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古代考科举》 第1节 《穿越古代考科举》作者:木子金三 文案: 现代病故的弃儿程叙言穿越到古代,这一次他双亲健在,兄妹众多,谁想他七岁那年被过继给一位族叔。 嗣父多时浑噩,少时清醒,清醒时便捉着程叙言教几个字。 叮,检测到时代文字,学习系统已激活,宿主是否使用? 程叙言当即应下。 最开始程叙言以为跟着系统学四书五经,走科举之路已是极幸运的事。渐渐地,他发现他小看系统了。 口脂方子,高度烈酒制法,反向薅学习系统羊毛。 习武习医,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数百年后学生:程大人,怎么哪都有您,您是读书人您记得吗?! ——分割线—— 注:男主言情,主线科举做官,前期男主为医嗣父头疾,会在考中秀才后,开启万里寻医支线剧情,伴随男主求学剧情。女主出场晚【113章出场】,感情戏较少。 再注:以62章为分割线,文章前三分之一文风偏沉重,中期及后期文风偏轻松。 再再注:文中引用古代经文,作者基本会在每章作话注明,偶有遗漏还请见谅。 再再再注:本文已开防盗。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励志人生 系统 科举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叙言 ┃ 配角: ┃ 其它:科举穿越时空 一句话简介:从懦弱村童成长为一代能臣 立意:努力上进,创造美好生活 作品简评: 本文讲述了一个少年人病故后穿越到古代,经过一系列苦难他仍然心向光明努力念书,后通过科举入仕,为官造福百姓的故事。苦难不能磨其志,风雨中小树终成良木。 本文表达了读书给人智慧,使人坚强。跨过眼前的障碍,前方是温暖的光明,主角的强大不在其身而在其精神。永远不向苦难低头。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精彩绝伦。 第1章 程家 自从立夏后,天就热了起来,苍翠的树叶在阳光下尽情舒展,忽然一声轻响,树干上落了几只小麻雀,然而还没叫上两声,一群孩子呼啦啦跑来,刚刚落下的麻雀急吼吼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一水的冲天辫,麻褂子和短裤衩,最后面的小孩还挂着两管鼻涕,用手一揩甩到了地上… 等到日头升到正空,这群孩子才恋恋不舍的各回各家。 程家院子的上空升起了炊烟,五岁的程青良偷偷推开院门,刚溜进院子就碰到了一堵肉墙。 他抬起头,吸了吸鼻涕讨好笑:“奶奶。” 老陈氏脸上皱纹漫布,看着程青良衣服上的泥土和草汁,面色一沉。四媳妇吴氏立刻跑了过来,抓起程青良拍了两下屁股,虎着脸道:“你在外面耍野了,非要饭点了才回来。” 她一边训儿子,一边偷偷观察婆婆,老陈氏没吭声,但表情也没见多生气,吴氏就半训半提着小儿子回了屋。 程青言刚在后院喂了鸡,一回来就看到这一幕,他目光顿了顿,随后朝井边去打水洗手。老陈氏的目光略过他,扫了一遍院子里忙活的其他人,本来到饭点松懈的众人又绷紧了些。 今日是二房的郑氏做午饭,不多时她就端着饭从厨房里出来。还忙活的人都放下手边事,净手后进入堂屋。 整间堂屋很大,又宽敞又明亮,屋内摆着三张八仙桌也不显拥挤。程家不止堂屋,整个院子的占地都很大,分有前院和后院,估摸着有二百六十多个平方,在整个村子里都算上佳。 然而程家的院子大,人口却也多。程家至今未分家,祖孙三代加起来足有二十二口人。刨除前后院,正堂,厨房和杂物间,真正住人的屋子并不宽裕。 堂屋里人多,但是却并不嘈杂。因着家里人口多,这些年又攒了些家底,爷爷程长泰和奶奶老陈氏就觉得该立些规矩,对家里小辈也管的比同龄人严。 这会儿大人们在吃饭说话,孙辈们就得保持安静,否则闹哄哄不像话。 堂屋里三张八仙桌坐的人也有讲究,程长泰和老妻跟大房一家坐一桌。二三四房的大人们坐一桌,再拎两个年纪大点的小子过去,剩下的小辈们坐一桌。 时人讲究上位,所以小辈那桌的上位经常轮流坐一个大人。程青言跟四房的程青良坐一张条凳,其他女孩刚好两两凑对,吴氏已经给程青良重新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手脸洗的干净。一桌人吃饭都还算安静,只有程青良偶尔会弄出一点声响,不过可以忽略。 午饭很简单,是加了野菜红薯和高粱的稀粥,桌子中间摆着一碗水煮野菜和一碗咸菜。 他奶奶经常念叨,以前人家一天只吃两顿,现在他们一天吃三顿,要知足要惜福。 程青言又夹了一块咸菜,伴着咸味儿很快把粥吃完了。这时其他人差不多都落筷了,女孩们负责收拾碗筷。程青良从凳子上下来,牵着程青言的手,“五哥,我们去院子里玩吧。” 家里孙辈太多了,几房的小子们按年纪排序,女孩们另外单排,不混在一起。 程青言摇了摇头,赶在程青良闹腾前又拍了拍他的后背以做安抚。于是小孩儿就靠在程青言身上,扯着程青言的袖子玩。程青言听大人们说话,没注意到隔壁桌的杨氏不满的瞪了他一眼。 程长泰点了一杆旱烟,克制着吧嗒了一口,吐出一缕烟雾,他看向大儿子:“秧苗育好了吧。” 程大点头:“明儿就能插秧了。” 程长泰看着屋里的孙辈,目光在程青言和程青良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插秧不费事,让几个大的小子去就行了,丫头们顾着家里。” 程青言下意识想到,守家里也不是轻松活,洗衣服做饭,喂鸡喂鸭砍猪草等等,要想鸡鸭下蛋就得整点好的, 至少得寻摸些蚯蚓蜗牛之类的饲料。他一向是把喂鸡鸭的活揽了,喂猪可以分担一半走,这样家里的姐妹就轻松许多。 程青言想着之后两天去哪里找蚯蚓,没想到郑氏忽然叫他。 程青言愣愣抬头。 郑氏笑道:“我记得去年小五第一次下地插秧,哎哟哟,那可娇贵的,叫蚂蟥吓的蹦起来。” 程青言脸皮一下子涨红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堂屋里的气氛也变得怪异,程长泰皱着眉连旱烟都不抽了,程二没好气道:“好端端说这个干什么。” 郑氏还是笑模样,“就是突然想起来像小五那样的很少见,所以觉得好笑。你看咱们村里,哪家小子会被蚂蟥吓到了。”她盯着杨氏,“你说是不是啊,三弟妹。” 杨氏讪讪。 老陈氏黑了脸,“吃饱了就去织布,整日闲得慌。” 她把几个儿媳妇带离堂屋,程长泰又说起农事,无人再关注程青言。 程青良仰头小声道:“五哥,你耳朵好红。” 程青言手指蜷缩,“刚吃了饭有点热。” “喔。”程青良应了一声,过了会儿他又低声问:“现在你还怕蚂蟥吗?” 若不是程青良眼神清澈,程青言都要以为对方在笑话他。 程青言摇头,程青良嘻嘻笑:“蚂蟥不可怕,我都能捏死它。” 程青言没作声。 等到大人们聊完了,四房人各回各屋。 下午时候,壮年去田里锄草,程长泰跑去自家水田看了看,回来时又去看了看秧苗,家里的小子们去打猪草,借着这个机会他们都会在山上多玩会儿。 而家里的女人和女孩们则是织布,缝缝补补,打络子,反正总是有活的。程青言又抱着一个破罐子出门挖蚯蚓。 程家的子嗣很兴旺,孙辈里除了现有的小子和丫头,早年还夭折又流了几个,但饶是如此,程家的孩子也是村子里最多的,惹来不少村里人羡慕。程长泰和老陈氏也一直暗暗自得。 程青言平日靠着养好鸡鸭,不时能得到一个老陈氏奖励给他的水煮蛋。他留半个,另外半个会分出去,但这样他娘还是不满。 黄昏时候,老陈氏叫停,对郑氏道:“你去做晚饭。” 郑氏张口想反驳,对上婆婆犀利的目光,她又蔫了。 老陈氏也回了屋。 吴氏见状也跟着回屋休息。程家只有一台织布机,下午时候由郑氏操作,其他妯娌都在缝补。 杨氏并不觉得累,但她心里怄得慌。 晚上时候,杨氏跟丈夫一通抱怨,絮絮叨叨一大堆听的程三脑壳晕,他含含糊糊应着随时都要睡过去。 杨氏扯着被子:“早知道长大是这么个玩意儿,还不如当初病死了算了。” 半梦半醒的程三一下子惊醒,他冷下脸:“你这是当娘说的话吗。” 杨氏也怒了:“难道我说错了,这几年他糟蹋多少钱了。看着是个带把儿的,比个丫头还没用,你看我们抱容下地时娇气不。” 程三被噎的说不出话,被子一拉睡觉了。 他觉得青言很乖,又懂事又听话,除了身体不太好几乎没缺点,但是妻子总是看小儿子不顺眼。 隔间的程抱容听着亲娘数落弟弟,再次庆幸弟弟听不到,不然弟弟多难受。 而当事人虽然没听到,但也猜了个七八。 程青言跟他大哥住一个屋,程青锦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不一会儿传来了呼噜声,程青言自动屏蔽,侧躺在床上面墙发呆。 蚂蟥那事并非他娇气,只是猝不及防接触才失态了。没想到二伯母一直抓着不放,时不时要刺一刺他,顺便膈应他娘。 程 青言上辈子的名字叫程叙言,是他最敬重的老院长为他取的名,他因为生下来带病被扔弃在路边,后来有好心路人报警把他送去公安局,可惜扔他的地儿太偏僻,自然也没有监控,警察一时找不到他的双亲,就把他送去了福利院。 他磕磕绊绊长大,身边的孩子陆陆续续被领养,只有他被剩下来了。老院长总是怜爱又带着悲伤地看着他。院里其他大人同情他,也只是同情,偶尔给他一把糖,多的做不了,每个人都不容易。 程青言如今回想起来,觉得那段时光也不错,现代的福利院并不需要孩子们干农活,时不时沾荤腥,还能看电视看故事书,还有糖吃。最后他生命止于十三岁。临死前,程青言想的是幸好他走在老院长身后,也算为老院长送终了。 再次有意识的时候,程青言都是懵的,后来他才明白他可能是穿越了。福利院里有位叔叔特别喜欢看,带着他也了解了一些。 他有了家人,有了新名字,开心坏了。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对劲。 这一世的母亲私下里极为厌恶他,父亲大剌剌不管家里事,只闷头干地里活。爷爷奶奶有太多的孙子孙女,最稀罕和看重的是大房长孙和长孙女。更糟糕的是他的身体仍然不好,经常生病。 而父母对于救治他很是平淡,赤脚大夫抓点药,能活就活不能活就算了,反正不差他这一个。 好几次程青言都以为自己快死了,但又凭着一股莫名强烈的求生欲撑下来。 眼睛睁久了有些酸,程青言闭上眼,脑中不受控制的想起了他四岁那年的夏日,那是他病的最重的一回,浑身滚烫,但杨氏冷漠的声音让他心底遍凉,她说:“又发热了还治什么治,又不是大少爷,惯的他。” “看命呗,老天爷要收了他,我能怎么办。” 程青言倏地攥紧手,眼中映出无边黑夜,良久,他重新闭上眼,不多时屋里多了一道平缓的呼吸声。 第2节 第2章 络子事故 程家的大人和几个小子都下地插秧了,女孩守着家里忙活。 程青言刚喂了鸡鸭,他回到厨房,灶台上大铁锅里的猪食咕噜咕噜冒泡,那是地窖里最后剩的红薯,放了近半年,老陈氏吩咐他们煮熟了喂猪。 大姐程抱香一瓢一瓢的把猪食舀木桶里,程青言帮不上忙,去灶膛前的小马扎坐了,他无意瞥见灶膛里还有一块巴掌长的木柴,熄了明火只猩红的亮着,他想了想用木夹夹出来,拿到外面扑了水。 程抱香笑道:“你倒是心细。” 程青言笑笑没吭声,等程抱香把猪食舀好他去提木桶。程抱香把他轻轻挥开了,“你去玩吧,这活不用你。” 虽然程青言是小子,但今年也才七岁,因为以前经常生病,看着跟五岁的程青良差不多。她如今年十二,哪里好意思。 喂完猪,家里的女孩凑在一起打络子,时下女孩子们基本都会这活,做的人多了,于是打络子的花样就多了,有梅花样的,蝴蝶扣,还有燕子扣等等。越是稀奇复杂的图样,最后卖的价钱越高。但一般人也就赚个几文钱,左右不费体力,村里的妇人和姑娘闲着时就打着玩,她们手上熟练的忙活,不时聊几句,说说笑笑的氛围极好,老陈氏也没管她们。 而程青良吃了早饭就溜出门了,程青言见家里没活了,于是又抱着他那个破罐子出门。 老陈氏眉头微蹙,她心里还是希望程青言跟小孙子一样,松快的出去玩一趟,而不是每回出门都有活做。程家对丫头都没这么苛待。 只是想到三儿媳妇都没说什么,老陈氏就不好开口了,家里孩子多,平时更要多注意,不然容易出祸事。 程青言抱着罐子走在小路上,路边的野草十分旺盛,有些吃起来酸溜溜,那还是程青良带他尝的。 沿路上程青言捡着蜗牛丢罐子里,不一会儿就捡了不少,也不知道青良那小子跑哪里玩去了。 他不知不觉就走远了,土路越来越狭窄,两边的林木也更高更翠绿。他低着头在附近寻摸,细细长长的木棍子夹起一条黑绒绒的肉虫放进罐子里,母鸡最喜欢吃这种虫子了。 当他再次夹起一条肉虫时,冷不丁传来闹声吓的他一哆嗦,棍子夹的肉虫落到草丛里消失不见。 程青言寻着闹声去,半旧的天青色长衫跟村里的农户格格不入。 程青言试探唤:“偃叔?” 身影顿了顿,随后朝程青言奔来,“痛,痛。” 他举着自己的胳膊,小臂处大片的红疙瘩十分骇人。程青言脸色一变,“怎么弄的?” 程偃指了指旁边的树,那树的枝干很多,几乎没什么树叶,程青言心里有底了,“是不是树上的虫咬的。” 程偃连连点头。 “你等我一下。”程青言抱着罐子离开,没一会儿夹了一只绿色带毛的肉虫回来,程偃吓的退开十几步。 程青言把肉虫砸了,追上人把肉虫汁液涂到程偃小臂的红疙瘩上。 程青良是个皮小子,他跟人到处乱窜时叫这绿虫子弄过一回,回来后疼了一整天,程青言也就记住了。 程青言抬头叮嘱:“偃叔,你别在外面……”对上男人懵懂的目光,程青言止了话。 他重新抱起破罐子,准备送程偃回家。谁知道一阵大力推来,程青言抱着的罐子摔出去,顿时七零八碎,这下破罐子真叫破了个彻底。罐子里他搜罗一路的蜗牛虫子也都摔了一地。 程青言人都傻了,后知后觉要生气,又被一股大力扯住,宽大的袖衫盖住他头脸。 “…不怕…” 没头没尾两个字,程青言看着男人紧张的神情才明白过来,程偃叔被虫子咬了很痛,他那破罐子里也装了虫子,程偃叔怕他被咬。 逻辑理顺了,程青言也蔫了。他抓住男人的袖摆往村里走,他跟一个神智不清明的人计较什么,更何况对方也是好心。虽然结果不好就是了。 程偃一直盯着拽他袖摆的小手,过了一会儿又盯着小孩儿圆圆的后脑勺看,好像那后脑勺是什么稀罕物。 这会儿村里人都在田里,程青言带着程偃走来也没遇到人,他停在程偃的院门外,刚要敲门身后传来动静。 鬓间银黑交间的妇人抓着程偃的手,又心疼又生气:“怎么一错眼你就不见了,你手臂上是什么?” 程偃不说话,程青言适时开口,把他遇到程偃的经过说了。 妇人脸色大变,赶紧带着儿子进屋,连院门都忘了关,程青言站在院门口尴尬的捏了捏衣角转身走了。 头顶白云悠悠,远处青山苍碧,程青言三步一叹气,罐子坏了,今天的劳动成果也没了。早知道就不出门了。 但转念想着他今日若没出门,程偃叔恐怕真要遭罪了。 回想起刚才所见,男人面庞白净,没有蓄胡,近而立之年的年纪看着像二十四五,常年穿着素色的长衫,斯斯文文。 程偃叔一家在四年前回村,虽然都姓程,可是程青言他爹这一脉跟对方的亲戚关系很远了,或许都出五服了。 家里人一般不谈此事,程青言也知道的不甚清楚。只听说程偃叔那一支顶有出息,程偃叔的父亲还做了官,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没了消息。 再后来,只程偃叔和其母回村,平时也不爱出门,村里有闲话说程偃叔克父克妻克子,最后自己遭了报应,变得懵懵傻傻成了废人。 这还是二伯母在家里念叨的时候,程青言才听了一耳朵,结果让他奶奶撞见,为此很发了一通火,让他二伯母连做了五天饭。 后来这事被村里其他事情压了下去,好像是谁偷了谁家的鹅,谁又多占了地,这些事更关乎乡下人家的实际利益,大伙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 程青言想些有的没的,没注意周围,所以当他被扯住胳膊时差点摔个大跟头。他气凶凶的抬头,对上程偃那张熟悉又无辜的脸,气势顿时散了一半。 他无奈道:“偃叔,你做什么?” 程偃皱眉,程青言抬手挥了挥:“叔,偃叔?” 程偃没反应,程青言犹豫道:“叔,我走了?” 他看到程偃身后追来的寡母陆氏,就算他走了,程偃叔也有人管。 然而他刚转身,又被人拽住胳膊,程青言都不意外了。他站在原地等陆氏靠近。 陆氏也不好意思,刚要开口对程青言道谢,谁知程偃突然把程青言转了个圈,他指着程青言圆圆的后脑勺对亲娘笑:“叙儿。” 陆氏脸色大变,立刻捂了程偃的嘴,程青言见状溜了。 这天的事程青言很快就忘了,只是想起他碎了的罐子还有些心疼,后来他再去找老陈氏讨个罐子时,对方直接拒了他。 程青言有些失落的走了,老陈氏松了口气,破罐子总算破了。这下青言应该要跟青良一道出门玩了。 家里的活做完了,程青言又不知道出门能干什么,就坐在屋里发呆,后来实在觉得无聊就跑院子里去看姐妹们打络子,程抱珠笑问:“五弟,你看得懂吗?” 程青言轻轻应了一声,随后又迟疑道:“二姐,你打结的时候这样试试。” 他仔细描述,程抱珠眼睛越来越亮,最后按照程青言的建议打出的花样很好看。 程抱容又惊又喜,扭头夸道:“弟弟,你真聪明。” 程青言面色微红,福利院会接些手工活,程青言也跟着做过。老陈氏看着姐妹堆里的孙子欲言又止。 晚上大伙吃完饭后,众人都在闲聊休息,忽然水 井边传来吵闹声,人群中的郑氏和杨氏面红脖子粗。 老陈氏气的上去一人拍了一巴掌,“你们吃饱了撑的,对自家人动手!” 杨氏和郑氏梗着脖子不说话。 程长泰黑着脸:“老二老三,还不把你们媳妇带回房。” 杨氏扫过旁边的小儿子,恶狠狠的剜了他一眼。程青言直觉不好,迅速溜回屋。但他刚坐到床边就被程抱容叫住。 小姑娘站在门边,轻声唤 “弟弟”。 程青言心里一咯噔。 程抱容揪着衣摆,避开了弟弟的目光,含糊道:“娘叫你去她那屋。” 程青锦看看妹妹,又看看弟弟,随后走到程青言身边:“娘叫你干啥?” 她娘刚跟二伯母干架,这会儿凑过去不是挨揍嘛。 程青锦对弟弟道:“你别去了。” “如果这样娘更生气怎么办?”程青言越过哥哥,跟着姐姐去了爹娘的屋子。 屋里意外的很安静,还罕见的点了灯,杨氏坐在床沿,神情十分平静,她看到程青言来了,指了指对面的桌凳,让程青言坐过去。 随后杨氏对女儿道:“抱容出去把门带上。” 程包容急了:“娘…” 杨氏瞪着她,程抱容只好离开了屋。 程三面皮抽动,压低了声音警告妻子:“都大晚上了。” 杨氏点点头:“我知道,你也出去吧。” 程三不听她的,自己找了凳子坐下,他倒要看看杨氏想干什么。 程青言在桌边坐下,才发现面前的篓子里摆着打络子的线:“娘,这是…” 杨氏幽幽看着他,跳跃的灯火将她的脸映的明灭,像没有人气的雕像。 在程青言被看的面色发白时,杨氏开口了:“你给我打几个新花样的络子,回头卖了钱咱们三房做私房用。” 程三脸色狐疑:“他一个小子哪会打络子?” 杨氏直勾勾盯着程青言:“快点,弄几个新花样。” 她的声调有些怪异的卡顿,好像老旧了的而没油润滑的机器。 程青言蜷缩了一下手指,在杨氏逼人的视线下,磕磕绊绊打了两个络子,程三瞪眼:“居然真弄出来了。” 还挺好看的。程三刚要夸一句,才想起眼前的是儿子,不是女儿。 杨氏仍坐在床边,对程青言吩咐:“把东西拿过来。” 屋里安静极了,灯火摇摇晃晃,带着人的影子也跟着摇晃。 程三看着那两个络子烦躁顿生,恨不得学他爹也吧嗒一口旱烟。 程青言拿着两个络子走近杨氏,只觉得手中格外滚烫,像捧着两块火炭。为了让自己好受点,他只堪堪捏住络子的边缘。 “娘,给……” 斜刺里一把剪刀,程青言只听到“咔嚓”一声,手中的络子瞬间被剪成两半。 杨氏发了狂的剪着络子,碎屑在空中飘散,纷纷扬扬像冬日的雪花。 程三去拉住杨氏,程青言看着杨氏手中的剪刀,刀身在烛火下闪着噬人的冷芒。 如果他把络子放在手心,现在飞溅在空中的是不是血花。 程青言微微拧着背,想不出一个结果。他依稀记得那把剪刀很锋利。 屋内怒吼声声,程三死死抱住妻子,周边的凳子物件摔了一地,外面的程抱容和程青锦撞开门,惊惧地跑来抱着木愣的程青言离开。 屋子里闹了大半宿,程青言睁眼到天明。 第3节 第3章 缘由 第二天早饭时候,堂屋里异常的沉默,二房媳妇一直低着头喝粥,饭后主动把碗洗了。 昨晚三房闹出来的动静太吓人了,郑氏后半夜才睡着。要说她跟杨氏之间也没什么大过节,左右是妯娌间一些拌嘴,时间久了便互相看不顺眼。 她昨儿听女儿说程青言教姊妹们打络子,没怎么想就去杨氏面前撩拨… 郑氏把最后一个碗洗干净,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沉着脸回想,她昨晚也没说几句话啊,最严重的也不过是“你家青言投错了胎,手巧的像个女儿”。 如果有人跑她面前来说她家青岭和青山像个丫头,她…… 郑氏脸色微变,她恐怕也会动手打人。儿子就是儿子。 郑氏面色讪讪,但随后又觉得这事也不全是她的错,哪家的小子又怕蚂蟥又会打络子。 她离开厨房,发现公爹和她丈夫,其他伯叔甚至连孙辈的小子们都拿着农具,郑氏下意识问:“地里还有活吗?” 现在又不是农忙,哪要全家男丁下地的,她还想让她男人去镇上找活计。 程长泰没理她,径直带着家里的儿孙出门了。郑氏得了个无视,又羞又委屈,她走进堂屋:“娘,爹怎么不理我啊。” 老陈氏越过她叫几个孙女喂鸡喂猪,随后让老大媳妇和老四媳妇出门洗衣服。 郑氏不服:“娘,您干嘛呀。” 老陈氏盯着她,松弛的眼皮遮住了一点眼珠,平静的像院子里的老井水,郑氏后心浸出汗,忙不迭道:“我也去洗衣服。” 她逃也似的出了门,等家里的家禽畜生都喂了,几个孙女也默默出了院门。杨氏也想跑,却被老陈氏叫去正屋。 老陈氏脱了鞋子盘腿坐在床上,手里纳着鞋底。 杨氏无措的站在婆婆面前,这一幕跟昨晚她对待程青言十分相似。 闹也闹了,火也发了,又睡了一个小觉,杨氏总算理智了。现在看着婆母要算账的架势,她也知道怕了。 这一站就是一个时辰,杨氏实在捱不住了,小声问:“娘,您找我什么事?” 老陈氏捏针的手顿了顿,随后用力穿过鞋底,随口道:“昨晚儿你屋里动静大,就想问问是不是老三又惹你了。” 杨氏忙道:“没有,老三没惹我。” “喔。”老陈氏抬起头,明明比杨氏矮一截却十分严厉,她冷声质问:“那你大晚上要掀房子。” 杨氏浑身一抖,“我没。” 这话说的她自己都没底气。 老陈氏看着她那窝囊样就来气,但凡杨氏把在青言面前逞的威风在她面前也使个一二,老陈氏都还高看她一眼。 欺软怕硬的东西。 老陈氏把手里的鞋底丢到旁边,发出的异响又吓的杨氏一哆嗦。 老陈氏深深吸了口气,压住火气:“之后一个月你做饭洗衣。” 杨氏瞬间抬起头,眼里都蓄了泪,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老陈氏垂下眼,懒得看她。 杨氏扭身离开正屋,一回到屋里重重关上门,趴在床上大哭:扫把星,都是那个扫把星。 郑氏那个刻薄妇说对一句,程青言就是投错了胎,那是克星,专门来害她的。 她明明已经生了青锦和抱容,稳婆都说她以后生孩子容易了,可偏偏就是生程青言时她难产,痛了她一天差点把命都搭进去,以后也不能生了。 但结果是好的,又添了个小子杨氏还是高兴的,可是稳婆却说孩子没动静,是不是死了。 当时她都疼晕乎了,听到这话又费力睁开眼,果然看到小孩儿脸色铁青,她一口气没上来晕死了过去。 可她再次醒来,孩子却被襁褓包住放在她身边, 死掉的婴儿怎么又活了。 她拼时拼活到底生了个什么东西。 杨氏回忆起她生产时候受的罪,婴儿死而复生,再加上程青言过去生病花掉的每分钱,都让她愤怒又委屈。 “——扫把星,灾星,你怎么不病死算了。”杨氏哭的肝肠寸断,只觉得所有人都不理解她。 正屋里,老陈氏烦躁的扶额,她之前不是没暗示过杨氏对青言好一点,但每次杨氏都跟她对着来。 程青言是杨氏的亲儿子,她这个做奶奶的难道还能把孙子抢了,退一步说她真这么做了,其他孙子孙女怎么想。 再者,老陈氏其实也不喜孙子混在姊妹堆里,虽然杨氏的反应太大,但经此一事,想来孙子会注意些。 如果老陈氏知道杨氏拿着剪刀差点剪了程青言的手,不知道还会否如此。 程家人口多,做饭洗衣是一项大活。杨氏受罚,郑氏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往日还能得个空休息会儿,现在婆母整日监督她织布,但凡有偷懒就是一顿骂。 家里最轻松的大概就是老大媳妇和老四媳妇儿了,老四媳妇回屋还跟丈夫念叨。 “我说那晚三房那么折腾,爹娘都不吭声,原来搁这儿等着呢。” 程四嗔了妻子一眼,“你少说两句吧。” 吴氏嘻嘻笑,靠在丈夫肩膀上拨他的手,忽然道:“我听说青言被吓到了。” 程四含糊应了一声,吴氏不满意,追着丈夫细问。 程四没办法,只好低声道:“爹把我们带去地里,其实地里根本没什么活。几个小子直接跑去玩了,青言靠着树根睡觉,后来一直叫不醒才发觉不对,爹让三哥把巾子浸了水敷青言头上,如果下午还不退热就请大夫,没多久青言自己就醒了。” “难怪你们回来时没什么异样。”吴氏扯着丈夫小臂上的汗毛,愤愤道:“青言多乖啊,三嫂就是个睁眼瞎,不知道宝贝。” 程四疼的龇牙咧嘴,赶紧把手抽回来,还不忘叮嘱:“这话你可别当三嫂面说啊。” 吴氏翻了个大白眼,她又不是二嫂。 晚上吴氏在桌边补衣服,程青良吊着一管鼻涕往亲娘怀里钻,吴氏脸都绿了,放下针线忙不迭拿旁边的脏衣服给他擤了。 程青良嘿嘿笑,在吴氏怀里蹭蹭,仰着小脸讨好道:“娘,你真好。” 吴氏默默等他下文。 果然,程青良紧跟着道:“我饿了,娘有吃的吗。” 吴氏举起手:“吃的没有,巴掌要吗?” 程青良嘿嘿笑着在吴氏怀里打滚,最后把吴氏也给逗笑了。 吴氏没好气道:“你看你没脸没皮的样儿。你不知道跟你五哥学。” 程青良也不反驳,抓着吴氏的手玩,没一会儿又爬到吴氏身后要亲娘背他。 吴氏反手抽他屁股上,把儿子重新拽怀里,“这几天你出门玩,记得把你五哥叫上。” “五哥不出门怎么办?”小家伙反问。 吴氏戳戳儿子的咯吱窝:“笨,你缠他啊。” 程青良一下子疯狂扭动,屋里笑个没完。两个女儿进来时忍不住羡慕,吴氏把儿子丢开,对两个女儿招手,两个丫头立刻奔了过来。 “娘…” 吴氏搂着她们,柔情的应了一声。 程青良吸吸鼻子,找他爹去了。 第二天程青良出门前果然去缠程青言了,程青言拗不过,两个小子一起出门玩。 随后老陈氏大手一挥,让家里的丫头也出门。程抱容在院子里徘徊,几个姊妹对视一眼把她拽出去了。 奶奶又不是无缘无故罚三婶婶,抱容凑去帮忙三婶婶也不领情。 二房的程抱荷就想的开,她 奶奶罚她娘也是有原因,又不是故意苛待,晚上她给她娘捶背洗脚就是了。 几个姑娘在村里玩耍,趁没人的时候摘几朵喜欢的鲜花别在头上,之后又往山上去。 杨氏用力捶打衣服,洗完一盆还有一盆,旁边的妇人不解:“程三家的,怎么最近都是你洗衣服啊。” 杨氏尴尬笑笑,没接话。 那妇人还要再问,被旁边人拉了一下。老陈氏又不是恶婆婆,肯定是杨氏做了什么。 不过程家人嘴巴真紧,现在也没说漏什么。 杨氏低着头洗衣服,只觉得其他人都在笑她。忽然她感觉手下黏腻,低头一看,浸了水的鼻涕恶心死人。 !!四房的衣服太脏了。 程青良打了个喷嚏,之前吸着的鼻涕悉数打在地上,他抓着程青言的胳膊炫耀:“五哥,我厉害不厉害。” 程青言默默把他拖走了。 程青良蹦蹦跳跳,他怂恿道:“五哥,我们去河边玩吧,去下游,肯定不会碰到三伯母。” 程青言摇头:“太危险了,不去。” “去嘛去嘛。”程青良蹦到程青言身上:“你不带我去河边,我就一直扒你身上。” 程青言看了他一眼,程青良鼓着脸回望。 程青言站在原地不动。 两兄弟比定力,程青良完败,他气的跳脚:“你闷的像个小老头。” 程青言没说话,他也不是生来就这么闷,可是多动一动就脆弱的要丢了命的话,他还是宁愿闷着。 程青良也知道他五哥的性子,生了会儿气又好了,重新拉住他五哥的手,给自己挽尊:“我也不是很想去河边。” 程青言嘴角弯了弯,他知道四婶婶为什么对程青良又气又爱了。 两人在村里走动,遇到其他人主动打招呼,不知不觉就到了村头。 崭新的青砖大瓦房气派极了,程青良每次走到这儿都会多看两眼,那是他们村里的地主家。 程青言安静等着,等弟弟看够了才带着他离开。 “五哥。”程青良小脸微红,眼睛明亮极了:“我以后要赚大钱,把咱们家的房子也换成青砖。” 程青言笑着应了一声,程青良得到肯定,于是更加兴奋了。 程青良说的高兴,忽然眼前一花,一道高高的人影挡住他们。 第4节 “偃叔。”兄弟俩异口同声叫人。 程偃对程青言挥着宽大的袖子,程青言莫名,程青良小声道:“五哥,咱们走吧。” 村里人都知道程偃叔的脑子不好,大人们多会避着走。之前有孩子不懂事拿程偃叔寻开心,叫陆奶奶抓个正着,被收拾的可惨了。 从那以后,程青良对陆氏母子都是又敬又怕。 但程偃拦着程青言不放,不停地挥袖子,程青言下意识抓住,就见男人咧起嘴角主动站到程青言身后。 程青良眼中的疑惑都要溢出来了,程青言硬着头皮走了几步,程偃乖乖跟在他身后,目光锁着程青言的后脑勺。 程青言羞于扎冲天辫,头发多数时候垂着,热着了就自己找根草绳低低束起来,乡下人家没那么讲究。 程偃家离村头不远,旁边就是村长家,陆氏知道儿子神智不清明,所以花高价买了这院子,这样一旦她错眼了,其他人还能看见程偃跑哪去了。 而程家的位置则是靠近村尾了,不然院子占地也不会那么大,也算有失有得,再加上程家人多,倒不会觉得冷清。 程青言发现程偃很安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得到程偃一个微笑。 他收回目光,带着程偃回他的家。程青良大声道:“五哥,院门没有锁。” 程青言让程偃进屋,程偃站在 原地不动,程青言试探着走了两步,程偃也跟了上去。 程青言:……… 程青良咬着手指,左右望望,怎么办啊,程偃叔不会缠上他五哥了吧。 程青言没办法,只好在程偃家的院门外等,不多时他听到脚步声,一抬头果然是陆氏匆匆而来。 程青言和程青良齐齐松了口气,陆氏拉着儿子的手,程青言和弟弟刚要离开被陆氏叫住。 “你们把偃儿送回来也累了,进屋歇歇吧。”她目光落在程青良身上,眼神慈祥:“前两日奶奶刚买了绿豆糕,你们也尝尝。” 程青良口水直流,走不动道了。 程青言叹气,带着弟弟进了程偃叔家的门。这还是程青言第一次进来,院子收拾的很干净,角落还养着花,他们被邀请进了堂屋,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程偃坐在程青言身边,一直盯着他。 程青言有些不适应,“偃叔,我脸上不干净吗?” 程偃没说话,程青言也不问了,忽然他感到脑袋一热,程偃摸着程青言的后脑勺笑。 陆氏端着托盘过来,精致的点心摆在漂亮的碟子里,还泡了四盏茶。 程青良惊的张大嘴巴,一时失了言语。 陆氏跟着坐下:“快尝尝喜不喜欢。” 程青良看他五哥。 程青言问道:“陆奶奶,可以用一下您家的清水洗手吗?” 陆氏笑道:“厨房有。” 程青言带着弟弟离开,少顷回来时两个小孩的手都干干净净。 桌上共摆了五碟点心,程青良开始还记得五哥的话控制着自己,可是点心太好吃了,他第一次吃这么美味的点心,不知不觉糊了手脸。 程青言拿巾子给他擦了擦,偶尔头上传来温热,是程偃又在摸他的后脑勺。 五碟点心大部分进了程青良的肚子,他吃的肚儿滚圆,程青言少少用了些,最后向陆氏提出告辞。 这一次程偃没拦着他们。 关上院门,陆氏看着程家兄弟坐过的地方。 堪堪吃饱的乡下小孩儿冷不丁看到一桌美味点心,竟然也忍得住。 回去的路上,程青言叮嘱弟弟,让他别把今天的事说给家里人。 程青良不解:“为什么呀。” “没有为什么。”程青言揉了揉弟弟的头,“你听五哥一回话,回头五哥也听你一回话。” 程青良果然不纠结了,一把抱住程青言:“你说的喔。” 程青言:“嗯。” 他垂下眼遮住了一丝忧虑,吃点心的时候,他总觉得陆奶奶的目光不对劲,让他想起了在福利院有大人来领养孩子时的情景。 他生来带病,早早剔除被领养孩子的名单,所以旁观时候多。 他们回到家中,刚好杨氏端着最后一盆衣服回来,趁没其他人偷偷瞪了他们一眼。 程青良挠了挠脸,望着杨氏问:“三伯母,你是不是眼睛坏了啊。” 杨氏:……… 程青言赶紧带着程青良回屋。 第4章 收麦子 地里的小麦渐渐黄了,程长泰从自家麦田里捻了几颗麦穗丢嘴里,一尝心里就有了数。 他背着手,哼着不成调的乡曲悠悠回了家。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余晖裹着外出忙活的人回家,程家几个兄弟在镇上打短工,每人每日能得十来文钱,但也不是天天有活,靠运气碰。 程大把今日得来的钱交给亲娘,老陈氏数了数,抬头扫了大儿子一眼,程大垂下眼,“娘,怎么了?” 其他三兄弟虽然在旁边休息,此时也不禁绷紧了身子。 老陈氏收回目光:“没什么。” 家里的儿子媳妇都松了口气。这是他们的共识,外出找活得来的钱,每人扣下两文钱,有时候挣的多就扣三文钱,剩下的大头交公。 程长泰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少顷吐出一口,对儿子们道:“你们等会儿去把镰刀拿出来磨一磨,明天下地割麦子。” 程大应声。 程青言抬头看了看天,最近几日都是晴日,短时间内应该不会下雨吧。 但这种事谁也说不好。 乡下人家看天吃饭,次日天还未亮,程家一家人就起了,除了老陈氏和较小的两个孙女在家里做饭,其他人都出了门。这个时候程家人多的优势就出来了,乌泱泱一群人到了麦田。 天边透出亮光,将洒落的汗珠照的晶莹,程大四兄弟正当壮年,他们熟练地割着麦子,很快跟其他人拉开距离。孙辈们见状奋力追赶,程抱珠和程抱容麻利地跟在后面捆麦,程青言和程青良辅助。 旁边麦田里的人看了一眼,羡慕的不行。干农活的时候人多就是好。 当其他人还在吭哧吭哧割麦子,程家人已经把麦子送去打麦场了。碾打之后就是晒,每一步都在跟老天爷抢时间,程青言和兄弟姊妹轮流守在晒场。 忽然鼻上一凉,程青言惊的跳起来,“是不是下雨了。” 众人抬头看天,刚才还蓝天白云,这会儿就阴了,程青良二话不说往家里去叫大人。 晒场上只看到人影拿着撮箕撮麦子,天上滴落的雨珠也更频繁,众人心都提起来了。家里大人急吼吼跑来后收麦速度暴涨,等所有麦子收起来,大雨倾盆而下。 程青言站在檐下,感觉手脚都是软的。其他人也比他好不到哪里去。 旁边的大人笑道:“青言小子还真是机警。” 程青言不好意思般低下头,程三咧着嘴撸了一把儿子的脑袋。 大雨只下了两刻钟,中午时候大地就干的差不多了,众人又重新把麦子拿出来晒。 等到麦子终于入库,程家所有人都瘦了一圈。于是老陈氏带着大儿媳妇去镇上赶集,回来时除了酱油盐和针线等用品,最醒目的就是那块两巴掌大的肥肉和一副猪下水了。 家里人盯着猪肉咽口水,程青言也不例外,程青良都不往外跑了,跟在老陈氏身后转。 老陈氏气笑了,使唤他:“去提一撮箕草灰来。” 猪下水不太干净,老陈氏怕几个媳妇弄不好糟蹋了荤腥,所以自个儿来。 她坐在水井边,程青言给她打水,等程青良把草灰带来,老陈氏抓了一把草灰麻利的搓洗,两个小孩儿蹲在旁边看的津津有味。 吴氏刚从屋里出来,见了这一幕哭笑不得,恰逢杨氏过来,吴氏还想跟三嫂子聊两句,就听到杨氏低声愤愤:“饿死鬼投胎了。” 吴氏:……… 吴氏翻了个白眼转身回屋了。 程青言看着老陈氏忙活,忽然道:“奶奶,我也来洗可以吗?” 程青良听了有些心动。 老陈氏犹豫,最后还是拒绝了孙子。小子们会干农活就可以了,这些做饭的事情是女人的活。她希 望程青言能够跟他的哥哥和叔伯们一样,把心思用在正事上。 大房媳妇今日做午饭,肥肉只切了一半,然后把婆婆洗干净的肥肠切了丢锅里,中途放入莴笋条和扁豆,快起锅时再放点酱油,一锅荤腥就做好了。 为了不浪费残留的油,之后锅里再加水放点盐,把青菜丢进去煮熟又是一锅菜。 饭菜上桌,众人闻着空气里的肉香都馋的不行,每桌坐上位的长辈分菜,今日刚好是杨氏坐小辈们那桌,她给其他人分菜都公平,轮到程青言时不停给程青言碗里夹青菜,还是其他人开口叫她,杨氏才意思意思夹了块肥肠,她对其他人笑道:“青言嘴巴刁,不喜欢吃肉,最喜欢吃青菜了。” 程青言低着头刨饭,程抱容夹了一块肉想给弟弟,被杨氏一个眼神吓回去。程青锦眉头紧皱,无视他娘径直把碗里的肥肉放弟弟碗里。 程青言不要,程青锦虎声道:“吃你的。” 杨氏气了个倒仰,连肉都感觉没往日香了,拉着一张脸吓的其他人大气不敢出。 老陈氏事后知道气的想捶杨氏,怎么就有这么当娘的,不知道还以为是后娘。 程青言倒没怎么意外,他娘讨厌他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在屋里睡午觉,忽然门响了:“五哥,是我。” 程青言下床开门,帘子另一边的程青锦也坐了起来,程青良一溜烟进屋关门,从身后拿出一个绿叶包。 “五哥,我给你留的。” 绿叶包里放着两块肥肠和一块肥肉,也不知道这小孩怎么忍住的。 程青锦下床奔过来,问他:“你爹娘知道不?” 程青良嘚瑟的抬起头:“我可聪明了,瞒着所有人呢。” 程青言说不出话,他伸手揉了揉弟弟的小脑袋。最后他吃了一块肥肠,另一块喂进程青良嘴里,肥肉给了程青锦。 第5节 三个小子嘻嘻哈哈,中午饭桌上的不愉快就这么过去了。 晚上时候,程抱容偷偷给弟弟塞了一把草,程青言咬了一根,汁水清甜。 回屋时,他问程青锦:“姐姐给我的,你要不要。” 程青锦扑过来抢了一半走,还把程青言的头发揉成了鸡窝。 两人闹过一番后并躺在床上,咬着甜草聊天,程青锦偏头看了一眼弟弟,屋内昏暗,这样近的距离他只勉强看到弟弟的轮廓。 “哥?” 程青锦收回目光,笑着应了一声,他不知道娘为什么对弟弟不好,可他是三房长兄,是青言的亲哥哥,总不能不管弟弟。 因为杨氏分菜的骚操作,后来老陈氏就不允许杨氏坐小辈那一桌了。 收完小麦后,程长泰让儿子们把萝卜和大白菜种上,家里的孙辈们又闲下来在村里玩耍。 程青言被兄弟们带着出门,程青锦兴奋道:“我知道哪里的野地瓜还没被人挖,你们跟我来。” 那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地方,不是他兄弟他才不告诉。 程青良连声吹着程青锦厉害,程青言也跟着附和,程青锦忽然觉得两个小屁孩儿挺好。他之前跟大房二房的人玩,因为他年纪小都是跟哥哥们屁股后面。 他们离开村子朝山上走,程青言有些担心,“哥,还有多远啊。” “快了快了。”程青锦头也不回应着。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程青锦终于不往上爬了,而是往西边走,三人眼前瞬间出现一大片碧绿的地瓜藤。 程青良尖叫着扑过去,小手一扒拉就是四五颗红果子,程青言也矜持不住,三兄弟吃的尽兴极了。 吃完了,三人摘了不少带回家,没想到半路遇到陆氏母子。 程偃一看到程青言就跑过来,程青锦把弟弟挡身后,陆氏笑道 :“你们偃叔喜欢青言呢。” 程青言跟程偃打招呼,随后脑袋一重,不用看都知道是程偃的大手落他头上了。 程青锦又惊讶又不解,刚要开口问却先听面前的声音:“这野地瓜长的好啊。” 程青锦出门时忘了带盆,所以三人随手扯了大叶子装果子,陆氏捻了一颗尝尝,惊道:“真甜。” 程青锦忍痛道:“陆奶奶拿些去吃吧。” 陆氏嗔笑:“我这把岁数,哪能占你们便宜。” 她亲热的拍拍程青锦肩膀,邀请三个小孩去她家吃些点心。 想到点心的好滋味,程青良口水又泛滥了,一个劲儿怂恿,程青言委婉道:“哪里好打扰陆奶奶,我们……” “哎。”陆氏一声叹息:“我老了,你们偃叔又这样,你们不喜欢我家是对的。” 程青锦瞪了弟弟一眼,提出送陆氏和程偃回家。 相比上次陆氏招待程青言和程青良的精致点心,这次悉数是常见的零嘴,临走时,陆氏还给程青锦塞了好几个油纸包。 于是回家路上,程青锦对弟弟道:“青言,你别故意远着偃叔,偃叔他是个好人。” 程青言有口难辩,只能低头认错。 三个小子都没多想,他们明明从村尾回来,怎么就刚好遇上陆氏了。 晚上陆氏哄着儿子睡下,轻手轻脚回了自己屋。 黄豆大的火焰微微跳跃,照的陆氏的影子摇摇晃晃,她坐在桌边忙活,依稀能看出一只小小的衣服袖子。 两刻钟后她放下针线,吹灭灯火平躺在床上。 不急,慢慢来。 第5章 对比 太阳初初爬上空中,喷涌的热意就将大地席卷,蝉鸣声声带来独属于盛夏的奏乐。 一道扑通声将荷叶上停驻的蜻蜓惊起,它扇着翅膀,看着又一个“巨物”入水。 水花四溅,晶莹的水珠映出一张张欢快明媚的脸,随后又没入池塘中。 程青良站在池塘边,水中的孩子笑着激他:“现在只剩你了,你不会怕了吧。” “程青良,快下来。水里可凉快了。” 已经游到池塘中心的大孩子高声命令:“快点,不然以后不带你玩了。” 威胁一出,程青良最后一点犹豫也没了,脱了鞋子就往池塘里跳。 然而他刚跳下水,吴氏就握着藤条气冲冲杀过来,池塘里的孩子有一个算一个,全被家里人带回去收拾。 晚上程青良一瘸一拐的敲响程青言的门,他黑着小脸质问:“是不是你告的状?” 他其实希望他五哥说不是,然而程青言平静道:“是我叫的四婶婶。” 程青良用力推了他一把,转身跑了。 程青言关上门,他身后的程青锦不赞同道:“你不该偷偷告状。” 在孩子堆里,告状像一种背叛。 程青言无奈,“如果青良听我的劝,我不会这么做。” 有个悖论,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今年夏日比去年热,小孩子本身又喜欢水,程青言能劝程青良一次两次,但总有看不到的时候,告诉大人是最好的办法。 程青锦挠了挠头,觉得弟弟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 小孩总往水里跑,不止孩子爹娘发愁,村头的地主也发愁。 大人们不准孩子去河边,于是这群小子就瞄上了他家的池塘。没出事怎么都好,出了事他也得被牵连。 地主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的妻子不得不起来点了灯,询问他为何事心烦。 地主就把担忧说了,那池塘是前几年挖的,在里面养鱼种莲,莲子和莲心都是好物,地主想着家里多笔收入。 可是去岁他家池塘就差点淹死过一个半大小子,幸好最后救回来了,今年初夏地主早早在池塘周边围了木栏,可还是没挡住那群小子。尤其莲子熟了,往他家池塘跑的孩子更多了。 地主愁眉苦脸:“早知道这般操心,当初就不挖池塘了。” 他们村子是好几个姓的人聚居,村里程,孙,易三个姓是大姓,地主家属于外来户,平时都想着和气生财,藏富在内。他还想在望泽村养老告终。 地主的妻子想了想,咬牙道:“等今年的莲子收了,咱们就把池塘填了。” 地主眼睛一亮,为了以后的舒心日子,这池塘必须填了。 第二日一早,地主花钱雇人收莲子。 程家飞快去揽了这活,程家四个兄弟抱着一大堆莲蓬回来,他们小心放在堂屋,对家里人道:“地主老爷说了,莲子剥衣,莲心要单独弄出来,最后晒干拿回去。” 众人巴巴等他后一句,程大喝了口水,笑道:“一公斤十五文钱。” 这个价钱不低了,程家四个壮年在外面找活干一天,每人也就十来文钱。 程家的妇孺在堂屋里剥莲衣,这不是个轻松活儿,没一会儿几个小子就坐不住了,纷纷找借口离开。 程青言安安静静坐在程抱容身边,手上速度又快又好,不一会儿手边就放了一堆白滚滚的莲子和碧绿色的莲心。 程青良跟着堂哥们偷溜出门,走着走着一群人就到了村头外的池塘。 围着的木栏全部被推倒,大人们拿着网篓在网鱼,程青良看到他爹和几个伯伯也在。 程青业率先走过去询问,程青良猫着腰跟上,刚好听到他大伯说捉鱼后填池塘。 程青良都傻了,恍恍惚惚离开,等他回过神来发现他竟然在程偃叔家。 陆氏端来蜂蜜水给他喝,还温柔的擦掉他额头上的汗,程青良小脸红红:“谢…谢谢陆奶奶。” “不客气。”陆氏把点心往他面前推了推:“光喝水不饱肚子,再吃点东西。” 程偃趴在桌上,一边看陆氏一边飞快拿了一块点心,陆氏哭笑不得。 有程偃这么一打岔,程青良那点不好意思就散了。 等小孩儿吃的差不多,陆氏不经意道:“是不是谁惹你了,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垮着小脸。” 开了话题,程青良一下子倒苦水,从池塘要被填说到他之前被打,又说到他五哥告状,说着说着程青良的金豆豆都掉下来了。 “五哥太讨厌了。” 陆氏给他擦泪,不经意问:“那你五哥现在在哪里?” “应该还在家里剥莲子吧。”程青良吸着鼻子抽抽道。 陆氏收回方帕,轻轻拨了拨茶沫,漫不经心道:“你们几兄弟中,果然还是你五哥最懂事。哪像你们这么疯玩。” 程青良茫然张着嘴,他还小,不懂那是什么,只是听到温柔的陆奶奶说的话,他有点不舒服。 他离开时,陆氏特意给他塞了个油纸包,交代他给程青言。 程青良感觉油纸包里热热的,还有肉香,不像是点心,所以他在路上没忍住偷偷打开了油纸包,里面包着一根香喷喷的鸡腿。 忙活了大半日,程青言感觉脖子都酸了,手边一大堆剥衣去心的莲子,他听人说新鲜莲子可以吃,他没尝过。 “奶奶。”他开口唤老陈氏。 其他人也看过来,程青言不好意思道:“我可以尝一颗莲子吗?” 老陈氏刚要答应,杨氏先道:“这些都是有数的,到时候缺了斤量你给地主老爷补上?一天也没饿着你,随时” “三媳妇。”老陈氏憋着气,“这会儿快黄昏了,你去后院把鸡鸭喂了。” 杨氏重重踩着步从程青言身边经过,屋里又恢复安静,老陈氏才道:“今天就到这儿吧,你们也累了,每房抓一把莲子回屋。” 大媳妇犹豫着:“最后若是斤数不够……” “没事。”老陈氏摆摆手:“也就少赚点钱。” 众人才放下心,三房由程抱容抓了一把莲子,她给弟弟数了三颗,然后才把莲子放到爹娘屋里。 程青言尝了一颗,新鲜的莲子去了苦芯只剩下清甜,味道确实很好。 剩下的莲子吃掉,他坐在床边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他上辈子也只活了十三年,所知有限,这一世他也不过是学着怎么喂鸡鸭干农活。 第6节 未来对他来说太远了,程青言晃了晃脚,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到成年。如果能活到成年,他这副身体可能也干不好农活,不过他手还算巧,以后有机会能跟匠人学个手艺就更好了,肯定能养活妻儿。 程青言觉得未来还算光明,安心的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屋里就传来了平缓的呼吸声。 晚饭后,程青良神神秘秘塞给程青言一个油纸包就跑了,程青言吓了一大跳。 他把程青良带出院门,低声问鸡腿是哪来的。 黑夜里,程青良声音蔫蔫:“陆奶奶很喜欢你,她让我给你的。” 程青言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没来由的不安。 他把鸡腿分给兄弟,程青良嘴里塞着肉含糊问:“你为什么不吃啊。” 程青言摇头:“我不饿。” 吃完东西,程青言摸了摸程青良的头,解释道:“五哥担心你溺水才会通知四婶婶,你别生五哥的气。” 程青良抬起头,哼了哼又忍不住笑了:“不生你 气了。” 两兄弟又和好变得腻腻歪歪,程青锦在旁边没眼看。 村头外的池塘很快填了,河边也不时有大人经过,村里的孩子老实很多,程青良就在村里的树下玩。 程青言跟着出去了两次,感觉太热了又老实待屋里,程青良玩的一身汗准备回家又巧遇陆氏。 一刻钟后,程青良穿着柔软的长衫,吃着井水镇过的大桃子,美的不得了。 陆氏笑道:“青良真可人疼,瞧着就是有福气的。” 程青良止不住开心,觉得陆奶奶好温柔好好。 他离开时换回自己的衣裳,陆氏温柔的抚摸程青良的小脸:“你也知道因为你偃叔的原因,村里人都远着我们。好孩子,你回去时避着人,别被发现了。” 程青良重重点头,小脸严肃。 陆氏又给他一个油纸包:“青言懂事又听话,奶奶想他得很,你把这个给青言。” 程青良想到五哥也有吃的,高兴接下。 半路上,程青良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个饱满的桃子,比他吃的那个更大更红。 第6章 一念之差 稻田的谷子沉甸甸,家家户户都开始下田收稻了,程家共有十三亩地,其中六亩都是上好的水田,全拿来种了水稻。 天微微亮,程家的厨房上面就飘起了炊烟,一阵阵的麦香充盈着整个屋子。 老陈氏站在灶台边,利索的摊好一张饼又继续下一张,灶台上的竹篮里垒了碗那么高的饼子了。 那饼子不是程青言在现代见过的乳白一张,而是带着一点灰和黄,古代的面粉没有那么白,黄是因为里面掺了鸡蛋。 早饭也不是粥,而是掺杂各种豆子和高粱的干饭,收稻谷是大事,今天所有人都要下地。 程青言分到了两张饼,浓郁的麦香和鸡蛋融合,猪油的润泽让饼更加柔软可口,他一口接一口,其他人比他还狼吞虎咽。吃完早饭众人只觉得肚子滚圆,人也精神了。 众人拿着农具等着,院子里闹哄哄的,随着程长泰开口,乌泱泱一群人离开家,刚刚还热闹的院子瞬间冷清下来。 路上他们看到其他人,彼此也只是点点头,然后直奔稻田。 镰刀锋利扫过,一只大手把刚割下来的稻子放在身后,程青业皮肤还比较嫩,弯腰时禾叶划过他的脸,留下一道细小的伤口,汗水和血珠混合落下。 程抱容带着弟弟把割下来的稻谷捆扎,他们今日不但要把稻子割了,还得抓紧时间挑去打谷场,否则耽搁久了谷子会掉,对他们来说是损失。 随着太阳爬上高空,程家的壮丁放下镰刀,换上挑子把地里的稻谷挑去打谷场,来来回回的搬运累的人汗水直洒,一点也不比在田里割稻谷轻松。 程青言在田里搭手,哪需要他他往哪儿跑,一上午下来他人都晕乎了,中午时候其他人坐在树下休息吃东西,程青言小脸惨白,什么都吃不下。 程长泰看向三儿子,“青言怎么不吃东西?” “可能没饿吧。”杨氏大口咬着馒头,只觉得香的不行。程三犹豫道:“这忙活半天,咋能不饿。” 杨氏翻了个白眼,“他能做什么,割稻子了还是挑了,他什么都没做当然不饿了。” 老陈氏懒得跟她掰扯,叫程抱容去看了看,听说程青言只是热着了喝些水就好了。 饭后,杨氏用湿帕给程青锦擦脸上的热汗和血迹,“你下午时候眼睛尖点儿,禾叶割脸上不疼啊。” 程青锦有些别扭,抬手不要他娘弄了,结果让杨氏看到他手心的血泡,心疼的眼睛都红了。 可杨氏又不能说让程青锦回家休息,好在大嫂子有经验带了针来,杨氏借过来给程青锦把手心的血泡挑了又包扎好,随后又去看程抱容,离她更近的程青言被她无视了个彻底。 中午时候最热,众人都在树下休息,程青言胃里难受,悄悄离开树下跑到草丛里,哇的一声吐了。 他靠着巨石缓了一会儿才好些。他闭着眼,再一次感叹农活熬人。 手心里传来刺刺的痛,大抵是他娘总拿他年纪说事,程青言不肯被小看,干活十分卖力,此时他那双手摊开,同样是漫布的血痕和血泡。 他抿紧唇,垂下眼时豆大的泪珠砸在拇指上,留下一点痕迹。 “青言?” 忽然一声呼唤吓的程青言蹦起来,随后才看清来人。 “陆奶奶,偃叔?” 陆氏拽着程偃走过来,随后程青言脑袋一热,果然又被程偃摸后脑勺了。 程青言疑惑:“您们怎么在这里?” 陆氏叹气:“还不是你偃叔,村里空落落他嫌冷清,就往周围的地里跑。” 程青言抬头,跟程偃四目相对,程偃咧嘴笑了一下。 程青言忽然好羡慕他,永远这么开心。 陆氏靠着巨石坐下,捶着自己的 腿:“我这把年纪哪能跟他比,累死我了。” 程偃见状,抱起程青言要跑过去。 程青言骤然失重,吓的抱紧程偃的脖子,没想到程偃一下子兴奋起来,摸着程青言的后脑勺柔情万般地唤着“叙儿”。 陆氏喉咙一堵,差点落下泪来,她按了按眼角,无意看见程青言血呼啦的手心。 陆氏把人夺过来,虽然心里有猜测,但看到了还是面色一顿,她摸了摸程青言的额头:“得因你偃叔到处胡来,我每次出门才带各种用具。” 程青言还没反应过来陆氏的话,对方解下背后的小包袱,给程青言收拾。 手心的血泡和伤口被好生处理,还上药好好包扎了。程青言傻愣愣看着,差点以为是梦,直到他嘴里尝到甜意,一块细腻的绿豆糕已经下肚。 程青言面色绯红:“对不起,我…” “不用说对不起。”陆氏温柔的打断他,又给他拿了一块点心。 吃饱喝足,程青言捏着自己的衣摆问:“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陆氏伸手将他脸侧的碎发别到耳后,眼神哀伤,“就当奶奶是在聊以慰藉吧。” 程青言心里有个猜测,他开口想说出来但最后又咽回去了,跟陆氏和程偃分开,他回到程家人待的大树下。 下午他们继续干活,因为程家的六块水田有两块隔的很远,他们拼尽全力也只收了五亩,剩下一亩只能明天再收了。 回家时天都黑透了,众人随便吃了点东西连洗漱都没有就睡了。 大概是头天累很了,所以他们是被家里人叫起来的,众人吃了早饭,家里男丁去稻田,剩下的人去打谷场,后续还要晾晒,舂米,活多了去。 等到新米出来,交了税,程长泰就会让儿子带着米去镇上粮铺问价。如果粮铺给的价太低,程长泰则会花点钱去县里打听。 家里的一半收入几乎都仰靠稻谷。 眼看程青业马上就十五了,身为程家的长孙,他的未来,还有娶妻生子,家里长辈都很重视。 程长泰和老陈氏想着再买一块地,或者买一头牛,而孙氏想让大儿子去学堂里念书,哪怕只认几个字,以后做伙计也好啊。 地里刨食真的太苦了,孙氏爱孩子,自然要为儿子考虑将来。但不管是老陈氏的想法还是孙氏的想法,哪一种都很费钱。 乡下人家最缺的也是钱。 随着稻子入库,孙氏也越发焦灼,前几年她其实跟公婆提过让程青业开蒙的事,但那时被老两口压下来了。 大孙子开蒙了,后面的弟弟们要不要开蒙?就算大孙子学回来可以教弟弟们,可这笔钱就是花了。 而且半大小子最没定性,如果大孙子去学堂不认真怎么办?那不是白糟蹋钱。 退一步说,大孙子入学了,学的差就作罢。学的好,他们一家咬牙供也行。但最怕大孙子开了眼界却学个不好不坏,捞不着功名,钱花个没数人也废了,其他几房更是怨气横生,到时候他们程家就毁了。 这种例子乡下不是没有,程长泰和老陈氏也是后怕不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等到新米卖了个好价钱,家里人都高兴时,孙氏再次去正屋找婆婆提起此事。 她给老陈氏捏着腿,小心用词道:“今儿青业那孩子在外面捉了泥鳅,忙不迭的拿回来说要给爷爷奶奶补身子。” 提到大孙子,老陈氏也忍不住笑了。但凡是人,心里哪会没有偏爱。 她扫了一眼孙氏,心里算着刚到手的银钱。 孙氏见婆婆在思索,心里急的不行还得忍着,耐心给婆婆捏腿。 良久,老陈氏叹道:“翻年把青业送去学堂学一年。” 到时候程青业已经十五 六,她跟老头子再好生叮嘱大孙子,应该是不会学坏了。 晚上睡觉前,程长泰问老妻:“你给大媳妇准话了。” 下午时候大媳妇笑的跟朵花儿似的,程长泰一琢磨就明白了。 老陈氏翻了身没回话。 “这入了学,紧跟着又要说婚事,钱跟水一样流出去。” 身后传来老头子的咕哝声,老陈氏睁着眼,眼里的愁绪都快溢出来了。 平时觉得儿孙多了好,可一旦用钱了,心跟刀割一样。 这事其他房还不知道,所以程家风平浪静。 一大早,杨氏和吴氏端着脏衣服去河边洗衣服。 第7节 她们刚蹲下,旁边传来声音:“程三嫂子来了啊。” 杨氏脸色一黑,没搭理对方。 吴氏讪讪,低着头洗衣服,不愿搅合其中。 杨氏的脾气一般,跟她要好的妇人没有,平时看不过眼的人却有两个。一个是二房的郑氏,还有一个就是跟杨氏同村,前后脚嫁来望泽村的小杨氏。 小杨氏笑嘻嘻道:“三嫂子,几天没见你脾气更臭了。” 杨氏气的砸了棒槌,叉腰骂道:“你是不是想打架。” “哪能儿呀。”小杨氏还是笑模样,“我可不敢得罪你,你心多狠啊,连亲儿子都苛待,更何况我们外人了。” 吴氏停了动作,茫然的看着小杨氏。 杨氏皱着眉:“你胡说什么?” 小杨氏上下看她一眼:“反正我可做不出扣亲儿子口粮的事,我自己不吃肉都要给孩子吃。” 程青言跟家里人把花生扯下来放箩筐里,忽然院门从外面砸开,杨氏面色狰狞,一脚踹向小马扎上的程青言。 所有人都吓懵了,几个大人赶紧拦着,老陈氏一巴掌扇过去:“你又在闹什么!” “你问他。”杨氏指着摔地上的程青言:“这个小杂种去外面说他亲娘坏话,我今天非得打死他。” 大房和二房媳妇把杨氏死死拉住,后面的吴氏忙道:“我们洗衣服的时候,有人说三嫂对青言不好,心肠狠。” 吴氏看向人群后的程青言,“不是你说的,对吧。” 其他人也看过去,程青言后背被杨氏踹那一脚钝钝的疼,可都比不上这一刻的难堪,他强忍着道:“我没说过那种话。”他看向杨氏:“我没说过你一句不好。” 杨氏冷笑。 最后老陈氏把杨氏带回正屋,事情慢慢熄下去。 但杨氏对程青言的成见更深了,程长泰把三儿子叫去提点,然而效果甚微。程长泰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恨不得一杆子抽三儿子头上,就没见过这么木的。 老陈氏只好出面,跟村里人聊天时暗示杨氏是程青言亲娘,不会苛待儿子,但村里关于杨氏苛待小儿子的流言还是断断续续。 那些流言半真半假,不是程家自己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老陈氏虽然不满三媳妇,但心里也犯嘀咕,怀疑是不是程青言说出去的。 杨氏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出门时低着头跑的飞快,这天杨氏从地里摘菜回来,她只觉得撞到什么,陆氏已经哎哟哎哟躺地上了。 杨氏吓了一跳,赶紧把人扶起来:“婶子你没事吧,对…对不住。” 陆氏摆摆手,又扶着腰一脸痛苦,杨氏犹豫一会儿后提出给她揉揉。 “程三家的,怎么走路急匆匆。” 杨氏嘴里苦涩,“还不是养了个不孝子,累的他老娘。” 陆氏眸光闪了闪,询问杨氏缘由,杨氏本来就憋闷,这下子有了宣泄口。 她破口大骂程青言,仿佛那是她的仇人,不是她的儿子。 等杨氏骂完了,陆氏拍拍她的手:“你们是亲母 子,哪有隔夜仇。” 杨氏撇过脸去。 少顷,杨氏听到隐约的哭声,扭回头发现是陆氏在哭。 杨氏有些无措:“陆婶子,你……” “不是因为你的缘故。”陆氏按了按眼角:“我只是想起我早逝的可怜的孙子。” “他是个没福的,早早就病逝了。”陆氏面色哀戚,一低头又落下泪来。 杨氏握住陆氏的手,心想程青言小时候也病死了该多好,也没如今的事了。 陆氏哭了一会儿才止住泪,她劝杨氏:“你家青言是个听话的,你别跟他置气。小孩儿脆弱的很,有时候一场溺水,一场风寒,又或是吃颗花生米卡着,人就没了。” 她对杨氏笑笑:“村里的流言我不信,你这孩子看着就嘴硬心软,平时受不少委屈了吧。” 这话把杨氏的泪激出来,她低着头哽咽:“婶子,像您这样明事理的太少了,我…我…” 她趴在陆氏的怀里泣不成声,她委屈啊,明明日子以前过得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 自从生下程青言,她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 陆氏拍着她的背:“你别钻牛角尖,去岁村里就差点溺死一个小子,幸好救回来了,这要真没了那家人怎么活。” “还好入冬后小子们不往河边跑了,也就妇人们在河边洗衣服。不过也正因为天冷,妇人们洗了衣服就回家,没大人守着,若是哪个调皮小子往河里玩可就危险了。” 说完,陆氏起身,“我歇会儿好多了,你也回家吧。”她慈祥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媳妇,那些流言肯定有误会。等之后青言长大了,你这当娘的出钱给他讨个媳妇儿生一堆孙子来好好孝顺你,几十年天天守着你,你啊,你的福气在后头。” 杨氏闻言踉跄了一下,脸色苍白,菜都没拿就跑了。 陆氏扫了一眼地上的儿菜,圆鼓鼓胖乎乎,翠绿新鲜得很。她小心捡起来,带回了家。 当天晚上杨氏做了个梦,梦见她出钱给程青言讨媳妇,花了她好几两银子,然后七八个程青言围着她叫奶奶,找她要钱买糖吃。 “不要,不要——”她猛的睁开眼,周围漆黑一片,只有丈夫的鼾声在耳边。 杨氏下床摸索着倒了杯水,【去岁村里就差点溺死一个小子】,她手一抖,裂纹的杯子落在桌上,响动声引来男人的嘟囔。 杨氏赶紧捂着杯子,寒夜里却觉得滚烫如火。 她重新回到床上,两刻钟后恢复了平静,才惊觉身上出了一层冷汗,把里衣都打湿了。 她窸窸窣窣换了衣裳,做贼般的躺下去。 三房的脏衣服垒了一盆,午饭后,杨氏挑了几件在小盆里,对程青言道:“你把旁边的小盆端上跟来。” “娘。”程抱容跑过来:“我来吧。” “你一个女孩子没劲。”杨氏斜了程青言一眼:“快点。” 母子俩出了门,吴氏嘀咕:“上午三嫂没动静,我还以为三嫂不洗了。” 其他人没接话。反正不是她们洗就行了。 因是午后,河边都没什么人,杨氏在河边蹲下,一下一下敲着脏衣服,如同她剧烈跳动的心。 “青言。”她哑声唤道。 程青言乖乖走过来,杨氏扔给他一件里衣:“你洗这个。” 程青言小声道:“娘,我没有棒槌。” “你用手搓。”杨氏拉着脸:“你怎么这么懒。” 程青言只好蹲在河边搓衣服,小小的一个人缩成一团。 杨氏偏头看看着他,心蹦到了嗓子眼… ——或许,或许不至于。 她低头捶着脏衣服,水面一晃忽然出现了小杨氏的脸,对方阴阳 怪气的笑问她:“你是亲娘还是后娘啊?” 杨氏握着棒槌的手瞬间一紧。 “娘,我搓好了。” 程青言突然出声把她吓了一跳,杨氏恼羞成怒,又扔给他几件衣服,程青言沉默着,最后还是接过去。 眼看衣服洗完了,杨氏知道他们要回去了,以后她还要面对小杨氏的嘲笑,面对婆家人的不解,等程青言长大了,她还要花钱给程青言娶媳妇,她的后半生都要活在程青言带来的灾难里。 她本来不是过这种日子。她明明是个好媳妇,好母亲,她是嘴硬心软,才不是流言里那般刻薄。 一切的源头都是程青言。 翻涌奔腾的情绪一下子沉了下来,杨氏偏头看了一眼平缓流淌的河水,四下无人。 程青言只听见他娘“啊呀”一声,随后他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撞飞了出去,密密麻麻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 第7章 过继 河水并不急,七岁的男孩在水中奋力挣扎,朝杨氏举着小手断断续续唤娘。 杨氏整个人抖的不像样子,快要抱不住手里的木盆。 别叫了,别叫了。 她背过身去,巨大的情绪起伏下,她竟然没有听到身后传来的又一道扑通声,直到周围惊喊声起,杨氏茫然望去,发现河边竟然出现了两个人。 而河里一个男子正抱着落水的程青言靠岸,杨氏怪叫一声,手中的木盆终究落地,她踉踉跄跄跑回了家。 “偃兄弟,把手给我。”岸上的汉子催促着。 程偃罕见的肃着脸,他借着汉子的力抱着程青言终于上了岸。 陆氏颤着手想给他们擦掉脸上的水,程偃抱着孩子直奔自己的家。 程青言呛了水,又受惊又寒,这会儿人都迷糊了,程偃紧紧搂着他:“青言不要睡,别睡过去。” “青言,青言。” 怀里的孩子脑袋一歪,没了意识。 程家人还是从其他人嘴里知道程青言落水的消息,大人们急匆匆往程偃家赶,在程偃家的院门口正好碰到离开的大夫。 老陈氏拦住大夫:“老先生可是刚为一个七岁左右的男孩诊治?” 大夫点点头,然后告诉老陈氏,孩子只是受惊没有性命危险。 程家人松了口气,老两口往院里去。 屋子里,程青言和程偃都换了干净衣裳,程偃正贴心的给昏迷的程青言喂药。 老陈氏刚要开口,陆氏先道:“嫂子,你的三媳妇怎么没来啊。” 程家人左右看看,惊讶的发现杨氏居然真的没在人群里。 老陈氏心里一咯噔。 这时堂屋里坐着的汉子冷着脸开口:“婶子,您是长辈,按理我不该多嘴。可是你家三媳妇也太粗心了。” 老陈氏脑袋嗡嗡,还是程长泰把话接过去,程家几个妯娌闻言对视一眼,面色各异。 第8节 吴氏一颗心嘭嘭跳,她知道三嫂子不喜欢青言,可,可毕竟是亲骨肉…… 吴氏深深低着头,不敢再想下去。 程家想把程青言带回去,但陆氏委婉道:“这孩子刚用药睡下,来回折腾怕是不利于他养病。” 程长泰蹙着眉没吭声。 陆氏看向老陈氏:“都是程姓,难道嫂子还跟我见外不成。” 老陈氏讪笑,最后程青言待在程偃家,按理说程家该留个人下来照顾着,可是程三外出找活,杨氏又不在此,老陈氏只好开口让吴氏留下来。 然而老陈氏话没出口,陆氏先道:“嫂子,你们匆匆出来,家里的孩子恐怕也担心坏了。” 这是委婉的逐客令,老陈氏面上挂不住,再不好多说,带着几个媳妇回家了。 且不说她回家后怎么跟杨氏算账,在程家人走后,陆氏拿出两包点心放到汉子手里:“全山,今儿辛苦你了。” “没有。”易全山摆手:“婶儿,我都没帮什么忙。” “拿着吧。”陆氏把点心塞他怀里:“就算你不吃,家里还有孩子。” 易全山推辞的力道弱了,他捧着点心跟陆氏道谢,随后离开了院子。 家里没有外人,陆氏迫不及待的奔向厢房,却又在屋门外停下。 屋里人似乎有感应,“进来吧,门没栓。” 陆氏犹豫着推开门,灰蒙的环境里,男子一身月色的长袍,眸光清明。 陆氏抬手捂住嘴,无力的靠着门沿缓缓滑落。 程偃过去扶起她,瞧见亲娘鬓间的银发,心中同样苦涩:“儿子不孝,让娘百般烦忧。” 陆氏牢牢抱住他,已然是泣不成声。 一刻钟后,陆氏的情绪才得已平缓 ,她抓着儿子的手,贪婪的看着儿子的面庞。 程偃愧疚不已:“我浑噩时,给娘添了很多麻烦吧。” 陆氏眼眶又红了。 程偃在她面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陆氏心疼坏了,“你这是做什么。” 她扫过儿子额间的泥尘,拉着人坐下,母子间有好多话聊,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床上昏迷着的程青言。 陆氏一脸怀念:“如果叙儿还活着,是不是也这般大了。” 程偃没有说话。 “偃儿?”陆氏关切道:“你是不是饿了,娘给你做些吃的。” 她刚刚起身,身旁传来程偃的叹息:“您想做什么呢?” 陆氏面皮微颤。 程偃走到床边,俯身摸了摸程青言的额头,没有发热。 他松了口气,随后在床沿坐下,盯着孩子瘦削的小脸发呆。 晚上时候,程青言醒了,他看着周围的一切,十分陌生。 难道他死了之后又穿越了吗? “在想什么?” 程青言闻声望去,修长的身影入目而来,他瞳孔睁大了些,不确定道:“偃叔?” 程偃点点头,又伸手探探他的额头,“看来大夫的药很管用。” 程青言云里雾里,紧跟着他被抱起来套上棉袄,暖意阵阵袭来。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之前心性如幼儿的男人变得稳重可靠。可是他不能否认,靠在程偃的肩头让他感到了久违的安心。 陆氏准备了四菜一汤,一道蒸肉丸,一道蒸鱼,一道清炒儿菜,熬了一锅鸡汤,肉和汤分开盛,就是四菜一汤了。 程偃耐心理了鱼刺,把鱼肉放到程青言碗里,“你太瘦了,多吃点。” 程青言恍惚着道谢。 饭后两人洗漱后躺在床上,床头的油灯亮着,程偃搂着他哄他睡觉。 这种温馨的场景只在程青言的梦里出现过,他跟睡意博弈,迷迷瞪瞪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爱。 程偃一颗心都软了,抚摸他的小脸:“睡吧青言。” 少顷,床边多了一道身影,程偃抿了抿唇,最后低下头:“按娘说的做吧。” 程青言在程偃家养着,或许是药物的缘故,他十分嗜睡。 老陈氏看着孙子红润的睡颜,再次提出把人接走。没想到陆氏语出惊人。 “过继?” 老陈氏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她看着陆氏,想看看对方是否在玩笑。 然而陆氏神情肃穆,“嫂子,我也不瞒你,我家偃儿自救了青言后,神智竟与过去无异,尽管那只持续了大半日。”她激动的握住老陈氏的手:“可我坚信这就是上天的示意。” “嫂子。”陆氏落下泪来:“偃儿是我的希望,我知道这不该,但我为了儿子,不得不厚着脸皮提出这个请求。” 陆氏满脸是泪:“你也是母亲,你能理解我的,对吗。” 老陈氏简直如身被刺,最后怎么离开的都不知道。 她还没想好怎么跟家里说,当天下午程氏的族老就来了程家。 程偃跟在陆氏身后,好奇的望着周围,跟老陈氏对上目光时还笑了笑。 老陈氏心里复杂极了。 程家的小辈被支使了出去,堂屋里两位族老坐在八仙桌的上位,程长泰老陈氏坐左边,陆氏坐右边,程三坐在八仙桌的下首,小辈站在长辈们身后。 程氏的四叔公率先开口提出过继一事,程长泰看向三儿子,“老三,你怎么说。” 所有人都看过来,程三瞬间涨红了脸,“我,我听爹娘的。” 老陈氏闭上眼。 程长泰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程四叔公喝了一口糖水,看着程长泰:“要说青言这回落水也多亏了偃小子,没有偃小子你家哪还有这个孙子,长泰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程长泰一噎。 过继这事不算罕见,更别说程偃还救过程青言的命。 陆氏看向程三,“三小子。” “陆…陆婶子。”程三讷讷应声。 陆氏叹道:“我知道你养大一个小子不容易,还把青言教的这么好,你是一个好男人。” 程三面皮通红,傻笑着挠头。 陆氏满眼哀伤的望着他:“婶子不像你,婶子没用,这辈子只有偃儿一个孩子,还没把他照顾好。” 说到伤心处,陆氏眼泪直流,把所有人都惊了一下,纷纷安慰她。 陆氏用袖子擦擦眼角,“我没事,其实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我的偃儿以后呢,我得为他考虑啊。” “或许偃儿跟青言日日处着,哪天就真的好了。这希望很渺茫,可是作为母亲我只能抓住。” 程偃急切的给亲娘擦泪,十足的母子情深。程三坐在凳子上,只觉得屁股底下扎得慌,频频看向他爹娘。 不给老陈氏和程长泰开口的机会,陆氏从怀里取出一张地契,推向程三:“这三亩水田,就当做是对你的补偿。” 众人脸色一变,老陈氏刚要拒绝,忽然一只手抢过地契。下一刻高昂的女声在堂屋炸响。 “我同意,我把程青言过继给你们了。” 老陈氏勃然大怒:“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杨氏紧紧护着地契:“程青言是我生的,我不要他了,我同意把他过继给程偃当儿子。这三亩水田是给三房的补偿,我不交公。” 放完狠话杨氏就一溜烟跑了。地契收了,再加上杨氏的话,局势瞬间一边倒,族老在旁边说和,老陈氏和程长泰只能点头应下。 老两口本以为这事怎么也得缓两天,谁知道次日一早,陆氏带着儿子和状况外的程青言,请来村长与程氏的族老敲响程家的院门。 过继这般大事,自然是要开宗祠。 程青锦和程抱容如同在梦中,他们想跟着去,却被大人拦住了。 一大群人进入程家宗祠,村里其他姓的人都在瞧热闹。 当程青言跪在冰凉的地面,听着族老念着词,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周围的人一下子变得无比陌生,他像无根的浮萍,没有来处不知去处,陆氏察觉到他情绪不对,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安抚,程偃也学着他跪下,把小孩搂入怀中。 这个温暖的怀抱总算驱散了一丝阴凉,但很快就远去了,旁边人拽着程偃说他不能跪。 这场仪式并不久,因为杨氏抢了地契跑回娘家,老陈氏和程长泰自觉理亏,除非必要不说话。于是在村长和程氏族老的见证下,族谱上程青言的名字从程三那一支中划去,改为程偃名下。 陆氏私心作祟,想为程青言记名程叙,谁知道程偃不愿,最后折中取名叙言。于是族谱上程青言改为程叙言,记程偃之子。 程偃把孤零零跪着的小孩抱起来,高兴的不得了,也不管其他人,抱着孩子就回家了。 村长叫住陆氏:“回头还得去官府那里公证。” 陆氏点点头,对众人道谢后就追儿子去了。 老陈氏和程长泰匆匆回家,事后村里媳妇拉着程家几个媳妇打听,“我听说程偃他娘拿了三亩水田,是不是真的。” 程家媳妇打着哈哈过去,不接茬。 村里人也就有数了。 “程三家的还真是好运气,儿子不仅捡回一条命,还换了三亩上等水田。” “我的个乖乖,三亩水田怎么也得四五十两银子吧,买个儿子 都没这么贵。” 村里妇人酸的不行,还有些人想的更远,以后程偃和陆氏去世了,程叙言若是愿意,还能带着家产认回亲父。程三哪来这么好的运道啊。 另一边跑回娘家的杨氏沾沾自喜,自那灾星被救回来后她就担惊受怕,没想到陆氏想要那个扫把星,杨氏巴不得呢。 第9节 她躲在堂屋外偷听,是怕公婆不同意过继,没想到陆氏居然还愿意拿三亩水田来换,傻子才不干。 她把地契又拿出来看了看,美得不行。反正她把地契拿了,公婆肯定不好意思不同意了。杨氏从来没觉得她有这么聪明过。 她在娘家待了几天,偷偷打听到陆氏带着儿孙跟村长,程三去官府公证了,她才放心的回婆家。 而杨氏娘家知道这事,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后了。 第8章 学习系统已激活 相比程家的人多物杂,程偃家则安静许多。 陆氏没有养鸡鸭,更别说猪了,家里的地也租给村里人种,每年收一部分租子以做口嚼。 冬日的暖阳十分喜人,程偃抱着程叙言在躺椅上晒太阳。 程叙言不习惯在人前躺着,他搬了个小马扎在程偃身边坐着。 程偃鼓着脸不太高兴,程叙言去拉他的手,还晃了晃,他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 陆氏缝衣的间隙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 她手里忙活着,口中不紧不慢地给程叙言讲着家里的事情。 程偃的父亲以前当过官,虽然后来没落了,但也留了后手,他们比一般人家富裕许多。 明面上的产业,除去陆氏给程家的三亩水田,现在程偃和陆氏的名下余留十六亩地。但私下里还有什么,陆氏简单带过,程叙言识趣的没问。 从他被过继给程偃当儿子已经有七日了,可程叙言还是有些恍惚,那一声“爹”也是鲜少叫出口。 陌生的周围,只有【程叙言】三个字让他最安心。那三个字仿佛有奇异的能力,把两世的他串联,慢慢融合成一个完整的个体。 陆氏看着又发呆的小孩儿,适时的止住话题。她犹豫着伸出手,摸了摸程叙言的小脸,“明日镇上赶集,我带你们爷俩也去逛逛,顺便让大夫给你看看身子。” 程叙言迟疑道:“奶奶,我没事了,不用看大夫。” 陆氏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宁和的像一汪湖水,没有任何攻击性,却让程叙言生出两分难堪。 他故意看向程偃借此躲避陆氏的目光。然而陆氏却扳过他的小脸,认真问:“叙言,你是身体没事不用看大夫,还是心疼看大夫用的诊金。” 程叙言被看穿了真正的想法,他理智的知道节俭并没有错,但是却不受控制的感到一种莫名的羞耻。 这羞耻感无端的来,寻不到源头。程叙言自己也理不清,只是一瞬间情绪占了高处。 陆氏最后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并没有说什么。晌午做午饭的时候,程叙言提出帮忙,陆氏婉拒了他。 看着小孩失落离开的背影,陆氏无声叹了口气。 “…甘蔗没有两头甜。”陆氏宽慰自己,她看中了叙言的坚韧和善良,就要接受这孩子暂时的懦弱。 坚韧难得,可坚韧没有棱角,就与懦弱无异。 陆氏麻利的切着菜,她前半生双手纤细不沾阳春水,如今也熟练的做饭。好好教就是了。 毕竟真论起来,是她更对不住那孩子些。 程偃名下有地有房,少不得值上百两银子,只要陆氏透露出想为程偃过继一个孩子的想法,自然是有人家愿意。 可送来的孩子未必就是陆氏想要的。 程偃浑噩时多,清醒时少,过继来的孩子需得善良又耐性好。最好还能有本事护得住嗣父,让嗣父无忧无虑。 可一个善良又有潜力的儿子,谁家愿意过继出去。 这些年陆氏不动声色的相看,最开始她没看中程青言,那孩子生来体弱,能不能活着长大都未知。 后来程青言跟程偃无意间有了接触,程偃居然叫程青言“叙儿”。 她那可怜的早逝的孙儿,就单名一个叙。 程偃出门时,总往程青言跟前凑,程青言也不像其他孩子那般忌惮程偃的浑噩,行为又克制有礼,在一帮泥猴子中实属难得。 陆氏心里慢慢有了想法,就行动了。她从程青良口中套话,得知程青言虽然体弱,但每次他生病,杨氏和程三最多拿些寻常药,多半是靠程青言自己熬过去,那孩子有一股磨不灭的韧劲儿。 后面的事就简单了,算人心,掐时间,一切都在意料中。 陆氏做了两荤一素,单独给程叙言蒸了碗蛋羹。 程叙言想分给程偃和陆氏,被陆氏制止了,“叙言,午饭是奶奶做的,如果我和偃儿想吃,自然会多做两碗蛋羹。” 陆氏笑了笑:“安心吃吧。” 下午时候,程偃拉着程叙言在院子里玩耍,程偃可以盯着角落里的蚂蚁看半个时辰,程叙言居然也不闹,安静的跟在程偃身边。 冬日天黑的早,酉时三刻就用了晚饭,程叙言躺在床上,实在没有睡意。 他看着在床上自己跟自己玩的程偃,也坐了起来,跳跃的灯火下,程偃那张清俊的脸柔软的不像话,眼角眉梢不笑也含情。他歪头看着面前的小团子,眼中浸出一点星子般的光,明亮有神。 程叙言心中一动,轻轻唤了声爹,乌黑的睫毛颤动着,他低下了头。然而下一刻他身子腾空,竟然是被程偃举了起来。 这个外表看起来清瘦的男人,竟然十分有力,他抱着程叙言在屋里跑来跑去。 “叙言,叙言。” 程叙言攥着他的衣服,小小的脸上漾出一点红晕,明媚而欢快。 许久,昏黄的墙壁上映着两道长长的影子才淡去。 早上陆氏唤他们时,程叙言先摸到一只大手,他揉了揉眼睛,推着困觉的程偃:“爹,起来了。” 程偃抽回搭在他身上的手,翻身继续睡。 门外陆氏还在唤,程叙言心里有点急,只好去捏程偃的鼻子。 于是吃早饭的时候,程偃都气呼呼的不搭理儿子。 程叙言尴尬的吃饭,陆氏左右看看,挑了挑眉。 村里养牛的不多,只有地主和村长两户人家。 陆氏早跟村长说好了,由村长的小儿子驾驶,板车上面还铺了破旧的被子垫着,冬日就没有那么冷。 程偃在跟儿子生闷气,程叙言想法子哄他,陆氏偶尔扫他们一眼,随后又跟村长的小儿子闲聊。 “婶儿,你们要在镇上待多久。” 陆氏想了想,道:“估摸着一个多时辰。” 村长的小儿子点点头,望泽村离镇上不远不近,坐牛车的话大概要小半个时辰。 到了镇上,村长的小儿子找了个地方歇着,躺在板车上晒太阳,陆氏则带着儿孙径直去了镇上唯一的医馆。 他们来的早,医馆也才刚开门,程叙言伸出手让大夫把脉。 程偃好奇的望着,抓起程叙言的另一只手也把脉。 其他人嘴角抽抽,陆氏问大夫:“我孙儿的身子如何了?” 大夫捋着胡子,眉头紧锁:“内里有亏,郁结于心,长久如此恐损寿数。” 陆氏面色凝重。 程叙言缩回手,感觉大夫说的太严重了。 最后大夫给开了方子抓药,程叙言看着陆氏给钱,欲言又止。 他们一行人离开后,老大夫摇了摇头,若非有几十年的行医经验,他也不信一个小娃娃竟然也会郁结于心。 程偃把药包抢了去提着,过一会儿又伸手戳了戳程叙言的小脸,等人看过来他咧着嘴笑了。 陆氏买了两条肉,肥瘦相间,估摸着有六七斤,卖肉的屠户高兴的不行,拿过旁边的碎肉想添给陆氏。 陆氏婉拒了。 屠户笑道:“大娘,这碎肉不要钱。”若不是陆氏买肉多又爽快,他还舍不得呢。 陆氏仍然婉拒,带着儿孙离开,屠户把碎肉扔回案板,觉得陆氏真奇怪。 程叙言回头看了一眼猪肉摊子,陆氏当没看见他的小动作,之后又买了其他东西。 他们回村后,陆氏塞给村长小儿子一个油纸包。 “婶儿,你们坐车都给钱了,哪 还能拿你东西。” 陆氏笑道:“谁说给你了,你家小子现在能蹦会跳,牙口极好吧。” 村长小儿子嘿嘿笑着不说话了,他收下油纸包,对陆氏道:“婶儿,回头有要帮忙的就叫我,我力气大。” 陆氏应下。 回家后,她一边理着今日买来的东西,一边道:“是不是想问奶奶为什么不要屠户给的肉。” 程叙言愣住,好一会儿才点点头。 他以为陆氏会有其他的解释,谁知道陆氏只是轻飘飘一句:“那种满是经膜的碎肉谁会吃。” 程偃在旁边重重点头:“不吃,我不吃。” 陆氏被逗笑了,打开一个油纸包,被切成方方正正的绿豆糕显露出来,程偃立刻拿了一块,结果吃了一口掉地上了。 他立刻重新拿了一块,还记得叫上儿子一起吃。 午饭后,程叙言在泔水桶看到了面目全非的半块绿豆糕。 他还未深想,就被面前的药汤吸引了注意力。 陆氏温声问:“可以端吗?” 程叙言点头,有托盘托着,不会烫到他的手。 药是真的苦,程叙言面色微微扭曲,喝完之后他嘴里立刻塞来一块蜜饯。 程偃趴在桌上盯着他,嘴巴一鼓一鼓,明显在吃东西。 程叙言看了他一眼,也学着他趴在桌上,小嘴巴一鼓一鼓。 堂屋外的陆氏忍不住弯了眉,默默离开。 上午出了门,程偃这会子困了,带着儿子回屋午睡。 他时时把人带着,难得出门时陆氏也会跟在他们一路,基本没碰见过程家人。 第10节 又过了半月,程叙言的药停了,或许是药真的有用,他感觉胸口没有那么闷了,跟着程偃跑跑跳跳也不会喘不上气。 这天午睡后,程叙言迷迷瞪瞪起来,下意识叫爹。 程偃揉了揉他的脑袋:“去洗洗脸。” 程叙言走出一步,倏地顿住。他抬头看向程偃,条案上蓝底青白梅花纹长口瓶闪着温润的色泽,晕出一道模糊的印迹。 程叙言试探唤:“爹?” 程偃颔首。 程叙言恍惚着离开,少顷他带着陆氏一起回来。 程偃正在看一本三字经,看到祖孙二人,他对程叙言招了招手:“过来。” 陆氏忍着欢喜与激动,安静的坐在一旁,外面温暖的阳光洒进来,将这间厢房照的亮堂。 程叙言脑门吃了个弹崩,程偃正色道:“叙言,专心。” 繁体字与简体字有相似处,程叙言很快就能认得十几个字。 这下陆氏坐不住了,走到窗边看他们。 程偃取了笔墨,许久未用,刚磨墨时弄脏了手,陆氏把活接了过去。 简陋的桌凳,一只大手覆着小手,在细腻的纸张上留下字迹。看着他们共同写下的字,程叙言心里难掩激动,刚要说什么,脑中传来一道电子音。 叮,检测到时代文字,学习系统已激活。宿主是否使用? 程叙言敏锐的抓住重点词,脱口而出:“使用。” 陆氏和程偃莫名:“你说什么?” 程叙言微张着嘴。 程偃略过这茬,趁自己清醒又多教了几个字。黄昏时候,他拥抱了一下亲娘,就靠着亲娘的肩膀睡过去了。 陆氏闭上眼,晕出一点湿痕。 晚上程叙言躺在床上,小声唤:“系统,系统?” 无边寂静,程叙言翻了个身,难道白日里听错了。 “宿主无需出声,用意识交流即可。” 程叙言闭上眼,凝聚注意力:“系统?” 电子音应了一声,又道:“请 宿主选择新手礼包。” 程叙言小心的从床上坐起来。同一时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块面板,面板上滚动投放物品,每样物品的旁边有简短介绍。 檀香折扇,扇开香浓,扇合宁心。 金丝甲,坚固。 毛笔,经久耐用。 砚台,细密腻滑。 古琴,音色圆润。 后面则是一把木仓,一把长刀,一把斧头,一套健体之法,以及五百两银票。 程叙言耐着性子“看”完了,一共有十样物品,系统告诉他可以选择三样。 他忍着不去看那五百两银子,想起白日里程偃教他写字,他点了一下毛笔图案。 程叙言也知道自己体弱,紧跟着选了健体之法,只剩最后一样物品了。 他有些纠结,系统也没催他,经过一番思量后,程叙言咬咬牙选了斧头。 那斧头看起来平平无奇,但程叙言第一眼看去就莫名喜欢。 电子音传来:“宿主是否选定?” 程叙言用意识回道:“是。” 下一刻,程叙言怀中一重,没有灯光,他只凭感觉摩挲,心里怦怦跳。 稀罕了好一会儿,程叙言想起一个问题:“我把东西藏哪儿呢。” 毛笔还能糊弄过去,斧头和健体之法暂时没法交代。 系统适时提醒:“这三样东西可以收入系统空间。” 程叙言眼睛一亮,“那…” “其他东西不行。”电子音打断了程叙言的美好幻想。 程叙言闻言也没失落,现在的一切已经很好了。他试着把东西放回去,还想细问【学习系统】的事,但困意阵阵袭来,他没多久就睡熟了。 第二天他是被程偃用手指戳醒的,见程叙言终于醒了,还笑他:“叙言猪猪。” 程叙言耳朵一红,刚要起身,先被系统传来的内容震住,他也浅浅明白一点何为【学习系统】。 第9章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学习系统从表面意思来看就是让人学习,它没有任何物资奖励,不像程叙言了解的达成一个任务,奖励一块肉或者一斤面粉。 学习系统是完成阶段性的学习后,得以开启下一个阶段的学习。 举个例子,程叙言现在刚跟着程偃学《三字经》,所以学习系统给程叙言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启蒙。 学习系统里点亮了《三字经》《千字文》等书籍,有一个机器小人教导,程叙言将这些内容学会了,机器小人就会出一套试卷,程叙言通过了才能解锁后面的教学。 而这些任务并不是强制性,程叙言可以选择不去做。只不过如果一直未通过,那么学习系统对程叙言来说就是一个摆设。 宿主的摆烂经过一定时间后,系统就会自动剥离,去其他的小世界。 现在的程叙言还不能理解学习系统在这个时代,不,应该说在任何时代的真正威力,只是惊撼于系统能在脑内教学的高科技。 吃早饭的时候,他都还念着脑子里的系统,吃的心不在焉。 然后他就被程偃戳脸了。 程偃歪着脑袋看他,眸光清澈,程叙言心里揣着事,避开了他的目光,含糊道:“爹,快吃饭吧。” “我吃完了。”程偃把面前吃干净的碗给他看。 程叙言一时哑声。 陆氏默默夹了一块咸菜,收回目光。 早饭后,程叙言找了个拙劣的借口单独回屋,他想试试机器小人的教学。 程偃想跟上去,却被陆氏带走了。 厢房里,程叙言把门窗关好,他坐在桌前忍着激动小声唤:“系统,系统?” 电子音传来:“我在。” 程叙言眉眼都舒展开,他伸出手在面前抓了抓,“系统,我想取毛笔。” 话音落下,他的手里出现了一只毛笔,通体木色,没有特别的图纹,但握起来手感很好。而毛笔的笔锋尖锐,程叙言不懂毛笔,只是觉得毛端很柔顺,没有翘出来的杂毛。如果不仔细看,这支毛笔跟程偃使用的毛笔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程叙言来回摸着毛笔,少顷又咬了自己一口。 手背上细密的牙印和传来的痛感告诉他,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程叙言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时嘴角快咧到耳根了。 过了会儿,他终于平复好心情,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系统,我想学三字经。” 他的脑海里出现一个机器小人,浑身泛着银色的光泽,小人身后悬着一块面板,面板上清晰的显示着三字经,现代模式的教学让程叙言感到久违的熟悉。 三字经共有1145字,很是易读,程叙言到底不是七岁的孩子,他上辈子病死的时候已经13岁了,有一定的理解能力。 随着机器小人讲解释义,程叙言慢慢沉浸了进去。 当学到【养不教,父之过】时,程叙言倏地一滞。 父亲,也是会犯错,有错的?! 他心神一乱,讲学的机器小人停了下来,紧跟着如星光散落般隐去踪迹。 程叙言慌乱的在空中抓着,“系统,系统…”他急切道:“我是不是惹老师生气了?” “没有。”电子音没有感情,它平静叙述着:“教学时间到了,宿主该起身活动。” 程叙言半信半疑,他不敢出门,只在屋里走动了一会儿,又坐回桌前。 他凝聚心神,这一次脑海里果然又浮现了机器小人和面板。 程叙言隐隐觉得上次机器小人消失,跟他情绪起伏有关,这一次他稳住情绪,在屋子里认真学着,直到脑海里机器小人再一次隐没。 男孩的小脸上浮现疲惫之色,腹内空鸣,程叙言在心里对系统道 谢后才打开房门。他惊讶的发现外面已是黄昏,难怪他肚子那么饿。 程叙言怔愣的时候,身子倏地一轻,程偃把他抱了个满怀,这会儿父子相对,程偃不满的鼓着脸,还装作很凶的拍了一下程叙言的屁股。 程叙言搂住程偃的脖子,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陆氏适时出声,“过来吃饭。” 晚饭很丰盛,熬了两个时辰的鸡汤勾的人口水泛滥。 陆氏给儿子和孙子一人夹了一个鸡腿,程叙言忙道:“奶奶您吃。” 陆氏笑了一下,“我喜欢吃鸡翅。” 她没有多解释,把两个鸡翅夹到自己碗里。 陆氏的吃相很好,几乎没有多大的声响,斯斯文文。 不仅陆氏,连心性如稚儿的程偃也一样,程叙言确实饿了,加上陆氏做的饭菜美味,于是一不小心吃撑了,他无意识揉着肚子,小眉毛都拧在一起。 程偃带着他在院子里走动,陆氏收拾干净后,对程叙言招手。 “奶奶。”小孩儿小跑过来。 第11节 陆氏摸摸他的脑袋:“还撑吗?” 程叙言脸色微红。 陆氏一手牵一个,在院子里走动。 夕阳已经落下去了,唯有余光还在挣扎。 冬日的风衬着这残光,难免让人有大势已去的凄凉之感。 陆氏垂下眼,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孩,眼里的落寞退却了些。 她唤道:“叙言。” 程叙言仰头看她,陆氏温声道:“记牢这次撑住的难受,以后不管再饿,饱腹七分就够了。” 程叙言认真点头。 程偃在旁边接嘴:“够了够了,我吃够了。” 程叙言好悬忍着没笑,陆氏莞尔:“知道你吃够了。” 祖孙三人走的慢,夜幕慢慢袭来,陆氏的声音平稳而柔和:“不仅吃饭,说话也是。饭吃七分,话说三分。” 程叙言有一点懂,但仔细思索又不太明白。 陆氏不紧不慢的教他,如闲话家常般,但程叙言的内心却泛起波澜。 他前世在院长那里受到的教育,是让他以真心待人,世界是美好的,要永远充满希望。 可是奶奶教他的,好像有些不一样。 两种观念对碰,这天晚上程叙言久久没有睡着。明明身体很累,也很困了,可他就是睡不着。 他的脑子里不受控制的回想奶奶说的话,翻来覆去。 迷迷糊糊的程偃一把抱住他,终于安静了。 程叙言感受着被大手大脚困住的身体,无声叹了口气。他也没想到独自一人睡了几年,现在又跟大人睡一起了。 程偃的体温传来,十分温暖,伴着耳边平稳的呼吸声,程叙言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对于昨日他把自己单独关屋里一天的事,陆氏没有问,程偃则是紧紧抱着他在院子里晒太阳,不准程叙言回屋。 陆氏拿来三字经在院子里给程叙言讲解。程叙言一愣,原来奶奶也识文断字。随后他想到祖父曾做过官,那么奶奶会认字好像也不奇怪,或许奶奶以前是大家小姐也不一定。 “叙言。”陆氏唤他。 程叙言回神,见陆氏冷着脸,他赶紧认错。 陆氏放下书回屋,少顷拿着一把尺子出来,她对程叙言道:“手伸出来。” 程偃还不明白要发生什么,只是在旁边看着,直到戒尺落下,小孩儿的手心出现红痕。 程偃心疼坏了,可他还记得陆氏是他重要的人,所以他抢过戒尺扔到了院子外。 他又跑回来,白净的面庞上都是得意。 陆氏平静道:“继续。” 程叙言收回 手,陆氏下手不重,这会儿程叙言的手没有多少痛感了,只是脸上热的厉害。 午后时候更加暖和,陆氏便捉着程叙言的手教他写字。 程偃也跟着写了一会儿,大抵是有底子在,哪怕他胡乱写着也能看出字形和神韵,比程叙言写的好多了。 陆氏仿佛看出程叙言所想,轻声笑道:“偃儿三岁启蒙,五岁时便日练字一个时辰,往后少有落下。” 说起从前,陆氏满脸柔情,眼中俱是怀念。可惜…… 陆氏敛去情绪,把坐不住的儿子带出门,叮嘱程叙言在院子里好好练字。 程叙言郑重应下。 两个时辰后,院门敲响,程叙言甩了甩酸痛的手跑去开门。 院门外除了陆氏和程偃,还有一个高大男人。 陆氏笑道:“叙言,快去给你全山叔倒水。” 易全山忙道:“婶儿,不用…” 然而程叙言已经跑去了厨房,易全山只好扛着桌椅进屋:“婶子,这桌椅放哪里?” 陆氏带着他进了书房,指了指窗前位置。 等易全山把东西放好,陆氏带着人去堂屋,院子里的笔墨不但收拾了,桌上摆好茶水和点心,程叙言有些腼腆的叫人。 陆氏大体上很满意,只觉得叙言的性子再大方些就更好了。 程叙言安静的坐在程偃身旁,听着陆氏和易全山交谈,才知道那套桌椅是陆氏特意为他定做的。 一番闲聊后,易全山临走时,陆氏照旧给他塞了一个油纸包。 离开程偃家,易全山拿着油纸包回头看了一眼,进院子的时候他可亲眼看见院子里放着笔墨,纸张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字,还有陆婶子特意定做的桌椅。 叙言小子真是因祸得福了。 易全山是个嘴巴牢的,陆氏定桌椅的事没几人知道。 程叙言进了书房,看着崭新的书桌和椅子,虽有猜测却仍是不敢置信:“奶奶,这…” “书桌和椅子是给你的。”陆氏看着旁边的书柜:“这间书房挪给你用。等你之后字认的多了,也可以翻看书柜上的书,上面有你祖父和父亲的注释。” 程叙言傻了般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 家里有桌子有凳子,在院子里练字也可以。但是程叙言知道,他们这个地方冬日里少阳光,阴冷时候更多。寒风吹的时候,连骨头都好像是冷的。所以有专门的书房比在院子里好了不知多少。 正因为知道,程叙言才觉得心胀的满满,从来没有人为他考虑的如此周全。 他扑过去抱住陆氏,心里有好多感谢的话,却觉得说出口分量太轻,他只能红着眼仰望着她,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都是陆氏的身影。 陆氏心中一颤,下意识抬手盖住了那双眼。 第10章 遇见弟弟 自从有了书房,程叙言一天大半时候待在书房里,程偃对此很不满,陆氏就会把儿子带出门。 一方小窗前,柔和的阳光落在书桌上,也落在稚气未脱的小脸上,犹如一棵沐浴着光而焕发勃勃生机的小树苗。 他闭着眼,浓黑的睫毛温顺的投下,眼皮偶尔颤动一下,却没有睁开。 直到系统内的讲学告一段落,程叙言才睁开眼,他在脑子里回忆了一番内容,随后提笔在纸上默写。 他原本是想用毛笔饮水在桌上练着,但陆氏不同意,经过折中后选了次一些的笔墨纸张给他用。 程叙言拿出系统出品的毛笔,吸饱墨后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随后搁下笔拿起另一支普通的毛笔。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用普通毛笔写的字更丑了。 程叙言的目光来回扫过,私心来说,他想把字写的更好,想要从奶奶脸上看到对他满意的神情。 可是系统给的毛笔只有一支,如果坏了就没有了。 程叙言抿了抿唇,最后还是用普通毛笔练习,繁体部画多,他一边要留意字体是否写全,一边尽量将字写的工整。 冬日漫长,程叙言在这方小天地的感觉却不明显。 村里征了一次徭役,因着程偃神智浑噩,陆氏拿钱解决了。其他人家则是出劳力。 天上的太阳时常隐了踪迹,乌云灰蒙,寒风吹过时苟延残喘的枯叶轻易的从树上脱离,被人踩进又干又硬的泥土里。 陆氏拽着儿子,哄着他:“你不是想去看白菜吗,娘带你去。” “我不去。”程偃像个幼稚的小孩费力挣脱着,准备跑回家。 他到底是个成年男子,陆氏快拽不住他了,眼看程偃要挣脱开,陆氏哎哟一声坐在地上。 程偃立刻收了力,刚要把陆氏扶起来,另一双小手比他更快。 陆氏眸光一颤,顺着小孩的力道起身。 程青良仰头道:“陆奶奶你没事吧。” 陆氏摇了摇头,程偃跑到陆氏身边,好奇的打量着程青良。 程青良吸了吸鼻涕:“偃叔。” 小孩穿着半旧的棉袄,头发垂下来使头皮和耳朵不受冻,只有鼻子冻的通红,挂着两管鼻涕。 陆氏从袖子里掏出一方手帕给他擦了擦,温声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程青良眼神微闪,支支吾吾道:“我刚刚看…看到你们了。”他揪着自己的衣摆,望着陆氏一副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的样子。 陆氏装傻到底,把身上带的点心给他后就想带儿子离开,然而程青良扯住她的袖子:“陆奶奶,我五哥还好吗。” 他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红的,看起来都要哭了。 陆氏有瞬间的不悦,但很快收敛表情,她又是一副慈祥的老者模样,俯身半温和半警告道:“青良,叙言是你远房堂兄,不是你五哥,你明白吗?” “可是…”程青良瘪着嘴,带着哭腔道:“他就是五哥。” 陆氏直起身,耐性尽无:“你回去问你的爹娘,他们会告诉你。” 程偃看了一会儿,忽然嚷嚷:“叙言是我儿子,我的。” 他冷不丁出声把陆氏吓了一跳,陆氏赶紧安抚他:“是是是,叙言是你的儿子,谁也抢不走。” 程偃的情绪来的快,又讲不通道理,陆氏很费了一番力气哄他。等程偃消停下来,程青良早没了身影。 陆氏面沉如水,忍不住多心程青良此举是否是老陈氏那边授意。 而程青良跑回家后,再次问吴氏,“五哥为什么还不回家。” 吴氏闻言被针刺破了手指,她赶紧放下针线关门,压低声音教训儿子:“我不是说了让你别提吗 。” “为什么啊。”程青良眼泪哗哗:“娘,我想五哥了。” 吴氏给他擦了泪抱住他,“听话,你以后别问了,就当没你五哥这个人。” 第12节 陆氏给他们家的三亩水田,老陈氏拍板暂时充公,杨氏在家里闹了好几天,后面差点闹的分家才被程长泰压了下来。 程长泰提出三亩水田先一家人种着,等以后分家了,除去三房该分到的家产,这三亩水田也是三房的。 其他几房虽然眼热,可又没办法,谁让那三亩水田是杨氏拿小儿子换的。 自此这事才了了。 晚饭时候,程青良吃的很慢,吴氏也不知道为什么,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杨氏。 对方津津有味的吃着饭菜,发现吴氏在看她,还疑惑道:“我脸上有东西吗?” 吴氏哑声,随后摇了摇头。 杨氏“喔”了一声,继续闷头吃饭,看起来胃口很好。 吃了晚饭,程青良跑到程青锦的屋子,屋里黑漆漆几乎看不清东西,油灯和蜡烛贵,乡下人家晚上非必要不点灯。 程青良熟门熟路的坐在床边,小声道:“三哥,你晚上一个人睡一屋,寂不寂寞啊。” 程青锦心头一梗,没好气的吼他:“说这个干什么。” 程青良仰躺在他的床上,睁着眼睛发呆。就在程青锦怀疑这小孩是不是睡着时,程青良开口道:“我今天又看到陆奶奶和偃叔了。” 他说着说着忽然心里一动,翻了个身爬起来凑近程青锦:“三哥,我们去找五哥玩吧。” “不行。”程青锦厉声喝止他。 程青良还小,翻年也才六岁,所以他不懂事可以理解。但程青锦不一样,他翻年就十二了,算半个大人了。 青言刚过继给偃叔的时候,外面就有很多流言,说他们家想吞程偃叔家产,爷爷和奶奶明令禁止他们靠近程偃叔家,禁止跟青言来往,平时能避就避。 现在虽然流言没那么厉害,但还是要远着。如果家里人知道他们私下去找青言,他们会被揍,青言也好不到哪去。 程青良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程青锦哄了他一会儿,等人睡下才抱回四房。 他重新回屋,然而屋里空空,那道温和又带着稚嫩的声音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叹了口气,蹬了鞋子上床睡觉。 冬日里活少,他们难得多睡会儿,一日三餐也变成了一日两餐,巳时初,一家人吃着早饭。 郑氏眉头微蹙,“又是杂粮饭和咸菜。” 老陈氏轻飘飘扫了她一眼,郑氏浑身一紧,讪讪道:“娘,我的意思是家里孩子长身体,总得吃个鸡蛋啊。” “前两年冬天时候时不时有鸡蛋,偶尔还有鸭蛋吃。”郑氏补充着,证明自己不是胡搅蛮缠。 然而她不提还好,她一提这茬,老陈氏就不舒服。自从程青言能出门后,家里的鸡鸭都是他照顾,以前老陈氏没当回事,现在才发现也不是谁能做好这事。 老陈氏没有搭理郑氏,早饭后老陈氏去后院看了一下,发现昨夜竟然冻死了一只鸡。 她忍着心疼回来,询问昨天是谁负责鸡舍。 程抱荷茫然的站出来,老陈氏拉着脸:“你也不小了,怎么做事还那么粗心。” 老陈氏心里攒着憋屈,劈头盖脸把孙女数落了一通,小姑娘人都懵了,最后哭着跑回屋。 老陈氏又有些后悔,正好对上看热闹的杨氏,黑着脸让杨氏把鸡处理了,最后老陈氏把鸡翅给了程抱荷,算是补偿了。 其他人也分到了肉,只有杨氏得了个鸡屁股,婆母如此区别对待又让杨氏好一通委屈,在自个屋里闹,然而程三不理她,她只能对着女儿哭。 程家发生的种种,程叙言不知道,说来也是奇怪,自从他被过继后,他几乎没碰到老陈氏那边的人。 他不是没有疑惑,只是对着陆氏问不出口。 后来他一心跟着系统学习,练字,得了空闲程偃就缠着他玩,一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所以程叙言就把这心事压了下去。 腊月里的时候,陆氏对他们道:“饭后你们收拾下,我们等会儿出门。” 陆氏还是叫的村长家的牛车,这次是村长二儿子赶车,再次坐上牛车,程偃兴奋不已。他在板车上看来看去,弄的车身都跟着摇摇晃晃。 程叙言赶紧拿出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赶车的村长二儿子和陆氏齐齐松了口气。 到了镇上,陆氏再次带程叙言去了医馆,大夫给程叙言把脉后重新开了方子,他看着程叙言皱起的小眉毛忍不住笑道:“放心,这是最后一疗程,这回吃了药就不吃了。” 被戳破心事,程叙言有些不好意思,若是以往他可能会无措的愣在那里,现在他对老大夫像模像样的拱手,大大方方道:“让老先生见笑了。” 老大夫微讶,随后眼里的笑意更浓了些。 陆氏付了钱,程偃抢着提药包,祖孙三人慢慢消失在街道尽头。 陆氏牵着小孩的手,笑着问:“有没有想吃的,跟奶奶说。” 程叙言想了想,抬起头:“奶奶,我们买半边烧鸡可以吗?” “当然可以,”陆氏一口应下,除了烧鸡,他们还买了肉和盐醋等生活品。 程偃乐呵呵的背着背篓,每次买完东西他都会兴奋的转过身去,让亲娘把东西放进背篓里。 随后程偃牵着儿子的手率先走远。 今日太阳高照,阳光将程偃的发丝都晒的透着暖意,半身高的背篓没压弯他的背,他挺着脊梁,挺拔的身形破开臃肿的棉袄仿若青松。 陆氏心中一涩,她的偃儿背的不该是背篓,而是书箱才对。 广袖长袍,写意风流。 陆氏情绪低落,回去的路上也没怎么说话。程叙言哄着程偃不吵不闹。 等他们回到村子,刚跟村长的二儿子分开,转身遇到了一个小孩子。 第11章 程叙言的秘密 程叙言瞳孔微缩,那一瞬间,他脸上的喜悦盖过其他情绪:“青良,你怎么在这里?” “五哥。”程青良眼泪汪汪的抱住他。兄弟俩再见面,场面颇为温馨。 陆氏冷冷看着,眸中没有一丝波动。 程叙言安抚着弟弟,轻轻拍着他的背,心里也百般滋味。 程偃看了一会儿,忽然上前扯住程叙言的胳膊。 程叙言仰首:“爹?” “回家。”程偃开口,他看向程叙言怀里的小孩儿,“带上他。” 程叙言不敢去看陆氏的脸,他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只觉如针刺背。 时隔数月,程青良再次踏入程偃家的门,只是他的亲堂兄如今成了远房堂兄。 陆氏和程偃回了屋,堂屋里只剩他们两个小孩,程叙言没了之前的喜悦,这会儿更多是忐忑。 程青良什么都不知道,他吃着红枣糕,眼睛几乎没从程叙言身上移开过。 “五哥,我感觉你好像长肉了。”他说着话,还伸手捏了捏程叙言的脸。 程叙言笑了下,将糖水递过去。 程青良大口喝着,程叙言垂在身侧的手蜷缩了一下,最后没忍住好奇,他试探问:“家里还好吗?” 程青良点点头,“家里很好,就是我怪想你的。” 程叙言神情一滞,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失落。程青良断断续续说着家里的事,说着家里冻死了鸡,鸡肉好香等等。 直到晌午程青良才停下,他拍拍程叙言的手:“我要回去了,不然被家里人发现我来找你,我会被骂。”他缩了缩脖子,十分害怕的表情。 程青良突然出现又匆匆的离开,只留下程叙言被搅乱的心。 吃午饭的时候,他全程不敢抬头,堂屋里安静静了,只有咀嚼食物的轻微声响。 程偃无声叹息,给亲娘夹了一块肉,母子俩只目光对视的一眼,陆氏就知道儿子恢复了清明。 饭后,程偃带着程叙言去书房,“启蒙书籍可念完了?” 程叙言猛的抬头:“爹,您…” 程偃莞尔,他伸手点了点桌面,“过来默写。” 程叙言用力点头,他才学毛笔字没几个月,速度并不快,好不容易默写完三字经,歇了片刻又跟着默写千字文。 程偃拿起旁边默写好的纸张看了一眼,没有错字。字形也还算工整,可见是下了功夫。 随着时间过去,程偃眉头微蹙,叙言怎么还在写。 他探身看了一眼,微蹙的眉头更加紧皱,程叙言在默写《孝经》的内容,途中没有明显的卡顿。 程偃默默等着,没有出声打扰。等到程叙言把他认为的启蒙书籍的内容默写完,已经是申时四刻。 程偃随意抽了一张,“君子之事上也。” 程叙言愣了愣,抬头看着程偃,男人也垂首俯视他,程叙言下意识起身,犹豫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 他顿了顿,见程偃没有言语,他才接下去:“将顺其美,匡救其恶…” 书房里传来一阵郎朗的背书声,十分流利。 等到程叙言背完,程偃又换了一张纸,随口道:“匏土革。” 然而程叙言刚接了一句“木石金”就被打断。 程偃神态温和,但话语内容却不温和,他对程叙言道:“倒着背。” 程叙言睫毛一颤,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倒着背?” 程偃颔首。 程叙言抿了抿唇,脑子里全心全意的回忆所学,不确定的开口:“匏土革,鼻所嗅…此五臭,及…”相对之前的流利,这会儿他开始磕磕巴巴。 好不容易倒着背完了,程偃又抛出新的内容。 天上的暖阳慢慢西斜,喜人的热意也失去温度,黄昏时候只空留余晖,属于夜幕的寒意袭向万物。 陆氏打了个寒颤,动了动站的僵硬的腿,回屋取了一件半旧的斗篷披上。 书房内,程偃终于停下抽背之举,他翻看着程叙言之前的默写内容,面上看不出情绪。 程叙言偷偷活动了一下身体,见程偃注意力在纸上,他飞快拿起书桌上的茶水饮用。 茶水已经凉透了,但对此时情绪紧张的程叙言来说反而是好事。 第13节 程偃的余光扫了他一眼,嘴角微翘。 他忽然道:“子从父之令,可谓孝乎?” “噗——” 程叙言一口水喷了出来,他扯着自己的衣领直咳嗽。程偃眼里闪过一丝无奈,上前拍着儿子的背顺气。 半晌,程叙言才缓过来,他尴尬的挠了挠脸,看着书桌的一角含糊道:“是,是孝吧。” 程偃没有肯定他也没有否定他,而是道:“接着背下去。” 程叙言脸色微变,黑亮的眼带了恳求:“爹。” 程偃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叙言,背下去。” 程叙言垂下头,“……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父有争子……” 他背的很流利,至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都没有抬起头。 