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3·黑月之潮(下)》 第一章 源家次子 座头鲸人生中第一次想到了要退休,要告别他视为生命的牛郎事业。因为今天的麻烦实在是太大了,大到高天原可能得关张。 “你们还不知道我的厉害!我要拆掉这间店的招牌,叫你们滚出新宿区!”肥婆怒吼着,像头喷火的暴龙。 全体牛郎站成一排,鞠躬不起,座头鲸打头第一个。 都怪BasaraKing和他的朋友们。 昨晚肥婆和闺蜜们包下三楼的“夏月间”,点名要BasaraKing和右京陪酒,为了凑数还拖上了小樱花。座头鲸担心老板的禁脔被推倒,跑步前去汇报。 一周以来老板们始终住在秘密办公室里,岂止深居简出,简直足不出户,只靠座头鲸送到门口的方便食品为生。换作别人花费重金买下一间奢华的夜店,肯定要盛装登台跟客人们见见面,宣布自己对这间店的所有权,可老板们似乎不希望店里的人知道她们的存在,下到服务生上到牛郎,店里的人还都以为座头鲸仍是这里的主人。座头鲸不清楚老板们的用意,也不敢打听。 推开门的时候座头鲸被那香艳的场面给震了,超大号的Rimowa行李箱摊开在地上,地板上铺满女装女鞋,从MaxMara的羊绒大衣到BurberryProrsum的风衣,再到JimmyChoo的罗马鞋,Wolford的丝袜晾在椅背上,Victoria#039;sSecret的内衣晾在空调出风口……还在往下滴水。苏恩曦穿着松松垮垮的T恤和沙滩裤,蓬松的头发里至少能藏几只喜鹊;酒德麻衣单手吊在屋顶上,穿着长长的白色丝绸睡衣,手拿一本侦探小说,活脱脱就是个贞子。 豪华办公室变成了大学女生宿舍,老板们已经闷得长出蘑菇来了。 座头鲸赶紧深鞠躬,“真对不起没有敲门就闯进来,可有一群客人把BasaraKing他们三个都给叫进包间里去了,我怕客人们喝醉了对他们动手动脚,特意来请示该怎么办。” “人生中重要的经历嘛,不是蛮好的么?”酒德麻衣低头读书眉毛都不抬。 “不不!BasaraKing和右京都是矜持的人!小樱花也是正派的男孩!”座头鲸肯定不能说老板们的宝贝是浪货。 “矜持和正派也得长大啊。”苏恩曦目不转睛地看电视,“如果他们被推倒了,你就开一瓶香槟送过去,说这是店里送的成年礼。” “这样……真的可以么?”座头鲸惊骇了。 “那还能怎么样?我香槟都送了你还想让我怎样?再送果盘和小吃么?”苏恩曦懒洋洋地挥手,“无事退朝!” 座头鲸满头雾水地离开了秘密办公室。 既然老板都不关心“爱郎”们的贞操,座头鲸也不好多过问,他让侍者放了一瓶香槟在夏月间门口,自己去四楼睡觉了。 凌晨五点,杀猪般的吼声从三楼炸到四楼。座头鲸从梦中被炸醒,心说不会吧?莫非BasaraKing坚贞不屈不肯就范,把肥婆给揍了? 他三步并两步冲下楼去看究竟,才知道他的牛郎们把客人灌醉了扔在包间里,自己出去鬼混了,肥婆和闺蜜们睡了七个小时,悠悠转醒,气得七窍生烟。 这在牛郎俱乐部可是犯了大忌,BasaraKing他们这么做等于砸了高天原的招牌,按理应该扫地出门。但座头鲸虽有清理门户的心,却没有犯上作乱的胆,这三位是老板的宝贝,BasaraKing和右京又都是很有潜力的花样男子,本着英雄相惜的原则,座头鲸必须保住他们。想保住那三位爷和这间店,就得先把肥婆给安抚了。座头鲸把全体牛郎召集到舞池中来给客人道歉,藤原勘助查出了肥婆的身份,居然是东京都税务署一位要员的女儿,得罪了税务署的要员,高天原确实很难在新宿区立足。 肥婆猛拍大腿,白肉水波般震颤,“谁道歉都没有用!去把右京给我找来!让他跪下来亲我的脚面!” “右京他们应该是临时有急事外出,他们回来我一定带他们向几位赔罪,您看这样可以么?昨夜您的消费全部免单,再赠送您终生贵宾卡。”座头鲸点头哈腰,“年轻人不懂事,您多包涵!” “免单?贵宾卡?你在跟我谈钱的事么?”肥婆从坤包里抓出大把钞票扔在座头鲸脸上,“你是在跟我谈钱的事么?” 座头鲸心里暗暗叫苦,肥婆这么作态,看来是很难善罢甘休了。肥婆深深地迷恋右京,却因为右京犯错而不依不饶,看来是想一举打掉右京的傲气,叫他从此百依百顺。 肥婆大力地拍拍自己的左腿,“BasaraKing!”再拍拍自己的右腿,“右京!否则,我就去警视厅告你们迷奸!” 她晃晃封在塑料袋里的香槟酒杯,“就凭我的酒量,区区几杯香槟就能让我晕倒?你说我把这东西送去警视厅,会不会化验出迷药来?” 杀手锏终于亮出来了,如果那帮熊孩子真的傻到在酒里下药,高天原就全完了! “诸位请息怒!诸位请息怒!这件事虽然是BasaraKing和右京的不对,但归根到底我是这间店的店长!是我管教不力!就由我这个犯下大错的男人代替他们亲吻诸位美人的脚面吧!”座头鲸横下一条心,准备自己吞下这奇耻大辱。 肥婆上下打量座头鲸,不由得缩了缩脚。自己这细嫩的脚背,光头佬那钢刷般的胡须,这真的能算作赔罪么?这是要行什么酷刑吧? 她斜眼瞅着座头鲸,在肚里编织着刻薄的言辞。什么男派花道,不过是靠着容貌和媚态混饭的贱男人,女人假意恭维他两句他就觉得自己是用柔情救世的救世主了? 归根到底不过是金钱和色相的交易!而老鲸已经老到没有色相可以拿出来交易了! 藤原勘助闪身拦在座头鲸面前。他知道下一刻从那张大嘴里会吐出什么样的话,那些话会把座头鲸几十年的自尊毁于一旦。 年轻牛郎们比座头鲸懂事,知道所谓“男派花道”不过是座头鲸用来美化自己的概念,好像他确实从事着某个高端上档次的行业,就跟恺撒把牛郎店生涯描绘为女性心理咨询师是一个意思。但恺撒大可不必为自己这段牛郎生涯自卑,他取悦这些女人不过是图一时的新鲜感和为了完成任务而忍辱负重,他回到意大利仍是一掷千金的贵公子。但座头鲸不一样,他是个真真正正的牛郎,他一生可以拿来炫耀的东西也就是自己的男性魅力,如果这层善意的谎言被揭穿…… 牛郎们紧张地护在座头鲸左右,但在事实面前他们的保护就像纸一样不堪一击。肥婆冷眼看着这帮花枝招展的男人,觉得他们是如此地卑贱不堪,而自己则是宝刀在手,随时都能取座头鲸项上人头。 大门轰然洞开,雨后初晴,晨光斜斜地照进舞池。恺撒和楚子航扶着门气喘吁吁,湿透的衬衫紧紧贴在身上,水滴从发梢上坠落。 这个要命的时候,这俩不知好歹的家伙居然回来了。 “哟,大家都还没睡呐?昨晚店里的生意不错?”恺撒挥手致意。他从亮处看向暗处,看不太清楚,只觉得舞池里都是人。 他们只能藏在设备间里躲避搜索,天亮时分警视厅搜查组抵达源氏重工,这座大厦不得不打开大门欢迎。蛇岐八家用了整整一夜来清扫现场,染血的地面用高压水枪冲洗,死侍的尸体全部投入电梯井中,再投入大量冰块以免其腐烂,警员们乘坐电梯上到高层去搜查橘政宗的办公室,却没有想到电梯下方堆积着如山的尸骨。恺撒和楚子航偷偷躲进警车的后备箱,借此逃离了源氏重工。蛇岐八家可以封锁整座大厦,但还不敢搜查警视厅的车。所以他们一直折腾到早上才回来。 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这两个二百五。肥婆挥舞着菜刀要砍小鲜肉,小鲜肉真就跑回来了。 “Shit!”恺撒看清了肥婆的脸,脱口而出。经过九死一生的一夜,他已经忘记肥婆这码事了。 座头鲸神色惊恐,心说你也不能回来就骂客人是大便啊! (作者注:Shit原意指大便,但在俚语中是表示厌恶情绪的语气词。) 楚子航用胳膊肘触了触恺撒的后腰,提醒他不要在这个时候真情流露。 恺撒立刻会意,走到肥婆面前优雅地致意,“昨晚睡得怎么样?你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客人们,喝多了睡着了,我们,出去吃了点东西。”楚子航结结巴巴地说。 他是小组里日文最差的,反正他只靠酷就可以赚钱,所以没在日语上花大力气。 座头鲸心说鬼才信!你们浑身都是血啊!一副在外面怒杀了一百个人的架势啊!你手里的旅行袋正在往下滴血好么? 看起来老板们要养的男人根本不是什么可爱的猫猫狗狗而是一些狮子老虎啊!这黑道宗的女孩果然都是喜欢养这种黑道杀手来玩么?座头鲸真觉得自己的脑袋跟鲸鱼脑袋一样大了。 “路上遇到一个受伤的人,送他,去医院了。”楚子航面无表情地说。 他觉察到旅行袋在滴血了,那里面是他们的武器和风衣,风衣上沾满了死侍的血。他是个很不擅长说谎的人,也没考虑提升这方面的修为。不擅长撒谎可以硬撒,只要你手中提着刀就没问题。他手里虽然没刀,但滴血的旅行袋也是很有震慑力的,加上那张面瘫的脸,似乎写着“不相信就杀掉你”。 座头鲸心说鬼才信嘞!你就不能编一个在街头发现被车撞死的猫猫狗狗,因为你喜欢小动物所以带回来安葬之类的比较有逻辑性的谎话么? “啊!右京你没事吧?”肥婆满脸关爱,“路边无关的人救助他干什么?没准他是黑道呢?也许是其他坏人也说不准,会牵连到右京你的!” 闺蜜在背后死掐肥婆。肥婆忽然清醒过来,这种时候务必以理止情,她恢复了愤怒的神态,“你们居然在香槟里下药!你们知道不知道迷奸女性在日本是什么罪?” “只是下药,真的没有迷奸,在日本给女性下药是什么罪?”恺撒满脸认真。 “看看法官信不信你们说的吧!”肥婆冷笑,“你们这种人大概连合法身份都没有吧?就算定不了迷奸罪,你们也会被驱逐出境!” “太好了,我还以为得切腹或者化学阉割呐,这我可就放心了。”恺撒彬彬有礼地微笑。 肥婆被他死猪不怕开水疼的架势弄得哑口无言,她呆了几秒钟,杀猪一样大吼起来,“混账!你们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你们知道我是谁?你们敢在我面前这么说话?别把客人不当回事!你们没资格!说到底你在我们眼里不过是玩具!和狗没区别!我们在你们身上花钱摸摸你们的毛,不过是你们能讨我们喜欢!我们叫你们宝贝你们还以为自己真是宝贝了?我不喜欢一条狗就送它去韩国店里做狗肉火锅!我们不喜欢你们就……” 座头鲸身体微微颤抖,面无人色,但仍保持僵硬的鞠躬姿势。牛郎们有的脸色血红有的脸色惨白,也都深深地鞠躬。他们是牛郎,工作就是伺候客人,客人说了什么过分的话都得忍。 “我花钱买条狗狗还会对我摇尾巴和汪汪,我花钱买你们的时间你们只会惹我生气!我生气了后果是很严重的……” 肥婆忽然刹住了。长刀横在她的喉间,刀锋微微陷入皮肤,她如果再说话,喉部运动起来就会被刀锋切开。楚子航握刀的手背上,青筋蹦起。 恺撒慢悠悠地转过身去,“我最讨厌看见别人粗暴地对待女性了……所以只能转过身去。” 他们血战之后心气都有点浮躁,肥婆哔哔来哔哔去彻底摧毁了他们的耐心,红牌牛郎有红牌牛郎的骄傲,他们低声下气好言好语地跟这肥婆说了半天了,她居然不懂就坡下驴见好就收的道理。 座头鲸心说这下真的完蛋了!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高天原么?BasaraKing、右京amp;#8226;橘和小樱花三位前辈在么?风间琉璃冒昧地前来拜访。”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 牛郎们都惊讶地看向门那边,座头鲸也不例外。 大门是开着的,俊秀的男孩站在薄薄的阳光中,白色衬衣黑色西装,一头清爽的直发,手捧一束含苞待放的郁金香。 大家的注视令男孩有点窘迫,他深鞠躬,双手递上名片。 “风间……琉璃大师?”有人用虔诚的声音说。 风间琉璃这个名字恺撒和楚子航也听说过,全日本每个牛郎都听说过,因为他是第一,是王座,是至尊。 牛郎从业协会中有一张排行榜,风间琉璃连续六年是这张排行榜上的第一名。这张排行榜既不按美貌来也不按营业额来,而是本着艺术的原则,评选男派花道的大师。 没人知道风间琉璃在哪家店工作,他的行踪飘忽不定,有一阵子他每晚都出现在一间酒吧的固定座位上,于是数以千计的女孩去那间酒吧捧场,忽然有一天他又消失了,酒吧一夜之间门庭冷落。一个失意的女孩可能在富士山下的温泉旅馆或者爱媛县的跨海大桥上偶遇他,你只要给他不多的一点钱他就会陪你说几个小时的话,带你四处游览,就像在他乡偶遇旧情人那样温暖。有人说他精通歌舞伎,偶尔会唱歌给女孩听,以海潮声作他的伴奏,有人说他精通厨艺,如果你跟他共处一夜,早晨分别的时候会吃到世界上最好吃的日式早餐。 有人说风间琉璃其实是个亿万富翁,只是性格孤僻,跟偶遇的女孩在一起才会短暂地敞开心扉。他的随身用品都是顶尖名牌,但他向女孩们收取的费用只是区区一顿午餐的钱,他曾经收取了一个失恋的高中女生一碗拉面的钱,就带她游遍整个京都,还送她价值不菲的玫瑰和花瓶。赔本当牛郎,从小处说是有助人为乐的美德,从大处说甚至有赈灾的意义。 总之风间琉璃就是个传奇,他只为爱而存在。如果他继续保持这个传奇保持十年,那他有希望成为牛郎界的神,会被供在神社里。 藤原勘助疾步过去,接过那张纯白的名片,高高捧过头顶,拿回来放在座头鲸手中。 名片散发着淡淡的菊花香,正面是墨笔勾勒的一朵风中摇曳的菊花,背面是楷书的四字,“风间琉璃”,此外没有地址没有电话没有头衔没有邮箱,什么都没有。 这张小纸就是风间琉璃的身份证明,女性论坛里有大量“偶遇风间琉璃”的传说,只有能晒出名片的女孩才说了真话,其他人不过是编造故事。风间琉璃的每张名片都是自己亲手写绘,没有任何两张名片是相同的,他赠予客人这张名片,与其说是介绍自己不如说是作为曾经相逢的证据。曾经有个力捧恺撒的客人喝醉了之后得意地拿出风间琉璃的名片说,虽然BasaraKing是那么完美,可我见识过真正的日本第一!周围的客人全都被那张名片吸引,眼泛桃花地围观,把恺撒晾在那儿凉快了。 “果然是风间大师登门了。”座头鲸整理领结,疾步出迎。就冲这张名片淡定洒脱不着一物的风格,便能知道是业界的泰山北斗驾临了。 “今日是高天原光耀门楣的一天。”座头鲸深鞠躬。 “鲸前辈的大名也是久仰,初次见面,请您多多关照。”风间琉璃回礼。 风间琉璃的模样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按常理能让女孩一见误终生的男人该是何等妖娆,容貌不输电影明星。可风间琉璃的长相很邻家,乍看倒像是个男装的女高中生。 风吹着他的衣摆,风间琉璃站在阳光里微微一笑。虽然那么邻家,可是无人能否认他的美好,清水那么淡的一个人,在阳光中却会折射出无穷的光彩。 牛郎们都有点自惭形秽,跟大师比,大家都是庸脂俗粉。 风间琉璃对着恺撒深鞠躬,“是BasaraKing吧,这是刚岩般洒脱的男子。” 他又向楚子航鞠躬,“这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是右京老师了,说是刀客的形象,看起来却是温柔的人啊。” 他环顾四周,“Sakura老师不在么?” “你怎么知道Sakura不在?我们见过面么?也许他就藏在这些人中间,但你没认出他来。”恺撒打量风间琉璃。 “虽然没见过Sakura老师,但我想来他有着狮子一样的眼神。”风间琉璃微笑。 “你最好问问狮子同意不同意你的评价。”恺撒挑眉,“找我们有事么?” “确实有事,不过先解决眼下的怨气吧。”风间琉璃走到肥婆面前,深鞠躬,“请恕我直言,牛郎的生活并非像您说的那样,如果我们真的只是犬类,那么被犬类陪伴的您也会觉得身份被降低了吧?” “我我我……”在这个清水一样的男孩面前肥婆居然窘迫得像是怀春少女,这时她的肚子里咕唧一声,她从昨夜到现在就没吃过东西。 “看起来您是饿了,不嫌弃的话我先给您做点吃的,赔礼道歉的事我们之后再说好么?” “太感动了!我去过您在大阪出现过的酒吧!一会儿可以给我一张名片么?”肥婆受宠若惊。 据说有机会偶遇风间大师的女性中,只有区区10%的人能够品尝他手制的早餐。 “当然可以,我们有幸在这里相遇。”风间琉璃微笑,“鲸先生是我们的证明。” 他从吧台旁的冰箱里找到了一些可可粉、牛奶、鸡蛋和泡面。 “食材太简陋了!快去地下室里的冰库,把昨天进的鲜鱼和越光米拿过来……不!把整个厨房都搬过来,风间大师要在这里演示厨艺!”座头鲸大喝。 “不用了,其实我并不会做什么像样的早餐,那些都是误传。我只会煎鸡蛋,”风间琉璃挽起袖子,“哥哥教过我煎鸡蛋。” 他熟练地打开电磁炉和咖啡机,煎鸡蛋的同时把牛奶和可可粉混合之后倒进了搅拌机里。他又在冰箱里找到了半颗新鲜松茸和两个香菇,切丁之后摊在鸡蛋表面。清水开锅之后他用漏勺捞着泡面在其中快煮,金黄色的面条倒进腕里,风间琉璃用海鲜酱油和葱花调味,松茸煎蛋铺在面上,可可热牛奶也准备就绪。前后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早餐已经呈在托盘里端到了肥婆面前。 “配料不太全,请您将就一下。”风间琉璃歉意地说。 肥婆吃了一口煎蛋,心里默默地流下泪来。煎蛋的火候恰到好处,散发着淡淡的松茸香。其实也没有好吃到非得流泪的地步,但她吃到万千女性梦寐以求的、风间大师手制的早餐,这辈子都值了。她哪里还记得道歉的事情,什么怨气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心里全被粉红色的情绪填满,渴望着风间琉璃跟她多说几句话,多笑笑,最好还能合照留念。 风间琉璃喝着一杯咖啡看她吃,笑容淡淡,晨光里他的脸侧有着绒绒的汗毛,肌肤仿佛透明。 恺撒满脸都是黑线,他在24小时里连受打击,又得承认存在比他更强大的超级混血种,又得承认世间还有魅力超过他的传奇牛郎。 “风间大师光临本店,不知道有什么教诲?”座头鲸搓着手。 “听说BasaraKing、右京amp;#8226;橘和Sakura三位同道的风采,心里很想跟大家认识,这次来是想邀请大家观赏明晚我的歌舞伎表演。”风间琉璃将手中的郁金香花束捧到恺撒面前。 花束中夹着一枚素色的信封,信封里是三张素色的请柬,每张请柬上各画了一个人物,一个是站在日轮中的女子,一个是在冷月中飞天的女子,另一个则是双手握着奇长利刃的男性,带着骷髅面具。虽然只是用墨笔潦草勾勒,但人物的神采气韵都溢出纸面。请柬的落款不是风间琉璃,而是“源稚女”三个字,但显然是风间琉璃自己的笔迹。 恺撒觉得这三个形象有些眼熟,但是想不去来在哪里见过,于是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他的瞳孔忽然放大了,猛地抬眼看向风间琉璃。是的,他见过这三个形象,就在昨夜,在那些古老的壁画上。其中有一幅画描绘了一场盛大的葬礼,背后呈现日轮和月轮的女性祭司在巨大的黄金骷髅的两边拜祭,戴骷髅面的男性祭司将长刃刺入黄金骷髅的眉间。虽然壁画是用五色矿石粉末和黄金绘制,透着“古艳”的气息,而风间琉璃的画风写意留白,但人物的气韵完全一致,没有看过那些壁画的人绝不可能画出这样的画来。 恺撒死死地盯着风间琉璃的眼睛,乍看起来那双眼睛清澈动人,细看却像两眼深潭,潭水虽然透明,可是太深了,看向深处是一片漆黑。 “初次见面,请您多多关照,”风间琉璃用只有恺撒能听清的声音说,“我的真名是源稚女,源家次子,源稚生是我的哥哥。” “期待着在演出中看见三位。”风间琉璃,或者说源稚女提高了声音,深鞠躬告辞。他转身走向门口,黑色的罗尔斯amp;#8226;罗伊斯轿车无声地滑行到门前,司机为他拉开车门。 恺撒把装请柬的信封翻了过来,信封角上钤着一枚小小的印章,印章由一条写意的龙和一个中文的“鬼”字组成。尽管对于日本黑道的社会结构还不很了解,但恺撒也知道那是神秘组织“猛鬼众”的徽章。如果说此刻的日本是一张混乱的棋盘,那么这盘棋中最隐秘的棋子终于现身了。猛鬼众居然会选择如此坦荡的出场方式,出乎恺撒的预料。他有很多问题想问风间琉璃,但此刻留他下来问话并不是最妥当的作法,问题大可以留到明晚的表演后再问。 风间琉璃敢孤身来访,那么恺撒和楚子航也就敢赴他的约。 “有人电话找BasaraKing,听声音似乎是Sakura。”藤原勘助握着话筒说。 恺撒接过话筒,“是我,你居然没死?” “差一点点,不过先不说这个。”路明非贼兮兮地,“我给你个地址,你和师兄快打个车赶过来,别问为什么也别告诉任何人,过来看一眼你们就明白了! 新宿区外围,一栋有些历史的五层小楼,招牌上写着CapsuleHotel。 这是所谓的胶囊旅馆,价格便宜,但是房间只比棺材大点,基本上就只够一个人平躺,稍微高些的人起身都容易碰头#039;可此刻小小的胶囊房间里却挤了三个人,路明非、恺撒和楚子航。 他们三个并肩走到前台要求“一间房三个人’’的时候,老板娘带着狐疑甚至毹既的表情上下打量他们,然后长叹一声,把钥匙扔给他们。 “喂喂喂!老大你胳膊肘拐着我了!看美女你就看美女,不至于这么动吧?” “两位可以别坐在我腿上么?” “你以为我很舒服么?路明非一身骨头,你硬得跟钢板一样,你们觉得我会喜欢挨着你们么?可这不是唯一一个可以观察的位置么?”恺撒说,“闭嘴!” 他的姿势也很难受,为了把望远镜摆到合适的位置,他那张自命英俊的脸在窗玻璃上被挤成了饼状。 目标在胶囊旅馆对面的小楼,五楼最东头的那个房间。对面的小楼也是五层的老建筑,外面新刷了樱红色的漆,招牌周围又带~圈彩灯,看起来比胶囊旅馆略微高级那么一点。那间房间有一面巨大的落地窗,透过玻璃可以看见绢娃娃一样的女孩席地而坐,又像老僧参禅,又像师太礼佛,满脸人畜无害。她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四个小时了,目光越过胶囊旅馆的屋顶,看向莫名其妙的远方。 “她在看什么?那边除了楼什么都没有。”恺撒踢了路明非一脚。 “看鸟。她能看见很远处的鸟,也能听见很远处的声音。所以我们才不能凑近观察她,会被她发现。”路明非说。 “鸟有什么好看的?东京这里没有什么珍贵鸟类,能看的不过是海鸥。” “我怎么知道?她只是写了个条子给我看说,‘那边有很多鸟,鸟在天台上起落’,然后就从早晨一直看到现在。” “除了看鸟她还做了什么?” “喝茶,摆弄玩具,上过一次洗手间,再就没有了。” 女孩有一张大茶几,上面摆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再就是各种玩偶。小怪兽和奥特曼并排坐在小汽车里,轻松熊和小黄鸡围着茶杯坐,芭比娃娃和尤达大师睡在格子布的小床上,还盖着蕾丝边的小被子。 “姑娘,你的排列组合有点奇怪啊,混搭也要有个限度,尤达大师和芭比娃娃搞在一起的世界真的没法要啊.”恺撒啷嚷,“这真是个怪物,你居然把这种怪物从蛇岐八家里拐出来了。” “这个说法值得商榷!是我被她挟持了才对!我是弱势的那—方!”路明非严正申明。 “可你为什么要带她去……那种旅馆?”楚子航满脸猜疑。 绘梨衣所在的房间装修得很有特色,红色纱幕,红色壁灯,天鹅绒圆床,床边摆放着意大利式青铜浴缸,水龙头是铸铁的维纳斯扛着银瓶。墙上挂着三套女装,赤裸裸地揭露了对面那家酒店的真相,一套透明的粉红色睡裙,一套是高筒皮靴配包臀短裙,一套是黑裙缎带白丝袜的女仆装,居然还配道具扫帚。 一街之隔,这边是胶囊旅馆,那边是情人旅馆。 “不是我带她来的!是她带我来的!我们被警察扔在东大医院的前门,凄风苦雨的也没个人来管我们,不得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说吗?旅馆也是她选的,进去之前我可不知道那是情人旅馆!”路明非大声抗议,“回学院了你们可别乱说!” “你想让我怎么说?我们在源氏重工里跟死侍群恶战的时候路明非被蛇歧八家的秘密兵器给劫持了,那兵器发育得蛮好,劫持了路明非之后把他强行带往情人旅馆?”恺撤耸耸肩,“你觉得谁会相信这种故事?你说自己被母龙强暴了还更合理一些。” “我一夜没睡好歹跟你们联系上了,不是召唤你们来吐槽的好么!”路明非很无奈,“我自己就是吐槽机好么?不需要你俩陪我练习槽艺。” “如果美少女把我强行拖入情人旅馆,我也会一夜不睡!”恺撤露出“这是男人之间的对话”的表情。 这时绘梨衣忽然动了,解开大红色的腰带,褪去上身的白衣。 “她要干什么?”恺撒吃了一惊。 接下来半透明的白色内衬“肌襦袢”沿着身体的曲线滑落,露出圆润的肩膀和挺拔的蝴蝶骨……还有带蕾丝边的黑色内衣。 绘梨衣很淡定地对着窗外的东京城展示自己美好的少女身材,因为常年不见阳光,她的肌肤素白,有冰晶的质感。 “她这是要洗澡。”楚子航判断。 “废话!这点常识我们还是有的。”凯撒眼睛有点发直。 绘梨衣解散发髻,从绯袴中站起来,身体纤细素白,只蕾丝内衣。她把黄色橡皮鸭子顶在头上,踮着脚在房间里小跑了一圈,最后跑向浴室。 楚子航默默地关闭了百叶窗:“再看下去加图索家的名誉就保不住了。” “加图索家的名誉跟这件是没有任何关系,按照我们家的家风我就应该继续看下去,要是种马老爹的话现在就会过去敲门要求一起洗。”凯撒神色凝重,“我看了不要紧,路明非可麻烦了,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路明非怎么把持得住?” “别拿我说事!看你满脸回味的表情!” “没有接触过外界,也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所以她不会像同龄人那样有害羞的情绪,在她看来脱衣服就是洗澡前的一个准备工作而已。”楚子航也很凝重,“但对路明非来说刺激确实太大。” “照着镜子说话!带着那种红苹果一样的脸色说这种话是没有说服力的!”路明非绝地反击。 楚子航下意识地伸手摸自己的脸。 “心虚了吧!露馅了吧!切!” 三个人彼此耸着眉毛,表情都很有趣,恺撒用肩膀撞撞路明非,路明非也拿肩膀撞撞恺撒,楚子航说大家别玩这种小孩把戏行么?我们面临的是个很棘手的情况!恺撒和路明非同时拿肩膀去撞他,胶囊房间实在太小,大家坐在床上还挤成一团,倒像是罐头里塞得满满的沙丁鱼,随便动动就能撞到。 他们见过绘梨衣凭空制造出的巨大冰山,那种一击毁灭龙形尸守的暴力给人留下的印象与其说是深刻不如说是恐怖,他们从未听说过混血种能掌握如此高阶的言灵,所以观察绘梨衣的时候带着观察怪物的心理,可看到她只穿内衣的身体,很年轻很美好,恐怖的印象忽然被香艳的遐想冲淡了,他们开始把她作为女孩来欣赏。男生们一起看美女,就该评论她们的身材好坏,挑衅地冲她们吹口哨。 “她多大年纪?”恺撒问。 “二十一岁。” “跟诺诺一样大。”恺撒说,“可是看起来比诺诺要小一些。” “看她的表现,心理年龄也就是初中或者高中的程度,所以看起来偏小。”楚子航说,“同住一间房也是她要求的?” “我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啊,当然是她要求的。”路明非叹气,“他妈的那帮服务员 看我带个浑身湿透的美女上楼,一个个比我还激动,可我就是陪公主玩了一晚上游戏。” “这说明她心里不安,但她信任你。她初次接触外界,需要信任的人陪伴。”楚子航说。 “她为什么要信任我?我看起来正派体面像个好人?”路明非对自己这方面的优势没什么信心。 “不知道,这种信任感确实很奇怪。”楚子航说,“根据你的描述,我想她的心理状态很不稳定。源氏重工大约是十年前建造的,而她所住的那间屋子是老式的本质日本住宅,那种房子也只有在文物级别的老屋里面才有了。两个可能,要么那间屋子的全部内饰都是从一闯老屋里拆出来的,运到源氏重工里重新组装出来;要么那间屋子就是模仿她以前所住的房子,仿古复制出来的。” “搞得这么麻烦是什么意思?”路明非不解。 “她的心理状态不稳定,适应不同环境的能力很差,所以蛇岐八家尽量把她维持在一成不变的生活环境中,以免她失控。” “那岂不是说她现在随时都会失控?”恺撒吃了一惊。 “她还没失控的原因大概是路明非,她信任路明非,但这种信任非常古怪。” “她那个古怪的言灵到底是什么?”路明非问,“小龙女的言灵似乎都不如她。”这句话出口他就后悔了。 楚子航没有流露出多余的表情:“耶梦迦得的力量在龙王中是最弱的,她的优势是学习和模仿,所以才会表现得那么像人类。单从力量上来说,她不过跟次代种相当,绘梨衣的能力应该也是次代种的水平。那个言灵名为‘审判’,威力巨大,就像是神站在云端审判人类,所以这么命名。但实际效果是剥夺领域中的任意生命,是罕见的‘命令’型言灵。” “源稚生的能力似乎也远不如她。”恺撒说。 “皇应该是最强的白王血裔,但源稚生的能力跟绘梨衣相比仍有不小的差距。唯一的解释是上杉家主是个异数,她是鬼……最强的鬼。”楚子航缓缓地说。 “最强之鬼?”恺撤挑眉。 “这是我的猜测,皇是能够跨越临界血限但依然稳定的混血种,那么皇的反面呢?最强的鬼,力量应该还在皇之上吧?只是血统不够稳定。” “这种危险的东西蛇岐八家居然敢把她监禁在自己家里?这跟你在车库里养一头嗜血的美洲狮没什么区别。”恺撤说。 “蛇岐八家需要她的力量,她虽然是鬼,但对蛇岐八家言听计从。在失控之前,她一直都是蛇歧八家的秘密武器,如果失控,那她就被放弃。” “路明非等于把蛇岐八家的核武器偷出来了。”恺撒挠头。 “还有另一个可能,”楚子航缓缓地说,“她就是神,还未完全苏醒的神。” 三个人都沉默了,这个猜测实在太过惊悚,被人类囚禁了二十多年的神,想想都叫人战栗。 “不至于吧?”路明非说,“她要真是神,蛇岐八家还费什么工夫探索日本海沟呢?” “你这是在帮对面的美女说话?”恺撒拍拍路明非的肩膀,“不愧是曾经孤男寡共处一室的人啊!quot; 路明非真受不了这个中文流利的意大利人了,照这个发展速度,恺撒老来一定是个着布鞋和丝绸褂子、打着蒲扇的京派大爷形象,还留着金色的板寸。 他真不是故意要为绘梨衣说话,虽说绘梨衣很好,漂亮听话身材好,能力敌一个机械化师——这可能不算什么优点——但人家白富美再怎么好跟他这个屌丝都没关系,他机缘巧合跟人家拥抱过一次,看过一眼人家穿得很少的样子,可这又不是中国古代,姑娘给你看到了半截白生生的臂膀就非死缠烂打地想要嫁给你。他只是有种古怪的担忧,进入卡塞尔学院以来,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变成了龙王,时至今日他打开QQ的时候看到老唐的头像,那个再也不会亮起的头像,心里都会抽动着疼痛—下。 绘梨衣是什么东西他不关心,他就是不希望绘梨衣是那个要在故事结束时被杀死的东西。 “路明非说得对,她是神的可能性很小,如果她是神,那么蛇岐八家就没有必要再花时间在探索日本海沟上,蛇岐八家显然也不知道神已经离开了高天原。’’楚子航说,恺撒点了点头。 “上杉家主的心理状态不稳定,身体状态可能也不稳定,路明非在那间屋子外面看到了各种医疗设备和值班医生,那些设备都是用在重症监护室里的。这说明她的身 体状况不好,随时需要医疗支援。”楚子航说,“如果想要确保她的生命安全,我们就应该尽早送她回家,回到有医疗条件的环境中。” “那岂不是把核武器的发射钮递到别人手上请他按?”恺撒说,“我觉得源稚生勉强可以信赖,但我可不能确定蛇岐八家里都是可信的人。” “是的,日本不是我们昀主场,在这里没有人足绝对可信的。在我们确定上杉绘梨衣的身份之前,把她交还给蛇岐八家太冒险了。”楚子航说。 “那就这样吧,”恺撒打了个响指,“短期内保存这件人形兵器应该不会有事,何况我们有路明非,既然她信任路明二犯就由路明非看护她好了。” “什么意思?这是在安排工作么?喂喂,我已经熬夜加班了我还不能回去睡觉么?我要回高天原睡觉啊!”路明非大吃一惊,从昨夜到现在他一直提心吊胆,还以为恺撤和楚子航来了就好了。 “在情人旅馆也可以睡觉,而且是跟美少女睡觉!” “报告组长,我光棍二十年,在应付姑娘这方面没有经验,请把这项光荣而伟大的任务安排给更加有才有德的人吧!请调我回高天原!” “在情人旅馆你只要应付一个姑娘,在高天原你每晚得应付一百个姑娘,情人旅馆的工作你都完成不了你回高天原又能做好么?” “高天原里的确实是姑娘,虽然有的丑点吧,可这只是怪兽啊!” “怎么能说是怪兽呢?看上杉家主这身材、这相貌,哪里像怪兽?这是你的心理暗示你只要心里把它看做美少女,那她就是美少女!”凯撒大力地拍着路明非的肩膀。 “可我已经快撑不下去了!我很努力的扮演礼貌可靠的知心哥哥,可要是她看出我猥琐的本质怎么办?‘啊!Sakura哥哥原来是这么猥琐贱格的人,我对世界好绝望, 让我毁掉它吧!’于是第三次冲击爆发.世界毁灭,老大三思啊!我们要对世界和平负责啊!” [作者注:第三次冲击是EVA中的世界日和重生,需要亚当的胚胎接触作为复制自莉莉丝的初号机] “也许她就是喜欢你猥琐的一面呢?也许她还期待着你更猥琐一点呢?”凯撒大力拥抱路明非,“相信我的判断,你行的!记得给她买足够多的零食,姑娘们都喜欢零食!” 楚子航也走到路明非面前. “不要拥抱了!你们的表情好像在跟遗体告别!”路明非大声说。 “我没想跟你拥抱。”楚子航把一叠万元大钞塞进他手里,“这是我和恺撒手里目前所有的现金,有七十多万,跟女孩在一起总有花钱的地方,尽量让她高兴。” “这感觉是要开始泡妞的节奏啊!”路明非目瞪口呆。 “说泡就庸俗了。”恺撒的表情严肃认真,“正常的男女交往!顺便提升一下你在高天原的修业,男人的花道,牢记男人的花道!” “我我我我我……我去!’’ “我就知道你会去的!现在赶快回去陪上杉家主打打游戏吧,别让她等急了!”恺撒体贴地为路明非披上外衣。 “那这任务能顶学分么?”路明非哭丧着脸。 “好说,回学院之后我会在报告中强调你在这个任务中的努力,用你们中国人的说法,说居功至伟都不为过!” “老大,我觉得你最近的做事风格越来越像副校长了,这是我的错觉么?诶,对了,老大,你觉不觉得上杉家主长得有点像师姐?”路明非忽然觉得有点奇怪,即使是隔着一条街用望远镜观察,恺撒也应该能看出绘梨衣和诺诺的相似处,略带暗红的长发,罕见的红色瞳孔、有些男孩气的眉毛,世上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并不多,所以路明非在光线昏暗的水下会把绘梨衣看作诺诺。在光线充足的地方看这两个女孩是有区别的。但金库门洞开的瞬间,面对那双眼睛的时候,路明非仍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悸动,好像心底某个硬的部位轻轻跳动起来。 凯撒认真想了想,摇摇头:“你这么说的话确实有点像,可气质差得很大,诺诺虽说也是个神经病可跟她是不同类型的神经病。” “这样评价女友真的大丈夫吗?神经病的类型跟像不像有关系么?” “总之一个女孩像不像我的未婚妻我说了还是能算数的。”凯撒洒脱地下了结论,”顶多只是50%的相似度。“ 路明非沉默了,心说真是过硬的理由啊,人家的未婚妻人家做主。 不过为这种事郁闷也没意思。他得学会克制这种酸溜溜的心情只是有电脑想不通,难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觉得绘梨衣和诺诺那么像?像的让人害怕。 第二章 东京爱情故事 黑色直升机迎着狂风暴雨起飞,围绕源氏重工飞行一圈,然后调头飞离新宿区,隐没在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中,就像一条黑色的鱼游向星辰大海。天台上,荷枪实弹的执行局干部望着它的影子无可奈何……放映至此结束,乌鸦关闭了投影仪。 “天台上的监控摄像头拍下来的,一架有MPD标识的直升飞机接走了绘梨衣小姐,但我们查不到那架飞机的编号,从机型看也不像警视厅的救灾直升机。”乌鸦说。 “找一架民用直升机重新油漆而已,最简单的障眼法。,’源稚生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 皇血令他的恢复力十倍于常人,但重伤之后他仍需注射葡糖糖和抗生素来帮助恢复,并且应该卧床静养。可他没时间休息,刚处理完橘政宗的事他就收到了善后小组的汇报,上杉家主离家出走了。 源稚生不担心绘梨衣遭到劫持,世界上不存在能劫持她的人,而且她给源稚生留了字条:“去外面玩玩,过几天回来。” 这是上杉家主的第十二次离家出走,这一次她终于成功了,因为有人协助他。 “那个跟绘梨衣在一起的人到底是谁?”源稚生问。 “没能拍到他的脸,他始终是背对着摄像头的。”乌鸦说。 “交通枢纽查过了么?” “机场、车站、港口、地铁……都查过了,没有发现绘梨衣小姐,初步判断她人还在东京。”夜叉说。 “已经20个小时了!她一辈子都没有离家那么久!’’源稚生缓缓地握拳,其他事务都给我暂停!调用所有人力,就算把东京的每栋楼都连根拔起,也要把绘梨衣给我找回来!” “是!执行局会全力以赴!关东关西两大支部的干部也已经加入搜索阵列!”樱站直了。 “不!还不够!向东京的各大帮派发出悬红,悬红十亿元,只要他能提供绘梨衣的准确消息!但如果有任何人伤害到绘梨衣……他的人头就值十亿元! “我知道你们非常疲倦,我也非常疲倦,”源稚生缓缓地靠在椅背上,“但在找到绘梨衣之前大家都不能休息,我们必须抓紧每一分每一秒,绘梨衣早点回到我面前我才能安心。” 夜叉和乌鸦对视一眼,又悄悄地瞥了一眼樱,都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他们两个一直想不通源稚生为什么对樱这种性感美女无感,从脸蛋性格到办事效率樱都是第一流的,尤其是身材撩人,要是别的老板有这样美貌的女助理怎么也得泡上一泡。直到今天目睹源稚生为绘梨衣的离家出走而焦急,他们心中才恍然大悟,原来老大是个妹控。 “请放心!”夜叉深沉地回答,“在这个灯红酒绿的东京,单纯的绘梨衣小姐跟一个身份诡秘的男人在一起,太危险了!我们很理解老大你的心情,不会给那个男人机会的!如果他敢对绘梨衣小姐有半点杂念,我就捏断他的脖子!” 源稚生无奈地看着这个头脑简单的属下,虽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苦笑起来。 “你们还不明白我担心的是什么,我担心的不是绘梨衣的安危,而是这座城市的安危,20个小时足够绘梨衣毁灭东京……如果她想的话。”源稚生幽幽地说。 黑云压城,暴雨将至。 东京都气象局的计算大厅里人来人往,超级计算机全速运转。这是加班的第三周,所有人的休假申请都被否决,重要人员不得关闭手机,随时待命。 三周前气象局向内阁官房长官递交了正式报告,东京都范围内的气候状况出现了剧烈变化。降雨几乎是往年的七倍,虽然已经过了樱花季,但是满城繁花依然盛开。 气温上升比往年慢太多,樱花木误认为仍是适合开花的初春,在落花后长出了新的花芽,满城繁樱的壮观景象吸引了大量游客滞留东京,但这种怪异的植物现象在气象学家看来令人毛骨悚然。地震频繁,大量火山喷出浓烟,海平面上涨,地面每天都在下陷。 从地球物理学的计算来说,这样的变化需要十万年才能完成。十万年的变化却在三周之内完成了,这往往是大灾逼近的征兆,只是气象局无法断定这场灾害的原因。 东京都政府已经秘密地做了救灾准备,可他们还不敢公布消息。一旦公布消息,几百万人会从城市的核心区撤离,那本身就是一场大混乱,不知会导致多少人死伤和财产损失。 宫本泽站在窗前,眺望着这座灯红酒绿的城市。 计算中心就在新宿区边缘,窗外无数的霓虹灯招牌堆叠起来,歌舞伎町的长街上出没着各色人等,喝得烂醉的上班族这个时候才从酒吧里出来,沿街走了没几步又互相拉扯着走进下一间酒吧,衣着性感的少女蹬着高跟鞋在街边招揽客人,“无料案内所”的幌子在暴雨前的冷风中颤抖。 “东京还是座知道睡觉的城市,可新宿区却是不知疲倦的少年啊!”宫本泽自言自语。 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只能远远地感慨一下年轻人燃烧青春的生活方式。某种危机正在逼近,可那些醉醺醺的年轻人还在舞场里搂着摇摆。 手机在口袋里响了一声,半分钟后,成百上千人从酒吧和舞厅里涌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奔向各自的摩托车,几分钟后街头就出现了拥堵。每个人都轰着引擎,谁也不肯为对方让道,这不像是讲究礼让的日本人能干出来的事。不过在这条酒吧街上混迹的很多都是黑道底层的混混,这种人一旦急红了眼什么都做得出来,现在在街头对峙的就是这帮人。几分钟之前他们还在酒吧里摸着舞女的大腿喝酒讲笑话,井水不犯河水,现在他们为了抢先离开这条街几乎能拔刀对砍。 宫本泽不由得诧异,混混都是些散漫无纪律的人,就算是警方突击搜查也不会让他们如此紧张,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在半分钟里把这群无法无天的醉汉聪夜场里揪出来呢? 他摸出手机,打开刚进来的那条彩信:“本家发布紧急消息,悬红十亿元征集照片中女性的信息,令她受到伤害者将被列入本家的报复名单。” 彩信中所附的照片是个红发红瞳的女孩,明艳照人,但双瞳中一片朦胧。 “家族丢了这样重要的东西啊!”宫本泽明白了。 宫本泽是蛇岐八家中宫本家的人,家族的文职干部,专业是气象监测。家族安排他进入气象局,是要掌握气象局的技术资源,所以他的手机号码也在家族的群发列表上。 引动那些混混的是十亿日圆,家族有史以来最高的悬红以彩信的形式发给数十万人,这种悬红的方式比警方的通缉令还有效。今夜,东京城里的每个黑帮成员都会为了十亿日圆而不眠不休,他们会横扫这这座城市搜寻照片上的女孩。 这时路明非正在吃火锅,锅里炖着肥牛片、金针菇、香菇、萝卜、白菜和大葱,肉香扑鼻。 如果他知道满城几十万人在找他,肯定没法这么悠闲地吃火锅了,但他还不知道。几分钟前暴雨忽然降临,凄风苦雨的天气,在温暖的室内吃着火锅,对面坐着只穿睡衣的绝色妹子,还有一瓶上好的黑龙清酒,真是一个饱暖思淫欲的夜晚。两个人都不说话,两双筷子高起高落,吃得风卷残云。 黑龙清酒清冽醇厚,不知不觉就有了几分酒意。这瓶酒是路明非预定火锅外卖的时候送餐员赠的,说是店里搞活动,只要定特上牛肉锅套餐外卖酒赠送黑龙大吟酿一瓶。不过特上牛肉锅套餐只卖一万两千日圆,黑龙大吟酿一瓶售价大概是十万日圆,如果路明非知道这个价格差就会发现这赠品非常可疑,但他不知道,所以喝得格外开心。 无知总是让人分外欢乐。酒劲上来之后他对绘梨衣就没有那么畏惧了,饮酒之后绘梨衣素白的脸上略增几分酡红,看起来又漂亮了一些。 屋里只有火锅咕嘟嘟冒泡的声音和路明非咂巴嘴的声音,跟绘梨衣待久了路明非就习惯了这种不出声的交流方式,两个人都用小本子写字来说话,否则屋里只有一个人的说话声,会非常诡异。 对面胶囊旅馆的楼顶,黑影按下快门,“咔嚓”一声,路明非、绘梨衣和火锅被定格为照片,通过网络发送出去。 “老板给废柴选的新娘子很漂亮嘛,”苏恩曦看着前线摄影师刚刚传过来的照片,“不比陈墨瞳差,就是衣服土了点儿。” “新娘子是很漂亮,但迄今为止新娘子还没爱上新郎官,新郎官还在害怕新娘子,这两个白痴的注意力都在牛肉锅上。”酒德麻衣说,“你不觉得我俩就像是熊猫保护区的保育员么?” “什么意思?” “人工饲养的熊猫特别不容易对异性来电,可它们又濒危,所以保育员的重要责任就是让公熊猫和母熊猫交·配生·育。他们千方百计地给熊猫寻找配偶,把它们关在同一个笼子里,想办法让公熊猫对母熊猫发生性·趣,甚至他们想出过给熊猫们放映别的熊猫交·配的录像这种主意。但结果往往还是母熊猫为了抢吃竹子猛揍了公熊猫,或者反过来。现在我们就是保育员,而这两位就是公熊猫和母熊猫。,, “我们都把美少女给他抢出来了,他只需要禽兽就可以了,禽兽很难么……”, “老板的命令是把上杉家主配给路明非,不是单把人从蛇岐八家里抢出来就完了。还不是你惹事,闲着没事说什么要另外给路明非送个妞过去。” “我哪知道呢?我就是开个玩笑嘛,谁知道老板就留心了,还指名道姓要上杉家主,妈的他怎么不要那个摩洛哥公主夏洛特呢?” “你是说我们在Gucci发布会上见到的那个名·模公主?名花有主了吧,对方好像是哪个·欧洲皇·室的公爵。” “这些是老板会关注的问题么?只要他看上的女人,天涯海角他都会下令让我们给路明非抢回来吧!”苏恩曦说,“不过这位黑道公主也不比摩洛哥公主好搞。” “不不,摩洛哥公主好搞,那至少是个正常人类。而现在我们的公熊猫和母熊猫没有一点发·情的迹象,只是认真努力地啃着竹子。” “日久生情嘛,他们才刚刚认识,这么快就发情的话,是不是太淫荡了一点?” “没法等着他们日久生情。从今夜开始,东京城内至少有四十万人在找上杉家主,找不到他们是不会罢休的。今天他们没有外出,可明天后天呢?始终闷在那间情人酒店里直到把孩子都生出来?” “以你的经验泡上一个妞得几天?”苏恩曦也觉得有点棘手。 “我都忘了这里还有你这个恋爱经验为零的奇葩。女孩接受一个男人,只需要某一刻动心,那个瞬间到来,就水到渠成。但同是等一个瞬间,恺撒也许只需要一天,路明非可能就得一辈子。” “我擦!你有什么资格说得头头是道?你也没男朋友!” “至少有很多男人追我,而你只会在酒会上拍TI$哥的照片发微信给我。”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一方是对社会一无所知的白痴少女,另一方是没有感情经历的废柴。他们就像两种惰·性的化合物,放在一起不会自然发生反应,必须加催化剂。比如那瓶黑龙清酒,是我命令送餐公司送过去的。通常情况下酒能够消除男·女之间的隔阂,香槟和红酒都能算是催·情的圣药。不过看起来不太成功,酒只是缓解了路明非的不安,并没有壮他的色胆。” “啧啧!真真禽·兽不如!”苏恩曦怒其不争,“我要是男人我也会被上杉家主的美·色迷倒啊!” “如果是楚子航,我相信他对美女免疫,但路明非应该还做不到,他这是在害怕上杉家主,上杉家主在他眼里不是个漂亮女孩而是一件人形兵器,此外陈墨瞳在他心里的地位太稳固了。如果想让他克服对陈墨瞳的感情,就必须让他感觉到上杉家主作为女孩的美。相比起来上杉家主那边倒是容易解决,她接触过的年轻男人只有源稚生,所以我们只要让路明非看起来比源稚生更好就能俘虏她的心。” “听起来好难。我们得在几天之内教会一个白痴少女什么是女性的魅力,而她要击败的竞争对手是魔女级别的陈墨瞳。我们还得把废柴培养成浪漫贵公子,让他超越男神级别的源稚生,对方天生超级血统,日本黑道领袖,帅得连我都想用他的照片当桌面……路明非那个废柴何德何能就能胜过男神?” 苏恩曦有本事掀起一场金融风暴,调动几百亿美元把某个国家逼到破产。但让榆木疙瘩和废柴相爱,这个任务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可老板如此下令,她就得想办法实现。作为路明非人生的幕后编剧,老板一直在为这个废柴写一部拯救世界的宏大史诗,可编剧先生忽然荡开一笔要写儿女情长,而且必须写出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真是要逼死她们两个狗腿子了。 “所以我们需要专家。”酒德麻衣从浴桶中起身,从墙上摘下黑色的Prada职业套装,搭配纯黑丝袜和光可鉴人的黑色高跟鞋,“打扮起来吧妞儿,大学女生宿舍的生活结束了,开始工作了。” 十五分钟后座头鲸推开了秘密办公室的门:“老板,客人都到了,正在外面的大厅等候。” 酒德麻衣缓缓地从高背沙发上起身,冷冷地顾盼,目光凌厉如刀,座头鲸惊得,已里一颤。 昨天老板们还是邋遢的大学女生,今天她们已经重新武装起来,穿着笔挺的黑色套裙和同色高跟鞋,长发在头顶盘成高髻,描过的眼角修长锋利,这说明老板们进入了战斗状态。御姐们在进入战斗状态的时候都会盛装出场,她们的鞋跟越高,就说明内心的压力越大,斗志也越强烈。座头鲸不知是什么大事件让老板们感觉到如此大的压力,只觉得杀气迫在眉睫。 大厅里坐着各式各样的怪人,有留长发的艺术家、新潮时尚的设计师、敦厚稳重的经理,器材箱在角落里堆得老高,所有人都在翘首等待。 大门敞开,酒德麻衣大步而入,裙角带风。短暂的沉默后,全场响起了掌声。这不是酒德麻衣第一次享受掌声欢迎了,惊艳全场是她的家常便饭。 她走到环形鱼缸前方,举手示意掌声停止。掌声立刻停止,酒德麻衣身上比美色更镇得住场子的是她的杀气,今天她就像一柄冷艳的妖刀,任何人在欣赏她的美丽时,也被她的气场压迫。 “诸位都是某些领域内的顶尖人才,很高兴大家接受了我们机构的邀约,共同来完成这档节目。首先自我介绍,我是导演酒德麻衣,这是副导演苏恩曦。接下来请大家自我介绍。” “熊谷俊二,服装搭配师。” “铃木良治,情感咨询师。” “三问唯,模特。” “武宫贤司,没什么工作,混日子。”那位留长发的艺术家笑笑,他笑起来潇洒倜傥,有种难以抗拒的魅力。 酒德麻衣轻轻击掌:“感谢诸位,从现在起我们就是同事了。如诸位所知,本机构将制作一档真人秀。我们将跟踪拍摄两个普通人的恋爱,把它完整地呈献给观众。为了确保这是一场真正的爱情,不是编造出来的,我们的演员服用了一种可以令他们短期内失忆的药·物,让他们忘记自己身在节目中。他们从宿醉中醒来,相遇在一间情人酒店。诸位是各行各业的专家,我们请大家来这里,是为这对情侣出谋划策,成就完美的爱情。我们是爱情的智囊团,我们也是维纳斯和丘比特,期待各位的最佳表现。 “请问我们具体的工作方法是?”服装搭配师熊谷俊二举手。 “调度车会在前线工作,我们需要的是诸位的经验。如果男演员带女演员去购物,熊谷俊二先生,就请您给出服饰搭配的意见;三间唯小姐的身材恰恰和女演员相同,熊谷先生会在你身上试穿给女演员挑选的衣服;演员们的感情进入低潮期的时候,铃木良治先生,我要你给出解决方案;我们需要他们擦出最强爱情火花的时候……” “随时待命!”武宫贤司举手。 “在我们的帮助下,演员们会经历世上最完美的婚恋,他们将在最合适的时间、最合适的地点,遇见最合适的人,当他们决定去向神圣的婚姻殿堂时……” 年轻男子骄傲地起身:“诸位好,我是神婚事务所的羽田,本事务所代理各种顶级婚礼。根据剧本,我们会为新人在明治神宫举办皇室级别的日本婚礼。” “包下整座明治神宫,宫内厅那边没问题吧?”酒德麻衣问。 “本事务所和宫内厅的关系一直融洽。我保证那是一场世纪婚礼,全世界的新人都会羡慕他们!” “很好!还有什么问题么?在节目启动之前,诸位还有最后的提问时间。”酒德 麻衣看了一眼腕表。 “请问这档节目播出时的名字。”漂亮的女模特三间唯说。 “TokyoLoveStory,东京爱情故事,”酒德麻衣缓缓地说,“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东京爱情故事!” 路明非坐在落地窗前打饱嗝,绘梨衣趴在茶几上摆弄小玩偶。 暴雨打在窗上,沙沙声笼罩了整个世界,晚归的人们打着雨伞小跑而过,街面渐渐地空了,红绿灯单调地变化着。 房间里太安静了,让人有点心虚,路明非想跟怪物小姐聊聊,帮她排遣饭后的悠长时光,可他没有跟女孩搭讪的经验。 高中时有个外校的混混叫梁问道的,江湖上外号道哥,经常来路明非他们学校闹事。道哥非常欣赏路明非在星际争霸上的造诣和才情,曾经教导过他如何搭讪。道哥说,天下的搭讪无非软搭和硬搭两种,所谓软搭就是从“你跟我有个同学长得好像,或者“今天天气真不错啊”这样云淡风轻的话题开始,层层深入步步为营,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而硬搭就是如梁问道先生这样的好男儿,尾随漂亮妹子走在长长的巷子里,忽然拾起一块砖头冲上去拦住那妞儿,用睥睨的眼神看着她苹果般的脸蛋,掂着砖头说同学我刚才在你后面捡着一个东西,请问这是你丢的么? 路明非自忖没有梁问道先生的硬气,只好从软的开始。 “雨下得真大。”路明非在小本子上写给绘梨衣看。 “我去洗澡了。”绘梨衣在小本子上回答。 路明非心说喂喂喂!女神和屌丝的经典对话你一个日本人怎么知道的?留点面子行不行? 接下来绘梨衣就拉开了自己的腰带……路明非赶紧转身闭眼,几分钟后地上留下一堆红白相间的巫女服,像是美貌妖精留下的蝉衣,浴室里响起了哗哗的水声,人形 兵器还真是我爱洗澡乌龟跌倒。 路明非这才明白是自己屌丝当惯了,形成了屌丝特有的神经回路。回想当年他在QQ上等陈雯雯,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然后借故说文学社的事情跟她聊上那么一小会儿,聊到没有可聊的就开始耍贱说笑话,发各处搜来的表情,这时陈雯雯就会发来一个标准的笑脸表情,然后说“我去帮妈妈做饭”、“我去热牛奶了,,或者“我去洗澡了”。路明非就在QQ上等着,可十有八九陈雯雯的头像再也不会亮起来,一度路明非想陈雯雯睡得很早,想必是洗完澡就去睡觉了……直到多年后他在网上看到“呵呵我去洗澡了”的笑话。 可绘梨衣不是陈雯雯,她说要去洗澡就真是要去洗澡,硬妹子就是如此直爽,一说洗澡,衣服都脱下来了。 路明非百无聊赖,只好打开电视机换台,好死不死,TBS台正在重播《东京爱情故事》,铃木保奈美正在说她的经典台词: “没可能一辈子都喜欢一个人的。喜欢的话,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是,我会好好珍惜我对你的爱,你对我的爱,我会时常在心里回味的。一想到这段爱情明天会怎样,我就不能喜欢其他人了,因为有那时的我,所以有现在的我,所以我能以自己陪伴自己啊,我很满足呢!” 这是一部很老的日剧,1991年上映,铃木保奈美和织田裕二主演,’后来大名鼎鼎的帅哥江口洋介那时刚出道不久,在里面演男二号。在这部剧里铃木演一个永远笑得阳光灿烂的女上班族赤名莉香,深爱着整天怂了吧唧的同事永尾完治,可完治的心上人其实是高中同学关口里美。整部剧都在搞这个三角关系,搞得跌宕起伏,一时间完治大叔跟莉香大婶情深似海,转眼完治大叔又跟里美阿姨泪眼相对,江口洋介演的三上同志偶尔还插进来捣乱,跟莉香大婶和里美阿姨都眉来眼去过,资本主义的小情小调搞得淋漓尽致。 可这就是这么一部剧,当年还狠狠地感动过路明非一把,时至今日他还能记起主题歌的调子,那首歌名叫《突然发生的爱情故事》。 因为那部剧里有铃木保奈美演的赤名莉香,那个永远笑得跟初夏阳光似的赤名莉香。永远都笑着给自己打气说完治最后一定会爱上老娘的,老娘爱完治完治爱老娘,老娘的大背包里装满爱情和希望! 可故事的结局是赤名莉香累了放弃了离开了,她离开的时候坐着一辆火车,车窗外是坠落的夕阳。她无意中翻出包里的旧照片,那些过去的画面浮现在眼前,过去的声音再度回响,这个总是笑啊笑的女孩疲惫地靠在窗户上,泪如雨下。这是路明非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结果的爱情故事,他心说这算什么?搞来搞去搞了半天,那么多感人的剧情都白费啦?莉香大婶还从北海道带小雪人给完治大叔当礼物哩!他俩还在雪地里拥抱着对啃哩!大家不是彼此说了很多我爱你么?不是说好的么说即使我在喜马拉雅山顶召唤你你都会立刻出现的么?不是说好还要带热腾腾的黑轮给我吃么? 敢情那些都只是说说的么? 路明非一遍遍地听着片尾曲,网吧外面下着微冷的雨……他忽然意识到这才是现实,世上的爱情故事不是都有结局的。 有些话只是说说而已……比如我爱你……比如我等你。 长夜漫漫,路明非浮想联翩。 记得有一天晚上路明非跟芬格尔吃宵夜,芬格尔吹牛皮说我混本科部的时候,跟许多学妹都有过感人至深的爱情,每段爱情都令我想要打破封·建礼·教的束缚……可惜没有封·建礼·教束缚我。 路明非说就算我相信你泡过很多师姐,你也不过证明了自己是个人渣而已,情圣贵在能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你跟新相好花前月下的时候,就不会想起跟老相好私定终身那晚的月色吗?‘ 芬格尔说非也非也,先哲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句话深刻地说明了事物不断变化的本质,昨天的我已经死去,今天的我还活着,明天的我正在孕育,昨天死掉的那个死鬼爱上了妹子A,今天的我正跟妹子B热恋,明天的我看你们年级那个叫零的俄罗斯妹子身材容貌都颇为不错!每天的我都是全新的,我爱每个妹子的时候都是全心全意的,但我没法阻止自己不断地死去。 路明非说我觉得你这番话只是进一步证明了你是个人渣。芬格尔说不不,是你拒绝承认将来的你跟现在的你不一样,你喜欢过几个女孩? 路明非心里一动想到陈雯雯,没好意思厚着脸皮说只喜欢过一个,于是说两个,就两个。 芬格尔冷冷一笑说,如果你喜欢过第二个女孩,你有什么把握说自己不会喜欢第三个?第三个相对第二个,就像第二个相对第一个。爱情是个发生在现在的事,过去的爱情,我们情圣都管那叫回忆! 路明非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委实无法证明自己不会爱上别的女孩,就像暗恋陈雯雯的时候他不会知道自己将来会遇到诺诺,那个笑得很治愈很爱很爱完治的赤名莉香也会爱上其他人,慢慢地治好她在完治那里受的伤,仍旧笑得像初夏的阳光。大家都要长大都要寻找幸福,谁也不会停留在过去,只是偶尔想起曾经相遇的时候那么美,会有点黯然神伤。 他路明非也未必一辈子都那么衰,他是本科部现在唯一的S级,校长又那么器重他,看起来很有培养他当接班人的意思。没准很多年后校长驾鹤归西,那栋典雅的小楼就留给他当办公室了,傍晚的时候他跟德高望重的老校友恺撒加图索、楚子航和芬格尔在阁楼上搓一桌麻将,气质高华的女人缓步上楼来说晚餐已经准备好啦,吃完再继续打吧,路明非校长握着那气质高华的女人的手说,老婆再让我玩两盘,我现在手气正壮!诺诺,或者说加图索夫人却坐在恺撒校董的背后,不耐烦地推搡恺撒说让开让开我来玩几盘!你这么输下去裤子都要输没了! 有点美好的感觉……可一想到那陌生的、气质高华的女人的脸,路明非就会心生恐惧……是的,他不想承认自己会变,会爱上诺诺以外的人…… 他不想某些东西变成回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打断了路明非的胡思乱想。路鸣泽又发短信过来。 “天气真好,我在里约热内卢的海滩上看美女,一个浪打过来,各种颜色的泳衣都掉下来啦!哥哥你在日本过得怎么样?”短信纯是唠嗑的架势。 “你说呢?你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你自己不知道?”路明非正气不打一处来。 “我猜哥哥你也在跟美女花前月下!” “是啊!我正心惊胆战地伺候美女!生怕美女不开心把东京给拆了!这种棘手的美女我担待不起!”’ “为了人类的福祉,哥哥你担待不起也要担待啊!” “这跟人类的福祉有屁关系?” “要解开白王的秘密,有几把钥匙是必须的,可其他钥匙都掌握在对手的手里,只有美女这把钥匙掌握在你们手里。” “可就这一把钥匙我们也还是解不开迷局对不对?就好比你家保险门有三道锁,你只有一把钥匙,你照样打不开门。” “可你换个思路,如果这把钥匙在你手里,那么别人也解不开迷局。你的对手也想攒够所有的钥匙,把复活的神放出来。” “问题是这钥匙是个大活人!不是我串在钥匙串上可以带着四处跑的小东西!而且这把钥匙有本事把东京拆掉!” “你太小看上杉家主了,以她的能力大可以毁灭整个东京都加上千叶、山梨、墒玉和神奈川四个县!你们还没有见识过上杉家主的愤怒状态。” “别以为能吓到我!反正我都被捆在核弹上了,你告诉我说这核弹不是寻常原子弹乃是新型氢弹我就会害怕了?可笑!” “听哥哥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现在准备下海去游泳了,没有别的问题本次聊天到此结束,祝你和上杉家主相处愉快!” “喂喂喂喂!刚才只是扯淡好不好?最关键的问题还没来得及说呢!我怎么才能控制这姑娘?她是个人形兵器,可我手里又没有强制她服从的密码。”路明非急了。 “喔?你还想要强制上杉家主服从的密码?哥哥我得先申明一件事,上杉家主呢,虽然是个美少女,但是她是接触到神的关键之一,我把她送到你身边是让你掌握一张重要的牌,不是供你淫乐的!” “说!正!事!” “让她开心就好咯。” “让她开心?怎么开心?让我彩衣娱亲膝前尽孝吗?” “首先她相信你,你是为数不多的能令她相信的人,好好地利用这份信任就能控制住她。其次,让女孩开心很简单的,无非是带她买衣服、买好吃的、出去玩,如果她觉得孤单就陪她聊聊天,大姨妈来了就给她准备温热的红糖水……我说作为一个屌丝你难道没有修过讨好女神的必修课么?” “滚!没学过!” “唉!看起来陈雯雯女神和诺诺女神都没有给你练手的机会。” “滚滚滚!说正事!带她玩给她买衣服买吃的就能安抚她?你确定?”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们魔鬼泡妞从来都只需要一个眼神,不需要这些小伎俩,如果你觉得搞不定,那就把她杀掉好咯。” “你发烧了吧?说胡话呢?”路明非吃了一凉。 “如果控制不住这柄钥匙,又不愿这柄钥匙落在对手手里,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折断咯。为了人类的福祉嘛,折断一柄小钥匙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当然,如果你既想当英雄又想保全这柄漂亮的小钥匙,也不是没有办法,向我许愿就好咯,只需四分之一的生命,无论你面对的敌人是谁,我都为你杀死。我去给美女们抹防晒油了,最后一条免费的小提示,上杉家主每晚睡觉前都要喝一杯不加糖的热牛奶,这对稳定她的精神状态很有帮助,如果附近有便利店的话就赶紧出发吧。” 乌云里一道闪电落下,照亮了远处的东京天空树。路明非呆了几秒钟,冷汗悄无声息地浸透了衬衫。 路鸣泽在暗示一件事,绘梨衣不是杀不死的,必要的时候除掉绘梨衣才是最理智的做法。这么说来路鸣泽不是作弄他,他把绘梨衣送到路明非身边来,是要帮路明非一个忙。此刻他们面前有一条名为黄泉的古道,这条幽深的小路上有若干道坚不可摧的门,唯有掌握钥匙的人才能通过,所有的门打开之后,就会面见那位从沉睡中苏醒的神,你可以跪拜在地向它祈求,也可以拔出武器杀死它。路明非现在掌握了其中一把钥匙,幕后的那人想要接触到神就必须来他这里拿钥匙。 暴雷在几秒钟后才抵达情人旅馆,玻璃震动着发出濒临碎裂的巨响,屋里漆黑一片,与此同时浴室里传出绘梨衣的惊呼声。 路明非吓得魂飞魄散,一跃而起就往浴室里冲,女孩子都怕打雷,要是这记闷雷把绘梨衣吓出状态……那路明非就把雷公给咬死! 他冲到浴室门口才觉得不对劲,绘梨衣可是在里面冲澡,要是她没被闷雷吓出状况而被闯进来的色狼吓出状况,那毁灭东京的罪过就是他的了。 但为时已晚,他像炮弹一样撞开浴室的门,一脚踩在湿滑的地面上,平扑着倒地,沿着满是肥皂泡的地面一路向前,直到撞上对面的墙壁。他们住的是情人旅馆的顶级套间,房间里未必有五星级酒店那么奢华,浴室却是总统套房的标准,大约情侣们喜欢在浴室里卿卿我我,所以浴室大到可以摆下一张斯诺克台球桌。 “ごめんなさい!【日语(抱歉)的意思,是比较口语化的说法】ごめんなさい”路明非紧闭双眼,抱头高呼。 浴室里静悄悄的,很久之后路明非才听见轻轻的赞叹声,不是任何语言,只是一声悠长的呼吸。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四下里扫视了一番然后才把另一只眼睛也睁开。浴室的灯也熄灭了,只靠窗外透进来的灯光照亮,浴缸里的水轻轻地荡漾着,水面上堆满了肥皂泡沫,泡沫反射着五彩的光芒。绘梨衣坐在浴缸里,整个身体都埋在泡沫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小黄鸭在她的脑袋边漂来漂去。她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根本没有理会有色狼闯进来。 按说这种时候路明非就该识相地退出去,可顺着绘梨衣的目光看出去,他也怔住了。 东京天空树亮了起来,就像被那道闪电点燃了。平日里东京天空树会亮起各色灯光,但在暴风雨之夜为了减少雷击的风险它通常都是关灯的。今夜这么大暴风雨,东京天空树本来是漆黑的,可此刻这座电波塔自上而下亮起了粉紫色的灯光。头顶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地下是灯火通明的巨大城市,灯火通明的大厦像是一个个巨大的灯笼摆放在大地上。在无数灯笼中间,粉紫色的塔拔地而起,插入漆黑的云间。 这一幕美得让人恍惚。路明非并不信教,可此刻不由自主地想起《圣经》级说的通天塔,人们把砖烧透了,用石漆当泥灰,在巴比伦建起了通天的巨塔,从此任何人都不会迷路了,在浩瀚的荒原上眺望你总能看见那座灯火通明的塔,那里昼夜响着钉锤声。 “想去那里玩。”绘梨衣用手指蘸水在玻璃上写画。 城市映在她的眼瞳里,仿佛昏黄色的星海。 路明非点了点头,也蘸水在玻璃上写字:“好,明天带你出去玩,你先洗澡,我出去给你买牛奶。” 在灯再度亮起来之前路明非起身离开了浴室,抓起桌子上的雨伞出门。老板娘穿着和服木屐匆匆地跑上楼来,鞠躬跟客人们道歉说雷电导致这间老旅馆的变压器跳闸,客人们穿着半拉性感内衣愤怒地抱怨说老娘衣服都脱了你就给老娘玩这个?路明非一言不发地穿过人群,拿纸巾捂着鼻子。他当然得在灯光亮起之前绅士地离开浴室,否则绘梨衣就会发现他满鼻子都是血泡。绘梨衣在窗户上写字的时候从泡沫里坐了起来,露出天鹅般的脖颈和明晰的蝴蝶骨……被恺撒说中了,人形兵器发育得确实很好。 “前线导播车报告,新郎在街北侧的便利店购买了四袋低温奶,已经返回房间。” “Roger。从窗口观察到新娘已经结束沐浴,她在吹干头发和等待新郎返回。” “新娘已经饮用了牛奶,上床睡觉,观察到熄灯。” “Roger。旅店北侧的导播车观察到浴室熄灯了,看起来新郎今夜睡在浴缸里。” 酒德麻衣戴着耳麦站在窗前,聆听调度中心和前线导播车的通话。虽说所谓节目完全是个骗局,可前线导播车是真的派了七辆出去,每辆车标配一个五人小组,共计三十五人的前线团队,调度中心里的各种专家共计十七人,助理十一人,加上她和苏恩曦,足足六十五个幕后黑手。这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木偶戏,戏台上的小木偶只有路明非和绘梨衣两个,戏台下六十五名木偶师手忙脚乱。 前线导播车的工作已经结束,调度中心里依旧繁忙。 “我需要男女演员的资料,教育程度、家庭状况、感情经历……越详细越好,没有资料的话很难分析他们的心理。” “雨下得太大了,如果明天城里出现积水会影响他们出行,登陆东京气象局的网站看看天气预报!” “情人旅店门口需要调两辆出租车,24小时等候,这么糟糕的天气很难打到车,打不到车他们就会放弃外出。” “定妆照!新娘的定妆照!快点!这边等着定妆照做服饰搭配!” 大厅里人声鼎沸。酒德麻衣支付了很有诱惑力的酬金,专家们都不遗余力地为这场好戏奔忙,以证明自己的存在是有价值的。大厅里还有摄像师,他们负责记录专家组的工作状态,侍者们端着香槟穿梭来往,导播们匆匆来去,高跟鞋带起响亮的脚步声,每个人都大声说话,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这让酒德麻衣有种幻觉,好像她真是一位导演,在负责一档真人秀的节目,这里就是她的导播大厅。所有人齐心协力,为了做好一档幸福有爱的电视节目,等到新郎新娘穿着传统的日式礼服走进明治神宫的一边向专家团的各位红娘派发请柬,一边撒花护送新人去往婚姻殿堂。 路明非当年成绩不济,深深羡慕那些能保送上清华北大的优等生,如今却能享受这免见丈母娘免送聘礼免买婚房的三免婚姻商达车服务,可惜他还未意识到自己处在如此巨大的幸福中,正在情人旅馆的浴缸中鼾声大作。 “婚礼要在明治神宫办也是老板交代的吧?’’苏恩曦缓缓地问,“跟恺撒选择的婚礼场地一模一样。” “是。那间神婚事务所也是老板找的,全日本还真只有他们家能搞定明治神宫的婚礼。那座神宫是天皇家族的辖地,归富内厅管理,神婚事务所其实就是宫内厅自己办的盈利机构。” “有时候我觉得老板是个浑蛋,可有时候我觉得他简直是路明非的亲爹。” “怎么忽然这么说?” “你不觉得他很在意路明非的感受么?”苏恩曦看了洒德麻衣一眼,“想想当路明非知道恺撒计划在明治神宫举办婚礼时的心情,应该很不好受吧?可自己是个没钱没势的衰仔,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看着喜欢的姑娘跟别人手拉手地念誓言交换戒指,在恢弘的明治神宫里把一生寄托给另外的男人。如果他真是个没钱没势的衰仔也就只有认命了,可他是老板要罩的人,老板这次处处都是针对恺撒,他要给路明非找更好的新娘,制造最完美的爱情,办更隆重的婚礼……就像一个要跟人斗气的小孩。” 酒德麻衣一愣。 “我也搞不懂。一直以来路明非都是老板操纵的傀儡,帮助老板一步步实现他的计划。但傀儡最终是要被抛弃的,这是常理。可是这一次老板的表现很古怪,他好像是真的要给路明非找个女孩,而且想方设法要让那个女孩爱上路明非。他操纵着路明非去跟恺撒竞争,其实他原本根本不需要这么做,恺撤和诺诺的婚约跟我们的计划完全无关。”苏恩曦压低了声音,“唯一的解释就是恺撒的高调激怒了老板,傀儡师不满于有人欺负他的傀儡……可在你心里老板是这么个多愁善感的人么?” “不,从我和他见的第一面起,他一一直都是暴君。”酒德麻衣声音极低,但说得斩钉截铁。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没有来电显示。 “姑娘们辛苦了!我们的新郎新娘还好么?”老板的声音一如既往,活泼轻佻。 “事情正按您的计划发展,专家组都已经到齐。今天没什么进展,从明天开始,代号‘TokyoLoveStory’正式启动。” “有这样强大的专家组支持,几天内他们能爱上对方呢?” “争取在半个月内。” “七天。” 那一刻,他们一定会觉得自己的辛劳是有价值的,从而流下感动的泪水,共同祝愿他们百年好合。 其实不过是神经病老板为了折腾人想出来的新招罢了。 “东京天空树在雨夜里忽然开灯是你们搞的花样?”苏恩曦凑过来问。 “嗯哼,TBS重播《东京爱情故事》也是我们做的。那位看起来像艺术家的武宫贤司说,爱情需要神启,我们需要制造一些能够点燃他们情愫的小细节。”酒德麻衣指了指留长发的英俊男子,“打开电视忽然看见纯情老片,或者雨夜中忽然看见漫天焰火,这些都会让人心里一动,这就是神启,能把爱情点燃的小细节。” “那货到底是什么来路?听起来好像是没有工作的无业游民,不过倒是蛮帅的。,’ “武宫贤司,号称日本第一情圣,在朝日电视台开了一档夜间节目叫‘情感圣经,,无数女人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他非常善于洞察女性心理。路明非如果有他的三成应该就可以攻下上杉家主了。” “为了帮路明非泡妞你可真下血本啊!” “应该说老板真下血本,这种扯淡的事像是我的风格么?这些都是老板物色的各路精英,他们的名单直接发送到我的手机上,我负责以制作电视节目的名义出面邀请他们。” “定妆照已经完成。”化妆师匆匆而来,把模拟照片送到酒德麻衣面前,‘‘新娘的底子很好,但是看得出来全无化妆经验。我们考虑给她作出森林系的感觉,在眼部唇部做一些加强。” “森林系给人的感觉太冷了,新娘本身就是一座冰山了,不需要更加冷艳。要性·感!要暖色调!”酒德麻衣直接打回了提案,“要唤醒新郎好色的本能!” “新娘的服饰搭配出来了,”服装搭配师拿着草图过来,“既然是东京爱情故事,就以东京流行风尚为主,这些衣服在店里不难买到。” “裙长减十厘米。”酒德麻衣扔回方案。 “出门度假会大幅度地提升感情,东京附近的温泉乡是个不错的考虑”情感咨询师举手发言,“能给他们安排温泉旅行么?” “方案驳回,新娘身体不好,白天可以外出活动,晚上必须回到旅馆住宿!” 方案不停地被制定出来,又不停地否决,只有少数能侥幸在酒德麻衣的魔爪下幸存。酒德麻衣制定了奖金制度,专家组花越少的时间让新郎新娘心心相印,他们能够获得的奖金就越高,所以专家们使出浑身解数,想出的招数有的旖旎浪漫,有的淫贱下流。那位神婚事务所的羽田经理还没有出手的机会,但在节目结束前又不能离开调度中心,苦闷之下只有以健身自娱,他带了一对哑铃,在大厅的角落里操练开来,借此消耗浑身上下使不完的劲儿,只等前线路明非表白绘梨衣说yes,他就跑步入场, “我们只有七天时间,六天之内让他们相爱,第七天的落日时分,他们的婚礼将正式开始。”老板笑,“上杉家主是绝世美人,每个男人都该爱她。” “可陈墨瞳对路明非的影响太大了。” “我读过一本书,书上说这个世界上有两万个人是会跟你一见钟情的,可惜终你一生都未必能遇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一见钟情不是个魔法,它是命运。陈墨瞳是路明非命运线上的第一个人,我希望上杉绘梨衣是第二个。第一次遭遇命运的时候我们措手不及,所以在命运面前惨败,第二次我们已经全副武装,我们不能在同一件事上失败两次。”老板缓缓地说。 “当然,如果失败了也蛮好,这样我们的路明非小天使就会在绝望的深渊里跌得更深一点啦!”一瞬间老板又换了·淫··贱欢乐的调子。 “七天是死限?”酒德麻衣问。 她并没听懂老板话里的意思,但命令已经完整地传达到了,忍者就像军人,只要命令是清晰的,就不用去问命令背后的原因。 “是,希望新娘能活到婚礼那天。”老板挂断了电话。 苏恩曦和酒德麻衣对视一眼,老板的话里透出明显的信息,上杉绘梨衣所剩的寿命可能并不多了。 酒德麻衣说得没错,老板从来都是位暴君,他从不会多愁善感不会在无聊的事情上浪费精力,这一次他送给路明非的,又是有毒的礼物。 第三章 古事记 难得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路明非坐在美容店里,等绘梨衣剪头发。 昨晚一时冲动答应了带绘梨衣出去玩,今天就得起大早。他一个牛郎,在高天的生活是晚睡晚起,每天晚上那帮客人部闹到两三点,夸张的时候通宵达旦,让他太阳晒屁股的时候就起床真是太艰难了。可一睁眼绘梨衣已经站在浴缸边了,穿着女服,系着大红色的发带,腰间插着长刀,显然是要出去逛街的节奏。 路明非还不至于蠢到带这样装扮的绘梨衣上街转悠。他用大脚趾想也知道蛇岐八家的人在满城大搜,绘梨衣这一身看着像是江户年问某个神社走失的巫女,不被注意才怪。好在恺撒和楚子航给他带了几件衣服过来,绘梨衣身材颀长,借来穿穿倒也合身。但绘梨衣还是很想带刀,以她的能力哪怕拿着一张纸都能杀尽一条街的人,带刀是出于好看这个目的。路明非在小本子上写画,跟绘梨衣说外面的世界装饰品繁多,譬如公主裙、高跟鞋、发箍、耳环和项链等,高端大气上档次,一会儿就带您去采购,这刀还是搁在家里吧。绘梨衣想了想,勉强同意了。 麻烦的还是发型和发色,绘梨衣一头秀发纯属天然,基本没有修饰过,长及膝盖。留这种清水挂面长发的女孩子如今在街面上也不多见了,何况她的头发是罕见的暗红色。 路明非眼珠子转转,想起街对面有家美容店,如今美容业很发达,剪个刘海染个头发,连亲妈都认不出来! 他带着绘梨衣偷偷摸摸地来到美容店,还没来得及望风昵,就看见店长和店员排着队出来,鼓掌喝彩,挨个跟他和绘梨衣握手,还照相留念。 店长说今天是他们店庆的日子,他们早就想好要为第一位登门的顾客送出一份大礼,包管把您的妞儿收拾成东京街头最潮的妹子!路明非讷讷地说我没想跟你们这儿花大钱,我只是想带朋友来剪个刘海,店长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没问题!兄弟你这个活儿我们做了!就冲我们相识相遇相知的缘分!价格就按剪发来,补水护理、去角质、光子美白、睫毛熨烫、手部保养……能上的项目全给您上了!多余的项目都算我们店里送您的! 于是剪个刘海的小事儿忽然拓展到全面美容,绘梨衣被请到店中问的豪华座椅上,座椅“咔咔”两声翻成躺平的模式,洗头的洗头,洗脸的洗脸,一群人围绕她忙活, 店长亲自端茶送水。路明非觉得有点怪,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奇怪,似乎一夜之间他就变成了人人追捧的上等人,今天离开情人旅馆的时候那个满脸刻薄的老板娘特意追出来送出足足两百米,老板娘今天还特意化了浓妆穿了和服。难道说跟绘梨衣这种美女在一起他的级别也提升了么?果然大家都说姑娘才是成功人士的最好装饰品啊,管你秃头还是大腹便便,只要搂着裙短腿长脸盘靓的姑娘出场,就笼罩着光环了。 “真是漂亮的姑娘啊,兄弟你能有这样漂亮的女朋友大叔真心羡慕啊。”店长端来两杯咖啡,在路明非身边坐下。 “真不是我女朋友啊大叔!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路明非赶紧否认。真他妈的见鬼了,从那个直升机上的特警直到现在,遇见的每个人都觉得绘梨衣是他女朋友。 “别骗大叔啦,哪有女孩子会跟自己男朋友以外的人去美容店的呢?只有最耐心的人会跟你去美容店啦,看着你慢慢变得好看起来。”大叔轻轻一吹咖啡的热气,“干杯!有这样的好姑娘就宁杀错莫放过啊!,, 路明非心说你妹啊!不要端着咖啡说这种痛饮威士忌般的豪言壮语好么? 但他还是跟店长碰了杯,谁能拒绝那种赞美呢,你带着一个乖巧可爱的姑娘,全世界都对你赞美她的好。 两个小时之后店员把绘梨衣扶到路明非面前,在美容的过程中她睡着了,直到此时还睡眼蒙咙。店员在她头上罩了新娘般的轻纱,当着路明非的面缓缓地打开面纱。路明非揉了揉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绘梨衣仿佛笼罩在一层光里,有层次的斜刘海和长长的鬓发让这个看似乡下来的土妞一下子就亮了起来,染成淡褐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在阳光里被照成淡淡的金色。 “这个感觉怎么样?森林系的头发,但彩妆用了点波西米亚的风格,唇色是亮点哦,是不是让人想起果冻冰块之类的质感?’’店长非常自豪。 路明非分不清那妆容是波西米亚的或者蒙哥马利的,可绘梨衣的脸那么生动那么柔软,颊边有着浅浅的绯色,眉宇修长。她一个劲儿地打着哈欠,嘴唇真的有果冻和冰块的质感。 “如果不满意我们还有第二套方案!”店长死死地盯着路明非的眼睛。 “可以……可以……”路明非呆呆地点头,掏出剪发的两千七百日圆交给店长,按照事前说好的条件,其他都是免费的。 店长把他们送到店门外,还附赠购物打折卡:“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怎么能穿男式衬衫呢?附近有家不错的商场,拿我的卡去买点衣服,有七折哦!,, “美妆工作完成,发型工作完成。新郎新娘已经离开美容店前往二号目标,二号目标是位于南青山的购物中心。” “Roger,购物中心正在清空人流,五分钟后可以进店。” “Roger,一号出租车已经接上新郎新娘,交通状况正常,预计十分钟抵达二号目标。” “Roger,购物中心清空工作已经提前完成,随时可以进店。” “东京都气象局发布天气预报,晴好天气能维持到夜里十点,可以安排他们去迪士尼乐园,车程大约十公里。” “Roger,把迪士尼乐园定为三号目标,以折扣券的方式引导他们前往迪士尼乐园,通知迪士尼乐园的导播车,我们需要迪士尼乐园开启贵宾通道。” “Roger,迪士尼乐园贵宾通道准备开启,四号导播车会提前赶到负责引导。” 远程无线电设备发出沙沙的响声,各路人马通过无线电交换信息。两辆导播车跟随路明非和绘梨衣活动,另有五辆分布在东京各个区。三辆出租车组成的出租车队时刻准备着,如果路明非和绘梨衣有足够的反侦查经验,他们会发现总有那么一两辆空着的出租车在他们附近转悠,只要他们稍稍在街边停步,那些出租车就会靠近。 酒德麻衣黑色套裙黑丝袜黑高跟鞋,一身黑寡妇,俨然是雷厉风行的女导演形象。她站在窗边眺望,戴着耳机听前线人员的汇报。情圣武宫贤司被火线提拔为副导演,占据了大厅中央的办公桌跟各位专家开会,各种粉红色的浪漫方案从他们笔下流出,服装搭配师瞬间就把草案画成草稿。至于原定的副导演苏恩曦,因为完全没有感情经验,所以在这种场合只有吃瘪的份儿,她坐在角落里吃着杯面,默默地打开ipad炒她的美股。 她是那种传说中每分钟千万美金上下的人,忙的时候一辆迈巴赫掉地下都不屑于去捡。可她不时地抬眼看看大厅里热火朝天的景象,心里很有点遗憾,恨不得自己也能加入进去。 “购物环节已经完成。他们拿到了店里提供的迪士尼贵宾优惠券,现在已经上了出租车,正往迪士尼乐园那边去。”武宫贤司把一叠照片递给酒德麻衣。 全都是店员拍的试衣照,照片上同一个女孩千变万化。 路明非摸进购物中心的时候,发现店里出奇的冷清,放眼一个客人都看不到。他猜测这问店正在歇业整顿什么的,正想退出去,就看见黑衣店员鱼贯而出,夹道列队,整齐地鞠躬。 接待不能说是热情,应该说是“伺候皇后般的殷勤周到”,据说这是因为美容店店长是这间购物中心的常客,经常大手笔地买衣服,他介绍来的客人都能享受顶级VIP客户的服务。 六七米长的活动衣架从左右两侧推到绘梨衣身边,Chanel的经典小黑裙、Burberry新款风衣、MaxMara的豹纹半身裙、Dior的晚礼服裙……路明非暗捏口袋里的几十万日圆,不知道够不够用。 他的待遇也非常不错,手里有薄荷冰水,屁股下面有真皮沙发,面前是T台,店员们拿出各种各样的衣服在绘梨衣身上比划给他看,他只需点点头说OK,摆摆手指说N0,店员自然就把他点头的衣服记下来带绘梨衣进去试穿。每隔几分钟绘梨衣从试衣间里出来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时她是《罗马假日》中的奥黛丽·赫本,一时又变成《变形金刚》里的梅根·福克斯,接着她又变成《闻香识女人》中的加布里埃尔·安瓦尔、《黑天鹅》里的娜塔莉·波特曼、《哈利波特》里的艾玛·沃特森…… 她在店员的鼓励下尝试着踩着高跟靴子走两步,店员们都鼓掌称赞这一身简直是为她设计的。经理的解释是如此完美的身材穿的就是标准码,店里的所有衣服都相当于是给绘梨衣定制的。 当店员们把试衣镜抬到她面前的时候,绘梨衣的眼睛里跳动着小鹿般的欣喜,这是路明非第二次在她眼睛里看到“喜悦”这种表情,第一次是在海里,看着路明非笨拙地划水,她没来由地笑了。这大概是她一生中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漂亮的,女孩天性里爱美的意识流露出来,看着她有些沾沾自喜地提着裙摆转圈,路明非忽然觉得松了口气,绘梨衣开始接近一个普通女孩了。 如果钱足够的话路明非倒不介意把选中的衣服都给买下来,这种投资显然是值得的,能让这位人形兵器少女状态稳定。不过他兜里只有区区几十万曰圆,折算下来不到一万美元,在这种档次的店里仍旧觉得囊中羞涩。经理看出了路明非的窘迫,慷慨地表示这些衣服中大部分都在打折,再加上各种礼券,只需区区68万日圆,内衣丝袜和小配件都算作赠品。缴纳全款之后路明非得到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盒子,绘梨衣从这些衣服里选了白色的露肩裙换上,那条裙子用略带光泽的塔夫绸剪裁,裙带在腰后面打成一个蝴蝶结,穿上白色的高跟羊皮短靴后她跟路明非一样高。 经理又赠送了迪士尼的贵宾优惠券,表示迪士尼乐园正在搞樱花庆典,正是去看看的好时候。 此时恰好有一辆出租车停在街边,路明非没有理由拒绝这完美无缺的建议,带着绘梨衣和大大小小的盒子登上出租车,出租车司机盛赞他们是自己见过的最漂亮的情侣。 酒德麻衣一张张地翻着照片,以她这种总能惊艳全场的人也得感慨绘梨衣正处于女孩最青春耀眼的年纪,原本她的光泽被低调的巫女服掩盖,但在时装的衬托下她的肌肤润泽眸子闪亮,简直是位公主。穿上高跟鞋后她像小鸭子一样笨拙,店员在她背后一步不停地跟着生怕她摔跤,但那绷紧的小腿弧线美得叫人心动,蹒跚学步的表情中透看可爱。 酒德麻衣把照片收拢扔还给武宫贤司,扭头看着窗外。 “我看我看。”苏恩曦拿过那些照片来看了一眼,“虽然原本也不是丑小鸭,可这下子真是变天鹅了,专家组不赖嘛。她买的这几身衣服我也要了!” “原价178万日圆,在你这种大富婆的眼里这不算什么。”酒德麻衣轻轻地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觉得自己年纪大了人老珠黄么?放心吧,在真正的男人眼里你才是性感美人,小姑娘的魅力和你不在一个档次。”苏恩曦说。 “我至于去和小毛丫头比魅力么?可你不觉得这姑娘越装扮越像陈墨瞳么?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路明非正在把她变成另外一个陈墨瞳。这样下去的话即使他爱上这个女孩,爱的也是陈墨瞳的影子。” 苏恩曦一怔:“化妆和服饰的方案也是老板选过的吧? “是啊,老板正把绘梨衣变成另一个陈墨瞳,把这个陈墨瞳送给路明非,而这个陈墨瞳的寿命只剩几天了。”酒德麻衣幽幽地唱起一首和歌,“或许是不知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幻影……” 歌声像是白鸟一样飞翔在阴沉的天空下,雨云在天空中堆积,仿佛崔巍的黑色群山。 银座,歌舞伎座。 