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星(父女1v1)》 一 一 清明天气,裴家花园里梨花皎皎,轻盈舒放。 东屋的雕花窗棂开着,太阳照进去,檀木桌上的梨花披着亮绒绒的光晕,静静吸瓶中水,有时也无声地零落两瓣。 桌上长放置的,还有两本日记,擦不掉的硝烟气被春光染上一层轻柔暖意。 那是唐军第七军第128师师长裴靖清的战地日记,也是裴苒多年来的宝贝。 她最喜欢里面的一首《东征》诗: 檄定东征制狄夷,舳舻万里尽旌旗。 江南江北花如许,迎送王师澄宇时。 是裴靖清的手笔。 裴靖清十几年戎马倥偬,裴苒对父亲心怀家国的印象和文人风度的想象大都凭此。 日记和诗,比起新闻报道、勋功章,胜在殷殷叮嘱,见字如面,似承膝对语,旁人不能知。 就是一点不明白,照片里的裴靖清军装之下,气质也是温温和和的,特别是浓眉下的那双含光的眼睛,浮了层水似,将军人的坚毅勇决快柔和殆尽,他是怎么在战场上驱使千军,指挥若定的。 33岁时因成功解救围困在观沧的五千百姓,取得观沧大捷,一战成名。37岁时为坚守天山门,率部孤军奋战十昼夜,杀得敌军人仰马翻。 真好奇。 “苒苒。” 裴苒听声,合上书,起身去开门,门外是祖母林芝蕙。 她扶林芝蕙进屋,“奶奶。” 林芝蕙喜形于色,拍着裴苒的手道,“苒苒,明天去学校上完课向老师请两天假。” “嗯?”裴苒不解,“家里有事么?奶奶。” “你父亲后天到家……” 屋里屋外明堂堂的春光恍惚扑来裴苒耳边,呼吸突窒,落在林芝蕙臂弯的手指下意识曲蜷。 风吹着香云纱衣料,温柔地贴至身体,干桑桑的柔。 林芝蕙还在说话,声音缥缥缈缈的,似闻非闻,“上次他回来你才八岁,一去就是十年,这次,怎么着你们父女也得见见。” * 教会大学。 绿槐树间春鸟关关,暖腻腻的喜悦,混入三月的春阳,密不透风地袭扰着裴苒,她心神不宁,总想着课堂之外的世界。 “苒苒、苒苒……” 手肘一震,裴苒茫然转脸看同桌。 教室里人影纷然,只听她道,“下课啦,你怎么连顾教授的唐诗课也走神?” 下课了,骤然间,裴苒还没理清该怎么做,蹭得起身,小步去追上去,“顾教授。” 一脚踏出门的顾思彧,闻声止步,“裴苒,有什么事?” “顾教授,我家中有点事,想请两天半的假。” 顾思彧嘴角挂出一丝笑,“是你父亲休假回家吧?” 裴苒抿唇,莫名默了一瞬,像被戳中心事,神经紧张绷起。 年轻俊雅的教授到抬手推了下眼镜,温文和气,“我父亲也在第七军,他们不久将挥师赴汵,你父亲难得能回家,确实该和他好好聚聚。” 几句话,裴苒莫名感到一种名正言顺的欣喜,“谢谢顾教授。” 回到座位上,教室里只剩裴苒一人,她拿出纸笔,想下午的安排,认认真真地一条条记录,神色平和地沉浸其中,白皙的脸颊上有少女的楚楚秀气,也有舒然清宁的明光。 二 二 这个国家,在裴苒出生前,就因外敌入侵,烽火不断,经济凋敝,百姓流离。 她也是战争的直接受害者——母亲林淑龄就是因为调查战时援唐物资流入黑市的事,遭遇了枪杀。 但裴苒却是在一个充满爱的安定环境下长大。 祖母林芝蕙深明大义,为除国难,支持裴靖清报考军校、御侮杀敌,也赞同裴清波学医,在战乱中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她称赏裴苒的母亲刚正不阿、嫉恶如仇。 她跟裴苒说古今民族英雄的故事,抚育裴苒读书明理,甚至鼓励她修寇语,将来参军做翻译,为国家学以致用。 从小受人间大爱与大道的浇灌滋养,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裴苒都被保护得很好,灵秀的眉宇间,少有乱世的愁苦,多是恬然从容、和静盈漾。 新和医馆。 裴靖波正在坐诊,裴苒等了许久,才见他得闲。 “二叔。” 裴靖波从病例里抬头,见到门口的裴苒,合上病例招呼,“苒苒?来坐,找我有事?” 进去坐下后,裴苒攥着手提布包,欲言又止后道,“二叔……您能不能帮我开几份药?我要吗啡,还有抗炎药。” 裴靖波脸上立即泛起忧色,“苒苒,你要这些药做什么?这些都是处方药,管制很严,是不可以自购使用的。” “我不是自己使用。”裴苒连忙解释,“爸爸……爸爸明天回来了,我想给他准备些药品带上,怕临时短缺。” 她了解过,有人在手术后,因为缺少消炎药物,出现了各种并发症,会要人性命。她很担心整天在枪林弹雨里的裴清泉。 裴靖波听后笑了,“这次远征,是总统先生亲自批准的,它对国家来说很重要,政府绝不会让军队弹尽粮绝,必要的时候,他们自有募集物资,运输补给的方法。” “况且……以二叔对你爸爸的了解,他很爱护部下,绝不会私留药品。” 这……裴苒蹙了眉,呆呆犯难了。 裴靖波拍拍裴苒的肩膀安慰,“你放心,军队里的事情,有国家管。你好好读书,照顾好自己和奶奶,让你爸爸没有后顾之忧,比什么都强。” 从医院出来,裴苒颇感失望,到街上买了些胡兴堂糕点、三炮台香烟,因为汵地闷热潮湿,蚊蚋极多,三星牌的蚊香裴苒拿了五盒,又拿五盒,仍觉不过聊胜于无。 照清单上的东西买完,好大两包,想象裴清泉抱着它们出门,裴苒觉着好笑,这怎么能? 好在他是有勤务兵的。 裴苒在路边叫了一辆黄包车,放好东西,提着裙子上去,稍稍拉下油布,坐了不多远,总觉着还少了些什么,瞧见路边有卖花摊。 江南江北花如许…… 裴靖清一定是爱花的,裴苒想。 “师傅,麻烦停下车。” 车夫闻言,便缓步停下。 裴苒跳下车,“稍等,我去买盆花。” “小姐,您看这盆,箭这么多,足足有十一支箭呢,等全开了,那叫个香呢。” 裴苒不要,那么多箭有什么意思,挤挤攘攘的,乱成一团了,就两三支的,放在窗前,风过摇曳,才见风姿。 三 三 一盆兰草抱在怀里,茎叶随着脚步跳动俯仰,裴苒捋着长条,鼻间是清香,满目含笑,裴清泉会喜欢的吧。 重新上车,车夫赶紧起步,箭步一般弥补耽搁的时间,一辆军车从后方驶来,齐驱一瞬,稳稳刹停。 视角问题,黄包车车夫未能及时住步,撞上了横冲过来的自行车,双双掀翻在地。 几声哀叫声中,军车上戴着白手套的人推开车门,迈腿稳然,挺立于当地。 那人垂眼看干净的军靴旁呻吟的男青年和车夫,又见稍远处是一个身穿白色布褂,腰束黑色布裙的女学生,倔强地在一地狼藉中爬起,兀自蹲身查看倒伏在散土碎盆间的兰草,两根松松的麻花辫拖在肩上,碎发飘在脸颊,衣袖上染了一抹血色,也浑然不在意。 裴靖清抬脚过去,俯身把散在地上的小百货一样样丢回纸袋里,递过去,“兰草虽好,人伤了,就得先包扎。” 清清慈慈的声音,非常新鲜地扎进裴苒耳朵里,惹得她的注意力奔向声源。 崭新的黄绿色军服刚入眼帘,裴苒便心头一紧,不可言喻的亲近之感,从胸口直涌脑壳,隐隐有股强烈的混乱预料。 接着看到那张铜色的脸、浓黑的眉,凝水的眼睛,此时视线都聚在她身上,她也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他青色的胡茬和浮光的睫毛,这个人的气质似乎苍野又柔和。 裴苒盯着直发愣。 年轻的脸蛋,清澈的眼睛,学生气的怯怯之态,裴清泉浅浅一笑,扬下巴提醒,“流血了,去医院清理包扎一下。” 裴苒也不看自己的手腕,只讷讷点头,人自动随裴靖清站起来。 裴靖清自然地顺手托了把她的胳膊肘。 终年弄枪,老茧遍布指间,相形之下,女孩子的骨骼像水做的,飘飘的软。 裴靖清收回手,负在身后,轻握,走到被勤务兵拉起的青年跟前,身为师长,他往那一站,就是一副铿锵之态。 什么也听不到,裴苒知道他在训话,他背对着自己在前,像在帮自己出头,遮挡危险和伤害。 几句话后,青年憨憨俯首点头,既获认错允诺,裴靖清便径自离开。 裴苒捂着刚刚裴靖清托碰的手肘,伸着脖子,眼睛眼巴巴地追随他,直到上了军车坐定,轮廓温毅的侧脸,最后也远远闪逝不见。 裴苒回过神来,裴靖清是提前回家了么?! 急急的,裴苒收拾起东西,催车夫动身。 “小姐,刚刚那位长官要我带你和车夫去医院呢,他可是裴将军。” 车夫见他要坏了自己生意,忙抢道,“我不用。” 听到“裴将军”三个字,利落地上车的裴苒停下,得意极了,扬着下巴道,“我也不用。走吧。” * 清早,裴苒跟着林芝蕙把裴靖清的房间又整理一遍。 林芝蕙躺在廊檐下的藤椅上养神,裴苒挨着坐在小竹小竹椅上看书,原本只是拿出一本,装作寻常的样子,免得顾盼。 如此等了一天。 裴苒的雀跃期待两消磨,黄昏的树影间,无聊奈地,被随手翻到的一首新诗深深吸引: 我们并立天河下。 人间已落沉睡里。 天上的双星, 映在我们的两心里。 我们握着手,看着天,不语。 一个神秘的微颤, 经过我们两心深处。 四 四 “神秘的微颤”,警句像蛙声升起,惊醒一池红莲。裴苒轻抓书角,糊里糊涂的心事被瞬间讲清。 沉浸许久,耳边转门声交错,裴苒应声仓皇抬头—— 迎面而来的人,依然如昨天戎装在身,甚至是照片里看惯的老样子。裴苒偏偏觉着眼前心上是番焕然一新,想到昨晚窗外梨花间的月轮,越升越高,越升越亮,逼得人心慌。 闻声睁目的林芝蕙,已从藤椅上起身,裴苒回神,连忙放下书跟在她身边。 面前是头发花白的母亲,旁边陪着一个小姑娘,一身玉色七分袖锦云葛旗袍,玉色的绣鞋,在枝上新翠的照映里,小影姗姗,说不出的素淡仙逸。 渐行渐近的简洁眉眼,像一首五言绝句,清新恬悦,一看就牢记。 裴靖清不由住步,轻诧,昨天那女学生。 “回来了?” 裴靖清移开视线,“母亲。” 林芝蕙淡淡颔首,即使明天裴靖清就要回师部,此时见到儿子,也欣慰释然。 她拉过裴苒,“靖清你看,这是苒苒,苒苒这么大了。” 四目相对,和风冲过波面,漾出滚滚涟沦,又平如镜。 “手腕去医院包扎了?”裴靖清的态度不显异常。 裴苒却尴尬失语。 林芝蕙更意外,“你怎么知道苒苒手腕伤了?” “昨天在路上撞见。”裴靖清说完,敛了笑,语气忽增感慨,“不知道她是苒苒。” “苒苒你这孩子,老是拿爸爸的照片看,昨天就见了,回家也一个字不说。” 两人对簿般掀她的老底,裴苒慌得立足无地,只得撒谎,“当时,不大确定……——我带小战士哥哥去喝茶吃点心。” 勤务兵目不斜视,如松不动。 裴靖清放话,“你随她去休息,只管听她的。” “是!长官!” 偏厅里。 佣人送来茶水点心,小勤务兵在桌边站着标准军姿,没有坐下动手的意思,只被裴苒盯得不由脸红。 “你怕他?他让人害怕?” 女孩子的声音一来,他的脸更涨得像个小关公,昂首前视道,“下属不能评论长官。” “哦……”裴苒若有所思点头,她是不能从这小勤务兵这得到裴靖清的消息了。 