落日余晖给书桌描了一层橘红,勾勒出小少年半张稚嫩柔软的脸。 程偃看着他,这是个内心很柔软也很善良的孩子,可是太善良并不是好事。 程偃把着他的肩膀,蹲下跟他平视:“叙言知道这段话的意思,对吗?” 程偃说的很笃定,程叙言想否认却张不了口。 他不傻,面对程偃温和包容的眸光,程叙言终究还是把之前不安的心事说了出来。 “我跟青良接触,爹不高兴,是吗?” 程偃点头,他如此爽快的承认让程叙言都愣住了。 程偃摸了摸他的小脸,认真道:“叙言,我不是圣人,我有自己的私心,你明白吗?” 书房寂静,程叙言只听到窗外一缕寒风声。程偃的脸没在余晖中,慢慢变得模糊。 程偃拂过他的小脸,那点温热转瞬冰凉,他叹道:“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爹的想法狭隘又自私,你不一定都听爹的。” 余晖终究散去,天地间一片暗色。没有了橘色的光晕,最后温暖的假象也被撕破,只留下冰冷又最真实的内里。 程叙言小脸绷着,下唇却颤的厉害,一颗又一颗泪珠砸在程偃的手背上。 屋内响起一声叹息,程偃终究是心疼了,把孩子搂入怀中,语重心长道:“叙言,世上没有两全事,你该取舍了。” 这个问题程叙言一直在逃避。纵然生母对他无情,可是过去家里其他人却并未如何苛待他,爷爷奶奶看重长孙,但也尽量对其他孙子孙女公平了。 还有他的兄弟姊妹,那些维护也不是假的。 他紧紧攥着程偃的衣裳嚎啕大哭。 书房外站了一下午的陆氏垂下眼,无声离开了。 累了一下午又大哭一场,程叙言昏睡过去,程偃把他放回床上。 堂屋里点着两盏灯,明亮的光驱散了四周的黑暗。 陆氏看着儿子,喉咙微堵:“你何苦做这个恶人。” 程偃夹了一块青菜,慢慢咽下。夜风吹的灯火摇摇晃晃,也将程偃温润的脸照的明明灭灭,他盯着碗中的米粒:“儿子不孝,总让娘为儿子操心。”他抬起眸,温和的望着陆氏:“是以难得清醒时,儿子总想为娘做点什么。” 他给陆氏夹菜,笑道:“叙言是个好孩子,他以后肯定很孝顺你,娘也能过的快活 些。” 陆氏扯了扯嘴角,但见儿子还在望着她,陆氏垮了肩膀,“但愿我还能多活些日子吧。” “会的。”程偃一脸笃定:“或许娘还能再次得封号。” 陆氏哼了一声:“你倒是很看好叙言。” 说到儿子,程偃的目光变得柔软,他压下心中的愧疚,对陆氏道:“辛苦娘教导叙言许多。我没想到叙言竟然连孝经也学了。” 陆氏手中的筷子落下,她惊声反问:“不是你教叙言《孝经》的吗?” 堂屋内鸦雀无声,两盏灯火在夜风中狂舞,带着两道人影满屋子晃动。 陆氏最后怎么回屋的都忘了,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程偃坐在床沿看着小少年的睡颜,少顷笑了一下,“你这么小个人,怎么也有秘密。” 随后,他吹灭灯火,把人搂在怀里睡下。 临睡前他想,这样也好,娘就没空细究下午的事了。 为人子,他很清楚亲娘的性子和手段,若他神智清明,自然不必这般。可他多时浑噩,本就让亲娘操碎了心。 他不愿亲娘走向极端,也舍不得叙言再受伤害,再加上他的确有私心,他希望叙言能更亲他娘,将他此生未尽的孝尽了,所以倒不如他来。 程偃闭着眼,很快睡了过去。 次日,程叙言是被饿醒的,他迷迷糊糊翻动,把搂着他的程偃也给弄醒了。 昨日的记忆回笼,程叙言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看着程偃无辜的脸,心里生出一股郁闷。 穿衣服的时候,他的身体快于脑子撞了程偃一下,程偃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看向罪魁祸首,对面的程叙言攥着衣摆,冲过去的时候他就后悔了。 下一刻,程偃动了,他一把扑向程叙言,把人抱在怀里揉来揉去,父子俩闹做一团。 出房门的时候,程叙言心里的郁闷也散的差不多了。 第12章 初进县城 院子里程偃和程叙言玩闹,陆氏一边翻看诗集,一边留意他们。 小少年被人高高举在空中,双手都停止了挥动,但是眸光却十分明亮。 他知道杨氏是故意推他入河的吗? 陆氏翻动一页,缠绵动人的诗句却未入她的眼。 少顷,陆氏合上书,独自一人出门。 程偃一家在村里的定位跟众人想的有些不同,他们是程姓,按理该跟程氏一族亲近,然而陆氏却并不怎么跟程氏一族频繁走动,只是做个面子情。 至于村里其他姓的人家就更是如此,谁也没跟程偃一家特别交好,但也没有交恶。相对跟其他人家的来往平常,唯二关系近点就是易全山和村长家。 陆氏给村长和易全山家送了年礼,随后又往程氏族老跑了一趟。 程四叔公看到陆氏登门还有些意外,他吩咐小辈看茶。 堂屋里只剩他们二人,程四叔公吧嗒了一口烟:“我以为你今年没时间过来。” 程偃浑浑噩噩,身边离不开人。 陆氏闻言抚了抚鬓边的银发,她穿着一身五成新的暗紫色交领长袄,发间只插了一根最素的银簪,并不算什么富贵的打扮,可她端正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养尊处优的老夫人。 她放下手,微笑道:“今年不同,偃儿身边有叙言。” 提及程叙言就绕不开过继的事。程四叔公装傻,低着头又吸了一口旱烟,吐出一圈烟雾。 陆氏自顾自道:“偃儿有后,我也算对得起程家的祖宗了。” “叙言那孩子是个乖巧的,长大了会孝…”程四叔公忽然撑着桌咳嗽不止。 陆氏劝着:“您也上年纪了,平时多注意些。” 她嘴里说着关心的话,但从始至终都未起身。 半晌,程四叔公自己缓过来了,他习惯性要吧嗒一口烟,忽然想到什么又把烟杆子放下:“老了老了,没用了。” 陆氏温声道:“您说笑了,这一家老小都盼着您。” 程四叔公直勾勾看着陆氏,活了大几十年的老人有自己的智慧和威势,然而陆氏视若无睹。 最后程四叔公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你又想做什么?” 陆氏敛目盯着袖摆的花纹:“没什么,只希望您送佛送到西。” 她站起来,对四叔公欠身一礼:“愿您新年顺意,平安康乐。” 程四叔公目送陆氏离去,本就布满皱纹的脸更加紧蹙。 当初程氏族老帮着陆氏促成过继之事得了不少好处。陆氏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白云舒展:已经成功的事就不要有瑕疵了。 大年三十。 陆氏准备了好几个硬菜,程偃和程叙言守在厨房,“奶奶,我来端鱼吧。” 程偃笑嘻嘻附和:“奶奶,端鱼吧。” 陆氏忍不住笑了,“别急,免得烫着。” 鸡肉没有宰成块,而是掏空内脏炖全鸡,用柴火足足炖了一个多时辰,鸡汤的浓香弥漫整个屋子。 红酸枝木的八仙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程偃肚子饿了,急吼吼坐下要吃饭,却被陆氏拦住了。 “偃儿,唤一唤你的父亲。” 程偃茫然回望着她。 程叙言拽住程偃的手不让他动,陆氏心里一软,她唤着亡夫,心里念着她早逝的儿媳和孙子。 半刻钟过去,陆氏坐在上首,“好了,你们过来吃饭吧。” 鸡肉炖的软烂,轻轻一碰就肉骨分离,程叙言香的眼睛都眯起了。 陆氏慢慢理着鱼刺,等程叙言把鸡腿啃完了,将去刺的鱼肉给他。 程叙言不好意思道:“奶奶您吃吧。” 陆氏眉眼微弯,将装 鱼肉的碗放过去。 三十晚上守夜,陆氏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副围棋。 程偃和程叙言同款歪头看着她,陆氏将棋盘摆上:“过来,我教你下棋。” 院门外的炮竹声声,家家户户的欢笑声随风而来。 程叙言挨着程偃,安心的落下一子,然后就被陆氏围杀了。 第14节 程叙言犹豫道:“我这是输了吗?” “嗯。”陆氏挨个捡着棋子。 宁静的堂屋内,棋子轻点着棋盘发出清脆的响声,犹如催眠的小调,程偃捧着下巴旁观。 夜深时,程叙言肩膀一重,好悬才扶住睡过去的程偃。他迟疑道:“奶奶,让爹回屋睡吧。” 陆氏敲了敲棋盘:“没关系,披个斗篷就行了。” 程叙言照做。祖孙三人就这么熬了一夜,快天亮时,程叙言脑袋一点一点,最后靠在程偃的身上睡了过去。 陆氏默默收回棋子,给程叙言盖上毯子,她回屋翻了本游记出来看。 直到外面天光大白,陆氏不紧不慢的去厨房烧火做浮元子。 而村里其他人家早就做好一切了,程青锦排在兄弟后面,等着领爷爷奶奶给他们发的压祟钱,小小的红纸包里装着两个铜板,这是孙辈们唯一得到的金钱,也不会被双亲收走。 只不过往年程青言得到的两文钱,很快就会被杨氏拿走。 但今年不会了。 程叙言看着红纸包小小的凸起,那明显不同于铜板的形状。他忍着激动和忐忑,回屋后才小心拆开,里面竟然是一角银子。 程叙言立刻往外跑,他找到院子里晒太阳的陆氏,急道:“奶奶,您把钱放错了。” 他摊开手,手心的碎银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色泽。 陆氏盯着程叙言的手心,随后目光上移,直视程叙言的眼睛:“没放错,这是给你的压祟钱。” “可是…”程叙言指尖微颤:“奶奶,这太多了。” 陆氏摇摇头,温声道:“你今年八岁了,手里该有支配的小钱。” 大年初一的太阳格外喜人,陆氏闭上眼放松的靠在躺椅上,悠悠道:“钱是人的胆。” “叙言,在你的学识还不能完全撑起你的坦荡大方时,钱就是你最有力的底气。” 这几个月来,程叙言已经改变不少了,可是还不够。 君子的磊落大方,不仅仅是礼仪,那是从内心深处的延伸。 不畏惧,不迟疑,坚定向前。 程叙言愣在原地,陆氏说的话他好像懂了,可又好像只懂了最浅显的一部分。 手心的碎银轻轻的,像一颗小石子,却又好似有沉甸甸的重量。 初二的时候,陆氏带着儿孙出门,程叙言以为又是在镇上买东西。没想到他们在镇上用过午饭,换了一辆牛车继续向外走。 远离熟悉的镇子,前方的路陌生而未知,他下意识抓紧了程偃的手。 下一刻,程叙言的眼前出现一张歪着的脸,那双眼睛还对他眨了眨。 程叙言猝不及防之下吓的后仰,像个翻壳乌龟般四脚朝天,逗的程偃哈哈大笑。 陆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偃儿,别让叙言掉下车。” 她始终没有说他们要去哪里,程叙言忍不住问了也得不到结果。 直到半下午的时候,他们的面前出现老旧的城墙。 车把式对陆氏道:“进县城要交钱,你们是在这里下,还是进城再下车。” 如果进城再下车,陆氏无疑要负担车把式的出入城费。 陆氏颔首:“先进城。” 车轮子缓缓行进,不同于一路的颠簸,县城的街道用青石铺成,虽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但牛车行过时十分平稳。 “整个县城被分成四块,东边为朝阳升起的地方,治理这方土地的县衙就在那里。”陆氏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将观察周围的程叙言引了去。 她有条不紊的讲述着县城的大概布局,甚至连每条街道的名字都记得。 车把式惊了:“嫂子你知道的可真多,平时经常来吧。” “来过几回。”陆氏睨着身后的小少年。 他们在南面的一家客栈停下,陆氏给车把式结了剩下的车钱。 车把式点着钱惊道:“嫂子,你多给了三文。” 陆氏莞尔:“新年顺意。” 车把式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惊喜非常,他叠声道:“谢谢嫂子,你也是,新年顺意。” 陆氏带着儿孙进客栈,付钱,进入二楼的屋子。 这一切对程叙言来说都是陌生的,他过去七年守在一方小天地,后来活动的地方也不过村子。 他眼中所见是几文钱怎么买到更多的东西,算着每一个鸡蛋,一针一线分个明白。 他不明白陆氏的行为,或许村里大部分人也不明白。 为什么要跑到县城来,为什么要住一晚好几十文的屋子。 陆氏什么也没说,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带着儿孙出了客栈。 县城的南面平日聚集各种小摊贩,烧饼,包子,馄饨乃至各种木雕,面具等等。 程叙言几乎看花了眼,说来惭愧,他一个现代人却未亲眼见过太多繁华。他从前守着福利院,穿越后守着农舍,如今看着热闹的街道像个土包子。 当他们经过糖葫芦棒时,程叙言脚步慢了下来,这个在古装剧的常客,经过千年仍活跃在现代的街道上,实在夺目。 片刻后,程偃和程叙言一人拿着一串糖葫芦,颗颗圆润,被透明的糖衣裹着诱人去食。 一串有六颗,比镇上的糖葫芦更大,也贵了两文钱。 “在想什么?” “好贵。” 陆氏叹道:“叙言,以后不要在意这些小事。” 程叙言攥着糖葫芦,如果他心智成熟他可以告诉陆氏,他现在还没有赚钱的能力,他对自己没有信心,他不能不在意钱。 可惜程叙言无法表达出来。 好在陆氏没多说什么,后续的逛街也还算愉快。 他们在县城待了三日,把县城逛了遍,还去县衙周围看了一圈。程叙言张着小嘴说不出话。 陆氏摸着他的脑袋:“这个县城并不算什么,以后你还要去更远的地方,去更大的城市,甚至…去京城。”她尾音很轻,仿佛在述说一个遥远的梦。 程叙言心脏狂跳,他盯着县衙的大门,忍不住问:“我可以吗,奶奶。” “可以。”陆氏眸光幽深:“你要努力念书,参加科举,你要…”入仕。 她低头看着孙子:“你听过童生,秀才公,举人老爷吗?” 程叙言点头:“我知道童生。”秀才和举人不是现在的他能见到。 而他知道的那位童生在村里很有地位。 第13章 缺憾 在陆氏的示意下,程叙言拿着刚到手的压祟钱在县城买了一包薄盐干果,花了他二十七文钱。 “只买这个?”陆氏挑了挑眉。 程叙言点头。 一角银子在望泽村很多,可是放到县城根本不够看,稍微像样的礼物都要两三百文钱。 再者,他的压祟钱是陆氏给的,用奶奶给的钱买东西,当成礼物回赠,程叙言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回去的时候,陆氏看着孙子提着的油纸包,确实没再买其他东西。 她以为叙言会给程青良带东西,跟那家人断不清。 ……还好。 陆氏收回目光,眉眼都舒展了。 他们回村的时候,正好有一群孩子在村头玩,看到他们坐着牛车围了过来。 “程青言,你们去哪儿了。” 陆氏脸色一暗,此时旁边传来大声的嚷嚷:“叙言,叙言。” 程偃抱着儿子不松手,一遍遍叫着儿子的名字。 其他孩子被程偃吓到,退后两步。他们看着程偃怀里的少年,说不清是怜悯还是嫉妒,大声叫他:“程青言。” 年节时候,村里人难得休息,村头的动静很快引来了大人。 程青锦也在人群中,他们刚刚靠近就听见一道少年音平静说着:“我叫程叙言,如果你想跟我打招呼,下次记得叫对我的名字。” 程青锦瞬间顿住,脚像扎根般留在原地。他没有勇气再向前。 其他人也愣住了。 陆氏心情转晴,她结了车钱后带着儿孙离开。 陆氏他们走了,看热闹的人还没散。 程青锦听见前方的妇人感慨:“这才多久陆婶子就把孙子的心拢去了,当真有本事。” 他脑子嗡嗡的,心有点闷,更多的还是茫然。 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弟弟被过继出去了,他早就明白他跟弟弟不是一家人。 程青锦忽然没了玩乐的兴致,转身往家去。谁知刚走出几步,又听身后传来笑声:“在陆婶子家当独苗苗,总比在长泰叔那堆数不清的孙辈里好啊。” 程青锦一路跑回了家,之后几天他都在村尾玩,免得跟程偃父子碰上。倒是程青良又去找过程叙言两次,程叙言给了他不少吃的,态度礼貌而疏离。 元宵节之后,村里的壮丁又各处寻活计,而程长泰一家也迎来了一位客人。 老陈氏亲自给沏茶,随后打发儿孙们出去。 程家的小辈不知道两位老人谈了什么,只是晚上吃饭的时候,程长泰再次叮嘱家里人不准靠近程偃家,这次还特意提了程青良和程青锦。 第15节 杨氏护儿子,忙不迭撇清关系对公公道:“青锦不会的,他跟那个扫把星年纪差那么多,哪有话聊,是不是青锦。” “住口。”程长泰厉声斥责:“程叙言是程偃的儿子,你骂人扫把星,是唯恐两家不打起来?” 杨氏傻了,她对程青言摆惯了高高在上的架势,想骂就骂,现在竟然是骂不得了? 杨氏委屈不已,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扫把星都走了还能让她不痛快。 晚饭后,四房传来孩子的哭声,随后弱了下去,一切都归于黑夜。 或许是为了压下家里人的胡思乱想,程长泰提前告诉众人,今年要送大孙子入学。 一家人顿时闹开了,连周边人家都听到些许风声。 望泽村几乎没出过读书人,程偃那支隔的远,如今又是这般模样,所以村里人下意识忽略了他们。 他们村里的孩子想入学必须得去隔壁村才行,那里有一位老童生。 村里人不是不知道读书好,可是太难了。乡下人家想供一个读书人需要全家人可着劲奉献 ,最后还未必能供出来。 谁家没有几个孩子,这个孩子念了书,其他孩子怎么办? 程叙言带着程偃在村子里散心时,无意听到前面两个妇人交谈。 “程三他媳妇儿闹的可凶了,口口声声念着她的三亩水田对家里贡献大,要念书必须让她儿子也去。” 说完两个妇人都笑了,语带讥讽:“谁不知道她那三亩水田怎么来的。”顿了顿,一名妇人又叹息:“都是她儿子,怎么一个爱的不行,一个连路边野草都不如。” 当初程叙言掉河里,村里大部分人还是认为杨氏是不小心,只是程叙言落水后杨氏不但不急着救人,反而跑回了家,这就让村里人对杨氏观感微妙。 看来杨氏苛待小儿子的流言估摸着是真的。 程偃感受到了儿子的情绪变化,他蹲下来戳了戳儿子的脸,歪着脑袋看着程叙言,像是不明白儿子怎么了。 程叙言握住他的手指,带着程偃往另一个方向跑了。 程偃兴奋的不行,像小鸟一样扑腾着双手:“飞——” 然后就摔了个嘴啃泥。 “哪里痛?”程叙言紧张的察看他是否有伤势。 程偃摊着双手,手心都沾了泥土。 程叙言给他弄干净,牵着他的手慢慢走,一大一小不知不觉就走远了。等程叙言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到了小山头。 远处的山峰一座连着一座,看不到尽头,山下的村子也变得矮小。 程偃“大”字状的躺在地上,看着天空发呆。 少顷,一根野草挠着他的鼻子,痒痒的,他一张清俊的脸都皱一起了。 程叙言忍不住笑,下一刻就被抓住手,他跟程偃调换位置,野草挠着他的鼻子。 “……哈哈哈哈,爹快停下…” 他扭的像个泥鳅,可成年人的力量把他禁锢得死死的。他脑袋都笑晕乎了才被放开。 程偃拿着野草对着自己的脸拨弄,最后一口咬掉大半,又呸呸吐出来。 他委屈巴巴的看着程叙言:“不好吃。” 程叙言无语。 这野草本来就不能吃。 程偃又躺平了,没一会儿就呼呼大睡,程叙言看着他,目光移至程偃的双手。 那双手骨节分明,比村里汉子的手秀气。 可就是这样一双手,能抱起八岁的他,能将他禁锢住。 念头一动,在程叙言没反应过来时,他的手里已经握着那本健体之法。 草木枯黄的山头上,成年男子呼呼大睡,旁边的少年生疏的比划着动作。 黄昏时,陆氏看着精神焕发的儿子和疲惫的孙子微微诧异:“你们去哪了?” 程叙言含糊道:“后山。” 晚上程叙言多吃了小半碗饭,洗漱后就倒头睡了。 程偃很不满,不高兴的拿手指戳儿子的脸,然而程叙言睡的香甜,没有一点儿反应。 他气的跳脚,指着床上的儿子对陆氏嚷嚷:“猪仔,叙言猪仔!” 陆氏把儿子带出厢房,陪他在堂屋玩。 各种栩栩如生的动物木雕扔的到处都是,程偃拿着小鸟双手扑腾,但随后就被拿走了。 程偃迷茫的抬起头,陆氏温柔的摸了摸他的脑袋,问他:“你们在山上做了什么?” 程偃眨巴着眼。 陆氏又问了一遍,然而程偃只是无辜的回望着她,什么也不说。 母子俩对视半晌,最后陆氏败下阵来,她把木雕还给儿子,程偃又全心全意玩了。 堂屋里男人跑来跑去,还跟自己的影子玩,没心没肺的不知外物。 有时候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了。 陆氏盯着他的背影,心中涌现一丝伤怀。 黑夜终究退去,万物迎来光明。 陆氏在书房给程叙言讲学,“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 陆氏简单讲解了一番意思,随后看向面前的少年,再次提醒他:“叙言,来往间交浅言深是大忌。” 程叙言浑身一凛,郑重道:“我会记牢的,奶奶。” 陆氏将这一篇的内容过了一遍,便让孙子温习。她轻手轻脚离开,随后将程偃带出家门,给程叙言一个安静的环境。 程叙言默默背诵文章,然而学习到一半的时候又卡住了,中间一小段他忘了释义。 家里没有其他人,程叙言闭上眼进入学习系统。 陆氏到底不是深攻四书五经的人,数年过去她曾经习得的东西已经淡去不少,相比陆氏对论语内容的浅显解读,学习系统则是由小延伸,引经据典。而且讲解方式也深入浅出,程叙言完全沉浸进去,学的忘我。 直到讲学的机器小人散去,程叙言才睁开眼。他双眸没有焦距,明显还在回忆刚才的学习内容。 “宿主。”电子音唤醒他,在程叙言疑惑的目光中提醒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程叙言看向笔架上的毛笔,随后垂眸轻笑。 “谢谢。” 晌午后,程叙言提出带程偃出门,他眼神飘忽,刻意避开陆氏的目光。 陆氏上下打量他,发现程叙言身侧的手都在紧张的发颤。她上前两步,拍了拍孙子的肩:“下一次手不要抖。” 程叙言猛的抬头。 “去吧。”陆氏温柔的推了他一把。 程叙言抿着唇,他心有愧疚,但犹豫后还是带着程偃出门了。 这一次他故意引着程偃往偏僻地去,诱使他上蹿下跳,累的气喘吁吁。 等程偃睡下,他拿出健体之法继续昨日的练习。 “叙言?” 身后的呼唤吓的程叙言一抖,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程偃好奇的凑过来:“玩什么?” 程叙言下意识看向摔在一旁的书,他刚要去捡,一只大手比他更快。 程偃把书举得高高的,漫天日光将他的指尖描成薄红。 “爹。”程叙言颤着声,近乎小心翼翼诱哄:“那个不好玩,我给你换一个好不好?” 程偃眉头微蹙,他把书收回来,也将程叙言高悬的心托下来。 “谢…”程叙言惊恐失声:“不要——” 他拔腿跟了上去,前面的程偃晃着手里的书跑的飞快,父子俩在山林里跑上跑下。 山中无正路,又多枯叶湿土,程叙言爬一个斜坡时脚下一滑,整个人摔了出去。 “叙言!”程偃扔了书奔过来,总算把儿子拉住,然而儿子立刻去捡书。 程叙言赶紧把书放回系统空间,任凭程偃把儿子的外衫脱了也没找到。 他急的团团转,来回扒拉着儿子:“东西呢?” “在哪里?” 程叙言装傻,谁知道程偃竟然去扯他裤子。 “你干什么呀爹!”程叙言把着裤腰带四处逃窜的样子狼狈极了。 最后一大一小像个泥猴子一样回了家,陆氏什么也没说。 程叙言自己不好意思,带着程偃洗漱后准备把衣服洗了。 陆氏拦住他,让父子俩回屋休息,两人的疲惫之色都掩不住。 程偃几乎是倒头就睡,程叙言躺在床上却忽然没了睡意。 “系统。”他在心里唤道。 系统:“宿主有什么事?” 程叙言半坐起来,拉住程偃的手:“我爹可以习健体之法吗,他能恢复 神智吗?” 他屏住呼吸,静静等着那道神秘又充满希望的电子音:“可以。” 程叙言顿时喜笑颜开,“那…” “不能。”电子音的平板仿佛嘲笑他的天真。 第16节 程叙言这才反应过来,他问了两个问题,而系统也在回答他的两个问题。 可以习健体之法,却不能恢复神智…吗… 程叙言面向程偃侧躺回床上,他感受着两人双手相碰的温度,许久后才闭上眼睛。 第14章 人性的浅显认知 春回大地,经过寒冬低温的土地迎来庄稼汉,望泽村的村民们穿梭在田地间,家家户户忙着春耕。 程叙言这几日断了下午出门的安排,他不知道途中遇上老陈氏一家,双方都是什么表情,又会是什么心情。 陆氏没有意见,只不过习惯了下午出门玩儿的程偃不高兴。陆氏拉过他的手,哄他:“娘跟你去。” “不。”程偃挥开亲娘的手,呲溜儿跑进书房抱起练字的儿子往外跑。 陆氏又惊又怒:“偃儿——” 眼看程偃抱着儿子冲近院门,忽然手一松,程叙言摔在地上。 “叙言。”陆氏赶紧把孙子扶起来,仔细察看:“摔哪儿了,有没有伤到骨头。” 程叙言摇了摇头,他抬头看向程偃。他没事,他爹有一点事。 程偃捂着自己的手腕嗷嗷叫,看着儿子又悲愤又委屈。程叙言去哄他,然而程偃还是嗷嗷叫。 程叙言叹道:“我在自己身上试过,这个只痛一瞬。”其实也不能叫痛,只是会有片刻的麻痹感。 他爹这么又叫又闹的,分明在装。 程偃闻言愣在原地,眼神开始飘忽。 陆氏不知道说什么好,拍拍孙子的背让孙子回屋。她径直向儿子走去,然而程偃越过她跟着程叙言去了书房。 这一次他没再捣乱,而是坐在圆凳上看着儿子学习。 陆氏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儿子真的不闹腾她才离开。 刚才院子里的一幕再次浮现在脑海,是武术? 陆氏眉头微蹙,她一个人独自琢磨着,然而晚上时候,程叙言时不时在她身边打转。 陆氏阖目,眉眼间透着一点宠溺和无奈,她睁开眼问:“你有话想跟奶奶说?” 程叙言轻轻点头。 天边一层灰蒙,将暗未暗,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和掩不住的激动。 “……大概经过就是这般…我练过之后感觉很好,奶奶也可以试试。” 程叙言仰着小脸,双手不知何时握成拳期待的看着陆氏。 陆氏眸光微动,看向外面的夜幕,天空没有星子和银月,只剩无边的黑。 她看的出神,低声唤道:“叙言。” 小少年应话。 “你既然得了这好机缘,怎么不教你的兄弟姊妹。”程偃只过继他一个儿子,陆氏口中的兄弟姊妹自然是指程青锦等人。 她望着夜色没有回头,声音又轻,透苍的仿佛失真。 程叙言白了脸,不知是羞愧还是什么,他低下了头。 血缘是天然的纽带,但是这并不表示它一定牢不可破。 光与暗的对比让人们不顾一切的冲出深渊,而温暖藏在心中,于是便再难忍受寒冷。 程青锦是个不错的哥哥,程青良也是可爱的弟弟,还有姐姐程抱容。爷爷奶奶处事也尽量公正了。 可是程叙言对他们而言都不是重要的存在,只是因为朝夕相处产生的一点点情分。这点温暖无法抵御杨氏对他的冷漠和厌恶。 他会怕。 他被迅速过继出去,虽然嗣父神智不清明,可是在寒意刺骨的时候,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拥着他,行走间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笼住他,陪他玩闹。 程偃是他的父亲,可是程偃幼儿般的心性让两人相处时更像朋友,甚至程叙言逐渐占主导位置。程偃给他乏味的生活里画上了一道鲜艳的颜色。 程叙言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但是现在,他从心里想当程偃的儿子。 上次程偃清醒时让他抉择,程叙言因为难过而哭泣,也只是哭泣了。 发散的思绪回笼,程叙言盯着自己的脚尖,强行解释:“因为太忙了,他们没 有时间。” 因为系统很神秘,他一个八岁的孩子无法对人解释书籍的来历。 因为…… 其实可以解释,就像他对陆氏说的那样,装作是山上找到的书籍,虽然这有点扯,但也勉强能圆。 陆氏没有回应,她身后的程叙言像个犯错的小孩,准备好迎接长辈的斥责。 然而程叙言脸上一热,程偃捏着他的小脸嘻嘻笑。 程叙言本能握住程偃的手,随后他整个人就被程偃抱起来了。 故意晾着人的陆氏脸色微变,不动声色的拉着儿子坐下,祖孙三代坐在同一张八仙桌边面面相觑。 程偃完全在状况外,玩着儿子的手,然后比着他和儿子的手的大小。 陆氏干咳一声扯回了程叙言的注意力。她也不卖关子了,直接道:“叙言,虽然书上教你仁德善良,但是事事依照书上而行,也不过是根朽木。”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幽幽道:“古往今来又出了几个圣人?”不等程叙言回答,她又是一声叹息:“人的自私,贪婪,在一定范围内不是坏事。” 程叙言精神一震,小脸绷得紧紧的。 陆氏捧着杯子,盯着荡纹的水面:“何谓亲疏有别?” 程叙言沉默,少顷他抓紧了程偃的手。 程叙言已经做过一次选择了,当时的纠结随着时间淡去。 陆氏并非不信他,只是她不希望叙言未来被他人言语所困。 但凡走的长远,都不是太过善良的人。心肠太软就会变得懦弱,瞻前顾后。程叙言可以有善心,但不能有软弱的手段。 陆氏敲了敲桌子,再次把问题抛给孙子:“为什么不教你的兄弟姊妹。” 烛火跳跃,慢慢在黑色的瞳孔里映出一点光。 “亲疏有别。”程叙言咬牙道,他的面色渐渐趋于沉静:“选择已经做了,不后悔。” 陆氏板着的脸终于重新舒展,她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水已经凉了,可她的心却火热。 她起身对着孙子笑道:“叙言,你是一个人,贪嗔痴恨皆有,正视自己的自私不丢人。” 话落,她洒落离去。 孺子可教,实在是让陆氏开怀。隔着一堵墙程叙言还能听到她的笑声。 程叙言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靠在程偃的肩头歇息。说出自己心底真实的想法其实没有那么难受,也没有太多的愧疚。 然而次日程叙言提出教陆氏健体之法时,陆氏却拒绝了。 “为什么?”程叙言不理解:“奶奶不信我吗。” 陆氏摇头。 程叙言急道:“那为什么……” “奶奶老了。”陆氏笑了笑,如同当初她带程叙言第一次到家时那般慈祥,“奶奶练这个没有用处。” 她上前揉了揉孙子的脑袋,“以后别躲躲藏藏,家里也可以练。” 这话说的程叙言脸上一热。 只是程偃待不住,春耕之后强行拖着儿子出门。 父子俩在山间你追我跑,程偃累了就躺在地上睡大觉,程叙言则抓紧时间练习。 前世学过的热身运动也发挥了一丝用处,配合健体之法,程叙言练的还算顺利。 而他们身边的新芽不知何时也变成了郁郁葱葱一片。 程偃已经腻了这个山头,开始往更高的地方跑去。 “爹,你等等我。” 程偃根本不听,大长腿跑的飞快,若不是学了一段时间体法,程叙言差点跟丢了。 但现在他的体力也不剩多少,他看着前方修长的背影,“爹,救我。” 他干脆往旁边摔去。 下一刻还在疯跑的程偃就奔回了程 叙言身边,把人扶起来:“痛痛。” “对啊,我好痛。”程叙言一瘸一拐,五官都快皱一起了。 程偃焦急的围着儿子转,“叙言,叙言…” 他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办了。 程叙言见好就收:“我也没有很痛,我们先回家吧。” 他抓住程偃的手,唯恐这人再跑了。谁知他眼前一花,人就趴在程偃的背上。 这湿滑的山路,程叙竟然走的还算平稳,程叙言摸着手下结实的肩膀,终于想起一个问题。 奶奶不是说他爹是书生吗? 程叙言陷入沉思。 程偃记挂着他的伤,一路都不敢歇,等程叙言回过神来他们都回了村子。 “等…等一下。”程叙言耳根通红:“爹您先放我下来好不好。” 村里人看到多羞人。 程偃才不听他的,父子俩僵持着,程叙言凑近他耳边:“我腿没事了,真的。” 第17节 “爹,您信我吧。” “爹…爹…” 程偃倏地停下,程叙言脸上一喜:“爹,我…”他看清对面的人,话音顿时戛然而止。 程青业看了一眼身旁的程青锦,他是家里长孙,跟年龄相近的兄弟还能玩一玩,但是程青言太小了,他过去跟这个三房堂弟没有太多交集。 程青锦绷着脸,略微点头后就越过他们走了。程青业赶紧追了上去。 程叙言看着他们的背影,目光落在二人的书袋上。 程偃也背着儿子立刻往家去,面对程偃要扯他裤子的手,程叙言终于说了实话:“我没事,我哄你的。” 程偃才不信,最后亲自检查后发现儿子真的在骗他,气的原地跳脚。 陆氏扶了扶额,转身去做饭。 程叙言见状也跟了去,他帮着烧火,看着灶膛里燃烧的火光不经意问:“奶奶知道青锦堂兄他们入学的事吗?” “嗯。”陆氏熟练的切菜:“程三他媳妇会闹,拿着三亩水田说事,所以让程青锦跟他大哥一起入学了。” 顿了顿,陆氏轻飘飘点评一句:“她也算有魄力了一回。” 乡下人家的钱都看得紧,更别说程青锦上面还有一个堂兄,按顺序来他也得两年后才有机会入学。 如果上头的哥哥有点天赋,底下的弟弟们基本没机会了,以后还得累死累活奉献。 陆氏原本觉得杨氏蠢,没想到对方在这件事上让她侧目。就算最后程青锦没学多少,但有点基础去镇上找活也轻松些了。 想到什么,陆氏偏头看了一眼孙子,然而程叙言面色如常,又往灶膛里添了一块柴。 他怀念道:“灶膛下裹两根红薯是真的香。” 陆氏乐了,转身给他拿了三个鸡蛋,程叙言立刻接过,“谢谢奶奶。” “奶奶。”程偃凑过来。他生完气了,这会儿又来找儿子。 陆氏纠正他:“叫娘。” “娘。”程偃乖乖应话,那副单纯的模样让陆氏的心都软了。 她慈爱笑道:“你等一会儿就有鸡蛋吃了。” 程偃又兴奋的蹦起来,然后搬着小马扎跟儿子排排坐。 暮色降临,这间小厨房早早燃起了光亮。 第15章 山中脱险 风穿过山林,带来自然独有的草木香,令人心旷神怡。 程叙言随手抹去脸上的汗,就地坐下。下一刻一根狗尾巴草映入他的眼帘。 程叙言无奈:“爹,你别闹。” 那根狗尾巴草继续挠着程叙言的鼻子,大有不罢休之势。 程叙言嘴角抽抽,索性仰躺在地上。 程偃伸手戳戳他的脸,又戳戳他的脸,见儿子没反应,他也跟着躺下冲儿子傻笑。 程叙言抬手捂住他爹的眼,强行让他爹睡觉。不出他意料,程偃有样学样也反手捂住他的眼。 父子俩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湛蓝的天空做着底色,雪白的云朵舒展卷曲形成千万种变化,随风而动。 树叶沙沙作响,小鸟歪着脑袋盯着地上的两脚兽,少顷扑腾着小翅膀飞了过去,细细稚嫩的小爪子来回走动,还好奇的啄了啄。 程叙言感觉到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啪叽一声。 他僵硬的摸着脸上的温热,好一坨新鲜的鸟屎。 程叙言:“………” 他把鸟屎擦掉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于是推醒程偃。 程叙言记得附近有条山涧,山路不好走,程偃蹦蹦跳跳的可欢,还以为这是儿子又在陪他玩。 两刻钟后,程叙言迟疑的停下脚步,难道他走错了? 他们已经逐步偏离了平时村里人在山中的活动范围,如果再继续深入,有可能会碰上野兽。 听村里老人说,过去望泽村还有野猪下山糟蹋粮食,虽然程叙言至今没见过,不过他一个半大小子再加上幼儿心性的程偃,战斗力也就顶个汉子,还是不要不知死活的踏足危险地。 程叙言当即抓着程偃的手往回走,然而程偃动作比他更快,一眨眼就跑开了。 “爹——”程叙言瞳孔猛缩,他压着焦急轻声哄着:“爹,你回来。” 程偃抬脚跑的更远。 程叙言立刻跟了上去,边追边喊:“爹,救我。” 他又像上次那样装摔,程偃果然停下脚步,回头犹豫的看着儿子。 程叙言捂着腿:“好痛啊,真的好痛。” 他看到对面那张清俊的脸都皱一起了,慢慢靠近。 程叙言再次被背到程偃背上,他喜道:“我们回家吧。” 然而周边山林退后,程叙言急了:“爹,错了。往回走,爹,爹…” 他挣扎着要下来,然而程偃的两只手牢牢把着他的腿,背着他一路闯进深山。 比起之前的山林,此处林木更加密集和茂盛,枝叶繁茂的几乎遮蔽了阳光。 程叙言一颗小心脏狂跳,他看着前路的山林,仿佛那是一只巨兽的大口,等着猎物自己闯进来。 “啊——” 林子里骤然传来少年的惨叫,那声音爆响在程偃耳边,炸的他脑瓜子嗡嗡。 树叶晃动,山风带着凉意拂面,程偃看向周围陌生的环境,眉头微蹙:发生了什么? 身后的惨叫还在继续,程偃把人放下来,刚要检查就见眼前的小子顿住:“爹?” 程叙言试探的挥了挥手:“这是几?” 程偃默了默,随后哭笑不得的扶额。 这么正常的反应,他爹肯定是短暂的恢复清醒了。 程叙言忙不迭把刚才的事情说了,随后不好意思道:“我也实在是没招了。” “这样么。”程偃温和的摸摸他的脑袋,“叙言还挺有急智。” 程叙言臊的说不出话。 “走吧。”程偃牵着他的手往回去,见儿子耳根还红着,半是玩笑半认真道:“脸皮太薄以后容易吃亏啊。” 程叙言尴尬的挠了挠脸。 “没事,慢慢来。”程偃拽紧了儿子的手。 程叙言感受着手心的温度,父子俩费力赶路,随着时间过去,程偃的呼吸乱了。 程叙言好歹也是个半大小子,之前程偃背着儿子乱跑全是用蛮力,这会儿程偃的体力跟不上,而他们还困在深山中。 四周寂静,鞋底踩过枯枝的声音格外清晰。 程叙言盯着左侧的灌木丛,犹豫道:“爹,我们…好像迷路了。” 程偃:“……” 他爹/他浑噩时是真能造啊,父子俩有志一同叹气。 叹完气后,两人对视又齐齐笑了起来。 程偃拿石头在树干上做记号,山林里一大一小默默走过,虽然没有交谈,但是气氛却不尴尬。 直到一阵咕噜声传来。 程叙言抬手捂住肚子,别叫了。 程偃四下看了看,随后眼睛一亮,他捡起地上的树枝,一边脱下外衫跑了过去。 “爹,等等我。” 原来是程偃发现了一棵桃树,婴儿拳头大的毛桃坠在树枝间。 程偃把外衫铺在树下,用树枝不停的敲敲打打。 不一会儿地上就落了一堆,父子俩一起去捡,程偃笑道:“野外的桃子口感泛涩,你凑合吃点。” 程叙言刚要应话,身体快于脑子把程偃按下。 少年沉重的呼吸声打在头顶,程偃试探问:“叙言,爹可以动了吗?” 程叙言脱力的坐在地上,口中只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程偃似有所感,回头望去。 一条泛着墨绿色光泽的大蛇被崭亮的斧头锭死在原地,身体还在不甘缠动,而在锋利斧头下标志性的三角头明白彰显着它的毒性。 程偃心跳漏了一拍,如果不是叙言,他今天恐怕就得交代了。 他没有去问那斧头是哪里来的,而是把儿子搂入怀中,拍着儿子的背安抚:“没事了叙言,爹还活着,今天多亏了你。” 怀里的小身体还在颤抖,程偃将他抱紧了些,两颗快速跳动的心靠的如此近。 好一会儿后,程叙言勉强恢复镇定,他起身去寻摸什么? 程偃跟在他身后:“叙言,你找什么?” 程叙言找了一块尖锐的石头,他忍着害怕缓缓靠近毒蛇。 程偃拦住他, “你想干什么。” “那斧头我还要。”程叙言目光死死盯着蛇身,“我要把斧头拿回来。” 他上前几步,用力的砸下去。毒蛇吃痛疯狂的摆动,此时又一道身影牢牢按住斧头,不让毒蛇挣扎出来。 父子俩对视一眼,不用多言,默契的配合。 毒蛇几乎成了肉泥,程叙言还不放心的又等了一会儿,才敢把斧头拔了。 第18节 经了这一遭,父子俩都有些疲惫,也没心情吃桃了。他们又耗了两刻钟后,才终于找到下山的路。 二人刚进村子就被人拉住:“快告诉陆婶子,找到偃兄弟和叙言了。” 声音落下,就有好几个人围了过来,“你们去哪了?” “叙言你怎么不看着点你爹。” “…陆婶子都急坏了…” 面对众人的斥责,程叙言低下头:“对不” “都是我不好。”程偃把儿子揽在怀里,歉意道:“是我乱跑,还带累了叙言。” “偃兄弟,我们都知道你”话音戛然而止。 打头的汉子颤声唤:“偃…偃兄弟?” 程偃点头笑道:“是我。” 他把山上的事说了大半,“当时不是叙言装痛哄我,我可能还连累他这会儿都在山里。” “原来是这样,倒是我们误会叙言了。”几个汉子挠了 挠头:“叙言小子,几个叔伯也是太急了,你别往心里去。” 程叙言神情恍惚说着“没关系”。 他仰头看着程偃的脸,听着程偃跟其他人交谈,话里话外都是对他的维护,这就是父亲吗。 程偃跟众人道别,带着儿子忙往家去。 看着父子俩的背影,其他人不确定道:“这是因祸得福了?” 望泽村不大,程偃父子的事很快就传开了,还有人说程叙言跟程偃十分有父子缘,这不程偃看着都好了。 “谁知道是真好还是假好?”杨氏撇了撇嘴:“真把扫把星当福星了,睁眼瞎。” 程抱容弱弱反驳她娘,被狠狠骂了一顿。 杨氏柳眉倒竖:“你爷爷奶奶不准我骂,我回自个屋里说两句都说不得了,你也要来管着我,你们翻天了是不是。” 程抱容低着头不敢吭声,等杨氏骂够了,她才被允许出屋。 程抱荷拉着她去后院,递给她一把野地瓜,小声道:“别难过了。” 程抱容忍了许久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程抱荷叹了口气,两个丫头排排坐。 程偃家,父子俩在堂屋排排跪。 陆氏是真的气狠了,晚饭都没做,让不靠谱的父子俩饿着跪半宿。 外面漆黑一片,堂屋里只点了一盏灯,泛黄的光十分具有压抑感。 程偃叹道:“爹是真对不住你。” 程叙言摇摇头,他其实并不难过,反而有点微妙的荒谬感。 神智清醒时候的程偃完美符合程叙言心里对古代书生的想象,清俊斯文,谈吐文雅。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清竹般的男子此刻在堂屋罚跪。 程叙言感觉有什么东西碎了。 “叙言,叙言。”身旁的唤声拉回程叙言的注意力,他茫然抬头:“怎么了?” 程偃神秘兮兮道:“你帮爹望风,爹去找点吃的。” “等……”程叙言伸手抓了个空,只能焦急望着程偃的背影。 明明是清凉的夜晚,程叙言东张西望的像个鼠辈,唯恐奶奶突然出现。 不多时程偃回来了,他看着儿子额头浸出的汗哈哈大笑:“你怎么这般胆小。” “明明是爹太胡来了。”程叙言小声嘟囔。 屋内突然安静,程叙言不解的看向程偃,下一刻脸上一热。 “这样才对,不高兴就是不高兴了。”他笑着捏儿子的脸,松手后还评价道:“有点瘦了,手感不是很好。” 程叙言:“... .... ...” “爹。”程叙言唤他。 程偃笑脸盈盈。 程叙言面无表情问道:“你真的清醒了吗?” 程偃的笑僵在脸上。 他一个脑瓜崩弹儿子脑门:“再质疑爹就不分你吃的了。” 程偃把油纸包打开,酥皮点心的香味四散溢开。 程叙言抿唇,然而肚子咕噜咕噜叫的欢。 程偃低笑一声,捻了一块点心喂过去,“你这就是吃了以貌取人的亏。” 他也捻了一块点心吃着,咽下肚后笑道:“君子不会在脸上写君子,小人更加不会告诉你他是小人。” 程偃跪坐着,顺手把儿子也推了一把,“让你跪你还真的老实跪着?” 程叙言默默吃点心不吭声。 良久,他问:“回头奶奶发现点心没了怎么办?” “老鼠吃了。”程偃回答的十分光棍。 程叙言居然也不觉得意外,深夜时候程偃带儿子去洗漱,两人回屋睡大觉。 他始终没有问那把斧头是怎么凭空出现,又如何消失。 两人昨儿累了一天 又跪了半宿,直睡到太阳当空照才缓缓醒来。 程叙言第一时间唤道:“爹?” 程偃起身打开窗户,外面的阳光落进来,他整个人晕在光里模糊的不真切。 程偃笑道:“醒了。” 程叙言跳下床奔过去,把人抱了满怀。 程偃拍拍他的背:“先去洗漱吃饭。” 陆氏不在家里,但锅中留着粥和小菜,还有两个水煮蛋。 “你奶奶就是嘴硬心软。”程偃拿起鸡蛋抛了抛,程叙言见状大步走开。 饭后,程偃检查儿子这段时间所学,先是默写启蒙书籍的内容。不但能看程叙言是否记牢内容,还能看字练的如何。末了再抽查释义。 父子俩在书房问答,连陆氏回来都没注意。 见儿子回答的极好,程偃又考论语的内容,“圣人四毋为何?” “毋意,毋必,毋因,毋我。”程叙言对此印象很深,这是孔圣人行为准则的一部分。大意是不臆测,不偏见,不固执,不自以为是。 短短八个字说来容易,但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 程偃听着儿子娓娓道来,平静的敛着目,然而细瞧却能看见他抖动的眉梢,不错,太不错了。 少年的声音还未完全褪去稚气,可他的言语内容已经初见成熟。 第16章 程偃的忧虑 “嘭”的一声,一大一小两块木柴飞落在地。 程叙言盯着散落的木柴小脸严肃:又劈偏了。 他抿了抿唇,重新拿了一块木头放在木桩上,瞄准中心后用力劈下去。 这次比之前好一点,但两块木柴仍然能看出差异。 程偃呷了一口清茶朝他走来,“斧头给爹试试。” 程叙言狐疑瞅着他爹白皙修长的手,他爹应该从来没拿过斧头吧。不过他转念想到他爹浑噩时背着他满山林蹿,又对他爹有了点信心。 程叙言把斧头给他,站到旁边去。 他看着程偃把圆木放在木桩上,却拿着斧头迟迟没动。 “爹?”程叙言不解。 程偃摇摇头,他缓缓转动着斧头手柄,“这手柄虽是木色却非木非石,触手温润竟有美玉之感,实在神奇。” 而斧刃更是与寻常斧头不同,程偃眯了眯眼,下一刻他握紧手柄,弯曲的斧刃在阳光下反射银色的寒芒,裹携破风之势,程叙言不禁站直了身体,屏气凝神。 “嘭——” 木柴一分为二,像是烟花绚烂般短暂划过,在地上翻滚两下后停住。 程叙言面皮微抽,默默把地上一大一小两块木柴捡起来,看他爹气势,他天真的以为他爹有两下子。 “…哈哈,刚才跟你开个玩笑。”程偃重新拿了一块木头:“这次爹认真了。” 陆氏默默放下茶盏,手边还洒落了几滴水迹。 偃儿是她的儿子,会什么不会什么她还不知道吗。 所以她刚才在期待什么? 父子俩兴致勃勃在厨房外劈柴,少年的声音和成年人的声音交杂。 “…爹歇着吧,我来。” “你没力气,我力气大。” 陆氏:“………” 劈到后面程偃直接把斧头当剑使,且不说实际威力如何,那繁复华丽的花招却很有看头。 程偃一个翻身跳跃,手腕灵活的带着斧头在空中转了一圈,而后如剑客收剑一般流畅的把斧头别到身后。 第19节 他朝儿子挑眉:“如何?” “很好看。”程叙言朝他比大拇指。 程偃梗了一下,他当年也曾正经学过君子六艺,没想到一套招式下来就只得个“很好看”。 他把斧头放下,一本正经道:“柴禾暂时够了,用不着再劈。” 程叙言看了一眼垒起来的柴禾,没有反驳。 “行了,”程偃随意的摆摆手:“你也玩耍许久,回屋念书罢。” 程叙言猛的抬头看向程偃:他明明在干活,怎么就是玩了? “你不想念书?”程偃揶揄反问。 程叙言把到嘴边的话憋回去,默默回书房。他自然没看见身后程偃狡黠的笑。 他坐在书桌前闭着眼,进入学习系统学习,而堂屋里陆氏和程偃也在谈话。 比起刚才在院子里耍弄花里胡哨招式时的随意和玩笑,此刻程偃敛去所有情绪,正色道:“叙言身负秘密,却不知道牢牢守着。” 陆氏叹了口气,叙言过继给他们也有小一年了,进步是有的,但是还不够。 堂屋里寂静无声,半晌程偃低笑一声,“不过精心养了这么久,若叙言防着我们,虽然能理解但未必不会失落。” 人就是如此,充满了矛盾。 站在父亲的立场,程偃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行事果断,必要时狠辣些也没关系,永远不会轻信旁人。 可是对内,程偃又希望儿子柔软善良。这是何等苛刻的要求。荒谬的像把石头化成水,花朵划破铁刀。 “枉我活了这许多年头,居然也有这种扭曲的想法。”他摇头失笑。 “偃儿。”陆氏望着他,满脸慈爱:“慢慢来。” 程偃起身走到门处,负手仰天。白云随风而变,一如他复杂的心情。 他虽然不知道是何种神秘的力量在教导叙言,但通过他对叙言的考校,他能断定教导叙言的东西的确有真本事。 只是,他担心的是对方在教导叙言时会不会灌输不好的理念。虽然现在看不出苗头,却难保以后。 其实要说稳妥,他娘为叙言寻一位夫子把人送去学堂更好。有同乡,有师长,叙言不但能念书还能学习人际交往。 可是本地学问扎实的夫子极少,就算好不容易搭上线,以刚来时叙言善良到懦弱的性子以及年龄又不大,就这么送去学堂极大可能吃亏,说不定就把孩子毁了。 程偃并非活在光明里,学堂里的腌臜事他也知晓一些。有人就会有争斗。 程偃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 若是,若是他神智一直保持清醒就好了…… 少顷,一只有些粗糙的手包裹住他的手,程偃回头,“娘?” “不要太逼迫自己。”陆氏温声道:“娘还没有老糊涂。” 她在跟儿子承诺,她会看着孙子,不让程叙言学坏。 程偃眸光晃动,他一把抱住母亲,掩去了眼角的湿润不让亲娘看见。 有了孩子就会替他操心,忧虑重重。 程偃的亲子去世的太早,他还来不及体会这种甜蜜的负担,如今有了叙言他才知晓是个什么滋味,也更加对亲娘愧疚。 细细想来,他此生什么也未做成,父亲,妻儿,他一个也没保住。 第17章 陆奶奶在想什么 当热意的风吹过田野,金灿灿的稻穗盈盈晃动着,那一圈圈泛起的涟漪仿若朝霞降临世间,给人们带来喜悦和希望。 望泽村的人再次忙活了起来,他们要趁着好天气将地里的稻谷收了。程叙言带着程偃回家时看到的村民都神色匆匆,照面时招呼一声就走了。 程偃看了一会儿,然后飞快往家跑。 “?”程叙言立刻追上去:“爹,等等我。” 程偃回家后就在屋里翻找,陆氏和程叙言齐齐不解,陆氏试探问:“偃儿,你在找什么?” 程偃回过身,对着陆氏和程叙言来回比划,之后又拿起角落里的扫帚扛在肩上。 陆氏一头雾水,下意识看向孙子。 程叙言盯着他爹的动作,联系之前所遇,忽然福至心灵。 “是锄头。”程叙言对陆氏笃定道:“奶奶,爹在找锄头。” 话落,程叙言又迷茫起来:“不过爹找锄头干什么,总不能是想下地吧。” 程叙言随口一句还真蒙对了,眼下收稻谷时期家家户户都是持镰刀,难得遇见一个扛锄头的村人,程偃自然就记住了。 但陆氏和程偃名下的地都租出去了,不种地自然也不需要农具。 陆氏让孙子看着儿子,她回屋把程偃的那些木雕都拿出来哄他:“偃儿,这个更好玩儿。” 然而程偃并不接受,午饭吃到一半就往外跑。 “爹……” “偃儿!” 程叙言率先追了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程偃竟然跑去了易全山家收割的地。 程偃名下的两块地就是拿给易全山一家去种了,他直冲冲跑过去抢了人家的镰刀就要割稻谷,把易全山一家吓的够呛。 “偃兄弟,偃兄弟你等一下。”易全山和自家兄弟架住程偃后强行夺走镰刀。 此时陆氏和程叙言也赶了来。 “全山伯伯,麻烦你了。”程叙言牢牢把住他爹一只胳膊,一边对易全山道谢。 此时太阳正毒,村民们都在树下休息,见易家这边的动静,一个个都围了上来。 人群中的程偃眼神懵懂,茫然的看着四周。 有相熟的人问:“偃兄弟怎么又这样了?我记得他之前不是好了吗。” 他们之前还说程偃家这下好起来了,程偃不但有了儿子,自己也恢复神智,没想到一转眼又傻了。 陆氏不动声色挡在儿子身前,挡住了其他人或同情或看热闹的目光,她对易全山歉意道:“全山,今儿给你添麻烦了,我就把偃儿带走。” “没事儿婶子。”易全山跟自家兄弟交换一个眼神,然后走到程偃另一边,他和程叙言一左一右把程偃架住回家。 一路走过时,其他人都会问两句,“全山兄弟,你这是干嘛呢。” 易全山打哈哈应付过去。 他们经过程长泰一家时,空气中有种诡异的静默,然而作为源头的程叙言却没留意,心思都在程偃身上。他怕他爹一个扭身又跑了,简直滑溜溜的像条鱼。 直到他们一行人走远了,杨氏小声咕哝:“他们倒是轻松。” 平时不觉得程偃家有什么,甚至还觉得程偃神智不清醒,陆氏和程叙言肯定受许多罪。然而秋收时候众人都在苦哈哈收割,程偃一家就打眼了。 祖孙三人皆是一身干干净净的棉布衣裳,踩着八成新的布鞋,脸色红润,跟裸着上身皮肤黝黑的庄稼汉完全不同。 而妇人们则是特意穿着打了好几层补丁的旧衣裳,缝缝补补捶打清洗了不知多少回,衣服都看不出原本颜色。没办法,田间禾叶锋利,若是穿着好衣裳来收割而把衣裳划破了,她们要心疼死。 杨氏看着儿子漏洞的 鞋,身上掸不干净的泥土。又想起刚才见到的程叙言,天青色的上衣浅色的裤子,那料子一看就很柔软透气,做那么一身衣裳怎么也得上百文钱。陆氏为了笼络便宜孙子的心,也真是下血本了。 那个扫把星也配,若是她的青锦穿上那身衣服,肯定比扫把星好十倍。 “他们也就现在得意。”杨氏愤愤道。等陆氏一死才是程叙言的苦日子。 程青锦抿了抿唇,他想反驳他娘,但是看他娘那副愤恨厌恶的神情,恐怕他说再多也没用,索性闭上眼午睡。 吴氏摸了摸自己儿子的小脸,她怎么觉得叙言比青良长的好。 不止是皮肤白了脸上有肉了,而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反正看着很讨喜像个小大人。不像以前,吴氏总觉得叙言会被欺负。 “娘。”程青良趴在吴氏耳边低声道:“五…堂哥是不是长高了。” 吴氏点点头,随后她揉揉自己儿子的脑袋,“你也比去年长高了些。” 她也有好好养孩子,过两年青良肯定跟叙言差不多了。正好那个时候也该轮到青良上学堂。 吴氏目光隐晦扫过孙辈里的几个小子,别说什么在学堂学了字回来教给其他兄弟,且不说教的对不对,万一她儿子念书有天赋呢,去学堂不一定有机会,但不去学堂肯定没机会。 凭什么其他几房有的东西四房没有,她这个当娘的总得为孩子打算。 下午时候众人又闷头干活。程长泰眯眼看了看天,这几年风调雨顺让地里庄稼长的好,真希望一直这样好下去。 为了不让程偃跑出去扰乱其他人秋收,程叙言减少读书时间,特意空出时间在院子里陪他玩。 本来把人往山上带更好,但上一次父子俩差点被蛇咬给程叙言也留下阴影。 他带着程偃学蛙跳,提水桶,陆氏刚开始还真以为他们在玩,慢慢看出一点门道。 她没有多说什么,慢吞吞又翻了一页书籍,然而脑子里却在想晚上吃什么。 家里的纸和墨条好像不够了,该给叙言添上,毛笔也得重新买。 高悬的烈日毫不留情炙烤大地,同样也快速蒸发出新鲜稻谷中的水分,程大将晒干的谷子倒入粮仓,他喜爱的抓了一把,看着谷子如流沙般从他粗糙的指缝间溜走,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等这批粮食交完税后卖了,他就跟爹说再给青业买支毛笔。对了,还有青锦。 卖粮的时候程大格外出力,最后卖了个好价格。程大见家里人高兴顺势提出此事。 太阳已经落山,程青良独自一人踢着脚边的石子在外面溜达。 大伯提出给儿子和侄子买毛笔,本来没什么,但是之后大哥又提出买书,家里就吵起来了。 整个堂屋都闹的不行,感觉屋顶都快被捅开了。他烦躁的用力一踹。 “…哎哟……” 程青良吓了一跳,跑过去才发现是陆氏:“对不起奶奶,我不是故意的。” 陆氏见是他,心中的不悦压下去对他摆了摆手,“没事,你回家吧。” “可是您…”程青良有些犹豫。沉默片刻后他坚定道:“奶奶,我送您回家。” 陆氏微微蹙眉,但对上程青良真挚的目光最后还是同意了。 第20节 回到院门外,陆氏淡淡道:“我现在到家了,你回吧。” 程青良愣住,夜幕已经降临,银月却还未出,他印象里一直慈祥的老人,此刻却如同蒙了一层灰布的稻草人,他…有点害怕。同时还有些委屈。 以前陆奶奶对他很好,给他吃的喝的,温柔的跟他说话。自从五哥过继给程偃叔以后,陆奶奶就不理他了。 陆氏冷下脸强调:“青良,你该回去了。” “……喔 …”小孩儿恍恍惚惚应了一声,慢吞吞离开。 陆氏垂下眼,吐出一口浊气。 程叙言正在跟程偃玩,见到陆氏走路一瘸一拐,他上前扶着:“奶奶,您的腿怎么了?” “不小心磕了一下。”陆氏撑着桌子坐下,扯开裤腿看了一眼,小腿处晕出鸡蛋大小的淤青。 程叙言转身去拿药油,程偃左右看看,最后蹲在亲娘的腿边。 他太安静了,反而让陆氏不习惯,“偃儿。” 程偃没有反应。 陆氏伸手抓了他一下,才发现儿子满脸是泪。 “偃儿…”陆氏忙不迭哄他:“没事了,娘不疼。” 这时程叙言跑回来,父子俩小心翼翼的给陆氏揉药油,不时还问她疼不疼。 屋里的灯亮着,勾勒出程偃和程叙言的轮廓,他们祖孙三人靠的太近以至于连影子都重叠。 少顷,程叙言仰起头:“明后天我再给奶奶揉揉,应该就好了。” 那张小脸还没长开,眉眼很是秀气,鼻子也比一般小子精致,不像程三夫妇,也不像偃儿。 可那双眼里的关切却是真真实实,陆氏不禁想起程青良。 这一刻,她罕见的有些后悔。 “奶奶。”程叙言犹豫道:“您累了吗?” 陆氏含糊应声,程叙言扭头去给她倒洗脚水。 程偃乖乖坐在亲娘身边,陆氏十分受用,“我跟村长说好了,明天借他们家的牛车去镇上。” 程叙言点点头。 祖孙三人到镇上后直奔书肆,但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见熟人。 程青锦移开目光,程长泰程大和程青业祖孙三人也不太自在。 陆氏对程长泰微微颔首,然后带着儿孙去挑用具。 少顷,陆氏结钱。 程青锦看到他们买的东西忍不住惊讶,程大直接问出声:“婶子,你买毛笔干什么?” 程大的目光落在程叙言身上,莫非陆婶子想送叙言小子入学? “让他学几个字。”陆氏拍拍孙子的肩:“叙言这小身板也难伺候庄稼。” 程青业更关注陆氏买的物品,纸,笔,墨条都是这家书肆里上好的。他有些羡慕。 陆氏带着儿孙很快离开,程长泰大约是挂不住面子,刚才还在磨价,这会儿默默掏了钱。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程青锦记着陆氏买的文房用具,然而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他始终没有听到叙言入学的事。 陆奶奶在想什么? 第18章 你又能怎样 天不知不觉就冷了。 程叙言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家里静悄悄,他开始还以为陆氏出门了,随后想起来一大早奶奶能做什么。 他走到正屋试探的敲了敲门,里面没反应。 “难道真出门了?”他转身欲走,却倏地顿住。 不对啊,刚才他敲门时感觉门关的很紧,像是从里面栓住。 程叙言重新加重力道,不多时里面传来了物体落地声。 “奶奶,奶奶?” 屋里动静又没了。 程叙言咬咬牙,“对不住奶奶。” 他手一翻,握着斧头破门而入。 陆氏半边身子探出床外,满脸通红。 “奶奶!” 程叙言把人扶回床,立刻叫来程偃,父子俩借了村长家的牛车往镇上赶。 一路上程偃都十分配合,这让程叙言松了口气,如果他爹再闹腾他真的顾不过来。 镇上的医馆只一家,坐堂的老大夫明显还记得程叙言,看到陆氏昏迷不醒时,立刻肃了脸色救治。 程叙言和程偃被赶去了外堂,村长的二儿子宽慰他们:“婶子身体一向硬朗,肯定没事。” 程叙言勉强应了一声,目光直盯着内室。 不多时医馆的药童煎了药端来,程偃和程叙言配合着给陆氏喂药。 事后,程叙言找到坐堂大夫:“老先生,请问我奶奶怎么样了?” 大夫捋了捋胡子,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奶奶平时在家如何?” “还行吧。”程叙言思量着:“奶奶没事的时候就看看书,做些针线活。” 家里但凡有费体力的活计,陆氏都是花钱找村里妇人做。 大夫默了默,又道:“平时可有咳嗽?” 程叙言摇头,他一直都认为陆氏身体好,他来家里这么久了也没见陆氏生病。 “不过……”程叙言挠了挠头:“之前有一回奶奶的腿不小心磕了一下,按理说擦药后很快就好了,但是奶奶疼了好些日子。” 陆氏不会主动说身体不舒服,程叙言是见那之后陆氏走路有些别扭。 大夫若有所思。 一天后,陆氏退了热回家养病。程叙言接过家务活照顾他们。他想着老人身体不如年轻人,可能得好好养个把月,没想到三五天之后,陆氏就大好了。 今日天晴,陆氏端着冰糖梨汤进入书房,程叙言立刻起身相迎:“奶奶,这些事我来做就可以。” 陆氏把梨汤放在书桌上,她顺势在旁边坐下,目光扫了一眼桌上的书籍。 “你在学梁惠王上?”陆氏微讶。 梁惠王上·是《孟子》首篇,陆氏记得之前来书房时,孙子还在学《大学》的内容。 她看向程叙言:“论语和中庸可是过了一遍?” 程叙言点头。 陆氏找了熟悉的几段考校,“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何解?” “做任何事前都要先做准备。”习惯使然,程叙言第一次看的时候,下意识把豫理解成犹豫的意思,没想到竟然作“预”。难怪他之前怎么解释都觉得不对。 经过学习系统的指正,他犹如拨雾见云,瞬间明了。 陆氏见他答的轻松,又问:“可能够将这一段深入解释?” 这一段后面还跟着: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 “从个人来说,说话前先打好腹稿再出口……”程叙言先讲了一遍浅显的表面意思,随后抬眸跟陆氏对视一眼,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从大的来看,朝代想要发展,则需早早制定相应政策。” 陆氏垂下眼,轻声问:“比如呢?” “合理的税收?为官制度…”程叙言有些纠结,这些都是在系统里学习时听来的,可是他并不是很能理解,那些东西离他太远了。 待程叙言一顿磕巴应答后,陆氏不置可否,她点了点桌面:“邦有道,谷。” “邦.无道,谷…”程叙言见陆氏神色平静,就知道自己猜对了,顺着背下去。 这是《论语·宪问篇》的内容,通篇字数并不多,但是其中涉及到诸多春秋战国名人,由此衍生的典故,需要逐字逐句的理解,否则背了也是茫然。 陆氏对这篇内容忘了不少,她起身去书柜抽出论语。 其中典故之多,例如桓公杀公子纠,卫灵公无道却未亡,陈成子杀齐简公等等。 更让人头疼的是,“子击磬于卫”一段又引用《诗经·卫风》内容。其中“高宗谅阴,三年不言”则是《尚书》内容,延伸出问答。 而《诗经》《尚书》则是五经的内容,程叙言还没学到那里去。 陆氏快速浏览一遍,各种典故都让她如身陷浆糊。由宪问篇更衍生出后世名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程叙言背完之后大概回答了一遍释义,于是陆氏问他:“可了解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 “鲁哀公十四年,齐国大夫陈恒弑君……”战国时候的人名以及其所属的国家和时间很不好记,程叙言有时候会记混。 而由这件事引发的是孔子请求鲁哀公出兵齐国讨伐贼子。然而鲁哀公告夫三子,于是又涉及到鲁国朝内的权力把控势力,以及鲁国出兵会有什么利益。同时又要提一句当时的政治环境,孔子彼时退下来,空有名无实权,他在国家大事上提出建议,违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规矩。 系统知道宿主也就是个半大小子,所以现在的教学只是停留在表面,让宿主知道有这么一个典故,其中更深入的东西需要宿主通过现阶段的测试后才能继续学习。 然而饶是如此,程叙言的回答还是让陆氏惊的说不出话。她知道叙言平时念书刻苦,也知道有一个神秘的东西在教导叙言,可是每每考校这孩子都能给她惊喜。 就算是县试府试也差不多就是这个程度,能熟练背诵四书五经,释义以及熟悉其中常见的典故并有自己一定的见解,基本就稳了。 程叙言学过的内容都学的很扎实,只要保持这个势头,由年龄带来阅历,慢慢有自己的见解。他必然能在县试和府试中占得好名次。 望泽村隶属于渭阳县,此地文风并不盛…… 陆氏看着面前徐徐作答的小子,他将黑亮的头发半束着,露出饱满的额头,那双眼睛更是明亮,浑身都洋溢着朝阳之气,陆氏一颗心陡然跳的极快。 一通考校之后,陆氏几乎压不住上翘的嘴角,她激动的搂过程叙言连连夸道:“好孩子好孩子。” 她捧住孙子的小脸:“说了这么久肯定渴了,快喝梨汤。” 第21节 然而梨汤早就冷了。 程叙言并不介意,接过碗就要喝,却被陆氏拦住了。 “现在天冷了,冷汤容易坏肚子。”陆氏把梨汤拿走:“奶奶重新给你做糖水鸡蛋。” 程叙言不好意思:“不用那么麻烦的,奶奶。” 陆氏笑望他一眼,端着冷汤走了。 程叙言搓了搓脸,重新坐回去,先看了一遍梁惠王上·的原文,先试着自己释义一遍。 “叙言,糖水鸡蛋做好了。”陆氏把碗放下就走,同时带走跟过来的程偃。 程叙言确实渴了,小口小口喝着糖水,最后把鸡蛋吃下去只觉得整个人都暖乎乎。 他心中唤道:“系统,我来了。” 他闭上眼,脑海里出现银色的机器小人和面板,开始讲解梁惠王上· 的内容。 随着脑海中浮现正确释义,程叙言将之前自己漏洞百出的理解与其对比,错误的地方改正,不明白的重点记忆以加深印象。 日落日升,树上的叶子发出极轻微的一声脆响,飘飘摇摇落在地面。 村里的孩童穿着臃肿的棉袄踩过,叶子碎裂着与泥土融为一体。 老陈氏带着大儿媳妇从镇上回来,刚好碰见陆氏。两位老妇人点点头就各自走去。 离的远了,孙氏小声道:“娘,您有没有觉得陆婶子好像瘦了。” 话音刚落孙氏就被老陈氏瞪了一眼,孙氏再不敢多说什么,老实跟着婆婆进屋。 黄昏时候,程青业和程青锦回家。 孙氏把儿子叫到自个屋里,拿出一个油纸包给他,里面赫然是两块花生糖。 孙氏看着又长高了的儿子满脸欣慰:“你读书辛苦,吃点好的。” 程青业忍着嘴馋没动。 孙氏凑的更近了些,低声问:“你开春就去念书,这马上就到年关了,你学的咋样?” 程青业眸光一颤,他垂下眼含糊道:“夫子说…我比三弟学的好。” 孙氏顿时笑起来,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她的青业最聪明。 腊月里的时候,陆氏带着儿孙去镇上置办年货,然而陆氏和程偃站的远远的,她对孙子挥了挥手,做口型:去吧。 程叙言抬脚进入杂货铺子,他买了两副红纸,三张福字,一摞碗六个数。 “店家,这些东西多少钱?” 店家听见声音有点嫩,抬眸一看发现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子,他环视四周,发现并没有靠近这个小子的成人。 店家假假的拨弄了一下算盘,笑道:“小哥,承惠四十文。” 程叙言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试探问:“可以便宜些吗?” 店家干脆的拒绝了他。 不多时,程叙言拿着东西走向陆氏并给她报价。 陆氏没说什么,只是同样走进杂货铺子,买了跟孙子同样的货物。 陆氏回来道:“二十八文钱。” 程叙言抿紧唇,转身去寻店家,不出意外的被撵出铺子。 他垂头丧气的走回来:“对不起奶奶。” 程偃揉揉儿子的脑袋,随后气呼呼的往铺子走,他要给儿子出气。自然被陆氏和程叙言拦住。 之后他们又去买点心,买肉,买文具等等,程叙言和陆氏买相同的东西,却是不同的价钱。 就算猪肉的价钱一样,可是陆氏买来的肉肥瘦相间,品相上佳。而程叙言买来的肉则有不少筋膜,且瘦肉也更多。时下人们肚子里少油水,比起瘦肉更喜欢肥肉。 对比太虐,但次数多了,比起生气程叙言更多的疑惑。 “奶奶,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他买东西的时候店家都表现的很和善。 陆氏看向街道上的人群,老少皆有,有人满脸带笑,有人气急败坏,还有人漫不经心。她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摊上,女人正在跟小贩讨价还价。 程叙言扯了扯陆氏的袖子:“奶奶。” “大概是你看起来好欺负。”陆氏半真半假的打趣他:“就算欺负你了,你又能怎样。” 第19章 裴老 之后程叙言也学聪明了,多看多听,等别人说好价跟着买。 程叙言得意的说着自己的法子,对此陆氏只是笑笑,转身去厨房。 程叙言在桌边整理上午买来的东西,那是他早上独自一人跟着村长小儿子坐牛车去镇上买的。 程偃抚摸着狐狸面具,喜欢的不行。他扣在脸上呲溜儿跑去厨房。 “娘——” 他叉腰大笑。 陆氏对他招手:“过来端饭。” “好~ ~ ”程偃端着饭碗跑的飞快。 陆氏做了两荤一素,十分有卖相,程偃急吼吼夹了一块红烧肉,程叙言则夹了一筷子青菜。 “呸—呸—” 程偃大张着嘴跳脚,程叙言默默给他递水,他果然拿过去大口灌。 陆氏看着吐了肉直喝水的儿子,又看着低头扒饭的孙子。 她犹疑道:“菜怎么了?” 程叙言一脸纠结,程偃直接走开了,不停挥手:“难吃,难吃。” “叙言你说。”陆氏看向孙子。 程叙言尴尬笑:“有…有一点儿咸。奶奶您不觉得吗?” 陆氏眸光颤了颤,她收回目光:“我今天中午忘了尝。” 陆氏重新给儿子做了一碗糖水鸡蛋,哄着他吃了。 谁也没在意这件事,只不过之后菜起锅时,陆氏会把程偃叫去尝尝。几次之后程偃就不干了,甚至连厨房都不愿意去。陆氏只好叫孙子来。 “最近换季,奶奶嘴巴淡。”陆氏解释道。 饭后,陆氏带儿子出门,临走前她叮嘱孙子:“天暖和了,你要好好学。” 程叙言郑重点头。 他坐在窗前,执笔照着字帖好生临摹,全心全意不知外物。 春风温柔,卷起一叶青翠与蝴蝶擦身而过。程偃挥手抓过,兴奋的跑到他娘身边,“蝴蝶蝴…” 他看到手里的绿叶傻眼了,“蝴蝶呢?” “那儿呢。”陆氏往前方一指。程偃立刻奔了去。 他们不知不觉就到了村尾,隔着一段距离便听到吵闹声。 程青业和程青锦一年学已经上完了,该轮到家里其他兄弟。前几日程青锦跟着人离村,听说是去县里找活计。 那还闹着的只能是程青业了。 陆氏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半月后她坐牛车去镇上时,被迫听了一段八卦。 “婶子,您不知道长泰叔他家可闹腾了。”村长的小儿子兴致勃勃:“程大嫂子就一个儿子,为儿子考虑没错。可他们要其他几房一直供青业也太贪心。青业那孩子又不是很出众。” 这话说的委婉,他们也去隔壁村子打听过,程青业和程青锦在学堂里表现差不多,顶多算中等。 可到了程大嫂子嘴里,她儿子就是读书厉害,只要继续念下去肯定就能考上功名。 程家老两口心底深处还是偏心大孙子,于是松口再让大孙子读一年,正好程青锦退下来,让二房的程青岭去学堂。 村长的小儿子撇撇嘴:“大房就是占便宜。” 陆氏默默听着偶尔应一声,到了镇上之后他在老地方等着。 一个时辰后,陆氏背着背篓回来。 村长小儿子立刻迎上去帮忙,陆氏擦着汗,忍着晕眩道:“当真老了,岁月不饶人。” “婶子想多了,我看村里的老妇人都没您精神。”村长小儿子一甩牛鞭,车轮子骨碌碌转动。 程叙言看着陆氏拿来的文房用具:“奶奶,书房里纸张还有不少。” “放着吧。”陆氏拿起书桌上孙子做的笔记,随口问着:“你平时在家待着,身边也无一二好友,可会寂寞?” 程叙言摇头。 他透过窗子,看向院子里扑腾的程偃:“跟爹和奶奶在一起不会寂寞。” 陆氏的手指倏地收紧,在笔记上留下清晰痕迹。 她没再说什么,抬脚离开书房。 日子平静如水,直到盛夏时分,陆氏带着儿孙出远门。 程偃举着伞挡在头顶还是觉得热,程叙言用湿帕给他擦擦脸,“等到地方了就不热了。” 黄昏时候,他们在县里的客栈住下,程偃在浴桶里玩水又恢复了活力。 程叙言倒茶水:“奶奶,我们来县里做什么?” 陆氏:“去见一位故人。” 次日一早,陆氏带着孙子出门,程叙言频频回头看:“爹怎么办?” “不用担心,他会睡大半日。”陆氏关上房门,带着孙子直奔县城东边去。 第22节 他们在一座雅致的宅子前停下,陆氏上前跟门房递出拜贴。没想到门房恭敬道:“老爷之前吩咐过,若是您来了就直接请进来。” 陆氏微微颔首,程叙言靠近陆氏一些,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 他们被带到花厅,下人呈来茶水点心。 程叙言站在陆氏身后,不多时门外走来一道人影。 一身藏蓝色的长衫,拄着拐杖,脸上映着岁月流逝的痕迹,看起来比陆氏还要年迈许多。 陆氏屈膝行半礼,程叙言像模像样的俯身拱手。 老者在上首坐下,挥退了下人,他一双浑浊的眼慢慢看过来,对陆氏道:“这些年,你倒是没怎么变。” “裴老说笑了。”陆氏坐回椅子上,缓缓道:“□□凡胎谁又能例外。” 老者慢吞吞呷了一口茶,花厅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程叙言低眉敛目当一个背景板。 裴老放下茶盏,发出轻微的响声,他对程叙言招招手。 程叙言下意识看向陆氏,陆氏闭着眼。 程叙言走过去后又是拱手一礼,裴老上下打量他一眼,忽然笑了:“听你奶奶说,你勉强识得几个字?” 程叙言颔首。 裴老摩挲着拐杖的圆首,和缓道:“正巧,老夫的孙儿也跟你差不多大,前几日念叨着一瓢饮什么的,盛夏日也就靠饮子散热了。” 程叙言抬眸觑了裴老一眼,委婉道:“老先生,小公子可还念着一箪食?” “是啊。”裴老爽朗笑起来:“小孩成天就念着吃啊喝的,总也长不大。” 面前的老人看起来十分和善,四周的摆设也是简洁文雅,连空气里也若有若无的弥漫着缕缕馨香,很是怡人。 程叙言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在花厅。 “这其中约摸是有些误会,小公子并非留恋吃喝。他口中的【一箪食,一瓢饮】还有后文。” 程叙言轻微的顿了顿,随后不紧不慢道:“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小公子不为外物所扰,一心向学是我等楷模,小子既佩服不已又自愧弗如。” 话音落地,陆氏仍然是敛目低垂的模样,仿佛一尊雕塑未动分毫。 裴老把着圆首一副明悟的样子,“照这样说,还是老头子冤枉了那小子。” 程叙言没吭声。 裴老拄着拐杖晃悠悠起身,程叙言略略迟疑就上前搀扶他,老人无视了陆氏,一步一步离开花厅。 园里百花争艳,裴老停在回廊里,不解道: “那他又念着戒色戒斗,莫非是小小年纪春心泛滥。” “依照小公子向颜回先生学习的意志,应该不是那等胡来之人。”程叙言飞快打腹稿,估摸着有数了:“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 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一般儿郎沉浸其中,混沌茫然。若无长辈指点,很难寻得出路。”程叙言的声音带着一种旁观者的悲悯,轻柔却没有力量,他说着话心里想起了陆氏。 他不好色也不好斗,可当他陷在名为善良和孝顺组成的迷雾里时,是陆氏破开一条清明的路带他走出去。 身边人忽然没了声音,裴老好奇的望过去,见少年望着外面的天空,眼中的温柔和眷恋几乎溢出来。 裴老顺势问道:“你在想谁?” “奶奶。”程叙言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有些腼腆,他说:“奶奶是一位很有智慧的人,她教了我很多。” 裴老也跟着笑了:“你奶奶的确很好。平日里也是她教你认字念书?” “不全是。”程叙言斟酌着:“我爹偶尔也会教我一部分。” 这下裴老是真的惊了,“程偃恢复了?”但若是程偃真的恢复,以其之才为何不见动静。 柔软的花瓣在风中尽情舒展,花香引来蝴蝶停留,少顷又翩翩飞走了。 程叙言看着那只飞走的蝴蝶:“时而清醒时而浑噩。” 裴老一声叹息。 两人继续向前走,裴老问着程叙言关于程家的事,过继一事程叙言并未瞒着,话里话外也只说着程偃和陆氏的好,再细问陆氏相关的事,程叙言摇着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他们在池塘边的凉亭里坐下,裴老盯着平静的水面,偶尔有鱼儿摆动,晃起一圈圈涟漪。 “你可知道你奶奶今日带你过来是为何?” 程叙言摇摇头又点点头:“早先不明白。这会儿心里猜了七八分。” 裴老来了兴致,回头看着面前的小子揶揄道:“说来听听。” “小子见老先生随口考校,您将小子带离花厅时奶奶也并未阻止。”他抬眸撞进老人的眼中,老人那双眼意外的清明,程叙言睫毛颤了颤,稳声道:“小子愚钝,若能得老先生几分指教实乃小子之福。” 裴老默不作声,目光却留在程叙言身上,故意给人制造无形的压力。然而面前的小子神色从容,不见紧张失态。 如果是其他小子肯定不会这般,心里迫切的渴望做成一件事,神情和肢体语言都会带出来。 程叙言如果没有学习系统,应该也会很渴望拜一位先生。 但他有学习系统,理论上只要他的身体撑得住,他醒着的时候都可以学习,有不懂的地方也能得到解惑。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那是奶奶想看到的,他不会故意扯奶奶后腿,但若是眼前的老先生看不上他,也不干他的事了。 半刻钟过去,见程叙言还是那副谦逊姿态,裴老忍不住逗他:“若是老夫不愿指教呢?” “那便是小子与老先生之间差了些许缘分,天意如此,小子也只能顺应天意。”他神情诚恳,话语间并无半分勉强,却把裴老噎住了。 好个顺应天意。 老人拄着拐杖用力跺了跺,越过他直接走了。那健步如飞的模样跟之前走几步就喘一喘截然相反。 程叙言抿嘴乐,自己一个人回花厅。把他爹一个人放在客栈里,他实在不放心。 陆氏看到他的时候有些急切:“裴老呢?” 程叙言支吾道:“约摸是老先生乏了。” 陆氏微微蹙眉,少顷叹道:“罢了。” 她准备带着孙子离去,没想到管家拦住他们,说:“老太爷难得见到故人,想请二位留下一同用顿午饭。” 陆氏:??? 程叙言同样茫然。 第20章 裴让 午饭时候,裴老先生的孙子也来了,约摸十二三岁,他一身嫩青色长衫,头发半束,踩着一双千层底布鞋,标准的书生作扮。 程叙言与他互相见礼,便各自在长辈身边坐下。 敞亮的饭厅安静平和,几乎没有声音,程叙言小口吃着饭,只夹自己面前的菜品。 忽然他感觉一道视线落来,抬眸望去正好跟斜面的小公子对个正着。 程叙言垂下眼不再多看,饭后裴老先生跟陆氏去偏厅叙旧。程叙言在花厅等候,只是在花厅门处来回踱步,明显有些焦急。 “可是在担心你父亲?”旁边忽然传来清越的少年音,不是裴老先生的孙子又是谁。 程叙言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 裴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午后的阳光最盛,程叙言的额间鼻头都浸了汗,脸颊晕着高温蒸腾的红,有些可爱。 裴让温声道:“祖父跟陆奶奶可能还要再叙会儿旧,若你实在担心令尊,不若我陪你一同去看看。” “这…”程叙言愣住了,他跟裴家的小公子今天初见,压根没有交情,哪里好意思麻烦:“小公子客…” 他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伸过来拽住他就往外面走。 程叙言:??? “等,等一下小公子。”程叙言止住脚,“这样不妥,不合礼数。” 裴让站定,白皙的面庞上出现恰到好处的疑惑,随后那双琉璃般清透的眸子里又闪过了然,他莞尔道:“非常时行非常事。” 两个小子坐上裴家的马车直奔客栈去,裴老先生听到消息的时候只是笑笑。 他对陆氏道:“让儿顽劣,让你见笑了。” 陆氏摇摇头。 裴家的人员不多不少,裴老先生原本和妻子有四个孩子,可是二儿子早夭,第三个孩子还不知是男是女就胎死腹中,多年后妻子拼死生下小儿子后撒手人寰。 彼时裴大郎君正逢府试,裴老压下悲伤情绪,余有心思放在大儿子身上,等裴大郎君成功入仕,裴老才发现小儿子已经长歪了。 如今裴大郎君在异乡为官,裴老留在故土约束小儿子。然而裴小郎君风流成性,搞出一大堆孩子气死原配。 裴老这下不再犹豫,当机立断把裴小郎君和原配的孩子带走,别府居住。那个孩子就是裴让。 马车在客栈前停下,程叙言迫不及待下车,裴让不疾不徐的跟在他后面。 两人一道上了二楼,程叙言见程偃还在睡着,不由松了口气。 裴让自顾自倒了两杯清水,过去递了一杯给程叙言。 程叙言微怔,随后笑道:“多谢。” 裴让垂下眼,床上躺着的男人面庞清俊,眼角几乎不见明显纹路,看着倒不像而立之年的人。 “要把令尊叫醒吗?”他询问着。 程叙言偏头看了一眼窗外,外面烈日炎炎,远远望去竟有扭曲之感。 他喝水润了润喉,起身打湿方帕后擦拭程偃的脸。不多时还昏睡的男人就悠悠转醒。 程偃似乎还茫然着,直到肚子传来抗议,他委屈巴巴的望着儿子。 程叙言哭笑不得,“放心,我给爹带了吃的。” 半路上他买了半只烧鸡和几个白面馒头,程偃吃的津津有味,还拿鸡腿喂儿子。 程叙言温和的拒绝了,不时给程偃擦擦脸,又叫小二重新上壶热水。 程偃吃饱喝足才终于注意到屋里还有第三个人,他歪着脑袋看向裴让:“你是谁?” 第23节 裴让很有礼数的在程偃面前执晚辈礼,并未因为程偃的异样就轻视。大概是裴让态度和善,程偃好奇的上来戳戳他,还跟裴让比身高。 然后程偃指着儿子大声嘲笑:“叙 言,叙言矮。” 程叙言:……… 他不矮,他才九岁,比不过十二三岁的裴让很正常! 顾及裴让在场,程叙言反驳的话没说出口,不过脸上露出了那么点意思。 裴让挑了挑眉。 他对程偃道:“偃叔,你刚用了饭,要不要出去逛逛。” 程叙言心里一咯噔,他身旁的程偃眼睛歘的亮了,转身就往门外跑。 “等等…”程叙言抬脚就追,边追边喊:“等一下我啊。” 这变故把裴让也惊了一跳,赶紧跟上去。 还好程偃要跑出客栈大门时让程叙言给逮住了,否则偌大个县城程偃真跑丢了,他们就有的找了。 三人一同上了马车,程偃在车内这里摸摸那里摸摸,程叙言熟练的从怀里掏出两指宽的布带,一头系他爹手腕,一头系自己手腕,看着父子二人间的布带,裴让嘴角抽了抽。 这哪是认了爹,分明是…… 裴让赶紧止住后面的想法,他清了清嗓子,对程叙言道:“听闻言弟如今学到孟子了。” “这个是什么?”程偃不知碰了哪里,居然找到马车内部的暗格,他伸手拿起暗格里的油纸包,速度之快让程叙言想阻止都来不及。 程叙言:啊—— 他跟程偃争夺,想把油纸包给人放回暗格,然而程偃以为儿子在跟他玩,利用大人的优势把儿子困得死死的,得意洋洋的举着油纸包,还对儿子开嘲讽:“笨。” 裴让默默呷了一口茶。 程叙言只能嚷嚷:“爹你放下,那是裴小公子的东西。” 裴让猝不及防呛了一下,用方帕按了按嘴角的水迹,他宽慰道:“不过是些零嘴,言弟不必见外。” 程叙言拿他爹没办法,只好顺着台阶下,程偃得了吃的,总算安静了。 程叙言理了理衣裳重新坐好,他耳朵微红,呐呐道:“给小公子添麻烦了。” 适时车子颠簸了一下,裴让撩开车帘,外面的强光和热意一起涌进来,车内像个热蒸笼。 他吩咐车夫:“转道回裴家。” 马车往前行驶一段后明显拐弯,惯性作用下,程叙言被他爹撞着往旁边倒去,被一只手扶住:“小心,这若是磕实了少不得有个淤青。” 程叙言再次道谢。 过了一会儿,程叙言发现裴让还在看他,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公子,我脸上有东西吗?” 裴让摇头,他微蹙着眉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你对谁都这么客气吗?” 不等程叙言解释,裴让继续道:“我祖父与你奶奶是故交,我都叫你言弟了,你还一口一个小公子。” 程叙言被说的哑口无言。 马车内恢复安静,只有程偃偶尔弄出点噪音。 一刻钟后,马车在裴家大门处停下,程偃呲溜钻了出去,程叙言也被他带着跑。 陆氏看到他俩的时候委实意外,程偃哒哒哒跑到亲娘身边待了会儿,对着裴老做鬼脸后又哒哒哒跑去花园。 裴老虽然早知道程偃神智不清醒,但是亲眼所见还是震惊非常。 当年清风朗月般的人居然如此模样。 陆氏按了按眉心,转移话题:“既然您觉得叙言那孩子尚可,我就把他留下了。” 陆氏本来打算下午带儿子离开,不过让裴老拦住了,让他们在县城里再住一晚,给程叙言一个缓冲时间。 若是裴老的妻子还在,邀请陆氏和儿孙留宿裴家也可,到底是人言可畏。 晚上时候陆氏说起此事,她慈祥的摸了摸孙子的脑袋:“裴老先生是举人出身,他能教你许多。” 程叙言没吭声,默默看向一个人玩的程偃 。 良久,他轻声道:“奶奶是让我拜师裴老先生吗?” “不是。”陆氏被逗笑了,如果程叙言真拜裴老先生为师,那不是跟程偃一个辈分? 乱套了。 按理来说,裴老先生本人是举人出身,大儿子又为地方官,他这样的人多的是人想拜师。 偏偏坏就坏在裴小郎君身上,那是吃喝嫖占全了,再加上裴小郎君口口声声的“小赌怡情”,若非裴老时不时约束,裴小郎君恐怕早把家底输干净了。 这般情形下,稍微有资质的孩子,父母都不愿意送过来。一般的孩子裴老也瞧不上。 裴老上了年纪,小儿子又糟心,还要教导裴让,自然没精力和心思再收徒。 陆氏当初给他送信时,裴老还诧异了一番。裴家一堆糟心事,程家更甚。倒真应了那句难兄难弟。 月色下,裴老浅浅抿了一口清酒,他看着孙子,那孩子的眉眼不像他爹也不怎么像他,反而像他祖母。一副温润模样却又掩不住的狡黠劲儿。 裴老问他:“是不是很疑惑祖父为什么答应指点叙言。” 裴让摇头,随后用筷子夹了一颗花生米,用小火炒出来的花生米又香又脆,令人回味。 他眯了眯眼,回想白天跟程叙言短暂的接触,有感而发:“言弟的性子极好。” 程偃那么闹腾胡来,程叙言也不生气,甚至都没有不耐烦,顶多是无奈。 至于程叙言的学识,他祖父已经考校过了。听说程叙言没有正经入过学,只是陆奶奶教着,程偃那副模样裴让对其作用性打了个极大的问号。在这样的情况下,程叙言还能通过他祖父的考校,其天赋估计在他之上。 裴让既好奇又跃跃欲试,真想跟程叙言比比。 如果程叙言知道裴让想什么,肯定会大叫误会。 裴老见孙子一脸斗志,微怔后忍不住笑了。 裴让是裴小郎君的亲儿子,有那样一个爹,读书人家的孩子都不愿跟他亲近,愿意跟裴让玩的孩子又不通文墨,双方很难交流,时间久了裴让便习惯独处。 但这终究不是好事,独木难成林,不管是裴老对孙子的期望还是裴让自身的渴望,都是要往科举入仕这条路走,有同伴会好许多。不管是良性竞争还是互相扶持。 如果没有陆氏的来信,裴老原意是打算等孙子过了府试,有个童生的功名后就把人往府城或者更远的地方送去求学,远离那个不成器的爹,裴让的学习和交友就没那么多限制了。 次日,陆氏把程叙言送来裴家,他不是拜师,便在裴老先生面前执小辈礼。 裴老捋了捋胡须,吩咐管家:“你带叙言去他的住处熟悉一下。” 裴家不大,是座两进的院子,家里除了裴老和裴让两个主子,剩下管家一人,厨娘和洒扫婆子各一人,车夫一人,门房一人,以及府内打扫伺候的小厮两人。 “言弟初来怕是不适应,我跟他一道。”一旁的裴让适时出声,领着程叙言走了。 走廊内,裴让笑道:“祖父想着我俩年岁差不离,便做主让你跟我一个院子,你莫介意。” 程叙言摇头。 到了地儿,他们两人虽然是一个院子,但却是各住各的房间,他住的屋内摆设清雅,光线充足。书案上更是备齐文房四宝。 程叙言简单看了一下,又跟着裴让回花厅。 裴老对他招招手,程叙言迟疑着过去,裴老温声道:“你在裴家的一应花费,你奶奶已经付过银钱。” 程叙言倏地看向陆氏,被陆氏塞过来一个荷包:“一点零用你留着,奶奶会照顾好你爹,你安心念书,什么都不要多想。” 陆氏并不是特别慈祥的容貌,脸型微长,因为瘦 削显得有些冷漠。这会儿她分明说着关切之语,神情却是淡淡。 程叙言喉咙发堵,用力点了点头。 陆氏看着他这幅乖顺模样,又是心疼又无奈,她抬了抬手,最后还是没忍住,上前虚虚拥了拥孙子:“奶奶这就走了。” 程叙言欲言又止,最后跟着到了裴家大门目送她离开。 直到再也看不到陆氏的身影,裴让拍拍他的肩膀:“回去了,今儿学孟子公孙丑。” 程叙言:?? 这么快就学吗,他以为至少等明天。 程叙言被拽入学习氛围中,很快就没空想其他的。 另一边陆氏带着昏睡的儿子回村,村里人问起程叙言的去处,陆氏随口敷衍过去。 于是有人猜测,会不会是陆氏把程叙言给卖了。但随后又被推翻了。 当初过继的时候,陆氏给了程长泰一家三亩水田,还把程叙言好好养了两年时间。陆氏真要把人卖了,恐怕得倒亏。 流言慢慢散了,但陆氏没想到程偃大闹起来,天天在家里喊着找儿子。 昨夜下了大雨,今日太阳出来便格外闷热。程偃暴躁的把书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儿子,陆氏费尽口舌才安抚他,谁知道晌午做饭时,陆氏听到轻微的碰响声跑出来看,才惊觉院门大开。 “偃儿——” 陆氏连围裙都忘了扯的追出去,一错眼的功夫程偃就到了村尾往田间跑。 “偃儿,等等娘。”陆氏顾不得田间泥泞,一脚下去崭新的布鞋被黄泥层层裹住,她深一脚浅一脚,砸落颗颗汗珠,头顶的太阳晒的她头眼发昏。 陆氏停下来甩了甩头,有片刻的清醒。 “偃儿?” 她赶紧往四周看,终于在西北方向看到人,陆氏一喜:“偃儿!” 她用尽全身力气呼唤,然而声音却低如蚊呐,前方修长的背影顿时出现了好多个,竟叫人一时不知道找哪个才好。 陆氏伸手去够,却见天旋地转。 第21章 我想回家 陆氏是被一阵药味激醒的, 她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在念叨着什么,却怎么也听不真切。 “娘,娘?”程偃看向大夫,“老先生, 我娘为何醒了还是这般模样?” 第24节 老大夫又给陆氏把了把脉, 随后为她施针, 半刻钟后,陆氏总算是完全清醒了。 她疑惑不解:“你…” 老大夫打断她:“你先别说话,把药喝了。” 一刻钟后,陆氏知道了事情缘由,昨日晌午程偃跑出门, 她追儿子的途中摔倒在田里,幸好旁边是水田, 水稻和柔软的泥土托了她一把,程偃在剧烈的心悸下忽然就清醒了。 他不敢过分移动亲娘,于是央求村长儿子去镇上请了医馆的坐堂大夫,昨日陆氏未醒, 程偃好说歹说才把老大夫留了一夜。 陆氏靠在软枕上,对儿子道:“我忽然想吃口咸菜,你拿包零嘴去全山家换些来。” 程偃没动, 在陆氏打算又一次催促时, 他才转身离开。 正屋只剩她和老大夫两人, 陆氏叹息道:“我还有多少日子?” 老大夫捋着胡子刚要安慰, 陆氏又道:“我的身体我有数, 还望老先生如实告知。” 老大夫伸出两根手指。 两年。 陆氏微微颔首, 她甚至还开了个小玩笑, 她说:“跟我猜的差不多。” 但老大夫笑不起来。 他对这一家人印象太深了, 小小年纪郁结于心的孙子,心性如稚儿的儿子,快要油尽灯枯的奶奶。 当初陆氏带着孙子来医馆看病,他就觉得陆氏的气色有些怪,不像是正常的身体康健。 但陆氏没有主动提出看病,他总不能追着给人号脉。 两刻钟后,程偃借了牛车亲自将老大夫送回镇上,快到医馆时他才低声问:“我娘她……” 老大夫摇了摇头。 程偃便走了,他没有把此事告知在县城念书的儿子,回家安心照顾他娘。 他把家里跟儿子相关的东西都收拣了,第六日早上,他眼中的清明慢慢散去,茫然的看着陆氏。 “娘?” 陆氏应声,她忧心儿子继续闹着找孙子怎么办,她现在腿脚不方便,程偃若是跑了她真没法追。 然而程偃再没提起过程叙言,母子俩好像又回到了过继孩子之前。 陆氏花钱请易全山过来照料他们,本来易全山不收钱,他家种着陆婶子一家的地,帮个忙怎么了。 但陆氏只道照料时间久,亲兄弟还明算账,不要坏了两家情谊。 太阳高悬,易全山在院子里劈柴,程偃忽然凑过来把他吓了一跳。 “偃兄弟,你这是干嘛?” 程偃盯着他手里的斧头不眨眼。 易全山犹豫问:“你…不会想劈吧?” 程偃不说话。 易全山:……… 婶子快来管管你儿子。 程偃握着斧头,总觉得这斧头不称心意,但为什么不合心意他也想不明白,他把木柴放好,一斧头劈下去。 程叙言手一抖,纸上霎时间晕出一个墨团。他微微拧眉,压下心里那股不舒服。 直到上午的学习结束,他找到裴老。 “你想回家看看?”面对程叙言的请求,裴老一脸不赞成,“你并非两三岁幼童,不要太过眷恋家里。再者,你奶奶离开前曾恳请过老夫,让老夫对你严加管教,除非你奶奶亲自来接否则不让你独自回家。” 程叙言目瞪口呆,他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事。 裴老甩袖离开,留下程叙言呆愣在原地,裴让过来安抚的拍拍他的背:“祖父虽然严厉,但道理却没错。叙言 ,好男儿志在四方。” 走又走不掉,还被灌了一通大道理的程叙言只好作罢。 晚上他躺在床上休息,月光被窗格子分割成铜钱大小,洒了一地。 程叙言出神的看着:一个,两个,三个…… 如果他爹在这里,恐怕会兴奋的跑过去,压根没法睡觉吧。 程叙言翻了个身,也不知道爹和奶奶现在在干什么,他爹那个样子真的很让人担心。好想回家看看。 看一眼也好啊。程叙言无力想到。 月风拂过树叶,窗外传来细碎的沙沙声,仿若催眠曲。 程叙言听着听着忽然坐起来,如果他表现的很好,是不是能得个机会。毕竟现代学生们表现很好都会给奖励…的…吧。 有了目标,程叙言一改之前的犹疑,他在心里唤着:“系统,我要学习。” 电子音仍然平板无波:“恕我提醒,宿主现在需要充足的睡眠。” “我每天能睡三个半时辰就够了。”程叙言大着胆子补充:“理论上来说,我是宿主,应该可以自行决定学习时间。” 系统:“………” 系统:“我知道了。” 程叙言闭上眼,脑海里出现机器小人和面板,而他要学习的是《孟子·腾文公下》。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 程叙言跟着过了一遍原文和大意,询问其中人物的大致生平,进一步加深印象。 他迷迷糊糊睡过去,早上被系统叫醒,那是昨晚跟系统约定好的。 脑子里自动播放腾文公的内容,程叙言一边跟着记一边在窗边热身。 “……立天下之正位…独行其道…” 他靠墙倒立,又顺了一遍大意,基本就把这一篇背个七七八八。 待到外面天光微亮,他收拾齐整出房间,与裴让一同去饭厅跟裴老用早饭。 饭后,程叙言跟裴让在院子里背书。 古代的眼镜是个稀罕物,名曰叆叇,非富贵者难求。所以读书人还是很保护眼睛。 等到巳时时分他们才回到书房,听裴老先生讲学一个时辰,学生少,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很快得到裴老先生的解惑。 程叙言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学习系统给他讲学的时候,讲的细致,客观。而裴老先生讲学的时候,哪怕尽量客观了,但仍然残留了一小部分个人色彩。这是人性避免不了的。 下午时候气温最高。 程叙言在书房练字,忽然被推了一下。 程叙言:? 程叙言好奇道:“有事吗?” “书房里太闷了,我们去池塘边的凉亭练字。”裴让抱着笔墨纸砚,就等程叙言了。 程叙言犹豫,这不太好吧,这点闷他其实能忍受。乡下人家可比这苦多了。 他虽然没有言语,但神态和肢体语言表达出了意思,把裴让逗笑了:“言弟,你是不是觉得吃苦是件好事。” 程叙言眼神飘忽。 下一刻,他被裴让强行拉起来,裴让收拾了他的东西就往外走。 “等…等…”程叙言抬脚追去,“让哥。” 裴让大他几岁,步子迈的又快又大,程叙言小跑才能跟上。 他顾不得擦额头的汗,低声劝道:“裴老先生知道了不好。” 裴让哼哼:“才不会。” 他祖父可不是迂腐之人。 借此机会,他还给程叙言倾倒思想,没必要的苦不吃:“你看富贵人家的儿郎,有谁闹着要受苦。” 还不都是好吃好喝供着,就算念书,那也是各种上等笔墨伺候。 最后裴让做出总结:“你就是太老实。”这是裴让对其一种褒义上评价,宁肯负己不肯负人。 裴让他娘也这样,最后却落得个气绝身亡的下场,而罪魁祸首还逍遥快活。 有天理吗?没有。 可它就是发生了。 程叙言被念叨了一路,最后他只盼着快点到凉亭。 因为整座院子也就二进,所以池塘的规模并不大,周围绕了一圈柳树,将热意挡去大半。偶尔有风吹过,带来一丝水腥气和凉爽。 裴让和程叙言相对而坐,彼此练字互不干扰。少年的背脊挺的笔直,已经有了清竹的雏形。 伺候的小厮偷偷将装冰饮的食盒放在栏杆上,随后轻手轻脚的离开。 大半个时辰后,裴让搁下笔,将纸上新鲜的墨迹吹了吹,看着自己的作品他还算满意。 “咦……” 裴让起身走到程叙言身后,“你一直练楷体?” “嗯。”程叙言笔下不停,“奶奶让我先练好基础。” 裴让略过这茬,随便一瞅发现程叙言默写的内容不对。 “祖父上午教的文章你就会了?”这也太快了。 程叙言执笔的手微顿,他不能解释系统的存在,只含糊应了一声。 裴让:……… 这一瞬间,裴让领先同龄人那点自得顿时被打击的干干净净。 他盯着程叙言圆圆的后脑勺,用力瞪了一下,转身食饮子去了。 秋初时候,裴老先生将孟子讲学结束,于是对两人做了一个四书的阶段性测试。 第25节 外面蝉声阵阵,书房内两个少年沉默作答,并不显急躁。 裴老先生的目光落在程叙言身上,窗外的阳光晕出他的轮廓,让人看不真切,这个孩子超乎他的预料。 当两人的答卷交上来时,裴老看着程叙言那手清秀的楷体只觉得赏心悦目,再看答卷内容哪哪儿都觉得满意。 有了这么一个对比,裴老看孙子的答卷就有些不得劲。同样是正楷字体作答,可因为裴让后来又练草书,是以那手楷体字一眼望去虽是端正,但再略略琢磨,总有一种掩不住的锋芒。 裴老抬眸扫了一眼面前的孙子,裴让微微一笑,裴老心中冷哼,臭小子还嫩了点。 下午时候,裴老宣布结果:“此次测试,叙言胜。” 裴让脸上的神情顿住,他不敢置信抬起头:“这不可能。祖父,举贤还不避亲。” 言下之意,裴让怀疑他祖父因为避嫌,刻意抬高程叙言。 他承认程叙言很聪明,学东西也快,但是他比程叙言启蒙更早,还长程叙言几岁,别看他俩同时学孟子全文,但裴让对五经已有涉猎。他不过是再次深读温习罢了。 面对裴让的质疑,裴老先生直接把程叙言的答卷递给他。 裴老出题仿照的是县试模式,帖经,墨义和经义。因为考虑到程叙言的学习进程,所以出题范围都局限在四书和一干启蒙书籍中。 两个少年的基础都牢固,但在一道经义题时,裴让落了下风。 撇开私心,程叙言那道经义题答的更符合主流,平和内敛,隐隐有中庸之意。 外面日光陡盛,书房东南角的白底青花瓶映出模糊的晕痕,程叙言有些无措的看向裴让,少年人紧紧攥着答卷,低着头挡住了自己的神情。 程叙言欲言又止,他不想因此跟裴让生出嫌隙。可他也很想借此机会提出回家,他实在放心不下他爹。 书房里安静的让人发毛,程叙言最先没撑住,他刚要开口示弱,裴让就走了。 “让哥……” 程叙言抬脚要追,却被裴老拦住,“让儿自己冷静一下就好了。” 裴老拍拍程叙言的肩:“凭你自己本事胜的,不必不安。你有什么想要的。” 外面的蝉鸣仿佛静止了,连树叶都停止摆动。只有阳光依旧,程叙言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想回家。” 第22章 什么命 裴老最后答应了, 他派家中车夫亲自把程叙言送回村。 他们一早出发,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下午到达目的地。时隔两月再回到熟悉的地方,程叙言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宁。他之前所有的焦躁都被抚平了。 望泽村是个小地方,突然来了辆马车, 很快就引起村民围观。直到马车在程偃家停下, 一个熟悉的小身影下车。 “那不是叙言吗, 两月不见都坐马车了。” “他去哪了?” 众人好奇得紧,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问。 院门外,程叙言忍着激动敲响院门,“奶奶,您在家吗?” 不多时, 院门从里面打开,见到熟悉的容颜程叙言惊喜非常, “奶奶。” 相比孙子的激动和热情,陆氏平静的把他们带进屋。 程叙言四下张望,家里跟之前没有区别,只是程偃跟在陆氏身后, 仿佛不认识程叙言一般。这种生疏让程叙言有些难过,但想到他爹的情况,程叙言又理解了。 陆氏给孙子和车夫倒水, 尽了礼数。 程叙言走到程偃身边, 刚要开口, 就见陆氏冷下脸斥责:“谁让你回来的?” 不仅程叙言傻眼, 裴家的车夫也懵了。 陆氏喝道:“现在就离开。” 程叙言扯扯嘴角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他小声道:“奶奶, 您怎么了, 我是叙言啊。” 陆氏仿佛耐心耗尽, 直接往外推搡着程叙言:“我交了大笔钱让你念书,你就这么给我浪费,立刻回县城去。” “不,不是的奶奶。”程叙言抓着她的手飞快解释:“我不是偷跑回来,我得到裴老先生的默许。” 车夫也赶紧附和。 然而陆氏压根不听,直把人往院门推,最后程叙言和车夫一通被撵出家门。 车夫尴尬的挠挠头:“要不,先回县城?” 这都什么事啊,孙子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说给做点好吃的,哪有把人往外赶。这比让公子的爹还离谱。 程叙言不想走,他还没跟他爹说话,至少,至少让他在家里留一晚。 他不死心的继续敲门,院门开了。程叙言又惊又喜:“奶奶,我…” 破空声传来,程叙言胳膊骤痛,他不敢置信的看着陆氏手中的戒尺。 “你走不走,走不走!”陆氏下手毫不留情,戒尺如雨点落下,那沉闷声听的车夫头皮发麻。 程叙言也犯了倔,咬着牙死撑。最后还是车夫看不过去强行把少年带走。 旁观这一幕的村民也懵了,这什么情况啊。 叙言难道在外面学坏了? 村里议论纷纷,但陆氏都不理会。 另一边被赶回县城裴家后,裴老对程叙言管的更严格,再不肯松口让少年独自回家。 裴家后院,裴让给程叙言的身上上药,他也没想到居然是这般发展。 “你别想太多了,至少陆奶奶还是为你好。”裴让努力去套陆氏的逻辑,“你知道长辈都希望小辈成才。你爹明显靠不住,家里只能靠你了,陆奶奶对你有期望,虽然手段激烈了些。但是肯定是为你好。” 读书的花费不低,真金白银砸出去总不能是折腾人。 程叙言的眸子动了动,缓缓的看向裴让:“真的吗?” 裴让用力点头:“你奶奶带你去县衙看过,她肯定特别希望你考取功名,如果你能早早夺取童生功名,十里八乡谁不羡慕你奶奶。你可是你奶奶和偃叔的希望。” 裴让越说越觉得是这么个理,陆奶奶一看就是外冷内热的人。虽然这次确实冷的过分了…… 但望孙子有出息,也能理解。 有了裴让一通安慰,程叙言心里好受多了。他小声跟裴让道谢,随后又道歉。 裴让乐了,一边收拾药盒一边道:“你搁这埋汰我呢,我是心眼小的人吗。” 他就是一时没想通,后来独处了一会儿,就理解为什么祖父会判定叙言胜了。 他性子有些偏他一直都知道,亏他平时还觉得自己掩饰的好。等到跟真正中正平和的人一对比,立刻就露馅了。 经历这一出后,程叙言念书更加刻苦,裴老有意探索他的潜力,不动声色加快教学进度。 饶是裴让对五经有个浅浅的基础,现在也不敢轻心,两个少年人每天有背不完的书,练不完的字,听不完的教学。 程叙言和裴让天天食肉食蛋的补着,也常见疲惫之色。反而是裴老先生整个人容光焕发,每天做课案精神十足。 如此高强度学习下,程叙言压下一切杂念。直到入冬时候,他再次提出回家的请求,被裴老先生拒绝了。 裴让宽慰他,让他再忍忍,他听了。 某天,程叙言来给裴老先生交答卷时,无意听见管家询问着过年添置什么年礼,他才惊觉一晃眼便是年关了。 手里的答卷飘飘摇摇落了地,没有任何重量。 裴家书房。 裴老先生看着答卷,矜持的摸了摸胡须:“尚可,还需再努力。”他压住心里的喜悦告诉自己,小辈不能夸,一夸就懈怠了。 程叙言抿了抿唇,开口道:“先生,马上就到年关,小子可否能回家看望一眼。” 裴老先生起身,目光死死盯着书柜:“叙言,不是老夫为难你。你奶奶有言在先,除非她来接你,否则不让你回家。” “你想想上次你回家的情形…”裴老先生提醒他。 程叙言低头看着地毯上的花纹出神,难道他只有考取功名后才能回家吗。 这对他是否有些许苛刻? 程叙言失落的走了,裴老先生叹口气,心想陆氏也真是让他为难,坏人可不好当。 他跟裴让的想法差不多,认为陆氏发现程叙言的念书天赋,既然儿子靠不住,只能靠孙子,自然要全力鞭策。 腊月里的晴天很少,事实上整个冬日的晴日都很少,就算上午出了太阳,很快也会被云层掩住,于是整片大地就变得灰蒙蒙,令人压抑。 程叙言心里闷得慌,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到了花园。百花枯萎,连绿植的叶子都枯的枯,黄的黄,一片萧条之景。 程叙言梗了一下,深觉自己来错了地。 他转身往回走,没想到被人叫住。 来人一身蓝底金线福纹的长袍,头束金冠腰系玉带,腰间坠着四五个香囊穗子,他把着一把折扇,上下扫了一眼程叙言:“你是何人?” 程叙言的目光在对方面上微做停留,随后拱手行礼:“小子见过裴三郎君。” 他这一回话顿时拉偏了男子的注意力,裴三郎君刷的打开折扇,自得道:“本郎君这么有名望吗?” 他身后的随从立刻附和,“三郎君的父亲是举人,这县城谁不知您威名。” “……郎君风流潇洒……” 等到裴三郎君回过神来,周围哪还有程叙言的影子。 虽然裴老先生不待见小儿子,但年节时候还是捏着鼻子让人进来,程叙言明显感受到裴让出门的时候变多了。 整个院子只剩他一人,程叙言靠坐着石桌,双手托腮状望天。 “系统,我最近心里好慌啊。” 书也看不进去,他想他爹的时候变多了。 程叙言隐隐觉得不对,就算奶奶希望他早日考取功名,总不能过年都不让他回家。 太反常了。 程叙言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间或蹲在墙角揪野草。一阵寒风吹过,冻得他哆嗦。 他灰溜溜的回了屋,屋内虽然昏暗,但确实暖和许多。 他翻出裴让放在他屋里的棋盒,脱掉鞋坐在罗汉床上,故意把黑白棋子混合,又重新挑拣开。 第26节 忽然他手顿住,目光落在指尖的棋子:如果最后一颗是黑子,我就偷溜回家。 程叙言屏气凝神,随着挑拣的棋子,他忍不住默念:回家,不回家,回家…… 不知不觉就将棋子捡完了,程叙言看着手中的白子。他不死心的在周围寻找,或许还有其他棋子落地上了。但他就差没把罗汉床拆了,也没找到其他棋子,他只能承认最后一颗棋子就是白子。 程叙言迁怒的把白子丢回棋盒里,“封建迷信要不得。” 他穿上鞋,把奶奶之前给他的零用清点一番,足足二两三钱,他不但能回家,还能给奶奶和爹买份年礼。 程叙言压住心中的激动,等到第二日天一亮,他留下书信就从裴家后门跑了。 太阳从东方升起,整个东方都一片火红,看着就让人心里亮堂。 程叙言提着年礼坐在牛车上,满脸都是笑。 赶车的老伯笑道:“你家里人怎么让你一人串亲戚。” “老伯,我不是串亲戚,我是回家。”程叙言回答的超大声,眼睛明亮又有神。 老伯跟着笑起来,“你这娃娃有意思。” 一老一少聊了一路,本来到镇上时程叙言要重新转车,但赶车的老伯喜欢他,愿意多送他一程。 程叙言喜的不行,付钱的时候还多给了三文,说了一通吉祥话。 他欢欢喜喜的回家了,这大半年他又长高了一丢丢,但是面容几乎没变化。不知道奶奶和爹看到他会怎样。 程叙言理了理衣领,上前敲门。但是这一次许久都无人来开门。 “奶奶,奶奶?” 程叙言到家的兴奋慢慢退去,眼皮子忽然跳的厉害,他加重了力道,一边敲一边喊:“奶奶,爹,我是叙言。” “奶奶……” “是叙言小子吗?”身后传来迟疑的询问声。 程叙言回头,发现是村里的婶婶,他压住焦急温声问:“何婶婶,请问您知道我奶奶去哪里了吗?” 何婶子脸色怪异。 程叙言:“何婶婶?” 赶牛车的老伯还没走远,就见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小子狼狈的跑过来。他吓了一跳:“后生,你这是怎么了?” “老伯,麻烦您再送我回镇上。”他把荷包里的钱拿出来,数了两下就全塞到老伯手里:“钱都给您,您送我去镇上,求求您求求您…” 老伯不敢耽搁,鞭子一甩加快了速度。 程叙言蹲坐在后面的板车上,无意识的咬着手指。 “……你奶奶入冬时候染了风寒,后面用了药也是反反复复,你爹又不顶事,多亏全山跑前跑后,前儿晚上你奶奶又发热的厉害……” 牛车在镇上的医馆前停下,程叙言脚蹲麻了,下车时差点摔地上。 老伯只好扶着程叙言一起进医馆。 