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臣攻略手册》 第1节 ? 重臣攻略手册 作者: 香草芋圆 文案: 【身娇体软疯批美人x心狠手辣顾命权臣】 姜鸾做了一辈子的傀儡女帝。 回首短暂人生,觉得这辈子过得很没劲。 一朝重生回年少时,她只想把上辈子没做成的事都做了。 朝中第一权臣裴显,皇家外戚出身,手握重权,乾纲独断。 姜鸾言笑晏晏和他说,“裴小舅,何必事事都要抓在手里。放一放,你我都好过。” 裴显啜了口烈酒,淡笑,“生性如此,放不了。” 姜鸾也莞尔一笑,“小舅,你会后悔的。” 再次被推上高位、成为皇太女后,姜鸾找来了裴显,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裴相,本宫看上了一个美男子,裴相帮本宫筹划筹划?” 沉溺儿女私情,好过处处和他作对。裴显冷淡地应下了。 第二日,秘密上奏条陈,列出九章计划。 姜鸾赞叹不已,按步骤严格执行计划,环环紧扣,布局周密,顺利地把裴显本人撩到了手。 【小剧场】 裴显面色冰寒地披衣起身,一回头,发现小皇太女趴在床上,哼着曲儿把记事簿上“人生必做之五十事”划去了一样。 裴显:“……”所以其他四十九件事都是什么! 食用指南: 1. 自割腿肉写文,背景架空勿考究,皇子皇女都可能继位,但皇女继位比较少 2. 男女主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3. 女主开局重生,1v1,he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鸾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疯批美人x辣手权臣 立意:路是人走出来的 作品简评 前一世,姜鸾身不由己,做了一辈子的傀儡女帝。重生归来,姜鸾从深宫不得势的年幼公主开始,守护身边家人,挽救倾颓江山,桀骜恣睢的肱股重臣收归麾下,以自己的力量逐步扭转不利时局,开拓一片截然不同的天地。 本文波澜曲折,诙谐有趣,男女主时而对抗,时而联手,经常有令人捧腹的转折。宫廷权谋,人性真情,令人读来欲罢不能。 第1章 姜鸾醒过来的时候是黄昏。 临风殿里烛光昏暗,空无一人。殿里伺候的内侍宫女们不知去哪里躲懒了,正对着床榻的雕花木窗开了一条缝。 姜鸾的视线便透过那道缝隙,看着窗外被四四方方的朱色宫墙圈起的,一小片湛蓝的天空。 她试着用手肘撑起身体,才起来一半,就失了力气,肩头撞到了雕花繁复的紫檀木床板,咚的一声闷响。 听到动静,殿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两名大宫女发现昏睡了大半日的陛下醒了,在龙床上安静地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惊得快步冲过来扶她起身,披上了衣袍。 姜鸾最近病的厉害,起身下地的简单动作,居然需要旁人搀扶才得以完成,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虚汗。 她走到窗前,坐下,对着紫檀木梳妆桌上的铜镜,审视镜子中的自己。 铜镜里映出一张消瘦的面容。记忆里脸颊处少许圆润的婴儿肥完全消失不见,唇色发白,下巴削尖得仿佛锥子般,倒衬得一双眼睛越发的黑而大了。 这样一个苍白枯瘦的年轻女子,浑身发散着病重的气息,偏偏身上披着象征着天下至尊的五爪行龙袍。 宫女从背后挽起乌黑的长发,小心地梳篦着;另一个宫女捧过沉重的天子发冠,意图为她戴冠。 姜鸾察觉了宫女们的意图,不由失笑。 无权无势的傀儡女帝,即使戴上重而庄严的发冠,又能彰显什么呢。 她对着铜镜摇了摇头,伸手打开了窗,任凭初夏傍晚微凉的风扑进来,吹得鬓角几绺发丝飘动。 傍晚的风里残留着白日的燥热,带着泥土的新鲜气息。 姜鸾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受久违的风。 明明是个极普通的举动,宫女们却吃了一惊,匆忙过来关窗,“哎呀,吕公公交代过,陛下病中不能吹风的。” 听到‘吕公公’三个字,姜鸾微微皱了眉。 她不喜欢吕吉祥。 吕吉祥抱紧了裴家的大腿,短短几年便爬上了宫里头一号掌事太监的位子,权柄显赫,在宫里说一句话,比她这个女帝还要管用。 近两年面见她的时候,不仅姿态敷衍,连自称都改了,从跪拜叩首的‘奴’改成了见面拱拱手的‘臣’。 人前人后两张面孔,令人厌恶。 “放肆。”姜鸾说话的声音向来不大,如今又在重病中,失了力道,即使是呵斥人的时候,嗓音也是轻而软的。 “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都退下。” 两名大宫女以惊异的眼神互相瞄着,最后还是齐齐行礼,退到了殿外。 华丽而压抑的寝殿里恢复了安静,姜鸾坐在窗边出神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一件事。 她头发没梳。 过于长的一头柔顺青丝,就这么披散着,从肩头垂落到小腿。 姜鸾倒不是特别在乎仪态庄重,但是有人在乎。 一只健壮而有力的手从窗外伸过来,屈指笃笃笃地敲了三声,引起她的注意后,轻轻将窗户关上了。 隔着一道木窗,左骁卫大将军文镜的声音沉静响起,“臣斗胆,还请陛下回去休息,保重龙体。” 姜鸾忍不住又拧了下眉。 文镜是老熟人了。 登基这几年来,她身边的人,无论是大内监吕吉祥,还是几个御前女官,都是裴氏安排好的人。 只有文镜这个左骁卫大将军的职位,是她自己费尽心思讨来的。 当初为了提拔文镜做左骁卫大将军,她连召了三次裴相。 那时候裴显的性情还不像如今这样喜怒难测,心情好时,唇边经常噙着笑,姜鸾对他也还抱着些幻想。 从一开始好声好气的商量,软磨硬泡,到最后在寝殿里情绪激动地一哭二闹三上吊,眼泪稀里哗啦流了满脸,裴显就坐在对面,似笑非笑地看着。 闹了大半个月,裴相那边总算松了口。文镜成功地晋升左骁卫大将军的当天,姜鸾高兴得半夜开了坛好酒,偷偷摸摸庆祝了一场。 所有人都以为是文镜是她这个孤家寡人在宫里唯一的心腹臣子。 想到这里,姜鸾自嘲地笑了笑。 她最近才发现,文镜这个人有问题。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是裴显埋在自己身边的棋子。 啧,越想越没意思。 若是平日,她便不再说话了。 但今日格外不同。 她细微地拧了眉,下一句用了近乎恳求的商量语气,“文镜,开窗。今晚我想吹吹风,半刻钟就好。” 窗外没有回应。 富丽堂皇的临风殿,是皇宫里建造最为奢靡的一处殿室。飞檐亭阁,扶疏草木,处处精巧别致。 是天子寝殿,更是权势滔天的当朝权臣,为自己一手扶持的傀儡女帝打造的精致鸟笼。 位居皇城中心,看似尊贵荣华,万人之上。 却也深深地困住了她这只华贵的囚鸟。 所谓天子,九五之尊,在自己的寝殿里,想开一扇窗户都不能如愿以偿。 窗牖从外关闭,带着泥土气息的新鲜的风,消失了。 今晚格外不同。 姜鸾任凭长发在背后披散着,起身往殿外走去。每走一步,垂到小腿的乌黑发尾便小小地散开一圈。 这具身体幼年时伤寒入体,从此便不怎么好,如今虽然才二十出头的青春年华,却沉疴已久,药石罔治,也不知还有几日好活。 已经连续多日卧床不起,突然能起身,说不定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朱漆殿门半开,文镜站在两步之外的汉白玉台阶下,摆出一个阻拦的姿势。 “养病期间,还请陛下多歇少动。” 姜鸾早已打定主意,斜睨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径直往宫室门外走。 擦肩而过的时候,文镜的手指动了动,碰到了姜鸾身上精细绣着蟠龙祥云的天子常服袖袍,却又迅速地躲开了。 就如同姜鸾预料的那样,他并不敢当众把她抓回寝殿去。 文镜没动作,周围的禁军更不敢拦。 一群人面面相觑地望着平日里一步不出内室的傀儡女帝,今天毫不迟疑地出了殿,缓慢下了石阶。 只可惜临风殿外的庭院面积太大,还没走出去,就被匆忙赶来的另一拨人拦住了。 “哎哟,陛下,您这是要往哪儿去啊。” 第2节 内廷太监吕吉祥被一群人簇拥着,倨傲地站在台阶下方,口中称呼着‘陛下’敬称,但说出来的话却全没有恭谨的意思。 “陛下既然还病着,就回去殿里养病,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您心血来潮的来这一出,究竟是想折腾谁呢。” 姜鸾没忍住,笑了一下。 心血来潮,起了兴致,当然是折腾你了,吕公公。 她把身上貂裘拢了拢,一言不发,径直越过了吕吉祥,在寝殿外的庭院中悠闲漫步,赏花观鱼。 一群人神色紧绷,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把人遛足了一刻钟,直到腿脚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后背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她这才停下了,若无其事吩咐下去, “朕今日感觉身子不好。宫中起居郎在何处,把他召来,朕要口述遗诏。” 吕吉祥:“……” 文镜:“……” 在场所有人当即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陛下何出此言!”文镜低头道,“陛下洪福齐天,逢凶化吉。定然不会……不会……” 姜鸾打断了他,缓缓在廊下的汉白玉台阶处坐下了。 “还有裴相,他这会儿应该还在政事堂?顺便也召来吧。” “裴相……今日不在朝中,告了假。”吕吉祥也不敢嘚瑟了,觑着姜鸾脸色, “今儿是八月初五,按惯例,裴相去城外别院静养哪。” 姜鸾想起来了,轻轻一笑。“差点忘了。八月初五是裴相的生辰。他不喜嘈杂,专程躲去城外过个生辰也被朕拉回来,真是对不住他了。” 她淡定吩咐吕吉祥,”出城把人召来。告诉裴相,动作快些,或许还赶得及当面听朕说几句遗诏。” 所有人一阵窒息,“……” 沉默了片刻之后,吕吉祥像只兔子似的猛然窜了出去。 —— 吕吉祥蔫头耷脑回来临风殿时,姜鸾已经说了一多半了。 “……皇室血脉单薄,朕无子,嫡系到此而绝。武陵王膝下有二子一女,算起来是朕的子侄,从里面挑个聪慧的,继承大统吧。” 起居郎跪在台阶下,一边垂泪,下笔如飞。 文镜脸色发木,低声道,“陛下坐在汉白玉阶上,谁劝也不肯挪地儿,自言自语地说了好一会儿……遗诏了。吕公公,裴相呢,现在何处?” 吕吉祥沮丧地道,“裴相不来。” 裴显今日在城外。 只穿了一袭海青色直缀、轻车简从出城的当朝权臣,平日里见惯了大风大浪,平静地听完了吕吉祥哭天喊地,涕泪俱下地形容陛下人如何的不好了,神色间纹丝不动,只吩咐道,“你回去,把我的原话通传给陛下。” 吕吉祥就这么被撵回来了。 “裴相有话带给陛下……” 吕吉祥哭丧着脸,”嗣位大统,乃是国之根基,不是能随意拿来开玩笑的事。今日所有陪着陛下玩闹的人,从、从吕吉祥开始往下,一律从重领罚。” 起居郎一个激灵,急忙抓着笔墨,哆哆嗦嗦地俯身行礼告罪。 内监宫女们惊惶地跪倒了满庭院,谁也不敢说话,所有人低眉俯首,安静如鹌鹑,拜服于某位不在场之人的权威之下,场面既惊悚又诡异。 姜鸾没忍住,笑了一下。 “就这句?他传话叫你们领罚,话可不是带给朕的。” “还有……还有一句。”吕吉祥咽了口唾沫,“裴相还说:陛下心里不畅快,便喜欢折腾人取乐,今日也不是头一回了。朝廷事务繁杂,臣难得有一日清闲,可以安安静静和家人庆贺生辰,恕臣不能奉陪陛下玩耍。” 他小心地瞥了姜鸾一眼,“没了。” 姜鸾坐在原地,又笑了笑。 她示意起居郎起身,把草拟的遗诏拿来过目,从头细细看到尾。 “既然裴相不肯来,那就只能留一封遗诏,再由你们转述朕的口谕了。” 她伸手招文镜过来,“劳烦你告诉裴相,关于下任的皇帝人选,武陵王家的小侄女虽然乖巧,但年纪太小,又容易受惊吓,实在不适合继承大统。” “金銮殿的龙椅不好坐,姜氏血脉没剩下几个了。你跟裴相着重说,看在几年君臣交情的份上,叫他做个人,别选朕的小侄女,在两个男孩儿里挑一个,挑胆子大的,身体强健的,好歹多撑几年。” 文镜哑口无言,应下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狼狈地僵在原地。 所有人再度恐慌而沉默地拜倒在地。 “朕的遗诏还没说完呢,你继续写。”姜鸾吩咐起居郎。 起居郎哆哆嗦嗦地又拿起了笔。 姜鸾的视线盯着朱色宫墙之上的湛蓝天空,没有多少血色的唇瓣微微开合着, “朕今生虚度,留下许多憾事。生平最大的憾事,乃是……“ 后半句话并没有机会说完。姜鸾低下头,以袖子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她用袖子遮挡着,抹去唇边的血沫,苍白唇瓣上却残留了一道殷红血痕。 在场众人的脸色都不对了。 文镜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磕在青砖上,砰的一声闷响,“陛下!” “生平有三大憾事,抱恨终身。”她轻声道。 在众人惊愕的视线里,姜鸾扯了扯唇角, “……算了,他既然不肯来,便不说了。” 她的眼前开始有黑影晃动,周围的风声,枝叶摇动声,似乎也逐渐远去了。 在场众人齐齐变了脸色,几个声音同时大喝道,“传御医!御医呢!” 姜鸾已经听不见了。 在她人生的最后时刻,神志朦胧昏聩,眼前景象如走马灯,早已遗忘的旧日场景一幕幕地现于眼前。 她是先帝膝下最小的女儿,耶耶视若掌珠,兄姊疼宠,幼年过得恣意风光。 阿娘是个谨慎性子,看出她性子锋芒,临终前拉着手告诫她:利锥脱出囊中,伤人见血,反噬自身。她若是个皇子倒也罢了,偏托身成皇家最幼的公主,这辈子的康庄坦途已经铺在脚下了,何必伤人伤己呢。 她便从小收敛脾性,做公主该做的事,走公主该走的路。 可世道乱了,纲常废驰,哪有什么‘康庄坦途’,谁不是一个个地踩着旁人尸骨,硬生生走出一条血路。她顶着皇家嫡系血脉的身份,自己不脱出囊中,做个伤人见血的利锥,便被人抓在手里裹挟着走。 大片黑暗晕眩中,姜鸾恍恍惚惚地想: 如果能重来一次……她必定…… …… 作者有话说: 大家久等啦,这篇原名是《权臣驯养计划》,现在不许用权臣了,改了个文名,文案没有改动。 过去几次连载的生死时速太虐了,芋圆这次存了肥厚的存稿开文,大家放心跳坑,这本的小目标:咱不裸奔~ 女主开篇重生,娇软疯批美人x心狠手辣权臣,cp站稳喽~开文大吉!! 第2章 延熙二年。 四月初一这天早上,天色暗得不寻常。 穿堂风刮过长廊,吹得两边的挡风棚子不住地晃。 后殿西边的寝堂里,点起一盏铜灯。 值夜的大宫女轻手轻脚拉起外层帷帐,挂上左右如意金钩,对着床里朦朦胧胧的身影轻声回禀,“公主,太医署的御医来请脉。” 姜鸾在昏暗的帐里睁开了眼。 隔着里层轻绡帐,少女纤白柔细的手腕探出,大宫女春蛰往手腕寸关尺处搭上一方缂丝帕。御医跪坐在卧床边,凝神号了一回脉。 “脉象比前几日凝实许多,这是康复的迹象。但公主还在长身子的年纪,大病一场,元气亏损得着实厉害,还需慢慢将养。汤药早晚煎服,补气的老参每日炖煮服用。” 又问,“公主前些日子卧病时的梦魇,可好些了。” 姜鸾在帐里略微点头,“近日已经不再有了,睡得安稳,只是偶尔咳嗽。” “那极好。夜里频繁梦魇,或许是公主前阵子在城楼见多了血光、心神震颤的缘故。公主日间不妨多活动,以动养静,有助于养心。”御医问诊完毕,行礼退出。 姜鸾咳了几声,吩咐下去,“帐子拉开,起了。” 寝堂灯火点亮。 此间主人起了身,整个殿室便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几名内侍忙碌地点起正殿后殿的几十处铜灯,又有几名贴身伺候的大宫女捧着洗漱金盆,面巾,刷牙子,水壶,鱼贯进来。 先帝在前年秋冬里薨逝,新帝登基。姜鸾作为先帝最小的女儿,新帝幼妹,赐汉阳公主封号,赐居临风殿。 ——便是现在这处建制古雅的旧殿。布局分为前殿后寝,东西配殿,中央环抱出一大片宽敞庭院,在后宫殿室里算是占地极广阔的一处了。 姜鸾梳洗完毕,坐在妆奁台前。 屋里伺候的几个贴身大宫女齐齐过去,默契地替她梳妆。 铜镜光可鉴人,现出清晰的影子。 年方十五的少女,肌肤雪白,五官精致,小巧高挺的鼻梁,滚圆乌黑的杏眼,眼角柔和地下垂,娇俏中带着几分可怜可爱的意味。 今年开春时,京城经历了一场叛军围城的大祸事,直到三月中才止歇。 几乎在勤王军击溃叛军、京城解围的第二日,姜鸾便大病了一场。病去如抽丝,直到昨日才能起身,娇花般的脸上失尽血色,脸颊显出几分病态苍白。 大宫女白露站在身后,轻手轻脚地梳篦完乌发,熟练绾了个双螺髻。 秋霜捧出一个打开的双层嵌云母玳瑁红漆妆奁盒,奉给姜鸾过目, “过年时新赐下的一套金凤如意头面,打造得极精巧,金凤翎毛上的金丝一根根纤毫毕现,尾翎点翠也点得好。今儿就戴这只金凤钗吧?” 姜鸾把那支精巧的凤钗拿在手里。 指尖随意地把玩着,注意力却越过金钗,透过半开的窗,凝望着朱红宫墙上方的阴沉天气。 “病了一场,日子就进了四月了。”她轻声感慨 ,“今年的四月不好过。” 第3节 苑嬷嬷托着参汤进来时,姜鸾坐在红木雕牡丹缠枝翘首书案边,手中握着紫毫,面前摊开一张空白宣纸,左右以铜镇纸压着,正在写字。 苑嬷嬷是姜鸾的乳母,在临风殿里说话向来比其他宫人底气足些。 她把热腾腾的参汤放在食案上,一眼见了半敞开的五福雕花窗,忍不住絮叨了句,“公主才病好,需要好生休养,少吹风。莫让那些邪性的东西侵袭了去。” 耳边听了乳母絮叨,姜鸾并未抬头,只说了句,“窗户就这样敞开着,不要关。让风吹进来。” 她起身不久,并未穿鞋,脚上只穿了一双细绫罗袜,盘膝坐在宽大的红木矮榻上,提笔时乌发从肩头垂落下去。 裹挟着微凉湿气的穿堂风,吹动少女乌黑柔软的额发。 瞥了眼窗外暗沉的天色,凝心静气,提笔写下今日的记录: 【四月初一。阴。 山雨欲来,梨花满地,风过木廊。】 两尺长的宣纸上写了日期天气,剩下的却不写了。姜鸾的目光被窗外的景象吸引过去,望向宽敞庭院。 她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今日阴沉的天气并未影响到戍卫临风殿的禁卫们。 在她眼前,排成两列的轮值禁卫盔甲鲜明,腰佩长刀,步伐整齐地路过庭院。 领头带领着巡视小队的那名少年武官,不到及冠年纪,简单地用根木簪子拢着束了发,身形挺拔笔直,率领小队禁卫,沿着四方庭院一路巡视过去。 “嗯?”姜鸾盯着少年武官的背影,“戍卫临风殿的禁军换防了?” “可不是,大清早的换了防,从小到下全是陌生面孔。”苑嬷嬷应道,“刚才老身出去打交道,领头的将军换成了个年轻后生,喏,就是刚走过去那个,长得浓眉大眼的小将军,年纪连二十都没到,啧啧,已经掌了羽林卫了。” 苑嬷嬷又絮絮叨叨地催促,“小厨房新炖好的老参汤,公主趁热喝了。” 姜鸾丢下笔,银匙舀了舀汤盅里漂浮的老参片,舀起一片,含在舌下抿着。 “新来那位小将军,可是姓文?” 苑嬷嬷惊奇道,“公主怎么知道的?新来的小将军确实姓文,叫文镜。” 姜鸾喝了几口参汤,把汤盅放回食案上, “这位文镜将军,我从前见过的。派他来临风殿戍卫,有意思。” 她的目光越过铜镜和半开的窗棂,再度望向敞开的殿外庭院。 沿着长廊巡视的两排禁卫小队越走越远,模糊的背影融入廊下阴影。 “领头的那位文小将军。”苑嬷嬷悄声道,“据说是裴节度[1]麾下的亲信爱将,这次他们河东玄铁骑入京勤王,文小将军立了大功的。” “那是自然。”姜鸾随意地应着, “若不是裴节度的亲信爱将,也轮不到他调入禁中,守我的临风殿。——啊,对了,裴节度如今封了河北道兵马元帅,该称呼一声裴督帅了。” 她拿起身边一把团扇,懒洋洋地往罗汉床背靠去,“请文小将军过来一趟吧。人都到我家里了,总得打个招呼。” 片刻后,庭院里巡值的少年武官目不斜视,跨进门来,在五步外单膝跪倒行礼。 “末将文镜,见过汉阳公主。不知公主何事相召末将?” 姜鸾以团扇遮了小半张脸,安静地注视着面前跪倒的人。 久违了。 文镜,前世她一手提拔的心腹。 身后另有其主,骗取了她多年信任的人。 这一世意外见面,居然提前了这么多年,文镜的身份还没来得及披上层层伪装,明明白白的河东玄铁骑出身,裴氏嫡系。 姜鸾抬起团扇遮挡住大半张脸庞,长睫垂下,掩住了潋滟的眼。 “文小将军,幸会了。”她轻松地打招呼,“原来你是裴督帅麾下的玄铁骑出身。却不知任职何处?可是前锋营里奋勇杀敌的猛将?” 文镜拘谨地低头,“末将并非是一马当先、冲入京城勤王的前锋营将士。末将在中军营帐下,职责是镇守中军阵脚,护卫我家督帅安全。” “这么说,文小将军是裴督帅身边的亲信爱将了。关系匪浅呐。”姜鸾把团扇轻巧地放去旁边,露出整张面容。 上个月刚满十五生辰的少女,娇俏眉眼还没有完全长开,脸颊带着少许圆润可爱的婴儿肥。 极楚楚动人的相貌,声音也是温温软软的,和想象里的高不可攀的贵女形象完全不像。 文镜原本眼角里偷瞄着,猝不及防见了贵女全貌,吃了一惊,急忙低下头去。 “你看,本宫的风寒之症已经大好了。”姜鸾装作没注意,朝着文镜跪倒的方向略倾身下去,那是个漫不经心的表示亲近的姿态, “却不知文小将军奉了裴督帅之命,打算把本宫在临风殿里幽禁到何时?” 文镜又猛吃了一惊,霍然抬头辩解,“末将不敢!” 眼见天家贵女似笑非笑的神色,又仓促地低头下去,“公主不要误会。京城的城防破了一次,皇城里鱼龙混杂,失了秩序。公主是金枝玉叶,极尊贵的身份,我家督帅担心有贼人趁虚而入,这才派遣末将过来戍卫临风殿,护卫好公主的安全。并非、并非什么幽禁。” “这样啊。”姜鸾往身后的罗汉床背懒洋洋靠回去,“既然不是幽禁,那我若是想出去走走,想必是可以出去的喽?” 文镜迟疑片刻,“这……” “不能出去?那不还是幽禁?”姜鸾又拿起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文小将军净说些好听的骗我。不知裴督帅下令的原话是什么?坐牢房也得有个时限。 ” 言语步步紧逼时,她的注意力,却被窗外几个晃动的人影吸引了去。 廊下影影绰绰,似乎有人从殿外闯进来,被几个禁军赶上来团团围住,正捂住嘴往外拖。那人不肯走,与拖拽驱逐的几人无声激烈地抵抗着,憧憧人影陷入草木阴影中,在昏暗天气里几乎看不清。 “谁在廊下喧哗?”她略微抬高了嗓音。 捂嘴拖拽的几个人影动作一顿,那激烈反抗的黑影得了喘息之机,快速地膝行几步,从包围里脱身出来,现身在昏黄灯笼光下,重重磕了个头, “奴婢是晋王府的人,王妃派奴婢传一句极重要的话——” 话才出口,已经被堵住了嘴。几名禁军飞奔过来,在窗外单膝跪倒, “不慎惊扰了汉阳公主,卑职等万死!此女伪装太医署药仆,刚才假借送人参的名头混进来。卑职等立刻就把人拖出去,公主恕罪!” 姜鸾抬起团扇,往下一压, “不急。她说她是晋王府的?那是二兄府上的人了。让她把话说完。” 晋王在皇家行二,是她的次兄。 先帝子嗣不丰,她上头只有两个兄长一个姐姐。嫡长兄就是如今龙椅之上的天子,晋王排行第二,后面的几个皇家兄弟都夭亡了。 宣纸上墨迹未干的‘四月初一’还摊开着,姜鸾的指尖在日期上轻轻一点,若有所思。 四月初一这天,果然还是要出事。 “晋王妃要你带什么话来?” 伪装药仆的女官跪伏回话:“我们王妃的原话说:圣人[2]今早召了晋王进宫,此刻正在两仪殿里闹得凶。” “公主的兄长只有圣人和晋王两个,都是天家血脉,何必伤了手足情谊!” “请公主速速赶去两仪殿,平复圣人的滔天怒气,莫让兄弟阋墙的惨剧发生于眼前!” 闯入的女官说话又快又急,等殿里几人反应过来时,话已经说完了。 苑嬷嬷又惊又怒,几步赶出去殿外,指着那女官的鼻子厉声喝道, “反了天了!我们公主前几天还病得起不了身,你家王妃如此厉害,连病着的公主也能使唤了?还不把她打出去!” 那女官被拖出去时,还在大呼,“自打勤王军进了京,京城就不是以往的京城了。公主娇养深宫,晋王却在外头吃尽苦楚!请公主看在兄妹情谊上,救救晋王殿下!” 临风殿巡防出了纰漏,文镜在殿里待不住了,只说了一句“我家督帅并未下令幽禁,公主不要多心”,便匆匆告退出去处理。 逐渐远去的呼喊声里,姜鸾站起身,随意地把头上点翠凤钗拔了,扔在黄梨木妆奁台上。 “累赘物件,不戴了。” 她张开手臂,大宫女春蛰上前几步,服侍她穿起见客的大衣裳,披上保暖云肩,又跪倒在身前,摆弄着她身上压裙裾的玉环丝绦,细心地以掌心压平裙摆处的褶子。 服侍穿鞋时,姜鸾摇头,“要下大雨,绣鞋不好穿出去,换双结实的皮靴来。” 苑嬷嬷亲自赶了人回来,见她穿戴,吃了一惊,露出担忧的神色,“公主别听那些狗奴碎嘴,公主才多大,连笄礼都未行过,朝堂的事自有大人做去,公主只需要好好地将养身子,无病无灾的,就是替朝廷分忧了。” 姜鸾抿嘴笑了一下,透过铜镜,看了眼自己稚气的五官。 “嬷嬷在身边从小看到大,总觉得我还小。我上个月过了十五生辰,虽然未行笄礼,已经不小了。” 她在灯下打量着自己的手。手指柔软纤长,掌心细嫩,指尖一个个的粉色月牙,“再迟只怕来不及。” “来不及什么?” 苑嬷嬷愕然问。 姜鸾却答非所问,换了个话题问白露,“点点呢?我带着点点一起过去。” 点点是临风殿里新养的猫儿。 如今才三四个月大,玉雪粉嫩的一小团,养在精巧的金笼里,鼻尖和肉爪是粉色的,只有两只耳朵尖各有一点小巧的黑色,仿佛白纸沾染了墨点,两只绿琉璃色的眼珠在暗处显出幽幽亮光。 喵呜~从金笼里提溜出来时,点点娇娇地叫了一声。 姜鸾把点点抱在怀里,吩咐拿雨具,免公主仪仗,只点了春蛰、白露两人随侍,“去两仪殿看看吧。” 抱着点点,穿起避雨斗篷,拉起风帽遮住了大半个头脸才出门。 叫了步辇在外头等着,春蛰和白露一左一右,以十二骨的大油纸伞撑在头顶,遮挡随风飘落的雨丝,抄近路去两仪殿。 才出寝殿几步,文镜小将军得了消息,果然一路急跑过来阻拦。 “皇城局势不稳,我家督帅有令,公主请勿随意出殿!” 姜鸾盯着面前虚虚挡着、又不敢当真碰着她身体的披甲手臂,笑出了声, “不是幽禁,却又不许随意出去?这就是你家裴督帅下的令?那如果我不是‘随意出殿’,而是有正经事办,‘慎重出殿’呢?” 文镜出身军营,军中令行禁止,哪里遇到过这么难缠的人。 不拦不行,拦着又不对,憋得脸色涨红。 “算了,不为难你。”姜鸾抱着点点,坐上了步辇。 “找几个可靠的,在我身后三步外跟着吧。” 作者有话说: 【1】节度使,古代地方军政长官职务,简称节度。 【2】背景架空仿唐,尊称皇帝为‘圣人’ 不管官职怎么变动,反正姓裴的是男主(手动狗头.jpg) 第3章 两仪殿是前朝三大殿之一,又称内殿,是天子和亲近重臣议事的要地。虽然是三大殿里规制最小的一座殿室,非机要重臣不能入。 第4节 姜鸾居住的临风殿在后六宫中间,过去着实不近。 穿过几处殿门,视野尽头远远现出两仪殿的宏伟轮廓。 步辇走到半途,果然开始下大雨。 随着震耳欲聋的春雷声,湍急的雨水从长廊两边的瓦当滴水处垂挂下来。路过两仪殿前的宽敞中庭时,她在大雨中听到有人在数数。 “……二十七,二十八……” 沉闷的打击声响起。 姜鸾坐在步辇高处,目光居高临下望去,看到四名手执刑杖的禁军,冒雨站在侧殿中庭,汉白玉雕刻的盘龙台阶下,正在行廷杖。 杖下的人体已经失了活气,在雨中丝毫不动弹,刑杖沉闷落下,仿佛击打一块死肉。 此处已经不属于后宫,两仪殿处当值的内监觑见这边动静,小跑着赶过来引路, “公主还请沿着长廊走,圣人和晋王正在两仪殿内。这边晦气,莫要脏了公主的眼。” 姜鸾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受廷杖的是个文臣。宫廷里多少年没见这样的事了。 她回头看去,文镜果然带了八名亲信,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他的职责是护卫安全,目光始终盯在她身上,并未被前朝廷杖大臣的场景分心。 姜鸾拨开引路内监虚虚阻拦的手,下了步辇,指了指大雨中受杖的官员, “这是什么人?为什么受廷杖?” 引路内监弯腰卑笑,“朝廷的事,奴婢哪能知晓呢。奴婢只知道这是位御史台的御史,约莫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惹得圣人在两仪殿里发下滔天大怒,亲自吩咐下来四十廷杖,生死不论。” 引路内监抬手一指廊下,“公主请看,那边监刑的,岂不正是御前受宠的大内监,吴公公?” 监刑的吴太监原本站在长廊里避雨,此时撑伞不紧不慢走过来, “此人区区七品御史,竟然当着圣人的面言辞不敬。圣人下令廷杖四十,以儆效尤。还剩十余杖,不论死活都得打完,下雨天,公主当心血水脏了脚。” 黄豆粒大小的雨点砸下地面,地上趴着的受刑之人忽然细微地动弹了几下,官袍下蓦然伸出一只沾血的手,痉挛地在地上抓了一把。 “人还有气?”吴太监凑过去观看,咂舌感慨,“命硬。” “天子……”气息奄奄的御史忽然睁眼,目光死死盯着姜鸾的方向,哑声道,“……德行有亏,理应……逊位……” 吴太监一个激灵,厉声大喝,“堵了他的嘴,继续打!” 点点在怀里炸了毛,全身弓起,发出惊恐的叫声。 姜鸾抱紧了点点,站在伞下冷眼看着,目光转向行刑的四名禁军,“你们几个看着眼生,新来的?” 为首的禁军小头目单膝跪倒回话,“是。卑职等原本是玄铁骑的前锋营麾下。这次入京勤王,击溃叛军入城后,禁中护卫人手缺乏,卑职等就调过来做御前禁卫了。” 姜鸾笑了声,“怎么又是玄铁骑。如今连廷杖也归你们管了?人快打死了,你们裴督帅知道么?” 四名行刑禁军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话。 禁军小头目呐呐地道,“圣人才吩咐下来的。督帅……或许……不知道?” “哟,那可不太好。”姜鸾随意地抚着点点柔软的细毛,“最好知会你们督帅一声。廷杖是一回事,打死了人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吴太监在旁边哈哈笑着打岔,“四十廷杖是圣人亲自吩咐下来的,不是个小数目。生死么,可不好说。” “吴用才。”姜鸾盯了他一眼,“圣人还在两仪殿里,你要当面闹出人命来了?” 吴用才习惯性地弯了腰,脸上挂着笑,“汉阳公主在后宫娇养着,向来不管这些朝堂事的,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公主怎么突然管起来了?” 姜鸾漫不经心道,“今儿不是凑巧了么。”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痉挛的御史,又盯住行刑四位禁军,“打的是朝廷命官,你们自己掂量着办差。” 说完,往后退了几步,退入避雨的长廊檐下,继续往两仪殿走。 吴用才假笑哈腰的身影消失在背后雨中。 毫无抑扬起伏的数数声继续响起。 “二十九,三十……” 晋王妃站在长廊尽头亲自等着。 晋王妃如今怀着五个月的身子,小腹处不甚明显地隆起,无论坐立时一双手总是情不自禁搭在腹部。身侧围绕着十来个女官和嬷嬷,都是带进宫的娘家心腹。 姜鸾隔着几步停住脚步,除去风帽,露出稚气未脱的面容,“二嫂身子重,怎么亲自出来了。” 晋王妃见她神色言语平和,并未有怨怼模样,绷紧的神色一松,眼角却又情不自禁泛起泪光,“圣人和二郎在两仪殿里闹成那样,我怎么能安坐。” 她的视线落在姜鸾发白的唇色上,声线里露出愧疚不安,“阿鸾病了一场,瘦了。实在难为你,身子还没好全,就要挂心着二郎这边。嫂嫂给你陪不是。” 说着她吃力地扶着腰,就要俯身行大礼。 姜鸾急忙把人拦住了。 姜鸾抱着点点,她和晋王妃姑嫂两个,一个大病初愈,一个怀着身子,不约而同慢腾腾地往前挪步子,正好把该问的事问个清楚。 “二兄和圣人在殿里闹得凶?”姜鸾问晋王妃,“为了什么事。” “还能为了什么事。最近还有什么其他的大事。” 晋王妃苦涩地道,“上个月那场叛乱祸事里,圣人在城外中箭,龙体受损……为此一直耿耿于怀。今日不知又找了什么由头,叫了二郎进殿去,这么久没出来,我……我怕圣人要发落二郎。” 晋王妃谨慎地避开了最关键的字眼。 当今天子,是在京城的西城门下,被叛军威逼挟持,意图叫开城门时中的箭。 今年开春时,天子率二十万精兵御驾亲征,征讨范阳节度使叛乱。 谁也没想到,御驾竟然在太行山下大败,天子被俘。一国之君,落入叛军手中。 叛军把这张好牌牢牢扣在手里,把皇帝赶上战场叫关,兵不血刃攻占了虎牢关。 虎牢关是京城最重要的防御门户。 门户洞开,叛军长驱直入,包围了京城,故技重施,又威逼天子在城下喊话,意图叫开京城的城门。 当时防守京城的正是天子的兄弟,晋王。 “两仪殿到了。” 晋王妃冒雨停在宽敞的庭院中央,盯着大殿面前陡峭的汉白玉台阶,“我不好进议政殿。阿鸾进殿之后,好好劝慰圣人,叫圣人息怒。” 姜鸾注意到晋王妃隆起的小腹,也叮嘱了一句,“二嫂回去好生歇着。你是有身子的人,莫要忧思太重。” “对了,”她四下里打量,宽敞大殿外空空荡荡,“二嫂难道只请了我一个来?我在圣人面前说话其实也没太重的分量。” 晋王妃苦笑,“阿鸾见着那位挨打的御史了?” “十几位朝臣赶来替二郎求情,圣人大怒之下,拖出去廷杖了言辞最为激烈的章御史,又把其余的朝臣驱赶出去。” 她按着腹部,视线盯着远处殿宇,愁眉不展,“求情的朝臣们此刻或许还在前殿,或许散了。谁知道呢。二嫂如今只能指望你了。” 姜鸾站在原地,不急着进去两仪殿,想了一会儿。 “圣人如今最信赖河北道兵马元帅裴显。朝臣们求情十句,只怕没有这位裴督帅说一句话有用。二嫂既然派人请我来,怎么不索性把他叫来。” 晋王妃的视线游移了片刻,幽幽地叹了口气。 “阿鸾莫非忘了?圣人的嫡母太后娘娘,也是河东裴氏出身啊。这位裴督帅是圣人的母家嫡表亲,细论起来,应该还是母家小舅舅一辈的。二郎他……没那么好命,不是从太后娘娘的肚皮里托生的,攀不上裴督帅的亲。” “如今圣人独自在殿内,二郎这个做弟弟的已经十分为难,若圣人和裴督帅两人同在殿中……”晋王妃凄然道,“还有二郎的活路么。” “原来二嫂这样想。”姜鸾并未被这番话打动,只抬头看了看高处的两仪殿, “其实倒不一定。所谓‘血脉亲情’四个字,不见得牵扯得住所有人。” 两仪殿门紧闭。 今日值守两仪殿的是北衙禁卫中郎将,薛夺。 薛夺也是新调入禁中的。 这次玄铁骑入京勤王,薛夺是前锋营的左将军,头一批击溃叛军冲进京城的小几千人,就是他带头冲的锋。 他是主帅裴显麾下的得力亲信之一。击溃叛军入京后,玄铁骑掌了京城防卫,裴显开兵马元帅府,他麾下的亲信也领了戍卫皇宫的要紧差事。 薛夺二十岁出头年纪,身上披挂全副明晃晃的盔甲,腰间佩刀,靠坐在殿外栏杆,红缨头盔随意地勾在食指上。 睨着姜鸾一步步地走上十几级汉白玉台阶,这才起身戴好头盔,过来行礼, “末将薛夺,见过汉阳公主。” 姜鸾知道薛夺这个人。他家主帅自己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手下养出一群效死的武将,只服他们主子一个,对外人个顶个的狗脾气,只怕连姜氏宗室都不放在眼里。 她懒得口舌,直接绕开薛夺走过去两步,伸手要推殿门。 薛夺果然赶过来拦在她面前。 “圣人和晋王殿下在殿内议事,并未传召汉阳公主。” 身后缀着的文镜也赶过来劝说,“此地空旷风大,公主的病刚好,回去歇着吧——” 不等他俩说完,姜鸾一抬脚,迤逦长裙下的羊皮小靴直接踢上殿门,砰的一声响。 “圣人!” 她隔着门喊,“许久未见,阿鸾前来探望。圣人放阿鸾进去。” 作者有话说: 【头顶焦糖拿铁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撩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兔兔鲨鱼 70瓶;白衣卿相 40瓶;此刻安然 20瓶;生姜红糖水、杳辞辞 10瓶;数值 7瓶;㏄呀、清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在薛夺和文镜两人的瞠目瞪视里,姜鸾又叫了两次门,终于等到吱呀一声,殿门从里打开一条细缝。 和她相熟的另一名御前大内监,徐公公,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哎哟,公主这边动静小些。”徐公公悄声道,“圣人和晋王殿下在殿里议事议得久,刚发了大脾气。皇后娘娘也在,公主赶紧进去吧。” 第5节 姜鸾谢过徐公公的提点,抱着点点跨过门槛,径直往里走。 徐公公嘶了声,赶紧追上来, “公主怎么又把这只狸奴带进来了。狸奴胆子小,受了惊吓容易到处乱窜。上次这狸奴跑出去老远,老奴寻了大半日才寻回。” 姜鸾抱着点点不放,淡定吩咐,“你叮嘱殿里伺候的人盯紧便是。万一点点跑了,随时抓回来。” 抱着点点从殿门处走进来时,羊皮靴踩在两仪殿亮到反光的殿砖上,发出细微的敲击声。 哒,哒,哒。 宽敞的大殿里,空气几乎凝滞。 一个身影孤零零跪在丹墀下,身上穿着象征宗室威严的行龙金绣蟒袍,肩头却垮着,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低垂着头。 那是晋王。 晋王今年才十八岁,皇家兄弟里行二,双名‘鹤望’,原本是个闲散王爷,只等年满二十加冠后离京去封地。 这次被叛军围住京城时,才在大臣们的簇拥下匆匆忙忙加了冠,以成年男子的身份担起监国护京的重任。 耳边的传来脚步声,惊醒了木人般呆跪着的晋王,他顺着脚步走近的方向,递来一个惶然的眼神。 紫烟缭绕的小型御座上方,年轻的天子背北朝南,坐在黄金龙椅里,单手撑着椅背,右手捂着脸,同样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 当今天子单名一个‘鸿’字,今年二十岁,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先帝病逝后,理所当然登基为新帝。 皇家姜姓诸王都生了一副好容貌,延熙帝姜鸿也不例外,原是个相貌堂堂、锐气逼人的新君。 这次御驾亲征大败,被贼兵挟持叩关,几乎导致京城沦陷的经历,极大地挫折了延熙帝身上的自信锐气。 就连他说话的声线语气,都不一样了。 “朕乃天子,也是你的嫡兄,二郎。” 延熙帝完全没有注意到从侧边进殿的姜鸾,全副注意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语气迟疑,低落,且沮丧, “你幼时生母过世,母后抱养了你,养在椒房殿。我们是从小一同长大的手足。” 晋王姜鹤望冷不丁望见姜鸾从殿外进来,大为吃惊之余,又急忙低头拜倒,双手交握放置额前,以五体投地的姿势回复诘问, “弟弟和圣人血脉相连,在太后娘娘膝下一同长大,弟弟自小疼了怕了,哭了笑了,都会去找圣人倾诉。自从先帝大行,弟弟身边最亲近的亲人,便是圣人了。长兄如父,弟弟视圣人如兄如父……” “行了,姜二郎。”皇帝打断晋王的话,撤下了遮挡面容的龙袍大袖。 一道横贯左右脸颊的疤痕,划破鼻梁,触目惊心,出现在天子脸上。 “抬起头来,看看朕脸上的伤疤。”延熙帝嘲讽地指着自己的脸,“姜二郎,你敢说这箭弩之伤,不是拜你所赐?” 姜鹤望不敢抬头。 他稽首伏地,带着哭腔辩诉,“弟弟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命守城将士对圣人射箭。叛军强攻京城,圣人被裹挟在乱军之中,身不由己;将士们保卫京城时不慎误伤,同样身不由己,并非故意为之。还望圣人明鉴!” “好个身不由己。” 延熙帝抬起手,抚摸着脸上狰狞疤痕,“当日西城门下,箭落如雨。朕眼看就要死在自己将士的箭矢之下。还好身边有个忠心的小福禄,他舍身挡在朕面前,用自己的命,换了朕的命。” 他森冷地道,“小福禄一个阉人,也知道为朕抛却性命。和朕血脉相连的晋王呢……他站在城头高处,指挥守城的将士,朝朕的方向射下箭雨,他要借着征战夺了朕这个兄长的性命!” 天子的怒吼声在大殿里回荡。 除了咆哮,空旷殿室里再无其他声音。 黄金龙椅侧边,谢皇后冷漠地站着。 谢皇后出身世家大族,天家兄弟在眼前爆发了激烈冲突,但谢皇后的表情看来和往日并无什么不同,依旧头戴凤冠,仪态端庄,仿佛一座精细雕刻的菩萨。 她看到姜鸾进来,没有出声招呼,甚至并没有多看一眼,目光重新聚集在晋王颤抖跪倒的背影上。 她是皇后,天子正妻。 天子的怒气,便是她的怒气。 天子的仇恨所向,便是她的仇恨所向。 “弟弟没有!弟弟只下令将士们奋勇守城!”姜鹤望被兄长和大嫂目光里的森冷冰寒击溃了,他崩溃地跪倒在地,脸埋进厚重的金绣行龙袍袖里。 寂静的大殿里传出晋王压抑的哭声。 “圣人被叛军逼迫,在城下公然喊叫,‘朕在此,开城门!’ 圣人叫弟弟如何做!这里是京城重地,京城一旦失守,乱兵长驱直入中原,祖宗的江山社稷落入贼子之手,弟弟若听命开了城门,就是千古罪人!” 龙椅上的天子暴怒起来,脱下拇指上的玉扳指,往晋王的方向劈头盖脸砸下去。 扳指在玉阶上砸得粉碎,四处飞溅。 “你不要做千古罪人,就要在阵前射杀了朕,让朕在青史上只留下亲征失败的一笔,让朕做千古罪人!” 皇帝的暴喝声在大殿来回回荡,震得耳边嗡嗡地响。 激怒之下,他猛拍龙椅扶手,就要起身。 不料才刚站起,腿脚受力,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旁边一歪,又摔了下去。两名随侍的内宦急忙搀扶。 乱军攻打京城当时,箭矢激落如雨,延熙帝在城下所受的箭伤,远不止脸上那处。 他的腿瘸了。 姜鸾就在这时,抱着惊恐不安的点点,踩着不紧不慢的脚步,走近丹墀台阶之下。 “圣人万福。二兄万福。”她对眼前的混乱视而不见,像寻常那般唤道。 延熙帝在众人的搀扶下,拖着瘸腿坐回龙椅之上。 “汉阳来了。” 他烦躁挥手,“朕和晋王在殿里议事,你改日再来探望吧。” 姜鸾慢吞吞地行礼,站在跪倒的晋王身侧,并不急着走,反而开口道, “刚才进来时正好听到几句。圣人,当时乱兵攻城之时,妹妹也在城头上,就和二兄站在一处。妹妹可以作证,二兄并未下令对圣人射箭。” 晋王的手背额头被碎玉割破了几道血口,脱力地坐在地上,目中含泪, “阿鸾……” “汉阳,朕平日里待你不薄。”延熙帝冷冷道,“你也倒戈向他那边了?” 他指点着晋王方向,“不是他下的令,又是谁下的令?主张坚守京城的王相?摇摆不定的李相?你该不会说,这等大事,是守城的几个将军自己拿的主意?” “这个么……”姜鸾沉吟着,正思考下面如何说,殿门突然打开了。 刚才还在偏殿庭院处监视行刑的大太监吴用才,快步登上御阶,在皇帝身侧回禀,“圣人,那大逆不道的章御史,已经重责了四十廷杖,扔到宫外去啦。” 延熙帝缓缓抚摸着少了玉扳指的大拇指根处,问,“还活着?” 吴用才谄媚地笑,“奴婢看着情形……九成九,活不成!” 晋王浑身一震,猛地抬头,想说话又不敢。 延熙帝居高临下看在眼里,露出一个笑容,扯动狰狞的伤疤,原本俊朗的面容现出三分扭曲,“怎么,朕才杖责了一个要朕‘退位让贤’的御史,你这位沽名钓誉的‘一代贤王’,就心疼你的党羽了?” 他虽然在笑,那笑容却瘆人得很,晋王姜鹤望被吓到了。 他立刻伏身下去,无措而混乱地解释着,“弟弟并无结交什么党羽。圣人知道的,弟弟胸无大志,向来只想做个闲王……”” 延熙帝压根不理他,自顾自地道,“坚守京城二十日,终于等到了勤王大军,晋王,你着实落了个好名声啊。” “在外头那批臣子眼里,朕这个天子德不配位,又瘸了腿。朕不该占着龙椅,理应自愿逊位,传位给你晋王。朕才二十岁,二十岁退位的太上皇,哈哈哈。” 延熙帝仰头大笑起来,瘆人的笑声在大殿里回荡,说不出的古怪可怖。 “口蜜腹剑的东西!”皇帝突然暴起厉声呵斥,晋王猝不及防,被吓得一个哆嗦,“朕一个字都不信你!” “那么多天,你站在城头上,冷眼看着城下的朕。最后是谁救出了朕?是朕的母家表亲,远在河东的裴显!他领兵千里勤王救出了朕,不是你晋王!” 晋王喉咙里发出一声哽咽,又硬生生憋回去, “是弟弟无能,闲散惯了,拉不开弓,闻不得血,不能披甲上阵,城里又兵力不足,所有人都反对开城门出战……” “太拙劣了,晋王。” 皇帝拖着瘸腿,在吴用才的殷勤搀扶下,一步步地下了丹墀,“借口太拙劣了。” 一声清脆声响,腰间悬挂的天子剑出鞘,利剑直指兄弟,剑身倒映出晋王惊惶含泪的脸。 晋王被出鞘的天子剑吓得不轻,手撑着地连连倒退,“圣人饶命!弟弟……臣……臣奉了圣人之命留守京城,身后万民,无处可退,臣只是想守住京城!”他心神大乱,泪水淌了满脸,哭喊着拜倒,“臣守住了京城!” “狡辩。” 皇帝森冷道,“是朕的兵马元帅击溃叛军,保住了京城,不是你晋王!” 晋王百口莫辩,绝望地捂脸痛哭起来。 “狡辩完了?”皇帝站在自己的兄弟面前,冷冰冰打量着他脸上狼狈的泪痕, “你是朕的弟弟,朕不杀你,朕替先帝管教你。跪好了,把袖子挪开。吴用才,掌他的嘴。” “遵旨!”吴用才过去几步,铆足劲扬起手。 “啪——”响亮的掌掴声响彻大殿。 晋王直挺挺跪着,两边脸颊渐渐红肿破皮,嘴角流下血来。 只要长兄不喊停,这场羞辱目的的掌掴便不会停。 “啪——” “啪——” 晋王的神色麻木空白,视线迟钝地往四下里看,落在蟠龙红柱上。 大殿里有十六根同样尺寸的金丝楠木红漆大柱,底盘粗壮,雕刻蟠龙祥云,撑起整座殿宇。 晋王下定了决心,闭了闭眼。 就在这时,站在侧边、始终冷眼旁观的姜鸾把手掌缓缓松开。 “喵呜~~” 被安抚许久的点点终于得到了自由,娇娇地叫了声,猛地往前方窜去。 一道白影闪电般朝晋王方向奔出。 站在大殿四个方向,目不转睛盯紧猫儿的四名内宦同时动了。 “公主的狸奴又跑了!” 天家兄弟争吵时,始终木头人般不言不动的四名御前内监,突然活了过来。 决意撞柱而死、自证清白的晋王,刚起身开始疾冲,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影,脚下本能地顿了顿。 咬牙继续往前冲,又撞上一个内监。 御前内监们终于注意到了这边不寻常的动静。 “晋王殿下要撞柱自尽!”几人再度惊呼起来。 除了吴用才没动,其他几个御前内监们呼啦啦冲上去,抱住晋王手脚,死活把他拦住。 第6节 晋王见自尽无望,绝望委屈之下,放声大哭。 他的天子兄长冷笑一声,“惺惺作态。”在吴用才的殷切搀扶下,一瘸一拐地往龙椅处艰难走回。 才走上两步,背后的姜鸾开口了。 她平日里说话的声音便不大,如今病愈不久,失了元气,声音更显得轻且温软,在晋王断断续续的泣声里,几乎听不清。 姜鸾抱着刚找回的点点,弯了腰,正在晋王耳边悄声说话。 “当日叛军围京,圣人在城下喊话时,我便说过,国难危急关头,二兄应该有决断。” “圣人替叛军叫开了虎牢关当时,二兄便该听从臣子们的谏言,自立登基。” “二兄当时直接登了基,又怎么会有今日的尴尬局面。” 艰难往龙椅处走的延熙帝姜鸿中途转身,目光狐疑,“汉阳,你和晋王在耳语什么?” 姜鸾抱着点点站在阶下,目光略过冷漠的谢皇后,对高处神色阴鸷的皇帝笑了笑,抬高嗓音。 “阿鸾在和二兄说——圣人逼迫得二兄要撞柱自尽,太过了。” “圣人在城下替叛军喊话那天,叛军猛攻西门,血流成河。二兄在城楼上督战,被血气冲得几乎晕厥,丁翦将军护送他下了城头。他为国尽心尽责,又做错了什么呢。” 在晋王委屈爆发的大哭声中,姜鸾轻飘飘地抛下最后一句: “后来在城头上下令‘不惜代价守城’,令圣人不幸中箭的……是我啊。” ———— 与此同时。 皇城安静的西北角某处,临时搭建起一座审讯房。 雨势渐渐转小了。 裴显披着大氅, 站在暗沉的窗边,凝视着窗外细密的雨丝。 两个军中主簿抓着供状从隔壁审讯房匆匆出来。 “督帅。防守京城西门的主将,丁翦将军的口供在此。” 主簿躬身行礼,双手奉上供状。 “无论我们如何软硬兼施,丁翦将军一口咬死,圣人在城外喊话当日,下令守城将士朝城下射箭,误伤了圣人龙体,是他自己拿的主意。” 裴显没有回头,随手拿过供状,略翻了翻。 “有没有和丁将军说过,他实不必如此。” 裴显的嗓音低而沉稳,语速平缓,饱含镇定人心的力量。 “世事无两全,舍小节而取大义。晋王殿下固守京城不退,保全了身后的千里江山,万家灯火。纵然误伤了圣人龙体,晋王大节无亏。” “再说,晋王殿下是圣人的兄弟,就算为此事被罚,也只会被宗正寺以家规训诫。裴某追根究底,不过是为了给离宫那边的太后娘娘一个交代。——你们没有和丁将军详细解释?” 两名主簿都是河东跟随来的裴氏家臣,挂着军中主簿的职务,实为幕僚。其中一名何姓幕僚回禀, “属下把厉害关节都仔细说了。但……丁将军毫无反应,依旧咬死是他自己一人的责任。” 裴显凝视着窗外越来越小的雨丝, “丁翦倒是对晋王忠心耿耿,不惜自己的性命也要把晋王干干净净的摘出去。” 他把供状丢回给何幕僚手上,“按他的供状所言,武将误伤圣人龙体,丁翦这颗脑袋只怕保不住。可惜了一员大将。” 一名亲兵飞跑进院,单膝跪倒,“督帅!” 亲兵喘着气急禀,“小的从两仪殿来,奉薛夺将军急令,带一句口信给督帅。” 说罢起身凑过去,附耳低声说了几句。 裴显盯向窗外庭院的目光微微一凝,“……竟是汉阳公主?” “千真万确,两仪殿那边已经闹腾开了,圣人降下雷霆之怒。”亲兵道,“薛二将军弹压不住局面,请督帅即刻过去,当场定夺。” 第5章 值守两仪殿的薛夺,此刻如热锅上的蚂蚁。 在殿外的汉白玉栏杆高处焦虑得来回踱步,红缨头盔戴在头上,被急出来的满头汗浸得湿透。 怎么会,怎么会是娇滴滴、病歪歪的汉阳公主! 两仪殿里,延熙帝的怒吼声透过打开的殿门,从里面传到庭院里: “来人,把汉阳公主拖出去,在殿外廷杖!” “今日当值的禁卫呢,来人!” 两仪殿今日当值的北衙神武卫,原本都是入京勤王的玄铁骑将士,最近才编入的禁军。 ——都是薛夺麾下前锋营的人。 此刻众多禁卫面面相觑,齐刷刷看向他们的头儿。 薛夺头大如斗。 半个时辰之前,当值禁军听圣命从殿里拖出去一个御史。京城文人的身子骨不经打,四十廷杖下去,人打得只剩下一口气,监刑的吴用才还要把人晾在雨里,行刑的禁军见势不对,赶紧把人抬到宫外去了。 拿门板抬着人冒雨路过太极殿时,之前被皇帝驱赶出两仪殿的十几位朝臣们都未走,三三两两的站在御廊下,众多视线盯着门板侧边垂落的、一动不动的手。 