守口如瓶,挺好。 “刚刚他说,你只管听我的话。我现在招待你坐下喝茶吃瓜果点心。” 小勤务兵顿时忸怩了,在坐下与不坐之间预备。 裴苒忍笑,“我去和我爸爸说话。” 裴苒说着就转身离开,小勤务兵歪着脖子瞧,她果然出了门,立马熟练卸下步枪,稳稳靠在桌边,急飕飕搬开凳子坐下。 红苹果、大鸭梨,油乎乎的鸡汤馄饨,香甜的点心和巧克力,真丰盛美味啊! 裴苒端着果盘悄悄摸到客厅外,里面的谈话隐约可闻,但不大真切。 踌躇片刻,鼓起胆气,抬脚进去。 “她可打十三岁就开始学寇语,一心想去长官部做随军翻译。” 听到奶奶在说自己,裴苒放果盘的手微颤,脸飞得一红,热辣辣的。 林芝蕙拉着裴苒的手拍拍,“苒苒,说几句给爸爸听听。” 突然被考,裴苒心口怦怦的,有些懵然,也窃喜,因为她对自己的寇语很自信,想着终于可以在裴靖清面前好好表现一把了。 好看的眼波流转,偷瞧裴靖清,他也正看她。 军人要镇定,要临危而色不变,裴苒告诉自己。 于是,大大方方地清晰吐词,长长的一段话毕,裴靖清笑着向林芝蕙道,“考生很内行,考官竟是两个门外汉。” 院子里背书声朗然乍响—— 此夜天山门,战火明天,虏寇攻势愈烈。我128师补给断绝、伤亡甚重,然将士决意死守,劲勇不怠。思吾儿得安憩于裴园,吾黎庶享太平而有期,为父如归之志益坚。 裴靖波领着公文包,悠悠踏进门,“苒苒翻译的,是你血战天山门时日记里的句子。” 五 五 一抹惊然从裴靖清眼中掠过,收回落在裴苒身上的视线,真心感慨,“但愿等苒苒大学毕业,寇军已经被我们驱出国门。” 裴靖波坐向裴靖清身边,架起腿搭话,“那样最好,苒苒可以专心翻译我们裴师长的日记,让寇人见识见识,叫他们胆寒的裴师长,对本邦是如何伤时恤民、慈悲无敌。” 这三个人,连连窘得裴苒几乎无立锥之地。 裴靖清正眼认真地看裴靖波,默片晌,“我的日记本意只是写给苒苒看的。” 他的宿命是马革裹尸,得给苒苒留下些什么,让她知道她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裴苒心头猛跳。 幸好佣人看裴靖波下班到家,来问要不要开饭。 一大树的梨花,开得正繁正盛,如明烛映着夜空,淡淡的香气不息,弥散在院子里。 檐下和堂屋的灯,通明又柔暖,照出太平光景时寻常人家围桌而坐的和乐平静。 晚饭将罢,裴靖清面路难色,藏了几天的话,不得不说了,“母亲,儿子惭愧,有句话,不知如何开口。” 林芝蕙和裴苒都举目看他。 “入汵动员令已经下了第五道,军队开拔在即,承蒙军长关照,允了几天假期。但很多弟兄十多年未回家乡,身为师长,这个时候,理应在师部督策集训、稳定军心。儿子怕是,不能久留。” 林芝蕙愣了一瞬,轻“啊”一声,转坚定道,“保家卫国,鼓舞士气,是一等大事,就该夙夜在公、全心全力,我理解。” 一旁的裴苒乍听之下,像一口气喘不过来,胸口愕然憋闷。 裴靖清肩上责任重大,话在情在理,她除了寡言落落,也不能如何。 “苒苒?” 面前的人恍惚在叫她,裴苒醒味过来,微不可闻地茫然叫了声——“爸爸。” 裴靖清听到了,轮到他一愣,继而才交代,“在家好好的。” 饭后不多时,裴靖清便带领勤务兵回师部。 “爸爸!” 启动的军车梗然停住。 娇娇的身影怀抱好些东西,从镜里小奔跑来,清姿纤窈,倏地陌生,是与己不相干的镜中花、水中月,裴靖清不知不觉就贪看了。 裴苒微喘着在车边站定,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最清秀可人的时候,可与身前油纸包上的兰草比娇。 路灯的光柔和地氲在身侧,让单薄的身子,笼上一层不容侵犯的神圣矜严。 裴靖清的眼睛隐在车顶阴影布下的暗色里,裴苒想大概他的视线未受妨碍,故未体谅她,不倾身。 但这端然严整之态,无形中增了几分疏离的峻却,她下意识觉着阴影中的裴靖清神秘难瞻,不像父亲。 一时间,话都被哽回去了。 抱着纸包的手臂紧了紧,兰草的花枝摇动逸香,开化了浓稠不清的混沌。 “苒苒有话?” 清磁的声音一来,裴苒脚趾悄悄抓起,风像长了爪牙口齿,过身都是推搡怂恿的意味,她抿了下唇,费力递举,“这是我昨天给你买的东西,你带上。” “……” “抽烟不好,你少抽点,最好戒掉。我有给你买烟,只想你留着。” 三支兰草,各具姿态地横在上面,芳气舒越。 折得匆忙,裴苒的手指被锯齿割出几道口子。 昨天染血的衣袖,清晰复现,裴靖清不再多想,探身接下包裹。 “手腕疼么?” “……”他突然靠近,又这样问,裴苒意料未及,讷讷道,“……不疼了。” “爸爸都记下了。” 她就是自己牵肠挂肚的女儿,裴靖清此时很不舍,这是身为父亲非常自然的无邪情感。 他伸手拍了拍裴苒的脸颊,因为指腹一层硬实的茧,他们感知不到彼此皮肉的本来面目。 裴苒鼻尖发酸,“爸爸……”,但觉唇角翕动,自己也不知有无出声。 入夜,梨花苒苒,月华皎然。 裴家花园恢复了它的宁静,宁静中惆怅呼啸。 裴苒脑中冒出一句旧诗,“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裴靖清当然不是去觅封侯,他临走时安慰她,“爸爸是为国家民族,也是为苒苒,为像苒苒一样的孩子可以安心成长。” 当面跟她说这样的话。 裴苒今晚才知道什么叫辗转反侧,什么叫彻夜难眠。 六 六 第128师师部。 挥师赴汵,是为了断绝寇军从南方向国内纵深的可能。 在汵地的首战,会影响军队的士气、整个国家的御寇信心,甚至接下来国际社会对唐的信任与支持程度,所以势在必捷。 第128师是唐军中最精锐的一支,自然是先头部队的最优之选。 裴靖清回到师部,同参谋长杜钦以及几个团长商议完先遣部队的事,继续检查本师对长官部军事会议部署的落实情况。 月明中天,兰草幽幽,困倦寡味之感袭脑。裴靖清眼睛留意文件,手不自觉摸桌上的烟盒,取出一支,熟练倒执,习惯性在桌边有节奏地一下下轻顿。 一双水汽迷蒙却难掩灵性的眼睛,占据脑海,“抽烟不好,你少抽点,最好戒掉。” 声音软糯糯的,裴靖清抬眼,心上蓦地又柔又暖。 苒苒长大了,会关心他了。 回忆裴苒很小的时候,就愿意跟他亲,喜欢抱着他的脖子往他下巴蹭,被胡茬扎得笑咯咯的。 笑得见牙不见眼,两排小奶牙,两个小酒窝,可爱极了。 现在的苒苒,变了很多。 顿烟的动作早停下,很快,烟支调转,拇指压蒂,重新推回,然后抓起烟盒,收进抽屉。 * 128师5团3营营房。 “这姑娘真俊!” “对对,漂亮,好看!” “孬样!就知道漂亮、好看,这叫、叫……”3营营长李充直操着一口鄯地方言,嫌弃别人陈词滥调,自己也憋不出花样来。 “那叫啥?那叫啥?”他们知道李充直肚里斗大字没有,故意起哄。 “去、去、去。” “叫有气质。”夹在人群里的王敏凑向李充直小声提醒。 王敏参军前念过私塾,大家都叫他“小秀才”。 “对,就叫有气质,漂亮还有气质,小秀才就是小秀才,不孬!” 本次的先遣部队,大后天黎明即开拔,今晚长官部特别犒劳。 5团作为先遣部队之一,3营恰巧分到裴靖清交让勤务兵给后勤包裹里的胡兴堂点心,里头藏着裴苒给裴靖清的照片和信。 “你们说,这都是给谁的?里头写的啥?”李充直在围挤下,朝灯照着手里的信封,盯着嘀咕。 “肯定照片里的小姑娘写给她对象的。” “也可能是家里给找的媳妇儿,寄小相来给看看,问中不中?” “这还中不中?是要天仙咋?” “要不咱们拆开信看看。” 大家七嘴八舌,好奇得不行。 “这不好吧。”王敏弱弱反对,“隐私,别人的隐私。” “孬样!不看,我们咋知道是给谁的?咋转交?” 王敏看到信封上确实一片空白,并无亲启字样,而且,营长的话有理,咋转交? “孬样,念!”李充直把信往王敏手里一塞。 王敏不愿扫大家的兴,就从善如流,掏出信纸。 打开刚扫一眼,王敏“啊”出声来。 “咋?都写了啥?” “这……这是裴师长家千金写给师长的家书呢。” 听到“裴师长”,大家登时肃然,头顶飘过五个字,“他们闯祸了。” 王敏无辜地瞅一圈,都蔫了,不用营长说,自己喏喏折好信纸复原,装回信封里,拈着最底端小小心心放桌上。 这回没谁敢闹,都琢磨着怎么跟师长交代。 大晚上,李充直躺在炕上睡不着,其实大家都一样,只不过他更加心事重重。 最后忍不住出声,“你们说,咱们马上就要出去打仗了,师长家女儿会跟师长说些啥?” “营长,你是不是想你女儿了。” 旁边的人偷偷捅他,怎么能提营长的伤心事?李充直的女儿三岁时死在寇军的一次轰炸里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李充直其实知晓,“孬样!我就想我女儿了,咋啦?” 天天想!时时想! 王敏听着对话,犹豫再三,大胆小声提议,“要不,咱把师长千金的信念一念?看师长千金跟师长说啥,咱就知道营长千金跟营长说啥了。” 李充直顺手一巴掌扫在王敏头顶,咧嘴笑骂,“孬样,还千金!” 动口又动手,眼角却笑出了褶子。 七 七 王敏举着手电筒,大伙挤着围成一圈,满脸兴致洋溢,却安静无声,都等着词从王敏嘴中念出。 “爸爸: 念安。 回家时间匆匆,你必定想同奶奶二叔长谈。但苒苒也有话,很想对爸爸说。 爸爸和爸爸的长官与士兵,御寇多年,智慧、勇敢,真让苒苒感动、骄傲。思及其中不可想象的艰辛苦绝,苒苒又不得不为你们惴惴忧心。 这次入汵,真希望你们能不为跋涉所劳,不为补给所苦,不为枪弹所伤;真希望你们气壮山河地奔赴,齐全完整地归来。 爸爸,你好久没有见过裴园的四季了。裴园真美,石榴树已经高过房檐,夏天一开花,谁走在树底下,谁就被照得人面通红。秋天有丹桂,香闻园外。冬天时,梅花开得很安静。等过年,我和奶奶包饺子,外头大雪一直下,下得裴园一时有一时的样子。苒苒常想,若是爸爸在侧,欢喜和心境将会何等不同…… 苒苒言不尽意,爸爸珍重万千。” 王敏念完,愈发感觉身边鸦雀无声,他压着声音瞅着大家提醒,“完了。” 过好久,有人悄悄说,“再念一遍吧,我还想听。” “俺想俺家门前的柿子树了,硬柿子摘下来,埋在棉花里,埋到冬天就软和了,晒着太阳吃。” “孬样,就知道吃,师长千金还关心咱们呢。”李充直鄙视他,又冲王敏问,“秀才,师长千金叫苒苒?会写信,是大学生不?” 王敏看了看信纸上印的“京洛大学”四个字,答道,“是吧,好像还是国内最好大学的大学生。” “乖乖,真不孬!” “那那些大学生都像师长千金一样俊、有气质、会写信、笑得开心?” “她们家里都有好看的花园?都会包饺子?” “你们孬不孬?