易全山胡子拉碴的守着程偃,看到程叙言来了,简单跟他说明情况:“别担心,陆婶子的高热散了,人应该救回来了。” 程叙言脱力的坐在地上,活下来就好活下来就好,他差点以为奶奶没了。 易全山看到他衣襟的血迹,有些疑惑,后面才发现程叙言的手伤了。他无声叹了口气,去请求大夫给程叙言包扎。 叙言要写字念书,伤了手可怎么成。 晚上时候陆氏才醒来,她看到程叙言时有些意外,也有些欣慰:“你也叛逆了一回。” 程叙言哭的说不出话,半年未见,陆氏清减了许多。 陆氏浅笑道:“别哭,奶奶不会死…” 她怎么敢现在死,她若是现在真的死了,岂不是给叙言留下污点。 是她高估了自己,原本以为还有两年时间,没想到身体败的这么快。 陆氏被抬回了村里,这个时候众人才知道程叙言之前被送去县里念书了。 陆氏逢人就道:“那先生是个厉害的,又严厉,我好不容易才给叙言求来机会,哪敢耽误他。” “偏偏这孩子纯孝,一心念着我…” 村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都在讨论陆氏一家,少不得有人羡慕嫉妒,觉得程叙言真是好命,虽然嗣父是傻的,但陆氏却真真疼着他。 杨氏知道后心里酸的冒泡了,却又没办法。 能起身之后,陆氏托人给裴老修书一封道明缘由,这封信早该写的,但谁知道风寒说来就来。 陆氏看着床前尽孝的孙子,忽然觉得自己的晚年也不是那么失败。 这个孩子心里有她,明明她跟裴老多番压着,可叙言还是主动跑回来。 陆氏目光柔软:你的初次叛逆也帮了你自己,这或许就是天意吧。 年后,陆氏强撑着身体带着儿孙一起串亲戚,陆氏出手大方,人有有礼,祖孙三人走哪儿都受相迎。 村里人也道,孙子回来了陆氏就好转了,还问程叙言什么时候再回县城上学。 程叙言只道待奶奶身体养好。 程偃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程叙言的错觉,他感觉他爹好像也瘦了。 某天晚上程叙言被哭声惊醒,他寻着声音去,发现正屋的门缝透着光。 程偃跪在床边痛哭流涕,他想要挽留亲娘的生命,可一切不因他的意愿改变。 程叙言背靠门栏坐下蜷缩成一团,心里揪的厉害。 他至今活着的岁月里,拥有的东西很少,他一直都很满足。可他从没想过失去的会这么快。 春风再一次拂绿大地,村子里到处是孩童的欢笑声,只是这欢笑声破不开程家愈发浓郁的药味。 期间程家家里又请了两次大夫,老大夫看见陆氏的情况,心有不忍的劝她:“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 到了陆氏这种样子,多活一天都是受罪。 陆氏轻轻摇头。老大夫也无可奈何,给她换了药方就走了。 盛夏最热的时候,一场暴雨说来就来,家家户户都忙着收衣裳,埋怨这雨忒急了些。 几双脚踩过泥泞的土路,敲响特定的大门。 两个时辰后,程偃家的堂屋里站满了人,连程长泰一家也被叫了来,因为人太多,有些人打着伞站在院子里。 陆氏虚弱的靠在躺椅上,身上盖着一方毯子,她对易全山眨了眨眼。 程偃懵懂,程叙言年纪太小,其他人跟程偃家关系又不够,这种时候只有易全山合适。 外面雨声哗啦,易全山环视众人高声道:“婶子之前交代过我,她说这些年多亏族里照拂,特将名下六块地捐给程氏一族。” 此言一出,几位程氏族老惊的起身,他们张着嘴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又没说出口。 人群窃窃私语,堂屋里的村长敛目不语。 然而易全山接下来的话却将他吓了一跳,陆氏要将程偃名下的四块地捐给村里,由村长支配,一应产出帮扶村中弱小。 这就不是程氏一族的事了,而是关乎整个村子的利益,虽然分到每家每户可能只是蚊子腿,但也是肉。 整个程家闹闹哄哄,完全把雨声压了下去。村长出面喝止众人才安静。 不过陆氏接连捐出去十亩地,那… …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看向程偃身边的程叙言。 村长哑声道:“陆妹子,你可想清楚了?” 陆氏眨眨眼。 易全山也跟着看向程叙言,他帮忙在陆氏身前清理出一片空地,然后让程叙言跪下。 所有人好奇的望过来,只见陆氏扶着易全山的手颤巍巍站起来,缓慢而有力的孙子道:“我要你对天对程氏列祖列宗发誓,今生只做程偃亲子。” 众人心头一震,这…这是个什么意思。 少年哽咽的声音传来:“我程叙言今日当着程氏一族,望泽村乡众的面,对上苍对程氏列祖列宗起誓,今生只做程偃亲子。” 陆氏死死把着易全山的胳膊,双目如炬,她几乎是歇斯底里:“若违此誓,我程叙言不得好死,程氏一族尽受我反噬。” 这下程氏族老坐不住了,纷纷劝阻,然而陆氏不知哪来的力气吼程叙言:“说!” 在陆氏疯魔般想要毁灭一切的气势下,少年背影单薄,抖的像风中的柳絮,他闭上眼颤声道:“我程叙言若违今日誓言,不得好死,程氏一族也将尽受我反噬。” “轰隆——”外间陡然炸响一声惊雷,仿若见证。 程长泰一家脸都黑透了,陆氏不信孙子就算了,竟也不信他们。他们当初把孩子给出去没想过要回来。 陆氏无力的倒回去,还好易全山及时扶住她。陆氏气若游丝:“把地契和公证书给村长和程氏族老。” 地契不是白拿的,要在公证书上签字盖手印。 至于公证的是什么,自然是程叙言今生今世只能记在程偃一脉。 围观的村民心情复杂极了。看平时陆氏对孙子不错,没想到临了了来这一遭,宁愿把地给外人都不愿给孙子。 不过他们也算受益方,当然不会多言。 夜幕袭来,众人顶着大雨陆陆续续回家,谁都知道陆氏撑不下去了,不是今晚就是明日。 易全山想留下来帮忙,却被陆氏拒绝了。 正屋里点了三盏灯,明亮极了。陆氏靠着软枕,眉眼温和的模样跟之前的疯狂截然相反,她费力笑了笑:“全山,你走的时候把右边柜子上的木盒带走。” 易全山不疑有他,等回家的时候才发现盒子里竟然是地契,他们原本租种程偃家的两亩地,现在陆氏送给他们了。 “不行,我不能要。”易全山说着就要给人送回去,却被家里人拦住。 “全山你怎么不明白,陆婶子是怕孙子年幼护不住财,她知道你仁厚才这样做。”易全山的媳妇儿拉住他,安抚道:“以后我们多帮扶一下偃兄弟和叙言就是了。” 她承认她有私心,可全山为程偃家跑上跑下,接受陆婶子给的两亩地也…合乎情理…吧… 整个望泽村都被雨幕笼住了,程叙言做了一锅糖水鸡蛋,只有程偃吃了两口,他趴在床边依恋的蹭着母亲干枯的手。 程叙言还在劝:“奶奶,你不想吃东西就喝点糖水吧,至少这样暖和些。” 陆氏直勾勾盯着他,那双年迈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瘆人得慌。 第27节 程叙言试探喊:“奶奶?” “你想不想知道,杨氏当初为什么把你推下河。”陆氏抚摸着儿子的脸,声音轻忽幽寒,她并没有给程叙言选择的机会,自顾自道:“是我,是我暗示她。” “我告诉她小孩子脆弱,经不起折腾,我还告诉她前几年就有小子掉水里淹死了。” 话音落地,明明是盛夏程叙言却觉得遍体生寒。他不想听了,他要离开这里,他哆嗦的厉害,手里的碗都拿不住,汤匙跟碗沿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然而他的脚却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走的沉重而艰难,他喘着粗气, 快了,马上就到门边了… “我拿吃的哄着程青良,从那个小子嘴里套出程长泰一家的事,把杨氏对你的苛待宣扬的人尽皆知,让杨氏对你愈厌愈深。程长泰他们也怀疑是你出去乱说。”她有些得意的说着,忍不住咳嗽两声又紧跟着道:“然后我再出面暗示杨氏做了你,只是我没想到你落水时,偃儿竟然恢复了清醒,不然救你的就是易全山。” “我还故意区别对待你和程青良,给程青良点心,却让他给你带鸡腿,我就是想离间你们……” 程叙言低着头,眼泪似屋外的雨珠般砸落在碗中,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闭上眼:……奶奶只是想过继他而已。 灯芯发出一声轻微的爆破声,映出陆氏眼中的狠意:“…你身体太弱了,如果当时真淹死了,或者受寒后病死了…” 程叙言那一瞬间抖若筛糠,心都高高悬起。 陆氏哼笑道:“死了就死了,我重新再找。” “哗啦——” 圆碗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亦如程叙言落下来的心。 “…咳咳……事情要…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 苍老的声音犹如催命符,程叙言慌乱的推开门冲进了自己的房间,一头钻进被子里。他,他有点冷。 雨夜压住了正屋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紧紧抓着儿子的手,眼中的留恋几乎要将程偃吞噬。 “哇——” 程偃跪在床边,乌黑的血珠顺着他的脸庞滑落,仿若流下的泪。 陆氏去了,程叙言在村里人的帮衬下安葬了陆氏。 期间程偃都没闹腾,他时时跟在儿子身边,茫然的像条丧家犬。 老陈氏恨陆氏临死前那一出,不准家里人去陆氏的墓前。他们越发跟程偃父子拉开距离,家里提也不许提程偃父子的名字。 裴让匆匆赶来,他看着眼前形销骨立的少年几乎不敢认。 他犹豫着伸出手,唤道:“叙言。” 程叙言眼珠子动了动,机械性的招待他。 陆氏没了,程偃和程叙言都要为其守孝,自然不会去县城。 裴让晕晕乎乎把消息带回去,裴老先生也是一声叹息:“这都是命。” 什么命? 程叙言站在幽深冷清的正屋,青色的长衫空荡荡,他直视床榻的位置像个木头人一样站着。 许久,他歪了歪脑袋,咧嘴笑道:“我不会死。” 都想我死,我不会死。 相反,我会活的很好。 第23章 我陪着你 枝头上的叶子染了黄, 被风一吹就掉了。 距离陆氏去世已经有好几个月,除了程叙言和程偃还记得,其他人都慢慢淡忘了。普通人的生命就是如此,一旦消逝就什么也不留下。 当初陆氏把她和程偃名下的地捐了十亩出去, 又送了两亩地给易全山, 程偃名下就只剩四亩地了。村里人私下纷纷猜测, 陆氏之所以那样做,估计是怕她死后,程叙言带着家里的地回程长泰家,到时候程偃孤零零没人管。 现在程偃还有四亩地,每年靠着租子他们父子俩总归是饿不死, 而程氏一族和村里都得了好处,平时总要帮衬这父子俩些, 易全山那里就更不用说了。 除了对程叙言有点不友好,陆氏倒是为程偃考虑到方方面面了,连程偃百年之后的事都顾及到。 时下人很重誓言,尤其是对苍天和祖宗起势, 不管程叙言心里想什么,这辈子他都只能是程偃儿子。 树上的叶子纷纷飘落,程偃在树下扑腾, 像一只捉蝴蝶的猫。 程叙言抬头看了看天, 快晌午了, 他对程偃招手:“爹, 走了。” 程偃立刻丢了手里的落叶, 欢快的蹦过来拉住儿子的手。 父子俩并肩走着, 程偃把着儿子的手晃个不停, 中途遇到村里人, 对方热情的跟他们打招呼。 程叙言微笑回应,等对方与他们错身而过后,程叙言脸上的笑就淡了。 回到熟悉的院门前,程叙言开门,程偃立刻冲了进去,在正屋转了一圈又茫然的跑出来,眼泪湿了满脸。 程叙言抬手给他抹去,领着他去厨房做饭。守孝期间不能食荤,程叙言做了面条,用麻油拌着吃。 午后程偃会睡会儿觉,程叙言坐在书桌前学习,书房的窗对着院子,可惜院内空空,没有值得目光停留的事物。 读书开智,他不是三年前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堂前发誓是除他的后患,送地也是为了他们以后好过日子。 但是…… 当年过继的前后亦是事实。 程叙言心里清楚,清楚之后他仍然会好好照顾程偃,他心里认可的父亲。 他如今在学《劝学》,对那句“不登高山,不知天高”很有感触。虽然本意是永远保持谦虚的学习,但是程叙言当时看到时候想的是,望泽村算什么,渭阳县又算什么,他现在以为的“高山”或许是洼地,他看到的天空是天空吗。 心念一动,程叙言发现后面学习的内容更容易理解了,但进度却慢下来,有时候他会对着一段话独自思考半日。 程偃这个时候靠坐在他身边,双眼望着天空发呆。 天气愈发冷了,两人换上厚实的棉袄,臃肿的棉衣更加衬出他们清瘦的脸。 程叙言带着程偃在陆氏的墓前又拜了拜,程偃当时没什么反应,回家后就坐在堂屋哭。 今日也是如此,程叙言上前抱住他,给他擦掉脸上的泪:“还有我,我陪着你。” 程偃说不出话,他靠在儿子怀里慢慢睡过去。 程叙言把他扶回床上,临走时微微愣住。 他记得,一年前程偃的眼角还没有明显的细纹。现在陡然冒出两三条。 “爹,你在想什么?”你能想什么? 日子总要过,他们不能食荤,平日里程叙言会买一些点心坚果给他们父子俩补充营养。衣服的缝补和鞋子由易全山的媳妇代劳了。 程叙言原本是想花钱请村里妇人帮忙的,但易全山一家过意不去,平时送些吃的和打柴都殷勤得很。程叙言也保持跟他们的来往。 腊月里时,易全山给他们提来一篮子炒花生和一篮子橘子。 每个橘子都差不多鸡蛋大小,金灿灿的 很喜人。程叙言回赠了一包红枣糕。 等到程叙言和程偃吃过午饭,两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拿了一个橘子在手里把玩。 程偃瞥了一眼,好奇的蹲在他面前,眼睛跟着橘子转。 程叙言笑了笑:“要吃吗?” 程偃用力点头。 橘子刚剥的时候会飙出一阵刺激性的水汽,程偃猝不及防被熏到了眼睛,蹦起来跳脚。 程叙言拉过他的手,用袖子给他按了按,又吹了一阵凉风:“还难受吗?” 程偃又跟着蹲下,只不过这次离橘子远了一点,橘子皮很薄,程叙言随手甩在不远处的架子上晒,他掰了一瓣橘子喂嘴里,程偃定定看着他,眼睛里有种不敢相信。他急吼吼的来扣程叙言的手,故意掰了两瓣橘子塞嘴里,下一刻他五官都皱到了一起,呸呸吐了个干净。 “难吃,难吃。”他生气的不行,还上脚踩。 程叙言由着他去,随后又掰了一块橘子塞嘴里,神情淡定。 程偃狐疑了,他大声道:“难吃。” 程叙言当着他的面又吃了一瓣橘子,这下把程偃弄糊涂了。他围着儿子团团转,还伸手戳了戳儿子的脸,盯着儿子的嘴巴看。 少顷,他又从儿子的手里扣出一瓣橘子,刚嚼两下就酸的不行。 程叙言这时也把嘴里的橘子吐垃圾篓里,随后对着程偃笑。 “啊啊啊——” 程偃嗷的一声扑过去,把儿子整齐的头发揉成鸡窝,还要戳儿子痒痒肉。 “…爹,我错了…”程叙言朝堂屋跑去,他被撵了半刻钟,以好话说尽才结束。 父子俩重归于好,又排排坐在院子里剥花生。程叙言精准评价:“香。” “啊——”程偃张着嘴巴凑过来。 “爹好懒。”程叙言啧了一声,手上麻利的给他喂了两颗花生米,忍不住叮嘱:“多嚼几下才吞。” 程偃压根不听他的,吃完了又张着嘴凑过来,等儿子投喂。 程叙言把花生米在手里搓了搓,随后轻轻一吹,轻飘飘的红衣在空中飞舞。 程偃眼睛亮亮:“好玩,我也要。” 他抓了一把花生去剥,搓搓花生米,再用力一吹,到处都是细碎的花生皮衣,有些飘到了程叙言头上,肩上。 程叙言安静的看着他玩,等程偃玩够了坐回他身边。 程偃手里有一把花生米,他还朝儿子张嘴,程叙言慢吞吞投喂,一边问:“要不要听故事?” 程偃茫然脸。 程叙言便自顾自说起来了,“从前有位善良的仙女,她叫三圣母……” 他的声音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脆,当他刻意放慢语速的时候,那种清脆就淡化很多,仿佛溪水拂过圆石。 “……沉香终于劈开华山…” 程偃靠着他已经睡熟了,程叙言把他揽在膝头,也垂首眯了会儿。两人的身边洒了一地的花生壳和碎皮衣,高空俯视看去,红红白白的像朵花儿。 第28节 第24章 红木匣子 寒冬的深夜阴冷, 无孔不入的渗着湿意,程叙言是被肩膀的冰凉冻醒的,他迷迷糊糊去扯被子, 忽然听到旁边一阵压抑的呜咽声。 那一瞬间程叙言就清醒了。他睁着眼, 四周都是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少顷, 他叹了口气,翻身抱住身边人, “爹不是孤身一人,还有我。” 怀里的身体明显僵住,随后慢慢放松下来。 屋里安静极了, 没有一丝光明, 让人恍惚间生出一种天大地大只剩他们的孤寂。 后来怎么睡着的不知道, 次日程叙言少见的起晚了,屋里不见程偃的身影。 他心里一咯噔,随手扯了棉袄就冲出去,正好碰见程偃端着早饭从厨房出来,程偃无奈:“先把鞋穿上。” 程偃看着他的背影, 匆匆收拾自身走向堂屋。 早饭还算丰盛, 烤红薯,蒸红薯,白粥,菜油炒咸菜。 红薯烤得狠了, 吃起来又焦又苦,红薯芯又很硬。 程偃面色尴尬:“我赶时间, 火大了点。” “没事。”程叙言面色如常的把烤红薯咽下去, 对他笑了笑, “爹喜欢吃的话, 等会儿我给你烤。” 父子俩没再说话,堂屋里只有轻微咀嚼食物的声音。 饭后,程偃跟着程叙言进书房,“你现在学到哪了?” 程叙言从书柜抽出一本书给他,赫然是《周易》。 程偃在书桌前坐下,不知不觉就看入了神。 书房的窗子常年开着,今日天色阴翳,透苍暗淡的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书房内的光线也肉眼可见的暗。 程叙言从书柜下面的格子里翻出两根蜡烛,两豆烛光摇曳,极似朝阳的颜色给这冷清的空间带来一丝视觉下的温暖。 程偃偏头看了一眼,随后又投入书籍中。 程叙言则在书柜上拿了一本杂记,看其他地方的人情风光。 大半个时辰后,程偃意犹未尽的合上书,“时间太久了,好些都忘了。” 他问儿子:“你可浏览过了?” “一小部分。”程叙言把杂记放回书柜朝程偃走去,他翻到某一页,位置大概在全书三分之一。 程偃笑道:“周易说难不难,但确实也非轻易上手。” 有道是大道至简,寻得规律就不费事。但反过来又何尝不是微言大义,稍有偏颇就谬之千里。 更何况经过千百年的流传,又分出百家学说。 程偃不敢大言不惭道自己所知全面,他只是把科举取士的主流学派说教给儿子。 程偃是个很会讲学的人,由浅入深,而且当他输出自身观点时都会先提醒一遍儿子。 我的观点你听听就好,我不强求你。 烛泪堆砌,屋内忽然传来一阵咕噜声,还不等两人留意,又跟着传来一声。 程偃和程叙言同时看向对方肚子,随后齐齐笑了。 程偃合上书,父子俩一同去厨房,期间程叙言拿了一包点心垫肚子。 灶膛内火光熊熊,程偃搓着手烤火,程叙言拿余光扫了他一眼,“我……” 程偃抬头。 程叙言慢吞吞切菜,白菜切的细细的,像一根根豆芽,“我去岁腊月里回来,发现我的东西都被收拣了。” 他心里其实有个大概猜测,但还拿不准。能得到答案最好,得不到也罢,他已经问过了。 “你说这个啊。”程偃摸了摸鼻子,“是我之前清醒时收拣的。我浑噩时会睹物思人。” 如果不是他闹着找儿子,他娘也不会在追赶他时摔倒,自那后他娘就频频生病。 程偃自己说不清他的情况,陆氏带他看过许多大夫也 没结果,基本上程偃情绪爆发时会突然清醒,其他时候看运气。 程叙言点点头,难怪那时候程偃待他生分。 白菜切好,程叙言下油清炒,快起锅时放了两勺酱油。 程偃吃的很香,“你手艺比我好,以后乡试不愁了。” 程叙言敛目笑。 饭后两人出门在村里溜达,天边阴沉沉的宛如黑夜将临。 程偃眯眼瞧着:“咱们这是吃的晚饭啊。” “一天两顿确实很省事。”程叙言悠悠接茬。 程偃瞪了他一眼后朝前走,程叙言默默跟上去。 深冬实在无景可看,连脚下的土地都龟裂了。但父子俩并排走着,也不见尴尬和无聊,走着走着又到了陆氏的墓前,这位置是个好地方,背靠山眺望远方,旁边还特意修了个排水沟,免得大雨时候冲了墓。 陆氏捐出去的地到底起了作用,程偃在墓前磕了三个头,回去时候他明显有些低落。 程叙言带程偃去厨房烧热水洗漱,等到天黑透了,两人已经坐在床上。 他不知什么时候拿过来的棋盒,对程偃道:“来一局。” “这么瞧不上你爹?一局就打发了。”程偃抓了一把棋子洒在棋盘上,程叙言执黑先行。 比起之前程叙言进步很大,棋路更是发生明显变化,从克制的温和变成不动声色的步步紧逼,将敌人绞杀殆尽。 程偃摩挲棋子,他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少年,少年人垂首敛目,掩住了眼中的情绪,也隔绝了烛光映进眼中。 仿佛一个被黑暗吞噬的人,只剩小半张脸还眷恋光。 “爹,该你了。” 程偃回神,随手落下一子,便被程叙言紧跟其后,他的生路被儿子拦截了,再下下去也只是垂死挣扎。 程偃:……… 程偃郁闷:“你就不能留手?” 话音落下,屋内传来少年短促的笑声,程叙言一边捡着棋子,还不忘揶揄:“对弈无父子。” 程偃:……… 程偃不玩了,父子俩并排躺在床上,程叙言捡着之前的事说,又一次提及裴让。 迄今为止,裴让是第一个跟程叙言正向交流的人。 程偃偏头看他:“你想回县城吗。”他又无措的垂下眼,烛光映着他眼睫在脸上留下大片阴影,掩住了他的愧疚。 “没有。”程叙言盯着屋顶,他的神情很平静,从容的说出心里想法:“比起在裴家,我更喜欢跟爹相处。” 他伸出双手,拇指交叉,墙上就多了一道“飞鸟”的影子,平缓的飞着:“裴老先生是很厉害的人,裴让也聪敏,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但并不代表我们适合相处。” 不想时时拘谨有礼,不想瞻前顾后。 不…喜欢… 墙上又多了一只“飞鸟”,体型更大,稳稳的靠在“小鸟”身旁。 程叙言撇了撇嘴:“爹好幼稚。” 墙上的“飞鸟”顿住,下一刻张牙舞爪,掀起一阵吵闹声。 程偃清醒了三日,程叙言想着今年父子俩一起守岁也好,然而吃晚饭的时候,程偃用筷子频繁扒拉着米粒。 程叙言默了默,将他的碗筷收走,程偃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去厨房吵着要洗碗。 程叙言拗不过,给了他一个碗。 “哗啦——” 父子俩大眼对小眼,程叙言安抚他:“没事,碎碎(岁岁 )平安。” 父子俩在守孝,所以年后老实待在家里。易全山给他们又送了些炒花生和白面馒头过来。 枝头开始冒出新芽,嫩绿色看着就叫人喜欢。 程偃在村里扑着蝴蝶玩,程叙言跟在他身后, 父子俩快要到村尾时忽然听到一阵嘈杂声。 他偏头一看,发现是程长泰家。 程叙言加快了脚步,大半个月后他跟着易全山去镇上购买物品。易全山见他眼底青黑,以为他还没走出陆氏去世的悲痛,不免劝了几句。 程叙言点头应下。然而真实情况是他昨晚故意把他爹熬至深夜,这会儿他爹在补眠,他得空出门。 他们来去匆匆,未至晌午程叙言就回来了,正好听到村里人聊八卦。 “……长泰也糊涂了……” “……程青业……入学……” 程叙言只捕捉到几个关键字,就背着背篓回家了。 很快程叙言知道了前因后果,程青业还要接着念书,也不知道怎么说服程长泰和老陈氏,老两口默许了,二房和四房不服,三房在旁边起哄。 不过程长泰大家长的权威非同一般,这事很快就压下去了。 程叙言听过就忘,在家里专心学习,但很快他发现一个问题。 读书是一件十分费钱的事,除却学生给夫子的束脩,平时买书,买笔墨纸砚都花费不小。 程偃名下的四亩地只够他们四季温饱和衣裳添置,其他的就不够了。 家里书房存有书籍,程叙言有学习系统,未去私塾便省下束脩费,系统出品的毛笔又省一笔,但是墨砚和纸张省不了。 这笔钱哪里来。 程叙言在家里琢磨,很快想到了读书人常见营生——抄书。 第29节 他也不贪心,把墨砚纸张的钱挣出来就够了。 程叙言站在院子里,仰望远处的天空思量抄书的类型。 “啊——” 耳边骤然传来大叫,把程叙言惊了个哆嗦。他反手一个脑瓜崩弹过去。 程偃顿时捂着脑门嗷嗷叫。 程叙言冷哼,无情的越过程偃回堂屋,他爹最近真的很喜欢突然吓他,不限制一下还不知道他爹要闹出什么。 “叙言,叙言坏。” 程叙言:“喔。” 程偃气的跳脚,扭头推开了正屋的门,他模模糊糊的印象中,那个屋子特别安心。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程偃也不知道。 陆氏身前的东西都收拣了,正屋显得空旷,程偃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茫然的走出来,那副无措的模样又让程叙言心疼了。 他跟他爹计较什么。 父子俩之间的拴手带再次重出江湖,程叙言在书房念书,程偃就在书房玩。 只他坐不住,盯着儿子瞧了一会儿,蹑手蹑脚的走开。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 窸窸窣窣…… “……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 窸窸窣窣…… 程叙言无奈的合上书,“爹。” “叙言。”程偃兴奋的声音传来,还不等程叙言抬头,面前歘的怼过来一个老虎图纹的红木匣子。 第25章 陆氏的后手 程叙言眉头微拧:“哪来的?” 程偃伸手指着书房的东北角, 他得意的咧着嘴:“我厉害吧。” “我找到的。”他戳着红木匣子上的老虎图纹哼哼:“我喜欢。” 红木匣子没有上锁,程叙言很轻易就打开了。让人意外的是,匣子里装了满满的碎银子和铜板, 少说也有四五十两。 程叙言眼皮子一跳, 他注意到匣子边缘留有空隙, 恐怕下面还有夹层。 他看了程偃一眼,程偃眼眸弯弯, 开心的不行。如果身后有尾巴恐怕摇成风车了。 程叙言把碎银子和铜板倒出来,然后将匣子倒扣,只听咔哒一声, 上层的格子掉落, 一物什紧跟着滑下在桌面上打着转儿, 直到被轻盈的银票掩住。 六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冲击着程叙言的视野,他指尖颤了颤,将银票挪开。 润泽的白玉韘形佩触手生温,每一处刻纹都极为精细,然而玉佩整体内敛又不失大气, 一看就非等闲物。 程叙言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才平下心绪。 “唔唔……” 身边的异动拉回他的注意力,程叙言一睁眼就看到程偃在咬碎银子,吓的他赶紧去抠,这碎银子若是吞下去, 他爹的命就无了。 经过这番打岔,程叙言刚生起的复杂心绪又散了。他把银钱和玉佩重新收好, 带着程偃去院子里转悠。 等程偃玩了一会儿, 程叙言才带着他去厨房做饭。 程叙言用刀削着青笋厚实的外皮, 脑子里又不受控制的想起之前的红木匣子。 匣子顶部的老虎图纹, 书房东北角…… 书房的东北角背光,周围放的多是杂物和杂书,就算程叙言平时打扫书房,也不会刻意蹲下收拾,他发现红木匣子的概率极小。 那么还有谁会翻到? 这个家里只能是心性如稚童的程偃才会四处翻找,而红木匣子顶部的老虎图纹简直是为浑噩时的程偃量身定做。 程偃清醒时从未谈及红木匣子相关,比起他爹对他隐瞒,程叙言更倾向于他爹也不知此事。 为什么要把红木匣子藏在书房? 那是程叙言读书的地方。若是程叙言心狠些,在学习时将捣乱的程偃关在其他屋子,程叙言永远也不会知道这笔钱的存在。 陆氏临去前将名下大半田地送人,便是在为程偃铺路。 而这个红木匣子是备用。 陆氏不了解程叙言的学习系统,但是根据平时观察,她猜到程叙言在求学事上比其他人有优势。陆氏只留下四亩地,一来程偃不清醒,程叙言又未长成,怕他们被人害了去,二来四亩地的租子能保证儿孙基本口粮。 如果程叙言发现这个红木匣子,那九成半的几率是程偃找出来,侧面证明程叙言待程偃不错。 而有了这笔钱,家中顿时宽裕许多,所谓富长良心,以后程叙言必然也不会太苛待程偃。 或许还因为这笔钱是程偃意外翻出来的,对程偃多加好感。 哪怕程叙言料到陆氏的动机,可真金白银摆在程叙言面前,如何不打动人心。 退一步说,程叙言若是慢慢嫌弃程偃,对程偃不好,村里人和程氏一族得过好处,第一时间便会压着程叙言低头。 而陆氏送给易全山的两亩地,是程偃的最后一重保险,若程叙言彻底丧良心跑了,以易全山的人品加上两亩地,也会接手照顾程偃,不说待程偃多好,至少不会让人把程偃欺负了去。 如果村里所有人集体丧良心,那只能是程偃该有一劫,陆氏也认了,早去早超生。 陆氏把所有的糟糕情况都预料过一遍,并做出解决之法。但事实上,人不会永远 好运,也不会永远倒霉,在留有的余地里,陆氏不仅是希望儿子不愁吃穿,还希望儿子活的开心快乐。 她养了程叙言两年多,以其城府还看不出程叙言的人品?但她不赌这个可能性,哪怕她的赢面无限接近满值。 最后一刀下去,四根青笋削好了。程叙言舀水清洗,清澈的水面映出一个略带讥讽的笑。 ……该怎么评价,真是临了了,还算尽人心。 青笋切成细丝,程叙言将其在开水中烫几息捞出来,加麻油和盐酱醋。 想了想,程叙言又剥了两个蒜,蒜泥碎姜葱花撒进去,末了他还放一点糖提鲜。 程偃巴巴的在灶台边望着,程叙言哭笑不得,夹了一筷子青笋丝喂过去。 “嗷呜~”程偃一口叼住筷子。他眼睛都眯成缝了,吃完后又盯着菜盘。 程叙言麻利盛饭,饭后程偃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就大剌剌躺地上睡觉。 程叙言把他扶回屋,随后程叙言去书房练字,然而一张字还未写完,他就搁了笔。 程叙言靠在椅背上思量,既然有了这笔钱,那么抄书的事就不必了。他的时间并不宽裕,有那个闲时还不如陪他爹。 半下午时候,程偃光着脚跑过来。程叙言搁下笔带他去把鞋子穿好。 叶子绿了又黄,秋收后,易全山做贼似的跑来程家,他从背篓最下面掏出一个油纸包。 肉香四溢,程叙言本能的咽了咽口水。他已经一年多没沾过荤腥了。 易全山看着少年尖尖的下巴不免心疼,“你给你奶奶守孝早就满一年,可以吃肉了。”他偏头看向旁边的程偃,对方无辜的回望他。 易全山咬咬牙,“你爹,你爹再忍忍。” 趁易全山跟程叙言说话,程偃偷偷伸出手摸向油纸包,然而快要碰到的时候却被一只纤细的手按住。 程叙言将油纸包放回易全山的背篓里,他诚恳道:“您的好意叙言心领了。可没有儿子吃肉,当爹干看着的。” “可你现在正长身体。”易全山是真心疼程叙言,半大小子最能吃,这不沾荤腥哪能长个儿。 程叙言再一次委婉拒绝,他们的日子没有易全山想的那么惨,虽然没沾荤腥,但是平时炒菜拌菜程叙言很舍得放麻油,也经常买点心坚果。 不做农活的话,其实也没那么容易饿。 易全山见他意志坚定,最后只好把油纸包带走了。 他回家后家里人十分诧异,易全山他媳妇问他:“你咋把肉带回来了?” “叙言不要。”易全山把程叙言的说辞大致复述了一遍,其他人都沉默了。 易全山他媳妇默了默,最后叹道:“陆婶子真没看走眼。” 次日,易全山他媳妇做了一锅白面馒头,码了整整一竹篮让自家男人给程叙言送去。 谁知易全山路上好巧不巧遇见杨氏,对方透过麻布缝隙的一点边儿就猜出是馒头,还是上好的面粉做的。 杨氏眼睛盯着易全山手上的篮子不放,笑道:“全山兄弟去哪儿啊。” 易全山含混道:“一个兄弟家。” 他匆匆走了,杨氏又馋馒头又好奇,后脚跟上去,随后发现易全山进了程偃家。 她又酸又恨:一个傻子一个扫把星吃那么好干什么。 她生着闷气回家,谁知午饭又是粗粮饭和拌野菜,杨氏忍不住了:“这才刚秋收,人累了一遭就拿野菜打发哪。” 孙氏暗恨自己倒霉,偏偏今日是她做饭。 吴氏环视一圈,笑盈盈道:“三嫂快别抱怨了,不然一天恐怕只能落两顿呢。” 其他人默不作声,程抱珠忍不住为母亲说话,“三婶婶四婶婶,我娘也是听奶奶的话。” 家里口粮都是她奶奶在管,把矛头对准她娘干什么。 孙氏脸色大变,若不是坐的不同桌,她真想捂住小女儿的嘴。 如果没有程抱珠这番话,杨氏和吴氏只能暗搓搓刺一下孙氏。但程抱珠把老陈氏拉进来,连带着她也要被婆婆埋怨。 堂屋里安静极了,程长泰板着脸,而老陈氏的脸已经黑了,她一巴掌拍到桌子上:“能吃吃,不能吃就下桌。” 若是往常杨氏可能消停了,但今日她刚目睹易全山给程偃家送馒头,那么大一竹篮馒头,还全是白.面馒头。 想到白.面馒头的清甜滋味,杨氏口水都出来了,她拿扫把星换的三亩水田,难道就只配吃野菜?秋收后她都瘦了一圈。 越想越气,杨氏腾的站起来:“娘你可别忘了,那三亩水田是三房的,就这样青锦还只念了一年学。” 她丢下一番话就回屋,留下老陈氏在堂屋气个不轻。 第30节 程大斥责弟弟:“你不管管你媳妇儿。” 不等程□□驳,吴氏先道:“大哥这话真没道理,三嫂就说了两句实话,怎么大哥还怂恿三哥揍三嫂。” 她还是一副笑模样,可字字句句都透着刺。 程大涨红了脸,最后还是程长泰开口压下局面。 不怪吴氏急,随着程青业继续念书,每年光花在他一人身上的银钱就越来越多。 他们一家虽然不富裕,但是原本的十三亩地加上陆氏还在世时给的三亩水田,整整十六亩地。就算子孙多了点,也不至于过的这么拮据。 他们才刚秋收,就算不整点肉好歹弄点鸡蛋饼子补补啊。 而程青业已经年十八,程抱香和程抱珠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还有二房的程青岭和程抱荷。 三房的程青锦在县城找了活计,估计用不着家里出什么,可大房二房就能将公中钱财掏走七七八八。 种地干活,累是全家人一起受的,凭什么大房占尽便宜,二房跟着吃肉,而四房连根毛都瞧不见,没这么欺负人。 黄昏时候,程长泰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檐下吧嗒旱烟,烟雾模糊了他沧桑的脸,程长泰感觉到了家里的平衡偏移,再这么下去肯定生祸。 不然让青业从学堂回来,让四房的青良去上学。 只有这样他们一家才能恢复从前。 第26章 定位 昨夜寒风吹了一宿, 早上起来时,头顶的天空乌云重叠,如水墨翻涌般浓郁, 整个家里暗的不像话。 程叙言不得不在堂屋点灯, 黄豆大的烛火被风吹的明明灭灭, 像个拄着拐杖摇摇欲坠的老者。 程偃看的稀奇,饭也不吃只盯着烛火看, 还用手拢着烛光,距离那样近他明显感觉到手心一阵热意。 “暖和。”程偃欣喜的叫道。 程叙言无奈,“你嫌冷我去给你灌个汤婆子。” 他怕烛火伤着程偃, 特意把蜡烛也拿走。程偃于是便乖乖跟在他身后, 不多时厨房上空升起炊烟。 滚烫的开水在空中形成水柱, 稳稳灌进铜壶里。程叙言用布套把汤婆子足足裹了三层,确定抱着不烫手后才系上死结交给程偃。 “我的?”程偃开心的伸出手。 交接汤婆子时,程叙言短暂的碰到他爹的手,他微微蹙眉:“您手怎么这么凉。” 他又摸了摸程偃的脸,还是好凉。 程叙言想到什么, 直接扯开程偃的外衣, 起床时候他特意给程偃加的棉马甲不见了。 程叙言问他:“马甲呢?” 程偃眼神飘忽,推开儿子就跑了。 “爹?!”程叙言又惊又懵,父子俩在村里你追我赶,村里人见了不解, 一个汉子拽住程叙言:“你们父子俩做什么?” “伯伯,我先追我爹, 不然人就跑了。”程叙言跑的飞快, 但刚才这一耽搁又吃了年纪小的亏, 他跟程偃的距离越拉越远。 其他人也跟着帮忙, 大半个村子都听到人群的呼声。 “偃兄弟——” “爹!” “……偃叔…” 冷风呼啸,程叙言脸上的汗珠滚滚落下,他顾不得擦拭,望着四周一颗心跳的厉害。 易全山跑过来:“偃兄弟怎么忽然跑了。” “他不穿棉马甲,被我发现后推开我就跑了。”程叙言言简意赅,板着的小脸上透出几分冷峻。 易全山怀疑自己看错了,叙言也只是个半大小子,哪来的冷峻。 程叙言不再多言,沿着程偃背影消失的方向向山上找去。忽然他脸上一凉,程叙言抬头的瞬间眼睛微痛,雨珠顺着眼角滑落,恍惚让人错认是泪水。 下雨了。 程叙言的心止不住下沉,人也变得焦躁。他不明白就这么一个村子,那么多人跟着找居然找不到程偃。 难不成他爹长翅膀飞走了。 程叙言一路小跑,不时观察地面,他爹浑噩时只会用蛮劲,走过的地方肯定不一样。但是上山路上并无明显痕迹。 可他明明看到他爹上山了。 程叙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环视周围,有树叶凋零只剩光秃秃的树干,同样也有树叶仍然茂绿的常青树。枯叶落在山间,一不注意就会打滑,稍微大点的孩子都不会往里蹿。 但他爹跟一般人想法不一样,他爹从来不会区分正经山路和山上其他地方,认定只要有落脚点就能走,更不在乎山间树枝划破他的衣裳和手脸。 如果他爹从另一个地方下山呢,他爹能去哪? 天上的雨珠越来越频繁,程叙言转身往山下跑,忽然脚下一滑。 “叙言小子!!” “叙言——” 危机时刻程叙言只来得及护住头,整个人一路滚下了山。 周边的大人立刻跟过去,一位平时不熟的汉子抱起程叙言往家去。 “…等…一下…”程叙言强忍喉咙间的痒意,他死死拽住汉子的衣领,强撑道:“麻烦伯伯带我去我奶奶墓前。” 程叙言已经很久没带他爹上山,他爹不可 能对山上有多大兴趣,八成还是去找陆氏。 但一群人急吼吼赶到墓前还是没看到人。 “叙言,现在怎么办?” “偃兄弟到底跑哪去了…” 众人也急的不行,豆大的雨珠将他们的衣裳都打湿了。 程叙言压住心慌,在周边观察,发现路边某处枯草有明显擦痕。 他眼皮子猛跳,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他侧耳细听。 众人屏气凝神,天地间只剩啪嗒雨声,良久,程叙言在这雨声中寻到一丝细小的呜咽。 “在下面。”程叙言忙不迭道:“还请各位叔伯帮小子一个忙。” 半刻钟后,众人在下面的排水沟里终于找到摔伤的程偃,他的棉衣棉裤都划破了,披头散发,而在他旁边不远处躺着一个汤婆子。 程偃一眼看到人群中的儿子,原本的小声呜咽变成嚎啕大哭。 众人完全没脾气了,“偃兄弟,你说说你……” 真是够糟心的。 程叙言默默抱住他,擦掉他脸上的泪,“没事了爹,我带你回家。” 程偃由易全山背着,程叙言捡回汤婆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程偃家去。 路过程长泰一家时,院门偷偷打开一条缝,随后又关上了。 杨氏手舞足蹈的跑回屋,看到扫把星倒霉她就舒坦。听说那扫把星从山上往下滚了好几丈远,怎么没摔死他。 大多数人停在程偃家院门外,只易全山进屋帮着父子俩包扎。 他出来后其他人询问情况,易全山叹了口气:“偃兄弟运气不错,脚只是扭着了不算太严重。叙言小子也命大,虽然背上和腹部有淤青,但没伤到头。” “你说这偃兄弟也真是…”借着雨幕的遮掩,众人小声咕哝:“之前陆婶子就是追偃兄弟摔了一跤,那之后人就不好,果然没一年就去了。” “现在叙言小子也如此,怕不是最后白发人送…” “行了。”易全山高声打断他们,“大家找人也累了,先回家换身干净衣裳歇歇吧。” 其他人脸色讪讪,到底是觉得之前的话不好听,很快就散了。 易全山回家后让家里人赶紧做锅疙瘩汤,他冒着大雨给程偃父子俩送去。 程偃已经被儿子收拾齐整了,这会儿特老实的吃着面疙瘩。 程叙言请求易全山帮忙看着点,他才得空用热水擦了擦身体,又把姜汤喝下。 他不敢病,他若是病了,他爹怎么办。 然而程叙言挺过来了,程偃却病了,蔫蔫的躺在床上,喝药都要程叙言费心哄。 易全山不时过来帮衬,看见这一幕心里涩的厉害。有这么好个儿子,偃兄弟这辈子也值了。 程叙言哄着程偃睡下,走到易全山面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全山叔,能麻烦你帮我带些物什吗。” 难得的暖阳天,村头的小狗舒展的躺在地上晒太阳,公鸡抖擞翅膀恨不得白日打鸣。 易全山背着大背篓走在泥路上,偶尔冒出头的黄果茄是周围唯一的亮色,村里的娃最喜欢拿根坚韧的细木条,把这些黄灿灿圆溜溜的野果串起来,然后用力的向远方甩出去,谁甩的远谁就受推崇。 易全山想起自家娃前两日也跑去摘黄果茄,结果不小心扯破了裤子,让娃他娘好一顿骂。 他忍不住笑了笑,适时遇见外出的同村人,对方打趣他:“全山最近过的松快啊,买这么多东西。” “哪能呢。”易全山大大方方回应:“我家什么样,一个村还不知道。” 那村人一想也对,便跟易全山错身而去,回村后易全山直奔程偃家。 他掀开背篓顶部的野草和树叶,露出一应物什,但真正 占分量的还是那大半木炭。 易全山掏出五文钱给程叙言:“这是剩下的,你拿着。” 程叙言没要,还把一包栗子糕塞给易全山。 “叙言你还跟叔见外不成?”易全山推辞着,苦口婆心劝他:“你们往后的日子还长,你不要乱花钱。” 于是程叙言暗示陆氏临终前给他们留了一部分银钱,又道:“全山叔,人与人都是相互的,若您长久单方面帮助我们,让我们贪婪无度怎么办。” 程叙言话说的诚恳,听起来又极有道理,最后易全山晕晕乎乎带着东西走了。 次日又下雨了,程叙言在厢房点了三盏灯,将整个房间照得亮亮的。 第31节 程偃伤了脚又风寒未愈,如今躺在床上养着,程叙言把木雕,拨浪鼓,九连环放至他爹身边。 程偃玩着九连环,过了会儿又戳戳床沿看书的儿子。 程叙言放下书,眉眼温和:“怎么了?” 程偃伸手指着不远处的猩红,在灯光下也十分亮眼。 程叙言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他爹的手很暖和,才舒展了眉眼:“你不喜欢棉马甲就不穿了,屋里置个炭盆也是一样。” 程偃愣住,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少顷他躺下去,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儿子。 程叙言轻轻拍着被子,没一会儿程偃就陷入沉睡。 两人之间的定位完全反了。 陆氏尚在的时候,程叙言和程偃的父子关系中,程叙言稍微占上风,但整体来说两个人更像是朋友。但自陆氏去世后,程叙言的定位就迅速变化,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亦是保护者。 这次生病后程偃又清减了,精神头也不如从前,程叙言隐隐感到不安。 天色变化无常,上一刻还是暖阳高照,下一刻就黑云涌动。 程偃因此受了老罪,稍不注意又发起热。程叙言心里着急,可他又做不了太多,只能趁他爹睡醒了说说话,喂他爹吃些点心,等他爹睡下了程叙言又闷头熬药。 没有他爹在屋里闹腾,整个院子倏地冷清下来。 有时程叙言站在院子里,簌簌寒风将他重重包裹,阴冷的湿意穿过棉袄侵入他的骨缝间,激的他发颤。 他荒谬的产生一种自己是寒号鸟的错觉,要被冻死在深冬里,但这种想法没有逻辑,转瞬即逝。 他有家有亲人,天寒了有棉被,夜晚置炭盆,他怎么会冻死。 真要类比的话,大概就是程叙言同样迫切期盼着春日早些到临。 第27章 测试通过 一只圆乎乎的麻雀落在篱笆上, 刚用小小的喙理毛就被一阵尖利的女声惊到,用力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我不同意!”吴氏面色狰狞,一双眼恶狠狠的瞪着程青业:“之前买黄麻纸能写字, 怎么现在就写不得了。” 程青业一张面皮涨的通红, 又恨又恼,只觉得他四婶果然是乡野村妇。 孙氏把儿子挡在身后,赔着笑:“四弟妹你别太激动,其实白麻纸比黄麻纸贵不了几个钱。” “几个钱?”吴氏给气笑了, 程四偷偷扯了扯她的袖子,被吴氏一巴掌拍开。 吴氏盯着孙氏,她拍拍自己的脸:“大嫂你要脸吗?啊——” “今儿个要买笔,明儿个要买书, 大后日又要做长衫做布鞋, 哪样不要钱啊。” 杨氏连声附和:“四弟妹说的是。” “三媳妇你闭嘴。”老陈氏阴着脸:“你回屋去, 别跟这儿添乱。” 吴氏抢过话头:“娘赶什么人啊,就是趁今日大家都在我才要说。” 她看向一直不吭声的程长泰, 眼睛都红了:“公爹, 四媳妇这么多年一直敬着您, 觉得您跟其他人不一样,不说完全公正但大面上过得去。” 程长泰板着脸。 众人面面相觑,谁想吴氏朝着孙氏啐了一口:“你简直黑心烂肝,吃四房的肉喝四房的血。” 她两个巴掌啪啪甩到孙氏脸上,旁边的程大顿时把吴氏踹出去。 “娘——” “媳妇儿!” 程四迅速跟程大扭打在一起, 程二程三去拉架,结果也挨了踹, 往日恩怨涌上头到最后演变成二三四房的兄弟群殴程大。 老陈氏罕见的慌了神, “都住手, 你们干什么…” 程长泰则果断的多,脱下鞋子砸过去,“你们反了天了。” 程青业这个时候跳出来指着吴氏大骂:“长幼有序,你殴打长嫂,活该逐了你这毒妇。” “够了。”程长泰喝止,他看着乱糟糟的院子,昔日和睦的一家人互相怨恨。 他内心深处畏惧的场景终究是发生了。 “明日请族老来,咱们分家。”程长泰抛下一个大消息就赤着脚回屋了,那背影看着弯曲了许多。 刚才还闹哄哄的院子顿时鸦雀无声,程青业下意识看向他奶奶。他也不是真傻,知道他读书其他几房出了大力。 如果真分家,他这个长孙恐怕没现在滋润。 程青业心中思量,竟忘了看顾他爹娘,还是程抱珠和程抱香把爹娘扶着。 吴氏被儿女掺扶回屋,虽然肚子痛的厉害,但心情却爽利得很。 她缩在床上仰头看着冷脸的男人,讨好的勾了勾他的手:“我真没嫁错你。” 程四冷哼一声。 程青良和两个姐姐围着亲娘,哭的说不出话。他们知道娘都是为了他们。 掌掴长嫂,顶撞公婆,随便一条就够吴氏受的了,就算程长泰和老陈氏逼着程四把吴氏休了,外人也只会觉得吴氏活该。 可吴氏若是不发作,四房就要持续被大房吸血,她吃点亏就算了,可她还有三个孩子,她的青良到现在还没念学。 这一天除了大房难受,其他三房都暗喜不已。 夜深时候正屋的门被敲响了,程大带着儿子进屋。 微弱的灯光下,床上盘腿坐着的程长泰一眼看进大儿子眼里:“如果你是想说不分家,那就省点口水。” 程大还没说话,程青业先接茬:“爷爷,您不是赞成我念书吗。”他十分委屈,而在这份委屈下还有一分对程长泰的埋怨。 既然都愿意供他念书了,为什么这个时候又扯后腿。 “我没反对。”程长泰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分家后你也能念书。” 程青业气闷,如果分家后跟分家前一样,他何必跑这一趟。 然而这次程长泰铁了心,程大和程青业只能悻悻回去。 老陈氏剪下灯芯,老两口并排躺着,她叹道:“老大……” 顿了顿,她不悦道:“都是四媳妇挑事。” “你也糊涂了?”程长泰翻身背对她,提醒老妻:“老大是儿子,老二老三老四也是儿子。” 老陈氏一梗,最后终究没再说什么。 分家这事官府管的不严,只要别闹的太难堪,都睁只眼闭只眼过了。更别说是程长泰这个当爹的主动提出分家的事。 敞亮的堂屋内,程家几位族老和村长坐在八仙桌边上,正好程青业能读会写便由他代笔。 他们家如今共有16亩地,但是那三亩水田是杨氏拿小儿子换的,所以三亩水田必须给三房。 程青业飞快看了一眼他娘,孙氏刚要开口就被程长泰一个眼刀子堵回去。 程长泰吧嗒着旱烟,慢吞吞道:“13亩地由四房分…” 话没说完,二房又闹起来:“公爹,三房都有地了怎么还要分。” 眼看杨氏又要跟郑氏吵起来,程长泰一巴掌拍在桌上:“这个家现在还是我做主。” 几位族老和村长见怪不怪,甚至还有心情喝了口粗茶。 见四房都老实了,程长泰继续交代:“大房给我们养老,是以家产占大头,得六亩地。二房和四房各两亩半,三房另得一亩。剩下一亩我和你们娘种着。” 吴氏撇撇嘴,不过能甩掉大房那个蚂蟥也不错了。二房四房都没意见,三房却不服。不过这次杨氏少数对抗多数,很快被压下去了。 田地分了,公中的钱财再细分,还有家里的鸡鸭猪。这场分家一直持续至午时,程家四兄弟在村长和族老的见证下按手印。 财产分好,一家人还是在一起住着,户籍也未变动。 如果之后程青业参加科举,这事也不会对他有影响。 老陈氏叫二媳妇和四媳妇做饭,留族老和村长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才将人送回去。 一场即将爆发的祸事终于解决,程长泰悬着的心落下了,只是偶尔也会有种空落落的茫然。 当惯了大家长,如今不要他操心了。 明面上一家子又恢复平静,而暗地里大房和四房的梁子却结得深,孙氏恨极了吴氏给她的两巴掌,而吴氏同样记恨程大踹她的那一脚。 她拣了药喝着,小腹还是痛的厉害。 程四俯身擦掉她额头的汗:“咱们去镇上的医馆看看吧。” 吴氏没吭声,程青良端着一碗糖水鸡蛋进屋,“娘,我和姐姐们不能没有你。” 吴氏喉咙一堵,她三两口吃掉鸡蛋,愤愤道:“大哥他们别得意,程青业可不是省油的灯。” 等着看吧。 程长泰一家的事在村里露出些风声,不过几房都没有正面回应,外人问起都打着哈哈应付过去。 易全山也不会刻意说给程叙言听,所以当程叙言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年后,还是村里一位婶子跟人闲聊时让路过的程叙言听了去。 当时那妇人尴尬不已,讪笑两声就忙不迭跑了。 程叙言听过就忘,他的心力都被他爹和学业占满了。 书房内,程叙言陪他爹玩了一会儿,然后哄道:“等会儿我们玩木头人的游戏啊。” 程偃用力点头,他还是笑模样,却像深秋的清晨笼了一层薄雾。 程叙言垂下眼,“一,二,三,开始。” 程偃立刻乖乖坐好,还对儿子眨眨眼,程 叙言回以微笑。 程叙言如今已经把四书五经背的烂熟,对书籍的理解在同龄人中应该不会差。 这就是独自一人学习的弊端了,程叙言对年纪相差不大的人的实力没有了解。 他抬眸看了一眼程偃,等他爹出孝期了,他们还是要去镇上或者县城看看。 他的消息太闭塞了,这并不是好事。 第32节 程叙言收回思绪,看着面前的试卷,这是学习系统出的题,他手抄下来。如果他还想再往深学习,就得先通过学习系统的阶段性测试。 帖经,墨义,经义,一点点算学的题量和一首诗,完全模拟的县试出卷。 帖经类填空默写,程叙言看着第一题:“德之不修,学之不讲……” 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 程叙言提笔答写,墨水浸入粗糙的黄麻纸中,晕出一点墨渍。 偶尔他会想念现代的纸张,光滑平整,洁白如雪。而在古代,这样好质量的纸张却不是现在的他能用得起。 程叙言写的正入神,忽然被戳了胳膊,程偃委屈巴巴的望着他。 程叙言搁下笔:“爹是不是想玩一会儿?” 程偃没说话。但这个时候不说话就已经是种表态了。 “系统,帮我停下时间。”他叮嘱一声,带着程偃走出书房。 院子里,程偃踢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竹编球,兴奋的闪来闪去,程叙言始终跟他保持一小段距离,估摸着半刻钟了,程叙言突然逼近。 “啊啊啊啊——”程偃像只兔子一样兴奋的蹦起来,又紧张的伸手推。 程叙言适时往旁边去,让出一条路。 程偃踹着竹编球奔向院门,那里倒放着一个箩筐。 球进箩筐—— “进了进了!!” 程偃跑回来搂着儿子又蹦又跳:“我进了。” 程叙言由着他闹,等他情绪平复些才问他:“还玩吗?” 程偃:“嗯嗯。” 程偃一共进了五颗球,耗时两刻钟。他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疲态。程偃带他回屋歇着,不一会儿屋里就响起了平缓的呼吸声 程叙言在选择把厢房的门锁住还是将桌子挪到厢房外考虑了一瞬,就把书桌搬出来。 “系统,麻烦你接着记时。” 日头偏移,当程叙言将最后一道大题答完已经是一个时辰后。 系统通过程叙言的视力迅速读取答卷。 算学不难,只要将文言文转换成大白话就成功三分之一。 至于诗赋,程叙言也估不准自己的水平,但平时他背了不少诗词,时间久了,仿写并不算难事。 不多时,电子音在脑海内响起:“结果出来了。” 程叙言不禁屏住呼吸。 “恭喜宿主,答卷评级为优,完美通过测试。” 程叙言虽然对自己有信心,但真的通过测试还是忍不住欢喜。 “宿主是否开启下一阶段的学习?” 程叙言:“是。” 阳光落在他的眼角眉梢,勾勒出少年人内敛的意气。 第28章 再次拜访裴家 当粉嘟嘟的桃子坠满枝头, 程偃的孝期也结束了。 程叙言带着他爹再次去陆氏的墓前祭拜,程偃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把墓前的杂草挨个拔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看杂草不顺眼。 程叙言静静等着, 一刻钟后程偃起身,父子俩手拉手回家。 路上的村人见状都会善意的揶揄一下,因为只有父亲带幼儿才拉手,但程偃的心性与幼儿又有何异。 他们没有直接回家, 程叙言带着他爹敲响村长家的门,寒暄两句便提出明日租牛车的事。 次日一早,空气还湿润润,程叙言就带着他爹匆匆出门。 村长的小儿子立在村头, 程叙言加快脚步:“叔, 让您久等了。” 村长小儿子:“没事儿, 我也刚来。” 他目光在程叙言和程偃手腕的布带扫过,心里不免叹息。 待程偃在板车上坐定, 村长的小儿子一甩牛鞭, 车子缓缓行驶。 草木翠绿, 太阳腾腾然升起,充满希望与朝气。 程叙言跟村长的小儿子并排坐着,两人不时聊几句,忽然程叙言被戳了后腰。 程叙言:“爹?” 程偃拽住他的衣袖扯了扯,似乎想把儿子拽到后面来, 还不高兴的瞪了村长的小儿子一眼。 村长小儿子:……… 他还是赶车吧。 行驶至镇上,村长小儿子照旧躺在牛车上等候, 程叙言带着他爹直奔医馆。 程偃懵懵懂懂伸出手, 而后学着老大夫的动作给自己儿子把脉。 程叙言温和的拍拍他的手, 程偃咧着嘴笑了。 之后程叙言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布老虎塞给程偃,他短暂脱身后对老大夫一礼:“老先生,请问我爹身子如何?” 他是真怕他爹步了陆氏的后尘。对上程叙言紧张的目光,老大夫捋捋胡须,迟疑道:“依后生所言,令尊平日嗜睡乏力,再结合脉相来看,令尊应是淤血阻滞。”顿了顿,老大夫还是继续说下去:“这淤血恐伤在脑。” 程叙言心猛的下沉,他睫毛微微颤动,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半晌,他恢复平静,“敢问老先生,我父他还……” 老大夫摇头:“老朽学艺不精,不敢妄言。” 老大夫从医几十载,在镇上名声极好,若说比不得大城的名医,程叙言信。可对方自称学艺不精,换言之怕是对他爹的病情一点法子都无。 是了,以陆氏之爱子,但凡有半分法子都不会认命的回到村里。 程偃提着药包甩来甩去,程叙言怕他把药洒了,伸手要拿。 “不要。”程偃忽然宝贝得很,连布老虎都不稀罕了。 程叙言只好作罢,带着程偃进一家干果铺子,“店家,红枣如今何价?” 对方见他是个未长成的小子,身上又穿着棉布做的长衫,笑盈盈道:“小哥,现在可不是红枣应季的时候,我也是花高价买来的,我见小哥面善,算你三十文一斤。” 程叙言:“十五。” 店家都懵了,迅速板着脸:“你这小子故意捣乱是不是,你信不……” 他话还没说完,程叙言就带着他爹往外走。 “哎哎,等一下。”店家赶紧拉人,又变回笑模样:“小哥,再添点儿,哪有对半砍价嘛。” 程叙言扯了扯嘴角,明明也是带了笑,却有些冷。 店家讪讪道:“二十三。” 程叙言:“十七。” 半刻钟后,程偃手里又多了好几个油纸包,除了红枣还有核桃,炒杏仁,炒瓜子。 程叙言终于把药包换回来,妥帖 放在身后的背篓里。他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要购买的物品,却发现身边人停住。 程叙言顺着他爹的视线看去,发现是一个小面摊。 他们早上赶时间只吃了些点心应付,这个时候他爹确实会饿。 “走吧,我们去点两碗。”程叙言下意识要素面,但随后想起来他爹已经出孝,可以食荤了。 热腾腾的骨汤面端上桌,葱花点缀其间,拇指大小的烧肉臊子泛着油乎乎的光泽,诱人极了。 程叙言先喝了一口面汤,不多时额头鼻尖就浸出汗,他刚要吃臊子,却见程偃趴着桌子干呕,而地上落着一块肉。 小贩也吓到了,急忙忙解释:“小哥,我这面摊开了二十多年,没吃坏过人。” 程叙言简单解释他们出孝期不久,不干骨汤面的事,程叙言要了一碗清水给他爹漱口。 程偃很抗拒桌上的面条,程叙言只好带他离开,重新买了几个白面馒头。 太阳升空,日光愈显威力,程叙言头隐隐作痛,他爹抗拒吃肉不是好现象。 只能慢慢来了。 晌午时候,程偃背着大背篓同村长小儿子汇合。 “叔,劳烦你了。”程叙言递过去两个肉馅烧饼,村长的小儿子推辞一番才收,心里暗道不愧是陆婶子教过的孩子,就是会处事。 到家后,程偃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程叙言也不叫他,轻手轻脚去厨房做饭。 老大夫开了七日的药,父子俩每每为喝药的事斗智斗勇,最后以程偃溃败结束。 天气越发炎热,程叙言托易全山帮他买些桃李回来。村里没人正经栽果树,结出来的果子又涩又淡。 堂屋内程叙言用菜刀给桃子削皮,桃子皮长长的不断。 程偃稀罕极了,一把抢过来揣袖子里。 程叙言:……… “桃毛刺人。” 程偃才不听,下午时候哭唧唧的把红红的胳膊给儿子看。 程叙言又心疼又好笑:“这回记住难受的滋味了吧。” 程偃大眼睛望着他。 第33节 程叙言:……… 自上次面摊之后过了小半月,期间程叙言用水煮蛋,炒鸡蛋试探,程偃接受良好。 除了水煮蛋不爱吃蛋黄。 于是程叙言又托易全山买了一条猪肉,他只用了一小块,猪肉切的碎碎的同咸菜生姜一起炒,又拌了一个青笋丝。 “爹,吃饭了。” 程偃在桌边乖乖坐好,连双腿都并拢,像个听老师话的三好小学生。 程叙言忍不住乐了,把鸡蛋剥好递过去。 程偃家的屋顶是盖的瓦片,堂屋门大敞着,夏日的燥意扫过来的时候就减缓了威力。 风吹起程偃鬓边的碎发,他眼睑低垂,修长的手指握着洁白的水煮蛋,小口小口吃着倒也称得上文雅清俊。 如果他不像啃桃子那般就更好了,桃肉吃完了留下桃核。现在鸡蛋黄就是那个桃核。 程偃把鸡蛋黄偷偷藏到碗后面,还拿小眼神觑儿子,刚才的温润斯文瞬间破碎的干干净净。 程叙言默默夹咸菜,并未瞧他。 程偃顿时眯着眼笑,大概是见儿子频频夹咸菜,他也夹一筷子。下一刻眉毛拧到了一起。 “吐出来。”程叙言拿方帕接着。 然而程偃喉咙一滚,吞下去了。 程叙言差点要抠他喉咙,程偃咂咂嘴,后知后觉琢出一点滋味,又夹了一筷子咸菜。 这顿饭吃的程叙言提心吊胆,下午时候他一直观察他爹的反应,并没有什么不适。 程偃重新适应荤腥,让程叙言松了口气。 蝉鸣声声,这是属于夏秋的高歌 。程叙言在书房练字,忽然听到蝉鸣声陡然提高,他还有些疑惑,就见程偃提着个竹笼进来。 剧烈的蝉鸣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 程叙言:“哪来的?” “全山给的。”程偃把笼子递过来,一脸献宝样。 整个书房霎时间被蝉鸣声攻陷了,程叙言扶额:全山叔怎么也玩这些小东西。 这还真是程叙言误会了,因为程叙言延续跟易全山家的来往,再加上两亩地的缘故,易全山两口子都念程偃家的好,平时没少对家里人说好话,于是易全山的儿子对程偃父子也很有好感。 上次易全山儿子看到程偃在树下找蝉鸣声,于是就摸了一笼子蝉送程偃。 程偃对人物关系很笼络,心里最重要的是程叙言,然后是陆氏的墓,易全山一家,其他人。 易全山就是整个易家的代表。 程叙言陪他爹玩了一会儿,用竹球引走程偃的注意力,随后把蝉放了。 日落黄昏,燥热如潮水退去,程叙言在院子里练体,系统出的健体之法他已经完全学会,现在日复一日的巩固,将其刻在本能中。 旁边的程偃时不时瞄他一眼,一脚踹飞竹球,猫着腰从程叙言的后面偷袭,谁想他脚后跟一痛,整个人天旋地转。 程叙言用脚背垫着他的后脖子才没让程偃摔实了。 夕阳落下,天边只剩下一点余热,白昼退场夜幕将临。 程偃盯着暗色的天空发呆,直到他被儿子拽起来,他才像一个终于上了发条的机器人,激动的手舞足蹈:“我刚才这样……” “…我站着……躺下……” 他说的语无伦次,很明显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疑惑自己什么时候躺地上了。 程叙言不得不强行打断他。再一次叮嘱:“爹,以后不可以从我身后吓我。” “我没有呀。”程偃歪着脑袋,一脸坦荡。 程叙言嘴巴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秋收后,气温慢慢降下来,程叙言背上他崭新的书箱带上他爹,终于动身前往县城。 裴老收到拜贴的时候还有些懵,随后让管家亲自去把人迎进来。 时隔近四年的时光,程叙言再次踏入裴家的门,这里的一切跟过去没有太大差异,甚至连走廊旁边的月季都一如当初。 程偃东张西望,秋日还有鲜艳盛开的花朵,足够吸引他的注意力,他一把手抓过去,但程叙言比他更快。 “不可以。”程叙言沉声道。 这个时候程偃就不会闹了,特别乖的跟在儿子身边。 程叙言缓了神色,他有时候想他如今这般敏捷,到底是练健体之法的成效,还是他爹把他反向锻炼出来的,亦或是两者皆之。 第29章 程叙言跟你是什么关系 花厅铺了一层薄薄的地毯, 消弭脚步声,程偃好奇的盯着自己的脚。 程叙言看着上首的老者,拱手作揖:“晚辈见过老先生。” “祖父, 我听说叙言来了。”一道身影倏地进来, 广袖翻飞风姿飒爽,不是裴让又是谁。 三四年的时光,他身高往上蹿了一大截,青衣方巾, 已现大人模样。 裴老眉头微蹙:“你的礼数学哪里去了。” 裴让莞尔:“许久未见旧友,难免开怀了些,祖父勿怪。” 裴老本就疼他,哪会跟他真计较, 冷哼一声就过了。反而是程偃好奇的盯着裴让。 裴让拱手见礼, 程偃觉得好玩也像模像样拱手, 被程叙言拦住了。 裴家祖孙皆知程偃本质,对程偃颇为纵容, 几人说笑着, 不外乎是问问近况可好, 裴老做为长者,开口询问程叙言的学业。 裴让也止住声,望过来,虽说陆氏去后程叙言只需守一年孝,可程偃心性如稚儿, 程叙言必然放心不下。 不入学堂,程偃又浑噩时多, 估摸着也教不了程叙言什么。这近四年的时光, 程叙言怕是耽搁了。 裴让心中可惜, 裴老也不看好,但还是想摸个底,毕竟是故人后辈,裴老想适当给予一些帮助。 程叙言微微颔首:“不瞒老先生,晚辈略通得四书五经。” 裴老和裴让对视一眼,裴让心有所动,“言弟,愚兄近日有一问难解,还望言弟相助。” 程叙言:“让哥请讲。” 他态度坦荡大方,无傲无卑,裴让虽然狐疑他如何自学五经,但心里其实已是信了七.八分。 “大约是老调重谈了,人性之善也。”裴让谦虚道:“百家学说之多,叫愚兄糊涂了。” “人性之善也。”出自孟子。 上有 “水性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 下启 “犹水之 就下也。” 孟子推行仁政,自然也推崇“人性本善论”。 以水流自高而下的自然现象,类比人生而良善,如果不善良肯定是外界逼迫,就像把水倒流一般。 这个观点放在这段话里并没有多大歧义,之所以后世争论不休,是因为荀子的“性恶论”。 读书人之间的辩论不只是局限一个小范围,提出自己的见解还不够,引经据典来为自己背书。一来让观点更立得住脚,二来侧面证明自身博览群书,不让人随意轻视。 果然,程叙言赞成性善论后,裴让就提出反对。两人你来我往,花厅里只听得他们的声音。 程偃懵逼的来回张望,他张着嘴想说什么,最后又忍回去了。 好不容易告一段落,程偃还没来得及高兴,裴让又道:“言弟如何看待【以教思无穷,容保民无疆】。” 这话通俗来说就是教民护民。但科举中若是以此为题,其中的“君子”特指官员,自然是提出各项利民之策…… 裴老默默呷了一口茶,清亮的茶汤映出他心中的激荡。 “叙言!”程偃蹭的站在儿子面前,他原本对裴让的善意也收回来,还瞪了裴让一眼。 程叙言拉住他爹的手,给了裴让一个抱歉的眼神。 裴老笑呵呵打圆场:“这花厅闷得很,咱们去花园逛逛。” 金黄色的桂花夺人眼球,空气里无处不在的桂花香。 程偃也不闹了,跑到树下捡桂花。 裴让让人拿了杆子来,他在树上一通敲打,金色的桂花漫天纷飞,如夜晚的星子般,耀眼又迷人。 裴老顿时呆住,苦苦维持着脸上的慈祥,连胡须扯断了都没注意。 “偃叔,今儿托您的福,您尽情 玩。”裴让那叫一个欢快,哪还有大人的稳重。 程偃高兴坏了,又蹦又跳的去接,抓着桂花就要往嘴里塞。 一只手按住他,程偃鼓着脸,父子俩僵持半晌,最后以程偃丢了桂花结束。 裴让见状也不打桂花了,改而一杆子向程叙言敲去。 谁也没看清楚程叙言怎么动作,木杆子就易主,伴随着对面的裴让捂手嚎叫。 程叙言平静的道了声:“抱歉。” 裴老:……… 裴老笑呵呵的带着程偃父子去用午饭,无人在意哀嚎的裴让。 谁让某人频繁蹦雷区,裴让早就想看桂花满天飞的盛景,以前被裴老先生压着,今儿以程偃为借口好好玩了一通。 而程叙言最恶他人偷袭。所以裴让这波属于自作自受。 但裴让也不是一无所获,因为桂花之故,程偃又跟他和好了。 午后,程偃在厢房午睡,程叙言这才道出来意,“所谓文无第一,可晚辈常年居家,时间久了怕是不知山外山,天外天。如今冒昧登门与裴兄讨教,还望老先生和裴兄见谅。” 裴老捋着胡子打量他,数年不见,眼前的少年也长高了,一袭蓝衫稳重有礼,眸光更是坚定若磐石。 第34节 既能文又能武,心性上佳。陆氏便是去了也该安息了。 裴老主动邀请程叙言和程偃在裴家住下,然后老先生的血压就上来了。 上一刻程叙言还在书房做文章,程偃突然闯进来拽住儿子的胳膊。 偏偏程叙言当真搁下笔,对裴老和裴让略略点头,就跟着程偃去院子里陪玩。 裴老再看着程叙言写到一半的文章,既好奇程叙言的下文又生气程叙言说丢就丢的行为,胡子又扯下来好几根。 裴让默默低头,全心全意做答。也就叙言没拜师,若真跟他祖父有师徒之名,恐怕他祖父这会儿已经拿着戒尺追上去打人了。 做学问怎能半途而废。 不过程偃有午睡的习惯,而且一睡就是一个半时辰,晚上也睡的早,裴老心里这才好受点儿。 若裴老知道程偃是因何嗜睡,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份“庆幸”。 裴让和程叙言隔三差五切磋,从经义,辩论,练字,甚至身手。裴让差点全军覆没。 香桂盈盈,枝叶和花朵在风中尽情舒展,偶有飘落却被一阵拳风挥开,两个少年你来我往,裴让眼睛微亮,有破绽。 他一拳挥过去,但下一刻手腕捁紧他整个人被迫在空中倒翻,随之屁股传来剧痛仿佛摔成了八瓣。 “言弟,你下手也太狠了吧。”他大声控诉。 程叙言将他后脖子处的脚收回来,裴让没防备,于是后脑勺也跟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 程叙言微微一笑,虽未言语,但那笑好像在说:这才是真狠的。 裴让:……… 他气的捶地,他比程叙言大四岁!!除了字迹两人各有千秋,不好评判外,他也只有在一些经义上略胜一筹,其他方面皆输的一败涂地。 更惊人的是,叙言正在疯狂缩短他们之间的不足。裴让不敢想,若是他们二人同时下场科考,他怕不是要被叙言稳稳压住。 裴让出神之际,面前伸过来一只略微秀气的手,他抓着手站起来,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初见程叙言的稚嫩,再见程叙言的漠然,如今他们重新交上手,对方的五官并没有太大变化,可裴让已经完全看不懂他了。 书上所言的英才是否就是如此,只需要一点点启蒙,便能自发形成山峦巨峰。 两人对立相望,但也只有片刻,程叙言转身离去,风撩起他的黑发,秋风中他的背影不再单薄。 裴让攥 紧拳,少顷又强迫自己松开,他骄傲的仰起头,眼中映出头顶的广袤蓝天。 知耻而后勇,事必成。 他不会一直输。 一个四年不行就两个,两个不行就三个,他的人生还长着。 “老爷?”管家犹豫道:“不去安慰一下让公子吗?” 裴老摇了摇头,主仆俩消失在回廊。 让儿不是四年前的让儿了,虽然还喜欢跟人相争,但他的让儿输得起。 留下程叙言真是最好的决定之一,不管是四年前还是现在。哪怕二人未来分道扬镳,但两者相争相辅的成果不会泯灭。 因着裴老的纵容,裴让偶尔的玩心跟程偃合得来,程偃也不再抗拒裴家,有时候程叙言跟裴让出门,程偃也不会闹腾,当然程叙言离开的时间不能超过半日。 到底是有裴老的两分薄面,裴让带着程叙言去县城的童生家拜访,有八成几率能进门。 除了能跟童生交流心得之外,也有营造名声的意思。对一个读书人来说,名声十分重要。 裴让跟着裴老学习,程叙言在家“自学”,两人都未正经进过学堂,自然也没有同窗。 然而科举考试第一关——县试,就需要考生五人互结,非亲非故又不知一二根底,谁愿意跟一个完全陌生的书生互结。 考生考的不仅是学识,还有基本的人际交往。 程叙言学问扎实,为人谦虚,很快在县城童生之间有了口碑。 望泽村的村民最近有些疑惑,村子里无缘无故多了好些生面孔,无一例外都是询问程偃家的事。 这日程青业收拾书本准备回家,却被同窗叫住。 他看着来人,微微蹙眉。 自从分家后,程青业顺势说服他父母,言隔壁村的童生没有什么能再教他的,于是重新寻就镇上一位秀才开的私塾。 但凡能念书的人,至少温饱不愁,程青业原本在隔壁童生那里念书时,他没觉得自己跟其他人有太大差别,甚至一应物什还压众人一头,学业也能占个中上,偶尔能得几句夫子的赞扬。 但如今到镇上后,程青业不但学问跟不上,只觉得夫子讲的深奥,连他暗暗得意的用具也被压下去。 他买不起的白麻纸,同窗一刀接一刀的买,入冬后他穿着土气的棉鞋,同窗却穿上羊皮小靴。 程青业背上书箱抬脚就走,却听身后人问:“程兄,县城最近冒出来的程叙言跟你是什么关系。” 第30章 裴三郎 乡间土路上, 一名青年匆匆而过,行走间踏过的碎泥飞溅。 怎么可能! 程叙言都没怎么正经念学,怎么可能得到县城童生的认可。 肯定是同名同姓…… 程青业到后面几乎是小跑回家, 他进屋后第一句话就是问他娘:“程叙言念过书吗?” 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把孙氏都弄糊涂了:“你提三房那个扫把星干什么。” 程青业一把将书箱扔地上,喝道:“我问你程叙言念过书吗。” “念…念过吧…”孙氏弱了气势, 又有点心疼扔地上的书箱。 她努力回忆着:“听说之前送县里念了半年。” 那个时候程青业在隔壁村子的学堂念书,又加上程长泰和老陈氏不准他们靠近陆氏一家, 程青业自然没放心上。 如今被他娘勾起回忆, 程青业隐约有些印象。他当时心里还暗嘲陆氏钱多,程叙言目不识丁就敢往县里送。 如今再看, 分明是陆氏给孙子找到名师,程叙言仅仅学半年就得到童生的肯定。 若是跟着名师学习的人是他, 会不会现在他早就是童生了。 见儿子面色不善, 孙氏小心问:“你怎么了?” 程青业心里憋气,转身回自己屋把门关的震天响。 刚喂完鸡回来的杨氏撇了撇嘴, 好大的脾气。 还是她的青锦好,青锦如今在县城干活, 月银可观又不累, 每次回家都给她这个当娘的带东西。 杨氏回屋后又宝贝的拿木梳子梳了梳头发, 鼻尖萦绕着淡淡香气, 县城的东西是真好,价格也是真贵。 这傻小子不知道攒钱, 以后怎么娶媳妇。 杨氏考虑到儿子的大事,又想起程青业,程青业是长孙, 于公于私程青业成亲后, 下面的弟弟才能成家。 还好青锦比程青业小三岁, 能多等几年。 杨氏想着想着又开始算日子,今年过年前也不知道她的青锦能不能回家。 年节赚钱更多,可杨氏也的确很想儿子,她一个人纠结极了。 与此同时,有关程叙言的过往传回有心人耳中。 “…过继?” 这事算不得稀奇,但真正让人稀奇的是程叙言只跟着裴老念了半年书,此后程叙言祖母病重,他回家侍疾半载。虽未留住祖母性命,但陆氏已然年迈,逝世合乎常理。程叙言又陪嗣父守孝三载,至诚至孝。 人品过硬,学问更扎实。只凭着裴老短短半载的教导,程叙言便通熟四书五经,此子于念书一途,天赋实在惊人。 这样的孩子居然被过继出去,这跟把金山让人有什么区别。那作为交换的三亩水田简直渺小的可笑。 换谁都要说一句把程叙言过继出去的程家人短视愚蠢。又得提一句已逝的陆氏眼光毒辣。 但也有人再度把目光瞄准裴老,除却程叙言,裴让也学识不俗。 虽然他们厌恶裴三郎,但何不让自家孩子效仿程叙言,到裴家不拜师只学习,当然一应的束脩节礼会补上,甚至更丰厚。 于是腊月里的时候,裴家罕见的宾客如云。 裴三郎也带着自己的妾室和儿女回来,往日清幽雅致的裴家顿时吵闹不堪。 程叙言识趣的带着他爹回村,祭拜过陆氏后,跟相熟的几家送过年礼,父子俩在家里过了一个安生年。 元宵之后,他们才重返县城。 去岁程叙言和裴让花一个秋冬的时间挤进县城读书人的圈子里,等的就是今年二月份的县试。 程叙言虽然得到陆氏留下的一笔“意外之财”,可只出不进让程叙言很没安全感。 早日考取 功名,他就能早日觅得银钱,在渭阳县,在望泽村,在这个时代,程叙言这个人的社会地位和话语权俱会大幅度提高,他就能让程偃过得更开心些。 程叙言不知道未来会不会遇见一位“神医”,也不知道程偃会不会有奇迹,但至少在那种微乎可微的机会出现的时候,他不会窘迫于钱财。 年后仍然是乍暖还寒,一阵萧瑟的寒风中,牛车在裴家门前停下。 程叙言付完钱扶着程偃下车。裴家的门房早就熟悉他们,不用通报就领他们进去。 “…让公子早就在念叨您们了,现在您们…” “啪——” 男人的叫骂声刺耳十足:“别以为认几个字就了不起,我是你老子,就是打死你也挑不出错。” 程叙言一行人寻声望去,天井边的青年碎发散落,左半边脸红肿不堪,可一双眼睛里却是不甘和愤恨。 “还敢瞪老子!”男人大怒,他旁边的妇人适时递过来一根手臂长的藤条:“老爷。” 面对即将到来的刑罚,裴让却像个木桩杵在那里,他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他不愿意在内心瞧不起的男人面前逃走。 程叙言默默扯下腰间荷包,飞快摸出一个核桃,可惜他爹的零嘴了。 然而程叙言身边一阵风拂过,程偃像个炮.弹冲出去。 第35节 “啊——”裴三郎躺在地上哎哟叫唤,跟女人的惊叫声混合。 程偃挡在裴让面前,指着裴三郎和妇人:“坏人,恶毒,坏人。” 妇人又气又恼:“你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我家老爷…” “吵什么。”裴老先生一身蓝衣拄着拐杖走来,他第一眼看到孙子脸上的巴掌印,周身气势顿沉。 裴三郎缩了缩脖子,呐呐唤“爹”。 裴老略过小儿子看向旁边的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却着一身水粉色的袄裙,跟年纪完全不符看着就不舒服。 裴老扯了扯嘴角:“这妾室还留着?你倒是长情了。” 妇人脸上又红又白,既臊得慌又怕裴三郎真的厌了她。 本朝有明文规定,不同身份的人纳妾的数量不一样,裴三虽然有一个举人爹和当官的大哥,但他自身并无功名,是以他名义上只能娶一位正妻,纳一个妾室。 但裴三家里一堆莺莺燕燕,生了一堆孩子,孩子从父还好点,那些女人很多都没名分,外人瞧不上裴三,有时候会故意揶揄裴三郎养了一堆妾室,意指裴三不挑,是色中饿鬼。 也亏得裴家祖上有些家底,裴老又中过举人,裴大郎君更是异地为官,否则裴家早就让裴三郎败没了。 妇人平复好心绪,屈身行礼:“儿媳给公…” “老夫的小儿媳早已去世多年。”裴老冷冷打断她,这些年要不是裴老压着,恐怕裴让他娘的正妻之位早让人顶了。 不管裴三郎和他妾室的脸色,裴老直接让管家将人撵出去。 他这才看向孙子:“跟祖父来。” 程叙言父子被请去花厅,对于刚才程偃护裴让的行为,让裴老有所触动。 程偃虽然看着浑浑噩噩,但心性单纯如稚儿,比他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好多了。 裴让跟他爹不睦在县城也不是秘密。 去岁冬日裴让在外社交,行踪都传回裴三郎的妾室耳中,可不就急了。 如今那妾室跟着裴三郎一道来家里,除了故意激化裴让父子之间的矛盾,还想把自己儿子也送来裴老身边听学。都是孙子,裴老凭什么那么偏心。 若是裴让他娘的死与那妾室没有丝毫关系,裴老还真不至于此。可有那样一个娘,再加上裴三也是摊烂泥,裴老实在对裴三郎家里的其他孩子生不出喜欢。 他最开始把裴 让接到身边,也是对小儿媳愧疚更多,好好一位女子被他小儿子祸祸了。 后来裴让聪明可爱,祖孙朝夕相对,感情才深了。 程叙言和程偃在花厅吃点心用茶,书房内,裴老颤巍巍给孙子的脸上药。 “你平时那般机灵,今日你爹打你你就硬接着?” 裴让低着头不吭声。 房内寂静无声,只有窗格透出一点细碎的光,良久,裴老一声叹息:“我知道你心里怨,可谁叫你投生成了你爹的儿子。” 裴让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攥紧。 他的生母因他生父亡故,他幼时被生父苛待,他好不容易跳出泥潭,辛辛苦苦念书十几载,他做了那么多努力,可最后哪怕他考取功名,还是要被拽回去,被吸血,被打骂折辱…… 裴让紧紧咬着牙,他不敢抬头,不敢泄露眼中的恨意。 裴老看着孙子紧绷的身体,心疼的拍他:“让儿,让儿。” 裴老慈祥的声音唤回裴让的理智,“你别想那么多,安心考试。” 裴让扯了扯嘴角,可脸上肌肉绷的厉害,是以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裴让径直回自己的屋,书房只剩裴老一人,他坐在太师椅上,整个人好像老了几岁。 直到管家来唤他,裴老才抖着手寻摸拐杖,却摸了个空。 他心里一沉,闭上眼甩了甩头才重新看到拐杖。 书房的门从内里打开,裴老板着脸:“书房太暗了,回头多在书房备几盏灯。” 管家应是。 主仆二人回到花厅,程叙言起身相迎,裴老温声道:“让儿乏了便先回屋,失礼之处叙言莫怪。” “无事。”程叙言略略迟疑:“裴兄他…过两日我与裴兄再切磋文章…” 裴老颔首。 转眼到了二月十日,程叙言和裴让与渭阳县的三位书生互结,他们众筹请一位廪生作保,随后程叙言一行人去礼房报名。 二月十四日寅时,程叙言就和裴让去礼房外排队。 周围停了不少马车,牛车,亦或是考生亲人,十之八.九举着火把,将这天明前的暗夜寒意驱散大半。 裴让站在队伍中,脸色透白,不知是冻的还是其他缘故。 自从上次裴让跟裴三郎不欢而散后,裴让就像冬日的寒冰,再难看到他脸上畅快的笑容。 第31章 县试 长长的队伍总算挪动了, 程叙言来回扫了一眼,估摸着有八十人左右,再往后实在看不清, 但大体应该差不多。 “文书和考牌。”检查的兵士颇为魁梧,将身量未长成的程叙言衬的更羸弱。 考虑到每日一场, 所以程叙言没带干粮,检查的兵士把书箱和文书考牌还给他, “进去吧。” 裴让原本在他前面, 谁知道一进礼房就看不到人了。偌大个礼房被一排排格子占据,此时天色还未明亮, 只有火把在空中飞舞,带的那些号舍也影影绰绰。 程叙言:……… 程叙言拿着考牌找号舍, 最后在一排号舍最末端找到。 他借着微弱的光打量, 比他想的好一点,虽然看起来陈旧但明显有修补痕迹, 县令应是重视科举这块。 程叙言用巾帕擦了擦,在座位上坐好。 听裴老先生说, 等到天色大白, 渭阳县的县令, 县丞, 教谕会一起出面主持这场县试。 程叙言只见过衙门,还从未见过他们县的一把手, 心里有些轻微的颤动。 他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四周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间或夹杂抱怨声, 重物落地的闷声。 光线太暗了, 约摸是哪个粗心大意的考生摔着了。 程叙言在心里默背论语的内容, 若他心有不正,学习系统此刻就是最好的作弊器。 但君子不齿。 程叙言自认他现有的思想境界虽比不得君子,但他有自己的自尊。 他不会侮辱自己,否定自己。否则他过去数年的苦学算什么。 在寂静的等待中,天亮了。 隔着一段距离,程叙言先看到那身醒目的官袍。随后视线上移,国字脸,短胡子,眉眼清正。 县令扫了一眼前方,隔几个号舍就是空的,虽然他早就知道本地文风不盛,可才这么点人参加县试也让县令有些失落。 他带着众考生给圣人上过香,就命人将考卷发下去。小一沓的纸张看得人发怵,题量虽然多但是难度很低,类现代填空题和默写。 只是因为是从整个四书五经中抽取内容出题,所以乍一看很唬人。 程叙言捏着纸沓,将其固定住一脚然后翻书般的翻阅,程叙言心里有数了。 正午前他能答完。 太阳逐渐高升,考生们奋笔疾书,明明还是初春时候,不少人都已是密汗漫布。 程青业看着眼前的考题,“故恶积而不可掩”,他隐约记得这句是中间部分,后面是、是“罪大…而…而不可解…” 他好不容易答了出来,可再细想这句前面的内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易经》对他而言十分晦涩,他一般时候也弄不懂意思,平时就靠硬背,可背过之后没几天又忘了。 明明前儿晚上他还翻过《易经》,他急的直冒汗,用袖子擦了擦,立刻去看后面的题。 日头升到高空,礼房内响起脚步声。程叙言和裴让几乎是前后脚出去。 两人对视一眼,裴让虽然未笑,神情却舒缓了许多。 他拉着程叙言上了裴家马车,还催促车夫快些,他要回家放水。 他们从寅时就等着,忍到现在也属实不易。 裴老并没有问他们答的如何,只让人午后补觉,应对明天的考试。 程偃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拉着儿子的手一脸傻笑。 裴让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刺眼,借口乏了就匆匆离去。 随后程叙言和程偃也回屋,他安置程偃在床上午睡,他自己拿着一个小软枕和小毯子走到窗边,把罗汉床上的小炕桌撤了,躺在上面补眠。 高度运作过的大脑 很快陷入沉睡,脑袋陷进柔软的枕头里。 午后的阳光盛了,从支开的木窗间透进来,那光好像也带了颜色,是种暖意的淡金色,将少年的大半张脸都笼住了,浮现出一层浅浅的光晕,坠在他的鼻尖,眼睫。 是时微风拂过,窗外的新芽抖擞着枝条,嫩生生又欢快。 程叙言梦见自己漫步在一条绿柳成荫的河岸,那河水清澈不见丝毫腥气,阳光落在水面,轻一层浅一层的泛着光,看得久了还有些刺眼。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微仰着头细嗅绿树的清香,连柳树枝条都要拨弄他,柔嫩的柳叶划过他的额头,鼻间,那痒意是如此的真实,一阵阵儿传到他的心底。 他睁开了眼。 程叙言看着眼前放大的俊脸愣住,“爹?” “叙言猪仔。”程偃硬挤着罗汉床沿坐下,手里挥舞着不知哪儿寻来的嫩枝条。 程叙言坐起身摸了摸鼻子,他就说梦里那股痒意那么真。 程叙又把嫩枝条凑过来,程叙言轻松躲过,穿着鞋子下地。 程偃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不依不饶,还把嫩枝条伸到儿子的后颈。那枝条软乎乎像是才长出来,连叶子都是浅浅的青绿色,戳弄程叙言的时候不如何疼,就是有些无法忽视的痒。 程叙言不跟他爹计较,但程偃却从中得了趣,耳朵,后颈,脖子,下巴都叫程偃弄了个够。 当那嫩绿枝条又伸到程叙言鼻下时,程叙言手一抬,枝条就不见了。 第36节 程偃茫然的看着自己空空的手,“我的条儿呢。” “不知道呀。”程叙言歪着脑袋,一脸坦荡。 这个动作是他从程偃那里学来的,如今照搬,不能说他没有一点捉弄的意味。 他本意是逗逗他爹,程叙言刚要还回去,程偃就转身走了。 程叙言:“嗯?” 他跟上去:“你不要你的条儿了?” 程偃拧着眉头,很苦恼的样子。 程叙言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无辜小朋友,“你闭上眼。” 程偃瞬间把眼睛闭上,下一刻他鼻子痒痒,惊喜的睁开眼,捧着嫩枝条儿高兴的不得了。 程叙言拉着他爹在院子里转悠,看着他爹疯跑疯玩。 程叙言曾经想过教程偃健体之法,可浑噩时的程偃无法配合,当程叙言强行约束,程偃只感觉到痛苦。 后来老大夫告诉程叙言,程偃伤在脑,程叙言就彻底歇了这个心思。 我已经顾不了您缥缈的未来,我能做的,只有护住您的当下。 晚饭时候他们同裴家祖孙一起用饭,回屋后早早歇了。 第二日考墨义,类简答题和释义。题量比第一天有所减少,仍然是考验考生基础。 然而今日程叙言交卷时,礼房的人还很多,他飞快扫了一眼就走了。 第三日考帖经和墨义。 第四日考经义,所谓经义类似书生跟书生间的观点输出,也是辩论。只不过县试需要锁题,只要观点符合主流,再引经据典,基本就稳了。 而最后一题是诗赋,类附加题。诗题是“月”。 程叙言按照自己记忆里描月的诗词仿写,很快就作好了。他搁下笔抬头看天,太阳无比接近正空,但还差一点。 他交卷了。 连续四日都在正午前交卷,程叙言不是独一份,但也不常见,八十七人考生中也就三人而已。而程叙言又是其中年纪最小的考生。 县令想不留意都难,看来渭阳县还是有新生血液。 然而刚欣慰一瞬,县丞面色不渝的向他走来:“启禀大人,考生中发现二人可疑。” 县令顿时意会,“先把人收监。” 程 大和孙氏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不是在礼房外接到辛苦考完试的儿子,而是在县衙大牢。 程青业和另一名考生携带小抄被抓个现形。按本朝律令,程青业终生不得科举,外罚三十大板。 孙氏几乎哭昏过去,还是程大喊了牛车把妻儿带回家。 大房愁云惨淡,其他三房都在看笑话。 老陈氏人前无事,人后也跟着抹眼泪,到底是心疼十几年的长孙,这番受了大罪她哪能不难受。 这事也传到其他考生之间,为显公平,县令决定再考一场。 大部分考生把作弊的二人骂翻了天。也有小部分人庆幸。 县试的题型摆在那里,重考也不会有太多花样,渭阳县的县令多此一举,一是不想在自己的任上留污点,二也是不想给这群考生留污点。 这番折腾后,考生们考完县试已经是月末了。 裴让像个霜打的茄子,有气无力。程叙言比他好一点,也只是好一点。 他带着程偃在院子里踢球放松心情,裴让来时,父子俩正玩的兴起。 裴让忽然道:“叙言,害得我们重考县试的人查出来了,跟你同村的,叫程青业。” 程叙言一脚把竹编球踹飞引开他爹。而后向裴让走去:“结果呢。” “剥夺程青业科举资格,罚杖三十。”裴让笑笑:“县令念在他是初犯,又是在县试抓出来,所以从轻处罚了。” 程叙言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裴让望着他,程叙言也坦荡回望。 忽然腿上一颤,裴让低头发现是一个竹编球。他运球向程偃而去,两个人迅速玩在一起。 程叙言看着他们,也笑了,头顶天空湛蓝,他们渭阳县的县令也是个正派官员呢。 若换个心狠的,程青业至少脱层皮。倾家荡产去牢里换人的事还少吗。 不过祸福相依,程青业蹦跶不了,以后自然也闯不了大祸。程叙言对程长泰一家没什么情绪,但也不厌恨。 对方安安分分过日子也是好事。 “等这段风头过了,你就去寻个账房活计,怎么也比地里刨食强。”程长泰虽然板着脸,但话里话外都在为程青业考虑。 虽然大孙子走了错路,不过正好灭掉他继续读书的心。程长泰如今恢复理智,分家后大孙子闹着去镇上求学,大房真是咬牙在供。文房四宝要好的,棉衣要新的,这哪像正经念书的学生。 现在痛了一遭,过了就过了。 只是程青业别开脸不看他爷爷,明显没听进去。不过人都趴着了,程长泰有的时间跟他磨。 第32章 到达府城 县试之后紧接府试, 前后只隔两个月,按常理来说,这段时间对考生来说是有余的。 可因为程青业闹出的后果, 县试重考,等到一众考生考完已是月末, 而众考生等县试结果又需要小半月,再除掉他们去府城路上的时间, 在府城落脚为府试做准备的时间就有些紧了。 有些人本来就考前焦虑, 现在有这一出,心理压力更大。 只能说程青业和另一个作弊的害人不浅。 不过也不全都是糟糕的事情, 至少自三月以来晴日颇多。 程叙言租赁一辆牛车带他爹去城外放风,大地换上新绿, 踩在草丛间有种湿润的柔软。 程偃蹲在地上瞅了一会儿, 飞快脱掉鞋袜在草上踩来踩去,还一个劲叫程叙言。 “程兄。”陌生的声音传来, 程叙言回头,发现是个生面孔。 程叙言对县城读书人的圈子还算熟悉, 却没见过对方, 他拱手回礼:“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敝姓周。” 程叙言颔首:“周兄。” 程偃也不蹦跶了, 躲在儿子身后探出一个脑袋。 周生上下扫他一眼, 又见程偃赤足,微微蹙眉:看来传言不差, 果然是个傻子。 程叙言的过往使他对恶意敏锐,他面色不变,负手挠了挠他爹的手心。 程偃立刻跳起来拉着儿子玩, 根本不给周生插话的机会, 程叙言只回以一个欠意的眼神就顺势跟着程偃走远了。 周生郁闷又憋屈, 但他总不能拦着人家父子,他是来跟程叙言结交不是结仇。 “有那么个爹也走不远。”他愤愤离去。 晌午时候,程叙言在外面生火做饭,程偃抱着一堆树枝一根一根往里添。 树枝上沾着泥灰,弄脏了程偃的衣裳,程叙言劝道:“爹,你把树枝放地上吧。” 程偃把头甩成拨浪鼓。 程叙言:……… 行吧。 初春的草地湿润,哪怕头顶是灿烂阳光也拂不去这湿意,程叙言好说歹说才把程偃拽回牛板车上午睡。 牛车主人早跑到树下歇息了,车上只有程叙言父子二人。程偃指着天上的白云,“那个是馒头。” 程叙言顺着他爹指的方向看去,那团云柔软雪白,坠在蓝色做底的天空十分有朝气,也不知道他爹怎么认为是个馒头。 “你是不是午饭没吃饱。”程叙言只能想到这个可能,外面做饭不方便,午饭就地取材烤鱼和路上买的红薯烤着吃。 程偃摸了摸肚子,咧嘴笑:“鼓的。”他还拍了拍。 程叙言捉住他的手,指向天上另一块云朵,“现在指的这朵云像什么?” “蝴蝶!!!” “…还有…远一点的那个是鱼…” 程偃兴奋的形容着他肉眼能看到的云朵,“最小的那朵…是…是…” 声音戛然而止。 程叙言扯过小毯子盖住他的心腹,闭上眼养神。 明日县试结果就出来了,他的名次应该在前八,裴让估计跟他差不多。 日光渐盛,程偃迷迷糊糊中感觉到热,把身上的小毯子挥开。这个动作惊醒了旁边的程叙言。他没有起身,顺势进入学习系统学习。 直到申时牛车主人来叫他们,程叙言才从学习系统中退出来,把他爹推醒。 半旧的车轮滚过青石板地面,牛车主人笑道:“像你们父子午睡这么久的不多见,是不是熬夜看话本了。” “没有。”程叙言温声道:“明日县试出结果,有些紧张。” “原来是这样。”牛车主人再看程叙言,觉得这少年的确斯斯文文:“小公子 真了不起,不像我家小子,要他看书跟要他命。” 话题一下子就歪了,后半段只听得牛车主人数落他儿子,但言语间又不掩疼爱。 不同于程叙言对外的客气话,晚上他睡得极好,次日不紧不慢的带着他爹和裴让去看县试结果。 榜前围了二十多个人,程偃看着人多就觉得好玩,幸亏程叙言手快否则他爹又跑了。 此时人群中爆发一阵喊声:“县案首,程叙言。” 有认得程叙言的书生立刻望过来,裴让同时侧首,他虽然早有猜测叙言的名次不错,但没想到居然是县案首。 第37节 之后又有人宣读名次,第二名… “…第三名,裴让。” 四五名书生靠拢他们,笑道:“恭喜程兄,恭喜裴兄。” 裴让笑容微滞,随后又恢复如常与人攀谈。 近九十人的考生,最后录取人员只有二十名。这还是在县令看此次参加县试的考生不多,才稍微放宽标准。 但好运是有限的,一场县试只是得到一个府试的参试名额,只有通过府试才是童生。 县试结果出来后,通过的考生都回去准备府试了。 程叙言看着程偃有些为难,他去参加府试必须到府城,这一来一往加上府试时间,少不得大半月。 “程公子,老太爷有请。” 程叙言叮嘱他爹在屋里玩,他跟着管家前往书房。 裴老正在看书,见他来了合上书,开门见山道:“府试你且跟让儿安心去,老夫会代为照顾程偃。” 程叙言没拒绝也没应下,老者的一片心意,直接推辞太无礼。可程偃虽说心智不全却也是成年男子,裴老照看一两日还成,时间久了定然不行。 程叙言回屋路上冥思苦想,程偃肯定是要带去府城,但他考试时谁能照顾? 那个人必然要熟悉程偃,一定程度上包容程偃,还得有制住程偃的能力。 程叙言倏地停住,眼睛骤然泛出亮光:“全山叔。” 晴了大半月的天日终究躲回云层后,灰色的云如同水墨画一般层层交叠晕染,画成可裱,云浓成雨。 赶路的队伍匆忙停下,扯了油毡布遮挡货物。临时搭建的帐篷内挤了好几个人,程叙言正在擦拭书箱谁知道身边人突然跑开。 “爹!” 程偃仰着脸任由雨水冲刷他,他还来不及享受,就被人架回帐篷。 易全山死死拽住他一只手:偃兄弟这蹦的也太快了,一错眼就出事。 他看向给程偃擦脸的少年,心里叹气,叙言也是真不容易。 程叙言给他爹换了一身干衣裳,又给灌了一杯热水。等到他自己用时,铜壶已经空了。 他刚才用的热水浸帕给他爹擦拭。 这会儿想生火太难了,只能忍忍。府试在即他不想再出意外。 “喏。” 程叙言看着递过来的热水,裴让抬了抬下巴:“拿着。” “多谢。”程叙言笑应。 大雨下了一整晚,众人也在帐篷里坐了一宿,连程偃都难得失眠。直到天光再度洒向这片大地,天边一片火红,一看就是大晴日。 商队撤了油毡布继续前行。程偃躺在牛车上补眠,程叙言靠着他也睡过去了。 易全山和裴让都松了口气,三月二十五日,他们一行人到达府城便跟商队分开。 易全山原以为县城就够繁华了,没想到跟府城一比,县城顿时显得陈旧。 府城的地面很干净,店铺林立,来往之人穿的体面,基本没见到行人的衣裳打着补丁。 裴让新奇的看着周围,全新的,热闹的,远离“脏污”的地方。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好像人 都轻松了。 同他们一样的考生还有不少,适时有两名蓝衫书生背着书箱从他们面前走过。 “宋兄此次是十津县的县案首,定然能在府试中拔得头筹。” “哪里哪里,王兄谬赞了。”两人言笑晏晏,方巾后的长带随风而动,好不风流。 程偃目不转睛的盯着空中的长带,隐约听见一阵环佩相鸣声,眼前热闹的场景退去,只剩漆黑的乌谭,潭水幽幽,从谭底深处传来一声轻唤:“程兄……” “啊——” 程偃抱头惨叫。 好痛,好像有人拿着锤子用力砸他的脑袋。片刻功夫,他已经汗如雨下。 程叙言立即扶住他,“爹,爹?” “偃兄弟!”易全山也懵了。 程叙言再顾不得其他,问了路人就近的医馆,他和易全山立刻把程偃送去。 裴让紧跟其后,跟他们同行的几位考生面面相觑,“这怎么办?” “两人跟上去看看,剩下的去寻客栈。” 其他考生也有家人陪同,这会儿没有外人忍不住跟自己后辈抱怨:“程父那个状况,不在家好好养着,程叙言把他爹带出门做什么。” 考生劝道:“爹,这一路您也看到了,程兄他爹很粘他。您且体谅些吧。” 中年汉子张嘴想要反驳,但最后还是没说什么。真算起来,程叙言和他同村的叔叔把程偃照顾的很好,一路上也没给他们添乱。 但府试在即,他怕影响他儿子情绪。 天黑时候裴让他们回到客栈,“叙言和他同村叔叔在医馆守着,怕耽误我们就让我们先回来了。” 话落,裴让对其他人点点头,率先回房。他给自己倒了杯水,没喝两口就搁下,手肘撑在桌上给自己揉额。 白日时候他就在程偃叔身后,对方突然一嗓子惨叫把他也惊个够呛,后来他跟着去医馆陪着,虽未做什么活计,可精神上却疲乏得很。也不知道这时候程偃叔醒了没有。 易全山刚刚出去买晚饭,内室只剩下程叙言和病床上的程偃。 随着程叙言走近,豆大的灯火也被带的摇摇晃晃。 他伸手探了探程偃的额头,没有发热。但程偃脸色苍白,连唇色也淡了。 “令尊颅侧有恙,日久积深,老朽才薄,只得略施银针安稳。” 程叙言收回手,目光仍停留在程偃的眉间,那里有浅浅的堆叠,弧度很小,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很容易忽略。 到底想起了什么,让您如此痛苦。 第33章 府案首 易全山买的馄饨, 程叙言压着自己吃了几个,实在没胃口就放下了。 他对易全山道:“叔你也回客栈休息吧。” “那怎么行。”在易全山心里程叙言也只是个半大小子,他一个成人哪能不管。 两人对视, 易全山目光坚定,程叙言叹息一声就没说什么了。 夜渐深了,程叙言和易全山轮流守夜, 直到天将明床上的男子才抖动着眼皮,缓缓睁开眼。 “爹。”程叙言第一时间发现,他轻声问:“哪里痛?” 程偃轻轻摇了摇头, 黄色的灯光下, 他的目光柔软而宽和,程叙言一下子顿住。 “爹,您……” 程偃眨了一下眼。 那么一个细微的动作, 却叫程叙言眼眶泛红。 早上时候, 大夫再度给程偃把脉,他迟疑的时候对上程偃的视线。 “我没事的,大夫。” 大夫不语,程偃这话半真半假,他的躯干并无病症, 因为真正要命的病症在他脑子里。 大夫最后给开了一副安神的药,程叙言他们在外面用过早饭才回客栈。 其他人听到消息过来问候,没想到之前还懵懂的男子居然谈吐文雅。程叙言简单解释几句, 末了又道他爹刚醒,需要静养。 其他人晕晕乎乎离开, 屋内只剩他们父子二人和易全山。 “你对此次府试可有信心?” 程叙言没想到他爹这么快问起他的事, 他点点头:“我必定榜上有名。” “不是。”程偃纠正他:“你要做府案首。” 易全山大睁着眼望过来, 这…这要求是不是有点高了。 虽然他知道叙言念书厉害, 可是府试是周围几个县的读书人一起考。难度比县试大多了。 程偃看着儿子,眉眼仍然是温和模样:“做府案首,有信心吗?” 程叙言垂下眼,“儿尽力。” 程偃笑了一下,开始跟程叙言讨论一些常见辩题。 易全山本来就累,这会儿听着父子俩文绉绉对话,很快就睡过去了。 转眼到了府试日子,程叙言和裴让早早去排队,比起县试,府试的检查就严多了,不但检查书箱,文书和考牌,还要仔仔细细搜身。 程叙言进去后迅速找到自己的考棚,他一边清理一边回忆这几日与程偃的探讨内容。 天慢慢亮了,所有的考生安静等待着知府的到来,与县试相差无几的流程,衙役发放考卷。 比起县试,府试少考一天,依次是帖经,墨义,经义。 府试的出题类型就注定难度不深,但程叙言没想到第三天的经义题,其中两道居然是他跟他爹讨论过的。 这押题的命中率也太高了。 程叙言挥笔答题,只觉得这次府试顺利的不得了。 当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他还算精神的从考场出来。 程偃站在考场外笑望着他。 裴让借口体乏先回客栈,程叙言和他爹还有易全山在酒楼点了一桌菜。 程偃举着酒杯,“全山,这些年多谢你的照拂。” “偃兄弟说的什么话。”易全山耳朵都红了,怪难为情。 第38节 他是个粗人不懂文人那套,端起手边的酒一口喝尽。 程偃也一口饮尽杯中酒,偏头时对上程叙言担心的目光,他温声道:“就一杯。” 府试之后,一群人回家,程叙言和他爹,以及易全山回村。 再次见到神智清醒的程偃,村里人都有些稀罕,还有人问程叙言:“可是刚考完府试?” 程叙言笑着点点头。 村人又问:“可有 把握?” 程叙言敛了笑,谦虚道:“我尽力了。” 村里人就不再问了,若是最后结果不好,不是让叙言小子难过吗。 不过听说叙言是县案首,那也很了不起了,没看程青业还作弊呢。 父子俩回到家,简单安顿后又去看望陆氏。 是夜时分,父子俩在院里看月亮,那月亮好亮,一看明日就是个大晴日。 借着月光,程偃偏头看了一眼儿子,叙言已经长大,能够独挡一面了。 娘,叙言如我们所愿的走上科举这条路。 “你祖父当初官拜户部侍郎,前途大好。” 程叙言愣住,院子里只有程偃淡淡的声音。 说来俗套,官场上官员栽了,无非就那么几个原因。党政,叛国,叛乱,贪污,不忠。 很不幸程祖父被卷入“六王叛乱”。 “你祖父彼时是户部二把手,身份本就敏感,再加上户部尚书的府上搜出一些似是而非的证据,连带你祖父也受牵连。” 程叙言瞳孔猛缩。 “还好你祖父的三两旧友帮着求情,又没你祖父跟六王来往的确凿证据,这才侥幸活着出天牢。只是…” 程叙言直觉不好,小心询问:“只是什么?” 程偃伸手摸了摸程叙言的脸,眼中有莹光闪烁,他迅速低下头:“我与爱妻育有一子,他幼时与你一般。” 程叙言心中一沉,他小时候身体不好,如果不是求生意愿强根本活不下来。 “他叫程叙。”程偃告诉他,“我父是冬日搅入六王叛乱一案,同年秋闱我名列前茅。那时何等意气风发,只觉得双亲俱在,爱妻爱子在侧,虽然叙儿体弱,但以程家之力总能调养好。” 但世事无常。 程祖父卷入叛乱丢官罢职,程祖父是程家的天,他出事后程家必定大乱,再忆及程偃所说的程叙幼时体弱…… “你猜的对。”程偃抬头看向月亮:“那时我们一家人都急着你祖父的事,一个不留意叙儿就没了。你祖父回家后听到这个消息,身心受创,不久也去了。” 程叙言一时无言,他觉得这里面有猫腻,程祖父以平民身份能官拜户部侍郎,心性必定强于常人,比起程祖父听闻孙子去世受不住打击,程叙言更倾向于程祖父在牢中被人下黑手。程叙的死不过是压倒程祖父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后程偃在家守孝,直到他的旧友登门。 “…我不愿意揣测旧友,但实在太凑巧。”程偃心里憋着一口郁气,他长长呼出来,“那人姓柳,单名一个悉。” “柳悉解释说,我们两人谈及过往,我伤心欲绝至突然昏过去,他来不及拉住我,以至于我磕到头。后来我就时而醒时而糊涂。” 程偃揉了揉额头:“我至今想不起当时的情况,脑中一片空白。你娘本就因为叙儿去世伤心,再见我变成这样,终究是没扛住。” 陆氏再不敢在京城待下去,一边带着儿子回渭阳县,一边寻名医。 程叙言惊的半晌说不出话,他看着程偃的后脑:大夫说那里有淤血。 “当时为什么不告那个…那个柳悉……”在程叙言的印象中,陆氏是个手腕狠辣的妇人。程偃吃了这么大的亏,陆氏不恨吗。 程偃低低笑了,他伸手弹了一下儿子的脑门:“世上哪有那么多讲理的事。” 彼时柳家势起,程家垮台程偃又被废了,其他人躲还来不及,谁敢明面上伸手拉他们。 程偃浑噩后,他身上的功名也被莫名其妙革除。若换了旁人肯定要闹,但陆氏不敢。 “不要把你奶奶想的太厉害。”程偃拉回他的注意力,笑了笑:“以后你进入官场就懂了。” 头顶的月亮不知何时被云层遮挡,周边万籁俱寂。 程偃起身:“太晚了,我们回屋吧。” 程叙言看着递过来的手,他伸手握住,“一只手有点冷,但如果是两只手就会暖和。” 程偃眉眼微弯:“小呆子。” 少年与成年人相对而立,零散的月光从程偃身后而来,照亮了程叙言的脸,照进他漆黑的眸中,映出一点光。 我就是你的希望。 你是我的孩子。 长夜不会一直笼罩大地,在这之前需要忍耐,当天光破晓,光明会重临人间。 父子俩一同回厢房,程偃躺下时还笑:“你这么大了,我跟你躺在一起总让我有种跟同窗同榻而眠的错觉。” “爹跟同窗同榻过?”程叙言好奇。 程偃伸出一根手指:“有过一回,当时跟人出门游玩,回来的途中下暴雨,好不容易寻得一家客栈又只剩一间房了。” 程叙言噗呲笑出声,他爹这运气也是…委实不太好…… 程偃也笑:“第二天我们两个人都顶着黑眼圈……” 厢房传来一阵阵笑声,次日程叙言起床看着程偃眼下的乌青,一下子没忍住又笑出声。 程偃斜了他一眼:“你要不要也去照镜子,嗯?” 程叙言微讶,他什么也没说,高高兴兴去做饭。 也不知是何缘故,或许是在府城那次受的刺激太大,这一次程偃竟然清醒好多日。父子俩谈论文章,出门踏青。 直到易全山一脸欢喜的跑来捉住在外漫步的程叙言的手,“叙言,你中了,你是童生老爷了。” 程偃并不意外,还问道:“是府案首吗?” 易全山连连点头:“偃兄弟你真是神机妙算。”他又对程叙言比大拇指:“叙言,你太棒了。” 整个望泽村都热闹起来,跑到程偃家门口凑热闹,见程家父子来了立刻让出路。 “叙言是童生老爷了,真了不起。” “……叙言这脑瓜子怎么长的啊…” “叙言平时吃什么……” 程偃进屋后数了钱给报喜的人,对方掂掂重量,又是一通好听话把程叙言吹的天上有地上无。 待报喜的人走后,村民们齐齐涌进程偃家,看程叙言又惊叹又羡慕,再细瞧更惊觉当年那个病殃殃的小孩儿如今大变样。 程叙言的面貌轮廓其实没怎么变,但给人感觉就是不一样,不但身板挺直,浑身气质内敛却不见懦弱,一双眼睛更是又亮又有神,好个俊俏儿郎,尤其这儿郎还有本事。 众人恍惚算着程叙言的年岁,最后不知是谁惊呼道:“十四岁的童生老爷!我的天爷啊。” 第34章 苗头 “不可能。” 杨氏紧紧拽着手中的簸箕, 因为太过用力,簸箕里的豆子也跟着轻微抖动。 吴氏哼笑:“衙门报喜的人都来过了,那还能有错。”她瞄了一眼脸色狰狞的杨氏, 忍不住可惜但又有种隐秘的快意:“十四岁的童生,咱们村里多少年没出童生了。” “行了。”老陈氏开口打断她们,指使吴氏洗衣服。 吴氏不服:“娘, 都分家了凭啥要我洗。” 老陈氏板着脸,吴氏对峙片刻就败下阵来。 这个家里如果说还有谁跟杨氏一样不痛快,那就是程青业。 年岁相差不大的人, 一个被抓到作弊终生不得科考, 一个年少成名为府案首。 大房那边闹得凶,很快传来呵斥声和哭闹声,这一天晚上程长泰一家都没睡好。 吴氏虽然讥讽杨氏, 可冷静下来后又想若是叙言没过继出去, 以对方那个性子肯定会帮扶兄弟。 当初谁知道一干兄弟中居然是病殃殃的小孩儿最出息。 十四岁的童生,还是府案首,就算他们是泥腿子没见识,也知道保持这个趋势,程叙言考上秀才是迟早的事, 或许十六七岁,又或许二十来岁的时候,那么年轻。 不但能免赋税徭役, 还可以办学堂,肯定很多孩子来念书, 一年的束脩和节礼就够滋润过日子了。 原谅他们的想象贫乏, 他们认知的读书人中最大的就是秀才公, 再往上不敢想, 那太遥远了。 而县城的县令大人,对于他们乡下人家来说就是“天”,某种意义的“土皇帝”。 这也是为什么每个县令不能在原籍为官,就是怕对方大肆发展家族势力,且三年一任后调离,非特殊情况县令不得连任。 家里如果有一位秀才公,遇到心黑的县令时至少还能周转一二,否则当真如蚂蚁被捏死。 次日一家人的眼底都泛着乌青,众人默契不提。 但程长泰一家人不提,村里还有其他人。 杨氏如往常到河边洗衣服,正好碰到跟自己不对付的媳妇子。对方笑嘻嘻说着程叙言考上童生的事。 杨氏本来就窝火,闻言摔了棒槌,“不就是个童生,有本事考个秀才啊,废物玩意儿。” 其他人都呆住了,不是因为她们觉得童生不好,而是惊骇杨氏的愚蠢。 童生也分层次,十四岁的童生和四十岁的童生肯定不一样。 众人撇撇嘴,当做没听过这话。 下午时候,两名妇人带着家里做的馒头和炊饼敲响程偃家的院门。没想到开门的竟然是易全山他媳妇。 两名妇人飞快对视一眼,“全山家的也在啊。” 易全山他媳妇笑笑:“当家的过来给叙言送点吃的,我顺路也来了。”她把人领到堂屋,正跟易全山闲话的程叙言起身相迎。 这些日子有不少人登门,除了恭喜程叙言,也想问问程叙言学习之事。 第39节 他中童生一事无疑给村里大人们重燃希望。叙言十四考上童生,他们家的小子笨一点,就算二十岁考上童生也好啊。 一番寒暄后,两名妇人切入正题。程叙言温和道:“两位婶婶,在你们之前也有其他人问我。” 两名妇人暗恨自己手脚慢了,又听得程叙言接着道:“这些年村里照拂我们父子颇多,我对任何人都是一样尊敬,断不能厚此薄彼……” 两名妇人听的心里舒坦,只觉得不愧是念过书的人,就是知礼。 程叙言又道:“所以我把我启蒙书籍交给村长,由他分配。”不等两名妇人开口,他继续道:“非是叙言推卸,而是院试三年两考,叙言有意明年的院试。” 这下两名妇人 真的惊了,磕磕巴巴问:“院…院试,通过了就…就是秀才那个考试?” 程叙言谦虚道:“叙言不敢笃定,但会尽力而为。” 两名妇人:……… 我的天爷啊。 杨氏那嘴开过光吗。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望泽村,有人觉得程叙言太冒进了,应该再等等。