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有归处》 第1节 ? 《长风有归处》作者:语笑阑珊 文案: 简介 梁戍将亲信派往白鹤山庄,命他打听清楚,柳弦安最讨厌什么。 数日之后,亲信携情报而归,柳二公子第一讨厌抄书,第二讨厌王爷你。 ———————— 梁戍攻x柳弦安受 江湖朝堂,基本日更,有事会挂请假条。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弦安,梁戍(shu) ┃ 配角: ┃ 其它:he 一句话简介:你起来,活动活动。 立意:直挂云帆济沧海 第1章 白鹤山庄的主人柳拂书,是当今世间排名第一的神医。 前些年时局动荡,他率家中三千弟子,南下除瘟疫,北上治伤兵,鞠躬尽瘁,仁心仁术。 现在时局安稳了些,他又要忙着替诸位江湖大侠疗伤——前阵子武林盟在选盟主来着,所以经常有人断了胳膊折了腿,躺在担架上被抬进山庄。 百姓也很敬重柳庄主,倘若得了一般的头疼脑热,甚至都不太好意思去麻烦柳家弟子,要知道那座山庄里的人,干的可都是和无常抢命的大活。 “上回我得了吐血的怪毛病,就是小七子看好的。” “小七子是谁?” “白鹤山庄里负责买柴的小伙计。” 看看,就连小伙计都厉害如斯,更别说柳家几位正儿八经的公子,随便拎出来一个,也能当得起一句“华佗在世”。 除了二公子柳弦安。 他是城里出了名的纨绔,游手好闲,还很懒。唯一的优点可能就是脸吧,眉若远山眼似桃花,举手投足自带贵气风流,好看极了。可就是这么一个如仙画中人,偏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就只待在他那座漂亮的水榭小院中,躺在软椅上看天、看云、看花开惊鸟雀、看细雨浸房檐。 柳拂书站在院门口,对这金贵的米虫儿子说:“你起来,活动活动。” 柳弦安倒是听话:“哦。” 哦完就撑起上半身,晃了两下手里的折扇,活动活动。 柳拂书气得头昏。 柳夫人劝儿子:“你大哥此刻正在藏书楼,你字写得好,过去帮着誊抄医典吧,这活不用费脑子。抄好之后送往太医院,他们会将这些医典重新整理,再分发至大琰全境,治更多病,救更多人。” 柳弦安没挪窝,也没应声,他依旧躺在椅子上,看着天边白丝丝的一朵云,半天突然冒出一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费那劲。” 柳拂书二话不说,抄起一根棍子就要打儿子。 柳夫人赶忙拦住他。 柳拂书吹胡子瞪眼:“倘若今日你病了,我救是不救?” 柳弦安回答:“救也行,不救也行,都可以。” 柳拂书怒火攻心,把棍子朝他扔过来。 柳弦安没躲,脑袋上被砸出一个大包。 院外的人听到动静,急忙跑进来劝。柳夫人担心儿子的头,又不想让人觉得自己过于溺爱,于是厉声呵斥:“还不赶紧去藏书楼,给你大哥帮忙!”再顺便让他给你看看伤。 柳弦安应了一声,慢吞吞地站起来,结果可能是被敲得有些晕吧,他没有走向大门,而是径直迈向池塘。 “噗通”一声。 栽了进去。 柳庄主与柳夫人双双目瞪口呆。 满院子的下人赶紧大呼小叫地冲上前救人,一边救一边胆战心惊,这二公子落水,怎么也不见扑腾挣扎,不会是这么快就……去了吧? 但柳弦安当然不会这么快就死掉啦,他只是俯趴在水里,恍恍惚惚地感慨,啊,原来这就是死,心中并不感到丝毫慌乱,毕竟人嘛,其始而本无生。 体会完后,他就闭上眼睛,在众人抢救自己的过程里,坦然昏了过去。 由于这件事太过荒诞,于是很快的,全山庄、全城乃至全国的百姓,就都知道了白鹤山庄柳二公子宁愿跳湖自杀,也不愿意帮忙抄书。 懒名天下扬。 柳夫人拿他没办法,只好反过来劝自家相公,咱们家大业大,养他一辈子又有何妨?而且懒也有懒的好,前阵子他倒是勤快,隔三差五往外面跑,结果被南下游玩的公主相中,差点招成了驸马。 按照皇上对白鹤山庄的重视程度,这门亲事理应是能成的,那最后为什么没成呢?主要还是因为柳弦安的种种事迹过于惊人,皇上实在难以接受妹妹要嫁给这么一个奇葩,所以亲自下场劝分。 百姓在听说这件事后,都遗憾得很,毕竟谁心中还没有个一步登天的皇亲国戚梦?柳弦安倒好,送上门的泼天富贵,就因为平日里太不学无术,生生给折腾没了。 “你们说,倘若柳二公子从今日起幡然醒悟,刻苦读书,还能不能娶得公主?” “刻什么苦,我听说他连自己家的藏书楼在哪都不知道,学堂加起来也没上够两年。” 流言就这么传啊传,城里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倒也不全为假,柳弦安确实找不到家里新建的藏书楼,他所熟悉的,是前年塌了的后山旧楼。 学堂也确实是上半天逃三个月,那时他才四五岁,不往别处逃,就只坐在藏书楼里翻书,不挑类不挑目,哗啦啦飞速翻着书页,手法和晋地厨子削面有一比。 正常人显然不会这么看书,所以大家都以为柳二公子是在作妖。柳弦安就这么独自翻完了家中所藏的一万三千九百八十二本书,再回到学堂时,他发现那位山羊胡子的老先生摇头晃脑,依旧在讲着与几年前差不多的内容。 当场就惊呆了。 而等他坐下之后,看见同桌还在对着几年前的内容抓耳挠腮,像是完全没搞明白,这种惊呆就更上了一层楼,犹豫再三,柳弦安还是没忍住问道:“你这几年都在干什么?” 同桌奇怪地看他:“那当然是学习啊,你当人人都像你爱玩,我们可累得很。” 柳弦安还想再问,先生却已经站到了他身边,此子不来还好,一来便勾着别人说话,扰乱课堂秩序,该罚。 柳二公子平白挨了一顿手板,从此再也不肯去学堂。 也没再去过藏书楼,因为他脑中已有大道三千,有一整个世界正在栩栩如生地运转,而在翻腾云海之巅,诸位上古先贤和他们的观点一如星光闪耀不灭。慢慢的,柳弦安觉得自己的思想也飘浮起来,似扶摇而上的鹏,遨游东海的鲲,辉煌壮丽地存在于天地间。 和永恒的思想比起来,躯壳是何其渺小不足道啊。 柳弦安长叹一声,闭眼听风声拂过耳畔,身心极度放松。 想到入神处,嘴角也微微扬起,在万千飞花残瓣中,一笑动……动全后院吧,因为全城乃至全国的百姓也看不到这美丽画面,只有满后院的小丫鬟羞红了脸,手中握着帕子拼命地绞,心里想着,将来一定要好好攒钱,万一、万一能嫁给二公子呢,他那么懒,总得许多银子才能养得起。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在柳弦安即将满二十岁的时候,又有一道消息传进白鹤山庄,还是与宫廷、与亲事有关。 柳夫人吃惊:“怎么又来了,那公主当真如此喜欢弦安?” 柳拂书将密函递给她:“不是弦安,是阿愿,这信中说,皇上有意让阿愿嫁于骁王殿下。” 阿愿,大名柳南愿,是柳弦安的三妹,今年刚刚十六岁。 至于信中所提的骁王梁戍,则是先皇第三子,现率军驻扎在西北的大元帅。柳庄主早年带着弟子北上援军时,倒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的梁戍还只是个手握短剑的小少年,没曾想,一晃竟也到了该娶亲的年龄。 对于这门亲事,皇上是这么考虑的,因为前阵子拒了公主与柳弦安的亲事嘛,总觉得此举扫了白鹤山庄的面子,得安抚一番,所以他在朝中搜罗一大圈,精准将自己待嫁……待娶的三弟筛出来,打算撮合一下他与柳南愿。 梁戍连夜进宫:“皇兄三思。” 柳拂书也很想让皇上三思,主要这位兵马元帅的名声不大好,虽逢战必胜,却暴戾嗜血,每年交到朝廷的军费开支中,从来就没有“战俘”一项,那战俘都去了何处?相传月牙城以西有一片荒漠,巨石与沙砾皆被血染成暗红,长风一卷,哭号不绝,如同镇压着数万阴魂的鬼城,阴森可怖。 朝臣常因此上书相劝,他们委婉地提出,三王爷虽战功赫赫,但斩杀战俘这种事,实在不大仁德。 梁昱坐在龙椅上,不咸不淡地问:“斩杀战俘,诸位爱卿可有谁亲眼见过?” 底下一片寂静。西北苦寒,又战事频发,大家自然都没去过,但王爷从来不问朝廷要战俘开支,这总是真事吧? 梁昱耐心回答:“因为朕的三弟体恤国库空虚,所以这么些年一直节衣缩食,用自己的俸禄养着那群俘虏。” 这理由的玄幻程度,和俘虏不需要花钱,喝西北风就能活有一比,但天子既然这么说了,朝臣便大多识趣噤声,只有一个二愣子还在扯着嗓子禀:“可王爷的俸禄,似乎远不够养着那么多战俘。” “原来钱大人也知道这是一笔大开支。”梁昱抬抬眼皮,非常好脾气地看着他,“既如此,那爱卿你就捐出一年俸禄,帮帮王爷。” 钱大人:“……” 其余大人见势不妙,赶紧找了个借口,集体告退。 待到四周无人,梁昱这才收了满脸假笑,抽出一根笔怒气冲冲地写,以后少给朕惹点事! 写完之后封上红蜡,另附黄金一车,酒三十坛,派人连夜送往西北大营。 车队浩浩荡荡驶出王城,所有人就都知道了,皇上对骁王殿下的偏爱,那是明晃晃写在脸上的。 从此再无人敢多言。 柳拂书觉得这么一个人,守卫边疆自是猛将,可一旦扯到成亲过日子,就显得稍微有那么一点……算了,没有稍微,是非常,非常不合适。 柳南愿本人听完,亦五雷轰顶,因为她一直想嫁个弱不禁风的斯文公子,现在突然变成了杀人狂魔,心理落差实在太大,于是捏着帕子就去找闺中密友哭诉,哭诉完仍不愿回家,躲在茶楼里听人家说书。 日暮时分,柳弦安晃着他那把扇子,悠哉哉来找妹妹了。 没办法,因为家中只有他最闲。 柳南愿握着二哥的手诉苦:“凭什么就是我嫁?” 柳弦安附和:“对,凭什么。” 柳南愿继续说:“我听说他杀人如麻。” 柳弦安觉得这一点倒正常,戍边卫国,总不会像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那般春花秋月,莺燕环绕,但他也懒得向妹妹解释,就只敷衍地唔唔嗯嗯几句。 柳南愿说到伤心处,眼看着又要落泪:“二哥,你说,若你是我,要被嫁于王爷,此时当如何?” “若我是你,要嫁给那样一个人,”柳弦安想了想,“可能会跳湖吧。” 毕竟自从上回跳了湖,爹娘就再没提过去藏书楼抄书的事。 柳南愿压低声音:“有用吗?” 柳弦安用自己的经验点头:“有用。” “好!”柳南愿一拍桌子,“那等我找个黄道吉日,就去跳湖!” 第2节 不远处的角落,另一伙人正听得目瞪口呆……主要是副将目瞪口呆,至于坐在旁边的梁戍本人,看起来则依旧是一副慵懒随意的姿态,凌厉眉峰也舒展着,一根手指还在随窗外渔歌敲击杯沿,像是完全没听到隔壁兄妹的谈话。他此番南下,不为战事,自不必穿战场重甲,而皇上抱着相亲就得人模狗样的心态,命宫人加急赶制出十套新衣,换上之后金冠墨发,黑袍流光,手里再握一把长剑,倜傥好似江湖名门公子外出巡游,在茶楼喝了没一壶水,绣着鸳鸯的帕子已经往眼前落了三条。 这一行人本是为了到白鹤城见柳庄主,因为皇上坚信这是一门惊天动地的绝世好姻缘,非得让光棍弟弟亲眼看看柳家小姐。 梁戍:“臣弟——” 梁昱:“军费减半。” 梁戍:“明日就去白鹤城。” 梁昱:“甚好。” 来的路上,一众部下还在天花乱坠地感叹,就咱王爷这赫赫军功,这堂堂样貌,放在哪里不是抢手货?万一真被柳小姐看进眼里出不来了,寻死觅活非嫁不可,那可如何是好? 唉呀,愁苦,很愁苦。 结果万万没想到,白愁了,人家小姐不是普通的不愿意,是宁可投湖自尽也不愿意的那种不愿意。 好尴尬,好耻辱! 等柳家兄妹离开后,副将小心翼翼地转过头,仔细观察了半天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梁戍,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低沉而又忠诚:“那我们还去白鹤山庄吗?” 梁戍手指松开杯沿,轻飘飘一点头:“去。” 第2章 夜幕低垂,整座白鹤城都被沙沙细雨裹住了,潮漉漉的青石小巷映出一串灯影,是江南独有的静谧。 梁戍坐在桌边,闭眼闲听窗外雨声,桌上摆着的饭菜半分没动。眼看着热乎气都快飘没了,一旁的副将只好清清嗓子:“王爷——” “撤下去。” 副将:“……” 他名叫高林,打小就混在西北军营,十岁起征战沙场,数度九死一生。现如今功劳有了,地位有了,世面却没见过几回,连月牙城都没出过,所以梁戍这次专门点他随自己一道回繁华王城,本是一片好意,谁曾想,半路冒出个相亲的活。 片刻之后,梁戍睁开眼,问他:“你打算盯着我看多久?” 高林的目光依旧落在梁戍脸上,他也很纳闷啊,且不论地位与军功,就算光凭这张脸,哪里就到了宁可自杀也不愿嫁的地步?当说不说,那柳家小姐忒没眼光,而且不嫁就不嫁吧,为何还要拿到茶楼去哭诉,看看现在,搞得我家王爷茶饭不思,都闺怨了。 想及此处,他特意放缓语调,体贴关怀:“反正我要是个姑娘,肯定非王爷不嫁。” 梁戍的眼皮不易觉察地抽了一下,他抬起头,而高林也很配合,赶紧做出含情脉脉的心动姿态来。烛火跳动,人影成双,梁戍与他对视片刻,感觉头很痛:“你以后离我远一点。” 高林嘿嘿干笑:“那王爷吃两口呗,这桂花鸭子还不错,吃完我立刻就走。” 梁戍瞥了眼桌上油腻腻的鸭子,依旧食欲全无,此时门外恰好有人送来一封飞书,落款是一牙弯月,程素月。 她是高林的义妹,也是自从出生就在军营,小时候看不出美丑,泥地里打滚的野丫头,长大倒一天天地水灵起来。本事不小,战时能跨马,闲时能管账,会做饭会看诊,就是书念得少了些,之乎者也认不太全。 高林纳闷地抖开信纸:“不赶紧来白鹤城,学秀才写什么信……嚯!被人给绑了?” 程素月这封书信写得很能冒充柔弱闺秀,哭诉说自己在路过伏虎山时,被一群山匪掳走,让兄长与三公子收到信后,赶紧带着黄金亲自来赎人,一天都不要耽搁。 高林想不通,这伙人都能将阿月给绑了,身手必定不凡,那还当什么劫匪。而且山寨居然建在伏虎山,连绵险峰十八座,绿树环抱古木参天,猿猱扯着粗藤成天鬼影子一样荡,落一场雨,更是连石头都要潮出霉气,谁会吃饱了撑的住在那里? 梁戍却道:“那群人不是她的对手。” “嗯?”高林迟疑,又看了一遍信,琢磨过来几分滋味,倘若当真被绑,那只让自己一人带着黄金去赎便是,何必要多提醒一句“三公子同往”。 那么问题就来了,按照程素月的往日作风,除非遇到天塌地陷的大事,否则绝不会闹到梁戍眼前。可究竟什么才是程姑娘眼里的大事,狼族偷袭春风城不算,玉门闹灾荒不算,白龙河涨水发洪也不算——因为这些麻烦,她全部能自己想出办法解决,所以不必、更不该让王爷为之烦心。 那伏虎山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能比外族、灾荒、洪水更加重要?想及此处,高林难免好奇,便试探着问:“王爷打算何时动身?” “明日。” “明日?”高林稍一停顿,“可白鹤山庄那头……皇上有命,这回哪怕是天上下刀子,也不能耽搁王爷的亲事。” “你现在去一趟,告诉柳庄主,等本王处理完手头的麻烦,改日再登门拜会。”梁戍又道,“还有,白天茶楼里那人,什么来路?” “柳弦安,他是柳姑娘的哥哥。”高林道,“名气不小,全天下传成笑柄,就是宁可跳湖自杀,都不肯多抄一页书的那个纨绔公子哥。若再往细处算,王爷这回来白鹤城,也是被他坑。” 这话不假,可不得是先有公主相中柳弦安,才有了后续一摊子事。 梁戍点头:“带着他。” “带着他,带他干什么?”高林莫名其妙。他虽然也觉得柳弦安奇葩,行事怪诞,眼光还不好,但那毕竟是柳拂书的亲儿子,所以还是旁敲侧击地提醒了一下自家王爷,白鹤山庄的公子,倘若没有正当理由,怕是不好讨要,更不能因为记仇,就随便把人家招到身边揉扁搓圆,不然咱还是算了。 “就说本王想多了解一点柳姑娘。”梁戍挥手,“行了,速去速归。” 高林:“……” 这理由听上去虽然勉强合理,但高林心里清楚,依照王爷那个心眼大小吧,此举和“想多了解柳姑娘”没有半文钱的关系,和柳弦安那句“宁愿跳湖”关系倒是不小。他明白皇上对柳家的看重程度,自然不想闹得太过火,但劝又劝不住,最后只能长吁短叹地前往白鹤山庄,想着万一柳神医爱子心切,舍不得呢,只要他一从中阻拦,那这件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结果没曾想,柳拂书听完原委,答应得那叫一个干脆,当下就命人去水榭里抬二公子,看架势是准备立刻将人打包送进客栈,高林赶紧站出来劝阻,倒也不用这么着急,我们明早,明早才动身。 “那说好了。”柳拂书拉着高林的手,目光殷殷,“明早可一定要动身啊!” 高林喉结滚动了一下:“哎。” 柳家的人,怎么都这样。该嫁的王爷不愿嫁,该留的儿子不愿留,每一步棋都精准走在高副将的预判之外,这难道就是江湖人和军营人的差距吗? 而在后宅里,柳南愿也听说了整件事,她立刻跑到二哥院中,商量要如何利用这个机会,搞黄这门亲事。 “这事并不难。”柳弦安打开扇子,替满头大汗的妹妹扇风,“他喜欢什么样的,我便专门将你反着说,除了容貌之外,余下的脾气秉性,又有什么是不能更改的呢?” 柳南愿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柳弦安又问:“说来听听,你不愿嫁给王爷,却喜欢什么样的?” 柳南愿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喜欢长相斯文,唇角含笑,身材瘦长,文思泉涌,皮肤白净,力气小一点,容易胃疼,一吹风就咳嗽的,你笑什么呀!” “没笑没笑。”柳弦安眼带春风,用扇柄敲敲她的头,“放心吧,定然会帮你嫁得良人。” “那可说定了啊!” 柳南愿与他郑重击掌,就这么把自己的未来托付到了这个以不学无术闻名全国的二哥手上。 待到柳南愿离开后,柳弦安从心爱的软榻上坐起来,差小厮去收拾行装。对于要去伏虎山这件事,他倒没什么抵触情绪,先前不愿出门,是因为没必要出门,而现在既然有了正当理由,那出一出也无妨。 相较来说,柳夫人的反应还要更大一些,她一方面和自家相公一样,盼着儿子能出门走走,别总一天到晚躺着,可另一方面又觉得伏虎山,那是什么险峻难行的鬼地方,就算有朝廷的兵马一路护送,总也难免担心,便连夜安排了一支队伍,命他们好好照顾二公子。 柳弦安道:“母亲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柳夫人叹了口气,拉他坐在凉亭中:“你既要帮着阿愿,也要顾全皇家颜面,莫要太过分。我听你父亲说,那位骁王殿下并不是好相处的人,这一路你务必小心谨慎,千万别与他起冲突。” 柳弦安一一应下,将母亲送回卧房后,又去父亲那里听了几句训,而后便呵欠连天地回到水榭庭院,洗洗睡了。 白鹤山庄其余人却没睡,小推车吱吱扭扭地响了差不多大半夜,一趟趟运送着各种出门所需。虽然在柳二公子心里,大道的终极应该是不食五谷,吸风饮露,骑日月逍遥天地,但他目前确实还没到这种神仙地步,饭不能省。 其实也不单单是白鹤山庄,柳弦安出远门,对全城百姓来说都是一件稀罕事,所以大家一大早就站在街道两旁看热闹,还有人莫名其妙地鼓起了掌,噼里啪啦的喧闹声音传入客栈,梁戍眉头微皱:“何事?” 高林如实道:“回王爷,没什么事,柳二公子已经到了,此时正在客栈门口,可要先将他们请进来?” 梁戍慵懒披衣下床:“不必。” 高林一噎,怎么就不必了,还没有动身就如此针对人家,会显得我们很没有礼数。 梁戍在路过窗户时,随意往外一瞥,就见长街上停了少说也有十七八辆马车,再加上护卫与仆役,浩浩荡荡,直拐出三四个街弯。 “……” 高林在旁解释:“听说这位柳二公子向来锦衣玉食,这回既是出远门,又并不知道咱们是去匪窝,带的随从多些,也正常。” 梁戍不悦:“打发走。” 高林领命下楼,找到白鹤山庄的管家。他没有明说土匪一事,只道王爷不愿惊动沿途百姓,所以下令一切低调,不可招摇。 管家面露难色,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旁边的马车里却传出一句:“无妨,忠叔,你先带人回去吧,将阿宁留下便是。” 高林安抚:“柳公子放心,有王爷在,这一路绝不会出乱子。”因为王爷本人就是最大的乱子。 他昧着良心吞下后半句,连哄带骗,总算将白鹤山庄的队伍送了回去,只剩孤零零一驾柳弦安的马车停在客栈前。 而梁戍还没有下楼。 高林心想,到底有什么好捯饬,这么长时间,于是亲自寻去二楼,发现自家王爷竟然还没换完衣服。 梁戍站在卧房中央,两臂大张,领口半敞,一群仆役围着他忙碌,身上云锦布料折出溢彩流光,领口绣花纹,盘扣嵌白玉,可见是实打实在按照相亲的排场梳妆。 高林完全不懂这份隆重是因何而起:“王爷,咱不是不去白鹤山庄了吗?” “不去,穿给门外那群人看。”梁戍闲闲一抬下巴,“虽然不能去白鹤山庄,但本王依旧心向往之,故以衣寄情,慰藉一二。” 高林:“……” 门外那群人,是梁昱的人。一般天子往权臣身边安插眼线,都是挖空心思暗着布,但梁昱恰好相反,他用这群明晃晃的壮汉,时刻警告弟弟“你要是胆敢忤逆作妖,回来朕就打断你的狗腿”,相当直白。 梁戍整理好衣冠,又喝了杯茶,这才背起手悠闲下楼。 街道两旁仍有一些百姓没有散去,因为反正也无事可做,不如在这里晒晒太阳,另外还有几个可爱胆大的姑娘,她们原是想等着看轿子里的柳二公子,没曾想柳二公子没等来,却等来了王爷。 王爷自然不能肆无忌惮随便看,姑娘赶紧低头行礼,脸通红,心直跳,脑子里满是方才梁戍下台阶的一幕,逆着天光看不清脸,只来得及匆匆一瞥袖口上的纹饰,锦绣蔓延,似万重繁花绽放,贵气凌人。 让柳弦安在客栈门口干等了一个时辰,梁戍觉得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他走到马车跟前,随手挑开帘子:“你——” 话戛然而止,因为柳弦安并没有干等,而是正在睡,熟睡,舒舒服服倚靠在软枕上,右手撑住头,唇角甚至有几分笑意,像是做了个不错的梦,看起来再多等三四个时辰也不是不行。 梁戍放下车帘,反手用剑柄重重一敲车门。 “咣当!” 周围人都吓了一跳,马车里的柳弦安自然也吓了一跳,他的心脏“砰砰”狂跳着,坐直身体,眼底带有一丝茫然。因为车帘厚重,所以只能透进几丝微光,马车内细小灰尘昏昏飞舞,而四周则是鸦雀无声。 他以此判断客栈里的人应该还没准备好,否则兵马一动,断不可能如此安静。 那方才或许是做了个不重要的梦吧。 柳二公子换个姿势,闭起眼睛,继续睡了。 睡得马车外的人都比较震惊。 这究竟是没醒呢,还是醒了也不愿出来? 柳弦安的小厮见着这失礼一幕,也着急,他想上去唤自家公子,又不敢,因为王爷还站在马车前呐,便只好用求助的目光拼命看向高副将。 高林压低声音问:“你家公子这是什么路数?” “没有路数啊。”小厮赶紧说,“我家公子就是爱睡觉,打雷都不动,得使劲晃他才能醒来。” 高林还在盘算要怎么打圆场,另一头的梁戍已经大步一迈,也弯腰坐进马车。 整件事情立刻变得更加诡异起来。 第3节 小厮懵道:“王爷怎么进去了,那我……还能伺候公子吗?” 高林头猛猛地疼。他命人将小厮先安排到别处,自己则是策马护在柳弦安的车旁,“咳咳咳”地清了好一阵嗓子,跟老大爷磕烟锅似的,以提醒自家王爷,凡事不要太过火。 同时还要去向皇上的人解释,王爷如此迫不及待地跑去与柳公子攀谈,一定是因为着急想成亲,啊,来来来,大家即刻动身,不要耽搁。 车队就这么辚辚驶出了白鹤城。 因为王爷正在谈话,所以大家都尽量保持安静,没有一丝多余声响。 柳弦安也就一直安安稳稳地睡着。 无拘神游圹埌之野。 完全不知道车里多了个人。 第3章 庄周曾梦为蝴蝶,栩栩然不知周。 柳二公子也梦,梦登天游于太虚,飘飘然超万物。 他睡觉其实并不算踏实,尤其白天,更是浅眠,虽然闭着眼睛,也差不多能将周围的动静听个七八分,那为什么小厮总是摇不醒他呢?主要还是因为柳二公子不想醒,他脑子里装的世界实在太大了,日月照耀绮丽缤纷,经常一不小心就会踏入虚无幽境,所以对小厮的叫喊听而不闻,也是很正常的事。 行至途中,马车有些颠簸,柳弦安闭着眼睛,又换了个姿势。他的衣着打扮并不像梁戍那般华贵精致,因着要出远门,所以还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宽松薄软一件旧袍,领口半敞,旁人穿起来或许不像话,但搭在他身上,偏偏就多出几分仙气,轻落落似浮在青翠竹梢一片云。 梁戍坐在对面,视线从他的眉眼一路滑到喉结上的芝麻小痣。他知道自己的二姐向来喜欢收集漂亮东西,公主府中能从杯盘碗筷一路美到宫女侍卫,连花圃中都找不出一根普通杂草。既然什么都要挑全天下最好看的,那她前阵子一哭二闹非要嫁给眼前这位睡仙,似乎也不难理解。 车帘阻挡了光,也使马车内的空间更加封闭。梁戍身上的檀木香气原本淡不可闻,后来就逐渐变得有些浓厚,陌生的气味终于使得神游天外的柳二公子稍微动了一下鼻子,隐约觉得今日这场梦似乎不太对劲。 他睫毛轻颤,看架势是挣扎着想醒来,车轮恰在这时往上猛地一颠!陡然偏移的重心使得柳弦安整个人都向前滚去,他短呼一声睁开眼睛!关键时刻,梁戍单手掉转长剑,用剑柄挡在对方肩头,将人又重新推回座上坐好。 柳弦安惊魂未定,未尽的狂梦搅和着眼前昏暗空间,半天没回过神,只觉得心脏跳得脑仁子嗡嗡响,而更为震撼的,在梦境消散之后,他发现自己脖颈旁边竟然搭着一把剑。 一把很长的剑,剑柄赤黑,剑鞘斑驳。 目光再往前飘,便是握着剑的人。 车里明灭交替的光使得这一幕更不似真,梁戍大半张脸都隐没在阴影中,他的瞳孔要比一般人的颜色更淡,像某种凶悍的沙地兽类,虽说身着华服锦衣,但柳弦安还是敏锐地觉察出了对方身上的杀戮气,那是经年累月在沙场中浸出来的,裹着西北粗粝风沙,是再浓的檀木也压不住的血腥。 “……骁王殿下。” 柳弦安收回目光,欲站起来行礼,马车却好巧不巧又颠了一下,梁戍重新用剑柄将踉跄扑向自己的人压回去:“坐着吧。” “多谢殿下。”柳弦安握住扶手,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在出发前竟然没有人通知一声,还有,这位王爷是没有准备别的马车吗,为什么会挤在这里,自己的小厮又去了何处? 梁戍的世界并不存在于柳二公子的三千大道中,所以他难得迷茫了片刻。两人就这么在行进的马车里相对而坐,各自沉默,让柳弦安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去年除夕家宴时,自己那貌合神离的,准备分完家产就一拍两散的舅舅与舅母。 梁戍却不着急,从白鹤城到伏虎山,至少还有十来天的路程,有的是时间慢慢用他解闷。 只因对方几句茶楼闲谈,就仗势把人从家中带走,这种行为不可谓不恶劣,但骁王殿下从小到大的恶劣行径多了去,朝中那些白胡子老臣至今提起往事,仍一副要以头怆地的死谏式悲壮,所以这点芝麻小事,还真排不到前头。 车继续走着,一晃一晃,咯吱咯吱,昏昏暗暗。 在这催眠环境里,柳弦安的眼皮又开始发沉,脑袋也时不时地往前点,整个人都在晃荡。梁戍余光往窗外一瞥,见前头行驶的车辆已经靠着路边一处茶棚停稳,便也起身离开马车。 车夫见状一拉缰绳:“吁——” 马蹄原地刹住,马车出于惯性,仍往前蹿了一小截,梁戍意料之中听到车里传来“咚”一下,而后便是倒吸冷气的声音。 “哟,公子!”车夫赶紧进去把他扶起来,“没事吧?” “无妨。”柳弦安额头被撞红了一大片,也没搞懂自己怎么会摔出这种四仰八叉的姿势。车夫把他扶出马车,道:“公子在这里喝杯茶,歇歇脚吧。” 梁戍已经先一步进了茶棚,小厮一见王爷离开,立刻快速跑过来,吃惊地问:“公子,你的头怎么了?” “不小心撞了。”柳弦安的目光扫视一圈,见山道上一共只停了三架马车,茶棚里也并没有多少兵马,便问,“只有这些人?” “刚从城里出发的时候,还挺多的,后来就分了不同的路。”小厮道,“高副将说是王爷不想动静太大,所以要微服出行。” 柳弦安又问:“这一路你都与高副将在一起,他还说了什么?” “没了。”小厮如实回答,“说完微服出行的事,高副将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阿宁,他又问哪个宁,我就告诉他,是无不将,无不迎,无不毁,无不成,这个宁,公子亲自给我取的,然后高副将就再也没有说话。” 柳弦安拍拍他的脑袋:“以后再有人问,你就说是安宁的宁,走吧,去歇一歇。” 两人挑了干净椅子坐下,桌上已经备好茶水和吃食,山郊野地,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东西,粗茶一大壶,烧饼硬得像石饼。在西北征战时,这类玩意算军中主粮,高林早就吃习惯了,但他觉得像柳弦安那种金贵公子,必然不可能咽下去,于是好事地往隔壁桌扫了一眼。 柳弦安确实咬不动,不过也没丢到一旁,而是掰下一块,正在蘸着茶水细嚼慢咽,一旁的小厮也有样学样,吃得斯文有礼,主仆二人就这么坐在斑驳的阳光树影下,分完了两张大饼。 高副将看得直懵,连带对白鹤山庄的伙食产生怀疑,觉得难不成这群人平时都是干嚼药材当饭,怎么这都能吃得毫无意见。 梁戍也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他带人出来全是为了逗乐解闷,现在乐没了,就开始没事找事:“本王有说过要在此处歇息吗?” 高林冤得很,原本我只安排在这里喝茶歇脚,是谁非要用饭的,让摊主弄了一堆隔夜的饼,结果我看人家柳二公子吃得倒挺高兴。 为了避免自家王爷继续找茬,作出更大的妖,高林主动转移话题:“今晚可要宿在小眠村?我差人提前去打点。” “不必。”梁戍将茶盏往桌上一放,“赶路要紧,走到哪里算哪里。” 高林:“……” 什么叫走到哪里算哪里,这一路除了小眠村,就都是高木深林,连块平整的空地都难找到。吃硬饼,睡树林,此等戏弄人的心机手段,简直和王府里老赵四岁的熊儿子有一比,被小姑娘给揍了,憋三天就憋出来一个去扯人家的头发,可谓出息惊人。 梁戍看向他:“你在想什么?” 高林摇头:“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 柳弦安吃完了饼,就被小厮强行拉出去散步消食,两人齐齐站着打圈按揉胃,反正高林之前是没见过这种养生权威局的,于是自己也跟着学了两下,模样喜感。阿宁没憋住“扑哧”一乐,柳弦安也笑,而他一笑,场面就很不得了,高林低声道:“乖乖,怪不得公主非要嫁。” 梁戍对此不置可否,他大步踏出茶棚,翻身上马:“出发!” 阿宁将柳弦安扶上马车,盘算着往后要同高副将混熟一些,看看能不能有机会也给公子讨要一匹小马来骑,好多让他动一动,别总是吃完了就睡。 心里正想着,一回头,柳弦安已经又找好了打盹的姿势。 对于柳二公子来说,马车里坐着的是王爷还是阿宁,其实是没多大区别的,因为谁都不耽误他梦为飞鸟,梦为游鱼,此时厉乎天,彼时没于渊,自由自在得很。 就这么一路自在到了暮色低垂时。 马车停在林地深处,篝火也生起四五堆,伙食比中午要好,护卫们去林子里打了野鸡,不消片刻就烤得喷香冒油,还有一大包酸甜的野果。 高林拿了一些吃食给阿宁,见他整个人都兴高采烈的,不住左顾右盼,便问:“在看什么?” 阿宁回答:“看林子。” 高林吸取下午“不将不成不什么,所以叫阿宁”的天书教训,没有继续追问林子有何可看,只是淡淡一颔首,斯文尽显,尽量不给王府丢人。 柳弦安也在看林子。这是他第一次露宿野外,古木高密林风清爽,风景空旷高远得像是一幅画。 圣人以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想来差不多也该是此情此境吧。 他松垮裹起毯子,感慨一声,惬意万分。 高林隐隐觉得自家王爷的计划似乎又要落空。 因为别人家的公子并没有因为要宿于林中而感到不满,相反,看着还很舒坦。 这找谁讲理去? 梁戍说:“你要是继续在那里摇头晃脑,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高林立刻脖子僵直,不晃不晃。 梁戍重新闭上眼睛:“有人来了。” 高林收起调笑,从护卫手中接过长刀,转身看向另一头。 片刻后,果然传来窸窣脚步声,以及断续呻吟,一声赛一声凄惨痛苦,放在这黑天半夜的野林子里,毛骨悚然的,和闹鬼差不了几分。 阿宁悄悄问:“公子,听这声音,是有人受伤了吗?” 柳弦安点头:“是。” 从林子里“哗啦啦”钻出来一伙人,他们穿着样式统一的黑衣,应当是出自哪家镖局或者武行。其中四人用担架抬着一名伤员,另外有一个看着像是头目的,上前规规矩矩向高林行礼:“这位大哥,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今晚也宿在这里,别处实在找不到块干净地方。” “旁边还有空地,诸位自便,莫吵到我家主人。”高林见火堆上还有几只剩下的野味,便让护卫一并给了他们。镖师连连道谢,挪到一旁也生起火,又将烤肉撕碎,加上饼和水,搅和出一碗肉糊糊,喂了那伤员几口。 阿宁伸长脖子看:“他伤得可不轻。” 满身是血,瞳光涣散,胸腔发出的声音像是在拉风箱。那伙镖师在喂完饭后,又从行李中翻出伤药,拔开瓶塞想替他换绷带。 清风拂过,空气里泛起一股若有似无的苦甜。 柳弦安突然道:“那是毒药。” 他这句话说得声音并不大,可也不小。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镖师也停下手中动作,惊愕地往这边看过来。 梁戍微微挑眉:“毒药?” 第4章 镖师们虽不知这一行人的身份,但出门在外,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也没有发火,只解释道:“公子怕是看错了,这是上好的疗伤药。” “是疗伤药,但是里面加了赤丹花,赤丹花会散精气蚀心脉,连续用上十天,任谁都救不回来。”柳弦安道,“况且他本就伤重,应该会比十天更短。” “这……公子是大夫?”那镖师头目见他说得有条有理,也不敢轻视,亲自将药瓶送过来,“这药是我们从家里带的,理应不会有古怪,还请公子再仔细看看。” “不用看啦。”阿宁挡着男人,不让他靠得太近,“连我都能闻出来,说明这里面不仅加了赤丹花,加的量还不少。你们还是尽快将他伤口上的药粉与淤血清理干净,再用绷带包扎好,马上送到白鹤山庄求医吧。” “我们原本也是要去白鹤山庄的。”这时后头又有一个镖师站起来,“既然这样,也别在这里耽搁了,还是抓紧时间动身。” 头目辨不清柳弦安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但也不敢拿人命开玩笑,更没空判断伤药是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所幸这里距离白鹤城已经很近了,于是匆匆道谢之后,就下令众人整理行装,即刻出发。 镖师们重新抬起担架,在头目一连串的催促声中,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离开了这片树林。 高林拿起佩刀,叫上三个护卫拎着桶,也去了溪畔取水。 待到四周重新安静下来,梁戍才开口:“既会看诊,为何不替他一次治好?” “王爷误会了,我不会看诊,也从未替人看过诊。”柳弦安解释,“只是能辨出各种药材的气味。” 这对白鹤山庄的少爷小姐们来说,算基本功,人人都是从四五岁就开始学,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有人学得快,有人学得慢,而柳二公子,则是因为学得实在太快了,所以任谁都觉得他在偷奸耍滑,哪怕抽考全对,也被大人斥为作弊。 柳弦安没有解释,彼时他年岁尚小,并不太理解先生是怎么判定的,只是盯着那两撇不断飞舞的小胡子,默默后退两步,免得口水喷到自己。挨了一阵骂后,忍不住就摇头晃脑地感慨,果然,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啊,我还和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 仰天而嘘,仰天而嘘。 第4节 后来诸如此类的事情,又发生了许多次,柳弦安在刚开始的时候,还曾经试图站在别人的立场上,用他们的眼光来审视自己的行为,看是否当真荒诞浪荡,但后来一想,世人如果用他们自己的想法来作为判断对错的标准,岂不是人人都能有一个标准?既然人人都能有一个标准,那我何必非要遵从他们的标准,而不能遵从自己的标准? 想明白这一点后,柳二公子重新躺回软绵绵的榻上,舒服地长叹一声。 在往后的岁月里,他也彻底放飞,将自己活成了一个飘飘摇摇的神人。一只脚囹于凡人之身,只能踏在红尘里,羁绊着父母亲朋,目睹着生死病痛,另一只脚却借力不灭的思想与精神,高高踩在万丈青云之巅,纵情游于四海,往往乐不思归。 他的世界里有一只白鹤,能随时随地托举日月。 而梁戍和他截然相反。 朝堂倾轧,战场厮杀,桩桩往事足以化成一场大火,将所有年幼时的天真念想烧个干净。他的记忆里是没有鹤露松风的,有的只是权术和屠戮,以及漫漫长夜下的一坛烈酒。 梁戍还记得在自己小时候,曾经见过白鹤山庄的主人,他那阵带了许多弟子来西北援军。战事如拉满的弓弦,自己跟在师父身后,没日没夜率领一批一批精锐的士兵出战,再用担架一批一批地把伤兵抬回来。战火燃起、熄灭、再燃起,血肉撕裂、痊愈、再撕裂,暗红色的夕阳高悬于大漠上方,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火在灼嗓,在某些精疲力竭的时刻,他甚至怀疑自己陷进了一场永远也不会有尽头的惨烈轮回。 阿宁把火堆拨弄得更旺了一些,又从小葫芦里倒出来几粒包好的小药丸:“公子,吃了安神药早些睡吧。” 柳弦安却道:“今晚早睡不了。” 梁戍闻言,眉宇稍稍一动。阿宁没搞懂,还在小声地追问:“为何?”难不成王爷要与公子聊天?不应该啊,我看王爷一直在出神,也没有要主动同我们说话的意思。 柳弦安道:“又有人正在哭喊着朝这边走来。” 阿宁竖起耳朵仔细地听,足足过了老半天,风才送来一丝若有似无的鬼叫。 柳弦安的耳力差不多能和内功深厚的梁戍相媲美,纯粹是因为打小没什么朋友,所以在大段大段孤独的思考中,他学会了捕捉风中的每一丝声音,来与自己作伴。 梁戍问:“那你可知来的是谁?” 柳弦安摇头:“不知,不过应该伤得极重,否则发不出这种声音。” 声嘶力竭嗓子倒劈,不知道的,还以为浑身的骨头都被打断了——不过事实上也差不了太多。 高林穿出密林,手里牵着一条绳子,绳子上拴了一串鼻青脸肿的镖师,正是方才那伙人。而镖师的头目,则是和三名兵士一起急匆匆抬着担架,他的胳膊也受了伤,正在往外渗血。 柳弦安稍微有些诧异,一来诧异他们原来真的有问题,二来诧异高林是怎么发现的? 高林上前对梁戍道:“主子猜得没错,他们走了没多远,就想抽刀杀人。” 杀谁?杀镖师头目和担架上躺着的人。若不是高林及时出手,只怕山中早已多了两具尸体。 “多谢这位义士。”镖师头目惊魂未定,顾不得自己还有伤,跪地连连叩首,“还请各位再帮我一回,帮忙将我家少主人送往白鹤山庄,若能救他一命,我常霄汉日后定当以命相报!” 眼见这人趴在一堆乱石上,将脑门子磕得满是血印,梁戍转过身,瞥了眼树下坐着的柳弦安:“能救?” 高林万分迷惑,这能不能的,柳二公子哪里会知道。 柳弦安站起身,走到担架旁,这才看清伤者的脸,容貌稚嫩,顶多也就十五六岁,但唇色发青,脉象紊乱,比刚刚更加不如,于是抬头问:“他方才又被摔了一下?” 高林虎躯一震,稍微刮目,真能看出来? 常霄汉赶忙点头:“是。” “不必送往白鹤山庄,摔了一下,毒气攻心,已经来不及了。”柳弦安伸出手,“阿宁,把你的药箱借我。” 阿宁一路小跑去马车里取。 柳弦安打发常霄汉去烧水,自己挽起衣袖,把伤者的身体摆正,又将头稍微垫高了些。高林看他手法生疏,力气也不大,完全不像白鹤山庄里那些能徒手接胳膊锯腿的大名医们,就从牙缝里往外挤字地问:“王爷,行不行啊,别给人活活治死了。” 梁戍道:“不必捏出这做贼的腔调,柳二公子能听到。” 高林:“……啊?” “我不治,他肯定会死。”柳弦安回答问题时并未抬头,仍在看着伤者,“姑且一试,我猜应该和书上所写差不多。” 