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已到》 楔子 八月秋夜,湛然月色将山林四野映照清亮如薄昼。 踏踏马蹄与车轮滚滚之音渐近,一行三驾车马将出山林之际,山道两侧草木遮掩之后,却蓦地现出冷冽寒光,似饿兽的眼。 伴随寒光自两侧冲出的,是一道道衣着粗陋不一、拿面巾蒙面的身影。 那寒光,正是他们手中举着的长刀冷剑。 为首车夫面色大惊急急勒马,在这山林内遇饿兽拦路固然可怕,比饿兽更可怕的则是匪寇! “老规矩,人杀干净,钱财留下!” 为首的匪寇声音狠恶,率先举刀而上。 听得这句并不打算给他们留活路的话,车夫随从等人立时大骇戒备应敌。 中间的那辆马车内,本熟睡着的女孩子被动静惊醒了过来。 车外已是厮杀声成片,八九岁的女孩子尚且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只听得一声惨烈叫声隔着车帘响起,鲜血浓重地喷洒在天青色车帘之上。 那鲜血的主人靠着马车壁倒下之际,喉咙中艰难发出的声音如夜风灌入被划破的窗纸时那般呜哑:“郎主……快走!” 昏暗车厢内,被竹帘隔开的一间榻室中,女孩子最后一丝朦胧神思也悉数被击碎消失不见,余下的只有未知的恐惧。 “阿翁!” 她下意识地喊出声,立时就伸手去扯那垂着的青竹帘。 一只修长苍老的手先她一步急急打起青竹帘,老人清瘦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一面将她护在身前,一面去推开车厢后侧的木门,语气虽急切却不忘安抚道:“莫怕,阿翁在这儿!” 木门被推开,老人护着女孩子跳出了车厢。 女孩子紧紧攥着祖父有些干枯的大手,拼力往前跑去。 “扑哧——” 刀剑没入血肉的声音近在咫尺,她察觉到身侧刻意后她半步的身形猛地一滞。 森森长刀自老人后心穿入,刺破了他清瘦笔直的身躯。 “……阿翁!” 女孩子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慌张上前一步欲扶住老人。 老人却拼力将她推开。 “走!” 这道声音仿佛有震彻山林之力。 她从未听过儒雅温和待她纵容宠爱的阿翁如此大声说过话。 分明他身形已然不稳,嘴角已有鲜血源源不断溢出。 阿翁一定很疼! 她得带阿翁去找郎中才行! 找郎中! 救阿翁! 小小的女孩子惊惧慌张泪珠滚滚,还要再扑上去。 那柄长刀却已自老人身体中抽出,朝着她的方向砍来。 老人猛地抱住那匪寇的手臂,拦下了他挥刀的动作。 神思混乱中,女孩子看到那匪寇的左手手腕内侧有着一处刺青图纹。 匪寇一肘重重击在老人背后的伤口处,那换了手的刀也再次落在老人身上。 老人却依旧紧紧抱拖住匪寇,平日一贯整洁的花白发髻散开来,深灰长衫之上满是血迹。 一双因遭受巨大的痛楚与拼力之下而发红的眼睛紧紧盯着女孩子,声声催促道:“小玉儿,听话!快走!” “阿翁!我要与阿翁一起!” “听话!”老人眼中有泪光迸现,一字一顿如同此生所下达的最严肃的命令:“……活着,才能替阿翁报仇!走!”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女孩子紧紧咬牙,沾着莹莹泪珠的嘴唇翕动无声,猛地转过身去。 老人严厉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 “走!不许回头!” 她脑中嗡嗡作响,满眼满脸泪水,就像是被长辈训斥着的孩子只能听从地往前跑着,逃离那鲜血漫天之处。 乌云不知何时遮蔽了皎月,天地渐渐恢复青黑之色。 女孩子奔入山林之中,不知跑了多久,最终在一处悬崖边沿前险险停下。 远看山峦重叠相连,两山之间却多有断崖! 崖底漆黑一片,乱枝怪石隐现,犹如一头巨兽张开大口露出了獠牙。 夜色寂静,便叫身后紧追而来的脚步声愈发醒耳。 女孩子在悬崖边蹲坐下来,双手颤抖却极快地脱下一双浅藕色绣玉兔抱月绣鞋,将一只丢在离身后两步远处,又拿另一只在悬崖边沿的位置上留下滑落痕迹后抛向崖底。 而后爬坐起身,踩着那厚厚枯叶躲去了一旁巨石后的灌木丛中。 追来的几人手中多了只火把,照得四下草木山石影影绰绰。 女孩子缩在生有利刺的木丛内,脸颊被刮破浑然不觉,只睁着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透过草木缝隙看向那几人。 他们都蒙着面,身上穿着粗布衣袍短打,手中刀剑有新有旧有利有钝,发髻凌乱脏腻是久不打理的模样,的确像是寻常匪寇无疑。 可就是这样的一群人…… 这样视人命为草芥、愚昧狠毒、肮脏不堪、为了些许钱财利益便要对陌生者赶尽杀绝、毫无人性的秽污之物……却夺走了她阿翁的性命! 她阿翁年幼时便以才名动京师,十七岁便是先帝钦点的状元郎,曾官居太傅之位,乃是当今圣人的老师,名满天下,清正坦荡,是为天下士人之表率……却于这荒郊野岭不知名处,命丧这些亡命之徒刀下! 凭什么? 凭什么这些人竟可以左右她阿翁的生死! 女孩子满心悲怒,眼神像极了一头小狼,几乎要控制不住扑出去将那些人生生撕碎。 “啧,摔下山崖了啊……这么高,怕是要骨肉分离了。” 一人捡起了女孩子的绣鞋,看了一眼,望向悬崖的方向,又随手丢下。 女孩子被汗水泪水浸湿的眉眼猛地一抬。 不对…… 他们说得分明一直是极地道的京话! 可此地离京师尚有近两千里,无论是民俗还是语言都与京师大为不同! 这些人是京师来的?在此处落草为寇? 女孩子脑中思绪繁杂间,只听那为首者、也是方才持刀砍杀她祖父之人冷声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半人随我回去复命,余下之人下山探查详细,直到找到人为止。” “是!” 复命?! 向何人复命? 女孩子浑身紧绷冰冷。 他们根本就不是寻常杀人劫财的山匪! 不知是女孩子身上恨意太重催生出了杀气还是震惊之下不慎发出了什么动静,视线中只见那原本转身欲走的为首之人停下脚步,转头朝她藏身之处看了过来。 女孩子下意识地紧紧攥着一截带刺的枯枝。 若对方当真发现了她……她便是死,却也要竭力拖对方一同滚入悬崖,替祖父报仇! 那人握紧了手中长刀,抬脚似要上前察看。 此时,女孩子身侧脚边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火光下可见,一只灰色的东西飞快地穿过众人视线钻入山林之中。 是只杂毛兔子。 那蒙面人收回视线,带着下属大步离去。 很快,又有一行十余名蒙面人赶到,交接之后,他们另寻了通往崖底的路而去。 四下再无声响,女孩子身形不稳地起身,朝来时的方向奔去—— 她要去找阿翁! 然而至一半,只隐隐见得山中有火把的光芒闪动着。 那些人或在清理财物,既是扮作山匪,定会做得周全…… 也或是在搜找她的下落……他们行事缜密,不见到尸首定然不会罢休! 不能回去。 她还要继续逃。 女孩子浑噩恐惧却又矛盾地清醒冷静,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出的山林,更记不清究竟走了多远的路。 次日夜间落了场大雨,闷雷阵阵之中,她浑身湿透地躲进了一座漆黑的破庙。 庙内香案断裂积灰,佛像也破损缺失,四处结满了蛛网,东南角的屋顶破了洞,雨水滴答答落在一堆不知何时堆放在此的稻草上。 女孩子在香案旁坐下,起初只是无声呆坐,寂静之下渐渐忍不住落泪啜泣起来。 昏暗中,小小的女孩子抱着膝盖坐在那里像一只落水的小猫,拼命压抑着哭声,时而抬手将眼泪抹去。 忽而,她哭泣声一滞。 一路不敢停歇的逃亡,让她对任何动静都十分敏感。 庙外除了雨声,似乎还有马蹄声…… 是了,就是马蹄声! 她如惊弓之鸟弹坐起身,正犹豫着是躲在庙中还是立时跑出去时,一只手臂忽然被攥住! 不待反应,那道力气便将她拽到了佛像后。 她显然是撞到了一具身体,那人一手按住她肩头,另只手极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嘘,莫要出声——” 是一道压得极低的少年声音。 女孩子惊魂不定地微微点头。 见她配合,少年捂着她嘴巴的力气稍轻,又低声交待道:“屏息。” 女孩子照做了。 那马蹄声果然在庙外停下,紧接着是一行人翻身下马入庙的声音。 他们头戴斗笠,手中持剑,以剑挑开了破旧的帘帐查看,带起的灰尘让几人掩鼻咳嗽起来。 “雨夜不便赶路,不如今夜在此歇息一晚。”紧跟进来的人提议道。 持剑的黑衣人看了一眼佛像后的方向,道:“此事耽搁不得,人既不在此处,便继续赶路——” 其余人显然不敢违抗他的命令,闻声皆应“是”。 一行人很快重新上马离开了此处。 马蹄声彻底消失,那只捂住女孩子嘴巴的手才慢慢松开。 “他们在追你?”那少年起身,长身自佛像后而出。 “更像是追你。” 这声音稚气却冷静的回答让少年微微一愣,而后朝她点头:“是。” “但还是谢谢你。”女孩子也从佛像后出来。 追进来才知是追他的,在此之前,谁也无法预料是哪一路人。 他第一时间出手相助总是事实。 少年不置可否,二人并肩在佛像前坐了下来。 许是身边有了人在,女孩子没有也不好再哭了。 又许是方才二人算是共同经历了一场生死,此时虽都沉默着,气氛却还算安心。 一道闪电撕裂乌云,让庙内有了一瞬的光亮。 这道光亮之下,脱下了外袍的少年将衣物递到了女孩子面前,她见得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 “不便生火,披上应付一二。” 抱着双臂的女孩子转头看向他:“那你呢?” 四处昏暗,他身上的白色中衣便醒目起来,隐隐勾勒出少年人颀长的肩背身形轮廓。 “我未曾淋雨,你更需要。”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本应如此。 女孩子未再推辞,道了声“多谢”,便接过披拢在了身上。 阿翁说过,无伤原则之下,凡事皆不必逞强。 阿翁也说过,人与人之间,点滴善意都弥足珍贵。 阿翁…… 女孩子心底揪痛,又有眼泪要滚落,死命忍住了,有意转移注意力一般哑声问道:“你一直都藏在佛像后吗?” 她进来时分明也留意了庙中,竟不知有人在里面。 论起逃命来,她果然是不行的。 少年像是察觉到了女孩子莫名的挫败一般,边靠着佛像的莲花座休息养神,边道:“你这样小的年纪,不会功夫,独自一人,已是很了不起了。” 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问道:“你要去何处?” “回家。”女孩子望着庙外雨帘,认真的声音里难掩哽咽。 她本该和阿翁一起回家的。 自她五岁,阿翁辞官起,便带着她游历山水,唯独这一次…… 回家…… 少年微微抿直了薄唇,放在一侧的手握成了拳。 片刻后,他才又问:“你是京中哪家府上的姑娘?” 女孩子沉默片刻,道:“我不能告诉你,我也不问你的身份。” 他已经猜到许多了。 都是逃命人,得知太多对方的事情,于彼此不是好事。 说得难听些,万一倒霉落到对方的人手中,逼问之下,她保不准就会将他供出去的。 前路未知,所以还是不知道为妙。 同样的,他也是一样。 那些人还在找她,她不能也不敢同任何人表明身份。 少年会意。 “既如此,那便歇息吧,我来守着。” 性命攸关之际,养精蓄锐才是有用的,而不是哭。 女孩子显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我睡上一个时辰,你唤醒我,换我来守,你来歇息。” 萍水相逢,相助该是相互的。 少年道:“好,睡吧。” 女孩子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停下思考。 逃了一天一夜,又饿又累,且不过九岁稚龄,困意如山倒很快便压了下来。 待醒来时,睁开眼睛只见庙外雨水已休,天光微亮。 她睡了这么久? 且她不知何时竟睡倒在了对方肩上—— 女孩子抬起头,看向那仅着中衣闭着眼睛的少年,正想开口时,只见他不紧不慢地张开了眼睛,道:“醒了?” “你怎没喊我?” “我睡得轻,有没有人守着都一样。” 女孩子看着他。 是警惕性高,便是睡着也能留意四周动静?还是说,逃命久了已经没办法熟睡了吗? 她仍旧没有多问。 天色将亮,少年生了火堆。 女孩子伸出双手烤火,火光温暖,也叫一切显得愈发真实。 睡梦中迷迷糊糊她本想着,这或只是一场梦,醒来便还能听到阿翁笑着唤她小玉儿。 腹中发出一阵鸣叫打断了女孩子的思绪。 少年取出水壶,又拿出一块发硬的馕饼在火堆上烤了片刻递于她。 见他还有其它干粮,女孩子才道了谢,双手接了过来,咬下一口慢慢嚼着。 她随阿翁四处游历,也吃了许多各处市井美食,但如这般粗糙的干粮却是头一次。 女孩子边吃边忍不住红了眼睛。 见她像只小兔子般啃着饼眼睛红红,少年不由问:“很难吃?” 的确,只能充饥而已。 “很好吃。”女孩子说着,眼眶中掉下一颗豆大的泪珠。 少年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这笑倒不是因为开心,毕竟当下也没什么能够开心的。 灰蓝天光与火光相映照之下,他得以看清了她衣裙上尽是血迹与泥泞。 再往下,是一双脏兮兮的赤足。 裙角似被什么东西刮破了,白皙脚踝处一道皮肉翻绽的伤口尤为显眼。 少年取出伤药,弯下身。 女孩子似有所察,双脚往裙底缩了缩。 “脚上的伤若不及时处理,是会走不了路的。” 走不了路,更逃不了命。 少年替她清理罢脚踝伤口,上了药,将中衣衣角撕下半圈,拿来替她包扎。 这时,女孩子得以看清了他的长相。 看起来十四五岁,是个比他家中兄长略小几岁的郎君。 纵然肤色微黄,却也压不住那出色的五官与骨像。 少年整理了包袱,背在身上。 天亮了,该走了。 “我身上的麻烦同你比起来只大不小,故无法带上你。”他取出一些碎银递给她,道:“待寻到了落脚处,去买身寻常的男子衣物布鞋。你生得太招眼,扮作男子更稳妥些,亦利于甩开追你的人。” 女孩子犹豫一瞬,接了过来收好。 她很快取下头上的珠花,脖颈间的赤金坠粉玉南珠璎珞,捧到他面前:“待走远些,这些你拿来换银子用。” 这些首饰不比贴身玉佩,算不得特殊,且他这般谨慎当知道如何用不会引人注意。 她带着反倒不方便。 “好。”少年没有拒绝。 收下了她的首饰,拿回了她递来的外袍穿好,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自包袱中取出一只瓷瓶:“拿着,涂在脸上可掩饰肤色。” 女孩子有些意外,所以他的肤色是掩饰过的吗? “愿你早日回到家中。”少年临行前最后说道。 “你也……”女孩子话到嘴边一顿,认真道:“你也保重。” 少年颔首,青竹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庙门外。 女孩子也继续上路。 辗转躲避十余日,她改了男孩子装扮,这一日路过一座镇外,偶听得有行人在议论:“……听说了吗,十来日前巫宁山的那桩山匪劫杀案,遇害的竟是京城的晴寒先生!” “晴寒先生是哪个?” “晴寒先生你都不知?曾做过当今圣人老师的!声名远播的吉太傅!” “此事已是传得沸沸扬扬,官府验尸罢,幽州近百学子赶赴官衙无不痛哭悲怆……” “也是可惜可叹啊,怎就遇到了此等事!” “听说晴寒先生还有个年幼的孙女不知所踪……想来也是凶多吉少了。” “别瞎说,官府如今还在找呢……” 女孩子紧紧抓着衣袖。 官府的人也在找她? 她该去官府求助吗? 不…… 她知道官府在找她,那些人定也知晓,说不定会在暗中守株待兔等她现身…… 更甚者,此地官府之人就一定可靠吗? 那些劫杀她阿翁的人身份不明,在此离家两千里远的陌生之处,她实在不能轻信任何人。 而此事既已传开,她阿爹阿娘和兄长定会很快赶来,她还是等到阿爹来更为稳妥…… 纵然不过九岁,然因自幼所见所历,得祖父悉心教导,故与寻常官家小姐不同,遇事周全谨慎是早已无声刻进了骨子里的。 女孩子心下有了决定,看一眼将暗天色,欲去寻落脚处。 “小郎君,行行好吧……” 巷口处几名衣衫褴褛的乞丐端着破碗朝女孩子乞求着,拦住了她的去路。 女孩子看向几人,心中不由升起防备。 昨日,还有前日,她都在不同的地方见过这几人。 或在寻常人眼里因不修边幅而模糊了形容的乞丐不外乎都是大同小异,但她强闻博记有过目不忘之能,绝不会认错。 这些人,在跟着她吗? 她半点也不认为自己这毫无富贵气的打扮会引来乞丐追随数十里远。 女孩子戒备地往后退了几步。 下一刻,忽然有人自背后挡住她的退路,而后不及她回头反应,便有一方有着异样气味的布巾死死捂住了她的口鼻。 女孩子试图挣扎,力气与意识却在飞快消散,眼前渐渐陷入黑暗。 巨大的恐惧下,她似乎又看到了阿翁浑身是血的画面,听到阿翁竭力大喊着—— 小玉儿! 小玉儿,快走! …… 001 竟有这等好事? “阿翁!” 少女大喊一声,猛地张开了眼睛。 入目是熟悉的薄柿色床帐。 她呼吸有些不匀地坐起身,身上蚕丝锦被滑下,怔怔地抬手摸了摸脸颊,其上满是眼泪。 她不过是歇了片刻午觉,便又做梦了。 但那不仅仅是梦,更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这些年来,她不知梦到过多少次这件旧事,每每在梦中回到那时,她总在想,这一切若只是场噩梦该有多好。 可纵然是梦,纵然也的确醒来了,一切依旧毫无改变。 日升月落,循环往复,至今阿翁已离开她整整八年了。 “姑娘醒了?” 一名脸蛋圆圆的丫鬟走了进来,同样圆圆的鼻子紧紧皱着。 少女已擦去面上泪痕,见小丫鬟吉吉神情不对,遂问道:“可是幽州那边有消息传回了?” “可不是么!”一直想报信却又怕扰姑娘午歇的吉吉气愤难当,此时终于得以将在心里重复了八百回的话说出口:“您敢信,曹观亭那厮竟是偷偷在幽州城外养了个娘子做外室!” 少女靠在秋香色迎枕上,面孔上几乎没有什么意外之色,“他果然也只这点出息了。” 而后问:“祖母和阿兄都已知晓了?” “是,老夫人和郎君为此十分不悦,直道当初怎就瞎了眼替大姑奶奶选了曹家这门亲!老夫人说了,此事绝不能就此作罢,但究竟要如何,到底是还需大姑奶奶自个儿做主才行。” “更衣,去曹家。” 少女自榻上起身,脑后披散着的鸦发乌亮如上好的缎子,她伸手由丫鬟披衣,一双大而明亮的杏眸望向窗外院中那棵挂着颗颗红彤彤小灯笼般的柿子树。 少女心情愉悦,嘴角现出一对梨涡。 阿姐最喜食软柿,刚好可以接阿姐回家吃柿子了。 出了吉家大门,梳着双髻,着浅藕半臂青衫裙的少女提着裙角脚步轻盈地踩上脚踏,上了马车。 马车行经之处,时有风起掀起一侧青纱车帘,便惹得行人留下几声议论。 “瞧,那就是吉家的二娘子了……” “真是可惜啊。” “若晴寒先生还在世,怕也要对这个孙女失望透顶……” 那些语气可惜又可气。 少女靠在隐囊上听着这些被风揉碎的声音,浑不在意地打了个呵欠。 她正是吉家的二姑娘,吉衡玉。 叫这些陌生之人觉得可惜又可气的存在。 曹家很快到了。 “娘子此时正在大娘子院中侍疾,吉二姑娘在此稍等等吧。”丫鬟将人请入花厅,不冷不热地说道。 衡玉道:“大娘子既是病体未愈,我身为晚辈理应前去探望请安,烦请引路吧。” 丫鬟不怎么情愿地应了声“是”,转过身带路。 “……这么滚的茶也捧到我面前来,莫不是想烫死我!” “那儿媳给母亲换盏凉的来。” “区区小事都做不好,半点侍奉长辈的眼力都没有,也不知吉家究竟是如何教养的……行了,给我捏一捏腿罢!” “是。” 丫鬟走了进来:“大娘子,吉家二姑娘来了。” 跪坐在床边替榻上的婆母云氏捶腿的吉宁玉闻声垂着的眉眼一抬,露出一丝笑意。 阿妹来了。 衡玉福身行礼,望向云氏:“大娘子的病还未好利索么。” “郎中说了,我这是心病所致,心病还需心药医……”云氏说话间,视线似有若无地扫了一眼宁玉的腹腰处,轻叹口气:“可谁叫我是个没福气的呢,这病又岂是那么容易好的。” 衡玉也轻轻叹气。 若果真如此,那这病怕是这辈子也好不了了啊。 真是可怜。 不过她瞧着这位大娘子面若满月,气色红润,相较之下倒是她阿姐被折腾得更像个病人。 “既是二姑娘来了,那便回去吧。”云氏一番敲打讽刺的话未能如愿刺到姊妹二人,心中愈发烦闷,不大耐烦地将人打发了。 待姐妹二人一经离去,云氏眉头皱得愈深,嫌恶之色毫无遮掩:“……当初怎就定下了这样一桩糟心的亲事,那吉太傅原本官做得好好地,偏要辞官去,辞官便罢了,偏又死在了山匪手中!” “死了祖父不说,紧跟着又死了爹娘……若非是那时郎主受晋王之事牵累贬官,还需借吉家姻亲的身份来打关系,我又岂会让观亭捏着鼻子娶这种扫把星过门?” “郎主念旧情,我本想着凑活着也就罢了,全当可怜她了,可谁知竟是个不生的,成亲整三年也没个动静……待我儿来年春闱高中,必要寻了机会休了这扫把星才行!” 一旁的婆子也跟着撇嘴道:“说来这吉家的二姑娘也是个不知廉耻的,在外流落数年才被寻回,名节早就坏了,却还终日于人前抛头露面,跑去官媒衙门里做什么画师不说,成日不是出去与人投壶,便是扮作郎君去踢蹴鞠,与男子们厮混一处……什么大儒书香门第,这都是什么教养?” 云氏冷笑:“我若是那吉家老夫人,早将这等败坏门风的东西逐到庄子上去了。白白生了一张好脸,连个像样的亲事都捞不着,还有甚颜面活着!” “可不正是这个道理……偏偏不止吉家老夫人糊涂荒唐,就连永阳长公主也对她另眼相待,真是蠢人有蠢福……” “谁道不是呢,永阳长公主百般纵着她,顺着她的意将她塞去了官媒衙门做画师不提,就连长公主府上的那位义子,满京城谁不知正是长公主替她养着的童养婿!每每听到旁人拿此事打趣,我便觉着曹家的脸也连带着被这等人给丢尽了!” “古往今来只知有童养媳,还未曾听过哪个女子养童养婿的……这脸真真是丢进护城河里去了!” “说到底,长公主也是心知肚明,这样的名节败坏之人没有人家肯要……” 这些背后之言吉家姐妹二人自是无从得知,但于衡玉而言,猜也猜得到了,倒也不必特意听来污耳朵。 “得亏小玉儿来得及时,否则我这手今日怕是要断了。”宁玉屏退房中下人,拉着衡玉在榻中坐下,玩笑着说道。 衡玉手中捧着阿姐递来的茶盏,却笑不出来。 阿姐样貌生得委婉可人,性子也好,总是擅长苦中作乐。 “今日我来,是有一件要事需同阿姐说。” “要事?”宁玉看着妹妹,握着茶盏的手指收紧了些许:“可是……幽州那边的消息吗?” 衡玉点头,压低了声音道:“曹观亭在幽州养了房外室。” “啪!” 宁玉手中茶盏跌落,在脚下摔得粉碎。 衡玉怔了怔。 所以,纵然曹观亭那货及曹家上下在她眼中已经烂透了,可阿姐却还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对其心存不舍吗? 正想着得说些什么好让阿姐清醒一二的话,只见自家阿姐不可置信地掩口,低低惊呼出声,“天爷,竟……当真有这等好事?!” 衡玉:“……?” 下一刻,就见阿姐伸手指了指房梁,温婉的脸上难掩兴奋地问:“小玉儿,按流程来,阿姐是不是应当先上个吊?” 002 有求必应 衡玉自是不会认为自家长姐被曹家磋磨疯了。 