不是这样,我们的仗不白打啦?秀才再读一遍,读三遍!” 裴苒不知道,她克制了很多感情,写给裴靖清的信,被他麾下的士兵先睹为快。 这些即将奔赴远方战场的士兵,有的感受到来自身后所保护的同胞的温情,有的产生强烈的幸福感——有生之年亲眼看到自己拼命挣求的岁月美好,有的看到了下一代远超他想象的样子。 长久熬在思乡思亲里几近麻木的心灵,一时备受慰藉。 他们越发胆壮,商量等后天出发时才把信和照片还给师长。 因为即使信和照片在他们这,也是师长的,师长早晚能看到。 还给师长,他们可就再看不到了。 翌日,随着裴苒的信在士兵中不断传阅,欢欣活泼的情绪,像风吹麦浪一样,绵延在128师先遣部队的集训地。 师长温润儒雅又刚毅威严,他们居然能看到师长的私人信件。 师长的千金叫苒苒,有人说“苒苒”是茂盛轻柔的意思,师长希望他家千金能好好成长。 苒苒考上了国家最好的大学,长得俊、会写信,笑起来有酒窝。 苒苒觉着他们很勇敢,为他们骄傲,关心他们,希望他们不用风餐路宿,打仗顺利。 他们相信整个唐国像苒苒这样想的人还很有多。 他们很开心。 他们要打胜仗,把贼寇赶出国门。 裴靖清在参谋长杜钦陪同下来作最后视察。明天就出发,士兵间今天在进行一些轻松的比赛——蒙眼组装枪械。 一见师长,他们非常热情。盛情难却,裴靖清也加入了他们,并从从容容以领先五秒的成绩胜出。 枪械组装本是最基本的军事训练,等裴靖清取下蒙眼布,竟发现这场比赛吸引来过多的士兵。 投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是异于寻常的喜悦盈亮。裴靖清觉着好像和比赛无关,但和自己有关。 他望了一眼杜钦,杜钦会意,询问团长,“怎么回事?” 八 八 即使士兵们百般小心,裴靖清第一眼看到的信,也已经布满细碎的蹂躏折痕,惋惜和期待像本能一样悄然滋长。 奉上信和照片的五团团长赵长庚,神情歉歉,“师长,我们……” 裴靖清举掌打断,“不必多言。不知者不罪,而且靖清知道,弟兄们背井离乡岁月多,思乡心切,读家书聊慰乡情,可以理解。” 语毕,裴靖清收获了比刚刚比赛胜利更热烈的掌声。 回到办公室,裴靖清从褶皱的信封里取出照片和信。 黑白的照片里,裴苒穿着白色宽袖旗袍,站在开花的石榴树底,长发黑得发亮,略歪着脸笑,右靥酒窝瞩目。 照相时天气很好,阳光照得她眯了眼,笑意仿佛更深了。 真好看。 念头初萌,裴靖清手指不禁往掌心钩曲,回避似的不再看。于是又拿起信,读到“谁走在树底下,谁就会被照得人面通红”处,刚刚那张照片,忽然被染了鲜明色彩,花影人面,是如在目前的真切生动。 嘴角不由扬笑,心里也不由与裴苒同问,若这景象是他亲眼所见、亲手所摄,心境将会何等不同? “报告!长官部急电。” “念。” 杜钦翻开文件,“长官部着第九战区顾东夔部128师裴靖清师长、79师廖恒远师长、新编85师徐昭师长、新编63师白正廷师长,速赴长官部。” 作战图前,顾东夔神色凝重,开门见山,“据最新情报,宁国人在佃国对寇作战节节溃退,如果战况继续恶化,将对我入汵军队极为不利。” 佃国在唐国的西面,汵地是唐国的西南领土,倘若宁国人在殖民地佃国消极作战,乃至佃国全境失守,无疑给唐军极大的压力。 “哼,这莫不是宁国人知道我军马上挥师入汵,故意放水?吃定我们不会眼睁睁看着寇军从西面入唐。”白正廷义愤填膺。 裴靖清端详地图后建言,“如果宁国人有意弃守佃国,最佳撤退地应是西北的复国。我们可联合宁军,在恰当的时机,分别从东边和西北对寇军在佃国进行合围歼灭。” 顾东夔对着地图沉沉感慨,“不论如何,国门必须坚守,诸位要做好未来战线被拉长三倍甚至五倍的准备。” “请长官放心,职下一定不辱使命。” * 七天后,第128师作为先头部队也到达汵地。 汵地气候濡湿闷热,瘴疫传染,远甚于想象,特别是长官部的文职人员,身体多难以支持。 近来连日心猿意马的裴苒,在放学途中看到兵役署为第九战区征招翻译、办事员的官员,蒙在心上的浓云,霎地清散。 “叫什么名字?” “裴苒。” “多大?” “十八岁。” “嗯,领这个号去那边等考核。” 直到裴苒手拿编号,等在场地外的长椅上时,表情仍愣愣,脑子也懵懵的。 怎么就来这了?是莫名有股气支撑着她,她必须这样做。 凭借扎实的语言功底和标准的寇语发音,裴苒顺利通过考核。 接下来,就是身份甄别,因此,她报名做随军翻译的事,裴靖清和林芝蕙在第一时间就知晓了。 兵役署内,裴苒接到了远在汵地的裴靖清的电话。 在裴靖清发声前,裴苒握着话筒好像能听到他的呼吸,带着情绪的呼吸,很忐忑。 “苒苒?”裴靖清的语气里没有怒气、不满、失望。 “……爸爸。” “苒苒得到兵役署长官的认可,爸爸真替苒苒开心,也为苒苒骄傲。” 裴苒不出声,也不敢哭,翻译也是兵,要坚韧不拔。 “但是苒苒,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在军队遇到了难处,爸爸可能不允许苒苒打退堂鼓。因为裴苒是裴靖清的女儿,国难当头,士兵都誓与国土共存亡,裴靖清不能把自己的女儿从战场送到后方去。” 九 九 裴靖清的话说得无私又无情,十分铁石心肠。 但对裴苒来说,单是“裴苒是裴靖清的女儿”这句,那种他们注定要荣辱与共的亲密无俦,令她不光不觉着委屈,还备受激励,甚至认为裴靖清对她的措辞够含蓄委婉,“爸爸放心,苒苒绝不会当逃兵。” “苒苒……”林芝蕙拉着裴苒的手,心里不大是滋味,这可是在她身边长大的小孙女,然而,“你要像你父亲一样为国效力,奶奶不能拦你,得支持你。” 林芝蕙说得眼睛红红的,“就是担心你,你自小没有吃过什么苦,以后可要万事小心,要安全。” “我知道。”裴苒抱着林芝蕙的胳膊也十分不舍。悄悄自问,为国效力尽忠的心思,到底有几分,她也糊涂得很。 裴靖波进房间,送来一本书,书名叫《汵西本草图谱》。 “这是我同学在汵西大学领着他的研究生新做出的成果,里面有汵西数百种药用植物的全形、考证、分布、药理、文献,他们已经贡献给当局了。你随身带一本,以备不时之需。” 裴苒听闻,如获至宝,“谢谢二叔。” 听得裴靖波直叹气,即使学校愿意为参军的学生保留学籍,他总觉着这与退学毫无二致,“但草药对炎症毫无作用,这里是吗啡和抗炎药,你要收好。” 裴苒睁大眼睛,非常不解。 “苒苒,你是二叔看着长大的。现在你要去前线,二叔想尽办法也要把这些弄给你。”裴靖波拍了拍裴苒的脑袋,“你爸爸要是对你铁面无私,就告诉二叔,二叔给你出头。” * 汵地。 128师入汵休整的两天里,裴靖清在师部同团级以上军官筹谋了入汵第一战。 天气渐热,汵地又在南方,气候恶劣,导致的水土不服可想而知。 越是如此,越是需要一次捷报来振奋士气,更是让西线佃国的宁军看到唐方固守的决心和实力。 在128师入汵的第四天凌晨,双方的战斗在汵西打响。赵长庚五团下的3个营歼灭敌军800人,缴获物资若干,首战告捷。 顾东夔在长官部高兴得不行,和裴靖清说,“敌我伤亡比例五比一,堪称奇迹,算是开了个好头。 不过弗云啊,接下来这里吸引的寇军会越来越多,以后的仗一定会越来越艰苦。128师是我军的王牌师,我们要对得起国家百姓的期许,也要让它完完整整地从第九战区光荣撤离,所以,你责任重大。” 裴靖清立正回复,“靖清明白,请长官放心。” “报告!第79师廖恒远将军电。” 顾东夔正要吸烟的动作止住,神情不无得意地对裴靖清说,“79师可能已经抵达白水河,正好坐灭自汵西往东南败逃的700寇军。” 裴靖清有那么一瞬失了方寸,行军多年久违的慌乱令他十分不适,裴苒正是随第79师来汵的。 他以为对裴苒可以公正无私,铁律严明,事到眉睫,才知道血肉亲情这个东西,真会乱人心志。 “念。”顾东夔令下,裴靖清心都拧了。 “师所属步兵团已在白水河构筑阵地。另,侦查团于白水河西北发现小股寇军,奸敌所需,着请新征文职人员推迟4小时抵达汵西长官部。” 这封电报,最重要的消息莫过于79师已提前抵达白水河。 其余,眼下皆不关痛痒。 裴靖清的心思全都在那电报“不关痛痒”的部分,回到师部,坐在指挥部的椅子上,心绪难以平静。 这是苒苒第一次直面战争,枪炮战火、鲜血杀戮、伤残死亡……一切残酷的东西都赤裸裸摆在她眼前。 “给我根烟。” 杜钦愣了一下,算起来,师长已经很久没有碰过烟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从口袋里拿出烟,抽出一支递上。 裴靖清整根折握在手,攥在鼻前,静静深吸,一言不发。 ps:不好意思,这章没能同框…… 但是你们看我大晚上更新,这留言和猪猪,是不是……(搓手—— 十 十 师长这么反常,明显是听到廖师长的电报,担心苒苒小姐了。 师长的私事,他不主动说,作为职下,杜钦是不能妄自揣度过问的。 不过,若是拿捏准确,也并非分忧无门。 等时间差不多了,杜钦手拿最新汵西作战图,向裴靖清请示,“师长,职下要去长官部送作战图,您是否同去,再与顾司令协商下一步作战计划。” 音落,裴靖清像被下了决心,从杜钦手里扯过作战图,果决往外走,“你去安排五团三营的人员补给,作战图我送过去。” 苒苒该到安全到长官部了。 但他得亲眼看看,才真踏实,或者让苒苒看到爸爸,叫她定定心。 走到门口,想起汵民送来的蜜橘,个头虽小,但水分足,味道甜,因为戒烟,他桌子上总放几个。 又折回来抓起两个放口袋里。 驱车二十公里,到达长官部。 “弗云你亲自来送作战图?”唐军的高级军官素质极高,都不是无事多舌之人,顾东夔不知刚刚入伍的翻译人员里有部下子弟。 “杜钦正在为五团各营安排人员补给。” 顾东夔颔首,摁灭手中的香烟,戴上白手套,“你来了也好,新征的文职人员到了,你随我去做一下动员。” “是。”裴靖清侧身站定,请长官先行。 一个是战区的最高指挥官,一个是唐军的王牌师师长,两人往那一站,身经百战历练出的凛凛之态,不怒自威,叫人望而生畏,又深感稳若磐石般的可靠。 原来裴靖清在前线是这样的,给人无往不胜的踏实感,是能稳定军心、鼓舞士气的存在,站队列里的裴苒想。 顾东夔讲话毕,对裴靖清说,“请裴将军也训示几句?” 裴靖清本想安抚一下这些人,特别是裴苒初来战场的惧意,没想到一开口就成了这些话: “诸君中有驻唐使馆官员,有大学外语系教师,甚至在校学生,民族存亡之际,诸君不畏死,不贪生,壮烈奔赴。靖清亦誓将洒尽热血,力担杀敌之责,与寇军周旋到底,不负诸君放弃个人前程,同入救国道路,共镶保土卫国之伟业。” 