门板穿过太极殿的广场,血水顺着指尖滴滴答答地流,混在雨水里滴了一路。 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官员聚集在太极殿外,神色肃穆,低声议论着些什么。禁卫几度驱赶都不肯散去。 渐渐转小的风雨里,酝酿着新的一场风雨。 薛夺烦躁地扔了红缨头盔,坐在汉白玉栏杆上。 京城里官员们的那套规矩,跟军营里的令行禁止的规矩不一样。他捉摸不透。 他只知道一件事,汉阳公主那纤弱娇花似的小身板,几杖下去,人就没了。 真听了圣命,杖死公主的责任,谁担? 两仪殿内外人心惶惶之时,一个挺拔的身影撑伞穿过宏伟殿门,腰悬佩剑,步履沉稳地走近殿前。 春雨氤氲的水汽模糊了来人的身影轮廓,在十二骨大油纸伞的遮挡下,只能看见严实合拢的玄色曲领,领口露出的一小截修长白皙的脖颈,以及形状优美的薄唇。 裴显亲自过来了。 薛夺从栏杆上跳起,大步冲下台阶去。 “督帅!” 姜鸾就在这时,在几名禁军押解下,悠然走出两仪殿。 走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愉悦的笑。 她的晋王二兄意图撞柱自尽不成,混乱成浆糊的脑子倒清醒过来,扑过来护住她,跟龙椅之上的那位好皇兄掰扯了整整一刻钟的‘廷杖限于朝臣,刑责不上公主’。 最后还是御前大太监吴用才叫来了偏殿刑杖的那四名禁卫,把她押了出来。 说是押解出殿,没一个敢真正动她,点点至今还好好地抱在怀里。 晋王之所以胡乱掰扯,拖延时间,是在等外头的朝臣听到动静,赶来劝谏阻止。 而禁卫们那边,任由晋王掰扯,磨磨蹭蹭地拖时间,也是在等能决断的人过来。 只有被皇帝点名监刑的吴用才,自觉握住了一国公主的生杀大权,脸上忍不住露出踌躇满志的神色。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哪。”吴用才阴阳怪气地感慨,“看这几位禁卫兄弟,就是刚才廷杖御史的那四位。” “半个时辰之前,公主路过侧殿,还教了他们他们禁中廷杖朝廷官员的规矩,没想到短短半个时辰后,就轮到公主自己了。啧啧啧,想不到啊。” 姜鸾还在微笑。 她是真的心情好,把奚落当做耳边风,乌眸愉悦弯起,眼底满是期待笑意。 “汉阳公主在笑什么?”吴作才怀疑地问,“出去就要刑杖了。不怕?” “本宫怕什么。”姜鸾轻松地说,“倒是吴公公再继续这么上蹿下跳,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吴作才:“?” 终于被押出殿外时,站在台阶高处,姜鸾往四下里一瞄,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想找的人。 裴显肩头披着玄色大氅,收了伞,站在细雨斜风的空旷庭院中央,微微低了头,正在听薛夺回话。 薛夺平日里说话做事的调调儿像个浪荡公子哥儿,轮到他回禀的时候,却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手摆出端正聆听的姿势。 两人在庭院中交谈了片刻,裴显安抚地拍了拍薛夺的肩膀,示意他退下。 视线抬起,隔着大半个空旷庭院,准确向姜鸾站立的方向望过来。 姜鸾歪了下头,颜色浅淡的柔软的唇瓣弯起,粲然一笑,露出两只洁白的小虎牙。 裴显面上并无什么反应,隔着绵密的小雨,两人互相打量了一眼,他率先把目光移开了。 他的眼光极为锐利,只短短瞬间便发现了许多情况。 这位养在深宫的汉阳公主,脸上气色并不太好,唇色发白,血气不旺。 碧玉年华的少女,虽然显露出超出年纪的镇定,但整个人给他的感觉,很脆弱。 小小的,苍白的一只,大半个身子笼罩在殿室的阴影里,仿佛纤细荏弱的栀子花,只需要轻轻一掰,便从根折断了。 “哟,裴督帅总算来了。” 吴用才急忙揽起衣摆快步下台阶,讨好地过去行礼,“刚才裴督帅不在,两仪殿里那个兵荒马乱哟。” 裴显冷淡地唔了声。 眼角余光依旧打量着荏弱的贵女,“圣人传话,要廷杖汉阳公主?”他追问,“杖多少?” 吴用才含糊道, “这可不好说。圣人并未说数目。刚才圣人发下雷霆大怒,再三催促行刑。虽说是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但这回犯下大错,不杖只怕不好收场。督帅您看怎么办,圣人还在殿里等着哪……” “杖死了谁担责?”裴显单刀直入地道。 吴用才一愣,缩了缩肩膀,谄媚地笑了,“咱家哪敢问呀。要不,督帅进殿和圣人商量商量?” 裴显的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吴用才的脸上,转了一圈。 “那就是无人担责的意思?” 第7节 “哈哈哈,督帅说笑了。我等都是为圣人效命,哪个身上不担责?理应鞠躬尽瘁才是。” 薛夺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等吴用才带着假笑走开,他立刻奔过去,压低嗓音进言, “督帅三思。汉阳公主不能打!先帝最小的女儿,连笄礼都未行过,身子骨又病歪歪的,三两杖打死了,那死阉奴只管袖手看着,黑锅都落在动手行刑的兄弟身上!咱们玄铁骑入京是来勤王的,不是来背锅的!” 裴显扯了扯唇,“现在知道玄铁骑不背黑锅,刚才廷杖御史又是怎么回事。御前内监们不肯背锅,把黑锅甩出来,你倒来者不拒,接个正着。” 薛夺烦躁地脱下手腕的铁护腕,往地上一砸,青砖地积了不少水,砰地溅起几股水柱。 “宫里一群阴货,他娘的。” 庭院中央,四名当值禁卫面无表情,磨磨蹭蹭地在小雨里准备廷杖用具。 吴用才作为监刑太监,在旁边催促几次了。 “一个乌木凳,你们来来回回地挪位置,要挪多少次?” 他感觉出几分不对劲,抬高嗓音呵斥, “我说你们几个,该不会在拖时辰吧。咱家告诉你们,圣人心意已决,是不会更改圣意的——” 十七八位身穿朱红绛紫各色官袍的朝臣,就在这时穿过两仪殿门,手捧玉笏,排成两列向殿前行来。 细雨几乎停了。 浓云翻滚的天幕上露出一丝阳光。 为首那名头发斑白的老者,身穿文官紫袍服,腰系金鱼袋,神情肃穆,正是尚书省长官,官居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朝中敬称‘王相’的王懋行。 十七八名朝廷重臣鱼贯走到两仪殿外,分成两列,端端正正跪倒,对着殿宇方向行礼,起身,俯身再拜。 “老臣王懋行,奏请天听。” 王相王懋行,出身世家大族之首的太原王氏,家族三代之内出过两任宰执,本身是先帝临终时任命的辅政大臣,在朝中声望极高。 这次叛军围困京城,王相是坚定的守城主战派。 “晋王殿下坚守京城,寸土不让,护我大闻朝百年社稷。危急之时,汉阳公主下令‘不惜代价守城’,虽有误伤,大节无亏!臣等为汉阳公主请命,请陛下免廷杖!” 在他背后,众多重臣们手捧笏板,端正稽首, “臣等为晋王,为汉阳公主请命!” “请陛下免廷杖!” 众多朝臣齐声请命,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殿室外空旷广场,如无声海啸,于无形间撼动人心。 庭院里准备了一半的廷杖用具当然停了。四名禁卫得了头儿吩咐,面无表情站成了四根木桩子。 吴用才缩着肩头往人群后面退。 姜鸾站在殿外栏杆边,眸光低垂,望着下面的动静,指尖安抚地抚摸点点柔软的长毛,似笑非笑地等着。 排山倒海的请命声中,天子始终没有现身。 自从延熙帝被射伤瘸了腿,他再也没有当众走出殿外,现身于朝臣面前。 朝臣请命两刻钟后,沉重的殿门终于从里缓缓开启。 代替天子走出来的,是当今皇后,谢娘娘。 谢皇后出身京城四大姓里的谢氏,两年前嫁进皇家,和晋王妃出嫁的日子只差了半个月。 姜鸾无论在何处碰到这位嫂嫂,总是见她凤冠雍容,不苟言笑,一副端庄老成的模样。其实论起年岁来,也尚未到二十。 谢皇后一步步地下了台阶,走到散落满地的廷杖用具面前,开口道,“木杖收起来吧。” 她随即转身面对朝臣,“诸位老臣的声音,圣人听到了。圣人优容纳谏,将汉阳公主的廷杖改为宗室家法,小惩大诫,惩处误伤圣人龙体之罪。” 她以国母的身份,亲自扶王相起身。 王懋行再拜谢恩,在谢皇后的搀扶下颤巍巍站起来。诸臣纷纷跟随起身,却没有一个离开,依旧排成两列站在殿外等候。 是等待,也是压力。 姜鸾唇边的笑意浓了几分,抱着点点重新进了殿,踱到晋王面前,招呼他, “二兄跟阿鸾一起告退吧。王相在外头等着呢。” 姜鹤望也早看到殿外等候的朝臣了。生死之间走过一遭,求生的意志只会更强,他壮胆起身,御前颤声告退。 坐在龙椅高处的皇帝森冷地瞪视着,没有出声阻止。 兄妹俩前后走下汉白玉台阶,越来越小的雨势正好停了,头顶阳光破开浓云照耀下来,晋王双目泛红,路过殿外请命的诸大臣时,哽咽着一一道谢。 姜鸾跟在身后,同样一个个谢过去。 她这次大病半个月,朝里知道的人不少,王相为首的几位大臣关切问起病情,她带笑一一回了。 目送着请命的朝臣逐个离开双仪门,姜鸾的脚步停下,又转回去,重新拾阶而上,隔着两级台阶,仰头招呼了一句,“督帅安好。” 裴显站在殿外栏杆旁,正在叮嘱薛夺些什么,两人停了话头,他转过身来,目光往下方盯了一眼,微微颔首, “汉阳公主安好。公主有气血不足之像,可需要臣送几支养气的人参过去?” 姜鸾摸了摸自己苍白的脸颊,不以为然, “人参什么的,倒是不缺。本宫只想当面问督帅一件小事。” 裴显扫过她身后一眼。 文镜脸色发白,从姜鸾身后走出两步,原地单膝跪倒,“公主离开临风殿,是末将失职。” 裴显冷淡地颔首,“确实是你失职。把牌子卸了,回去军中,领十军棍。” 文镜把腰牌交付给副将,卸了刀,沮丧走了。 姜鸾饶有兴致地目送文镜走远,笑吟吟转回身来, “督帅当面罚了文小将军,难道是杀鸡儆猴?只可惜本宫向来不吃这一套,该问的还是要问个清楚。” “京中负责防卫西城门的丁翦将军,和本宫是认识的,听说本宫病了,原本隔三差五都会送点人参鹿茸去我的临风殿。突然连着四五天没了消息,我就想着……该不会是落在督帅手里了?” 裴显的手掌搭在栏杆处,神色纹丝不动,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姜鸾站在下方台阶上,仰着头,指尖一下一下轻捏着点点不安分伸出来的粉色肉垫, “他只是奉命行事,圣人城下受伤之事和他无关。劳烦督帅,把人放了吧。” 她说得不能再直白了,裴显这才平淡应下,“公主不必挂心,丁翦将军被臣留了几日询问详情。如今已经问完了口供,不久便能归营复职。” “那就好。”姜鸾极干脆地转身便走。 春蛰和白露两个刚才吃了一场惊吓,吓掉了半条命,匆忙赶过去跟随在身后,一左一右摆出护卫的姿态。 盯着远去的纤细背影,裴显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他原以为丁翦咬死口供,是要把晋王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但如今看来,丁翦舍了性命要护的……是这位年仅十五的汉阳公主。 汉阳公主的反应也很奇特。 顶着误伤龙体的罪名,才侥幸逃过一场廷杖,不知道回去要受什么宗室家法,她不担心她自身,倒有心思问旁人的下落。 如此大胆无惧,反应不寻常。 他沉思着,吩咐薛夺,“你的神武卫和文镜的羽林卫换值,即日起戍卫临风殿,日夜盯半个月,主查和军中将领的来往。” “是。”薛夺肃然领命。 裴显顿了顿,续着之前的话题继续往下说。 “——最近忙着整顿军务,梳理朝中的文臣派系,倒是忘了皇城里的数千宫人。看刚才那姓吴的御前太监的做派……”他沉吟着,停住了。 捧高踩低,蝇营狗苟。此等心性人品,如何堪用御前。 “吴用才那老小子阴得很,兄弟们看不顺眼久了。”薛夺摩拳擦掌,大咧咧地请功, “末将半 夜把人抓来杀了,保证做得无声无息。” 裴显抬起狭长凤眸,没什么表情地盯了他一眼,“戍卫皇城的北衙禁军神武卫,是给你做这等山匪勾当的?” 薛夺也意识到不妥当,讪讪道,“毕竟是个御前伺候的大宦。当众拖出去杀了,是不是有点太招摇了……” “在京城里做事,怕的不是招摇,是师出无名。抓捕有名有姓的大宦,给出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即可。” 裴显思忖着吩咐下去,“薛夺,由你总领北衙六卫,在宫里各个殿室仔细排查。” “今日先重点查一查——国难时企图背主出逃的内侍宫女。不论宫中品级身份,一律锁拿。” 作者有话说: 【头顶冰美式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生姜红糖水9瓶;花点点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春蛰和白露两个踏进临风殿门里,饱受惊吓的两个少女才开始放开嗓子大哭。 姜鸾趁她们两个和苑嬷嬷掰扯不清的时候,把点点交给交给夏至照顾,走进庭院里。 才走出两步,脚步一顿。 她停下步子,皱眉打量。 离正门不远处,一个十七八岁的小黄门,弓起腰背,手抓着大抹布,一边抹泪,一边苦哈哈擦拭着庭院,背影凄凄惨惨戚戚。 姜鸾望着那擦地的小黄门,“这是谁在挨罚?犯了什么事。” “公主不记得了?”身后随侍的是秋霜,带着几分诧异回禀, “是新调过来不久的小黄门,名叫吕吉祥。苑嬷嬷看他伶俐,原本安排在内殿伺候火烛,公主当时也点了头的。但公主病得迷迷糊糊的那几天,有天半夜突然起身,点了吕吉祥的名,把他打发到外殿去,叫他每天跪着拿布擦一遍临风殿所有的庭院。” 秋霜抬手点了点庭院里撅起的屁股,“喏,今儿的活计还没擦完呢。” “吕吉祥?”姜鸾听到这个名字便笑了,“擦庭院?啊,我想起来了。” 这次京城守卫成功、勤王军入城的当天,她毫无预兆地病倒,缠绵病榻了半个月。 那半个月里,人烧得迷迷糊糊的,脑子里浆糊一般,有许多前尘往事转马灯似的浮现,她仿佛被无形之力掀开颅骨,把过往一生硬生生地塞进脑子里,只要稍微往深里想一想,便引发剧烈头疼。 身边有些人,名字听着耳熟,面孔似曾相识。原来确实是前世见过的。 第8节 吕吉祥……上一世的内廷大宦。做事机灵有眼色,牢牢抱紧了裴氏大腿。 她前世伤损了身子,一年倒有五六个月缠绵病榻,病重时衣冠不整,不便见外臣,吕吉祥便把她在宫里的起居事无巨细地报过去。如果被监听的不是她自己,倒也能称一句,精明,得用。 她停下了脚步,勾了勾手指,把人叫近过来。 那边正在苦哈哈擦地的吕吉祥立刻察觉了。 他丢下了抹布,碎步小跑过来。 十八、九岁的年轻内侍,动作飞快,回话时机抓得刚好,颇为清秀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可怜,从头到脚透出一股讨喜机灵劲儿。 吕吉祥抹着泪磕头呜咽, “公主容禀,不是奴婢偷懒,奴婢原本大清早地都擦完了一遍庭院了,但早上晋王妃派来的那女官闯进来胡闹一趟,把奴婢好容易擦干净的庭院又踩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脚印子,奴婢正在擦第二遍,快擦完了……” 说到一半,注意到姜鸾脚上传的羊皮乌靴侧边沾了少许泥点,吕吉祥立刻膝行两步过去,双手虚虚托住靴底,殷勤提醒, “公主的靴子溅了泥,奴婢这里有干净毛巾子,奴婢给公主擦靴。” 姜鸾没忍住笑出声来,目光这时才落在他脸上,正经端详了几眼,“年轻时倒是长得人模狗样的,有眼色,能屈能伸,是个人才。难怪往上爬得快。” 吕吉祥跪在地上,听得似懂非懂,但不妨碍他听到‘往上爬得快’几个字时,面露喜色,立刻谢恩,“奴婢谢公主夸赞!” “谁夸你了。”姜鸾拢了拢保暖的云肩, “地上踩脏了,那就再擦一遍吧。” 说完,抬脚从庭院穿过去,毫无恻隐之心踩出一行新脚印。 …… 春蛰和白露两人把今天的两仪殿之行遭遇复述了一遍,把苑嬷嬷惊吓得不轻。 京城被叛军围困那个月,局势艰难,自家公主时常跟随晋王上城楼巡视,以两人的皇室身份稳定军心,苑嬷嬷是知道的。 公主年幼,自小在深宫娇养,各方城门的守将比起晋王殿下,更怕汉阳公主出事,但凡她出现在城头上,身侧随时随地都有几十个亲兵拿重盾遮挡四面,牢牢护得铜墙铁壁一般。 苑嬷嬷哭过了,也劝过了,劝不动。有时姜鸾在城上溅了满身血点回来,换衣裳,泡澡泡上大半个时辰,身上沾染的血气还是洗不掉。苑嬷嬷每天抹着眼泪一边数落一边擦洗。 她原以为这是自家公主能遇到的最糟的事了。 苑嬷嬷嘴唇颤抖,“皇后娘娘说的宗室家法……是个什么样的罪罚?廷杖那样,打、打板子么?” 姜鸾自己倒是镇定得很,盘膝坐回罗汉床上,慢悠悠拿起一块枣糕吃着,“回来时听二兄说,宗室在乎皇家体面,没有打板子这种见血的家法。” 她想了想晋王安慰她的说辞,“对宗室女的惩处,多半是要关在宗庙里吃斋念佛,祈福之类的?” 苑嬷嬷长松了口气,喃喃念佛,“那就好,那就好。” 姜鸾嘴角翘了翘,“哪里好?我可不觉得好。” 她把枣糕丢回去,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宗庙在京城外五十里,把守宗庙的那批南衙禁卫,祖祖辈辈是皇家宗室蓄养的亲军,和如今皇城里这批新换防的北衙禁卫来历不同,不好钻空子。我要是被关进去,只怕要关到老。” 不只是苑嬷嬷,殿里听到言语的几个大宫女脸色同时变得刷白。 “不至于吧。”苑嬷嬷强撑着道,“公主年岁已经满了十五了。在宗庙里吃斋念佛几个月,时间也够久了,今年圣人必然要把公主放出来行笄礼的。行完了笄礼,后头还要挑选驸马,开公主府,事情多着呢……” 姜鸾笑起来,“嬷嬷还惦记着驸马和公主府呢?” 她和晋王一样,生母过世得早。但公主的身份毕竟和皇子不同,当时的正宫皇后,也就是如今的裴太后娘娘,并未把她抱养过去,只是指了两个教养嬷嬷给她。 两个教导嬷嬷从来没断了念叨,身为皇家公主,需得行止端庄,一举一动皆是皇家体面。 姜鸾是皇宫里最小的公主,先帝宠她如掌中珠,教导嬷嬷的念叨被当成了耳边风。 在她自己的临风殿里,举止更加随性,和端庄半点不搭边,举手投足处处都是不合身份的慵懒肆意,笑起来时眼睛里仿佛带着勾人的小钩子。 姜鸾没和自己的奶嬷嬷争辩下去,“先过了这关再说吧。对了。” 她对窗外吩咐,“春蛰和白露两个哭完了没有?哭完了叫过来,我有事叮嘱她们做。” “去外皇城南衙卫的校场那边问问,丁翦将军被放回来了吗?若他回来复职,当面带一句给他,就说最近京城乱糟糟的,皇城守卫混乱不堪,临风殿今天早上刚被人闯进来,我受了惊吓,劳烦他拨两百禁卫来,替我守着临风殿。” 叮嘱完,从腰间解下随身玉佩递过去,作为传话信物。 “丁将军派兵过来以后,让他拿我的玉佩给裴督帅过目,知会督帅那边一声,就说是我的意思,并非擅自调兵。免得丁将军才刚放出来,人又被拿下狱了。” 春蛰和白露接过信物,匆匆出去了。 姜鸾隔着窗目送她们两个的苗条背影,若有所思,“我身边得力的都是姑娘。派人去兵营校场传话这种事,她们两个偶尔跑腿一次无妨,长期下去,还是得寻几个可靠的外管事。” 苑嬷嬷在旁边掰着手指盘算,“等公主开府了,按公主府规制,会配置一位长史,两名参军,四名主簿,文书吏若干……” 姜鸾好笑地打断,“如今圣人是彻底恼了我了,开府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嬷嬷与其惦记着,不如多想想,等下皇后娘娘的人来了,要拖我去宗庙,咱们怎么应对。” 苑嬷嬷狠劲上来,冷笑一声,“临风殿好歹也有百十来个人,谁敢公主无礼,先把我们全打死了,从老身的尸身上踩过去再说。” 姜鸾吃枣糕的动作顿了顿。 她放下细点,起身抱了抱自己的奶嬷嬷,病得削尖的小巧下巴靠在嬷嬷宽厚的肩膀上。 “别这么说,奶娘。” 她的眼角隐约发红,“我没那么容易出事。别轻易为我舍了命。” 苑嬷嬷敏感地察觉到她情绪不对,拉着她的手过去后殿就寝,“公主累了,歇会儿吧。公主的身份在这儿,皇后娘娘那边想要按宗法拿人也没这么快,总得按祖宗规矩,把该准备的都准备齐全了才好过来。” 姜鸾点点头。“确实。” 要以宗室家法惩处公主,先得去宗正寺,请出总领宗室事务的宗正卿本人出面,入宫带走相关人等,一一询问审核口供,供状入档。 再由宗正卿本人联合宗正寺的众官员,酌情判定宗室家法的惩处方式,准备文书,奏请皇命。 再怎么紧赶慢赶,一两个时辰肯定是来不及的。 穿过后殿明间的菱花槅扇门,其他所有人留在外头,只秋霜一个随侍进了卧寝间,伺候脱了外裳,换上午睡穿的细绫里衣,拉下了薄绡纱帐。 姜鸾习惯性地摸了摸瓷枕下藏着的薄刃小剑。蛇皮软鞘触感柔软,让她安心了不少。 她叫住了想要离开的秋霜,“上个月丁将军给了一把防身的窄手|弩,收哪儿了?帮我找出来。” 秋霜诧异道,“公主午睡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手|弩了。那东西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大凶之物。奴婢收到后院东配殿最里头的箱笼底下了。” 姜鸾打了个呵欠:“最近总是睡不好,手|弩拿出来,放在枕头下镇着。大凶之物辟邪。” ………… 小巧沉重的手|弩拿出来,放在瓷枕下镇着,她却还是睡得不安稳。 自从三月底大病一场,或许是病气削弱了阴阳两届阻隔,她最近的梦里总是闪现点点滴滴的前世的片段。 姜鸾惊醒时,梦里满嘴血沫子的怪异感觉残留在身上,血腥气久久不散。 她压抑地咳了几声,拨开帷帐,吩咐,“开窗。” 隔间里伺候的秋霜吃惊地问,“公主身子还没大好,吹多了冷风,只怕又要发热……” “开窗。”姜鸾语气重了两分。 秋霜不再劝说,起身开了窗。 穿堂风呼啦啦灌进寝堂,墙角几处炭火的热气骤然散去。 姜鸾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微凉雨丝的新鲜的风,舒坦了。 “丁将军的人来了?”她趿着鞋下床,伸了个懒腰。 刚才开窗时,她远远地看见庭院里出现了许多禁卫军士,挤挤攘攘站在前殿廊下。 “丁将军的人来了。按照公主吩咐,拨来了两百南衙卫。” 秋霜的声音带着迟疑,“但来的不止是丁将军的人。……刚才两仪殿外的那位薛夺将军,也带着人来了。说是裴督帅吩咐换防,调走了文小将军,以后由薛二将军看护咱们临风殿。” 她小声回禀,“两边剑拔弩张的,在外头对峙呢。” —— 姜鸾抱着点点出去时,两边果然正是剑拔弩张的姿态。 同是禁军编制,彼此并未拔刀,但隔着五步距离,彼此冷冷互相打量。 见她出来,丁翦收刀入鞘,大步过来行礼。 丁翦今年二十七八年纪,左眉上方一道明显刀疤。他是京中将领极少见的寒门出身,自己摸爬滚打十来年,硬生生凭军功压过了许多高门出身的同僚,坐到了五品将军的位子上。 姜鸾仔细打量着丁翦手背脸颊新添的伤痕,“这几日被刑讯了?丁将军受累了。” 丁翦倒是不在乎,手抹了把脸,“一点皮肉伤而已,裴督帅还算客气。” 姜鸾抬眼望向对面的薛夺。 薛夺双臂抱胸靠在墙边,听了半天说话,才过来行礼。 “公主,丁将军领的是防务京城西城门的差事,按理可轮值不到皇宫内城的临风殿来。公主还是劝劝丁将军吧,军中领兵擅动要受重罚的。” 姜鸾轻描淡写挡了回去, “他是听命而行,我已经知会过裴督帅了。如果督帅下令把丁翦调走,我不会拦。他那边至今都没说什么,你一个中郎将倒是忒多嘴多舌。” 话说到这份上,明晃晃地凭公主身份硬压一头,薛夺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 两支泾渭分明的禁军,一只隶属北衙卫,一只隶属南衙卫,就这么无声地划分地盘,两边分头巡视,互不干涉。 皇后那边的动作比想象中快得多。傍晚时分,皇后身边最得力的亲信之一,椒房殿掌事内监钟永良,跨进了临风殿门。 “汉阳公主,请吧。” 钟永良皮笑肉不笑地道,“宗正卿那边的责罚已经定下了。公主需得入宗庙修行、诚心吃斋祈福,每日抄录佛经,如此才能赎免误伤圣人龙体的大罪。车马已经备好,请公主出宫去宗庙吧。” 姜鸾大病体弱,过了午后精神头就不好,身上披了件保暖的披风,原本靠在正殿明间的红木罗汉床上昏昏欲睡,听了一番呱噪,倒是清醒了三分,撩起眼皮瞥了眼面前的钟永良。 “谁能把本宫从临风殿带走?”她打了个呵欠,“就凭你?” 钟永良脸色一变,“汉阳公主,你要抗命不成!宗正卿亲笔上奏的条陈,呈上御案,皇后娘娘亲下的懿旨批复,圣人阅后点了头。汉阳公主,抗命的后果,你可想清楚了。” 他往身后一挥手,随行带来的几名膀大腰圆的婆子,个个拿了绳索就要上前,嘴里威胁道,“公主老实些,奴婢等不必上绳索,否则带出去难看。” 姜鸾低低地咳嗽着笑起来。 “睁眼瞧瞧吧。京城都天翻地覆了,你家皇后娘娘还照搬老规矩,老黄历呢。” 她示意春蛰开窗,对庭院里站着的丁翦喊话,“这狗奴要把我寻个名头弄出宫去,从此终生幽禁。我若是随他们出宫,今天就是我和丁将军最后一次见面了。 ” 丁翦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走近两步,反手握住刀柄,身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气。 “公主可要末将动手。只需半刻钟,不留一个活口。” 钟永良面色发白,颤声道,“大胆!你……你们敢!” 姜鸾理都不理他,示意春蛰把窗户开大些,往庭院另一边喊, 第9节 “薛二将军人呢?有人假冒皇后娘娘的名义要把我带出宫去,从此死活不论。临风殿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管?” 钟永良连忙捧出皇后懿旨,隔着窗大声叫屈, “奴婢什么身份,哪敢开罪公主呢。实在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请公主去城外宗庙祈福,有娘娘的手谕在此!” 姜鸾随手翻了翻懿旨,扔回钟永良怀里, “皇后娘娘向来心细如发,若当真写了亲笔手谕,命我去宗庙给圣人祈福,怎么会忘了写从宗庙接我回来的日子?一看就是伪制的,要把我从宫里诳出去,任他们背后的主使搓圆捏扁!” 丁翦冷声道,“京城最近混乱不堪,果然有人浑水摸鱼,企图不利宗室血脉。臣请进殿诛杀此贼!” “你……你们疯了!”钟永良哆嗦着大喊,“薛二将军!救、救命……” 薛夺从窗下跳起身,骂骂咧咧地往殿外走。 “把那阉人连同带来的婆子们都赶出去!看好丁翦的南衙卫,别在殿内杀人!守好这里,谁来也不许放进门,找人去皇后娘娘那边问个清楚,急报给督帅定夺!” 作者有话说: 【头顶炸鸡翅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apender 10瓶;泰利纱熊熊 5瓶;此刻安然 3瓶;璐璐在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整个下午,薛夺麾下的禁卫们忠实执行军令,任谁来临风殿也不放进去,接连拦住了两拨皇后身边的亲信。 第二拨来人,不只是皇后身边的亲信嬷嬷,还有随侍御前的大太监,徐在安徐公公。 徐公公为人和善,替姜鸾抓过不止一次的猫儿,两个人私下里有点交情。 被禁卫们阻隔着,站在临风殿宫门外头,徐公公唉声叹气往里面喊话, “公主,哎,汉阳公主殿下!宗正寺依照宗规家法,定下公主去宗庙修行祈福的事,为何闹到如此之大啊。原本就是代替廷杖的惩戒,如今闹了一场,圣人得知公主不愿去宗庙,恼怒不已,又在紫宸殿发了大脾气,只怕后续不会好了。” 姜鸾无声地翘了翘唇角。如果依圣意去了城外宗庙,她的下场才是不会好了。 她低声嘱咐了几句,苑嬷嬷跨出庭院,隔着禁军人群大声喊话回去, “好叫徐公公得知,我家公主是极愿意为圣人修行祈福的。但宗庙位于京城五十里的郊外,如今京城附近混乱,若是溃败的叛军回过头来袭击城外宗庙,挟持了我家公主去,强逼着公主来京城下叩关,岂不是上个月的城下乱象再现?” 这段话太过诛心,听到的人齐齐倒吸凉气不止。 徐公公惊得浑身一个哆嗦。 上个月被贼兵逼迫着,两度‘城下叩关’,那是圣人再也不愿提的惨痛往事哇。 这这这,这不是当众捅圣人的心窝子吗。 ‘城下叩关’的敏感话题谁也不敢接,皇后娘娘那边的几个亲信嬷嬷闪电般往后退。徐公公被顶在最前头,干巴巴地道,“老奴会……会如实回禀圣人知晓。” 姜鸾斜靠在罗汉床上,听苑嬷嬷转述了徐公公的反应,很满意。 她那位皇帝长兄知晓不知晓,知晓了以后心里怎么想,她其实不怎么在乎。 当众喊出去的那几句话,是喊给裴显这个兵马主帅听的。 上个月叛军押着皇帝在城下喊关,兵不血刃拿下虎牢关,差点攻破了京城。 裴显带着八万玄铁骑浴血鏖战半个月,牺牲了无数条性命才保住了京城。但凡是个正常人,就绝不能忍受第二个皇家嫡系血脉落在叛军手里,再来一次‘城下叩关’。 姜鸾设身处地想了想,裴显此人对身边事物的掌控欲比寻常人还要多几分,按他的性子,想想就堵心,更不可能容忍。 只要裴显不能忍,她就绝不会被送出京城去。 那就足够了。 她吩咐下去,“晚上裴督帅可能会过来。殿里灯不要熄,厨房备些煎茶和点心。”打了个呵欠,俯身趴下去,“我睡一会儿,等他来了叫醒我。” 苑嬷嬷耳闻已久,却没见过这位京中新晋的权臣当面,忧心忡忡, “裴督帅如今在京里势大,公主不好怠慢的。这身衣衫睡皱了,会客前还要换衣裳,不如索性坐等人来。” 姜鸾趴在床上,懒洋洋地咬着自己粉色的指甲,“他不在乎这些小节。关键处能打动他即可。” 徐公公走时是在傍晚,一轮斜日头挂在院墙上。大家原以为裴督帅最迟掌灯时总要来了。毕竟男女有别,又是宫闱贵女和朝廷重臣的身份,彼此有所顾忌。 没想到一等便等到了夜里。 姜鸾一觉睡醒,借着灯火往外看,看见昏暗庭院里人影晃动,起先还以为人来了,带了许多亲兵进来。再定睛望去,又感觉不对,庭院里多出来的人明显是宫女和内监,还有一架步辇停在庭院里。 苑嬷嬷这时正好急匆匆地进来寝堂,心急火燎道,“公主起身了?皇后娘娘亲来了!此刻就坐在正殿里,等着公主出去说话。” 姜鸾慢吞吞地起身,任由春蛰和夏至两个整理衣裳,“皇后都来了,裴督帅还没来?” 苑嬷嬷抱怨,“薛二将军之前接到传话,说是要来。这都入夜了,连个人影儿都没看见。虽说是太后娘娘那边的外戚,毕竟是隔了一层的,算是半个外臣,怎么好半夜三更的往公主殿里来呢。” 姜鸾摇了摇头,打着呵欠感慨了句, “他是真不讲究这些。” —— 裴显整天在政事堂,和王相,李相,几名朝廷重臣你来我往,虚与委蛇,客气话里带着尖锐刀锋。 整肃禁中宫人的军令早晨传下,立刻便开始执行,各处宫室的人已经在抓了,总得知会朝廷这边的阁臣们一声。 后宫总是牵扯着前朝的。 比如说越过了谢皇后直接在后宫里拿人,下了皇后的脸面。 谢氏身为根深蒂固的大世族之一,皇后家里有个堂兄正领着平卢节度使的重任,需要通过兵部熟识的同僚知会谢节度使那边,免得皇后愤怒之下写家信控诉,叫谢氏多心。 又比如朝中人称‘李相’的户部尚书、参知政事,李承嗣,并不是如王懋行王相那般坚定的守城主战派。京城危急之时,李相不止一次曾提议过弃城。 如今宫里开始锁拿‘弃城背主私逃’的宫人,李相得了消息,一整天都很沉默。 再比如说,今天被廷杖濒死的那位御史,是王相的爱徒的同年好友。 王相今天坐在政事堂里也没怎么开口。 和这些事比起来,临风殿那边的事往后推几个时辰无妨。 裴显入夜了才从政事堂出来。 他沉思着,沿着朱红宫道走向临风殿方向。 一阵嘈杂声音如海啸般地扑了过来,哭喊求饶声不绝于耳,在狭长的宫道里回荡着。 “怎么回事。”他停下脚步,皱眉打量着六七个用绳子捆成一串、跌跌撞撞走过宫道的宫人,“绑的是什么人,吵闹成这样。” “回禀督帅。”牵着绳子的那几名玄铁骑抱拳行礼, “逮到了几个御前侍奉,都是叛军围困皇城时,企图卷了金银细软弃城出逃的背主奸奴。小的已经验明身份,录下罪名,按照章程,接下去要送给大理寺和刑部待审。” 为首的那名身穿海青锦衣袍的内监大声哭喊着, “咱家一时猪油蒙了心!当日才行到城门下,就被几位守城将军劝回宫了!就那一次!以后再也没有试图出城过!咱家吴用才,是圣人身边得用的人,我们早上还在两仪殿说过话哪裴督帅!还请督帅看在圣人的份上,饶咱家一命啊!” 裴显微微皱了下眉,一名玄铁骑立刻过去把吴用才的嘴堵了。 吴用才还在呜呜呜地含糊大喊:“就那一次!” 裴显站在宫墙下,今夜浓云无月,宫墙的大片阴影几乎遮住他的全部身形,也遮住了他唇边的讥诮。 “早上准备了三条罪名整肃宫禁,第一条你就撞上了。” “天意难违哪,吴公公。” 吴用才哭喊求饶的宫墙后面,正好连着一片废墟。 地处皇城最北边的殿室,是先帝太妃们的住处。在叛贼猛攻皇城的那个月,几处殿室被投石机从北门砸个正着,殿梁倒塌,砸死了几个宫人,还好太妃们都安然无恙,纷纷转移到别处安置。 京城处处兵荒马乱,无人打理那片废墟,至今原样塌着,只剩下一片碧绿琉璃瓦夹杂在断壁残垣之中,显耀着曾经的赫赫荣光。 裴显站在朱红宫墙下,听着满耳的哭天抢地,心头想起的却是宫墙背后被投石机砸出来的大片废墟。 被投石机砸塌的是区区几座殿室么? 不,砸干净的是大闻朝开国百年的脸面,倒塌的是朝廷极力维护的皇家尊严。 “身为御前内侍,理应忠心护主。圣人被叛军擒获,在城下生死未卜之时,尔等却想逃出京城苟活?” 他漠然吩咐下去,“若是证据确凿,不必再转送三司,直接处理了。” “是!”几名玄铁骑抱拳领命,都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将士,下手一个比一个干脆,把那几个内监拉到宫墙下,直接拔刀,砍瓜切菜般当场砍了。 血水沿着青石板的缝隙漫过来,裴显的黑皮厚军靴底沾了少许,他不甚在意地踩了过去。 前面就是临风殿。 通明的灯火亮光从各处半开的门窗里透出来,亮堂堂的,显然此间主人未曾睡下。 薛夺和丁翦大步迎了上来,彼此怒瞪一眼,同时单膝跪倒,“末将见过督帅!” 越过跪倒行礼的禁军队列,跨进殿门台阶去,迎面见到了庭院里的皇后仪仗。 “皇后娘娘在这里?”他抬头看了眼夜色。 天上星辰的位置估算,至少两更天了。 皇家公主被宗正寺以宗法家规处置,由皇后亲自监管处理,再合理不过。 他的脚步停在宫门口,沉吟着道,“既然皇后娘娘在,我便不进去了。薛夺,由你转达一声——” 薛夺脸色大变,和丁翦异口同声,“督帅不能走!” 薛夺赶紧补充了一句,“汉阳公主和皇后娘娘在里头对峙,要出人命了!”他抬手往正殿东边比划,“督帅看那边。” “嗯?”裴显顺着方向看过去。 越过前方一片宽敞庭院,就是临风殿里的正殿。 正殿中央的明间,此刻火烛通明,在窗纸映出两个摇曳的对坐人影。 其中一个人影戴着华丽沉重的凤冠,端庄广袖,脊背绷得笔直,应该是谢皇后无疑。 在她对面,另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手肘撑在案上,手里握了个尖锐物件对着自己,看形状应该是一把匕首。 裴显拧了下眉,“怎么动用了匕首?” “皇后娘娘初更时来的。说着说着没谈拢,就这样了。”薛夺往里头努嘴。 第10节 丁翦怒道,“我早就说过,不该把皇后娘娘放进去!闹成这样,你薛夺负责?!” 薛夺也怒了,“公主的匕首可不是我薛夺给的!你丁翦敢做不敢认?” 丁翦勃然大怒,“那是公主自己的匕首!我丁翦怎会撺掇公主做出危害身体的事!” “行了。”裴显一抬手,阻止两边继续火并,“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他跨进门槛,在半开的正殿门外停步。 “臣,裴显,夤夜求见汉阳公主,不胜惶恐。” 殿里的主人很快应了声。却不是如他想象那般,在生死关头常见的紧绷变调的嗓音。 窗纸映出的窈窕人影把匕首放在膝上,抬手打了个呵欠,一个带着明显困意的少女声音道, “别客气,进来吧裴督帅。叫我等足了一晚上,你是真不惶恐。” 作者有话说: 【头顶芋泥波波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856115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兔兔鲨鱼、一木不能林 10瓶;花点点、有钱人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谢皇后面沉如水。 她是谢氏大族嫡女出身,从小耳濡目染学了无数手段,即便是执掌六宫,依旧游刃有余。 过来临风殿的时候,她原本已经想好了数种说辞。威胁利诱,无所不用其极。 但姜鸾只听了两句,就打开长案暗格,从里面拿出一把镶金嵌玉的匕首,慢条斯理地往自己胸口比划了一下。 谢皇后见那匕首是宫里常见的配饰之物,如果不刻意磨利刀刃,只能用来切几只新橙,便又呵斥了几句。 姜鸾就当面拔开匕首金玉鞘,用那把明显新开了锋的雪亮匕首,直接划破了自己的几层外裳里衣,刀锋上沾染一线细细的血丝。 谢皇后倏然一惊。 随后紧紧地闭上了嘴,再不说话了。 于情于理,她身为皇后,搬出宗室家法惩治不听话的公主,理所当然,谁也说不出她的错处。 但如果事情变成了皇后逼死公主,大嫂逼死小姑…… 史官必然会如实记录下今夜发生的种种事。即使圣人不喜幼妹,不会过多责罚于她这个皇后,今夜临风殿的污点必然伴随她一生,辱没谢氏清贵门楣。 然而,她今天既然举着皇后仪仗进了临风殿的门,事情不能如愿达成,她不想皇后威名从此被人踩在脚底下,她又不能轻易地走了。 两边一言不发地僵持到半夜。 直到裴显二更天里过来。 春蛰和白露合力挪动胡床,裴显撩袍坐在黑木翘首长案侧边,左手边的坐榻上端正跪坐着皇后,右手边的罗汉床上懒洋洋蜷着公主。 夏至端来了新沏的煎茶,热气蒸腾。裴显接过青瓷茶碗,低头饮了一口。 明亮的烛火倒映出刀刃寒光,他敏锐地发现刀口残余的殷红血丝,喝茶的动作顿了顿,视线往右边去,从上到下略扫过,注意到姜鸾胸口割破的绫罗裂口,月白色的绸缎上渗出几点血丝。 视线凝了片刻,往旁边转开了。 拿身子挡在前头的苑嬷嬷突然反应过来,急忙取过一件披帛遮挡住姜鸾的肩头以下。 姜鸾自己倒不在乎。 重新抓起沾血的锋亮匕首,在白玉般的指尖转来转去。 “劳烦督帅半夜过来。”她双膝盘坐,在罗汉床上坐直了身, “皇后娘娘非要带走我,把我送去城外宗庙。我好好和她说了,城外不太平,如果叛军耍个回马枪,把我也掳走了——” 谢皇后冷声道,“叛军早已被勤王军击溃,四处溃散,不足为虑。汉阳公主不肯替圣人修行祈福,何必找这种卑劣借口。” 姜鸾抬起低垂的浓长黑睫,带着困意的视线扫过谢皇后。 “我竟不知,叛军原来会听皇后娘娘的吩咐?娘娘说叛军溃散,不足为虑,叛军就不会袭击城外了?” 她陡然来了兴趣,把黑木长案上的纸笔推过去对面,兴致勃勃地催促, “来,当着裴督帅的面签字画押。娘娘保证叛军溃散,绝不会袭击城外宗庙,我就听娘娘的话出城去。” 谢皇后挥袖把纸笔拂落地面,“荒唐!” “说了半天,又不肯签字画押。”姜鸾觉得没意思,把身上的披帛往上拉了拉,又蜷缩回宽大的罗汉床里,叹息,“娘娘当面诳我呢。” 谢皇后目光冰冷,不去理睬她,转向旁边坐着的裴显, “裴督帅,汉阳去城外宗庙修行祈福之事,是宗正寺的裁决,圣人亲自点了头。圣人口谕,明日天明之前,汉阳需得出城。还请督帅调拨一队禁卫,今夜就把人送出去。” 裴显听了个七七八八,放下茶碗。 “公主若在城外出了事,京里打算如何应对?” 谢皇后怔住,视线转过去,难以置信, “公主在宗庙修行祈福,自有南衙禁卫守卫宗庙,能出什么事!” 裴显沉吟着,修长的手指蘸了茶水,当面在长案上划出一个圆圈,周围三条长弧线,接过手巾擦了擦手。 “京城外被击溃的叛军,分三路溃散逃窜,大致在这三处。各路勤王军正在追击围剿,估算京畿附近残余万五至两万溃兵。守卫城外宗庙的南衙禁卫有多少人?” 谢皇后盯着那茶水画成的简单地形图愕然片刻,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冷声道, “裴显,你是圣人亲封的河东道兵马元帅。圣人已经传下口谕,明日天明之前,汉阳需得出城。” 裴显的神色纹丝不动,“圣人口谕,臣听到了。臣在问娘娘,守卫城外宗庙的南衙禁卫有多少人?若城外的残余溃兵意图攻击宗庙,挟持汉阳公主,宗庙守卫可抵御的住?” 谢皇后深吸了口气。她原以为裴显对圣人忠心耿耿,只要他在,把汉阳送去宗庙便成定局,今夜的结果实在出人意外。 事已至此,她闭了闭眼,道, “裴督帅的问题,本宫久居深宫,不能回答。本宫会如实回禀给圣人知晓,请圣人裁夺。” 裴显也站起身。 他身高足有八尺有余,比谢皇后高出了一个头。神色虽平静无波,但人在军中日久,养出一身军威,不笑时便显得冷峻。坐下时还不觉得,一旦人站在面前,明显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臣恭送皇后娘娘。” 裴显一拱手。 姜鸾靠在罗汉床边,注视着谢皇后快步走出了临风殿。 低垂的夜幕之下,走得又快又急,连身后的皇后仪仗都抛在后面。 “该不会气哭了吧。”她小声和苑嬷嬷商量着。 苑嬷嬷颤抖着手扯开遮挡胸前的披帛,往伤口处看了一眼,抖着嘴唇数落,“公主别惦记着皇后娘娘那边了,多想想自己吧。这回是只划破一道口子,下次要怎样才能够了?” 姜鸾抱着苑嬷嬷撒娇,“嬷嬷别担心我。我是不能出京城的,否则落入贼兵手里,又被人挟持叩关可怎么办。” 她靠在苑嬷嬷的身上,懒洋洋回身过来,唇角翘起,似笑非笑,“对不对,裴督帅?” 裴显站在门边,瞥了眼姜鸾愉悦的神色,勾唇,“公主说得极是。”走近几步,俯身下去,直接伸手去拿她膝上搁着的匕首。 “哎,”姜鸾倾身往前,细白的指尖点在匕首刃上,拦住,“我的。” 裴显的手停在刀鞘处,倒也不强行拿走,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指关节叩了下刀刃,发出一声清越嗡鸣。 “好刀。” 骨节分明的食指也按在刀刃上,和纤白的意图阻止的指尖只差了两寸, “臣为了公主,开罪了皇后娘娘。难道一把匕首也拿不得?” 作者有话说: 来啦!每天下午五点更~ 【头顶肉夹馍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鲸落 2个;九里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九亿少女的梦 5瓶;花点点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姜鸾当真侧头想了想。 “督帅这么说……”她挪开手,“匕首拿去吧。” 沉甸甸的匕首入了掌心,裴显打量几眼款式花纹,轻轻一划,锋锐的刀锋在指腹割破一道细微小口。血痕露出。 “上等百炼钢,军里锻造的匕首。”他把匕首收进怀里,“丁翦拿给公主的?” “别冤枉人家。丁翦穷得很,他的军刀可镶不起这等上好的玉石。”姜鸾抬手点了点那流光溢彩的金玉刀鞘,“有次新年宫宴时先帝赏下的小玩意儿。” 裴显拿着那匕首,在灯下晃了晃,耀眼的光刺眼,他反手收入怀中。 “刀剑无眼,公主以后莫要再伤自己。” 收起匕首的同时,仿佛也收起了全部温情,他的语气变得极冷淡,“京畿局势混乱,公主必须留在京城里。但既然宗正寺定下了家法惩戒,也望公主能尊行。” “丁翦的职责是护卫外城。臣明日将文镜调回,临风殿以后由薛夺和文镜两人共同值守,还望公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诚心修行祈福,洗刷误伤圣人的罪过。” 姜鸾啧了声,懒散蜷回宽大的罗汉床里。“怎么,说来说去,还是要把我幽禁在临风殿里?” “臣是希望公主在殿里潜心修行,为圣人祈福。但公主如果坚持说幽禁……”裴显淡淡道,“倒也没什么不对。” 说完起身便往外走。 背后的姜鸾笑出了声。 她掀开遮蔽身体的披风,慢悠悠地伸手往下,从贴着小腿的长筒乌皮靴里掏出另一柄蛇皮软鞘的薄刃匕首,在灯下晃了晃。 “裴督帅,大意了。”姜鸾随手把玩着匕首,“谁说本宫身上只有一把匕首?本宫掌着偌大一个临风殿,难道会找不着几把趁手的兵器?” 裴显的步子停在菱花隔断处,转过身来。 姜鸾今日穿的是一件广袖曳地鸾凤长裙,衣袂飘飘,袖口足有两尺宽。她挽起极宽大的宫装袖口,从靠近左手肘处露出一支寒光闪烁的弩|箭头。 第11节 裴显的瞳孔微微一缩。 “有匕首,有手|弩。”姜鸾愉悦地道,“除了能伤自己,还能伤这殿室里的所有人,包括督帅你。不过本宫身为皇家宗室,怎么会和收复京城、安定社稷的大功臣过不去呢。” 她慢条斯理地把手|弩往回扳,“还是对着自己吧。” “啊~”苑嬷嬷一口气没喘上来,人就要往后倒,旁边几个大宫女手忙脚乱把人扶住了。 裴显盯了那手|弩片刻,笑了笑,“公主说话有条有理,神色轻松自在,不像是悲愤欲自伤的模样。” 姜鸾表示赞同。 “督帅看人很准。本宫刚生了场大病,深知生之可贵,不被人逼到绝路,是不会真的伤人伤己的。”她弯了弯粉色的唇,“当然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 裴显见惯了大场面,神色还是镇定无波,唇边甚至挂起一抹淡笑,“公主想要什么。” 姜鸾愉悦地拍拍手, “督帅那边坐。上茶。我们谈谈。” —————— 到了后半夜,临风殿里依旧灯火大亮。姜鸾过了平日入睡的点,正是贪睡的年纪,忍不住地犯困,只得吩咐点上醒脑香。 带着清凉气息的熏香在香炉里冉冉升起。 裴显依旧坐在罗汉床侧边的胡床处,捧着热气腾腾的煎茶,心平气和问,“开公主府?” 姜鸾掩口打了个小呵欠,“宫里住了十五年,住够了。我想放出去开府。” “开府倒是不难,按祖制即可,但公主开府的时机未到。” 裴显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荏弱公主,“通常是满了十五,行完及笄礼,定下驸马,公主出降前夕,才会赐下公主府。如今公主年岁未到,驸马也未有合适人选,”他淡笑,“再稍等个两年?” “等不了啦。”姜鸾靠在罗汉床边,指尖缠着几圈垂到胸前的发丝,“督帅是明白人,何必装糊涂。你看如今的局面,我得罪狠了圣人,如何在宫里还有立足之地?再不放出去开府,”她压低声音,“嘘——本宫怕活不到及笄选驸马的那时候。” 裴显啜了口茶,“公主过虑了。” “想得多一点,打算得多一些,总好过浑浑噩噩地过日子,是不是?”姜鸾又开始漫不经心拨弄起小巧的手|弩悬刀[1], “我哪里是在威胁督帅呢。我是在拿自己这条命博前程吶。” 面容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女,一本正经地说起‘拿命博前程’,莫名有些好笑,裴显唇边的笑意深了些。 他的目光在寒光闪烁的手|弩尖簇处定住,凝目去看。 姜鸾有所察觉,宽大的袖口往下,把手|弩遮住了。 “督帅别打量了,每个军队武器有特定番号,但这把手|弩不是军造的,没有番号。工匠印记也磨去了。我可不能害了好心赠我手|弩的人,是不是。” 裴显并没有否认,“私授利器,误伤贵体,若那人在军中,查出来就是死罪。公主确实要谨慎些。” 姜鸾回应得漫不经心,“何必故意说这些来吓唬我。不瞒督帅,这把手|弩是当初我随着二哥上各处城头巡城时,二哥好心给我防身的。” 裴显弯了弯唇,“不错,推到晋王殿下身上比较妥当。” 他的目光落在姜鸾勾着手|弩悬刀的指节上,“公主身上还有什么兵器,全拿出来,才是正经商谈的态度。” “真没了。”姜鸾摊手,“我又不是你们整天喊打喊杀的军士,身上藏那么多刀剑作甚。” 细白的指尖松开悬刀,轻点着黑木长案,提出明确要求,”我要一座公主府,三百公主亲卫,还要两千户食邑。” “公主府。”裴显玩味地重复了一遍,“得罪了圣人,不愿待在皇宫里,想要出宫开府。但公主可曾想过,出宫开府,从此自立,公主府成了明晃晃的靶子,或许……比在宫里更不安全。” “所以我才要三百公主府亲卫。”姜鸾举起三根手指,晃了晃,补充,“人选从禁卫里出,要精锐的。” 裴显闭目沉思片刻,点头应下, “公主府和亲卫不成问题。两千户食邑的荣衔太过,廷议时说不过去,最多给八百户。” 姜鸾早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回应得极快,“八百户食邑也可,但我要实封。” “嗯?”这个要求倒是有些意外,“本朝只有皇子和封爵的功臣享有实封,公主极少实封。” “我要实封。”关于封户,姜鸾丝毫不肯退让,“鱼米富饶之乡,八百户封邑的实封。” 裴显思索着追问: “公主及笄后,有宗正寺每年拨款供养着,不必担心公主府的开销。八百户的实封……挨家挨户地征讨封户赋税,费心费力,公主何必自找麻烦。” “那是我的事。”明亮的灯火下,姜鸾垂眼盯着手|弩,细白的手指又搭上手|弩的悬刀, “你只管回答给不给。” 裴显身子往后靠,指尖在光滑木椅背上轻点了几下,“臣倒是可以满口应下,但公主心里也知道,实封之事重大,要问过圣人那边。” 天色过了三更,姜鸾的声音带出七分困意,越发地轻而软, “圣人那边应不应是圣人的事,你这边先应下,你会尽力去办。我现在便把手|弩卸了。” “这有何难。”裴显把青瓷茶碗放在木几上,发出一声清脆声响。 他十六岁征辟入朝,二十出头时便领了河东节度使的重任,四年镇守边关的经历,早磨去了这个年纪常见的轻狂意气,举手投足都是沉稳气度。 “京城一座公主府,三百公主亲卫,八百户食邑实封。臣这边做主应下了,明日呈报圣人当面,由圣人裁夺。” 他站起身来,颀长的身躯在灯下拉出长影,低头看着面前的年少贵女。 “臣应下了。公主也该信守承诺,把手|弩卸了。” 姜鸾并不轻信,“口说无凭,立字据为证。” 裴显无声地笑了笑,起身出去庭院。 借着廊下黯淡灯火,依稀看见他召来薛夺,吩咐了几句。 沉稳的脚步声再度走进内殿时,一张厚实的桑皮纸带着隐约墨香,落在姜鸾的怀里。 “公主要的字据。” 斑驳跳跃的火光下,姜鸾按着桑皮纸,一目十行地看完。 最关键的封邑承诺和署名都仔细看过,没问题。 姜鸾的指尖在左下方龙飞凤舞的草书署名处点了点, “印章呢,裴督帅。” 裴显有些意外,轻轻“嗯?”了一声,轻描淡写解释道,“官印沉重,放在军营大帐中,并未随身带着,公主见谅。” 姜鸾若有所思地轻咬起指甲。难怪答应得那么爽快…… 原来大坑在这儿准备着呢。 她懒得和面前这位兜圈子,手里的桑皮纸保持着打开的模样,催促地抖了几下,哗啦哗啦地响。 “谁要官印了。督帅在军中发紧急手谕用的私章呢?极要紧的私章,一定随身带着的吧?拿出来,盖个印。” 裴显坐在原处,这回没有立即应答,闭目思忖片刻。 “臣随身携带的私章,涉及军务机密,绝不能轻易示人。” 他最后如此说道, “手书一封字据,已经显示了诚意。公主要更多的话,只怕要不起。” 姜鸾坚持: “不是要更多。本宫是怕要少了,督帅出了临风殿便翻脸不认人。” “人生岂能处处求稳。”裴显平稳的音调里听不出喜怒,“存心失信之人,字据盖了印章也无用。公主只能能赌一把,信我。” 随着斩钉截铁的‘信我’二字落下,殿里陷入了漫长的沉寂。 这是今夜见面以来,虽然言行屡屡逾越,表面上还保持着‘温文恭让’的臣子,第一次在言语间撕下了良臣面具,以‘我’自称。 姜鸾抓着手里的桑皮纸,低头想了一会儿,把桑皮纸缓缓四方折起,收入袖中。 “好一句‘人生岂能处处求稳’。督帅既然都这么说了,好,本宫就赌一把。” 她向裴显的方向抬起了手,把两尺来宽的袖口往上捋起,露出绑缚在肘弯处的手|弩全貌。 手|弩分量不轻,以皮革紧绑在手肘周围,勒得娇嫩的肌肤都泛了红。 这么个大家伙,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绑在手肘上的,早上更衣时分明还没有,周围几名贴身大宫女的神情又是惊惶又是意外。 春蛰站得最近,裴显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催促的含义很明显,春蛰颤声道,“奴婢……奴婢不知道如何拆卸此弩……” “傍晚小睡时自己一个人系上的。试了几次系不牢,最后用牙咬紧系上的,不小心打了个死结。”姜鸾把手肘又往上抬了抬,示意裴显自己看。牛皮革带上果然一排细小的牙印。 裴显站得极靠近,看得极清楚,他微微皱了下眉,重新打量了姜鸾一眼。 他原本还以为这位身娇体贵的先帝公主在小臂绑了手|弩,意在唬人而已,没想到这手|弩的短箭居然是真上了弦的。 刚才弩尖露出,对着她自己的咽喉,如果当时不小心误触了悬刀,那么短的射程,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好个拿命博前程。 若真叫一国公主陨在了面前,他自己领兵千里奔波的勤王功绩,只怕都不够填里面的。 “公主牙口很整齐。”裴显神色不动地评价了一句,“胆子也极大。” 他阻止了苑嬷嬷意图上来帮忙的动作,“弩|箭已经上了弦,解下来时需得小心,对手|弩不熟的人容易误触。” 姜鸾理所当然地把手臂往前一伸,继续杵在他眼皮子底下,“她们都不熟手|弩,看来只能劳动督帅了。” 夏至小跑送来了松草坐席,铺在姜鸾面前,裴显撩起衣摆,按觐见规矩退开半步,跪坐在坐席上,视线与伸过来的纤白小臂平齐,左手始终护着悬刀处防止误触,极小心地退下小巧铁箭,扔在地上,灵活的指尖随即几下解开了皮革死结。 手|弩沉甸甸地卸下抛在桌案上时,砰的一声重响。 秋霜急忙过去,捧着手|弩退下了。 姜鸾揉了揉发酸的手肘,“感谢援手,督帅起身吧。” 自己按着长案正要站起,裴显保持着半蹲半跪的姿势不动,抬手搭在她手腕处,隔着轻而薄的丝绸上襦衣袖,手腕用力往下按,结结实实地把她压回罗汉床上。 “公主恕罪。” 裴显声音露出一丝凉薄的寒意,“一支手|弩,让臣后怕至今。” “臣刚才拆卸手|弩时,忍不住在想……” “公主身上藏着的,万一不止一支弩呢。” 裴显手上用力,牢牢按住她手腕不放,礼节齐备地客气寒暄,“臣斗胆,请验公主身。”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端午安康! 女主是个疯批美人,大家不要学她~(手动狗头) 【1】悬刀:弩身类似扳机的部位 第10章 最先查验的是后殿。 临风殿供日常起居的后殿寝堂,从中间明堂,到东西次间,最西边的卧寝间,贴身服侍公主的十来个宫人,以苑嬷嬷为首,都被客客气气请了出去。 第12节 苑嬷嬷原本拼了命要拦,裴显沉着的一句话把她安抚住了。 “只是担忧公主的安危,并无其他多余意思。” 他抬手点了点案上搁置的手|弩,“在身上无声无息藏了个绝杀利器,连你们这些贴身随侍的都不知情。刚才公主弩|箭对着自己的时候,嬷嬷不忧心?” 苑嬷嬷迟疑着,去看身后的姜鸾。 厚实披帛依旧严密地盖在身上,姜鸾精致的指尖摸着披帛边缘的布料,淡粉色的唇瓣带着笑意开合, “嬷嬷,你带人出去,让裴督帅放手查验吧。他如今掌着禁中防卫,比圣人那边更不愿看到临风殿出事。刚才的手|弩,或许惊着督帅了?” 裴显淡淡扫了她一眼,点了薛夺进来。 “听到公主说的了?”他吩咐下去,“你领二十名前锋营得力的探哨,把前线刺探军情的本事用起来,前殿后苑仔仔细细地筛一遍,务必保证公主在临风殿里的安危。” 又把丁翦叫进来,着重吩咐他,“你带人亲自把守住临风殿周围,今夜搜寻之事,一个字也不许漏出去,免得被外人误传,风言风语辱了公主。” 两员大将肃然领命,风一般地出去了。 周围响起掘地三尺的细碎声音。 姜鸾坐在灯火明亮的正殿里,把披帛往上拉了拉,歪歪斜斜的姿势坐正了些,“非得今夜查?眼看都三更天了。督帅从早忙到晚的,不困?” 裴显坐在明堂烛光下,手里摆弄着窄手|弩,对着光亮处,仔细去看木质弩身工匠记号被刮去的痕迹,“被公主的手|弩惊到了,哪里会困。” 姜鸾实在撑不住困意,眼皮一阵阵地往下耷,伏身趴在罗汉床头,“啊,生气了。” 她打着呵欠抱怨,“难怪连夜搜我的临风殿。四处翻箱倒柜的,折腾光了我庭院里的花花草草,督帅可气消了?” “公主言重。玄铁骑如今兼领了禁中戍卫之职,臣职责所在罢了。”裴显四平八稳地道,把手|弩放回桌案上,端起越窑青瓷莲花茶盏,喝了口温冷的煎茶。 一盏茶喝完,薛夺报进正殿,临风殿各处起出几样兵器,都是宫里常见的镶金嵌玉的观赏刀剑,连鞘收在两边配殿的箱笼里,连锋刃都未开,钝得切不开橘子。 薛夺手掌里抓着一根精巧的两股缠丝细金钗,迟疑道,“金钗可以扎人……不知可否算是利器……” 姜鸾把蒙头的披帛掀开,好笑地瞄了眼。 “金钗也算利器?督帅要拿走的话,寝堂的妆奁台上收了整匣子。” 裴显冷眼旁观到现在,也看出了几分门道。 “金钗就不必了。公主今早去两仪殿并未佩戴任何钗环,显然是不看重的东西。” 他撩起眼皮,扫过对面罗汉床上被披帛遮挡的纤细身形, “要紧的兵器,想必都亲自藏身上了。” 姜鸾换了个姿势趴着,掩口挡住呵欠,“督帅观察入微,动作再快些就好了。” 后殿的利器查验完了,下面便要查验随身的利器。裴显下令所有人退出去,苑嬷嬷在殿门外死活不肯走。 眼前这位裴督帅对自家公主有没有敌意是一回事,公主金枝玉叶的身子,能不能被外男近身是另一回事。 就算公主自己满不在乎,她这个身边奶嬷嬷不能不在意。 “让老身查。”苑嬷嬷抓着门框,死活不肯放手,“老身一定仔细地查验。” 姜鸾摆了摆手,笑叹,“苑嬷嬷出去吧。你是我身边的人,裴督帅不会放心的。” 苑嬷嬷不肯松口,“哪怕派个内宦来也好!老身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这里从裴督帅往下到各位将军,个个都是外男,如何能近公主的身——” 裴显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公主今年刚满十五?裴某已经二十五了,大了公主整十岁。” 姜鸾仰着头,目光里饶有兴味,“督帅想说什么?” “臣家中有个侄女。”裴显接过手巾擦手上的茶渍,极平淡道,“和公主同样年岁,是臣从小看着长大的。论起宫中辈分,臣是太后娘娘的堂弟,认真议起来,臣长了公主一辈。” “公主年纪还小,做事不顾忌后果,臣担忧公主的安危,斗胆以长辈身份,请近身查验兵器。如此可行得?不知宫里还有什么顾忌?” 苑嬷嬷一颗心落回了胸腔里,喃喃道,“以外戚长辈身份查验,如此甚好。” 两名禁卫客客气气把苑嬷嬷请出去,反关上殿门。 姜鸾坐在原地,宽敞的殿室里光影摇曳,空荡荡的只剩两人,她眼里的兴味更浓,“督帅看我如同你裴家的侄女?我们今天才见面,督帅就升起了一片怜爱之心,想当本宫的长辈了?” “君臣有别,裴某不敢自居公主的长辈。”裴显弯了弯唇,把手巾扔回茶几上,“客气话说得差不多了,别往下问,到此为止。” 姜鸾便到此为止,换了个话题。 精致的下巴微微上扬,眼神示意地点向地上铺着的松草坐席,带着几分微妙期待,“督帅请?” 裴显垂眸无声地笑了下。 坐在高处俯视为尊,坐在矮处仰视为卑。小小年纪,戏弄朝臣,怎的如此顽劣。 “劳烦公主起身。”他站在原地没动,“春衣轻薄,没什么可遮掩之处。臣就站这里,略搜一下即可。” 他不理睬地上那个松草坐席,姜鸾也不理睬他起身的要求。 她只在罗汉床上换了个姿势,改成笔直端坐,纤白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膝上,丝质罗衫宽大的袖口垂落在罗汉床边。 乌黑的眸子在灯下仿佛璀璨琉璃,姜鸾仰起头,裙裾里包裹的小羊皮靴在罗汉床边轻晃着,声音带出明晃晃的放肆笑意, “督帅刚才说什么?你个头太高了,本宫仰头和你说话,脖子伸得疼,说话也听不清。” 裴显确定了眼前这位娇贵公主的刁钻小心思,视线在喊‘仰头伸得疼’的雪白脖颈处转了几圈,唇边倒扯出一抹官场常见的淡笑。 他依她所愿撩起衣摆,倾身下来,跪坐在地面的松草坐席上,两边视野齐平,姜鸾坐在罗汉床高处,她那边还显得略高些,“如此公主可满意了?” 姜鸾满意极了。 她歪着头端详了片刻,刚得理不饶人地说了句 : “这样看督帅,脖子总算不疼了……”晃在半空的宽大衣袖就被抓了过去。 修长有力、指腹带着薄茧的食指中指并起,从袖口处开始,隔着薄薄两层春衣布料,沿着手臂方向,毫不客气地往上一抹。 从纤细的手腕,肉嘟嘟的手肘,直抹到肌肤柔嫩敏感的上臂内侧,布料下的细嫩肌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姜鸾的右手本能地往回一缩,就要把衣袖拉回来,半途却又被扯了回去。 就如裴显所说的,春衫布料轻而薄,像这般贴着手臂肌肤、近乎搜身的查验之法,并未摸到任何异物,显然不可能藏有任何兵器。 右臂查验完毕,左臂也如法炮制,隔着薄薄两层春衣,从手腕,手肘,一直查验到肩胛处才停。 “劳烦公主张开手臂。”裴显沉声道,“查腋下。” 姜鸾分辩了句,“腋下才不会藏东西,”话音未落,就被直接扯开了两边手臂,她痒得往后一缩,又被牢牢地摁回去。 “军中待久了,查验那些敌方派来的探哨细作,就会发现藏利器的地方无所不在。”说话间,他动作不停,轻而疾速地搜验全身, “腋下藏刀,舌下藏针都是小伎俩,还有划破皮肤,藏在肌理深处的;更不必说靴筒里,脚底这些常见地方了。” 姜鸾痒得肩头哆嗦,笑得说话都断断续续的,“督帅这是把本宫当、当做敌方的细作查了?” “岂敢。”裴显嘴上极客气有礼,动作丝毫不停,食指中指两指并拢,从贴着小腿胫骨的高筒靴口处探进去,抽出一把极薄的两尺小剑。 “公主藏兵器的地方倒是寻常,比不上敌方那些细作的手段。” 搜出了一柄小剑,直接扔在地上,手下不停,继续沿着裤管,手指关节并拢,虚虚往下一抹,隔着皮靴筒,在白绫袜包裹的脚踝处碰触到某个坚硬质的钝物。 他微皱眉,停下手。 “足衣里也藏了匕首?” 凝目细看,藏物在脚踝处凸出的形状上半截细长,下半截宽,隔着一层羊皮靴筒,凸出的侧面呈圆筒状,延伸进小腿裤管里,倒不像是匕首。 裴显暗想,这又是个什么凶器。 食指关节屈起,想叩一下查验那钝物的质地时,面前的脚踝却往回一缩,轻巧地避开了。 即便是长了一辈的辈分,也不方便替女眷脱鞋除袜。 修长的手指关节虚虚地点了下脚踝,“公主自己拿出来。” 姜鸾噙着笑,蜷起膝盖,慢悠悠地把羊皮小靴蹬开,细绫袜一层层地卷下,露出纤细雪白的脚踝。 作者有话说: 女鹅这回藏的不是凶器,男主想多了哈哈哈 【头顶牛肉派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倾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捉虫) 贴着脚踝外部塞进罗袜的,是一只沉甸甸的精铁大弹弓。 通身用乌黑精铁打造,树杈形状,圆而钝,中间绑有牛皮,可以安全地藏在脚踝处。 “藏个弹弓而已。”姜鸾笑吟吟把罗袜蹬开,露出精铁弹弓的全貌, “临风殿里养了只猫儿,喜爱捕鸟雀,可惜被养得太懒,经常跳得太矮抓不着。我随身带个弹弓,好帮我家点点捕鸟。” 裴显不露声色听着,一个字都不信,“弹弓藏在脚踝,弹珠在何处?” “何必事事打破砂锅问到底呢。”姜鸾从腰间系着的五彩缠金丝绦带上扯下一个荷包,往长案哗啦一倒,蹦出大大小小几十颗金丸,洒了满案都是。 “喏,都在这里了。” 裴显取出一颗金丸,掂了掂分量。“分量不轻。公主用这种金丸打鸟雀?” 姜鸾谦虚地道,“撞运气。运气好能打中几只。” 裴显对准窗边的梅瓶,手里的金丸在半空抛起一个弧度,准准地掷入瓶口,发出一声清脆瓷响, “重半两的金丸。莫说枝头鸟雀,就算是打天上的鹰隼也能打下来。这么重分量的金丸,需要不错的手腕力道和准头。我看公主的腕力不像能打鹰隼。” “能不能打是一回事,练还是要练的。”姜鸾也拿过一颗滚动的半两金丸,托在掌心,“先帝当年赐下的弹弓,又亲自手把手的教射鸟雀,算是难得的遗物了。哎,自从先帝大行之后,本宫日夜思念。把弹弓贴身带着,睹物思人呀。” 她随意把弹弓往前推了推,“金丸都查验了,为什么不查弹弓?” 裴显放下金丸,却没有接弹弓,只淡淡道了句, “公主都搬出先帝遗物四个字了,只要不是大逆不道的乱臣,又怎能收走先帝遗物,让公主连睹物思人的机会都没有。弹弓就留在临风殿吧。” 他走过几步,收走地上的蛇皮软鞘小剑, “短剑臣拿走。” 姜鸾勾着弹弓上的牛皮革,空弦绷紧,发出一阵嗡嗡之声。她饶有兴致地追问, “弹弓不收走,怎的连查验也不查一下?难道是因为这把弹弓是从我贴身足袜里取出的,督帅不敢碰?哎,刚才不是还说年岁差太多,视本宫如侄女儿?” 裴显听若未闻,手里把玩着新收走的小剑。 第13节 两尺长的小剑,蛇皮制的剑鞘,剑身极窄极薄,看着小巧玲珑,精巧有余,杀气不足,仿佛是专门给小姑娘打造的玩耍之物。 没想到出鞘后寒光四射,剑刃如一汪秋泓,吹毛断发,居然是把价值千金的罕见利器。 裴显把玩了片刻,将小剑放入袖中,睨过来一眼。 “小孩儿家玩耍的弹弓,并非利器,不必查了——”话未说完,看到眼前景象,瞳孔又是微微一缩。 姜鸾打着呵欠,又换了个姿势蜷在罗汉床上。明亮的灯火下,繁复华美的罗裙拖曳在床边,失去白绫袜覆盖的细嫩玉足连同一小截纤细小腿,在长裙下明晃晃露了出来。 娇养在深宫多年的金枝玉叶,路程稍远些便会乘步辇,下地走路的机会都不多。 羊脂玉般的纤巧脚掌,勾起雪白足弓,圆润指甲在灯下露出一层淡粉色的珠光。 “裴督帅,我的足袜找不到了。”姜鸾长了一双乌黑的杏眼,眼角天生柔和地往下垂,在灯下歪头看人时,越发显得无辜而柔软, “罗汉床上没有,没穿足袜又不好下地。督帅可有看见?” 裴显转开视线,神色并未显出异样,直接起身往外走。 姜鸾看他径直往门边去,应该要避嫌出殿,心里无声地闷笑,嘴巴得理不饶人, “哎,怎么突然要出去了?才搜了一半身,两只靴子才脱了一只,还有一边不搜了?我的足袜也不帮着找了?督帅做事怎么虎头蛇尾的。” 她不轻不重刺了几句,见人毫无反应,无趣地啧了声,也不说了,坐起身就要自己去找足袜。 “做不了长辈的事,以后就别口口声声说是人长辈。算了,本宫向来体谅,不喜欢为难人的。督帅叫嬷嬷进来吧。” 裴显已经走到木隔断处的脚步停下了。 薄唇勾起,带出几分凉薄笑意,“公主向来体谅?不喜欢为难人?” 走远了些,视野开阔,被姜鸾胡乱蹬下的白绫袜原来就在罗汉床侧边,他过去几步弯腰捡起,又原路走回来。 “臣做事向来有始有终。公主请着袜。”他再度撩起衣摆,目不斜视地单膝半蹲在罗汉床边,抬起手掌,示意姜鸾伸脚。 “夜深了,赤足当心着凉。” 姜鸾没见着‘搜身到一半、人落荒而逃’的好戏,失望地叹了口气,放下长裙,遮住雪白的脚踝。纤细的足弓伸出去,漫不经心踩在伸出来的手掌上。 “准了。穿吧。” 上好的白绫细布做成的足袋,是今年开春后尚服局新做的,完全贴合脚的尺寸,极轻易地便穿上了。 足袋上方有几处细口,穿了一根杏色细绫带,用于在脚踝处扎紧足袋,行走时不会掉落。 姜鸾斜躺在罗汉床头,下巴靠着团花锦缎大引枕,视线低垂,扫过面前神色沉静的朝廷新贵重臣。 逆光下看不清五官,只在脸颊轮廓处映出明暗的光。 单凭相貌而论,裴显长得是极俊美的。凤眸狭长锐利,气度沉稳过人。她印象里模糊的前世,就算是朝堂政敌攻讦他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一句“美风姿”。 但他身上带来的压迫感太强,说话做事又不容情,寥寥几句一针见血。前世他身居相位时,站在他面前的人,往往穷于应对诘问,汗落如雨,哪还顾得上打量他的相貌。 此刻,宽大的手掌托着足弓,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灵活地拎起两边的细绫带,惯常锋锐盯人的视线往下,改盯着面前的细带,思忖片刻,打了个军里裹伤常用的绑带死结。 裴显皱眉端详着足衣系带,姜鸾歪着头端详他。 眼前这位夜里过来临风殿时,只怕想不到会碰到这般荒谬场景,她噗嗤笑出了声。 “有督帅替本宫穿袜系带,”她咬着粉色的指甲笑,“以后说出去多风光。今晚被搜宫也值了。” 裴显撩起眼皮盯了一眼,没搭理她的话头,起身走出几步,挂起菱形隔断处放下的双层帷幔,又依次推开南边紧闭的几扇窗。 夜风吹了进来,吹散殿室里的缭缭熏香,露出大批禁军护卫的夜色庭院。他背手转过身,视线盯着长案上的油灯。 “先帝宠爱的幺女,金枝玉叶的贵重身份,从哪里学的把手|弩绑在身上,威胁勒索人的乌糟手段?” 姜鸾懒洋洋“嗯?”了声,“督帅真把自己当本宫长辈了?还教训上了。” 裴显扯了扯唇,“公主从小便是这副性子?欠管教了些。” 正好这时苑嬷嬷带领着几名大宫女匆匆进来殿里,他对着苑嬷嬷方向开口道, “公主虽然年纪满了十五,但还未行笄礼,尚不算成年,行事需要有人约束着。裴某有个侄女也是公主这般年纪,平日家里约束得严厉,极为乖巧守礼。还望嬷嬷平日里多督促。” “临风殿这边戒备加强,丁翦即日起调回外城。明日文镜回来,和薛夺共同戍卫临风殿,看顾公主安全。” 说罢倒退两步,按宫里规矩行礼,“臣告退。” 苑嬷嬷并不知道殿里发生了什么,听裴显突然摆出长辈的身份训话,又加强了禁军防卫,自家公主却斜躺在罗汉床里,一副不理睬的任性模样,苑嬷嬷赶紧上前半步,身体挡在自家公主面前,谨慎而防备地还礼。 “督帅慢走。” 姜鸾缩在罗汉床里头,拿起旁边搁着的团扇,随意扇了扇。 团扇遮住大半张姣美面容,她耳边听着那句‘还未行笄礼,尚不算成年’,又啧了一声。 正好早晨写了半截的记事卷宗摊在面前,她索性当面拿起笔,在只写了日期天气的宣纸后面继续写下去: 【四月初一……梨花满地,风过木廊。】 【今日两仪殿无事,二兄平安出宫,幸甚喜悦。】 【裴显半夜至,搜走珍藏手|弩一具,千金短剑二柄,训话过三更天,非人哉?】 “有劳督帅半夜过来。” 她把记事卷宗搁回长案上,手掌挡住新写的字迹,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团扇, “如果能顺利赐下公主府,本宫再遵从督帅的教诲也不迟。” 作者有话说: 【头顶章鱼烧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 10瓶;paradox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微改) 【四月初二,风骤雨急。】 丁翦的两百南衙卫当夜就被调走了。 第二天大清早,姜鸾推开窗,果然毫不意外,再次看到了文镜文小将军的背影。 少年武将背影挺得笔直,冒着风雨率部下在庭院里巡视。大概是昨天刚挨了军棍的缘故,走路腿脚有点不稳。 如果说昨天丁翦在时,她还能得到可靠助力;今日值守的主将换回了文镜,无论宫人再怎么奉公主命传唤他说话,文镜吃了教训,坚持不肯进殿,只管在庭院里负起看护职责。 上午是文镜的羽林卫,午后换成薛夺的龙武卫,在这两队禁军的轮流护卫下,临风殿被围得铜墙铁壁一般。 中午两卫换防时,正好有贵客冒雨来访,被毫不客气地堵在殿门外,询问了半刻钟才放进来。 来探访的贵客是二公主,姜双鹭,封号懿和公主。 皇家兄弟和姐妹的排行是分开排的,姜双鹭在姐妹里行二,今年十六岁,正是娇花般盛放的年华,一颦一笑亦动人。 姜双鹭带过来的几个亲信嬷嬷和宫人被挨个盘问,最后终于被放进来的时候,各个沾了满肩头的雨水,都是一副惊恐后怕的模样。 “这些玄铁骑,个个都是手里沾满了血的凶神。调回边境杀敌就是了,怎能用来戍卫皇宫,和宫里的贵人们日夜相对?身上的煞气万一冲撞了贵人怎么办。” 懿和公主身边的嬷嬷手里提着雨具,一路嘀咕着说。 姜鸾懒散靠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正在喝中午新熬好的老参汤,内殿里飘散着一股药香。见二姊湿哒哒地进来,急忙起身关了窗,吩咐准备熏笼,把外头穿着的湿衣裳脱下熏着。 懿和公主姜双鹭换了干净衣裳,顾不上擦干发尾的雨滴,过来拉起姜鸾的手,心疼地打量幺妹, “病还未大好,眼看着瘦了一圈。你到底犯了什么事,连你的临风殿都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我差点进不来。” 姜鸾把早上新送进来的一盘枇杷往二姊那边推了推,轻松解释,“出了点事,得罪狠了圣人,连带得罪了皇后娘娘,不确定是不是得罪了裴督帅。大概就是这样。” 姜双鹭倒吸一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姜双鹭的母妃在先帝时并不受宠,平日里母女为人处世都极为低调,最怕麻烦上身。 她开口劝慰幺妹,“如今京城乱得很,你……你怎的一下子得罪了这么多人?我早劝过你,你我身为女子,莫要逞强,遇事多听话些,顺从些。圣人是急性子,等这几日气头过去,我带着你亲去紫宸殿求见,当面叫几声皇兄,好歹叫圣人饶了你这回。” 姜鸾垂下眸光,拿起枇杷,尖尖的犬齿一点点地啃着。 “怎的不说话?”姜双鹭是知道她几分脾性的,担忧之色更重,“你从小便有几分执拗性子,别人劝你往西,你偏要往东。这次听阿姊的,主动示弱些,莫要逞强。” 姜鸾把果核扔进银盂里,在水盆里洗干净了手,吩咐白露拿铜镜来。 铜镜里清晰映出天家姐妹的娇美容颜。 姜双鹭生得明媚皓齿,气度温柔娴静,仿佛御花园中一朵新绽放的珍品牡丹。 姜鸾依靠在懿和公主纤弱的肩头,示意她二姊看铜镜里的景象。 “二姊,你长得国色牡丹一般,又是天家公主的贵重身份。再对人一副温和柔顺的好性子,简直就是绝世奇珍。” 在姜双鹭羞赧泛红的神色里,姜鸾抬手抚摸着铜镜映出的人影,继续往下道, “二姊这般天下罕见的奇珍,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却也是奇货可居,引群狼共逐之。” 懿和公主一怔,抬起眸子。 姐妹俩的视线在铜镜里彼此交汇。 姜鸾直视着镜子里惊愕的娇花面容,目光并不退让,“至于攀折了二姊这件奇珍之后,以二姊的柔顺性子,轻易地便能握在股掌之中。二姊若那时还一味的忍让顺从……” 姜鸾的眼眶泛起一层晶莹薄雾,说不下去了。她攀着二姊纤弱的肩头,以一个全然依靠信赖的姿势,倚在姜双鹭柔软的胸膛。 她叹息着,“我担心极了二姊。” 姜双鹭听得半懂不懂,却也知道幺妹在劝诫自己,敲了她额头一记,笑骂,“你这丫头,从哪里学来的奇谈怪论,总会说些偏激言辞吓唬我。什么群狼,攀折的。我好好的在宫里,谁敢动坏心思,直接拉出去打死。” 柔白的手掌摸了摸姜鸾的额头,“倒是不发热,大正午的却出了一头的冷汗,显然还是身子虚的缘故。别勉强撑着了,快躺下。” 她接过桌上喝了半碗的老参汤,亲自一勺一勺喂姜鸾喝了。 放下汤碗时,她瞥了眼紧闭的木窗,低声问,“外头这些禁军奉了哪边的令?你的临风殿到底要禁足到何时?” 姜鸾拿帕子擦着唇边沾着的汤渍,不甚在意,“兴许要一两个月?等我的公主府开了,把我从宫里扔去公主府,围住临风殿的两队禁卫就能撤了。” 姜双鹭吃惊不小,“公主府?你还未行笄礼,这么早便能赐下的么?”她忧虑地问,“你刚刚不是还说,有事得罪狠了圣人?圣人正恼着你,又说赐下公主府,怕不是诓你的。” “按理来说是不能的。但我找了人。”姜鸾想起昨日一整天的遭遇,轻描淡写地说, “说了好些话,做了好些事,好不容易说动了人家,替我去圣人面前做说客。” 天家姐妹正说着话,外头又传来喧哗之声,闹了好一阵才止歇,原来是御前派了人来传圣人口谕。 过来传话是熟人,昨天傍晚才过来喊过一趟话,正是跟姜鸾有几分交情的御前大太监徐在安,徐公公。 薛夺把其他诸人都拦在外头,只带着徐在安公公和两个小黄门进来了。 第14节 有文镜这个挨军棍的倒霉例子在前头,薛夺连表面上的回避都不肯做,双臂抱胸靠在殿门处,一双眼眨也不眨,明晃晃地盯住殿里头的动静。 “老奴见过两位公主殿下。” 跟随徐公公过来的两个小黄门,每个怀里抱着个牛皮制的大书袋,从袋口露出许多木质卷轴。其中一个小黄门在徐公公的示意下上前几步,把书袋里的所有卷轴掏出,整齐地摆放在姜鸾面前的红木雕牡丹缠枝翘首书案上。 “早上裴督帅觐见圣人,闭门商谈之后,圣人传下口谕:——城外残余流寇众多,为汉阳公主的安危着想,改赐京中公主府邸。汉阳公主改在新赐的公主府里闭门修行,为圣人祈福。” 懿和公主又惊又喜,“居然是真的?阿鸾的公主府当真要赐下了?” 姜鸾镇定起身,往紫宸殿方向拜下,“谢圣人恩典。” 她回身望向翘头长案上放满的大堆卷轴, “这么多卷轴是怎么回事?总不会是新赐下的公主府的规制地形图吧。工部应该没这么快?” 徐公公笑道,“公主府的位置还未定下,八字还没一撇哪。工部主事官员们就算连夜赶工也没这么快。这些卷轴都是我朝六品京官的画像。” 说罢,随手抽取一张卷轴,缓缓摊开,装裱精良的卷轴上方按规制填写了官员的姓名籍贯,配一幅寥寥几笔勾勒的小像,下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生平。 “汉阳公主府开府在即,按规制,配备公主府长史一名,主簿四名,文书吏若干。最重要的就是公主府长史,六品文职,肩负着辅佐的重任,需得从京城现有的六品文官人选中,择优选拔一人,平调去公主府任职。裴督帅的意思,请公主自己挑选。” “啊,原来如此。”姜鸾愉悦地道,“考虑得周到。多谢督帅盛情。” 徐公公嘴角抽了抽。 公主府长史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入了公主府任职的官员,极难再调出来,从此仕途就算终结了。 费尽心思科举入仕的年轻俊彦,个个雄心壮志,意图登阁入相,立下青史留名的功绩,谁人甘心去公主府养老。 吏部不愿指派,把公主府配置官员的挑选差事推给裴显。 裴显懒得搭理文官内部的琐碎纠缠,索性把所有六品京官的卷宗全送来临风殿,叫姜鸾自己选,选中谁就是谁。 徐公公解释完毕,抬手一指卷宗,“公主请挑选。”站在长案边闭嘴等着。 他原以为今天会等很久。毕竟公主娇养在深宫,除了几个经常入宫的勋贵子弟,和其他朝廷官员并无结识的机会。这次守卫京城的战役里,武官倒是认识几个,又不在送过来的文官卷宗里。 没想到姜鸾当真一个个认真地翻看过去,速度不慢,不像是挑拣,倒像是在找人。 很快,抽出一张卷轴。 “选他吧。” 徐公公也有些好奇,探头看了眼,相貌普通清秀,资历平平无奇,出身寒门,二十余岁进士出身,如今担任的吏部六品主事。 倒是姓名格外出挑,是个罕见的复姓。 “淳于闲。”徐公公念出声,还不太敢信,“公主定下了长史人选了?此人有何特别之处啊?” 姜鸾在那张长相普通清秀、平平无奇的年轻文人半身画像上点了点,嘴角噙起细微的笑意。 淳于闲,前世的能臣。 裴显看人极准,前世为相时,能在他手下提拔重用的,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人才。 她现在缺人缺得厉害。对不住了,先挖个墙角。 “他有个好名字,我喜欢。淳于闲……以后入了我的公主府,可就不得闲了。” “哈哈哈。”徐公公干笑几声,不再多言,亲自把淳于闲的卷宗卷好抱起,吩咐旁边待命的小黄门把长案上堆着的其他卷宗塞回牛皮书袋里。 所有人都以为徐公公下面要告辞走了,姜鸾坐回窗边的贵妃榻上,捧起热腾腾的红枣木瓜汤。 没想到徐在安抬手点了点身后跟随的另一个小黄门,吩咐他,“把你袋子里的卷宗拿出来。” “不是选好了么?”姜鸾才抿了口甜汤,诧异问。 徐在安哭笑不得,“两码子事。公主府长史是选好了。”他指了指身后吃力提着大书袋的第二个小黄门,“但这个袋子里装着的卷宗,可不是六部官员。” 第二个书袋的卷轴末端全部挂着象牙质地的标签,便于快速查阅。他随手取出一个卷轴,在姜鸾面前缓缓摊开,露出精心装裱的一副俊雅郎君全身画像。 画像中的郎君二十岁出头,穿了世家子弟常见的博冠大袖交领袍,白皙秀雅,坐于清涧竹林间,姿态出尘若谪仙。 下面同样以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了家世生平。 “哎呀。” 姜双鹭坐在姜鸾旁边,一眼便看了个清楚,当即红着脸转开视线。 “这位不是王相家的七郎么。你们是不是弄错了,王七郎尚未婚配,怎的……怎的把他的画像,送到阿鸾面前来。她还未行笄礼呢。” 徐公公道,“没弄错,是裴督帅特意吩咐下来的。裴督帅早上和圣人商议时的原话:既然赐下了汉阳公主府,公主即将出宫开府,年纪正好也满了十五,宫里的笄礼,以及出降驸马的事可以一起安排起来。” 说话间,原本堆满了长案的数十张六品官员卷轴全部收拾干净,徐公公示意第二个小黄门过去,把京中世家未婚郎君的几十张画像往长案上堆, “汉阳公主还未行笄礼,原本礼部和宗正寺是没有准备的。还好懿和公主的年岁到了,礼部按规制,正在给懿和公主准备着驸马人选的小像,督帅早上吩咐下去,中午画像就送来了。事出仓促,其中有几幅还未画完,汉阳公主看了莫要责怪啊。” 姜鸾的舌尖舔了舔两边虎牙,轻笑出声。 她把银匙扔回碗里,起身走近木案边,随手拿起一副卷轴,左右摊开,正好就是幅画了一半的小像。 画像里那位郎君身材修长,宽袍大袖,手里捧着卷书,做出端正诵读的姿态,只有脸部没画,五官一片空白,仿佛一个洁白的鸭蛋。 姜鸾的指尖点在那空白鸭蛋上,唇角好笑地微翘起。徐公公满脸的尴尬神色,“这个……事发突然,准备得仓促了些……” “是太仓促了。”姜鸾极不客气地说,“刚才那王家七郎的年纪都过二十了吧?年岁那么大的,画像没画完的,都直接塞给我了?” 姜双鹭坐在旁边,被嘴里的甜汤呛咳了一下。 徐公公自己也觉得不妥当,咳了声,“汉阳公主还未行笄礼,王七郎虽然德才兼备,但今年二十有三,这个年岁……确实不太适合。” 他小心翼翼道,“裴督帅是早上跟圣人商量公主府的事宜时,当场提起汉阳公主出降驸马的事,当场决定下来的。或许当时并未多想,要不要老奴回去和裴督帅提个几句……” “把卷轴都拿回去吧。”姜鸾坐回软榻上,继续喝甜汤。 “你回去复命时这么说:有劳裴督帅相助,提前赐下了公主府,我是感激他的。但督帅只花了一个早上,就想安排我一辈子……” 她嚼着红枣,含含糊糊地说,“真的是,太敷衍了。” 作者有话说: 修改了一些对话词句,情节没有变动,么么哒 【头顶冻草莓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莫妮卡 50瓶;lorraine 10瓶;娇娇与金贵 5瓶;君周 3瓶;菠萝的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徐公公带着那两个小黄门,把两大牛皮袋的卷轴又鼓鼓囊囊地原样带走了。 懿和公主姜双鹭看到现在,惊讶之余,又替妹妹欢喜,拉着姜鸾的手,笑着恭贺她开府在即。 “驸马的事往后推脱两年倒不要紧。能够提前出宫开府,是件难得的大好事。” 笑了一会儿,她却又难过起来,红着眼角伤感道,“阿鸾今年刚满十五,圣人便允诺开府了。我……我今年十六了,圣人那边毫无动静,只怕是忘了我这妹妹……” 姜鸾抱着二姊撒娇,“被圣人整天记挂在心里的,多半没好事等着。等阿鸾开府了,想办法接二姊出宫。二姊别哭了,笑起来多美,笑一笑。” 姜双鹭被哄得破涕为笑,屈指在姜鸾额头上敲了一下,起身告辞。 “阿鸾殿里的步廊建得弯弯绕绕的,刚才进来绕了一大圈。阿姊出去直接穿过庭院可好?” 姜鸾捧着甜汤坐在榻上,乖巧点头应下,“自然是无碍的。二姊请便。” 姜双鹭便带着亲信嬷嬷和宫人,十来人在薛夺的护送下出去了。 不久后,远处隔着窗传来一声呵斥:“吕吉祥!庭院又脏了!出来擦地!” 吕吉祥不知从哪个旮旯里满脸晦气地跑出来,重新拿了布,吭哧吭哧去擦踩脏的庭院。 姜鸾趴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吕吉祥撅屁股干活的模样,打着呵欠去睡午觉。 临睡前把薛夺叫过来,叮嘱下去,“公主府长史的人选定下了,圈了吏部司勋主簿,淳于闲。他如果得了消息,这两日在宫门外求见,劳烦把人带进来,毕竟是本宫未来的得力人手。” 薛夺站在殿门外,答得极谨慎,“末将会把公主的原话回禀给督帅知晓。” 姜鸾在长案上摊开记事的宣纸卷轴,手握紫毫,慢悠悠地蘸墨, “那就尽早去问。京城事多,再过几天,你家督帅只怕越来越不得空闲。” “……公主什么意思?” 姜鸾没理他,接着早上的记事继续往下写: 【四月初二,雨急风骤。 公主府之事大有进展。惟心不安,只恐夜长梦多。】 这场午睡睡得并不怎么安稳。大概是临睡前最后入眼的是吕吉祥撅起的屁股,梦里居然也浮现出前世吕吉祥那张傲慢的脸。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啊,大概是某年上元节。 她在临风殿里独自过节,对着烛火寂寞难忍,宫外万民百姓笑闹的过年声依稀传进了宫阙,她一时伤怀,要吕吉祥扶她登楼望远,望一望夜里京城的灯火。 被吕吉祥拒绝了。 “今儿是上元节,外头确实热闹。” 吕吉祥啧啧感慨了几声,“大家都知道,京城这儿整年的宵禁,只有上元节前后三日百姓可以四处夜行庆祝。现在从太极门出去,往南去朱雀大街,哎哟那个热闹。陛下你听,看灯看杂耍的声音都传到宫里头了。” 吕吉祥缩着袖子,不冷不热,“宫里原本也奏请在后花园搭几座鳌山[1]的。年前请奏上去,裴相说国库空虚,户部拨款在朱雀大街上搭灯山,就没钱在宫里搭鳌山。灯山搭在京城大街上可以万民同乐,提振士气;鳌山搭在后花园吧,陛下说不定还起不了身看。得,一句话驳回来了。陛下也别折腾了,宫里大伙儿就冷冷清清地过呗。” 话里话外当然是阴阳怪气,倒也不算伤筋动骨。 但她当时缠绵病榻了整个月。病中格外难捱,情绪低落,她被挤兑得心气不平,剧烈得咳喘起来,半天难止歇。 吕吉祥吩咐内侍抱来了一堆画像卷轴, “这些都是早两个月就准备好的,都是家世清白、身体强健的郎君,裴相早就叮嘱拿过来挑选,偏陛下不肯看。随便选上一个两个,选进宫来,陛下逢年过节的,身边不就有人说话了么。” 梦里的她不吭声。 “陛下也别挑三拣四的了。” 吕吉祥撇嘴,“臣又多嘴了,京城里高门大族的郎君,当然比画像里这些好,但也得有人愿意进宫服侍嘛。头一桩不成的就是陛下这久病的身子骨儿;第二桩,祖宗规矩,女君的子嗣需得跟皇家姓,入宫的郎君岂不是成了入赘的,好好的世家子,谁愿意——” 几个小内侍还在把画轴一卷卷地往她手边递,她随手拿起一卷,直接砸在吕吉祥的脑袋上。 “滚。”她咳嗽着抬手指向殿外,“连人带画像,都给朕滚出去。” —————— 梦里惊醒后,姜鸾一口气喝了半杯蜜水,梦里带出来的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血腥气味才消散了。 第15节 前世里,她年纪轻轻伤了肺,每次呼吸深重些,从肺管深处直冲上咽喉的,都是满满的血沫子的味道。 那滋味不好受。 她掀开垂下的帷帐,问外面值守的夏至, “点点呢?把点点抱过来。” 片刻后,装点点的金笼送了过来。姜鸾把柔软的猫儿抱在怀里,捏了捏粉色的猫爪,病后削尖的下巴埋进雪白长毛里,闭上眼,四处蹭了蹭。 她睡下的时辰并不长,醒来时,窗户外吕吉祥的屁股还撅着,刚擦了大半个庭院,又有一行人抄近路穿过庭院,踩出杂乱的新脚印。 吕吉祥趴在地上呜呜呜地哭。 “早上擦干净了,中午懿和公主带人出去踩脏了。下午眼看要擦干净了,又来了一波人踩脏了,奴婢这活计永远干不完了,活不下去了哇~~~” 姜鸾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听着窗外的哭诉,有滋有味地喝了口蜜水。 临风殿如今成了福祸难定的旋涡,人人路过门前只会躲避着走。下午又踩脏庭院的那波人,当然也是奉命前来的。 皇后娘娘椒房殿里的三位女官,送来了香案,线香,抄经用的几大箱黄纸,泥金墨,一座玉佛,摞起半尺高的佛经。 传皇后口谕,京畿附近流寇众多,汉阳公主豁免去城外宗庙;但宗正寺的家法责罚不容拖延,焚香修行,抄经祈福,即刻就要做起来。 姜鸾翻了翻最上面那本《楞严经》,颔首道,“有劳皇后娘娘挂心,你们把东西搁在殿里吧。本宫会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香案和玉佛。” 那三位女官放下了东西,却不走。 为首那位女官三十七八年岁,寡淡的相貌,身子板正,发髻梳得纹丝不乱。谢皇后无论去哪里都带着她,想必是身边心腹,宫里人都敬称‘扶辛姑姑’。 扶辛姑姑上前万福行礼,“奴等略懂佛家经义,奉了娘娘之命,今后便留在临风殿中,随侍公主身侧。若公主抄经时有什么需要问的释义,奴等可以解释一二。” 苑嬷嬷的脸色当即变了。 “皇后娘娘什么意思。”她冲上前一步,仿佛在凶猛鹰隼面前张开翅膀护卫鸡仔的母鸡,“我们临风殿庙小,可供不起三位姑姑这么大的菩萨!” 扶辛姑姑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完全不理睬满身防备的苑嬷嬷,只面对着姜鸾,一板一眼说: “这是皇后娘娘的懿旨。奴等三人今日进了临风殿,从此便在临风殿随侍公主,直到公主在玉佛香案前抄完千遍佛经为止。公主想要奴等提前回去,除非把奴等三人打死了,用门板抬出临风殿去。” 说完也不理周围人的惊愕神色,再度行礼起身,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 姜鸾指尖抚着点点的长毛,轻笑了声,“扶辛姑姑说的什么话。又是门板又是抬出去的,我这儿又不是龙潭虎穴。”吩咐白露把人带下去,寻房间安置。 秋霜是几名大宫女里年纪最长的,目送那三位女官的背影远去,低声道,“公主,不能放着皇后娘娘身边的三个姑姑留下来。她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以后指不定怎么磋磨人。得想办法送走。” 几名贴身大宫女都露出忧虑神色,低声议论着。 春蛰担忧地道,“越早送走越好。扶辛姑姑的眼神好可怕,看得奴婢心里发凉……” 夏至也忧心忡忡,“皇后娘娘送过来的人,只要不是直接冲撞了公主,就不好拉下去打板子处置的。” 姜鸾捏着点点粉色的脚掌,喃喃道,“还真是送来三座菩萨。” 苑嬷嬷坐在她身边,气愤地难以抑制,“先帝才去了多久!我们金枝玉叶的公主,先帝在时万般宠着的,谁敢挡在面前说一个不字!如今这群狗奴倒狐假虎威地过来撒泼!” 姜鸾舔了舔小虎牙,满不在乎地笑了声,“就是因为先帝去了,我们没了人,手里又无权啊。空顶着个公主的身份,又能顶多久。”说罢拍了拍苑嬷嬷,“别担忧太过了,我自有办法。对了,给你收着的那匣子先帝赐下的金丸还在么?我要用,嬷嬷帮我拿出来。” 薛夺如今兼领了整顿宫禁的差事,下午过了申时,文镜过来临风殿和薛夺换了防。 才领兵巡视了半圈庭院,只听后殿西次间那边吱呀一声响,窗户推开,有人招手唤道,“文小将军,我家公主请你进来说话。” 文镜眼皮子一跳,装作没听见,目不斜视地从窗下直走了过去。 片刻后,姜鸾出现在窗边,手里抓了个精铁制的弹弓,不紧不慢地调着牛筋松紧。 文镜眼角余光里瞥见,左右眼皮又是齐齐剧烈一跳。 莫名强烈的预感从他心里升起……似乎又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 黄昏时分,正是倦鸟归巢时。 庭院里盛开的梨花树生长了数十年,繁密枝丫间有不少鸟巢,此刻枝头高处正停着几只鸟雀。 姜鸾特意换了身窄袖贴身上襦,露出一小截皓白的手腕。 调紧了牛筋弦,把弹弓举高,眯眼盯着枝头高处的麻雀。 “点点,”她轻声问,“喜欢麻雀么?” 靠墙黄梨木长方案上搁着的金笼里,点点娇娇地叫了声。 “喵呜~” “啊,你喜欢。”姜鸾舔了舔小虎牙,“我也喜欢。……喜欢打麻雀。 ” 嗡—— 绷紧的牛筋弦无声震动了一下,夕阳余晖里映出一道不显眼的金光,闪电般直奔枝头而去。 啪嗒一声,一只麻雀直挺挺从梨树上掉下来,落在庭院的大青石砖上。 值守禁卫立刻发现了异状,几名将士同时跑过来,一人捡起地上的死雀,另几人在附近灌木丛间搜寻,很快找到了那枚纯金打造的小金丸,双手捧着飞奔去找主将。 姜鸾站在敞开的木窗边,把玩着弹弓,笑盈盈等着。 不久后,文镜从头到脚都写满无奈,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近窗下,低头双手奉上死雀和金丸。 “公主的金丸和猎物。” 姜鸾只捡走了死雀,扔给点点玩儿,“金丸赏你了。拿去吧。” “谢公主赏。”文镜并不多说话,捏着小金丸就要走。 “慢着。”姜鸾在身后叫住了他。 身侧的矮案上放了个半尺见方的莲花如意纹方正黑檀木匣,她随手打开盒盖,啪嗒一声,露出满盒子圆滚滚、金灿灿的纯金弹丸。文镜惊得呼吸都停滞了瞬间。 “文小将军别急着走。”姜鸾指尖掂起一个金丸,声音里带着笑,“拿了本宫的金丸,不妨听本宫细说几句金丸的用处。” “盒子里金丸总共重十斤。是先帝还在时,本宫十岁生辰时赐下的。金丸总共有三种尺寸。” 她指了指文镜握紧的手里,“赏你的那个小金丸,重两钱,是第一等轻的金丸,用来打鸟雀。” “还有一种。”她在莲花如意檀木匣子里翻检了片刻,指尖掂起另一枚明显大了一号的金丸,“重半两,是第二等重的金丸,用来打鹰隼飞禽,或是硕鼠走兽。” “至于第三等么……” 姜鸾这回在木匣子里翻捡了许久,终于找着一颗极大号的金丸,托在掌心,看起来便沉甸甸的。 “重二两的金丸。先帝在时,叮嘱我不许常用,总共只赐下了十枚。” 那枚沉甸甸的金丸被姜鸾托在手里,在夕阳余晖里晃了晃,晃出一片耀眼金光。 “文小将军猜猜看,这种二两大金丸用来打什么?” 文镜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啊,文小将军猜到了。”姜鸾愉悦地一拍手,“打马打人呀。二两重的金丸打中马头,马立扑倒;打中人要害,人立扑死。” 她的身子越过木窗棂往前倾,摆出推心置腹的亲密姿态,好声好气地商量, “皇后娘娘下午送来的三位姑姑,我极不喜欢。文小将军帮个忙,今晚把人客客气气地请出去,她们三个自己用脚走出我的临风殿,对你对我都是极好的。若是文小将军不愿帮忙……” 她的指尖把玩着大金丸,金丸仿佛听得懂号令般,在削葱般的指尖灵活转了几圈。姜鸾把金丸收起,又开始慢条斯理地绷紧皮筋, “十个二两大金丸。三个人。殿门一关,四下里围堵,一个晚上足够料理了。劳烦文小将军夜里抬三张木板进来,明早再帮忙把人搁木板上抬出去。” 文镜木着脸站在窗下。 薛夺半个时辰前刚和他换的防。 这些破事为什么都是轮到他当值才发生?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1】鳌山:堆成巨鳌形状的灯山。 女鹅说的话真假掺半,只有挖的坑是真的,哈哈哈 【头顶提拉米苏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莫妮卡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文镜站在窗下,表情空白了一阵。 “末将不敢擅专。”他倒退半步,“末将会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回禀督帅,由督帅定夺。” 姜鸾随意摆了摆手, “去吧去吧,报快点。” 文镜转身走出几步,昨天挨了军棍的大腿还在隐隐作痛,他毕竟年轻,忍不下心头翻滚的郁气,又大步走回来,红着眼问,“公主是故意为难末将?因此专挑着末将当值的时候发难。” “怎么会呢,文小将军。” 姜鸾清点着匣子里的金丸数目,漫不经心道, “你只是运气不大好。” 文镜心里憋气,站在窗下不肯走。 刚才赐下的那颗金丸托在他的手掌上,他负气道,“末将出身寒微,不敢受公主重赏。” 姜鸾的视线终于从匣子里抬起,乌黑眸光如潋滟水波,轻飘飘地落在面前愠怒的少年将军的脸上。 “文小将军生气了。” 文镜抿唇不说话。 他笔直站在窗下,昂贵的金丸摊在掌中,摆出一副不收回去不罢休的固执态度。 姜鸾的身子往前倾,柔白的指尖越过窗棂,轻扶了下面前摊开的手掌。 文镜一惊,手指本能地蜷起,把金丸握住了。 “赏下去的物件,随便你送人也好,扔了也罢,本宫从不拿回。” 姜鸾从窗边退开半步,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显出一丝慌乱的少年将军,“生气的样子倒是怪好看的。” 文镜僵在原地。手依旧蜷着,保持着握住金丸的姿势,脸色渐渐红了,连带脖颈那边的皮肤洇红了一片。 姜鸾却已经厌倦起来,转身往西边的寝堂走去, “文小将军当然可以报给裴督帅定夺。只是你家督帅忙得很,等他半夜忙完了传话过来,只怕本宫等不及,已经用了那十枚大金丸了。文小将军自己考虑一下吧。” 苑嬷嬷托着匣子跟在后头,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才好。 外人不知道,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哪里会不知道,哪来的十个大金丸呢。 第16节 先帝赐下给公主玩耍用的一盒金丸,个个都是用来打鸟雀田鼠的两钱金丸,半两金丸。公主腕力不够,只打得动最小的两钱金丸,几十颗的半两金丸都是摆设。 最大的所谓‘二两金丸’只有一颗,还是姜鸾自己某次突发奇想,拿根金钗子融的,试过弹弓,根本打不远。 明晃晃地诳人哪。 苑嬷嬷神色复杂,回头看了眼窗外神色凝重,如临大敌,低声叮嘱亲兵飞奔出去报信的文小将军…… 算了,公主爱诳哪个诳哪个,算他倒霉。 —— 裴显得到消息的时候,人刚从政事堂出来。 远处巡逻报更的梆子声连续响了几响,报的是深夜二更初刻。 文镜的亲兵在殿外等了半宿,终于见着自家主帅当面,冲上来把消息报了。 “文将军急着询问督帅意思,小的黄昏时分就候在外头了。督帅太忙,始终见不着。” “掌灯时分,文将军又来催问几次。小的始终如实回禀,未见督帅当面。” “初更前后,文将军差人来说,临风殿情况危急,皇后娘娘遣去的三位女官只怕有性命之忧。文将军做主,把三位女官驱赶出去了。” 裴显在政事堂里唇枪舌剑了整天,议事议得口干舌燥,在堂外接了幕僚何先生递来的水囊,刚喝了几口冷茶,耳边就传来大出意料的消息。 “文镜做主,把皇后的人从临风殿——驱赶出去了?” 他呛了一下,把水囊扔还给何先生,瞥了眼周围零零散散站着的散值官员,示意边走边说,“什么样的性命之忧?仔细说。” 文镜的亲兵碎步跟随在身后,小声答,“金丸。公主手里的御赐金丸。” 他空手比划着,“足有二两重,御赐打马打人,沉甸甸的大金丸!公主要文将军夜里抬三张木板进去,说今夜就要用金丸打死那三位女官,天明前把尸体抬出去!” 裴显:“……” 太过匪夷所思,他听得都笑了,“我竟没看出,汉阳公主有如此大的能耐?” 亲兵坚持,“弟兄们都看见了!汉阳公主亲自动手,精铁打造的牛皮弹弓装了金丸,轻轻松松射下了枝头高处的麻雀,准头极好!” “精铁弹弓……”裴显想起来了。 昨夜搜查临风殿,他搜走了殿里所有的危险兵器,却留下了姜鸾口口声声说是‘先帝遗物’,‘睹物思人’的弹弓。 他自己也是丧父之子。他的父亲,裴氏家主去年初病故,他是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被夺情留任,未能奔丧。今春三月收到京城勤王令时,他还未出亡父的孝期。 看在‘睹物思人’四个字的份上,他昨夜在临风殿里没有往下追究,留下了弹弓。 没想到今夜弹弓就用上了。 好个“御赐打人”的大金丸。 裴显只觉得额头青筋突突地跳,寒凉地笑了声,抬手打断亲兵的比划,“她若真想要了皇后娘娘派去的几位女官的性命,又何必装模作样,连说带打,绕个大圈子威胁你们。” “她这是又拿我当了次靶子,竖在她和皇后娘娘中间。……好一招驱虎吞狼。” 他思忖着,沿着政事堂外的汉白玉石阶走下几步,前方灯火照不到的长廊暗处走出一个人来。 亲兵手里提的八角宫灯映出来人的相貌,赫然正是皇后娘娘身边第一得力的掌事大宦,钟永良公公。 钟永良满脸晦气,手握拂尘拦在面前,躬身行礼, “皇后娘娘有请督帅说话。” 裴显的视线盯了眼面前试图阻挡的拂尘,随行护卫的两名披甲卫士立刻上前两步,毫不客气地把钟永良连人带拂尘搡到宫道边。 钟永良哎哎叫苦,“军爷慢些,慢些。老奴也是受人之命,不得不来一趟。” 裴显言语间倒是客气,脚步却丝毫不停,径直往宫外走,“已经是深夜,劳烦钟公公转述给皇后娘娘,夜里会面多不方便,臣明日觐见娘娘。” 钟永良不敢再拦,在身后幽幽地道,“皇后娘娘睡不着啊。督帅夜入后宫不方便,娘娘已经候在两仪殿了。刚才娘娘吩咐下来,今夜务必要亲见裴督帅。不管是三更天,四更天,总归要把督帅请去。” 如果说面前的这位是狼,皇后娘娘便是虎。钟永良感觉自己夹在虎狼之间,半条小命已经去了,愁眉苦脸地追着喊, “椒房殿的三名教养姑姑午后刚派过去临风殿,晚上就被督帅的人驱赶回来了。三位姑姑当着满皇宫的人闹得灰头土脸的,落干净的不是她们三个的脸面,是我们娘娘的脸面啊。皇后娘娘想当面问一问裴督帅,可是谢氏在京中的族人做错了事,得罪了督帅?娘娘想要当面替谢氏族人赔罪。” 裴显默然片刻,停了脚步,转身道,“和谢氏并无关系,皇后娘娘不必多心。