她眨了眨眼睛,会意道:“阿姐倒也不必着急。” “是,阿姐明白,这种事少不得要有个过程才行的!” 宁玉猛地自榻中起身,眼底的疲倦一扫而空,神采飞扬地道:“去年冬月里,先前大理寺那位元少卿养了外室之事被他家大娘子知晓,大娘子闹着要自缢险些出了人命,此等事本就是可大可小,如此一闹惊动了御史,元少卿就此丢了官职!有此前车之鉴在,我暂且先作势闹上一闹,曹家顾忌曹观亭明年要春闱,如此关头定怕此事闹大,到时便可拿来同他们谈和离之事了!” 衡玉露出笑意。 所以,阿姐怕不是一直在盼着曹观亭出去养外室? 照此说来,曹观亭这外室养的,倒也真挺善解人意,急人所需——大小总算也是干了件人事。 “和离是应当的。但阿姐这三年来受了这样多的委屈,总要讨些利息才行。” 和离一别两宽,是给双方留足体面的法子。 但曹家不配给脸。 这利息的轻重,则要看曹观亭的运气如何了。 宁玉有些不解:“除了和离,还有其它法子?” 她不是傻子,这三年来也算看清了曹家人的嘴脸,婆母有意的磋磨未必不是想拖垮她的身子,甚至是逼她做出错事,好待来日曹观亭高中后有理由将她休弃。 休弃与和离不同,纵然小玉儿常说不必在意世俗,她也可以不要名节,但总要替自家考虑一下名声的。 有个被休弃的女儿,着实会叫吉家蒙羞。 所以,能够等来和离的希望,以曹观亭养外室为由要挟曹家点头和离,于她而言已是不敢想的好事。 “幽州那房外室,似乎没有那么简单,待查清了全部真相再做决定不迟。”衡玉道:“今日来,是想听听阿姐的意思。见阿姐如此清醒,我便放心了。” “有我家小玉儿在,我又能糊涂到哪里去?”望着替自己安排一切的妹妹,宁玉微红了眼眶。 她嫁入曹家这几年过得是什么日子,只她和小玉儿最清楚,若非总有小玉儿陪着开解着,帮她出主意应对,念着娘家疼爱她的兄嫂和祖母,她怕是还比不得当下境地。 思及此,宁玉问:“祖母和兄嫂待此事是何看法?” “自是一切以阿姐为上。” 莫说祖母和兄长因为阿姐这桩亲事一直心有愧责,单说吉家人祖传护短这一点,便无委屈阿姐忍下的可能。 姐妹二人于内室长谈许久。 衡玉离去前,叮嘱自家阿姐安心等消息。 幽州距京城足有两千里远,吉吉去势汹汹,不过花了十日工夫,便带人赶到了幽州城外的广平县。 吉家人盯着曹观亭已非一两日,吉吉一进县内便兵分两路,一路去了曹观亭的住处,一路则寻到了在诗会上与人谈论诗词的曹观亭。 吉吉带着一群过分威武的婆子,当着众人的面将那斯文儒雅的年轻人拽出茶馆,二话不说塞进了马车,一套过于行云流水的动作,惹得四下喧杂起来。 眼看那马车驶离,几名读书人堪堪回神:“这些人到底什么来头!” “光天化日之下,这……莫不是遇着女强盗了不成!” “快,去孤柳私塾,将此事告知苏先生!” 马车很快驶出广平县,一路往南而去。 眼看要出幽州地界,忽有一行人马由后方追来,尘土飞扬间,截断了吉家马车的去路。 “且慢!” 枣红大马之上,一名肤色微黑的圆脸少年皱眉喝止。 马车被迫停下,吉吉从车厢内跳了下来,满眼防备地看向那拦路的一行人,丝毫不惧地问:“诸位为何拦路?” 圆脸少年显然没料到车里蹦下来的是个小姑娘,张了张嘴,再开口时更像是故作严厉:“你们为何公然掳走良民?” 这时,又有一人一骑缓行而来,马上的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模样,面若冷玉,身形挺拔,着玄衣,束玉冠。 圆脸少年等人纷纷抬手行礼。 “萧郎君!萧郎君!” 曹观亭趁机从后面的那辆马车里挣脱下来,就要往年轻人面前扑。 说来他并不知这年轻人的具体身份,只在孤柳私塾见过数次,但凭眼观便可知非富即贵。 此人此时出现在此处,无疑是他的救命稻草! “这是我家姑爷,我家姑奶奶请他回家去,怎能叫掳呢?”吉吉抓住曹观亭一只手臂,底气十足地反问。 她的动作看似不重,却叫曹观亭疼得面目狰狞。 圆脸少年有些愕然:“什么姑爷?” 那眉眼清冷的年轻男子也看向曹观亭。 吉吉刚要再说,只听曹观亭忍着痛截了她的话:“萧郎君有所不知,这是我家中早年做主定下的一门亲事,我从未点头答应过!是他们欺人太甚!还请萧郎君出手相助!” 听着这模棱两可的话,吉吉攥着他手臂的力气又重了些:“只是定下?姑爷怎还有两幅面孔呢?我们堂堂京师吉家,竟还需胁迫您这等不知检点为何物的‘高贵人’来娶我家姑奶奶不成!姑爷说这话,莫不是从不照镜子的?” “京师吉家——”年轻男子眼底微动。 见他神态,曹观亭眼皮一阵狂跳,连忙道:“你们纪家人何等名声,养出的姑娘是何等离经叛道,满京城谁人不知!” 他咬重了那个“纪”字。 说着,又为掩饰心虚般愤慨地道:“好,你们既执意纠缠,我不妨就随你们回去彻底给此事做个了断!此番便是脱了这层皮,豁出这条命,我也要与你们纪家彻底斩断关系!” “既然阁下已有决定,我等自不宜再行插手之举。”年轻男子神色平静地握起缰绳。 “……?”曹观亭不可置信地看向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生得俊朗不似凡人,没有表情时便显得愈发高高在上,而这种高高在上,像是神祇俯视人间时,疏离平静之余偏又隐含着一丝有求必应的悲悯之感。 读懂了那份有求必应的曹观亭有些发懵。 萧郎君是不是对有求必应一词有什么误解! 003 娘子要自裁 他……他都说要豁出命了,倒也不必如此尊重他的“决定”? 一般这种情况,显然还是可以试着出手帮一把的? 曹观亭满脸写着“我觉得自己还可以抢救一下”,但年轻男子并不给他改口的机会,看了吉吉等人一眼,抬起攥着缰绳的手抱拳:“多有打搅,告辞。” “萧……” 曹观亭还要再喊,声音却被滚滚马蹄声淹没。 看着那些人调转马头离去,吉吉不禁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些人到底干嘛来了? 不过走了总归是好事。 对方人多势众且举止隐隐透着不同寻常,万一真要拦着,势必要有大麻烦的。 “瞧见了吗,人缺德事做得多了,哪一路神鬼都不会帮的!” 吉吉嘴上说着,却有些担心那些身份不明的人去而复返,当即没有耽搁,将曹观亭丢进马车里便继续赶路了。 那一行人马正在赶回广平县的路上。 圆脸少年有些犹豫:“就这么任由那些人将人带走,苏先生那边……” “无妨,我自去同苏先生说明此事。立即命人去细查事情始末,和那些京中来人的身份。”年轻男子交待道:“另外,带人去苏娘子的住处察看——” “是!”长相憨厚的圆脸少年半知半解,却也正色应下来。 然而待他奉命赶到苏娘子处,却见家中已无人在。 雨后初晴,宅院外,可见有车马行经的痕迹—— 这是连苏娘子也一并被掳走了吗? 抓定了亲的未来姑爷讨说法且罢,怎将苏娘子也给抓走了?这家人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圆脸少年惊诧之际,只见下属由堂内而出:“蒙校尉,这里有一封书信!” …… 回京的路上,因曹观亭闹了几番略有些耽搁,便比来时多花了五六日,却也还算顺利地把人带回来了。 这一日,晨露未散,年过六旬的吉家老夫人孟氏拄着拐杖,一左一右由孙媳喻氏和孙女衡玉扶着,正要往曹家去。 几人行至前院,将出大门之际,一名身着六品官服的男子快步跟来,同老夫人施礼:“祖母,刑部今日有紧要之事需料理,待孙儿处理罢,便赶去曹家。” 孟老夫人慈和的面孔上看不出情绪,平静颔首道:“你自忙你的便是,此等事本也无需你来出面。” “放心吧,今日定会将咱们阿宁带回来!”喻氏同丈夫保证着,一双上扬的凤眼里有几分去势汹汹之感,一手扶着老夫人,另只手叉着腰。 吉南弦点了点头,伸出手去,将妻子撸起的衣袖默默放了下来,提醒道:“瑶瑶,今日不是去打架的……” “行了,此事我们娘几个自有分寸,便不必你操心了。”老夫人一贯护着孙媳,当下只道:“你下衙后,只管吩咐厨房备些好菜,等着给咱们阿宁接风便是。” 得。 他身为这个家中的顶梁柱,只落得个准备饭菜的差事。 吉南弦很识趣地抬手作礼:“那我便在家中备下庆功宴,等候诸位凯旋。” 言毕,不忘朝妹妹使了个眼色。 ——记得看好你嫂子。 衡玉神态乖巧,示意兄长放心。 看着乖巧的妹妹,吉南弦在心中认命地叹了口气。 行吧,这好比是让一匹脱缰的马去看住另一匹脱缰的马。 目送家中三位英雄上了马车,吉南弦适才往刑部而去。 他于五年前得中进士,外放做了三年县令,在地方做出了些政绩后得以调回京中,于刑部任员外郎之职已有两载。 而此时他尚不知,今日除了曹家与大妹之事,还有另一件大事在等着他。 …… 此刻的曹家,云氏听闻消息赶至偏厅,见得厅中情形,既惊且怒。 “我的儿怎成了这副模样!” 身着石青色长衫,却没了平日半点翩翩公子读书人模样的曹观亭鼻青脸肿,竭力压制着怒气,伸手指向身后一行人:“母亲,吉家人着实太过无礼!” 云氏看过去,只见为首者正是衡玉身边常跟着的丫鬟吉吉,其身后站着一排横眉竖眼五大三粗的婆子——京中最壮的婆子怕不是都在这儿了?! “你们简直放肆!竟敢对我曹家郎君动手!” 看着发怒的云氏,吉吉面无表情地道:“我们可没打他,都是他自己不小心摔的。” 曹观亭咬了咬牙根。 这圆墩墩的丫鬟力大如牛,若非她动辄推他,他怎会摔成这样? 碍于说出来面上无光,此时在自家添了底气,便质问道:“你们凭什么逼迫我回京!” 从幽州回到京师,这一路上好比押解犯人! 吉吉皱眉道:“曹姑爷在幽州同一位娘子同住同出,问及左邻右舍,竟说是夫妻关系!此等蹊跷之事,自要请姑爷回京问个清楚才行!” 云氏闻言眼皮一跳看向儿子。 曹观亭脸色沉沉,吉家人果真是知道了莲娘的存在。 这一路上,纵然这胖丫鬟对莲娘之事只字未提,但单凭屡次指责他“不检点”这一点,便也猜得出吉家人的依仗了。 抓他回京,不外乎就是冲着此事来的! 但此等事可不是吉家人说什么便是什么的…… 曹观亭心中盘算着种种狡辩的机会,一句嘴硬的“你们有何——”证据,还未能完全说出口,就听吉吉在前面道:“姑爷莫要着急否认,以免待会儿还得费心想着改口,须知那位娘子也是一并被请来了的。” 话音刚落,便有吉家的婆子带着一名年轻女子进了厅中。 那女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她并不像曹观亭那样狼狈,湖蓝色绣白梅裙衫干干净净,眉眼清清冷冷,如玉面容紧绷着。 “莲……莲娘?!”曹观亭脸色一阵变幻,有些慌神。 这慌神是双重的。 女子定定地看着他,却不说话。 曹观亭同她对视片刻,眼神便慌乱地闪躲开,脑中一阵嗡嗡作响。 “大娘子,大娘子!出事了!”此时一名丫鬟飞奔而来,急慌慌地道:“娘子她……她要自裁!” “什么!” 自裁? 云氏大为皱眉,这个扫把星如此关头作得什么妖! 004 “外室” “方才吉家的婆子去见了娘子,不知同娘子说了些什么,娘子听罢便哭着喊着说不活了……”那丫鬟边说话,边忍不住悄悄望向自家郎君与那年轻女子。 那个,她好像隐隐明白什么了…… “这……妾身去看看娘子!”云氏身旁站着的那位曹观亭的妾室连忙道:“可不能叫娘子做下傻事!” “快带人去!”云氏也不敢大意。 死个扫把星不当紧,换作平日她拍手称快还来不及,但绝不能是现在这局面! 若因此事闹出人命,他们曹家难逃干系,一旦传扬出去,郎主的仕途、观亭的春闱,必当会受影响! 吉家虽已没落,先是吉太傅死于劫匪手中,后来吉元嵊夫妇又先后患病离世,如今只一个吉南弦区区从六品勉强支撑家门,比她家郎主被贬后还低一品,可谓门第凋零——但那位孟老夫人却仍是有二品诰命在身的,若在圣人面前说些什么…… 就像那鸡肋,于他们曹家无甚大助益,可若不慎卡在喉咙里却也能要了半条命! 云氏暗自盘算着要如何了结这桩糟心事时,只听得:“大娘子,亲家老夫人到了!” 果然。 吉家派人去往幽州将她儿和这莲娘带回,果然就是存了上门找事的心思! 云氏心底冷笑连连,却也还算理智,知道此事决不能够闹大。 因此,客气地请了孟老夫人上坐。 喻氏也坐下来,看向那曹观亭,一双眼神仿佛要将对方狗头拧下来。 衡玉立在祖母身侧,向吉吉点了点头。 事情办得不错。 尤其是这曹观亭鼻青脸肿的模样,尤为不错。 察觉到自家姑娘的赞赏,吉吉骄傲地挺胸。 “老夫人亲自前来着实辛苦,先吃盏茶歇一歇……”云氏勉强赔着笑道。 孟老夫人望着厅内那对男女,慈祥的脸上添了几分威严:“茶就不必吃了,先处理正事罢。” “祖母!” 一声哽咽的喊声传来,是吉宁玉在那妾室的陪同下来了此处。 多日侍疾使她面容憔悴,此时仿若受了天大打击,眼眶红极,连脚步都是虚浮的。 “别怕,今日自有祖母给你做主。”纵知孙女有演的成分在,但孙女这数年来的境况让孟老夫人没法子不心疼。 宁玉垂泪应“是”。 云氏看得心中膈应,却也只能做出愧疚模样,让妾室扶着宁玉坐下,并又安抚几句。 余光一转,见那名唤莲娘的女子还身形笔直地站在那里,立时朝身侧婆子道:“还不将那腌臜货带下去!” 此事复杂,只会越说越错,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婆子听命向前,却被吉家那些壮硕的婆子们挡得结结实实,根本不让她靠近女子。 “真正的腌臜货不是在这儿么。”喻氏拿帕子掩鼻,嫌弃地瞥了一眼曹观亭。 “你……”曹观亭气得红白交加。 “观亭,还不快向阿宁认错,同孟老夫人赔罪!”云氏忍耐着道。 纵然她不觉得儿子哪里错。 外面养个女人怎么了,还不是因为她吉宁玉不生? 今日她且忍下这口气,待来日观亭高中,日后有得是出气的机会! 吉家不就想借机拿捏他曹家一二,讨些颜面好处,摆一摆素日里没机会摆的架子么,她成全他们就是了! 且退一步,眼光须得长远! 云氏如此想着,频频对儿子使着眼色。 曹观亭强忍着内心不满,上前跪在孟老夫人面前。 “是我一时糊涂,对不住阿宁……” 说是认错,却一副读书人忍辱负重的神态。 言毕,将头微微别至一侧,下颌紧绷——叫他如此难堪低声下气,吉家人这下满意了吧? 就这? 就凭这么一句话,自认就能解决了? 做男人也太容易了些吧? 喻氏冷笑一声,只觉大开眼界。 云氏已在旁打起圆场:“好了好了,到底是夫妻之间,阿宁,浪子回头金不换……” 衡玉听得想摇头。 这句话,怕是金子听了都要骂一声晦气,觉得自己脏了的程度。 衡玉诚心发问道:“为何女子与男子有染,便是不知廉耻的荡妇,需得浸猪笼才行——而换成男子,则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表面稍有悔悟便该被谅解甚至称赞呢?” 云氏听得一噎,很快道:“这,这还能是为何,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这吉家二姑娘真是口无遮拦强词夺理! “自古以来如此便对吗?”喻氏冷笑道:“不管旁人如何,我们吉家可断不认这样的规矩。” 云氏脸色几变:“不知贵府究竟想如何处理此事?” 她儿子都跪下了,这些人还要如何? 她儿是家中独子,又有举人功名在,却要因为这等事跪在吉家人面前伏低认错,她怎么想怎么觉得恶心憋闷! 莫要忘了,吉家今日若咄咄逼人,不知见好就收,那日后在他们曹家吃苦受罪遭报应的还是他们吉家的姑娘! 衡玉只当没看到云氏的神情,开口道:“不如先听听这位幽州来的娘子如何说。”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有甚可说的,若贵府不满,我今日便可做主将人赶了出去,叫观亭同她就此了断……” 云氏话未说完,便被那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女子定声打断—— “我不是外室。” 厅中有着一瞬的寂静。 一旁的丫鬟婆子听得愣住。 不是外室是什么? 郎君认错的态度分明已是默认了,这个时候不承认还有意义吗? 女子看向跪在那里的曹观亭,满眼讽刺:“我才知我竟是个外室。” “莲娘,我……”曹观亭起身,眼底除了心虚,更有着某种暗示安抚:“莲娘,无论如何,你我之事……我都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那就今日吧,曹郎君。”女子咬重了“曹”字,看向众人道:“我苏莲娘虽出身不高,却也认得礼义廉耻几个字,更知无媒便为苟合之理——我与这位曹郎君两年前相识,去年三月十六成亲,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户籍文书皆是依律过了幽州官媒衙门的。” 005 送他坐牢 “你这贱人在胡说些什么!”云氏怒色道:“怕不是想名分想疯了!” 衡玉道:“大娘子莫急,既是经了官媒衙门,是真是假,只需查看婚书便可查证。” 女子平静自袖中取出一物:“婚书就在此。” “可否一看?” “自然。”女子神色不卑不亢,将婚书交到吉吉手中,递给衡玉。 衡玉在官媒衙门任画师之职,自然对婚书极为熟悉,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如何?”孟老夫人问。 “祖母,婚书属实,只是其上男方姓名户籍,皆非曹观亭原名原籍。” 大盛朝立朝不久,便于各处设下官媒衙门,且《律疏》中的《户婚律》内极大完善了婚姻之制,凡结亲者,必要到官媒衙门上交户籍文书,经查验属实,方会在婚书上盖印。 那么,曹观亭必然是伪造了户籍文书,骗过、或是收买了幽州当地的官媒衙门。 “我没有!”曹观亭下意识地否认,“什么婚书,我一概不知!” 至此时,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没有了,本以为可以外室之事揭过的麻烦,当下显然是行不通了! 莲娘看着这一幕,十指指甲嵌入掌心。 该流的眼泪来京师的路上已经流干了,从起初那些人找上门时的不可置信到细思之下察觉到蛛丝马迹,再到接受现实—— 如今再看着这个甚至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的男人,她除了恨,心底更多的竟是嫌恶。 中意他时,怎么看都是好的,仿佛这个人身上有光。 如今清醒过来,才看清竟不过只是一坨烂泥而已,原来昔日他身上的光,不过是她脑子里进的水太多晃了眼! 衡玉看着曹观亭,提醒道:“有无此事不是曹郎君说了算的,是否同这位娘子成过亲,其家中人等及周遭邻舍百姓皆可作证,至于婚书真假,更是只需前往幽州官媒衙门查看存留即可证实。” “够了!错了便要认!”云氏呵斥了还要开口的儿子,“本想让你出去游学交友,开阔眼界,同人请教学问……谁知你竟是打着这样的幌子,在外面做下了如此荒唐之事!” “母亲!”曹观亭羞恼交加。 当初他在幽州认识了莲娘,母亲也是知道的。 莲娘及其父亲苏先生心性高,断无可能做妾,更不至于为人外室,他起初为了接近莲娘,只有撒了谎说自己一心读书至今未娶。 又因他在幽州之地有些曹家族中子弟帮忙遮掩,这谎便越撒越多,直到莲娘家中主动提及亲事,他骑虎难下,逼不得已唯有伪造了户籍文书。 他将此事告知母亲,母亲对他说,先拿婚书哄着便是,待往后有了孩子,他高中之后,再告诉莲娘真相,到那时将人接进家中为妾,莲娘不答应也得答应了——女人有了孩子,心便被栓软了,哪里还有什么傲气心性? 他不想辜负莲娘,而母亲想要孙子…… 可谁知吉家竟在两千里外的幽州暗中盯上了他,将此事捅破至此! “大娘子当真想要训斥管教令郎,并不在于此时。”衡玉拿着那封婚书,直截了当地吩咐道:“吉吉,报官吧。” “是!” 报官? 云氏大惊失声:“报什么官?!” 此等家事,有甚可报官的! “《户婚律》中有明言,有妻更娶妻者,徒一年。若欺妄而娶者,徒一年半。”衡玉像一册行走的律疏,公事公办地科普道:“伪造户籍文书,则罪加一等。” 曹观亭闻言一瞬间面上血色褪尽。 云氏也慌了神:“这……都是一家人,怎至于为了此等小事闹到官府去?亲家老夫人,您一贯是最顾及大局的,当知此事是家事,又是家丑……真闹开了,阿宁和吉家面上又岂会光彩?阿宁既是曹家媳妇,与观亭那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错了。”衡玉纠正道:“有妻更娶者,各离之,便是说亲事作废之意。令郎自坐牢服刑,我家阿姐则回吉家,自此两不相干,并无一损俱损之理。” 说来她有些疑惑。 为何这种时候对方还默认她家阿姐还会要这种烂男人?陪他一同荣损? 究竟是什么给了这位大娘子堪称智障般的错觉?——又是自古以来身为女子的处境么? “阿宁!”曹观亭慌张地道:“我知道,自成亲来我有许多地方对不住你,更不该酒醉时对你动手……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他说着,忽地抬手打了自己两记响亮的耳光。 吉家几人闻言皆变了脸色。 衡玉神情也冷了冷。 这畜生竟还动手打过阿姐! 阿姐从未说过! 偏那自掘坟墓的货还有脸求道:“阿宁,你我到底夫妻一场,何必非要将事情做绝……我发誓日后定会百倍弥补你!你若当真不想留在曹家,我也可以同你和离!保全两家颜面!日后吉家有需要,我定竭力相助!” 这一刻,他再也不觉得被吉家“羞辱”是什么大事了,与他的功名前程相比较,其它的根本不值一提! 宁玉没说话,只微微笑了笑。 可真是个傻子。 既能送他坐牢,婚事就此作废,谁还要同他和离啊。 她笑意温婉如同看待痴傻之人一般带些同情,落在曹观亭眼中却可怖至极。 此时吉吉再次得了衡玉示意,已转身往厅外去。 “拦住她!快拦住她!”云氏急得站起身来。 几名丫鬟婆子一拥而上,却被吉吉一把挣开,有两名婆子甚至被甩出数步远。 小丫鬟以不可抵挡之势跨出门槛,一路势如破竹。 鸡飞狗跳间,被吉吉一脚踹翻在地的曹府管家急声道:“关门,去关大门!” “是!” “管家……” “如何!” “没拦住……” “蠢货!不是让你们去关大门吗!” “小的们关了……” “结果大门被她卸了!” 卸一扇还不够,两扇都给他们卸了,两扇大门此时躺在地上,仍旧还闩得密不可分…… 早听说吉家二姑娘在外流落数年后,带回来了一个天生怪力的胖丫鬟,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传言非虚! 厅中,听说没能拦住那去报官的丫鬟,云氏干脆对着孟老夫人哭了起来:“老夫人,此事可大可小,咱们都是为人父母长辈的,谁家孩子有不犯错的?” 喻氏听得险些呕出来。 孩子? 犯错? 这他娘的是犯法好不啦! 006 年度热闹 孟老夫人正色道:“大娘子当知孩子错了便要承担后果,一味纵容溺爱反倒是害了他。” 承担后果? 一旦罪名定下,纵然日后从牢里出来,此生也再不能科考入仕! 那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你们非要毁了我才满意吗!”曹观亭眼睛发红地道:“我寒窗苦读十余载,你们休想断我前程!” “又错了。”衡玉看着他,道:“你的罪名是大盛律所定,你是说大盛律毁了你的前程吗?” 不过,如此德行,倒是早毁早好,利国利民。 “你……!”曹观亭被激得眼前一阵发黑,却似猛地想到了什么,忽然走向一旁的女子,双手握住她的肩,道:“莲娘,我是骗了你,但那皆是因为我不想失去你……这是我家中安排的亲事,当年我根本无法拒绝,我不想娶她!