也有人觉得程叙言有真本事,所以敢往前冲。 程叙言带着程偃又回到县城,只不过这一次他对外称全力考试,恳请易全山和其长子相助。 程氏一族又酸又气,他们族里的青壮又不少,程叙言需要帮忙他们难道会不应。哪轮到外姓人。 但程叙言动作快,程氏族老想找他说和时,程偃家已经人去屋空。 一名程氏族老听闻后辈带回来的消息冷笑:“小子就是年轻,受回挫就好了。” 真以为秀才那么好考,多的是三四十岁的读书人还考不上一个秀才功名。 一个人没有家族根本走不远。 程叙言到达县城后没有前往裴家,而是迅速在裴家附近租了一个小院子。 若此行仍然只有他和程偃,他当然可以去裴家,裴老虽不收他银子,但程叙言可以通过节礼补回去。 但这次多了易全山和长子易知礼,再住在裴家就不太好了。 易全山比程偃小两岁,但易全山成婚早,所以他的长子易知礼与程叙言年岁相当。 易全山还好点,毕竟有年龄优势,但与程叙言谈事也是商量为主。易知礼则是完全听他爹和程叙言的话。 程叙言租院子时,易全山被院子的租金惊的差点失态,还好最后稳住,等外人走了,易全山才委婉劝程叙言节省些,要为以后考虑。 易知礼默默打水收拾,程偃在院子里玩耍。 程叙言看着他爹的背影,随后目光落在易全山脸上,笑道:“全山叔,您该对我有信心。” “叔不是那个意思。”易全山着急忙慌解释:“你那么聪明,肯定能考上秀才,叔就是…就是…” 他找不到词表达,只能窘迫的看着程叙言。 程叙言眼里的笑意加深:“我明白的全山叔,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好吧。”易全山妥协了。 他们安顿后的第三天,程叙言提着礼盒带着程偃登上裴家门。 说巧不巧…… “啪——” 老人家用尽全力甩的一巴掌,直把好酒色的小儿子扇倒在地:“你这个混账,你是要毁了让儿吗。” 裴老犹不解气,操起拐杖就打,可惜裴三不是裴让,他直接跑了。 前院的程叙言刚好跟裴三打个照面,程偃指着裴三红肿的脸哈哈笑。 裴三大怒:“你这个……” 程叙言把他爹挡在身后,牢牢攥住裴三的手腕,用力一扣。 “啊啊啊啊——” “混蛋,我可是裴举人的儿子!!” 程叙言面色平静:“对子打父大无礼。裴三郎君不知晓吗。”他盯着那张苍白透青的脸,被酒色掏空了躯体。 程叙言加重力道。 裴三的惨叫再度飙升,夹杂着一道苍老的声音:“叙言来了啊。” 程叙言松开手,微微颔首:“小子年少意气,还望裴三郎君海涵。” 裴三敢怒不敢言,瞪了他一眼就跑了。 裴老看着小儿子仓皇逃窜的背影,心里更加失望。裴三但凡有叙言的十分之一也好啊。 裴老心里郁闷,转身朝园子走去,程叙言把礼盒交给管家后带着他爹跟上去。 程偃突然包裹住儿子的手,像看什么宝贝一样琢磨。 程叙言嘴角一抽,低 声道:“这会儿别闹。” 程偃又歪脑袋看他。 程叙言:……… 裴老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天,“让儿去庙里了。” 程叙言直觉这事跟裴三有关。 果然。 只听裴老道:“那不孝子到处跟人吹嘘他有一个童生儿子,还以让儿的名义借了不少钱。” 这些年裴老不是没断过裴三的银钱,可那混账扭头去借。最后债主找上门要打杀裴三,难道他这个当爹的干看着。 程叙言懂了,裴三就是耍无赖,偏偏裴老吃这一套。一般人都不接受,更别说裴让,难怪裴让会直接跑去庙里长住。 裴让是裴三儿子,礼法孝道就能压死裴让。而能管这一切的裴老又舍不得小儿子。 眼前的老者面容愁苦,身形都佝偻了几分,程叙言恍惚间从裴老身上看到了程长泰和老陈氏的影子。 他幼时被杨氏苛待,程长泰和老陈氏不知道吗?他们知道。 可是为了一家人的和睦,哪怕只是程长泰一家表面上的和睦,他们选择容忍、警告、再容忍,而牺牲品就是程叙言。 因为那时的程叙言弱小,没有价值。这种价值不只是物质方面,也是情绪方面。 一个沉闷的,病恹恹的孙子,自然没有一个壮年儿媳有用。虽然是男尊女卑,可在乡下人家,媳妇并非轻易讨得。 而现在,裴老,裴三,裴让祖孙三人间,裴三下对裴让有天然优势,上对裴老撒泼,牺牲品便成了裴让。 不过…… 裴让不是幼时的他,看似洒脱慵懒的下面是另一层不可名状的东西。程叙言不信裴让会乖乖就范。 程叙言陪着裴老用过一顿午饭后就提出告辞,裴老不免诧异:“你不在裴家住?” 程叙言顺势将易家父子道出,裴老再不好挽留,只能看着程叙言和程偃远去。 往日还觉得有些狭小的院子,忽然变得空旷寂寥,裴老忍不住问管家:“让儿是不是怨我了。” “老爷莫多思,让公子只是一时气愤,毕竟三老爷这次做的事……”管家斟酌用词,迟疑道:“……有失身份。” 裴老苦笑,知道管家在安慰他。裴三何止这一次做的事有失体统,以前做的混账事一大堆。 管家见老太爷脸色灰败,他心里也跟着着急,立刻搜肠刮肚才想起一事:“昨儿个又有人给裴家递拜贴,毕竟经您指点后,程公子位居府案首,让公子紧跟其后,实在羡煞旁人。外面都在夸您教导有方。” 第35章 易知礼 四四方方的小院子, 一间花厅居中间,左边正屋挨着厢房,右边小厨房搭着厢房。 小厨房外有一口水井, 往前几步是一棵茂盛的桂花树。夏日里绿叶映映。 程叙言和易全山一起动手在桂花树下搭了个秋千。意料之中的得程偃喜欢,他没事就坐在秋千上晃悠。 易全山看顾他,程叙言则在屋内学习, 时不时指点易知礼。 这几年易家的日子还不错,所以易全山把大儿子送去学堂念了半年书,这一次易全山带着长子跟着程叙言来县城, 家里读书的名额让给易知礼下面的弟弟。 易家少了易全山这个壮劳力难免吃力, 程叙言要给易全山和易知礼结月银,但程叙言开个头,易全山就激动反对, 最后还让易知礼跪下。 他们的确来县城照顾程叙言和程偃, 可叙言不但包他们吃喝,还指导易知礼。他们不给叙言拿束脩就很是不对,哪还能反过来拿叙言的钱。 最后程叙言也不提结月银,易全山也不再提交束脩。不过易知礼的学习开销,程叙言给他一并包了。 这会儿微风不燥, 程叙言搁下笔起身活动,见易知礼眉头紧锁。 “怎么了?”他走过去问。 这间书房是用正屋旁边的厢房改的,清新雅致又亮堂, 很适合学习。平时程叙言和易知礼分坐书房两侧,中间用竹帘分割。 易知礼尴尬的摸了摸耳根:“叙言哥, 这段我不懂。” 他们两人是同年出生, 程叙言不过早出生几日。易知礼为表尊重, 便叫哥了。 程叙言飞快扫一眼:“道千乘之国, 敬事而信……” “这是论语·学而的内容,是论语第一篇。”程叙言不解:“你不是念了半年学,可是没学到论语?” 易知礼这下耳根也红了,小声呐呐:“夫子讲过,我我忘了。” “没事。”程叙言拍拍他的肩:“人的记忆有时限,所以才要温习。” 他伸手点着【乘】:“这个字在这段的意思是车辆的辆。” 程叙言把其中几个容易误解释义的字单拎出来讲解,然后让易知礼自己串联整段释义。 易知礼说的磕磕绊绊,但最后还是成功说出来了,他忐忑又期待问:“叙言哥,我答对了吗?” 程叙言点头,又帮他润色一番,接着讲解下一段。 一个讲的仔细通俗,一个学的认真,直到门外传来敲门声,易全山轻声唤:“叙言,到午时了来吃饭。” 易知礼被他直接略过。 第40节 易知礼压根没察觉到,反而十分抱歉,他愧疚的看着程叙言:“都怪我太笨了,浪费叙言哥时间。” “我不是说了吗,记忆有时限需要温习。我也不例外。”程叙言已经打开房门,程偃立刻跑过来拉住儿子的手。 易知礼小心合上书,午饭是一荤一素一汤,菜色和味道都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易全山和易知礼只夹素菜。 程叙言有点头疼。果然再好脾性的人相处都少不了磨合。 他给易全山和易知礼夹肉,不等对方反对,程叙言直接道:“如果叔还是这样,以后只能我自己做饭了。” “那怎么行!”易全山反应强烈,差点站起来:“你的手要拿笔杆子,怎么能去厨房。” 程叙言看着他不说话。 一大一小对视半晌,最后易全山低下头,“我知道了。” 程叙言继续吃饭,碗里忽然夹来一块肉,程偃眯着眼对他笑。 日子十分平静,不得不说有易全山帮忙照看程偃,打点琐事,程叙言多出小一半的时间。这部分余出来的时间,他用来教导易知礼和温习,剩下的时间学习新知识,练字,练武。偶尔 陪程偃玩一会儿,也当舒缓心情。 程叙言每天的时间都被安排的满满,一眨眼他们来到县城已过大半月。 这般久了,裴让的心绪应该平和些了。 程叙言带着程偃出门,家里只剩易全山父子,程叙言本意是让他们歇一日,谁知道这父子俩居然去外面找活。不过眼下程叙言不知道。 他和程偃坐在牛车上,一路晃晃悠悠到达城南的寺庙。裴让就在那里。 寺庙建在半山腰,程偃伸手搭在额前,眯着眼往上瞧。 程叙言笑问:“怎么了?” “好高。”程偃指着长长的石阶。他有点不乐意爬。 所以说程偃的想法变的很快,以前在村里时,他跑上跑下蹦跶个没完,这会儿看着石阶又不乐意了。 不过程叙言太熟悉程偃,早摸出一套规律。程叙言扯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拿出一条肉干,当着程偃的面咬了一口就往石阶走去。 程偃:欸? 他想也不想的跟上,然而程叙言始终跟他保持一段距离,程偃怎么也追不上,眼看程偃要急了程叙言这才停下,把荷包扔进程偃怀里。 “我的嘿…嘿嘿…”程偃喘着粗气,但抱着荷包喜欢的很。 程叙言垂眸,只是这么一段石阶就累成这样。 寺庙靠山而建,左右树木环抱,夏日的阳光都被郁郁葱葱的树木遮挡,偶有零星几点光斑落在山间小路,宛若点缀的宝石。 程偃叼着肉干故意踩上去,他离开后那点光斑又出现,于是跟光斑较劲。 程叙言:……… 程叙言取下腰间的折扇,“唰”的打开挡在程偃头顶,地上再不见光斑。 “我要玩。”程偃伸手抢扇子。 两人不知不觉进入寺庙大堂,程叙言捐了一笔香油钱,随后询问僧人裴让的住处。 “裴公子在后院,施主请跟我来。” 程偃被牵着离开,回头时正好对上宝相威严的佛像。那副神情何等慈悲,却又冰冷无情。 “一愿国盛太平,二愿家人安康…” “……三愿……此次榜上有名……” 程叙言飞快侧身才扶住突然昏迷的程偃。 那僧人也被吓到,忙道:“本寺住持略通医理,此时也在后院。” “麻烦了。”程叙言背着他爹跟上僧人,经住持把脉后,程叙言再次听见相差无几的诊断结果。 “老衲为令尊开一副方子,安神平心。”住持摇摇头离去。 程叙言坐在床沿,疲惫的揉了揉眉心。 “还好吗?”头顶想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居于寺庙又逢夏日,裴让穿着十分朴素,退去了常年穿的长衫,一身棉布短打干净利落。 裴让自己找了椅子坐下,看着程叙言低垂的脑袋:“很累吧。永远想不到会有什么麻烦事。” 禅房内寂静无声,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檀香,有抚平躁动之效。 裴让盯着西面墙上用毛笔写就的,颇具古意的大大【禅】字,轻声道:“我住的那屋跟这间布置差不多,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会盯着【禅】字看,脑子里想过很多事。” “想我娘,想我小时候,想祖父…”他的尾音很轻,如果不是这间禅房足够安静,程叙言根本听不清。 裴让忽然笑起来:“叙言,有些事经不住细想。” 这话好像有深意,又仿佛只是裴让随口一句,他不需要谁来开解他,因为再多的言语都不如实际行动。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不知什么时候,程叙言站起来走到裴让面前,他伸出一只手:“你是我的友人。”这话言外之意:我认同你的观点。 程叙言:“不过。” 裴让抬起头,示意程叙言讲下去。 程叙言回头看一眼昏迷的程偃,也笑了:“我觉得我有能力摆平他弄出来的意外,做一个保护者。” 裴让原本握程叙言的手直接成拳捶向程叙言的肩膀:“差不多得了。” 话虽如此,但裴让眉间的阴郁散了些。 下午时候,程偃醒过来了,他看着周围的摆设还有点懵。 这大概是裴让第一次正向的,认真的接触清醒时候的程偃。他们没有谈任何私事,只讨论文章。 直到天黑了裴让还意犹未尽。这小半日他完全沉浸在学习中,分不出半分心神想其他,很是快活。于是裴让开口,希望程偃父子留宿。 程叙言斜他一眼:“你不开口我们也是要留的。” 晌午那会子程叙言还不知道他爹什么时候醒,所以早请人通知易全山此事。 但程叙言没料到易全山父子出门找活计,那传话的人只能转告小院周围的邻居。于是易全山回来没看到人还着急忙慌找,闹了一通乌龙才结束此事。 次日,易家父子俩拿着昨日结算的一天工钱,在县城买了精致点心徒步赶到寺庙。 程叙言他们三人当时正在吟诗作对,听见有人找他们,程叙言还有些懵。直到看到易全山和易知礼他才明了。 程叙言把人迎进屋:“怎么出这么多汗,快进来歇歇。”他猜到这两人九成九是走路过来。 易全山率先看向程偃,试探唤:“偃兄弟?” 程偃莞尔。 易全山顿时就有数了,他把手里的点心递过去:“一…一点心意,你别嫌弃。” 那油纸包用彩绳束着,上面有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 程偃接过,笑着道谢。 程叙言给易家父子倒水,易知礼也不知是热的还是不好意思,脸通红:“谢谢叙言哥。” 小小的禅房一时进了好几个人,便显的得挤了。裴让收回目光,觉得易家父子很有意思。 因着这一出,程叙言他们当日要走,裴让送他们时对程叙言道:“童生之后常有文会,跟之前咱们登门讨教不一样。” 山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程叙言鬓边的发也随风而动,他点点头:“我省得。” 裴让转身往回走,同时挥了挥手。 程偃笑道:“裴小公子也是个妙人。” 第36章 文会 雨后清晨总是比平日沁人心脾, 院子里的叶片上滑过湿漉漉的痕迹,在叶角汇成一颗晶莹的水珠,当自身重量达到极限时水珠便从叶间坠落,独留叶片轻晃摆动。 程偃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指尖湿润。 “这晨珠砸的真准。”程叙言调侃道。 程偃转身笑道:“那你以晨珠为诗题, 作诗一首。” 程叙言:……… 程叙言委婉提醒:“爹, 我们还没吃早饭。” 端着粥从小厨房走出来的易全山也顺势附和:“是啊偃兄弟, 饿着肚子可不行。” 程偃挑眉,程叙言一把拉住他往屋里去。 三日后,程叙言主动给县城几位童生递拜贴,与人拉近关系后顺势进入文会。 读书人之间话说的含蓄, 大部分人语速很慢, 一来是营造书生不疾不徐从容不迫的形象, 二来担心祸从口出, 亦或是为日后留下把柄,所以开口前总会在心中来回思量打好腹稿。 这是十分费精力的事,因为精神高度集中。像那种比较莽撞的人当然有, 不过在文会闹过一次就被踹出局了。除非对方背景或实力有一样远超同龄人,就可以打破这种默认的规则。 程叙言现在还没遇见过这种人。裴让的祖父为举人,大伯父为地方官,按理来说裴让的背景在县城也够看了, 可惜有个死命拖后腿的爹, 所以裴让跟其他读书人相交, 多半时候也退让。 程叙言现在对外的形象:温和谦逊,十分符合大众对传统书生的印象。事实证明这种形象很吃的开。但偶尔有点副作用, 他家境平平, 这种“对外性子”容易被人当软柿子。 不过顶多被内涵两句, 程叙言当耳旁风了。 翠绿的空旷草地上,书生们三三两两凑成一团,条案上的点心食水也被取用七七八八,宣告着这场聚会即将落幕。 “…程兄,今日听你一言我受益良多。”蓝衣书生神情诚恳,脸上还有些激动,少顷他有些期待问:“过两日我想在家办一场荷花宴,不知程兄可愿同赏。” 程叙言微愣,飞快扫过周围其他人,随后退后一步拱手道:“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蓝衣书生喜笑颜开,“那我们说定了,巳时时分我会在家门亲迎。” 程叙言点点头。之后与其他人作礼告别,坐到回家的牛车上,他才低下头假寐,整个人沉默的像块石头。 牛车主人本来想跟他搭话都没张开口。 两刻钟后,牛车在胡同口停下:“小公子,您说的地方到了。” 程叙言结银钱,从牛车上轻巧跳下来。 第41节 太阳要落山了,天边一片火烧云,整个大地都带了暖色。 程叙言慢吞吞往小巷里走,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今天说好我当大将军……”几个小孩从他身边跑过,后面追赶的孩子都快哭了。与程叙言错身而过时,鞋尖磕到地砖缝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嘴啃泥。 小孩的哭声响在小巷:“明明说好的……” 他委屈坏了,跪在地上哭的抽噎,小小的肩膀都跟着一颤一颤。 程叙言的脚忽然似灌了铅,他余光瞥着:这跟我没关系,又不是我害人摔倒。 小孩被一双有力的手抱起来,面前的哥哥长的清俊又温柔。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小孩儿打了个哭嗝,伸出小手指一个方向。刚好跟程叙言租的院子顺路。 程叙言看他眼睫上还挂着泪珠,故意逗他:“你就这么被我抱走,不怕我是坏人。” 小孩儿摇摇头,又盯着程叙言的脸看了一会儿,害羞的趴在他肩头:“哥哥好看,不是坏人。” 程 叙言被逗笑了,“以貌取人要不得。” 小孩儿茫然:“以什么人?” 程叙言心想他跟四五岁的娃娃讲什么成语,于是改口讲大灰狼的故事。 等到他走到小孩的院门外,大灰狼的故事也讲完了,程叙言上前敲门。 “谁呀?”里面传来询问的女声。 小孩立刻嚷嚷:“娘,是我。” 院门大开,年轻妇人看到程叙言十分意外,小孩儿立刻倒苦水,从他被小伙伴忽悠开始讲,“……他们都当了好多天的将军,每次都我当坏人,今天说好我当将军……” 妇人不得不打断他:“你跟这位小哥是怎么回事?” “他摔倒了,我路过送回来。”程叙言一边简单解释,一边把孩子递给妇人。 他刚要离开又转过身,“婶子,令郎太过轻信人,虽说近些年县城平稳,但养育一个孩子不易,平时还望您看顾紧一些。” 话落,程叙言就走了。 年轻妇人立刻把孩子丢给自家男人,拿起今天刚买的绿豆糕追了上去。 “小哥你等等,等一下…”她跑的很快,一把将绿豆糕塞进程叙言怀里:“今天谢谢你,我家那皮小子我会说他的。” 年轻妇人来的快,去的也快,程叙言站在小巷中,天色更暗了,可之前那种寂寥和疲惫因为这包小小的绿豆糕散了许多。 他也就是顺路,没有他那个小孩也会自己跑回家。 程叙言不知道,在他离开后那个小娃娃在家里绘声绘色讲大灰狼的故事,早就忘了之前的不愉快。 夕阳的余晖快要落尽,程叙言也敲响租住小院的院门。 院子里的秋千空荡荡,被风吹的轻微晃动。 “叔,我爹呢?” 易全山低声道:“偃兄弟下午玩了会儿又困了。” 程叙言点点头,示意知道了。他在书房门外停留片刻,隔着窄窄的门缝,易知礼还在努力念书。 程叙言关好门,轻手轻脚离开。 小厨房外易全山正在剥花生,程叙言搬个小马扎也在易全山身边坐下,同他一起。 “叙言。”易全山脸上的神情不太赞同。 程叙言:“这花生炒着吃还是煮粥里。” 易全山下意识回答:“炒着吃。” 程叙言把红通通的花生米一扔,滚滚落进碗内:“我爹睡多久了?” 易全山彻底被转移注意力,思量道:“小半个时辰。” 话落,他捏破花生剥落花生米,动作有些微迟缓。 程叙言看着掉落的花生米,而后视线上移,落在易全山脸上。 易全山不是大夫也没念过书,可他知道村里的汉子都精神抖擞,没谁那般嗜睡。 程叙言:“叔。” 易全山茫然的抬起头。 程叙言手上动作不停,淡淡讲述:“若是知礼学完四书,又肯用功,你再让他去学堂接着念吧。” 有同窗和夫子总归是好的,像他这样单打独斗,需要融入集体时需要花费数倍的精力和耐性。很明显易知礼不适合。 易全山没说话,他的儿子不止易知礼一个,总不能顾着老大,不管后面的娃了。 程叙言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您给定个时限就好了,早早的定下规则,不管最后结果如何都是他们的缘法。” 程长泰一家在小有富余后送孙辈读书,这个决定没错。错就错在厚此薄彼,明明最开始说好了几个兄弟一人念一年,结果最后长孙连着念好几年书,害的一家人节衣缩食,抱怨连连。 不患寡而患不均。 两人很快剥够一碗花生米,程叙言起身净手,大步朝正屋去。屋门没 闩,他一推门就进去了。 窗户用棍子支开了一小格,傍晚的风渐渐退去燥意。程叙言拿起窗边的鲜花,用手指拨弄柔韧艳丽的花瓣。 他转身走向罗汉床,在床沿坐下,盯着手上的花朵看了看,而后把花朵凑到程偃鼻下,挠啊挠…… 花朵太柔软了,花枝也没有硬度,拂过鼻下的时候,又轻又痒。 果然,不多时程偃眼皮抖动,慢慢睁开眼。 程叙言晃了晃花:“送给爹。” 程偃:诶?!! 程偃拿着花开心的不行,到吃晚饭的时候都没丢。饭后程叙言把绿豆糕拿出来分了。 易全山他们都以为这是程叙言买的,一群人在院子里闲话家常,气氛轻松又温馨。 程叙言坐在秋千上,他以前很喜欢荡秋千,可他记忆里也就坐过三回。 程偃在后面推着他,夜风清凉,他荡在空中仰头看天的时候,天都是晃的,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爹,别推了。” 程偃果然照做,等秋千停下来雀跃道:“这次你推我。” 程叙言:“嗯。” 最近这段时间程叙言出门频繁,想到过两日又有一个宴会,程叙言忽然开口:“明天我们去逛街。” 程偃倏地扭过头,灰蒙蒙的环境里那双眼亮的惊人。 易知礼有点羡慕,但他知道他现在要抓紧时间学习,再不济也该趁机赚钱。哪怕多赚一文钱也好。 程叙言摸清他的性子,所以程叙言和程偃离开前,给易知礼布置任务:背两篇文章,两篇字。这几乎能占据易知礼大半日的功夫。 易全山随后也出门,他往南面去,那边杂货铺子多,上下货需要人手。 他运气很好,刚好碰到粮铺叫人,易全山块头大看着就有力气,很轻易得到机会。 程叙言付钱买下一只小木鸟,匠人很有巧思,小鸟的两只翅膀可以上下活动,轻轻拽小鸟的爪子,就能看到小鸟扑腾翅膀。 程偃眼里都快冒星星了,拿到手再也不看周围其他的东西。程叙言无奈,他本来还想带他爹再逛一逛,现在这样子还是找个地方歇脚吧。 程叙言带着程偃进了一家中等水准的酒楼,之前文会时候,程叙言跟着来过。他很喜欢这家酒楼的茄饼,更妙的是茄饼配的蘸汁,酸甜口十分开胃。 第37章 择友 程叙言选择二楼背街的包间, 环境比较清幽,扇窗大开的时候,可以从这个地方看到县城外。 可惜程偃的注意力都在那只小鸟上。 程叙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站在窗前, 头顶的白云随风而动, 渐渐遮挡日光。 这样倒是不刺眼了, 程叙言心道。 他呷了一口茶, 忽然一阵沙沙声,几片叶子飘进来,程叙言适时摊开手,那叶子稳稳落在他的手心。 他觉得无趣, 轻轻一吹, 叶子再度飞向远处。 “公子。”包厢外传来小二的唤声。 程叙言:“进来罢。” 他点了三个荤菜, 一个清汤, 还有一壶果酒。 参加文会的时候,其他人兴致来了饮酒作赋。如果他连连推辞便很扫兴。总要练练。 程叙言给程偃的碗里夹了一块茄饼,上面少少的蘸了一点儿酱:“爹, 你尝一口。” “爹……”程叙言唤了好几次,程偃才放下小木鸟。 茄饼里面夹着猪肉,外面裹面糊炸制,又脆又香, 但是多吃两个就会干巴, 配上蘸料刚刚好。 程偃吃了一口就爱上这个味道, 之后欢快的夹其他的菜品。 程叙言抿了一口果酒,眉头微蹙。 “你在喝什么?”程偃眨巴眼盯着他。 程叙言:“茶水, 爹要喝吗?” 程偃半信半疑, 过了一会儿又瞅过去, 程叙言面色不变。 吃饱喝足,程偃躺在椅子上揉肚子,程叙言又点了两个新菜一壶酒,结账的时候,他看到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他朝程青锦微微颔首,程青锦还没想好如何面对这个曾经的弟弟,程叙言已经带着程偃走远了。 程青锦愣在原地,那个有礼又疏离的少年真的是他记忆中的青言吗?他完全看不到曾经的影子。 第42节 掌柜眼中精光一闪,拍着程青锦的肩:“青锦,你认识那位公子?” 程青锦扯了扯嘴角:“我们…我跟那位公子同村。” 掌柜面露失望,只是同村。 他在酒楼多年练就一双利眼,他看程叙言气势不俗,还以为能结交未来的贵人,谁知道对方跟程青锦只是同村。 程青锦低下了头。 大街上,程叙言无声叹气,他没想到程青锦会在这里干活,之前来的时候没碰见对方。 以后估摸是不能来了,程叙言自身不介意,可总有好事者深挖,到时候还不知道编排什么难听话。 他们在街上逛了一会儿,程偃困了程叙言才带他回家。 易知礼开门的时候还很惊讶,他没想到程叙言和程偃这么早就回来。 程叙言把酒楼带回来的菜给他,易知礼没动,等晚上易全山回来。 转眼至程叙言与人约定的日子,他换上一身天青色的长衫,背上书箱前往友人家。 临走前他跟程偃拥抱:“我很快回来。” 程偃:“噢。” 他鼓着脸,有点不开心。 程叙言从袖子里抽出一个纸飞机,飞向院子里的秋千。 程偃:!!! “我的!!”他呲溜儿扑腾追去,易全山顺势陪他玩。 程叙言看向易知礼:“还是两篇文章,我回来检查。” 易知礼心中一凛,强撑道:“叙言哥,我会努力完成的。” 程叙言这才离开。 裴家在县城东面,程叙言当初租院子离裴家近,自然也在东面。而他要去的人家则在县城西面,相当于横贯整个县城。 牛车缓缓行驶,经过一个拐角后终于上了县城的主街道,火红的太阳立在东方 ,阳光和热意一同洒向大地。 程叙言用方帕擦擦额头,牛车主人笑道:“年轻人火气旺。” 程叙言也笑了笑,“这个天出门委实恼人。” 两人聊些有的没的,巳时前一刻钟,牛车停在友人家门前。 裴家的院子讲究文雅,而眼前门外的两尊石狮子大气敞亮,两层石阶擦的干干净净,踩着走过直面红漆大门。 程叙言给门房递上拜贴,没想到对方直接领着程叙言进去。 “我家公子早吩咐过,若程公子来的快了,只需往里带就是。” 程叙言噎了一下。 他算着时间只提前一刻钟,这期间留有余地让门房通报。他不可能真的踩着点等主人家亲迎,那太失礼了。 可他没想到对方那般耿直,失算了。 两人刚走到游廊的一半,前面就风风火火跑过来一人,“程兄。” 程叙言拱手行礼:“章兄。” “哎呀,别弄那些虚礼了。”章册把住程叙言的右手就往花厅走。 程叙言垂眸,他略施巧劲就能挣脱出来,但见章册一脸兴奋,他止住念头。 “程兄,你是来的最早的。” 程叙言含糊应了一声,他们还没到花厅又听小厮来报,说有其他人来了。 程叙言心道其他人跟他的想法差不离,只是这次章家的下人来通报了? 章册脚步不停,让管家去接待。 程叙言眸光微暗,他们在花厅落座,点心茶水早已经准备好。 “程兄,你快尝尝点心,刚做的。” 程叙言飞快扫了一眼,不是常见的绿豆糕芙蓉糕那种淡口又雅致的点心,居然是醒狮酥,这是一种油酥点心,制作不易价钱不菲。尤其这一碟醒狮酥刚出锅。 章册还在殷勤介绍,程叙言拿起筷碟夹了一个,他浅尝一口。 章册期待道:“怎么样,好吃吗?” 程叙言颔首:“很好吃。” 章册还要说什么,其他客人到了,他只能起身去迎。 程叙言跟着起身,落后章册一步跟着拱手。 之后陆陆续续有人来,章册做为主办荷花宴的主人翁,自然要热情招待。众人也给面子,将章家的点心夸出花,还有人以此为题作诗一首。 虽算不得佳作,但大体不差算中规中矩,这么短的时间想出已是不易。 一片祥和中,程叙言对面的白衣青年忽而道:“程兄是今岁的府案首,不如也作诗一首。” “是啊程兄。”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程叙言浅笑:“在下长不在诗赋,在场诸位皆在某之上,在下不敢献丑。” “非也非也。”白衣青年起身靠近:“程兄这话听着客气,实则倨傲。” 整个花厅倏地一静,刚才还言笑晏晏的众人顿时尴尬互望。 章册出来打圆场:“孙兄莫要玩笑了,程……” “谁在玩笑。”孙生打开折扇扇了扇,居高临下俯视程叙言:“你为今岁府案首,却说自己长不在诗赋,言外之意岂非暗指你经义文章在众人之上。” 程叙言:……… 程叙言敛了笑,不疾不徐起身,拱手一礼:“我这几日温习论语,又看到子罕篇,翻来覆去的研磨推敲。” 孙生眉头微蹙,然而花厅中不知谁笑出声。孙生不悦:“你什么意思。” 章册一脸为难,赔笑道:“孙兄,孙兄你年长程兄几岁,莫与他计较。” 孙生:“哼。” 程叙言眸光顿时一沉,他向章册又是一礼:“章兄此言差矣。有道是在文言文,在理言理。我等平辈相交,怎么到章兄嘴里就差了意思。” “不…不是。”章册面色一白,汗水滚滚落:“叙…程兄我不是那个意思。” 程叙言不理他,矛头对准姓孙的,“圣人言: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在下常记在心,不求三省吾身,只求不忘却圣人教诲。” “程兄说的有理。”最开始笑出声的书生帮腔:“程兄只说自己不擅长诗赋,孙兄怎么能品出完全相反的意思。” 另一人接茬:“怪不得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话已经说的委婉,就差没明说孙生听不懂人话难交流。 孙生脸色青青白白,但这回交锋他明显落了下风,虽说是他主动挑衅,但若是程叙言锐利回击,两人也算你来我往斗个相当。 偏偏程叙言四两拨千斤,好一个四毋,第一个毋意就是让人不要胡乱揣测。他最开始居然都没反应过来。 眼下高下立判,对比程叙言的包容大气,倒衬得他咄咄逼人。 这个臭小子,怎么那么精。 章册有些茫然,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看着程叙言的身影既敬佩又羞愧。叙言果然比他厉害多了,不像他只会傻乎乎道歉。 程叙言不动身色混入人群中,几乎不给章册与他单独搭话的空子。 章册作为这场宴会的主人翁,当宾客发生争执时不能妥善处理暂且归为年轻,性子过于温吞。 可章册道歉时候还踩他一脚,程叙言就不能忍了。 什么叫姓孙的年长他几岁,莫要与他计较,这话出来就定性为他无理。 或许章册本意不是如此,但那话出口只会是那个意思。 对方是装傻也好,真拎不清也罢,此人得慢慢断了。 宴会后半段气氛还算良好,众人饮些酒水,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紧绷感就散了。 程叙言也饮了两盏,后续还有人要敬他,程叙言半醉半醒的模样笑:“哥哥们待我年岁再大些,届时定与诸位痛饮三百杯。” 一番俏皮话又引得其他人大笑,章册坐在水榭对面,此时走过来坐在程叙言身边。 “程兄,程兄……” 程叙言出神的望着他,偏了偏脑袋。 章册:“程兄,你还认得出我吗?” 程叙言眨眨眼,不等章册高兴,程叙言伸手指他:“你是何兄。” 章册:……… 章册哭笑不得:“程兄,我是章册啊。” 他比程叙言大三岁,第一次见程叙言是在县试礼房。他那时急的团团转,可眼前这个少年就已经交卷了,神态间尽是轻松写意。 他就把人记住了。 只不过程叙言现在是府案首,而他十分勉强才考上童生,消息传回来他和家里人都不敢置信。 “程兄,你醉了,不如在章……” “谁醉了。”程叙言打断他:“我没醉。” 程叙言晃晃悠悠起来,章册立刻去扶他,却被人一把推开。 其他人也惊了:“程兄喝醉后这般勇猛吗?” 他们有意逗逗程叙言,谁知道程叙言一路念着回家,其他人来捉他他都能险险躲过,最后人怎么出章家门走的,众人始终没弄懂。 若是平时这定然无礼,可人家醉了,还是他们灌醉的,再指责反而刻薄。于是三三两两也提出告辞离去。 章册看着一下子空下来的院子,不免落寞。 “今天玩的开心吗?” 第43节 身后忽然传来的声音让章册惊了一跳,他转身:“爹?” 章父笑道:“你第一次主持宴会,可还算宾主尽欢?” 章册迟疑的点点头,将他们在池塘水榭饮酒赏荷花的事道出,章父不免欣慰。对程叙言醉后离开章家也是当个乐子。 “不 过……”章册摸了摸耳朵,“刚开始有点不愉快。” 章父不以为意,认为一件事开头有些小问题不算什么,他这样的态度安抚了章册,章册就将事情道出。 “叙…程兄心思转的好快。”章册由衷道:“再给我三天,我也想不到可以那样回答。” 章父脸上的表情僵住,他想他知道程叙言为什么酒醉后还能在一干围堵中,从他家园子跑出大门了。 第38章 深意 “裴施主, 有人来拜访您。”僧人身后跟着一位二十出头的白衣青年,腰系玉佩香囊,文雅又富贵。 裴让合上手边的书,起身开门, 他双手合十对僧人一礼:“麻烦了。” “无事, 贫僧告退。”僧人单手回礼后才转身离去。 禅房内只剩他们二人, 裴让跪坐在矮桌后, 给来人倒上一杯茶,“什么风把王兄吹来了?” “当然是盛夏凉风。”王生调侃道,他接过茶却没立刻饮用,而是摩挲着茶身, “你在庙里不知外务。最近县里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裴让睨他一眼, 淡淡的檀香抚平燥意, 慢条斯理呷了一口茶。果然王生先忍不住:“你怎么不问下去。” “算了。”王生哼笑道:“你还记得程叙言吗。” 裴让看白痴一样看着他, 谁都知道程叙言受过裴老指点,在裴家住过半年。 王生终于不再卖关子,他把程叙言参加荷花宴的前后一并告诉裴让:“我跟程兄不太熟, 往日听别人说程兄温和有礼,如今瞧着不像那么回事。” 清脆的一声碰响,茶杯落桌,荡起的茶水波纹映出一张平静的脸:“不过年少, 有甚稀奇。” 落在不知情的人眼中, 程叙言年少不胜酒力无可指摘。知情人眼中, 打听章家花厅的矛盾,或许不用打听, 当日的读书人自会传出去, 前后一联系轻易推断出缘由。 算不得什么事, 但程叙言借醉离开总显得反应过大。旁人难免觉得这小子有点城府但不深,还是太嫩了。 就算不喜欢宴会或者某一个人,难道一时半会儿也忍不得。 王生点了点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伴随着一道讥讽:“到底是乡下人家出来的,就算勉强会念书,有些东西还是改变不了。” 裴让不悦,“你到我这里来,就是在我面前贬低程叙言一顿?” 王生摇头,“他不值得。我以前高看他了。”他不再提及程叙言,反而跟裴让讨论经义文章,黄昏时候才离去。 日暮西山,裴让站在石栏边眺望远方,从这里可以将整个渭阳县揽入眼中。 高矮不一的房屋,隐约的人声,陈旧的城墙,以及蜿蜒的道路。 有风拂来,山间更强烈,裴让闭着眼尽情感受。 【到底是乡下人家出来的,就算勉强会念书,有些东西还是改变不了。】王生的话响在耳边。裴让讥讽的扯了扯嘴角,自以为是的蠢货。 树叶在风中疯狂摆动,发出沙沙声。 裴让睁开眼,一片叶子飘飘摇摇晃过他的面前,落在石栏的角落。 那里有一朵粉色的小花,开的灿烂 在陆氏去世前,程叙言诚心诚意信奉中庸之道,因他性子本身温和有余,二者结合更加温吞犹疑,天真的认为吃苦是美事,仿佛吃苦够多才配有成就。从不分辨细想,那苦该不该吃。 然而程叙言陪他爹守孝三年后,那份多余的温和不见踪迹。 裴让不知道那三年发生过什么,哪怕程叙言的面容没太多改变,可是再见面,程叙言的目光已经十足坚定,有时眼中锋芒闪过但转瞬即逝,收敛的极好。如同裴让用慵懒随性的外表掩饰内心的阴暗。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像同龄人那般意气行事。 裴让蹙着眉,视线里那朵粉色的小花摇来晃去,如果是程偃叔在此处肯定会拔掉。 裴让握住根茎轻轻一扯,粉色的小花柔柔躺在掌心,再也不会动。 直到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地平线,粉色花瓣乘风而起飞向县城的人们。 程偃接住空中的纸飞机还要继续飞,却被儿子抓住手,程叙言开口:“吃晚饭了。” 程 偃:“噢。” 程偃不甘不愿跟他进屋,晚饭做的芋头烧鸡,现在还不到正式吃芋头的季节,所以他们买的子芋。 个头跟板栗差不多大,处理起来十分费事,但味道却极好,口感又粉又软还不噎人。 程偃舞着勺子一口一个,根本不吃饭。他再次舀芋头时被拦住。易全山偷偷松口气,还好家里有一个人能管住偃兄弟。 虽说子芋不噎人,可到底是芋头,偃兄弟拿子芋当饭吃,晚上会撑的难以入睡。 程叙言给程偃夹鸡肉和青菜:“吃饭。” 程偃不听他的,拿勺子的手费劲往前伸,却无法挣脱儿子的手。 程叙言板着脸:“吃饭。” 整个花厅寂静无声,易知礼恨不得把脑袋埋碗里。 易全山张了张口,瞥见程叙言的冷脸,最后又默默闭上。 “哼!!”程偃不高兴的收回手,用勺子故意把饭碗戳的闷响。 饭后程偃在院子里荡千秋,程叙言转身进厨房:“全山叔。” 正在洗碗的易全山抬起头:“嗯?” 程叙言笑着跟他话家常。等铺垫的差不多了,程叙言才温声道:“叔以后做芋头,放在午饭吧。” 易全山微愣,随后点点头:“我记着嘞。” 程叙言又跟他聊了几句才出去。程偃本来要从秋千上下来,看到程叙言来立刻重新坐好,还把着两边绳子,自己用脚一点地,秋千慢悠悠晃起来。 程叙言静静看着程偃,夜风撩起程叙言鬓边的碎发。 距离章家的荷花宴过去有一段日子,程叙言现在还记得细节。 他并不后悔,当时也非酒意上头冲动行事。 世上哪有完人,如果有,那此人要么圣人再世,要么城府极深。 程叙言的家境平平,还带着神志不清醒的程偃,不管他本性如何,对外只能谦逊有礼。 但他没有同窗,没有丰满“人设”的趣事。时间久了,旁人只会揣测他小小年纪心思深沉。 当时不过顺势而为。 章册坑他一次,他借坡下驴,两不相欠。 他的年纪摆在那里,又是醉后行事,一般人不会计较。一些聪明人自认撕破他温和的外表看到他内心浅薄的计量,轻鄙不屑。 都挺好的,两种结果。 而这件事留有余地的保住章家的脸面,他们虽有不愉快,但不至结仇。 新人设有了,他在县城读书人圈子里的名声也大体上稳住,也没有跟谁结下威胁人身安全的梁子,以后保持住这个势头,基本不会出事。 夜渐深了,明月当出。清凌凌的月辉盈满整个院子,伴着微弱的蝉鸣有种平静安宁的感觉。 再过段时间,金桂齐放,满院子的桂花香止也止不住。 “……为多学而识之者与…予一以贯之……” 程叙言侧首,发现这细碎的背书声是易知礼发出的。对方背靠书房的墙体,微皱着眉一脸严肃。 易知礼在念书一途没有太多天分,可他很努力,任何碎片时间都利用。 “子曰:言忠信,行…行…”他磕磕绊绊背着,眉头皱的更深了。 “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程叙言接茬。 易知礼脸上一喜,顺着背下去。 这是论语·卫灵公篇。也是论语的第十五篇,再有五篇,易知礼就能把论语学完。 易知礼把这篇背完之后,习惯性的讲述大意,这是程叙言每次考校他的流程。 但在易知礼释义“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这段时,他又卡住了。 程叙言默了默,问:“这句的【病】 为何意?” 云层遮挡月华,小院愈来愈暗,也掩去程叙言的神情。 易知礼紧张的咽了咽口水,迟疑道:“疾病?” “因为疾病做不成事。”他又复述一遍自己的理解。 程叙言反问他:“那后面那句:不病人之不己知也。你是想说不生病别人不知道?” 易知礼哑口无言。他虽然笨拙,但直觉这样解释不对,可他又找不到正确方向。 易全山脑瓜子几乎成一团浆糊,儿子背的东西太催眠,他好悬才扛住。现在听叙言的意思,知礼好像回答错了。 不愧是府案首,不看书就能指点他人。 易全山看向儿子,暗暗着急。 “对不起叙言哥。”易知礼低下头,愧疚不已:“我想不到其他的回答了。” “对不起叙言哥。”一道清越的男声突兀响起,打破静默。程叙言无奈:“爹别乱学话。” 程偃嘻嘻笑,把脑袋靠在儿子肩上。 程叙言看向易知礼,宽慰道:“不用道歉,就是不会才学,这世上的东西太多太奇妙,永远都学不完。不懂就问不丢人。” 见易知礼重新抬起头,程叙言才道:“那一句的【病】,你联系上下文 ,本意是害怕,恐惧…… ”程叙言掰碎了跟他细讲,易知礼眼中的迷茫慢慢散去,映出光亮。 程偃指着头顶兴奋道:“月亮又出来啦——” 程叙言讲的细致,连易全山都听懂两句。程偃鹦鹉学舌,居然也背的像模像样。 程叙言将一些易错的地方着重提醒,易知礼恨不得立刻回屋拿纸笔记下,可那样费灯油他只能忍着,用尽全力去记住叙言哥说过的话,以至于他晚上做梦都是卫灵公篇的内容。 第44节 半月后,程叙言再次出门赴会,见他者少不得揶揄:“今日重在谈论经义,少酒水,程兄可算碰着了。” 程叙言笑应:“酒水酒水不分家,若是诸位愿意,在下以水代酒亦是愿意。” “美得你。”那人就是在章家花厅笑话孙生,给程叙言帮腔的,他以前对程叙言感官平平,经此一事后觉得这少年也颇有趣。 至于程叙言醉后离开,管他真的假的,他不在乎。 两人谈话又引来其他人打趣,整体气氛不错。 日子转眼到了十月,中旬时候由县城一个童生牵头在城外举行文会,程叙言受邀前往,再一次遇见章册。 对方脸色不太好,看到程叙言很勉强的笑笑:“程兄,近来可好?” 程叙言拱手一礼:“在下近来安好,不知章兄可好?” 章册看着程叙言挑不出错的礼数,恰好好处的微笑,心里忽然难受的厉害:“程兄对谁都这样吗?” “这是自然。”程叙言道:“礼不可废。” 章册几乎维持不住神情,脑海中想起父亲的话。 “以后离那个程叙言远些,自视甚高,愚不可及。” 章册袖中的手紧攥成拳,他冷下声:“我还有事,失陪。” 程叙言颔首示意。 章册飞快转身,几乎是小跑着往相反方向离去。 程叙言脸上神情不变,继续与其他人交流。 “章兄。”有人拉住奔跑的章册,将其拽到树后:“章兄,我刚才都看到了。” 章册抬起头,“你…” 那人道:“章兄,程叙言心胸狭窄,你何必与他结交?” 章册没吭声。 对方见状加大力度劝道:“他年少傲物,以为考上童生就顶了不起,便目中无人。岂非井中蛙。” “章兄,你未来会比程叙言走的更长远,他定会后悔今日对你的冷待。” 周边读书人的闲聊声慢慢远去,章册陷 入沉思。 第39章 院试 腊月里, 程叙言给裴老送过年礼,去寺庙看望裴让, 又给几位相熟的友人送去一份年礼后, 他们一行人回村了。 程叙言照旧带程偃去祭拜陆氏,程偃跪在墓前徒手清理野草,程叙言轻声道:“翻年我会去郡城参加院试, 您等我好消息。” 野草清理干净,程叙言扶他爹起身。 他们过了两天安静日子,很快有人上门。程叙言看着来人有些意外。 这是他们村的地主,程叙言对其印象还停留在对方花钱雇人剥莲子, 对程叙言来说那是段辛苦的时光。 他给人倒茶,地主受宠若惊, 忙不迭伸出双手接过:“多谢童生老爷。” 程叙言无奈:“都是乡里乡亲,你叫我名字就好。” 地主立刻放下茶杯摆着手:“不敢那不敢。”他见程叙言眉头微蹙, 又改口:“那,那我托大唤你一声叙言。” 院子里玩的程偃跑进来, 他坐在程叙言身边也盯着地主。 地主干笑一声, 桌下的手指无意识搓了搓, “叙言在县城过的可还好?” 程叙言点点头,两人不咸不淡的聊着,大冬天地主的额头都浸出细汗。 眼见铺垫的差不多,地主切入正题。这事还得从程叙言考上童生后把启蒙书籍给村长说起。 地主有两儿两女, 他家中富余自然送孩子念书,可他两个儿子都没天赋, 但也在学堂念着, 后来地主从村长那里借来启蒙书, 他两个儿子居然看懂了。 地主没奢求程叙言能把他两个儿子带在身边, 但是希望能再借一些其他书籍,有程叙言详细注解的书籍。 “很抱歉。这事我都交给村长处理了。”程叙言道:“大家看着我长大,我实在左右为难。” 地主一想也是,他有些失落,临走前程叙言叫住他,递给他一块品相不错的砚台。 地主笑着接过,他宁愿程叙言送给他的是一本书。半路上他看着砚台忽然缓过神来,他登门不可能空手,因为有所求,所以年礼准备的颇为丰厚,至少在镇上来说也是顶顶好的。 程叙言轻描淡写的接过,期间未提一字,待他要离开又送一方砚台。 文房四宝,便宜的有,稍微追求品质,价钱便没有上限。 这砚台一看就值不少钱,至少能与他送的年礼相当。而且他两个孩子念书,明显用的上砚台。 好通透的心思。 既不欠他,也不会让自身陷入为难的处境。 地主心里明白,若程叙言将书籍送他,其他人不知道还好,知道后肯定会有怨念。但地主没办法,他总要为儿子着想,大不了将书藏着掖着。 头顶白云悠悠飘过,地主叹息一声,早知今日,他当初就该跟易全山学学。 年后,程叙言带着程偃在族中走动,他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错。甚至经过程长泰一家,还备上一份薄礼。 老陈氏隔着院门看着门外柏树般的少年,他面皮白皙,眼珠子又亮又黑,十分有灵气,鼻子也好看,穿着一身天蓝色的夹袄,微笑着望着她:“新年顺意,一点心意请笑纳。” 老陈氏愣愣接过,“你……” 不等老陈氏再多说一字,程叙言拱手一礼,带着程偃离开。 他的确被过继出去,可到底都姓程,逢年过节不走动难免落人口舌。一点小钱解决隐患,值得。 老陈氏重新关上门,带着礼盒走向堂屋,观望的其他人也走出来。 “叙言给送的啊。”吴氏有些期待。 孙氏冷笑:“你攀什么亲戚,叫那么亲热。” “行了,大过年吵吵什么。”老陈氏把礼盒提回正屋,谁也别想看。 但众人心思忍 不住活络,陆氏已经去世三四年,程偃浑浑噩噩,叙言若是想认回来…… 晚上老陈氏打开礼盒,里面是四条码的整齐的腊肉,四包点心并一份五辛盘和一小瓶屠苏酒。 在乡下人家来说很丰厚的一份年礼了,老陈氏打开点心包,点心上面印着吉祥如意,她勉强识得。 她拿了一块小心掰成两半,一半给程长泰:“你也尝尝。” 点心的样式做的好,口感更细腻,老陈氏很久没吃过这么可口的点心了。 此时她却觉得口中泛涩:“我今天站在院门处,看着那孩子都不敢认。” 程长泰那会子不在家,闻言问道:“看着可还精神?” “精神,精神着咧。”老陈氏笑道:“小时候看着秀气的像个女娃儿,没想到长大后忒俊,还比我高半个头。” 话落,她脸上的笑意淡去,程长泰往床上一趟:“不早了,睡吧。” 程家四个房的人还在思量程叙言送礼是不是想认回来,谁知道之后再没看见人,一打听才知道程叙言和程偃又回县城了。 而随同程叙言一同去的还是易全山和易知礼。 程氏族老闻言气的跺脚,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子!!! 重回县城小院,程叙言将今年的租金交付,随后又带着程偃提着礼盒登上裴家门。 院试在今年的八月初,虽然距今还有大半年时光,但一眨眼就过去了。 况且,他们要提前到达郡城,留有足够的时间应付突发情况,那么他们七月初就得准备,最晚第十日必须出发。 程叙言虽然对自己有信心,但也不会盲目自大,自后他就将文会推了,理由都是现成的,准备院试。 其他人又惊又讶,但想想程叙言在府试的名次,又觉得程叙言或许真有把握。 易知礼知道程叙言马上就要考试,平时基本不烦他,实在弄不懂的问题才敢趁着对方饭后休息问几句。 烈日当空,蝉鸣声再次响起,程叙言和裴让联系上县城里此次要去参加院试的童生一起出发。院试的流程跟县试相差无几。只不过这一次作保的廪生得跟程叙言他们一道走,因为进入考棚时,廪生得现场认人。当然,廪生走这一趟的开销也需要程叙言他们五人包圆,还得另外众筹给八两八钱。 易全山紧张的不行,他们这次是去郡城,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银子。 陆婶子留给叙言的钱到底还够不够?易全山常在村中,在他心里,家里有十来亩地,再有个七八十两银子是顶顶富裕了,他猜测陆氏给程叙言留下几十两银子,但从未往几百两去想。 他们照旧跟着商队先走陆路到达府城,之后转水路。没想到程偃晕船,程叙言在船上拣了两副药给他服下,程偃病殃殃的躺在船舱里。 “早点到郡城吧。”这是船上所有人的想法。 幸好一路上风和日丽,他们在七月二十五日顺利到达郡城。 临近院试,郡城的客栈坐地起价,程叙言同众人商量着包个小院子。 只是跟他们想法一样的考生不少,他们来的日子又有些晚,实在找不到好院子,就算有也在城边,那么远耽搁考试怎么办。 “要不继续住客栈。”裴让提议。 其他人没吭声,住客栈挨宰,可住偏僻地儿的院子,岂非本末倒置。 “这□□商!” 骂也骂了,但现实问题还得解决,其中一人低声道:“我续中房。” 他们住的这家客栈地理位置好,离考棚不远不近,周边也不嘈杂,屋子清幽,相应的价格也不便宜。 上房一天一两银子。 中房一天七百六十文。 下方一天五百八十八文。 大通铺一天三百文。 程叙言叹气,“我也续中房。” 除去程叙言这边共四人,剩下四名考生两两一间房。 易全山已经不会说话了,难怪说读书能掏空一家人,不提平日花费,只说他们从县城到郡城的路费,他们在郡城住客栈的花费,银钱跟流水似的花出去。若是考中还好,没考中过几年再来一次…… 第45节 易全山下意识看向大儿子,易知礼吓的汗毛倒竖:“爹…爹?” 易全山:“哼。” 易知礼:??? 他…没惹他爹吧。 易全山心道,家里好不容易攒几个钱,他供这小子入学够不错了,以后这小子想参加院试自己想办法,别指望他。 否则他们易家也要分了。 程叙言和众人去续房,掌柜一脸笑盈盈,一点都不意外。 他拨着算盘明知故问:“几位公子要续多久?” 院试在八月二日,连考三天,院试后十二日会出结果。 其他几人神情一变,程叙言赶紧道:“续至八月五日。” 连考三天对身体消耗大,没必要为了几百文钱折腾自己。好好休息一晚次日再做打算也不迟。 掌柜笑道:“小老儿这番预祝几位公子榜上有名。” 这话说到几人心里去,众人脸色才好些。 第40章 难度 住宿的问题解决, 程叙言五人立即去官府办理考牌和文书。 来郡城参加院试的考生多,他们一早去也等到申时才回来。 程偃还没缓过来躺在床上昏睡, 程叙言探探他的额头, 没发热才放心。 易全山跟过来:“叙言,你安心考试,偃兄弟这里有我和知礼。” 程叙言点点头, 等待的时间漫长却又短暂,明明距离八月二日还有几日,可一眨眼就逼近。 八月二日寅时初,他们几人就匆匆赶往考棚外。然而看着长长的队伍, 众人都愣住了。 这些人是从昨晚就开始排着? 裴让低喝:“别发呆,先进队伍。” 易全山高高举着火把, 看着周围密麻的人头,只觉得浑身发紧。这得有上千人罢。 就算有一部分是护送考生的人, 可只看长龙似的队伍,少不得四五百人, 在他们身后还有考生不断跑来, 而录取名额只有六十人。 且这个名额能缩减, 不能增长。 因为他们地处整个国朝的偏西南方,文风跟不上。如果出来的秀才太水,整个郡县都丢脸。 以前闹过一次笑话,从江南地来的一位秀才因为私人缘故来到此地, 完全把他们本地廪生压着打。 对方赢的光明正大,根本无法反击。 程叙言视力极好, 借着火光看前面的人, 年龄不一, 最大的有五十来岁, 大部分考生年纪在二三十岁。 像程叙言他们几个明显年少的,在队伍里并不常见。除了考生本身学识,寻求的老师好坏,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银钱。 别看院试三年两考,大部分考生经济都不宽裕,他们为了一次院试,至少得提前备上三十两银子。若是有突发情况,例如生病,或者郡城住宿费用高,亦或是路上出点变故,花费只会更多。 这并不是一笔小数目,有些考上童生后会办学堂,偶尔接点私活慢慢攒钱,等院试的银钱攒够,几年时光也已经过去。 程叙言自认为他并没有比别人聪明多少,但陆氏留给他的银票解决他的赶考花销,学习系统解决他的求学问题,他只要努力很努力的学就够了。 火光在空中跳跃,队伍开始缓慢移动。他们之前办理文书和考牌时得过提醒,不能自主备食。 裴让扭身:“又来了几十人。” 程叙言跟着回头看去,就他们刚刚等待的功夫,他们身后又排上二三十人。 对比县试府试,这人数颇为惊人,可这是整个郡城的童生参加的院试。 这几百人皆是童生,饶是如此,望泽村之前都没有童生,村里的孩子想念书得去隔壁村。 程叙言收回目光,忽然他听到前方传来声音:“大哥你帮我站一下,我去小解。” 这算不得什么事,然而那男子小解回来后,等两刻钟又跑走了。 程叙言:……… 易全山见状凑过来:“叙言,你要不要也去小解?” 有的人就是会赚钱。除去富贵人家自带马车恭桶,普通人没那么方便,于是移动恭桶应运而生。 毕竟人有三急。 程叙言摇头。 一个时辰后终于轮到他们,官兵拿着考牌和文书比对程叙言,廪生也跟着认人:“渭阳县望泽村人,程叙言,年十五。面白清秀,身形笔挺。” 另一人检查他的书箱,又脱下程叙言外衫,一通搜身:“鞋袜脱掉。” 程叙言照做。 这严格架势给后面考生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 “行了,进去吧。” 程叙言退到一边,重新整待着装才不紧不慢进入考棚。 直到程 叙言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后,易全山才一步三回头的回客栈。 昨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未来两三日应该是好天气。老天保佑,千万不要下雨。 程叙言找到自己的号舍,他的运气不错,没分在臭号。 号舍有明显的整修痕迹,顶板的漏逢补上,角落也没有蛛丝网。 之后他检查凳子,挡板,床和被褥,以及从书箱里拿出保温的铜制水壶,一小包盐,一件被揉皱的单衣和巾子,笔墨。 天边泛起一丝亮光,他坐在号舍里闭目养神,待天色明亮,考棚内传来一连串脚步声。 是本次院试的考官们,主考官非本地官员,而是由京中派遣。照旧给圣人上香,讲遍规矩,考试正式开始。 三天考两场,第一场仍然是帖经墨义,经义。其中经义占大头。 程叙言先扫经义题,轻轻松了口气。难度还在他的预料中。 在五月下旬的时候,他又提着礼去过一次裴家,那时裴让也从寺庙回来。 裴老模拟院试出题让他们做过,一天半的题量,两人较着劲从天亮写到天黑,总算作答完成。 裴让抬头看着头顶的天空,太阳缓缓升起:叙言,天黑前我应能答完。 众人纷纷提笔,主考官领着其他人在考棚内巡视,当他看到年少的程叙言时微怔。 此地也出新鲜血液了? 太阳升至正空,热意暴涨,不少人汗流浃背。汗珠落在纸张上,复干后变得凹凸不平。 程叙言想了想,将巾子垫在下首,这样就算偶有汗珠滴落也是落在巾子上。 衙差身前挎着一个大大的竹篮子,里面装着温热的馒头。 三文钱一个,不算贵。 热水也要另外花钱买,一壶两文钱。 程叙言慢吞吞吃着馒头,眼神放空,他需要让头脑休息一会儿,准备后面的经义。 之后他拉铃小解。 所有准备就绪,程叙言全心作答,午后的时光蝉鸣高振,绿叶在风中舞动,随后又归于平静,只有叶片静静反射着太阳的光泽。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程叙言的答卷上也写满整齐漂亮的楷体,眼看还有最后两题,天色已经暗了。 他只好放下笔,再度扫一遍题。 “习之不亦。” 恍眼一看很简单,这是道截搭题,从“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中分别截上下段两个字。 这便是一个小的障眼法,识破之后以此为题作答。 这并不是好事,题目字数少,给的信息有限,对考生的要求高,所谓微言大义。 最后一道题目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乎?” 今日他做不完也没必要做,明日还有半日时间。 程叙言起身活动,脑子里在思索,此时晚饭时候到了,他照旧买两个馒头,不过多添一壶热水。 这点东西吃不饱,但他需要那种隐约的饥饿感让头脑保持清醒。 虽然在整个郡城来说,几百人考生不算多,可对于阅卷的考官们来说,却很容易疲倦。 这种情况下,经义题的破题就很关键。如果破题破不好,考官根本不会再耐心看下去,约等于无了。 这两道经义题占比较重,这里跟其他人拉开差距。 程叙言坐在木板床沿,小口吃着馒头,脑子里思索最后一题。馒头吃完,程叙言躺在床上,下一刻又爬起来,汗腻腻不舒服。 他小解之后回来用热水浸湿巾子擦拭,换上干净单衣才重新躺下。 破题有明破,暗破之分…… 他迷迷糊糊睡过去,一夜无梦,次日天微微亮他适时醒来。 他 用盐水漱口,用冷巾敷面,把一切琐事做完,脑子重新变得清明。 在晨光下他提笔飞快,小半个时辰后程叙言作答完成。 他再度看着最后一题,眉头不再紧蹙,他知道怎么破了。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乎?”这题的前段程叙言打算明破,后段暗破。 第46节 程叙言提笔写就:“行藏之宜,而始微示……” 最后一笔落下已至午时。再有两刻钟,官兵就会来收卷。 程叙言用袖子擦擦汗,院试的难度比府试高多了,难怪他们这个地方常见童生少见秀才。举人更是寥寥无几。 裴老是举人,裴大郎君异地为官,裴让如此背景却无几个同窗好友,当真被裴三拖累的厉害。 第一场正试结束,考生稍做休息,不过其他人脸色不太好。 下午复试开始。 经义,杂文,诗赋,算学比例是4:2:2:1,剩下一成给律法。 程叙言看到打头的经义沉默,他略过直奔后面的杂文。 杂文类现代公文写作,这个不算难。诗题也是中规中矩,算学尚可。 律法题考的更简单,都是基础。所以这场院试的真正难度在经义?! 程叙言先把简单的做完,黄昏时候再去看经义题,果然不出他所料,经义题的难度加深。 其中出现有情搭,无情搭。有情搭是把一章内容中不连贯的两个句子搭一起,但两句的意思能连上,难度也会小一点。 而无情搭反之,即不连贯的句子,也连不上意思。通俗点来说可以啐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然而就是这种情况,要求考生以此为题。 程叙言:……… 这种题目,是个读书人都得呸一句“变态”的程度。 程叙言搁下笔揉了揉眉心,忽然他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那声音太小,程叙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闭着眼歇息,没一会儿那声音又来了。这一次他听的很清楚,的确是哭声,不过声音的主人把声音压的很低。 太阳落山,夜幕来临。 不知多少考生梦里不安稳,程叙言晚上发觉胳膊痒,他在漆黑中摩挲,居然在左臂摸到一块小疙瘩。 他顿时清醒,不敢再待在木板床上,趴在桌板上度过后半宿。 天亮后他看着胳膊,果然出现红又肿的疙瘩,数量有两三个,很明显是被什么恶虫咬噬。程叙言看着那床被褥眉头紧蹙。 第41章 院案首 下午申时院试结束, 待官兵收走考卷答卷,草稿, 考生们才能离开。 程叙言没抵住心底好奇, 出号舍的时候飞快往旁边看一眼,发现之前低泣的人竟然是位头发银乌相间的老者。 程叙言忽然明白对方为什么会低泣,一次次的打击拷问内心, 是否就此放弃。 他脑袋晕晕乎乎,程叙言还以为是日晒的缘故,但很快他意识到不对劲。 程叙言强撑着出考场,易全山立刻挤开人群过来, 惊道:“叙言,你脸怎么这么红。” 程叙言心里一咯噔:“叔, 立刻送我去医馆。” 他上辈子生来带病,平时便很小心, 院长也教过他相关知识。程叙言知道被虫咬后发热,很大几率会致命。 他不能死, 程偃不能没有他, 他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 不能因为这么可笑的理由死去。 “让一让,人命关天,劳烦让一让……” 易全山背着程叙言,从来没有那么快的速度奔跑着。他心跳的极快, 他怀疑自己一张口一颗心是不是都要蹦出来。 “叙言你撑住!!” 易全山不知安慰程叙言还是安慰自己,此时他无比庆幸自己因为担心程叙言, 天天在考场外晃悠, 熟悉周围环境。 他一个猛子冲进医馆:“大夫救命啊, 人命关天!!” 这话一出, 坐堂大夫都顾不得眼前的病人,立刻让药童把人带去内室。 易全山刚把人放下,程叙言就一阵发颤:“叔,拿痰盂。” 药童刚拿过来,程叙言就趴在床沿呕吐,只他这三日没吃多少东西,吐到后面都是酸水。 他彻底失去意识。 易全山急的汗流浃背,想要上前推醒他又不敢,只能望着坐堂大夫。 这位大夫看容貌刚到而立之年,有些年轻,易全山心里没底。 大夫撩起程叙言的衣袖,见他左臂的红疙瘩,心里有数了。 “还算送来及时。”大夫调侃道,缓和紧张的气氛。 之后大夫给程叙言施针,开方子,不仅有内服还有外用。 药童端来一盆冷水和面巾,大夫吩咐道:“你给这位公子把体温降下来。” “我来吧。”易全山接过活计。 黄昏时候裴让寻来,他看着病床上神色憔悴的程叙言,一时难言。 半晌裴让道:“其他人受不住,在客栈休息。” 易全山点点头,随后又道:“劳烦裴公子给知礼传个话,让他将叙言的换洗衣裳带过来。” 裴让抿了抿唇:“叙言他……” “大夫说病情控制住了。”易全山估着时间,把程叙言额头上的冷巾子拿下,放冷水中浸了浸,扭至半干又搭他额头。易全山做的专心,都不知裴让何时离开。 内室点了灯,易全山看着程叙言叹气:“你们父子怎么轮流着进医馆。” 只愿苦吃够了,往后顺顺利利。 自陆氏去世后,程叙言几乎没生过病,有时候难受也硬扛过去。他早该病一场,也免得这次病情似海水冲击。 还好没影响院试。他意识模糊了都还念着。因为这是他唯一能依靠能抓住的东西。 半个时辰后,易知礼带着程偃到来,易全山用热水给程叙言擦身体,换上干净衣裳,又小心给他喂药。程偃一直很安静。 易家父子轮流守夜,时不时给他换面巾,子时程叙言的高热终于退下。 易知礼差点激动的蹦起来,好悬才忍住。 当程叙言再次醒来后,他靠在程偃的怀里,程偃喂他吃粥。 程叙言难得窘迫,“我自己来。”他很虚弱,声音也轻轻的。 程偃笑道:“你照顾爹那么久,不许爹照顾你?” 程偃眼底有淡淡的青痕,明显没睡好。昨夜他看着程叙言昏迷不醒,脑中闪过一张稚嫩憔悴的小脸。忽然就清醒了。 他的叙儿,他的叙言。 程叙言在医馆养了两日两夜,直到左臂的红疙瘩也慢慢散去。易全山和程偃才同意他离开医馆。 这一次看病花销又去掉三两银子。这个价钱在郡城很公道,毕竟程叙言捡回一条命。 裴让他们已经退掉客栈房间,在城边包下一座小院子,程叙言过去与他们汇合。 “程兄,你没事吧。” 程叙言笑道:“没事了,不必担心。” 裴让拍拍他的肩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那叙言借裴兄吉言了。”程叙言还像模像样的拱手一礼,惹来裴让瞪他,众人也跟着说笑。 众人注意力都在程叙言身上,没注意程偃。 裴让跟程偃接触过几回,此刻见状有了猜测。 “好了,你快去休息罢。”裴让开口。程叙言大病初愈,其他人自然不闹他。 回到屋子,程叙言在桌边坐下,屋内虽然光线微暗,但打扫的还算干净。 易全山给他们倒水,却发现水凉了:“我去烧水。” 易知礼左右看看:“我我也去。” 屋内只剩程偃和程叙言。 程偃关切道:“可有难受?” 岁月也不知是优待他还是漠视他,程偃的眼角生出细纹,可那些浑噩时光仿若不存在,他的目光仍维持在年轻时候,刚历过大难,又抚平伤痛带着温柔。 没有饱经岁月的沧桑,却也不复当年意气风发。 程叙言摇摇头:“我没事。” “你常说的就是这句。”程偃拿方帕给他擦汗,“担子都在你肩上,你绷久了自然受不住。” 屋内昏暗,程叙言起身将窗户支的开一些,他盯着外面的野草,跟程偃说起这次院试的试题。 程偃温声道:“科举久了,题不好出。只能刁钻着来。” 程叙言深表赞同。忽然他道:“爹帮我看看我答的好不好?” 父子俩谈论的认真,易全山进屋添上热水就带着儿子出门买菜。 如果程叙言没生病,他们或许会在郡城找活,赚点小钱给叙言买份礼也好。可眼下叙言刚有好转,他们放心不下。 天黑后,程家父子俩躺在一张床上,程偃侧身轻轻拍着儿子的心口。 程叙言:……… 程叙言无奈:“爹,我不是小孩子。”不需要这种哄睡方式。 “不是把你当小孩。”程偃眉眼一弯,又转移话题,语气笃定:“你这次至少在甲科。” 甲科是院试前十的统称,常作廪生。 程叙言他们之前科考皆需廪生作保,其每年油水不少。 闻言,程叙言挑了挑眉:“这么相信我?” 程偃笑容不变:“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程叙言:……… 程叙言哼了一声,睡觉。 第47节 程偃盯着他的睡颜,听他呼吸声逐渐平缓,他才点点程叙言的额头:“傻小子,这院案首你也能争的。” 次日程叙言是被鼻尖的痒意激醒,他睁开眼,入目是一簇头发。 程叙言立刻抬眸,果然对上一张笑盈盈的脸:“爹。” “嗯呐。”程偃欢快应声。 父子二人起床,程叙言跟其他人打招呼,程偃也学着儿子跟其他人打招呼。 众人善意回应。 早饭后,有人来邀请他们参加文会,程叙言婉拒了,裴让他们十分理解,出门后也帮着程叙 言解释。 人家命都差点折在郡城,这时候把人叫出来吟诗作对,是缺心眼还是缺大德。 不过裴让他们参加文会有弊有利,院试的时候,裴让就觉得此次的经义题太难。若说他心中原本有七八分把握,此后便只剩四五分。尤其是第二场那道无情搭的经义题,根据前言不搭后语的题目破题,实在难为他们。 有的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稀里糊涂就答了,恐怕现在都忘记当时的作答内容。 还有考生直接考吐了,单纯字面意思。 于是这几日有人鼓动众人去官府闹,院试题太难,对他们不公平。 裴让回来后,只跟程叙言单独吐槽:“他们说的轻松,去官府闹什么?” 闹到最后让整个国朝的人都知道他们此地的读书人有多废物? 那才叫颜面扫地。 程叙言应了一声,附和裴让的话。 此次又非科举舞弊,院试题太难这种理由太荒谬。况且在整个国朝来说,这次院试题的难度约摸在中等。 如果出题者存心提高难度,那么诗赋,律法,甚至算学都可深入。到时候嚎叫的人恐怕比现在多一半。 程叙言垂下眼,盯着不远处的半旧花瓶出神,果然他学的还不够。 院试尚且如此,乡试呢。 他扪心自问,若是诗赋,律法,算学三类考试题目加深难度,他能答上吗? 程叙言只有五成把握。 小院里的气氛逐渐压抑,易知礼没事不敢出门,心中也对科考产生极大的畏惧。 太难了。 难怪县城和镇上的秀才老爷备受尊敬。 终于,放榜的日子到了。 天微微亮,程叙言就听的屋外的响动声,其他人都起来了。 他想了想也起身穿衣。 裴让见他,惊道:“你起这般早作甚?” 其他人也望过来,跟着劝:“是啊程兄,病来如山病去抽丝,你可不能轻心。” 程叙言低下头,仿佛赧然,他轻声道:“我念着今日放榜。” 其他人:这就没法子了,原来大家都一样。 程叙言飞快扫过其他人一眼,他们都一样。没有谁特别。 众人简单用过早饭,各自的身边人都去帮忙看榜。 易全山不认得几个字,所以这事交给易知礼。 裴让带的人是裴家的小厮,认几个字没问题。 众人坐在院中的石桌边,易全山端来茶水点心,也不见人动。他们这般紧张模样,与旁边无忧无虑的程偃截然相反。 “咳——” 其中一人起身,“在下想起一事,需得交代兄长,先行失陪。” 他们租的小院离官衙有大半个城的距离,这一来一回实在等不住。 有了第一个人,很快就有第二个,最后连裴让也坐不住。 程叙言只好随他一道,没想到他们在半道撞上回来的易知礼。 对方激动的抓住程叙言的胳膊,“院案首,叙言哥你是院案首啊——” 街道两边的人齐齐看过来,嚯!好俊秀的后生,好年轻的院案首。 裴让猛的转过头,又是案首,那叙言岂非是“小三元”。 第42章 裴老的苦痛 在众人的恭喜中程叙言迅速稳住心神, 他问易知礼:“其他人呢?” 易知礼高兴的望着裴让,笑道:“裴公子位居第九名。” 裴让扯了扯嘴角,笑的有些勉强。 他的名次不能说差, 这次院试难度比过往高的情况下, 他还能位居甲科已是不易。 可凡事怕对比。 他比叙言启蒙早, 有一位举人祖父日日教导,他自身也足够勤勉,头脑在同龄人中灵活多变。可他再次被叙言压下去了。 明明程叙言还要照顾神智不清醒的程偃,又无其他名师指点,可就是将其他读书人稳稳压下去。 裴让眯眼看向天空,上苍到底是苛待程叙言还是厚待程叙言。予他坎坷前生又许他极佳天赋。 裴让恍惚着跟众人重新回到小院, 不多时报喜的人到来,院门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易全山终于能拿出偷买的鞭炮点响。 院子里噼里啪啦热闹极了, 程叙言塞给易全山一个荷包, 对方立刻明悟,转手将荷包给喜人,喜人不动声色的摸了摸,脸上笑意更大, 又是一通好听话。 此时给裴让报喜的人也来到,裴家的小厮忙不迭拿出鞭炮,他们阔绰多了, 鞭炮声连声响了许久, 那架势恨不得震破人们的耳膜。可没人舍得离去。 裴让的心情也多云转晴,他是甲科, 直接就是廪生, 比秀才更含金一点。 半个时辰后其他人回来, 其中两人脸色阴郁,另一崔姓童生颇为高兴。 崔生矜持道:“程兄,裴兄,在下尚算侥幸,位居第五十八位。” 此次院试的录取名额缩减两个,崔生位居第五十八位,刚刚擦线考上怎能不高兴。 这次院试题难度有目共睹,他能考上已经是祖宗保佑。 另外两名落榜的童生虽然失落,但很快调整好心情,真心实意跟程叙言他们三人道喜。 程叙言中院案首,于情于理都该他请客,众人体恤他家境一般,想着在小院庆祝一番就足够。 没想到程叙言在本地一家中等水准的酒楼定下一桌席面,他们知道程叙言不是虚荣之人,既然对方相请,他们欣然前往。 三楼包厢,他们在临江的一面,天上的银月悬在空中,月光在水面映出凌凌波光,从包厢的位置望去水月一色,美不胜收。 落榜的童生道:“程兄,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我敬你。” 程叙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程兄爽快。”对方笑着称赞一句。 一杯接一杯的酒敬过来,程叙言照单全收。今晚他跟同行伙伴宴会,所以把程偃留在小院,交给易全山父子照顾。 忽而,程叙言听到外面一阵骚动,心里有了计量。他笑道:“单饮酒食味少些趣味,不若我们玩飞花令如何?” 裴让没意见,其他三人顿时附和。 崔生笑道:“今夜月色正美,不若以月点题。程兄,既是你提出便由你开头。” 程叙言睁着眼,过了会儿才愣愣点头。其他人只以为程叙言在思索,也没催他。 裴让多看了程叙言一眼,他觉得哪里怪怪的。 程叙言慢吞吞念:“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程叙言左方向的童生立刻接下去:“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屋内顿时响起抑扬顿挫的吟诗声,传到裴让之时他开口就答,末了揶揄道:“程兄,又该你了。” 程叙言语速很慢,中间还有明显停顿,引来其他人调侃:“程兄莫非词穷了不成?” 程叙言笑着摇头,很快第三轮转完又轮到他…… 程叙言茫然的盯着前方看,裴让心里一跳:“程兄,叙言…” “咚——” 程叙言直直的磕在桌上,那沉闷声听着人都疼。 裴让赶紧把人扶起来,众人才发现程叙言双眼紧闭,呼吸平缓。 另三人面面相觑:“这是醉了?” 难怪第一轮的时候程叙言就慢慢吞吞,他们还以为程叙言故意拖长调子,弄半天原来那个时候就醉了。 崔生喃喃:“之前在县城,听闻程兄醉后从章家迷迷瞪瞪跑回家,我还当是说笑,没想到程兄真的不胜酒力。” 他们看着程叙言额头的红印,再没人怀疑程叙言装醉。刚才磕那一下可实在。 只是程叙言醉了,这宴会还继续? 裴让适时道:“你们先吃着,我将叙言扶到旁边歇着去。” 程叙言预定的席面,率先结过银钱,倒不用他们再做什么。 两刻钟后,包厢的门从外面敲响,裴让开门发现对方也是一名读书人。 “敝姓姚,今岁院试第三十七位,今夜与同乡在酒楼宴会,凑巧听闻院案首也在此处,特来敬盏酒。” 裴让眸光微闪,他往旁边站去,令对方看到包厢中场景,也看到醉酒的程叙言。 裴让道:“实在不巧,程兄不胜酒力,已经醉酒小半个时辰。” 姚秀才面色微滞,他往桌上扫了一眼,空位那里并无多少食物残渣,空杯空碗。 第48节 他一脸遗憾:“看来是在下与院案首无缘。” 他拱手一礼,爽快的离去。 之后又有两波人过来问候,见程叙言醉酒也识趣离开。 夜渐深了,赶在宵禁之前,裴让他们一行人带着程叙言回到小院。 易全山接手的时候,嗅到程叙言身上浓浓的酒味心里一跳。喝这么多酒身体受得住吗? 他和易知礼帮程叙言洗漱,程偃乖乖跟在旁边,屋内的灯吹灭,其他人睡下后,本该昏睡的程叙言睁开双眼。黑暗掩住他双眼的清明。 别看他们五人同行,也不过半月相处的情分,轻如鸿毛。 今日他考中,对方敬酒他若是不受,恐怕不多时就会传出他狂妄无人的流言。至于他身有恙不宜饮酒,谁又记得,或者说谁会在意。 有时候一件小事就能成为攻击他人的利器。 程叙言不想赌这种可能性,也不轻易赌他人的人品。 再者,他选的酒楼在本地属于中等水准,同样会受到本次院试大部分考上秀才的读书人选择。太高等消费不起,低等酒楼的话,好歹也是考上秀才,实在拿不出手。 这种现实造就的情况下,他们很容易跟其他新秀才碰面,那些秀才来敬他酒,他喝还是不喝? 对方请他作一副诗赋,众目睽睽下他作还是不作? 既然预料到所见的麻烦,不如从源头解决。 宴会他参加了,敬酒他喝了,但酒量浅这事怨不得他。刚好也侧面映证他之前“醉酒后”从章家离开。 程叙言揉揉眉心,起身饮下一杯热水,这才继续睡下。 次日其他人都晚起,程叙言后面揉着额头一副头疼模样。 他们在小院休养一日后,着手准备谢师宴。放榜后第三天举行,考上秀才的考生都要参加。 不过这位京城来的学政对他们这群考生并不待见,草草露个脸走人,连程叙言这个院案首都没能搭上两句话,程叙言自身并不在意,其他人差点绷了脸色,好悬才忍住。 如此不掩饰的瞧不上他们此地考生,实在叫人气愤又无力。 若他们当地有名师大儒开办学院,他们能入门求学,何至于此。他们难道没有其他地方的读书人努力? 谁不是大冬天冻成猪手坚持练字,顶着盛夏酷暑也在念书。 因为主考官的漠视,给这群刚刚考上秀才的读书人的喜悦蒙上一层阴影。 很难想象这群在县城受尊敬的新秀才也会这般憋屈。 院试已了,众人如来时一般结伴回乡。 令程叙言有些意外的是,易全山居然花五两银子在郡城买上不少东西。程叙言随意瞥过一眼,其中有绢布,细棉布,丝棉鞋,绒花等等,易全山和易知礼两人各背着一个大背篓。 因为回程路上多添两个大背篓,船舱一下子捉襟见肘,易家父子俩睡觉都只缩成一团,不愿再多占地方。 程叙言劝过几次,易家父子不听,程叙言就作罢了。 某种程度上,他还挺欣赏易家父子的做法,愿意为自己做的事承担相应的责任。 八月二十六日黄昏,他们到达渭阳县。院试一出结果,郡城那边的衙门就差人到各府县报喜,是以裴老已经得到消息。 裴老等在裴家大门,远远看见孙子就迫不及待迎上来:“好,好!” 裴老激动的眼眶泛泪,把着孙子的肩膀,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气氛良好中,一道突兀的声音传来:“又不是院案首,显摆什么。” 裴让眸光一厉,很快垂眸掩去。裴老扭头呵斥儿子:“不会说话就滚回去。” “别啊爹。”裴三笑嘻嘻的打量裴让:“裴让怎么也是秀才了,我这个当老子的也有面儿。往后赌场再不会吝啬借我钱。” “多亏你了,儿子——”裴三目中涌动着□□裸的贪婪和恶意。 裴老气的浑身发抖,一巴掌呼去:“你给我滚,滚!” 从始至终,裴让都没吭声。 裴三走了,可是裴让考上秀才的欢喜已经荡然无存。 裴老垮下肩膀:“让儿……” 日暮西山,余晖笼着这个老人,一点点弯下他的脊梁。 裴让搀扶他,“叙言明日下午来看您。” 裴老见裴让闭口不提刚才的闹剧,又是一声叹息。这孩子闹出来才好,不闹出来才是憋狠的。 他难道真要看到这父子相残吗? 次日,程叙言和裴让,以及其他考上的人一起去县衙拜见县令。 在任上出现一个“小三元”,还是年少英才,县令眉眼都带笑,后面他将其他人支走特意留下程叙言,送给程叙言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和一本带有县令注解的书籍:“人外有人,你需戒骄戒躁,一直前行。” 程叙言拱手一礼:“多谢大人指点,学生谨记。” 县令满意的捋了捋胡子:“行了,你退下罢。” 第43章 易全山的选择 下午时候, 程叙言提着礼盒登门裴家,却不见裴让,裴老亦是面色不佳, 两人简单聊过几句, 程叙言识趣的提出告辞。 今日易全山将从郡城带回来的物品拿去倒卖, 那些都是好货,他很顺利就脱手了,赚得差价二两六钱。 易全山握着银子心情澎湃,他第一次轻松赚这么多钱,但到小院门前他冷静下来。 从县城到郡城的路费,一个人来回要一两八钱, 他和易知礼两人,只路费就花销三两六钱。更别说在郡城住客栈,每日食物费用。 每次一细想, 易全山就心疼的抽抽。他们父子俩哪值得费那多钱。 易全山呼出一口气, 敲门。 程偃给开的门,他身后跟着跑来的易知礼。易全山板下脸训儿子:“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不要让偃兄弟接近院门。” 若是程偃跑出门他们上哪找去,他怎么跟叙言交代。 易知礼愧疚的低下头, 而后他感觉头上一暖,程偃摸着他的脑袋揉了揉,眯着眼睛笑。 易知礼心里软乎, 也更愧疚了:“对不起程偃叔。” 程叙言适时出声打断他们, 一群人进入花厅,易全山将怀中的银子拿出来递给程叙言:“钱不多, 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叔这是羞煞我呢。”程叙言无奈:“此去郡城, 若无叔和知礼的照顾, 我或许都折在郡城,此等恩情未报又收叔的银钱,那我岂非禽…” “叙言!”易全山惊恐的捂他嘴,眼中惊慌未定:“你现在是秀才公,莫要乱说话。” 程叙言目光落在案几上的银钱,易全山犹豫片刻,还是把钱收回去。他耳根微热,只觉得那银子烫的他心慌。 花厅十分安静,听得院子里传来的蝉鸣声和风卷动树叶的声音。 程偃左右看看,忽然跑到程叙言身边,一把捂住儿子的嘴。 程叙言:……… 易全山/易知礼:??!!! “偃…偃兄弟…”易全山赔着笑劝道:“你快把手拿开。” 程偃歪着脑袋看他:“我也要捂。” 这个“也”字说的很灵性。 易全山十分后悔刚才的冲动之举。 程叙言把住他爹的手,眼含笑意:“没事。” “叔,我们晚饭吃什么?” 话题转的很快,易全山磕巴道:“豆芽炒肉?凉拌青笋丝。” 程叙言点点头:“可以。” 易全山进入小厨房,程叙言带着他爹在院子里荡秋千。 盛夏晚风带着温热,与落日十分相配,它合该是有余温。不像冬日的太阳,白日时候还见暖阳高照,但一晃眼却连什么时候日落都不知道。 晚饭后程偃困意袭来,程叙言照顾他睡下。 易知礼在院中背书,易全山坐在旁边听儿子背书,看月亮。 头顶的月亮那么亮,哪怕它已是残月,可看着那弯月亮,好像就能看到思念的亲人。 因着程叙言准备院试,易家父子也小半年未回家看望。 程叙言在石桌边坐下,“明日我们回村吧。” 易知礼的背书声倏地停下来,在易家父子俩的注视下,程叙言浅浅笑道:“此番考中秀才,也该告知程家祖宗。” 开宗祠祭拜,以及利益分配。 秀才比童生有价值,这份价值体现在既利己又利他。 程叙言是院案首,即廪生,他相较普通秀才,廪生每月能领一人份米粮和六钱月银。剩下跟其他秀才一样,见官不跪,拱手揖礼即可,在县令面前不必再称“草民”,而是口称“学生”。非确凿证据证其犯事,不得动私刑。这些是利己。 而不论廪生 还是秀才,可指定一个名额免徭役。现在仍然是以户论,拿程长泰一家举例,他们虽然分家但却没闹到明面上,未动户籍,那么程长泰一家服徭役时只出一人即可。 有时候村里其他人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出不了人,就会花钱找人代替。以前程家四个房的兄弟都接过这活计。累是真的累,但报酬也确实丰厚。 程叙言这个名额给出去,那一家人都不必再为徭役烦忧。除非程叙言某一天被革除功名,不然这名额一直有效。 再有就是田地免税,他们此地文风弱,秀才就金贵些,是以免税三十五亩。 免田税和免徭役名额,则实打实的利他性。这些是看得见的利益分配,还有隐形的“利益”。 一个村有一位秀才,底气大不一样。便是出门赶集,腰杆子都挺的更直。 隔壁村有童生办学堂,平日其他村子的村民过去都会莫名气弱。 程叙言抬手招呼易知礼来石桌边坐下,他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叔,知礼。你们帮我不少,我心里一直记着……” 易全山急道:“叙言…” 易知礼:“叙言哥……” 第49节 程叙言抬手阻止他们,“你们听我说下去。” 月辉皎皎,清冷的月光映出他半边白皙的面庞。他的眼睛很亮,语速不疾不徐,像山涧流淌过的溪水般悦耳。 “……所以现在有两个选择。”程叙言伸出食指:“第一个选择,我以救命之恩的名义,将免徭役的名额给全山叔家,再许十二亩地免税。” 易全山和易知礼大惊失色:“叙言/叙言哥…” 易全山想说他们照顾程叙言不是为了这些东西,只是单纯感激程叙言把易知礼带在身边细心教导。 易全山虽然是庄稼汉子,却不是两眼瞎,他们这个地方童生少,秀才更少。想给孩子找位好夫子更是难上加难。 他们现在虽然没有进项,可易知礼的念书花销程叙言一应解决,他们父子的吃住也包圆。 村中家里虽然少一个壮劳力,可也省下两个人的口粮。只是平日下地干活会辛苦些。但易全山的同宗兄弟皆在,平日里他的双亲也能帮上忙。过日子是不难的。 程叙言伸出中指:“第二个选择…”他轻笑道:“知礼的弟弟也在念学吧。” 那一瞬间,易全山的心忽然跳的很快,嘭嘭的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如果这诱.惑是对他的,他能爽快的推辞,可是这是给他次子的机会。 知礼私下跟他念过好几次,说叙言讲学特别好,既通俗又全面。 程叙言起身,他逆着光,一张脸都隐没在阴影中,易全山只听得他的声音:“叔好好考虑,明早给我答复。” 他离开了,院中只剩下易全山和易知礼对望,两人的心绪再不复之前的平静。 易全山很明白叙言做出这样的承诺会面对很大的压力,毕竟他们对于程氏一族来说是外姓人。 不管程叙言愿不愿意,只要他姓程,只要他还活在这个时代,他必须得做出妥协,为族内让利。否则其他人的唾沫能淹死他。 他给出易全山的两个选择,是程叙言思量过好几次的结果。郡城易全山对他的“救命之恩”,有不少人证。有这个筹码,足够堵住程氏族老和其他人的嘴。 这一晚易家父子俩都没睡好,第二天早上两人眼下都带着乌青,惹来程偃大声嘲笑。 易全山等程偃去玩秋千,他才走到程叙言身边,明明比程叙言魁梧的汉子,此刻像个小媳妇捏着衣角,一张脸都臊红透了。 “我,我…叙言…”他磕磕巴巴,程叙言静静等着,半晌易全山低声道:“我选第二个。” 日头 高升,阳光愈烈。程叙言眉眼舒展,眸如春光般明媚:“我知道了。” 他们租一辆牛车回小镇,程叙言在镇上买点心猪肉红枣等物。随后再转租牛车回村。 这么一通折腾,他们抵达望泽村村口已经接近酉时。 程偃在牛车上想往下跳,被程叙言瞪一眼才老实。 “老伯,麻烦你了。”程叙言结完银钱,两步走到板车后:“搭我手臂下来。” 程偃用力哼了一声。 易全山和易知礼帮着搬东西。 赶车的老伯多看了程叙言和程偃一眼,觉得这父子俩真有意思。爹像个孩子似的顽劣,儿子却像当爹般稳重。 牛车慢慢远去,易知礼一抬头,惊恐发现周围围了好几个村人。 他们神色激动,但顾忌着什么不敢太靠近,只小心翼翼询问:“叙言是院案首咧。” 之前衙门的人就来村里报过了,可他们不敢信,觉得一切不真实。 他们村多久没出过童生,更别说秀才。而叙言不但考上秀才,还是秀才里的第一名。怎么那么厉害。 程叙言轻轻应声:“是。” 周围一下子沸腾开,越来越多的人靠近,明明村口离程偃家不远,可这么短短一截路实在走的艰难。 村长挤走易全山父子,跟程叙言并行,问着他此次郡城之行。 待走到家门时,程氏的两个族老也拄着拐杖飞快跑来,笑的像朵花,脸上的褶子也更深了。 “叙言真是出息。” “这孩子打小就聪明。”两名族老跟说相声似的,一人一句不给其他人插.话。 程叙言开门将众人迎进屋,他歉意道:“今日我父子二人刚回家,还未来得及清扫,有不妥之处还望各位叔伯婶子见谅。” 程四叔公立刻道:“叙言说的哪里话,我等至亲哪会计较那些。” 有机灵的妇人转身去自家取茶水,帮着程叙言招待。 易全山他媳妇慢一步,忙拿家里的炒花生炒瓜子和刚买的黄豆糕来。 程偃正好饿了,抓着炒花生吃,还对程叙言笑道:“这个好吃。” 程叙言顺势对易全山他媳妇颔首笑:“婶子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其他人看着易全山一家又羡又嫉,程四叔公心中警铃大作。 第44章 对谁都好,对谁都不好 易全山双亲准备好晚饭让孙子送至程偃家, 大碗装的芋头烧鸡,豆角炒肉,炒鸡蛋, 鲫鱼汤, 鸡蛋饼子, 空中飘来的肉香让人口水泛滥。 其他人忍住馋意,识趣离开。 程偃家只剩他们父子,程氏两位族老,村长。程叙言本想留下易全山,但对方坚持离开,程叙言只好作罢。 到底是活了几十年的人, 程氏两族老听说程叙言考上秀才后,纠结半日就转换心态。 现在不是程叙言需要他们,而是程氏一族更需要程叙言, 虽然对一个后辈低头有些抹不开脸, 但对方是秀才公,年少英才,这么一想又想通了。 谁家有个天才小子,不哄着捧着。 程四叔公夹上一块鸡肉, 目光不经意扫过程偃。 程偃的父亲也是位能人,不过那时程偃家富贵,并未居住在村中, 是以望泽村的程氏一族跟程偃一家来往淡淡。 后来程偃的父亲给族内寄银钱, 提出办族学,可惜他们本地无甚名师, 族内又无有天赋的小子, 这事就不了了之。 再后来程偃一家败落, 族内曾经得益程偃父亲免税的田地也再度交税。 而程偃浑噩后被革除功名,自然也无相关好处。陆氏将儿子的过往瞒得紧,只有几位老人隐约猜到一点。 村里的程姓族人很少出镇,去渭阳县的人更少,更别说了解程偃一家。 时间能抹去很多东西,但终究会留下一点痕迹。 “十五岁的院案首啊。”程四叔公咽下鸡肉,心中既自豪又复杂。 比起程偃这一脉,程四叔公跟程长泰一家的关系更近,血缘也更浓。如果当初程长泰一家没有把叙言过继出去,而是换成其他孙子…… 村长没有程四叔公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就是高兴,村里出了一位年轻秀才,他实在是高兴。 村长端起酒碗,“叙言,这碗酒我敬你。”那岁月磋磨的一张脸都重新焕发生机,眼睛明亮。 堂屋内灯火通明,这顿晚饭一群人吃了大半个时辰,最后三位老者被各家小辈带走。 易知礼等人走后才提着一桶热水过来。程叙言哭笑不得:“叔想的太周到了。”他饮酒后头脑晕晕乎乎,确实不想动弹。 易知礼照顾他和程偃歇下,才轻手轻脚离开。 这一晚,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没睡好。他们盼啊盼,盼着天明快些来。 天微微亮老陈氏就起身,人老了觉少,更别说她心里揣着事。她一闭眼就是过年那会儿,程叙言在院门外给她送年礼的情景。 那孩子长的真好,斯文俊秀,身姿笔挺,说话也有礼。哪哪儿都挑不出错。 十五岁的秀才,真想再看那孩子一眼。 昨儿个他们听到消息,村里其他人都跑去程偃家,只他们一家人没去。 老陈氏坐在床沿发呆,忽然听到外面动静,不知是哪房的人起来了。 天色大亮,程长泰一家的气氛格外寂静。相反,程偃家再次迎来好些人。 昨儿个铺垫的感情差不多了,今天就该谈正事。 村长像座石雕坐在边缘处,不发一言,静静看着程氏几个族老跟程叙言说和。 程叙言等人说完才开口:“曾叔公的意思,叙言明白。”程四叔公是对大人而言的称呼,村里人叫习惯了,但程叙言的辈分还要矮一辈。 他顿了顿,慢吞吞道:“这些年除却程氏一族,还有村人皆对叙言及父颇有照拂。” 这话一出,程氏几位族老眼皮子一跳。村长垂首吧嗒一口旱烟,吐出的烟雾掩住他眼底的笑意。 别看叙言小时候软的像面团,可压下本地一干童生位居院案首,怎么也不会是个懦弱废物。 村长无意深究程叙言性子大变的原因,但程氏一族什么都未付出就想摘桃,也没那种好事。 果然,程叙言接下来的话应验村长的想法。 程叙言道:“我名下可免税三十五亩地,愿效仿故去的奶奶,其中免税的二十五亩数和免徭役的一个名额皆交给几位族老分配。叙言终究年少,定不及曾叔公等人考虑周到。” 不给几位族老反驳,程叙言加快语速:“剩下免税的十亩数交由村长分配,叙言仍记得几载前我父在村中胡跑,若非村人相助,我父危矣。” 程氏族老:……… 村长抿了抿唇,压住嘴边的笑意,一脸慈祥道:“叙言说的哪里话,你奶奶临去前也为村人着想,我们勉强回报一二,你和你奶奶都是一样心地仁善的人。” “您太谦虚了,是您……”程叙言和村长互相夸赞,仿佛对方是绝世大善人。 家族对个人非常重要,既是根本也是约束,但这其中并非无半点空子。 程氏一族不像其他世族,大多数程氏族人是乡下人家。程叙言与他们生活在村中,跟其他姓的村人来往,程氏一族的界限感就会模糊。 他被时代规则要求回报族内,但他也选择回报村里帮过他的人,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再度分一小半资源出去,无异割“族内”的肉。 但偏偏谁也挑不出程叙言的错,他照顾过族人,对同村人知恩图报有什么错。 哪一个人说他错了,岂非不是反向指那人是白眼狼。 对谁都好,对谁都不好。 程四叔公气的瞪眼,却又没法子。按理族内小辈赶考,族内都要众筹一笔银子相助,银钱不多,一般在五—九两区间,但这是族内的心意。功利性来说,也可以看做是拉拢人心。 但他们之前不相信程叙言刚考上童生,次年能考上秀才。再加上程叙言跟外姓人来往过密引起他们不瞒。这才故意落下这步。 若当时给人送去赶考的银钱,也不像现在这般气短。 本以为事情到这就足够让他们郁闷,但很快几位程氏族老就知道还有新的打击。 第50节 “你要把易全山的次子带去县城?!”骤然一声暴喝差点把屋顶掀了。 村长也放下旱烟,目光紧盯着程叙言。 堂屋内安静的吓人,程偃躲在儿子身后,随后又生气的瞪向几位族老。 程叙言拍拍他爹的手以作安抚,他不卑不亢道:“在郡城时我高热病重,若非有全山叔我便折在那地,救命之恩不得不报。” 程四叔公并不接受这个理由:“是你非要带易全山,如果你当时带程家的后辈,他们也会尽全力照顾你。” 程四叔公现在快悔死了,早知今日,去岁就该好好跟程叙言联络感情。 若此次郡城跟去的是程氏青年,有这番情分在,何愁程叙言不向着族里。 “不一样。”程叙言淡淡道。他抓住程偃的手,眼里染了愁绪,“奶奶在世时,不时跟全山叔往来,我爹自然也跟全山叔熟悉。郡城本就是陌生地,我又去考试,只有全山叔和知礼能安抚我爹。” 程氏族老哑口无言。 村长默默叹气,该是易全山得的,谁也抢不走。 虽然他们心里也怨念程叙言去赶考还带浑噩的程偃干嘛,这不自己找事。但另一方面,他们不得不承认,程叙言对程偃这个嗣父真的没得挑。 对嗣父都如此好,若是生父……罢了罢了,多想无益。 几人在程偃家食不知味的吃过一顿午饭散去,消息很快传出去,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易全山一家高兴坏了,易全山他媳妇揉着次子的脑袋连番叮嘱:“你跟去县城后,一定要好好学知道吗。” 易知仁连连点头,他已经在学堂念一年书,知道读书的好处,也体会到读书的艰难。 他原本还想叙言哥已经指点过大哥,肯定不会再指点他,没想到居然有这样的转机。 他爹能帮到叙言哥真的太好了。易知仁心里偷偷想着。 易爷爷也是欢喜的不行,但很快冷静下来,低声道:“咱们这也算抢了程氏后辈的好处,平时你们见到程姓族人,能让就让着点。” 其他人郑重应声。 但没绷多久,易家双亲又乐起来:“我屋里还藏着半壶酒,今儿拿出来喝了。” 美啊,心里美得很。 跟易全山一家喜悦的还有其他村人,没想到程叙言名下的免税田亩数还能惠及村里其他姓。陆婶子真是教了个好孙子。 程长泰一家十分不是滋味,可又没立场。 杨氏回屋后大骂:“我就知道那小子没良心。” “怎么让这种人考上了…” “小时候看着要死了,怎么还活着。”杨氏越想越来气:“哪天降个雷劈死他,扫把……” “够了!”一向沉闷的程三突然爆发。然而杨氏并不好相与,两人都憋着火,顿时在屋里干了一架。最后被听到动静的程抱容拉开,小姑娘还被误踹一脚。 她想县城的哥哥,如果程青锦回家就好了。 吴氏也忍不住埋怨程叙言心狠,不管怎么样,程长泰一家也养程叙言七年,小时候他们青良对程叙言也不错呢。 次日,程叙言提着镇上买的红枣点心等物,挨个给相关的程氏族人送去。 “叙言这是去谁家啊。”村里人见他提着礼盒,忍不住询问。 程叙言笑道:“等会儿去五伯爷家。” 程长泰在他们那一辈排行老五,程叙言是要称呼一声五伯爷。 等程叙言和程偃父子走远了,其他人才叹一声:“好好的亲爷爷变成五伯爷。这差远了去了。” 随后有人犹豫道:“叙言跟长泰叔家来往,会不会以后认回去?” “做梦呢。”旁边的麻衣妇人冷笑:“陆婶子临终前防着是对的。” 一只蚱蜢从草丛间蹦过,留下飘摇的野草,很快又恢复平静。 几人互相告别回家,心里也各有思量。 程叙言认回去不可能,但将程长泰一家当普通亲戚走动却可以,村人一致认为程叙言做法合乎情理,也显仁义。 程长泰家院门响的时候,吴氏给开的门,她看见来人愣在原地:“叙…叙言…” 程叙言莞尔,唤了一声婶婶好。 程叙言把手边礼盒递过去后准备离开,不过这次被吴氏手快的拦住。 “既然来了,进屋坐坐吧。”吴氏殷勤的把人拽进来。 程长泰没吭声,老陈氏扭身去小厨房。其他几房的人也陆陆续续出来,程家四个兄弟进堂屋。 这座农家院子跟过去几乎没区别,程叙言闭着眼都能走,反而是程偃好奇的东张西望。 程叙言和程偃进入堂屋,程长泰绷着脸坐在八仙桌的上首,程叙言主动问好,那句“五伯爷”一出,其他人的心都跟着梗了。 程偃和程叙言在程长泰的右方落座。孙氏她们端来粗茶零嘴后就退到屋外。 单看程叙言,只觉得这少年长得好,像玉石一样温润却无羸弱之态。此刻程叙言和程偃一同跟程长泰一家人坐在一处,对比惨烈,犹如云泥之别。 程三涨红了脸,低着头不吭声,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去瞧程叙言。 他印象里的小儿子很内向,很懂事,很…听话。其他的他实在想不到了,他只记得杨氏对这个孩子的厌恶。他不明白缘由,只是时不时劝杨氏两句。 他太忙了,忙着种地,忙着找活计。 程三其实都不太记得程叙言小时候的具体样子,这个孩子总生病,又一直病恹恹,他压力很大。 此时的程三似乎忘记他们并未给幼时的程叙言请过几次大夫,大多时候都是寻些草药凑合。 程三目光闪动,现在程叙言健康的长大,还长的那么好,正坐在他的面前。 程长泰哑声问程叙言:“你近来可好?” “劳五伯爷惦记,叙言一切都好。”程叙言脸上带着淡淡笑意,有礼而疏离。 程偃笑嘻嘻附和:“五伯爷好,五伯爷好。” 第45章 周而复始 老陈氏端着热腾腾的糖水鸡蛋过来, 程叙言起身相接:“多谢伯奶奶。” 老陈氏手一抖,碗里的糖水溅出落在程叙言虎口上,他面色如常。老陈氏立刻叫大媳妇拿冷帕却被程叙言阻止, 他道:“不妨事。” 老陈氏在程长泰身边坐下, 近距离看着程叙言。这孩子坐下的时候背也挺得直,眼睛很亮,眉毛比青锦的浓。 程叙言感觉到她的打量,微微颔首。 堂屋内气氛尴尬,只有程偃开心的吃着糖水鸡蛋。可这刚出锅的汤水烫的他嘶嘶抽气。 程叙言握住他的手:“等会儿吃。” 程偃皱着眉头:“我饿了。” 父子俩对峙, 最后程偃瘪瘪嘴,用勺子一下一下搅着糖水, 然后惊喜的指着碗:“叙言你看。” 汤水里映出程偃隐约的面容,他惊奇又欢喜。程叙言应声:“嗯, 我看到了。” 程大眼珠一转:“听说叙言要指点易知仁?” 堂屋外的孙氏等人也支起耳朵, 听见那道清越的声音应下:“是。” 程叙言回答的很简短,也很清楚。 程大不满,不知不觉摆长辈架子:“叙言啊,不是我说你, 你姓” “青业兄弟近日如何?”程叙言神态诚恳:“算算年纪,青业兄弟应该说亲了吧,不知何时成婚?还是我消息闭塞, 不知青业兄弟已经成婚?” 程大脸色由青转白最后涨的通红。程青业比程叙言大七岁,如今已年二十有二。 这个年纪在乡下人家来说绝对不小,大部分同龄人都有两个娃了。而程青业至今未成婚,不是程大掏不出几两银子的聘礼, 而是程青业自持念过几年书, 非要找读书人家的女儿, 再不济也得是地主家的女儿。 他没有作弊被抓那事,或许还有四五分可能,如今半点可能也无。 面对程叙言询问的目光,程大吭哧一声,含糊道:“快了快了。” 程叙言见好就收,嘴角浅笑的弧度丝毫未变。之后再无人讨不快。 待程偃吃完鸡蛋,程叙言顺势提出告辞。 人走了,程长泰看着程叙言和程偃坐过的地方,给程叙言的那碗糖水鸡蛋,依然完整。 程长泰看向身旁的老妻,老陈氏低着头,不发一言。 程大看向程三,“三弟,那可是你亲儿子。” 傻子都能看出来程叙言对程偃不一样,他们没念过书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程叙言跟他们说话时,他们觉得程叙言好远。 但程叙言面对程偃就十分亲近,很温和。好像程偃做什么程叙言都能纵容。 咦,这么一想,怎么感觉程叙言才像个当爹的。 程长泰顿时沉下脸:“老大你糊涂了。” 程大撇撇嘴,起身走了。 三日后是个好日子,程氏一族开宗祠,告祭祖先程叙言考中秀才之事。 程偃跟着儿子跪在牌位前,其他族人心情复杂。而程长泰和老陈氏站在祠堂外,心里更不是滋味。 下午时候,程叙言带着程偃去祭拜陆氏,程偃跪在墓前扯野草,随后又跑去旁边小路扯了一捧野花。 程叙言静立良久,他看着风中颤动的花瓣,垂下眼:“是院案首,您高兴吗?” “你高兴吗?”程偃拍着手鹦鹉学舌,而后又重重点头:“我高兴,我很高兴。” 程叙言被逗笑了,拉住程偃的手:“走吧,这里风大,我们回了。” 乡间的事了了,利益也分配得宜,程叙言打算带着程偃回县城,没想到这个时候村里传出程叙言忘恩负义的流言。 村人刚受过程叙言的好处,又互相认识,所以大部分没有嘴碎。但总有一 两个例外,仿佛故意等在程叙言经过的路上说给他听。 指向性十分强,拿程长泰一家养过他七年说事,还指程叙言幼时体弱,程长泰一家为治程叙言的病花费颇多。 “叙言啊,你是秀才,比我们更懂生恩养恩吧。” 第51节 程叙言看过去,对面的妇人一身褐色麻衣,裤子打着好几个补丁,面色粗糙指骨粗大。 苗氏被程叙言的目光看得发毛,她色厉内荏:“秀才公莫不是觉得我哪里说错了。” “没有。”程叙言认真道:“奶奶在世时教我认字为我启蒙,后又花费多年积蓄送我去县城念书,此等恩情,叙言断断不敢忘。” 苗氏一噎,她哪是在说陆氏,她分明是在说杨氏对程叙言的生恩,程长泰一家养程叙言的七年。然而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功夫,程叙言已经走远。 苗氏撇撇嘴:“躲得过今天还躲得过明天?” 她转身离开,风吹动她身后的草丛。 村尾后山山脚背人处,苗氏叉腰看向对面的人:“我冒了很大风险,你就给这么点。” 如果有其他村人在此,就会发现苗氏对面的人正是程二的媳妇郑氏。她也很不满:“我给的够多了,你只动动嘴皮子。” 苗氏:“我呸。” 苗氏冷笑:“那么轻松你不自己上。”她伸出手:“再给我五十文。” 两个人吵的不可开交,无人发现不远处灌木丛的动静。 流言发酵大半日,当天下午村长和程氏族老出面压下,村长还将苗氏的男人叫过去狠狠斥责一通。 大家都在村里过着,乡里乡亲,谁家有个什么事,只要不刻意瞒着,基本半个时辰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更别说程叙言最近是村里的热议人物,关于他的事情只会传的更快。然而从始至终,程长泰一家没人出过面。 这事但凡程长泰或者老陈氏说上一句话,流言瞬间掐死。根本用不着村长和程氏族老施压。 程叙言恶心的够呛,又是这样,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事情就不存在。最后享受好处。亦或是程长泰他们也认同这个流言。 那更可笑。他在杨氏手下过什么日子,程长泰和老陈氏不知道? 他每日如履薄冰,做什么都是错,曾经更差点折进去一只手一条命。程长泰和老陈氏做了什么?程三又做了什么? 他不计较是他嫌麻烦,也确实念着那点情分,但不代表他是泥团子。 黑夜中,程叙言轻轻吐出口气,心里对程长泰和老陈氏的最后一点情分也散去。他曾经以为处事老练,公正的人也不过是披层虚伪的外皮罢了。 “嗯唔——” 程偃忽然翻身,一胳膊搭在程叙言心口。 程叙言:……… 程叙言把他爹的手按住,睡觉。 次日天光大亮,程偃还在睡,程叙言把厢房的门锁上,心底念了一声抱歉。 乡下人家起得早,哪怕农闲也有不少事。杨氏去给自家菜地浇水,她当然也听到村里的流言,看程叙言被骂她就舒坦。 哎,怎么不是她的青锦考上秀才。 村长和族老们也是,管什么闲事。见程叙言考个秀才就巴结,一群小人。 浇水算不得什么活,抛开杨氏的人品,她干活的确是把好手。杨氏很快把自家菜地浇完,提着水桶回家。 忽然,她顿住,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 程叙言故意微笑,果然见到杨氏柳眉倒竖,她啐道:“伪君子,呸。” 程叙言笑容不变,轻声道:“伯娘这话说的不对,我是正经通过科举,朝廷封的秀才,伯娘到底是骂我,还是借我骂朝廷骂官员们呢。” 杨氏闻言脸色一白,但 触及程叙言的脸,她作为天然带着生母身份的优越感涌现,怒道:“好啊,敢跟我顶嘴。还拿朝廷压我。” “不过是有理讲理罢了。”程叙言垂下眼,少顷又掀起眼皮扫杨氏一眼,那眼神很轻,透着轻蔑。 “咻——” 木桶在空中划过,重重摔在地上。 杨氏喘着粗气:“你这个扫把星,你怎么敢。” 秋风吹过草地,村里的人声忽远忽近。程叙言莞尔:“您还是一如既往的…” 他刻意停顿,吸引杨氏全部的注意力,轻声道:“粗鲁。” 杨氏顿时疾冲而来,程叙言同时抬手,在空中拦下杨氏的小臂,“伯娘,我已经长大了。我以后在县里开个学堂,每天动动嘴就有银钱,日晒不着雨淋不着,天天吃鱼吃肉。而你还是面朝黄土,秋收时候顶着大太阳苦哈哈收水稻,饿了也只能啃面饼子。” 话落,他退后几步,转身大步离去。 杨氏人都懵了,反应过来后气的在原地跳脚。程叙言知道跟杨氏说其他的没用,杨氏对举人乃至官员都没有实感,说这些只会招来杨氏自以为是的嘲笑。 但是程长泰一家让家里孙辈念过学,杨氏知道夫子赚钱,虽然隔壁村的童生也是糊口,但在学堂教书糊口,和在地里辛苦刨食才能糊口完全不一样。 程叙言说的那些话,完全贴合杨氏的思维逻辑。正因为如此杨氏才更恨,她太知道种地有多辛苦。 如果程叙言过的不好,她觉得种地没什么,或许还因为种地安稳而自得,再高高在上鄙夷程叙言,庆幸自己当初甩掉一个累赘。 可现在程叙言考上秀才,可以开学堂,只要多收几个学生,轻轻松松能赚大笔钱,穿上好的棉布衣裳,每天都能吃鱼吃肉…… “……你也配!什么东西。”杨氏红着眼破口大骂:“拽什么拽。” “就是一个破秀才,破秀才,破秀才!!!” “扫把星,呸!” 她用力踹地上的木桶,一下一下,仿佛那是程叙言:“小孽种,当初就该把你摁死在河里。” “淹死你淹死你!我让你嘚瑟,淹死你!!” 杨氏已经陷进回忆中,她死死掐着木桶:“当时我就不该跑,我该把你摁死在河边再丢进河里,看程偃怎么救你哈哈哈……” 第46章 一天还没结束 “啪嗒——” 木盆落在地上, 发出一点声响。 陷入情绪中的杨氏根本没有察觉,直到程三冲上来,下一刻她脸上剧痛。 程三大骂:“你这个狠毒的女人!” 杨氏捂着脸, 被愤怒冲昏的头脑终于清明,她看着怒不可遏的丈夫,又惊讶又嫌弃她的婆家, 以及看热闹的村人。 “…真狠呐, 当娘的杀子……” “…叙言差点就死了……” “…毒妇…怎么不休了她…” 断断续续的话传入杨氏耳中, 她慌乱的张望,“不是…不……” 没有人看到她推程叙言下河, 没人看到她就没做… “…我没有…”杨氏踉踉跄跄站起来, 她走向丈夫,却被丈夫一脚踹开:“我怎么娶了你。” 杨氏只觉得天旋地转, 周围茫茫一片:“…不——” 人群窃窃私语,忽然有人道:“村长来了,村长……” 村民自动让出道, 村长来的路上已经听说始末,看见昏迷过去的杨氏十分厌恶。 这个愚蠢又恶毒的女人。 “长泰。”村长唤道。 程长泰脸色铁青, 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失态的大吼儿子:“愣着干嘛, 把人带回去。” 程三刚把杨氏提起来,一个妇人越过程三直奔程二身边的郑氏,甩给对方一大串铜板,估摸着有上百文。 苗氏撇撇嘴:“你这钱我不挣了, 以后说程叙言忘恩负义的坏话你自己传。” 话落她就跑了,她还不想为那点钱搞的家里不安生。之后半年她都得在她男人面前老老实实。 村长也真是的, 说闲话的是她, 找她男人干嘛。 苗氏甩掉一个麻烦, 郑氏是真有麻烦。 人群里不知谁笑道:“当娘的溺杀亲子,伯娘中伤侄子,这是老天都看不过去。” “可不是嘛,原来过继是天意。”村人的讥讽如刀,郑氏这才体会到“恶语”的威力。 她丢了怀里的铜钱,“不是,我…我没…” “闭嘴!”程长泰一张老脸铁青,他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 他们一家人狼狈回家,那串铜钱砸在地上谁也没捡。 两刻钟的时间,杨氏当年意图溺杀程叙言的事就传遍整个村子。程氏族老惊个趔趄,生吞杨氏的心都有了。 他们正思量着怎么拉拢程叙言,谁知道杨氏早已在二者间劈下深深的裂缝。 程四叔公气的拍桌,“长泰他真是越老越糊涂!” 程四叔公的大儿子发愁:“爹,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得让叙言出气,不然还能怎么办。”程四叔公气过之后,心绪转的飞快。杨氏不能留了。 作为程氏族老,也作为封建大家长的受利者,牺牲一个女人谋利,根本不需要考虑。 更别说他们只是休掉杨氏。 可惜他们漏算程叙言的想法,既然郑氏率先出手挑衅他,程长泰一家作壁上观,那就把事情闹得更大,谁也别想轻易结束。 太阳彻底落下的时候,程青锦终于赶到院门外,听到门内凄惨的哭嚎。 是他娘的声音。 程青锦疯狂拍门:“是我,我是青锦,发生什么事了?” 院门倏地从里面打开,杨氏披头散发,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抱住大儿子:“青锦,你爹要休了我。你帮帮娘。” 程青锦瞳孔猛颤,他把杨氏护在身后,大步朝院内走去。 他今岁十九,在县城的酒楼做活,东家和掌柜都很满意他,再过一年他就能正式胜任账房的活计,月银也跟着涨。