当他站在那个位置,面对一群满腔赤诚的书生,军人的本分和气概自然而然地涌回他的血液灵魂。 顾不上柔情羁绊,也不能允许裴苒软弱退缩。 视线所及如兵锋所指,被对视上的裴苒茫然一瞬,裴靖清给她传递的是决心意志,是同仇敌忾。 众人肃然。 裴苒觉着自己第一次离日记里的裴靖清那么近,他就是天地正气的化身,真好。 她也觉着哀凉委屈,觉着裴靖清眼神里的众生平等,辜负了她的千里迢迢。 列队散后,倒有两位使馆官员和教师上前与顾裴二人攀谈。 裴苒自觉对战事无实际有益建言,人也不够分量,怎么都站不到他们面前,挨到都散去,再不敢磨蹭。 而裴靖清呢? 叫住女士兵、女医护问话,他并非没有经验。 但这个人是裴苒,是新来的,是他女儿,众目睽睽之下叫住,单单为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小橘子给她。 裴靖清如何堂皇? 十一 十一 长官,下午在白水河,我们当中的一个小翻译开枪打死了一个寇军呢! 还是一个小姑娘。 噢?顾东夔意外地向裴靖清,这批文职素质不错!只是怎么没人上报?刚刚也好当面嘉奖。 廖将军奖励了她一本从寇军那缴获的烫金封面笔记本。 裴靖清迫不及待问,那位小翻译叫什么名字? 叫裴苒。 裴靖清觉着自己心尖悠悠一晃荡。 顾东夔下令,勤务兵,去把裴苒请过来。 新入伍,即使是误打误撞击毙敌人,其敢于对敌的胆色也是不同一般。 裴苒接到命令,第一想的是裴靖清是不是还没走。 拍拍脸,扯了扯衣服,对着地上的影子照看,并没有不得仪之处。 远远对视,裴靖清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她嘴角动了动,最终恢复如常。 裴靖清没有任何示意,她也不敢冒然认他。 裴苒太小了,通身的稚气和书卷气,穿上军装也不能改变骨子里小姑娘的文弱,淹没在队列里不觉,单站在两位首长面前,相形之下,显得那么的触目惊心。 顾东夔的心思倏地变了,欣慰、痛心、耻辱、愤恨,少年血性不灭,国家希望不绝,但须征学生入伍,无疑是以杀鸡取卵的方式支援前线,未能早日驱除敌寇,真是将帅无能。 你是未毕业的学生? 报告长官,大学二年级。裴苒回答得有模有样,却稚拙难脱。 顾东夔不由地弯下腰来,眼睛红红的,和蔼道,孩子,我送你们回学校读书怎么样? 裴苒一惊,眼睛转看陪立在一旁的裴靖清,是他跟长官提议的么? 不像。 于是自己寻求答案,讷讷却坚定道,裴苒不能当逃兵。 顾东夔笑了,气度威严,但语气温和,绝不会拿你们当逃兵看,回到校园,你们珍惜光阴,刻励修身,苦炼本领,等我们打败了敌寇,正好由你们来建设国家。如果不幸,保国之路,既阻且长,你们将来一定有能耐比我们做得更好。怎么样? 顾东夔的话很动人,但生生把她和裴靖清分隔成了两个时代的人。他们只能是前赴后继的关系,这怎么可以呢?他们不可以并肩一道么? 明明几分钟之前,他俩还在鼓舞激励他们,要共同保家卫国呢! 裴苒不知道怎么应对这位沧桑持重的长官,试图坚持,试图用目光向裴靖清求助,让顾东夔转变态度,认为其实她可以。 而裴靖清脸上凝重着悲悯之色,不肯开口帮她进言。 裴苒觉着,明明她和裴靖清面对面,偏偏她一人陷入彷徨无助之中,面对焦虑与灼躁。 有一股气在胸腔扶摇催动,她不能让裴靖清置身事外,要把他拉下水,要看他的态度,可是我自13岁学习寇语,就立志,将来要加入128师,做裴师长部的随军翻译。 十二 十二 点名要进128师,追随裴师长?顾东夔含笑斜睨裴靖清,我们裴师长果真威名赫赫,妇孺皆知。 裴靖清往前恭敬站一步,长官说笑。 然后望向裴苒,压声提醒,苒苒,长官面前不得放肆。 裴苒被警告,规规矩矩地噤声。 苒苒?顾东夔自语,裴苒?裴弗云? 裴靖清陪笑解释,这是小女。 顾东夔恍然,怪不得,小小年纪,胆气了得。 继而食指指了指裴靖清,到长官部任职,需要背景审查,必定是经过你的。可见你当久了军人,就不会当父亲了。 裴靖清心口被什么击中,长官说的是。 苒苒,明天我派士兵送你和其他同学回学校,你们都是哪些大学的? 裴苒还想再争取,瞅了瞅裴靖清,他黯黯摇头,咬的唇委屈松开,报告长官,京洛大学。 京洛大学!好学校好学校!顾东夔连连点头,来了兴致般追问,你念的是哪个系? 中文系。 中文系?好,中文系好。几年前,跟震大苏校长闲谈,他说,如果震大可以单独招生,第一堂就考语文,考后就批卷,若不合格,余下功课皆不允考。语文不行,其他根本学不通。 顾东夔又眉眼飞扬地问,顾思彧老师可给你上过课? 顾教授教我们唐诗。 顾东夔乐哈哈得笑出声。 裴苒看他乐成那样,于是心里也猜想,顾教授?顾长官? 裴靖清出声帮她介绍,你们顾教授,是顾长官家的公子。 这么巧。 裴苒很乖地小声试喊,师公? 裴苒学习好,胆量出众,顾东夔本就欣赏,恰恰她又是麾下爱将裴靖清的千金,另眼相待更不用说,偏还是顾思彧的学生,不免要再推爱几分。 苒苒,既然你对你父亲的军队神往已久,师公定不叫你白跑一趟。今晚特许你跟你父亲去他的128师师部,去看看那里打过很多大仗苦仗的优秀军人,看看从容若定、气度出众的高级指挥官,记住我们唐国军人御寇救国的意志血性,回去潜心沉着,读书救国,将来我们殊途同归,嗯? 一席话把裴苒说得一愣一愣的,当顾东夔举掌示意时,裴苒不自觉就抬手相击了。 直到跟随裴靖清上了军车,裴苒还没有彻底醒过味来,顾东夔的慷慨磊落,他口中将士的公忠体国。 裴苒心上冒出一丝丝羞愧。 她为什么急急来参军?为什么偏偏来这里? 不纯粹为了那么高尚的救国理想,更多为了私心,一个难以启齿的、不可告人的私心。 苒苒,我们就是去看看爸爸指挥打仗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顾东夔刚刚说他当久了军人,就不会做父亲。 裴靖清站在那反思了很多,他对裴苒,特别是兵役署的那通电话,确实严苛到有失人之常情。 于是现在对裴苒柔和了很多,以为她茫然失落,是因为顾东夔的话给了她过重的心理负担。 爸爸 裴靖清貌似没有完全适应女儿就在身边的现实,绵柔又陌生的女音,他还不会顺口就应声。 等到寇军被打出国门,我们是不是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祝大家中秋快乐 十三 十三 128师防区。 不管是战壕里的士兵,还是哨兵,都打着浸染黄尘的绑腿,穿着简破的草鞋,手端的枪械,构造简单。 瘦弱单薄的血肉之躯、至简至陋的武器装备,完全不是裴苒想象中虎贲之师的气派。 她的不解讶然与不可思议,全落在裴靖清眼里。 他负手站在月光下,打仗是件残酷至极的事,特别是对我们装备远劣于敌寇的唐军,想要所谋即成,所战必胜,非常艰难。一战功成万骨枯,每场胜利都是以几倍于敌人的牺牲才换来的。 顾长官说的对,我们缺的不是热血军人,是可以媲美于敌寇的精良装备,完整强大的经济体系,需要有知识有见识的人才 语未毕,裴靖清意识到又犯老毛病了,回身转笑,爸爸的意思是,赞同顾长官,你们学生专心读书,于身于国都是有百成而无一毁的事。 今天又是打敌人,又是被顾长官和爸爸训话,有没有吓坏?裴靖清极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个小蜜橘托在掌心,爸爸最近戒烟,嘴馋了就靠它,可甜了,苒苒尝尝。 裴苒满脑子是裴靖清负手站在月光下的背影。 合身讲究的军装衬得他俊逸挺拔,儒雅沉稳,一种离她很近又很远的风度神采,语气里却是孤独无奈。 他要的不是靠近和陪伴,是修补军需短板,减少他所爱护的士兵的伤亡,减小胜利的代价。 裴苒想到自己的母亲,她从前负责战略物资调运,可以和裴靖清并肩作战,提供他物资保障。 而自己在裴靖清眼里,只是个需要哄的小孩子。 等听到他说戒烟,裴苒自动认为是因听了自己的交代,才心瓣一舒,自然而然地抬起双手,抱住裴靖清的手推起合上,让他松松攥着蜜橘。 还是你留着戒烟吧,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什么都不怕。 眼前的裴苒和之前的不一样,眼神清亮坚毅,话说得很自然大方,又像装大人逞娇,可爱得很。 那天晚上拍她的脸颊,很弹软,裴靖清笑着又顺手拍上去。 不远处一阵挤挤攘攘抢望远镜的笑骂声,孬样,该我看了,这是命令! 裴靖清非常警觉,寻声一望。李充直他们不敢躲避长官,刷刷站起来,精神气十足地敬礼,师长好! 裴苒尴尬放开扒着裴靖清的手,脸蛋红得发烧,她的举动分明不是出于邪思。 裴靖清本来不多心,哪知走过时那群崽子不怕死地不停嘀咕。 肯定是师长相好,不是相好,能抱手?能掏脸? 可是,俺娘说有后妈就有后爹,师长成后爹了,那苒苒小姐咋办? 孬样,咱不能不让那女人做苒苒小姐后妈? 营长,师长好不容易有个女人,你敢把搞没了? 哼,孬样!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把好好的父女关系瞎扯得乱七八糟。 裴靖清和裴苒间也气氛陡变,空气浓稠如胶,把相隔的人粘在一起,说什么都不合适,想什么都不合适。 李充直。 有! 过来。 是。李充直小跑至两人前。 裴靖清示意,看看她是谁。 望清人,李充直眼睛一亮,苒苒小姐! 裴苒微征,忍下他们知道自己的好奇,红脸颔首。 回去,不许胡乱谣传,影响军队风气。 是!李充直愉快敬礼,离开前,高兴瞅了一眼裴苒。 苒苒小姐比照片上还漂亮,穿军装也很有气质。 你给我的信和照片,他们几乎每个人都看过,都是离家多年的人,家书抵万金,你的信里给了他们关怀和温情,他们欢喜得不得了,出发时特别勇敢无畏。 裴苒没想到,她的信给裴靖清的部下带来那么多快乐和慰藉,是间接给战事的绵薄助益。 这在某种程度上,让她和裴靖清有对等之感。 自己以后还会做得更好。 128师的指挥部设置在一个小学。当晚,裴苒被裴靖清安排和机要室女兵同住。 因为奔波疲惫,裴苒糊里糊涂想了一回心事,很快入眠。 近黎明时,枪炮声隐约。 裴苒迷迷糊糊揉眼,那些女兵的床席空空如也。 她再睡不住,爬起来穿好衣服,凭记忆摸到裴靖清指挥处。 远远望见里面灯火通明,裴靖清精神百倍地站在长桌前,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执铅笔,在展开的作战图上向部下分析战况,笔到口到,行云流水,镇定沉着。 