我待她只有厌恶而已!我真正心悦的只有你一人,否则我又怎至于用尽心机,甘愿冒触犯婚律之险也要与你成婚?” “……”女子定定看着他。 所以,骗了她,还要她为他的“深情”而感动吗? 至于‘甘愿冒触犯婚律之险’? 从他方才的反应来看,他更像是没读过婚律吧。 生而为人,倒也不必如此往自己脸上贴金——哦,是抹粪才对。 还有——不想娶吉家娘子,待吉家娘子只有厌恶而已…… 他竟是认为她会因为他贬低轻视吉家娘子而心生优越,觉得自己在他心中独一无二吗? 呸,她只会觉得他愈发低劣不堪罢了! 见她眼神嘲弄,曹观亭忙又道:“况且我触犯此律,你亦与我同罪!莲娘,你我才真正是一条船上的夫妻!” 言下之意,待到了公堂之上,她改口还来得及。 “还是错了。”衡玉再次提醒道:“此事已知这位娘子是受你欺骗,期妄而娶者,女方不坐。” 这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坐牢的只有他自己? 就说人活着要多读律法的嘛。 至少知道自己错哪儿,好歹存些敬畏之心。 否则,一不小心这就走岔路了不是。 “……”看着不停说话打破他计划的小姑娘,曹观亭气得嘴唇颤抖,面容铁青。 其母云氏也死死瞪着衡玉。 小姑娘看似生得娇憨俏丽,春日枝头桃花儿般的模样,笑起来时甜丝丝,可心却是黑的!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数年来这小贱人背后没少给那扫把星出主意对付她! “这里是曹家,岂容你一个小辈再三插言!”脸皮已经撕破,眼看没了回寰余地,云氏再难控制情绪,面色狰狞地讥笑道:“也是,没有爹娘管教,幼时又不知被拐去了什么腌臜地方的东西,难怪没有丝毫教养!” 衡玉笑了笑:“自是比不得大娘子的教养好,竟养出了一个坐牢的儿子,当真是来日可期。” “你……”云氏还要再骂,骂声却被惊叫替代。 一只茶盏砸在了她的额头上,茶水浇了满脸满身,茶盏在脚边碎裂开来。 喻氏看了看犹在手中还没来得及丢出去的茶盏,不禁愕然。 是宁玉快她一步砸过去的。 “你这贱人,竟敢对婆母动手!”额头出了血的云氏尖叫着——这贱人哪儿来这么大力气,平日里给她捶腿捏肩时分明软绵绵的提不上劲儿! 她眼中一贯柔弱温婉的儿媳此时满眼怒气,一字一顿地道:“嘴里再敢说些不干不净的话,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云氏眼前一阵发黑:“果然!什么贤良淑德,全是装出来的!亏我们曹家当初瞎了眼,可怜你家道中落……否则有谁愿娶你这扫把星过门!且又是个不能生养的废物!你但凡膝下有个一儿半女,观亭又怎至于去养旁人!” 宁玉冷笑出声:“莫要说笑了,你难道便不曾想过,不能生养的不是我,而是你的儿子吗!” 这句话,她憋在心里实在太久了。 一旁曹观亭的妾室惊讶掩口。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这么觉得么?! “你简直不知廉耻!”曹观亭面色脖子涨红。 喻氏乜了一眼对方无能狂怒的模样,冷笑声:“行了,连孩子都生不了的男人就别说话了。” “你们……” “够了!”孟老夫人重重敲了敲手中的拐杖,看着曹家母子,肃容道:“当初阿宁为爹娘守孝之时,因不愿耽搁令郎,老身便使人传过话给贵府,若贵府愿意,可由我吉家出面取消这桩旧时婚约,可贵府的答复却是模棱两可。直到三年前,曹大人被贬官,贵府突然登门提及婚期。此中心思算计,便不必明说了!故而若说可怜,那也是我吉家可怜你们曹家,才会让阿宁下嫁!” “本以为你们纵是看在这份恩情上,也当对阿宁爱重再三,相互理解扶持,可到头来一片好心却反倒成了你们拿来磋磨她的理由!说到底,是我们吉家当初舍不下脸面,又识人不清,才叫宁儿踏进了火坑,不怪旁人算计。只待此事了结,从今往后,我吉家与曹家再无干系瓜葛!” “阿宁——走,随祖母去府衙!” 孟老夫人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语毕,由衡玉搀着缓缓起了身。 “是。”宁玉应下,这次是真真真切切红了眼眶。 她看向苏莲娘:“还要有劳娘子随我等前去公堂说明此事。” 苏莲娘垂下视线:“理应如此。” 莫说不会被连坐,纵然同罪,她也要告发曹观亭。 至于被骗后还要替对方遮掩? 她苏莲娘好好地一个人,怎就至于自甘下贱到如此地步? “你们……你们不能走!”云氏还要阻拦,却见官府的人已经到了。 眼看着儿子被官差带走,她毫无仪态地痛哭骂道:“杀千刀的扫把星!走着瞧!我曹家绝不会放过你们!” 追着出去的丫鬟折返回来,神色犹豫地道:“大娘子,方才婢子听到外面议论,说……” “说什么!”云氏狠狠盯着她。 “有人说……说是吉员外郎被圣人一道圣旨指去了东宫,接任太子舍人之职。” 什么? 吉南弦做了太子舍人? 云氏头顶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 太子舍人为从五品,官阶固然不算如何高,可入了东宫,成了太子的人,那日后…… 这边自家儿子面临牢狱之灾,那边被她看作鸡肋、刚变成仇人的亲家郎君却一跃高升,这真真是…… “大娘子!大娘子!” “大娘子昏了,快,快请郎中来瞧!” 曹家大门外——哦,大门已经没了——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怎连门都给卸了,这吉家看来是铁了心不打算回头了啊!” “就为了一个外室?” “怎还请上郎中了?莫不是打起来了?” “打起来也是正常的,没听说么,吉家二娘子也在!” “那便是了,有这位小娘子在,少不得要大闹一场的……” “不对,这么大的热闹,怎不见几个人来?”这种事,按说不该是本年度挤破头也要看的热闹吗? 此时,几名怀里揣着瓜子蜜饯的百姓从一旁跑过:“曹家有甚好看的,要去那也得去官府啊!” 这些人的八卦嗅觉完全不行啊,活该占不到好位置! …… 007 及时雨 京中官媒衙门内,一名身着上红下绿袖衫,高髻簪花,额间描有桃花钿,腰间配着媒官令牌的中年妇人正于堂中来回走动,手中握着把团扇不停地扇着风。 “蒋媒官!” 一名前去探信的衙役折返行礼。 “如何?”那身形丰腴的蒋媒官连忙站定问:“是合是分?” “分是分定了的,已是闹去了京衙!” “作孽哟!”蒋媒官恨恨道:“我便知有那丫头在,只有分的份儿!” “横竖不就是个外室娘子吗?婚姻之事,哪有尽是称心如意的?都不肯退一步,这日子还怎么过!”蒋媒官头痛不已:“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丫头贯会给我找麻烦!” 她身为京中官媒之首,掌天下媒事——前不久朝廷才颁下《婚聘及时诏》,鼓励婚嫁之事,可这吉家丫头倒好,事事专与她对着来! 前前后后拆了不知道多少桩亲事了! “……当初来我这儿做画师,直言不讳说自个儿喜欢凑热闹,我看她不单喜欢凑热闹,分明更喜欢制造热闹!”蒋媒官的扇子越摇越快。 “蒋媒官有所不知,这回倒当真怪不得吉画师,那曹家郎君并非是养了外室,而是伪造户籍文书再娶!” “什么?”蒋媒官扇扇子的动作一顿,眼睛一瞪:“有妻另娶?” 衙役忙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说明。 蒋媒官的火气愈发大了。 却不再是对吉家—— “家中有了娇妻要纳妾,让他纳妾,他便还要通房丫头,给了他通房丫头,他又跑去狎妓养外室!这些不够,竟还要另娶!” 这些男人真真是底线在哪儿,他们便要越过一步去踩哪儿! 不碰底线心里挠爪得慌! “走,随我去京衙!”蒋媒官大步跨出大堂。 此事本也在她的职责范围之内。 虽说身为冰人,需时刻牢记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可这货犯的事儿,可都在婚律上写着了——人要作死,老天也救不了! 京衙外,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此事有吉家人指证、苏莲娘为证人,又有专负责京中媒事的蒋媒官在侧,案情很快便明朗了。 只还有一点—— “依照律例,还需使人前往幽州官媒衙门调取当初曹举人伪造户籍的文书留存。”京兆府尹公事公办地讲道。 虽有苏莲娘的婚书为证,但曹观亭仍在抵死否认,甚至说苏莲娘手中的婚书是假的,他是与对方有些牵扯,但从未有过另娶之举! 众人如何想是一方面,审案却要讲求严谨二字,故而若要真正坐实此事,便还需验证婚书上的姓氏户籍信息与幽州官媒衙门中的留存是否一致。 衡玉知道,这是必不可少的流程。 当初她交待吉吉,可使人请苏莲娘一同入京,若对方答应,可带上婚书为证。 但幽州官媒衙门里的留存,却非是她可以提早取用的,还需曹观亭之事在京中立案,有了名目之后方可持公文前去调取。 只是从京城到幽州,一来一去四千里远,若办差之人再散漫些,少不得要月余才能折返。 一月的时间,或会生出诸多变故——尤其是曹观亭一口咬定婚书为假,看似是无谓的挣扎,却未必不是另有盘算,想给家中留足时间,以便在幽州再做些什么手脚…… 曹家有族人在幽州扎根,曹观亭当初伪造户籍之事又极有可能收买了官媒衙门里的人,这一桩案子势必要牵动许多人,那些人若有足够的时间通气,纵然是为了自保,定也会做些什么! 暗中调换户籍留存,不慎走水烧了个干净…… 这些皆是有可能的! 衡玉如此想着,脑中飞快转动,思忖着有没有其他方法激曹观亭当堂承认此事,好拿他的供词将此事当众锤死,再无生变的可能。 有着举人功名的曹观亭仍然站在堂中不曾下跪,此时略微冷静下来,同衡玉对视间,满眼冷笑。 吉家想要借此毁了他,尚且没有那么容易! “大人只管使人前去幽州调取户籍留存,以辨这苏莲娘话中真伪,曹某行得正坐得端,从未有过另娶之举,任凭他人如何诬陷,大盛律例自会还曹某清白!”他愈发镇定,甚至摆出坦荡模样。 苏莲娘咬紧了后牙。 她当初当真是瞎了眼! 如此之下,摆在京兆府尹面前的,唯有暂时退堂,需待幽州物证取回之后再审此案。 见府尹大人就要拍响惊堂木,衡玉正欲开口时,忽有一名衙役快步走了进来。 “大人!幽州刺史使官差送来此物,只道其中乃是大理正曹沣之子曹观亭有妻更娶,伪造户籍的物证!请大人过目!”衙役将一只匣子捧到京兆府尹身侧。 四下嘈杂起来。 曹观亭面色巨变。 怎会如此?! 衡玉也意外至极——怎会有这样的及时雨? 京兆府尹正色打开匣子,将其中物证一一展开来看,只见不仅有曹观亭伪造户籍的文书证据,更有曹氏族人、及幽州官媒衙门中人陈述帮曹观亭遮掩此事的供词! 他命师爷将那些供词当堂复述了一遍。 曹观亭再无方才的镇定,双腿发颤跪了下去:“大人明鉴,这些皆是诬告啊!” “铁证之下,由不得你再行狡辩!”京兆府尹肃容道:“大理正曹沣之子曹观亭有妻更娶,兼伪造户籍,狡辩之下意欲反诬他人,数罪并罚之下,判杖八十,夺去举人功名,徒五年!” 此判决一出,围观百姓间立即炸开了锅。 无数唾骂声中,一道年轻男子的赞赏声便格外醒耳:“这位曹郎君当真叫人钦佩至极——” 这声音清朗悦耳,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怕不是在钓鱼找骂? 声音的主人着月白锦袍,手持折扇,迎着众人或疑惑或不满的视线,唇边笑意如沐春风:“以身试法,警醒世人,在推进婚律普及一事之上,身为另娶入狱第一人的曹郎君实在功不可没。” 虽说《户婚律》推行已有些个年头,但并非人人都熟知其中条例,且密密麻麻的繁琐文字,哪里有这般实例来得叫人记忆深刻? 曹郎君无疑是给世人上了生动的一课啊。 四下说笑着赞成起来。 再看那开口的年轻人,便觉得顺眼许多。 年轻人生得颇好,自成风流倜傥之姿,衣料上乘,手里的扇子也不错,扇面上的字也写得矫若游龙,定睛细瞧之下可见是个……“俊”字? “……”众人瞠目。 倒从未见过如此直白自夸之人。 这位风格清奇的年轻人缓缓摇着折扇,望向自公堂内走出来的吉家一行人。 和大多数人一样,他的视线落在了那着黛色襦裙的娇俏少女身上。 男子眼中闪动的笑意更真切了些,自语喟叹道:“我家小妮子长大了啊。” 008 且生得很好看 出了衙门,宁玉和喻氏扶着孟老夫人上了马车。 人群慢慢散开,在诸多议论声中,一道湖蓝色的身影独自走出人群,朝着一旁的河岸边行去。 衡玉与宁玉对视了一眼。 “祖母,您与嫂嫂且在车内少坐片刻,我与小玉儿去去便回。”宁玉隔着车帘说道。 孟老夫人并不多问,温声道:“去罢。” 姐妹二人于车前福身后离去。 火红夕阳在河面上铺下粼粼碎金,天地景色开阔,将立在河岸边的女子背影衬得越发单薄纤弱。 “苏姑娘。”宁玉在女子身后三步开外驻足。 苏莲娘回过头来,见是吉家姐妹,不由有些意外。 面对宁玉,她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 但并没有丝毫恨意或妒意。 她没有任何理由要为一个满口谎言的男人,去恨一位同样受尽欺骗甚至磋磨的女子。 宁玉的心情也与之相似。 “苏姑娘打算何时回幽州?吉家好安排下人相送。”衡玉开口道。 苏莲娘抿了抿唇,转回头看向河面,低声道:“……我不知该如何同阿爹阿娘交待此事。” 那日在家中,吉家的下人忽然找到她,告知她真相,起先她只觉得绝不可能会有如此荒唐之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正是这样的“荒唐事”,却让她多日来的许多疑心好像突然找到了出口…… 于是,她鼓足勇气答应来京城面对此事。 吉家下人并未强迫她,她是主动前来,且给阿爹留了书信。 可纵然如此,她也难以想象阿爹得知全部真相后的心情…… 谈及此,人前倔强冷静的姑娘红了眼睛,苦笑着说:“我家中虽不是大富大贵,但阿爹是位教书先生,难免爱重颜面,且又一贯敬仰晴寒先生……他若知晓了此事,定要悲愤羞惭万分。” 她都能想象出阿爹红着眼睛说‘日后到了九泉之下,要以何颜面面对晴寒先生’的模样了。 当然了,阿娘在一旁定要补一句——大可不必如此,说得好像你够格能见得着晴寒先生似得。 “若是为此,苏姑娘大可放宽心,吉家使人送姑娘回幽州,亦是表明了态度,此事错本就不在姑娘和令尊。”衡玉道:“我另会请家中兄长修书一封,同令尊解释此事。” 宁玉轻轻点头。 苏莲娘顿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莲娘多谢二位。” “姑娘需往前看才是。”宁玉柔声宽慰,有意破除沉重,便不解道:“说来姑娘这般好,究竟怎会瞧上如此小人?果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谁知道呢,可能是眼瞎吧……”苏莲娘好笑地道:“如今回头想想,便是自己都想不通。” 衡玉笑着道:“无妨,谁没做过几桩自己都觉得荒唐的事呢,过去便过去了。” 左右狗男人已经踹开了,往后好日子还长。 “如不嫌弃,苏姑娘回幽州前,就且在我家中住下吧。”宁玉提议道。 毕竟事情闹到这般地步,万一曹家狗急跳墙,保不准会对苏姑娘做出什么事情来。 衡玉也赞成点头。 “可……如此怕是要给贵府招来议论的。”苏莲娘有些犹豫。 原配与养在外面的妻室一同将男人送进了大牢,转头外面的妻室又受邀住进了原配家中…… 苏莲娘想着,只觉几分荒谬,几分逗趣。 更多的却是动容。 同样为受害者的吉家娘子,面对她时,不吝于以最大的善意相助。 “苏姑娘纵然不去住,这议论也不会少。”衡玉道:“由他们去吧,苏姑娘放宽心,自己舒心安稳才是最紧要的。” “且近来正是吃软柿的时候,咱们京师的火晶软柿,皮薄如纸,浆汁甜爽,柿肉软滑,一吸一撕一揭……真真给碟神仙肉也不换的!”宁玉的眼睛笑成月牙,道:“我家小玉儿院中就有棵火晶柿树,恰可摘下来待客了呢。” 苏莲娘听得也露出笑意:“那我可真得厚颜去尝尝了。” 她笑着看向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站在河边的姐妹二人。 这就是父亲所钦佩无比的晴寒先生的后人。 都说晴寒先生过世后吉家注定没落无声,依她看,才不会呢。 晚风拂过金色河面,三人衣裙披帛拂动飘逸,仿若秋日里颜色浓烈的画幅。 …… 天色彻底暗下,吉家大门前却通亮如白昼。 这亮光不单是新换的灯笼—— 衡玉跟着祖母下了马车,望着门槛前的火盆,忍不住笑了,忙催促道:“阿姐,快跨过去!” 带着家中下人等在大门外的吉南弦笑着道:“恭贺我家大玉儿回府之喜,跨火盆,除晦气!” 下人们纷纷笑着应和,一脸喜气洋洋,就差敲锣打鼓放炮仗了。 宁玉眼中瞬间盈满泪水。 她笑中带泪重重点头,提起了衣裙。 雪青色裙角扫过跳跃着的火苗,仿佛跨过了旧岁,将辛酸与沉暗都留在了昨日。 喻氏也从火盆上跨了过去,吓得吉南弦连忙去扶她,她冲身后的女孩子招手:“小玉儿,快,你也跨过来!把从曹家那腌臜地带回来的晦气都除尽!” 衡玉点头,笑着跳过火盆。 她伸出了手去:“苏姑娘也跨过来吧。” 已有些看呆了的苏莲娘回过神来,把手递了过去。 火盆上方,少女细嫩的手指被映照得几分透明,纤细柔软带着暖意。 苏莲娘从火盆上跨过去,喻氏便同丈夫介绍起了莲娘的身份。 见妻子一脸欣赏,两个妹妹也待对方热情无比,仿佛是对待上门的贵客,吉南弦也很释然地笑了:“好了,带苏姑娘去膳堂用饭。” 一家人扶着老夫人,说笑着往院中行去。 一餐饭吃得温馨愉悦。 饭后,衡玉使人将一身倦意的苏莲娘送去了客房安置歇息后,才道:“还未恭喜阿兄擢升太子舍人——” 今日她家中可谓双喜临门。 喻氏仿佛才想起自家夫君升官的事:“对了,此事怎之前半点风声也未听到?” 吉南弦含笑道:“圣人自有考量。” 孟老夫人笑而不语。 圣人有仁名,又岂会真正对昔日老师的后人毫无思量。 只是一切的前提都还需自身争气才行。 所以才有南弦这整整五年的磨砺—— 这五年来,南弦静下心做实事,不急不躁,是对的。 “今日公堂之上,听闻险些叫那曹观亭暂逃了罪名。”吉南弦一贯理智,并未被擢升之事占据全部头脑,此时随口问道:“听说是幽州官衙及时送来了物证与供词?” “可不是么,幸亏来得及时。”喻氏道:“这是老天都在帮咱们阿宁呢!” “可不见得就是老天。”吉南弦笑了笑。 衡玉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小丫头:“吉吉,你将曹观亭带回时,在广平县或回来的路上,可曾遇到过什么值得留意的人或事?” 在她看来,此事绝非巧合。 且今日她听得分明,那物证是直接由幽州刺史使人送来,吉吉不过是去广平县揪了个曹观亭回来,怎就惊动了幽州刺史?又如此之快便查明了此事的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地理了物证出来,并快马加鞭送至京城? 这怕是有人于背后推动此事。 且多半有些身份。 “那日倒是遇着了一行人想拦路来着……”吉吉回忆着道:“是个萧姓的郎君,带着一群人马追来,后来问了几句,却又调头离去了。” “萧姓郎君?”衡玉看向兄长:“阿兄可知幽州有值得一提的萧姓人家吗?” “幽州……倒是一时记不起有这号人家。”吉南弦思忖了片刻,问吉吉:“那郎君多大年岁,是何模样?” “二十出头的模样,很年轻。”吉吉认真地道:“且生得很好看呢!” 009 百无禁忌吉娘子 衡玉听得愈发好奇了。 年轻又好看的郎君…… “起初既是相拦,或是与苏娘子家中有些关系,只是苏娘子当下似乎也并不清楚——”她推测着道:“对方后来未再相拦,没准儿是看出了端倪,于是便转头去查了曹观亭?” 毕竟曹观亭是两头骗着,此前苏家也并不知情,使人相拦也是正常反应。 但这位郎君后面所为,却是叫人忍不住更加高看几眼了。 如此说来,这位郎君不单年轻又好看,还极明事理呢。 衡玉眼底有一丝笑意。 虽未曾谋面,也不知对方究竟是谁,但同明事理的聪明人打交道,总是叫人愉悦的。 吉南弦对妹妹的推测表示赞同:“应当是如此了。” 一家人未再深究此事,而是由孟老夫人带着去了祠堂上香。 衡玉手里牵着个脸颊圆嘟嘟的粉裙小姑娘,这是她阿兄嫂嫂的孩子阿姝,刚满三岁。 对了,她家嫂嫂肚子里如今又怀了个,月份小尚且不显——但有孕在身也不耽误嫂嫂撸袖子就是了。 衡玉几人朝着牌位跪下叩首。 吉南弦将擢升的圣旨高捧在手中:“孙儿定不忘祖父教诲,日后必尽力辅佐太子殿下,护江山社稷,施利民之举,开太平之道。” 衡玉跪在那里,望着祖父的牌位,眼底有些湿润。 自祠堂离开后,吉南弦慢后两步,道:“小玉儿,随我去书房说话。” “阿兄可是有要事?” 外书房中,只兄妹二人对坐。 吉南弦看着妹妹,眼底透出郑重:“阿衡——” 衡玉怔了怔。 阿兄喊她阿衡而非小玉儿,只两种情形。 小时候,她每每听到兄长喊她阿衡,便知自己又犯错了。 待大些,遇到紧要严肃之事时,兄长也会喊阿衡。 现下看,像是后者。 果然—— “那刺青图纹之事,有线索了。”吉南弦压低了声音说道。 衡玉浑身绷紧,眼神巨变。 八年了…… 终于有线索了! 八年实在太久了,但并不曾磨去她想要查清阿翁之死的决心。 她知道,当年阿翁拼死相护之际,喊出的那句“活着才能替阿翁报仇”,不过是为激她求生之言,但在她心里,这是她必不可能放弃之事。 幸而兄嫂和祖母一直信她,单凭着她画出来的一张图纹,便如大海捞针般暗中追查了整整四年。 “阿兄,线索出现在何处?”她连忙问。 “营洲——” 营洲? 衡玉眉心微拧。 北地。 那是晋王谋反之前的封地所在,而今坐镇之人,是赫赫有名的定北侯萧牧…… 仕女图纱灯内,烛光闪烁跳跃了一瞬。 …… 送走了苏莲娘之后的日子,与蒋媒官一同出入于各府邸的衡玉有些忙碌。 听闻今日是要去姜府,为姜家姑娘画像,衡玉颇为意外。 姜家只一位姑娘名唤姜雪昔,其父姜正辅如今任中书令,为中书省之首,位同前朝宰相—— 然而姜姑娘自幼体弱多病,今已年过双十,议亲之事仍一直耽搁着。 此番她是第一次入姜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姜家姑娘。 九月初至,今日落了场雨,便添了两分凉意。衡玉提着画箱,罩了件丹色绣白鹤披风,随蒋媒官一同被请入了姜家姑娘的居院中。 由姜府的管事婆子引见罢,衡玉解下披风,于画案后坐下。 姜雪昔坐在梳背椅中,望着替她画像的少女——亭亭少女挽着双髻,纤纤皓腕执笔,螓首玉颈,浅青襦裙杏色薄衫,束着襻膊,面上此际满是认真之色。 “吉小娘子生得真好看,不愧为京师东西二市,五十四坊公认的第一美人儿。”姜雪昔含笑说道,声音是久病的虚弱缓慢。 衡玉笔下微顿,莞尔一笑。 不得不说,女孩子间拉近距离真的很简单。 谁不喜欢被夸赞呢。 “那是因为误传之人没见过世面,也怪姜姑娘轻易不出门,若世人瞧见了姜姑娘,京师第一美人的名号自是与我无甚干系了。” 姜雪昔掩嘴笑了笑。 小姑娘长得甜,嘴巴也甜。 但她心中仍是认为,自己断是比不了的,因为吉小娘子好看的不仅是样貌。 