罢了,娘娘此刻在两仪殿?我亲见她解释。前面引路。” 通往两仪殿的宫道正好路过政事堂前。原路走回时,文镜派来的报信亲兵还站在道边,眼巴巴看着。裴显扫过去锋锐冰寒的一眼。 报信亲兵瑟缩了一下,知道自家文将军做错了事,给主帅惹来了大麻烦,惶然单膝跪倒,“事发突然,文将军情急之下……望督帅念在文将军并无私心的份上,从轻处置……” “传我的口令给临风殿。” 裴显松开护腕,沉甸甸的精铁护腕扔给报信亲兵, “我今夜不得睡,临风殿里的始作俑者们也别想安睡。文镜把里外灯火都点上,盯着临风殿里打得一手好弹弓的那位,叫她坐等着。我先去两仪殿一趟,随后便去临风殿拜访。” 作者有话说: 【头顶椒盐大虾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渐行渐远渐无声 44瓶;莫妮卡 18瓶;lorraine、酒泡苦丁 10瓶;kilimanjaro 8瓶;柒柒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三更天的临风殿,依旧灯火通明,禁军们甲胄齐备,肃立庭院,等候主帅登门。 姜鸾困得东倒西歪,趴在案上打盹。耳边有人试图叫醒她,唤了几声,她压根不理睬。 正睡到迷迷糊糊,肩膀被人推了一把,苑嬷嬷紧张地道,“公主,人来了,快醒醒。”她突然惊起,发现面前站了个修长人影。 裴显侧身站在正殿明堂的牡丹缠枝翘首长案前,从打开的雕花木盒里掂起一只半两金丸,正垂眸打量着。 明晃晃的灯光映照在他半边面容,陷入阴影里的锐利轮廓下,平日里唇边常见的浅淡笑意不见踪影,便显出几分凌厉。 听到身后动静,转身过来的同时,他的眉眼也舒展开来,之前难以接近的锋锐姿态便消失了,改而显露出一副平日常见的疏朗开阔、云淡风轻的态度。 “公主小睡得可好?”他神色极自然地颔首询问。 姜鸾神色也极自然地抬手,指腹擦了擦嘴角,干干净净的,她放下了心,“接连几天有夜客到访,难免贪睡些,刚才小睡得不错。” 裴显勾了勾唇,“公主伏案小睡之时,臣正在两仪殿中回应皇后娘娘的诘问,过得不怎么好。” 该来的还是来了。 姜鸾慢吞吞地盘腿坐上罗汉床, “皇后娘娘不好应付,督帅辛苦。夜里不必拘礼,旁边请高坐。 ” 秋霜和白露两个合力搬来了胡床,还是放在长案侧边。裴显撩袍坐下时,手里还掂着那枚半两金丸,托在掌心拨了下,金丸滴溜溜地转了几圈。 “臣刚才翻遍了木盒,也未见到那十颗据说可以‘打马打人’的二两金丸?”他客气地询问,“二两金丸价值贵重,公主可有仔细清点数目?” 姜鸾早有准备,从荷包里翻出一只大金丸,递给苑嬷嬷。 苑嬷嬷双手捧着拿过去给裴显过目。 一大一小两枚金丸并排放置在掌心,重量大小的差距十分明显。 裴显掂了掂。“确实能打人致死的分量。” 在所有人注目下,光明正大把金丸收起,又摊开手掌, “臣请观弹弓。” 姜鸾慢吞吞地解开足衣系带,从脚踝处摸出那支精铁大弹弓,放在长案上。 带着体温的弹弓,被裴显接过去,架上二两大金丸,指腹发力一勾,牛皮筋瞬间绷紧拉满,对着半开的窗外。 姜鸾瞧得心疼,“先帝在时的那几年,手把手教本宫射弹弓,这把弹弓也算是寄托哀思的遗物了。损毁了传出去不好听。” 裴显淡笑,“先帝遗物,臣知道。不劳公主再三提醒。”说罢松开手。 嗡——一声沉闷响,二两大金丸划出低矮的圆弧,落入窗外的大片灌木丛里。 几名禁卫急忙举起火把飞奔过去,四处搜寻了片刻,文镜亲自捧着那颗二两大金丸过来。 亲兵飞报今晚政事堂外发生的种种变故,文镜知道自己办坏事了,不敢进殿,单膝跪倒在门口处,覆盖着皮甲的膝头叩地,在内殿都能听到咚的一声。 他举着那金丸,不敢抬头。 裴显走过去门边,接过那颗二两金丸,在手里抛了抛,“文镜,你错在何处?” 文镜低头道,“遇事慌乱,擅自决断,连累了督帅……” “不。事态紧急之下,你身为羽林卫中郎将,有权酌情做出决断。你的错处不在这里。” 裴显把弹弓扔进文镜怀里, “但凡你当场把弹弓拿过来查验一下,便会发现牛筋细而短,韧性不足。这原本就是一把用来打鸟雀的弹弓,若扣上二两重的金丸,力道不足则弹丸射不出,用力强射则牛筋必崩断。公主那些‘金丸杀人’的惊人言语,没一句是真的,从头到尾都在诳你。” 文镜吃了一惊,瞬间抬头,眼神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看向正殿里的姜鸾。 姜鸾无辜地摊手,“我真的有二两重的金丸。文小将军当面瞧见了。这句可没诳他。” 文镜迟疑地点点头。 裴显一路走过来的路上,想通了其中关窍,直截了当问,“不是号称先帝御赐下十枚二两大金丸,可以打马打人。其他九枚在何处?劳烦嬷嬷拿来。”他冲着苑嬷嬷的方向摊开手掌。 苑嬷嬷傻了。 唯一的那一枚都是公主自己拿金钗融的,她去哪里寻其他九枚大金丸去? 事关重大,她不敢贸然回话,眼角去瞄小主人。 姜鸾盘膝坐在罗汉床上,似乎在思考如何应答,没有立刻回话,只缓慢地眨了下眼。 裴显唇边带着惯常的一抹笑,眼底却毫无笑意,“拿不出?那臣便斗胆,今夜要讨要个为什么了。” 姜鸾盯着她面前摊开的宽大手掌。 指掌修长,稳健而有力,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摊开在她面前,动作坚决而果断,看似平和耐心的等待里挟着咄咄逼问的气势。 这场景似曾相识。 就在下午,文镜要辞谢她赏下的金丸,也是这样摊开手掌,把金丸托在掌心,杵在她鼻尖下,摆出一副她不收回决不罢休的姿态。 最后她收回来了么? 当然不会。 姜鸾歪着头,再度打量面前当众带来无形压力的摊开的宽大手掌。 裴显做事独断得很。他若打定了主意追根究底,可以对峙追问一整夜。 正殿里鸦雀无声。 第17节 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夏至奉上了新沏的热茶,春蛰捧来了宫廷新贡的樱桃,两人屏息静气把热茶鲜果放在长案前,杯盘的细微声响短暂打破了沉寂,所有人的视线挪到色泽鲜亮的樱桃盏上。 姜鸾眼前一亮,笑吟吟地坐直了身,天生柔和动人的眉眼愉悦地弯了弯,从五彩琉璃盘里取出两颗洗净的鲜妍樱桃,放在裴显摊开的手掌上。 “春夏多雨时节,人容易心情燥热。督帅看起来有些火气旺热,吃点新供进宫的樱桃,降降燥气。督帅要几颗樱桃?一颗?两颗?”她兴致勃勃地开始计数,“让本宫试试,督帅一只手到底能放多少颗。” 沉默。 临风殿里外一片沉默。 所有人瞠目注视,众多视线集中落在裴显摊开的手掌上。 成年男子的手掌,因为自小修习文武的缘故,指腹掌心虎口都覆盖了一层薄茧,骨节分明,手指根根修长。 宽大有力的掌心,放上五六颗樱桃依旧绰绰有余。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姜鸾抱起琉璃果盘,一颗颗数着往裴显摊开的手上放。 裴显:“……” 他深吸口气,先把手掌挪去旁边。 姜鸾终于停下放樱桃的动作,数数已经放了十来颗了。 她接过手巾擦手,这才打着呵欠回话,眼神柔软又无辜, “文小将军大概是听差了。先帝赐下金丸打鸟雀是恩宠,但怎么可能赐下十枚大金丸,让本宫‘打马打人’呢。本宫手里就一枚二两大金丸,还是闲来无事自己拿金钗子融的。我就拿给文小将军看看,哎,他不知怎么想歪了。” 她摇了摇团扇,对自己扇了扇风,悠悠然反问, “难道本宫看起来很像草菅人命的人?” 门外的文镜涨红了脸,正要开口分辩,裴显寒凉地笑了声,“大概真的听岔了。” 他召了文镜进殿来,随手把满手的樱桃往他手掌里一塞, “吃樱桃吧。连十颗二两金丸的物证都无,公主说你听岔了,难道你还能翻供?我以军规罚你,你可有话说。” 文镜深深地吸气,低头,“末将判断失策,理应受罚。” 右手的掌心托满了赐下的樱桃,他不敢动那只手,只得单膝跪倒,左手扯下腰上挂着的木腰牌,连同弹弓一起奉上。 裴显收起木腰牌,声音跟着沉了下去,“回军营领二十棍。再有下次,领四十。” 文镜低头起身,捧着满手樱桃往外走。 姜鸾坐看人走远,“督帅大半夜的在我殿里罚人,是御下严厉呢,还是又杀鸡儆猴给我看?” 裴显不答,把弹弓放回红木翘首长案上,往姜鸾的方向推了推, “所谓京中贵女,世家子弟,若性子狡狯起来,比寻常的狡童更顽劣三分。公主觉得呢。” 姜鸾把弹弓接过来放在身边,试了下牛皮筋的弓弦,确认完好无损,放下了心。 她拿起身边的团扇,极不满地摇了摇, “之前还口口声声把本宫视作侄女儿。你裴氏是太后娘娘那边的外戚,本宫捏着鼻子认了。这次怎的把我比作顽劣狡童?裴督帅,你言语狂妄了。” “倒不是言语狂妄。只是自从公主病情好转,临风殿的动静实在太大。先是两仪殿外,公主差点挨了廷杖;昨晚见面,公主拿出了匕首短剑手|弩;今晚又改成了御赐金丸。” 裴显极平静地总结道,“寻常狡童,哪里顽劣得过公主。臣说了句实话罢了。” 姜鸾‘啧’了声,把团扇搁在一边,被精巧扇面遮住的大半张娇俏面孔露了出来, “但凡能好生过日子,谁愿意从早到晚的闹动静呢。早些开了公主府,尽快把我放出宫去,督帅那边也省事,我这边也安稳。” 说着趴在长案上,纤白指尖探进琉璃盏里,又要去拿樱桃。 裴显神色不动,抬手把琉璃盏推去旁边。 “宫里有宫里做事的规矩。臣这边能做的事已经尽做了,何时能出宫开府,还是要按宫里的规矩来。” 姜鸾越过阻拦,还是取出一颗樱桃。手心托起晶莹鲜妍的樱桃,像对待金丸那般,指尖轻轻一拨,滴溜溜转了半圈, “督帅说话滴水不漏,听起来像是为本宫费尽了心思似的。” “其实你我都知道,督帅你呢,心里装着的都是朝廷大事,看不上后宫闹腾的修行祈福啊,抄经千遍啊,谁磋磨了谁啊这些小事,只要不闹出人命,装聋作哑也就过去了。什么‘宫里的规矩’,哄小孩儿呢。” 她把樱桃丢回琉璃盏里,满不在乎地道,“你忙你的,我忙我的。那就继续折腾呗。” 裴显:“……” 裴显端起青瓷茶盏,喝了口热茶,把心气往下压了压。 姜鸾歪着头,打量他波澜不动的神色,忽然噗嗤一笑, “督帅心里恨不得拿家法来罚我了。” 裴显放下茶盏,抬手整了整衣袍,轻描淡写地拂去衣摆微尘, “公主说笑了。公主姓姜,臣姓裴。身为外戚,当面劝诫几句已经是极限,哪有资格动家法罚公主。” 作者有话说: 【头顶二两大金丸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金apender 20瓶;人间小甜甜 10瓶;鸣絮、b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微改) 折腾了整个晚上的精铁大弹弓,被裴显收入囊中。 “这把弹弓是先帝遗物,公主放心,臣一定找处稳妥地方收好了。公主出宫开府时原样归还。” 巡回梆子声遥遥响起,入了深夜。 灯火通明的正殿明堂里,姜鸾打了个呵欠,抹去眼角渗出的困倦泪意,“连着两天训话到三更半夜了。本宫还在长身子,现在睡不够,以后长不高怎么办。” 裴显身子往后仰,指尖在胡床木扶手上叩了几下,笑了声,“臣白日里事情繁杂,定然没空来烦公主的。临风殿惹了事,臣只能晚上登门,实在见谅。时辰不早了,长话短说。” 他话锋一转, “刚才臣在两仪殿见过了皇后娘娘。对于公主这边,娘娘着重提起两桩事。” “第一桩事,汉阳公主在皇宫里一日,就需为圣人修行祈福,静心抄经一日;第二件事,公主今年开府,今年出降。” 第一桩事不稀奇,第二桩的‘今年出降’四个字,却令在场所有人齐齐吃了一惊,就连抬手遮掩着呵欠的姜鸾也瞬间清醒了。 苑嬷嬷壮起胆子商量道,“为圣人祈福之事,我等身为公主随侍的身边人,自然会尽心督促;至于公主出降之事……公主连笄礼都还未行过,驸马也未定下,出降选定在今年,实在太早了,不敢劳烦皇后娘娘挂心……” 裴显的指尖敲了敲长案,心平气和道,“第一次。” “身为仆妇,越过主人回话。若你在军中,人头早已挂在辕门外。看在公主的面子上,第一次不计较了。莫要有第二次。 ” 苑嬷嬷猛吃了一惊,视线骤然抬起,正撞上对面平静却漠然的眼神。一条性命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值得多说两遍的事。苑嬷嬷心神一颤,瞬间想起这几日听见的种种传闻。 裴显下令整顿宫禁。查出问题确凿的,皇城内就地处刑。 内廷风光无限的八位御前大宦,前天在宫道边杀了一个,昨天在内庭院又杀了一个,明天还不知道轮到谁。 苑嬷嬷肩头一晃,旁边的白露和春蛰赶紧把她扶住了。 姜鸾恼了,手里的团扇啪嗒扔在地上。“行了,好好说事。要杀鸡儆猴,找你自己的部下责罚去,别在我殿里惊吓我的人。” “实话实话而已。”裴显神色自若地坐在原处, “以后和公主的临风殿打交道的机会只怕不会少。臣做事有一套自己的规矩,不好听的话先放出来,免得贵处以后有人犯在臣手里,被人诟病说‘不教而诛’。” 白露把姜鸾扔去地上的团扇捡回奉上,姜鸾随手接了放在一边,在罗汉床上换了个懒散坐姿, “这里是我的临风殿,她们做事都是我拿的主意。劳烦裴督帅把军里喊打喊杀的那套规矩收起来,有事我亲自和你说。” 她想了想,“我自小闲散惯了,性子不喜拘束。今日的事虽然闹得大,事情本身其实不算大,不过是把皇后娘娘派来的三个眼线赶出了临风殿。她竟拿我的婚事拿捏我?” “昨日徐公公送来了许多京城里世家郎君的小像,我便想和督帅当面提一提……” 说到这里时,夏至正好换了小炉子新煎好的茶汤,姜鸾思忖着没注意,端起青瓷茶碗喝了一口,烫得吐舌头,嘶嘶倒吸着气把话说完了, “……上个月的叛乱战事,正好耽搁了生辰,我至今未行笄礼。笄礼未成,实不好议婚事的,嘶……不如督帅带句话给皇后娘娘,劳烦她把笄礼先补办了。” 裴显端起新换的茶碗,正要饮用,见姜鸾烫得嫣红舌尖都吐出来,不动声色把茶碗又放回去, “公主的笄礼被耽搁了,此事裴某知道。原本是不该这么早提起婚事的。” “但皇后娘娘抬出了祖宗规制。本朝开公主府,向来需要先选定驸马,两边过完礼,在公主出降前夕,才会正式赐下公主府。” “如今要求提前开府,把事情顺序完全倒过来了。圣人虽然勉强同意赐下公主府,皇后娘娘那边却死死咬住‘不合祖宗规矩’这一条,公主今年开府,就得尽快补上驸马,今年出降。” “如此一来,挑选驸马的时间必然不够,只能草率抉择人选,多半要撞运气。” 说到这里,裴显吹了吹茶碗口的浮沫,眼看茶水凉了,这才慢条斯理抿了一口,总结道, “现在已经是四月头。今年满打满算还有八个月。短短八个月内,要开公主府,要定下驸马人选,要议婚,过礼,出降,对了,还要首先把笄礼先行了。但凡牵扯到宗室贵女的礼仪章程,皇后娘娘那边肯定是绕不过去的。公主想一切顺利的话,和椒房殿交好才是正道。——何必和皇后娘娘两边打擂台呢。” 姜鸾重新拿起团扇遮了面,浓黑睫羽半阖垂下,带着七分困倦,三分厌烦, “督帅说反了。不是我和皇后嫂嫂那边过不去,是皇后嫂嫂和我过不去。追根究底,根源还是因为圣人在城下中的那两箭。” 雪白指尖搭在五彩琉璃盏边,她随意拨弄着几颗樱桃, “什么驸马人选都在其次,尽快出皇宫才是大事。如果继续留在宫里,我该如何和圣人相处?难道要去学二兄,一头撞在两仪殿的柱子上?” 裴显不说话了,默然喝了半碗茶。 姜鸾也不说话,靠着罗汉床头,只一下一下摇着团扇。亮堂的临风殿里突然间安静下来。 咔嚓一声脆响,裴显把茶碗放在黑漆矮几上, “公主这边先把能做的事先做了,叫椒房殿那边看到临风殿的诚意,我去替公主提笄礼的事。公主觉得呢。” 姜鸾思忖着开口,“这样吧。皇后嫂嫂挂心的头件大事,就是为圣人修行祈福。椒房殿的三位姑姑虽然不在我这儿,临风殿里不是还有文小将军和薛二将军吗!” 她重新起了兴致,一拍手, “两位将军每日戍卫临风殿,我在殿里抄佛经。是不是由我亲手抄写,抄写时是不是心意虔诚,两位将军每天看在眼里,就由他们充当眼线,每天报给皇后嫂嫂那边如何?” “很好。”裴显抚着茶碗淡笑,“公主这招‘驱虎吞狼’的兵法是越用越熟练了。一旦出了意外,公主抄写错漏,字迹不整齐,心意不够虔诚,娘娘那边怪罪下来,臣的两员大将就又成了钻风箱的老鼠——里外受气。” “怎么会呢。” 姜鸾难得正经地回复, “我所求的,无非是尽早出宫开府。坑了你手下的两员爱将,对我有什么好处。行了,督帅实在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对天起誓。” “起誓就不必了,臣不信这些鬼神之事。希望公主记得今日的话,不要做无益之事。”裴显放下茶碗,站起了身。 “劳烦公主把玉佛和香案放在开阔庭院里,抄写佛经之前先知会文镜和薛夺一声,让他们在旁边看仔细了。” 说到这里,他唇边噙起一抹淡笑,“他们这两个才是真正的拿命博前程,一刀一枪拼杀出来,实打实的几年血汗军功,才换来禁军中郎将的前程。还望公主体谅些,莫要叫两员大将的大好前程折在皇城里。” “这番言语说得倒是客气,但话里话外……”姜鸾拿团扇摇了几下,“怎么听起来杀气腾腾的。裴显裴督帅,威胁我呢。” 裴显恍若未闻,往后退了半步,客气告辞,“公主说笑了。臣告退。” “放心,不会害了你手下爱将。”姜鸾对着跨出门去的修长背影喊,“每天洗手斋戒,用上好的泥金墨,小楷早晚抄写《楞严经》,足够诚心诚意了吧?本宫什么时候能出宫开府,督帅给个大概日子?” 第18节 裴显背手缓步前行,并不回头,在夜色庭院里沉声回应, “臣出面替公主催一催开府的章程,但朝廷事物繁多,都堆积着,再快也得等上两个月。” “再快也得两个月?”姜鸾蹙起秀气的眉,也不趿鞋,只穿着罗袜跳下地,站在半开的窗前,冲庭院的背影喊,“太久了。久则生变。” “不必顾虑太多。裴某既然应下了开府的事,开府前住在皇宫里的这两个月,臣保公主无恙。” “那两个月后,等我出宫开府了呢?” 裴显在夜色里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开府之后,就要看公主自己的本事了。” “嘁。”姜鸾掉头就走。 坐回罗汉床边,和苑嬷嬷商量着,“两个月还是太久了。” 苑嬷嬷急得跳脚, “公主之前的病还没好全,夜里风大容易受凉,赶紧把鞋穿上!窗户关了!” 姜鸾嘟哝,“偏不要,就开着。” 夜里寂静,窗户又没关,正殿里说话的声音随着穿堂风传了出来。裴显听在耳里,无声地弯了弯唇。 先帝性格平和,汉阳公主的母妃生前据说是个谨小慎微的女子,她这性子到底是跟了谁。 灯光映照不到的庭院暗处,男人的脚步顿了顿,沉稳的嗓音顺着夜风传过来。 “公主借着金丸闹过一场,椒房殿失了颜面,那边再不会派宫人来了。” “皇后娘娘倒是有个嫡亲兄弟在中书省任职,姓谢名澜,是今年新选入的中书舍人。臣明天找个借口,让谢舍人过来临风殿一趟。若能抓住机会,借着谢舍人在中间转圜,或许能把临风殿和椒房殿的僵局修补一二。” 姜鸾头次听说:“谢舍人?皇后娘娘的嫡亲兄弟?他是谢氏的人,怎么会为我说话转圜。” “还是那句话,看公主自己的本事了。裴某言尽于此,公主仔细想想明日的应对。”说罢继续前行,人影在众披甲护卫的簇拥下,消失在庭院尽头。 夏至正好端着茶具打算出去,吃惊地停下脚步,“今年新进中书省的谢舍人……” 夏至性情活泼,在宫里向来是耳目灵通的。 “奴婢听说过是谢家嫡出的郎君。原来竟是皇后娘娘的亲兄弟?那岂不是国舅爷。难怪圣人下中旨征召了谢舍人出任。” 姜鸾坐在罗汉床边,小腿轻轻地在床沿晃着,露出不符合年纪的沉思的表情。 皇后娘娘的嫡亲兄弟…… “那是得见见。”她自言自语道。 她关了窗,往内殿走去,“睡了。明天养足精神应对谢舍人。” ———— 【四月初三,雨过天晴。庭中兰草含苞。】 这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中午前后,薛夺领着人在殿外庭院候着,自己在紧闭的门外高喊, “公主起了么?中书舍人谢澜求见。” “公主正在更衣,还请稍后片刻。” 几个亲信大宫女站在妆奁台边,一边挑拣着朱钗服侍姜鸾穿衣,一边低声嘀咕, “谢舍人是圣人新近提拔的,进宫随侍御前半个月,正好公主病了半个月。说起来也是沾亲带故的外戚,却连一句客气探病的问话都没有。如今裴督帅那边一句话令下,他倒来了。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白露巧手正在给姜鸾梳头,姜鸾对着铜镜里的显影。 她身量还未长成,原本就苗条纤巧,病愈后更显得弱不禁风,俨然成了身边人眼里需要仔细呵护的柔弱娇女。 想到这里,她抿着嘴一笑, “皇后娘娘家里的兄弟,和我隔着多少层了,哪里算得上正经亲戚。谢舍人又是饱读诗书的文官,兴许把自己当做了外男,讲究避嫌不见。” 夏至掰着手指盘算,“谢氏是皇家外戚,皇后娘娘是公主的长嫂,怎么不算正经外戚了?但谢氏向来眼高于顶,和宗室联姻都不情愿,更不要说认亲了,这才会主动和公主避嫌疏远。” 梳着头的白露也不满地道,“谢氏是四大姓里挂末尾的,姿态却端得最高,先帝当初说了多少次,谢氏才点头同意皇后娘娘嫁进皇家来。倒是裴督帅那边,凶是凶了些,但身为太后娘娘的本家兄弟,有事便过来面见,当面把事情摊开来说,麻烦事都担住了,这才更像是亲近皇家的好外戚。” 旁边的春蛰犹犹豫豫地说,“麻烦事裴督帅是都担住了,但他真的好凶。昨晚对着苑嬷嬷说什么‘人头挂在辕门上’,奴婢也吓住了……” 几个大宫女里性子最稳重的秋霜过来,把她们几个赶到旁边去,“你们在公主面前少说两句吧。谢舍人就要进来了。” 姜鸾夜里多梦,总是睡得不大好,掩口打了个小呵欠,乌黑杏眼浮上一层雾蒙蒙的泪膜, “行了,谢氏是京城四大姓之一,姿态当然端得高;裴氏是军里出身的勋贵,说话做事当然凶。都是半斤八两,你们就别矮子里拔将军了。” 几人闭了嘴。 秋霜见白露梳好了头,低声问,“谢舍人已经在殿门外了。公主还要不要见?” “见。当然要见。”姜鸾靠在贵妃榻上,春日戏蝶的团扇掩住下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潋滟秋水眸, “裴督帅都说了,要看我的本事,让谢舍人替我居中转圜。今天先见谢舍人一面,看看这位皇后娘娘的兄弟,到底是个什么路数,要怎么用才好用。” 作者有话说: 【头顶糖醋鱼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咸鱼一百年 12瓶;zzzz 10瓶;泠辰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梳妆打理妥当,苑嬷嬷也捧着新熬好的参汤进来了。 姜鸾喝着参汤时,从正殿到外庭院,连着三道传召声响起。 片刻后,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身影当先跨进门来。 正殿里簇拥着姜鸾的几个大宫女看清了来人,都是一怔。 临风殿无人见过谢澜其人,只听说是谢氏嫡出郎君,家中行五,长得姿容俊美,清贵绝伦。这几个字都是是对高门子弟惯常用的恭维词句,在皇城里每个月都能听个十次八次,听到耳朵都快生了茧,谁也不当真。 却没想到,谢澜长得这么好,真真切切配得上那句‘姿容俊美,清贵绝伦’。 他看来二十出头年岁,身形修长如青竹,气质清冷端肃。常见的绯色官袍穿在他身上,行走间大袖飘拂,硬是穿出了魏晋风流的感觉。 姜鸾靠在贵妃榻上,抬眼打量着。 虽然头一次见着这位谢舍人,她却隐约有种熟悉的感觉,思来想去,恍然大悟。 谢澜和椒房殿里那位皇后嫂嫂,或许是家族里教养的缘故,两人同样冷冰冰站在面前时,给她的感觉像极了,像是一个模子雕出来的两个冰人。 “臣谢澜,见过汉阳公主。” 谢澜怀里抱着十余卷木轴书卷,木轴上方露出弯月形的象牙标签,向殿内行礼。 “臣奉了裴督帅之命,带着礼部筛选的卷轴一十二卷,前来临风殿,等候汉阳公主过目。” 姜鸾歪头打量着他怀里的卷轴,“谢舍人带过来的这些卷轴,挂着的象牙标签怎么眼熟得很。莫非是前两天徐公公曾经送来的——” “正是。” 前两天被徐公公带人抱过来的几十幅小像,经过了筛检,如今只剩下十二卷,被谢澜一丝不苟地托举着,一卷卷地放在长案上。 “按照公主的要求,已经剔除了二十岁以上年纪的世家子弟。此外,礼部未画好的几幅郎君小像,昨日也补画好了呈进宫里,都在案上了。” 姜鸾兴致缺缺地随手拿起一卷,左右展开,面前显露出一张十八九岁绯衣少年郎的绘像,窄袖镶边胡服,皮弁小冠,腰间佩剑,脚踩山石,眉宇间满是孤高傲气。生平小字那边第一行写着, “范阳卢氏,露山巷长房嫡四郎。” “卢四郎,本宫听说过他,性子傲气得很。”姜鸾思索起旧事, “先帝在世时,曾有位寒门出身的新科探花郎,恰巧和卢家四郎同在宫中伴驾。散值路上遇到了,探花郎过去寒暄了两句,离得近了些,卢四郎当即把外袍脱了,扔在探花郎脸上,呵斥道,‘浊气逼人’,是不是他?” 这件事流传极广,谢澜并不否认,“正是卢四郎,两年前的事了。那位探花郎如今已经外放了知州。” 姜鸾把卷轴原样卷起,又丢回案上,“我无意挑选。谢舍人把卷轴拿回去吧。” 话外的送客之意明显,谢澜听得清楚,却站在原地不动。 “公主出降的大事,还望慎重对待,仔细挑选。” 在场众人的瞪视下,他神色平静如深潭,嗓音清冷,一板一眼地道,“圣人已经颁下敕旨,准开汉阳公主府;按照祖制,非公主出降不开府。 “公主若是不肯挑选……出降的驸马人选,就要交予皇后娘娘定夺了。” 言语里暗含的威胁,在场人人听得出。苑嬷嬷脸色顿时一变,“谢舍人,你什么意思,竟敢威吓公主?!” 姜鸾斜倚在贵妃榻上,温软嗓音里也带出几分不满, “谢舍人真无情。谢娘娘是本宫的长嫂,姜氏和谢氏两家算是正经的姻亲。上个月我重病缠身,谢舍人一次都不登门探病也就罢了,今日头一回登门,就言语威胁我这个姜家亲戚。” 谢澜刻意用了敬称,避开姜鸾话里牵扯出的一堆不清不楚的亲戚称谓, “不敢威胁公主。微臣说的句句实话。” 修长如白玉的指尖点在一幅长案卷轴上,谢澜倾身往前,把卷轴往姜鸾坐处推了推。 “微臣刚才所说,不只是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也是圣人的意思。” “自从汉阳公主当日大闹两仪殿,圣人一直卧病至今。按祖宗规矩,圣人卧病期间,皇后娘娘可以酌情代圣人赐婚。” 他神色冷肃,倾身越过长案,逼近姜鸾面前。相貌如冰玉的人,薄唇开合,嗓音冰寒。 “终身大事,非同小可,请公主尽快挑选。再找借口拖延下去,后果不是公主承受得住的,只怕事后懊悔莫及。” 姜鸾坐在对面的罗汉床上,一动不动地思忖了片刻,随后仿佛被惊吓到了,猛地侧过头去,团扇遮挡住大半张面孔,鸦羽色的浓长睫毛细微震动。 谢澜冷眼看着,只等刁蛮贵女回过神来,大发脾气。 等了一阵,却见对面的先帝幺公主始终默默无语,睫毛上渐渐浮起了水雾,不多时,竟然有一滴泪珠盈盈挂在长睫上,将掉未掉。 这一下大出他的意外,谢澜细微地皱了下眉。 因为姜鸾侧过身去的缘故,他注意到她头上并未梳起贵女常见的高髻,只是简单梳了个双螺髻,拿金线流苏细细裹了几圈,流苏两边垂下,又斜插了一支小巧精致的金花步摇。除此以外,并无任何长簪饰物。 双螺髻是未及笄的少女在闺中常梳的发饰,金玉长簪才是女子及笄后用的头饰。谢澜盯着那只以金线流苏、金花步摇简单装饰的双螺髻半晌,突然惊觉…… 被宫人绘声绘色传遍‘刁蛮无状、谈笑杀人’的汉阳公主,难道还未行笄礼?……未满十五岁? 听了他几句疾言厉色,竟然就承受不住,要哭了。 对着面前将落未落的那点水光,谢澜心里升起几分隐约懊恼。 第19节 他听多了椒房殿的一面之词,对于从未谋面的先帝最小的公主,心里早已勾勒出一副蛮横贵女形貌,过来临风殿前,竟忘了打听一句,宫中传遍的所谓‘刁蛮无状、谈笑杀人’,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心里起了几分懊恼,他静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刻意冰寒的嗓音缓和了几分, “皇后娘娘并无意苛待公主。京中教养得当的儿郎,年龄合适的,门第堪配与皇家联姻的,大都在卷轴中了。公主是执卷挑选的人,并非卷轴中被挑选的人,为何如此难过?” 姜鸾不立即说话,掩面的团扇又抬高了些。轻柔动听的嗓音从扇后传过来, “谢舍人何必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京城里谁不知,你们王,卢,崔,谢四大姓,彼此门第通婚,四大姓之外的新贵高门,想要和四姓通婚,难如登天。” 娓娓动听的温软嗓音在殿里回荡着, “先帝当年花了极大的功夫,才让皇兄娶到了谢家嫂嫂。我虽然是皇家公主,但连笄礼都未行,宫里便急着替我寻驸马,显然是被圣人厌弃,想把我早早赶出宫去。在你们四姓郎君的眼里,更不是婚娶的良配了。” 说着说着,赌气似的把手中团扇往地上一扔, “我选有什么用。难不成我选了刚才那位卢家四郎,卢四郎便会同意做我的驸马?等宫里传出消息,来回掰扯几次,闹到人尽皆知,卢四郎便会突然发了头疾,风疾,随便什么急病,躲在家里称病推脱了。更有那些神通广大的,只怕连画像都不会送来我手里,直接中途找个机会便黜落了。” 姜鸾说着说着,卷翘长睫上的水光越聚越多,眼看就要落下来,她便噙着那点盈盈水光看了眼谢澜。 谢澜袍袖中的手指动了动,想掏出随身的素帕递过去,把那点泪光擦去,却又心怀顾虑,迟疑着没动。 “公主。”春蛰双手捧来了一方锦帕,姜鸾指尖掂着帕角,把挂在长睫毛上的明晃晃的泪光擦去了。 谢澜默然看着,听小公主温温软软的声音带着委屈,继续和他抱怨, “真正送到我手里的,十个里头倒有六个是歪瓜裂枣,剩下四个都是不愿意尚主的。叫我如何选的出。” 谢澜自己也知道姜鸾说的是实情。 再开口时,说出的所谓安慰言辞便显得干巴巴的, “总会有钟灵俊秀的世家子弟慧眼独具,愿意尚主。公主不妨先仔细挑选一轮看看。” 姜鸾便慢吞吞起了身,打开几幅卷轴,逐个观阅了小像和生平,看完一言不发,垂下眸光,把卷轴原样合拢放回案上。 谢澜坐在旁边,看公主的表情,应该是极不满意,委屈里夹杂着伤心,眼看又要落泪。 他正感觉有些难熬,耳边却听姜鸾的声音里带点鼻音,还算平和地跟他闲聊, “我看谢舍人已经及冠了吧?家中是不是早早娶了夫人?也是四大姓的贵女?令夫人是多大年纪出嫁的呀。” 汉阳公主强忍着没哭,还和他闲聊家常,显然没有迁怒的意思。谢澜有些意外的同时,心里一动,暗想,莫非这位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心性? 遇到强硬的,便不顾性命的针尖对麦芒,遇到怀柔的,姿态便软化下来。若是如此,倒是容易应付。 他身上担的是中书省的职务,原本和后宫事务无关,但今日裴显突然找了他去,说正在整顿宫禁,宫中人手不足,谢澜的外戚身份出入禁中方便,把礼部卷轴送来临风殿的差事临时交代下来,他心里便带了狐疑。 谢澜带了怀柔拉拢的心思,有意从姜鸾这边套话,便刻意放缓了嗓音,如实回答, “臣今年二十有二,尚未娶妻,不过家中应该已经开始相看了,具体人家都是母亲在议着,臣尚不知。” 姜鸾今天耐着性子折腾了半天,等的就是这句。 她随手擦了擦眼角,眼眶里还含着点泪花,冲谢澜露出愉悦的微笑。 谢澜摆出更温和的神色,也问了姜鸾一个问题, “不知公主心中属意的是何等儿郎?臣在京中薄有人脉,若是遇到合适的世家子弟,也可以替公主留意着,将合适人选的小像呈进宫来。” “这个么……”姜鸾沉吟着,一双如水眸光在谢澜脸上转了几圈,望向窗外。 正好有一队巡逻禁卫走近,姜鸾盯着那两排脚步整齐的将士,随口道,“雄姿英发,猿臂蜂腰。” “武将?”谢澜露出意外的表情,“年轻俊朗的武将,若是不讲究门第的话,倒是不难寻。” 姜鸾的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又加了一句,“满腹诗书,气质高华。” “原来要寻文武兼俱的驸马。”谢澜倒是赞赏地点点头,“在京中世家里仔细寻觅,虽然不像武将那般容易寻,却也不是难事。” 他说着就要起身告辞,“挑选驸马的关窍,臣大概知晓了。文武兼俱,和公主差不多年纪,十五到十九岁的少年郎君。容臣告退,把公主的意思如实回禀给娘娘和裴督帅。” 说到这里,顺势问起,“就是不知裴督帅特意吩咐臣过来一趟,可有什么别的要求——” 姜鸾抬起团扇往下压,做出一个阻止的姿势, “谁说本宫要寻十五岁到十九岁的少年郎了?” 谢澜拂衣行礼的动作一顿。 嗓音里带了惊诧,“徐公公上次带着卷轴前来,复述公主的原话说,二十岁以上的郎君,公主不喜,嫌弃年龄太大。就连王相家的王七郎也因为年纪被黜落了。” 鸾重新抓起团扇,悠然摇了摇,“我改主意了。” 对着神色惊异的谢澜,她放下团扇,一本正经地跪坐起身,“感谢裴督帅的安排,把谢舍人送到本宫面前。” “原本以为二十岁以上的郎君年岁太大了,不能做驸马。今日见到了谢舍人,本宫突然觉得,二十岁以上的郎君,本宫也可以。裴督帅慧眼独具,送来的人选极好哇。” 谢澜:“……” 作者有话说: 谢澜:千里送人头。 【头顶芝士奶盖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撩月、柒柒 10瓶;吃饱喝足不发愁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谢澜这辈子从未遇到今日的局面,惊愕地站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不说话,姜鸾便自顾自地掰着手指列举, “本宫心里合意的驸马,就是谢舍人这般的,二十出头年纪,已经入仕为官,出身世家高门,性情稳重,气质清贵,心智过人,文武双全。条条符合的,就是最好人选了。” 谢澜听她一条条掰扯,脸色渐渐沉了下去,嗓音再度如寒冰, “公主故意戏弄微臣?裴督帅事先可知情?” 姜鸾抬起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怎么会是戏弄呢,本宫是在认真地挑选驸马。裴督帅昨天晚上过来,对本宫说,他会叫谢舍人过来一趟,叫本宫仔细应对着。今天谢舍人便过来了。” 她兴致极高地一拍手,“正好谢舍人还未婚娶。堆了满案的卷轴也不必再看了,劳烦原样抱回去,再知会皇后娘娘一句,不必再日日催促了,只要谢氏点头同意,我们姜氏和谢氏正好来个亲上加亲,省了娘娘的日夜挂念。” “……”谢澜面无表情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带着满身的冰霜寒意,抱起桌案上的十来幅卷轴,掉头就走。 姜鸾闷笑了几声,趿鞋下地,隔着木窗,对着空旷庭院里走远的绯色官袍身影遥遥喊道, “除了皇后娘娘那边,别忘了原话再转给裴督帅:二十岁以下的小郎君不要,本宫就喜欢谢舍人这样的!” 寂静。 漫长的寂静弥漫了内外庭院。 宫人们呆若木鸡,扫地的小黄门直愣愣地停下动作,撅着屁股擦庭院的吕吉祥警醒地竖起了耳朵。 所有人的目光,齐齐盯向谢澜加快脚步离去的背影。 苑嬷嬷坐在殿里发愁: “这下把人得罪狠了。原本还想着让谢舍人替我们在中间转圜,现在不只是椒房殿,谢舍人自个儿也恨不得吃了我们了。” 夏至从屏风后头转出来,送上一碟子樱桃。 “总算走了。公主吃些樱桃。懿和公主前几日送来了一小筐,这回吃完了也不知下次谁送了,奴婢才舍不得给谢舍人吃。” 姜鸾往苑嬷嬷方向推了推, “嬷嬷也吃个樱桃,甜得很。” 苑嬷嬷叹气,“哪里吃得下,小祖宗。” 姜鸾嘴里叼着樱桃,边吃边说, “我们和椒房殿是好不了的。皇后嫂嫂的为人呢,无论平日里怎么讨好,她也丝毫不会顾念情分,必定毫不犹豫地站在圣人那边。” “谢舍人是皇后嫂嫂的母家人,两边起了龃龉,谢舍人也是会毫不犹豫站在椒房殿那边。” “再怎么费心思讨好,受足了窝囊气,到最后多半还是要闹个鱼死网破。不如索性一开始就把皇城里的浑水搅得更浑,说不定还能借着浑水摸点鱼。” 浑水摸鱼什么的,苑嬷嬷没听懂,她的注意力全被‘鱼死网破’四个字吸引去了。 苑嬷嬷吃惊地问,“都是天家血亲,我们最近是和上头那几位闹得不痛快,但会闹到‘鱼死网破’的程度?不至于吧。” “嬷嬷也知道,牵扯到天家的事,向来不好说的。”姜鸾慢悠悠地提起一颗樱桃,捏在雪白指尖, “那天的两仪殿里,二兄撞柱子没撞成,我的廷杖也没打成,听说后来圣人就气病了?嬷嬷你说,如果我和二哥一同撞柱子双双没了,圣人的病是不是即刻便好了?” 苑嬷嬷惊得说不出话来,姜鸾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 “别担心,嬷嬷。我心里有计较。” 她坐在长案边慢慢吃着樱桃。 记忆里遥远的前世,她恪守母妃教诲,安分守己地娇养在深宫之中。 三月叛军围城时,她没有跟随晋王登上城头鼓舞士气;没有结识京城里的文臣武将;圣人被迎回京城后,她也没有接到晋王妃嫂嫂的求助。 四月初一当天,晋王在两仪殿撞柱明志,重伤而死。 京城表面上的安稳只维持了短暂几个月,秋天又再次出了事。 那个混乱的夜晚,京城各处动荡如狂风暴雨,所有人都深陷旋涡,不得逃脱。她在一片混乱里被身边人护卫着逃出皇城。 那时候天气入了秋,她正病着,身上发着热。人在病中浑浑噩噩,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身边的人渐渐少了一个,又少一个…… 苑嬷嬷要她躲藏在一个黄花梨大衣箱里,她听话地坐进了木箱,柔软的腰肢往下伏倒,茫然注视着木箱盖在她头顶合拢,啪嗒,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苑嬷嬷哭着把木箱推进了洛水支流, “公主,老身只能送你到此处了。处处都是歹人,顺水漂去下游说不定还有条活路,公主保重!老身拼死挡一挡,来世再服侍公主!” 姜鸾低着头,认认真真地从白瓷盘里精挑细选了几颗鲜妍饱满的樱桃,盛放在琉璃盏中,送到苑嬷嬷嘴边, “我亲手挑拣的,嬷嬷吃几个。” 苑嬷嬷被她刚才石破天惊的一句‘我和二兄双双撞柱没了’惊得呆坐原地,半天缓不过来,直到樱桃放在嘴边,拗不过小主人,还是吃了一个。 姜鸾擦了擦手上沾染的果肉红汁,把秋霜召过来。 “刚才我对着庭院里喊了几句话,不只是谢舍人听见了,应该许多人都听见了。” 秋霜立刻道,“奴婢这就去找薛二将军,叫他约束手下的禁卫。奴婢再亲自叫来庭院里当值的宫人,一个个仔细叮嘱他们,宫里不许妄听、妄议的规矩。” 第20节 “你做事向来是极妥当的。”姜鸾赞赏地说,话锋又一转, “庭院里擦地的吕吉祥也听见了。你别拘着吕吉祥,接下来几天,让他四处乱窜,夜里和人喝酒说话,把我的原话传出去,传的动静越大越好。” 秋霜愕然应下。 姜鸾想了想,又叮嘱说,“你去找薛夺时,带两大盘子樱桃去,替我转告一句话给他。就说——” “多谢裴督帅体贴,给本宫送了谢舍人这么好的驸马人选过来。本宫心里高兴,赏两盘贡品樱桃,今日值守临风殿的禁卫人人有份。” ———— 夜幕低垂,夜色浓重,昏黄宫灯映照出三步方圆。 裴显从政事堂刚出来几步,便听到了两个消息。 第一个消息,汉阳公主没看中送过去的任何一幅郎君小像,倒看上了送小像的谢舍人。 第二个消息,汉阳公主感谢督帅送谢舍人去临风殿,公主相看得极满意。投桃报李,赐下了两盘新贡的樱桃,给临风殿当值的薛二将军和所有禁卫。 裴显听完两条消息,深深地吸了口气,半天没说话。 在他面前三步外的宫道旁边,站着椒房殿掌事大太监,钟永良公公。 钟永良已经原地等候整个时辰了。 上次贸然近身,被披甲护卫直接搡开,他的老腰到现在都淤青着,不敢再走近,只敢远远地躬身行礼,笑得比哭还难看。 “总算等着裴督帅出来了。皇后娘娘有请督帅。” 裴显停下脚步。 看到钟永良那张脸的同时,他心里已经有所准备, “皇后娘娘可是为了谢舍人的事,召裴某前去质问?” 钟永良惶恐连称不敢, “皇后娘娘的原话说,只想当面请教,谢氏最近在何处触怒了裴督帅?若有谢氏子弟不慎得罪了督帅麾下的将军们,亦或是何处得罪了裴氏族人,还请督帅直言。谢舍人刚刚入仕,资历尚浅,恳请督帅放过谢舍人。” 裴显:“……” 裴显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看不出多少笑意的表情。 “娘娘多虑了,谢氏并无什么得罪裴某之处。今日谢舍人的事,是裴某做事疏漏,低估了汉阳公主惹事的本领。裴某现在就去给皇后娘娘一个交代。” 深夜的宫道回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文镜昨天挨了二十军棍,留在军营养伤,临风殿夜里当值的还是薛夺。 最近皇城内在整顿宫禁,追查叛军围京时起了歪心思的宫人,陆陆续续杀了不少,局面谈不上安稳,宫门外急促的叩击门环声响起时,薛夺谨慎地亲自出去查看。 朱红宫门左右打开,薛夺按刀出来,在昏黄灯光映照下,迎面惊见自家主帅只带了两名披甲亲卫,深夜站在临风殿宫门外。 更深露重,他显然是从议事前殿直接步行过来,乌皮皂靴面被夜里的露珠沾湿了一片。 裴显身后几步外,站着身穿整齐绯色官袍、面色如寒冰的谢澜谢舍人。 薛夺心里一个咯噔,过去行礼, “这么晚了,督帅过来是……?” 裴显的目光越过薛夺,望向里面昏暗的庭院。 头顶月影娑婆,前后殿灯光尽数熄灭,此间主人显然已经安睡了。 “这么早便熄灯了?”裴显轻笑了声, “皇后娘娘思虑过重,无法安睡;裴某被打扰得不能睡下;谢舍人刚被家里长辈训斥了一通,又被裴某叫回宫里。数来数去,倒只有汉阳公主能安然入睡?” 薛夺听着语气不对,一个字没敢接,干脆利索地往后连退了几大步,让出通道。 裴显便带着谢澜,披甲卫士当前开路,几人笔直踩过宽敞庭院,穿过正殿,径直走到安静黑暗的后殿大门处。 今晚后殿值夜的掌事大宫女是白露,她听到动静,匆匆提灯出来,“公主已经睡沉了,督帅有事明日再来……” 不等她说完,裴显凉声吩咐,“叫门。” 随行的两名披甲护卫过去一脚踢开了沉重木门,砰的一声大响,在夜色里传出老远。 后殿各处响起了值夜宫人的齐声惊呼。 片刻后,各处铜灯蜡烛点亮,最西边卧寝间的窗纸处映出披衣坐起的窈窕身影。 熟悉的温软嗓音,带着浓浓睡意抱怨, “又是谁,怎么每次都是半夜来吵我。” 裴显站在后殿正中明堂的雕花厚木门外,语气出奇平静,“每次半夜来的,也没有别人了。” “臣裴显,带着公主一眼相中的谢舍人,夤夜求见。” 作者有话说: 【头顶黄梨炒饭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orraine 10瓶;想有钱的钱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姜鸾是在沉睡中被叫醒的。 明亮的烛火下,她素手掩着呵欠,乌黑眸子里一层困倦的薄薄泪膜。 摆在长案侧边的胡床处,裴显撩起衣摆,安然坐下,腰间悬挂的长剑横放在膝头。 正对面的竹席上,端正跪坐着面无表情的谢澜。 “礼部筛选出京中世家里十几位郎君的小像,臣早上叮嘱谢舍人送来临风殿,供公主挑选。却听说公主突然改了主意?” 裴显云淡风轻道,“符合公主心意的驸马挑选条件,谢舍人并未将原话带到。还请公主当面复述一遍?” “不必复述了。”姜鸾抬手,漫不经心一指谢澜, “就谢舍人这样的。对了,姜氏和谢氏两姓亲上加亲,皇后娘娘那边同意了没有?” 裴显唇边噙着淡笑,从袖中取出一张大红书帖,倾身往前,往前推了推。 “这是谢氏家主今晚送过来的。此等私密之物,原本不该现于外人面前。但谢氏不欲节外生枝,特意叮嘱臣,只公主一人观阅此贴即可。” 白露过来双手接过红贴,知道其中利害,不敢打开,原样呈给姜鸾。 姜鸾打开扫过几眼,“嗯,八字合婚书?” 裴显颔首:“谢家郎,王氏女。谢氏和王氏早已暗中相看多时,只是还没有正式过下六礼,不好知会各方。谢舍人家中——” 他抬手一指面无表情的谢澜, “前几日,将两家庚帖拿去白马寺合婚,佛前卜了个八字相合,上上大吉。再过些时日,应该就要正式纳彩了。” 姜鸾合上八字合婚帖,想了想,“王氏女,可是王相家的孙女?” “正是王相的嫡孙女,王六娘。” 裴显心平气和地劝慰,“婚姻是人生大事,公主莫要因为一时玩笑,耽搁了王谢两家的好事。” 姜鸾懒洋洋地斜躺着,把合婚帖递还回来, “督帅半夜过来一趟,吵人清梦不说,还把本宫才相中的驸马折腾没了。督帅拿什么赔我。”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谁也看不出,此刻面前这位面容娇憨的小公主,心里打得究竟是什么算盘。 裴显不愿费心思去猜。 一声清越龙吟,随身佩剑出了鞘。 他受封河北道兵马元帅当日,朝廷一同赐下了‘剑履上殿’的恩荣。 他入宫随身携带的佩剑,不是寻常文人雅士喜爱的未开锋的装饰佩剑,而是上过战场,饮过敌血的凶兵。 三尺青锋在灯下显出幽亮泓光,殿里众人脸上齐齐变色,原本松散的气氛倏然绷紧。 就连坐得笔直的谢澜,也为之侧目,偏头扫过探究的一眼。 裴显自己倒是极随意地拿起一块布帛,不紧不慢擦起剑, “京城百万人口,朱雀大街两边开门往里的都是高门大姓。公主慢慢挑选,自然会有合适的。” 姜鸾睨着他手里的泓光流动的长剑,啧了声, “好好说话,半夜拔剑威胁谁呢。” “岂敢威胁。闲着无事,擦剑罢了。”裴显慢条斯理擦好长剑,食指轻轻一叩剑身,嗡地一声长鸣。 他再开口时,仿佛利剑出了鞘,沉稳话语里带出尖锐试探, “谢舍人家中正在议亲,即将和王氏下定,却看不出公主脸上有多少哀伤神色。可见公主对谢舍人的这份‘中意’并无太多真心实意。所谓‘一眼相中’,或许只是相中了谢舍人的相貌?以后若多见了几位才貌双全的郎君,公主说不定会更中意?” 姜鸾靠在罗汉床头,托着腮笑。 她的五官生得极精致,但还在长身体的年纪,眉眼尚没有完全长开,姝丽中显出三分稚气。 但灯下浅笑的时候,一双乌黑杏眼泛起潋滟波光,那三分稚气便消散了个干净。 她悠然道,“督帅笃定知道我不伤心?” 她眼睛里带着笑,手往往翘首长案下方摩挲,不知按了哪处机关,长案侧边弹出一个长方形的暗格。 暗格里赫然又放了一柄两尺长的蛇皮软鞘薄刃短剑。 “先帝防身的御用之物,一对雌雄双剑,我央了好久才赐下的。” 她把小剑从暗格里取出,也学着裴显的样子,横放在自己膝头, “督帅前几天搜走了一把雄剑,还剩一把雌剑,一直放在这处暗格里。” 裴显的视线落在那把雌剑处,“这么喜欢在卧寝处藏兵器?” “活着不安稳,半夜都能被人踢开门,身边总是要放点兵器的。”姜鸾坦然道。 一边说着,她亲昵地摸了摸小剑的蛇皮软鞘, “今夜踢门进来的是裴督帅,这柄剑是用不着了。但是如果今晚闯进来的是城外叛军呢?万一皇后娘娘反悔,半夜拖我去城外宗庙修行祈福呢?万一圣人夜里突然传下圣旨,打发我去塞外和突厥王庭和亲呢?” 她拨开蛇皮软鞘,寒光出鞘,薄刃在灯火下如一汪秋水。 抬手轻轻一划,实木长案被划破一道深而细的长痕。 第21节 她满意地端详着划痕,抬起左手,羊脂玉色的手掌边缘凑近薄刃。 危险的动作倒映在对面两双眼瞳里,两双瞳孔齐齐收缩了一下。 下一刻,姜鸾满不在乎地收起了短剑,“危急关头,这把剑就用得着了。” 蛇皮软鞘藏起薄刃剑锋,她把短剑放回暗格,悠然斜躺回去,“督帅现在再看看我的神色,我脸上伤心不伤心?” 裴显沉默着,把茶碗放回矮几,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几天前夜里过来的景象。 当时,谢皇后和她对峙,她举着匕首对着自己,胸前衣衫割破一条细缝,血丝渗出。周围人的脸色都难看之极,或紧张,或惶然,或愠怒,倒只有她自己始终是笑着的。 才十五岁的年纪,如此难以揣测的心思。 裴显沉沉地看了眼长案上那道深而细的长痕,和对面稚气眉眼不相称的轻松神色,转开了话题, “谢舍人家里已经在议亲,不宜尚主。公主中意的驸马人选,据说改成及冠年纪以上的了。其他还有哪些要求,不如具体说说?” 姜鸾掩口遮住呵欠,一条条地重新开始掰扯, “驸马人选么,最好是二十出头年纪,已经入仕的官身。出身世家,气质清贵,性情沉稳,心智过人,文武双全。” “要求倒是不少。”裴显啜了口茶,思索了一阵, “看来公主对谢舍人的评价颇高。这些条条框框,就算是百万人口的京城高门大族里,条条符合的郎君也不多见。” 姜鸾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肆意地笑出了声。 她放下掩面的团扇,侧过身来,转向他的方向。 柔和漂亮的眼睛愉悦弯成月牙形状,矜贵中带着狡黠,狡黠中又带着放肆。 “谁说京城里条条符合的郎君不多见?”她含笑半倚着,团扇往前点了点: “裴督帅自己,不就是条条符合?” 裴显一口茶还含在嘴里,听她说话时,唇边还带着惯常会晤时的淡笑。 就在姜鸾说完最后那句的短短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和旁边竹席上跪坐着的谢澜的表情,重合了。 寒凉,漠然,面无表情,仿佛一个模子里倒出的两块冰。 寂静。 突如其来的寂静笼罩了内外殿。 在场没有人敢出声,就连视线也个个低垂看地,只恨不能把耳朵关起来。 下个瞬间,裴显闭了闭眼,喉结滚动,梗在喉咙里的那口温茶被他咽了下去。 茶盏被放回矮几,嗒的一声脆响,打破了满室寂静。 始终挂在唇边的淡笑消失了。 狭长内双的凤眼,倏然锋锐起来,极锐利地盯了姜鸾一眼。 裴显坐在原处,抬高嗓音, “薛夺,进来。” 砰的一声,紧闭的木门被人从外推开,薛夺带刀领兵大步进来,二十余名披甲禁卫站满内殿,齐声喝道,“督帅有何吩咐!” “除了公主留在殿里,其他宫人一律带去庭院看管。” “是!” 禁卫们立刻散开包围,言语倒是客气,行动绝不客气,把内殿伺候的五六名贴身宫人全部往殿外驱赶。 苑嬷嬷和今天值夜的白露冲过来就要拦在姜鸾面前,姜鸾拍了拍她们的手,安抚道, “放心,我无事的。督帅只是不喜我的玩笑,要单独和我说几句话罢了。你们出去外头等。” 苑嬷嬷和白露将信将疑地随其他宫人一同出去了。 裴显从胡床起身,背手站在窗边,注视着宫人远离主殿,渐渐聚集在庭院中。 “玩笑?”他重复了一遍。 “今夜的玩笑,真是担当不起。公主别忘了,裴某是太后娘娘的堂弟。太后娘娘是先帝发妻,公主的嫡母,认真论起辈分来,公主要喊裴某一声舅舅。” 他站在窗边,回望过来的眼神如刀锋,言语虽平静,神色却如浓云聚集,山雨欲来。 “公主挑驸马,挑到自家舅舅身上了?”