这座歌舞伎剧场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堪称歌舞伎剧场中的王座。它曾经数次被焚毁,又数次被重建,如今的建筑有着明显的桃山时代风格,门前悬挂着紫色布缦。 曾有无数国宝级的歌舞伎演员在此登台,新人能在这里登台被看作至高的荣誉。今天在歌舞伎座登台的就是一位新人,原本新人的上座率不会太高,可门票居然早早地售罄了,售票窗口前挂着“感恩”的条幅。来购票的都是年轻女性,衣着时尚火辣,完全不像是歌舞伎的传统观众,在售票窗口前挤得水泄不通。剧院经理十几年不曾见过如此空前的盛况,激动地感谢上苍,觉得这门古老艺术的生命力还没有断绝,居然能吸引如此众多的年轻观众。识时务的职员苦笑着说经理您误会了,她们并不是冲着传统艺术来的,她们只是要看那个艳惊四座的男人而已。 登台的新人名为风间琉璃,剧目是《新编古事记》。 舞台上帘幕低垂,漆黑一片,客人们悄声耳语。她们都是夜店的常客,平曰里都是推杯换盏大声说笑的,但今夜无人喧哗,观众们都穿着考究的和服或者长及脚面的晚礼服,淑女般矜持。虽说是牛郎出身,可风间琉璃的表演曾得到好几位歌舞伎大师的盛赞,他们毫不介意地在报纸上说自己为了听这位歌舞伎爱好者的表演曾经不惜放下身段光临喧闹的夜店。这绝非玩票,而是一场正统的歌舞伎表演,一场大师之作。 肥婆和她的闺蜜们坐在不远处摩拳擦掌,想来是知道风间琉璃将在歌舞伎座登台的消息后高价从别人手里买的票。恺撒和楚子航坐在二楼包厢里,穿着纯黑的“色无地”羽织,手持白纸折扇。他们持风间琉璃的请柬,是贵宾中的贵宾,享受皇室待遇,入场就有服务生伺候更衣,然后引入位置最好的包厢。路明非要陪人形兵器逛街散心,多余的一张请柬就给了座头鲸。座头鲸额系写着“风间命’’字样的白布带子,胸前悬挂着望远镜,一副粉丝的狂热表情。 “你看过歌舞伎表演么?看得懂么?”楚子航低声问。 “在纽约看过一场,日··本领事馆的招待演出,演员们的脸色白得像是死人。” “你只记住了这个?” 恺撒想了想:“还有那天陪我去看演出的女孩穿了一件裸色的晚礼服,腰问镶满水钻,走起路来细腰非常晃眼。” “就是说你也看不懂歌舞伎表演,对吧?” “看舞台上方的译文屏幕就好了。刚才服务生说这是风间琉璃大师特意要求加装的,观众都是日··本人,听不懂唱词的只有你我,那东西就是为我俩安装的。,, “看来风间琉璃真的很想我们看懂他的演出。” “那我们就看好了。”恺撒轻轻摇着折扇,“作为朝生暮死的鬼,谁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最后一场演出呢?” 灯忽然黑了,有人敲响了樱木的小鼓,鼓者在鼓面上一敲一抹,鼓声嘶哑低沉,像是鬼魂在遥远的古代低声诉说。幕布拉开,素白色的女人静静地站在舞台中央,披散着漆黑的长发。 “世间一切幸福,皆月影中一现的昙花;唯有孤独与痛,常伴在黄泉深处。女人清唱着,缓缓抬头,脸色苍白如纸,唯有眼角是凄厉的血红色。 她的扮相像是黄泉深处的厉鬼,可身形中透着婀娜妩媚,便如绝世艳女裹着薄纱,让人心里微微一荡。 “风间琉璃?”恺撒一惊。 那竟然是女装的风问琉璃。①风间琉璃清秀如少女,出演女性角色恺撒倒也不会太过惊讶,可在一个男人身上看出女人的性感来,令他有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但他无法嘲讽,他真的被风间琉璃的女性魅力所震撼,感觉是千年的女鬼附身在彩衣上用刺绣的手法做出骷髅和蛆虫的纹路。 这时舞台上方的译文屏幕显示出这幕剧的背景资料,风问琉璃饰演的是日··本的母神伊邪那美,这部新编神话剧是关于父神伊邪那岐和母神伊邪那美的神婚以及后来的反目。 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原本是一对兄妹,但在茫茫的世上就只有他们这对年轻人,他们找不到伴侣,只得彼此缔结了神婚,生育了日··本诸神。但伊邪那美在生育火神的时候不幸被烧伤而死,伊邪那岐思念妻子,跋涉到黄泉深处去救她。他们隔着帷幕倾诉离愁,伊邪那美终于愿意跟伊邪那岐回到阳世,但是要求他在黄泉国大殿外等待自己整妆。伊邪那岐等了很久不见妻子出来,于是折下木梳上的一根齿点燃,这点火焰照亮了永世黑暗的黄泉国,伊邪那岐终于看到了妻子尚未复原的身体,那是一具爬满蛆虫的腐尸,穿着斑斓的尸衣。 他惊恐地逃离黄泉国,伊邪那美痛恨他的毁约,带着黄泉鬼女们在后面追赶。伊邪那岐逃到名为黄泉比良坂的地方,用大石分隔了阳世和黄泉,伊邪那美终于追不到他了,于是两个人隔着大石愤恨地解除了婚约。从此伊邪那美变成杀人的恶神,每天要杀死一千个日··本人,伊邪那岐却建立了一千五百个产房,每天孕育一千五百个婴儿,日··本的人口才慢慢地增加。 温暖的金色灯光笼罩了舞台,这象征着舞台从幽暗的黄泉国切换到了人世问,穿着金色长袍的伊邪那岐登场。他戴着木雕面具,踏着“折足”,在舞池中走出完美的圆形,同时唱诵着诗歌,赞美自己的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是他从黄泉国归来之后独自生·育的,名为天照、月读和须佐之男,他们跟伊邪那美毫无关系。伊邪那岐命他们帮助自己守护世界,天照受命统治神之国高天原,月读则管理夜之国,海洋被赐给须佐之男管理。伊邪那岐把象征太阳的八咫镜赐给天照,把象征月亮的八尺琼勾玉赐给月读,然后把自己最锋利的宝剑天羽羽斩赐给了幼子须佐之男。 伊邪那岐在前台与孩子们欢快地舞蹈,伊邪那美却在黑色的薄纱帷幕后哭泣着歌唱,素白的人形反复折叠,可见那被遗弃的痛苦是何等锐利。 那层黑幕象征着被永远隔断的黄泉比良坂,永堕黄泉的伊邪那美歌舞着回忆那场神婚。那时日··本刚刚从大海中浮起,在洪荒的大地上只有一根擎天的玉柱,他们询问命运,问作为兄妹的他们能否结婚繁衍后代。命运说那你们便绕着柱子的两侧走吧,忘记你们的身份,当你们看到彼此的时候,就当作那是你们的初次相遇。于是他们各.-绕着柱子行走,相遇时伊邪那岐表现得好像只是一个偶然相遇的少女,惊讶地说“哎呀,好一个美丽的女子!”伊邪那美也回应道:“哎呀,好一个英俊的男子!”于是他们便缔结了婚约,繁衍了无数的后代。 “后来怨恨那么深,只因为当初相遇那么美。”楚子航轻声点评。 歌声回荡在四周,#039;lcJll闭上眼就能把风间琉璃想成一个悲伤的女人,她穿着尸衣在地狱中歌舞,围绕她的只有枯骨。观众席上寂静如死,有几位擅长品鉴歌舞伎表演的客人默默地流下泪来。座头鲸从口袋里抽出手帕蒙住泪如泉涌的大眼,原本恺撒心里也有些触动,可看到店长哭得梨花带雨,自己反倒不好意思感伤了。 中场休息的时候,休息厅内无人喧哗,大家都沉浸在刚才的表演中,有人怅然若失,有人悄声耳语。 下半场却是欢快雄壮的故事,讲述须佐之男杀死八岐大蛇的壮举。 译文屏幕上介绍说须佐之男是位勇武的少年,他孤身带着天羽羽斩,流浪到了名为“出云”的地方。在这里他遇到了名叫奇稻Iml~tI美丽女孩,奇稻田姬是一对老夫妇的最后一个女儿,她的七个姐姐都被山一样巨大且有八个头的妖怪八岐大蛇吞吃了。八岐大蛇每年都要吞吃一个少女,今年轮到了奇稻田姬。须佐之男喜欢奇稻田姬,决定杀死八岐大蛇为当地人除害。他准备了八坛烈酒,把奇稻田姬变作梳子插在头上,等待着八岐大蛇。八岐大蛇饮下烈酒后酣醉不醒,须佐之男趁机用天羽羽斩把大蛇砍作一截一截,砍到蛇尾的时候他发现天羽羽斩这样的神剑也崩开了一个缺I-I,这才发现八岐大蛇的尾巴里藏着比天羽羽斩更锋利的剑“天丛云”。须佐之男把天丛云献给姐姐天照,娶了奇稻田姬。 这一次风间琉璃扮演八岐大蛇,他在素衣外罩了一件鳞片状的长袍,舞姿跟扮演伊邪那美时一模一样,只是没有唱词。 台下议论纷纷,这在素来讲究礼仪的日··本观众中是很罕见的,但下半场的表演委实太诡异了,屠蛇之战本该是场激烈的交锋,但观众看到的却是女人和男孩的对舞。须佐之男的利剑反复地砍在风问琉璃身上,鲜红的染料沿着鳞片流淌。最终风间琉璃倒在了舞台中央,须佐之男跪在他身边高举天羽羽斩,停滞一秒钟后刺穿了他的心脏。舞台四面都喷出了冷焰火,火树银花中须佐之男撕掉风问琉璃罩在外面的斑斓长袍,露出血色的女人,她静静地躺在舞台中央的灯光中,像是一片飘落的枫叶。 画外音响起风间琉璃的低唱,幽怨苍凉,便如孤魂在井中哭泣: “倦兮倦兮,鬼骨面君, 来路已渺,回首成空。 断丹浮海,相望孤城: 犹记日昔年恩重,恨水长东。’’ 短暂的沉默后,有身穿和服的老人起身,发出长啸般的赞叹声,接着全体观众起身鼓掌,掌声如雷。 结局匪夷所思,原来八岐大蛇就是伊邪那美的化身,多年之后她以蛇躯重返人世,就要是报当年被丈夫遗弃的仇,但须佐之男终结了她的复仇之路。所谓“新编古事记” 创新就在结尾的地方,这是一个被抛弃的妻子对丈夫和他创造的整个世界的复仇,尽管复仇本身是邪恶的,可想到她曾经遭受的痛苦,又让人心有不忍。风间琉璃的扮相太美,歌声也太哀凉,愁云惨雾弥漫在歌舞伎座中,带着观众们瞬息穿梭于神话和现实之间。 激动的歌舞伎评论家走上舞台拥抱风间琉璃,嘶哑地赞叹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看过的最完美的歌舞伎表演,全场观众泪如雨下,低低的抽泣声仿佛海潮般在观众席中回荡。 恺撒和楚子航悄无声息地离场,演出刚刚结束,侍者就把一枚白色的信封送进了包厢,信封里是一枚特别邀请卡,邀请恺撒和楚子航去后台参观。 第四章 黑天鹅港的幽灵 曲曲折折的走廊深入后台,穿黑西装的黑·道保镖夹道鞠躬,他们的胸口都钉着猛鬼众的“鬼”字徽章,这些黄铜徽章在灯下反射着明亮的光芒。 在输掉黑·道战争之后猛鬼众依然残存着如此庞大的势力,可见蛇岐八家完全误判了猛鬼众的组织结构,被蛇岐八家击溃的只是依附于猛鬼众的帮会,他们真正的核心,精锐的“猛鬼”们已经渗透进东京了。猛鬼们并不狰狞凶狠,他们恭敬、沉默、彬彬有礼,像是庄严的武士。 走廊尽头是一扇黑色的木门,穿着黑色和服的女人跪在门外,年轻美貌,明艳照人。她把门拉开,匍匐在地向恺撒和楚子航行礼,又在他们身后合上了拉门。 门背后是一间敞亮的和式大屋,窗外人声鼎沸,观众们仍在为这场激动人心的演出喝彩,屋里寂寥空旷。风间琉璃披着猩红色的袍子,正对镜卸妆,左半边脸的妆已经卸掉,镜中的人介乎素白的少年和惨白的艳女之间,扭曲的美惊心动魄。 “Sakura君没来么?”风间琉璃不像一般的日·本人那样多礼,头也不回地问。 “他最近交了桃花运的样子,”恺撒盘膝坐在榻榻米上,“没空来看传统艺术。” “请稍坐片刻,让我把妆卸完再陪两位聊天。” “你真的是源稚生的弟弟?”恺撒审视着镜中的那张脸。 风间琉璃把头发拨弄了几下,转过身来:“这样看着跟哥哥像么?” 此刻光从他背后照来,看不清那张浓妆的脸,恺撒这才意识到风间琉璃和源稚生的面部轮廓几乎一模一样。如果给风间琉璃披上黑色的长风衣佩戴森严的古刀,恺撒一定会误以为当今日·本黑·道的大家长就坐在对面。风间琉璃微微一笑,瞬间回复成清秀的男孩。恺撒明白了,真正区分这两个人的是气质,哥哥凌厉挺拔,像是武士腰间的长刀;弟弟却婉约秀美,如同贵族少女藏在袖中的怀剑。风间琉璃又是个天生的演员,只要改变发型和装束,他就可以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更像兄妹。”恺撒说。 “小的时候哥哥也这么说,说我要是个女孩就漂亮了。”风间琉璃笑笑。 “我们该怎么看待你呢?源稚生的弟弟?猛鬼众的领袖?还是天才歌舞伎演员?或者日·本第一牛郎?”楚子航问。 “这些都是我的身份,不过我在猛鬼众中的身份才是两位最感兴趣的吧?猛鬼众中的高级干部都以将棋的棋子为代号,我的代号是‘龙王’,仅次于‘王将’的二号人物。”风间琉璃咬着梳子扎头发,面对恺撒和楚子航的时候他格外的放松,好像大家都是老朋友了,没什么可避讳的。 “你的爱好很杂。”恺撒说。 “歌舞伎是让我沉迷的东西,牛郎是我的另一种生活,我喜欢跟陌生人偶遇,彼此的生活没有交集,却互相给对方讲自己的故事,然后再次分开。就像泰戈尔说的,飞鸟与鱼的相遇。” “中国人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你这样的身份当牛郎太屈才了。” “加图索家选定的继承人不也是红透歌舞伎町的新人牛郎么?我们牛郎业真是人才济济。”风间琉璃笑,“我是个很容易寂寞的人,每当我寂寞得受不了,我就找一间牛郎店坐下,找那晚上最孤单的女孩。她们在人群里的眼神像是鹿那样美丽又警惕。我就忽然在她身边坐下,问她愿不愿意帮我买一杯喝的。” 同是笑,恺撒和楚子航顶多能笑出三五种味道来,风间琉璃却能笑出千百种。此刻他瞳光流转,明艳照人,很难想象有女孩会拒绝这样的男人。 “如果让我自由地选择人生,我宁愿当歌舞伎演员或者牛郎。可我不能,我是个错误的人,生在错误的家庭,拥有错谡的身份。”风间琉璃淡淡地说,“说我本身就是个错误,大概也没错吧。” “你是鬼?”楚子航问。 风间琉璃点点头:“不错,虽然是兄弟,但哥哥是皇而我是鬼,我不仅没有他高贵,而且是最卑贱的那种。若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遇,你们一定也会想办法把我抓起来,然后监禁在某个荒无人烟的海岛。根据秘党的《亚伯拉罕血统契》,我是那种生来就该从人类社会中隔离出去的危险分子。” “那你还来找我们?虽然学院跟蛇岐八家有矛盾,但也不会因此就转而跟猛鬼众合作。”楚子航说。 风间琉璃笑笑,换了话题:“喜欢我今晚的表演么?” 楚子航沉默了片刻:“源氏重工里有一层楼,楼里保存了很多古代壁画,你的《新编古事记》就是取材于那些壁画。你也看过那些壁画吧?” “当然,我是源家的次子,内三家为数不多的后裔,在我被判定为鬼之前,我也有幸看过那些壁画,并且听过神官讲解。你们只是看过壁画,但没有听人讲解,只能算是一知半解。我想赠送各位的第一件大礼,就是对那些壁画的解读。”风间琉璃拿起乌木嵌银的细长烟袋,往里面填入生烟丝,“你们记得那幅用黄金描绘的大画吧。骷髅和人类组成了双鱼的形状,骷髅将一块骨骼交到了人类手中。” “记得。那幅画很特别,看过的人不可能没有印象。”楚子航说。 “那就从那幅画开始吧,我们进入遥远的日·本古代……骷髅代表着死去的白王,在日·本神话中,它的名字是伊邪那美,伟大的母神,而人类代表白王血裔的始祖伊邪那岐。白王从自己身上拆下一块骨骸交给伊邪那岐,在蛇岐八家中那块骨骸被称作‘圣骸’。”风间琉璃点燃烟袋深吸一口,吐出袅袅的白烟。 烟袋这种东西本该是老头子玩的,可他这样清秀的男人抽起来倒也有种意外的美感,散漫中透着妖娆。烟雾四下弥漫,凝聚不散,仿佛白色的帷幕包裹了他们。 “你们一定很好奇沉睡在高天原中的神是什么东西?这个世界上当然不存在真正的神,所谓的神与魔都是人类不能理解的东西。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被奉为神,而高天原里的神只是一块沉睡的枯骨,白王的枯骨。”风间琉璃幽幽地说。 “恐怕不是一块枯骨那么简单吧?”楚子航说。 “当然没那么简单。龙类是伟大的生物,白王又是龙类中的皇帝之一,即便它已经死去了上万年,枯骨中仍旧残留着它的血脉和基因。机会合适的时候枯骨能形成新的胚胎,白王将重现在这个世界上。” 恺撒吸了一口寒气:“你们还留着这种危险的东西?你们早该毁掉它,把它捆在核弹上炸掉,或者把它用火箭发射到太空里去!” “是啊,那是究极危险的东西,既是魔鬼之骨,也是神之骨,取决于我们把龙族看成神还是魔鬼。蛇岐八家中代代相传,白王复活之后将赐自己的血给后裔,帮我们进化为纯血龙族。当一条龙多好啊,有长久的生命,即便死亡也能以茧化的方法复活,有超越人类的力量,生来是王者,永恒地享乐和作战,没有悲哀。”风间琉璃幽幽的说, “那是究极生物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残骸,谁能忍心销毁它呢?幸运的是伊邪那岐并不这么想,他是直接和白王接触过的人类,他知道所谓究极生物有多可怕。他将圣骸封印在一口井里,从自己的后代中挑选了三个最优秀的孩子,授予他们祭司的身份,这就是内三家的起源。源氏对应天照,橘氏对应月读,上杉氏对应须佐之男。三大家族的继承者分别号称天照命、月读命和须佐之男命,‘命’是对祭司们的尊称。我哥哥就是天照命,太阳一样君临世间的男子。” “那口井在什么地方?”恺撒问。 “它被称作藏骸之井,在高天原之外的某个地方,但没人知道它的准确位置。你们知道蒙古贵族的葬礼吧,儿子带着父亲的尸骨深入茫茫草原,尸骨用两块木板夹好,上下用金圈箍好,垂直葬入地下,之后数千名骑兵策马踏过草原把土地踩平。贵族的儿子带着一匹母骆驼和它生的小骆驼,他当着母骆驼的面把小骆驼杀死在坟头上,这样只有母骆驼记得坟墓的位置。在母骆驼活着的时间里,后代可以跟随母骆驼去长满青草的坟地祭奠,等到那匹母骆驼死了,世上就再没有能找到埋骨之地的人。伊邪那岐用的就是这种办法,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后人找到那口井。”风间琉璃顿了顿,“但圣骸还是苏醒了。” “白王被孵化出来了?”楚子航向。 “不,圣骸只是一块枯骨,它自己是无法孵化的,它必须和鲜活的血肉融合。伊邪那岐把它封入深井,就是要避免它接触到任何混血种,因为那是白王的骨骸,白王是精神元素的控制者,它天生具备诱惑生物和它融合的能力。可伊邪那岐自己就是那匹母骆驼,他知道深井所在的位置,只要他不死,圣骸就仍有苏醒的机会。”风间琉璃掸了掸烟灰,“他是封印圣骸的英雄,但英雄也会衰老,老得神智模糊。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他干枯皱缩得不成人形,只靠龙血支撑着活下去,他每夜都会梦到自己美丽的妻子伊邪那美,那是圣骸在他脑海里埋下的种子。这个种子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种下了,直到他老得神智模糊才萌发。 “于是伊邪那岐又把圣骸挖了出来,他与圣骸融合,化身为畸形的龙类,在神话中它的名字是八岐大蛇,第一代八岐。它身躯巨大,性情凶暴,是贪婪的吞噬者。幸运的是它还没来得及把自己补完,在这种情况下它仍有可能被杀死。须佐之男命从神社中起出伊邪那岐铸造的天羽羽斩,在八岐大蛇饮水的河流中灌入大量水银,水银对龙来说是剧毒,八岐大蛇饮用了含水银的水,呈中毒的虚弱状态,须佐之男命趁机杀死了它。 “但须佐之男命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在他最虚弱的弥留状态下,圣骸又把种子种进了他的脑海里,第二个与圣骸融合的人就是须佐之男命。天照命和月读命以为圣骸已经和八岐大蛇一起被杀死了,他们把须佐之男命的遗体以英雄的名义葬入了高天原。圣骸借着须佐之男命的身体再度苏醒,这是第二代八岐。天照命和月读命牺牲自己锁住了那头怪物,并用高天原作为它的坟墓,古城带着地基滑向大海。超过八公里的海水阻隔了圣骸和任何混血种接触,断绝了它苏醒的机会,直到列宁号沉入高天原。它像钥匙一样打开了葬神的墓地,古龙的血沿着锁孔流了进去,唤醒了那恐怖的东西。 “如今圣骸已经苏醒并离开了高天原,我们无法知道它的形态也不知道它觉醒到什么地步了,它就像一个巨大的鬼魂在日·本大地上游荡。给它足够的时间,八岐大蛇会重生在这个世界上,再给八岐大蛇足够的时间,它会把自己补完为白王。那是白色的魔王,唯有黑色的魔王能制服它,可黑色的魔王尼德霍格已经死了,如果白王复活,那它就是不可战胜的。”风间琉璃结束了讲述。 “根据你们日·本人的神话,八岐大蛇是身体像群山那么巨大的东西,这在生物学中是不可想象的。”恺撒说,“要是真有这么巨大的生物,那它的体重能把自己的骨骼压断。” “它可能没有群山那么巨大,但确实是体型极其惊人的巨龙。它生来就是残缺的,是呆滞、残暴而且巨型的吞噬者。在壁画中它并没有被画成一条天矫的巨龙,而是瘫在大地上不能动弹的怪兽,它的体重已经压断了自己的骨骼,只能把八个头颅探进八条河流中饮水。”风间琉璃说,“但这并非它的最终形态,它最终会破茧成蝶,以白王的身份君临世界。” “如果历史上真的出现过这种超巨型龙类,那它的尸骸在哪儿呢?龙的骨骸远比人类的耐腐朽,如果它还保存在陆地上,这么庞大的物体很难不被发现。”楚子航说。 “这我不知道,有幸见到那东西我会跟它合影留念的。”风间琉璃笑笑。 “这种笑话真叫人笑不出来。”恺撒说。 “接下来容我送上另一份大礼,我们来讲第二个故事,不过在听故事之前,两位不妨先看看这份档案。”风间琉璃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档案袋递给恺撒。 这是一个棕色的档案袋,陈旧破损,袋子上印着剑盾、红五星和镰刀斧头组成的徽章,克格勃的徽章。虽然早己解散,但“克格勃”这个名字依然令人敬畏。它与英国军情六处、美·国中央情报局和以色列摩萨德并称为世界四大情报机构,在极盛时期它的权限凌驾于苏联各机关之上,是当之无愧的超级机关,从情报搜集到政治暗杀都是克格勃的“业务范围”。在苏联内部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提到克格勃的名字大家都会紧张地小声说话。 档案袋中是一份发黄的军官档案,照片上的人长着典型的俄罗斯人面孔,英俊挺拔。 “这个人名为邦达列夫,但今时今日他的名字是橘政宗。”风间琉璃说。 恺撤回忆起醒神寺中那场匆匆的会面,他听出橘政宗的口音中混杂着俄语的上腭音,而橘政宗也承认自己确实出生在俄罗斯。 “这虽然是个人类的故事,但惊险程度不逊于日·本神话。人类凶残起来可是不亚于龙的。”风间琉璃添上新的烟丝,“几十年前,在西伯利亚的北部,北极圈内,曾有一个只有破冰船能到达的无名港……” 他从容不迫地把听故事的人带回1991年的寒冬,北冰洋岸边、西伯利亚白垩色的雪原上,那座名叫黑天鹅港的孤独堡垒,龙骨、秘密研究所、孤儿院、照亮半个天空的大火。 开始恺撤和楚子航还打断他问几个问题,可渐渐地他们都沉默了,只剩风间琉璃的声音婉转低回,仿佛亲历那场惨剧的鬼魂,正娓娓地讲述自己的前生。 “最后邦达列夫带着古龙胚胎登上了列宁号,那艘巨舰向东航行,去向日·本,最后沉入了神国。如今日·本的危机都开端于二十一年前,自始至终见证这场危机的人就是橘政宗。” 风间琉璃讲完了故事,这个故事果然比日·本神话更令人惊惧。八岐大蛇的恐怖于久远的古代,细节含混不清;而黑天鹅港的故事细节清楚,时间地点都可查,那件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足足一分钟的时间里恺撒和楚子航都没有说话,直到雪茄的灰烬烧到了恺撒的手指,他才猛地从故事中惊醒。 “你们在源氏重工中遭遇的死侍群并不是从外界侵入的,它们原本就位于源氏重工内部,那是他们自己养的宠物暴走了。”风间琉璃把几张照片放在楚子航面前,“养殖池位于源氏重工的下方,利用下水道系统做好了水循环,形成一个完善的养殖系统。那里被称作‘那落珈’,是血腥的地狱。” 有图有真相,没有什么比照片更有说服力了。这些照片记录了那个血腥养殖池的每个角落,人面鱼在透明的储水箱中游动,它们靠近玻璃墙时的清晰特写,用于解剖它们的铁床和束缚带,血腥的解剖刀具,墙上贴着的操作流程,最令人惊恐的是解剖后的死侍标本,有些是完整的死侍被掏空了内脏悬浮在福尔马林中,有些则是单独的腺体或者脑部,甚至怀着胎儿的雌性个体被纵向剖开。 “果真是地狱。quot;凯撒不想看下去了。原本他们的工作就是清除这些嗜血的凶兽,可看着它们被切碎了掏空了研究,活生生的躯体被电锯切开,又觉得不忍心。 “它们本来都是人类,在药·物刺激下变成死侍,想清楚这些之后是不是更残忍?”风间琉璃面无表情。 “但你无法证明这个养殖池位于源氏重工内部,也许是你们建造了这个养殖池,也可能是你们制造了死侍而蛇岐八家在研究他们。”楚子航说。 “你们不愿相信我,我是没法说服你们的。”风间琉璃对楚子航的质疑很淡然,“不过接下来请听我来讲第三个故事,关于猛鬼众的王将。” “王将是将棋中最大的棋子,那么代号王将的人应该就是猛鬼众中的大家长吧?”楚子航说。 “是的。”风间琉璃点了点头,“王将是我的老师,也是猛鬼众的最高领袖,是我需要效忠的人。但我从来没有见过王将的真面目,王将终年戴着一张面具,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大约二十年前,那个男人出现在猛鬼众面前,当时猛鬼众被蛇岐八家逼得走投无路。是他挽救了猛鬼众,他既有智谋又有铁腕,赢得了所有人的信任。王将宣扬一种理论,他说基因技术已经足够发达,可以帮助混血种进化为纯血龙类。这个消息令我们欣喜若狂,有些人自愿服用王将提供的进化药·物,开始他们尝到了甜头,血统大幅提升,神智也没有丧失。但好景不长,进化药的效果越来越不稳定,最终实验体还是变成了死侍。它们流窜在各大城市中,肆意杀人。为了不让公众知道真相,猛鬼众和执行局一样,都在清除失控的实验体,这个机构在猛鬼众中被称作‘清道夫组’,他们负责抹掉暴走的实验体。” “你们这是在人工制造魔鬼!”恺撒说。 “是的,可龙类的力量太诱人了,人类从古到今都在研究进化为龙的技术。我们本意是要制造神,可一再地造出魔鬼来。”风间琉璃说,“王将宣称进化药缺乏最重要的成分——神血,只有神血才能对混血种进行最终补完。于是王将暂停了进化药的研究,转而设法复活神。可越来越多的死侍凭空出现,日·本的夜幕中妖物横行。我们这才意识到还有别人在制造死侍,从事这项研究的不只是猛鬼众。他们改进了王将研制的进化药,药性更加猛烈,但我们一直无法查出那些药剂的来路。” “你在暗示是橘政宗暗地里制造死侍?”恺撒问。 “是的,在日·本境内,除了我们还有哪个势力能制造死侍呢?不要忘了,蛇岐八家掌握着所有鬼的档案,只有他们才知道如何找到一个又一个的鬼,诱使他们成为实验体。我猜橘政宗同时控制着两个组,一组人制造魔鬼,一组人收拾残局。我那个负责收拾残局的哥哥从来都不知道,他要清除的东西恰恰是由他的家族制造出来的。”风间琉璃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上本不存在正义,所谓正义的朋友,也只是扑火的飞蛾。” “你看不见光,并不代表光不存在;你看不到正义,也许是因为你自己的眼睛瞎了。”恺撒反驳,“扑火的飞蛾,至少还会睁大眼睛寻找光。” 风间琉璃沉默几秒钟,笑了笑:“说得真好。三个故事都说完了,这是我知道的一切,根据这三个故事每个人都会得到不同的推论,我想知道两位的看法。” 恺撒和楚子航都沉默了,风间琉璃的三个故事确实是三份大礼,但这些故事错综复杂,要从中推出真相并不容易。在今时今日的日·本,每个人都怀着目的,每个人都像是阴谋家,为了争夺神的控制权和那足够统御世界的力量,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也许除了源稚生,那只象龟一心想要成为正义的朋友,但正义本身是否存在还存疑。 最后还是楚子航打破了沉默:“如果你的三个故事都是真实的,邦达列夫从黑天鹅港获得了繁·殖死侍的技术,逃到日·本,混入蛇岐八家,然后利用蛇岐八家的资源继续赫尔佐格的研究。因为在1991年的圣诞节,黑天鹅港被真空炸弹炸成灰烬,只有一个人活着离开了,那就是邦达列夫,他带走了赫尔佐格的研究资料,世上只有他知道如何利用基·因技术培养混血种。但我有个疑问,1991年的往事是谁告诉你的呢?如果黑天鹅港的爆炸案中只有邦达列夫一个幸存者,那也只有他知道前因后果,但他显然不会告诉你。” “是王将告诉我的。” “王将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没有说,我只是把他告诉我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你们。”风间琉璃直视楚子航的眼睛,”我还想提醒你一件事,橘政宗和王将掌握的技术非常接近。” 楚子航忽然想通了什么,微微战栗:“黑天鹅港的幸存者不止一人!王将也曾见过那场照亮北冰洋的大火!” “是的!橘政宗只有二十年的履历,王将也是二十年前出现在日·本。一切都要追溯到二十年前那个时间点,一切的因果都是从那时开始的!”风间琉璃一字一顿。 楚子航和恺撒对视一眼。虽说只是推论,但风间琉璃的推论完全合乎逻辑,一根宿命的线把二十一年前的黑天鹅港和2012年的日·本东京联系在一起,因早已种下,果就要结出来了。 “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们?”恺撒问。 “我想跟你们合作。”风间琉璃说。 “我没听错吧?猛鬼众的高级干部要跟卡塞尔学院合作?”恺撒挑眉,“你们的目的是复活神,而我们这个组织是为了屠龙而存在的。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合作基础,现在拔出刀来打上一场才是对的。” “你们是跟我合作,不是跟猛鬼众合作,更不是跟王将合作。”风间琉璃扬起纤秀的眉宇,“你们想杀死神,我也想。在如今的日·本你们找不到任何盟友,除了我。” “你想杀了神?为什么?你是王将之下的二号人物,如果白王复活的结果是猛鬼众都进化成龙类,你就是新龙族的领袖。杀死神对你有什么好处?”楚子航问。 “首先我并不相信人类有能力控制神,其次王将也不是值得信任的人,他培养我,唯一的原因是我的血统,我的血对他的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可一旦找到神.我对他就失去价值了,随时可以被牺牲掉。王将是个食尸鬼,所有人都是他的食物。我也是他储存的食物,只是还没有被摆上餐桌。几天前我喜欢的女孩被他吃掉了,我能想到他在面具后面舔着牙齿心里说真好吃,那一刻我很想杀了他。”风间琉璃的身旁摆放着刀架,刀架上横着樱红色鞘的长刀。 “食尸鬼?”楚子航问。 “这是王将的理论。他说这世界就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只不过吃的不是肉体,而是对方的价值。街面上的混混向店铺、妓女和毒贩收取保护费,他们就是吃那些人的油膏活着,帮会的头目们从混混那里收钱,又是吃着混混们的油膏活着。黑·道之外也一样,企业主招募工人,是吃工人的油膏来致富,财团吃企业主,银行吃财团,政治家是社会上最大的贪食者,他们谁都吃。他说世界就是这么残酷的,你不吃人人就吃你,所以你要想尽办法吃人来让自己变得壮大,爬到越高你能吃的也就越多。” “真是又恶心又疯狂的理论,这种理论家不如杀掉好了。你既然想到了为什么不做昵?你和你哥哥一样,是混血种里的皇族,你们想杀谁就杀谁。”恺撒说。 “我杀过,杀过几次,但从未成功。”风间琉璃的眼睛里竟然流露出一丝恐惧来,“最初我不愿服从他,激烈地反抗,我切断他的喉咙,他死了。我去摘他的面具,发现那张面具根本就是长在他脸上的,使劲摘的话,居然能把皮肤都撕裂,露出血淋淋的皮下组织。我害怕得逃走,可是第二天早晨,王将戴着一模一样的面具,微笑着出现在我面前,对我嘘寒问暖,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恺撒和楚子航都暗自打了个寒战,如果说橘政宗给人的感觉像是个阴谋家,那王将给人的感觉则是恶鬼,某个无法摧毁的鬼魂。 “你想怎么合作?”楚子航问,“想要杀死神,就得先找到神。可我们既不知道神的形态,也不知道它的孵化地,它可能是块骨头,也可能是畸形的八头龙胚胎,或者看起来像个人类。” “何不从另一个角度出发呢?我们先杀掉想要复活神的人!”风间琉璃直视恺撒的眼睛,这个柔顺的男孩身上忽然生出凌厉的锋芒来。 “你想除掉橘政宗?”恺撒问。 “不,首先是王将。他想复活神,我们就得阻止他,但我没法抗拒王将的命令,猛鬼众中的绝大多数人都相信王将,在我和王将之间他们会选择王将。但如果王将死了,我就会成为猛鬼众的最高领袖,我可以挖出王将复活神的计划,顺着那些线索找到神,在它觉醒之前杀掉它。接下来我会和卡塞尔学院谈合作,猛鬼众要的东西很简单,由猛鬼众取代蛇岐八家在日·本的地位,成为新的日·本分部。我们会帮你们维护日·本的混血种社会,而我会从猛鬼众领袖的位置上退下来,成为一个真正的歌舞伎演员,你们可以监视我,如果我失控就杀掉我,但不要把我弄到什么与人世隔绝的海岛监狱去。” “听起来不错,但我们怎么能相信你?只是为了除掉王将继承猛鬼众,也许你继承猛鬼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复活神,独占神的力量。”恺撒说,“这种浑蛋的事情换了我家里人也会做的。” “你们只能相信我,因为你们在日·本别无盟友。”风间琉璃把一个文件夹递给楚子航,“这是王将研制进化药和人体实验的细节,这些资料送到法·院也够叛他死·刑了吧?作为正义的朋友,我知道你们是不会对罪不至死的人动手的。” “为什么要跟我们合作?你不是有门外的那些手下么?”楚子航问。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杀不死的人,我也不相信王将是什么幽灵,他应该是极其罕见的混血种,拥有极强的恢复能力,这种能力接近复活。我不清楚他的战斗力如何,但想要刺杀一个强大的混血种,必须有与之相当的杀手。我的手下虽然效率不错,但他们不够级别,你们不一样,你们是卡塞尔学院本科部中最精英的专员,你们甚至有过杀死龙王的经验。在如今的日·本,我能找到的只有你们。”风间琉璃缓缓地说,“我们可能只有一次机会,蛇岐八家摧毁了猛鬼众的势力网,在这种情况下王将转为暗中行动,而且防备森严,连我也很难找到他。我必须设置一个陷阱来捕杀他,我不担心他的复活能力,我会守在他的尸体旁,他复活几次,我就杀他几次,直到他化作一堆再也不能组合起来的细胞。” “这可真不像多愁善感的歌舞伎演员能说出来的话啊。”恺撒说。 “杀了他我就自由了。为了自由,神我都敢杀,何况黑天鹅港的鬼魂昵?”风间琉璃傲然起身,长眉下的瞳孔闪着业火般的光,“我跟哥哥不一样,我不清楚这个世界上有没有正义,但我要自由,我要自由地歌舞在这个天下,我是为了这个东西而生的!我也可以为之去死!” 仍是那张温润如好女的脸,但此刻的风间琉璃坚若金刚,沛然莫可抵御的威严从他的身体中迸发出来,甚至凌驾于他那位掌握整个日·本黑·道的兄长。 “虽然还没有想清楚要不要跟你合作,不过不由地想鼓个掌。”恺撒的语气里带着一半赞叹一半揶揄。 “那我就告辞了,下次再见面的时候希望能和两位握手,也希望能见一下Sakura,狮子般的眼神真是让人期待。”风间琉璃深鞠躬,“告辞!” “这么急着走?”恺撒有点讶异,“我还有很多问题没问完昵。” “不得不留到下次再问了,不过多久蛇岐八家的执行局就会包围歌舞伎座,我尊敬的哥哥也会亲自加入围捕的团队。再呆下去我们就得在蛇岐八家私设的监狱里聊天 了。”风间琉璃的语速很快,看起来确实是要赶时间。 “猛鬼众的情报工作有这么差么?你作为猛鬼众的二号人物,那么轻易就被人摸到了藏身地?”恺撒吃了一惊。 学院跟蛇岐八家之间的关系,他们跟源稚生之间的关系,都介乎对立和微妙的合作之间,这种时候如果被源稚生发现他们密会猛鬼众的二号人物,可不是轻易能解释清楚的。而且源稚生源稚女这对兄弟之间的关系想必也不那么美好,源稚生从未提及自己有这么一个弟弟,而源稚女虽然没说过兄长一句坏话,但言下之意源稚生显然是把他看作危险的鬼,所以他不去找源稚生合作,而来找恺撒楚子航合作。 “在有媒体记者的情况下,一切保密工作都无从谈起啊。”风间琉璃笑。 “媒体记者?哪来的媒体记者?”恺撒目瞪口呆。 “一位令评论家和前辈们同声赞美的新人在歌舞伎座登台演出自己新编排的神话剧,这是轰动歌舞伎界的大事啊,怎么会没有记者到场呢?今天到场的文化记者包括了《朝日新闻》、《读卖新闻》、《文艺春秋》和CNN,明天早晨我的照片会出现在各大报文化版面的头条,而CNN网站今夜就会把新闻放上去。”风间琉璃拿出早已准备好的ipad,刷新CNN新闻网站,然后把它递给恺撒,“看起来不仅有我的照片,还有VIP嘉宾认真观赏的照片昵。” CNN新闻网果然把《新编古事记》的新闻放到了头条,标题是“歌舞伎之华”,第一张配图是女装的风间琉璃,紧跟着第二张配图就是包厢中的恺撒和楚子航,他们身穿和服手持白纸扇,俨然是外国来的歌舞伎爱好者,图片说明也是这么说的,同在一间包厢里的座头鲸却没有被拍进去。恺撤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风间琉璃的扮相再怎么千变万化,源稚生总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亲弟弟。这则新闻的言外之意就是卡塞尔学院赴日专员和猛鬼众高级干部在歌舞伎座秘密勾搭,现在他们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CNN的新闻记者是你们找来的吧?”恺撒蹬着风间琉璃。 “这倒不是,不过在表演过程中是禁止拍照的,能够拍照的是歌舞伎座授权的摄影师,由他提供照片给各家媒体。”风间琉璃微笑,“那位摄影师跟我倒是蛮熟悉的。” “同是兄弟性格差别未免太大了吧?跟你比起来你哥哥简直是天真无瑕的小天使啊!”恺撒想要怒吼,却又无可奈何。 “总得想办法促成我们之间的合作嘛,否则你们怎么有勇气上我这条贼船呢?”风间琉璃笑着把一把车钥匙扔给恺撒,“地下车库里给你们留了一辆墨绿色的路虎越野车,如果我是你就赶快往地下车库跑,这个时候估计哥哥的车已经在半路上了,蛇岐八家有专门的人盯着各大新闻网站,他们的嗅觉比狗都灵敏。” 话音未落外面已经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听起来是一辆超级跑车在歌舞伎座前急刹车,一辆改装过的法拉利599GTB,同时上方传来直升飞机的轰鸣声,有人从天而降落在歌舞伎座的屋顶。 不愧是全世界效率最高的日·本黑·道,十几分钟前CNN发布新闻,此刻天上地下的包围圈就要成形了。恺撒想也不想抓过路虎的钥匙就往外跑,楚子航抓起榻榻米上的档案袋和文件夹跟上。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在源稚生冲进走廊前拐入地下车库,否则以这间大屋的地势他们等于被瓮中捉鳖。风间琉璃站在大屋的中央,看着他们的背影,无声地笑着。 不久之前走廊里还站满了身穿黑色西装的警卫,此刻却空无一人,猛鬼众的人在恺撒没有觉察的时候全部撤空,像是水银无声地渗进地面的缝隙里。连带着一切跟猛鬼众有关的东西都从歌舞伎座中消失了,包括舞台装饰、道具,还有休息室里喝着香槟庆祝演出成功的剧组人员,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剧院,看起来今天的演出跟往日的任何一场演出没有区别,那场令人感动得涕泪交零的演出只是一场幻梦。 “LSD!见鬼!那是LSD的效果!”恺撒边跑边说。 楚子航立刻明白了,这场演出之所以感人至深是因为空气中特别添加了·微·量的致·幻·剂,吸入微量LSD之后再听风间琉璃那如泣如诉的歌唱,人的心绪容易被挑动,而他和恺撒是混血种,抗药性要远比普通人强。这场演出从头至尾都被猛鬼众控制着,其他观众都是摆设,风间琉璃只是为他们两人表演。 他们踏上去往地下车库的楼梯后不久,恺撒听见上方传来利刃斩开木门的声音,那凌厉的一刀必然出自精通古流刀术的好手,确实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长亲自到了。 木门在源稚生面前倒塌,他提着蜘蛛切踏入走廊尽头的房间,房间里空无一人。 袅袅的白烟还未散去,日·本烟丝的清淡味道充斥着每寸空间,屋子中央立着唐风的化妆台,上面架着黄铜边的圆镜,还有一个衣架,挂着一袭血红色的素衣。晚风从窗外吹来,素衣在风中颤动,好像有个身材单薄的人穿着它跳舞,唱着哀凉的古调。 那个人已经走了,但屋里无处不是那个人留下的痕迹。 榻榻米上还有一台ipad,ipad上是两个人的合影,两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靠在轻型直升机上,夕阳在他们背后落山,一个孩子的表情骄傲,一个孩子的表情羞怯。 源稚生站在那身素衣面前,久久地沉默。 乌鸦和樱跟着冲进房间,四下警戒。他们是十几分钟前得到消息的,看到那则网络新闻的时候源稚生的脸色就变了,二话不说冲上天台,乘坐蛇岐八家的直升机出发,樱只能开车带着乌鸦在地上追赶。此刻开着悍马的夜叉还在半路上堵车。他们还不知道为什么那则新闻会让源稚生这么失态,这则新闻被提交给源稚生过目的唯一原因就是舞台上装饰着猛鬼众的“鬼”字徽章,这场表演被猜测和猛鬼众有关。 “附近没有发现可疑的人,散场后观众都已经离开,剧院经理说是一家公司租用这个场地,付了高额费用,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演出结束后剧组立刻就乘大巴走了。”樱说,“再有十五分钟我们就能彻底包围这里,全面地搜索。” “不用搜索了,他是不会给我留下机会的,他一直都比我聪明,本该是他来继承这个家族的。”源稚生轻声说。 樱和乌鸦都大吃一惊。 “他的名字叫稚女,是我的亲弟弟,他从地狱里回来找我了。”源稚生挥刀横斩,半截素衣飘落在地。 黑云在天空里堆了整整一天,深夜十二点,暴雨终于降了下来。 街面上涨起水来,浊浪汹涌,水深没到了小腿肚。长街上的路灯不多,胶囊旅馆和情人旅馆的招牌相互照亮。 恺撒躺在床上吃着紫菜饭团,楚子航手持望远镜瞄准对面的情人旅馆。有了风间琉璃提供的路虎,他们没费多大力气就逃离了歌舞伎座,在他们离开之后不久,蛇岐八家的车队就赶来了,把歌舞伎座围得水泄不通。风间琉璃算时间算得极其精准,如果再晚几分钟,他们一定会被堵在歌舞伎座里面,当场被蛇岐八家拿下。不过这也说明这个身为鬼的弟弟比他身为皇的哥哥要可怕得多,源稚生的血统虽然优秀,但委实 说不上是深谋远虑的领袖,会犯错误,但源稚女从露面到现在没有犯过任何错误,恺撒有种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挫败感,偏偏那还是个女孩般清秀、满脸人畜无害的家伙。 他们刚返回高天原后就接到了路明非的电话,电话是从迪斯尼乐园打来的,路明非刚刚陪绘梨衣参加了晚间的花车游行,还被米老鼠邀请登上花车手拉着手一起跳舞。 路明非打这个电话是因为他没钱了,一天下来楚子航给他的几十万日圆他都花光了,他想让恺撒和楚子航再帮他搞点钱。绘梨衣翘家的目的就是出来玩,出来玩就得花钱,路明菲生怕这位黑·道公主心情不爽毁灭世界,所以吃穿用度都是最高标准,照这么下去每天都得十几万日圆打底,买衣服鞋子的话更是花钱如流水。这种事情要换了别的时候无论是加图索少爷还是楚少爷都能轻松解决,可如今这两位赚钱也得靠卖酒提成,穷得叮当作响。情急之下恺撒想到把从风间琉璃那里得来的路虎越野车转让给座头鲸,座头鲸慷慨地支付了不错的价格,才算解了燃眉之急。 他们这是带钱出来跟路明非接头。 如今他们是黑户,没有身份证明还被警方通缉,没法买手机,也就无法随时联络路明非,只好在胶囊旅馆里干等。 “你相信那个风间琉璃么?”楚子航问。 “他给的材料已经看过一遍了,似乎都是真的,分析也合情合理,橘政宗非常可疑,王将更加可疑。”恺撒说,“但是最可疑的还是风间琉璃自己。” “是啊,他给出的一切都很可信,唯独他这个人可疑。”楚子航说,“但眼下的情况如果我们不能和源稚生联手,就只能和风间琉璃联手,我们联系不上学院,在日·本孤身作战,我们需要盟友。” “跟他结盟就会被卷入黑·道仇杀。” “按照校规,我们只能对龙类、死侍或者犯杀人罪的混血种使用暴力。风间琉璃必须向我们提供更多的证据,证明王将的罪行。只要我们坚持这个原则就不会被卷入黑·道仇杀。” “你想什么呢?”恺撒耸耸肩,“我的意思是卷入黑·道仇杀还蛮有意思的!” “加图索家果然是疯子家族。” “一个月之前要是听你这么说我会勃然大怒吧?”恺撒扔了一听啤酒给楚子航,“现在我听着怎么觉得你是在称赞我呢?也许我可以邀请你担任我的伴郎。” “邀请路明非当你的伴娘么?”楚子航打开啤酒随口说。 “恭喜,你的幽默感也上升了。” 楚子航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过午夜了,他们也玩得太晚了。” “行啦,你又不是他父母,带着姑娘出门玩就该这样,在巨大的城市里随心所一地疯跑,玩到昏天黑地。”恺撒点燃雪茄,慢悠悠地吐出一口青烟,“直到你们两个累了,跑到湖边或者海边忽然停下,望着水面上的浮灯,你觉得那灯光真美,感谢在这么美好的时刻有这么一个女孩站在你身边跟你一起分享美景。这是你们两个共同的记忆,即便后来你们没有走到一起,可那个时刻是不朽的。” “你跟诺诺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 “嗯,她是个小疯子嘛。” 楚子航心里一动,听起来恺撤和诺诺真的有过很好很好的时光。也许打断车轴也没用吧?打断车轴诺诺也可以跳上拉车的马奔向婚礼现场,她为什么不嫁给恺撒?她就该嫁给恺撒。 你爱上某人,愿意牺牲一切,像是火炬那样熊熊燃烧直到烧成灰烬,可那又怎样?你毁天灭地屠龙降魔浴血归来,你很牛,可那又怎样?你能给她什么样的生活?你牛你就有权得到她的爱么? 你的爱很沉重,可还得看她想不想要。 长街尽头传来了引擎声。两人迅速挤到窗边,窗户只是个直径大约一英尺的圆形小窗,就像海船的舷窗。两个人都想往外张望,就只能以别扭的姿势将脑袋对顶在一起,像是船舱里的两头熊争看船舷上溅起的浪花。楚子航天生一颗八婆的心,否则他如今跟路明非的关系也不会那么好,而恺撤关注这件事的理由很微妙,他觉得作为情场圣手,他应该首先嘲笑一番路明非跟女孩相处时的窘态,然后把多年积攒的心得传授一些给他。 亮着黄灯的出租车在街口停下,再往前就是能淹到底盘的积水。路明非跳下车来,撑开一柄大伞,后排车门被人推开,伸出女孩的小腿来,小腿的线条纤长美好,肤色素白耀眼,脚上穿着白色的高跟短靴。那只脚在积水中一踩就缩了回去,片刻之后再伸出来,只剩赤脚踩在水里。穿塔夫绸露肩白裙的女孩钻到伞下,爱惜地把新靴子抱在怀里。两人顶着一柄伞跑向旅馆,男孩拎着大大小小的盒子。雨水在街面上浩荡奔流,浑浊的水花在腿肚上跳荡,女孩轻盈得像是涉水过河的白鹿,脚踝上金色的链子哗哗作响。 在起落的裙摆和双足之间,一直迟到的夏天仿佛忽然间降临了。雷声在刹那远去,雨中的长街像是在慢镜头中被拉得很长很长。 恺撒觉得自己无课可教了,而楚子航心里一直绷紧的弦忽然放松下来。 他们忽然意识到这是个不错的季节,仲春未完初夏将至,这是日·本最美的时候,樱花绽放,黑金枪鱼肥美。虽说黑·道战争打得你死我活,被称作“神”的危险生物正在某处悄悄孕育,每夜暴雨如注火山喷烟,可在游客们眼里东京是座那么美的城市,城里的各处景点各种食肆敞开了门接待游客,寿司职人们争相提供当季的金枪鱼腩或着极品鲍刺身,雨后南青山和银座的游客稠密如织,看樱花买衣服,去神社里请御守。 也许世界还远未到要完蛋的地步,这场危机终能解决,而他们幸运地在这个好季节来到了日·本,并难得有这么长的时间滞留在这座东方城市里,既不用交作业,也不用写论文,更不必为考试发愁。 夏天刚刚到来,这是个美好的季节,各种美好的故事仍来得及一步步发生。 路明非和绘梨衣并肩冲进情人旅馆的大门,老板娘殷勤地递上擦头发的毛巾,他们一起上楼,五楼窗口灯光亮起。 十分钟后,路明非鬼鬼祟祟地出门,穿过长街,溜进胶囊旅馆的后门。 他刚推开门,几扎钞票就砸在他脑门上,都是一万日圆的大钞。一扎一百张,恺撒出手就砸了几百万日圆的现钞过来。 “谢天谢地你们搞到钱了,没钱可真要亲命了!”路明非喜形于色,赶紧把钞票往怀里揣。 “我们非常理解没钱的状态下约会是很艰难的,所以我和楚子航一人卖了个肾,赞助你泡妞!”凯撒满脸严肃。 “太感动了!你有没有告诉他们是加图索家的肾,让他们开价高点?”路明非一屁股坐在床上,在塑料袋里翻吃的和喝的。 “这么饥渴?”恺撒表现得很震惊。 “错!是饥饿!” “约会回来饿成这副模样?你的约会是发生在东京围海造田的工地么?你的约会项目是搬砖么?”恺撒也扔了一罐啤酒给他。 “不是说了么?今天的项目是迪士尼乐园!可我哪有吃饭的工夫,我就顾着给公主服务了。你们不知道她多能吃,三张披萨饼、两杯霸王装的可乐、炸洋葱圈、炸薯条和炸鸡翅无数。” “感觉怎么样?”楚子航问。 “还行,购物中心的经理送了我们贵宾套票,所有项目都不另收钱,东京迪士尼还是蛮好玩的,我们玩了灰姑娘城堡、加勒比海盗……” “我不关心你的游乐项目,我是问上杉家主还满意么?她的状态还正常么?”楚子航无奈地纠正他。 “越来越正常了……嗝!”路明非吃噎着了,“不像刚开始的时候冷着脸见谁灭谁的模样了,在灰姑娘城堡里玩的时候还能被扮怪物的工作人员吓到。” “那你有没有好好地把姑娘搂在怀里啊?”恺撒笑。 “我有那么禽兽么?我有那么禽兽我也没那个胆子啊!工作人员扮的怪物是假的,她可是真的!” “不至于吧?就算对方是怪兽,可在怪兽仍旧保持可爱少女形态的时候,我们优雅的贵族都该跟她虚与委蛇,要用对少女的心态来应对。” “Youcanyouup!”【你行你去】 “明天什么计划?你别总带她出去玩,虽然换了装束和发型,可还是有可能在街头被认出来。”楚子航说。 “可她翘家的目的就是要出去玩,我不带她出去玩她能满意么?”路明非说,“回来的路上她已经要求明天去台场的调色板城乐园。” “她怎么会知道那种地方?她不是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么?” “每个旅游景点都有各种各样的宣传页啊,她把东京所有景点的宣传页都拿了,然后把什么浅草寺、皇居、明治神宫这类有品位的景点全都扔掉了,留下的就是各种商业街、各种游乐场……还有歌舞伎町的色情宣传页。总之她就是喜欢那种五光十色的地方,不喜欢有气质有格调的地方。” “翘家少女不就该这么做么?就是要体验成人社会的无聊和放纵啊!去浅草寺求签的翘家少女丝毫没有人格魅力。”凯撒倒是很欣赏绘梨衣的选择。 “体验成人社会的放纵?那需要我带她去看脱·衣舞么?夜·游红·灯区?老大您发话,我没问题!”路明非也觉得在这个行动中他居功至伟,于是跟恺撒说起话来硬气许多。 “脱·衣舞和红·灯区我们三个去就可以了,带着女孩要去高级饭馆啊朋友,香槟红酒松露烩饭鱼子酱,在烛光下窃窃私语,你需要的是这种氛围。记得我帮你定的那家Aspasia么?” “怎么?东京也有这家的分店?” “有家情调更好的,ChateauJoelRobuchon,在惠比寿附近,餐馆设在一座1936年建造的洋楼里,明天法国总店的主厨乔尔·侯布匈会抵达日·本在那间店里主持一个月,我给你和上杉家主定了座位。”恺撒把一张小卡片扔给路明非,“周六的晚餐,主厨特选菜单,必须正装前往。” “搞错了吧?”路明非停止了咀嚼,目瞪口呆,“我又不是真的要泡黑·道公主,犯得着去那么暧昧的地方么?我看脱·衣舞俱·乐部和红·灯区就蛮好!我和公主都会很喜欢!” “我和恺撒商量过这件事。”楚子航按住路明非的双肩,“我们希望你和上杉家主建立更加……友善的双·边关系!” “双·边关系你妹啊!用外交术语也没法掩盖你们的淫·荡·下·贱好么?你们是想要我搞定她么?可我搞定她对你们有什么好处?”路明非惊呆了,他的小伙伴们都神色疑重。 “我们得想办法把她带出日·本。”恺撒说,“不能把她还给蛇岐八家。无论她是不是鬼,她都是我们迄今为止所知的最强混血种,她是极其难得的研究对象,也是潜在的危险,她如果失控,必然造成次代种级别的危机。由学院来接手她是最好的,但这不仅要过蛇岐八家这一关,还得上杉家主自己同意,她不愿意的话谁也带不走她。所以就必须……增进双边关系。” “我去!臣妾做不到啊!” “并不是要她爱上你,只是要增进你们之间的信任程度,产生某种……模糊的感情。”恺撒尽量说得冠冕堂皇。 “就是搞暖昧对不对?” “好吧好吧!她已经成年了对不对?如果她喜欢你愿意跟你去美·国也不算我们拐·卖未·成年少·女对不对?”恺撒最终只得放弃·外交辞令,“我们又不是强·迫你们结婚你怕什么?你的工作就是让她放松警惕和你一起登上回美·国的飞机,飞机落地你就自由了。如果不是她对我不感兴趣,我早就亲自出马了,我们加图索家“西西里种·马”的口碑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你不怕回到学院师姐把你剁了喂芬格尔?” “为大义总得有人牺牲。” “继副校长化之后老大你又出现了废柴师兄化的趋势……” “行了就这样,我是组长我说了算!会议结束!”恺撒打了个响指,“楚子航,把东西给他。” 楚子航把床头的塑料袋递给路明非:“低温奶、罐装橙汁和鲑鱼饭团,快回去吧,别让她产生怀疑。里面还有几件女式内衣和几双袜子,女士洗面奶、卫生棉什么的,我不太懂日·本药妆店里的牌子,随便买的,如果她觉得不好就告诉我。” “如果我的人生是一部小说的话,想来从我们来了日·本,出版社就换了作者……”路明非面孔抽搐。 “拿出你在Aspasia特训的成果,周六晚上在ChateauJoelRobuchon跟上杉家主吃一次浪漫的烛光晚餐,建议她跟你去美·国度个悠长的假期。”恺撒拍着路明非的肩膀送他出门,“你能行的!对方是个没有感情经验的纯情少女,而你手里有大把的现钞以及我和楚子航作为后援,你一定会在她眼里闪闪发光,相信自己,秀出你最闪耀的一面来……” 路明非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恺撒满脸教唆犯的神情渐渐退去,他回到窗边拿起喝了几口的啤酒,大口地灌下去。 “你想把路明非和上杉家主先弄出日·本去?”楚子航喝着啤酒,望着外面无尽的大雨。 “最好的情况和最坏的情况都得考虑到。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关于神的线索,唯一能借助的盟友是个神经质的歌舞伎爱好者兼天才牛郎。如果风间琉璃说的都是真的,我们也如计划的那样解决了日·本的危机,我们就在日·本好好地玩上几个星期然后回学院交差;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失手了,轻则你和我未必能够活着离开日·本,重则东京毁灭。”恺撒缓缓地说,“这种情况下路明非留在东京对我们一点用都没有,至于那个女孩,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东西,但橘政宗抚养她那么多年,令她不见天日,必然有不可告人的原因。如果风间琉璃是对的,橘政宗和王将都在试图复活神,那上杉绘梨衣很可能是橘政宗手中不可或缺的一枚棋子,把她送出日·本,也许就能打乱橘政宗的计划。” “你想先把路明非和上杉家主送出风暴中心,我们留下来解决这件事?” “是,一个组里总要有人做不同的事,小组不能全灭在日·本。”恺撒也看着窗外。 “怎么送他们走?” “我们去不了机场的,我们没有护照,上杉家主也没有。但人蛇船是不看护照的,只要给他们足够的钱,他们就会把人带到福建沿海。”恺撒抽出一张名片递给楚子航, “这个船主其实是个蛇头,给他70万曰圆他会把一个人送出日·本,我跟他谈了一笔交易,我要租他一整个集装箱,把上杉家主和路明非送出日·本。300万日圆,钱已经付掉了。” “你怎么找到这个蛇头的?”楚子航很诧异。 “店里有人是通过蛇头偷·渡到日·本来的,没有合法身份只有一张漂亮面孔,所以才在牛郎店里工作。quot;恺撒耸耸肩,“多跟他们套套话就会得到消息。” “有整个集装箱的话,我们可以和他们一起撤离日·本。” “无论是王将、橘政宗还是其他人,有人做错了事,他就得支付代价,在那之前我是不会离开日·本的。”恺撒吐出青蓝色的雪茄烟雾,“否则我会认为这是溃逃而不是什么撤离,会是我一生洗不掉的耻辱。而你不是学院里著名的狂徒和神经病么?你应该很高兴留在日·本跟我并肩作战才对,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你想的没错,组长。”沉默了很久之后,楚子航说。两人拿着易拉罐碰了一下,喝干了罐中的残酒。 天地幽蓝,大雨滂沱。 第五章 井中枯鬼 悍马在名神高速公路上疾驰,深夜,大雨滂沱,车灯撕开无边无际的黑幕,车轮两侧溅起一人高的水墙。 源稚生开车,橘政宗坐在副驾驶座上,车中再没有别人。这在平时是不可想象的,现任大家长和前任大家长一起外出,却不带任何随从,如果有人成功地伏击这辆车,日本·黑·道的局面就要重写了。 但源稚生坚持这么做,橘政宗也没有异议,没有人能阻止。 因为断指的伤,橘政宗一直住院治疗,深夜十一点源稚生忽然推开了单人病房的门,浑身湿透,雨水沿着风衣滴滴答答地流淌。 “老爹,回山里去看看吧。”他凝视着橘政宗的眼睛。 橘政宗愣了短短一秒钟,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掀开被子起床,披上黑色羽织。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医院,钻进停在楼下的悍马越野车,沿着名神高速公路驶向神·户方向。源稚生拆掉了悍马车上的GPS和移动电话模块,于是连辉夜姬也无法追踪他们。 车灯短暂地照亮了“鹿取神·社”的路牌,源稚生操纵悍马沿着一条不显眼的辅道驶离了高速公路,拐上曲折的山道。路面因为降雨而极度泥泞,好在悍马有着顶级的越野能力,并不费力地驶过弯道和涨水的山溪。越往山里开道路越狭窄,路面上随处可见碎石,看得出这里年久失修,很久没有车辆从这里经过了。 “才几年怎么都破败成这个模样了?”橘政宗叹息。 “原本神·社的经营状况就不好,游客一年比一年少,主持神·社的宫·司在我离开后的第二年去世了,没找到合适的人继承神·社,神·社就没落了,镇子上的入也渐渐搬走了:”源稚生说,“后来一场地震把老房子震塌了一大半,政·府在神户南面提供了安置房.剩下的人都搬到那边去了。” “你还一直关注着这个镇子啊。” “是啊,这是我长大的地方,”源稚生轻声说,“我把很多东西埋在这里了。” 悍马在一条白浪滔滔的河边停下,这原本也是一条山溪,但密集的降雨在几天里就把山溪变成了大河,河里满是从山上冲下来的树木。 “没法开车了,涉水过去吧。”源稚生把悍马熄火,从后座上拿过两柄黑伞,递了一柄给橘政宗。 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要越过一条正在涨水的山溪无疑是极其危险的,但橘政宗看起来并不介意,两个人挽起裤脚,换上早已准备好的雨靴,踏入冰冷刺骨的溪水,悍马的大灯照在他们的背后,源稚生扶着橘政宗跋涉在齐膝深的水中。对岸的山坳里矗立着黑色的建筑群,但看不见一丝光,被暴雨淋湿的鸦群被意外的来客惊醒, “嘎嘎”地叫着起飞。 穿越已经开始变色的鸟居,他们终于到达了那座寂静的山中小镇,树木和杂草恣意地生长,在地震中倒塌的建筑像是平躺在战场上的巨人尸骸,朽烂的大梁和椽子是巨人的脊椎和肋骨。 “怎么忽然想到要回山里来看看?”橘政宗问。他们正站在一座废弃的学校前,这座水泥建筑是小镇上最时尚的建筑物,跟不远处耄耋老僧般的鹿取神·社形成鲜明的对比。 “忽然想看看多年前的自己。”源稚生轻声说,“老爹你还记得么?” “当然咯,怎么会记不得呢?那时你是这个样子的。”橘政宗把手中的伞交给源稚生,从和服袖子里摸出钱包来,打开钱包给源稚生看里面的照片。 那是一张合照,十二岁的源稚生穿着藏青色的校服,敞开的领口露出里面的圆领衫,中年的橘政宗穿着一身花呢西装,戴着鸭舌帽,看起来并无·黑·道领袖的霸气,倒更像大城市里平庸的上班族,背景是夕阳里的鹿取神·社。橘政宗和源稚生从未带任何人来过这座山中小镇,甚至从未提起它的名字,因为这里埋藏了太多的秘密,那些秘密不该再被挖掘出来。 从有记忆开始源稚生就在这个山中小镇上生活,这个镇子围绕着有八百年历史的鹿取神·社建造,镇子的一半人都为鹿取神·社工作,镇子主要靠向进山的游客售卖纪念品为生。 源稚生打开自己的钱包给橘政宗看,那是另一张照片,背景里也有鹿取神·社,但更明显的是一架轻型直升机,两个男孩并肩靠在直升机上,穿着麻布缝制的白色“狩衣” “你还留着这张照片?这是你和稚女在鹿取神·社中学习的时候照的吧?”橘政宗说,“我记得那时候镇子上的男孩都要轮流去鹿取神·社学习,宫司说学得好的孩子将来可以当下一任宫司。” “是啊,本来他很看好稚女当下一任官司的。可是稚女死了,所以就没有人继承鹿取神·社了。”源稚生轻声说,“我也觉得稚女很适合当宫司,他学什么都很快,神·社里的舞蹈和礼仪,他看一遍就都记住了。可是他死了。” 他连续说了两次“可是他死了”,自己都没有觉察。 没有人知道源稚生有个弟弟,除了橘政宗。有时候源稚生也会跟夜叉乌鸦他们讲起自己小时候在山里上学的事情,除了刻意不提小镇的名字,他还会自然而然地省掉一个人,在他的故事里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从山里来到东京,最后成为日本·黑·道中最大的权力者。那个名叫源稚女的弟弟被他从自己的往事里抹掉了,只剩下这张藏在钱夹深处的照片,只有这张照片能证明那个男孩存在过,直到多年以后这张照片出现在那个ipad上。 在CNN新闻网上看到风间琉璃的演出照片时,源稚生还没有绝对的把握说那是源稚女,但当他踏入那间空无一人的屋子时,他就知道源稚女回来了,如逃离了地狱的鬼魂。 他分明记得自己杀死了弟弟,把他的尸骨扔在一日废水井里,盖上铸铁的井盖,还扣上沉重的铁锁。 “稚女回来了?”橘政宗忽然明白了,握伞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显然巨大的恐惧在他心里炸开。 “是的,如今他是猛鬼众中的高级干部。就在几个小时前,一场精彩的歌舞伎表演在银座的歌舞伎座举行,那部剧的名字是《新编古事记》,稚女在其中出演伊邪那美。这件事上了CNN新闻网,恺撒·加图索和楚子航亲临现场,坐在贵宾包厢里。” “他是龙王?” “应该是。我们没能将猛鬼众的势力连根拔起,最精锐的猛鬼们都活下来了,他们正在暗中集结,其中包括了你的故人王将,和我的故人龙王。”源稚生低声说。 “他们把所有的赌注都下在神身上了,他们要赌八岐的觉醒和白王的重临,那会开启属于他们的时代。”橘政宗脸色惨白。 “是的,被我们杀死的鬼魂重新找上了我们,要跟我们赌最后一把。”源稚生抽出早已准备好的铁锹,打开照明灯交到橘政宗手中,“老爹你只剩一只手了不方便,但还得麻烦你拿着灯,是时候把以前埋在这里的东西挖出来了。” 他沿着学校的大门向西走了一百二十步,然后向南走了三十五步,在那片开阔的空地上用铁锹画了一个十字。橘政宗打着伞,尽量把照明灯举高,在惨白色的光圈中源稚生把湿透的浮土挖开,往下挖了大约半米深,铁锹碰到了坚硬的东西。源稚生丝毫不吝惜自己脚上昂贵的手工皮鞋,踩进泥坑里,把周围的泥土清理干净,露出了圆形的铸铁件,那是一个井盖,铁链十字形交叉把井盖锁死,那把老式挂锁已经锈成了一块废铁。源稚生把锁翻了过来,照明灯照亮了锁表面的花纹。 “怎么样?”橘政宗略有些紧张。 “跟我多年前封锁这口井的时候一模一样。”源稚生从腰间拔出蜘蛛切,“看起来从未打开过。” 他一刀削断那把锁,把铁链从孔洞里抽出,揭开沉重的井盖。井中一片漆黑,腐臭而湿润的腥气弥漫上来,呛得人没法呼吸。源稚生用风衣腰带系着照明灯,吊入井中,照亮了井底的水面。废水井不过四五米深,雨水从泥土中渗透下去积在井底,水色漆黑,不知这些死水沉淀了多少年。隐隐约约水面上浮着什么血红色的东西,像是人形。橘政宗的脸上透出惊悸的神色,什么东西在死去那么多年后还有如此鲜明亮眼的红色?就像是新流出的血。 源稚生面无表情地摸出打火机,点燃之后任它自由下落。在那团火苗即将接触水面的时候,源稚生和橘政宗终于看清了那血红色的东西,那是一件血色的狩衣,用一根木棍支起在井底,仿佛一个人站在黑色的水中。打火机落入水中,火苗不但没有熄灭反而猛地蹿了上来,整口废水井熊熊燃烧,狩衣在火中仿佛舞蹈起来,舞蹈着化为灰烬。 这一幕就像一场残酷的火刑,一个穿狩衣的少年被活活地烧死在井中。橘政宗丢掉雨伞,拉着源稚生往后退,源稚生却随手将他拨开,站在井边看着那件狩衣的灰尘随着高温气流升出井外。 “小心火焰里有毒!”橘政宗提醒。 “没事,只是井底的水被换成了燃料。他回来过这里,把那件狩衣放进了井里。”源稚生低声说,“他也知道我会回来。” “是你们当年在神·社里学习时穿的狩衣么?” “是的,背后有鹿取神·社的标记,只是被染红了。”源稚生说,“他是在告诉我一件事,当年我毁掉了他,现在他回来复仇了。” “稚生,那不是你的错。稚女是个鬼,他无法控制自己,龙血会自内而外逐步地侵蚀他,把他变成最可怕的死侍,他是赫尔佐格刻意制造出来的恶鬼,连赫尔佐格自己都无法控制。”橘政宗用残废的手按着源稚生的肩膀,“你杀了他是没错的,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游荡在这个镇子里杀人,跟嗜血的狂龙没有任何区别。除了抹掉他你还能做什么?从小到大你都是正义的朋友,可正义都是有代价的,这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可那些年陪我一起长大的就是这个恶鬼啊……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不相信我会杀他,这个恶鬼从未把我看作他要猎杀的目标,他浑身是血脸上也是血,他从黑暗里向我走来,说哥哥你回来啦,就像欢迎我回家那样。”源稚生的面孔微微抽动,那是巨大的悲伤在他心里刮起风暴,“一只欢迎你回家的恶鬼。” 他微微闭上眼睛,往事浮现于眼前,血腥的气息仿佛还在周围浮动,也是狂风暴雨之夜,蜘蛛切的刀刃泛着青色的微光,照亮了赤红色的舞台。 让这座山中小镇在几年间变成鬼镇的,不仅是鹿取神·社的衰败和那场地震,还有震惊整个日本的“鹿取连环杀人案”。在短短的三个月里,小镇中有十三个女孩神秘失踪,有些失踪案匪夷所思,一条没有岔道的巷子,两侧都是没有窗的高墙,同学们看着女孩从这边走进巷子,可她没有从另一边走出来,进去找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前后不过两分钟的时间。巷子中间留下她的书包,好像她是由肥皂泡组成的,走着走着就碎掉了。 情报迅速地汇集到日本分部执行局,执行局迅速认定这是死侍在猎杀幼女,那东西带着体重40公斤的女孩沿着高墙攀援而上,在十几秒钟内攀上屋顶。这名死侍被判定为雄性,因为它只袭击女孩,雄性死侍往往对异·性·有着狂暴的欲·望。那时源稚生刚刚加入执行局,是年纪最小的临时执行官,夏天过去之后就要被送往卡塞尔学院进修。他最了解这个镇子,于是被派往山中完成他的第一个任务,橘政宗以大家长的身份将蜘蛛切递到他手中。 在新干线上,源稚生读到了完整的失踪者名单,每个人他都认识,因为小镇上只有一所小学一所中学,每个人都是他的同学,源稚生短暂地暗恋过她们中的几个,还有几个喜欢着源稚生,会守在篮球场边看他打篮球。这就像一场为“正义的朋友”量身打造的战争,源稚生有足够的理由暴怒地、仇恨地终结那名死侍,它甚至侵犯了源稚生的人生。源稚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返回了小镇,下火车后他像潜行的猎豹那样穿越熟悉的山间捷径,在日落时分到达了小镇,静静地守候在屋顶,等待夜幕降临。 入夜之后暴雨降了下来,成群结队的女孩们提着白色的灯笼打着纸伞穿越鸟居走向鹿取神·社,她们穿着实习巫女的白衣和绯祷,踩着高齿木屐,走起路来腰肢款款摆动。 源稚生想起来了,这是每年鹿取神·社“巫·女祭”的日子,也是鹿取神·社最赚钱的事。 鹿取神·社的建立者据说是一位白鹿化成的巫女,猎人在山中猎到了一头白鹿,正准备杀掉它吃肉的时候白鹿开口说了人话,说请您解开我的捆缚,待我化身为女子服·侍您,猎人于是解开了白鹿的捆缚,白鹿真的化身为明·艳照人的女子。猎人被女子的美·貌诱·惑,想娶她为妻。白鹿化成的女子又说我以女身报答你终究只是这一世的欢·娱,你愿意与我一起建造神·社的话,我不但嫁给你为妻,还可以保你今后十世的平安喜乐。猎人被她感召,花费二十年跟她一起建造神·社,神·社建成的那天依然年轻美貌的白鹿女踏入火堆中自焚,她说我是这山中的精灵,感谢猎人和这个镇子上的人友善地对我,我愿意保这个镇子十世的安宁,只是那需要以我为殉,很抱歉未能成为您的妻子。后来猎人成了鹿取神·社的第一任宫·司,鹿取神·社繁荣至今。因为有这样美丽的故事,鹿取神·社又有一整套培训巫女的课程,很多希望女儿学习传统文化的父母会送孩子进山参加一个星期的巫女课,这一周里她们就像古代巫女那样起居,晚间持灯笼绕着镇子行走祈福也是流程之一。 源稚生意识到麻烦了,虽然增强了巡·逻的警·力,但可能的受害者一下子增加了许多,这种情况下他无法跟踪每个目标。 他轻声轻脚地在屋顶上行走,让听觉和嗅觉都提升到极致,龙血在他的身体里奔流,他的五感都比人类敏感几倍甚至几十倍,但暴雨影响了他的探索范围,静夜里最清晰的就是鹿取神·社里实习巫女们嘻哈打闹的声音。这是一群城里来的高·中·女·孩,还不适应山中的寂静,到了夜里总是不睡。宫司把神·社后面的大屋腾出来,在地上整齐地铺好几十套被褥,让这些在家只睡床的女孩体会一下古代巫·女睡榻榻·米的感觉,女孩们却趁机在屋里打打闹闹。 源稚生回想那份失·踪·者·名·单,惊讶地发现·失·踪·者都是学校里容貌排名靠前的女生,它只对··千·娇百·媚的漂亮女孩下手。他忽然意识到今夜那名死侍必然动手,因为今夜镇上忽然来了那么多城里女孩。在它捕猎完镇上的漂亮女孩之后,它怎么可能放过外来的盛宴呢?龙血带来的贪·欲和占有·欲·会消除它的警觉,它的目标必然是那些实习巫女!但那也是防备最森严的地方,·警·视·厅在神·社前后都加派了荷·枪·实·弹的特·警。 源稚生避过警·察的耳目登上大屋的屋顶,趴在瓦片上,用执·行·局的黑色风衣覆盖自己,自己镇守这最核心的区域。如果死侍出现,会遭到他和警·察的夹击。 满世界都是落雨的沙沙声,还有女孩们的尖声欢叫,即使是城里女孩她们也太闹腾了,源稚生觉得有点不对。他揭开一片瓦往下看去,发现所有实习巫女都围绕着一个女孩,兴奋地攥着拳头尖叫。 女孩极美,虽然只是孩子的身高,身段却像成年女性那么妖·娆,她穿着红白两色的巫女服,挺胸送臀,折叠起舞,那股入骨的艳媚让源稚生都不由得失神落魄。 她在清唱一首古歌,歌声仿佛麻·药·的迷·烟,缥缈地一转三折。源稚生依稀记得那首古歌是出自歌舞伎的名剧《鸣神》,是传世名剧中最妖·艳的作品之一,说北山岩洞里的僧侣“鸣神上人’’锁住了龙神,所以天下大旱,于是天廷就派出了绝世美·女“云中绝间姬”去色·诱鸣神上人,云中绝间姬将下过媚·药·的酒给鸣神上人喝,并用女··色去勾·引鸣神上人,身为鸣神上人也情不自禁地触·摸她的身·体,堕·落在·酒·色中。堕·落失·身的鸣神上人功力消退,云中绝间姬乘机割断了封锁龙神的绳子,龙神脱闸而去,暴雨从天而降。 这幕剧之所以是歌·舞·伎名篇倒不是因为故事多么精彩,而是这幕剧全靠“女形”的魅力。扮演云中绝间姬的是男演员,但他必须表演出女人的性·感·色·诱,那是一种凌驾于真实女人之上的、无与伦比的虚幻魅·惑·,人世间最绚烂的妖·艳。 轻歌曼舞的女孩拥·抱和亲·吻身边的其他女孩,把她们当作鸣·神上人,每个被她亲·吻的女孩都目光迷·离,仿佛沉·浸在一场极深的美梦中。源稚生不想看下去了,这种假凤虚凰的放··荡对于还未成·年的女·孩来说未免过于夸张,但他又忍不住想要看下去,这妖·媚入·骨的场景中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女孩们对云中绝间姬太着迷了,让他想起欧洲童话中那个吹笛子的男人。黑衣人吹起笛子的时候,镇子上的小孩都不由自主地跟着笛声起舞,排着队跳着舞离开镇子,怎么唤都唤不回,最后山裂开了缝隙,吹笛人带着孩子们走入山中,山壁在他们背后合拢,从此父母们再也没有见过他们的孩子。 女孩们为什么要对同·性如此着迷? 这时女孩们拉着手,围绕着云中绝间姬跳起舞来,彼此亲·吻,神态亲·昵。云中绝间姬旋转着唱诵,女孩们伸手去抓她的衣服和头发,云中绝间姬的发髻被抓散了,白衣被扯了下来,只穿着绯红色的裙祷。云中绝间姬的身体莹自如玉,披散的长发亮如生漆,她把身边最漂亮的实习巫女搂在怀里亲吻她的嘴唇,向她的嘴里喷出袅袅的白烟。这时源稚生已经不得不看下去了,因为他发觉那艳绝天下的云中绝间姬竟然是个男子!他的身躯挺拔骨肉匀亭,但有着男性的肌肉!一个比女孩们更妩·媚的男人混进了鹿取神·社! 云中绝间姬怀·抱着女孩俯身,女孩在他的怀·抱中微微颤抖,这仿佛是一场法式深吻……但源稚生清楚地看见鲜红的血滴在榻榻米上。 云中绝间姬杀了那女孩,他的嘴里咬着锋利的刀片。 尖叫声刺破了雨声,有人发现了这长长的深吻不对,满嘴鲜血的云中绝间姬眼波流转,烟视媚行,这一刻源稚生看清了他的脸……大屋中的灯熄灭了,一片漆黑,有人对空鸣枪,警·察们听见了尖叫正往这边包围过来,四面八方的光束照了过来。警·察切断了电闸,以免凶犯·携带了枪·支之类的武器,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东西是黑暗中仍能视物的怪物。 黑暗中一双赤金色的瞳孔,青色的长光从天而降。从有人开始尖叫到源稚生突破屋顶下坠,只是区区一秒钟之间发生的事,心形刀流·四番八相,源稚生出手没有任何保留。 蜘蛛切切断了人·体,鲜血汹涌而出,沿着风衣往下流淌。源稚生没能砍中云中绝间姬,云中绝间姬随手抓过一个女孩当作剑挥向源稚生,源稚生失手斩断了女孩。 云中绝间姬的黄金瞳消失了,源稚生站在满地鲜血中控制不住地颤抖,他失手杀了人他很难过,但不至于害怕成这样。他恐惧是因为和云中绝间姬照面的那个瞬间,他觉得在镜中看见了自己,女装的自己,眉宇修长,眼角绯红,眉心点缀着樱花的图案。他终于明白自己要猎杀的是什么东西了,难怪第一批受害者是曾在镇上那间高中上学的班花校花们,那些是他的同学,也是他弟弟的同学。 他早该想明白这一点,这个镇子上曾有两个流着龙血的孩子,现在还剩下一个。为了避免家·族中的敌对者加害最后的源家子嗣,橘政宗对外只宣布了源稚生的存在,源稚女去了一趟东·京后依然返回山中,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公开露面。可他怎么能想到呢?他想的只是结束了这个任务之后他会去看弟弟,带着从东京给他买的礼物,一台游戏机。 那天晚上满镇都是警·察,警·哨声响成一片,手电的光柱交织起来。只有学校里静悄悄的,因为女孩失踪的缘故,学校早就封闭了。 源稚生沿着幽深曲折的走廊下行,一层层地到达那间废弃的器械储藏室,只有他和弟弟知道这间巨大的储藏室,里面堆满了陈旧的体育设施。这里太深又太湿润,永远见不到阳光,当作储藏室用都不合格,霉菌沿着一切东西的表面生长,只能被弃用。可源稚生在这里住过好几个月,有那么几个月他无家可归。这是他和弟弟的秘密基地,源稚生在十二岁的时候发现了这里,他说这是正义的朋友们的基·地,以这个基地为中心我们要维·护世·界和·平,当我们受伤了我们就回这个基·地来治疗。弟弟什么都没说,跟着他默默地把灰尘扫掉,把霉菌擦拭干净。 他没有开灯,因为有人已经帮他把灯打开了。那些失·踪的女孩们站在他左右,她们穿着华美的和服,浓妆艳抹,素白的皮肤呈现出蜡一样的古怪质感,但她们再也不能呼吸和说话。 源稚生听说过这种令人恐惧的工艺,尸·体塑·化工艺,在尸·体还柔软的时候把液态聚合物注入其中,聚合物凝固之后,尸·体将会一直保持着生·前的容貌。 他在这些女孩里看到了《鸣神》中的云中绝间姬、《源氏物语》中的藤壶和浮舟、《助六由缘江户樱》中的扬卷、《笼钓瓶花街醉醒》中的八桥……她们眉目生春,但是瞳仁枯槁。 储藏室的深处有人歌唱,歌声寂寥而舒缓,让人想到古代的女人们在河水里浣洗衣衫,伴着流水声放歌。源稚生绕过锈迹斑斑的双杠和跳马,越来越接近储藏室的中央,龙血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全身的每个关节都处在一触即发的状态,可他偏偏觉得自己的身体坚硬,身体里什么都没有,像是一具空壳。道路两旁那些美丽的女孩们的眉眼变得灵动起来,她们涂着白粉的脸似乎是在娇·笑,可发出的却是鬼魂的哀哭。 他想调头逃走,可他是正义的朋友,他在心里唱着《正义大朋友》的歌,歌声支撑着他走到终点。 终点是泛着浓郁化学药品气味的浴缸,清秀的男孩正从浴缸里捞起一具素白的人形,那是实习巫女中最美的一个,云中绝间姬选中了她,用嘴里咬着的刀片切开了她的喉咙。现在她已经经过了简单的处理,男孩用棉布把她的身·体擦·拭干净之后,把她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晾干。他唱着动听的歌,用蜡染的棉布在女孩身上比划,似乎想为她裁剪一件合身的衣服。他还围着女孩跳舞,模仿她被自己拥·吻时羞怯的神情,楚楚可怜弱不胜衣。源稚生从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是这样天才的演员,他仿佛吸取了女孩的精魂,那个女孩的美完整地在他身上复现出来,在舞台上足以感染任何一个观众。 他在模仿女孩神情举止的时候那么认真,就像是没有沾染尘世污·秽的稚子,可他还穿着行·凶时的绯·袴,赤·裸着上身,身上淋漓的鲜血像是某种狰狞的图·腾。 不知何时那个羞涩沉默的弟弟变成了魔鬼,或者魔鬼早已藏在他的身体里,时间到了便苏醒过来。 “稚女。”源稚生呼唤他。 沉浸在表演中的源稚女猛地惊醒,狰狞的黄金瞳看向源稚生所在的方向,面容如同一个将要搏人而噬的恶鬼。但在看清源稚生的瞬间,他像是将要从一场古怪的梦中醒来那样,脸上神情迅速地变化,一时如同恶鬼,一时如同稚子。最终稚子的一面战胜了恶鬼的一面,他笑了起来,很惊喜,流露出源稚生最熟悉的眼神。他走向源稚生,然后小跑起来,他张开双臂,他说…… 蜘蛛切贯穿了男孩的胸膛,他全未想到这是他的结局,他喷出满嘴的血,眼泪无 意识地涌了出来。 他没有时间适应这巨大的变化,来不及改变台词,于是茫然地说出了那句本想说的话:“哥哥你……回来啦?” 源稚生死死地搂他在怀里,用力拧转刀柄,把他的血管和内脏一起破坏掉。握刀的手那么用力,搂着源稚女的手也那么用力,不许他在血流尽之前逃脱,可源稚生放声大哭,像失偶的雄狼。 他把弟弟扔进了那口废水井,永远地把恶鬼锁在了地狱里,放火烧掉了那间地下室,然后趁着雨夜逃离,不仅是逃离警察的追捕,还有逃离自己的记忆。 从那一夜之后,他把源稚女从往事中抹掉了。 长大,在最苦的时候只有我们互相依靠。从那以后我斩鬼再也不会觉得罪孽,因为我已经为正义付出了最高的代价。”源稚生自顾自地说话,完全不理会橘政宗,“但我永远无法忘记稚女在废水井里看着天空的眼神,我一次次地做噩梦,梦见自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井里,无论我怎么爬都看不到光。所以我想离开这个国·家,无论多大的权·力多高的地位都无法帮我摆脱那个噩梦,我只能逃得远远的。” “稚生……对不起,是我把你培养成斩鬼人,要你承担那么多的悲伤。”橘政宗长叹。 “你以为我后悔了是么?”源稚生扭头看着橘政宗,目光冷冽,仿佛出鞘的名刀,“不,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只是为他难过,我弟弟生来就是极恶之鬼,这是他和我不能改变的。我能为他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结束他作为鬼的人生。我会再杀他一次,用他结束我斩鬼人的生涯!” “听你这么说我就欣慰了,你带我跑这么远来山里看故居,我真怕你犹疑,可现在我看到了皇的决意!”橘政宗惊喜。 “不,不是皇的决意,”源稚生轻声说,“是兄长的决意。” 暴雨如注雷声隆隆,橘政宗和源稚生打着伞对视,雨水顺着伞沿奔流不息。 “你长大了稚生。”橘政宗轻声说,“像个家长的样子了。” 蜂鸣声从橘政宗的袖子里传出,那是手机在里面震功,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山中小镇竟然还能搜索到手机信号。 橘政宗摸出手机看了一眼,脸色变了:“多摩川那边的钻探队发现了地底的异常反应,我们得立刻派直升机过去!” 第六章 真红之土 此时此刻,东京大学后街,昂热在屋台车边坐下,把伞和沉重的手提箱放在一边“酱油拉面,外加两个卤蛋。” “你怎么又来了?我以为我们说好从此以后不见面的!你每晚准时来吃宵夜这算怎么一回事?”上杉越愤愤然,“从今晚开始拉面收钱了!盛惠800块一碗,加卤蛋另加100块!” 昂热自顾自地斟满清酒,听着雨打在棚子上噼里啪啦地响:“你上次不是拒绝我参加你的葬礼么?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出席的。可你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会死,我来你这里吃碗拉面不会导致你下地狱的。” “别废话!先买单!” 昂热把一叠万元大钞放在案板上:“一百万日·圆,不用找,从今天起我在你这里挂账,吃了多少你从这笔钱里扣。” “你这浑蛋是把我这里当食堂了么?” “委实说你这种拉面档可进不了我的食堂列表,我的食堂主要集中在巴黎,比如L#039;Arpege、L#039;Ambroisie和LePreCatelan,日·本的餐馆里大概只有东京的Ishikawa和神奈川县的Koan才够格。” 上杉越没好气地把面扔进锅里:“就算我做的是猪食,可您这种只吃米其林三星的上流贵客还不是冒着雨来吃么?吃着猪食有没有想昂昂叫两声的冲动?” “没问题,昂昂。”昂热把玩着折刀,熟门熟路地打开瓦罐从里面掏出黄萝卜来。 “你放过我好不好?你怎么能保证没有人能跟踪你?你这样会给我带来麻烦的。”上杉越无可奈何。 “别那么紧张好么?作为一个言灵是‘时间零’的人,有能力跟踪我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屈指可数,能跟踪我而不被我发现的,我想一个都没有。我在东京没什么别的朋友了,以前的朋友们一个个都老死了,他们的儿女也差不多都老死了,只剩下你这个流着皇血的老怪物。老怪物和老怪物之间难道不该有共同语言么?” “你不是还有拯救世界的重要使命么?不是说神就要苏醒么?我拜托你敬业一点,去找找神藏在哪里孵化好不好?要是东京毁灭了我这个拉面摊也开不下去了,算我求你了好么?” “现在该忙的不是我,是藏在幕后的那个人。有人想要从神的苏醒中获得利益,他就得去搜索神的孵化场,高天原是第一个孵化场,那么第二个孵化场在哪里呢?那个人比我着急得多,因为对神志在必得。我在等着他动起来,他的动静越大我越容易觉察。” “听起来你已经在日·本布下了情报网。”上杉越把面碗放在昂热面前。 “虽然很老了,可轮到我出手的时候,局面就归我掌控。”昂热低头吃面。 “你这种深更半夜来拉面摊上吃800块一碗拉面的家伙,却号称自己掌握着东京的局面?真叫人没什么信心。神可不是你们曾经屠掉的那几位龙王,补完之后的神是黑王级别的东西,到时候我可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杀死它的办法。”上杉越望着外面铺天盖地的大雨,“实话说我已经定了去巴黎的机票,准备歇业几天出去避避风头,我会在遥远的法国关注你的,通过电视为你加油鼓劲!” “通过电视?”昂热一愣。 “如果我在新闻频道中看到说东京因为无法解释的自然灾害忽然沉入大海或者巨大怪兽入侵东京,我就会跟酒保要一杯加冰的威士忌一口喝干,然后说,昂热君!加油!” “要说蛇岐八家历史上最渣的皇,我觉得你是实至名归……” “最渣的太上皇,谢谢!” “既然你都准备跑路了,那不介意再多提供点消息给我吧?”昂热打开自己的手提箱,戴上眼镜,“我今天在东京大学图书馆里查到一些有趣的文件……” “我就说你这个老浑蛋来找我不是只为了吃面嘛。”上杉越叹了口气,“我知道的不都告诉你了么?我甚至跟你八卦了我那不幸的家庭,你说我还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 “你没告诉我近一百年来蛇岐八家一直在资助各大地质机构。” “这对你来说重要么?蛇岐八家资助的科研机构很多,地质机构确实也在资助范围里。