自己当下所见,女孩子既熏得一身书香气,举止又落落大方不拘小节。 传闻中,这位小娘子在外流落数年归家后,踢蹴鞠打马球玩投壶,还养童养婿……咳,这个只是传闻,当然,纵然是真的,也是愈发叫她钦佩羡慕的存在—— 总而言之,这位身为大盛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官衙女画师的吉小娘子,可谓是“百无禁忌”。 旁人指指点点,有不少难听之言传入她耳中,但她只一个想法——这样的女孩子也太潇洒了吧。 若可以的话,她当真也想这样活着。 随心所欲地活着。 不知想到了什么,姜雪昔眼神微黯,柔声道:“我常年抱病,形容难免衰颓,该是什么模样便画什么模样,吉小娘子不必费心于笔下。” “岂会!姜姑娘纵是未施脂粉,也是灵秀无双,婉丽动人!”蒋媒官在旁笑着称赞道。 姜雪昔唇边笑意虚弱浅淡。 四目相对,衡玉会意而笑,应道:“姜姑娘放心。” 姜雪昔含笑轻轻颔首:“多谢。” 作画毕,衡玉抱着画卷,与蒋媒官一同离开了姜家姑娘的居院。 “大人,那二人应是官媒衙门里的人,奉旨前来替姑娘画像的……” 连通前院甬道的一侧小径旁,管事见自家郎主看着那两道身影,在旁恭声说道。 “那便是先生的孙女吗。”姜正辅望着少女背影,精光内敛的一双眼睛里看不出具体情绪。 先生? 是指晴寒先生吧? 管事反应过来,忙答道:“正是。” 姜正辅未再多言,静静站了片刻,复才离去。 管事在心底叹了口气。 但愿最终被选上的不会是自家姑娘,不说大人将姑娘看得跟眼珠子似得,单说三年前郎君在营洲出事……有这些纠葛在,到时郎主怕是抗旨也是有可能的。 姜正辅不知是否亦在思量此事,眼底蓦地闪过一丝寒意,往外书房行去。 不多时,一只雪白的信鸽被一双大手从书房窗边放出,朝北面飞去。 “蒋姑姑,不知姜家要同哪家议亲?”马车内,衡玉随口问道。 姜姑娘看起来对此事并不热衷。 蒋媒官从她手中接过画卷,放进一侧的檀木箱中,其内满满当当盛满了画卷:“岂止是姜家啊,昨日去的兵部尚书府……还有前日崔侍郎家的两位千金画像,可都在这儿呢。” 衡玉愣住。 也就是说,这些画像竟是同样的去处? “莫不是……圣人要选妃?” 虽之前并未听到风声,可如此门第的姑娘家任人挑选,她一时想不到其它可能。 “你这几日怎天天魂不守舍的……选什么妃呀?还不是因为那道烫手的圣谕!” “圣谕?” 010 家花哪有野花香 “你这臭丫头果真是半点不关心我的死活啊!” 蒋媒官叫苦道:“你竟不知圣人下旨命我前去北地替那位萧侯爷说亲?谁不知这位将军此前数次婉拒圣人赐婚之意,这亲事又岂是那么容易说成的?想我堂堂京师第一媒,若是铩羽而归,且不论圣人怪罪与否,必是要沦为那些私媒们的笑柄!” 衡玉神色一振:“蒋姑姑说得可是营洲节度使、定北侯萧牧吗?” “不是这尊大佛,还能是谁有如此大的面子?” 衡玉眼睛动了动。 这的确是一尊大佛。 北地与朝廷的关系向来微妙,此前晋王由北地起兵造反,这场兵乱使得大盛江山一度飘摇,直到三年前被这位萧将军平息——彼时边境异族虎视眈眈,多番趁虚而入,朝廷为安定局面,论功行赏之际便封萧牧为定北侯,任营洲节度使之职,一是铲除晋王余孽,二为应对异族侵扰。 如此方勉强有了边境的数年太平。 也因此,便是远在京师,她也总能听得到有关这位将军的传言。 抛开那些漂亮传奇的战绩不提,更有诸多稀奇古怪的说法…… 此时马车正经过一座茶楼,楼内说书先生刚巧正说道—— “这位萧将军可谓英武不凡,诸位怕是要问,究竟不凡到何种程度呢?据说那是三头六臂,赤面金发,身阔如山,双目为炬!每日要食千斤粮,饮水需半河水!” “不对,你前日分明还说八百斤!几日间,萧将军这饭量怎还涨了呢?”有严谨的听众提出异议。 说书先生面不改色:“萧将军前不久又打了胜仗,涨了功德,添了神力,饭量自然也要跟着涨!” “原来如此……” “有道理!” “萧将军真乃神人也,这分明是活菩萨降世普度众生啊……只是萧将军究竟为何至今不肯娶妻呢?” “这个嘛……”说书先生捋了捋胡须,露出高深莫测的笑意:“自是天机不可泄露。” 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有人相视而笑,了然于心。 京城早就传遍了——萧将军好男风,帐中男宠无数! 当然,也有人坚信:“既是活菩萨在世,那便为普度众生而来!神仙又怎会留恋区区凡尘情爱呢?” 这些个版本衡玉都有所耳闻。 于是,脑子里时常会出现这位赤面金发的萧将军六臂各拥着一位如花似玉男宠的诡艳画面,有时又会蹦出一尊神色悲悯的佛子转世般的仙人端坐莲花台上诵经—— 这跟着所听而来的胡思乱想只是一瞬,她很快问道:“蒋姑姑打算何日动身?” “画像已大致搜集完备,两日后便要离京了。” “我也想去!” 马车还在行驶着,眼睛亮亮的衡玉忽地起身,挪坐到蒋媒官身侧,挽住对方一只手臂,软声道:“蒋姑姑带上我吧,媒官出行,身边怎少得了画师呢?” “你?你去作何?”蒋媒官不解地打量着小姑娘。 “那可是赫赫有名的萧大将军,听闻这位萧将军乃战神转世,好武略,善骑射,从无败绩,我心中十分钦佩仰慕,早就想一睹真容了!”少女本就又大又亮的眼睛里此时亮晶晶的,满是向往。 看着春日花朵般俏丽的小姑娘,蒋媒官眼睛动了动。 此番圣人下旨,凡是京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府中有年满十六未曾定亲的姑娘,皆要拟了画像带去北地…… 若她没记错的话,这丫头的兄长不久前刚升了五品官? 倒将这个漏下了! 因这位行事过分无拘无束,又曾有着流落在外的经历,亲事注定艰难,且永阳长公主府上又有一位备着的韶言郎君在,她每每想到这些便觉头痛糟心,时长日久之下便生出了将其忽略不计的习惯。 可定北侯府远在北地,武将人家一贯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万一…… 毕竟京师第一美人的名号可是响当当摆在这儿的! 比起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画像,自然是近在眼前的美人儿更动人…… 至于这丫头的心思?已有了位貌美如花的童养婿? 一日名分未定,一日就做不得数,且家花哪有野花香,多浅显的道理啊! 这可是招好棋,说不定便能解了她的难题,帮她立下大功一件…… 蒋媒官心思浮动,面上却不显:“那营洲候府可不是什么好去处,纵是我答应了,你家中长辈与长公主殿下又岂能同意?” 平日胡闹些,那是在眼皮子底下,此去营洲千里远,怎能相提并论? “蒋姑姑放心,我自有办法。”衡玉轻轻拍了两下胸口,笑眯眯地道。 “可只有两日的时间,过时不候。”蒋媒官悠悠吃了口茶。 …… “敌明我暗,独自出京太过可疑,或会招来麻烦……以画师身份随同蒋媒官一同前往,最是合适不过,待抵达营洲,行事也更加方便,不易引人注意。” 晚间,吉家外书房内,衡玉正同兄长商议着。 “阿兄觉得这个办法如何?” 一直没说话的吉南弦点头:“办法不错。” 衡玉一喜。 却又听兄长道:“往后不许再提了。” 衡玉:……? “阿兄——” 吉南弦制止了她再说下去:“你一个女儿家,我岂能放心叫你去犯险?” “女儿家怎么了?”衡玉坚持道:“阿兄当知,你我皆姓吉,家中遇事只该思虑谁更适合,而非是以男女区分。更何况男子能做的,女子也同样能做,并且能做得更好——女子行事,比起男子,更不易惹人注意深究。” 世人看待女子多为轻视,这是不公之处,但若能利用得当,世人的偏见有时便是最好的掩护。 吉南弦正欲再说,忽听书房的门被推开:“我觉得小玉儿说得在理!” 看着大摇大摆走进来的妻子,吉南弦愕然了一瞬:“……瑶瑶,你怎还在外偷听?” “一家人的事,怎能说是偷听呢?”喻氏理所应当地反问。 吉南弦刚要接话,话到嘴边忽地一顿。 宁玉扶着孟老夫人走了进来。 “……”吉南弦彻底沉默了。 起初瑶瑶刚嫁进来时,他还曾担心自家书香门第,会叫瑶瑶觉得束缚不自在,现下看来…… 瑶瑶非但没有被束缚,甚至还和小玉儿联手倒过来将祖母都给带歪了! 011 永阳长公主 “就让阿衡去吧。” 孟老夫人坐了下来,仪态形容端庄,丝毫看不出刚干过偷听之事。 她对孙子说着话,视线却落在衡玉身上:“查旧事为轻,自身安危为重,这个道理,祖母相信阿衡最是明白不过。” 衡玉点头,笑着对兄长说道:“阿兄也该知晓,保命是我最擅长的,我最是怕死了。” “呸呸呸,还没出门呢,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宁玉连忙在妹妹身上拍了三下。 衡玉心虚地笑了笑,仍旧看着兄长。 对上那双笑眼,吉南弦眼眶忽然有些发涩。 什么擅长保命,说到底还不是流落在外的那四年间吃尽了苦头…… 有过这样的经历,他私心里愈发不愿让妹妹涉险,他有的心思,祖母又岂会没有?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懂”字。 小玉儿对祖父之死的真相究竟执着到何种地步,同为家人,他们都懂。 他记得祖父曾说过,懂得和舍得,比自认为的爱护更重要。 但这尚且不足以让吉南弦动摇。 直到他的视线依次扫过笑盈盈的二妹,眼中含着劝说的大妹,慈祥的祖母,等着他回答的妻子,四人的身形在他眼中仿佛化为了四个大字——你,没,得,选。 这感觉仿佛纵然他不答应,也根本不会影响诸位英雄的决定…… “与其在这浪费口舌,逼得小玉儿去寻其它门路,倒不如早些答应,也好多替她铺一铺路呀!”喻氏出声催促丈夫。 吉南弦默然。 不答应便是逼得小玉儿去寻其它门路…… 所以,他只有知情权和出谋权,至于决定权这种遥不可及的东西,跟他并无干系。 而那边,自家祖母已经带头叮嘱起了二妹,大妹则道营洲天寒地冻,说着就起身离开了书房,忙着赶做护膝披风等御寒物件儿去了—— 妻子拿出了一封写给营洲故人的书信,递给了二妹。 意识到自己是最后一个得知二妹要去营洲之事的吉南弦,只好怀着复杂的心情上了贼船,被迫加入了这场讨论。 一家人在书房中商议到深夜时分。 次日,吉南弦又与衡玉单独长谈,所提皆是营洲此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 衡玉听着,认真记下。 兄妹二人长谈至正午时分,有下人来禀:“马尚书家的郎君让人带了位江湖郎中来,此时就在前厅,说是二姑娘托马郎君寻来的。” 吉南弦闻言看向妹妹。 “是有这回事。”衡玉起身来:“我去看看。” “又是替殿下找的?”吉南弦问。 衡玉笑着点头:“我这便将人带去殿下那里。” “去罢,你也该去同殿下辞别了。”吉南弦说着,又补了一句:“哦,还有韶言郎君。” 衡玉全当没听出兄长语气里的调侃,笑眯眯地道:“自当如此,阿兄,我且去了——” 说着福了福身,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此处。 马车滚滚,很快来到了永阳长公主府。 青衣女使入得内室通禀:“殿下,吉小娘子来了。” 永阳长公主坐在临窗的榻上,膝上搭着薄毯正看书,闻言眼角眉梢露出温柔笑意,搁下书温声道:“快叫这猫儿进来。” 旁人家称小辈做猴儿,在永阳长公主处,衡玉向来是只猫儿。 这别称也是有些因由在的—— “殿下,我给您找了位擅治顽疾的大夫过来!”檀衣少女入得内室,拿献宝的语气说道。 “瞧,我家小猫又给我叼东西来了。”长公主满眼笑意。 一旁的掌事女官也笑了。 是,吉小娘子这只猫儿,三天两头便要叼了自认为的好东西给殿下,今日是江湖郎中,来日又不知从何处寻来偏方、灵药…… 甭管有用没用,小孩子的心意总是叫人欣忭的。 “殿下,这是托了马家郎君寻来的,马尚书家大娘子的咳疾,便是这位大夫医好的,不如您也叫他把把脉可好?”衡玉来到榻边,绕到长公主身后,边帮她捏肩,边好声好语地商议道。 “你倒像是哄孩子吃药似得。”长公主笑着道:“既是你托人费心请来了,便看一看罢。” 掌事女官闻言便准那郎中入了内室。 “马家郎君?可是同你一起踢蹴鞠的那一个?”这间隙,长公主随口问着。 “正是。” “我家猫儿还真是交游广阔。” 说话间,郎中近了跟前行礼,永阳长公主收了话音,微一颔首:“有劳了。” “长公主殿下言重了。”郎中施礼罢,隔帕细细诊脉。 “大夫,如何?” 郎中斟酌着道:“殿下这皆是陈年旧疾,源头想必是年轻时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 掌事女官闻言多看了郎中一眼。 战场二字,于殿下而言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除了他们长公主府的人外,只怕大多人都已经要忘了殿下也是上过战场护过疆土,击退过异族的吧。 殿下病得太久了,以致外人只知长公主抱病体弱,却甚少有人记得这病是如何落下的。 “此乃病根源头所在。”郎中叹气道:“此等旧疾最忌讳的便是忧思多虑,心内郁结……” 永阳长公主眼底闪过一丝苦笑,点头道:“大夫说得都在理。” “可有医治之法?”衡玉在旁问道。 “各人体质不同,在下也只能开些调理的方子,却不敢夸口医治痊愈……”郎中的语气里并无太多把握。 “殿下,既是调理,左右于身子没有妨碍,您试一试可好?”衡玉劝说道。 殿下一身病痛,却不爱吃药。 “好,小玉儿说试,那便试一试。”永阳长公主笑意宠溺地点头。 衡玉便也露出笑意,转头对郎中道:“既如此,便劳大夫在京中多住些时日了。” 调理之法,不在一两日,后续还需根据个人情形来调整方子——替殿下寻医这些年来,她也算是懂些门道了。 郎中应下来,开了药方。掌事女官吩咐了人去抓药,又命人安置郎中住下。 “此番实则也是同殿下辞行来了。”衡玉依旧站在长公主身后替她揉肩。 “辞行?”长公主微微一怔:“是又要去何处?可是在官媒衙门里呆腻了?” “岂会?您好不容易才将我塞进了官媒衙门,我自是要好好做事的……”女孩子拿向往新奇的语气说道:“正是要随官媒衙门里的蒋媒官出京办差,去营洲。” “营洲!”一贯沉稳温和的长公主忽地转过身看她,难得正色道:“营洲那般不安定的地方,岂是你能去的?这蒋媒官,是如何做的事?怎能叫你一同前往?” 012 韶言郎君 “是我求着蒋媒官答应的……您不是也一向赞成我开眼界,长见识的吗?” “这岂能一样。”长公主无奈叹气:“你家中已是答应了?” 衡玉笑笑点头:“是啊,我还同祖父和阿兄说,您也是答应了的。” 长公主嗔她一眼:“你倒贯会拿我做挡箭牌!” 见人有松口的迹象,衡玉便在榻中坐下,挽起长公主一只手臂,脑袋蹭在长公主肩上,一顿软磨硬泡。 “……去可以,身边一定要带足了人。”长公主戳了戳女孩子的额头,到底是妥协了。 “您放心,家中都安排妥当了。” “其蓁——”长公主开口唤了女官。 “婢子在。” “使人去备一辆马车,布置得舒适些,该带的都给她带上,要尽量细致。” 女官应下来。 衡玉开口要阻止:“殿下,不必如此麻烦——” 长公主打断她的话:“怎就不必?北地天寒地冻的,一路上有你苦头吃……开眼界也不一定非要吃苦才行。” 说着,摘下腰间玉牌,亲手系在少女身前:“这玉牌你也带着,这一路上,或能派上些用场也说不定……” 衡玉略略一惊:“这可是殿下的贴身之物……” 自她有记忆来,这玉牌便戴在殿下身上,真真是见玉牌如见永阳长公主。 “贴身之物又如何?我的不都是你的?”长公主捏了捏她的脸,道:“我还指望着你给我养老送终呢,若待你也抠抠搜搜的,等我老了动弹不得了,岂不自讨苦吃?” “岂会……”衡玉的眼眶有些湿润,靠在她肩上认真地道:“您才不会老呢。” “那不成妖怪了?” “……” 二人靠在榻中说着话,守在殿外廊下的女使们时而能听到永阳长公主的笑声。 吉小娘子总是很擅长逗殿下开心,也只有吉小娘子在时,殿下才能开怀些。 衡玉走时,永阳长公主坚持亲自将人送到堂外,又拉着女孩子的手叮嘱良多。 衡玉点头:“我都记下了,您快进去吧,莫要再着了凉。” “好,回去吧。” 衡玉下了石阶,走了数步,回过头去,只见披着湖蓝色披风的永阳长公主仍旧站在那里目送着她,年过四十的脸上不见老态却尽是久病的虚弱。 四目相对,女孩子脚下微顿,忽然转身往回走,上前一把抱住了长公主。 长公主讶然失笑:“这是作何?” “您要照料好自己,天冷了当心着凉,夜里不要总看书,既伤眼睛又费神……” 小姑娘软软香香的,声音认真又悦耳,被这般抱着,叫人的心都化了。 “好,都听我家小猫儿的。”长公主轻轻抚了抚女孩子的头。 “那我走啦。” 长公主颔首:“快回去吧。” 衡玉这才又下了石阶。 目送着那道背影消失,永阳长公主方才在女官的搀扶下回了内室。 室内再无旁人,女官轻声道:“殿下怎就将贴身玉牌给了吉小娘子……” “营洲那般局面,她将本宫的玉令带在身上,至少可叫他明白,她是本宫的人,也好待她少些为难,多些照应。”永阳长公主虚弱地咳了几声,重新坐回榻中:“小玉儿是老师生前最疼爱的孙女,也是本宫最看重的好孩子……” 掌事女官闻言微微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睛,到底没再多言。 守在殿外廊下的女使们,正悄声感慨着:“吉小娘子真是好福气……” “是啊……” 殿下曾随圣人一同在吉太傅的教导下读书,吉小娘子是吉太傅的孙女,于是自幼便被殿下看着长大。 而驸马过世多年,殿下为此常年郁郁寡欢,未有再嫁,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膝下也无子女在,大约也是因此,才愈发喜欢吉小娘子。 又因吉小娘子有过流落在外的经历,被寻回时父母都已不在,殿下这喜欢里便又添了怜惜。 殿下常说,她同吉小娘子有着母女缘分在。 若说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吉小娘子的性子太张扬太闹腾,平日在京中胡闹些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要跑去营洲,活像个不安分的小兔子,上天入地乱蹦跶。 哎,真是让人不省心。 可怜她们殿下抱病在身,还要操着吉小娘子这份心。 可说来说去,吉小娘子当真是叫人羡慕啊。 尤其还有韶言郎君…… 想到府里那位风姿无双的少年郎,几名女使愈发感慨艳羡。 衡玉刚带着吉吉出了长公主的居院,迎面便遇到了一位青竹节玉簪束发,着月白色罩纱袍的少年。 “阿衡——”那少年脚步有些匆匆,见到她,急忙慢下来,又赶忙平复神色。 “韶言。”衡玉驻足,露出笑意。 “听说你要离京,去营洲?”少年走到她面前询问,他有一双如小鹿般干净漂亮的眼睛。 “是,正要同你说呢。” “可……”少年有意想劝阻,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心中默念了一句‘不可干涉她的决定’,只能道:“我听说北地极冷,你的身子可撑得住?我替你做的护膝还未来得及做好……” “不必担心,我家中已安排好了一切。” 对上那双明亮的眸子,少年到底未有多说:“那……我送你吧,阿衡。” “好啊。”衡玉爽快点头。 “听说是去办差?”路上,少年轻声问,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顺道去长长见识。” 见她眼里有着向往之色,少年也跟着露出一丝笑意:“那你安心去长见识,我和殿下在京中等你回来。” 又道:“我会每日向菩萨进香,祈愿阿衡一切顺遂平安。” 衡玉闻言笑着道“好”,脚下慢了些,转头望向他,道:“韶言,外面的传言只是传言,你我都不必放在心上。” 少年微微握紧了袖中手指,好一会儿才点点头:“阿衡,我明白的——当年是你和殿下救了我回来,没有你便没有如今的韶言。除去这份恩情,你我一同长大,也早已亲如家人。我待你好,是应当的,你不必心有负担。” 听罢这些,衡玉脸上笑意更自在了些。 “你的腿受不得寒,待到了北地,切记不要受风。”少年很快恢复如常,温声叮嘱道:“多进些温补之物,莫要贪凉。” 013 男德私塾 “韶言郎君尽管放心,一切有我在呢。”吉吉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倒是很希望那个传言成真呢,毕竟这天下再没有比韶言郎君待姑娘更体贴的男子了,且又这般性情温顺,洁身自好,忠贞不二。 更重要的是,韶言郎君生得多好看啊…… 长公主的眼光当真是极好的! “我会照料好自己的。”衡玉走了几步,道:“这段时日我不在京中,还要劳你多操劳些殿下之事。还有,再有三日便是驸马忌辰……” “我明白。”少年道:“阿衡放心,我会好生宽慰殿下的。” 二人又说了许多,少年一直将衡玉送至长公主府大门外。 同长公主一样,少年又细细叮嘱了衡玉一番。 衡玉认真听了并应下,最后看着少年:“韶言——” 少年闻声笑望着她:“怎么了?” “天地广阔,你也应当多出去走走看看的。” 少年微微愣住,旋即点头:“好。” 衡玉未再多言,带着吉吉上了马车。 见马车驶远,少年方才带着小厮转身回了院内。 这一转身,面上再不见了方才的轻松温润,取而代之的是患得患失的忐忑—— “阿瑞,你说,阿衡去了北地,会不会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再不肯要我了?”少年面色担忧愁苦,却又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苦——毕竟一脸苦相的男人看起来没福气,会没人要的。 “郎君为何妄自菲薄?”小厮道:“您需知道,这世上再没比您待吉姑娘更好的了!有了您这珠玉在前,谁人还能入得了吉姑娘的眼?” 说着,比了个大拇指,低声道:“且您方才那招以退为进当真妙极……” 知道吉姑娘当下没这等心思,便以家人的名目继续待她好,让她在这温柔乡里逃无可逃,温水煮阿衡,多么明智啊! “需要长进之处还有很多。”少年很是虚心上进,郑重道:“记得再多搜罗些男女相处之道的书籍与话本子回来。” “包在小人身上!” 少年回到居院内,一应下人纷纷行礼。 这些下人无论老少,皆是男子,而不见任何丫鬟婆子。 无它—— 阖府上下皆知,韶言郎君除了吉小娘子之外,避女子如虎狼。 小厮阿瑞是清楚记着自家郎君的原话的,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不可与异性单独相处,免失贞洁。’ 若同《女德》来作比较的话,那自家郎君所遵守的应是自学而成的《男德》无疑了。 守男德的韶言郎君入得内室,吩咐道:“焚香。” 阿瑞应下。 很快,少年盘腿坐于蒲团之上,口中念起了清心诀。 俗话说相由心生,为陶冶性情,韶言郎君打坐诵读清心诀,早中晚一次不落。 紧接着,院中一众小厮下人也跟着盘腿坐下,一同诵读——没法子,郎君说了,物以类聚,近墨者黑,为了保证耳边洁净,他们亦要努力修习。 每每念完之后,郎君还要与他们授课业,谈心得。从男子日常言行到举止仪态,无不涉猎。 