银钱和酒楼跟人打交道的经 历成就他现在的底气。 此刻他看着满院子的人,护着身后形容狼狈的亲娘,他虽然心里有些虚,但面上很稳得住。 第52节 堂屋的程四叔公见状微讶,又忍不住看一眼低着头的程三:这么一个懦弱的爹和坏心眼的娘,怎么生出来的娃一个赛一个好。 程叙言强的太多不比较,但程抱容一个丫头之前可是极力在周旋,这会儿程青锦也不见畏怯。 程青锦步子不紧不慢,趁机打量其他人脸色。 大伯父和大伯娘在看笑话,但跟他娘不对付的二伯娘却不在。抱容也有些狼狈,脸上还有一个巴掌印。 四房只有四叔不见四婶。四叔皱着眉,神情中夹杂着愤怒和无奈。 传信的人只匆匆在酒楼外面喊着他家出大事让他快回去。他一细问对方却欲言又止,之后借口有其他要事就走了。 再结合他跟他娘刚碰面他娘说的话。 程青锦咬紧牙,他向上首坐着的长辈问好,随后询问发生何事。 程长泰不悦:“这里没你插话的余地,你回屋去。” “别啊爹。”孙氏假假劝道:“青锦好歹也是三弟妹的儿子。当然要知道他娘做过的丑事了。” 不等程长泰和老陈氏阻止,孙氏噼里啪啦就把前因后果交代完。 堂屋内安静极了,几位长辈或神情厌恶,或十分疲惫。 程青锦不敢置信的看向他娘:“真是你下手推的?” 杨氏讷讷,她抓着大儿子的胳膊,眼泪哗哗落:“娘也是为了你,那就是个祸害,留着他会……” “娘!”程青锦紧攥的拳头都在发抖,他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一字一句:“他才…才、七、岁!” 程青锦看着那张熟悉的流泪的脸,脚底生寒。这个人为什么能在一边疼爱他照顾他的时候,亲手推另一个年幼的儿子去死。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事。 程青锦强撑出来的稳重外壳,发出无声的脆响,而后犹如蛛网裂开。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眼中涌现恐惧,刚才还哭啼柔弱无助的杨氏瞬间尖叫,她一把扯住儿子,凶狠的看向其他人:“你们不能休了我。” 程四叔公被气个倒仰:“反了反了。”他喝道:“长泰!” 程长泰和老陈氏面如锅底,程长泰用力拍着桌子,“我这个当爹的今天做儿子的主,休了你这毒妇。” “你敢。”杨氏愤恨的瞪着程长泰,忽然她咧着嘴笑起来,随后变成放声大笑,尖利刺耳,“我是程三的媳妇我哪儿也不去。我活着在这里,我死了也还在这里。” 她转身冲向小厨房,拿着菜刀撞开二房的门…… “郑氏费了一只手,杨氏自尽时没伤到心脉,捡回一条命。”易全山犹豫的看向桌对面的程叙言,忍不住叹气。 继程长泰一家的大房跟四房因为程青业念书一事决裂之后,二房和三房也结下死仇。 程偃咔呲咔呲磕瓜子,他听不懂但不妨碍他听。 易全山:……… 大概是觉得屋内气氛太闷,易全山没话找话:“杨氏自尽我能理解,不过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杀郑氏。” 按理来说,郑氏造谣程叙言,杨氏巴不得看乐子。既然杨氏和郑氏都讨厌同一个人,怎么还打起来了。 “杨氏应该是真想死。”程叙言也抓一把瓜子剥,他只剥壳不吃瓜子仁,手边很快堆了一小捧白白的瓜子仁。 程偃眨眨眼,两根手指偷偷走过去,偷摸一个瓜子仁,又偷摸一个瓜子仁。 易全山嘴角抽抽,本来他们说的事很严肃很沉重,被偃兄弟这么一搅合,他只觉得无奈了。 程叙言将杨氏和郑氏过往的恩怨道出,易全山嘴 巴张的老大:“不…不能…吧。”因为自己不想活,就要杀掉另一个人。 不过是妯娌间平时口角,这都能动手? “自我记事起,杨氏和郑氏就不对付。”程叙言剥瓜子的动作不停,或许最开始杨氏和郑氏只是单纯性格不合,但时间久了又无人有效调和,杨氏和郑氏只会越来越讨厌对方。 还有一个原因,当初大房的程青业念书,按照说好的规则,之后该轮到二房的男丁。但是杨氏拿着程叙言换来的三亩水田说事,硬“插队”让三房的程青锦跟程青业一道念书。 于是郑氏和杨氏的矛盾再一次加深。 老陈氏和程长泰虽然会管,但他们只做表面功夫,只要面上平静就觉得没事。 这种平衡脆弱不堪,家里没出事还好,一旦从外面用一点点力,这个看似牢固的家就碎了。 易全山听着程叙言讲述,整个人都懵住。程叙言手边的瓜子剥完,又重新抓了一把,“男人也好女人也罢,有了矛盾就有偏见,然后生出仇怨。” 油灯烧的明亮,将屋内的影子拉的老长。 易全山被这父子俩带着觉得手里空空,干脆也抓一把瓜子剥。 “我记得杨氏还是很疼青锦吧…”他顿了顿,小心翼翼觑了一眼程叙言。 程叙言:……… 易全山讪讪,他接着说下去:“杨氏如果真的杀掉郑氏,青锦怎么办?”这不成血仇了吗。 外面明月高悬,云层随风悠悠飘动。 一片叶子也在风中挣扎后,从树上离开,飘飘摇摇的落在地,程叙言盯着堂屋处飞来的落叶,轻声道:“郑氏不是没死吗。” 易全山:!!! 大晚上的,易全山简直浑身一激灵。 他听到消息后一直以为是郑氏命大才躲过一劫,原来杨氏并不是要郑氏的命。 程叙言带入杨氏的逻辑,杨氏那个时候已经存了死志,又跟郑氏积怨已久,她伤郑氏一只手又自尽在二房的屋中,从身体和心理给郑氏双重暴击。 而杨氏虽然闯祸,可也搭上一条命,血债血还了,二房难道还能再追究三房?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杨氏最后会被程四救下。所有人都在注意堂屋动静,只有程四待在院中,所以杨氏拿着菜刀从小厨房冲向二房,程四最先反应过来。 提及程四,程叙言对对方的印象尚可,程家几个兄弟中,程四看着也闷但比几个哥哥有担当多了。 依照那位叔叔的性子,之所在待在院中估计也是满心疲惫,希望事情早点结束,没想到最后会由他成功制止事态恶化。 外面风声起,传来草木的声音,易全山指尖的瓜子掉落,一如他往下沉的心。 如果不是叙言解释,他根本想不到这么多。而且他家虽然因为各种原因,家里只剩他一个儿子,可他娶媳妇后生下三个儿子来着。 此时此刻,易全山头皮发麻。 杨氏先有推亲子入河,后敢伤妯娌又自尽,程长泰两口子到底给程三娶了个什么样的媳妇。 易全山想想都害怕,搁谁身上不怕。 旁观这一幕的程氏族老也害怕,十分坚定而又决绝的逼程三写休书。 这种疯狂又恶毒的女人,程氏一族绝不要。 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哪是休书,这是给杨氏的“催命符”。一旦休书写下,杨氏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程叙言拍了拍手,起身:“走吧,我得去帮帮被围困的人。” 现在才亥时,这一天还没结束。 第47章 这是开始 程长泰一家罕见的灯火通明, 堂屋内皆坐着程氏族老,村长落在旁座。 此刻,程长泰正让程三在休书上按手印, 被程青锦拦住。 “爹,您想想我娘这么多年的辛苦,看在她照顾你, 她伺候公婆, 生下我和抱容的份上……” 程二冷笑:“青锦, 你莫不是忘了晚上谁拿刀乱砍人,今晚你娘能砍你伯娘, 明天她就敢砍……” 忽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程二的话, 他们本来不想理会,但没想到敲门声持续不断:“五伯爷在家吗, 我是叙言。” 在场诸人脸色大变,程叙言怎么来了? 程氏几位族老互相对望,程二扯了扯嘴角:“别不是寻仇。”他目光落在程三和程青锦身上。 老陈氏看向程长泰, 当年程叙言落水之事,他们老两口心里也有过怀疑, 但想着杨氏是叙言亲娘, 应该不至于下毒手。他们更偏向程叙言不小心落水,杨氏见死不救。 谁能想到这件祸事竟然是杨氏谋划,把孩子推下河又偷偷跑掉。 思量片刻,程长泰最后还是让老四把院门打开。 夜色里, 程叙言一身浅蓝色长衫显得冷清含秋。他对程四微微颔首,带着凉意款款而来。 程长泰和老陈氏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 程四叔公干咳一声, “叙言怎么来了。” 程叙言望着堂屋内或坐或站的一群人, 又扫过程三和程青锦,目光在两人争执的休书定格。 程叙言一脸讶异:“休书?” 程三和程青锦面皮涨的通红,皆不敢看他。其他人也很不自在。 杨氏意图溺子这件事中最无辜的是程叙言,尤其他当年才七岁。 程抱容站在角落里,她看着曾经最乖巧的弟弟,她很想上前恳求对方帮帮忙,可是一想到七岁的叙言在河里挣扎,她的身体便怎么也动不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娘为什么要这样。她几乎是泣不成声,眼泪如豆砸落。 程四叔公吭哧着:“杨氏那个毒妇害你,族内会为你讨公道。” 村长左右看看,橙黄色的灯火下,程叙言白净的面庞被衬的晦暗,唯有那双漆黑的眼中余有一点光。 这个少年的神色平静,没有怨恨,也没有旧怨即将被平的快意,似冬日被雾笼罩的远山,也像盛夏时候的湖水,不声不响看不透,一点也不像十五岁年纪的人。 村长摩挲手指,他忘记把烟杆子带来,此时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慌意。 程叙言对众人拱手一礼,开口道:“白天的事叙言已经听说,这般晚来不是旁的原因,只是叙言在家中深思,想一些事情。” 一名程氏族老干笑:“叙言啊……” “但我没想到只是这么一会子功夫会出事。”程叙言不动声色抢过话茬,眉眼带上忧愁。 不等其他人解释,程叙言又道:“我当年落水太惊慌,也记不得什么,或许是我自己不小心在河边踩滑。” 这话一出,在场有一个算一个都惊住。 程叙言在河边踩滑落水与杨氏推亲子入水完全不是一个性质。 程二气极反笑:“叙言,杨氏可是亲口承认罪行。” “啊——”程叙言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他神情淡淡,垂眸看着地面,掩住眼中大半情绪,“伯娘她……以前有时候做噩梦,会将梦境跟现实弄混。” 第53节 言外之意,杨氏脑子不好偶尔说胡话。 在场的程家人看不懂,也不明白程叙言的打算。这是帮杨氏说话,不是来报仇? 如果程叙言帮着杨氏说话,那就不能以这个理由休掉杨氏。 程二很明显也反应过来,他媳妇还在床上躺着,费掉一只手 ,他不收拾杨氏难解恶气。 “叙言,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杨氏今晚竟敢拿刀砍人,我们家容不得……” “程二伯。”很轻的一声呼唤,伴着屋外吹来的一阵风将堂屋里的灯火搅在风中摆动,又归于平息。 程叙言看向八仙桌上首的程长泰,随后又垂下眼,一副恭顺姿态下是不太恭顺的言语:“程三伯娘…做噩梦时,易混现实和梦境。” 他再一次强调,几名活了几十年的老者听懂了。 意图溺子也好,今晚拿刀砍人也罢,是杨氏做噩梦后糊里糊涂造成的。说的再好理解一点,程叙言那话出来表示:杨氏“不是主观”伤人。 程氏族老:……… 他们现在确定肯定,程叙言就是要保杨氏。 但是为什么?! 如果程叙言担心这事以后影响他科举,这没必要。且不说程叙言已经被过继给程偃,就算程叙言没有过继出去,他们这些族老做主休弃杨氏,其他人只会指责杨氏不对,而有整个程氏一族的庇护和背书,没人会指责程叙言。 屋内气氛诡异的安静,在这份短暂又脆弱的平静下,程二像个即将被点燃的爆竹,他脸色扭曲:“你……” 十五两雪花银躺在八仙桌上,在明明暗暗的灯火下闪着冷调的光泽,程叙言垂首:“一点心意。” “你这是花钱平事?”从郑氏受伤昏迷后,二房一直隐而不发的程青岭忍不住了,脸上全是愤怒:“我娘还昏着,你想保你娘就这么作践我们?” 程抱荷嗤道:“亏你还是秀才,呸!” “三丫头你放肆。”老陈氏举着巴掌奔来,被程二挡住。祖孙三代眼看又要打做一团,程叙言微微提高音量:“你们可能有所误会。我娘早已亡故,自然没有我保不保她一说。” 程叙言提醒众人,他已经被过继给程偃,程偃的妻子故去多年,所以程叙言这话没错。 十几道视线齐刷刷射来,程叙言曲指扣着桌面,伴着无规律的响声他叹道:“也不知道几位堂兄弟、堂姊妹可有看好的人家?” 今晚所有人都沉浸在杨氏胆敢砍人的惊骇和愤怒中,一心只想处置杨氏,居然忘记名声一事。 眼下程叙言不承认杨氏故意害他,那么程长泰一家想休弃杨氏,只能拿杨氏伤人说事。 但这不能拿到明面上说,甚至杨氏溺杀亲子都不能拿到明面上做借口。否则以后程青业他们哪娶得到好人家的女儿,程抱香她们又哪能嫁到好人家。 如果他们以杨氏不敬公婆为由休弃杨氏,杨氏…… 他们简直不敢想杨氏走投无路下会做什么事,所以现在是他们骑虎难下。 见众人脸色几番变化,刚才还振振有词的二房程青岭兄妹抿着唇。 程叙言点点桌面,拉回众人注意力,温和道:“当年过继我时,奶奶拿出三亩水田交换,但我听说后来分给三房,如今这十五两银子充公如何,乡下人家一般公中吃用,养孩子以及其他花销也不费甚钱。” 他浅浅笑着,声音不疾不徐的很有腔调很悦耳,但程长泰一家几乎抬不起头。程叙言这话跟直接拿钱砸他们没两样。偏偏还是他们没理。 之前的流言,他们没有第一时间阻止,说白了还是心有不甘。程叙言七岁被过继给程偃,可没几年陆氏去世,程叙言带着神智浑噩的程偃守孝,之后下场科考。 程长泰一家并不认为陆氏给程叙言多好的教育,相反他们坚定认为程叙言很有念书天赋。陆氏捡漏,占了大便宜。对应的,他们亏大了。 如果只是十几两银钱,甚至几十两上百两,程长泰或许都能守住本心。可那是十四岁的童生,十五岁的秀才,以后有很大的可能考上举人,乃至做官。 这是他们家改换门庭的唯一机会,还能拉拔其他后辈,一家人鱼跃龙门。这个诱惑太大,以至于程长泰故意遗忘陆氏临终前逼程叙言发的毒誓。甚至天真的想,如若害怕毒誓应验,那就不动族谱,但私下程叙言跟他们还同未过继前一样。 可是程叙言却向着外姓人,或许是怨恨,或许是被程叙言抛却的恐慌,又或是不甘,所以流言出来后,他们并没有第一时间破除。 但郑氏的所作所为暴露前,他们的确不知道。 程长泰抹把脸,他们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这钱他也不想要。 然而程长泰还没开口,又听程叙言问族老:“曾叔公,您看这休书……” 程四叔公梗住,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休书还休得了吗。 几位程氏族老一改口风,转而劝程长泰息事宁人。短短时间内他们态度巨大转变,有种荒谬的滑稽感,可没人笑的出来。 他们鼓动程长泰一家休掉杨氏,是因为想卖好程叙言,是因为“利”。忽然改口让程长泰一家以和为贵,是因为顾全程氏一族的名声,也确实怕了杨氏的疯狂,还是因为“利”。 杨氏用实际行动证明,只要豁出去反而有生机。程叙言顺势推一把。 程青锦立刻抢去休书,拿到油灯处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才松一口气。 而随着化为灰烬的休书,众人紧绷的神经也松懈,只觉得今天实在太过漫长,他们身心俱疲。 程叙言拱手:“夜已深了,叙言不敢叨扰,还望伯爷,伯父伯娘们早些安歇,叙言告退。”他对村长垂首示意,退后三步才转身离去。 程青锦一干人望着那道笔挺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那个人,那个三言两语扭转局势的人,真的是小时候乖巧温吞的青言吗? 村长揉了揉发麻的腿,呼出一口气:“事情解决,我也回了。” 夜风吹散云层,明月重新露出光华,凌凌的月辉照亮乡间的路。 村长背着手,半晌摇头笑了。 不愧是院案首。他家若是能出这么个小子,让他当小祖宗供着他都愿意。 长泰这回真是捡了碎银,丢了金山。 村长没觉得程叙言给银子是示弱,以程叙言如今的起势,只要程叙言愿意张张口,十几两银子轻松到手。 程叙言今晚给银子,一方面是为他以后更占理,另一方面,程叙言对程青锦等兄弟姊妹,应该还存有两分怜悯。 村长猜的差不离,程叙言跟杨氏和郑氏的恩怨,他直接找正主解决。 程青锦程抱容,更笼络点来说,程叙言跟程家四个房的孙辈包括程青业,都没有恩怨。 他也不想毁掉这群努力生活的少年少女。 那十五两银子与其说打程长泰的脸,不如说是给程青锦等人的补偿。 乡下的一大家子很脆弱,但也顽强,能用钱解决掉很多问题。十五两银子能给杨氏和郑氏治伤,剩下的钱买点鱼肉红枣补补,事情基本就过去了。 程青业他们几兄弟该成家的成家,程抱荷她们该说亲的说亲。 至于以后,就看程长泰和老陈氏怎么应对。但程叙言并不看好。 不过那时候孙辈的小子丫头各自成家,由得杨氏和郑氏她们去闹,杨氏要好好活着,隔三差五的跟郑氏吵,跟其他人折腾,彼此怨恨仇视,不得安宁。 这不是结束,这是开始。 第48章 愈演愈烈 杨氏当年溺杀亲子的事最后被掩饰为她最近做噩梦, 神智一时不清醒胡乱说话。 虽然借口很扯,但众人明面上都接受了。毕竟这种事太阴损,传到其他村子, 他们望泽村的名声也跟着受影响。 往前几十年乡下人家吃不饱饭,生下孩子也会抛弃,不过多是女婴和残缺的男婴。 之所以望泽村村人觉得杨氏可怕。一是因为程叙言那时七岁, 养七年多少有点感情, 谁知道杨氏说杀就杀。 二是程长泰一家在村里的日子算中等, 家里男丁又多,没受欺负又没饿肚子, 杨氏却容不下一个孩子。 三自然是程叙言太出色, 对比之下更显杨氏愚蠢恶毒。 村人心里有自己的思量,他们鄙夷杨氏的同时对程叙言好感更高, 因为昨晚有人看到程叙言去程长泰家,后来事情就了了。 谁都知道当好人吃亏,但谁都想跟仁善的人相处。 如今再回想以前村子里传出来关于杨氏苛待幼小的程叙言的流言, 那不是流言,那是事实。 村人虽然议论杨氏, 但隐隐约约也觉得程长泰和老陈氏有些虚伪, 亲孙子天天眼皮底下受罪都不愿意护一下。 别说什么家里孩子多,怕顾此失彼,那是在一般情况下。 程叙言都快被杨氏弄死了,老两口还旁观呢?这要换大房的程青业被孙氏苛待, 老两口坐的住吗? 只不过程长泰和老陈氏也是爷爷奶奶辈的人,村里人不好多说。见到人还要打招呼, 至于彼此心里想什么就不知道了。 程长泰一家在村里好像没什么变化, 但也只是好像。杨氏养好伤后, 仍然要干活。 入冬后,杨氏端着一盆脏衣服去河边清洗,也是凑巧,刚好有个六七岁的男娃跑来洗手。 杨氏认得他,笑道:“亮娃,这河水凉,小心冻手。” “我知道了伯娘。”男娃吸了吸鼻涕,咧嘴笑。 杨氏也回以微笑,随后还催促他:“快回家吧。” 杨氏说完后用棒槌敲衣服,捶打声压下男娃的话,杨氏没听到。于是男娃伸手拉她。 “亮娃——” 一道撕心裂肺的吼声传来,把杨氏和孩子都惊了一跳。 在二人没反应过来前,亮娃已经被揽入妇人怀中,妇人大骂:“谁让你一个人来河边。” 随后妇人看也不看杨氏,抱着孩子就跑。 男娃半路上断断续续解释,他在村里玩的时候不小心摸到鸭屎,所以才去河边清洗。 妇人不满:“你跑杨氏身边干什么?” “那一段只有程三伯娘嘛。”亮娃也很委屈,“其他伯娘还隔好一段距离,我懒得走了。” 亮娃他娘简直想狠狠揍儿子的屁股,可杨氏那些丑事又不能明说,最后只吭哧道:“反正你以后离杨氏远一点,尤其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你给我跑的远远的,今天的事再有下次,我就…就一个月不让你出门玩。” 这个威胁对孩子来说太大,亮娃赶紧做保证。 这事很快传遍村中,杨氏听家里人念叨她,她才明白过来亮娃他娘为什么那么大反应。 “她是不是有病啊。”杨氏破口大骂,“我跟亮娃又没仇我害他干嘛。” “不行,我找她家去,泼我脏水。”杨氏说着就冲出院子,被程三一把拽回屋,之后屋里又是一阵闹腾。 程四捂着耳朵叹气,一脸愁容。 程长泰和老陈氏的脸色也很难看,其他人大气不敢出,孙氏跟程大对视一眼,虽然看杨氏吃瘪他们很痛快,可也能看出村里人排斥他们,不能再拖了,得快点让青业成家,不然以后亲事只会越来越差。 望泽村里 发生的种种,程叙言不知道,因为他早带着程偃和易家人回县城,他办理好秀才文书之后,再次登门拜访裴老。 第54节 只是裴家似乎也不安宁,程叙言去的时候,刚好碰到要债的债主。是裴三吃花酒欠的债。 程叙言:……… 裴三不给钱,债主只好找裴三的秀才儿子和举人爹。 但裴让又住进寺庙,裴家只有裴老一位主人。但这一次程叙言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他把程偃交给易全山父子照顾,程叙言独身一人跑去寺庙寻裴让。 按理来说,刚刚考得秀才功名的年轻人怎么也该是意气风发,就算内敛些也是眼中有神,面色红润。 然而裴让短短时间清减许多,一双眼暗淡无光。 程叙言在矮桌对面跪坐,哑声道:“裴兄,你……” 裴让给他倒茶,茶汤是淡淡的红褐色,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裴让扯了扯嘴角:“尝尝。今年新出的小山红茶,前阵子有人特意送给我祖父的。” 禅房还是那个禅房,摆设未变,空中的檀香味一如往昔。 程叙言垂眸,汤水中映出他的眼,“如果你需要我做什么……” “不需要。”裴让打断他,托着茶底呷了一口茶汤,半眯着眼点评:“柔和甘甜,好茶。” 有些话不用说的太明白,程叙言摆出自己的态度,然而裴让干脆利落的拒绝了。 如果裴让跟着去望泽村见程叙言受困,应是会提出帮忙,但程叙言也会拒绝。 自己的事,自己处理。 两人又聊过一阵,程叙言离开寺庙,次日裴让回裴家。 他一改之前颓靡,陪祖父用饭,出席文会,无视旁人怜悯或讥讽的目光。 章册看着人群中瘦削的青年,忍不住叹气:“裴兄也是不易。” 旁边的蓝衣童生附和,但悠闲的神情出卖他真实想法。 纵然我文采输你,可我却无累赘。这日子终究还是我们过的更滋润,俯视他人的痛苦,从而给他们带来自信与优越感。 章册抿了抿唇:“我记得裴兄与程叙…程秀才交好,怎么不见程秀才人?” 蓝衣童生收回目光,漫不经心道:“程秀才应该在指点人。” 章册:“??” 大约是章册脸上的疑惑太明显,蓝衣童生多解释了两句。 “原来是这样。”章册有点羡慕:“那易姓汉子倒真是好运气。” 因着这层救命之恩,程秀才把族内后辈都往后推,先指点易姓人家的小辈。 其他人提起此事,都道程叙言知恩图报,是位品德颇佳的人。 章册拨弄着腰间的荷包,犹豫道:“我是不是错怪程秀才了?” 蓝衣童生微愣,随后笑道:“我听人说郡城的时候,院试放榜那日程秀才第一个醉过去,最后被同伴扶回小院。他今年不过十五,酒力浅也在情理之中。” 话落,章册若有所思,但很快又听蓝衣童生道:“章兄,你若还想与程秀才结交,我劝你歇了心思。”他看向人群中的裴让,“秀才跟童生不是一个圈子,裴让是个例外。” 若非有裴三,裴让现在恐怕风光更胜院案首的程叙言。而不是难融秀才圈子,只能在秀才和童生两个圈子间周旋。 黄昏时候裴让被小厮扶回裴家,裴老拄着拐杖奔来。他看着两腮晕红的孙子有些无奈,“让儿怎么饮这般多酒?” 小厮为难道:“很多童生老爷仰慕公子,来给公子敬酒。” “不过区区童生,理会作甚。”裴老不屑。他让人把裴让带回厢房。 夕阳落下,整片天地都暗了下来,万物笼上一层灰 纱,雾蒙蒙的看不清。 裴老吩咐管家:“让小厨房熬一壶醒酒汤。” 他在床沿坐下,屋内只点了一盏灯,明暗交替。 裴老握着孙子的手,那手泛着凉,不像个火气十足的年轻人。 【祖父,要债的又来了。】 裴老耳边忽然想起裴让冷清清的声音,本就弯下的脊梁更加佝偻。 他不管裴三,裴三会被债主打死。 裴三也非天生坏种,但凡当初他的心思能放一分在裴三身上,不是全副心神留意裴大,裴三也不会这样。 根子在他,是他的错。 可是,如今这恶果延至让儿身上。 裴老低声呢喃:“……你是廪生啊…”旁人只捧你哄你还来不及。 灯芯忽然发出一声爆裂,在寂静的厢房内分外响。 裴老亲手将支开的窗户放下,留着那盏油灯,他拄着拐杖离开了。 夜幕四合,厢房外彻底黑透,只有裴让的床边有一盏明亮的灯火,在他眼中倒映。 冬日的夜孤冷又清寂,树影稀薄,几片叶子孤零零留在树上,犹如风烛残年的老者。 正屋内室,管家将汤婆子从被褥中取出,裴老不喜欢被褥里有个重东西。正屋的地龙烧的足,暖意融融,不会凉着他。 “你退下吧。”裴老摆摆手,不知道为何,今晚他眼皮总是跳不停。 正屋内的灯火熄了,然而不过片刻,夜色中传来惊恐的唤声:“老太爷,公子落水了。老太爷——” 裴老瞬间惊坐起,他只匆匆披上斗篷,在管家的搀扶下奔至厢房。 厢房内乱做一团,小厮刚给裴让换上干净衣裳,又拿巾子擦拭他的湿发。 屋内灯火通明,不知谁准备的烛火,那烛光灯光交织,亮的刺眼。 裴老颤巍巍走近,湿发黑稠,更加衬的那张年轻朝气的脸没有血色的苍白。 “老太爷,老太爷……” 管家扶着昏过去的裴老,本就乱的厢房更混乱了。 第49章 这是程叙言听到的版本 裴老被一阵尖锐的疼痛激醒, 他缓缓睁开眼,入目是管家焦急的脸。 四周乍明乍暗,裴老忽然惊道:“让儿……” “老太爷放心,裴秀才性命无虞。”一道同样苍老的声音传来, 拉回裴老的注意力。 大半夜这么耗一场, 所有人都精疲力尽。 裴老只留下一个小厮, 令其他人回去休息。管家本想送裴老回正屋, 却被挥开了。 夜深天更寒, 裴老举着一盏蜡烛颤巍巍走在石头小路上,四面八方的寒风吹来, 掀起他的斗篷, 从腿脚一直灌进他的全身。 烛火在风中狂舞, 如老人颤抖的身体,好几次都差点吹灭, 裴老用另一只手小心拢着, 烛火才慢慢恢复平稳,照亮裴老那张沧桑,衰败的脸。 次日下午裴让醒来,撑着病体去给裴老请安。 书房内只剩祖孙二人,只一个晚上而已,裴老的鬓间生出许多华发。 书房的门窗皆关, 只朦胧透过一点光线,暗沉沉的。裴老坐在书案后,他对孙子招招手,裴让在他书案前站定。 “孩子, 到祖父身侧来。”裴老温声哄他。 裴让照做, 裴老缓缓握住孙子的手。 裴让并没动作, 他只是垂眸扫了一眼面前的头顶,盯着那银白的发,睫毛颤了颤,随后又归于平静。 “还记得祖父之前跟你说的吗?”书房内响起老人缓缓的讲述声,裴老知道裴三不靠谱,他早早就想过,等裴让有功名后就把裴让送走。 “……祖父送你去府城,送你去府学就读…”年过半百的老人泣不成声,大滴大滴的泪水砸在裴让的手背上。 若是从前,那泪定然灼热而滚烫。 可现在,裴让只记得冬夜池塘的水有多冷。那寒意透过皮肉钻进他身体的每一处,无一存幸。 “…让儿……” 裴让动了动手,裴老感觉到了,本能的加重力道握住:“让儿。” 裴让那没有血色的唇微启:“祖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倏地收回手,当裴老回过神来,面前已经没有裴让的身影,他的手心空空,只有一滴稀薄的泪,透着可笑与狼狈。 刚才还明亮的太阳慢慢退去光辉,躲在云层后。 程偃望着空中的纸飞机,忽然脸上一凉,他摸摸脸,指尖湿润。 程偃:??! “叙言,叙言……”他蹬蹬冲进书房,抓着儿子的手急道:“我哭了,叙言我哭了。” 他把湿润的指尖给程叙言看,“我脸上摸到哒。” 易知礼和易知仁又惊又担心,“偃叔,您哪儿不舒服?” “我没有不舒服呀。”程偃歪着脑袋,“我不舒服吗?” 他们说话的时候,程叙言径直走向屋外,忽然额间冰凉,院子里易全山正在收菜干和衣服。 两人目光对上,易全山叹道:“冬日的雨也没个预兆。” 程叙言眉头微蹙,很多事情其实有预兆。 裴让,你想怎么解决眼前的困境。 古代孝大于天,裴三是裴让的亲父,裴让不好也不能管。而裴老明显舍不得对裴三下狠手,这种情况下只有让裴三不能惹麻烦才行…… “下雨啦——”程偃忽然从程叙言身边冲出来,在院子里欢快的蹦跶,顿时把程叙言的思路打断。 程叙言无奈的拉住他的手,“别闹,进屋。” 程偃甩开他的手,继续在院里跑。 第55节 雨越来越大,马车轮子驶过平整的地面,车内传出一阵淫.浪.笑声。 “三爷,您可真大方。” 裴三盯着女人的胸.脯眼睛都挪不开。他上手就抓,却 抓了个空。 女人拢着衣领笑他:“三爷,你可真猴急。这才路上呢。” “这有什么。”裴三一把扑过去把人抱个满怀,猪拱食一般。 忽然,有人大力拍着车厢门。裴三不愿搭理,但没想到拍击声不断。 裴三恼了,“哪个龟孙坏老……” 他盯着雨中的男人卡了壳。 裴家管家垂首:“裴三爷,老太爷有请。” 车内的女人不知外面缘故,趴在裴三肩头,娇滴滴问:“三爷,什么事啊。” 裴三脸色一变,一把推开女人,他做过的混账事太多,但此刻在老头子的管家面前,裴三罕见的臊得慌。 他跟着上裴老家的马车,令自己的车夫将女人送回花楼。 路上裴三试探问:“老头…”他及时改口:“我爹找我什么事?” 这么多年,只有他犯浑要人擦屁股,他主动去找他爹的份。从来没见他爹主动找他的。 喔,可能有吧,九成九都是他的债主找到老头子那边去了。 裴三透过窗口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撇撇嘴。这次又是哪个债主。 是十天前的赌债,还是五天前的花酒钱,亦或是昨儿个的酒楼饭钱? 裴三挠了挠脸,觉得这也不能怪他,老头每次给钱都扣扣搜搜,但凡老头给钱大方,他自己吃喝后就把钱付了,谁会欠账。 裴三心里一阵怨念,伴着雨声和酒意他慢慢睡下。 谁也没想到这一去裴家,裴三再没爬起来。 大雨哗哗下,忽而天边骤亮,刹那间的白照亮整片大地,也照亮程叙言和程偃的脸。 “轰隆——” 易全山一脸惊讶:“居然是雷雨天?” 程叙言刚要答话,忽然发现身边人在抖,他偏头看去,程偃一张脸完全失去颜色。 程叙言急了:“爹,爹怎么了?” “爹,爹…”程偃抱住头,低声喃喃。 易家父子惊惧交加,易全山拿着伞准备往外叫大夫,被程叙言叫住:“大夫很可能不来,叔,你背上我爹,我打伞。知礼知仁守家。” 程叙言只带银票,跟着易全山跑出门。程偃这会儿完全迷糊了。 大雨中,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易知仁拽住哥哥的胳膊,“会没事吧。” “会的,肯定没事。”易知礼笃定道,仿佛这样苦难就能远去。 鞋子踩过水面,发出啪嗒的声响。雨水落在屋檐,发出清脆的响动。木板抽打身体,发出沉闷的声音。 只有惨叫与哀嚎划破雨幕,传出老远。 裴三像个犯人一样被架在冰冷的石砖地上,他的后背已经被鲜血浸透,疼痛和寒意刺穿他的身体。可他却反常的精神,他艰难的抬起头看着气喘吁吁的老人,怨恨又仇视。 “…你现在想来管教我?做梦咳…咳咳……” 裴老心头一梗:“逆子!”他显然忍很久了,看着趴在地上的肉虫一样的儿子,“你这个混账,你这些年做了什么,你怎么不学学你大哥!” “哈?学我大哥。”裴三愣了愣,随后花厅响起男人的大笑声,“是啊是啊,我大哥了不起,官老爷啊。” 他阴测测的盯着裴老: “你也了不起啊,举人——老爷——”他故意拖长调子,有种莫名的讽刺。 裴三缓了一口气,冷笑道:“县太爷见你都客客气气,你多威风。” 花厅里的裴家下人浑身发麻,他们实在不想搅合进主家的事,却被迫参与进来。 “你说你生我干嘛。”裴三一脸嫌恶,“你眼里心里都是你的大儿子,谁也比不上。” “我他娘的都要病死了,你还在陪你大儿子赶考, 既然那么疼你大儿子,你当初怎么不掐死我。”裴三不知哪来的力气,挥开压制他的小厮,一举冲向斜前方的裴老,他死死拽住裴老手里的木板,就是这个东西弄的他遍体鳞伤。 裴三狞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想打死我对不对。啊!为了给你孙子让路,给你大儿子让路,是不是。”他夺过木板扔在地上,抓着裴老的领子猖狂大笑,“你想得美,我不会让你如愿。我要活着,我要长命百岁。” 说完他一把推开裴老。 “老太爷!!” 裴家的下人都奔向裴老,再无人顾得上逃走的裴三。 “…咳…咳咳”裴三抹掉嘴角的血,嘶嘶抽气,他后背火辣辣的疼:“娘的,老不死的真狠。”这一笔他记下了。 裴三一瘸一拐,雨幕干扰他的视线,他张望着:“从这里穿过前院就能出去吧。” 裴老家的地形并不复杂,只是裴三来的次数少,再加上他身上有伤才走的慢。裴三一步一步在游廊上走着,裴家仅有的几个下人都在花厅,前院安静极了,周围只有哗哗的雨声。 寒风一吹,裴三打了个哆嗦。 好冷,好想睡觉,他要快点回家,回他自己的家,裴三的步子快了些,眼看就要走到前门,他喜形于色,终于…… 他倒在前门,手还维持着向前伸的姿势。 大雨声终究掩去一切。 三日后,裴三郎君因纵情声色触怒其父受杖刑身死的消息传遍整个渭阳县。 县城的读书人和乡绅听闻后居然不意外,或许他们早料到有这么一天。 “…裴老竟然真的舍得下手……” 早些年就认识裴老的人有些惊讶,人越老心越软,不是假话。 更何况裴三小时候确实受过一阵苦,裴老这些年的纵容未必没有愧疚在里面。 相比裴老动手处罚儿子,在裴三身死后,裴老做主遣散裴三的一屋子女人,所有人都没有情绪波动。 甚至包括裴三的妾,因裴三唯一的妾无德无能,裴老十分不喜,做主将其休弃。 裴老这一出狠辣利落的手段把裴三的后宅都吓懵了,但这还没完。 紧跟着传出裴三临终前感动裴氏几位旁支兄弟来看望他,所以裴三咽气前决定将他的庶子女全部过继给其中一位无法生育的远方兄弟。 渭阳县众人:??? 这是裴三临终遗愿,他很希望裴老能实现。 这是程叙言他们听到的版本。 第50章 待他日秋时来 大雨后的冬日总是透着挥之不去的湿意, 程叙言一身浅蓝色夹袄,被空气中的水雾晕的颜色愈深。 “在想什么?”身后传来男人温和的声音。 程叙言看着头顶灰蒙的天空叹气:“不知道。想的太多就变得太碎,最后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院子里草木枯黄,但因为晾晒的衣物弱化萧条之感, 添了烟火气。 程偃拍拍他的肩膀, 眉眼温柔:“要去裴家吗?爹陪你去。” 前几日雷雨天程偃忽然唤痛, 程叙言和易全山把程偃送去医馆, 经过大夫的施针安抚住程偃, 待程偃再次醒过来又恢复清醒。 程偃颇为愧疚,但很快就被程叙言岔开话题, 父子俩一对视互相都了然了。 程偃和程叙言登上裴家的门, 裴三的后事在裴老家办的。整个大门前都挂上白灯笼, 他们去的时候,有几名妇人忽然冲过来, 但很快就被裴家的下人架走。 程叙言目光扫过去, 看到一名身着半旧水红色夹袄裙的妇人微微愣住,随后又恢复如常。 程偃低声问:“怎么了?” 程叙言摇摇头。 他曾经见过裴三的这位妾室,没想到再见面会是这种情况。 谁也想不到一直以来对裴三很好说话的裴老,忽然这么狠辣。打发裴三的妾室就算了,连裴三的庶出子女也一并解决。 裴三那名妾室费尽心思算计十几载,最后落得这般结果, 不能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她低估了裴老对裴三的爱,也高估了裴老的仁善。裴老过往所有退让,都是基于裴三这个根本上。 一名自身考上举人,后又培养出为官的儿子, 甚至守着一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在渭阳县立足几十载的人, 哪里会是懦弱无能的。 当裴老能对着裴三下狠手, 那么裴三的后院在裴老眼里也不过是地上的尘埃罢了。裴三那名妾室毫无反抗之力,甚至她用来作为最大筹码的儿子也成了别人家的后代。 程叙言脑子里联想的多,不多时他和程偃穿过游廊,走进裴家的灵堂。 裴让面色苍白,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烧纸,裴老站在一侧,面上没有什么神情。 如果说前些日子来,程叙言看见的裴老像一株年老的古树,那么今日所见,这株古树仿佛即将耗空内里,只剩脆弱的空壳,随时都会塌了。 程叙言和程偃没有在裴家久待,上过香他们就走了,父子俩回到自己的小院。 易家父子识趣的没有多问,程叙言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他仰着头,身体一晃一晃的看着天空,连带着天空也跟着晃啊晃,看久了犯恶心。 忽然他脚尖点地,扭头看向身后的程偃:“爹,你有没有觉得今天裴家的气氛不对?” 程偃爱怜的揉揉他的脑袋,“叙言总是这般机敏。” 按理来说裴三去世,那么剩下的裴老和裴让祖孙应该更贴近,互相扶持。 可是今天在裴家灵前,祖孙俩都很漠然,旁人只当这祖孙二人沉浸在亲人去世的悲伤中,可程叙言跟裴老和裴让近距离接触过,那种漠然不是单纯对亲人去世的漠然。 眼看程叙言深思,程偃抬手覆住他的眼睛:“有时候装聋作瞎不是坏事。” 云层似墨交叠,雾蒙蒙一片,直到年关的热闹来临,一扫冬日的阴霾。 程叙言他们也收到来自村里的喜帖,更准确一点说,是来自程长泰一家的喜帖,程青业不日成婚,娶的隔壁村一家乡下农户的女儿。听说那名女子面容姣好性情柔顺,小程青业好几岁,大房的人都很满意。 程青业他们赶在年前成婚,年后家里要解决其他孙子孙女的婚事。 第56节 易全山犹豫着问:“叙 言,你去吗?” 人家大老远托人把请帖送来,不去不好。但是…… 之前在村里那摊烂事,易全山还没忘,实在是膈应。 程叙言把请帖随手扔在一边,这请帖应该是大房的人自作主张送的。程长泰和老陈氏到底要脸。 程叙景对院中玩的程偃招手,等人奔过来,程叙言温声道:“毕竟是年节,带我爹回去看看他娘。” 这一次程叙言回去祭拜过陆氏,各家该送的年礼送了,他们就关门闭户。旁人问起程叙言只道:友人之父去世,他若大肆开怀心有不安。 并以这个借口拒绝出席程青业的婚事,不过礼钱托易全山送去了,他给的不多不少,跟村里大多数人差不多,让人挑不出错。 年后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程叙言又带着程偃离开。这一次易家父子没去,有人欢喜有人茫然,大部分人以为程叙言不搭理易家父子,那程氏后辈就有机会。 但半个月后,易家父子跟着离村,一问才知道那父子三人奔县城去寻程叙言。 程氏一族:白开心了。 然而就在平静的二月里,裴家忽然传来裴老病重的消息。 程叙言看着眼前形销骨立的老者简直不敢信。大半月前他来探望裴老时,对方只是气色不佳,但两腮还挂着肉。 当时裴老拉着程叙言说了许多,大部分是关于裴三小时候的事,说裴三调皮顽劣。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他小时候是不是故意的,明知道会被我斥责还是要胡闹,这样我的目光就在他身上…】 程叙言没吭声,他跟裴三不熟,不了解裴三,自然也无法发表意见。 裴老对床前侍疾的孙子挥挥手,“你们都下去,我跟叙言说说话。” 裴让没动,过了会儿他才端着药碗出去。 因着裴老生病,正屋的门窗都关的紧,时下窗户用纸糊着,桐油浸过的窗户纸见光不错,但架不住门窗皆仅闭,正屋里灰沉沉。 程叙言将柜子上的蜡烛移至床头,照亮裴老面上虚弱的笑:“你这孩子还是这么心细。” 他拍拍床沿:“叙言,坐近些。” 程叙言盯着那只手,干枯瘦弱,他想起陆氏临终前的时候,心脏不受控制的紧缩。 待程叙言坐下,裴老缓出一口气:“上次我们说到哪儿了…”不等程叙言回答,裴老自顾自道:“…说到三儿故意跑我书房,把我的一本诗集烧了咳咳……” 裴老的前半生都费心大儿子,从大儿子的学习,到大儿子的前途。他都没给裴三费心想个名和字。等人去了,只“三儿”“三儿”的叫。 裴三从小就混账,裴老总是这么跟程叙言念叨着,然后细数裴三那些混账事。 红木架子床两侧的帷帐被勾起,经过烛光的映照,在窗内投下一道弧形的阴影,刚好掩去裴老的半张脸。 程叙言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认真在听却不发表意见,实在问到他头上,程叙言才会简单说几个字,虽然话少,但仔细推敲又觉得很有道理。 今儿个说的差不多了,裴老缓缓低下头,程叙言扶着他躺下,没想到被虚虚握住手腕,裴老两眼含泪:“他把我推开跑了,我…我…” 两人对视,最后裴老闭上眼,终究是没再开口。 程叙言照顾他睡下,犹豫着是不是将蜡烛吹灭,最后还是留下烛火。 他从正屋出来,外面春光明媚,院子里的花树都冒出新芽,裴让一身素衣站在垂花门下,估摸着在等他。 裴让比程叙言年长四岁,今岁及冠。只看样貌,程叙言身上还看得出一点少年的影子。但裴让已经完全褪去青涩,气质成熟不掩阴郁。 他身量高,身形清减,一般这样的读书人 都像清竹或松柏,但裴让不然,他像一汪寒潭。 程叙言慢慢走向他,眼前的景象错乱,一名着嫩青色长衫,头发半束,踩着千层底布鞋的少年向他走来,那双琉璃般清透的眸子含笑,灿烂的像盛夏的骄阳。 “程兄?”裴让低声唤他。 程叙言回过神来,两人并肩在院中行走。 裴让的声音很轻:“祖父病重,我已给大伯父去信,再过些时候应该就回来了。” 程叙言静静听着,偶尔有沙沙声,是风吹动新绿亦或是新绿在回应春风。 “你…”裴让停下脚步,欲言又止。 程叙言颔首:“裴兄若是信我,有话直说就好。” 裴让抿了抿唇,扭身看向远处的草丛,许久才传来询问声:“我祖父跟你说了什么?” 他没得到回答,重新看向程叙言,眸光带利。 那一瞬间程叙言犹如被刺了一下,他无奈道:“也没什么,只是关于…关于裴三郎君幼时的事。” 开了头后面就好说许多,程叙言拣着重点说。 等程叙言讲完,裴让扯了扯嘴角:“我六岁那年学孝经,只学到一半,书就不见了,后来才在我爹的院角找到残留的书籍。” 程叙言沉默。 裴让越过他往旁边去,揪着小树刚冒出的新叶:“他没甚天赋,也见不得自己儿子学,那几个蠢货也是,一碟点心就哄走了。” 程叙言心想,裴让口中的几个蠢货应该是被裴老强行过继出去的裴三的庶出子女。 “那个妾室还以为那人真喜欢她儿子。”刚刚长成的小树苗被拦腰掰断,留下一个嶙峋的断口。 裴让随手丢弃断枝:毫无价值可言。 园里只剩下程叙言一人,他吐出一口气,准备回家,没想到一抬头愣在原地。 在他几十步开外,一株粗壮的桂花树迎风而立。 年年有秋日,年年有桂香,但那个拿着杆子坏心眼敲桂花的少年再不见身影。 最初他们互称“言弟”“让哥”,什么时候变回礼貌而疏离的“程兄”“裴兄”了。 程叙言一甩袖,慢步而坚定的从桂花树下过,待他日秋时来,难嗅桂花香。 第51章 胭脂铺姐弟 暮春三月, 万物好时节。 然而此时裴家再度蒙上一层阴影,裴老病情加重,异地为官的裴大郎君带着妻儿紧赶慢赶奔回来,却来不及见父亲最后一面。 灵堂前, 这位素来威严的男人几乎是泣不成声, 几度晕厥。 程叙言着丧服前往裴家, 他并没有正式拜师裴老, 可裴老教导过他是事实, 这份情他记着。 程叙言在裴老灵堂前磕三个头,上完香又跪了一段时间, 期间有裴氏族内的人来上香磕头, 程叙言到底不是裴家的人, 不多时他退至旁边新起的灵棚。 这个时节乍暖还寒,一阵风穿过帘子吹进来, 冷意十足。但随着进来的人渐多, 棚内慢慢暖和起来。 之后的事宜由裴大郎君一家人接手,裴让协助,再加上裴氏一族的族老看顾,压根没有程叙言这个外人的事。 他与裴老无师生名分,只是短暂的受过裴老指点,在裴家住过一段日子。名不正言不顺。 裴大郎君为父守孝, 裴让也要为父守孝,程叙言不好再登门,他待在自己的小院中。 每日程叙言除了学习和陪程偃,就是指点易家兄弟。 自年关前程青业赶着成婚后, 年后同辈其他人的婚事也加快进程。三月底的时候, 大房的大女儿出嫁, 随后二房的程青岭说亲。 乡下人家有时候没甚讲究,请媒人登门说和,双方爹娘再相看一眼,聘礼说定,婚事基本就敲定了。 村里人参加程长泰一家的婚事都逐渐麻木,再一次感觉到程长泰一家是真的人丁兴旺。程叙言不计较那点随礼,左右跟村人相同。 随着程长泰一家孙辈的婚事告一段落,村里的庄稼把式再度迎来丰收。今岁程叙言并无要事,是以农忙时节他让易全山父子三人回村秋收,免得累坏家里人。 离开前易全山还不放心,“叙言,你一个人可以吗,不然让知仁留下来?” 程叙言无奈:“叔,你们回去吧,我已经是成人,能照顾好我爹。” 他挥挥手,面色柔和但眼神坚定。易全山见状不再多言,在清晨的阳光下,带着两个儿子坐上回村的牛车。 程叙言带着程偃回到正屋,从柜子最下面翻出一个红木匣子。 “我的。”程偃兴奋得紧,这个红木匣子就是当初程偃从书房翻出来的那个。 这几年程叙言能不受生计所扰,安心备考多亏它。 两人在榻上对坐,程叙言把上层的碎银铜板倒出,之后打开夹层,翻出下面的银票。 在县城租院子和生活开销是大头,这生活开销不止每日口嚼,还有柴禾,冬日碳火,四季衣裳,文房四宝和程叙言参加文会,一定的人情往来。 程叙言之前去府城和郡城赶考花费也不小。他爹和他先后进医馆,又是一笔开销。 还有,去岁杨氏差点自尽闹出的那摊破事,程叙言虽然目的非安,但过程中的确是帮着周旋。他给的15两银出去,算是全了对程青锦和程抱容等人的情谊。 几笔大的开销加起来,包括其他零零碎碎,程叙言快速算一笔帐,然后惊讶的发现,他这几年竟然去了一百五十两左右。 程叙言捧着空匣子发呆,他感觉平日里也没乱花钱,怎的花费这般多。 程偃歪着脑袋看他,黑色的眼睛亮亮的,眼睛里都是茫然。 程叙言干咳一声,挪开视线。 当时他爹翻出红木匣子的时候,碎银铜板加上夹层里的银票,一共有三百五十一两六钱二十八文。还附带一块品相上佳的白玉。 现在他手里还有200两左右,200两绝对不算少,可一旦涉及到赶考,这笔钱也有些吃紧。 程叙言扶额叹气 的时候,瞥见对面程偃身上的长衫,青绿颜色,料子又柔软,上月他打成衣铺子经过,当时觉得很适合程偃就买了。然后程偃又拿了一套天青色的长衫给他,闹着要买,于是父子两人一起添置新衣。 程叙言:……… 咳咳,这…这生活必需品,少不得少不得。 程叙言把银钱重新放好,前两年他忙着府试院试便不提了,如今距离乡试还有两年有余,再不能坐吃山空。他得寻些营生来做。 然而真要确切到具体的营生事宜,程叙言一时又没个头绪。 那学习系统他这几年都用来学四书五经,为的考个好名次。旁的却是未学。 程叙言想事情想的入神,忽然后腰被戳了一下。 程叙言:??? 程叙言扭头看去,“你做什么呢?” 第57节 他语气带着自然的亲昵,程偃嘻嘻笑,伸手指着外面。 程叙言眯眼看天,“这会子出门晒得紧,爹可想好了。” 程偃连连点头。 程叙言拿上伞,带程偃出门,这会子巷子里有不少人,见到程叙言跟他打招呼,程叙言也微笑回应。 忽然,他腿上一沉。程叙言不用低头看都知道是谁。 之前他曾送过一个摔倒的孩子回家,当时顺路,程叙言不过顺手为之,结果那孩子就记住程叙言了。 “哥哥~”小孩仰头笑的可甜。 程偃蹲下来跟他说话,两个人很快聊到一起去,程叙言被“扔”到一旁。 程叙言:……… 程叙言很想问问他爹,说好的出门玩呢? 喔,现在也的确出门了。 程叙言只好在旁边等着,不时有妇人经过笑着打趣两句。换做其他十六七的后生,或许臊的面红,程叙言只是微微颔首。 两刻钟过去,一大一小两人终于聊够,才想起还有程叙言这么一人,小孩挥舞小手:“哥哥再见。” 程叙言沉默,你喊“哥哥再见”瞅着程偃作甚。辈分乱了。 跟小朋友一通友好沟通,程偃明显心情极好,走着走着就围着儿子转圈圈。 程叙言觉得他当初想岔了,他一直认为他爹在村里待的久,不适应外面,是以当时他带着人到县城只是租院子,他想着等他考上功名后就回村。 早知如此,当时该果断买座院子才是。 罢了罢了,事情过去不再想,着手眼下才是。 程叙言很快安慰好自己,父子俩出巷子,程偃撒欢的往街上跑,若非程叙言看得紧,恐怕就把人跟丢了。 也难为全山叔和知礼他们,程叙言默默想。 “这个。”程偃指着热气腾腾的馒头,欢喜道:“叙言,买。” 程叙言单手捉住他,另一只手才去掏钱袋子。 一刻钟后,程偃怀里提着好几个油纸包,他拿着鸡腿啃的满嘴油光。 程叙言租了一辆牛车让程偃坐着吃,顺便看街景。他打开伞,挡住头顶的太阳。 车把式笑问:“小公子,您们去哪呢?” “就在县城里逛逛,慢点不打紧。”程叙言一边回应,一边给程偃擦嘴。他自然没看到车把式微妙的神情。 不过程叙言给钱,牛车又不出城,车把式乐的轻松。 “小姐,那位就是程秀才。”临街的二楼厢房窗边,小丫鬟伸手指着街上一个方向:“他旁边坐的年长些的男子就是他的嗣父,有…有些…不太清醒。”小丫鬟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都听不见。 小姐搅着手帕,低声喃喃:“程秀才…当真俊俏。” “小姐您三思。”小丫鬟急的不行:“您忘了大公子打听回来的消息吗?程秀才本人虽好,可他家的情 况实在称不上好。” 但凡程秀才家里神智浑噩的是名女性长辈,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及其双亲们都不会这般犹豫。偏偏程叙言的嗣父是个不清醒的,这男女有别,儿媳妇怎么伺候啊。 他们从来都没想过,程叙言自己会照顾程偃,哪怕因为正事腾不出手,也会相请熟悉的男性长辈帮忙。程叙言从来都没有把程偃当做累赘,更别提嫌弃。 只不过其他人家不知道罢了。 因为时下的读书人多是如此,一旦涉及科举相关,便是最好的理由,可以把一切麻烦事丢到妻子身上。 所以女儿家的长辈顾虑是对的。 这也是为何程叙言年十六,又是院案首,却无甚媒人登门说亲。 小丫鬟唯恐自家小姐被男色所迷,急的都快哭了,但幸好小姐纠结半晌后还是下定决心。 小姐今日出门本是为散心,没想到无意碰见程秀才父子,程偃在大街上的幼儿之态她一并瞧了去,再也生不出任何侥幸。 “罢了。”小姐摇摇头,终究是败于现实。 主仆俩说的热闹,冷不丁对上一道锐利目光,但转瞬即逝,把小姐吓出一身冷汗。 程叙言收回视线,嘴边猝不及防喂过来一块核桃仁。 程叙言拿手接过再丢进嘴里,半旧的车轮行驶过地面,奔向前方。 他们将整个县城逛个遍,程偃手边一堆零嘴,撑的肚儿滚圆。眼见日头西斜,程叙言心里叹口气,看来今日便过去了。 此时一个圆圆的盒子滚过来,刚好卡住牛车轮子。 “抱歉抱歉。”一名十六七的姑娘跟着跑过来,她背着背篓,里面放着许多瓶瓶罐罐。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大小子,一身短打,估摸着十一二岁。 姑娘刚捡起盒子,盒盖瞬间滑落,露出内里的物什。她后面的小子这次动作快,把盒盖捡起来吹了吹灰才重新盖上。 程叙言看看他们,又看看二人身后的铺子,跟他猜想的一样,是卖胭脂水粉的铺子。 二人再次道歉后要走,被程叙言叫住。 “你们背着这般多的东西,是…”程叙言斟酌用词:“是准备去其他地方售卖吗?” “不是。”半大小子垮着脸:“铺子生意不好,我和我姐姐打算收拾铺子里的东西,把铺子转租。” 第52章 合作契约 “我能看看吗?”程叙言指着姑娘背篓里的瓶罐。 姐弟俩犹豫片刻, 还是将一盒口脂给他。程叙言对女子及女子化妆品不太懂,他所了解的化妆品八成来源福利院里, 那台半旧的电视所播放的广告。以及有夫妻来福利院领养孩子, 他远远的看过一眼。 说来奇怪,他竟然还记得其中一两名妇人的形容样貌。 他不懂口脂,但他懂美丑, 女子抹口脂是为提气色,让自己变得更美丽。但是程叙言手中这盒口脂颜色愈深, 抹在手背虽然质地均匀,但色调太红。他不能准确的形容,但这种色调让他联想到现代五十岁很严肃的妇人。 “多少钱一盒。”他问。 姑娘犹豫着:“……三…十五文钱。” 这价钱不算贵,但对普通人来说也不便宜。 半大小子急道:“我们都是用的好料。”他鼓着脸, 看上去很是愤愤又带着憋屈。 程叙言略做思索, 出钱买下这盒口脂,还询问姐弟俩的住址。 姑娘警惕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程叙言拱手一礼:“敝姓程, 侥幸博得一个秀才功名, 暂居县东xx街……” 他自我介绍详细又诚恳,刚才还对他戒备的姐弟俩忍不住钦佩:“好厉害,这么年轻就是秀才。” 半大小子凑近他, 仰着脸兴奋道:“我,我姓石,秀才公叫我小石头就可以。” 既然程叙言是秀才,小石头很快就将他们家居住的地址告诉程叙言。 考秀才不容易, 石家姐弟并不觉得以程叙言的身份会欺骗他们什么。 如果程叙言的身份是假的?那查出来可是要吃板子的。 双方分别,后半程路上, 车把式频频看向程叙言, 他把人送回巷口时终究没忍住, 又羡慕又佩服道:“真是年少英才,秀才公的家人真有福。” 程偃拍着手笑,“是呀是呀,我有福。”程偃这幅作态惹来车把式怪异的目光。 程叙言不动声色挡在他爹面前,结过银钱带着程偃进入巷道。 今日程偃在街上吃过太多东西,回到小院后程叙言只熬了一小锅清粥。 这么一小会子功夫,程偃趴在院里的石桌上睡着了。 程叙言把他抱回屋妥善安置,随后去厨房看着火,免得粥熬糊。 他在心里呼唤学习系统,“你当初说只要我愿意,学什么都可以?” 平板的电子音应声:“是。” 程叙言曲指扣膝,少顷他道:“学胭脂水粉相关。” 系统的电子音传来:“可。” “美妆第一阶段,理论知识。” 程叙言眉头微挑,意识连接系统教学,直到他鼻尖嗅得糊味,程叙言猛然记起他的粥。 已经糊了…… 程叙言:……… 程叙言不想动,用几块点心配着热水裹腹,简单洗漱后躺床上。 在脑内学一宿,次日巳时程叙言掩不住疲惫,他快速答卷,通过测试后进入第二阶段。 程偃迷迷糊糊起来,捂着肚子:“叙言,饿了。我饿了。” “去外面吃吧。”程叙言把他带出门,顺便去打听一些事情。 吃馄饨的时候,程偃的嘴被汤水浸的湿润油亮,程叙言脑子里瞬间冒出:这是裸色口脂的效果。 程叙言:??? 程叙言:!!! 他用力甩甩头,才把这不合时宜的想法甩出去。 程偃茫然的盯着他,随后也跟着甩头。 程叙言:............. 晌午时候,程叙言将小厨房收拾干净,又将水烧至温热,父子俩 痛痛快快沐浴。 午后两人一起休息,再醒来程叙言是被他爹被戳醒的,程偃捂着嘴偷笑:“睡好久,叙言懒猪。” 程叙言揉揉太阳穴,只觉得整个人精神充沛。他陪程偃在书房画画,很简单的简笔画,程偃入迷后能画大半个时辰。 之后几日,程叙言学过理论看过教学视频,他开始自己上手。口脂一般以动物髓脂为基,后来被蜡替代,程叙言思量后以蜡做原料。 第58节 蜡的价格区间很大,类比文房四宝,价低的有,价高的程叙言只在书上见过。 他浅浅试了一下,差强人意,他心里已经有八分把握。 又过两日,清晨时分程叙言再次带程偃出门,南街一溜儿的早点小摊,程偃看的流口水。他啃着大肉包,还吃下一大碗卤肉面,撑的肚子都鼓了。 程叙言本来想租牛车,现在只好改主意,他们父子还是走路去寻石家姐弟吧。 按照之前小石头给的地址,程家父子二人往县城南面去,最后在一个老旧的巷口停下。 比起县东和县西的百姓,这里人的精神面貌差一些,有的人衣服上打着明显的补丁。 是以程叙言和程偃两名穿的光鲜亮丽的人进入巷子,很快引起其他人注意。 一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好奇问:“后生,你们来找谁?” 程叙言:“一户姓石的人家,他家卖胭脂水粉。” “你说老石啊,喏,往前走二十几步就是他家。”妇人好心的给程叙言指方向。 等程叙言和程偃过去,他们也偷偷跟上去。 程叙言在院门前停下,刚要敲门先听到院内传来争执声。 他敲击院门:“请问有人在家吗?” 院内倏地一静,不多时有人打开院门,来人灰衣短裤,踩着一双草鞋,看面容大概三四十的模样。 石父疑惑:“您是?” 程叙言看向院中的小石头,小石头立刻把程叙言拉进屋,院门重新关上,其他人也看不见情况。 石姑娘快速跟石父解释,然而石父听完之后更懵了,他们家做胭脂水粉,跟秀才公打不上交道啊。 他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女儿,石姑娘又羞又气:“爹您想什么呢?” 石姑娘跑去厨房打热水泡茶。 众人在石家的正堂落座,程叙言也没绕圈子,开门见山道出来意。 “合作?”石家人惊讶交加,这,这怎么合作啊。 当日初见石家姐弟,程叙言心里隐隐生出一个想法,后来他打听石家铺子的过去后,心中的想法逐渐成型。 三十多年前石家人来到渭阳县,自落脚生根起,石家就是做胭脂水粉的营生。 靠着勤劳他们小有盈余,在县城攒下一座小院和一个铺子,可是这么多年过去石家的胭脂水粉没有改良,而其他胭脂铺子的工艺超过他们,吸走县城的顾客。 石家铺子每日维艰,石姑娘和弟弟以及他们的母亲都想放弃这门营生,把铺子转租,家里多少有些进项。而石父死守父辈基业,说什么都不愿意。这也是程叙言来时,听见石家院中争执的由来。 程叙言没有太多时间容许他一步一步慢慢来。他现在很需要快速赚钱。 而石家人有做胭脂水粉的基础,但缺少变通。程叙言现在就可以成为石家变通后重焕生机的契机。 石家人听完程叙言的计划如坠梦中,一名秀才不好好念书,同他们弄胭脂水粉,这传出去定是要被人笑话的。 程叙言莞尔:“说来也是凑巧,刚好在遇见石小弟之前,在下从杂记里看来几个方子。当时在下不放在心上,谁知道石姑娘的胭脂盒卡住车轮。” 他伸手摸摸石小弟的头,端的是温和友善, 他夸道:“小石头眼睛明亮,我看着很是心喜。之后我随同我父外出闲逛,意外听得石家的事……”他顿了顿,眉眼间更加柔和:“是以今日登门,冒昧之处还望石伯父见谅。” 石父一张老脸微红,他连连摆手:“没,没有冒昧。秀才公来…是我们家的荣…荣幸。” 小石头也是两眼晶晶亮,攥着小拳头直勾勾盯着程叙言。 眼见石家的当家人石父动摇,程叙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他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他伸出两指抵住盒子,推向石父:“这是在下按照方子做出来的口脂,拙劣之作比不得您,希望您能给出一二意见。” 程叙言的客气让石父受宠若惊,但毕竟谈论他的专业,他很快稳住心神,打开盖子。 开盖后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他神色一肃,用指腹小心沾取,在手背上滑开。 好丝滑的质地,还有这颜色,有一种说不出的“嫩”。它合该在少女的唇上。 他顾不得程叙言在此,叫来女儿上嘴试色。 石姑娘正是人比花娇的年纪,面庞白皙,唇上一点淡红晕色,整个人的气色都提升许多。 石家人又惊又喜,小石头围着姐姐转,连连夸姐姐好漂亮。 随后程叙言又递过一个盒子,这一次石父迫不及待打开,他见颜色偏向大红却不见暗沉,于是让妻子试色,果然效果拔群。 眼见为实,石父再无最后一丝犹豫。接下来要协商的自然是他们与程叙言的利益分配。 说实话,他们的胭脂铺子已经步入绝路,没有程秀才他们不可能有转机,所以石父咬咬牙:“程公子,利润我们五五分如何。” 石家出人出力,出铺子出成本担风险,程叙言只是在适当的时机出两张方子。 尽管两张方子就是石家铺子的“转机”。 程叙言开口:“我占三成。” 不给石父反驳,程叙言问:“有笔墨吗?” 小石头看向他爹。 石父又感激又羞愧:“程公子,我们占你大便宜了。” “没有。”程叙言实事求是。 小石头拿来笔墨,程叙言起草契约,但石父没想到这份分成居然还有年限。 契约上明确注明,程叙言得石家胭脂铺利润三成,年限五年,过期作废。 石父激动的要落下泪来,好悬才忍住,之后两人去县衙公证。 程叙言跟石父分别时,对方还一口一个感谢,程叙言微笑回应。 他带着程偃回家,忽然被程偃戳嘴角,程偃认真道:“你刚才笑,一直这样。” 程偃的意思是,程叙言微笑的弧度没变。 程偃不高兴又说不上来,于是一直戳儿子的嘴角。 程叙言拿他没法子,捉住他的手回家,今日阳光炽烈,终于在他眼底留下一点痕迹。 那两张方子就算程叙言拿去卖断,左不过几十两银子。一锤子买卖哪有日日生钱来的踏实。 再者,他哪从闲书看来什么方子,不过是反向薅学习系统的羊毛。 学习系统教他相关知识,总得言之有物才行。 一个适当的时机,一点有用的东西,再加上几句轻飘飘的话语,事情就成了,对方还对他感激涕零。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在寻求合作时,他内心的焦虑与急切。 父子俩并排走着,原本神情从容的程叙言忽然顿住,激动的看向程偃。 第53章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易全山怎么也没想到, 他就是带着儿子回家秋收,为什么一回来叙言却在学医。 到底是他没睡醒, 还是叙言没睡醒。 短短数日到底发生什么, 他不明白?!! 书房内,易全山借口送茶,他看着一心研读医书的年轻人, 第n次开口劝:“叙言,学医并非易事, 你是否再考虑一下?” 程叙言抬起头:“叔,我考虑好了。” 他之前陷入习惯思维中,陆氏还在的时候就时常叮嘱他,让他努力学习, 引着他往科举这条路走。程偃难得清醒时也常跟他提科举相关。 所以程叙言一直想的是通过科举往上走, 他寄希望早日考取功名,得到收获, 从而有足够的银钱给他们父子更好的生活, 带程偃看病。 虽然遇见神医救治程偃的几率很渺茫,但好歹有个念想。 这个时候程叙言也一直将希望寄托在未来某一天或许会出现或许不会出现的“神医”身上。 但是将所有希望都寄在他人身上无异于豪赌,某种意义上来说的愚蠢。 所以, 现在他要从这个错误思维中跳出来。 面对程叙言的执拗,易全山急的头发都掉了好多根,早上顶着熊猫眼。 程叙言观察一番,有些不太确定, “叔,你最近可以喝一两碗金银花茶。”降火。 易全山:……… 天哪, 谁来管管叙言。 趁程叙言研读医书, 易全山偷摸找到落单的程偃, 他紧紧拽着程偃的胳膊:“偃兄弟,我求你快醒醒吧,你看看叙言啊。” 程偃咧着嘴笑:“我醒着呀。”他摸摸脸,“那我现在去书房。我看叙言。” 易全山哑口无言,他…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的意思是…是…… 对上程偃清透的目光,易全山垮了肩膀:算了。 程叙言虽然开始学医,但是他没有忘记易知礼和易知仁,过去怎么指点这兄弟二人,现在他还是怎么指点。 程叙言只是在自己平常学习新知识的时间基础上,分出八成时间拿来学习医理。 第一阶段学的多是理论,程叙言想要早日通过学习系统的测试,进入第二阶段的手操教学。 程叙言决心做一件事,其他人根本劝不住。 后来易全山他们也认了,偶尔有其他人邀请程叙言参加文会,程叙言一一婉拒。 与此同时,渭阳县掀起一股口脂热。 易全山外面买菜回来后,还跟众人念叨:“那口脂又不能吃,怎么那么多人想买。” 程叙言眸光微动,“什么口脂?” “好像叫什么露珠儿。”易全山认真回忆:“我这几天打巷道回来,听见好几次了。” 程叙言微微颔首,然而念什么来什么,黄昏时候一个半大小子敲响院门。 易全山看着陌生的面孔,十分疑惑:“你是谁?” 第59节 “我是小石头。”半大的少年笑盈盈回应。 易全山:??? 什么小石头小榔头。 小石头伸着脖子朝院里喊:“叙言哥,叙言哥。” 易全山惊讶的盯着他,此时程叙言从屋内走出来,对小石头招手,后者从易全山胳膊下咻的蹿过去。 “叙言哥。”小石头一把抱住程叙言,仰着脸笑,亲昵十足。 程叙言揉揉他的脑袋:“就你一个人?” 小石头:“嗯哪。” 程叙言带着小石头往花厅去,易全山恍恍惚惚关门,然后看见荡秋千的程偃也跟着蹿进花厅。 易全山默默去厨房倒糖水,随后又回自己屋拿待客的点心。 程叙 言用方帕给小石头擦汗,温声道:“你先喝些水缓缓,事情等会儿说也来得及。” 小石头咧着嘴笑,一口气把糖水喝精光,然后迫不及待道:“叙言哥,这段日子铺子的生意好很多,我爹娘和姐姐都忙不过来,他们让我给你传话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把分成给你结一下。” “不着急。”程叙言给他满上水,眉眼微垂,慢吞吞道:“你回去跟你双亲说,你们眼下生意刚有起色,多备些货物存着才是。再过几月又是年关,那时候想来人更多才是。” 小石头嘴巴张成o形,他挠了挠后脖子,又害羞又敬佩:“叙言哥,你想的真远。”都想到年关时候了,不像他只想着眼前。 程叙言拿一块绿豆糕给他:“你从县南跑过来不轻松,在叙言哥这里吃过晚饭,我让人送你回去。” “这不好吧。”小石头有些纠结,但没经住程叙言又劝两句,他就应了。 因为临时来一位“小客人”,程叙言让易知礼去巷外的铺子买一只烧鸡添菜。 饭后,程叙言跟着他们去巷外,小石头一个劲回头招手:“叙言哥你回吧,我这就走了。” 程叙言笑笑。直到易全山和小石头的身影走远,程叙言才带着程偃回去。 夜幕即将来临,巷道中几乎没有人,程叙言回忆着上午学的医理,忽然被扯住胳膊。随后他眼前一花,被人抱个满怀:“叙言哥,嘻嘻。” 程偃眼睛弯成月牙,叫程叙言无奈又好笑。 他很轻易挣脱出来,捉住程偃的手腕:“你不要乱学。” “你不要乱学。”程偃摆出一副正经模样,紧跟着又嘻嘻笑起来。 程叙言:……… 晚上时候易全山回来,他在程叙言面前真的憋不住事,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带出来。 易知礼和易知仁兄弟也是欲言又止。 程叙言揉揉眉心,把他遇上石家姐弟,以及之后跟石家合作的事挑挑拣拣说了。 其中隐去方子的来源以及他想赚快钱的心思,大面上来看,程叙言妥妥一个完美无缺的正面形象。 易知仁由衷道:“石家真幸运。” 易知礼和易全山没吭声,算是默认。 这般久了,连易全山都摸不清程叙言的底,见程家父子衣食无忧,易全山只以为陆氏给程叙言留下很多钱。但具体多少钱,易全山没猜也没敢猜。 在他们心中,程叙言不仅念书厉害,为人处世也是一等一的好,没有任何困境。 两相比较,石家没有遇到程叙言只有关门转业一条路,哪能起死回生,可不是幸运吗。 程叙言简单解释后,带着程偃回屋休息。 易知仁心里还怦怦跳,跟哥哥躺在一张床上忍不住说小话:“叙言哥怎么那么能干啊,随便出去逛逛就能与人恩惠与己利益。我们觉得千难万难的事,他轻轻松松就做成了。” 易知礼低低应了一声,隔着一道竹帘,易知仁听到他爹熟悉的呼噜声,凑到哥哥耳边用气音问:“你跟叙言哥差不多大,你知道叙言哥小时候是什么样吗?” 易知仁只隐约晓得程偃不是程叙言的生父,程叙言是被过继给程偃的。他真是想破脑袋也不懂,怎么会有人舍得把这么出色的叙言哥过继给旁人,是不是傻啊。 易知礼脸色一变,侧身捂住弟弟的嘴:“不要问这些。更不要在叙言哥面前提过去。” 易知礼平时温和守礼,他少见这般严肃,把易知仁震住了。 “我我不提,大哥。”易知礼小声做保证。 易知仁拍拍他:“好,睡吧。” 夜色悠悠,月辉相映,人们陷入香甜的梦乡。 程叙言揉着眼睛,忍不住打个哈欠,最近学医 理确实比较辛苦。不过想到最后有可能治好他爹,程叙言又充满干劲。 日子总是过得飞快,程叙言也记不清具体的日常,他发现他的医术越来越好,期间易全山不小心染上风寒,程叙言给他把脉开药方,不过三五日易全山就大好了。 “叙言,你真是了不起。” “是啊叙言哥,你不但念书聪明,连学医也学的这么快这么好,你真是天才,世上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没有没有。”程叙言矜持颔首:“我只是尽力学。” 他走向程偃,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放着两块栗子糕:“爹,吃吗?” 程偃立刻伸出右手去拿,程叙言趁机捉住他的右手,程偃挣脱不开,只好用左手拿点心。于是程叙言捉着程偃的手腕仔细把脉,眉头微蹙。 “颅内有恙,日久积深…伤及内里……”确实棘手。 不过他从系统那处学得惊世医学,这点病症能解决。 经过程叙言大半年的治疗,程偃转好,父子俩一起在树下谈论文章…… “叙言猪猪——” 程偃戳着儿子的脸,忍不住笑。 窗户大开,外面的阳光刺眼,程叙言单手撑着身体半坐起来,“天居然这般亮了。”原来那些美好场景只是他的一场梦。 程偃歪着脑袋看他,“全山叫你,你睡着啦,我回应哒~” 程叙言:“我知道了。” 程叙言穿衣服起身,带程偃出门吃早饭。 第54章 裴慎礼 学医这个东西, 理论远远不够。因为世上的人不可能按医书生病。就算是发热,也分风寒和风热。 偏偏小院里除程偃之外, 其他人的身体都极好, 程叙言想试着给人把脉都不行。而程偃的症状又属疑难杂症,程叙言现在初入门,把脉都得找半天。 没有实践的医学都是耍流氓, 这个冬日程叙言跑县里的医馆跑的格外勤。 易全山心情麻木,他果然从来都没看懂过叙言。这个时候程叙言的秀才身份帮上大忙, 若是普通人贸贸然跑人家医馆学医,轻点的轰出去,重点的还臭骂一顿。 坐堂大夫因为程叙言的秀才身份高看他一眼,也因此多份耐心问一句原因, 得知程叙言是想自行学医为父治病, 不免动容。 此事也在渭阳县渐渐流传开,连新来的县令都有所耳闻, 再听闻程叙言还是去岁院案首, 不免更加好奇。 腊月时候,他特意派人把程叙言叫过去考校,看程叙言是否惫懒, 荒废学业,没想到程叙言答的很好,看得出四书五经的内容很扎实。 县令捋了捋胡须,看向下首的年轻人, 有心提点:“叙言啊。” 程叙言拱手:“回大人,学生在。” 县令摆摆手, “此地你我二人, 不必过多虚礼。” 程叙言颔首, 恭顺的站在县令面前。 县令对他更满意,这么一名人品上佳,天赋卓绝的后生,步入“歧途”实在令人痛心。 “叙言,你寒窗苦读多年,想来应该明白术业专攻的道理。” 一个人的精力有限,能做好一件事就顶顶了不起。这天上地下恐怕只有神明才能把所有事做好。 而程叙言只是一个凡人,一个稍微聪明点的凡人。 但凡学医有所成者,谁不是穷尽一生心血才勉强有小得。更多的医者泯灭在历史长河中。 县令很欣赏程叙言的孝心,但是孝心也得讲究法子,切不可愚孝。程叙言这么好的天赋,只要程叙言一心攻研科举定能金榜题名,届时告知祖宗,光宗耀祖,那才是大孝。 适时再为其父寻名医,岂不是两全其美。现在这般半路出家,程叙言无异自毁前程。 县令爱惜人才,字里行间都是劝诫,程叙言恭顺应是,县令以为他听进去了才挥挥手让人退下。 没想到之后几日,县令从手下处听得程叙言仍然出没医馆,气的他砸了手边茶盏:“真是冥顽不灵。” 师爷叹气:“大人,这程生又何尝不是孝心可嘉。” 县令不语。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程叙言不听他能怎么办:“罢了,这样固执短视的人,真入官场也走不长远。”真是可惜那份好天赋。 对于程叙言的行为,渭阳县理解的人有,轻蔑的人亦有。 “舍长逐短,愚蠢。” “不过是神智不清醒的嗣父,真是迷失心窍。” 裴让虽然在家中守孝,但外面的大事他也差人打听,听闻此事后沉默良久。 “小公子,您……” 裴让挥挥手:“你们退下吧。” 屋门从外面关上,屋内的光线再度暗淡,裴让站在屋中,他环视周围的一切,明明是日日相见的摆设,此刻却十分陌生。正如程叙言这个人。 裴让每每以为他看透程叙言几分,对方又总会做出出乎他意料的事。这种失控的感觉,让裴让不安和焦虑。 此时屋门再次敲响。 裴让大怒:“我不是说了别吵我——” 门外的人被吓到,过了会儿才小声道:“公子,大…大老爷叫您。” 裴让:……… 裴让按住额头,倦怠道:“我知道了,马上去。” 裴大郎君一家住在正院,裴让穿过花园,进入正院的内书房。 第60节 他刚好跟大堂兄碰面,二人互相颔首后错身而过。 裴让在书房外驻足:“大伯父,是我。” 随后书房内传来声音:“让儿啊,进来罢。” 裴大站在书柜前,手里翻着一本杂记,裴让给他见礼:“不知大伯父唤侄儿来有何事?” 裴大在书案后桌下,抬眸看向他:“你今岁及冠,按理说该大办,但是……” 想到父亲已经病故的现实,裴大又差点哽咽,他深呼吸几次才压下那股悲意,谈及正事:“眼看年关逼近,老夫想着该抓紧时间给你取字。” 裴让垂首:“一切听凭大伯父做主。” 裴大看着眼前的青年,再想想自己的儿子及冠时何等的意气风发,大房终究是欠了三房。 裴三去世后裴老给大儿子一口气连写过三封家书,信中皆是裴老回忆过往,回忆幼时的裴三做的那些糊涂事。 裴大有时候不敢细想他的父亲到底是抱着怎样决绝的心情对三弟下手。父亲打在三弟身上的每一下,在父亲心里又该有多痛。 如今已为父多载的裴大才知道当年父亲的确是偏心他更多。是以这些年裴大知道三弟在老家的糊涂事,还是会节省银钱,托人寄回老家。 裴大压下心中的情绪,他令裴让给他研磨,不多时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慎礼”二字。 裴大捧起纸,吹干上面的墨迹,递给裴让道:“【让】这个名是你祖父为你取的,愿你事有退让,得海阔天空。如今我在此字上为你取【慎礼】二字,盼你事事谨慎,时时守礼,切不可行差踏错,祸及自身殃及家族。” 裴让接过宣纸,目光定定落在黑色墨迹的【慎礼】上,眸光幽深,少顷他垂首躬身,“多谢大伯父取字。” 取字的事了了,裴大将手边的红木匣子递给裴让:“守孝期间,你及冠之礼撤去,但这是大伯父的对小辈的一点关爱,你收着罢。” 裴让又是一番道谢。 “让儿啊。”裴大唤道。 裴让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大伯父有何吩咐。” “你祖父在时,常在信中夸赞你。”裴大一脸怀念,书房内寂静无声,只偶尔响起裴大威严又夹杂失落的声音。 裴让抱着红木匣子往自己的院子去,路上的下人见到他屈膝行礼。然而裴让直接略过他们,径直回到自己的院子,自己的屋子。 红木匣子里放着一块白色的圆形祥云玉佩,通体温润。 【你若有意两年后的乡试,平时但有不懂之处的文章,可来正院寻老夫。】 裴大当年是正经通过层层考试,考出来的两榜进士,含金量很高,又为官多载,指点裴让考乡试绰绰有余。 如果说县府院三试,有一二夫子教导,自身又勤勉努力有天赋,通过考试还有机会。 那么乡试则需要专人指点。因为乡试中的第二场,策论几乎占九成份量。 所谓策论就时事发表观点提出相应对策。朝廷科举取士最终目的是为治国,只会背书的书呆子在这一阶段就会刷下去。 这也是为什么平民学子考到五六十岁都不一定能考上举人的原因。因为普通书籍不会教他们治国。真正教治国的书籍早就被上层垄断。 没有书籍,没有名师人脉,困守一地,只抱着四书五经相关书籍,天才也只会被现实压下去。 裴让将红木匣子重新盖上,放入柜中,他拿出《孟子》看,上面有裴老生前的诸多注释。 在教导裴让这一事上,裴老对其用心程度一如当年对裴大。 “祖父,我会光耀裴家。您在天有灵,护佑我吧。” 屋外的冷风吹过,卷起树上一片枯叶飘向远方。 一片叶子从树上落下,程偃下意识伸手接,却忘记他还在秋千上,于是整个人摔到地上。旁边择菜的易全山吓的踹翻菜篓大步跑过来。 “偃兄弟,偃兄弟你怎么样?” 易全山心跟战鼓擂似的,他扶着程偃朝书房大声喊:“叙言,叙言快来。” 程叙言看着他爹额头的淤青,当即要背着人去医馆,没想到程偃把住他:“叙言,爹没事。” 易家父子齐齐愣住。 程叙言试探唤:“爹?” 程偃颔首,他对易全山道:“劳烦全山兄弟给我煮个鸡蛋。” 易全山忙不迭应下,临走前还对程叙言和程偃道歉:“都怪我没看好偃兄弟。” “不关你事。”程偃拍拍他的肩:“没有这一摔我还醒不了。去吧。” 程偃是个大活人,他有自己活动的权力,程叙言只能在一定范围保障程偃的人身安全。不可能随时都贴身盯着。 程叙言也宽慰易全山几句,才扶着程偃回花厅:“头晕不晕?” 程偃笑道:“叙言,爹真的没事。” 程偃看向跟来的易家兄弟,温声道:“这里没事,你们回书房去吧。” “可是…”易家兄弟看向程叙言。 程偃又重复一遍:“回屋吧。” 程叙言点头,易家兄弟才离开。 程偃故意抱怨:“一家之主易主了,哎。” “为什么会从秋千上摔下来。”程叙言抱胸问道,最初做秋千的时候程叙言考虑到安全问题,就将秋千放的低,没想到他爹还能摔了。 花厅内,父子两人对峙,程偃眨了眨眼睛又眨眨眼,干咳一声,“我,我记不清了。”紧跟着又道:“我是爹,我们换个话题。” 程叙言忍不住笑了,给他倒茶在程偃身边坐下:“爹不是说一家之主易主了吗,我让爹实际体验一下。” 程偃:……… 程偃对于浑噩时发生的事有大概的印象,非要类比,大概就是他神智浑噩时将事情记录,但不能细致思考从而给出回应。只有他偶尔恢复神智,才能处理这些庞大的信息。 没人弄得清这个原理,程叙言就程偃这个症状问过系统,只得到无情的“级别太低,请先升级。” 大脑非常复杂又神秘,哪怕是医学远甩古代的现代,依然有不少绝症。 第55章 策论 易全山把水煮蛋拿过来, 程偃自己剥掉蛋壳敷额头。 他跟程叙言闲聊两刻钟后,终于切入正题:“你近些日子可是将书本都置之一旁了?” 程叙言沉默,随后否认:“没有。” 花厅内寂静无声, 茶水轻轻荡漾, 映出一张染上岁月痕迹的脸。程偃抚着眼角的细纹, 他已经上了年岁,他的身体早不复当年,何苦为他这么一个废人误前程。 程偃抬起头:“叙言,如果爹说, 爹想看你参加乡试,想看你高中呢。” “会的,会有那么一天。”程叙言看向厅外, 寒风撩起他的碎发,裹住他的声音带着一点沉闷:“爹不要急。” 花厅安静的落针可闻, 良久,程偃放下鸡蛋:“走吧,我们出去逛逛。” 程叙言微怔, 随后反应过来,他跟易全山打过招呼就跟着他爹出门。 还是那条巷道, 他们又一次遇见那个小男孩, 对方雀跃的跟程偃打招呼。 程叙言本以为恢复清醒的程偃会三言两语把男孩打发走,没想到程偃蹲下来照旧跟男孩聊天。 小男孩兴奋介绍:“这是我爹给我买的木剑,你看上面还有花纹。” “真好看, 如果你挥舞这把木剑会更好看。”程偃笑盈盈回应他。 “真的吗?”小男孩果然拿着木剑舞起来。 程偃眸光温柔又专注。 冬日的阳光忽明忽暗,这会儿云层退去, 太阳重新出现人前, 淡金色的光落在程偃的身上, 晕出柔柔的光层。 这样温和又对孩子幼稚想法十足耐心的男人,是程叙言梦里都不敢奢求的父亲形象。 程偃的声音仿佛远去,他们隔的这样近,他却听不清对方的声音,他只能看见程偃的唇在开合,睫毛颤动,侧脸能看到嘴角翘起的弧度,以及程偃耳后突兀的银白。 在阳光下,那银白如同山间将化未化的雪,在褐色的土地和枯黄的野草间刺人眼。 程叙言心口一紧,下意识上前一步又顿住。程偃注意到他的情况,自然的结束跟小男孩的话题,哄着小男孩先行离开。 从始至终,那个小男孩都没有发现今日的程偃伯伯跟往日的程偃伯伯有什么区别。 程偃站起身,对程叙言弯了弯眼睛,“等烦了?还是吃味了?” 程叙言茫然:“什么吃味?” 程偃笑而不语,转身往巷口走,过了片刻程叙言才回过神来。 程偃问他是不是吃味,莫不是以为他若几岁幼童那般争父爱? 程叙言:……… 因为临近年关的原因,县里十分热闹,越往南面去人越多,随处可见背着大背篓的行人,有些穿着短打,明显的农户打扮。 程偃问儿子:“你可看出什么?” 忽然一个问题把程叙言问住,他四下张望,见行人脸带笑容,眼神有光,互相交谈时也是高声笑语。又见街边的小摊贩安置整齐,街道地面虽然半旧,却无明显坑洼。 他将自己的发现一一说给程偃听,最后总结道:“不管是之前的县令,还是新来的县令,都将渭阳县治理的很好。” “你还漏了一样。”程偃指着地面:“你看这地面是否干净?” 程叙言有些懊恼:“是我不够细心。” 越是寻常的东西越容易忽略。 街道的地面整洁非一日可得,需要日日维护,需求创造职位。 程偃顺着这些寻常事务给程叙言讲解,不可避免的讲到程祖父身上。 程祖父当初通过科举入仕后,在翰林院待了三年,之后又在六部之一的工部干了两年才外放地方官。 很多东西都是一个轮回,程祖父将自 己为官的心得和感受告诉儿子,以帮助儿子未来在科举考试中取得好名次。 如今程偃又将这些东西一一说给程叙言听。 “那个时候你祖父运气不好,外放的地方偏僻又穷困……” 两人不知不觉将整个渭阳县整整走了一个来回,程偃说的内容太有吸引力,程叙言完全听的入神,偶尔还在程偃的引导下发表自己的看法。 第61节 最后他们在石家的胭脂铺前停下,已经近黄昏,还有两名妇人从铺子内出来,她们的手上各拿着一个小小的盒子。 小石头眼睛利最先发现他们,立刻奔出来冲向程叙言,清脆又欢快的叫着“叙言哥”。 程叙言温柔的摸摸他的脑袋,习惯性问一句:“累不累?” “不累。”小石头嘚瑟道:“铺子生意好,我每天都有干劲。”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一旁的程偃,笑嘻嘻打招呼:“伯伯好。” 程偃回以微笑。 小石头把他们两人带进铺子,石父立刻倒水招待,同时让妻子拿上银钱去外面买些点心回来。 胭脂铺的后院十分狭窄,只勉强放下一套桌椅,石父面色微红:“招待不周,二位见谅。” 程叙言又挂上微笑面具,温声道:“是我们冒昧打扰才是。” 程偃静静看着程叙言跟石父交流,石父再一次提出将利润分成结给程叙言,没想到又一次被婉拒。 “眼下年关在即,你们正是需要本钱的时候。再者…”程叙言刻意顿了顿,眉眼带笑:“我听闻做营生的有讲究,大年是一年才有一次的好日子,该是聚财的好时机,若此时给出大笔银钱,岂非有营生漏财之意。” 恰好石母带着糕点回来,石父忙不迭把糕点摆上,“秀才公你们尝尝,这糕点口感很是不错。” 他始终低着头,不让程叙言和程偃看到他泛红的眼眶。他何其有幸,在父辈基业面临绝境时遇到这么一位大善人,他真的,真的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言语去感谢。 程叙言只做不知,捻了一块松仁糕吃着,半垂的眼睫遮住眼中的情绪。 稍作停留后,程叙言提出告辞,他没有过问石家铺子的情况,更未插手石家铺子的营生。 街上的行人散去七七八八,程叙言问道:“爹累不累,如果累的话…” “没关系,慢慢走着看夕阳也很不错。”程偃偏头笑:“你觉得呢?” 程叙言自然没意见。 随着他们往租住的院子去,原本身边行走过的三两人也淡去,街道还是那条长长的街道,这一次街上只盈了满街的橙色余晖。 偶尔有一只不知名飞鸟略过,天空再度恢复寂静。 程偃讲着从前,老实说这不是多久远的从前,只是那个时候陆氏尚在。 “你奶奶在世时教你许多,爹承认你奶奶教的大部分东西是对的。但是松柏和芙蓉不一定相配。” 太阳彻底落下去,暮色渐渐袭来,程叙言站在暮色中,他抬起头直视身边的男人:“您想说什么呢,爹。” 程偃比程叙言高一个头顶,他微微垂首,与程叙言视线相平:“你很聪明,但不要觉得别人是傻子。玩弄真心的人,最后也会被人玩弄。” “这是自然。”程叙言垂下眼,黑色的眼睫比夜色更浓稠。 程偃有意再开口,但见儿子神色最后还是歇了这个心思。他上前抱住儿子,“半真半假,半假半真都没关系,可若一丝真都无,岂非可悲。” 他拍着儿子的背:“你看,冷的时候相拥,身体能感受到温暖。” 陆氏临终前用最狠辣的方式教会程叙言冷酷和果决。她没有多余的时间,所以走了极端。 但凡事过犹不及。 杀人者人恒杀之。程叙言没到那个地步,可对人无情无爱者,终其一生也再难觅得爱。 临界铺子的布招在风中摆动,程叙言看着自己伸在空中的手抿了抿唇:“我很抱歉,爹。” 他低着头大步往前走。 程偃也有些意外,他竟然被推开了。当初的孩子真的长大了。 他抬头望着灰暗的天空,忍不住感慨:时间过得真快。 明明他记忆中的小叙言还在哭鼻子,害羞脸红,现在那个孩子已经长大能担事,有自己的思想。 晚上父子俩躺在同一张床上,却是背对背。 “叙言。”漆黑的屋子里传来男人清越的声音。 程叙言犹豫片刻才应声,他内心深处很抗拒跟程偃谈及陆氏相关。刀子戳在谁心头谁记得久。 以他今日头脑,程叙言当然能看出陆氏临终前在激他。可他放不下的是陆氏最初对他的算计。 如果他真的死在望泽村的河中,陆氏会像口中说的那般:死了就死了。 但是程偃没提陆氏,甚至也没想教育他,只是道:“年后安心跟着你的老师念书罢。”程偃不知道何谓系统,但既然那看不见的存在能教程叙言四书五经,那么尊称一声“老师”很合理。 程叙言含糊应了一声。 随后屋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 次日天光大亮,程偃和程叙言父子俩没事人一般相处,程偃给程叙言讲解这个朝代的兵制。 他揉揉眉心,不好意思道:“过去这许多年,也不知道如今是何模样,我姑且讲讲,你姑且听听,心里有个底就好。” 程叙言点头。 程偃的姑且讲讲,一讲就是大半日,期间易知仁给正屋送茶水点心听了几句,头都大了。 为什么每个字能听懂,但程偃叔把它们连接后就那么晦涩呢。 晚饭后,程偃提笔在黄麻纸写下一道策论题目:“晋武平吴以独……事同而功异”。 这一段出自《宋史·列传》,“这是爹当初参加乡试时考过的策论题,我给你讲讲策论题的答法,你试着做一下。” 程叙言扫了一眼,心里无甚把握,程偃道:“答题之前先审题,通读题目知晓话下的典故。” 读书人说话做事一般偏委婉,官场上尤是。直来直去易得罪人更易犯忌讳。 策论题一般结合时事,但出题人不会明说时下问题,所以会从典故入手。 然而要命的是,纵使程叙言能从系统中学来许多,可系统不会随时记录当下发生的大事,他自然也没得学。换句话说,程叙言如果不走出这个小小的县城,不了解外面的局势,那么他在乡试中必然处在劣势,届时别说取得好名次,不落榜就谢天谢地。 而且程叙言最好祈祷上天,当他参加乡试的那一届,出题人最好不参加党争。否则考题中夹带私货,考生更是苦不堪言。 考生怎样在不得罪各党派,不得罪龙椅之上的那位,还得言之有物,简直是地狱难度。 见屋内气氛凝重,程偃口风一转:“如果党争激烈,这也侧面预示一个王朝即将走向末路。看如今盛世太平,百姓安康,叙言不必担心这一点哈哈……” 程叙言:………虽然但是,确实有点道理。 第56章 第一次出远门 腊月二十八的时候, 程叙言带人回望泽村,易家一家团圆,程叙言照旧带着程偃去祭拜陆氏, 给相熟人家送上一份年礼。 真要说有点什么不同, 大概是程青锦说了一门亲事, 年后成婚。女方还不错,是县里一名馒头铺小贩的女儿。 杨氏嘚瑟不已,逢人就说自家儿子找了县里姑娘,以后她也要跟着去县里享福, 好日子在后头。 “她做梦呢,青锦在县里做工又不是去玩,怎么可能接她去。” “对啊, 县里的房子多贵,青锦哪买得起。” “…杨氏还是这么拎不清……” 村里妇人背后看杨氏笑话, 她们聊的认真没注意身后的程叙言,直到程偃不小心弄出一点声响,几名妇人才察觉。 “叙…叙言?”妇人讪笑, 刚想着怎么打圆场,程叙言对她们微微颔首, 略过她们带着程偃走了。 在斜前方二十几步外, 杨氏正跟人吹牛。 程叙言远远的看她一眼,不过一年时间,杨氏的鬓间添了不少银白, 肩背微驼,身上的衣裳也是半旧, 看起来过得不太好。 暖阳下的风都是热烘烘的, 很舒服。程偃戳着儿子的脸:“你笑什么呀?” 程叙言捉住他的手, “过年,心情好。” 大年三十的时候,程叙言蒸鱼,炖鸡,烧鹅,准备好几个硬菜。没想到易全山又给他们送来一竹篮炸小鱼干,炒花生米,还有一大碗腊肉。 乡下人家的油精贵,拿来炸小鱼干实在奢侈,程叙言怀疑易全山家里炸的小鱼干恐怕都给他了。 程叙言在县城见过好东西,可仍然为那篮子小鱼干动容。他想回些东西,但易全山这次跑的很快,不给程叙言机会。 程偃见儿子在关院门,飞快的抓了一把小鱼干笼在袖子里,一口一条,卡兹卡兹脆响。 程叙言:……… “你不要只吃小鱼干,会腻。”程叙言无奈叮嘱他。 程偃也不说话,只冲儿子笑。 程叙言败下阵来,他也捻了一条小鱼干,发现小鱼的腹脏居然也清理的干净,用上好的面粉裹一层下锅炸,满嘴都是脆香。 程叙言忽然想喝酒,没有旁的原因,就是忽然生出那么一个想法。 但他看一眼程偃,最后还是作罢。 午后程偃躺在躺椅上,在院里午睡,阳光落在他的身上,清晰的映出他额间的碎绒毛,看着很软乎。 程叙言站在檐下,透过不高不矮的院墙看远方,天空是苍蓝色,云朵犹如鱼鳞般片片分布,当风吹过云层的时候,它们随风而动似一尾鲜活的飞鱼。 而在白云之下是模糊朦胧的远山群,仍然翠绿不受凋零,它们连接天与地,在人眼中形成天地的尽头。 可是只要向着那“尽头”去,终生也觅不得。 起始本就是终点,人怎能在圆球找到尽头。 思绪像飞舞的风筝,飞出去就不受控制,直到一声声急切的敲门声如刀,锋利的割掉线,程叙言这才向院门走去。 院门从里面打开,露出门外一张张可爱欢快的小脸:“叙言哥,过年好。” 他们捧着馒头花生给程叙言送来,说着讨喜的吉祥话,虽然内里的衣服半旧,但外面却齐齐笼上新衣。 程叙言侧身让他们进屋,五六个孩子顿时将整个院子闹翻天,程偃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一张凑近的小脸,对方还挂着两管鼻涕,又跟着往回吸。 程偃也下意识跟着吸鼻子,兴奋的跟其他孩子玩耍。 他们在院子里踢竹球,小孩子控制不住力气,几个来回就踢坏一个,本以为没得玩了,程叙言又拿出一个。 路过的村人透过大开 的院门,看见院子里笑闹的一幕,也忍不住跟着笑。 越来越多的孩子涌来,程偃家的院子像盖着开水的铁锅,隆隆做响。 易全山的小儿子也跑去,他听大哥二哥说叙言哥怎么怎么厉害,人又怎么怎么好,他实在太好奇了。 然而易知明跟程偃他们玩到一起后,早就忘记来时的目的。 第62节 程叙言在檐下静静看着他们,见程偃额头出汗,他去厨房倒热水,又拿出之前买的点心:“过来吃点东西歇一歇。” 玩耍的小孩立刻奔去堂屋,程偃看着一下子空荡荡的周围,茫然四顾。 易知明握住他的手:“程偃叔,走了。” 孩子们在桌上抢的欢,程叙言也不制止,他带程偃回屋换衣裳。 “饿了,我饿了。”程偃一直看向堂屋,随后他嘴里塞来一块细腻的绿豆糕。 一刻钟后,孩子们和程偃继续玩。程叙言负手立在人后,程青锦透过玩闹的孩童,跟他的目光对上。 程叙言微微颔首。 程青锦抿唇,匆匆离去。眼见要回到自己家,他脚步一转往村外去。 他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家里人左一句银钱右一句银钱,没人问他辛苦与否,所有人都觉得他在县里的酒楼干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日子潇洒轻快得很。 但时间的流逝谁也拦不住。 日落黄昏,大地逐渐恢复寂静,在程偃家玩耍的孩子都带着程叙言给的回礼各回各家,程青锦也不得不往家去。 然而有人玩闹一天安心歇下,有人的矛盾才刚刚开始。 程家四个房的人一起准备年夜饭,然后就谁出的东西多,谁出的东西少吵起来。 程长泰一张脸黑的不能看,老陈氏给四个儿媳妇一人拍一巴掌才算了事。 饭桌上,郑氏飞快夹住一大块肘子肉放自己碗里,惹来其他人不满。 杨氏冷笑,“一只手还这么灵活呢。” 所有人脸色大变,郑氏另一只手怎么废的,杨氏这个罪魁祸首不记得吗? 果然,话落的瞬间,郑氏直接就着手里的筷子朝杨氏的脸上丢去,差点戳了杨氏的眼。 杨氏蹭的站起来:“你发什么疯——” 眼看两人要打起来,程长泰重重一拍桌子:“不吃就滚出去。” 程二拉住郑氏,程三拽住杨氏,战火稍歇。 吴氏撇撇嘴,趁机夹上好几块肉。孙氏凉凉笑道:“四弟妹慢着些,桌上还有,也就咱家没旁人,若旁人瞧了指定以为四弟妹上辈子是饿死的。” 堂屋内倏地一静,紧跟着爆发出尖利的吵闹声,程长泰和老陈氏吼了好几次才勉强把这顿饭吃完。 孙辈们身心俱疲,连程青业也受不住,回到自己的屋子新媳妇儿趴在他怀里直哭。嫁过来之前,新媳妇怎么也没想到婆家是这样。 程青业口中发苦,这一刻他突然羡慕抱荷她们,女子外嫁后逢年过节才回娘家,不像他们男丁一辈子守在家里。 新媳妇越哭越伤心:“我们后半辈子都要这样吗。” 天天看长辈吵长辈闹,他们还不好劝,一辈子战战兢兢…… 不,不行! 程青业原本还犟着那点读书人的自尊,此刻全化成渣渣。 年后他就外出找活,什么活都好,只要能离开这个家。 同程青业想法一样的还有其他兄弟,这个破家谁爱待谁待。 家里闹成这个样子,谁也没心思守夜。程长泰和老陈氏回到正屋,老两口舍不得点灯,干坐在床上发呆。 四周漆黑,寒冷如潮水涌来。 良久,程长泰叹道:“我是不是不该分家。” 如果不分家,他还 是绝对权威的大家长。可当时大房和四房因为青业读书的问题已经快成仇人。 如果不分家,程长泰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松口…”程长泰一巴掌拍在膝头,恨声道:“读书害人哪。” 如果大房的青业不念书,后面的兄弟也不会念,家里也不会有矛盾,他们现在还是和睦的一家。 程长泰越想越后悔,这个时候他又忘记之前他看程叙言考上秀才怎么怎么好,读书多么有用。现在他只觉得书本是妖魔鬼怪,坏人心的祸胎。 老陈氏少见的没吭声,她想起程叙言,那个清风明月般的孩子。 如果在叙言小时候,她这个当奶奶的再强势一点,不顾忌这个不顾忌那个,把那个孩子护下来,今天的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 夜如凉水,但篝火驱赶寒意。 程叙言往火堆边缘丢了几个生花生,不多时火堆发出轻微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无限放大,原本昏昏欲睡的程偃立刻睁大眼睛。 “什么东西?”他靠近火堆,结果没收住势差点被火舌舔舐,幸好被程叙言及时拉回来。 程叙言用木棍拨了拨,见花生外壳泛黑才挑拣出来,扔在旁边地上。 程偃立刻凑过去,烫的嘶嘶抽气,好一会儿剥出花生米丢嘴里,“好吃~~” 程叙言也尝了两颗,花生米半生不熟,吃着有股韧劲,尝鲜的话还凑合。 程叙言见程偃喜欢,又往火堆边扔下一把生花生。又用木棍拨了拨柴禾,一瞬间火光跳跃,火势极盛,将整间堂屋都烘烤暖和,照的亮堂。 橙色的火焰将程叙言一张脸映的明丽,驱散他眼中的黑,添上光彩。 少顷,程叙言将堂屋虚掩的木门大开,自他身前,夜幕漆黑星子零星分布。自他身后,熊熊火光风中烈烈作响。 这场守岁终究没坚持住,后半夜程偃困至极点,程叙言扶他回房歇息。 年后程叙言带着程偃登门易家,易家堂屋内,易家双亲坐在八仙桌上首很是拘谨,易全山看向对面坐着的程叙言斟酌道:“叙言可是有什么要事?” 程叙言颔首。他道:“去岁我将县里的医馆跑数个来回,我能学的学去七八,所以我打算年后带我爹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程叙言不是愣头青,他有自己的计划。哪怕在易全山看来他心血来潮般的学医,程叙言也是学的心脑相关。而不是一股脑儿全学。 他仍然渴望在游行途中遇到一位名医,另一方面他也想去外面看一看,看看这个朝代。 渭阳县及周边县的秀才大部分前往府学就读,剩下少部分依靠家中人脉另拜名师。如裴让跟着家中做过官的长辈学习,在一干秀才中也称得上是个例。 哪怕是京中的官家子弟,家中长辈忙着职务也没空教导,官家子弟只能往国子监塞,再不济是族学,或者出名的书院。 程叙言不缺名师和书籍,他缺阅历,所以于情于理,为程偃还是为他自己,他都得跑这一趟。 他有秀才文书,出行不担心限制,现在之所以带着程偃来易家,是因为程叙言需要一个人协助。 听完程叙言的打算,易家堂屋安静的落针可闻。 程叙言微微垂首,歉意道:“全山叔,我很抱歉年前没有告诉您,我不想扰乱您们过年的心情。” 易全山恍惚着摆摆手,这种事放现在不值一提。他在考虑让谁跟着叙言去。 官府对普通人的限制颇多,平头百姓出行超过一定距离必须出示路引,若是没有路引,轻则杖责打回原籍。重则流放。 谁都知道见世面好,可也得有机会才行。出行的条件,还有银钱。 易知明太小,不在易全山考虑范围。 易全山的目光扫过易知礼和易知仁。 “大哥去吧。”易知仁忽然出声,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面对家里的视线,他不好意思的笑笑:“大哥比我稳重多了。”他看向易知礼:“等大哥以后回来,好好跟我和知明讲讲外面的样子。” 易全山把次子搂在怀里,使劲揉了揉他的脑袋。 意见达成一致,程叙言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推给易全山。 易全山眼皮子一跳,他试探打开,里面竟然是十两碎银,他被烫到般推回去:“叙言,这我不能要,你…” “全山叔。”程叙言叫住他,神情平静而从容:“两家有来有往才是正道。知仁悟性尚可,我离村后会把院子钥匙交给你们,平日劳你们看顾些…” 易全山忙不迭道:“这是自然…” 程叙言抬手打断他的话,继续说下去:“书房里的书留有注释,知仁如今识文断字,想来能看懂。” 程叙言本来还想劝易全山再去镇上找家靠谱的学堂让易知仁念下去,试试科举。 但是言多必失,这是易家的家务事,他点到为止即可。程叙言暗示的足够明显,至于最后会怎么做,易全山一家会拿主意。 “过去几载你们帮我许多。”程叙言诚恳道,他看向易全山的媳妇和双亲:“将全山叔和知礼这两个壮劳力带走,委实辛苦婶子和叔爷叔奶奶。” “没有没有。”易全山他爹赶紧解释:“自从全山跟你去县里后,我们把两亩地租给旁人,地里的活轻松许多。” 过去易全山和易知礼虽然在家中干活,但也要吃饭。他们跟着程叙言去县里后,虽然家中少两个劳力,同时也省去两人的口粮和知礼的读书开销,他们家也算小赚,好夫子不好找。 更别说年节时候,程叙言还给易全山父子添置衣裳鞋袜。 他们当初得陆氏两亩地本来就占便宜,程叙言长大后能干又这么厚道,现在又愿意带他们长孙出远门见世面,好处都给他家得了,易家双亲想想都觉得脸红,总觉得欺负小辈似的。哪里好意思再拿银子。 最后双方经过推让,易全山勉强松口,答应收下二两银子,多的再不肯要。 程叙言看着一脸愧疚的易家人,不知道为什么想笑,可他扯扯嘴角却发觉嘴角僵硬的厉害。 他揉了揉眉心,顺势挡住自己的眼:“还有几日功夫,你们准备一下。”他默了默,接着道:“此事还望叔帮忙遮掩一二。” 易家人懂了,在离村之前程叙言不想声张此事。 “我们晓得,你放心吧。”易全山他媳妇儿捂着自己小儿子的嘴巴笑应道。 这一幕把程偃逗笑了,伸手也想捂程叙言的嘴,结果被儿子轻松捉住手腕,程家父子两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易家院门外。 第57章 马骡 程叙言在镇上买了好几刀纸, 并两套文房四宝,他放在背篓里,上面放着常见的零嘴, 待易全山过来时他哄着人将背篓带走, 而后锁上院门带程偃和易知礼离村。 村人单纯以为程叙言他们还是去县城, 并不惊讶。 而易全山回家后发现背篓里的纸笔,想要给人还回去,却只看到落锁的院门。 一名村人走过,他笑问:“全山怎么没跟着叙言一起走啊?” 易全山打个哈哈敷衍过去。 另一边, 程叙言他们到达县城之后在客栈落脚,之前租住的小院子,程叙言在年前就跟小院主人谈妥。他只租到去岁岁末。 易知礼将窗户支起来, 还没过元宵,县里自然热闹得很。 程偃趴在窗边看街景, 街上的小孩举着风车在街上奔跑,笑声传出老远。 第63节 “叙言,那个我想要。”程偃指着窗外。 程叙言扫了一眼, 他点点头:“等会儿给你买。” 离开渭阳县之前,他还得去一趟裴家, 他买了好几个风车回来, 哄着程偃待在客栈,次日他独身一人提着礼登上裴家门。 裴大接见的程叙言,他对这个跟随裴老学习过半载的年轻人有些好奇。 “你要离开渭阳县?”裴大呷了一口清茶, 不紧不慢的放下茶盏:“可是去府学念书?” 程叙言摇头,“我想带我爹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 程叙言有一个神智不清醒的嗣父在渭阳县不是秘密, 混读书人圈子的基本都知晓。 但裴大没想到程叙言会为他爹做到这个地步。 程叙言在裴家待了两刻钟, 临去前裴让才匆匆而来:“抱歉程兄, 我在书房练字,小厮之前唤我我没听见。” “无妨。”程叙言朝裴让拱手:“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愿君珍重。” 裴让回以一礼。 直到程叙言离去,裴大才意有所指道:“老夫以为你们有同窗之情,应该私交甚好。” 裴让一副无奈的神情笑笑。 程叙言在县里又待上几日,元宵之后,他才去石家的胭脂铺。他说着吉祥话,见气氛差不多后委婉提起自己即将出远门的事情。 跟在石父身后的石姑娘猛的抬起头,眼中似有水雾氤氲。 程叙言仿若没发现她的异样,离开时程叙言的腰包鼓鼓的。他不但拿上之前的利润分成,石家恐他在外银钱不够,还预支他三个月的利润分成。 做人做到石父这个地步,属实厚道。 小石头十分不舍,主动送他一截,“叙言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仰头看着眼前人清俊的眉眼,心里一动,脱口就道:“叙言哥,其实我姐姐她……” “你们姐弟情深,真是羡煞旁人。”人来人往的街上,程叙言揉着小石头的脑袋,笑的温柔。 小石头捧住他的手,眼眶红了:“叙言哥。” 程叙言静静等着,等小石头情绪稍微稳定些了,程叙言才劝他回去。 小石头一步三回头,人群中那抹青绿色的身影十分耀眼,可是离他们太遥远了。他摸了摸怀里,那个精致的荷包终究没机会送出去。 程叙言负手而行,眼中映着天空人群,青绿色的衣摆在空中翻飞,余留一道悠长的影子。 他怎么会察觉不出,小石头每每送过来的点心,石姑娘看他的眼神。 石家人很好,可是他们注定不相合。 程叙言没有回客栈,而是带上银子转而去县北,他年前就跟人说好预定一匹健壮的马。 如果没有马,骡子也行。当然这个退让程叙言没有说出口。虽然骡子有各种小毛病,但耐力好力气大。 程叙言直奔县北最大的牲畜交易点,他还没靠近,牙人先行过来:“秀才公来啦。” 程叙永点点头,随后直接问:“马呢?”当时这牙人拍胸口跟他保证的。 听到问话牙人笑容一滞,如果没有意外木栏里肯定有马。但现在就是出了意外。 他们去岁收到消息,说府城那边的府兵即将淘汰一批老马和跛脚马,牙人这才敢跟程叙言夸海口。 然而年后府兵那边迟迟没有动静,牙人就知道遭了。 他赔着笑讨好道:“秀才公您有所不知,前儿刚到一批马,小的想着给你留下,谁知道那马长途跋涉,当晚就不好了。”牙人瞬间换上一副悲戚神情:“这回的损失大了去,小的一家…” “你一个牙人,马没了还能让你赔损失?”身边的声音幽幽的,牙人抬头,发现程叙言似笑非笑。 他讪讪一笑:“秀才公……” 程叙言嫌弃道:“既然没马,我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他掩住鼻子,转身欲走。 “哎等等,秀才公等一下。”牙人忙不迭道:“我们这儿刚进一批骡子,秀才公瞧瞧吧,不比马差。” 程叙言没吭声,眉眼间的嫌弃更深。 牙人顿时收起其他心思,卖力夸赞骡子的好,牲畜贩子也跟着附和。还掰开骡子的牙口给程叙言看,又翻骡子的蹄子:“秀才公,这骡子健壮着,你买下它肯定不吃亏。” 程叙言站在木栏外,不咸不淡道:“作价几何?” 牲畜贩子偷偷跟牙人对视一眼,道:“二十七两。” 一般的牲畜都有个大范围的价钱,只要在这个价钱区间内,官府是不管的。除非牲畜出现病变。 程叙言转身就走。 “秀才公,秀才公等等。秀才公价钱好商量。”牙人匆匆拦在程叙言身前。 程叙言冷笑:“你一头骡子要价比牛还高了。” 牙人心头发苦,说好的读书人不通俗物呢。他勉强道:“秀才公,这骡子是马骡啊,您不能当普通驴骡看,而且这马骡的性子也十分温和,您想想一匹马得多少银子……” 不等牙人说完,程叙言绕过他又要走,牙人赶紧道:“您说个价,您说。” 程叙言:“十七两。” 牙人:……… 牲畜贩子:……… 要不是看你是秀才,我都想打你。 然而程叙言兴致缺缺,牲畜贩子只好松口说价钱可以低一点,但不能低太多。两人一番拉扯,最后程叙言以二十三两六钱银子买下一头马骡。 这样大价钱的牲畜交易,程叙言和牲畜贩子签下买卖契约还不止,随后双方又跑一趟衙门公证才算完。 第58章 医馆仁心堂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洒下, 一辆由马骡拉着的木车晃晃悠悠离开渭阳县。 易知礼手中执鞭,坐在骡车左前室赶马骡。他还是生手,是以十分紧张, 根本分不出半分心思来欣赏初春美景。 程叙言在骡车内垫上两层旧褥, 程偃光脚踩在上面,透过四四方方的车窗看向外面。 “鸟,是鸟。”程偃兴奋的指着道。 他将一只手伸出窗外,想要抓住飞鸟, 但那注定是不可能的。 程叙言靠坐在车内,默默背诵医书内容。 随着日头上升,约摸在午时初程叙言叫停。他们将骡车停在一株大树下。 程偃得到允许呲溜儿下车, 光脚踩在草地上。他的左手手腕上系着一根拇指宽而厚实的布带子,另一头系在程叙言右手。 易知礼下车后也松了口气, 从出发开始他就绷着身体,这会儿也受不住了。 他活动手脚后, 将骡车上面的物什拿下来, 又从车壁取下水囊。忽然听到程叙言唤他。 易知礼立刻跑过去:“叙言哥,您找我什么事?” 程叙言:“跟着我做。” 易知礼:??? 易知礼一脸茫然, 然而程叙言起手,一招一式甩的流畅极了, 手上的布带根本没有影响。 一套招式练完,程叙言问易知礼:“记住多少?” 易知礼:……… 易知礼磕磕巴巴, “一…一点点。”他深深低下头,不敢看程叙言脸色。 “罢了。”程叙言叹气:“我再教几次。” 程偃也不乱跑, 好奇的盯着儿子练招, 每一招单挑出来都很寻常简单, 可连在一起, 就有一种高山行云的流畅感,程叙言每一次挥掌都似柔带刚。 易知礼跟练,然而不是手上招式错了就是腿上招式没跟上,远远看去像只坐不住的猴儿。 程偃笑的直不起身,眼泪花都落出来了。 易知礼面皮通红,可他知道程偃叔心性若稚儿,只是单纯觉得好笑,并不是故意讥讽他。 程叙言默了默,拍拍他的肩:“你今天先练前三招,练熟了再接着往后练。” 易知礼用力点头,他在骡车旁一遍一遍苦练,程叙言带着程偃走动,顺便拣些柴禾。 此地没有什么好风景,唯一的优势只剩地势平坦,林木稀稀拉拉,有些树还枯着。 程偃却兴致盎然,这里摸摸那里瞅瞅,程叙言由着他去,等柴禾拣的差不多了,一小束新鲜娇嫩的花朵凑到他眼前。 粉的白的黄的,每一朵花儿都小小的,花瓣又薄又透,逢上雨日,恐怕雨珠大一点都能将其砸碎。 程偃眼睛弯的像月牙,眼角的纹路也更加明显:“送给你。” 程叙言直起身,程偃跟着他动作,再一次重复:“叙言,送给你。” 程叙言反问他:“爹喜不喜欢?” 程偃重重点头。 程叙言勾唇:“那把花送给爹。” 程偃嘴巴都张大了,捧着花高兴的蹦蹦跳,回到骡车身边时,程偃拿着花跟易知礼臭美:“儿子送给我的,我儿子~~” 易知礼虽然意外程叙言会去摘野花,但此时还是真心道:“花很漂亮。” 程偃一屁股坐在地上,握着花看不够。另一边程叙言准备生火,易知礼赶紧跑过去,“叙言哥,这些活我来做就行。” 易知礼很懊恼,按理来说捡木柴也该是他的活儿。 程叙言回车内拿出火折子,头也不抬道:“知礼,我虽然需要你做些琐事,但不代表我把你看作下人。” “我明白。”易知礼有些激动,眸光极盛:“我心里都懂,叙言哥。” 谁家主子会日复一日的教导下人,叙言哥对他的恩,他这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还清。 午饭吃的烤馒头和半只烤鸡,午后程偃在车内睡下,易知礼喂过马骡又接着练招。 程叙言学了一上午医理,头有些胀,这会儿从车内拿出一套弓箭摆弄。