最初我们想通过地质勘探来搜寻神代遗迹,不过这件事完全没有进展。” “没有进展是因为你们的钻探深度不够,日·本的神代遗迹可能埋在300米以下的地层中。” 上杉越愣住了:“你又不是地质专家,你哪来的把握?蛇岐八家资助地质机构资助了一百年,连个天然气矿井都没挖出来,别说神代遗迹了。” “我确实不是,但我们的某位校董是地球物理学的博士,在我上飞机之前,他给我发了一封邮件,说了他关于神代遗迹的猜测。他说任何文明都不可能限制在一座孤城里,既然白王血裔曾在日·本建起了高天原那样的古城,那就该有道路、墓地、水渠这类的配套措施,甚至其他城市,但这一切被一万年前那场几乎淹没整个日·本的大洪水抹掉了。海潮把日·本洗成了一个千千净净、没有任何龙族痕迹的国家。”昂热说,“而这些神代遗迹应该还保留在地层深处。” “说是这么说,任何人都会猜测古城遗迹保存在地层里,就像庞贝城淹没在火山灰下面。”上杉越说,“但埋不了那么深,我听过地质专家的报告,他们说在自然情况下,古代城市每年都会下沉几毫米,这么推算下来,神代遗迹应该在50到100米深的底层里埋着,我们可以通过地下水文来探索神代遗迹。” “地下水文?”昂热问。 “一种听起来很奇妙的勘探方法。地质学家说钻洞是很困难的,每钻一个洞都要很高的成本,就算我们打上几万个钻洞,也不能保证恰好有一个钻洞落在遗迹的上方。但如果研究地下水文就可以不用钻那么多洞。所谓研究地下水文就是分析地下水的流向和成分,那个专家说遗迹会影响地下水文,如果地下河流经一座青铜质地的古代城市,水里就会带有铜和锡的成分,如果地下河突然改道,那就是地层中有某个巨大的东西挡了它的路。我听他说得蛮有道理,就批了一笔不小的预算给他,结果直到那家伙1983年病故,也没能摸到神代遗迹的毛。”上杉越鄙夷地啐了一口,“专家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那你听说过中国开封的地下叠城么?”昂热问。 “没有,我没去过中国,虽然我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 “开封是一座叠城,除了地面的一座城市,地层中还有五座城市,一层摞着一层,宫殿和道路从上到下都是重叠着的,一共六座城市叠在一起。这是因为黄河泛滥,泥沙常常把旧城掩埋,后人就在上面重建新城。日·本的情况跟这个类似,在人类历史之前,日·本的海拔比今天要低,曾经几次被上涨的海水淹没,地面下陷,海水带来的砂砾沉降,神代遗迹以几倍的速度沉入地层深处。推算下来大概是300米深。也许日·本的地层深处藏着一个白王血裔建造的古代国家,而神正在暗无天日的废墟中行走,边走边回忆自己前世的身份。”昂热慢悠悠地说,“何等的寂寞啊。” “不,它不会到处乱走,它应该返回藏骸之井才对。”上杉越说,“那是最与世隔绝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孵化场。” “藏骸之井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家族的神官们描绘过那东西么?”昂热问。 “有过描述,从古代传下来的描述,不过恐怕对你没有什么用处。非常玄妙,说那是一口通天彻地的井,从寒水之海通往烈焰之海,上半截是寒水而下半截是烈焰,伊邪那岐把圣骸用紫色的麻布包裹,黄金的绳子捆扎,潜到寒水之海的底部把圣骸投入井中,看着圣骸沉向烈焰之海,然后在井口覆盖了一块沉重的玄武岩。”上杉越说。“这就是神话里伊邪那岐封锁黄泉比良坂的事件。” “完全听不懂。”昂热说,“其实我是想问你,近一百年来你们钻探的位置都在哪些区域?四国?九州?还是北海道?” “这个我倒是知道的,所有的钻探都是沿着地下河的流向进行的,地下河总是从高山流向大海,钻探的方向跟水流的方向相逆,从东京开始,沿着赤石山脉向西,最后会到达出云,整个过程需要接近一百年的时间,共计一万两千个钻孔,累积到今天他们也该钻满一万个了。”上杉越说,“我可以给你画个简图,告诉你那些钻孔的分布,但我不能保证我画得对,那张图是我七十年前看的……钻探的路线是这样的,第一个钻孔在八王子市打下……” “混账!就算是拉面师傅也请专业一些好么?不要用筷子蘸着面汤在案板上画这种专业的东西啊!’’昂热把笔纸怒拍到上杉越面前。 与此同时,多摩川附近的山中,液压钻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钻杆向着底层深处推进。 樱井雅彦站在帐篷下,眺望着汽灯笼罩的工地。沉重的雨点打在遮雨棚上发出闷响,像是成百上千面战鼓同时敲响。作为山梨县环境科学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樱井雅彦负责监督这次钻探考察。 多摩川是一条大河,发源于山梨县境内2000米的高山上,浩浩荡荡地流向东京。 山梨县中山脉纵横,除了号称日·本阿尔卑斯山的赤石山脉,还有富士山这座日·本最高峰。在大约一万年前,山梨县是火山活动非常频繁的地方,岩浆从通道中涌出之后一层层凝聚,最后竟然能够形成3000多米高的富士山,可想而知地壳活动有多剧烈。古人认为通往地狱的道路就位于山梨县,神话学家说那是因为古人曾目睹明亮的熔岩从火山口流出,以为岩浆就是所谓黄泉之水,所以山梨县下方就该是地狱。至今附近还有为了镇压“地狱之门”而建设的神社,定期举行祭祀阎魔的仪式,阻止黄泉之水带着亡魂涌入人间。 山梨县环境科学研究所就是专门成立来研究休眠火山的科研机构。看似沉寂的火山群其实仍有爆发的可能,连富士山这座火山之父也未熄灭,不时地冒出危险的黑烟。如今活跃的火山没有任何一座像富士山这样巨大,它下方的裂缝直接通往地幔层,那里是岩浆的海洋。如果它喷发,将重新唤醒人类记忆中对远古火山的恐惧,人类的祖先曾经目睹过这些超级火山的喷发,火柱连接天地,密集的火山灰在某个大洲的上空漂浮数年而不散,再无阳光。漫长的黑夜中气温越来越低,无数的动物死去,黑色的天幕下金红色的粘稠液体从山顶缓缓地向下奔流。 富士山就是一枚巨型哑弹,日·本的繁荣却建设在这样的一枚巨型哑弹上。 山梨县环境科学研究所在富士山周围开凿了大量的钻孔,长长的探杆直插钻洞底部来监测地层的变化,一旦他们判断富士山将要喷发.那么“东京冷却”计划就将启动,这个计划的最终步骤是把东京全城撤空,把皇室和内阁送往海外避难,内阁官房长官曾经戏称:“这样的话跟亡国也没什么区别了”。 樱井雅彦已经在山梨县环境科学研究所工作了六年,就像宫本泽是家族在东京都气象局的内线,他是家族在这个研究所的内线。家族的人在暗中掌控着这个国家,近百年来他们一直在探索这个国家。 他们眼下勘探的山谷距离多摩川不远,山谷正下方应该有一条汹涌的地下河,名为赤鬼川。这条河的发源地和多摩川一模一样,流经的区域也差不多,多摩川在地面上浩浩荡荡,赤鬼川在地层深处无声地流动。赤鬼川由两股水流交汇而成,一股是流进富士山、经过岩浆加热的滚水,另一股则是寒冷的地下水,冷热水混合的时候发出巨大的声响,像是地下在炸雷,所以这里被称作雷鸣谷。当地人说八岐大蛇的八个头饮用八条河的水源,其中有一条就是多摩川,八岐大蛇被杀之后,它的血浸透了方圆几十里的土地。浸泡过蛇血的土地在上千年中都是赤红色的,于是又有“真红之土”这个名字,附近还有一座奈良时期的八岐神社。 樱井雅彦一点都不喜欢那个传说,因为他知道八岐大蛇不是神话也不是童话,它的出现是以无数人的鲜血为代价的。 他们来雷鸣谷钻探,表面上是受“灾害对策委员会quot;的委托,最近地壳变动频繁,东京周边的气候很诡异,内阁官房长官听取了首席科学家的汇报,担心近期日·本会有大规模的地震和火山喷发,这种情况下必须尽快确认富士山的状态是否稳定,所以派出了山梨县环境科学研究所的精锐;而家族则想借机探索地层中的神代遗迹,这次他们被授权可以调用最先进的高速钻机钻探,几天内就能穿透地层抵达赤鬼川。 樱井雅彦有种隐隐的不安。液压钻机已经连续工作了二十四个小时,这样下去随时可能因为过热而停机,这是当下最尖端的设备,出问题的话会很难维修。 他真正担心的还不是液压钻机,而是今夜的雨下得太大了……大得令人心惊胆战。 这么想着钻机的轰鸣声就真的停止了,施工人员奔跑着聚集到钻机旁。 樱井雅彦撑着一把伞来到钻机旁,钻机正把长达几百米的钻杆从钻洞中抽出来。钻杆是一节一节驳接起来的,每根钻杆都长达十几米,几十根钻杆首尾相连,最顶部的钻杆装载了金刚石钻头。钻洞中冒出粘稠的黄色泥浆,溅了施工人员一身。钻探的过程中会注水进行冷却,但不至于产生那么多的泥浆,看起来钻洞已经到达了含水的岩层,甚至接触了赤鬼川,可偏巧这时钻机出问题了。 “出了什么问题?”樱井雅彦问。 工程指挥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似乎碰到了非常坚硬的岩层,钻杆打不下去了。强行钻下去的话怕把钻头磨坏,先提上来看看。 “硅质岩么?”樱井雅彦思索。 眼下钻探深度已经超过300米,按说应该是柔软的多孔火山岩,却遭遇了比石英岩还要坚硬的东西,连金刚石钻头也受挫了。 “设立警戒区,除了操作钻机的人,其他人都撤到警戒区外。别太靠近钻洞,以防有沸水涌出。”樱井雅彦提醒。 没人知道赤鬼川的水温是多少,地下河经过岩浆的加热,甚至能达到100度以上 的高温,樱井雅彦曾在黄石公园见过超高温喷泉的喷发。 “放心吧,我们带了防护服过来。”工程指挥挥手示意,白色防护服的施工人员上前接管钻机,其他人撤出警戒区。 防护服重达三十公斤,用石棉、橡胶、碳纤维和金属丝网一层层压制而成,不仅隔热而且非常坚韧,即使在油井燃烧的高温火焰中也没事。穿防护服的施工人员将钻杆一截一截卸下来送到警戒圈外,樱井雅彦从钻杆上取样。钻杆每隔几米就会有取样孔,土壤挤入取样孔中,通过分析土壤样本就会得到不同深度的地层信息。取样孔中填满了湿润的黑泥,樱井雅彦试着用打火机去烧黑泥,黑泥上立刻腾起了火苗。 “当心,钻洞里可能有沼气!”樱井雅彦出声警告警戒圈内的施工人员。 话音未落,黑色的高压气体就冲出了钻洞,气体流速极高,发出火车汽笛般的声响。悬挂在高处的汽灯碎裂了,黑色气体接触到蓝紫色的电弧,立刻化为熊熊的焰柱。 这果然是个沼气钻洞,易燃的黑泥就是富含沼气的土壤。沼气是岩石中的细菌长年累月无氧酵解的产物,在地层积累了几百万年,数量非常巨大。好在施工人员穿上了防护服,并不畏惧这种程度的火焰,他们很专业地用高压水枪压制火焰,继续提升钻杆。到了最后几节钻杆,黑泥开始转为暗红色。 樱井雅彦捻了捻暗红色的泥,非常黏稠,放到鼻端闻闻,有淡淡的腥味。他皱起了眉头,腥味通常是蛋白质降解的味道,可地层里哪来的蛋白质?只有生物才能产生蛋白质。 最后一根钻杆离开钻洞,火柱熄灭,暗红色液体从钻洞中喷涌出来,形成十几米高的红色喷泉。所有人都看呆了,他们都是资深的地质人员,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奇景。红色喷泉化为赤红色的大雨,洒在矿洞周围,落在防护服上,黏黏地往下流。积水很快就漫过了施工人员的小腿,樱井雅彦心里有种诡异的错觉,他觉得警戒圈里负责施工的同事们……站在血池里。 有防护服的支持施工人员并不畏惧,他们用试管提取了水样,封装好之后和最后一根钻杆一起送出警戒圈外,送到樱井雅彦手中。 “富含铁质的水?”樱井雅彦摇晃着试管沉思。 常见矿石中只有赤铁矿是红色的,南美洲就有一条赤红色的河流,河水里都是赤铁矿的矿渣……可与其说是铁质的红色,更像是黏稠的血。 他转而去检查钻头,这下子真的被吓到了。钻头扭曲变形,满是伤痕,这种程度的损坏下它已经变成了一根废铁,难怪钻探受阻。可什么样的东西能伤到硬质合金制造的钻头?而且这种损伤不像是磨损,倒像是……被什么东西疯狂地咬过!地下有什么东西把钻头咬坏了? 巨大的恐惧感涌入樱井雅彦的脑海,这时他听见了惊叹声。 银蓝色的光点随着红色的水流冲出地面,成百上千,成千上万,它们在黑色的夜空中分散,如同繁星般美丽。光点落在防护头盔的面罩上,每个光点都是一条银蓝色的小鱼,它们身躯短小而尾部细长,嶙峋的尾椎骨在薄薄的鳞片下清晰可见。小鱼的鳞片上带有胶水般的黏液,贴在面罩上笨拙地扭动。地下河中有生物并不奇怪,有名的“盲鱼”就是典型的地下河生物,它们终生不见阳光,所以眼睛慢慢地退化掉了。可赤鬼川的深度大约是300米,如此深的地下河中生活着如此大量的鱼类,绝对可以用“奇迹”来形容。 施工人员从面罩上抓下小鱼塞进玻璃瓶里,想留作标本,这时小鱼们张开了嘴……巨大的嘴,嘴里吐出冰晶般的利齿,它们在一瞬间化为狂怒的小蛇! 一名施工人员被它恶心的外表吓到了,刚想撒手,掌心忽然剧痛,再看手心里就只剩下摇摆的长尾了,小鱼咬破防护服钻进了他的手掌。另一条小鱼隔着钢化玻璃的面罩跟施工人员对视了几秒钟,忽然从面罩上方开始撕咬,钻进了头盔,接着钻进了施工人员的鼻孔。十几秒钟里,几十条小鱼钻进了防护服,还有些细长的尾巴在裂缝外抖动。 “救救我!救救我!”施工人员惨叫着,跌跌撞撞地奔跑。 更多光点从天而降,血红色的水里积满了小鱼,每一条都在疯狂地跳动。 “急救箱!急救箱在哪里?”工程指挥声嘶力竭。 “急救箱已经没用了,你看不出他们已经是死人了么?”樱井雅彦冷冷地说,“那东西跟瘟疫一样,只要沾上就是死人。我们能做的只是烧尸体,拿燃油来!” “樱井君你这么做是杀人!他们可都是我们的同事!”工程指挥大惊。 眼看一名施工人员就要逃出警戒圈外,队医冲上去想要搀扶他。樱井雅彦忽然从工作服中抽出格洛克手枪,一枪命中了施工人员的额心,施工人员跌跌撞撞地蹿前两步,扑倒在队医脚下。 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不敢相信温文尔雅的樱井博士竟然会带着手枪,枪法更是凌厉,那一枪洞穿了施工人员的颅骨,直接破坏大脑。 樱井雅彦用枪指着工程指挥的太阳穴:“照我说的做!拿燃油来!快!” 倒在血泊中的施工人员忽然抽动起来。 “闪开!”樱井雅彦大吼。 他是在提醒那名吓傻了的队医,但已经来不及了。银蓝色的光点从尸体的后脑上弹跳起来,钻进队医的嘴里,队医倒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更多小鱼摆着尾巴从防护服里钻出来,像是归巢的蜂群那样进入队医体内,队医全身上下都是细小的伤口。樱井雅彦抬手一枪,打穿了队医的太阳穴。这反而是最慈悲的做法,减少痛苦,任何人只要沾上这种小鱼就是死人,因为它们是鬼齿龙蝰…… 龙之行刑者,鬼齿龙蝰。 这种生物本该在上万年之前灭绝。但迪里亚斯特号潜入高天原,发现了鬼齿龙蝰在海沟深处的巢穴。此刻它们却出现在赤鬼川里,毁掉钻头的就是鬼齿龙蝰,它们在吃那硬质合金的钻头!虽说只是体型微小的龙族亚种,可鬼齿龙蝰是最疯狂的嗜血者,它们锋利的牙齿能咬碎钢铁。钻进猎物的身体之后它们并不急于杀死猎物,而是尽情地撕咬猎物的脏器,在猎物身体里打出纵横的通道,猎物的皮囊依旧完好,可皮囊里填充的都是这种嗜血的小鱼。 这种东西必须被毁灭,哪怕有一条流入人类世界也会导致可怕的后果。 在樱井雅彦的逼迫下,施工人员扛来一桶桶的燃油。值得庆幸的是钻洞在一块洼地的中央,越来越多的龙蝰在钻洞周围堆积,但暂时还无法离开那处洼地,它们茌猩红色的水中弹跳,洼地好像变成了鳝鱼养殖池。燃油被倒进洼地里,有人负责用长工具把靠近警戒圈的“被感染者”推回洼地里。 警戒圈里的人们一直哀号,却始终没有断气。这是龙蝰最可怕的地方,它们嗜吃含有大量血液的内脏,而且一边吞吃内脏一边分泌类似肾上腺素的东西保持猎物活着。它们不喜欢吃死的东西,所以被感染者虽然千疮百孔,可就是没法立刻死去。樱井雅彦瞄准那些人连续开枪,枪枪爆头。一旦猎物死了龙蝰群就从猎物身体里撤离,鱼群像是银蓝色的水那样从防护服的缝隙里“流”出来。 “更多的燃油!燃油必须把它们浸没!”樱井雅彦大喊。 龙蝰的弱点和尸守类似,它们的脂肪都是极好的燃料,一旦脂肪被点燃,就会烧到骨骼灰化,但如果燃油不能把它们浸透,那么被压在下面的龙蝰就会因为缺氧而不能烧着。樱井雅彦不能允许任何龙蝰活着离开这个洼地,如果有雌雄成对的龙蝰进入日·本的大小河流,那会是有史以来最恐怖的生物灾难,这些小东西会高速地繁殖,最后把一切东西都吃掉,包括堤坝。只有龙族知道克制它们的办法,但如今那个办法和龙族文明一起被遗忘了。 “鱼跳上来了!”工程指挥大吼。 龙蝰群正弹跳着跃向高处,它们的身体细小,但肌肉极其强劲,弹跳起来就像是银蓝色的弹珠。无数银蓝色的弹珠在岩石上跃动,美丽至极,但看到的人只觉得恐惧。 工程指挥刚把一桶燃油倒进洼地里,忽然丢下油桶往回跑。樱井雅彦想也不想一枪打穿了工程指挥的眉心,跟上去一脚把尸体踢进洼地里,这时一条银蓝色的尾巴在工程指挥的嘴里一闪而没。 工程指挥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算是樱井雅彦的前辈,自樱井雅彦进入研究所以来一直很照顾他,雅彦管他叫大哥。他本不至于漠视这样一位前辈的生命,但樱井雅彦不能允许龙蝰借助工程指挥的身体逃离。这是人类和龙类战争的一个战场,就是眼下,就在这个洼地里,战场上不容任何软弱和犹疑。本家的每个干部都受过类似的训练,有朝一日对上了龙族,他们会不择手段,不惜动用一切暴力。因为那是龙族,是世界上最大也唯一的魔鬼,你不尽全力,不以最大的残忍,根本无法战胜它们!而你的背后就是人类,你必须守住这一关! 银蓝色的小鱼已经跳到了洼地边缘,好似银蓝色的酒要溢出杯口。 “点火!”樱井雅彦下令,再不点火就来不及了。 没人敢上前点火,仅剩的几名施工人员远远地点燃打火机向洼地里扔,但在狂风暴雨里火种瞬间就熄灭了。来不及了,没时间去找防风喷枪了,樱井雅彦扛起一桶汽油,笔直地冲向洼地。在同事眼里这位年轻的研究员一直都彬彬有礼温文尔雅,手无缚鸡之力,可今晚他先是掏出手枪变成了暴徒,又变身为彪悍的运动健将。樱井雅彦迈着大步踩踏那些跳出洼地的龙蝰,银蓝色的血浆四溅。龙蝰最可怕的武器是坚硬的牙齿和强大的咬合力,可它们自己的身体却没有多坚韧,樱井雅彦的体重足够压碎它们的五脏六腑。 这一刻樱井雅彦的背影如此高大,同事们都忘了他开枪杀人的时候是何等残忍,在他们眼里现在就只有樱井雅彦能力挽狂澜。 樱井雅彦确实能,因为他是混血种!他身体里就流动着龙的血液!他踩碎这些小恶魔,好像是踩碎在满地蠕动的蚕,发出啪啪的破碎声。 他把油桶举过头项,用尽全力投掷出去。油桶划过一道弧线坠向洼地中央,那里积了数百吨猩红色的水,水面上浮着厚厚的一层燃油,成千上万的小鱼在水面上跳跃。 樱井雅彦举起手枪连续发射,子弹打在油桶表面溅起了点点火花,忽然间这桶油凌空化作熊熊烈焰,烈焰和水面碰撞,蓝色的火苗四下蔓延,熊熊大火冲天而起。 “樱井君!快回来!”同事中有人高呼。 此刻他们对樱井雅彦的恐惧已经荡然无存了。樱井雅彦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绝非用枪逼着别人卖命的懦夫,而是敢于顶着箭雨往上冲的战士。 樱井雅彦没有回答,他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事们,嘴里银蓝色的尾巴一闪而没……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鬼齿龙蝰在瞬间就吃掉了他的舌头.包括舌头里的软骨。 他并没有回来的打算,他是混血种,但不是战斗型,做这种英雄的事本非他所擅长。但他仍旧是蛇岐八家的人,蛇岐八家已经守护了日·本数千年,数千年来无数的牺牲,他们从未退缩。所以他们才会骄傲地自认是日·本的守护者,这里是他们的家园。他一步步地走向洼地,鲜血滴在岩石上,吸引了越来越多的龙蝰,小鱼蹦跳着落到他的身上,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身体里,上百条小鱼在他身体里咬噬,把他咬得千疮百孔,在疼痛摧毁他的意志之前,他跃入了燃烧的洼地,以自己的身体为囚笼,把逃离洼地的龙蝰们带回了地狱。 巨大的风声从天而降,黑色的直升机悬停在他们头顶,扛着火焰喷射器的黑衣人腰间带着速降索,落地就喷出七八米长的火流,把跳出洼地的龙蝰们往回赶,另一些人则持枪控制了施工人员。 钻洞中涌出赤红色水流的时候樱井雅彦就用短信向本家汇报了,橘政宗在山中小镇下令出动直升飞机,夜叉紧急受命带队起飞赶往多摩川,他们赶上了处理现场,但已经来不及救樱井雅彦了,樱井雅彦尽到了他作为樱井家子弟的责任,以一个文职人员的身份守住地狱的出口,守了十五分钟。 樱井雅彦的身体已经化作了骨骸,在火海中烧得像是铜一样发亮,夜叉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安息吧我的兄弟!你已经找到了我们想要的东西!” 宫本志雄推开厚重的黑色木门,踏入醒神寺。 名为醒神寺,其实是隐藏在源氏重工大厦高处的一处露台,头顶是阴云密布的天空,脚下是粗糙的青石地板,四周围绕着潺潺流水,朱红色的鸟居下摆着一张黑色石桌,除了离家出走的上杉绘梨衣,蛇岐八家诸姓家主尽数在此。时间是早晨六点半,距离宫本志雄接到开会的消息只有十五分钟,他在地下船坞中彻夜工作,研究那些死侍的尸骸,忽然秘书的电话进来,通知他级别最高的家族会议将在醒神寺中召开,只有最高层有资格出席。 已经过了日出时间,但是阳光照不透厚重的积雨云,天空发出微微的惨白色的光芒,浩荡的风从东京湾上空吹来,空气中有浓重的海腥味。 除了身穿实验服的宫本志雄,其他人都穿着西装,美貌的女家主樱井七海穿着考究的和服,新任大家长源稚生坐在首座,他的亲信臣属夜叉、乌鸦和樱穿着执行局的黑色长风衣站在他身后,双手背在身后,组成坚不可摧的人墙。宫本志雄为自己的迟到道歉之后,迅速地坐在空位上。 他预感到这个会议的意义非比寻常,家主们脸上的神情介乎惊惧和欣喜之间,无声地交换着眼神。 源稚生点燃一支柔和七星,缓缓地吐出烟雾,环顾众人:“我想我们找到了神。” 宫本志雄震惊了。作为最高技术负责人,他知道家族一直在日·本各地进行勘探,试图发掘出深埋在地下的神代遗迹,但这项工作几十年都没有进展,难道忽然间传回了好消息? 夜叉把黑漆盒子放在每位家主的面前,每个盒子里都是三件东西,两个石英瓶子和一枚信封。一个石英瓶子中盛着深红色的水,宫本志雄晃了晃那个瓶子,发现瓶中的液体颇为粘稠。另一个石英瓶子里则是银蓝色的小鱼,它处在脱水的状态,但仍旧未死,偶尔剧烈地挣扎几下,露出满嘴冰晶般的利齿。 龙之行刑者,鬼齿龙蝰。如果不是隔着高硬度的石英玻璃,这条小鱼已经钻进宫本志雄的身体恣意撕咬了。 “昨天夜里,在多摩川附近工作的钻探队传来了消息,他们在赤鬼川中发现了数量。惊人的鬼齿龙蝰,还有那天地下河的河水赤红如血。”源稚生低声说,“信封里是水样的分析报告,赤鬼川中确实含有血液成分,宫本家主可以详细地看一下。根据检测结果,多摩川的下方流淌着一条血河,而这条河的化学成分,类似胎血,龙的胎血。 “我的……天呐!”宫本志雄快速地查看那份检测报告,声音扭曲变形。 任何生物在胚胎状态下的血液跟出生后的血液都是不同的,胚胎消耗巨量的养分快速生长,血液要为它输送更多的养分和激素,在胚胎阶段血液的活性也最高。胎血的出现意味着某个胚胎位于多摩川的地下,而胎血的数量之大甚至混入一条河流都能被检测出来,可想而知那是多大的一个胚胎,一枚孕育在血河中的巨型胚胎! “难道神呈现出的身躯……真的是神话中八岐大蛇那种超巨型生物?”樱井七海努力克制,但声音仍微微颤抖。 “没人知道,但神话似乎被进一步证实了。”源稚生说。 “家族从近百年前就开始资助地质机构,希望通过地质勘探找到龙族遗迹的线索,却始终一无所获,忽然获得如此巨大的突破,直接定位了神的胚胎,这未免太过巧合了。”宫本志雄说。 “这件事政宗先生想必可以解释。”源稚生看向右手边的橘政宗。 橘政宗裹着纱布的手放在桌上,任谁都能看出纱布下的那只手已经失去了所有手指。切指是家族从古至今都在使用的谢罪方式,可一次性切去五指的事情非常罕见,那意味着何等大罪,没有人清楚。众所周知橘政宗在跟源稚生单独面谈之后失去了五根手指,被迅速送往医院止血治疗,由此看来前任大家长有重大的错误被现任大家长觉察,施以毫不留情的处罚。通过这件事更可以看出源稚生已经掌握了家族的大权,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刚从执行局局长升上来的年轻人迅速地展现出作为强权者的一面,对刻意栽培自己的政宗先生都施以狠手。 不愧是皇,看起来是人类,身体里却流动着近乎纯粹的龙血,龙的暴戾在他身上展现无疑。在此之前对他的质疑全都消散了,即便各家家主在他面前也会战战兢兢。 “我只是修改了钻探的深度,在那之前我们通常认为龙族遗迹位于几十米深的地层中,但根据最新的研究资料,在一万年中,日·本四岛曾经几次被海水淹没,海水带来了大量沙砾。据此推测神代遗迹位于很深的地层中,所以我们把钻探深度从100米增加到了300米,终于获得了巨大的突破。”橘政宗的陈述仿佛止水无波,这一切似乎尽在他的掌握中。 “请问这项深度钻探的工作进行了多久?”宫本志雄问。 “十年。十年来我们找到了各种各样的证据,比如富含铜和锡的地下河,神秘改道的地下河,我们还曾在地下河中找到骨殖碎片,经过分析那确实是混血种的遗骨。这些证据都在说明一件事,日·本的地层中掩埋着一个辉煌的古代文明,从今天的东京都到岛根县,都有这个文明的遗迹,那是由我们的祖先建造的。他们用石粉和金属混合烧制的砖块建造城市,用青铜制品装饰它,用含铁的特殊金属来制造巨塔。如今那些遗迹在地层深处被地下河冲刷,河水在昔日的街道上奔流。综合这些情报我们绘制了一份地图,神代文明的地图。”橘政宗向乌鸦示意。 乌鸦在桌上展开一轴长卷,用细铅笔绘制的地图,一个沿着赤石山脉延伸的古国,如一条黑色的龙俯卧在山中。 “这就是我们猜想出来的古国,昨晚我们终于得到了确凿的消息,不仅神代遗迹埋藏在那个地层里,神的孵化场也位于那里。”橘政宗在地图上指点,“赤鬼川从山梨县流往东京,这是神代文明分布很密集的区域,藏骸之井很可能跟赤鬼川相通,神从高天原返回,经过地下河抵达藏骸之井,在那里进行最终的孵化。鬼齿龙蝰原本只在海洋深处有,它们可能是寄居在神的鳞片中,跟着神一起回归的。” “赤鬼川距离东京有多远?”风魔小太郎问。 “不到四十公里。”源稚生说,“如果神在那里觉醒,首先威胁的目标就是东京。” “我们根本无从防御,甚至来不及调动空军阻击。”龙马弦一郎说。 家主们的神色都异常凝重。 “这不全然是坏消息,应该说是好消息。”风魔小太郎打破了沉默,“我们在神觉醒前找到了它,顺带我们还找到了失落的神代文明。如果挖开一处神代文明的遗迹,我们能从中获得的技术不可估量,失传的炼金术、龙族的工程学和建造学,甚至开启尼伯龙根的方法。掌握这些技术的我们将毫无疑问地成为世界的统治者!” “是的,也正是因此我们不能把这些技术与秘党分享,错误的人掌握了跨时代技术,结局必然是灾难。”橘政宗说,“我只希望那些技术能令我们的家族重新回到极盛的巅峰。” “跟统治世界相比,杀死神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源稚生说.“我们不知道神目前的状态,不知它何时会觉醒,我们必须抓紧每一分一秒!岩流研究所有探索赤鬼川的方案么?” 宫本志雄思索了几分钟:“没有,赤鬼川位于雷鸣谷地下300米深处,长度可能不亚于多摩川,钻一个直径15厘米的圆洞抵达那条地下河都要几天时间,即使给我一年时间我也无法完整地探索那条河。更糟糕的是赤鬼川中隐藏着无数的危险,从水样的检测报告看,水中有血液成分,还有大量的含氮含磷化合物,那应该是大群生物的排泄物。这说明赤鬼川中的生物密度极高,一个我们无法想象的生态系统已经在地下河中建立起来了。” “一个由龙类和龙族亚种构成的生态系统?”源稚生问。 “是,”宫本志雄点头,“我可以想象龙蝰群尾随着神的胚胎游动。在地下暗无天日的地方,龙族亚种高速繁衍,都成为神的食物。龙蝰群在古龙面前被恐惧彻底压制,它们只配分享神吃剩的残渣。” “由大型龙类和龙族亚种组成的龙类生态圈,养分从哪里来?”樱井七海问,“以我想来维持一个生态圈需要很多养分对吧?” “岩浆,”宫本志雄缓缓地说,“你们还记得迪里亚斯特号在日·本海沟中发现的那个龙类生态圈么?数以亿计的磷虾和肺螺以岩浆中的含磷和含氮物质为食,小型食肉动物以磷虾和肺螺为食,大型猎食动物又以小型食肉动物为食。而这个生态圈最终孕育出来的,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终极猎食者,也就是神。” “难怪神的觉醒总是伴随着海水的上涨和火山的爆发,它需要海水来浸润土地,需要岩浆来提供养料!”龙马弦一郎恍然大悟。 “是的,如果我们探索那个孵化场,需要面对的不只是尚未完全孵化的神,还有它的随从们。” “气候变化和地壳变化都意味着神的孵化已经进入尾声,我们的时间很有限,可在有限的时间里我们束手无策。”源稚生皱眉。 “探索孵化场的可能性极小,但把它们引出来决战的方案是有的。”宫本志雄缓缓地说。 “说来听听。” “古人就知道赤鬼川的存在,古书中说雷鸣谷地下有一条赤红色的河流,它蜿蜒流淌到达东京附近,最后流出地面,和地表河流交汇。在平常年代地下河是清澈的,而在地震多发的年代,地下河就是红色的。既然我们知道赤鬼川的出口位置,我们就可以挖掘一条隧道,在隧道口展开屠神的计划。”宫本志雄缓缓地说,“但这需要最先进的挖掘设备和庞大的资金支持。” “什么样的设备?” “我需要挖掘英法海底隧道用的那台超级掘进机。” 家主们对视一眼。宫本志雄要求的那台设备实在太过惊人了,英法海底隧道是贯穿英吉利海峡的伟大工程,在这个工程中施工人员创造性地动用了超级掘进机这种设备,这种设备形如一枚巨大的炮弹,直径接近六米,锥形的头部全部由高硬度合金制造,布满粗大的螺纹,外面覆盖金刚石颗粒。它用强劲的履带系统前进,高速旋转的头部像是切削豆腐那样切割着岩石,在地层深处轰鸣着推进,背后留下直径六米的巨大隧道。这台设备跟迪里亚斯特号一样属于“传奇设备”,没有一年时间恐怕无法造出一台全新的超级掘进机。 “讲讲你的计划。”源稚生不动声色。 宫本志雄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把屏幕转向源稚生:“赤鬼川的出水口位于东京西边,在那里它渗出地面和多摩川混合,大约二十年前,东京都政府委托丸山建造所修建新的东京地下排水设施,岩流研究所也参与设计,项目名为G-Cans,代号铁穹神殿。铁穹神殿系统一直延伸到赤鬼川的出水口,为了容纳赤鬼川和多摩川的多余水流,我们在出水口附近修建了13号储水井,它是一口巨型储水井,水质经常是深红色的,又称为红井。” 屏幕上显示出铁穹神殿的图纸,直径12米的巨型排水管中分出了一根去往红井,那座深井在山中,距离东京市中心只有不到二十公里。 “我会把超级掘进机沉入红井,然后挖掘一条直通赤鬼川的隧道,这条隧道的直径为六米,长度大约是1.5公里。超级掘进机每周能掘进1000米,如果昼夜施工,我能在十天之内把隧道打到赤鬼川。”宫本志雄接着说,“隧道打通之后赤鬼川的水流会在几个小时之内排入红井,龙族亚种群也会被排入红井,屠神的工作就在隧道和红井中开展。” “你用什么手段杀死神?在隧道口布置枪手或者高爆炸弹?那些武器对龙王级别的目标不会有效。”风魔小太郎说。 “不,我会使用水银,”宫本志雄缓缓地说,“国际市场上水银的价格大约是每吨三万美元,我需要5000吨水银,重演须佐之男杀死八岐大蛇的故事,我要在红井中灌入5000吨水银,即便是神的幼体泡在水银中也会被剧烈地腐蚀。我还会往红井里扔铝热剂燃烧弹,那种燃烧弹能够产生3000摄氏度的高温,它不但能瞬间把液态水银蒸发为对龙类更危险的水银蒸汽,高温也能对龙王级的目标造成杀伤。但铝热剂燃烧弹和这么大量的水银都不是便宜货,所以我需要庞大的资金支持。” “我们需要从英国或者法国空运那架掘进机么?” “不,它现在就在东京,准备用于新的海底隧道的挖掘。租赁它我还需要50亿日·圆的押金,外加每天的使用费18亿曰圆。”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水银和铝热剂燃烧弹都没有奏效呢?”源稚生盯着宫本志雄的眼睛。 “那我就失败了。我会拔刀跳进红井跟神搏斗,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选择呢?我要为我的失职谢罪。”宫本志雄淡淡地说。 源稚生伸手,夜叉立刻将一柄长刀递到他手中。源稚生隔着长桌把刀扔给宫本志雄,宫本志雄愣住了。 “乌鸦,我们能搞到铝热剂燃烧弹和水银么?”源稚生问。 “铝热剂燃烧弹的话我知道去哪儿弄,东京湾那边有个叫‘武藏’的组,是帮跨国贩卖武器的高手,这种东西在东京湾的仓库里就有库存。” “水银的话我去想办法,请给我三天时间。”樱微微躬身。 “从家族的准备金中提取200亿日·圆,开成支票交给宫本家主。”源稚生仍旧看着富本志雄的眼睛。 “没问题,三个小时之内现金即可动用。”樱说。 宫本志雄拔刀出鞘,看到雕刻出来的十六瓣菊花。 橘一文字则宗,这是一柄为皇室打造的礼仪刀,在蛇岐八家的名刀收藏中也是地位超然的宝物。通常这柄刀都由家主佩戴,而且只用在严肃的仪式上,源稚生却随手把这么贵重的宝物当作武器交给了他。他刚想推辞,忽然看见源稚生端坐在长桌尽头,背后的黑云像是平铺的潮水那样漫过东京的天空。源稚生坐在即将降临的暴雨中,便如雄峰峻岭。 一夜之间这个散漫的年轻人忽然冷峻起来了,成熟起来了,某种巨大的决意已经成形,那决意如长刀般凛冽。 宫本志雄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跟日·本黑·道中的皇·帝说话,那是能呼风唤雨左右日·本命运的男人,他一句话就能动用家族的巨额资金,一句话就能令整个日·本黑·道为他奔走,如果说今天的日·本还有一个男人能够对抗那位为了灭世而生的神,那就是源稚生。 这是一场入对抗神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没有人能拒绝战·争的领·袖。 宫本志雄双手捧刀,起身,深深地鞠躬:“必尽全力!” 会议结束,只剩下源稚生枯坐在桌前,樱站在他身后,警觉地扫视着周围的楼宇,以免某个窗口后面藏着狙击手。 如今整个日·本黑·道都知道本家的负责人已经换掉了,源稚生瞬间变成视线的焦点。大部分人都会争先恐后地献媚于他,但也有人会试图伤害他,猛鬼众的余dǎng更会把他看作最大的敌人,而源稚生的保镖队伍只有樱一个人,还兼特别助理。大家长的特别助理是个很高的职位,在历·史上这个职位从未由一个杀·手出身的干部来担任,但源稚生坚持这么做,任何反对都没有效果。 有人说源稚生任人唯亲,但樱心里清楚,这只是源稚生的性格问题,他跟这个黑·道家族格格不入。他受过各种训练以便有朝一日继承大家长的职位,但多年来他始终都是一个游离在家族边缘的斩鬼人,他只跟少数几个人沟通,并无能力掌控整个日·本黑·道。就这样一个人,现在却决定要承担起大家长的责任。樱不知道昨夜源稚生和橘政宗去了哪里,只觉得那一夜后源稚生像是变了一个人。 源稚生坐在惨白的天空下,眺望着汹涌而来的积雨云,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苍白如 纸的状态。他已经连续三天没休息了。 “还没有绘梨衣的消息么?”源稚生问。 “暂时没有,不过这世上没有人能伤害她,请您放心,我们会继续搜索。 “你知道么?这是她第十二次尝试离家出走,前十一次中最长的出走记录是两个小时。”源稚生低声说。 “看起来她真的是很讨厌呆在家里。”樱说。 “有一次她趁着体检的机会偷偷地跑出了家,也是出动所有人满城找她。最后是我在一个街口以外的红绿灯下找到了她,她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流眼泪。那时她还没有现在这么高,我从背后走过去把她抱起来,她写字给我看,说:世界好大。 “虽然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可还是固执地想到外面去。”樱说。 “是啊,那个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就会流着眼泪不知道往哪边走的女孩,现在居然已经46个小时都没有回家了。”源稚生说,“我也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麻木了,渐渐地没有那么着急了。也许女孩子长大了就总是要出远门的,谁也不想作为别人的武器过一辈子……把悬·红·金额提高到30亿日·圆,在电视台和电台播寻·人启事,去警·视·厅·报·警。” “是……要下雨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樱轻声说。 “我就是在等着雨落下来,这样我反而觉得能放松一点点。”源稚生说,“你先回去休息吧,别担心,这座城市里能杀死我的人不多。” 樱静静地站在他背后,没有移动。 “怎么?有事要问我?”源稚生给自己斟上一杯山崎威士忌,酒也是能够让他略微放松的东西。 “水银和铝热剂燃烧弹真的能杀死神么?”樱缓缓地问。 源稚生一怔:“为什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从既往的屠龙案例来看,能对龙王级目标产生致命伤害的往往不是科学能解释的东西,比如昂热校长那柄来历不明的折刀,还有号称由青铜与火之王亲手制造的炼金武器‘七宗罪’。只有恺撒·加图索曾用暴风鱼雷杀死过龙王,那确实是人类制造的武器,但那个屠龙案例疑问重重,最终也没能找到龙王诺顿的骸骨。”樱说,“即便按照神话中所说的,水银也只是让八岐大蛇变得虚弱,最终杀死它的是须左之男命手中的天羽羽斩,那也是超乎人类理解的武器。” 源稚生沉默了许久:“你比我想得还聪明。’’ “但你还是同意了这个方案。” “是的,如你所说能对龙王级目标造成致命伤害的从来都是科学不能解释的东西,所谓混血种,就是用龙族的力量去灭杀龙族的一群人。传说中的天羽羽斩早已消失了,我们甚至无法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水银和铝热剂能否代替天羽羽斩,我不知道:但我们手中仍有其他的武器可以使用,如果宫本家主的计划失败,该跳进红井的不是他,而是我。” “我已经猜到了。”樱轻声说。 “我的出现会让神很兴奋吧?我们都是神给自己准备的食物,我的血液里有它想要的东西,高纯度的龙族基因。它想吃我,那么很好,就把铝热剂燃烧弹跟5000吨水银一起吃下去吧。” “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如果我也失败了,就只有把绘梨衣扔进那口井了。”源稚生幽幽地说,“她是我们最终的武器,如果她也失败了,那么世界上再也没有能制服神的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绘梨衣小姐其实是个鬼,对吧?” “是的,她是鬼,有史以来最强的鬼。她的言灵‘审判’是现今人类所能掌握的最强言灵,家族需要她的能力。她被作力武器来养育,随时准备牺牲掉。” “难怪一直以来您和政宗先生都对绘梨衣小姐那么关心。” “那种关心是很虚伪的,就像武士擦拭佩刀,是当武士需要挥刀来杀敌的时候,即使刀会被砍断也不得不出鞘。” “是啊,如果想看雨的话,我去给你拿一把雨伞。” “听到这样残酷的真相,不想发表什么意见么?说我卑鄙残忍什么的?”源稚生倒是有些好奇。 知道了耸人听闻的幕后消息,可樱既不惊讶也不惶恐,神色淡淡的。好像她就是想问几个问题,如愿得到了答案,没什么出乎意料的。 “没觉得,我们都是武器,挥断了就挥断了,再拔出下一把来,你是把自己也看作武器吧?”樱顿了顿,“大家都是凶器,同病相怜就好了。我去拿伞了。” “如果这件事顺利地解决,我想去法国的蒙塔利维过一阵子,那是个很小的海滨城市,离马赛不远,是个放松的好地方。”源稚生仍旧望着远方的云层,“想不想一起去休个假?” 这句话脱口而出,似乎没有经过大脑。夜叉、乌鸦和樱都知道他对担任大家长兴趣索然,一直都想离开这个国家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源稚生从未跟他们讲自己的目的地是蒙塔利维,他不想太多人知道自己去了哪里,这样才能摆脱日·本黑·道,完全以另一个人的面目出现。他走之后樱会负责管理他的财产,赚的钱足够夜叉和乌鸦混日子,大家从此天各一方,源稚生从未想过要带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走……可樱说“大家都是凶器,同病相怜就好了”的时候,他心里微微一动,便如沉寂的琴弦被拨动,浮灰飞扬起来。 夜叉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去那么远的地方,他又不懂法语,也许应该带个漂亮女人。如果是他和樱的话,会坐在海边很久很久都不说话吧?只是看海和互相涂防晒油。 “荣幸之至。”樱说。 雨终于落了下来,源稚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樱举着伞跪坐在一旁。 第七章 怪兽组合 “今天雨太大了,还是在宾馆里呆着吧?” “好,午餐要吃五目炒饭。” “可我们现在就在吃五目炒饭当早餐诶!你是五目炒饭之神么每餐都要吃五目炒饭?” “不是五目炒饭之神,晚餐要吃鬼金棒的北海道拉面,夜宵要吃有肉粒的披萨饼。” “你果然不是五目炒饭之神你是食神,还有什么别的需要么公主?” “要看今晚的《Fate/Zero》,还有夜间重播的《高达00》。” “你居然会追番了!” “想在回家之前看到结局,在家里不能看电视。” 路明非心说公主啊你可不知道啊,新番是每周更新一集,您想看到《Fate/Zero》的结局就得在外面呆到七月份,可你翘家的时间是以天算的啊。可这种话只会增加绘梨衣的精神波动,肯定是不能写在小本子上的,不如多聊聊五目炒饭和有肉粒的披萨饼。 时间是早晨九点,两个人刷完牙洗完脸之后在落地窗前闲坐,用纸笔聊天,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对话。 狂风暴雨席卷了整个东京城,雨季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而今天的降雨是最夸张的,沉重的水滴砸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爆响,雨幕中不时有扭曲的水柱扫过,像是白色的群龙从云层里探身到大地上饮水。 一夜之间东京变成了威尼斯那样的水城,大街小巷流水不绝。电视上主持人正在东京湾附近的防波堤上播报,海水正在快速上涨,即将接近防波堤的上限,几米高的大潮拍打在防波堤上,水花溅到几人高,女主持一手持着话筒,另一只手不得不紧紧地捂着裙子,以免裙子在狂风中翻开以致春光乍泄。接受采访的市政厅发言人还算镇静,表示这种程度的水灾不会威胁到东京的安全,强大的排水设施已经全力运转起来,几个小时内就能排空市内的积水,请没必要出门上班的市民留在家中避雨,还请滞留在机场的旅客耐心等待天气好转。 绘梨衣本来已经换上了蓝紫色镶黑色蕾丝边的公主裙和她最喜欢的高跟短靴,显然是期待着今天的出行,听路明非说出行的计划取消,不由得有些黯然,不过还是顺从地接受了。路明非穿着邋遢的睡袍,发型介乎莫西干头和鸡窝之间。他躺在地毯上头枕一个靠垫脚踩一个靠垫,绘梨衣拿着遥控器不断地换台。 三天过去了他俩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一种相当稳定的程度,路明非不再像侍奉公主那样陪着小心,绘梨衣也会跟他耍一些性子,比如她想吃五目炒饭,就会固执地在路明非面前晃五目炒饭的纸条,直到路明非买来给她,除此之外她还是很乖巧的,路明非叫她走就走,叫她坐就坐。 一开始路明非生怕一扭头公主殿下就不见了,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也找不回来,连排队买个饮料都不时地回头确认一下她的位置。直到在城乐园玩的时候绘梨衣要吃冰淇淋,路明非不得不去给她买,可流动冰淇淋车摇晃着铜铃越跑越远,等到路明非追上它的时候它已经跑出了快有五百米。路明非一头大汗地拿着草莓甜筒跑回和绘梨衣分开的地方,只见人流的缝隙中,绘梨衣老老实实地坐在长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风来裙摆和发梢飞动,好像是出自某部动漫的少女手办。那次以后路明非才放心在公共场合稍微离开绘梨衣去做点什么,绘梨衣会一直留在原地等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照这么下去路明非觉得忽悠绘梨衣去美国都没问题,绘梨衣对美国完全没概念,她所知道的世界就是这座城市,她大概会把美国想象成又一个迪斯尼乐园,路明非说走她就走。 这种和谐融洽的关系真是奇怪,好像大家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久到白发苍苍。 “TokyoLoveStory,倒数第四天,现在是早晨9:30,我作为导演的工作即将开始。”酒德麻衣把录音笔收到口袋里,整理着身上的Prada黑套裙,带着隐约的煞气踏入导播大厅。 专家组正在会议桌旁等待她。 “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是节目的第三天,在过去的三天里新郎和新娘之间的进展几乎为零。他们一起游览了东京迪士尼乐园、调色板城乐园、惠比寿和皇宫,但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对方是一个潜在的情人。他们是什么?小型双人旅行团么?请问你们让他们在东京四处转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酒德麻衣把文件夹扔在桌上,声色俱厉。“情感咨询师,我首先需要你的解释!” 专家们沉默地对视,最后情感咨询师铃木良治清了清嗓子,尴尬地说:“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从事情感咨询工作十二年来遇到的最大挫折之一……” 铃木良治毕业于东京大学心理学系,他用心理学分析男女相处时的感情变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跟他咨询过的客人中95%以上都声称自己的感情经历变得更加顺畅了,铃木良治在时尚杂志上开专栏讲两性心理,赢得万千读者的崇拜。他的感情专栏、武宫贤司的情感夜话还有苏珊·米勒的星座运势,是日本女性的三大桃花圣经,这次他和武宫贤司并肩作战,原本以为手到擒来,结果却遭遇了极大的阻力。 无论是爱情还是欲望,他们都无法从新郎新娘身上唤醒,这些天来他们相处最融洽的时候就是吃饭的时候,看起来他们唯一的相似点就是对食物的爱。 “怪兽对怪兽,这是最麻烦的组合。”铃木良治沉重地说。 酒德麻衣骤然警觉,铃木良治只是外聘的专家,何以知道这么高级别的秘密? “我们可以把男性分为四种动物,攻击动物、领地动物、寄生动物和怪兽,把女性也分为四种,欲望动物、物质动物、通灵动物和怪兽,我曾经在专栏里分别讲述四种男性搭配四种女性时可能遭遇的感情问题,其中最棘手的问题就是怪兽对怪兽。”铃木良治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走进了酒德麻衣的禁区,私闯禁区的人原本该被一枪爆头,他自顾自地讲述着自己的感情理论。 酒德麻衣松了一口气:“符合什么心理特征的算是怪兽?” “什么心理特征都不符合的就丢进怪兽那一类。”铃木良治苦笑,“多数人的心理特征是从众的,比如说年轻女孩看到朋友们都购买了高级服装,也会想要,于是渐浙演化为物质动物,但总有些人是独立于人群之外的,他们的心理特征错综复杂,很难摸到内在逻辑,这种人我们就称为怪兽。根据我这几天的观察,新郎和新娘都是怪兽性格,我得说选角导演给了我们很大的挑战啊!” “就算是怪兽也是漂亮得让人心软的小怪兽啊。’’副导演武宫贤司打圆场,“双怪兽组合最麻烦,是因为双方的心理特征完全不同调,找不到点燃爱情的契机,是不是?” “武宫君说得不错,怪兽们都很孤独,但他们的孤独各不相同,他们根本就活在不同的世界。” “那么我需要打破世界边界的方法!”酒德麻衣沉声说。 她也知道要在短短的一周内让这样一对男女产生感情根本就是个missionimpossible,但她并非能够接受失败的人,何况还有这样庞大的团队在背后支撑。老板非常关注这桩“婚事”,每天夜里都来电话或者短信询问。但现实给了他们迎头痛击,时间稳步地流逝而计划毫无进展,酒德麻衣是忍者,是那种可以让毒蛇在自己的脸上爬过而纹丝不动的人,可这时候也不由得心浮气躁,怎么也忍不下去了。老板的任务再见鬼她都必须完成,如果用刀逼着这两位参加婚礼能算完成任务,酒德麻衣早就把刀拔出来扔桌上了。 “那还是……施加更强烈的诱惑吧!现代社会的男女,好些人结婚不就是怀上了孩子么?”服装搭配师还是那套“啥样男人好,买单靠谱敢推倒”的思路。 “是哟,说起来我有个朋友就是奉子成婚如今已经当上了有钱人家的太太呢!”绘梨衣的试衣模特三间唯小姐语气里满是羡慕。 “想办法让他们去逛逛内衣商店吧?试穿性感内衣什么的,是男人就忍不住!” “还是温泉之旅好,让服务员把他们的被褥铺在同一间屋子里,两张床之间放一个瓷瓶,瓷瓶中插一朵红茶花……越过界限的瞬间,瓷瓶和红茶花一起碎裂!” 专家们讨论起这个话题都很激动,在过去的三天里他们不止一次地跟酒德麻衣提出说撮合两个人大可不必什么两情相悦,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设法让他们“作了一处”。 酒德麻衣满脸黑线,她不得不承认这个所谓的专家团其实就是淫贱的废柴团,就在她想要拍案怒吼的时候,桌上的手机响了,收到一条新的彩信。 “如果两情相悦的话,也许见见家里人就能把事情定下来呢。”跟以往一样没有来电显示。 看着那张全家福从上而下缓缓地刷了出来,酒德麻衣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她委实没有想到在此时此刻这个错综复杂的东京城中,居然还有这么一组千里迢迢跑来凑热闹的群众演员。 “你说你这个败家老爷们,你住这么贵的酒店干什么?找青年旅社凑合一下不行么?”婶婶一边哼哧哼哧地把大号旅行箱扛到行李架上搁着,一边抱怨。 “四星酒店都没空房间了,青年旅社就能有地方?”叔叔进门就冲进了卫生间,双脚八字迈开,嘴里嘘嘘着,“威斯汀就是威斯汀,一分钱一分货,就这大理石的浴缸就值回房价了!” 路鸣泽一屁股抢占了沙发,打开酒店赠送的矿泉水就喝,抓着遥控器换台。 “鸣泽你看清楚了么?那水收钱不收钱?我跟你说屋里的吃喝不要乱碰,比外面贵很多的!”婶婶急得好像路鸣泽拉开了手榴弹的保险栓,在她心里酒店房间就是地雷阵,冰箱和迷你吧里的食水都是地雷,就等那些疏忽大意的客人去踩,然后房费的账单里就多出一块来。 “唉!喝瓶矿泉水嘛,有什么大不了的?难得出国来玩,我们也潇洒潇洒!”叔叔把自己摊平在床上,舒服地扭动几下,“威斯汀就是威斯汀,这床就是不一样!” 惠比寿的威斯汀酒店,叔叔婶婶一家在狂风暴雨中入住,前台现金价32000日圆一天,心痛得婶婶扭头就要出门,愣是被叔叔拉住了,开了这间双床房。 按照他们原本的计划,今天旅程结束飞离东京,但暴风雨导致机场关闭,航班无限延期。眼下正值樱花季,东京游客爆满,各处酒店都客满,只剩威斯汀这种房费不菲的高级酒店还有几个空房间,但是临时入住比在网上订酒店贵出几倍,婶婶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可又实在不能拖着大小箱子在东京城里四处乱碰运气,难得来一趟日本,婶婶提前几个月就跟同事和亲戚说了,大家都托婶婶带东西,资生堂的化妆品、特色工艺品、明治巧克力、佳能卡片机……帮人带的自家用的,婶婶是能买尽量买,哪怕箱子里还有能伸进一只手去的空隙,婶婶都要塞一包丝袜进去。 这些东西要是在中国买就得多花不少价钱,婶婶指着多背东西回家把旅费给省出来,可如今这些都成了累赘。 “早知道去泰国好了,你们单位不是在泰国有个办事处么?还能叫他们来个车接我们。”婶婶还在心痛房钱。 “泰国跟日本怎么比?而且泰国也不便宜。”叔叔正色道,压低声音指了指隔壁,“而且这不是跟佳佳他们家一起出来么?当然也得给人家看看我们家的实力了!” 婶婶看了一眼路鸣泽,终于没声了,为了自家儿子花钱,当妈的都有过人之勇。 这个时候路鸣泽本该在美国奥斯丁大学读书,去年路鸣泽拿到了奥斯丁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事情让婶婶足足光荣了几个月。可是该死的美国签证官不开眼,非说路鸣泽看起来有移民倾向,不给他美国签证,这时候回头再考国内大学已经来不及了,拖到九月大家都入学了,路鸣泽还龟缩在家里玩游戏。婶婶用国骂问候了美国签证官全家老少,但仍无济于事,只能再去找留学机构咨询。留学机构说录取通知书倒不会因为你没能报道而作废,明年依然是有效的,可是被拒签之后再拿签证可不容易,最好花钱送路鸣泽去某个西方国家旅行一趟,有了出国记录再去申美国签证就有把握了。 所以才有了樱花季的日本行,婶婶多方盘算下来,还是日本便宜方便。 而且这次还有佳佳一家同行。佳佳大名陈佳薇,比路鸣泽小一岁,也在仕兰中学读书,也拿到了美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婶婶看佳佳这女孩子不错,相貌性格都过得去,而且家世不错。佳佳爸爸是叔叔他们单位的人事处处长,是实权人物,两家在学校见面的时候婶婶自始至终握着佳佳的手没松开,生怕这女孩背生双翼飞走了。婶婶一叠声地赞美佳佳的好,各种暗示说我们家鸣泽要是能找到佳佳这样的女朋友我就放心了,就怕他去了奥斯丁大学后再也接触不到高素质的中国女孩,我这心里真是愁得慌。 佳佳爸爸一拍大腿说可不是么?我们家佳佳也要去美国读书,我就怕她在美国找不到合适的中国男朋友,给我找个洋人回家,我们老陈家好不容易养出这棵好白菜,就怕给外国猪给啃了! 佳佳妈妈察言观色,明白婶婶在动什么心思,虽说叔叔的职位比佳佳爸爸低了不少,可两家孩子都要去美国读书,要是真能谈上恋爱,也能互相有个照应。佳佳妈妈比较开明,清楚女儿一出国就像小鸟飞上了青天,三令玉申不准谈恋爱也没用,与其这样不如家里给指定一个,看路鸣泽的样子倒也不敢欺负佳佳。 就这样陈家和路家这几个月经常往来,路鸣泽和佳佳还被父母带着去看新上映的大片,他俩坐在中间“培养感情”,爹妈坐在两边保驾护航。 路鸣泽自己对佳佳不太上心,佳佳虽然相貌端正但是并不妩媚,不像校花级人物苏晓樯那样,站在哪里都是动人的风景,让人恨不得跪拜高呼女王殿下,而且佳佳从小养尊处优,说话细声细气四平八稳,不如当年QQ上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夕阳的刻痕”那般忧郁伤感。叔叔对佳佳当然非常满意,但觉得自己的升迁还得走儿子的裙带关系,对他男子汉的自尊心是个损伤,所以经常帮着路鸣泽说话,说年轻人自由恋爱,我们不能搞包办婚姻这一套。婶婶愤愤地说佳佳哪点不好你们父子俩那么看不上人家?陈处长家要是跟我们家结亲是我们高攀!你们父子俩想清楚!你有种你也混个实权的处长啊,你混个实权处长想跟我们家结亲的人也是一把一把的!叔叔这才怂掉了。 看着佳佳和路鸣泽窃窃私语,婶婶就从心里甜出蜜来,心说这把我儿子终于争气了!她心里一直有个结子,那个结子名叫路明非。其实她最初对路明非没那么多恶感,虽说家里多了一口人吃饭,可是每月都有抚养费从海外寄来,除去路明非的花销还有盈余,虽说路明非这家伙不讨人喜欢,可婶婶也没必要跟这么一个小屁孩儿剑拔弩张。她就是对路明非的老娘乔薇尼有点不满,老路家就这么俩媳妇,乔薇尼给大家的感觉就是社会精英,端庄大气上档次,婶婶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家庭妇女,婶婶一直咽不下这口气。看着路明非没出息,婶婶反倒有点扳回一城的感觉,什么叫笑到最后?自家儿子盖过乔薇尼的儿子就是笑到最后,所以她做梦都想路鸣泽争气。 原本一切都顺顺利利的,直到那个老神经病出现,那个名叫古德里安的老神经病,号称来自什么私立贵族学院,千里迢迢跑来中国面试路明非,可那哪是面试哟,古德里安那副谄媚的嘴脸,简直恨不得一见面就给路明非跪下了,赞颂他是电是光是唯一的神话,是上天派来拯救人类的superhero,捧着奖学金求路明非去他们学院上学。一衰衰六年的路明非一下子就抖起来了,不仅全面收复失地,更对路鸣泽形成了“碾压”的态势。 至于婶婶的心情,套用某知名漫画的台词:“那一天,婶婶终于回想起,曾经一度被乔薇尼支配的恐怖,还有那被囚禁于锅台边当家庭主妇的耻辱。” 从那以后路明非一发不可收拾,毕业告别有开法拉利的富家少女接送,同学聚会有开保时捷的校草师兄接送,请客吃饭在城里的顶级馆子,婶婶叫他切个萝卜他都会调集学院校工来帮忙。婶婶在路明非身上清楚地看到了乔薇尼的恶意,终于有一天她忍无可忍地和路明非闹翻了,快一年丁婶婶再没给路明非打过电话,路明非打电话回来她也不接,但凡是国外号码打进来的电话婶婶都不接,而且严厉禁止叔叔接。夜阑人静之时婶婶想着路明非一家没准已经在美国团聚,住着窗明几净的豪宅,出入都开豪车,看时间都用豪表,乔薇尼穿着纽约买的名牌衣服花蝴蝶一样翩翩飞舞,再回忆自己的一生,不禁泪湿了半边枕头,又恨不得仰天长啸。 直到佳佳出现在婶婶面前,婶婶才重新找回了生活的信心。乔薇尼再牛也未必就能找到这般贤惠的媳妇吧?所以婶婶对佳佳穷追猛打,最后在一个月前发动了决定性的进攻,借着带路鸣泽混签证的机会,邀请陈处长一家来日本旅行,共赏樱花季。按婶婶的话说,这是临门一脚,自家儿子配佳佳是有那么点点高攀,但在樱花树下捅破这层窗户纸,想来佳佳爹妈也不会拒绝。 原本好端端的旅行,没成想碰上东京百年来罕见的强降雨,东京城里的樱花树都在狂风中零落,每天大家都湿漉漉的,不像是来度假的,倒像是逃难的。 不过叔叔和路鸣泽这俩败家老爷们倒是不介意,狂风暴雨中的东京倒也很美,每天河面上都漂浮着一层粉色的花瓣,形成绚烂的樱涛。佳佳爹妈也不介意,反正婶婶大包大揽地付了全部旅费。 叔叔和路鸣泽在床上打盹,婶婶双腿分立站在威斯汀酒店的窗前看雨,大雨淹没了东京城,这一刻婶婶的背影和情怀都仿佛一位将军站在敌军的箭岚之下。这临门一脚还是得踢!这最后一层窗户纸还是得捅破!佳佳这女娃子一定要拿下!婶婶以家庭妇女屡败屡战的韧性,在心中暗暗发誓。 直升机群在强降雨中飞行,头顶是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方是嶙峋的赤石山脉。 清一色的CH-47运输直升机,黑色涂装,机身上有日本自卫队的太阳旗标志。机身下方的高强度钢缆悬挂着超大型集装箱,八架CH-47合力才能把这庞然大物吊起,从机师到负责警戒的特种部队,无人知道集装箱里的货物是什么。他们受命从北海道的自卫队机场起飞,先飞到本州岛最北端的青森县,在白神山基地装载了货物,飞往东京西边的多摩川山地,一个上午的时间里他们飞经了整个日本。他们尽量避开大城市,选择人迹稀少的山地和旷野,但偶尔飞过高速公路的时候还是引发了巨大的惊叹声,巨大的集装箱在距离地面不过一百米的低空掠过,仿佛太空母舰缓缓地巡航在大气层中,如果在晴天那绝对是遮天蔽曰的。 父母们心惊胆战地猜测那是某种绝密武器,小孩子却兴奋地指着雨幕中的巨大黑影:“高达!” 源稚生端坐在机舱中最显赫的位置,全身黑色西装,一柄黑鞘的长刀。这个位置是属于发号施令者的,身穿自卫队军服的军官们围绕着日本黑道的最高领袖奔走。 “司令官,我们已经接近东京都军事警戒区,本中队没有进入东京都的许可,请指示接下来的行动。”少校走到源稚生面前行军礼。 “这是坐标,交给机师,在坐标位置把货物降下去。”源稚生把白色的卡片递了过去。 少校迟疑了片刻,扭头望向下方郁郁葱葱的群山,连绵几百万公顷的森林沿着山势起伏,浓密的青榉、赤松和五针松密不透风地交错生长,修长的垂枝山樱生长在地势最高的地方。 从地图上看这片山林是政府圈定的环境保护区,过于浓密的森林使得修造山中小路都很困难,所以连山民也不愿意居住在附近,更别提什么公共设施了。这里虽然距离东京不远但根本就是个无人区,司令官却下令把货物卸在这种地方。 “司令官,我们已经到达坐标附近,但附近似乎没有机场可供降落。”少校说。 “目标是正前方那片山湖。”源稚生说,“命令直升机群悬停在山湖正上方。” 山湖并不很大,水面只有不到一平方公里,呈炫目的碧绿色,湖边满是野生的垂枝樱花和青榉,花瓣落叶轻盈地坠在湖面上,湖水平静无波。山湖位于两道山梁之间,想必是山谷中有什么泉眼,大量地下水涌出地面,形成了这个远远高出地面的山湖。 “已经抵达山湖正上方,请司令官指示下一步行动。”少校说。 “准备卸货。”源稚生起身走到舱门边。 “可下方是水面……要把货物扔进湖里么?”少校没听懂这条命令。 “水面?”源稚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少校,你难道没有觉得奇怪么?在狂风暴雨的天气里,湖面却那么平静,它本该像大海那样波涛起伏啊。” 轰隆隆的巨响从山湖深处传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他们下方,山湖竟然裂开了,漂着樱花和榉叶的湖面一分为二,两片湖水之间黑色的缝隙越来越宽,仿佛被摩西劈开的红海。 直径几十米的巨型涡轮出现在山湖下方,十几个巨型涡轮沿着圆周排列,漫天大雨落在水轮机的叶片上,水轮机缓缓地旋转着。红色的航标灯亮了起来,一个足够卸货用的大型工程平台就位于涡轮组的中央。少校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项目名G-Cans,开发时的秘密代号‘铁穹神殿’,对外公布的名称是新东京都水务系统。这是它的核心组成部件,13号储水井,它在两山之间建造,深度120米,能够容纳的水量相当于一个中型地下湖。它的用途是调节山区地下水位,以免过多的地下水流向东京造成首都经济圈的涝灾。你所看见的水面是伪装物,真正的水面在地底深处,涡轮组下方20米处。这是东京不沦为一座水城的重要保障。”源稚生缓缓地说。 “真是……奇迹啊!”少校叹息。 “我们是铁穹神殿设计者岩流研究所和建造者丸山建造所,鉴于最近气候异常连续暴雨,我们需要对13号储水井进行紧急施工,提升它的效能。请查验内阁官房长官的签字,然后把货物卸载在工程平台上。”源稚生把官方文件递给少校。 “是是!”少校大声说。 超级掘进机位于青森县的白神山空·军基·地,距离红井有几百公里。掘进机重达120吨,任何工程平板车都没法整体拖动它,如果拆开运输、到地方再组装起来又会耗费几天时间,所以源稚生决定动用在自·卫队中的影响力,调动空军自·卫队所有大型运输直升机,把超级掘进机整体运到红井中去,那里已经铺设好了工作用的轨道,超级掘进机到位后的几个小时就能开始挖掘工作。军·方·的手·续是合·法的,内·阁官房长·官的签名也是真的,蛇岐八家是个黑·道社·团,但绝不仅仅是个黑·道社团。当它全速转动起来的时候,它会带动整个国·家跟随它一起运转。 大家长的命令一旦下达,蛇岐八家就如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那样行动起来,橘政宗四方拜会政·界和商·界的要人,为红井的挖掘工作申请许可证;樱井七海出面筹措物资,这位以美貌著称的女性在·商·界一直如鱼得水;宫本志雄负责监督挖掘工程:忍者家族的领袖风魔小太郎秘密地召集了风魔家的军·队,这支训练有素的忍者队伍就隐藏在下方的山林中,如果残余的猛鬼众对红井发起攻击,试图夺取神的控制权,那么他们会在密林中被悄无声息地割喉。 龙马家的当家龙马弦一郎负责了最特殊的一项工作,他通过特殊流程被日·本自·卫队临时征召,成为自·卫队预备役的“一等空佐”,这个军衔相当于其他国·家的上校。此刻这名预备役上校正指挥着一个航·空兵联队在东·京附近的空·军基地驻·防演·习,必要的情况下他可以出动攻击机对红井执行轰炸。这步棋是橘政宗早在十年前就布下的,龙马弦一郎在家族中特别低调,因为他是一名军·人,他一直就是自·卫队预备役的一等空·佐,随时可以被征召入伍。 为了杀死神,一切的力量都可以被动用,连自·卫队的武力也在蛇岐八家的计划中。 不负担任何工作的家主只有源稚生,他只需等待,等待决战的时候。他是大将,大将起身的时候,便是决定胜负的时候。 直升机上的吊索绞盘缓缓转动,超大型集装箱缓缓下降,准确地落向航标灯标记出来的巨大矩形,宫本志雄站在直升机的旋翼下方,狂风掀起他的白色实验服。 他戴着防毒面具,配着修长的菊一文字则宗。他下方的深井里传来液体倾泻的巨大回声,那是五千吨水银正被倒入井中,这些水银会沉淀在井底,表面被地下水封住。隧道开挖完毕之后,赤鬼川中的水和数以万计的龙类亚种,还有正在孵化中的神都会坠入这口井,接触到井底的水银时候,就是它们的死期。 宫本志雄高举起菊一文字则宗,向着直升飞机上看不清的人影致意,他清楚那个人必然也正举起名为蜘蛛切的古刀向他致意,这是武士之间的礼敬。 集装箱沉沉地落在工程平台上,直升机群甩脱了挂钩,调头飞返北海道的空军基地,红井上方的巨型井盖轰隆隆地恢复原状,最后一线天空在井盖的缝隙中消失时,宫本志雄看见零落的山樱从那道缝隙中飘入。 第八章 家庭晚宴 路明非察觉到自己的生活不对劲了。 太多的好事情发生在他跟绘梨衣身上,好像全东京的人都在撮合他跟绘梨衣。 他带绘梨衣去逛浅草寺,经过路边画摊的时候画家虎跳过来把他们俩拦住,目灼灼地说我能为你们俩画张画么?你们俩走在一起简直是道风景!我有幸遇到两位像梵高有幸遇到那朵令他名垂千古的向日·葵,我很想为两位画张画,你们能答应我小小的请求么?路明非心说你这套把戏老子他妈·的见得多了,我们中国的街头艺术也这么揽生意的,不过看在这兄弟满脸诚恳的份上,加上他兜里又有钱,他也不介意帮衬一下对方的生意。 原本以为只是画一幅漫画小像,结果画家把画布打开的瞬间路明非就给震了,两米高一米宽的巨幅画布,简直是皇家肖像的待遇。画家嘴里咬着一根画笔,手中还各持一根,走笔如飞,满街的人都聚过来围观,对着路明非和绘梨衣指指点点,搞得绘梨衣很有点紧张,路明非也颇为窘迫。两小时后大画完工,路明非一看,这幅画应该命名为“奥地利皇帝弗兰茨·约瑟夫一世和他的皇后茜茜公主殿下”。画中他穿着德国贵族般的军礼服,绘梨衣穿着低胸带裙撑的宫装套裙,背景是伦敦的圣保罗大教·堂,他俩俨然是刚刚举办完婚礼接受了万千臣民的祝福从教·堂里走出来。 路明非心说你他妈·的这是讹诈啊!这么大一幅画要收我多少钱啊!于是他怒指画家说你画得不写实,我长得没那么帅!我不能付钱! 画家微微一笑说没想收您钱,这是艺术,我们搞艺术的就是要为艺术献身,讲钱就俗了,这画太大了您也不方便随身携带,我给您寄家里去,您的地址留一个? 这回轮到路明非不好意思了,只得留了学院的地址。画家把画像收纳在一个看起来颇为高级的铝合金筒里,助手贴上地址标签飞奔着跑向邮局。路明非和绘梨衣走出好远才想起连邮费都没付,日·本街头艺术家为艺术献身的精神到了包邮的程度,让他这个天朝上国的来客也有点钦佩。 在浅草寺里转了两圈,又有日·本和尚很诡秘地凑上来说施主您求个签么?免费的。路明非心说连日·本和尚也玩这种骗钱的小把戏? 这种事儿叔叔婶婶有过切身体验,有一年叔叔婶婶去云南旅游。导游领叔叔婶婶去了一处·寺庙,导游说我是特虔诚的佛教徒,诸位进我们的寺庙是不收钱的,但请大家遵循我们佛教的礼仪,要带着虔诚的心。叔叔婶婶一听说不收钱就觉得欠了人家的,于是见佛便拜十分礼敬,果然一路都不收钱。直到最后的观音殿里,和尚淡淡地说,本地的签那是很灵验的,求签十块,爱求不求。叔叔婶婶心说门票都免了,这十块钱还不出么?况且人家和尚眉眼高贵,并不似在乎这十块钱的样子,于是一人求了一支签。 婶婶的签文是:“郎君何事勿心聪,鱼在深渊鹤在松,因甚两般皆不就,鱼无罗网鹤无弓。” 叔叔的签文是:“堪叹缘份不为良,打猎因何到此方,几日·山中无鸟叫,劝君移网别山岗。” 婶婶傻眼了,说忒深奥了大师我读不懂啊,和尚说不妨,今日·恰好有法会,可以请法师为您解签。立刻就有小沙弥自左右闪出,分别领着叔叔婶婶进禅房里解签。 解签的阵势就把婶婶给吓着了,明黄色绣着佛像的帷幕围绕着婶婶,帷幕中香烟缥缈,老和尚坐在香烟里,淡淡地说你与佛有缘啊。婶婶一时激动说哇嚓那我儿能出国留学么?和尚说大富大贵何止出国留学这么简单?婶婶正待叩头感恩的时候和尚递来一本经书说,你要对佛有所礼敬,我出家人不捉金钱,不要经过我手。婶婶这才明白大富大贵是要钱的,家庭妇女的吝啬心立刻发作,撒谎说我在前殿已经捐钱啦。和尚微微一笑说那就罢了,你去烧三支香拜佛吧。 婶婶一轻松,赶紧跟着小沙弥来到禅房出口,小沙弥递上本子问您烧那种?我们有普通高香300块,祖师高香500块,今天您运气好,撞上我们盘龙祖师生曰,可以请盘龙大香1200,打折收您1000整!婶婶这才知道烧香也不是三块钱五块钱的事儿,可是为了路鸣泽能出国留学,咬牙烧了个500的祖师高香。 然后她就扛着一米多高的高香,用她自己的话说跟扛棒子的孙悟空似的,跟小沙弥一起走向露台香炉,小沙弥一路还赞美她有眼光,这祖师高香不甚贵又很灵验,正是有缘人该求的。婶婶正在努力做心理建设说我没被骗没被骗祖师高香就值这个价的时候,只听对面传来两声豪笑,有人大声说:“我这个人就是喜欢顶级的东西,顶级的就是顶级的,一分钱一分货!”再看叔叔扛着三根顶级的盘龙大香过来,跟扛钉耙的猪八戒似的。 有了这种经验路明非自然不会上当,正待要走,日·本和尚双肩一晃拦在他面前,说,施主!真是免费的!路明非歪嘴问求签免费解签也免费么?日·本和尚被问住了,挠着光头说我们有中文签,不用解。 路明非说不会吧?你们日·本庙里有中文签?那我抽一支看看。日·本和尚欢天喜地地抱来签筒,路明非随手抽了一支出来,果然是中文签,而且签文特别简洁明了:“白云初晴,幽鸟相逐。” 旁边还印着解文,也是简洁明了:“春地萌情,挺挺祥云,人情孚台,快意称心。” 最上方的三个字最是简洁明了,“上上签”! 路明非心说我去这什么路数?太直白了吧!能含蓄一点么?含蓄一点比较有味道啊!这签确实不用解啊,这签文跟“社会主义好”一样一目了然啊! 日·本和尚这才委屈地说您看看,您看看,这签用解么?这签是人就能看懂对不对?我真不是骗子,我就是看两位走在~起像是一道风景……路明非说你跟外面那个画家是一伙的吧?这台词他已经说过了,日·本和尚说不不我们分属两个不同的组……路明非说你看你看露怯了吧!说!谁派你来的?日·本和尚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路明非说不打诳语是什么意思?日·本和尚说我不能说谎,但我不能告诉你那人是谁,所以我怎么都不会招供的! 路明非当场就摸出手机给路鸣泽发短信说:“你又耍我?” 路鸣泽贱兮兮地回复说:“哪能昵?我是怕你和上杉家主相处·起来比较无聊,给你们找点乐子嘛。” 路明非说:“你这是给我找乐子还是给你自己找乐子呢?你要是真想我过得有意思点你就给我送点好吃的。” 路鸡泽说:“天日·可鉴天地良心,昨晚你怎么吃上鬼金棒的鲍鱼拉面的?昨晚那么大雨送餐公司都停业了,还不是我派人给你送过去的,我们最优秀的客户经理都在暗中关怀着客户的成长!” “别玩了行么?这样有朝一日·我会给你玩死的!” “作为魔鬼客户经理我的目标就是要交换你的全部灵魂,可以说我的工作就是玩死你,哥哥你不让我玩是要我失业么嘤嘤嘤嘤。” “嘤嘤你妹啊!给我把这些鬼花样收起来!送餐服务可以有,别的滚远点儿!” “那出租车叫车服务和商店打折服务也都取消?” “这些倒可以有。” “那就没什么可以取消的了,我就是帮你叫叫车、给你送点外卖好吃的,再就是让商店给你搞点折扣,别的我什么也没有干啊,我有强迫你追求上杉家主么?我有派彪形大汉把你们绑起来逼着你们拜堂么?哥哥你以前没妞可泡,经常跟我打苦情牌,现在我千方百计地送妞上门,你又嫌我多管闲事,唉唉我们魔鬼真难做。” 路明非被他说得有点傻眼了,这么说来路鸣泽也没做错什么,可这种感觉就像是被摄像机锁定的公企鹅,当你迈着笨拙的步子走过去讨好母企鹅的时候,在远方的屏幕上解说员正深情地说看呀看呀我们可爱的Penpen君向着茜茜公主展开了进攻!它走过去了!它勇敢地走过去了!让我们为它加油! 这种感觉让人不由得愤怒,讨厌那种被围观的感觉,在你用尽最大努力的时候,在别人眼里只是一场秀。 “听好了!让你的和尚道士艺术家都从我旁边滚开!所有人都滚开!包括你在内!”路明非真的发怒了。 “记住啦,和尚和艺术家服务取消,服务团队立刻撤回,您的要求即刻生效,亲爱的客户请问我还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么?”路鸣泽一如既往地涎皮赖脸。 路明非深吸了一口气:“等我许晟后一个愿的时候,我的愿望会是让你跟我一起完蛋!” “没问题,天堂地狱我都会陪伴你,这是我们早就约定好的事啊。那就容我圆润地从你的生活里滚开,让你享受两人世界的宁静。” 这则短信到达之后的几秒钟,路明非注意到周围开始发生变化了,一直停靠在路边不拉客的几辆出租车离开了;那个始终专注于古建筑拍摄的摄影师也收起相机,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人流;在商业街上开烧果子店的老板娘也关闭店门歇业了,不久之前她刚刚赠送了烧果子给绘梨衣品尝:最夸张的是始终在他们头顶悬浮的那只索尼电子的广告飞艇也调头飞走了……路明非这才意识到这些天来自己始终被包围着,不管他如何逃窜如何隐瞒身份,都有一群忠勇的侍者以他为中心形成铁桶般的包围圈。 这个包围圈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路明非不知道,也许从很久很久以前,也许从他诞生的那天开始,魔鬼就等待着收买他的灵魂。也许他从未自由过,他所以为的自由,只是魔鬼给他制造的幻觉。 这种感觉让他不寒而栗,他拉起绘梨衣的手想赶紧离开这里,可绘梨衣却没有动,因为日·本和尚正在制作一枚御守,御守是日·本人的护身符,把刻有神名的木片放进方形的织锦袋子里带在身上。日·本和尚把签文拓印下来,细心地卷在一枚刻有神名的小铁片外面,再放进织锦袋子里,用红色丝线封好递给绘梨衣。绘梨衣把这枚东西合在掌心里向和尚道谢。 “它会给你们带来好运气。”和尚忽然变得道貌岸然起来。 “你的队友们都已经收队了,你还玩呢?”路明非呆呆地看着这位高僧。 “雇主的命令是让我们各自回家,”和尚挠挠光头,“可我就是浅草寺的和尚啊,我就住在这里。” “那你也不用继续骗我玩吧?” “我只是受雇来拉你们抽签而已,签是你们自己抽的。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们和尚不骗人的。”和尚把整把签交到路明非手里,果然每根签的签文都不同,有的是“鬼爻持世福神祥,谋事占之百事昌”,有的是“一片灵台明似镜,恰如明月正当空”,只有路明非抽出的这根简洁明了。 “你们抽到了根好签,会有好运气的。”和尚貌似诚恳。 “这签到底什么意思?”路明非听他这么说心里反而没底了。 “签文不能看明面,要看你求问的是什么,求姻缘求事业求学业,解读起来各不相同,我不会解签。”和尚合十行礼,“但既然是上上签,我想终究还是好的吧?” 高天原顶层的秘密办公室里,酒德麻衣正跟老板通话。 “按照您的意思,前线导播车已经尽数撤下来了,只留了一个摄影师小组保持监视,这种情况下要解散专家组么?” “不必解散,还用得着他们。TokyoLoveStory项目并没有取消,迄今为止你们都做得很好,新郎和新娘正沿着我们给他们设定好的轨道前进。”老板的声音有些懒散。 “路明非已经意识到这件事是有人在幕后安排,他会变得特别警·觉,我们已经没法近距离接触他了,可迄今为止他还未对上杉家主产生感情……这能算顺利么?”酒德麻衣有些诧异。 老板轻轻地笑了:“我们这么玩他,他总会觉察的,他其实是个敏感的人啊。但TokyoLoveStory不是针对路明非的,而是针对我们可爱的小姑娘。在小姑娘心里这可是一趟粉色的旅行,你看她收到那个御守的时候有多开心。在她的世界里路明非就是个英雄,路明非带她去哪里,哪里就是好玩的,一路上各种有趣的事情陆续发生,全世界都围着他们转。在你十六岁的时候如果有这么一个男人出现在你面前,你也会爱上他的。” “但路明非知道这一切都是伪造出来的,他不会相信。” “当谎言重复一千遍的时候,你就会相信它,只要那个谎言足够美好。就好比一位年迈的贵妇听年轻人赞美她的美貌,心里清楚是谎言,可还是会满心欢喜。”老板顿了顿,“只要绘梨衣爱路明非,路明非就会回报这份爱,不由自主。他是个缺爱的家伙,别人给他一点点的温暖,他就会回报以熊熊烈火,我期待着他为绘梨衣而燃烧起来。” “明白了,我们会保持监视,专家组和导播车都会24小时准备。今天是第五天,距离项目结束只剩不到60个小时了,预计在第七天举行婚礼的计划不需要改动么?” “我没有改动剧本的习惯,在我的剧本里他们将在第七天举行婚礼,那么婚礼就一定会按时发生。”老板淡淡地说,“我让你准备的东西你准备好了么?” 酒德麻衣打开面前的长形盒子,沉重的狙击步枪上流动着狰狞的铁光。这是一支AS50重型狙击步枪,装备美·国海豹突击队,射程超过两公里,弹匣内的五发子弹可以在不到两秒钟内全部发射出去,形成致命的弹幕,目标将无从躲闪。 这是真正的致命武器,搭配足足五枚红色晶体弹头的子弹,酒德麻衣曾用这种贤者之石磨制的子弹狙击重伤的龙王诺顿,只消耗了一发。 “它现在就在我手里。”酒德麻衣说。 “我还需要一位王牌狙击手。” “我自己就是王牌狙击手,这边的工作可以交代给薯片,您只需告诉我目标是谁就可以了。” “目标是我们可爱的新娘子。” 酒德麻衣抚摸着枪身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 “别害怕别害怕,我不是那么丧心病狂的人,不会随心所欲地派你去射杀一位美少女。”老板笑着说,“但新娘的状态已经开始变得不稳定了,她随时都可能失去控制,你肯定也不想让失控的恶鬼在东京城里肆意杀戮对不对?所以在最极端的状况下,我们得抹杀她。或者另一种可能,蛇岐八家或者猛鬼众找到他们,我们可能失去对上杉绘梨衣小姐的控制权,这时也要抹杀她。她是打开神之封印的钥匙之一,如果放任她落到别人手里,将会危及到东京的上千万人,乃至整个日·本。在这种情况下,你会发挥你王牌狙击手的稳定,完美地执行任务对吧?” 酒德麻衣深吸一口气:“您不用对我解释这些,只要下达命令就可以了,服从命令对忍者来说是第一要义。” “很好,我一直对你有信心,我们之间的信任牢不可破。接下来的时间里始终用你的瞄准镜锁定我们的新娘。即便在婚礼进行中。” “明白,关于在什么情况下我可以抹杀上杉家主,我有决定权么?” 老板沉默了十几秒钟:“处·决之前告诉我一声。哦对了,今晚他们应该会去那间ChateauJoelRobuchon吃晚饭,恺撒在那里为他们预订了座位。趁着晚高峰到来前,带着这支狙击步枪出发吧。” “我知道那间餐馆的位置,我会找到合适的狙击位置。” “希望你不要用到那些子弹。”老板挂断了电话。 几分钟后,一身黑·色紧身衣的酒德麻衣走出了高天原的后门。卷闸门打开,那辆蓝色阳光般的兰博基尼跑车就停在车库里。酒德麻衣把枪盒扔在副驾驶座上,驾车驶出小巷,在蒙蒙细雨中汇入晚高峰的滚滚车流。 这时路明非和绘梨衣的出租车正堵在滚滚的车流中,这是路明非第一次见识东京的晚高峰,他这才想起作为一个大都会,东京跟北京一样是会堵车的。 连日·来的降雨把好些低洼的路段淹没了,就算是紧急排水路面也非常湿滑,细雨中大小车辆都缓慢行驶小心翼翼的,连着几起交通事故更加重了堵塞。 在此之前他觉得东京真是棒极了,城市干净,道路宽阔,不嘈杂,不堵车,大家都彬彬有礼,进店不管消费不消费店员都会把你作为上宾对待。如今他堵在车流里无计可施,那个年老的出租车驾驶员处·于半睡半醒之间,还有些耳背。路明非拿着地图反复给他讲解他都不知道ChateauJoelRobuchon在哪里,只知道大概位置,可以把他们送到那附近让他们自己找。眼看预约的时间就到了,路明非几次问驾驶员说您能不能找别的更快点的路?驾驶员耸耸肩说孩子这就是东京,在这座大城市里谁都想快点,可不能人人都如意。 前几天可不是这样,出租车驾驶员都是龙精虎猛的小伙子,制服笔挺手套雪白,一个个英俊挺拔。路明非在后座上坐好操着他的二把刀日·语报出地名,出租车就风驰电掣般前往,距离前方堵车的路段还有两公里就有人打电话让司机绕道,东京地图就刻在司机脑海里,一打方向盘就拐上小路,三兜两转之后出来,又是一条宽阔平坦的大道。路明非要说您快点儿,驾驶员就激动起来了,油门猛踩引擎轰响,冒着被警·察开罚单的危险超速行驶,飞行般超越一辆又一辆轿车,而且平稳舒适,绝不会猛踩刹车。 如今想来那些出租车驾驶员都是路鸣泽雇来的顶级行政司机,路明非坐的是出租车,享受的是私家豪车的待遇。 有了路鸣泽的加持他就是都市里的大人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离开路鸣泽他就是个废柴,这座人海茫茫的大城市里足有1300万人,凭什么要这路上心急火燎的人们为他让路? 他感觉到这座城市的压力了,在这座城市里他渺小得跟尘埃似的,他的师兄们在忙着拯救世界,但那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是不幸被卷进大事件里来了,他的能力充其量只是给黑·道公主当个保姆。 下午他发短信跟路鸣泽发飙,后来心里也有点歉意,这些天里路呜泽为他忙前忙后,很事儿妈·地伺候他和绘梨衣,虽说这种伺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可发飙是有点冲动了。但他再给路鸣泽发短信,却收不到任何回音了,原来魔鬼真是一种很较真的物种,说要圆润地滚开就真的圆润地滚开了,从那一刻开始,魔法消失,他恢复成那个一事无成的废柴。 绘梨衣倒没有为堵车发愁,坐车的时候她总是扒着车窗往外看,这座雨蒙蒙略显阴郁的城市在她眼里显然是新鲜活泼五光十色的,每当有巨大的霓虹灯牌出现她都会拧着脖子追看,这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就像五六岁初次跟父母旅行初次见识世界的孩子。 “外面的世界好大!”她写字条给路明非看,她总是写这样的字条给路明非看,哪怕只是在迪斯尼里看到白雪公主城堡她也会发出类似的惊叹。 路明非看着她趴在车窗上的背影,想起香港“春天花花幼儿园”的麦兜小朋友,麦太太独立抚养麦兜,没有什么钱,生活过得紧巴巴。麦兜在幼儿园的小朋友去了马尔代夫,回来之后讲起马尔代夫的见闻很骄傲,麦兜小朋友听信了广告里的话说马尔代夫是“蓝天白云椰林树影水清沙白坐落于印度洋的世外桃源”,最大的梦想就是去马尔代夫旅行。有一次麦兜生病了病得很重,麦太太怕他活不过来了,鼓励他说等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去马尔代夫。于是麦兜很努力很努力地和病痛作斗争,等到他病好的那一天,麦太太却没有钱带他去马尔代夫。于是麦太太带他去了太平山山顶,告诉麦兜说这就是马尔代夫。麦兜小朋友坐了缆车看了海湾,见识了山顶的鸟语花香,那是他人生里最快乐的一天。 看这个故事的时候路明非很难过,难过得几乎看不下去。这时候他看着绘梨衣的背影忽然也难过起来,这个地位尊崇的家主很少走出那间屋子,她的屋子里连窗户都没有,所以她才会觉得鸟儿起落都那么好看。在她看来东京是好大的世界,她根本无法想象世界上真正的壮阔景象是什么,白鲸成群地穿越白令海峡、数以万计的角马践踏着鳄鱼渡过马拉河、日·出时呈粉红色的喜马拉雅山、格陵兰天空里的极光……路明非随口骗骗她说迪斯尼是世界上最大的游乐场她就欢欣鼓舞,说浅草寺是世界上最灵验的寺庙她就觉得很神圣,经过浅草寺的“雷门”时有种天主教徒觐见教皇的惶恐。 