堂内,韶言郎君盘腿打坐在上授业,诸人盘腿在下聆听学习,其他院子里的仆从来传话时,瞧见了这一幕,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误入了什么诡异的修行之地。 待离去时,又惊魂不定地看一眼那居院院门上悬着的匾额,脑海中一道疑惑的声音响起:那四个大字,当真是青朴晓园……而不是男德私塾吗? …… 翌日,衡玉随着蒋媒官坐上了离京的马车。 “……你这究竟是办差呢,还是享福游玩来了?” 车内,蒋媒官正指着案上的茶水点心果子控诉道:“铺张,浪费,奢靡!” 出门办差带着两个贴身侍婢不提,单是行李便装了整整一车,如此堂而皇之地破例,旁人在背后还不知要如何议论她蒋媒官规矩松散,万一传到那些御史耳中—— 衡玉靠在那里悠哉吃着茶,吉吉在一旁替她剥核桃,小丫鬟轻轻一捏,核桃皮便碎开来。 “这茶是太子殿下赏下的,蒋姑姑也尝尝。”衡玉笑眯眯地说道。 一听是东宫里的东西,蒋媒官便也勉强端起茶盏品了品。 嗯,果然好茶…… 另只手悄悄摸了摸袖中沉甸甸的荷包,那是吉家人塞给她的…… 又瞥见小丫头身前挂着的长公主玉令,那些指责的话也就彻底咽了回去。 随旁人如何说吧,反正她是管不了这丫头的,要弹劾就弹劾长公主去吧。 谁让人家有靠山呢! 万恶的关系户! 忍辱负重的蒋媒官拿银叉扎了一块酥梨送入口中。 赶路三日,忽遇大雨阻途,原定的天黑前抵达驿站的计划被打乱,一行人只能中途寻了客栈歇整。 不少赶路人被这场雨拦下,客栈中较之往常反倒要更热闹,堂中说话闲谈声不断。 衡玉最喜听热闹与各路消息,此时闲闲地靠在二楼围栏处,便留了只耳朵注意楼下堂内。 不料听着听着,竟听到了自家身上来。 “……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哪个男人在外头没点风流债?私下处理干净便是了,怎就至于闹到公堂,要将人家好好地一个举人郎君害得身败名裂,前程尽毁?” “是啊,娶了这种女人真是害人不浅!” “苦读十余年,原本明年便要春闱,真是可惜啊……” 一名年轻的读书人忿忿道:“小小妇人怎懂得读书科举艰辛,单凭一股妒意便做出如此不留余地之举,依我来说,不单愚昧更是狠毒,简直与疯妇无异!” “岂止是那曹举人,便连其父也受了波及,遭了御史弹劾,落了个教子不严的错处,也被贬了官……经此一事,曹家怕是再难起得来了!” “看日后谁还敢娶这样的女子过门……” 那书生又道:“说来晴寒先生也实在是家门不幸,膝下两位孙女,另一位更是出格,早年间流落在外不说,回京后还终日抛头露面,行径放肆,落了满身污名仍不知收敛!听闻此番其姐之事,便是她在背后怂恿出谋划策……” “听说还不曾定亲吧?这样的女子究竟谁会要?” “反正我可断不敢娶!” “我若是有这样的女儿,怕是再无颜面出门见人!” 014 晏锦 衡玉听得“啧”了一声。 莫要说长舌妇爱论人事非了,男人的嘴巴碎起来当真没女子什么事。 且这些男人当真不见外,总是上来便要妄想同她们这些素不相识的女子扯上点什么关系。 要么幻想做她夫君——这样的女子我可不敢娶。 要么幻想做她阿爹——这样的女儿真是家门不幸。 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整齐划一的大病? “唉哟!谁!谁砸我?!” 堂中忽然响起一声哀嚎,是先前那名书生捂着破了皮的额头跳了起来。 吉吉站在自家姑娘身边,小声威胁道:“再敢胡言乱语,看不把脑子里的水给你砸出来……” “别,那还不得洪涝啊。”衡玉懒得再多听,正要带着下黑手的吉吉回客房时,忽听得一道熟悉而久违的声音自堂中响起—— 堂内就想不想娶她姐妹二人的话题还在继续,一名年轻男子拿折扇敲了敲其中一人的肩膀,含笑提醒道:“请容在下说一句,诸位兴许对自身有些误解……这嫁娶问题的关键,似乎并不在于诸位想不想,而是诸位配不配吧?” “怎么说的话!” 众人面色红白交加,朝说话之人瞪去。 对方站直了身子,却依旧笑得和煦,仿佛只是好意提醒:“人贵在自知之明。” “你……” 有人开口想骂,但见男子衣着华贵不凡,身侧又有两名身形高大的仆从,便只能强压下怒气,勉强呛上一句:“是,我等不配,郎君若是配,那自娶去便是了!” 男子笑笑摇头:“晴寒先生的孙女,我也不配。纵然有心高攀,且也得往永阳长公主的义子后面排着呢,毕竟比家世,比样貌,实在是天壤之别,便是做梦也轮不到在下啊。” 横竖讨不着便宜,众人败了兴致,或起身回房或闷头吃茶。 “晏锦?!” 二楼围栏处,响起少女惊讶的印证。 男子闻声抬起头,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衡玉这才连忙提裙快步下楼。 “当真是你!”来到他面前,衡玉仍旧满眼意外之色。 “是啊,许久不见了,小十七。”男子“刷”地展开扇子,眼中笑意宠溺:“四五年未见,小十七长大了。” 衡玉也露出笑意:“你倒是没怎么变。” 这人如今双十的年纪,样貌固然有些改变,却因一身散漫气,使得通身的气质看起来同十五六岁时变化不大。 “这叫驻颜有术,媳妇还没讨着,怎敢老呢。”晏锦摇了摇扇子,玩笑道。 一旁的吉吉在心底悄声道——确定是驻颜有术而不是毫无长进吗? 衡玉瞧见他扇面上的“俊”字,不禁意识到对方没变的不止是样貌,更有一张十年如一日的厚脸皮。 她邀了对方在堂中一角坐下,让吉吉去要了壶好茶。 “对了,你怎会在此处?行商经过?”衡玉好奇地问。 “不算。”晏锦笑得很诚实,“闲来无事,随意走走而已。前不久还曾在京城呆过几日,那日在京衙外,我也是瞧见了你的。” 衡玉颇为意外:“既是去了,为何不去吉家寻我?” 这四年来,她与晏锦虽未有见过面,但也偶有些书信往来。 “谁会愿意被昔日恩人寻上门?”晏锦晃着扇子摇摇头:“我可不想送上门讨人嫌。” 恩人登门,一则是揭伤疤,二来像是讨债的。 衡玉却不以为意地笑了:“这可不一样,咱们是两清了的。” “就是……”吉吉在旁小声说道:“当年晏公子出了八百两银子,事后要了我家姑娘两千两,这是哪门子的恩人,分明是奸商才对。” “我若不做奸商,你家姑娘岂能心安理得受下恩惠?你又岂有如今吃得饱饭的好日子?”晏锦一扇子敲在吉吉头上,笑骂道:“你这小十八,当真不知好歹!” 衡玉赞成点头:“是,您不止是我的大恩人,更是实打实的大善人。” 做好事收银子天经地义,而能拿银子还的恩情最合算不过了。 “瞧,还是小十七嘴甜聪明,多学着些!” 吉吉不满地提醒道:“我家姑娘在家中是二姑娘,可不是什么小十七。” 那段日子是姑娘最苦最难的日子,她半点不想让姑娘回忆那些事情。 “是,该叫小玉儿了。” “也不行,这是我家姑娘的乳名!” “那叫阿衡呢?” “……”吉吉气鼓了脸,攥紧了拳。 “行了,你就别逗吉吉了。”衡玉吃了口茶,问道:“你这是要往何处去?” 晏家近年来已稳坐了大盛第一商号的位置,然而这位晏家的公子哥儿,看起来反倒是愈发无所事事了。 不过,自她十三岁那年认识晏锦开始,对方便将纨绔二字诠释得十分彻底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初心不改,持之以恒吧。 “你要去何处?”晏锦不答反问。 “我啊,要去营洲办差。” “办差还带着侍女,你倒是得了我的真传啊。”晏锦吹了吹盏中热茶,随口就道:“那我便也随你去营洲走走好了。” 衡玉瞧他一眼:“你确定?” “听说营洲山河开阔,民风豪放,美人儿又多。”晏锦笑微微地道:“当真是于我再适合不过了。” 又道:“你我同行,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他既坚持,衡玉自也没道理拦着,到底路也不是她家的。 晏锦放下茶盏之际,视线在她身前停留了片刻。 衡玉问:“怎么了?” “没什么。”晏锦笑道:“这块儿玉不错。” 衡玉也笑了笑:“一位长辈所赠。” 晏锦便不再多问。 而他的照应,十分地实际。 路途中,好吃的好喝的好玩儿的,一股脑地往衡玉一行人这儿塞,上到蒋媒官,下至随行小吏,都被他安排的妥妥帖帖。 大家都很高兴,毕竟如今这年头,这样的冤大头……咳,这样值得深交的知己可不多了。 蒋媒官对晏锦尤为满意,听闻对方还未娶妻,更允诺日后定要替对方说一门好亲。 晏锦当场施礼道谢,只说自己的终身幸福便交托给蒋媒官了。 一路有晏锦陪着说笑玩闹着,衡玉倒也不觉路途漫长枯燥。走走停停半月下来,车外景色由温山软水逐渐变得开阔粗犷,眼看营洲城便在眼前了。 一行人于天黑之前抵达,却被守城的士兵拦在了城门外。 015 “好东西” “战时无干人等禁止出入城门!” “我等乃是奉圣人旨意前来。”打头的护卫拿出令牌,亮明身份。 马车中的蒋媒官也立即取出圣旨,下了马车,好声好气地笑着道:“诸位官爷行个方便……” 她可不是傻子,会认为区区一道圣旨便能叫她在这离京三千里外的营洲城横行。 果然,那些士兵见到圣旨也并无丝毫惶恐,例行公事辨别罢真伪,适才抬手行礼,“诸位有圣命在身倒可破例放行,只是马车必须查验。” 那几名护卫闻言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却也只能冷声道:“请便。” 衡玉等人皆下了马车。 看着那些士兵当真去查验她们的行李,吉吉小声说道:“这些人还真是嚣张,半点都不将钦差放在眼中……” 也难怪私下有人揣测营洲节度使有不臣之心…… “不是嚣张,是必须如此。”衡玉看着那些士兵,道:“营洲地处边境重镇,如今又是战时,若不严加防备,岂不要成了筛子。” 若这位萧将军因此便要背上嫌疑,她倒觉得十分冤枉。 一旁的晏锦闻言露出一丝笑意:“若天下人心皆能如小十七一般清朗便好了。” 吉吉气得咬牙:“都说了不要再这般喊我家姑娘!” “好了。”衡玉及时打断二人的嘴仗,交待道:“入城后皆要慎言。” “是。”吉吉应下,不忘瞪晏锦一眼。 晏锦也笑着抬手,仿佛很是恭谨地道:“一切都听小玉儿的。” “诸位可以入城了。”那些士兵查验罢便放行,并不曾有刻意为难之举。 城门很快被打开。 入城后的景象让衡玉有些意外。 “铺子照常开,街上这么些人……不是说在打仗吗?”吉吉透过打起的车帘往外瞧着。 衡玉若有所思。 虽说近年来营洲多战事,尤其晋王之乱后契丹奚人两蕃勾结突厥频频作乱,不平静才是常态。可战时城中仍能有如此景象,无疑是百姓信赖这位萧将军和其手下卢龙军的表现。 萧牧在此扎根不过三年,威信却已是立起来了。 再有那则关于藏宝图的谣言…… 据说当初晋王之所以造反,便是得了可撼天下的藏宝图做依仗,可晋王之乱平息后,却未搜找到有关藏宝图的踪迹——于是渐有人猜测是萧牧私吞了藏宝图。 如此之下,朝廷待这位萧将军,难免要生出忌惮与猜疑。 而因着这个传言盯上营洲城的,又不知有多少双眼睛。 车窗外,入城后改骑了马的晏锦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街上的摊铺与行人——确切来说,是长得漂亮的姑娘。 “小玉儿,晚间得空,我带你去吃酒!”他头也不转一下提议着。 “好啊。”衡玉刚应下,便见他的眼睛正落在前方的一座花楼上,楼外有姑娘正挥着香帕揽客。 这还……真是不拿她当外人啊。 “这位郎君该是外地来的吧?” 晏锦的马行得很慢,在路过街尾时,一名书生打扮模样的男子追上来问道。 “正是。”晏锦勒住马,笑着看向对方:“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在下这里有来营洲城必买的好东西……”书生指了指自己的夹袍衣襟处,压低了声音道:“郎君必然会感兴趣的……” 晏锦眼睛微亮。 落魄书生为谋生计,自画贩卖艳情话本……这场景他熟啊! 于是当即下马。 “郎君请随我来……” 书生谨慎地看一眼四下,拉着晏锦去了一旁的胡同处。 衡玉听着了二人的对话,见晏锦离去,自认也是猜到了大概。 大约半刻钟后,晏锦折返回来,却是透过车窗将一沓画纸丢给了她。 衡玉捧着一摞画纸瞪大了眼睛——也不必不见外到此等地步! “晏公子,这是些什么东西?”吉吉问。 重新上了马的晏锦微微一笑:“来营洲城必买的好东西。” 这笑意略显僵硬。 衡玉这才展开细看,只见其上描得是一名身穿盔甲的年轻男子打坐的画像,其上所写则是——定北侯萧牧? 画像两侧另画有各种符咒,横批——有求必应。 这且是其中一幅。 再往下翻,可知每一张的形象与作用都不同,有辟邪的、去病的、智慧增长的、仕途顺遂的、姻缘美满的,还有……求子的? 衡玉看得讶然。 这位萧将军的业务涉猎,就还挺广的…… 原来这就是来营洲城必买的好东西吗? 去了别处,多是拜佛祖菩萨,来了营洲,要拜的竟是定北侯萧牧…… 衡玉看着那大大的“有求必应”四字,渐渐意识到,这位萧将军在北地立下的只怕已不止是威严,而是信仰了。 朝廷的忌惮,是有缘故的。 但从方才那位书生不敢在明面上售卖的举动,可见城中大约也在管制此事—— 然而自古以来,民心是无法被真正管制的。 “婢子怎觉得这画像看起来有些眼熟呢……”吉吉在旁说道,却又一时记不起。 衡玉又看了一眼画像,没有在意吉吉的话。 这些画像虽极有个人色彩,但配色与神韵处也借鉴了诸神像的画法,看着眼熟也是正常的。 至于这位传闻中的萧将军究竟是何模样,既来了营洲,迟早应也是能见上一面的。 …… 营洲城中看似无异,然百里外的忽伦城外,两军正对峙阵前,肃杀之气遮天蔽日。 这忽伦城本名千秋城,曾以边境商贸而闻名西北之地。 三年前晋王内乱,契丹撕毁归附大盛朝的议和文书,趁虚而入突然发兵,彼时千秋城守将陆秦深知寡不敌众,借城中密道将城中百姓暗中送出——待契丹人兵临城下之际,陆秦高立于城楼之上,手擎大盛军旗,为出逃百姓争取生机到最后一刻。 其后,契丹攻入空城,城楼易帜,陆秦殉身,城池改名忽伦。 ‘忽伦’,契丹语为死亡之意,倒十分符合当下此城境况。 此刻忽伦城外黑云压境,六万余北地卢龙军迫至城外五里处,盾兵严阵以待,之后便是骑兵与弓弩手。 精兵壮马,层层军阵严明,铁甲寒刀,令人望之生畏。 无可否认,这支三年内收复了数座城池、从无败绩的卢龙军,有着西北之地最强的兵马,以及最有威望的将领。 驻守忽伦城的近万契丹士兵,此时已尽数聚集在主城楼前准备应敌。 然两军对峙半日,却未见攻势。 强弱分明之下,对方的按兵不动,愈发让契丹大军惶惶。 “俟斤,卢龙军还是不见动静!” 城中,哨兵正向首领禀道。 “萧牧又打得什么主意!这狗娘养的玩意儿,一向诡计多端!”蓄着络腮胡的悉万丹部首领璇浦嘴上骂着,然而坐立不安来回走动的模样仍是泄露了内心的不安急躁。 016 玄翼 “俟斤……那咱们要如何应对?” “你问老子,老子问谁去!”璇浦骂了一声,咬牙道:“守着!敌不动我不动!” 金乌西坠,最后一缕暮色如薄纱掠过西峡石谷后消失不见,天地间颜色顿暗。 山中狼嚎声回响,黑云蔽月,寒风呼啸。 忽伦城背靠西洪江,此道天堑如一道屏障,让人无法跨越,牢牢护住忽伦城后方之地。 也正因此,大军压境之际,此处防守最为薄弱。 哨楼之上,契丹士兵看着夜色中如猛兽般涌动的滔滔江水,想着正城门外的卢龙军,愈发心神不宁。 而此时,那漆黑无边际的西洪江上方,突然出现了星星点点的亮光。 “那……那是什么?”契丹士兵只觉眼花一般。 另名士兵也看过去。 “像是火光!” “快,放箭!” 他们尚未弄清楚那是什么“怪物”,但本能已经告诉他们,未知即为危险! “咻咻咻!” 冷箭如雨,飞向那火光之处。 此时夜风大作,江水之上尤甚,加之出箭士兵心中恐惧,箭雨多是坠入江中。 而更叫他们惊诧的是——那些“火光”竟懂得闪躲! 惊异间,随着距离的逼近,只见团团火光映照下,那些不明之物竟如夜鹰一般伸展着翅膀,而其上…… “是人!” “那上面有人!” 契丹士兵大骇,来不及去想这些人怎能“飞”过西洪江,当下立即就要鸣角向城中示警。 然而还不及他有动作,便被从后而至一刀抹喉! 那些“人”已经来到他们眼前,他们整齐有素地将身上绑着的机巧双翼收于背后,落地之际个个动作迅疾,不过几息间便将那些哨兵解决干净。 “入城——”为首的黑衣年轻男子立时下令。 这道声音落在众人耳中犹如神音,让本就训练有素的一行人愈发神定心安。 一行人自背部入城,为首之人照着脑海中熟记的布防图,在前一路谨慎避开城中防守,来到了城中存放粮草军资之处。 半柱香后,随着两名守营的契丹士兵倒地,粮草东南角忽然窜起火光。 “不好!走水了!” “快,快灭火!” 然而在火油与夜风的助力下,火势蔓延的速度远非人力所能够控制。 火舌在夜风中快速吞吐着,很快便将四下变成了一片火海。 “将军,成了!”隐藏在暗处的黑衣人眼睛被火光映得发亮。 “将军,咱们快撤吧——”萧牧手下的年轻副尉王敬勇低声说道。 璇浦闻讯定会很快带士兵赶来,人多了只怕不好脱身。 “不急。”萧牧看了一眼火势。 “是。” 众人便都凝神以待,纵有不解者,也皆安心遵从。 将军行事自有道理在—— “定是卢龙军潜入了城中!给我搜!戒严全城,必要抓到他们碎尸万段!”看着眼前的大火,璇浦目呲欲裂:“尽力挽救粮草!” “俟斤,今夜北风起,他们早就计划好了声东击西,里应外合!此时城中大乱,军心动荡,卢龙军必会趁乱攻城!” “没错……这萧牧一贯阴险!”璇浦心乱如麻,拔起腰间长刀,恨声道:“老子今夜就跟他拼了!纵然是死,也非得割下他的项上人头不可!” 四下为救火而混乱嘈杂,搜找放火之人踪迹的士兵穿行着。萧牧看一眼升腾的浓烟与那被烈火烤红的半边天,道:“到时候了——” 见他手势,一行人立时点燃火油,展开双翼机关。 他们所用的玄翼不仅需要借助风力,还需火油烧料为支撑,这在黑夜中无疑是显眼的,是以来时他们选择由忽伦城背部渡江—— 而此时,众人方才明白自家将军的用意在此,浓烟四起,火光冲天,才最便于掩人耳目。 毕竟他们再快,却也快不过契丹人手中的箭,一旦被发现,才真是插翅也难逃。 大火燃烧彻夜方才堪堪被熄灭,城中由此罩了层浓雾,连朝阳也无法驱散。 但出乎璇浦等人意料的是,城外萧牧的大军仍然没有任何进攻的趋势。 “他娘的!”一天一夜没敢合眼的璇浦简直要疯了:“姓萧的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兵临城下,又烧了他们的粮草,却偏偏定在城外不动……这简直比直接打进来还要熬人! 然而,很快传入他耳中的,却是一个更加煎熬的消息—— 两军阵前,年轻的将军身披玄甲坐于马上,出现在了契丹士兵视线当中。 他神态平静,眉眼清冽似画,坐于马上微微垂眸看向敌军之际,肃杀与悲悯,二者在他身上被融合得毫不矛盾。 “是……是萧牧!” 其未发一言,却已让契丹士兵心神大乱。 紧随萧牧而来的王敬勇抽出腰侧长刀,举刀高喝道:“三日为限,交出漩浦,降兵不杀!” 这一声振聋发聩,仿佛透过契丹士兵惊惑的目光,传遍了整座忽伦城。 三日。 从火中保下来的粮草,刚好只够支撑三日! 人心惶惶之际,“交出漩浦,降者不杀”八个字在每一个契丹士兵的脑海中反复回响。 “这不过是姓萧的离间计罢了!我悉万丹部,容不下叛徒!”城中,璇浦持刀,满身杀气:“不怕死的,不怕天神降罪的只管过来!” 草原人是有信仰的。 可生死关头,诸事难料。 璇浦面上毫无惧色,实则心中已是大乱。 他将住处戒严,只留了心腹在旁,望着面前送来的酒菜只觉毫无胃口——姓萧的已将他变成了这碟子里的这盘烤肉,谁都想啃上一口! …… 时过三日,忽伦城数十里外的卢龙军营中,王敬勇亲自端来酒菜:“将军,您最喜欢的千秋醉——” 一旁身穿军甲,脖间却挂着佛珠的年轻男子伸手一拦,狭长的凤眼一弯,道:“你这傻大个,不知严军医不让将军吃酒?” 说着,便将酒壶提起,笑着朝王敬勇扬了扬:“多谢了——” 王敬勇皱眉:“酒不离身,还算什么出家人?” 印海无谓一笑:“佛音在心,自然不必在这些凡尘俗务上计较。” 说罢,他吃了一口,啧声道:“这么烈的酒,也就将军吃得下了……” 闭目养神的萧牧未曾理会二人,只问道:“就在这半日了,让人盯紧些——” 017 “饥不择食” “是。”印海放下酒,起身撩起帐帘,透过层层把守的士兵,看向不远处的密林,道:“城中密道入口所在,早在去年便按照将军的吩咐让咱们的人透露给了璇浦,如今这形势,他想活,只这一条路而已……” 说白了,此番不过是猫抓老鼠而已。 王敬勇认同点头,想到自家将军那句“这半日”,不由问道:“将军怎知他会在白日逃走而非晚上?” 萧牧的眼睛没睁开过,坐在那里,乍一看倒真的像一尊不染尘埃的活佛菩萨。 他未开口,那边印海自答道:“契丹人并非勇而无智,灯下黑的道理璇浦岂会想不到?” 此时,有士兵隔帐高声通传:“将军,蒙校尉回来了!” “让人进来。” 一名圆脸少年大步走进帐内。 “禀将军,刚刚有数批人先后从密道出口离开,统共二十余人,属下查看过了,其中并无璇浦!” 王敬勇闻言拧眉:“难道是璇浦派出来探路的?” “只怕不止是探路。”印海看向萧牧,道:“多半是被将军给料中了——他不会、也不敢走这条密道。” 当年城中守将陆秦命人借这条密道送百姓出城之事流传甚广,故而这条密道的存在不是秘密,璇浦纵要铤而走险,也仍要掂量一二。 “不走这条?”王敬勇不解:“密道只有一条,不走这条走哪条?短短三日,难道他还能再现挖一条出来?” 印海反问:“现挖一整条密道自是来不及,可若顺着原先的密道,在城外另挖通一个出口呢?” 王敬勇听得一怔,而后忽然看向萧牧面前桌案上的忽伦城地形图。 其上明确画出了密道行经之处,而在原本的出口之余,另又标注了一条条分岔的路线—— 而那些分别通往不同方向的路线中,最终有一处被拿朱笔圈起。 半个时辰之后,被抓回来的一名黑衣人被迫跪在了大帐内。 他披着黑衣披风头罩风帽,王敬勇上前将其风帽扯下,现出了一张颧骨微高,神态凶横不甘的异域脸庞。 他双手从背后被缚住,挣扎着要站起身,却被王敬勇按得死死地。 他望向座上的年轻将军,与之四目相接间,那将军开口道:“漩浦统领,许久不见了。” 三年前,突厥勾结契丹趁乱举兵,一举攻下北地六城后将其瓜分。近年来朝局不稳,朝廷自顾不暇,对收复失地未曾报有希望—— 谁也没想到,因平叛晋王之乱封侯的营洲节度使萧牧,却于三年间先后收复五城。 而今,这场历时三年的收复之战终于结束了。 天色将晚之际,年轻的将军站上了千秋城的城楼。 印海跟在其身侧,思绪有些飘远。 三年前在此战死的守将陆秦,和他一样都是与将军并肩作战过的好友——当年陆秦身首异处,唯有那面染了血的大盛军旗留了下来。 萧牧亲自将那面军旗重新插入了旗台之上。 晚风拂动沾染着陈年血迹的旗帜,印海念了句佛:“今日夺回此城,故人魂魄安矣,夙愿得偿,可登往生了……” 当年陆秦守此城,保下了一城百姓。 今次将军夺回此城,亦是兵不血刃。 此城两番易主未见血光,倒像是有神佛护佑。 思及此,印海的视线落在那道挺阔的背影之上。 当夜,萧牧留下人手交接千秋城事宜,自己则带着一名兵马回到了营洲大营。 早等在此处的军医严明气得正骂人。 “……你们怎能让将军亲自前去试那什么飞天鸟!简直是胡来!” “将军如今这情况,若出了差池算你们的还是算我的!” 萧牧身边的几名心腹亲兵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也就印海还敢回上一句:“军令不可违,严军医骂我们又有何用?” 