但是,想要所谋即成,所战必胜,非常艰难。裴靖清之前的话,声犹在耳。 十四 十四 至昏黄也无人来接,裴苒料定128师师部和长官部间,因这场战事,交通断绝。 而裴靖清忙于调兵遣将,顾不上她很正常。 裴苒只好既留之,则安之。 这次来汵,是做了长久打算的,除了裴靖波给的那本本草图谱,也带了几套自己的书籍。 一个人在营房,在阵阵炮火声里静心看书。 晚上八点,寇军第三轮进攻被打退,裴靖清面前才被端上一碗白面馒头、一碗稀饭。 他想起裴苒了,但一下子想不起她会在哪? 还在女兵营房? 参谋长,请机要室的人把苒苒带来。 不多时,裴苒跟着杜钦进了指挥部。 裴靖清收起手中的地图,看到裴苒没有半点低迷惧色,笑问,一天都在营房? 嗯。 裴靖清抽出一把椅子,叫她坐下,并推碗到她跟前,同时裴苒肚子咕噜了一声,她本能遮捂,羞赧得不行。 裴靖清动作一顿,一天没吃?伙房人应该不知道你在,但女兵营房离那不远。 裴苒顶着红脸道,伙房里的是军粮,我不是128师的军人。 她熟读裴靖清的战地日记,当然知道军队里一粥一饭多么可贵,她怎么好意思。 裴靖清被她逗乐,拿一个馒头塞给她,这是爸爸份的,甘愿分给苒苒。 裴靖清还会说笑呢,裴苒高兴抿唇,拿着馒头低头小口吃。 杜钦很快又端来一份,很抱歉,伙房的人不知道苒苒小姐在营房,饿了她一天。 小孩子,不用在意。裴靖清把杜钦新送来挪到跟前,又和裴苒的调换,并凑过来悄悄说,他们给你开小灶了,比我待遇好。 声音和气忽然喷过来,裴苒惊得抬眼,正对上离得极近的裴靖清神色戏谑的脸,胸口猛跳,激得血液直冲脸颊,逼红了耳尖。 匆匆撇开眼,面前给她的盘子里,多了一点咸菜。 前线原来这么苦。 饭后,裴靖清说,苒苒,京汵公路有好一段被寇军炸毁,你们可能暂时回不去。 经过顾东夔和裴靖清的轮番开导,裴苒对回学校继续读书难有异议,但这番,留在裴靖清身边,也很窃喜。 想了想说,爸爸,出发前二叔给了我一本《汵西本草图谱》,里面记录了防治瘴疠的草药分布,军队里不少人染了瘴疬,我明天可以跟医生去找草药。 她不能在军队里吃白食。 裴靖清听后,笑了,《汵西本草图谱》?凭一本书,你会不会认错? 二叔说《图谱》是汵西大学生物系师生最新绘制编写的,做学问的人,都很严谨。我们《诗》课老师也说过,其实描述植物这件事情,经学家不如医学家,医学家最会实事求是,靠谱。 能言会道,裴靖清心里评价,也挺高兴,那你把书给医护兵,我让他们去找。你今天一个人在营房做什么? 看书。 就在研究图谱? 嗯。 那把图谱给我的兵了,你还有书看? 有,我还有一套《唐国文学史》,一本寇语字典,一套寇国。 前面就在打仗,不怕?还看得进书? 嗯裴苒拖了段音,说,一开始有点慌,后来适应了。我想我不是在看书,我是在帮你。 十五 十五 裴苒口齿盈盈,眼似含星,一般很安静,若论及自己所熟知的领域,则伶俐而谈,雀然灵动,很吸引人。 裴靖清有些忘怀,她忽然极认真地说,帮助他会令她坦然临危,从容不惧。 一种微渺弱小,却能震动到灵魂深处的力量,拨弄着裴靖清的心弦。 十六 十六 裴苒手托银元,呆站着茫然凌乱,理不清的焦虑。 为什么这个人不把钱留给自己女儿买花戴?为什么裴靖清要把指挥所顶到前沿? 都是抱着必死之心的样子,东临要失守? 李充直意识自己未择言,急得挠头,暗骂自己,你个孬样,胡说什么! 转脸又安慰裴苒,苒苒小姐不用担心,警卫连会保护好师长的!我打不了枪,可以扔手榴弹,我杀敌有瘾,只有上战场才过瘾。 裴苒视线从李充直手臂渗出血的纱布看到那张憨笑黝黑的脸,不敢正视地躲开。 前线伤亡有多惨,医疗物资多奇缺,裴靖清心里有数,要坐镇前沿,双方停火的间隙,也要兼顾后方。 枪林弹雨中能奋不顾身的裴靖清和杜钦等军官,被包扎所内不打麻药取子弹、缝合伤口疼出的惨嚎,惊得止步于门前,医生手中的手术刀和缝合针所到之处,皆是感同身受、想撤身而走的疼。 我们的药都快用完了,现在只能煎敷草药,幸好师长送来的书上对草药分布记载详细,一找一个准,但是草药对化脓发炎,起不了作用。所长的言外之意,如果出现并发症,很多人只能等死。 裴靖清默然垂下眼帘,长官部的最新电令是,由于剩下主力无法按期抵达指定作战位置,128师坚守东临的时间,由原定3天延长至5天。 一定是128师孤军奋战的处境还不够艰难空投的飞机被寇军击中,物资焚毁坠落。 师长,苒苒小姐。杜钦先发现在最里面给伤兵喂水的裴苒。 裴靖清循声一望,裴苒坐在床沿,面对窗子。 对伤残血污,她面无怨尤,习以为常的镇静平和,甚至发出柔柔的光,有抚平伤痛的异能。 裴靖清恍惚看到他的苒苒,在裴园的样子,窗外梨花是白的,太阳和风都很温柔,他的苒苒当窗读书做功课,心无旁骛,没有烦扰。 那幅光景将绞痛的心脏松绑,任它软软地在当中沉浮,苒苒裴靖清不由自主往那边走。 看到床上躺的重伤员,头上浸血的绷带缠裹得遮住了眼睛,双臂也受了伤,除了被水沾湿的唇,了无生机。 裴靖清又成了128师师长。 那点寻寻觅觅的情绪悄然消逝,走到伤兵床边,俯身,手搭在伤兵的肩膀,缓了缓,说,我是裴靖清,听得到么? 师长。伤兵发声,艰难又哑涩。 辛苦你了。 我以是裴师长的部下为荣,不辛苦。 默默在一旁的裴苒,看见裴靖清眼中沁着的水,从脸颊滚落下来,嗯!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伤员僵在那,只有两片唇动,等我好了,我还听师长指挥,跟着师长杀敌。 裴苒双手端着水,想裴靖清的士兵很勇敢很可爱,裴靖清在士兵心中的声誉威望,也可见一斑。 裴靖清不能做让他们心寒的事,裴苒是裴靖清的女儿,当然也不能。 裴靖清站起身,隔床就是双手端碗的裴苒,虽面上有倦盹疲色,却无馁丧之感。 他一时体会到士兵读裴苒信时的喜悦,自己现在看到这个小人,也意气难销。 只是刚刚凭一点如幻似真的神往走过来的,现在怎么跟裴苒开口,说东临的危境,全师誓死为止的成仁决心。 爸爸。裴苒讷讷开口,我有东西给你。 裴苒把裴靖清带到营房外,自己去里面从包裹里拿出两个纸盒子。 站在裴靖清面前,她托着盒子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排放的十支吗啡,十支抗炎药,在裴靖清心间一亮,尽管杯水车薪。 苒苒。 裴苒低着头,吸了吸鼻子,这是二叔给我的,我就想问问你,我能不能给你留两支。 裴靖清盯着药水看片晌,慢慢抬手,稳稳盖上盒子,苒苒,御寇之初,北方战区一位将军殉国时留下一句话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我唐军将士无不以此自勉,爸爸当然也是。爸爸是师长,要以身作则,不能舍弃部下。 裴苒听明白了,裴靖清不会藏私,心疼得一抽一抽的,瘪瘪嘴,眼水花花的。 裴靖清用粗粝的指腹给裴苒抹眼泪,只是带苒苒来这危境,爸爸实在于心有愧。那日说不会送苒苒回去,现在,真想顾长官将来能对我苒苒多加照顾。 裴苒拉下裴靖清的手,手指颤颤巍巍钻入裴靖清指间,十指紧扣,紧贴的掌心,传递着让彼此心尖震烫的奇妙感应,她说话带着哭音,爸爸,你要回来,我心里有很重要的事,等你回来我就说出来。 十七 十七 卡在指间的手,又细又软,嫩得连骨头都揉得出水。 裴靖清记忆起那日当街扶裴苒的一把,胳膊肘落在他掌心,软润的触感却飘到他心上,奇妙作痒。 记忆起部下的话,不是相好,能牵手?能掏脸? 焕然而醒的愧赧,一惊到骨,如芒在背。 他怎么可以对苒苒萌生出这种为人不齿的念头。 蹑蹑松开手,又不知道如何恰当离裴苒远些,别别扭扭地站在当地,等守好东临,爸爸也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他得把苒苒送回去,捐躯疆场,是他的事。 * 长官部的最新电令,还只在裴靖清手里,内容暂时只有裴靖清和杜钦知道。 战况凶险,物资紧缺,将士不畏生死,不怕弹尽粮绝,但是固守日期,一再延长,难免心哀不见尽头,无望疲倦。 裴靖清作为师长,不能粗暴地一味下达死命令,他得从精神上稳住军官,稳住军队。 回到后方指挥所,立即召开紧急会议。 裴靖清站在作战图前,手举电令,环伺部下,这是长官部的最新电令,主力部队依然不能按时到达,今后三天,我128师将继续坚守东临。 军官闻言,面面相觑,觉得不可思议。 师长!一位团级军官悲愤出声,我们已经快弹尽粮绝了,士兵可以三天不吃饭,不喝水,但没有枪炮子弹,我们拿什么守阵地! 别说枪炮子弹了,照敌人的增兵速度和攻势,只怕不用三天,我们连士兵都要打光了。 等他们的愤怨发泄完毕,裴靖清才道,第七军的东临会战虽然至今没能打响,但是坚守东临城,却是我128师代表唐军,与寇敌的正面对决。 古人说守一城,捍天下,今我128师,战至弹尽卒尽,全师舍生取义,也要让全国、全世界看到我们唐国军人矢志卫国的决心! 靖清已复电长官部,向顾长官、总统先生立下军令状,靖清身先士卒,成仁取义,在此一朝。我部亦誓以将尽之卒,迎战寇军日增之师,竭尽全力,绝不退却。 师长既以大义为先,立志为国赴死,部下皆是血性男儿,如何作偷生之计? 散会后,指挥部里的悲壮豪情似如怒波涛,在128师将士的胸腔内浪涌起伏。 师指挥部,归于阒静,隐隐硝烟气中,只剩下裴靖清一人,俯身在作战图前安静地忙碌,上战场时穿的灰蓝色的军装,软绵有褶皱,领口解开,袖子卷至小臂,翻卷出白色染尘的衬衣。 从他的平静恳劳上,看不出战况一刻危急似一刻。 裴苒觉着,那天晚上负手站在月下,一派风神,令人思他少年时的裴靖清,坠入凡尘了。 她是趁自己吃饭的时间,给裴靖清送饭来的。 来人小步而前,警觉的裴靖清知道是裴苒,心里那点异样的情绪,汩汩冒出,不断作祟,于是头也不抬。 裴苒把碗搁在桌上,轻轻地一磕,小声叫他,爸爸。 裴靖清心口一提,觉着自己手肋不由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眼睛顾着地图,开口道,这几天作战任务多,你待在包扎所,不要来指挥部。 裴靖清的话合情理,但态度却冷淡疏离得几近生硬,和之前任何时候都不同,乃至裴苒觉着委屈又尴尬,走留都不是。 师长。杜钦大步走进来,语带热切,军长来了。 裴靖清应声抬头,放下笔,起身离桌。 裴苒觉着,裴靖清在有意晾她。 顾东夔已至门前。 长官! 顾东夔止步,看着爱将,眼神里有几分动容,弗云,这东临城,你们128师守得辛苦。 