今天路明非说要带她去很高级的地方吃饭,她足足花了两个半小时来挑选衣服,白色塔夫绸的高腰裙子、奥黛丽赫本式的小黑·裙、米色短风衣配高跟靴子……反复地试,满地都是她的裙子鞋子袜子,路明非只能睡在浴缸里看电视,浴缸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台液晶电视,只有在绘梨衣来敲门的时候他才探头出去对她的搭配发表点意见。难怪无论平时多么矜持的姑娘,第一次出去参加社交活动都又扭捏又激动,把柜子里几件不值钱的衣服搭配来搭配去,好像能搭配出一朵花来似的。连黑·道公主也跳不出这个怪圈。 最后绘梨衣还是选了昨天那套蓝紫色镶黑·色蕾丝边的公主裙,配她最喜欢的羊皮短靴,长发上扎了蓝色的缎带头饰。说实话她自己搭配的衣服怪怪的,好看但不合朝流,就像18世纪肖像画里走出来的公主,在21世纪的东京是个异类。不过路明非也懒得纠正她,姑娘们小时候都想扮公主,当年陈雯雯不也超爱蕾丝边的白色短袜么,陂人赞说好公主好公主。 几天下来他觉得照顾这位黑·道公主并不困难,确切地说她根本就是握在路明非手心里的一个小人儿,路明非叫她去哪儿她就去哪儿,说什么她信什么,叫干啥就干啥。 路明非要是告诉她情人旅馆的规矩就是大家都得睡一个被窝否则就有人罚款,没佳绘梨衣也会照办。 可是掌握了那么漂亮那么强大的东西路明非并不觉得高兴。这趟见识世界的旅行并不会维持很久,从他和绘梨衣的飞机在海外落地开始,绘梨衣就会成为秘党监控的危险目标,也许待遇还不如她被蛇岐八家监控的时候。路明非把她从牢笼里带了出来,又要把她送回去。这么想着路明非不由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他的心里一点绮念都没有,只觉得那个呆呆看着窗外的是个小小的女孩子……绘梨衣的长发柔软光滑,让人有些爱不释手…… 路明非忽然惊醒,触电般地把手缩了回来。抚摸绘梨衣头发的半分钟里他模糊了自己和绘梨衣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是怪兽和驯兽人之间的关系,真正的绘梨衣绝不是脆弱的小女孩。 她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凶残的杀戮者之一。 绘梨衣依然趴在车窗上聚精会神地看向外面,路明非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他忽然意识到在他抚摸绘梨衣头发的半分钟里绘梨衣丝毫没有抗拒的想法,就像一只习惯于被摸脑袋的猫一样。 猫只愿意被自己最亲近的人摸脑袋。 “是这个地方吧?真是奢华的餐馆啊!”出租车司机说。 车停在白色的法式小楼前,草坪上插着的牌子上写着ChateauJoelRobuchon,穿黑·衣戴白手套的侍者恭恭敬敬地拉开车门,绘梨衣的脚尖轻盈地踏在地面上,立刻有伞遮挡在她的头顶。 她仰望这座古雅华美的建筑,眼睛里忽然透出了几分迷惑。 “SakuraLu先生?”侍者反复念着路明非的化名,大概是被一个名叫樱花的男人给吓到了。 路明非满脸窘,但也没办法,他告诉绘梨衣自己叫Sakura,从此在绘梨衣面前就只能叫Sakura,恺撒也是用这个名字给他定的座位。 “路先生,很抱歉,您可能并没有预定座位。”侍者皱着眉说,“ChateauJoelRobuchon能容纳的客人数量有限,通常我们只接受一周以上的预定,没有预定恕我们无法为您提供服务。” 如今路明非已经不是初次去米其林餐馆跟陈雯雯吃饭的土狗了,他也是曾在Aspasia包场吃饭的大爷,知道在这里出入的客人非富即贵,侍者是不敢轻易得罪的,这个侍者看起来恭敬,但这种皱着眉头说话的语气显然是把他们当成不懂规矩的人了。他今天穿着一身笔挺的正装,带着极品的姑娘,这时候不横行什么时候横行?而且这顿饭是要劝说绘梨衣跟他去海那边一个名叫美国的地方旅行的,务必光鲜体面,难道扭头带绘梨衣去吃关东煮不成? 他也皱起了眉头:“你再查一下,我确定我有预订,这是我预定座位时那位经理留给我的名片。” 他递上恺撒给他的名片。恺撒是自己上门预定的,当时ChateauJoelRobuchon只剩最后一张桌子了。餐馆通常都会保留一两张桌子提供给最重要的VIP,譬如久负盛名的美食家忽然来访,不能没有饭吃。经理原本还想婉言谢绝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可恺撒以他西西里名门少主的风范在沙发里坐下,点燃雪茄瞥了一眼酒柜中的藏酒,敏锐地发现了那瓶藏在角落的1976年伊贡·米勒产的TBA级冰酒,神采立刻飞扬起来,跟经理侃侃而谈伊贡·米勒不同年份的美酒,经理当时就震惊了。因为伊贡·米勒号称世界冰酒的皇帝,在好的年份也不过出产300瓶子TBA级冰酒,只能在拍卖会上看到这种酒的身影,一般客人甚至不认识它的酒标,而听恺撤的口气,他至少喝过十瓶以上。恺撒立刻被奉为年轻的神级美食家,于是成功地订到了座位……但他自己也并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日·本人还可以,订座蛮容易的。 持有经理的名片,侍者谨慎起来,说我再去核实一下今晚座位的情况。几分钟之后他回来了,以不太确定的语气说:“确实有一位路先生在此定了位置,但他早就到了,前两道菜都上了.他说一共就六个人,没有别人再来了。” 路明非心说我去哪个王八蛋也姓路占了老子的座位!怒说我怕你们是搞错了客人的身份,带我去看看那位路先生! “陈处·长对西餐感兴趣么?”叔叔矜持地用叉子从沙拉中卷出伊比利亚火腿的薄片,塞进嘴里之后慢悠悠地喝上一口温度合适的香槟,觉得自己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强大的气场。 “你这话说的!人家陈处·长比你官做得大,什么世面没见过?吃西餐对陈处·长来说小意思,陈处·长就是喜欢吃夫人做的饭,所以才不太吃西餐的。”婶婶喝了几口香槟脸上通红,嘴里说着谦逊的话,心里也觉得自己熠熠生辉。 叔叔是个非常讲究体面的人,而这又是个让叔叔觉得非常体面的场合。在这种地方请陈处·长一家吃饭,叔叔顿时觉得自己和陈处·长之间的差距缩小了,甚至隐约有凌驾于陈处·长之上的架势。 婶婶则是暗暗钦佩自己的英明决定,昨天下午她闲极无聊在酒店大堂里坐着打扇,忽然有位穿黑·色西装戴白手套侍者模样的人上来,恭恭敬敬地递来一张考究的请柬,说他是ChateauJoelRobuchon餐厅的经理,这间餐厅就在威斯汀酒店附近,诚邀婶婶一家前往鉴赏。婶婶听不懂那个拗口的法语餐厅名,把“Robuchon餐厅”听成了“萝卜唱餐厅”,不屑地撇撇嘴说萝卜唱餐厅?你们是家素菜餐厅么?婶婶是个很会居家过日·子的人,从不理会街头发小传单的,她相信物美价廉的好东西始终藏在无人知道的地方,凡是吆喝着出来卖的都是想从你这里骗钱的。 经理显然窘迫了一下,只得耐心地解释说ChateauJoelRobuchon是东京老牌的米其林三星餐厅,总店开在法国巴黎,擅长的菜系是法国菜。通常餐厅是不会邀请客人莅临品鉴的,但是最近餐厅在跟威斯汀酒店联合搞活动,会随机邀请一位外国游客,并且提供五折优惠,他看婶婶是位风度典雅的中国贵妇,想来会对法国菜有兴趣,所以才冒昧地前来邀请。 婶婶虽然是个家庭主妇,但叔叔热爱时尚经常出外潇洒,回家也跟婶婶普及一些上流社会的知识,婶婶也知道米其林三星餐厅乃是全世界餐厅中的皇冠,上等人云集的地方,中国那么大还只有米其林三星餐厅的分店。婶婶的心思动了动,说那你就给我留张六个人的桌子吧,可我不保证自己去不去。经理说那没问题,不过我们就只有明晚还有一张空余的桌子了,那就暂定在明晚吧。他在请柬上写明了时间地点,注明是路先生明日·定位之后递给婶婶,风度翩翩地离开了威斯汀大堂。 婶婶看他走远了,一溜烟跑回房间跟叔叔商量,说我们该踢临门一脚了!我们明天请陈处·长一家在萝卜唱餐厅吃饭怎么样?我有五折卡!在高级餐馆里吃着西餐喝着香槟酒,我们跟陈处·长说佳佳和鸣泽的事,先当个男女朋友嘛!过两年再订婚!大家知根知底,不比鸣泽一个人去了美国再瞎找女朋友好么? 叔叔素闻米其林餐厅之名,但别说三星,连一星都不曾去吃过,非常高兴借着给儿子谈大事的机会去品鉴一下,又听说有五折卡,那就是它了! 叔叔一家三口和陈处·长一家三口都是盛装出席,叔叔揣上了自己引以为豪的三件套,都彭重型打火机、iphone4S手机和浪琴手表,西装熨得不见褶子,婶婶也难得地穿上了高跟凉鞋。可到达ChateauJoelRobuchon的时候大家还是被这间餐馆的气势给镇住了,一切都是那么地井然有序,不像中国餐馆那样有人大声说话招呼小妹上菜,装着葡萄酒和甜点的黄铜小车在桌子之间无声地穿梭,侍者们穿着燕尾服为你服务,他们身上厚实雪白的衬衫似乎比叔叔身上的还要优质,最了不起的是服务生中甚至还有法国人。 侍者确定说今晚路先生定的座位已经准备好了的时候,叔叔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生怕老婆是被什么人骗了,这样他在陈处·长面前就下不来台了。 侍者安排他们在二楼大厅的桌边坐下,并未按照中国餐馆的规矩让他们点菜,只是给每人一份菜单说行政主厨已经为他们安排了“厨师长菜单”,他们只需看看里面是否有自己忌口的菜肴即可。这可帮叔叔免了一场大麻烦,因为他非但不懂法文而且英文也勉强,如果侍者真让他点菜可就要了他的命了。连餐前香槟和几支酒也是安排好的,叔叔看不懂那些酒标,只觉得入口都是舶来的味道,每一口喝的都是优雅,虽说是餐厅给配的佐餐酒,可不比他喝过的十五年茅台差。 衣香鬓影烛光温暖,陈处·长开始有些拘谨,喝了几杯酒也放开了,跟叔叔像是兄弟般聊天,陈夫人跟婶婶也有了姐妹间的亲昵,连一贯寡言少语的佳佳也能跟路鸣泽聊聊那些精美但不知用什么食材制作的菜肴了,婶婶看在眼里美在心里,越看越觉得自己儿子和“媳妇”乃是一对璧人。她开始跟陈夫人讲些美国生活蛮不容易,小孩子一个人去了那里无依无靠,大人心里很是忧愁,要是有个伴儿就好了之类的话。陈夫人也很配合地叹气说佳佳要是有个男朋友什么的我也放心一点,可你看我女儿那么老实,就怕在美国给人骗了。 陈夫人不是不知道婶婶一直以来的心思,但陈夫人对路鸣泽不能说全然满意,担心攀了这个亲家之后将来不好反悔,可今晚她被叔叔婶婶请客的气派镇住了,感觉到了对方家里的实力,看路鸣泽也顺眼起来。婶婶的临门一脚即将建功,心里正琢磨着怎么开口把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 这时侍者引了一男一女过来,很谨慎地询问说:“请问你们跟这位路先生是一起的么?这位路先生说你们占了他的座位。” 所有人都愣住了。 路明非全没想到会在东京遇上叔叔婶婶,他本来心怀不满说谁他妈·的抢老子的座位?可他跟叔叔婶婶生活了足足六年,习惯了婶婶的威风凛凛,婶婶一声吼他就怂半边。所以看见婶婶那张薄施脂粉的脸的瞬间,雄赳赳的他就像冰淇淋见阳光那样化掉了。 婶婶也没料到有这么个出来搅局的,她一心要让儿子超过这个阴坏阴坏的侄子,让自己超过侄子背后的乔薇尼,可就在大功告成之前,这家伙索命鬼一样找上门来了。 叔叔知道老婆对侄子去美国留学满心怨念,生怕两个人当众闹起来,在陈处·长面前就下不来台了。他对路明非没什么怨念,再怎么也是他老路家的种,只不过他素来怕老婆,老婆不许他给路明非打电话他就不敢。 陈处·长一家是觉得莫非自己这伙人占了别人定的座位,正主儿找上门来了? 路鸣泽的目光牢牢地黏在绘梨衣身上,那个女孩穿着蓝紫色外罩黑·纱的裙子,被华贵的蕾丝和缎带簇拥着,高挑冰冷好似一位波旁王朝的公主,却小心翼翼地挽着堂兄的胳膊,把半个身子藏在他后面。 大家大眼瞪小眼,尴尬的沉默维持了足足半分钟,最后还是路明非打破了沉默,干巴巴地说:“这么巧啊……” 这时经理疾步走了过来,低声喝斥侍者说怎么搞出这种乌龙来?分明是这位路先生定了两个人用餐,结果那位路先生一行六个人来用餐你们也安排!人数差异没看出来么?婶婶一下予就不干了,猛地起身说分明是你们的销售经理在酒店大堂给我塞的打折卡!要不我们才不来你们餐厅吃饭!现在却说是我们搞错了? 经理再三检查婶婶递过来的那张考究的请柬,无奈地说这确实是张非常漂亮的请柬,但是ChateauJoelRobuchon东京店从开业到如今就没有促销和打折一说,我们的食客遍及世界各地,通常都是提前一个月预定餐位,我们安排都安排不过来,怎么会跟酒店联合推销呢?定座的确实是这位路先生,是他的朋友亲自来跟我定座的,今天的菜单和酒类也是他的朋友指定的。我为我们的工作失误表示歉意,但是这张桌子是这位路先生定的,很遗憾我们今晚没法为您提供服务,如您不弃我们会在附近另外安排一间餐馆供您就餐。 婶婶脸都气绿了,横眉立目要跟经理理论,完全把站在旁边的路明非当空气。她想不明白眼下的状况,但是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在她自尊心高涨到顶的时候,这个侄子又出来捣乱,衣冠楚楚好似功成名就的样子,还假模假式地带着女孩,号称这张桌子是他定的,餐馆的人还都站在他那边说话。老路家一切的风光都给路麟城乔薇尼他们那一支占了,连一张餐桌他们都要占! 陈处·长一家尴尬地起身,叔叔拦在婶婶面前,生怕老婆的大嗓门把整个餐馆的人都惊动了。 在整个场面一团糟的时候路明非说:“对……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经理不解地看着这位客人心说你说我们餐馆错了或者说那位路先生错了都有道理,你有什么错?你错在堵车迟到么? “是我搞错了,不是我定的座位,是婶婶叫我来吃饭,我又迟到了,都是我的错。”路明非低声说。 经理愣愣地看着他,不理解局面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转折。 “老路这是你侄子啊?”陈处·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是是!是我侄子!”叔叔很高兴路明非及时找到了台阶给大家下,亲切地搂着路明非的肩膀,“我侄子在美国上学……”他忽然有点语塞,没法解释为何一个在美国上学的侄儿忽然出现在东京并且出席在两家联姻的重要宴会中。 “我来日·本勤工俭学,来看叔叔婶婶。”路明非说。 “对!”叔叔豁然开朗,“我侄子上的可是贵族大学,拿奖学金还勤工俭学,很努力啊,哈哈哈哈,这位是……”叔叔热情洋溢地向着绘梨衣伸出手去。 “我同学。”路明非心惊胆战,他愿意给婶婶找台阶下不代表黑·道公主也愿意,绘梨衣很忌讳别人触碰她,又怎么会跟叔叔握手? 出乎他的意料,绘梨衣乖乖地把手放进了叔叔的手心里,顺着叔叔的意思轻轻地握了握,脸上的神情如冰山解冻般,拘谨地笑了笑。 “既然两位是认识的,那么我们就安排加两个座位吧,祝各位用餐愉快。”经理也巴不得这件事顺利解决,否则对ChateauJoelRobuchon的口碑也是个影响。 本来只能坐六个人的餐桌被强行塞进了两张餐椅,坐得有点挤挤巴巴,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都很微妙。 要不是形势所迫婶婶才不会坐下来跟路明非吃饭,但陈处·长一家既然知道了自己有这么个侄子,侄子也没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情来,自己拒绝跟他一桌吃饭会被看作将来的恶婆婆,那佳佳怎么会愿意跟路鸣泽在一起?路明非压根不敢跟婶婶对视,说起来也怪,虽说在学院里他还算不得一个靠得住的战斗力,可毕竟也参加过拯救世界的大事件,可面对这么一个家庭妇女他就是紧张。 任你在外面擒龙伏虎,当你回到“家”这个小小的环境里,你就还是以前那个孩子。 他察言观色很快就明白了这顿家宴的意义,佳佳和路鸣泽的座位被很微妙地安排比邻着,佳佳特意穿了玫红色的裙子,路鸣泽则穿着西装衬衫,这场面太相亲了。 婶婶一口一个陈处·长,显然对方老爹的官比叔叔大些,叔叔只是个调研员,综合这些情报的结果就是……他出现得太不合时宜了。 这种状况下他显然不能过度表现,否则就像姑娘把腰勒得巨细胸垫得巨大裙子穿得巨短般出席婚礼……必然是跟新娘有仇,偏偏陈处·长的老婆对他还很有兴趣。 “哎呀以前都没有听你说过这个侄子,很有出息嘛,年纪轻轻的就在国外到处·跑,自理能力很强啊。”陈夫人的话题三句两句离不开路明非。 “他爸爸妈·妈·忙,以前一直住在我家,小孩子一直很自立的。”婶婶也只好顺着说了下去,这时候她说路明非的坏话,只会显得她心眼太小。 “以前婶婶很照顾我,要不然我咋能长这么大呢?”路明非赶紧给婶婶倒酒。 “在美国上哪个大学啊?” “一个私立学院,规模比较小,没什么名的。” “哎哟哎哟还很谦虚,佳佳申请出国的时候我们都研究啦,”陈夫人说,“美国的私立学院,规模越小的越好,都是贵族学院,很少招收外国人的。你爸爸妈·妈·也在美国?” “他们搞考古学的,满世界跑,我也好几年没见到他们了。” “哎哟全家都是精英呀。” 路明非心说阿姨你是龙王派来黑·我的吧?你想叫我死你就继续称赞我吧!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请把目光左偏45度好嘛?那边坐的才是你未来的女婿!我只是路过打酱油的! “是啊,很精英啊。”婶婶幽幽地说,趁着陈夫人把目光转开,冷冷地看了路明非一眼,又冷冷地看了绘梨衣一眼。 绘梨衣用贝壳勺慢慢地吃着鱼子酱,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遮住深红色的眼睛。她是这张餐桌上最沉默的人,却像是宴会的主人,每个人都会不自觉地多看她几眼,又迅速地把目光移开。 因为她吃饭的姿势太像一位真正的公主了,腰挺得笔直,无声地咀嚼,法餐厅中所用的各种餐具在她手里都显得那么顺手那么自然,握住高脚杯的手势都带着美感。 路明非本来想这不曾见过世面的土丫头进入ChateauJoelRobuchon的时候一定会像看见迪士尼的白雪公主城堡那样瞪大眼睛,流露出很幸福很惊喜的神色,然后路明非再教教她如何使用餐具,给她讲解不同的菜肴,跟她说更外面的世界还有很多像这样好吃好玩的东西,五目炒饭绝非天下第一等的美食,顺利成章地跟她提出去美国玩。可这个土丫头居然对于法餐非常熟悉,这间餐馆就像是她家的餐厅,分明是围着圆桌吃饭,可好像是一张十米长的条形餐桌,公主殿下孤高地正坐在长桌尽头。 路明非想起魔鬼版路鸣泽跟他说过的“权力位置理论”,可绘梨衣的气场似乎能够改变整层楼的格局,她坐在哪里哪里就是“权力的位置”。 这对婶婶来说是种很糟糕的感觉,她心里腾腾地往上冒火,心说不仅侄子欺负她,连侄子泡的妞都欺负她,完全压制了佳佳,进一步还要压制她。 “你这个同学不喜欢说话啊?”婶婶冷冷地问。 “她是天生的,她天生……”路明非口不择言。 这时绘梨衣拿出小本子和笔,写了句话给路明非看,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句话:“这就是普通人家的家宴么?” 婶婶的怒火眼看就要爆表,路明非心里惊呼说公主是我前几天伺候得不周到你现在来报复我么?好一个“普通人家”,你这是拿着盐往婶婶的伤口上抹啊!日·本人果然都歹毒! 瞄准镜挨个圈过餐桌上的每个人,把他们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酒德麻衣藏身在ChateauJoelRobuchon对面的老楼顶上,披着一件雨披,端着AS50重型狙击步枪。 看眼下的状况没有任何开枪的必要,她只是把瞄准镜当望远镜用,欣赏这场由老板安排的奇妙家宴,餐桌上的人各怀鬼胎。她不清楚老板这么安排的用意,怎么看这场宴会都没法让绘梨衣喜欢上路明非。 她从口袋里摸出录音笔,轻声记录这个时刻:“这是东京爱情故事的第五天晚上,他们在ChateauJoelRobuchon吃家庭晚餐,席上的气氛尴尬,我看不到爱情发生的机会。” 路明非好不容易用“日·语的普通跟中文的普通不是一个意思”在婶婶那里蒙混过关,转身又投入称赞路鸣泽的重要作战中去。 在他的描述中路鸣泽堪称人生楷模,是仕兰中学有口皆碑的好学生,尊敬师长爱护同学,每天放学过马路都左看右看,等着有老奶奶过马路的时候再过,以便上前搀扶助人为乐。各科成绩和体育都很出色,班里的人都觉得他是大哥一样可靠的人,女生跟他说话都会脸红。要说缺点就是做人太死板了,不知变通。 路明非擅长胡说八道而且相当鸡贼,知道若是只称赞路鸣泽的好是不够的,陈处·长一家会觉得他是个托儿,可他以兄长的身份惋惜地说路鸣泽做人死板不知变通就很有可信度了,反正对于未来的丈母娘说做人死板不知变通不能算什么大缺点,甚至可以说是优点。在他的煽乎之下家宴的话题终于回到路鸣泽和佳佳身上,陈夫人看着路鸣泽频频点头,说想不到鸣泽人缘这么好。路明非心说人缘当然好,我现在跟你描述的其实是仕兰中学一枝花的楚子航同学,最偶像派的欧尼酱,大家都恨不得跪下来亲吻他的鞋面呀。 婶婶见他如此有眼色会来事儿,不禁有些欣喜,略微抵消了对他的厌恶之情,也摆出长辈应有的态度问问路明非在美国的生活,好像连着一年没通过电话那事儿并不存在。 绘梨衣不会说话这件事让婶婶心里略微有些平衡,原来是个残疾孩子,否则以她的样貌,看衣着又是富裕家庭的孩子,看礼仪从小就是当白富美来养的,怎么看得上路明非? 尽管这样佳佳在绘梨衣旁边坐着还是有种被光芒淹没的感觉,婶婶不由得猜度路明非最近怎么混得这么好,搭上了日·本白富美,来这么贵的餐厅吃饭,勤工俭学可能只是个幌子,莫非是来日·本入赘?又莫非乔薇尼又找路子帮儿子搭上了有钱人家的女孩?她这辈子步步都比乔薇尼慢半拍,连帮儿子找媳妇都落在乔薇尼之后,不禁又很沮丧。 “你这个同学家里很有钱吧?”婶婶不阴不阳地问路明非。 路明非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体察出婶婶对绘梨衣的敌意,婶婶显然是觉得绘梨衣高贵冷艳,又觉得她跟自己这么亲近,纯属好白菜被猪啃了。 “对对,我就是在她家打一阵子工,算是社会实习。”路明非想也不想就胡说八道,反正绘梨衣也不会揭穿他。 “哦,小姑娘有点病需要人照顾是吧?”婶婶稍微舒服了点儿,绘梨衣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正常的女孩,眉眼间缺乏灵动之气。 路明非正待继续胡说八道,忽然觉得绘梨衣在桌子下面用手指戳他的腿。 小本子悄无声息地递到他眼皮底下:“今晚是不是要好好地招待大家?” 路明非在下面写了“是的”给绘梨衣看,绘梨衣点点头,又写:“我会听话。” 路明非心里微微一动,心说你是看出了婶婶不喜欢你么?可这跟你没关系啊,你如果只是一个有钱人家的高傲小姐,婶婶最多只是觉得你有架子,但会说有钱人家的女孩有架子是正常的,可你坐在我旁边婶婶才会看你不爽,你已经很乖了你不用更听话,你是朵莲花呀你的问题只是你开在我这个茅坑的旁边… 他扭过头又加入吹捧路鸣泽的对话中去了,充当婶婶进攻佳佳的先锋军,这边绘梨衣居然向着叔叔端起了酒杯,她竟然是在给叔叔敬酒,虽说脸上的表情仍旧像是女王把手伸给臣下,赐他吻手礼一般。 还真的很听话啊,路明非心里悄悄说。 他确实想好好地招待叔叔婶婶一家,也许能借着这个机会跟婶婶和解。婶婶确实说不上好女人,但也未必是个坏女人,就是个有点自私的、整天围着灶台转的家庭妇女。可路鸣泽是她儿子,她偏心路明非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要是路明非嘴甜一点婶婶没准会对他好些,可他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熊孩子,学校里的人也都不喜欢他。毕竟他在叔叔家住了六年啊,六年里婶婶围着灶台给他做了不少饭吃,如果不跟叔叔婶婶和解他暑假寒假都无处·可去,只能在宿舍里独自发呆,连芬格尔那种败狗假期都要回德国乡下的老宅。 这是天赐良机,他帮婶婶攻下佳佳,想必婶婶念他的功劳,便可重新接纳他。 叔叔一眼看见路明非放在桌上的崭新iPhone5,不禁拿起来好一顿把玩说:“明非在用iPhone5呀!这是美国版的么?” “对对,美国版,签合约就送。”路明非心说不能显得自己用的手机比叔叔的还高级。 他一眼看到叔叔手边的iPhone4S,忽然想到应该趁机用叔叔的电话给学院打个电话,没准叔叔的电话能打通……随即他微微打了个寒战,他想到恺撒说每个人的社会关系其实整理出来不过是几页纸的表格,那么叔叔婶婶小胖子版的路鸣泽必然都在那张列表上,叔叔的电话必然也被辉夜姬监控着,他如果打电话就是害了叔叔,这里是日·本,黑·道可以做到任何事。他坐立不安起来,想要尽快离开,如果叔叔婶婶的电话被监控了,也许在他跟叔叔婶婶见面的那一刻开始辉夜姬已经追踪到他了,也许蛇岐八家的人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这时经理过来特别歉意地说:“对不起各位客人,今晚我们可能没法为各位提供厨师长菜单上的主菜了,请问能否换成普通菜单?” 婶婶一下子就不乐意了,她本来就对这位经理有意见,这时候抓住经理的把柄更要借机发发威,怒说:“你们这么高级的餐馆怎么搞得这么不专业?我分明要的是高级套菜你非要把我换成普通套菜,你觉得我吃不起还是不愿意给我们中国游客提供服务?我给你说中国现在很强大,我们在国际上已经站起来了!” 经理心中苦不堪言,原本恺撒定的吃顶级的厨师长套菜,指定由行政主厨亲自烹调,但用餐的人就两个,厨师长准备的顶级食材就只够两人份的,如今赫然变成八个人的大家宴,行政主厨摊摊手说我实在没法做出那么多份厨师长套菜,只能换普通套菜。可这话说给婶婶听大概是没用的,婶婶坚信就是自己定的位。 婶婶的声音渐渐高起来的时候,一个小本子抵到经理的鼻尖下,绘梨衣在小本子上写:“叫总经理过来。” 经理刚想说这件事只是后厨的食材不够了,没有歧视你们外国游客的意思,忽然一抬头,对上了绘梨衣的眼睛。那双深玫瑰红色的眼睛透出极其坚定不容否定的神色,一瞬间仿佛有一道命令在经理的脑海中下达,他不由自主地说:“是!”然后带着绘梨衣的小本子匆匆离开。 几分钟后ChateauJoelRobuchon的总经理,那位在东京美食界很有名气的前任大厨出现在桌边,他是飞奔而来的,虽然努力保持风度,但是路明非发现他喘着粗气,他的身后跟着行政主厨。 总经理、经理和行政主厨排成一排向绘梨衣深鞠躬,总经理说:“上杉小姐您忽然大驾光临,令小店蓬荜生辉,这次没有让家臣提前通知,我们的招待太草率了,恳请您的原谅!” 他用敬语并用到了“家臣”这样很有古意的词汇,路明非几乎听不懂,但阵仗他是看得出来的,难怪ChateauJoelRobuchon的奢华没有让绘梨衣吃惊,因为她根本就是这间店的常客。 “用我平时吃的菜单。”绘梨衣面无表情地写给总经理看。 “可是不知道您的驾临,后厨没有足够级别和数量的食材。”总经理低声说,“只有低一级的食材,我们用能找到的最好食材为您和您的客人准备,可以么?” “可以,不要通知哥哥。” 几分钟后屏风把这张桌子围了起来,八名黑·衣侍者分别站在八张餐椅后面为客人们服务,他们的餐具全部换成带家徽的,刀叉入手沉重了许多,是纯银打造的。绘梨衣默默地坐着,听任经理亲自为她倒酒、切牛骨和铺餐巾,她显然非常熟悉这种服务,就像女王习惯于被内臣服侍着用餐一样。面如寒霜之外,她的眉间眼角又带上了一股威严之气,这才是她的真实身份,她是上杉家的主人,日·本黑·道中地位最尊崇的公主。几天相处·下来路明非已经把她看成没见过世面的土丫头了,可她笨笨的一面其实只会暴露在极少数人面前。 “你经常来这里吃饭?”路明非悄悄在小本子上写给她看。 “食堂。”绘梨衣只回答了两个字。 她再次向着叔叔端起酒杯,亮出小本子:“叔叔喝酒。” 叔叔有漂亮小姑娘敬酒,很有酒兴,陈处·长也频频举杯,这边路明非和婶婶围着陈夫人缠斗。 四面窗户都是关着的,大厅里回荡着轻柔的音乐,路明非隐约听见外面传来骚动声,但没太注意。他的全副精力都在佳佳身上。 他深知这是他立功的好机会,婶婶对他各种比眼色,暗示总攻的时刻就要到来,路明非已经做好了董存瑞的准备,只要婶婶摔杯为号他就毅然决然地说:“我看堂弟和佳佳倒是很合适的一对!” 婶婶是一家之主,深谙当领导的道理。如果领导特别想做一件事情,这项建议一定要由手下的马仔当众提出,既能显得领导运筹帷幄但不动声色,又能在提案被大家否定的时候保住领导的面子。 “上杉同学这么漂亮有没有男朋友啊?”叔叔满脸笑容。 “什么是男朋友?”绘梨衣在小本子上写给叔叔看。 “就是比未婚夫低一级的东西,男朋友晋级就是未婚夫,未婚夫晋级就是老公。”陈处·长诲人不倦。 “晋级要考试么?”绘梨衣接着写。 “哈哈哈哈!当然要考试咯,是要由家长来考试,所以要见家长嘛。”叔叔豪爽地笑着举杯,“上杉同学来中国要来家里吃饭啊,我做湘派红烧肉给你吃!” “看你看你,这就往自己家里拉人了,喝酒喝酒。”陈处·长也说。 绘梨衣面无表情地举杯,三个人一饮而尽,叔叔又喊侍者说同样的酒再来一瓶。路明非并不担心绘梨衣喝多少酒,他跟绘梨衣喝过酒,知道她最多就是脸红但绝对不会醉倒,龙血体质帮她高速地分解酒精。他只是没想到绘梨衣连笑都不太会却能哄得叔叔和陈处·长那么开心,明艳照人又酒到杯干的萝莉是大叔们梦寐以求的好酒友。 “明非你们同学里有找外国女朋友的么?”婶婶问得很有言外之意。 “有啊,在美国中国人少,互相看上的机会不多,找不到中国女朋友就只能找外国女朋友。”路明非顺着婶婶的意思往下说。 “找外国女朋友还是不好吧?找外国男朋友也不好,”婶婶有说,“外国人臭臭的,而且离婚率很高。” “对对,我室友就是,经常不洗澡,一身味儿!”路明非想起芬格尔来,觉得自己倒也没有出卖兄弟,芬格尔的同一件衬衫上能闻出从番茄酱到勃艮第红酒的金套味道,不亚于一间厨房的丰富感。 “所以我就想要是鸣泽能在国内找个女朋友,然后一起去美国就好了。”婶婶的意思已经相当明白了。 路明非看向路鸣泽和佳佳,摆出端详一对璧人的架势,正想把那句早已准备好的话抛出来,侍者忽然拖着银色带盖的盘子来到路明非身边,轻声耳语:“先生,有人 送了一封信给您。’’ 银盘里真的是一枚素色的信封,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路明非从信封里抽出信笺来,同样没有署名,只是几个娟秀但潦草的钢笔字:“快走!源稚生还有五分钟到达!” 路明非心里一阵恶寒,混血种中至高无上的皇正在逼近,那位东京黑·道最大的权力者,他显然是不会容忍任何人带走他重视的妹妹般的女孩的,谁都可以想见他此刻的怒火。 虽然不知是谁用这种方式发出警·告,但路明非并不怀疑,任何人这么做都只能是出于好意,有人在暗中保护着他。接着他从信封里倒出了一枚带金色蛮牛标志的车钥匙,一辆兰博基尼跑车的车钥匙! 他把信笺翻过来,信笺背面画了一幅简单的地图,那是惠比寿花园附近的交通图,图上用红色墨水标出了逃生道路,旁边潦草地写着:“车在后门外!” “哎哟!你侄子开的车都是兰博基尼啊!”陈处·长被震惊了,“你侄子有大出息啊!” 路明非却根本没时间担心这句赞美对婶婶带来的精神冲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坐立不安,起身来到窗边往外望去,看到远方路口那片由车灯组成的光海时,他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见识过曼波网吧的事件,知道黑·道残暴起来可以到什么样的地步。他们被黑·道包围了。 他本想拉起绘梨衣就往外跑,可这样的话跟叔叔婶婶的关系又崩掉了,他们这奇怪的一家像是个被摔碎的陶瓷扑满,他好不容易才黏起来一点点。他得想个理由离席逃走,还得必须合情合理。 他的腿不断地打着摆子,谁都能看出他的脸色怪异。 温软的小手按在他的大腿上,止住了他的颤抖,随即小本子从桌布下面抵到了路明非眼皮底下:“还有时间,哥哥还没到。”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绘梨衣,绘梨衣完全不看他,小脸完美又呆滞,她再度向着叔叔和陈处·长举杯,不容他们分说。叔叔和陈处·长也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可美少女举杯不能不应。 酒杯一撞,桌上的气氛再度活跃起来,绘梨衣喝完了杯中的酒,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路明非忽然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拥有常人不能及的听力,只要源稚生进入她的警·戒范围,她会立刻察觉。她其实早就知道黑·道帮会包围了惠比寿,但她居然一直端坐饮酒……只因为她要做个家庭聚餐中的乖女孩么? 看见那枚兰博基尼的车钥匙,婶婶心里又有些不是味儿了。她原本猜测路明非是给这个漂亮的日·本豪门小姐当侍从,所以才能出入如此高级的餐厅,可这个世界上哪有开着兰博基尼跑车带着雇主出外单独用餐的侍从呢?路明非在她心里越来越遥远 了,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这个侄儿已经变成了对她来说高不可攀的人。 她努力驱散心头的不甘,把话题拉回路鸣泽和佳佳的事情上来。这顿饭她花了大本钱,怎么也得帮儿子把将来的媳妇谈妥,否则这一去上万里,她还不得愁死。 “我们鸣泽啊,啥都好,就是不太懂讨女孩喜欢……”婶婶说。 “对啊,慢慢学学就会了,这个不能算是缺点。”路明非的语速明显加快,他得抓紧所剩不多的时间,帮路鸣泽一把,然后体面地告辞。 “明非你也上大学一年半了吧?还没有女朋友么?美国大学里不是很开放么?大学一年级就有女朋友什么的。”陈夫人问。 路明非审时度势,坚定地回答:“有的!” 现在他就代表了去美国留学的中国学生,他要说自己有女朋友,那么路鸣泽也就应该有,他是哥哥,哥哥带头。他要是说没有,那陈夫人就会觉得小孩子先认真读书再谈恋爱不迟,别影响学业。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啊?”陈夫人对他的事情蛮好奇的样子。 路明非心说阿姨你还真打破砂锅问到底啊,可又不能不回答,只好说:“一个蛮活泼的女孩,中国女孩,性格挺不靠谱的,学习很好,对我也很好……” “明非的女朋友很漂亮吧?” “是挺漂亮的……quot;路明非不由自主地回答。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前都是诺诺的影子,他甚至想要恶搞几句把恺撒和楚子航的性格揉进去,可说来说去好像还是诺诺,中国女孩、挺漂亮、蛮活泼、性格不靠谱…… “明非~定很喜欢人家吧?我看明非说着说着都脸红了。”陈夫人跟婶婶开玩笑。 路明非心说脸红你妹啊,我那是喝酒喝的好么?可陈夫人误打误撞地说中了啊,他是很喜欢诺诺,也许未必是喜欢,而是忘不掉。 “也不是喜欢啦,就是忘不掉。”路明非有点语无伦次。 陈夫人忽然叹了口气:“唉,我们家佳佳啊,笨得很,要是嫁给聪明男孩呢,肯定要给人家欺负,就该找个老老实实认认真真的男孩……” 婶婶刚要说我们家鸣泽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啊!你看他心宽体胖!陈夫人接着说:“明非就是老实孩子,在那么漂亮的同学面前,却不乱跟女孩子献殷勤。心思特别真,阿姨是过来人,最懂这种心情了,真正喜欢一个人就是老想着人家,两个人在一起了反倒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她摸摸佳佳的脑袋,“要是明非没有女朋友就把我们家佳佳介绍给明非。” 路明非呆住了,觉得自己就像一具石膏像在缓缓地开裂,心中十万匹草泥马奔腾。他心说陈阿姨,你也是龙王派来黑·我的!我他妈·的哪里心思特别真?我蔫坏之名全仕兰中学都知道啊!我也不是不跟漂亮姑娘献殷勤,而是这位虽然外形没得挑可是内在是条巨龙啊!要不然我绝不至于跟她同房睡了那么多天心如止水啊!我老想着人家是因为那不是我女朋友那是老大的女朋友啊,不是我的我才想着的!我就是这么个废柴、二·逼和贱·货,我没什么好的我比不上路鸣泽啊! 陈夫人收回目光,低头认认真真地吃起宽面来,心里冷冷地一哼。 婶婶一直小看了这位处·长夫人,觉得人家跟着自己的指挥棒走,却不知道陈夫人早就把路明非和婶婶的二人转看得清清楚楚。在路明非登场之前陈夫人还对路鸣泽有点兴趣,但之后的一些事情让陈夫人觉得在美国的中国学生中藏龙卧虎,绝对有一些风度翩翩、家世显赫而且没那么胖的男孩。路明非自己就是个例子,开兰博基尼跑车,在贵族学院上学,说是来东京实习,却出入高级餐馆,显然路明非家的财力要比叔叔婶婶家高出很多。陈夫人和婶婶一样是要面子的,有路明非这样的堂兄珠玉在前,她凭什么要把女儿许给路鸣泽?佳佳去了美国,有更多的好男孩让她选。 其实陈夫人也不是真的那么看好路明非,不过是拿路明非来当作回绝的理由,要是今晚在座的是恺撒或者楚子航,那么相比起来路明非又只能用来垫桌脚了。 真正崩溃掉的还不是路明非而是婶婶.这一晚乔薇尼那巨大的阴影重又笼罩了婶婶,让她意识到自己仍只是个家庭妇女。她也看得出路明非在努力帮她打边鼓,可最后陈夫人看中的倒是这个贱·贱的侄子。这天晚上侄子看着真的比路鸣泽要好,穿着体面的衣服,挽着漂亮女孩,开着兰博基尼,总之就是过着上等人的生活。婶婶也很想过上等人的生活,她只在电视上见识过。她没有上过大学,一辈子也没法像乔薇尼那 样光鲜有面子,就希望儿子能补上自己的遗憾,好好混出个人样,接她去美国过有钱人家老太太的生活。 冥冥中似乎有种命运在操纵着这一切,她使劲地想压住路明非,可这家伙还是冒了头,她把儿子捧在手心里托得老高老高,可儿子还是没能出人头地。 其实奥斯丁大学真的不如那个什么卡塞尔学院吧,就像她不如乔薇尼一样。 “每样菜都上这么多我可真吃不下去了,鸣泽你帮妈·妈·吃一点吧。”婶婶想把盘子里的菜分给路鸣泽,想借此掩盖自己的神情。 她想路鸣泽没能跟佳佳谈上恋爱也会很失望,她这个当妈·的应该给孩子点鼓励。可路鸣泽似乎没听见她说话,双眼直愣愣地看着桌子底下。婶婶心说这孩子莫不是难过得不行不愿意把头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往桌布下面一看,气得火冒三丈。路鸣泽的座位恰好和绘梨衣相对,而绘梨衣的裙子只到膝盖.露出穿着透明丝袜的修长小腿,膝盖并拢脚腕纤细骨肉匀亭。路鸣泽是一门心思地偷看绘梨衣的裙下,根本没有关注佳佳,也没有理会老娘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正在跟陈夫人智斗,自然也就没有功亏一篑的遗憾。 婶婶气不打一处·来,失手一巴掌扇在路鸣泽的脑袋上。自己被路明非压制了也就罢了,可儿子都输得那么猥琐,心思全都在人家带来的女孩身上。 所有人都被婶婶的失态惊到了,只有路明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赶紧一撩桌布把绘梨衣的小腿遮上了,以免这个罪证外流。 事到如此婶婶也顾不得面子了,这种让她委屈难过的家宴不吃也罢,再吃下去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绷不住,反而把陈处·长和陈夫人给彻底得罪了。 “小孩子没出息!陪大人吃个饭只顾自己走神!”婶婶粗声大气地吼着路鸣泽,又扭头冲叔叔下令,“结账吧结账吧,吃差不多了,那种小甜点什么的腻死人了,不吃了!雨下那么大,陈处·长一家也好早点回去休息。” 叔叔刚开了一瓶新的红酒,正慢悠悠地等着红酒在醒酒器中氧化,还想叫两根雪茄来跟陈处·长潇洒潇洒,不明白老婆为什么忽然发火儿,正要说话,却被老婆眼睛里汪汪的眼泪吓到了。 他不清楚这是怎么了,但这顿饭看起来是吃不下去了,于是打了个响指招呼侍者:“也对也对,雨太大了,一会儿回去路上不好走。买单。” “上杉小姐是这边的常客,不用现场买单的。”经理恭恭敬敬地说。 “不用她请客!我们请陈处·长一家吃饭我们自己买单!”婶婶在这种心情下不肯领路明非的任何人情。 经理见绘梨衣不发话,只好拿来了账单。叔叔还不忘展示一下他那张白金卡,两指捻着潇洒地递给侍者:“多少钱?” “加上15%的服务费,共计1547000日··圆。’’经理说。 叔叔捏着白金卡的手忽然就僵硬了,然后缩了回来。1547000日··圆,按照眼下的汇率大概是十万元人·民币,他们居然一顿饭吃掉了十万元人·民币。叔叔本以为这么一顿饭顶多两三万块钱,他的卡里还有这笔钱。他扭过头尴尬地看着婶婶:“老婆诶,卡里的钱不够了……” “怎么会不够?不是还有好几万块钱么?”婶婶惊得瞪大了眼睛,“你们餐馆不能讹人啊,吃个饭怎么会那么贵?” “平时确实没有那么贵,但今晚诸位的料理是高一级的,此外诸位饮用的冰酒是伊贡·米勒酒庄的TBA级冰酒,红酒分别是1990年的玛歌和1998年的帕图斯,都是顶尖酒庄的顶尖年份,是这位路先生定位的时候指定的。所以总价比通常情况下贵了大概五倍。”经理偷眼看着路明非。 路明非傻眼了,心说他妈·的你看我干什么?我怎么知道啊?你说的那些名字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要让我点我就点大瓶可乐和青岛啤酒来配菜了好么? 此时此刻,恺撒和楚子航正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中豪饮香槟王,身旁环绕着五颜六色的女人。恺撒每灌下一大杯香槟她们就娇笑着鼓掌,再为他斟满。 路明非可以请假但恺撒和楚子航不能,而且带绘梨衣四处·享受的金·钱都是师兄们出卖色·相换来的,师兄们不干活他就没有给养了。今夜一位好酒量的客人跟恺撒打赌,如果她赢了她就有资格坐在恺撒的膝盖上亲吻他的面颊,如果恺撒赢了她就奉上100万日··圆买酒请大家一起喝。这笔钱里的25%会变成恺撒的奖金,他现在人穷志短,于是为了奖金不惜下海。 楚子航充当裁判,他对这种无聊的比试全然没有兴趣。 “希望路明非那边能顺利,你跟人蛇船那边谈好了么?什么时候启航?”他用中文问恺撒,周围那些欢呼雀跃的女人听不懂。 “明天夜里启航,绕到台湾海峡去福建,在那里中国分部有个点。七天后怪物小姐就进入学院的控制了,我们的情报也通过那艘船传递。”恺撒吐出满口酒气,“路明非能搞定,那个小姑娘看起来对他有点意思,而且没有女孩能拒绝烛光晚餐中的邀约,何况还有伊贡·米勒、玛歌和帕图斯的帮忙!”说起这些酒庄名恺撒显得神采飞扬, “那些可不是这种大众型香槟能比的!” “那是些什么东西?”以楚子航的见识仍旧觉得这些酒中的绝顶奢侈品很陌生。 “总之就是很贵的东西,极品的东西,我安排的晚宴素来都是极品的,完美无缺,没有人能拒绝。”恺撒又端起一杯香槟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要不我们来吧,真没想到这么多钱。”陈夫人嘴里说着客气的话,脸上却绝不好看。 她心里暗自庆幸借着一顿饭看出了叔叔家的家底来,十万块吃顿饭虽然太奢侈了,可是付不出十万块的家庭哪里配得上她们家女儿呢? 婶婶呆呆地坐在那里,忽然嗷呜一声抹着眼泪哭了起来。她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面子里子都输了。她特别难过特别伤心,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刚刚嫁人被婆家看不起的小姑娘,所有人都变着法儿地欺负她,可她欺负不到任何人。 “哎哟哎哟,这是怎么了这是?忽然想起什么伤心事了?”陈夫人很尴尬地打场。 “都是这个死小子!都是这个死小子!他就是老天派来整我的冤家!”婶婶忽然像头发怒的母狮子那样抬起头来,抓起桌上的盐罐和胡椒罐投向路明非。 那些金属罐子砸在他身上有些痛,可他没有躲避,也没有说话。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明白婶婶的伤心,他不怨婶婶,反倒有点同情她,谁也不愿意一辈子当家庭主妇对不对?家庭主妇也有颗要强的心,就好比当年他是个没有丝毫前途的衰仔,仕兰中学垫底的人,他也不甘心,他也想要有一天闪着光出现在陈雯雯面前。他忽然明白在婶婶眼里自己是个在外面混出名堂的人了,婶婶打不过他,就只有讨厌他。 曾经婶婶比他有力量,掌握家政大权,趾高气扬地对他发号施令。如今强弱颠倒过来,他如魔鬼版路鸣泽所说获得了权力和地位,可他再也回不到叔叔婶婶的那个家里去。 权力和地位就是这样的东西,在你得到它们的时候,就会有人失去它们。 他想要那么一点点权力和地位,其实不是想跟婶婶炫耀,就是不想在她的世界里扮演一个没用的孩子,专门用来陪衬路鸣泽的高大英俊。但婶婶不需要这样的路明非,他不是婶婶的儿子,他不需要出入头地带婶婶去美国过有钱人家老太太的日·子,他就是用来做陪衬的。今晚他努力想要做陪衬,可还是锋芒毕露了,所以他在婶婶家出局了。 他还是不怨婶婶,这个世界上大家都蛮难的,都有很伤心很伤心的时候。 他知道不能让陈处长一家来买单,那会对叔叔在单位里的名声有影响,可他摸摸口袋,发现自己只带了80万曰圆。他只带了两个人的餐费,不够付八个人的钱。 这时绘梨衣抓起经理手中的笔在账单上签了名字,她果然不用付现金,东京的餐馆谁不乐意接受黑·道公主挂个小账呢? 绘梨衣眼中露出警·惕的神色,悄悄把小本子给路明非看,上面写着:“哥哥来了!”她听见了那辆法拉利599GTB在远处吼叫的声音,白王血裔中的皇正以极速逼近。 “我有点事先走了……我放暑假再回去看你们。”路明非干涩地说。 事到如今他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其实他想跟婶婶搞好关系是枉费心机的,就算今天给他蒙混过关了,总有一天婶婶会发现他背后还隐藏着更大的势力。他强过婶婶的儿子,这就是他的原罪。 他拉起绘梨衣的手匆匆往外走,不知道后门那辆兰博基尼能不能跑过法拉利599GTB。 绘梨衣显然很熟悉这间餐馆的地形,拉着路明非在走廊上奔跑。她忽然又止住了步伐,拿出小本子给路明非看,上面是她早就写好的字条:“是我不乖么?做错了么?” 路明非默默地看着这个不通世情的小姑娘,心里说乖有什么用啊,在这个世界上混要聪明狡诈顺着别人的心意,你乖乖的,在别人眼里还是碍事。 “绘梨衣很乖的,跟绘梨衣没关系。”他轻轻摸了摸绘梨衣的头发。 “喂!路明非!你给我站住!’’叔叔追了出来,在走廊尽头冲他低吼。 路明非实在没时间让他兴师问罪了,只好说:“叔叔我真有事得先走,什么事以后再说!” 叔叔可不听他说,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小子给我说老实话?是不是在外面惹事了?我看外面都是警·车还有流氓,他们都是冲你来的?” “没……没有……”路明非想辩解。 “你小子真不是骗我们说上学其实跑日·本来混黑·道了吧?”叔叔瞪着他。 “真不是,这事儿一时没法解释……” 叔叔从屁股后面摸出金利来的钱包,打开来夹层里有几张曰圆钞票,大概一万多的样子。他把那张万圆大钞塞进路明非手里:“叔叔不知道你惹了什么麻烦,你们年轻人见的世面大,有些事不愿告诉我们大人,我问也没用。我以前也惹过事跑过路,跑路身上千万得有现金!银行卡信用卡跑车都没用!”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手里的一万日·圆,他口袋里这样的大钞有大概80张。叔叔大概是看他刚才掏了半天没掏出来觉得他也没钱,所以特意跑出来给他送钱。 这个无所事事爱显摆的男人从来都不敢得罪老婆,外面风光钱包里只有老婆施舍的几个零花钱,这点钱大概还是他自己私房攒的,想偷偷买A片什么的。 路明非低着头,一瞬间泫然欲泣。 叔叔犹豫了几秒钟,把剩下那点日·圆零票也塞在路明非手里,推推他:“快走快走!日·本黑社会可惹不得,躲过这阵子去大使馆,我们中国现在强大了,还能任他们日·本人欺负?” 他又看了一眼绘梨衣:“也别欺负人家日·本姑娘,这姑娘我看行!你小子有眼光!叔叔看女孩最准了!” “别跟你婶婶计较,她算什么?娘们儿!家里我做主,完事儿了一定得回家,你婶婶那边我给你做工作!’’叔叔扭头往回跑。 这个男人就是这么哕唆和自以为是,说是来质问他,可自始至终都没给路明非回答的机会。 法拉利的吼声在一条街外停下了,源稚生自己也被警·视厅的路障拦住了。交通警·察可不直接听命于蛇岐八家,他们只是接到高层的命令封锁惠比寿花园附近的所有道路。他们不买黑·道大家长的账。 这给路明非和绘梨衣的逃跑制造了机会,他们手拉着手在走廊上奔跑,绘梨衣的高跟小靴子在地板上敲出急促的连声。 路明非手里攥着叔叔给的那些钱,忽然觉得没什么可怕的。是的,他正像野狗一样在逃亡,可家里还有人等他回去,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承认他是老路家的种,他还带着听话的黑·道公主,她漂亮的裙摆飞扬着,有双精致绝伦的小腿。这种逃亡简直是罗曼蒂克的典范,就像“说走就走的旅行”和“奋不顾身的爱情”。 只要还有人等你,只要还有人跟你在一起,无论天涯海角你都不是野狗,保持着家犬的幸福感。 细长的走廊笔直地通向电梯,墙上挂着葛饰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的复制版,黑衣侍者走出电梯,站在那幅画前,披散黑发,手中捧着带保温罩的银盘。 “先生,小姐。”侍者冲他们微微鞠躬,揭开保温罩,露出盘中黑色棒状看起来像是甜点的东西,“两位还没有用甜点吧?’’ 路明非心说老子已经结完账了,现在正要跑路,大礼可以免了,你快点跪安把路给我让出来就好了! 绘梨衣却死死地站住了,路明非再也拉不动她。他扭头看向绘梨衣,想要催促她,却忽然发现绘梨衣的眼睛活过来了。跟无可挑剔的容貌身材相比,绘梨衣的眼神总是一个弱点,绝大多数时候她的眼睛里都像是浮着一层雾气,蒙蒙胧胧地缺乏神采。可这时那层雾气荡尽,绘梨衣的眼睛呈现出灼眼的赤金色,令人望而生畏。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侍者,手在微微颤抖。路明非心里凛然,他忽然意识到绘梨衣眼里的神色并非杀机或者怒气,而是畏惧……作为极恶之鬼,世界上也许最强的混血种,她竟然在畏惧那名侍者! 绘梨衣一步步往回退,侍者却并未逼近。他遥遥地把银盘递向绘梨衣和路明非,似乎是在邀请他们品尝那道精美的甜点。 不知何处来的风吹起了侍者那头披散的黑发,路明非也战栗起来,因为他看清了侍者的脸!侍者的脸上扣着一张惨白的面具,那张面具上画着日·本古代公卿的脸,朱红色的嘴唇铁黑色的牙齿,唇边带着端庄的笑容。路明非越看越觉得那根本就不是一张面具,那就是侍者的脸!或者那张面具根本就长在侍者的皮肤里!路明非亲眼看见他的嘴角向上挑起。 他跟绘梨衣一起颤抖起来,止不住地要往后退。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他身边就是能够使用“审判”的超级混血种,如果那侍者真的是敌人,绘梨衣也有抹杀他的能力。 可路明非还是害怕,恐惧从心底深处幽幽地爬出来。 银盘坠落在地,甜点留在了侍者手中,那是一对黑色的木梆子。侍者轻轻地敲起那对梆子,并摩擦它们发出沙沙的声音。 这些声音落到路明非耳朵里,他仿佛听见一座早已不再转动的古董大钟重新运转起来,正在报时,正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眼前有破碎的画面闪过,白色……白色的土地,一望无际的澄净大地,白色的骑兵团……铺天盖地的白色骑兵团,从世界的最东方一直延伸到最西方,他们冲锋而来,要用他们的白色把整个世界都吞没……不!不对!那不是白色的骑兵,那是白色骑兵般汹涌的狂潮!不!还不对!那也不是狂潮,那也不是白色的,那是世界最深的黑色,那些东西所到之处,天地间再无一丝的光! 好像是一柄巨斧把他的大脑劈开,把另外一个人的记忆塞了进去。 接下来是幽深的地道,破碎的画面带着他在一条幽深的地道中爬行,他的腿似乎断了,像蛇那样蠕动,可他又觉得自己爬得飞快。 他以为爬到地道的尽头就能查出这错误记忆的真相了,可他爬进了一团耀眼的白光中,他似乎躺在手术台上,人声环绕着他,像是幽灵们在窃窃私语。 金属器械的闪光,暗绿色和血红色的液体在细长的玻璃管中摇晃……疼痛,不可思议的疼痛,他不顾一切地挣扎,但他好像变成了一条蚕,被茧壳死死地束缚住了。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他会被这个茧壳活活地闷死。他伸手出去希望绘梨衣能扶他一把,可他根本看不见绘梨衣,他并不知道绘梨衣正像一具没有生机的木偶那样呆呆地站着,但眼里流下血一般鲜红的泪水来。木材摩擦的声音像是千万条蚕在咬噬桑叶,梆子敲击的声音像是古钟报时,这些本该平常的声音在他们的脑海里回荡,完全地压制了他们。 侍者缓步向他们走来,路明非似乎听见他说:“对的,还是我的乖孩子。” 他们只能束手就擒……这时路明非的手机响了。清凉锐利的铃声短暂地刺破了闷闷的梆子声,让他的脑海恢复了一丝清明,他的眼前一片血红,那是眼球充血的症状。 他一边往后退一边用尽全力摸出手机,没有来电显示。他狠狠地按下接听键,力量之大令按键处的屏幕玻璃出现了一道裂缝。 电话接通,对方含笑说:“去你妈·了个逼的!谁是你的乖孩子?” 这句粗俗的喝骂在路明非而言像是一句咒言一声清唱,脑海中的混沌和破碎的画面被它震开,眼前只剩下黄色的花海,女孩站在白色的天光下,向他伸出手来。 “这一路上我们将不彼此抛弃,不彼此出卖,直到死的尽头。”她说。 路明非骤然恢复了体力。不知何处生出的愤怒,他变得凶暴如狂龙。他伸手从墙壁上抓下镶嵌在沉重画框中的另一幅《富岳三十六景》,凶狠地向着那名诡异的侍者投掷过去,然后搂着绘梨衣的肩膀往回撤。这个拥有至高血统的女孩变得孱弱无力,在路明非怀里瑟瑟发抖。电话已经挂断,路明非没听清那句话是不是路鸣泽的声音,但那句话似乎震住了那名侍者,他似乎畏惧着什么,停下了脚步。 路明非搂着绘梨衣跌跌撞撞地返回大厅,在一桌又一桌用餐的客人间穿过。 梆子声引起的幻觉并未完全消失,在他眼里整座餐馆正在熊熊燃烧,四面八方无处不是火焰,这栋古老的建筑在火焰中发出呻吟,支架在墙壁弯曲。 这种事曾经发生在某个人的身上……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谁在燃烧的走廊中奔跑?四面八方都是黑烟,他们需要清新的空气,可吸进肺里的都是火焰,他们就要死了,可男孩和女孩相依相偎。 瘦弱的女孩把男孩扛在肩膀上,无论走得多艰难她都没有放弃,她支撑着他们两个人摇摇欲坠的世界。 真实和虚幻在路明非的脑海里渐渐地混淆起来,他似乎听见婶婶在高喊说叫医生叫医生!这个女孩有病!他又觉得那些用餐的人好奇地看着他们,自己却在熊熊燃烧,渐渐地化为闪亮的骨骼。 他找不到路,他又回到了那座燃烧的迷宫,这回轮到他用力来撑住他和女孩摇摇欲坠的世界。 他不能放弃,以前每一次他都能放弃但这一次例外,妈·了个逼的他要活下去!他要离开这座燃烧的迷宫!他还要复仇!这个世界上还有个人是他要杀的! 他不知道那人是谁……但他要杀了那个人! 从未有过的凌厉意志支撑着路明非的脊椎,他用尽全力拖着绘梨衣穿越大厅,一脚踢开通往一楼厨房的门,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滚下楼梯。 源稚生正在跟封路的交通警·察交涉,忽然发现前方出现了骚乱。几百名暴走族聚集在一个路口,那个路口被沉重的路障封堵了。但暴走族们忽然发出高亢的欢呼声,把维持秩序的警·察们抓起来扔在一旁,十几个人合力抬开了路障。跟着摩托车群和跑车都冲进了惠比寿花园,惠比寿花园是个不太大的商区,ChateauJoelRobuchon位于它的中间。 那些黑·道青年的手中要么握着利刃要么握着球棒,通常在警·察面前他们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亮出武器,但他们好像被某种情绪点燃了,像野兽般躁动。 “怎么回事?”源稚生惊呆了。 橘政宗还在路上,源稚生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更了解绘梨衣。这个女孩的情绪处在极不稳定的状态,她是个一触即发的炸弹,这些黑·道青年的行动会令她失去心理平衡,如果她暴走,结果不堪设想。 樱把自己的手机递到源稚生面前,那是一条刚刚收到的短信:“本家发布紧急消息,悬红增加到50亿元,优先把照片中的女性交给家族的人享受这笔悬红。因捕获该名女性导致的一切违法行为都由本家承担后果。” “谁敢发布这样的信息?”源稚生震怒了,也明白了为何那些黑·道青年会欢呼雀跃。 樱收到这样的消息,其他人也都收到了。有人冒充蛇岐八家向整个东京黑·道下达命令,悬红进一步增加,而且免除法·律责任。 50亿曰圆相当于大约4000万美元,这是一笔会让人发疯的巨款。今夜的惠比寿花园会变成违法者狂欢的乐园,局面已经彻底失控了。 此刻追求责任已经没有意义了,源稚生一把抓起面前的警·察把他扔向后方,魁梧的夜叉凌空接住落地的警·察,轻松到只用一只手。源稚生一脚踢在路障上,把这件带倒刺的、沉重的金属设备踢开。 这种东西本就拦不住皇血的继承者,只要源稚生无视法·律、人命和社会准则,一个团的兵力在他面前都是摆设。 樱已经跳上了悍马,这辆越野车发出巨大的声响从源稚生身边驶过,源稚生一闪就出现在副驾驶座上,后排的乌鸦已经递上了装好子弹的柯尔特手枪。 如果有人伤害绘梨衣,源稚生就会无视法·律、人命和社会准则。 路明非和绘梨衣冲出ChateauJoelRobuchon的后门,冰冷的大雨淋在他身上,一直纠缠着他的幻觉渐渐消失。 他双手按在那辆蓝色的兰博基尼跑车上,剧烈地喘息。 真的有一辆兰博基尼在餐馆后门口等他,不是停在停车位上,而是紧贴着门。显然有人给他准备好了这件逃生设备,此时此刻除了直升飞机,那就只有一辆超级快车能带他和绘梨衣脱困。 兰博基尼Aventador,极速能达到350公里的昂贵玩具,形如鬼怪的速度机器,但底盘很低非常不适合在路面有积水的暴雨天驾驶。看起来事发突然,那个警·告他的人也来不及准备更合适的交通工具,这辆车是敞篷的,连遮雨的尼龙车篷都没有盖上,座椅上湿漉漉的都是水。绘梨衣仍未从极度的恐惧中回复,靠在路明非身上眼神呆滞,路明非跟她说话她好像听不见,路明非只能横着抱起她把她放在副驾驶座上。 “快!快!你妈·逼倒是快啊!”路明非跳上驾驶座,手颤抖着发动引擎。 距离他不到五十米的楼顶天台上,酒德麻衣正在给狙击步枪更换普通弹匣。 “希望你在卡塞尔学院好歹学过一点驾驶技术。”她冷冷地说着,忽然转身,枪口扫过长街,锁定冲在最前面的黑帮青年。 狙击步枪闷响,那人的摩托车前轮忽然开裂,他连人带车翻滚着滑向路边, 连续三枪呈品字形打在路边的路灯杆上,半截灯杆带着路灯坠落在路面上,暂时地阻止了人群的推进。 除了直接对人开枪,酒德麻衣已经用上了一切手段。她没法直接对人开枪,AS50不是恺撒的沙漠之鹰,这种枪的威力即使只是擦伤手臂也可以导致整条手臂被撕裂。 四面八方都有人奔向ChateauJoelRobuchon,兰博基尼最后的机会就是在人群没有聚拢之前撞出一条路来,以它的速度能追上它的车极少。 狞亮的车灯刺破雨幕,野兽般的吼声贯穿小街,路明非终于把兰博基尼给发动起来了。 就在这一刻那名长着能剧面具般面孔的侍者撞开餐馆后门冲了出来,他的眼睛是次代种般的赤金色,这种发红的黄金瞳仅次于龙王们的瞳色,楚子航在四度暴血的时候也曾拥有这样的瞳色。 那个人是炽热的,雨淋在他身上腾起袅袅的白烟。他徒手抓住兰博基尼的后保险杠,竟然想凭人的力量拉住这辆超级跑车,好像想跳到后面的发动机舱上来。 如果在别的时候路明非一定会嘲笑这家伙的脑子进水了,但经过走廊里的事情他根本笑不出来,他不知道这名侍者是个什么东西,但他相信侍者能做到! 侍者的目标是绘梨衣,而绘梨衣绝对不能落在这种危险的人手里,路明非百分百坚信。 他挂上倒档,猛地把油门踩到底,兰博基尼顶着那名侍者退后,把他重新撞进餐馆里去,连带着把坚实的后门撞得粉碎。 路明非想也不想立刻换前进档,酒德麻衣担心的事情在他这里并不算是很大的挑战,他在卡塞尔学院确实选过驾驶课,这是他少有的几门能拿B的科目! 低档位高转速,油门到底,兰博基尼如离弦的利箭那样向前射出。路明非从后视镜里看着那对发红的黄金瞳在门里缓缓地亮着,那个浑身冒着袅袅白烟的侍者再度冲出餐馆。 那种程度的撞击就算是一头马熊脊椎也该断掉了,可侍者丝毫没有受伤的样子。他站在瓢泼大雨中,盯着兰博基尼的尾灯。 路明非不是个迷信的人,而且卡塞尔学院的人都该相信世界上~切超自然的现象都可以用龙族来解释,可看着后视镜中那对灯笼一样的瞳孔,他觉得车后方站着一只恶鬼! 那是比龙王更棘手的东西!如果不在这里杀死他,后果不堪设想!这种东西……绝对不能允许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绝对!绝对! 凌厉的意志在他脑海中爆开,沿着脊椎下行,黑暗中战栗的感觉重新降临了他的身躯。他抖开衣襟,抽出藏在腰侧的柯尔特92FS。恺撒要求他务必随身携带武器的时候他还拒绝过,担心在街头被警·察拦住搜身。没有恺撒和楚子航在场他就是个纯良的小白兔,给他武器他也没有使用的胆量。但面对那名黑衣侍者的时候他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小白兔露出了铁齿钢牙。 兰博基尼加速逃逸,枪火照亮黑夜,钝金破甲弹向着车尾发射。就像入学的那一天,他目睹苏茜一刀插入诺诺的喉间,下意识地端起狙击步枪。 身体呼应他的意志,自动调整到完美的射击姿势,伯莱塔像是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精密地控制着每一条弹道,每一枚子弹都准确地命中黑衣侍者,在最要害的地方炸出血花。如果恺撒在场也会被路明非此刻的射击精度震惊,那些子弹上似乎附加着“必须命中”的命令。 黑衣侍者顶着弹雨奔跑起来,速度跟兰博基尼不相上下!分明路明非的每一颗子弹都命中了他,子弹钻进生物肌体的声音清楚无误,内部填汞的弹头对龙类和混血种都是致命的,可黑衣侍者似乎根本没有受伤。高处警·戒的酒德麻衣目睹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蓝牙耳机中传来森严的命令:“阻击那个人,绝不能允许他接近路明非!” 她换上新的弹匣,居高临下地连续射击。她自称为王牌狙击手并非自夸,操纵着这种后座力巨大的枪支,她只用三秒钟就把弹匣打空了。 AS50的大口径子弹毕竟不同于路明非打出的手枪子弹,每一次命中都让奔跑中的黑衣侍者打个趔趄。兰博基尼终于加速到他追不上的地步了,在酒德麻衣打空弹匣的那一瞬间,他抬头看向天台高处,被那双赤金色瞳孔盯住的瞬间,酒德麻衣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她换上了用贤者之石磨制的子弹,这种子弹极其珍贵,但这种情况下她也意识到狙杀那个目标是第一优先,支付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但黑衣侍者消失在她的视野中了,他似乎猜到酒德麻衣的举措,藏身在她无法瞄准的射击死角里。 兰博基尼冲过一片积水拐上小路,酒德麻衣跃上天台边沿。狂风暴雨中她的枪口纹丝不动,瞄准镜直指黑衣侍者藏身的地方。黑衣侍者敢从藏身处闪出来,她会立刻开枪。 “你无法消灭那个目标,任务的第一优先是保证路明非安全撤离,第二目标才是狙击我的那位老朋友。”耳机里传来老板的声音,再也没有那种嘻哈欢乐的调子,异常低沉,仿佛牙齿间咬着钢铁。 黑色的直升机出现在惠比寿花园上空,刺眼的光柱锁定了奔逃中的兰博基尼。在出发的时候源稚生就呼叫了直升机支援,现在终于赶上了。 “上杉家主和一名男性正驾车在惠比寿花园西面的小路上行驶,大量机动车正尾随和堵截他们。”直升机驾驶员的通话频道直接接入源稚生的耳机。 “向家族旗下的所有帮会发送消息!任何人胆敢伤及目标,都会被列入家族的黑名单!”源稚生看着手机屏幕上渐渐刷出来的照片,路明非的侧脸清晰地呈现出来。 “绘梨衣,让你信任的男人居然是他么?”源稚生先是吃了一惊,然后轻声说。 悍马急转弯,溅起大片的雨水,樱也驶上了惠比寿花园西面的小路。这是一片高档住宅区,颇有些历史了,那时人们还习惯于徒步出行,所以这里都是蛛网般的步行小道,两边是幽静的日·式小院,道路宽度仅够两辆小车勉强错车,宽大的悍马把整条道路都给占据了。直升机驾驶员正把地图传输到悍马的导航屏幕上,蓝色的光点高速地向着西北方逃窜。 所有人的手机同时“滴”了一声,他们同时接收到一条新的短信。源稚生抓起手机一看:“本家再度提高悬红,目前的悬红为100亿日·圆,奖励给优先把照片中的女性带给家族的人。” 这根本不是源稚生想发布的信息,家族的信息系统彻底被外人入侵了,入侵者不断地提高悬红,刺激黑·道青年们的贪欲,引诱他们不择手段地捕猎绘梨衣。 局面失控了,源稚生身为蛇岐八家的大家长,却无力控制这些帮会。此刻的惠比寿花园变成了猎场,猎物是绘梨衣,东京的黑·道都参与到这场围猎中来了,还有更多的人正往这边赶。 源稚生很清楚帮会成员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人类的贪欲是比龙王还要可怕的东西,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很多人都会变成龙那样嗜血的东西。 他想到了死去的真,浑身都是冷汗。 路明非根本来不及为摆脱了黑衣侍者庆幸,黑·道就已经追了上来。不断地有摩托车从小巷中驶出,加入围猎队伍,偶尔还有轿车正面直撞过来,想把他们逼停。 兰博基尼并不适合在这种曲折的小路上行驶,它设计出来是用来对付高速赛道的,但现在路明非能依赖的只有这辆车,他竭尽所能地加速减速,甩尾转弯,像只没头苍蝇那样钻来钻去。 一旦停车就全完了,他心里非常清楚。 那种怪异的梆子声似乎还残留在他的脑海里,不时有一两个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男孩和女孩拉着手在冰原上逃亡,黑色的鸦群在天空中追逐,天空里降下致命的飞火,火焰把冰雪炸上天空,云层底部被照得通红,男孩捧着冰雪盖在女孩的脸上,她死了,鲜血从冰雪下面缓缓地渗了上来。 还有各种没来由的情绪,没来由的愤怒、没来由的不甘、没来由的想要怒吼,怒吼说你们想要把我逼到哪里去?你们难道不怕……死么? 没有人能把狮子逼下悬崖!那种尊荣骄傲的动物不会允许自己卑微地死去,它会在悬崖边愤而转身,哪怕是扑向猎枪的枪口! 枪里只有那一匣子弹,全都用在黑衣侍者身上了。路明非从未像今夜这样气恼,这样暴跳如雷,以前无论多少侮辱多少打击多少难过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他都忍了,今夜他只恨自己的枪里没有更多的子弹。 摩托车的轰鸣声从背后传来,那台摩托车的功率很大,而且骑手的技术非常高超。他趁着路明非拐弯前减速的机会逼到兰博基尼边上,冷月般的长刀砍向路明非的脊椎。反正家族已经许诺为了捕获目标,任何违法的事情都由家族来买单,这种情况下死一两个人不算什么。差着少许距离,长刀没能砍进路明非的脊椎里,在他的肩膀上豁开了一道血口。忽如其来的剧痛让路明非眼前一黑,但他挺住了,不仅挺住了,还用手中的空枪去砸那名刀手的脸。 几乎就在同时,有人从车身另一侧靠近,伸手想把绘梨衣从副驾驶座上抓出去。但路明非比那人快了一秒钟,他抓住绘梨衣的衣襟,把她狠狠地拉进自己怀里,带着巨大的恶意狠狠地往左打方向盘。 兰博基尼把那辆重型摩托车挤在道边的墙上,蹭出了一连串火花。十几米之后兰博基尼骤然加速,把挤成废铁的摩托车丢在路边,那名骑手抱着被压断的大腿打着滚哀号。 哀号声入耳,路明非的心情居然是欢欣鼓舞,他不断地左右打着方向盘,把追上来的摩托车挤到墙上去。 又一刀砍在他的背后,猎手们已经明白,要想夺取绘梨衣这娇贵的猎物就必须先解决掉开车的这小子,纷纷拔出了藏在衣服里或者捆在车后的长刀。 这一次路明非没有手枪可以投掷了,于是他把口袋里的80万日·圆现金扔了出去,纷纷扬扬的纸币遮挡了那名骑手的视线,摩托车的前轮歪斜,翻倒在路边。 路明非已经不记得自己中了多少刀了,托这辆兰博基尼的福,每次有人逼近他就狠踩油门,加速拉开距离,有些刀就会砍空,砍中他后背的几刀也没有造成致命的刀伤。他的后背痛得像是被烙铁烙着,鲜血混合雨水染红了白色的真皮座椅。可大量的失血不但没有让他恐惧,反而令他有股子凶狠的喜悦。他想起蒙古人的叼羊会,他在电视上看过那场面,最矫健的骑手把羊死死地抓在自己的手心里,仍凭其他人怎么抢都抢不走。 直到现在为止,那美丽的、温软的猎物还在他的控制之中,直到现在他还是赢家!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变化,血液的温度似乎在不断地提升,力量随着血液源源不断地到达每一块肌肉。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跟黑衣侍者一样热了,雨水淋在他身上化作白色的水汽。 “任何人,想从你的身边夺走任何东西,都是我们的敌人!’’ “没有人会记得死的东西,所以要活下去,咬牙切齿地活下去!” “我最恨有人抢走……属于我的东西。” “我重临世界之日·,诸逆臣皆当死去!” 路鸣泽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像是发疯的诗人或者戏子在朗诵台词。不知什么时候那个魔鬼对世界的仇恨已经侵入了他的脑海,在听见梆子声的那一刻,这种恶毒被激发出来,牢牢地控制了他。 他正下意识地践行着路鸣泽的意志。他操纵了这台兰博基尼,等于掌握着暴力,任何人敢于靠过来,他就碾过去。 只要驶离这片道路狭窄来回转弯的区域他就赢了,以兰博基尼的速度,没有几个人能跟他在宽阔的路面上玩追车,他又把一台摩托车在墙上碾成废铁,扭头寻找出口。 怀里的绘梨衣忽然动了起来,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她身体冰冷,目光呆滞,止不住地哆嗦。 路明非想要甩开她,动作粗暴,之前他为了控制绘梨衣不让她乱动,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强迫她躺在自己的腿上,使她脖子上留下了明显的淤青。但绘梨衣抱得很紧,她身材修长,并非小鸟依人型的女孩,这时却缩成小小的一团,在路明非怀里像是个婴儿。 那些破碎的画面又一次侵入他的脑海,冰天雪地里,男孩背着女孩,沿着乌黑的铁路行走,女孩蜷缩在男孩背上,靠着男孩的体温取暖,也像是小小的婴儿。 撕裂般的痛苦后,路明非的意识被哭声唤回。绘梨衣在低低地哭,路明非一直以为这女孩是个天生的哑巴,可现在她居然在哭,哭得那么害怕,让人心里空荡荡的。 兰博基尼一头撞上了对面驶来的丰田轿车,路明非的头撞在方向盘上,血黏糊糊地沿着额头往下流,流进眼睛里。 在他失神的几秒钟里,那辆车忽然出现在前方,笔直地撞了过来,车里的年轻人们为成功地截住了兰博基尼而击掌庆祝。 绘梨衣还在哭,哭声低得只有路明非一个人能听到。他摸索着抱紧女孩,意识到她也看到了类似的幻觉,应该是同样恐怖的经历吧?梆子声对他们造成了精神污染,他们一起在幻觉的地狱里往外挣扎。 他忽然想起来了,他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跟暴徒们抢夺猎物,绘梨衣也不是猎物,她是个活生生的女孩。 他是来保护她的,这是他的任务。他必须勇敢,就像真遇到危险的时候,恺撒不顾一切地驾驶着蝰蛇撞向那堵墙。绘梨衣是解决白王事件的重要钥匙,这是他们在东京战场上浴血杀到如今才掌握到的线索,唯一的线索。他现在可以停车,把女孩献出去,说我什么也没干,姑娘我原样带出来原样还给你们,你们不要杀我,大家中日·友好。 可废柴也是有尊严的,那样的话师兄们的命不是白拼了么?还有怀里的女孩,她害怕得搂紧你分明是想你保护她、带她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地方。 一个漂亮的女孩对你说“带我走”,你说“对不起那边几位带刀的大哥似乎也想带你走我实在不便夺人之美我还有点事先走了祝你和大哥们今晚过得开心”? 有些事情如果你做了的话,自己也会厌弃自己的啊。 他腾出一只手抱紧绘梨衣,低声说:“捂住耳朵。” 他把后视镜掰向自己,看着镜子里那张好像有点愚蠢的脸,深深地吸了口气,清晰地吐字:“路明非!不要死!” 镜中的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分明是睁着眼睛的,可他居然看见镜中的自己睁眼了,睁开了另一双眼睛……古奥、森严、幽远、高贵的黄金瞳! 镜中的人以古代皇帝般的威严声音对他说:“路明非,不要死。” 他无法分辨镜中的人是自己还是路鸣泽,他能感觉到君王的威严和钢铁般的意志通过镜子反射,反过来施加在自己身上,一条命令被强行写入他的脑海。 不要死,他命令自己不能死去! 兰博基尼再度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超级跑车的发动机舱不像普通轿车在前面,而是在后方,撞击并未摧毁兰博基尼的发动机,现在这台暴力机器再次启动,撞着丰田车往外面冲。 丰田车里的家伙们刚刚拔出刀想从车里冲出来,却被怒吼的兰博基尼撞得晕头转向。丰团车的引擎是没法跟兰博基尼比的,对撞的话必输无疑,司机只能拉起手闸,不让路明非轻易地撞开自己。 路明非把车往后倒了几米,又一次撞了上去,撞得碎片飞溅。 之前被甩开的摩托车群追了上来。摩托车手们判断眼前的局面,多亏那辆丰田车及时出现挡住了兰博基尼,一旦让路明非撞开丰田车驶出路口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这种情况下他们必须帮丰田车里的竞争对手。他们接二连三地从兰博基尼旁驶过,过高的速度和湿滑的路面让他们不敢刹车,他们只有砍一刀的机会,每一刀都砍在路明非的后背上。 “我真没想过……要当英雄啊。”路明非艰难地自语。 那条被强行写入脑海的命令正在发挥作用,他的肌体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被砍断的肌腱和骨骼发出轻微的声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和愈合。那几乎无法称作“愈合”,应该称作“缝补”,他千疮百孔的身体被超自然的力量一再地缝补起来,接着又被切开。这种不可思议的愈合能力并不是免费的,他的体力被迅速地抽干,好像连灵魂也干涸了似的。他的五感渐渐地钝化,他听不见声音闻不到味道,甚至触觉也在丧失,他承受着火烧般的剧痛,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前方,看着那辆丰田车的车灯,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抓着方向盘的手上。 无论多少刀砍在他背上他都只看前方,顶着那辆丰田车玩命撞。撞出这条路他就赢了,他希望绘梨衣也学过一点驾驶,这样他倒下之后绘梨衣能接过方向盘。 因为失血过多,神智开始模糊,他反复地想起那个外校混混道哥跟他说打架的真理不在于打入在于扛打,你要是被一群入围殴,管他多少人打你你就是要盯着那个为首的照死里打,你一定会伤得比对方重得多,因为在你打他的时候好多人在打你,但你只要扛住了,他就没法全身而退。你不能让他得意洋洋毫发无伤地打完收工,这就是打架的气节。 他把绘梨衣的脸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前,不让她看到雨中飞溅的血。他不想这女孩被吓到了,她的精神状态处在将要崩溃的边缘。 有人从摩托车上跃起,落在兰博基尼的发动机舱上,甩动手中的球棒打在路明非的后脑上。 路明非觉得整个颅腔像是被撞击的铁钟那样震动,鲜血同时从鼻子和嘴里喷出。那漂亮的甩棍几乎令他的颈椎折断,但蛮横的愈合能力迅速地发挥作用,下一秒钟骨缝就被新生的软骨细胞弥补上,撕裂的颈部肌肉止血,大脑分泌巨量的肾上腺素和内啡肽帮助他克服痛苦。接着是从后方袭来的稳准有力的一刀,他努力闪避,但那一刀还是切裂了他肩胛上的整条肌肉。骑手带着沾血的短刀,就要从车边掠过,但路明非已经推开了车门。铝合金车门被撞断,燃烧的摩托车贴地滑动,骑手翻滚着去往天空。 站在发动机舱上的那个年轻人惊讶地发现自己那一棍竟然没能把路明非打出重度脑震荡来,这家伙还死死地握着方向盘。 惊讶之余他挥舞球棒连续地击打在路明非的脖颈上,想着干脆打断这小子的脖子算了。 路明非的脑袋被球棒打得左歪右斜,颈椎似乎早已经断掉了,只剩下肌肉连着这个可怜的、沙包一样的脑袋。 他努力地睁大眼睛,可什么都看不清,四面八方都有人在高声喊话,他听不清那些人在喊什么.只觉得那是毒蛇的声音。他如此清晰地感受着这个世界的恶意,所有人都要杀了他,所有人都为那个挥棒的家伙叫好,他是全世界的敌人……如果全世界都把你看作敌人,你是不是也曾想过要毁掉这个世界? 他又一次撞上了丰田车,挥棒的家伙立足不稳,从发动机舱上摔了下去。后方飞来一根套索,套住路明非的脖子之后抽紧。这是德克萨斯牛仔用来套野马的招数,日·本黑·道中居然也有人擅长。那名骑手抛出套索之后立刻调转车头,路明非再也握不住方向盘,被拉得向后飞起,再重重地落在积水中。 骑手拖着路明非去向小路的另一头,他的同伴们一拥而上来抢绘梨衣。 超强的愈合力还在修补路明非快要被勒断的喉骨,但严重缺氧令他四肢无力眼前发黑,视野迅速地变窄。他用尽最后的力量看着目光呆滞的绘梨衣,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七八个人正扑向绘梨衣,去争抢这只价值一百亿日·圆的美丽羊羔,又像是要撕碎她,拿着她的碎片去领赏。 路明非的最后一缕意识居然是歉意,为什么绘梨衣信任的人是他呢?要是信任杀胚师兄的话就好办多了,这时只要君焰燃起,整条长街都会化为火海。 你也不会那么害怕了… 清澈的声音回荡在整条长街上,那是一个女孩在说话,她说着太古洪荒的语言,路明非从未听过那个词,但他竟然能理解那个词的意思。 那个词的意思是:“死亡”! 绘梨衣挥手,五指在空气中留下平行的五条弧线,她手指末端所经之处,一切都被撕碎。靠近她的所有人都在她挥手的一瞬间分崩离析,他们感受到了胸部或者颈部传来的剧烈疼痛,但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刹那之后他们沿着伤痕开裂,巨量的血浆迸射,仿佛巨大的血色鲜花围绕着绘梨衣盛开。她的四肢同时发力,像是野兽那样腾空跃起,落下的时候她抓住了兰博基尼的后保险杠。 她竟然把这辆超级跑车生生地抓了起来,高举过项,向着越来越近的骑手们投掷出去。 那辆车在半空中翻滚燃烧,火光照亮了绘梨衣那桀骜的身影,她如王一般伟岸又如鬼一般狰狞,她再度说出了那个古老的词语,她放出金属的声音说:“死亡!” 命令被下达给这条街上所有的人,除了路明非和她自己。兰博基尼翻滚着解体,锋利的碎片上沾染了燃料,熊熊地燃烧着,这些明亮的、箭一样的碎片如横着下的暴雨,席卷了整条街。数十辆摩托车连同它们的骑手被这场钢铁和火焰的风暴波及,密集的爆炸声响彻了惠比寿花园的西北角,每一辆燃烧的摩托车都是一朵巨大的火花,这些火花沿着长街排成长队,路明非亲眼看着那些骑手在火焰中痛苦地扭动,他们中幸运的那些在几秒钟之后因油箱的爆炸而死,不幸的则在火焰中挣扎翻滚,如同遭受地狱的酷刑。 血和火之中,那头角狰狞的人形向着路明非走来,随手把那些将死未死的人切开。她的裙裾翻飞,那双曾令路鸣泽神不守舍的修长小腿上覆盖着苍白色的鳞片,肌肉在鳞片下缓缓地起伏。 他们对视,路明非仰面躺在积水中,绘梨衣头顶着纯黑的天空,整个世界被狂风暴雨湮没。 这是怪物与怪物之间的凝视,路明非身上的伤口正高速愈合,绘梨衣身上那些紧贴身体的鳞片逐一扣紧,发出清脆的声音,雨滴落在这两个炽热的身体上,蒸发之后变成白色的雾,随风散去。 她还穿着那身蓝紫色外罩黑纱的漂亮裙子,可在路明非的眼睛里她已经化身为身披血色长袍的女皇,璀璨的黄金瞳中再没有对世界的警·惕,而是充满了杀戮的喜悦。 她委实不必害怕,她本就是可以用暴力君临天下的物种。 也许她是要杀了自己吧?这个念头在路明非脑中一闪而灭,因为那血腥的女皇俯下身来,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 路明非呆住了,曾几何时你是不是也曾有过这种感觉……唯有抱紧那个人,你才能确知自己活着。 第九章 我们都是小怪兽 路明非在温暖的河中跋涉,水面上笼罩着绵密的雾,莲花自上游漂往下游,倒像是无根的浮萍。 河并不深,水很清,河底都是圆润的卵石,赤脚踩在卵石上非常舒服,低头就能看见小鱼围绕着自己的脚踝游动。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但并不像是陌生的地方,记忆中他曾经来过,可他什么时候来过这种远离尘世又很有禅意的地方?怎么也想不起来。 河对面传来短促但悠扬的乐声,钢琴、小提琴和大提琴互相应和,路明非知道这是演出开始之前的试音,听起来一场露天音乐会即将开始。 他加紧步伐向对岸走去,忽然想起自己来这里就是要赴一场盛大的聚会。他在河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穿着简陋而奇怪的白色衣服,衣服上钉满了坚固的皮带,这种衣服大概是为了束缚一个人而设计的,他怎么会穿着这身衣服?穿着这种衣服怎么去参加音乐会?他心里有点担心,但还是只得踏上对面的河岸。前方是茸茸的青草地,草间盛开着黄色小花,花在风中摇曳,女孩们在草地上奔跑嬉戏,宽大的白袍遮不住她们年轻诱人的曲线,她们的头发像是黄金或者白金那样灿烂,皮肤素自得像是冰雪。 在她们面前路明非觉得有点自惭形秽。 一个女孩看见了他,惊喜地喊了起来:“新郎来啦新郎来啦!” 她们都向着路明非跑了过来,围绕着他,用某种他从未听过的语言跟他说话,但很奇怪的是路明非能听懂她们的话,她们说着祝福的话,跟路明非行贴面礼。 只有一个女孩没有靠近,她仍旧站在浓雾中,长发在风中漫漫飞舞。路明非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知道她正隔着浓雾跟自己对视。 女孩们给路明非戴上猩红的绶带,绶带上别着金色和银色的勋章,在绶带的衬托下他身上那件奇怪的白衣也显得体面起来,像是将军的制服。女孩们为他梳理头发,给他穿上漆黑·发亮的皮鞋,为他系上月桂花枝条编制的腰带,他被涂脂抹粉,镜子递到面前,镜中的人竟然有点剑眉星目的感觉。 风大了起来,浓雾顺着雾中女孩的衣褶流走,暗红色的长发在风中漫卷,洁白的长裙也在风中漫卷,露出笔直秀气的双腿,脚上穿着白色的高跟羊皮短靴,脚腕上系着金色的链子,铃铛在风中叮叮作响。 素白的头纱遮掩了女孩的脸,但路明非还是把她认了出来,那是绘梨衣,那双短靴和那根脚链是他们一起在南青山的名品店里买的,在婚纱和头纱的衬托下,绘梨衣越发像个精美的娃娃。 路明非好象想起来了,他来这里就是要参加自己的婚礼。 ·女孩们簇拥着他来到绘梨衣面前,围绕着他们唱歌跳舞,抛洒花瓣,不知道藏身在何处的交响乐队开始演奏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雄浑的开场像是一位君王的婚礼。 路明非小心地伸出手,绘梨衣把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 雾开始散了,周围出现了建筑物,白垩色的高楼围绕着他们,小小的窗户像是成排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高天里的风速很高,乌云瞬息万变,但风被四周的高楼挡住了,这块小小的草坪上和煦温暖。