛,跟我说:“眠眠姐姐,下辈子我不想做花,想做棵大树,这样就能给爸爸遮风挡雨。” 烟抽完了,阿森出来,眼眶发红,有些恍惚,下楼梯差点踏空,接下来的缴费,葬礼,下葬,他没说过一句话。 葬礼的照片用的还是七八岁,一棵大树最枝繁叶茂的样子。 没人邀请我,我立在堂前为她默哀。 墓地我偷偷打点过负责人,在群山环绕的绿地下,半价售出,阿森大概知道这事,默许了我的出现。 我们立在墓前,为萍萍献上花束。 本以为一事将了,没成想,男人竟一头撞在墓碑,痛呼:“都是我的错,萍萍啊带我走吧!” 我们又匆忙送他进医院,他在B市没有亲友,连葬礼都由阿森一人操办,几位工友本欲轮流看护,但阿森晓得他们的难处,便一力揽下。 窗前,阿森竟主动找我搭话:“他是不是不该这样?” 病房内男人面色苍白,刚经历丧女之痛,应百般包容,于是我答:“情有可原。” 可亲人逝去,乃无可奈何,拿懊悔禁锢自己,是无用的。 于是我又答:“但不值得。” 阿森转身来看我。 一味沉浸在痛苦,以为反复重温便可以赎罪?我想,比起这样,逝去之人更希望活着的人珍惜眼下,毕竟世事无常。 “教书阿姨去世时,我俩还是无知孩童,除了悲伤一无所知,她平时教导我们的,却无一不是向前看。”我与他并肩,眺望繁华都市的夜。 他怔忡凝视夜色,不知想起什么。 日历红圈的数字只剩一周,我劝慰自己,人不能太贪心,至少我知道他过得好,亦给他留下巨额银行卡,他的后半生不会太差,而我将远渡瑞士,此生在怀念中度过。 以阿森为灵感的项链发行那天,我接到了他的电话,彼时我从无聊的庆功宴逃出,电梯久等不来,我索性脱下高跟鞋,一阶一阶跑下,心从未跳得这样快。 阿森倚在一辆大众车上,手中握着手机,时而低头看手机,时而抬头看出口,我气喘吁吁朝他挥手,他立马整衣敛容,向我走来。 “阿森!” “眠眠……” 阿森很紧张,手忙脚乱替我打开车子一边门,拘谨笑道:“上车说吧,我做了晚餐。” 不知他何时学会的开车。 车子干净整洁,车顶贴着可爱的卡通贴纸,一个玉佛挂在车前,一晃一晃,镜子早有磨损,不复光亮。 重回小屋,格局部署一点没变,倒是我一直想塞进来的沙发摆在了客厅,床也变成双人床,两只嫩黄的枕头,安妥地摆放其上,我的餐具换成草莓印花。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蹦蹦响,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我回头满怀希冀地望着他,他也看着我:“我还有机会吗?” 我含着热泪扑进他怀中。 今夜,我得知全部真相。 “我根本没有结婚,全是被要挟拍下那些照片,”他苦笑,“加上我听说你因为我生了病,一心想你能好转。” 妈的手下不断骚扰他两年,想何时便何时,冲进他家,将他二人打一顿,不是没想过逃开,可偏生妈又反过来,以我为要挟。 听及此,我摸了摸他的眉眼,在被迫分开的六年里,我们成了彼此的牵制,被生生折磨。 “后来,再没人会突然冲进来,我们过上安稳日子,我本要带着妈走,但是,”他抹了把脸,“妈不同意,说在镇子住惯了,我就每个月打钱回去。” “跟你通话那次,我留了心眼,背下电话号码,我本来是想找到你,看看你好不好的,又觉得我不该打扰你,或许你根本不想见到我,就没有打给你,等后来想打了,却成了空号。 “我辗转各地,最终在B市落脚,大约上天觉得我们缘分未了,修建一座展览馆的时候,我见到了那幅画。 88 兄长回来那天,早早给我发了消息,我同阿森撒谎,跟他说我家中管教严格,不能让大哥知道我住在他家。 夏日绵长燠热,炽阳淋头,车边,我亲吻阿森麦色的脸颊,向他保证一定很快回来见他,他漂亮的眼眸中满是了然。 “我等你。” 驾驶自己的车飞驰在高速,一侧车窗大开,风呼呼啦啦灌进衣领,烦闷不减,一路飙到公寓时,兄长已经到家,背对我站在客厅。 一回头,我就知道认错人,他高挺的鼻梁上贴着一片创可贴,泪眼婆娑。 许久不见,我有些心虚,便主动打招呼:“小朗,你回来啦。” 他丢下行李,朝我扑来。 当夜,周朗罕见地没有强迫我与他共浴,他抵住浴室门,羞涩咬唇:“眠眠,不要这么饥渴嘛,等我洗白白给你吃……啊,别揪耳朵!” 他一边洗一边哼歌,偶尔出声喊我名字,确认我在不在,我握住手机,趁这个空档给阿森发消息:好想你啊。 磨砂玻璃门倒映模糊裸体,屏幕两端传递暧昧字眼,要说之前的偷情是假,这回便成真了。 刚收到阿森的“我也很想你”,浴室门就被推开,我退出微信,一把丢开手机,周朗并没有立刻走出,而是骚包地凹了个造型,把他的鲨鱼线展露给我。 我长久注视,并不出声,终于他自己破功,嘟嘴放下胳膊,走到我面前,抬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膛撒娇:“我抽筋了,给我摸摸。” 水珠从发梢滴下,落在白皙且肌理分明的肉体,我看他色色眨眼,不由揪了揪他咪咪两下,他呻吟一声,红着脸将我压在沙发。 他低头在我脸上亲几下:“你好坏啊。” 后头的话淹没在亲密无间的热吻中,他吸住我的舌,轻轻舔吮,手向下解开我的衣扣,攥住我的乳。 身体许久没有尝到情欲滋味,此刻不由动情,吐出一汪春水,他摸到亦是一怔,我的名字在他的唇齿间缱绻缠绵。 “眠眠,我想你……” 吻到快喘不过气,我用手别开他的唇,银丝相连,耷拉在唇角,我们微微喘息。 尽管我与阿森心意相通,但我不可否认,我的身体仍受周朗驯化。 他一路从我的下巴吻下去,吻到下面,热气喷洒在花核,我支起身子去看,他看我一眼,蓦地含住它狠狠一嘬,我“啊”地叫出声,一阵酸麻,空出来的手揪住他后脑勺的头发。 他一会儿舔,一会儿吸,直弄得我在他舌下就皱眉低吟去了一次,高潮余韵中,他仍不放开,将春水全都饮下方尽兴。 二人浑身赤裸,好似伊甸园中偷尝禁果的亚当夏娃,他抱着我走回卧室。 那盏灯被我摔碎了,第二天就有人补了一盏,彩色割裂的玻璃灯罩,像是教堂顶的琉璃,光切割了万遍照在我们身体,做上欲望的画。 戒子也被我重新戴回无名指,一切都恢复原样,心底却知道,假象已然有了裂缝。 我们交迭躺在床上,一遍遍接吻,他进入我的时候,还在我耳边低声说情话,柔软的床承受猛烈的晃动,发出嘎吱嘎吱声,我扶住他的双臂,承受着他滔天的情欲。 我同样欢愉。 双腿被压至耳侧,他摁住我的腿根,直起身操弄一张小穴,操到爽快之处,我狠狠一缩,绞得他“啧”一声,将我两腿抗在肩膀,压下身,叼住我的乳头,粗长性器一下下结实砸进来,不过几下,我又呜咽着高潮。 绚烂的灯光摇晃不止,喘息声,肉体拍打声,床榻嘎吱声,我忽然清醒过来,侧头,夜灯旁边放着周朗送我的,用以为防身的瑞士军刀,冷冷地,宛如幽灵。 89 案子不明不白地结束,宋抑与阿森倒是来往密切,送宋抑下楼时,他走在我身侧,突然出声:“今天他向我问起周朗的事……” 我停下脚步。 最近舜天改朝换代的事,各个平台都有报道,被阿森注意到并不奇怪,但我讨厌由宋抑提起这件事,于是我冷声道:“请你不要多嘴。” 我知道自己是在迁怒他人。 阿森曾在某个好不容易见到我的夜晚,鼓足勇气同我说起想见一见我大哥,我被惊了一跳,面色难看地抬头。 我了解他的想法,正如从前在桃花镇,尽管妈对他爱答不理,将他送去的东西尽数丢出门,可他总能爱屋及乌地原谅她。 他有的不多,给我的都是力所能及最好的,他认定我,就希望获得家庭的支持,让我们的交往名正言顺。 彼时,我久久沉默,他大概懂得了,轻拍我的手,给彼此一个台阶:“太忙没时间的话,没关系,我可以等。” 直等到我将宋抑带到他面前,告诉他,这是我表哥。 我们仨坐在一张桌子吃饭,阿森十分郑重,对宋抑说他与我自幼相识,分别多年重聚,谁也放不下谁。 “或许这样说很无赖——虽然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但是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我永远会把眠眠放在第一位。” 他说得那样诚恳,我看着他的侧脸,觉得时光好像也没丢下我们走太远,他还是我的阿森。 桌下的手紧紧相握。 走的时候,宋抑坐了我的车,烟瘾上来,手摩挲方向盘,但我没抽,阿森说让我戒了,对身体不好,他陪我一起。 我对宋抑道谢,谢谢他今天陪我演戏。 良久,宋抑对我说:“希希,他是你的良人,好好地跟他在一起吧。” 我的嗤笑不知他听见没。 我也想好好同阿森在一起,但中间有无法逾越的天堑。 开门,阿森立在窗前,望着楼下,车子停了一排,像繁华都市深渊巨口下的小玩具。 财经频道正在播放舜天易权,在席位末流的兄长,表情沉静,低头不知在想什么,这样一副神情被放大再放大,以至于在超高清的电视荧屏上显得有些模糊。 关掉电视,我从身后抱住阿森,深嗅他身上干净的洗衣粉味,他摩挲我的手背,爱怜之意十足。 他忽然开口:“今天我向宋先生问起你大哥周朗的事,希望你不要不开心。” 这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的一刹,我的心猛跳几下,双臂骤然收紧,头埋进他热蓬蓬的背,闷闷应一声:“宋抑怎么说的?” “他说你大哥对你很好,只是最近事务缠身,不便见我,”阿森转过身笑着注视我,“还说他一定会同意我和你在一起。” 真是美好的愿景,宋抑帮我给阿森编织了一个美好未来,我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是呀,一定会的。” 莫名的哀切涌上心头,我渴望抚摸确定真切拥有,手穿过衣衫,摸上他块垒的腹肌与胸膛。 我们热吻至床边,将他压在床边继续吻,电话响了也没停下,“我爱洗澡”的铃声渐渐湮没在唇舌交缠间。 阿森尚有丝理智,气喘吁吁唤我:“眠眠,电话……” 我铁了心要做到最后一步,并不理会,无奈这通电话焦急万分,似乎一定要打断我的好事般,打个不停。 “我爱洗澡,皮肤好好……” 如此童趣,暧昧气氛被逼停,我从阿森腰间下来,拨了拨头发,电话停了,没一秒又打来,我也清醒大半,接通电话,是周朗气急败坏的声音。 “眠眠,你怎么不接我电话!” 声音大到电话外的阿森都微微侧目,我捂住话筒,起身走到窗边,吹着夜风,低声说:“在加班。” “那跟我打视频!” 我低斥:“胡闹什么!” “呜哇,眠眠你凶我,我的手烫伤了,疼得要命,”周朗无理取闹哭起来,“我要你回来!” 朝阿森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已坐起身,为我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眼神黯淡发着呆,见我看他,他抬头微微一笑,摇头。 ——我没事,你去忙吧。 这是我从他口中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 两难选择中,我的心总是偏向他的,但正因如此,我才不得不离开。 