长官命令职下绝对服从。 顾东夔很感慨,守一城,捍天下。说得好,如果会战不果成,血战东临可扬我军保国志气,能换取国际社会对我唐国御寇的同情和支持,以身许国,当从我顾东夔始。 十八 十八 连顾东夔都置生死于度外,亲自坐守,东临的悬危处境、不惜代价扼守的必要性,可想而知。 很多仗,不是为了胜利,是为了亮出一抹血色而打裴苒在反复看裴靖清日记时早就悟出的道理。 所以明知必败,也非战不可。明知螳臂当车,也不能不战而退。 来、此、绝、境。 裴苒不惧怕死亡是假的,但未至眉睫,眼下还是不甘心居多。 生死转瞬,不停地蛊惑她去斗胆一试,裴靖清那儿,应该不在乎再平添她这一段恼人心事。 可顾东夔不离开指挥部,是没有她和裴靖清说话份的。 四月的汵西,蚊蚋四起,不分昼夜,营地里点水烛香蒲驱蚊,把濡湿浓稠的空气熏得分外闷热呛人。 难得来一阵微风,搅得沉寂的血腥气味复活,生了眼般钻人肺腑。 苒苒小姐,夜深了,怎么不去休息?杜钦看裴苒一直在指挥部外面,觉得好奇,她是不是有事等师长。 等我爸爸和顾长官商议完,我想和他说会话。 师长和军长商议的是军务,不能打扰。命悬一线时,苒苒小姐想和父亲谈心,寻求依赖,也无可非议。 杜钦颔首,等师长和军长谈话结束,我就帮苒苒小姐转告。 三个小时过去,杜钦来去几回,裴苒困得不行,手臂交叠放在膝上,脸埋在臂弯,打盹。 他小声嘱咐勤务兵,小心看着苒苒小姐身边的香蒲,别断了。 等裴靖清和顾东夔的谈话近尾声,裴靖清把里间的起居室让给顾东夔,自己准备在指挥部将就一夜。 杜钦俯身在他耳边道,师长,苒苒小姐一直等在外面,说是想和您说说话。 裴靖清倦意顿消,脑肋清醒地飞转。 杜钦不得答言,不知师长在想什么,继续说,早等睡着了,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得见见您才踏实。 苒苒害怕,见到自己才踏实。裴靖清胸口莫可名状地一软,不作他想,跨步就往外走。 刚到门口,就看见裴苒坐在台阶上,背对着指挥部,埋首深眠的背影。 脚步放轻缓,走近,裴苒白净的后脖颈,夺目而入。因为皮肤过于细嫩,蚊子咬出的一颗包,都淡成了桃花色,在几缕碎发间若隐若现,清新又绮丽。 裴靖清不自觉生出一种极为主动的克制,将双手牢牢背在身后,沉哑着嗓子开口,苒苒? 苒苒? 裴苒被熟悉的声音叫醒,额头在臂弯蹭了蹭,睁开眼,一双冷肃的黑色军靴,她噌得站起,微微踉跄。 人是精神的,但杏圆的眼睛,因为久睡方醒而水润迷茫,腮边还压出几道浅浅的肉色红痕。 如此眼巴巴的仰望,站在更高一阶,居高临下的裴靖清,已动予取予求的纵溺之心。 爸爸。裴苒再轻软软地一张口。 一声爸爸直接把裴靖清逼得不敢再看她,很晚了,你回营房,不用担心,你会和医护人员一同撤离,不攻击救护人员是国际公约,寇军不会违背。 参谋长,请你送她回去。然后不由分说,转身回了指挥部。 裴苒被裴靖清的一席话堵得愣在当地,嘶叫硬闯的事她做不出。 裴靖清不近人情,杜钦的理解是战情不容乐观,师长心硬,倒是为苒苒小姐好,苒苒小姐,回去吧,师长有军务在身呢。 十九 十九 裴苒喏喏地在前面走着,步子有些丧气,忽然她停住。 参谋长,东临要再守两天,是么? 杜钦没有瞒她,直说,上峰的命令是这样。 以128师一个师很困难? 杜钦报以沉默,军人对命令只有执行,不计难易。 裴苒垂了垂眼,不抱希望地试探问,对寇军,有没有办法用缓兵之计? 她想,他们久经沙场,自然是韬略在胸,精于诡道,怎么也不会等她来提。 * 身后不仅有师长,还有军长,等自己牺牲了,他们就会填上来。 前线士兵因此打得非常英勇,一天下来,第三道防线阵地,在双方手中反复争夺。 寇军赢不了,128师也谈不上输,这无疑更加激燃了他们拼杀的斗志。 但照敌军的攻势,128师的兵力日渐锐减,后面的防守肯定愈加艰难。 寇军方面,觉着历日进攻所受的阻击,并未像想象中那样,逐日减退,依然推进吃力。 128师指挥部内,顾东夔和裴靖清召集军官开军事会议。 根据目前的形势,开始研究如何更多地保存延续全师有效战斗力。 在这个时候,指挥部内,意见有些分歧。 裴靖清和杜钦筹划出来的方略是,我军和寇军激战数日,防区阵地有不少彼此的士兵曝尸战场。??我们同寇军协商,双方暂时停火,各自处理士兵尸体。 其他军官持有异议,参谋长,你也太天真了,寇军恨不得全歼我师,一举攻下东临,怎么可能同意跟我们停火? 退一万步说,寇军凶残狡猾,毫无信誉可言,即使同意停火,也一定会把它搞成一个阴谋。 寇军究竟会作何反应,裴靖清和杜钦无法准确逆料。 但汵西的天气日渐炎热,那些尸体,就这么横陈在地,特别容易腐烂。 这些人不是旁人,是他们同仇敌忾、并肩作战,不亚于手足之情的弟兄,不能让他们入土为安,于心何忍。 而其他军官的顾虑,对寇军揣测,也是正常。寇军极有可能不讲公义,设置埋伏陷阱,让我们的士兵无辜送命。 顾东夔斜视裴靖清,神色肃穆,弗云,你认为可行? 裴靖清思量后道,我128师的弟兄们,个个无畏英勇,豪气干云。如果不是他们以血肉之躯来横阻寇军的凶猛火力,东临决不能苦撑至今。要任他们被弃尸荒野,曝晒腐烂得面目全非,家人不知存殁,是没有道理的。 而且这次,不是单纯的掩埋尸体,更是为我们守住东临、会同主力决战寇军争取时间。职下认为,可以一试。 顾东夔手中夹着烟,罩在鼻前,斟酌犹豫,如果寇军不守信用,或者发现我们的意图,气急败坏,加速攻城,不给我们喘息的时间,到时候,拼尽全师,也坚守不到徐昭、白正廷两师抵达。?? 说罢,他默然转身,背对诸人,叹声道,身为军人,很多时候,只能人间无处不青山了。 二十 二十 ps:稍作了下变动,把缓兵之计换成裴师长和杜参谋想出的,苒苒只是顺手帮了个忙 顾东夔一锤定音,又得到大多数军官的拥护,裴靖清和杜钦的建议不能被取用。 苒苒小姐。 依门框站立的裴苒,杜钦看出她和平时不同,不守规矩,不避嫌疑。 昨晚她提缓兵之计,虽然因为缺少战场阅历,没能细致展开,但和师长的意思,其实不谋而合。 她一定有话说。 于是,杜钦斗胆顺水推舟,故意放声。 顾东夔也因此回头。 苒苒裴靖清看裴苒似乎憋着一股劲,想要加入到议论中来的模样,下意识把让她离开的话忍了下去。 裴苒径自走进来,站得离顾东夔稍近,在学校上唐诗课,顾教授给我们讲《从军行》时,他有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顾长官有没有兴趣听? 顾东夔默默看着她,没有作声。 顾思彧的话,顾东夔肯定是愿意听听怎么说的。 裴苒不待示意,主动道,那组《从军行》共有七首,顾教授单单挑选了第三首给我们讲解关城榆叶早疏黄,日暮黄沙古战场。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军士哭龙荒。 顾教授说,为国战死,事极光荣,可是作为统帅,不让忠魂白骨弃於野,对士卒的体恤爱护、铁血温情,同赫赫战功一样让人动容。这是我私心最爱的一篇。 顾东夔静静听着裴苒对顾思彧话的转述。 军士哭龙荒,那场景的哀凉凄怆,他们想象得到。在这乱世,可能是他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命运。 裴苒口齿清晰,讲得很有深情。 裴靖清觉着裴苒一下子长大,相貌出脱,有主见、有想法,在他们分开的岁月里,她的人生,积淀了很多他未知且可贵的东西。 暗色凝重的喜悦,情不自禁想要靠近的冲动,灼得裴靖清血脉心脉齐齐发热,只是难说出。 裴苒离开回营房时,他主动相送。从指挥部到营房的一段黑魆魆小路,在硝烟月光中供人偷得片刻闲暇。 一个因为几番遭到冷遇,一个因为有几分心虚,于是谁也不吭声,只走路,慢步娴静着,负手沉默着,安静的气氛,浓烈诡异得不像话。 快到营房时,裴靖清忍不住开了口,你的主课都是顾教授教的? 裴苒听到裴靖清对自己讲话的声音,心里欢喜,从眼角红到耳尖,顺着裴靖清停步,规规矩矩站着,可爱地扳手指细数,教先秦汉代的是张洪教授,教魏晋南北朝的是李彦怀教授,教宋元的是还有魏逸民教授和吴聂老师开过专门的散文课和课。 裴苒说话时,小启红唇,银齿微路,声音又柔又软,月光夜色和山烟岚气都扑在她的眉宇间。 * 裴靖清站在顾东夔身边,从头到尾盯着裴苒。 她跟赵长庚一起带上白色袖章,把可能要说的话试翻译给顾东夔听,老道镇定。 顾东夔夸她有乃父风范。 裴靖清许许多多嘱咐,只字难吐。 等裴苒跟赵长庚走出128师防区,渺渺茫茫,进入敌占区。他才感受到,自己也会慌乱阵脚,魂不守舍,也有一片牵扯血肉的私心。 师长杜钦不知裴苒竟有这样的魄力,主动请缨去敌区。 虽然两兵交战,不斩来使,但对面是寇军,怎么说得准呢?即使安全来去,对苒苒这孩子,也是个极大的心理考验。 他真觉着对长官抱歉。 杜钦见裴靖清嘴唇动了动,说了什么,但没听到,师长? 裴靖清掀眼正视他,眼睛水漠漠的,简截说了个字,烟。 杜钦连忙从口袋里取出烟盒,抽出一根,双手递上。 意外的,裴靖清这次不是攥在手中,而是直接叼在嘴上,摸着打火机,自己点着。 半个多月没抽,身体不习惯,受不住地咳嗽。 顾长官说得对,我不会当父亲。 二十一 二十一 裴靖清连抽几根烟,稳定情绪后,亲自去挑选入敌区掩埋尸体的连队。 等他回到指挥部,赵长庚正在向顾东夔复命: 寇军同意于明日上午8点至下午13点间停火。 5个小时的时间。 裴靖清心境一宽,再环视四下,没见裴苒。 顾东夔看他在找人,赵团长说,苒苒在寇军指挥部一点不怯场,回来时反有些后怕,我让她去伙房,吃点东西压压惊,你也去安慰安慰她。 赵长庚跟着说,师长,苒苒小姐真是好样儿的。我原先还担心这呢,硬是撑下场。 裴靖清略略颔首,我去看看她。 我们手艺不行,军队里也没有好食材,苒苒小姐将就吃,不要嫌弃。胖胖的伙房兵,把白布巾甩在肩上,憨憨笑得见牙不见眼。 你就叫我苒苒吧。被他们左一声苒苒小姐、右一声苒苒小姐地叫,裴苒怪不好意思,慢慢地,欲言又止道,你能不能、能不能坐在这陪我说说话? 留她一个人,她会满脑子想去敌区、在他们指挥部的时候,恐怖森森的。 那伙兵挠挠头,咧嘴笑,可以是可以,可我笨笨的,不大会说话。苒苒小苒苒别介意。 裴靖清站在伙房门外,看见裴苒全须全尾地坐在四方桌前,跟前的面一筷子没动,只央求人陪她,可怜巴巴的。 苒苒。 裴苒闻声转目,像是被突然惊着的幼鹿,茫茫然的,霎时间对眼前人绰约难辨。 