姑且、我猜、应当、差不多,四大要素一样不缺,高林觉得,这位不知道哪个门派的少主人可能也就交代在今天了。手下是奸细,受伤被喂毒,打斗时从担架上滚下来,现在还遇到了一个半吊子大夫,真的是要多倒霉有多倒霉。 还是盘算盘算下辈子吧。 “公子。”阿宁把药箱打开,柳弦安给银针消了毒,找准穴位的位置,缓缓往里推。他只在施第一根针的时候稍有犹豫,而后便一针比一针利索,手法行云流水,不消片刻就把面前的脑袋扎成了刺猬。 阿宁拿着手帕,替他擦了擦额上的细汗。 常霄汉在烧好水之后,就一直守旁边,虽目不转睛盯着,却完全没发现这是柳弦安此生头回看诊施针,还觉得他看起来很是胸有成竹,自家少主应当有救。于是悬在嗓子眼的心也就慢慢回到原位,又问阿宁:“不知这位大夫该如何称呼?” “我家公子姓柳。” “柳,姓柳?”常霄汉一惊,“莫非是白鹤山庄的人?” “是,你声音小些。”阿宁提醒,“别吵了公子。” “好好好,我不说话。”常霄汉几乎要喜极而泣,口中喃喃念着老天保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倒是完全不紧张了。 高林抱着刀站在一旁,心说老天到底有没有保佑,现在还很难判定,没看见你家少主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吗,万一人真没了,可和我们没关系。 他正这么想着,担架上的昏迷不醒的人突然猛咳出一大口黑血。阿宁立刻高兴地说:“公子,他快醒了。” 高林:“?” 柳弦安将最后一根银针抽出来,徐徐吐出一口气:“确实不难。” “是,柳公子医术高超,肯定不难。”常霄汉又向他深深作揖,并不知道这里的“不难”,其实是指“按书施针,果然不难”。 那按书开方子,也就一样不难。 柳家的医书都是由自己人编纂,各种症状、药理、相生相克法都写得极细,这也给了柳弦安许多方便。他很快就对症开出两张药方,一张外敷,一张内服。 趁着这个空当,阿宁也取出绷带,想替常霄汉处理一下胳膊上的伤。他先用干净的布纱将血污擦拭干净,还没来得及上药,却像是又发现了什么古怪,凑近仔细闻了闻,皱起眉道:“你自己也中毒了,没发现吗?红鹅藤晒干后点燃,散出的香气若是吸入过多,会导致身体虚软,无法聚神提气,若是常年用,和吃化功散没什么区别。” “我?”常霄汉经他提醒,才恍惚觉得自己最近是有这么些个症状。万里镖局的镖师出门,入口的东西都要先验毒,但伤药与入寝时的室内熏香却是不会细查的,内鬼若想下手,的确有的是机会。 想起这一路的种种相处,他后背又出了一层劫后余生的冷汗。 “不过你身体底子好,不算大事,缓几个月就好了。”阿宁缠好绷带,继续说:“你家少主的毒已经清理大半,余下的,用药就能慢慢调理过来,待抵达白鹤城之后,可以去城东找康泰医馆的张大夫,他那既能住宿,也能帮着缝合伤口和煎药,至于白鹤山庄,向来只接待全国赶着救命的病患,你们就不必再去抢位置了。” “好,神医都说了没事,那我们自然不会再与别人争抢。”常霄汉连连点头。 高林没想通,怎么搞的,这位二公子看病救人不是立竿见影挺利索?连身边小厮都能张口诌出一大段,居然都能被传为柳家历代最无能没用的儿子,白鹤山庄要求未免忒高。 担架上的人呼吸已经逐渐平顺,常霄汉又来向梁戍与高林道谢,同时提出,能不能向他们买一架小马车,或者只有一匹马也可以。 这种得寸进尺的讨要,着实不应当,但荒郊野外,他又实在找不出别的路子,也只能厚着脸皮张口。 常霄汉继续道:“在下是万里镖局的教头,受伤的是我家少主人常小秋。我们本来是奉总教头的命令,押送一批货物到清江城,不想会在伏虎山一带遭到伏击,本来我还心中纳闷,好端端的怎么会遇到一伙山贼,现在看来,或许这内外勾结的陷阱早就设下了。” 梁戍的目光往左侧一扫。 那群被高林带回来的镖师大多疼昏了过去,有几个没昏的,也是半死不活在那蠕动。对于这群人,常霄汉暂时没想好要怎么处置,按理来说,他应当把他们押送回镖局受审,问清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现在这紧急情势,自己又实在分身乏术,正在棘手之时,突然听高林说道:“马车给你,人留下,正好我们也要去伏虎山,倘若他们当真与山贼有勾搭,还能问问话。” 常霄汉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他已觉察出对方不愿透露身份,就没有多问,但看衣着气度也能猜出必定出自名门,再加上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还能与白鹤山庄的公子同行,理应是信得过的,便道:“在伏虎山附近的木兰城,也有万里镖局的分号,倘若义士方便,在问完话后,可否将他们送到那里关押?” 高林未置可否,只是吩咐护卫收拾出一架小马车,让常霄汉驾着,带常小秋先行前往白鹤城。 柳弦安对叛徒的事完全不关心,也没听隔壁的对话。他把药箱整理好,又仔细洗干净手,觉得有些饿了,头也晕,就从包袱里取出一块糖点心,站在树下慢慢吃,不远处那伙血淋淋的、满身污物的人,似乎完全没有影响到他的食欲。 高副将侧过头,抱起胳膊,小声对自家王爷说:“是个神人。” 梁戍面色未改,手指却几不可察地一动。 嗖!一道银光飞速没入一名镖师的下腹,打得他双目大张,嗷一嗓子喷出黑血。 搞得柳弦安外袍下摆一片狼藉。 “公子!”阿宁赶紧扯着他往后退。 高林瞠目结舌,他缓缓扶住额头,不愿多看。 虽然我们骁王府向来没什么脸面,但这种丢人事以后能不能少做。 柳弦安倒是没多大反应,他把半个点心包好,让阿宁暂时拿着,自己则是回马车换了件外袍,然后就又重复了一回洗手擦干的步骤,再接过点心接着吃。 连话都没多说一句。 高林又被这种反应给震住了。 梁戍盯着他不紧不慢的吃相,盯了半天,终于发现一件事。 这人好像不会生气。 第5章 夜间林风寒凉,吹得四野一片冰冷,阿宁从行李中取出毛毡,在树下靠近火堆的地方铺平整。他想让自家公子早些休息,但对面那群受伤的人实在是太吵了,昏昏醒醒的,醒来后就扯着嗓子呻吟,像是打翻了一箩筐聒噪的鬼和蝉。 高林揣手踱到梁戍身边,捏着气音往外飘字:“王爷,收一收,差不多就可以了。”总盯着人家柳二公子算怎么回事,这对方要是个大姑娘,名节闺誉都要被你活活盯干净。 另外一头,阿宁也发现了骁王殿下正在往这边看,于是小声对柳弦安道:“公子,王爷像是有话要对你说。” 柳弦安擦干净手指上的点心渣,往梁戍的方向望去。 梁戍此时却已经收回了目光,正在侧头和高林聊着什么。旷野里的篝火并着皎月,映得他整个人都在发亮,眉目疏朗,鼻梁高而挺,衣摆似卷起了一整片碎金的波光湖面,神情懒散气度华贵,和传闻中的杀人狂魔属实不太相符。 不过传闻嘛,总是亦真亦假。柳弦安这么想着,裹起毯子靠坐回树下,又开始闭目神游。他不太在意外界究竟是静是闹,哪怕当真有鬼在叫,只要心境淡然,落入耳中的,也唯有清风穿林梢。 “啊!”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哀嚎,惊飞林间一群鸟,却没有把柳二公子惊离三千大道。 阿宁反正也睡不着,就坐在柳弦安旁边,伸长脖子看热闹。一名浑身瘫软的镖师被兵士们架到了梁戍面前,伤腿拖过泥巴地,还在往下滴着血,模样凄惨。 他可能是实在惊惧怕死,再加上剧痛的刺激,还没等高林开口问,就一五一十地自己倒了个干净。 万里镖局的总镖头名叫常万里,在江湖排不上什么名号,镖局生意倒是经营得红红火火。三年前,常万里的原配妻子因病离世,没多久他便续娶了新夫人,新夫人名叫何娆,容貌妖娆,脾气却和长相反着来,泼辣刻薄,过门没半年,就把常万里训得服服帖帖。 常小秋不喜欢这个继母,他那阵只有十二三岁,仗着年纪小,经常对着她出言不逊,两人的关系也就一直不怎么样。至于常霄汉,是镖局仅次于常万里的二号人物,功夫高强,这些年也是他一直默默护着少主人。 高林问:“所以是那位新夫人命你们在这次出门时,找机会解决了常霄汉和常小秋?” “是。”镖师道,“她先给了我们每人一粒明珠,说事成之后,再给一匣。”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来,“就是这个。” 不给金不给银,却给明珠。梁戍扫了一眼:“她是什么家世来路?” “没有家世,是南方逃灾的难民,刚进城时又脏又臭,也不知怎么就被总镖头相中了。” 高林蹲在镖师面前,接过明珠对着火光慢慢看:“镖局平时做生意,都是用金银结账,那位新夫人就算想在账目上动手脚,攒点私房钱,到手的也该是金银。像这种大小的东海明珠,要攒十颗都难,更何况是一整匣,而她既然辛辛苦苦攒了,又何必要拿来买命……还是说你们不收银子?” “收,当然收,我们反倒想要折成银子,哪怕少个一两成也行。因这明珠虽值钱,却不好出手,但夫人说她只有这个。” 阿宁在旁听得咂舌,小声对柳弦安说:“公子,上回老夫人想要两颗明珠做耳坠,庄主一直都没买到合适的,他们竟有满满一匣,开镖局果然门路广。” “与镖局没关系。”柳弦安依旧裹着毯子,打了个呵欠,“那明珠应该是她在嫁人之前就有的。” “为什么呀?”阿宁往他身边蹭了蹭,将声音压得更低,“公子刚才在睡,没听到王爷问的,那何娆没有家世,是个逃灾的难民。” “暂且不论难民身份的真假,就算是真的,也能在逃灾前先将财物藏好。”柳弦安道,“她在嫁人之后,万里镖局生意再红火,要在三年的时间里攒够一匣明珠,一是钱不好挪,二来不可能完全无人察觉,她若想将买凶杀人的事完全撇干净,无论如何也不该落个明珠的把柄在外。” 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明珠并非她嫁入万里镖局后所得,这样就算东窗事发,她也不会被牵连,相反,还能反向帮忙洗一洗嫌疑——毕竟用千两银票就能买的凶,傻子才会用价值万金,又极容易暴露的明珠去换,听着实在脑子有病。 第5节 阿宁明白了,又问:“那我们要去提醒一下高副将吗?” “不必,我们能看出来的,骁王殿下与高副将一样能看出来。”柳弦安道,“你若实在想帮忙,就去送一些止血止疼的伤药,否则那镖师也撑不了几句话。” 主仆二人在树下的闲谈,被风一字不漏地送进了梁戍耳中。片刻后,阿宁果然拿着伤药小跑过来,高林对他略一点头:“多谢。” 阿宁见镖师浑身是伤,全部处理肯定时间不够,于是只将两处大伤简单包扎了一下,又给他喂下几粒止疼药丸。整套手法又快又稳,血溅到脸上也神情不改,令高副将当场对白鹤山庄又刮一层目。 梁戍的注意力却没在这头。 高林就觉得自家王爷这个表现吧,倘若是盯柳小姐本人,还能在将来皇上问起时,解释成是情难自禁的倾慕,但偏偏此时视线的尽头是柳二公子,就怎么看怎么像挑衅的前奏,宫里的眼线正在五步开外站着,我们能不能专注正事,少搞花活。 但骁王殿下显然没有好好表演的觉悟,非但没有,还颇为随意冷漠地丢下一句“将该问的话都问清楚”,而后便走到柳弦安不远处,将衣摆一掀,也坐下了。 高林:“……” 阿宁又开始紧张:“高副将!” 高林只好又继续安慰他:“没事,王爷应当是想问一些解毒医理。” 仔细想想,同行的这半天时间里,白鹤山庄的主仆两人一直在帮忙,而王爷却一直在捣乱,自己则一直在扯谎,高副将心很痛,为什么人与人之间品德的层次能差出这么多? 篝火噼里啪啦地欢快燃烧着。 柳弦安依旧在闭目养神。 梁戍往火堆里丢了块石头。 “轰”一声,火苗被打得飞起一尺多高,迎风掠向树下。柳弦安睫毛一颤,终于被脸上的烫热逼得睁开了眼睛。上回在马车中,他是在绮丽狂梦结束时看到了梁戍,而这回骁王殿下又混入了一片乱舞的火光里,两次都是亦真亦幻,两次都是惶惶错愕,在明与暗的交织中,惊骇不知身处何处。 他稍微平复了一下心跳,往不远处一望,见高林仍在问话,审讯明显并没有结束。 “说说看。”梁戍手里拿着明珠,“那位新夫人为何非要以此为酬?” 柳弦安没料到对方会来与自己讨论这个问题,他勉强将思绪拉回现实,道:“或许她这三年里攒的私房钱不够收买镖师,又或许她并不打算真的将明珠送出去。我对万里镖局并不了解,不过按照常理,除非常小秋已经威胁到了何娆的地位,否则她没必要在钱没攒够的时候,就赶着动手。” “所以你觉得是第二种可能,她并不打算送出明珠,只是以此为诱饵,让镖师为她死心卖命?” “前提是伏虎山的匪徒早就与她沆瀣一气。”柳弦安道,“我猜何娆最想要的结局,应该是由匪徒将这支镖队全歼,这样她既能收回明珠,又能拔出眼中钉,还能永远地守住秘密。之所以要费心收买镖师,其实只是为了在沿途给常霄汉下毒,好让这个唯一真正能保护常小秋的高手提前倒下,使计划尽可能完美。” 但没料到千算万算,事情还是没有按照她的安排发展。常霄汉的身体健壮,即便被毒雾熏了一路,功力也未减退太多,相反,还带着常小秋杀出重围,拼死逃了一条命。 梁戍的判断与他差不多。 所以柳弦安并不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废物,该有的脑子没少长,可既如此,又为何会被外界传成中看不中用的漂亮草包? 若让梁戍来推测,按照他以往二十余年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那只能解释为对方是在故意示弱,装出浑浑噩噩的假象,以求能在大家族中安身自保。 但其实白鹤山庄家风极正,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内部是没什么勾心斗角的。若问柳二公子知道自己在世间的名声吗?隐约听过一些,但他早已半只脚踏出红尘,出入六合游乎九州,乘长风快意至极,一心于天道中纵情找寻着绝对的精神自由,哪里又会因为俗世里的小小传闻而影响自身半分呢? 所以他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不过梁戍是不懂这种心境的,至少目前不懂。 他看着柳弦安,过了一阵,突然问道:“柳公子的妹妹,先前可曾提过本王?” 柳弦安闻言,不自觉就将脊背挺直,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要不动声色地搅黄这门亲事。 提是肯定提过,哭哭啼啼那种提。柳弦安不知道骁王殿下已经在茶楼全程听完了跳湖大计,所以他开始毫无心理负担地撒谎:“没有,阿愿天生内向,又害羞,平时不大爱说话,我爹娘也常因她这闷葫芦脾气而头痛,对了,不知王爷喜欢哪种性格的姑娘?” 梁戍回答:“性格不重要,漂亮就行。” 柳弦安稍微有些停顿,因为他原本打的主意,是要将妹妹与骁王殿下喜欢的类型反着说,但没想到,对方的择偶要求竟如此直白肤浅,毫无内涵,只要漂亮就行,丝毫没有给自己留下发挥余地。 他斟酌片刻,继续提出假设:“若是长得漂亮,但性格恶劣,稍有不满就大哭大闹,摔杯摔碗,闹得全家鸡犬不宁,又或者是干脆要寻短见,这样也行吗?” “自然行。”梁戍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好脾气,“哭闹就哄着,杯盘碗盏摔完了再继续买,至于短见,美人若非死不可,那本王也只能陪着一起寻,图一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 柳弦安看着梁戍,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些胡编乱造的意味来,但没有。骁王殿下在眼线面前不愿意演,在柳二公子面前却恰好相反,台子还没来得及搭,他就已经戏瘾大发。 高副将在远处短叹长吁。 柳弦安虽说早已看淡生死,但那是站在天道的高度,俯视万物所得出的结论,和梁戍的“做鬼也风流”属于截然不同的两种看淡流派。不过骁王殿下看起来实在与“情圣”二字相差甚远,所以柳弦安初听时难免有些许惊异,可转念一想,既然有人以身殉利,有人以身殉名,有人以身殉家国天下,那为什么不能有人以身殉色呢?既然能,那这个人又为什么不能是梁戍? 思及此处,柳弦安稍微一颔首,顺利接受了大琰第一统帅随时都有可能跑去和人殉情这件其实很惊悚的事。不过既然对方如此色迷心窍,那自己先前的办法就行不通了,因为妹妹长得确实漂亮,得换个角度才能继续劝分。 他这一系列的心理活动,没有在面上显露半分。梁戍自认见识过的人不算少,其中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者也并不罕见,但柳弦安的平静却无法被粗暴地归入此类,他与他们并不相同,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他与旁人甚至都没有处在同一个空间。 有一道独立而又坚不可摧的屏障,把他牢牢隔绝在了另一重世界中。 梁戍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 于是骁王殿下的新兴趣,旋即也转变为要如何打碎这道屏障。 至于为何要打碎,打碎之后又要做些什么,是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的。所谓无事生非,大抵就是这么个鬼样子。 高林不放心这边,没过多久就过来打岔:“那群镖师似乎与伏虎山的匪徒并不熟。” 梁戍瞥去一眼:“你审问半天,就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高林:“……” 高林:“不是,还有别的。” 梁戍走向另一边的树下:“说说看。” 高林口中应着,忍不住又往身后看了一眼,就见柳弦安已经重新裹好毯子,正抱住膝盖,仰头望着墨色天穹。眼里虽说映满了跳动的火光,却不知怎的,给人的感觉仍静得像一汪无底寒潭。 他也隐约发现了柳弦安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疏远与距离感,但却并没有发现屏障的存在,而是从另一个角度出发,找出了看似很合理的理由——正常的,毕竟我家王爷实在讨嫌。 第6章 根据镖师的供述,他们料想常霄汉在被红鹅藤熏了一路后,必会内力受损,再加上何娆又在伏虎山安排了杀手,两下夹击,还怕降服不了他吗? 结果真就没有降服。 那一日,镖师们刚刚抵达伏虎山,便寻借口去取水,将常霄汉与常小秋单独留下。他们先装模作样在溪边绕了一圈,而后就偷偷从小路溜回去,本以为会看到两具尸体,结果却恰好亲眼目睹常霄汉拖着浑身是血的常小秋冲下山坡,单手一剑砍杀了最后三名匪徒。 头颅在血雾中飞至半空,骇得镖师们双腿发软,这才发现常霄汉竟完全没被毒雾影响。万幸的是,他似乎并没有察觉队伍里出了内鬼,还在招呼众人迅速收拾行装离开,所以镖师们也就顺势隐瞒真相,打算沿途再找寻新的机会。 他们不断在常小秋的伤药中兑入毒药,计算好他会在抵达白鹤山庄前夕身亡。至于要如何处置常霄汉,因为后期赶路时大多夜宿林中,找不到什么机会继续下毒,硬碰硬又没有稳赢的把握,所以镖师们便决定暂且按兵不动——只是没想到会被柳弦安一语道破伤药有毒,眼见恶行即将败露,为求自保,才不得不冒险动手。 “所以他们对伏虎山的情况一无所知。”梁戍从护卫手中接过湿帕,眼眸微垂,慢慢擦着掌心,“既没有用,就处理干净。至于万里镖局的那位何夫人,手里能有明珠,保不齐还有别的好东西,盯紧一点,别让她跑了。” 高林点点头,又试探:“那些明珠实在罕见,依王爷所见,会不会与前朝悬案有关?” “所以才让你盯紧一点。”梁戍按了按酸痛的脖颈,“休息,明日早起赶路。” 高林招手叫过五名护卫,将那群还在挣扎惨叫的镖师拖向大山深处,齐齐出鞘的锋刃扭转寒光,仅一瞬,所有声音便都消失了。 唯一被留下的幸运活口白眼一翻,晕瘫在树下,不过晕与不晕,都不耽误两名护卫将他捆好丢上马背,一路疾驰前往万里镖局。 阿宁悄悄裹紧毯子,他虽说在白鹤山庄里见惯了生生死死,但因病而终和拿刀杀人,到底还是有极大区别的。而在他身边的柳弦安,则是一如既往的没有反应,也不知是对这类死生之事无动于衷,还是压根又在神游天外。 如此过了一夜。翌日清晨,天还没有大亮,护卫们就窸窸窣窣地行动起来。柳弦安打了个呵欠,站起来活动几下筋骨,眼睛仍旧闭着,只努力睁开半条小缝,辨明了一下马车的方向,而后便深一脚浅一脚地“飘”了过去。 在野林子里守着明晃晃的火堆,自然不可能睡得太好,所以他此时着实是困,困得手脚并用爬上马车,帘子一掀就朝自己常坐的角落歪去,却没歪进舒服的棉花垫子窝,反而直直坐进了硬邦邦的骁王殿下怀里。 “嘶!”柳弦安受惊地站起来,结果一个没留神,脑袋又“咚”一下撞上车顶,嗡嗡响了半天,人更晕了。 阿宁站在马车外头无声叹气,万分不解为何王爷总是要往里头跑,倘若真的这么爱乘马车,怎么高副将也不提前备好一辆?我家公子的马车并不宽敞,而且王爷还那么高,硬坐进去,不嫌挤吗? 考虑到大家仍要同行许多天,阿宁最后还是没忍住去找了高林,委婉地提出,等到了下一座大些的城池,我们是不是能给王爷买一架大马车,或者给我家公子买一匹小马。 高林非常理解他目前的心情,但再理解也只能昧起良心继续敷衍,同时寄希望于自家王爷能早点找到新的解闷方式,不要再没事找事地去骚扰人家柳二公子,这和一有空闲就去踹小寡妇门的地痞流氓有什么区别? 柳弦安坐在马车另一侧,揉着隐隐作痛的脑顶,还是没懂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再仔细看看,自己常用的软垫靠枕已经全被征用,银丝绣成的香囊正被对方勾在指尖,随着车轮的颠簸,慢悠悠地晃来晃去。 “……” 梁戍道:“本王早起时觉得头甚疼,便想着来借马车小憩片刻,没有打扰到柳公子吧?” “没有。”柳弦安轻轻摇头,又道,“那香囊里装填了不少安神花草,恰好能缓解头疼,王爷若不嫌弃,往后可贴身带着,对睡眠也有益处。” “既如此,那本王就不客气了。”梁戍将香囊大方纳入袖中,却并没有起来的意思,像是蹭上了瘾。柳弦安自然不能赶他,其实按理来说,现在坐的地方也不是不能躺,但却只适合阿宁那种尚未完全长开的小少年躺,像柳弦安这种稍微高一点的个子,就只能直直挺着脊背,挺得浑身酸痛,等抵达下一处村落时,他不得不站在空地处,活动了大半天的手脚。 高林拎着两大壶水进了茶棚,不用细看也知道,自家王爷目前心情应该挺好。 只不过抢了一回柳二公子的马车,便这般如沐春风,那将来倘若再有机会,能扯一下人家的头发,岂不是要当场飞升。 想及此处,高林嘴角不自觉一抽搐,别问,问就是丢人。 然后在接下来的路途里,梁戍便都舒舒服服地躺在马车中。柳弦安倒是不太在意这个,只是想着既然有这么大段的独处时光,那是不是能想办法继续说一说妹妹。但梁戍知他心中所想,自不会配合,所以每每一上车就闭眼,活像个欠了几辈子觉的绝世睡仙。 直到阿宁在下一座城镇里买到了马,柳二公子也没找着机会说话。 “王爷。”这一日,趁着柳弦安在山道上骑马,高林也挤进车来,“再有三天就能进入伏虎山,该伪装的都已伪装好了,不过前些天他们被常霄汉砍杀了一批同伙,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胆子再冒头。” 梁戍道:“人为财死。只要抬着金山去赎人,他们没什么不敢。” 高林又问:“那柳二公子呢,可要让他在山脚下的镇子里暂住?” “不必。”梁戍重新闭上眼睛,“带他一起进山。” 高林:“……” 没有这个必要吧。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就见柳弦安还在不甚熟练地骑着那匹小矮母马,步伐慢慢哒哒。在平坦官道上尚且是这种姿势,上了伏虎山的险路还了得。这身手明显是没法参与剿匪的,所以王爷硬要带人家进山,目的可能只有一个——先折腾折腾,再吓唬吓唬。 唉,要怎么说才好呢,人竟能缺德至此。 就这么一路缺德到了伏虎山。 临进山前,骁王殿下还以“不宜太过招摇”为由,将大半人马与阿宁都留在了附近的村落中,随行只带着高林、几名扛着赎金的护卫,以及“万一人质受伤,需要大夫及时救治”的柳二公子。 哦,还有一名车夫,此时他正赶着马车行驶在山道上,而马车里面,则坐着金贵慵懒的骁王殿下。 高林:“……” 造了个大孽。 他策马紧追两步,护在柳弦安身侧,免得人滚下山。 柳弦安的骑术经过这些天的练习,其实已经有了飞跃式进步,不过再进步,也架不住山道实在崎岖,初时尚且算是宽阔,后来就变得越来越窄而陡。小母马驮着背上的人,一蹄一蹄踩得惊险艰难,所幸到底没有尥蹶子不干。 整座山都被金阳铺满了,抬头但见满目青翠碧影绕云环,山重了一层又一层,有一种气势磅礴的空深寂静。 柳弦安平时鲜少出门,自然也就没见过几回这壮阔美景,但他此刻也确实没什么心情细细体会天籁,实在是太晒了,也太累了,累得腰杆都打不直,晕晕乎乎腿脚发软,整个人几乎要俯趴在马背上。 高林不得不又钻了一回马车:“王爷,我觉得柳——” 第6节 梁戍开口打断:“他们来了。” “来了?”高林一把掀开车帘往外望去,果然就见在山崖高处,出现了一堆黑压压的人影,粗看大概有二三十个。 而与此同时,那二三十个人也在观察着山下。就如梁戍先前所说的,人为财死,这群劫匪虽说因为常霄汉而损失惨重,个个如鸟雀受惊,甚至想过要缩起脖子躲一阵风头,但最终还是没能招架住程素月许下的丰厚赎金。 他们已经埋伏在隐蔽处观察了半天,见为首的青年居然连马都不大会骑,整个人颤颤巍巍地半趴着,半长墨发被风吹得蒙住了脸,狼狈至极,心顿时放下大半,挥手下令喽啰打开山门,又将刀剑出鞘,做出凶恶的阵仗来。 好不容易抵达山顶,柳弦安气喘吁吁地爬下马,脑子里依旧是方才那截几乎要竖直耸上天的险道,膝盖没半分劲,亏得高林在旁一把扶住,才不至于一屁股坐在地上。 土匪们自然把这当成了吓破胆的反应,他们哈哈大笑着走上前,用刀尖挑开小车上蒙的油毡,看着下头满满当当的四五箱金银,眼里几乎要冒出绿光来,当初只是想随手抢个娘们儿,没想到竟是只大肥羊。 高林问:“我妹妹呢?” “放心,她在我们寨子里吃香的,喝——”匪首话没说完便戛然而止,因为柳弦安此时已经整理完衣冠,抬起了头。他脸上的苍白尚未完全退去,嘴唇也没几分血色,脖颈更白,整个人晒在大太阳底下,素色衣袍被风吹得扬起,像一尊玉石雕成的神像,袖口生莲,细腻剔透。 匪首当场愣在原地,自打出娘胎到现在,他还从没见过如此倾绝的样貌,一时脑子竟有些被看懵了,心中带着几分垂涎邪念,以及另几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惴惴虔诚,往前走了两步,抬手便要用刀鞘去勾他的下巴,结果却觉得肩膀骤然一凉,紧接着就有什么东西“咚”地砸在脚边。 柳弦安皱眉往后躲了两步,没躲开,他的衣摆被溅上一片鲜红,正淋淋漓漓,散发着铁锈的腥气。 “……” 而对面的土匪早已炸了锅,他们没有一个人看清是谁动的手,像是只一眨眼的功夫,自家副寨主的一只胳膊就已经飞上了天。 惨叫声伴随着兵器出鞘声,回响在原本寂静的群山间。对面明显来者不善,土匪们凶相毕露举起长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了上来,原本想要先发制人,不曾想还没走两步,就被一道巨大的内力掀了回去,接二连三似断羽鸦雀“砰砰”落地,口中也溢出鲜血。 众人挣扎着想要起来,浑身的骨头却像是全部断了,透过被风沙模糊的双眼,只能隐约看到从不远处的马车里缓缓走出一个人,黑色衣摆暗绣金色花纹,靴底先是踩过草叶尖稍,又踩过地上蜿蜒的鲜血,最后堪堪停在自己面前。 他们费力地抬起头,却什么都没看清,天光刺目,四野也蒙上一层红雾,心底只余惊恐骇然,在剧痛中糊涂想着这一天,先有仙人一样的白衣菩萨,后有修罗一般的黑袍煞神,这……种种诡异场景相互交错,竟连时空生死都辨不明了。 梁戍踏着血印,继续往寨子里走。高林与柳弦安跟在他身后,沿途就见到处都是散乱堆放的木料,还有尚未完工的房屋,几个穿着短打的男人应该是修房工匠,见着这一行人走进来,先是一愣,又看到柳弦安身上未干的血,这下就算傻子也能猜出来者不善,赶紧将怀里的木头一扔,撒丫子跑了。 高林对工匠的反应并不意外,毕竟就连大漠里的狼群见了骁王殿下,也恨不能绕着走。相较来说,他对柳弦安的淡定倒是更感意外,除了累得有些狼狈外,这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似乎完全没有被杀戮和血腥吓到,连脸上的神情也没怎么变,就好像远远看了一场寡淡无味的戏,情绪始终游离在剧情之外,既不喜也不悲。 啧……白鹤山庄出来的人,果然不可小觑。 又往里走了一阵,眼前出现了一片新的房屋,挂着“聚义堂”的大牌匾,贼窝本窝。 高林抬脚踹开木门,伴随巨声砸得灰飞土扬,将里头还在商量分钱的一群人惊得原地窜起,争先恐后拔刀出鞘,警惕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高林又问了一次:“我妹妹呢?” 柳弦安衣摆上的血,已经将山门口那场杀戮的胜负做了很好的说明,匪徒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缓慢地后撤两步,将刀柄握得更紧。 坐在虎皮椅上的男子名叫姜贵,是这伙山匪的首领。他自诩为烧杀掳掠几十年的大恶人,人到中年雄心不死,千挑万选了伏虎山这块风水宝地,本打算将新事业做大,没曾想先是被那镖师砍杀了数名弟兄,还没缓过劲,现在又因为抢来的“压寨夫人”惹下祸患,开局如此大不利,直教他怀疑当初是不是找了个冒牌的风水先生。 高林不耐烦:“把人给老子带出来!” “……”姜贵愣是被震得没敢说话,用眼神打发喽啰去了后院,没多久,就带出来一个红衫姑娘,正是程素月。 程姑娘打小混在军营,是不懂何为矜持端庄的,在匪窝里装闺秀正装得浑身难受,所以此时一见到王爷与义兄,便恢复了能徒手斩狼的本性,将袖子往上一撸:“哥……哥。” 她的视线落在柳弦安身上,立刻又将袖子放了下来,双脚并直,连说话的声音也捏细了。 可见闺秀也不是不能装,主要还是得看对面站着的人是谁。 高林对这种中邪反应叹为观止。 “诸、诸位大爷。”姜贵在旁边观察了半天,忐忑开口,“前头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这位姑奶奶,现在人也还回来了,这件事是不是就能做个了结?” 梁戍道:“说吧。” “说……啊?”姜贵没搞懂,还要说什么?他抬起头,却见对方并没有在问自己。 程素月上前道:“王爷,这座山寨里藏了不少旧东西,看着皆与十几年前的谭大人案有关。” 她这声“王爷”一出,姜贵险些没被吓出三魂六魄,哪怕他再没见过世面,也知道这个年纪的王爷,朝野上下唯有梁戍一人。想起骁王殿下没事都要找茬杀几个人玩的盛名,姜贵眼前一黑,从那张还没捂热的虎皮椅上重重跌滚下来。 程素月口中的“谭大人案”,柳弦安也听过一些。谭大人名叫谭晓钟,曾是先帝朝中一名大员,十三年前,他奉旨押运一批金银粮食前往南方赈灾,不料在途中被人劫道,抢了个一干二净。先皇因此震怒,下令将谭晓钟打入天牢,御林军在一个雨夜前往谭府拿人,推门只见满院横七竖八的尸体,天空惊雷闪电交加,鲜血源源不绝被冲下台阶,染红了整条长街,真如地府一般。 然后这桩灭门惨案就成了大琰朝的第一悬案,直至今日也未能抓到凶手。 第7章 程素月原本也要去白鹤城,而且还是奉旨前去。皇上可能觉得弟弟身边都是军营光棍,不大有助于促成美好姻缘,所以特意命令她也去帮忙,至少姑娘与姑娘之间,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吧? 结果刚到伏虎山,就遇到了这伙二愣子。 程姑娘当时想着,绑了自己也行,正好点一把火烧光老窝,就当为民除害。谁知道刚一进山寨,首先就看到一个金丝楠木的大箱子,锁扣嵌玉,玉上又用金丝精巧缠出一朵荷花,金丝缠荷,怎么看怎么像十几年前谭大人押运的那批物资。 再往里走,她又发现负责看守自己的那名匪徒虽说穿得破烂,佩刀却非俗品,哪怕刀鞘上的宝石已经被抠得七七八八,也能看出是名家之物。于是程素月便捏起娇滴滴的嗓子去套话,对方可能这辈子也没见过几个漂亮姑娘,立刻就被迷得晕头转向,说出了刀的来历。 这群土匪原本一直在东南边的大仓山活动,因为家底丰厚,所以也没怎么干过大票,成日里就只吃喝嫖赌,逗蛐蛐儿玩狗,直玩到库房里再也领不出银子为止——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叫坐吃山空。 而钱没了,矛盾也就有了,一大群人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最终乌烟瘴气地分了家。姜贵也带手下抢得一批财物,千挑万选了伏虎山,迢迢北上,准备重新称霸称王。 程素月问:“这把刀就是你们最后抢来的东西?” 那看守点头:“到了最后,库房里也没剩什么值钱货,但总比没有强。” “库房里的财物,又是从哪里来的?” “也是抢的,早十年前的事情了,我是没亲眼见着,据说有人抢了个大官,啧。” 程素月一听这话,不敢轻视,立刻便写了那封信送往白鹤城。 “抢了个大官。”梁戍坐在虎皮椅上,盯着地上抖若筛糠的匪首,“哪个大官?” 姜贵硬起头皮答道:“是、是姓谭的官,他当时好像是要去哪里赈灾。” 话音刚落,脸上便传来火辣辣的疼,耳边“嗡嗡”直响,一股腥热顺着鼻子往下流,像是脑髓都被这道凌厉掌风打了出来。 “当时白江一带连年饥荒,百姓连草根树皮都要拼死去争,朝廷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搜罗到了那批赈灾物资。”梁戍目色寒凉,字字如刀,“千万灾民的命,援兵的命,谭大人满门的命,你们倒是抢得干净。” “不不不是,不是我抢的。”姜贵慌乱辩解,“我当时只管打杂,东西是凤小金和大寨主一起劫回来的,凤小金像是和那个大官有血海深仇,他不但抢了银子,后来还去王城杀了人!” 朝廷追查了十几年的悬案,就这么被一嗓子喊出了线索。高林追问:“凤小金是谁?” “是大寨主的养子,那时他虽然只有十四五岁,却已经是一等一的高手,颇受器重。这人平时话很少,像个闷葫芦,从不交朋友,在抢完那批银粮后没多久,就彻底失踪了。” 又过了几个月,王城传来消息,说凤小金杀了大官全家,正在被悬赏通缉。从那以后,是生是死,没人再见过他。 高林继续问:“当年那桩劫案的参与者,现都在何处?” “大寨主早就得病死了,其余人在前两年内讧时,也分家走得没剩几个。”姜贵断断续续地回忆着,中间不小心抬头对上梁戍的眼神,又被骇得一惊,瞬间加快语速,“不过有一个人肯定清楚,何娆,她曾经贴身伺候了大寨主许多年,知道不少内情。现在已经改头换面嫁给了万里镖局的总镖头,前阵子还来找过我们,花大价钱要买两个人的命。” “买到手了吗?” 姜贵不自觉就哆嗦了一下:“没……没有,那人功夫高,我们没能得手。” 何娆天性刻薄贪财,在大寨主病逝后,她也卷着财物独自北上,同凤小金一样没了音讯。那时东南一带山匪横行,姜贵一直以为她已经死了,直到前阵子何娆主动找上门,才知道当年刁钻的小婢女,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为了万里镖局风光的女主人。 柳弦安站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对这些陈年旧案没有兴趣,思绪也已飞了一半去天外。直到耳朵里飘进“瘟疫”两个字,才出于医者世家的本能,将注意力重新拉了回来。 高林皱眉:“瘟疫?” “是。”姜贵抱着戴罪立功的心态,谄媚提议,“王爷要是想去万里镖局拿人,按照一般的路线,定要经过赤霞城,可那里前阵子在闹饥荒,饿死了不少人,后头天气一热,又滋生出鼠患和瘟疫,城里就更乱了,千万去不得,得先绕到青云城,再走水路,这样才最安全稳妥。” 高林与程素月对视一眼,赤霞城处于白江中游,确实容易受水患影响。可朝廷年初早已调拨了大批粮食过去,按理来说绝不该“饿死许多人”,而且赤霞城的太守前阵才上过一封请安折,洋洋洒洒吹了一满篇的国泰民安,从头到尾没提一个字的荒与瘟,被皇上以“以后有空就多做事,少说这些废话”为由给打了回去,还在朝中传成了笑话。 不过笑归笑,也是善意的笑,毕竟谁会不喜欢国泰民安? 梁戍问:“赤霞城的官员,叫什么名字?” 高林答:“石瀚海,四十来岁,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庸庸碌碌,无功无过的草包。” 现在看来倒是低估了,草包做不出欺君罔上的事——人家至少也是个胆大包天的草包。 梁戍又看向自己身侧。 柳弦安道:“在赤霞城附近的常安城,有白鹤山庄开设的医馆,里面有至少两百名弟子,如有需要,可供王爷任意差遣。” 至于自己要不要跟去,柳二公子则是一如既往地没有考虑,因为多自己一个,或者少自己一个,都不会对赤霞城的瘟疫产生任何大的影响,既然去与不去一样,那就去与不去都可以。 不过考虑到此行的任务并没有完成,柳弦安最终还是追随梁戍,踏上了前往赤霞城的路。 阿宁初时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怎么剿匪剿着剿着,就突然又要去赤霞城,不过后头听说王爷是要去查看灾荒与瘟疫,态度便立刻严肃起来,先将事件原委写了封书信送往白鹤山庄,又把沿途要经过的城池、以及要在哪一座城池里买哪种药,全部记下来交给程素月,又仔细叮嘱两三回,让她务必分地分批地购买。 旁边的护卫没搞懂:“这么麻烦,为何不能在同一地买齐?” 程素月道:“一来不好储存,二来我们若搬空一座城所有的药房,那当地百姓病了要去哪里看?”说完后,又转向阿宁道,“小兄弟放心,我会按照你写的去买。” 阿宁点点头,又从袖中取出几瓶配好的清凉药油送给程素月,这才转身跑回马车。他身型瘦小,面容也嫩生,但说起药材时却不卑不亢,头头是道,将发生瘟疫时一切可能遇到的状况都做出了预想。白鹤山庄,当真是个厉害地方。 想及此处,程素月又忍不住看向马车,帘子依旧垂着。同行这几天,她鲜少见到柳弦安出来溜达,说真的,这还是程姑娘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不怕闷、不怕坐的男人。于是她调转马头去找高林,小声问:“哥,柳二公子怎么也不同我们一起吃饭?” “你管这事做什么。”高林警觉地告诫她,“他可是公主相中的人,你别捣乱。” “哎呀,我不捣乱,我就是好奇。”程素月用胳膊肘捣捣他,“哥,你说柳二公子都好看成这样了,那她妹妹不得美得跟仙女一样,咱王爷居然都看不上吗?” 提到这件事,高副将立刻想起了柳小姐那掷地有声的跳湖大计划,继而开始牙疼头疼浑身疼:“行了,不该你管的事情别管,这一趟既有赤霞城的瘟疫,又有万里镖局的前朝旧案,难道还不够你我忙的?” 程素月“哦”了一声,终于暂时收起好奇。她知晓谭大人在王爷心里的位置,算孩童时期的半个老师,听说惨案发生的前一个月,他还在谭府里与几位小公子一起混吃混喝,约好了等山中梨花堆雪时,就同去猎场射箭玩耍,谁曾想,没多久就传来谭家满门丧命,血染长街的消息。 当时整座王城都炸了锅,各种谣言沸沸扬扬,甚至还有人说幕后那只手是皇上,说谭家人死不瞑目,正化成厉鬼四处乱飘。百姓人心惶惶,恨不能将辟邪符咒从头贴到脚。原本花团锦簇的繁华之都,像是一瞬间就被阴云笼罩了。 而梁戍同样陷入了这片浓而不散的黑影中。他那时尚不满十岁,先前从未尝过亲朋离世的滋味,原本听说谭大人要被打入天牢,已是心急如焚,殊不知更惨烈的现实还在后头。发丧那一日,黑漆漆的棺材一口接一口被抬出谭府,却连个哭灵的人都没有。 梁戍只被允许登上城墙,远远地目送了谭大人与玩伴们最后一程,送丧的队伍出城时,一阵狂风也恰好吹散了他手中拿着的一叠纸钱。 飘飘洒洒,似下了一场春日里的梨花雪。 …… 白鹤山庄在收到阿宁的消息后,很快就回了信,除了让他们听从骁王殿下的安排,还送来许多银票,方便沿途采买药材。除此之外,柳拂书不忘给儿子单独寄一封厚厚叮嘱,叮嘱他平日里散漫爱瞌睡也就算了,但瘟疫鼠患绝非儿戏,身为白鹤山庄的人,哪怕不通医术,也要尽量相帮,切不可嫌累嫌烦,成天躺着。 收到这封家书时,柳弦安正在烈日下分拣新买的药材,晒得整个人都要化了。他觉得自己的爹这辈子是不大可能分得清“因为懒而不想做”和“因为没必要而不需要做”之间的区别了,所以也并没有辩解,只言简意赅地回了一个大大的“好”字,成功达到了让亲爹在拆开信的一瞬间,就怒气攻心、气血上脑、险些过去的逆子效果。 这一晚又是宿于林中。 连日奔波,让所有人都倍感疲惫,尤其是柳弦安,他自打出生到现在,就没赶过这么狂野的路,肩颈腰腿没有一处不酸的,不过酸了正好,能拿来练练拔罐。 “公子!”阿宁被艾灸烫得哇哇直叫。 “别动!”柳弦安笑着压住他。 另一边的火堆旁,梁戍披着大氅,旁人看起来是在闭目养神,高林却一眼就发现他的手正紧紧按在心口处,于是上前关切:“王爷,又是旧伤发作?” “无妨。”梁戍眉头微锁,轻轻吐出一口气,“能撑过去。” “……不如我请柳二公子过来看看吧?”高林提议,“看他先前给常小秋解毒时,倒是把好手,说不定也能医这伤。” 梁戍睁开眼睛,往对面看去。 第7节 柳弦安此时正半散着衣襟,让阿宁帮忙在手臂处艾灸。可能是因为常年躺着,不怎么活动,所以他的皮肤很白,是翻遍西北大营的所有糙汉也找不出的那种细白,单薄两片肩胛骨裹在内衫里,像是用力捏一把都会碎。 程素月也在打眼偷瞄,直瞄到高林实在心塞,伸手把她的脑袋拧过来训斥:“你一个姑娘家,直勾勾盯着衣衫不整的男人像什么话!” 程素月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没穿衣服的男人我也不是没见过。” 高林瞪她:“给伤兵换药能和这一样?” 程素月撇嘴:“有什么不一样的,男人不都长——” “姑奶奶!”高林一把捂住她的嘴,脑仁被震得炸裂,“别管男人都长什么了,你且在这照看王爷,我去请柳二公子。” 柳弦安整理好衣服,听高林说明来意后,稍有难色,因为他确实不擅此道。高林当然也清楚这一点,不过看病嘛,都是遇到个大夫就想多问两句,反正自家王爷这伤也已经拖了许多年,不算什么紧急要命的大毛病,多几人瞧瞧总归没坏处。 听他这么说,柳弦安只好跟着一起过去。梁戍倒也配合,将手腕伸给对方诊脉,柳弦安把两根手指搭上去,凝神感受了半天,愣是没觉察出哪儿有动静。 他皱起眉头,又换了个地方。 依旧摸不到脉搏。 梁戍用内力隐去脉象,眉梢微挑,懒懒地看着他:“如何?” 柳弦安实在难以置信,他抬头扫了梁戍一眼,见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确实没有半分异常,一时更加费解,世间怎么会有大活人摸不到脉? 高林见他满脸不可思议,也受惊:“柳二公子,怎么了,我家王爷没事吧?” 柳弦安顾不上回答,他松开手指,蹲着往前挪了半步,双手虚抓住梁戍的胳膊,侧身将耳朵整个贴在对方胸口。 高林和程素月都看得比较震撼,这怎么竟有抱在一起的看诊方式? 梁戍余光微微下瞥,并没有动。 还顺便把心跳也一起隐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梁:我好厉害。 第8章 柳弦安仔细听了很久,听到后头,因为注意力太过集中,甚至都开始持续耳鸣。 夜风里裹着薄薄一层白雾,使得梁戍身上更加湿冷,那股寒意简直像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如此冷而硬的一个人,再加上始终也找不到的心跳、摸不到的脉搏,真的还……活着吗? 柳弦安不自觉就打了个寒颤。 梁戍嘴角一扬,继续贵气凌人,慵懒着他的慵懒。 程素月在一旁牙缝飘字:“哥,柳二公子是在王爷怀里睡着了吗?” 高林心里也很没底,这怎么老半天一动不动,也不说一句话? 最后还是梁戍主动将柳弦安推开的。 毕竟骁王殿下内力再高强,也不能一直不呼吸,容易憋出毛病。看着柳弦安震惊而又困惑的神情,他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微微倾身,平视着对方的双眼,心情很好地求教:“本王这伤,没事吧?” 柳弦安不知该如何作答,因为寻常人若是没了心跳……可偏偏这位骁王殿下看起来又毫无异状,世间难不成真有如此邪门的功夫,能将血肉之躯练成一块铁石? 他从未在正经医书中读过相关记载,在不正经的小话本里倒是见识了不少南蛮僵尸与活人炼傀,一个个都凶残得紧,但堂堂一国统帅,总不至于走这下三滥的路数。柳弦安这么想着,又问:“王爷最近可有觉得哪里不适?” “有。”梁戍单手将大氅归拢,虚虚按揉着太阳穴,“头疼,心悸,胃痛,手脚偶尔酸麻无力,胃口差,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了,还容易梦魇。” 程素月被这一系列症状给听懵了,她纳闷地看向身旁的兄长,咱王爷什么时候病成了这漏风的筛子,你怎么一点都没跟我提? 高林将手按在妹妹的肩膀上,心情复杂,千言万语哽于喉头。 相信我,王爷没事,他纯粹是闲得发慌。 程素月:“……” 柳弦安又给梁戍诊了一次脉,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对方的手腕这回好像变得更冷了。虽不明具体缘由,但阳气虚衰,阴寒内盛,总是于身体不利,正这么想着,指尖下静止的脉搏突然微微跳了一下,他赶忙凝神再探,梁戍却已经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袖中。 柳弦安欲言又止:“王爷。” 梁戍宽宏大量道:“本王这伤病已经有了年份,柳二公子若是诊不出来,也不必强求。” 柳弦安其实还想再试一下,但能不能试出结果,又确实拿不准,骁王殿下是不能随便被拿来练手的,所以他最后也只开了张温补的方子交给程素月,歉意道:“是我医术不精。” “柳二公子千万别这么说。”程素月安慰他,“太医院那些人开的方子,也同样是这几味药,每回都说要好好休息,可能这伤病就是得静养吧,不过王爷也静不下来。” 柳弦安就着月光,在一堆药材里挑拣煎药要用的:“为何静不下来?” 程素月叹气:“西北十八城总有事端,回到王都,朝中那些老头一样话多屁……呃,话多事多。这两年时局虽比以前安稳了,可也没稳到天下清平,高枕无忧的份上,东南西北的,四境各有各乱,王爷前阵子简直一刻都不得清闲,满身是伤仍得跨马提刀。此番皇上让王爷去白鹤城求亲,也是想找个由头让他歇一阵,再顺便安个家,别总是形单影只到处奔波,骁王府里无人看顾,野草都要长出一丈长。” 提到亲事,柳弦安手下一顿,转头认真建议:“那骁王殿下应当找一个持家稳重的姑娘,阿愿骄纵惯了,什么都不懂,又任性贪玩,怕是担不起这份大任。” 程素月笑:“柳二公子故意这么说,是舍不得妹妹远嫁吧?我听说柳小姐长得美若天仙,整座白鹤城的少年都倾慕于她。” “没有,不是的。”柳弦安想起梁戍“漂亮就行”的成亲需求,极力否认,“外头传言怎能当真,若想找绝色美人,还是该去锦绣繁华的王城。” 程素月却不大赞同他这种说法,因为事实摆在眼前,王城再锦绣再繁华,也没有哪个男子能比柳二公子更好看,可见美人不美人,与地方大小没有任何关系。 柳弦安又问:“王爷喜欢什么样的人?” “王爷啊,”程素月想了半天,摇头,“王爷好像从来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过,去年南洋翡国倒是向皇上提过亲,不过后来也没成,至于为什么没成……好像是因为翡国的公主太能歌善舞,王爷嫌闹。” 太闹就不成?柳弦安记在心里,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拆散这门姻缘的切入口。 另一头,高林也正在老妈子一样操心询问,方才看诊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柳二公子会是那副表情? 梁戍回答:“因为我把脉搏和心跳都隐去了。” 高林目瞪口呆,他简直要活活困惑死在这奇诡的思路里,为什么要对一位大夫藏起脉象?目的是什么?意义在哪里?最终吃亏的又是谁——反正肯定不会是柳二公子,人家顶多稍微受惊,再稍微困惑,其余可谓毫发无损。 王府老赵的熊儿子去扯小姑娘的辫子,都能成功把小姑娘惹哭,这么看来,自家王爷竟是连穿开裆裤的赵小毛都不如。 高副将长吁短叹,不想说话。 这一夜,柳弦安难得一见的,在马车里挑灯奋笔写家书,主要是问父亲有没有哪种伤病、哪种毒药,或者哪种功夫,能令人脉搏心跳全失,浑身也冰凉。写好之后揣进怀中,打算等到了下一座驿站,就第一时间寄出去。 结果一揣就是月余,沿途倒是经过了一处驿站,但早已被挂上大锁。阿宁从门缝里抠出半张残破告示,写着驿站已迁往别处,至于迁去哪里,却是看不清的,落款有一枚四方四正的赤霞城官印,说明此地已属石瀚海管辖,估摸往前再走十来天,就能进城。 “可锁和铁链上并没有多少锈迹。”柳弦安看了眼天边阴沉沉的云海,“这个季节潮湿多雨,驿站应该刚关没多久。” “粮荒加瘟疫,官府不忙正事,倒还能腾出时间管驿站搬与不搬。”程素月合刀回鞘,一脚踹开大门,木头渣子伴着灰尘到处乱飞,护卫们进去洒扫清理,准备在此过夜。 阿宁也去了后厨帮着烧水,柳弦安跟在他身后无所事事地到处晃,余光瞥见墙角放着一口大缸,便随手掀开盖子,却是一愣。 “里面有什么?”梁戍站在门口。 “粮食。”柳弦安侧身让开位置,“虽然不多,但赤霞城若正在闹灾,也够吃个十来天了,怎会白白留在这里生潮?” 梁戍走进来,将缸里的粮食抓起一把,没发霉,也没混进脏东西,确实是能吃的。 这时外头的护卫们也有了发现,这家驿站内绝大多数的日常公文都还存放在柜中,并没有被带走,几间卧房内甚至还有衣物,看起来不像正常搬迁,更像是驿站里的人在听到什么消息后,连夜卷起铺盖,匆忙去了别处。 “官印并非伪造。”高林又看了一遍那半张告示,“石瀚海为何要关了这里,想彻底切断赤霞城与外界的联系?” 程素月道:“天高皇帝远,城门一关,鬼知道他是如何在城中作威作福的,现在竟连一封信都不许百姓往外发。” “程姑娘,我们这一路过来,好像并没有见到多少流民。”阿宁已经和骁王府的人混得很熟了,所以小声问她,“若说染了瘟疫的病人走不远,倒也合理,可一座城中总有没得病的,他们又没有粮食吃,怎么也不往外逃?” “八成是那姓石的怕罪行败露,所以将城门锁死了吧。”程素月握了把剑柄,“可真是个实打实的混球。” 柳弦安站在一旁听着,想象那座城里可能出现的情形,不由便无声一叹天下皆苦。他扭头看向身侧,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所以梁戍也整个人都笼在暮光里,虽然看不清表情,但身上那股杀戮气息却没有丝毫减淡,相反,还更添几分刺骨寒凉——刺别人的骨。 于是柳二公子又想起了那晚诊脉的情形,他至今依旧没找到答案,究竟是什么原因,竟能让一个大活人摸起来如同冷冰冰的铁石。而对于这件事,阿宁是完全不相信的,他曾斩钉截铁地表示,一定是公子摸错了!可柳弦安却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他想找机会再求证一下。 因着第二天要早起赶路,这一晚大家都是早早就歇下。那几间客房霉味浓重,躺进去能将脑仁子都腌入味,没人愿意睡,所以守卫们依旧在院中生起了几堆火,各自靠着柱子凑活休息。 阿宁取来热水,伺候柳弦安洗漱完,还在忙着整理晚上要用的寝具,扭头却见自家公子正蹑手蹑脚、做贼似地往前厅另一头走,不由一愣,捏起气音小声问:“公子,公子?” 柳弦安冲他摆摆手,示意勿要吵闹,脚步却没停。他一直走到梁戍跟前,又小心翼翼地蹲下,这下连呼吸都屏了,只将两根手指轻轻搭在对方腕间。 依旧没有脉象。 柳弦安松开手,没有再听心跳,而是将食指屈起,用指背靠近梁戍的鼻子,想试试对方会不会呼吸。谁知还没凑到跟前,膝盖却不知为何突然一软,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直直扑进了眼前人的怀中。 “嘶!”他被撞得鼻子发酸,急忙撑着坐起来。 梁戍睁开眼睛,惊讶而又费解地看着他。 柳弦安飞速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路过,不小心摔倒,惊扰到王爷休息,还望恕罪,我立刻就走。 说完拔腿便溜,算是这同行一路上,走路速度最快的一次,白色衣摆飒飒掠过火堆,扰乱一片暗红星点,人险些被燎着,好像还踉跄了一下。 “公子公子,快来这边!”阿宁将他拉到柱子后,万分不解,“你刚刚在做什么?” 说来话长,但柳二公子不想说,他的鼻子到现在还在疼,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于是扯过毯子将自己一裹,逃避现实,重新开始登天游雾,挠挑无极,与大道同游去也。 阿宁:“……” 而在不远处,高林正苦口劝谏,下回能不能不要再吓唬柳二公子了,仔细想想,这还是第一个不用催促不用请,也不用皇上威胁,就主动跑来给王爷你看诊的大夫,不得好好珍惜着? 梁戍将手中的一小粒黄豆抛入火堆,方才他就是用此物,去打了人家的膝盖。读书人的脚步再轻,也躲不过高手的耳朵,更何况还有两根微凉的手指搭在自己腕间,反复按了又按——骁王殿下别说是装睡,就算是中了蒙汗药,怕是也会被活活按醒。 高林实在不懂这种赵小毛式的乐趣,因为在他的过往经验里,自家王爷所谓的“戏弄”,是指在西北大漠里诱得那群蛮子像无头苍蝇一般乱转,是骗得大凉城里那群贪官连夜卷着财物自投罗网,或者再不济,也得是回王城气病几个又酸又迂又爱谏的话多老头吧,像这种忙活半天,最终只让别人家的公子撞疼鼻子的戏弄法,当说不说,真的费解。 梁戍晃晃手指,示意高林从自己面前立刻消失,不要再摇来摆去地碍眼。 他发现自己这可以随时隐去的脉搏,就像鱼饵一般,能让柳弦安时不时地主动探出头,短暂离开那个悬于半空的、未知的、没有过多情绪的世界。虽然很快就会又缩回去,但至少在用尽各种方法,试图找到脉搏的时候,对方脸上会出现难得一见的惊奇和紧张。 梁戍向后靠在柱子上,又往过斜瞄一眼。 篝火跳跃,柳弦安正用毯子将他自己包得密不透风,像一只白色的茧。 虽然一动不动,但其实也没有睡着。 三千大道被骁王殿下撞得有些摇晃,他难得体会了一回何为尴尬,体会到后来,索性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牢牢按在身下松软的泥地上,指骨用力泛白。 万物皆生于土而归于土,既然大家都是土,那死生就不是什么大事。 而连死生都不算大事了,三更半夜一跤摔进别人怀里,就更称不上大事。 合理。 柳二公子吁出一口气。 觉得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 第8节 第9章 翌日天还没大亮,众人就收拾东西准备启程。 柳弦安做了整整一晚上的梦,眼下正头脑昏沉,半裹在毯子里看着前方发呆,阿宁上前晃了好几回,也没能成功把他晃醒。 高林将吃食递给梁戍,又另外拿了两份准备交给阿宁,结果在他转身时,恰好赶上红日喷薄出云端,霎时间天光如梦影轻柔,笼住了坐在树下的柳弦安。公子白衣染金,四野华光万丈,而整个世界都在这个瞬间被唤醒点亮了,鸟雀婉转,草木青翠,万物那叫一个生机勃发。 高林从未见过此等大场面,他顿住脚步,看着眼前连头发丝都在发光的柳二公子,整个人都比较震撼:“乖乖。”是要成仙还是怎么着。 梁戍瞥他一眼:“怎么,你又心动要嫁?” 高林立刻收回目光,意志坚定地摇头,不嫁,我站王爷这头,要嫁也只嫁王爷。 梁戍无情拒绝:“但我并不想娶你。” 高林并没有受到打击,对未来充满信心:“那这谁能说得准。” 程素月站在一旁,听着这场诡异对话,觉得自己快聋了。 树木下,阿宁用一张打湿的帕子,终于成功将柳弦安从神游境里给拽了出来,又手脚麻利地塞过一张温热烤饼和一壶茶:“快些,公子,大家都在等我们了。” 柳弦安答应一声,慢吞吞地咬一口饼,食不知味地咀嚼两下,还是困,他视线毫无焦点地到处乱飘,飘来飘去,最后一个没留意,就飘进了骁王殿下眼中。 “……” 两相对视,想起昨晚的事,柳弦安顿时清醒大半。 梁戍微微颔首,将金尊玉贵悉数展现,胸怀之宽广,像是丝毫没有把三更半夜被人一头砸醒这件事放在心间。而就在他再接再厉,准备更进一步展现迷人的皇家风范时,已经在旁盯了半天的高林实在忍不下去,两步上前将自家王爷强行带走,提前结束了这场单方面的搔首弄姿。 柳弦安松了口气,赶紧把嘴里的饼咽下去,也站起来一溜烟钻进马车。 “公子,公子!”阿宁掀开帘子,“不是说好今天骑马的吗,你怎么又偷懒啦?” 柳弦安闭起眼睛,装睡装得理直气壮,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 入无穷之门,游无极之野,总之是将外界杂音屏蔽了个干干净净。 就不醒。 阿宁头痛:“唉,真是的。” 完全没有办法。 车队继续往前行。 程素月奉了兄长的命令,一直护在柳弦安的马车旁,但她其实对自己的这一任务并不是完全理解,什么叫“防着点王爷”,王爷又不是流氓劫匪,有什么好防的? 高林道:“此事有些复杂,你先按照我说的做,待将来回西北时,我再慢慢解释。” 程素月提出:“可王爷若是想同柳二公子聊天,我总不能拦着吧?” “马上就要到赤霞城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咱王爷应该不会有什么机会作……聊天,你放机灵点就行。”高副将拍拍妹子的肩膀,“行了,我去带人探路。” 程素月听得稀里糊涂,半懂不懂,还想再问,高林已经用剑柄捅了捅她的马臀,马匹受惊往前一蹿,程素月人被带得往后仰,慌忙一把握住缰绳,气恼道:“哥!” 高林大笑,招手叫过三五护卫,一同去前方探明路况。 马车里的柳弦安也听到了外头脆生生的“哥”,他叫过阿宁,在耳边低语几句。片刻后,阿宁钻出马车,拿着一个烟粉色的小瓷罐交给程素月:“程姑娘,这是我家公子送给你的。” 程素月接过来,还未打开盖,就闻到了一股清幽香气。 “西北的冬天太冷了,这罐花油能治冻疮。”阿宁道,“是我家三小姐亲手做的,要比寻常药铺里的更好闻些,趁着夏天治好旧伤,冬天也不易再复发。” 程素月其实不怎么喜欢用这类香喷喷的东西,她闻惯了大漠里的风沙和月露,只觉得其余花花草草都甜腻得慌。但不喜欢花香,不代表不喜欢好意,便将罐子捏在掌心,笑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收了人家的礼,就得回。程素月骑在马上,正在琢磨柳二公子会需要些什么东西,山道的另一头,高林已经带着护卫折返,除此之外,后头还有浩浩荡荡十余人,赶着车拉着箱,看起来像是一支商队。 “主子。”高林对梁戍禀道,“他们是西北商帮的人,往返南方贩卖葡萄酒与丝绸,前两天刚刚路过了赤霞城。” 商队头领看起来挺耿直,程素月丢过去两块碎银:“卖的什么好酒,这位大哥,让我们也尝尝。” 商人一把接住,笑道:“那我得给姑娘算便宜些。”一边说,一边亲自挑了两坛美酒。生意做成了,话匣子也就打开了,他随口搭讪,“诸位这是要去赤霞城?” “是,看个朋友。”梁戍点头。 “那估计够呛。”商人好心提醒,“赤霞城里似乎正在闹瘟,东西南北四处城门都锁着,不让出更不让进,防守严密,我问过那里的守城人,说是没有三五月不会开。” 程素月奇怪:“那你们是如何进城的?” “我们没进城。”商人解释,“赤霞城的地方官为了让来往过客行路方便,在离城十余里的地方专门修了一条小道,这样就可以绕城而行,沿途也有官兵把守,还有三处茶棚能歇脚补给,虽说肯定不如城里酒楼吃得好,但至少饿不着。” “茶棚里都卖些什么?” “茶水烧饼,听说要是赶早了,还能碰到卤牛肉。” “贵吗?” “不算贵,只比正常市价略高出一点,毕竟荒山野外,背过去也得费些力气,这倒没什么,都能理解。” 程素月听完,暗自呸了一声。 柳弦安知道她在不悦什么,赤霞城最近有荒有瘟,百姓的日子不用想也能猜出七八分,都这样了,官府竟还有余力在山道上摆摊卖饼卖肉,所赚的银子,真不知又会落入谁的口袋。 商队在卸完酒后,又闲聊几句,就继续往南而去。 阿宁一早就将防治瘟疫的药丸分给了众人,此时大家纷纷服下,方才重新上路。下午的时候,前方果然出现了一条岔路,路口站着一队官兵,抬手示意队伍停下。 “几位官爷。”高林翻身下马,“我们要去赤霞城。” “去不了,城门已经关了,眼下进出都禁止。”官兵摆摆手,“快回去吧。” 高林一愣:“前一阵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关了,是发生了什么事?” 官兵不耐烦:“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总之现在城是进不去的,你们要么折返,要么绕路去下一座城,听没听懂?” “可我们去赤霞城有要紧事要办。”高林从袖中摸出碎银,悄悄塞进官兵手中,“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官兵咧嘴一笑,将银子收下,却仍不松口,大有翻脸不认账之势。高林急了:“哎你这人——” “哥,哥!”程素月上前拉住他,“别为难这几位官爷,我们就绕去下一座城吧,在那休整几天,等着赤霞城重开便是。” 她模样俊俏,声音也好听,官兵见到漂亮姑娘,态度总算有了些许好转:“咱们也是奉命行事,犯不着故意为难谁。得,那你们就走小路去下一座城,不过想等赤霞城重开,几天怕是远远不够。” 程素月问:“那我们得等多久?” 官兵摇头:“不好说,照我看,至少得按三个月来,所以你们最好还是从哪来的回哪去,也别干等着了,否则光住店都是一笔大开销。” 程素月并未听从他的建议,道谢完,依旧指挥车队顺着小路的方向走,官兵也没阻拦。柳弦安掀开车帘往外看,见这条路修得十分平整宽阔,又走了一阵,前方果然出现了茶棚,也是由官兵在经营。 高林上前问价,茶水一个铜板一大壶,算不得宰客,不过要是在这种地方还开出天价,往来过客吃了亏,免不了要抱怨到别处,反倒容易惹出事端,薄利多销确实是最省事的安排。 路上一直有官兵巡逻,山道尽头,则是另一片幽深密林,只要穿过去,就算彻底离开了赤霞城的辖区。 程素月道:“那姓石的在别处没本事,对于送客和敛财,倒是计划缜密得很。” 高林在林中找了块干燥的空地,命众人就地安营,准备入夜后亲自去城中一探究竟。 柳弦安从马车里钻出来:“高副将。” 高林走到他跟前:“柳二公子有事?” “嗯。”柳弦安点头,“赤霞城目前一切未知,若瘟疫当真凶猛,高副将就这么闯进去,怕是会有危险,不如带我一同前往。” 他态度真诚,所提出来的要求也合理,但高林一来要保护好柳庄主的儿子,二来也对柳弦安能否治疗瘟疫确实存有几分疑虑,便寻了个借口,说自己只是暗探,会速去速归,时间短,绝不会出什么乱子,自然也没必要与神医同行。 “那好吧。”柳弦安没强求,不过在离开前仍尽职提醒,十五年前南边有过一场瘟疫,只要沾到就是满身长疮,哪怕垫着三四层布巾也无效,还有二十一年前的野旷村,村民相互聊几句天也会传染,此外另有擦肩走过的、同住一院的、在一条溪里洗过手的、在一座庙里上过香的……都有可能生病,总之高副将千万小心,我就先回马车睡觉了。 “等等!”高林听得有些许崩溃,“用三四层布巾隔着口鼻都没用,那我还要怎么小心?” “不知道。”柳弦安如实说,“怎么治,得看具体是哪种病,先前阿宁备的药丸也只能防最常见的几种瘟疫,做不到包治百病,所以我才提议,此行最好能带上我。” “这……”高林陷入为难。 “本王随你一道进城。”身后传来梁戍的声音。 “王爷,万万不可。”高林急忙劝阻,“那城里还不知道是个什么鬼样子,属下独自前去便可,王爷如何能与——”话说一半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哦,原来不是要和我一起去”。 梁戍看着柳弦安,又重复了一遍:“今晚子时,我带你进城。” “好。”柳弦安答应,“那就子时。” 于是高林就又开始操心,他真的很难不操心。按照以往惯例,夜探这种事一般都是自己与阿妹去做,怎么这回有了柳二公子,王爷突然就来了兴致,真的不是另一种找乐子的方式吗?而且控制瘟疫,总是越有经验的大夫越稳妥,最好能年过半百,白胡子一路拖到胸,那就再令人安心不过了,像柳弦安……他还真放心不下。 不过再不放心也没辙,骁王殿下不可能听他的,柳二公子一样不会听他的,高林后来还去找了阿宁,试图曲线救国,让他出面劝劝,结果小厮一脸医者大义,铿锵有力地表示:“白鹤山庄出来的弟子,只会迎难而上,哪里有躲着瘟疫走的道理?不单单是我家公子,将来我也是要一起进城治病的,还请高副将以后不要再提出这种无理要求。” 就这么站在道德制高点,硬生生把高林给惭愧走了。 程素月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哥:“咱王爷什么时候做过没把握的事?你瞎紧张什么。” “有把握,也是在战场上的把握,在朝廷里的把握,疫情是想握就能握住的吗?况且王爷先前又没赈过这种灾。”高林打发她,“去,你再劝劝。” “我才不劝,我觉得柳二公子挺厉害的,一定能有办法。”程素月不愿意动弹,“你也少管闲事了,晚上等着接应便是。” 高副将四处碰壁,心力交瘁。 怎么也没个人能理解自己。 夜幕再度降临。 子时,露水凝出一片蒸腾的白雾,林间幽寂。 柳弦安将自己那匹枣红小马牵出来,用刷子刷了刷毛,又喂了半块香喷喷的黄豆萝卜饼。 梁戍问:“你就准备骑它?” 柳弦安点头。 他只有这一匹马。 骁王殿下的黑色神驹此时也踱步过来,身形差不多是小母马的两倍大,鼻孔外翻,膘肥体键,长着一副日行千里的绝世霸王模样。于是柳弦安又歉意地说:“我这匹马跑得比较慢,路上可能会耽搁一点时……哎!” 梁戍单手拎着人,一起跨上马背。 玄蛟长嘶腾空,不等主人驱使,便卷起山风向远处疾驰,四蹄如铁,将沿途月色踏得粉碎。 阿宁被这套行云流水的土匪手法给看呆了,张嘴愣了半天,反应过来之后,赶紧追两步喊:“公子,你还没带披风!” 柳弦安自然是没听到的,他被颠簸得几乎跌下马背,哪里还顾得上披风,只来得及用双手抓紧鞍上的扶把,有些失措地回过头。 梁戍用余光瞥见,心情再度舒畅,他微微压低身形,用靴底一踢马腹,速度越发快如雷电。 玄蛟过处,草丛里的流萤被整群惊飞,它们在空中汇聚翻腾,忽而如缎带绕在两人身侧,忽而又被风吹得落了满山,拂树生花,熠熠娟娟。 高林在远处看着这梦一般的夏夜绮景,心想那些宫廷画师的画都算个屁,他用手臂一捣妹妹:“月啊,你说咱王爷与柳二公子待久了,会不会也变得仙气飘飘?” 第9节 “王爷本来就是神仙。”程素月啃了口野果,“他这些年超度的人难道还算少?” 阿宁在这方面单纯如纸,听到了就惊奇地问:“王爷居然还懂佛法?” 高林一噎,赶紧谦虚:“不多,就一点点。” 至于具体是多少,大概刚好够在战场上踏着尸山血海,送对面的人赶个吉时投胎。 第10章 夏夜的山风依旧极冷,湿雾成团。 柳弦安的手指在马鞍处扶了没一会,就被吹得关节刺疼,简直像是有人在拿着冰针扎,于是果断将两只手都缩回来,相互揉搓活血。 而玄蛟此刻仍在飞驰,他手一松,身体自然就失去了平衡,梁戍眼看着人要往下倒,不得已伸手拖了一把。柳弦安指骨僵硬,是坚决不肯再受风吹的,于是他顺势向后一靠,将重心全部交给骁王殿下,自己则是左手揣右手,脖子一缩,活像只偷懒的金丝小猴。 梁戍不悦:“坐直。” 柳弦安听而不闻,迅速把自己放逐到虚无幻境中,无视无听无思虑营营,顺便还把眼睛给闭上了。反正他的脑海里有万千重精彩世界,随便找个角落往里一蹲,也够旁人在外头大呼小叫地喊上好一阵子。 当然,梁戍是不会像阿宁那样,扯起嗓子喊公子起床的。事实上这还是此生头一回,有人居然胆敢不知死活地靠在骁王殿下怀里,并且赶都赶不走。外界那些杀人如麻的血腥传闻似乎完全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影响——还是说当真如此不负懒名,宁可死,也不愿吃苦骑马? 梁戍不动声色,手下一松力。 柳弦安果然又向着一侧直直倒去,揣起手、闭着眼、上半身岿然不动、成仙飞升的那种倒。 在即将触地的一刹那,梁戍一把将他重新拉回身前。 “驾!” 玄蛟一路踏风,最终停在山腰一处岔道口,而在不远处,赤霞城的城墙已经于薄雾中隐约现出轮廓。 梁戍翻身下马,柳弦安也“恰好”醒了,跟着跳到地上。他从口袋中取出两条被药物熏蒸过的布巾,可以用来掩住口鼻。梁戍接过一条,见对方一直在看自己,便问:“有事?” 柳二公子抿嘴摇头。 但有时摇头并不一定代表没事,也可能是有事而不想说,梁戍不懂这一趟马骑下来,怎么就给他骑出了这种看穿一切的高人眼神,便又皱眉问了一次:“你到底在笑什么?” “没什么。”柳弦安先慢条斯理地整理好布巾,又在脑后系紧,“只不过这回终于数清了王爷的心跳,沉稳平缓,那旧伤不打紧,往后可以让高副将和程姑娘不必过于忧虑。” 梁戍:“……” 他忘了。 所以在来时路上,这人一直坐姿笔直贴在自己胸前,双眼半闭老僧入定,看起来与世无求,其实是偷偷摸摸数了一路心跳? 真是岂有此理! 柳弦安抬起头:“王……唔!” 他整个人毫无防备地骤然飞起,在空中转了个圈,嘴巴也被牢牢捂住,发不出一丝声音,天旋地转间,人已经半俯在了一块巨石上。 梁戍牢牢压制着他,放低声音命令:“藏好,有人。” 有人?柳弦安心脏“砰砰”跳着,他稍微定了定神,闭眼细辨,果然有脚步声正在越来越近。 “咚,咚。” 片刻之后,又听“哗啦啦”一声,从林子里钻出来一名男子,身材魁梧,猎户打扮,背上有弓箭长刀,左手拎捕兽夹,右手提三只野鸡,腰间还系了个不断滴血的麻袋,看起来收获颇丰。 他并未往四周多看,只管脚步匆匆地往山下跑,像是着急赶路,不多时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柳弦安猜测:“会不会是城里的百姓,因为吃不上饭,所以冒险进山打猎?” 梁戍道:“跟上他。” 柳弦安点点头,站起来往前颠颠小跑两步,衣摆被风吹得到处乱飘,差点挂在一根树枝上。 梁戍懒得多言,单手揽住他的腰,将人往肩头一架,纵身就朝山下飞掠。 “啊!” “别叫!” 也就一并略了心跳与不跳的话题。 “咳咳!”柳弦安的肚子被他硬邦邦的肩膀顶着,差点将五脏六腑都压扁,为了能给自己争取一丝呼吸的空间,他不得不用双手费力地抓住对方的衣服,使劲将上半身往起抬,下巴也仰着,像一尾倒霉大白鱼,正拼了命地挣扎。 梁戍无视他的扭动,反倒越发收紧臂膀,直到耳边传来有气无力一句细弱提醒:“我要吐了。” 才终于松开手。 柳弦安踉踉跄跄跌到地上,单手扶树弯下腰,缓了大半天的气,再抬头时,双眼含泪脸颊苍白,汗湿的碎发贴在额头,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缕单薄小魂儿。 不过天地良心,梁戍这回当真不是有意为之,所以此时内心也很诧异。但诧异归诧异,骁王殿下是一定不会反思的,只会冷而贵地将人拎起站直,大发慈悲地说一句:“已经到了。” 已经到了?柳弦安回过身,这才发现原来城门就在不远处。 他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那名猎户被浓厚的雾气笼罩着,只剩一片模糊黑影在前行,看起来飘飘忽忽如同鬼魅。城墙顶上落了几只黑鸦,这时亦扯起嗓子叫得四野悲凉。回声穿凉风,两串残破灯笼被吹得来回摇晃,似乎所有关于这座城的一切,都显得格外惊悚诡异。 猎户并没有觉察到背后有人盯梢,他熟门熟路地绕城门口,“哐哐哐”敲击三下,就侧身挤了进去。 门很快就重新被关上了。 梁戍带着柳弦安,三两步跃上城墙,又似风影轻盈飘落在地。这一回他的手法比较像个人,可能是怕对方当真吐在自己身上。而柳二公子的体验感也极佳,甚至觉得方才那一飞掠十分潇洒,他的思想虽然常常自由往来天地间,但身体还是头一回如此切实地高高离开地面,在那一瞬间,景物变幻,清风灌了满袖满衫。 可惜就是时机不对,精神依旧被囹于红尘里,无暇乘物游心。 一进城,空气里的药味立刻变得浓而不散。柳弦安短暂地摘下布巾,仔细一嗅,道:“都是些清热解毒,镇咳平喘的常见药材,和阿宁在路上所备的差不多。不过这城里的情形——”他扭头往周围看了一圈,“倒是比我猜想的要好上不止一分。” 街道依旧是整洁的,更没有成群结队的老鼠与横七竖八的尸体,也听不见痛苦的呻吟和哭泣,和医书里记载的几场大疫截然不同。要不是随处可见的药渣与石灰,空气里的醋味,还有街道两边挂着的送瘟彩纸,这里真就是一座极为正常普通的城。 柳弦安又问:“那名猎户不见了吗?” 梁戍拉住他的手臂,侧身穿过另一条小巷,就见猎户正从不远处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将腰间的猎物解下来,对着左手边一处矮墙奋力一抛,“咚咚”三两声,野鸡落入院中,他也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转身继续奔向另一头,最后钻进了一间大杂院里,就着角落一盆凉水草草洗脸擦身,回房歇了。 “所以这里才是他的家。”柳弦安说完又有些不解,“他不是为了自己去打猎,可方才那处院子看着破旧,又不像能雇得起猎人的富户。” 两人走进大杂院,东侧一排厢房里鼾声震天,台阶上还晾晒着一些干豆与咸菜。梁戍推开厨房门,月光透过窗户,将屋内一切都照得很亮,灶台稍显凌乱,却也只是过日子来不及收拾的那种乱,缸里有米瓮里有油,碗里几个馒头虽然蒸得粗糙,但也是喧软的。 这座城里没有闹鼠患,也并不缺粮食。 “不过疫病应该是真的。”柳弦安蹲下身,用手捏了一撮墙角堆放的干药渣,装进随身带着的小布口袋里,打算回去之后再仔细研究。 离开大杂院后,两人又随便挑了两三户人家查探,厨房里一样有米有面,其中一户,院子里的灯火还亮着,年轻小俩口正在厨房里忙着炸油饼,飘出一股子香酥甜腻的蜜糖味,依稀能听到几句闲聊,是丈夫在催促妻子弄快一点,否则赶不及明早官兵上山。 “官兵上山,十有八九是为了疫病。”待走到无人处后,柳弦安解释,“将所有病人集中在一处,远离城池,既能保护剩余未染病的百姓,也方便大夫检查照顾,至少那位石大人在这一点上,是实打实在做事。” 更夫敲着梆子从街对面走来,两人闪入另一条巷子,路极窄,稍微富态些的人估计都得侧着走,地上依旧撒着不少石灰和药渣,透过高高的院墙,能听到一些嘈杂的谈话声。 梁戍带着柳弦安跃到墙上,又腾挪至房檐处,单手将他的脑袋一按:“低头!” 柳二公子:“哎呀。”筋疼。 梁戍敲敲他的脑门,示意闭嘴,自己悄无声息揭开一片残瓦。 柳弦安配合地屏住呼吸,他虽然没有江湖经验,但有话本经验。 这里是一处大的制药坊。 院中摆着几口大缸,里面浸泡着明日洒扫街道所需的药水,厨房灯火通明,几十个瓦罐同时“咕嘟咕嘟”煮出一片苦气,约莫七八名大夫与帮工正在忙着调整火力,房间里则坐着五名配药学徒,每人面前都摆着几大包药材。 “是什么?”梁戍问。 “制丸药的前期工作。”柳弦安仔细分辨着那些药材,“功效依旧是清热解毒,但少了蒲蓝与青红根,药效就会大打折扣,这两味药极普通,是个大夫都知道要加进去,我猜他们应当是用完存货,还没来得及补给。不过不要紧,阿宁早有准备,路上买了许多。” 离开制药坊后,两人又登上了更高的一座旧塔。柳弦安脚下踩着咯吱咯吱的木头板,身体摇摇晃晃,觉得风若吹得再大些,这破地方可能都要被掀倒,于是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在后头扯住了骁王殿下的一点衣袖。 梁戍余光一瞥:“你觉得单凭这一点布料,就能在空中挂住你?” 柳弦安觉得此话有理,确实挂不住,于是手指往前一挪,又握住更多。 梁戍:“?” 我的意思是让你放开! 柳弦安是不会放的,他觉得这么站着很安全。 圣人抱神以静,柳二公子握骁王殿下以稳当。 月华照满城,高墙上的黑鸦已经飞离远去,先前那股诡异阴森的气氛随之散去不少,可能是因为有许多大夫还在忙碌的缘故,总能让人多几分安心。长街寂静,浓雾变淡,这时候从不远处的街巷拐角处,突然又钻出来一个男人,看方向似乎是要去药坊。 他起初步伐很快,还小跑了一截,但没几步就又慢了下来,单手撑墙站定,站了一会儿,身体竟像细面条一般,软溜溜地滑了下去。 梁戍带着柳弦安跃下旧塔。 男人昏迷得很彻底,看模样应有四五十岁,身材瘦高,双颊凹陷,再加上青黑色的胡茬,干裂的嘴唇,更显蜡黄病容。 柳弦安叫了两声,见他迟迟不醒,便垫高对方的头,又握过手腕诊脉。 “疫病?”梁戍问。 “不是,只是太累了。”柳弦安收回手,“没有染病,休息一会儿就会醒,最好再能喝些煮烂的肉汤。” 他取出几枚清凉药丸,喂男人服下后,没过一阵,对方果然闭着眼睛咳嗽起来。 “大人,大人!”远处有人急急忙忙地唤。 梁戍与柳弦安避到暗处。 “大人,唉哟您怎么……”举着灯笼的老者一路寻来,见人正躺在地上,赶紧上前将他搀扶起来,“都说了今晚要早些歇着,怎么又出门了,看看,这得亏是我机灵,不然街上睡一夜,明早不得烧成一块红炭?” 他嗓门大,又唠叨,跟一串鞭炮当空炸开没什么区别。男人本欲让他小声些,但又苦于实在没有力气,只能靠坐在台阶上喘着粗气。不多时,周围的屋舍里陆续亮起灯,有不少百姓都裹着衣裳出来,见到居然是大人坐在门口,自然吃惊极了,有人赶忙替他披上厚衣,还有倒热茶的,招呼去自己家里休息的,里三层外三层,将石阶围了个水泄不通。 “行了,行了,大家都回去吧。”男人喝下两杯热水,总算缓过来一口气,“我也回府衙了,都去睡。” 人群嗡嗡嗡的,七嘴八舌,都是在叮嘱要他别太累,又说了好一阵,才各自回家。 男人也扶着老者的手,发力站了起来,又瞪他一眼:“你这嗓门何时才能改改?” “改什么,我偏不改。”老头脾气犟得很,“我说了大人又不听,那就让百姓说。” 男人叹气摇头,与他一道慢慢往另一头走。 四周重新恢复了安静。 柳弦安说:“听百姓的称呼,他应该就是这里的父母官石瀚海,可这人看起来不像个财迷心窍的昏官,甚至好像还颇受爱戴。” “方才那猎户的山鸡,八成也是送给他的。”梁戍道,“走吧,在这里等不出答案,我们去会会那位石大人。” 第10节 第11章 两人果然回到了先前猎户扔野鸡的那处院落。老者在厨房里烧热水,石瀚海则是进到卧室,在桌边坐了一阵,又闲不住地将手边一豆烛火挑得更亮。 只是还没等他翻开卷宗,院子里的“炮仗”就又开了嗓,催促早点睡觉,连鸡也跟着瞎叫。石瀚海只得将灯烛熄了,和衣靠在床头,却依旧睡意全无。耳朵仔细听着外头的动静,一直听到隔壁的房门“吱呀”关上,鸡回了窝,方才悄声出门进到厨房,从笼屉里寻了个冷馒头,夹上辣椒咸菜充饥。 柳弦安道:“大人身体疲累,还是该吃些新鲜温补好消化的饭菜,否则怕是会胃痛。” 石瀚海满肚子心事,此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一时竟没意识到哪里不对,还跟着叹了口气:“城中百姓接二连三地害病,我又哪里——”说到这里,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转身一看,门口竟站着一位容貌极俊秀的年轻公子,白衣纤纤,笼月染光,像刚从画里走出的仙人。 但像仙人归像仙人,石瀚海还没有糊涂到相信当真下凡了个神仙除瘟,他后退半步,沉声喝问:“你是何人?” “在下姓柳,是白鹤山庄的——”柳弦安的话没能成功说完,因为石瀚海听到“白鹤山庄”四个字,眼珠子就已经瞪得溜圆,面目也涨成黑红,活灵活现地展示了什么叫“欣喜若狂”。