寻常猎人用的弓,质地一般。 他试着拉一下,虽然有点吃力但能拉开。少顷他弯弓搭箭,咻的一声,箭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歪歪斜斜插.在草地上。而箭矢与程叙言不过十来步的距离。 第64节 程叙言:……… 难道是他发力不对? 程叙言坐在地上,再次进入学习系统看人体发力图解,不管是胳膊发力还是腰腹。 一般骑射需要专门的武师傅,可以手把手教,如乡间的猎户也是子承父业。寻常人贸贸然自学,最后练出一身病痛的不少。 怪道是穷文富武。除了长时间请武师傅,还得跟上营养,骨瘦如柴可学不好武,而这些都立在金钱之上。 程叙言一边学一边记下仍然疑惑的地方,打算哪天他爹清醒后问问他爹。 在这之前,程叙言他们终于抵达府城。易知礼不是第一次来,可是再度踏入这座城,仍然为其繁华热闹所震撼。 程偃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伸出窗外,幸好程叙言及时按住他,不然吓到小孩怎么办。 好好的车窗悬着一颗头? “卖花嘞,新鲜的迎春花~”十来岁的小姑娘挎着成人手臂长的竹篮子,里面堆满了黄色的迎春花。 小姑娘手里还拿着一束,嫩绿色的枝条点缀新鲜花朵,朝气蓬勃。她向路过的男女介绍:“刚摘的迎春花,带露珠嘞~” 程偃盯着迎春花不动,下一刻他手里多了一束花。 易知礼欲言又止,这么一束花居然要三文钱。虽然他现在知道叙言哥跟胭脂铺有合作,但是收入只这一条。他心里总是担心。 “知礼。”程叙言唤他。 易知礼忙应:“叙言哥有什么事?” 程叙言:“你找个地方把我们放下,然后驾着骡车在府城寻一处院子,我们大概会在此地停留月余,最长应该不超过两月。” 易知礼整个人都愣住了,周围熙熙攘攘远去,他仿佛被卷进漩涡深处,急着摆手:“不…不行的叙言哥,我不行的。” “你可以。”程叙言强硬打断他:“听着,府城的规划跟渭阳县差不离,东贵西富南贫北贱。城北多是下九流,环境太嘈杂,直接略过。城东城西花销甚多,我们颇为吃力。所以你去城南,这一次我不赶考,你不用再考虑距离问题,只需要考虑环境,价钱。” “我们是外地人,你最好找牙行由牙人出面,不管对方出什么价,你照三分之二的价给。若你觉得合适,添点价也尚可。”程叙言叮嘱的很仔细,就差没手把手教了。 他对易家人承诺过,他虽然需要易知礼替他做些琐事,同样的他也会带易知礼见世面,尽可能培养易知礼。 想到什么,程叙言又道:“你不要去偏僻地儿。人贩子有时也会拐青壮。”虽然这个几率很小。 这话把易知礼给逗笑了,他赶紧捂住嘴,随后闷闷道:“我知道了叙言哥。” 话落,易知礼怀里扔过来一个沉甸甸的荷包。 程叙言笑道:“走吧。” 三人简单吃过面,约定好汇合地点,易知礼就驾着骡车走了。 此地是城南和城北的交界处,程叙言拉着程偃的手在附近闲逛,人多的时候,他现在不用布带牵着程偃,他不喜欢别人异样的眼光看他爹。 程偃吃着花生糖东张西望,程叙言在一家牌匾很有厚重感的医馆前停下。 “仁心堂。”程叙 言念着这三个字,随后带着程偃进去。 午后医馆没什么病人,进去的第一眼是大片大片的药柜墙。整座医馆面积很大,只医馆里的坐堂大夫就有三名,药童更是六七人。 左右皆设有内室,收急症病人。 程叙言选择年纪最大的一位坐堂大夫给程偃把脉,老大夫从开始的从容到后面的面色凝重。 老大夫看向程叙言,没想到程叙言神情平静。 老大夫:“你……” 程叙言详细说出程偃的病症,在老大夫惊讶的目光下迟疑道:“老先生可有法子?” 老大夫摇头。程叙言虽然失望,但也在他意料中,他就程偃平时一些小问题询问,并发表自己的看法。 老大夫与他聊的投机,两人从嗜睡的病症聊到晕厥最后又聊到风寒发热。 医馆里的其他大夫和药童都惊呆了,这是来看病还是来踢馆。 直到一个时辰后有新的病人进来,成年男子,国字脸,大约二十七八的年纪,蓄短胡,皮肤微黑身板结实。 对方直奔老大夫而来。 程叙言立刻带着程偃退开,病人捂着肚子唇色透苍,不像简单的腹泻。 老大夫给病人把脉,半晌,他心里有了数。他刚要开方子,便听得旁边声音,“大哥,在下可否能为你把一次脉。” 医馆的人:??? 病人:??? 大概是见程叙言面相和善又斯文,病人有气无力道:“你把脉吧。” 医馆里其他大夫也走过来,老大夫把药方给药童抓药,他也盯着程叙言。 一般病人捂着肚子,病症基本在脾胃和肠道之间。女子则要考虑更多,不过程叙言现在没学妇人相关,毕竟程偃是男人不是女子。 程叙言又看病人脸色,见其额头浸细汗,且眼皮耷拉,好似随时都能晕过去。 此时药童把药抓好,程叙言扶着他:“大哥,你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 这一出把所有人都弄懵了,病人和程叙言应该是初见吧? 病人疼的很,也没考虑那么多,囫囵付钱说个地址就靠在程叙言身上。 程叙言等人离开了,医馆的众人面面相觑。老大夫不知为何眼皮颤了一下。 病人住在城南一条小巷里,程叙言把人送回去后干脆利落带着程偃离开。 出了巷道,程叙言环视四周,少顷轻声道:“昌宁街。” 第59章 顺水推舟 黄昏时候, 易知礼驾着马骡回来,他兴奋的两腮泛红:“叙言哥,我租下了一个小院子, 一个月三两银子。” 这个价不便宜, 乡下人家辛苦一年也才勉力挣十来两碎银,这还得风调雨顺,有地有人才行。 但是跟府城动辄大几百文一晚上的客栈相比就便宜许多了。 程叙言和程偃上车,路上他们又添置几样生活用品。程偃在车内睡觉, 程叙言问易知礼:“可跟人签下契约?” “放心吧叙言哥。这种事我肯定不敢忘。”易知礼拽着缰绳,小心驱赶骡子。 易知礼寻得的小院靠近城边,但环境委实不错。一间花厅, 一间正屋,两间厢房和小厨房, 除了没有水井,基本没问题。 “房屋主人一直劝我租久些, 说能再便宜点。”易知礼一边搬东西一边念叨, “最开始他要三两三钱一个月呢。” 程叙言把骡子栓在小厨房外,幸好现在不是夏日, 水源缺少还能忍忍。 一切安顿好之后,天也彻底黑下来, 三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就休息。次日程叙言带着他们在附近熟悉环境。 这一晃又是大半日过去,下午时候易知礼温习文章, 程叙言给马骡梳毛喂食。 程偃抓着一把红薯干喂过去,骡子吃的欢快。 程偃嘻嘻笑:“红薯干, 红薯干。” 程叙言没放在心上, 他有一下没一下给骡子梳毛, 思量着明日去那处看看。 忽然一块红薯干喂过来, 程叙言摇头:“爹自己吃。” 程偃不依,跟在他身后撵。 程叙言:……… 最后那块红薯干还是进了程叙言的嘴。 次日,程叙言把程偃交给易知礼照顾,他独身一人出门。 “老伯,请问昌宁街东怎么走?” “很近了,前面右拐就是。” 程叙言跟人道谢,逐渐加快脚步。很快他看到熟悉的巷口,大步走进去,最后在一家院门前停下。 “叩叩——” “谁呀?” 程叙言应声:“在下姓程,是前两日送朱大哥回家的人。” 院门从里面打开,妇人很快认出程叙言,十分意外:“你怎么来了?” 程叙言拱手一礼:“敢问嫂子,朱大哥用过药后,病症可减弱了?” “没有。”朱嫂子一脸愁容:“他还是疼的厉害。” 程叙言提出进去看看,朱嫂子虽然犹豫但最后还是同意了。毕竟之前是程叙言把她男人送回家的。 前两日她男人说着不舒服要去医馆,她本来要陪,可她男人不愿意,觉得一点小事哪用人陪。 程叙言进入东厢房,朱嫂子的孩子都守在父亲病床前。 朱母疑惑的看向儿媳,程叙言无视其他人的目光,上前给男人把脉。 朱嫂子紧张道:“程兄弟,我男人他怎么了?” 半晌,程叙言收回手。他和朱嫂子的儿子一起把朱大送回仁心堂。 老大夫对程叙言和朱大还有印象,他见病人病的说不出话,当即让程叙言把病人带去内室。 朱嫂子一家人急的团团转,几个孩子揪着她的衣摆:“娘,爹会没事吧。” “肯定没事,肯定没事…”朱嫂子叠声念叨,不知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孩子。 内室中,老大夫把着病人的脉,急的揪下两根胡须:“不应该啊。” “老先生。”程叙言适时出声。 老大夫看他一眼,忽然道:“老夫姓许。” 程叙言从善如流:“许大夫。” 程叙言严肃道:“许大夫,后生与您的看法有些许不同,不知您可愿听一 二。” 第65节 许大夫:“你说。” 程叙言解下病人的外衫,手指在病人的胸腹轻轻划过,“后生初学药理,把脉不敢与您相比,所以那日后生送朱大哥回去的路上问了他几个问题。” 朱大眼皮子颤了一下,看着程叙言。 许大夫也望过来。 程叙言稍微提了提语速:“第一,我问他病症之前可大量食物?他说是。” “第二,我问他是否呕吐,便秘。他仍然说是。” “第三,我问他呕吐之后,可有稍微轻缓些,这一次他否认了。” 朱大听的脑袋发懵,许大夫捻着胡须,少顷他眸光一亮,“老夫知道哪里不对了。” 有了思绪,这一次他给病人把脉后重新开一张方子,又替病人施针缓解疼痛。 熬了一夜,次日朱大的脸色明显转好,身体的疼痛也淡去一半。 朱大对程叙言感激不尽,若不是程叙言还记挂他,他或许就折进去了。 许大夫面有愧色,程叙言温声道:“朱大哥有所不知,胃肠难分家,此次你这病症便是去郡城的医馆看,也有极大可能弄混。” “程后生,你且仔细说说。”许大夫行医几十载,如今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比下去,虽有难堪但他更想知道程叙言最初怎么看透的。 程叙言将自己的发现缓缓道来,朱大伤在肠,而非胃。所以许大夫开的药不对症,朱大自然好不了。 程叙言:“……论行医把脉,我如地上泥,许大夫是天上云。我定然不如他,所以我才提出送朱大哥回家,路上多嘴问朱大哥那几个问题。” “与其说我是把脉把出来的,不如说是根据各种病症推敲。那时我也不肯定…”说到此处程叙言一脸赧然,他看向朱大:“所以我才特意等了一日,还望朱大哥见谅。” 朱大摆摆手,“你的顾虑是对的。”如果当时程叙言跟他说许大夫把的脉不对,他也不会相信程叙言。 朱家人也听明白了,不由惊奇的看向程叙言。这后生好聪明。 此时,程叙言又朝许大夫拱手一礼:“此次是后生讨了个巧,原是因为后生从前曾见过此等病症,但时隔数年,后生也无甚把握,再加上后生把脉不准,所以才犹豫不决。因着同一种病,不同的人也会有差别。” 许大夫扶起他的手:“你这心思剔透又谨慎,若是学医,万不该现今这般?” 其他人也看向程叙言,程叙言不好意思道:“不瞒各位,后生原是乡下人家的孩子,家里人送我念书科举,后生原想着考得功名后,更方便为父治病。但是后生所在的县城并无名医,所以后生只能半路学医。” “胡闹!”许大夫厉声呵斥:“事情怎可半途而废。你现在功名也无,学医不成,岂非虚度光阴…” 许大夫见不得好苗子被糟蹋,越说越来气,朱家人也认可许大夫的话。 医馆里其他人也偷偷看过来。 程叙言等许大夫骂的差不多了,才弱弱道:“有…有功名…” 许大夫吹胡子瞪眼:“你莫不是以为参加个县试就算有功名了?!” 这话里的埋汰逗得其他人笑起来,但很快众人就笑不出来,因为他们听见程叙言道:“是秀才,我有秀才文书。” 许大夫:??? 朱家人/医馆其他人:?!!! 开玩笑呢吧。 程叙言羞涩笑,一副腼腆样子:“有秀才文书才能带我爹来府城。” 众人:……… 许大夫剩下的话被逼的全部咽回肚子里,把他梗了一下。然后他想起程叙言半路出家学医,一眼能看出朱大的病症,他心就梗的更厉害。 朱母眼睛亮亮的看着程 叙言:“原来戏折子里的天才真的存在啊。” “没有没有,伯母过誉了。后生只是一点小聪明。”程叙言低着头,过一会儿脸也微微红。 许大夫实在找不到话说,只能哼一声,那声音都没什么底气。 程叙言有功名在身,虽然半途学医,但也是为医其父,孝心可嘉。人品才华皆挑不出错。 许大夫臊得慌。 程叙言抬起头,眉眼温和,“我之前来府城赶考时,听过仁心堂的大名,还知道仁心堂的坐堂大夫都是医术精湛的圣手,所以这次一来府城,我就带着我父来了。” “我想以朱嫂子爱惜丈夫之心,见丈夫难受肯定会再次把丈夫送来医馆。而以许大夫之医术,届时定然能察觉异常,重开药方治好朱大哥。”程叙言抿了抿唇:“所以有我没我都一样。” 他这话不但捧了朱嫂子,又替许大夫解释,去除这次事情的负面影响。瞬间拉足朱家和仁心堂的好感。 双方心道:不愧是秀才,瞧瞧这话说的多漂亮。 仁心堂免去朱家的一干药费,许大夫看着程叙言,见这后生眉眼恭顺,说话有条理又温和,忍不住干咳一声:“你当真想学医?” 程叙言认真点头。 许大夫甩袖,而后重重,这一次重重的哼了一声,“老夫近日缺个打杂的。” 程叙言立刻顺杆子爬,拱手道:“后生虽然愚钝,但胜在干活麻利,不知可能讨这活计。” 许大夫:“哼!” “活计”有了,程叙言帮着朱家把朱大送回家,这一次朱家人极热情,连朱大都忍着不适要招待程叙言。 但程叙言拱手一礼:“朱大哥是一家人的顶梁柱,需得好生养护。来日,来日在下定当与朱大哥好生聊聊。” 随后他向朱母和朱嫂子一礼,又对朱家几个小孩点点头,这才离去。 朱母忍不住道:“乡下人家居然也能养出这般好的儿郎。” “万一他是骗子呢?”朱大的二儿子咕哝。 朱大呼噜二儿子的脑袋:“傻小子,你当秀才是白菜吗,随便任人冒充。”是不是骗子很快就知道了。 程叙言离开朱家后,漫步在繁华的街道上,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在医馆时,他那话不是为给许大夫解围,他只是陈述事实。 许大夫坐堂仁心堂几十年,若说许大夫没医术,府城人能喷他三里地。 程叙言只是道出如果没有他,后续的事情走向。但他强行涉入其中,自然有所求。 面对其他人时,他的羞涩也好,脸红也罢,甚至自揭家底都只是一种手段。 程叙言最开始带程偃去仁心堂,只是抱着微小的希望,愿仁心堂的大夫能医治程偃。可惜结果让他意料之中的失望。 那时他没想那么多。 直到朱大进入医馆,他见朱大身板结实,后面伸手让许大夫把脉,露出来的手心有茧,且比常人更能忍痛。 程叙言倾向对方是个练家子,要么是走镖,要么是兵士。极小的概率是富家公子从武。 而许大夫看诊的结果有一半概率错误。于是程叙言适时有了一个想法。 程叙言虽然有学习系统,可不论学医也好,学武也罢,总是缺了点意思。如果有专人指点进行实际操作,那才是事半功倍。 如果没有朱大出现,没有这件事,后面程叙言也会找机会寻一位武者指点他自身,找府城有名的医馆进学。现下既然碰上了,断没有略过的道理,他也只是顺水推舟。 第60章 学骑射 “竟然是院案首?” 朱大不敢置信的望着同僚, 对方也很好奇:“你上哪儿结识的少年英才?” 虽然他们西南界儿文风不盛,可十五岁的院案首也够让人刮目相看了。保持这个势头,考上举人还是很有希望的, 若是运气再好些, 入仕为官也不是不可能。 朱大打着哈哈敷衍过去,心里多了些思量。 他是府城的府兵,他们朱家原也是乡下泥腿子,多亏他的老子爹有几分魄力, 另外挣了条路,后来他老子爹去了,他接过衣钵把弟弟也塞进同一个户所。 这些年拼下来, 他勉强挣个小旗,手下管着十个人, 也是正儿八经的从七品。 要知道一地知县也不过正七品。当然他这个小旗的权力肯定远远比不上县衙的县丞,更别说县令。 除却开国时代, 越往后武官都是弱于文官, 朱大以前没想那么多,但碰上程叙言, 算不算老天给他的暗示? 哪怕程叙言止步于秀才,冲着对方人品也可以结交。 于是一个休沐日, 朱大借口复诊再次去仁心堂。 那介于少年与青年的男子退去长衫,换上灰色短打, 跟在许大夫身边打下手。 “……咽痒,咳嗽…脉浮数……”修长有力的手指执笔快速记下病人脉案, 其字正, 速极快。 待脉案写完, 许大夫让程叙言也给病人把一次脉, 并耐心指点。等到药童抓完药病人离去,朱大才上前。 程叙言惊喜道:“朱大哥。” 他眼神清亮,眉眼带笑,正如他的年纪一般富有朝气。朱大也笑着回应,心里无奈想道:若他再大几岁,年纪都能做叙言兄弟的爹了,哪像现在这样称兄道弟。 许大夫重重咳嗽。 程叙言立刻止住话头,许大夫给朱大把脉,面色从容:“不错,脉相沉稳有力,想来是大好了。” 程叙言又跟着蹭了一次把脉,那副窃喜模样逗的许大夫和朱大笑起来。 见程叙言在忙,之后朱大跟人约了晚上见后爽快离开。这一忙就忙到黄昏,程叙言跟着药童整理药材。 “小赵哥,这个是什么啊。”程叙言指着药格子里少少的一点药材。 药童看了一眼,笑道:“那是地牯牛,很贵的,你小心些。” 程叙言拿起一只干虫仔细瞧瞧,记住它的样子。小半个时辰后他离开医馆,奔向朱家。 路上他短暂的进入学习系统,发现地牯牛治疗小儿高热,惊厥,以及中风皆有效。 难怪他在渭阳县的医馆里都没见过此类药材。 程叙言收敛思绪,快步到朱家。朱家几个孩子在巷口等着,一见到程叙言就把人拽进去。 “叙言哥怎么才来。” 程叙言一人给一块糖,笑道:“你们等很久了吗。” “有两刻钟。”几个孩子叽叽喳喳闹个没完,旁人好奇的望过来,他们热情的介绍。 “叙言哥是秀才呢,特别厉害。” “对对,懂很多东西。” 第66节 程叙言一脸赧然的摆手,“没有没有,小孩心善,故意道我好话。” 他们终于到朱家院门,朱大的弟弟也回家了。见到程叙言热情的迎过来:“多谢叙言兄弟之前帮助我大哥。” 程叙言回礼:“不过是顺手为之,不值一提。” 院子里,程叙言跟朱大朱二称兄道弟,几个小孩儿又一口一个“叙言哥”,朱家人终于发现不对。 朱大嫂子挨个揪孩子耳朵:“没大没小,你们得管叙言叫叔叔。” 朱大的大儿子不服:“叙言哥只比我大几岁。” “那也不行。”朱大嫂子把孩子交给婆母带 回屋里,朱家堂屋,朱大朱二带着程叙言落座用饭。 几人略略寒暄,朱大举起酒碗道:“叙言兄弟,这杯酒大哥谢你,先干为敬。” 天色愈暗,堂屋内点上灯,黄豆大的烛火在风中跳跃,驱散一室黑暗。 三盏酒水下肚,屋内气氛渐热,朱大笑道:“叙言兄弟,你…” “叙言兄弟你…”堂屋内紧跟着传来声音。 朱大朱二对视,朱大试探道:“叙言兄弟来尝尝这猪头肉。” 程叙言:“叙言兄弟来尝尝这猪头肉。” 朱大朱二:得了,这指定是醉了。 朱大懊恼拍额:“都怪我,我把叙言兄弟当军中糙汉了。” 程叙言歪头,慢吞吞道:“我是糙汉。” 朱大朱二:??? 这咋还能答上话。 下一刻,他们见程叙言摇摇晃晃起身,双手握拳:“我是糙汉!” 他举着拳在空中挥舞,朱大朱二赶紧扶住他:“好好好,你是糙汉,是糙汉。” 然而酒醉的程叙言滑溜溜的像条鱼,朱大还没反应过来,程叙言就抽身出去,还拿起壁上的弓,弯弓搭箭。 “咻——”的一声,箭射出去。 朱大朱二:……… 朱大嫂子听到声音急吼吼从厨房跑来:“这是怎么了?” 朱二无奈:“叙言兄弟醉了。” 两兄弟又去扶程叙言,但不知为何,他们两个武夫居然制不住一个书生。 虽然天黑了,但他们还没做梦吧。 朱大朱二差点怀疑人生,程叙言闹着射箭,朱大只好顺着他:“叙言兄弟,你这胳膊放下来点,对,就是这样。” 他借着灯光看向程叙言白皙的手,下意识道:“叙言兄弟真想练射箭,可少不了扳指。” 程叙言茫然的望着他,过一会儿点点头:“扳指。” 月亮慢慢升起,程叙言终于放下弓箭,嘟囔道:“我回家了,哥哥们再见。” 朱家人能放他一个酒醉之人离开才怪,路上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但程叙言闹着要回去,最后朱大借邻居的驴车把程叙言送回院子,又赶在宵禁之前回朱家。 他看着妻儿,弟弟,抹了把脸:“以后再不给叙言兄弟劝酒了。” 这酒量也忒浅。 时下的酒水不像后世,并不醉人,有的壮汉喝两坛也不见醉态。 朱大的孩子揶揄程叙言喝醉后东倒西歪。 只有朱二在灯下沉着脸,朱大本来在逗孩子,见弟弟神情问道:“怎么了?” 朱二道:“大哥,叙言兄弟应该是有些拳脚在身上。” 他们兄弟是正经府兵,受专门操练,就算酒醉之人比平时难控,但也不至于在两个练家子手下脱身。 此番朱二对程叙言是越发好奇了。 小院正屋,程偃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程叙言睡不着,走到窗边望月。 今晚做出一些“失态”之事,改日给朱家兄弟赔罪,他顺势道出自身会几下拳脚之事,就算朱大稳重,朱二应该也会想跟他切磋。 一来二去,由切磋演变成互相指点也是顺理成章。 窗外传来不知名的虫鸣,在月色下显的格外鸣动。程叙言捋了捋碎发,别在耳后。 天上的月亮银白似霜,有种静谧的美感,望着它有种莫名的平和。 程叙言在月下静立良久,夜更深了才关上窗户,回到程偃身边睡下。 次日,他早早去医馆,下午时候朱二果然来了。 朱家兄弟非闲人,休沐日有数,朱二不趁着休沐日结束之前弄个清楚,他心里跟有蚱蜢在跳。 黄昏 时候,同样的朱家院子,同样的人,程叙言为昨日醉酒之事赔罪。 朱大摆摆手:“那种事不必在意。” “不过,叙言兄弟可是练过?”面对朱二的询问,程叙言很爽快的承认:“我以前跟着一位叔叔学过两手。” “不止两手吧。”话落朱二举拳袭来,程叙言迅速跟他缠斗一起,一间厢房大小的院子里,两□□拳带风,腿脚扫过的泥尘漫布在空中,竟然不分伯仲。 “叙言哥…”朱大的儿子赶紧改口:“叙言叔不是书生吗?” 一刻钟之后两人分开,朱二抱拳:“承让了。” 他眼中毫不掩饰对程叙言的欣赏,往常他不喜跟读书人打交道,一是文武不对付,二是读书人能嘴不能打。他若是气不过把人打趴下,回头还得给人赔礼道歉,他才不干。 朱大上前拍着程叙言的肩膀:“好小子,深藏不露啊。” 程叙言连说没有的事。 日头西落,天边晚霞艳丽,一片的火红耀人眼,朱大的孩子在院里学着大人们切磋,笑闹不断。 朱家女主人在小厨房烹制晚饭,炊烟袅袅。 几个大人回堂屋坐下喝茶,从拳脚又聊到骑射,程叙言不好意思道:“我在自学骑射,可总不得要领。” “怪道是你醉后就瞄上我家的弓箭。”朱大打趣他,堂屋内传来一阵阵笑声,他拍拍胸脯:“这事你遇对人了,哥哥教你。” 朱大有自己的计量,但也有大部分青壮的豪气,说出的话就兑现。 于是他每每有空闲,就来医馆寻程叙言,甚至还从户所带出一匹矮脚马来。他们寻一处偏僻地,教程叙言骑射。程叙言每天忙的团团转。 程偃在多日不怎么见到程叙言的时候,不高兴了。 这日清晨程叙言又要出门,程偃立刻丢下碗筷,先一步挡在大门处。 易知礼来拉他:“程偃叔,叙言哥有自己的事要做。 程偃认真道:“我也有正事。” 父子两人对峙,程叙言妥协,连同易知礼一并带去医馆。 他这些日子在仁心堂不是白待的,他脑子活,做事利落,又会一定的药理,在医馆里一个人能当三个人使,还不给工钱。仁心堂的掌柜睡觉都乐呵。 所以当掌柜听见程叙言想把他父和易知礼安排在医馆后院,掌柜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易知礼大大松了口气,程偃好奇的捻着草药,还想往嘴里塞,被易知礼拦住了。 程叙言塞给易知礼一本基础的药理书:“跟着医书上的介绍和图案辨认草药。” 易知礼:??? 他怎么也要学? 第61章 许大夫遇袭 一轮火红的圆日升上高空, 一看又是个好日头。医馆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病人,程叙言刚刚喘口气,面前又走来一对母子。 母子二人皆是农户打扮, 衣服虽然没有补丁,可也洗的褪色, 布鞋边缘还有没弄掉的泥土和草屑。 “叙言,去左边第三个柜子第二层翻出最右边的脉案。”许大夫严肃的声音传来。 程叙言立刻照做。他动作很快, 心里同时思量,这应是之前来看过病的病人。他按照许大夫的叮嘱翻到记录页数。 老妇人坐下, 她伸出手让许大夫把脉, 少顷又道:“我已经大好了,只是近日吹了风……” “娘,你要相信大夫。”妇人的儿子打断她的话, 又问许大夫:“老先生,我娘的病严重吗?” 许大夫看向老妇人, 对方眼神闪烁,老妇人倏地收回手, “不看了不看了, 浪费钱。” 她起身就要往外走,但妇人的儿子先拦下她, 老妇人推搡中又是一阵咳嗽。 程叙言翻看老妇人之前的脉案,咳嗽,发热,盗汗等等。 许大夫看向男人:“你娘咳嗽可有血丝?” “没有!”老妇人大声叫起来:“我都说了我没事,医馆就是想骗我们钱。” 她对着儿子痛骂:“你学什么不好学土财主, 你有几个钱。你在你老子娘跟前嘚瑟。” 她一把推开儿子往外走,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脉象弦涩, 正气亏虚,手足烦热。” 正在整理药材的药童一顿,不经意离开医馆,另一名药童上前劝留这对母子。 程叙言不认为这是巧合,他仔细盯着老妇人的面色,听对方的声音,随后整个人愣在原地。 这些症状,这些症状分明是…… 他再度看向母子二人,许大夫的模样很唬人,说着一大堆外人听来玄乎,内行人一听就是废话的话。许大夫在故意拖住这对母子。 许大夫很了解老妇人的心理,所以他道:“仁心堂也有诸多常见草药,治疗咳嗽发热很有奇效。” 老妇人神色一缓,抓着心口位置的手也稍微松了松,压着声音低低咳嗽了一声。 第67节 男人欢喜道:“娘,拣几副药喝下您就能好了。” “我都说了我没事。”老妇人精神跟着放松,在许大夫的诱惑下说着平时不舒服的地方。 “许大夫,按照您说的,我吃个两副药就彻底大好了对吗。”老妇人眼中露出希望,因为喜悦,脸上皱纹堆叠的更明显。 许大夫神色从容,看不出丝毫变化。 直到一队衙差陡然闯进仁心堂,医馆内也跟着躁动,男人还没反应过来,老妇人先被衙差架住。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男人愤怒到极点,又因为本能畏惧衙差而强行压抑自己,以至于脸色十分扭曲,“官爷,我娘是好人,她从来没干过坏事。” 老妇人已经被吓哭了,连声喊着儿子的小名,衙差冷声道:“你娘有可能患有肺痨,我们要暂时关押她。” 医馆内倏地一静。 “啊啊啊啊——” “…肺痨,是肺痨?!!!” 原本看病的病人一窝蜂冲向医馆大门,匆匆离开医馆。 男人傻了,喃喃念着不可能。 肺痨传染性强,人们惧它胜于虎。最后衙差把老妇人带走,男人跟在后面大声哭嚎。 仁心堂安静的落针可闻。 程叙言垂眸,盯着手里的脉案,于氏,年四十有四,个台村人…… 许大夫弓下腰,一瞬间仿佛累到极点。 程叙言拿着脉案跟上,犹豫道:“许先生,这脉案怎么写?” 许大夫头也不回:“你 见到什么就怎么写。” 许大夫朝后院去,程叙言站在原地,他看着一下子冷清下来的医馆,静立良久,随后在那一页的脉案后面添上:症见肺痨,官府拘之。留天和二十八年,上春二十一日巳时五刻。 半个时辰后,程叙言端着一簸箕药草去后院,他看到许大夫跟程偃蹲在地上对话。 “这个是竹叶草。”许大夫手里拿着一朵蓝色小花。 程偃茫然的看着他,后院放着不少药草,空气里都是浓浓的药味。 程叙言没有出声,他靠着墙安静地看着两人,直到程偃发现他:“叙言——” 他伸手就抓簸箕里的草药。 程叙言:“咳。” 程偃讪讪放下,像个尾巴跟在程叙言身后。 许大夫乐道:“你父很有意思。” 程叙言不语,算是默认。 易知礼在背医书,本就不大的后院一下子挤进四个成人,顿时变得狭小。 程叙言拨弄药草,身后传来苍老的声音:“你不问老夫吗?” 程叙言转身,目光下移落在许大夫的下颌,“问先生什么?” 程偃又将手伸向草药,刚要抓到的时候又被按住。 程偃:??? “我没有,我没有。”程偃大声反驳。 在程偃耍无赖的背景音中,许大夫疲惫道:“可会觉得老夫无情?” 程叙言:“没有。” 如果许大夫诊断出有传染病的病人不上报官府,到时候别说许大夫,整个仁心堂都要遭殃,病人的村中人也会受累。 没有办法,在这个时代,肺痨就是仅次于瘟疫的存在,而历来瘟疫的结束,运气好能以药石结果,运气不好只能断绝载体。 大多数时候,人们以预防为主。 程叙言想起在衙差来之前,老妇人眼中的亮光,他抿了抿唇:“先生,那妇人……有人为那老妇人医治吗?”若是只能等死…… “有的。”许大夫捋了捋胡须:“官府也一直想解决各种病症。每次出现棘手的病症病患,都会令医者聚集医治。” 但治不治得好只能看天意。 两日后,官府来人传唤许大夫,同一时间传唤城内其他有名的大夫。 那日在仁心堂,那般多的人听见于氏患有肺痨,消息很快传出去,一时间府城人人自危,各种预防草药被抢购一空。 于氏所在的村子也被官府封锁,知府最近愁的夜不能寐。 同一片夜色下,俱是担惊受怕的心。 程叙言进入学习系统,这一次他选择西医。 他记得,在古代视为绝症的天花和肺痨在现代都攻克了。 然而他看着西医的界面,茫然了。 那些效果极佳的西药,精密的仪器,他有吗?他没有。 少顷,他退出学习系统。 程叙言站在院子里,明月明明离他很近,仿佛触手可及,可真伸出手才发现明月高悬在天边:“真遥远呐。” “什么遥远?”程偃探出一个脑袋。 程叙言笑笑:“没什么,我们回屋吧。” 之后的日子还算平静,可程叙言心里惦记着事,半月后,许大夫告诉程叙言,个台村人又发现一人患有肺痨。 与此同时,府城周边的一个村子也发现疑似患有肺痨的村人。府城戒严,然而想走的人却更多了。 程叙言想要通过学习系统寻求法子,可是中医病症驳杂,程叙言想要学习肺痨相关,只得到“级别太低,请先升级”。 程叙言:……… 两个月后,府城的肺痨之危控住。许大夫重新回到医馆,他变得沉默许多。 某一日阴天,他走到后院跟程偃聊天,忽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先生。”程叙言唤他:“您从医这许多年,也算见惯生死了。” “是啊。”许大夫捶了捶后腰,慢悠悠站起来:“老夫曾经也麻木过,但后来仍然为这世间的真情动容。” 程叙言:“真情?” 许大夫颔首:“有一对兄弟,弟弟得了富贵病,想要活下去得常用人参吊着。换了大部分男子,早在家里闹开了。可那对兄弟依然和睦,哥哥外出找活,攒下钱就来仁心堂买药。” 后面许大夫没说,程叙言也没问。 大概是气氛冷肃,程叙言转移话题:“先生在府城许久,历经许多事,可否为晚辈讲讲。” 程偃丢了手里的石头凑过来:“我也要听。” 许大夫目光柔和的看着他,神情慈祥:“那你坐好。” 府城也不是一直这么政治清明,曾经也有过黑暗时日。本地人之所以这么怕肺痨也与此有关。 二十年前,知府的儿子害了肺痨,知府派诸人伺候,同时遍寻名医,然而那肺痨实在厉害,短短时间内就传染许多人。后来知府也折进去,事情才闹大。 可最后事情解决又如何,因此事去世的数百人命也回不来了。 许大夫陆陆续续讲了许多,讲从前讲现在,“现任知府是位心善的。受病之人少受了许多苦。其他无辜者也未受殃及。” 程叙言点点头,沉默附和。 “咱们地儿偏,有时候银钱短缺,卫所里会自己想法子。”许大夫道。 至于什么法子,左右不过是捣腾军营里有的东西。 许大夫:“听说去岁是想出一批残次马。” 程叙言微怔,但他最后没有从牙人那里买到残次马。他直觉跟现任知府有关。 许大夫笑了笑,“现任知府帮着想法子,弥补这银钱短缺,本来这事与他无多大关联。” 府兵由军府掌管,甚至某种层面来说,若军府势弱,知府反而占优势。 从来落井下石多,雪中送炭寡。 “别看府城看着繁华,往些年地痞不少,好多人做点小营生难着哩。就是仁心堂以前也有不少人闹事……” 程叙言听着许大夫的言语,仿佛也被带入从前那个艰苦的时候。 天气一日比一日燥热,仁心堂熬了一大锅绿豆汤。但天天喝也腻得慌,晌午时候,许大夫没甚胃口,他对众人道:“老夫去前面街买碗酸梅汁。” 小赵药童道:“许大夫,我去帮您买吧。” “不用,老夫坐一上午了,活动一下筋骨。”他说着话,悠悠从医馆大门出去。 程叙言正在整理上午的脉案,忽然听见小赵药童惊叫:“哎呀,许大夫又忘拿钱袋子。” 其他人笑道:“无妨,咱们许大夫的名头好用着呢。” “可是上一次许大夫也忘了带银钱。”小赵药童咕哝。 程叙言想了想,合上脉案柜子跟出去,他正好也给他爹带些开胃小食。 程叙言脚程快,很快就看到许大夫的身影,他刚要唤人却被一道光闪了眼睛。 他浑身汗毛倒竖,当即扯下腰间的钱袋子掷出。 闷哼声和器物落地的脆声混合,许大夫看着眼前的男子,惊的都不能动了。 “老匹夫,你去死!!” 男人伸手掐向许大夫的脖子,下一刻另一只手扣住他手腕,略略用力。 “啊啊啊————” 男人受痛后被逼松手,许大夫才得以脱身,退到旁边咳嗽不止。程叙言迅速将歹人压在地。 “你这个老匹夫,你不得好死…” 程叙言拨开他脸上的头 第68节 发,认出他来:“你是于氏的儿子?” 第62章 严知府 男人被点破身份, 不但不惧反而更加理直气壮:“没错,是我。” 程叙言顿时猜到个大概,他沉声道:“许大夫只是做他该做的, 你这番举动分明是迁怒。” “放屁!”男人大骂:“就是因为他,我娘才没了, 我娘本来可以活着,是这个老匹夫害死她。你也是帮凶…” 男人艰难的扭过头, 双眼通红如鬼怪,恶狠狠的瞪着程叙言:“你这个卑鄙小人, 我诅咒你, 诅咒你以后跟我一样,双亲断绝——” “啪——” 程叙言一耳光甩过去,打的男人眼冒金星, 男人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突然腾空,竟是被人单手拎起来。 程叙言眯着眼睛, 神情危险:“狗嘴吐不出象牙,那就别留了。” 他一拳砸向男人的脸。 “呜哇——” 有什么东西混着血沫滚落, 路人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颗牙。 众人惊恐的看着面相斯文的青年, 一时说不出话。 男人还沉浸在脸上的剧痛中,又受到一股拉力, 腹部仿佛被人用铁锤重重砸去,脑子都空白了,随后疼痛由腹部为中心如蛛网裂纹般向四肢蔓延,男人的眼中浸出生理性的泪,而喉咙间更传来强烈的呕意, 他脸色一滞, 哇的吐出一地混着血的秽物。 程叙言一脚踹开他, 而后脱掉外衫,上面溅了脏东西,他不要了。 从始至终,他的神情都冷的像冰,其他人不敢靠近。 一刻钟后,衙差赶来只看到地上半死不活的歹人。 程叙言平静道:“他不老实,在下只是自保。” 衙差有些恍惚,他们把歹人带走,程叙言这才记起身后的许大夫,他试着缓和一下神情,可最后失败了。 “让你受惊了,许大夫。” 许大夫摇摇头:“老夫没事。你…” 他没说其他的,上前一步拽住程叙言的手:“走吧,老夫做东答谢你。” 数日后,那个意图当街杀害许大夫的男人的判刑结果出来,被判流放两千里,流放七年。他们这地本就偏,再流放两千里,当真是荒无人烟。 而从歹人手下救人,又成功制服歹人的程叙言也得到官府奖金,不多不少,十两银子。 程叙言本以为此事告一段落,没想到他收到奖金的次日,竟然得到知府大人的传召。 他跟着衙役绕过威严庄肃的知府大堂,进入知府内堂,“程秀才稍等,大人正在忙公务。” 程叙言颔首,不多时有人送来茶水点心。 他一直在堂内静候,一盏茶过去,堂外忽然听得脚步声,程叙言款款向大门去。 那道绯色的身影逆光出现门前,程叙言来不及细看,拱手作揖:“学生见过大人。” “不必多礼。”知府的声音意外柔和,带着中年文人特有的慢吞吞腔调。 他在上首落座,不经意扫了一眼程叙言身边案几摆放的茶点:没有动过。 随后目光落在程叙言身上,很标准的书生作扮,青衫方巾,踩着黑面布鞋。 知府笑道:“真是俊俏后生,坐。” 程叙言略略迟疑,随后谨慎坐下,脊背挺直若青松,但眉眼低垂却是恭敬模样。 知府收回视线,也不绕弯子直接道:“你的事本官有所耳闻,但你半途放弃学业,委实可惜。”他意有所指:“程秀才,所谓术业有专攻,你明白吗?” 程叙言起身,又是深深一礼:“大人教诲,学生谨记在心,然……”他轻轻一声叹息:“世间可有百万才,却无人是我父子。” 内堂寂静,只有知府轻轻点着案几的闷声,他看着面前躬身的年轻后生,哪怕看不到程叙言的神情 ,也能从程叙言的肢体动作中感受其执拗。知府轻呼出一口气:“罢了。” 他令程叙言坐下,两人闲话家常,一位高高在上的知府大人,一个小小的秀才,两人聊着闲话,实在有些怪异。 到底是人,中途程叙言没忍住好奇心,悄悄抬眸打量上首的人一眼,对方三十五六的年纪,眉长而黑,眼大有神,眼角有细纹却不掩岁月沉淀的儒雅气。 两人目光猝不及防对上,程叙言惊讶对方的敏锐,正要开口赔罪,没想到知府大人只是眼眸一弯,并不计较程叙言的目光冒犯。 之后程叙言再不敢抬眸,言语间也越发谨慎。 风吹过内堂前的一株月季花,师爷看着程叙言离去的背影,忍不住道:“真是可惜了。” “不可惜。”知府一改之前在程叙言面前的遗憾,眉眼带出笑意。 师爷不解。 知府负手离去,“走罢,今日公务还未做完。” 天上白云悠悠,疏朗气清,知府抬首任由春风拂面。 那样一个有自己的主意,且行动力极强的人怎么可能泯然众人。 人的一生漫长,不过刚开头怎能定以后。 程叙言任由脸侧的碎发飞舞,低头看着手里两本书籍出神,他飞快翻了几页,发现这与其说是书籍,不如说是近些年的时事整合,里面还有私人注解。 他平静的心倏地跳动,不敢置信的望向知府衙门的方向,他不明白严知府为什么对他这么友善,他只不过是个秀才,且与严知府非亲非故。 甚至程叙言心想,在知府内堂他不听严知府的劝诫,对方应该不愉才是。后面他偷看还被抓个正着。 他将书揣入怀中,穿过拥挤的人群回到仁心堂。没想到又有一个意外之喜。 易知礼忙不迭解释:“叙言哥被叫走没多久偃叔就闹着找你,结果不小心磕到门框,然后程偃叔就清醒了。” 当时程偃清醒后,仁心堂的三位坐堂大夫都坐不住,纷纷围着程偃,又是把脉又是看舌苔,翻眼皮。这会儿可算消停,三位大夫凑在另一边商量程偃的病情。 程偃看向儿子,温柔笑着朝儿子张开双手,想给这个满身带着看不见的刺的孩子一个怀抱。 程叙言握住他的一只手,“头还疼不疼。” “不疼。”程偃很快敛去那一点失落。 因着程偃忽然清醒,程叙言跟掌柜打声招呼,提前带着程偃和易知礼回小院。 路上程叙言简单提了提最近发生的事。易知礼跟着手舞足蹈:“偃叔,叙言哥好厉害的,三两下就把歹人干趴下,还得到官府的奖金,整整十两银子呢。” 他们这几个月的租院子的钱正好补上,再加上他们在仁心堂干活学习,虽然没有月钱,但仁心堂包圆他们三人的午饭,偶尔还有零嘴。 易知礼心里着实松口气,府城的花销大,他又没个进账,心里确实焦虑不安。 他崇拜的看着程叙言,“如果有一天我能有叙言哥十分之一好,我做梦都会笑醒。” 这下别说程偃,连程叙言都被逗笑了:“知礼,你太夸张了。等以后你见过更多的人,会发现我不过尔尔。” “不会。”易知礼和程偃几乎是异口同声。 程叙言走在两人中间,他挑了挑眉,左右望去。 程偃弯眸,落日的光打在他的身上,有种朦胧的美好,他笃定道:“就算以后见再多的人,叙言就是叙言,最特别最好的那一个。” “对对对。”易知礼跟着点头:“我的想法跟偃叔一样。” 街边的小贩有人正在收拣货物准备回家,而有的小贩正准备迎接夜市。陌生的行人与他们错身而过,只留下嬉笑的余声。 三人 并肩前行,身后的三道影子亦是紧密相连。 走到巷口的时候,程偃买了一只烧鸡,下意识朝自己的腰间摸去,却摸个空。 一角银子递给摊主,程偃抬起头,故意抱怨:“为父真是身无分文。” 程叙言接过烧鸡和找零,淡淡“嗯”了一声,随手把腰间的钱袋子扔过去。 程偃扭头去买一壶酒,一点都不跟儿子客气。 三人在小院的院子里用晚饭,适时夕阳将落未落,天边一层浓浓的橙红,比不上火烧云那般壮丽,有一种草原无尽的宽旷和柔和。 程叙言摩挲着酒杯,忽然曲指弹了弹,酒水顿时在杯中荡出一圈圈涟漪,映着余晖的光,浮一层浅一层,“若是在湖水之上,夕阳西下,那一刻落日与湖水水天相接,天地间就只剩那一抹亮色了。” “相似的景象,可以在日落也可以在朝阳升起。”程偃举着酒杯与他的杯子对碰,又荡起一层涟漪,酒水中隐隐约约浮现程叙言的脸。 程偃将酒水一饮而尽,他看着空空的酒杯,认真道:“这酒水淡了些。” 程叙言:……… 程叙言不得不提醒程偃:“爹看看知礼。” 年轻的小子双眼迷离,两颊微红。程叙言是装的酒量浅,易知礼是真的。 程偃伸手在易知礼面前挥了挥,易知礼迟钝的动动眼珠子,然后一头栽向桌上,幸好程偃扶住他,不然易知礼面前的碗碟杯子可就保不住了。 院中清幽,偶尔飘来几声骡叫,程叙言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这是很少见的举动。平时他一般不会如此随意。 程偃给自己满上酒:“知府大人寻你是为何?” “不知道,我一点也看不透。”程叙言又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微拧着眉头:“知府还送我两本书。” 那两本书还在他怀里,程叙言取出来给程偃看。 半晌,程偃笑道:“知府大人真是贴心。” 这两本书…两本时事整合以及知府的注解,对程叙言的策论大有帮助。 “我不明白,爹。”程叙言单手托腮,抵在桌面。 “那位知府大人很年轻。”三十多岁的知府,前途必然大好。就算要提前拉拢人,也不该是西南地界的一个小秀才,更别说这秀才中途还学医去了。 第63章 骡子名,红薯干 夜色来临, 明月展颜。 骡叫声变得频繁,程偃起身从屋内拿出一包红薯干朝马骡走去。 程叙言跟在他身后,自从到府城以后他太忙了, 仅有的一点时间都用来陪伴程偃和指点易知礼,是以程叙言对这马骡有些陌生。 第69节 他只记得刚买马骡时, 这骡子十分内向,容易受惊。 但程偃刚靠近, 马骡就亲昵的蹭了蹭程偃的手,然后叼走程偃手中的红薯干, 喉咙间发出愉悦的叫声。 程叙言神色和缓, 以手作梳给骡子顺毛。 程偃看向他:“要不要给骡子起个名?” 程叙言嘴角抽抽,“这就不必了吧。” “你看将军的坐驾也特意取名。”程偃摸着骡子的脑袋,不认同儿子的说法。 程叙言:……… 程叙言心道:您也知道是将军坐驾才取名。 他从程偃手里抓了几根红薯干, 喂着马骡,“这么喜欢吃红薯干, 那就叫红薯干罢。” 程偃:……… 见程偃梗住,程叙言十分开怀, 他撸着骡子的背毛, 笑唤:“红薯干,红薯干。” 银色的圆月悬在天际, 冷冷清清,程叙言仰头望着,“爹,你看同一个月亮,不同的夜晚颜色也不一样。” 有时候是惨白的灰, 毫无生气。程叙言并不喜欢, 因为看着那样的月亮只会让他联想到死亡, 荒芜与深渊。 他喜欢银白的月亮,不拘是圆的,还是残缺的,梦幻中透着诗意。其次是黄色的月亮,他会想到丰收时节的稻田,有种饱腹的充盈感。他喜欢那种感觉,可以在窗边亦是檐下看许久。 程偃也仰首望去,但少顷目光又落在儿子身上。 在十七岁的年纪,就算有同龄人喜欢望月,可要么是与友人说笑,意气风发,要么是短暂的伤心失意。 不似程叙言,叙言仰首望着明月时,神情是平静的,眸中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海浪归潮,四下静谧,连拂过的风也为此停留平息,天地间一片寂静,只剩海面漾着的一轮圆月。直到水中倒影破碎又聚合,才让人猛的想起,原来海水也是鲜活的。 院中清幽,父子两人好似要就这般站到天亮,却被一连串骡叫声打破。 骡子想不明白,刚才还喂它食物的人怎么没动静了,它每日跟程偃接触的时间长,程偃心性若稚儿单纯善良,骡子也从最开始的胆小变得小骄矜。 程叙言看着他爹给骡子喂食,忍不住道:“连灵性全无的牲畜也会得寸进尺。” “不是这样。”程偃纠正他,眨了眨眼:“是恃宠而骄。” 程叙言哼笑一声,顺手捏了下骡耳朵。他转身欲走,却听程偃的声音随风传来:“红薯干只是一介牲畜,尚能遇到善待它的人,更遑论人。” 他摸着骡子的脑袋,骡子那双黑色的大眼睛映出程偃温和的面容:“世上好人不多,坏人也不多,多的是平凡而普通的人。如果之前遇见的坏人多了,按照否极泰来的说法,猝不及防遇见好人也在情理之中。” 不管如何,严知府对叙言释放善意,没必要太抗拒。恐惧受到伤害,所以抗拒所有人的靠近,岂不是因噎废食。 程叙言大步朝易知礼走去,他把人扶回厢房休息,简单的收拾碗碟。 程偃手里的食物喂完,他轻轻拍着骡子的脑袋:“今天吃的够多了,睡罢。” 骡子一个劲拱他的手。 程偃捏着它的耳朵,无奈道:“我跟你说的,你可有听进一二。” 次日,程偃跟着程叙言去仁心堂,他刚踏进医馆大门,三位坐堂大夫齐刷刷看过来。 “程偃?”许大夫试探道。 程偃微笑 颔首。 三位坐堂大夫眼睛一亮,立刻奔向他去:“你昨晚睡的可好?” “头可胀痛?” “有无呕吐之感?” 易知礼识趣的奔向后院,先温习叙言哥之前教他的招式,然后帮着药童一起整理药材。 程叙言在医馆内清理,整合脉案,添置药格子里的药材。几名药童也时不时望向程偃那边的方向。 时下没有ct,自然扫描不出程偃脑内淤血的具体位置,大多数医者只能凭经验,再根据程偃的个人感受来定位。 许大夫捋着胡须,“传闻华佗开颅根除病症。但传闻始终是传闻。” 若世上真有开颅不死术,程偃脑内的淤血也就不成问题。 一般来说脑内有淤血,严重者呕吐嗜睡乏力,且伴随四肢不协。但程偃这时而浑噩时而清醒,却能蹦能跳,不像那么回事。 只是嗜睡不是好兆头,且许大夫在程偃耳后发现几缕银白,程偃如今也不过三十有余,竟有早衰之像。 棘手,实在棘手。 许大夫眉头紧锁,不知不觉将胡须扯断几根都没留意。 程叙言垂下眼,攥紧手中的油纸。少顷他被一只温暖的手包裹住。 程偃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揶揄道:“这油纸用来包药材,你将其揉皱还怎么用?” 程叙言嘴角动了动,最后还是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适时有病人进入医馆,其他两位大夫为病人诊治,许大夫回到自己的位置,还在思索程偃的病症。 午后,许大夫背上药箱竟是要出医馆,还叫上程叙言父子。 程叙言不解:“许先生,咱们这是去哪儿?” 许大夫躲着街上的行人,边走边道:“老夫所学有限,便想着带你父去老夫的友人那里瞧瞧。” 程叙言差点愣住,但很快反应过来:“之前都未听您提起,劳您跑这一趟,小子实在是……” “行了。”许大夫打断他:“你非要跟我扯什么恩啊情的,老夫是不是先得把这条命给你。”许大夫说的是之前有歹人拿刀杀他,程叙言救下他一事。 许大夫后来没提,程叙言也就抛在脑后,没想到许大夫一直记在心里。 现在他被老人家一通教训,程叙言被堵的哑口无言。 旁边传来一阵低笑声,程叙言面无表情望过去,程偃立刻压下笑意。 “许大夫。”程偃唤他:“我们的小院有一辆骡车。” 半个时辰后,许大夫喝着清茶,稳稳坐在车内,看到对面的年轻小子又气不顺:“你有骡车你不早说。” 程叙言总觉得哪里不对,他知道许大夫脾气不算好,他跟着许大夫学东西,平时恭敬守礼,他们之间是客气中夹杂一点生分。 但最近几日,更准确来说是他救下许大夫之后,他逐渐感觉到许大夫对他的态度有了细微变化。那种感觉不好形容,是程叙言过往从未体验过的,但心底深处他其实不讨厌。 程叙言小声咕哝:“您之前也没问哪。” 果然又换来许大夫一记眼刀,程叙言不吭声了。 程偃适时引开话题:“先生的好友是位什么样的人?” “脾气臭,医术不及老夫。”许大夫瞥了一眼程偃,不甘不愿道:“不过他对头痛之疾比老夫有经验。” 他也是正经思量过才决定带程偃和程叙言登门。 那天在街上,程叙言这小子仅仅因为歹人对程偃的咒骂就下狠手,可见是真的敬爱程偃。他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 这小子之前还跟他装,装出开朗活泼的模样,真当这个老身板眼瞎心盲。 许大夫捧着茶杯,掀了掀眼皮,轻飘飘扫了程叙言一眼 ,直把后者看的发毛。 程叙言:“许先生可有吩咐?” 许大夫:“哼。” 虽然还嫩了点,可也甩出同龄人一大截,这么好的心性,这么好的苗子,却不能收为徒弟,他恨。 车轮骨碌碌滚过青石板地面,一路向城东而去。那边是府城贵人们居住地区,环境雅致又干净。 进入城东的地区,车外的嘈杂慢慢远去,这里的行人走动时下意识压低声音,而程叙言他们这辆骡车,自然吸引眼球。 骡车最后在一家气派的医馆前停下,比起仁心堂,眼前的医馆哪哪儿都透着低调的贵气,连医馆前的石阶都是崭新而整洁。 许大夫进入医馆后让人看着外面的骡车,他直奔馆内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老者。 对方有些诧异,捋着花白的胡子矜持道:“你怎么来了?” 许大夫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把身后的程偃拽到跟前:“你给他看看,能不能治?” 许大夫大致描述程偃的症状,这下不止许大夫的老友,这家医馆的其他大夫也凑过来。 程偃的病情很少见。 然而不等许大夫再问,他的老友摇头道:“老夫治不了。” 原来在数年前,陆氏就带着程偃来此家医馆就诊过,那时的程偃病情还没有现在这般严重…… 对方如此坦荡的承认不足,放在此时此刻,却像一把刀狠狠扎在程叙言心口。 他白了脸,摇摇欲坠,比程偃这个病人看起来还虚弱。刚有希望又陷入绝望。 许大夫回头看向程叙言,认识这些日子,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小子露出这么脆弱的神情。他心有不忍,不死心的问老友:“半点法子也无?” 老友诧异,不明白为何许大夫如此上心。两人走到一旁说小话,许大夫吭哧道:“那个年轻小子于我有救命之恩。”他简单提了一嘴于氏儿子找他报仇的事。 “荒唐!”老友勃然大怒:“他娘患病又不是你害的。”许大夫为其他人的性命考虑选择上报,何错之有。 再者官府把于氏带走,又非直接处死,而是一直召集府城大夫医治,实在救不回来能怪谁? 许大夫拍拍老友的背,给人顺气,随后他敛去半辈子的傲气,在老友面前恳求:“你能不能想想其他法子。” 老友看他一眼,对上许大夫诚恳的目光,不免动容:“我是真没法子,不过他们可以去找另一个人。” 第64章 寻人 盛夏朝阳,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清润。 府城城外,一辆骡车稳稳停在官道边上,车窗不时伸出一只手对外面的人挥舞。 朱大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由衷道:“虽然为兄舍不得你,但令尊身体要紧。叙言,愿你好运,一路保重。” 程叙言轻轻点了点头。他一身利落短打, 头发梳起余留几丝碎发, 看起来可靠又难掩年岁的稚嫩,像一株初初长成的青竹。 想到程叙言此行不知又要受多少苦,朱大心里一软, 上前拥住他。 程叙言身体一僵,但朱大很快退开。 第70节 程叙言看向许大夫,老者眼里有着不舍,口中却冷哼一声:“那封信收好了,医书不准丢,医理不准弃,还有……” 老者移开目光,声音弱了下去, “别死在外面。” 程叙言被许大夫一句话逗的想笑, 嘴角却翘不起来。 “行了,走罢。”许大夫随意的挥挥手, 转身头也不回的往城内去。 程叙言垂下眼, 而后跟朱大打声招呼, 翻身钻进骡车。易知礼一扬鞭, 马骡拖着木车缓缓离开。 半刻钟后, 程叙言从车门向后看, 只遥遥看到一点经岁月洗礼的城墙:长源府。 他默默把这个府城的名字记在心里,曾经他不上心,只觉得他是匆匆过客,若水中浮叶,何必记挂。 但如今,这座府城里住着他…还算熟悉的人。他对此不再是全然陌生。 “叙言哥。”易知礼的声音传来,透着雀跃和兴奋。 他偏头道:“没想到我们在府城住了小半年。”明明最开始叙言哥说最多住两个月来着。 “啊。”程叙言含糊应了一声,他自己也没想到会待这般久。 他抚了抚怀中,纸质信封十分有质感,此次他们离开府城,要去寻一位圣手,一位最有可能医治程偃的人。 【那人姓杜,单名一个兰,好美酒,脾性古怪。但与之相对的是其医术,昔年宫中太医院欲招揽其人,可惜无甚结果。去岁老夫与他还有信件往来,彼时他尚在中州,随口提到之后下山阴。】 【后生,你可想清楚了。从长源府赶往山阴,几乎跨越四成的国土,其途艰险困苦无数,且你未必能在山阴寻得人。】 程叙言按住怀中的信封,从他半途学医开始,从他离开县城的时候,他早就想清楚了。 他会竭尽全力去医治程偃。 一只飞鸟忽然落在车顶,用喙梳理羽毛,搭一个顺风车。 程叙言想了想,从车内的格子里取出一把小米。他与易知礼并坐在车前,摊开手。 车顶的小鸟歪了歪脑袋,豆豆眼里映着粮食。 少顷,它扑腾翅膀落在程叙言手心,小小的喙飞快啄食,弄的程叙言手心痒痒的。 易知礼回头看一眼车内:幸好程偃叔睡下了,不然见这一幕肯定要闹。 吃饱喝足,小鸟扑腾扑腾翅膀飞走了。 待正午时候,骡车在树下停留,他们运气不错,不远处有一条河流。 易知礼从车后取下木桶去打水,程叙言带着程偃捡木柴生火,将水煮开放凉,同时又熬了一锅肉粥。 程偃上午睡的久,午后颇为精神,他兴致十足去喂马骡,见马骡背部有一块地方弄脏了,还仔细的用湿帕擦拭,那么小的一件事做的那样认真,有一种异样的虔诚。 程偃又喂过去一根萝卜,摸摸马骡的脑袋,笑盈盈问:“好不好吃?” 骡子从鼻子喷气。 程偃乐了,小小声道:“你把这根萝卜吃完,我给你红薯干。”说完他还偷偷往程叙言的方向看了看,唯恐让程叙言听去。 程叙言扶额,对易知 礼道:“过来,我们过招。” 易知礼一瞬间汗毛竖起,眼巴巴的盯着程叙言,干笑:“叙言哥……” 程叙言开始活动手脚。 易知礼:……… 易知礼硬着头皮上,他的身板继承他爹易全山的好基因,他跟程叙言同年,但是体格比程叙言更结实。明明以前两人的体格差距不大。 午后的阳光越发炙热,每一片叶子沐浴着日光,呈现出一种莹润的光泽。 树下,一道身影倏地飞出去,易知礼在地上滚了两三圈才停下,他狼狈的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和泥土。 程叙言:“再来。” 易知礼看着对面挺直的身影,咬咬牙,迅速冲过去。 “拳头慢了。” “身体不灵活。” “下盘不稳……” 两刻钟后,易知礼气喘吁吁的仰躺在草地上,双眼发直。忽然,一根野草映在他眼中,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鼻尖的痒意激的打喷嚏。 程偃盘腿坐在地上哈哈大笑。 程叙言从车壁上取下弓箭,“知礼,你看着我爹,我去林子里逛一逛。” 下午时候的山林十分安宁,野兽飞禽都寻清凉处纳凉安眠。 程叙言踩过残破的树叶,闭上眼睛倾听风声,随后他弯弓搭箭。 “咻——” 箭矢擦过树叶射入后面的树干上。 程叙言拔下箭,眉头微蹙:射程超过一定距离,准头也变差了。 果然还得练,靠肌肉记忆。 他在山林里一待就是一个时辰,准备离开时,他听见斜后方草丛有轻微响动,曾经差点被蛇咬的记忆浮上心头,他一箭射出,而后捡一根长长的木棍拨弄。 没有蛇,是一只兔子,一箭毙命。 程叙言挑了挑眉:也行,今晚加餐。 他刚要捡兔子走,倏地抬头,毒蛇已经欺近树梢的鸟窝。 八哥惊恐又愤怒的啼鸣传遍四周,然而敌强我弱,不过片刻,成年八哥没了动静。 程叙言不愿干涉此事,自然界适者生存是常态,但是幼鸟的啼鸣尖锐至凄厉。 “咻——” “咻——” 接连两箭射在鸟窝前,毒蛇不甘吐着信子,可怖的三角脑袋朝着鸟窝的方向,尾巴尖跟着无意识甩动,几个呼吸后,毒蛇游离鸟窝。 但刚才毒蛇和成年八哥的较量已经动摇鸟窝的根基,适时一阵风吹来,鸟窝摇摇欲坠。 程叙言叹了口气,在鸟窝即将坠地时他顺着力道往下卸力,最大程度保全窝里的两只幼鸟。 于是易知礼看到程叙言时,便见程叙言身后背着弓箭,左手拎兔,右手抱窝。 程偃立刻奔去,他率先被活物吸引注意力,指着鸟窝里的幼鸟,又嫌弃又好奇:“好丑啊。” 但程偃的眼睛却没离开鸟窝。 程叙言把兔子给易知礼:“你去水边处理,今晚烤兔子。” “喔?喔!”易知礼赶紧应好。 两只幼鸟太小,程叙言只能捉虫子喂。他没想到时隔多年,会再度捡起这个技能。 程偃兴奋坏了,说什么都要抱装虫子的罐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眼前一幕很亲切,仿佛曾经发生过。 五日后的清晨,其中一只幼鸟死了,程偃难过的不行,眼泪哗哗掉。 程叙言只能带他把幼鸟尸体安葬,程偃还捡了一根树枝插在土堆旁。 易知礼不解:“程偃叔,你插树枝干什么?” 程偃哽咽:“其他土堆有石头,我找不到那么大的石头。” 这话把易知礼说懵了,经程叙言提醒他才明白,眼角微抽 :程偃叔,不必给幼鸟立碑吧。 死了一只幼鸟,剩下那只程偃特别宝贝,他都不玩闹,将所有心神放在幼鸟上。 程叙言拿着豆饼喂骡,撸着骡子的脑袋:“红薯干,你失宠了知道吗?” 马骡嚼着豆饼咧嘴笑,吃饱之后用脑袋讨好的蹭蹭程叙言的手。 程叙言捏捏它耳朵,想了想,又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油纸包,里面放着黄澄澄的红薯干,马骡欢快的踩地,用脑袋一个劲儿拱程叙言。 路上的日子没有程叙言想象中的枯燥和寂寥,每一天都有新的惊喜,亦或是惊吓。 程叙言睁开眼,外面天色雾蒙,仿佛还不到辰时。易知礼和程偃还在睡,昏暗的车内,程偃一只脚还架在易知礼身上。 靠近前室的上空,有断断续续的鸟鸣,那是程叙言给八哥幼鸟做的窝。 他轻手轻脚打开车门出去,额间一凉。须臾,豆大的雨珠接二连三砸下,程叙言立刻从车顶取下油毡布,把车身和马骡整个罩住。 饶是他速度快,这通忙活完身上也湿透了。 易知礼从车内探出头,一瞬间清醒无比:“好大的雨,怎么办啊叙言哥。” 程叙言:“等。” 程叙言抬头望着天幕,心情微沉:千万别是雷雨。 豆大的雨珠将车顶敲的叮当作响,鸟窝靠近车顶,噪音令幼鸟不安的扑腾翅膀,程叙言换上干净衣服后,将其取下笼在怀中。 易知礼准备早饭,其实就是一包黄豆糕和清水。 程叙言将一只手笼在鸟周,另一只手放着糕点喂食。易知礼给马骡也喂些食物。 这场大雨持续一个时辰,期间程偃迷迷糊糊醒来,吃了些东西伴着雨声又睡下。 但雨停后,天上的乌云却未散去。 易知礼犹豫问:“叙言哥,我们留在这里吗?” 大雨冲刷后的路十分难走,哪怕是官路也好不到哪里去,可如果不走,之后有雷雨,他们在荒郊野外就危险了。 程叙言跳下车,快速揭下油毡布,重新叠好置于车顶:“按上个县城打听到的消息,距离下一个县城最多五日车程,咱们已经走了四日,今日加把劲儿,赶在天黑前肯定能进城。” “可是…”易知礼看着被雨水浸泡的路,话堵在喉咙间。 少顷,他执鞭赶骡,眼神坚定:叙言哥最聪明,他说的话肯定不会错。 马骡拖着木车朝前行去,车轮滚过地面,留下深深车痕。 程叙言不时下车跑动,一来活动身体,二来减轻车子重量,以及在车轮深陷泥路时,他帮着推一把。 第71节 第65章 抵达山阴 雨越来越大, 砸在身上刺刺的疼。无边雨幕将周围的一切都掩去,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这一辆小小的骡车。 哗哗噪音不断,马骡被吓到了, 这种生性胆小柔顺的生物并不能长时间置于大雨中。 易知礼抹去脸上的雨水,急道:“叙言哥,现在怎么办?” 程偃抱着八哥幼鸟缩在车门后,也是一脸担心。 程叙言取了伞跳下车, 撑伞挡在马骡的头顶, 他安抚的摸摸马骡的耳朵,又揉揉马骡脑袋,总算哄好了这小东西。 骡车艰难的前进, 易知礼心一横,也跟着跳下车,他在后面推动车身,他的浑身被淋湿透了,雨水顺着脸颊滑落。 程偃也想跳车,被程叙言厉声喝回去。程叙言和易知礼一人顾前一人顾后,冲进雨幕。 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明明是夏日, 他们却冻的全身发抖, 双腿几乎没了知觉,眼看天色将暗, 易知礼一颗心跌到底。 “叙言哥, 我们还要走吗?” “走!”程叙言回答的斩钉截铁。 就算他们赶不到时间入城, 在县城外过夜也比在路上好。 雨势渐歇, 然而程叙言被雨水击打的麻木, 好一会儿才发觉。而在暮色彻底来临前, 他们终于看到一座矮矮的城墙。 “知礼,看到城门了。”程叙言大声提醒他。 原本疲惫到快要昏过去的易知礼精神一震,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动骡车,当骡车重新驶过青石板地面,易知礼彻底累昏过去。 他再次有意识是被饿醒的,大雨远去,他躺在干燥温暖的床上,外面是晴空万里,而他身上的衣服也换了,连手脚都上药包扎。 “叙言哥。”他立刻下地,结果双腿无力,直接跪在地上。 外间的程叙言和程偃进来,把他扶回床上,程叙言叮嘱他:“你好好歇两天,别随便下床。” 程偃连连点头,“你的手脚好多泡泡,叙言给你戳的。” 易知礼眼眶通红,“叙言哥,谢谢你。” “这话该我说才是。”程叙言顿了顿,改口道:“算了,我们别谢来谢去,好好养身体。” 程偃端来肉粥和包子,易知礼吃的狼吞虎咽,吃到一半他问:“红薯干呢?” “在客栈后院。”程叙言温和笑道:“我给它煎了药汤灌下去,它不会病的。” 易知礼这才放心,没多久他又睡下,程叙言这才脱掉鞋子,给自己脚底的伤口换药。 他们在县城休养六日,添置必要物品后,这才重新出发。 盛夏的日头最烈,晌午时候他们在树下停留,待凉快些了才继续出发。 只是易知礼脸色一日比一日严肃,晚饭时候,易知礼又发起呆,程叙言无声叹气。 在野外过夜的时候,他们会留一个人守夜,上半夜是易知礼,他坐在前室,腿脚悬在空中无意识的晃悠。 “知礼。”程叙言从车内出来。 今晚的月亮很亮很圆,月辉洒向大地,天地间一片宁静祥和。 程叙言背靠车壁,仰望月辉,银色的月光将他的面容勾勒,像一块美玉,温润而有内敛的光泽。 易知礼收回目光,低头摆弄鞭子:“叙言哥有什么事吗?” 程叙言:“你是在担心银钱吗?” 易知礼猛的抬头。 他们这个年纪的后生总是羞耻谈钱,仿佛谈钱就是一个十分俗气的人。然而讽刺的是,九成九的事都离不开银钱。 程叙言勾唇轻笑,臊红了易知礼的脸:“叙言哥,我…我…” 他鼓起勇气,避开程叙言的视线一口气道:“虽然您说过您跟胭脂铺有合作,可是我们已经离开渭阳县 ,就算石老板想给你分成,您…您也拿不到。” 心里话终于说出来,易知礼头埋的更低,四下安静极了,只有虫鸣声声。 “还有一百七十五两六钱。”一道冷清的声音传来。 易知礼侧首,两人四目相对,程叙言莞尔:“虽然置办骡车一应物什花了不少钱,几乎把从石家分来的钱耗光,但后面去府城并没有花销多少。” 程叙言一笔一笔跟他算账,租院子很贵,可因为他抓歹人,官府给他十两奖金,差不多能将租院子费用抵去。 而他们在仁心堂做事,虽然没有月银,同样也无多少花销,真要算的话,大概是程叙言与朱家人来往花去不少。 朱大朱二指点他骑射,程叙言不能心安理得的受着,总要回礼才是。许大夫那边隔三差五准备点心茶水也在情理之中。 虽然看着一笔一笔花销唬人,但真算下来其实并不多,还比不上程叙言之前去郡城赶考的花销。 程叙言的声音有种特有的腔调,犹如珠玉相击,初听冷冷清清,但听久了能察觉到声音里的柔和,仿佛被他安抚一般。 但易知礼这会子震惊的说不出话,他想不到别的,叙言哥是在对他坦露家底,叙言哥这么相信他吗?! 易知礼眼眶湿润,他何德何能能被叙言哥如此信任。 “知礼,知礼?”程叙言无奈:“知礼,你有听我说话吗?” 易知礼陷入自己的情绪中。 程叙言回到车内,睡觉。 易知礼的心里有了底,眉眼间重展欢颜,尤其当程叙言从郡城买的物件带往下一个县城,他们赚得五两差价时,易知礼差点喜极而泣。 这么久了,他们终于有进项了。 他们走过晴日,走过雨天,踏过平原,也走过险峻的山路。 磅礴浩荡的江水以席卷万物之势,强悍的破开连绵群山,江水滔滔,冲击两岸,任尔何等凶禽猛兽在此前,也得避其锋芒。 骡车行驶在群山之下,江水之岸,蜿蜒曲折的一条小路看不到尽头。 马骡驻足不前,这样雄伟壮阔的自然之势吓到这个小家伙了。 程叙言跳下车,如过往一般揉着马骡的脑袋,顺着它的背毛,与它同行。 易知礼收了鞭子,他仰头看着天空,只觉得天空湛蓝,白云悠悠跟随他们而动,投下一片又一片的影子。 江河在咆哮,易知礼提高音量:“叙言哥,大江已经如此凶猛,大海又该是何等模样。” 程叙言头也不回应道:“浩淼如星河。晚上你看着星幕,就能想象了。” 易知礼大张着嘴,“星河……” 那岂不是无边无际,没有尽头。 他出神的功夫,车顶忽然一声惊响,车内的程偃也被吓了一跳,是山上的碎石落下。 程叙言面色一沉,他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面上看不出分毫,继续安抚马骡,“知礼,你进车内去。” 易知礼:“可是……” 程叙言沉声:“进去。” 他习过系统给的健体之法,五感远超常人,只要凝神细听,碎石落下会有声音,哪怕有江水之声掩饰,也能分辨不同。 而越大的碎石,异动也越大,这对程叙言反而是好事,他能更准确的分辨位置,从而提前躲避。 双脚踩过夯实的土路,他们作为旅人行过尚且艰难,最初修建这条路的人又该是何模样。他们看着交叠的群山,奔腾的江水,是否绝望? 大抵是不认输,否则也不会有这条路。 ……从来都无路,有人才有路。 那一瞬间,程叙言觉得头顶的天空格外明朗,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出现裂纹。 只是程叙言一心躲避现存的危险,无暇多想,可任何东西存在就有痕迹。 他们走过曲折的小路,走过奇险的栈道,也翻山见过漫天星光,亦见朝阳初升。也渡水见水面凌凌波光,水天一色。 他们见过怪石嶙峋,也见十万群山,见过日落黄昏百鸟归林,也见雨后晴空万物欣喜。 山涧,溪水,湖泊,江河。 野草,花树,山林,峰峦。 以蝼蚁之身,亦窥得自然伟岸,哪怕只是冰山一角,也足够震撼。 明月清风与他们相伴,亲人友人在侧,当太阳升起的时候,照亮每一张温柔平和的脸。 守过上百个宁静的夜晚,伴着清风与湿露的初晨,他们一行人终于抵达山阴。 程叙言找到当地颇有名气的医馆,上前打听。同为医者,应该是知晓一些消息的。 但程叙言没想到会得到一个意外的答案。 【你找杜兰?他嫌山阴的冬日太冷,酒水无味,半月前已经动身前往南塘。】 【他就是这么任性的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想找他治病的话,最好留有余地。】 程叙言站在医馆前,人来人往,他立在人群中,默然的像一株树。旁人好奇的看他一眼,又匆匆离去。 头顶的日光明晃刺眼,程叙言仰首吐出一口浊气。 不要灰心,他们离杜圣手越来越近了。 想想他们走过群山下,江水岸的小路,前人皆有此毅力,吾辈当续之。 程叙言很快平复好心绪,他回到客栈与易知礼汇合。 易知礼闻言后肉眼可见的失落,他们那么辛苦才抵达山阴却扑了空,换谁谁不难受? “叙言哥,你……” 程叙言打断他的话:“走吧,既然来了山阴,总要瞧瞧此地的风景。” 易知礼欲言又止,他们还要忙着找圣手给程偃叔治病。 程叙言拽住他的手:“半日功夫不妨事。再者,我们累的,骡子也不能往死里用。” 这一路红薯干立下苦劳。程叙言给马骡准备的喂料也十分精细,就怕把骡子累坏了。 三人走在热闹繁华的街上,程叙言不动声色落后易知礼和程偃两步,他脸上强撑的轻松写意垮下来。 第72节 他有点累,需要缓缓,一会儿功夫就好。 两日后,程叙言找到去往南塘的商队,与人结伴而行。 第66章 遇险 冬日里少见的暖阳天, 日辉洒在人身上很舒服,连拖行货物的牲畜都忍不住发出愉悦叫声。 一只健壮的马骡脑袋上立着一只黑漆漆的八哥,只飞羽末端一抹白, 它看起来有三个月大,圆圆的眼眶里,比芝麻大一点点的眼睛,转来转去十分灵动。 它一爪子扯下几根骡子毛, 扑腾翅膀飞向前室的程叙言:“饿啦, 饿啦,豆豆饿啦。” 程叙言伸手,让八哥落在他手臂上, 单手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放着新鲜的黄鳝肉泥。 小家伙埋头猛吃,吃完之后还朝程叙言伸喙,等擦干净了它才拍拍翅膀飞走。 它也不飞远,以骡车为中心在周围盘旋。 正午时候,商队停下歇息,一名圆润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向程叙言他们走过来。 易知礼不动声色拦住:“请问有什么事?” 男人还没说话,男孩先指着车顶的八哥叫唤:“爹, 我要它, 给我买!” 父子俩穿着富有光泽的绸袍,脚踩羊皮小靴, 男人手上还带着好几个金镶玉戒指, 一看就是富裕人家。 程偃立刻爬上车, 把车顶的八哥抱怀里, 站在车板上大声嚷嚷:“不卖, 这是我的崽, 我不卖。” 易知礼差点绷不住脸色:程偃叔别逗他笑啊。 程叙言开口:“抱歉,这只八哥我们不卖。” 男孩急了,扯他爹的袖子。 程叙言将这个动作收入眼中,思考对方胡来的话,他该怎么应对。 熊孩子,熊家长么? “没事没事。”男人笑呵呵道,他相貌富态,笑的时候看起来十分和善:“小兄弟,相逢即是缘,敝姓关,有名的关二爷那个关,家中经营几间酒楼,交个朋友如何。” 易知礼眉头微蹙,悄悄瞥向程叙言。 程叙言:“敝姓程,山一程,水一程的程。” 关富商呵呵笑,他顺势在程叙言他们身边坐下,上好的绸缎衣裳与地面接触,看不出半点犹豫和忸怩。 程叙言也顺势坐下,易知礼顿了顿,转身进车内翻找茶叶和点心,只有程偃抱着八哥站在车板上跟地上的小屁孩大眼对小眼。 关富商跟程叙言闲聊,“程兄弟的八哥养的真好,可有什么经验?” 八哥不稀罕,养的好又亲人的八哥才稀罕。 程叙言朝他爹伸出手,一边道:“左右是把鸟食弄精细些,平时护着点,跟它说说话就好。” 茶水点心摆上,程叙言招待关家父子俩食用,小男孩靠坐在他爹身边,他不饿,他对程偃怀里的鸟更有兴趣。 程叙言捻了一块点心吃着,眉眼平顺。 关富商笑道:“原来是这样。”他也捻了一块点心,说着地道的山阴话:“这香糕是山阴独有,别的地儿做不出这味。” 程叙言笑而不语,他们走过的地方多了,但每个地方停留的时间短,他不是语言天才,短短几天学不会方言。所以他多是说官话,遇到现在这种情况,他只保持有礼的淡笑就好。 关富商一拍脑门,又切回官话:“哎呀你看我这个乡巴佬,说着说着就带口音。” “爹才不是乡巴佬。”小男孩大声反驳。他瞥了程叙言一眼,小声咕哝几句山阴话,看小男孩表情也知道不是好话。 关富商笑着打圆场:“在下是南塘人,此行是为回乡,不知程兄弟是何地人士。” 程叙言:“长源府。” 八哥见众人都有吃的,就它没有,怒了。 它飞到程叙言怀里,愤怒的蹦跳:“豆豆要吃,给豆豆吃。” 小男孩微张着嘴,双眼晶晶亮:好可爱,好想要!!! 程叙言将手中点心喂过去,把八哥喂了七八分饱,手一抬,八哥扑腾腾翅膀飞远了。 小男孩蹭的站起来想追,被他爹拉住。关富商不解:“程兄弟,你不怕这八哥飞走,不回来了?” “它若真飞走,也是我们无缘,强求不来。”程叙言端起茶杯吹了吹,不紧不慢的呷一口。 关富商被梗了一下,但心里对程叙言更加欣赏。此人看着年纪轻轻,衣着平平,但闲看山水的淡然姿态确实少有。 程偃左右望望,重重哼了一声。 程叙言掀了掀眼皮,斜睨他一眼,话却是对易知礼说的:“带我爹去找豆豆。” 程偃眼睛一亮,麻溜儿的站起来,眨眼间就跑没了。 关富商看的目瞪口呆,磕磕巴巴道:“令,令尊…真是…很有少年气啊…呵呵……” 程叙言不置可否。 见程叙言神情淡淡,关富商立刻转移话题,商人比普通农户走动更灵活,见的东西更多,提起山阴就绕不开女儿红。 关富商不知道给多少人推荐过,以至于一开口,话就自个儿滚落来:“一般的酒不是太烈就是太淡,还得咱们地儿的女儿红,柔和又不失醇厚。正好我马车有一坛,程兄弟尝尝就知我所言非虚。” 他一个圆润润的身子,动作却麻溜的很,不多时就提着酒和食盒回来。 小男孩见他爹回来,立刻从程叙言身边退开。他一反刚才的霸道劲儿,特殷勤的招呼:“这个是醉鸡,你听过醉虾醉蟹肯定不知道还有醉鸡,可好吃了。不过…”小孩儿鼓着脸:“里面有酒,我每次只能吃一点点。” 关富商跟着招待:“程兄弟,你尝尝吃不吃的惯?” 不多时程偃他们回来,他对着儿子哇哇告状:“豆豆太坏了,它故意把鸟屎拉我衣服上。” 易知礼在他后面默默吐槽:还不是因为程偃叔强行撸毛,把豆豆惹恼了。 程叙言让易知礼坐下吃饭,他带他爹去换衣服。 关富商给易知礼夹一块鱼肉:“不知小兄弟贵姓?” “我…敝姓易。”易知礼尽量淡定,对关富商微微颔首。 关富商见好就收,他吃着鱼肉,目光不时落在易知礼身上。 起初他以为易知礼是程叙言的仆人,但是程叙言和易知礼所穿的衣服料子相同,言语间随性又亲昵,不似主仆。 后来关富商又猜易知礼是程叙言的兄弟,但一个姓程,一个姓易。还有一个神智若稚儿的父辈,这一行人真有意思。 从车内出来的时候,程叙言又带来一包肉干,招待关家父子。关富商尝了尝,很给面子的大力夸赞。 饭后,小男孩儿又凑到程叙言身边:“我们有一起吃过饭的情分,你让我喂一喂你的八哥好不好?” 程叙言:……… 程叙言点头应下。 八哥的喙较坚硬,虽然豆豆才三个多月大,但程叙言也怕它无意伤到孩子,是以陪着小孩儿一起喂食。 “我叫关澄。”小孩儿抬起头,“我的小金库有好多钱,我愿意都给你,你能不能把这只鸟给我。” 程叙言摸摸他的脑袋,在小孩儿期待的目光中,微笑着拒绝了他。 关澄:……… 小孩儿眼睛差点成了荷包蛋,水汪汪的。他一步三回头的跟着他爹离开。 程叙言以为这只是个小插曲,没想到晚饭时候,关澄又提着半人高的食盒跑来。他没再说什么买卖的话,只是想喂鸟。 从山阴到南塘有四日脚程,一日水程。几顿饭下来,程叙言和关富商有基本了解,当关富商从易知礼口中打听到程叙言是秀才时,他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真 是了不起,年少考取功名,又简车游历,这份魄力不是谁都有。”关富商摸了摸自己小儿子的脸,对上那双天真单纯的眼睛,他轻笑道:“你可将三百千背熟了?” 关澄支支吾吾,随后大声道:“爹说过路上不提学业。” 关父啼笑皆非,又哄儿子:“好好,不提。” 他把儿子揽入怀中:“黄昏时候咱们登上船,最迟明天这个时候就能见到你娘和爷爷奶奶,高不高兴。” 关澄哼哼唧唧。 少顷,关澄摸摸肚子:“爹,我饿了。” 父子俩从船舱出去,经过甲板时看到正在垂钓的程偃。关父看着那简陋的钓竿,嘴角抽动。如果随便找根细棍子,上面绑条线也叫钓竿的话。 鱼钩没有,鱼饵也没有,程叙言没打算钓上鱼,纯粹是哄他爹玩。 八哥立在程叙言手边,过一会儿主动用脑袋蹭蹭他的手。程叙言把八哥搂怀里,笑道:“你不是讨厌旁人摸你毛吗?” “豆豆喜欢你,喜欢你。”黑色的鸟欢快的蹦来蹦去,旁边的程偃坐不住,默默伸手,却被八哥啄了一下。 关澄顿时想往程叙言那边跑,被他爹拽住,关父内心叹道:这么聪明的八哥看看就得了。 冬日夜凉如水,所有人都待在船舱的被窝里取暖,大多数人抵不住一天疲惫,早早陷入梦乡。 “嘭——” 船声剧烈摇晃,程叙言本能把他爹的脑袋护怀里,他整个后背摔到木板上,疼的他闷哼。 易知礼飞快摩挲到火折子,舱内的黑暗被驱赶,程叙言低声道:“你去……” 易知礼还等着他的下文,没想到程叙言抱着程偃起身:“我们一起去找红薯干。” 牲畜待的货舱,与他们待的船舱有小半个船身的距离。 船身晃的这般厉害,只有三种可能,一,遇到狂风暴雨。二,触礁。三,海寇。 他们三个时辰前待在甲板上还是风平浪静,且天上也无乌云堆叠,外面也无雨珠敲击木板的声音,程叙言迅速排除第一个可能。 至于触礁,听关父说山阴和南塘常有船只来往,触礁的祸事极少。再加上子夜时分,程叙言更倾向于这艘货船遇上海寇。 此时让易知礼单独行动,岂不是害了他。 程叙言脑中转过许多,他们一出舱门就灭掉火折子,易知礼捂着八哥的嘴小心跟在程叙言身后。 黑夜中,物体落地的声音格外明显,是搭板。海寇通过船身撞击,令目标晕头转向,再趁机搭板上船。 一旦这些贼人上了货船…… 最好的结果也是劫货不杀人,可这货船上有不少女子,程叙言不敢赌古代贼寇的良心, 第73节 “叙言哥?”易知礼不明白程叙言为什么停下。 货船上的惊叫和怒骂声逐渐传开,他们还不知道大祸即将临头。 搭板在晃动,贼人要过来了。 周围漆黑一片,水面的风凛冽刺骨,程叙言却出了一身汗。 要不要管,他只有一个人,贼人却不知有多少?他打不过。 他此行只为找圣手给他爹治病,这才是他的目的。他们现在应该找地方躲起来。 或许贼人只是想劫货,他何必跟个愣头青一样去拼命。他爹只有他了。 程叙言刚扶着程偃走出几步,身后倏地传来惨叫。 一片凌乱的火光中传来哀嚎:“快逃,是倭寇——” 贼人猖狂的笑声,小孩的哭声,男人愤怒的嚎叫声交杂,在暗橙色的画面中编织罪恶。 程叙言低咒一声,把程偃塞给易知礼,“你们去货舱躲起来。” 他摸着八哥的脑袋:“豆豆绕船飞,大叫有倭寇,上甲板抗 敌。” 一只八哥于夜色中飞舞,沙哑中带着稚嫩的声音传遍货船:“倭寇来了,倭寇来了——” “上甲板,抗敌!” “上甲板……” 程叙言扯布裹住头脸,一斧头掷出去,迅速收割一条贼人性命。旁边的贼人还懵着,程叙言飞身而上,夺对方的刀,抹对方的脖子。 那血是热的,溅在他的头脸,手上,隔着一层布他都嗅到铁锈味,腥的逼人作呕。 他一脚将甲板上的火把踹进海里,对跑来甲板上的青壮厉声大喝:“愣着干什么,杀敌!” 他手执斧头,将两船之间的搭板砍断,迎来的倭寇齐齐摔进海里。 随即他转身,同其他人一起将踏上货船甲板上的倭寇宰了,然而众人还来不及高兴,一阵阵沉闷的扣响声传来。 是墙钩,对方在强行拉近两艘船的距离。 与此同时,无数箭矢射来。 当即有好几人中箭,程叙言心里发沉,他咬紧牙,刚才脑子一热冲了出来,没有半途丢弃的道理。 夜色中传来一声口哨,一只黑色的八哥借着夜色遮挡冲进程叙言怀里,程叙言摸摸它:“好豆豆,再帮我一个忙。” 削铁如泥的斧刃轻松割断特制的钩绳,货船失去掣肘,全力向远处行驶。 船长厉声指挥船员,他满身大汗,他的心如擂鼓,他真是疯了,他怎么会相信一只八哥。 茫茫海上,货船疯狂逃窜,快的犹如一尾游鱼,慢慢将贼船甩在身后。 “大哥,还追不追?” “还追个屁,他娘的,别让老子知道谁坏老子好事!” 夜幕退去,天光破晓。这艘伤痕累累的货船终于迎来曙光。 所有人跌坐在地上,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得救了。 “那位壮士在何处?”有人想起程叙言。刚刚还无力的人立刻站起来寻找。 此时,程叙言已经带着易知礼他们回到船舱,他动手时,刻意蒙面,便是不想让人认出来,他从未想过做英雄,不必别人感谢,也不想让贼人记住他找他寻仇。 然而他百密一疏。 他忘了昨晚惊险逃亡中发挥巨大作用的八哥。 船主立刻免去程叙言他们所有费用,并将人安排在上等舱,还奉上二十两谢银,并且第n次探口风:“恩公,那八哥当真不卖吗?我愿意出五十两。” 这小家伙太有灵性,太有用了! 八哥气的踹翻茶几上的杯盏,跳脚大骂:“豆豆不卖,坏人走开,豆豆不卖。” 程叙言把八哥搂怀里,认真道:“真的不卖。” 船主这才遗憾离去。 然而船主不是第一个发现豆豆好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想买豆豆的人。 程偃把八哥抱过去,没一会儿小八哥又飞回程叙言怀里,美滋滋接受程叙言投喂。 “果然很有灵性。”一道含笑的声音从舱外传来。 第67章 圣手杜兰 来人一身蓝色长袄, 踩着简单的棉鞋,乌丝全束, 用布巾裹着, 露出饱满的额头。 他站在船舱外,拱手作揖:“敝姓杜,杜康的杜, 单名一个修, 见过恩公。” 程叙言示意易知礼将舱门完全打开,将人迎进来, “你若是来道谢的话, 我收下了。” 杜修在程叙言对面跪坐, 上等舱比中等舱大多了,不但设有专门歇息的内室,还有书室,客间,客间木板上铺着柔软的暗红色团花地毯,上置红木小茶几。 舱内有淡淡的清香, 宁神静气。 杜修道:“货船上无人死亡,重伤二人, 轻伤十四人, 经过上药包扎都捡回一条命。” 程叙言有些意外:“你这么肯定?” “自然, 因为…”杜修轻轻一笑:“是在下为他们治疗。” 他目光越过程叙言, 落在软榻上玩九连环的程偃身上, 颔首道:“恩公于某有救命之情, 若恩公有需要, 某定当尽全力。” 程叙言不语, 他盯着面前的男人, 对方二十出头的模样,五官不算出众,但十分耐看,周身气质柔和。 同样姓杜,会医术,前往南塘。 程叙言给他倒茶,眼帘低垂,少顷舱内响起男子清润的声音:“敢问杜兰杜圣手是阁下何人?” 杜修浑身一震,“恩公此前见过某?” 程叙言摇头,他把自己的猜测说给杜修听。 杜修:……… 杜修由衷感慨:“难怪昨夜货船上那般多人,恩公第一个出面,真是心思敏捷。” 或许有其他勇士愿意出面抗敌,可错失先机就再难掰回局面。 他原本还想恩公到底年轻,有着少年意气,谁知人家心中早有成算。 被猜出身份后杜修也不瞒着,他拱手道:“若是没有差错,恩公想寻的杜圣手应是某的祖父。某此行也是为寻他而来。没想到…” 没想到他坐货船居然也差点栽在半途,真是时运不济。 不过他看向程叙言,又觉得上苍还是给他留下一线生机。 昨晚的战斗虽然激烈,也是真的精彩,他从未见过人与动物能配合的那么好。 任何战事,除却双方实力极其悬殊,大多数时候信息的传递都关乎战事最后的结果。 昨晚多亏程叙言拖住倭寇,给货船争取逃亡的时间。又有八哥传信,令货船第一时间逃跑。这才寻回生机。对上倭寇他们只能逃,正面对战那是脑子进水。 虽然程叙言心中有猜测,但听到杜修承认后他还是忍不住惊喜。 每当他觉得老天予他苦难,又紧跟着给他转机。但凡昨晚上船的贼人不伤人,程叙言都不会选择拼死抵抗。他顾虑的东西太多,不敢豁出命。 可若是命快没了,他也没什么好怕的。 杜修和程叙言二人,一个有心报恩与结交,另一个有求于人,双方相谈甚欢。 直到关父的声音从舱外传来,杜修才止住话头。关家父子俩进来后,关澄立刻看向八哥,那目光不仅仅是喜爱,而是崇拜了。 他凑在八哥身边,双手奉上心爱的点心:“豆豆你太厉害了,这些都给你吃。” 八哥警惕的看他一眼,黄色的喙张开:“豆豆不卖。” “不卖不卖。”关澄双眼亮晶晶:“送给你吃。” 八哥这才屈尊降贵吃了两口,然后趁关澄不注意,抓了两块糕点飞向程偃:“给你。笨蛋。” “我不是笨蛋。”程偃很生气,放下九连环跟一只鸟吵起来,可他词汇贫瘠,翻来覆去只会否认。 这下连关澄都看出程偃不同常人,他紧张的抓着他爹的手。 程叙言开口将 关家父子的注意力引过去,关父此来也是为着感谢,他奉上十两银子。 这笔钱不多,甚至不及关父手上一个金镶玉戒指的银钱,但他此来不是跟程叙言两不相欠,而是跟人拉近关系。 程叙言能文能武,遇事冷静又果断,这样的人不趁机结交定然后悔。 他欠着程叙言的情,以后他给程叙言送礼,相助对方一二也在情理之中。一来二去,双方情分就出来了。 关父是个生意人,嘴皮子利索,他说着趣事,最后把杜修也哄的开怀。 因着这番变故,货船抵达南塘时已经是第三日上午。关父留下自己的地址,又隐晦打听程叙言他们的去处,无果之后爽快的带着儿子和仆人离去。 另一边,杜修坐上程家的骡车,不多时在南塘城的城南区某小巷口停下,他跳下车对车上的程叙言道:“言弟稍等,愚兄去去就回。” 杜修的身影消失在小巷中,易知礼忍不住碎碎念,“叙言哥,杜大哥他不会扔下我们吧。” 程叙言没吭声。这种几率低,但不是没有。如果杜修骗他,或者关于杜修的一切都是假的…… 程叙言甩了甩头,把这种消极的想法甩出去。 程偃和知礼都靠他,他的心态要稳。就算杜修骗他们,他们也不过白跑一趟就是。下午时候他们去寻城中医馆打听消息也可以。 程叙言心里想些有的没的,直到易知礼激动的推搡他,他才回过神。 车下,年轻的男人打趣道:“没想到言弟也会有这种焦虑紧张的样子。” 他笑了笑,与易知礼并排而坐,“走罢,我给你们指路。”他哼道:“我祖父昨晚饮酒太多,这会儿还睡着。” 随着骡车驶过平整的地面,小巷内幽静,可程叙言一颗心扑通扑通,快要蹦出喉咙。 他紧紧抓着程偃的手,低头的一瞬间有晶莹砸落,转瞬即逝。 第74节 “叙言。”程偃心里忽然一疼,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是遵循本能拥抱住儿子:“爹在,叙言乖乖。” 他轻轻拍着程叙言的背,神情又天真又温柔。 杜兰的老仆守在院门,他撤去门槛,让骡车进院。 程偃看着陌生的环境,有些茫然,但很快瞥见程叙言和易知礼,还有偶尔讨厌但还是喜欢的八哥,和他只有喜欢不讨厌的马骡,整个人又安宁下来。 程叙言他们在花厅等候,午后杜兰才悠悠醒来。他瘦长脸,眉毛黑长,带着刚睡醒的慵懒,披着一头乌发,裹着厚实的墨色团花斗篷,杜修曾言,杜兰已过花甲之年,没想到看起来竟比四五十的人还有精神气。 对方看到杜修也不意外,反而对程偃有些兴趣。 他径直走到程偃面前,忽然伸手弹程偃脑门。 其他人都懵了。 程偃捂着额头,眼睛生生瞪大一圈,“你你你是坏蛋。” 他一下子躲在程叙言身后,又忍不住从儿子肩膀处探出脑袋,一脸怒容:“坏蛋。” “讨厌你。” 第68章 保守治疗 程叙言反手拍拍他爹, 随后对杜兰拱手一礼:“小子见过先生。” 杜兰哼笑一声,自顾自在花厅上首坐下, 十分随性:“你此行目的是为了他罢。”他的目光落在程偃身上。 程叙言点头, 他将程偃的病症如实道出,而后双腿一弯跪在杜兰面前:“杜先生,只要您能救我父, 不违背人伦天理, 我都愿意付出代价。” 旁边的程偃见儿子下跪,急了, 他使劲拉儿子, 连声道:“不要跪, 不要跪。” 易知礼也跟着跪下,八哥满屋子乱窜,对着杜兰叫骂:“坏蛋,讨厌你。” “坏蛋。” “豆豆。”程叙言招手,待八哥飞过来立刻捂住它的喙。 杜修凑到杜兰身边,飞快道:“祖父, 言弟这一路来寻您,很是不容易。” 杜兰随口应了一声, 饶有兴致的跟程叙言对视。他能清晰的从那后生眼中看到焦急和渴望。这样的眼神他见过太多, 但每一次看见又都会有细微不同。 杜兰端起手边茶盏, 慢条斯理的拨茶沫:“你为何如此肯定老夫能救你爹?” 程偃伤在脑子, 且病困多年。一般大夫听到这两句就摇头了。沉疴难除, 顽疾难消。 程叙言小心从怀里取出一封信, “不瞒先生, 小子带我父看过好些大夫, 都无甚结果。后来经长源府的孟大夫口中得知您的存在, 这才跋山涉水而来。”这一路他们经过各个府城,郡城,程叙言也带程偃去看过,大夫都是摇头。所以与其说他寻杜兰,不如说他在寻最后的希望。 杜修立刻接下信封递给杜兰:“祖父,您看。” 杜兰饮下一口茶水,这才慢吞吞看起信件,良久他轻笑一声,对程叙言道:“你倒是有点本事。” “起来吧。”杜兰走向程偃:“老夫倒要仔细瞧瞧。” 他给程偃号脉,又翻看程偃的眼皮和口舌。程偃几次想反抗,都被儿子按下去。 杜兰绕至程偃身后,目光在程偃发间的银白顿了顿,他伸手轻按程偃的后脑:“疼就开口。” 程偃:“疼疼疼。” 杜兰:……… 杜兰幽幽看向程叙言。 程叙言哄程偃:“爹,不要闹,好好配合大夫,等会儿我带你出门玩。” 程偃不甘不愿的撇撇嘴,一会子后,程偃眯着眼嘟囔:这老头还有两下子嘛。 那力道按的他好舒服,想睡觉了。程偃一阵飘飘然,忽然后脑一阵尖锐的疼痛,程偃甚至来不及惨叫就直接晕过去。 程叙言把他爹揽在怀里,又惊又忧:“杜大夫,您……” 杜兰接过老仆递来的热帕擦擦手,神情严肃,“后生,老夫明确告知你,就算是老夫,也只有四成把握。” 程叙言愣在当场,整间花厅安静的落针可闻,院外的日光掩去,清风卷着枯叶,一片萧瑟之景。 杜兰丢下这段话就出门了,杜修给昏迷的程偃号脉,欲言又止:“言弟,偃叔现下安然,他睡一觉就好…”他目光触及程叙言的神情,那张清俊的面庞没什么神情,淡淡的,像一副随手描的水墨图,寡淡无味。 他抿抿唇:“你们先在厢房歇歇。” 他大步离开,追他祖父。 易知礼在花厅内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轻声唤:“叙言哥。” “知礼。”程叙言扶着程偃离开,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疲惫道:“我想歇会儿。” 易知礼整个人犹如被钉在原地,他垮下肩膀,失落叹道:“叙言哥。” 八哥也不吱声,扑棱翅膀跟着主人回屋,安静的待在主人身边。 院子里,杜兰身边的老仆拍了拍易知礼的肩膀,“老朽 腿脚不甚灵活,后生可能帮忙?” 易知礼赶紧应下,他这会儿心里乱得很,正需要做其他事分散注意力。 大街上人流如织,杜修踩过青石地面,越过无数小摊铺面终于追上杜兰,然而老头一扭身径直踏入酒楼,一开口就是两坛花雕。 杜修:……… 杜修从小二手里抢过酒坛子,跟着他祖父上二楼包厢,房门一关,他忍不住道:“祖父,您医术冠绝国朝,天下没有你治不好的病。” 杜兰:“呵——” 杜兰讥讽道:“便是华佗当世,也不敢这般自夸。” 杜修哽住。 杜兰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仰头饮下,发出一声喟叹:“果然比茶水有味多了。” “祖父……”杜修念叨。 杜兰靠在椅背,望着屋顶出神:“你三岁识药,认的第一个词是草药名,吃的第一口辅食是药羹,你难道看不出程偃的病症。” 杜修别开脸,就是因为看出才这般,否则他亲自动手为程偃治疗了。 杜兰垂首,打量对面的孙子:“不过大半载未见,你什么时候这么古道热肠?” 虽说医者仁心,可正因为医者见多生死,所以内心也比常人麻木。如许大夫那般见惯别离老去的人生常态之后,仍为世间真情动容的属于少数,其他医者还需要时间历练。 杜兰还记得去岁夏日,经他们祖孙医治的一个男人去世,男人的家人哭的肝肠寸断,两日后男人的妻子殉情。 杜修知道消息后也只是叹一句:命数如此。 骤然听到杜兰的问话,杜修一抬眼对上祖父洞若观火的眼睛,包厢的扇窗大开,一只小麻雀落在窗台,叽叽喳喳。 “我……”杜修低下头,犹豫片刻,杜修将他在货船遇险又得救的经过一一道来。 他在杜兰的对面坐下,抓了一把葵花子剥,轻微的碎裂声吸引小麻雀的注意力。它歪着毛绒绒的脑袋,豆豆眼一眨不眨的盯着桌上的葵花子仁。 杜修垂着眼:“我只是想,易地而处我不会比叙言做的好。”只要程叙言愿意,大可以在乡地滋润过日子,照顾好程偃吃喝,足是孝顺。 可程叙言不远万里带着他爹四处求医,淋过大雨,晒过烈日,翻过山峰,浑身狼狈的来到他祖父面前。 程叙言以为求他祖父治病需要什么天大的条件。其实不然,他祖父随心所欲,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而求医者能寻着踪迹找到他祖父,就已经通过考验。 求人者也需先自立。 他欣赏程叙言的毅力,因为被程叙言救过而更有感触。他现在闭上眼睛,脑子里还能清晰浮现,忽明忽暗的火光中,介于少年与青年的男子手持斧刃杀敌的英勇模样,鲜血溅在空中,火光下,那血暗的发稠,仿佛腐朽又污臭的沼泥。只有那个鲜活跳动的人,是唯一亮色。 杜修在意性命,但外力无可抗拒时他也认命。能活着固然好,死去他也不怨。生命和死亡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并没有很明确的分割。只当是沉沉的睡去不醒来的一觉罢。可那样总归少些乐趣。 他还是喜欢仰头见青日,俯身怜花娇。同样是河水湖泊,盛夏是暖的,寒冬是冷的。 白白胖胖的葵花子仁堆成小堆,把小麻雀高兴坏了,在桌上蹦蹦跳跳,吃的小脑袋都不抬。 等到吃饱喝足,它拍拍翅膀飞走,如来时那般迅速和突然。 祖孙俩相顾无言,半个时辰后,上年岁的老者精神奕奕的离开酒楼,他负手而行,宽广的大氅在空中荡过一个漂亮的弧度。 杜修改道回院子,他得去安慰一下叙言。 深夜时分,程叙言出门透气,泠泠的月辉洒落一地,他站在院中出神。 “睡不着?”身后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程叙言回头,不是杜兰又是谁。 他赶紧一礼,杜兰摆摆手:“别整那般多虚礼。” 两人并排而立,程叙言刚才的愁绪被打乱,这会儿他看着身边人:“不知杜先生为何起夜?” 杜兰捋了捋胡须,淡淡道:“白日深眠久,夜里不知困。” 程叙言不再多言。 夜风寒凉,但一个年轻人火气足,另一老者裹着厚实斗篷,谁也未冷着。 吹了两刻钟凉风,杜兰转身回屋,他以为这个后生有话跟他说,没想到对方一句话也无。 院内只剩程叙言一人,他低头呼出口气,夜色里带着淡淡的白雾。 真要论疑惑,程叙言心里有好多问题,但一时不知从何开口。凌乱的发丝被风吹起,仿佛一只手温柔的拂过他的脸,可惜却没有任何温度。 黑暗总会退去,再过几个时辰,大地又会迎来光明。 程叙言抹了把脸,回屋歇息。 他后半夜才睡下,是以,次日起晚了。 外面旭日升空,厢房内只剩他一人,程叙言起身穿衣,但没想到一开门,程偃站在院子里,阳光落在他身上,温柔的对程叙言微笑。 程叙言还维持着开门的动作,易知礼手舞足蹈跟他解释:“杜大夫太厉害了,拿着银针在偃叔头上扎了一会子,偃叔就恢复神智了。” 程叙言如梦初醒:“爹?!” 程偃依旧对他伸出手,程叙言迟疑一会儿,终于走向程偃,在雅致的院子里,在温暖的太阳下,父子相拥。 程偃拍着儿子背部的手轻微颤抖,他想起货船上那个夜晚的事,满心后怕。 这个孩子多灾多难,旁人一辈子也遇不上的事,尽叫他受了去。 杜兰:“咳——” 程叙言呼出一口气,松开他爹,对杜兰深深一揖。 第75节 杜兰冷哼:“先别忙着谢,你父的病症棘手,先保守治疗。”他忽然板下脸,沉声道:“后生,老夫提醒你,一旦开始治,这药材的花销没底。” 易知礼心里一咯噔。 程偃神色忧郁,“杜先生,在下…” “如果只是银钱问题的话……”程叙言昂首笑道:“我想我可以解决。” 他眉眼明亮,立在日辉下,一时竟不知他的眼和日辉,哪样更耀眼。 杜修仿佛被刺着般敛目,叙言于他有救命之恩,他自然会尽力帮忙,可按祖父透露的口风,这后续药材花费不知凡几,他恐怕也不能包圆。 第69章 水师参将 杜兰是位很有行动力的人, 既然答应程叙言医治程偃,他很快拟定详细的治疗步骤。 按理来说, 程偃脑内存有淤血, 活不过几载。他如今还能走能动,跟他受到的悉心照料有很大关系。从前是陆氏,陆氏去世后由程叙言接手。 陆氏和程叙言二人的共同之处, 皆在保证程偃衣食无忧的同时, 让程偃的每一日都活的开心。 没有谁笃定笑口常开能长命百岁。可郁郁寡欢的人的确不长命。 日头高升,小院的小厨房外面另起土灶, 定制的大锅内熬着浓浓的药汤, 灶内火势熊熊, 药汤咕噜咕噜冒泡,整个院子皆是散不去的药味,杜修掐着时间又往锅里倒一篮子药材。 “叙言。”程偃叹气。 院中念书的程叙言默默收回目光,无辜道:“爹,您刚才讲到哪里了?” 程偃合上书,“我们还是回屋学罢。” 程叙言把头摇成拨浪鼓, 他如此执拗,程偃也拿他没法子。 程叙言看着褐色的药汤, 想起杜大夫的话:你父沉疴难拔, 需先以药浴软化。 药浴维持三刻钟, 同时伴以杜大夫穴位按压。 程叙言聚精会神旁观, 甚至拿纸笔记录。程偃开始还想在儿子面前强撑, 谁知道杜大夫按下的穴位传来尖锐疼痛, 他猝不及防闷哼一声, 额头浸出更多细汗, 不知是疼的还是热腾腾的药浴蒸的。 程叙言有些心疼, 但见杜兰神色严肃,程叙言忍住没吭声。 药浴之后程偃一脸疲惫,程叙言替他换上干净衣裳,扶着他去床上睡下。杜兰亦是满头大汗,杜修照顾祖父歇息。 药浴两天一次,其中药材花费颇多,只一次药浴就得十两打底。易知礼倒药渣的时候都不忍多看,这哪里倒的是渣子,这是银钱。 杜大夫说这只是开始,药汤剂量小,先让程偃的身体慢慢适应,同时辅以药膳滋补。等以后程偃的身体恢复些了。药汤剂量逐渐加大,花费只会更多。 易知礼:都是钱呐,要命的钱。 他们现在上哪找钱。 易知礼愁的不行。 程叙言跟其他人打过招呼,赶着骡车出门了,他在街上走动,目光在临街铺子一一扫过。当他经过一家由三个铺面打通的胭脂铺时停下来。 凝香阁。 程叙言下车进入铺子。 他一进铺,铺子里的伙计飞快打量程叙言一眼,长袄棉鞋,容貌俊秀斯文,估摸着是囊中羞涩的书生。 其他人装作没看见程叙言,一名圆眼睛,鼻子有颗黑痣的年轻伙计迎上来,“公子想买水粉还是口脂?” 程叙言开口:“你们铺里的口脂有几种颜色?” “一共有八种,公子请跟我来。”圆眼睛伙计拿出试用品,抹了一点在手背试色给程叙言看:“公子,我们铺子的口脂质地丝滑,颜色有适合少女的粉嫩,也有适合妇人的端庄。” 程叙言握着伙计的手仔细瞧了瞧。 少顷,程叙言松开他,温文一笑:“这口脂作价几何?” 伙计:“便宜的六十八文,贵的一百八十八文。” 程叙言点点头,转身走了。 其他伙计窃窃私语:“刚才那书生好恶心,一直看男人的手。” 圆眼睛伙计无奈:“那位公子只是想看看口脂在皮肉上的颜色。” 另一微胖伙计不屑:“嘁,那种穷酸书生也就看看了。” 掌柜清咳一声,目光轻飘飘扫过众人,这场关于程叙言的小争论终于作罢。 天黑时候,程叙言才赶着骡车回家,没想到程偃居然还没醒。 他从车内搬下一堆东西进入厢房,四 日后,程叙言再度踏入凝香阁,他直奔掌柜而去,拿出袖中的口脂,打开盒盖:“劳您看一眼,在下这口脂如何?” 掌柜不以为意的扫他一眼,随后在看到口脂时愣住,他将口脂接过仔细瞧看,又伸指沾抹,凑近嗅闻还有淡淡花香。 不过几息,掌柜心中已有计量:“公子请随老朽来。”他将程叙言引入内室,奉上茶水点心,打算坐下来慢慢谈。 “公子是想卖方子?”以凝香阁主大,只会接受买断,绝无分成的可能。 程叙言又拿出一盒口脂,“两张方子,一百两。” 掌柜将另一盒也打开看一眼,他沉吟道:“七十两。” 程叙言摇头,他温润平和的神情却说着毫不退让的话:“一百两,少一个子都不成。” 掌柜被逗乐了:“公子,生意不是这么做的。” “既然谈不拢,也没有停留的必要。”程叙言起身拱手一礼,拿过口脂就走。 掌柜愣了愣,随后三步作两步追上去,好悬在门处将人拦住:“公子有话好好说。” 程叙言看着他,认真道:“在下现在急需钱,掌柜不能给在下预想中的价钱,在下只能找旁人。” 掌柜面上笑着,心里无语:你急需钱还不肯降价,真是书呆子。 程叙言一副油盐不进认死理的模样,掌柜还想再磨一磨,但程叙言已经没有耐心,说什么都要离开。 一刻钟后,掌柜只好与他立下买卖契约,一定银钱的买卖,掌柜可以自行做主,随后再禀报东家。两人之后又去官府公证。 分别时,程叙言对掌柜道:“本来在下更中意另一家胭脂铺,不过前几日去你们铺子时,你们铺内那名圆眼睛伙计很是热情。在下想着,有那样和善伙计的铺子,做买卖应也是公道的。” 掌柜眸子微睁,待他回过神来,骡车已经走远,消失在人群中。 掌柜慢慢往铺子走,回到铺子里,他一眼扫过铺内伙计,很快找到眼睛最圆的那个。 前几日的确是这个小子热情招待程叙言。 别看掌柜跟程叙言签契约时,脸色垮的好像吃了天大的亏一样,但他心里美着呢。 做胭脂水粉的最担心别家铺子有的口脂颜色他们没有。不能推陈出新,胭脂铺走不长。 掌柜本来还担心年关来临,他们铺子弄什么新意好,没想到瞌睡来了送枕头。 既然程叙言特意点明这圆眼睛伙计不错,回头把人换至二楼伺候罢。 相比一楼铺子的活计,二楼伺候的皆是身家富裕的客人,不但活轻松,有时候遇到大方客人,打赏就顶一个月月银。 程叙言揣着一百两银票,扭头买了好几坛酒水。 杜修他们不明所以,但程叙言接连出门,每每天黑才回来。 当初在长源府,程叙言从孟大夫口中听闻杜兰好美酒时,程叙言就已经在心里制定应对计划。 路上他研究过酒水相关,尤其是山阴的女儿红,他半路学医已是勉强,再从头学酿酒,太有所学纷杂,无一能精的感觉。 况且他志也不在此,只是为达到目的。既然是追求目的,过程倒不必细究。 程叙言从现有思绪抽离,以旁观角度来思考。某一日他们经过一县城,知礼少少尝了些果酒,跟他夸赞果酒滋味甘甜,不辣口。 程叙言灵光乍现,顿时有了主意。 他从头学什么酿酒? 他在现有酒水上提纯就行,保管让一干汉子喝个过瘾。 只是在此之前,他需要一些特制的辅助用具,这需要银钱。 关父想过程叙言可能会来找他,但没想到程叙言来的比他预料的快。 关家酒楼,关父亲自领着 程叙言进二楼天字号雅间,“程兄弟今日可要好好尝尝南塘的地道美食。” 南塘临海,虾蟹鱼类的吃法最讲究鲜。 小二很快呈上菜品,关父为程叙言布菜:“程兄弟,你来尝尝海扇,刚蒸出来鲜着咧。” 程叙言看着满桌子海鲜,身侧的酒水如何也拿不上桌,他是跟人谈合作,不是害人身体。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申时初,程叙言提出告辞,临走前他将手中的椭圆形酒瓶递给关父。 程叙言叮嘱他:“这酒水十分烈,关大哥过几日再饮罢。” 关父嘴上应好,当天晚上就给自己满上一杯。 关家饭厅。 关家人多,除却关母坐在关父身旁,其他皆是男女分桌,中间以半透明山水鱼鸟屏风隔断。 关父就着卤鹅,习惯性饮下一口酒。 “噗————” 关家其他人都惊住了,关母率先反应过来,拿清水给丈夫漱口,被关父推开。 关父口中火辣辣烧,不敢置信的盯着杯中白酒。 关父的大儿子惊疑不定:“爹?” 他们家经营酒楼,平日跟其他人应酬来往,饭桌上少不得酒水,他们习惯饮酒。但他爹今晚居然喝一口酒就喷了。 关父哈了几口气,待口中辣意退去,他才用另一个杯子给大儿子倒了一点尝尝。 关大郎有心理准备,他浅浅抿了一口,关家其他人都看着他,随后见关大郎脸色一变。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喉咙火烧火燎,再仔细感受,还有些烧心。 关家其他人也来了兴趣,每人用杯子浅浅分一小口,关母还好,关家的女儿们被呛的直咳嗽:“好辣,太辣了……” 关澄急的团团转,伸着小手嚷嚷:“给我,让我也尝一口嘛。” 第76节 关父按下他的手,严肃道:“这酒烈性,你喝不得。” “可是之前爹还让我尝过果酒。”关澄鼓着脸,又委屈又不甘。 关母下桌,把小儿子哄走了。 是夜,关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的月亮高高悬在天际,关父望着望着,只觉得那月亮陡然变成一张熟悉的脸。 再看去时,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关父捂额:天快些亮就好了。 他兴奋至后半夜才睡下,次日早早醒了,奔向程叙言现下落脚的院子。 同一时间,南塘水师参将府,两名侍卫匆匆离开。 第70章 参将宋谦 日头高升, 大地退去夜色的寒意,逐渐回温。小麻雀成群飞舞在空中,又稀稀落落点缀在树梢, 墙头, 瓦间。 忽然一只黑色影子闪过, 立在墙头的小麻雀顿时惊飞。 “嘎嘎嘎~~~” “笨蛋,一群笨蛋。” 八哥嘚瑟的蹦在墙头,嚣张的扑腾翅膀:“这地是我的,窝的!!” “豆豆。”清越的声音传来,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八哥,一个俯冲落在年轻人怀中。 八哥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主人的手, 又大声嚷嚷:“豆豆饿啦,豆豆饿啦。” 院子里的马骡悠哉悠哉吃着红薯干, 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悠悠鸣叫, 仿若不屑八哥的娇纵。 程叙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喂它。 一般人养八哥, 为让八哥亲人会故意用食物驯化。想要食物得给摸。 然而程叙言最初不想养八哥, 他们那时赶路, 得多心大还想着养鸟逗乐。 只是时间,地点,意外碰巧凑上了,他不把八哥幼鸟带回去, 幼鸟只有死路一条。 后来程叙言养着幼鸟也没别的想法,左右多口吃的事。等幼鸟长大些,想飞就飞。 他始终是顺其自然的态度, 没想到这小家伙反而不走。 八哥吃饱后故意用脑袋蹭蹭程叙言的手指, 程叙言莞尔, 顺了顺它的羽毛。然后手一抬,任由八哥扑腾翅膀在院子里玩耍。 他仰首看着头顶的太阳,柔和的日辉落在他的身上,长长的睫毛在如玉面庞投下一把小扇子。 “叩叩——” 老仆开门,他看见院外的两波人很是诧异:“请问官爷有什么事?” 豆豆飞至老仆头顶盘旋:“有什么事,有什么事?”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看来没找错。” 一名侍卫上前:“敢问程叙言,程秀才公可在此处?” 程叙言从老仆身后露面,“我就是。” 院外的关父大气不敢出,他眼睛利,一眼看出这二人身上不是普通衙役服。 两名侍卫抱拳:“是这样的,程秀才那夜在货船上英勇退敌一事,参将大人略有耳闻,特派我二人前来,请程秀才过府一叙。” 程偃眉头微拧,私心说他并不希望现在将这件事闹大,他们还不知道要在南塘待多久,临海地界虽有水师,可也同样有水寇出没。被水寇惦记上不是好事。 真要论叙言的功,以后前往京城再议也不迟。但程偃也知道那不现实。有句话叫过时不候。 程叙言拱手一礼,“二位稍等,既然是面见参将大人,容在下换身得体衣裳。” 参将乃是正三品武官,且握有实权,程叙言一介小小秀才,只有听命的份儿。 易知礼偷偷跟进门,“叙言哥。” 程叙言换上标准的书生作扮,背上书箱,他目光在程偃身上微做停留,很快略过,对众人道:“无事,我很快就回。” 他还未及弱冠,是以乌发半束,两侧余落毛绒绒的碎发,青衣布鞋,背着八成新的书箱,怎么瞧也是一位青葱的少年书生。 两名侍卫神情微妙,人还是那个人,不过换一身衣裳,他们怎么感觉眼前的人一下子嫩许多。仿佛一下子从大人变回少年。 程叙言笑道:“二位官爷,请。” “咳咳。”其中一名侍卫清咳一声,指着院子里的八哥:“劳程秀才,将这只八哥也带上。” “豆豆也要去啦~”八哥爽快的落在程叙言右肩,昂着小脑袋:“官爷请。” 两名侍卫眸子大睁,很快恢复如常,他们在前面带路,只是目光仍会时不时停在身后的八哥身上。 好有灵性的小东西,不愧是在货船逃亡中立下功劳的鸟。 程叙言走出巷口,上马车。 四周传来热闹的人声又逐渐远去,程叙言端坐在马车内,厚木车壁仿佛隔绝一切。 他在心里记下每一次拐角,两刻钟后,马车停下。 “程秀才,参将府到了。” 程叙言下车,一阵微风撩过,他的乌发和方巾后面长长的带子一起摆动,说不出的写意蓬勃。 无需人通报,程叙言跟在两名侍卫后径直入府。他眼帘低垂,沿着抄手游廊走过,穿过垂花门,踩过凹凸不平的青石小路,最后在一间偏厅等候。 “程秀才稍等,大人正在处理公务。”两名侍卫叮嘱一声便退下。 程叙言将书箱置于椅脚,随后参将府的下人奉上茶水点心,“秀才公,这是云山新出的红茶,您尝尝。” 那白底青花的茶盏持于空中,忽然一声轻微的碰响,茶盏倾斜。 另一只修长的手及时接过,程叙言微笑:“多谢,在下现在不渴。” 他将茶盏重新置于案几上,下人抬眸飞快看他一眼,没想到跟程叙言目光对上,赶紧收回,匆匆离去。 程叙言立在偏厅中等候,豆豆站在案几上,随后又落在程叙言肩头。 不多时,一名身形修长的中年男子逆光而来。他着紫色豹纹的武官袍,乌发全束,蓄短胡,眸光锐利似鹰,踩着一双嵌红宝石的黑面白底皮靴,腰环玉带,系美玉。 “劳程秀才久等。”声音浑厚有力。 程叙言拱手一礼:“学生见过宋大人。” “不必多礼。”宋谦越过他在上首落座。他朝程叙言昂首:“坐。” “是。” 程叙言在椅子上坐下,八哥比芝麻大点的眼珠子好奇的望着宋谦:“大人好。” 豆豆到底不是人,嗓音有些难以忽视的粗噶,又诡异的带着稚气。 程叙言摸摸它的脑袋,果然引走小东西的注意力,豆豆有一下没一下的啄程叙言的手,力道不重,至少没给程叙言啄出血。 