车内,朝上看,阿森的影子伫立窗边,默默守望,像很久前某夜,雨水打进窗,他听了好久我与妈的对话,然后他告诉我:“走吧眠眠,去更好的地方,我希望你过得好。” 周朗根本没什么大事,眼睛红红地等我回来,我真回来了,他又赌气不理我,我气得要走,他哭着上来亲我,让我染上他的气息。 “你不能不要我……”他哭唧唧道。 随着权力的转移,他愈发粘着我,阿森生日那天,他说要给我补过生日,我说过他们二者从不是两难,因此我用陪客户没空回绝了,并且拜托助理务必帮我拖住他。 手机关机,我给阿森煮了长寿面,做了草莓蛋糕,近凌晨,许愿的时候,夜空忽绽放千树万树烟花,好似谁人心间的一场雨,经久不息。 回到家,已是午夜,长桌前仍有人在等我,是兄长,他微微一笑:“你回来啦。” 我僵住,不敢看他,他比周朗聪明多了,我怕他一眼看穿我的幼稚谎言,但他没有,他接过我亡羊补牢般随手买的蛋糕,端上一碗已经坨掉的长寿面,对我说:“生日快乐。” 90 事情脱轨于那年冬季。 以阿森为灵感设计的项链成为当季热销,创收仅次于当年周朗的“星河”,舜天易权热度未过,媒体则将我与周朗摆在一起,明夸暗贬,不堪入目。 我并未放在心上,反倒周朗第一时间来认错,先是将我二人登报的照片发于我,万般讨好:哇,眠眠,我们好登对哦,俊男靓女,简直羡煞旁人呀! 后头跟了一个眼满爱心的猫咪表情包。 我当时正与阿森商议当晚的庆祝事宜,便没有第一时间回复,等想起再看时,他已经发了好多好多给我。 ——眠眠,季度创收第一诶,很棒哦,公司是不是给你准备了庆功宴呀? 五分钟后。 ——你生我气了吗? ——对不起,我最近风评不好,连累你了。(狗狗抹泪) 见我还不理他,大概是真急了,连着发了几条语音,第一条我还耐着性子转换文字,后面的我听也没听,打了几个字过去:知道了。我没有怪你。 周朗秒回:嗯嗯,眠眠,我最最喜欢你了。 我几乎想象得到那头的他,是咬着嘴唇,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惴惴不安地发完消息,盯着屏幕看,想拨个电话,又怕我气头上,冷言冷语待他,所以只好乖乖等着。 有几秒的愣神,但回过神我毫不犹豫地下楼,阿森已等在我,围着旧日我送的围巾,手捧一束向日葵,鼻尖略红。 悄无声息走到他身后,突然“嗷”一声扑到他面前,他笑着扶住我,一手捧花一手牵我往车边走。 我掸了掸他头顶几滴化成水的雪,他说:“眠眠,祝贺你。” 我将花抱个满怀,微微靠近他:“这里面有你的一半功劳,你可是我的缪斯男神。” 他通过后视镜笑看了我一眼:“那你今天你得下厨犒劳犒劳我。” “没问题!”我微微举臂高呼。 冬天的天黑得早,夜色渐暗,鸦青一片,寒风卷起枝头最后一片叶,好像又要下雪。 屋内是暖的,窗台边的花架子上,我找来玻璃瓶,把向日葵插起来。 说是让我露一手,结果也只是让我帮忙切了几颗菜,我百无聊赖,抽空去小卖部买了几瓶饮料,酒水,今夜是不准备回去了,不如酒后乱性。 我算盘打得响极。 围上阿森的围巾出门,阿森赶出来吩咐我买瓶蚝油,高高的,脖子细细,肚子大大那种,他形容着,仿佛我是五岁稚童。 我小时候是把蚝油错买成酱油,一股脑倒进锅内,本要提鲜反倒齁倒我二人。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打断他。 他怔怔地,而后亦笑起来,摸了摸我的头,掏出百元大钞给我,我本想说不用,但他已重新钻回厨房,只好作罢。 天开始飘雪,我加快步伐赶到小卖部,买到想要的东西,拿出手机要付钱,竟没电了,幸好还有阿森给的钱。 把蚝油送给阿森后,雪逐渐大起来,地面,路边的矮树,和车顶都积了薄薄的一层,我玩心大起,同阿森打了招呼便去玩雪,用为数不多的雪堆了两个小小的雪人,可爱非常。 直到阿森喊我吃饭,我还仔细捧在掌心。 屋里热,一会儿就要融化,我看着一行水顺着窗台滴下,正发呆,阿森端来一个小盆,里头堆满冰块,给小小的我们筑了个巢。 这是我和阿森重逢后的第一个冬天,不仅有一个,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个,我如此坚信着。 今年的雪来得早且大,一顿饭的功夫,外头银装素裹,怕是天寒地冻,我喝了几杯酒,微微有些上脸,脑袋晕乎乎,目的却没忘。 一头栽进阿森怀抱,怎么也不肯起来,一滩烂泥似的,阿森拿我没办法,抱着我送进床榻,我半醉半醒,壮着胆搂住他脖子,亲上去。 酒香在唇齿间交缠。 起初阿森还抗拒着,可我近乎绝望的吻似乎牵动了他,他万般珍惜地捧住我的脸,细细吮吻起来。 “眠眠,我爱你。” 两行泪顺着我的眼角滴落,我没有给他答复,让所有感情糅杂在热烈的亲吻中。 吻得愈发热起来,我伸手去剥他的衣,唇吻在他的喉结,他颤声唤我:“眠眠……” “操我。”我牵过他的手覆在我的胸脯。 阿森那双漂亮的眼,在暗中好似燃起一把火,烧灼得我不能自已,我一把推翻他,头埋在他胸口乱啃,手挣脱他的束缚,握住他勃发的性器。 我与他的唯一一次性爱在很多年前,我始终忘不掉钴蓝的夜,和一闪而过的车灯,照亮他的面孔,那隐忍的爱意。 此去经年,我再次见到这样的神色。 “带我走吧。” 我说出多日来的心底话。 我们走回桃花镇,走去海岛,随便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里,离开周朗,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尽管知道不可行,但我还是说了出来。 阿森轻轻抚去我的泪:“你想去哪里?” 我抱住他,眼泪浸透他的毛衣。 我想去哪里,我能去哪里?我们无路可走。 所以这场蓄谋已久的性爱,仍被突如其来的悲切打破,我们静默无言,任由我哭泣。 后半夜我被雪坠枝头的惊醒,从阿森怀中离开,才想起打开充满电的手机。 凌晨一点。 刚看清时间,就有无数消息与电话弹出,全是周朗。 十一点半——眠眠,别忘记我们的约定哦。 十二点——我到啦,等你。 十二点半——眠眠,庆功宴还没结束吗? 呼吸一滞。 后面还有几条,我没仔细看,心头一跳一跳,往上翻,是我未打开听的语音,逐一翻译竟是他约我在庆功宴后为我赔罪,地点是明珠大厦旁的江边。 我穿戴好,抓起钥匙,在阿森担心的神色中驾车离去,连上车载蓝牙给周朗电话,没人接,果真如短信最后所说,他的手机快没电了。 公寓与江边,我选择了后者。 冰碴飞在挡风玻璃,噼里啪啦,江边夜景依旧繁华,这是座不夜城,但向来摩肩接踵的地段,此刻空空荡荡。 车灯打去,一个人影颓败地坐在台阶。 我打着手机灯光,飞快走去他身旁,脚下打滑还差点摔倒,他听到动静,落满雪的头颅缓缓抬起,见是我,他笑了。 “你终于来了。” 他的眉毛,睫毛坠着冰,鼻尖通红,我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哦,对了,”他转动冻僵的身子,抓起一旁的东西,举到我面前,“送你的……” 冻太久,蓝色鸢尾花的花瓣都掉落了,只剩绿枝。 周朗有点懊恼:“对不起,眠眠,我明明就护在怀里的,可还是让它凋谢了,我真是没用。” 说着说着,他小声啜泣起来。 “你一定是很讨厌很讨厌我才不来见我,”他努力忍住哭意,可泪水挣脱眼眶,“可是,可是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呀,我又做错了吗?” 我没有深究他说的做错是什么意思,蹲下,与他平视:“对不起,我忘了看消息,是我错了。” 91 # 春运的火车实在挤,他与韦青二人高举行囊,穿过人群,才到达自己的硬座,时刻一到,火车缓缓驶离这座有眠眠的城市。 大城市最不缺变化,窗外闪过高楼大厦,记得初来时,似乎还是树木,日益发展的城市周边令人有瞬间的恍惚。 玻璃上交错印照他的面容,他仍套着从桃花镇逃出来时的皮夹克,棕色毛绒领已经洗得打结,不舍得丢,工友揶揄他,他只是拍拍灰笑着说句还能穿。 长长的车厢,像一瓶人生百态的酒,被摇来晃去,打呼声,哭声,各自嘈杂,他把交叉抱臂的双手往收了收,闭眸休憩。 去年的春节他没能回去,为的是讨薪,奔来跑去,没个歇。 几人一行去劳仲局,接待员见他们是农民工很是热情,记录在案,接着请他们回去等待结果,一等一个星期,再次上诉,就被赶了出来,不信邪,冒着大雪,在外头静坐,结果被暴力驱逐。 鼻青脸肿迎着寒风走在大街,与举着冰糖葫芦的商贩擦肩而过,韦青他们都走远了,他才回神。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始终不敢去想的人,仿佛还是分别那年,上蹿下跳的顽皮模样,以至于后来重逢,他没认出她。 就像是一条唱着歌的河流,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落叶,生命躲在阴翳下苟延残喘。 怎么会这样呢,他想,放手是想她过得更好,而不是如今这般。 手机屏幕亮起,屏保是两个小小雪人,眠眠发来一条消息:上车了吗,记得注意安全呀。 指腹摩挲她的头像,他回了个:上车了,不用担心我。 结束叁天两夜的奔波,回到熟悉又陌生的桃花镇,韦青邀请他去家里作客,他回绝了,找了间旅馆住下,安顿好一切,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门。 墙壁斑驳脱落,门锁被腐蚀,他掏出钥匙,轻轻一推,门就吱吱呀呀开了,院落内杂草丛生,被雪压弯。 他踏着雪走进去,嘎吱嘎吱,院子终于不那么静谧,一度静谧到他有些无法呼吸。 里面还是他走时的模样,花了大半天,清理掉杂草,又把卫生打扫干净,出了一身汗,褪去外套,搁在堂前长桌。 这长桌是从前家里祭祖用的,此刻掌心下多了一道深深刀痕。 是那年那群歹徒冲进来,将他和体虚的母亲按在冰冷堂下,一刀砍在上面,恐吓他乖乖就范,打响那通电话。 他坐在寒风穿堂而过的屋子,一时沉默。 忽然想起什么,蹲下挪开桌子一脚,从泥土中挖出铁盒,眠眠前几天还提起这个,是他们十五岁写的愿望,据说埋在地底,给土地公知道了,会帮他们实现。 信纸泛黄,他写的是她心爱的小院,而她,他拆开读完,扶额笑起来。 ——我要永远和阿森在一起,不然就叫阿森变小狗。 笑着笑着他的面孔就黯淡下来,执信的手滑落膝盖。 信折迭好,放进胸侧口袋,贴近心脏。 晚上韦青一家邀请他吃饭,连他父母都出面,他不好再推脱。 推杯换盏,怎么也没醉,韦母在一旁阻拦,让韦青不要再喝,韦青醉了,嚷着要陪他一醉方休。 离开的时候,韦父韦母送他出门,他摆摆手,让他们不必再送,说着转身离开。 光一点点泯灭,他走到黑夜里。 手机一震,是眠眠发的照片,两个雪人,酷肖他俩,小黑欢快的身影一闪而过,她说小黑不听话,要他回来好好教训一番。 他笑了笑。 今夜也没那么冷嘛。 ——阿姨身体还好吗? 入睡前,他收到这条消息。 ——挺好的,我跟她提起你,她还很高兴。 旅馆的灯有些黯,几个夏天飞进灯罩的小虫子在乱撞。 过了几分钟,她发来条语音,风声呼呼,好像到了室外,语气雀跃却又小心翼翼:“是吗,那太好了,替我向阿姨道句新年快乐。你也是,阿森,新年快乐!” 他想象得到她的神色,咬唇,眨巴着大眼睛,心忽然一软。 “眠眠,你也新年快乐。” 一早被炮竹吵醒,他提着编织袋出门了,意外碰到当年钢铁厂厂长,岁月不饶人,他双鬓发白,儿孙绕膝,一手牵着一个往家走。 当年这位老厂长迫于压力开除他,私下对他照顾有加,后来他逃离桃花镇,就再没见过他,所以二人都很意外。 他连忙从口袋掏出红包塞给两个孩子。 谈起往事,老厂长亦是无限唏嘘,拍拍他的肩,叫他向前看,随后又问:“你的那个小媳妇找到了没?” 他点点头:“找到了。” “找到了好啊,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吧,你的母亲也会替你开心的。” 与老厂长告别后,他来到墓地,拔除杂草,从编织袋中拿出祭品。 “阿姨,我来看您了。” 他有了足够的钱后,第一件事便是给教书阿姨立了块碑,常常来与她说话,以解心中愤懑,这次来,是来报喜的。 “阿姨,我找到眠眠了,你猜她现在在做什么?竟真如您所说,成了大画家,我就知道,她是一定可以。不过,她好像不开心,我不敢问,她也不愿意提,我总有感觉,一旦弄清了这些事,她就会离我越来越远。” 没人能给他解答,风吹树叶过,世界从不给任何人答案。 又一天,他再次来到墓地,却不是这块碑,而是朱漆崭新的新坟,他跪下,深深磕了个头。 “妈,不肖子孙来看您了。” 打完那通电话,母亲的脸已经煞白,呼吸不上来似的捂着脖子,他背起她就往医院走。 夜深,没人帮得了他,况且,这些人早离他远远的,生怕招惹上什么麻烦,半路,他好不容易拦了辆货车,把身上的钱都给了司机,才将母亲送进医院。 他焦急等待在手术室外,感到无比无助,也痛恨自己的无能,一遍遍问为什么,却无论如何怪不到眠眠。 他想,她一定也举步维艰。 病危的母亲将他唤进病房,挪动血淋淋的脚底,他也不知道疼了,木然跪在母亲床前,听母亲最后遗言。 “我要你永远不再见那女人!是她害了我们!” 他猛然抬头,母亲已呈灰败之相,唯独那双眼亮得令他心虚,他没有答话,她冰冷粗糙的双手有力地抓住他,像抓在他心头。 “快答应我!” 一秒,他犹豫了一秒,母亲就永远合上双眼。 “妈!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啊!”他撕心裂肺地哭喊。 可他食言了。 飞鸟无声掠过天空,怔怔注视晦暗的天空,雪啊,你何时是尽头。 92 听到他们汇报墓碑主人竟是教书阿姨时,我默然片刻,随即吩咐他们这几日离他远些,不要打扰他。 老祖去世后,我们不必去老宅,今年周家的餐桌只有我们叁人,气氛不算融洽,吃得静默无声。 不过这回周先生像是有意亲近我,当着兄长的面唤我去书房,我看了眼兄长,他回我一个笑,似乎在安抚我。 门关上,周先生与我寒暄,我一一作答,忽而他话锋一转,问道:“小希你有中意的结婚对象吗?” 着实吓了我一跳,我赶忙摇头,说自己还小,公司也刚起步,没有心思想这些。 他哈哈一笑,说:“不亏是兄妹啊,这话当初你大哥也原原本本跟我说过一遍。” 之后在回去的路上周朗提起这事,问我进去谈了什么,我支颐下巴,漫不经心道:“问我最近工作如何。” 他“哦”一声,再没作声。 我的思绪却飘去好久好久的以前,老宅下人们曾提起的私生女最后的命运,皆作为家族经济的纽带进行联姻。 我自大地想,不会的,周朗不会同意的。 可我没想到后来这消息竟由他亲口宣布。 失去大权后,他的工作多在家中完成,必也要我作陪,我失去了自由,阿森回来的近一周我都抽不出空见他。 直到某天傍晚。 周朗从早晨就开始焦躁,尽管对我笑着,可那双眼里没有一点笑意,反而冷嗖嗖的,像有利箭蓄势待发。 门铃响时,我在走神,笔下的画线条歪扭。 周朗“蹭”一下从沙发站起,快步朝楼下走,我见他神色不对,便跟着他,站在楼梯口,隐约听见对话。 “这是老爷让我给您的。” 不待说完,门被用力摔关上,周朗捏着文件袋,一脸阴沉,手微微颤抖,经过我时,他极其勉强地笑了笑,然后将自己关在书房,一下午没出一点动静。 我并不想去触霉头,回房专心与阿森聊天,他特地带了桃花镇特产,让我有空去见他,或者去小院找我。 我咬咬唇,说最近一定抽空。 傍晚时分,书房门才打开,兄长面色煞白,像生了场大病,我走上前去,他攥住我的手,笑道:“我有点事要出门一趟,你乖乖待在家,回来给你带糖吃,好不好?” 手很冰,握得很大力,我觉得有点疼,但抽不出,于是点了点头。 漆黑的跑车从地库飞射出去,逐渐看不见,我急忙拿过外套,边打电话给阿森边往外走。 到了约好的地点,我拨开人群,飞扑进阿森怀抱,他从怀中掏出还热乎的桃花糕,我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江边风大,明珠大厦伫立对岸,今晚会有烟火大会,因此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游客,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阿森为我挡住夜风。 我吃着吃着却不小心想起那夜的漫天大雪,被淹没的身影。 “嘶”。 咬着舌头了,我装可怜伸出舌尖给阿森看,伤在这样的位置,他能怎么办,我完全是在为难他,看他为我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就开心。 我踮脚亲了他一口。 这时,烟火升空,我们在人群外围,看得不真切,我牵着他的手往前头钻,人群因绚烂的烟火哗声四起。 我回头对阿森笑叫道:“阿森,快看!好漂亮!” 眼神从阿森被照亮的,满是笑意的面孔挪开,不经意撇到马路对面,蓦地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就挣脱了阿森的手,心一点点沉下去。 正夹着一支烟,往嘴里送的不是别人,正是兄长。 他发现我看见了他,按灭烟,朝我一笑,便走了过来。 他何时来的,如何发现我的,我当时一盖想不到,只知道不能让阿森处于危险,所以我第一反应是推开阿森,让他快走。 阿森一头雾水,更关怀地走近一步。 烟火多灿烂,炸裂出无数火焰,人们发出阵阵惊呼,这美丽而短暂的光照在形容各异的人的脸上,我感到命运的荒诞,达摩克利斯剑不会因你哀求而不落下,此刻,我似断魂。 “希希。” 真到了面对的时刻,我冷静下来,甚至有心情打趣,幸好发现的不是周朗,不然真不知今夜如何收场。 “大哥……”我勾动唇角,希望自己笑得不要太狼狈。 “这位是?” 阿森到底有多渴望见到我的家人,并请求他们将我托付给他,我太了解了,可是我不能,我见到阿森微微挺胸,扬起笑,我就觉得接下来的话对他太残酷。 “是我的一位朋友。”我如此说。 说完,我就看到阿森的笑僵住,微微皱了皱眉,很快恢复自如,朝兄长弯腰伸手:“您好,我是……希希的朋友。” 兄长却没有与他相握的意思,觑了觑他,继而侧身为我系紧围巾,眼睛看着我,话却是对阿森说的:“希希身体不好,不适合在这样的天气久待室外,我先带她回去了。” 他的语气轻柔,可能让他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他一定非常生气,我朝阿森笑了笑:“那我先回去了。” 阿森神色黯淡,见我与他说话,又扬起笑点头。 车内气压低,驾驶座车窗打开,风呼呼啦啦吹进来,我喉咙痒,咳了一声,窗户就关了,声音也清晰起来。 “原来你也知道冷。” 93 这是一场由林家组织的慈善晚宴,我与兄长受邀在列。 梳妆台前,他正弯腰为我戴耳坠。 从前周朗送我的珍珠耳坠在那场无声厮杀中,落在雪地,找不见了,他复刻了一只,光泽与大小同原来的并无二致。 此刻悬坠在耳垂,手指一拨,一漾一漾,真真假假,竟分辨不清。 身上烟紫色的晚礼服缝制了近千颗碎钻,阳光照在上头,反射在镜,好似波光粼粼的湖面,一点没落周家大小姐的排面。 出于绅士礼貌,兄长扶我下楼,到了车上,就又恢复冷淡模样,一径看向窗外,不与我交谈。 这半月来,我早已习惯,连周朗亦搬离我的卧室,不理不睬,唯有一次,半夜春雷滚滚,我被惊醒,发觉怀中多了一人,低头一看,是周朗香甜的睡颜。 宴会厅外,镁光灯刺眼,我皱眉撇头,阴影投下,兄长挡在我面前,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迎来的招侍生接过我的白裘披肩。 放眼望去,B市数得上名号的商业巨头皆在此,不仅如此,几位“仇家”也在,周一老老实实错开视线,周笙则狠狠瞪了我一眼。 兄长一进屋便被作为主办方的林父林母缠住,我想偷偷溜到角落,却不成,林森森一脸不情愿地拦住我。 我二人的关系虽还没戳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偷看我俩。 但众人不知道的是,我们站在中庭,微笑谈论着的不是其他,而是如何反抗家庭,追逐自己的幸福。 他眼珠一转,示意我悄悄看一眼左后方,那里有他心爱的姑娘。 “小穗身世坎坷,父母早逝,幸得好心人相助才能发挥才能赴美留学,遇见她,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名叫小穗的女人坐在沙发,长发遮住半张脸,看身形十分眼熟。 听着林森森的描述,我不禁满心钦佩。 一旁的叁人仍在交谈,兄长多是保持温润面容,微笑倾听,偶尔说上一两句,引得林父林母连连点头,尤其林母,戴着顶级祖母绿戒指的右手按在胸口,不然好似下一秒就会跳出。 我倒是知道兄长这会儿没什么好耐心,全然碍于面子。 昨夜他把自己关在书房,荧光从门缝下闪了一夜,想必是周先生丢给他的难啃的项目,让他费心不已。 瞧,这已经是他牛饮下的第二杯香槟。 大门再次打开,没想到宋抑也受邀而来,更令我想不到的是他身后的人。 平日体力活积攒下的肌肉,完全撑得起西装,身姿挺拔,面容英俊健康,麦色皮肤在这些养尊处优的有钱人中,很是显眼。 他站在那里,眼神在场内逡巡,显然找到了我,眼睛盯着我,在确认我是否完好,厅内耳目众多,我不能上前与之相认。 另一人比我坦然得多,走过去说:“小森,你今天好帅。” 阿森礼貌笑了笑。 我没忍住往他们的方向挪了一步,就听见林森森长长“哦”一声,我瞥他一眼,他瑟缩回去,我说:“跟我过去。” 宋抑装模作样为我们引荐,说阿森是他的助理,随后支开周笙,朝兄长走去。 兄长刚从林家人手下脱身,坐在沙发一侧,酒杯端放在唇边,低眸不知在想什么。 “你是希希男朋友吧,”嘴贱的林森森说,“我?我是她未婚夫。” “闭嘴,”我斥道,“信不信待会儿我找你的小穗胡说八道去。” 他极快地认错。 