他将馒头往咸菜碗里一丢,一把握住柳弦安的手,激动得声音都在打颤:“白鹤山庄,神医,神医啊,可算将您给请来了!好,好得很,这下我满城百姓终于能得救了。” 柳弦安被他捏得指骨几乎错位,抽了两三回也没能将手抽回来,而石瀚海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话:“怎么只有神医一人,阿庆呢,他去了何处?”一边说,一边往他身后看,见外头还立着一道黑影,便训道,“你呆站在那里做什么?将神医请来了,也不提前同我说一声,快去收拾客房!” 柳弦安解释:“他不是阿庆,我们也不是这位阿庆请来的,只是凑巧路过赤霞城。” “啊,原来是神医的朋友,失礼失礼。”石瀚海往前走了两步,想将对方一并迎进门。 梁戍冷道:“石大人还是将手收回去吧。” 他走出那片阴影,黑衣长剑,浑身带着一股索人性命的肃杀寒意,与柳弦安的月下仙人气度可谓天上地下。石瀚海的手也僵在半空,愣了半天,脑子里方才“轰”地一响,意识到自己正在面对一位怎样的人物,慌忙跪地行礼,“下官赤霞城太守石瀚海,参见骁王殿下。” 梁戍意外:“你见过本王?” “是。”石瀚海态度恭敬,“下官在两年前曾途经彩雀城,王爷当时也在那里。” “起来吧。”梁戍指着一张椅子,“坐下说话。” 石瀚海慌道:“这哪里使得。” “本王让你坐就坐。”梁戍道,“说说看,这赤霞城到底怎么回事?” “瘟疫,找不到原因的瘟疫,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提及此事,石瀚海也便顾不上虚礼了,他惭愧道,“数月前,城中突然死了一名卖瓜的妇人,当时就有大夫说她死得蹊跷,是从没见过的病证,我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紧接着,妇人的丈夫、儿子、孙子接二连三地病倒,左邻右舍也出现了类似的症状,官府才终于重视起来,按照一般治疗瘟疫的方式,将所有病人都集中运送至城外的大坎山,在那里搭建起临时房屋,又派了大夫与帮工过去。 初时瘟疫确实被控制住了,而且也陆续康复了一些人,但很快的,新一轮疫病又卷土重来,这回的症状越发凶险,甚至连大夫都病倒了好几个,关键时刻,幸有石瀚海当初结识的一位杜姓大夫恰好来到城中,情势方才有了好转。 “杜姓大夫?” “他叫杜荆。”石瀚海道,“与我一样,都是祖籍西北,却打小就长在西南的异乡人,所以我们的关系要比旁人更亲近些,有段时间经常一起喝酒。他家是……也是开医馆的,在苗疆。” 说到此处,石瀚海稍微有些迟疑,只因中原医者向来看不上苗医,将他们一律斥为巫蛊邪术,上不得什么台面,有些地方官府甚至会加以驱逐。柳弦安看出他的心事,主动出言安抚:“不论行医手段有何区别,一旦站在‘治病救人’的高度来看,都是没有任何区别的,石大人不必有顾虑,请继续说。” “是,杜大夫确实帮了我们大忙。”石瀚海道,“他这回北上,原本是为了学习中原医术,所以刚好带了许多弟子,一听到这里在闹瘟疫,立刻便将所有人都召了过来,才算弥补了城中空缺。” 柳弦安回忆起方才制药坊里的那些大夫,有几个的确不像中原打扮。 恰好开医馆,恰好带了许多弟子,又恰好赶上瘟疫。 梁戍暗自摇头,继续问:“他来之后,瘟疫便控制住了?” “好了许多。”石瀚海说,“病人不再是一发作就立刻离世,用汤药吊着,虽不能完全好,但至少还能留一条命,传染的速度也降低了。” “听起来医术并不怎么高明。”梁戍抽出火折,点燃桌上残烛,“为何不对外求援?” “求了,怎么没求。”石瀚海深深叹气,“我知道赤霞城里的大夫治不了瘟疫,所以在刚开始时,就派了阿庆去白鹤山庄求援,后来又上书朝廷,可——”当着柳弦安与梁戍的面,他不方便再往下说,但说与不说,城中现状都是摆在眼前的,白鹤山庄没有派来弟子,朝廷也没有派来支援。 柳弦安皱眉,这与沿途众人所听到的“实情”未免相差太多,而且白鹤山庄断不可能做出对瘟疫视若无睹之举,既然没有派来弟子,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根本没有收到求助。 梁戍不动声色,继续问道:“送给皇兄的那封奏折里,你都说了些什么?” “说了这场灾情的始末,说了城中现状,将来会短缺多少粮食,以及目前急需哪种药材。”石瀚海回答,“也禀了封城一事。” 该有的都有,而且也阐明了事情的严重性,但朝廷却只收到了一份盖着赤霞城官印的、花团锦簇的请安折。 “像这样的奏折,一共送出了几封?” “十八封。”石瀚海声音放低,“下官知道国库空虚,四境不稳,各地驻军都在眼巴巴等着银粮,实在不该再给皇上添忧,但哪怕能求得一些药材与粮食,再来几名大夫呢。年初朝廷虽调拨了一批稻米,但都是陈粮,又受了潮,运抵时有许多都已经霉坏,本地的农田又被暴雨冲毁许多,百姓还因瘟疫受困,连去别地讨生活都不成,下官无能,除了一次次向朝廷求援,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言及此处,他的声音已有些泣音,抬起手臂胡乱在脸上一擦,又跪地道:“还请王爷帮帮下官,救一救这城里的百姓。” 梁戍点头:“说说看,本王要如何帮,如何救?” 石瀚海语塞,他总不能直接张口要银要米,况且根据传闻来看,连这位骁王殿下自己都在成天打朝廷的秋风,但大夫,大夫是有的!他如同找到救命稻草,急忙请求:“还望王爷能留下神医,至少留个三天,三天就成。” 梁戍看向柳弦安。 柳弦安点点头:“可以一试。” 石瀚海还没来得及高兴,梁戍却提醒:“这城中虎穴狼窝遍布,你最好想清楚,孤身留下,若哪天被居心叵测之人一口吞没了,本王可赶不及回来救你。” 常年在官场上打滚的人,哪里会听不出这话里的含义,石瀚海微微一怔,后便谨慎小心求问:“王爷的意思?” “本王的意思,有人换了你的粮食,截了你的奏折,又在外散布流言,令绝大多数往来客商都绕道远行,暗中切断了赤霞城与外界的所有联系,而你却毫不知情,还在这里讨要大夫。”梁戍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站直了!” 石瀚海瞠目结舌,像是在听天书一般,一手勉强撑住灶台,才没有再倒一次。 梁戍问:“赤霞城的官印放在何处?” 石瀚海耳鸣嗡嗡,依旧没回过神,半晌才回答:“府衙,府衙书房。” “除了你,还有谁能拿到官印?” “师爷与杜荆。”石瀚海脸色发白,“前阵子我病了一场,在床上起不来,有许多事都是师爷去做的,而杜荆因为要管控瘟疫,多与师爷同行。” “只这二人?” “只这二人。”石瀚海经过提醒,也琢磨出不对,“而且送往朝廷的奏折,送往白鹤山庄的书信,我最后都是交给了师爷,他是跟了我许多年的旧人,一直忠厚仁义,内里竟胆大妄为至此吗?” “在事情查明之前,勿要打草惊蛇。”梁戍吩咐,“当务之急,先治住城中瘟疫,短缺的粮食与药材,本王来想办法。” “是,是。”石瀚海连连点头,许是因为身体疲倦,又或者是因为瘟疫背后的隐情令他后怕、愤怒与胆寒,一时间胃里又泛上难熬酸痛。柳弦安替他倒了杯温热的水,石瀚海慢慢喝了几口,强撑着说:“老毛病了,不要紧的,我房里有药。” “那大人今晚早些服药休息吧。”柳弦安道,“我们在来路上,恰好碰到有人往后院里扔野鸡,百姓一片心意,大人一定要炖成汤吃下肚,才能有力气继续做事。” “八成又是李虎,他是这城里的猎户。”石瀚海道,“好,我明早就让四婶去炖汤。”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身体却实在不适,浑身都在冒虚汗,便也没有再强撑。 …… 梁戍带着柳弦安一道出了城。 玄蛟依旧在半山腰慢吞吞地啃着草。这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东方隐约露出一线白,空气中的湿意也变得愈发明显,柳弦安穿得单薄,因为他没有带披风,被冷气一裹,不禁就打了好几个喷嚏。 梁戍把人拎上马背,两个人的身体贴在一起,柳弦安立刻觉得暖和了许多,于是不自觉便往后靠了又靠,这回骁王殿下倒是没有意见,赤霞城里目前应该是没什么正经大夫的,他得顾好这个白鹤山庄的睡仙。 玄蛟脚步轻快,沿着山路往回走。 柳弦安一直没有说话,只把左右手照旧一揣,思绪又不知飞到了哪里去,直到身后的人开口,他才回过神:“嗯?” 梁戍又重复了一遍:“有没有把握能控住这次瘟疫?” “得去山上看过病人才能知道。”柳弦安回答,“不过根据石大人的描述来看,理应不太难。” “你觉得他所言句句皆实?” “石大人的身体底子很好,但近期实在虚亏疲累得厉害,肚子里也没吃多少好东西。”柳弦安说,“我虽不了解他,但一方父母官能将自己熬得油尽灯枯,命都快没了,还贪什么?所以我信他至少是个好人,也信他没有撒谎。” “对苗医有了解吗?” “有,在书上看过许多。” 白鹤山庄的藏书极杂,所谓的正统与不正统,上九流与下九流,统统囊括在内。游医、巫医、蒙医、藏医,甚至还有如何制造干尸傀儡,如何挖心摄魂,单挑出来,估摸能塞满十余个通天大书架。 柳弦安道:“白鹤山庄不会轻视任何一种医学流派,苗疆亦有许多好药,倘若那个杜荆真的有问题,也不是苗医的问题,而是他本人的问题。” “要是这次瘟疫并非天灾,而是被精心设计的人祸,你能查出来吗?” “我能尽力一试,把握总有九成。” “就因为在书上看过,便有九成把握?” “嗯,看过两遍。” 旁的书是没有这种待遇的,主要还是因为苗疆巫术够猎奇够惊悚,柳二公子纯粹当成闲书来解闷,所以多翻了一回,印象也就格外深刻。 梁戍被这个“两遍”的强调听得无言,他问:“所以其余的书,你都只看过一遍?” 柳弦安答:“差不多。” “既能过目不忘,为何从未听柳庄主提起过这件事?” “因为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我爹嘛。” 柳弦安将手往衣袖中又缩了缩,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没时间解释,我小时候很忙的。” 万卷书册如被狂风掀动的大海,在脑中激荡起重重巨浪,砸得小柳公子晕头转向,所以他每一天都要花费差不多七八个时辰,将一重又一重的世界分别安排好地方,不要让大道相互撞来撞去。 有时候也贪玩,但他不玩蛐蛐不打架,只爱学书里的人。比如端端正正坐在墙上,看着远方,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柳拂书觉得儿子可能是傻了,但小柳公子其实是在模仿舜,恭己正南面,夫何为哉?无为而治。夜幕降临时,柳弦安拍拍屁股从墙上跳下来,在白鹤山庄里巡视一圈,看着一切都井井有条,对自己的“无为”成果十分满意。 柳弦安继续道:“而且好像没有几个人能听懂我说的话,他们也不愿意听。” 年少时的小柳公子要比现在更加神神叨叨,他经常穿着一身大袍子,赤脚站在竹林深处,仰起头,望着另一重世界里的朋友们,听他们谈论天道。柳夫人为了能让儿子离开竹林,给他买了许多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别的小朋友都羡慕哭了,但小柳公子却不高兴,他在睡前认真地教导母亲:“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柳夫人把他白嫩嫩的小脚丫子从盆里捞出来,用布巾仔细擦干:“那你今年有多大啦?” “差不多四万八千岁吧。”小柳公子掰着手指回答,“和日月并而为三,与天地一样长存。” 柳夫人听着这胡言乱语,愁得好几个晚上没有睡着,白头发都多了两根。 梁戍哑然失笑,大概猜到了罩在对方身上的、那道看不见的屏障究竟是从何而来,万卷书册堆成一座高而冷的白色巨塔,将他遥遥送到了旁人目不能及的地方,而万重云端上的空寂世界,同这嘈杂纷乱的红尘应该是极不同的。 “只有你一个人吗?”他突然问。 柳弦安没听懂:“嗯?” “那个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吗?”梁戍又重复了一次。 柳弦安扭头看着他,像是惊讶极了。 梁戍挥鞭催马。 四周的风一下冷了起来,柳弦安被吹得脸颊冰冷,于是又缩进对方的怀里,他此前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人这么快就发现自己的秘密,过了半天,才又转过身,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还有许多上古先贤。”他表达出了世界主人应有的热情,“下回我介绍骁王殿下与他们认识。” 梁戍眉心一跳,觉得“上古先贤”这四个字,听起来就不像还活着的架势。 “不必了。” “哦。” 远处,一轮朝阳正喷薄升起。 第11节 云海翻腾,霞光染了整片翠山。 第12章 林间空地,众人在忙着准备早饭,炊烟袅袅小锅沸腾,里面也不知在煮些什么好东西,香气足足飘出了两里地。柳弦安人还骑在马上,肚子就已经被熏得咕嘟叫,没办法,另外三千重世界是不管饭的,纵使他精神层面再富足,饭也得按时回来吃。 阿宁已经准备好了药水泡过的热帕,供两人擦脸擦手。高林牵过马缰,问道:“王爷,城中情况如何?” “同先前料想的不大一样。”梁戍侧眼一瞄,就见柳弦安已经回马车换好了衣裳,正站在锅边等着吃饭。 阿宁在锅里给他捞了一个大鸡腿:“公子快吃,这是程姑娘昨晚去林子里打来的,她可厉害了,刀法比三小姐给人开颅还要精准。” 路过的护卫都听得虎躯一震,怎么在白鹤山庄里,颅也是能随随便便开的吗? “要是阿愿在这就好了。”柳弦安捧着碗慢慢喝热汤,“她向来擅长补气养胃健脾的汤方,现在赤霞城里恰好就有一个这样的病人。” “先不说健脾的事,我还没问公子呢。”阿宁也坐在他身边,“城里的瘟疫严重吗?” 柳弦安想了一阵,摇头:“应该不大严重。” 阿宁听糊涂了,严重就是严重,不严重就是不严重,什么叫应该不大严重? “我没见到病人。”柳弦安进一步解释,“石大人把所有的病患都集中到了城外,就是我们昨天路过的那个大坎山。” 两人正说着,梁戍与高林也过来坐到了火堆旁,程素月骂了一路的“狗官”,现在官突然不狗了,她一时不是很适应:“一个没什么名气的苗医,加一个本地师爷,他们哪里来的狗胆,居然连假传圣旨的事都做得出来?” “他们做的事,可不单单是假传圣旨。”梁戍拿起长瓢,又在锅中盛起一勺汤,倒进柳弦安碗中,“多吃些。” 余下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给看傻了,僵在原地面面相觑,不敢动,只有被关心的柳二公子本人坦然地很,一边喝汤一边说:“王爷放心,我定会尽全力查明这次瘟疫的真相,绝不藏私。” 高林松了口气,原来自家王爷是有事相求,怪不得突然开始献殷勤,还以为是抽风中邪。 但话说回来,这殷勤献得也太小家子气,一勺汤算什么,至少得撕个腿吧。 他立刻动手去捞肉,柳弦安却已经吃饱了,放下碗擦擦嘴,问道:“王爷想让我怎么做?” 梁戍道:“伪装成普通的大夫进城。” 就像先前说的,当务之急是控制住瘟疫。这次赤霞城的事处处透着蹊跷,不像天灾,更像是一场规划已久的人祸。不说别的,单说用陈粮掉包朝廷调拨的新粮,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事。 推在前头的是苗医与师爷,而藏在苗医与师爷身后的,才是最需要被扯出来见见光的。 …… 当天下午,高林便带着几名护卫动身前往距离最近的常安城,一来借调粮食,二来白鹤山庄在那儿也设有一家医馆,规模还不小,至少能抽出百余名弟子前来帮忙。 而柳弦安、阿宁与程素月,则是要扮成兄妹三人,以外地大夫的身份,前往赤霞城查探真相。 阿宁小声问:“那王爷做什么?” 柳弦安想了一会儿,也小声回答:“运筹帷幄。” 主仆两人齐齐闷笑,正笑着,“运筹帷幄”的主角已经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上面捆着牛皮绳,插着许多针,好像还有几撮毛发冒出来,看着有些惊悚。 梁戍问:“先前易过容吗?” 柳弦安摇头。 梁戍坐在对面,用指背将他的下巴微微抬高:“闭眼。” 冰凉的膏体被涂抹在脸上,柳弦安稍微有些紧张,什么都看不见,总归没有安全感,于是又将眼睛悄悄睁开一点,恰好看到梁戍拿起一张半透明的面具。 “是什么材料?”柳弦安先前从未见过如此透而软的质地。 梁戍将面具仔细往他脸上贴,唇角稍微一翘:“看过一万多本书,活了四万八千年,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柳弦安如实道:“只看过易容面具的制法,但具体制出来是什么样,也不是每一种都有描述。” 梁戍看着他刷来刷去的弯翘睫毛,顽劣的心思又起来,随口胡扯:“这是人皮所制。” 阿宁立刻说:“哇!” 并且凑上来看。 柳弦安虽然没有“哇”,但淡定程度和阿宁不相上下,连头都没晃一下,反倒很疑惑:“可新鲜剥下来的人皮,并不是这样,放久了就更是灰败破裂,王爷手里的这张,是经过什么特殊手法的炮制吗?” 梁戍皱眉:“你还剥过新鲜的人皮?” “我没有,但见过我爹动类似的手术。”柳弦安回忆,“那人好像是个屠户,被水烫毁了容貌,我爹就将他背上的皮剥下来,再移到脸上,我去帮着拿了会儿皮。” 帮着拿了会儿皮。 救人是真救人,诡异也是真诡异,毕竟一个小孩手捧人皮,怎么想都不像正常的快乐童年。骁王殿下觉得自己似乎得重新审视一下白鹤山庄的生活氛围,但此刻,他选择端起矜贵的架子,将吓人未遂之事一笔带过,漫不经心地说:“骗你的,这是猪皮加琼脂,以及一些别的药物,大内密探的手艺,外头的书应该没有记载。” 柳弦安依旧仰着头,稍微“嗯”了一声,也没生气。 梁戍又问:“你不怕人皮?” “人皮有何可怕,任谁都有的东西。”柳弦安道,“若说血腥,全国各地来白鹤山庄求医的病患,比剥皮更血腥的症状也大有人在,所有弟子都已经看习惯了,就连阿愿也是十几岁就开始学开颅刮骨,还将骷髅架子也搬——” 话说到一半,柳弦安突然意识到这似乎又是个劝分拆婚的大好时机,于是再度将眼睛睁开缝,想根据骁王殿下目前的表情,来决定妹妹是将骷髅架子搬进前厅还是她自己的床边,但可惜,梁戍似乎并没有听这一切,还在做着易容的收尾工作,用指背轻轻按压边缘,寸寸下移,最后不经意地扫过喉结上的那颗小痣:“好了。” 柳弦安没觉得有哪里不适,相反,冰冰凉凉的,还挺舒服。阿宁举着铜镜给他看,平平无奇的样貌,眼角略下垂,唇也厚了些,的确是憨厚的老实人长相,但不算丑,不至于像话本中记载的那样,表情僵硬,眉目狰狞。 “这面具最长能戴多久?” 梁戍将手擦干净:“三天,不过最好能每晚取下,翌日清晨再重新上脸。阿月也会一道易容,她会帮你做好这一切。” 柳弦安挺喜欢自己这张新面孔,顶着面具又是吹风又是晒太阳,还洗了一回脸,想试试牢固程度。程素月却看不惯,跑来向梁戍诉苦道,柳二公子那么一个仙人背影,转过身来偏偏是这么一张垮脸,实在可怕极了,王爷下手未免太狠。 “原来你也会有害怕的时候。”梁戍稀罕,“真该拿去西北大营广为宣扬一番,让那些媒婆也知道知道,别总惦记着那点单手砍狼的‘丰功伟绩’。” “那些媒婆自己就够吓人的。”程素月赶紧后退两步,又道,“而且现在见过柳二公子,我就更不愿嫁月牙城里的男人了,他们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啊,简直就是神仙与狼群。” 得,有了柳二公子做对比,其余男子现在竟是连做人的资格都混不上一个。梁戍看着她苦恼焦虑的脸,很没有同情心地笑了一声:“你想嫁他?” “嫁谁,柳二公子吗?那倒也没有。”程素月道,“他太神仙啦,而我却世俗极了,若强行凑在一起,怕是没几天就要和离。” 梁戍笑骂:“见到个好看的男人,就已经连和离这一步都考虑到了,本王倒也没看出你哪里不愿嫁人,这不是积极得很?” “哎呀,真的不是。”程素月使劲想着要如何解释这种区别,但又苦于肚子里的书实在有限,半天只能挤一句“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但听起来又很像个文化程度不高却硬要掰扯的流氓,就是那种调戏了小媳妇,还要摇头晃脑吟两句“床前明月光”的,驴头不对马嘴的傻子。 眼看人已经急得满脸通红,骁王殿下总算大发善心地放过了她。 …… 柳弦安将面具轻轻揭下来,对着光线认真研究,余光瞥见程素月已经结束与梁戍的对话,正在往这边走,便抬手叫住她,拿着面具过去讨问细节。 而程姑娘的脸红尚未完全褪去,柳弦安看到之后,就关切地问:“发热了?” “没有。”程素月赶紧摆手,“我可没染瘟疫,是王爷,哎呀,也不是王爷染了瘟疫,我的意思是,我这脸红是被王爷气出来的,他刚才非说我想嫁给公子。” 柳弦安被逗笑了:“那你说清不愿嫁我便是,何必将自己弄得面红耳赤?” “我家王爷有时可气人了。”程素月坐在石头上,帮他把面具整理好,过了一阵,又问,“柳二公子,你将来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柳弦安想了想,说:“都可以。” 程素月被这回答给弄懵了,月牙城里的铁匠讨媳妇,都要挑三拣四罗列出十几条要求,怎么到了柳二公子这里,却变得这般随意,什么叫都可以:“若是长得不好看,也可以吗?” “自然,德有所长,形有所忘,长得美或是长得丑,于我并没有什么区别,都一样。” “那,”程素月将声音压到最低,差不多是捏起了气音,“要是皇上当初允了公主,公子也愿意吗?” 柳弦安点头:“也可以,皇命不可违嘛。” 他虽然不悦生不恶死,也确实不大想娶公主,但架不住人懒啊,懒得抗旨,眼下又并没有很中意的对象,所以娶一娶也行。娶完之后日子若能继续过,就过,若实在不能过,就一拍两散,卷起包袱再回白鹤城接着躺平,都是可以的。 程素月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奇诡的婚姻观:“难道公子就不想找一个真正喜欢的、爱的人?” 柳弦安这次没有回答,因为他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情爱之事,书中一会儿无情不似多情苦,一会儿酒入愁肠相思泪,又是魂飞远,又是摧心肝,似乎只要爱了,就一定得轰轰烈烈,鸡飞狗跳,再将彼此折磨得痛不欲生,形销骨立。那得多累啊,太累了,又很麻烦,光是想一想,就头皮发紧。 而不远处的梁戍,对他这份沉默倒是接受度良好,还能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在云端同那些白胡子老头一起过了二十年,若能过出爱情,才真是活见了鬼。 作者有话要说: 小梁:偷听。 第13章 夜间,梁戍与程素月又进了一回赤霞城,与石瀚海商议定下往后的计划。 府衙的师爷名叫卢寿,与石瀚海同岁,穿一身灰袍子,留一撮小胡子,性格忠厚,办事虽温吞却耐心,至少在这次瘟疫出现之前,卢师爷的表现一直中规中矩,挑不出什么大错。 而杜荆的长相则要贼眉鼠眼许多,可能是因为西南太阳大,他又常年在外行医的缘故,整个人被晒得皮肤黝黑,鹰钩鼻,身材矮而精瘦,往那一站,活像一根撑窗户的杆。 城里原本就没多少本地大夫,因为瘟疫又倒下一大半,仅剩的两名,被卢寿安排到府衙旁的医馆轮流坐诊,看一些普通的头疼脑热,不必上大坎山,换言之,目前负责治疗瘟疫的,全部是杜荆带来的弟子。 …… 这天下午,石瀚海按照计划,亲自在城门口接到了三名“远亲”,大张旗鼓将他们迎进家中。因着赤霞城已经封锁了挺长一段时间,现在骤然见到外客,百姓自是好奇,纷纷出门打听来者是谁,自然而然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杜荆耳中。 三人的凳子还没坐热,一辆马车就已经停在了院外。 程素月原本还有些担心,主要是担心阿宁年纪小没经验,会露馅,没曾想这阵一听到杜荆来了,他立刻就从精明机灵的小厮,变成了神情憨厚,还带有那么一点胆小,躲在柳弦安身后不肯出来的乡下少年。 再看柳二公子,身上的翩翩仙气也是一丁点都没了,变得泯然众人。他肩膀微耸,再将背稍稍一弯,一块板子掉下来砸中十个人,有八个差不多都是这种走路姿势——骁王殿下抽空亲自教的。 于是程姑娘又多了一条宝贵的人生经验:男人,真的会演。 待柳弦安一行人来到前厅时,石瀚海已经向杜荆介绍完了三人的身份,说他们是自己的远亲,游方郎中出身,后来有幸去白鹤山庄帮过几天工,所以学得了一些治疗时疫的法子。 杜荆问:“是石兄请的他们吗?先前怎么从未见提起过。” “一则不确定他们能不能来,二则也怕杜兄多心。”石瀚海气喘道,“我并非信不过杜兄的医术,但目前城中的情况,能多一些大夫总是好的。” “这就不是我多心,而是石兄你多心了。”杜荆连连摇头,“能在白鹤山庄中学习,定然也是医术高明的——”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了从大门里进来的三个人,穿着粗布短衫,行为拘谨,除了那名姑娘眉眼还稍微周正大方些,余下两名男子,像货郎也要多过像郎中。 白鹤山庄连这种人也收吗?杜荆心生疑惑,便主动出言相问,结果半天才问明白,原来所谓“帮过几天工”,是去人家后院里切过几天的药材。 阿宁可能自己也心虚,所以又没什么底气地补了一句:“但治疗时疫的书,我们也是看过许多的,是吧,哥。” 柳弦安点头:“对,杜大夫只管放心。” “诸位是石兄亲自请来的,在下怎会不放心。”杜荆笑道,“那三位准备何时上山?” 第12节 “现在就去。”柳弦安站起身,“治病救人,一刻耽搁不得,我们来时也买了些清热解毒的药材,也一并带上。” 杜荆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当然也可能是他并没有将这些赤脚郎中放在眼中。管事很快就安排好了马车,车夫看起来也是西南打扮,所以三人一路都没有说话,阿宁趴在车窗往外看风景,程素月在心里又过了一遍梁戍的计划,至于柳二公子,则是早早就靠在角落里,再度心无旁骛睡得大梦四起,由此可见忙也好闲也好险也好,睡觉神游都是他的头等大事,耽搁不得。 阿宁看够了风景,就撑着腮帮子想,这世上真的还能找出一件事,或者一个人,可以让自家公子辗转难眠吗? 应该不会有吧,毕竟前些年白鹤山庄里进了贼,护院们东追西赶嘈杂一片,鸡飞狗跳到隔壁街道和官府都来探究竟了,公子也没被吵醒,第二天早上旁人提起时,他还满眼惺忪茫然,简直厉害得不行。 马车在山道上行驶了许久,才终于抵达大坎山。平地上整整齐齐搭建着房屋,环境也是整洁干净的。柳弦安在脸上蒙好布巾,跳下马车问杜荆:“为何不见病人?” “都在房中待着。”杜荆答道,“他们身体虚弱,平时很少出门。” 柳弦安在心里摇头,此时外头没有风,太阳又正好,不让病患出来走动,却将他们关在阴暗的房中。不过初来乍到,他也没有多话,只是与阿宁一道将药材搬进房中,程素月则是绕着房屋四处转了一圈,粗略计算,这里大概有五十多名百姓,十余名大夫。 “小兄弟,那你们就先忙。”杜荆说,“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柳弦安搬药搬累了,正在单手叉着腰擦汗:“成!” 嗓子粗的,将阿宁都吓了一跳。 在演戏方面,柳二公子和骁王殿下还是有一些相似处的,都不必刻意去学,但在需要的时候,随时都能登上台子唱。 杜荆的弟子也没把这些人当回事,正好方便了柳弦安行事。 东侧有一间房,门半开着,门槛上坐了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正在捧着一张油饼吃。 柳弦安一眼就认出了她,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是认出了那张饼,正是前两天夜探时,小两口连夜炸的那一锅。 见到有陌生人来,小女孩有些紧张,站起来就想进屋,柳弦安赶忙叫住她:“别走。” 因为四下无人,所以柳二公子并没有刻意装出粗嗓,声音如清泉温柔,小女孩果然停住了脚步,抬头怯生生地看着他。 柳弦安蹲在她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桃花,小桃花。” “小桃花。”柳弦安笑道,“桃花灼灼有光辉,无数成蹊点更飞,谁给你取的名字呀,怎么会这么好听?” 小女孩没怎么读书,听不太懂这句诗,但还是被夸得红了脸:“是我娘取的。” 柳弦安用指背试了试她的额温,依旧烫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头昏,咳嗽,记不住事情,恶心,总是吐,没力气,有时候睡到半夜,手脚突然就痛极了。” 柳弦安道:“能将症状说得这么清楚,你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其余人呢,也同你一样吗?” 桃花点头:“嗯,一样。” “我是新来的大夫,也是石大人的亲戚。”柳弦安问,“你怕不怕扎针?” “怕。” “但是扎了针,病就能好得更快,病好了,你才能下山见到爹娘,我听说除了油饼,他们还在家里给你准备了许多好吃的。” 桃花低声嘟囔:“那我还是害怕。” “不如闭上眼睛呢?”柳弦安提议,“闭上眼睛,就不害怕了,而且我用的针很细。”为了证明,他还专门从袖中取出一根牛毛针,“看,是不是?” 桃花将针接到手中,确实细,犹豫了半天,总算肯点头答应。 柳弦安命阿宁在外看着,又将程素月叫到房中,让她陪着桃花,自己则背对两人做准备。至于为什么要背对,因为布包打开之后,近百根一指长的粗针整齐排列,别说是小姑娘,就算成年壮汉,见了怕也会被吓跑。 程素月用一条香香的帕子捂住了桃花的眼睛,又给她喂了一小块糖,将人半搂在怀中哄。可能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娘,桃花很快就放松下来,在银针被缓缓推入穴位时,也没有太紧绷。 房间里光线昏暗,柳弦安施针施得很慢,桃花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就昏睡了过去。程素月将人平放到床上,悄声问:“怎么样?” “脉象古怪,不像瘟疫。”柳弦安说,“我怀疑是蛊毒。” 程素月有些吃惊,倒不是吃惊蛊毒,而是吃惊怎么这么快就能判定是蛊毒,从上山到现在,加起来也不过两三个时辰。 但柳二公子的速度就是这么快,他找准穴位,将最后一根银针刺进去,再往外移时,明显觉察出不对,于是停下动作,又凝神感受了片刻,方才用力一抽。 针头果然带出一团细如发丝的蛊虫,但意料之外的,躺在床上的桃花突然就浑身痉挛着醒了,还尖声呼痛,凄厉嗓音在寂静傍晚显得尤为惊悚。柳弦安被惊得心跳一滞,程素月一把捂住她的嘴,一记手刀砍在脖颈处,让桃花重新陷入昏迷。 但还是迟了一步,外头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以及杜荆的喝问:“怎么回事?” 有人回答他:“好像是从这几间房里传出来的。” 桃花现在身上还扎着针,跟个刺猬似的,拔出是来不及了。程素月低声问柳弦安:“公子能解这蛊毒?” 柳弦安点头:“能。” “几成把握?” “九成。” “好。”程素月握紧腰间软剑,打算若实在不行,就先解决了门外所有人。 房门被“吱呀”推出缝隙。 柳弦安将桃花往床里侧推了推,扯过被子盖住她的身体。 眼看一条腿已经迈过门槛,此时隔壁突然又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还有阿宁惊慌的声音:“大婶,你没事吧,你怎么晕过去了?” 杜荆眼神一变:“去看看!” 门口围着的人统统去了另一边,周围也安静下来。 “这里交给我吧。”柳弦安说,“程姑娘去看看阿宁,他方才应该是有意替我们脱困。” 程素月应了一声,起身站在门口听了片刻,确定没人之后,便迅速闪了出去。 另一间房里,阿宁已经费力地将妇人扶上床,问杜荆道:“她怎么了?” 满屋子的人都莫名其妙,人昏迷时只有你在场,现在却来问我们? 阿宁解释:“我想问诊,结果她突然就开始痉挛尖叫,一声比一声凄惨,叫完就晕了过去,把我给吓了一大跳。” 杜荆替妇人诊脉,没发现什么异常。他心中并非没有疑惑,但又找不出眼前这乡下郎中搞鬼的证据,加之蛊虫游走体内,本就容易出现意料之外的状况,否则他也不必大费周章地将人都移至荒山,便也没有多加斥问。 众人很快散去,程素月这才走上前:“怎么回事?” 阿宁后怕:“是我把这位大婶给扎晕的,对不住她。” 程素月:“……” 但阿宁也是找不出别的办法,他听到了桃花那声惨叫,也看见杜荆正带人远远往这边赶,情急之下,只能闯进这间房,将一根银针刺入正在桌边打盹的大婶体内,梦里骤然酸痛,她当场痛呼出声,还没等睁开眼,脸上就被捂了一块布巾,便又昏了过去。 程素月靠在门框上笑得肩膀直抖:“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你竟然这么有本事?” 阿宁一方面觉得自己这行为上不得台面,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好像还的确挺急中生智的,眼下被程姑娘笑得不大好意思,就赶紧转移话题:“公子那头怎么样了?” “柳二公子已经找到了蛊虫。”程素月道,“我们应该在这山上待不了几天。” 又过了一阵,柳弦安也来到了这间房中,反正大婶还在昏迷,为了不浪费这一昏,他又替她也扎了一脑袋针,果然拔出几条蛊虫。这回程素月有了经验,在抽针时紧紧捂着大婶的嘴,硬是将惨叫给闷了回去。 不知道的,估计还以为这三人是在拿着棉被谋财害命。 程素月累出了一身汗,气喘吁吁地问:“余下的每个病人,我们都要这么折腾一遭吗?” “不必。”柳弦安收起银针,“我已经知道了中蛊之人大概会是什么样的脉象,只需明天一天,就能查清所有人的病因,程姑娘准备好给王爷送消息吧。” 阿宁在旁看着,觉得柳弦安在说这句话时,神情简直和庄主与大公子一模一样,连语气都差不多,他才终于有了一点“哇,原来我家公子真的是亲生的”这样的念头。 第二天一早,柳弦安就提出了要替所有人诊脉一事,杜荆虽说看在石瀚海的面子上答应了,但或许是因为对昨晚那一声惊呼仍存有疑虑,便派出自己的三名弟子,名为帮忙,实为监视。 柳弦安对此倒无所谓,莫说三个,就算跟十个百个都成,要不是为了做做样子,得将脉象一一记录归档,他差不多半天就能看完所有人。不过现在就算要记录,也只多用了一天而已。 山下府衙,梁戍也收到了程素月的信函。 石瀚海急问:“如何了?” 梁戍道:“解决了。” “解决了?”石瀚海闻言不可置信,“王爷的意思,是说瘟疫将散,赤霞城的生活马上就能恢复正常?”他觉得自己简直在听一件不可能的事,“可柳公子才上山不到两天。” 是啊,才不到两天。梁戍微微挑眉,觉得自己以后或许应该再多相信他一些,毕竟睡仙虽然没有行医经验,却有万卷书册,三千大道,和四万八千岁的惊人年纪。 大坎山上,柳弦安正在陪着桃花吃饭,打趣道:“你怎么这么爱吃油饼?” “好吃。”桃花给他也掰下一块,柳弦安想接,抬眼见杜荆正带着人过来,便摇头示意小姑娘自己吃。 桃花却不吃了,她站起来想跑,反被杜荆叫住。弟子从食盒中取出一碗药,让她趁热服下。 “我不想喝。”可能是因为有柳弦安在身边,桃花多了一些胆量。 杜荆不悦:“快些,后头还有别的病人在等药,休要浪费时间。” 桃花求助地看向柳弦安。 “杜大夫。”柳弦安站起来,“把药放在这里吧,等会我看着她喝。” “凉了,药效就会大打折扣。”杜荆看起来并不打算离开,“石大夫还是继续去诊你的脉吧。” 这话说得嘲讽,人群里有人嗤笑。桃花又想溜,端着药的人已没了耐心,捏起她的下巴就要硬灌,桃花在挣扎中不慎打翻药碗,对方更是恼羞成怒,抬手就要教训这不听话的丫头。 “住手!”柳弦安上前阻止,对方又哪里会听他的,两名弟子嫌他话多碍事,正要将人拉到一边,可手还没搭上肩膀,大臂便如同被一股看不见的妖力扭转,生生向外撇出了诡异的幅度。 “嘎巴!” 两人双双惨叫跌倒,柳弦安对这种场面已经有了经验,回头一看,一身黑衣的骁王殿下果然正站在树下,面色冷而不悦。 “旁人都来抓你了,自己不知道躲开?” “哦。” 梁戍是没有易容的,那杜荆先前不管见没见过他,只要有点脑子,都应该知道能有此般气度、此般功夫的人,绝不该是眼前赤脚郎中的朋友,于是转身欲走,可哪里还有机会,程素月此时也从另一头赶了过来,杜荆见出逃无门,便咬牙下令:“杀了他们!” “是!”众弟子纷纷抽出软剑,却都是会功夫的。柳弦安在旁提醒:“小心有毒!” 确实有毒,剑刃全部淬出蓝光。但再有毒,也架不住骁王殿下的功夫高得邪门,杜荆其实已经算是有些身手,照旧挡不了十招便落于下风,情急之下,他竟想拿树下的柳弦安做肉盾,反被一道剑气扫得肋骨断裂,“砰”一声摔在了程素月脚下。 杜荆挣扎着爬起来,勉强与程素月对了两招,又跌跌撞撞向着另一头逃。梁戍将傻站在树下的柳弦安拎起来,丢到另一片空地上:“去看着,别让他死了。” 柳二公子答应一声,一路小跑地去追程素月,还惦记着要不要回去先拿个药箱,但很快他就发现,没必要。 程素月蹲在林子里,正在用力拍杜荆的脸:“喂,喂喂,你醒醒啊!我家王爷没让你死!柳二公子,你快来看看,他还有没有救?” 柳弦安翻开眼皮,又试了试脉象,摇头:“没救。” 程素月哭丧着脸:“我才一刻没留意,他就自尽了,怎么办,王爷肯定会怪罪我们。” 柳弦安吃惊:“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程素月答:“因为你没能救活他。” “……” 第13节 两人正在大眼瞪小眼,梁戍却已经解决完剩余那些弟子,过来了。 “还活着吗?”他问。 程素月没敢开腔。 柳弦安只好硬起头皮答:“……栩栩如生。” 第14章 柳弦安此时仍顶着那副假面,本就眼角耷拉,再配上僵硬而又无辜的表情,直看得梁戍头皮一阵发麻,于是大步上前往他耳后一摸索,将面具整张揭了下来,方才觉得顺眼了些。 杜荆已经死了,咬破口中毒丸,死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梁戍将他的尸体踢过来,看着那张双目圆瞪、表情扭曲的脸,皱眉问:“你管这叫栩栩如生?” 柳弦安摸着被面具撕痛的脸颊,辩解称:“方才看着确实挺活。” 但现在看着也确实是不活了。在杜荆服毒自尽后,他的血管与筋脉都呈现一种诡异的收缩趋势,像是布袋的抽绳被拉紧,将整个人带得四肢蜷起、五官变形,再加上七窍还在不断流出黑血,形容可谓恐怖至极。 柳弦安又道:“毒药是藏于他牙齿中的,恐早已料想到会有这一天,程姑娘就算再谨慎,也防不住他。” 梁戍也见过不少自杀之人,但毒药来来回回就那几样,像杜荆这种不仅要死,还要死得这般痛苦诡异……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对方那圆瞪的眼睛,像是写满了某种阴森的诅咒,邪门得紧,于是一脚将他又踹翻回去。 “能查明是什么毒吗?”他问。 “能试试,但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况且山上还有五十余名中蛊的百姓,得一个一个慢慢来。柳弦安继续道:“最好能将他们暂时留在此处,养好一个,下山一个,这样一来方便看诊,二来城中的百姓也不至于人心惶惶。” “你是大夫,治疗的事,你自行安排。”梁戍道,“但赤霞城里目前只剩下了两个正经大夫,一个要坐诊医馆,另一个听说医术实在不怎么样。高林估计还要十余天才能折返,在这段时间里,山上的百姓只能靠你与阿宁。” “好。”柳弦安答应,“我会照顾好他们。” 梁戍点头,命程素月与两名护卫一起,将杜荆的尸体抬到了一处空房中,又在周围撒上了一圈石灰。 