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明天入v!v后万字更新掉落~ 希望大家可以支持正版呀,给芋圆晚上吭哧吭哧写文的时候手边多添一杯奶茶 =3= 专栏里还有几本古言预收,有兴趣的宝子可以收一下,么么哒: 《我家竹马东山再起后》:天潢贵胄的邻家小青梅 《家臣》:满级重生的大佬追妻 【头顶牛奶慕斯蛋糕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山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抖森一美会开花 13瓶;1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姜鸾摇了摇团扇, 假装没听到那句 ‘舅舅’, “深夜困倦,口无遮拦, 说了句玩笑话。督帅不喜的话,我不说便是了。倒也不必时时刻刻摆出长辈身份训话。” 裴显的视线依旧盯着夜色庭院, 被驱赶出去的五六名宫人被集中看管,挤挤挨挨站在庭院中央。 他盯着那几道高矮不一的背影, 声线低沉, “公主的玩笑话, 还好只在内殿里说,只有身边伺候的那几人听到。若公主能约束住她们, 今夜之事没有一个字传出去,臣倒也可以放过一马, 不必全部格杀——” 姜鸾抬手把案上搁着的越瓷青茶盏砸在地上。 砰的清脆声响起, 碎瓷散落满地, 茶水泼湿了亮石地面。 “早和你说过了,别把军里喊打喊杀的那套带进我的临风殿。杀鸡儆猴的招式用多了没意思, 心里有火气直接冲着我来。” 裴显站在原地,右手已经按住剑鞘,拇指在木质剑鞘上缓慢摩挲。 杀意已起,戾气没那么容易消解。 他的拇指在剑鞘处缓缓摩挲片刻, 思忖着, 点点头。 “好,那就按公主的意思。” “皇后娘娘亲自过来临风殿的那夜之后,裴某找来了宗法律令, 通读过一遍。宗室女做错了事, 虽然祖宗规矩, ‘刑责不上公主’,不允许动家法、打板子之类见血的责罚,但可以罚戒尺。” 姜鸾嗤地笑了。 她靠着罗汉床头,好笑地摊开柔白的右手,直接往对面递过去, “看得出是真恼火了。行,实在恼我的话,回禀了圣人,从宗正寺请来戒尺亲自罚我吧。罚一遍戒尺,手打肿了,我也不必再早晚两遍地抄佛经。你出气,我省事。” 她兴致勃勃地坐直了身,迭声催促,“快去快去。我等不及要被罚戒尺了。” 裴显:“……” 他思忖着,拇指缓缓松开剑柄,背手回身后。 “区区小事,倒不必惊扰圣听。” 他淡笑了声,“只是公主挑选驸马如同儿戏,一次两次的玩笑开到自家亲戚身上。兴许是公主的身份太过贵重,在宫里横行惯了,作弄起臣下来毫无忌惮。” 他做出了决断,抬手一指对面竹席, “如今殿里没有外人,只剩臣和谢舍人两个,还请当面把称呼正一正。以后再见面了,彼此都是清清楚楚的亲戚身份,公主再挑选驸马时,不妨往外头的高门世家去选。” 姜鸾顺他抬手的方向,望向斜对面。 刚才一声令下,内殿里随侍的宫人都被驱赶出去,只有被裴显带进来的谢澜无人惊动,绯色官袍穿戴整齐,脊背笔直地跪坐在原处,连衣摆在竹席的位置都没有动一下。 “跪坐这么久,你不累么,谢舍人。”姜鸾看着都替他膝盖疼。 谢澜毫无反应,既无动作,也不应声,仿佛殿里发生的一切和他毫无关系。 身侧某道寒凉的目光又在盯她了。 姜鸾瞄了一眼,估摸着对方神情,今夜不能再招惹下去了。 她趿着鞋下了罗汉床,走到红木翘首长案边,摆出贵女从小教导的端正礼仪姿态,直身跪坐在长案后,对着谢澜方向微微倾身,论起外戚亲缘关系,称呼了一句, “谢五表兄万福。” 谢澜的衣摆终于动了。 他也微微往前倾身,双手交握,在竹席上行跪坐揖礼,“三娘万福。” 姜鸾听得牙酸。 “自从先帝宾天,宫里再没人这么称呼我。通常都称呼‘公主’,身边人私下里叫‘阿鸾。’” 她语气轻松地笑说了句,“谢五表兄路上见面喊一句‘三娘’,我可不见得会应。” 歪头想了想,“既然裴督帅非要论亲戚……谢五表兄叫我阿鸾吧。” 谢澜视线低垂,平静无波地唤了声,“阿鸾万福。” 身侧响起沉稳的脚步声。 裴显的随身长剑好好地系回腰间,步履从容走回最初坐的胡床边,撩袍坐下,视线犀利地盯过来。 姜鸾知道他在等什么,保持着端正跪坐的礼仪姿势,转向胡床方向,再度微微倾身,不冷不热换了个称呼, “裴小舅万福。” 裴显一挑眉。 他在家族中行十二,是父亲的老来子,同辈里最小的兄弟,姜鸾这么称呼倒也不错。 第22节 “阿鸾万福。”他颔首道。 骨节分明的指掌抬起,在腰间系着的犀皮金钩带摸索片刻,解下一块玉牌,递了过去。 “区区薄礼,阿鸾收下吧。” 姜鸾嘴角微微抽了抽。 这位是自认了长辈,按照亲戚见面的规矩,给小辈见面礼呢? 心里的腹诽从外面看不出,她保持端正跪坐的姿势,双手接过玉牌。 上好的羊脂玉,极好的雕工,四角刻莲花如意纹,中间刻了一副含苞欲放的兰花,触手温润,显然是日常随身,经常拿在手里把玩的爱物。 倒是件难得的贵重礼。 按头叙完了亲戚辈分,裴显满意了,掸了掸衣袍浮灰,从胡床起身。 “还望阿鸾约束宫人,今夜之事就当做从未发生。以后谨言慎行,须知祸从口出。”走去墙边开了窗,扬声对庭院里道,“人放回来。” 姜鸾把玩着新得的玉牌,纤白的指尖和玉牌的色泽仿佛,拿在手里几乎分不清玉色边缘。 指尖沿着精工雕刻的那朵盛开的兰花,缓缓勾画玉牌边缘,她翘着唇角,似笑非笑,“其实,我心里最中意的还是谢舍人。” 跪坐在对面竹席的谢澜表情一片空白,仿佛隆冬季节寒冰雕刻的冰人。 裴显在窗边听得分明,极寒凉地笑了声。 赶在他发作之前,姜鸾趿着鞋起身,几步走到窗边,透过敞开的木窗,对着夜色笼罩的庭院吩咐下去, “白露,你去看看廊下养的兰花,有没有开得正好的,拿一盆过来。” 裴显站在身侧,视线扫过她手里的兰花玉牌,若有所思。 “倒是个观察细致的。猜出我喜爱兰草,拿花来堵我的嘴?” “裴小舅多心了。”姜鸾随手拨弄着刚到手的玉佩, “我不喜欢欠人东西。平日无事时种了些花花草草,这两天雨水阳光都适宜,正好廊下有几盆兰花盛开,借花献佛,做个回礼而已。” 说话间,白露已经和夏至两个抬了盆兰花进殿来,是一盆长势极好的四季兰。 裴显走近几步,俯身查看,动作极轻柔地摸了摸碧绿纤长的枝叶。 兰草在庭院里养得极好,叶片纤长碧绿,生气勃勃,他爱不释手,又抬手摸了摸枝头结出的两支小小花苞。 “拿人手软,今夜不好再计较。罢了。” 当着众人的面,裴显换回了平日里的敬称, “谢公主的兰花,臣告退。” 姜鸾在苑嬷嬷的坚持下穿好鞋,借着头顶那点浅淡月色,把人送出庭院。 知道两人只怕要私下里谈事,宫人都识趣避开,就连谢澜都避开几丈,远远地缀着。 姜鸾看看左右清静,出声询问, “督帅最近有见到圣人当面么?听说圣人一直在紫宸殿抱病。” 裴显略显意外,瞥过来一眼,“怎么,公主想要觐见圣人?臣还以为公主避之不及。” “倒不是我想觐见圣人……”姜鸾背着手,不去走庭院中央青石板铺的大道,专门沿着碎砖石铺的小径往前蹦蹦跳跳地走, “圣人的脾性,我从小在宫里长大,多少知道几分。之前在两仪殿闹腾了一场,王相、李相等重臣们在殿外群谏,二兄和我都安然脱身,没有遂了圣人的意,圣人不是忍让的脾气,必然要发作在其他人身上的。” “督帅你呢,是河东节度使出身。封疆大吏的位子坐久了,做起事来独断得很,在京城里也不怎么忍让。” 说到这里,视线瞥过周围明火执仗的禁卫,姜鸾抿着嘴笑了笑。 “和圣人只怕少不了争执。敢问一句,最近可有见到圣人当面?圣人对督帅的态度如何?” 她说到一半时,前方的裴显便已经停了脚步。 高大身影站在垂花门边的春藤架下,整个人几乎陷进春藤阴影里。 视线锋锐地盯过来,带着近乎冷酷的审视意味,面前尚未及笄的天家贵女,在他眼里已经被破开了层层表面,一眼看进骨髓里去。 “公主到底想说什么?”他的声音依旧还是波澜不兴的。“心里又想做什么?” “不是督帅想的那样。京城的局面不稳当,挑拨督帅和圣人的情分,对我没有半分好处。” 姜鸾的小指勾着刚拿到手的玉牌,在极浅淡的月色下晃了晃,玉牌周围一圈温润晕光。她不经意地改了称呼。 “拿了裴小舅极贵重的见面礼。除了那盆回赠的兰花,再多说几句话,投桃报李罢了。” 她无视了对面眼神里的估量探究,笑吟吟地追问, “还没回答我呢,圣人多久没有召见督帅说话了?” —— 裴显走出临风殿外时,沉重宫门在身后关闭,他转回身,凝视着夜色下的鎏金兽首铜环。 薛夺送走了谢澜,大步走过来问,“临风殿可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 裴显吩咐下去,“叫文镜明日回来。你和他的羽林、龙武两队禁卫,共同看守临风殿。不到出宫开府之日,汉阳公主一步不得出殿外。把人盯紧了。” “末将尊令!” “你额外看顾着文镜,莫要他和公主交谈。”裴显想起刚才浅淡月下的简短几句对话,沉沉地道, “汉阳公主的性情过于狡黠多变,文镜今年只有十九岁,和她多说几句,只怕要被带到沟里去。” “……是。”薛夺愕然应下。 远处响起了三更初刻的梆子响。 宫道两边每隔十步,便有一处石座宫灯点亮,裴显在黯淡的宫道里漫步前行。穿过几道宫门,走到外皇城范围时,幕僚何先生从前方岔道现出身形,跟随在他身后。 何先生是河东裴氏家臣,跟随多年的老人了。因为外臣身份不便入后宫,便在外皇城等候。 见了主帅难得凝重的神色,轻声问,“督帅有烦心之事。” 裴显摇摇头,“小事。”沿着宫道往前漫行。 临风殿里那位年方十五的惹事精,招惹麻烦的本事一等一,看人的眼光却也是极准的。 圣人性情自大,且多疑。 这次被叛军俘虏的惨痛经历,更加深了圣人性情里的多疑。 前几日,裴显下令整顿大内宫禁,追查这次京城危机时,意图叛国私逃的宫人。 威风八面的御前八大宦,向来被圣人信重倚靠,这次居然被揪出来一半不干净。 半夜带着金银细软坐车逃跑、被守军将士赶回来的;秘密写信通敌、寻找退路的;趁圣人不在京中、和宫妃通奸的…… 丑态百出,涉及众多见不得人的阴私,裴显一个都没移送刑部,下令就地行刑,直接在内廷杀了。 剩下那四个御前大宦,给吓成了见面就哆嗦的鹌鹑,也不知其中有几个跑去圣人面前哭诉。没过两天,他发现侍奉起居的宫人里,竟有人大胆窥伺他的行踪,意图往外通风报信。 他审了几句,不能再问下去,把人推出去斩了。 今早在政事堂里议事时,右相王懋行借着单独商议的机会,含蓄地和他说了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裴督帅出入多披件衣,京城只怕还有风雨。” 他谢了王相的好心提点,“风雨无足惧。” 王相捻须笑叹,“督帅正当盛年,锋芒毕露哪。” “快刀斩乱麻,锋锐有锋锐的好处。”他当时如此回应,“裴某向来不喜欢纠缠。” 裴显思索着,慢慢走过一条夹道,前方就是出宫的侧门。 月色高挂中天,何先生喟叹,“这是连着第几天了?天天折腾到三更才出宫,明早五更天还得起身上朝。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回头看了眼远处轮廓模糊的临风殿,何先生谨慎地规劝,“不过是个先帝的公主,不宜牵扯太多精力。” “现在说已经迟了。”裴显淡淡道,“年纪不大,心眼不少,被她几次拿去当了挡箭牌。为了个小丫头,得罪狠了皇后娘娘。” 何先生跟随在身后,低声献策,“汉阳公主所求直白,不过是早日出宫开府。” “督帅为何不索性加一把助力,助她尽快出宫去。汉阳公主开府自立,督帅从此眼不见为净,至少不必再三更半夜的赶来临风殿了。” 裴显停步想了想,无声地笑了下,“这招釜底抽薪,倒是简单可行。” “至于皇后娘娘那边,虽说是六宫之主,看她行事眼界,倒不足为虑。”何先生又问,“令督帅挂心的,想必不是皇后娘娘,而是皇后背后的谢氏?” 裴显默认下来。 “谢氏京城里这些嫡系倒是不打紧,数百人丁只出了个谢澜,尚不成气候。但谢氏外放出去了一位平卢节度使,是皇后娘娘的族兄,此人眼下就驻扎在京城外,手里掌五万兵,不容小觑。” “督帅说的是这次起兵勤王的谢征,谢节度?” “正是他。” 平卢节度使谢征,谢氏嫡系出身,镇守的地域在辽东,这次同样收到了勤王令,立刻征发五万勤王军,紧赶慢赶,只比河东玄铁骑迟来了三日。 一路追击溃兵,在城外扫尾,其实也出了不少力,但就因为晚到了三日,勤王的首功被玄铁骑拿了去。 裴显追问,“谢节度据说前几天追击溃兵去了?现在人在何处?” 何先生捋着短髯,回忆起最近收到的各方文书, “往东北流窜的溃军已经被剿灭。谢节度回返了京城外的扎营地,这两天或许就会上书朝廷,请求入京觐见圣人。” 裴显再度停下脚步,思索了一阵。 “替我安排一下,明日秘密出城,先会会这位谢节度。” 何先生吃了一惊。 谢征的兵马扎营在城外半个多月,至今未进京一次。此人对自家主帅,对拿下勤王首功的玄铁骑的立场态度如何,并不明晰。 何先生谨慎地提议,“深入虎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督帅打算带多少亲兵跟随?” 交谈间两人已经出了宫城门。 宫门外等候的亲兵递上缰绳,裴显踩着马镫利落上马,揉了揉爱马的鬃毛, “和谢节度初次会面,跟去的人越多,谈得拢的可能越小。带两三人即可。” ———— 【四月十五,晴。圣人紫宸殿称病,不见外臣。】 气候逐渐入了夏,下雨时节减少,天气一天天地明媚起来。 第23节 姜鸾早上困倦的情况也好了许多,一大早起了身,在临风殿的庭院里抄佛经。 这些天,皇宫里的数千宫人挨个筛过一遍,有问题的被肃清得七七八八,薛夺得了空,临风殿这边早晚换防时就来得勤了。 姜鸾见了他就烦。 原因无他,薛夺得了他家主帅的谕令,看祖宗似的看守她。 前几日薛夺不常来时,临风殿里值守的只有文镜。她闲来无聊,还能逗逗文镜说话,看他一张脸慢慢涨红,告退的时候夺门而出,像是林子里逃窜的兔子。 薛夺一来,就剥夺了她在临风殿里剩下的寥寥无几的乐趣。 “哎,薛二将军。何苦盯得这么紧呢。佛曰:众生皆苦。放过本宫,也放过你自己。” 今日天气晴好,早早放出了香案和玉佛,佛前点起线香。 姜鸾一大早便站在庭院里,笔锋蘸满抄写佛经专用的掺了金箔粉的泥金墨,专心运笔,在抄经常用的黄皮硬纸上落笔,抄写今天第一遍的《楞严经》。 阳光下,点点金沙显露在墨水字迹里,煞是好看。 别人抄经屏息静气,偏她抄经的时候喜欢说话, “谕令是死的,人是活的。督帅随口吩咐一句,莫要文小将军和本宫交谈,薛二将军就硬生生把人逼成了哑巴?太过了吧。人哪能整日不说话呢。” 薛夺双手抱胸,殿里没有外人,他又吊儿郎当地靠在墙边,斜睨着庭院里的天家贵女抄经一笔一划的动作, “督帅令出如山,巡值时不说话倒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倒是公主你,专心抄经就抄着,一边说话一边抄经也不怕写错字了?” “写错字了,本宫有什么好怕的。”姜鸾抄满了一张黄纸,放下紫毫,把纸张拿给薛夺查验, “你家督帅令出如山,本宫一步也不能出临风殿。和椒房殿交接的是薛二将军和文小将军,出事了挨罚的也是两位将军。记得验看仔细些啊,若连累你们挨罚,怪不好意思的。” 薛夺气得直翻白眼。 然而仔细查阅了半晌,一手端丽行楷,字迹灵动飘逸,风骨自成,一沓字纸没有半点疏漏处。 姜鸾换了张新纸,拿铜镇纸镇着,蘸足了泥金墨,又开始慢悠悠接着抄写第二张佛经。 一队全副披挂的巡值禁军便在这时走过庭院。 姜鸾悬腕抄经,目光盯着笔尖,边写边打招呼, “文小将军这是巡值了第几轮了?当真勤勉。” 文镜一声不吭,率领巡值队伍停下行礼,一挥手,继续沿着庭院廊下往前走。 自从薛夺复述了裴显‘不许和公主交谈’的谕令后,文镜当值时对着自己的羽林卫将士都不说话了,硬生生把自己当成了哑巴。 但他自己不说话,奈何别人总要对他说话。 姜鸾眼皮都不抬,随口吩咐下来, “天气开始热了,树上的知了叫得吵死个人,本宫心思烦乱,无心抄经。劳烦文小将军拿个粘杆把知了都粘下来。” 文镜从巡值列队里走出几步,木着脸去寻粘杆。 薛夺在旁边冷眼旁观,心里差不多确定了,文镜必定是哪里得罪了这位性情顽劣的小公主,才会被她整日里作弄来去。 刚出了一会儿神,又被姜鸾叫住说话。 “说起来,你们督帅有六七天没过来了。”姜鸾手里熟练地抄写着经书,嘴里和薛夺闲聊。 “临风殿封了,好久没见外头的活人,怪想念的。圣人最近还是病着?” 薛夺最近也是闲得无聊透顶,漏了一句, “圣人还病着,不过应该快露面了。各处流窜的叛军被剿灭得差不离了,其他几路勤王军都在等圣人病好召见,少不了各家封赏,加官进爵。——不过勤王首功自然是我们玄铁骑的,谁也争不过。” 姜鸾若有所思地停了笔,“圣人准备召见其他几路勤王军,那你家督帅呢。他这几日忙什么呢。” 薛夺嗤了声,“督帅前阵子忙得陀螺似的,就不能歇一歇?朝廷赐下了城东长亭街的兵马元帅府,好容易拾掇好了,督帅得空时当然回府邸,难不成要他整日待在禁中,和公主来个抬头不见低头见?” 姜鸾慢悠悠地添了墨,紫毫探进泥金墨里,笔尖沾染的金箔粉映照在阳光下,煞是好看, “我倒是无所谓,就怕你家督帅受不了。” 薛夺气得又仰天翻了个白眼。 长亭街…… 这名字听来有点耳熟,姜鸾回忆了一会儿,“似乎离皇宫不远,是个好地段。” “那是。长亭街在永乐坊内,那可是京城最好的几坊之一,达官贵人比邻而居。晋王府也不远,只差了两坊地界。” 姜鸾“哦”了声, “我知道。二兄开府的那年,我出宫祝贺时,马车路过永乐坊门,似乎是很气派的。” 头顶树梢漏下来的阳光映在她脸上,少女雪白肌肤上毛茸茸的细毛在阳光下都映得分明,她提着笔,露出点向往的神色, “不知道我的公主府会开在哪处坊里。” 薛夺看出她眼底明明白白的向往,不知怎么的,原本满心满眼的警惕,不知不觉如落潮的潮水般消褪了七八分。 “会有的。”他难得安慰了一句。“公主府邸,自然开在好地段。” “当然会有的。”姜鸾回过神来,继续低头往下抄写,“你家督帅可是当面应下的。除非他食言而肥。” 薛夺不乐意了,叼着草茎,从鼻孔里冷哼,“督帅令出必行,从不食言。” 姜鸾:“呸,你们这些愣头青。他骗人的时候难道还少么。” 一支竹竿子从天而降。 文镜从树上跳下,木着脸过来复命,手掌上下交握覆盖着,细微的蝉鸣声从空隙里钻出来。 姜鸾从打开的手掌缝隙往里看了一眼,里头暗憧憧地看不清楚,抓到的似乎有三四只新蝉,身子都不大,垂着柔嫩的新生的翅膀。 “真是快入夏了,今年的新蝉都上树了。”她心满意足地看完了,吩咐,“全放生了吧。” 文镜的脸黑了。 他站在庭院里,手捧着那几只好不容易从树冠高处粘下来的知了,拒绝挪步子,直勾勾瞪视过来,眼睛里快冒出火星。 幸好裴显下令他不许说话,姜鸾怀疑他一开口就要喷火。 “倒不是故意为难文小将军。”姜鸾放缓语气,好声好气地解释, “只是才想到,这么一只新蝉,在地底下挣扎三五年,上了树享受短短几日的阳光雨露,蝉就要死了。叫声虽然吵闹,何必和它们过不去呢。放了吧。” 文镜听了她的解释,神色缓和许多,摊开了手掌。 刚捕的新蝉展开薄翼,四处飞走了。 初夏早晨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透下来,姜鸾抬笔蘸墨,又继续开始抄经,悠然接着说完下半句, “本宫当然不会和几只小知了过不去。文小将军看不出么,本宫只是和你过不去啊。” 文镜:“……” 眼看文镜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呼吸气息都乱了,薛夺赶紧抢上几步拦在中间,连哄带劝叫文镜的亲兵把他拉走。 “叫你们将军去宫门外头绕着宫墙巡值,别再进门了。反正我今天无事,他早些换防回去休息。” 皇后娘娘遣来的人,就在这时叫门求见。 为首的来人是个熟人。 三十多岁年纪,相貌寡淡,礼节完备,顶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正是上次作为教导姑姑被派过来,企图强留在临风殿监视,结果半夜被轰走的扶辛姑姑。 扶辛姑姑第二次奉命上门,一张拉长的脸色比刚出门的文镜还要难看三分。 “奉我家皇后娘娘的口谕,”扶辛姑姑勉强行了个万福礼,“汉阳公主已经过了十五生辰,及笄礼是该准备起来了。不知定在五月中旬,端午节过后的吉日,公主觉得如何?” “咦。”姜鸾有点意外。“竟然这么快就要操办了。你们皇后娘娘不拖着我了?” 扶辛姑姑的脸色更难看了。 “公主说得是什么话。公主虽然在临风殿里闭关祈福,但毕竟人在皇宫里,我们娘娘时时刻刻须得照应着。” “就是这个话。”姜鸾满意了,“替本宫去跟皇后娘娘说一声,多谢娘娘的好意。笄礼之后,开府之前,本宫会安分守己地待在临风殿里,不找谢舍人麻烦,不叫皇后娘娘为难。” 扶辛姑姑终于听到一句想听到的,脸色和缓下来,赞赏地点点头。“奴婢会把公主的原话带给娘娘。” 说完仿佛躲避洪水猛兽般,毫不停歇,立刻便告辞疾步离开。 目送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苑嬷嬷低声感慨, “皇后娘娘终于想通了。如今太后娘娘远在离宫养病,皇后娘娘身为六宫之主,拖着不办公主的笄礼,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姜鸾也点头赞同。 “拖着笄礼不办,强留我在宫里修行祈福,我想起她痛苦,她想起我也痛苦,又被两队北衙禁卫在中间拦着,她对我什么也做不了。不如索性早点把我放出去开府,从此眼不见为净,她也舒服,我也舒服。” 笔尖重新蘸了墨,她站在微风吹拂的长案边,继续抄写佛经, “佛曰,苦海无涯,回头是岸。皇后娘娘悟了呀。” —————— 傍晚时分,裴显遣身边的亲兵传了一句话过来。 “我们督帅跟公主说,椒房殿主动退了一步,实属难得,望公主珍惜这次机会。再弄砸了,神仙也难救了。” 姜鸾刚抄完了今天晚上的一遍佛经,斜靠在庭院里搁着的贵妃榻,闭目听着传话,头顶的梨花树在风里簌簌落下雪白花瓣来。 春蛰捧来银盆,轻手轻脚地在温水里替她洗净手上的墨迹,又用了润泽肌肤的香膏,按摩被笔杆磨红的柔嫩指腹和食指关节。 清淡缭绕的沉水香气里,姜鸾睁开了眼,浅浅一笑, “你家督帅呀,到底有多不放心我。” 她不笑时眉眼显得稚气,笑起来却如漫山春花明媚盛开,对面的亲兵心神一震,急忙低下头去。 “劳烦转达回去,本宫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请他放宽心。” 薛夺抱臂靠在墙边,监听着庭院里的应答动静,听到姜鸾这句,叼着草茎的动作一顿,递来一个充满怀疑的眼神。 姜鸾装作没看见,言笑晏晏地和传令亲兵闲话了几句家常,亲兵是个嘴巴牢靠的,追问了许久,最后也只说了句, “督帅白天在政事堂议事,传下这句话给公主,之后便出宫了。” “这么早便出宫了?白日里回府休息?”姜鸾抬头看看亮堂的天色,若有所思。 “你家督帅该不会是前一阵天天忙到三更半夜的,缺觉缺得厉害,累垮了身子,人不行了吧。” 亲兵怒道,“我家督帅身子顶好的!哪需要白日里休息!督帅回去给他新得的宝贝兰花浇水!” 姜鸾噗嗤笑出了声,摆摆手让他回去, 第24节 “你回去复命吧。跟你家督帅说,四季兰虽然是兰花里易养活的,浇多了水还是容易烂根。” 亲兵惦记着回去传话的正事,说了几句便匆匆告退。走出临风殿的宫门外,围墙长檐的阴影里走出一个披甲佩刀的少年将领,迎面挡住去路,正是文镜。 文镜拦住传话亲兵,开口说了今天当值后的第一句话, “我随你一起去见督帅。” —— 裴显今日确实提前出了宫,在城东永乐坊长亭街的兵马元帅府。 裴氏是河东大族,在京城里有处五进的大宅子,位置也在城东,京城里的几房族人在大宅里聚居。 裴显嫌那处大宅子人多吵闹,轻易不去。起先住在外皇城的值房里,后来朝廷赐下了长亭街的官邸,上旬简单修缮好了,他便搬过来住。 新刷了漆的外院大书房里,看着宽敞气派,细看布置却简简单单,匾额楹联是赐下府邸时便挂着的,依旧原样挂着。 书房墙上除了正中一副名家山水画,新刷的四面粉墙只一边挂着长剑和硬弓,另两面墙空着。 一个顶天立地的榉木大书架作为隔断,摆在书房中间。 黑漆长案上搁着一盆枝头含苞的兰花,绿意葱茏,是书房里唯一鲜亮的颜色。 文镜敲开了书房的门,并不进去,而是撩袍子跪倒在门外,唤了声,“督帅。” 裴显站在门边,低头注视着他,“宫里提前散值了?你不回去歇着,过来找我有什么事。” 文镜低着头,吭哧吭哧地吐出几个字来, “末将有话和督帅说。末将……末将思念战场,末将想回边境。” 裴显没有即刻回应。 他不开口,但衣摆在门槛处随风微微拂动着,视线从高处往下,仿佛带有实质的压迫力量,沉甸甸地压在文镜的头顶。 文镜咬牙说了实话,“末将……不适合京城。京城的禁卫差事处处要和贵人打交道,末将做不来。末将宁愿回边境和突厥人厮杀,风雪里吃沙子,拍马冲锋,一刀捅一个血窟窿!末将觉得——” “留下。” 裴显淡漠地说。 “过不了京城这道坎,你一辈子只能在战场的死人堆里打滚。京城里的贵人围炉清谈,谈笑间寥寥几句,便交代了你全家性命。” 偌大空旷的书房里回荡着他低沉的嗓音,“驻守边关的上百将领里我选了你文镜,把你带来京城,不是为了把你送回去的。” 文镜猛地抬头,想要争辩又不敢,重新低下头去。 “起来吧,进来说话。” 裴显当先走回书房,站在长案边,指尖拂过兰花碧绿纤长的叶片, “你不是没有历练的人,最近是怎么了,处处进退失措。临风殿里那位又做了什么,惹得你心神大乱?” 文镜站在身后,茫然了一瞬。 他其实也不知为什么。 汉阳公主虽然口口声声看他不顺眼,也不过是叫他爬个树,用粘杆抓几只蝉,跟战场搏命厮杀比起来,算什么呢。 但他就是被轻易扯动了心绪,连交谈都没有,只是偶尔对视,望进那双潋滟含光的眸子,看着对方举手投足间天生的娇贵,除了被耍弄的气恼,还感觉……隐约的难过,悲伤,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愧疚。 “末将见了汉阳公主,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文镜喃喃地道,“那感觉很怪,像是见了年少时别离的妹妹……” 裴显抚摸着兰花长叶的动作一顿,唇边浮起凉笑。 “我记得你家里全是兄弟,没有半个妹妹。” 文镜噎了一下,神色呐呐地说,“末将胆大妄言了。公主何等身份,末将不敢……” “喜欢汉阳公主?”裴显打断他。 文镜惊得肩头一颤,“不,不敢想。”他强自镇定地补充,“亲近中带着尊敬,公主身份贵重,末将自知身份寒微,不敢有男女之情。” 裴显点点头,放开兰花长叶,从案上拿起一个浅口瓷瓶,往花盆里缓慢浇水。 “才十五岁的天家贵女,可尊敬,可亲近,不必惧怕。她盯着你看,你便装作没看见。她和你说话,你便稳稳地回话。太过刁钻、回不了的话,你什么都不需说,缄默行礼告退,回来问薛夺,问我。无论汉阳公主做了什么,记得保持四个字:心平气和。” 作者有话说: 裴显(立下fg):心平气和。 文章今天入v,感谢宝子们的陪伴!=3= 【头顶蓝莓布丁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朝步闲、山中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霏霏雨来、撩月 10瓶;4234865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末将记住督帅教诲。” 文镜露出惭愧表情, 后退两步,单膝跪倒行军礼,“督帅挑选了末将带来京城, 京城就是战场。末将再不任性说回边关的话了。末将告退。” 从河东跟随来京城的两位幕僚家臣,何先生, 张先生,一起从顶天立地的大书柜隔断后面走出来, 站到明间靠窗的长案侧。 文镜被安抚住了, 两人露出放心的神情。 张先生道, “如今京城局势混乱,几家勤王大军还驻扎在京城远郊, 兵力加起来也有八、九万。关键的节骨眼上,文镜将军说得不错, 京城就是战场。” 何先生抚须道, “尤其是平卢节度使谢征。带来五万勤王军, 又是皇后娘娘的族兄,在几家勤王军里头一个被圣人召见, 赐下封赏。圣人如果倚重谢节度,可能会调他入京任职。督帅心里需得早做准备。” 裴显略微颔首,“前几日夜里出城,见了谢节度一面。谢征其人的性情大概, 如何应对, 我心里有数。” 两位幕僚告退,何先生走到门边,又走回来低声进言, “临风殿那边, 始终是个变数。文镜将军要不要从临风殿调走, 调去前三殿值守?” 裴显不假思索地回绝了。 “此刻把文镜调走,汉阳公主就此成了他心头一根刺,过不去的一道坎。他继续留在临风殿当值。” 何先生点头,“说的也是。” 裴显站在长案边,指腹轻抚着兰花顶部的花苞,淡淡道, “她这盆兰花送的好。花在眼前,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已经论了舅甥的辈分,对小辈要宽和些。” “那,”何先生迟疑着,“接下来督帅打算……” “再催一催皇后那边。祖宗规矩可以放一放,及笄礼尽快办起来,早日把人放出去开府,驸马人选等开府以后再慢慢挑。我替她担保,不取谢家人。” “是。” —————————— 及笄礼定在五月十五。 宜嫁娶,宜庆典,诸事大吉。 刚刚过了端午节庆不久,宫室里洒满雄黄,吃过粽子,刚留头的小宫婢手臂上系着新的五彩丝绦,宫道两边张灯结彩,高大些的树枝上扎满了红绢假花。 这天清晨起来,姜鸾早早穿起了繁复多层的大袖翟衣,素纱里衣,蚕丝罗锦,青色底面,五彩鸾凤章纹点缀着赤色外裳[1];脚上穿的重台履,鞋头往上高高翘起,差点路都走不动了。 及笄礼的位置就定在临风殿。 天气热了,正殿外宽敞的庭院两边,一大早搭起了两处高大彩棚,宫人忙忙碌碌,准备了贵客观礼用的醴席,矮案,大桶冰块放在彩棚里。 京城里有品级的诰命夫人数百人,全部入宫观礼。 谢皇后当然来了。 穿戴着皇后九龙攒珠凤冠,厚重的皇后礼服,一丝不苟地入席,端坐在正中首位。 朝中文官之首,王相王懋行的夫人也来了。她是今日笄礼的正宾。 王夫人是个笑容和蔼、四十多岁年纪的贵妇人,姿态雍容大度,对待谁都是一团和气。 圣人称病不至。 于是,最中央处的那处席位便空着。 辰时整,姜鸾穿戴妥当,缓步走出庭院时,头一眼看见观礼命妇前排端坐着的晋王妃,眼皮子就是一跳。 晋王妃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子,已经显怀,远远地可以看到隆起的小腹。 虽然晋王妃面色如常,还在和身边命妇们谈笑,但双手却始终以保护的姿态紧紧护着腹部。 姜鸾盯着二嫂看,许多人也在盯着她看。 自从开春那场大病后,她身子始终不大好。四五月里倒是休养得不错,恢复了几分元气,但最近天气热了,她便有些苦夏。 穿戴着大袖翟衣现身时,整个人裹在层层叠叠的华服里,越发显得纤腰不盈一握,原本肉嘟嘟的瓜子脸瘦了一圈,婴儿肥去了不少,露出尖尖的下颌。 许多人吃了一惊,许多双眼睛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端坐的皇后,又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最正中的空位。 谢皇后面如冰霜地坐在原处,只说了三个字。 “开始吧。” 王夫人立即起身,走到姜鸾身侧。 公主的笄礼极其繁琐,辰时开始,直折腾到日头近午才结束。 及笄礼成,姜鸾起身后,被压麻的腿脚踉跄了一下。晋王妃坐在观礼的彩棚最前排,看得真切,急忙招她过来说话。 “这些日子委屈你了,阿鸾。”晋王妃趁着礼乐大作时,低声附耳和她说, “二郎叫我说给你,开府在即,就算在宫里被人磋磨,忍一忍。” 姜鸾听得莫名其妙, “没人磋磨我。除了早晚抄一遍经,其他时间吃吃睡睡,过得还不错。短少了什么用度,吩咐一句,戍卫临风殿的两队禁卫都替我讨要来了。就是找不到人说话,日子过得无趣。” 晋王妃欲言又止,看了眼姜鸾削尖的下巴。 姜鸾:“……”苦夏吃不进东西而已,你们都在乱想些什么?? 晋王妃腹中怀胎沉重,她隔着衣裳,手掌贴过去二嫂隆起的腹部,轻轻碰了碰。 “二嫂怀着身子,需得格外当心,今日不必来的。” 晋王妃坚持:“二郎已经称病整个月不露面,今日这趟我必须来。” 姜鸾叫来廊下戍卫的薛夺,叮嘱他亲自护卫着晋王妃出宫去。 第25节 忙活了大半天,礼毕后,皇后銮驾率先离去,命妇们也陆续告辞,热闹了大半日的临风殿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安静,这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姜鸾赐下了冰镇杨梅饮子,忙碌了大半天的宫人们这时才有空喝一口,歇一歇。 对今天的笄礼安排,姜鸾也有不满的地方。 “原以为今天借着笄礼能出去放放风。两仪殿也好,太极殿也行,没想到就安排在临风殿的庭院里。” 她小口啜着冰镇饮子,和苑嬷嬷说, “当真是严防死守。生怕一刻看不住,我就跑没影了。我真想跑,他们看得住?” 苑嬷嬷不错眼地瞧着姜鸾头上新加的冠饰和金簪。 今天的笄礼完成时,姜鸾头上新梳了飞仙高髻,王夫人作为主宾,当众替她加九翚四凤冠,簪两股长金簪。从此之后,姜鸾便成人了。 苑嬷嬷的神色欣慰间加着感伤, “这次笄礼好是好,就是过于仓促了。去年懿和公主行笄礼的时候,圣人和太后娘娘都在座,正宾是太后娘娘亲自挑选的卢老夫人,是四大姓里辈分最高的一位老夫人。今年选的王夫人,身份是足够贵重了,但年纪还差点,赶不上卢老夫人一头银发,德高望重……” 姜鸾剥了个葡萄,塞进苑嬷嬷嘴里, ”王夫人做正宾才好。王夫人行事多利索,换了去年的卢老夫人,走路颤巍巍的,说话慢吞吞的,今天那么燥热的天气,我还得多熬半个时辰才礼成,岂不是要热死。” 她抽出那根沉甸甸的双股金簪,扔在妆奁台上,吩咐春蛰把压得脖颈疼的四凤冠摘下,飞仙髻拆了,还是扎起平日里的双螺髻。 苑嬷嬷擦了把眼泪,喃喃地念佛号, “行了笄礼,应该便能开府了。紧赶慢赶,或许今年年底前能出宫开府也说不定。” 姜鸾算了算,“如今才五月。我感觉应该不需要等到年底这么久。今天皇后娘娘不知怎么了,临走前看我的眼神像要吃了我,倒像是个活人了。我感觉她应该忍不了我七个月。” 她打着呵欠伏倒在软榻上,“累了。歇会儿。晚膳时再叫我起来。” 或许是今日的笄礼印象深刻,姜鸾做了个罕见的梦中梦。她在梦里也在行笄礼。 ——和今日的情形完全不同的笄礼。 主持及笄礼的正宾,换成了刚才闲谈提及的,四大姓里辈分最高的范阳卢氏的卢老夫人。 卢老夫人年纪大了,迈着颤巍巍的脚步,念辞动作也是一字一顿,姜鸾在初夏的天气里,穿着繁复华美的大袖翟衣,差点被热晕过去。 她在梦里也感觉不对,“卢老夫人今早没来,说是年纪大了,经不起车马劳顿。正宾应该是王夫人才是。” 左顾右盼,周围观礼的宾客里却不见王夫人,也不见她二嫂。 观礼的气氛也不怎么热闹。每个人肃容敛首,压抑得很。 姜鸾在梦里举起自己的手掌看, “不对,二嫂明明来了。我还摸了二嫂的肚子,小侄儿隔着肚皮在动弹来着。” 她正迷惑地查看自己的手掌,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森冷响起, “晋王妃不会来了。晋王撞柱自尽,她这个未亡人闭门守孝,怎会出王府。” 另一个声音阴恻恻地接着道,“晋王都不在了,哪有什么小侄儿。” 姜鸾浑身一震,从梦里惊醒过来。 苑嬷嬷正在床边焦急地唤她, “公主快醒醒,才睡了多久,怎的出了这一头一身的汗。赶紧起身吧,换套衣裳,御前的徐公公又带着卷轴来了。” —— 御前大宦徐在安公公带着小黄门,抱着两副大卷轴过来找她。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徐公公平日里做事谨慎,身上没担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事,逃过了这次宫禁的清洗,被放回来办差,言行更加谨小慎微。 他把两副长画卷小心地放在长案上,左右缓缓拉开。 姜鸾兴致缺缺地瞥过去,原以为又是哪家郎君的画像,还画得如此之大,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歪瓜裂枣,想要硬塞给她。 不想面前出现的,并非人物肖像,却是一副工笔描绘的宅邸绘图。 “为了公主开府的事,裴督帅接连找了礼部,工部,宗正寺,三部衙门的主事官,商议了几场,催了又催,汉阳公主府的开府选址终于有着落了。” 徐公公接着道,“工部今早正好呈上了公主府选址的两处绘卷,廷议时送了进来。裴督帅说,借花献佛,当做是公主及笄的贺礼。” 姜鸾愉悦地翘了翘嘴角, “时机倒是赶得刚刚好。” 红木长案上并排摊开两副画卷,供她挑选。 “一处是朝廷刚抄没的宅子。” 徐公公指着上方那副尺余长的画卷道。 “这处宅子是高官宅邸,不惜工本精心打理了许多年。三进院落,小是小了些,不合公主府规制,胜在精致绝伦,奇花怪石,移步换景,京城罕见的精巧,一应家私俱全,省心省力,公主直接搬进去即可。” 下方的画卷更长更大些,绘制的府邸轮廓明显大了许多。 “另一处是英国公府。” 徐公公指着英国公府绘卷,“英国公是开国功臣,后人降等袭爵,传到这一代失了爵位,族人十几年前搬出去,宅子就空了。 “宅子正对着朱雀大街,直接在坊墙上开的外门。五进的大宅院,三间首头正门,只需把头顶铺的瓦换成琉璃瓦,正门上的铜门钉换一换,长廊上重新金粉漆画,就符合公主府规制了。” 徐公公的手在第二幅绘卷上点了点, “最大的问题呢,就是年久失修,只有几处主院落能住人,其他的跨院,池子,回廊,庭院,都需要花大力气修缮。麻烦得很。” 两边都解释完毕,徐公公在旁边恭谨叉手, “两处府邸各有利弊,不知公主中意的是哪处。这两副画卷老奴留在这里,公主想好了,明日老奴再来——” “不必等明天了。”姜鸾打断他的话, “我选英国公府那处。徐公公今日就回禀吧。” 徐公公欲言又止,压低嗓音劝了句, “老奴过来之前,裴督帅嘱咐老奴带一句话给公主。公主讨要的八百户实封,圣人那边不允。修缮公主府的人力和钱款,还需依照惯例,等宗正寺那边拨款下来。请公主量力而行。” “知道了。”姜鸾点了下英国公府的绘卷, “不必劝了,我就中意这处。公主府以后要养三百亲兵,地方小了怎么给他们住。钱财可以想办法筹措,地方小了再没法子挪腾了。画卷收起来拿回吧。” 徐公公仔细收起卷轴的同时,姜鸾随口问,“好久没见裴督帅,他最近忙什么呢。” 徐公公揣着的满腹心事都被勾出来,看看左右无人,悄声漏了几句, “最近朝上事不少。圣人三月叫开了虎牢关,导致京城被围二十日,险些动摇了国本。虎牢关守将石虎臣已经畏罪自尽,死前留下一封遗书,独自担了所有的罪责。他这一死不要紧,案子后续怎么办,还要不要继续往下查,朝廷吵得凶。” “裴督帅的意思是追究还是不追究?” “当然是要追究的。裴督帅的原话说,“人死了,事未了。若主犯自尽就能了结了重案,这次的主犯是自己畏罪悬梁的,下次就是被人按住手脚挂梁上了。” 姜鸾若有所思,“人死了,事未了。接下去他要查谁?” “查兵部。” 徐公公解释,“石虎臣是兵部的郑侍郎大力举荐的人选,郑侍郎连坐获罪,已经全族下狱了。后面要怎么追责,斩首还是流放,还在议。” 说到这里,徐公公叹着气,点了点手里刚收好的第一幅画卷, “公主刚才挑选的那座三进的精巧宅子,可不就是郑侍郎家么。四月头追查郑家,四月底抄没的家宅。南阳郑氏,也算是绵延三代的望族了。去年郑家添丁设宴,老奴还登门送了礼,哎。” 认识多年的四品大员在眼前落了个抄家入狱的下场,徐公公接连叹息了好几声。 临风殿这些日子被护卫得严实,消息蔽塞,郑侍郎获罪下狱已经四月底的事了,姜鸾还是第一次听说。 “兵部侍郎连坐获罪,抄了家。”姜鸾垂下长睫,若有所思, “说起来,早上行笄礼时,观礼的命妇里就没见着卢家老夫人。我原以为天气太热,卢老夫人年纪大了不来。听徐公公一说,我才想起——总掌着兵部的兵部尚书,卢望正,似乎是范阳卢家的嫡系?这次朝廷追究兵部的罪责,株连到了卢家?” 徐公公吓了一跳,连连摆手, “不至于,不至于。再怎么追究,不至于株连到四大姓头上。” 他赶紧转开话题,“除了追责,朝廷还奖了好些忠臣。公主认识的丁翦丁将军,这次护卫京城立下大功,破格提拔,连升了两级,如今是正四品威武将军了。 ” 姜鸾眼里带出了笑意。 又拉拉杂杂问了小半个时辰,问得差不多了,才打发徐公公出去。 徐在安抱着两卷画轴出去,刚迈出临风殿的门槛,就感觉门外静得可疑。 仔细往两边瞄,赫然看见裴显背手站在斜对面的宫墙下,正凝目注视着这边宫门上方探出去的一小枝雪白梨花。 狭长的宫道两边尽头把守着披甲卫士,把这一片巷道清了场。 徐在安赶紧快步过去,恭恭敬敬地叉手行礼,“督帅怎么亲来了。” 裴显抬眼望着雪白梨花,问,“公主选了何处宅邸? ” “选了英国公府。老奴已经按督帅的吩咐当面说了,公主要求的八百户实封被圣人驳回,整治英国公府需要大力气,选现成的郑侍郎府省心省力。但公主坚持选英国公府。” 裴显皱了下眉。“她可有说原因?” “老奴问啦。公主说,公主府要养三百亲兵,需要备下大院子给亲兵们住。公主的原话说,‘钱财可以想办法筹备,地方小了再没法子挪腾了。’” 裴显露出了细微的意外神色。 雪白的梨花飘散着飞下,落在宫道上,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紧闭宫门的铜环处, “原以为她不过是随口提一句‘三百公主府亲兵’……没想到放在心里仔细盘算过。倒是个未雨绸缪的。” 徐在安壮着胆子附和了一句, “瞧公主刚才说话的语气表情,是放在心里琢磨过的事,上心得很吶。如今又特意选了大宅子,就等赐下那三百亲兵后——” “赐下三百亲兵,将士武器,精铁盔甲,她养得起么。” 裴显淡淡道,“再看看吧。”说罢抬脚便走。 徐公公原地发愣,想问又不敢问,纳闷地想,人都来临风殿外了,就不去见见汉阳公主?当面问一句?就这么走了? 哎,太后娘娘那边论辈分论出来的舅舅和甥女,毕竟不是连着血脉的,不亲哪! 徐公公啧啧暗叹着,原地等人走远了,两边道口把守的披甲卫士离开,才慢腾腾地抱着画轴回去。 隔着一道朱红宫门,裴显走得毫不迟疑,脚步过门而不入,因此并不知晓宫门里此刻正发生的事。 只要他稍微听到只言片语,或许就不会走得那么干脆了…… 正是傍晚日落时分,金色的阳光从宫墙上方斜照进来,姜鸾靠坐在庭院的湘妃竹榻上,召了薛夺过去,竖起两根纤白的手指, “区区一点小事,不必惊动你们督帅。喏,两条路给你选。” 第26节 作者有话说: 【1】部分参考宋史公主笄礼。 【头顶蟹粉小笼包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risp、lorraine、白衣卿相 20瓶;麻酱香菜公主 10瓶;书意、莫妮卡 5瓶;夕夕 3瓶;42348656 2瓶;by、想有钱的钱钱、圆澈澈、罔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傍晚日落时分, 金色的阳光从宫墙上方斜照进来,薛夺在仔细查验今日份的佛经,准备送去椒房殿。 姜鸾靠在大梨树下新换的湘妃竹榻上, 还在回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两副宅邸图。 她专注时的记忆力极强,英国公府的五进院落, 亭台楼阁,在脑海里纤毫毕现地显露轮廓。 她在心里筹划了一阵, 轻轻咦了声, “少了个人。” “少了谁?”旁边正按揉着手掌肌肤的白露诧异问。 “公主府的地方都要定下了, 我选出的公主府长史……怎的这么久不来找我。” 姜鸾立刻坐起身,叫来了薛夺。 “你老实跟本宫说, 四月里定下的公主府长史淳于闲,淳于长史, 是不是已经进宫求见过, 被你们挡在外头了?” 薛夺面不改色, “淳于长史是哪位?末将压根就没见过这个人。” “你何必骗她。”文镜正好带队巡值过一轮,从长廊角头转过来, 冷冷道, “四月底求见了一次,公主笄礼前日又求见了一次,都被你挡了。” 姜鸾摇着团扇轻笑。 薛夺尴尬地咳了声,“公主莫怪。末将奉了督帅令, 在公主出宫开府之前,免外人打扰,避免节外生枝。末将也是奉命行事。” 见姜鸾神色不太对, 薛夺这些天也有了不少应对经验, 急忙补充, “淳于长史以后是公主府的人,公主随时召见他都可以。公主都等了整个月了,何必再着急眼前一时半会的。” 姜鸾想也不想地拒绝,“别的都能等,这件事等不了。开府在即,我需要有个人在外头走动,替我打探些确切消息进来。” 她在湘妃竹榻上摇了摇团扇,坐起身,对薛夺竖起两根纤白的手指, “区区一点小事,不必惊动你们督帅。喏,两条路给你选,要么,你们把淳于闲悄悄领进临风殿见个面,我叮嘱他一些事。要么,我自己出宫去找他。” 薛夺眼皮子一跳,烦躁地脱下头盔,抓了把头发。 “督帅有严令,非必要不得领外人进殿。公主出宫那就更不行了。” 姜鸾轻轻一笑。 “薛二将军,我在好好和你商议,你就回我一句不行?我听不得这两个字。”带着白露,起身去了后殿。 薛夺站在庭院里,手里还抓着今天新抄的一摞经书纸,琢磨起姜鸾最后丢下的那句话,越想越心惊肉跳,压低嗓音教训文镜, “你接那句话做什么。这么多人,就你实诚!公主万一又起了什么歪心思,你能兜底?” 文镜倔强地反驳,“我去找过督帅说过了。督帅叫我遇事心平气和,想办法过了公主这道坎。我若像你一样瞒她骗她,这辈子也过不了公主这道坎。” 薛夺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凑在一起压根听不明白。 “什么公主这道坎?”他烦躁又纳闷,“公主她就是心眼多了些,有点贵女的小脾气,我们花心思盯紧就是了。怎么就成了你的一道坎了?” 姜鸾在会客的正殿范围,禁卫们还能盯紧;起身去了日常起居的后殿,禁卫们便不好盯着了。 等乌金坠山,后殿四处掌了灯,公主明晃晃的影子打在窗纸上,才能继续远远地盯一会儿。 暮色里一声轻响,靠近庭院的几扇窗的木插销被拔开,秋霜从东梢间探出头来,往庭院这边巡值的禁卫招了招手。 “公主召文小将军过来说话。” 薛夺正准备换防,在庭院里清点禁卫人数时听到这句,闪电般跳过来阻止, “别去!你都被坑了多少回了,我去应对。” 文镜推开薛夺,理了理衣袍袖口,神色肃穆地大步过去,隔着五步距离停下, “公主有何吩咐。” 姜鸾站在窗口,旁边长案上点起儿臂粗的明烛,映照得四处亮如白昼。 她抬起右手掌,托起四五颗金灿灿的弹丸,在烛火下耀眼夺目。那金光刺进文镜的眼睛里,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 “上次我拿金丸哄了你,其实这些金丸真的只能打打鸟雀,伤不了人的。”姜鸾随意地拨弄着圆滚滚的小金丸, “我行事就是这样,看起来出格,其实能做什么,会做什么,心里都有数的。若我向你保证,不惹事,也不让旁人出事,只是想见见淳于长史,叮嘱他几件事,你信不信?愿不愿冒着被你们督帅责罚的风险,让淳于闲和我见个面?” 文镜站在窗下,久久地抿了唇。 姜鸾以为他不情愿,啧了一声,也不再试图说第二次,直接从窗边走开。 走开没两步,身后却传来文镜的回应,“公主若肯给出承诺,末将信一次又何妨。只是临风殿里除了末将,还有薛夺。” 姜鸾倒是有些意外,走回窗前,“你都挨了两次军棍了,还肯信我?”她愉悦地弯了眼,“那就听我安排。” 两队禁军早晚换防,薛夺晚上原本可以出宫休息的。 但姜鸾傍晚丢下的那句话让他心里不踏实,总觉得会出事,他在宫禁里溜达了一圈,在禁军公厨用过了晚食,又匆匆赶回来。 夜幕低垂,临风殿的正殿庭院里灯火寥落,后殿除了正中明间还点着灯,其他各处殿室都灭了灯火,看起来此处主人已经歇下了。 他安心了几分,转了两圈,没找着文镜。 “你们将军呢?”他拦住一个文镜麾下的羽林卫追问。 那名羽林卫眼神躲闪,呐呐地道,“公主今晚歇得早,文将军没什么事做,半个时辰前自己出去了。” 薛夺四处转悠,没看出问题,心里却一阵阵地发慌,喃喃自语:“真的无事?” 黑暗的庭院里,一个黑影弓着腰,鬼鬼祟祟靠近过来,在薛夺准备离开时小声唤道, “薛二将军,小的有事回禀。” 薛夺提过一盏风灯,照亮来人的面目,想了半天,“你是吕……吕什么来着?” 十八九岁的年轻内宦殷勤弯腰,“小的吕吉祥呀。负责洒扫侧殿庭院的差事。” 他瞅瞅左右动静,小碎步过去,附耳低声告密, “小的刚才洒扫庭院时,不小心瞧见……文镜小将军和公主在窗下说了会儿话,公主关了窗,过了一会儿,吓!穿了身小郎君的缺胯袍,踩着长马靴出来了。文镜小将军就领着公主出去了……” 薛夺只觉得头皮发麻,头发几乎要往上倒竖炸起,一把揪住吕吉祥的圆领, “出去哪儿了!” 吕吉祥吓得话都结巴了,“小、小的不知啊,小的不敢走近,只瞧着像是要出宫……” —— 京城入了夜后,宵禁极严厉。 傍晚鼓声响起,一百零八处坊门关闭,一队队的武侯[1]在三十八条主街打马跨刀,搜寻违反宵禁深夜上街的大胆之徒。 文镜从皇城门往西南走,一路被拦了十来次,亮了十来次的北衙禁卫腰牌,深夜敲开敦义坊的坊门,寻到淳于闲的家门外,拍门把人喊出来时,整个人都是木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今晚在做什么。 昏暗的灯笼光下,唇红齿白的‘小郎君’站在他身后,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处京城西南普通坊里的普通宅院。 灯光照出少女稚气尚存的秾丽眉眼。 姜鸾知道有文镜这个北衙禁卫中郎将在,出行必然畅通无阻,出来换装的这身行头实在马虎,既没有擦去描眉的螺子黛,也没有换一件立领衣遮掩平滑的喉颈处,小巧的耳洞明晃晃地露在耳垂上。 淳于闲的相貌和当日送进临风殿的官员小像相差不远,二十六七年岁,弯眉细目,寻常文弱的士子相貌,勉强称得上一句清秀。 如果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就是夜里睡下不久被陌生人敲门喊出,亮出了禁卫腰牌,却又不说明来历,淳于闲处变不惊,神色依旧温雅和气,丝毫看不出惊慌和愠色。 盯着访客的禁卫腰牌仔细看了一会儿,又打量了几眼门外笑吟吟瞧热闹的十来岁锦衣华服的‘小郎君’,注意到姜鸾耳垂上明晃晃并不避人的耳洞,淳于闲思索了片刻,一副淡定模样地过来见礼, “下官冒昧,可是汉阳公主亲至?” 姜鸾也是同样一副自若表情,把先帝赐下的刻有她名字的玉牌拿给淳于闲看,赞许地点点头, “不错。不愧是我亲选的人。” 文镜木着脸执刀跟在姜鸾身后。 