我请他带我们二人去一处安静地,我们有许多误会需要解开,只是当林森森退出露台,关上门,将一切喧嚣隔开后,我们竟沉默了许久。 阿森没让我为难,首先问道:“你一直瞒着我的事就是你即将订婚?” 我一愣,所以他一早就看出我的不对劲,却没戳穿,心头的恶魔不断怂恿,如果,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让他误会下去,是否那些肮脏的过往,他便一概不知了? “阿森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是我无法忤逆父亲的意思,又实在不知怎么和你开口……” 我诚恳地看着他,阿森看起来有很多话要说,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有:“我不怪你,我只是很担心你,怕你出事。” 所以才托宋抑带他来见我一面。 心头一疼。 一门之隔,衣香鬓影,珠宝傍身,我们这两只贫穷到仅有夜风相伴的鸟儿,浑身落满雨珠,停栖到格格不入的富贵人家的檐下避雨。 振翅一飞,等待我们的或许是牢笼,又或许是无边自由。 睁着漆黑发亮的眸,对自由的渴望催我脱口而出道:“阿森,那你愿意……”带我走吗? 可惜没说完,门就被林森森这个冒失鬼推开,琴声挤进来,瞬间又被隔绝。 “磨磨唧唧的,”他向阿森低声解释,“这位先生您听我说,那所谓的订婚我们都是被逼无奈,我有喜欢的人,正准备与她私奔,您请放心。” 阿森诧异看了他一眼。 没说完的话再没机会说,林母请我们年轻人出门跳舞。 所谓上流社会的社交真正无聊,永远认为男女可以在不停转圈的圆舞中获得情感,明明我就只有头晕想吐。 林森森为避嫌,恨不得一把把我甩飞,我就也故意用高跟鞋踩他,见他一脸吃瘪,还得向林母演戏,心中就快乐。 另一边,周笙邀请阿森舞一支,但阿森婉拒了,为了不落她的面子,宋抑接过她的手,结果这位小姐还不高兴,嘴翘得高高,兄长同样与一位女士共舞,真正赏心悦目。 我时刻关注阿森,他心不在焉地发呆,竟不小心被招侍撞上,酒水撒了一身,被带下去换了衣服,等重新回来,一舞终了,舞曲依旧,场上的人换了一轮。 我拜托宋抑拖住兄长,与他擦身而过时,我说了句“谢谢”,他笑着摇头。 随后,我拉着阿森在方才的露台,借朦胧的琴声,舞了一曲。 94 所有人皆以为是兄长对幼妹的关怀,唯独宋抑脸色一变。 “有。”我垂眸,不去看任何人。 周朗坚持不懈,第二轮时,追问道:“是谁?” 宋抑刚想为我挡下,林森森就开口了:“还能有谁,当然是郑先生!当初我能与希希做朋友,还是托了名字的福。这题太简单,周先生放水也不是这样放的。” 酒桌上气氛一凝。 他真有本领,一番话教场上八成人不开心。 最不开心的还属周朗,他脸色沉得可怕,扯了扯颈间领带,灌下一杯酒,酒杯重重掷在玻璃桌面,极为刺耳的声响。 无人说话。 我悠悠端起酒:“这题我答不出,自罚一杯。” 阿森,宋抑都微起身欲替我罚酒,离我最近的周朗在一旁面色阴沉地看着,忽而极快地夺过我的酒杯,昂头饮尽。 再没眼力劲,也看出周朗心情不佳。 正巧周笙转到阿森,她咬咬唇:“现在桌上有小森你想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吗?” 阿森笃定道:“有。而且在所不惜。” 我用力摩挲杯口,命令自己不要抬头看他,却听见周朗嗤笑一声,果然,第叁轮时,他抛出一个攻击性很强的问题:“郑先生,请问你杀过人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包括阿森都愣住了。 我悄悄在桌下掐住周朗的大腿,他伸手包裹住我,竟抽身不得。 阿森大方注视他,答道:“没有。” 周朗自以为获胜,往后一仰,神色轻蔑道:“有人撒谎,看来这个游戏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人们面面相觑,阿森静静与周朗对视。 我不想看他们起冲突,周朗这疯子不如兄长,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于是我侧脸对他说:“大哥,你随我出来,我有事跟你说。” 手在桌下扯了扯他。 他倔得像头牛,根本不为所动。 幸好宋抑及时开口,打破诡异气氛:“阿森,让我们出去抽支烟。” 之后周朗才愿意同我出来,一脸的不服气,眼尾叫酒熏得发红。 绕来绕去,我们去到他的专属包间,从前我们赢了赛车,都会在此处庆祝。 周朗将我推压在墙壁,俯身靠近,很是委屈:“就这么护着他,我说也说不得?” 门上有块磨砂玻璃,光影凹凸不平地照射在我们脸上,周朗有浓密的眉,醉人的狭长的眸,一粒小小黑痣坠在他挺翘的鼻尖,做爱至高潮时,他喜欢用它磨蹭我的脸颊,亲昵无比。 此刻却无端让他看起来可怜非常,可我的心很狠:“你根本在胡说八道。” 他极力辩驳:“我没有!他就是杀过人,他跟我一样脏,这样你也爱他?” “他跟你不一样!” “你爱他,所以他不一样。”兄长放开我,解下那条特地为搭配我烟紫色晚礼服而定制的领带。 这时,喧闹的人群从门外路过,光明死了一瞬,我们彻底陷入黑暗,一股被野兽盯上的寒顺着脊梁骨窜到脑海,一个激灵,我就要往外走。 却被狠狠一扯,反身压制在墙壁,随光明一并出现的,还有阿森试探性的呼唤:“眠眠,你在吗?” 趁我分神,他从身后用领带蒙住我的眼,脖间酥麻,一时分不清是多余的领带在摩擦,还是他轻柔的吻。 暧昧朦胧的紫光中,我挣扎出一身汗,又忌惮阿森在外面,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急得去踩他的脚。 “你最好再踩用力些,把他引进来,亲眼看着我怎么操你,”周朗嫉妒成疯,阴恻恻道,“真想把你这双总含情脉脉看着他的眼睛挖出来,永远只看我一人。” “疯子,懦弱的疯子……” 只会用这种方式践踏我。 “那你告诉我,还有什么方法能让我清楚,你是属于我的?” 从前的记忆涌来,我如此屈辱无奈,以至于心如死灰,激不出一丝愤怒,只能嘴里不断呐呐。 视线受阻,听觉便十分灵敏,阿森又说:“眠眠,我知道你在里面,我没忘记你的话,你叫我别惹你大哥,少出现在他面前,可是我实在想见你,请你别生我的气。” 我被连拉带拽压在桌,碰倒桌椅,声响很大,我最怕的,在夜里辗转反侧,从噩梦中惊醒的,莫过于阿森知晓了我与我亲生大哥的情事。 哪怕胃顶在桌角,弄得我几欲呕吐,我也出声大呼:“别进来!” 阿森原以为我醉酒,有些焦急,听我如此说,立刻不再动作,轻声说:“对不起,眠眠,我就在这儿和你说好吗?” 脸颊碰在冰冷的桌面,热泪打湿领带,上面有我最爱香水的味道,此刻却成了毒药,被毒哑毒痛,发不出声,唯干呕不止。 明明做过那么多次,怎么还是会恶心? 我给了自己答案,如果没有见过光明,或许还可以忍受黑暗,可现在,我要在阿森面前行苟且之事。 我被周朗拉下地狱,一身肮脏,根本配不上那么好的阿森。我绝望地想。 “眠眠,那天宴会后,我想了很久,或许我猜错,可我仍想同你问清楚,你是否想让我带你走?” 性器带着怒火冲进来,又是一场没有道理的强奸。 “唔!”我疼得绞紧他。 若说学校剧场那次,我们的下身被蓬松的欧式长裙遮得严丝合缝,除了相贴的唇,别人根本看不出什么,这次便是直接明了。 我的裙被掀至腰间,周朗的手指往下,朝两边分开我的穴口,让他的抽送更爽利,他甚至故意闷哼出声。 “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去海岛,去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就像从前我们在桃花镇一样,我去炼铁厂,再累再辛苦都好,我再也不会弄丢你。” 身体和心无法挽救地冷下来,喉头腥甜,我死死咬住唇,鼻翼翕动,像一头濒死的兽,眼看春天就在面前,仍冻死在了冬天。 周朗听了这话更生气,他怎么会允许我逃离他,他吻着我的后脖:“你说要是他知道你现在正在被我操,还会不会带你走?” 条件反射地挣扎一下,复又瘫软下去。 我说:“你迟早会把我逼疯。” “好啊,”他低声笑,“疯吧,我们一起疯。” “眠眠?”阿森的声音又响起。 水声,碰撞声,闷哼声,如此清晰,如魔音贯耳。 我抑制不住,大喊:“走啊!我不要见到你!” 我不要这样狼狈地见你,你也不要看我这副恶心又卑贱的模样。 门外静默片刻,“好。” 我泄力,周朗抓过我的头发,命我与他接吻,满是血腥的吻中,他模糊的面孔上,亦是痛苦压抑,施加痛苦给别人的人,也会感到疼吗? 95 背景是大块的、潮湿的黑色,鲜有的那么一束光,正好照在画面中央的凳子,却也不是一般的凳子,上头电线盘绕,直连接到端坐其上的少年身上。 约摸十岁出头,装束像个小少爷,两条白嫩嫩的腿沾染污血,被牢牢固定,双手也被绑在电凳两侧,额角头顶粘着几根电线。 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电疗。 显然他也尝过此东西的厉害,吓得瑟瑟发抖,嘴里是讨饶的话:“我是周朗,最喜欢画画,是妈妈的乖宝宝,可我今天不听话让‘他’乱跑,差点被人发现我是个怪物,对不起,请周先生惩罚。” 原来镜头外的是周先生。 不等我反应,正怯怯看向镜头的小周朗猛地惨叫一声,小小的身子痉挛抽搐,挣扎间,手腕脚腕都破皮。 施刑者足够心狠,本该收放交替的刑罚,被他连贯地施行于幼子,那宛如幼兽的悲鸣回荡在空荡的室内:“呜,爸爸我错了!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是他们说妈妈坏话,我才放他出来的!” 周先生没有心软,渐渐地,少年不再挣扎,几近昏迷地瘫软在凳,偶尔弹跳几下,直到酷刑停止,他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似的,嘴唇无意识颤抖。 镜头窸窸窣窣挪动到少年身侧,我看清他微微抽搐的面孔挂着泪,男人问:“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是什么?” 慢慢戴上脸谱,少年恢复平静,古井无波的眼神穿越时间般,看向此时此刻镜头外的我,他说:“我不是周朗,我只是周家的一把刀,一条狗。” “啪”地,我双手战栗按停视频,真是变态,躲在书房竟是在看这样的视频。 我逼退心中异样,暗骂到。 忍着不适将视频调回原来的位置时,心惊地发现视频长达十小时,我观赏的不过是其中一小节。 手机甫一开机,电话短信一条条跳出来,分神一瞬,脑海中挥之不去又出现那双眼,我摇摇头,专心发起消息,最后打下“勿回”后,逐条删除。 那粒子弹被我藏进药瓶。 做完一切,我安然侧躺床榻,逼迫自己入睡,辗转反侧直到门被打开,我也没能睡着,反而被吓了一跳。 脚步轻轻走到我身后。 “希希,你睡了吗?” 我背对着他,肆无忌惮地无视他,“咔哒”,有什么被摆上桌,接着是上发条,充满童趣的儿歌响起,但不是可爱的童声,是周朗那个讨厌鬼。 “眠眠,我错了,眠眠,你打我屁股吧,我绝对不喊疼。” 还唱得挺有节奏。 我悄悄翻身,吱呀呀转着的摩天轮上,有一只戴蝴蝶结的红眼睛小兔子,慢慢朝上爬,很是辛苦,最后登顶时,周朗的歌声也随之收了尾。 “原谅我吧。” 小兔子跪下,滑稽又可怜。 我不吃这一套,刚要背身,却对上兄长的笑眼,他摸摸我的头发:“心情好点了吗?” 我皱眉拍开他的手,准备重新躲进被窝,没成想,他突然说:“你都看到了吧,书房的视频。” 心沉了一下,他连忙解释:“别误会,我没有监视你,只是画面与我走时的不一样了。” “我是不小心看到了。” 如此不客气的语气,没令他生气,反而有些欣喜:“那有没有觉得狠狠出了口气?那可以不要再生气了吗?” 想不认出周朗也难,如此弱智的逻辑,只有他想得通。 他的痛苦是周先生施加的,我的痛苦是他施加的,我出了哪门子气,除非让我给他一枪,才算以牙还牙,才算出气。 “我已有决心摆脱他,”莫名其妙,他隔着被子抱住我,“这回我不会再被调虎离山,让你处于危险,相信我,希希。” 那双眼又不合时宜地闪现,叫我忘了推开他。 兄长与周先生的商业对抗重新开始,就好像之前的两次,他再次忙碌起来,与此同时,我的病情开始加重,甚至有故态复萌的迹象。 因此兄长疲惫不堪地结束一天工作后,还要陪我见医生。 钱医生这回说不出“木强则折”的大道理,她疑惑明明之前我已几乎痊愈,然而不过短短几月,我就又再次发病。 她向兄长求证,他不肯透露,我呢,更说不出什么。 她以为我碍于兄长,特地将我一人留在问诊室,叹气,问我究竟怎么了,我摇头,轻说:“这是一道没人解得开的难题,两个人如何同时拥有一只苹果?” 人的心又不能从中劈开。 任何病灶的剥离都是痛苦的,于他于我,皆是如此,我尚且有药可医,他根本药石罔效,还要分心照顾我,我猜他也是苦不堪言。 更何况我一点不配合,总把药倒掉,任由自己衰败下去,我早累了,逃不动,也不再想逃,我死了,对谁都好。 病来如山倒,我很快地消瘦了。 做坏事总有被发现的那天,他狠狠攥住我的手腕,红眼指着被丢进厕所的药丸,厉声道:“你想让我死是不是,你!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我微笑看着他,身子难以为继,跌倒在他怀中,他心力交瘁,轻声问:“拿这个威胁我来见他?” 我睁大眼,想说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但他已经再次开口:“好,我让你见他。” 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阿森,我流泪扑进他怀抱,他震惊于我的变化,无比爱惜地抚摸我的鬓角,生怕弄疼我。 我与阿森无声拥抱的时候,兄长就立在门外,冷冷看着我们,我却知道,他绝不可能会伤害阿森。 从前他就为了阿森车祸的事向我解释,后来知道了我俩的关系,仍始终没动手,可见,爱是世上最牢固的枷锁。 之后的日子,我们叁人诡异地住在同一屋檐下。 96 我们冒巨大危险,精心策划的计谋终于骗过周朗,渴望多年的自由就在眼前,我不禁握紧阿森的手,他亦回握我,给我支持。 踏上通往异乡的车前,宋抑叮嘱阿森好好照顾我,接应的船只会在天黑前到达渡口,让我们速速上车。 以兄长的缜密心思,应该会很快发现我们金蝉脱壳,所以宋抑提前用我们二人的身份证买好通往全国各地的车票和机票,作以烟雾弹拖延时间,而我们真正的目的是乘船去南方某县城。 他为我们打点好一切,身体本就不大好的他,边咳嗽边帮我将行囊提上车,里面有我常用的药。 此番离开,必然要与所有人断开联系,此后海阔天高,或许这就是我与他最后一次见面。 望着这个眉眼间与我极为相似的男人,脑海闪过过往,有真心有欺骗,有感激亦有仇恨,时至今日都化作云烟了。 我深吸一口气,温声道:“哥,谢谢你。” 他动作一顿,再抬头看我时,隐隐红了眼,欣慰地拍拍我的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兜兜转转,我竟重新寻觅到久违的亲情。 周朗的手段人尽皆知,宋抑几乎是亲手将自己置于危险。 记得当日舞会我们商议此事时,他一脸大无畏:“他不敢动我,再怎么说我也是人民警察。” 甚至面对我提出请他照应阿森母亲时,他仅欲言又止地看了阿森一眼,终究还是同意了。 我最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阿姨。 阿森卖了房子,辞了工作,就了无牵挂了,唯独乡下的母亲,我怕又将无辜的她卷入风波,那我真是千古罪人。 阿森反过来宽慰我:“宋先生已答应照拂,你就不用忧心了。” 宋抑顺应着点头。 车后玻璃里宋抑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成了一个黑点,再看不见,我已明白人生是一场不断告别的旅程,但至少,阿森会永远陪在我身旁。 这场大戏灼尽我的精气,颠簸中我昏然睡去,再醒来,天已经黑了大半。 我靠在阿森怀抱,那件灯芯绒的外套异常温暖,阿森的体温透过它熨帖着我,他闭目休憩,手却垫在我脑后,以防我磕碰到。 我恍然有种已经解脱的安心感,天下再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了。 渡口灯火通明,黑夜如昼,人却没有几个,我两人孤零零站在其中等待船只,头顶的黑夜宛如罩子盖下来。 海风吹得有些冷,阿森刚脱下外套披在我肩头,兜里的电话就蓦地滴零零响起,在空旷的渡口显得急促而密集,引得我的脑袋阵阵疼痛。 按理来说,宋抑不该再联系我们,莫非…… 果不其然,电话还未接起,周朗就出现在渡口另一头。 实在太快。 凌厉海风将他的黑发吹乱,如玉的脸庞不知何时多了几道血痕,他神色阴沉握着一把枪,缓步朝我们走来。 我怕他对阿森不利,下意识挡在阿森身前的同时,摸了摸大衣口袋。 周朗看清我的动作后,在距离我们几米外停下。 “眠眠,过来,”他以为我惧怕他的枪,因此他放下枪,轻声哄道,“只要你回来,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宋抑也好,你的……情夫也罢,我通通不计较。” 这话看似十分宽容,不计前嫌,实则漏洞百出,野心勃勃,况且我已尝到自由滋味,如何甘心再回去做笼中鸟? 尽管我们都知道此时最好不要惹怒他,可我还是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坚定道:“周朗,我从来不属于你,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有自己的思想,你一直在罔顾我的意志,所以你以为的爱,从头到尾不过是你的臆想。” 臆想他是爱我的,其实不过是占有欲。 周朗脸色微变,兄长现身眨了眨眼:“你的意思是,你认为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你。” 海风太大,将他的话吹得有些颤抖。 “你只是太寂寞了。”我说。 周朗看起来十分不解,紧紧皱眉,片刻后,重新举枪朝我们走来:“不管你怎么想,总之我不会把你交给这个只会躲在你身后的窝囊废。” “别过来!” 面对他的步步逼近,我心下焦急,周朗这疯子什么事都做的出,阿森见此情景,反手要将我挡在身后。 周朗发出一声暴呵:“不准碰她!” 见他情绪失控,我不得已立马掏出口袋中的枪,对准他。 这枪是他第一次教我用枪时的那只,被我偷来,以备不时之需。 周朗一脸不可置信,喃喃道:“眠眠,你竟然为了他用枪指我,你忘了,当初是你自己选的我呀……” 我的手微微发颤:“我不是选了你,而是选择不选宋抑,而这回,我明确要选阿森,周朗,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那谁放过我……” 双手捧住头,周朗面容狰狞,显得异常痛苦。 靠近了,我才发现他衣服鞋子都脏透了,想必追踪我们费了他好一番精力。 远处,船的突突声传来,我护着阿森朝海边退了一步。 兄长抬头看我们一眼,好似笃定我的枪没有杀伤力,又追来半步,看来他并非什么都不知道,可他低估了我。 这里面有一颗他不知道的弹药。 我又吼了一声:“别再过来!” 我的话没有一点威慑,他仍坚定不移朝我而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阿森的脑袋,“他死了,你就会回到我身边。” “砰!” 世界归于平静,烟雾自枪口散开。 周朗跌跪在地,猩红的血花绽放在他的胸口,他的枪摔出去半米远,我上前踢开时,他的眼神一直黏在我身上,像是在看我最后一眼,最后猛地喷出一口血,整个人倒趴在地。 船终于来了。 在阿森即将抱着我跳上船的一瞬,我竟不知道人在绝望时会爆发出如此凄厉的惨叫。 “眠眠!!别走!!” 我告诉自己千万别回头,但凡事不可能皆顺遂我意,我亦有不受控的时候。 满是尘土的地上,不可一世的周家天才周朗像条狗一样努力挪动,沾血的手高高伸向我:“我不再是周家的狗了,希希你看看我,别不要我,说好的你会陪我去瑞士……” 他边说边口吐鲜血,眼睛执着地追随我,黄色平安符从他口袋掉落,终究没能保他平安。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那天他冒着被周先生伏击的风险,叁叩九拜亲自为我求来,再准备亲手交给我的。 船只渐行渐远,岸边人的悲鸣亦渐渐低落,几不可闻,我躲在阿森怀中,忽发觉自己惊出几滴泪来,又或许是高兴的,从今以后,我就重获新生了。 97 南方的初雪悄无声息,我起得晚,被街头孩童的喧闹吵醒,推开窗后才知道下雪了。 这儿不比B市,雪下得小且晚,街坊们谈论着瑞雪兆丰年,除夕下雪,更是如此。 我披着外套,支颐窗边,街上归人去客,神色匆匆却无一不是喜悦,他们愈热闹,就衬得我与阿森愈寂寥。 早已熟络的老板娘热情邀请我们同吃年夜饭,今夜她在外打工的老公和孩子将回家来。 老板娘是好心肠,我与阿森却不想打扰别人欢聚,于是婉拒,她不强求我们,告诉我们前头有条街道是外乡人的不夜城,若是想家了或者无聊了,可以去瞧瞧。 冬季天黑得早,我草草扒了两口饭,就催阿森快些动身,为了躲避周朗的追踪,我好久不曾抛头露面,今天趁着人多,我得好好玩一场。 简直开心得顾不上别的,还是阿森硬拖住我,仔细给我穿戴上防寒装备,才熊猫似的地出门去。 街道两旁的商店早早关门,几盏红灯笼的穗儿随风摇荡,我们手牵手逆行躲避着人群,惹得我头顶绒线帽上的两只球球也一摇一晃。 不一会儿我俩身上就沾染一层薄雪,好在阿森的手热融融,我一点不觉得冷。 