百姓们目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外头杀了人,都吓惨了,纷纷躲在房中不敢出来。有几个性格鲁莽又缺心眼的,聚在一起一商量,得出一个半吊子结论,这怕是病治不好了,所以官府要杀了我们永绝后患啊!于是纷纷冲进厨房拿起菜刀,打算杀出重围,占山为王,干他娘的! 结果刚出门就遇到了柳弦安。 柳二公子被这群咋咋呼呼的人吓了一跳:“你们要做什么?” 而这群人也被柳二公子吓了一跳,因为荒山野岭,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浑身发光的仙人,很容易让大家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半晌,方才有人壮着胆子问:“你是谁?” 柳弦安手中端着药筐继续往里走:“我是大夫,放心吧,诸位马上就能痊愈下山了,石大人现在正在山门处,他马上就会送来新一批的物资。” “真的?”其余人不自觉就跟在他身后,暂时放下了占山为王的宏愿,“可我们听说外头刚刚杀人了。” “杀的是杜荆。”柳弦安并未隐瞒,“他不是什么好人,这次所谓‘瘟疫’,也是他一手谋划出的人祸,骁王殿下方才已将他的弟子悉数捉拿,审问过后,官府很快就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啊!”人群里突然发出一声叫唤,两岸猿声的那种叫唤,嗷嗷带着拐弯,将所有人都吓得不轻,柳弦安诧异地看向他,还以为是蛊毒的又一症状。 结果对方激动得都要语无伦次了:“骁王殿下,是咱们镇守西北的那位骁王殿下吗?我几年前也曾守过西北边关,王爷在巡视军队时,还远远看过我一眼。” 柳弦安被他结结巴巴的样子给逗乐了:“是啊,就是咱们镇守西北的那位骁王殿下,那等你病好之后,就留在山上帮忙吧,王爷这回应当会多看你许多眼。” 听到朝廷里的王爷都在山上,大家哪里还有不放心的道理,赶紧把刀藏在怀中。这时又有人发现,柳弦安这身衣服像是有些眼熟啊,便问道:“那、那姓石的大夫也是……” “也是我,易容术。” 人群立刻更加沸腾了,因为易容术听起来实在江湖得很。没想到自己这一病,竟然还病成了江湖与权谋的一份子,有神仙一样的大夫,有九五之尊的王爷,还有已经死了的反派,这下山不得吹三年? 柳弦安听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刚开始时还笑嘻嘻的,觉得热闹,后来就嫌吵了,于是思绪忍不住又飞离出十万八千里,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直到鼻梁被人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啊?” 梁戍颇为佩服地看着他:“我当你只会在坐着的时候神游天外。” 柳弦安往周围看看,人群不知何时已经散尽了。梁戍把药筐从他手中接过来,放到另一边的平台上:“累吗?不累的话,一道去看看杜荆的尸体。” “好。”柳弦安小跑两步,与他并排而行,又问道,“杜荆的那些弟子,王爷也都杀了?” 梁戍没懂:“我为什么要将他们都杀了,就不能留两个审问吗?” 柳弦安说:“能的。”但方才那飞沙走石的架势,看起来真的很难有人能活。 梁戍哭笑不得,伸手扯住他的发带,后来想起高林不在,没人看见,于是又扯了一下。 两人就这么极不严肃地到了停尸房,杜荆已经被脱去衣服,用一块白布盖着。柳弦安戴好手套与面罩,示意梁戍也捂住口鼻,方才揭开盖布。 杜荆的身体上也有许多暴凸的青筋,细看一部分甚至还在来回游走。胸口处有一枚刺青,柳弦安凑近仔细观察:“像是青蟒的图案,王爷先前见过吗?” “见过。”梁戍道,“白福教。” “原来是白福教的弟子,怪不得宁可自尽,也不愿被俘虏。”柳弦安道,“有一年大哥出门访友,曾在路边捡回过一名气息奄奄的男子,后从他身上取出了至少二十余种蛊虫,但人最后还是死了,据说那就是白福教对待叛徒的手法。” 梁戍盯着那青蟒刺青:“这也是皇兄的心病。” 白福教起初只在西南一带的山间流传,不成大的气候,朝廷便只派了地方官去处理。岂料近几年这邪教竟突然壮大起来,将边境好几座城池都搅得乌烟瘴气。他们行事隐秘,谨慎如鼠,稍有风吹草动就立刻缩回老巢,加之西南林地高密,处处都是浓而不散的瘴气,很难彻底清剿,故朝廷也是头疼至极。 “赤霞城距离西南尚有一段距离,触手竟也伸了过来。”柳弦安道,“从古至今,几乎所有的邪教都是打着至真至善至纯之名,实则将人性中的阴暗面放大至无穷无尽,这个白福教应该也不例外,他们看起来已经不甘心只囹于西南了。” 梁戍道:“审问结束之后,我会将此事尽快上报给皇兄。” 柳弦安拿过一旁的小刀,先凝神想了想书中所写的解剖手法,然后干脆利落,一刀开膛。 梁戍万没想到他居然能如此不假思索,眉心不自觉就一跳,白鹤山庄的日常形象再度阴森三分,而柳弦安此时已经停下手,招呼道:“好多蛊虫,王爷要来看看吗?” 梁戍:“……” 按理来说,人的肚子里统共就那些货,骁王殿下在战场上没少见,但还从来没有如此细致地观赏过,偏偏房间里又点着许多蜡烛,将每一丝角落都照得亮堂极了。柳二公子的脸依旧是那张仙人脸,双手却沾满淋淋漓漓的血,拎着一截不知道什么东西,眼神偏偏还很纯稚,这一幕画面实在是诡异至极,梁戍看得太阳穴直痛,也不舒坦,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将他身上的血全都洗干净了,再重新丢回那飘在云上的、洁净无比的三千大道中。 柳弦安倒没怎么留意周围的环境,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尸体上,将各种蛊虫一条条装进准备好的白瓷罐中,总有近百条之多,中途停下来缓了缓,觉得有些眼花。 梁戍问:“结束了?” “没有。”柳弦安问,“有糖糕吗?我饿了。” 梁戍不可思议,你盯着这玩意还能盯饿? 柳弦安解释:“头有些昏。” “休息一阵吧。”梁戍道,“将手套摘了,再换身衣服,我让阿宁去弄些吃的。” 柳弦安点点头,在情势不紧急的时候,他的动作一向是很慢的,现在累了,又晕,就更慢。慢吞吞地摘手套,慢吞吞地取面罩,慢吞吞地洗手,再慢吞吞地跟在骁王殿下身后往外走。 梁戍拎住他摇摇晃晃的身体:“方才还能站直,怎么一出门就东倒西歪?” “因为现在没必要好好站嘛。”而柳二公子的生活,向来就是在“有必要,得干”和“没必要,尽量不干”之间来回摇摆的,他使劲打了个呵欠,“况且方才若是不站直,可能会一头栽进……唔。” 他用舌尖抿了抿嘴里的小硬块,一股甜。 “王爷随身还带糖?” 梁戍说:“咽了。” 柳弦安“咯吱咯吱”地咬碎,花生核桃,很香。 梁戍接着说:“喂马用的。” 柳弦安没有上当,还是“咯吱咯吱”:“玄蛟又不吃糖。” 梁戍又递给他一粒:“也是从书里看的?” 柳弦安摇头:“没,我在路上喂过它好几次。” 梁戍:“……”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15章 战马之于将军,差不多是沙场上同生共死的半条命,所以驯马师会格外留意,从幼年开始就教它们不要接受陌生人的食物,以免将来被歹人利用。而玄蛟的警惕性还要比一般战马更高,加之天生凶悍好斗,在西北马场时,不知踢伤了多少试图靠近的马夫,就连程素月有一回都差点赔上肋骨。 梁戍皱眉:“你在路上喂过它好几次?” 柳弦安抿着舌尖上残存的甜香:“嗯,黄豆萝卜饼,加了些草药,阿宁自己配的料,原本是给小马准备的夜食。” 小马就是柳弦安那匹红毛母马,和它的主人一样性格温吞,步伐迟缓,最近还长肥了,跑起来浑身的肉都在抖。像这种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小胖马,梁戍原本以为玄蛟是会嗤之以鼻的,他继续问:“你为什么要喂我的马?” “我没有主动喂,是它自己过来要的。”柳弦安使劲活动了一下筋骨,“不过王爷放心,我知道战马在饮食上须得格外注意,所以每回只给它小半个,不到两口的量。若这样还不行,那我回去告诉阿宁,以后不喂便是。” 梁戍觉得真是见了鬼,怎么骁王府上下,从人到马,都是一遇到这位睡仙就性情大变。程素月倒也罢了,好歹是个年轻姑娘,见到好看的男人会主动收敛三分,勉强能解释得通,但高林和玄蛟究竟是吃错了哪门子的药。骁王殿下甚至开始怀疑,在那三千重世界里,是不是有一重专门教人下咒——这很难说啊,毕竟上古时期应该死了挺多白胡子老头,难保混进去一两个居心叵测的。 柳弦安打着呵欠回房换衣服,他实在是困极了,但肚子又实在饿极了,困饿交加,动作也就更加缓慢。梁戍刚在门口吩咐完护卫,让他去叫程素月过来,转身就看见柳弦安正裹了一件宽松袍子,半闭着眼睛一迈腿,左脚踩门槛,右脚踩左脚,“扑通”一声,趴到了地上。 然后就没再动弹,趴得风雨不动安如山。 梁戍:“……” 护卫赶忙上前将他扶起来:“柳二公子您没事吧,要不要回屋休息一阵?” 此时阿宁也带着吃食回来了,山上没什么好东西,无非也就是两张饼子一碗汤。他远远就看见柳弦安正灰头土脸,神思恍惚地坐在桌边,便深深叹了口气:“公子,你又走着走着路就睡着啦?” 语气之见怪不怪,可见柳二公子在这方面是惯犯。阿宁手脚麻利地拧了个帕子,替他将手和脸都擦干净,又将饼塞过去。柳弦安眼睛全程就没睁开过,梁戍在旁看得叹为观止,觉得这神态,直接搬去庙里摆上高台,裹一块布冒充泥塑,也不是不行。 等柳弦安闭着眼睛吃完两块饼,差不多也清醒了,他站起来往四周看看,问:“王爷呢?” “早就走了,走之前让公子多休息,睡够了再去停尸房,免得一头扎进那杜荆怀里。” 柳弦安想了想杜荆此时不能直视的“怀”,觉得那再睡会儿也不是不行,于是漱口上床,将被子一卷,再度去会了周公。这一回上古先贤们并没有在竹林中及时出现,倒是遇见了骁王殿下,正拿着他那把很长的剑坐在一只白鹤上,懒懒散散地发问:“这里就是你的三千大道?” 柳弦安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很欢迎这位新客人的,于是也乘着一只白鹤停在他面前,这才发现梁戍身上沾了不少血,有些还是很新鲜的,将洁白的鹤羽染红一大片。 纯净的世界里第一次有了别的颜色,柳弦安叹了口气,想带他去泉边洗净血腥,再吃一些仙果,却遇到了一群散发赤足的白衣贤者,像是喝醉了酒,正在高谈阔论“天下无道”啦,“终身不仕,以快吾志”啦,便赶忙拉着人悄悄换到另一处地方。 比泉边更雅致美丽的风景,细细的瀑布自山巅纷纷落下,溅起万千涟漪,岸边落英缤纷,仙草摇曳,时不时还会跑过几只小玉兔,是柳二公子平时最爱来逛的地方,算是他的私人领地。 梁戍问:“为何怕我见到他们?” 柳弦安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看着他沐浴:“因为他们主张无为无用,避世自保。”和你道不同,见面八成要打起来。 梁戍浸在水里,只露出一半肩膀:“无为无用,无视乱世疾苦?” “也不算。”柳弦安撑着脑袋,想了会儿,回答道,“无为便是有为,有为则天下自安,无为而治嘛,无所可用,若是之寿。” 梁戍冷哼:“就该将他们都放逐进流离乱世中,好好看看无为能有多大的用途。” 柳弦安觉得这位骁王殿下果然不大友好,一来就要赶自己的好朋友走,于是仔细对他叮嘱:“以后你要是再来,就到这处瀑布下等我,不要到处乱跑,知不知道?” 梁戍“嗤”了一声,对这个提议表达出充分的不屑,他从水中站起来,身材结实精壮,水滴顺着他的肩膀滑下胸膛,又隐没进腰下的水面,看着倒影中那模糊的影子,柳弦安赶忙道:“你先别动,我给你找件衣——” 第14节 “哗啦。” 骁王殿下站在岸边,说:“我不爱穿白的。” 柳弦安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然后就从梦中惊醒了。 他猛地坐起来,心脏“砰砰”跳得极快,水面下的阴影变得极度清晰,他倒吸一口冷气,扯过被子捂住头,不懂自己怎么会梦得如此细致周正。此时外头的天已经黑了,万籁俱静,想来阿宁也早就已经歇下,所以并没有人发现柳二公子的夜半异状。 他觉得这可真是太失礼了,骁王殿下第一次来做客,自己却连衣服都舍不得给人家梦一件。在黑漆漆的被窝里趴了一阵子,柳弦安觉得自己的心跳稍微平息了一些,于是重新坐起来,抱着膝盖看了会儿窗外。 这一晚的月色很亮,亮得都有些诡异了,银盘泛红边。山野一望无垠,高高的草叶被风齐齐压弯,有回声阵阵回旋,呜呜沙沙,如泣如诉。 有时候,太寂静的空间,反而容易使人喘不过气。柳弦安擦了擦额上细汗,又下床到桌边喝了杯水,觉得横竖睡不着了,那我不如继续去把尸体解剖完吧。 于是他拎起小油灯,就去干活了。 停尸房里的烛火被一盏一盏点亮,柳弦安关上门窗,只留了一线透气的缝隙。杜荆的尸体看起来要比白日里更加狰狞百倍,柳弦安凑近认真观察,想要辨明究竟是因为蛊虫仍在游走,还是因为烛光太晃动的缘故。 梁戍站在窗外,透过那条缝隙,看着柳弦安几乎要将他自己的脸整个贴上去,一时间也……别的暂且不论,他难道不嫌那玩意恶心吗? 程素月也在,她原本是被梁戍打发去买糖糕的,结果下山之后,所有的铺子都已经关了,哪里还有糖糕卖。但程姑娘是了解自家王爷脾气的,于是硬是敲开了一家糕点铺子的门,让老板现场蒸了一锅,所以回来得迟了些。 她抱着怀里温热的糕点,感慨万千而又感动万千地说:“柳二公子可真是太厉害了。” 她说话的声音已经压得很轻,但柳弦安的耳力是极好的,所以依旧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看向窗外。 梁戍将糖糕从程素月手中接过来,示意她回去休息,自己则是推开木门:“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没多久。”见到骁王殿下,柳弦安立刻就又想起了瀑布沐浴之事,于是他选择继续低头和杜荆对视,在一片血呼刺啦里,心轰轰如高天飞扬。 梁戍并不知道三千世界里发生的事情,所以叫他:“把手洗干净,先出来吃点东西。” 柳弦安用镊子夹起一条蛊虫:“不吃,我还没有忙完,也不饿,王爷去分给别人吧。” 梁戍不悦:“不是你自己要的糖糕?快些。” 说完便出了门。过了片刻,柳弦安果然跟了出来,两人找了块平整的石头,梁戍将糖糕递给他,自己解下腰间的酒囊。 柳弦安用竹签扎起一块,咬了一口,甜甜的桂花蜜就淌了出来,同白鹤山庄的厨子做的不一样,但一样好吃。这几天的夏夜已经不冷了,吹着凉丝丝的风,吃着温热的点心,挺舒服。 梁戍拧开酒囊。 柳弦安的鼻子也很好用,他问:“是西风吟吗?” 梁戍意外:“你还懂酒?” 柳弦安说:“经常喝。” 不是醉饮,而是小酌,喝到半梦半醒时是最妙的,闭眼便能登上万重宫阙,与仙人一道摘星揽月。 梁戍将酒囊递给他。 柳弦安尝了一小口,呛喉而辛辣,真如西北的风一样来势汹汹,打得人睁不开眼睛,但在辣劲过去之后,却又有一股绵绵久久的甜。 “是好酒。”他将酒囊还回去,继续吃自己的糖糕,又想起来问,“那个叫卢寿的师爷,王爷查的怎么样了,他也是白福教的人吗?” “不是。”梁戍道,“不必再管他,石瀚海已经查明,他就是个缺心眼的傻子。” 至于杜荆的弟子,也没能审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并非他们不想供,而是虽然拼了命地想供,但实在对内幕知之甚少,半天也只能说出杜荆深得白福教的教主信赖,所以才会被派往赤霞城中放蛊,倘若这次事情顺利,便会照猫画虎,在其余城镇也如法炮制。 “这就是邪教的目的吗?”柳弦安问,“先令天下大乱,自己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手法听着也没什么稀奇。” “但用来蛊惑人心,造一尊假神是足够了。”梁戍道,“还有一件好玩的事情,根据他们供述,这回的蛊虫是那位大教主亲手炮制,苦心研究数年,曾洋洋得意,号称即便是白鹤山庄的柳庄主,也难以察觉。” 结果柳二公子上山还不到半天,就粉碎了这场阴谋,可见蠢货就算再苦,也苦不出什么结果,倒不如不苦。 柳弦安说:“但确实不难。” 梁戍道:“就是这句话,就是这个语调,将来见到白福教那位教主时,你再同他重复一遍,看能不能把他当场气死,也省了刽子手那一刀。” 柳弦安笑,将剩下的糖糕包起来:“杜荆的尸体,我再有一天就能处理完,王爷最近也会待在山上吗?” 梁戍摇头:“与杜荆勾结换粮的官员究竟是谁,目前已有了眉目,我要先将这件事处理完。” “那王爷去忙吧,山上的事就不用再费心了。”柳弦安道,“我会照顾好百姓。” 梁戍把人送回停尸房,看着他的身上的宽大旧袍,突然问:“要不要我差人给你送几套衣服?” 柳弦安一愣:“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并无什么不妥,便非常谨慎而又忐忑心虚地问:“王爷……不爱白的?” 第16章 梁戍的确不怎么喜欢白色,因为实在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一捧雪,就应该飘在同样干净的天穹,被世人仰望。西北风沙弥漫,战场又处处都是血雾与残肢,纯白若是到那种环境里走一遭,真不知要被沾染上多少脏污。 但不喜欢归不喜欢,他还没有专横到不许旁人也穿白的份上,说要送几套衣裳,纯粹是因为柳二公子惯穿的旧袍实在宽大累赘,只适合待在竹林深处与白胡子老头神仙论道,不适合下凡干活。 “今晚早些回去休息。”梁戍道,“明日城中另一名大夫也会上山,他虽然没什么医术,但至少要比现在那些不通医理的帮佣强一些,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他去做。” 柳弦安答应下来,目送对方离开后,便又回去接着研究杜荆的尸体。他倒不觉得这个活辛苦,相反,每发现一条不一样的蛊虫,都能从脑海中的藏书里找出相对应的记载,还觉得挺有意思。 夏季天热,尸体哪怕经过处理,也存放不了多久,柳弦安这晚便在停尸房中多待了两个时辰,直到天色微微发亮了,方才浑身酸痛地回到住处,并没有叫阿宁伺候,而是自己打来两盆清水,擦身洗漱,上床休息。 可能是因为疲倦,也可能是因为从前没干过活,柳二公子所有事都做得很慢,旁人花一刻钟的,他至少得要半个时辰。看起来就像是戏台上的小纸人,咯吱咯吱走来走去,将时间拉成两倍长,看客再心焦,他也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有条不紊,自得其乐。 将一切都收拾停当后,柳弦安干干净净地钻入被窝,正要舒服入眠,却又突然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于是将眼睛重新睁开,在心中虔诚默念好几回,不要做梦,不要做梦,不要做梦。 方才睡了。 还真就没再做梦。 柳弦安这一觉睡得很香,没有骁王殿下捣乱,他直到中午才起床。阿宁正在门外配药,听到房间里有动静,便推门进来,一边帮着他洗漱,一边道:“程姑娘早上给我们送来了好几套衣裳,说赤霞城被封了很久,各种物资都短缺,裁缝铺子里也没多少好货,只能勉强凑到这些,虽然不好看,不过方便做事。” 柳弦安先前是从没穿过这种深色短打的,但他对穿一向不挑,便取了套换上,阿宁又往他脖子上挂了个围裙,笑着来回打量:“这样看起来就更像大公子啦!” 房里没有镜子,柳弦安只能去院中水盆照倒影,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像大哥,这时从门外又进来一个男人,问道:“柳神医是住在这里吗?” 柳弦安转过身,男人可能也没想过,粗布短打的背影会配这么一张世无其二的脸,明显一愣,再开口时,语调明显恭敬三分:“我叫桑延年,是赤霞城里的大夫,石大人差我来帮着神医一道照顾百姓。” “桑大夫。”柳弦安道,“那我晚些时候先将一些须注意的事情都写下来,至于具体要做什么,阿宁会教给你。” “好。”桑延年又问,“那神医现在要去何处?” “继续去尸体上找蛊虫。”昨晚的糖糕还剩了半包,柳弦安一边吃一边往外走,“今天是最后一天,桑大夫若是感兴趣,也一起来吧。” 桑延年答应一声,赶忙跟了过去。他是个天生的混子,对自己的医术有几斤几两重,心里清楚得很,爱面子又贪财,经常在药上动手脚,因此没少挨揍。此番被石瀚海抽调上山,还要义务照顾什么中蛊的人,心中自是不乐意极了,原本打定了主意要继续消磨日子,但在见到柳弦安后,也不知怎的,腿脚突然就利落起来。 在进停尸房前,柳弦安将最后一口糖糕塞进嘴里,又取过一边的手套戴好。杜荆体内的蛊虫一直没有被取尽,所以尸体的模样是一日狰狞过一日,他揭开白布想看看今天又有什么新表情,一旁的桑延年却已经被吓得连连惊呼,跑出房门去呕吐了。 柳弦安把嘴里的糖糕咽下去,拿起镊子,没空理会他。 桑延年差点将他自己吐得脱水,下午时还发了热,躺在床上有气无力。阿宁苦恼道:“这哪里是来帮忙的,分明是来捣乱的,我这就去告诉程姑娘,让她赶紧把人带走。” “也不算添乱,至少他自己能给自己退烧,又不需要你我照顾。”柳弦安道,“去找人烧水。” 这两日,山上所有的浴桶都被找了出来,石瀚海又从山下送来一批,用作药浴。百姓泡完便会排着队来柳二公子与阿宁处取蛊虫,这是实打实考验医术的活,一时片刻也教不会旁人,只能自己多辛苦些。 往往一整天的时间下来,柳弦安看什么都是重影,阿宁用一条在药水中浸过的手帕替他敷住眼睛,又道:“那我去准备东西啦,公子先别睡着。” 柳弦安敷衍地“嗯”了一声,下一刻,便又不知神游到了何处去。眼睛上的帕子凉凉的,有冰片和薄荷脑的香气,闻起来挺舒服。他用手指在桌上轻轻叩击着,口中也不知断断续续哼着什么歌,还没来得及找仙人相和,困意却已经袭上大脑,大道飞速旋转起来,神思也被撞散了。 而就在柳二公子全身心地放松,准备在这一片混沌中来一场大梦时,薄荷的香气里却突然混入了一丝别的气息,沉而厚重,凛而馥郁。 这是梁戍身上的檀香味,柳弦安的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一方面想告诉对方,今天三千世界统统打烊,请改日再来做客,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反正只是一场梦,自己若能努力醒过来,那么就不必再费心解释了。 按照柳弦安懒的程度,明显后者要更加省事,于是他试图睁开眼睛,想赶在梁戍出现之前梦醒,那条帕子却像突然有了千钧重量,压得人动弹不得。 梁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在做什么?” 柳弦安假装没有听到,也坚决不肯回头,生怕骁王殿下这回又是没穿衣服来沐浴的。 梁戍只好拍了拍他的脸:“醒醒。” 柳弦安还是没有醒,主要是不愿意醒,前方隐约出现了一只白鹤,他心中大喜,抬手想要召它过来,好赶紧带上自己跑路,手腕却被人一把拽住。 他短暂地惊呼一声,终于离开梦境。 梁戍拿掉他眼前的手帕,问:“你没事吧?” 柳弦安倒吸一口冷气,不懂这人怎么竟能从梦里跟进现实,一时也说不出话,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心脏跳得如同擂鼓,半晌方才干哑道:“王爷怎么来了?” “山下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便上来看看。”梁戍替他倒了杯水,“我见外头有许多人在烧火。” “是,中蛊的百姓需要药浴。”柳弦安回过神,“活太多了,加上帮工也忙不过来,浴桶不够用,只能昼夜轮班,幸好有邱大兴帮忙,他将所有杂事都安排得很好。” 邱大兴便是那日咋咋呼呼要占山为王的、曾服役于西北大营的男子,这回为了能让骁王殿下多看自己两眼,下山后好向媳妇吹嘘,他没少跑前跑后。梁戍问:“只有邱大兴吗,那个大夫呢?” “他啊,”柳弦安放下空水杯,“上山第一天随我去了趟停尸房,结果直到今日还躺在床上。” 梁戍揉揉太阳穴,搞了半天,自己这是给他派了个累赘添乱? 这时阿宁端着木盆推开门,口中催促:“公子我们快动身吧,邱大哥已经来……王爷?” 他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行礼,却被梁戍制止:“三更半夜,要动身去何处?” “去后山沐浴。”阿宁解释,“所有的浴桶都拿去给百姓用了。”幸而最近天气不冷,后山不远处又恰好有一汪温热浅泉,所以柳弦安这两天都是去那里泡澡。 梁戍指着外头:“与邱大兴一起?” 柳弦安明显被噎了一下。 阿宁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家公子,见他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便道:“前两天公子沐浴时,总有人舔着脸跟来,还有躲在树上的,赶都赶不走,后来邱大哥知道了,便说由他守在路口,这才总算消停了些。” 梁戍皱眉:“病人?” 阿宁点头:“可也总不能因为这个,就不救他们吧,一个个还嬉皮笑脸,气人得很。” 梁戍从阿宁手中抽过木盆:“让邱大兴不必再跟,今晚我与你家公子去后山。” 于是柳弦安又想起了前几日那奇诡的梦,顿时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他本欲制止,阿宁却已经听话地噔噔跑出去,三言两语将邱大兴打发走了。 “……” 这一晚的月色依旧极好,云环似飘带,将天空也缠得软而蓬松。那一汪温泉距离住处并不远,否则按照柳二公子的走路速度,每晚怕是洗完澡,差不多也就该到了天亮。 待到了温泉旁,梁戍把木盆放到地上,自己退到小路拐弯处,没了踪影。柳弦安稍微松了口气,觉得现实还是要比梦境好上许多的,他解开衣带,把自己浸入水中,三千大道方才既然打了烊,他便也没有再强行开张,只半闭起眼睛,将大脑彻底放空,舒舒服服享受着这一天里难得的自在安宁。 山道另一头,窸窸窣窣出现了几个黑影。 他们就是阿宁口中“嬉皮笑脸,赶都赶不走”的混混,连本地人也看不上的流氓痞子。平日里总爱调戏大姑娘小媳妇,口中没一句正经话,上山后见到柳弦安,更是连骨头都酥了半边——其实他们先前对男人没兴趣,现在对男人也没兴趣,但架不住柳二公子生得实在仙气飘飘,美好得不似凡尘中人。 第15节 而对于美好的东西,有人愿意规规矩矩捧着护着,比如邱大兴,有人却更愿意用污泥去泼,比如这群痞子,泼脏了,打伤了,再逗得对方发了火,他们便哈哈大笑,虽然自己也没占到什么实质性的便宜,但总觉得得意非凡,像是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方才他们见邱大兴回房,猜到柳弦安今晚是独自沐浴,便又赶紧叫上同伴跟了来,闲是真闲,猥琐也是真猥琐。 “走快些,去将他的衣服藏了。” 笑声又起,看来都对这“妙计”满意至极,脚步也加快几分。眼看着温泉就在不远处,众人摩拳擦掌,正欲上前实施计划,却浑身一僵。 “唔,唔唔!” 他们站在原地,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动不了了!虽然刚才还好好的,可现在不知为何,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腿就像是被灌入了铅,再不能迈动半步,哪怕用尽了浑身力气挣扎,也只能像雕塑一般杵在泥里,从嗓子里发出含糊的气音。 活像个傻子。 有胆小的,当场就吓得尿了一地,不能动归不能动,倒不耽误下三路。 这时从阴影中缓步走出一个男人,衣着考究华美,云锦黑袍被风吹起时,真真像画里画的索命修罗,可又不像修罗那般青面獠牙,反倒生得身材高大,面容更是俊美异常,一对眉峰斜飞入鬓,双眼如暗夜寒潭,看一眼,就叫人连血液都凉了半截。 众人抖若筛糠,如同在盯一尊鬼神——也确实是鬼神吧,否则谁能在一瞬之间,就将所有人剥了声音,定住身形? 梁戍扫了一眼这群身强力壮、却不务正业的废物,心中厌恶至极,反手一袖将他们打得重重跌倒在地,人摞着人,嘎巴脆响,也不知断了几根骨头。两名护卫自高处落地,跪地道:“王爷。” “带下山交给石瀚海。”梁戍转身往温泉的方向走,“赏一顿板子,再丢进牢里饿两天,本王要亲自处置他们。” …… 柳弦安此时已经洗完了澡,正裹着一件单衣,坐在岸边不紧不慢地擦头发,双足依旧浸在水中,在月色下,整个人白得发光。 梁戍刻意放重了脚步声。 柳弦安果然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他将湿发挽好,又取过一边的衣裳穿了,再想穿外袍,却看着上头的脏污手下一顿。梁戍上前问:“阿宁没给你准备别的衣服?” “都洗了,还没干。”柳弦安道,“无妨,不穿了,反正也就这一截路。” 山间仍有林风,梁戍看着他湿漉漉的头发,解下自己的披风,抖开裹在对方肩头:“你是大夫,理应知道病不病与脏不脏孰轻孰重,不过不穿也罢,明日我让阿月再去找找,看裁缝铺子里还有没有存货。” “王爷这就错了。”柳弦安道,“脏与病,关系大着呢。”他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筋骨都被泡软了,也不想再进一步阐述医理,就只沿着山路慢慢吞吞地走,是真的很慢慢吞吞,走了一阵,梁戍问:“你是和这一带的蚂蚁有仇吗?” 柳弦安否认:“我没踩,方才看到两窝,都绕过去了。” 梁戍越发不可思议:“你走路还真的数蚂蚁?” 柳弦安回答:“就顺便看两眼。” 梁戍:“……” 他扯了扯他的头发,凶巴巴地催促:“快走!” 柳弦安捂住脑袋,象征性地往前赶了差不多十步,速度就又慢了下来,是当真走不快。梁戍没辙,只能陪着他数了一路蚂蚁,数到后来,柳弦安又想起来一件事,便道:“将这些百姓全部治好,大概还得要四十来天。” 梁戍点头:“好。” 柳弦安又问:“那王爷呢?”四十天不算短,他还记得对方是要赶去万里镖局的,查当年谭老大人的旧案。 梁戍的确没打算在这里待太久,他已将白福教一事上书朝廷,也已派人去查处了与杜荆联手掉包粮食的地方官员,该解决的事情既然都已一一解决,自然该启程去下一个目的地。 至于柳弦安,程素月也安排好了一队人马,会在赤霞城的蛊毒之乱结束后,将他主仆送回白鹤山庄。 难道就要分道扬镳了吗?白鹤山庄虽迟早是要回的,可柳弦安仍记得自己此行的拆婚任务,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回。他斟酌半天,委婉开口:“那王爷以后还会不会再来我家做客?” 梁戍转过头看他。 柳二公子双眼殷殷,就差将“千万别来”四个字糊上骁王殿下的脸。 梁戍道:“来。” 怎么还要来,柳弦安只好说:“那不如我与阿宁也去万里镖局。” 梁戍微微挑眉:“哦?” 柳弦安给自己找理由:“想多活动活动。” 柳庄主若是听到这句话,估计会感动地当场热泪洒衣襟。 梁戍暗自发笑:“倘若我并无意求娶柳三小姐呢?” “……无意?” “无意。” “当真?” “当真。” 柳弦安立刻改口,那我还是不去镖局了,回家活动也一样。 同时假模假样地补充:“唉,阿愿若是知道,一定难过得很。” 梁戍被他这毫无诚意的变脸速度气笑:“难过什么,难过再也跳不得湖?” 柳弦安脚下一个趔趄。 梁戍没有伸手扶,柳二公子只好自力更生站稳,心虚道:“跳什么湖,什么跳湖?” 梁戍不为所动:“你接着装。” 柳弦安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再过目不忘,也没法想起压根没注意到的事情,他完全不记得茶楼里还有一个骁王殿下,但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于是立刻搬出“我什么都不知道”大法,蹲在已经打烊的三千世界大门外,目不视耳不闻,一心一意假扮起神仙。 梁戍敲敲他的脑袋:“出来。” 柳弦安:听不到。 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回了住处。 梁戍没有久留,只坐下喝了一杯茶。夜深人静时,柳弦安躺在床上吩咐阿宁:“你送一封信回白鹤城,告诉阿愿,王爷无意娶她,我们马上就能回家了。” “真的?”阿宁闻言高兴地跳起来,“我们不用跟去万里镖局吗?” “不用。”柳弦安说,“我们只需要治好这些百姓。” 阿宁等不及第二天,立刻就跑去桌边写信。 烛光闪烁,扰人入眠,柳弦安侧过身,将脸藏进阴影里。 这趟不远不近的门,出得并不舒服,但也算不得有多难受。至少自己非常顺利地拆散了婚事,认识了高副将与程姑娘,救了一整座城的百姓,还是能称得上收获颇丰的。 至于骁王殿下,柳弦安将被子裹紧,在心里仔细盘算,将来在白鹤山庄重逢时,要请他喝一壶什么酒。 太烈的不行,西北应该有许多烈酒。太淡的也不行,清寡,没什么滋味。 就这么想着想着,沉沉睡去,梁戍便又泡进了瀑布下的池子里,这回看起来越发英俊慵懒,在他身侧还盘旋着两只漂亮的白鹤,背上托着酒坛与酒具。 柳弦安站在岸边,心情复杂,久久说不出话。 这实在是太失礼了,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给骁王殿下梦一件合适的衣裳? 第17章 进门皆为客。虽然骁王殿下每回都是不请自来, 每回都不穿衣裳,每回都不是为了谈天论道,还总想把自己的朋友们统统赶到流离乱世, 但柳二公子依旧没有把他当做一个危险人物, 甚至觉得像现在这样其实也可以——因为若不泡澡, 骁王殿下肯定就要提着他那把很长的剑到处乱闯,将八方四境都搅得乌烟瘴气, 说不定还要打人,那真不如泡澡。 梁戍问:“你在笑什么?” 反正是在梦里,可以不拘礼数, 更放肆一些。柳弦安便盘腿坐在岸边, 用手撑住脑袋道:“在笑王爷既没带衣服, 等会要如何出来。” 梁戍没有被问住, 他手中端着银杯,仰头将琼浆玉液一饮而尽:“这三千大道中的一花一木,皆由你的精神所建, 东有万丈楼宇可摘星揽月,西有大船生翼可与鲲同行,太行山巅的那座琉璃殿, 甚至比皇兄的居所还要更加华美三分,天空十日并出, 世间万物皆照。柳二公子既然能将这些冷僻古书上的记载全部一一精细还原,丝毫不嫌麻烦,为何却不肯给本王多想一件衣服?” 柳弦安立刻就被准确无误地戳中了心事。 梁戍含笑看他, 在现实中的骁王殿下, 是极少这么笑的,笑中没有杀意, 也没有戏谑和调侃,就只是笑,像是全然放松在了这个美丽的世界中,口中问道:“还有酒吗?” 柳弦安站起来:“还有一坛,是我藏了许久的。” 他在取酒的路上,使劲想着,穿衣服,穿衣服,就这么一路想到酒窖中,抱着坛子出来,还在想,一定要穿好衣服,可还没等回到瀑布旁,这一重世界却又剧烈摇晃起来。 不好!柳弦安加快脚步,想赶在梦醒前把酒送到梁戍手中,可阿宁的力气实在太大了,他趴在他耳边扯着嗓子喊:“公——子——起——床——啦——” 声音像飓风冲进梦中,将所有景象都打得散开,碎片似万千蝴蝶,呼啦啦飞往四面八方去。 骁王殿下最终还是没有喝到那一坛很好的酒。 阿宁将人从被窝里推起来:“都快中午了。” 柳弦安顶着睡乱的头发,坐在床上坚决不肯动,过了半天,长叹一声又想往后倒,阿宁却早有防备,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肩膀:“公子不能再神游了,等着治病的百姓已经排了老长一条队伍,大家半个时辰前就泡完了澡。” 柳二公子最近听不得“泡澡”这个词,一听就脑仁子疼。他坐在床边,踩着软鞋,看起来依旧不甚清醒。一边盯着阿宁忙来忙去,一边哑声哑气地问:“前阵子你看的那本解梦书呢,也拿来给我瞧瞧。” “没带出来,在家里呢。”阿宁拧干帕子,“公子做梦啦?” 柳二公子问:“假如我总是梦见一个人在沐浴,这代表什么?” “啊?”阿宁也觉得这个梦很奇怪,但解梦书上并没有这个,他便自己分析,“那可能说明公子实在想看他沐浴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个沐浴的人是谁,我认识吗?” 柳弦安幽幽地答:“是骁王殿下。” 阿宁手腕一软,差点没端住盆。 柳弦安问:“我还想看他沐浴吗?” “不想的。”阿宁态度坚定地摇头,“以后临睡前,我再多给公子煮一壶安神汤。”上回山庄里的小红总是梦到鬼,自己就是用这汤给驱魔的,同理,应该也能驱骁王殿下。 柳弦安洗漱完后,阿宁又端来早饭,是山下新送的红豆糕点。痊愈回家的百姓越来越多,柳神医的名声也就越来越好,虽然赤霞城里最近没什么东西,但大家硬是东家一碗米西家一壶蜜,每天都不重样地做。 “我给隔壁躺着的那位也送了一份去。”阿宁道,“他今天看着精神好了许多,至少能爬起来了。” 隔壁躺着的那位,就是桑延年桑大夫,他着实被杜荆的尸体吓得不轻,噩梦连连一吃就吐,用山上百姓的话说,活像个怀了鬼胎的大肚婆。阿宁原本不想管的,后来见他实在可怜,只好抽空开了几包汤药,替他治惊惧之症。 柳弦安也不懂,怎么会有大夫害怕尸体,但他也不想懂就是了。吃完早饭便又去看诊,空地上,百姓们整齐地排着队,说说笑笑晒太阳,井然有序得很。 桃花也在,她身体里的蛊虫已经取出来了,不过因为年纪小,所以柳弦安特意留她在山上多住一阵,等完全调养好了再下山。桃花的父母感激神医,自然不会对这个提议有意见,有空还会主动上山帮忙。小姑娘在人堆里跑来跑去,跑累了,就想躲去阴凉的房间里,却撞上了一个人。 “哎哟!”她直直向后坐去。 “小心。”那人一把拉住她。 桃花摇晃着站直,抬头一看,原来是城里的桑大夫,她曾经跟随爹爹去铺子里抓过药,认识的。 “桑大夫。”她主动打招呼,“你的病好了?” 桑延年被这小女娃问得面上一热:“好了。”又压低声音,“大家都知道我病了?” “嗯,都知道。”桃花说,“人人都在说。” “说……”桑延年原本想问说什么,但心里清楚,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便将话头截断,“你去玩吧,我过去看看。” 第16节 他还专门整理了一下衣冠,方才去了空地。而百姓当着他的面,肯定是不会取笑的,人人都知道桑延年要面子,心眼小,爱报复,不想没事触霉头,所以一个个态度友好:“桑大夫来啦。” 桑延年站到柳弦安身边,小声说:“我来帮忙了。” 柳弦安让他自己去搬了张椅子:“那桑大夫就先坐着看一会儿,我一边取虫,一边讲解给你听。” 桑延年连连点头:“好” 他暗自打定主意,此番要好好争回面子。 …… 山下府衙。 桃花的娘又送了一笼屉的山药米糕来,做成兔子形状,点上梅花红点,一只只看着分外可爱,千叮万嘱要让神医多吃一些,健脾养胃。 程素月验完毒后,正准备差人送上山,却被骁王殿下中途截胡。她一边备马一边问:“王爷最近怎么总往大坎山上去?” 梁戍答:“因为风景好。” 程素月没懂,不就是光秃秃的一座绿山,虽说夏日里的确百花繁盛,但十座山有八座不都长这样,能有多好的风景,竟值得一趟又一趟地专门去看,看得连玄蛟都认下了那条路,到了分岔道口,马头一甩,拐弯拐得风雷轰轰,连一丝犹豫也无。 这回也是一样,程素月还没挂好马鞍,它已经在原地跺脚摆头打了半天响鼻,将“迫不及待”四个字诠释得分外淋漓,还喷了姑娘一脸口水。 程素月拍了一把马臀,笑骂:“混账东西,那山上又没你媳妇,一天天的急什么?” 骂完一回头,就撞上了自家王爷皮笑肉不笑的眼神,顿时一股凉意钻脑髓,三伏天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问,不敢动。 梁戍从她手里接过点心匣子:“扣你十天月银。” “啊?”程素月哭丧着脸,“我下回不骂它了行不行?” “不行。”