女孩们簇拥着他和绘梨衣来到月桂花枝扎成的花门下,穿着白色法袍的牧师在那里等候着,花门前摆着一张桌子充当圣台,这居然是一场东正教的婚礼。圣台上放着一部圣福音书、两顶婚礼冠冕、一杯红葡萄酒和两支点燃的蜡烛,牧师把一枚金制的结婚戒指和一枚银制的结婚戒指放在圣台两端,让路明非和绘梨衣站在圣台的两端。 乐声暂时地低落下去,牧师在新郎和新娘的头顶各画了三个十字,递给路明非和绘梨衣各一支点燃的蜡烛。 圣台旁的助理牧师用诗歌般的声音说:“君宰,请祝福。” 司祭也用诗歌般的声音说:“赞颂常归于我们的上帝,从今日到永远,世世无尽。” 女孩们和乐手们齐声说:“阿门。” 助理牧师说:“在平安中让我们向主祈祷。” 大家齐声说:“求主怜悯。” 别说路明非没见识过东正教的婚礼,他甚至没怎么去过教堂,可现在跟着大家一起念诵这些古老的证言,却像是烂熟于心。 他心里很是平安喜乐,这种感觉很好,对面那个漂亮的女孩是属于你的,你即将按照规定的流程念出对她的誓词,你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你的婚礼被所有的亲朋好友见证。 牧师从碟子里拿起金质戒指,用它在路明非的额头上画了三个十字,朗声询问:“路明非,你是否愿意接受上杉绘梨衣为你的合·法妻子,并尽你的一生去关爱她,珍惜她?” “我愿意。”路明非说。 “上杉绘梨衣,你是否愿意接受路明非为你的合·法丈夫,并尽你的一生去关爱他,珍惜他?”牧师把银质戒指放在绘梨衣掌心。 “我愿意。”绘梨衣说。 “那么现在你们可以交换戒指了。” 路明非一手拿着戒指,一手拿起绘梨衣柔软的手,那是一只很柔软很温暖的小手,暖得让人握住了就不想松开。就在路明非将要把那枚戒指套上绘梨衣的无名指时,牧师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确定么?”牧师问。 路明非忽然发觉从头到尾他都看不清牧师的脸,草坪上的雾气都散去了,但始终有雾气缠绕在牧师身边,这个始终站在雾中的男人轻声地问他:“你确定么?” “我确定么?”路明非呆呆地问自己。 见鬼,他为什么会忽然来参加一场婚礼?还是自己的婚礼?他忽然发觉这是个非常荒谬的事情,他从未把绘梨衣看作可追求的女孩,那是一个怪物,他是这个怪物的看守者,可为什么忽然间他们的关系变成了这样?他想不起前因后果了,觉得这件事又荒谬又自然,他站在亲朋好友中,被祝福的目光包围着,美丽的女孩愿意嫁给他,他已经念出了誓词……这样不就可以了么?为什么还要问我?让我好好地完成这场婚礼我就幸福了啊,为什么还要来问我的……心? 心里空空如也,好像敲敲胸口就会发出空洞的响声。 分明感觉不到难过,可他知道自己很难过,分明很想把戒指套上那根纤长的手指,可是动不了,身·体像是锈住了的铁皮人。 他使劲使劲又使劲,他想这样拖着新娘子该多伤心啊,在宾客们面前该多难堪啊。宾客们骚动起来,尤其是那些女孩,那是伴娘们,伴娘们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说:“对了!忘记了!还要把傀儡烧死!” 她们欢喜地点燃了火把,从路明非和绘梨衣身边跑过,提着长袍的摆,露出炫目的腿,像是成群的小鹿。她们从教堂的水泥大门下跑过,沿着曲折的楼梯登上钟楼,路明非往高处看去,风旋转着直上天空,那座浇筑在教·堂顶部的水泥十字架从雾气中显现出来,穿着素白婚纱的人·偶被人用铁丝捆绑在十·字架上,她做得非常简陋,四肢跟被人打断了关节似的,无力地下垂,脸用白色的麻布缝成,因为手工太粗糙了,所以那张脸看起来支离破碎,像是什么邪·恶的傀儡娃娃。 难道是某些地方的婚礼有把傀儡娃娃烧掉以示烧死魔鬼祈求吉祥的意思?路明非茫然地望着高处的傀儡娃娃,他抓着绘梨衣的手,暗地里为自己鼓劲,烧完傀儡娃娃后继续婚礼的仪式时可千万别再犯怂了。 风吹起傀儡娃娃的面纱,她的耳边银光跳跃。怎么会有这种看起来很贵重的首饰挂在这么难看的傀儡耳边?路明非眯起眼睛去辨认那东西。 那是一对银色的四叶草耳坠。 “诺……诺。”这个听起来极度陌生的名字从路明非的嘴里吐出,他根本就是无意识地念了出来,又像是那颗本该空空作响的心脏搏动起来发出的声音。 绘梨衣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可他无意识地松开了绘梨衣,戒指从他手中坠落,他慌慌张张地向着钟楼跑去。他完全慌了,他怕那些女孩就这么烧掉了傀儡,怕得要死。 背后传来幽幽的叹息声,似乎是牧师发出的。路明非忽然惊醒,这是他的婚礼,他距离幸福只剩一步了,他这一走婚礼该怎么办? 他猛地回头,绘梨衣站在烈焰中,仍旧穿着白色的长裙和高跟靴子,脚踝上的金色链子闪着光。头纱和白裙化为黑·烟,黑·烟中他的新娘以木枝为骨,用麻布缝制面部,用墨笔点出呆滞的眼睛。 原来他的新娘也是傀儡,他松开了她的手,所以傀儡失去了生命。世界熊熊地燃烧着,他站在世界的中央。 路明非猛地从床上坐起,浑身都是冷汗。窗外是漆黑·的夜和漫天大雨,他从噩梦中醒来,仍在春末夏初的东京。圆床的四面垂下红色的纱帘,身上盖着轻软的羽绒被。 他忽然想起深夜长街中的那场杀戮,以他所受的伤,本该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可现在他却躺在情人旅馆的房间里,第一次享受了睡床的待遇。之前的几天里他一直睡在浴缸中。 他的头很痛,身上也很痛,他记不得怎么回到情人旅馆里来的了,他最后的记忆就是血腥女皇般的绘梨衣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黄金瞳中不带一丝怜悯。 他摸摸身上,被砍伤的地方都已经结痂了,这说明那场杀戮是真实存在的,并非他的另一个噩梦。他记得曾对自己用过那个“不要死”的言灵,通常这种言灵只能让被苍蝇拍子打过的苍蝇重新飞起来,不过在关键时刻还是救了他一次。他试着回忆那些不可思议的经历,黑·衣侍者、幻觉中燃烧起来的餐馆,还有刚才那个诡异的梦,这一切似乎都是有所关联的,但他想不明白。 脑海里似乎多了些不属于他的记忆,他确定那些事情不曾发生在自己身上,可他真真切切地回忆起来了。 他呆呆地看着屋顶。他好久都不想诺诺了,他正学着适应她在自己的生活里扮演新的角色,作为老大夫人,江湖上俗称大嫂。《古惑仔》里说勾引大嫂要受三刀六洞之刑,可见勾引大嫂是何等淫贱下流的事,绝非一部书的主角该做的。可当他已经渐渐习惯了没有诺诺的生活时,诺诺却以一个丑陋傀儡的形象出现在梦里。这个梦仿佛在暗示什么,可他还是想不明白。 诺诺已经失踪很久了,说是出外实习,可怎么会有这么秘密的实习,连恺撒都不知道她的去向。路明非隐隐地担心起来。 他摸索着起身,想去接一杯水喝,忽然惊得蹦了起来,他这才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来,绘梨衣不见了! 那不是普通状态的绘梨衣,而是血统处在爆发状态下堪比巨龙的杀戮者! 他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闹钟,时间是凌晨四点,他们被黑·道阻截是昨晚九点前后的事,这么说来绘梨衣已经消失了七个小时!七个小时里这个危险的杀戮者在东京的雨夜中游荡? 他忍痛抓起椅子上的衣服,想出门去找她,忽然发现浴室的门缝里有微弱的光。 他慢慢地推开门,浴室里黑·着灯,电视里正在重播奥特曼系列中颇为有名的那部《迪迦·奥特曼》。这部特摄片是1996年上映的,算是元祖级的特摄片了。 剧情一如既往地毫无变化可言,外星怪兽在虐过迪迦·奥特曼之后,迪迦·奥特曼反过来压制了怪兽,大家笨拙地扭打在一起。浴缸里放满了水,绘梨衣蜷缩在浴缸的一角,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路明非松了一口气,赶紧用手遮脸。他不是第一次在绘梨衣洗澡的时候闯进来了,比前一次镇静了许多,他没有立刻退出去是想确认一下绘梨衣的状态。 “我马上就出去,你没事吧?我已经好了我没事了。”他说得杂乱无章。 绘梨衣仍旧缩在浴缸的角落里,黑·暗里她的瞳孔亮得慑人。但那不是进攻前的凶相,而是恐惧,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动物那样,蜷缩在浴缸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路明非又有点紧张起来,他本以为绘梨衣还有心情看特摄片,应该处在比较稳定的状态下,可情况跟他想的不太一样。绘梨衣把自己更深地泡进水里,浴缸里的水溢了出来,带着微微的血红色。 水面上浮着那件被鲜血浸透的、蓝紫色罩黑·纱的公主裙。 她显然是受到了惊吓,所以返回旅馆里立刻把自己泡在了浴缸里,放水清洗身·体。她是杀戮者,但她所受的惊吓跟那些人临死前感受到的恐惧是同等程度的。当时她处在非常不稳定的状态中,但她还是把路明非带回了情·人旅馆。 “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路明非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手去,但是浴缸实在太大了,他伸手也够不到绘梨衣。 他还不敢把手伸得太长,一则怕触碰到绘梨衣的身·体,二则绘梨衣的神情有如炸毛的小猫,猫温顺的时候可爱,但受惊时是会连主人都咬的。 绘梨衣警·觉地看着他,怀里抱着一个湿透的枕头。 路明非知道自己必须要说些话让她安心,可他刚做了那样诡异的梦,他看绘梨衣一时像是受惊的小女孩一时像是燃烧的丑陋傀儡,他的手也有点抖。 “别怕,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不会伤害你的……如果有人要伤害你……我会保护你,别怕。”他干巴巴地说。 他拿起浴缸边上的小黄鸭,放进水里轻轻地推向绘梨衣。两个人的目光都跟着小“东京天空树亮灯是你安排的?”酒德麻衣问。 “还不是武宫贤司想出来的那套老招数?神启嘛,在双方心动的时候给他们些神启,让他们觉得这是命中注定的相逢。”苏恩曦撇撇嘴,“那帮专家组也就提了这么一条有价值的意见,钱倒是花了不少。” “你应该在高天原坐镇,来这里干什么?” “红豆大福饼,趁热吃咯。”苏恩曦把手中的便当盒递给酒德麻衣。 “对我这么好?” “关心你嘛!”苏恩曦耸耸肩,“去屋檐下躲着吃吧,不用守着你那支狙击步枪,人家正在拥抱,情意绵绵,不会忽然化身怪物毁灭东·京的。” 两个人躲在短短的屋檐下吃红豆大福饼,雨滴落在她们考究的靴子前。 “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那么喜欢记录音日志?”苏恩曦问。 “薯片你有没有怀疑过一件事……自己是不是真的活过?”酒德麻衣望着外面千丝万线的雨。 “我得指出你这种唯·心主·义·的怀疑在尼·采和斯宾塞的著作中已经有过非常详尽的批驳,如果你需要参考书的话我可以借你几本书看。” “我有没有给你讲过忍·者的生活?”酒德麻衣忽然转向另一个完全无关的话题。 “没有,不过在我想来忍·者不都是你这种样子的对吧?开兰博基尼跑车,穿ChristianLouboutin的高跟鞋、二号Prada礼服,坐着公务机全世界泡帅哥。” “真实的忍·者是一群疯子。”酒德麻衣咬着红豆大福饼缓缓地说,“忍术这门技巧被发明出来的时候,是日·本历史上最混乱的年代。那时在伊·贺和甲贺这两个小地方,几百个人就是一个小国,小·国之间相互战·争,因为不相互战·争粮食就不够吃,赢家吃输家的粮食才能活下去。因为人数少,所以单兵实力被特别地看重,于是大家都不惜一切地开发人·体的潜能。忍术的入门练习是用手把自己吊在房梁上,我做这个练习的时候,老师在我下面放了一块钉板就走了,我吊了整整一天,累得失去意识了都不敢松手。” “我去,这是练习么?这是肉·刑吧?你们日·本人能要点脸么?” “可这就是忍术的真谛,与恐惧为伴,恐惧把你的潜能激发出来。古代忍者相信自己生活在神秘的世界里,召唤式神,与妖鬼战斗,但这些都是恐惧带来的幻觉。” “怎么忽然想起说这个?” “其实传说中那些伟大的忍者并没有活过,活过的只是战乱年代的一些可怜人。所谓伟大的忍术传统,本来就是一场骗局。”酒德麻衣说,“相信这个的忍者就是一群疯子。” “那么你也是疯子咯?” “是啊,我也是个忍者,与恐惧为伴。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可能生活在一场骗局里但自己不知道,我担心自己的记忆出偏差,就用录音笔把我做过的事情记下来。有一天我疯掉了或者死掉了,能证明我活过的东西就只是这些录音带而已。” “长腿你忽然变得很忧郁,忧郁得很感人,你是立志要当作家么?”苏恩曦笑。 “别笑,每个人可能都生活在骗局中,你也不例外。我们在这里看着路明非,知道他生活在一场虚假的爱情里,可谁知道我们的生活之外没有人正悄悄地看着我们呢?”酒德麻衣幽幽地说。 “只要不是个咸湿大叔我就没意见!”苏恩曦满脸不在乎。 酒德麻衣笑笑:“以前有个剧作家追我,跟我约会了三四次。有一次我问他说你刚开始写一个故事的时候,知道结局是悲剧还是喜剧么?他说我知道,悲剧还是喜剧通常在开篇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即便结尾还未确定,我已经知道我想表达的是什么样的情感。我说那如果你要写一幕让人流泪的悲剧,你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去写悲剧发生前的欢乐呢?他说喜剧中欢乐是为了让人笑,而悲剧中的欢乐是为了让人在结尾时的悲伤加倍,你曾有多快乐,就得用双倍的悲伤来买单,所以一个好的剧作家必须学会写欢乐,即使他们根本不相信世界上存在欢乐这种东西。”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给路明非制造了一场爱情,但因为剧作家是老板,是标准的浑蛋,所以他一定会想办法把这个故事写成悲剧?” 酒德麻衣点了点头:“老板不像是个能写出喜剧结局的人,这不取决于他想不想。那个剧作家说,当他开始写一幕真正的好剧时,即便他自己都无法改变结局……你可以挣扎,但无济于事。” 苏恩曦沉默了片刻:“如果是我,会在悲剧结局到来之前开开心心地过。” “多年之后路明非会记得这个世界上曾有一个深爱过他的女孩,名叫绘梨衣,但那只是骗局。那几天的欢乐是剧作家为了映衬结尾的悲剧而写出来的桥段。如果你是他,你会喜欢那种开心么?” “别傻了长腿,你以为你是谁?你没办法操纵爱情,你能做的只是加速那件事的发生。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路明非真的爱上了上杉家主,那是他原本就有这个可能性,你只是加速了事情的发生。”苏恩曦说,“你还记得那位从迪拜追你追到纽约的年轻伯爵么?你永远都不会爱上他,即使伯爵风骚靓丽地向你走来的时候,天上降下天使来对你咏唱说啊酒德麻衣,张开双臂接受你宿命的爱人吧……想象一下,如果真有天使告诉你你宿命中的爱人是那位伯爵,你会怎么样?” 酒德麻衣认真地想了想:“应该会一脚踹在天使脸上,叫他别烦。”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伯爵不是你的菜。只有当你对伯爵动了心,再出现神启,你才会顺势倒在伯爵的怀抱里。同理你也没法强迫路明非爱上上杉家主,你只能试着给本来没有机会的爱情一个机会。如果上杉家主确实只剩很短的生命了,那她至少能在生命结束前体会一下爱情。我们做了好事。”苏恩曦打了个响指,“就算结局是个悲剧,也该是了无遗憾的悲剧!” 酒德麻衣歪着头审视苏恩曦:“薯片,你的情商比我想的要高。” “废话!我在哈佛上学的时候测情商是全商学院第一名!”苏恩曦神采飞扬。 “你情商这么高怎么一直找不到男朋友?” 苏恩曦一口老血淤在心里,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如果我是红豆大福饼,会哭着说为什么会被酒德麻衣这张刻薄的嘴吃下去昵?” “就算是个悲剧,也该是了无遗憾的悲剧。”酒德麻衣忽然说,“薯片你说得真好。” “绘梨衣已经失控,但情况还没有严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昨晚在惠比寿花园西北的长街上她杀死了76个人,没有伤者,她下达的是必死命令,所以不会留下伤者。但她并未肆意地屠杀后面赶来的人,只是带着路明非迅速地脱离了现场。”源稚生缓缓地说,“所以她还残留着神智。” 源稚生和橘政宗各打一把伞,站在醒神寺露台上。 夜叉、乌鸦和樱都等在楼里,被排除在这场对话之外。绘梨衣的血统是蛇岐八家的最高秘密,只有源稚生和橘政宗知道,这个秘密的级别甚至超过了源稚女的存在。 “街边的摄像头无意中拍到了一个人,昨晚这个人也在惠比寿花园附近活动,还有人看见他穿着侍者的衣服走进ChateauJoelRobuchon。”源稚生把一叠模糊的黑·白照片递给橘政宗,照片上面孔惨白的男人对着镜头微笑,嘴唇朱红牙齿铁黑·。看起来他已经觉察到摄像头在拍他,特意抬头摆了个打招呼的姿势。 “王将。”橘政宗幽幽地说,“是他。” “在没有见到这张照片之前我对你所说的话还不是绝对相信,但王将终于现身了,局面就要明朗起来了吧?” “在我们对猛鬼众的战争中,依附猛鬼众的帮会都遭到了致命打击,绝大部分拥有鬼之血统的干部也被我们监禁起来了。他们的实力有所减弱是必然的,但未必没有隐藏起来的精锐。王将这时候出马,想必是要带着最后的精锐翻盘。”橘政宗说,“他出现在惠比寿花园附近必然是为了绘梨衣。” “他为什么对绘梨衣这么有兴趣?” “大概不想能够杀神的致命武力被我们掌握吧?侵入信息系统的应该也是他。”橘政宗顿了顿,“红井那边的挖掘进度如何了?” “昨天突破了坚硬的石英岩层,宫本家主已经挖出了340米长的隧道,按照水文地图,他们已经接近赤鬼川了。再有几天的时间就会到达神的孵化场。” “安全措施呢?王将有没有可能进攻红井?” “通往红井的公路只有一条,已经被龙马家主指挥的自卫队封锁了,周围的森林里遍布红外线报警·器和风魔家的忍者部队,我们还在红井附近安置了轻型地对地导弹,必要的情况下,可以把红井整个毁掉。’’源稚生说,“保密工作很完备,但以王将的渗透能力,想必能够觉察红井那边有异常的操作。” “但他短时间内还没法断定我们在那里挖掘神的孵化场,对么?” “是的,家族的地质勘探工作已经进行了近百年,表面上看红井那边只是一次规模更大的地质勘探。但我们必须加快速度,王将会想办法刺探红井的消息。他藏在暗处,我们防不胜防。” 橘政宗点了点头:“红井那边的工作就交给龙马家主和宫本家主吧,当务之急是找到绘梨衣,她已经出现了失控的前兆,那么躁动的龙血会渐渐地吞噬她的神智,这种情况下必须注射从死侍胎儿中提取的血清才能帮她恢复稳定,卡塞尔学院的人不可能有那种血清。绘梨衣必须尽快回到医疗监护中心。” “她逃离现场的时候留下了痕迹,虽然大雨把大部分痕迹都抹掉了,但我们仍能大致判断出她逃向了新宿区和港区的交界处。他们的藏身地应该就在那附近,执行局已经初步锁定了几个可能的区域,两个小时前,搜索工作已经开始了。”源稚生把另一张照片交到橘政宗手中,“这也是惠比寿花园附近的摄像头在无意中拍下的,前几天的搜索一直没有结果的原因是她做了美容和美发,换一个发型女孩子看起来就会有很大的区别。” 橘政宗轻轻地摸了摸照片上那个光彩照人的女孩,她穿着高跟鞋子,像是踮着脚尖走路的芭蕾舞演员:“真漂亮,没想到她打扮起来是这样的。我是个失职的父亲吧?” “这张照片已经下发给执行局的所有成员,”源稚生说,“我们会监视所有的酒店,尤其是没有安装监视器的小型旅馆,包围圈会逐步缩小,24个小时内就会有结果。” “搜索过程中如果再发现王将,不要轻易发起攻击,”橘政宗低声说,“一般的攻击对他是无效的,对付他只有你和我出面。” “你年纪大了,还是留在家里吧。” “我确实没有你那样优秀的血统,但这个世界上最该杀死那个恶鬼的人,难道不是我么?”橘政宗缓缓地说,“是我把恶鬼从监狱中释放出来,也该由我亲手把他关回地狱里去。” 路明非使足了劲儿才把绘梨衣从浴室里挪到床上。 大概是在拥抱中获得了安全感,这个女孩在浴缸里沉沉地睡去,路明非只得摸黑·抓过一件浴巾把她裹起来,再把她抱到床上去。留她在浴缸里总不是个事儿,水温会渐渐地降低。 给姑娘擦拭身·体这种事情就有点男女授受不亲了,他只能先摸黑·给绘梨衣盖上几条浴巾,等她身上的水被吸干之后再盖上羽绒被。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敢把遮光的窗帘拉开一线,就着外面透进来的路灯光打量这个沉睡中的女孩。她睡着的时候显得很安静又很乖巧,像个真正的公主,应该睡在那种用白色绸缎和蕾丝被单装饰起来的皇室卧房中,恬静美好,等待着被唤醒。 可她确实是个怪物,不能容于这个世界的怪物。 昨晚她的愤怒造成了多少人的死?几十人还是上百人?那些人中有多少是无辜的?这种程度的事件对学院来说已经是极其严重的死侍行凶事件,毫无疑问会派遣A级专员执行抹杀。 无论在人类社会还是混血种社会,这女孩都犯了罪,不被容忍。 路明非在床边坐了很久很久,偷偷地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绘梨衣的脚腕。原本她的皮肤跟其他女孩一样细腻温软,但此刻摸上去却是冰凉坚硬的,那些锋利的鳞片并没有全部褪去,脚腕和背脊处的细鳞顽固地留了下来,路明非抱她的时候就觉察到了。剧烈扩张的静脉像黑·色的蜘蛛网那样沿着她的后背和大腿分布,或粗或细的血管像小蛇那样在皮肤下面跳动。 她的龙化现象并未真正解除,龙血依然躁动不安,正一步步地侵蚀她的身·体和神智。一旦失控就无法逆转,她随时都会变回为昨夜的怪物。 路明非把手缩了回来,拉拉被子把她裹好,拿起墙角的伞,在黎明降临之前冒雨出门。 “脱衣服!”恺撒冷冷地说。 “没叫你连裤子也脱!”片刻之后他又说。 “哦……你说得那么严肃,我还以为非得脱光不可。”路明非期期艾艾地说,重新提上裤子,赤裸着上身站在灯下。 “转过身去。”楚子航说。 路明非转过身去,露出伤痕累累的后背,伤疤纵横交错,连一只巴掌那么大的完好皮肤都找不出来。恺撒和楚子航都被吓了一跳,他们从未经历过这种程度的皮外伤,不像是刀砍出来的,倒像是在分割肉猪的流水线上滚了一道。 “看好了没有啊?我有点冷。”路明非其实是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恺撒和楚子航都在他的背上摸来摸去,好像古董藏家鉴赏什么白玉美人似的。 “不可思议的自愈能力。”恺撒低声说,“这种程度的外伤,就算治疗和护理都是顶级的,也需要至少三周才能愈合到这种程度,可现在距离他受伤只过去了八个小时。而且受了这种伤,他本该当场失血而死。” “那是因为伤口在受伤的瞬间就开始自愈,血管自行止血,所以身·体里的血液被锁住了。细胞通过高分裂来填补伤口,甚至断裂的肌腱都能融合。”楚子航说,“他的自愈能力超过了源稚生。” “难道这就是校长把他评定为S级的原因?”凯撒沉吟。 “可他并不总有这种自愈能力,他上次受的枪伤远不如这次所受的伤重,可过了三四天他才恢复神智。”楚子航说。 “这我也想到了,要是他总有这种自愈能力的话,岂不是完美的肉盾?我们要是再跟人枪战,就派他挡在我们面前吸收伤害,他走在前面,我们躲在他后面,一边前进一边压制射击。” “所谓没有童年都是编出来骗我的吧?老大你这么熟悉MT的用法,平时是玩魔兽呢还是战锤呢?”路明非打断了这两个神经病的技术探讨,“但不管你是玩魔兽还是战锤现在都闭嘴好么?我来找你们是有更重要的事!” “我们已经知道了,即使你不来找我们我们也会去找你。”恺撒抓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每个频道都在播报这件事,整晚反复地播。” 屏幕上出现了路明非看着很眼熟的那条长街,摩托车的残骸仍在熊熊燃烧,看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这段现场新闻是昨天夜里拍摄的,警·车、救护车和新闻采访车都已经赶到,整条长街被封锁。医护人员从长街里抬出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它们躺在黑·色的尸体袋里。救护车带来的氧气包和血瓶根本派不上用场,这是一场没有伤者的杀戮,每个被波及的人都被下达了死亡的命令。 现场记者在警·戒带前采访ChateauJoelRobuchon的总经理。 “真是悲剧,我看着他们在餐馆门前经过,相互追逐,车速很快,去往西北方向。幸运的是店里的客人并未被惊扰。”总经理满脸感慨,“我希望政府能加强警·力,不能任黑·道这样嚣张下去了。” 本家显然是电话叮嘱了他,所以他在接受采访中绝口不提路明非和绘梨衣当晚在他的店里用餐。他伪装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初步分析现场的结果,是追车中一辆兰博基尼跑车和一辆丰田轿车相撞后失控,高速中兰博基尼跑车完全解体,碎片造成了严重的杀伤。”负责惠比寿花园地区安全工作的警·监沉痛地说,“这个不幸的事件发生在我管辖的区内,我将引咎辞职!” 这位显然也早已效忠本家,正是他下令封锁出入惠比寿花园的道路。在他的陈述中也没有提到路明非和绘梨衣。 “只是交通事故这么简单么?死难者共计76个人,每个人都受了致命伤,但在通常的交通事故中伤者人数会远多于死者。”记者严肃地追问,“警·方定性为交通事故是不是太草率了呢?” “现场也发现了伤者,但不是在这条街上,是之前追车中翻车的人。”警·监说,“他的供述是我们将这起事件定性为交通事故的重要证据。” 镜头切换到对伤者的采访,奄奄一息的人躺在担架上,那张脸路明非略微有些印象,是第一个被他挤到墙上压断了腿的骑手。这人受伤之后掉队,没有被绘梨衣的死亡命令波及,算是因祸得福。 “我们……是在赛车,是在赛车……”伤者说这几句话几乎用尽了全力。 担架不远处站着西装革履面无表情的男人,伤者在作证中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个男人。他之所以硬撑着作伪证是因为本家已经完全控制了现场,他如果不按本家的意思作证,那么就算医生能保住他的命,本家也不会允许他继续存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后护士不得不终止了采访,给他戴上氧气面罩,护送他上救护车,继续延误下去这唯一的证人也得死了。 “但这场所谓的赛车确实存在很多疑点,不分析疑点就全然相信人证,这算是日本的法治精神么?”记者继续追问。 “我已经引咎辞职,我的继任者会对媒体做出更详细的解释,给大家添麻烦了,请原谅!”警·监摘下帽子,深鞠躬之后离开了镜头。 “在这起死亡人数多达76人的恶性事故中,警·视厅对媒体的解释却只是这样的,没有足够的证据公布也没有详细的深度调查,就匆匆地做出了结论。在这里朝日新闻要向东京都知事小钱形平次先生提出质疑,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媒体的警·视厅,真的能够保证东京都的安全么?”记者的语气中显然带着愤怒,“下面让我们听一听另外一些目击者的声音……” 路明非不想看下去了。新闻媒体再怎么追问也无法触及真相的,这座城市名义上掌握在东京都政府手中,可暗中的控制者是那只孤高厌世的象龟,他牢牢地把守着龙族秘密的铁幕,不许任何人窥探。 忽然一张大脸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男人,穿着白色衬衣和迎风飒飒的薄毛料西裤,油光闪闪的分头有些凌乱。 他一把抢过记者手里的话筒,红着眼怒气冲冲地说:“你们日本政府要负责!你们的黑·社会追杀我侄子!你们隐瞒真相!小日本你们他妈的就没一个好人!我给你们说中国已经强大起来了!你们的警·察不管我找大使馆!你们惹上国际事件了!我侄子不平平安安地回家我跟你们没完……” 男人过于冲动的表述显然让在场的警·察和记者都不满了,他抢来的话筒被记者夺了回去,防暴警·察拖着他的双臂把他带离现场。他的妻子和儿子跟在后面,那个家庭妇女愤怒地上去捶打警·察,扭过头来对着摄像机骂骂咧咧。 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路明非关掉了电视。 在长达一年的冷战之后他终于跟那个养了他六年的家庭达成了和解,即便婶婶还会翻白眼看他冷言冷语地对他,他也想暑假里回去探望他们。 可他也许再也不会回那个家里去了,他卷进了能要人命的事情里,他还是个被魔鬼买掉了半条命的怪物,他爱他们的方式就是离他们远远的,斩断一切联系。 “王将,”恺撒说,“我一直猜测源稚女在骗我们,可是那个恶鬼一样的王将真的存在。” “他似乎有某种特殊能力,无论目标的血统多么强大,他都能对其造成精神冲击。”楚子航说,“他的自愈能力甚至比路明非更强,几乎杀不死。” “源稚生、源稚女、上杉绘梨衣、王将……日本真是怪物大本营啊。”恺撒说,“必须立刻送上杉家主离开日本。” “可她现在的状态很不稳定!”路明非吃了一惊,“她似乎随时都会失控,可是又很虚弱,像是随时会死的样子。” “极度的强大和极度的虚弱并存,龙血一方面强化她一方面摧毁她,所以她只能生活在蛇岐八家给她设置的特殊医疗环境中。”楚子航说,“但这时把她送还给蛇岐八家就等于把致命武器的启动开关交到了对手手里,如果源稚女说的是真的,那么我们的敌人也许隐藏在蛇岐八家内部。” “明天凌晨有一艘集装箱货船离开东京港,我已经付钱给船主了,他会带你和上杉家主离开日本,七天之后你们会到达福建,带她去找中国分部的人。”恺撒把一张卡片递给路明非,“在东京港七号码头接头,地址写在上面了。” “她要是在船上失控怎么办?”路明非心惊胆战。 恺撤把一盒用玻璃小瓶封装的药水递给路明非:“异丙酚,外科用强效麻醉剂。给她注射这种药剂.能把她的生命体征降低到最低点,她会一直睡到中国,中途给她输葡萄糖。” “可她现在很虚弱!”路明非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量,“给一个很虚弱的人注射强效麻醉剂,七天只靠葡萄糖活着?她死了怎么办?’’ 恺撒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也不希望她死,但这是眼下最可行的处理方法。她是件随时会失控的致命武器,我们既不能继续持有这件危险武器,也不能把她还给蛇岐八家,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送她离开日本。这要冒一点险,但也会让她离开东京这个是非中心。她是我们知道的最奇怪的混血种,也许跟神的苏醒有关,她离开了,就相当于一个危险因素被排除了。” 路明非心里一动,路鸣泽确实说过绘梨衣是白王复苏的钥匙之一。 “你来之前我和恺撒已经讨论过了,这是唯一的办法。”楚子航说,“找个借口带她出门,明天凌晨四点整,带她到达码头。她很相信你,应该会答应跟你登船。” “如果她彻底失控,你可以自己判断要不要将她现场处决。”恺撒说。 “别逗了……我现场处决她?”路明非苦涩地说。 恺撒从腰间摸出一支沙漠之鹰,从弹仓中卸出一颗子弹放在桌上。映着灯光弹头竟然是透明的,内部布满海藻般的红色细丝,所有细丝都是从种子一样的核心中生长出来的。 弹头中央那粒“种子”是红得令人畏惧的晶体。 “炼金弹头,质地是高硬度石英,里面那颗红色的东西是从龙王康斯坦丁的骨骸中炼制出来的。这种弹头代号‘焚烧之血’,原型得用弩弓发射,小型化之后可以用大口径手枪发射。这是纯粹的火元素弹,命中目标后会引燃世上最剧烈的燃烧,无论是坦克还是龙王都会烧成灰烬。”恺撒把焚烧之血装回弹匣里,把枪递给路明非,“开枪的时候你和她距离不能少于30米,免得被波及。” 路明非端着这柄沉重的枪,惊呆了。 “这种子弹从哪里搞来的?”楚子航问。 “基于某项秘密的协议,学院可以保有康斯坦丁的骨骸进行研究,但必须将研究结果和组成校董会的各大家族分享。我不说你们也能猜到,加图索家是这项协议的最大受益者。家族的技师利用到手的火元素晶体制造了‘焚烧之血’,据我所知目前的成品一共有六发。这枚子弹藏在狄克推多刀柄中的空腔里,家族希望我用它来直功。”恺撒低声说,“在源氏重工里我差点想要使用它,不过在火场里使用这种级别的武器,我们中没人能活下来。” “对龙族的战争还没结束,各家族已经开始瓜分龙的遗产了么?连龙王骨骸也不放过。”楚子航幽幽地说。 “这就是政治,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有人说黑·王被杀的那一天就是混血种战争的开始,最大的威胁终于消失,混血种家族就为这个世界的主宰权而开战。”恺撒抽着雪茄,吐出一口青烟,“不过加图索家的事,不一定都是我的事,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还不清楚自己会站在哪一方。路明非快点回去吧,别让公主对你起疑心,就说你出门是给她买牛奶。” 路明非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枪,光明如镜的沙漠之鹰反射着狰狞的光。 他轻轻地打了个寒战,原来归根到底还是一场战争,他和绘梨衣之间从来不是真正的朋友。虽然都是混血种,可他倾向于人类而绘梨衣倾向于龙,他们是敌对双方。踏上战场的人都应当有觉悟,用尽所有的武器和狠毒去杀死对手,直到牙齿也折断,指甲也秃掉。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什么浪漫的战争,战争的本质就是绞杀生命。 即使你们曾一起坐着摩天轮俯瞰芝加哥……在QQ上彻夜长谈……在暴雨之夜手拉着手跑过街头……如果那一天到来,你们将各自握紧武器,面向对方爆发出残忍的呼喊,刀刃上泛着血腥的光。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路明非轻声说。 窗外是滂沱大雨,他想到那个女孩还睡在红色的圆床上等他回去,她对这个残忍的世界一无所知。 “对不起。”恺撤低声说。 “浑蛋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我们是合谋啊。”路明非抬起头来看着恺撒。 恺撒微微吃了一惊,不知什么时候这个废柴的眼神变了,眼神深得他看不懂。 第十章 迎着阳光盛大逃亡 路明非回到旅馆的时候,绘梨衣正跪坐在镜子前面梳头。 窗外已经是清晨了,暴雨下完之后,天空竟然放晴了,阳光斜斜地站在拼花地毯上。路明非把装着盒装奶的塑料袋放在地上,坐在旁边看绘梨衣梳头。 绘梨衣没问他去哪里了,他也懒得解释。他只离开了三个多小时,绘梨衣却好像饱饱地睡了一觉,她的神情自然,面色竟然有些红润,路明非回来之前她已经把头发洗好了又吹干,正把它梳成原来的模样,不加修饰的笔直长发,像是瀑布那样披散下来,在脚下盘曲起来。 诚然美容店为她精心制作的发型看起来非常时尚,可这样子的绘梨衣更像她自己,端静、清澈,却又古艳,就像那些神社里修行的古代巫女。 梳好头之后绘梨衣给自己戴上了一顶圆边小礼帽,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端详。 “蛮好看的。”路明非在小本子上写字给她看。 今天绘梨衣换上了深紫色的齐膝裙,这条裙子买来后一直没穿,裙摆像是一层层荷叶叠成的,腰线很高,腰间扎着同色的蝴蝶缎带,高领,胸前有精美的黑·色蕾丝。 她还穿了黑·色丝袜和黑·色的高跟罗马鞋。 其实她最喜欢的衣服还是第一天购物就换上的那身白色塔夫绸露肩裙,她翻看了时尚杂志,知道年轻有资本的时尚女孩都会得意地暴露出肩膀和后背,她很年轻,有的是资本。但她已经没法穿那条露肩露背的裙子了,黑·色的静脉沿着她的后背蔓延,似乎有剧毒的液体在里面流淌。她的腿上也尽是这样的黑·色血脉,脚腕处则有细密的白鳞,象征性感的黑·丝袜只是用来遮挡腿部的异状。她必须把自己严密地包裹起来,才不至于吓到路人。 “我要回家了。”绘梨衣也在小本子上写给路明非看。 “就这么回家了么?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玩。”路明非有点紧张,不知怎么阻。 “家里人就要来带我回去了,我不回去会连累Sakura的。” “我们可以去你家里人找不到的地方。” “没有用的,是我不应该出来乱跑,我出来乱跑对大家都不好。” “你会说话的对不对?为什么要用写字来代替说话呢?” “不会说人话,只会说奇怪的话,说了就会发生让人难过的事。” “什么事让你难过了?” “死了,我对他们说过话的人,都死了。” 路明非明白了。绘梨衣并不哑,但她的血统太纯粹了,天生就能使用龙族的语言,而那种古老至高的语言只能用来下达命令。她的天赋言灵是“审判”,下达的命令总是死亡,所以她说的话在别人眼里都是诅咒。她讨厌自己说话造成的结果,所以从不开口。昨夜她确实是开口说话了,在路明非即将死去的瞬间,她动用了自己亲手封存的力量,她的声音清澈,像是风吹过排箫的音管,但引发的效果却像是死神从大地深处缓缓升起。随着力量狂龙脱闸般涌出,她再也压制不住血液中的凶毒。 “你的声音,其实很好听。”路明非在小本子上写。 “可是不能说。”绘梨衣竖起一根手指封在嘴唇上。 “昨晚我们应该早点走的。” “可是好不容易才遇到Sakura的家里人啊,Sakura的叔叔很好,但是婶婶好像不喜欢我。” “她不是不喜欢你,是我以前做了好多让她不喜欢的事。”路明非一直以为这个女孩简单得像是一张白纸,很好糊弄,可简单不代表傻,她清楚地感觉到婶婶不喜欢她,但还是坚持着对婶婶微笑。 “可是能跟家里人那样吃饭还是很好的,我以前去那家餐馆吃饭,要坐不透光的车去,还要戴着面纱,还要在单独的房间里。” “对不起。”路明非不知道再写些什么了。 “没关系的,其实这个身体原本就撑不了太久了,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注射血清了。这样的情况早就有了,只是不那么明显。”绘梨衣褪下黑·纱手套,给路明非看她密布着黑·色血管的手腕。 难怪从两天前开始她就坚持要戴着手套出门,当时路明非还心说这是什么公主病,小手那么娇嫩么? “一直坚持到现在么?”他写。 “没关系的,跟Sakura在外面到处玩,很开心,所以我能坚持下来。这是我一生里最自由的时间,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 “原来那么辛苦。” “想看外面的世界,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早就知道了。” 路明非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映着阳光。路明非歪歪头,她也歪歪头,一缕深红的长发从耳边垂落。 原来是这样么?原来只是跑出来看看这个世界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忍受很多的痛苦。知道自己的寿命比别人短,但不想在那间永远不改变的小屋里过一生。 “活过”的概念不是等着慢慢死去,而是要不断地奔跑,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看尽可能广大的世界,跑到筋疲力尽才不会后悔。很多人能够每天沐浴在阳光下,却没有这个很少能见到阳光的女孩能明白所谓“活过”的意思a 所以就算再怎么难受也不会露出痛苦的表情,要大吃那些廉价的食物,要每天换不同样子的漂亮衣服,要大方地露出年轻的骄傲的肌肤,要对着所见所闻的一切惊叹地写字说:“好厉害!” “绘梨衣好厉害。”路明非写。 绘梨衣无声地笑。 “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么?”路明非又写。 绘梨衣愣了一下,那双原本已经暗淡下去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路明非起身摘下墙上的外套,这是跟绘梨衣一起买的HugoBoss,除掉跟陈雯雯吃饭时恺撒给他准备的那身正装,这是他这辈子拥有的最贵的衣服。他穿上这件红线锁边的赭色猎装,登上溅了泥水的皮鞋,用纸巾在鞋尖上蹭了蹭,把它擦出一些闪亮的光泽来。他转过身把手伸给绘梨衣:“走吧,还剩最后一天,我们把你想去的地方都去一遍。” “真不敢相信!新郎和新娘租了一辆保时捷911跑车!” “他们正沿着上野线向西行驶!车速很快!他们似乎知道导播车在后面尾随了!他们想甩掉我们!” “飞艇报告,在本町出入口附近锁定他们了,但他们很快就会离开飞艇的监控围。” “他们超速了,警·车正在尾随他们!他们加速了,他们还想甩掉警·车!” “他们已经甩掉警·车了,正在银座七丁目附近加油,他们似乎在为长途旅行做准备。” “他们在附近的超市里购物,看起来他们买了很多零食……还有巨型轻松熊!” 大幅照片经由手机网络发送到苏恩曦面前的大屏幕上,那是广告飞艇从空中拍摄的,又下雨了,不过是蒙蒙的太阳雨,五光十色的雨丝中路明非和绘梨衣扛着一人高的熊跳上跑车。 今天的新郎新娘堪称肆无忌惮,绘梨衣洗掉了为她精心设计的妆容,回复到原来的样子,他们在全无伪装的情况下驾车横穿东京城。不过此刻蛇岐八家的精锐都集中在新宿区边缘搜索,他们大概猜出路明非和绘梨衣藏在那一带,却没想到这两个小疯子并未取消旅行计划,一早起来就堂而皇之地出门,还租了一辆豪华跑车。这样反而避过了蛇岐八家的搜索。 “小怪兽们疯了么?”苏恩曦扶额。 她想不明白这两个人在想什么,从行车轨迹来看,他们正沿着高速公路向西行驶,这么下去他们很快就会离开东京都。可他们又不像是想要逃走,租来的车上都有卫星定位系统,每秒钟定位系统都向租车公司报告他们的位置。 “鹭鸶鹭鸶,能听见我说话么?目标正离开银座驶向青梅街道,你可以从莲舫小道赶过去跟他们会合。”苏恩曦抓起对讲机。 “收到,莲舫小道,青梅街道。”酒德麻衣骑着一辆火红色的重型摩托,穿行在车流中,车后的皮箱里装着那支沉重的AS50。 鹭鸶是她的代号,取“长腿”的意思,导播车和飞艇可以跟丢,但她不能,她负责解决突发情况。 随着久违的阳光透过云层,街头的积水排空,东京又变回那个整饬有序、游人如织的旅游城市。 酒德麻衣沿莲舫小道抵达青梅街道的时候,路明非已经在五分钟前离开了那个路口,一路向西,GPS定位仪清楚地显示他正以120公里的时速驶向四国。 酒德麻衣马不停蹄地追赶这对狗·男·女,饿得胃里咕咕直叫,就将车停在街边,买了一杯鲜榨苹果汁和一个加热的牛角包,靠在摩托车上简单解决早饭。她一身骑装,曲线毕露,来来往往的男人冲她眉飞色舞。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把绿阴照得半透明,路边的樱花树随风落花,连日来心里的阴霾不知不觉地消散,酒德麻衣的状态恢复了许多。这种天气就该骑着摩托车四处瞎跑,如果不是有任务在身,她会放慢车速在东京街头巡游,走到哪里算哪里。 路明非和绘梨衣终于还是拥抱了,经历千难万险,有了实质性的进展。看似不可能的任务现在有了一点转机,既然能拥抱,那结婚似乎也不是不能期待的事。 酒德麻衣想老板也许真的转性了,要写一个爱情故事,不会让悲剧在这种适合相爱的季节发生。那她也就用不到车后座上那支AS50了。 “鹭鸶鹭鸶!我这边看到你的运动停止了!目标在去四国的路上!”苏恩曦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喝口水不行么?”酒德麻衣不耐烦地说,“剥削劳工不要那么残酷好么?” “可现在除了GPS我们无法监视他们!他们逃走了怎么办?他们手里有一辆好车,还有足够的钱,想去哪儿加油就去哪儿加油,他们能环游整个日本!”苏恩曦有点着急,“我这边还等着他们回来办婚礼呢!” “看运气咯,”酒德麻衣淡淡地说,“我想他们会回东京的,你可以一时兴起去远方旅行,可旅程的终点总会是原点。” “居然用文艺女青年的调子跟老娘说话!他们迟早会回东京,可我们赶时间!TokyoLoveStory计划的截止时间是明天,他们必须在明天举办婚礼!”苏恩曦气急败坏。 “你把婚礼现场布置好,等着他们去结婚。” “开什么玩笑?他们昨晚刚刚发展到拥抱这一步,第一次拥抱离结婚有多远?我凭什么相信他们会去结婚?他们连婚礼场地在哪里都不知道!” “奇迹,我们只能相信奇迹,记得铃木良治的‘怪兽理论’么?” “记得,怎么了?”苏恩曦一愣。 “铃木良治说怪兽的内心世界是迷宫,每只怪兽都生活在自己的迷宫中,所以他们很难找到对方。只有怪兽自己能穿越迷宫找到出口,他们在出口处相遇,那时才会产生感情。路明非和上杉家主的感情不是我们策划出来的,他们在漆黑·的长街上拥抱,天上下着大雨,那之前他们被整个东京的黑·道追赶,几百把快刀跟在后面砍。那不是个适合爱上陌生人的时刻,但就在那一刻两只怪兽走出了各自的迷宫。这就是奇迹,奇迹的发生不是人为的。就像昨晚你跟我说的,我们只能加速一段感情,却不能凭空制造它。” “我只是瞎扯瞎扯安慰你的……我看你当时情绪比较低落!完不成任务老板发神经我们可怎么办?”苏恩曦目瞪口呆。 “管他呢,反正他也不能开除我们。老板是个很会算计的人,我们都是他手中的棋子,也许明天的婚礼是否会顺利举行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我们做好自己的事,等着看他制造奇迹就好了。”酒德麻衣结束了通话。 此时此刻,还有另一队人辛苦地追赶着路明非,但汽车抛锚了。 这辆颇有车龄的丰田家用车停在去往四国的高速公路旁,恺撒打开引擎盖,浓重的白烟四下飘散,一股橡皮烧焦的恶臭。丰田车的发动机毕竟不能跟保时捷911相比,即使驾驶家用车的是赛道宗师级的恺撒,他追着路明非飙了十五公里,最终因为发动机过热而熄火了。 “你应该租一辆好点的车。”楚子航皱眉。 “我怎么知道他们会租一辆保时捷911?盯梢的话就是这种不起眼的车好用。”恺撒在手套箱里乱翻,“而且我们没什么钱了。我们的肉金都输送给路明非供他挥霍,为这个我把雪茄都戒了。你觉得一个穷到连雪茄都戒了的人有钱租法拉利么?忍一忍,加图索家的男人都能忍受日本车,你一个中国富二代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现在把路明非给跟丢了!”楚子航被恺撒的逻辑呛得无言以对,“你在翻什么?” “行车说明书,我们得想办法修修这破东西,我把剩下的钱都支付押金了,60万日圆。”恺撒终于找到了行车说明书,“见鬼!还是日文版!” “你不是从14岁开始就开超级跑车么?连一辆家用版丰田车都不会修?” “你这么问真是太丢我们有钱人的脸了,我们可以亲自开车,但那不意味着我们非得自己动手修车。这个道理就好比我确实会做饭,但只限于牛奶布丁和意大利面。”恺撒来到发动机舱前,对照着行车说明书判断各种部件,“引擎、化油器、机油口……不对,这是日本人用来加玻璃水的地方……见鬼!那该死的机油口在什么地方?” “我没听懂你的道理,关于牛奶布丁和意大利面的道理。”楚子航站在他身后。 “做牛奶布丁的时候,你可以握着女孩的手教她搅拌牛奶,做意大利面的时候你就可以站在她身后,跟她玩四手揉面,这种厨艺很性感,会让女孩对你着迷。烧烤就不一样了,做烧烤的时候通常都有一群饿鬼围在你旁边,急于抢走你还没有烤熟的鸡翅,你满脸都是煤灰,像个赤道几内亚人。所以我只会做牛奶布丁和意大利面。飙车是很有男人味的事,但修车可不性感,相信我,女孩不会愿意拥抱浑身机油味的你。”恺撒终于找到了机油尺,抽出来用纸巾擦了擦,“该死!这车的机油不够量!” 楚子航终于忍不了这个意大利人了,抓过他手中的机油尺把他从车前推开:“修车的事情交给我,不想沾上机油的话就离得远一点,顺便说机油不足跟发动机过热没什么关系。” “喔!怎么忘了我还带了机电专家呢?”恺撒非常高兴有人帮他接下这个脏活儿,配合地让出了发动机舱前的位置。 楚子航脱下衬衫扔进车里,他出来的时候非常匆忙,穿着店里的衣服,高天原里的牛郎都会配发几套顶级品牌的衣服,弄脏了赔偿起来也不是小数字。如恺撒所说,他们现在确实很缺钱。 后备箱里有工具箱,楚子航熟练地使用各种工具拆卸引擎,他也没有学过修车,但家用车引擎并不复杂,掌握原理之后他能熟练地拆解各种常规机械。 “我得纠正我之前说的话,如果是你的话,修车确实也能吸引无知少女。”恺撒靠在车门上。 这是一条笔直的绿xx道,阳光天大家都出来透气,女孩们骑着自行车从车边经过,她们穿着漂亮的花格裙子,斑斑点点的阳光撒在她们的后背上。 “这才是我想象中的日本,前几天我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亚马孙河流域的雨季。”恺撒冲女孩们的背影响亮地吹着口哨,“我说你没有觉得路明非对黑·道公主有点意思么?” “你的话题和逻辑都太跳跃了。首先我得纠正你亚马逊河流域不分雨季和旱季,那里一年四季都是雨季,其次我觉得不是路明非对上杉家主有点意思,而是反过来。”楚子航头也不抬,“最后,我们的冷却剂渗漏了,所以在发动机冷却之后我们需要补充一些冷却剂。” 在达成临时性和解之后,学生会主席和狮心会会长发现彼此之间聊天很有同步率。作为骚·包的意大利人,恺撒的话题和逻辑总是很跳跃,而楚子航总能精确地捕捉到他的各个逻辑点,跳跃式地进行回答,全无遗漏。恺撒就像一只骚情的青蛙那样在不同的荷叶之间蹦来蹦去,只有楚子航总能迅速地判断他下一步将跳向何方,并且迅速跟上。 但外人听他们的对话会觉得他们是两只发癫的青蛙,以高得惊人的同步率在荷叶之间跳跃,同起同落。 “我希望那个小姑娘能平安抵达福建,”恺撒说,“我可以在报告中把她写得那么危险,这样她就不会被监禁起来,没准还能进学院读书。” “然后加入学生会成为蕾丝白裙少女团的一员么?你总是不放过任何漂亮的新生。”楚子航放出残余的冷却剂,等待发动机降温。 “我只是不放弃任何有才华的人,美貌也是一种才华,切斯特菲尔德伯爵说‘美貌的女人就像有才华的男人那样,是至关重要的。’”恺撒说,“我觉得那女孩没们想的那么危险……好吧她确实杀了一些人……好吧不是一些人,是蛮多人,76个人确实不少。可那不是应激反应么?如果有人那样进攻我我也会向他们投掷手榴弹。” “她有血统方面的问题,她的巨大破坏力并不可控,而你清楚什么时候该扔手榴弹什么时候不该扔。” “她确实有血统方面的问题,可你也未必没有血统方面的问题,我不是照样在听证会上举证你是个正常人么?” “首先,她到底有多危险不是由我们来判断的,而是由校董会;其次,切斯特菲尔德伯爵确实说过那句话,可他也说过,‘勿因女人容貌之缺陷而疏于观察其心,美貌随着时间衰减而心将愈发强大。’最后,我确实是个正常人。”楚子航重新把引组装起来。 那两只发癫的青蛙又在荷叶间同步跳跃起来。 “嗨嗨嗨!我是在跟你说正经事。你清楚一个血统有问题的混血种会被怎么处置,学院在南太平洋上有个小岛,岛上只有一座疗养院,船半年才去一次。那些血统有问题的家伙都被关在疗养院里,他们可以尽情享受蓝天阳光和沙滩,但永远也离不开那个监狱,他们往四面八方眺望但看到的只有海水。你差点就被送到那座岛上去疗养了,如果当时调查组的结论是你不安全。那个女孩被送出日本之后也会面临类似的事情,如果她被认为是危险的,她就得去那座岛上了。”恺撒说,“那座岛的名字是塔耳塔洛斯,希腊神话中的深渊尽头,宙斯把提坦之战中战败的提坦巨人们关押在那里,没有人能从那里逃脱,那就是另一个地狱。” “你想跟我说什么?”楚子航擦了擦手上的机油。 “首先接触那女孩的是我们,她杀死尸守群的目击者也是我们,所以就她的问题给学院写报告也会是我们。校董会得到这样珍贵的个体之后肯定想把她关在塔耳塔洛斯里研究,但我们应该给她机会,每个人都该有机会,对么?正常人都不会跟校董会里那帮政治家站在一起,对不对?你如果是个正常人就该在我的报告上署名,帮我证明上杉绘梨衣并不是无法自控的极恶之鬼,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她非常自律。”恺撒的脸从引擎盖下方露出来,“我们的报告会决定那女孩的将来。” “听着,”楚子航低声说,“没人会相信你的报告,我作证也没用。上杉绘梨确实是极恶之鬼,掌握‘审判’的超级混血种。对她不会有什么调查组,她会被直接送往塔耳塔洛斯。” “那样的话我们把她送上了船就等于把她送进了监狱,”恺撒愣住了,“见鬼这是绅士该做的事么?” “你是组长,你清楚你的权限,你也清楚秘党的使命,你只是不喜欢,所以你想要反抗它。可无论如何我们都没法给那个女孩一个未来,她只能终生呆在塔耳塔洛斯,蛇岐八家也只敢把她保存在金库里!我愿意给任何人机会,但她生下来就没有机会。”楚子航一字一顿.“不喜欢她的不是你或者我,不喜欢她的是这个世界。” “路明非还不知道那女孩上了船会直接去往监狱!这话你要我怎么跟他说?他还以为这女孩会被中国分部好好地照顾起来,等我们解决了这码子事情他还可以去中国看她!” “那就什么都别说。”楚子航也看向远处,“我现在需要一些冷却剂,你去买还是我去买?” 恺撒瞪着楚子航,楚子航也瞪着恺撒,两个人的眼睛里都似乎含着锋芒。 “妈的我去买!我受不了跟你这种机械顽固的家伙呆在一起!”恺撒转身就走。 楚子航看着他的背影:“我去买的话你也一样可以不用跟我呆在一起。” 恺撒没有回答,樱花和落叶在他背后簌簌地落下,他踩着路边的青苔渐渐走远了。楚子航靠在车门上,仰头看着澄澈如水洗的天空。 黄昏之前,路明非和绘梨衣到达了四国西南端的小镇,这里距离东京足有四百多公里,保时捷跑车也跑了足足四个小时。 露天停车场上空荡荡的,路明非随便找了车位停好车,打开车门就听见了潮声。他们看不见海,海跟他们之间应该隔着一座山,潮声像是在天与地之间回荡。 “海?”绘梨衣写给路明非看,眼里透着兴奋。 路明非点点头,当作回答。 这应该是绘梨衣第一次听见这样舒缓的潮声,他们下潜的那一夜绘梨衣也曾听过海潮,但那是大海最凶恶的一面,阴云密布,狂风怒号,大浪像是崇山峻岭那样忽然凸起,又忽然破碎。 路明非摸出指南针,打开早已准备好的地图,带着绘梨衣去向不远处的小镇。小镇前的牌子上写着梅津寺町,镇子里的街道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感觉,街道两边都是木质的和式屋,商家门前挂着蜡染的蓝色幌子,偶尔有现代建筑也就是两三层的小楼,建筑之间种着一丛丛的晚樱。这种时候,东京街头必定是熙熙攘攘的,但是在这座海滨小城,街上看不到什么人,只有一队穿着校服的小学生经过。 绘梨衣从小生活在日本,但从未来过这种风味正宗的四国小镇,看每样东西都觉得新鲜,拖着不肯走快。路明非这个外国人却对这个小镇很熟悉似的,在小街中钻来钻去,只是走几步就发现绘梨衣不见了,只得回头去找她,有时候在豆腐工坊门前找到她,有时候在蜡染店门前找到她。最后时间不够了,路明非只得拉着她小跑。 这样他们才能赶上最后一列登山电车,登山电车建在小镇神社的旁边,轨道足有45度角,登山的过程中发出噔噔的响声。 在成为旅游胜地之前,梅津寺町是个铜矿,附近的男人都是矿工,他们每夭都乘坐着这样的老式登山缆绳上山挖矿,后来矿车才被改造成了观光电车。 轨道两侧生长着浓密的树木,从常见的松毛榉、胡桃楸、三花槭到名贵的红皮云杉、朝鲜崖松和寒樱,这里都能找到,树丛间隙还生长着忍冬和山刺玫这种野花。这些树木如浓云般遮盖在轨道上方,他们仿佛穿行在一条颜色不断变换的隧道中,这条隧道纯粹是由树叶和花组成的。 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路明非和绘梨衣两个乘客。绘梨衣把头探出窗外四下眺望,满是惊喜。 来梅津寺町是路明非的主意,绘梨衣表示去哪里都好,只要是漂亮的地方,路明非说那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很漂亮但是很远,我们需要一辆好车。 所以他们在高速公路上跑了四个小时,从本州开到四国,最终抵达这座海边小镇。 “Sakura不是日本人吧?怎么会知道这么漂亮的地方?”绘梨衣在小本子上写。 “我看过一部日本拍的电视剧,这是那部电视剧里很有名的场景,很久以前我看过那部电视剧。” “那部电视剧叫什么名字?” “东京爱情故事。”路明非一笔一划地写。 四国最西南的县是爱媛县,《东京爱情故事》的结局就是在这里拍的,路明非太喜欢那部日剧了,所以上网各种搜爱媛县的信息,最后得知结尾那场戏是在爱媛县的梅津寺町拍的,剧中的学校和分别的车站都是真的。他一直梦想来梅津寺町旅行,做了很多很多功课,知道梅津寺町是个靠铜矿起家的镇子,还有这条电车隧道,春天它是碧绿的,像是半透明的翡翠,夏天则是深绿的,绿色浓郁得像是要从头顶滴落,秋天它是苍红色的,枫树和银杏大量落叶,轨道上铺满或红或黄的叶子,密到连枕木都看不见,冬天只剩下密密麻麻的枯枝环绕着轨道,像一件后现代的艺术品。 他没好意思跟恺撤和楚子航说他想来梅津寺町,为了一部日剧要去偏远的四国旅行,和为了看cosplay妹子要去秋叶原逛街,两者相比后者还稍微正常一点。 但在绘梨衣面前他不用隐瞒什么,绘梨衣不懂这些,路明非可以很诚恳地跟她说东爱真的很好看的,我当年看着看着就要哭了。 绘梨衣不会觉得看一部电视剧看哭了是很丢人的事情,她只会竖起小本子说:“那肯定是一部很感人的电视剧了。” 路明非抽出一条手帕把绘梨衣的眼睛蒙住:“一会儿解开手帕会看到很漂亮的景色。” 绘梨衣认真地点头,把手放在路明非手里。落日发红,斜斜的阳光从树阴间投下来,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里照进电车,在老式的木头座椅上不断地变幻。路明非也闭上眼睛,只听见齿轮和轨道咬合,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登山电车在山顶的石地藏庙前停下,路明非牵着绘梨衣下车,车站前站着一尊半人高的石雕。日本人所谓石地藏,就是路边站着的石刻小佛像,石地藏庙也不是一个真的庙宇,就是在石地藏的头上建了一尺见方的砖顶,给石地藏遮雨,有了这个钉子这就是石地藏庙了。路明非把路上吃剩的一个饭团放在石地藏面前,拉着绘梨衣穿越树林。 他们走的是几十年前矿工们进山采矿的小路,路面用凹凸不平的石块拼成,绘梨衣穿了高跟的鞋子,害怕摔倒,就把双手搭在路明非肩上。路明非踢开那些疯长的野草和菟丝子,走在前面,道路尽头有暖融融的阳光照进林子里来。道路的尽头是早已封闭的矿井,为了纪念这座养育了镇子的矿井,梅津寺町的居民们捐款在矿井出入口上修建了木制的庙宇式建筑,每一根椽子上都挂满了用于祈福的鲤鱼旗,屋檐下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瓷娃娃。这是当地的风俗,如果镇上的人家生下男孩,就会来这里挂上一面鲤鱼旗,如果是女孩就会放上一个瓷娃娃。 “跟网上说的一模一样啊。”路明非说。 矿车的轨道早已锈迹斑斑,枕木间生长着杂草。他们沿着轨道来到山崖边,路明非扶着绘梨衣让她登上一块凸出悬崖的石头。 荷叶般的裙摆被山风吹得飞扬起来,绘梨衣踩着高跟鞋子贴着悬崖站立,笔直修长,就像一株新生不久的小树。路明非只要猛推一把,这个已知最强大也最危险的混血种、可以轻易毁掉半个东京的人形怪兽,就得坠落山崖一命呜呼。想起来真可笑,这么巨大的权力却被他这种废柴握在手中。 可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权力。 他双手按住绘梨衣的肩膀说:“现在可以把蒙眼布解掉了。” 绘梨衣解开手帕,夕阳如海潮般涌入她的视野,巨大的日轮已经触及了海面,数千万吨海水在她脚下缓缓地荡漾,潮水在黑·色的山崖下碎成白色的水花。风吹着数万公顷的森林,傍晚的树林远看也像海,苍红色的大海,成千上万的树梢随风摇曳,组成层层叠叠的波涛。小城小镇沿着曲折的海岸线分布,路明非给绘梨衣一一地讲那些小镇的名字,山崖下方就是梅津寺町,稍远处的是山前町、月下城町和松隆町,再远处的路明非就叫不出名字了。 镇上的小学校已经人去楼空了,寂静的操场上空无一人。 摩天轮缓缓地旋转着,却没有载客,跟大游乐场中的摩天轮相比梅津寺町的摩天轮只能算是个微缩版,但它在夕阳中被放大了,巨大的影子投在起伏的树海上。 临海的轨道上,黄色的慢速列车轰隆隆地驶过无人的小站,白色的栏杆把小站围了起来,上面挂着“梅津寺X”和“[东京XXXXXXXX]口X地”的标志。这说明《东京爱情故事》的结局就是在这个小站拍摄的,那里一度是日本男女朝觐爱情的圣地,那列黄色火车从东京带来数不清的游客,梅津寺町小镇迅速跃升为著名的旅游胜地。如今那部老电视剧的魔力已经退去了,更新更有趣的片子占据了电视屏幕,梅津寺町小镇重又变回当初那个默默的无人问津的镇子。不知道多久才会等来路明非这种怀旧的神经病,居然还是个外国人。 路明非把耳机挂在绘梨衣的耳朵上,放小田和正唱的《爱情故事忽然发生》给她听。那是《东京爱情故事》的主题曲。说起来奇怪,他从来不在手机里灌什么音乐,可手机寄过来的时候这首歌就存在里面。 难道路鸣泽也会看《东京爱情故事》?这种魔鬼确实有点丢魔鬼界的脸吧? 路明非还能记得那首歌,当年他靠硬记发音学会了唱那首歌。 “不知该从何说起 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逝 那些话涌上心头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雨快止了在这个只属于我俩的黄昏 在那天,在那时,在那地方 如果不曾与你邂逅 我们将永远是陌生人 我用所有的一切越过时空的阻隔来到你身边 在那天,在那时,在那地方 如果不曾与你邂逅 我们将永远是陌生人。” 事隔多年他把好多情节都忘掉了,那场曾经感动过他的离别也变得有些模糊了,可听着耳机里泄露出来的、风一样的歌声,他又能不假思索地哼那歌的调子了。 最后留在记忆深处的总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像你记住一个人往往不是因为她的美,很多年后你连她的样子都忘记了,可偶然在人流如织的街头闻到她惯用的香水味,你在惊悚中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只看见万千过客的背影。你这才想起即便刚才和你擦肩而过的确实是她,即便你跟她面面相对,你也未必能认出她今天的样子了。 就像在那个梦里,路明非只是看见了那对银色的四叶草耳坠,就不管不顾地想要冲上钟楼。 在播放那首歌的几分钟里绘梨衣一直没说话,也没有表情。她默默地看着夕阳下静谧的海岸线、往复的大海和旋转的摩天轮,路明非有点紧张地看着她。 这是路明非心里日本最漂亮的地方,他曾在网上看过游客站在这块岩石上拍的落日景象,跟眼前所见的一模一样。这可能是绘梨衣一生中最后的一次旅行,就算不是也是他们两个人的最后一次旅行,路明非希望她能喜欢这个地方。如果绘梨衣的反应是说这地方没什么意思只适合某些怀旧的衰人缅怀一下其实并不曾拥有过的爱情,那路明非就只有灰溜溜地带着她下山了。 “世界很温柔。”绘梨衣给路明非看小本子。 世界很温柔?路明非从没想到温柔这个词也能用来形容“世界”这么巨大的东西。 “以前世界不是这样的,没有那么温柔过。”绘梨衣又写。 “以前你觉得世界是什么样的?”路明非问。 “蛇群守护的宝石,很漂亮、很远、很危险。” 蛇群守护的宝石?真是出入意料的比喻,某种程度上又是完美的比喻,那座灯火辉煌的东京城不就是群蛇守护的宝石么?巨大的野心像是黑·色的蛇群那样在不夜城中穿行,隐藏着危险的毒牙。 “外面的世界跟你想的不一样?”路明非写给她看。 “海里有海怪么?”绘梨衣举着小本子,盯着路明非眼睛。 “那种东西应该只是神话传说……” “飞空艇是真的存在么?”她又开始刷刷地写。 “技术上还没有彻底实现,不过应该不久后就会出现。” “地狱呢,有么?” “这个不能确定,按说得死了才能去那里,我还没有死过。” “A-Iaws和天人组织还在作战么?” “历代《高达》里的东西都是虚构的,《火影忍者》和《海贼王》也一样,类似问题不要再问了……”路明非有点无力。 他们坐在矿井的屋檐下,绘梨衣不停地写问题,路明非一条条回答。这个女孩似乎是攒了一肚子的问题,这下子全都问了出来。 她的问题千奇百怪,有些很有条理,比如大海为什么会有潮汐、梅津寺町的火车是从哪里开来的,但有些非常无厘头,比如布里塔尼亚王国对Il区的奴役是在何时结束的。 路明非渐渐明白了为什么绘梨衣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世界观,因为她对世界的理解完全出自游戏和动画片。没有人给她耐心地讲述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即便源稚生也只是陪她打打游戏,因为他认定玩游戏是会让绘梨衣高兴起来的事。为了避免她因“太过无聊”而失去控制,蛇岐八家也会给她安排这样那样的娱乐,比如每个月带她去ChateauJoelRobuchon或者龙吟餐馆吃一顿法式或者日式的大餐,但那样仍然存在着她跟外界接触的危险,所以最常见的娱乐就是游戏和动画片。 她看了几乎全部公开发售的动画片。医务人员只是注意到她在看动画片的时候心跳、脉搏和脑电波都非常稳定,却没有意识到一个扭曲的世界观在她的脑海里逐渐型。 在她的概念里世界充满了动荡,历代高达和鲁鲁修在同一个时空中作战,圣斗士跟攻壳机动队也是同时存在的,她也会怀疑某些游戏和动画的合理性,比如《银魂》。 她一直想要验证自己想象的世界对不对,所以才反复离家出走,她心里对外面的世界很向往却又很恐惧,所以出走总是以失败告终。 回想他们俩在金库门前相遇,绘梨衣立马转身回屋里去收拾衣服,跟这个曾在深海见过一面的陌生男人翘家……就像一只看见笼子被打开的小猫。 太阳渐渐沉入海面以下,最后的余晖撒在海面上,半轮太阳和它的倒影组成一个完整的圆。路明非靠着手画地图和手舞足蹈,终于给绘梨衣讲清楚了海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说世界上有中国有美国还有战斗民族俄罗斯,有些地方千里黄沙几十年不下一滴雨,也有地方冰天雪地北极熊在浮冰旁守着拿爪子拍鱼吃,他不像恺撒那样去过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可以绘声绘色地给女孩讲各地的风土人物,他讲得结结巴巴而且还参考了以前在网上看的游记。大概只有绘梨衣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土妞才会听得聚精会神。 “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啊。”绘梨衣写给路明非看。 “是啊,就是这个样子的,没有布里塔尼亚王国也没有天人组织,失望么?”路明非问。 “不,不失望,喜欢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世界很温柔。”绘梨衣又一次用了温柔这个词。 她扭过头去看着落日一点一点地从大地上收走阳光,苍红色的树海变成了红黑·色,很快夜幕就会降临在梅津寺町的上方,这是最后一眼夕阳。 她的眼神呆滞又瑰丽,路明非能从她的眼睛里看落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个人都不说话,天色越来越昏暗,绘梨衣的眼睛也越来越暗淡。 “我很喜欢这样的世界……”在太阳快要消失之前,绘梨衣写给路明非看。 路明非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看起来绘梨衣确实喜欢梅津寺町的落日景色。 “但世界不喜欢我。”绘梨衣接着写。 她抱着巨大的轻松熊,低垂眼帘,像是一只做错了事的猫。 路明非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高中时他也有过类似的想法,觉得这个世界冰冷又坚硬,这个世界不喜欢他,所以他才会坐在谁也找不到他的天台上,一坐几个小时。 既然这个世界不喜欢你,那你又何必恬不知耻地在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晃悠呢?你就该静静地呆在没人知道的地方,静静地生长也静静地枯萎,像一株野蒲公英。 “我会给大家添麻烦,我也给Sakura添了麻烦。”绘梨衣又写。 “是我太任性了,非要从家里跑出来。” “我早就该回去了……不过还是很高兴。” 看路明非不回答,绘梨衣就自顾自地往下写,开始她写了还亮出来给路明非看,到最后她就只是奋笔疾书,像是写给自己看的,无声地自言自语。 “这里很漂亮,早知道第一天就该来这里。谢谢Sakura,谢谢你……” “不是。” 绘梨衣愣了一下。 “不是。”路明非重复。 绘梨衣抬起头,对上了路明非的眼睛。路明非歪着脑袋看他,神色难得的认真:“别以为出来看看就能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了二十多年还糊里糊涂的,你才跑出来几天就了解了?” 绘梨衣显得有些局促,过去的几天里路明非对她一直说得上是百依百顺,从来没有一句否定的话。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说错或者做错了什么,但还没有来得及想明白,低下头去抓着裙摆。 “小时候我住在郊区,我们管郊区叫新城,就是老城房子不够了在郊区开发的新住宅区。新城里的房子便宜,但是交通不方便,上班要走很长的路,没什么钱的人才住在新城。大商业区都在老城里,我们叫它CBD,CBD里很高级,到处都是镜面一样亮的大楼,那里的人都穿高级时装,鞋子底都是干干净净的,不会粘泥巴。小时候我最喜欢在天台上眺望CBD,CBD是城里最亮的那片地方,我觉得能住在那里的都是精英,那里的所有东西都很高级很好,我这种人是没法去那里混的。那里不喜欢我这种人。门 路明非顿了顿。 “然后呢?”绘梨衣竖起小本子。 她真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只要路明非开讲她就会竖起耳朵摆出听课的架势,路明非一中断她就问然后呢,让路明非觉得自己讲的话很重要。 “后来我去了CBD,再后来我去了好多城市的CBD,我发现我确实没法在CBD里混,因为我不认识CBD里的人。”路明非望着夕阳轻声说,“CBD不是那些镜子一样的高楼大厦组成的,是由很多很多人组成的,CBD里的人都穿着高级时装,女孩都化很漂亮的妆,很多有钱的人。即使我站在CBD的街头我也不属于CBD,因为这里的人没有谁注意我,他们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忙他们自己的事。” 这些话是路明非最近才想到的,在他发觉辉夜姬能够轻易地把恺撒、楚子航和他屏蔽在整个信息世界之外,他才发觉这个世界上有60亿人,但是真正跟他产生联系的人不过区区几个。即便恺撒那种超级贵公子的联络人名单也只需区区几页表格就能列完,一旦把这些联系切断,整个世界都将离你而去。 “这个世界有多大,取决于你认识多少人,你每认识一个人,世界对你来说就会变大一些。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城市,有东京、巴黎、开罗、伦敦、伊斯坦布尔……但很多城市对你来说只是名字罢了,你没去过那里,那里也没有你想要拜访的人,所以它们其实不属于你的世界。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但你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属于你的世界。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东西,可真正属于你的世界其实是很小的,只是你去过的地方吃过的东西和见过的落日,还有会在乎你死活的朋友。” 他对自己此刻的口才颇有点惊讶,有点滔滔江水绵绵不绝的意思。他以前可没意识到自己还有这方面的天赋,高中时候语文老师看他全无参加各种竞赛的经验,就说路明非你既然是文学社的干部,就代表我们班参加学校的演讲比赛吧。路明非精心准备了好久,写了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演讲稿,反复演练,连观众该笑和鼓掌的每个点都标注在演讲稿上。他计划开篇先来一个花活儿:“亲爱的校领导和同学们,大家好,我是高三(1)班的路明非,我这次演讲的题目是《感谢有你》。林语堂先生曾说,‘一篇精彩的演讲,应该像少女穿的迷你裙,越短越好……” 这时候按照道理就该有笑声和掌声了,所以路明非说到这里的时候特别顿了顿,拿开讲稿对着全校小伙伴们露出讨好的微笑……这时那位素以学究气出名的副校长低沉地咳嗽了一声,原本几个想笑的同学立刻噤声,意识到副校长大人并不喜欢这个不那么文明的开篇,即使它是林语堂的原话。于是整个礼堂静悄悄的,上千双眼睛冷冷地盯着讲台上的路明非,路明非只觉得自己一下子从准备接受掌声的英雄变成了说淫·秽·笑话导致万众唾弃的阶下囚。 最后他只能鞠躬说我还没有准备好,我弃权退出,因此他一生中唯一一次演讲就只有开篇词。后来全班的人都笑话他说他作了世界上最性感的演讲,假如演讲是少女的迷你裙的话,路明非的这条迷你裙就只是一根腰带。从那以后他一直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口才,只会说点烂话,所以他就总是说烂话。 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说的话会多么重要,所以从来也不认真地说话……他伸手摸了摸绘梨衣的头顶,夕阳中那张认真听讲的小脸笼罩在温暖的光晕中。 “世界喜不喜欢你,只取决于你的朋友喜不喜欢你,每个人都有几个真正的好朋友,他们喜欢你,就是这个世界喜欢你了。” “什么是好朋友?”绘梨衣在小本子上写。 “就是那种很神经病的朋友,不管怎么样都会相信你,不管怎么样都会跟你在一起,”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有种巨大的悲伤和强烈的酸楚充斥着他的鼻腔,路明非不知道那种情绪从何而来,只觉得自己要被那冰冷的、浩荡的悲伤淹没,他说:“如果世界真的不喜欢你,那世界就是我的敌人了。” 这句阴冷嚣狂的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似乎听见熟悉的冷笑从背后传来,那悲世的恶魔用尽一切讥诮,发出嘲讽和自嘲的笑声。 他猛地回头,背后却只是樱花混杂着落叶飞旋,并没有路鸣泽的影子。 “想要,一个好朋友。”他回过头来,绘梨衣竖着小本子在等待他。 路明非轻轻摸摸她圆润的额头,心说无论你是什么样的公主身体里流着什么样的血,可你的社会经验真是可怜到爆啊,虽然你不说,可谁都能看得出你想要什么,你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呐。 “我是你的好朋友,将来你会有更多的好朋友。”路明非一字一顿地说,“只要我们这些好朋友喜欢你!那全世界都喜欢你!” “可只要我们是你的好朋友,我们又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他轻声说。 反正是旅行的最后一天了,没有明天也没有从今以后,他已经决定无论怎么样都要让这个女孩开心。他们因为某个神经病魔鬼的安排而邂逅,路明非能给她的只有一场旅行和鼓励她的话,所以今天他不说贱话也不笑场,每一句都说得郑重其事,说什么都看着绘梨衣的眼睛,绝不回避。 夕阳的光在绘梨衣的眼睛里缓缓地褪去,巨大的日轮即将沉没在海平面之下,最后的光把天空中的云烧成火焰的颜色,在越来越浓郁的夜色中,绘梨衣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像小猫那样慢慢地爬向路明非,警·惕地揣摩着他的神色。如果路明非拒绝她就会飞快地逃走,这是她第一次那么亲近一个人,她不知道会不会被拒绝。 路明非很想调头开溜,可他实在不想让这个生命很短暂的女孩失望。所以他气沉丹田目不转睛,仿佛老僧圆寂,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绘梨衣。 距离只是一步之遥,可绘梨衣爬了很久很久,就在路明非就快绷不住的时候,她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这一刻太阳落山,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整个世界。 不再是昨晚同病相怜的、恐惧中的拥抱,怀里的女孩很温暖,微微地颤抖着。 这一刻路明非终于意识到某个该死的事实……这个女孩对他的感情并非信任,而是喜欢……但在那个开满莲花浓雾弥漫的河畔,他并没有选择绘梨衣。 “你看见了么?”酒德麻衣在瞄准镜中看着高崖上拥抱的两个人,他们的剪影在黑·色的天空下看起来像是雕塑。 “分辨率有点低,看得不太清楚,不过还是很感人的。专家组正在开香槟庆祝。” 苏恩曦的声音从耳机中传来,“婚礼现场已经布置好了.明天早晨他们真的会去那里么?根据刚刚到手的情报,恺撒跟一个做人蛇买卖的家伙搭上了线,明天早晨人蛇船会从东京湾起航,目的地中国福建,他们约定了凌晨四点在码头交人。” “带女孩去婚礼现场还是人蛇船,取决于他认为自己是新郎还是怪兽的驯兽员。”酒德麻衣轻声说。 “很美。”沉默了很久,苏恩曦说。 “是啊,无论结局如何,这一刻还是很美的。”酒德麻衣幽幽地说,“这就够了。” 梅津寺町的前街上停着一辆全身冒烟的丰田家用车,夜色降临,长街上的店铺都亮起了灯,那些大大小小的白灯笼像是沿着一条线散落的珠子。 恺撒站在灯笼下大口地吃着鲷鱼饭。 “这种时候你还有闲心吃饭?”楚子航用力合上引擎盖,“不找地方大修的话这车不可能再跑500公里,我们怎么会摊上这辆满是问题的车?路明非也跟丢了。” “因为鲷鱼饭是本地特产。”恺撒咬了一口烤青花鱼,“岬青花鱼也是,要不要尝尝?” “现在已经是晚上六点半了,他们必须在明天凌晨四点到达码头,可我们现在距离东京还有差不多500公里,我可没你那么好的胃口。”楚子航冷着脸。 “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们还有差不多十个小时开车回东京去,别说一辆保时捷, 就算一辆轻型摩托车也能完成任务。”恺撒耸耸肩,“我们也没有跟丢,他们的车还在镇子外的停车场上停着。他们只是上山去转转,可登山电车已经停运了,我们总犯不着摸黑·上山去找他们。” “不应该带她来这么远的地方,谁也不能断言她现在的状态。” “可这里很漂亮不是么?要是我安排一场旅行,我也会把最美的景点安排在最后一天,”恺撒啃着烤岬青花鱼,“那应该是一个地方,我只要到达那里就会心满意足。跑了那么远的路,来到这么一个镇子看落日,那个女孩应该心满意足了吧?” “旅行就是这么一回事,总得跑到筋疲力尽才会回家的。”他把一个饭盒递给楚子航,“尝尝看,当地人把鱼肉磨碎了混在饭里烤熟了,再加上木鱼昆布汤做的。很好吃,不骗你。” 楚子航冷冷地看他一眼,接过那个还温热的饭盒。 夜已经深了,远处的梅津寺町开始灭灯了,日本的乡下小镇跟中国的乡下一样,镇上居民睡得很早。大海正在涨潮,黑·色的潮水带着白色的水花拍打在小站前的碎石滩上,偶尔有背壳反光的小虾或者小蟹爬过碎石滩,这些小东西被后来的潮头拍得东倒西歪,但恢复平衡之后还是努力地爬着,碎石滩上星星点点都是这些小东西在反光。 梅津寺町旁边的大海非常平静,海啸不会波及车站,所以才有了这座小小的建筑。《东京爱情故事》把这座小站选为外景地就是看中它靠海,除此之外它并没有什么特色,只是一座略显简陋的白色月台,路灯发出水银色的白光,照得铁轨莹莹发亮。 路明非蹲在月台上,绘梨衣蹲在碎石滩上,逗那些小虾小蟹玩。她把高跟鞋留在了月台上,穿着路明非的运动鞋。 恺撒躲在距离月台大约200米的观海木屋里,用望远镜观察这对似乎漫无目的的男女。 下山之后路明非和绘梨衣在镇上的馆子里要了各种吃的,从烤鸡肉串到岬青花鱼再到杂烩饭,把店里能点的都点了。中间恰逢渔船回港,鱼市场的老板骑着摩托车送最新鲜的鲽鱼过来,当地渔民习惯把渔船上最鲜活的大鱼直接送到店里,图个好价钱。一般食客点不起这种“特快专递”的鱼,只有钱包厚实的有钱客人才会豪情地下单。路明非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那条大鲽鱼,放在菱形的铁网上烤制,店里的客人都用筷子敲打碟子,为这年轻懂行的外国食客叫好,也都分享到了烤好的鱼肉。绘梨衣坐 在火炉旁边,脸被照得红润喜人。 然后他们又在那条点满灯笼的长街上遛弯,买了些当地特产的瓷娃娃,一直耗到晚上九点钟才往镇子外走。可他们又没有去拿那辆保时捷911,而是买票进了车站。 楚子航悄无声息地闪进观海木屋:“查过了,晚上9:45有末班列车回东京,在松山市换新干线,抵达东京的时间是凌晨三点钟。” “算得真准,开车来这里,坐火车回去,时间刚好赶在启航之前。”恺撒说,“不过他准备怎么拿回那辆保时捷911的押金呢?” “押金不是大问题。”楚子航望向黑·夜中巨大的山形,“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路上我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们。” 距离小站大约一公里的半山腰,用于监测森林火情的看台上,一身黑·衣的酒德麻衣单膝跪地,扛着加装红外线瞄准镜的AS50。 从红外线瞄准镜里她能清楚地看见恺撒和楚子航躲在观海木屋的窗下,楚子航缓缓地扭头,监视着四下的动静,恺撒仍在吃烤青花鱼,他看起来很喜欢当地烤物的口感。 她并不担心楚子航发现自己,在如此的距离上,配合“冥照”她完全隐没在黑·暗中。 但楚子航的直觉强到让她有些吃惊,看楚子航的表情,显然是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唯一的盯梢者。 耳机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苏恩曦正在500公里之外的东京等待好消息,老板随时都会接入。 她把枪口转向月台,先是瞄准路明非的背心,这家伙垫着一张报纸,背靠柱子而坐,看起来没精打采的,想必是吃饱了饭在消食。路明非并非她的既定目标,但王牌狙击手都有类似的习惯,用枪口挨个锁定所有运动目标,记忆这些目标的位置,战场上瞬息万变,有时候无关人等也会忽然变成需要优先猎杀的目标。她接着用枪锁定绘梨衣的后脑,月台上密集的柱子有些阻碍她的视线,不过以AS50的威力,她大可以打穿柱子命中绘梨衣的后脑。 她的枪里填着贤者之石磨制的子弹,对高级混血种乃至于龙王都有致命的杀伤力。 “距离983米,风向自西向东,风速每秒钟3.4米,空气湿度45%,海面上正在起轻雾,能见度会略微下降,目标完全锁定中。”酒德麻衣低声说。 一声令下她就可以开枪,983米的距离对她而言不是问题,略低的能见度和低速风也不是问题,在海边月台上绘梨衣没有可遮蔽自己的障碍物,她这边扣动扳机,那个已知最强的混血种就会倒在血泊中。 蒙蒙的小雨降了下来,水银色的灯光里飘着牛毛般的雨丝。海风和细雨混在一起,气温迅速地下降,路明非竖起衣领挡风,对碎石滩上的绘梨衣招手。 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9:40,他们在这里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没有看见一列车过站,这个乡下小站真是够小的。 今天的最后一列火车就是他们要乘坐的、去往松山市的慢车,在松山市直接换乘新干线四国快车,两个多小时就能到大阪,距离东京也就很近了。 