当所谓的“不夜城”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口中不禁发出“哇”的惊叹,尤其在街道如此冷清的情况下,它便显得越发热闹。 灯火通明的街道两旁,满是小商贩的摊位,吃的玩的应有尽有,目不暇接。 我从裹得严实的围巾下,探出一双眼滴溜溜打量着,看到对岸的糖葫芦时,眼睛都瞪大了。 阿森见我目不转睛盯着一处,视线随我看去,而后明了一笑,问我:“想吃吗?” 我抬头满是希冀看他,拼命点头。 “那你在这儿等我。” 站在能避雪的长廊下,眼见阿森过桥去到糖葫芦摊前,指了指其中一串,随后举着漂亮诱人的糖葫芦走来。 快到跟前时,我等不及跑出去,跑急岔气咳嗽一声,阿森着急为我捋顺气,我咳得红了脸,他立刻要带我回去。 我耍赖皮,抱住他的胳膊:“不是的,是被风呛到的。” 怕他不信,还原地蹦了蹦,以示我身体健康无虞,不必担心。 阿森拿我没办法,替我掖了掖唇边围巾,再掸去掉落其上的碎糖渣,终是放弃打道回府的念头。 我吃得开心,这草莓冰糖葫芦像极桃花镇的味道,阿森低头就着我的手咬了一颗,鼓着腮帮子,仓鼠似的嚼呀嚼,口齿不清地吐出一个字:“像。” 我觉得他可爱,垫脚吻在他唇边,不出所料,他羞红了脸。 前头的烟火摊很快又吸引我的注意,我把没吃完的冰糖葫芦塞进阿森手中,快步走去。 烟花种类繁多,我买了一把仙女棒,阿森过来后,又各式各样买了一点,尤其那种会旋转飞向天空的“蝴蝶仙子”。 阿森摸遍口袋也没找出打火机,为与我的承诺,他早戒烟了,于是又折返,以我的叁寸不烂之舌让老板送了我们一支。 我骄傲地昂首挺胸:“怎么样,我厉害吧。” 阿森十分捧场:“自然厉害。” 滋滋冒火星的仙女棒,在夜色中画下道道痕迹,飞呀飞,飞到我与阿森中间,炸裂开的烟火照印在他的眼眸,星星点点的光,漂亮极了。 只是美则美矣,却转瞬即逝。 我明白不该在短暂的事物中寻找永恒的意义,于是转头买了盏花灯。 造型老旧的五彩莲花,噼里啪啦唱着生日快乐电子音,一路招惹不少人的注意,我不在乎,一手提着它,一手牵着阿森,招摇过市。 一路逛下来,阿森手里已有一堆小玩意儿,头顶还戴着青蛙发箍,煞是可爱,尤其他极其配合“呱”了一声。 我忍不住捧腹大笑。 旁人皆用怪异眼神瞧我,唯独阿森笑得温柔,他明白我笑的不止是这些。 十二点的不夜城上空升腾烟火,火树银花,我们静静立在那处,握紧彼此的手,终于在分别八年之久后,眠眠与阿森再次重逢。 水到渠成,关了房门,我们就热烈亲吻起来,窗外的鞭炮震耳欲聋,我却轻而易举分辨出阿森的心跳。 咚咚咚,与我重合。 花灯已经不唱了,幽幽散发暧昧的光,我轻轻摩挲阿森的脸颊,从眉眼到嘴唇。 真像做了一场美梦。 我想起从前他不愿碰我,如今知道了我和周朗的龌龊情事,恐怕更觉恶心,于是我说:“阿森,我太脏了,你嫌弃我吗?” 他直视我的眼,没有回答,低头慢慢从我的发吻到我的脚背,每一处,他都认真舔吻而过。 ——“你一身的肮脏我替你舔干净,一身的毒我用眼泪替你洗掉”。 “你不脏,你永远是我的眠眠。” 心里那层伤人伤己的墙壁轰然坍塌,我捧住他的脸与他热吻,苦涩而甜蜜。 阿森仍是青涩处子模样,为我湿润后,手忙脚乱,半天进不去,我推倒他,一点一点吞吃下他那比年少时更勃发的性器。 “啊。” 坐到底时,阿森比我更难耐地叫出声,双手搭在我腰间,无措揉捏着。 我被揉得一阵酥麻,伏倒在他胸膛,低头与他交换津液,而后就双手撑在他头两侧,下身前后摇晃起来。 “眠眠……唔……” 他不断抚摸我的背,炙热的气息喷撒在我乳间,我挺了挺身,将奶儿送进他嘴,他涨红脸吮吸起来,性器也一下下朝上顶撞。 高潮来临,我双腿圈住他有力的腰,被干得淫水连连喷发,胸口情思澎湃,懂得真正的做爱,首要条件是爱。 除了假身份证,我们亦有假结婚证,我想起照片上笑得幸福的我们,心中大动,只觉此刻床上缠绵交颈的是一对假夫妻,真鸳鸯。 98 粟城是个不算大的叁线小城,我们所住的乡镇,民风淳朴,我们仍对外统一说辞,说是来打工的小夫妻,不过我近日抱恙,无法出门。 可日子一久,阿森盘算着,无论如何得出去找份工才能不叫人起疑。 我意欲偷偷盘家店,让阿森做背后老板,日出晚归亦有个说法,阿森不赞同,认为这样做风险太大,但我二人皆无文凭,又要隐藏身份,着实难办。 好在很快,阿森就告诉我他找到工作,我问他做什么,他老实得很,跟我说前头有家店新开工,需要泥瓦匠,他经验丰足,一下就应聘上了,以后跟包工混熟,说不定就能在粟城干老本行。 他有不赞同的权利,我也有。 泥瓦匠那样辛苦,我们又不是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何至于呢,可见他一脸开心的模样,否认的话又咽下去。 近日我见他四处碰壁,情绪低落,为的不都是我,若我否认了,他又要揣着一颗热心等着被浇冷水。 累便累些,等我养好身体,去陪他便是。 于是我扬起笑,对他点点头。 阿森看得懂我,上前搂住我,轻声道:“眠眠,从小我就同你说我的志向是做包工,我情愿做,我不怕累,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好吗?” 望着他的眼,我吻住他。 翌日一早,阿森蹑手蹑脚买好早饭后,就出了门,睁开眼,我也起了身。 那家包子铺就在两条街外,我悄悄尾随阿森到此处,便见他老练地向包工递烟,男人抬眼瞧了瞧他,接下,命他抬沙和泥。 逃亡以来,钱财都被阿森掌管,我要什么他便给什么,从未亏待,我也从没想过钱是否有用完的一天。 现在想来衣食住行,无一不要花钱,我真是大小姐做惯,不知人间疾苦。 中午做好饭,我不动声色给阿森送去,见他累得满脸汗,掏出毛巾给他擦拭,他很是享用地凑来。 心中暗想,我能做什么?倒是画得一手好画,但画风这东西太好辨认,流传出去,容易暴露行踪。 偶然得知,镇上山门有处寺庙,十分灵验,其实我不信这些,如今尽管仍不大信,但抱了几分崇敬。哪怕爬山多多锻炼身体,早日痊愈帮助阿森呢。 凉风徐徐荡在山林间,为方便村民,蜿蜒山路修了台阶,我数过,刚好九十九阶。 寺庙门可罗雀,几位洒扫师傅正奋力打扫,见有人来,微微作揖,我还礼后,踏入寺门。 阳光斑驳陆离,我跪地焚香,对佛祖拜了拜,许了一个愿,悠悠下山去。 当时不觉得什么,夜里浑身酸胀难忍,悄悄锤了几下,把阿森吵醒,他眯瞪着眼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说没有,赶快睡吧。 他不信,打开灯,见我脚底起了泡,心疼得赶紧拿了药膏为我涂抹,然后不轻不重地给我揉捏起腿来,我舒服得直哼哼。 “叫你在家好好休息,怎么累成这样,以后不要劳心给我送饭了,等我回家给你做。” 阿森坐在床边,架起我的腿搁在他的大腿,晒红的小臂动作着,仔细又认真,我忍不住矫情地哭起来。 “都怪我连累你,”我说,“都是我的错,我也不想这样……” 阿森抱住我,焦急安抚道:“我就知道你会多想,真的不用担心我。” “那你告诉我,我们的存款还有多少?” 问完,阿森的脸色就变得为难起来,我也不想挑明,可我看他一人挑下重担,只为不让我担心,我就难受。 “你都知道了,”他立马急道,“你放心,我会好好工作,不会让你吃苦的。” 我摇头:“我们是一体的,有困难我们一起承担,我不要你什么都瞒着我。” 阿森微愣。 “我们只有彼此了。” 这夜坦言后,我知道我们的存款在近一年的时间里,被我的病情极速挥霍掉,阿森甚至瞒着我跑去打过零工。 我又气又心疼。 以后的日子,给他送完午饭后,我都要花时间去爬山锻炼,以至于后来寺庙的师傅都认得我了。 那天,我如往常一样,拜完就要下山,寺中一位没见过的师傅叫住我,说我是有缘人,要给我算一卦。 签筒一摇,掉落一支,他捻起细细一看,沉吟:“前路坎坷,后路无涯,实乃下下签。” 许是看我脸色不霁,他接着说:“不过我相信施主终会得到幸福。” 我作揖告别。 下山路上,我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多想,可言犹在耳,我再怎么不信,到底在心底扎了根刺。 正好那天给阿森过生,我做饭时心神不定,切破手,血流了一地,可怖得很,我匆匆止了血,就又做起来饭来,结果可想而知,不是淡了,就是咸了。 连阿森吹完蛋糕,把许愿机会让给我时,我都心不在焉。 我勉强笑了笑:“一年一次,还是你许吧。” 他担心地摸了摸我的脸,随后闭眼许愿,烛火照得他整张脸温柔无比。 这个笨蛋一定会许祝我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一类的愿,一点不会为自己着想,不过幸好近日我为他祈的福足够多。 我掏出白日求来的平安符送给他。 “生日快乐。” 我们做了爱,有点抵死缠绵的感觉,床被晃得吱呀吱呀响,我揪紧床单,努力抬起下半身迎合他的性器,他早被我调教得知道如何令我快乐,花心酸软,心中亦酸软。 忽而想起那支下下签,我紧紧抱住阿森,与他共赴高潮的一瞬,喘息道:“阿森,我爱你。” 我不敢去寺庙了,夏天前,我买了莲花种子撒进池塘,没能等到它开花,美梦就破碎了。 99 再醒来,我不知身在何处,只知道处境糟糕——双手双脚被束缚,嘴里塞着粗糙的布,一动,脖颈一阵剧痛,眼冒金星。 等适应黑暗,惶恐环顾四周,才发现是个仓库,堆砌满满货物,空气中尘土飞扬,似乎已废弃许久。 第一反应是寻找阿森。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船上,他的小腿受伤流血,倘若给周朗抓住,哪有他好过的。 思及此,我奋力挣扎,以至于跌倒在地,口中呜呜作响,企图让在暗中看我笑话的周朗出来。 正当我一身尘土朝大门蠕动,仓库中排排大灯刹那闪起,刺得我猛然闭眼,停下所有动作。 然而门口出现的人不是周朗,却是周先生! 看着他,我有一时茫然,他仿佛没看到我,站在那里,像在等谁,而我不过是戏剧中一个无关紧要的道具。 我察觉出不对劲。 很快,几声刺耳的枪声响起,我浑身都绷紧,呼吸都不经意放缓,再不久,门口夜色中,出现一人影。 他浑身是血,白净的脸上也有几道血痕,一进来,周朗的视线就盯紧我,他把手里的枪往周先生脚下一丢:“放了她。” 周先生一抬手,几个黑衣人鱼贯而入,押住周朗,将他绑在我右侧的柱子上,周先生笑道:“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周朗全程没有一丝反抗。 面对一双被捆住手脚的儿女,周先生挥退众人,“明知是陷阱,你却仍是来了,倒一点不出我所料,毕竟你连你母亲的戒指,都舍得送给她。怪物与乱伦,这两个词很适合你。” 周朗没有答话,看了他一眼,复又神色恹恹垂下头,血液顺着他的发梢啪嗒滴落,我的心也颤了一下。 周先生大约觉得无趣,继而对我说:“你跟你那个贱人妈是一路货色,和自己亲兄弟乱伦,要不是我替你们解决了那个警察和记者,你就要跟她一样,死得不干不净了。” 