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十四行集》 冯至:十四行集-1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 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 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 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 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 把残壳都会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你秋风里萧萧的玉树mdash;mdash; 是一片音乐在我耳旁 筑起一座严肃的庙堂, 让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 在我的面前高高耸起, 有如一个圣者的身体, 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 你无时不脱你的躯壳, 凋零里只看着你生长; 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 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 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 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但你躲进着一切名称, 过一个渺小的生活, 不辜负高贵和洁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 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 这是你伟大的骄傲 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我永远不会忘记 西方的那座水城, 它是个人世的象征, 千百个寂寞的集体。 一个寂寞是一座岛, 一座座都结成朋友。 当你向我拉一拉手, 便象一座水上的桥; 当你向我笑一笑, 便象是对面岛上 忽然开了一扇楼窗。 等到了夜深静悄, 只看见窗儿关闭, 桥上也敛了人迹。 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 一个村童,或一个农妇 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 是为了一个惩罚,可是 为了一个玩具的毁弃? 是为了丈夫的死亡, 可是为了儿子的病创? 啼哭得那样没有停息, 像整个的生命都嵌在 一个框子里,在框子外 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 我觉得他们好象从古来 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 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 和暖的阳光内 我们来到郊外, 象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样的警醒 在我们的心头, 是同样的运命 在我们的肩头。 共同有一个神 他为我们担心: 等到危险过去, 那些分歧的街衢 又把我们吸回, 海水分成河水. 是一个旧日的梦想, 眼前的人世太纷杂, 想依附着鹏鸟飞翔 去和宁静的星辰谈话。 千年的梦像个老人 期待着最好的儿孙mdash;mdash; 如今有人飞向星辰, 却忘不了人世的纷纭。 他们常常为了学习 怎样运行,怎样陨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间, 便光一般投身空际。 如今那旧梦却化作 远水荒山的陨石一片。 你长年在生死的的中间生长, 一旦你回到这堕落的城中, 听着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会象是一个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来, 从些变质的堕落的子孙 寻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态, 他会出乎意外,感到眩昏。 你在战场上,像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 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 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 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 冯至:十四行集-2 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 许多的名姓里边,并没有 什么两样,但是你却永久 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们只在黎明和黄昏 认识了你是长庚,是启明, 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 也没有区分:多少青年人 赖你宁静的启示才得到从 正当的死生。如今你死了, 我们深深感到,你已不能 参加人类的将来的工作mdash;mdash; 如果这个世界能够复活, 歪扭的事能够重新调整。 在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 你为几个青年感到ldquo;一觉rdquo;; 你不知经验过多少幻灭, 但是那ldquo;一觉rdquo;却永不消沉。 我永久怀着感谢的深情 望着你,为了我们的时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们毁坏, 可是它的维护人却一生 被摒弃在这个世界以外mdash;mdash; 你有几回望出一线光明, 转过头来又有乌云遮盖。 你走完了你艰险的行程, 艰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 曾经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 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 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欧 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 战场上有健儿的死伤, 天边有明星的陨落, 万匹马随着浮云消没?? 你一生是他们的祭享。 你的贫穷在闪烁发光 象一件圣者的烂衣裳, 就是一丝一缕在人间 也有无穷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盖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来可怜的形像。 你生长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为过许多平凡的女子流泪, 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 你八十年的岁月是那样平静, 好像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 不管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从沉重的病中换来新的健康, 从绝望的爱里换来新的营养, 你知道飞蛾为什么投向火焰, 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 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ldquo;死和变。rdquo; 你的热情到处燃起火, 你把一束向日的黄花, 燃着了,浓郁的扁柏 燃着了,还有在烈日下 行走的人们,他们也是 向着高处呼吁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 小树,一座监狱的小院 和阴暗的房里低着头 剥马铃薯的人:他们都 像是永不消港的冰块。 这中间你画了吊桥, 画了轻倩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过来? 看这一队队的骡马 驮来了远方的货物, 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 从些不知名的远处, 风从千万里外也会 掠来些他乡的叹息: 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 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 仿佛鸟飞行在空中, 它随时都管领太空,, 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 什么是我们的实在? 从远方什么也带不来 从面前什么也带不走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 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连,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你说,你最爱看这原野里 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 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 也有了一条条宛转的小路, 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 寂寞的儿童、白发的夫妇, 还有些年纪青青的男女, 还有死去的朋友,他们都 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 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 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 十八 我们有时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我们常常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mdash;mdash;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脉脉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冯至:十四行集-3 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 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 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 象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 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 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耘耕, 为了再见,好象初次相逢, 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 象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 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 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 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 不管是亲密的还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许多的生命, 在融合后开了花,结了果? 谁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 谁能让他的语声和面容 只在些亲密的梦里索回? 我们不知已经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个辽远的天空, 被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 添了些新鲜的梦的养分。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钢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 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人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深夜又是深山, 听着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 念里外的市廛 它们可还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念年前的梦幻 都在雨里沉埋。 四围这样狭窄, 好象回到母胎; 神,我深夜祈求 像个古代的人: ldquo;给我狭窄的心 一个大的宇宙!rdquo; 接连落了半月的雨 你们自从降生以来 就只知道潮湿明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开 太阳光照满了墙壁, 我看见你们的母亲 把你们衔到阳光里, 让你们用你们全身 第一次领受光和暖, 等到太阳落后,它又. 衔你们回去。你们没有 记忆,但这一幕经验 会融入将来的吠声, 你们在深夜吠出光明。 这里几千年前 处处好象已经 有我们的生命; 我们未降生前 一个歌声已经 从变幻的天空, 从绿草和青松 唱我们的运命。 我们忧患重重, 这里怎么竟会 听到这样歌声? 看那小的飞虫, 在它的飞翔内 时时都是永生。 案头摆设着用具, 架上陈列着书籍, 终日在些静物里 我们不住地思虑; 言语里没有歌声, 举动里没有舞蹈, 空空问窗外飞鸟 为什么振翼凌空。 只有睡着的身体, 夜静时起了韵律, 空气在身内游戏 海盐在血里游戏mdash;mdash; 梦里可能听得到 天和海向我们呼叫? 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 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 许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条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远,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觉从村疏处 忽然望见我们住的地方 象座新的岛屿呈在天边。 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 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 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 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象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