梁戍翻身上马,“让你长点记性,省的以后再胡言乱语。” “可是……”程素月眼睁睁地看着玄蛟一路绝尘而去,带着对十天月银的心痛嘟囔,“可是我又没说错。” 那山上确实没有媳妇啊! 只有柳二公子的小红马,最近心情还不太好,因为阿宁想让它减减肥,所以削减了不少夜食。此时它正在马厩里咀嚼着没滋味的干草,听见远处传来玄蛟的嘶鸣,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柳弦安也听到了玄蛟的叫声,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让后面排队的百姓先回去吃饭,下午再来。自己则一路回到住处,果然见桌上多了个点心匣子,洗净手打开之后,一只一只的小兔子分外可爱。 梁戍从门外进来,手里还拎着一小壶酒,香气浓郁,上头贴着红色的封签。 柳弦安问:“城中有人成亲?” “谁会选在这种时候成亲,要什么没什么,酒楼里怕是连席都凑不出十桌。”梁戍道,“是石瀚海在树下埋的酒,他侄女成亲时用了一些,这是剩下的。” “原来是女儿红啊。”柳弦安倒了一小杯,“沾点喜气。” 梁戍皱眉:“嗓子怎么哑成这样?” 柳弦安抿了一小口酒:“说了一早上话。阿宁治好了桑延年的惊惧病,他今晨主动提出要来帮忙,我就让他坐在一旁看着,顺便讲了取蛊虫时应该注意的事情。” “听懂了吗?” “没有。”柳弦安道,“我并没有问,不过看他的表情,应该是半句都没听明白的。 ” 梁戍暗自摇头,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 柳弦安吃完两三个米糕,肚子一饱,就又想起了昨晚的梦境。 梁戍问:“在想什么?” “啊?”柳弦安心虚地回神,“没什么。” 梁戍道:“看着不像是没什么。” 柳弦安嘴硬:“确实没什么。” 但也可以勉强有一有。 他斟酌再三,又捏起一块米糕,假装很不经意地说:“我有一位朋友。” 梁戍一笑:“好,你有一位朋友,然后呢?” “然后他总是在洗澡,一洗就洗很久。”柳弦安问,“王爷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梁戍看着手中酒杯:“或许是他觉得自己身上罪孽太多,杀气太重,所以想洗掉一些。” 柳弦安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一时竟愣了。 “不对吗?”梁戍看着他,“那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吧,总归一个人若是觉得自己干净,是不会一直洗澡的。” 柳弦安便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梁戍突然伸出一根手指,像敲门一样,在他脑袋上叩了三下。 柳弦安不解:“王爷做什么?” 梁戍道:“叫你这位朋友出来,别再洗澡了,有些东西是洗不掉的,徒增烦恼而已,倒不如与我们共饮一杯。” 柳弦安说:“王爷怎么知——”他原本想问,王爷怎么知道一定是大道中的朋友,可转念一想,也对,自己在现实里没有朋友。 梁戍笑着问:“出来了吗?” 三千大道中的柳二公子闭起眼睛,将湿漉漉的骁王殿下从水潭里使劲拽出来,又让他穿了件大袍子。 “出来了。” 不仅出来了,还被塞了一小壶女儿红,一只香甜的兔子米糕,待客待得极为周到。 梁戍举起酒杯,对着空气一碰:“那请他喝酒。” 柳弦安也有样学样。 两人就这么你一杯我一杯,和另一个世界里的骁王殿下喝起了酒,就是柳二公子比较累,得两头跑。 酒壶很快就空了,阿宁在外头提醒,说百姓们已经重新排好了队。 “去吧。”梁戍站起来,“有空问一问你那位朋友爱喝什么酒,下次我再送一壶。” 柳弦安答应:“好。” 他打开门,目送梁戍一路离开。阿宁悄声问:“公子,你和王爷聊什么了,怎么两人看着都这么高兴?” “没什么。”柳弦安装模作样地摆手。 阿宁无语地说:“可公子你都笑成了这样。” “哎呀,就是,”柳弦安靠在门框上,想了一会儿,“第一次有人陪我的朋友喝酒。”虽然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骁王殿下其实是在自己陪自己,但他并不知道的嘛,却依旧愿意三人共饮,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阿宁立刻申请:“那下回我也要陪公子的朋友喝酒。” 柳弦安捏住他的一点脸颊:“你先前怎么不提?” 阿宁冤枉得很,先前谁能想到,只存在于精神里的贤者们,竟然还有与现实中人对饮喝酒的需求。不过话说回来,公子现如今的世界真是越来越复杂了,再过个十年二十年,还不知要被修建成什么样。 唉,头疼极了。 柳弦安心情很好,摸摸他的脸:“走,继续干活。” “哎!”阿宁背起药箱,又叮嘱,“公子下午还是尽量别再说话,听听声音都成什么样了,讲得再细致,那位桑大夫也不懂,就连百姓都看出来了,有好几个人都在偷偷笑他呢。” “还是讲一讲,反正也不累,就是费点嗓子。”柳弦安说,“愿意学总是好事。” 结果到前院一看,得,人压根没来。 没来就没来吧,反正对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这位桑大夫都并不是很重要。柳弦安给自己泡了壶胖大海茶,就继续替百姓取蛊,桃花也带着一兜子的米糕来给大家分,分到了队伍的最末位,一名大婶将她揽进怀里:“怎么看着没精神了?” “头晕。”桃花细细地说。 “哟,怕是中暑了。”大婶擦了擦她额上的细汗,“让你不要在太阳底下跑吧,是不是中午玩得太热,后头又贪凉去阴房里了?” 桃花被说得不好意思:“嗯,下回不了。” “下回下回,就知道嘴里说下回,玩起来比谁都疯。”大婶笑着打了她一巴掌,“快些回房躺着吧,别再到处乱跑了,等我排到前头,替你问问阿宁小大夫,让他开点降暑的药,明天就好了。” 桃花答应了一声,一个人朝住处走,却好巧不巧,又碰到了正坐在路边发呆的桑延年。 “桑大夫。”她奇怪地问,“你怎么坐在地上啊?” “这里凉快。”桑延年抬手将她叫到自己身边,“脸色这么黄,你病了?” “嗯,花婶婶说是中暑又贪凉,要我回去睡觉。” “那我替你看看吧。”桑延年道,“这不是什么大病,吃两副药就会痊愈。” 桃花乖乖将腕子伸给他。 桑延年试了片刻,眉头却皱起来,似乎不像是普通中暑的脉象啊。 他仔细分辨询问着各种症状,差不多是用尽生平所学,最后终于在暑热之外,又得出一个“痰热郁肺,气血瘀阻”的结论,大大松了口气,让桃花先回房歇下,自己则去了药房取药煎药。 一边煎药,一边愤愤不平地想着,哪家大夫能随随便便就解蛊毒了?大家平时不都是正经在治这些常见的病? 他端着药,亲自送到了桃花房中。 而前院的柳弦安与阿宁仍在忙碌,并不知道后头正在发生的事情。花婶婶是排在队伍最后的,等轮到她时,天都差不多要黑了。 “桃花中暑了?”柳弦安接过布包,对阿宁说,“你去替她看看吧,还剩婶婶一个人,我来帮她取蛊虫。” “也行。”阿宁解下围裙,“那我再去厨房烧一壶水,公子回来好泡一泡手。” 后院里静悄悄的,因为痊愈的百姓已经分批下山,所以这里也没住多少人,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就更加空空荡荡的了。 阿宁敲了几下房门,见无人应答,便自己推开:“桃花,你在睡觉吗?” 床帐里没有动静。 “桃花?”阿宁又喊了一声,也不知怎么,他突然就觉得这间暗沉沉的屋子有些诡异,像是哪里都不太对。 “桃花!” …… 山下,梁戍正在向石瀚海勒索好酒。 可怜的石大人快哭出了声,不是下官不给,是当真没有了,酒这种东西,哪怕当场立刻酿,不也得等个一两年? 骁王殿下慢条斯理:“但是本王要请客。” 石瀚海已经听了十几回这句话,他耳朵都要起茧,绝望地想,那王爷不如把我给烹了吧,看看能不能招待这位贵客。 两人正在说着,程素月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第17节 “王爷,石大人。”她低声道,“山上出事了。” 第18章 桃花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脸色苍白,气若游丝。 她的娘亲已经赶上了山,此时正坐在旁边抹泪。 花婶婶也手足无措:“这早上看着还好好的, 下午的时候有些发热没精神, 我当是中暑了, 就让她先回来睡觉,想着等阿宁大夫闲下来时, 再抽空瞧瞧,怎么就……唉!” “中毒了。”柳弦安把她的手腕放回被子,又翻开眼皮看, “这一天都吃了什么?” “大锅饭, 所有人吃的都一样, 对了, 还有那包米糕,会不会是米糕有问题?” 柳弦安摇头:“米糕有许多人都吃过,也包括我, 不是米糕,不是大锅饭,再想, 还有什么?” “确实没有了。”旁人七嘴八舌,“这山上不比山下, 也没有哄小娃娃的零嘴,谁都没本事找出多余的吃食。会不会是桃花自己贪玩,到外头采了什么有毒的果子和蘑菇?” 倒是的确有这种可能。 只有桃花娘急道:“我家丫头没有在外头乱吃的习惯, 她被我与她爹惯得一向嘴刁, 连正经买的果子都不愿吃,又爱干净, 怎么会胡乱摘野东西往嘴里塞?” “但她确实中毒了。”柳弦安说,“而且极为严重。” “啊?”桃花娘浑身一软,差点滑到地上,花婶婶赶忙搀扶住她,拍着背安抚了两句。 柳弦安继续道:“要解毒,就要先找出是中了什么毒,否则仅根据脉象,我无法判断具体是由何物所致。” “那还等什么?”邱大兴招呼,“先来几个精壮有力气的,随我打着火把去山上连夜翻,看都有哪些东西是好看的,能吃的,全部带回来让大夫检查,剩下的人,明天再分批进山。”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一群人在屋里干站着,又帮不上忙,还挡路添乱,便都陆陆续续离开了,最后只剩下花婶婶陪着桃花娘,阿宁在一旁照料桃花。 柳弦安出门叫住邱大兴,将他拉到僻静地方,单独叮嘱:“顶多十天,十天之内若醒不了,哪怕将来能保住命,桃花也极有可能一辈子瘫在床上。仅凭脉象,我确实猜不出那是什么毒,表象太过普通,世间至少有上千种不同的毒物皆会导致这同一种脉象,所以只有靠诸位了。” “这么严重吗?”邱大兴听得忧心,“好,桃花是所有人看着长大的,人人都极疼她,我们一定竭尽全力,这就动身。” 柳弦安点点头,转身想往回走,余光却突然瞥见暗处黑漆漆一个影子,被吓了一跳,细看竟是桑延年。 “桑大夫?”他奇怪地问,“你怎么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 “我看见柳神医正在同人说话,就没有过来打扰。”桑延年走到光下,“桃花怎么样了?” “不好。”柳弦安实话实说,“她中了毒,性命垂危,大家猜测或许是吃了外头的野果蘑菇,桑大夫是本地人,可知道这大坎山里都有什么常见的毒物?” “没有。”桑延年道,“我很少来这里。” 柳弦安原也没指望能从他口中得到有用的东西,便又随口换了个话题:“桑大夫早上说要学着解毒蛊,怎么下午却没来?” 桑延年垂下眼睛:“哦,我有些累,就回房睡了一觉。” 说这话时,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了一下。桃花是在喝了自己那一碗药之后,才出事的,当场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明显是中毒的症状。桑延年被吓得魂飞魄散,使劲掐了半天人中,见桃花不挣扎了,便探手战战兢兢在她鼻前一试,竟早已没了气息,整个人顿觉五雷轰顶,踉踉跄跄往门口跌了好几步,最后干脆丢下这烂摊子,不管不顾地跑了。 桑延年问:“桃花还能撑几天?” “若找不出是什么毒,顶多十天。”柳弦安道,“若能找出是什么毒,或许还能救回来,拖得越久,对脑与脏器的伤害就越大。” 桑延年点了点头,没再吭气。 药是他配的,他自然知道里头都有什么,可那无非都是一些常见的药材,清热散火祛邪,怎么会如同饮下剧毒呢?桑延年心中惴惴,与柳弦安分开后,他趁着没人注意,又摸黑溜进了药房中,依照白天的记忆,借着微弱烛光一样一样看过去,黄连、柴胡、龙胆、青红根、黑蠁、酒藤……等等! 桑延年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白日里取药的时候,黑蠁似乎并没有被放在这里,而是在东南角,架得老高,一般人还真摸不到。当时自己直纳闷,分明是拿来与龙胆一起配套使用的药材,为何两样会放得离了这般远。 他凭借记忆找到白天的那个柜子,蚁翅、蛇涎、蜈尾钩、黑……黑蝥? 桑延年揉了揉眼睛,又凑近看了一回,当真是黑蝥。 剧毒之物,和蛇虫蜈蚣蝎子放在一起的剧毒,是柳弦安用来淬针取虫用的,他在早上刚刚听过讲,每回只能用最细的针尖迅速一蘸,量稍微多一些,都会令患者半边身体麻痹,痛苦不堪。 而自己却当成清热的黑蠁,让桃花足足饮了一盅。 桑延年心乱如麻,将手里的东西胡乱规整好,匆忙离开药房。他此刻万分懊恼,懊恼为何没有在取药的时候,再看得仔细一些,为何分明已经觉察出了摆放位置的不合理,却没有细究,甚至懊恼自己下午为何要坐在路边,为何要遇上桃花,又为何要给她开药。 他也考虑过,不然就将实情告知柳弦安,这样桃花说不定还有救,他其实是极喜爱那个小姑娘的,更何况桃花的爹娘还是赤霞城里为数不多的,没有与自己争吵过的人。 可还没有迈两步,脑子里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说,没用的,她没救了。 剧毒的黑蝥,哪怕是健壮的成年男子也扛不住,更别提小姑娘,若老实说了,但桃花却依旧死了呢,那自己余生岂不是都会背负着这一桩罪孽,被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 桑延年又犹豫着停住脚步,想了半天,他咬牙切齿,抬手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又狠狠一跺脚,抱着头蹲在地上,口中呜呜咽咽,却到底也没勇气去找柳弦安。 另一头,梁戍已经带了一些人上山,一来维持此处的秩序,二来也能帮着去附近翻找翻找。 “阿月这几天会住在山上。”梁戍道,“你与阿宁还要替百姓取蛊,忙不了这许多事,正好她曾跟着军医学过两天,大致医理还是懂的,而且贴身照顾时也要更方便。” 柳弦安坐在桌边,揉着自己胀痛的太阳穴:“嗯。” 梁戍替他倒了杯水:“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再向你确认一回。” “我知道王爷在担心什么。”柳弦安道,“但是不必紧张,桃花虽然有发热萎靡呕吐的症状,可她绝对没有沾染瘟疫,病倒也是实打实因为中毒。这并不是新一轮灾难的开始,与赤霞城里的其余人都无关,只是她一个人的不幸。” 梁戍松了口气:“好。” 他又道:“我并非不相信你,只是事关百姓,难免想问得更清楚些。” 柳弦安放下空茶杯,又叹了口气:“希望邱大兴他们能早些找到毒源吧。” 外头,整座山都被火龙给照亮了。 前半夜时人不算多,可到了后半夜,越来越多城里的百姓都赶了过来,大家自发结队,将大坎山划分成一块一块的区域,刚开始时还记得挑颜色鲜艳的、看着能吃的,后来一想,谁知道那好奇的小女娃会往嘴里喂什么?索性见到一种新的草叶野果就扯下来,统统捧回去给柳神医看,桌子摆满了,就摆在地上,地也摆满了,就摊开晾在院子里,总之等柳弦安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差点被堵得没走动道。 阿宁虽然能理解百姓的这份善意,但还是觉得像眼前这一人高的树枝,真的不必费劲扛回来。 梁戍这一晚也宿在山上,他看着眼前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斥道:“胡闹!” “他们也是关心桃花。”柳弦安戴上手套,一样一样翻拣。 梁戍道:“若关心的后果是添乱,那倒不如不关心,这样被他关心的人还能活得更消停些。” 柳弦安也认同这个观点,但现在既然搬都搬来了,他也只有一样一样往过看,又指挥邱大兴与阿宁一样一样往外丢,最后只筛出一枚鲜艳的红果。 “是他吗?”梁戍问。 “蛇头珠,是有毒没错,可味道酸苦,正常人绝不会吃。”柳弦安拿起红果,“而且毒性并不重,哪怕桃花真的吃了,也得吃个五六斤,才能出现目前的症状,所以也不是它。” 邱大兴眼睁睁看着他把红果扔出去,着急道:“那山上可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了啊。” 柳弦安说:“但确实不是这些。” 周围一圈人面面相觑,都不对,那桃花到底是吃了什么东西? 邱大兴试探:“那、那我再去更远处找找?” “不必了。”梁戍说,“七八岁的小姑娘,跑不了太远,既然外头所有东西都不是,那就说明让她中毒的东西并不在外头。” 不在外,那就在里。柳弦安突然想起来,还有药房。 先前没往这方面考虑,是因为他太清楚那里都有些什么东西了,的确有毒物,但都封存收纳得很妥当,在最高处放着,桃花绝对够不到——而且她又不傻,好端端的,怎么会抠了毒虫往嘴里塞? 但现在其余可能性都被排除,只剩下了这一种,那么就算再匪夷所思,也一定就是它。 柳弦安与梁戍一道回了药房。毒虫每日都是由阿宁取用的,他搬着梯子爬到最高层,仔细检查后,震惊地说:“公子,这里真的被人动过!” “少了哪些?”柳弦安问。 “这……看不出来。”阿宁为难,“药匣是连在一起的,一个一动,这整整三排五层都会动,而且药材的余量也同先前差不多,少上一两二两,真的看不出来。” 柳弦安只有先将所有有可能引起桃花目前症状的毒药都挑拣出来,一共有八种。 再往下,却是没法再筛选细分了,也没法将所有毒药的解药都试一遍,一则桃花的身体受不了太多药物,二则甲之解药,极有可能是乙之毒药,三则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吃了一种还是好几种。任由柳二公子再神,也实在猜不出这许多答案。 阿宁从梯子上下来:“可是她怎么会突然被人喂了毒药?这里所有人都喜欢桃花,她的爹娘也老实勤快,人缘极好。” “人心隔肚皮。”柳弦安站在桌边,看着面前的一堆毒药。 梁戍道:“我有个办法。” “嗯?”柳弦安扭头看向他,“王爷有办法?” “先让桃花醒来。” “……” 柳弦安泄了气,他没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现在的问题所在,不就是桃花醒不过来? 梁戍凑近他的耳边,低语几句。 柳弦安眼皮一跳:“这样?” 梁戍点头:“就这样。” 柳弦安说:“好,那我试试这个法子。” 他来不及吃午饭,当下就让阿宁带上药箱,又去了桃花的房间。 小姑娘躺在床上,看着比昨日情况更差,脸上连半分血色都没了。程素月站起来:“中间又抽搐了两回,正好桑延年在,就替她扎了两针,现在烧倒是退了些。” “程姑娘辛苦一夜,先回去休息吧。”柳弦安说,“这里交给我,正好王爷教了一个偏方,试试看或许能起效。” 听到这话,一旁的花婶婶先高兴了,人“噌”一下就有了精神:“真的?原来王爷还懂医术?” 程素月一脸“我不懂,我震撼”,我家王爷什么时候学会了解毒偏方,他连自己的风寒药都能吃错,真的能给别人治病吗? “嗯。”柳弦安说,“姑且一试吧。” 他屏退其余人,只留下了阿宁与桃花娘,便开始施针。 花婶婶是个嘴快的人,又对大名鼎鼎的骁王殿下盲目崇拜,觉得既然是王爷的偏方,那就保准管用,说不定宫里的御医就这么治娘娘,于是提前就庆祝上了,逢人便讲。 “真的?” “当然是真的。” 百姓们纷纷聚集到桃花的房门口,伸长脖子往门里看,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等了不知道多久,房间里突然传来阿宁的声音:“呀,她好像真的快醒来了!” 人群里的桑延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险些跌坐在地。 ……要醒了? 第18节 第19章 片刻后, 阿宁从房中出来,在场所有人都急忙围上去,问他桃花怎么样了。 “王爷那个法子很有些用, 桃花的脉象现在已经平稳了许多。”阿宁道, “如果一切顺利, 今天晚上她或许就能醒了。”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花婶婶喜得抹泪, “我就知道,那小丫头是个命大的。” 其余人也高兴极了,这两天压在心口的巨石总算能卸下, 立刻说等这回都下山了, 一定要在城里好好摆几天流水席。闹闹嚷嚷的, 花婶婶便开始挥手赶人, 让他们到外头商量去,别在这里吵到病人。 大家就都散了,只留下桑延年还傻站在原地。 “桑大夫, 正好。”阿宁说,“我家公子请您进去一趟。” “我?”桑延年心里一慌,佯装镇定地问, “是有什么事吗?” “桃花的病情现在已经稳定多了,桑大夫能不能帮忙看顾片刻?我与公子还要去替别的百姓看诊, 程姑娘与桃花娘也熬了一夜,她们实在是太累了,得休息一阵。” “当然, 当然可以。”桑延年赶忙点头, 又犹豫着开口,“桃花真的快醒了吗?可她昨日的脉象还极为凶险, 几度甚至连气息都没了。” “嗯,就是快醒了。”阿宁极为肯定,“我家公子说的,不会有错。” 桑延年便没有再问了,只跟着他进门,见桃花娘正在同程素月说话,神情看着比先前要轻松许多。柳弦安让开床边的位置,对桑延年道:“她目前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看顾,只需留意有没有再度抽搐便是,还有,千万不能着凉染风,否则怕会前功尽弃,要注意的事情就这些,那此处就交给桑大夫了。” “好,柳神医去忙吧。”桑延年说,“我会照顾好她。” 待柳弦安与阿宁离开后,程素月也扶着桃花娘,两人一起去了隔壁房中歇息。 四周重新变得安静下来,窗户上横七竖八,挂着厚厚几条布巾,应该是为了挡风,却将亮也一并遮了,只有细细几线阳光从缝隙中穿透过来,裹着空气中的灰尘一起飞舞。 桃花整个人都陷在被窝中,看起来瘦弱得可怜,也脆弱得可怜,就像一只初春的蝴蝶,只需要一阵风,就能将生命不可逆转地吹到尽头。 桑延年把她的手从被窝中拿出来,战战兢兢地探脉,发现的确要比昨日更加舒缓平稳,跳动得也更有力度,阿宁没有说谎,桃花是在逐渐好转的,很有可能马上就会苏醒。 等她苏醒之后,就会说出真相,说出是因为喝了自己的药,才会中毒险些丧命,到那时…… 桑延年后背涌上一股寒意,不,他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房间里除了自己,并没有别人。 而柳弦安方才说,桃花若是吹了风,沾染了寒气,就极有可能会加重病情。 他脸色惨白地看向窗外,外头恰好正在刮风,吹得树梢晃动,草叶翻飞,天边的云也暗沉沉的。 快要下暴雨了吧。 桑延年盯着昏迷不醒的桃花,胸口微微起伏着,许久之后,他暗自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猛地站了起来,匆匆奔到窗边,将上头挂着的布巾掀开,风立刻呼呼倒灌了进来。 “咳。”桃花被吹得咳嗽了几声,又细弱地叫了声,“娘亲。” 小猫崽子一样的奶音,却像猛兽利爪抓过了成年人的心脏。桑延年的脸色越发苍白了,他心想,我这是在做什么?已经害过一次,瞒过一次,现在竟当真还要杀她第三次吗? 布巾又被放了下来,可能桑延年的脑子还没想清楚,究竟为什么要放,但手却已经不受控地松开了。他知道自己做不出这种事,似乎因为无知和怯懦被动杀人,就已经是此生恶的极限,实在没法再往那深渊中迈出更大的一步。 桃花的呼吸又逐渐平缓了下来。 桑延年眼神痛苦,他无法承受她苏醒之后说出的真相,却又实在没有杀人的勇气,他不知道这究竟算胆小窝囊,还是算残存的医者良知,但似乎都不重要了。在杀人和下狱之间,其实还有第三种选择,那就是远走高飞,永远离开这里,隐姓埋名到天涯海角,反正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又有什么牵挂是非留在赤霞城不可的呢? 主意打定,桑延年拔腿就往外跑,跑到门口却又停了下来,折返桌边匆匆写下那日桃花服用的药物剂量,又特别圈出“黑蝥”二字,叠好往她手中一塞,方才离开了房间。 待他走远之后,程素月跃下屋梁,桃花娘也从隔壁赶过来,急忙问道:“我见到桑大夫走了,真的是他吗?” “你去看着桃花,我去找柳二公子。”程素月握着药方,“这次或许是真的有救了。” …… 桑延年骑上马,朝赤霞城的方向一路烟尘滚滚,风吹得他嗓子干裂,脸似乎还被沙石打破了,但也不敢停下,生怕后头会有人追来——在桃花手里的纸条被发现后,他们肯定会追来。想及此处,他又一甩马鞭,用更快的速度去逃。 他冲进城门,顾不上两边百姓诧异的目光,连滚带爬地回家收拾行李,只将所有的值钱东西都胡乱一卷,出门却见府衙的官差已经守在了门外。 桑延年膝盖一软,颓然地坐到了地上。 什么都完了。 他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 柳弦安花了三天时间,总算把桃花救了过来,桃花的爹娘拉着他的手直哭,口中连连道谢,就差跪下给神医磕头。梁戍捏着一包点心进院,见着的就是这感人一幕,柳二公子看起来像是脑子不太清醒,双眼迷离地站在原地,正在被感激涕零的病人亲属拉住手,说一些“华佗在世”“天下第一”之类的谢辞。 柳弦安:“嗯嗯嗯,都对,都对,那确实。” 可谓是将敷衍大法发挥到了极致。 梁戍将那两口子打发走,挥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醒醒。” 柳二公子不想醒。 梁戍说:“有糖糕。” 糖糕也不想吃,柳弦安实在是太困了,困得他都可以忽略自己的辘辘饥肠,只想赶紧回去睡觉。于是骁王殿下就又见识了一回“左脚踩右脚,走路平地摔”的本事,他拎住他的衣领,在睡仙脸着地之前,将他一把扯了回来。 柳弦安缩起脖子,像只泥鳅一样又要往地上蹲,眼睛也紧紧闭着。 若是让旁人看见这一幕,可能会惊诧,为何白鹤山庄的贵公子竟会如此执着地想要躺在野地里睡觉,梁戍对此却接受度良好,毕竟在另外的那三千重世界里,这人应该也是走哪儿躺哪儿。 柳弦安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的房,又是怎么上的床,总之等他睡醒的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房间里只亮着一截细细的蜡烛,阿宁正在借这点光亮,检查方才所写下的书单。 “公子你醒啦?”他站起来,倒了杯温热的茶水端到床边,“有糖糕,有包子,厨房里还有花婶婶留下来的饭菜,她特意炖了一锅老母鸡汤,别人都没的吃,就只给我们与桃花。” “你去喝了吧。”柳弦安伸了个懒腰,乏气依旧没怎么缓过来,“我吃个糖糕就行。” “好。”阿宁又说,“医书的单子我已经列好了,买书的钱也会一并交给石大人,可那桑延年当真会在狱中好好钻研吗?他连没犯事的时候都那么混,怕是又会辜负公子一片好心。” “他又不会坐一辈子的牢,将来总还是会出来的。”柳弦安掀开被子下床,“送与不送在我,看与不看在他,而且他最后不也留下了那张写着黑蝥的药方?到底也算不上十恶不赦的罪人。” 那一日,众人在发现药匣被人动过之后,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桑延年,毕竟桃花一家都与人为善,被故意投毒的可能性不大,那就只有可能是误服,正常人自然不会闲的没事去吃药,但若这药是从大夫手中接过来的呢? 再结合桃花当时确实在生病,这种推论就变得更加合情合理。梁戍道:“或许他想治暑热,却因为医术不精,熬出了一碗毒药。你不妨放出消息,说桃花已经快醒了,这样幕后黑手怕罪行暴露,定会有下一步动作。” 柳弦安点头:“好。” 桑延年果然因此被诈了出来。 阿宁问:“经过这件事,他将来还会不会继续行医?” “不知道。”柳弦安咬了一口糖糕,“你若实在好奇,过上几年等他出狱了,再差人来城里打听便是。” “我才没有这么闲呢。”阿宁又想起一件事,“哦,对了公子,王爷说他要走了。” 柳弦安:“咳咳咳。” 阿宁赶紧帮他拍背,慢点慢点。 “走?”柳弦安眼角被咳出一片红意,“什么时候?” “就这两天吧。”阿宁道,“程姑娘说高副将今天就会押送粮食进城,他还从常安城中带来了许多咱们白鹤分馆的弟子,公子将山上的事情交代好之后,我们也就能回家了。” 柳弦安:“哦。” 他又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糖糕,觉得没什么胃口。 不好吃,不甜。 而在赤霞城中,高林风尘仆仆地进到府衙,推门就见自家王爷又正大张双臂站在屋中,慵懒悠闲,让一群仆役围着试穿新衣。 高副将:“……” 程素月抱剑站在他旁边,侧头解释:“王爷明天要请客喝酒。” 什么朋友,竟值得换上如此盛大隆重的行头,高林问:“男的女的?” 程素月道:“我问了,王爷说,不知道。” 高林:“男女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也太敷衍你了吧!” 程素月:“那你去问。” 两人正在说话,石瀚海也抱着一个酒坛子,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哭丧起脸,看着也确实快哭出了声:“王爷,可千万要下不为例啊。” 高林受惊:“这又是怎么回事?” 程素月悄声解释:“王爷以权压人,强迫石大人去这城里一个九十岁的老酒鬼那里敲诈,我看着都心颤,你是没见,那老头真的老,胡子都快拖地了,王爷还要抢人家的酒,我都怕他在愤怒激动之下,彻底厥了。” 高林默默竖起拇指,缺德,但也确实像咱王爷能做出来的事。 酒是烈酒,透过封口都能闻到一股呛喉辣味,梁戍不知道那位朋友的酒量如何,但他觉得柳弦安可能三杯就会倒。 不过此时也找不出更好的酒了,只能先凑合,待将来于白鹤城,或者王城重逢时,再补上一坛绵香好酒也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 现实中的小梁:盛装出席。 三千世界中的小梁:不穿。 第20章 高林在前往常安城的白鹤分馆时, 尚且不知作乱的是蛊毒,所以依旧按照“控制瘟疫”的需求,同医馆主事借来了将近一百名弟子——比大坎山上剩下的病患数量都多。这么些个弟子浩浩荡荡连夜一上山, 柳二公子立刻就变回了懒惰的米虫, 往床上平平整整一躺, 再也不肯多动一下金贵的手指头。 他前些天实在是太累了,现在肩头重担被卸下, 积攒的疲惫方才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像被一块钢板压住四肢,沉重得动弹不得。天黑时歇下, 直到下一个天黑仍未醒, 梦也是混乱而模糊的, 拼不出一个完整的情节, 就只记得瀑布下空荡荡的潭水。 骁王殿下今日似乎没有来。 他在梦中想着,哦,好像是去了镖局。 三千世界中的第一位客人, 来时没打招呼,走时亦没有好好道别,柳二公子稍稍叹气, 虽然他已经习惯了独往独来,但还是觉得这件事颇为遗憾。 一阵清风吹过, 万千花瓣从高处纷扬飘下,柳弦安并不记得这里有花树,他惊讶地抬起头, 却被一道金色的光刺得睁不开眼。 梁戍点燃桌上油灯, 卧房里立刻变得明亮起来。而梦中的柳弦安也在这片明亮中茫然无措,直到鼻尖传来一阵痒意:“阿嚏!” 三千世界再度化为庄生蝴蝶, 呼啦啦向着四面八方振翅飞去。柳弦安裹着被子坐起来,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人,先是稀里糊涂地想着,王爷不是去镖局了吗?但很快就又反应过来,梦与现实并非全然相通,在这一重世界里,两人是有时间能好好道别的。 于是他的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 梁戍不解:“你在笑什么?” 柳弦安一本正经地答:“没有啊。”说这话时,他依旧穿着睡觉时的寝衣,先轻薄虚拢于肩头,又被烛光落了一层金,本就出尘,笑时则更添几分温暖生动。 第19节 梁戍常年待在西北,那里连花草都会生得比别处更粗壮结实些,一切以生存为第一要义,所以他其实极少会留意到世间种种单纯为了美而存在的人与物,但此刻,他觉得美丽也并不是毫无存在的价值。 柳弦安说:“没笑。” “起床吧,我带了极好的酒,就在隔壁。”梁戍屈起手指,在他脑袋上一叩,“叫这位朋友也一起。” 梦中的骁王殿下今天其实不在,但柳弦安觉得,我可以不说嘛,只要我不说,那现实中的骁王殿下就不会知道,大家依然可以装作是在三人共饮。 他随便裹上一件灰扑扑的大袍子,就去赴宴了,连头发都没怎么梳整齐。梁戍也并不觉得这是失礼,他已经差不多能懂对方的世界,《逍遥游》里曾记载一位仙人,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坐着白云与飞龙,终于畅游于四海之外。而像这样一位仙人,应该是不会在乎他自己的头发整齐或者不整齐的。 这回轮到了柳弦安问:“王爷在笑什么?” 梁戍斟酒:“我儿时在月牙城,曾与白鹤山庄的弟子同吃同住过一段时间,那一阵战事频发,除了士兵,就属大夫最忙,可他们就算再忙,衣冠始终是整齐干净的,哪怕缀满补丁,也看不到一截多余的线头。” “那是我爹的要求。”柳弦安解释,“他常说身为大夫,就应该干干净净,外表干净,手干净,心也得干净。倘若邋里邋遢蓬头垢面,连自己都拾掇不整齐,那就很难取得病患的第一眼信任。” 梁戍点头:“柳庄主说得有理。” “可我又不是大夫,今晚也不是替王爷看诊。”柳弦安端起酒杯,“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梁戍笑问:“那现在舒服吗?” “舒服。”柳弦安又往后靠了靠,虽然酒烈了些,但回味无穷,窗外有清风拂花,空气新鲜,四野寂静,记忆中最美好的夏夜也不过如此。 而且对面还坐着骁王殿下,是自己的新朋友,同三千世界中其余朋友都不同,他不推崇无为而尊的天道,相反,好像还一直在悖天道而行,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柳二公子琢磨,自己是不是应该单独为他建立一座宫殿,或者单独为他开辟一个世界,没有竹林清泉,素白瓦房,而是金碧辉煌的,就好像今晚对方的穿着一样,细节复杂,华美奢靡。 梁戍问:“在看什么?” 柳弦安答:“王爷的衣服。” 他打算多看两眼,下一次争取梦到。 两人饮了小半壶酒,柳弦安并没有醉,他的酒量要比梁戍猜测的更好一些,目前顶多称得上是微醺,整个人更懒了,不想坐,于是梁戍便带着他到了屋顶,这样就可以躺着喝酒看星星。 在白鹤山庄里,是不会有人这么干的,一则大家没法随随便便飞上房,二则他们一般只会让柳二公子别躺了,起来活动。 躺了一阵,柳弦安问:“王爷此去万里镖局,会有危险吗?” 梁戍:“没有。” 柳弦安说:“哦。” 没有危险,就不会受伤,不会受伤,就不需要大夫。 柳弦安先是觉得,牵扯到满门被屠的前朝旧案,应该还是有些危险的吧,但很快又暗暗谴责起自己,只因为不想与新朋友分开,便暗自希望对方有危险,这是什么卑鄙的小人想法? 梁戍见他半天不说话,于是问道:“在和你那位朋友聊天?” “……嗯。”柳弦安回过神。 梁戍又问:“他现在依旧在洗澡吗?” “差不多。”柳弦安坐起来一些,“他的确杀了许多人,但我以为他并不在乎,世人也以为他并不在乎。” “那便不要再劝他了。”梁戍道,“至少在那个世界里,他应该是能将身上血腥洗干净的,不必在意世人的眼光,也不必苛求世人能懂。” 柳弦安说:“也好。” 梁戍道:“看来你也不算很懂他,为何会成为朋友?” 柳弦安想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他来之前没有打过招呼,就那么突然出现了,我总不好将人赶走。” 梁戍笑着摇头,用指背在他额上一敲:“听到没有,人家不欢迎你。” “没有。”柳弦安赶紧躲开,不肯让梦中的骁王殿下听到这一句,否则以后不来了怎么办? 梁戍偏偏要赶人:“快走。” 柳弦安只好使劲捂住自己的耳朵。 两人就这么在房顶上一边喝酒,一边闹着玩,高副将和程姑娘在远处都看呆了,当然主要还是高副将在呆,他是偷偷跟上来的,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能值得王爷那般花枝招展,插一把鸡毛就能立刻开屏。他甚至还再三地盘问妹妹,真的不是姑娘吗,是不是在病人里有个特别貌若天仙的,令咱王爷一眼荡魂? 程素月不胜其烦,山上剩下的百姓里,女的,最年轻的也有四十三。 “那也有可能。”高林分析,“你看,那翡国的公主够年轻好看吧,但王爷就是不要,说不定他就喜欢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程素月:“……” 你们男的真的好令人无语。 高林此时很纳闷:“不是说喝酒的有三个人?” 程素月道:“对啊,就是三个。” 高林:“啊?” 他揉了揉眼睛,又仔细观察了半天:“哪里有三个,不就王爷和柳二公子?” 程素月神情震惊:“还有另一个人,你真的看不到吗?” 我确实看不到啊!高林比她更震惊! 程素月双手握住哥哥的肩膀:“你别吓我,另一个穿着红裙的姑娘,头上戴着一朵芙蓉,就坐在王爷与柳二公子中间的,还挺漂亮,你……看不见?” 高林倒吸冷气:“这深山老林里哪来的姑娘,不是,你从哪看到的姑娘?” 偏偏这时,梁戍与柳弦安又恰好举起酒杯,对着半空中碰了一下,就如同那里真的有着第三个人、第三只手、第三杯酒,高林简直魂都要惊飞了,这究竟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在自己离开赤霞城的这段时间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其余三个人? 程素月忍住笑,表情严肃拍拍他的肩膀:“哥,那你继续看,我回去睡觉啦。” “睡什么睡。”高林拉住她,“你再仔细跟我说一遍,这几天城里发生的所有事……别走!回来!” 程素月踏过草叶,像一只轻灵的鸟雀,瞬间就消失在了群山间。 高林拉不住妹妹,只好回头,继续地看正在对空气说话的自家王爷,呼吸困难,怀疑人生。 柳弦安说:“前面好像有动静。” “是阿月。”梁戍道,“不必管她。” 柳弦安本来觉得,自己应该和程姑娘与高副将也一起喝一杯的,毕竟马上就要分开,但酒坛已经空了,哪怕整个颠倒过来,也多不出一滴。 梁戍问:“醉了吗?” 柳弦安答:“还可以。” “酒量不错。”梁戍道,“那往后若能在西北再见,我请你喝更烈的酒。” 说完却又皱眉:“算了。” 这一邀一拒的间隔之短,柳弦安甚至还没来得及在脑中勾勒大漠长天,他不高兴地问:“为什么?” 梁戍答:“白鹤山庄的人若来西北,定是因为边境大乱,没好事。” 柳弦安觉得这句话真是不讲道理:“那我为何一定要与白鹤山庄一起,就不能独自前来游玩做客?” 梁戍凑近:“说什么,没听清?” 柳弦安将声音提高了些:“我说,我要来西北游玩做客。” 梁戍看着他笑:“好,什么时候?” 柳弦安:“……” 没想好。 作者有话要说: 高副将:所以你们真的都能看到第三个人对吧? 第21章 柳弦安是没怎么出过远门的, 因为懒,也因为没必要。他已经看完了几百上千册厚厚的地方志,从南到北由东至西, 各处山川河流风土人情无不烂熟于心, 闭上眼睛就能自在神游, 哪里还用舟车劳顿地再去实地探访。 