严明黑着一张脸继续处理伤口。 他当然知道真正该骂的是谁,可他……这不是不敢么! “苏先生所赠玄翼尚未真正施用过,我若不在,人心不定,何谈其它。”伤药按在肩膀的伤口处,身形笔直坐在那里,光裸着挺阔上身的年轻将军眉头也不曾皱一下,然轮廓英挺俊朗的脸上早已冷汗密密。 严明张口还要再说,到了嘴边却又忍住。 另一边,审讯暗室中,被带回来的璇浦正迎接着王敬勇的铁拳问候。 王敬勇生得高大威猛,平日又是军营中的操练狂人,一拳砸在脸上,便叫缚在拷问架上的、五大三粗的璇浦头脑嗡鸣眼前发黑。 “把解药拿出来饶你一命!” “什么解药不解药的,我不知道!” “还敢嘴硬!” …… “将军,那厮不肯松口!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王敬勇来到主帅帐内回禀。 “不着急,先慢慢审着,让他吃些苦头。”上好了药,萧牧抬手穿上外衣。 “严军医,且给傻大个也上上药吧。”印海指向王敬勇,啧了一声道:“问话而已,你倒也不必凡事如此亲力亲为。” 王敬勇握紧了受伤的拳头,抿直了嘴角。 一想到将军中毒之事,他便恨不能锤爆对方狗头。 “将军,府中来人传信,说是有钦差到了府上!”蒙大柱走进帐内禀道。 “又有钦差?”一旁年过五十的严军师挑眉问:“这回又是什么名目?” 蒙大柱看向坐在那里平静喝药的萧牧:“说是奉旨来给将军说亲的!” 刚摘下酒袋喝了一口的印海闻言险些将酒喷出来。 严军师与其子严军医立即看向萧牧。 王敬勇有些发愣,也看向自家将军。 气氛一时莫名诡异。 喜怒不形于色的营洲活菩萨萧将军难得被惊住,喝药的动作一顿。 “找上门来说亲,当今朝廷还真有一套……”严军师率先回神。 不料却听自家将军道:“来得正好。” 语毕,放下药碗,站起身来:“回城,去见一见。” 众人面面相觑。 听到亲事便恨不能避之千里的将军,这是突然想开了? 可朝廷发的媳妇,这能要吗? 断不能饥不择食啊将军! 018 光棍窝 几人正要劝,却见自家将军清点货物般的视线反落在了他们身上,逐一清点罢,道:“你们都随我回去,将柳荀也叫上。” 军令当前,不可违背。 “……摆明了是别有居心,只管叫人打发了便是,哪里还需得将军亲自去见?”柳荀乃是萧牧身边的主薄,尚有一身书生气,听闻此事不免替自家将军鸣不平:“纵然将军事事配合,朝廷的疑心也不会少一分……” “将军固然不在意这些,可日后你们呢?”说话间出了大帐,严军师扫了一眼众人,摇头叹道:“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啊。” “柳主薄,严军师这是什么意思?”蒙大柱一知半解。 柳荀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道:“正所谓一日为帅,终身为父。” 蒙大柱闻言脸色几经变化,却是忽然红了眼眶。 “大柱,你哭什么?”印海好笑地问。 圆脸少年憋着泪闷头往前走去。 怎听起来像……像是将军在安排后事似得! 他不想将军出事! …… 一行人随萧牧赶回城中,在定北侯府前下马。 圆脸少年蒙大柱心事重重,下马之际得见角门旁有人在搬卸行李,其中一个一手轻松提起一只大箱笼的胖丫头吸引了他的视线。 蒙大柱不禁看得呆了去。 这不是那日在幽州广平县…… 他刚要说话,只听印海在旁笑着道:“这小妮子好大的力气,怕是能同咱们大柱一较高下了。” 王敬勇微微皱眉:“他们这是要住进府里?” 这显然就是那些所谓钦差的随从。 “奉旨前来,理应款待。”严军师扫一眼几人,眼中含着提醒。 众人遂都敛容,随萧牧一同入府。 前厅中,不时传出蒋媒官与萧夫人热情的笑谈声。 “夫人,将军回来了。” 听得女使通禀,正吃茶的萧夫人有些讶然。 已在驿馆内住了几日的蒋媒官也未料到如此顺利便能见着人,当即欣喜起身,往厅外瞧去,又拿手势催着身后的司佐。 那名司佐会意,当即去寻衡玉。 萧牧走进了厅内行礼:“母亲。” “哎呀,原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萧侯爷!恭贺侯爷此番千秋城之战又立大功!侯爷不单英明神武,谋略过人,竟还生得如此俊朗不凡!不知道的,只当是哪家的俊俏郎君呢!”蒋媒官行礼之际一阵夸赞,身为冰人,嘴皮子功夫不能短缺了,而蒋媒官此时的惊叹却并非只是出于业务吹捧。 “景时,这位是京师来的蒋媒官。”萧夫人笑着道。 萧牧抬手:“辛劳蒋媒官不远千里来此。” 蒋媒官连忙笑着摆手:“分内之事不敢受侯爷此礼。” 话音落,一直留意厅外的余光内,见到一道艾青色身影出现,蒋媒官笑意顿时更盛几分:“是吉画师来了——” 那系着艾青披风的少女闯入视线,萧牧下意识地看去。 少女身形高挑纤细却端方笔直,如莲塘中最为亭亭的一支青荷。 “吉画师不是常说极为钦佩仰慕萧侯爷?这位便是了!”蒋媒官在旁笑着引荐道。 “……”衡玉愕然。 倒也不必如此直接的? 好在她脸皮厚,得以平静地抬手施礼:“见过侯爷。” 她未曾直视对方面容,垂下的眼睛下意识地扫过对方的双手。 不料这小小动作也被对方看在眼中,旋即她便听得头顶响起一道极平静的声音:“画师大人是在数我有几只手臂吗?” “……”衡玉眼睛微圆。 此人怎如此敏锐! 又如此直白! “是,传言中萧将军威武不凡,天生神相三头六臂——失礼之处,让将军见笑了。”衡玉直起身之际,似无意般扫了一眼萧牧身后的几名亲兵。 萧牧眼角微抽。 这小姑娘非但反应坦荡平静,还要反将他一军。 毕竟传言中他可不止是三头六臂…… 印海挑了挑眉,忍住了笑意。 倒来了个聪明又有趣的小姑娘。 “都坐下说话罢。”萧夫人含笑开口,视线落在那艾青色的身影身上,见众人坐下,适才问道:“这位画师大人姓吉?京中姓吉的可没有几家……” 她这个人没旁的,唯独对“吉”姓格外关注。 “是,这正是已故晴寒先生的嫡出孙女!”蒋媒官连忙接话,笑着看向衡玉:“吉小娘子自幼得晴寒先生亲传,非但有京师第一美人之称,更是赫赫有名的——” 话到嘴边,几不可察地一顿。 衡玉微笑——更是赫赫有名的女纨绔,专拆人姻缘、养‘童养婿’的那一种。 “大才女!”蒋媒官有些违心地夸赞道。 “原是晴寒先生后人!”萧夫人惊了一惊,再看向衡玉时,眼神里多了分不加掩饰的喜爱,压抑着激动道:“我虽是粗人一个,却也是听过晴寒先生大名的!” 萧牧闻言看了自家母亲一眼——岂止是听过…… 蒋媒官借此攀谈起来。 而听得晴寒先生一名,萧牧不知想到了什么,也抬眼看向坐在那里的少女。 恰逢衡玉朝他投来视线。 四目相接,衡玉微微一怔。 此人生得极俊朗,又锻造出一身旁人比不得的沉敛肃杀之气,尤其是那双眉眼,恍如冬日第一缕晨光折射在雪松之上,凉意直沁人心脾,偏又冷冽清贵。 但让她怔住的,却并非是这幅好皮囊,而是—— 她似乎,在哪里见过此人…… 这感觉很奇怪。 她有过目不忘之能,凡是见过之人皆会记得不差分毫,还从未有过这样似曾相识却又记不清晰的感受。 见她直直地盯着自己瞧,反倒是萧牧有些不自在地默默移开了视线。 一旁的印海瞧得愈发想笑。 初见两次无声过招,将军皆败下阵来。 “蒋媒官此行来意,本候已知晓。”萧牧开口,将话题引入正轨:“陛下隆恩厚意,自当领受。只是在此之前,萧某有一个条件——” 这话换作旁人,无疑太过自大,但由这位说出口,却反叫蒋媒官心底微喜:“侯爷言重了,您有什么吩咐请说便是!下官无不照办的!” 有条件比没条件好,话说明了才好办事嘛。 萧牧说道:“他们皆是跟随我多年的心腹亲兵,只有看到他们一一成家,我方能安心议亲。” 蒋媒官顺着萧牧的视线看去,见站着的一排人,顿了顿,笑道:“侯爷心系下属,当真叫人动容钦佩。只是不知诸位大人当中,尚有几位未有成家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到底是严军师笑着开口:“都不曾。” 都? 蒋媒官数了数,暗暗倒吸一口冷气,看着这位笑意里微微透出一丝羞涩的老军师,不禁试探问道:“莫非您老也是……?” 严军师点头,看向身侧的严明,轻咳一声:“儿子随爹嘛。” 十月的北地寒意已重,蒋媒官的后背却倏地冒出一层密汗来。 她笑意勉强地同衡玉交换了一记眼神,心中有道声音在尖叫:天爷,这哪里是什么北地军营,她怕不是捅了光棍窝! 衡玉也颇为诧异。 这么多人,从老到少,从主帅到下属,竟是……连一个娶上媳妇的都没有吗? 恕她直言,这种情况,怕是需要的根本不是媒人,而是风水先生吧? 019 美人关 萧牧:“若蒋媒官觉得为难——” “不为难,不为难!”蒋媒官忙打断萧牧的话,笑着道:“成人姻缘,本就是冰人分内之事,如今圣人刚颁下《婚聘吉时诏》,更何况诸位都是戍守家国的好汉功臣!能替诸位做媒,那是我的荣幸!” 萧牧颔首,语气很和气:“那便有劳了。” 说着,看向一众亲兵:“依次报上姓氏年岁——” 几人心里直打鼓。 将军竟是认真的? 纵心有疑虑,然将军的话便是军令,王敬勇身形笔直,面无表情高声道:“王敬勇,二十三!” “我叫蒙大柱,今年十九了!” 衡玉闻言看向圆脸少年。 蒙大柱…… 正是他了。 “鄙人柳荀,已年满二十五。” “弟子印海,今年么,不是二十,便是二十一,记不甚清了。”印海笑着抬手:“见谅见谅。” “在下严明,二十有三。” “严守正,前日刚过五十一岁生辰。” 听得这句,前面五人纷纷转头看向笑成一朵菊花的老军师——还真报? 严明看向自家老爹的眼神有些复杂,总觉得父亲不像是配合将军行事,而是真的想娶媳妇…… 蒋官媒笑意勉强。 五十一岁? 众所周知那不叫过生辰,而是叫过寿好不好…… 还有那个叫印海的,又是挂佛珠,又是自称弟子,到底算怎么回事? 咽下心底苦涩,蒋官媒笑着道:“诸位皆是英雄人物,不愁寻不到好亲事,此事交由我,将军只管放心。” 有军报传来,萧牧很快离开了前厅。 蒙大柱跟着跨出厅门,见着守在厅外的吉吉,肤色微黑的脸上遂露出一个憨厚的笑,这笑容里带着一丝歉意,全当是打招呼兼对那日相拦之事表歉意了。 吉吉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之前在幽州遇到的拦路人吗,怎会在此处! 再看圆脸少年跟着的那位将军,吉吉更是惊诧不已。 待自家姑娘与萧夫人说完话,从厅内出来,往候府里安排的住处而去时,吉吉赶忙压低了声音道:“姑娘,原来萧将军就是那位萧郎君!” 怪不得她看城中贩卖的那些画像眼熟呢! 衡玉一时没听懂,反应了一会儿,才道:“之前在广平县遇到的萧郎君?” “正是!婢子方才看清楚了!” 衡玉颇为意外。 所以,幽州官衙及时送去物证,竟是这位萧将军的授意吗? 她想过那位“萧郎君”身份必不简单,却不曾想竟会是定北侯萧牧…… 幽州距营洲,到底还隔着近千里外。 “堂堂定北侯,又是掌着北地兵权的节度使大人,竟连如此小事也曾亲自过问过,倒还真是如无处不在的神灵般有求必应呢……”吉吉仍旧震惊难消。 衡玉赞同点头,煞有其事地问道:“那不然咱们也把这位将军的神像贴起来?” 她才听说这位萧将军又打了一场胜仗,且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大胜仗…… 书上说,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 所以,此番千秋城之战,若被如实记在史书上,这位萧将军可是要被称为大善人的。 三年拿回六城的大善人,嗯……京中的说书先生们想来又有新本子可写了。 衡玉是否贴了萧牧的神像暂且不提,接下来两日,忙于替王敬勇等人画像的她,时不时总能看到蒋媒官一张脸上挂满了绝望。 而后,蒋媒官去了营洲当地的官媒衙门,要来了一册营洲当地未婚女子的良人册,匆匆塞给了衡玉:“看看可有合适的姑娘家,先替他们挑些出来……听闻萧将军方才回府了,我先去见一见!” 说着,便带着两名司佐,挂上满脸笑意,寻萧牧去了。 萧牧于书房内刚处理罢伤口,正听王敬勇禀道:“那六名护送媒官前来的护卫果然有问题,这两日于城中看似寻常走动,实则却是在暗中探查什么。” “不知他们此行究竟是想‘找出’将军所谓有异心的把柄,还是冲着那什么藏宝图来的。”印海立在一侧,手中攥着串佛珠思索着道。 严明收起药箱,忧心忡忡地道:“大约是二者都有。” “无论如何,不可大意。”萧牧交待道:“暗中将人盯紧了。” “是。”王敬勇正色应下。 印海却话锋一转:“话说回来,我倒是觉着将军最该提防的是那位吉画师,那才是最危险的一个——” 王敬勇不解地看向他:“我观察过了,此人不会功夫。” 说着,威胁般挥了一下拳头。 这样的小姑娘,莫说身经百战的将军了,便是他也能一拳打飞,有什么危险的。 “……”印海笑意里带着怜悯。 有些人娶不到媳妇,原因是明摆着的。 但见自家将军仿佛也不觉得傻大个的话有什么不对,面对两头傻牛的印海唯有更直白地道:“正所谓是明枪易躲,暗箭易防,然而英雄难过美人关啊。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姑娘远赴北地,谁能说准这不是一记暗棋高招?” 这次萧牧听懂了,且能反过来平静地呛他一句:“不劳费心,你且自顾好裴家姑娘那一关吧。” 印海一听那裴家姑娘四字便觉头痛,正要再说时,只听门外隐有脚步声响起。 习武之人听力皆好。 待那脚步声近了,一并传入耳中的便是蒋媒官的说话声。 得了萧牧准允,蒋媒官被请入书房中。 “……虽说将军现下不着急亲事,但也不妨先瞧一瞧这些自京师带来的画像,多少先相看考量一二。”蒋媒官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说着就从两名司佐捧着的画轴中取出一幅,在萧牧面前展开:“您瞧瞧,这是礼部侍郎家的千金,性情温婉,琴棋书画精通……” 严明只觉聒噪非常,提起药箱便要退出去。 印海却乐得在一旁看热闹,作势很认真地替自家将军参考着:“这姑娘瞧着是个有福气的。” 有了个捧场的,蒋媒官的热情愈发高涨:“将军再看看这位,京中一等一的贵女,乃是中书令府的嫡出姑娘,姜大人唯一的掌上明珠!” 刚要提着药箱离开的严明脚下一滞。 020 入乡随俗 他微微回过头去,看向蒋媒官手中展开的画卷,画上女子静静坐于椅中,身形削弱,清丽的面孔上一双眼睛略显黯淡。 单只一点,足可见画师的画技十分高超传神,且于画像上费了些“心思”。 片刻的走神后,严明缓缓转回头来,面上不见波澜,脚步却仿佛沉了许多。 “姜大人的独女啊……这可不成,咱们这北地条件艰苦,可不能委屈了姜大人家的千金。”印海摇头,这姑娘一看就像是身体不好。 蒋媒官不置可否地笑着,又展开一幅:“一切还须看将军的眼缘,缘分这种事最最是可遇不可求的!” “这个不错!”印海满意点头。 萧牧也认认真真看了片刻。 嗯,是不错。 画得不错。 的确有晴寒先生的风范在。 见蒋媒官还要再拿画像,他开口打断道:“今日且到此吧,我还有公事需处理。” 说着,看了一眼印海和王敬勇:“蒋媒官当下更该着意于我这些手下。” 迎着蒋媒官投来的视线,印海微微笑道:“有劳了。” 如此一唱一和之下,蒋媒官只得笑着点头,刚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被萧牧使人送了出去。 “……你是没瞧见,那是油盐不进啊!瞧着没什么架子,说起话来也算和气,可偏偏不给半点机会!”蒋媒官来到衡玉房中,大肆倒了一番苦水,说得嗓子都干了:“说是叫我给他手下人做媒,暂不论那些人瞧着没一个好出手的,且还不知是不是刻意拿来拖延我的借口呢!” “纵然是借口,也要去办。”衡玉靠在榻中,翻了一页良人册,看似漫不经心地道:“既是接了这差事,来了这营洲,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说着,似略略思索了一下,道:“不如便从年纪最小的那个开始吧?” “叫蒙大柱的那位?”蒋媒官想了想,点头道:“瞧着倒是最正常的一个,十八九岁尚是议亲的年岁……” 甭管如何,先挑个容易的来,若能来个开门红,也能保全些她京师第一媒的颜面。 想着,便道:“昨日似是听说,他正是营洲人氏?” “是,且家中有几间铺子。”衡玉合上良人册,道:“到时我随蒋姑姑一同去见见他家中长辈,先听听蒙家人的意思吧?” 蒋媒官点头,既是说媒,自当还要摸清家底,先见过对方家中长辈再说。 衡玉便思忖着接下来的行事。 外间传来说话声,是侯府的女使来送晚食了。 饭菜很快被摆好,蒋媒官叹道:“菜式倒是丰盛……” 衡玉坐下看去,不止丰盛,且还照顾了京师的饮食习惯。 于礼节之上,侯府的确不曾有任何短缺。 一餐饭倒也吃得愉悦。 饭后净手漱口罢,又有一名女使前来,却是道:“我家夫人想瞧瞧自京师带来的闺秀画像,不知吉画师可得闲送去?” 女使含笑道:“夫人想着吉画师同在京师,又与这些闺秀们年纪相仿,必然多少也是有些了解的。” 衡玉尚来不及开口,蒋媒官便笑着点了头:“是是,得闲得闲!” 萧将军那里走不通,却还有萧夫人……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她怎忘了这个! 若能从萧夫人这儿另辟蹊径…… 蒋媒官笑着推了衡玉一把。 衡玉也大大方方地笑着点头:“烦请带路。” 她既要在营洲城行事,自当事事殷勤些,与人多接触,方能有多听多看的机会。 只是萧夫人表现的比她想象中要更热情,催着她吃茶水点心,又与她闲话颇多,且问了些她家中之事,很是平易近人。 而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另她更为惊讶的存在—— 初进房中,她一眼便看到了房中茶几上方悬着的那幅老者垂钓图——那分明是她阿翁的画作,且没看错的话,还是真迹。 考虑到自家阿翁名声在外,画作流传至此也不算稀奇,应只是凑巧而已。 然而接下来所见,却是在逐渐推翻她这个简单的猜测—— 侍女捧来茶盏茶壶,其上描着的赫然是她阿翁笔下最具个人特色的红鲤图; 装着点心的瓷碟之上,是阿翁画过的山寺红梅; 还有屏风上所绣,也是出自阿翁之手的春景…… 仔细看,还有纱灯、梳妆柜面…… 等等—— 若没看错的话,就连萧夫人头上的那对仙鹤仰颈簪子,也……也是照着阿翁画中的神态打出来的? 这些细节虽是隐晦,可阿翁每幅画她都记得一丝不差,旁人纵然看不出,她却绝不会认错。 所以……她这是来到了个什么地方? 如此再想到那日厅中初见,萧夫人那句“敬仰晴寒先生”的话,衡玉不禁觉得这非但不是客套话,且已是相对含蓄的表达了…… 而无论所见是否有刻意安排之嫌,萧夫人的热情是真是假,衡玉的回应都十分真诚,但凡萧夫人问及画像闺秀之事,她所知皆如实作答。当然,并不擅自论人品行长短。 “这位赵国公府上的长孙姑娘,在姊妹中行三,我曾是见过的。”衡玉望着女使展开的一幅画像说道。 “嗯,好看得紧。”萧夫人满眼笑意地点头。 一旁的女使眨了眨眼睛——夫人的眼睛分明在盯着吉画师呢,所以到底是谁好看? “夫人,郎君到了。”一名女使入内室通传。 纵已有侯爷爵位在,然在内院里,萧牧偶尔仍会被家仆称为郎君。 “让人进来吧。”萧夫人眼底笑意更浓几分。 衡玉自椅中起身。 萧牧走了进来,看着施礼的少女,略有些意外。 又看一眼女使捧着的画像,颇有种逃无可逃的窒息之感。 “吉画师不必多礼。” 萧夫人招招手示意:“都坐下说话。” 萧牧应“是”,与衡玉一前一后落座,正要问一句“母亲唤儿子前来何事”,就听自家娘亲已经开了口:“说起来,咱们家中与晴寒先生也是有些旧交在的,当年晴寒先生游历至北地,同你父亲还曾一起吃茶论诗呢。” 萧牧听得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衡玉。 他之前从未听母亲提起过。 对上他的视线,衡玉也有些茫然:……她也是刚得知此事。 萧牧默然。 明白了,所以多半是母亲瞎编的。 自家的娘,自己了解。 他“父亲”去世多年,而晴寒先生也不在人世,怎么说全凭母亲心情了。 “吉画师此番来营洲虽是办差,但咱们也理应要尽一尽地主之谊的。”萧夫人看向儿子,笑着道:“景时,如今千秋城也收回来了,你也该安下心来在家中歇养一阵子了,明早咱们带吉画师出去逛逛,也瞧瞧这营洲城的风土人情……再挑一处早食做得好的酒楼,尝尝营洲特色!” 萧牧看着自家娘亲逐渐激动的神态,只觉得她脸上仿佛写了三个大字:发财了。 能遇到晴寒先生的孙女,于身为晴寒先生狂热崇拜者之一母亲而言,可当真是发了大财了…… 衡玉则颇觉受宠若惊。 正想着是否要婉拒时,忽听窗外响起一道低喝声:“当心!有刺客!” “保护好将军和夫人!” 旋即便是混杂的脚步声和刀剑相击声。 刺客!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衡玉蓦地身形紧绷。 然而却见身边的女使依旧神色如常地撤换下冷掉的茶水。 再看萧牧,只见其平静地往窗外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接过女使换的新茶吃了一口。 衡玉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遂又不确定地望向窗外,廊下灯火分明映照着打斗的身影,刀光剑影之下,并有闷哼或惨叫声传入耳中—— 明明……没看错啊? 可室内非但不见丝毫惊慌,甚至…… “前几日听说靖水楼的掌柜新请了一位京师来的掌勺大厨,想来兼顾营洲特色之余,应当也能照顾得了吉画师的胃口……”萧夫人对早食去处的思索,并不曾被打乱分毫。 “夫人,小竹馆的早茶倒也不错。”一旁的掌事婆子提议。 女使绿蜡则道:“还有苗记包子铺,虽说不过是间小铺子,但铺中的包子却是营洲城独一份儿,听说柳主薄但凡回城,每日晨早都要去呢!” “既是好去处,那便都去尝尝。”萧夫人看着衡玉,含笑道:“不着急,一日日去。” 见衡玉脸色复杂,萧夫人看了眼窗外,恍然了一瞬,连忙温声安抚道:“吉画师莫怕,这都是常事。几个宵小罢了,有护卫在,他们闯不进来的。” 瞧她这脑子,险些忘了吉画师是头一遭经历此等事。 衡玉勉强露出一丝笑意,轻轻点头,便也捧着茶盏吃了一口。 虽说此等习以为常的态度令她无法理解,但她这个人,还是很擅长入乡随俗的…… 窗外的打斗听起来愈发激烈了。 衡玉抬眼间,只见一道人影闪至窗外似要破窗而入,此时一柄长刀紧追而来,随着刀剑没入血肉的声音响起,有鲜血喷洒在了窗纸之上。 “扑通”一声人影倒地,浓重血迹仍留在窗棂上。 衡玉握着茶盏的手指陡然收紧,面色几乎一瞬间变得雪白。 021 好说,好说 “哎,这是怎么出的刀?这窗纸统共才换了没几日!”萧夫人叹口气,有些不满地朝窗外道。 “夫人见谅,属下下次定当小心……”王敬勇隔窗请罪保证着,听后半句的声音似乎是从屋顶上方传来的。 “吉画师这是怎么了?可是吓着了?”萧夫人见衡玉脸色不对,连忙问道。 衡玉竭力压制着内心翻涌,勉强道:“晚辈无碍。” “这……都怪我粗心大意,思虑不周。”萧夫人颇觉自责,到底是书香门第长大的小娘子,同她这等粗人不一样,便立时愧疚交待道:“快,去找严军医,抓些安神的药,煮一碗安神汤!” 