雨一下子就下大了,绘梨衣双手抱头从雨里跑了回来,身上那件深紫色的公主裙有点湿了。她把缩在贝壳里的小寄居蟹放在路明非的手心里,小寄居蟹不敢露头,但是吐着泡泡。 “车快来了,就在月台上呆着吧。”路明非说,“把鞋子换了,把我的鞋还给我。” 绘梨衣点点头,扶着柱子换回了自己的高跟罗马鞋,把问路明非借的运动鞋还给了路明非。这时已经能听见火车进站的汽笛声了。 “我们回东京啦。”绘梨衣写字给路明非看,自己却望着细雨中漆黑·的山。她根本不知道山中正有一支漆黑·的枪管指着她的眉心,眼里满是恋恋不舍的神情。 “嗯,还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到东京。”路明非把运动鞋里的沙子抖干净,穿上鞋子。 他们肩并肩站在月台边缘,看着明亮的车灯割开黑·夜越来越近。绘梨衣抱着一人高的轻松熊,路明非提着在梅津寺町买的瓷娃娃。 列车掀起的风把细雨吹得凌乱,灯火通明的夜班车在他们面前缓缓地停下。车门缓缓打开,路明非和绘梨衣走进车厢,车厢里空无一人。东京连日暴雨,没什么人从 东京跑来梅津寺町旅行,也就没什么人会坐晚班车回去。 很多年过去了,这列火车跟《东京爱情故事》里赤名莉香乘坐的那种列车一模一样,被磨得很光的塑料长椅反射灯光闪闪发亮,只不过墙上挂了东爱的剧照。路明非在空荡荡的长椅上坐下,感受着很多年前那个名叫赤名莉香的女人的心情,火车在铁轨上轰隆隆地作响,窗外层层叠叠的海潮冲刷着海岸。她和男人约定在车站见面,“如果你不来我就乘车离开”,可最后她乘坐了更早一班列车走了,男人气喘嘘嘘地跑来,只看见她系在栏杆上的白手帕。她一直都很守约一直都不放弃,但没有遵守最后的约定。 她在一场夕阳中逃离曾经刻骨铭心的东京爱情故事,一路上都满脸笑容地陪小孩子说话,直到那张旧照片从包里滑了出来……她忽然愣住了,仿佛听见淹没世界的马 蹄声追着火车而来……那是她和男人的往事,她竭力逃离的过去,可最后那些往事还是追上了她,如狂奔的野马群踏过她的脑海,坚硬的铁蹄在脑神经上敲打出巨大的疼痛……她靠在这些镜面一样光滑的长椅上,旁若无人地哭了起来。 绘梨衣没有看过那部剧,也就不明白路明非此刻的沉默,只是好奇地扒在窗户上往外看去,她还惦记着碎石滩上那些趁着潮水来产卵的小虾小蟹。 “亲爱的乘客们,本次列车终点站松山市,现在我们即将离开梅津寺町站,列车即将关门,现在为您播报预计抵达各站的时间……”车厢里回荡着甜美的女声。 路明非忽然起身,把手中的瓷娃娃放在绘梨衣旁边,轻轻摸摸她的头,转身下车。 车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见鬼!他要放走那个女孩!”楚子航忽然明白了。 难怪路明非选择了去松山的火车而不是开车离开,如果是开车逃离的话恺撒和楚子航还能想办法在高速公路上把他们截停,但火车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只要绘梨衣登车,她就必将抵达松山市。 楚子航不敢相信,那个始终怂始终废柴始终跟着他们行动的路明非会做出这种事。这趟远至四国的旅行从头至尾就是计划好的逃亡,一切的因素都被考虑在内,包括距离、交通工具甚至每个时间点都是算过的!路明非骗了他和恺撒! 他如离弦之箭奔向车站,又迅速停下。路明非在最后一刻才暴露出叛徒的嘴脸来,列车关门之后很快就会起步,就算楚子航的百米成绩匹敌世界冠军也没办法在火车开车之前将它截住。 他返身奔向不远处的船厂,恺撒把那辆丰田家用车停在了船厂里,那辆车浑身上下都是问题,但此时此刻唯有那辆车能帮他们抢先抵达松山站,在车站内截住绘梨衣。 “喂喂!等等我等等我!”恺撒在烤青花鱼上大咬一口,追了出去。 酒德麻衣缓慢悠长地深呼吸,她根本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绘梨衣正在从她们的控制中脱离,这柄解决东京事件的重要钥匙就要失去了。 这种情况下她必须抹杀绘梨衣!这柄钥匙即使不掌握在他们手里也不能掌握在敌人手里! 但在扣动扳机前她还需要得到老板的确认,她一边移动枪管锁定绘梨衣的眉心,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手机拨号。 路明非和绘梨衣隔着车窗对视,这种来往海边小站的列车居然还是老式的D51蒸汽机车,只是拖挂了新式的车厢。列车在启动中喷出浓密的白色蒸汽,像云一样在站台上流动。 路明非拍了拍车窗:“到松山市会有人接你的。” “Sakura不送我回东京了么?”绘梨衣拿小本子给路明非看。 “你家里人不会喜欢我的。”路明非说。 绘梨衣抱着毛茸茸的玩具熊,低下头去,长长的头发像是一件黑·色的披风,把她和熊都笼罩在里面。 “seyonare”【再见】路明非说。 绘梨衣点点头,她终于意识到这就是他们的离别了,乘坐这列火车去东京还要几 个小时,但路明非并不会陪她同行。 路明非板着脸,不再说话,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这就是离别,他精心设计的离别。 他清楚绘梨衣是不可能靠着麻醉剂和葡萄糖支撑到中国的,她的身体早已岌岌可危,离开了那个金库般的牢笼她根本就活不久,她看起来跟几天前没什么区别,可她拥抱路明非的时候,路明非清楚地感觉到那凸凹有致的“娇躯”异常坚硬,血管在密布鳞片的表皮下狂暴地跳动。龙血在高速地侵蚀她的身体,她越强大也就越虚弱,龙血要么把她变成死侍,要么杀死她。 唯一能救她的办法就是送她回蛇岐八家,但恺撒和楚子航无疑不会同意这种处置方法。以秘党的行事原则来说,绘梨衣可以死,但不能落入心怀不轨的人手里。 可那是个依恋着你的女孩啊,她很相信你,认为你是正人君子,跟你睡在一间房里却不怕你心怀不轨,她认真地听你讲屁话,好像你说起话来字字珠玑,她闷不作声地跟着你走,就像你的尾巴……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那么需要你……你怎么能看着她死呢? 从高天原回情人旅馆的路上,路明非失魂落魄,只觉得有一个巨大而暴怒的声音在自己脑海后回荡,仿佛一只猛兽在不甘地嘶吼……你怎么能看着她死呢?从未有人那么顺从于你!她好比你拥有的东西! 不知何时他开始用魔鬼的方法思考了,也难怪,他的生命已经有一半属于那个名叫路鸣泽的恶魔了。 他跟绘梨衣摆手,绘梨衣依旧低着头。火车启动了,绘梨衣忽然亮出了手中的小本子,原来她低头不是难过而是在奋笔疾书。 “Sakura到底是谁?我以后去哪里找你?”她把小本子贴在玻璃上,整个人都趴在窗户上,满脸惶急。路明非从没见她那么急过。 路明非这才想起从头到尾绘梨衣都不知道他是谁是干什么的,大概深海相遇的那次蛇岐八家也没告诉她说深海里你也许会看见几具很搞笑的尸体,那是学院本部派来的神经病。 这么多天她就跟着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在东京城里到处乱逛,跟他同桌用餐同屋而睡,甚至换衣服也不太避着他,这种姑娘也真是够没脑子的。 可这样不是蛮好么?你最好别再来找我,我俩不是一个阵营的啊,你就当遇到了一个搭伴的驴友吧。 路明非不想悲悲戚戚地告别,最后一刻白烂的心又在他的胸膛里跳动起来,他以雷锋同志做了好事不留名的风度大手一挥说:“名字不重要!我只是个路过此地心怀正义的牛郎!” 灯火通明的铁龙在夜色中远去,发出呜呜的鸣声,绘梨衣一直站在窗口,抱着轻松熊,抓着毛茸茸的熊爪挥手。 “距离约1100米,风向自西向东,风速每秒钟3.6米,空气湿度45%,目标仍在锁定中。” “距离约1300米,风向自西向东,风速每秒钟3.8米,空气湿度44%,雾气!能见度不足!目标正在脱离有效射程!” “距离约1500米,风向自西向东,风速每秒钟3.7米,空气湿度44%,雾气!能见度严重不足!目标已经到达有效射程边缘!” 酒德麻衣额头沁出冷汗,扣着扳机的手指开始发木。电话已经接通,信号强度不够但也足够她跟老板通话,可老板始终沉默。 她并不想对绘梨衣开枪,但关系到东京乃至日本的存亡,为了避免巨大的牺牲,牺牲一个人算不了什么;老板应该还在思索,这件事情竟然已经超出了老板的预判,逼得老板也不得不临时思考,临时做决定。 但时间所剩无几,AS50号称射程能达到1.5英里的超级狙击步枪,换算成公制大约是2.4公里,火车还要两分钟才能跑出有效射程,但雾气和风会令射程打折,在这种天气下即便王牌狙击手也没法保证一定命中。 “最后提示,目标即将脱离有效射程。”酒德麻衣低声说。 “放她走吧。”老板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里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我们的好演员路明非终于从我的剧本里逃了出去,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我怎么能不让他心愿得逞呢?” 酒德麻衣仍未把准星从绘梨衣的眉心挪开,尽管在这个距离上已经未必能命中了:“可老板你说过她是打开藏骸之井的钥匙,要让钥匙落在别人手里么?” “有何可惧?神复活又怎么样?当那万军之战开始之时,我将亲自迎战!”老板低沉地说,他忽然间又变成了舞台上的皇帝,一顿一挫间威临天下。 “那就期待诸天之怒。”酒德麻衣缓缓地把枪机复位,这时灯火通明的铁龙驶入了海上吹来的浓雾里。 路明非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硬币,投进月台上的公用电话里,拨通了写在小本子上的电话号码:“象龟么?派人去接你妹妹吧,她在从梅津寺町回东京的火车上,9:45的末班车。” 他没有等待源稚生的回答就挂断了电话,拍拍屁股上的灰,摸出车钥匙,晃晃悠悠地走向停车场。 他本就没给自己买回东京的车票。 第十一章 来自北极的故人 暴雨滂沱,情人旅馆的老板娘打着伞站在屋檐下,檐前的滴水像是一道绵密的银色帘幕。她盯着每辆从门前经过的出租车看,眼睛里透着焦急。 今天白天几个肃杀的黑·道人物冲进店里,向她出示两张照片,询问她说照片上的男女有没有来她店里投宿。老板娘一眼就认出了路明非和绘梨衣,一时间心跳加速脸上变色,但她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立刻镇静下来,恭恭敬敬地说我们这里的客人通常都只住一晚上甚至几个小时,哪会有投宿的客人选择情人旅馆呢?她的坦荡和情人旅馆的招牌说服了那些黑·道人物,他们没有进店搜索,而是留下名片拜托老板娘说如果见到这两个人请务必打电话告知他们,本家会提供丰厚的信息费。 老板娘想不出这对懵懂的小情侣怎么会得罪黑·道,但以她想来再怎么样绘梨衣那种人畜无害的老实姑娘都比黑·道值得信任,她特意留在店里等到午夜过后,就是想通知这对小情侣赶快离开,这边的店面都被黑·道盯上了,不再安全了。 轰隆隆的雷声在天空中滚过,紫色的电光切开黑·暗,照亮了打着伞走向店门口的年轻人。他的头发湿透了,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看上去乱糟糟的,手里的塑料袋里装着低温奶和饭团。 “老板娘还没下班啊?”路明非愣了一下。 “只有你自己回来么?”老板娘小步跑向路明非.木屐嗒嗒作响。 “哦,她回家了。”路明非随口说。 他低下头,在屋檐下的积水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真是个乱糟糟的男人啊,分明是开着保时捷跑车回来的,可看起来倒像是在大雨里走了一路。 在失去了路鸣泽的加持之后,他又失去了漂亮得人人称赞的“伪·女朋友”和保时捷911跑车,终于被打回了原形,就像是失去了南瓜马车、水晶鞋和仙女庇护的辛德瑞拉,午夜之前还在水晶般的宫殿里翩翩起舞,午夜之后就只能独自跋涉在街头,躲避着夜行人的目光。 “今天有人来找你们,看上去很凶恶的男人。”老板娘压低声音提醒。 “已经没事了,她回家了,那些人不会再来了,放心吧。”路明非说,“谢谢老板娘帮我们打掩护。” 老板娘误把他的呆滞当作悲伤了,不由得心中酸楚,仰望飘雨的天空脑补起违背家族意愿的私奔故事,一时间神思悠悠。 路明非瞟了一眼老板娘那一脸“梨花枝上雨”的表情,心下有些惊悚,心说莫非今夜是老板的忌日·,这是什么日·本风俗未亡人要给死鬼守夜,我不便打扰还是尽快退散为好。 于是他和老板娘擦肩而过,偷偷摸摸地想上楼去。 檐前看雨的老板娘忽然转过身来,深鞠躬,大声说请不要对生活失望啊!干巴爹啊! 路明非赶紧配合着高呼干巴爹干巴爹,心说我对生活失望个屁,我只是害怕!这一次为漂亮女生当了叛徒,却不知道秘党处罚叛徒的办法是什么,要是减学分或者扫地出门还好,千万别是某种肉刑,说起来秘党这个组织从差不多两千年前流传至今,当年想必不太遵循人道主义原则,先辈们全世界屠龙的时候,人道主义的先驱们如拉伯雷还没生出来,鬼知道学院的章程里会不会藏着些血腥的条例,比如说要把叛徒打穿琵琶骨挂上铁锁什么的……哦也不对,这招好像是《西游记》里那只猴子用来对付妖怪的。 他心里乱糟糟的,上楼推开那扇熟悉的门,走进那间熟悉的套房。 小玩偶们散落在茶几上,鞋盒和购物袋扔得到处都是,还有餐盒和各种各样的饮料瓶,烧热水的暖壶在黑·暗中嗡嗡作响,半杯残水映着窗外的灯光。 为了避免服务生进来窥视,路明非总在门把手上挂着“不需清洁”的牌子,所以过去的几天里只有他们两人踏进过这间房间。绘梨衣是个完全不懂收拾屋子的人,想必从来没有人教她如何收拾屋子以便将来嫁个好男人,她只知道把自己的小玩具收好,把喜欢的裙子一件挨一件挂在衣橱里,其他东西,包括内衣丝袜这种私人物品都是随手乱扔。路明非也不是收拾屋子的主儿,他和芬格尔的宿舍素有狗窝之名。 人虽然已经离开了,可房间里满满的都是有人住过的味道,摊开的被子上有人压过的痕迹,浴室里的水龙头没拧紧,水一滴滴地打在浴缸里,溅起清脆的回声。 窗外大雨滂沱。 路明非也不开灯,在茶几边坐下,默默地看着外面的灯光和大雨,心慢慢地静了下去。 真不敢相信过去的几天里他和一个那么漂亮那么乖巧的小怪兽生活在这间屋子里,同居诶,孤男寡女诶,授受不亲诶,从一开始的心惊胆战直到后来他发号施令绘梨衣言听计从,最后是那样的别离。想想真是有意思,人和人之间原来是这么熟悉起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开始习惯她在的生活了,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只因为一起呆得久了。 就像那些养猫的人,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喵喵喵喵地叫,希望看那个小东西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欢迎你,直到某一天小猫跑掉了,喵喵了很久也不见它过来在你脚边蹭蹭,才忽然惊觉房子那么大那么空。 现在路明非觉得这间房子很大很空了,说起来这是这间旅馆里最大最高级的套间,居然一直没察觉出来。 空气里似乎还漂浮着绘梨衣的味道,不用使劲回想就能记得那个女孩穿着半透明睡衣坐在这张茶几旁的样子,那刚洗过的头发上的香味,那柔软如春山的身体曲线,织物下若隐若现的皮肤。 要说色心其实还是有过那么一点的,因为是男人就能看出她的漂亮啊,可为什么在那个梦里还是毫不犹豫地扔下她跑掉了呢?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是别想算了,就算后悔那时候没泡人家现在也没机会了,没机会也好,没希望的事情就不用多花心思去想,所谓“早死早超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还是抓紧时间想想怎么跟老大和师兄交代吧,是进门就扑通一声跪下说我错了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社会对不起全人类,还是撒个谎说最后一刻小姑娘非不跟我回东京,自己跳上火车逃走了。 其实他是很想撒个谎的,撒个谎就能减轻处罚这种事何乐而不为呢?可是怎么才能编出一个合理的谎话呢?他急得直挠头。 坚硬的东西顶住了他的后颈,一股凉气直透进他心里去。这间屋子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先来者早就潜伏在黑·暗中,等待着伏击他了。 路明非战战兢兢地举起双手,面无表情的楚子航从窗帘后走了出来,默默地坐在茶几对面。 “不用解释什么,我们跟着你去了梅津寺町,看见了一切。”恺撒半跪在路明非背后,手握上膛的沙漠之鹰。 三个人沉默了足足半分钟,路明非慢慢慢慢地伸手到自己的后腰中,抽出藏在那里的另一柄沙漠之鹰,装载“燃烧之血”的沙漠之鹰。他缓缓地把这柄枪放在茶几上,推向楚子航。 他解除了自己唯一的武装,带着这件武装也没用,他一个小叛徒,在学院本科部排名第一和第二的社团大哥们面前毫无胜算。 “我把她放走了,她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跟她没关系。”路明非耷拉着脑袋说,“都是我一个人搞出来的。” 妈的,这真不是他风格,以他的风格怎么会说出这件事老子一人做一人当这种硬气的话来呢?分明应该转过身一把抱住老大的大腿一边说谎一边哭诉啊! 可没办法,谎话还没编完就被组织的锄奸队逮住了。 恺撒抓过桌上的沙漠之鹰,双枪同时收入后腰,在茶几边跌坐,摆弄着桌上那些小玩偶,久久地不说话。 “好汉饶命……”被死寂压得喘不过气来,路明非只得开口求饶。 “喂,宵夜去吧。”恺撒拍拍他的肩膀。 “XXX?What?我没听错么?这是米西米西的时候么?”路明非傻眼了。 “我在后街找到一间不错的24小时拉面店,宵夜去吧。”恺撒起身,“我们也是一路开车回来,一路上什么都没吃。’’ 路明非小心翼翼地看向楚子航,恺撤倒是表情和煦,可从现身到现在楚子航始终是面无表情,像个森严的法官。这让路明非搞不清楚状况。 “我不知道你做得对还是错,但有时候我们没法对结果做出预料,只能根据那一刻你心里想的来做决定。”楚子航默默地起身,“走吧,我也饿了。” “我说服这家伙了。”恺撒搂着路明非的肩膀眉飞色舞,“现在知道演讲是领袖必备的技能了吧?加入学生会绝对是你人生中最明智的选择之一!” “我……我还得把她的东西收拾收拾给她寄回去。”路明非说。 “这有什么难的?我们三个人动手,几分钟就帮你弄好!”恺撒大手一挥,“全组注意,现在我们给小姑娘收拾衣服和玩具!” 楚子航面无表情地拿过纸箱,把小玩偶一个接一个往里面丢。 四个小时前,从梅津寺町去往松山市的高速公路上,冒着白烟的丰台车斜靠在路边,无论楚子航怎么拧钥匙点火,这台车再也发动不起来了,发动机报警的蜂鸣声在静夜中极其刺耳。 “该死!”楚子航猛拍方向盘。 此刻那列灯火通明的列车正从不远处驶过。他失去了最后一个截住绘梨衣的机会,这台浑身毛病的丰田车没能坚持着跑到松山市。 “别又是冷却剂渗漏吧?日·本人的产品真是靠不住!”恺撒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这种鬼天气在高速路上抛锚,想再找到卖冷却剂的店可不容易了。” 他被楚子航抓住衣襟,狠狠地推在车门上,巨大的震动让他差点握不住手里的鲑鱼饭团。 “你在引擎上动了手脚!租车店出来的车,必定是经过检修的,不可能出现冷却剂渗漏这种问题!”楚子航的黄金瞳中爆出慑人的光,“以你对赛车的熟悉,也不可能没学过修车,每辆赛车都是单独定制的,每个赛车手都需要熟悉他们自己的引擎!自始至终你都是路明非的同谋!第一次是你剪断软管放掉了冷却剂,第二次我补好了软管,但你买回来的冷却剂有问题!” “不能说是同谋,同谋必须是事前商量过的,我们这只能算作偶发性共同犯罪。”恺撒耸耸肩。 “那你怎么会知道?”楚子航大吼。 “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那种忽然下定决心的眼神可不是一个浑蛋能有的。”恺撒慢慢地说,“你当然不会懂,因为你不是绅士,不能理解男性拼死也要保护女性的高贵精神。” “你们疯了么?她只是一个人!你们要为了一个人而让整个东京整个日·本的人都冒着去死的危险么?” “这么算起来的话确实很不值得,”恺撒叹了口气,“可怎么办呢?即使代价是全人类,我就是没法让一个女孩为了这种该死的理由牺牲。我的正义不允许这种牺牲。” “为了你们贵公子虚伪的绅士风度?还是为了你们追逐女人的动物冲动?”楚子航暴怒了。 他很少这么愤怒,但被同组的两个人一同背叛的感觉太糟糕了,而且这种冲动的做法最终可能导致国家灭绝的巨大灾难,需要牺牲不知多少人的生命去挽回。 “也许吧,虚伪的绅士风度,追逐漂亮女人的动物冲动,都有可能。但这就是我的正义,如果违背了那种正义,恺撒·加图索也就不存在了。”恺撒直视楚子航的眼睛,低声说,“如果换成我的话,我不会把刀刺进那个女孩的胸口,无论她是不是龙王。” 有那么一瞬间,恺撒几乎以为楚子航要暴起杀了自已,因为黄金瞳中的光简直凶毒如镰刀,他从未见过这么暴戾的楚子航。但最终那刺眼的光暗淡下去,恺撒又见到了自己从未见过的、虚弱的楚子航。 楚子航松开手,缓缓地坐回驾驶座,后视镜里,那双曾令恺撒羡慕也令恺撒警惕的金色瞳孔从未这么暗淡过。 大雨铺天盖地地下,世界寂寥,在这条空无一人的高速公路上,他忽然恢复成很多年前的那个少年。 恺撒抽着雪茄,吐出幽幽的青烟,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楚子航原本的瞳色是较浅的栗色,岂止不威风凛凛,简直有点柔弱。 他掐着表,估计列车已经在松山站进站了,才懒懒地说:“车后备箱里就有一桶没问题的冷却剂,现在加上冷却剂,我们回东京。” 楚子航推开车门去后备箱拿冷却剂,一路上恺撒跟着收音机哼着奇怪的日·本歌,楚子航再没说一个字。 深夜,歌舞伎町。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和车辆了,酒吧和各类夜场也都关门,只剩最财大气粗的夜店依旧亮着顶天立地的霓虹灯招牌。 座头鲸当然认为高天原是这歌舞伎町里领袖群雄的大夜店之一,所以高天原的霓虹灯照片是整夜亮着的,受暴雨的影响这些天店里打烊得很早,可仍有迎宾的服务生站在招牌下,戴着雪白的手套。 一个人影由远及近,仰头眺望高天原的招牌,反复念了几遍店名,忽然流露出被拯救了的喜悦神色。 “这个……我想问一下,这里是高天原么?你们这里接待男宾么?”浑身湿透的外国人捋了捋头发,用还算流利的日·语询问服务生。 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了,服务生站在门前只是维护一下高天原这种高端夜店的形象,却没料到真的还有客人登门,还是个体形魁梧的男人。服务生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这家伙,只见他上身穿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套头衫,下身穿着多日·未洗的牛仔裤,衣服上满是油渍,凌乱的长发脏得打结。他手里还拎着个快餐店的纸袋,纸袋破了个口子,露出里面咬过的半个汉堡,就像是路边捡人家吃剩下的。 这位看起来根本就是个饿得发晕的流浪汉,别说在高天原消费,要是放他进去只怕他会不顾一切地扑向后厨,打开冰箱把一切能吃的东西往嘴里塞,然后躺在地下装死狗,随你怎么打。 服务生掩鼻躲避那股熏人的恶臭,用还算温和的语气说:“对不起,高天原是专为女性开设的俱乐部,恕不接待男宾。” “可你不也是个男人么?”流浪汉直勾勾地盯着服务生,看似是觊觎小白脸服务生的美色,又像是饿极了,觉得服务生那头烫成玉米卷状的头发很可口。 “工作人员例外。”服务生被他看得心头乱跳,“我是工作人员。” 流浪汉踌躇了片刻,转身走进了瓢泼大雨中。 服务生松了口气,以为这家伙就此离去了,却不料他淋了半分钟雨后又转了回来,低下头,双手把淋透的头发往后猛地一捋……好一个传统帅哥的背头。 “朋友!你看我是江口洋介那型的!我也有意当工作人员!你们这里能收我么?”流浪汉瞪大眼睛,眉峰扬起,胸肌挺得简直要裂衣而出! 服务生呆呆地看着这朵绽放的奇葩,指着他的鼻子:“你你你……你是……” “江口洋介那型的!”流浪汉再次强调。 “不不!您是长濑智也那型的!”服务生有点激动。 “这个……最近的日··剧我看得少,您说的长濑智也是?”流浪汉看起来有些局促。 “《花·痴刑·警》,”服务生竖起大拇指,“《花痴·刑·警》里的长濑智也啊!他是那部戏的主角!还是我的偶像!” “是么?”流浪汉惊喜地摸摸自己作为雅利安人颇为有型的下巴,“还是主角?” “对,他在里面演一个非常·贱·格的花·痴!”服务生深鞠躬,“您来得正好,店长说店里现在的牛郎太走外形流了,正需要一些搞笑人物,我们很需要您这样的人才!请稍坐等待!我这就进去向经理推荐!” “我还年轻,得到您的怜惜真是不胜荣幸。如果有缘还会有相遇的时候,也许那时才是结下一生缘分的好机会。”恺撒温情款款地送走最后的客人,“还希望您下次来继续捧我的场哦。” 他和楚子航帮着路明非把绘梨衣的玩具和衣服打包好,送到旅馆前台请老板娘代为寄出,在后街拉面店里喝了点清酒吃了一碗酱油拉面,施施然地返回高天原,却不料仍有忠实拥趸在等候。 醉醺醺的女人靠在恺撤肩上,路明非和楚子航搭把手,三个人一起扶着她往门外送。 这位忠实拥趸是某发动机株式会社的副社长三笠女士,三十二岁已婚无子,因为贵为相扑国手的丈夫立志献身相扑事业吃得越来越肥,平日·里只专注于跟肥壮的男人扑打,忽略了她的存在,遂寄情夜店,成为BasaraKing的王牌客户。 “分别的时候能给我一个吻么?姐姐明天就要去美·国谈判,只要有BasaraKing的吻姐姐就无所不能!”女人站在门前风吹墙头草般摇晃。 “樱花坠落那样的可以么?”恺撒问。 “真是薄情的男人啊!”社长大人闭上眼睛。 恺撒揽住社长大人的腰,路明非打个响指,帮着拎包的服务生一个箭步上前,在社长脸上柔情一吻。社长大人缓缓地睁开眼睛,面前仍是阳光般灿烂的贵公子,四目相接情深似海。 “这世界如此残酷,但因为有你它才变得美好!”女人瞬间恢复了万人之上的强者姿态,整理衣领大步走向自己的车,“等着我打败那些德·国和法·国的供·货商回来找你!” 她这般威风凛凛地离去,牛郎三人组站在台阶上风吹杨柳般冲她摆手,她在后视镜里看着那些如花似玉的男人们,胸怀着要守护他们的壮志。 恺撒拍拍手:“收工打烊!” 人就是这样,一旦突破下限就无所畏惧,事事变得驾轻就熟。最初凯撒走的是贵公子式的刚猛路线,如今他也懂得刚中带柔,偶尔会请求被怜惜,客人一见这阳光般的男人说出恳请的话来心一下子就软了,一掷千金买酒支持恺撒的营业额,恺撒练习几番之后用得越发熟练,已经到了镜花水月相望无痕的禅意境界。他非常愿意释放自己的魅力,施舍那些缺爱的可怜女人,这点跟座头鲸的“男派花道”恰好吻合。路明非觉得给恺撒足够的时间,这根好苗子必能获得“一番花XX男子”的成就。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楚子航也颇有进步,不复吴下阿蒙了,应对客人不再只靠一张冷脸。不过路明非猜他这么做并无什么特殊目的,楚子航只是敬业,他做什么都很敬业。 “各位师弟,我可算找到亲人了……”有人在台阶下瑟瑟缩缩地说。 纳尼?What?是幻觉吧?一定是幻觉!幻觉中听到了废柴师兄的声音,一定是因为太想念他了!路明非认真地思考。 可为什么他会那么想念废柴师兄?难道是因为心底从良的渴望么? 他捂脸就想溜,老天保佑别是在这种地方遇上废柴师兄,更别是这身装束。他回到店里就换了工作服,黑·色条纹西装,白色蕾丝衬衣,领口系着紫色领结……问题是后背全裸…… 这身装扮要是被废柴师兄看到了,一定会沦为学院上下耻笑的对象吧?永生永世不得翻身,毕业十年后还在传唱…… 废柴师兄……那是狗仔之王啊! “你们不认我啦?”那人继续抖抖索索地说,“你们不认我我就拍照回去发帖。” 路明非耷拉着脑袋,尊严什么的名誉什么的就让它随风远去吧,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好歹是卖艺不卖身,倒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三个人一齐低头,雨中站着好一条湿漉漉的败狗。 芬格尔捋了捋头发,指着旁边的迎宾牛郎说:“我来找工作,能给个推荐么?” “两件事,”路明非竖起两根手指,“第一,这是任务需要;第二,可不是我一个人在这里当牛郎,老大和楚子航也一样!” 什么叫队友?队友就是要有难同当一起下水。 “我知道,看你们三个的样子我也知道啊。穿得那么漂亮,发型那么潮,每个人都那么光鲜。拜托你们别再炫耀了好么?”芬格尔可怜巴巴地说,“能先让我吃点东西么?” 路明非心说我不是跟你炫耀好么麻烦你了解一下情况再哔哔,可还是耐下性子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我哪儿知道啊。”芬格尔长叹,“我不是实习么?我就选了日·本作为实习地嘛,我觉得这里有温泉还有美少女一年四季光着大腿在街上走……我真的什么坏事都没做,每天按时上线做日·常写报告。可是忽然有一天早晨我就登陆不上去了,我打电话给学院,电话也打不通,发邮件……没人回……信·用卡……刷不了……安全港不能用,日··本分部的人还追杀我!我已经流浪了两星期,每天在垃圾堆里刨食!”他扶着路明非的胳膊,似乎随时都会撑不住倒下,“别怕,给我点吃的先,回到学院我什么都不说。你看我饿成这个样子,难道还不懂笑贫不笑娼的道理么?”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路明非不敢相信,心说学院在日·本境内还有残留势力固然是好事,可这种残留势力的用处只是消耗军粮而已。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没做错什么啊,日··本分部就追杀我……你说跟我参观分部办公室的时候摸了女秘书的屁股有没有关系?日·本人不会那么封·建保守吧?”芬格尔似乎想起了什么。 虽然很想在这厮脸上踹一脚,可看他饿成这样大家心里也不好过,路明非赶快把他扶进店里,在吧台边坐下。恺撒让服务生拿来毛巾给他擦脸,楚子航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各位师弟……”芬格尔就差两眼含泪了。 “你是被我们的事情连累了,”路明非说,“这件事很曲折,我一会儿慢慢解释给你听。” “师弟啊……”芬格尔叹气。 “其实我们也不比你顺利……”路明非也叹气。 “你他妈的还废话什么啊?我说了几遍了?到底给不给我叫点东西吃啊!”芬格尔再也忍不住了,暴跳而起,雄狮般大吼,“你们想饿死我灭口么?” 整整四大碗豚骨拉面,其中三碗转眼就消失在芬格尔嘴里,连面汤都给扫荡干净了。 这是服务生让后厨重新开火做的,他不知道BasaraKing和右京已经吃过夜宵,就给两位红牌牛郎也准备了一份,至于小樱花,既然是红牌牛郎的好朋友,也得以享受宵夜的待遇。 四碗面端上桌来,芬格尔感动地说太贴心了太贴心了,知道我一碗不够吃,一下就给来了四碗,拜托您大虾天妇罗我也要四份,味噌汤双份即可。 服务生惊诧莫名,用眼神询问恺撒的意见。恺撒用眼神示意他照做,服务生深鞠一躬说前辈我明白了,如飞般地奔向后厨,这就是店里当红牛郎的待遇,恺撒有种自己还在学生会的感觉。 芬格尔从酒柜里摸了一瓶威士忌,就着烈酒猛吃拉面,连跟师弟们说话的工夫都没有。 “活过来啦!”他吞下嘴里的面汤,坐直了,抚摸胃部,露出婴儿般甜美的微笑。 “洗个澡?”恺撒建议。 芬格尔臭得像是埋在垃圾堆里发酵过,他们三个的香水味加在一起都压不过。 “让我缓缓,让我缓缓。”芬格尔扶着吧台缓缓地起身,“吃得有点急了,撑着了。” “还剩一碗面,你还要了大虾天妇罗和味增汤。”楚子航说。 “那是下一顿,我缓一缓,上个厕所,就能给天妇罗和味增汤腾出空间来。” 他委实不是自夸,在吃货这一行,他是卡塞尔学院十年来首屈一指的大师。 “见到你们真好,我从未那么真诚地觉得你们是我的兄弟。”芬格尔的眼神谄媚,活像一条狗在被喂饱了肉骨头之后看主人,“你们三个看起来都很棒,衣服也特别帅。” 除了路明非那身露背的性感西装,恺撒是紫色天鹅绒小西装,红色的背带勒着胸肌,没有搭配衬衫,真空上阵;楚子航也好不了多少,这间店里的制服没一件正常的。 “主席这身很有意大利的腔调,红色背带真性感,只有你这种有胸肌的人才能穿,那种挺拔的张力让我想到AlexanderMcQueen,只有你才能把McQueen的设计衬得那么有力!会长这身也很亮眼,有东方淑女的感觉,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了,妩媚又庄重!”芬格尔啧啧赞叹,“至于路明非,你就是气质的化身!露背适合你,戛纳走红毯的明星们都时兴露背!” “能说人话么?”路明非扶额。 “你们仨真是娘爆了……” “回去以后不准谈起这件事!”三个人同时探身威压芬格尔,仿佛三只饿虎准备扑向小羊羔。 芬格尔收紧肩膀,小心翼翼地笑:“怎么会呢?我们狗仔是拿谁的钱办谁的事儿,我吃了你们的拉面就为你们保守秘密……不过我是真心的,恺撒我从没觉得你那么帅过,牛郎的格调太适合你了,我觉得你释放了自我找到了人生的第二春。” 凯撒开始思考,也许把这厮灭口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正事优先,”楚子航说,“现在在日·本境内我们总算有了第四个人,还能找到其他人么?” “日·本分部已经背叛了。”恺撒向芬格尔解释,“我们现在全都处在断线状态,没法联系诺玛。” “更糟糕的是日·本分部可能掌握了白王遗骨的秘密,而那具遗骨仍有复苏的可能,它正在日·本境内缓慢地孵化,而且已经有了自行活动的能力!”路明非补充,“我们忍辱负重就是在查这件事。” “你们穿得那么好,有吃的,还有女人倒贴,算什么忍辱负重?”芬格尔不屑地哼哼,“你们说的我都知道,我早知道日·本分部不是什么好鸟!” “你怎么知道的?”楚子航有些诧异。 日·本分部其实是个黑·道组织,这在卡塞尔学院内部是级别很高的机密,芬格尔的级别是F,按说没有权限接触到这些机密文件。 “你们以为我来日·本只是实习么?”芬格尔得意地一笑,“蛇岐八家一直相信自己是日·本的真实统治者,不甘心屈服在学院之下充当区区一个分部。他们之所以到现在才背叛学院,只是因为畏惧一个人。” “校长?”恺撒明白了。 “对,在他们眼里学院里只是一群教·育家,除了校长。他们认为校长是个暴徒,用西·装和跑车武·装起来的暴·徒,如果日·本人不乖,校长就用折刀教他们做人的道理,如果他们反抗,校长就会改用火箭炮。”芬格尔说,“日·本人崇拜暴力,所以他们畏惧校长,但是并不讨厌他。” 脑补了一下昂热手持火箭筒的形象,三个人都点了点头。昂热就是这种人,衣冠楚楚彬彬有礼,看似伦敦绅士,可你总觉得他会从哪里摸出一架火箭筒来顶在你脑门上。 “但校长清楚只靠个人威严是没法长久地稳住日·本分部的,所以这些年一直派人以实习的名义渗透进日·本来。我就是渗透者之一,我的工作就是收集蛇岐八家的情报。”芬格尔一捋长发,“你当我只是来日·本看大腿的么?把我想得太简单了!” “那你搜集到了什么情报?”恺撒问。 “各位家主的绯·闻和隐·私全都被我掌握了!所以你们别怕!如果蛇岐八家逼人太甚,我们就对媒体公布他们私下里的淫·贼嘴脸!”芬格尔霸气流露。 “我们需要的不是这种情报,我们需要的是蛇岐八家和猛鬼众之间的关系,以及藏骸之井之类的情报。”路明非有气无力地说。 “猛鬼众……藏骸之井什么的我还是刚听你们说起,怎么?那些情报很重要么?比那些大人物的桃色新闻更重要?”芬格尔大吃一惊。 “废话!我刚才有说白王对吧?跟白王这种级别的龙王比起来,谁还管他们私下里搞三搞四?你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啊兄台?”路明非说。 “白白白……白王?”芬格尔结结巴巴地。 “是的!将要苏醒的那东西可能是秘·dang历史上遭遇的最棘手的敌人!”恺撒缓缓地说,“日·本人称它为……神!” “这就棘手了,我一直以为校长派我来日·本是想把那些老东西搞到身败名裂……所以我的时间都花在安装针孔摄像头和窃听器上了,掌握了他们很多艳·照,既然现在没用了,要不拿出来大家欣赏一下?”芬格尔从口袋里摸出U盘来。 “你真不是蛇岐八家派来黑·我们的么?”路明非问。 “不,我显然是校长派来黑·你们的……” “我去……现在不是斗槽的时候好么?” “是你先跟我斗,我看你战意很浓,不配合一下怕不好。” “好了好了,”楚子航中断了这种毫无营养的对话,“我们遇见芬格尔师兄不能说是完全的坏事……” “你已经觉得差不多是坏事对不对?你分明已经说出来了!”芬格尔大声说。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楚予航很尴尬地换了一种方式,“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好事,芬格尔师兄带来了一些很重要的情报……” “你是说艳·照?”芬格尔问。 楚子航被这个神经病搞得灰头土脸,只能不理他继续往下说:“至少我们知道校长对日·本的局面提前有了警觉,所以在日·本境内安插了人手,这些人之间相互不通消息,但都在搜集蛇岐八家相关的情报,这说明我们还有机会找到其他帮手。” “如果能想办法把我们在这里的消息放出去,又不被蛇岐八家觉察,那我们也许能吸引更多的同伴。”恺撒说。 “这个计划不错,我们就该呆在这里待援,”芬格尔俨然已经加入了这个小组,“你们找的这个藏身地不错,蛇岐八家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藏在他们眼皮底下,而且这个地方还很有传统。” “什么传统?谁家的传统?”路明非一愣。 “日··本人的传统。明·治·维·新的时候,维新志士们都躲在妓·院里开会,借风·月场所掩盖行踪。你们不仅躲进妓·院,而且下·海从业,”芬格尔感慨,“那隐蔽性就更高了!” “既然我们藏得那么隐蔽,师兄你怎么找过来的。”路明非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是来加入你们的,你们现在这么红,可不要把我排挤在外。你们觉得我怎么样?店长能喜欢我么?混你们这个圈子我也得有个艺名吧?‘Heracles’怎么样?女人们会把我想象成浑身肌肉的壮男!”芬格尔搓着手,两眼闪亮,“她们听了我的名字就会兴奋起来。” “我看你先兴奋起来了,”路明非说,“我是问你怎么找到我们的,听话听重点好么大叔!” “我在网吧里跟妹子们聊天的时候……” 路明非心说你穷得连饭都吃不上,路边人家丢的汉堡你都捡,你还要去网吧把妹! “有个不认识的ID给我贴了你们三个穿制服特别帅的照片,他说他是你们的同事,”芬格尔说,“他给了我地址,我就按照地址找过来了。” “那个ID叫什么?”楚子航脸色骤变。 “风间琉璃什么的,娘里娘气的名字!” “随便非议别人的艺名可不是绅士的做法啊。”服务生把托盘放在吧台上,把四份大虾天妇罗和两份味增汤放在芬格尔面前。 他从冰箱里取出冰过的玻璃杯,从芬格尔手中拿过威士忌酒瓶,优雅熟练地制作了一杯日·式的“水割”调酒,放在芬格尔面前:“烈酒伤胃,加点清水调和一下会让你舒服一些。” 他在恺撒旁边坐下,手中把玩着调酒用的银匙。 路明非惊得差点蹦起来。吧台位于舞池附近,只有几盏翠绿色的LED灯照明,服务生坐在幽暗中,眉目如画,清秀的眉宇被灯光映成墨绿色,俨然就是那位领袖日·本黑·道的超级混血种源稚生。 恺撒一把按在他肩膀上,把他缓缓地按回座椅上:“没事儿,英气点的才是哥哥,娘炮的是弟弟。需要我为你介绍么?还是你自我介绍一下。” “风间琉璃,真名源稚女,猛鬼众中的龙王,二号人物。源稚生是我的孪生哥哥。”服务生缓缓地说,“大家还是叫我风间琉璃吧,作为牛郎出现的时候我就叫风间琉璃。” 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就冷却到了冰点,三个人都不说话,楚子航的手背上隐约可见青筋跳起,恺撒的虎口向着后腰的沙漠之鹰,调酒匙在风间琉璃指间化作一团变幻的银光。 猛鬼众、学院,还有风间琉璃本人的利益并不一致,即使风间琉璃说的是真话,他们之间仍然没有信任可言。既然是孪生兄弟,风间琉璃的血统应该不在源稚生之下,那柄银匙在他手中也是致命的武器。 银匙越转越快,恺撒和楚子航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就在银匙快得将要从风间琉璃指间飞射出来的时候,风间琉璃忽然翻转手腕,把银匙牢牢地抓在掌中,轻轻放在桌面上。 “我……我可以继续吃了么?”芬格尔战战兢兢地, 恺撒愣了几秒钟,随即气得想掀桌。同是团队,日·本那边的团队无论蛇岐八家还是猛鬼众,都高端大气上档次,轮到自己这边,好不容易来一个援军,还是头猪。 “当然咯,要酱油么?”风间琉璃微笑着把装酱油的瓷瓶放在芬格尔面前。 “那……蒜头酥有么?”芬格尔小心翼翼地提要求。 恺撒以手支额,沉默不语,楚子航默默地把装蒜头酥的玻璃罐子放在芬格尔面前。片刻之后某人大口吃面大碗喝汤的声音再度回荡在周围,果然酱油和蒜头酥是拉面的好朋友,有了这两样东西,芬格尔的胃口完全恢复了,西里呼噜吞咽食物的声音让人觉得那碗面真是鲜甜可口,路明非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个炸虾天妇罗在手,被恺撒一掌打掉。 “有点专业精神,注意听!”恺撒低声说。 “好的,让Heracles先生继续吃,我们可以进入正题了。”风间琉璃笑了起来。 恺撒和楚子航对视一眼,两人手背上的青筋都略微消退,被吃货一搅合,冻结的气氛无声无息地融化了。 “牛郎界的王座来店里干服务生的活儿?来几天了?”恺撒盯着风间琉璃的眼睛。 “我在厨房帮工,这是第三天。我很会演戏的,只要简单地换换发型化化妆,我就可以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风间琉璃说,“鲸先生和其他人都没有认出我来。” “监视我们?” “不,为了便于跟你们联系。哥哥知道我回来了,他在找我,准备把我送回地狱去。我长着一张大家长的脸,在新宿区公然出入的话,会有帮会的人对我鞠躬吧?”风间琉璃笑,“那样可不好。” “你能找到芬格尔,应该是猛鬼众早就觉察到校长派人渗透进日·本来了吧?”楚子航说。 “是的,但我们无法断定昂热校长到底派了多少人渗透到日·本来。”风间琉璃说,“我请芬格尔先生来店里,是想说明一件事。贵校校长也一直在准备对蛇岐八家动手,他意识到蛇岐八家内部有某种不稳定的因素。” “橘政宗?”凯撒问。 “很快我们就会知道真相了,”风间琉璃看了一眼腕表,“三个小时前,王将有了动作,那条毒蛇要出洞了,我们联手的机会也来了。” 三小时前,源氏重工楼下的停车场。 执行局的精锐们封锁了每个出入口,橘政宗站在门前等待,白色的长眉上悬挂着水珠。 车队驶入停车场,为首的是源稚生的黑·色悍马,紧随在后的是清一色的黑·色奔驰,它们拱卫着黑·色的厢式货车。 橘政宗甩开给自己打伞的下属,踩着木屐狂奔到厢式货车边,源稚生抱着绘梨衣跳了下来,立刻有人把伞举在他的头顶。 “混账!该遮住谁看不明白么?”源稚生低吼。 雨伞立刻从源稚生头顶移开,重叠起来把绘梨衣遮得严严实实。这女孩蜷缩在源稚生怀里睡着了,恬静得像个小公主。 “在松山站找到她的?”橘政宗急切地试她的脉搏。 “是,”源稚生点头,“电话是路明非打的,那是他的声音。” 路明非打出电话后的十五分钟,位于四国境内的松山火车站就被包围了。源稚生一边遥控当地的帮会包围松山站,一边带领车队亲自赶往那里。 学院的人居然会轻易交还绘梨衣,这听起来完全不合常理,但源稚生毫不怀疑,电话里路明非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语气,好像在说“现在好啦我把你妹妹交还给你了”,这是所谓“男人的托付”。 途径梅津寺町的最后一班列车进站,源稚生飞身跃过检票口,车门齐齐打开,抱着巨大玩具熊的女孩踏上月台,隔着大雨和源稚生对视。她深紫色的裙摆在狂风中飘曳。 源稚生有瞬间的恍惚,他忽然意识到原来绘梨衣已经长大了,那么亭亭玉立,她已经可以离开自己,跟别人去外面的世界玩了,再也不用呆在他的保护之下。此刻她从外面的世界归来,带着一身雨水和疲惫,但眼神清澈明亮。那场旅行想必是很美好的,无论多疲惫多忧伤,但她一点都不后悔,她不准备跟源稚生道歉,不准备说哥哥给你添麻烦啦。 沉默了许久之后,源稚生微微鞠躬说:“你回来啦。” 绘梨衣给他看早已写好的纸条,上面写着,“XXXXX。”【我回来了】 两个人都微笑,接着绘梨衣双腿一软,倒在月台上。她已经虚弱到了极点,比路明非想的还要糟糕,她能坚持到现在,只是靠着那个“要跟Sakura去很远的地方旅行”的心愿。 橘政宗摸索绘梨衣的全身,摸到脚腕的时候脸色微变,脚腕处布满了细小的鳞片。龙化现象已经很明显了,龙血一边将她的身体侵蚀得千疮百孔一边刺激她的身体机能,她的体温高得不可思议。 “必须给她洗血,局部做血清注射,”橘政宗说,“再晚24小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通知医疗组准备!”他转身下令。 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居然是个陌生号码的来电。这让橘政宗愣了一下,他的手机号码是绝对保密的,从来没有陌生人给他打电话。 他犹豫着不想接这个古怪的来电,但手机响个不停,对方似乎执意要跟他通话,等多久都不在乎。 橘政宗按下接听键,把手机贴在耳边,并不说话。 沙沙的雨声中响起低沉的男声:“亲爱的邦达列夫少校,你好,这是来自北极圈内,二十一年前故人的电话。”那声音沧桑而悦耳,带着巨大的回声,就像一架古老的管风琴在呜咽,“说句话吧,让我再听听老朋友的声音,我们曾分享苏维埃的光荣,像同志那样举杯痛饮红牌伏特加,杯中沉浮着十万年历史的老冰。” 橘政宗的神情变了,这个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老人忽然变得年轻起来,长眉挑起,眉间眼角再度流露出雄狐般的狡诈。 他再度变成了克格勃少校邦达列夫。 这种神情一闪而逝,橘政宗捂住话筒对源稚生说:“有点事情必须我亲自处理,你先让医疗组给绘梨衣洗血,我片刻就到。” 源稚生抱着绘梨衣冲向大门,他在门口停步回望,橘政宗站在漫天风雨中,远离任何人。他的腰挺得笔直,像是接到命令准备出征的武士。 第十二章 无天无地之所 源稚女的手机放在吧台上,一段音频正在播放。两个人说话,背景是沙沙的雨声,无穷无尽,让人错觉自己也站在那场雨里。 “赫尔佐格博士,是你,你没有死。”是橘政宗的声音。 “是啊是啊,你早该猜到是我。’’管风琴般的声音带着笑意,“也许我们都该换个称谓了,我称呼您为政宗先生,您称呼我为王将。毕竟我们都无法回到过去,巨龙一样的苏维埃联邦已经结束,我们这些旧时代的孤魂野鬼得适应自己全新的身份。” “是你得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吧?也许我该称你为巨龙博士?进化已经让你体会到了君临天下的快意吧?” “既有快意,也有痛苦。我的进化还不完整,你知道的,只有神的血能帮助我完成最终的进化。” “所以你想方设法复活神。猛鬼众对你根本不算什么,只要你活着,完成最终的进化,你就能登上世界的王座。那些死去的人都变成了你的食物,你踩着他们的尸骨,变得越来越强大。你从来都是食尸鬼。我还记得我们毁掉黑天鹅港的那一夜,我们往胚胎培养室里倒了两百公升燃油,那些小小的胚胎、那些还没来得及睁眼看看这个世界的小生命在火焰里熔化。但你的脸上带着笑容,你说不用介意这些损失,就想着我们吞噬了这些生命的价值,他们的营养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强壮,只有最强的人才能堂上世界的王座。” “是啊,那时我真傻,居然对您讲了真心话。那是我一生中所犯的最大的错误,我相信了一个狐狸般的男人,他却对着我的心脏开·枪。” “我也犯了错误啊,我应该把一颗手榴弹塞进你的嘴里,而不是仅仅对你的心脏开枪。被炸得四分五裂的话,再强的恢复能力也没用了吧?” “是啊是啊,我们都犯了错误,”王将竟然笑了起来,“就当扯平了吧。” “叙旧到此结束,你我都不是喜欢叙旧的人。说吧,为什么打电话给我?” “想约你见个面。” “我们有见面的必要么?’’ “当然有,我们该好好谈谈,看怎么分配白王的遗产。” “我对白王的遗产没兴趣,神如果彻底苏醒,必将引发浩劫。我已经老了,没有力量在浩劫之后爬上世界的王座了。” “在只有你我的时候就不用伪装成正义的朋友了吧?”王将微笑,“邦达列夫少校,您太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了,我也太清楚您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是天生的合作伙伴,狼就该和狐狸同行。十年来你一直在寻找藏骸之井,也觊觎着海底的高天原,只有你那个傻得可爱的学生才会相信你这么做是为了永远地埋葬神。你一直都是擅长伪装也能够隐忍的人,我很欣赏您的这种品性,我期待着您这样的合作伙伴。” “为了什么而合作?” “当然是复活神,这样我们才能从神的身体里提取出鲜活的胎血,那就是黄泉古道,是人类进化为纯血龙类的唯一道路!但想要打开这扇禁忌之门,我还需要几把钥匙,有些钥匙掌握在你的手里,有些钥匙掌握在我的手里。既然我们都无法独立地复活神,那为什么不合作呢?分享神的遗产,好过谁也得不到。” “不怕我再在你背后开枪?” “为了争夺世界的王座,彼此在对方背后开枪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任何一个王都不会跟其他人分享自己的权力啊,如果您再度抓住机会,记得千万塞一颗手榴弹到我的嘴里。” 电话被挂断了,音频到此为止。听众们都流着冷汗,除了芬格尔,他流着热汗。他在拉面汤里加了很多辣椒,吃得大汗淋漓。 他刚找到组织,还没来得及被普及知识,根本没听明白电话里的老家伙们在讨论何等可怕的事。无知总是让人欢乐,所以他在听录音的时间里又吃了一碗面。 “王将约橘政宗见面?”恺撒打破了沉默,“他们应该约着决斗才对。’’ “确实不可思议,但这就是我监听王将电话的结果,三个小时前他打电话给橘政宗,约橘政宗见面,讨论如何分享白王的遗产。”风间琉璃说。 “赫尔佐格的资料你有么?”楚子航问。 “黑天鹅港的首席科学家,有史以来最了解龙类的基因科学家,原本隶属于纳粹的第三帝国科学院,柏林陷落的时候被苏联红军俘虏,直接送到无名港研究龙和混血种。他是黑天鹅港的第二个幸存者,我也是刚刚知道王将就是赫尔佐格。”风间琉璃说,“不过这样的话很多事情就清楚了,邦达列夫带走了研究资料,但那些技术也保存在赫尔佐格的脑中,所以他能造出进化药。” “他被古龙的血侵蚀过,是个杀不死的怪物。”恺撒说,“皇也未必能杀死他。” “我曾经把整整一个弹匣打进他身体里,还用车尾猛撞他,可一点用都没有。”路明非心有余悸,“他就跟终结者一样!” “当然不止这么简单,我根本不关心他们谁想复活神,也不在乎神复活的结果,自始至终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我要杀了王将!我要杀了他!”风间琉璃的眼神明亮,像个看见糖果的孩子。 路明非缓缓地打了个寒战,很少有人会那么开心那么快乐地谈起自己杀人的心愿,这时候风间琉璃表现得越纯真可爱,越像个疯子。 恺撒和楚子航对视一眼。也许在日本的舞台上,每个人都是疯子,最简单的倒是他们这些乱入的人。 “学院不会介入这种事,除非你能证明王将的行为触碰了学院的底线。”恺撒缓缓地说。 “如果我能证明王将已经接近复活神的终点,那么作为学院在日本的代表,你们的应对措施会是什么?”风间琉璃盯着恺撒的眼睛。 “这种情况下我们会帮助你抹·杀王将。你不必怀疑我们在这方面的决心,学院的历史只有一百年而秘·dang的历史则有几千年,几千年里它一直都是暴·力组·织。我们是最锋利的刀刃,一切试图唤醒龙王的势力都会被斩断。” “很好,”风间琉璃在吧台上展开东京塔的建筑蓝图,“所以我们更要监听那对老朋友的重逢!” 血清一滴滴地滴入过滤机,和红黑色的血液充分混合,发生剧烈但无声的炼金反应。血液流出过滤机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人类动脉血的鲜红色,成分不明的暗蓝色残余物黏在滤网土,看起来像是女巫药罐中的神秘汁液。血液重新进入绘梨衣的身体,龙化进程被强行逆转,她身上“人”的比例不断提升。 这是禁·忌的技·术,每一滴血·清都是从死侍胎儿的血中提炼出来的,这种技术等若杀死死侍的胎儿,再把它们的生命灌输进绘梨衣的身体里。赫尔佐格的研·究资料里竟然包含了这种技术,简直不敢想象那个人类对龙类的了解有多深。如果有足够的血清供应,这种技术甚至能够挽救那些堕落的鬼,但它的代价太过高昂,家族根本无法把它当作一种常规医疗手段,所以像樱井明那样的鬼只能被杀死,那是更廉价的处理方法。 源稚生坐在床边,看着沉睡中的绘梨衣。她的皮肤依然是白瓷般的颜色,但多了几分润泽,怒蛇一样凸起的黑色血管也平复了下去。 “我们很幸运,上杉家主回来得足够早,要是再晚24个小时,血清就未必会有效了。”医疗组的负责人走到源稚生背后,“这里有我们盯着,大家长您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吧。” “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源稚生问。 “现在的昏迷是注射了镇静剂的缘故,再过六七个小时镇静剂的药力减退,上杉家主就会苏醒了。” “那就等六七个小时再睡,她醒来的时候看见有人在床边守着,心里会比较安静。” “明白了,我们都在外面,有事的话请随时调用我们。”医疗组负责人深鞠躬,退出了卧室。 病房就设在绘梨衣自己的卧室里。这是一间精美的和式屋,四壁挂着古画,屋里烧着白檀香,只有一扇窗户可以看向外面。窗户没法打开,窗上装着20厘米厚的防弹玻璃,三层玻璃之间夹着胶质,重机枪扫射都打不碎。根据规章制度,能够直接接触绘梨衣的只有橘政宗和源稚生,不经特别允许,医疗组也不得踏入那条木质走廊。这是出于保护医护人员的目的,对绘梨衣来说剥夺生命太容易了,很难保证她什么时候觉得某个生物是没有必要活着的,一个极短的命令就能结束一条生命。 她是个怪物,没人愿意接近怪物,跟她最接近的医疗组也只是通过监控设备观察她,观察她日复一日地在这个封闭空间里移动来移动去。 所以源稚生坚持要留在这里等她醒来,否则绘梨衣睁开眼睛,可能会觉得孤单。 前几天她醒来的时候在哪里呢?看见的难道是路明非的脸?会不会比看见自己守在这里更开心?源稚生胡思乱想。 他有种失去了什么的感觉,就像哥哥看着妹妹一天天长大,曲线越来越起伏,越来越像个“女人”,总有一天她再不缠着你喊“哥哥”、“哥哥”,你问她跟谁一起出去逛街了,她会说你管不着。 橘政宗悄无声息地走进卧室,在源稚生身边坐下:“情况看起来很顺利。” “是,没事了。怎么耽误了那么久?”源稚生凝神看着净化后的血液流经透明的软管,进入绘梨衣的身体。 “没什么大事,我能应付得过来。你集中精力照管红井那边的事吧,那才是大事。”橘政宗看着绘梨衣的脸。 “什么时候能处理完?按照宫本家主的估算,最多还有三天就能挖通赤鬼川,那是值得纪念的一天,我希望老爹你跟我一起去。” “放心吧,很快就能处理好,弑神这种大事情我也很想围观呢!”橘政宗起身亲吻了绘梨衣的额头,转身出门。 “回头见。”源稚生说,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橘政宗的背影,眼底藏着刀剑般的清光。 “东京塔是座铁塔,高333米,在离地面100米高的地方有一个两层高的嘹望台,特别嘹望台则在250米高处。四部高速电梯,其中三部从地面通往主嘹望台,还有一部从主嘹望台通往特别嘹望台,电梯能装载32个人,速度是每小时9公里。除了电梯,楼梯也可以上去,经过590层阶梯可以直接到达塔的顶部。”风间琉璃在建筑蓝图上指点。 “在特别嘹望台见面当然可以避开外人,但如果发生冲突,失败的一方甚至没有机会逃走。”恺撒说。 “所以推测橘政宗应该会在附近埋伏一支精锐,如果谈判破裂王将杀了橘政宗,他自己也很难从东京塔逃离。”风间琉璃说,“而我们要做的事情,一是窃听他们的谈话,二是趁着王将在东京塔上没有退路,截杀他。他选择东京塔,认为那是无天无地与世隔绝的场所,但恰恰把自己放进了死地。” “说说你的计划。”恺撒敲了敲桌面。 “首先我们得想办法安装窃听器,这有些麻烦。王将接受过严格的间谍训练,永远带着全频电波扫描设备,周围如果有窃听器,那台机器就会报警;橘政宗的经验更丰富,他还叫邦达列夫的时候曾是克格勃最优秀的情报员之一。”风间琉璃扭头看向芬格尔,“不过据我所知,芬格尔·冯·弗林斯是贵校的窃听专家,他负责的新闻部能挖出各种不可思议的情报。” 原本芬格尔还在吝惜地品味最后的面汤,骤然听到跟自己有关的事情,把脸从面碗里抬起来,左看看右看看,像一只被打搅了进食的仓鼠。他可不想跟伏杀王将这种事情扯上关系。 “你手下没有别的窃听专家了么?”恺撒问。 “我们要伏杀王将,这种事情怎么能交托给猛鬼众中的人?”风间琉璃说,“卡塞尔学院的人最合适,” “你是看中了我的技术?”芬格尔有点茫然,“我还以为你邀请我来店里是觉得我是牛郎的好苗子。” “您确实是个牛郎的好苗子……但就眼下的情形来看,我还是希望您扮演一个窃听专家。”风间琉璃被他说得愣住了。 “那你对我的那些赞美也是违心的咯?”芬格尔看起来很沮丧,沮丧得饭都吃不下去了,“听了你的话我还真以为我会在牛郎界大有所为。” “非常抱歉,我……”风间琉璃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 “别跟芬格尔讨论这种话题,他会把你绕晕的。”恺撒打断了他,“芬格尔,我现在是这个组的组长,你加入这个组,就得听我的。说,怎么才能避开全频电波扫描?” “方法很多,比如激光窃听。用一束肉眼看不见的激光打在窗户玻璃上,房间里说话的声音会让窗户玻璃产生细微的震动,这种震动会令激光产生一种被称作偏振位移的现象,通过监测那种位移,就能把对话还原出来。因为不用在屋里安装窃听器,所以电波扫描设备查不出来。”芬格尔说,“但是这种设备的有效距离只有100米,激光发射器必须位于100米以内。” “特别嘹望台的高度是250米,从地面上根本无法监听。”楚子航说。 “把激光发射器安装在东京塔上呢?”恺撒说。 “那种设备必须有人实时调整,让激光束以接近垂直的角度打在玻璃上。,,芬格尔说,“安装在东京塔上的话,激光束和玻璃表面几乎是平行的。” “我倒是有个办法。”路明非想起了什么,一边说一边在餐巾纸上写画,然后把那张示意图亮给所有人看。 “这取决于天气情况,那么大的东西,天气好的情况下,即使是深夜也不难观测到。”恺撒看向楚子航和风间琉璃,“明晚的天气预报出来了么?” “大雨,并有雷暴。”风间琉璃说,“这个计划可行。” “我们要送上去的不止是激光器,还得有个人,芬格尔刚才说那种设备必须有人实时调整。”楚子航说。 恺撒忽然扭头,盯着芬格尔的眼睛,语气很严肃:“芬格尔,你的体重大概是多少?” “190磅,满满的都是肌肉哦,可不要小看我在健身房里流汗的成果,这样才能不负Heracles这个名字对不对?’’芬格尔没有得意多久,忽然觉察到这里面有问题,恺撒上下打量他,便如审视一头即将上秤的猪。 “那我们得找能承重200磅的,这个问题解决了,接着说剩下的方案。”恺撒不再浪费时间跟芬格尔解释,反正楚子航和风间琉璃都听懂了,流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 “别管橘政宗,王将是我们的第一目标,因为他太强也太狡猾,永远都有撤离路线。”风间琉璃缓缓地说,“只有在无天无地之所,我们才有机会。” 恺撒和楚子航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在路明非和王将正面接触之后,那个男人的阴影投射在所有人的心里,他超越了人类的常识。人类真正畏惧的并非强大的敌人,而是无法被理解的东西,譬如鬼魂。 “通往特别嘹望台的路只有两条,一部高速电梯,还有外面的检修用铁梯。我想请两位分别把守电梯出口和铁梯。”风间琉璃说。 “他们要秘密见面,东京塔附近难道不会被清场么?”恺撒问。 “清场是必然的,而且他们很可能会用红外线望远镜监视东京塔。雨夜中的气温大约只有十度,而你们的体温是三十七度,无论你们藏在东京塔的哪里,都很容易被红外线望远镜观察到。在那种望远镜里你们会呈现为赤红色的人形。所以你们得藏在地下停车场里。东京塔下面有一栋五层建筑,名叫铁塔大楼。铁塔大楼下方是两层的地下停车场,红外线望远镜无法监控地下层。”风间琉璃指着蓝图下方的建筑物。 “要清场的话,他们会放过地下停车场么?”恺撒问。 “当然不会,如果我是橘政宗,我会关闭电梯,封锁楼梯闸门和行车闸口。这样地下停车场就被封闭了。”风间琉璃说,“里面藏着人也没用。” “闸门很容易破坏。”楚子航说。他当然有资格这么说,在君焰面前,闸门跟纸差不多脆弱。 “不是普通闸门,东京塔的所有闸门都是防爆防弹的。它曾是一座电波塔,现在也依然可以作为电波塔使用,如果被敌军或者恐怖分子占据,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东京塔在设计之初就是可以应付军事进攻的。”风间琉璃说,“但你们可以走电缆管道,自从东京天空树建成,电波塔的工作都移交给天空树了,电缆管道中的电缆已经拆除,可以供人穿行。” “所有的事情我们都做了,你干什么呢?”恺撒盯着风间琉璃。 “恕我直言,我并不相信加图索君或者楚君能够战胜王将,”风间琉璃神情淡然,“你们的工作只是把猎物逼到死胡同里去,动手猎杀的人只能是我。” 恺撒很想反驳这份不露声色的骄傲,可想到源稚生双刀在手的攻势,委实不是他或者楚子航能单独挡下的,而作为流着皇血的鬼,不难想象在端静如少女的表面下,风间琉璃的进攻性比哥哥还强。 “所以我们还需要一个人,他负责控制东京塔周边的区域,”风间琉璃看向路明非,“他应该擅长使用狙击步枪,拥有远距离点杀的能力。” 路明非赶紧摆手:“感谢组织上的栽培和信任,不过你们要是相信我能办好这事儿可是瞎了狗眼……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们要尊重自己的生命啊!我这个人最容易紧张,一紧张就会飙烂话,而且手抖,到时候别说点杀了,你给我一挺重机枪我也打不中!” 恺撒耸了耸肩,没说什么。路明非说得虽然夸张,却未必不是实情,他有些射击天赋,但委实不是什么冷峻的杀手型人物。他平生只有两次超水平发挥,一次是面对赤备的时候,还有一次就是当当两枪放倒恺撒和楚子航。把控场的重任交给路明非,确实有种对自己的命不太负责的感觉。 “幸会,Ricardo君,某种程度上说,我一直期待着我们的相逢。”风间琉璃盯着路明非的眼睛,微微一笑。 路明非心说大哥你虽然长得标致也擅长扮演女人可我心里清楚你是个纯爷们,你对我飞媚眼没用啊,要是飞媚眼就能说服别人的话,我不介意飞还你几个! “因为我喜欢你的眼神,你的眼神令我敬畏。”风间琉璃接着说。 “我觉得那可能是因为我有点近视……”路明非平生第一次被拍这么高端的马屁,有点不太适应。 “不,你那不是呆滞,你在躲藏。”风间琉璃慢悠悠地说。 路明非一愣。 “最宝贵的东西,当然不会是每个人都能见到的东西了,一定被藏在远离人们视线的地方。最凌厉的杀气,也不会是随时都暴露在外的,那么尖锐的东西一定要被藏起来,露出的时候,就是杀人的时候。”风间琉璃玩味地调侃着路明非的眼神,“所以我敬畏你的眼神,你的眼睛里有某种锋利的东西,随时会刺透那层灰蒙蒙的东西。” 风间琉璃的眼瞳明净,仿佛湖底沉着璀璨的星辰,跟他对视让人自惭形秽。路明非渐渐地有点扛不住那种压力了,低下头去看着桌面。 他听不懂风间琉璃在鬼扯什么,只觉得自己被耍弄了。他确实在躲藏,但他要藏住的只是混杂着自卑和无奈的某种情绪罢了。他一直都是很善于躲猫猫的人,上高中的时候他用说烂话来隐藏自己跟大家之间的疏离感,伪装得好像没有觉察大家鄙夷的目光,现在他用贱格来掩盖自己的感情,因为大家都觉得一个贱格的人不会有什么强烈的感情,也就不会觊觎别人的女孩。他一直在扮演一个满嘴烂话、好吃懒做、无所事事的贱人,想着也许这样的自己能稍微讨别人喜欢一些。 他心里隐隐约约地讨厌那个真实的自己,那个敏感狡猾、孤单无望、患得患失,却又无能为力的死小孩。 什么杀气,什么让人敬畏的眼神,都不过是对他的取笑。他想隐藏的只是这么糟糕的自己罢了,为什么还要残忍地揭穿呢?人艰不拆啊,他已经藏得很艰难了,为什么还要拆穿呢? “王将给橘政宗打电话,恰恰发生在上杉绘梨衣回到蛇岐八家的时候,为什么是这个时间点,你想过么?”风间琉璃幽幽地问。 路明非一惊。 “这么多年来,橘政宗辛苦地养育那个极恶之鬼,她在这场复活神的大戏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呢?如果我们能阻止一切,她就是安全的;如果我们没能阻止,也许她这颗棋子就会被动用。换句话说,解决了王将和橘政宗就能确保那个女孩的安全。这个理由,足够劝说Ricardo君加入我们么?”风间琉璃微笑。 他对路明非很感兴趣,只因为那张照片上的一个眼神。但他说不清那种感觉,他只知道路明非在隐藏。路明非是一个有戏的人,这是风间琉璃的直觉。 一个有戏的人和一个没有戏的人,风间琉璃一眼就可以分辨,他自己就是最好的演员。他确实是在试探路明非,想用压力逼他流露出真实的一面。 “好吧,我加入。”沉默了好久,路明非闷闷地说。 风间琉璃达到了目的,可又有些失望,路明非的回答似乎是迫于无奈,并不像风间琉璃想象的那样,当狮子被人闯入领地时,会忽然从慵懒的猫科动物变成致命的凶兽。路明非一直低着头,风间琉璃也没法欣赏他的眼神。 “没有别的问题的话抓紧时间休息,今天会是很长的一天。”恺撒拍了拍掌。 “是啊,这漫长的一日,我已经等了太久太久。”风间琉璃感喟地说。 楚子航把汤碗摞起来放进托盘。就在托盘从吧台上挪开的瞬间,风间琉璃忽然怔住了,只觉得一道寒流穿透了身体,仿佛恶鬼在盯着他。这种感觉在他身上只发生过少数的几次,每次他回头都会发现王将悄悄站在自己身后。 他立刻起身,警觉地四顾,却没看见任何可疑的人。他低下头来,目光触及用墨晶玻璃做面的吧台,这才忽然醒悟那种恶寒的感觉从何而来。几秒钟之前,路明非正低着头,从墨晶玻璃的反光中看着自己。 那岂止是狮子被侵犯了领地,那根本就是某个恶鬼在借助路明非的眼睛凝视自己! 风间琉璃缓缓地打了个寒战,可路明非已经起身回自己的卧房去了。 第十三章 刺杀王驾之夜 东京港区,距离海岸不远,隐隐可以听到午夜的潮声。铁塔矗立在暴雨中,就像形销骨立的巨人,默默地支撑着天空。 东京塔。 这座铁塔曾是东京的制高点,现在已经被更高的东京天空树取代。但从正下方抬头看去,仍然令人惊异于它的雄伟,那嶙峋的钢铁支架,与其说是巨人,不如说是巨人的骨骸。 “右京,右京,琉璃呼叫,报告你们的位置。”耳机里传来风间琉璃的声音。 “到达地下车库一层,这里安静得有些奇怪。”楚子航打开战术手电筒四下照射,“停车场里很空旷,多数车位看起来很久没有停放车辆了,看不到车轮印。” “东京天空树建成之后这里已经被遗忘了,能登上六百多米的高塔去看东京,谁还会来这座三百多米的昔日最高塔呢?”风间琉璃说,“所以王将才会选择这里作为见面地点。当年这里可是东京的地标,各种漫画和电影里都有它出场,情侣们都把一起登上东京塔看成浪漫的事,失恋的人则来这里自杀。这里象征着东京的繁华和孤独。《东京巴比伦》里有个亡魂游荡在东京塔里,她说:“我讨厌东京,外面这么华丽,内部却那么肮脏。” “听你这话似乎不那么喜欢东京啊?”恺撒说。 “岂止不喜欢,其实我也很想烧掉这座城市,这是一座让人难过的城市,像个五光十色的牢笼。” “不好意思,打搅两位很有深度的对话了,不过我这里又湿又冷,空虚寂寞那是不必说,你们聊得热火朝天,让我有点心理不平衡。”耳机里传出芬格尔愤懑的声音,“请闭嘴好么?” “在我的位置完全看不见你,隐藏得真好,你的位置在哪里?”路明非问。 “塔的西北边,距离特别瞭望台大概60米,要不要我冲你们打个招呼吆喝几声?这样你们就能记得还有我这个可怜人在风雨里打着哆嗦!”芬格尔恶狠狠地说“我说,这个气球真的可靠?” “那是个飞艇。”路明非纠正。 他放下狙击步枪,端起望远镜看向天空。按照芬格尔的指示,他果然看见了那个巨大的黑色物体悬浮在暴雨中,就像巨鲸悬浮在不安的大海里。它和天幕的颜色太过接近,几乎无法区分。 那是一艘黑色的广告飞艇,芬格尔被吊在飞艇下方,端着形似步枪的激光监听设备。这是路明非想出来的主意,灵感源自路鸣泽动用广告飞艇全程跟拍他和绘梨衣。路明非始终没想到那艘飞艇会有问题,即使他觉得有人跟踪他,也只会注意来往的人和车辆。天空对多数人来说都是个盲区,那里距离特别瞭望台很近,却很容易被忽略。 只是得辛苦芬格尔,因为广告飞艇的浮力有限,没法悬挂吊舱,只好用绳子把他捆在那儿。 “我们己经到达地下车库二层,出了点意外。”楚子航说,“暴雨下得太久了,这里都是积水,水深足有半米。我和恺撒得涉水到车库深处去找管道口。” 地下停车场的负二层已经变成了一片汪洋,所有的灯都黑着,几辆上了年纪的老车被淹在水里。恺撒和楚子航对视一眼,拧亮战术手电筒,装在枪机下方的挂架上,涉水前往蓝图上电缆管道的位置。死水被他们搅动,发出单调的哗哗声。 “Basara!右京!安静!不明身份的车辆正接近东京塔!”耳机里传来风间琉璃的声音。 银色的古董奔驰车在雨水横流的街道上行驶,溅起一人髙的水花。它驶入地下停车场的负一层,恺撒听见轻捷有力的脚步声在上方回荡,那人仿佛在用鞋跟演奏着一首快节奏的舞曲。 高速电梯带着神秘的访客直上瞭望台。 “是橘政宗,他竟然早到了一个小时,而且是自己开车过来。”风间琉璃低声说。 “听脚步声是个很年轻的人。”恺撒说。 “确定无误,我这里看他看得很清楚。他已经到达主瞭望台,正在窗边眺望。你说得对,今晚他的状态很奇怪,就像个年轻人……像过去的邦达列夫少校。” 橘政宗站在窗前看雨。风间琉璃的望远镜里,这个老人的侧脸如此的英俊,身形如此的挺拔,仿佛有一种力量把他强行拉回了二十年前,他最巅峰的时代。他登临高处俯瞰大地,仿佛世界尽在掌握之中。也只有这种狂徒才会想要占有世界的王座,在这种人眼里没有不可能的事。今夜橘政宗没有穿和服,却穿着执行局的黑风衣,敞开衣襟露出白色的衬衫,衬里五彩斑斓。 四周一圈都是玻璃墙,雨打在窗户上,玻璃中既有东京城的夜景,也有橘政宗自己的影子。那些灯火通明的大厦立在雨夜中,像是镶嵌宝石的巨大石碑,这座城市看上去就有了古罗马城的宏大,但是更添辉煌。 “XXXXXXXXXXXXXX。”橘政宗轻声说。【旅途罹病,荒原驰骋梦魂萦】 他摸出手机,拨通电话:“稚生,这么晚给你打电话,有影响你休息么?” “没有,我还在工作。”电话里传来源稚生的声音,“有事么老爹?” “我也有些事情在处理,恰好有几分钟空闲,就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你,顺便问问绘梨衣恢复得怎么样了。” “状态己经稳定下来了,醒来之后吃了点东西,不用再输葡萄糖了。今天下午有个寄给她的邮包,邮包里是她以前玩的那些玩具,还有几套衣服,她看上去很高兴。”“她高兴就好,只要她平安地回来,什么都好。”橘政宗说,“记得我跟你说送给你的刀快要打好了么?这次的刀坯很好,我终于打造出自己的第一把刀了,可惜没有时间装饰,我让刀舍的人把刀坯寄给你了,记得查收。” “没问题,还有什么事情么?” “没有了,晚安。”橘政宗挂断了电话。 灯光忽然熄灭,电机的嗡嗡声同时消失,换风机停止了转动,所有的安全门同时敞开,狂风暴雨灌了进来。 停电了,电波塔忽然间变成了没有生机的废墟。寒风穿梭,发出凄厉的笑声,橘政宗的风衣震动着,呼啦啦作响。他全无畏惧的神色,眼瞳在黑暗中莹莹发亮,整个人像是绷紧的长弓。 “Basara呼叫琉璃!地下车库里忽然断电了!”恺撒压低了声音,“所有闸门都关闭了!” “琉璃收到,不光是东京塔断电了,周围的街区也都黑了,整个区的电力供应都中断了。” 风间琉璃回答,“但阶梯的灯亮了起来。” 一片漆黑中,环绕东京塔的铁梯却亮了起来,铁梯下方安装了LED灯,每一级阶梯都放出莹莹的白光,仿佛登天之路。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还都保持着早到的习惯啊。”四周回荡着含笑的声音。那声音是从东京塔的扩音系统里出来的,根本不需要什么监听装置,每个人都能听清楚。 “那是王将的声音!”路明非低声说。 “当然,永远都是先到的人占据先发的位置,你我这种人怎么能允许对方占据先发的位置呢?”橘政宗环顾四周,“这一次我来晚了,你准备了什么在等我?” “还能是什么呢?当然是正宗的红牌伏特加和从遥远的西伯利亚运来的寒冰,男人之间的友谊不就该像这样么?能烧热血管的酒和永恒不化的坚冰。”王将说话的声音里混杂着液体流动的声音,不难想象他正把烈酒倾入加了冰块的杯中。 橘政宗推开安全门,登上那道闪光的阶梯,一步步走向高处的特别瞭望台。他走得并不快,每一步都很坚定,肩背挺拔,像个年轻人。 “为什么不走得快一些呢?我们己经二十多年没见了,你已经变老了,我变得更老了,这个世界不会给老人留太多时间。”王将轻声说,“我们应该把握每一分钟。” “在正式的乐章开始之前,怎能不好好地享受序曲呢?你还听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么?” “现在最喜欢听的是他的第六交响曲,那是他为自己写的天鹅之歌。” 他们通过扩音设备聊天,就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云淡风轻却又情意殷殷。橘政宗拾级而上,越来越接近特别瞭望台,戴着白色面具的男人站在窗边,穿着笔挺的军礼服,腰间系着宽阔的皮带,领口里系着华美的紫色领巾,跟当年的赫尔佐格博士二模一样,与其说他看起来像个苏联军官,不如说像一位从画像中走出的普鲁士贵族。 橘政宗走进特别瞭望台,反手在背后关上门。 特别瞭望台是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铁梯的白光照了进来,照亮了小桌上晶莹剔透的玻璃器皿,酒液中的冰块半沉半浮。 “你如今的样子有点可笑,邦达列夫少校。”王将端着酒杯微笑,一如当年他站在封冻古龙的坚冰上。 “你如今的样子却有点可怕,赫尔佐格博士。”橘政宗走到桌边,端起给自己准备的那杯伏特加,然后退回到另一侧的窗边。 “喝之前要不要分析一下成分?” “用不着,你来不是想要杀死我。毒死我对你来说毫无意义,那样你就吃不到我的价值了。毒死我对蛇岐八家也没有什么损害,我己经不是大家长了,家族在稚生的手中会平稳地运转。”橘政宗喝了一小口伏特加,体会那种冰冷的火焰在舌尖上打滚的滋味,摇了摇头,“喝清酒喝久了,已经不熟悉烈酒的味道了。” “不该共祝一下么?”王将遥遥地举杯。 “共祝什么?为了曾经辉煌的苏·维埃联·邦么?” “不必为它举杯了,它已经死了。庆祝我们都活了下来,活下来的才是强者,强者彼此举杯致敬。” 两人都饮尽了杯中的酒。 “桌上有一台全频电波扫描仪,你可以拿着它在周围走一圈,看看有没有窃听设备。我已经检查过了,这里是干净的。”王将指向小桌,“在这无天无地之所,我们说过的话只有神知道。” “你应该说只有鬼知道。”橘政宗拿起小桌上的扫描仪,沿着窗边行走。 这种设备他并不陌生,一旦靠近无线电波的发射源,扫描仪就会发出呜呜的报·警·声。橘政宗转圈王将也转圈,两个人就像是杠杆的两端,之间的间隔始终保持不变。 橘政宗走完一圈下来,设备并未发出报警。他把设备靠近自己的手腕,他的手腕上戴着一块全球电波对时的电子表,几秒钟之后设备发出轻微的呜呜声,它检测到了电子表发出的微量电波。这说明王将准备的电波扫描设备运行正常。橘政宗摘下那块电子表扔出窗外,七八秒钟之后才传来电子表落地的声音。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无论电子表还是人都得七八秒钟才能落地,都会摔得粉身碎骨。 “非常好。”王将说。 橘政宗扔掉电子表,说明这场对话仅限于他们两人之间,任何发射无线电波的设备都不能存在于特别瞭望台内,连电子表也不例外。 橘政宗把电波扫描设备扔给王将。王将举起设备从头顶到脚底扫描自己,设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王将挽起袖子给橘政宗看自己的腕表,是一块传统到极致的机械表。 他们各自脱下外衣扔在地上,挽起衬衣的袖子,动作整齐划一,仿佛对着镜中的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老朋友相见要脱光了拥抱一下么?”芬格尔监视着特别瞭望台里的一举一动。 “不,除了外衣,他们的衣服都很贴身,这就意味着衣服下没法藏体积比较大的武器,比如说枪支,挽起袖子是表示自己的手腕上没有藏着掷刀,在那种距离上掷刀的杀伤力不亚于子弹。”风间琉璃说,“这是谍报人员向对方表示自己是‘干净的’。” “真是老特·务啊!”芬格尔赞叹。 有幸目睹这场见面,任何人都会有类似的感觉。这是克·格勃顶级特·工和纳·粹天才科学家之间的较量,双方都如机械般精密,像是齿轮相互咬合。他们是最相知的敌人,能轻易猜出对方的哑谜,不约而同地提前抵达,都是孤身赴会,都在第一时间检查窃·听装置。他们同是旧时代的产物,遵循相同的原则和模式,不会允许对方多哪怕一丝机会。 恺撒不由得庆幸自己这边有芬格尔。芬格尔想到了激光窃听装置,而这种装置并不包含在橘政宗和王将那过时的知识库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去往世界王座的道路上么?”橘政宗说。 “是啊,这条路比我想的要长很多。”王将说。 “纯血龙类能活多久?几百年,几千年?还是茧化可以无限重复,生命近乎无限长?” “寿命突破千年应该不是问题。对于龙王来说,茧化次数可能是无限的,也可能受到细胞分裂次数的限制,我还没有机会知道。” “这么说来如果你进化为龙,可以在王座上坐至少一千年?” “前提是没有人把我从王座上撵下去。” “牺牲那么多人命,只为在王座上坐一千年,并且随时准备着被新的王杀死,代价是否太大了呢?” “代价确实很大,可如果我不在食物链中往上爬,我就会失去存在的意义。血腥是高贵,是美,是物种演化的力量。只有血腥的王是真正活过的,他的臣民都是食物。” “王在万众欢呼中登上宝座,膜拜他的却都是食物,这种说法听起来真滑稽。”橘政宗说,“你的国·家听起来就像是一张餐桌,只有你独自用餐。” “王本来就是孤独的啊,王跟被王统治的东西,是不同的族类。” “我想你一定没有过孩子吧?” “没有生育后代的动力。如果生下的是不合格的后代,简直是我的耻辱。” “你对女·人也没什么兴趣吧?女·人在你眼里也是食物,是比你低劣的、卑贱的物种,你怎么会对跟那种东西缠·绵有兴趣呢?” 大雨影响了窃听效果,耳机里充斥着沙沙的背景噪音,听起来就像是在听效果不好的电台广播。两个男人安静地对着话,仿佛古井无波,可平静的井水下又像是蛰伏着嗜血的狂龙。赫尔佐格的母语是德语,而橘政宗的母语是俄语,可他们的日语都己经纯熟得像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吐属优雅,仿佛歌唱。让恺撒想起那场华丽的《新编古事记》。此刻的橘政宗和王将就像是站在舞台两端的演员,戴着沉重的面具,代表神或者鬼。他们谈论着禁忌的话题,原本这些话题不该传入人类的耳朵。 “真是疯子的对话。”恺撒低声说。 每个人都清楚这话的意思。橘政宗和王将的对话听起来平静悦耳,可遵循的并非人类的逻辑。那是龙的逻辑,在龙族铁与血的文明中,唯有权与力永恒,没有给亲情和爱留下任何余地。在龙的世界里,个体的存在价值就是它拥有的力量,弱者活该被吞噬,强者坐在孤单的、摇摇欲坠的王座上,等待着新的王起来推翻自己、吞噬自己。 所以耶梦加得会不惜杀死弟弟来强化自己,这并非因为她不爱那个蠢笨的弟弟,而是因为弟弟的存活已经违背了龙族的文明,作为智力更出色的姐姐,她必须吞噬弟弟来完成伟大的进化,唯有进化为海拉,她才能握住世界的权柄,才能引导龙族的未来。但她那个蠢笨的弟弟却不懂这些。龙王芬里厄,它根本就是个人类的孩子,它本该吃掉姐姐完成她的遗愿,耶梦加得也不会介意反过来由弟弟吞噬掉自己,可它却跟一条小狗那样叼着姐姐,一边愤怒地想要报复整个人类世界,一边害怕得想要夺路而逃。 龙族的强大,就是用这种究极的进化方式来保证的。为了进化一切都可以被送上祭坛,包括那些在人类文明中被捧得很高、被诗人无数次赞美的东西——善良、慈悲、谦卑、节制、贞洁,乃至于一切的爱。进化的祭坛中熊熊燃烧,燃烧着那些羁绊着人类的感情。 路明非的后脑隐隐作痛,痛得像是要裂开,魔鬼在他的脑海深处默默地念诵着古老的教条: “品尝这酒,就像啜饮权力的精华,鲜红的,和血一样的颜色!” “逆我们的,就让他们死去,这就是我们的法则!” “不抓住权力,任何人都会自卑,就像没有鹿角的雄鹿,在鹿群里没有它的位置!” “没有人会记得死的东西,没有人记得的东西就跟死了一样!” 巨大的黑暗笼罩了他,他在冷雨中瑟瑟发抖。当初听路鸣泽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只是本能的害怕和排斥,却没有想清楚这里面隐藏着如此可怖的逻辑。那个自称魔鬼的男孩始终在对他灌输暴力至上的血腥逻辑,手把手地教他掌握权力,让他尽情体会权力的甜美。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逻辑己经侵入了他的脑海……握住七宗罪的时候,他岂不也像王座上暴怒的君王,对着任何拦路的敌人挥洒怒火和死亡? 他现在听橘政宗和王将的对话,能够毫不费力地体会其中的深意,因为这些他早已学会,路鸣泽早已把这些血腥教条植入他的脑海。 魔鬼什么的只是谎言,路鸣泽必然是某种跟龙族有关的东西,魔鬼的交易是一场阴谋!他绝对不能再接受路鸣泽的馈赠,否则最后的账单会是他无法支付的! “一般的女人当然不够引起我的兴趣,不过你的女儿例外。”王将淡淡地说。“一个生命像残烛那样脆弱的孩子,凭什么引起博士你的注意呢?”橘政宗的声音依旧平静。 “在我得出结论说十万个被龙血侵蚀的人类中只有一个可以幸存的时候,我还为自己有幸是那十万分之一而无比自豪。可是想不到,十万分之一的几率不是只发生在我身上,也发生在你女儿的身上。” “那又怎么样?” “任何进化药的药力都是有限的,最终只能制造出死侍来,这点我清楚,你也清楚。这不是因为药物的成分还不完善,而是因为进化药已经超出了基因学的范畴。真正的进化药是一种炼金药物,核心成分是古龙之血,尤其是神的胎血。只要获得那胎血,你和我都有机会造出完美的进化药,那么这种进化药将会被用在什么人身上呢?那个人必须能够耐受龙血的毒性。”王将发出轻微的笑声。 “你认为我会把完美的进化药用在自己女儿身上,用她来制造完美的龙类?” “所谓完美进化,是能够保持神智的究极进化,她即便进化为龙,依旧是你的女儿。以她对你的顺从,可以为你毁灭世界,这是你一直养育她至今的原因。” “那么如果你得到神的胎血,你会把它用在自己身上了?” “看来只有用在自己身上才是最保险的办法,本来想在稚女身上也试试,不过那个小子太难控制了,女孩子一样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毒蛇的心啊!” 恺撒和楚子航对视一眼。王将怎么评价风间琉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确实对风间琉璃缺乏信任,就凭这一点风间琉璃就有动机要除掉他。