听了此话,我不由睁大眼,原来是他的手笔,我一直以为是…… “贩毒的事,也是你栽赃给我?”周朗的嗓音沙哑极了。 周先生大方承认:“家养的狗有异心,小惩大诫,有何不可?” “你败就败在和小时一样心软,今日你若不来,整个周家都是你的,偏偏你为了个女人放弃一切。”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你尚且知道与我抗争,获得权利需心狠,对人却不舍了。” “你母亲教导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没学会;我教导你想要的一定紧紧抓牢,你亦只学到五成。如今看看你,沦落到什么境地。我问你,后悔吗?” 被绑在石柱上的人发出短促的笑:“我不后悔,至少她让我明白什么是爱。” 我知道,那是兄长。 “怪物,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周先生拍手,有人架着阿森上来,我挣扎扭动,看清他并无大碍,伤口都已包扎好,只是脸色白得吓人。 阿森被狠狠丢在左边的柱子旁,随后如法炮制般,他也被绑在其上。 我挣扎得觉得自己的手腕都快断了,我爬到他的身旁,用头拱了拱他的胳膊,呜呜出声。 周先生示意手下给我解绑,重获自由,我立马扑上去,查看阿森的伤势,我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唤他的名字。 周朗就在不远处,我知道他一直看着我,用那样满足又悲伤的眼神,但我无暇顾及,一味关心阿森。 黑衣人手提油桶,将周边货物撒满汽油,熊熊烈火一下子轰然窜起,浓烟滚滚下,我捂住自己与阿森的口鼻。 周先生的声音传来:“那里有一个天平,左边的钥匙救情人,右边的钥匙救哥哥,你且选吧。” 命运的选择题摆在我面前,两人的脸从我面前掠过,从前之事犹如浮光掠影,来不及想,我已奔去拿下左边的钥匙。 右边的钥匙应声落入火堆,找不到了。 我为阿森解开锁时,没敢看周朗,火势太大,人的求生本能令我朝外逃跑,在搀扶阿森的间隙,我没忍住,回头一看。 周朗的泪已落了一脸,眼睛通红,我猜是被烟熏的,他再发不出声音了,再不能像我逃出海域那夜,跪在地上,求我不要走。 他明白,我是真的从来没爱过他。 “哈哈你看吧,从来没人真正爱你,你就只是我周家的一条狗!” 周先生嚣张的话语响在耳边。 阿森极力跟上我的步伐,其实我读懂他那时的眼神了,他希望我一个都别救,自己逃命去,可我怎么能抛下他。 身后的仓库已成火海,不出意外,周朗会永永远远葬身于此,我的梦魇结束了,我与阿森可以永远在一起。 我的步伐渐渐慢下来。 不对,不对劲。 方才押解周朗上来的人太过眼神,我这时才想起,那是兄长的心腹! 有没有可能这只是兄长的局,虽然我不明白他设局的意义,但总归如果我就此离开,我不会落得好下场。 我推开阿森:“阿森,你先走,我得回去救他。” “眠眠,那已是火海一片,你怎么进得去?”阿森死死拉住我。 不,他不了解兄长,他从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我得回去。 我神经质地往回走,阿森拗不过我,跟我一同回到火海。 100 隐约做了场美梦,醒来却不记得了。 倒在火海时,我没想过自己能活下来,病房窗外蓝天白云,鸟雀啁啾,阳光热烈,一切是新生的模样。 手背裹着纱布,火烧的疼萦绕不散,我忽然想起那笔直砸下的房梁,是阿森扑倒,替我挡下。 顾不上别的,我扯掉针头,赤脚朝外走,正巧病房门被推开。 是周朗,他吊着一支胳膊,脖子缠绕圈圈纱布,拦住我的去路。 我急红眼,斥道:“滚开!” 他一声不吭让开路,取来鞋摆在我脚边,我撇了他一眼,匆匆离开。 显然这层楼被周朗清空,只有我和阿森两个病人,所以我轻而易举找到他。 房门大开,阿森一身病号服,背对我坐在床边,抬着头,似乎也在欣赏窗外美景,阳光铺撒,将他瘦削的影子照在旁人脚边。 这旁人是周笙,她端着一碗粥在喂阿森。 此时,我仍没发觉不对劲,沉浸在阿森没事的狂喜中,走进病房时,周笙的那句“小森,你就吃一口吧”刚落音,她见我来,眼里是我没见过的怒意。 “眠眠,是你吗?”阿森问。 “是我。” 周笙向来看我不顺眼,路过我时,狠狠撞了下我的肩膀。 我尚未痊愈,一时疼痛难忍,但我心情急切,没空同她计较,边走边问:“阿森,你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他略微回头,只是等我到了他面前,他依旧盯着左侧:“没有大碍,别担心。”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里空无一物。 我微微皱眉,蹲下身握住他的手,仰视他,他这才缓缓回过脸,目光空得叫我害怕。 蓦地,一个令人绝望的念头瞬间充斥脑海。 颤抖着伸手在他的眼前挥了挥,他没有丝毫反应,神色柔和,仿佛真的看到我一样,可那双曾盛满桃花镇所有河流,永不竭力流淌着生命的眼,如今死水一潭。 我如遭雷亟,下意识唤他:“阿森……你的眼睛……” 在早早醒来的这短短几天内,阿森好像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无比温柔地说出命运最残酷的审判:“是的,我盲了。” 我呆在原地,等反应过来,泪水已流了一脸,滴在阿森的手背,他摸索着擦拭去,安慰我:“别哭,我没事。” 明明我该抱着他,告诉他没关系,我会请最好的医生救他,请他别灰心,可我没有,我甚至不敢看他那双干净的眼。 因为害他成为这样的人,说到底,是我啊。 长长沉默,我“豁”地起身,丢下句“你等我”就落荒而逃。 病房外,我被周笙拦住。 她很直白,近乎恶毒,她的话像一把沾了毒的匕首,刺进我的心脏,用力搅弄了一番。 她说:“你别再害小森了,为了你,他瞎了眼,瘸了腿,背部大面积烧伤,ICU躺了几天几夜才捡回一条命,你呢,刚刚连看都不敢看他,你也知道你是罪魁祸首吧!” “你为了一己之私带他逃婚,你有没有想过,你和谁在抗争,现在二叔纵火进牢,叁堂哥是周家话事人,你是他亲妹妹,他是不会对你怎么样,可小森呢? “我听说是你非要回火场救叁堂哥,小森才变成这样的,他的眼睛被火熏瞎,医生说再无痊愈可能,你是叁堂哥亲妹,无可厚非,但你干嘛非拉着小森? “亏我从前还以为你真心爱他,没想到你这么自私,现在害他成这副模样,你开心了?” 字字句句诘问我,我痛得喘不上气,恨不得真有把匕首刺进去。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把我想要的幸福建立在阿森身上,他本可以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的,而且,阿姨还在等他。 我任由她数落,心头本如针刺的疼,慢慢放大,以至于我承受不住,揪住心口,慢慢跪在地,口中不由得发出悲鸣。 为什么瞎的不是我? 都怪我,都怪我啊,是我自私,害了阿森一辈子! “啊!”我痛哭出声。 周笙被我吓到,气焰熄灭,问了句:“你没事吧……” 嘴里尝到血腥味,我只恨自己没事,然而绝望中,我想到的是阿森的脸,如今他只有我了,我如何能这样,我得医好他。 于是我慢慢止住哭,站起身,擦干泪,无视她朝另一头走去。 周朗好像知道我会来找他,躺在我的病床,叼着一支烟,窗户开着,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烟雾一条线似的飘去外面。 我站去他眼前:“救他。” 周朗没有看我:“看在他救了你一命的份上,我没有杀他。救他,根本不可能。” 我当时已无理智,抽掉他的烟,砸在他脸上,他没躲开,烟骨碌碌滚下去,把床单烫了个洞,我又扇了他一巴掌:“我就不该回去救你,你活该死在里面。” 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是啊,你为什么回去救我呢?” 我哑口无言。 “他的眼睛任谁都回天乏力,瞎了就是瞎了。那人说得对,是我对你太仁慈,让你总忘了我是谁,我告诉你,没有可商量的余地,要他活,你就得跟我去瑞士。” 他拽住我的手:“你知道该怎么做。” 我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和阿森断干净,此生不复相见,就是对他最好的,可话虽如此,我根本无法说出离开的话。 在我绝食一天后,周朗无奈从美国请来顶级眼科专家,我看着一批批医生检查,探讨,摇头,心渐渐沉下去。 而阿森始终笑着。 他愈这样,我愈心疼,吃不下饭成了常态,周朗捏着我的脸威胁我,说我再不吃,他就撤销救治。 于是我开始往嘴里塞,噎得直流泪,气得他脸色铁青,甩手就走。 周笙和阿森走的愈发近,她扶着他做康复,读故事给他听,逗他笑,我都看在眼里,没法反驳。 只因兄长说:“周笙会和他结婚,她才是最适合他的。” 我还记得我初听见的一刹那,有多震惊,可也只是一瞬,我又恢复平静。 兄长时常来看我,只是我们从不说话,他坐在一旁,陪我从天亮发呆到傍晚,那天他给我带来一个消息,宋抑病重希望见我一面。 101 第一次是去医院复查。 等待周朗的间隙,视线不经意撇过,就看见周笙陪他在复诊。 几月过去,阿森还是那样单薄,眼睛蒙着一层阴翳,折迭拐杖握在手中,正侧耳倾听医生叮嘱,时不时点头,又时不时询问。 他放弃了暗地里我在项目上为他安排的闲差,我偷偷找人跟韦青说,这是项目老板的优待,请他务必多劝劝。 但是阿森不笨,他一定知道是我的安排,所以无论开了怎样的条件,他都没有同意,而是去了一家盲人按摩学师。 早九晚六,坚持自己上下班,很少麻烦韦青,有时盲道不平整,他就会撞到街边的自行车,或者踩进水坑,弄得很是狼狈。 尽管如此,偶尔出现的周笙,仍然被他拒绝,孤寂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 诊室里的人看到我,皱眉出来,关上门拉着我走远,很不耐烦:“你又打小森什么主意?我告诉你,叁堂哥可答应撮合我和小森,他迟早是我的。” 我转动手里的烟:“对,你叁堂哥同意了,你也同意了,唯独男主角还没同意。”说完我就要离开。 周笙在身后气急败坏,那头,韦青已陪伴阿森走出诊室,朝我走来。 一支细长的手杖在地上探索,探着探着,就碰到我的鞋,我戴着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他们谁也没认出我,只见阿森快速收回手杖,对我道歉:“真是抱歉。” 他看不见我,所以眼神只停留了一秒,而我却藏在墨镜后,紧盯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之后,我朝另一头走去。 