这两位连正堂都不去,就在淳于家的小四合院里走了一圈,姜鸾一脸好奇地四处打量着京城普通两进小宅院的布置,拉拉杂杂说了些闲话,欣赏过了淳于家后院的小池塘,最后才吩咐了一句, “旧英国公府的宅邸,你有空时多去看看。看完递个条陈给我。” 说完不等文镜反应过来,转身便出门去。 回宫路上倒是畅行无阻。 夜里上街巡逻的武侯知道是羽林卫执行公务,远远地躲避开了,空无人迹的大街上一路驰马疾行。 但真正到了皇城外,宫门早已下钥,傍晚混出宫容易,深夜想要进宫却难如登天。 皇城门口值守的禁卫不肯开门,在城楼上大声质问来者何人,为何深夜求入宫门。 文镜的心绪压抑不住,低落地问了姜鸾一句, “花费了许多功夫,末将亲自随行,护送公主秘密出宫去,深夜穿过半个京城,见到了淳于长史。公主只为了和淳于长史说一句……有空时多去看看英国公府的宅邸?” 他黯然道,“督帅有言在先,下次责罚翻倍。末将这次至少要挨四十军棍,至少半个月过不来了,或许送不了公主出宫开府。公主……公主保重。” 姜鸾把自己的玉牌递过去给值守禁卫查验,趁着等候开门的当儿,侧过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神色黯然的少年将军。 文镜不自然地抹了把脸,“末将脸上怎么了。” “文镜,你啊。”姜鸾不知想到了什么,浅浅地笑了下,明明是才刚及笄的少女,眉眼还残余着稚气,笑容里却带着浓重的怀念和感伤, “被我前后耍弄了三次,却没有起怨怼的心思。我愿意信赖你,提拔你,也是有缘故的。” 得知汉阳公主深夜秘密出宫,当值禁军们轰然议论翻了天。 几个身影飞奔下城楼,往四处跑得飞快,转眼不见了人影,一看就是去各处报信的。 站在宫门外,姜鸾没理睬文镜惊愕的神色,悠然等候开门。 第27节 傍晚撺掇着文镜带自己出宫去,一来是打算见一见淳于闲本人。她记忆里的这位前世的能臣,看看这辈子的心性如何,能不能担当重任,顺便叮嘱淳于闲做点事。 另外一个目的,也是想试探文镜,看看他愿不愿意为她涉险,愿意为她做到什么程度。 她的目光直视着前方宫门上的九行九列鎏金大铜钉,“也罢。” “你既然愿意冒着四十军棍的风险带我半夜溜出宫去,我去向你家督帅求个情又有何妨。总归免了你的四十军棍便是。” 文镜露出了吃惊的神色,嘴唇嗫嚅了几下,想要说话,却什么也没说出口。最后只呐呐的问, “公主……公主不再看我不顺眼了?” “哎,文镜。”姜鸾失笑。她的眉眼其实天生柔和,温柔时几乎要融化春光。 她漫不经心道,“一句话怎么能说得这么诚恳呢。你是装出来的实诚还是真实诚?我倒有些看不出了。” 文镜愣住了,不知如何回应,半晌没说话。 两边宫门发出沉重的响声,吱嘎吱嘎被人从里推开。薛夺站在宫门里,脸色难看道像是吃了苍蝇,嘴里骂骂咧咧地走过来,边走边捋袖子, “好小子。你行。你今晚扬名立万了。” 看这局面,即使不挨军棍,一顿胖揍是少不了的。 姜鸾在薛夺麾下的龙武卫的簇拥下径直往宫里走,扬声道,“别怕,我会向你家督帅求情,免了你今晚的这四十军棍。我跟他当面说——” “说什么。”宫道旁的阴影里有人接口道了句。 姜鸾听那声音耳熟,淡定地原地站定了,冲阴影处安然颔首, “督帅安好。这才四更初刻吧,上朝来得好早。” 裴显从阴影里往前走出几步,露出颀长身形。 他的相貌本身生得极俊美,鬓角刀裁,鼻梁挺直,轮廓分明。因为在军里久了,身上自然而然带着一股锋锐的压迫感,不笑时便成了不近人情的冷峻,因此他的唇边经常噙着笑。 即使这抹淡笑并不怎么发自真心,看在大多数人眼中,还是会赞一声从容雅达。手里掌着京中十万兵马,却是朝中文臣里都少见的气定神闲,宁和致远。 但被人称誉良多的从容雅达的新贵重臣,现在看起来并不很好,眼底带着睡眠不足的血丝。 裴显从阴影里缓步走灯火明亮的宫门下,递过锐利的一瞥,从头到脚扫过姜鸾身上的小郎君打扮,视线最后盯在她的脸上,姜鸾感觉自己的脸皮仿佛被刀锋似的眼神刮下去一层。 “好叫公主知晓,臣昨日准时申时散值出宫,难得早早睡下,三更天又被人叫起来,大半夜的赶回宫里压消息,暗地里四处寻人。公主倒是四更天大张旗鼓地回来了。来得正好,说说看,公主想当面和臣说什么。” 姜鸾看见他眼底隐约的血丝,也感觉有点过意不去,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和他商量着, “大半夜的回来,惊扰了各方,这是我思虑不周的意外。下回我等天亮了再回来?” 裴显: “……” 裴显沉默了很久,勾了勾唇,笑了。 “还有下回?”他淡声问,“什么时候,怎样打算?阿鸾仔细和小舅说说看。” 作者有话说: 【1】武侯:古代夜里巡逻的武警 明天上夹子,更新推迟到晚上,明天早上不要等,么么哒 【头顶芝芝莓莓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声声乌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念、lorraine 10瓶;34349384 8瓶;莫失莫忘 7瓶;夜声簌簌、莫妮卡 5瓶;一起来喝坝坝茶 2瓶;此刻安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裴显不经意地换了称呼。 从论皇权尊卑的君臣, 变成了论尊长辈分的舅甥。 他心性自小沉稳,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因此总是显得从容笃定, 被京中朝臣公推一句‘胸中有丘壑,难得之帅才’。 但坐到了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位子上, 生杀予夺在一念间,有几个是真正好脾气的。 他尤其不喜欢已经掌控在手里的东西突然节外生枝, 产生变数。 姜鸾不轻不重的一句‘下回’, 仿佛金丸落进了深潭里, 看似连细微涟漪都未惊起,谁又知道波澜不兴的水面下如何动荡呢。 宫门四周火把明亮, 姜鸾在灯火下穿过宫门往里走,裴显背着手在灯火下看她。 他刚才抛过来的那句问话, 姜鸾压根就没打算搭理, 索性装作人多嘈杂没听清, 什么‘仔细说给小舅听听’,她自己心里的打算, 在人前一个字都不肯提。 “累了。” 姜鸾借着那句不远不近的亲戚称呼,直接装傻卖乖,抬手掩住呵欠,直接把话题岔开, “睡得太少, 个头长不高怎么办。早些送阿鸾回去休息吧。” 她这边明晃晃地装聋作哑,裴显居然也不再追究。 他从容伸出手掌,声音甚至称得上温煦, “阿鸾累了就休息, 莫要再说什么‘下回’之类的玩笑话。天色不早了, 小舅护送阿鸾回临风殿。” 四名披甲近卫走近过来,分左右前后位置,往她身前身后各自一站,四个人把她围在中央,无声地催促往前,说是护送也可以,说是押送更妥当。 裴显只虚虚伸手,做出个接她过来的姿势,便收了回去,依旧背着手走在侧边,不紧不慢地问了句, “阿鸾深夜出宫,去哪儿玩了。怎的又哄了文镜去。文镜这两个月受的罚,比他过去两年都多了。” 薛夺在旁边拿手肘推了文镜一下,示意他赶紧过去告罪求个轻饶。 文镜自己也听到了,抿紧了唇,像个被大人抓住错处的孩子,自己卸了刀和腰牌捧在手里,沮丧地往路边一跪。 他这下跪得重,膝盖落在石砖地上时,周围人都听到一声咚的沉闷声响,裴显却仿佛没看见、没听见,依旧极和煦地对姜鸾说话,“走吧。” 姜鸾回身看了眼垂头丧气原地跪着的文镜,没挪步子。 “怎么。”裴显笑得温文又凉薄,“闯得了祸,见不得罚?” 姜鸾琢磨了一会儿,感觉把文镜丢在这儿他恐怕要完。 赶在裴显出声催促之前,她踩着马靴灵活地蹦过去几步,踩在路边凸出的青砖石上,站高了两寸,在近处打量了几眼,突然开口,轻轻巧巧唤了句, “裴小舅。” “嗯?”裴显明显地顿了顿,准备开口说的话咽在喉咙里。 自从临风殿里按头认亲的那夜,姜鸾还是头一回当众这么喊他。 姜鸾哪里危险往哪里站,踩在宫道边缘的青砖尖上摇摇晃晃,裴显皱眉盯看了几眼,手臂伸过来。 夏季纱制的官袍沾着露珠湿气,袍袖下的手臂结实有力。他直接扯着她宽松的小郎君袍袖把人从青砖石上拉下来,随即放开了。 “裴小舅面色不太好看。”姜鸾歪着头打量裴显的神色, “心里又恼火了?其实,我只是出去了一趟敦义坊,见了淳于长史,吩咐他去看看我的新宅子。来去的路上碰到了不少夜里巡视的武侯,一查便知。” “别罚文镜了。从晚上溜出宫到夜里去敦义坊找人,都是我的主意。”她轻描淡写地道,“我曾和你当面说过的。我做的事,冲着我来。” 裴显在两边宫灯火把的映照下转过身,正面对着,唇边惯常勾起一抹看不出真心假意的笑容。 “用尽手段,哄着骗着文镜犯错的是你。” “如今当众替他求情担责的也是你。” 裴显的身材修长,肩膀宽阔,灯火下微微倾身过来,刻意放缓的声线沉稳镇定,甚至给人一种推心置腹的错觉。 “阿鸾,我已经说动了圣人,放你出宫开府。公主府都赐下了,公主府长史人选也定下了,你却还折腾个不休——到底想要些什么呢。” 姜鸾整个人都陷进大片阴影里。 她生得一双盈盈润泽的眼睛,看似轻灵而柔软,却毫不退缩,乌眸里映出周围火把跳跃的明亮的光,专注凝视着对方,再开口的时候,言语里一股打动人心的力量。 “我失望了太多次了,裴小舅。” “对于像我这样的人,哪怕亲笔书写的承诺书信,哪怕用了印画了押,只要承诺的东西一天没实实在在地落在手里,这里……” 她按了下自己的心口部位,“不会安定的。” 说到这里,她轻盈地原地踱了几步,远离了裴显被火把映照出来的长长的影子。 “再说了。”她轻笑了声, “裴小舅自己难道就没哄骗过我?头次夜访临风殿那个晚上,哄着我拆了手|弩,身上明明带着私印,却不肯拿出来,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最后还是不肯用印,说什么‘你只能信我’,欺负我年纪小,哄着我说‘信你’。” 薛夺站得近,听去了五六分,尴尬地咳了声,挥挥手,除了几名贴身防卫的披甲卫士,其余他带来的龙武卫都远远地散开四周。 裴显跟在她身后,耐心听完,背手慢悠悠走出两步, “怎么,出宫开府前夕,阿鸾今晚要开始和小舅算旧账了?” “哪儿能呢。”姜鸾仗着今晚穿得利索,蹦蹦跳跳地往前头宫道走,没走出几步却又一个大转身又回来。文镜还跪在宫门边呢。 “裴小舅应允下来的三样承诺,公主府,三百亲卫,八百户实封。最后一个圣人不允,已经是拿不到的了。至少还剩前头两个,还仰仗着裴小舅信守承诺,依照约定赐下给阿鸾。” 她口吻坦然,极自然地说起心中打算, “如今公主府已经有着落了,淳于长史也是我想要的人。但裴小舅如果临时反悔,不给那三百亲卫,让阿鸾光杆出宫,公主府里只有宫女内侍嬷嬷,虽说做事不地道,但除了自认倒霉,又能做什么呢。每每想到这里,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只能希望裴小舅还记得当晚的承诺,手指缝里漏些兵马给我的公主府。” 说一句话,便走近一步。 长长的几句话说话,她已经走回裴显面前。 她还在长身子的年纪,脚下蹬着厚底马靴,个头也只到他胸口,被宫灯拉得过长的阴影再次完全笼罩了她的身影。 初夏燥热的夜风吹过,姜鸾在明暗灯火里抿嘴笑了笑,露出两边可爱的小虎牙,半真半假地问, “小舅会信守承诺的吧?” 裴显不直接回答,绕着姜鸾的位置,不紧不慢地踱了几步。 “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听起来倒不像是阿鸾做的事。” 他走出几步,若有所悟,回头望了眼沮丧跪在宫门边的文镜。 “莫非是……想借着文镜犯错的时机,把他要去你的公主府?当着我的面挖墙脚,这倒比较像你的打算了。” 姜鸾咦了声,“我倒没想到这个……” 第28节 她瞬间起了兴致,瞅瞅身侧的裴显,又瞅瞅宫门下的文镜,当真认真地思索起来。 “别想了。”裴显弯了弯唇,“我的人若是能轻易被你三言两语挖走,我也不必留在京城了,不如直接致仕归乡。” 他叫来薛夺,吩咐下去,“叫文镜起来,佩刀和腰牌原样收好,明日继续当值,直到送公主出宫。公主刚才放话下来,今晚的罪责她担了。” 姜鸾:“……哎?免了文镜的罪责很好,最后那句是怎么回事?” 裴显几步走回她面前,略微倾身下来,高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少女洁白无暇的脖颈,他附耳轻声道了句, “哄骗我的人犯错,想挖我的墙角,还想看着我下令罚自己的人?怎的顽劣至此?” 说完倒退半步,拉开两人距离,抬手虚虚往前方一伸,示意姜鸾继续往前走,护送她回宫的意思, “阿鸾不是说了,想要三百公主府亲卫?先把诚意拿出来。今晚的罪责自个儿担着。” 那边文镜得了令,懵然起身,解下的腰牌和佩刀也系了回去,看样子还想追过来说话,被薛夺带人连轰带赶地赶到旁边,强逼着他去值房休息去了。 姜鸾回头,远远地和文镜对视了一眼。 对方应该是听说了姜鸾替他担责的事,被人拖着走远时,视线还直勾勾地回望过来。 隔着那么远,依然能看出那是个极复杂的眼神,感激里带着愧疚。 姜鸾原地琢磨了一下,突然感觉还行。 如果借着这次担责被罚的机会,文镜对她起了愧疚之心……她不就能趁势挖墙脚了吗! 上辈子没挖成墙脚,说不定这辈子能挖过来? 她心里盘算了一阵,脚下转过两条长巷,不经意地一抬头,临风殿模糊的夜色轮廓就在前方了。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问题,立刻停下脚步,不肯走了。 裴显察觉了她的动作,也跟着停下,并不主动问询,只耐心等她先开口。 姜鸾思忖了片刻,毫不吝啬地用起亲近称呼,“裴小舅太为难人了,打算罚阿鸾什么?” 裴显嘴边噙起一抹淡笑,注视着前方模糊轮廓的庞大殿室,“阿鸾问了个好问题。” “先帝公主的身份,既不能罚军棍,也不能罚板子。最近在每日抄佛经,罚戒尺亦不可。” 说到这里,裴显转过身,打量她的眼神里明晃晃的三个字:‘惹事精’。 “佛经早晚抄写,抄了多少内容了?”他沉声问。 “《楞严经》十卷,已经从头到尾抄完了。近日开始抄《法华经》。” 姜鸾想起抄经也有点头疼,摆出开诚布公的态度说, “已经在早晚各抄写两刻钟,再增加抄经的时辰,就要错字漏字了。抄错的佛经送去椒房殿,我倒没事,只怕小舅手下的两员大将挨罚呀。” 抄经抄到‘错字漏字’显然也不是裴显希望看到的。 他另起了个话题。“公主府选址已经定下,各方面都在加急筹备着,再过不久应该就要开府了。” “近日裴某听到一些流言,说阿鸾在宫里瘦得厉害,只怕是暗地里受了不少磋磨。皇后娘娘气得吃不下,派了人来找我,说临风殿是我的人守着的,却没把里头的人看好。叫我留意着,开公主府之前,务必把阿鸾的身子将养好了。” “这可不怪我。”姜鸾理直气壮地一摊手, “每年天气转热,我便有些苦夏,胃口不佳,吃不下多少东西,又懒得动弹。季节的事,我自己也没有办法。” 裴显思索着,目光略过身侧的年少贵女,侧影过于苗条了。 小郎君的宽松衣袍穿在身上,越发显得腰肢纤细如柳,一只手臂就能裹住。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不好好吃饭的? “阿鸾久居深宫,素来娇养。听说三月那场风寒大伤了元气?身子实在太弱了些。” 沿着宫道走出几步,裴显沉吟着道,“叫文镜明日早晨当值。等你抄完了佛经,叫他陪着,每日早晨扎半个时辰的马步。” 姜鸾一怔,露出意外的神色。“马步?” 她抬手指着自己,“我?” 愕然片刻,她又嗤地一笑,“裴小舅,你把我当你手下的兵训呢。你在军营里令出如山,但在我这儿,军令可不顶用。” 裴显淡淡颔首,“军令是不顶用。但阿鸾不是想要三百公主府亲兵么。” “最早六月开府,在宫里至少还能留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跟着文镜结结实实地扎马步,叫薛夺看着。扎一日马步,给你十个亲兵。” 姜鸾:“……” 姜鸾磨了磨细白的牙,“行啊。” ———————— 【五月二十六。时节入夏,暑气逼人。 每日马步不辍,换取亲兵十个。】 开府的日子报上宗正寺,请了钦天监卜过吉凶,把日期定在上上大吉的六月十八。 仲夏清晨,天光初绽,朝阳从天边云层破出,庭院里的翠绿枝叶染上一层细碎的金光。 姜鸾换了身利落的胡服,窄袖翻领,乌皮长靴,蹀躞带牢牢扎了细腰,满头乌黑长发编了七八条细辫子,又汇笼在一处,编成一根大辫子,乌黑长发辫直垂到腰下。 白露抓了把金线流苏要往发尾里编,被她拦住了。 “编进去了,等下还要拆出来,麻烦。”姜鸾把额前几缕散发往耳后捋,蹬着羊皮靴,把窄袖往肘弯处挽了把,满不在乎地往庭院里走,“人呢,出来扎马步!” 正殿前方的空旷大庭院里早准备上了。 七八个小内侍打着扇,庭院角落里早放了几大桶的冰,夏至在廊下忙忙碌碌准备着冰饮子。 大梨树生得枝繁叶茂,树下那块阴凉地是专为姜鸾预备着的。文镜站在早晨初升的日头下面,早已摆好了姿势,扎了一会儿马步了。 姜鸾站在树下的阴凉地里,喝了口水,开始扎马步。 薛夺靠在墙边,墙角放了个铜漏刻,他瞥了眼漏刻,报时,“五月二十六,辰时初刻。” 旁边一个龙武禁卫舔了舔笔尖,如实记录下来。 庭院另一侧的角落里,秋霜揪了吕吉祥出来,冷声道,“公主开始扎马步了,你还不陪着。” 吕吉祥双手高举,手心里捧着一根粗木条,哭唧唧地在墙角边也摆开姿势,陪扎马步。 一个时辰八刻钟,半个时辰四刻钟。一刻钟过去,负责记录时间的龙武卫拿起铜锤,敲了下小铜罄,嗡的悠扬声响,传遍庭院。 “一刻钟过。”龙武卫报时,在纸上画满的‘正’字添了两笔, “公主府亲卫加两人。共计一百零二人。” 姜鸾额头渗出晶莹的细汗,喘着气坐去锦鲤池子边铺着的大竹席处歇息,春蛰冲过来替她擦汗,又仔细按摩酸痛的腿脚。 “公主。”对面的文镜提醒,他自打早晨扎下马步,至今纹丝不动。 “督帅随时会过来查看。” “不差这一会儿。”姜鸾喝了口冰酥酪,说,“你家督帅早晨事忙,才不会来。” 歇了一会儿,等气喘匀了,这才起身走回树荫下,拉开架势继续扎马步,吩咐秋霜,“揍他。” 庭院对面的角落,秋霜冷着脸拿下吕吉祥高举在头顶的粗木条,往他脊背上狠抽了两记,“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背主告密的杀才!” 吕吉祥又哭又嚎,扯着嗓子喊,“薛二将军!”庭院里没人理他。 那天夜里受了他告密的薛夺也不理他。 军里最看重忠心。 那天夜里企图替主将文镜遮掩的当值羽林卫士,事后被追究责罚,个个挨了十军棍,但那又怎样,龇牙咧嘴地捂着屁股站起来,还是汉子一条。 告密的吕吉祥反倒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庭院里的铜罄响了四声,记录的禁卫大声报数, “半个时辰过。公主府禁卫共计一百一十人。” 半个时辰过去,日头上了树梢顶,微风拂过庭院,姜鸾身上汗水涔涔,病后苍白的肌肤也泛起红晕,她被几名大宫女簇拥着往后殿处走。 原本端坐不动时仿佛精致瓷娃娃般的贵女,在阳光细碎的庭院里动了半个时辰,浑身气血都活动开了,整个人从上到下增添了几分鲜妍颜色。 眸光盈盈,顾盼生辉,映在夏季晨光里,仿佛珠玉沐光,说不出的鲜活动人。 路过文镜时,姜鸾停下脚步,笑吟吟招呼他, “哎,文镜。你的功夫是真不错。当真不去我的公主府?我把亲卫指挥使的位子留给你。” 文镜迟疑着不应声,姜鸾也不强求,脚步继续往前,乌皮靴轻快地越过庭院,她边走边盘算着, “扎了十一天的马步,换来一百十个人。你们说,我如果多练几天,超过了三十天,裴督帅会不会给我府上多添几个人手?” 夏至递过一杯冰饮子,春蛰侍奉她更换衣裳。 几个随侍的大宫女正在七嘴八舌议论着,姜鸾自己倒想开了, “想太多了。他向来把兵马看得比眼珠子还重。不扣我的人就谢天谢地了。” 脱了汗湿胡服,换上了布料轻而薄的广袖素纱罗裳,白露对着铜镜细心地替她拆开发辫,姜鸾坐在妆奁台边,目光不经意地又转到庭院里巡值的薛夺和文镜两个人身上。 裴显对内廷诸事不上心,但在朝堂上提拔文臣武将的眼光向来是极好的。 他从河东带过来的几员大将,各个文武兼备,心性过人,又在京城锦绣官场里打滚过一圈,以后外放出去,个个足以担当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目光再度投向庭院,盯着尽职尽责带队巡值的两名矫健大将,姜鸾的眼睛里带了笑。 “得想办法多挖他点墙角,把人挖过来才好……”她喃喃地自语道。 作者有话说: 调整健康作息,明天开始早9点更新~ 【头顶糖醋里脊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唐如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让我蹭蹭吧 45瓶;云白、人间小甜甜 30瓶;lorraine 20瓶;此刻安然 16瓶;霏霏雨来、九里、以木为羽 10瓶;特图、34349384 8瓶;呀呀呀、夜声簌簌、莫妮卡、呦呦 5瓶;岁岁 3瓶;乐肆、滹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五月底的天气实在热, 姜鸾在后殿里沐浴更衣,头发还湿着,外头就报进来, 紫宸殿御前的徐公公前来求见。 第29节 徐在安公公这回是受人之托,带进了一本条陈。 “汉阳公主府的淳于长史, 前些日子奏上了条陈,是关于开府事宜的。条陈呈上了中书省, 由中书舍人谢澜经手, 转呈到了皇后娘娘案头。皇后娘娘原本叫钟永良送过来, 钟永良不肯来,就求老奴帮忙送过来了。” 姜鸾谢过了徐公公, 打开厚厚一本条陈,迎面就是一张工笔描绘的京城街坊图。 京城一百零八处坊, 每处的坊名, 坊内有几家高门世家宅邸, 乃至于寺庙,景点, 历历在目。 图纸上格外细致地描绘出公主府的地址。 身为开国勋贵,旧英国公府的宅邸,地点当然不会差。皇宫南边门出来,沿着朱雀大街往南过三个坊, 往西边转去头一个坊就是。 徐公公凑趣地过来指点, “公主看好了,旧英国公府在靖善坊,地点极好的。晋王殿下的王府所在的安仁坊, 和靖善坊只差了两个坊, 车马行过去即刻便到了。” 翻过第一页, 下面的几页条陈里,详细描绘了旧英国公府宅邸的范围纵深。 长若干步,宽若干步,占据了坊里几条街,各个方向开门几处。 条陈里夹了一副两尺小图,细细绘制了正门处的画像。 显然是淳于闲自己站在门外对着实景画的,当时应该是早晨,门外长巷的青石板路上积着夜里的一小洼雨水,看守门户的两个石狮子高大威严,院墙高耸,沿着长巷伸展出去,墙内掩映出众多的飞檐阁楼。 姜鸾拿在手里看了许久, “依稀可见当日的气派。” 她仔细看了几眼,指着那如实描绘的精细小图,“就是看起来缺乏打理。徐公公你看,门口石阶缝里长的草都老高了。门外两个石狮子身上也崩了几块。” 徐公公笑道,“那是。英国公府的后人都搬出去十几年了。但宅子本身是极好的,稍微费心思打理几个月,当年的荣华气派就又回来了。公主挑得好地方啊。” 姜鸾看得挺满意,往后翻过一页。 第二幅小图却画了后巷的生活图景。不知是哪处的侧门半开着,露出一角厨房,几个厨娘打扮的妇人,在大灶前加柴热锅。 姜鸾看得纳闷,把条陈拿在手里抖了抖。里面只夹了两副小图,再没有第三张了。 “画前面正门的街巷实景也就罢了,画厨娘出入的侧门后巷做什么。” 徐公公也说不上来,啧啧称奇。 姜鸾左看右看,琢磨了一阵,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又拿起正门绘图仔细地看。 淳于闲这幅正门景致画得极为精细,清晰可见门前长草的庭院,门口崩了个角的石狮子。 透过影壁,依稀可以看见斑驳落漆的栏杆和生草半尺的庭院。 仔细去看薄雾里朦胧的亭台楼阁—— 屋顶上缺瓦,水榭里缺水,干涸的池塘里只剩枯枝淤泥一片。 再回头去看第二幅绘图的后巷角门,落笔同样精细,厨房里有柴火有热灶,锅里空空,没米。 她这下看明白了。 “淳于闲是在给我传话呢。” “借着第二幅画里烧柴热锅的厨娘跟说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她叹息着晃了晃两副画,“真是个伶俐人。他想着要修缮公主府,但手里缺钱。我人还没出宫呢,就惦记着讨钱了。” 徐公公咳了声,安慰道,“公主府开府之后,一应用度都由宗正寺拨款供养。全府所需的钱财,米面,丝绢,炭火,乃至后花园的花草树木,都按规制,每半年送一次过去。” “祖宗规制是这么说没错。”姜鸾靠坐在罗汉床头,轻咬起粉色的指甲, “但上回要把我送去宗庙那次,宗正卿和皇后娘娘走得近。皇后娘娘吩咐下来什么事,宗正寺那边办得飞快。” “徐公公你说,等我开了府,宗正寺会不会故意扣着我府上的用度不给?要钱没钱,要粮没粮,我的公主府的满门生计可就拿捏在人家手里了。” 徐公公干咳几声,擦了把额头的汗,不说话。 “是了,椒房殿的钟有良就怕我问他这个,所以今天不敢来,把差事推给你。” 姜鸾从贵妃榻上坐起身,收起摊开的条陈,客气地说,“行了,我不问了,多谢徐公公把东西送来。” 正事办完了,姜鸾客气留饭。 她对看不上的人向来一点脸面都不给,对徐公公却都是有礼相待的,徐公公看得出区别,作为报答,临走前透了个消息。 “听说公主得了裴督帅的叮嘱,每天早晨辛苦扎半个时辰的马步?哎,其实走个过场也就行了。”他小声附耳说了句, “督帅前几日已经点兵了。在城西郊的南衙禁卫校场点的兵,点的是丁翦将军手下的三百南衙卫。另叫过去丁将军麾下一位姓李的副将,单独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老奴琢磨着,怕不是在给公主准备着呢。” 姜鸾眼前一亮,“那姓李的副将,是不是相貌凶猛,力气奇大,头顶个大脑壳。” 徐公公一拍大腿,“是长了个大脑壳!” 姜鸾轻快地笑起来,“那就是李虎头。叛军围城那阵子,李虎头被丁翦派了护卫我,天天拿个大盾牌挡在前头。裴督帅原来没打算让我光杆出去。” 想了一会儿,又微微地笑了下, “点了我认识的李虎头,他这回算是用心了。” 她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起来,亲自把人送出去殿外,目送着人沿着长廊走远,转回长案边,又拿起条陈里夹着的两张英国公府旧宅的实景小图,来回翻阅着。 “虽说钱粮被人扣在手心里,但至少赚了一座大宅子。”她喃喃自语道。 过了晌午,看守紧闭的临风殿门外有人大声叫门。 居然是丁翦亲自来了。 按理说,丁翦如今升了正四品将军的武职,主领的是外皇城西门的守卫差事,他轻易不该进禁中。 但这几天四处都传遍了,人人都知道丁翦在叛军围京那阵子护卫得力,得了汉阳公主的青眼,跟去公主府的三百亲卫都是从丁翦手下调拨出去的。 在公主出宫前夕求见一次,倒也不算出格。 薛夺在临风殿严防死守了这么多天,人也麻了,两边都不是省油的灯,与其被他们两边闹事,不如睁只眼闭只眼。 他便让丁翦站在宫门外头,姜鸾站在宫门里头,两人隔着一道朱红宫门说话。 丁翦这回是带着副将李虎头过来的。 两人的神色不太对劲,不像是来恭贺的,倒像是负荆请罪。 见了面二话不说,直接跪倒,披着甲的膝头砰地磕在门外石阶上。 “公主开府在即,督帅已经点了三百儿郎跟随护卫。原不应打扰公主。” 丁翦吭哧吭哧了半天,脸上带着羞愧神色,在怀里摸了半天,双手奉上一张羊皮纸。 “昨日末将带着李虎头清点三百儿郎的武器。因为年头那场兵祸,儿郎们戍卫京城的那个月,甲胄多有破损,□□、长戟等兵器也折损许多,至今未能补齐。缺损早就报上了兵部,兵部说等拨款,户部说无钱。” “公主府开府当日,这三百儿郎都要披甲持戟,前后护卫着公主仪仗,从大开的皇宫正门出去的,怎能穿着破甲,扛着断戟!关系到公主和皇家的颜面,末将心里着急,昨天就斗胆找了督帅那边拿主意,结果督帅说、说……” 丁翦越说越难为情,额头横穿过眉骨的刀疤都在突突地跳: “督帅说,这三百儿郎是公主府的人,要末将找、找公主要钱修甲!” 他这一嗓子吼的,不止门边站着的姜鸾听到了,站了满庭院的禁卫内侍都听到了。 瞬间陷入了漫长的寂静。 薛夺呛了下,吐掉嘴里叼着的草茎,低声和身侧的文镜说,“养护甲胄兵器可是个无底洞,咱们这位汉阳公主有那么厚的身家么?” 文镜木着脸不说话。 他想到了后殿里收着的满满一大盒先帝赐下的十斤金弹丸。 文镜想到的东西,也是姜鸾同时想到的。 她啧了声,吩咐春蛰去找苑嬷嬷,把那盒金丸取来。 “别跪着了,起来吧。我还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她淡定地吩咐丁翦起身, “宗正寺那边的公主府用度还没拨下来,我这里倒有十斤金珠的私房钱,你先拿去给将士们修甲。” 丁翦带着李虎头,两人在门外羞愧地道谢。 “哟!”薛夺的胳膊肘一顶文镜的腰,低声道,“我想起来了,什么金珠,分明是就搭配弹弓的那匣子金弹丸嘛!好家伙,真拿出来了。” 苑嬷嬷急匆匆抱着匣子从后殿奔出来。 姜鸾回身几步接那沉甸甸的木匣,耳边正好把薛夺的嘀咕听个清楚,随口应了句, “你家督帅多半是存心的。这匣子金丸叫文镜吃过一回亏,他不顺眼很久了。” 她打开匣盖,露出满盒子金光灿灿的足金弹丸,指尖慢悠悠拨弄着一颗, “本宫见识少,只见过别家做舅舅的变着花样地宠甥女,没见过做舅舅的这么坑甥女的。” “点了三百兵和李虎头,还以为本宫这位小舅好起来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她感慨,”太不疼人了。” —————— 这天晚上,两队北衙禁卫照常轮班上值。 自从文镜半夜把人私自带出了宫,从此夜里值守的就换成了薛夺的龙武卫。 姜鸾用过了晚膳,眼看着月上中天,吩咐夏至把吕吉祥拎去侧殿的耳房里,务必关好了。 “关好了。两个人不错眼地盯着。”夏至解气地说,“把那狗奴跟打扫庭院的竹扫帚臭抹布关一处,看他还能跟谁去告密!” “很好。”姜鸾盯着从门外映进来的月光,若有所思,“今晚的月色不错。若隐若现,并非光华大亮,又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四个随侍大宫女里,数秋霜心思转得最快。 她看了眼地上朦朦胧胧的月色,隐约有所察觉,“公主,今夜的月色适合藏身夜行。难道你又要出宫……” “没办法。我也不想的。” 姜鸾面前的短案上放着几颗半两金丸。下午丁翦在门外抱着整匣子金丸,听说是先帝赐下的遗物,眼眶登时就红了,死活要给她留四五颗金丸做个念想。 她靠在短案边的凭几上,单手支颐,盯着面前那几颗金丸, “谁让舅舅坑我呢,手里存的私房钱都坑完了。我也没什么其他法子,宫里二姊的身家跟我半斤八两,手里有钱的都在宫外头,我得出去找二兄再讨点私房钱来。” 她轻轻拨弄着金丸,滴溜溜的转, “你们看,不是我喜欢折腾人。我也希望裴督帅能睡个安稳觉的。你们夜里帮我遮掩着些。” 几人都肃然应下。 秋霜还在犯愁,“但外头防得这么紧,愿意帮我们的文小将军又不在……” 姜鸾已经起身开了窗,冲窗外招了招手,“薛夺,过来说话。” 正在庭院里巡值的薛夺顿时右眼皮子一跳:“嗯?” 似乎又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第30节 作者有话说: 昨天夹子上有人指出文名一眼看过去像是《重臣攻略手机》这是我没想到的(捂脸) 要不然换成《重臣攻略计划》吧,等新封面做好就换,跟大家说一声~ 【头顶冰美式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人鱼灯、何所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贫僧止戈 15瓶;闻竹有声、支支吾吾、smile 5瓶;明明、君周 3瓶;哩哩啦啦、清沅 2瓶;snare锁不住思念╯、可乐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她这边的动静最引人关注, 刚拔开窗插销,那边薛夺就站在了几步外的窗下。 “公主有什么事吩咐。”薛夺狐疑地盯着她的动作。 姜鸾慢条斯理地摊开手掌,托着一颗金灿灿的半两金丸。 “丁翦拿走了整匣子, 但我手里还是留下了几颗。” 她在烛火下拨弄着金丸,幽幽地说, “先是被你家督帅搜走了弹弓,现在连满匣子金丸都送出去, 只剩下最后几颗留个念想, 连给我家点点打鸟雀玩耍都不成了……本宫夜里睡不着, 薛二将军也别睡了,喏, 金丸拿去,你们再寻几个弹弓, 打几只夜间出行的硕鼠给点点玩吧。” 秋霜在她身后托起了儿臂粗的长明蜡烛, 姜鸾在明亮的烛火下探头出去, 饶有兴致地四处打量庭院草木间的动静。 薛夺‘嘶’了声,倒吸一口凉气, 心里痛骂他娘的,督帅这个做舅舅的坑甥女,甥女这个做公主的就坑他们这些值守禁卫! 金丸号称是‘先帝遗物’,大晚上的打出去一颗找不回来, 谁知道眼前这位矜贵主儿会不会让他们整夜都撅着屁股在庭院里找金丸! “只是抓几只耗子给猫儿玩耍, 何须用到公主的金丸!” 薛夺跳起来招呼麾下,“弟兄们,拨开草木, 捞两只耗子来!” “要活的。”姜鸾掰着手指数要求, “一公一母, 皮毛油亮,乖巧讨喜的。” 薛夺磨着后槽牙应了,把姜鸾手里留的五六颗金丸全要到自己手里看管才放心。 折腾了整个时辰,姜鸾又挑剔,好容易抓了一公一母两只皮毛油亮的活耗子,姜鸾嫌弃‘神情惊恐,不够讨喜’,又放生了。 薛夺如今是切身感受到文镜爬树捉蝉的滋味了,带着一队人把宽敞庭院里的草木丛林搜了个底朝天,薛夺一双天生利眼在夜里险些泛起了幽幽绿光,终于捉到了‘皮毛油亮,乖巧讨喜’的一对公母耗子,如临大敌地送进了后殿。 姜鸾审验通过,满意地收下,临风殿里这才消停了,后殿寝堂关了窗,屋里灯火也熄灭了大半,夜风里只隔窗传来猫儿娇娇的叫声。 薛夺累了个半死,强打精神转了两圈,眼瞅着临风殿各处一切正常,跑去偏殿角落里眯了会儿。 睡梦里都是猫儿叫。 忽然一阵摇晃把他摇醒,他猛地翻身坐起,周围围着的十来个手执火把的麾下禁卫神色惊慌,焦急上火地回禀, “公主刚才又出来,说送进去的两只耗子呆头呆脑的,被里头那猫儿一下便咬死了,今夜不尽兴,非要自己再抓几只耗子。卑职等见将军累狠了,想着公主带着她自己的人抓,又不是叫咱们抓,就没叫醒将军,任凭公主带着人在庭院里四处转悠……” “谁知晓一个没注意,公主的人从不知哪处角落里搬出个梯子,公主蹬蹬蹬就沿着梯子上墙头了……卑职等还不及冲过去,墙那边传来一声猫儿叫,公主就从那么高的墙头跳出去了……” 薛夺的脸色变了。 “墙那边必定有人接应!看到人了没有!” “卑职等冲出去,只看到几个人影跑得飞快,其中一个身材颇为魁梧,把公主背在背上,脚下发力狂奔,跑得并不比其他人慢。黑夜里看不准,只觉得身形有六七分像……像……” 龙武禁卫吞吞吐吐地回禀,“像下午来的丁翦将军。” 薛夺:“……” 薛夺劈手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红缨头盔,破口大骂着往头上套, “防得了外贼,防不了内鬼!丁翦是京城本地的守将,人面广路子熟,胳膊肘儿还往外撇,一门心思地帮公主钻空子,咱们怎么防!” 远处响起梆子响,过了二更天。薛夺一脸晦气地往外走, “公主又丢了!这回多半有南衙禁卫在里头掺和。临风殿这边严密守好嘴巴,不要声张出去,分兵赶去各处宫门堵人!” 他恶狠狠磨牙,“各处宫门都堵不到人,老子也只能出宫回禀,去督帅府上请求调兵搜人了。” —————— 梆子报二更时,姜鸾站在西南宫门外。 今夜值守西南宫门的是南衙禁军左翊卫。左翊卫中郎将是京城本地的守将刘牧光,小士族出身,和丁翦是出生入死的好友,也认识姜鸾。 三月京城被围时,姜鸾随着晋王登城楼巡视,刘牧光亲自拿盾在她面前挡过流矢。 “公主为何私自出宫?”刘牧光沉声喝问,“宫门已经下钥,无诏不开,公主等明早再来。” 姜鸾从阴影里往前几步,摘下帷帽,显出少女略显稚气的面容。 “刘将军。”她嗓音天生轻而软,如实地解释, “下个月要开公主府,正是处处都要花钱的时候,我手里连私房钱也花完了。二兄被圣人厌弃,不敢进宫,我也没法子了,只能偷偷夜里出宫一趟,去二兄府上……要点钱。” 刘牧光噎住了。 督帅点了三百南衙禁卫入公主府,却未拨下修甲修兵器的款项。丁翦下午去了趟临风殿,抱着整匣子金珠出来,看到听到的人不少,消息风一般地传出去,皇城禁卫里早传遍了。 先帝疼爱的幺公主为什么连私房钱都花完了? 还不是花在他们拼死护城的将士身上。 刘牧光纠结了片刻,灯下看见姜鸾安静乖巧地在宫门边等待着,也不出声催促,只抬头望着紧闭的巍峨宫门,眼底漾出隐约的期待。 他叹了口气,背过身去,挥了挥手。 这是眼不见为净的意思了。 宫门沉重推开,打开一条缝隙,宫门外的夜色漏了进来。 隐身在暗处的丁翦大步奔出几步,蹲在姜鸾身前,把帷帽递给她戴好,重新把人背起,带着两名护卫亲兵,几人从宫门缝隙里疾步奔出。 一直跑出了皇城地界,两个亲兵牵着马等在前头,丁翦喘着气问,“公主会不会骑马?” 姜鸾答得爽快,“会!” 几匹快马在空旷的街道一路往南疾驰,巡街武侯看到当头快马亮出的南衙禁卫腰牌,默不作声退了回去。 快马驰过长街,转过一道弯,姜鸾轻咦了声,指着斜对面远方通亮的那处, “前头那座大宅子是哪家宅邸?从前去二兄的晋王府,路上我不记得有这么大一座宅子。” 丁翦勒马放满速度,扫过远方那座灯火明亮、外门对着大街开的大宅子。 从主街上能一眼看到的,是宅邸的乌头门,也就是外门。外门往里有一处极长的青石通道连接正门,十名披坚执锐的将士沿着通道守卫宅邸,长戟磨得雪亮,杀气腾腾。 “永乐坊这边是新开的河北道兵马元帅府。”丁翦指着前方黑暗的长街尽头,“晋王府在安仁坊,还要再转过去,过一个坊。” 姜鸾勒马慢行,远远地望着气派的大宅外门,以及夜色里隐约现出的庞大主宅范围。 “公主别看了,被发现了不好。”丁翦低声催促,“快些走,前头再过一个坊,就能看到晋王府了。末将去叫门。” 找晋王讨钱比预计的难些。 晋王姜鹤望病了。 自从四月初一当日,在两仪殿里受了一场惊吓,虽然有惊无险,他靠自己的两条腿走出了皇宫,但每每回想起当日长兄的诘问,大嫂的冷眼,委屈难过之余,心里又后怕得很,晋王回王府第二天身上就发起了热,从此称病不起,再不肯出王府一步。 姜鸾费了不少力气才见到了她二兄。 晋王病歪歪地躺在寝屋的床上,脸色苍白,露出吃惊的表情,“阿鸾,你怎的半夜来了。” 姜鸾坐在床边,抬起柔白手腕,探了探二兄的额头,温度正常,并无发热冷汗种种重病迹象,放下心来, “许久不见二兄了,心里想念,过来探望二兄。顺便……二兄手头宽裕的话,借给阿鸾些钱财米面。阿鸾穷得开不了府了。” 晋王又吃了一惊,仔细问清了近日情况,狠狠拍了下床头,愤然道, “你是先帝公主,今上幼妹,宗正寺怎敢克扣到你头上!掌着宗正寺的宗正卿,细论起来还是我姜氏的远房族亲,五服之内的族叔伯,怎的胳膊肘往外拐!明早我就找宗正卿那老儿理论去!” 姜鸾赶紧把他拦下,“别,二兄就在王府里养病最好。你如今站在风口浪尖上,我只是短少些钱粮进项,你若出去王府走动,就怕回不来。” 晋王妃在旁边陪着,一句话说到她的痛处,眼泪立刻滚滚涌出。她含泪握住姜鹤望的手,按在她明显凸出的小腹上, “二郎,慎重。想想我们的孩子。” 姜鹤望黯然神伤,英雄气短,叹着气倒回床上。 姜鸾夜里偷溜出宫,怕事情闹大,只待了短短一刻钟,闲话没说几句便要走。 姜鹤望心里顾念着幼妹在两仪殿里冒死替他说话的那份情谊,低声吩咐了亲信几句,从书房里取来个沉甸甸的紫檀木方盒,在灯下打开,金光闪耀,全是五十两一条的长金铤。 晋王的小金库,是晋王妃平日都不知道的。她吃惊地看了眼满满当当摞起的长金铤,又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自家夫君。 “拿去花用。”姜鹤望大方地把木盒往姜鸾那边推。 姜鸾试着抱了下,没抱起来,比她那个装满十斤金珠的木匣子可重多了。 丁翦被叫进屋,在晋王床边跪倒行了个礼,接了过去。 姜鹤望这个人闲散王爷当惯了,说话有点碎,拉着姜鸾仔细叮嘱, “盒子里放了八十斤金,也不算小钱了。回去时绕着新开的兵马元帅府走,别让那处主人家见着。裴督帅最近手上缺钱,叫他发现了这八十斤金,只怕会二话不说直接征了去。” 姜鸾这下真正诧异了,乌黑的星眸微微张大, “裴督帅如今掌了全京畿的防卫,手里有权有势有人,怎会缺钱。” 姜鹤望虽然一步不出王府,手下的人每日送来的消息不少,对京城局势还是比拘在深宫的姜鸾能看到的多得多, “裴督帅手里掌着京城的兵马调度,有权有势有人,但朝廷的钱袋子不在他手上。” “他手下十万兵,每天吃饭的口粮就是一大笔,按月发的军饷又是一大笔,盔甲兵器损坏,要修缮,更是个无底洞。” 说到这里,姜鹤望想起一个近日听来的八卦,劲头登时来了,也不管时机对不对,拉着姜鸾悄声嘀咕, “李承嗣,李相,身上兼领着户部尚书的差事,最近过得不大好,天天出门躲着裴督帅。只可惜躲也无用,车马几次三番被堵在朱雀大街上,裴督帅当街跟他讨要军饷拨款。” “大概是被推脱得太多次,连同殿为臣的表面和气都扯下了。就昨天早上,裴督帅发兵围了李相府,压着李相去衙门,硬抠走了三万两银的军饷。今早的朝会上吵成一团,御史的弹劾奏本一堆,都是弹劾裴督帅跋扈弄权。” 这么大的事,姜鸾还是头次听说,想了一会儿:“虽然惊人,并不意外。” “落在李相身上不算意外,算他倒霉,谁让他是管钱袋子的呢。你别撞上那位就好。”姜鹤望拿手指点着沉甸甸的檀木盒, 第31节 “里头装的八十斤足金,没有裴督帅昨天硬抠走的三万两银那么多,但也不算少了。你可仔细收好。” 姜鸾告辞出来,上马拨转缰绳,在空旷主街上往皇宫方向缓行。 丁翦抱着沉甸甸的木盒纵马跟在后面,行出去一条街,刚转过弯,他猛地一勒马,低声催促, “公主往旁边避让些。前头有动静,兵马元帅府的正门开了。” 姜鸾拨转马头,转进旁边一条暗巷里。 隔着几十步距离,迎面看到斜对面灯火通明的大宅子外门洞开,薛夺像是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肩膀,当先牵马出了外门。 后头几步,裴显显然是睡下了又起身,没穿戴官袍,只穿了身海青色的居家襕袍便服,面无表情地跨门出来,踩蹬上马。 姜鸾看情形就猜到了七八分,噗嗤笑了。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半夜出门了。薛夺动作还挺快。” 丁翦也猜到了。揣着那沉甸甸的八十斤金,心虚地往暗巷里躲了躲。 对丁翦而言,裴显自从掌了京畿防卫,对麾下将士们向来不错,不论是河东玄铁骑出身的北衙禁军六卫,还是京城本地出身的南衙禁军十二卫,一视同仁,论功行赏起来毫不含糊。丁翦帮了汉阳公主就对不住自家督帅,他心里有愧。 他这边往暗巷里躲,一路盯着他们行踪的巡街武侯们却嗅出了不寻常的意味。 丁翦眼睁睁看着四五名武侯从斜刺里奔出,直奔到兵马元帅府门外,急匆匆和守卫将士回禀着什么,还回身指点他们藏身的暗巷方向。 “啊,被发现了。”姜鸾惋惜地道,“半夜在大街上纵马,确实太扎眼了。” 丁翦抱着木盒,反手就要拔刀,“公主先走!” “别,”姜鸾轻笑了声,“又不是你死我活的战场,不至于。你躲着,我过去打个招呼。” 丁翦一把没拉住缰绳,眼睁睁地看着姜鸾踩上马镫,轻轻巧巧地骑着马过去了。 “裴小舅安好。”姜鸾挡在门前,轻快地打了个招呼。 薛夺正亲自牵着裴显坐骑的缰绳,听那声音耳熟,猛地一回头,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公公公主!” 裴显坐在马上,提起缰绳,军靴后的马刺轻轻一踢,坐骑慢跑起来,马蹄声清脆,绕着姜鸾的坐骑转了两圈。 “阿鸾安好。” 他勒马停步,不咸不淡道了句,“阿鸾神出鬼没,看起来今晚过得不错?小舅今晚过得不太好。” ,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文也有十万字了,行文节奏大概就是现在这样的,有一条比较主要的感情线,但不会全部围绕着感情线写,女鹅的成长线会占据很大一部分篇幅,配角也比较多,等着看感情对手戏的宝子可能就会觉得慢,其实感情是在一次次的冲突里发展推进的。 等不及的宝们可以攒一攒集中看,可以追的宝子就每天9点见,么么~ 【头顶木瓜奶昔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黄沙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钟灵羽 28瓶;姬儿 26瓶;snare锁不住思念╯ 4瓶;想有钱的钱钱、夕夕、一木不能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今夜月色藏在浓云层后, 若有若无,连星辰都寂寥,黑暗长街上只看得到依稀摇晃的树影。 裴显坐在高大的军马上, 操控缰绳转过半圈,挡在姜鸾马头前方, 不冷不热问,“阿鸾今夜是从何处过来, 又打算到哪处去。” 姜鸾既然从藏身的暗巷出来, 便没打算瞒他。 “刚从二兄的王府出来, 要了点私房钱。正打算回宫去。” 她坦坦荡荡地说,“手里有钱, 才好把送出去修甲修兵器的十斤金丸赎回来。那匣子金丸真的是先帝遗物。耶耶[1]在世时,手把手地教我用弹弓打金丸, 裴小舅好歹给我留点念想。” 裴显坐在马背上听完, 不置可否,“夜里出来一趟,私房钱要到了?” “当然要到了。数目还不少。”姜鸾明晃晃地和他谈条件, “只要一句承诺,别罚今晚跟着我忙活的人,我从二兄那边讨来的私房钱,分小舅一半?” 裴显笑了声, “看来全京城都知道我手里缺钱了。”当先往前纵马走了几步, 话锋一转, “要裴某的承诺,阿鸾先把诚意拿出来。今夜跟你胡闹的是谁, 叫他出来。” 丁翦藏身在暗巷里, 心里往下沉, 正要出去请罪,却见姜鸾回身对着他所在的巷口,抬高嗓音,远远地吩咐他, “把我的帷帽和斗篷都穿戴上,再抱着盒子出来。” 这就是叫他不要暴露身份的意思了。 今夜月色晦暗,光线黯淡不明,从街巷暗处走出来的汉子,头戴帷帽,身穿斗篷,怀里抱着个木盒子,只依稀看出魁梧的身形,从走路的稳健步伐看,明显是个军汉。 但身形魁梧的军汉在军里一抓一大把,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去。 隔着十几丈距离,裴显遥遥地打量着来人轮廓,心里七八分认定是丁翦,就是不能确认。 姜鸾骑策马迎回去,从丁翦手里接过那沉甸甸的檀木方盒子,手腕猛地往下一沉,盒子差点摔马背上,她赶紧扔了马鞭,双手吃力地托住了。 薛夺见势不对,赶过来牵住姜鸾的马缰绳。姜鸾使了个眼色,示意丁翦赶紧跑。 “别盯着看了,裴小舅。”她把沉重的木盒子放在马鞍上,让薛夺牵着马走近兵马元帅府门口明亮的灯火下。 “我对小舅的诚意,不在那人的身份上,而在这里。” 她坐在马背上打开了檀木盒盖,灯光下闪耀出的金光赫然刺眼。盒子里一摞又一摞,全是叠得满满当当的长金铤。 “八十斤足金。”姜鸾把紫檀木盒盖重新盖上,挡住了刺目的金光, “小舅自取一半,给我留一半私房钱,另赎回我的那匣子金丸。公主府三百兵修甲修戟的钱从我的私房钱里头出。算不算诚意满满?” “送出四十斤足金,只换回一匣子十斤金丸,一句不追究的承诺?” 裴显握着缰绳缓行,高大良驹打着响鼻,在大街上来回踱步,“阿鸾今夜做的是亏本生意。” “小舅的疑心太重。”姜鸾轻笑,“行了,我这儿确实还有件事。马上就要开府,八百户实封的请求被圣人驳了,宗正寺那边又扣着我今年的用度不发——” 她说到一半,裴显就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对着薛夺略微颔首,示意他把沉重的檀木盒接过来。 “全京城都知道裴某天天去户部讨军饷。讨债的衙门多个宗正寺倒也无妨。”他接过方木盒子,单手托在手掌里,掂了掂分量。 “八十斤足金只多不少。阿鸾的诚意满满,小舅看见了。” 他瞬间做下决断,“好。今夜之事不追究,今年的公主府用度,裴某做主替你讨来。公主府三百兵的修甲费用也是裴某担了。盒子留在我这里,等取用了一半,剩下一半连同金丸送回去。” 说到这里,他轻描淡写加了句, “至于明年以后的开支用度,阿鸾可以遣府上的三百亲卫围了宗正寺,把宗正卿从衙门里拖出来,好声好气地当街劝几句即可讨到手。” 姜鸾的嘴角抽了抽,“多谢筹划献策。听起来倒也不太难。” 两边谈妥,姜鸾客气了一句,“还没到四更天,看小舅眼底隐约发青,还是回府休息吧。不劳远送,我这就回宫去了。” “起都起了。”裴显扯了扯唇,“顺路护送阿鸾回宫,索性去宫里值房睡一会儿。” 兵马元帅府里没有置备内外管事,贴身服侍起居的都是亲兵。一个亲兵从乌头门里飞跑出路边,递过来上朝用的官袍玉带,裴显单手控马,紫色官袍往肩头一披,修长的手指扣起玉带金勾,直接在马背上穿戴上了。 姜鸾看在眼里,摇摇头,感慨了一句, “哎,裴小舅。好歹是个河东大族出身的嫡系,日常起居也太不讲究了些。我看京城里四大姓的郎君们,出门带个熏香袋都要挑拣一刻钟。” 裴显像是没听见,悠然往前纵马几步,往马下伸出手去。 又一个亲兵飞奔过来,送上厨房大灶热腾腾新烤出炉的胡饼。 裴显打开油纸包,极斯文地咬了一口。 薛夺牵了自己的马跟出来,他是河东小士族出身,处处向着自家主帅,在旁边嘀咕, “公主少说几句,快些回宫吧。督帅被你扰了清梦,早些去外皇城值房打个盹也是好的。还熏香袋呢。哪有这闲工夫。” 姜鸾哧地笑了,一句话堵回去, “讲清楚些,扰人清梦的到底是本宫还是你薛二将军?薛二将军有本事别看丢本宫呀。看丢了本宫,又跑来吵醒你家督帅,倒推到我身上。” 薛夺气得头发都炸了。 裴显向来沉得住气,任凭背后吵翻了天,丝毫不理睬,径自策马在前方慢行。 姜鸾催动缰绳,骑马经过路边送行的亲兵时,忽然临时起意,弯下腰问,“胡饼还有没有多的?也给本宫一个尝尝。” 亲兵愕然瞠目,瞅瞅前方的自家主帅毫无反应,壮着胆子递过一个热腾腾的油纸包。 姜鸾便也单手控着马缰绳,往前奔出十几步,悠悠然咬了一小口胡饼,惬意地眯眼,“洒了白芝麻,好香。” 裴显在前方等候,听到身后动静,侧过身打量了一眼, “骑术不错。在宫里跟弓马教谕学的?” “那是。”姜鸾并不故作谦虚,“二兄在宫里校场学六艺时,我跟去学了两年。弓马教谕都说我有御马天分,马儿天生亲近我。”说着报了教谕的名字。 