在这种情况下学院和风间琉璃的合作会更加紧密。 “所以你的交易是什么?你总不会是想要娶我女儿吧?抱歉你的年纪太大了一些。”橘政宗淡淡地说。 “我知道很多年以前蛇岐八家就开始勘探藏骸之井的位置,在今天的日本,也只有蛇岐八家这种超级家族有实力挖掘神代的遗迹。换句话说,你们最有机会找到神,但就算你们得到了胎血,凭你所掌握的技术也很难造出完美的进化药,你靠的只是我当初留下的研究资料,在这个领域,你作为学生还是很合格的,但想制造完美的进化药,你还需要老师的帮助。” “造出的进化药归谁?” “自然是平均分配,成品你和我一人一半。” “然后你和绘梨衣都会进化为纯血龙类?” “是啊,那样我就能摆脱半进化体的状态,你的女儿也不必早夭了。当然,如果我没能完成进化,你会更髙兴吧?那样你就可以占据世界的王座了,毕竟你拥有一个流着纯粹龙血的女儿,现在她已经可以毁掉半个东京了,那时候一定能轻易地切开富士山吧?” “听起来很公平。” “不得不公平,神即将苏醒,在局面变得不可收拾前,我们还来得及再度联手。”“你不惜暴露身份来这里跟我见面,是吃准我会接受这些条件?你认为我作为蛇岐八家的大家长,跟你斗了十年,目的就是除掉你独霸世界的王座,但是眼看神要苏醒,我不得不跟你分享那个王座?” 王将欢快地大笑起来:“我亲爱的朋友邦达列夫少校,你是做戏太久所以入戏太深了么?你甚至都记不清自己是谁了。” “我是谁?”橘政宗问。 “你是比我更出色的骗子和野心家啊,你是为了达成目的可以不惜与恶狼为伍的雄狐,你是我这一生见的最能贯彻龙族哲学的人类,对权势和力量的渴望渗透在你的血脉里。你篡取了蛇岐八家的权力,日本黑道的格局只需要你和你的学生、你的女儿开会就能决定,你的学生听命于你,你的女儿是个永远不会对你说不的哑巴。亲爱的邦达列夫同志,二十年来你从未停止在权力场上的战争,一直都活跃如我们在黑天鹅港携手合作的时候!这样很好,你和我就是这种人!只要回报足够大,可以支付任何代价!二十年后,机会又一次摆在你面前,我们终于接近世界的王座了!你可能放弃么?我们这种魔鬼,还能指望神的救赎么?” 橘政宗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站在窗边,低着头,像是在忏悔,闪电照亮他的白色衬衫,他又像是披着尸衣的恶鬼。 “是啊,你说得对,做过那么多丧心病狂的事情,还能指望神的救赎么?”许久许久,他抬起头,微微一笑,“我们是应该谈谈交易。” 源稚生摘掉耳机,听到这里他已经不想听下去了,每一句对话都令他疼痛,仿佛置身地狱。 监听但不发出无线电波的方法并非只有激光窃听器一种,还有就是最原始的有线窃听器,一根细细的导线把特别瞭望台里的声音信号导到铁塔大楼中,再通过发射器发送到源稚生的耳机里。 要安装有线窃听器必须接入东京塔的内部线路,但对于蛇岐八家的大家长来说这并非做不到的事。 “老大!老大你不要太冲动!”乌鸦拦在他面前。 源稚生把他拨到一旁,他用的力量并不大,但是乌鸦一个趔趄倒在积水中。乌鸦不敢违逆他,此刻的源稚生是愤怒的黑道至尊,宛如寺庙中的不动明王。 “夜叉。”源稚生低声说着,伸出双手。 夜叉犹豫了片刻,还是从刀匣中取出了蜘蛛切和童子切,交叉捆在源稚生背上,源稚生伸手试了试,刀柄恰好在合适的位置。 “留在这里等我。”源稚生穿越空无一人的广场走向东京塔,暴雨淋湿了他的长风衣,他默默地竖起衣领御寒。 他是个很敏感的人,对这个世界的恶意尤其敏感,不会轻易相信什么人,相信过的人伸出两只手就能数完。这些人里的每一个对他来说都像是手指那么珍贵,而橘政宗应该是右手的食指,最灵活最可靠最值得信赖的手指。源稚生可以接受夜叉、乌鸦甚至樱背叛自己,但他无法接受橘政宗的欺骗,这就好比被自己的父母欺骗,被自己的家庭放弃。 可现实不容他是否接受,现实就是现实,那么沉默那么庄严地存在着。 死侍养殖场被发现之后,他选择了相信橘政宗,但私下里监听了橘政宗的电话。他并不想靠监听来发现什么秘密,只是想帮自己确定橘政宗还是那个橘政宗,是值得他信任的男人。 昨夜王将打来电话的同时,语音记录就发送到他的手机上了,他坐在床边看着沉睡的绘梨衣,默默地听着黑天鹅港故人之间的对话。 他当然猜不出王将的哑谜,但是橘政宗下令今夜东京塔附近清场,这是瞒不过身为大家长的源稚生的。 事实最终证明他错了,他的老师橘政宗远比他想的要内敛深沉,衰老的身体里藏着无比强大的灵魂。他仍是多年前那位矫健的邦达列夫少校,与危险同行的雄狐,为了达成目的不惜和魔鬼交易。 源稚生甚至绘梨衣,都只是棋盘上的棋子罢了。 许多年后,源稚生又变成了那个孤独的少年,这个世界上他没有可以求助可以倾诉的人,因为那个人背叛了他。什么守护什么责任,那个人给他讲的道理都是谎言。 他觉得很疲倦,但这不是休息的时候,如今的他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长,他必须履行大家长的责任,其中包括了清洗叛逆。 橘政宗违背了家族的道义,王将是猛鬼众的最高领袖,都是必须清洗的人,而作为皇,源稚生是最合适的行刑者。 “见鬼!象龟怎么会来这里?” “哥哥!” 恺撒和风间琉璃几乎是同时说话,都是惊恐,声调中传递的信息却完全不同。风间琉璃流露出的是瞬间的失控,虽然不至于说明他确实是个“哥哥虐我千百遍,我待哥哥如初恋”的好弟弟,可至少说明源稚生对他而言是非同寻常的人。而恺撒担心的则是计划被这个闯入者搅乱了。他们还没来得及彻底封锁东京塔,“无天无地之所”还没有成为“绝地”,王将和橘政宗还有撤离的通道。 “该死!他不是想当象龟么?当乌龟最重要的就是要缩头他不知道么?”恺撒怒骂。 “快!封锁电梯和铁梯!哥哥在王将面前未必有胜算!他低估了王将!”风间琉璃急促地说。 恺撒悚然。风间琉璃没必要贬低源稚生的战斗力,但是如果连皇也对付不了王将的话,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杀死他的办法都难说。 恺撒和楚子航在齐腰深的积水中跋涉,寻找电缆管道。时间所剩不多,他们必须赶去支援源稚生。 “呼叫琉璃呼叫琉璃,计划变更!我们现在就上塔去堵截王将,你随时准备击杀!”恺撒大声呼叫。 耳机里只有沙沙的背景噪音,风间琉璃的声音消失了,恺撒切换不同的频道,每个频道里都没有风间琉璃的回答。 风间琉璃可能是关闭了通信装置或者丢弃了通信装置,总之他从通信网络中脱离出去了。 “我就知道世上所有的娘炮都靠不住!”恺撒烦躁地大吼。 风间琉璃退出了合作。现在没有谁是可以信任的,也没有人是可以依靠的,但他们三人是卡塞尔学院的专员,必须执行秘党的使命,王将和橘政宗都已经亲口承认想要复活神,那他们就己经犯下了与整个人类为敌的重罪,必须被第一时间抹杀。即便孤军奋战,也要冲向战场。 “路明非!准备狙击!”恺撒下令。 楚子航己经穿过车库,找到了电缆管道的入口,它隐藏在一个大型的配电箱后,铁皮门上挂着一把普通的挂锁。 刀光闪过,挂锁裂成两半坠入积水中,楚子航拉开铁皮门,刚要回头呼唤恺撒,忽然后退闪避。可怕的风从电缆通道中直冲出来,寒冷,腥臭,仿佛这条通道通往群蛇的巢穴。 黑暗中,一双金色的眼睛缓缓睁开,什么东西在电缆通道里凝视着楚子航。然后它嘶声哭叫起来,扑击速度之快,黑暗中楚子航根本看不清楚。 他下意识地横挥刀,斩在那东西的嘴里。因为发力很仓促,所以刀没能砍断那东西坚硬的下颌骨,只是勉强挡住了扑击。 对方的力量极大,把楚子航猛地推了出去。楚子航瞬间降低重心,没有摔倒。第二轮进攻立刻到来,利器撕破空气的声音从左右传来。 楚子航的反击早已在格挡的瞬间准备完毕,乌兹冲锋枪伸进那东西的大嘴里发射,半尺长的枪口焰钻进它的食道里,照亮了荆棘般的长牙。 身体虽然坚硬,口腔内部毕竟还是脆弱的,钢锋般的子弹打穿上颌骨,摧毁了脑部。那对畸形有力的双臂己经抓住了楚子航的双肩,但再也无力把他撕裂。楚子航一脚揣在那东西的脸上,把沉重的尸体揣进积水里,随即擦拭长刀更换弹匣。他对死者毫无任何怜悯之情,因为在闻到那股腥风的时候他已经确定了对方的身份。那是一个死侍,蛇形死侍。这东西只有残杀和暴食的欲望,根本不值得作为人来对待。 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水声,恺撒迅速点亮战术电筒照了过去,青灰色的背脊出现又隐没在水下,婴儿的哭声在封闭的地下车库中回荡。 他们被成群的死侍包围了。死侍们缓缓地沉入积水中,震颤的水面下不知多少张人面狰狞地扭曲着,锋利的长牙破唇而出。它们这是在准备进攻,像是鳄鱼潜行在水下缓缓地接近猎物。 恺撒从后腰抽出沙漠之鹰,楚子航后背和恺撒相贴。两个人的黄金瞳都亮了起来,暴血在悄无声息中完成。 通过源氏重工中的战斗,他们多少掌握了死侍的缺陷。以人类的智慧要对付凶兽总不算太困难,但在积水的环境中就很难说了,可以想见死侍在水中会变得多么可怕,它们介乎人类和爬行动物之间,行为模式类似水蟒或者鳄鱼。 计划进一步崩坏,虽然它早已崩坏到无可崩坏了。他们反过来变成了被包围的对象,这场老朋友的见面会显然是场阴谋,不知道是谁在暗算谁。 好在他们还算镇静,也还有足够的弹药。在这种情况下两个镇静的人总比两个大呼小叫的人更有机会,如果换了路明非和芬格尔,大概已经痛哭着抱在一起了。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镇定?”恺撒双手持枪扫视左右,镰鼬领域全开,锁定水中潜伏的进攻者。 “你想到办法对付它们了?” “不,在日本这个鬼地方什么倒霉事儿都可能发生,我他妈的习惯了。”恺撒耸耸肩。 炽白色的闪电从天而降,照亮地面的瞬间,王将看见了那个正穿越广场的黑衣人。 他的瞳孔收缩得如同针那样细小尖锐:“原来还有别的客人,是你邀请的么?” 橘政宗迅速地扭头看向下方,长眉猛地一颤。 源稚生踏破暴风雨而来,狂风中风衣翻飞,仿佛战旗。他正仰望高空,瞳孔中流淌着熔铁般的颜色。他没有必要潜行,他是皇,绝无仅有的皇,只需以绝对的暴力碾压过去就好了。 他人还没到,但攻势已经笼罩了东京塔和周边所有的区域。 “跟我没关系,我保证自己没有泄密。”橘政宗缓缓地说。 “是么?难道说你那可爱的学生一直在跟踪你?那可糟糕了,他发现我们俩私下见面,想必是来清理门户的吧?”王将恢复了平静,“赌一赌他会先砍下谁的头?是你这个叛逆,还是我这个恶鬼?” “他会先砍你的。”橘政宗说,“在砍我的头之前他应该还有很多话想问我。”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恐怕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杀了你的学生。知道你我关系的人都必须死,否则你在蛇岐八家的位置就保不住了,你也没有资格成为我的合作者。” “他是皇,即使你和我联手,想要杀死皇也没那么容易。我们应该离开这里。”橘政宗走到电梯旁,按下了下行键。 指示灯亮了起来,显示电梯正在上升。王将切断了整个街区的供电,但东京塔这样的建筑都会自备柴油发电机组,给重要设备供电。 “你难道不考虑杀了我么?杀了我你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你可以说你是为了诱杀我,所以才答应和我见面。”王将缓缓地说。 “这种情况下我能够杀得了你么?”橘政宗摊开双手,“我曾经用燃烧弹攻击你都没有成功,而我现在空着手。你是半进化体,而我只是普通的混血种,你认为我有这种能力?我建议你抓紧时间,稚生是这一百年来最出色的猎杀者,在他担任执行局局长的时间里,被他锁定的鬼没有一个能逃出包围圈。” “那可太糟糕了,那我们还是赶快坐电梯离开吧。”王将缓步走向电梯边的橘政宗。 从橘政宗进入特别瞭望台开始到现在,他们始终站得远远的,留出足够的安全距离。但现在王将突破了安全距离,逼得越来越近,以他们的速度,已经处在对方的攻势范围之内了。 橘政宗吃了一惊:“你讨厌坐电梯,因为电梯是封闭空间!” “是的,我很讨厌坐电梯,我讨厌封闭空间,它让我感觉自己像坠入陷阱的猎物。”王将微笑,“但我也知道你这只狐狸从来不会把好处让给别人,你选了电梯,所以我也选电梯。” 橘政宗没有动。源稚生已经踏上了塔外的铁梯,肃杀的脚步声在风雨声中回荡。 电梯到达特别瞭望台,随着“叮”的一声,门开了,明亮的灯光从门缝中溢出,如同潮水。 电梯里堆满了东西,从MP5冲锋枪到日本刀,反射着刺目的冷光。这些武器被整齐有序地挂载在武器架上,随手就可以拿起来射击或者挥舞,枪都是上膛的,刀已经出鞘。 “你选错路了,这条路是通往地狱的,赫尔佐格博士!”橘政宗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没有任何温度。 他太了解王将了,知道带武器赴会是不可能接近王将的,所以他把所有武器都放在了电梯里。电梯抵达特别瞭望台的时候,杀机狂溢,如银瓶乍破,水浆迸出。 橘政宗抓起一支MP5冲锋枪,转身扫射,枪火照亮了特别瞭望台,弹雨在钢化玻璃上留下了密集的弹孔,玻璃崩碎,狂风暴雨侵入,雨丝密如牛毛。能见度瞬间降低.到了极点,弹匣已经空了,橘政宗弃掉MP5,大口径左轮己经握在手中。他不确定是否命中了王将,开枪的一瞬间王将距离他只有五六米,他没有时间瞄准。王将是很难杀死的怪物,橘政宗的血统不及对方,唯有用弹雨压制。 他扔出了两枚催泪弹,浓烟在半秒钟内把能见度降低到了极限。橘政宗戴上了防毒面具。特制的催泪弹,其中添加了水银液滴,作为半进化体,这种烟雾对王将来说是危险的。 通过精心的策划,橘政宗把特别瞭望台变成了自己的主场。他原本就是来杀王将的,源稚生的到来打乱了他的计划,计划只得提前开启。 这样的能见度下他无法射击,只能把枪收在腰间,从武器架上拔出一柄长刀和一支手爪,遵照家规,源稚生切下了他左手的五指,他无法左手持刀,所以准备了手爪这样的武器。右手刀是神道无念流中的进击姿势,左手却是忍者的爪技。两种迥异的武器在他手中毫无障碍地融合在一起,他处在攻防一体的完美状态下。 “来啊!赫尔佐格!二十年前的作战留到今天,让我们继续打完它,就像二十年陈的伏特加那样浓烈!我们曾像男人那样渴望权力,那让我们也像男人那样死去!”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但他的步伐不紧不慢,像是一只踏进猎人圈套从容偷取诱饵的狐狸。冲动是伪装的,如果王将冒险反攻,等待他的会是沉静如水的橘政宗。他们不愧是最老的特务,残忍和阴险顺着他们的血脉流淌,在他们手中一切东西都可以被用作武器,包括语言和感情。只有他们才能杀掉彼此,他们是天生的对手。 橘政宗缓缓挥动长刀,荡开烟雾和雨水,浓得仿佛液体的白雾黏在他的刀上。雨水和催泪气体似乎产生了某种反应,白雾像是厚重的白色帷幕,每次橘政宗的刀拉开一个口子,转瞬间裂缝又自行弥合。 橘政宗的优势明显,劣势也很明显,王将可以在白雾中任意行动,但他不敢离开电梯。电梯就是武器库,如果武器库被王将掌握了,局面就会逆转。他必须死守这里,直到源稚生赶来。 这是一夫当关的战场,橘政宗要做一夫当关的武士,这是唯一的机会。想杀王将这样狡猾的恶鬼,唯有在这个无天无地之所。 雾气中传来了低低的笑声,王将似乎根本就没有受伤:“你果然还是采用了这套方案,杀了我,就能洗清自己的罪名了?然后独霸白王的遗产?” “直到现在你还是相信我跟你是一路人?太感谢你的赏识了!赫尔佐格博士!”橘政宗高声回答,同时用心聆听。诱使王将说话就能判断他的位置。 “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人类的本性。贪婪是人类的本色,而正义是他们的保护色。当他们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把对方置于死地的时候,就会撕破正义的面具,露出贪婪的本性。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的贪婪,你是人类中最优秀的个体,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人类的本性,你这种人怎么会为了爱和正义来杀我呢?” 笑声一时在左侧一时在右侧,橘政宗还是无法判断王将的方位,王将似乎正在白雾中高速移动。 “你一定有悲惨的童年吧?赫尔佐格博士,让你对人类痛恨和绝望。” “不不,我的童年很幸福,因为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看穿了人类的弱点,我利用人类的弱点,所以每个人都喜欢我。” “那我的弱点是什么呢?你何不利用我的弱点击败我呢?”橘政宗大口呼吸,保持最髙程度的警觉。 “我已经说了,你是近乎完美的人类,你的弱点很少,”王将顿了顿,“唯一的弱点,是你太弱小了!” 长刀再次扫开白雾,在白雾出现缝隙的零点几秒钟内,橘政宗看见了那张素白的笑脸。王将其实就站在他面前,跟他呼吸相闻! 橘政宗刀爪同时切出,右手刀走战场刀术的路子,开阖极大,威力极猛,左手爪却封住了自己胸口的要害。他己经老了,不如当年了,但在需要的时候,他还是可以强行镇压虚弱,让衰老的肌肉不顾拉伤爆出惊人的暴力!作为雄狐,他不仅有冷静缜密的头脑,也有锋利的爪牙! 但他被抱住了。王将紧紧地拥抱橘政宗,就像是老朋友分别多年再度重逢时的拥抱。橘政宗的大臂和小臂同时骨折,锋利的长刀插入地面。 橘政宗根本看不清王将怎么穿越刀网,怎么抱住了自己,那简直像是魔法。他以为缜密的思维和精心的布局能弥补血统的差距,但事实证明王将的优势足以碾压他。 “你看,邦达列夫少校,力量就是这样美好的东西,掌握了力量的人可以随意地碾压敌人。蚂蚁的奋勇对于食蚁兽而言只是一个笑话。”王将拍打着他的后背。 橘政宗的眼里泛出了死亡的灰色,随着每一次拍打,橘政宗都吐出大片的鲜血。王将松开手,橘政宗颓然坐倒,浓腥的鲜血染红了衬衫后背。他的背上插着两只钢制弹匣,王将从MP5上卸下了这两个弹匣,用它们刺穿了橘政宗的两肺。他一掌一掌地,把弹匣拍进橘政宗的身体里去。 橘政宗死死地拉着王将的衣摆。他的臂骨已经断了,只有手勉强还能收紧,就是这样,他还想把王将留在身边。 他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任务,他的任务是坚持到源稚生到达。 “不用再挽留我了,虽然我是那么地欣赏你,可惜我们没有当盟友的缘分。”王将一脚踩在橘政宗的肩上,肩骨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大概也折断了。 但橘政宗仍然抓着王将的衣摆。 “看来只有切断颈椎来谢绝你的挽留了。”王将弯腰去捡橘政宗丢下的长刀。长刀并不在王将以为的位置,可刚才橘政宗分明把刀丢在了那里。 王将愣住了,这时橘政宗伸出双手,搭上了王将的肩膀。这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的臂骨和肩骨都毁掉了,这样的人根本就是个废人。可橘政宗的力量大得惊人,他把王将推了出去,接着滚身拾起双刀。 他用脚踩着那柄刀,所以刀始终都在他的控制之中,王将根本不可能摸到武器。橘政宗的全身骨骼都发出近乎断裂的脆响。那不是骨折,而是类似源稚生龙骨状态的变化!橘政宗的全身骨骼正在逐一锁定! 刀刺穿了王将的小腹,王将同时发力踢中橘政宗的胸口。两人跌跌撞撞地分开,艰难地站住。 橘政宗伸手到背后,拔下了血淋淋的弹匣扔在地上。王将拔下两肋的长刀,这种程度的伤害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相比起来橘政宗给他带来的惊恐更大。 灯光穿透白雾照在橘政宗身上,他的胸膛缓缓起伏,皮肤光润如年轻人,贲突的肌肉逐次收紧,遍布全身的细鳞一层层扣合起来,致命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速愈合。 “你也饮用了古龙的血!”王将明白了。 “是啊,就在昨晚,我把自己也变成了魔鬼。为了杀死魔鬼,自己不先变成魔鬼怎么行?我在列宁号的底舱得到了这神秘的胎血,我的女儿能耐受龙血的毒性,我也能做到。”橘政宗缓缓地站直了。 “真是疯狂啊邦达列夫少校,可我真喜欢你的疯狂,这样的我们本该是朋友啊!”王将大声赞叹。 “博士,直到现在你还觉得我是跟你一样的疯子?”橘政宗露出哀伤的笑容,“我真是为了爱和正义来杀你的啊!” “多么无趣的笑话,为什么你还要一说再说?人不可能背叛自己的欲望和野心,背叛了欲望和野心的男人,没有活在世上的价值!” “你当然不会明白,因为你不喜欢女人。”橘政宗摇头。 “女人?”王将一愣。 “因为你不喜欢女人,所以你不会成为一个父亲,你永远不会理解一个父亲的所作所为,也就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橘政宗咆哮着进击。 “王将给橘政宗狠狠来了一下子,这一刀要放在普通人身上绝对是致命伤了,可橘政宗居然抓住了王将的刀!他反击了!漂亮!局面发生了惊天逆转!他趁着近身的机会肘击王将的面部,可能王将的面具被打裂了,也可能是伤到了眼睛!王将放弃了刀开始后退,橘政宗发动追击!”芬格尔情绪高涨,听语气倒像是在给一场激烈的拳击赛当评论员,“你们看不到真是可惜,太劲爆了!” 他距离特别瞭望台不到60米,还有一部不错的望远镜在手里,能够清楚地欣赏这场殊死搏斗。 “确实够劲爆,相比起来我和楚子航在齐腰深的积水里恶战死侍群都不算什么新闻了!”恺撒大吼,背景声是激烈的枪声。 “你们还没有甩掉那些死侍?”路明非也通过望远镜欣赏着特别瞭望台里的搏斗,“橘家老头似乎处在劣势,他己经受了好几次致命伤了!” “你是让我们抓紧时间?什么时候杀出死侍群变成这么容易的事情了?”恺撒继续吼叫,“你的语气像是在问我们早饭为什么还没吃完!” 战场对他们非常不利,死侍在齐腰深的积水下活动,他们只能盲目地射击。楚子航尝试过释放君焰,但死侍群沉进水中就躲开了君焰的爆炸,楚子航徒劳地蒸发出大量的水蒸气,车库里白雾弥漫,异常湿热,像是一间巨大的桑拿浴室。最终他们不得不退进了电缆管道,死侍群沿着管道追杀。幸运的是他们有充足的弹药储备,沙漠之鹰的大口径马格努姆弹虽然不能洞穿死侍,但中弹的死侍还是会被巨大的冲击力打退回去。 恺撒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多少次击退死侍了,反正每当狰狞惨白的人面在眼前一闪他就开枪,那东西就发出婴儿般尖细的惨叫声,整条管道中都是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见鬼!我们不是已经摧毁了这东西的养殖池了么?日本到底还有多少死侍养殖池?日本人把这东西当鳗鱼来养么?”恺撒怒吼。 “我们毁掉了橘政宗的养殖场,那么这一次的死侍是来自于谁的养殖场呢?”楚子航跟着他吼,枪声在管道中回荡,震耳欲聋,大家说话只有靠吼。 “这是王将设置的陷阱?”恺撒有点明白了,“王将也想杀死橘政宗?” “也许他本来就想杀了橘政宗,也许他想在谈判失败的情况下杀了橘政宗,总之这些东西应该是准备用来对付橘政宗的!” 恺撒忽然觉察到凶猛进攻的死侍群开始退却,电缆通道正在清空。死侍群正放弃恺撒和楚子航,这种东西原本是绝对不会放弃新鲜血食的,除非遇到毁灭一切的天灾,比如海底火山爆发,或者是某种压倒性的命令。 “见鬼……看起来驱使死侍的方法终于被发明出来了…”恺撒喃喃。 死侍退却的同时,他听见了隐隐约约的木梆子声,单调空洞,仿佛某种印第安人的音乐。恺撒记得路明非说过王将的梆子会发出某种类似印第安音乐的声音。 源稚生听见了暴烈的枪声,无数玻璃碎片从天而降。 王将在和橘政宗搏斗?情况似乎发生了变化,也许这件事的内情不像他想的那样。但源稚生已经扔掉了麦克风,所以他没法知道特别瞭望台里发生了什么。 和王将战斗的话,橘政宗能坚持多久?他已经是个老人了,多年来维持这个庞大的家族已经摧毁了橘政宗的身体,他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要老,简直像是风烛残年。 这种时候源稚生还在下意识地担心橘政宗的安危,这种担心简单直接地出现在他心里,根本用不着思考。 他带着巨大的怒气和杀气来这里,本来是想把王将那个恶鬼和橘政宗这个家族的叛逆一起抹杀的……原来有的人在你心里是如此的重要,即使你理智上知道他已经变成了你的敌人,可你好像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疼痛,为他紧张不安。 源稚生没有时间等电梯,他沿着铁梯狂奔,250米的高度,相当于爬50层楼,以世界爬楼冠军的速度大约是十分钟,但源稚生只需要五分钟…不!三分钟!在龙骨状态下他的肌肉力量比平时强出三倍! 恺撒和楚子航也在狂奔,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铁塔大楼里。这座楼里空无一人,从电缆管道爬出来的时候他们简直以为自己爬进了坟墓。他们没有源稚生的龙骨状态,也不觉得爬250米到特别瞭望台去是聪明人的做法,所以他们跟普通人一样,选择坐电梯。恺撒拍打着上行键,希望这些老式电梯能快一点。 “地下什么东西这么黏?”恺撒觉得有点不对。 “大概是某些东西留下的脚印。”楚子航俯身在大理石地面上摸了摸。 地面上残留着波浪形的“脚印”,似乎是某种透明的黏液黏在了大理石上,在微光中莹莹发亮。恺撒缓缓地打了个寒战,人类当然不可能留下这样的“脚印”,这样的脚印说明不久前铁塔大楼里也有蛇形的黑影来往。那些危险的东西,它们去了哪里?“路明非,芬格尔,观察东京塔的周围,有没有可疑的目标?”恺撒把嘴凑近麦克风。 “没发现可疑的目标,我用的是红外线望远镜,东京塔旁边只有五个高温的目标,王将、橘政宗、你和师兄,还有就是象龟。”路明非忽然顿了一下,“不……不对!是六个目标!第六个人在东京塔顶上!” 芬格尔忽然说:“美女你好。” 樱站在东京塔顶上,穿着黑色的紧身作战服,沐浴在狂落的雨流中。在红外线望远镜中她的信号极其微弱,那种极致纤薄的黑衣能够隔绝大部分热量,雨水淋在她的身上,把仅剩的体温带走了。从开始她就在这里,芬格尔的飞艇悬浮在距离她不到30米的地方,但芬格尔竟一直没能觉察她的存在。忍者就是有这种能力,必要的情况下可以令生命体征降低到很低的程度,慢速的心跳、平静的血流、很低的体温,呈现出一种类似冬眠的状态。但他们又能迅速地苏醒,生命体征迅速地暴增到高于常人两倍以上的程度。 每分钟心跳240次,血压峰值冲破200毫米汞柱,身体炽热如火炭,樱苏醒了,所以路明非才能发现她。 她摘掉面罩,脸色素白如生绢,漆黑的长发披散在风中,全身上下插满了各种精巧的投掷武器,有的如同弯月,有的像是倾斜的十字架。 从飞鸟时期开始,日本忍者就开始研究这类精巧的投掷武器,它们被称为手里剑、苦无或者千本,不同的武器适用于不同的距离,因为空气动力学的缘故,它们会走出蝴蝶飞舞般的不同路线,但是每片“蝴蝶”都是致命的。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遇见她,着实是一场艳遇,即便是在这种地方遇见她,芬格尔还是忍不住要跟她打招呼,所以他才会说美女你好。 无论见到什么美女他都会打招呼,他对路明非说就算你是一只癞蛤蟆你也要顽固地蹦到美女的视野里,否则你就跟草丛里成千上万癞蛤蟆一样,美女甚至不知道你的存在,不会因你而惊叫,那你的人生岂不是缺少了很多价值么?路明非没话可说只好说我嘞个去。 路明非在瞄准镜里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简直想哭,他心说不作死就不会死啊师兄!你考虑清楚那姑娘跟你不是一拨的!虽然你们都是躲在那里搞埋伏!笨死你算了! 樱微微一笑,虽然她随手掷出某件东西就能打穿那艘微缩版的飞艇要了芬格尔的命,可她只是用手指封唇,对芬格尔摇摇头。 眼波无声地流转,塔尖的信号灯微微照亮她,银色的雨流沿着背脊流淌,她的身影妖媚得就像春天的远山。芬格尔立刻闭嘴,还伸手行了个不知哪国的军礼,大概是“Yes,Madam”的意思。【是,长官】 樱在示意芬格尔不要出声,潜伏者都不该出声,出声的时候就是他们进攻或者死的时候。芬格尔并无类似的觉悟,他的觉悟就是美女的话要听。 路明非这才知道樱早就觉察到芬格尔的那艘飞艇了,她跟王将和橘政宗不同,她距离更近,而且没有厚厚的玻璃阻隔,很容易发现那个风雨中颤抖的大东西。 东京塔是被清场的地方,连源稚生都被排除在外,樱为什么会藏在这里? 局面乱到不能再乱了,这是一场你伏杀我我再伏杀你的连环套。路明非忽然想日本就是这么一个连环套,谜团多到数不清,他们在一座迷宫中走不出去,迷宫的道路就像是被小猫玩乱的线团。 源稚生踏上特别瞭望台,他原本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可忽然静止下来,僵硬地站在雨里,像是一尊雕塑。 透过破碎的玻璃,他已经可以看清小屋里的情形。催泪弹和水银烟雾已经被暴风雨清洗干净了,只剩下白气蒸腾的老人们。他们都像是生铁铸造的武士,这一幕让人想起战国时代的真刀决胜。 一个德国人和一个俄国人,居然在用纯正的日本方式决战。 橘政宗的衬衫已经撕裂,精赤的身躯上肌肉虬结,皮肤呈现出日光浴之后的古铜色,今夜他焕发着夺目的光芒,重返年轻时代。 他手中只有半截断刀,断刀藏在肋下,这样王将就看不清他握刀的手法,也无法预判他出刀的角度。 王将的衣服基本完整,经过如此残酷的搏杀,袖扣都没有挣掉。他手中的刀还保持着完整,但布满了裂纹,不难想见他们两人手中的刀交击过多少次。橘政宗拥有一个不大的刀剑博物馆,里面的藏品都是精品,此刻这些藏品都摆放在电梯中,刀柄向外,每一只刀柄后面都是一把文物级别的名刀。王将和橘政宗随手拔刀砍杀又随手把废刀丢弃,地下都是名刀的残骸。 源稚生不敢动,一动就会打破双方之间的均势。 没有人进攻,因为进攻就会出现漏洞,对方的闪击会更快,有时来不及听到武器破风的声身体已经被切开了。 雨流狂落,天地笼罩在无边无际的沙沙声中,一切都可能成为“破”。“破”的契机一出现,王将和橘政宗之中就会有一人死去,全力一斩,把人一刀两断都有可能,再强的自愈能力又有什么用? 源稚生转动刀柄,在脑海中反复演练那致命的一刀,心形刀流中的“四番八相”,“四番八相”中的“罗刹鬼骨”。那是源稚生所有进攻中最快的一式,也是最血腥的一式,如果在这场对决中失败的是橘政宗,王将也不会有命离开这里。 他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明白了自己的莽撞。橘政宗带着如山的武器来见王将,当然不会是为了谈判,只能是为了杀人。而源稚生的到来打乱了他的节奏,令他不得不舍命拖住王将。 橘政宗锁定了王将的眉心,王将锁定了橘政宗的喉咙,源稚生盯着王将的后心。所有的刀都已经出鞘,所有的弓都已经满弦,只等血光迸射的刹那。 雨水无法熄灭他们炽热的斗志,有人的衬衣汗湿,有人的衬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快地蒸干。龙血极致燃烧,令他们的体温上升到不可思议的程度,他们像是要燃烧起来,幸亏有这场雨在不断地冷却他们。 终于到了要结束的时候么?这场复活神的祭奠就像是一场大戏,大家都粉墨登场,杀机像是犬齿那样密集地咬合在一起。从开始到现在,太多太多的人已经死去,他们的鲜血在舞台上画出巨大的血腥图腾。而那位神甚至没有现身在人前。这一切仿佛白王给自己子孙留下的诅咒,他们为了白王留下的权力而浴血搏杀,坚持爬到血路尽头的人才能获得白王的恩赐。 够了!够了!要把这个血腥的杀局砍断,连带着所有的欲望和野心,和那个从黑天鹅港中逃生的恶鬼! 从未有过的意志在源稚生心中升起,仿佛烧天的火炬。 银色的蝴蝶从天而降,贴着源稚生的肩膀飞过,悬浮在暴雨中。王将和橘政宗都没有注意到这样一只小小的蝴蝶,但源稚生注意到了,那只蝴蝶根本就是飞过来让他看到的。无声无息之间,无数的蝴蝶悬浮在特别瞭望台的周围,它们并不是在飞行, 而是缓缓地旋转着。那些并不是真正的蝴蝶,而是小巧的银色刀刃,刃口涂抹着危险的毒素。 樱也在这里,虽然源稚生无法确定她的位置。 樱的言灵是精确地控制气流,风托起了这些精巧的刀刃,它们中最重的也才30多克,但经过纳米处理的刀刃足够割开敌人的身体。 致命的蝶群无声地控制了战场,她的血统在这些人里是最差的,但樱是个绝对出色的杀手,而剩下的三个人彼此锁定了。 这恰恰是她杀人的舞台。 源稚生的心里一喜。他自己也在樱的杀阵中,他不知道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他并不担忧樱的目标是他。 他没有保留地相信樱,那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女孩。他们之间不是联盟或合作的关系,而是从属关系,樱绝对会跟他站在一起。 王将发现的时候,银色的蝴蝶已经飞满了整个瞭望台。刀刃在风中颤动,似乎畏惧王将而不敢逼近,但它们轮番切割的时候,以王将的自愈能力也未必不会被影响。 “这么美丽的东西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在流血的土地上,本该只有黑色的鸦群起落。”王将缓缓地说。 他被三个人围攻,处在战场上的绝地,但仍能像铸铁般坚固。 源稚生仍旧不敢进攻,因为王将离橘政宗太近了,他仍有机会顶着樱和源稚生的进攻杀死橘政宗。失去橘政宗这对他来说是介乎老师和父亲之间的人,源稚生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 “稚生,你准备好了么?”橘政宗忽然说话了。 “准备好了。”源稚生骤然清醒。 “我也准备好了。”橘政宗的语气欣慰。 王将和橘政宗同时消失,他们以极高的速度对冲,刀光和人影交织在一起!最终是橘政宗自己踏破了这个死局,他流露出笑意的瞬间,王将抓住了他的破绽,发动扑杀。源稚生向着王将的背心发起突刺,整个人化作贴地飞行的大鹫,刀锋就是大鹫的喙。樱从塔顶跃出,笔直地坠落,所有的刀刃都被狂风驱动,沿着不同的弧线向着王将切割过去,她越逼近,对武器的掌握就越精密,刀刃上的力量也越大。 王将的长刀刺入了橘政宗的胸膛,长刀顶着橘政宗向前,鲜血像是破碎的红绸那样从橘政宗的身体里飞溅出来。樱的刀刃如愤怒的狂蝶,反复切割王将的身体。刀刃上的神经毒素只要零点几秒种就能到达脑部引起致命的反应,但王将的速度竟然不受影响,他似乎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杀死橘政宗。他们曾是盟友,也是一生的宿敌。 源稚生把所有力量灌注在刀尖。他知道自己救不了橘政宗了,以王将爆发的大力,这时已经切开了橘政宗的心脏。 这是橘政宗早已料到的结果,他扑了上去,但并未挥刀,而是用胸膛迎接王将的刀刃。他早就精疲力竭了吧,只是强撑着等待源稚生赶到,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用自己封住王将的进攻,给源稚生制造完美的机会。 他不是让源稚生准备出刀,而是让源稚生斩断不必要的牵挂,他们中的任何人都可以为了斩断这宿命而死,没有什么可惜的,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从未有过的杀戮心控制了源稚生,他看不见自己的脸,否则会惊讶于自己那狰狞如恶鬼的表情。 快!更快!他渴望着贯穿王将的心脏,听取那声长刀贯胸而入的美妙声音,那是斩断宿命的庆典! 王将急冲的身影硬生生地刹住,他本该用长刀顶着橘政宗把他抛出瞭望台,可是忽然无法推进了,这等于把后心送给了源稚生。 因为有个人挡住了他……橘政宗! 这个本来像落叶一样被挑在刀尖上的男人竟然站住了。他抓住了王将的刀,怒吼,目眦欲裂,仿佛明王降世。 源稚生终于听到了那美妙的声音,蜘蛛切贯穿了王将的心脏的声音,鲜血从伤口中涌出,发出风一样的声音,那么好听。几乎同时,撄的刀刃划着陡峭的弧线返回,像是蝴蝶返回巢穴那样没入王将的身体,樱从天而降,落在源稚生背后。三个人同时后退,呈品字形围困王将。橘政宗一手提着断刀,一手捂住胸前的伤口以免失血过多. 他并非没有挥刀的能力,只是把这份力量用在了格挡上。他的手中是柄断刀,断刀在格挡上远比进攻有力。王将的刀确实刺进了他的胸膛,但断刀横在橘政宗胸前阻挡,所以王将始终无法彻底贯穿橘政宗的心脏。一旦橘政宗站住了,立刻就反过来把王将送上了源稚生的刀锋。 王将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地退后,看着满手的鲜血,似乎不敢相信这个结局。他无路可走了,前方左方和右方都是敌人,背后是破碎的窗,窗下是250米高的铁塔。 “没想到这是自己的结局?我也没想到,我本以为你这种人的结局应该更精彩一点。”源稚生说。 “再见,博士。”橘政宗轻声说,“你这样耀眼的男人应该有耀眼的结局,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从那个窗口跳下去。” 王将双手捂着喉咙,以免那滚热的鲜血涌出来,他不敢拔出后心的刀,一旦拔刀心脏就会大量失血,他似乎想说话,可是一个喉咙被割裂的人是说不出话来的。 这个哲学家一样的男人连遗言都没法留下来。 他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向着窗口走去,他似乎真的听从了橘政宗的建议,想跳下去了结生命。 这不是传奇故事,跳崖的人不会奇迹般生还,从250米的高处下坠,全身骨骼都会碎裂,断骨会插入他的所有脏器,剧烈的震荡会让他的大脑破碎,那是比长刀贯穿心脏更惨烈的死法。 源稚生目送他的背影。作为对手,这个男人足够可怕,所以源稚生对他保有一丝尊重。 王将拖着沉重的身躯从窗口的破洞中钻出去,颤颤巍巍地翻过防护栏杆。他的模样有点可笑,又有一点点可怜。 “世纪大跳楼!世纪大跳楼!这是学生会新闻部部长芬格尔在为亲爱的诸位观众直播,各位现在正在欣赏的是猛鬼众领袖、代号王将的赫尔佐格博士的跳楼秀,在人类历史上,赫尔佐格博士不仅是龙类基因学毫无疑问的先驱,还是排名前十的野心家,他的跳楼是不是让各位观众心情激动呢?很抱歉我们现在没有热线电话,没法让您表达激动的心情。”芬格尔喋喋不休。 王将正站在栏杆外,俯瞰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给芬格尔一支麦克风的话,他会很有走下去采访一下王将请他谈谈心路历程的冲动。 当然还要穿上那种缀满蓝色亮片的紧身西装,头发里撒满金色的化妆粉,像个真正的脱口秀巨星那样摇晃着肩膀说:“嗨!赫尔佐格博士你好么?今天的天气棒极了对不对?风雨、深夜、跳楼……让我们在这个美好的夜晚谈谈关于死亡的话题……” 恺撒和楚子航捂紧了耳机,要把这个结局的每一个细节都听清楚,就这样又一场阴谋被挫败了?似乎太简单了,还有太多没法解释的事情。 “师兄!小心背后!”路明非忽然惊呼。 楚子航警觉地扭头,手臂像时钟指针般划过,枪口指向后方。 “废柴!废柴!我是说你!”路明非大吼。 芬格尔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路明非喊的师兄是他,不是楚子航。可他悬挂在半空中,背后能有什么东西? 他有点费劲地扭过头去,惊呆了……确切地说是吓傻了。阴影在他的瞳孔里越来越大,如果说广告飞艇是大海中悬浮的鲸鱼,那艘迅速逼近的黑色飞艇就是凶险的虎鲨!那是一艘黑色的硬式飞艇,体积比芬格尔那艘飞艇大三倍,它原本无声无息地悬浮在高处,此刻拖着悬梯俯冲了下来,以碾压般的势头摧毁了广告飞艇。 所谓硬式飞艇,是一战后期的航空装备,内部有轻质的骨架,芬格尔的软式飞艇在它面前只是个轻飘飘的气球。 广告飞艇笔直地坠落,路明非的心里一下子空了。 见鬼,是他提议说可以用飞艇来靠近特别瞭望台的,所以芬格尔才会被捆上那艘飞艇……见鬼,他害死芬格尔了,他还欠着那个废柴的钱没还呢……见鬼,现在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废柴了。 “妈的,果真谁都猜不到自己的结局。”飞艇坠落的一刻耳机里传来芬格尔的声音。 飞艇中的氢气熊熊燃烧,它像是一朵在夜空中忽然盛开的花。果然是废柴,遗言都毫无用处,路明非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痛,他的牙关咯咯作响,痛到牙髓里面去了。 硬式飞艇擦着东京塔掠过,王将在那个瞬间奋身一跃抓住了悬梯。这个变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源稚生冲到栏杆边的时候硬式飞艇已经远去了,王将一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一手死死地抓着悬梯。 他伤痕累累,但他还没有输。 源稚生返身冲进电梯,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两支冲锋手枪。他对准硬式飞艇的气囊连续开枪,每颗子弹都在气囊上制造出两个洞口,但飞艇还是平稳地飞行,完全没有下坠的迹象。 硬式飞艇里有骨架支撑,就算气囊出现轻微破损也只是漏气,几个弹孔根本不算什么。气囊里填充的很可能是氦气而不是氢气,不会有中弹起火的风险,以他们手中的武器想要击中王将完全没可能。 这时远比冲锋手枪凶猛的武器在远处的楼顶上轰响,弹壳从枪机中跳了出来,带着灿烂的火光,一枚高速旋转的钢芯弹穿越几百米的雨幕,贯穿了王将的小腹。王将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差点就要从悬梯上坠落,但还是死死地抓住了梯子。 路明非开的枪,他的距离更远,但他的武器是一支轻型狙击步枪,红外线瞄准镜中王将的身影很清晰。 见鬼!见鬼!见鬼!为什么手中的只是一支轻型狙击步枪呢?为什么不是一支重狙?要是重狙的话那一枪已经打碎了王将的半个身体置他于死地了啊! 巨大的愤怒笼罩着路明非,重狙也不够!是门炮更好!如果他有一门直射炮他一定会对着王将的脑袋开炮!因为他现在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废柴了,他觉得很孤独很难过。 他继续发射。王将吊在悬梯下面,像是摇摇欲坠的风筝,子弹贴着他的身体擦过,有一枪甚至擦破了他的额头,但路明非再没能打出第一枪那么准确的射击。 距离太远了,几乎到了这支枪的极限射程,大雨影响了子弹的精度,王将吊在悬梯上时刻不停地动。 越是打不中他越急躁,手开始微微颤抖,脑神经抽紧着痛……我在这里杀不了你,天涯海角我要再去哪里找你来杀? “琉璃呼叫Sakura,琉璃呼叫Sakura,你这样射击是没用的。我知道你想杀了他,我也想杀了他,这是我好不容易抓住的机会,我不知道下一个机会在哪里,所以我一定要抓住。”耳机里忽然传来风间琉璃的声音,不知塡什么时候他重新打开了对讲机。 他的声音安静从容,仿佛站在高天之上,他又变回恺撒和楚子航在歌舞伎座见到的那个风间琉璃了,绝世的歌舞伎者,绝世的冷艳。 他踏上了舞台,进入了角色,属于他的戏终于开演了,这是他最强的时候。 “你要我怎么办?”路明非问。 “射击飞艇后面的方向舵,其他的事情交给我。”风间琉璃说,“抓紧时间,它快要离开射击范围了,但不要着急,只需一发子弹,你能做到。我曾在你的眼睛里看见狮子,从那一天开始我就赌你赢,所以我才会选择跟你们合作。我是从来不会认输的人,所以当然要加入最强的团队。” 他的话里带着某种诡异的魔力,路明非缓缓地打了个寒战,安静下来了,回复到能等开枪的状态。 他拔掉弹匣,把一颗单独的子弹填入弹仓,他只有开一枪的机会,也只有开一枪的力量,王将就要离开他的射程了,风间琉璃赌他赢,他也赌自己赢,他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这颗子弹上。 他在瞄准镜里看见了方向舵,那是个由两组桨片组成的简单机械装置,想要毁掉它就必须命中核心。 命中核心又如何?路明非不知道,总之打中方向舵,剩下的事情就交给风间琉璃。交给风间琉璃管什么用?路明非也不知坟,王将挂在半空里,现在唯一能攻击他的人就是路明非,风间琉璃对飞艇没办法,却信誓旦旦地说只要路明非打中方向舵,剩下的都交给他。 路明非已经不去想这些了,这是第一次有人说要在他身上下注……赌一个废柴能赢! 雨声消失,世界寂静,距离缩短,时间变慢,在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情况下,骨骼轻微位移,达成了和源稚生完全不同的“龙骨状态”! 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信,他完全掌握了这支枪、那艘飞艇,还有他视野中的整个世界!他扣动扳机,子弹出膛,枪口跳起,枪火喷射,飞艇尾部亮起一团绚烂的电火花,那艘庞然大物忽然失去平衡,向下俯冲。 飞艇上应该有负责操纵的人,那个人正试图让飞艇恢复平衡,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钢质包铜的弹芯完美地镶嵌在机械结构的中心位置。 那一枪命中的态势简直如同毒蛇咬住了猎物的喉咙,路明非打中了飞艇唯一的弱点。 气囊释放了部分氦气,飞艇一边下降一边飞向东边。东边是湾区,它大概是试图在海上降落。 茫茫大海,那里对于王将来说是安全的,他正沿着悬梯玩命地往上爬,后心还插着源稚生的蜘蛛切。那真是一个怪物,他的诞生无论对人类或者龙类来说都是一个噩梦,跟他相比那个不知为何物的神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路明非扔掉身上的雨披站了起来,提着冒着硝烟的狙击步枪,死死地盯着那艘远去的飞艇,现在轮到他对风间琉璃下注了……他也赌风间琉璃赢! 轻盈的黑鹰从大厦天台上起飞,狂风鼓振它的双翼,把它带往视线高不可及的天空。升力用尽到达高度极限时,它猛地转折,惊雷闪电一样扑击下去。 路明非看清了那只鹰,那是一架黑色的滑翔翼,滑翔翼下吊着盛装的风间琉璃! 他穿着晕染的彩衣,长袍大袖在风雨中猎猎舞动,手中提着樱红色的长刀,没有化妆的素白面孔美得像是绝世天姬,却带着狮子般的笑意。 他盛装前来杀人,要送王将一程! 方向舵已经坏掉了,飞艇无法闪避,所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风间琉璃的表演。王将的眼睛里,黑色的翼把一切都遮住了,没有人知道他最后的表情,面具上的公卿依然在意味深长地微笑着。 风间琉璃从悬梯旁擦过,一刀斩断王将的头颅。 这还不是结束,他带着滑翔翼围绕王将的尸体做直径极小的盘旋,第二刀将王将腰斩。第三刀斩断悬梯。王将的残躯在瓢泼大雨中坠落,风间琉璃凌空挥刀振去刀上的鲜血,滑翔翼带着他没入前方的楼群中。 这才是真正的无天无地之所,无路可逃,再强的血统能力都无法发挥,风间琉璃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王将的人,他早己猜到了会有一艘硬式飞艇在空中等候,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谁也不相信。 空气中还残留着他得手后的大笑声,像是舞台上演员的笑声那么夸张造作,可又空洞悲凉。他才是最恨王将的人,他为什么那么恨王将?为了杀死这个男人他准备了多少年? 第十四章 樱之坠 “稚女。”源稚生目光迷蒙。 滑翔翼掠过东京塔的瞬间,他看清了风间琉璃的脸。虽然太久不见了,可他们是孪生的兄弟,源稚女就是女装妩媚的他,他不可能认错。 他不知道风间琉璃何以在这里现身,又是为了什么而杀死王将,也许是猛鬼众的内斗,也许是为了争夺神的控制权。他从来都摸不清弟弟的心思,虽然从血统来说他是皇而风间琉璃是恶鬼。 本来死在地下室里的不该是源稚女,以源稚女的心机大可以把哥哥玩弄于股掌间,但他唯一的弱点就是源稚生。 “你怎么会在这里?”源稚生扭头问樱。 “和乌鸦夜叉商量的结果,料到您会来特别瞭望台,所以决定派人手保护您。”樱的回答很简略,“我是唯一适合的人,所以我来了。” 她隐藏了很多不需要交代的细节,但是源稚生和橘政宗都听出来了:夜叉、乌鸦和樱是源稚生的“家臣”,他们只管源稚生的死活,橘政宗不关他们的事,樱的实际工作是帮助源稚生诛杀叛徒橘政宗,只不过局势中途发生了改变。 橘政宗淡然地笑笑,并不以为意。 “得赶紧找人来清理现场,”橘政宗捂着胸口,“还有帮我叫医生。” “你是乱吃了什么药吧?”源稚生问,他猜测橘政宗是吞服了进化药来强行提升血统。 “比那个更糟糕,是保存下来的胎血,不过用血清疗法的话,再活几年甚至十几年都是没问题的。”橘政宗微笑,“也许足够活到参加你的婚礼。” 雨仍在下,狂风扫过特别瞭望台,风声像是隐隐的哭声。 橘政宗愣了几秒钟,眼中流露出巨大的惊恐,一步步退向室内,源稚生和樱也跟他一起后退。磅礴的风雨中,似乎隐藏着比王将还要可怕的东西。 黑影从瞭望台下方缓缓地升起,大雨打在它青灰色的鳞片上,碎成莹白色的水沫。它展开足有数米宽的双翼轻轻地挥舞,节奏中带着曼妙之意,似蛇似鱼的长尾慢慢地舒卷。 漆黑的长发在风雨中凌乱,掩映着它姣好的女性面孔。它嘴角微动,似乎是要笑出声来,可发出的却是婴儿般的哭声,嘴里满是荆棘般的利齿。 会飞的死侍,不是一名而是一群。它们从四面八方升了上来,仿佛古代壁画中的飞蛇,在所有古文明的传说中,这种景象都预示着浩劫和新生。 “那那是什么东西?”乌鸦惊呆了。 他们并没有冲向东京塔去协助源稚生,一则源稚生禁止他们这么做,二则他们瞎跑也没用,他们根本跟不上源稚生。 但眼看战斗已经结束,局面却忽然变化,在红外线望远镜里,原本漆黑的东京塔忽然亮了起来,数不清的高温目标覆盖在塔表面,像小蝌蚪一样成群地游向塔顶。 “谁带了重型武器?”乌鸦大吼。 夜叉打开手提箱,漆黑的单兵导弹表面发射着冷光:“俄罗斯的萨姆16,威力够用了,就是怕把东京塔给炸塌。” “混账!你带这种没用的武器干什么!”乌鸦咆哮。 “完全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本来是想王将要是驾车逃走的话就把他和车一起炸飞。”夜叉说,“那些死侍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它们原本就在塔里,那些东西介乎爬行动物和人类之间,爬行动物是冷血动物,体温和周围环境相同,所以它们在红外线望远镜中是不会暴露的。现在它们要开始猎食了,血热起来了,体温远比常人还要高,所以就被发现了。”乌鸦急得发疯,但还是试着给夜叉解释,“那些就是王将埋伏的‘人手’,原本他能够乘坐飞艇逃走,让死侍群把特别瞭望台里的人都吃了。王将是死侍的控制者,现在控制者死了,死侍会依照嗜血的天性四处捕食它们疯狂了!” 电梯门打开,恺撒和楚子航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升到了主瞭望台,他们得换电梯才能去更高处的特别瞭望台,却忽然停下了。 主瞭望台里,无数蠕动着的影子慢慢地直起身子扭过头来,这真是世界上最高难度的扭头动作,这些家伙能够下半身完全不动,头部转动180度。 无数双金黄色的眼睛注视着恺撒和楚子航,似乎以它们的智力还未能想明白为什么忽然有新鲜的食物从那个方形空间里出现。 “真不好意思,打搅你们的派对了!”恺撒同时拍下下行键和关门键。 楚子航的两支乌兹同时从腋下出现,劈头盖脸地一顿扫射。死侍群被打得跳跃起来,在这几秒钟的空隙里,厚实的电梯门关闭了。 “他们还在特别瞭望台里。”楚子航低声说,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那一幕太震撼了,被无数猎食者这么惊讶地凝望着。 “相信我,这个派对不适合我们参加。”恺撒的眼神同样呆滞,“我们在源氏重工里的时候有个军火库在背后,以现在的装备我们去参加派对只能是给人家送吃的。” 电梯开始下行,包裹铁皮的电梯门上忽然出现锋利的凸起,似乎有巨大的尖锥从外面击打电梯门,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凸起。他们得庆幸电波塔的建造标准是军事标准,普通的电梯门早就给戳破了。 “我就说吧,这个派对上的人不欢迎我们。”恺撒低声说。 电梯高速下行,恺撒和楚子航并肩而立,并肩流着冷汗。 “王将的遗产么?”源稚生的后背和橘政宗相抵。 “深度进化,龙形死侍!果然他的技术还是超过我的!”橘正宗低声说。 绝对的深度进化,眼前的死侍不仅进化出了蛇尾,甚至进化出了膜翼。在无数古文明的传说中,不论能否飞天的翼都是象征着龙类超越生物而接近于神魔的标记。 这些死侍的身上,人类成分己经很少,更接近舞空的狂龙。 传说中的龙形死侍,终于现世。 “回电梯里去!”源稚生说。他自己却忽然突进,长刀在高速的斩击中带出扭曲的弧光。 当前的那名死侍收拢双翼,像是暴怒的石像鬼【石像鬼,在古代法语中称作Garg。uille,是中世纪建筑的屋顶装饰,跟中国古代建筑的滴水兽一样用来引走雨水。它长着蝙蝠般的羽翼,面目狰狩,身躯强壮而且坚硬,传说巫师能够把生命引入它们的身体,把它们化作自己的奴仆】那样顶着刀刃扑向源稚生,但还没有飞跃栏杆就撞上了源稚生的长刀。 失去了蜘蛛切,源稚生还有与之相配的童子切安纲。死侍从塔顶坠落,将近地面的时候裂成了两半。童子切安把它的身体一分为二,以童子切的锋利,几秒钟后伤口才裂开。 电梯竟然不在这一层,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在下面召唤电梯。这不仅带走了他们逃生的希望,也带走了里面的各种武器。 橘政宗和樱同时滚地翻身,拾起了地上的武器,虽然伤痕累累,但这种时候有武器总比没有强。 源稚生退入室内,长刀空挥,抛去刀上的黑血。三个人重新聚集起来,樱双手握刀,橘政宗平端着两米长的异形长枪,枪首宛若新月,那是宝藏院的新月枪。 “坚持住,乌鸦和夜叉他们会想办法。”源稚生拉开领带。 所有的落地窗在同一刻崩碎,死侍们带着闪光的玻璃碎片扑了进来,嶙峋的骨翼猛地抖开,像是一具具古代邪神的雕塑。 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午夜十二点钟。钟声听在耳朵里异常地寒冷,东京在这场暴雨中似乎变成了鬼影重重的中世纪城市,教堂上的青铜古钟在轰鸣,魔鬼在阴影中撕声狂笑。 源稚生盯着死侍们的武器。它们己经没有手了,被某种外科手术摘除,取而代之的是弯曲的金属弯刀,刀刃上带着凶险的锯齿。传说的魔鬼们要是遇见这些东西大概也只有跪下来做临终弥撒。 “去地下车库,我把车停在地下车库里了。”源稚生说。 “我的车也停在那里。”橘政宗说。看得出他的状态并不好,龙血给予了他类似王将的愈合能力,但伤口高速愈合的同时,他变得非常虚弱。 死侍们发出尖细的啸声,俯冲下来,仿佛悬在头顶的黑色云山坍塌了。 源稚生笔直地挥出童子切。巨大的威压在一瞬间压制了前方的死侍,它振动骨翼想要闪避,但已经来不及了,童子切带着清光扬起,死侍的骨翼带着半边身体裂开。在这种情况下死侍的生机仍然没有断绝,手腕上连着的金属刃贴着源稚生的肩膀斩入地面。源稚生的肩膀受伤,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看似随手转动童子切,空气里回荡着打铁般的当当声,童子切在死侍的身体上砍出点点火光。源稚生的每一刀都能破开鳞片和肌肉直接和骨骼撞击,死侍的骨骼可以和钢铁相比。 死侍倒在地上,像是一具邪神雕像倒塌了。 橘政宗同时发动,平持新月枪,诚心正意地刺向前方的死侍。死侍用双手的金属刃交叉格挡,橘政宗发力冲锋,用枪逼着死侍后退。 樱也弹射出去。死侍全身覆盖着坚硬的鳞片,她的刀刃太过轻薄,此刻已经没有用处,好在她也算是用刀的好手。 源稚生从风衣中抽出黄金镶嵌的柯尔特左轮枪,这柄名为“西部守望”的大口径手枪能把冲过来的野牛一枪碎颅,发射的动静就像是一道暴雷,弹头钻进一名死侍的头颅,爆炸开来。水银被火药加热,弥漫出一片白色的水银蒸气。死侍不畏死亡,却会本能地闪避水银,被水银溅到的死侍则立刻用金属刃把被溅到的身躯砍下来,这样才能阻止白色的水银斑沿着身躯蔓延。 两支金属刃同时折断,被橘政宗逼退的那名死侍失去了防护,新月枪斩断金属刃之后直接穿透死侍的胸口,把它钉在柱子上。 源稚生从腰间拔出暗红色的短刀扔给橘政宗,那柄刀名为“雷切”,是史上名将立花道雪的佩刀。橘政宗两刀削去死侍的骨翼,然后横斩它的喉咙。 更多的死侍正翻越栏杆爬上来,密密麻麻的鳞片闪着微光。除了龙形死侍,还有更多的蛇形死侍,它们都向着瞭望台汇集过来。 这种时候惊悚恐惧都毫无意义,挥刀挥得更快才有意义。橘政宗把新月枪挥舞成巨大的枪圈,逼退近身的死侍,源稚生一边挥刀一边开枪点杀。弹头在死侍身体里崩裂,水银斑直接出现在骨头上。 风压从上方传来,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直升机终于抵达,执行局的精锐们站在起落架上开枪,密集的火力把死侍群压制了。大家长危在旦夕,蛇岐八家也不在乎明天报纸的头条是“东京塔顶激烈枪战”,沉重的M134加特林速射机枪毫无顾忌地倾泻弹雨。这应该是乌鸦的安排,以夜叉那有限的脑容量,在这种情况下更可能的反应是一手端着冲锋枪一手挥舞着球棒沿着铁梯往上冲。这也是源稚生的想法,下行的道路已经封死,只能从天空中撤离,所以源稚生优先攻击龙形死侍,提前清除掉可能威胁到直升飞机的目标。 直升机缓缓地接近瞭望台,执行局的计划显然是用弹幕开道,让他们三个直接跳上飞机。 “跟着我!”源稚生弯腰拾起另一柄长刀,开始了旋转,镜心明智流的“卷刃流”和“逆卷刃流”运用在两柄刀上。他用刀锋开路,皇血燃烧的时候没有死侍能接近他。 执行局的人被大家长神鬼般的悍勇鼓舞,加特林机枪吼叫得更加震耳,弹幕把死侍群往两侧驱赶,给源稚生他们留出道路。 直升飞机放下了悬梯,进一步逼近瞭望台,部下们拼命地招手,让源稚生快点跳上来。 黑影如同箭一样射出瞭望台,咬住了悬梯,起落架上的干部们都惊呆了,他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凶兽还有这样的智慧,它们看似被弹雨完全压制,其实是在等待机会。 为了血食这些东西是能用命去换的。第二道黑影扑出了瞭望台,干部们正对着那名咬住悬梯的死侍射击,第二名死侍又咬住了第一名的尾巴。那名被打成蜂窝的死侍没有松口,残缺的脸似乎带着狂笑的表情,越来越多的死侍咬住了它的尾部,用金属刃钩着它的身体往上爬。一道又一道黑影游进了驾驶舱,干部们的枪还在吼叫,但已经无济于事。他们无法驱逐那些进食者,机舱变成了它们的包厢。 源稚生默默地看着直升机远离瞭望台,像是一只受伤的鹰要去找地方疗伤,但没有飞出多远它就失去平衡,向着广场坠落。 直升机落地溅起了冲天的火焰,熊熊燃烧的残骸一直滚到了夜叉和乌鸦面前,夜叉提着双枪,狂怒地冲上前对机舱里还未死绝的死侍扫射,骂着世上最不堪的脏话。 他们失败了,损失一架直升机不算什么,损失几名精锐也不算什么,可下一架直升机还要多久才能赶到?每一分每一秒,源稚生的死亡几率都在上升。 源稚生等不到新的直升机来了,橘政宗的身体显然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电梯上方的显示忽然变了,这意味着电梯正在上升,很快就会到达特别瞭望台。 但源稚生根本感觉不到惊喜。下面有人召唤电梯,所以电梯才会降下去,可下面能有什么人?下面只有死侍。 死侍乘坐电梯抵达战场是个可笑的想法,但这很可能就是真相:电梯第一次来到特别瞭望台,带来了武器;第二次,带来死亡。 “听我说。”源稚生更换弹匣,和樱背贴背地彼此防御。 “我在听。” “我们等不到新的直升机来,唯一的路是从电梯下到地下车库。” “是。” “电梯里一定塞满了死侍,但它是唯一的通道。” “是。” “电梯开门的时候我会压制住死侍,打开一条通往电梯的路,那条路只会开放几秒钟,你带着政宗先生去电梯,别管我,先走。” “这不是我该做的事。”樱竟然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源稚生的记忆中,她还没给出过什么否定的回答。 “听话是女孩子的美德。”源稚生说。 破碎的落地窗里不断涌入死侍,暴风雨横卷,满地弹壳,弹壳中还飘着微小的火苗,就像他们三个的生命之火,随时会熄灭。 太多敌人了,用刀是斩不尽的,唯有言灵。源稚生还握着“王权”,可那个君临天下的言灵有致命弱点,就是只能用一次,源稚生必须把那一次用在最关键的时候。 释放王权之后他整个人就像被抽空了似的,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但这一切樱并不知道,源稚生很庆幸她不知道。 他念出了早已失传的语言,领域释放,缓慢扩张,边界泛着淡淡的荧光,被笼罩的死侍没有感觉到任何异状。源稚生走到特别瞭望台的中心,在这里他的领域恰好可以覆盖全局。 一名死侍挡在他的面前,源稚生伸出手,轻描淡写地推开了它。死侍的金属刃剧烈地颤抖,却没有刺出。它做不到,金属刃的重量在瞬间增加了几十倍。重的不仅是金属刃,还有它们的身体,死侍们的脊柱骨发出开裂般的声音,纷纷扑倒在地,就像是石头雕像被从高台上推下来。它们的骨骼是普通刀剑都无法斩断的,甚至能弹开步枪子弹,但不断增大的重力正压碎它们的骨骼。 这是无比诡异的一幕,它们匍匐在地,连头都抬不起来。地砖开裂了,它们一寸一寸地陷入水泥楼板。 樱扶起橘政宗,橘政宗以枪为杖,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去向电梯。 “叮”的一声,电梯抵达特别瞭望台。电梯门打开,腥风把人熏得头晕眼花,电梯变成了一个沙丁鱼罐头,死侍们的长尾彼此纠缠着,填满了轿厢。苍白的人面在窸窸窣窣的蛇尾旁闪现。 这一批是蛇形死侍,但它们魁梧健硕,凶蛮的肌肉呈现出生铁般的色泽,不难想象出这些肌肉能爆发出何等的力量。 橘政宗大吼着掷出新月枪,这柄雄壮的武器还未刺中任何一名死侍就分崩离析了。两柄金属刃凌空斩切,把新月枪砍成四截。那名死侍的切割动作如同螳螂般诡异而局效。 数十条蛇躯如同倾倒那样从电梯里滑出来,源稚生等待的就是这个瞬间,等它们聚集成团。他抬起西部守望,把六颗水银爆裂弹一气打了出去。水银蒸气在死侍群中爆开,鳞片上出现了大片的水银斑,过于密集的阵型让水银爆裂弹的威力得以最大程度的发挥。樱隐约听见这些东西的哀嚎了,像是中世纪的女巫们在火刑架上的哭泣。水银蒸气中的死侍玩命地往外爬,樱却扶着橘政宗穿越那片白色的蒸气。蒸气对他们来说也是有毒的,但人类对水银的抗性远比龙类强。 源稚生也返身去向电梯。 “王权”的效力正在减弱,被压入水泥楼板的死侍正试图爬出来,有些甚至挣断了身体,露出暗金色的骨骼,这场面惊悚得就像是骷髅们推开自己的墓碑爬出墓穴。源稚生连举起童子切的力量都没有了,开枪用尽了他最后的力量,龙骨状态崩溃,他随时都会倒下。他追上了樱和橘政宗,一把托住橘政宗的另一条手臂,刚想用力就觉得眼前发黑。好在电梯门就在前面,进了电梯就好了,特别瞭望台和主瞭望台里都是死侍,但他能想办法让电梯强行停在两层之间。 橘政宗滑倒了,似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连带着源稚生也摔倒了。两个人都筋疲力尽,樱的力气支撑不住这两个男人,跟着倒地。 源稚生挣扎着想起身,后背上忽然剧痛,好像整个人沿着脊骨裂开了。这次摔倒导致他输掉了和死侍间的赛跑,一直有一只挣断了尾巴的死侍跟在他背后爬行,抓住这个机会向他的后背发动攻击。它本可以要了源稚生的命,但它尾部断裂,所以动作走形。源稚生扛住了那记重击。他拼尽全力把橘政宗推了出去,反手一刀刺进死侍的眉心。 樱一跃而起,抓住源稚生的双臂把他扛在背上。源稚生从没有想到樱的力量能那么大,她发育得很晚,身体细瘦,因为小时候连饭都吃不饱。 橘政宗爬进了电梯,樱背着源稚生冲了进去,电梯轿厢中满是黏液,这是死侍们留下的。橘政宗准备的武器还在,可他们中能牢牢握住枪柄的只有樱了。 樱贴着电梯轿厢的壁把源稚生放下,解下源稚生和自己的风衣腰带,在他的上身来了个十字捆绑,这个捆绑会帮助他克服骨折的痛苦。 “关电梯门!关电梯门!”源稚生嘶哑地吼。 樱看起来是心慌意乱,做了完全错误的事,她应该先关电梯门而不是先给源稚生做治疗,那些从王权中解脱出来的死侍正爬向电梯。 樱摸了摸他的头发,顺带着是他的侧脸,然后是他的手……她手里藏着一件锋利的刀刃,刀刃割开了源稚生的腕动脉,鲜血喷涌出来溅了她一身。 源稚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樱会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背叛他。她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永远站在阴影中,甘愿当他的影子,己经超越了下属,变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如果樱也会背叛他的话,他在这个世界上还能相信谁? 樱从源稚生手中抓过西部守望,起身按下关门键,退出电梯,说:“再见。” “不!”源稚生忽然嘶叫起来,他想抓住樱。 樱从腰后面拿出射绳枪,一枪打在屋顶,绳子随之收缩,她轻盈得像是燕子那样离开地面,源稚生没能抓到她。 死侍们已经爬到了电梯门前,橘政宗抓过一支MP5,顶在死侍的额头上发射,抬脚把它踢飞出去,再抓住源稚生的风衣,把他抓回轿厢里。另一名死侍把金属刃和手腕一起插入门缝,橘政宗拔出雷切一刀斩断。电梯门终于闭合,带着刺耳的隆隆声下降,上方一片寂静,然后忽然间响起了大片的婴儿哭声,哭声中透着狂喜。 “不……不!不!”源稚生嘶吼。 源稚生都快记不清他跟樱是怎么相遇的了,因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跟夜叉和乌鸦不同,樱不是家族指派给源稚生的人,是源稚生从家族要来的。 他们相遇的时候樱连日语都不太会说,却会说一口流利的普什图语,这种语言只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被使用。她很少说话,因为在日·本没人能听懂她的普什图语。 她是流落在阿·富·汗的日·本人,孤儿,父母死亡的时间连樱自己都说不清楚,她能够在兵荒马乱的阿·富·汗活下来,是因为她出卖了自己。她出卖自己帮当地的·游·击·队·杀人。 这个工作从她九岁就开始了,这在当地也不算是什么夸张的事情,当地七八岁的男孩就会使用冲锋枪。当地的游击队都称自己为圣战者,都要铲除异己。樱在喀布尔的街头杀人,而后能从容离去,目击者只记得有过一个眼瞳微微发蓝的小女孩曾经出现过,却没人相信是她下的手。 她无师自通地开启了言灵,薄薄的铁片甚至玻璃碎片都能成为她的武器。她过于优秀的暗杀履历终于惊动了蛇岐八家中的忍者世家风魔家,风魔家的精英忍者不远千里奔赴阿·富汗。令他惊讶的是这个顶尖杀手并没有藏得很深,也没有经纪人代替她出来谈生意,忍者找到·樱的时候樱正在街边买馕吃。她的眼瞳微微发蓝,映着阿富汗的天空那么美丽,却透着漠视一切的孤独。 我们是你的家人,你愿意回家么?忍者问樱。樱说我愿意,只要你给我吃的。 她被从阿·富·汗带回来之后就被弃用,因为她跟日本格格不入。她在无人知道的情况下长到了十六岁,反正在日本是人就有口饭吃,风魔家更不缺一个女孩的食物。 她发育了,像个大女孩,可是穿衣服邋里邋遢,很少有人注意到她的美。她被分配了一份工作,在神社里充当武器保管员。她每天给这些东西上油保养,浑身都是煤油味。 那天十七岁的源稚生在诸位家主的陪同下去神社里上香,结束之后他在走廊下抽烟。他很小就会抽烟,把这看成叛逆的象征。 两个年轻的黑·道职员从不远处经过,以某种猥·亵的语调窃窃私语,他们说你知道么?那个负责收拾武器的女孩,她饿得很,你只要给她吃的她什么都会帮你做。 源稚生特别讨厌那句话,所以他狠狠地掐了烟,冷着脸把那两个人撞开,径直地去武器保管室找樱。他就是要让那两个家伙知道,即便只是家族里一个无足轻重的、收拾武器的女孩,也会得到少主的关注。 武器保管室设置在神社里很偏僻的位置,樱坐在太阳照不到的、长着霉斑和苔藓的阴影里收拾那些旧式武器,她那么年轻那么温润,本该像盛在精致盒子里的粉红色棉花糖那样美好,可她穿着沾染了油污的麻布衣服,扣子没扣严实,隐约露出胸部的轮廓来,她也不知道遮掩。所以她只是滚上了灰尘的棉花糖,不会再被人捧在手心里,少女稚嫩的美丽就变成了廉价的欲望感。 源稚生走到她面前,默默地看她给一把破刀上了五分钟的油,她不知道源稚生是谁,也懒得抬头看他,在阿·富·汗时她也是这样。 源稚生说嗨,你愿意跟在我身边做事么?那时候他刚刚得到权力可以有自己的几个跟班,用古代的话说就是自己的家臣。 樱慢慢地抬起头来,微微发蓝的眼睛中藏着与世隔绝的警觉,但她肯定地点了点头,说,你给我吃的,我跟你做事。 跟在源稚生背后不敢离去的那两个家伙被吓到了,他们觉得源稚生故意撞他们大概是因为他们私下里讨论了“少主有兴趣的东西”,所以惶恐地鞠躬赔罪。作为内三家的年轻家主,又长得俊秀,源稚生想要蛇岐八家中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是易如反掌的,何况这个散发着煤油味的仆役? 反正这种女孩是那种廉价的、你给她东西吃她就会为你做任何事的贱人,她自己也承认了。 源稚生默默地看着这个女孩,忽然隐约觉得难过,但那难过又像是针一般尖锐,他觉得坐在阴影中擦拭武器的便是另一个自己……如果他没有因为血统的缘故成为蛇岐八家的少主,如果他仍是那个深山小镇里的平凡学生,那么他是不是也会被看作某种廉价的东西?就像那个年轻人说的“你只要给他吃的他什么都会帮你做”的廉价东西,然后被那些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廉价地消费掉。 源稚生想赐给这个女孩尊严,他很少那么庆幸自己拥有那样的权力地位,能够赐予这个女孩尊严。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冷冷地说,“从此你就是我的手下,你会做什么?” 樱警惕地看着他,缓缓地点头:“说定了,我只会杀人,你给我吃的,我帮你杀人。”源稚生被强烈地触动了,原来这个女孩能拿出来交换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并非她的美丽,而是某种肮脏的、血腥的技巧。她认为这是她仅有的东西,所以如果你给她一口吃的,她就会老老实实地拿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来跟你交换。 “不,我不需要你帮我杀人,我自己就会杀人。”源稚生缓缓地说,“但我缺少一个漂亮的手下,如果我出门的时候有个漂亮女孩跟在我身后,我会显得很威风。你愿意当我手下的漂亮女孩么?” 樱考虑了很久:“可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漂亮女孩。” “我也不知道,”源稚生有点窘迫,但还是坚定地向樱伸出手,“但试试总能做到。” 漫长的沉默之后,樱轻轻地握住了源稚生的手。这是一双纤细修长的手,却粗糙如砂岩,可以想见手的主人在过去的岁月里吃过多少苦。 “成交,你给我吃的,我当你手下的漂亮女孩。”樱一字一顿地说,阳光里,她的眸子蓝得像是大海。 这是他们相遇之初,从那以后樱才渐渐地变成今天的樱,源稚生教会她说日常日语,风魔家开始用真正的忍者课程训练她,她学会了用风来控制更加精巧的刀刃,也学会了各种伪装变装的技法。她每天晚上都看电视剧,模仿电视剧里的各种人。源稚生参加会议的时候她会穿着套裙戴着眼镜扮演秘书,源稚生出行的时候她会穿黑衣戴白手套扮演司机,源稚生偶尔患病的时候她会扮作护士…… 很久以后源稚生才明白自己当年随口说的话被樱变成了现实,她变成了源稚生手下的漂亮女孩。因为源稚生没说想要哪种漂亮女孩,她就变得每种都能扮演,反正总有一款适合您。 她就是那种一根筋的笨蛋啊,从订约的那一天开始,你就是她的一切了。因为源稚生喜欢开快车,所以她开车也是满分。 汹涌而来的往事冲垮了源稚生的意志。 他怎么会有那么一个瞬间怀疑樱呢……那是他的女孩啊,他给她尊严和地位,教她生活,这些年她花在他身上的时间和他花在她身上的时间是一样多的。他还拥有别的东西,而樱只有他。 如果你是一个女孩,在一个男人身上花费了这一生中的绝大多数时间,你又怎么舍得背叛他呢?他就是你的人生啊! 樱要的是他的血,死侍们会循着皇血的气味尾随她,气味在死侍群中的传导就像是信息素在蜂群中传导一样,很快很快,整个东京塔里的死侍都会追着她去了,这样他才能安全地撤走。 他要失去什么东西了,永远地失去了,不久之前他才做好准备要为这场战争不惜一切,现在却为失去了什么而几乎发狂……是的,他准备好了要牺牲很多东西,可是偏偏不包括这一件,这是他支付不起的。 “稚生!振作!我们都是你的武士,要冒着枪林弹雨保着君主冲进敌人的大阵里去夺旗。武士倒下,还有新的武士可以接替,君主倒下无人更换!”橘政宗抓着他的肩膀大吼,“樱现在倒下了,可你还不是一个人,由我来接替她的位置!振作起来!跟我走!” 源稚生什么都听不进去。橘政宗是对的,在樱被撕碎之前,他们还有时间撤离,他们逃亡的每一分钟,都是樱用生命支付的。 他靠在墙上,想着樱那么轻易地就从他手中逃走了,她居然违抗他,而他一直都觉得那个女孩蛮呆的,有些时候甚至有点笨。她是只笨笨的燕子,停在他手中不会飞走 其实只是不愿意飞走罢了,她一点都不笨,只是不爱说话。 现在她终于飞走了。 乌鸦站在暴雨中,觉得自己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雨水带走了他全身的热量,心脏疲倦得无法跳动,血液慢慢地凝结。 “预计还有13分钟抵达东京塔,暴风雨影响了我们的视野,请耐心等待……”直升机驾驶员的声音还在耳机里回荡,乌鸦却摘下了耳机。 他不想听了,已经来不及了。 东京塔的塔顶,樱在风里微微摇晃,像是一株柔软的小树长在了坚硬的铁塔上。 她下方全都是死侍,青灰色的鳞片遮蔽了塔身。被皇血的味道吸引,它们全都汇聚到了塔顶上,蛇躯互相纠缠,所有眼睛都盯着站在天线顶端的樱。 天线是大约十米高的细铁架,樱上来的时候用了射绳枪。这是最后的十米,樱已经无路可退。连续几次死侍都没能爬到天线顶端,它们太过沉重了。每当死侍接近的时候,樱就沉稳地扣动扳机,炸出的水银蒸气形成了短暂的阻挡。但这是在狂风暴雨的室外,很快水银蒸气就被雨水洗干净了,死侍们互相挤压着撕咬着,争夺往上爬的机会。 各种武器都够不到塔顶,她在绝境中独自作战,没人能帮到她。 唯一的例外是一个孤零零的枪声,远处一栋高楼的天台上,狙击手连续开枪,用他很有限的火力支持着樱。狙击步枪的子弹穿过水银烟雾,接二连三地洞穿死侍的喉咙,但洞穿喉咙还是杀不死它们。西部守望偶尔轰响,两种枪声都显得有些孤独,倒像是男低音和女中音在旷野上合唱一首歌曲。 路明非机械地扣扳机,他希望自己的射速能更快,但那样就没有准头了。唯一能够到塔顶的武器就是他手中这支狙击步枪,他打得准一点樱就多一点时间。他改变不了最后的结局,只能拖延时间。 瞄准镜里的樱真是很美,虽然她原本就是个美人,但她总是梳着马尾辫,把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净利落,没有一根多余的线条。现在她的长发和风衣都在风中狂舞,有妖花怒放的感觉。 她是一朵一辈子都含苞的花,最终绽放的时候却这么肆意张扬。 每一颗子弹必然在一名死侍的头顶溅出水银之花来,为了追求最准确的命中,她甚至等着死侍爬到自己脚下,然后用脚踩着它的脸开枪。 路明非并不觉得樱要死了,她显得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就像一位临阵的女将军。长短枪交替轰鸣,配合默契无间。 几名死侍同时接近了樱,路明非手忙脚乱地换弹匣。樱冷冷地看着那些苍白的人面越来越近,西部守望的枪口自由下垂,她总是这样,在极近的距离上开枪,把每颗子弹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弹匣更换完毕,路明非再度进入瞄准姿势,爬得最高的死侍正挥动金属刃斩向樱的脚踩,这一次樱没有用脚踹它的脸……樱把西部守望砸在了它的脸上,那支枪翻滚着坠下东京塔。 子弹最终还是用完了。 她抬起头来看向路明非所在的方向,路明非不知道她是不是猜出了自己是谁,但他猛地揭开雨披,跳起来对她挥手。 樱忽然笑了,就像是她发现芬格尔的时候露出的那种笑容,她转向路明非的方向,双手按着膝盖深鞠躬,用唇形说:“XXXXXXXXXXXXX。”【阿里嘎多,苦多阿尼玛死】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用敬语说的“谢谢”。 她飞身一跃。皇血的气味早已刺激得死侍们要发疯,此刻看着这个活生生的血食从面前坠落,好些死侍竟然不由自主地跃出塔顶,在空中张大了嘴要去咬她。一条条黑色的蛇影追逐着长发飞舞的女孩,从330米高的巨塔上坠落,像是群蛇被花的美丽吸引了,不惜追着她去地狱。以东京塔的高度,八九秒钟才能落地,死侍多半也没法幸存。 路明非塞紧耳朵,不去听那八九秒钟后的恐怖声响。 他觉得樱真是棒极了,她那么镇静不是因为还存着逃生的机会,而是她早就想好了自己的结局。谁说自己的结局不能猜到呢?她是那么漂亮那么温柔又那么善解人意的女孩,要是被那帮丑陋的死侍吃掉,才是最不能忍的事情啊。所以她跳了下去,死了还带着几个死侍一起死。 所以路明非觉得她棒极了。 因为她那么棒,因为芬格尔其实也很棒的,可那么棒的人们都死了,就为了那该死的神,所以他忽然就流下泪来。 乌鸦没有捂耳朵,也没有挪开视线,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黑郁金香一般的女孩坠落。她似乎砸在了他心里,把那颗永远塞满恶意和猥琐的心脏砸碎了。 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他和夜叉在阳光里并肩走过,他想跟夜叉说说自己很有些中意的一个女孩,因为他们是流氓,当然不能用“我好中意那个女孩,她好漂亮”的模式,所以乌鸦就淫·贱地说,嗨嗨,我认识个姑娘,长得不错,只要你给她吃的她什么都会帮你做。流·氓们谈到女人就该是这个口气。接下来他们就被面无表情的少主撞得退了开去。从那一天起乌鸦颇为中意的女孩就变成了他的同事,那天他和夜叉被传唤到神社就是接受家族的委任,担当源稚生的手下。 乌鸦这辈子就是个流·氓、赌·棍、阴·谋家和斯文禽·兽,以前也中意过不少漂亮姑娘,所以樱喜欢的是源稚生,乌鸦反倒有些为她高兴,总是试图提醒源稚生:“嗨!嗨!樱可是在喜欢你!是男人就该有点表示嘛!” 反正樱也不会喜欢他,那么樱喜欢的是个好男人,乌鸦也就觉得不错。他确实觉得老大是个好男人,就是有点婆妈,有时候还有点娘炮。 夜叉说喂喂,这个以冲动成名的家伙现在反倒手足无措起来,有一次喝醉了酒把樱的事情给他说了,可他装作喝醉了不知道。现在他也装不下去了,雨中的乌鸦真的像一只乌鸦,站在湿漉漉的枯枝上。 乌鸦忽然抓起那件萨姆16单兵导弹,眼睛血红。 电梯门打开,满地都是积水,他们终于到达了地下车库。空气中残留着隐约的腥味,说明不久前还有死侍在这里活动,现在它们己经离开了。 源稚生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随时都会晕厥过去。他的体力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因为失去了斗志。 他只是强烈地想喝酒。 他还能怎么洗去那种疼痛呢?他是大家长,万众瞩目的黑道领袖,他这种男人是不能流泪的。 橘政宗拖着他往前走,此刻这个筋疲力尽的老人居然是他们中最有力量的。他们涉水而过,留下哗哗的水响和沉重的脚步声,黑暗中似乎有人在凝视着他们,可是仔细看过去的时候会发现只是停在阴影中的车,车灯微微反光。源稚生目光空洞,而橘政宗目光警觉,他似乎感觉到了某种危险在后面急追。 他们找到了橘政宗的古董奔驰。橘政宗把源稚生塞进驾驶座,为他系上安全带:“还能坚持么?能开车么?” “不知道,我会试试。”源稚生握住镀银的方向盘,但他的手显然在颤抖,“上车。”“不,我去开你的悍马。我们分头离开,以免一起被围住。”橘政宗为源稚生打开车灯,“电梯恢复了供电的话,出入口也都是开放的。盯住路标,一路往南出口开!”他从源稚生的风衣口袋里掏出悍马的钥匙,转过身,拖着脚步离去:“我走北出口。如果都能顺利地离开这里,就在北边的广场上碰头。” 奔驰横冲直撞地离开车位,这是一辆很暴躁的车,源稚生几乎控制不住它。橘政宗驾驶着悍马而来,两车交会的瞬间,橘政宗把雷切扔进源稚生的车里。 源稚生按照路牌前进,眼前一阵阵发黑,什么都是模糊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所以干脆把油门踩到底。奔驰以每小时80公里的高速在车库中狂飙,剧烈地甩尾,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剌耳的声音。 成排的厢式货车停在卸货区,怎么会有那么多一模一样的厢式货车停在地下车库里?也许就是这些厢式货车运来了死侍。但源稚生掠过的时候,厢式货车没有任何异常的动静。 他没有遇到阻碍,那么通往南出口的路是通畅的,那橘政宗走的北出口呢?他用力踩着油门,他得尽快离开地库,从地面前往北出口和橘政宗会合。 他拐上了通向地面的坡道,车胎忽然开始打滑,就在源稚生以为是雨水导致的暂时现象时,奔驰失去了动力,速度表迅速归零,倒退着往下滑动。 坡道上流淌着某种发光的液体,那不是雨水,而是油。瀑布二样的油正沿着坡道往下流动,很快整条坡道就会被油浸满。车的动力再强大,遇到没有摩擦力的路面也没用。橘政宗的古董奔驰是后驱车,在赛道上很威风,可在湿滑的路面上最容易失控。这是黑道经常用的花招,只需花费几桶油就能把寻仇的对象困在地下车库里。橘政宗跟他换了车,想要保护他,却没想到反而把他送进了死地。 源稚生的心里忽然有种平静的感觉,他转动方向盘,让车身靠在坡道的侧面,擦着火花缓缓地往下滑。他把雷切插在副驾驶座上,随时准备使用它。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了,所以颤抖着摸出烟来,给自己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没什么可惜的,只是可惜了樱,她的牺牲只为源稚生多换回了几分钟的生命。 真心希望她现在坐在副驾驶座上,大家能相视着笑笑,如果是樱的话,笑起来应该很美吧? 死并不可怕,只是太孤独。 奔驰滑回了卸货区。厢式货车的货仓纷纷打开,黑暗中亮起一双双金色眼睛,就像是冬眠的蛇成群苏醒。货车中释放出大量的白色冷气,原来这些死侍一直被低温冰冻着,直到现在才投入战场。 真是完美的杀局,每一步都估算得那么精确。 一名死侍从车中扑出,落在车顶上,两支金属刃同时下刺,被震退回去,这辆车是防弹的。雷切自下而上,穿过车顶刺进了死侍的腹部,黑色的血仿佛墨一样涂在银色的车顶上。不愧是名刀,远比死侍们的金属刃锋利。源稚生降下车窗,收回雷切。他来这里不是献祭自己的,他是来杀敌的。他是日·本黑·道的王,橘正宗说每个王都会死,只是死在不同的地方,战场是王的归所,敌人的血是王的花环。 这就好比樱即使从东京塔上跳下去还要带着几名死侍一起去死,真不愧是他调教出来的听话妞儿! 他操纵着奔驰车前后冲撞,挥舞雷切砍杀死侍,一泼又一泼的黑血溅在车身上,死侍一时间奈何不了他,只能挥舞着金属刃劈砍奔驰,发泄着对厮杀的渴望。 源稚生记不清自己挥了多少次刀,又有多少刀砍中了死侍,他只是把雷切挥舞得密不透风。神智开始模糊,轻巧的短刀在手里重若泰山,他的力量快要用尽了。 