自从确定了去瑞士,周朗就开始挑选起房子,他换掉当初我选定的背靠森林的,而是重新在靠近河流的地方建造了一栋,时常把规划图拿给我看,我没有异议,没有阿森,在哪里都一样。 他热衷于讨好我,像不会疲倦的小狗,招招手就忘记一切抛弃与背叛,或许他是会伤心,比如睡觉时会莫名惊醒,满额的汗,不敢跟我哭诉,只好眨眨眼,滴两滴泪在我的脖颈,再默默睡去。 很快,我第二次见到阿森。 瑞士的房子即将竣工,周朗特地带我出门庆祝,包下本市最豪华的顶层餐厅。 那天恰巧是圣诞,特地在市中心为我燃放的烟火吸引众人驻足,我兴致缺缺吃完,坐车路过街边,看到冰糖葫芦时,倒是眼前一亮,周朗屁颠屁颠下了他暗夜黑的跑车,西装革履去帮我买。 正当我百无聊赖支颐车窗,街对面一个身影引起我的注意。 他身穿的依旧是当年我们逃亡时的灯芯绒外套,正弯腰,在绿灯斑马线上,艰难地去摸索散落一地的西红柿。 我立马推开门,跑去街对面,风吹动我皮草上点缀的几根珍稀鸟类羽毛,我捡起最后一个滚落太远的西红柿交到他手中,他愣了一下,随后说了句“谢谢您”。 我没有出声,牵着手杖的另一端,将他安全送到马路对面。 围巾因垂落地上而脏了,手也因被推搡摔倒而擦破,口中的呼出的热气成白雾,他的目光柔和地,准确地锁定我的脸庞,再一次致谢。 街头熙熙攘攘,火树银花,阿森离我这样近,又这样远,我仍旧没有回应他的话,掉头要走,他突然喊住我。 “小姐。” 我停下。 一阵窸窣,原来是他从背包中掏出什么东西,递到我面前,仔细看,是一根快化掉的冰糖葫芦。 见我久久没接,他想起什么似的,不知疼般将破了皮的手在衣服上狠狠蹭了蹭,颤巍巍再次递给我。 “请您收下这个吧,”他笑着,“从前我有个极要好的朋友最爱吃草莓冰糖葫芦,希望您也会喜欢。祝你圣诞快乐啊。” 烟花“嘭”升空,我们“注视”彼此,最终,我接下冰糖葫芦,默默凝视他的身影再次消失人海。 等我回到车上,周朗也回来了,举着根葫芦竿子,人模人样地站在豪车旁等我。 见到我,眼睛都亮了,挥了挥手,硬生生把一人高的竿子塞进车,然后摸了摸我冰冷的脸道:“怎么自己去买啦,看你冻的。” 他拿开我手里的冰糖葫芦,兴致勃勃递了一根他买的,让我尝尝,我突然没了胃口,神色恹恹躺在座椅闭眸休憩。 人想得到的和能得到的,向来不能统一,无一幸免。 最后一次见阿森,是登机去瑞士前接到他的死讯。 我很冷静,像当年我与阿森一齐发现教书阿姨的死亡般,不动声色骗过兄长,从卫生间窗户逃出来,开车去往医院。 六十秒的红灯,我想抽支烟,才发现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脑海中不停闪回他们的话——郑先生是为了救扶他过马路的孩子被撞身亡的,我们想去救已经来不及。 巨大的红色数字变得模糊,我等不及了,一脚油门踩下,从车流中硬生生挤出一条道。 我希望是误报,可韦青和周笙都在,他们在哭,吵得我脑袋疼,我一手扶着脑袋,一手扶着墙,一点一点挪过去。 躺在病床上面无血色,没有呼吸的,不是阿森,还有谁呢。 只一眼,山崩地裂。 一根弦倏地断了。 我不顾周笙的撕扯,跪趴在床头,伸手极力去够阿森的面庞,他没死,不过是在和我玩游戏,只要我亲亲他,他就会害羞地醒过来,喊我一声“眠眠”。 挣脱束缚,我将苦涩的吻渡给阿森。 一下,两下,一滴,两滴,他都没醒,他好像真的不愿再理会我了,那双漂亮的眼,永远不会再对我笑了。 一阵寒冷的风刮过我的生命,我仿佛听见人类骨骼深处的战栗。 ——我们不敢随意乱动郑先生,等医护人员到时,他还没断气,嘴里吐着血,“嗬嗬”地,呼吸很是困难,饭盒滚落很远。 他做学徒一向认真,七点就到了按摩店,开始学习,一上午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下午一点,才匆匆去对面的快餐店买盒饭,过马路时,热心肠的孩子扶了他一把,他就记在心里了,听到大货车的喇叭声,他下意识将孩子护在怀里。 所以,他仅仅是去买了个午饭啊。 生活如此荒谬,任何一个主角的退场都无需戏剧性,只是某个平常的下午,你就再也见不到他。 阿森没有亲人,骨灰由我领走,大部分葬在墓地,小部分被我放在特制的项链里,随身携带。 兄长没再提起催我去瑞士,他没有敌人了,又何必着急。 韦青把我带到阿森的住所,是他的出租屋隔出的一个小屋,他说郑哥本不愿意住这里给他添麻烦,还是他独居的头一个月,不小心从楼上摔下去,给接过来的。 我不知道这事,或许我不知道的太多。 小小的屋,正中央的桌上,摆着一个相框,是阿森曾经极力藏起,不给我看见的那个,一张黑白照,定格了阿姨的生命。 床头也摆着一个相框。 “这个郑哥随身带着好多年了,一直跟我们吹牛说这是他老婆,我们没人信,后来见到你以后,他却闭口不提了,他始终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是离开桃花镇前,我们拍的“结婚照”,上面的我们还是少年模样,笑得那样灿烂而绝望。 抽屉里,我给他画的画,织的围巾,他都保存得好好的,就连假结婚证也如数家珍般,被他小心翼翼压在围巾内层。 “郑哥在镇子上的时候,总被莫名其妙的人欺负,有时候白天,有时候晚上,他被连累得辞退工作,专门在家照顾阿姨,阿姨那时候身体就不好,后来那个雪夜去世了。 “为了给阿姨办个体面的葬礼,郑哥跪了一路,能借的都借了,但为自保,肯借的不多,借到我家的时候,人都冻僵了,又在坟头跪着,膝盖额头都破了。 “后来周小姐追求他,他不同意,你出现了,他又躲避你,是真觉得配不上你啊,他说他省吃俭买了套房子想找到你以后跟你定下来,结果,你哪里需要呢。 “我们都知道你不是普通人,那辆宝马都够我们普通人一辈子开销。 “出了那档事以后,他觉得自己更配不上你,但他掏心窝子跟我说不愿意你看不起他,自力更生去找了按摩店。” 韦青泣不成声。 我环顾一周,阿森来时果真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没给自己留一点后路。 “他总说,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总会好的,谁知道……” 他用生命浇灌了我,随后迅速枯萎凋零。那这话,是说给韦青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他是否预料到自己的死亡。 带走阿森遗物时,一颗糖从他的口袋掉落。 是离开粟城那天,包子铺开业老板给的喜糖,红彤彤,走一路掉一路,如今只剩这一颗,以供凭吊。 车上,我又哭又笑,冷不丁,从后视镜中神色癫狂地质问兄长:“是不是你杀了他?” 兄长沉默很久,才说:“如果恨我可以让你心里好受,那么没错,他的死确实是我指使。” 眼泪从我面无表情的面孔滑落。 我时常去阿森的墓地探望他,有时碰见送完花的周笙,我默然与她错身,她却突然跟我说话:“喂,你也别太伤心,我想小森也不愿意见到你这样。” 我明白,我那时候精神不好,形销骨立,很是吓人,没有搭理她,我为阿森换上新鲜的花束,陪他说了会儿话,告诉他今天小黑交到新朋友,是个博美,告诉他今天我又为他画了画像,只是他再不出来见我,我就快画错他的眼睛。 去瑞士的计划被无限期搁浅了,他们两个不敢轻易刺激我,而意外无处不在。 有天下午,我接到一通电话,是家珠宝店,告诉我,一年前订的货到了,什么时候有空去拿。 我很疑惑,因为我根本不记得在他家订过货,售货员小姐耐心解答:“您是眠眠小姐吧,这是名为郑森的先生在一年前订的结婚对戒,由于我没联系到他本人……喂?” 车子飞快奔驰,我的心剧烈跳动,完全没看到后方冲上来的汽车。 刹车声,惊呼声中,我躺在翻转的车内,额头的血液倒流进眼睛,千万的玻璃碎片中,我仿佛见到十七岁的阿森朝我走来。 我努力伸出沾血的手,牵住他。 102 我叫周希,华国人,和我的丈夫周朗在瑞士定居已叁年,他是某跨国运输公司的负责人,而我是个全然的家庭主妇,但由于我们是丁克,因此至今我们没有孩子。 前段时间,我在阳台浇花时突然晕倒,醒来后,失去了全部记忆。 初生的婴童般,睁眼见到的第一人便是这个后来自称是我丈夫的男人,他爱我,我敢确信,他眼里的急切并非虚情假意。 只是当我问出“你是谁”时,他的神色变得很奇怪,震惊,惊慌,庆幸,随后又宛如落入深潭的石子般隐匿了。 望着卧室床头巨幅结婚照,我陷入迷茫,但能确定的是,我的婚姻生活是幸福的。 实际上,拥有这样一个几乎完美的丈夫,很难不会幸福,我出事的这段时间,他特地请了长假来照顾我,衣食住行从不假他人之手,安排细致,连洗脚擦脸这样的小事也亲力亲为,每晚还会给我一个晚安吻。 温柔忠诚英俊多金,这样的男人,令我不得不放下失忆以来的戒备,重新爱上他。 可当某天我咬唇喊了句自以为的爱称“小朗”时,他却突然像变了个人,前一秒还在与我浪漫地共进烛光晚餐,下一秒就阴沉下脸来,捏紧酒杯,眼神宛如一条淬毒毒蛇紧紧扼住我:“不准这样喊我。” 尽管第二天他向我道了歉,但我有一瞬间是觉得他是漫不经心,甚至是装模作样的,昨天他说的是才是他的心里话,我只是他掌心可玩弄的一个角色而已。 这次事情后,生活朝怪异的方向奔去。 在我浇灌那些娇气的玫瑰花时,偶尔不经意的抬眼间,可以从面前的玻璃倒影中,看见藏在花架后的面容阴鸷的丈夫。 可定睛看去,他又消失了。 还有一次,我难得下厨做了一桌饭菜想要缓和我们的关系,唤了几声,他也不下楼,我便去二楼找他,不成想却撞见他在书房咬住衣角,露出精壮的身体,一边抚慰自己一边难耐地呼唤一个名字。 “眠眠。” 我落荒而逃。 除了反应过来我们一直没有性生活外,最令我震惊的是我们的婚姻有了第叁者,难道在我失忆前,我们之间就有了裂缝? 当夜我凑上去吻了吻他,试图褪去他的衣服时,他拦住我,温声说我的身体还没好,不着急。 我的猜想得到验证,恐慌使我消瘦,我的丈夫再次怜爱起我,趁他出门买菜的空档,我摸进他的书房,企图找出破坏我们婚姻的人。 意料之外地,我找到一本日记。 随便翻开一页,第一句话就是“眠眠失忆了”,带着十足的疑惑我读下去,总觉得心跳得很快,有什么要破茧而出。 这半年来,我的丈夫仿佛人格分裂般用两种笔迹,两种口吻记录下我每一天的行动。 温柔的他说:“忘记我,是一种幸事,至少在我们身边,她不会再感到痛苦。” 阴郁的他说:“什么狗屁的幸事,一分为二的滋味你没尝过?她把我们忘了,那她就不再是眠眠,而是一个顶着眠眠皮囊的陌生人。” “如果她恢复记忆,她不仅会离开我们,甚至将无法接受曾经发生的一切,痛不欲生。” 谈论戛然而止,显得他说得对,另一人无异议。 信息量太多,我愣在当场,一阵风掠过,我的丈夫冲进来抢过日记本,眼神凶狠瞪着我,可接触到我无措的眼神,他又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