从白鹤城到月牙城,就算换上快如闪电的骏马, 也要走上将近两个月,而且柳二公子肯定是受不了“快如闪电”的,颠得慌。人还没去, 鼻腔里就像是已经被灌满了夹杂着沙砾的风, 辣得嗓子眼都疼。 所以刚才怎么就会脱口而出要去西北游玩的呢? 可能是因为喝多了酒吧。柳弦安目前的状态处于微醺和醉之间, 的确不怎么清醒, 而一思考问题,就更晕了,于是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迈着四方步就要往卧房走——完全忘了自己是在屋顶上站着。 一脚踩空时并不惊慌,坦然直直往下掉,被梁戍一把拎住时也不庆幸, 眼神飘飘乎看向星与云的最深处,然后长叹一句,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 梁戍不懂,这人究竟是怎么完完整整地活到现在的, 成日里不是摔跤就是跳房, 竟也能不缺胳膊不少腿。而柳弦安此时还在感慨自然的广博,他背起手, 如同站在世界之巅,闭目听风,睁眼看……看到了骁王殿下。 梁戍问:“你怎么连醉酒的速度都要比旁人更慢?” 柳弦安否认:“没醉。” 然后就软绵绵地往地上溜,梁戍这回没有拉,想看看他究竟意欲何为。结果柳二公子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冷,也可能是觉得硌,于是又爬了起来,茫然四顾,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开始到处乱走,走累了,就“啪叽”往地上一坐,开始与梁戍一同论道。 从万物产生之前宇宙空寂虚无的状态,到万物产生之后的种种矛盾对立,这里的有是不是真的有,这里的无又是不是真的无,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 梁戍敲了敲他的脑袋:“叫一个会说人话的出来。” 柳弦安嘟囔了一句,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 意思是,反正你也不懂欣赏,我们没什么好讲的。 梁戍说:“那我走了。” 柳二公子又要扯住人家的衣袖,若换做平时,他其实是可以从三千重世界里随便找一个朋友出来的,并不是非梁戍不可。但现在既然有些喝醉了,世界也就随之醉了,化为七彩的光晕,实在握不住,也进不去,便只好硬拉住唯一一个骁王殿下,连手指都攥出了青白的骨节。 “别走。” 梁戍被他扯得坐在地上。 柳弦安长长地叹了口气,摆出要长篇大论的架势来。 梁戍吩咐:“说两句能听懂的。” 柳弦安点头,可以。 然后说:“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大家只是为了争一个‘是’字,才划分出了许多界限。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圣人不以辩为怀,世人却喜好夸夸其谈并以此为耀,王爷以为,这是为什么呢?” 梁戍仿佛又回到了儿时跟随那些白胡子老头听学的日子。他当时就不懂,为什么有人能把人话说得如此不像人话,张嘴就像是在念催眠大咒,没想到如今竟还能噩梦重温一回。 柳弦安揭晓答案:“完全是因为他们没有见到‘道’的广大啊!” 梁戍按住他的肩膀:“道让我送你回房休息。” 言毕,仗着自己力气大,不由分说就将人扛回了房。阿宁赶忙把自家公子接到手中,而柳弦安却依旧捏着梁戍半寸衣袖,扯得那一截布料都松脱了。骁王殿下出门时慵懒奢靡,华贵异常,此时倒像是被野猫挠了全身,肩膀歪斜,袖口的金丝缝线更是乱飞做一团。 阿宁又窘又惊,心想公子怎么如此丢人,他拼了命地想将柳弦安的手掰开,结果“刺啦”一声,骁王殿下的衣袖已经断了半截。 第20节 柳弦安将那块布料往怀里一揣,自己爬上床睡了。 阿宁已经快要哭出来:“王爷,这……我家公子平时极少喝醉的,今晚实在失礼极了。” 梁戍也被折腾出了一身汗。九十岁老头窖藏的私货,竟比西北所有烈酒加起来都要有后劲,可见你大爷始终是你大爷,绝不容年轻人小觑。 柳弦安被这一坛酒烧得说了大半夜胡话,翌日清晨更是头痛欲裂,躺在床上呆了半天,也只回忆出那句“去西北游玩”,至于后头还发生了什么,骁王殿下又是何时离开的,则是半点印象都没有,比水洗过的脑子还要干净。 阿宁站在床边,一脸哀怨:“公子昨晚喝醉了,还扯坏了王爷的衣裳,将碎布揣进怀中,硬要一起睡。” “等等。”柳弦安翻身坐起来,“硬要和谁一起睡,碎布还是王爷?” “那当然是碎布啦!”阿宁眼睛瞪成一双猫眼,震惊道,“公子还想同王爷一起睡?” “我没有。”柳弦安松一口气,又躺了回去,“头晕。” “要是被庄主知道这件事,又要拿着棒子来教训公子了。”阿宁将湿布巾搭在他脑门上,“王爷和程姑娘他们明日就要动身去万里镖局,公子再歇一阵,我们也得在今天下山,一来辞行,二来公子也需向王爷道个歉,再将衣裳钱赔了。虽然王爷八成不会要,但该有的礼数万万不能失。” 柳弦安无视絮叨,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块破布看了半天,不懂自己是哪里来的神力。他的头依旧嗡嗡痛着,也就不愿再多想了,只将被子一裹,又开始呼呼大睡。阿宁因为自家公子这没心没肺的样子而唉声叹气得不行,幸好骁王殿下好说话,否则昨晚真不知要如何收场。 窗外,白鹤医馆的弟子们仍在忙碌,不断传来的细碎嘈杂悉数入了柳二公子的耳,睡得并不踏实。而一不踏实,就容易做梦,就要往瀑布下的潭子里跑,但不知为何,这段路此刻偏偏变得尤为漫长,跑到一半四境还起了大雾,人站在中间,越发茫然不知南北东西。 越睡越昏。 下午的时候,阿宁让自家公子站在床边,给他强行套上了一身比较新、比较好看的袍子,又把头发梳整齐。虽然这回出来没带什么衣服,但幸亏柳二公子长得好,只要不是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总还是赏心悦目的,用来道歉足够。 马车在山道上轻快前行,柳弦安喝着水囊里的银丹茶,总算清醒了些,但清醒也没能想起来昨晚发生过的事,他只记得自己好像是与骁王殿下讨论了一会儿天道与人道,这不是很得体吗?所以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阿宁:“唉,不想说。” 赤霞城内的情形,已经与众人初来时大不相同。阴森的死寂早就一扫而空,街道两旁的摊子一个接一个,酒楼里头煎炒烹炸热闹非凡,几个小娃娃正在街上玩,商量着要买个糖人去看桃花,她已经下山了,目前在家中休养。 柳弦安趴在车窗上往外看,余光突然就瞥见在街的另一头,远远的,一支队伍正疾驰而过,那是出城的方向。 阿宁也看到了:“公子,好像是王爷他们!大叔,能麻烦你快一点吗?小心别撞到百姓。” 车夫答应一声,挥鞭让马跑得更快了些,但再快也快不过战马,等他们赶到城门口时,已经连滚滚烟尘都散了。 “柳二公子?”石瀚海也站在那里,见到柳弦安后,赶忙迎上来。 柳弦安跳下马车,看着城门外空荡荡的官道:“这……” 石瀚海解释:“王爷今晨收到一份加急传书,似乎是有一家镖局出了些乱子,便赶过去一探究竟。程姑娘让我转告公子,他日有缘再聚。哦对了,王爷还留下了一支队伍,护送柳二公子回白鹤山庄,随时都能启程。” 柳弦安闻言郁闷极了,虽然他知道梁戍马上就要走,但明天走和现在走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更何况自己昨晚还喝醉了,也不知在那些醉言醉语里,有没有藏着一两句珍重道别……八成也没有。 他转身登上马车,吩咐阿宁:“我们也回家吧,就今天。” 石瀚海本欲挽留,但他觉得柳二公子似乎心情欠佳,便识趣地没有再开口,只赶回府衙,吩咐差役去准备了一辆最好最大的马车,具体有多大呢,据说曾经是木匠拉衣柜用的车。 就这,石大人还内疚得很,连连道歉说,本来应该更大的,但时间有限,东西也有限,木匠又还在大坎山上住着,只能将这现成的好好洗刷干净,又铺了最软和的垫子。 阿宁赶紧说:“不用这么大。”这也太大了! 石瀚海却很坚持:“不,就得这么大,这是王爷的要求,说来时柳二公子骑了一路的马,回去就得躺着。除了马车,还有瓜果点心和一些酒,我也已经备好了,马上就会送来。” 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的柳弦安听到这些话,总算愿意站起身,再把头默默从窗户里伸出来。 是吗,看看到底有多大。 第22章 马车到底有多大, 就算再搬一张床进去,八成都放得下。柳弦安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车,他登上去看了一圈, 旧是旧, 但旧里又隐隐透露出一种“竭力想要让它新起来”的真诚装扮手法, 可见石大人的确已经在有限的资源里,竭尽所能了。 阿宁抱着行李走过来:“公子在笑什么?” 柳弦安没笑什么, 他只是因为这辆马车,觉得骁王殿下也是珍视这段情谊的,进而又想起了诗人们对友情的描述, 比如“一生大笑能几回, 斗酒相逢须醉倒”, 再比如“相逢意气为君饮, 系马高楼垂柳边”,都是很美很侠义的情与景,于是没有来得及好好道别的遗憾就被诗意冲淡了。他坐在软和的马车里, 打算仔细盘算盘算,白鹤城都有哪些地方能买到好酒,可以化为重逢时的一场醉。 收拾车马还要一阵子, 柳弦安等得无聊,便带着阿宁一起去探望小桃花。她已经恢复得很好了, 正坐在院中晒着太阳,顺便帮娘亲整理丝线,见到柳弦安进门, 喜得丢下筐就站了起来:“柳神医。” 桃花娘好不容易整理完的丝线, 此时又乱做一团,她笑着骂了小丫头一句, 便赶着去厨房准备茶水和烧鸡,说是刚刚才卤出锅。骁王府的几名护卫也远远跟着,见桃花只往柳弦安身边凑,笑得一双圆眼睛都成了弯月,忍不住就感慨,这幸亏柳二公子平时不爱出门,否则若勤快起来,打马倜傥从东走到西,估摸从四岁的奶娃娃到四十岁的婶婶都逃不脱,那旁人哪里还有活路可走。 但其实桃花志不在嫁美男子,她是在叽叽喳喳地问行医之事。 “你将来想当大夫,那很好啊。”阿宁笑着说,“白鹤医馆在常安城有一家分馆,三个月后就会有一场选拔,都是和你差不多大小的娃娃,报名就有机会被选中,不过学医是很辛苦的。” “我不怕辛苦。”桃花说,“就想和柳神医和阿宁哥一样,治病救人。” 柳弦安觉得自己其实不算大夫,更别提神医,但也没有纠正,主要还是因为懒,懒得解释。称谓嘛,虚得不能再虚的东西,济世神医也好,嗜血煞神也好,随便叫。 他对白鹤医馆的选拔流程一无所知,甚至也是听阿宁刚刚说完才知道哦,原来还要选拔啊。这种水平当然是帮不到桃花的,只能靠阿宁,所以柳二公子又开始神游,从幻境中摸出一张大得无边无界的纸,打算画出一座同样大的无边无界的宫殿,将来好送给骁王殿下。 他穷极自己所有浪漫的想象力,小心翼翼落下第一笔。而跟随他的动作,不断有金光闪闪的砖石与剔透玉瓦自高空纷扬落下,又如无缝天衣般相互拼合,高高的穹顶阻断了飞鸟通途,沉沉的香气弥散在四野之间,蛟龙俯冲盘旋于柱,这座华美的宫殿被遥遥建在群山之巅,里头甚至还有一汪很大很大的温泉,如同浩瀚无边的海,如果骁王殿下愿意,他甚至可以和鲲共浴,与鹏同游。 柳弦安对这个雏形比较满意,他背起手,还没走上两步,耳边却传来“砰”的一声! “柳神医!” 阿宁赶紧站起来,张开双臂挡在自家公子面前:“你是何人!” 骁王府的护卫也迅速赶过来。 “柳神医!”来人是一名二三十岁的妇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奶娃娃,她跪地哭道,“还请神医高抬贵手,给我家哥哥和相公一条活路。” 柳弦安刚从宫殿踏回现实世界,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不是很明白。他觉得自己的手似乎并没有按在对方的家人头上,又谈何“高抬”,便让阿宁先把人扶起来。 桃花娘给妇人搬了个板凳,见柳弦安像是一头雾水,对此并不知情,便小声解释:“她的男人和哥哥也曾经因为蛊毒,在大坎山上治病,叫宋麻和周余钱。可后来不知为何,病没治好就被官兵扭送下山,进了大狱,这两天听说是被发配至采石场服苦役。” 宋麻和周余钱,阿宁对这两个名字有印象,他对柳弦安说:“公子,就是前阵子总是嬉皮笑脸,跟着我们去温泉的那一伙痞子。我还纳闷,怎么后来人就不见了,问过邱大哥,他也说不知道。” 柳弦安看向骁王府的护卫。 护卫低声道:“是王爷的命令。” 妇人仍在哀声哭诉,她并不奢望官府能将人从采石场放回来,但央求至少能替他们取出蛊虫,否则怕是活不过三月。 护卫上前问:“可要我们先送公子回府衙?” 柳弦安站起身。 妇人见他像是要走,顿时着急起来,可能是因为绝望,又可能是因为愤怒,竟大喊了一句:“普通百姓的性命在王爷与神医眼中,难道就真的如此贱如蝼蚁吗?” 柳弦安并未回头,他迈出门槛,对阿宁道:“从大坎山上抽两名弟子,去采石场替那些人将蛊虫取了吧。” 阿宁应了一声,先一步跑回府衙找人。 骁王府的护卫面面相觑,也摸不准柳弦安此时的心情,但他们琢磨,大夫总归是心地良善,见不得血腥杀戮的,便主动替自家王爷开脱:“在战场上,一个军医的命,就等同于数百上千将士的命,大家对他们都极为尊敬。柳二公子之于赤霞城,便如同军医之于西北大营,那些人竟胆敢戏弄冒犯,若换在军中,早已被军法处置,哪里还有去采石场干活的好命。” “看那名妇人实在可怜。”柳弦安慢慢地走着,“她既求我,我便帮她,只不过我现在救了她的哥哥与相公,她的将来是会因此而更好,还是因此而更坏,谁也说不准,我猜大抵是后者。” 护卫问:“为何?” “她脸上与手上,还有脖颈处都有旧疤。”柳弦安道,“颜色深浅不同,应该被打了许多回。” 护卫摇头:“这种男人,还救他作甚,放炮庆祝才是正事。” “人人所求皆不同。”柳弦安看着天边白丝丝的云,“她觉得那样最好,那就是她的最好,孤儿寡母,送些碎银过去吧。” 护卫从钱袋里摸出一锭银子,远远丢给了桃花娘,示意她交给妇人。 柳弦安赶忙道:“我是说等会让阿宁送。” “柳二公子不必客气。”护卫道,“王爷吩咐过,这一路公子有何所需,都由骁王府结账。” 柳弦安:“……也好。” 下午的时候,石瀚海亲自将他们送出了城。 因为这辆车太大,没法走山道,只能走官道,所以在路途上要绕一些。柳二公子对此是很无所谓的,反正在家里也是躺,在马车里也是躺,虽然后者的确要更辛苦些,容易腰酸,但好在没有亲爹隔三差五拿着棒子来骂人,两两相较,腰酸到底还是要比挨打强。 他裹着被子,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一睡就是整整一路,一路睡回了白鹤城。 山庄一切如故,柳拂书带着柳大公子去了外地行医,其余几位堂兄弟表姐妹也都不在家,只有柳夫人与柳南愿喜气洋洋地迎出来,拉着他转圈看,好,没瘦,身子骨看着还结实了些。 柳夫人张望:“护送你们回来的人呢,怎么也没招呼人家歇一歇?” 阿宁招呼了,还招呼了至少三回,可他们说还要赶着去与骁王殿下会和,一刻都耽搁不得,放下行李就匆匆走了。 “无妨的。”柳弦安伸着懒腰往自己的小水榭里走,“等王爷处理完手头的麻烦事,会再来白鹤山庄,那时请他们喝酒休息也不迟。” “等会儿!”柳南愿一把扯住他,“你不是说王爷不想娶我了吗,他怎么还要来啊?” “又不是为了娶你。”柳弦安将衣袖从妹妹手中扯回来,又敲了敲她的脑袋瓜,一脸讳莫如深。 柳南愿看着他施施然离去的背影,侧头对母亲说:“我哥是不是中邪了?” 柳夫人:“……阿宁!” 正准备脚底抹油的小厮只好站定:“哎!” 他立在原地,按照柳弦安的吩咐,规规矩矩地说了此行发生的所有事,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跟着骁王殿下去了趟赤霞城,那里正好有蛊祸,公子便从常安城的医馆里抽调来了百余名弟子治病,没了。 柳夫人埋怨:“谁问你蛊祸的事,我是在问王爷为何突然就不娶阿愿了,弦安是怎么劝说他的?” “没怎么劝说。”阿宁道,“公子就说王城一定还有许多漂亮的姑娘,又说我们的三小姐性格活泼,王爷正好不喜欢太闹的,他拒绝翡国公主的亲事,就是因为嫌对方闹。” “好,这样就好。”柳夫人放了心,这才将小厮放走。阿宁一路跑回水榭,见自家公子果然又躺回了软塌上,便将他摇醒:“我已经按照咱们商量的说啦。” 柳弦安打呵欠:“甚好。” 小厮坐在他旁边的地上:“可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公子,你为什么不说自己也治好了许多百姓,甚至是你发现的蛊毒?庄主与夫人,还有大公子他们若是知道真相,肯定都高兴极了。” “因为麻烦嘛。”柳弦安眯着眼睛说,“那样就要解释许多事情,而且他们也不一定能听明白,东问西问,很累的。” 阿宁撑着腮帮子叹气:“行吧,但我还是觉得很可惜。” 柳弦安并不觉得哪里可惜,他从软塌上爬起来:“走。” “走?”阿宁不解,“刚回来,又要去哪?” 柳弦安抄起桌上一把玉扇,“啪”一下打开,兴致勃勃地说:“我们去买点好酒。” 第23章 白鹤城的占地称不上有多大, 也不处在交通要塞,但因着有白鹤山庄在此,所以依旧发展得异常热闹繁华, 全国各地的商贩都赶来这儿做生意, 铺子的价格炒得比金地皮还要高, 花团锦簇文化交融的程度,堪比梦都王城。 此时差不多是吃晚饭的时候, 酒楼里头生意正好,茶楼里的说书人也在准备开夜场,街道上熙熙攘攘, 还有一大群文人, 他们正坐在花台上与一群歌姬调笑, 以新诗谱新曲, 猜测究竟哪一首会风靡全城,成为新的流行,酒酣耳热, 琥珀玉光。 第21节 最近的白鹤城,每一天都会上演差不多的情景,今天却有些不一样, 只因有人喊了一句:“柳二公子来了!” “呀!”最先高兴起来的是那群漂亮的歌姬,她们扔下酒杯, 赤足踩着地上的锦缎云纱,用涂满蔻丹的手握住围栏,醉醺醺探身往外看。而别处的人也跟着挤到栏杆旁, 甚至还有许多五大三粗的男人——他们应该也不是为了欣赏大琰第一美男子究竟能有多美, 就纯粹是瞧个热闹,反正大家都吃饱了没事干。 柳弦安就在这万众簇拥的目光中, 进了一家酒肆。酒肆老板相当有经商头脑,从柳二公子踏进店门的一刹那,他就知道自己发财的机会来了!于是立刻指挥小工将门半掩,将外头好奇张望的目光统统阻隔,专心服务一人,又不嫌麻烦地一口气搬出了十八坛珍藏好酒。 浓郁的香气直冲脑髓,柳弦安还没喝就已经醉了一半,他仔细品尝挑选,最后选定两种,一坛烈如西北骄阳,入喉横冲直撞,另一坛则要稍微柔一些,也更甜一些。老板手脚麻利地封好:“柳二公子不必亲自带走,我这就差人送到白鹤山庄。” 阿宁纳闷地问:“两坛这么小的酒,也能送货上门?” 老板笑道:“我原本就要去送泡药用的黄酒,正好一趟。” 阿宁也就没有再坚持,付过钱后,就和柳弦安一起出了门:“公子,咱们现在回家吗?” “不回。” “啊?” “再逛逛。” 柳二公子晃着玉扇,颇有兴致地从城东走到城西,又从城南走到城北。 阿宁惊呆了,都已经到白鹤城了,不必再辛苦行医,怎么还是如此勤快,难道不应该立刻变回以前那个走去前厅吃饭都嫌累的懒蛋公子? 但其实柳弦安还真不觉得累,他想看看在自己神游的这些年里,白鹤城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将来也好带着骁王殿下到处逛一逛,尽地主之谊嘛。 天色渐暗,一盏一盏的灯火亮了起来,整座城变得越发暖而烟火缭绕,眯起眼睛,便是满河流光碎金。 柳弦安在心里慢慢列着单子,要去哪里吃饭,要去哪里看景,甚至已经勾勒出了两人同游的情形。 而与此同时,酒肆老板也拉着满满五大车的酒,一路吱吱扭扭去了白鹤山庄——其中四车是老黄酒,另外一车,则是十八坛价格昂贵的美酒。虽然柳二公子只挑了两坛,但无妨,买二送十六。 人们纷纷围上来问:“这些就是柳二公子喜欢的酒?” 小伙计得了老板吩咐,滔滔不绝朗声回答:“是啊,这十八坛酒都是柳二公子品尝过的,当场就付了银子。” 不算说谎,确实尝了,也确实买了,至于尝和买的比例,则可以适当忽略。 大家纷纷涌向酒肆抢购同款。 风靡全城的新诗新曲还没定下,不过风靡全城的新酒看起来已经铁板钉钉。 酒车一路进了白鹤山庄的大门,恰好赶上柳庄主从外地回来,他看着最后一车花里胡哨的坛子,皱眉问:“这些也是泡药的酒?” 小伙计笑容满面地回答:“不是,柳庄主,这一车都是贵府二公子刚定的酒。” 柳拂书先是问夫人:“弦安回来了?”紧接着又勃然大怒,“出一趟门,不见别的长进,倒多了个酗酒的毛病!他人呢?” 柳夫人:“……还在外头。” 柳庄主脑海里立刻出现了一堆形容词,比如说游手好闲,斗鸡惹狗,纨绔子弟,不肖子孙!而柳弦安好巧不巧,又偏偏凑在这个时候醉醺醺地回了家——没办法,酒虽然是大半个时辰前喝的,但他上头得比较慢。 “逆子!” 阿宁眼尖,见庄主又要去找棒子,赶紧拉着自家腿软头晕的公子一路飞奔。 柳拂书:“你给我回来!” 柳弦安迅速溜进自己的水榭。 满山庄的鸡飞狗跳,家丁都在偷笑。 而梁戍却像是处在另一重世界。 从赤霞城到万里镖局所在万里城,一路都是走官道。众人连续遇到了两群流民,虽说数量不多,但听他们所言,今年水患带来的影响着实不小,就算朝廷调拨了粮食,可分配到个人头上,总是紧巴巴的,大家只好想办法各自找活路。 “能有什么活路。”程素月道,“无非就是有亲戚的投靠亲戚,没亲戚的换一个地方讨生活,可受水患影响的又何止三五座城,千里沃野皆成疮痍,百姓仅靠着双腿,能走多远。” 高林暗自叹气,谁都知道,这事儿最后还是得由朝廷出马,彻底将河流改道,大工程啊。放在繁华盛世去做,百姓尚且要脱一层皮,更何况目前大琰才刚刚缓过一口气——还没彻底缓全乎了,国库八成连银缸的底子都没铺满。 “王爷!”队伍行至万里城外,两名骁王府的护卫策马而来。他们此前被派往万里镖局盯着何娆,原以为是一次普普通通的任务,结果却硬生生盯出了一场兼顾伦理与阴谋的情感大戏,看得几个年轻小伙将来连亲都不大敢成了,忒吓人。 梁戍问:“怎么回事?” “回王爷,我们刚到城里第一天,就撞上了何娆与寒松堂的堂主幽会。”护卫道,“在商议要如何一步一步吞下万里镖局。” 寒松堂在江湖中,也算是个颇有威望的门派,堂主人称韩三岩,长得着实磕碜,该长毛的地方不长,不该长的地方倒葱郁一片,整个人活像个只把脑袋削了皮的圆紫茄子,高林牙疼:“那位何夫人还真是不挑。” 要搞倒一家镖局,可真是太简单了。韩三岩先是筹了一批据说价值连城的珠宝,交给万里镖局押运,常万里不敢马虎,亲自走了这趟镖,却还是遭了劫。按照规矩,货物有损就得照价赔给客人,常万里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韩三岩便纠结了一群人,天天上门叫嚣,搞得整座镖局乌烟瘴气。 “何娆呢?” “一直在吹枕头风,让常万里将镖局抵押给寒松堂。”护卫道,“常万里的内力不低,我们不敢靠得太近,所以并没有听到太多。” 能跟随在梁戍身边的护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连他们都无法近身,足以证明常万里的功夫是能在中原武林排上名号的,再加上这次是走重镖,他定然带了不少镖师,如此竟还能中计失镖,程素月好奇:“当时你们在场吗,抢他的是什么人?” “我一直跟着常万里,抢他的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那男人出招极为诡异邪门,又极快,中途他的面具曾短暂脱落一瞬,脸色苍白,眼睛上挑,像是画中的狐妖,大概……十六七岁。” 程素月稀罕,十六七岁就能有这功夫? “抢完之后呢?” “我们跟丢了面具人,不过那批财宝并没有被他带走,而是被韩三岩藏在了一处高险的山洞中。” “面具人是谁请来的?” “何娆。当初她提出劫镖的计谋,韩三岩说想劫常万里并不容易,何娆便称她有一位故人,功夫极高,足以打败常万里。此人正好欠着她一份人情,这份人情虽不够杀人,却足够劫财。” “来来回回,都逃不脱这位镖局夫人。”程素月问,“王爷,我们下一步怎么做?” “不必再暗中查探,直接拿她下狱。”梁戍收紧马缰,“那批财宝藏于何处?” 护卫回道:“距这不远,叫凌云顶。” 此地多高山,凌云顶更是高中之高,险中之险。韩三岩选了这个地方藏钱,也是实打实费了心思的。据护卫说,那些人用了几十辆独轮小车,来回上下数十趟,方才将所有的东西都运送到了绝壁上的一处山洞——除非常万里开了通灵眼,否则哪怕他发动了全江湖的人,只怕也寻不回失货。 山洞内外守着不少寒松堂的弟子,此时正打着呵欠。这山上实在没什么消遣,甚至连点声音都没有,群鸟振翅飞远,空洞寂静得可怕,除了睡觉,他们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 “哎,你们说会不会半夜突然来个狐仙女妖,轮着陪咱兄弟们乐呵乐呵?” 其余人哄堂大笑,都在打趣你又不是读书人,怎么还学起书呆子红袖添香的酸腐来,说着说着,话题就朝着下三滥的路子狂奔而去,将裤裆里的事描绘得活灵活现,如同下一刻真就会从天而降几个绝世妖仙,放着王侯将相不爱,偏偏就相中自己这份无钱无势长相平平,非要嫁,从此软玉温香在怀,还有大美人生孩子做饭。 “哪怕来个不那么漂亮的也行啊。”有人啧啧,“杏核眼,樱桃嘴,皮肤白,身材好就行。” 众人又是一阵笑,笑着笑着,外头突然就响起一声惊雷。 “得,狐仙真来了,还不快些出去迎接?” 说着,洞口处还真有黑影一闪而过,这群人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纷纷拔刀出鞘,从地上站了起来。 梁戍缓步踏出阴影,神情冷淡若霜。程素月跟在他身后,双手抱着剑:“给你们两个选择,第一,现在立刻收拾东西滚下山,第二,死。” “放肆!”众人警惕地聚集在一起,看着眼前如鬼魅般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你们是何人!” “我数到三。”程素月道,“一,二,三。” 众人依旧没有动。 程素月往后退了一步:“好言难劝寻死的鬼,我可已经很有耐心地说过了。” “抓了他们!”寒松堂的弟子里有人高声下令。 众人高举长刀一拥而上,他们虽说骇然惊诧,却并不觉得有多害怕,以众敌二,难道还会输……会输吗? 他们呆呆看着自己面前喷溅的血。 梁戍半剑回鞘。 程素月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对目前还能站着的另一半道:“还要我再数一次吗?” “……饶命,饶饶饶命。”他们是当真被吓懵了,一招,或者说半招,仅以半招就能杀数十人于无声无形中。他当真是妖吧,是鬼吧,反正肯定不是普通的人,也不是悲悯的仙。 “下山。”程素月道,“扛着这些东西,随我去万里镖局见你们那位韩堂主。” 第24章 万里镖局修建得气派威武, 门口两只巨大的石兽此时正沐浴在朝阳下,朱红大门紧闭着,不过紧闭也不耽搁百姓挤在街上听热闹, 里头不断传出闹哄哄的叫骂, 以及刀枪碰撞的声响, 按照这阵仗,下一刻就从院墙里飞一个人出来也不一定。 常万里一夜未眠, 天蒙蒙亮时好不容易才合了一阵眼,此时就又要被迫面对这群登门债主,只得强打精神起床。 何娆替他整理衣服, 唉声叹气:“相公何必如此苦着自己, 不如将镖局暂时抵给韩三岩, 我们又不会被他撵出去, 只继续将生意做着,待攒够了银子,再把家产赎回来就是。小秋这几日差不多也该走镖回来了, 让他见到家中如此乌烟瘴气,到时候又是一场大闹。” “说得轻巧。”常万里摇头,“镖局失了重镖, 连房产都赔给货主,往后哪里还会有人同我们做生意, 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两人正说着话,前厅却又吵嚷起来。这回是韩三岩亲自来了,他坐在八仙椅上, 手里揣着一个紫砂壶, 也不知怎么想的,穿一身紫衣, 看着更像茄子。见到常万里出门,茄子立刻摆出一副为难的神情,迎上前道:“常总镖头,今天若是再不能给在下一个说法,寒松堂可就当真要动手搬东西了。” 万里镖局里的这些桌椅板凳古玩器具,哪怕搬空了也抵不过一箱失货,此举的羞辱意味远大于实际意义,但常万里理亏在先,又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再怒火烧心也只能赔笑,韩三岩却已打定主意,再不肯退让宽限。 “动手!” 常万里一拍桌子:“谁敢!” 双方弟子剑拔弩张,眼看一场恶斗就要爆发,这时却突然从门外“呼呼”旋转飞来一个巨大的红木箱子,似顽石滚落悬崖,带着千钧之力,“砰”一声将地砸出一个深陷,而箱盖在落地时就被弹飞在一旁,满箱金银珠玉琳琅乱颤,珍珠滚落,翡翠映光。 “姓韩的。”外头走进一个漂亮姑娘,红裙长剑,娇声喝问,“你被劫的,是这批货吗?” 现场众弟子面面相觑,一是震惊她的来路,二是震惊她的内力——能将这么一箱东西稳稳当当凌空扔进来,得是多高的功夫?三则是震惊,找到了?哪儿找到的? 韩三岩心底有些慌乱,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地盯着这不速之客,将紫砂壶攥得几乎出了裂纹:“好,好得很,劫了我的镖,现在竟还登门挑衅。” 程素月“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是被吓懵了头,又没料到会有这一出,所以口不择言起来了?若真是我劫了你的镖,现在不赶紧想法子变卖,却还要费劲巴拉地抬过来,就只为了当面挑衅,多稀罕啊,是你傻还是我傻?” 韩三岩脸色铁青。常万里却像是见了救星,他疾步上前喜道:“姑娘是在哪里寻回了这些失镖?” “哪里寻回的,” 程素月看向寒松堂的人,“不如你们自己说?” “放肆!”韩三岩将茶壶一转,里头竟藏着数百根泛着蓝光的牛毛细针。程素月早有防备,反手挥剑扫落:“成天捧着这么一个阴毒玩意,竟还能喝得有滋有味,也不怕蚀心烂肺。” 韩三岩知道事已败露,恶念丛生,出手皆是杀招,誓要置这来路不明的野丫头于死地,寒松堂的弟子见状,也拔剑攻了上来。程素月的功夫不低,但面对这一大群尽出阴招的男人,难免吃亏。常万里虽还没弄懂发生了什么事,但眼见她已逐渐落于下风,正要上前相助,韩三岩却像是被一股无形巨力骤然击中,整个人大叫着向后飞去,拦腰撞在了柱子上。 程素月趁机一剑扫开眼前弟子,疾步跑向门口:“王爷。” “功夫没什么长进。”梁戍踏进门框,“回西北接着练。” 程素月整理着自己乱糟糟的衣服:“哦。” 韩三岩躺在地上呻吟,看着像是断了几根骨头,爬不起来。寒松堂的弟子想去扶他,却换来一阵惨叫,也就不敢动了。 常万里亲眼目睹韩三岩如被鬼神扼喉的一幕,还在想中原武林谁会有恐怖如斯的内力,就听对面的姑娘唤了一声“王爷”,顿时惊上加惊,一时不敢再轻举妄动,只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的年轻男人:“阁下是……” 程素月从怀中掏出九龙牌。 “骁王殿下。”常万里看清之后,慌忙跪拜,“不知王爷大驾光临,家中竟如此狼藉,真是万分失礼。” 第22节 “起来吧。”梁戍坐在椅上,“你夫人呢,让她出来,本王有话要问。” “……是。”常万里心中起疑,又不敢多言,便差人去东院请何娆。丫头匆匆忙忙地去,又匆匆忙忙地回:“总镖头,夫人似乎已经走了,她卧房里乱七八糟的,好像还把珠宝首饰都带走了。” 常万里面色煞白:“啊?” 他亲自跑去后院查探,就见衣柜与抽屉都大敞着,明显已被人搜罗过一回。再回到前厅时,高林却已经将何娆带了回来,禀道:“王爷料想的没错,她果然早已安排好了跑路所需的车马,连城门都没走,直接绕的野林。” 计划不可谓不周密,但百密一疏,最终还是被高林连人带车截在路上。 常万里急道:“这到底是是怎么回事?” 何娆却并不理他,只是盯着墙角的韩三岩。她心思歹毒,又贪图享乐,本也不是什么铁骨铮铮的人设,此时知道事情已经瞒不下去,便也没有再费心去瞒,只想找人分摊罪责,于是伸手一指:“是他,都是他指使我的!” 韩三岩痛得顾不上反驳,只大口喘气。 常万里颤声问:“什么意思,阿娆,你竟与他一道设计害我?” 何娆跪伏在地上,还欲再辩,却已经被程素月打断:“行了,常总镖头,你的家事我们等会再细说,现在王爷有别的话要问。事关多年前的一桩王城大案,常夫人,是你自己供,还是我来审?” 何娆一听就知道她在说什么,这事同自己是千真万确没有关系的,便立刻答道:“是大寨主和凤小金,他们劫了朝廷的要买粮食的那批银钱珠宝!” 常万里做梦都不会梦到,自己续个弦竟能续到旧案要犯,一时人也懵了,恍惚半天硬没回过神。 何娆所供述的案件经过,和伏虎山那群劫匪说的差不多。凤小金是大寨主从外头捡回来的养子,刚进山寨时不过十岁左右,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性格无趣,沉默寡言,功夫却不错,很快就成为了仅次于大寨主的二号高手。 何娆当时是大寨主的侍女,所以也和凤小金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她曾试图讨好对方,却没取得什么进展,连身世来历都没套出来,后来还是听大寨主在酒后无意提及,说凤小金与朝中一位姓谭的大人有仇怨,在外头实在活不下去,才会来寨子里当匪。 程素月听得微微皱眉,一个十岁的小孩,能有多大的本事,和朝廷要员结仇?只怕还是父辈恩怨的延续。 “再后来,过了可能有五六年吧,凤小金就同大寨主一起去劫了那批官银。”何娆道,“当时整座山寨都沸腾了,凤小金却并不高兴,我猜他是在懊恼自己没有能取了那谭姓大官的性命。” “然后他就走了?” “是,走了,没有同任何人道别。”何娆道,“他走后没过几月,姓谭的大官就被屠了满门,我们都猜是他干的。” 程素月继续问:“那以后呢,还有没有谁见过他?” 何娆稍微一迟疑:“没,没人再见过。” “你最好考虑清楚再回答。”梁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本王要查这桩旧案,而目前你是唯一的线索,要是在这里想不起来,那就换个地方继续想。” “可我当真不知。” “倒不急。”程素月态度友好:“若严刑拷打之后还是吐不出半个字,那我们自然相信常夫人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过程可能血腥了些,实在对不住啊,不如我在这道个歉?” 何娆面如水洗。 “反正我家王爷呢,杀的人多了去,也不是每个都罪孽深重,总有一两个无辜被扯下水的。”程素月拍拍手站起来,“谁让常夫人你倒霉呢,来人,带走!” “我见过他!”何娆失声。 程素月说:“哦。” 骁王殿下残暴之名举国皆知,何娆实在胆寒,她顶不住巨大的压力,终于咬牙道:“我见过凤小金,就在不久之前,我找他,本、本是为了……” 程素月替她说完后半句:“本是为了杀常小秋?” 常万里大惊失色,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什么?” “常总镖头不必担忧。”程素月安抚,“令郎现在好得很。” 确实好得很。 白鹤城东面的康泰医馆,一名少年正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正是常万里的儿子常小秋。同先前在城外山上那半死不活的模样相比,他现在的面庞可谓健康红润有光泽,就是腿还瘸着,情绪看起来也十分低落。 常霄汉去街上给他买点心,刚好在路上遇见了柳弦安。 “神医!”他大喜过望,“您几时回来的?” 柳弦安正在谋划着同游大计,突然被人拽住衣袖,抬头看时却是常霄汉,便问他:“你家少主人怎么样了?” “好多了,在康泰医馆住着,张大夫说性命无虞,就是……唉,就是受了些打击,觉得他自己窝囊没用。” 两人说着话,一起回了康泰医馆,常小秋仍坐在院中,盯着自己那条瘸腿,总觉得以后怕是再也站不起来了。听到院门的动静也不动弹,脑袋耷拉得几乎要杵土里。 “少主人。”常霄汉道,“你怎么又坐在地上。” 他将点心随手一放,想去将人扶起来,常小秋却硬要自己站,站又站不稳当,跌跌撞撞靠着墙,气恼道:“这腿若一直不好,那我活着也没意思,不如死了。” 柳弦安说:“也可以。” 常小秋没料到院子里还有一个人,吓了一跳,抬头见对方容貌极好,风姿俊雅跟个神仙似的,但说话怎会如此不中听:“什么叫也可以?” “你说自己不想活了,我说也可以。”柳弦安进一步解释。 常小秋一噎:“你谁啊?” “少主人休要无礼。”常霄汉赶忙介绍,“这就是在城外荒山救了我们性命的,白鹤山庄的柳神医。” 常小秋却不信:“哪有这样劝人去死的大夫?” “不是我劝你去死,是你自己想死。”柳弦安搬来一把椅子,“心既近死,我又何必苦口相劝使其复阳,一来麻烦,二来未必能令结果更好,所以不如想死就死,反正人活一世,都要生,都会死,算不得什么大事。” 常小秋:“……” 请你出去! 第25章 常小秋十五六岁的年纪, 家境殷实,平时又有一群仆役捧着哄着,正处在分外将他自己当个人的阶段, 现在突然被柳弦安来了一句生也行, 死也可以, 自然受不了这份轻视,于是嘴硬道:“你别想激我!” “我并没有激你。”柳弦安耐心同他讲, “正所谓生死为昼夜,祸与福同,吉与凶等, 你若能悟到这一点, 自然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常小秋完全悟不到, 但也不是很想悟就是了。在“不想听不像人话的人话”这一点上, 他与梁戍是坚定站在同一阵营的。圣人说雷鸣电击泰然处之,而常小秋只想当那道惊雷,让圣人当场闭嘴, 停止你的之乎者也。 常霄汉道:“张大夫说我家少主人的腿伤若想痊愈,估摸至少得要三个月。” “康泰医馆最擅长治疗的就是骨伤,他们的诊断应当不会出错。”柳弦安道, “不过等到后期,是能回家继续休养的, 倒不必一直住在这里。” 当初常小秋伤重,常霄汉只赶着求医救命,来不及审问那群镖师, 所以至今仍不知谁才是幕后主使, 仅在初入医馆时,给常万里写了封书信说明路上发生的事。不过柳弦安想着, 从白鹤城寄信到万里镖局,一定会经过赤霞城,可偏偏那段时间赤霞城又在生乱,驿站也被杜荆关闭,便道:“你还是重新写一封吧,前头那封十有八九会丢,有家驿站出了点问题。” “好,我晚些时候就写。”常霄汉说完又试探,“公子是一个人回的白鹤城吗,其余几位义士呢?” 柳弦安知他心中的忐忑与疑问,反正自己也闲得没事,便要了一杯清茶,将那夜之后发生的、与万里镖局有关的事情大致与他二人说了一遍。常霄汉听得大为惊诧,常小秋则是火冒三丈,骂骂咧咧道:“我就知道那毒妇不是什么好东西!”骂完又担忧焦急,“她既能买凶杀我,也就能买凶杀我爹,常叔,你先送一封飞书回家,再收拾行李,咱们今晚就动身回镖局!” 常霄汉犹豫:“可少主人的腿……” “都这时了,还管什么腿!”常小秋言毕,拄着拐杖就要往房间里蹦,却不小心脚下一滑,顿时惊呼,“啊!” 别看柳弦安平时动作缓慢,这回倒是难得一快,迅速站起来往旁边一闪,让常小秋“咚”一声,趴进了一片烧柴用的干草堆里。 “咳咳!” 常霄汉赶忙将他扶起来。 常小秋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缺德的人,他一边咳嗽一边指着对方骂:“你躲什么?” 柳弦安回答,我若不躲,岂不是会被你砸。 常小秋险些气吐血,你们白鹤山庄的大夫,不对,是世间所有的大夫,不都应该讲究救死扶伤吗?哪有病人摔倒,大夫却撒丫子溜了的道理! 柳弦安道:“你若再乱动,腿上的钢板就得重新打,骨头也会长歪。” 常小秋不听劝,直直举着一条腿:“那我也要尽快回去救我爹!” “常总镖头不需要你去救。”柳弦安说,“骁王殿下此时应当已经到了万里镖局。” “谁?”