耳边一声师长,精神严肃,才醒味是裴靖清从门外走来。 你忙你的去。裴靖清让伙兵离开,望了眼裴苒面前的面条,有青菜,有煎鸡蛋,做得很用心,坐下笑说,大家都很偏爱苒苒呢,把好吃的都留给苒苒。 相邻的位置,裴靖清一落坐,他身上带着温度的气息扑面而来,温暖有灼意。 在闷热的汵西,这并不使裴苒厌烦,反而有一种被严严包裹其中,稳稳的安全感。 因为闻到了另一股味道,低头遐想的裴苒,抬起水盈盈的眼,颊上稚嫩的绮色未消,问,你怎么抽烟了呢? 原本父亲忧心女儿安危,有什么好遮掩的?裴靖清此时竟心下一虚,不敢讲因为担心苒苒,急得不行,只涩涩道,是,爸爸没把苒苒的交代放在心上,该当何罪? 裴靖清又在她面前说笑,裴苒内心欢悦直涌,鼓动得她忘乎所以,十分胆壮,赔罪的话,一杯茶也没有么? 说时低着眉眼,双脸发烫,胸口怦咚怦咚的,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静等一会,真有一杯茶送至眼底,看这杯茶的份上,不同爸爸计较了,嗯? 裴苒掀眼瞧茶杯,抿唇微笑,绯红的腮边酒窝深深,打起心力去接,握着杯子,手臂掌心颤巍巍的,缓缓道,那时周围都是寇人,我有点害怕,晚上做噩梦么? 裴苒轻声细语的,但一个音调、一个举止,都是从酒坛中缩回的猫爪,沁透了春酿,直挠得裴靖清闷痒又微醺。 * 师长,您已经三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去我那休息会吧。天快亮时,去敌区的任务安排的差不多了,杜钦提议。 裴靖清原来的休息室让给了顾东夔,隔壁新布置的,晚上又给裴苒了。 裴靖清不自觉放轻声音,我在苒苒屋外坐着眯会。 苒苒昨天有被吓到吧? 裴靖清想着就满眼笑,挑眉对杜钦说,她说保证下次就好了。 杜钦轻轻笑出声,虽然苒苒这样敢想敢做,顾长官是铁了心要把他们这帮学生送回去的,已经会同其他几个战区的司令长官,向当局写了不征招学生兵的联名信了。 纵容苒苒这次,也有几分想吓她一吓,叫她知难而退。 裴靖清没作声接这话,只道,我先过去。 黑巍巍的远山,绵延起伏,天空遍是星星,不见纤云,别有一番清亮之感。 阒静中,似乎能听到屋里节奏浅浅的呼吸。 裴靖清闭着眼,双臂抱在胸前,岿然正坐在檐下,俨俨一副屹立之态。 脑海中是裴苒的话,爸爸的指挥部,寇军一定不敢来。 在勤务兵搬凳子时,裴苒就醒了,手臂撑床,支起上身,往窗外看到裴靖清。 安心重新睡下,又没有睡觉的心思,背对外面躺了会,起身趿鞋,悄手悄脚出去。 裴靖清的姿态,那样正派无邪,严整凛凛。 裴苒不仅不畏惧,还特别想凑近,甚至生出毁坏欲。 没有月亮,人间不够敞亮。她弯着腰,近近地对着眼前人的轮廓,心里描认哪里是眉,哪里是眼,哪里是唇。 裴靖清的唇唇线清晰,下唇稍饱满些,笃实又性感,她早就想碰碰尝尝了。 贴近时,淡淡烟草的味道、茶的味道、肉体喷薄出的温度在裴苒鼻息间缭乱成一片。 唇瓣甫一碰触,激起细密的电流,从唇上直接跃到心尖尖。明明两人唇贴在一起,裴苒却感受一种被解放的、可以大口呼吸的自由快乐。 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衣领,不让忐忑至极限的心蹦出来,伸出小舌尖,轻轻舔舐一下,快速离开。 裴靖清唇上没有味道,就是非常合乎她心意的软,还温温热的。 二十二 二十二 裴苒躲开微弱的星光,靠墙蜷缩在床里,藏入阴影中,憋闷着沸腾的难为情,为亲到裴靖清偷偷窃喜。 许久才后知后觉,方才没有先叫裴靖清一声,莽撞得连他是不是醒着的都忘顾了。 可是,喜欢一个人不就应该叫他知道么? 他是爸爸,也得叫他知道啊。 忍不住悄悄撑起身子,慌慌地扒着窗子朝外探望裴靖清坐姿如故,劲实如削的腰背,被军装衬得清俊挺拔,与远天的星光辉映。 她爸爸并没有察觉呢。 裴苒忽感惆怅,失望伏卧,翻涌激荡的情感冷如平潮,整个人说不出的怅惘静寂。 到底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他女儿,所以一句今晚会做噩梦么,他就肯像英雄一样守在窗外,护她安眠。 裴苒好想得到答案。 * 顾虑寇军会趁停火偷袭,第二天一早,双方停火,包扎所却难得稍稍消停。128师上上下下皆是精神紧绷、严阵以待。 明澄澄的日光,洒照低矮的黄土草屋,遍地铺金般沉静耀眼。没有裴靖清的人影,檐下的凳子也不见踪迹。 昨夜来如春梦,去似秋云。 裴苒独自呆在裴靖清的休息室看书,那本寇文的字里行间,弥漫着种种欲说还休的暧昧气氛和求而不得的清哀情调。 非常不好的体验,很令人沮丧气短。 裴苒登时渴望坦荡磊落、勇敢超拔,特别是在裴靖清面前。 那才配得上他丰神溢彩、清毅铮铮的将军风度。 心不在焉地卷动书角,眼神飘浮,几成负气 她凭什么不可以? 隔壁指挥部半日无人语,等到下半天,急急一阵脚步,上台阶时,踏出几分难掩的兴奋。 裴苒不能听清,但时有时无的远笑声告诉她,事情顺利。 当中有裴靖清的。 她没见过裴靖清肆意开怀的样子,那一定是很好看的。 到开晚饭时,裴苒从伙兵口中得知,裴靖清不仅瞒过寇军拖延了时间,还真如期等来了徐昭、白正廷两师,四个师的军队总算连线集结。 东临会战要开始了。 苒苒小姐,师长请您去指挥部。 在绿罩灯下沉心翻动字典的裴苒,被窗外字正腔圆的男声惊动,茫茫抬眼,带起一瞬幽和贞静的光华。 指挥部不止有裴靖清,也有顾东夔。 两人似乎灵感忽来,在作战图前,指画地图,谈得相当投契入巷,双双神色冷厉,但口齿之间,都是兴在浓处,上句下句,接得默契合拍。 裴苒远远盯着裴靖清低俯的眉眼,有力张合的嘴唇,有些失神。 没有人注意到她,任她无聊枯站,但是裴苒感受到内心无比丰盈。 苒苒? 咳,顾东夔提声叫第三声时,裴苒才回过神,脸颊飊红,幸好离得远。 先瞟看裴靖清,他正自顾地归置铅笔。 裴苒抬脚走去,顾长官爸爸 裴靖清胳膊轻震,放好铅笔,自若抬脸又情不自禁避开几分,你滞留汵西已久,现在道路恢复畅通,顾长官安排你和同学明天回洛。 裴苒脚掌轻轻落在地上,止步于一道无形的天堑,垂下的手攥握成拳,那我回去收拾房间的灯坏了,爸爸帮我修一下吧。 裴靖清拿起顾东夔的烟盒,抽出一支烟,放在嘴边点着,动作太过流利而显出慌促之态,我让勤务兵去看看。 爸爸没有帮我修过东西。裴苒一动不动,不作急厉之态,像撒娇,也像俨然一副他不肯,就坚持到底的架势。 一顶帽子扣上,裴靖清想继续撑抵挣摆,又想柔软败阵。 你就去给苒苒看看。顾东夔看得出来裴苒对裴靖清这个爸爸是很有感情的,就是裴靖清一心扑在战事上,做爸爸不会疼人。 裴靖清避不过,领着裴苒回去,月色淡淡,屋外如水,屋内微明,可勉强视物。 轻车熟路走到桌前,裴靖清伸手试按开关,人面一亮。 啪嗒灯被关掉,眼睛暗了,连耳朵也融入的寂静墨色,指上落下一颗软软小小的肉球,震得裴靖清心头一掣。 掌心落下来,覆在手背,酥酥的细痒,辖制得他不敢动弹。 爸爸又没把苒苒的话放心上,爸爸该当何罪? 裴苒。 裴苒识趣松开,他们应该理性地谈谈,而不是用身体来蛊惑左右他,低声道,爸爸别让苒苒回去,苒苒这次就不计较了。 二十三 二十三 语气不是乞求,是商量,近在咫尺,给裴靖清分外异样的感受,远甚平等的压迫感。 曲指磕放在桌上,背对裴苒,顾长官说得很清楚,保国御寇,暂时还不是你们的事。 我不是为保国御寇来的,我是裴苒替自己鼓了鼓气,试图镇定,开口却因胆颤引动颤音,是为 裴苒。 裴靖清控制不住自己打断她,并不强硬严厉的语气,无疑助长了裴苒的胆气,我来说,你听也不可以么?算不枉我来汵西一趟。 窗外凉月遍地,站在他身后,他的容色、他的内心全无从得知,孤立的裴苒觉着自己够放低姿态、甘愿卑微。 她未尽的话,裴靖清预感得到,会如一股温流,涓涓流入心窝,但总总都是不合时宜,苒苒,你不该用这种语气跟爸爸讲话。 想这人似近在眼前,也似远隔鸿沟,可怜兮兮,山水迢迢地为他。 他心头软,叹息侧身,负手面朝屋外站定,屋外清辉洒洒,看得人心境莫名舒然透亮,苒苒有话尽管说,爸爸听着。 裴苒低着头,余光里面前人的轮廓,风姿挺然,一派无事不可向人言的磊落,越发勾得自己思想翩翩 和裴靖清独处在这样无人搅扰的寂谧小房子里,无所顾忌地敞开心扉,诉说深藏已久的心事。 临了,她很怕裴靖清不能接受,担心他失望愤然,认为自己歪心邪意,枉读圣贤书,辜负了他的期待,不堪造就。 裴靖清脚尖轻转,面对面低脸道,在爸爸面前,苒苒想说什么都可以,不必拘束。 裴苒脸色涨红,手攥衣角,拿出甚于开枪的勇气,豁出去,我是为你来的。你的诗和日记,每篇我都有用心看。照片里你的样子,我也很喜欢,一直都很想见你。 后来见到了,又很想靠近你,想到睡不着。 我知道你是爸爸,不该动这种心思,但感情就是那么微妙,不管你是谁,非得是你。我总无意留心别人,却很珍惜你的消息。 也想让你见见我、知道我,很在乎你认为我怎么样? 开始的力量很神奇,多难启齿的话,一旦起头,后面都顺嘴多了。 裴靖清静默地由她说,等她结束,都说出来了? 不是鄙夷,不是嫌厌,很寻常的询问,裴苒没反应过来,怔愕时,他又问,把闷了这么久的心事说出来,有没有好受很多? 温和如水,笼过周身。裴苒的确感受到舒怀多于忐忑,因为裴靖清从头到尾都肯听她倾诉,没有粗暴呵止,不视她为离经叛道的异类,而是站在她的立场,体贴她的情绪,允许她堂堂正正地倾吐。 裴苒鼻子一酸,忍不住抱他,爸爸。 裴靖清想退开些,最终拥住胸前轻颤软嫩的身体,叹声安抚,爸爸常年离家,久到苒苒都陌生了,所以把爸爸和旁人等同看待。 读日记和诗,想象出的爸爸很美好,错以为爸爸是很合乎心意的人。这不是苒苒的错。 等战争结束,爸爸卸甲封刃,有机会多陪苒苒,苒苒就会知道,爸爸是爸爸。 裴苒现在哪里听得进这些,那你第一次见我感觉如何?在路上,有没有陌生到把我等同旁人? 语毕,空气也随尘埃落定似的寂静,夜色瞬间寒凉,袭裹而来。 裴苒额头丧气地抵着裴靖清胸口,闷闷地说,我不够好是不是?不管我是不是你女儿,你都不会动心,是不是? 二十四 二十四 她不计千里、冒死追他来汵西得到的结果。 是裴靖清作为慈父,给她留颜面,没有责骂她龌龊癫倒,但沉默地承认,如果非关骨肉亲情,是对她不屑一顾的。 双臂被迫收紧,印在肩边的大掌,贴落时传递出慎重的意味,震得裴苒一哆嗦。 裴苒仿佛能拂开夜色,直视到裴靖清眼里隐烁的水光,软厚的唇瓣翕合,说着,苒苒清贵自矜,爸爸不许任何人轻薄亵染,爸爸自己、最不可以。 