这时雪亮的光撕破黑暗,奔驰车身巨震,什么东西从后面撞上了奔驰。是源稚生的黑色悍马,它正反复地撞击奔驰,同时反复碾压死侍。奔驰在油浸的地面上滑动起来,悍马顶着它去往出口。 橘政宗!橘政宗回来了!悍马是正宗的越野车,能够克服油浸地面,橘政宗想把源稚生硬生生地顶到地面上去! 它们一点点地挤出车群,再度进入坡道。悍马的轮胎艰难地咬住地面,一寸寸往上爬。源稚生扭头看向后方,后面的场面又可怖又雄壮,死侍群试图填塞坡道,但它们挡不住悍马。橘政宗隔着车窗向源稚生点头,熟练地运用着挡位、油门和刹车,悍马厚重的车身把死侍压在墙壁上,毫不留情地碾碎它们的骨头。 前方有光出现,他们就要冲出车库了,坡道最上方的地面己经被雨水冲洗过。源稚生试着踩下油门,奔驰车重获动力,以一飞冲天的姿势驶上了地面。 源稚生减慢车速,等待橘政宗一起离开这座地狱般的高塔。 但悍马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沿着坡道缓缓滑向地下车库深处。死侍们跳上车顶,就像成群的狼终于扑倒了强壮的野马。源稚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太了解那辆车的性能了,燃油也是充足的。隔着车窗,橘政宗对他缓缓地挥手,源稚生这才看清楚了,橘政宗身上满是鲜血,四支断裂的金属刃贯穿了他的身体,全部命中要害。失去力量的不是悍马,而是橘政宗。 悍马看起来很结实,但跟这辆奔驰不同,它不是防弹车,死侍能够轻易地刺穿车身。 橘政宗果然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他接过了樱的责任,要保护源稚生杀出重围。他为什么要回来呢?不是说好还有几年的生命么?还能看到源稚生的婚礼。 那么短的时间里,也许会成为新娘的人死了,本应当扮演父亲的人也死了。 橘政宗打开车窗,对准坡道上的油开枪。火光腾起,火流蹿向地库的深处。悍马最后一次发动了引擎,打横过来把整个出口封上,橘政宗降下车窗。悍马带着死侍们滑向通道深处,它们尖厉地叫着,像是地狱中的烈火烧灼着鬼魂,连番的爆炸声从地库中传来,大约是地库里的车被点燃了,接二连三地爆炸。 源稚生跌跌撞撞地扑出车外,站在风雨中。 火从东京塔的底部烧了起来,烧得这座塔一片通明。曾有一位高僧教源稚生禅学,说“三界不安,犹如火宅”。此刻源稚生忽然回忆起这句话来,觉得说得真对,这世界是这么的残酷和痛苦,每个人都活在烧着的房子里,饱受折磨。 十几名死侍从火场中逃离出来,发现了源稚生,立刻围了过来。但接近源稚生的时候它们迟疑了,源稚生手无寸铁,但它们察觉到某种巨大的危机。 它们围绕源稚生游动,一方面被新鲜的血肉诱惑,一方面被恐惧压迫。 狂暴的重压从天而降,把它们压入地面。王权史无前例地二度爆发,这一次简直是暴君之怒,死侍们的骨骼在一瞬间变形然后碎裂,它们被扭曲的重力揉捏和撕扯,陷入沥青路面。地面也在沉降,周围的一切都在震动,巨大的裂缝贯穿广场,地下水管爆裂,水柱冲天而起。源稚生仍只是默默地站着,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释放了言灵,眼中一片空白。 巨大的爆炸声在天空中响起,火光吞噬了东京塔顶部的死侍群,那是萨姆16爆炸的动静。乌鸦站在不远处,肩上扛着冒烟的发射架。火光照亮了两个男人的侧脸,谁都没说话,大雨沙沙地下。 空无一人的商场里,风间琉璃在试衣服。 滑翔翼把他带到了这座楼的楼顶,楼下是个百货商场。风间琉璃敲开商场的门,把沾染鲜血的长刀和200万日·圆放在看门老人面前,对他微笑。 老人立刻就明白了风间琉璃的意思,并没有动用那根装样子的警棍,而是打开了商场的灯请他自行挑选。风间琉璃走进商场的时候,老人在背后幽幽地说:“穿着这么隆重的衣服去杀人,你那么恨那个人么?” 风间琉璃惊讶于一个看门老人竟然有这样的胆量,敢跟他这个浑身血污的人搭话。他转头微笑:“是啊,好看么?” 看门老人挽起袖口,露出鲤鱼文身:“年轻的时候我也是个帮·会成员呐。你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不告诉你。”风间琉璃笑。 他的心情很好,所以不介意跟老人开几个小小的玩笑。他为这场谋·杀筹备了很多年,长刀斩断王将身体的瞬间,风间琉璃像是要狂笑,又像是要痛哭,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那种情绪。 他在供员工们使用的淋浴间里清洗自己。那件华美的戏服上沾了王将的血,在他眼里就像是爬满了蛆虫那么恶心,以他那么喜欢戏服的人,却把这件名师手制的衣服扔进马桶烧掉了。 温暖的水流冲过他的头脸,在沾染了水雾的镜子里,他看着自己的妆容一点点被洗去,最终只剩下素白的、略有些消瘦的脸。不上妆的时候,他并不惊艳,甚至有些平庸。但他那么喜欢镜中那个平庸的男孩,就像回到了小时候。水和火把一切肮脏的、华丽的、浓墨重彩的东西都洗掉,这样他才会回到当年。 他漫步在偌大的百货商场里给自己选择衣物,那些华丽的丝绸和天鹅绒制品他不屑一顾,他给自己选了纯棉的白色衬衣和直筒的棉质长裤,一双舒服的灰色球鞋,外加一顶棒球帽。 他在试衣镜中看着自己,觉得自己被净化了,穿这种衣服的人一看就是生活很简单的人,简单得像是阳光一样。 “我看起来怎么样?”风间琉璃问,看门老人坐在他背后很远的地方,两个人借着试衣镜对视。 “蛮帅气,你这是要退出帮·会么?”看门老人问。 “对,我要开始新的生活。”风间琉璃真喜欢这个老人的敏锐,就像个大隐隐于市的智者,竟然能看穿他心里想的事。 老人却叹了口气:“我说,杀死了仇·人或者帮·会里知道自己底·细的兄弟,就想干干净净地退出帮·会,可是很难成功的。” “为什么?”风间琉璃眉峰一挑。 “在血池里打滚的人,想从血池里爬出去,用的却是杀人的办法,那就跟用血来洗自己身上的血一样。” “我杀的是魔鬼。”风间琉璃冷冷地说。 “魔鬼是杀不掉的,魔鬼在我们每个人心里。”老人喃喃地说。 “那就把自己也杀掉。”风间琉璃拎起长刀,转身离开,“最好别跟人说你见过我,真想说的话也无所谓。” “我哪里见过你,只是晚上有贼摸进商场里来偷了几件衣服。”老人把两沓大钞揣进口袋。 风间琉璃走向前门,脚步轻快。已经过午夜了,外面的大雨想必还没有停,他顺手拿了一把长柄的黑伞,这样他就能打着伞穿越那些曲折的小巷回高天原去。 这么好的心情,很适合打着伞独自在雨中漫步。 他推开玻璃大门,忽然站住。在这个寂静的深夜,路上连出租车都难以看到,却有一辆黑色的迈巴赫轿车停在门前。司机穿着笔挺的制服,戴着雪白的手套,按在车门把手上,看情形他正在等待进店购物的主人。这种为权贵服务的司机都有很好的涵养,无论等多久都不会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来来往往的行人会啧啧赞美司机的素质和车辆的豪华,猜想主人是怎样的豪门。主人从店里走出来,司机立刻会流露出和煦的笑容,脸上似乎写着欢迎您回家,然后拉开车门。以这辆迈巴赫的奢华程度,说是一间会移动的会客室毫不过分,坐进车里就等于到家了。 司机脸上真的流露出了和煦的笑容,就在风间琉璃推开门的刹那。他缓缓地拉开车门,缓缓地躬腰。 风间琉璃明白了,这辆车真的是来接他的。他根本没有摆脱过去的阴影,无论他在哪里,猛鬼众还是如影随形,他依然享受着“龙王”的待遇。 这辆车哪里是来接他的?这辆车是要把他送回过去,送回那个血池里! 风间琉璃下意识地想要拔刀,却看见迈巴赫的后排座位上,穿着黑色和服的老人往里面挪动了一下,留出车门边的座位给他,还亲切地拍了拍座椅,示意他过去和他同坐。 老人戴着能剧面具,面具上画着微微含笑的公卿。 王将! 炽白色的闪电割裂天空,风间琉璃只觉得那道电光把他的脑袋也劈开了,脑海里一片空白。恐惧如冰冷的蛇从他的心底钻了出来,游向他的四肢百骸。他分明可以随手拔出刀来,可他的身体已经冻结了似的,连动一动手指都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就在大约一个小时前他亲手把王将的身躯斩成三段,长刀破体的感觉他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再怎么强大的自愈能力总有上限,细胞活性再强也不能把人变成蚯蚓,就算是蚯蚓,被斩成三段也没法重新长在一起。那一刻王将绝对是死了,不会有错。可这一刻王将活生生坐在迈巴赫的后座上,也没有错。 车中的绝对是王将,风间琉璃太了解王将了,他想杀王将想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里他始终注意王将的一举一动,可以说凭鼻子他都能闻出王将的味道来。在特别瞭望台上,橘政宗显然也认定了那个人就是王将。虽然橘政宗和王将当年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以他们两人堪称“默契”的熟悉程度,别人是伪装不来的。 什么都没错,错的就只能是风间琉璃,他误判了王将,认为王将还是个能杀死的生物,但王将真的就是个杀不死的恶鬼! 恶鬼从地狱里回来找他了,风间琉璃的一生里都被这个恶鬼邀请同行,他清洗了身体换了衣服都没用,恶鬼总能认出他总能找到他。 可他再也不要过那样的生活!风间琉璃怒吼,拔刀!刀出鞘的同时就变成了闪电,风间琉璃冲破雨幕。 王将看都没看那正在逼近的、危险的刀锋,只是敲了敲手中的梆子。那两根小木棍在他手心里变成了某种乐器,奏出“扑扑”的古怪音乐。 风间琉璃从台阶上跃起,长刀因为高速的运动,仿佛背在他身后的一道暗红色的虹。他凌空跳斩,仿佛飞鹰,气势像是要把王将和那辆迈巴赫一起斩断。但随着梆子响起,这只鹰瞬间折翼,力量仿佛退潮般从身体里抽离。风间琉璃倒在积水中,痛苦地翻滚,脸上一时狰狞一时迷惘,偶尔又有看见地狱般的恐惧。他强撑着爬行,想要离开那辆迈巴赫,可事实上他半步也未能前进,他无力地划着积水,像一只被困在泥潭中的乌龟。 王将保持着优雅的姿势,用梆子演奏那种古怪的音乐,司机跟随在风间琉璃身边,把伞打在他的头顶。 在外人看来王将根本没有流露出任何恶意,只是演奏了某种并不好听的土著音乐,而风间琉璃则像个神经病人般失去了控制。 音乐结束,风间琉璃无力地趴在积水中,连挥动手臂的力量也没有了。看门老人怔怔地站在台阶上,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风间琉璃抬起眼睛看他,瞳孔中淡金色和血红色混合,似乎是两种染料互相浸染。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救我”或者“求你”,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看门老人站在原地没有动,也许是吓傻了,也许是他明白这种“帮·会事务”不是他这个外人能插手的。 王将根本没有下令,司机却掏出了带消音器的手枪对准看门老人的心脏开枪,三枪呈品字形打在老人的心口,瞬间摧毁心脏,连送医院都免了。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救风间琉璃了,这个绝世的歌舞伎大师、高高在上的戏子、自信能把一切掌握在手中的男人,此刻只是一只趴在水里的死龟。 强光刺破黑暗,一辆丰田轿车以极高的速度逼近,距离很近了也不减速。司机猛打方向盘,车在雨中旋转,溅出巨大的圆形水花。带着这朵水花,丰田车以近乎120公里的高速撞向了迈巴赫的尾部。 迈巴赫被撞得向前蹿出,带着车里的王将,丰田车的后备箱则在撞击中完全消失了,变成了皱巴巴的一块铁皮。在脆弱的丰田车面前,迈巴赫简直是辆坦克,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恺撒才玩了那个车技。要是用车前部碰撞的话,丰田车的发动机都会被挤碎,相比没了发动机舱,当然是没了后备箱好点儿。这辆租来的丰田车在正确灌装冷却剂的时候还是蛮好用的。 两侧车门同时弹开,楚子航翻过车顶,长刀带着扭曲的刀弧,暴击那名司机的颈部。他一点都没有留手的意思,在远处他已经目睹了复活的王将和这名司机的残暴,楚子航不介意比他更残暴。 如此间不容发的瞬间,司机却做出了正确的应对,他伸手抓住了楚子航的刀背。在卡塞尔学院本科部,大概只有恺撒能抓住楚子航的刀,但恺撒从不这么做。 楚子航松开刀柄,凶猛的刺拳正中司机的面部,司机被打得凌空飞起,砸在台阶上。楚子航拾起落地的长刀,闪回车中。恺撒从不抓楚子航的刀,就是因为他的拳击也很凶猛。 作为一个少年宫毕业的刀客,楚子航并无日本武士保护武器的自觉,他的一切技能只是为了打倒敌人而存在。 短暂的格斗只持续了不到五秒钟,五秒钟的空隙就足够路明非把风间琉璃拖回车里了。恺撒一脚把油门踩到底,丰田车逃离现场,自始至终恺撒和楚子航都没有考虑要跟迈巴赫里的王将打个招呼,或者顺便送两颗子弹到王将的心脏里去,他们根本没有信心杀死这个恶鬼般的男人。这还是第一次,自负的贵公子和无所顾忌的杀胚都失去了信心。 后视镜里王将缓步走出迈巴赫,恺撒用握着沙漠之鹰的手开车,随时准备跟这个恶鬼拼命。所幸王将没有追上来,车开得很远了,还能看见那对金色的双瞳在黑夜里熠熠生辉。 “他怎么样?还活着么?”恺撒这才得空问路明非。 “还有呼吸。”路明非说。 他只能这么回答,他没有把握说风间琉璃是活着还是死了,从生物学的角度他确实还活着,有呼吸有心跳,但作为人他又像是已经死了。他躺在后座上枕着路明非的腿,整个人抽搐着蜷成一团,微弱地颤抖,眼睛里一片苍白。从恺撒和楚子航认识他以来,他一直都是那种神秘妖冶冷艳逼人的男人,可现在他像是个被惊吓到的女孩。路明非甚至怀疑自己只是捡了风间琉璃的身体回来,他的灵魂已经被王将拿走了。 第十五章 鬼之路 夜深人静,高天原的霓虹灯招牌一如既往地亮着,恺撒撞开大门冲进店里,这个灯红酒绿的地方居然让他有种回家的感觉。 暴雨的缘故,今夜客人们提前散场了,舞台和舞池的灯光都熄灭了,吧台上方投下一盏孤灯,两个男人相对而坐,唏嘘对饮。 “有时候还是觉得苍凉,绅士和淑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些樱花树下的许愿、小桥上的相会只是小说里的情节了,男人和女人的相遇和别离都太匆匆。” “移动设备,他们用移动设备恋爱,可电话和聊天工具里的情话总是没有温度的啊。” “也许有一天他们可以跟移动设备恋爱,无论移动设备那边还有没有心爱的人。” “这么想着真是悲哀啊,悲哀的时候应该喝一杯。” “凄风苦雨的晚上能跟您对谈真是幸事。” “对我何尝不是如此呢?我敬鲸先生。” “我也敬Heracles。” 路明非呆呆地看着这两个相见恨晚的神人,听着他们用诗一样的语言讲述跟他们这种糙·汉根本不搭的主题,想要流下泪来都不能。 吧台左边坐着东·京牛··郎界著名活动家、神一般的男人座头鲸,右边坐着闪闪发光的芬格尔,之所以闪闪发光是因为他穿着银色的紧身小西装,窄脚裤在大腿上绷得紧紧的,头发烫成猫王的发型。 他们还没来得及为这个傻·逼·哀悼啊!这个傻·逼已经施施然地返回店里,换了衣服做了头发,跟座头鲸对坐玄·谈,看起来还谈得挺投机。 两杯相撞,座头鲸和芬格尔都是一饮而尽,这才注意到路明非他们正呆呆地站在舞池边。 “哎呦,你们也回来啦,正好我和店长喝到高兴处,来来来,服务生多摆两个杯子。”芬格尔好似这间店的主人,热情地邀请他们坐下。 “··贱··人你……你不是死了么?”路明非目瞪口呆,确实是芬格尔没错,绝不可能是什么孪生兄弟,这·贱·格的语气和贼兮兮的眼神,是芬格尔没错! “灵魂也许已经死了,徒留这个羁绊在世间的肉身啊。”芬格尔大笑,座头鲸也大笑,看起来是路明非说了句蠢话。 芬格尔起身拥抱路明非,肉麻兮兮的,在路明非耳边压低了声音:“差点就嗝屁了,好在那飞艇不是用一根绳子拴在东京塔上的么?我抓着那根绳子挂在半空里了,哎呦妈呀还在东京塔上撞了几下子,撞得我浑身青肿。” 他拉开衣襟对路明非他们展示,他西装里居然是中空的,颇为壮观大气的胸肌上果然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大片的淤血。 “伤成这样你都没死?”路明非看傻了。 “伤痕岂不正是男子汉的勋章?”芬格尔又是大笑。 昨天来店里的时候他还是个贼眉鼠眼求包·养的流浪汉,此刻他大声笑大声说话高谈阔论,俨然是江·湖名豪、牛··郎界领·袖的风采。 “Heracles说他昨天就来店里了,你们怎么不为我引荐呢?”座头鲸很感慨的模样,“见到了Heracles我才觉得自己的见识还是有限的,他虽然年轻,但对男人的花·道理解得很深,一旦登台必然是不逊于BasaraKing和右京的红人啊。刚才喝酒的时候我已经对他进行了面试,从今天起他就是店里的人了,你们都是好朋友,以后在工作上也要多多交流。” 交流你妹啊!路明非在心里大喊,店长你知道你把什么人引进公司里来了么?他在学院里是那种A级身份入学、一路跌到F级的超级废柴啊!只要你多喂他吃几口饱饭,他很快就会卸掉伪装,暴露出他那“被嚼过的口香糖”的真面目,而且死死地黏在你的鞋底,让你没法摆脱他! “这位也是你们的朋友么?”座头鲸指了指楚子航扛着的风间琉璃。 路明非吃了一惊,两个人分明见过面,可座头鲸好像完全认不出风间琉璃。他又看了一眼风间琉璃,惊讶地发现这个男人失去了所有的神采,看起来那么憔悴那么平庸,说他是牛·郎界的王座固然不会有人相信,说他是个想来·牛·郎店谋职的新人只怕也不会被收用。 “他是生病了么?给他找个医生看看病,住两天赶紧送他走吧。”座头鲸说,显然他对这种品相的男人也没有什么兴趣。 “就由我来安排这些琐事吧,今夜跟鲸先生喝酒喝得很高兴,但是凡事贵在适度,·日·月正长,大家还有很多一起把盏的机会。”芬格尔大包大揽地说,俨然他才是师兄,恺撤他们都是小师弟。 不过想起来他确实是师兄。 “那就麻烦Heracles了,睡个好觉,期待你的表现。”座头鲸起身离席。 “我靠!多亏你们回来了!我差点就绷不住了!”芬格尔长舒一口气,“你们店长是看中了我的美·色还是才华?非要拉我喝酒谈什么男人的花道!他看中我哪一点就说!我改还不行么?” 路明非心说你要不是这么风·骚的货又怎么能对风·骚店长的心意呢?可芬格尔终于还是变回了那个他熟悉的芬格尔,这一路上他的心情都很沉重,累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忽然张开双臂,给了芬格尔一个很结实的拥抱。芬格尔倒是被吓住了,像个在公车上被色狼袭胸的女孩,东看看西看看,又紧张又害怕的样子。 “欢迎回来。”恺撒说。 “欢迎回来。”楚子航也说。 是啊欢迎回来,路明非在心里说,这样就好了,这样世界上就不是只有他一个废柴了。原来东京塔上的一切都是假的,这世界上其实没有那么多残酷的事情。 可他忽然又意识到樱是真的死了,那个看起来有些苍白的、沉默的漂亮女孩,她跳下去的时候那么决绝,毫不拖泥带水,永远干净利索。 “妈的怎么是你这个·贱·货活下来了呢?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啊!”他松开芬格尔,扭头走到一边坐下,再也懒得说话。 “谁说不是呢?作为祸害我有时候也挺自豪的。”芬格尔搓着手,“我帮你们搬这家伙去屋里。” 天蒙蒙地亮了,阳光透过薄云。空气被暴雨反复地清洗过,变得特别清澈。沐浴在这样的晨光里,让人很难相信昨晚那座化身地狱的东京塔是真的。 电视台正在放送特别新闻,标题是“东京塔疑似遭遇恐怖袭击”,记者站在镜头前神情肃穆地播报。她的背后,东京塔的塔尖倾斜,特别嘹望台的落地玻璃窗全部损毁,塔身呈现出被火焰洗礼过的黑·色,那是乌鸦射出的萨姆l6导弹导致的,好在东京塔的结构足够结实,扛住了单兵导弹的威力。 根据女记者所说,昨夜东京塔上方的特别嘹望台发生了爆炸,爆炸物的威力不小于200公斤TNT炸药,对东京塔造成了严重的损毁,为此东京塔将封闭两个月进行维修,所幸近年来随着东京天空树投入使用,东京塔不再承担电波塔的工作,夜间没有人在塔里值班,所以目前还没有伤亡者的报告。 恺撒关闭了电视机:“一发单兵导弹和一场大火就解决了全部死侍?你们相信么?” “那些死侍是受控制的,任务失败它们就会撤走。收拾残局的人应该是蛇岐八家。”楚子航说。 “单单控制死侍的技术就已经是一场灾难了,这样发展下去,最后没人能收拾残局。”恺撒说。 “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风间琉璃必须把一切都告诉我们,在局面完全失控之前。”楚子航说。 “可他那个状态,要让他说话大概我们得出门去找个心理科大夫,这活儿可不是我们这种只给女·性·做心理辅导的人能做的。”路明非说。 他们安排风间琉璃在走廊尽头最僻静的卧房睡下,跟他们当初暂时容身的豪华浴室只是一墙之隔。风间琉璃毫不抗拒,也无力抗拒,他曾是堪与皇比肩的极恶之鬼, 不屈服于任何人,桀骜地要刺王杀驾,可此刻他的力量和桀骜都被人夺走了。路明非给他盖上被子的时候,听着那单调的、风箱往复般的呼吸声,只觉得这是个植·物人。 风间琉璃木然地望着屋顶,眼睛很久才轻轻地眨一下,目光全无焦点。 “这么说来王将的能力是某种类似精·神控·制的能力,他能制造出某种奇怪的音乐,借助音频控制对方。”恺撒说,“这算什么言灵?你们有人听说过这种言灵么?” “这违反言灵的根本准则,言灵必须使用龙文,龙文是言灵的逻·辑系统,脱离龙文的言灵就像脱离芯片存在的诺玛。”楚子航说,“路明非,你听到那种梆子声的时候,产生了什么样的幻觉?” “火,一场大火,所有东西都在燃烧,好像被封闭在一个单独的空间里,无路可逃,也没人可以求助,就像是……在地狱里。”路明非最后还是只能用“地狱”这个词来形容当时的感受。 他仍未说出那段幻觉中最可怕的一部分,就是他拖着绘梨衣行走在一条他曾经走过的、燃烧的走廊里,那不是什么幻觉,那是一条真实存在过的走廊! “路明非能从那种声音里挣脱出来,但风间琉璃做不到,”恺撒沉吟,“这说明S级的潜力比极恶之鬼还强?” “可你也听到了那声音对不对?在我们冲向王将的车时我们听见了那种梆子演奏的音乐,你感觉怎么样?产生了幻觉么?”楚子航问。 “像是毛·里求斯或者新·几·内·亚的土·人演奏的原·始音乐。”恺撒耸耸肩。 “主席您还对毛里求斯和新·几·内亚的土·著音乐有研究?”芬格尔格外谄媚,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要在这间店里混下去少不得恺撒这位红人的帮助,所以他已经改称恺撤为主席了。 “我只是说那种音乐很难听很原始,管他是巴巴多斯还是基里巴斯。”恺撒说。 “我们俩都听到了那种音乐,可我们俩都没出现幻觉,这说明不是血统越高就越能抗拒那种音乐,上杉绘梨衣也受到那种音乐的影响。”楚子航说,“那很可能不是一种言灵,更像是服·食·迷·幻·蘑·菇·后的效果。” “迷·幻·蘑·菇?”恺撒一愣。 “一种裸·盖菇,墨西哥南部的印第安人会在·宗·教·仪·式上服用这种蘑菇,这会给他们带来很特殊的幻觉。首先会看到墨西哥神·话主题的各种东西,比如怪兽拉着车来邀请他去天上,巫·医提着黑·曜石刀要把他剖心献·祭给神,还有宝石装饰的宫殿和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华丽长廊,接着眼前世界化为流动的水,各种颜色一边崩溃一边化作漩涡。有趣的是无论服用那种蘑菇的人来自什么文化背景,他都会看到墨西哥风格的景象。很多人都在服食那种蘑菇之后产生宗·教·信·仰·,让他们觉得世界的本质其实并不是我们看到的这样,世界还有很多神秘的门没有打开。”楚子航说。 “而王将的音乐能产生类似的效果,只不过他呈现的幻·觉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东西,而是一座地狱?”恺撒说。 “是的,印第安人也会在服·用·了裸·盖·菇之后一边听着音乐一边享受幻·觉,音乐对于幻·觉的发生也有引导的效果。他们会吹奏用鲸鱼脊骨制造的鼻笛,外人听起来很阴森,就像王将用梆子演奏的音乐。”楚子航说,“但印第安人制造幻·觉主要还是依靠蘑菇,仅用音乐就能制造出那么强烈的幻觉,从科学的角度是无法解释的。” “没法解释的事情多了,我们还没法解释他为什么杀不死。”恺撒说,“他表现得越来越像个鬼魂,而号称世界上最了解他的那个人已经被吓得神经失常了。” “不能等下去了,风间琉璃必须告诉我们一些什么,他现在提供的每条信息都对我们有帮助,”楚子航说,“即使会对他造成精神伤害,我们也得试试。很显然王将在一步步地接近成功,迄今为止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计算中。” “我只是疑惑他能告诉我们多少,他现在的表现就像一具被操纵的木偶。”恺撒有些犯难。 “主席!我也同意会长的意见!”芬格尔上前谏言,“舍小我为大我,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应有的觉悟!精神伤害算屁,又不是让他去死,可要是解决不了那个王将,多少人的命都保不住!这是他为社会的大多数付出的时候!他要是不肯说,我们就把他吊起来打!”如果不是最后一句话,这番话他说得义正词严,甚至有点剑眉星目的意思。 恺撒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流露出欣慰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芬格尔部长,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决定采纳你的意见!” “主席你看我就说我是有用的人。”芬格尔连连点头。 “那么作为我们中最优秀的新闻工作者,这个伟大的任务就落在你的肩膀上了!无论是给他做心理辅导还是把他吊起来打,都把王将的情报从他嘴里套出来。”恺撒打开房门把芬格尔推了进去,“我们先去吃个早饭,希望回来就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门一开,一股淡淡的芳香从屋里飘了出来,那是手工烤制的·日·本烟草在银质的烟袋中缓慢地燃烧。风间琉璃并未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死人般躺在床上,他坐在被子里抽烟,眼神迷蒙地看着窗外的阳光,无悲无喜,神色漠然。他活过来了,但是再没有猛鬼众“龙王”的威仪和歌舞伎名家“风间琉璃”的诡艳,如果不是那支银色的烟袋, 他看起来就像是十五六岁的高中生,那个平凡的山中少年。 他的名字是源稚女。 四个人围坐在风间琉璃的床边,风间琉璃默默地望着窗外。 既然风间琉璃醒过来了,那么他随时可能开口说话,芬格尔的转述未必可靠,恺敝觉得自己应该留下来亲耳听一听。 沉默已经持续了五分钟之久,楚子航看看恺撒,恺撒看看路明非,路明非故作目不斜视没看到恺撒使的眼色。 风间琉璃身上带着一种令人不忍打破的平静,他的眉目淡淡,轮廓也淡淡,那么平凡,但又那么平静祥和,阳光在他脸上呈现出少年人才有的光影。 恺撒踢了芬格尔一脚,意思是说有用的人你不是说好了要承担光荣的任务么?现在上吧! 芬格尔看起来也有点紧张,他清了清嗓子,酝酿了一下开场白:“你有权保持沉默……” 路明非心说老大啊,你怎么能相信一个废柴关于“我如今已经是有用的人了”的表达呢?他努力向你表达这一点,恰恰说明他还是个废柴啊! 风间琉璃轻轻地吐出一口烟雾,面目淹没在青烟中:“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们的,但拜托诸位不要着急问我,让我慢慢地想明白,这样会说得更清楚些。” 他的声音很清晰,气息也很通畅,可那个弱弱的调子让人心里不由地一寒。他不再是风间琉璃了,他变回了源稚女,源稚女是不足以成为他们的伙伴的。王将摧毁了他的信心,等于杀死了半个他。 “我现在的样子让你们很吃惊吧?其实这就是我原本的样子。你们每次看见我,我都多多少少化了妆,只不过有些化妆术高超到看不出来的地步。”源稚女想了很久恨久才开腔,“我和哥哥的眉眼相似,但是没有哥哥长得好看,只有化妆之后我才像他。小的时候我一直想我要是能跟哥哥一样就好了,哥哥是那么完美的人,却有我这么个不起眼的弟弟,大家也许会怀疑我是不是他亲弟弟。我们两个从记事起就无父无母,也没有人能证明我真的是他弟弟。有几次别人说我们长得不像,我还躲起来哭过……我小时候的性格就是这么弱的。” “我们俩在山里长大,那个镇子上只有一所中学,学校里的每个女孩都暗恋哥哥,至少我一直都相信。他是剑道部的主将,又是篮球社的主力,女孩们喜欢看他在夕阳下挥汗如雨地练剑。他那么专注,那么用力,好像就算有堵墙在他面前,他也会把那堵墙劈开。所以就算他那么冷,连看都不看那些女孩,女孩们却·日·复一·日·地偷偷看他。你们也许觉得我的血统胜于哥哥,所以我就比他强,其实你们错了,哥哥的强不在血统,是在他的心。他是那种一旦决定了就会勇往直前的男人,他那样的男人一定能成就大事。比如他决定了要做正义的朋友,就一生都是正义的朋友。” 路明非瞥了一眼楚子航,心说师兄这就是你的·日··本翻版啊。恺撒挑了挑眉,直到此时他才终于相信源稚女对哥哥的感情。无论他是多么好的演员,能在舞台上幻化出千般人物,唯有真正爱一个人你才能把那人说的那么美好,美好到听众都为他动容的地步。 “哥哥说他一定要努力,因为我们没有父母,只有努力,我们才不会被人看不起。 他说他要考东大,有一天带我去东京。我只恨我是个没用的弟弟,我考不上东大,我也帮不了哥哥,哥哥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我和他能有尊严。我真想像哥哥那样,是个坚定的男人,这样我站在他身边,才能算作他的弟弟。可我也有点妒忌哥哥,为什么同是兄弟,他那么好,我却这么弱,被人说女孩子气。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胜过哥哥,我就想能够分一点哥哥的光辉,比他稍微差那么一点就好了。 “后来橘政宗来到山里,他说我和哥哥的血统都很优秀,他要把我们中的一个人带去东京培养,另一个人留在山里,如果前一个人被害了,后一个就是替补。他说我们永远不能告诉外界有两个源家的孩子,源家也不需要两个家主。理所当然的,哥哥被作为未来的家主带走了,我被留下了,我是他的影子。我一辈子都是他的影子,面目模糊不清。所以有时候我也是恨他的。 “就在那时我遇到了王将,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就是个戴着能剧面具的男人。 我从小就喜欢能剧和歌舞伎,对这个戴着能剧面具的男人很好奇,但王将其实并不会表演能剧,他只是太懂人心了。他从点拨我的表演开始,跟我渐渐地熟了起来,他永远都是一个人跟我见面,并且要求我不要告诉哥哥和其他人。我没有告诉哥哥,因为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都是哥哥的,但王将是我一个人的老师,他是只属于我的。王将说他看好我的潜力,他说我比哥哥强。 “那段时间我像是生活在虚幻中,每天夜里王将都在山里等我,我们在山中小路上漫步,直到月上中天。在星空下他跟我讲解歌舞伎中的人物,他给我饮用一种烈酒,这种酒能让我的身体温暖起来,跟他在山中彻夜漫步也不疲倦。忽然有一天我察觉到有女孩羞涩地对我笑,那种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起初是欣喜,觉得我可以学会这种表情,可当我在镜子里不断练习那种羞涩的笑容时,我才明白她为什么对我那样笑……因为我变得漂亮了,整个人像是焕发了光彩那样。” “那种酒里混了进化药?”恺撒问。 “是的,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吞·服了大量的进化药却没有失控的实··体,因为我自身的血·统可以克·制住进化·药·的副·作·用……我的血比进化·药还要毒。”源稚女幽幽地说。 “抱歉打断你.请继续。”恺撒说。 源稚女点了点头:“剩下的事情我记不清楚了,那一段记忆非常模糊,我只知道最后·警·方的结论是,镇上连续多名女·高·中生被害是同一个杀·手作案,那个杀·手已经离开了,所以连·环杀·人案到此终止。” “什么意思?”恺撒没听明白。 “我一共杀·了十四·个女·孩,把她们的尸·体制成·蜡·化的人·体塑·像,放在学校最深层的地下室里,我给那些死·人缝制歌·舞伎的戏服,对着她们模仿女性。这件事被蛇岐八家认为是死侍犯·罪,所以哥哥被派·回那个小镇执行清除任务,那天晚上我在哥哥的眼里杀·了第十·四个女孩,他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地下室里炮·制尸·体,穿着女装,唱着歌。” 源稚女轻声说,“我被哥哥刺穿了心脏。他把我的尸·体投入深井,永远地锁上了井盖,再把整口井掩埋,我想这是因为我在他眼里变成了魔鬼,他怕魔鬼死而复活,烧了我他都不能放心,必须看见我的骨·骸躺在井底。”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比起那种暴行更可怕的事情是,源稚女说起那些血腥的事情根本就像是在说另一个人的事情,平静到了冷漠的地步。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我是不是已经疯了,分明是我杀了那么多人,可我说起来就好像那些事跟我没关系一样。可我真的不觉得那些女孩是我杀的,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就是一场噩梦,噩梦里我过得很快乐,我的魅力征服了学校里的每个女孩,我终于不会给哥哥丢脸了,我约她们去河边看星星,她们就羞涩地来了,我拉她们的手,她们也都接受了,然后我就一刀把她们断喉,在她们最幸福的时候。最美的表情还没有凝固,她们就被我制成了塑像,这样我就把她们最美的一面保留下来了,在梦里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直到梦的外面有人在喊我,我忽然意识到那是哥哥回来了,哥哥回家来看我了,我忽然转身,一下子回到了现实里,但我还没有来得及拥抱哥哥,迎面就撞上了他的刀锋。 “再度醒来的时候我在一个巨大的舞台上,有一束光从上方打到我身上,我穿着云中绝间姬的衣服,梳着长发,画着盛妆。我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但被刺中胸膛的疼痛好像还留在那里。我坐在一张华美的座椅上,旁边站着各种穿着歌舞伎戏装的女孩子,每一个都很美,我好像只是小睡了一会儿,我的侍从们等着我醒来。我忽然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我觉得自己还在那间站满尸·体的地下室里,我分不清那些女孩是尸·体还是活·人。这时王将走上来拥抱我,庆贺我获得了新生,那些女孩和台下坐着的猛鬼众干部都使劲鼓掌,他们那么激动,好像刚刚看完一场激动人心的表演。王将对所有人宣布他找到了真正的内三家继承者,那就是我,我要引导猛鬼众走向未来。他们热泪盈眶。我问王将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王将只是说恭迎皇的苏醒。” “所以这些事情你都记得,只是你认为有些是在梦中发生的,但却变成了现实?”楚子航问。 “是的,连·环杀·人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梦,梦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那些女孩的面容和我杀死她们的瞬间是清晰的。在梦里我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杀人对我来说不是可怕的事,那是一种美,我会为女孩临终时笑容还未完全消逝、绝望和惊恐已经出现的瞬间狂喜,看见鲜血溅出来的时候我也会兴奋。”源稚女说,“但我之后再回想那种状态,尤其是想到我曾在那个潮湿的地下室里对着那些站立着的尸·体唱歌,我又恐惧又恶心,每次都忍不住呕吐。” “所以你并不否认是你杀死了那些女孩?”恺撒说。 “我没法否认,每个细节我都记得很清楚,如果不是我亲手做的,谁能把那些细节灌进我的脑子里呢?”源稚女说,“好像我的身体里藏着个恶鬼,那一恶鬼苏醒过来控制了我。真正华丽妩媚的其实是那个鬼,至于我,只是个平庸的人。” 路明非悄悄地打了个哆嗦。这让他想起那一夜在惠比寿花园的追车战,某种燃烧着的精神从这个怂和怯懦的躯壳中苏醒,无与伦比的高傲和无与伦比的杀气驱动着他,他驾驶着兰博基尼把一辆又一辆的摩托车撞到墙上去。那时候他毫不在意伤亡,他觉得自己被冒犯了,而这些蝼蚁般的众生敢于冒犯他,那么他们就是该死的!把他们都杀了也无所谓! 那绝对不是他的意志,那是路鸣泽的意志,所以他才会如熔化的黄金般闪耀,而真实的路明非只是个平庸的人。 交易的弊端终于暴露出来了,他的一半身体已经属于路鸣泽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以路鸣泽的意志来行动。 “他跟你交换过什么么?”路明非小心翼翼地问,“我是说你身体里的那个恶鬼。” 源稚女漠然地笑了笑:“我并非为自己推脱。我就是恶鬼,恶鬼就是我,恶鬼是我的另一种状态,它跟我是一体的。” 他误解了路明非的问题,但路明非也得到了答案,源稚女并不曾跟那个“恶鬼”对话,他所谓的“恶鬼”和路鸣泽不是同种性质的东西。 “所以你那么仇恨王将,因为是王将把你身体里的恶鬼引了出来,他去山里找你,其实是要找你身体里的恶鬼。”楚子航说。 “是的,而我没能拒绝他的诱惑。是他在我和哥哥之间制造了无法突破的屏障,从那一天开始,哥哥再也不是哥哥,他和我之间是斩鬼人和鬼之间的关系。”源稚女说,“他毁掉了我的人生,把我变成他的‘龙王’,我想要摆脱他的控制,就必须杀死他,否则我无论逃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我。昨夜我以为我成功了,我以为我甩掉他了……但我错了,他是甩不掉的,我们两个恶鬼注定要一路同行。”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杀不死的恶鬼么?”恺撤转向楚子航,“我是说王将。” “虽然我的理智告诉我世界上不应该存在鬼魂这种东西,”楚子航缓缓地说,“但我所见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人类理解的范畴。” “他会来找我的,我藏到哪里去都没有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杀死他,我也不能。”源稚女幽幽地说,“他还把他给予我的力量收走了。” “什么意思?”恺撒问。 “那种梆子声,那是他用来控制我的手段。他能用梆子声让我进入‘恶鬼’的状态,在那种状态之下我会拥有血统能力,信心和意志都会暴增,风间琉璃其实是那个恶鬼的名字;他也能用梆子声让恶鬼沉睡,让我重新变成源稚女。以我现在的力量连握紧刀柄都做不到,他找到这里来,我只有坐以待毙。” “路明非听了那种梆子声也有反应,可路明非似乎没有切换什么状态啊!”恺撒说。 “以师弟的·贱·逼程度来看,是如假包换的正货!”芬格尔频频点头。 恺撒沉吟了片刻:“最初我们以为神是我们的敌人,现在看来王将的可怕程度不亚于神。这种情况对于我们和蛇岐八家都是很棘手的。我们似乎应该和你哥哥联手,至于学院和蛇岐八家之间的矛盾,之后可以慢慢解决。” “你们得先取得哥哥的信任,他并不信任你们,更不信任我,即使他曾经亲眼看着我刺杀王将,也会认为这是猛鬼众的内斗。橘政宗死了,以他在哥哥心目中的地位,哥哥势必会完成他的计划。橘政宗的计划是消灭神和让蛇岐八家重新独·立,掌握·日·本的命运。在这种情况下哥哥是不会跟你们合作的。”源稚女说,“他会想办法自己杀掉王将。” “我倒不是怀疑你哥哥的能力,但你们两兄弟的智商似乎是倒挂的,以那头象龟的智商跟王将对上,我实在不看好结局。”恺撒说。 “哥哥还握有最后的底牌,他手里有上杉绘梨衣。” “绘梨衣比你还厉害?”路明非问。 源稚女缓缓地摇头:“我不知道上杉绘梨衣是什么东西,但我确实没有把握说风间琉璃能胜过她。她似乎在某些方面极其残缺,但那种灾难性的杀伤力是龙王级的力量。” “·日·本真是个遍地怪物的地方。”恺撒说,“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们还得去吃早饭,要我们为你带点什么?” “听完我所做的那些事,还把我看作朋友么?”源稚女抬起头,看着恺撒的眼睛。 “如果你在我面前做出那种恶鬼般的行径,我会跟你哥哥一样把刀插在你的心脏里;但在那之前,我们即便不能算作朋友,也该算作盟友。”恺撒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 “如果王将真的找到这里来,我们会保护你的安全。” 门关上了,源稚女沉默了很久很久,轻轻地叹了口气:“在你们真正了解王将之前,轻率地说出要保护谁这种话是愚蠢的……可是……谢谢。” 乌鸦在禅室门前停步,深鞠躬:“绘梨衣小姐已经回来了。” “是么?她已经回来了?”阳光中,源稚生席地而坐,看着窗外,肩上靠着童子切。 这间禅·室在蛇岐八家神·社的后园里,禅室外是家族的墓地,不久之前犬山贺的葬·礼就在这里举行,今早墓·地里添了两座新坟,橘政宗和樱的。墓·碑还没来得及刻好, 墓前插着墨笔书写的木板。 源稚生忽然想起读过的苏轼的诗,那首诗说“老僧已死成新塔”,新旧生死,就这么迅速地变换着,快到来不及悲伤。 他已经感觉不到悲伤了,只觉得心里发木,胸膛里跳动的像是一块顽石。 今天早上绘梨衣又离家出走了。如今她已经很习惯离家出走了,这几天里就离家出走了两次,不过总是半天一天的就回来了。当她学会离家出走的技术之后,金库就限制不住她了,她坦然地换上路明非给她买的那些新衣服,这就意味着她准备出门转转了。源稚生也不阻拦她,虽然让这个血统不·稳·定的女孩在人·口密集的东·京·市里溜达是件对社·会·安·全很不负·责的事情,可把她一辈子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岂不也很残酷? 所以源稚生命令给她注射更大剂量的血清,借以稳定她的状态,然后教·会了她认附近的道路,默许她出外活动。 巨变即将发生,不知道谁能活过这场浩劫,那就冒一点危险让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体会一下自由吧。 此刻绘梨衣正站在橘政宗的墓前,把一束紫色的石蒜花放在橘政宗的名字下方,她穿着鞋跟高高的鞋子,白色的裙裾在风中起落,忽然间像是个长大成人的姑娘了。 她出门闲逛还知道给橘政宗和樱每人带回一束石蒜花来,可见她略有那么一点懂人情世故了。源稚生默默地想要是从小就教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她现在该是什么样子?大概是很乖巧很善解人意的女孩吧? 可源稚生给她的关心也只限于陪她玩玩游戏机。 所以绘梨衣终究还是个没有什么人情味的女孩,父亲死了她也不知道难过,买束花来只是礼节性地表示一下。如果有一天源稚生死了,估计也会收到这样一束石蒜花吧?也许绘梨衣这一生里真正在乎的,其实是路明非也说不定。源稚生无声地笑笑, 又想起那句“女大不中留”的老话来。 这样也好,只有他一个人会被橘政宗的死影响到,他也不希望家族上下如丧考妣,现在的蛇岐八家没有时间悲伤。 他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威士忌,酒瓶就要见底了,喝完了这瓶酒,他就要继续履行大家长的责任。这杯酒喝完前,他还有最后一点时间回忆他和橘政宗的相遇。 从记事起他和弟弟就生活在鹿取小镇上,是一户人家的养子,养父是个寻常山民。 养父并不喜欢他们兄弟,总在喝醉了酒之后抱怨给的抚·养费不够。源稚生很早慧,从这句醉话里猜测自己的生父或者生母还活着,他是被托付给这户人家的,每年都会有一笔抚·养费被支付给养父。所以他很注意家中来来往往的人,尤其是山外来的,他想生父生母可能会悄悄来探望他们兄弟。但酒·鬼养·父结交的人也都是些酒·鬼,源稚生对那些人统统没有好感,唯有一个例外。那是个经常进山过周末的中年男人,他自称橘政宗,喜欢山里的空气,来这里练瑜伽。他穿得像个上班族,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 橘政宗教源稚生练瑜伽,也教一点剑术,给他讲山外的故事。橘政宗喜欢去最高的山头看·日·出,每次都雇源稚生当向导,这趟旅程是十六公里的山路,要从午夜开始爬到凌晨。爬到最后两个人都口干舌燥气喘吁吁,橘政宗就会从背包里掏出冰镇可乐来递给源稚生,自己去喝山溪中的水。 镇上的人都喝溪水,溪水比大城市里的自来水都干净,而且不花一分钱,而孩子们都喜欢喝冰镇的可乐,这是要从外面运进来的高价饮料,在学校里课间喝可乐的孩子会自觉高人一等。但源稚生与众不同,总在打完球之后第一个冲到山溪旁,趴下去大口地啜饮。在那些喝可乐的同学看来,源稚生这样更硬派更男人,也就不敢对源稚生炫耀手中的糖水。但其实源稚生也喜欢喝可乐,他从不表露出来,因为养父给的零花钱不够他买这种糖水喝。 橘政宗每次进山都会带可乐,其实他自己根本不喝。橘政宗是第一个注意到源稚生喜欢喝可乐的人,他从没问过源稚生,只是默默地带上可乐进山来。 一度源稚生觉得橘政宗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否则一个上班族为什么要对一个山里少年那么有耐心? 他们会在山顶过夜,·日·出前的一个小时他们并排坐在帐篷里,橘政宗就给源稚生讲天空中的星座,从最容易辨认的南十字座到隐秘的显微镜座。他们每周都去爬那座高峰,星空在他们头顶逐渐旋转。源稚生试探着问橘政宗说政宗先生您有孩子么?橘政宗笑着说找女人生孩子这种事对我来说真是太难了,我倒是有意收养个孩子,如果去东京的话你和稚女愿意么?源稚生没有回答,橘政宗也不再问。 他俩之间的对话一直是如此的,男人间的对话,没有抒情的絮语,也不会反复追问,某句话你说过了我收到了就结束了,就像钉子钉进木头里。 源稚生那时还不讨厌橘政宗。橘政宗算不上什么英伟的人物,但总比酒鬼养父强出百倍,可源稚生还是想等自己的亲生父亲。 后来源稚生听镇子上的人说橘政宗是混黑·帮的,开始源稚生还不相信,但是有一次源稚生在橘政宗的手腕上看到了文身。一腔正义的源稚生立刻对橘政宗心生排斥,再也不跟他说话,相遇时总会强硬地把头扭开。橘政宗倒也不介意,依旧是周末来探望酒鬼养父,有时候会给源稚生带一些小礼物,源稚生出门就把礼物扔进垃圾堆。 某一次橘政宗从山外来,带了蛋糕和蜡烛。那天晚上酒鬼养父高兴地举办家宴招待橘政宗,在家宴中橘政宗忽然拿出蛋糕插上蜡烛点燃,端到源稚生面前,在此之前源稚生从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天,也没有吃过自己的生·日·蛋糕。 “稚生,政宗先生说他很想收·养你们,带你们去大城市里生活,你们觉得怎么样?大城市里可是有很多漂亮女孩,还有游戏厅和冰淇淋店的哦。”养父用很有诱惑力的声音说,“今天就算是你们新的开始,我们一起庆祝你们的生·日·。” “去东京当个担惊受怕的混混么?”源稚生冷冷地回答。 “你这话粗鲁得像个乡下人!”养父大声地呵斥,“黑·帮怎么了?黑·帮跟大公司没什么两样,政宗先生可是里面有级别的干部!” “既然是黑·帮里有级别的干部就找个女人自己生孩子,领养别人的孩子又麻烦又不听话,还是算了吧。”源稚生倔强地看着橘政宗。他是正义的朋友,就要跟邪恶的黑·道势不两立。 “你这个浑蛋,还以为自己是少爷么?”养父勃然大怒。 橘政宗挥手制止了养父的怒喝,起身走到源稚生的面前:“稚生,我得向你坦白一些事情。这些年把你和稚女寄养在这里的人正是我,但我不是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父亲是位高权重能够指挥整个·日·本黑·道的大人物,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你们继承了他高贵的血统。你们生来就是黑·道的继承人,但在大城市里也有很多人可能伤害你们,所以才委屈你们在山里待了那么多年。我有责任照顾你们,只是以前没有能力做好,现在我略微有了一点能力,就想接你们走。” “那我们是你手里重要的棋子对么?靠着我们你就能在黑·帮中爬得很高对么?” 源稚生从心底深处不愿相信自己的身世是这样,他强忍着才没对橘政宗大吼大叫。 “你说得没错,你的家族是看重血统的,借助你们的血统,我也许能登上黑·道的顶峰,变成最有权力的人。但这次来我不是想带你们去东京,而是想带你们去国外。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攒钱,算下来足够带你们去国外生活了,找个生活成本低一些的城市,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橘政宗说。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跟你这个陌生人去国外的小地方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源稚生凶狠地发问。 “这几年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带你进黑·道,如果你踏进那个家族,就很难再离开。相比起来,庸庸碌碌的生活至少足够安全。我们庸庸碌碌,但我们是自由的。”橘政宗淡淡地说,“我现在只是个黑·道里的小人物,没什么钱也没什么本事,我没有把握一定能辅佐你和稚女继承家族。但我的能力足够带你们永远地离开是非之地,你们愿意么?” “不愿意!”源稚生一字一顿。 那次家宴之后养父对源稚生的态度更恶劣了,不时地打骂他,大概是觉得痛失了一个甩掉包袱的机会。橘政宗再也没有进山里来,大概是遭遇了挫折心灰意冷。据养父说赡养费也断掉了,不知是橘政宗愤而断供,还是他已经离开了·日·本。养父声称等源稚生国中毕业就得滚出家门,因为十五岁大的孩子就可以打工养活自己了,在豆腐店修车铺帮忙都能混口饭吃,反正高昂的高中学费他是不会负担的。 不知道为何镇子上也出现了传闻,说源稚生的亲生父亲是个黑·帮中的大人物,因为作孽太多死于非命,谁都觉得跟他们沾上边没有好结果。原本被称赞为好学生的源稚生体会到了遭人白眼的滋味。课后他在操场中央挥舞木剑,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绕开了他,没有人跟他打招呼。他越发凶猛地挥舞木剑,木剑撕裂空气的声音就像一个人对着空谷呼喊。 毕业典礼之前,养父家里住进了新的孩子,这男人专靠收养孩子来赚钱。据说新收养的女孩家里有钱又有社会地位,只是处于某种不能说的原因不便把女孩养在家里,所以送来安静的山中寄养,过两年就送出国念书。女孩的待遇跟源稚生的待遇完全不同,不仅有单独的卧房,而且衣食都很高档,可乐自然是随便喝,每个周末都有爷爷奶奶或者妈妈舅舅来看望,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还搂着女孩痛哭流涕地说对不起宝贝啦辛苦宝贝啦。养父一家子衣冠楚楚地迎客,源稚生则被赶出门,养父说如果让人知道家里还收养了一个男孩,那女孩的家人会担心女孩被侵犯。至于源稚女那是不妨的,因为他根本就像个女孩子。 那个金贵的女孩对所有人都颐指气使,养父也把源稚生当作女孩的仆人来用,指使他去买女孩要的各种东西,陪她上下学,为她拎书包。源稚生皱着眉头说我可以干活但我不是谁的仆人,养父则冷笑着说哟哟您当然不是仆人,您是黑·道皇帝的儿子啊,可您现在却吃着人家家里的饭!这屋檐下的所有人都吃着女孩家里的饭!你有本事就让你的黑·道爸爸从坟·墓里站起来给你付抚养费! 当天夜里源稚生就从家里搬出去了,他睡在学校体育馆的垫子上,可以盖的只有一床行军毯。每个夜晚他坐在鞍马上眺望窗外,夜幕下群山莽莽,很偶尔地他会想到橘政宗还在的时候。 源稚女想搬到体育馆来跟他一起住,但源稚生冷硬地拒绝了弟弟。源稚女那么乖巧的孩子,还能在养父家里混个温暖的被窝,源稚生不忍心让他来陪自己吃苦。 毕业典礼的前一天,源稚生回到家里,在养父的监督下把自己的东西打了个小包。 这是他们约好的,,从明天开始源稚生就正式离开那个家了。 “真有男子气概啊!明天就自立啦源稚生少爷!”养父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嘲讽。 源稚生烫好了自己的制服,虽然这是一场注定无人欢呼的毕业典礼,但他还是要登台从校长手中接过毕业证书,他的成绩是无人可比的,从课业到体育都是学校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即使台下没有人为他喝彩,他还是第一名。黎明之前他在体育馆里穿好制服,便如战国时代的武士在奔赴战场前穿上甲胄。 他在所有毕业生中第一个登台,从校长手中接过毕业证书,倔强地抬起头来对着台下的家长们,他想用眼神告诉这些人,黑·帮的孩子也能打败他们的孩子,不是用暴力,而是用成绩。 果然,满场静寂,无人喝彩。 “稚生,别耽误时间,还有很多同学等着领毕业证!”校长低声提醒源稚生,这时一名老师匆匆地上台,递来一张纸条。 校长看完之后脸色就变了,用微微颤抖的语气说:“作为本届优秀毕业生的家长,让我们以掌声欢迎橘政宗先生的光临。” 十几辆黑·色奔驰驶入学院,整齐地停在礼堂门前。黑·衣的男人们踏入会场,簇拥着身穿藏青色和服的中年人。 黑·帮成员在最后一排贴墙站立,橘政宗缓步登台,彬彬有礼地向校长鞠躬,然后向台下的家长们鞠躬。 “我的名为橘政宗,不敢称稚生少爷的家长,不过是他的家人而已,有幸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代表他过世的父亲表示对这所学校的感谢,并向学院捐赠校车一辆。谢谢大家。”橘政宗说完之后转向源稚生,“稚生少爷,这样的决定可以么?” “可以。”源稚生说。他们之间的对话仍旧像当年那样,绝不拖拖拉拉,每句话都像是钉子钉进木头里。 源稚生走下讲台的时候,黑·帮成员夹道迎接他,整齐地鞠躬,便如迎候一位王子,橘政宗跟在他身后。满场死寂,源稚生没有回头,也没有左顾右盼。 “还得辛苦您在镇子上再待一阵子,最近东京的局面还不平静,现在回到东京的话,未必安全。”送源稚生回家的路上,橘政宗说。 跟以前那样,他俩步行在梯田边的小路上,那些奔驰车和黑·帮成员都留在了学校门口。 “你不是已经出国了么?”源稚生问。 “跟你说完之后想了很久,觉得有些事不是想躲就能躲过去的,稚生少爷你也不喜欢畏畏缩缩的男人吧?在你眼睛里我看出来了。”橘正宗说,“如今我已经是黑·道中最有权势的人之一,蛇岐八家中橘家的家长。” “一下子就从中层干部变成了大人物?” “以前没能下定决心,一直想着逃得远远的。下定决心就好办了,拦路的人就让他们一个个滚开,然后我就是橘家家长了。”橘政宗笑笑。 “还想收养我?” “你已经长大了,不用人收养了吧?一起做些男人的事业吧,既然没法摆脱黑·帮孩子这个身份。” “摆那么大的阵势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是要镇住我?” “这个倒不是。其实昨晚有场冲突,我清洗了反对派,之后连夜开车赶来的,所以带的人稍微多了点。也就是说,我昨天夜里才真正坐稳了橘家家主的位置。”橘正宗说,“不是故意要挑这个时间。我其实来得有些晚了,不过该来的人总会来,我想我是稚生你这一生中那个该来的人,所以我来了。” “好。” 一路上源稚生都没再跟橘正宗说话,两个人赏赏山景,呼吸山中清新的空气,橘政宗递给他一罐可乐,自己照旧喝山泉水。他们到家的时候,养父正送那位公主般的女孩走,女孩粉色的卧室已经改成男孩风格的装修。当晚橘政宗照旧是跟养父把酒言欢,只不过养父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地不敢举杯。源稚生吃了两口就走了,席间还是没跟橘政宗说话。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橘正宗说要一起做点男人的事业,源稚生说了好,橘政宗知道那个好是什么意思,源稚生也知道橘政宗知道。 男人间的对话就该这么简单,板上钉钉。 十年之后他们都站在·日·本黑·道的巅峰,他们本来可以享受权力和光荣,可最终这个家族的宿命还是找上了他们,还有那个从西伯利亚逃出来的恶鬼。 也许多年之前他答应了橘政宗的收养建议,现在他们还平静地生活在一个国外的小城市,橘政宗也许会开一间·日·式的小酒馆,也许是俄式的,他下班后来到养父家中, 跟他对饮一杯,谈谈近况。 可是人总是不能回头的,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回想那时候一个少年和一个中年人,大家都以男人的身份相遇,也是值得举杯缅怀的。 只是想起当年在山中,他和橘政宗以瑜伽的姿势坐在篝火前,枫叶娓娓飘落,星空在头顶慢慢旋转,他看着冥想中如石雕般的橘政宗,过了好久才鼓足勇气轻声问:“政宗先生,请问你有孩子么?” 还是痛彻心扉。 酒已经喝完了,他没有时间沉浸在往事里了,源稚生起身走出禅室。 乌鸦从随身携带的刀袋中抽出长刀,呈在源稚生面前:“在王将坠落的地方发现的,附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柄刀插在地上。” 源稚生抽出长刀,指尖扫过那条熟悉的刀铭,“蜘蛛山中凶祓夜伏”。这是他的刀,蜘蛛切,在特别嘹望台上他亲手用这柄刀贯穿了王将的心脏。 “王将还没死?”他的眉角微微一挑,半是因为惊悚,半是因为杀气。 没死也好,那他就亲手再杀他一次。王将是恶鬼也好,被砍成三段还能长在一起的人形蚯蚓也好,他复活几遍,源稚生就杀他几遍。 “有路过的人看见这柄刀从天而降,说只有这柄刀忽然从天空里掉下来插在地上,别的什么都没有。刀上有血迹,基因分析正在做,但岩流研究所说很难有准确的结果。”乌鸦说,“血的组成和人类、死侍都完全不同。” “恶鬼的血么?”源稚生收刀回鞘。 乌鸦从刀袋中取出了另一柄长刀。跟蜘蛛切相比,这柄刀堪称简陋,刀鞘和刀柄还是白木的,刀镡也没来得及配上,只在刀柄处用墨笔画了一朵菊纹。 “今天一早从山中刀舍送过来的,是政宗先生打造的送您的礼物,祝贺您继任大家长。因为时间的缘故还没来得及做刀装,刃口是几天前新打磨出来的。”乌鸦说,“算是遗·物吧,他可能知道自己回不来了。” 源稚生拔出这柄刀,刀在正午的阳光中淬出一道寒芒,刀刃后方有一道漂亮的波浪刃文。虽然相比名匠的手工还有些距离,但已经是纯正的·日·本刀制品了。 “老爹终于造出了一把像样的东西。”源稚生随手挥舞这柄长刀,测试它的重心。 “这刀有名字么?” “政宗先生说希望这柄刀能够把神的脑袋砍下来,所以就叫做‘神切’。” “好的,神切,今后就请多多指教了。”源稚生翻腕收刀。 “还有一件事,红井那边传来了好消息,今天上午宫本家主突破到了红色的岩层,岩层里有血红色的水渗出来,隐约能听到里面雷鸣般的声音,这说明他们接近了赤鬼川。”乌鸦说,“一切都符合藏骸之井的传说。” “什么传说?” “传说中藏骸之井的一半流淌着寒水,另一半流淌着火焰,火焰和寒水在里面相混合。”乌鸦说,“宫本家主认为岩浆和地下水在赤鬼川中交汇,这是雷鸣声的由来,岩浆是从富士山附近的活火山流出来的。岩浆给神的孕育提供了足够的养分,同时也把地下水加热到高温,最近富士山的不稳定也是因为神的孕育造成元素的异常流动。种种迹象都说明我们发现的确实是藏骸之井,只不过它不是竖井,而是横在地下的。” “还有多久能够打穿藏骸之井?” “大约24个小时。” “很好,在打穿藏骸之井的时候,我会亲自到场。”源稚生说,“向风魔家的忍者和龙马家主下令,严密封锁红井周边,不许任何人靠近那里!” “是!”乌鸦说,“确定是要杀死神么,而不是捕获它?” “那种东西对我有什么用?”源稚生幽幽地说,“无论圣骸或者神,都是白王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残酷的玩笑。它赐给我们神圣的血,但就是那种血脉制造出一代又一代的鬼;它赐·予我们圣骸,指·引我们进化为龙的道路。XXXXXXXXXX【后面TX不给发】” 乌鸦默默地听着。 “家·族之所以那么排斥鬼,是因为鬼是最渴望圣骸力量的人,那些对付鬼的冷酷家·规其实并非要针对鬼,而是为了遏制神的复活。从太古的神代直到今天,鬼的血都是为神而流。我们的敌人不是猛鬼众也不是王将,而是我们自己的命运,我们的命运里寄宿着白王的鬼魂,只要那个鬼魂不被抹杀,家族乃于·日·本始终都是盖在浮沙之上的大厦。”源稚生一字一顿,“必须终结那个鬼魂!为此流再多的血也不足惜!即使这一代的人都死了,至少下一代会有稍微幸福的人生……所以老爹去了,现在轮到我去了!” 尾声 我看哭了。你呢? “快点快点!热场演出已经结束了,客人们都在等着!”凯撒三步并作两步跳上舞台,在钢琴边坐下,把雪茄在鞋底上捻灭。 楚子航和路明非拖后两步,一边走一边系着领结。这对楚子航倒不是什么难事,可路明非无论怎么系都像红领巾。原本以为跟系领带差不多,却没想到这条小绸布那么难缠,路明非急得手忙脚乱,直到登上舞台还没弄好。 “喂。”楚子航向他招手。 路明非老老实实地走过去,楚子航把他系的领结完全解开,重新给他打出饱满的银蓝色蝴蝶结来:“别紧张,唱完这首歌你的牛郎生涯就结束了,留个纪念。” “知道知道。”路明非使劲点头。 “歌词还记得么?”楚子航拿起萨克斯。 “练过那么多遍,这点脑子我还是有的。”路明非拿起话筒,站在那张黑金色的大幕前。 大幕缓缓拉开,恺撒点下琴键,楚子航吹出漫漫的长音,掌声和哭声叠在一起,就像迎面涌来的海潮。无数的荧光棒在他们面前晃动,横幅上写着“爱XXXXX”【日文】“BasaraKingforever”和“右京命”。 路明非好不容易攒出了点自信,在这个阵仗前瞬间就崩掉了,腿在裤管里像弹琵琶似的打抖,好在今天他没有穿那种紧身的窄脚裤,而是穿着颇为正式的黑色礼服西装,裤管比较粗,轻易看不出腿抖。 今夜是他的处子秀,也是他们三个的告别秀,对外宣布的主题是“XXXX【日文】,花样男子一番队”。高天原女性减压俱乐部在电视上遗憾公告,之前从国外请来在店里站场的新生代红星BasaraKing、右京·橘和Sakura因为合约到期,即将返回美国,今夜是他们的最后一场演出。不仅如此,他们还会暂时或者永久地退出这个圈子,所以这是一场真正的告别。 所有的票都提前售罄,VIP们都买不着票,所有的座位都被撤掉以便容纳更多的客人,舞池里站满了青春少女和风情欧巴桑,所有人都穿着盛装,从闪闪发亮的性感短裙到端庄大气的黑留袖。据说还有更多的客人因为买不到票被阻挡在门外,为了确保安全,警视厅临时启动了交通管制措施,今夜所有人都必须步行进入歌舞伎町。时事评论员在电视上大惊小怪地说如今牛郎的退役演出跟影视红星的退役演出有得一比了,是否这个半地下的行业正在渐渐步入正轨呢? 其实单靠恺撒和楚子航的拥趸还不至于搞得这么人满为患,但天后级别的女歌手青木千夏小姐在电视上谈及不久之前的那次海啸侵袭时,绘声绘色地谈及了在灾难袭来之时牛郎们和武装分子勇敢作战的故事,东京都知事小钱形平次先生也感慨地说在灾难面前东京市民是何等的坚强,连歌舞伎町的服务人员都勇敢地站出来保护民众,正是这样的精神让东京转危为安。随后他们就作为偶像而彻底红了起来,店里把他们的头像印在大幅小幅的广告上,各种高端大气,各种玉树临风。 事实上这是经过诺玛诱导产生的扭曲记忆,当天晚上在高天原里亲眼目睹过死侍的人都被送进精神病院做康复,在那几个星期里卡塞尔学院心理系和诺玛合作对她们进行了记忆诱导,加上药物的作用,抹掉了她们对死侍的记忆,取而代之的是恺撒、楚子航和路明非勇敢地跟持械黑帮搏斗的故事。这类善后工作卡塞尔学院做过几百例,心理系驾轻就熟。以青木千夏对恺撒的着迷程度,她很容易相信这样的故事,通过她向民众解释,好把民众的注意力从种种离奇事件上引开。 在今天这个特殊的夜晚,客人们很容易想到三个月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灾难,当时她们都以为东京要沉入大海了,所以情绪都很激动。加上负责热场演出的青木千夏在高歌之后热泪盈眶,进一步感染了大家。大幕拉开的瞬间,蓄积了很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呜咽声潮水般回荡在大厅的每个角落,倒像是给他们送葬来了。 楚子航吹着萨克斯,看似在试音,从路明非背后走过的时候在他背心戳了一下,低声说:“别想太多,今天晚上我们就是演员。” 路明非愣了一下,是啊,今晚他们就是演员而已,作为东京危机时的英雄登场,他们的告别演出会通过网络视频传到日本各地,佐证说那场几乎毁灭东京的危机不过是海啸地震加黑帮作乱而已,并非什么超自然事件。这场演出跟他们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关系,这座建筑、这座城市,乃至于这个国家很快就跟他们没有关系了,客人们激动的哭声也不是只为了他们,也为了那场灾难中她们自己失去了的朋友或家人。 那场潮水,那场潮水退去的时候把很多东西都冲走了,那些人那些事,如退潮那样离开了这个世界,东京看起来还是东京,可跟他熟悉的东京已经不一样了。 经过了这些事你还紧张什么呢?经过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你还没有长大一点么? 他自嘲地笑了笑,把话筒高举过顶,恺撒炫技般地弹出华丽的前奏,但在楚子航的萨克斯介入的瞬间,乐声变得清冷寂寥。全场静穆,灯光从天而降,打在路明非的身上。 “XXXX。”路明非轻声地唱出了开场词,有些生涩,但自己还算满意。 “XXXX”,日语中“再见”的意思。有人说这个词不能多说,因为它的意思是很长很长时间的再也不见,让人联想起永别,最好说“XX明日”或者“XX后XXquot;,预先把下次见面的时候也说好。 往往就是这样,因为告别的时候忘了约定再见的时间,从此就天各一方。所以如果是最好的朋友,怎么能不预约明日呢? 他端起放在钢琴盖上的香槟一饮而尽,好像忽然间回到了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他驾驶着那辆兰博基尼,奔驰在多摩川的山中,要赴迟到的约会,去救那个盲目爱他的女孩。 车内音响的音量开到最大,风雨中玉置浩二唱着这首离别的歌,那么哀婉那么孤独的一首歌,在功率强大的音响催动下,变得像雷鸣,像龙吟,像是对着整个世界的呼啸。 只有再见,再无言 在你的影子里,我的眼泪掉了下去 手指、头发和声音,都变得冰冷 两人相伴的生活远去了,连气息也失去 已经是朋友 从心里是朋友 凝视也是朋友 变得悲哀,因为已无法回忆 但梦境仍然清醒,梦中一见,还是不能忘记 今晚也是这样,全东京最好的剧院音响被调到高天原来使用,低音炮送出的声音轰然如万炮齐鸣,恺撒那手传自世界项尖大师的钢琴技法在这套音响系统的帮助下被美化到了极致,每一次击键都像是直击心房中央,楚子航的萨克斯吹得也很好,以前路明非都没想到杀胚师兄还有这一手。音乐越攀越高,在这座大厅好像再也容纳不下这么澎湃的乐音时,顶部轰然打开,放入月色和星光。被海水浸泡之后,这座老建筑的楼板受损严重,改造的时候干脆把层层楼板都拆除了,把楼顶改造为可以电动开启的,这样在晴朗的夏夜,在歌舞到达最高xdx潮的时候,就能打开屋顶,放入新鲜空气,也让天空之美驾临高天原。 满场掌声雷动,这个精妙的设计果然打动了客人们,她们尖叫欢呼,泪如雨下。 今夜整个歌舞伎町的人都能听到高天原中传来的歌声,在夜凉如水的夏天,遥远的歌声让人思绪清明。对面的住宅区,人们纷纷推开了窗。 唯一的遗憾是路明非追不上恺撒那绚丽的琴声,作为演唱者,他本该是最出风头的,但他的歌艺原本就平平,当年唱那种能打分的卡拉OK也就是路人水准,即便恺撒想降低自己的音乐造诣来配合他,他也显不出来。他只能竭尽所能地提高音量,唱得大汗淋漓,嗓子都要裂开似的。 已经是朋友 漂亮的朋友 就像这样的朋友 温柔的…… 已经是朋友 从心里就是朋友 永远是朋友 从今往后… 朋友…一只能说再见,其他都说不出口 乐声和曲声弥散在夜空中,很久很久的沉寂,大厅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没有掌声,也无人喝彩。 恺撒从钢琴边起身,楚子航放下萨克斯,他们走到路明非的左手,三个人彼此握手,深深地鞠躬。 哭声和掌声如暴风雨那样席卷了舞台,今晚这里的秩序由蛇岐八家负责维持,但执行局的精锐们已经阻挡不住这些女人的热情。她们试图涌上舞台拥抱那些即将离去的年轻人,但舞台太高很难如愿,于是就向他们投掷玫瑰花,成千上万的玫瑰花,舞台上下起了鲜红、粉红、深红的大雪。他们再三地谢幕,但没有用,在各种因素的催动下,客人们的情绪达到了满值,怎么也无法平复。 “右京!右京!右京!” “BasaraKing!BasaraKing!BasaraKing!” 满场都是这两个名字,再就是“我爱你”和“不要离开我”。路明非默默地看着这些流泪的女人,看着楚子航跟站在远远角落里的中岛早苗摆手,中岛早苗也轻轻地摆着手,身旁站着英伟的北条议员。 “看你这个样子,怎么跟我儿子结婚啊?”VIP包厢里,森隆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对喊哑了嗓子的青木千夏说。 “婚礼会如期举行。”青木千夏轻声说,“那只是我人生里的过客啊,每个人的生中都有那么一两个过客的,对吧?母亲大人,你也不例外。” “是啊,每个人的人生里都有那么一两个过客。”森隆子又叹了口气。 “今天是好日子啊,大家都很圆满啊!要不要再喝一杯啊,干妈?”芬格尔站在森隆子身边,一脸殷勤一脸肉麻。 另一边的VIP包厢里,牧师装束的男人坐立不安,作为侍奉神的男人,出入这种灯红酒绿的场合让他心里不安,虽说这些年轻人是东京灾难中的偶像。 但出于某种原因,他不得不出现在这个场合,这涉及一笔价值12亿美元的馈赠。 “这块地位于你的教·区,是一条没有改造的老街,在东京大学后门附近。之前的拥有人你认识,他经常去你的教·堂做礼拜,虽然你未必知道他的名字。”昂热把装有地契的信封递给牧师,“他叫上杉越。” 牧师战战兢兢地拿着信封,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名叫上杉越的逝者是谁,每个周末到他教·堂里做礼拜和义工的老人太多了,大家都以兄弟姐妹相称呼,有好些他都不知道名字。 难道在那些无名老人里竟然隐藏着这样的超级富·豪,把一块12亿美元的地皮捐赠给了地区教堂设立的基金会? “虽然那家伙只是想把这块地送给你们教·会,没有提出什么要求,但作为他指定的监管人,我还是有些要求的。这块土地所产生的收入都会进入你们那个基·金会,它也可以做商业改造,但必须基本保持现在的风格。你们用它赚到的钱中,75%的比例应当用于救济没有子女的孤寡老人,我指定的会计师事务所将对你们的财务进行监·管。”昂热淡淡地说,“如果让我发现你们有挪用的行为,比如拿了钱去修什么豪华的新教·堂,或者养·情·妇什么的,那你的神也救不了你。,, 牧师上上下下地打量这个优雅挺拔的老人,完全想象不出他能说出这么凶狠的话。“那你的神也救不了你”,他刚刚把一块价值12亿美元的地块转手给教·会,却说出这么不敬神的话来。 “别看了,我不信你们教。quot;昂热明白他在想什么,耸了耸肩,“那家伙都说了我是魔鬼来着。quot; “请有兴趣买花票支持Sakura留下的客人在箱子中投下你们珍贵的一票!谢谢大家的支持!”主持人藤原勘助大声说。 今晚是告别秀,但也是路明非第一次登台,按照高天原的惯例当然得有投花票和燃放樱花爆竹这两个环节,但激动的客人们只顾挥舞着双手高喊恺撤和楚子航的花名,根本顾不上听藤原勘助说话。那个捧着金箱子在舞·池中游·走的侍者也被撞得东倒西歪,客人们从他左边右边涌向舞台,把发给她们的花票随手乱扔,满地都是樱红色的信封。 路明非自觉无趣地笑笑,这时候他才觉出座头鲸的牛逼来,只有他那么夸张的表演才能镇住这些发疯的女人,不愧是高天原的控场天王。跟他相比藤原勘助也就是个雏儿。 其实藤原勘助也没必要煞费苦心。这只是一场表演而已,本想用“投花票留下他”再煽煽情,可现在已经没必要了,客人们已经很入戏了,这就足够。 原本也不会有很多人投票留下他吧?尤其是恺撒和楚子航在的时候,他根本就显不出来。果然座头鲸还是哄他的,什么一眼看中,什么白罂粟,归根到底还是无人问津的冷门牛郎。 他想起后台还有几件小东西没拿,想趁着恺撒楚子航和客人们对丢玫瑰的时候去取一下。 这时聚光灯忽然亮起,光束中背着羽翼吊着钢丝的男人从天而降!他抓住高脚话筒,以吕布挥舞方天画戟的气魄嘶吼:“女孩们!今夜我们的花……为你们盛开!” 他的吼声震惊了全场,混乱的秩序略略恢复了。 不愧是牛郎之王,不愧是有鲸之称号的男人,只剩下了一条胳膊还那么屌! 座头鲸大难不死,救护队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失血过半,但是断臂处的伤口却包扎得很好,加上他天生体魄强壮,输血之后竟然挺了过来。路明非去医院看他的时候气得鼻子都歪了,在这厮身上浪费了这么多感情,结果他在医院里给每个女性病人发名片,给她们普及男派花道,说他的花道不同于那些藏污纳垢的牛郎店,是体面的、有品位的女性减压会所。除了丢了条胳膊,他跟之前没什么两样。 座头鲸还没有痊愈,今夜医生原本不批准他出院,可他还是来了。 “主治医生是个女人,店长感动了她。”藤原勘助压低声音跟路明非说。 “女孩们!在这个繁花盛开的美好夜晚,在这个既是离别又是相聚的夜晚,我要向你们隆重介绍……小樱花!”座头鲸伸出独臂一指,灯光打在路明非身上。 路明非耸着肩耷拉着脑袋,本想悄悄撤走,这下子不得不站直了,勉强摆出风情万种的笑容来,却没能吸引什么掌声。 “根据高天原的惯例,小樱花能不能留在我们这个温暖的大家庭里,只取决于一样东西——爱!那就是你们的爱!”座头鲸高呼,“你们爱的花票才能留下他!现在让我们揭晓,在实习的这段日子里,小樱花收获了多少爱呢?” 服务生捧着信封登台,座头鲸拿着信封以牙齿撕开,魄力十足。他扫视全场,以揭晓奥斯卡奖的语气大吼:“小樱花收到了……三百二十张花票!” 路明非窘得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还有些不懂高天原规矩的客人茫然地四顾,不知道三百二十张花票是什么意思,倒是温柔的中岛早苗赶紧掏钱包找钱想补票。 三百二十张花票就是不及格,按照高天原的规矩,在实习期必须攒够八百张花票,一张花票一千日圆,也就是用花票给店里赚到八十万日圆,对于一般牛郎来说这并不算难,前期攒上三四百张,处子秀那天把客人们的情绪煽起来,再弄几百张就够了。对于恺撒和楚子航这种天赋绝顶的家伙来说,没等实习期过完座头鲸就搞了处子秀,轻松捞上九百多张花票,恺撒还觉得自己未出全力。 可路明非只有三百二十张,这还是今夜人多,有些客人本着行善积德的心给他投了一票。 路明非心说店长你你你你……你少搞幺蛾子会死么?这是你自己的店啊!我是你旗下的人啊!丢我的人对你有好处么? “这样加上之前在我这里买的花票,总数是十万零三百二十张花票,恭喜小樱花,你通过了实习期,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座头鲸忽然不闹腾了,从西装口袋里抽出一张支票,举过头顶给所有人看,投影机立刻把放大之后的支票投在舞台背景上,没错,那是一张一亿日圆的支票,以今日的汇率来说,大约是95万美元,一张罕见的大额支票。座头鲸把那张支票投进服务生手中的金箱子,看着路明非说:“是的,有人希望你留下,几个月前她来找过我。” 《Friend》再次响起,这次是玉置浩二的原唱版,歌声像是风从山项吹过。 只有再见,再无言 在你的影子里,我的眼泪掉了下去 手指、头发和声音,都变得冰冷 两人相伴的生活远去了,连气息也失去 可路明非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没有掌声没有哭声,也没有雨打风吹的歌声,在他的耳朵里整个世界一片寂静。在他的眼睛里只有那张支票的签名,角落里用他熟悉的笔迹写着: 上杉绘梨衣。 真讨厌……这种悲剧啊,在一个人都消失了的时候,再度发现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为什么还要提起?就让所有无法挽回的事都随着潮水离去不好么? 可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路明非低下头来,做了个奇怪的动作:他轻轻地扣自己的胸口,想知道那里面的心是不是疼痛。 在他的世界之外,欢呼声震耳欲聋,上方落下几十串樱花爆竹,足足十万零三百二十响,座头鲸把它们一一点燃,樱花的香气中,爆竹碎片像飞雪那样席卷整个大厅,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 “趁这个时候走吧,quot;座头鲸拍了拍恺撒的肩膀,“否则你们就走不了了。 “真是那个女孩留下的支票么?”恺撒从箱子里拿出那张大额支票,轻轻地弹着。 “蛇岐八家的支票怎么会有假呢?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敢伪造黑道宗家的支票?”座头鲸淡淡地说,“几个月前的一个下午,有个穿洛丽塔裙子的女孩来店里找Sakura,但是小樱花不在,店员就带她来找我。 “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但不会说话。她说她要找Sakura,我说店里的规矩,只有在营业时间牛郎才能跟客人见面,私下约会是不允许的。她显得很高兴,她说Sakura在这里就好,下次营业时间她再来。我说你那么喜欢Sakura就记得买花票支持他留下来,她问我说多少花票能让Sakura留下来,我说八百张,她说她没有那么多现金,但她可以给我一张支票,让我悄悄地去银行兑,不要让她哥哥知道。真没想到那种呆呆的少女会有支票本,她一口气签下了一亿日圆给我,没想到是蛇岐八家的支票。她真的很想把Sakura留下来吧? “店长你有眼不识泰山啊,那可是黑道的公主啊,她当然有支票本了。”凯撒说,“不过还是第一次使用吧。” “现在知道了。老板娘说今晚黑道公主不能来,所以我一定要带着这张支票来。”座头鲸说,“所以我还是得来,少了一条胳膊也得来。,, “她居然能找到这里来。”楚子航说。 “好像是用Line的导航找来的。可别以为女人是好甩掉的东西,她喜欢你,是会追着你到天涯海角的。”座头鲸说,“女人爱一个男人,要付出的代价大很多,但她们愿意。quot; “路明非。quot;恺撒冲着路明非的背影喊。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路明非已经走得很远了,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在飞雪般的樱红色爆竹花中,他走得摇摇晃晃,像个发条将要用尽的人偶。 直升机停在两条街外的停车场上,蛇岐八家执行局列队欢送,这次事件之后日本分部再度成立,但新的盟约也得以签订,昂热放弃了对日本分部的人事管辖权,但仍握有最高的决定权。 上杉越说得对,在屠龙这件事上,昂热是暴君般的人物,在黑王的葬礼之前,他不会放弃权力的。 作为唯一一位幸存的家主,樱井七海升职任日本分部长,带着新任的执行局代局长乌鸦,等候在直升机的旋翼下。 “大家长留下的一些小礼物,不成敬意。quot;乌鸦把玻璃瓶装的防晒油分赠给恺撒、昂热、路明非、零和芬格尔,“都是他的收藏品,他真有认真考虑过要去卖防晒油。” 恺撒收下了这件礼物:“我会代替他抹在漂亮姑娘的背上。” “那样最好,那是他最期待的。”乌鸦说着转向楚子航,“有单独的礼物给您。quot; 他打开白木的长盒,里面是朴实无华但线条优美的古刀,源稚生所用的蜘蛛切和童子切。 “说实话,这样珍贵的古物要赠给家族以外的人,我心里也有点不舍得。”乌鸦说,“不过这是大家长的意思。大家长离开神社前留下的录音说,如果最后这对刀没有毁掉,就把它重新装好送给楚先生。很抱歉您拜托的那件事他没能查出结果,他确实派人去查过那柄刀的碎片,但没有查出结果,唯一能确定的是那柄刀并不是真正的日本刀,它很可能是在日本之外铸造的。” 楚子航轻轻抚摸那对刀的刀鞘,回想自己跟它们的前主人为敌的时候,这对危险的武器压迫得他几乎无法喘息。 现在他是它们的主人了,却觉得刀鞘摸上去有股暖意,因为带着故人的祝福。没想到经过那么多事源稚生还记得他拜托的事情,真的去查过那柄刀的事情。源稚生就是这样,对什么都太认真,最后自己活得很累很累。 直升机带着他们腾空而起,这座城市已经恢复了灯火辉煌,大屏幕播放着商业广告,明亮的东京天空树矗立在城市中央,车像水那样在高架路上流动。 恺撒的手机响了,竟然是Eva发来了短信。东京危机之后Eva再度进入沉睡,取而代之的是学院秘书诺玛,但她竟然还能发来短信。 短信里是一张照片,恺撒和那个檀香味头发的女孩的合照,他们把头偏向对方,女孩的发梢落在恺撒的肩上,真像情侣大头照。 恺撒:“师姐饶命,我又做错什么了么?” Eva:“按照之前你的要求,这张照片即将删除,我可以把它在互联网每个角落的备份都删除干净。你确认之后这个操作就会执行。” 恺撒沉默了很久:“师姐帮我把照片发一封邮件到诺诺的邮箱吧,就说是这个女孩在东京的枪林弹雨里救了我。” “孤独的乔治死了。”正在阅读杂志的楚子航把杂志放下,“居然在这个时候。” “孤独的乔治?”恺撒没听懂。 “世界上最后一只平塔岛象龟,它的名字是乔治,源稚生曾经说他就像那只象龟。”楚子航把那本杂志递给恺撒,“不久之前它被发现死在那个保护区里了,它似乎想从保护区里逃出去,但没能跑到保护区的边界就死掉了。它爬得很慢。死的时候人们发现它的头冲着圣克鲁斯岛,它是在那座岛上被捕获的,有人猜测那座岛上有它的水坑。quot; “他也没能爬到自己的水坑啊。”恺撒幽幽地说。 “只差一步。” 他们用很低的声音聊着天,昂热戴着防噪耳机睡着了。芬格尔正给零上药,三个月过去,零的膝盖骨基本恢复了,但医生还是推荐了一种药膏日常涂抹。芬格尔在零的膝盖上摸来摸去,但毫无淫·荡的表情,反倒满脸谄·媚,看上去就像女王脚下的哈巴狗。以这厮的禽兽程度,居然还有美·色在前不为所动的一面,也不知道零用什么办法收服了这家伙。 路明非默默地看着下方,铁龙般的新干线列车在夜幕下奔驰,是谁搭乘着这样的夜班列车,去向什么样的远方? 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是啊,在那个大雨滂沱的晚上,在那问红色的情·人酒店里,那个被认为是哑巴的女孩凑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都是小怪兽,有一天会被正义的奥特曼杀死。” 是啊,你是小怪兽,可小怪兽也有小怪兽的好朋友,孤独的小怪兽们害怕得靠在一起,但如果正义的奥特曼要来杀你,我就帮你把正义的奥特曼杀死。 可是我答应了,却没有做到。 “04.24,和Sakura去东京天空树,世界上最暖和的地方在天空树的项上。,, “04.26,和Sakura去明治神宫,有人在那里举办婚礼。,’ “04.25,和Sakura去迪士尼,鬼屋很可怕,但是有Sakura在,所以不可怕。,, “Sakura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