这回是常霄汉与常小秋两人的异口同声。 声音之洪亮,震得柳二公子耳膜嗡鸣。于是他就又发现了一件事——是绝大多数人,尤其是青壮年的男人,在听到“骁王殿下”四个字时,似乎都会不约而同震惊而又激动地拔高语调,比如赤霞城的邱大兴,再比如眼前这两位。 常霄汉暂且按下不表,单说常小秋,梁戍在他心里,绝对能登上“此生最为崇拜的大英雄”排行榜第一名,重要程度甚至超过亲爹,在万里镖局时,他有事没事就要溜去茶馆听上一段沙场传奇,做梦都想亲眼见骁王殿下一面。只是造化弄人,见是见了,却是半死不活时见的,那……还不如不见。 常小秋万分懊恼,又觉得很丢人,这时倒也顾不上与柳弦安闹别扭了,眼巴巴追问道:“骁王殿下为何要去我家?” “何娆不单单要杀你,也牵扯到一桩陈年旧事,骁王殿下是为了查案。”柳弦安道,“所以除非你当真不想要这条腿,否则还是在此多住上一个月吧。” “是啊,少主人。”常霄汉也劝,“既然骁王殿下已经去了镖局,那定会告诉总镖头何娆的真面目,倒不必非得由你我亲自揭穿,还是先将腿伤养好要紧。” 而常小秋此时还在源源不绝地遗憾着,至于具体有多源源,差不多也就黄河之水天上来吧,早知如此,自己肯定不会走这一趟镖,要是不走这趟镖,现在不仅能陪在爹身边,还能亲眼见到骁王殿下。 唉。 常霄汉是很懂自家少主人的,见他闷声不语,便帮着问:“柳神医同骁王殿下似乎关系不错?” 柳弦安回答:“确实还可以。” 常霄汉又问:“那骁王殿下在解决完那桩旧案后,会不会再来白鹤山庄?” 柳弦安想起自己新买的两坛好酒,心情不错地点头:“会。” “我家少主人一直就极仰慕崇拜骁王殿下,不知柳神医可否行个方便,在骁王殿下到白鹤山庄做客时,安排我们远远看上一眼?”常霄汉继续请求。 柳弦安将自己的出行计划说出来:“骁王殿下到白鹤城,是为了与我一同饮酒,也会在城中四处走走,到那时无需特意安排,只要上街,就人人都能见到。” 常霄汉喜上眉梢:“如此就再好不过。” 常小秋也激动得满脸通红,连带着看柳弦安也顺眼了许多,并且在对方离开后,还专门让常霄汉用轮椅推着自己,去街上逛了一大圈,到处与人打听攀谈,结果收获了一大堆柳二公子的奇葩事迹,包括但不限于懒得抄书,懒得娶公主,懒得说话,懒得走路,甚至连饭都懒得吃,成天躺在床上,琢磨着要靠西北风和露水生活。 常霄汉被活活听懵了。 常小秋却很笃定,一语言破柳弦安是个大隐隐于市的绝世高人。至于理由,连骁王殿下都愿意专门来访,只为与他一起喝酒游城,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于是这位万里镖局的少镖主,仅凭借一腔对骁王殿下迷恋崇拜,就顺利成为了白鹤城中除阿宁之外,第二个看穿真相的人。 少年,有前途。 少年的爹此时却觉得自己前途惨淡,不对,是整个人生都十分惨淡。 原以为能白头偕老的妻子,不仅要杀自己的儿子,还要伙同外人抢夺自己的家产,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打击,不过现场也确实没人在意他的感受就对了。何娆继续供认,在凤小金刚进山寨的时候,曾不慎跌下悬崖,挂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上,是自己想办法救了他。 程素月问:“这便是他欠你的一份人情?” “是。”何娆点头,“他虽沉默寡言,却言出必行,哪怕当年不告而别,后来也专程送了一封书信于我,说无论什么时候,若想将这份人情讨回,便去西南翠丽城的玉石场找他。” “他现在还在翠丽城吗?” “不在,我听他话语里的意思,似乎要去白鹤城。” “白鹤城?”程素月追问,“他病了?” “应当是吧。”何娆迟疑着回答,“不知道是练了什么邪门功夫,面容竟还同十几岁时一样,声音也如少年郎,就是怕见光,总戴着一副面具。” 第23节 高林从外头找来一名画师,让他根据何娆的描述,将凤小金的面容绘制下来。 “他五官生得极好,眼尾上挑,像一只狐狸,最妩媚多情的女子也比不上。”何娆回忆,“但眼神又始终是冰冷的。” 程素月看着画师细细勾勒,从狐狸一般的眼睛,到薄而红的嘴唇,身材修长,惯穿黑衣。 谭府灭门案发生在十三年前,那阵凤小金就已经有了十五六岁,现在年近三十,功夫大涨,面容却不变,差不多也就将“旁门左道”四个字顶在了脑门上。 “王爷,我们下一步有何计划?” “去白鹤城。” 白鹤城的白鹤山庄,柳弦安一睁眼就看到亲爹正站在床边,于是立刻又把眼睛给闭上了,无视无听,恬淡虚无。 柳拂书深深后悔自己没有带着棒子一起来。 “公子,公子快别睡了!”阿宁双手使劲摇,“庄主是有正经事找你的。” 柳弦安被晃得差点呕吐,只好裹着被子坐起来,没下床,双眼惺忪,随时准备继续睡。 柳拂书已经习惯了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懒蛋样子,尽量心平气和地吩咐:“明天一早,跟着你二叔去官道上发放降暑防瘟的汤药。” 这是个苦差事,他也确实想让儿子苦一苦,省得成天只知道睡觉喝酒,人活在世上,总得干上那么一星半点正事吧?不过柳弦安对此倒没什么意见,虽然他也很想和亲爹分析一下,白鹤山庄里有上千名弟子,随便谁都能去发药,并不是非自己不可,但他此时又实在很瞌睡,困得完全不想动嘴,于是只挑了个最简单的“嗯”字答了,便又往后直直一倒,接着睡。 柳拂书:气死。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拿着棒子来水榭,把这逆子赶了出去。 柳弦安背起一个背篓,混在自家弟子中,在烈日下走得大汗淋漓。他头上还被扣了顶大帽子,挡脸用,省得满城姑娘又跑出来瞧热闹,阻挡队伍前进的方向。 发放降暑汤药和施粥一样,都是慈善义举。白鹤山庄里的女弟子们手巧,还做了许多清凉的糖果,防蚊的药膏,都是可以免费取用的。众人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方才抵达南北交汇的一处交通要道,在旁边的平地上搭起一座棚子。 这种事白鹤山庄经常做,夏天降暑,冬天支炉子煮辣椒羊肉汤,给来往过客提供方便,所以人人都轻车熟路,除了柳弦安。带队的是他二叔,见自己这宝贝大侄儿半天没倒腾明白一顶帐篷,便打发他去帮忙搬药,省得等会一个不小心,反被钉子戳破手。 柳弦安答应一声,将帐篷放在地上,转身一看,搬药的少说也有十个人,并不是很需要自己。 于是他溜溜达达,找了个安静干净又凉快的地方,继续躺平。 阿宁:“唉,我就知道。” 柳弦安这一觉睡得极为安稳,醒来时神清气爽,惬意环顾四周:“什么时辰了?” 阿宁答:“申时。” 柳弦安很惊讶,原来才过去一个时辰这么短?那我应该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别!”阿宁崩溃地拉住他,你不是睡了一个时辰,你是睡了一天一夜外带一个时辰。 期间不少往来客商在领取完汤药后,都要好奇而又关心地问一句,后头棚子里躺着的那个人是谁啊?怎么一动不动的,可是病了? 白鹤山庄的弟子们总不好直说那是我家正在偷懒睡觉的二公子,只好含糊地敷衍,没有生病,就是累坏了,所以稍微歇一阵。 “累成这样啊。”大家都十分心疼钦佩,并且主动将说话的声音压低。正好旁边有一群带着点心去探亲的婶子,一听这话,纷纷从包袱里掏出吃食,硬要送给累到起不来的年轻公子,让他好好补补身体。 弟子们推辞不掉,只得一一道谢收下,全部摆在了二公子旁边一张小桌子上,点心水果还有几壶酒,跟庙里的贡品似的。 柳弦安这阵正好随手摸过一个果子吃,还挺甜,吃完又到处走了一圈,不错,人来人往,井井有条,忙而不乱,依旧不需要我。 可以回去继续躺。 第26章 阿宁叫不醒装睡的自家公子, 只好加倍干两个人的活,跑来跑去忙得像是一只陀螺。柳弦安看到之后还很费解,问他明明大家都没有很忙, 为何只有你一个人不停地来回穿梭? “……” 他的疑惑听起来是如此的发自内心, 问得阿宁又生闷气又想笑。柳弦安伸手将人叫到自己身边, 擦了擦汗,又从“供桌”上摸了一个冰凉的果子:“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一个月吧。”阿宁先前也没参与过这种事, 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经验,“二庄主好像还要去附近几个村落里给老人们义诊,会带走一部分弟子, 到那时这里人手少了, 公子可就不能再偷懒了。” 柳弦安往后一躺, 再议再议。 白鹤山庄的弟子们已经很习惯自家二公子的做派了, 毕竟是庄主拿着棒子都打不勤快的人,娶不到公主也未见悔改,依旧走哪儿躺哪儿, 可见是天生的懒,并不算偷奸耍滑,甚至还有弟子怀疑这是不是某种罕见的病症, 嗜睡、多思、恍惚,再加一个胡言乱语, 越想越像啊!于是对待二公子就越发宽容怜爱,有时还会帮他削好果子,再切成方便入嘴的小块。 阿宁:“你们不要再这么惯着啦!” 结果并没有人听。 柳二公子的睡仙日子也就一直惬意着, 他无所事事, 便在脑海内将白鹤城的地图勾勒了一遍又一遍,把同游路线再度细化, 万事俱备,只差一个骁王殿下。除此之外,若硬还要找出一处不太圆满的,就是他觉得城南应该再有一座塔,不必太高,九层即可,以方便登高远眺,观落霞赏灯火,到了数九寒天,塔尖上或许还能积一丁点雪。 “公子,公子!”阿宁在他眼前挥挥手。 柳弦安回过神:“嗯?” “公子。”阿宁指着另一侧的空椅子,“二庄主带人去了村里,三五天内不会回来,这里也需要坐诊的大夫,暂时无人能顶,公子去呗?” 言毕,不等柳弦安答应,便强行将人拉起来,又按在椅子上稳当坐好,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可见已经在心里排练过许多遍。他兴奋而又得意,此番总算能有机会让旁人见识一下自家公子的医术,简直恨不得找个锣来敲,叫十里八乡都好好瞧瞧。 但除他之外,现场其余人却一个比一个淡定。柳弦安本人坐是坐了,但也只是坐了,无非是换个地方继续修自己的九层白塔。而弟子们见二公子坐到了看诊大夫的位置上,也只认为他八成是躺累了,想坐会儿,坐就坐吧,反正二庄主不在,椅子空着也是空着。 于是还是各忙各。 柳弦安单手撑着脑袋,半闭起眼睛,在炎炎烈日的烘烤下,听着山道上若有似无的风声。 “喂!”不知道过了多久,面前突然有人问,“你是不是白鹤山庄的大夫?我方才听到他们叫你公子。” 柳弦安睁开眼睛,见问话的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眉目生得深邃锋利,一身蓝衣,头发里也编着同色的装饰,腰间佩一把宝石匕首,打扮精致华贵,却不似中原人,倒像是个异族富户的任性少爷。 柳弦安并没有介意他的失礼,点头道:“我是大夫。” “我小叔叔受了伤,走不动路,就在前头不远处。”少年继续说,“你能去帮他看看吗?” “怎么伤的?” “摔伤。” 柳弦安从旁边拎起一个药箱:“可以,走吧。” 少年可能也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还稍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赶忙追上去,与他肩并肩一同走,又笑嘻嘻地问:“大夫,你医术应该不错吧?” “嗯。” “那就行,哎,我叫云悠,白云的云,悠然的悠。” 说是前头不远处,实则走了大半天,还不是官道,越走越荒僻,野草丛生的。 柳弦安纳闷:“病人是——” 话未说完,那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就明晃晃搭在他的脖子上,割出一道细小血痕。 …… 而与此同时,另一支队伍也抵达了山的另一侧。 “主子。”程素月差人将茶棚洒扫干净,“咱们在这休息一阵吧。” 高林把马匹与队伍规整好,回来之后纳闷地问:“怎么来往的行人与商队,人人身上都飘着一股子清凉药膏的味道,这山里是有什么厉害的蛇虫鼠疫要驱赶吗?” “那倒没有。”茶棚老板娘听到之后,一边忙活一边解释,“药膏是清凉降暑用的,我这也有两盒,客人若是需要,尽管拿去用。白鹤山庄的弟子现正在山上免费发呢,谁都能去领,有什么头疼脑热的,也能让他们帮忙瞧瞧。” “原来是白鹤山庄啊。”程素月笑道,“我们正好有事要去拜访柳庄主,不过他应当不会亲自参与这些小事吧?” “柳庄主没来,二庄主来了,还有个年轻的公子,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位。”老板娘道,“据说都累病了,成天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唉,心疼。” 梁戍嘴角一扬。 程素月也猜到是柳弦安,于是她立刻将衣袖往平整拽了拽,拽完又担心会被兄长与王爷取笑,于是不动声色往过瞄了一眼,却见自家王爷已经大步出了茶棚,急忙跟上去:“茶水都还没上,现在就要出发吗?” “你跟过来干什么,回去!”高林挡着妹妹,“王爷要更衣。” 程素月万分不解,大白天更哪门子衣? 但高林却觉得这很合理,因为方才茶棚老板娘都说了,白鹤山庄的人正在山上发药,二庄主也在,那王爷自然得盛装出现,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体现求娶柳三小姐的诚意。 程素月压低声音:“但王爷又没打算真娶。” 高林手指往后,指着那群御前壮汉,咱王爷是没打算真娶,但不得把诚意表现给皇上的人看?行了,快些去喝你的茶。 程素月:“哦。” 梁戍这回的盛装,是当真很盛,若换做一般男子,只怕要被一身衣冠压得找不到人。行走时如金玉流光,程素月看得连连感慨,王爷在不杀人、不沾血的时候,可真是好看,又贵又好看,绝了,和柳二公子站在一起,简直价值连城,人间盛宴。 高林拍了她的脑袋一下:“我发现但凡四个字的词,你就没有一回能用对,回去多念点书,现在就别拽文了,出发。” 队伍重新上路,骁王殿下骑在马上,金尊玉贵,万众瞩目,来来往往任谁见了都要回头多看两眼。大家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便有热情又好事的客商大声调侃:“这位少爷打扮得如此齐整,是要去提亲,还是只想与心上人见上一面啊?” 梁戍一笑:“去找两位朋友喝酒。” “喝酒哪里用得着这打扮,我们可不信。” “就是,当初我成亲的时候,我相公穿得也没这么好看。” “得了吧,你相公哪能和人家比。”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一阵又一阵地哄笑。程素月也跟着笑,笑完又忍不住想,都是大琰境内,白鹤城这截路和万里镖局那截路,何止天差地别。一个富足安稳调侃娶媳妇,另一个却流民遍地,食不果腹。 何时才能人人安乐。 正在出神,前头突然闹哄哄跑来一群人,打头的小厮极为眼熟,程素月眼前一亮:“阿宁!” “程姑娘,程姑娘,王爷!”阿宁如同见了救星,气喘吁吁地狂奔过来,“我家公子丢了!” 梁戍眉心一跳:“丢了?” “是啊,现在大家都在找。”阿宁看起来已经急哭过一回,“我们就去搬了个药,回来公子人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滚下了山,还是出了别的乱子,所有弟子都去找人了,往来客商也有热心肠的帮忙,可都过去快两个时辰了,还是没消息。” “去将附近的军队调拨过来。”梁戍没有浪费时间多问,转身吩咐高林,“再封了所有出口。” “是!” 程素月迟疑,封山……王爷怀疑柳二公子是被人给绑了? 确实绑了。 柳弦安被蒙上眼睛,塞进了一辆狭窄的马车里,吱吱呀呀不知走了多久,最后好不容易再见到光,却是一处山洞,入口极窄,内里极宽。 地上铺着厚厚的褥垫,上面坐着一名男子,戴着银色面具,只能看清苍白的唇色。 柳弦安问:“这就是病人?” “是。”云悠转着手中的匕首,“他是我小叔叔,因为早年练功不得法,所以伤了身体,你若是能将他治好,墙角那些黄金珠宝就都是你的,若治不好,我就杀了你。” 柳弦安说:“也可以。” 第24节 云悠不懂:“什么叫‘也可以’?” 柳弦安没有回答,懒得回答,只试了一下男子的脉搏,乱而无序,于是他说:“我可以一试,但他的脉象同书中写得不大一样,我先前又从来没有治过这种病,不敢保证肯定有效。” “没事,我相信白鹤山庄的医术。”云悠坐在旁边,“你只管当成自己的命来治,反正治不好,你是真的会死。” 柳弦安又摸了一遍脉,还是乱得很,于是皱眉苦思。 可能是因为他思的时间过久,一直沉默的面具男终于开口:“很难?” “不好说。”柳弦安撸起袖子,“我试试。” “等等!”云悠拦住他,“你先告诉我,能不能诊出我小叔叔是因为什么得的病?” 柳弦安答:“不能,他的脉象极为复杂,我根本就摸不出来任何头绪。” “那你要怎么试试!”云悠怒了,用匕首指着他,“少在这里演戏,白鹤山庄连死人都能救活,我知道你们的本事!你叫什么名字,可是柳弦澈?” “柳弦澈是我的大哥。” “那你……”听到“大哥”两个字,少年心里突然涌起不祥的预感。 “安,柳弦安。” 这不学无术的名字实在过于如雷贯耳,云悠眼前差点一黑,“蹭”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不是一天到晚在家睡觉的吗,怎么跑出来了?” 柳弦安回答,我真的也不想出来,但我爹非让我出来。 云悠气急,他是知道这个人的,宁愿跳湖也不看书,会治个屁的病。怪不得摸个脉都摸得一脸费劲,完全没头绪就敢给人扎针! 柳弦安提醒他:“你小叔叔病得不轻,的确得尽快治。” “你闭嘴吧!”云悠眉间杀机毕现,“既然没用,我才懒得听废话,不如宰了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 程姑娘:拽拽衣袖,很心虚。 小梁:理直气壮隆重更衣。 第27章 银白匕首逼至眼前, 柳弦安的睫毛稍微一颤,却没有躲闪,因为在眼底被锋刃寒光照亮的那一刹那, 他脑海中的三千世界突然变得越发绮丽夺目起来, 青冥浩荡, 日月同悬。 柳二公子无比惊讶地发现,在这生与死的临界点, 自己的思想居然又完成了一次向着更高维度的跨越。许多先前苦索而不得的因与果,现在全部显露出最本真的核心,就像云雾被大风吹散, 而大道触手可及。 “叮”一声, 锋刃被打落在地。云悠气恼道:“反正留着他也没用, 小叔叔, 为何不让我杀?” 面具男道:“因为杀了也同样没用。” “至少不用看他在这里碍眼吧!”云悠将匕首合回刀鞘,越想越怒火中烧,白鹤山庄里少说也有八百名弟子, 听说哪怕是烧柴的老头都懂治病,唯这一个不学无术的,怎么就偏偏被自己精挑细选地给抓回来了。现在柳家发现丢了人, 会不会报官搜山暂且不说,至少也会加强戒备, 那还怎么再去绑第二个? 因为柳弦安的种种事迹实在是过于摆烂,烂得云悠甚至怀疑,自己就算拿他去威胁柳家, 也未必能换出来一个正经大夫。毕竟传闻中那位柳庄主, 每天除了温文尔雅地悬壶济世拯救世人,就是气急败坏抄起大棒打儿子。 “喂, 你——”云悠将头转向墙角,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却一愣,因为他发现柳弦安居然在哭,一滴泪正沿着他的面庞悄然滑落,在腮边停留一瞬,后便没入衣袖。 “……” 但柳弦安其实已经忘了自己身处何处,他脑中正在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世界飞速旋转,云海随之颠狂,万物在全新的维度中重新变换组合,由一生二,由二生三,他站在天的高处,同时见证了一朵花的开放和一座王朝的覆灭,那种汹涌壮阔的激荡早已超出了凡人身躯所能承受的极限,便只有难以抑制地落泪。 面具男也在看着柳弦安,他隐约觉得他并不是因为惧怕在哭,但也不知他为何而哭。云悠却被哭烦了,他觉得这麻烦是自己带回来的,那就必须由自己解决,于是抬掌正欲将人打晕,山洞外却突然传来“咚”的一声。 面具男握紧剑柄,闪身隐入洞口的阴暗一角,“咚咚”的声音还在继续,却并不像人类所发出的动静,果然,片刻之后,一只野猪横冲直撞地跑了过来,像是看不清路一般,直直撞在了洞口处,砰,晕了。 云悠松了口气,将匕首重新装回去:“头一回见这么蠢的畜生。” 面具男转身回到洞中,衣摆短暂在地上投下一片暗影,须臾即逝。 而梁戍的瞳孔也随着这片暗影的移动,略微一缩。 “王爷,洞里的确有人。”程素月压低声音,“此地荒僻,寻常百姓绝不会来,应当就是柳二公子与带走他的绑匪。” 梁戍吩咐:“盯紧一点。” 柳弦安靠在墙上,双手抱住膝盖,睡得很熟。他实在是疲倦极了,大脑需要休息,身体也需要,就好像是踏风走过了十万八千里的旅人,整副躯壳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支撑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云悠简直要看呆了,他起初以为对方是装的,但后来发现并不是,传闻并没有错,这真的是个天塌下来也要睡觉的废物点心。他甚至还用冰凉的匕首在那张脸上拍了拍,也未见对方睁眼,反倒将人又拍得落下泪,在梦中哽咽啜泣,活活哭了个万古同悲。 “……柳拂书既能从阎王手中抢人,怎么也不给他自己的儿子治治病?” 面具男道:“收拾东西,走吧。” 云悠不解:“现在?” 面具男道:“野猪不会无缘无故撞洞,定是周围有人在驱逐。” 云悠问:“你是说找他的人已经搜到了附近?不至于吧,柳家这回也就来了几十个大夫,哪怕发现之后立刻报官,也不可能这么快。” 话是这么说,不过走了也行,此处原是他准备的诊室,但现在抓错了大夫,的确没必要继续多待。他将柳弦安从地上拉起来:“走!” 柳二公子沉沉睁开眼睛,思绪依旧处在幻想与现实之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踩着,离开山洞后,突如其来的光使他稍微清醒了些,不知为何,或许是福至心灵,又或许是在另一重世界里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朋友,突然就叫了一声:“骁王殿下。” 云悠皱眉:“谁?”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骤然似千钧雷霆,带着巨力从天而降,打得他踉跄后退两步,带得柳弦安也一屁股坐在地上。梁戍伸手去抢人,却被一道剑锋逼得不得不闪身避让,程素月也从高处冲下,云悠此时已然反应过来,目露杀机拔刀出鞘,很快就与她斗在一起。 其余护卫迅速上前,想送柳弦安离开现场,云悠哪里肯,他将程素月一脚踹开,反手扬出一道紫蓝色的烟雾,细看却是成千上百只剧毒的蜂虫,嗡嗡朝着人群飞去。 “王爷!”程素月被云悠缠得无法离身,唯有喊了一嗓子。 梁戍回身拎起柳弦安,将他架在了一棵树的高处,上身往下一按:“骑好!” 两名护卫也跟了过来,一左一右扶住他。梁戍转而重新去追那面具男,就如何娆与常万里的供述,此人的功夫的确诡异邪门,处处都透着短命的迹象——让对手短命,也让他自己短命。 柳弦安抱着一根粗壮的枝丫,竭力想从三千重世界中走出来,却又迷恋着一幕幕从未见过的绮丽景象,始终无法彻底离开。于是旁边的护卫就很惶恐,不懂柳二公子为何一直在哭,那两个歹人在山洞里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柳弦安看着梁戍的黑色大氅,心里也着急,于是将脑袋使劲往树枝上撞了一下,“咚”! 护卫倒吸冷气,赶紧伸手护住他的额头,大喊道:“程姑娘,柳二公子好像不大对劲。” 程素月再加上几名护卫,仍不是云悠的对手,只能急急看向梁戍那头。 面具男道:“骁王殿下看着不像是为了救人。” 梁戍长剑出鞘:“本王是来替当年白河流域的数万百姓,替谭府上下近百口人,向你讨债。” 面具男,或者说是凤小金闻言嗤笑一声,原本苍白的唇此时倒回了几分血色:“白河数万百姓的命,与我有何关系,一切皆因谭晓钟当初种下的恶因,他本就该死,该在凄风冷雨中因为寒冷和饥饿,眼睁睁看着他自己慢慢死,结果被人一夜灭门,反而是他走运。” 说到恨处,他骤然握紧手中软剑,那是一把像蛇一样邪气的剑,生着密密麻麻的倒刺,被血和岁月浸得无比光润。 而梁戍的剑与他截然相反,梁昱在登基之后,曾亲自从国库里翻找出一块罕见玄铁,再交由最好的一群炼器师,让他们在火山熔浆中淬出了这把长剑,至今未取名,但已成为了守护大琰的不二图腾,在西北一带,百姓甚至会将这把剑的画像贴在门上,以求岁岁平安,无敌来犯。 凤小金并无意杀梁戍,只想尽快脱身。他在空中腾挪转身,自袖中射出两排飞镖,趁梁戍闪躲的一刹那,将程素月一掌打落:“走!” 云悠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凤小金跑了两步,转身向后丢出两枚烟雾弹,却仍不甘心,此时余光突然瞥见树上趴着的柳弦安,竟又折返回去,程素月高声道:“小心!” 护卫拖起柳弦安想换地方,云悠却已经逼至眼前,两只手也不知缠了什么东西,漫天一洒,比先前那群毒蜂更加密密麻麻。 程素月来不及多考虑,冲上去想将柳弦安带走,梁戍却已经先她一步,在空中把人稳稳接到手中,凤小金也借机拉过云悠,就这么以一换一,纵身隐入了尚未消散的烟雾里。 柳弦安靠在梁戍怀中,脸上仍有未干的泪痕,喘息亦疲倦嘶哑。梁戍的手托在他背上,触到一片濡湿,心里顿时一空,以为是血,检查时才发现是汗,他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被捞起来,浑身冷而湿。 “带回去。”梁戍将他交给程素月,“让人好生看顾。” “是!”程素月招呼护卫背起柳弦安,“可要留几个人给王爷?” “不必,都护着他。”梁戍继续去追凤小金。 烟雾此时已经散了,眼前唯有重重青山。 …… 阿宁与白鹤山庄的其余弟子早已心急如焚,见到自家二公子被送回来,阿弥陀佛的阿弥陀佛,腿软的腿软,赶紧上前将他扶着躺好。二庄主柳拂知此时也赶了回来,亲自给侄儿诊脉,道:“无妨,无妨,就是有些体虚,估计是吓狠了。” “没受伤吧?”程素月问。 “没有。”柳拂知将被子给他盖好,差弟子去煎安神药,又问,“绑匪可落网?” “王爷亲自去追了。”程素月道,“朝廷要犯,与柳二公子该是素不相识的,此番并非有意针对,他们只是想找个神医,替自己治伤,所以白鹤山庄的弟子近期最好多加留意。” 柳二庄主在听完这段原委后,第一想法也是,要抓大夫,怎么就单单把弦安给挑走了,这还真是……医者说这话似乎不太合适,但确实啊,绑匪命不该长。 柳弦安在昏梦中一直在喃喃呓语,没人能听清是什么,也没人想听清,毕竟二公子连清醒时说的话都云山雾罩。 只有夜半回来的梁戍,坐在床边,将耳朵凑近他的唇,命令:“大声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 小柳:我悟了。 第28章 原只是想逗一逗, 谁知柳弦安却当真被他从昏睡中唤醒,睁开双眼之后,雕花床顶同床边的人一起晃成斑斓虚影, 过了许久方才重叠清晰。梁戍嘴角一扬, 屈起手指, 照旧在他额头上叩叩门,想将神游恍惚的人唤出来, 柳弦安却一直没反应,眉头稍微皱着,虽然在与梁戍对视, 但眼神又没怎么聚焦, 始终散而茫然。 过了半天, 也没能彻底清醒, 他索性把眼睛一闭,看架势是打算继续睡。 地位尊崇、年轻倜傥的骁王殿下,走到大琰境内任何一处, 不说万人追捧、掷果盈车,至少该有的礼遇是半点不缺的。像柳二公子这种看一眼继续睡的态度,放在别人身上八成会挨打——不过他也确实挨了点打, 被梁戍用力敲了个暴栗,凶道:“不准睡了!” 柳弦安只好耳鸣嗡嗡地醒来, 脑子里依旧乱极了。梁戍将他拎起来坐直:“活了四万八千年的岁数,也会被区区两个南蛮人吓成这样?” “……” 柳弦安的嘴唇动了两下,看起来是想解释什么, 但最终还是没有说, 只是长叹一声,就又要往后倒。 梁戍扯住他的头发。 柳弦安痛得只好又坐回来。 梁戍并没有松开手, 他卷起指间墨发,用尖稍搔了搔他的脸,收了调笑,语气也放缓和了些:“告诉我,那两个人对你做了什么?” 柳弦安想了一会儿,在欲裂的脑髓中艰难地打捞着回忆,然后摇了摇头:“没有,我忘了。” 梁戍继续问:“那为何要哭?” 柳弦安靠在床头,将被子拢了拢:“突然悟到了许多事。” “在山洞里?”梁戍哑然失笑,“怎么单单挑了这么个地方。” “不知道。”柳弦安眉头依旧未展,“他们要杀我。” 第25节 梁戍脸上的笑意隐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如初,继续问:“然后呢?” 然后,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大好描述了,柳弦安慢慢地说:“世界好像先我而死,又在瞬间被重新搭建,与先前处处不同,又处处相同,就好像……”他想尽可能清晰地向对方阐述,又被头痛所扰,只能粗略道,“就好像有一重更为磅礴广大的世界,正在将万物悉数笼于其中,我初时看不清,现在看清了,却走不出来。” “所以就哭了?” 柳弦安将头埋进膝盖里,大脑依旧胀痛得绵延不绝,就好像新的世界一直在不可控地涌出,不断地膨胀,手也不自觉地抓住被褥,细细的骨节几乎要被他自己攥断。 梁戍突然说:“你怎么也不问我,有没有抓到那两个人?” 柳弦安闷声闷气地问:“有吗?” “抬头。” 柳弦安:“……” 他极其不甘不愿,将沉重的脑袋抬起来,眼眶明显又红了一圈。 梁戍发现有时候人太聪明,也不全算好事,因为会自己折磨自己。许多凡人连身处的这一重世界都没活明白,光眼前三餐与聚散离合,往往就已焦头烂额,自然没工夫再去理会所谓“三千大道”,看花只是花,顶多因美而叹,绝不会想花为何而开,又为何而落。 他说:“没抓到,不过我看到了其中一人身上的图腾,那蓝衣少年也是白福教的人,将来我怕是还要再去一趟南边。” 柳弦安“嗯”了一声,态度肉眼可见的敷衍。 梁戍觉得,假若再放任他这么“悟”下去,道是通了,但人八成会变得痴痴傻傻。他此时倒是理解了为何古来贤者多散发赤足,随心而游,自悲自泣,被世人笑作疯子,大抵也是因为他们早已身处另一重世界,观红尘万物皆如蝼蚁,自不必多加理会。 于是他掀开被子,将人提溜下床:“走。” 柳弦安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激得整个人一清醒:“去哪?” “走走。” “……” 走走? 柳弦安被他随手罩了一件袍子,鞋都没怎么穿好,就踉跄着出了门。这里是山脚下一处小小的村落,三更半夜寂静得连狗都不会叫一声,月光银白如灯,将树木照出扭曲的影子,越发诡异了。 柳弦安腿脚无力,转身要回去继续睡。 “岂有此理。”骁王殿下原本想以权压人,但转念一想,对方此时都不知飘去哪一重世界了,可能还是以强压人更快速有用。于是右手如铁箍锁在他腕间,硬是将人一路从山脚拽到了山弯。 柳弦安没怎么吃饭,又睡得太久,还头疼,经这一番折腾,越发起不来了,坐在地上双手抱着一棵树,坚决不肯再动。 梁戍蹲在他跟前:“累了?” 柳弦安哼唧了一声:“饿了。” 梁戍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你那新的世界也同样不管饭?” 带着桂花气息的甜香飘散出来,柳弦安伸手去够,梁戍却往后一闪:“此时在你眼前这个世界,和在你脑中那个世界,选哪个?” 柳弦安吸了吸鼻子:“眼前这个。” 梁戍将油纸包递给他:“看来也没到拉不回来的份上。” 柳弦安未与他辩解,只捧着糖糕大口大口地吃。梁戍坐在旁边,手里颠着一块石头,颠了一会儿,却又丢回脚下:“算了。” 柳弦安扭头,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梁戍道:“本想让你看个好玩的,但四万八千岁的睡仙,什么稀罕没瞧过,所以算了。” 柳弦安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也可以看看。” “看完了,就留在这个世界中?” “……可这并不受我控制。” 梁戍点点头,也未再勉强,他从地上捡起一片薄石,闭眼虚瞄了一下,便脱手扔向远处一片水洼。月光下溅起的水花也是漂亮的银白色,而随着石片一路飞漂,两侧草丛中的萤火虫也被依次惊起,飞舞如片片碎火,绵延成一片虚化的幻影。 柳弦安看得入了神,此时胃里有了东西,又被微凉的风吹着,清新高爽,确实比躺在床上舒服了许多。 “休息够了吗?”梁戍又打出一串水漂,“够了就继续往山上走。” “还要走?”柳弦安全身都写满拒绝,“不去。” 梁戍拎起他的后衣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重新把人带上了路。 柳弦安叫苦:“走不了。” 梁戍不为所动:“脑子里装不了,你不也一样不肯停?” 柳弦安扯着一根树藤:“那是天道不让我停。” “巧了。”梁戍道,“现在是本王不让你停。” 话不能这么说!柳弦安还想辩解一下天道与人道的区别,但已经气喘吁吁得实在没有余力去思考了,梁戍人高腿长,一步能顶弱不禁风的柳二公子两步,拐过两个山弯,就去了他半条命,于是又耍赖抱了一阵树,就这么走走停停,总算在天将拂晓前抵达了最险峰处。 柳弦安躺在地上,用宽大的衣袖遮住脸,赌气不肯再动。 梁戍也没让他动,而是坐在一旁,欣赏了半天这难得走出大道、难得有了正常情绪的凡人公子。 过了一阵,一缕光突然照在了柳弦安脸上,透过那层薄薄的布料,使他的眼睛稍微虚了虚。第一反应是梁戍又在搞鬼,不想理会,但光却越来越亮,亮到无论怎么扭头也没法躲,只好将袖子拿开,坐起来气恼道:“你——” 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因为眼前正有一轮巨大的红日喷薄而出,光芒赫赫,群山染火,云海似裹起千重霞锦,涌动翻腾,一直铺到了视线穷极处。 他此生从未离一轮太阳如此近过,近得似乎触手便可摘得,于是就真的伸出了手,旋即握到满满一把炽热的光。 “人间虽然多烦忧,却也有许多值得看的东西。”梁戍与他并肩而立,“倒不必时时刻刻都躲在你那三千大道中,想点儿好玩的,与眼前这一重世界有关的。” 柳弦安依言照做,他闭起眼睛,深深呼吸,让清晨的空气驱散脑中混沌。好玩的,与这一重世界有关的,想来想去,突然就想起来了,他说:“我前阵子买了两坛很好的酒!” 梁戍看着他:“为何要买酒?” 柳弦安回答:“等着与王爷共饮。除了酒,我还找了几家很不错的菜馆,白鹤城虽小,但若细细去逛,也能逛上三五天。” “好。”梁戍笑道,“有酒有菜,听起来是一趟不错的行程。” 柳弦安也高兴起来,因为他其实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对啊,我计划要请骁王殿下喝酒,而骁王殿下此时就在眼前,他真的来了! “我们何时动身?” “就现在。” 那么就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要出发前往白鹤城,就得先从这座高得离谱的山上下去。 柳弦安再度:“我走不动了!” 梁戍说:“我也走不动了。” “……” 柳弦安委婉提出:“但王爷看起来并不像走不动的样子。” 梁戍慢条斯理翻旧账:“我昨天为了找你,在山中走了一天,又与人过了数百招,差点受伤,晚上没空休息,同你一起登这险峰,赶了一夜路不说,你还将我的饭给吃了。” 柳弦安:“……我以为那本来就是给我准备的。” “没有,不是。”梁戍摇头,“我没吃东西,想着在路上随便垫一口。” 柳弦安只好退让:“那我也能自己再走一截。” 梁戍虚弱地靠在树上:“但我是真的走不动了,需要人背会儿。” 柳弦安听而不闻,脚步匆匆,溜达得挺快,背影飘飘忽忽。 梁戍又笑了半天,方才抬腿追上去。 中午时分,两人回到了那座小村,不过依旧未能成功动身前往白鹤城,因为柳弦安一进门就趴在了床上,任凭阿宁拿着凉手帕威胁,也死活不肯起来,眨眼就睡得人事不省。 “王爷。”阿宁有些担忧,“我家公子总是这么睡……” “没事。”梁戍道,“他需要好好休息。” 阿宁与旁边的弟子都觉得这话是在鬼扯,二公子休息的还少吗,他的人生差不多有一大半时间都处在躺平状态 ,而且昨天也睡了一天。 “这回不一样,都出去。”梁戍道,“别吵他。” 阿宁将窗帘放下来,挡住了一些光。昏暗的空间使柳弦安睡得愈发踏实,而空气里若有似无的檀香气息,也令他多了几分安全感。 这回的确与先前都不一样,没有天道,没有肯定与否定,也没有不断折叠又展开的世界,唯有一片黑而甜的棉絮,像是在太阳里滚过的,将人一裹,就舒服得连骨头都酥了。 梁戍也退出房间。 “王爷。”程素月正守在院外,“我们是要在这里等官府搜山的结果,还是尽快动身前往王城?” “都不是。”梁戍道,“先去趟白鹤城。” 第29章 柳弦安是在吱吱扭扭的声音中醒来的, 他的身体轻微晃动颠簸,像是还躺在梦中那团暖云上,先前剧痛欲裂的脑髓, 现在也只剩下了疼痛消散之后的昏沉。 “公子, 你可算是醒了。”阿宁在这段时间里, 少说也探头看了十几次,好不容易见自家公子坐了起来, 赶忙进来扶他,“你这回又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 柳弦安这才注意到,自己此时居然是躺在一架很大的马车里。阿宁解释道:“是王爷安排的, 他吩咐大伙尽快动身回白鹤城, 一刻不得耽搁, 却又不准任何人吵醒公子睡觉。” 这个命令的不讲理程度, 堪比“你上来的时候同时下去”,但再不讲理,既然骁王殿下已经开了尊口, 其余人也只有想法照办。山庄弟子们娴熟而又快速地扎了个担架,屏气凝神地碎步挪进卧房,你抓胳膊我抬腿地固定住自家公子, 正准备悄声“一、二、三、起”,柳弦安却恰好翻了个身。 于是所有人就都僵在原地不敢动了, 跟中了定身术有一比。 阿宁继续说:“王爷当时就站在旁边看着,场景可吓人了,房子里又黑漆漆暗沉沉, 反正师兄们的呼吸细得都快听不着了, 过了一阵,又试着去抬公子的时候, 好几个人手都在哆嗦。” 就这么来回折腾了五六回,柳二公子终于在熟睡的状态下,被妥当安稳地送上了马车,用阿宁的话来描述,“二庄主虽然没有亲自参与抬公子,但事后也出了一身汗,虚得连晚饭都没能好好吃”。 “哦,对了。”阿宁继续补充,“这架马车也是王爷差人找的,程姑娘亲手铺的褥子,铺的时候,好多师兄都在围观。” 当然不是围观褥子,也不是围观漂亮的程姑娘,白鹤山庄的弟子们还不至于失礼至此,大家主要是围观事件本身,不懂怎么自家二公子只是同骁王殿下出了一趟不远不近的门,两人的关系就变得如此亲近,不仅马车大得离谱,连褥子都铺了足足五六床。 三小姐出门的行当都没这精细。 阿宁正说着话,车窗就被人敲了两下,柳弦安掀开车帘,程素月在外笑道:“柳二公子,要出来骑一阵马吗?现在天气好得很,景色也美,两侧还有荷田,嗯……诗里说的,卷舒开合任天真。” 别看只是一句,程姑娘当真努力背了半天。柳弦安便收拾好衣冠,弯腰出了马车,他此番离家时没有带那匹枣红小马,程素月就从骁王府的马队里找了一匹相对矮小老实的——不过也只是长得老实,因为它才刚刚被牵出大部队,立刻就迈动四蹄,轻快小跑去投奔大哥玄蛟,顺便也带着背上的柳二公子投奔了骁王殿下。 梁戍问:“睡醒了?” “嗯。”柳弦安收住马缰,“多谢王爷。” 梁戍见他虽然还有些久睡后的懒惰疲惫,但已经不像先前那般神思恍惚形容木讷,便问:“有醒神的糖吗?” “有。”柳弦安差弟子拿来一罐。 梁戍吩咐:“自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