裴苒心弦绷到最紧,瀚海波澜,潮水翻至,立成一堵无形的墙,逼近人面,终究没有朝她打下来。 突兀地凝滞住空气,放出暗流汩汩,淹没盘旋,搅涌出相斥又相吸的诡异力量。 疏离又压迫的微妙恐惧,屈己隐忍又同气相求的怪异痛快,裴苒倍受蛊惑,心一横,就逼起了裴靖清,明天走后,我也许平安到家,也许遇到一路寇军,敌不过,就会死掉。 裴苒! 裴苒一笑,眼廓优美,水泽莹莹,映入月光,细碎浮动。 握着她,裴靖清觉着自己从未离月亮这么近过,盛大的白光,照得心面清敞。 急意激起的怒焰熄后,裴靖清再不知哪些话放在当下显得恰如其分,心颤着收回手,攥拳负在身后。 * 车子行驶了两百公里,停下休息,大家吃饭补充体力。裴苒随便吃了些,然后手持望远镜,站在路边,望行一程、远一程的汵西。 青碧的天空,纤云如抹,树影参差浓茂,似圆滚的绿波漫去远处,最终淡成画中的微茫写意。 肩膀被人拍了拍,裴苒放下望远镜,身边的女孩子说,苒苒,这里景色真好,能把望远镜借我看看么? 裴苒就递给她,那个女孩子拿到,手感极好,很惊喜,这望远镜做工真精致。 说着就举在目前,从天上往地下,从左往右,细细看赏漫山的绿树和缤纷野花。 咧着一嘴奶牙高兴道,看得可真远真清楚。 这是我爸爸从寇军那里缴获的。 噢,怪不得呢,寇军的东西就是好,武器弹药比我们的强,连望远镜都更讲究,就是人坏得很。 裴苒心境沉沉,裴靖清昨晚说,爸爸是军人,一上战场,生死只在须臾之间。 呀!苒苒!那个女孩子张手抓住裴苒的手腕,然后慌张把望眼镜还她,遥指一个山坳,你快看那里。 裴苒忙忙将望远镜对准女孩子所指方向,一眼就看到了寇军的番号! 怎么办?那个女孩子握着裴苒的手腕,怎么办呢? 裴苒来不及回她,拉人直接去找护送她们回去的连长。 连长确定了情况,急忙招人上车,把车开进林中,迅速伐树掩住车体,派一队人护送学生至密林高处,又带一队人伏在路边山上侦察。 不多时,炮声轰隆,山体震动,乱石飞弹。 学生间出现慌乱,我们是不是被发现了? 我们这么几个人怎么打得过? 当兵的安慰他们,不用怕,就我们几个人,他们犯不着大动干戈,这是寇军在用火力侦察。 连轰七八下,先是鸟雀惊飞,最终只剩山石滚滚,炮火才归于寂静。 连长敏捷奔越过来,裴靖清特意配给他们的电台早准备好了,快,报告给师长,寇军有一个运输大队正在前往汵西,兵力大约有一千人,三十门迫击炮,十门山地炮,护送的可能是重要物资。 他们就几个人,还带着一班学生,个个精贵,是没法跟寇军拼的。 这里只有一条路么?裴苒很疑惑,万一去了别处,裴靖清的军队怎么才能精准伏击。 不是,但这边最重要的战场就是汵西东临。 很快,长官部复电:沿路侦察寇军军火仓库。 * 军火仓库被及时摧毁,不仅汵西的寇军补给难继,内地部分寇军的物资供应也紧张,唐军得以缓口气。 汵西的战事胜局指日可待,裴苒日日心算裴靖清的归期。 四月的京洛大学,杜鹃啼遍,阳光照处,都是初夏的盈盈新绿与令人身轻的新凉。 裴苒从图书馆借书出来,正门旁的数本芭蕉下传来轻悦人语。 来呀,就在这里给我们拍。 嘻嘻,两位蕉下客。 这世界真好。 是为第九战区的一位将军调专机。 裴苒走了一段路,听到前面的男生跟同伴说到第九战区,注意力和脚步全撵上去,同学。 那人停下回头,面容白皙清秀,眼睛尤为明净,为文质彬彬的书生气增添纤尘不染的少年气,见到裴苒神色微顿,然后很礼貌地笑,你好,中文系的裴苒。 裴苒一愣,不是意外她认识自己,而看清对方是陆凌霓,交通统制局局长的儿子,那他的消息一定是准确的。 请问一下,你刚刚说为第九战区一位将军调专机是怎么回事? 陆凌霓看了眼同伴,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清楚,昨晚我爸在客厅打电话,我随便听了一耳朵。 裴苒抿着唇,开始心不安。 她去找顾思彧,可是顾思彧说,现在能接通汵西的只有战时专线,他们家电话都没法直接接顾东夔。 二十五 二十五 顾思彧听说也疑惑,安慰道,战争形势瞬息万变,没准是接人回来参加军事会议的。 裴苒想想有理,心宁了一半,打算回家托二叔找他同学问问。 裴苒。 裴苒刚走出校门,被身侧的声音叫住脚,一扭脸,看到跟来的脸,过于秀气而产生了冲击力,像碰到一阵风。 是陆凌霓。 很一般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是极轻灵温和的热心感,如果你担心裴师长,我可以陪你去唐军医院看看,我妈妈在那边工作,应该能打听得到消息。 说罢又指了指不远处的路口,车就在那边,很方便的。 裴苒像抓住了主心骨,忙忙点头,跟着上了车。 陆凌霓把书包放在膝上,手臂随意搭在上面,见裴苒脸上焦虑不安愈甚,笑说,我很早就见过你。去年秋天,你们中文系在图书馆外的草坪迎新会。 裴苒微愕,中文系没有陆凌霓,他参加,她倒一点印象没有。 你们好像在玩文章接龙,当时我正要进图书馆。陆凌霓的眼珠如棋子,黑亮中透着纯然,不见杂念,细细回忆当时。 巧得很,正好听你说银杏树黄叶缤纷,像婷婷美人在抛洒金色的眼泪。我一直都记得呢。 他这么一说,裴苒记起来了,那是她学裴靖清日记里的句子,回响着血色的声音。 想到裴靖清,她莫名对陆凌霓隔了一道心理壁障,转移话题,你妈妈在医院做什么?军队里的事怕是会不方便透路。 咱们往好处想,也许根本没人入院呢? 说话间,车子停在唐军医院门口。 陆凌霓让裴苒在住院部楼下等,自己去办公楼。 裴苒双手垂交在面前,拎着布包,淡淡张望,医院里遍植常青树,团团片片,皆是墨色的冷绿。 左手边那栋楼前,排了队,还出动了军人在维持秩序,裴苒下意识走过去。 站在楼前可以看到森森的过道,如噬人深巷,里面传出高急声音: 血呢?快送进来! 还没验到! 裴苒脑子一空,跑到士兵跟前,哆哆嗦嗦地牵起袖子,好像给他看了就能证明,我的是O型血,先验我的。 那士兵眼睛一亮,如获至宝,拽住裴苒就往里带,她是O型血。 验血的医生也是面上一喜。 抽血时,裴苒问,请问要血的是什么人? 医生头也不抬,大人物。 是第九战区的么? 医生总算抬眼,白了她一下,军队里的人物不是咱们能过问。 抽出血验后,医生依然失望,这不是O型,是AB型! 裴苒也心凉了,她是为了先验血,胡说的。 不过也窃喜,那人不是AB型,或者真不是裴靖清。 旁边小助理弱弱一语点醒,张医生,咱们要的不就是AB型么? 我是急糊涂了。 裴苒, 等血的那位是重要人物,从裴苒身上抽出血的分量就总不够瞧了。 被抽得身体发冷,脸色发白,裴苒也忍着不吭声。 小助理看得惊心,张医生,你看她 姓张的医生一抬眼,哟,女孩子脸上血色全褪了,惨白惨白的。 他怕出人命,不敢再下手。 门口一阵风又催,快点!血不够! 裴苒闻声缓缓睁开眼,泛白的嘴唇微动,没事,我就是有点头晕。 想想里面那位,想想抽血都头晕,姓张的医生权衡轻重,又不知轻重地问,那、再抽一点? 裴苒乏力点头,重新闭眼。 停手!霍思乔急步抢进来,躺坐在椅子上的女孩子,脑袋歪垂在一边,脸色发青。她气急败坏的,一巴掌摔在医生肩上,你要死了,这是裴师长家女儿! 这下可真是好了。 在裴靖清被总统先生委以重任,准备带兵出国的时候,他女儿在她的医院被人抽血抽得不省人事,只为救一个纨绔。 二十六 十六 圆月悬天,又又远。 远郊明月夜,广澄清,蒹葭绿意茫茫,纤纤作浪,远播片蛙声。 爸爸 滴滴尾音,化成挠人气声,向片空明袅袅升腾,颤颤休。 胡茬戳扫肩,意随之,细细麻麻,遍窜,裴苒白肤汗竦竖,额 瑟缩,脑袋枕在裴靖清肩,度极侵略蒸腾鼻间,被,颠得起雪波,白浪。 ,里里外外,没够自己主,堪堪稳抱住人,又妄图让埋在东西撑住。 东西,饱满,得满满当当,且涨势汹涌。裴靖清还偏要箍住腰往压,自己亦由自主绞,较劲似绷着力缠裹磋磨。 缠得更加壮,快膨胀,有多快乐就有多难捱,裴苒牙打颤,肢发抖,嘴哆嗦着啜啜泣泣,知怎么了。 裴靖清叹声,捧着裴苒双颊索吻,安唤,苒苒 柔,隔了月光隔了薄雾,似有似无,真实而缥缈,裴苒魂儿也跟着落落飞飞。 彻底柔成了,由着裴靖清颠风起浪。两丽又庸俗,用最难启齿位痴缠撞,酿知夕何夕形而快乐,源源烈,无止无休。 双双倒躯,滋满汗,叠颈,拥抱依偎,如同仲夏夜落叶,彼此枕藉,恣意绽放凉初、颠倒苍台妖冶静。 惹得裴靖清再度心动动,红、粉靥,杏、柳眉,雪颈、酥,被诱惑得也肯放过,当真样样贵,舐啃,罢能。 裴苒也没到哪里去,耐住抬勾住爸爸腰,腹贴在起,裴靖清箍住,顺势去,两两满足呼声。 苒苒,爸爸瘾了。裴靖清说话时嘴翕动,划在裴苒,吝暧昧与。 仰面对碧海青天,裴苒失神放空,沉浸在颠簸望里,任疾徐,缓慢而有力,激烈又失温存,沉沉浮浮,能绵久远。 仿佛回到了最文学课,江宛转绕芳甸,野火烧尽,风又,林人知,明月来相照。 夜风打在汗,冷得裴苒打个激灵,骤然翻醒。 困酣微睁,迷迷离离,明漾漾日光闯,窗边穿透枝丫错青青树叶,层层叠叠,叶脉清晰在风微动,时时来两声黄鹂,沁着草木清香清风落面。 裴苒静躺了会,意识回归,在红脸跟自己承认,自己了个梦,对象还裴靖清。 即使就自己个人在病房,裴苒也羞得拉起被,躲起脸。 时发现自己,又凉又黏,衣服了分,回想梦境里轻薄亵渎裴靖清,汗粒津津溶溶,顿时羞极臊极。 着满面羞红,掀被起去洗澡换衣,才坐起就阵眩,手脚发虚,默然靠了会儿。 房门终于被推开,张脸从门后探,课坐起李小乔。天周末自告奋勇替林芝蕙。 来了,裴苒想去自然方便了。 ,了小隔间李小乔顺手把门关,自己也挤了。 裴苒颤颤站在当,去么? 帮呀。 裴苒了衣领,自己可以。 李小乔边给倒,边方,来都费劲,哪可以了呀。 裴苒还要争辩,李小乔抢,万待会倒了,还得来呀,更得看光呀。 裴苒琢磨,像么回事。 哎呀,女,磨磨唧唧,瞎担心呢。 闭小门里传来少女间放肆嬉闹。 苒苒,可看,也太小了吧。 李小乔。 嘻嘻,现在小没关系,以后男人多摸摸,想多饱满就摸多饱满。 、再说,洗了 得知,男人都喜,更喜自己摸。 裴靖清脸铁青,冲旁边听呆少年,冷飕飕,还走,该听? 陆凌霓震惊回神,知往哪看,知如回复,糊涂凌,傻傻愣愣, 裴靖清绷着脸,声音也似染层朦胧压抑气意,。 心德意识自然也许裴靖清留,后声音断。 唉,以后也晓得哪个男人有个手福福,把两朵滴滴艳小豆蔻,侍成白莲、牡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