偏厅响起男人的低笑声,宋谦道:“你这八哥确实养的好。” 话题开启,程叙言顺着说下去,两人你来我往,明明是武官和秀才,居然也能聊好几个来回,然而细究会发现全他么是废话。 宋谦垂下眼饮茶:真是条泥鳅。 小小年纪就有朝堂上那些老油条的影子了。 他搁下茶盏,一脸欣赏道:“程秀才于危难中挺身而出,秉性良好,本官又闻你此来南塘是为父寻医,孝心可嘉,如此忠勇孝义之人,本官意欲为你上请旌表。” 所谓旌表,即官府颁赐用以表彰的牌坊或匾额。【注】 对于读书人来说,哪怕是一般百姓来说,它的象征意义也胜过金银。 程叙言怎么也没想到宋谦会有这种想法,他忙不迭起身道:“大人,学生恐担不起这样的美誉。” “有何担不起。”宋谦摆摆手,“若无你出手,那一货船数百人性命危矣。有功当赏,莫叫人寒心。程秀才觉得这理可对?” 程叙言愣在原地,少顷,他躬身一礼:“学生多谢大人。” 宋谦起身向他走来,亲自扶起他的手:“虽说勿以貌取人,但程秀才一身书卷气,本官确实难以想象程秀才的英勇身姿,不知程秀才可愿在本官面前露两手。” 宋谦比程叙言高个头顶,程叙言垂下眼:“大人唤学生名姓即可。” 宋谦爽朗一笑,拍拍程叙言的背:“好,叙言爽快。” 他大步向偏厅外走去,程叙言背上书箱跟上。没想到从偏厅出去,穿过一道垂花门就是演武场。 眼前视野开阔,夯实平整的地面空无一 人,四周摆着各色武器。程叙言站在演武场边缘,此时他们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两列共十人,着统一服饰的侍卫,个个结实有力,精神饱满。 宋谦对程叙言笑道:“你去挑人。” 程叙言放下书箱,又脱掉最外层的长衫放于书箱,让豆豆乖乖待在书箱上,他上前对领头的侍卫抱拳,对方也对程叙言颔首:“秀才公,得罪了。” 两人在演武场上站定,随后默契出招,虽然宋谦有心理准备,可看着青衣书生拳拳带风,身手利落,他还是有些不适应。 场中程叙言与人缠斗几个回合,倏地,在对方右脚踢过来时他直接踹开,没想到对方逆时针旋转一圈再度踢来。 程叙言一把抓住他的右小腿:“得罪。” 侍卫双眸大睁。 下一刻他左脚后跟传来一股大力,视野天旋地转:遭了—— 然而他并没有预料中的疼痛,他凝神看向上方,程叙言微微颔首。 宋谦眉眼染笑,侍卫的后颈被程叙言用脚背垫住了,否则这摔实在地上,也够侍卫受的。 侍卫麻利爬起来,脸色微红,对程叙言抱拳一笑后匆匆退下。 八哥雀跃的飞向空中,大声叫着程叙言的名字,“厉害厉害,叙言厉害。” 众人的注意力也不受控制的被八哥引开片刻。 很快第二个,第三个跟程叙言对打,宋谦没开口停下,侍卫虽然知道这场车轮赛比试不公,也不敢停下。 在对战至第六人时,程叙言的动作变慢,对方一脚踢过来时他虽以双臂交叉抵挡还是被踢的退后好几步,他喘着粗气,眼看对方还要再攻击,他赶紧道:“我认输。”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汗水大颗大颗落。 第77节 对方很是不满:“你怎么能认输?” 程叙言缓口气,无奈道:“我打不过了,当然要认输。” 八哥落在程叙言肩上,用毛绒绒的脑袋蹭蹭他。 对方朝程叙言伸手,等程叙言借力站起来,对方由衷称赞他:“你也很不错了。”目光落在八哥身上:“养的鸟也很不错。” 正好午时将近,宋谦命人带程叙言去厢房沐浴更衣,留人用午饭。 午后程叙言着一套崭新的圆领绸袍,带着二十两纹银,如来时那般坐上马车回院子。 第71章 旌表深意 “请旌表?”程偃眉头微拧。 按理说叙言就算有功劳, 但是一般情况下,奖些银钱就不错了。没办法,谁让叙言只是小小秀才。 若叙言是军营中人, 倒可以记上一功, 但这并非什么大功劳, 毕竟只是脱身,而非反杀倭寇。 请旌表这种光耀门楣的事,于叙言的名声大有加持。 花厅内一群人猜想宋谦的深意,忽然听的清脆的落响声,杜兰哼道:“不就是块牌匾,紧张个什么。” 众人寻声望去, 杜兰捋了捋胡须:“临近年关,总要给天家报上一两件喜事。” 程偃若有所思, 随后舒展开眉头:“是我浑噩久了, 一时没想通。” 程叙言:“爹?” 程偃刚要开口解释,先看到案几上的八哥, 他对杜兰拱手:“晚生有些乏力, 先行告退。” 杜兰挥挥手:“去吧。” 程偃将儿子和易知礼带进屋, 关上屋门。豆豆想跟却吃个闭门羹,在屋外不高兴的叫骂:“笨蛋,大笨蛋。” 它飞回花厅,落在杜兰手上, 歪着小脑袋:“饿啦,豆豆饿啦。” 杜兰曲起食指碰了一下它的爪子,眉眼柔和:“你怎么饿这么快。” “饿死豆豆啦, 老大夫饿死豆豆啦……”八哥在花厅一阵扑棱, 杜修赶紧取鸟食来, 才让这小家伙消停。 厢房内,程偃给儿子和易知礼分析。 宋谦是南塘水师参将,这一块的水运巡逻都归宋谦管,现在他的辖下出现倭寇袭击货船的事,是宋谦职责上的失误。若宋谦的政敌借此发难,足够宋谦喝一壶。 幸好中间出现程叙言这么一个人,宋谦打听到程叙言的过往,又近年关,正好拿程叙言做文章。 虽然是有倭寇夜袭货船之事,但毕竟有惊无险,甚至倭寇还折进去数人。然后再吹捧一番天子治国有方,国朝内人才辈出,再大肆渲染程叙言的孝顺之举,在年关这样好的氛围,天子有感而触,天家和乐融融,谁这个时候再拿宋谦的管辖不当说事,明摆着扫天子的兴。最后真正倒霉的人可能就不是宋谦,而是拿此事攻讦宋谦的官员。 在宋谦的角度,他从一次危险中脱身,顺便还狂刷程叙言这个后生的好感。 程偃:“他故意试你身手,恐怕是存着你若科举不通,他拉你投身军伍的打算。先有为你请旌表的恩惠,后又为你指明道路,届时他就是你的伯乐,你的恩人,你终其一生都将报恩于他,为他肝脑涂地也心甘情愿。” 程偃话音落地,程叙言和易知礼愣在原地,程叙言还好些,他本来就对宋谦有防备。易知礼则是许久回不过神。 怎么会这样? 怎么是这样。 他还以为叙言哥遇到一个顶顶好的大善人。原来宋谦从一开始就在算计叙言哥。 程叙言呼出一口气,由衷道:“不愧是正三品的参将大人。” 见屋内气氛冷凝,程偃笑了笑,他拍拍儿子的肩:“爹说的话也只是一种假设,说不定那位宋大人就是单纯看你顺眼呢。” 程叙言面无表情看他爹:这话您信吗? 程偃干笑两声,别开脸。 半晌,易知礼终于回过神来,他在桌边坐下,抖着手给自己倒水,一口气喝完才道:“我本来想宋大人对叙言哥这么好,是不是想招揽叙言哥。”其实易知礼真正想说的是,是不是宋参将家有女眷瞧上叙言哥了。 果然戏文做不得数。 不得不说,程偃将事情真相猜中十之八九。至于剩下的那一分嘛…… 宋谦了解程叙言的过往后,确实欣赏程叙言,若是程叙言上进,宋谦未尝没有其他心思,届时也未必只是利用程叙言, 但程叙言若把一切赌他人良心,就真的愚蠢。 易知礼揉了揉自己的脸,敬佩的望向程偃:“偃叔好厉害。” 他以为叙言哥就是十分聪明的人,现在来看程偃叔好像也不输叙言哥,甚至,甚至…… 易知礼偷偷觑了一眼程叙言,心里默默补充:甚至他觉得程偃叔好像更聪明一丢丢。 “不是我厉害。”程偃直直望进儿子眼睛,神情怜惜:“因为叙言拥有的太少,旁人随手给的边角料都会乱你思绪。” 现在的程叙言尚且如此,若换成七八岁的小叙言,不得一招中靶心,到时候这傻小子真为人上刀山下火海。 寻常人家觉得一个旌表是了不得的大好事,可换成官宦人家真不算什么。这是眼界带来的差距,只能依靠时间慢慢缩短。 而且就算是旌表,也是叙言拿命实打实博的,甚至是叙言给宋谦解决一个麻烦。但让宋谦这么一说,就成为宋谦给叙言的大恩。 这驭下之术委实刁钻。 程偃也走向桌边坐下,易知礼立刻为他倒水,清水映着程偃儒雅的面庞:“一般武将也没这般深的心思,你这次刚好碰上一个。”他眨眨眼:“快过年了,不若你去庙里拜拜,去去晦气转好运。” 程叙言嘴角抽抽。 这都什么跟什么。 但易知礼觉得程偃叔这主意贼啦好,他激动的捧住程叙言的手:“我们去庙里给菩萨烧香吧,叙言哥。”为了加强说服力,易知礼又道:“我也给我家人祈福。” 程叙言:……… 很好,这个理由不能反驳。 程叙言见程偃和易知礼都坐在桌边,他朝旁边走去,脱掉鞋子躺在榻上。他今日跟人车轮战,确实有些乏了。 程叙言盯着屋顶,忽然道:“宋大人的儿子或者侄子也跟我交过手。” 易知礼:??? 程偃淡定饮水。 程叙言睫毛眨了一下,回忆道:“应该是第六个侍卫。后来我故意认输坐在地上,等他拉我时,我摸到他手心。” 富贵人家的孩子习武和普通人习武不一样,富贵人家的孩子只有特定位置有老茧,部分粗糙。而普通人则是糙的不能看。 再者,第六个侍卫相对其他人更随性。再加上对方的眉眼跟宋谦有些像,于是程叙言心里有了猜测。 那时他其实还能战,不过他跟宋谦非亲非故,当然要保留实力,再者,他既然猜到第六个侍卫跟宋谦有关系,他傻了才赢对方。这不是打宋谦的脸吗? 相比之下,参将府偏厅故意试探他的下人显得不值一提。谁家下人上茶水点心直接怼客人手里? 易知礼:……… 他错了,程偃叔没有比叙言哥聪明一丢丢,叙言哥和程偃叔一样的聪明。真正迟钝的只有他,说不定豆豆都比他精。 易知礼垂头丧气的离开屋,他去喂骡子好了。 程偃和程叙言对视一眼,俱是无声笑了。豆豆趁易知礼开门的瞬间冲进屋,在程叙言身边拉下一坨新鲜鸟屎,又扑棱翅膀飞走了。 程叙言:……… 易知礼:?!! 救命,豆豆好像真的比他精?! 另一边杜兰也给杜修分析明白,程偃见到杜兰又是拱手一礼:“先生走南闯北,所见非凡,晚生真是望尘莫及。” 杜兰盯着他,神情怪异,过了一会儿程偃直起身:“先生?” “我算是明白叙言小子那一套跟谁学的了。”杜兰一甩袖,溜溜达达出门了。 杜修紧跟其后,少顷,他道:“程偃叔也是个有趣的人,是吧祖父。” 程偃的病症重,杜兰少不得问一句程偃受伤由来,程叙言只讲个大概,很多东西 都隐了去,但对于杜兰来说,他轻易就能补充细节。 杜修想:程偃明明还未正经入仕就遭受一连串打击,又脑部受创浑噩多年。换一般人早无了。但程偃神智清醒后,迅速分析并适应现有处境。 遇到问题时,只需他祖父一两句话就想通前后。若是没有他祖父提点,或许于程偃叔而言也只是多花些时间。 而他祖父能迅速看透本质,是因为他祖父多年经验积累以及这许多年接触的人,上接达官贵族下连平头百姓。 杜家祖父在外面逛了一圈,回来时杜修背着一背篓药材,怀中还抱着好几个药包。 杜兰悠悠的提着一坛子酒。 晚饭时候,众人在院内摆桌,左右架着两个灯笼,衬着明月清风好不诗意,除了有点冷。 杜兰一口闷掉碗中酒,喟叹一声,他想起什么对程叙言道:“上午跟侍卫一同的另一个人来找你,他念叨着酒什么……”杜兰话未说尽,目光瞥向程叙言,意味明显。 程叙言失笑,他当时跟参将府的侍卫离开时,有跟关父另约时间,没想到他离开后,关父的念叨声居然叫杜大夫听了去。 “先生稍等。”程叙言起身回屋,很快提着一小壶酒出来。 杜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杜修揶揄道:“言弟,你这酒壶未免太秀气哈哈哈……” 程叙言行至杜兰身侧,为他满上一杯:“还请先生小口尝,免得呛着。” 杜兰刚要反驳,但见程叙言神色认真,他默了默,试探着浅抿一口,下一刻杜兰的脸色微微变化。 他忍不住又尝一口,咽下肚后止不住呼气:“好烈的酒。”那股辣劲太冲了。就是当年他去北方,也未尝过这般烈的。 杜修有些好奇,也讨了一杯,程叙言顺便给老仆也满上。老仆姓冯,跟了杜兰大半辈子,冯伯虽与杜兰名义上是主仆,但一应吃用却未分那般清楚。 冯伯也是个酒量好的,他先嗅了嗅味道,随后试探着抿一口。两刻钟后,程叙言一壶酒清空,桌上也倒下一片。 程叙言和程偃分别把几人扶回屋歇着,忙活一通后父子俩才得以歇下。 第72章 寺庙相遇 次日程偃刚药浴歇下后, 关父就来了。程叙言借用杜兰的书房,在书房内与关父迅速达成合作,拟定契约后再跑一趟官府公证。 程叙言占烈酒三成分成, 时限六年。 第78节 他与关父合作, 一来是他银钱不够。二来他是外地人,想在南塘产烈酒,想也知道困难重重。三来做营生, 银钱周转大幅度拉长且风险高。 程叙言没有富甲一方的宏愿,钱够用就行。因为他与关父的契约有时限, 他最后跟关父也能好聚好散,还能让关家念他好。 合作的事落定,这下有固定收入,易知礼终于不用再担心程偃的药费,整个人都松快许多。 转眼至腊月里, 腊月十九是个好日子,程叙言说服杜兰一起去南塘最有名的寺庙上香祈福。 骡车空间有限, 杜修重新叫上一辆马车,黑色的八哥一会儿停在马骡头上,一会儿又飞到后面的马头上。 “不一样,不一样。”八哥啄了一下马骡耳朵,激的马骡从鼻子里喷气, 对比之下,马骡像个受欺负的小可怜。 程叙言唤道:“豆豆,过来。” “嘎嘎。”小家伙扑腾翅膀立刻奔向车内。 它站在车内案几上, 程偃剥葵花子喂它, 小家伙歪了歪脑袋, 头上的凤冠也跟着颤了颤, 毛绒绒很是可爱。 忽然,它飞到程偃肩头,疑惑的语气:“笨蛋?” 程叙言神情微顿,他从袖中掏出油纸包,里面放着新鲜的蛋黄糊,一下子引开豆豆注意力。 程偃垂下眼轻笑:“真是万物有灵。” 程叙言他们要去的寺庙在城东郊外,骡车骨碌碌行驶过小半个城,待他们到达山脚,已经巳时两刻。 杜兰看着长长的石阶垮下脸:“为何寺庙总要修在山上?这般俯视众生。” “祖父……”杜修一脸无奈:“佛像之地,不要说这样的话嘛。” 杜兰扭头:“哼。” 程叙言走过来,拱手一礼:“杜先生,小子扶您上山。” 杜兰一个眼刀子甩过来:“老夫还没挪不动腿。”他重重甩袖,将其他人撂在身后,大步上山。 冯伯对其他人笑笑,立刻跟上。 杜修低笑一声,也跟了上去。 腊月里上山的人多,石阶两旁的树木依然碧绿,四季常青。 他们穿过寺庙大门,率先被院子里苍盛丰茂的榕树吸引,绿叶掩映之间飘着数不清的红色祈福带,远远看去,仿若绿叶红花,在阳光下轻轻舞动。 每一根祈福带都含着一个人最美好的祈愿。 杜兰负手前行,他见多了眼前场景,并不觉得稀奇。豆豆对那些会动的带子很喜欢,伸着爪子就要抓下来,被程叙言喝止。 他们跟上杜兰的脚步,空气中处处萦绕着檀香味,易知礼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惹来旁边人嫌弃的目光。 易知礼捂住嘴,默默加快速度。 他们终于进入寺庙大堂,庙里佛像宝相庄严,其他人俯身跪拜,程叙言不动声色靠近程偃:“还好吗?” 他记得之前有一次他们去寺庙,他爹就受了刺激。这次若不是程偃再三保证无事,程叙言也不会走这一趟寺庙。 面对儿子关切的目光,程偃摇头:“我很好。” 他走向正中的佛像,佛像肃然依旧,然而程偃心中感慨万千。 程叙言一直留心他,见程偃神情虽有些黯淡但并无太大波动,他放下心,扭头给寺庙添了一笔香油钱。 易知礼跪在佛像前,口中一直碎碎念:“佛祖保佑,一愿我家人身体安康。二愿程偃叔早日恢复。三愿叙言哥今后再无坎坷。” 他深深磕下三个头,惹来身侧的杜修 望着他。 之后易知礼也添了一钱银子的香油钱,心里还不忘道:佛祖恕罪,待他日小子挣得银钱,再来补上。 他们出庙堂时,堂门外有一个算命摊子。年迈的僧人笑望他们:“施主可要算上一卦?” “不了。”程叙言道。他如此干脆利索的拒绝反而让僧人侧目。 然而一转身他们一行人买了祈福带。 杜兰面颊抽动,他还以为程叙言不信神佛。谁想程叙言信了,又没全信。 易知礼闭上眼,捧着祈福带虔诚祷告,随后用力一扔,红色的祈福带在空中划过,划过榕树,稳稳落在地上。 易知礼:…… 八哥放声大笑,“笨蛋,笨蛋。” 程叙言也忍不住笑,周围行人如织,哪怕寺庙讲究清净,也掩不住低低的笑语声。年关的氛围已经愈来愈浓厚。 程叙言收回跑偏的思绪,手一扬,祈福带飞向榕树,然而即将落在树梢时跟另一个祈福带相碰,二者交缠重新落回地上。 百无聊赖的杜兰掀了掀眼皮,随后阖上眼,等这群年轻人玩够了,他要去喝酒。 程叙言上前捡自己的祈福带,面前出现一只精致的珍珠鞋面,“很是抱歉。” 程叙言将对方的祈福带递过去,头也未抬,他说:“没关系。” 话落他捡起自己的祈福带转身就走,没想到却被人拽住衣袖。对方也吓到了,赶紧松开他。 程叙言微微颔首,大步离去。从始至终他都未抬眼。但对方穿着粉白色的鞋子,想来年岁不大。 程偃看向儿子,父子两人四目相对,程偃眼里漾出一点笑意和无奈。 刚才树下程叙言未抬首,但程偃却是瞧个清楚,那姑娘一身崭新的天蓝色袄裙,头戴素白幕笠,一看就是富裕人家的女儿。这样的热闹日子来庙里上香祈福,不可能不带婢女随从。 祈福带掉了,一般叫婢女去拾即可,可对方偏偏亲自去捡。 程偃思索的功夫,程叙言重新抛掷祈福带,这一次稳稳挂在树梢。 白云清风,树叶发出沙沙响声。程叙言脑后的发带也随风而动,原本在空中盘旋的八哥俯冲而来,抓起发带就走。 但是……… “放开豆豆,放开豆豆!!!”八哥叫的撕心裂肺,吸引众人注意力,不知道的还以为程叙言虐待它。 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上前,不赞同的说着什么,然而对方说的方言,程叙言只零星听懂几个字。 程叙言从八哥爪子上取下方巾,手一松,豆豆飞向空中。老妇人刚露出欣慰神情,却见那八哥去而复返。 老妇人:……… “是这小兄弟养的八哥,他们在玩闹。”一道笑声传来,跟老妇人同样的方言,周围的行人闻言收回目光。 老妇人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取下腰间的荷包送给程叙言,算是刚才没弄清楚情况指责程叙言的补偿,她微微欠身后才离去。 程叙言看向男子,只这么短暂功夫,八哥抓起他手上的方巾飞向空中,再难觅回。 男子也微微诧异,随后调侃道:“程秀才的八哥还是这么有趣,不知程秀才可还记得在下?” “自然。”程叙言拱手一礼,“那日府上切磋,还未问过兄台姓名。” “好说。”男子道:“在下姓宋,程秀才叫我怀璋就好。济济辟王,左右奉璋的璋。”顿了顿,对方揶揄道:“我没记错的话,程秀才周岁十七罢,在下大你两岁,占你便宜称一声愚兄。” 程叙言从善如流唤道:“怀璋兄。” 宋怀璋看向程偃等人,程叙言顺势介绍。 “二哥。”少女声如黄鹂,悦耳动听。素白色的幕笠落在腰间, 款款行来时,与天蓝色的裙摆相映,清丽脱俗。 宋怀璋适时转身,“我遇见一位友人,让妹妹久等,是二哥的不是。” 待姑娘上前,程叙言拱手一礼:“宋姑娘,小生有礼。” 适时风吹起幕笠一角,露出少女俏丽容颜,眉如远山眸如星,繁花不及她一人。 宋姑娘还礼后,宋怀璋适时道:“相遇即是缘,在下知道城内一家特色酒楼,不知程秀才可愿赏脸。” “不敢当,怀璋兄唤我名字即可。”程叙言道。 杜兰开口:“老夫还有事,先行一步。” 他将其他人全部带走,只留下程叙言。 程叙言:……… 榕树下程叙言与宋怀璋对望,宋怀璋挑眉:“叙言,请。” 宋怀璋行在中间,程叙言在他左侧,一行人下山时,程叙言频频看向他,欲言又止。 宋怀璋疑惑:“怎么了?” “怀璋兄……”程叙言敛目低垂,随后抬眸看向他,又飞快别开眼:“怀璋兄可是宋大人的子侄?” 宋怀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似笑非笑:“何以见得?” 程叙言停下脚步,正视宋怀璋:“璋,玉器也,怀璋二字可见一斑。你又姓宋,愚弟再仔细端详你眉眼,越发觉得你跟宋大人有几分相似。” 他上下打量宋怀璋一眼,弯了弯眉:“那日在府上,怀璋兄着侍卫服不觉有甚。今日这一身行头,只脚上一双鞋,恐怕就够寻常人家一年口嚼了。” 两人对峙,少顷宋怀璋放下玉佩,哼笑,“你倒是敏觉。” 宋怀璋爽快承认自己身份,他是宋谦次子。 宋怀璋不理解:“为什么要说出来,你不怕你戳破我身份,我不待见你吗。” 程叙言心道:那敢情好。 虽然宋怀璋这话不客气,但说的是事实,三品武官的嫡次子足够大多数人上赶着,更别说程叙言一个秀才。 但程叙言一心走科举,与武官走太近对他并非好事,容易被提前打上势力标签。 而宋谦心思深沉,又狡诈老练,程叙言对上宋谦很吃力。再者,他跟宋谦无冤无仇,以后也不想有恩怨,他们完全没必要对上。 程叙言没吭声。他不想跟宋家人打交道,但更加不想损害自己的名声。 第73章 宋仪 宋家的马车大得多, 也气派得多,足够坐下好几人,但他们一路有宋姑娘, 程叙言道他一介外男, 不便同乘。 宋怀璋嗤道:“叙言莫不是靠两条腿。”他都没嫌这小子跟他们兄妹同乘,程叙言倒先矫情上了。 程叙言看向马车后的侍卫。 被程叙言看中的侍卫头皮一紧,眼睁睁看着程叙言走近, 两人低声交流。 第79节 少顷,程叙言回到马车前, 拱手道:“怀璋兄,宋姑娘,在下与宋府侍卫谈好,他愿借在下一乘。” 宋怀璋:……… 南塘府城的主街道,一辆队伍缓缓而来, 行人尽皆避让。而最引人瞩目的不是队伍中间的马车,而是马车后的书生, 青衫布巾,好生俊美。 更妙的是他肩上还立着一只神采奕奕的八哥,引来一干小孩的羡慕向往。 忽然,程叙言眼前一花,他怀里稳稳落下一个别致的荷包, 他抬眸看去,人群中一名着暗红色骑装的女子正笑望着他。 少女约摸十六七的年纪,不像寻常女子扎着发髻, 只简单梳着高马尾, 衬着小麦色的皮肤, 英气又洒脱。 见程叙言望过来, 她做出弯弓搭箭的姿势瞄准程叙言,右手一松,无声做口型:“咻——” 程叙言本能收回目光,耳根微微发热。他仿佛能听见女子爽朗的笑声,而有那名女子开头,之后有花朵香囊向他袭来。 程叙言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再度看向那名骑装女子的方向,却不见人。 他捧着最开始收的那个荷包,就算他不通女红,也能看出荷包的针脚粗糙,上面绣着或许是梅花亦或是兰花。 宋怀璋收回目光,干咳一声:“那小子真是不安分。” 宋姑娘冷冷看着他。 宋怀璋咕哝:“二哥也没想到他会骑马啊,他一个书生……” 宋怀璋倏地想起他之前跟程叙言切磋,他得承认他当时能轻松赢程叙言,是因为程叙言之前已经跟五人对战过。 程叙言身手那般利落,会骑马也就不稀奇了。 宋仪摩挲着温润的青玉茶盏,手指一点点收紧。宋怀璋见状眼皮子一跳,他赔笑道:“妹妹别急,等会儿在雅间用午饭,二哥与他行酒令。他既是秀才,想来会偏好诗词,联语。以妹妹之才,南塘别说女子,便是男子也少有越过你去。毕竟你可是叔父亲自教导,应对程叙言绰绰有余。” 宋仪垂下眼,“不好压了他去。” 宋怀璋怀疑自己刚才听错了,“妹妹?” 宋仪阖上眼,闭目养神。 宋怀璋顿时吃味得紧,他与宋仪是堂兄妹,宋谦从武,他的弟弟即宋仪之父习文,却未入仕。但满腹诗书,谁也不敢小瞧了去。 宋二郎君与夫人伉俪情深,虽膝下只有宋仪一女,却至今未纳妾,更不曾因为宋仪是女儿身就疏忽,反而细心培养。 宋谦只得两个儿子,平日里对宋仪颇为疼爱,宋怀璋两兄弟也从小将宋仪当亲妹妹疼。此次宋二郎君与夫人游玩西湖,宋仪不愿随行,这才留在南塘,没想到会听闻程叙言夜救货船之事。 那日程叙言与侍卫切磋,她也旁观了。 奇妙的是,宋仪并非因为程叙言身手利落而心动,而是程叙言在切磋前退下外衫的那一幕。 很难说清那种感受,年轻的男子逆着光,眉眼低垂,动作不疾不徐。仿佛任何事都不能令他失色,那种从容淡定的态度让人着迷。 那之后,宋仪一直暗暗期待程叙言能够再登参将府的大门,可惜对方一次也没来。 理智告诉她,程叙言一介秀才,拜访参将府,属实有攀附之嫌。对方不来是对的。 但情感上,宋仪希望能再见对方 一面。可惜一直未有合适机会。 眼看逼近年关,程叙言一行人终于外出,宋仪这才央了宋怀璋同行。 不过女子看男子和男子看男子不一样,宋仪对程叙言印象极好,情感上自然会偏向对方。 但宋怀璋忍不住挑剔,虽然程叙言有几分本事,但身份低微,配不上他妹妹。 且不提他父亲,仪妹妹的亲伯父是朝廷三品武官,仪妹妹的亲父虽未入仕,可也是颇受读书人推崇的才士,无实权却有美名。 他妹妹本人才学极佳,又生得美,上京的贵公子也配得。 可气程叙言那块木头对他妹妹的示好竟不领情,还敢当着他俩的面招蜂引蝶。 程叙言若知道宋怀璋这般想他,定然叫声冤枉,他好生骑他的马,什么都没做,怎么就招蜂引蝶了。 一刻钟后,车队在本地颇有名气的酒楼前停下,侍卫清出一条路,掌柜亲自引着贵人上三楼雅间。 程叙言将收到的鲜花送给豆豆,这家伙高兴的飞向空中,爪子一松,鲜花悠悠落下,被花砸中的路人先是一懵,随后又忍不住笑。 小孩子更是举着花欢快不已。 雅间内,三人落座,宋仪自然的摘下幕笠。 这会儿她露出全貌,窗外的远山湖水做景,她坐在光与暗的交界处,美好的不真实。 程叙言眼中有明显的惊艳,但很快收回目光,克制守礼。 宋怀璋眯了眯眼,“叙言可有忌口?” 程叙言颔首:“并无。” “喔。”宋怀璋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是程叙言身上传来的,他心里更不爽:“叙言是院案首,想必对四书五经颇有深究。” 程叙言温声道:“怀璋兄过誉了,在下只是略通皮毛。” 他言语十分谦虚,但态度不卑不亢,是以这话说出来并不会让人生出反感。 宋怀璋立刻接茬:“巧了不是,正好愚兄近日有几个问题不解。还望叙言解惑。” 程叙言也不推辞,只道自己尽力作答,若有错漏之处,还望怀璋兄海涵。 这番话说的进退得宜,很是漂亮。 雅间内响起一阵谈论声,一道声音时疾时缓,另一道声音则始终不疾不徐。 小二呈上精美菜肴才暂时打断二人的谈论。 宋怀璋指着其中一道白菜:“叙言可知此菜何名?” “如此形象,想必是知了白菜无疑。”程叙言笑了笑,谈及知了白菜就越不过诗仙,更有诗仙写下的名句: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程叙言不紧不慢的讲述,从诗仙游金陵又讲到凤凰台的由来,按理来说,这么一通介绍应是很繁琐,很容易令人不耐烦,但程叙言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表述清楚。 宋怀璋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但宋仪微惊,这样简洁而精炼的表述能力不多见。有些人做文章极好,但口才上却差些火候,难免不美。 她见程叙言言之有物,心里已经九分笃定程叙言有真才实学。一个人的言谈最容易暴露。 而谈及另一道菜品时,宋仪适时出声。她声音清泠泠,似盛夏碎冰撞壁,音色未变,却与在寺庙中又有着不同。 程叙言不好叫姑娘家冷场,宋仪递出话头他会接上几个,免得让人难堪。再者,人终究受视觉所扰,处在欣赏的角度,也不该叫这样俏丽的女子尴尬。 但程叙言没想到宋姑娘涉猎极广,这桌上菜肴,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她都能道出个一二。 宋怀璋偶尔插几句话,酒过三巡,宋怀璋迫不及待提出行酒令。 他就是想让他妹妹出风头,宋仪眉头微拧,但还是顺势接下去。 程叙言也是第一次见到 有人真的能数步成诗。仰首成诗篇,俯首接下联,满身才华加身,宋仪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宋怀璋笑盈盈给他满上酒:“叙言,喝吧。” 程叙言一口饮下,由衷道:“宋姑娘才学,在下佩服之至。” “喔?”宋怀璋盯着他的脸,观察他每一个表情:“我以为你输给我妹妹,会觉得难堪呢。” 程叙言诚恳道:“是在下技不如人,在下心服口服。” 宋怀璋与有荣焉的笑了。程叙言不语,给自己重新满上一盏酒,他朝宋仪举了举:“在下亦有一题难解,可否请宋姑娘赐教?” 宋仪勉强找回思绪,应道:“赐教不敢当,程公子但说无妨。” 程叙言起身,负手踱步:“行赏忠厚之至论,何解?” 宋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他:“不知程公子可有想法一二?” 程叙言将自己私下的琢磨说给她听,这是一道史论题,其中涉及到古代典籍之深,由古喻今,非一般人能解。 程叙言虽然琢磨出一二,可总觉得他的作答不得劲。 他直觉眼前的女子能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作答。别看诗赋在科举中占比不高,可数步成诗,且作的上佳的人才华都差不到哪里去。因为短短几十个字,需要很深的文化底蕴。 宋仪微拧着眉,仔细思索。宋怀璋也想了想,但很快放弃。 这是一道策论题,还是策论题中的史论题,一般举人才能答上一二。 宋怀璋早早就立下志愿,投身军伍,是以他的四书五经念的不深,更别说特意研究策论。 比起那恼人的策论,他更愿意看兵书,看各种对战策略。 两刻钟后,宋仪有了思绪,与程叙言徐徐道来。 宋仪一边讲述,一边在窗边踱步,待她将心中所想道尽,静立在窗前。午后阳光明烈,被窗外绿叶分割成碎片,斑驳落在那张漂亮的容颜上,宛若蒙上一层落寞。 程叙言那一瞬间心随意动,脱口道:“若宋姑娘能参加科举,想必能名列前茅,亦或是独占鳌头未可知。” 话音落下,整个雅间都安静了,宋仪不敢置信的望向程叙言,眸光如水波纹般晃动。 宋怀璋左右张望,他清咳一声:“叙言莫不是糊涂了,女子怎能参加科举,怎能入仕。” 第74章 新年 那日与宋家兄妹分别之后, 程叙言的日子又恢复寻常,只偶尔他与程偃探讨策论时会忍不住感慨:“宋家姑娘腹有经纶,可惜生错女儿身。” 并非程叙言认同男尊女卑, 而是时下环境如此,想要扭转这个局势, 还得天时地利人和, 一人之力何其渺小。 在女子不能入仕的时代,有这样的才华对一名女子是好还是坏? 犹如雄鹰本该展翅高飞,却被生生困在牢笼。 程偃伸手点了一下儿子的额头:“你又怎知宋姑娘有意仕途?历史上留下美名的女诗人虽然少,却并非没有。” 再者,女子为官亦有先例,只是那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程偃转移儿子的注意力, 提出一起去置办年货。这是他们第一次异乡过年,他又神智清醒, 合该过的热闹些。 巧的是,有一队商队即将前往长源府,程叙言和易知礼花钱托商队帮他们送些东西。 商队负责人对程叙言道:“我们此行顺利到达长源府也是数月后。”他在委婉提醒程叙言他们不要放容易坏的东西。 程叙言颔首:“在下明白,劳烦贵商了。” 回去的时候, 易知礼十分兴奋,拉着程叙言碎碎念:“也不知道我爷爷奶奶好不好,娘有时候腰酸, 爹会不会记得给娘按一按, 还有知仁……” “…知明有没有长高……” 第80节 他的脸上是明明白白的思念, 对于易知礼来说,望泽村生活着他的亲人, 是他美好的回忆, 那里阳光明媚, 花红柳绿,一切都涂上鲜明的色彩。 然而对于程叙言来说,那个村子更多是被雾笼罩的地方,大雨,潮湿,阴暗的房屋,黑暗侵蚀的冰冷的墙壁,豆大的暗橙色的烛火,被风雨吹的摇摇晃晃,明明灭灭。 之后程叙言给参将府也送去一份年礼,不管如何,宋谦开口为他请旌表,程叙言的礼数总得做足,免得落人口舌。 腊月三十上午,程叙言跟冯伯一起下厨,他做了一竹篮炸小鱼干。 易知礼吃的两眼泪汪汪。 杜兰就着小鱼干下酒,他虽然馋程叙言弄出来的烈酒,但程叙言明确说过那烈酒伤身,杜兰也就适可而止。 院门上贴着大大的福字,上门左右皆贴着崭新对联,院子里笑闹声不断,冯伯和程叙言将八仙桌和条凳搬到院中,隔壁院子的柿子树斜斜伸进墙来。红红的柿子早已摘下,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但再过段时间,丑陋的枝干上又会重新绽放嫩绿的枝芽。轮回如此,枯萎后又是新生,绝望之下是希望,夜色尽处是天明。 头顶火红的太阳温暖万物,一只八哥上蹿下跳,它一只鸟愣是发挥出一群孩子的威力,哪里都有它的身影,甚至还偷喝杜兰的酒,气的杜兰捂着小鱼干不给它吃。 “老大夫欺负豆豆,坏蛋,坏蛋——” 杜兰跟豆豆理论,一人一鸟吵的兴起。小厨房外的马骡从喉咙里咕哝叫一声,一口吃掉特制草笼里的红薯干,旁边的草料未动,它要把喜欢的食物吃掉再吃其他的。 杜修在马骡旁拨弄药材,趁天晴好晒干。 程偃用巴掌大的石舂舂着熟花生,这样舂出来的花生碎特别香。忽然他面前投下一道阴影,程偃不用抬头都知道是哪个小捣蛋鬼。 他抓了一小撮花生碎在手心,下一刻他手上一重,一只八哥落在他小臂上埋头猛吃。 杜兰见状冷哼:“惯子如杀子。” 杜修嘴角抽了抽:祖父您真的没醉吗,豆豆它只是一只鸟啊。 程叙言适时端着托盘从小厨房出来,蒸鱼,炖全鸡,烧鹅,腊肉肠,冯伯紧跟其后,菜肴等级瞬间拔升,足量的海八珍。 杜兰取出一个干净小瓷碗,舀一勺鱼唇鱼肚 放入碗中。随后他曲指扣在桌面,正在吃花生碎的八哥顿时飞过来。 杜修坐在他祖父下首,给八哥空出位置。其他人也挨个落座。 程叙言环视四周,最后目光落在程偃身上,父子二人相视一笑,程叙言起身,举杯敬向杜兰:“如今美好光景全有赖先生,这杯晚生敬您。” 他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杜兰给面子的沾了沾唇,眼看程偃也要敬酒,杜兰一个眼刀子甩过去。 程偃默默放下酒杯,杜修见状忍俊不禁。 这场午饭没有外人,没有费脑子的交谈,也无炒气氛的行酒令,众人高高兴兴的吃喝,谁想饮酒谁饮就是。 程叙言只觉得十分放松,忽然他碗里夹来一片腊肉肠,程偃笑道:“尝尝跟西南地的腊肉肠有甚区别。” 程叙言咬了一口细细品尝,他认真道:“没有那般辛辣,偏甜口一点。” “爹也这么觉得。”程偃也夹了一块腊肉肠吃。 易知礼夹了一个炖鸡翅,吃的津津有味:“这肉吃进嘴里都要化了,好软啊。” 杜兰钟爱小鱼干下酒,满足的眯着眼,杜修给身边的八哥添食。 阳光洒在身上,冬日的寒冷早已消失不见,反而有种过分的热意。 程叙言心中生起一股陌生的涌胀的情绪,在饭桌上跟亲近的人讨论菜品,吃着美味的菜肴,周边都是愉悦的笑脸,欢快的说笑声。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落在他身上的场景,美好的如梦一般降临。 程偃端着果酒跟他碰杯,“阿言,新年快乐。” 程叙言微愣,随后舒展眉眼:“新年快乐,爹。” 他端起酒杯,仰头饮下。 晚上众人在花厅守岁,屋门半开,他们一群人围着篝火仰望着星空,杜修感叹道:“可惜了,若今夜有明月,那该有多好。” 程偃用木棍拨了拨火堆,火势更旺,跳动的火焰映着他儒雅的脸,染着笑意:“人道是睹月思亲,亲人在侧,又何须明月寄思意。” 杜修默了默,随后揶揄道:“程偃叔说的有理,不过,您好像忘了知礼。” 易·冤种·知礼故意委屈脸。 程偃顿时哑声,随后坦然的朝易知礼拱手:“是偃叔顾虑不周,知礼莫介怀。” 易知礼立刻收起委屈脸,忙不迭的连连摆手,“没没没事的偃叔,我给家人寄了书信和特产,还有六两银子,都是叙言哥给的嘿嘿。”他不好意思的挠头。 众人重新笑闹做一团,说些有的没的。 杜修见火势弱了,往盆里添柴禾,他问:“知礼有想过以后吗?” 易知礼被问住,随后看向程叙言,杜修打断他:“你不能跟着叙言一辈子。” 易知礼是易家长子,又识文断字,他肩上扛着易家未来。 易知礼低下头:“我,我还没想好。” “一年。”程叙言出声,“再待一年你就回乡。” 杜兰悠悠抬眸,易知礼受伤的抬起头:“叙言哥,你嫌弃我了吗?” 程叙言摇头,“你的年岁不小,再跟我一年已是十九,你回乡后考个童生功名,再去说门好亲事。你的弟弟也差不多要说亲了。” 他拍拍易知礼的肩:“你们兄弟感情好,可再好的兄弟情也抵不住时间摧残,它需要细心的维护。” 程长泰一家就是前车之鉴,程叙言不想看到易家人步上程家四兄弟的后尘。 而一年的时间,也应该能将他爹治的大好了罢,应该。 大年初一,杜兰作为一行人中辈分最高的长者,像模像样的给小辈们发压祟钱。 豆豆和马骡也收到一份,程偃弄了两个红布包给它们系脖子上。 但豆豆不要,嫌 弃红布包丑,它飞进程叙言的厢房,少顷从里面叼出一个荷包,那荷包针脚十分粗糙,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一朵,众人仔细瞅瞅,才发现勉强算兰花的绣样吧。 “这个,我的。”八哥仰着脑袋,等人给它系上。 程叙言睫毛颤了颤,想把那个荷包拿走,但豆豆不依。 程偃笑道:“哪来的?” 八哥扑棱翅膀,围着程偃飞:“美人送的,我的。” 程叙言身体一僵,其他人则是听过就算,没往心里去。 元宵节的前一日,来自天家的旌表送来,浩浩荡荡一群人敲锣打鼓,由两名高大侍卫捧着牌匾,上书:旌表勇孝四个大字,冲击着行人眼球。 围观者跟在队伍后面,看着衙役径直进入巷道,最后在一家院门前停下。 领头的衙役上前敲门:“长源府渭阳县程叙言程秀才可在此处?” 程叙言亲自开门,他飞快扫了四下一眼,目光在暗红色的祥云边牌匾停留片刻,他拱手道:“学生正是。” 领头的衙役笑道:“没想到程秀才不但勇武,孝顺,还是一表人才。”他说着一通好听话,同时让人将旌表送进院子。 程偃出来,不动声色给人递去一个荷包,领头的衙役笑容更深,稍作停留后才离去。 而在衙役离去之后,人群中也有两人对上视线悄悄离开。 经此一举,整条街道都知道他们这里住了一位外地秀才,刚得到天家御赐的旌表,真是了不起。 有心人打听到程叙言的事后,便请了媒人说媒,不过这都是后事。 眼下程叙言接到一份请帖,宋怀璋邀请他共游元宵。旌表前脚送来,于情于理,程叙言都不能拒绝。 程偃有些担心,他并不希望叙言跟宋家人走太近。现在的叙言对宋谦来说太弱小,宋谦动动手指头就能碾压叙言。 还有那位宋姑娘,虽然叙言回来未多提及,但腹有才华的人皆有傲气,宋姑娘应也差不离。叙言能跟宋姑娘友好相谈,后又在才学方面由衷的,高度的肯定宋姑娘。 春水泛起涟漪,只在一瞬间。 虽然程偃猜的八.九不离十,但还是差了一点儿,宋姑娘动心的时候更早,而宋姑娘动心那一幕搁其他人看来也只道是寻常。 第75章 灯会遇险 宋怀璋与程叙言相约晚上, 一起赏灯会。 “杜先生,爹,我出门了。”程叙言背上书箱, 豆豆想跟却被程偃拦住。 “放开豆豆……”八哥不停挣扎,浑身的毛仿佛都要炸开, 直到它面前递来一团鳝泥。 程叙言今日着一身半见色长衫, 介于黄与白之间,很温馨的颜色。他未戴方巾,眉眼含笑,犹如一株刚刚长成的水杉,挺拔丰茂。 程叙言按照约定的地点等候,不多时有人唤他, 来人一身月色圆领绸袍,肩系灰色披风, 长身玉立,正是宋怀璋,他身后还跟着一位头戴幕笠的妙龄女子。 程叙言与他们一一见礼,宋怀璋拍拍他的肩膀, 笑道:“旌表可收好了?” 御赐之物若有损坏,程叙言难免被问罪。 按照寻常逻辑来说,这块牌匾该送回程叙言的籍贯地, 但程叙言情况特殊, 他这一脉只剩他和他父, 而父子二人又求医在外,再加上宋谦欲大肆宣扬程叙言的勇孝, 掩盖宋谦之前的失职, 所以最后旌表就送到南塘。 不过朝廷对程叙言的夸赞倒是一层一层传回他的籍贯地, 只是信息不通,现在程叙言不知晓罢了。 宋怀璋还不懂他父的弯弯绕绕,也是宋谦故意没给次子掰讲明白,所以站在宋怀璋的立场,只觉得程叙言欠他们一份人情才是。若无他父上奏,程叙言哪得旌表,顶多得几十两银子。 他故意这般问,也有暗示程叙言的意思。一来让程叙言知道有靠山的好处,二来也是让程叙言承情。 周围人来人往,夜幕被万盏花灯点亮,梦幻而盛大。 程叙言轻笑颔首:“嗯。”顿了顿,他还是客套道:“此番多谢参将大人。” 宋怀璋哼笑一声。 宋仪开口:“程公子客气,这一切究其根本还是程公子本人勇武。宋大人不过是锦上添花。” 她赶在宋怀璋开口之前又起话题:“前面猜灯谜,程公子可愿一试。” 程叙言应下。 宋怀璋:……… 宋仪和程叙言皆是头脑灵活之人,不多时赢下好几盏花灯。程叙言让宋仪和宋怀璋挑选,宋怀璋没要,宋仪挑挑拣拣选了一盏走马灯,这是灯摊上的非卖品,难为程叙言猜灯谜拿下。 见宋仪挑好了,程叙言将剩下的花灯还给摊主。 宋怀璋不解:“你这是作甚?” “这只是一场游戏。”程叙言侧首看他,“宋姑娘得到喜欢的花灯,我得到乐趣,足够了。” 宋仪看着身前的花灯,目光更柔软。 第81节 宋怀璋撇撇嘴,正好他们经过一个面具摊,宋怀璋驻足,“妹妹,你带着幕笠不方便,不若换成面具如何?” 宋仪莞尔:“多谢二哥。”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中又带着一点软,宋怀璋很是受用。 宋怀璋给宋仪精挑细选一个狐狸面具,又问程叙言:“你喜欢哪一个?” 程叙言微愣,随后手一点,指向一个昆仑奴面具。 宋怀璋爽快付钱,揶揄道:“我还以为你会选一个秀气些的面具。” “看这个有些熟悉。”程叙言摩挲着面具,刚才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想起在福利院见过的一段电视情节,只是年幼的程叙言不懂,他那时不明白主人公的恩怨情仇,只是单纯觉得那个面具很特别。 很特别的面具,很特别的名字。后来程叙言才知道,昆仑奴真正的含义。 程叙言将面具带上,清俊的面容犹如被覆盖上一层寒冰,宋怀璋隔着面具与他对视,仿佛撞进深潭,毫无波动。 “走罢。”面具下的声音依旧温和。 前后皆是人间烟火,可程叙言身上透着孤寂,仿 佛之前青年身上所有的柔和一并被面具掩去。 宋仪攥紧拳,故意落后他们两步,随后行至程叙言身侧。街道上行人如织,她取下幕笠换上面具后很好的被掩去,是以她这个动作不算突兀。 除了宋怀璋。 宋怀璋几乎是咬牙切齿:“妹妹,你在干什么?” 他知道妹妹喜欢程叙言,但是主动靠近也太给程叙言脸了。宋怀璋心里很不爽。 他走着走着一脚踹向程叙言的小腿,然而程叙言飞起一脚将宋仪斜前方的人踹开,同时把宋仪挡在身后。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宋怀璋还没反应过来,程叙言扣住敌人的手腕,一刀扎向敌人腹部。 人群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尖利叫声。 歹人见行踪暴露,不再掩饰,六七个壮汉齐齐攻向程叙言。 宋怀璋看着待在程叙言身后的宋仪,目眦欲裂:“妹妹——” 他一脚踹开面前的歹人,刚要伸手捉宋仪,空中飞来一把长刀,逼的宋怀璋后退。 他赤手空拳,对上敌人兵刃很是吃力,只能狼狈躲闪。 宋仪处于战斗中心也被吓到了,但她忍着没出声,周围嘈杂声漫天,惊慌声,孩子的哭闹声,哀嚎声,叫骂声混合,快把人的耳膜冲破。 忽然,宋仪的手被捉住,耳边传来沉稳带点漠然的声音:“宋姑娘,暂且得罪。” 宋仪茫然。 下一刻,她腰肢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搂住,还不等她脸红,整个身体翻转,她的脚踢到重物,激的她发出闷哼。 随后她贴上一个结实的怀抱,隔着面具,她恍惚间看到银光闪过,周围传来惨叫声。 她仰首,明明还是那个凶恶的昆仑奴面具,她却不再觉得冷冰冰。周围危险肆虐,那些嘈杂声却神奇的如潮水般退去,耳边只听到青年有力的心跳,她不再恐惧,她被眼前人的沉稳安抚了,她想。 宋仪原本无力垂下的手抱紧青年的腰,程叙言身形一顿,斜后方的长刀携风而来。 他抱着宋仪就地一滚,下意识护着对方的后脑。他被程偃弄出阴影,见不得身边人脑袋受伤。 程叙言把人往摊子上一放,另一只手得到解脱。招式越发狠辣凌厉。 他学过医理,有过实践,但程叙言没想到这份本事最后没用来救程偃,反而被他用来杀歹人。 他右手执斧,招式大开大合,左手执一把抢来的短刀,专往敌人的各大穴刺,又刁钻又阴毒。 两刻钟后,地上倒下二十几具尸体,剩下的歹人想跑,却被赶来的官差抓个正着。 宋怀璋解下披风盖在宋仪身上,温声安抚妹妹,然而宋怀璋的手却抖的厉害,少顷他轻轻抚摸那个狡黠的狐狸面具,把人揽入怀中:“都怪二哥没保护好你。” 如果他像平时一样带一队侍卫,而不是今晚嫌人多麻烦只带四人,又怎会让这群歹人惊吓宋仪。 “没事。”宋仪温声安抚他,刚要取下脸上的面具,却被宋怀璋按住手:“别取。” 歹人被抓走,但是四下的行人被吓个不轻,也失去逛灯会的兴致。 宋怀璋让衙差护住宋仪,他转身走向程叙言,不料眼前银光一闪,他脸侧的碎发应着身后的惨叫声飘摇落下。 而在衙役倒下时,手中拿着一把匕首。如果不是程叙言出手,那衙役就会挟持宋仪。 程叙言越过宋怀璋,从衙役身上取下自己的斧头,微微侧首问宋仪:“还好吗?” 宋仪迟疑的点点头,周围的其他衙役看怪物一样的看着程叙言,这是什么杀神?!! 之后宋怀璋寸步不离妹妹身边,歹人居然混入官府了,他现在谁也不信。 宋怀璋处理现场事宜, 程叙言与他们告别,赶在宵禁前回到小院。 杜兰还未歇下,在花厅与孙子对弈。他没有问程叙言身上的鲜血哪里来的,只是告诉程叙言,小厨房有热水赶紧去清洗。 等程叙言沐浴后出来,杜兰他们已经歇下,易知礼看着他欲言又止,被程偃哄去睡下。 程叙言走过去:“有什么要问我的吗,爹。” 程偃抱住他:“今晚是不是很危险?” 程叙言笑了笑:“还好。” “我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了。”程偃垂眸,声音低落。 程叙言:……… 程叙言只好脱下单衣,他的后背有两处刀伤,在保护宋仪的时候被砍伤的,幸好伤口不深。 油灯下,程偃仔细为他上药,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许久屋内响起程偃的声音:“是倭寇吗?” 程叙言:“嗯。” 那些人使的刀,使刀的方式都跟国朝内其他人不一样,而且靠近对方的时候,程叙言明显嗅到一股腥气。 程偃将程叙言的伤处上好药,又仔细包扎好,“我们离开这里罢。” 程叙言:“明儿我跟杜大夫说说。” 程叙言伤在后背,不得不趴下歇息。他的身体很是疲惫,脑子里却十分繁杂,思绪万千。 以他跟宋谦的短短接触,程叙言不认为宋谦是这种大意的人。任由水寇两次在他管辖地内犯事。 而且当初货船深夜遇袭,程叙言往坏处想过,会不会是官匪勾结,那个时机太巧妙了,水寇完美避开巡逻水师,劫掠肥羊般的货船。 但后来他见过宋谦,又打消这个怀疑,他直觉宋谦不是那种人。尽管宋谦不算一个大众意义上的好人。 排除不可能,剩下的猜测无限接近事实。程叙言眸光一暗,恐怕昨日官府大张旗鼓给他送旌表也是刻意为之。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程叙言在那晚的水寇眼中就是这样的存在。如果水寇知道他的落脚点…… 但程叙言不明白,宋谦既然拿他做诱饵,从而引出水师里的内鬼,为何又允许宋怀璋和宋仪与他相约元宵。 还是宋怀璋和宋仪出门瞒着宋谦? 再者,就算水寇找他寻仇,出动几十人委实夸张,也太看得起他程某人。所有还有旁的原因? 程叙言思索着思索着,眼皮子终于耷拉下来,沉沉睡去。 第76章 北上 “啪——” 宋谦一巴掌甩在次子脸上, 他面颊抽动,眸中涌动着巨大的怒火:“谁让你私自带仪儿出门。” 宋怀璋心中有愧,直挺挺跪在地上, 连发丝也像感受到主人情绪般低垂。且不提他跟仪妹妹的感情,只仪妹妹是叔父唯一的孩子,仪妹妹若有个万一, 他万死难辞。 书房的烛火跳跃, 依然驱不散浓稠的黑。 宋谦闭上眼平复心绪,他重新在书案后落座,盯着面前跪俯的次子, “罢了,你起身。为父有话与你说。” 水寇一直是沿海之地的顽疾, 宋谦在南塘上任后,一心想解决这个问题。不管是为民还是为己。 可惜水师里的内鬼藏的深,宋谦清理的也只不过是敌人用完就丢的弃子。他一筹莫展之际,程叙言出现了。 关于为何为程叙言请旌表的深意,宋谦一一与次子掰扯明白, 宋怀璋一脸震惊,半张着嘴难言。 居然是这样。 宋谦额头隐隐作痛,比起长兄, 怀璋终究是差一截。 宋怀璋脸色几度变换, 他以为父亲欣赏程叙言, 他也觉得程叙言有几分才能, 所以仪妹妹央求他制造跟程叙言的偶遇, 他才没拒绝。 原来从一开始, 父亲只是想利用程叙言。怪道是非亲非故, 他父亲怎么对程叙言那么好。 元宵节灯火漫天,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自然给贼人可趁之机。水寇一为财,二为泄愤。 宋谦故意更改元宵节日的水师巡逻图,等着人上钩。参将府万事俱备,没想到宋怀璋却在此时扯后腿。 如果没有宋怀璋和宋仪,元宵灯会程叙言会引走一部分水寇,剩下的水寇趁机抢掠,而宋谦的人早已布置妥当,瓮中捉鳖。 可偏偏出现宋怀璋和宋仪,更因为宋怀璋突然买面具,跟踪的水寇见程叙言带上面具,他们怕跟丢人这才提前出手。 程叙言疑惑为何攻击他的贼人那般多,那是因为想杀他的和想抢掠的贼人还未分头行动。 若不是程叙言能打,恐怕早成尸体了。 眼下来看,过程惊险,但结果的确是宋谦要的,他顺利抓住内鬼,只待问出水寇老巢一举歼灭。沿海百姓至少安平数年,宋谦也得以立功升官。至于他这个计划中,陷入险境的程叙言和水寇反抗时无法预估伤害的少部分普通人,被宋谦忽略了。 宋谦信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比起沿海数年安宁,区区几条人命不值一提。他这种想法不能说错,甚至大部分官员,不论文武,皆是这般想法。 大部分人的利益永远最先被选择。 只是凡事有例外,或者说人皆有私心。这个计划中,例外是宋仪和宋怀璋。 思及宋仪,宋谦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蹭的窜上来。那摇曳的烛光仿佛在他眸中点燃,下一刻,笔洗在空中迅速划过,伴着腥稠的鲜血砸落在地:“滚出去。” 宋怀璋抿了抿唇,额头的鲜血顺着眼角滑落,留下一道腥红的血迹,仿若血泪。 他退出书房时,另一人匆匆而来:是他父亲的亲信。 可宋怀璋不敢停留,不过须臾,身影完全没入夜色中。 第82节 亲信单膝跪下,抱拳道:“大人,底下人刚刚来报,那些水寇尸体……” 夜色如墨粘稠,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夜色终将退去,天边泛起一丝晕白,将明未明。 宋谦站在窗边,初晨的湿露浸透他的衣间发丝,寒冬的凛冽还存有威力,凉意入体。 隐晦的墙角,野草随着晨风微微摆动,草叶上的湿露汇聚成珠,沉沉坠在叶梢,反射着莹润的光泽啪嗒落下,消弭无形。 宋谦抬眸:“天亮了。” 他转 身离去,日光在他身后亮起,而他的眼中只映出幽暗。 那个小子当真只是一个寻常秀才? 若以此为标准,普天之下恐怕挑不出数百人。 文武皆习,同时将医理与武学揉合,去杂粕取精华。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若不能同路,假以时日必是他宋谦的心腹大患。 宋谦料理水寇后续事宜,他差人给程叙言送去五十两白银,以奖程叙言闹市杀敌。 程叙言欣然收下,宋谦听闻属下回报,他搁下笔:“当真利落接下?” 属下:“是,程秀才吹捧官府一通后就收下白银。” 宋谦眉头微蹙:“本官知晓,你退下吧。” 半晌,屋内传来轻笑声,然而宋谦眼底却无笑意,心中对程叙言的忌惮更深。若程叙言推拒银两,至少宋谦还能从其中窥探程叙言几分脾性和野心。 毕竟这一次程叙言闹市杀敌,是实打实的功劳。可程叙言接下银两,则表明两不相清,愿意将功劳拱手让人。 当时程叙言,宋怀璋宋仪三人皆戴面具,只要宋谦略做手脚,就能将一应功劳置在宋怀璋身上。宋谦对此并不看重,反而将其用来试探程叙言。 有野心的人才好控制。可惜他失算了。 宋谦点着桌案,思索接下来如何对待程叙言,然而不多日,宋二郎君的出现打断他的计划。 兄弟相见,两人在花厅长久对望,宋二郎君逆着光,模糊他的身影神情,但一双眼却格外清明。良久,宋谦率先道:“此事是兄长疏忽。绝不会有下次。” 宋二郎君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另一边,杜兰与院子主人协商好,交付银钱后,他们着手准备离开。 这次要带旌表,程叙言重新置换木车,内部空间更大,上下皆有夹层。同时他也告知关父,他们即将离开南塘的消息。 关父是富商,跟商队也有往来,以后给程叙言寄烈酒分成,自有法子。 一切准备妥当,程叙言他们却遇见一位意外来客。 宋二郎君看着院外的两辆车,轻轻呼出一口气:还好赶上了。 宋二郎君走向程叙言,拱手一礼,坦然的自我介绍,并道出自己的来意。 程叙言惊了:“您要与我们一同离开?” 他以为宋二郎君顶多送他些银钱,以做感谢。甚至宋二郎君不出面也没什么,宋谦已经差人给程叙言送来五十两银子。 但现在宋二郎君与他们同行…… 程叙言一时不知道对方打什么主意,宋谦的前车之鉴尚在,他现在是真的头疼跟宋家人打交道。 “很是抱歉,我们约好商队,今日出发。”后面车内的杜兰不知何时上前,开口道。 时下一般人远行,多会跟商队亦或镖行结伴,如程叙言之前那样带着程偃和易知礼走过小半国土,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莽了。 杜兰不愧走南闯北多年,轻而易举把问题甩给第三方,不是他们一行人不给宋二郎君面子拒绝宋二郎君,而是商队定下时间不等人。 宋二郎君微怔,随后轻笑道:“无妨,予在下小半个时辰就好。” 于是南塘城外,商队后面坠着长长的尾巴。 宋二郎君亲自邀请程叙言同乘,程偃微微蹙眉,一副忧心模样,“犬子粗鲁,恐冒犯二郎君。” “程兄太过谦虚,令郎这般好的孩子,打着灯笼都难找。”宋二郎君又看向程叙言:“在下听闻叙言通读四书,也颇想与叙言谈论。” 宋二郎君眉眼温和,周身弥漫着书卷气,很难令人生恶。 程叙言拱手:“晚生恭敬不如从命。” 他随宋二郎君上宋府的马车,车内萦绕着淡 淡香气,很是怡人。两人隔着红木小几跪坐。 宋二郎君从身侧拿出一个祥云纹红木匣子,“这里面是上好的金疮药,对伤势恢复很有帮助。” 程叙言面色不变,他颔首道:“劳二郎君挂念,不过晚生一切都好,并无伤势。” 宋二郎君不言,静静看着他。程叙言微微敛目,避开他的视线,一来是免有不敬之意,二来他不想叫人通过眼眸探知他情绪。 “我很抱歉。”宋二郎君轻声道。 程叙言忙道:“您不必……” 宋二郎君抬手打断他,继续说下去:“我兄长……我兄长与你添了麻烦,我身为人弟未能及时劝阻,亦担其责。” 马车在官道上行驶,摇摇晃晃,车内也受到影响,茶水在杯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宋二郎君摩挲着杯子,眼睫低垂:“你于仪儿后有救命之恩,我亦欠你一份情。” 水中映出他斯文的面容,宋二郎君抬眸,“我虽比不得当代大儒,但才学亦有三分,叙言若是有意,也算你我的缘分。” 宋二郎君话至此,但凡程叙言有心,便可当即应下。 然而程叙言叹息一声,“非晚生不识好歹,然为人子,父在前,晚生一心盼着父痊愈。” 话音落下,车内是长久的沉默。宋二郎君呷了一口清茶,叹道:“罢了,到底是有缘无分。” 程叙言思索对方是否恼怒,然而宋二郎君虽有遗憾,却并无迁怒之意,甚至还与程叙言谈论文章。眨眼至晌午,程叙言提出告辞,宋二郎君这次未挽留,而是再次提醒程叙言将红木匣子带走。 “拿着罢,你用得上。”宋二郎君微笑着笃定道。 程叙言犹豫片刻后还是将伤药带走。他刚回到自己的骡车,宋府下人提着食盒而来:“我家老爷吩咐,程公子此来南塘数日便匆匆离去,不知晓南塘街头巷尾的小食,特意让小人送来与程公子品尝。” 程叙言接过,对宋府下人表达他对宋二郎君的感谢。 食盒内果真是些地道小食,然而更叫程叙言警惕。程偃检查红木匣子里的伤药,确定没问题又合上,若有所思。 另一边宋仪进入父亲所乘的马车,颇为急切:“爹,程公子怎么说?” 宋二郎君叹道: “他不愿。” 第77章 宋二郎君的谢礼 宋二郎君怜惜的看着女儿, 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未说。 黄昏时候,商队驻足歇息。宋仪戴上幕笠, 亲自提着食盒走向程叙言的骡车。 易知礼和程偃识趣离开,宋仪攥紧手柄,轻声道:“元宵节那夜, 多谢你。” 程叙言颔首:“宋姑娘不必言谢。正如医者仁心, 习武之人亦当锄强扶弱。” “…锄强…扶弱?”幕笠下,宋仪一张小脸泛白,她勉强提起一个笑, 随后才想起隔着幕笠,程叙言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将食盒递过去:“一点心意, 还望程公子收下。” 程叙言爽快接过,他对宋仪道谢后却不另起话题,更未邀请人留下。宋仪站在他面前,一时尴尬无言,最后只能强撑着提出告辞。 回到宋家马车, 宋仪的大丫鬟愤愤不平:“姑娘,您是大家闺秀,别说秀才, 便是进士都要捧着您, 您何苦如此。” “你不懂。”宋仪无力的靠着车壁, 整个人软的像一株柳枝儿, 双眼出神的看着小几上的错银云纹三足小香炉, 望那袅袅轻烟起, 见烟散无形。若无车内一缕香, 又怎知其存在? 可存在又怎样, 终究化为尘埃。 一滴泪倏地落下,砸在宋仪白皙的手背。 大丫鬟又惊又慌:“姑娘,姑娘您别吓奴婢呀。”她想到什么,哄着宋仪道:“是关于程公子吗,奴婢粗通文墨,不识真宝,不若姑娘与奴婢详细说说,奴婢就懂了呢。” 宋仪不语。 她闭上眼,满脸疲惫。她不是蠢人,她明白程叙言客套之下的疏离。 之后几日,宋二郎君仍会主动寻程叙言谈论文章,他确有真才实学,虽未入仕,可这些年南来北往磨炼心性,增加阅历,对很多事情都有独到见解。 甚至宋二郎君还与程叙言谈论水师的常规部署,程叙言犹豫道:“宋先生,这是可以谈论的吗?” 宋二郎君笑道:“自然,常规部署并不涉及机密。” 策论囊括的内容很多,民生,军事,政策,自然也包括水师制敌。可若程叙言不了解水师相关,又如何思索对策,又如何作答。 宋二郎君言之有物,程叙言无心他想,认真听讲,回头仔细思量后仍有不明白的他还跟程偃探讨。 他整日与宋二郎君相处,相谈文章,心中对宋二郎君的抵触也散了,心中不由敬佩对方才华。 想来能教出宋姑娘那样才华横溢的女儿,宋二郎君也非一般人。 这日天晴,宋二郎君与程叙言谈论后,随口咕哝:“今日晌午又是干粮。” 程叙言默了默,与宋二郎君招呼一声,转身回骡车,带上弓箭去往不远处的山林。 “咻——” 跑动中的兔子侧翻在地,无力的蹬着腿,程叙言上前将兔子提起,拔下兔身上的箭矢,弯弓搭箭。 这一次射中一只野鸡。 他在心里估摸人数和口粮,打算再猎一只野兔就收手。 然而这一次他射出箭之后,另一只箭矢从斜侧射来,双箭相触,顿时失去准头,前方的野兔受惊后立刻跳入草丛里,消失踪迹。 程叙言向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去,眸子微睁。 “原来是你啊,小书生。”正是那日与程叙言在南塘城内有一面之缘的骑装女子。 程叙言眉眼也带上笑意,抱拳一礼。 女子挑眉:“怎的不行拱手礼了,嗯?” 程叙言将手中的弓置于身后,拱手一礼:“敝姓程,不知如何称呼姑娘。” “好说。”女子将手中弓背在身后,朗声道:“展,雄鹰展翅高飞的展。” 第83节 程叙言唤道:“展姑娘。” 展姑娘倏地靠近程叙言,眯了眯眼:“不错嘛,居然有两只猎物了。” 程叙言看向展姑娘腰间:“姑娘亦是。” “嘁。那不够塞牙缝的。”展姑娘退开,她的腰间串着几只小鸟。随着她的走动,那串小鸟跟铃铛似的晃悠。 两刻钟后,二人从山林出来,展姑娘对程叙言挥手,“下次一起打猎啊,小书生。” 程叙言应下。他提着猎物往骡车走,亲自处理野兔,炙烤后送去宋二郎君那边。 宋二郎君有些意外,但随后明了,这些日子他与程叙言谈论经义文章,都快忘记眼前人可以一当十。 “多谢。”宋二郎君坦然接过。他同妻女一起分食,但宋仪以身体不适为由回了马车。 宋二夫人忍不住叹息:“也不知道仪儿何时能想通。” 从程叙言委婉拒绝拜师宋二郎君的那一刻开始,宋仪与程叙言二人,就再无最后一丝可能。 宋仪正是明白此,才愈发闷闷不乐。若是半年前,有人告诉宋仪,不久后她会倾心一名秀才,她会觉得那人白日未醒。 可现在她不但遇上,对方还无意于她。 宋仪心中百般滋味难言,食不知味,整个人都清减许多。 宋二夫人看在眼中急在心里,与夫君说起此事亦是愁容满面。若程叙言能挑出半分不好,他们还能说道两句。可程叙言知进退,有实才,即便现下身份低微,假以时日必有所成就。 更重要的是,程叙言对宋仪从未有过暧昧之举,他只是无意宋仪,这也算错? 再不讲理的人也道不出这样的话来。 宋二郎君心疼女儿,略做思索后下定决心。再不能如此拖拉,明知无结果何必再无端耗着,长痛不如短痛。 是以当他再次与程叙言谈论文章后,宋二郎君提出分别,他道是要去拜访一位友人,不能与程叙言同行。 程叙言虽然惊讶,但很快对宋二郎君表达祝愿,脸上并无明显不舍。 夕阳未落,余晖映着青年的眉眼,那双眼柔和含水,可只有真的接近,才会发现那清凌凌的眸是寒冰凛冽,所见微光皆是假象。 宋二郎君心中又是一声叹息。他得承认,他们走不进这个年轻人的心。 既然如此,倒不如早早离去,于人于己皆痛快。 宋二郎君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给他:“我与中山书院的山长有两分情谊,你拿着我的信件和信物去寻他,他会留下你。” 程叙言不敢置信的抬起头,国朝内除上京的国子监,民间亦有三大书院,即中州中山书院,金陵鹿亭书院,衡州天府书院,呈三足鼎立之势。 金陵鹿亭书院财大气粗,天下闻名。衡州天府书院人杰地灵,诗传大江南北。而中州中山书院则被调侃为举人预备役。虽是调侃,可也能窥见其师资能力。 鹿亭书院阔气,天府书院浪漫,而对于平民学子来说,中山书院则是最务实最首选的去处。 但同样书院为维护自己的名声,挑选学子亦十分严苛。宋二郎君既有这方面的人脉,为何要给他。 仿佛明白程叙言的不解,宋二郎君莞尔:“怀璋和其兄已有自己的道路,仪儿终究是一介女儿身,你救过仪儿一命,你虽不在意,但我不能不上心。” 若宋仪当真被水寇掳走,就算最后被救回来,宋仪的名声也坏了,他的女儿处处拔尖,最后落得这般结果,谁知一个想不开会如何。 宋二郎君原本是想亲自教导程叙言,一来是还这孩子的恩情,二来也是他心中欣赏程叙言,若这孩子与仪儿互相有意,他这个当爹的自然乐见其成。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宋二郎君神情诚恳,程叙言盯着递过来的信封,指 尖动了动。良久,他终究抬手接过信封,拱手作揖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宋先生。” 宋二郎君扶起他的手:“不必如此,这是你该得的。真论起来,还是我们宋家更对你不起。” 晚风吹来,撩起宋二郎君脸侧的碎发,他望着落日,眼中余霞漫漫,莫名带了一丝愁绪。 宋怀璋道他叔父寄情山水,无意仕途。可宋二郎君是当真无意,还是无可奈何。 夜幕时分,程叙言躺在车顶看星子,豆豆飞上来,落在他腹部,用喙轻轻啄他。 程叙言抬手遮挡,果然引走小家伙的注意力,豆豆不啄程叙言的衣裳,改啄他的手。 “在想什么?”忽然冒出一个脑袋把豆豆吓的飞起来,程叙言的心跳也快了一拍。 程叙言幽幽唤:“爹……” 豆豆气的不行,冲向程偃就是一顿啄,“坏人,坏人!” 程偃用食物哄好豆豆,趴在车顶跟儿子闲聊。 程偃的病只要跟着杜大夫,药材不缺就好,他们当时离开南塘,杜大夫说北上,程叙言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至于银子问题,程叙言能卖口脂方子,能提纯烈酒挣钱,难道还不能弄其他营生? 但他们最后具体会在哪个地方落脚,杜大夫没说,程叙言也没问。不过宋二郎君给他信物和信件,推荐他去中山书院入学,程叙言很心动。 “杜大夫会同意的。”程偃笃定道。 别看杜大夫平日好美酒,醉后就眠,但应下的事十分守诺。因为料到赶路,途中熬药不方便,杜大夫早早为程偃制作药丸,药包。药丸内服,药包熬煮后用来给程偃足浴,活络经脉。 在程偃的病出结果前,杜大夫不会抛下他们。至于程叙言想去中山书院念书,杜大夫也只当挪个地儿赏风景。 父子二人一对视,便明白对方所想。程叙言舒展眉眼,他伸手触摸夜空,忽然道:“说来也快到耳顺之年罢。” 这句话缺少主语,程偃微怔,随后顺着儿子举起的手望去,手之上是天。程偃嘴角微抽:“你倒是隐晦。” 历代帝王随着年岁增长,疑心病愈重。宋二郎君也是顾虑深远,他不入仕,宋家现今官职最高的也就一个宋谦,宋怀璋他们也才有出头机会。 第78章 抵达中州 宋二郎君一家人离开了, 程叙言看着马车远去,车轮滚过的尘土飞扬。 “不舍了?”身后传来一道揶揄,程叙言转身,他唤道:“展姑娘。” 展风抱胸哼了一声。 说来也是巧了, 程叙言他们结伴的商队雇佣的镖局就是展家。 程叙言抬头仰望天空, 今日天晴好, 湛蓝如海, 他盯着一片柔软的白云, 神情淡漠:“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白云随风而动, 树叶奔向天空, 他脑后的蓝色发带应风而起, 恰到好处的隔断展风的视线。 展风眯了眯眼。 她嘁了一声, 扬声道:“出发了。” 程叙言靠着车壁,跟易知礼讲解经义, 程偃抬眸看他一眼, 程叙言脸上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豆豆嫌车内闷,张开翅膀飞出去, 它在商队上空盘旋, 忽然偏了偏脑袋, 俯冲而下。 “荷包, 荷包。”它乌哇哇开口,才让展风及时收手。 旁边人微讶:“这是,好像是程秀才养的八哥。” 豆豆围着展风扑腾,它脖子上的荷包十分醒目,展风瞳孔一缩, 下意识朝豆豆伸出手。 其他人都以为八哥会飞走, 没想到八哥居然乖乖立在展风小臂上。 “好亲人的小家伙。” “也不知道程秀才怎么养的, 我也想养一只。” 其他人谈笑着,展风摩挲着豆豆胸前的荷包,粗糙的针脚,几乎看不出原样的绣案,是她之前在南塘街上扔给程叙言的荷包。 展风一瞬间心绪复杂,但终究是惊喜更多,“他居然还留着。” 展风想取下来却虎口一疼,八哥不高兴的啄她,伸开翅膀重新飞至空中大声嚷嚷:“豆豆的荷包,豆豆的。” 它甩下一坨新鲜的鸟屎嚣张的飞走了。 展风:……… 这只傻鸟。 旁边人默默递上巾帕,小声道:“少镖主,给。” 另一边,八哥飞回程叙言身边大声告状:“坏人欺负豆豆。” 程叙言检察它的羽毛,毫发无损:“谁欺负你了?” “一个坏女人。”八哥用力踩在小几上,头上的凤冠跟着来回摇晃::“她抢荷包。” “豆豆的荷包。”因为好生气,八哥的嗓音越发粗噶,不细听都听不出来。 程叙言面色一变,伸手夺下八哥脖子上的荷包。 豆豆呆了呆。反应过来之后,气的浑身的毛都炸了,扑向程叙言一顿抓挠,边抓边嚎。一时间整个车内只听到它的声音。 易知礼想把它拉开,结果手上被啄被抓出好几道口子。小家伙凶残的一批。 程叙言只好把荷包还给它,八哥叼起荷包瞬间飞向天空。 车内留下几根黑色的羽毛,以及手背见血的易知礼,而做为八哥愤怒对象以及主攻对象的程叙言,居然只是外衫破了。 易知礼同程叙言四目相对,一阵尴尬的气氛蔓延,程偃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易知礼和程叙言同时看过去,程偃瞬间敛笑,以拳抵唇正经道:“知礼的手包扎一下罢。” 易知礼:……… 他手不疼,他心梗。 一只八哥都这么偏心,平时他也有照顾豆豆啊。 程叙言安慰他:“我这件外衫不能穿了。” 易知礼一下子就不梗了,毕竟手背上的伤口过些日子就好了,重新买一件外衫又得上百钱。 程叙言对易知礼的针对性安慰,可谓十分有效。 程偃笑睨儿子一眼,从角落里拿出金疮药,那是之前宋二郎君送给程叙言的。 程叙言靠 着车壁揉了揉眉心,他之前将荷包带回来后放在厢房里,竟然十分入豆豆的眼。 听豆豆的意思,它可能飞去找展风,还让展风认出荷包了。 程叙言捏了捏耳朵,指尖微烫。 第84节 尤其黄昏时候,展家镖局的镖员走过来跟程叙言打趣,他们不知道荷包的来历,只夸程叙言养的八哥很有灵性,向他讨经验。 程叙言最开始有些窘迫,很快恢复如常。 杜兰下车活动,走过来也听一耳朵,扭头对孙子道:“老夫若是再年轻十岁,或许也会养只八哥。” 杜修无奈:“祖父现在也不老啊。” “老了老了,精力不济。”嘴里念叨着老了的杜兰对天上的八哥招手,八哥顿时飞向他。 “饿啦,老大夫。” “豆豆饿啦。” 杜兰扯下腰间荷包,拿出里面的碎干果喂它,八哥吃的头也不抬,杜兰伸手摸它的羽毛,下一刻手背见血。 杜兰不满:“小没良心。” 八哥昂首:“老不正经。” 杜兰眼睛一瞪,顿时跟八哥吵起来。 杜修嘴角抽抽,他依稀记得他祖父以前不是这样的。他祖父那人说好听些叫远离尘嚣,实际是对不喜欢的事和人懒得搭理。 再加上多年阅历,老者骨子里恃才傲物。 谁能想象有一天,他祖父会跟一只八哥吵。他若是将这事付诸家书,他爹娘能长篇大论数落他诋毁长辈。 杜修:啧。 易知礼生火做饭,程叙言用匕首削尖木棍,下河叉鱼。不是每次停留都在河边,程叙言很珍惜加餐机会。 程偃站在河边比儿子还兴奋。忆当年,他与同窗亦做过这般趣事。他的准头是一群人中最好的。 程偃激动道:“叙言,你的东南方,半步距离。” 尖尖的木棍飞速入水,再度出水时上面叉着一条巴掌大的鲫鱼。 “鲫鱼拿来熬汤好啊。”旁边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程偃望去,是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 男人对河中的程叙言道:“程秀才,你这鱼卖与我如何?” 程叙言温声道:“抱歉。” 男人虽然可惜,但也没纠缠,过了一会儿男人脱掉鞋袜也踏入河中,很快又有其他人来。 程叙言不动声色往旁边去,忽而他抬头,展风对他晃了晃树叉上的草鱼,手腕一翻,木棍搭在肩上,她冲程叙言吹了声口哨:“怎么样,我的准头不比你差吧。” 她朗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眼眸弯弯充满健康和活力,她的笑脸比晚霞更耀眼。 程叙言笑应:“嗯,展姑娘好身手。” 他如此直白的肯定让展风愣了愣,她将鱼甩上岸,继续叉鱼。 河水飞溅,水珠在空中映着夕阳余晖,仿佛染上鲜艳的色彩。 程叙言收回目光,不多时又叉上几条鱼。临上岸之际,一物从斜侧飞过来,程叙言本能用手中木叉打开。 他余光只来得及瞥见鱼尾入水,难得尴尬的愣在那里,避开展风的视线。 “算了,是我未提前知会。”展风朝他昂了昂下巴,半是打趣半认真道:“反应很快嘛。” 程叙言:“我……” 展风转身朝岸上的大树走去,避着人穿上鞋袜。重新出现在人前。 程偃跟着儿子一起处理鱼,他有些生疏,许久才清理好一条鱼,见儿子等着他,程偃弯眉笑了笑。 程叙言叹道:“这些事我一个人就能做。” “两个人热闹些。”程偃与他并排走,“叉鱼的时候,多个人感觉也不一样对吧。” 程叙言停下脚步,程偃晃了晃手中的鱼,“等会儿烤好之 后给展姑娘送去。谁让你打掉人家送你的鱼。” 程叙言咕哝:“我也不知道。” 程偃“嗯嗯”点头,故意道:“我记得以前我浑噩时从后面吓你,被你摔过呢。” 程叙言默默加快脚步。 余晖落尽,暮色四合,野外生起一簇簇篝火,与天上闪烁星子相映和。 火焰之上的陶罐里,乳白色的鱼汤咕噜咕噜冒泡,飘出阵阵香味,程叙言让易知礼打鱼汤,他转动木棍,见火焰上的鱼烤的差不多了,将鱼取下放在叶子中用草绳系好,行至展家镖员聚集处。 “嗯?程秀才。”镖员有些意外。 程叙言看向人群中的展风,他走过去,将手中的叶包递给对方:“赔礼。” 展风微讶,真心道:“我没放在心上。不过……”展风笑盈盈接过叶包:“能尝尝程秀才的手艺,是我的荣幸。” 她态度落落大方,程叙言也弯眉,“我回去了。” 展风:“嗯。” 待程叙言走远,镖员凑到展风身边打趣:“我们是武夫,跟读书人没交集,程秀才主动送食物过来,不会是对少镖主嘻嘻嘻……” 展风默默举起拳头,刚才还在起哄的人瞬间闭嘴。 少镖主好凶,少镖主的拳头落在身上也真的很痛。镖主不愧是镖主,才能养出这样彪悍的女儿。整个南塘城也寻不出第二人。 日升日落,烈日烟雨,他们踩过泥泞的黄路,经过苍茂的山林,终于在春末时分抵达中州。 商队的旅程还要继续,中州城外,展风看着眼前人,目光在对方清俊的面容停留,最后对上那双眼。 那双黑色的眼依然平静,从容。 展风心绪乱了一拍,对程叙言道:“我们就此分别了。” 程叙言:“嗯。” 顿了顿,程叙言又道:“此去一别难再聚,展姑娘珍重。” 耳边树叶沙沙,风声呼呼,展风听见有什么东西落下,发出清脆一声响。 “我要走了,程叙言。”这般久的日子,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叫程叙言,这种行为放在同辈陌生人身上不礼貌,放在熟悉之人便是亲昵。 展风盯着这个人的眉眼,想从对方的神情看出一丝异样的情绪。只要程叙言露出一丝不舍,只要一丝,她就能在这趟镖护送结束后的回程途中,义无反顾来中州寻他。 喜欢一个人该是如此。 程叙言颔首:“路上小心。” 两人对视,程叙言目光不闪不避,磊落坦荡。 展风垂首,程叙言静静看着她。不多时展风重新抬起头,一如初见爽朗。 她转身跑向队伍,再回头时,双手弯弓搭箭,箭矢擦着程叙言的脸侧稳稳钉在骡车上,上面挂着一个天水碧色的荷包。 展风扬声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程秀才,后会有期。” 她一勒缰绳,驾马迎着初升的太阳,同队伍踏上新的旅途。 第79章 小乞丐小骗子 程叙言在中州城城南的一家客栈歇脚, 大堂内人声鼎沸,上楼时易知礼甚至在人群中看到几个高鼻深目的大胡子,个个身材魁梧。易知礼因为好奇多看片刻,被对方察觉后瞪过来, 吓的易知礼一个趔趄。 大胡子叽哩哇啦说着什么, 易知礼听不懂, 但对方脸上的嘲笑他看懂了。 程叙言不动声色落在易知礼身侧, 隔绝大胡子的目光。小二低声道:“公子, 那些都是胡人, 不好相与。” 程叙言微微颔首, 小二将他们引至二楼西面的两间地字号房间:“热水等会儿给公子送来, 客栈每间地字号客房赠送一锅稀粥和咸菜。” 程叙言点点头:“劳烦。” “公子客气了。”小二垂首退下。 程叙言先去看望杜兰, “先生可还好?可想吃些什么?” 杜兰略作思索:“给老夫带一碗酸辣汤,再带一坛杜康酒。” 若说杜康酒, 还是中州的最地道, 一方山水一方食并非胡言。 程叙言记下后又看向杜修,杜修笑道:“我待会儿也要出去, 置办几套新衣。” 程偃和杜兰等人在客栈歇息, 程叙言他们离开客栈, 易知礼看着周围的一切, 眼中皆是惊奇。 就算同样是城镇,可城镇与城镇之间亦有差别。小至铺子外的布招,大至地方口食。 街上的小贩用方言吆喝着,易知礼只零星听懂几个字,却不甚明白意思, 下意识跟紧程叙言。 杜修留意沿街的成衣铺子, 忽而, 他停下。 程叙言知道杜修选择这家了,他们进入铺面。伙计热情的迎上来:“几位公子是看长衫还是长袍?” 即将入夏,杜修等人选择长衫,程叙言的身形如今跟程偃差不离,稍微比程偃结实一些,不过长衫宽松,这点差距可以忽略。 一刻钟后,伙计和掌柜喜笑颜开的送走三人:真是爽快的大客户啊。 因着程叙言他们购买的套数颇多,是以程叙言令人送至他们歇脚的客栈。不怕成衣铺子食言,程叙言留有票据。 易知礼现在已经麻木了,叙言哥挣钱厉害,花几个钱不算什么。更别说之前在南塘,官府还送来好几十两银子。 三人并排行着,杜修讲述着中州的风土人情,谁知讲着讲着,杜修又进了一家玉器行。 程叙言微讶:“修哥想买玉器?” “随意瞧瞧。”杜修盯着柜台上的玉饰头也不抬道。 程叙言和易知礼顺势在旁边的等候区歇着,半刻钟后,杜修结账。 程叙言和易知礼都未多问,眼看日头逐渐爬上正空,三人不再闲逛,准备垫垫肚子,买上酸辣汤和杜康酒回客栈。 然而程叙言经过一个拐角时,一个人猛的抱住他的腿,对方蓬头垢面,一只腿无力的耷拉着,艰难的趴在地上用蹩脚的官话哀求:“好心人给点钱吧,好心人。” “……求求,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对方仰首哀求时,透过乱糟糟的头发依稀能辨出对方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估摸着十三、四岁。 “好心人,求求了,求求。” 程叙言俯视他,不言不语不动作。杜修也保持沉默。 第85节 少年声音更大,还带上哭腔:“可怜可怜我吧。” “…我好饿啊……”他拽着程叙言裤腿的手不住颤抖。 易知礼于心不忍,主动从钱袋子里拿出一角银子给他。 小乞丐连连道谢:“谢谢,谢谢好心人。” 他眼泪啪嗒啪嗒掉:“我第一次遇到您这样的善人,佛祖保佑您。” 易知礼蹲下来扶住他:“你不必如此。” 小乞丐把着 易知礼的手,悲从中来,不由嚎啕大哭。 看到眼前痛哭的少年,易知礼想起他的弟弟,心越发软了。这个小乞丐伤了腿,只能饥一顿饱一顿,无人相帮,也不知能活多久。 易知礼心疼他,可却无余力收留他,最后咬咬牙干脆把钱袋子一并给小乞丐。 他闭上眼狠心离去,不再多看。后面路程易知礼都沉默寡言,闷闷不乐。 一时间,程叙言看向易知礼的目光也心疼了。 程叙言叹息一声,带着易知礼往回走,在一家馄饨摊子停下,易知礼腹内空空,馄饨的香味窜进鼻子,他却堵得慌。 杜修清咳一声,“知礼。” 易知礼茫然抬首:“啊?” “西南方,面摊。”程叙言说完,吃下一个馄饨。 易知礼懵懵看去,顿时瞳孔猛缩,那个衣衫褴褛的人不就是之前向他们行乞的小乞丐吗。 易知礼的钱袋子还挂在对方腰间,小乞丐好端端的坐着,大口吃面,大口啃烧鸡。 易知礼:……… 易知礼呼吸加重,双眼都快喷火了,“他骗我们!” 程叙言本身是个练家子,虽然大街上程叙言有所收敛,可小乞丐能抱他腿就说明问题。 再有,小乞丐身上虽然脏,却不臭,这不符合常理。以及小乞丐演的太过了,又是哽咽又是大哭。 若易知礼单单被骗钱也就罢了,还被骗感情,他馄饨都不吃,气冲冲朝面摊走去,还未靠近小乞丐先察觉他。 “娘呀——”小乞丐转身就跑,却被一个筷筒击中腿弯,摔了个嘴啃泥。 易知礼按住他,“你为什么要骗我。” 程叙言收回手,继续吃馄饨。杜修吹了声口哨,调笑道:“准头不错。” 面摊老板见怪不怪,任由易知礼把小乞丐带走:这小骗子不是第一回 被识破,顶多揍一顿了事。 易知礼把小乞丐带回馄饨摊,低声吼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是混口饭吃。”小乞丐当即给易知礼跪下,低着头哭道:“我没爹没娘,又没谋生的手艺……”他哭的凄凄惨惨,好不可怜。 易知礼梗住:“你乞讨就是,何必装伤残。” 小乞丐抬起头已经是泪流满面,还打了一个哭嗝:“我只是想让人可怜我。” 易知礼:…… 程叙言点点桌面:“起来,坐下说。” “……哎。”小乞丐乖乖坐在程叙言对面,忍不住吹捧:“公子会武吗?刚才那一手好厉害。” 他想到什么,立刻把腰间的钱袋子扯下来递给程叙言:“我只用了五十文,还有剩。”他讨好笑。 程叙言没收,意有所指:“官话说的不错。” 小乞丐挠了挠头:“讨口饭吃嘛。” 他就是个乞儿,以前他跟着他爷,后来他爷去了,他就独自乞讨。日子久了,这一带的本地人都眼熟他,小乞丐只好练官话坑外地人。 程叙言舀着馄饨吃,拇指大一个,皮薄的近乎透明,一眼看到里面的肉馅,裹着油光诱人得紧。 小乞丐咽了咽口水,冷不丁撞上程叙言的视线,小乞丐赔笑:“公子吃相真好。” 程叙言哼笑一声,让摊主又煮一碗馄饨。 小乞丐心想眼前的公子看着斯斯文文,胃口挺大。一张桌子四面,杜修他们三人占据东南西,吃着热腾腾的馄饨,小乞丐坐在北面看着他们,努力维持笑脸。 馄饨摊子的摊主收回目光,心里叹息一声,小乞丐命苦,偏又懒又馋,真叫人心疼又气闷。 摊主端着煮好的馄饨,刚要放到程叙言手边,谁知程叙言看向小乞丐:“给他。” 小乞丐和摊 主都愣住了。 易知礼也不敢置信,“叙言哥,他…他是个骗子。” 程叙言:“我知道。” 程叙言看向摊主:“给他吧。” 摊主放下馄饨恍恍惚惚离开。而小乞丐看着面前的馄饨也傻了,他伸手触碰碗壁,烫的他抽气他才相信是真的。 他拿着勺子舀了一口汤,味香浓郁,一尝就知道是拿棒骨熬煮的。小乞丐埋头猛吃,乱糟糟的头发将他整个脑袋都掩去。 吃饱喝足,程叙言结账走人。然而他刚走出两步就被人拽住。 小乞丐拿着易知礼的钱袋子,磕磕巴巴道:“您…您忘了这个。” “他给你了,就是你的。”话落程叙言头也不回的走了。 易知礼欲言又止:“叙言哥……” 程叙言:“嗯。” “我太蠢了,对不起。”易知礼像只被训斥的大狗狗,整个人都沮丧极了。 程叙言叹气,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制止你吗?” 易知礼老实摇头。 程叙言:“因为我当时制止你,你在被欺骗的愤怒下会收回你的善意。但你本性善良,事后愤怒的情绪消退,你想起此事又会内疚未伸出援手。”归根究底是那个小乞丐年岁不大。若是成人,在对方扑上来的时候程叙言就躲开了。 人就是这般奇怪,有时恶有时善。 杜修睫毛颤了颤,他没想到叙言居然是这个原因。他当时想的是,就算小乞丐骗他们但也确实年少,情有可原。同时他见叙言未开口,他也就没提醒。 易知礼心口嘭嘭跳,一瞬间胀的厉害,四下的喧嚣如潮水退去,他张着嘴,半晌才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怎么,又回来?” 程叙言眼里有着纵容和无奈:“见不得你那难受样子。我本来打算回去后再与你分析,好叫你以后留个心眼。” 易知礼跟在程叙言身边好几载,知礼像他的父亲一样仁厚,又真心待程叙言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程叙言见易知礼对“苦难小乞丐”的心疼和怜惜满溢出来,这才折返带易知礼回来看个分明。 易知礼这才彻底懂了,心中涌动的情绪再也压不住,狂风呼啸般冲上头,他赶紧垂首,还是藏不住哽咽声:“谢谢你,叙言哥。” 程叙言拽住他的手:“走了,再不带酸辣汤和杜康酒回去,要叫杜大夫挨饿了。” 日光洒落,晕了青年眉眼。十三四岁的年纪,他在现代也恰是十三。 第80章 入学·上 回到客栈, 程叙言将手中的杜康酒交给杜修,朝自己的客房去, 没想到被杜修叫住。 “这个给你。”杜修将巴掌大的红木小匣子递给他, “提前庆祝你入学中山书院的贺礼。” 程叙言诧异:“这般相信我?” 杜修笑着颔首,他拍拍程叙言的肩膀,笃定道:“你一定行。” 话落, 杜修提着杜康酒和酸辣汤回屋。 易知礼探着脑袋:“这好像是修哥之前在玉器行买的。”他们那个时候以为杜修自个儿喜欢,没想到居然是修哥给叙言哥的贺礼。 易知礼若有所思,他也该有所表示。 程叙言带他进客房, 关上房门,正在看书的程偃望过来:“你们之前置办的成衣送过来了。” “嗯。”程叙言在桌边坐下,打开匣子, 里面躺着一块翠竹镂空玉佩,玉身通体碧绿,温润有方, 衬着精湛的雕刻青竹,雅意十足。 易知礼眸子微睁,“好别致的玉佩。” 程偃由衷附和,道:“跟叙言很配。” 世人讲究衣装,虽然读书人崇尚雅趣,但雅和清贫是两回事。太过清贫难免让人看轻,平添麻烦。 程偃催促儿子换上新衣, 系上玉佩。程叙言无奈:“我还未沐浴。” “试试又不会怎样。”程偃拽着他的手拉进内室, 少顷,程偃选了一套鸭卵青的成衣送去。 白衣虽高洁, 但其他颜色的长衫也自有韵意。 易知礼坐在桌旁等候, 顺势将匣子的盖子合上。 一盏茶后, 他听见脚步声,顿时抬眸。 山鸟图案的屏风上闪过一道模糊人影,一角飘逸衣摆率先露出,视线往上是窄瘦腰身,挺阔板正的肩膀,以及俊朗面庞。尤其那双眼睛漆黑如点墨,温文尔雅。 青年腰间的青竹玉佩颜色甚碧,在鸭卵青底色的衬托下,不但未掩去润泽,反而更加夺目,恰有画龙点睛之效。 易知礼兴奋的围着程叙言打转,还捧来铜镜照看:“叙言哥,这套成衣真适合你,当真人如玉一般。” 程叙言无奈笑道:“你把铜镜放下,摔坏了是要赔的。” 程偃静静看着二人笑闹,虽然叙言这一身整体还是偏素雅,但勉强也够得上雅了。 程叙言越过易知礼走向桌旁,将桌上的红木匣子重新打开。他将上层的木格取下,下面竟然还有一格,静静躺着一枚温润的白玉平安扣。 程叙言开口:“知礼。” 易知礼:“啊?”他茫然的应声。 程叙言笑道:“伸出手。” 下一刻,易知礼的手心落下一枚平安扣,他呆愣片刻,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 第86节 程叙言莞尔:“你的。” 易知礼顿时回过神来,差点把平安扣摔了,他双手捧着玉,急道:“不行的叙言哥,这是修哥送你的贺礼。” “傻小子,那是阿修送你的礼物。”程偃适时出声,好一番口舌才叫易知礼信服。 且不提白玉平安扣与易知礼更相配,就算杜修只想送叙言一人贺礼,他单独去买不行? 当着两人的面只买一份礼,没有这般处事。 易知礼捧着平安扣心嘭嘭跳,他的运气真是极好,本以为遇上叙言哥已是幸事,没想到还能碰上杜大夫和修哥。 如果当初叙言哥没有带他一起出门远行,他哪来这些美好经历。 易知礼心情激动又无地发泄,索性去客栈后院喂骡子。 一夜过去,程叙言精神饱满,他换上新衣背上书箱,怀中揣着宋二郎君的信件和信物向中山书院而去。 杜修赶着骡车送他,约摸是猜到程叙言紧张,温声道:“五年前 我有幸跟随祖父见过山长一面,那是位顶顶正直的人,虽有些严厉,但不会刻意为难人。” 杜修想着,叙言的才学人品连他祖父都认可,再加上宋二郎君的书信和信物,杜修并不担心此行会不顺。 只是叙言涉身其中,又太看重此事才会如此。杜修说着当时他初见山长的窘态,以及后来对山长印象的翻转。他口才虽不及程叙言,但也说的颇有趣味,很快缓和气氛。 杜修娓娓道来:“中山书院位居中州城城东方向的城内和城外交接处。据传中山书院最初叫中山学堂,是用来给孩童启蒙的地方,后来随着学堂里出来的学生优异过人,中山学堂名气大振,吸引新的夫子和新的学生,逐渐形成规模,演变成今日的中山书院。” 骡车穿过人群,行过整洁的青石板街道,稳稳停在峥嵘的石门前。上书:中山书院,四个大字笔走龙蛇,苍劲有力。 石门左右建有雅楼书肆,亦是玉器书画铺子,既含韵又幽静,来往者二三人,皆是长衫布履,年岁弱冠与而立之间。 程叙言从骡车下来,杜修对他道,“中山书院有规定,车马禁入石门,你往里去,修哥无法随同了。” 程叙言颔首:“我省得,修哥回吧,不拘结果是好是歹,黄昏时候我亦归。” 日光渐烈,青年的身影穿过石门,一往无前。 此地不好多停留,杜修调转车头离开。 程叙言穿过石门,脚下的街道平整宽大,可容四辆马车并行,两侧筑有红墙乌瓦,分外古朴,走在其间仿佛置身千年古寺。 程叙言行走大约百十步,面前出现一间雅致的凉亭,里面坐一中年男子,钴蓝长衣,面窄有须,肤略白,自个儿与自个儿对弈。 程叙言神情一动,上前拱手行礼后却未出声,行礼之后站在男子三步外等候。 凉亭三面绕树,丰茂枝叶掩去骄阳,待徐徐风过,只觉一阵清凉。 程叙言闭上眼呼出一口气,心情神奇的平静下来。他安心等着男子下棋,没想到一局终了,男子对他道:“坐下,猜子。” 程叙言未做犹豫,将书箱放下后在男子对面端正坐好,少顷,他执黑先行。 男子看着气势不显,棋路却锋芒毕露,程叙言稳扎稳打,二人一时僵持不下。 “啧。”男子烦躁的哼了一声,再度落下一枚白子。他不喜欢这种胶着状态,欲快刀斩乱麻。 然而程叙言四平八稳,颇为难缠,男子抬眸瞥他一眼,收敛目光:妄想这般就能赢,委实天真。 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白子攻势越发凌厉,然而…… 程叙言起身拱手道:“阁下,承让。” 棋盘上,白子以进攻为防守,这原是无错,可中后期黑白二子纠缠多时,白子明显腻了,顾头不顾腚,叫黑子不动声色抄到后路横腰截断,一举破之。黑子动作狠辣利落,叫人回不过神。 男子这才正眼打量程叙言,见其面如冠玉,其形似柏,腰间的青竹玉佩更叫人眼前一亮。 然而一想到对方最后猝不及防寄出杀招,男子面颊抽了抽。 他端起手边清茶呷了一口,“你不是书院的学生罢。” 这样外柔内刚的人,只需见一次就不会忘。 程叙言又是拱手一礼:“敝姓程,山水一程的程,名叙言,乃是长源府渭阳县人,已考取秀才功名,此番慕名前来求学。” 男子哼笑一声,“中山书院可不缺秀才。” 一般人听到这话,脾性差些的可能恼羞成怒,脾性软和些的也会窘迫面红。但程叙言闻言只是微微颔首,一副十分认同男子言语的模样。 男子梗了一下,凉亭内寂静无声,又是一阵沉默。半晌,男子道:“罢 了,坐久了也乏的很,随我来罢。” 凉亭往前十数步,两侧皆有红漆木大门,形制相似,只是大小不一。 男子推开左侧的小门,带程叙言进去。门内景色陡然变换,若说门外庄严肃穆,门内则是绿树成荫,花红草绿,鹅卵石铺就的石阶蜿蜒而出,伴有湖水荡漾,一派生机蓬勃之景。 林中飞鸟争相啼鸣,小小的身影穿梭在树梢绿叶之间,程叙言诡异的想到豆豆,若豆豆没入这林中,恐怕避不开一番闹腾。 但愿他想多了,但愿。 男子负手而行,打趣他:“你就这般跟我来了?” 程叙言:“嗯。” 男子扭头:“哼。” 比起另外两个书院,中山书院还有一个不同之处,哪怕后来中山书院扩建,也皆是在平地之上。 不似鹿亭书院和天府书院依山傍水阔气。然而只有真的在书院求学过的学子才知道,来往间皆是平地有多幸福。 每日上山下山,那长长的石阶实在累人。 程叙言他们绕过大半个湖泊,在一处小院外停下,待守院书童通报后男子才带着程叙言进院。 他们甫一进入,先被院中盛开的牡丹花惊艳。叫的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牡丹花,足足好几十种类,可谓姹紫嫣红开遍满园。 天井中间,一名衣着朴素的老者正在侍弄花草。 男子恭敬道:“山长,有学子求见。” 程叙言为求学而来,但中山书院每年一次的统招在元宵节之后两三日,他明显没赶上。 山长放下剪子,招待二人在石凳落座。 中山书院自有规定,但书院是为授业解惑,培养良才的地方。 所以,当求学的学子十分出色,书院也会破例。 宋二郎君很看好程叙言,若是程叙言有意,宋二郎君有五成把握,中山书院会收下程叙言。 只是为加一重保障,宋二郎君才给程叙言信件与信物。 而宋二郎君有这般底气,是因他曾在中山书院任教。之后有书院学子卷入朝堂是非,亦是宋二郎君奔走,将人救出。于是山长予下宋二郎君一个承诺。 不想兜兜转转,宋二郎君会将这个承诺用在外人身上。 第81章 入学·下 山长比杜兰看起来年岁更大些, 脸上布满岁月痕迹。但那双眼温和包容,很容易让人忽视其他。 不似修哥所言的严厉, 程叙言心道。 山长温声谈着牡丹, 从牡丹的种类,花色艳丽又讲四季变化,从而讲到人的一生, 程叙言静静听着,偶尔发表一点自己的见解。 他态度恭顺,语速不紧不慢, 很有腔调,让人听着是一种享受。 大多时候是山长与男子交谈,时间不知不觉过去, 眨眼逼近正午。 程叙言犹豫着是否先行告辞,不想山长捋了捋胡须,对男子道:“带叙言去他的住处罢。” 牡丹花香浅浅淡淡, 神似月季。它是江南岸的一缕春风,是饴糖的一丝清甜。然而这满院的牡丹汇聚,花香浓烈,宛若蜜罐,程叙言几乎要醉在其中了。 他脱口而出:“山长,学生…还…还未…”他想说宋二郎君给他的信件和信物。 “在你来之前,老夫已经先收到信。”山长开口, 随后又看向钴蓝色长衣的男子。 程叙言一瞬间明了, 原来凉亭对弈,是在等他吗, 他何德何能......... 程叙言稳了稳心神, 他从怀中取出信和信物, 双手呈给山长。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而所谓的信物不过是一块寻常玉环,只是那枚玉环是山长曾经赠与宋二郎君。 钴蓝色长衣的男子问程叙言:“为何不早亮出信物?” “想过。”程叙言腼腆一笑:“只是学生愚钝,没寻着合适机会。” 男子嘴角抽抽,“走了,先带你尝尝书院的饭食。” 山长看着他们背影远去,悠闲的捋了捋胡须,宋二郎君倒真是送来一个好苗子。 山长想:若他最后表示对程叙言的不满意,这个孩子是否还会拿出信件和信物? 程叙言也不知道,或许不会,或许会。没发生的事怎好做答复。 再者,程叙言那话也不是哄人,拿出信物的确讲究时机,要么程叙言一开始在表达来意后就立刻拿出来,要么就在最后拿出来。 中途拿出信物,总是有几分尴尬。 然而一开始程叙言与钴蓝色长衣的男子对话,对方就掌握主动,掌控对话走向。 这估摸也是一种考验,之后程叙言同男子到达小院,看似山长与男子闲聊,可谈话内容由浅入深,何尝不是对程叙言的再一次考验。 显然,程叙言的表现尚可,山长才开口留下他。 空气中传来食物的香味,程叙言半阖上眼,或许他在山长心中不算优异,但想来应是及格了。 用饭的时候,程叙言感觉好几道视线落在他身上,他装作没察觉。 下午时候,万先生带着程叙言办理一应手续,落实住处。万先生就是那位钴蓝色长衣的男子,午饭时候,万先生简单提了提自己。 他也是程叙言未来的夫子之一,主教策论。 中山书院免去程叙言一半束脩费用,甚至还允许程叙言赊欠剩下一半,也是顾虑程叙言家境平平,恐承担不起一应花销。 山长不想因为俗物压垮一株挺拔的秀木。 黄昏时刻,程叙言告别万夫子,并另请一日假才离去。 他入学的事落定,他爹和杜大夫的住处也该落实了。 书院在城东,可东面租院子价格高昂,且没有必要。程叙言带着易知礼跑南面租下一座小院子,每月五两六钱,小厨房外面带一口水井,方便许多。 程叙言让易知礼将杜大夫他们带过来,他则添置生活物品,事情琐碎,但他处理的井井有条。 第87节 晚上时候,程叙言甚至为众人准备了一份周边的地形图。何处是医馆,何处有酒 肆,书肆,平日里买菜又在何处。 杜兰听着程叙言在花厅叮嘱易知礼等人,有些想笑,但一口酒入喉,遍尝辛辣。 谁天生会这些。 程偃站在夕阳下,周身泛着明暗交叠的光晕,他背对着杜兰,是以杜兰瞧不见他神情。但想来也好不到哪去。 入睡前,程叙言私下又寻着杜兰,将他与关家合作分成的往来方式道出:“晚生知先生医者仁心,可世间物少了银钱万万不能。先生且放心医治我父,若那烈酒分成仍填不上药材花费,晚生来想法子就好。” 他双腿一弯朝杜兰跪下,行了一个跪伏大礼,饶是杜兰老练也惊了一跳,赶紧扶他:“你这是作甚,起来。” 程叙言抬首,却未起身:“先生,若无您,我们父子还不知如何模样,您的大恩叙言不敢忘。” “你这……”杜兰强行拉起他:“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可知!”他话音中已经染了薄怒。 若说最初杜兰答应救治程偃,只是因为感慨程叙言不远万里带父求医,加之医者本分。可小半载相处下来,感情自然而然的处出来了。 程叙言从不诉苦,事事妥帖几乎挑不出错,尤其嘴严。杜修从易知礼口中才能套出程叙言过往一二。 易知礼当局者迷,他对陆氏有滤镜,只觉得陆氏慈祥和善。 可程叙言如今的性情根本不符合易知礼口中那个腼腆柔软的少年。再加上程叙言被过继前又落水,之后不过短短几载陆氏病故。 杜兰行医多年,见过的腌臜事不在少数,贵族世家的内宅阴私他也了解一二。根据所知内容,杜兰很快拼凑出真相。 在杜兰看来,陆氏得知自己没几年好活,所以不择手段给自己儿子过继一个孩子。 偏偏程偃斯文有礼,性子讨喜,杜兰心情亦是复杂。在陆氏坑害程叙言这件事中,程偃是铁板钉钉的得利者。 然而就是这般畸形又扭曲的关系,程叙言和程偃父子二人感情居然十分深厚,也委实让杜兰侧目。 真就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世上苦命人无数,可似程叙言这般挣扎着从沼泥中爬出来,更显可贵。 杜兰见惯生死,可他的心也非石木。 杜兰带着程叙言坐下:“我们早就商量好,至中州后你去求学,老夫自然会尽全力医治你父。你特意来找老夫,又是行大礼。莫非是不信老夫。” “自然不是。”程叙言音调都拔高几度,他很快调整过来:“我…” 他抿了抿唇,微微垂首:“不怕先生笑话,家里只剩晚生与我父二人后,这些年与我父朝夕相对从未离开他。此番晚生入书院求学,月末才能回来一次,晚生想着先生平日为我父医治已是费心,若再烦俗事实在是晚生之过。” 程叙言从怀里取出一物:“这是两张方子,一张美白,一张除皱。” 杜兰听得他话,嘴边的胡子都跟着抖了抖。 程叙言道:“若短缺银钱,由修哥和知礼卖掉方子就是。”他顿了顿,随后道:“本来这事是打算交给修哥,晚生知晓先生走南闯北多年,赚钱于您易如反掌。”别说卖方子,杜兰露面给几个富人看看病,调理一下身体,银子滚滚就来了。 “但是没有这样的道理。”程叙言抬首与杜兰对视一眼,随后又垂下目光:“人也得自救,您说是不是。” 程叙言这话说的委婉,那意思表达的再直白点就刺耳了,道是升米恩斗米仇。 杜兰不收诊金已是大善,若再包圆药材费用,以杜兰的能力能做到,但结果恐怕不是杜兰想看到的。 人性如此,试探不得。 程叙言跑这一趟也是想告诉杜兰:他能解决银钱的问题,他不是说大话。他有这个能力。 后面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程叙言才离去。屋内一盏烛火摇曳,杜兰负手立在窗前仰望明月,月辉皎皎,比之日光柔和甚多,可杜兰心口闷得慌,清凉的夜风也难以疏解,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浊气。 程叙言有着远超同龄人的心性和稳重,看事情透彻。他初见这孩子,只觉得这孩子温和外表下是掩不住的冷漠,他对程叙言感官平平。但也确实被程叙言的毅力和对其父的孝心打动。 时日久了,杜兰才发现他看走眼了,那寒冰之下还掩着一簇篝火,烈而不灼。 杜大夫辗转难眠,程偃亦是。他想跟儿子聊聊,却听见身侧平缓的呼吸声。 良久,程偃抬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眸中盛着怜惜和愧疚:爹会努力活下去,以后再不叫你如此辛苦。 次日天微微亮,程叙言准时醒来,他轻手轻脚起身没想到还是惊醒程偃。 程叙言温声道:“天还未大亮,爹再睡会儿罢。” “不了。”程偃麻利的穿衣洗漱,待程叙言坐上骡车时,他也一并跟着。 程叙言:“爹?” 程偃在车内坐好,温和笑道:“你今日正式入学,我这个当爹的总要送送你。” “……爹要认认路,待你休沐时好提前去接你,路上买上刚出炉的点心,热腾腾的你正好吃。” “回来的路上,爹也想听听你在书院的事,有没有受欺负……” 程偃的声音不疾不徐,似溪水潺潺流过,悦耳动人。 程叙言始终低着头,不言不语。直到骡车在石门外停下,程偃倾身抱住他,语气有些急切:“你在书院好好的,受委屈要说。爹会好好治病,爹会健健康康,叙言……” 程偃声音已然哽咽,红了眼眶。以程偃心性坚固,叫他如此失态亦是情绪大起大落。 下一刻,程偃手臂一紧,怀中传来闷声:“我省得。”过了一会儿,又传来二字:“走了。” 程叙言下骡车,头也不回的进入书院。易知礼揉了揉眼睛,低垂着眼:“偃叔,我们回吧。” 程偃:“嗯。” 万里高空之上浅蓝色打底,白云飘飘,太阳正在徐徐攀升,一看又是好日头。 第82章 舍友 中山书院的教学模式类现代初高及大学的综合体。 整个书院的学子分有甲乙丙三级, 程叙言脑海里自动对标,甲对标大学,乙对标高中, 丙对标初中。而每一级又分三等, 以甲级举例,分为甲一, 甲二,甲三。 万夫子与程叙言初见时, 道的那句“中山书院不缺秀才”, 不是故意哄程叙言。 甲级中颇多举人,年岁皆在而立上下。 程叙言摸了摸腰牌,蓝色的木牌上刻着一个大大的【乙】,右下角标注【三】。他现在是中山书院乙级乙三学子。 不同于前日去面见山长时程叙言看到的林趣生意,中山书院学子们学习的地方宽广平坦, 有平坦大道,亦有石子小路,其中花树互相点缀,群鸟掠过其上, 一派和谐美景。 树木掩映间,一座又一座高楼拔地而起, 浮雕彩绘,既庄严又不失生动。它是教书育人的神圣之地,亦是呵护学子们成长的土壤。 而在高楼后, 丰茂碧绿的草场看不到头,那是中山书院的跑马场, 以铁丝网相隔的是演武场。君子六艺, 可不是只学书本。 程叙言收回目光, 朝最中间的高楼去,那里是乙级学子学习的地方。日头渐升不过未到巳时,于是程叙言在门处等着万夫子。 身后是读书人的相谈声,头上日光渐烈,他眯了眯眼。 不多时,程叙言的视线中出现一道人影,熟悉的面容正是万夫子。对方一身宝蓝色圆领长袍,贵气不失儒雅。 “走罢。”万夫子越过他朝高楼去,长长方方的建筑体,四角飞檐,周边立有平瓦矮屋,呈拱聚之势。 他们经过一间又一间宽敞亮堂的屋子,里面学子全神贯注学习,如果不是周围的建筑古色古香,学子们统一的月牙白衫方巾,程叙言恍惚以为自己在现代学校。 院长曾带着他们一群孩子去同城的学校参观过,半旧的公共汽车摇摇晃晃,载着他们跑了大半个城,那天日头大,一群人出了满头汗。 院长的眼神温柔,告诉他们好好念书,念书改变命运。 没多久,院里有孩子去学校念书了。而程叙言还是待在院里。 如今程叙言也来书院了,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很新奇也很雀跃,不过程叙言压住自己的情绪。 万夫子脚步一转,进入一间亮室,程叙言跟在他身后。 室内正在自学或温习的学子陆陆续续抬首,目光迅速锁定人物,他们打量着万夫子身边的程叙言。 昨儿个室内添置一套桌椅,众人心里隐隐有猜测,没想到这般快人就来了。 中途进入中山书院并非易事,有才亦或是权。众人不动声色打量程叙言:长衫,布鞋。 哪怕都是崭新的,也估摸着家底不丰。腰间的玉佩不过尔尔,也就胜在一二雅趣。 不过须臾,众人就对程叙言有了估量。看来是一位“才子”,只不知这位才子有多大能耐,见束发形式看来是未及冠,莫非已经考取举人功名了? 室内传来青年清润的嗓音,不疾不徐,缓缓做着自我介绍。 “…原来只是秀才…”不知谁低声咕哝一句,很快被掩去。 待程叙言话音落地,万夫子伸手点了点西南方,“那个位置是你的。” 程叙言朝万夫子拱手一礼,从中间过道经过,在空位落座。 不给众人缓和的时间,万夫子直接讲述去岁年末发生的时事,众人这下再无心其他事情,凝神静听。 万夫子语速和缓,但架不住他字字句句皆有物,众人不敢分一丝神,否则后面的内容联不上。 这一讲就是一个时辰,万夫子清了清嗓子:“今日的策论到此为止。”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室内传来阵阵哀嚎,“我中间漏了一段……” “……谁有笔记啊…” 有的人开始收拾东西离开,有的人聚在一起讨论。 程叙言面色淡定,心里却止不住好奇。怎的夫子离开,学子也跟着离开。 “他们去学骑射。”前面传来一道含笑的声音。 程叙言望去,对方一身月白色书院院服,面容虽不出众,却十分耐看。 两人视线交接,对方笑道:“敝姓聂,字双林,略长你三岁。” 程叙言顺势道:“聂兄。” 聂双林温声道:“乙级学子除却上午和下午必须听的课程,其他时间可自由安排。” 万夫子虽然跟程叙言介绍过书院相关,但是夫子和学子的角度不一样,有些细节难免忽略。 聂双林现在补上的这些细节对程叙言来说很受用,他默默记住。一番交谈后,两人关系拉近不少。午时相约一起用饭。 待两人身影远去,室内一年轻学子轻嗤一声:“姓聂的动作倒是快。” 其他人还处在观望状态,想看看程叙言实力。 中山书院的食堂同样宽大,处在学室高楼西北方,隔壁挨着学子们的住处。 聂双林和程叙言排队,同他们一样的有不少,还有一些明显小厮打扮的人提着食盒。 聂双林侧首问他:“你午后回住处吗?” 第88节 程叙言点头,“嗯,我得先收拾一下,不然晚上会忙乱。” “我陪你去,正好认认门。”聂双林冲他眨眨眼,揶揄道。 程叙言弯了弯眉。 聂双林:“听说七八年前,学子们住的小院只一层,后来求学的人太多,实在没有太多地方,所以起了二层小楼。一座小院里能住下十二人。” 他不好意思道,“我刚开始来还有些不习惯。而且书院规定可带一名书童……”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程叙言能想象到了。素来人多是非多。 诚然能进中山书院求学的学子差不到哪去,但程叙言并不以为这群人尽皆是好人。 一刻钟后,程叙言在院外站定:“就是这里了。”他欲言又止。 聂双林识趣的提出离开,道自己还有事。 程叙言心里算了一下路程,从教室到食堂再到住处,虽然路上有因为他跟聂兄交谈的缘故,故意放慢脚步,但按平时路程走,这一通下来少不得也要小两刻钟时间。 偏偏读书人讲究礼仪,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奔跑。 他轻轻叩响院门:“有人吗?” 不多时院门从里面打开,是一名青年,比程叙言矮半个头,五官平平不过左脸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十分有记忆点。 程叙言之前被万夫子带过来时见过对方,拱手道:“多谢姚兄。” 姚生微微颔首,转身朝里去,程叙言跟在他身后,倒不是旁的原因,而是因为他跟姚生住一间屋。他们住在一楼。 正逢春夏,院中草木翠绿,程叙言背着书箱经过。 偌大的一间屋子用竹帘分割成三个独立空间。 屋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程叙言收拾整洁后,躺在床上假寐。 他的院服因着临时改制,明日才能送来,他脑子里想过很多,想上午时候的课,想早上程偃送他时说的话,想…… 竹帘后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姚生顿了顿,随后也午后小憩。 直到一阵明显的脚步声传来,程叙言瞬间睁眼,若有人见了恐怕会恍惚以为他没睡着。 姚生从竹帘后走出来。 “抱歉抱歉,吵到你们了。” “小点声。” “……嗯嗯。” 谈话声消去,程叙言已经没了睡意,他坐在书桌前看书,不一会儿一道弱弱的唤声传来。 程叙言回头,两人视线相接,对方立刻躲到竹帘后,下一刻又探出脑袋嘿嘿笑:“不好意思啊。” 程叙言:“没关系。” 程叙言意图结束对话,没想到对方拿着一个油纸包过来:“前日万夫子在,我都没好好跟你自我介绍。我叫陆斯,刚及弱冠是中州本地人,家里有两个点心铺子,这是我家的云腿酥,你尝尝。” 陆斯比程叙言大两岁,颇有种照顾弟弟的兄长感。虽然这弟弟长的俊美,斯斯文文,但他不是那般肤浅之人,他看内涵哒。 程叙言看着油纸包默了默,少顷他收下油纸包,从自己的书箱里拿出一份肉干递过去。 陆斯眼睛一亮,“给我的?” 程叙言笑应。 陆斯当即拆了油纸包,拿了一根肉干尝尝,“好香,肉质好嫩。” 肉干普遍柴又老,吃起来费劲,但程叙言给他吃的肉干没有那些缺点。他转身奔向姚生:“言弟请咱们吃的,你也尝尝。” 程叙言:...…… 陆斯是怎么跳过“程兄”直接过渡到“言弟”的。 姚生拿了一根肉干,陆斯笑盈盈望着他:“怎么样,不错吧。” 姚生点点头。 程叙言以为交谈到此结束,然而程叙言不知道他那一包肉干却是开启话题,陆斯拉着他俩聊天,偏偏话题还很吊人胃口。 书院里xx夫子跟xx学生争执,原因是…… xx又跟xx闹起来了… 乙级的几个有名小势力…… 程叙言默默合上书,默默听陆斯讲话。