又催促萧牧:“景时,快送吉画师回去歇息。” 萧牧怔了怔,这不是女使的差事吗? 衡玉道:“不必劳烦萧将军,我记得路。” “是怕府中还有其他刺客……”萧夫人道:“还是叫景时陪着你回去我才好安心。” 萧牧看一眼已经平静下来的窗外,道:“既如此,那便由我送吉画师。” 听他开口应下,衡玉脑中不合时宜地再次冒出“有求必应”那四字横批,遂也不再推辞,起身施礼:“如此就有劳萧侯爷了。” 王敬勇抓了个活口,得萧牧吩咐,带了下去审问。 交待罢,萧牧便带着衡玉离开了萧夫人的居院。 路上萧牧并不说话,只是带路而已。 “将军可知那些人是何来历吗?”衡玉开口打破寂静,声音略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发颤。 “审了才知。”萧牧声音平静:“这数年来,各方势力凡入营洲城者,皆有所图,早已司空见惯了。” 听着这似有所指的话,衡玉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纵然他将她当作朝廷派来的奸细,也是正常的。 况且她的确有着自己的目的。 但她无意掺和这些政治之争,正想要装傻扯开话题时,见得前方夜色深深,脑海中立时再度闪过那挥之不去的画面。 她呼吸顿时不畅,脚步也沉重起来,垂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披风。 察觉到她的异样,萧牧慢下脚步,回转过头看她。 淡薄月色下,少女面色如雪,额角竟满是冷汗。 “怕血?”萧牧敏锐地问道。 起初窗外打斗声她虽警惕却不至于如此,直到有鲜血迸溅在窗纸上—— 衡玉半垂着眼睛,没有否认地点了头。 方才鲜血洒在窗纸上的一幕,陡然间便与她记忆中那夜鲜血喷洒车帘的画面重合了。 她仿佛又回到了阿翁惨死的那一夜。 “营洲不是太平之地,此等事日后无可避免,故而我劝你还是早些回京师为好。”夜色中,萧牧神情平静地规劝道。 “不,我会习惯的。” 少女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惧色未退的眉眼间有着淡淡倔强之色。 这幅眉眼神态,让萧牧忽而有些怔然。 四下无风,前方影影绰绰的草木中忽然传出窸窣声响—— 衡玉像只灵敏的兔子,立时躲到萧牧身后。 “喵呜……” 原是只猫儿! 衡玉放松下来。 萧牧背对着她,觉得有些好笑:“你倒很擅长找挡箭牌。”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衡玉反问道:“况且侯爷不就是要将我安全送回的吗?这怎能叫挡箭牌呢?我眼皮活些,也能少给侯爷添些麻烦——” “……如此我倒要感谢吉画师配合我的差事了。” 衡玉谦虚笑道:“好说,好说。” 萧牧抬脚走在前面,笔直挺阔的身形将跟在身后的少女挡得严严实实。 “先前曹观亭之事,还要多谢将军。”衡玉主动开口讲道。 他既让人查明了前因后果,定知此事与他们吉家有关,而吉吉此前又在幽州见过他,她若装傻不提,反倒显得莫名古怪。 听她主动说起,萧牧脚下微微一顿,道:“不必言谢。” 衡玉刚想再客套一句,只听身前之人又直白地道:“我本意也并非是为了帮贵府。” “这是自然,到底将军同我们吉家并无交情往来。”几次交谈,衡玉已习惯了此人毫不拐弯的说话方式,也很简单直接地道:“但将军便是凑巧帮了,于我家中而言也是帮,故而还是要道谢的。” 凑巧帮也是帮—— 还是要道谢的—— 萧牧脑海中倏地闪过一幕旧时画面,面上不置可否,继续往前走着。 “多谢将军相送。” 居院前,衡玉抬手施礼。 萧牧微一颔首,学着她方才的话:“好说。” 衡玉悄悄看他一眼,分明一本正经的平静模样,像是一尊表情永远没有变化的神像,半点也不像是在揶揄她。 而见他负手转身离去,衡玉便也转身往院中走去。 萧牧走了数步驻足,回过头去。 院门外挂着的灯笼洒下暖橘色的光,将少女的背影显得愈发亭亭。 他眼中有着片刻的思索之色。 而正是此时,他忽见那少女突然转回了头。 刹那间四目相对,萧牧表面没有变化,实则却被吓了一跳,颇有种偷窥被抓包的感觉。 “……”衡玉疑惑地看着他。 “吉画师……早些歇息。”萧牧尽量平静地说罢,转身之际又尽量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足够坦荡正直。 “如何?招了吗?” 萧牧行至半道,便与寻来的王敬勇碰了面。 “回将军,招了,但他们并不是冲着藏宝图来的——” 王敬勇道:“他们是契丹人,璇浦在悉万丹部的旧部。” “倒是消息灵通,知道璇浦已不在营洲军营,而是在侯府。”萧牧提步,夜色中眼神不明:“我也该去见见他了。” 暗无天日的密室中,此前欲借千秋城密道遁走被俘的璇浦依旧被缚在审讯架上,形容狼狈满身血污,显然是吃了不少苦头。 听得脚步声响,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咬牙切齿地道:“……老子说了,我根本不知道什么解药!” “是吗。” 璇浦猛地抬起眼睛,冷笑一声:“萧牧?” “都退下。” 王敬勇应下,带着几名负责看守审问的士兵退出了密室。 “怎么,萧将军身边莫非是有要紧之人中毒了吗?”璇浦眯着眼睛,嘲讽地道:“可惜萧将军费尽心思却抓错人了……便是将我活剐了,也找不出什么狗屁解药来!” “不,没有抓错。”萧牧看着他:“请你前来,是另有一桩旧事相询。” 022 信了你的邪 “旧事?我与萧将军有何旧可叙……” 大盛开朝初,契丹曾自愿归顺为属国,有过通婚先例,故诸部许多首领皆通大盛官话。 “与我无旧,那阁下与我朝前上柱国,舒国公时敏晖,可有旧叙——” 密室内风灯光芒微暗,萧牧高大的身形浸在了昏暗中,让人看不清神态。 “上柱国……时敏晖?”璇浦嗤笑一声:“一个死人而已,时家不是早就被你们大盛的皇帝满门抄斩了吗?” 是。 满门抄斩。 萧牧无声握紧了十指。 “八年前,构陷污蔑时将军勾结契丹之事,你究竟是与何人串通同谋?” 璇浦脸色一变:“什么构陷,时敏晖叛国之实分明证据确凿。” “那证据便是当年你的亲笔书信与所谓结盟信物,还有被送出去却被中途截下的大盛北地布防图——”萧牧定定地看着他:“可单凭你一人,绝无可能办得到此事,那布防图也非作假,故而你在大盛朝中必有内应……那人究竟是谁?” 是中书令姜正辅,甚至是当今圣人暗中授意吗? 功高盖主,兔死狗烹,自古以来,血淋淋的先例无数…… “你怎就断定时敏晖一定是被冤枉的?”璇浦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他。 “他绝无可能会做出通敌叛国之事。”萧牧已近是一字一顿,坚定无比。 璇浦隐约觉出异样:“你为何要追查这桩旧事?是大盛皇帝的旨意?” “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 “我为何一定要答你?”璇浦无力地笑了一声,身上的伤让他咬紧了牙关,面容愈发显得狰狞沉暗。 “你说出全部真相,我可饶你一命。”萧牧看着他,声音冰冷沉定:“这是你唯一的生路。” 璇浦眼神闪烁了一瞬:“我如何能信你会遵守承诺?” 他之所以表现无惧,不过是觉得落在萧牧手中只有死路一条,而若还能有活的可能,又有谁会甘愿去死? 萧牧:“你只能信我。” 听着这句不讲道理却又让人无计可施的话,璇浦拿契丹语低低地咒骂了一声后,咬牙道:“……我便信你一回!” 说着,吃力地抬起头来,痛快地道:“没错,时敏晖不曾叛国,当年之事……的确是我诬陷了他!” 时敏晖不曾叛国—— 纵然没有丝毫意外,然而真正听到这句话,仍叫萧牧眼睛微红。 声音则是克制的平静:“继续说。” “说到底是你们大盛朝自己人内讧,有人处心积虑想要他的命!我不过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那人到底是谁——”萧牧再次问道。 “我不知道!” 萧牧眼底迸现出一丝杀意:“你不知道同你合作的人是谁?” 同是征战沙场之人,璇浦清楚地察觉到了面前这位年轻将军身上的冷冽杀气,语气下意识地弱了两分:“我说的是实话,那人神神秘秘,谨慎得很,从不曾露面,当初找到我也是他手下之人传信,并不曾对我言明身份!” “如此你便肯答应同他合作——”萧牧质疑道。 “我为何不答应?我管他是谁,我只要知道他想除掉时敏晖,于我契丹而言就是天大的好处!时家军杀了我契丹多少勇士?当年若不是时敏晖,我早就带兵占下北地了!” 所以,对方找到他时,他稍加试探后,便立即答应了跟对方做交易。 因为他所需要付出的筹码实在太少了,几乎没有什么代价可言,只需写一封亲笔信,拿出所谓信物,余下之事自有对方来安排! 如此就有可能除去时敏晖这个心腹大患,他有何道理不答应? 相同的目的,白得的好处,他管对方是谁呢! 至于大盛朝内讧,自相残杀?——自然更是他乐见的! 见萧牧未语,他又赶忙道:“事隔多年,我既已承认了构陷时敏晖之事,又何来理由替对方遮掩?我若知道,定不可能瞒你!” 见他不似扯谎,萧牧心绪微沉。 这是他先前设想中最差的结果。 但他还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线索:“将当年你与对方联络勾结的全部经过,事无巨细地说一遍。” 璇浦当下一心求生,忍着心中不甘,依言照做了。 萧牧听罢,心绪渐渐平复,转身离开了此处。 “萧牧!你说了给我一条生路!”璇浦在他身后大喊道。 “我是说了。我不会杀你,但我并没说要放了你。” “你他娘的一回回搁这儿阴老子呢!”璇浦破口大骂起来:“老子信了你的邪!” 萧牧头也不回:“荆州话说得不错。” 璇浦深吸一口气,气得浑身发颤:“……你娘的!” …… 翌日清早,衡玉刚起身没多久,吉吉便跑了过来。 “姑娘,萧夫人身边的女使过来了,说是萧夫人要请您一同去城中用早食呢。”吉吉笑着说道。 小丫头头脑有时还算灵敏,有时却也很简单,她不会去思虑政事立场,也不觉得萧夫人待姑娘如此热情有哪里不对,毕竟在吉吉眼中——我家姑娘这样好,谁会不喜欢呢? 衡玉这才想起昨晚萧夫人提议共用早食之事。 如此盛情无疑有些异样,她本是想婉拒的,但之后出现的刺客之事扰乱了她的心神,一时便将此事忘了。 而当下对方既已差了女使来请,她再说不去,便太过失礼了。 于是,衡玉梳洗更衣罢,便随前来相请的两名女使离开了居院。 路上吉吉与那两名女使说起话来。 “绿蜡姐姐,这名字真好听!”吉吉赞叹着——好险,差一点就要赶上她的名字好听了。 “是夫人赐的名。”绿蜡笑着道。 “的确好名字,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衡玉随口笑着问:“那另一位姑娘莫不是唤春寒吗?” “回吉画师,婢子唤作春卷。”那女使小声说道。 “……”衡玉笑意凝滞一瞬,“也很对仗。” 只是,萧夫人取名的喜好就还挺飘忽不定的…… 哪怕是叫卷春呢? “春卷姐姐,这名字也好!”吉吉悄悄摸了摸肚子,不单好听,还好吃呢,听得她都饿了。 几人说话间,很快来到了萧夫人处。 023 萧世叔 衡玉请安行礼罢,萧夫人便笑着挽起她的手,边往外走,边关切问道:“昨晚喝了安神汤后,睡得可还安稳吗?” 萧夫人的热情和关心毫不遮掩,衡玉虽一时不确定是何故,却也语气乖顺:“睡得很好,多谢夫人关心。” 垂眸间,她看到了自己身前系着的那块玉牌。 莫非萧夫人认出了这是长公主之物,所以才对她另眼相待吗? 或者……总不能是因为她阿翁吧? 她心中思索着,面上不显分毫。 侯府大门外,马车已备下。 马车旁站着一人。 清晨的阳光洒在身着黛色束袖长袍的年轻人身上,愈发衬得他身形伟岸,无甚表情的脸庞上轮廓深刻清晰,周身有着沙场上磨砺出的不可亵渎的威严之感。就这样静静立在那里时,恍惚间竟仿佛天神降世。 衡玉看在眼中,不禁在心中喟叹——有一张好脸,真的很占便宜。她如今瞧着这位,竟也半点不觉得他会是心存谋逆之人,反而与那些有求必应的神像愈发契合了。 被她如此看着,萧牧不自在之余,脑海中陡然间就闪过印海那句——最该提防的是这位。 三番两次如此盯着他瞧,莫非当真是有意想对他使什么美人计吗? 想到此处,萧牧身形微绷,心底防备更甚。 “大清早的,也不知披件披风。” 萧夫人笑着看了儿子一眼,便带着衡玉上了马车。 两辆马车缓缓而行,在靖水楼外停下,一行人上了二楼临窗雅间内落座。 靖水楼的早食做得十足精致,萧夫人边用边不时同衡玉说上几句话。萧牧行军打仗惯了,有些不习惯这样慢悠悠地用饭,但还是尽量放慢了筷子,在旁静静吃着,甚少搭话。 他不主动搭话,却耐不过自家母亲扯到他身上:“阿衡,昨晚景时送你回去时,没再碰见什么不开眼的刺客吧?” 萧牧沉默了一下。 半顿饭吃下来,母亲待吉画师的称呼已经变了。 “不曾。”话说到处,衡玉免不得要看向萧牧:“多谢萧将军昨晚送我回去。” “他父亲既与晴寒先生有旧,咱们两家便也算得上是旧交了,也不必总萧将军萧侯爷地喊着,无端显得生分!”萧夫人看了眼自家儿子,眼里满是笑意,正是往下说时,只听儿子在前头开了口—— “既如此,吉画师称我一声世叔便是。”萧牧面无表情地说道。 “……?” 衡玉愣住,看向对方,只觉对方周身似乎萦绕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所以,这声世叔,是为了断绝同她扯上什么别的干系吗? 衡玉眨了下眼睛,露出笑意,也很配合地道:“是,萧世叔。” 这声世叔喊得乖顺又恭谨,仿佛对面果真是一位地地道道的中年男子。 萧夫人简直看傻了。 这怎么就……突然间发展成长辈与晚辈的关系了! 这臭小子,脑子莫不是什么大坑吗?! “喊什么世叔,你今年不过二十三岁,阿衡已十七了,再有半月便是十八岁生辰,横竖不过差了五岁,你休想占人家这个便宜!”萧夫人强忍住掐死儿子的冲动,只嗔了他一眼,转脸又笑着看向衡玉:“别听他胡说八道,日后只管喊他景时哥哥便是了!” 萧牧:…… 这是什么话本子看多了才能想到的可怕称呼? 在萧夫人期盼的目光下,衡玉看向萧牧,见其浑身防备与满脸拒绝,叫她无端想到了家中招人逗的大黑狗,是以,便善解人意地喊道:“景时哥哥——” 少女声音清脆悦耳,如一汪春溪沁人心脾,又似阳春三月里带着桃花香气的微风拂过。 “……”萧牧无端大骇,无声握紧了双筷——他在战场上都没这么紧绷过。 相识不过数日,她究竟是如何喊得出口的? 对上少女那双明亮坦荡带着笑意的眸子,萧大将军再次错开了视线。 萧夫人却满足地笑了起来:“对对,这才顺耳嘛!” 萧牧只觉得无法再呆下去了。 而正当此时,窗外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呵斥—— “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是作何!” 这是女孩子的声音。 确切来说,是吉吉的声音。 衡玉方才使了吉吉去附近买蜜饯,此时想必刚回来。 听得外面的争执声愈发混杂,衡玉起身:“夫人,我下楼去看看。” 萧夫人点了头,女使将雅间的门推开,萧牧看向守在门外的蒙大柱:“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何事。” “是。” 蒙大柱大步跟着衡玉下了楼去。 “我让你放开这位娘子!” “关你一个黄毛丫头屁事!滚开,别挡道儿!” 楼下已聚集了不少围观百姓,吉吉一看到自家姑娘,连忙指着一名男人,气愤不已地道:“姑娘,我瞧见他追着这位娘子打,不知要将人带去何处!” 衡玉这才看清情形。 被吉吉指着的男人约莫四十岁多,穿一件打着补丁的粗布棉袍,腰背微驼,胡须杂乱颧骨高耸的脸上,此时满是凶横与不耐烦。 他此时正拽着一名女子的手腕,那女子不知是绊倒还是受伤,此时半支撑着身子倒在地上,就这么被男人拖着。 女子很瘦,包着蓝布的发髻凌乱,面色蜡黄且脸上有着青紫伤痕。 或是因为围观者甚多,女子流着泪低着头几乎不敢抬起脸,过分瘦弱的身形微微颤栗着。 “下回再敢跑,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男人说话间,又狠狠一脚踢在了她的身上。 这行径让衡玉皱起眉:“你可知打人是要被抓去官府的吗?” “打人?”男子冷笑一声,看向围观众人,鄙夷而又洋洋自得地道:“她可算不得什么人!不过是个贱籍官奴罢了!” 衡玉微微抿直了嘴角。 这等自己平日里低到尘埃里,终于逮着机会能去践踏折辱旁人的恶心嘴脸真是要命。 她冷声道:“她纵是贱籍,却也非是你能够随意打杀的。” 大盛律待贱籍者虽如蝼蚁,贱籍奴婢甚至可随意买卖,但若无故打杀,真有人报去衙门,官府也不会丝毫惩处都没有。 “可她不光是贱籍,还是官媒衙门分给我的媳妇!”男人神情愈发嚣张起来:“既然娶回来了,那便是我张老二的东西!娶回来不能打,那我还娶她作甚!” 说着,还朝周遭的围观者嘿嘿笑着问道:“诸位说是不是个这个道理!旁人咱们打不得,自家婆娘难道还打不得吗!” 12.1号上架啦 又一本书即将上架,还是习惯发个单章和大家聊聊天。 这本书的诞生意义和以往的作品有些区别,至于区别在哪儿,大家以后可能会知道的~ 我们的女主小玉儿,她不是穿越来的现代人,也不是拥有先知能力的重生者,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古代背景下的少女。她自幼被家人爱护,得阿翁教导,却因幼时一场经历而被迫丢掉无忧无虑的标签,开始了自救、求生,乃至查找真相之路。 能和大家透露的是,这本书的主题会以唐律为参考,写一些民生疾苦下的缩影,而这些缩影会以女子为主。 关于之后的权谋主线,实则也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一条线,至于为啥,嘿,大家看到最后就知道了(卖了好多关子哈哈哈) 总之,非常期待在大家的陪伴下,开始这段不会太漫长的故事之旅。 有大家相伴实在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也希望给大家偶尔枯燥的生活里带来一点乐趣,这就是创作的意义所在了。 最后,照例跟大家提前求个首订和月票! 因为本书字数不多(大约几十万字),上架较快,宣传的时间较之前有些欠缺,所以更加需要大家的支持~首订月票成绩关乎之后的推荐,虽然文短但也想要体面一点哈哈,所以,就拜托各位衣食父母啦! 老规矩,还是磕个头,这回换萧野花来磕吧,硬按头,哐哐哐——祝大家大吉大利,开心发财! 今晚12点,吉时已到,不见不散。 《吉时已到》12.1号上架啦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24 “家务事”(求首订) 众目睽睽之下,被他当作炫耀“男人气概”的物件儿一般的女子咬紧了牙关,眼泪越发汹涌。 衡玉听得握紧了十指。 她大概听明白了。 朝廷前不久颁下的《婚聘吉时诏》中,便有为那些家中贫寒错过了婚聘年纪的男人或鳏夫,指配贱籍女子为妻的条例。 因是贱籍,这些女子根本没有选择或拒绝的余地,只能听凭安排。 起初她在京师时听得此条例,便已觉不适,眼下亲眼见了,更意识到弊端过甚。 这些一把年纪没能娶妻的男人,除却身有残疾者,便多半是些懒汉之流,或是品性恶劣,这样的货色养活自己都成问题,究竟何来的资格娶妻? 还有那幅将人娶回来就能随意打杀的姿态—— 衡玉强压着内心翻涌的怒意,看着男人道:“你有句话说错了,她既已嫁给了你,便不再是贱籍之身,而是良民。” 这就是朝廷所谓的大赦,依照规矩良贱不可通婚,此番大赦则给予了贱籍女子嫁给良人则可销去贱籍的恩典。 可于眼前的女子而言,这当真是恩典吗? “就算她沾了老子的光成了良民又如何!”男人毫不畏惧地道:“难不成我打她两下,她还能去官府告我?” 见围观者越来越多,十分享受这种关注的男人越发得意忘形,弯下身一把揪住女子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来,问:“你有胆子去官府吗?妻告夫,那可是要坐牢的!” 女子紧紧咬着牙流泪,看向衡玉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眼底有感激,更多的却是绝望。 衡玉明白,这位娘子是让自己不要再多管此事之意,因为她很清楚自己逃不掉,甚至根本没敢想过其它。 丈夫打妻子,旁人无法插手,妻不告则官不究。 但妻告夫,即便属实,却也要徒两年。到头来可能丈夫只是挨上几板子,被打的妻子却反倒要坐牢。 说白了便是——是,你丈夫打你是不对,你大可以去告他,但告了他,你自己需得坐牢。 所以,什么被虐打可以状告丈夫根本是形同虚设,立下此条律法者是自相矛盾,不慎疏漏吗? 不,立法者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比谁都要清醒而虚伪。 但这于女子而言处处不公的荒谬条例,却是清清楚楚写在了大盛律上的,甚至没有任何空子可钻。 “还是别管人家的家事了……” “夫妻间哪有不争执的?” “一个巴掌也拍不响,说不定是……” “就是,咱们又不清楚内情,就让人家夫妻自行回家解决吧。” “清官都难断家务事,小娘子还是别掺和了。”一名男子在衡玉身旁摇摇头说道。 吉吉听得气愤难当:“分明你们才是和稀泥!不帮忙就算了还说风凉话!人都打成这样了,这叫哪门子的家事?” “臭娘们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了!走!”听着四下的声音,那男人仿佛更添了底气,一巴掌重重打在女人脸上。 女人被打得鼻间流出鲜血,隐忍着颤颤起身,一只脚的鞋子不知丢在了何处,光裸的脚背上也有伤痕。 “我猜我家小十七肯定还是要管的。” 靖水楼对面的一家茶楼内,二楼处临窗吃茶的晏锦望着街上情形,语气笃定地对身侧仆从说道。 那女子跟在男人身后就要离开。 围观的人见状散开了许多,于大多数人而言,不过是看个寻常可见的热闹而已。 衡玉却半点也没办法将此事当作所谓热闹来看待。 十月的北地,寒风凛冽,那道只穿着粗布衣裙的削瘦背影看起来单薄极了,她跟在男人身后走着,仿佛下一刻就有可能再次倒下。 而倒下之后,等着她的必然又是拳打脚踢。 “等等!” 衡玉突然出声。 那道背影一滞,有些迟缓地回过头来,一双被生活磨得没了光彩的眼睛里,分明还存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期盼,正如最后一点残烬。 “娘子可愿同此人义绝吗?”衡玉问。 “义……义绝?”女子喃喃开口,似乎并不理解这是何意。 衡玉:“大盛律中有一则,若丈夫殴打妻子致重伤,妻子可去官府要求强制解除夫妻关系。” 女子闻言面上有了些表情,不确定地道;“可我是贱籍……” 贱籍没有人权可言,律法往往并不会为他们主持公道。 “你既嫁给了他,便是良籍了。