教谕的名字居然是裴显听说过的, “十多年前南衙卫里的神射手。南衙禁军十二卫轻骑弓马第一。他从军里退下来后,做了宫里皇子皇女的弓马教谕?” 他陡然起了兴致,马鞭往前方长街点了点,“正好夜里街上无人。跑一段?” “行啊。”姜鸾应得毫不含糊,“跑!” 帷帽和斗篷给丁翦拿去正好,她跑起马身上利索,轻喝一声‘驾’,马儿当先奔了出去。 数百丈长的宽敞长街跑过一半时,身后马蹄声奔雷般响起,人影带着疾风从身边擦过,裴显在前头勒马急停,转回半圈,高大军马喷着响鼻又奔回来,再次擦肩而过时放慢速度,探身过来帮姜鸾拉了一把缰绳,把马稳稳地勒住了。 “弓马教谕的话里掺了水分。”若隐若现的月色下,裴显仔细打量姜鸾控马的姿势和握住缰绳的手腕, “御马的姿势虽然学得标准,臂力不足,马奔快了拉不住缰,遇到惊马失蹄时只怕会滚落马下。” 他重新拨转马头回来,继续并肩策马缓行,“不能再跑了。就这么慢慢走。” 姜鸾‘啧’了声。 “管得比耶耶还宽。”她不满地嘀咕,“耶耶当年在校场看我跑马,还让我多跑了几圈呢。” “裴某不过是个外戚,自然不能和先帝比。”裴显答得不冷不热,意有所指, 第32节 “不知京城这边四大姓的规矩如何。裴氏不才,勉强算是河东当地的大族,掌了三代河东节度使的职务。熏香之类的倒不怎么讲究,家族里讲究的是嫡庶长幼。裴氏小辈若不能早早成器,至少要乖巧顺从,听从长辈教诲。” “哦。那你们家小辈岂不是要被你从早训到晚。这次你来京城,河东裴氏本家的小辈们乐坏了,京城这边裴氏的小辈们愁坏了吧。” 姜鸾左耳进右耳出,还是单手控了马缰绳,从胡服衣襟里掏出还温热的胡饼,打开油纸包,咬了一口。 裴显看着眼里,又是一皱眉。 “芝麻洒衣襟上了。天家出身的贵女——” 姜鸾装作没听见,继续咬了一大口,才不管芝麻掉哪儿了,羊皮小靴夹住马腹,溜溜达达往前走。 走出几步,又勒转马头转回来,“看在今晚赠的四十斤金的份上,小舅实诚答我一个问题。” 她鼓鼓囊囊嚼着胡饼问,“如今都六月了。户部今年上半年征收来的赋税用去哪里了?怎的发不出军饷来。” 她问的居然是这句,裴显有些意外,唇边挂着的淡笑便消失了一瞬。 下一刻,他从容地纵马赶上来,“阿鸾猜猜看。” 姜鸾便猜,“抚恤阵亡将士?购买良种,鼓励春耕?” 她每猜一句,裴显便摇头。 “昨日请出了李相,一起去户部衙门查账。”他轻描淡写地说起昨日闹到被御史追着弹劾的大事, “你说的这两个支出项都有。开春时御驾亲征的二十万精兵,在太行山下死伤超过半数,家里都要抚恤;每年的春耕良种也是极重要的国本。但两个加起也用不了今年赋税的一成。” 裴显拿马鞭指了指正北方,“今年赋税的十之其四,被圣人一道中旨,调走重修宫室了。” 姜鸾:“……” 她低头咬了一口胡饼,嚼了嚼,含糊道,“十份里拿走了四份。是不是有些太多了。” 她又问,“圣人知道修缮宫室需要花费这么多钱吗?” 裴显不答。 两人在浓黑的夜里策马往北方皇城的方向缓行了一阵,前方隐隐约约就是巍峨宫门,遥遥地可以看到城楼高处悬挂的十几处大宫灯,和各处来回巡值的禁军将士身影。 即将接近皇宫时,裴显忽然勒马问了句, “阿鸾,你久居皇宫,应该了解圣人的脾性。你说,若有人把那笔重修宫室的款项拦下来,圣人会如何?” 姜鸾也跟着勒了马,停在路边,想了好一会儿。 “圣人不是忍让的性子。他是先帝嫡长子,太后娘娘唯一的亲子,打小要什么有什么。若被人违逆了心意……” “滔天大怒。” 她吐出四个字,又补充, “就像当日两仪殿,逼得二兄差点撞柱自尽的那种滔天大怒。” 前方就是紧闭的宫门,两人在城楼下翻身下马,守卫皇城的禁卫认出来人身份,飞奔着迎出来,把马匹牵到旁边,开了宫门。 裴显整理衣袍,走进宫门时淡淡道了句, “裴某不是晋王。” 作者有话说: 【1】耶耶:古代儿女称呼父亲 【头顶柚子茶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虐的上头了 2个;咬人的兔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虐的上头了 60瓶;草莓奶糖 30瓶;被锁章都被关进了我手 15瓶;撩月、柚子露 10瓶;汐子.、47310614 5瓶;林西 2瓶;晴不晴、江江很炸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宫门下钥是宫禁大事。按理来说, 宫门深夜无诏不开。 怎奈何京城最近实在混乱。 京畿本地的二十万禁军儿郎,被这次的御驾亲征断送了一半。巷陌处处可见门外竖起的招魂白幡,哪家没有一两个不归人, 半夜哭声断肝肠。 如今掌了宫禁的南衙卫、北衙卫,倒有一多半是河东来的勤王军、如今充作禁卫的玄铁骑。 自家主帅到了宫门外, 守门的将领二话不说,开宫门。 原本应该好端端待在临风殿里的汉阳公主, 半夜突然跟着主帅从宫门外进来了, 守门禁卫们瞪眼看着, 一个字也不敢问。 姜鸾连解释的功夫都省下,跟在前方颀长的身影背后, 蹦蹦跳跳地沿着宫道往前走。 前方就是岔路,一条通往外皇城的三省六部值房, 一条绕过三大殿, 通往后宫。 裴显召了身后跟随的薛夺来。 “薛夺护送公主回去。”果然就要迈步往值房那边。 姜鸾却不走, 在宫灯下探究地打量他。 裴显察觉了她视线里的不寻常,立定脚步, “怎么了?可还是有话要说。” 他是外戚,太后娘娘的本家兄弟,和圣人血脉相连的嫡表亲,天生该站在圣人那边。 但不巧的是, 这人年纪轻轻掌惯了兵, 养成一副说一不二的脾性。 更不巧的事,圣人顶着极贵重的皇家嫡长身份,自小容不得旁人忤逆。 前世里, 姜鸾在深宫里娇养, 两耳不闻外事, 但还是听到宫里的不少流言——圣人和兵马元帅时常争执,今日圣人怒掀了紫宸殿长案,明天裴督帅杖死了御前大宦。 宫里人最喜欢避重就轻,无论生出多少的惊涛骇浪,到了嘴里,简简单单只用了三个字形容: ——闹得凶。 刚才走进宫门时,裴显那句同样简简单单的‘裴某不是晋王’,她立刻就想多了。 圣人今年二十岁。 她和这位嫡长兄并不亲近。只记得前世圣人山陵崩,就是薨在了二十岁这年的秋季,具体死因却不清楚。 她就是隐约知道一些内情,才知道‘死因不清楚’;至于史书上的记载,倒是简单直白的几行字句: “秋夜,溃兵潜入京城,欲作乱。延熙帝病重,山陵崩。” 前世,她当面问过几次延熙帝的死因,裴显始终只有两个字回复她:‘病逝’。 但京城那个极度混乱的秋夜,她分明亲眼看见乱军从各处攻破了城防,护卫宫禁的玄铁骑首当其冲,被大股乱军冲击撕破了防线,损失惨重。 她屡次追问那夜潜入京城的溃兵到底有多少人,为什么三四月就围剿击溃的叛军还有那么多人,是谁半夜接应开了城门,裴显避重就轻,从来没有正面答过一次。 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圣人英年早逝,谥号议定了个不好不坏的‘真’字,礼部和御史台联合上的奏本,眼前这位好小舅拍板定的字。 姜鸾的嘴角抽了抽。 重生一世,圣人还是不容忤逆,这位还是说一不二,眼看着又直奔前世那三个字去了。 ——闹得凶。 “哎,裴小舅。”她觉得有必要提个建议, “手里有权有势有人,哪里需要烦恼钱粮呢。京城里路子多,户部今年的赋税征讨不来,还有别的出路。倒也不必和圣人处处杠上。” 姜鸾的话里带着钩子,裴显原本站在岔路中间,听完便走回几步,站在她面前。 两边宫灯映出的长长的人影,又把姜鸾完全笼罩在里头了。裴显微微低了头,眼前这位心思难测的小公主眼神清亮而狡黠,猫儿般的眸子里倒映出他的影子。 “京城里路子多,阿鸾说说看?” “比如说,”姜鸾舔了舔小虎牙,“刚才半夜路过贵府,看到朝廷新赐下的大宅邸。开府建牙是大事,小舅开兵马元帅府的帖子……没往京城各处的世家高门家里送?” 她往后一步,完全退出了前方笼罩下来的那片阴影,转身往后宫道上走,边走边掰着手指替他算, “京中世家,百年底蕴,个个家底丰厚得很,四大姓出手送礼便是三五十金。十家高门送礼至少有百金。百家送礼足有千金。小舅亏了一大笔厚礼钱呀。” 裴显:“……” 姜鸾走过几步,背后没有动静。 前方转弯时,她侧身去瞧,却发现裴显站在原处,整个人几乎陷进宫墙的大片阴影里,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锋锐的眼睛,盯着宫门高处城楼上来回巡值的禁卫身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 姜鸾四更天回了临风殿。 她这回出宫得了身边几个亲信的助力,却也瞒着苑嬷嬷,怕老人家担心。 春蛰、白露她们几个心里都不稳当,整宿没敢睡下。直到四更天前后,姜鸾安然被送回来,一个个的才安稳了。 临风殿门从里打开,当值的龙武卫个个绷着脸站在旁边。春蛰小跑着迎出门去,悄声问,“今夜出去可妥当?公主见着晋王殿下了?” “见着了。”姜鸾打着呵欠跨进门来,随手比划,“二兄给了这么大个檀木盒子,里面塞满了长金铤,沉甸甸堆满了一整盒,我都拿不动。” 春蛰纳闷地瞧了眼公主身后。 丁翦将军不见踪影,装满足金的楠木盒也没见着。 门外跟过来的是……等等? 薛夺满脸晦气地跟进来,把头盔摘了,往亲兵手里一扔,扭着手腕子喝道,“儿郎们!把临风殿的梯子都撤了!” 春蛰心里一跳,赶紧小跑着跟回去,小声问,“檀木盒、盒子呢?” 姜鸾踩着羊皮靴进了后殿,把靴子踢到旁边,轻松地说, “回程时碰着了裴督帅,分了他一半发军饷,搁兵马元帅府上呢。” 这夜有惊无险,她梳洗睡下,因为半夜跑了一次马的缘故,精神头却极好,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到天色见白才朦胧睡了。 睡下时带着笑。 晋王自打四月初一走出了皇宫,传来的消息始终是人病着,下不来床,出不了府。 上次笄礼上遇到了二嫂,她私下里问了一句,二嫂回的还是那句‘病着’。不亲见到人,她心里始终不踏实。 如今看了人并无大恙,她安稳了。 混乱的前世里,她二兄在六月这时候早已经殁了。 前世的延熙帝同样出征兵败,被勤王军救下。御驾回京后,对晋王一步步逼迫,晋王撞柱明志,薨在了四月,年仅十八岁。 第33节 她和晋王次兄打小的交情就是极好的,前世里骤闻噩耗,狠哭了几场,又不顾阻止亲去吊唁。 她还依稀记得,去晋王府吊唁那天,她二嫂挺着大肚,披麻戴孝,神色麻木地跪坐在灵柩前,眼珠许久不转一下,不像是个活人。 有人对她私底下慨叹了几句,说晋王从皇宫里抬出去时只是重伤了额头,伤口本身不足以致命。 晋王是忧惧悲愤太过,心里郁积的委屈不平之气难以抑制,硬生生把自己熬死的。 晋王出殡当天,全城百姓数万人自发跟随送灵。 刚刚平静下来不久的京城局势,从那时候又开始乱了。 姜鸾在梦里模模糊糊地想,裴显呢,前世的他那时在做什么? 啊,是了,他毕竟姓裴,是圣人的母家嫡表亲。前世圣人和晋王两位天家兄弟激烈争吵的那几次,他避开了。 前世两仪殿争吵那天,他也和这辈子一样,并不在场。 裴氏家训最重嫡庶长幼,晋王撞柱伤重而死,圣人言行做事不妥当,在朝堂上惹起了轩然大波。但晋王毕竟死于自尽,并不是圣人诛杀亲弟。 裴显还是站在延熙帝这边,出手镇压了几方鸣不平的声音。 又过了一两个月,也是个炎炎夏日里,姜鸾在宫里听说,二嫂悲恸太过,伤了身子,怀的遗腹子没了。 是个手脚俱全的成形的男胎,已经六个多月了。再晚一个月生下来,能活。 晋王新婚不久,没有其他侍妾,唯一的遗腹子落了胎,晋王一脉就此绝嗣。 这次闹出的风波远比下葬当天还要大。晋王唯一的遗腹子是如何没了的,究竟是不是意外,还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刻意让晋王绝嗣,传得甚嚣尘上,满城风雨。 宫里却仿佛是暴风雨中平静的风眼,依旧按部就班的给她行了笄礼,开始相看驸马。 临风殿所有人也都按部就班地等着随公主出降。每个人都想,朝堂上的男人们为了权势互相倾轧的不幸事,牵扯不到后宫娇养的公主身上。 但时局乱了,哪里有什么真正的安稳呢。 寝堂低垂的两层冰绡帐里,隐约透进夏日清晨的亮光。姜鸾蜷缩在床上,在睡梦中不安地搂住了自己的肩膀。 她又梦到了洛水里漂流的那一夜。 苑嬷嬷哭着把她塞进大箱笼里,推进了洛水支流。 那时候已经入秋了。自从六月里得知二兄唯一的遗腹子也没保住,她在临风殿里睁着眼,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三四夜便得了热风寒倒下了。从此一场大病接着一场小病,直到入秋都不怎么好。 京城再次动荡的那个秋季的黑夜,她当时正发着热,身上穿得又单薄,迷迷糊糊地蜷缩在黑暗的木箱笼里,耳边是哗啦啦的流水声。她神志不清地睡了过去。 箱笼是在深夜时翻的。 被江水裹挟着,打着旋儿,撞到了江中心的暗礁上,木料撞得四分五裂,她被江水浪头打落江底,又浑浑噩噩浮上江面,等她恢复了意识时,她发现自己手足并用,紧紧抱着一截浮木。 在那个难忘的夜晚,她像一具浮尸那般顺江漂流了四十里,入了秋的江水里混杂上游漂下的冰凌,冷得钻心。 她手足僵硬,像一具真正的浮尸直挺挺地漂在江面上,对着头顶星空,缓慢移动的弯月,人早已被冻木了,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愿想。 直到清晨时分,她的浮木在江水拐弯处撞上了江滩。 东边初升的金色阳光照耀在冰冷江面,也映亮了她裹在身上湿透了的大红金边石榴裙。 ———— 姜鸾蜷缩在床上,细细的肩膀无声颤抖。 梦里的入了秋的洛水,几乎寒凉到了骨子里。 “真冷啊。”她闭着眼,喃喃地道。 肺在水里冻坏了,自从那一夜,她连路都走不远,多走了几步就咳喘得像是拉破的风箱。 从小跟在二兄身后练了一身的好骑术,从此终生再没能上马。 从梦里猛地醒来时,天光大亮,盛夏的日头明晃晃地从窗棂缝隙里照进屋子里。 她是被一阵喧哗声惊醒的。 “公主,好消息!” 几个大宫女兴冲冲地进来,“裴督帅遣了人送东西。嚯,把从我们这儿弄走的那匣子金丸送回来了。刚称了十足斤,分量没少。” 姜鸾没睡够,只觉得头疼脑胀,呼吸隐约还带着上辈子喘不过气的感觉,指尖缓缓按摩着太阳穴, “他还算是守诺。对了,除了金丸,我从二兄那边讨来的木盒子呢?二兄给我压箱底的私房钱,昨天他见面分走一半,应该还我一半。今天有没有一起送过来。” “对,也送来一个方木盒子,沉甸甸的铺满了长金铤。应该就是公主说的晋王府拿来的私房钱了。晋王殿下对公主真好。” “那就对了。”姜鸾躺回了床里,“头疼,让我再睡一会儿——” 她突然一个鲤鱼打挺惊坐起身,“等等,把木盒子称一称。里面的金铤还剩下多少。” 夏至喜滋滋道,“不劳公主吩咐,早称过了。整整六十斤足金哩!” 姜鸾:“……” “怎么了?”夏至看她神色不对,惊慌起来,“裴督帅下手太黑,昧去的金铤太多了?” “不是,正相反,他拿少了。”姜鸾越想越觉得难以相信, “不对劲。他手下要养兵,缺钱缺的厉害。送到眼皮子底下的金锭不拿,不像他做事的路子。除非……他自己找到更好的路子了?” 夏至愕然问,“什么更好的路子?” “不知道。”姜鸾怀疑地喃喃自语,“该不会是把中旨调走的十之其四,都拦下了吧。” 夏至听得不明不白的,春蛰这时从门外面传话, “公主。宗正寺的人来了,正在外头候着见公主。” 姜鸾一怔,软衾被从里面掀开,“怎么说。” “宗正卿家里的姜三郎君来了。把下个月开公主府的用度开销列了明细单子,往咱们这边送来一份,说是已经开始加紧置办,开府前必定办妥。” “姜三郎求公主高抬贵手,跟裴督帅说个情,把大清早围住宗正寺的八百铁甲兵给撤了。” 作者有话说: 【头顶菠萝包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ohnny、小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枝 138瓶;让我蹭蹭吧 30瓶;enak 20瓶;一木不能林 10瓶;林西 4瓶;拖延症晚癌患者、越箪、乐多多、宽鳍鲨菠萝包、天啦噜、柒皇妃、宋时crush、找好文找到秃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姜鸾听明白了, 笑了好一会儿。 “果然又是这招。虽然名声难听了点,但实在是好用。” 她笑够了,穿戴起一身随意的小袖纱罗对襟襦, 配夏天新制的金绣牡丹石榴裙,不紧不慢起身去了前头正殿。 “叫三郎进来吧。” 宗正卿一把年纪了, 又是未出五服的宗室叔伯,被八百铁甲兵大清早地围了宗正寺衙门, 拉不下老脸进宫求见刚及笄的先帝幺公主。 这次替宗正卿送明细单子过来的, 是宗正卿自己的嫡长子姜鸣镝, 在宗室小一辈里排行第三。 宗室大排行和皇家嫡脉是分开排的。宗室里行三的姜鸣镝年纪可不小,二十浪荡年岁, 也不急着娶亲,一个月倒有半个月宿在平康坊的青楼楚馆, 是个京城出了名的风流纨绔郎。 宗正卿是未出五服的叔伯没错, 但论到姜鸣镝这辈, 已经出了五服了。 亲戚血脉隔得远,姜鸾以前宫宴时见过几面, 心情好时叫一声三堂兄,心情不好不冷不热叫一声姜三郎,姜鸣镝捏着鼻子也得应。 见了姜鸾,姜鸣镝不敢马虎, 笑吟吟过去行了个长揖到地的揖礼, 当面把单子掏出来,摊在明堂长案上,自己跪坐在对面坐席上, 一一详细解释完毕。 开府事务繁杂, 明细单子列满了几百条。头一条就是: ‘公主府披甲卫士三百人, 开支用度八十金’。 姜鸾有点意外,指尖轻触着第一条,满意颔首, “八十斤足金,合计一千两百八十两金[1]。五十两一长条的金铤一摞摞地叠起,可以装满整个长木盒子,不算少了。宗正寺费心了。却不知是每个月的用度还是每半年的用度?” 姜鸣镝拿了帕子出来擦汗,“每半年的用度……” 姜鸾:“哦!每半年八十斤金。有点少了。披甲卫士开支很大的。” 姜鸣镝尴尬地笑,“不是八十斤金。是每半年……八十两金。” 姜鸾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殿里安静了一会儿,她面无表情摇了摇团扇, “下一条。” 姜鸣镝擦着汗继续念,“公主府每人每日口粮二两米面。” 姜鸾摇团扇的动作也停了,“二两米面?你们喂鸟呢?本宫听丁翦说,胃口大的将士一顿就能吃一斤米。” 姜鸣镝尴尬笑着,指回第一条,“正是因为米面份额略有不足,因此才有八十两金的用度补贴。” 姜鸾把团扇往案上一搁,躺回竹榻,“行了,姜三郎,我明白你父亲宗正卿的诚意了。宗正寺那边的八百兵继续围着吧。” “别啊!”姜鸣镝大声叫屈, “公主府的开支用度惯例就是如此,汉阳公主府发放的开支份额,已经是五十年来记载的第一等的公主府待遇了。不信公主自己亲看。” 跟随来的书吏抱来鼓鼓囊囊的牛皮袋。 姜鸾不信邪,当真一页页地翻看起宗正寺的陈年卷宗,越看越疑惑。 “往年这些公主府,开府蓄养的人口都上千了吧。怎么靠这点宗正寺拨款立足的?” 姜鸣镝唉声叹气,说了实话, “公主府可不比王府。一百个公主里头,能开府的不超过十个。能开公主府的,哪个不是天家捧在手里宠爱的娇儿?惯例都是圣人开内库,逢年过节手指缝里贴补一点,再封上三五百户的食邑,什么都有了。哪个公主府需得靠宗正寺这点份额过活呢。” 姜鸾听明白了,团扇摇了摇, “如此说来,我倒是个例外了。耶耶去的早,圣人不肯给我食邑。除了宗正寺这点拨款份额,还真找不到其他处的进项。姜三郎,你说说看,难不成开府以后,公主府全府上下的人每天就靠二两米面那点鸟食吊着命?” 姜鸣镝无话可说,把手边放冷的煎茶咕噜噜饮了个干净,咬着牙拍胸脯, “臣做主,回去和父亲说,把每人每日的米面份额提到半斤。” 姜鸾不冷不热回应:“聊胜于无,至少饿不死了,能活着撑到半年后宗正寺再拨款。” 姜鸣镝擦着额头的汗尴尬地笑。 他以为后面还有的掰扯,没想到姜鸾居然轻易放过了他,从竹榻坐起身,示意苑嬷嬷收起那沓厚厚的明细单子, 第34节 “行了三堂兄。彼此都是姜姓血亲,一口一个臣的,听着不舒坦。当面叫阿鸾吧。许久没见三堂兄了。” 姜鸣镝心里大为感动,回忆了一会,“是有三五个月没见阿鸾了。上次见面还是上元宫宴那次。” 姜鸾微微一笑,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她记忆里的上次见面,比三五个月可久远多了。 前世连续几场叛乱,姜姓宗室血脉凋零,剩下的见势不对,各个自请离京,远离是非之地。 最后倒只有姜鸣镝这位出了五服的远房堂兄,偶尔还会进进宫,陪她说说话,是她前世那一生里不多见的手足温情亮色。 想到这里,姜鸾抿嘴笑了一下。 “你父亲宗正卿这回做事不地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姜字,他掌着宗正寺,受了先帝不少恩惠,却偏向旁人为难我。但既然三堂兄亲自来了,我不为难你。明细单子收下了,三堂兄回去吧。督帅那边我托人和他说,把那八百兵给撤了。” 姜鸣镝喜出望外,感激地连声道谢不止。 临走前顺便卖了个好。 “宗正寺这几日正在和钦天监那边商议公主府开府的吉日。已经挑定了几个上上大吉的好日子,过两天就会送进临风殿过目了。” 姜鸾把长案上的纸笔推给他,姜鸣镝提笔写下几个日期。 最近的是六月二十。下一个吉日就得进了七月了。 “六月二十,宜破土动工,宜迁居,是个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姜鸣镝指着头一个大吉日, “唯一不好的是正好撞上大暑。京城热得慌。阿鸾若是怕热的话,不妨避过六月,往七八月里挑日子。” 姜鸾吩咐把人送出殿外:“具体的开府日子,容我再想想。” 目送姜三郎出了宫门,姜鸾收回视线,苑嬷嬷陪伴在身侧,全程听得清楚,又开始犯愁。 “三郎说的不错,但凡开公主府的,哪个不是天家捧在手里呵护着的掌上明珠。只可惜先帝去得早,如今紫宸殿那位靠不住。勉强开了公主府,却为米面钱财这等小事犯愁。这、这以后如何是好啊——” “行了嬷嬷,能放出宫就是极好的,至少有了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不用每天在宫里拘着抄经了。” 姜鸾打断苑嬷嬷的絮叨,轻松地笑,“米面钱财之类的都是小事。京城里的门路多的是,有了靖善坊麒麟巷的公主府,还怕打不开财路?” 几个贴身亲信都露出愕然神色,“什么样的门路?” 姜鸾提笔在长案上那几个日期圈了个最近的“六月二十。” “开府宜早不宜迟。”她丢下笔,细白的指尖卷着自己柔软乌黑的发尾, “天气热点不碍事。天气热了,多备点遮阳凉棚和消暑解渴的冰饮子又不麻烦。只要各家的礼单早点送过来就好。” 她想到什么就去做,立刻兴致勃勃地提笔,开始清点京城各处的高门大姓,边写边念,不到半个时辰,列出长长一个单子。 把长单子递给做事最为稳妥的秋霜,郑重其事地叮嘱她,务必按照名单,挨家挨户发请帖。 譬如四大姓这样的高门,枝繁叶茂,族人众多,卢氏分为露山巷卢氏和乐游巷卢氏,谢氏有东西两处本家大宅,可以发不止一个帖子嘛。 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开府机遇,怎可错过各家的厚礼。 苑嬷嬷和几个贴身大宫女:“……” —————— 一道装帧精美的请帖,经由门房处的亲兵,交由外院书房的幕僚整理,最后送到了裴显的案牍上。 兵马元帅府今日不寻常,外门通往正门的数十丈过道两侧,每隔五步,便站一位长戟护卫的披甲卫士,铁刃映光,护卫森严。 裴显正在书房里接待来访的贵客。 中途接过幕僚送进来的拜帖,停下交谈,随意翻开扫过一眼。 “靖善坊麒麟巷汉阳公主府……择吉开府,定于六月二十……?” 他算了下日子,不动声色地合拢请帖,放回案上。 幕僚退了出去,正堂里的宾主双方继续商谈。 今日前来拜访的贵客,笔直端正地跪坐在长案对面的坐席处。眉目清冷,襕衫广袖,赫然是谢皇后的嫡亲兄弟,中书舍人谢澜。 “澜今日登门,来意已经说得极清楚。京城各家百年根基,彼此互为姻亲,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裴督帅初来京城不久,虽然执掌了京畿军务,又入了政事堂,但关于京城各姓世家和朝堂诸派系的关联,或许并未窥得全貌。澜不才,略知一二。督帅若有问起,澜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裴显听完并无什么反应,只起身走近木窗边,卷起竹帘。 夏日初升的朝阳照亮了书房的两面白墙。 窗棂处搁了一盆含苞欲放的兰草,清晨的露珠挂在长叶尽头,露珠晶莹,绿叶鲜妍。 他仔细把兰草花盆捧回案边,避开夏日骄阳,这才重新拾起话题。 “裴某初来乍到,但京城四大姓的显贵门第,裴某还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今天的这番话,谢舍人是替哪家带给裴某的?谢家?王家?”他笑了声,“该不会是卢家吧。” 京城四大姓之一的范阳卢氏,最近运势不大好。 卢氏嫡系出身的卢望正,官拜兵部尚书。 朝廷追究三月里的围京兵祸,虎牢关守将石虎臣畏罪自尽,牵扯到了石虎臣的举荐人,兵部的郑侍郎。郑侍郎为了保全自己全家老小,在狱中供出了顶头上司卢望正的阴私事。 这次御驾亲征,号称点二十万精兵,实际发兵只有十二万。 因为戍卫京畿的南衙禁军的总数目加起来也只有十二万,还包括了许多不能上战场的老弱病残。 多来年,户部拨下的南衙禁卫军饷调度一律按二十万实额发放。中间的八万空饷去往何处,早已是各方心照不宣的秘密。 只有龙椅高处的天子不知。 谢澜仿佛并未听见裴显声音里的淡淡嘲意,一板一眼地继续说下去, “督帅追查这次的兵祸,扯出了兵部空饷之事,牵扯到了兵部尚书卢望正。” “卢望正其人,名‘望正’而处身不正,堕落门楣,不堪为世家子。卢氏族长已经通知族人,打算在近日开宗祠,将卢望正一系剔出族谱。督帅如果要追究的话,卢望正已经束手待擒,无论是抄家流放,按罪论刑即可。 ” 说到这里,谢澜的声音顿了顿,缓缓吐出了他今日登门最重要的一句劝词, “——非要牵扯到卢氏全族,百年巨木,连根拔起,地陷根出,裴督帅的立身之地亦不安稳。于督帅自身又有何益处?” 只可惜裴显丝毫没有被这番劝词说动。 “谢舍人拉拉扯扯说了半日,还未回答裴某之前的问题。” 他握着白瓷瓶,慢悠悠地往兰花盆里注入一线清水。 “昨日才发兵围了卢氏大宅,拘捕了卢望正,今日谢舍人大清早就登门了。谢舍人已经说明了来意,不妨再说清楚些,你究竟是替哪家传话?” 谢澜垂眸:“督帅应知道,四大姓彼此嫁娶通婚,谢氏和卢氏互为姻亲。谢某有一位族兄,单名一个‘征’字,出任了平卢节度使的职务。” “谢征谢节度。”裴显颔首,“久闻大名,谢氏当代极出色的人才。怎么,他和卢氏有姻亲?” “正是。族兄谢征已经亡故的发妻,便是卢氏女。膝下一儿一女,都是卢氏女所出。” 谢澜平静地陈述道, “族兄谢征,眼下正带着五万勤王军,驻扎于京城外郊。军中事务繁杂,不方便进京。澜今日冒昧登门求见裴督帅,便是奉了族兄的意思,请督帅高抬贵手,放过卢氏本家。” “如此说来,谢舍人今天是谢节度的说客?”裴显淡笑,“谢家人说话都客气。先礼后兵?” 他放下白瓷瓶,拿过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水滴,慢条斯理道, “不瞒谢舍人,卢氏家大业大,卢望正卢尚书又是卢氏嫡系出身,养尊处优惯了。昨天拘拿下了狱,略动了刑,卢尚书便吐露出许多不为人知的阴私,侵吞皇田,私铸甲兵,卢氏全族抄家流放的罪名是足够了。当然了,裴某做事有数,谢舍人放心,追查卢氏一族,牵扯不到其他三大姓的姻亲身上,” 谢澜的脸色沉了下去。 他再度提起:“谢某的族兄如今正在城外……” “谢节度掌了五万勤王军,驻扎在城外。裴某知道。”裴显的态度更加彬彬有礼,客气带笑, “谢氏在京城有两处祖宅,占了通化、通义两坊的半坊之地。劳烦谢舍人回去知会谢节度一声,只要谢节度的五万勤王军不擅离驻地,裴某担保,玄铁骑绝不会围了两处谢宅,也绝不会为难谢氏族人。” 谢澜明显地深吸了口气。 停顿了片刻,他维持着平静语态继续往下说。 “谢某今日登门拜访,不只是族兄一人的叮嘱。谢某也受了卢氏家主的亲笔书函嘱托。” “哦?”裴显指尖随意拨弄了几下兰草花苞,又往白瓷瓶里添了些新水,“卢氏家主亲笔的书函里嘱托了些什么。” 谢澜从大袖中取出一张书函,双手奉上。 “裴督帅锋芒展露,如锥出囊中,非池中之物。河东裴氏,亦是绵延百年的高门望族。” 谢澜露出了郑重的神色,字斟句酌地道出下句, “不知裴督帅在河东可有婚娶?卢氏族中有嫡出之女,卢氏三娘才貌双全,贤淑知礼,在京城略有佳名。范阳卢氏,愿与河东裴氏合二姓之好,结秦晋之盟。 ” ————— 傍晚时分,晚霞满天,公主府长史淳于闲在临风殿外求见。 开府在即,进出临风殿求见的人络绎不绝,文镜并不多阻拦,简单盘问几句,直接把人带了进来。 这次开府的声势不小,最近几天,往京城各家送帖子的公主府管事们几乎跑断了腿。其中格外要紧的十几家请帖,是淳于闲亲自送去的。 庭院里枝繁叶茂的大梨树下,他擦着满头的热汗,向姜鸾回禀最新的动向。 “今日臣属亲自去了最为要紧的三家。” “先去晋王府见了王府大管事,着重解释了公主不想晋王殿下涉险,因此没有发请帖去晋王府。” ”又去了丁翦将军的府上,当面解释了公主不想丁将军在晚宴上撞见裴督帅,被诘问五月二十六当夜的事,请丁将军务必开府早晨就来。” ”最后又去兵马元帅府送了请帖,请府上两位幕僚转告裴督帅,京城崇尚厚礼,裴督帅上门务必带足礼金。” 姜鸾靠在竹榻上,边听边赞许地点头,“话都送到三处了,三处的人也都应下了?” “三处都应下了。就只有一点意外,臣属要从兵马元帅府出来的时候,有位姓何的幕僚托臣属带句话给公主……” 淳于闲指了指殿外,门槛边摆放了一株叶片蔫吧下垂打卷儿的四季兰。 “说是裴督帅早上会客时,不小心浇多了水,上次从公主这儿拿去的四季兰似乎烂根了……问公主能不能救。如果救不回来,公主殿里有没有多余的兰草,劳烦再挑选一盆好养活的送过去兵马元帅府。” “嗯?”姜鸾立刻起身,叫了宫里最擅长侍弄花花草草的白露,两人一起过去弯腰查看那盆四季兰。 白露蹲在花盆边,心疼地托着蔫嗒嗒失去活气的叶片,沮丧摇头。 “这是把满缸子水都浇花盆里头了?”姜鸾重新坐回去竹榻,不满地摇了摇团扇, “最好养活的四季兰,都能给他养死了。早上他会的是哪位贵客,谈了什么大事,把我的花浇成这样?” 淳于闲摇头,“臣属不知。何幕僚是个嘴巴严实的,丝毫没有透露来客的身份。只简略说了句,宾主谈得不很痛快。” 作者有话说: 【1】古代的斤两制度是一斤十六两。 第35节 【头顶荔枝肉感谢投喂】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3499443 30瓶;那年夏天、考前不复习考后火葬场、双层吉士堡 10瓶;泠辰 5瓶;林西 2瓶;咦咦咦、天啦噜、宽鳍鲨菠萝包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精挑细选好养活的第二盆兰花送去兵马元帅府的当天下午, 便有人看见薛夺把文镜拉去角落里,低声肃然谈论什么。 轮到文镜单独带队巡值的时候,他没忍住, 叮嘱后殿值守的几个大宫女传话给姜鸾,说: “京城最近有些不稳当。公主即将开府, 如非必要的人,末将等就做主, 拦在殿外不放进来了。 ” 姜鸾听了传话, 立刻把文镜叫过来窗下, 隔着半开的窗问他, “最近怎么又不稳当了?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文镜绷着脸不答。 姜鸾盯着他这幅表情, 越看越怀疑, “看你摆出宁死不屈的样子, 就知道多半跟你家督帅有关系。——他又做什么了?不会真的把圣人修缮殿室的款项给拦了吧?” 文镜不自然地抹了把脸, “公主不要多想, 和圣人无关。督帅最近在追查重案,牵连的范围有点广, 怕京里有人狗急跳墙。” 说完匆匆便走。 留下姜鸾抱着猫儿站在窗边,指尖抚摸着点点柔细的长毛,想了好一会儿。 “至少不是又和圣人当面杠上,便有转圜余地。” 她喃喃地道, “已经到六月里了。无事就是好事。你说对不对, 点点?” 点点娇娇地叫了声,“喵呜~” —————— 出宫开府的重要事宜都敲定,选定了开府吉日, 给京里各处的高门大姓家里都发了帖子。 剩下的细枝末节, 自有旁人去做。姜鸾算了算, 需要自己亲自做的重要的事,除了坐等收礼,就剩下最后一件了。 【六月十九,离宫前日。多云少晴。】 六月十九这日,她起了个大早,沐浴熏香,穿了身极清凉的素纱禅衣,薄如蝉翼的百鸟朝凤缂丝长裙,极柔软舒适的软羊皮短靴,神清气爽,抱着新抄好的一沓佛经,两个多月以来头一次踏出临风殿地界。 在头顶树梢高处的声声蝉鸣声中,直奔紫宸殿。 不管圣人肯不肯见她,她作为即将离宫开府的公主,必然要亲自来紫宸殿一趟,‘含泪拜别、辞谢天恩’的。 延熙帝姜鸿果然不肯见她。 但场面总是要过得去的。一个即将出宫开府的先帝公主,同父异母的妹妹,总不能一直晾在殿外头。 东边初升的朝阳逐渐往头顶上方偏移,映得紫宸殿顶的明黄琉璃瓦一片金灿灿。 姜鸾抱着佛经,在殿外等候了整个时辰后,紧闭的紫宸殿门终于开了。 从紫宸殿里走出、传达圣人口谕的,是今日随侍圣驾的中书舍人。 御前四位中书舍人,要数今年新选入中书省的皇后娘娘的嫡亲兄弟:谢舍人,在圣驾前最得青睐,十日里有八日随驾。 今日也不例外,从殿里出来的正是谢澜。 自从谢澜五月里去了一趟临风殿送画像,又被裴显半夜叫去了一趟,听了那句‘本宫还是中意谢舍人’……这还是一个多月以来姜鸾头回见到他。 谢澜清雅如玉的面容上没有半点表情。 站在紫宸殿的汉白玉台阶高处,口述圣人口谕,“朕知道了。出去罢。” 从头到尾七个字,连名字都没提。 传了口谕,谢澜走下几级台阶,来到空旷的中庭,便要接过姜鸾捧着的最后一份手抄佛经。 姜鸾才没那么容易给他,把手里的整叠佛经往旁边一让,谢澜的手接了个空。 “好久不见了,谢五表兄。”姜鸾假装没看到谢澜沉下去的面色,笑吟吟问他, “上旬给各家发了请帖,谢五表兄这边也发了,不知可有收到?” 谢澜自小受的家族礼仪教导,京城门第之间的礼尚往来向来看重,颔首道, “臣收到了。明日必当备上厚礼,登门恭贺开府大事。” 话说得极客气,却直接撇开了表兄妹的称呼。 姜鸾才不管他心里的远近亲疏,只要明日礼到就行。 谢氏枝繁叶茂,族人众多,祖宅都分了两处,几房分住的郎君彼此逢年过节才见面。这种情况,她怎么可能只给谢氏递一个请帖,收一份礼,浪费如此难得的开府机遇呢。 光是谢氏一族,她就送了四份帖子。其中一份单独下给皇后娘娘,一份单独下给谢澜。 谢澜是天子近臣,应诺了明日亲自登门祝贺,备下的礼必然极丰厚。姜鸾心里满意了,便再不为难他,干脆地把佛经递过去, “那就明日恭候了。” 厚实的佛经轻易地接到手里,谢澜着实有些意外,脸上露出细微的愕然神色。 他之前是领教过这位看似乖巧可人的天家贵女的直白脾性的。 五月里初见的那日,他穿过庭院匆匆离开临风殿时,背后追着喊出来的那声‘本宫就喜欢谢舍人这样的!’热辣辣地在他耳边回荡了好几日。 今日奉旨出殿时,他站在厚重雕花门边,深吸了一口气才迈出来,原本以为要花费不少功夫纠缠。 没想到三言两语,轻易地便办妥了差事。 夏季热风拂过庭院,吹动姜鸾身上蝉翼般的薄纱半臂,里面上襦也是极轻薄质地的素纱禅衣,两层纱衣映照在明亮阳光下,其实遮挡不住什么。 更何况里头那层被汗浸湿了,肩头处往下隐隐约约透出一点雪白的肌肤。 谢澜生得高挑,比姜鸾足足高了一个头,从他的角度往下看,轻易便能望见少女浓长卷翘的睫毛,挺直小巧的鼻梁,雪白的耳垂上挂着莹润的东珠耳珰。 她今日在殿外站得久,晶莹的汗珠有几滴挂在下巴上,还有一滴卷翘的睫毛上,摇摇欲坠,瓷白的肌肤透出粉红。 圣人为难她,她却丝毫没有女子被为难后通常会有的羞恼自愧、畏惧难堪,种种常见的反应,反倒神色轻松自若,带着明晃晃的笑意,打量他的眼神里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情绪。 明眸皓齿的美人,笑起来总是极动人的。 代表着已经及笄成年的一支长玉簪和一把玉梳穿过浓密发髻,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到脖颈处,两层纱衣层叠掩映之下,隐隐约约的肌肤白得几乎透明。 谢澜闪电般挪开了视线。 他稳稳托着那沓新抄写的佛经,声音里并无波澜, “公主若没有其他吩咐的话,臣告退。” “没事了。你回吧。本宫也回了。”姜鸾摆摆手,抬脚就走。 她今天防备着圣人的下马威,身上穿得清凉素雅——防中暑的;长裙里套了一双羊皮靴——防久站的。 还好她大清早的来了,还好今天日头多云少晴,还好只晾了一个时辰就完事了。 她满心轻松地踩着羊皮小靴,溜溜达达地往汉白玉台阶下走。 缂丝百鸟长裙在身后的台阶上拖出半尺,耳边的东珠坠子在阳光下跳跃着反光,仿佛一只初长成的彩凤,在晴空下初次展开绚烂长翅,毫无顾忌,直冲碧天。 夏至和秋霜扶额跟在后头,两人忙不迭地去捞长裙摆。 “公主,慢些,”夏至跟着喊,“当心踩着裙子,新做的裙子踩坏了。” “当心什么,坏了就坏了。”姜鸾头也不回地说, “明天本宫开府呀!累赘物件全留宫里,一个都不带,统统不要了——” 长廊尽头走过来一行身影。 裴显穿戴一身整齐的紫袍官服,金钩玉带,乌皮六合靴,腰佩长剑,带领了三四亲随,步履沉稳地从回廊另一侧走过来,正好和抄近路踩进步廊的姜鸾迎面对上。 “大老远地听见阿鸾在喊,统统不要什么?” 裴显在正对面停步,打量了几眼她热得绯红的脸颊,注意到汗湿贴在身上的素纱单衣,视线转开了。 “莫非是打算把临风殿里的宫人全留下,一个不带出去?那可不太好。传出去不好听。” “小舅误会了。”姜鸾纠正,“是衣裳。殿里的衣裳都不要了。” 裴显瞥了眼两个大宫女手里提着的缂丝裙摆。昂贵的丝绸柔软而轻薄,被风一吹便要吹去半空中,薄得几乎透光,他细微地皱了下眉。 京城里刚及笄的小姑娘,都穿成这样? 虽说天气暑热,京城风气远比河东开放,穿得更薄、露得更多的贵夫人也不是没见过,但刚及笄的年纪,穿得这么薄,玩心又重,路上万一被树枝灌木钩住,撕破了裙摆,面子上挂不住,岂不是要当街哭。 “确实。”他一点头,“这等不经用的料子制的衣裳,是不必带去公主府了。”说着便继续往殿前走。 姜鸾:“……” 这等……不经用的料子?? 千金一匹的缂丝织品,非皇室内廷不得私用,京城有价无市的最上等料子。她的临风殿库房里压箱底的好东西,还是先帝在时御赐下来的。 她要开府了,才舍得把这匹缂丝绸缎拿出来,裁了身新衣裳穿在身上。 姜鸾不满地原地转了两圈,华美的百鸟朝凤裙摆扬起,几乎透进夏季的明亮日光。 “缂丝的料子,好看就行了,要什么经用?” 如果说天下有个地方能湮灭士族和寒门之间的巨大鸿沟,那必然是军营了。 在军营里待久的人,什么雅好,什么时兴,都抛去脑后。看衣裳只看能穿不能穿,看物件只看好用不好用。有价无市的内廷御用织物被评了句‘不经用’,啧。 刚才的谢舍人可是一眼就看出缂丝料了,盯着看了好几眼。 开府在即,她今天心情格外好,不和人计较,轻快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回头叫住了裴显。 “紫宸殿早上传话出来,说天气暑热,圣人身体不适,今日不见外臣。刚才我见拦了不少人。” 她提醒了一句,“小舅如果没有要事,只是请安觐见的话,改日吧。” 裴显的脚步顿了顿,淡淡道,“今日求见圣人,有一件重要的政事要禀。通报进去后,圣人必定会召见的。” 姜鸾这才诧异起来,“小舅都说重要,那想必真的是极要紧的大事了。” 裴显无声地笑了下,“不妨碍明天阿鸾开公主府。” 第36节 姜鸾停在廊下,目送着裴显佩剑往前,步履沉稳地上了台阶,停在紧闭的殿门外。 起先出来的是徐公公,两人交谈了几句,徐公公赶紧小跑着进殿回禀去了。 片刻后,果然有嘹亮的声音传出,“召——河北道兵马元帅——裴显——觐见!” 谢澜站在殿外汉白玉石阶的高处。 他送了姜鸾,本来已经回身往殿里走,但注意到裴显走近紫宸殿时,他的脚步便停住了。 姜鸾远远的看着,注意到两人一个在石阶上头,一个从下方拾阶而上,两人注意到对方,对视了一眼,虽然并未交谈,但谢澜的面色明显不太对。 裴显登上石阶高处,和谢澜擦肩而过时,他并未停下脚步,连一句寒暄也无,径自跨入紫宸殿内。 谢澜落后半步,也跟随进殿。 “公主看什么呢。”身侧的秋霜察觉她的视线。 “谢舍人的脸色不对。”姜鸾饶有兴致地盯着紫宸殿方向, “四大姓教养出来的郎君,向来讲究什么‘宁静致远’,‘澹泊明志’,你看看他刚才的表情,眼睛里几乎要淬火。” 姜鸾啧啧地感叹,“他一定知道裴小舅进殿要禀的事。而且一定不是好事。你看他连‘宁和淡雅’四个字都维持不住了。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事,崩了什么大山了。” “走吧,公主。”向来最心直口快的夏至催促, “管他崩了什么大山呢。反正刚才裴督帅当面应下的,不影响明天开公主府。” 姜鸾想想也是。“走吧。” 一行人安静地走出皇帝寝宫地界,直到踏进了临风殿地盘,她懒洋洋地躺回竹榻上,这才继续往下说, “管他崩了什么山,不影响明天公主府收裴督帅和谢舍人的礼就行。” 作者有话说: 【头顶可乐鸡翅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lowers 20瓶;德哥我想你 13瓶;渐行渐远渐无声、被锁章都被关进了我手 10瓶;双层吉士堡、抖森一美会开花 6瓶;清栩- 5瓶;再来多多 3瓶;小铃铛、桃之夭夭 2瓶;拖延症晚癌患者、庞小歪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六月二十, 晴,上上大吉。麒麟巷开公主府。 热暑逼人,日进斗金。】 开公主府是京城里的大事。 六月二十日这天大清早, 各家送礼道贺的车马就塞满了麒麟巷。长长的车马队伍从巷口直排到了靖善坊的坊门外头。 公主府新漆的五间三启大门敞开,长史淳于闲领着新选拔的四个主簿, 十来个管事,从早上开始迎来送往, 记录礼单。 姜鸾的公主仪仗队伍早上浩浩荡荡出了宫。 三百汉阳公主府披甲亲卫在队伍前后持戟护卫, 长戟锋锐, 盔甲闪亮。出宫走的正南门,朱雀大街两头鸣锣封路。 早起的京城百姓在路边探着脖颈瞧热闹, 相互窃窃私语,“有公主出降了?” “看仪仗, 不是出降, 是开公主府。” “嚯, 开府的公主少见,有些年没遇着了。” 有识字的百姓念起仪仗上的封号, “汉阳公主——” “汉阳公主。” 街道两边嗡嗡的声音逐渐大起来,许多人低声议论着,“不就是今春随着晋王殿下守城抗敌的那位先帝幼公主……” “……开府了啊。” 天色很好,马车很稳, 姜鸾在车厢里睡不着。 初升的盛夏日头映在窗纱上, 隔着一层纱帘,清晰地看到映出前后护卫队伍的公主府亲卫骑兵手持长戟尖的反光。 被裴显在校场点出的偏将李虎头,人长得凶恶, 却是个憨厚人, 此刻穿着鲜明铠甲, 扛着雪亮长戟,骑在皮毛油亮的战马当先开道。亲卫队伍从上到下,一个个都显得威风凛凛。 送出去的二十斤金铤没白花,姜鸾很欣慰。 公主仪仗沿着宽敞大街前行,沿途车马两边避让,日头升上树枝的时候,仪仗队伍绕过堵在坊门的长车,缓行进了麒麟巷,停在公主府门前。 姜鸾下了马车,抬眼打量自己的新府邸。 里头修葺得怎样不知道,至少从门面上来看,抬头正上方挂上了黑底泥金的气派大匾额,新刷了朱漆的正门上六十三颗全新的鎏金铜钉,门前长的草拔得干干净净,门口也换上了两只全须全尾的新石狮子,看起来焕然一新。 “不错。”姜鸾满意地一点头。 淳于闲得了消息,迎出门来,领姜鸾去正堂。 京城惯例规矩,开府这种头等重要的大事,通常会连办两日宴席。 头一天通常是些身份普通的下属官吏、出身寒门的京城官员、关系疏远的寻常亲戚登门贺礼。 亲近好友、勋贵高门,第二天才会登门,身份越贵重的贵客到得越晚,第二天午后才是重头戏。 现在是头一天早上,时辰还早,贵客未至,淳于闲这个长史还算得空。 两人便坐在通往正堂的长廊某处檐下,淳于闲掏出随身账簿,奉给姜鸾查点,只略说了几处最重要之处。 “宗正寺的款项上月才拨下来,开府的日子又赶得急。臣属便斟酌着,只着重修缮了会客的正堂及周边庭院,内院着重修葺了公主居住的主院,各处亭台池子尚未动工。” “正门及正堂两处按公主府规制,应当置碧色琉璃顶。但琉璃瓦花费甚巨,工部要收到实款才烧制,内府不肯支付,赶制又花费时间;这项工期只能延期到明年开春前,公主恕罪。” 姜鸾翻了翻账簿,进项和开支记录得清清楚楚,宗正寺的拨款也就只能保证全府上下饿不死,主要进账还是上次她晋王二兄送的整盒子足金。 着重花费的,确实都用在最要紧的地方,尤其是待客的正堂,那是整座公主府的门面,有三座马球场大小,规格气派绝不能丢,修葺起来花了一大笔。 姜鸾一路看下来,注意到最后一页朱笔写下的赊欠款项时,默了默。 “上次送来的整盒子六十斤金,用完了?” 淳于闲把厚厚的账簿合起,拂干净了封皮,“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臣属尽力了。” 他点了点账簿,镇定道,“自从转入公主府麾下,臣属自己也两个月没有支取俸禄了。” “……” 姜鸾抬手揉了揉眉心:“不差你那点俸禄,先支取上。总不能让你家里开不了锅。” “谢公主恩典,臣属独居,勉强还过得去。”淳于闲道了谢,下一刻,却又不急不慢地从袖中掏出另一本薄薄的账簿,奉给姜鸾。 “今日各家送来的礼单,都记在这本账簿里。单只是早上送过来的贺礼,全部折算成财帛,应该就有百金之数。送礼的大都是五六品以下的京官,武将送礼的尤其多。京中显贵门第的贺仪还未上门,应该会在午后开始送过来。” 身侧发出几声吸气和惊喜的轻呼。随侍的四名大宫女里,性情最跳脱的夏至忍不住泪汪汪地捂住了嘴。 她们四个按捺着安静听到现在,也是不容易了。 搬去新府邸的当日意外听到,宅子修了一半,账簿里全是赊欠,主家手里的私房钱却花完了,谁不忧心呢。 “开府开得还算及时。”姜鸾对今日的百金进账很满意。 她这时才察觉出天气炎热,后背汗湿,接过春蛰手里的团扇 ,随意地扇了扇。 “贵客没这么早登门,叫几个主簿在门口先顶着。你随我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公主府的原身是开国勋贵英国府的宅邸,纵深极开阔,占据了靖善坊的四分之一。跟兵马元帅府类似,外门原本也开在坊墙上,可以从主街直接出入。 后来英国府的后人降等袭爵,不再能安然享受殊荣,便把面向主街的外门封了,把正门重新开在坊里麒麟巷。 淳于闲曾经入宫问过,要不要把封了的外门重新打通,从大街出入方便。 被姜鸾一句话否了。 “门开在巷子里好。”她当时如此说,“进出需要经过一道坊门,易守难攻。” 武将府邸,修得宽敞大气,却不怎么精细。不论是庭院铺石,檐顶木架,细处的雕刻砖绘,角落处装饰的花草奇石,比起宫里的临风殿差得远。 但宅子大有大的好处,修了跑马地,演武堂,主院附近有一处空着的大仓房,说是头一代英国公酷爱兵器,收藏了众多珍品,大仓房是用来存放老国公的珍宝藏品的。西边还建了个马球场。 姜鸾沿着回廊慢慢走,慢慢看。 难怪修葺花钱。宅子这么大,同样的砖石,铺了两倍地界,就得花两倍的钱。 正堂在整座宅子最显眼处,四面敞开庭院,中间平地拔起一座雕梁画栋的开阔大堂。 这里是公主府待客的门面,全府邸最气派的一套紫檀木家具摆在这里,上好的水磨石地,两人合抱的十二根金丝楠木大柱撑起整座正堂。 如今时辰还是早晨,早早登门的都是京里寻常的官宦门第。因为开的是公主府,不少京官家里由夫人赴宴,穿着全套诰命服饰坐在正堂阴凉处,里头放了冰也不行,个个汗出如浆,两边丫鬟拼了命的打扇,姜鸾远远看着都替她们热。 姜鸾的身份摆在那儿,登门道贺的女客们就算是一品诰命的身份,也轮不到她这公主亲自出面招待。她便吩咐淳于闲代她传句话过去, “各家礼仪送到了就好,人不必勉强待着了。天气热,吃点冰饮子,拿了公主府回礼,都回家去吧。” 这话说得实在有点太直白,就差直接说,“礼留下,人回去。”淳于闲的嘴角抽了抽,代她传话去了。 不知淳于闲是如何把原话润色得好听的,各家诰命夫人们露出感动神色,如释重负地纷纷告辞离去。 正门处依旧络绎不绝地进客,两边碰到了,有熟识的夫人寒暄几句,便默认成了规矩, “天气过于炎热,汉阳公主体谅大家的难处,准女客早退。” 日上三竿,京城官员家里的诰命夫人熬不住酷热天气,纷纷走了个干净。 武将们则是另一批,也都是早上来的。丁翦领来了一大波,呼啦啦进了正堂,冰镇的好酒喝了几轮,淳于闲领着去前院的跑马场和演武堂看了一圈,差不多到了晌午,武将们陆续告辞。 各家高门世家,勋贵门第,从午后陆陆续续开始登门送礼。但主人不约而同地不来,代主人送礼的往往是家里有脸面的大管事。 人来不来,姜鸾不很在乎,各家的贺礼来了就行。欲言又止的只有淳于闲一个。 好在晌午后不久,今日的第一位贵客登门了。 懿和公主姜双鹭久居深宫,平日轻易不出宫门一步。今日借着妹妹开府的机会,早早地就便出了宫。 护送懿和公主出来的禁卫将军是个熟人,正是北衙禁军龙武卫中郎将,薛夺。 未出降的公主出宫是大事,除了护送禁卫,还要有宗室子弟随行。今日随懿和公主过来的,是宗室里的远房堂兄弟,姜三郎。 没错,就是宗正卿的嫡长子,前阵子往姜鸾的临风殿里送宗正寺明细帖子的那位姜三郎,姜鸣镝。 虽说血脉出了五服,但因为担了宗正寺的差事,时常往宫里去,懿和公主反而对姜三郎更熟识些。这次特意央了他随行。 懿和公主姜双鹭是个明眸皓齿的美人儿,姿态端庄地迈进正堂,迎着满堂惊艳目光,微笑恭贺, 第37节 “今日借花献佛,送来皇后娘娘的贺仪,恭贺汉阳开府。” 迎客的管事大声唱出礼单,随即送过来姜鸾手边。 天气热,姜鸾偷懒歇在整座府邸唯一一处修葺好的水榭里。 这里是前院的正堂和宅邸中部正院之间的一处所在。以蜿蜒的长廊连接,中间挖了人工池子,修了京城时兴的九曲流觞庭院。 坐在水榭里,隔着一片莲花池子和低矮院墙,可以影影绰绰看到对面的正堂动静。 淳于闲把贵客懿和公主迎来水榭的同时,姜鸾随手翻着皇后娘娘的礼单。 宫里赐赏的惯例,最前头的必然是御赐玉如意一对,五尺大瓷花瓶一对,紫檀木镶云母屏风一座的象征摆设物件。后面备的都是前朝大家名画,笔墨纸砚,四季衣裳之类的礼。 