直到陆斯哎呀一声:“快快点,下午的课要开始了。” 程叙言和姚生脸色一变,两人麻利收拾,背上书箱往外走。然而陆斯还在吭哧吭哧穿鞋,程叙言回头看他一眼。 程叙言:……… 程叙言去而复返,道一声:“冒犯了。”迅速将陆斯的书箱整理好,待陆斯穿好鞋直往外走。 而姚生在院子里没有离开,明显在等他们。陆斯嘻嘻笑:“好兄弟。” 姚生板着脸,“拖沓。” 陆斯:“嘿嘿。” 三人一起往学室赶,总算及时赶上。下午学习算学和经义。程叙言一边听讲一边做笔记,一下午时间转瞬过去。 第83章 骑射比试 中山书院的教学松弛有度, 程叙言很快适应,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小问题,大概是一座小院住的学子多, 是真的容易起摩擦。 尤其二楼还住了两位富家公子, 偏生两人不对付。皆是二十来岁的年纪,有时发生口角从而演变至推搡。幸好两人还存有一丝理智, 再加上各自小厮和其他人劝阻,两人顺坡下驴, 才让小事化了。 陆斯坐在程叙言身边, 一边誊抄程叙言的笔记,一边叨叨楼上两位的恩怨。 程叙言揉了揉眉心,无奈道:“你且专心些。”默写的时候不留心记忆,基本没效果。 陆斯嗯嗯点头,等笔记抄写完成, 他笑盈盈道:“谢谢言弟,言弟高才,难怪能让书院松口接受你。” 他吹捧完程叙言一番,捧着笔记回到自己的区间。姚生偏头看了他们一眼, 随后收回目光继续温习。 次日上午,程叙言在万夫子讲学之后, 他跟随其他人一起离开。 陆斯拽住他:“你做甚去?” “练骑射。”程叙言笑道:“你要去吗?” 聂双林在一旁附和道:“今日是裴夫子教学呢。”裴夫子是一众武师傅中身手最好,也最会教学的。 其他人若有若无的望过来,不过目光停留在程叙言身上居多。平日里程叙言不显山不露水, 摸不透实力。如今对方要去草场…… 陆斯左右望望,最后咬牙道:“那我也去。” 于是学室大半部分人都来到草场, 教学的裴夫子微惊, 往日没这般多学子。 裴夫子不动声色扫了一眼草场守卫, 不多时一名守卫匆匆离开。 程叙言混在人群中,恭恭敬敬给裴夫子行礼。 裴夫子大致扫过人群,估摸着四五十人数,他沉声道:“会骑马的站左边,还不会骑马的站右边。” 原本站在程叙言身边的陆斯和聂双林都朝右边走去,程叙言看过去的时候,陆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陆斯是本地人,平时腿脚快些便能回家,再不济租辆牛车就是,对骑行需求小,所以一直没学会。 聂双林是单纯对马有恐惧。 但这群人到底是乙级学子,不会骑马的只有寥寥五人。 程叙言听见身边学子咕哝:“我们又不是丙级小儿,怎么还要特意区分。” 程叙言看向人群前的裴夫子,发现对方不经意瞥了一眼草场入口。程叙言顺着看去,眉头微蹙:守卫少了一人。 结合刚才旁边人的抱怨,程叙言很快有一个猜测。裴夫子似乎故意在拖时间。 难道是因为学子多? 这是程叙言来书院后第一次练骑射,之前他只听聂双林提过,以往练骑射的学子也有不少人,更具体的聂双林没提,程叙言也没问。 他眉眼低垂,左右跟着裴夫子的话照做就是。裴夫子不可能明目张胆害他们。 裴夫子带着众人打了一套拳法,程叙言感觉浑身都热了,此时众人身后传来一阵嘶鸣。 几名身材魁梧的男子牵马而来,身后还跟着几匹马。略略一扫,马匹约有七八匹,真是大手笔。 然而其他学子见怪不怪,只疑惑怎么又来几位武师傅。 裴夫子牵着一匹马给众人复述上马要点,控马之术,再一次强调:“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不要慌,相信夫子。” 众学子拱手应声:“是。” 话落,裴夫子上马绕着草场跑了一圈。他从远处回来时,另一名武师傅将弓箭递给他。 裴夫子单手拿起,另一只手扯动缰绳,劲身疾飞,整个人英姿勃发,惹来一干学子羡慕的目光,待裴夫子行至靶场前几十步开外,他直起身体,弯弓搭箭。 “咻—— ” “咻——” “咻——” 连射三箭,箭箭命中靶心。 学子们顿时鼓掌叫好,本就是年轻人,这一通看下来大部分都被激起热血,闹着上马射箭。 裴夫子骑马回来,笑道:“急什么,一批一批来。” 骑射具有一定危险,草场上箭矢无眼,若伤了同窗就不美了。当然也防一些居心叵测之人。 比起事故发生后找罪魁祸首,提前震慑心怀不轨的人,将危险萌芽遏制才是上上策。 裴夫子下马,看向众人:“先来六人。” 程叙言未动,他打算先观望,没想到有人直接叫他:“既然是中途入学,不妨给众人展示一下你的能力,好叫人心服口服,你说呢,程—秀—才—” 话音落地,刚才还议论纷纷的草场顿时安静下来。陆斯刚想开口却被聂双林拦住,聂双林冲他摇头。 第89节 这一遭是程叙言必须经历的,因为程叙言打破中山书院的常规,若无过硬实力,又无背景,被针对排挤是迟早的事。 现在是一场麻烦,但何尝不是程叙言证明自己的一个机会。 只是…… 聂双林看向人群中挺拔的身影,心情微沉,他担心程叙言答应下来,恐怕之后还有其他问题。 对方既然发难,不可能对程叙言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在众人的注视下,程叙言从人群中出来,对众人拱手:“既如此,在下就来一场骑射的抛砖引玉罢。” 他这番自我调侃逗的众人笑起来,刚才紧张的气氛顿时消散。 裴夫子给其他武师傅使了一个眼色。 六名学子利落上马,一名武师傅随行。这样一来,过程中出什么问题武师傅也能及时解决。 程叙言侧首,对方冷冷一哼。此人就是之前点名程叙言的人,名叫陶颂,与程叙言年岁相当,据说是官宦子弟出身,自身也颇有才华,平时不大瞧得上人。 程叙言大概能猜到对方的心理,陶颂出身官宦,亦有才学,但还是得老老实实遵守中山书院的规矩,而程叙言破例入学,目前也未展露远超常人之处,功名更不过是秀才,陶颂能看他顺眼就怪了。 裴夫子扬声:“准备——” 六名学子和一名武师傅同时压低身子,随着裴夫子一挥手,七匹骏马同时奔出。谁都知道让马儿先跑一会儿适应,是以最初众人的差距并不大,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其他人渐渐跟不上,唯有程叙言和陶颂并驾齐驱。 两人速度越来越快,疾风猛烈的扫过面庞带来若有若无的窒息感。陶颂握紧缰绳,脸色紧绷。 在起点处观看的众人也目瞪口呆,陆斯扯着聂双林的袖子,干巴巴道:“叙言……真…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程叙言和陶颂这哪儿是练骑射,分明是在赛马啊。 另外四名学子跑回来,下马。他们倒要看看这两人谁能胜出。 马蹄无情的脚踏草地,陶颂腿上施力,“驾——” 耳边狂风烈烈,碎发落下来在剧烈的风速中扇打他的脸颊,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他顾不得这些,眼睛死死盯着斜前方的背影:他怎么可能输给一个毛头小子。 两人你追我赶,谁也不让谁,跟跑的武师傅眉头紧蹙,这两个臭小子,来真的了。 渐渐地程叙言慢下来,陶颂心中一喜,迅速赶朝过去。然而下一刻他身侧一阵劲风,刚才还落后他的程叙言已经把他甩出去,以绝对优势冲向起点,即终点。 众人一阵高呼,陶颂面沉如水,他驾马行至程叙言面前:“再比射箭,你敢是不敢。” 他气势汹汹,咄咄逼人,其他人都有些不适,只是碍于陶颂平时积威尚存, 此时众人也不敢说什么。 程叙言颔首应下,态度温和,既不露怯也不傲慢。然而他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落在陶颂眼中反而成了挑衅。 武师傅看向裴夫子,见裴夫子点头,才将二人的弓箭取来。 陶颂率先而出,他跑至裴夫子之前与靶子的距离,弯弓搭箭。 “咻——” 虽然箭矢有些偏了,但也算接近靶心。陶颂也不急,再度搭箭,又是咻咻两声,三箭皆在靶上,其中一支正中红心。 他回来时睨了程叙言一眼,“哼。” 程叙言已经试过弓箭手感,他驾马与陶颂错身而过,在陶颂刚才的位置,他弯弓搭箭。 “咻——” 箭矢携疾风之势,稳稳正中靶心。 陆斯激动坏了:“言弟这准头一看就是老手。” 其他人勉强维持住矜持,“当真厉害。” 裴夫子挑了挑眉。 陶颂居高临下俯视众人:“不过才一箭,说不定是运气好……”虽然这个借口他自己也不太信。 然而陶颂刚说完,就见众人同情的看着他,往日与陶颂交好的人弱弱提醒:“陶兄,你你回头看看。” 陶颂心里一咯噔,他立刻回头,因为速度太快差点把脖子扭了。他们几句话的功夫,程叙言后续两箭射出,三支箭矢稳稳扎在靶子中心。 陶颂:……… 程叙言垂首掩住嘴角的笑,他其实可以在更远的距离射中靶心,不过那太打陶颂的脸了,他是来中山书院求学的,不是故意结仇。 只是心里确实有一点高兴,他放任自己的情绪片刻,程叙言再抬首又是那副温和从容的模样。 他回到人群中,裴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笃定道:“练过。” 程叙言爽快承认。众人围拢在程叙言身边,读书人虽说学君子六艺,但学个皮毛和擅长此道,区别可大了去了。 陆斯星星眼望着程叙言,抱着程叙言的胳膊恳求:“待会儿你教我骑马好不好,言弟,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哪。” 旁人叫他这“厚脸”行径惊住,忍不住笑怼他两句,陆斯乐呵呵收下,并不见恼。 “陶兄莫气,科举考试又不会考骑射。论才学你肯定在程叙言之上。”然而这番话并没有安慰陶颂。 输了就是输了。 第84章 “驯禽师” 那日草场比试之后, 原本还刻意跟程叙言保持距离的其他学子慢慢向他靠近。 平日里程叙言与人讨论策论,吟诗作对,他言之有物, 对答得体。渐渐的,众人对他的抵触也淡了。 说白了,实力就是通行牌。再加上程叙言不卑不亢, 其他人接纳他很正常。 书院的日子还算顺心,转眼到休沐日。程叙言面上还端得住,脚步却匆匆加快。 乌泱泱一大群学子涌出书院,似鱼群一般。程叙言被淹没在人群中, 石门外宽广的街道被各色马车, 牛车堵的水泄不通。 程叙言还是第一次见这架势,面色微凝, 但愿他爹没来, 不然又费功夫又费心。 然而湛蓝的天空下,一只黑色的八哥俯冲而来, 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众人以为要发生鸟抓人的事故, 不想那八哥稳稳落在一名青年的小臂上, 仰着脖子高喊:“豆豆想死你啦,想你啦——” 程叙言:……… 程叙言周边其他学子:??? 程叙言周边其他学子:!!!! 有人抬头望了望天, “是白日啊……” “蠢货,那是八哥,本就会人言。” 人群窃窃私语,那一瞬间程叙言切身体会到什么叫万众瞩目。 豆豆拍着翅膀飞起来, “爹在这里。” 它低空飞行在前方引路。程叙言尽量无视其他人的目光, 面色从容的跟上去。 人群中一名俊俏的学子问:“好有灵性的飞宠, 那是谁养的?”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人是月余前进入书院的学子。”旁边人短短两句话,透露的内容却不少。 月余前进入书院,直接点明程叙言是中途来书院求学。 且不提看到这一幕的人有什么想法,另一边,程叙言跟着豆豆穿过人群,顺利到达一辆骡车旁边。 杜修笑盈盈望着他:“感觉如何?” 程叙言:............. 易知礼从车内冒出头,“叙言哥快上来,偃叔在路上买了点心,还热乎呢。” 程叙言稳稳坐在车里,骡车悠悠行驶,程偃问他在书院里过得如何。 “还好。”程叙言怕程偃不信,将他与舍友的相处一一道来,比起其他人,程叙言跟舍友朝夕相对,感情更好一点。 程偃静静听着,不时附和他两句。 豆豆明目张胆偷吃案几上的点心,还故意在程叙言的杯子里饮水。程偃忍不住笑了笑。 程叙言摸摸八哥的羽毛:“之前我还以为它会跟来,有些担心。” “偃叔哄着它呢。”易知礼笑呵呵道。 虽然程偃现在还在治病,但他神智是清醒的,不但能哄着豆豆不添乱,还能接过程叙言之前的事情,接手易知礼的教学。 易知礼跟着他们东奔西跑遭不少罪,程偃对他怀有怜惜和愧疚,所以跟易知礼讲学时又仔细又温和。 骡车停在小院外,杜修回首道:“到地儿了。” 杜大夫正在院子里拨弄药材,程叙言一个月没回来,冷不丁进入这个院子,那股药味顿时浓厚的难以忽略。 “是不是加了药量。”程叙言边走边道。 杜修挑眉睨他一眼:“你还是那么敏锐。” 程叙言走到杜兰身边,对他拱手一礼:“先生,我回来了。” 杜兰:“嗯。” 晚上时候,程叙言再度敲响杜兰的屋门,杜兰见是他毫不意外,转身往屋里走。程叙言默默带上门。 杜兰给自己倒一杯水:“你是想问你爹的病情?” 程叙言:“嗯。” 程叙言始终记得最初杜兰的 话:治好程偃只有四成把握。程叙言把自己的担忧说了。 杜兰不甚在意的摆摆手:“凡事都有变化。” “那不知变化是好,还是…”程叙言双眸明亮,盛着希望。 程叙言也通医理,晚饭前他私下给他爹号过脉,不似以前那般虚浮。而且他爹后脑的白发也减少大半。 听着程叙言的依据,杜兰毫无形象的翻个白眼:“白发问题你去问易知礼。老夫又不是大罗金仙。” 顿了顿,杜大夫还是道:“再有月余,老夫会尝试为你父拔除淤血,但是这伴有风险……” 盛夏之夜的风清凉,拂过面庞时程叙言心神一凛。 第90节 “叙言哥,你还没睡啊。”身后传来的声音把程叙言惊了一跳。他转身,来人正是易知礼。 程叙言揉揉眉心:“你在院子里干什么?” 易知礼不好意思:“在背书。我脑子不聪明,有些内容需要时间才能记下来。” 两人在院子里的石凳坐下,明月高照,程叙言斜了一眼易知礼,又收回目光。 易知礼眨眨眼:“叙言哥有什么想跟我说吗?” “你……”程叙言还是问出来:“我爹的白头发少了大半,是何缘故。” 话音落地,刚才还浑身放松的易知礼一下子坐正,眼神漂移。 程叙言:“知礼?” 易知礼一脸为难,少顷他凑过来对着程叙言耳语一番,然后也顾不得背书,匆匆回屋歇息。 树叶沙沙,虫鸣声声,程叙言低下头轻轻笑了。 他爹想减轻他的心理压力,趁着儿子去书院上学,他爹让易知礼将耳后的白头发剃掉。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易知礼拗不过他爹只能照做,但心里还是忐忑。所以程叙言问起来,易知礼才那副心虚样子。 不得不说他爹想的周到,怕儿子看出什么还留下小部分白发做掩护。 程叙言甚至能想象到他爹拿着铜镜努力照后脑的样子,他有点想笑又有点酸涩。 夜更凉了,程叙言回屋,屋内呼吸声平缓。 “别装睡了爹,我们聊聊吧。” 半晌,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程偃不明白:“你怎么看出来的?”他自认为掩饰的不错。 程叙言揶揄道:“我说我故意诈你的,你信吗?” 程偃:............ 程偃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信,程叙言点燃灯,在他床边坐下,认真道:“我不在的时候,你睡得好吗?” “好。”程偃回答的斩钉截铁:“一觉到天亮。” 父子俩四目相对,少顷程叙言叹气:“行了,睡罢。” 这下程偃真睡不着了,但程叙言绕过竹帘到另一张床睡下。 自从程偃恢复神智后,父子俩就分开睡。刚才那话程叙言没说谎,他是真的随口诈一诈他爹。 他其实想问程偃知不知道,月余后杜大夫准备动手拔除程偃脑内淤血。但程叙言又怕话说出口给他爹压力。 待程叙言重返书院之际都没提起此事。 程叙言心里揣着事,神情不自觉显的严肃。然而他碰到陆斯,什么气氛都被对方冲散了。 “言弟,你还当我是不是好兄弟了。”陆斯跑过来一脸控诉。 程叙言人都是懵的:“怎的了?” 陆斯:“你有那么聪明的八哥,怎么从来没提过。” 程叙言眉眼一弯:“原来是这件事,你之前也没问啊。” 陆斯愣住。 程叙言越过他朝自己的区间走去,好一会儿陆斯回过神来,凑到程叙言身边:“你从哪儿买的?” “不是买的。”程叙言从书 箱取东西,“是以前在林子里捡到的。” “你运气真好。”陆斯由衷道。 一旁的姚生听不下去了,纠正他:“是叙言养的好。” 陆斯摸摸后脑勺,笑道:“说的也是。” 程叙言没把这当件事,但谁也没想到几日后,程叙言在草场练骑射时一只八哥从空中落下。 “找到你啦,嘎嘎嘎——” 八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粗噶,但仔细听还是能听出来字音。 陆斯立刻凑上来想摸摸八哥,却被啄出血。 陆斯疼的哇哇叫,这鸟的攻击性怎么这么强。 程叙言拦住豆豆,关切陆斯:“抱歉,现在先去包扎吧。” “没事没事。”陆斯眼睛一直盯着八哥,强装淡定。如果他不一直抽气,可能会更有说服力。 陆斯一脸期待:“言弟,你说它是不是特意来寻你的啊。” 程叙言理智上觉得不太可能,八哥又不是狗,不可能凭气味寻人。再者他们租住的院子在南面,中山书院在城东,隔着小半个城的距离。 他更倾向于有人带豆豆过来的,程叙言这么想也就问了,然而豆豆一个劲否认。 “豆豆自己飞哒。” 上次程偃来书院接程叙言的时候,八哥一直在骡车上空飞行,居然一次就将路记住了。 一人一鸟对话,这下离程叙言近的其他人再练下不去骑射,纷纷围拢过来,有人笑道:“原来你叫豆豆。” 八哥扇着翅膀甩下一坨鸟屎,不过程叙言手更快,张开折扇挡住,才没让同窗“受迫害”。 那人故意装作气道:“嘿,你这八哥真没礼貌。” “你才没礼貌。”八哥在空中盘旋,大骂:“笨蛋,笨蛋。” 程叙言头疼,“豆豆,你先回家。” 八哥突然飞没影,他爹他们肯定会着急。 “豆豆不回家。”八哥慢慢落在程叙言肩头,蹭蹭他。 陆斯羡慕坏了,要不是手上的疼痛犹在,他恐怕会忍不住再次伸手。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飞禽,真的没有成精吗? 程叙言怎么也没想到,这群平时看着清风朗月的书生居然稀罕一只八哥。 黄昏时候,程叙言总算把豆豆哄回家,然而紧跟着有人来跟他出价,欲购买他的八哥。 程叙言婉拒之后对方沮丧的离开了。那一瞬间,程叙言差点想用豆豆做活招牌,做一波宠物生意。 但他转念想到这些人也只是一时新鲜,而不论飞宠还是陆宠搭上的是一辈子,他就作罢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才是。这种缺德营生不要也罢。 所以次日豆豆又飞来的时候,程叙言在它的脚上绑上信管填上信件,第三日豆豆没有再出现。 程偃按照儿子的叮嘱,用其他东西转移走八哥的注意力。 但书院里程叙言莫名其妙得了一个“驯禽师”的称号,他知道的时候,心中复杂难言。 不过随着杜大夫所说的拔淤血的日期接近,程叙言的心也跟着提上来。 第85章 求学结束 第二次休沐日一至, 程叙言匆匆跟其他人打声招呼就疾行而去。 陆斯挠了挠头:“难得见言弟这般急迫样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想来是对他很重要的事。”姚生附和一句,随后收拾自己的书箱也大步而去。 陆斯:??? 一瞬间就只剩他一人了。陆斯嘴角抽抽,也背着书箱回家。 石门处, 众人熟悉的一幕再次上演, 一只八哥低空飞行做着引路者。 程叙言看着车上的人, 有些意外又无奈:“不是说过不用接吗?” “近一月未见你,想得紧。”程偃接过儿子的书箱,一边笑道。 程叙言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还有些藏不住的开心。 路上程叙言撩起车帘, 看着街道上的喧哗热闹, 嘈杂声四起,他并不觉烦躁。 “饿不饿?”程偃嘴上问着,手上已经将点心摆上案几。 车轮骨碌碌行过平整大道,最后在一条小巷里的院门前停下。 冯伯撤去门槛让骡车进入院内。程叙言还未下车,一股浓郁的药味陡然蹿进他的鼻间,他忍不住心里一沉。 用饭的时候, 杜修和易知礼在努力活跃气氛,程叙言也给面子附和,但他眼中的焦虑和担忧散不去。 此次休沐他已经跟夫子提前请假, 若届时未能按时返回,实乃家中有事, 还请宽余则个。 杜兰还如平时一般看不出端倪。程叙言又去给他爹号了两次脉,脉象较月余前更平稳些,甚至他爹耳后的白发的消失无踪。 然而程叙言撩起上面覆盖的黑发, 发现有两块地方仿佛秃了。 程叙言跟程偃四目相对。 程偃很快调整好神情, “再长出来就是黑发了。” 程叙言沉默。 最后还是豆豆飞进来, 打破尴尬气氛。 晚上时候,程叙言又去寻杜兰,老大夫冷哼一声,闲话不多说直接扔给他一本小册子。 上面详细记载程偃的病情变化,以及拔除淤血后的护养。 程叙言眼睫一颤:“先生,您现在是有把握了对吗。” 如果杜大夫没有把握,何必写下“护养”事宜。 “走走走,老夫要休息了。”杜兰毫不留情把人赶出屋,夜风吹来清凉似水,但程叙言心头一片火热。 他再次醒来是被一股药味激醒的,程叙言下意识看向窗缝,天还未亮。 少顷,他听见院子里传来轻微动静。 第91节 易知礼守着灶膛,清晨湿露重,他却满头大汗,不时又往灶膛里添柴:杜大夫说了,锅里的药汤必须保持滚开的状态。 他没有其他用处,但这点小事一定会做好。 院子中心,杜兰正带着程偃打掌法,有点太极的影子。 待二人做完程叙言才轻唤一声,程偃脸上有着明显的疲惫,见到儿子温和道:“你的早饭在小厨房的铁锅温着。” 程叙言:“我不……” “你不吃早饭,等会儿怎么做事。”杜兰打断他,眼睛一瞪,程叙言默默朝小厨房去。 程偃偏头笑望杜兰:“叙言确实好性,您老觉得呢。” 杜兰甩袖回屋,头也不回道:“跟上。” 程偃的病情特殊又凶险,杜兰在自己的屋里布置,动手治疗。 半个时辰后,整间屋子水雾弥漫,程偃赤身裸体泡在药汤中,杜兰脸色凝重。 屋外侯着一群人。 易知礼紧紧拽着程叙言的胳膊,安慰他:“放心,偃叔肯定没事,肯定的……” 如果易知礼抖的不那么厉害就更好了。 程叙言再次看向紧闭的屋门 ,忍不住道:“杜先生到底年岁大了,若是他力乏……”程叙言话到嘴边又改口:“有年轻的辅助或许更好。” “不行。”杜修严肃道:“祖父说过,越多的人在屋里污秽就越重。” 程叙言瞬间明了,杜先生的意思恐怕是人越多在屋里,会带更多细菌,增加他爹受感染的风险。 再者,他和杜修也确实太年轻,经验不足,杜先生是嫌他们帮不上忙。 程叙言抹了把脸:时间,时间,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巳时时候,一直安静的屋内忽然传来一声惨叫,随后又消失不见。 程叙言心都提起来了,他忍着迫切温声唤:“杜先生……” “闭嘴!”屋内传来厉声呵斥。 杜修和冯伯齐齐将程叙言按住,唯恐程叙言冲动之下闯进屋。 太阳越发灼人,众人汗流浃背,程叙言脸上的汗水滚滚落。 杜修转身朝灶台去,将锅里小火熬煮的药汤倒入桶里,程叙言想接手此事被杜修避开:“言弟,你现在情绪不稳定,我不信你。” 程叙言哑声。 天上的日头慢慢爬上正空,又缓缓落下,期间杜修几次送药汤,程叙言只觉得头阵阵发昏,这一天太漫长了。 直到黄昏时候,屋门从里面打开,杜兰满脸疲惫:“修儿进去。” 他撂下一句话就走了,冯伯赶紧跟上搀扶他。 程叙言看向杜修:“修哥,那我呢?” 杜修无奈道:“叙言,你等等吧。” 程偃又昏睡一日,期间杜修给他换过好几次药汤。 程叙言戳破窗户纸,遥遥看着他。程偃双眼紧闭坐在药汤中。虽然额头浸出汗,但脸色不是透苍的死白。 程叙言把窗户纸重新堵上,背靠墙坐在墙角。 日升日落,直到第三日清晨,旭日从东边升起,露出橙色的日光,程偃缓缓睁开了眼。 四下安静极了,鼻尖是挥之不去的药味,程偃缓了一会儿感觉后脑清凉,他下意识抬手摸,却在中途被人拦住。 杜修心里暗道好险,没想到实在撑不住打个盹儿的功夫,程偃居然醒了。杜修道:“偃叔,不可以碰。” 程偃放下手:“我可以起身吗?” 杜修犹豫片刻,随后扶着程偃从桶中出来,给他擦干身体穿上干净衣裳。 轻微的开门声,外间的清润晨息扑面而来,程偃一眼看到坐在墙角昏睡的青年,眼底的淤青深深,憔悴极了。 程叙言迷迷糊糊中感觉鼻子一阵痒意,他本能抬手遮挡,没想到那痒意赶不去。 他只能睁开眼,入目是一张清俊含笑的脸,有点陌生更是熟悉。 日光从对方肩头倾泻而出,耀眼璀璨,激的程叙言闭眼。手却在同一时间伸出去。 这不是一场梦……对吗。 手心触到真实的温度,程叙言重新睁开眼,他的头顶传来含笑的声音:“早上好,叙言。” 程叙言愣在原地,许久他才反应过来,明明是想笑,眼泪却先流下来,他在他爹的支撑下,缓缓站了起来,嘴角努力上扬:“早上好,爹。” 因为治病的缘故,程偃后脑勺那块的头发全被杜兰剃了,用杜兰的话来说:头发重要还是命重要。 院子里,程偃程叙言父子相谈甚欢,杜兰看着程偃的背影,哼了一声,嘴角却是翘起来。 这对父子都让他刮目相看。 程叙言自不必说,程偃的求生欲实在惊人。 在动手之前,杜兰曾经告诉过程偃,哪怕有前期药汤辅助,可程偃伤在头部又是陈疾。杜兰只有六七成把握。 程偃仿佛在听旁人的事情,淡定的点点头,示意自己明 白。 杜兰以为程偃不在意生命,然而治疗途中,有两次凶险杜兰都快束手无策,没想到程偃硬生生挺了过来。 杜兰忽然觉得继续行医也没什么不好,只要还有一口气总会有他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不拘那是美好的还是不堪。 生命真是有趣。 杜兰将程叙言赶回书院念书,随后交代孙子一些事宜,他带着冯伯潇洒离开了中州。 杜兰甚至能想象到程叙言若得知他要离去时的神情,必定是感激愧疚不舍等种种情绪交杂,十有八.九还得对他行大礼。 一个人的情绪自有定数,在旁的地方淡了,那么又会在某处补回来。 最是冷情也最是热情,是寒冰亦是烈火。 直到下一次休沐日回来,程叙言看着空下来的正屋,心中一阵落空。 程偃拍拍他的肩膀,“杜老临走前有句话让我转告你。” 程叙言茫然。 程偃笑道:“人在什么年纪就什么活法。” 程叙言眉头微蹙,“没了?” 程偃笑了笑,转身逗豆豆去了。 程叙言回到自己的屋子,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绿树出神。 程偃的病一直都是压在程叙言心头的一块巨石,他在光与暗之间挣扎,如溺水的人抱着浮木。 现在程偃的顽疾根治,程叙言被拉到光明中,抱着浮木抵岸,可却有些不知所措。 但他确实是高兴的,喜悦的。 下午时候的阳光过分炙热,程叙言站在院子里,在烈日下,他感觉他像一块即将化掉的冰。 豆豆不明所以,飞到他面前歪头:“笨蛋?” 程叙言倏地笑出声,朝豆豆伸出手,小家伙乖乖落下来,程叙言对它道:“笨蛋。” 八哥:??? 八哥瞬间炸毛,飞起来一翅膀拂程叙言脸上,还故意在程叙言肩上甩下一坨鸟屎。 “你才是笨蛋,笨蛋——” 八哥的粗噶音在院子里久久不去。 易知礼新奇的看着这一幕,他感觉那一瞬间叙言哥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不久后杜修见程偃大好,于是也跟程叙言提出告辞。杜修是一名医者,长期不接触病人,他的医术也会退步。 小院里只剩下程叙言,程偃,易知礼三人。 而程叙言原本计划待他爹病好,就把易知礼送回望泽村,好让易知礼参加科举,成亲生子。 可如今程叙言念书在关键期,又不放心程偃一人,程叙言烦恼时易知礼表示会一直照顾程偃。 他诚恳的对程叙言道:“我只是照顾偃叔的起居,但偃叔指点我学业教我明理,叙言哥,总的说起来还是我占便宜了。” 程偃也道:“知礼是个好孩子,爹也喜欢他。” 于是程叙言不再挂念此事,一心念书。 大至旭日升起又落下,大雨滂沱而来又见雨后晴空。小至院子角落里的野草丰茂之后又枯萎,而后再度披上新绿。 而居住在小院的人还是那几人,又不止那几人。 暖阳高照,一名十五、六的年轻人欢快的提着食盒和一坛酒朝巷道深处奔去。 “我回来啦,叙言哥,知礼哥,偃叔——” 院门从里面打开,易知礼扶额:“我不是说了让你稳重些吗?” “我太高兴了。”年轻人嘿嘿笑着进屋:“我很快要跟着叙言哥回老家,太兴奋了。” 程偃笑道:“阿明年岁不大,不必太拘着他。” 说来也是缘分,时明正是当年靠欺骗手段向程叙言乞讨的小骗子,程叙言本来以为那事过去了,没想到对方竟然找到他们的住处,故意在一个雨日拦住休 沐回来的程叙言,对着骡车跪下求收留。 程叙言素来不喜被人要挟,绕过时明就走,谁知道时明一直跪在路上,晚上时候程叙言去看,人还跪着,不过脸色苍白的吓人。 程叙言只好把人带回去,时明一改往日惫懒,将一应粗活揽过去,易知礼想赶人都不好意思。再加上那时程叙言又回书院念书,程偃也不讨厌时明,于是时明就一直留下来了。 程偃得知时明还没个正式名字,于是取其本姓,加了一个明字。 不得不说,院子里多一个人不但热闹许多,干活也轻松了。而程偃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还是教。 两年下来,他们也跟时明处出感情。 第92节 此时,程叙言在中山书院的求学也结束了。他告别师长同窗,准备带着他爹和易知礼,时明回到籍贯地。 程叙言有意明年的乡试。他的时间还算宽裕,之所以这么急是因为易知礼。 程叙言太清楚读书人有无功名的区别,他希望易知礼能赶上翻年后的县试,现在易知礼有实力,考上童生不是难事。到时候易知礼再说亲会容易许多。 虽然程叙言觉得二十一岁说亲也不大,但易知礼不说亲,下面的弟弟不好越过去,容易滋生兄弟矛盾。 好在中州离渭阳县距离不算太远,这一次他们水路加陆路,一定能赶在年前回去。 第86章 放下 易全山提前收到传信, 特意在县城租了一座小院子,天天在县城外等着。 大年二十九那日的黄昏,暗色的天空笼罩大地,易全山看着官路的远方, 只有一缕黄沙随风而起。 他忍不住叹气:“还是没回来吗?” 少顷, 他失落的转身朝城门走去, 一名农户与他错身而过,咕哝道:“这时候还有骡车进城哪。” 易全山猛的回神,他视野里,马骡勤勤恳恳的拖车, 一只八哥在骡车上方盘旋。 易全山心嘭嘭跳, 是叙言吗? 知礼在信中提过叙言养了一只聪明的八哥,是他们吗,是吧! 易全山的身体快于脑子奔过去,边跑边喊:“叙言,叙言……” 易知礼立刻从车内探出头,看到男人的那一刻, 眼泪瞬间涌出来:“爹,爹!” 易全山激动喊:“叙言——” 易知礼同样激动喊:“爹——” 时明嘴角抽了抽,易大叔好奇怪, 不知道的还以为叙言哥才是您亲儿子。 骡车的行进速度不快,易知礼从车上跳下去, 一个助跑冲过去把他爹抱了个满怀:“爹,我好想你。” “哈哈哈哈,爹也想你。”易全山拍拍儿子的背, 然后将人拎开, 眼巴巴的瞅着骡车。 程叙言下车向他走来, 温文尔雅:“全山叔,好久不见。” 易全山激动的脸都红了,把着程叙言的肩膀怎么也看不够,连声道:“俊了俊了,更俊了。” 他还想习惯性说句瘦了,然而对上程叙言明亮的眼睛,挺拔的身形,话梗在喉口。 易全山抱了抱他,又问:“偃兄弟呢。” “这儿呢。”程偃一身蓝色长袄,乌发全束,少了一份风流文雅,却多了稳重古朴。 他仍未蓄胡,从前是他神智不清醒,所以陆氏和程叙言都未让他蓄胡,后来程偃病好,他自己选择不蓄胡。 程偃解释说,不蓄胡看着年轻,这样陌生人可能会认为他跟叙言是兄弟,而非父子。 程叙言:……… 算了,他爹高兴就好。 明明易全山与程偃年纪相仿,眼下一对比,倒是把易全山衬的年长。 易全山惊讶的望着程偃:“偃兄弟,你……”他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易知礼对他用力点头。 虽然之前易知礼传回来的家书有说过程偃大好了,可没亲眼见到程偃,易全山还是不太信。 如今眼见为实,易全山上前抱住程偃:“婶子肯定很高兴。” 数载未归家,如今冷不丁听易全山提起陆氏,程偃和程叙言都有一种茫然的感觉。 那像是隔了很久很久,像屋子落了灰,画卷褪了色,程叙言短短的年岁里经历太多从而引起的心境变化。 而程偃是因为过去那般多年里他浑浑噩噩,如大梦一般踩在云端,现在重新回到家乡,听人提起至亲,程偃才有一种脚落地的实感。 好在易全山很快转移话题,他盯着车前的骡子,“怎的还买了两头骡。” 程偃笑着解释:“我们有四人,东西亦多,叫一头骡子恐累坏它。”况且速度也提不上,不利于赶路。 程叙言将易全山叫上车,一行人欢欢喜喜进城。 易全山道:“叙言,偃兄弟,我在县城里租了一座小院,你们就别去客栈了。” “多谢你,全山叔。”程叙言由衷道,易家父子真的帮他们良多。 易全山摆摆手:“叙言,你又要跟我见外不是。” 叙言和偃兄弟把知礼教的好,他都还没道谢。怎的还要叙言跟他道谢了。 两刻钟后骡车进院,易全山立刻招呼次子去外面 买晚饭,他进厨房打热水,用托盘盛着:“偃兄弟,叙言,阿明你们坐,先喝点糖水吃点东西。” 时明浑身不自在,他跟在易知礼身后找活干。程偃顺势将易全山叫住,免得他忙活。 易全山说着村里的事,但村里这些年也没发生什么大事,非要说的话…… 易全山觑了一眼程叙言,外面天已经黑了,堂屋内点了两盏灯。烛火摇曳,映着程叙言文静的眉眼,竟然透出几分柔和。 程叙言抬眸,对上易全山的目光:“叔是想说程青锦他们吗?” 易全山点点头,他见程叙言神情平和,试探着讲下去:“程家几房都不消停,小辈们受不了,男丁借着外出找活的由头在外面不回家,丫头们嫁出去后年节才回来一次。长泰叔他们老两口这些年苍老许多,满头白发。” 其实不止程长泰,程家几房中除了四房好一些之外,另外三房也都被磋磨的很了。 那种磋磨,不是说程家几房这些年做了多少苦力,而是精神上的,他们执着于窝里斗。程长泰两口子顶多震慑一两日,之后几房的争斗该怎样还是怎样。 若说争着有价值也就罢了,偏偏今儿一根针,明儿一团线,后日一个鸡蛋,村里谁听了都无语。 程家的孙辈们还算争气,平时的节日也往家里买东西,送银钱,程家还有十几亩地,每房分了之后也能落个好几亩,何至于如此。 那哪是冲着东西去,分明是冲着找茬。 易全山絮絮叨叨讲了许多,随后又说起裴让。 灯火在寂静的屋里发出一声噼啪声,程叙言眼睫一颤。 “裴公子三年孝期满,本来是赶不上乡试,但是他中举的消息传回来,县里热闹了许久。那个时候我正好有事来县城,也听了一耳朵。后来我特意寻一位读书人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天子六十大寿开恩科。” 程叙言喝了一口水,冬日气温低,热水也冷得快,这会儿那口糖水凉得他一激灵。他道:“不知裴公子是何名次?” “听说是极好的。”易全山挠了挠头:“县里的人都说裴公子运气好,有个当官的大伯指点。不像其他书生想求名师也不得。” 堂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易知仁这个时候提着食物回来了,他还买了一坛酒。 夜里的灯火更明亮,将一群人的影子照的老长老长。映着酒碗堆碰,映着欢声笑语。 晚上程叙言躺在床上,周边漆黑不见五指,他身体疲惫不已却睡不着。 “在想什么?”程偃的声音传来。 程叙言双手枕在脑后,盯着上空,被黑暗笼罩,他目光所及之处仍是漆黑。 “我小时候经常这样。”程叙言没头没脑一句把程偃说懵了。随后程偃才反应过来叙言可能在说没被过继前的事。 程偃其实很好奇,但他笼统知晓叙言幼时应是过得不好,那时他的病也未治好,所以程偃不敢问。 现在儿子主动说起,程偃静静听他说。 程叙言:“杨氏不喜欢我……” 程叙言说了许多,当程叙言讲到杨氏拿剪刀差点伤了他的手时,程偃呼吸都停住了,夜色里他的神情一瞬间极为阴沉,随后才慢慢缓过来。 “……我晚上睡不着,就这么面向墙壁侧身躺着。”所以这样的黑暗,对程叙言来说有种久违的熟悉,但他并不怀念。 耳侧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程叙言疑惑:“爹?” 程偃摸索着在他身侧躺下,父子二人共盖一床被子。 程叙言好笑又无奈:“您这是作甚啊?” 程偃一把搂住他,如同程叙言刚被过继到他名下那时,轻轻拍着儿子的背。 程叙言再也忍不住笑出声,他也不知 道为什么,但就是笑的停不下来。最后他半坐起身,抬手捂住脸。 程偃将他抱了个满怀,少顷怀里传来轻轻的声音,“到底是无缘分。” 程叙言曾经渴望得到母爱父爱,以至于他后来为此耿耿于怀。哪怕他从程偃的身上得到父爱,可母亲的位置仍是空缺。而陆氏占据程叙言女性长辈的一角,却也同样给予他重击。 但是…… 程叙言庆幸他离开村子,离开渭阳县走了出去,最开始他只是想为程偃寻医治病,但这一路中经历的种种,竟然也在不知不觉中治愈他。 他见过群山之广袤,见过江流之凶猛,也曾幕天席地,亦有软枕暖被,有幸认识杜大夫祖孙,也被宋参将算计,却又在之后得到宋二郎君的推荐入中山书院念书。他失去过不少,但也得到过许多,与如今种种相比,过往阴影不值一提。 程叙言抬起头,拍拍他爹的肩膀:“我说与爹听,便是真的放下了。所以……” 程偃:“所以?” 程叙言:“爹可以回自己的床铺睡觉吗?”两名成年男子睡一起很挤。 程偃静默。 程叙言:“爹?” 随后程叙言感觉被子被人扯去,程偃幽幽道:“累死了,爹睡了。你自便。” 程叙言:.......... 冬日的夜晚湿冷入骨,程叙言思索着,若他此刻去他爹的床铺,定然是冰冷无热气儿。他在挤一挤和寒冷之间犹豫,下一刻倒下睡觉。 次日,程叙言一行人同易全山回村,他多年未归,此番回来整个望泽村都热闹了。 第87章 表字仲惟 “叙言, 是叙言吗?”一名年长者拽着程叙言的手,努力的眯着眼睛瞅。 人老了,眼睛不好使。 程叙言任他打量, 轻轻应了一声。 第93节 老者叹道:“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 当年程叙言离村, 他们还以为这孩子只是去县里, 但易全山却没跟着去,于是村里人犯嘀咕, 后来他们才知道程叙言去外面闯了。 “求学。”程叙言简单提了两句。然后转移话题,询问村里人可好。 谈及自身, 这些人再顾不得问程叙言其他,开始喋喋不休讲述。 直到晚上时候程叙言才得个清净,时明在家里做晚饭,程叙言和程偃提着一方五花和一壶好酒去看望陆氏。 夜里的湿意已经初见征兆,程偃跪在泥地上, 用手将墓前的杂草清理。 “…儿这些年过得好,您且安息罢……” 程偃的声音温和, 语速不疾不徐, 像夜晚的一缕风,他絮絮叨叨说着琐碎事,难得这般话痨。 程叙言站在他身后静静听着, 时至今日,他已经能坦然面对。 末了,程叙言拱手作揖, 带着程偃离开。 余晖已经消失在天际,暮色将袭未袭, 有种灰蒙蒙的雾感, 令人顿生寒意。 父子俩默契的加快步伐, 推开院门时,时明正在杀鸡,可他动作不熟练弄的鸡血遍地。 时明尴尬的眨巴眨巴眼。 程叙言扶额,程偃笑着走过去帮忙。 堂屋里生了两个火盆,暖意十足。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摆满菜肴。 时明不好意思道:“一半的菜都是全山叔家给的。其他人也送了菜来。”时明顶多炒两个青菜。 时明和程偃给鸡拔毛,按理这鸡二十七就该杀,但那时程叙言他们还在路上。易全山倒是想拿自家的鸡过来,被程叙言婉拒了。 既然是年节,也该做点年节该做的事。 程偃和时明两人手脚慢,给人一种很吃力的感觉。程叙言把两人挥开,麻利的给鸡拔毛,火褪,那利落劲儿把时明迷的不行。 时明:“叙言哥,你还有不会的东西吗?” 程叙言转动鸡身,头也不抬:“有。” 时明:“你不会什么啊?” 程叙言:“很多。” 时明梗住,少顷咕哝道:“叙言哥,你太谦虚了。” 程叙言没跟他争,程叙言自认为他自己只是一介凡人,勉强会一二东西。 程叙言将鸡炖下,洗净手招呼程偃和时明吃年夜饭。 时明是个闹腾的,寂静的夜里因他添了不少热闹,饭后时明抢着洗碗。 夜渐深了,他们在堂屋烤火守岁,程偃往火堆边缘添了一把生花生,用余温焖熟。 厨房里的灶膛也亮堂堂,柴禾慢慢煨着鸡,整个屋子弥漫浓郁肉香。 时明添了一把火跑回堂屋,依偎在程叙言身边,他琥珀色的眼中映出明亮的火焰:“叙言哥,我觉得好幸福啊。” 虽然往年在中州也跟叙言哥一起过年,但是时明总觉得不够。如今他被带着回叙言哥老家,住着乡下的屋子一起守岁,时明有种莫名的踏实感。 他真的被程叙言接纳了。 程偃笑睨时明一眼,往他怀里丢了一颗刚烤好的花生,那股热意激的时明顿时蹦起来,怀里的花生落地时明又捡起来:“偃叔欺负人。” 程偃歪头看他,一脸纯良:“我没有啊。” 程叙言:……… 程叙言想起以前他爹神智浑噩时的小闹剧,被抓包后也这样装无辜。 果然不论变成何种样子,有些东西变不了。 而堂屋 里再加上一个豆豆,程叙言预料中的清幽寂静消失无踪。他还得留意八哥在他们身边盘旋,免得八哥被火舌舔舐。 程偃见他一脸无奈的模样,忍俊不禁:“现在这般你且如此,若以后你成亲生子,孩子闹腾你可如何?” 程叙言双目无神盯他:“还未过子时,我仍算及冠。”程叙言言下之意道他年岁不大,成亲生子且早着。 程偃低头笑了笑,他用棍子拨弄火堆,木柴架空火势顿时迅猛。暗橙色的火光将程偃的面庞映的柔和。 “叫仲惟如何。”程偃道:“仲月之仲,思想思意之惟。” 程叙言抬眸看他,父子俩四目相对,少顷程叙言应声:“嗯。” 程叙言的名字,叙言二字有讲述言行之意,亦有言语之意。前者重行为,后者重口述。 而程偃为其取字仲惟,仲有第二之意,暗合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光芒太盛会被折断锋刃,徐徐图之才是长久。 夜幕中一道炸响声忽然传来,原是村中有人燃放炮竹。 程叙言走到门边,看着一刹那的烟火绽放又归于平静。他垂下眼,“爹可有字?” 当年程祖父出事前后的时间线,程偃并未多提,程叙言也未细问。但想来那时程偃应是及冠了。 “拂云。”程偃轻声道。 时明和豆豆不知何时哑声,堂屋内只听得柴禾燃烧的轻微爆裂声。 晓是中月,清风拂云。 谁想拂云不得,终成地上泥,倒也应了他名中的偃字。 程偃吃过锋芒毕露的亏,遭过罪,所以才让儿子内敛光华。 子时时刻,村中爆竹声声续,程叙言赶在及冠的最后一刻取字。在他的籍贯地,在他与程偃父子缘分的初始。 次日,程偃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压祟钱,连豆豆都有一份。 程叙言将院门大开,让时明在桌上添置各种零嘴点心,村里孩子来了让人自取。 他们在村子里待了几日,期间程叙言见过程青锦等人。 对方抱着儿女,小孩儿礼貌的叫程叙言“叔叔”。 程叙言取下腰间的荷包递过去,程青锦下意识避开,程叙言道:“给孩子的年礼。” 程青锦这才点头让孩子收下,他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问道:“你这些年……可还好?” 程叙言颔首。 程叙言又问起程抱容,程青锦同样点头:“她也还好。” 两人相对无言,错身而去。 小孩儿咕哝道:“爹骗人,小姑姑之前不开心。” “没有,小姑姑现在开心了。”程青锦道。程抱容头胎生的女儿,她婆家不满,男人也说难听话。 程抱容也没跟娘家说,还是兄妹俩碰面叫程青锦看出来的。之后程青锦在路上守妹夫,软硬兼施把人弄服了此事才作罢。 没有弟弟需要他,他总得把妹妹护住了。 之后一日,程叙言又遇到杨氏,短短几年不见,对方华发倍生。两人碰见时杨氏都没认出程叙言,直到走出一段距离,杨氏看着那个背影才想起是谁。她不高兴撇嘴,观程叙言面貌衣着,估摸着过得还不错。 这些年杨氏还以为程叙言死外边了。 她朝地上啐了一口:“呸。” 回到家她得用柳枝去去晦气。 程叙言该送的年礼送出去,连程长泰一家都未落下,之后带着易知礼和易知仁回县城。 县试在二月,留给易知礼的时间不多,在此之前程叙言帮易知礼找互结的考生,找廪生作保。 程叙言每日带着易知礼早出晚归,参加文会,认识其他读书人。这个时候程叙言的秀才功名就发挥作用了。 程叙言帮着易知礼办理文书,考牌。易知仁全程旁观。 县试前,程叙言还给易知礼出一套模拟卷,易知礼答的极好。 时间终于至县试前夕,易全山也从村里赶来,一群人送易知礼至礼房外排队。 程叙言拍拍他的肩膀:“别紧张,你有实力。” 易知仁跟着点头,然而他的指尖抖的厉害。明年他也要参加县试。 时明看着长长的队伍,又惊奇又好笑:“叙言哥,那些考生脸绷的好紧。” 同样脸绷的很紧的易知礼和易知仁兄弟:……… 易全山咳嗽一声,对儿子道:“你要相信你叙言哥的眼光。” 易知礼愣了愣,随后用力点头,呼出一口浊气。 程叙言:……… 程偃忍不住笑,对上儿子的目光又清咳一声,抿紧唇。 很快,队伍动了。 易全山眼巴巴的看着大儿子进考场,直到看不见人,才抹掉满头汗。 易知仁呼出一口气,问易全山:“爹还好吗?” “当然。”易全山大声道。 易知仁:……… 不要这么欲盖弥彰啊。 易知仁看向神色从容的程叙言:“当初叙言哥参加县试是怎样的。” 程叙言想了想,认真道:“迫切的。” “咦?”易知仁一脸不敢置信,他觉得以叙言哥的样子,应该是,应该是…… 他也不是说读书人考功名不对,但易知仁就是觉得叙言哥这样不疾不徐的模样,对待科举也差不多该是如此——风轻云淡。 县试考四天,每天一场。现在易知礼进入礼房,程叙言带着众人去吃早饭。 饭后,易全山和儿子回小院,程叙言带着程偃和时明继续逛。他们不知不觉走到裴家外。 第94节 昔日的大门有着岁月摧残的陈旧,不多时,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一名老者从门内出来。 他看到程叙言还以为这是主家的旧客,扬声道:“公子回吧,主家早就去上京了。” 程叙言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时明挠了挠头,总觉得叙言哥的神情有些微变化,偏他又说不上来。 下午时候,易全山将大儿子接回来,什么都不问。直到县试结束易全山才急道:“你觉得你发挥如何?” 易知礼看着程叙言用力点头,“我一定榜上有名。” 时明嘴角抽抽:知礼哥,这话你该对着全山叔说啊。 十来日后,县试放榜,易知礼稳稳占据头名,正正是县案首。 易全山听到消息的时候呆若木鸡,他的大儿子是县案首?他易全山的儿子是县案首!! “我的好儿子!”他一把抱住大儿子,又忍不住揉揉儿子的脸:“真给爹争气。” 第88章 再赴郡城 县试之后是府试, 前后不过月余,程叙言让易知礼安生在县里待着,温习文章。 程叙言跑了一趟胭脂铺, 他之前跟石父有合作, 但自他离开渭阳县后的分成一直攒着, 如今程叙言回来,一并取了。而他跟石家的契约也到期, 如今两清。 石父看着他,心中生出一番感慨。 程叙言留下跟石父用了一顿午饭, 才提出离开。 程叙言行于街上,街上人来人往,热闹极了。程叙言漫步其中,眉眼舒展。有了这笔钱,知礼府试的费用, 他之后乡试的花销都有着落。 无需为银钱费心,省去多少琐碎事和麻烦。 易知礼府试的时候, 程叙言仍旧陪同易知礼一道, 待府试结束他们又回来。 府试至放榜,中间间隔十来日。易知礼留在县里等消息,易全山和易知仁先回村, 十多日后易全山在地里干活被人喊回家。 “全山,你家知礼考上童生了。” 易家被村人围的水泄不通,易全山赶紧给喜人塞银钱, 对方又是一通好听话捧着易全山。双方都喜喜乐乐。 待喜人走了,村里才炸开锅。 “知礼什么时候参加的科举啊。” “太厉害了, 知礼是府案首, 我记得当初叙言就是府案首吧。” “以后咱们要管知礼叫童生老爷了…” 易知礼考上童生的消息瞬间传出去, 且不提程家族人心情如何,大部分村人对易家羡慕坏了。 原以为易家能从陆氏手里得两亩地就极好,谁知道更好的还在后头。易知礼跟着程叙言念书,现在考上童生了。 才及冠的童生老爷,还是府案首哩,在他们这个地方委实够看了。 而易知礼这个时候才从县里回来,在村中露面。这是程叙言让他这般做的,易知礼对程叙言言听计从。 易知礼一回家,本就热闹的易家更热闹了。 上门给易家道喜的,趁机给易知礼说亲的,数不胜数。 易知礼家世清白,易家也没乱糟糟的事,本就是不错的婆家。 而易知礼面容虽不算出众,但也十分耐看,加上他气势温和有礼又考取童生功名,易知礼一时成为十里八村的香饽饽。 然而易家有多欢喜,程氏一族这边就有多难受。 “……真是里外不分!!” 程族老气的心口疼,脾气上头直接砸了手边的茶碗。然而乡下人家,每样物什都无多余。 程族老看着碎裂的茶碗,本就疼的心更疼了。 那个茶碗管两文钱呢。 家里后辈赶紧来劝程族老,不过是翻来覆去的那些话,例如“个人离不开族人”云云。 程族老不听还好,一听头也跟着疼了。 他们太小看程叙言,程叙言不但自己会念书,还特别会教。 若是跟在程叙言身边的是程氏后辈,是不是如今程氏一族又能出一个童生,甚至年轻秀才。 程氏族老坐不住,想找程叙言说道,然而程叙言人在县里压根没回村。 不过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程氏一族几位族老辗转找到程叙言在县里落脚的地方,一面恳求一面施压,软硬兼施。 然而程叙言无奈道:“非是晚生故意推脱,而是晚生有意今岁的乡试。” 几位族老愣住,“乡试?” 程叙言点点头:“晚生之前几年在外求学,为的是今岁能在乡试中榜上有名。” 程氏族老气势汹汹来,偃旗息鼓离开。 程叙言的理由太正当,他们能说什么?难道对程叙言说,你不要准备乡试,安心教族里后辈。 这事真 传出去,程氏一族的名声都败光了。只是就这么离开他们也不甘心。最后经过一番拉扯,程叙言同意一位程氏后辈跟在他身边,程氏族老美其名曰照顾程叙言乡试前后。 如果程叙言这次乡试中身体不适就好了,到时候程氏后辈就显出用处。 正好易知礼在村里说亲,忙着人生大事。程叙言身边空出位置。 新来的程氏后辈跟程叙言同辈,名叫程青南,十六岁,身形偏瘦却有一把子力气。 他来之前约摸被交代过什么,但碍于性格原因没表现出来。程青南每日闷头干活,面对程叙言时也总是低着头。 程叙言头疼,程青南这模样程叙言总感觉在欺负对方。 这日,程叙言在院子里温书,程青南坐在小马扎上剥瓜子,十六岁的男子缩成一团,看着都有些心酸,尤其旁边还有一只八哥,大爷似的等投喂。 程叙言放下书,把人叫过来在石桌边坐下,程青南整个人拘谨不已。 程叙言温声问:“你在家中排行第几。” 程青南小声道:“第,第三……” 程叙言梗了一下,“青南,抬起头说话。” 程青南抬起头,随后又赶紧低下去。 程叙言叹道:“我不知道族老们跟你说过什么,但既然我同意你来,便不是将你当下人使唤。”不等对方言语,程叙言截断话头:“你也看到了,小院里几乎没什么活,我乡试动身前,你先跟着我爹认认字,若是还有其他不明白的叫阿明教你。” 程青南倏地的抬起头,眼睛大睁,不敢置信的望着他。 夏日光烈,石桌对面的人沐浴在日光中,明亮的刺眼。 程青南低下头,好一会儿才低低应了一声。他们两人说着话,程青南无暇再剥瓜子,被豆豆不满的啄了一下。 程青南赶紧忙活,下午时候程偃把人带去书房,时明也在。 时明早开蒙了,只是他无心科举,平时只求能认会写就成,免得被人哄了去。 他当时学的痛苦,如今见程青南苦哈哈学习,时明心里生出一种优越感。 六月中旬的时候,易知礼赶来县城,他已经跟人定下亲事,是镇上一位秀才的女儿,冬日成婚。 小院里,易知礼望着程叙言,眼中涌动着万般情绪。 程叙言叹了一口气,朝易知礼张开手,对方一下子扑过来,把程叙言抱个满怀:“叙言哥……” 易知礼都知道,如今也都明白,从他考取功名的那一刻,他成亲生子的时候,注定他要跟程叙言分开。 程叙言轻轻拍着他的背,说来也是奇妙,程偃不是他的生父,他却与程偃有父子缘分。易知礼甚至不是他的族兄弟,程叙言却跟易知礼有手足之情。 程叙言道:“既然考得童生,明年一鼓作气考上秀才罢。” 易知礼重重应了一声,他在县里歇了一日,次日离去。易知礼离去时,程叙言将一个崭新的书箱赠与他。 程叙言:“拿着。” 易知礼眼眶微红,郑重的接过书箱。他从县里离开没有直接回村,而是购买礼品去镇上看望自己未来的岳家,“顺便”见他的未婚妻。 那是一位很温柔的女子,比易知礼小三岁,堪堪十八。饶是如此,女子的同龄人都已成婚。 两人在树下说着话,易知礼见未婚妻额头冒汗,他道:“你且稍等我片刻。” 易知礼去街上买了两份果子,又买了一把折扇。果子零碎他只好放书箱,然而打开书箱易知礼愣住了。 一刻钟后易知礼回来,未婚妻发现易知礼双眼通红:“知礼,你怎么了?” 易知礼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落下来。叙言哥送给他的书箱里放着整整四十两银 子,还有一封信。 院试的花销很大,少不得三四十两,若是易家从公中出这笔银子,一回还好,次数多了必生矛盾。 但程叙言也不敢十分把握易知礼一次院试就能考上秀才,倒不是程叙言怀疑易知礼的才学,而是院试不仅考考生文墨,还考考生的心态。 若是院试期间有个疏忽导致易知礼没考上。届时易知礼已经成家,生活的重担压下来,说不得易知礼就此被绊住脚步。那易知礼之前在外开眼界,岂不是梦一场。 让人见过广袤天空,又将其困于一地,太残忍。 程叙言给易知礼的这笔银子,与其说是银钱,不若说是程叙言多给易知礼的一次机会。 数年日夜相伴,人哪能没有偏私。 至于给四十两银子,程叙言也是权衡过的。若再给多些,易知礼肯定不会要。这钱刚好卡在易知礼的心理阈值。 信上未提半分银钱,悉数是院试相关事宜,看似条条框框却字字皆是关怀。 “叙言哥……”易知礼单手撑着树干,痛苦的俯下身,眼泪大颗大颗砸落。 未婚妻吓坏了:“知礼,你到底怎么了呀。” 易知礼跪在地上,捧面哽咽:“我真的要跟叙言哥分开了。” 那位待他极好的,比之亲兄长还照拂他的人,一直为他挡风遮雨的人…… 第95节 易知礼往日与程叙言相处种种涌上心头,只觉心如刀绞。 未婚妻不放心易知礼,想把人带回家歇一晚却被易知礼婉拒,他抱着书箱一步一步朝村里去。 程叙言心里也不太好受,于是出门参加文会,乡试同样在郡城,八月初开始。 眼下六月中旬,时间并不算太宽裕,程叙言已经着手准备,他通过文会打听县里是否有同样参加乡试的秀才,他欲与人结伴而行。 易全山从儿子口中知道那笔银钱,心里涨的要命,一股气赶至县城,他很想为程叙言做点什么。 但程叙言告诉他:“全山叔,我爹已经转好,此次还有阿明和青南跟随,他们会把我照顾好的。” 易全山张了张嘴,目光扫过程偃,时明和程青南,终究没说出什么。 易全山沮丧的低下头:“我知道了。” 程叙言同样留易全山歇了一宿,六月底的时候程叙言退掉院子,与县里其他秀才赶往郡城。 第89章 乡试 虽然路上耽搁了些, 但好在七月中旬时,程叙言同其他考生抵达郡城。 贡院建在郡城东南处,周围的客栈, 小院一日比一日价高。 程叙言与其他人合租一座小院子, 每日在院里温习,并不出门。 同伴打趣道:“程兄,还需张弛有度啊。” 程叙言点点头, 示意自己明白。待同伴离开后他仍然留在屋中与程偃谈论文章。 时明在小院待不住, 带着程青南出门逛街,八哥左右望了望,最后拍拍翅膀跟着时明走了。 程青南连个过渡都没有, 直接从小地方面临繁荣之城的富贵,眼睛不够看也越发拘谨了。 时明啧了一声,“缩头缩脑干什么,又不是贼。”他一巴掌拍到程青南后背:“挺直了。” 时明在外面逛的欢快, 程叙言每月给他月银,时明花的毫无心理负担。叙言哥给他的, 为什么不用。 小院的书房内程叙言正在答策论,程偃在温书。一刻钟后, 程叙言搁下笔吹干墨迹递给程偃:“爹瞧瞧我答的如何?” 程偃迅速浏览,随后笑道:“比爹作答的好。” 程叙言盯着他。 程偃爽朗道:“不哄你,你的确比爹答的好。” 若说十五岁的程叙言只懂书本笔墨, 那么二十一岁的程叙言已经能将书本内容活学活用。这是时间和远超旁人的阅历所缔造。 程偃看着面前的青年心中与有荣焉。有的考生几十年都未出过郡城, 而他的儿子已经踏遍小半个国朝, 跟水寇交过手, 与三品官员短暂切磋, 亦得大儒指点。这些是劫难, 可一旦跨过去何尝不是宝贵的经历。 再有,当今已过耳顺之年,最大的皇子已越不惑,储君虽为嫡子却非长子,居东宫二十有余,其他皇子未分封,亦在京城居住。 这是不合常理的,就算天子忌惮十几年前的藩王之乱重现,可一位皇子也未分封,反而将人留在京中处理朝廷事务。地方管理任命信任的大臣,且三年一换。 如此一来,太子再不是一家独大,反而四面受敌。皇子之间互相掣肘。 天子将被夺权的风险转移至太子身上。 但不得不说,对于普通百姓确实减少被压榨的可能。谁能保证派来的藩王爱护子民。 只是上层的角逐就激烈了。 程偃眉头微拧。 “爹,您怎么了?”程叙言见他爹脸色变换来去。 程偃不瞒他,将自己心中所想一一道出。若是天子身体康健还好,但凡天子身体不适,几位皇子的势力渗透科举考试中,于考生而言无异于山石倾塌。 程叙言安慰他:“爹不是说过,如果党争激烈,不也证明王朝走向末路。现在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程偃扯了扯嘴角,心里的石头却未放下。导致王朝走向末路的原因很多…… 罢了,多想无益,且向前走就是了。 然而黄昏时候,时明带回来一个糟糕的消息。一名考生被指控偷窃,现在官府已经涉入。不管结果如何,想来那名考生的心态崩了。 时明一口气喝完水,“叙言哥,我还听说赌场开局,赌谁会榜上有名。” 解元的热门人选有好几人,时明却没找到程叙言的名字,他一打听,赌场的人比他还懵:“程叙言是何人。” “院案首啊院案首。”时明大声道。 结果赌场的人知道程叙言这个院案首是前几年之后,忍不住大笑:“这么多年都没考上举人,就别指望解元了,能榜上有名都是烧高香哈哈哈哈哈。” 时明年少气盛,把身上剩下的所有银钱拿来买程叙言考上解元。 程叙言:..... ........ 程叙言无奈:“你这不是给人送钱吗。” 他顶多保证自己能名列前茅,这还是在乡试不出幺蛾子的情况下,若有派系之争,程叙言最后能榜上有名就不错了。 时明对他简直是盲目相信。 听到程叙言的话,时明不乐意了:“我才不傻,我会狠狠赚赌场的钱。” 赌场并不看好程叙言,换言之,程叙言是解元争夺者的冷门人选,赔率很高。 1:30。 程青南终于忍不住开口:“阿明花了整整二两银子。” 时明是个存不住钱的,平时吃吃喝喝,这二两银子是他最后家当。 但对于程青南来说,二两银子需要辛苦做劳力一个多月。有时还碰不上活。 时明简直像拿钱打水漂。 程叙言见时明还在狡辩,沉下脸呵斥了一句,结果刚才还振振有词的人立刻受不了,低着头跑回屋。 晚间时候,程叙言的同乡回来,脸色不太好看。估摸着是听说那名被指控偷窃的考生的事了,之后同乡不出门,也不劝程叙言出门。 眨眼间乡试日子逼近,八月初六子时,程叙言去贡院外排队,然而队伍已经老长。 时明惊讶:“这些人也太早了。” 程偃拍拍儿子的肩膀,“不要紧张。” 程叙言颔首。 八月的深夜并不寒冷,甚至有的人出了满头汗,移动恭桶的生意极好。 两个多时辰过去,程叙言站的腿麻时队伍终于动了。 程叙言慢慢挪动着,终于轮到他,乡试的流程跟之前一样,只是更严格。 众目睽睽之下,程叙言被官兵褪去衣衫,鞋袜,书箱就差没被官兵给拆了。 官兵:“行了,进去。” 程叙言整理好衣裳,背着书箱进入贡院。他找到自己的号舍,稍做打理。 上一次院试,他被不知名虫子叮咬险些丧命。这一次程叙言直接将被褥堆至角落。 现下天盛,有外衫遮盖想是无碍。 他坐在号舍里等候,天边慢慢泛起一丝白,待火红色的日头出现,主考官和副考官们出现,祭拜圣人宣读考场规则,乡试正式开始。 乡试题量极大,连考九日,每三日一场。 程叙言拿到考卷后快速浏览,第一场考经义,算术,诗赋。 难度平平。程叙言垂下眼,有了计量。 第一场他答的很顺,天公也十分作美,并未有雨。 第一场结束时,考生们短暂休息,程叙言发现大部分考生的精神状态不错。人群中执扇笑谈的几个年轻人正是解元争夺的热门人选。 程叙言收回目光,假寐养神。 很快第二场,策论和诗赋,比例9:1。 程叙言眼睫一颤,暗道来了。 他照旧快速浏览题型,庆幸的是策论题不算太刁钻,想来应是没有党争势力渗透。 程叙言不知道的是,天子对儿子们的争斗还算了解,所以天子难以容忍儿子们的手伸向科举。 这一次的主考官皆是天子的人。主考官完全压制副考官们。 策论题细分又能分三类,历史典故,边防,水御。 程叙言没想到跟宋家人打的交道,最后还能应用在此。他心里对宋二郎君默默道谢。 程叙言捋了一遍思路后提笔答题。然而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过了,尤其是分在臭号的考生,完全放弃了。 第五日的时候,程叙言明显听到两侧号舍的踱步声。 乡试进行大半,不止考才学也考心态。 程叙言喝了一口水,稳稳心神:不要急,急中出乱。 他中途停下歇息半刻钟,感觉精力恢复些许,才准备作答下一题。 策论题目很简短:“诸君子皆与驩言”。【注】 这一段话出自《孟子·离娄下》。 程叙言回忆原篇,这一篇故事简单点来说就是齐国官员的儿子去世,孟子上门吊唁,适逢齐国权臣也在,孟子未与其主动攀谈被对方质问。 表面来说,是孟子不畏权贵,恶溜须拍马。但结合当时齐国背景,时代背景,权臣和孟子是广义上的“无德却有位”和儒家推行的道德风气的代指。 那么考生作答,必然是秉“正义之道”。 程叙言略做思量,开始下笔:“承孟子所言………” 而后论述其他人攀附权臣之图,即小人嘴脸。又,孟子之道的核心即“克己复礼”,然而孟子推行的思想与当时上层风气截然相反,暗示孟子推行的理念失败。 所以最后需要考生自己的论述,程叙言一边打腹稿:保全自己打击小人。当然作答不能这般直白。程叙言稍微润色,远离小人且保全自己。以此为中心扩写足矣。 一篇策论五六百之数,工整秀美的楷体字看得人赏心悦目。 第96节 程叙言搁下笔吹干墨迹:还剩最后一道题,明日半日功夫足够了。 此时余晖尽去,夜幕降临。 等到第二场考试结束,程叙言的脸上也带了疲惫之色。这一次短暂休息中,再无人谈笑风生,大部分人脸色沉重。 很快第三场考试,经义,诗赋,律法,杂文,以及……策论题。 比例:3:1:2.5:1.5:2。 诗赋占比最少,律法题的占比未变,杂文的占比下调,挤出来的占比空给策论。 众考生:........... 适可而止罢,就只是乡试啊啊啊! 程叙言对面的考生看着考卷,下一刻直挺挺倒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还好官兵发现及时将人抬去贡院里的医馆。但生死不得知。 程叙言叹了口气,开始从简单的题着手答,第二场考试太耗精力,他现在不太想碰策论题。 第一场已经考过经义题,第三场还要考,自然提升难度。于是五花八门的截搭题出现了。 程叙言看着题目:“礼云玉”。 他略做思量才想起是《论语》中的有“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注】 “礼云玉”三字,便是上下截搭。 这尚算好的,若是无情搭可就恼人了…… 而连续放晴七日的天空,渐渐风笼乌云,后半夜时候一声惊雷,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第90章 解元 众多考生被大雨惊醒, 赶紧起身将考卷答卷草稿悉数收在书箱内,然而有人忙中出乱,碰倒蜡烛...... 哭嚎声被大雨掩去, 仿佛天地间只剩雨幕。 程叙言坐在木板床沿, 忽然额头一凉。 程叙言默了默,心道:好歹是乡试,号舍的质量想来不差才是。 然而盛夏暴雨的威势惊人, 后半夜程叙言抱着他的书箱在凳子上坐半宿。直到天边放明, 雨势散去,又是明媚的一日。 而程叙言号舍里的木板床完全被雨水浸湿了。 他叹了口气,将号舍简单打理, 随后拉铃小解,回来用清水简单洗漱。 一刻钟后,官兵用箩筐挑着馒头走过,程叙言买了两个馒头。 下午时候, 程叙言正在答律法题,忽然听到隔壁沉闷的一声。 不多时官兵将隔壁考生抬走, 程叙言瞥了一眼,那考生脸色通红, 分明是高热。 客观来说,程叙言的号舍不算破旧,应是有专人修补过, 可这般也没防住大雨, 其他人自然也差不离。 他垂下眼放空头脑, 一盏茶后他抬眸继续答题。 第九日的时候, 贡院里已经倒下六七个考生, 然而这个数字并不算惊人, 甚至与过往乡试相比显得平平。毕竟这几个考生只是生病,没有身亡。 程叙言走出贡院的那一刻,只觉得浑身疲惫,贡院外挤挤挨挨的人,忽然他身侧的考生倒下,程叙言下意识接住,“劳烦各位让让,这位考生昏迷了。” 众考生让出一条小道,很快有人把昏迷的考生带走,还不忘对程叙言道谢。 程叙言摆了摆手,准备去寻他爹,没想到一扭头就看到熟悉面孔。 程偃搂着他:“爹背你回去。” 程叙言有气无力道:“你背不动。” “可以。”程偃把比他高半个头的儿子背在背上,程青南和时明护着他们。 四下皆是拥挤的人群,程叙言置身其中却什么都不用做,有人护着他离开。 他靠在程偃的肩上,安心睡过去。 一只八哥绕着他们盘旋,见程叙言没有动静,八哥啄了一下程叙言的手。 程偃沉声道:“豆豆别闹。” 八哥不满的叫了一声,之后飞向空中。程偃把儿子放进骡车,时明赶车回小院。 盛夏时节天热,程叙言虽然期间换过一套长衫,可几日穿下来也有味儿了。 程偃静静看着他,看着看着思绪飘远。 “阿偃没事太好了,我看到贡院抬出来的考生吓死了。” “我给你准备了热水,你沐浴后吃点东西再睡。” “…儿子念叨你呢……” 程偃将久远的记忆压下,抬手抚摸程叙言眼底的淤青:“憔悴了许多。” 待骡车行驶进小院,时明和程青南一个打热水一个准备食物。 程叙言迷迷糊糊醒来,麻利的洗漱后简单吃点东西就睡了。 自从大雨将床铺打湿后,程叙言晚上都是在凳子上坐一夜。白日又要做题,实在是有些乏了。 程叙言这一睡至次日巳时,日头高升,他缓缓睁开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是不是饿醒了?”程偃笑着打趣他。 程叙言起身穿衣:“是有些饿了。” 在贡院吃不过睡不好,他明显瘦了些,程叙言问:“早饭是什么?” 程偃眨眨眼:“馄饨和疙瘩汤。” 饭后程叙言问起同乡,时明忙不迭回答。那位考生身体没有程叙言好,还在昏睡中。 似是知道程叙言所想,程偃道:“安心,爹已经去看过,还让阿明帮着他们 找了大夫,现下对方无事。” 程叙言松了口气:“我大好了,等会儿看看他去。” 程叙言没有离去,待在郡城等结果。顺便同他爹和时明,青南等人一起逛街。 相比程叙言的从容,时明急坏了,好几次追问程叙言答的如何,都被程叙言略过去。 而要说郡城哪里热闹,当属茶楼和赌场。 程叙言他们经过一座茶楼时,还未靠近,远远听得楼里的喧哗声。十句有六句都在抱怨策论占比太大,诗赋占比太少。 还有人在哀嚎,道他们内地考生连大一点的湖泊江水都未见过,又怎懂水上防御。 说着说着有人抱怨主考官乱出题,居高位太久,不懂底层学子的艰辛,但话还未说完就倏地消声,想来是被同行人强行阻止。 程叙言平静走过去,行过一大段距离他突然问:“爹有何想法?” 程叙言还记得题目,回来写给他爹试着做了一遍。程偃感觉他没有儿子答的好。 眼下听得儿子提问,程偃轻笑道:“朝廷确实缺人。” 按理说,一个朝代初建时才会特别缺人,尤其是文官。而眼下国朝传承已有数百年,国内太平。 看一个国家安生与否,只三点足矣,一,乡下人家的面貌。二,征兵制度。三,税收。 这些年并未有大量征兵,说明国朝没有大范围大规模的战争。税收也尚算合理,即是有官员贪污也在可控内。况且水至清则无鱼,哪能杀掉所有贪官。再狠辣的刑罚当道,仍会有人犯险。 杀不尽的贪官,困不住的流民,狠辣的手段只会换来更恶劣的结果。 一个国朝传承数百年,现下安宁,至少表面上来看是如此,朝廷是不会缺人的。 其实程偃那句“朝廷缺人”并不完整,更准确一点来表达,是朝廷缺务实且身家清白,不参与任何势力的能者。 所以乡试的题型才会有一定变动,而策论题也更注重实际。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到底是朝廷缺人还是天子缺人。 程偃和程叙言对望,父子俩心照不宣。 程偃想,他原本对儿子考上解元只有六成把握,如今倒是有九成。 之后的日子,程叙言在院子里逗鸟喂骡,顺便监督他爹练体法,还给他爹喂招。 程偃被打的节节败退,随后脚跟一痛,他无奈望天。一脸果然如此的模样。 程叙言动了动脚背,全靠他脚背支着,他爹才没摔实。程叙言十分重视程偃的脑袋,不可能让程偃脑袋受伤。程偃跟着动了动脑袋,他认真道:“我不是你的对手。” “爹可以。”程叙言同样认真:“爹以前习过君子六艺。” 程偃:............ 时明倒是对此很感兴趣,特别努力的跟着练,程青南不好意思,但得到允许后也练的十分认真。 他力气大,看着闷头闷脑,然而跟时明对战时几乎把时明压着打。 “你耍赖。”时明气得捶地:“你不是靠技巧,你是靠力气赢我的。” 程叙言单手把坐在地上的小子提起来:“青南赢了就是赢了。” 时明那个气啊,短时间又无可奈何,更气了。 时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都忘了自己之前往赌场扔的二两银子。 直到半个月后乡试放榜,时明又重新紧张起来,一大早他就自荐看榜。 程叙言的同乡坐不住,亲自跑去看榜。 小院里安静极了,程偃剥着葵花子喂八哥,对儿子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名次吗?” “会知道的。”程叙言抚着豆豆的羽毛。 这个时候想必通往贡院的大街已经被人群堵住 ,有些是考生,有些是考生带家人,亦或是仆人。 乡试已经考完了,答卷上交,考官批阅。 程叙言自认为他该做的都做了,尽足人事,只看天命。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苦哈哈挤在人群中去看名次,名次又不会变化。 第97节 龙虎墙上,官兵挥退考生,仔仔细细将榜单张贴好,如门神一般守在榜前,免得情绪激动的考生毁坏榜单。 “……有我吗?” “这一次录取多少人?” “怎么只有四十五个。举人录取人数本就少,往年也差不多在五十左右,怎的今年减少五个?!!”有一名考生忍不住大叫。声音里明显带着不服和埋怨。 后面的考生和帮着看榜的人闻言心里一沉,这一次乡试只录取四十五人?! 一名年迈的老者费尽心思挤到前来,眼睛睁的快要凸出来也未在榜单上找到他的名字:“又没中,又未中……” 旁边人把他推开,无人在意他的悲伤。录取名额只有四十五个,注定悲伤的考生在大多数,自身都顾不上,谁还有心同情他人。 “……长源府,渭阳县人,程叙言。”一名考生朝着身后人群高喊:“解元是程叙言,谁是程叙言。” 锣鼓声声,喜庆的队伍在一座普通的院子前停下。 报喜的人刚要敲门,不想他刚抬起手院门同时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清俊的脸。 喜人惊了一跳,好俊的男子。随后他意识到什么,试探问:“敢问可是渭阳县程叙言程老爷。” 程叙言微微颔首。喜人笑呵呵说着吉祥话,“恭喜程老爷,贺喜程老爷,您是今岁乡试中的头名...........” 跟过来围观的人都惊住了。如此年轻俊朗的青年是解元! ……不知成亲与否? 鞭炮声与锣鼓声齐鸣,刚才还冷清的小院一下子被热闹填满。程偃偷偷给喜人塞荷包。 喜人不动声色捏了捏,是碎银子,一时笑的更欢了。 喜人前脚离开,后脚时明和程青南就回来了,一路上时明边跑边喊:“叙言哥,您是解元,是解元啊!!” 他叙言哥考上举人了,还是头名,他好高兴啊。时明心里的喜悦都要溢出来。这一路他大喊大叫,吸引一群围观的人跟着时明跑到小院。 于是本就拥挤的小院更拥挤了。 “程解元,您平时都怎么学的啊?” “程解元一看就是聪明相,长得这般俊还这么有才,估摸是文昌星下凡罢。” 程叙言眼皮子一跳,赶紧转移话题。他可当不得这称赞。 第91章 陈年心结 乡试放榜次日是鹿鸣宴。 庭院里假山流水, 风景甚美。举子们或在凉亭中或在绿荫下,不多时随着下人高喊主考官大人到,众举子一应向前行礼。 主考官是一位年过五十的老者, 蓄短胡,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程叙言身为此次乡试的解元, 自然立在一干举子之前,这一次程叙言终于入了主考官的眼。 “本官记得你的文章, 写的不错。”主考官大人边笑边同程叙言朝凉亭走去,态度温和。 一甲跟随,其他举子皆停在凉亭外。众人互相交谈,拓宽人脉。 程叙言态度谦虚, 言语有礼,适时将话题引向乡试中位列第二名和第三名的举子。 主考官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 之后没待多久就走了。两刻钟后, 庭院里的举人也散去。 程叙言坐在骡车里养神,赶车的时明兴奋询问:“叙言哥,主考官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您这么优秀, 主考官肯定对您另眼相待。” 程叙言淡淡道:“没有。” 时明:“哎??” 不能吧。 时明心里咕哝,主考官真没眼光, 不知道他叙言哥的好。 然而事实是, 主考官看过程叙言的文章,又见其人温润如玉, 有意将其收为入室门生,奈何程叙言不接茬。 主考官虽然心里可惜, 但以主考官之地位, 多的是举子捧着他。在大众看来, 程叙言此举反而不识好歹。 时明很快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反而激动的说起自己:“叙言哥,您还记得我之前在赌场买你中解元吗?” 程叙言:“……嗯。” “我当时买了二两银子,它的赔率是1:30。”说到这儿,时明的声音激动的发颤:“我赚了60两,叙言哥,我赚了整整六十两啊。” 时明心脏嘭嘭跳,他活到至今从未拥有过这么多钱。时明一时都不知道怎么花了。 “叙言哥,都是托您的福。”时明由衷道:“能跟在叙言哥身边真是太好了。” 程叙言听着他兴奋的碎碎念,到嘴边的劝阻又咽回去。罢了,且让人多欢喜会儿。 晚上时候,程偃与儿子各自躺在床上歇息,厢房中间垂挂一张宽大的竹帘,用以相隔空间。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也由此被一分为二。 程偃翻身面相竹帘,以及竹帘后的儿子,温声问:“今天还好吗?” 程叙言:“嗯。” 程偃:“可有性情相合的友人?” 程偃总觉得儿子一人太清冷,若有三两好友最为美满。 本来知礼跟叙言年岁相近,倒是好人选,可知礼所学多为叙言所授。再加上叙言性子外温和内强势,跟知礼相处时有很强的长兄感。所以叙言和知礼两人相处似师徒似兄弟,就是不似平等相处,相谈文章的好友。 至于裴公子,程偃叹息: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而叙言在中州书院的同窗只算关系尚可,总是差了点意思。 程偃脑海里闪过许多思绪,但现实中不过一瞬间,程叙言垂下眼:“泛泛之交。” 程偃:……… 果然与他所料一样。 次日,程叙言退掉院子,因他中解元小院主人将之前的租金一并退换他。 同乡笑道:“此番在下沾程兄的光了。” 他虽然未中举,但心态很好很快就调整过来。所以这番话说的真心实意。 乡试的开销大,能省一笔钱自然是好的,等待下一次乡试再来。 程叙言他们一行人往回赶,官府的消息传的更快。 望泽村的村民如往日一般在地里劳作,忽然一道道敲锣打鼓声传来,还在忙活的村人愣住了。 “谁家办喜事?” 田间众人面面相觑,村长和易全山易知礼最先反应过来,赶紧往村里赶。 其他人茫然:“这是怎么了?” 忽然人群中一道弱弱的声音:“我记得叙言好像参加今岁的乡试,算算时间………”声音弱了下去,归于寂静。田野间只剩风呼呼吹。 下一刻,嘈杂声猛然爆开。 “是不是叙言中了?!” 村人扛着锄头,拿着镰刀就往回赶,程长泰一家也懵了。 程大左右看看,迷茫道:“应…应该不是吧…” 听说举人可难考了,有些秀才考到五六十岁都考不上。程叙言今岁才二十一啊。 程长泰沉下脸:“愣着干什么,干活。” 然而众人的心思都不在地里,杨氏恍恍惚惚:那个扫把星……怎么可能考中。 骗人的,肯定是骗人的。说不定是谁家成亲,肯定是,就是这样。 然而下午时候整个村里都传遍了,程叙言不但高中,还是解元。举人录取名额中的第一人。 晚饭时候程长泰一家陷入诡异的寂静。几房人难得没起幺蛾子。 只是其他人忍不住看向程三,他们好歹隔了一层,但程三可是叙言生父。 二十一岁的举人啊。 程氏一族欢喜极了,他们族里又出了一位举人老爷,按照这趋势叙言肯定能考上进士,入朝为官。 整个望泽村都喜气洋洋,而这份喜悦在程叙言一行人回村时达到极点。 程氏一族特意花钱买了鞭炮,从村头一直沿伸直程偃的家门口,噼里啪啦声惊响半边天。 孩子们把程叙言团团围住,小脸上都是明媚的笑容,“叙言哥,你好厉害啊。” 旁边小孩立刻反驳:“不能叫叙言哥,要叫程解元。” 大人们也跟着道喜,只觉得程叙言越看越俊。 一位婶子道:“人家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咱们叙言幼时体弱寡言,那是福气太大,身体太小受不住。” 程叙言:………倒也不是这么回事。 喧闹的众人安静下来,程叙言刚想解释,另一名汉子抢话问:“这是个怎么说法?” 那婶子得意道:“你们看叙言这清俊的面容,挺拔的身形和满身才华,像不像文昌星。咱们叙言就是文昌星下凡!!” 程叙言:……… 程叙言开口:“诸位,此事不……” “说的有道理。”村人皆是恍然大悟的模样。 还有人看向程偃,“当年阿偃浑浑噩噩大家都看到了,可自从叙言被过继给阿偃当儿子后阿偃就好转了。叙言就是福星啊。” 众人此时有志一同的忽略病故的陆氏,在他们看来陆氏本就年老,病故很正常。 可程偃正值壮年,以前脑子不清醒村里人觉得程偃一辈子都完了,谁知道程偃竟然好了,如今叙言又考上举人。这好事一桩接一桩啊。 村里人脸色变来变去,最后异口同声道:“叙言就是文昌星下凡!” 程叙言:……… 他觉得他再怎么解释,村里人也不会听了。 短暂的寂静中,物体落地的沉闷声吸引众人注意力。村里人下意识寻声望去,发现竟然是杨氏,对方的脚边散落着木盆和脏衣服。 第98节 众人有些尴尬,才几年时光他们还没忘记当年从杨氏口中听来的真相。 程叙言收回目光,准备朝自己家里去。然而他刚动身体杨氏就怪叫一声冲向人群,逮住人群最外面的一位妇人,歇斯底里:“你们说他是什么,他怎么可能是福星,怎么可能是文昌星。” 她当年生程叙言的时候疼的死去活来,这种折磨生母的人就是扫把星,怎么可能是福星。 被杨氏狠狠抓住的妇人痛的叫出声:“你松手。” “说啊说啊。”杨氏面色扭曲,她凶狠的瞪着程叙言,这个人怎么可能是福星。 杨氏喃喃道:“如果程叙言真的是福星,为什么我没有得到一点好处。” “因为你把他过继出去了。”妇人也来了气,此时什么话难听说什么:“是你把叙言给阿偃的。你为了三亩水田把举人送出去,你这个蠢货蠢到家了。” “够了。”程偃冷下脸,拉着儿子往家走。 然而杨氏不知哪来的力气冲进人群,拽住程叙言另一只手:“我记得,我记得!” 杨氏仔仔细细打量着程叙言的眉眼,“我生你的时候你明明没动静,脸色铁青,产婆都说你可能死了。可是我再次醒来你却活了,你不是我的孩子………” 好好的喜事因为杨氏一番话顿时蒙上一层阴影,程氏族老和村长生吃杨氏的心都有了。 “原来如此。”程叙言神色平静:“不管你信不信,妇人因为难产生下的孩子刚开始有可能会出现假死状态。轻症者清除孩子口鼻粘液,轻拍后背即可。重者则需渡气。” “再说的好理解一些。”程叙言扯了扯嘴角染上两分笑,称得上是和煦:“就像人在岸上无事,在水中久了会溺亡。身体康健的孕妇生孩子顺利,难产的孕妇,妇人受罪而孩子一直待在妇人体内不得出,亦如正常人溺在水中。” 这个说法其实不太准确,程叙言这般解释只是方便杨氏理解。但本质确实是缺氧。 杨氏瞳孔剧烈一颤,“不,不可能,你哄我……” “随你怎么想罢。”程叙言使巧劲轻易挣脱她,跟着程偃迅速回家。 程氏族老愤愤的瞪了杨氏一眼:“无知蠢妇。” 众人越过杨氏,紧随程叙言而去。 刚才还热闹的地方一下子冷清下来,只剩杨氏茫然的站在原地。 良久,杨氏如同被蛰了一般猛的跳起来,“不,我不信……” “产婆?”杨氏低声喃喃,一下子有了主意:“产婆最有经验,找产婆。” 程偃家中,众人在堂屋落座,易家人经常来程偃家收拾,所以屋子很干净。 易全山的媳妇提来热茶点心,帮着招待众人。 村人和族老一直在宽慰程叙言:“你莫要理杨氏,她这些年越发糊涂了。” 第92章 迟来的悔恨 举人的利他性又比秀才大一截, 至少举人名下的免税田亩数比秀才名下的免亩数多好几倍。 而无形中的利他性,则是增强村子的威望。 堂屋里,众人对程叙言十分客气, 有种不知不觉的讨好,几位程氏族老慈善的如同和蔼可亲的长辈。 晌午时候, 各家各户一起凑出两桌硬菜,时明在程叙言的示意下要结钱, 被众人挡了回去。 一位长者道:“叙言照拂村里许多,如今我们不过添些菜品,叙言就不要跟我们客气了。” 时明偏头看向程叙言,程叙言朝他颔首, 时明这才收回银钱退下。 饭桌上众人问着郡城繁华,问着乡试辛苦与否, 绝口不提那些子糟心事。 饭后, 一位程氏族老呷了一口茶道:“叙言,你此番高中定然是要告知先祖,改明儿寻个好日子开宗祠祭拜, 你觉得如何。” “各位叔公安排就好。”程叙言敛目低垂,一副温柔和顺模样。然而如今程氏族老再不敢觉得他这幅模样好欺。 一位族老犹豫片刻, 问:“叙言, 此行乡试青南可有给你添麻烦。”这话问的委婉,核心就是想问问程叙言可觉得程青南顺眼, 以后还把人留着否? 一直在程叙言身后安静站着的程青南立刻屏住呼吸,他不敢抬头。 自从他被送到叙言哥身边, 叙言哥温和有礼, 程青南感觉比在家里过得还轻松, 一应吃穿住行也是极好, 还能跟着叙言哥学拳脚本事,跟程偃叔认字明理。不管哪方面都是他得利,他…他自然还想跟着叙言哥。 可是在叙言哥看来,他恐怕又闷又木讷是个无趣的人。叙言哥不满意他也是合理的。 程青南臊红了脸,恨不得离开人群却又不敢。 “没有。”程叙言温声道:“青南不但没给我添麻烦,有他在我也省心许多。” 程青南不敢置信的抬起头,可从他的角度只能瞥见程叙言的侧脸。 叙言哥的嘴角微微勾起,叙言哥还算勉强满意他的,对吗? 几位程氏族老也松了口气,当初族里决定把谁送去程叙言身边还是想了许久,谁都想为自家谋利,但后来凑一起略微琢磨:不行啊,叙言聪慧过人,他们把自家有点小聪明的后辈送去,恐怕弄巧成拙。 于是一来二去,族老们相中小辈中憨厚本分的程青南。由程青南充当他们和叙言之间的纽带,总不能真叫叙言跟程氏一族背道而驰。 “那……”族老小心翼翼问:“以后青南还跟着你,可好?” 程青南刚放下来的心又提起了。 程叙言回首看了一眼面皮通红的少年,笑道:“我还好,只是青南可想好了,若还一直跟着我以后可得离乡背井。” 村长眼皮子一跳,终是忍不住:“叙言可是想进京赶考?” 程叙言颔首。 在场诸人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爷啊,这才考上举人又要赶考了。 几位族老面面相觑,欲言又止。他们很想问问程叙言是否有把握,毕竟进京赶考花销极大。 上京离他们太远了,事实上村里去渭阳县的人都很少,去府城就更少了。更别说郡城,上京,他们想都不敢想。 程叙言仿佛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想着眼下正是年轻,一鼓作气去京城试试,盘缠的问题……” 程叙言解释他中举之后,院子主人将租金退还给他,所以乡试赶考的花销就省去一笔。 之后他们回程经过长源府,渭阳县,府县的衙门都有给程叙言银钱奖励。秀才中举之后,所在府县的衙门各自会奖励一笔银钱,更别说程叙言还是解元,含金量更高。 而镇上也有所表示,不过这一茬程叙言隐去了,免得村里人想多。 他道:“零零碎碎加起来,足够我上京赶考了。” 堂屋里寂静无声,许久才有人叹道:“怪道是书中有黄金屋。” 此时,几名衣着体面的陌生男子行至院门前:“敢问此处可是程解元所在地?” 程叙言和程偃对视一眼,二人起身前去,程叙言颔首道:“在下正是,不知几位是?” 几名男子年岁皆在三四十上下,短须高士巾,一水的宽袍大袖,素色袜浅面鞋,常见的乡绅作扮。 程偃心里有数了,笑睨儿子一眼。自儿子考上解元,有人抢着送钱送物。 几位乡绅也是人精,见程家堂屋内外聚满人,想来程解元此刻忙得很。他们迅速表明身份,对程叙言道喜后忙送上礼盒,又寒暄几句就提出告辞。 程叙言想回礼都不得,程偃笑道:“旁人一点心意,叙言收下罢。” 地方乡绅都会跟衙门和冒头的读书人打好关系,这是乡绅们的处事之道。 程偃当初考上举人之后亦经历过此。 但这一遭把其他村人看呆了:怎的大老远跑来送礼。 他们好像低估考上举人带来的好处了。 几日后是个好日子,程氏族老开宗祠告诉祖先,后辈程叙言考上举人的好消息。 程长泰一家站在宗祠外面,看着宗祠内身形挺拔的青年,心里难受坏了。 这几日他们已经完全相信程叙言是文昌星下凡的说法,若不是文昌星君下凡来,怎么可能次次科举考试都考第一名。旁人怎么念书都考不上,程叙言随便念念就考上了。 难怪,难怪。 他们以前想不通的地方都自认为想通了,老陈氏回想从前,叙言从小就比同龄人懂事,她以前总觉得叙言太秀气像个女娃,她大错特错。 读书人最讲究从容,蹦蹦跳跳才不稳重。 文昌星君生在他们家,本该是旺他们,是陆氏和程偃狡猾的用三亩水田把人骗了去。可恨,实在可恨。 程叙言考上举人这般大的喜事,程青业他们这群孙辈也跟着回来,时隔数年,程青业看着宗祠里面的青年,终于得承认他同程叙言的区别,他没有对方聪明。 他也庆幸当年被抓包彻底断了科举路,令他不得不认清现实。否则今日他下场恐会更惨。 只是看到程叙言不断往高处走,程青业还是忍不住后悔,若他当年肯护着这个孩子就好了。 只是当年谁又能想到那个病恹恹的孩子能有如今成就。 祭拜结束,程叙言从宗祠里面出来,没想到被人拦住。 时明这些日子已经打听到他叙言哥的过去,对杨氏十分不待见。他挡在程叙言面前:“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叙言哥可是举人。” 对举人不敬,是要…要……反正不能对举人不敬。 然而杨氏一把将时明拽开,时明猝不及防被摔了个趔趄,他满头问号,杨氏一介妇人哪来那般大力气。 时明还要继续拦却被程叙言喝止。程氏族老和村长立刻上前,再次挡在程叙言面前,厉声呵斥杨氏:“你莫要再添是非。”若不是看在叙言面子上,他们早对这个妇人下狠手了。 然而杨氏没有众人预想的撒泼耍横,她的目光穿过村长和族老,看向人群后的青年,一时泪盈于眶。 她这些年苍老许多,脸上布满皱纹,可都没有这几日的打击让她这般憔悴,她的眼睛里红血丝漫布,眼底淤青明显,她明显没休息好。 她怎么能,怎么会休息好,自从知道真相后,杨氏每次闭眼都能想起程叙言小时候。她确实对孩子不好。 “……我,”杨氏颤声道:“我前几日去问了,问产婆。” 杨氏捏着衣角,一副无措模样:“她说,说是有可能,你说的话……” 杨氏的话很破碎,众人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杨氏得到产婆的肯定回答后,感觉天都塌了,她凶狠的抓着产婆的胳膊质问:“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这许多年都不说!” 产婆比杨氏还无辜,对杨氏道:“你也没问啊。” 产婆以为杨氏已经生育过两个孩子,肯定比一般妇人有经验。谁知道杨氏是个蠢的,关键杨氏蠢不自知,觉得其他人都是傻子只有她一人知道真相。 这也是为何过往老陈氏数次敲打杨氏,杨氏也不悔改的根本原因。因为在杨氏心中,有一股她独自清醒的傲慢。 这许多年岁,不管程叙言如何,杨氏靠着这股“傲慢”都能理直气壮过日子,并对当年把人过继出去沾沾自喜。用一个扫把星换三亩水田,她赚大发了。 然而如今这份“傲慢”被村里人的“福星说”“文昌星下凡论”打出蛛丝纹。而程叙言一番浅显易懂的医理解答更是重击,直待杨氏从产婆那里得到确切答案,杨氏心中的“傲慢”彻底破碎。 如果从一开始就是她想错了,那她这二十一年来都做了什么…… 第99节 她的儿子,她体弱的小儿子不是生来克她。相反只是叙言年幼体弱,受不住神君命格所以才频频生病,长大就好了。 杨氏看着青年俊秀的眉眼,心里也生出骄傲,长得真好哪。 这是她的小儿子,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 杨氏眼眶通红,大颗大颗的眼泪滚滚落,糊了她满脸。杨氏伸出手,“青言……” 在场诸人脸色大变,程偃也黑了脸,迅速走近儿子。 族老怒骂:“你乱叫什么,程氏一族没有青言。只有乡试解元程叙言。”他看向程长泰:“老五你管不管。” 程长泰一家如梦初醒,程青锦和程抱容一人拉住杨氏一只胳膊。 眼前场景混乱,程偃心神罕见的乱了一拍,带儿子绕过众人想走。刚才还泪盈盈的杨氏立刻激动起来:“不准走,不要走,青言…青言我的儿子………” “程偃你这个伪君子,那是我的儿子,你哄了他去,你卑鄙无耻……” “啪——” 程长泰一巴掌狠狠扇在杨氏脸上,把人都扇懵了,之后杨氏被程家兄弟强行架走。 第93章 送不至的早饭 程叙言也没料到几句话, 杨氏就转变心态了。前后巨大反差更衬的他幼时所遭受的一切是个笑话。 晚饭时候,程叙言淡淡道:“我们明日离开,阿明收拾东西。” 饭桌上程偃和时明愣住,随后时明喜笑颜开:“好!” 饭后程偃洗碗, 时明偷偷跑去通知程青南, 让对方明日早些来。 程叙言走了一趟易家和村长家, 夜渐深了才回来, 他看到堂屋还亮着灯, 下意识走去:“怎么还没睡?” 程偃为儿子倒了一杯热水, 灯光下他面容柔和:“在等你。” 程叙言自顾自在程偃对面坐下:“阿明回了罢。” “嗯。”程偃笑道:“他已经睡下了。” 堂屋门半掩着,屋内的灯光慢慢延伸出去,直至完全溺于黑夜中。 程叙言摩挲着杯身, 鸦羽似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显得晦暗:“爹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你……”暗橙色的火焰在空中跳跃,映在程偃的眸中,很快又被掩去:“你怎么突然急着要走了。” 程偃原本以为他是一个处变不惊的人。可但凡人总有弱处。 程偃对功名利禄不在心,过往的仇怨也能理智看待,可他发现当有人想从他身边抢走叙言, 意图剥夺他们父子之名时, 他罕见的生起愤怒和慌乱。 杨氏曾经厌恶憎恨小儿子的理由可笑, 如今想把人认回去更是荒唐。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可是…… 程偃掩饰性的端起茶杯, 喝了一口水, 然而温水早已冰凉, 那股凉意顺着喉咙滑至心底, 迫的他忍不住咳嗽。 程叙言无声叹息, 将手边的热水推过去:“这是热的, 喝这杯。” 程偃温声道:“没关系, 我……” “喝这杯。”程叙言再次强调。 火焰在空中发出爆裂声,轻微摇晃,带动相对而坐的父子二人的影子也在墙上,地上微微颤动,亦如程偃此时心境。 程偃最后还是拿过儿子的杯子,重新喝了一口水,不冷不烫刚刚好。 程偃刚放下杯子,就听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不太好处理。所以想走了。” 程偃猛的抬头,程叙言微拧着眉,有些苦恼:“虽说当年正式过继,有族老见证,但是杨氏到底……”程叙言不想将杨氏摆上母亲的位置。 他承认杨氏生他时受了罪,所以从小他就十分安分,从不曾夜里惊扰杨氏,婴儿的身体耐不住饿,可他还是忍下来。后来他再大些便主动做家务,杨氏找他茬他忍了,他几乎没跟杨氏顶过嘴,还要他如何。 就算最后他被过继出去,陆氏亦是拿三亩水田交换。至于杨氏砍伤二房郑氏,程叙言出面摆平虽目的不纯,但的确因他之故保全杨氏。 于公于私,于情于理,程叙言对得起杨氏,问心无愧。 “爹也知道儿子一心走仕途。”程叙言诚恳道:“读书人的笔似刀,刀刀见血。” 所以程叙言远着杨氏方为上上策,再者他很是腻烦杨氏的痛哭后悔。 思及此,程叙言的眉宇间添了一丝不明显的不耐。 程偃把着水杯,水面晃起一圈圈涟漪,映出他模糊的面容。 少顷,屋内传来男子醇厚的声音:“如此……早些睡罢。” 次日天未亮,一辆骡车行过乡间小路远去。 杨氏在厨房里忙活,烙着鸡蛋饼,又熬了一锅浓浓的稠粥,皆是大米没放一点粗粮。 其他人被厨房食物的香味勾醒,程青锦等兄弟都有自己的孩子,小孩儿们耐不住馋奔向厨房。 “奶奶你在烙饼吗?”程青锦的儿子咬着手指眼巴巴问。 小孩儿最馋嘴,望着灶台上金黄色的鸡蛋饼口水直流,杨氏看他一眼,到底是自己的亲孙子,杨氏拿了一张鸡蛋饼给他,小孩儿立刻跟其他兄弟姐妹分着吃了,又渴望的望着杨氏。 其他孩子也望向杨氏,程青业的大儿子讨好道:“三奶奶,能再给一张饼子吗,好香喔。” 杨氏刚想啐他一句,但要骂人的那一刻,眼前小孩儿的身形跟杨氏记忆里的小青言身形重合,她心蓦地软了,这次她咬咬牙拿了三张饼子给小孩儿:“你们出去分着吃,不要打扰我。” 小孩儿们连声应:“谢谢奶奶/三奶奶。” 一群小孩儿呼啦啦涌出厨房。程青业看到自己儿子手里拿的鸡蛋饼,差点以为自己没睡醒。 他三婶婶有这么大方?他以为青锦的孩子能得到吃的就不错了。 大房二房四房的人也有些懵,他们觉得从来没懂过杨氏,以前不懂,现在仍是不懂。 程三走进厨房,杨氏把鸡蛋饼装进竹篮里,又用陶罐装上热腾腾的稠粥,还不忘用小碗装上自家泡萝卜。 不见光的罐子泡萝卜最是开胃。 “对了,还有水煮蛋。”杨氏用布巾把水煮蛋上面的水擦干,妥善放进竹篮。最后再小心盖上一张崭新布巾。 青言是读书人,定然讲究些。 程三看着杨氏一系列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发毛。他哑声问:“你这是干什么?” “做早饭。”杨氏头也不抬。 程三额头滚落一颗汗珠,“你……给谁做?” 杨氏白他一眼:“当然是给青言,你不疼儿子我疼。” 程三心里咯噔一声,他上前拽住杨氏的胳膊:“你发什么疯,没有青言,早就没有青言,现在只有程解元。” 程三几乎是从心底深处吼出这段话,既是说给杨氏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他认命了,他认了。他跟那孩子没有父子缘分。 程三的吼声传遍整个院子。 院子里的小孩子都被吓到了,纷纷跑回自己的爹娘身边。 程抱容鼻子一酸,眼泪啪嗒砸下来。 程青锦紧咬着牙,好一会儿才把心里涌起蹿动的情绪压下去。 “爹……”小孩儿紧紧抱住他的腿,小孩儿最是白纸一张,也最是易着色。 程青锦立刻把儿子抱起来,动作格外温柔:“没事没事,大哥……爹在。” 然而下一刻,杨氏歇斯底里的尖叫几欲掀翻屋顶。 “你说谎,你在骗我,你又骗我。”杨氏挎着篮子冲出厨房,程三跟出来:“青锦,快拦住你娘。” 杨氏已经打开院门跑出去了。程青锦抱着孩子跟上去,沉声唤:“等一下,娘,娘——” 杨氏满心喜悦,日光从东边出现洒向大地,那日光是灿金渐变朱红色,充满希望和生机映着杨氏灿烂的笑脸。 “青言,青言……”杨氏从未觉得身体这般轻快,两侧的碎发飞扬在空中映着日光,苍透的死白变成银辉。她好像一下子年轻十岁。 她做鸡蛋饼的手艺还熟练,应是好味道。青言或许…或许会喜欢。 马上要赶到程偃的家,杨氏倏地停下来,她捋了捋两侧的头发,然后忍着激动向前去。然而在看到院门上的铁锁时愣住了。 杨氏茫然的站在那里,像个不知事的孩子。 程青锦等人此时也赶上来,他把孩子交给妹妹,然后他上前拉住亲娘的手:“娘,我们回家吧。” 杨氏皱着眉,看一眼大儿子又看向门上的铁锁,声音轻飘飘的没个实处:“青锦,那门上是不是有一把锁。” 程青锦心头苦涩,“是。” 程三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杨氏低下头,程青锦和程三以为杨氏死心了,谁知道杨氏忽然奔过去,用力拍着门:“青言,青言开门,开门好不好,我是娘啊……” 杨氏闹个不休,程青锦只好指着地上的骡车印告诉她:“你看清楚,程解元他们已经走了。” “我不信,我不信。”杨氏转身冲向村头,她跑的太急没注意脚下,一脚踢上小土坑摔了个结实。 杨氏手中的竹篮同时脱手,陶罐落地摔了闷响,四分五裂。 “啊!!!”杨氏尖叫着冲向食物,“我熬的粥,我给青言熬的粥……”她拼命用手拢起地上的白粥,却又再度漏出。 “我的粥,我的粥……我的青言啊啊………”她抖着手,捧拢的双手里聚着白粥和泥沙,早已浑浊不堪。再多的眼泪也不能将泥沙洗净,还以稠粥白净。 程青锦红了眼,他蹲下来抱住杨氏,哽咽道:“我们回家吧,娘,我们回家吧,我求你了。” 杨氏捧着手里的粥给儿子看,怯懦道:“青言是不是嫌娘手艺不好啊,娘可以练,可以练嘛……”她低声碎碎念。 程青锦死咬着牙把她抱起来,“好,我们回家练。”他轻声道:“我和抱容也是娘的孩子,娘不要太偏心。” 杨氏破涕为笑:“你这么大了还吃你弟弟的醋。放心吧,娘最疼你们了。” 程抱容抱着侄子,轻轻拍着侄子的背:“不怕不怕,姑姑在。” 小孩儿含着两包小眼泪不敢吭声。 程抱容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村头的方向,她还是这么没用,从前是,现在是。 黄昏时候,程叙言一行人到达渭阳县。在客栈歇息一晚,次日程叙言提礼去县衙拜访县令,隐晦透露去向,县令一方面觉得程叙言有些冒进,一方面又觉得趁热打铁是好事,最后县令还是鼓励程叙言一番。 第100节 程叙言离开县衙,又提礼去县里相熟的人家走一趟,没的有事才想起旁人,无事就不理会,没有那般处事的。 最后程叙言还走了一趟石家的胭脂铺,石父对于程叙言还能想起他受宠若惊,毕竟今时今日,程叙言已经是举人。 申时一刻,骡车离开渭阳县奔向长源府。 许大夫,朱家兄弟,程叙言在府城的故人,因为有故人,长源府于程叙言而言也成为一个熟悉的地方。 第94章 十五皇子 程叙言在府城拜访过故人之后, 并未转水路逆上京城。而是走陆路。 乡试在八月上旬举行,连考九日,之后程叙言等待放榜又是大半月功夫,时间至九月份。 之后程叙言参加鹿鸣宴, 回村一系列事, 前前后后又是一月过去。 如今适逢十月, 春闱在翻年的二月举行, 他们有四个月时间, 时间尚算宽裕。是以程叙言想看看沿途风景, 人文。 两匹骡子拉车在官道上晃晃悠悠行过,四下的草木现出颓势,只有路边灌木丛里的野菊花开的灿烂。 豆豆在骡车周围盘旋, 不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程青南有些担心:“叙言哥,豆豆又飞不见了。” 程叙言温声道:“无妨,它自己会回来。” 他们虽走的官道,可到底比不得现代的沥青路,骡车的晃感较为明显。 程叙言在车内铺上两层被褥,还好已过盛夏, 车帘撩起的时候, 骡车内并不觉太热。 程叙言撤去小茶几, 平躺在车内, 那浅浅的摇晃感仿若婴儿被哄睡, 程叙言不知不觉睡过去。 时明不经意回头, 看到这一幕刚要开口被程偃制止。程偃对他挥挥手, 时明立刻坐正身子。 但过一会儿时明又偷偷往后看, 见到程叙言的睡颜, 时明眼睛都瞪大了。 自他跟着叙言哥来, 从未见过叙言哥这般松…放松过。 时明文采有限,不能准确表达。那种感觉就好像,好像叙言哥是春天的一株秀木,枝叶在阳光下静静舒展,春风拂过的时候,叶子悠悠晃动发出悦耳的沙沙声,有种说不出的闲适。 又像盛夏山涧,平时少人烟,旁人自然不得知溪水甘甜清凉。可山涧存在着,不焦不躁,从容而宁静。 时明只是看着这样的程叙言,他好像也被安抚一般。 晌午时候日头大,程叙言的额头浸出细汗,他无意识拧着眉似要醒来,下一刻凉风拂面,他又舒展眉头重返梦乡。 程偃扇着折扇,暗道扇风及时。 骡车在树下停留,时明和程青南轻手轻脚生火做饭,他们小心极了,却忘记队伍里还有一只任性的八哥。 “饿啦饿啦,豆豆饿啦——”尖锐的粗嘎声传来,骡车内安睡的程叙言立刻睁开眼,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眼中一片清明。 程偃头疼,待八哥飞进车内程偃没忍住用折扇轻拍它的翅膀。 八哥歪着脑袋看他,小小的一点眼珠透出人性化的疑惑。 程偃对他道:“你吵到叙言了。” 八哥眨一下眼,然后飞进程叙言怀里:“你吵到豆豆啦。” 程偃:……… 程叙言拨弄豆豆的爪子,“我怎么吵到你。” 八哥跳到被褥上,张开翅膀叫了几声,又开口:“豆豆饿啦。” “叙言饿死豆豆啦……” 程叙言从骡车内下去,八哥拍拍翅膀落在他肩上:“给豆豆吃的。” 程叙言:“吃什么?” 八哥:“豆豆吃瓜子。” 程叙言把程青南叫来,将八哥塞程青南怀里:“你给豆豆喂葵花子仁。” 程叙言向林中去,程青南一时没反应过来,八哥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拍拍翅膀跟在程叙言身后,程偃想阻止已经晚了。 幸好程叙言刚解下腰带便听见身后异响,一回头不是豆豆又是哪只蠢鸟。 程偃忍着笑将八哥抱走,程叙言这才得以安心放水。 虽然豆豆偶尔聒噪,但这一路有它和时明两个活宝确实热闹许多。虽然时明和豆豆一人一鸟吵架也挺怪的。 期间程叙言教几□□脚功夫,程偃到底有底子在,虽然中间间隔近二十载,但一步一步认真捡起来,速度还是不慢的。 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天上下着绵绵细雨,此时骡车还在路上。 时明忍不住担心:“叙言哥,我们要不要抓紧时间赶路。我怕有雷。” “不会。”程叙言斩钉截铁:“不会有雷。” 之前程叙言带着程偃和易知礼千里迢迢去寻杜兰时,他学会看天气,根据植被丰茂与否判断地形。 这种程度的雨不会有雷,而且顶多两个时辰结束。这是书本理论和过往经验得到的结果。 在程叙言的示意下,时明和程青南摊开油毡布,还取下车底的两根碗口粗木放置骡车前室下,这样一来,整个骡车的重量被粗木分担十之七.八,两头骡子也能得到休息。 时明抓了一小盆草料喂骡子,还添几捧红薯干。骡子吃的欢快,不时发出愉悦的叫声。 雨水落在油毡布上发出细密的不间断的响声,初始觉得烦躁,但听见了反而觉出趣味。 程叙言靠着车壁看向外面的雨帘,轻笑道:“这雨水落在黑瓦上,声音脆响,灵动。落在地上几乎没声。落在油毡布上,倒是噗噗的闷响。” 刚喂完骡子的时明听得这话愣住,他仔细听了听:“还真是,叙言哥观察好仔细。” 程偃笑道:“那落在池塘里又是何声响?花树草石呢?” 于是众人聚在一起,研究这种雨水洒落的拟声词,等他们回过神来,天上的乌云散去天空放晴。 时明从油毡布下跑出来,他闭着眼睛猛嗅:“ 湿湿润润,好清新。感觉脑子都清明一般。” 程叙言调侃道:“既然脑子清明了,就来收拾。” 天黑时候他们到达就近县城,程叙言要了两间客房,另加热水。 途中终究有不便之处,程叙言冲洗之后,换上干净衣裳整个人都舒坦了。 他坐在床沿于油灯下看书,不多时程偃顶着满头湿意而来。程叙言合上书,拿干巾子给程偃擦头发。他特意留意程偃耳后位置。 “白华数量少了罢。”程偃含笑的声音传来。 程叙言垂下眼,“看过才知道。” 程叙言从不动声色的偷瞧变为光明正大看,白华数量较之前少一半,但还是存在。 程叙言:“明儿我再去买些核桃芝麻,回头舂成粉末食用。”最好再给他爹买两个猪腰子,以形补形。 程偃忍俊不禁:“我身体好了就是,何必太在意外形。”他已过不惑之年,此生只两件事,见儿子幸福,报仇。与后者相比,前者更重要。 至于其他的,程偃不甚在意。 “我在意。”程叙言道,把程偃后面的话全堵了回去。 程偃:行罢。 两辆骡车的脚程不慢,他们一路悠闲赶路,十二月上旬时已穿过中州,再有五县两城就能抵达上京。而这些城县之间地形平坦,不会绕远路,一月时间足矣。 时明听着他叙言哥念叨,目瞪口呆,程青南完全说不出话。 时明喃喃道:“怪道是戏文里常唱赴京赶考不易。”他们有骡车,有充足的银钱,虽然没急着赶路,但每日也行进一大段距离。居然离上京还有五县两城。 此时此刻时明忽然想到,有些举人一辈子是举人,或许不一定才华不够,这进京赶考的艰难,庞大花销,风险也足够吓退不少人。 他们走山路时还遇过野猪和毒蛇,不过叙言哥身手过人,轻易就解决了。还好没遇到山匪哈哈哈,时明庆幸想。 他还把这里这个想法说给程叙言他们听,程偃笑道:“距离上京越近越安全,天子脚下谁敢胡来。” 天空湛蓝,白云飘扬。 时明和程青南使出生平最大的能力架着骡车往隐蔽处赶,程偃第一时间抱住豆豆,捂紧它的鸟嘴。 谁能想到天子脚下居然有“劫匪”。 待骡车隐藏后程叙言从车上跳下,“你们待着别动,我去瞧瞧。” 程偃大惊,低声喝道:“叙言,君子不立危墙下。” 时明和程青南忙不迭点头。时明甚至抱住程叙言的腿,仰着脸,眼神哀求。 程叙言推开他:“放心,我有数。” 程叙言头也不回的走了,时明着急也没法。 骡车距离事故处不过一里地,若非程叙言五感灵敏,听得隐约的械斗声又翻上车顶查看,恐怕他们也得卷进去。 程叙言从系统空间取出斧头,划破外衫包住自己的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离得更近了,械斗声也更明显,被灰衣人击杀的两辆马车车身外部平平,但却是高等木料所制。 “啊——”一名褐色短打作扮的男子以身做盾挡在另一名年轻男子之前。他死死握住敌人刺进他腹部的刀,厉声高喝:“带公子骑马走。” 另一名灰衣人逼近,刀锋在烈日下闪着锋芒,褐色短打的男子绝望闭上眼,能为殿下死也是他的荣幸。 然而耳边传来利器扎入□□的闷声,褐色短打的男子却未感到疼痛。他睁开眼,他斜前方的灰衣人肩膀处扎着一把锋利的斧头。 此时一道劲风而过,刺伤他的灰衣人被一脚踹出。褐色短打的男子看着眼前出现的蒙面年轻人惊疑不定:“你是……” 程叙言捡起自己的斧头横于胸前:“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灰衣人互相对视一眼,领头的喝道:“杀了他!” 褐色短打的男子反应过来,忙对程叙言道:“壮士,我们是官家公子的随从,他们是刺客。” 灰衣人招招致命,程叙言也不再留情。阳光下锋利的斧头所过之处,鲜血飞溅,不多时敌人死伤大半,好不容易留下两个活口,对方也自尽而亡。 程叙言掰开对方的嘴,从里面掏出毒物残留。这是程叙言第一次直面带有传奇色彩的死士。 “壮士,多谢您。”男子大约在二十五六,未蓄胡,颇为年轻。 他一身蓝色常服,踩着布鞋,发以带束,但拇指上的扳指玉成色极好,一看就知非凡品。 做了伪装,可惜没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