姜鸾翻了半日,压根没有看到诸如‘百金’,‘五十金’的字眼,勉强搭边的只有一座两尺高的玉佛,明显是给她抄经礼佛用的,皇家内府御用之物又不能卖,失望至极, “都是表面光鲜的玩意儿,跟皇后娘娘那个人一样,都不来点实在的。” 姜双鹭在龙武卫的护送下,正好沿着长廊缓步过来,借着徐徐微风走进水榭,在水声蛙鸣里猝不及防听了一耳朵牢骚,噗嗤笑出了声。 她好笑地坐近栏杆旁,拿团扇挡着,附耳低声道, “听说拨下的三百公主府亲卫无钱修甲修兵器,丁翦将军求到了你的临风殿?二姊手头有些宫里逢年过节赏下的金簪子金钗子,拿给人融成了足金锭,装了小半匣子,没计入礼单,刚才直接交给你府上长史了。开府的头一年花销不小,你二兄当年开晋王府时也私下里抱怨过的。” 姜鸾原本没什么精神地趴在新刷了清漆的水榭栏杆上,闻言大为感动,扔了礼单,往姜双鹭这边一扑,小巧的下巴搁在姜双鹭肩颈边,抱着不撒手, “二姊,你这份心意阿鸾记着了。” 姜双鹭笑着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又有点心疼,“前阵子才见你气色好了些,脸上也有点肉了,最近怎么又瘦了?” 姜鸾:“哎,天气热,吃不下,心里存的事也多。” 姜鸣镝姜三郎今天跟随懿和公主过来,站着不远,听了个七七八八,过来凑趣说了句, “小兄今日登门,也带来了一份重礼。却不知得不得阿鸾的喜爱,能不能为阿鸾消愁解闷。 ” 姜鸾听他话里有话,斜睨过去,“该不会是三堂兄拿了几坛府里私酿的好酒,就来充重礼吧。” 姜鸣镝神秘地一笑,往岸边拍了拍手。 他今日特意避过了正堂众多宾客,直接把大礼从侧门抬到了后院,又抬到水榭旁边备用。 四名健仆扛起两个黑布大包袱,脚步沉重地走进水榭,搁下黑布包袱,行礼退下。 姜鸣镝起身,亲自把两个鼓鼓囊囊的黑布大包袱解开。黑布落地,里面赫然露出两个肤如凝脂、眉目如画的双胞胎美少年。 姜鸾:“……” “阿鸾,看三堂兄对你好不好。“ 姜鸣谪伸手一指那对美少年,啪得开了折扇,矜持地扇了扇。 “三堂兄今日的这份贺礼,是不是比皇后娘娘送来的劳什子屏风古画玉佛,更合阿鸾心意,为阿鸾消愁解忧?” “哎呀……”惊呼出声的却是懿和公主。她发了半天愣神,终于缓过来了。 黑色大包袱里装的那两名美少年,身上穿的比一层薄纱也没多少。姜双鹭久居深宫,哪里见过这种场面,顿时绯红了一张芙蓉面,指着姜三郎颤声骂, “你,阿鸾才几岁,怎的送她这等不正经的礼。” 姜鸣镝不以为然,“阿鸾已经行了笄礼,如今又开府了,怎的还把她做小孩子对待。” 他一番好意挨了骂,更觉得委屈, “好歹是同姓的自家宗室,哥哥说句实话。两位公主都是要选驸马的年纪了,京城里高门大姓的儿郎们,各个顶着天生的好皮囊,摆出一副端方清贵的模样,里头又有几个善茬?王家七郎是易近人的?卢家四郎是好相与的?谢家五郎是好说话的?哥哥今日挑了人进来,公主们见识多了美人绝色,才不会被乱花迷了眼,错付终身吶。” 懿和公主哑然片刻,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姜鸾拿起团扇掩了半张面,只露出一双翦水秋眸,从头到脚地打量姜三郎送来的‘重礼’。 这对双胞胎美少年看起来也是十五六岁年纪,小鹿般含羞带怯,眸光如水,身子弱不经风。 她打量完了,抿着嘴微微一笑,露出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三堂兄带来的贺礼,自然是极好的。三堂兄的心意,阿鸾也记住了。” 随即把岸边等候的长史淳于闲召来水榭,把懿和公主、姜三郎两人未上礼单的贺礼记录备用。 薛夺今日得了护卫懿和公主的差事,侯在岸边,他眼睛又尖,把里头穿着薄纱的两件‘重礼’看个一清二楚,嘴里无聊叼着的狗尾巴草都惊掉了。 这这这,京城里的公主,玩得忒花了…… 今早出来前,自家主帅还叮嘱他盯着公主府这边,开府当天莫要出了乱子。 裴显御下向来严厉,他若是知道这位公主甥女,在开府头一天收下了什么重礼…… 薛夺暗嘶了声,心想,公主如果姓裴,今天只怕要当场动家法。 淳于闲在岸边同样看了个清楚,比薛夺可镇定多了。 他极从容地进了水榭,展开开账簿,当场提笔记录在册: “懿和公主赠开府贺礼,十斤足金; 姜三郎君赠开府贺礼,两口饭桶。” 记好了,又从容递给姜鸾复查。“公主觉得如此记录可好?” 姜鸾一眼看见“两口饭桶……”被呛得咳了声,摆手,“行了,你的谏言我看到了。把三郎的重礼抬下去吧。” 精挑细选的重礼用黑布大口袋重新扎起来,四个健仆原样扛走,姜鸣镝惋惜地连连摇头,就差说暴殄天物,最后着重提醒了一句, “这对双生子除了容色好,会看眼色,性子也极和顺,比什么卢四郎、谢五郎之流乖巧百倍。阿鸾若是这几天见了四大姓的郎君们,说话不得劲,和这两个双生子说说闲话,令阿鸾心情开怀,小兄这份礼也不算白送了。” 姜鸾摇了摇团扇,“三堂兄有心了。” 旁边的懿和公主却纳闷地问,“听你说了几遍的卢四郎,谢五郎了。他们和阿鸾又有什么关系,怎的一遍遍地提他们两个。” “这个嘛,”姜鸾不甚在意地自己说了, “之前在宫里相看郎君小像,我提了他们两个几次,大约是被人记住了,闲话传进了三堂兄耳朵里。” 懿和公主似乎明白点了什么,露出要笑的神色,正要调侃妹妹几句,姜鸾漫不经心地又接了句, “三堂兄是个聪明人,对我便只提‘卢四郎,谢五郎’。之前的那句‘王七郎’,三堂兄又是对着谁说的?” 姜鸣镝干咳了声,“这个么……” 他看了眼懿和公主,一句‘口误’还未出口,懿和公主已经倏然红了脸。 正值韶华的美人,袅袅婷婷,斜倚栏杆,忽然间红晕满颊,颜色胜似夕阳晚霞。 姜鸾摇了摇团扇,狡黠地笑,“哎,二姊。我们说了些什么,你怎么就……” 懿和公主红着脸骂,“满肚子心眼的小丫头,别记挂我,记挂着你的‘卢四郎,谢五郎’去!” 姜鸾半真半假地笑,“哎,我这两个都是靠不住的,还不如三堂兄送的那对双生子乖巧。二姊那个可是……” 今日开府遭逢的第一个意外,就在这个时候禀进了水榭。 淳于闲匆匆赶来回禀,今日的第二位贵客登门了。 “这位贵客还需公主去正堂迎一迎。”淳于闲如此说道。 秋霜和白露拢起水榭两边的薄纱,姜鸾示意淳于闲去水榭外说话,问了句,“什么样的贵客值得我撇下二姊去迎他?” 淳于闲慢吞吞地答,“这位贵客是我们并未下请帖的。前几天臣属还特意登门解释过不下请帖的缘由。” 姜鸾突然有了个不太好的预感,“等等,该不会是——” “就如公主所想。”淳于闲道,“晋王殿下亲自登门,送来贺仪。” 作者有话说: 【头顶香煎鳕鱼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2525522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中客 15瓶;32525522 13瓶;此刻安然 4瓶;拖延症晚癌患者、找好文找到秃头、咦咦咦、夕夕、天啦噜、1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晋王登门事先并未知会, 轻车简从到了麒麟巷公主府门外时,姜鸾还在水榭陪二姊。 一天最热的时辰已经过去,西斜的日头已经不像晌午时那么酷热, 宾客来得更多,请来的乐伎正在正堂献艺歌舞。隔着远远的院墙和水面, 依稀可以听到前院的热闹丝竹声响。 淳于闲准备的宴客章程早就搁在姜鸾的案头上。现在这个时辰,正堂那边已经撤了各式看食[1], 除了全天供应的消暑冰饮子, 还上了凉酒, 冰镇樱桃和甜瓜,各式冰酥酪, 晚上那顿正式宴席开始准备着要上头道菜了。 姜鸾身为主人,总归要在宴席上露个面, 说几句场面话的。 她亲自陪着水榭这边的二姊, 准备过一会儿便换套衣裳, 去正堂露个面。 晋王姜鹤望便在这时踩着斜阳长影,一身简朴低调的宝蓝色亲王常服, 头戴金丝冠,只带了十余名亲随,下马踏进门来。 “来得仓促,咳咳, ”晋王久未出门, 脸色显得苍白了许多,人又瘦了不少,看起来确实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他捂嘴咳嗽了几声, 对门边目瞪口呆的迎客管事道, “未曾提前知会。咳咳……记下, 贺仪百金。” 沉甸甸的沉香木盒交给迎客管事手中。 不只是门外的迎客管事,此刻正堂里等待主人出面的宾客们,都被这位不期而至的贵客惊住了。 片刻沉寂后,正堂里的所有宾客同时起身,争先恐后围拢过去。 “晋王殿下!” “许久未见殿下亲面!殿下身子可好!” 在水榭听到消息的时候,姜鸾的衣袖不慎拂过几案,翻倒了茶碗。身边几个大宫女急忙擦拭衣裙上沾染的水渍。 “二兄怎的来了?我连帖子都没发给他!” 懿和公主倒是欢喜得很,“许久不见二兄了。听说他病了许久日子,或许是最近病势大好了?阿鸾,我们快快迎出去。” 姜鸾坐着没动,雪白贝齿不自觉地咬起粉色指甲, “这时节……他不该来。圣人厌恶了我和二兄,今日我开府,原本就引人注目,他更应该韬光养晦才是。他不该来。”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懿和公主不解地问,“就算当初起了些龃龉,但阿鸾都被放出宫开府了,没道理圣人还揪着二兄不放呀。” 她柔声劝慰,“阿鸾莫怕,都是天家骨肉,血脉相连的兄弟姊妹,圣人当初骂也骂过了,罚也罚过了,总不能记恨一辈子的。” 第38节 姜鸾多没说什么,只抿嘴笑了下,拿起团扇摇了摇,“希望如二姊吉言。” 人来都来了,再说什么也无用,她当先起身,亲自引着二姊去前院正堂。 晋王姜鹤望所在的地方很好找。 人最多的地方,围在中央的那个便是。 晋王今日带来的亲随人数虽少,却各个都是王府心腹。不止王府护卫指挥使亲自来了,手按刀柄、目露警惕地左右巡视;还带来了晋王府里两位善谋断的文士,被晋王尊称先生的两位亲信幕僚,此刻也站在人群中,与周围宾客攀谈着。 姜鸾和懿和公主联袂出现在正堂外,引起另一波的寒暄见礼。 “二兄!”姜鸾见了面就数落晋王,“你怎么来了。我连帖子都没给你发!” 晋王姜鹤望捂着嘴咳嗽了几声, “我还以为你开府的日子推迟了,特意问下去,才知道,咳咳……开府这么大的事,你竟不给我发帖子!” 姜鸾理直气壮,“我撤了给晋王府的帖子,就是不想你来。身子不好就在府里养病,病歪歪地硬撑着过来做什么。” 她带头把人往门外撵,“你带这几个人就敢出来?赶紧回去。” 姜鹤望气恼得脸都红了,“一个个都不许我出门,本王是病了,但本王得的又不是什么不治的绝症!” 旁边围观的众多文武勋贵大惊失色,迭声地道,“殿下慎言,还请珍重贵体,好好养病哪!” 兄妹俩互相数落着出了正堂,李虎头带着数十公主府亲卫隔绝了跟随的人群,晋王眼看左右清净了,把刚才半真半假当众做戏的那套收起,压低嗓音说了实话: “圣人若是想要我这条命,早就要了。如今我活得好好的,你又顺利开了府。阿鸾,我觉得我们想岔了。我想进宫请罪,把三月里的事说开了,早日在圣人面前消除兄弟隔阂。” 姜鸾:“……”她得缓一缓再说话。 她怕一张嘴,直接把这位二兄给骂到地里头去。 “请罪就能消除隔阂?” 她反问,“圣人脸上那道伤疤,身上瘸了的腿呢。圣人心结难解,难道要我们每人自毁面容,再一人断一条腿?” 姜鸾边说边摇头,“二兄,圣人心不宽。想想你当日两仪殿差点撞柱的局面。这几个月我在宫里也不算顺利,勉强自保而已。如今看似风平浪静的,谁知道一个不留神,背后会起什么风浪。今日我开府,人多眼杂,二兄实不宜露面,赶紧早些回去吧。” 姜鹤望摸了摸完好的额头,有些犹豫不决, “当日被几个御前内监拦下了,其实也没撞着柱子。王妃说的话和你差不多,但王府里几位先生意见不一,尘先生和张先生都觉得以养病的借口蛰伏过久,显得过于怯懦,于名声未必是好事,劝我出来探探风向。两位先生说得对,总不能一辈子躲在王府里。阿鸾,莫要拦我。” 姜鸾:“……” 劝说不成,晋王今日是决意要探探京城最新的风向了,他又转身回了正堂,重新和宾客谈笑起来。 姜鸾站在庭院廊下,并未急着回去。 团扇遮掩住她大半张面孔,只露出两只乌亮眼眸。 “淳于闲。”她唤来跟随的长史,“二兄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你怎么想。” 淳于闲走上两步,望着人群中央谈笑的晋王,轻声回禀, “晋王殿下的想法不难猜。晋王殿下当日入宫受斥责,是为了城下射伤龙体的重罪。但公主后来把主责担了过去,晋王殿下就从主犯变成了胁从。” “你的意思是说……我这个主犯尚且无事,更何况二兄只是个胁从。本宫出了宫,开了府,晋王府的谋士们感觉风头过去了,堂堂亲王,总不能一辈子躲在王府里,便劝二兄出来试探风向?” “公主说的不错,确实是试探。”淳于闲点头肯定, “圣人的想法,只有圣人自己心中知。” 姜鸾在廊下摇着团扇,心思有些烦乱,“他是风口浪尖上的人。他来我这处试探风向,却不知道京里多少人要试探他的口风。” 她吩咐淳于闲,“二兄应该会留下吃席。今晚的宴席多准备些,说不准原定明日登门的四大姓今晚就要来了。” 懿和公主眼看着情形不太对,走近过来,犹犹豫豫地道,“日头西斜了,要不然,我先回宫去?” “二姊别急着走。”姜鸾满腹烦闷的心思暂且抛开,把姜双鹭拦下了。 “四大姓的郎君们傍晚说不定都要过来。二姊难得出宫一趟,索性留下来看看王七郎吧。” 懿和公主红着脸抬手敲了她一记。 “好,不急着走。”她扬着修长的脖颈道,“本宫也要看看卢四郎,谢五郎都是什么品貌。” “看看王七郎就好。”姜鸾摇了摇团扇, “另外两个别看。金玉皮囊之下,越看越堵心,真的。” ————— 裴显这天难得无甚大事,提早出了宫,归家路上天色还亮着。 “今天汉阳公主开府,京城各家都忙着送礼。我们府上的礼已经备好了,打算明早送去麒麟巷。” 何幕僚骑马跟随在身侧,低声感慨,“还是开府好啊。那位出了宫,耳边清静了许多。” 裴显略微一颔首,表示听见了。 心里却不由想起了前几日紫宸殿外正撞上那位的场面。 当时,她穿了身缂丝的百鸟朝凤裙,在夏日的细碎阳光里转了两圈,绚丽变幻的纤薄裙摆在明亮光线下扬起,虽然料子看着就不经用,一根细枝就能钩破的样子,确实是极好看的。 什么样的人,挑什么样的衣裳。 那条一见便质地名贵的百鸟朝凤裙,跟她的主人一个样子,精致,矜贵,娇气,极不好伺候。 裴显的唇边浮起一丝极浅淡的笑意。 但那丝浅淡的笑很快便消失了。 他想起了那日长廊中短暂的碰面之后,之后入殿面圣的场面。 他面禀的头一件事,是兵部尚书卢望正,常年吃巨额空饷,隐瞒京畿兵力不足之事,直接导致太行山下御驾大败的事。 圣人果然勃然大怒,口口声声要诛了卢望正此贼,把他处以腰斩之刑,他的儿孙们也要一同枭首正法,以儆效尤。 裴显又把近日查明的范阳卢氏十宗大罪禀了上去,卢望正的口供确凿,签字画押的供状附在奏本最后。 圣人听完,看过卢望正的供状,却沉默了。 “让朕想想。”延熙帝只如此说道,便把写明卢氏十宗大罪的奏本合上,放去旁边。 事实确凿,不了了之。 裴显告退前,不冷不热地在御前道了句, “整根都是病木,却因为根深蒂固的缘故,不敢拔除,放之任之?臣愚钝,看不出此乃治国长远之道。” 延熙帝心浮气躁,冷笑了一声,“拔除了百年巨木,空出来的坑,哪家填补上?你河东裴氏?裴显,你依仗着外戚的身份,在京城跋扈行事,朕忍你许多次!莫要得寸进尺!” 裴显抬手拂去衣袍微尘,从容道,“臣若是当真跋扈,陛下从户部调来修缮宫室的巨额赋税,还能安然放在内库里至今?” 整个时辰的闭门议事,又是不欢而散。 裴显沉思着,策马在朱雀大街上慢行。 往南过去两个坊,前方就是兵马元帅府。 宽达百丈的宽阔京城主街,平日里从早到晚都畅通无阻,今天顶着夕阳余晖,前方车水马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骏马嘶鸣声不绝,街道竟被车马长龙塞住了。 “嗬,好大的阵仗。” 何幕僚咂舌,“看方向,都是往麒麟巷公主府送礼去的?我等小看了这位公主殿下呀。督帅请看。” 何先生抬马鞭指向前方不远塞在路中央的马车,“看族徽,必是王氏的嫡系郎君亲自登门送礼。” 又抬鞭指向令一处动弹不得的马车,“咦,卢氏族徽。卢望正犯了事,至今仍拘押着,卢氏嫡系怎么还敢光明正大的出来。” 裴显勒停住马,盯着夕阳映照下的卢氏族徽看了一会儿,松了缰绳,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骑马毕竟比马车方便许多。 一行十余骑骏马越过堵塞道路的许多马车牛车,往前缓行。 夏日的傍晚燥热不散,许多堵在中途的郎君受不得车厢暑热,纷纷弃了车,改为骑马。 裴显往前行了数十丈,看见前方路边停了辆谢氏族徽的马车。谢澜刚好从马车里出来,仆役牵过一匹高大健壮的骏马,谢澜撩袍上马,从管事手中接过礼单,放入怀中,弃了车驾,径自打马往麒麟巷方向去了。 裴显若有所思地盯着谢澜的背影。 “谢舍人不是凑热闹的性子。公主府出了什么事,引得他亲去?” 几人勒马凝视的同时,薛夺麾下一名龙武卫正好从长街另一边飞奔过来,迎面见了裴显,面露喜色,奔过来行礼,“薛二将军有消息急传督帅。” 随即附耳吐出八个字,“晋王登门道贺开府。” 何幕僚倒吸一口气,重新打量眼前的车马长龙,“难怪,难怪。” 他又喃喃道,“晋王从四月入宫了一趟,回去王府就告病至今,如今两个多月了……是该出来探探风向了。” 裴显的唇边挂起凉薄的笑意。 “晋王莽撞了。他不知平卢节度使谢征,此刻就在宫里觐见圣人?谢节度带了五百亲兵入京,数目虽不多,但围个公主府,拘走一两个人是绰绰有余。” 何幕僚扯着袖子扇风,“确实是莽撞了。有没有可能是,晋王府撒出来的耳目不够多,并不知道谢节度今日在皇宫里觐见。” “有可能。”裴显颔首,“谢节度进宫并未惊动太多人。” 谢征此人行事极为低调,除了第一次入京觐见时动用了节度使旌旗,亲兵披甲随行;以后几次觐见,都轻车便服入京,随行亲兵也散在入城的百姓之中,出入得无声无息。 若不是裴显自己掌着皇宫防务,谢征出入宫门都会报上来,普通探子根本难以察觉,圣人在半个月内,连召了谢征四次。 何幕僚向裴显进言,“督帅,晋王出来探风向,各家也去探晋王的风向。那我们……是去凑个热闹呢,还是两边都不理会,看他们的热闹?” “京城难逢的大热闹,怎能错过。自然要去。” 裴显催马往前走了几步,绕过堵塞大街的车马长龙, “汉阳公主出宫开府,原以为从此耳根清静了,没想到当天就惹来一场大热闹。靠她新拨下的三百公主府亲卫,自家门开几处都认不清,想镇住各路人马不容易,想出事倒是容易得很。” 他勒马吩咐亲兵,“你们回去府里一趟,把准备好的贺礼取来,我今日亲自送去。” 何幕僚摇着袖子擦汗,“说起来,督帅当初就不该认下这位公主甥女。虽说太后娘娘是汉阳公主的嫡母,但毕竟又不是连着血脉的血亲,跟咱们裴氏隔了一层。亲戚议得勉强,事还多。” 裴显沉默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他想起了当初临风殿里按头认亲的前因后果。 谢澜自从去了两次临风殿,就再也没有踏足后宫一次,连谢皇后的椒房殿也不肯去了。 “亲戚必须得议。”裴显淡淡道, “有这层舅甥关系在,她当面喊一声‘舅舅’,好歹还能弹压着胆大妄为的小丫头,不要乱起歪心思。” 作者有话说: 【1】看食:古代宫廷宴席上以观赏为主的摆盘 【头顶马卡龙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霏霏雨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lpitate 100瓶;南宁,苹果、霏霏雨来 30瓶;那年夏天 15瓶;666666 10瓶;蒹葭 4瓶;小铃铛、48757306 2瓶;柠檬树、灭霸本霸 1瓶; 第39节 第32章 麒麟巷开公主府, 谢澜家中的管事早已备好了丰厚的贺仪。 自从谢澜入了中书省,族中在靠近皇宫的安兴坊购置了一处清静宅子单独给他,他的私印可以直接从族中支取开销, 这是谢氏族中崭露头角的郎君才有的待遇。 谢澜再三斟酌,要不要亲自送贺仪去公主府。 裴显昨日入宫觐见, 君臣闭门谈了整个时辰。谈的是什么,连他这个天子近臣都毫无头绪。 谢澜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卢望正至今被扣在兵马元帅府, 看管他的都是裴显麾下的死忠亲信, 其他势力渗透不进。 卢望正有没有被刑讯, 吐露出了什么,是不是如裴显所说的那样, 供出了足以把卢氏连根拔起的关健要害,都是未知。 京城这几日看似风平浪静, 却处处像是山雨欲来, 平缓水波下隐藏着巨礁。 汉阳公主和裴督帅认下了舅舅和甥女的亲戚, 最近相处得似乎不错,裴显为姜鸾发兵围了宗正寺, 宗正卿拖了两个月的公主府份额被迫吐了个干净。 公主府开府,他若亲自登门送礼,姜鸾必然要面见他的,或许可以探些口风。 但圣人极厌恶这个妹妹, 冒险登门祝贺, 说不定会被圣人迁怒。 谢澜做出决定的时间比他自己预想得要短得多。 因为小厮快马送来一个大消息: ——晋王出府了。 称病不出王府长达两个半月后,头一次公开在京城亮相,亲自登公主府, 给幼妹送来贺仪。 消息传来后, 谢澜吃了一惊, 立即起身更衣。不多时便上了马车,直奔麒麟巷汉阳公主府。 京中耳目众多,消息不胫而走,短短时间便传遍了各处高门。 几乎同一个时间,四大姓的郎君但凡接到开府请帖的,都在家中更衣,熏香,匆忙备车,直奔汉阳公主府。 烈日炎炎,车马如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连坊门都进不去,直接堵在了大街上。 谢澜:“……” ————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映照在麒麟巷,公主府朱漆大门的六十三颗鎏金铜钉熠熠生辉。 京里各处勋贵高门的宾客络绎不绝,四大姓的郎君们联袂而来,淳于长史带着四名主簿和十余名管事四处张罗招呼贵客,忙得脚不沾地,折算礼单价值的账册下午时还空了许多页,如今已经记满了满满一本子。 姜鸾坐在四面通风的水榭里,隔着一道池子,岸边竹林掩映的曲水流觞庭院陷进了暮色里。 暮色下的庭院陆续进了许多郎君,或坐或卧,仆从四处忙碌掌灯,原本安静的水面喧哗起来。 同坐在水榭里的懿和公主不安地侧了侧身。 “四大姓的郎君们……”她小声问姜鸾,“都在对面的曲水流觞庭院里了?” “有一个算一个,都搁那儿了。”姜鸾翻着新送来的记账册子,随口道, “我这处宅子太大,不少地方还没修葺,只有对面那处庭院修好了,还算雅致,能安置人。对面那些眼高于顶的郎君们就算不满意,也再没有第二处了。” 不知看到了什么,翻阅的手突然一顿,牙疼般的嘶了声。 “怎么了。”姜双鹭吃惊地问。 “裴小舅来了。”姜鸾盯着最后一页新填的记录, “借着送礼名义,发了五百兵。礼送到了,兵不走,把守着公主府门外,号称护卫贵客安全。” “哎哟。” 对于这位太后娘娘家族出身的外戚,姜双鹭耳闻已久,并未亲见过,露出极为担忧的神色, “我听说他曾发兵围了李相的府邸,把李相拖去户部衙门,强征走了许多军饷,是个极不好说话的角色。他今日突然调了许多兵马过来……来者不善?” “这倒不至于。我穷得很,裴小舅也知道的。他不至于来搜刮我这处。” 姜鸾指尖的指尖点在最末一页,对着裴显送来的礼,一阵无语。 “不管他发兵要做什么。但既然是登门祝贺,好歹要用心准备贺礼吧。他倒好,直接把上次从我这儿拿走的十斤金铤给送回来了,金铤上晋王府的刻印都还在。真是……难以形容的舅甥情谊。” ———— 九曲栏杆联通的岸边,薛夺抱胸靠着竹林。他今天领的是宫里护卫的差事,目光警醒,始终未离开懿和公主左右。 一个禁卫沿着池边小跑过来,附耳说了几句。薛夺突然跳起来,把红缨头盔套上,整了整盔甲,喝令龙武卫守好懿和公主,自己直接跑了。 水榭这边,姜鸾看在眼里,笑指给二姊看, “毕竟是玄铁骑出身的嫡系,听说他家主帅发兵的消息,感觉不太对劲,跑过去问了。” 姜双鹭脸上的担忧之色更重,“阿鸾,我心里不安。天色已晚,我、我还是觉得该走了。” 隔着水榭外的几层薄纱,姜鸾抬手点了点对面竹林掩映的曲水庭院。 “四大姓的郎君都不怕,一个个安之若素地入席落座。二姊又怕什么。” 不知哪家郎君自带了琉璃灯,错落放置在庭院四处,映照得周围纤毫毕现。 又有不知哪家带来了众多美貌婢女,在庭院里点起提神醒脑的冰片香,四面齐齐打扇,香汗淋漓。 一名穿戴银霜色广袖襕袍、眉目疏朗的郎君刚好缓步进来,被众多儿郎起身簇拥在中间,左右致意,含笑寒暄,举手投足间意态风流。 姜鸾隔水遥遥看着。 “啊,那个是不是‘冠绝京华王七郎’?人品不知如何,长得确实不错,真人比画像里好看许多。二姊怎的不看?” 姜双鹭的脸上早晕起红霞,视线挪去旁边。 姜鸾不满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别只顾着害羞了,心里越在意的,越要看仔细了。姜三郎有句话说得对,莫要被乱花迷了眼,错付终身。妹妹修个庭院不容易,机会难得,二姊赶紧看清楚了。” 姜双鹭起先只不应声,被催得无法了,叹息道,“阿鸾说得太远了,什么乱花迷眼,什么错付终身。我的终身哪里是我自己能决定的。” 她还是不肯看竹林庭院,视线幽幽地盯着暗色天幕下的莲湖池子, “你如今好歹是开府了,从此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我十六了,比你还大一岁,也没人提开府的事,也没人提驸马的事,倒像是把我这个大活人给忘了。今早椒房殿突然召我去,我还以为皇后娘娘终于想起我的事,要替我谋划了,欢欢喜喜地过去,你猜怎么着。” 姜双鹭勉强笑了笑,“皇后娘娘不想来,托了病,打发我把她的贺仪送过府。原来她不是忘了我,而是懒得理会我的事。支使我办事的时候才想起我了。” 面上虽然笑着,眸中却雾气涌动,泪湿盈睫。 懿和公主哭了,姜鸾也想起了宫里许多不甚愉快的经历。 “虽然大家都说长嫂如母,但长嫂不待见小姑子,也算是大家族里的寻常事。二姊别伤心了,你在我面前哭,只有我难受,圣人和椒房殿那边还是不痛不痒的。……别哭了二姊,哎。” 她烦恼地摇了摇团扇,扬声吩咐下去,“庭院那边新入座的可是王家七郎?来人,召来水榭说话。” 姜双鹭吃了一惊,衣袖匆匆抹了下脸颊,就要站起躲避,但已经晚了。水榭四面通风,只有一条曲径栏杆通往岸边,哪里有什么躲避的法子? 片刻后,公主府内仆引着王七郎走近水榭。 隔着几层薄纱,两位公主影影绰绰显出身影,王七郎远远地停在水榭外的栏杆处说话。 王七郎出身京城四大姓之首的太原王氏,是王相王懋之的嫡孙,单字一个‘鄞’,富有才名,拒了朝廷几次征辟,不曾入仕。 姜鸾在水榭里抬高声音,“久闻王七郎大才,一首《上都怀古赋》万人传颂。七郎如今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胸中既然有情怀抱负,为何不入仕,为万民谋福祉?” 王七郎在水榭外行长揖礼,清朗回答, “听汉阳公主问话,便知公主尊崇儒家,是务实之人。鄞乃是崇虚之人,已知世间虚妄,又何苦济济蝇营。鄞将此身寄于山水清谈之中,只求一窥大道,俗世于我有何干?道不同,不相为谋。公主恕罪。”再行长揖礼,径自离去。 懿和公主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在宫里见过的外臣也不少,但都是官身,再无这般清高人物。 姜鸾被当面顶撞了一通,倒不生气,只是感慨, “好一句‘俗世于我有何干。’王七郎不是清高,他是真把自己当下凡的神仙了。王相是个极有才干的能臣,怎的家里教养出这种脚不沾尘的儿郎。” 懿和公主目光迷茫,依旧盯着王七郎走向竹林庭院的背影,姜鸾看在眼里,想了想,继续吩咐下去, “卢家四郎也来了?召过来说话。” 隔着几层轻纱,对面庭院里掀起隐约的骚动。 片刻后,一名身穿正朱色织金窄袖锦袍、绯色罩衫,面如冠玉的十八九岁少年郎君站起身来,隔着一道水面,旁若无人地大声应答, “今晚汉阳公主殿下开府,臣等奉父命登门送上贺仪,不去前院的正堂宴席落座,却被引来后院,两位公主端坐水榭,一个个单独相召。臣等不懂此间的规矩,斗胆敢问一句,莫非两位公主今晚相看驸马人选,下仆误将臣等引来此庭院?臣等才疏貌陋,不堪尚主,理应回避才是。” 懿和公主羞恼得脸色通红,“这是范阳卢氏教养出来的郎君?一张利嘴不饶人,可恨!” 姜鸾饶有兴致地听完,倒是嗤地笑了。 “对着咱们两个,卢四郎已经收敛许多了。当初他这张嘴可是把两年前的探花郎骂得没脸见人,自请离京。我听着,倒是比脚不沾尘的王七郎要更鲜活有趣些。” 她吩咐夏至,“送杯茶过去,给卢四郎君润润喉咙,他忒能说了。帮我转告卢四郎,他确实才疏貌陋,不堪尚主,两位公主都没有相中他。” 夏至忍着笑端起新砌好的茶碗,拨开水榭薄纱,走了过去。 卢四郎正沿着水榭曲径走来一半,被夏至拦住赐茶,差点被姜鸾的话气破肚皮,勉强按捺着喝了口赐茶,怒气冲冲地原路奔回去了。 他抱怨的声音不小,琉璃灯映得透亮的竹林庭院里更加喧闹起来,众多年轻郎君自发分成几群,簇拥着中心人物说话。 一处围着王七郎,一处围着卢四郎,还有一圈人簇拥着谢澜。 谢澜进来得无声无息,独坐在角落里,又穿了身深色广袖直裾,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若不是被人围在中间说话,姜鸾几乎没看见他。 懿和公主经历了两场,开始时的羞怯已经不剩多少,倒勾起了好奇心, “王七郎和卢四郎都见识过了,索性把谢五郎也召来说话吧。” 姜鸾望着对面的明亮庭院失笑,“谢五郎就不必了。他有官身,是圣人身边的中书舍人,在宫里常见的。我和他性情不大相投,他被我烦得不轻,我其实也不大想见他。” 懿和公主这下吃惊不小,瞪大了美目看自家妹妹, “如此说来,卢四郎和谢五郎其实都不入阿鸾的眼?那宫里的流言究竟是怎么传出来……” “嘘。”姜鸾眨眨眼,削葱般的指尖轻轻压住淡粉色的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传些流言也没坏处。” 懿和公主:??? 懿和公主摇动团扇,叹了口气,“阿鸾长大了,二姊如今也听不懂你说话了。罢了,天色不早了,今晚在阿鸾这儿也算尽了兴,再晚宫门要关,我走吧。” 姜鸾唤来了别处吃酒的姜三郎姜鸣镝,又知会了龙武卫,叫他们把不知在哪处蹦跶的薛夺给找回来。 姜鸾:“薛夺身上担着宫里护送的差事,人不回来,二姊不好走,再等等。” 过来回禀的那名龙武卫看起来脸熟,是从前在临风殿里戍卫过的熟面孔,说话没瞒着姜鸾。 第40节 “薛二将军尚未回来。但奉了我家督帅之命、带着五百兵正守在公主府门外的,是文镜将军。懿和公主如果急着回宫,要不然卑职等把文镜将军唤来,护送懿和公主回宫?” “哟,这可巧了。”姜鸾随意地道,“把文镜叫来吧。倒不必护卫二姊回宫,我是有事要问他。” 等候文镜过来的当儿,她在水榭里坐得无聊,索性吩咐赐下两琉璃盏的冰镇樱桃,光明正大地打量起对面曲水庭院的动静。 对面庭院里的郎君们一阵骚动。 水榭里两位未出降的公主,点名相看了两位京里品貌出众的郎君,又赐下两盏的樱桃,不容他们不多心。 王七郎必然是不受的。卢四郎窝了满肚子气,也坚决不受。一番避让推辞之后,其中一盏樱桃送到了谢澜的席前。 谢澜倒是坦然受下,托内仆送来水榭一句话,“谢阿鸾表妹赐下的樱桃。” 听到这句传话,姜鸾摇了摇团扇,笑出声来。 “你听听,在宫里时恨不得撇个干净,如今当着四大姓郎君们的面,倒是主动认下亲戚了。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撇清呢。” 另一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盏樱桃在席间来来往往,最后接下的是一位坐在角落处的身影,引来一阵议论。 那人坐在不起眼的庭院暗处,身材单薄,几乎隐在了灯影里,穿戴也中规中矩,在众多郎君中并未引起姜鸾的注意。 直到这回主动伸手,接下了樱桃盏,姜鸾才轻咦了声,问姜鸣镝, “三堂兄,那位是哪家的郎君?” 姜鸣镝探头看了几眼,沉重地缩回脑袋, “嗐,我当是谁,那不是崔四娘,如今崔氏的女公子吗。” “嗯?”姜鸾起了兴致,“如今京城里还有女公子?好久没听说了。” “京城里确实几十年没听说立嫡女公子的了。主要是因为世族枝繁叶茂,哪家没有几个嫡系儿郎,轮不到女公子撑立门面。” 姜鸣镝抿了口煎茶,继续说下去, “但崔氏不同,他们当初并未举族迁入京中,本家宗祠至今留在河东清河,京城这一支又重嫡庶。接连三代单传,这一代只有个嫡女。要么立嫡女公子撑立门面,要么京城的偌大家业就要归河东的旁支了。” 姜鸣镝抬手遥指对面,“崔四娘从小生得好,性子又爽朗,及笄那年,原本哥哥也动了心思的……谁想到最后去了钗环,改换衣冠,成了崔氏撑立门面的女公子,这辈子是毁了。” 摇了摇头,抬手抹了把眼角,看起来居然颇为伤感。 姜鸾隐隐约约想起一些旧事,又想不清楚。 “女公子又怎么了,我怎么记得,按祖宗旧制,撑立门面的嫡女公子虽然不能出嫁,但在家族里的身份与嫡长子无异,可以正经袭爵的。老了以后过继几个宗族里优秀的子侄为嗣子,身后一样有香火供奉,哪算是毁了呢。” 姜鸣镝连连摇头,“阿鸾如今年轻,只看到嫡女公子可以袭爵的好处。但女子一辈子不能出嫁,年轻时候不觉得,老了以后,看到当年中意的郎君儿孙满堂,自己孑孓一身,有几个能心甘情愿不生悔意的?撑立门户的嫡女公子,都是为了家族牺牲了自身一辈子啊。” 姜鸾团扇轻摇,优雅开口:“呸。” “年轻时中意的郎君,不管不顾嫁过去,你以为老了以后就会不后悔?万一年轻时眼瞎呢。” 姜鸣镝被噎了个半死,懿和公主在旁边笑得哽住。 姜鸾饶有兴致地望向对面庭院里自斟自饮、吃着樱桃自得其乐的崔氏女公子, “我倒觉得崔四娘胆识过人,可以交结。” 几人正说话间,一个矫健人影匆匆走近水榭,正是文镜。 “公主请勿多心。”文镜被召进水榭,开口第一句就辩白, “我家督帅临时调拨五百兵,只是看公主府今日登门的贵客太多,谨防今晚不要出事。公主不信的话可以移步正堂亲自去看,主要担着护卫职责的还是贵府的三百亲卫。末将的五百兵只是从旁协助,打打下手而已。” “你家督帅这么好心?” 姜鸾正在吃樱桃,嘴里鼓鼓囊囊地咀嚼着,“受宠若惊。简直难以相信。” 她丢下樱桃,起身道,“再过去正堂看看吧。” 秋霜和白露挂起四面纱帘,姜鸾出了水榭,沿着九曲步道过莲花池子,竹林边的长廊通往前院正门,送二姊出去。 隔绝水榭和曲水庭院的半亩竹林其实稀疏得很,从水榭可以清楚看见对面的庭院,庭院里的郎君们应该也可以清楚看见水榭这边。 喧闹的庭院忽然安静下来。 姜鸾慢悠悠地往前走,她们这边的一举一动不知牵动了多少人的眼,感觉众多视线从庭院方向交汇过来,她觉得有点意思,轻笑了声, “不愿尚主的是他们;公主出行,不错眼地盯着看的也是他们。这些郎君们从小教养的‘君子端方’我可没见着,只见着了‘口不对心’。” 懿和公主装作没听见,继续沿着池子边的青石小径行了几步,终究放不下心里牵绊,停步回眸,隔着稀疏竹林,望了眼通明彻亮的庭院,人群簇拥中如出尘孤鹤的王七郎。 不料王七郎竟也在遥遥地看她。视线极短一触,懿和公主立时受惊地转回头,目不转睛地继续前行。 姜鸾正侧身打量着二姊这边的动静,忽然一道视线极明显地盯过来,她立刻察觉了,顺着那道视线瞥过去,卢四郎站在人群中,目不转睛盯着她,露出吃惊的神色。 姜鸾在水榭里说话做派都毫不客气,卢四郎怎么也没想到,真人居然是个眉眼柔和精致、看起来极乖巧可人的楚楚美人。 姜鸾见了卢四郎瞠目的模样,眸光微转,瞬间猜到了他的想法,嗤地一笑,没搭理他,团扇掩住了半张精致面孔,转身继续往前,“走吧。” 没走出多远,薛夺喘着气从回廊另一头狂奔过来, “末将来迟,末将护送懿和公主回、回宫!” 薛夺这人虽然从了军,从前家里士族出身的习性还在,平日里喜欢端着,极少见他人前狂奔的狼狈模样。姜鸾看他满额头的汗,好笑地问了句, “薛二将军这是从哪儿急奔而来?莫非是你做错了事,你家裴督帅罚你了?” 薛夺恼怒道,“末将又不是文镜那小子,做什么错事!我家督帅方才召了末将去,说公主府的宅子太大,人手又不熟悉府邸,今日的防卫漏成了筛子,正堂贵客人多,怕不是要出事。吩咐末将带着李虎头四处重新布防,但凡有疏漏的角落都补了岗哨。末将绕着公主府刚跑了一整圈!” 姜鸾噗嗤笑了,“那可真是要谢谢薛二将军了。” 薛夺抹着额头热汗,“公主还是去谢我们督帅吧。都是督帅吩咐下来的。” 姜鸾没吭声,笑意盈盈地走出几步,这才问起, “你们布防,都布到哪儿去了。我在水榭这儿怎么一点都没瞧见?” 薛夺张口就道:“自然是贵客云集的正堂周围庭院,层层布防——”说到一半,见了姜鸾似笑非笑的神色,忽然感觉有点不对,话就停了。 “继续说啊。”姜鸾悠然道,“你们层层布防了前头正堂,倒把我这主人晾在水榭这儿,还把你这个护卫公主的中郎将给抽走了。你家督帅心里惦记的是我的安危呢,还是前头正堂里那些贵客的安危呢。他是不是忘了谁才是公主府的主人?” 薛夺哑然片刻,嘴里硬撑着,“挑危险处先布防总不会错。” 姜鸾漫不经心摇了摇团扇,感慨了句,“纸糊的舅甥情谊。” 作者有话说: 开公主府这个副本蛮大的,牵扯到不少后续,我慢慢写,大家慢慢看,争取几章内把这段写完哈~ 【头顶麻婆豆腐感谢投喂】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喝茶的鱼、一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太惨了 51瓶;黄姜圆 50瓶;素尺、瓶安喜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懿和公主站在旁边, 不安地扯了扯姜鸾衣袖, “别吵了。我真得走了。耽搁了宫门下钥的时辰,等下进不了宫门。” 她倒是提醒了姜鸾, “二姊别急着走。难得开府的大日子,真的耽搁了一会儿时辰也无妨。我带你去见见裴小舅。” 懿和公主有点怯, “你这个做主人的去见见就好。我和裴督帅不熟,还是不必去寒暄了……” “不是寒暄, 是认亲。” 姜鸾掰着手指和二姊算, “论起亲戚辈分, 他是太后娘娘那边的小舅舅。我在宫里已经认了亲,二姊也去认一个。” 懿和公主:“啊?” 薛夺:“……嗯?” 薛夺虽然不明白事情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跳到认亲上, 但自家督帅认了一个公主甥女,已经被坑得不轻, 还得认第二个? 薛夺试图阻止, “别, 督帅事多!懿和公主还是直接回宫吧!” 姜鸾哪里理他。 搀着二姊的手臂,沿着回廊往正堂方向漫步行去, 一边低声和二姊说明。 “如今我出了宫,二姊以后在宫里遇了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裴小舅虽然是圣人的母家嫡表亲,但做事有他自己的思量, 并不总是和圣人站一处的。皇后娘娘忌惮他。二姊认个亲, 以后好处很多的。” 懿和公主露出不解的神色,“什么样的好处。” 姜鸾:“比方说,等二姊认了亲, 今晚回宫迟了, 裴小舅念在舅甥情谊的份上, 怎么的也得替二姊开个宫门。一回生二回熟,下次二姊回宫又迟了,便可以自己找看守宫门的禁军中郎将,抬出裴督帅的舅甥情谊,叫开宫门。裴小舅在军里威望高,好用得很。” 懿和公主恍然大悟,“哦!” 薛夺表情一阵扭曲:“……” 姜鸾轻松地领着二姊往前走,“走,趁着时辰还早,认亲去。” 姜双鹭总感觉哪里不对,挣扎着要停步,“等等,我、我出来仓促,并未备下见面礼!我还是改天——” 姜鸾好笑地劝她:“二姊在宫里打赏惯了。虽说你是公主,他是臣子,但论起亲来,他是舅舅一辈的,哪用你备见面礼?该他给你见面礼才对。” 姜双鹭还是感觉不对,“那,裴督帅那边也未备下见面礼呀!” 这个姜鸾是过来人,有经验。 “裴小舅今日登门送贺仪,必然穿了身齐整衣裳,身上应该搭配了不少贵重物件,等下见面别客气,直接薅过来。他的兵马元帅府再穷,也不能昧了给你这甥女的礼。” “……”文镜的表情也扭曲了。 姜鸾说动了懿和公主,兴致勃勃地带着她往前走过一段长廊。正院歌舞丝竹之声夹杂着喧嚣说话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李虎头正在布防,擦着满头汗过来见礼,“公主!弟兄们重新布了一遍防,比早上严密了许多。” 姜鸾打量着四周防卫,“不错。薛二将军和文小将军协助的?” “正是。宅子太大,多有疏漏,多亏了两位将军帮手。” “宾客们可好?” “弟兄们轻手轻脚的,宾客们未受惊扰。” “裴督帅人呢。” “裴督帅沿着庭院转了半圈,指出几处疏漏,弟兄们补了防卫,督帅就进去正堂里赴宴了。” 李虎头说着往正堂方向一指, 第41节 “晋王殿下身份贵重,单独开了一席。裴督帅坐次客位,跟晋王殿下挨一起说话。其余宾客都不敢说话,在默默吃席。” “默默吃席”四个字太形象,姜鸾噗嗤笑出了声。 她抬手指了指庭院廊下的几处岗哨,“我看这些将士穿的甲,不像是早上随我出宫的三百亲卫?” 李虎头: “哦!那边是裴督帅带来的五百兵,咱们的三百兵在这边!院子太大了,咱们的三百兵不够,两边联合布的防。” “很好。”姜鸾摇了摇团扇,轻描淡写道,“真是亲如一家啊。” 李虎头是个憨厚人,还没听出不对劲,摸着自己的大脑壳,谦虚道,“两边都认识,从前都是禁中当值的,该当的,该当的。” 姜鸾被他给气笑了,“虽说拨进了我的公主府,李虎头,你麾下这三百兵还当自己是裴督帅的兵呢。今天运气好,裴督帅登门送礼来了。改天如果裴督帅登门来拿人,你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李虎头愣住了。 他终于回过味儿来,赶紧单膝跪倒谢罪,“末将不敢!末将拨进了公主府,就是公主的兵!公主指哪儿,末将就打到哪儿!” “这就对了。”姜鸾叹了口气,手里的团扇摇了摇,心累得慌。 “起来吧。先做一件事,把咱们府上的三百兵,和裴小舅的五百兵分开吧。” —— 李虎头出去一通忙活,片刻后,三百公主府亲卫全副披挂甲胄,肃然站在正堂四面廊下,把里面的宾客和外面隔开了。 姜鸾缓步走进正堂,一眼便看见了主客位独坐的晋王。 烛火下,晋王映出满额头亮晶晶的汗,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 侧边的次客位,放置着一处清漆长食案,一个竹席。 裴显唇边噙着常见的淡笑,盘膝坐在竹席上,神色轻松,眉眼舒展,看起来一副交谈得颇为愉快的模样,手里慢条斯理地拿刀切着一块炙羊腿。 丝竹声悠扬,歌舞曼妙,但满座宾客无人交谈,果然都在‘默默吃席’。 ‘默默吃席’的同时,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听主客位那边传来的时不时的交谈声。 “上次得见晋王殿下,还是在三月里了。后来殿下便抱了病。” 裴显轻松地切着嫩羊肉,“京城事多,一晃居然近三个月了。不知晋王殿下病势养得如何了?” 晋王捂嘴咳嗽了几声,筷子扒拉着瓷碟里的几根菜蔬,声线有气无力, “劳烦裴督帅挂念。病势反复,总不得大好。” 他今日借着送贺仪的机会,两个半月以来首次出了王府,原为了探一探京城的风声,决定要不要入宫请罪,能否顺利了结开春时和圣人结下的恩怨。 不料事态发展却大大出乎意料。 京里的世家高门闻风而动,争相登门,各个在言语间试探他的口风。 竟有些胆大的,当面问起他‘听闻殿下久病不愈,可有长久留京打算’,把晋王惊吓得不轻。 他一个已经有了封地的藩王,按规矩加冠后就要离京去封地,想要‘长久留京’,岂不是存了犯上的心思! 掌灯时分,裴显带着五百精兵突然登门,围着他旁敲侧击的贵客们同样被惊吓得不轻,一个个总算消停了。 但裴显本身又哪是好相与的! 晋王的警惕之心大起,按捺着不安,试探着回道, “今日汉阳开府,小王和这个妹妹从小亲近,今日才勉强拖着病躯登门。等小王回了府之后,或许还要继续养病。” 裴显仿佛没有听出晋王言语的旁敲侧击,完全没接‘回府之后’的话茬,和他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正巧,圣人也告病一两个月了。同样是病情反复,病时不见外臣。京城今年混乱得很,三省六部运作得艰难,朝野翘首等待力挽狂澜之人。但圣人和晋王殿下却接连抱病。我大闻朝时运不济啊。” 晋王干巴巴地笑了笑,捂着嘴开始咳嗽,咳得更加情真意切了。 就在这尴尬时刻,姜鸾带着懿和公主迈进了正堂。 晋王眼前登时一亮,姜鸾的到来,对他简直是一根救命稻草。 正堂大片热闹的寒暄行礼动静中,他忙不迭地扔了筷子,起身道,“阿鸾来得正好,二兄身子不适,正打算请辞——” 裴显在旁边不冷不热地道了声,“汉阳公主这个主人刚来,晋王殿下便要走?满堂宾客翘首望着晋王殿下,好歹多留几刻钟,多说几句话再走。” 晋王满额头都是汗,递过来一个求救的眼神,咬着牙坚持, “身子不适,现在就得走!” 姜鸾看他已经撑不下去,丢过去一个眼神,示意他带人赶紧走,自己缓步走到裴显面前,轻松地打招呼, “好久不见,裴督帅。” 裴显放下切羊腿的小刀,擦了擦手,起身见礼, “两位公主安好。” 眼角里瞥见溜之大吉的晋王,裴显饶有兴味地勾唇,正要出声阻拦,姜鸾抢先一步,笑吟吟开口, “裴督帅今日好大的威风。” “嗯?”裴显顿了顿,视线转回来。 “带了五百兵登门,吓得满堂宾客安静得鸡子儿似的,二兄望风而逃。裴督帅,送贺仪就送贺仪,带那么多兵来做什么。” 姜鸾的唇角细微翘起,“我还当要围了我的公主府拿人呢。” “公主多虑了。” 姜鸾挡在案前,裴显便不好再盯着晋王那边,注意力集中转过来, “京城如今算不上稳当,人带多点,遇上的事便少点。裴某带了五百兵登门,公主府今晚歌舞升平,贵客们安安稳稳地吃席,规规矩矩地说话,无人生事,便是好事。” 门外晋王急匆匆奔出去的背影已经看不清了。 裴显无声地笑了下,抬手指向主位。 “行了,晋王殿下已经走远了,公主也别掰扯了。裴某想留下谁,他走不出这个庭院去。刚才不过是极少见到晋王殿下,一时兴起,彼此寒暄几句罢了。公主有话直说,无话去入座吧。” “裴督帅说得透彻。” 姜鸾一拍手,带着懿和公主入座,正堂里重新布了席位。 主位和主客位彼此相隔不远,方便说话,和正堂的其他宾客席位拉开一段距离,放下竹帘阻挡窥探的视线。 两边重新落座,姜鸾换了称呼, “那阿鸾也不藏着掖着了,确实还有些话说。这是我二姊。不论从前有没有见过面,今日算是正式认识了。” 裴显客气有礼地寒暄,“懿和公主。” 懿和公主更加客气敬畏地寒暄,“裴督帅。” “两边换个称呼。”姜鸾坐在主位上,晃了晃食案上的金杯,示意随侍的白露倒酒, “裴小舅,你是太后娘娘家里的兄弟,正式论了辈分的小舅舅,当初赐了长辈礼的。这是我二姊,你也论个亲,赐件礼吧。” 裴显:“……” 他明白姜鸾今天带着懿和公主入座的意思了。 裴显扯了扯唇,露出一个淡笑,下句话刻意用了敬称。 “太抬举裴某了。裴某区区河东外戚出身,认下汉阳公主这位甥女,已经用完了三辈子积下的福气。臣哪有多余的福气,再认个公主甥女?” 话虽说得客气,拒绝的意思明显。 懿和公主的脸颊泛起微红,不安地应答,“裴督帅说的是,今日冒昧了——” 姜鸾单手支颐撑着食案,细白的指尖拨弄着金杯, “认一个也是认,认两个也是认。裴小舅,今天是我开府的好日子,我就只有这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以后再没有其他事了,你应不应。” 裴显丝毫不肯退让,“在京城认个公主做甥女,平白多出许多事来,日夜不消停。裴某吃一堑长一智,心里有点不安稳。” 姜鸾听他那句‘日夜不消停……’想通了关窍,弯着眼睛笑了。 她换了个姿势,散漫的盘膝坐姿换成了极端正有礼的跪坐,双手放在膝头,规规矩矩地直身说话, “二姊比我乖巧多了,多认个甥女不麻烦的。最多也就像今夜这般,回宫迟了,托小舅的面子开个宫门。以后姊妹想念彼此了,托北衙禁卫传个信之类的小事。” 裴显似笑非笑地看她。 有姜鸾这个前车之鉴在前头,他绝不肯轻易松口。 “阿鸾别用言语磨我。小舅耐心好,轻易磨不动的。” 姜鸾才没那么容易被几句话劝退,索性亲自斟了两杯酒,起身到对面,自己拿一杯,递过去一杯, “巧了,阿鸾耐心也极好的。” 裴显接了酒,却不喝,手指在长案上轻轻敲着,视线睨过对面的懿和公主。 “懿和公主看来是个乖巧的。但阿鸾表面看起来是个更乖巧的。臣当初一时大意,认了个甥女,被折腾得不轻。却不知懿和公主以后半夜叫开宫门,会去何处,见何人。” 懿和公主早就绷不住了,红着脸道,“都是阿鸾胡闹,裴督帅莫要放在心上。我平日压根不会半夜进出宫门的。”说着轻拍了下姜鸾的脑袋,就要起身。 姜鸾把她反手拉住了。 “娇养深宫的女儿家,无事怎么会半夜出宫呢。”她这回收敛了笑意,正色答了一句, “——无非是被逼到绝路的时候。不瞒裴小舅,我如今出来了,只留二姊独自在宫里。我不安心。” 裴显有些意外,夹菜的长银筷停在半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之前看不出,你倒是看重姊妹情谊。” 他抛下一句话,把姜鸾给他的那杯酒喝了,若无其事地继续喝酒吃席,还是不肯松口。 姜鸾倒也不急,招呼姜三郎也入座。三个姜氏宗室一个外戚,几人一边吃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 又一位意料不到的不速之客,是亥时前后登的门。 当时晋王已经匆忙离开,满堂宾客也跟着走了大半。 留下的许多宾客,都是想要和裴显搭话攀交情的。人虽少了不少,但还是有数十人,四大姓的郎君们也有大半没走。 歌舞翩翩,丝竹乐音不绝,簇拥着主位的两位公主,一位兵马元帅,场面还是颇为热闹。 正堂外传来一阵狂奔的脚步声。 沿着廊下狂奔进来的,居然是行事向来平和淡定的淳于闲长史本人。 淳于闲从大门外一路奔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撑着膝盖,喘得仿佛漏气的风箱。 “公、公主,”他喘匀了气回禀,“平卢节度使,谢征谢节度使,带着贺仪登门道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