既然如今是良籍,自然同样适用!”衡玉看着她,再次问道:“娘子可愿意吗?” “我……” 那女子还来不及回答,就被男人厉声打断:“别听她胡言乱语!妻告夫?想都不要想!” 衡玉冷声道:“谁说要告你了?这位娘子只是前去官府要求判处义绝,并非是状告官府要求惩处你此番暴行。” 虽说就此放过此人太过便宜对方,但这是她所能够想到的,唯一的一处“漏洞”了。 如此至少可以帮这位娘子脱离火海。 但最终也要看这位娘子能否下定决心。 “你休想!”男人似有些慌了,紧紧抓着女子的手臂,威胁道:“你敢同我义绝,便要重归贱籍做你的贱口奴婢!一辈子都别想当个人!” “那又如何!你又何曾拿我当人待?”女子猛然提高了声音,止了眼泪,鼓起勇气道:“纵然是回矿山去,也好过成日面对你这恶心嘴脸!呸!” “你这小贱人竟还冲我吐口水!看来我还是打轻了!”男人气极,扬手还要再打,衡玉正要示意吉吉上前,余光见蒙大柱大步走来,便抓住了吉吉的手。 让蒙大柱出面,真是再好不过了。 被自家将军一脚踹在屁股上踢过来的蒙大柱攥住了男人扬起的手腕。 虽是将军授意,但他也早看不惯这只会欺凌女子的无能之辈了! 男人此时又急又恼,被少年抓着的手腕又疼得钻心,当即破口骂道:“你又是哪个狗娘养的!少管闲事!” “好啊,你敢骂他?!”吉吉几乎是跳起来道:“他可是定北侯手下的校尉,有官职的!辱骂官员者,姑娘,怎么说来着?” “辱骂六品以下官长,合杖九十。” 蒙大柱听得反应不及——啊?他竟还有这等用处呢? 025 一点都不脏(求月票) “没错,杖九十!”吉吉叉腰,心情大好地道:“蒙校尉,先带他去官府同这位娘子义绝,之后你再告他一个辱骂官员之罪!” 蒙大柱朝吉吉重重点头:“好!” 四下嘈杂喧闹起来,显然谁也没料到一件“稀疏平常”之事竟会发展至此。 “你们……什么官不官的,你说是就是了?”男人虽还嘴硬着,却已彻底慌了,脸上再不见方才的半分嚣张气态,试图带着女子赶紧离开:“我往后再不打你了,咱们好好过日子……走,回家去!” 衡玉看向女子:“你信他的话吗?” 女子狼狈至极却眼神坚定:“求求姑娘带我去官府吧。” 衡玉露出一丝笑意:“乐意之至。” 吉吉立即上前,分开了男人攥着女子手腕的手,将女子护在身后,对蒙大柱道:“蒙校尉,可万不能让他跑了!” “你放心!我力气也很大的!”蒙大柱说着,似为了证明自己一般,牢牢将男人两只手压在背后,直叫男人哀嚎出声。 衡玉递了一方手帕给那名女子。 “多谢姑娘……”女子接过来,含泪擦去了鼻间鲜血。 衡玉又解下身上披风。 女子却面露惶恐:“姑娘这使不得……奴不能弄脏了您的衣服!” “岂会,娘子一点都不脏。” 见少女坚持将披风披在了自己身上,女子眼中再次涌出泪水,却不再是悲愤和绝望。 “吉吉,带这位娘子……”见女子脚上有伤,衡玉本想提议乘马车,然目光落在侯府的马车之上,到底未有擅作主张,略略犹豫了一瞬,道:“我们陪这位娘子去官府。” 萧牧将她的视线转动看在眼里,正要开口时,忽然察觉到异样,本能地侧身一躲。 一粒本该砸在他头上或肩上的花生米落在他脚边。 萧牧抬头望去,只见临街的二楼窗户处赫然是自家娘亲的脸,并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 萧牧遂看向衡玉的方向:“吉画师——” 衡玉回过头。 萧牧脸上无甚表情:“不妨带这位娘子乘马车前去。” 衡玉得偿所愿,有所查地望向二楼窗边的萧夫人,抬手同母子二人道谢。 萧夫人含笑点头,示意她且去吧。 “使人回府另备一辆马车前来,送母亲回去。”萧牧交待罢随从,便看向蒙大柱:“走吧。” 官府离此处并不算远。 蒙大柱抓着男人追上自家将军,心中有些不解——将军何时竟如此有闲心了?是,将军是出了名的有求必应,但主动插手却是少见。 还有就是:“将军,您方才踹属下那一脚,是不是就想让属下站出来挨骂啊?”蒙大柱压低声音,真诚地问。 萧牧:“替我向令堂赔不是。” 蒙大柱听得茫然。 啊? 为何突然要向他娘赔不是啊? 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 哦……! 所以将军是承认了! 茶楼中,晏锦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复才收回视线,微微眯起眼睛,似有些出神地道:“原来这就是鼎鼎大名的营洲节度使萧牧么……” “瞧见了吗?那似乎是侯府的马车……” “照此说来,那位俊郎君该不会就是萧将军吧!” “也不见那些人佩刀穿兵服,竟是萧将军出行吗?!” “又不是打仗,穿什么兵服……” 萧牧等人走出不远,百姓间有人后知后觉猜出了其身份。 贱籍女子要与丈夫义绝,于寻常人而言此事本就新奇,加之萧将军也在,诸多百姓很快迅速朝着衙门处涌去。 靖水楼二楼处,萧夫人总算将伸出窗外看热闹的头收了回来,且一脸满意之色。 另一边,晏锦也带着仆从出了茶楼,不紧不慢地随着人流而去。 营洲刺史裴定听闻此事,立即开了堂。 “侯爷既在此,下官何来的资格判案,还请侯爷上座……”蓄着八字胡须,身穿四品官服的裴定搓着手,笑容有些谄媚。 “此事本就在裴大人的管辖内,我只是旁听而已,裴大人依照规矩判案便是。”萧牧在堂中一侧的椅中落座。 衡玉见状,跟着他站在他身旁。 萧牧转头看她一眼。 衡玉目不斜视看着堂内,仿佛没察觉到他的眼神。 “是,下官遵命。”裴定再次行了一礼,这才敢坐了上去。 官衙后院处开了道月洞门,由此便可直通隔壁的刺史府。 刺史府内,一名身穿粉衫绿裙的少女正满眼期待地问着跑回来传话的女使:“……萧将军来了?那他来了没有?” “婢子特意偷偷看了,并未见着印副将。” 少女有些丧气地皱眉:“就知道,他肯定躲着我!成日呆在军营里,极不容易打了胜仗回了城,还偏偏见不到人影!” 但这丧气也只片刻而已,少女旋即就转身大步离开:“营洲城统共就这么大,我就不信逮不到他!” 女使连忙追上去:“姑娘,大人再三说了,不准您再偷偷去找印副将……” “阿爹忙着审案呢,你不说他怎么知道,难道他有千里眼不成?” 正判案的裴刺史偏过头打了个喷嚏。 “经医官验伤,张老二殴妻致伤之事属实,情形恶劣,故依律判其与齐氏义绝!” 男人面色大变,连忙磕头道:“大人……草民熬到这岁数,好不容易才娶妻成家,如今已经知错了!您就宽恕草民这一回吧!” 打个媳妇算什么大事?怎到了他头上,就要判他义绝了呢! 他可不想再过回那种没有女人伺候的日子了! 裴定扫了一下他那打着补丁的旧袍子,又拿余光看了眼萧牧,肃容道:“律法在此,由不得你!自今日起,齐氏与你再无干系!” 那男人见改判无望,气得浑身发颤,站起身来伸手指向女子,眼神恶狠狠地,咬牙切齿道:“好,你既然敢同我义绝,要重归贱籍……那你便等着!” 公堂之上,言辞到底是有些顾忌,但这无疑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跪在那里的女子闻言面色有些发白。 堂外围看的百姓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叹息起来。 “是啊,她若重归了贱籍,往后必遭报复啊……” “只怕是有命义绝,没命消受……” 026 雨过天晴(给盟主渃清涵的加更) 说得直白些,虽说良民打死贱籍者也会受到惩处,但此等事皆是民不举官不究的,事后又有谁会替一个贱籍女子出头主持公道? 况且,这张老二一看就是个一穷二白的,说白了也是贱命一条,这种人一旦昏了头说豁出去也就豁出去了! “这位娘子可真是命苦啊,横竖是没有活路的……”百姓间,有一名老妇红了眼睛,心中满是怜悯同情。 这世道待女子何曾有过保护和公平可言? 人群中,一些衣着寻常的妇人望向堂内跪着的女子,眼神里只有同情却无希冀,仿佛一潭死水,或许她们当中也有人曾遭遇过或正在遭遇同样的不公,但她们都很清楚这不会有丝毫改变。 看吧,即使女子能豁出颜面,求官府判了义绝又能如何? 她们固然并非贱籍出身,但也都是寻常人家的女子,身后也并没有可以撑腰的人。故而此事折射出的,是义绝之后仍让人看不到退路的绝望。 而她们内心这些无声的绝望,并不会被高高在上的刺史大人共情。 “齐氏与张老二义绝之后,便需重归贱籍——”裴定说着,便要转头吩咐身侧的师爷。 “大人——” 少女清亮的声音打断了裴定:“小女有一言。” 裴定闻声看过去,只见是萧牧身侧站着的少女正向他施礼。 他一开始便注意到了,一贯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节度使大人,今日身边竟跟着一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这小娘子气质不俗显然非女使下人之流,二人究竟是何关系,虽不是他能够胡乱揣测的,可站得这般近…… 一贯最擅察言观色看人下碟的裴定,此时语气很是和气:“姑娘但说无妨。” “敢问大人,大盛律中,哪一卷哪一条,是明写了贱籍女子指为良民为妻归入良籍,义绝之后便要重归贱籍的?”衡玉认真问。 裴定听得一愣,悄悄看向师爷。 师爷犹豫了片刻,道:“这,似乎的确是没有明文规定……” 毕竟哪有贱籍出身者,敢跟丈夫提义绝的? 他当了大半辈子的师爷,此番还是头一回遇到此等新鲜事呢。 衡玉:“那便是了,既是无此条例,又凭何来判定让齐娘子归贱籍呢?” “凭何?当然是凭她是因为跟了我才有了良籍!她要跟我义绝,从我这儿得来的好处当然要收回!”张老二扯着脖子道。 “荒谬。”衡玉面不改色,字字清晰:“齐娘子并非单单是因为嫁给你才得了良籍,大盛律中反复言明,不允良贱通婚。故而说到底,齐娘子此番归入良籍,是得益于圣人的大赦之策——自古以来,君王大赦之下,但凡销去贱籍者,岂有重回贱籍的先例吗?” 裴定听得眼皮一阵狂跳。 这小娘子好大的胆子! 竟将圣人都搬了出来! 自古以来无此先例,难道他这个小小四品刺史,要替圣人开此先例,将圣人置于出尔反尔之地? 如此一顶帽子扣下来,这样的罪名他可担不起! 见着坐在那里的刺史大人脸色变幻,堂外人群中围看的晏锦险些笑出声来。 “论起伶牙俐齿胆大心细第一人,果然还是当我家小十七莫属啊……” 萧牧的视线落在站在自己身侧的少女身上。 扯虎皮唬人的本领倒是一流。 且扯一张还不够,又扯了张更大的出来。 裴定有些瞻前顾后地道:“可若齐氏同张老二义绝后,从张家的户籍中分出来,若不重归原贱籍,那便无户可落——” 衡玉一时未敢擅自接话。 她方才之言虽有钻漏洞之嫌,却尚算有些依据,而此等牵扯到户籍大事,实在不是她能够随意妄言的了。 她只能再次施礼道:“律法之外,尚有人情。无律例规定之下,若由齐娘子重归贱籍,置其于生死难论之境,今日义绝便没了意义。事关一条人命,还望刺史大人慎判。” 少女言辞恳切,言毕仍始终维持着施礼的姿态,身姿纤细却透着坚韧。 这一幕叫堂外妇人娘子们心底隐隐燃起了希望。 谁说律法未曾言明之处,便一定要向男子倾斜? 难道就不能有一次例外吗? 有妇人附和着开口求道:“还请大人三思啊!” “是啊大人……” 一片嘈杂声,一道沉稳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 “那便准齐氏重新造籍,落农户。” 此言一出,堂内静了一静。 衡玉意外地转头看向说话之人。 萧牧面上仍无太多表情,轮廓清晰的侧颜透着疏冷之气。 衡玉心中却顿时希望攀升。 她知道,此言从萧牧口中说出来,便有一锤定音之力! “是。”裴定回过神来,陪着笑脸,只是又道:“可但凡造籍落户者,还需有屋宅或田地……” 没有明文规定的条例,可依人情判定,但落户的规矩却不可破。 “我……我有些银钱!或可以买下一亩薄田……”齐娘子忽然开口,眼底有着不确定的试探。 “你这贱人竟还敢藏银子!”张老二怒火冲天。 齐娘子看着他,眼底第一次没了惧意:“那是我嫁你之前攒下埋起来的,与你没有干系。” 见张老二还要再闹,蒙大柱出言道:“刺史大人,此人先前当街辱骂于我,不知依律要如何惩处?” “没错,我们也听见了!”堂外有妇人高声附和道。 裴定闻言一拍惊堂木,肃容道:“张老二詈骂六品以下官长,来人,拖下去,杖九十!” “是!”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张老二很快被拖了出去杖责,在他的哀嚎声中,裴定吩咐道:“师爷,准人带齐娘子购置田地,造籍落户,不得有误。” “是。”师爷应下,看向仍跪在那里发愣的齐氏:“齐娘子,请随我来吧。” 齐娘子回过神来,连忙朝着裴定叩头:“奴多谢大人!” “娘子既已非贱籍,就不必如此自称了。” “是……民女谢大人!” 齐娘子喜极而泣,转身再次跪下,泪眼同衡玉对视一瞬,见少女笑颜如花,更是泪如雨下。 她重重叩头,感激无比地道:“齐晴多谢姑娘和萧侯爷再生之恩!” 衡玉笑意愈深,颊边梨涡深深:“齐娘子的名字很好,今后便雨过天晴了,娘子快随师爷去吧。” 027 吾与萧侯孰美 齐娘子再叩一首,复才起身。 这个少见的结果让堂外气氛高涨喧嚣。 “大人英明!” “萧将军英明!” 也有人道:“我就知道,有萧将军在,一定不会委屈了这位娘子……!” 不少妇人为此红了眼眶。 她们固然都相信萧将军是当世活菩萨,可却也从未奢望过这位活菩萨会在男子与女子的问题上,有朝一日竟会向她们倾斜——如此世道下,纵然只是公平,于她们而言便是倾斜了。 堂内,衡玉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萧牧。 萧牧恰也看向她,四目相接间,少女脸上是不加掩饰的欣忭之色,不知是否受气氛感染,他也几不可察地翘了一下嘴角。 随着此事落幕退堂,衙门外围观的百姓也三三两两地离去,边走边议论着,将这桩新奇的良贱义绝案的结果告知给更多人。 有人边走边道:“那张老二不死也得废了……” “……” “吉画师用得可还称手吗?”出了官衙,萧牧问身边的少女。 蒙大柱在旁听得迷迷糊糊。 吉画师用什么了? “称手称手,将军果然好用。”既被戳穿,衡玉便也坦然承认。 蒙大柱听得瞪圆了眼睛——吉画师把将军拿来“用”了? “你倒实诚。”萧牧意味不明地道。 “以诚待人,为人之本。”衡玉玩笑了两句,继而认真道:“今日之事还要多谢将军。” “营洲在我辖内,理当如此。” “不,还是要替营洲女子道一句谢的。”衡玉正色道:“许多女子皆将被打视作丑事,更不敢接受义绝后需要面对的种种困境,故而真正有勇气者于人前揭开伤疤、迈出这一步者甚少。今日将军出面做主让齐娘子入良籍,有此先例在,日后她们念着有将军撑腰,遇事除了忍耐之外,定能多些反抗的勇气。” 所以,今日他救的,不止是齐娘子一个人。 “我会让人传令至营洲官媒衙门,替贱籍女子指婚之前,必须探清男方家境与真实情况,残疾贫困者,官府可分情形给予救济帮扶;品性恶劣者,不予婚配。”萧牧边走边道:“且不得向贱籍女子隐瞒事实,由她们自行选择,不可行逼迫之举。” 衡玉意外至极。 短短时间内,他坐在堂内竟已下了如此决定? “说到底,朝廷此策是为添增人口,兴民之道,不止于此,这些贱籍女子本就不该作为推行新策的牺牲品。”他说道:“但也不可就此完全取缔——” 衡玉点头:“是,许多贱籍女子还想以此脱去贱籍之身。” 所以,正如他方才所言,把好官媒衙门这一关,留给身处贱籍者希望与选择,或许才是最妥当的。 贱籍之策,本就不公,若有人能借此脱去贱籍之身,不说结下什么良缘,能够好好过日子,或也是一桩幸事吧——这才是大赦的意义所在。 “天下不公之事诸多。”萧牧道:“慢慢来。” 他的声音沉稳平静,却似有着叫人心生希望的力量。 他很高,衡玉需要微微抬头仰视着他。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金黄秋阳高悬,暖融融的日光洒在他挺阔的肩膀上。 从近年传到京中的战绩上便可看出,对方必然是常年呆在军营中专注于战事,却不曾想待民生也了解的颇透彻——这些对策并不是随口便能说得出来的。 她从初见这位萧将军开始,无论对方表面看来多么好说话,从不曾真正为难过谁,可她始终觉得对方身上似有种与尘世割裂开来之感。仿佛立于俗世烟火之外,既像是遥不可及的神,又像是一潭激不起任何波澜的死水。 而当下,她忽而觉得,对方似乎还是很有些人气儿的。 单看此事,菩萨之说,绝非虚谈。 “吉画师似乎总喜欢盯着人瞧——”萧牧目不斜视地道,毕竟她的目光一向直白,他无需看也感受得一清二楚。 衡玉回过神来,这次竟莫名有一丝心虚,轻咳一声,道:“此前是我狭隘了,方才在堂中,我借着站在将军身侧之便,狐假虎威,还曾担心将军会戳穿我,实则将军才是最明事理,最通人情的。营洲城有将军您在,当真是百姓之福。” 萧牧心中了然。 原来不止是狐假虎威的狐狸,还是个马屁精。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对她说的话多了些,当下肃容道:“公事公办,就事论事,无关其他。” 衡玉笑微微点头:“是。” 是,就事论事而已,而不是就此信任了她这个“奸细”的意思。 她明白的。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萧侯爷,辖内不拘其事大小,却可以小窥大,可见爱民如子,实在叫人钦佩。”一道赞叹声忽然传来。 萧牧抬眼望去,只见一名锦衣男子走了过来。 下一刻,就听身侧少女出声:“晏锦,你怎在此?” “自然是来看热闹。”晏锦含笑看着衡玉,拿折扇的手悄悄朝她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道:“小玉儿,好样儿的。” 继而合起扇子,抬手向萧牧施礼:“草民晏锦,久仰萧将军大名。” “不知阁下与吉画师是何关系?”萧牧将那一声“小玉儿”听在耳中,又听对方自报姓名,遂问道。 衡玉正要作答,晏锦抢先开了口,笑着道:“在下与阿衡乃是多年至交好友,此番是一同结伴来的营洲。” “阁下似有些南方口音——”萧牧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晏锦。 “是,在下乃庭州人氏。” “庭州。”萧牧不动声色:“原是晏氏商号子弟。” 庭州晏氏,当下大盛第一大商号,名声十分响亮。 “正是。”晏锦点头,笑着说道:“蒙家中族兄上进,才叫我得以做一个四处晃荡的闲人。” 他口中的族兄,显然是当今晏氏商号的掌权人,晏泯。 据闻这位晏氏家主年纪轻轻便极有手腕,晏氏商号也正是在此人手中被真正做大到了大盛第一商号的地位。 对于晏锦所谓的闲人之说,萧牧不置可否。 他这营洲城内什么人都有—— 唯独没有闲人。 晏锦还要再说些什么时,蒙大柱快步走了过来:“将军,府中有人传话,需您立即回府一趟。” 萧牧颔首,对晏锦道:“阁下请便。” “是,萧侯爷且忙正事。”晏锦满脸写着自来熟,拱手道:“待侯爷得闲,在下再登门拜访。” 面对对方如此厚颜攀附之举,萧牧竟应允道:“随时恭候。” 见萧牧转身离去甚远,晏锦仍在目送对方背影,衡玉有些好奇地问:“你总盯着萧侯爷作甚?” 晏锦摇了下扇子,摇头叹息。 衡玉愈发不解之际,只听他拿棋逢对手的语气说道:“此人生得如此俊美,实在是有些威胁到我了。” “……”衡玉险些没忍住翻白眼。 偏生对方又转头含笑问她:“小玉儿,依你之见,吾与萧候孰美?” 衡玉作势认真想了想,笑微微地回他:“还是萧将军更胜一筹。” “你怕不是喜新厌旧。”晏锦拿扇子捂着心口,神色颇为受伤。 衡玉再懒得理他,转头问吉吉:“可找到地方了?” 吉吉点头,伸手指向前方长街:“就在这条长街的街尾处。” 今日晨早随萧夫人来至靖水楼外,姑娘借口想吃蜜饯,实则是让她去寻信上的去处。 “哦?是什么好地方?”晏锦凑过来问。 028 认清了 “赌坊,你去不去?” “这怎能少得了我!”晏锦忙跟上去。 几人来至街尾处,果然见得一家赌坊正开着门,招牌上写“千金顾”三字。 衡玉看了一眼,只觉得将“顾”字改成“无”,或更贴切些。 “没银子来赌什么钱!滚出去!别耽搁我们做生意!” 随着伙计的一声骂,一道人影被丢了出来。 那人爬起身来,骂骂咧咧地离开:“老子迟早睡了这姓顾的婆娘,到时候整间赌坊都是我的!一个婆娘出来开赌坊,横什么横……” 衡玉几人走了进去,四下银子铜板摔在赌桌上的声音、骰子摇动的声音、笑声骂声混作一团。 在这样放眼全是男人的环境中,一道女声尤为醒耳:“让人去周家拿钱,今日再不还钱,剁了那姓周的一只手带回来!” “是,东家……” 几名身强力壮的伙计走出赌坊。 方才说话的年轻女子穿着一身枫红衣裙,身形高挑,正风风火火从二楼走下来。 女子抬眼间,一眼便瞧见了衡玉。 她脚步放缓了些,走到几人面前,一双精明的凤眼打量着衡玉:“小娘子看起来可不像是来赌钱的。” “怎么不像?”衡玉取出秋香色钱袋,提在手中晃了晃,笑着问道。 那女子也噗嗤一声笑了,道:“这大堂里乌烟瘴气的,小娘子若想赌钱,随我去二楼。” 衡玉点头:“好啊。” 转头看向晏锦:“在此处等我。” “成。”晏锦笑着应下,并不多问细究,带着仆从走去了一张赌桌前,挤在人群中下起注来。 衡玉带着吉吉随女子上了二楼,进了一间单独的赌室内。 室内并无其他人在。 女子刚将门合上,便盯着衡玉印证地问:“小玉儿?” 衡玉也望着她:“顾姐姐?” “还真是!”女子走到衡玉身边,围着少女瞧了一圈儿,末了又拿手指戳了戳少女白皙柔嫩的脸颊,感叹道:“从前单是看了阿瑶送来的画像我还不信世上有如此美人儿!原来真人比画像还要好看……啧,我还当是阿瑶为了同我炫耀妹妹在吹牛皮呢!” 衡玉颇有些愕然。 她固然知晓嫂嫂常与这位手帕交通信,但嫂嫂竟还偷偷画了她的像拿来“炫耀”? 这种古怪的攀比,果然很嫂嫂。 “这是嫂嫂给顾姐姐的信。”衡玉取出离京前喻氏给她的信笺,递给了顾听南。 “你家中人也当真心大,竟当真敢让你一个女儿家来营洲……”顾听南叹了口气,有些不确定地问:“你当真不怕吗?” 她与阿瑶乃是幼时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情谊,后来阿瑶举家迁往京师,嫁了人之后也不曾与她断过联络。 三年前,阿瑶来信托她帮忙查一个刺青图纹,前不久竟当真叫她得了线索,于是去信京师告知。 却不成想,等来的竟是吉家最小的娘子。 她虽不知吉家查这刺青到底有何内情,但如此重视,想来事情不会小了去。 尤其此处又是危机四伏的营洲。 “顾姐姐不也是女子?却能在这营洲之地开起赌坊——”衡玉笑着反问。 “你同我这摸打滚爬泥堆里长大的糙人比什么。”顾听南摇了摇头,却也痛快,道了句“你先坐着等着”,便离开了赌室。 再回来时,自袖中取出一张折起的画纸:“这便是那人了,我粗略打听了一番,此人是蒙家老仆,在蒙家呆了已有二十多年了,倒是会经常离开营洲走动。” 衡玉展开来看,只见其上是一名样貌普通的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年纪。 经常离开营洲…… 阿翁出事是在八年前,那刺青图纹是唯一的线索,无论如何她都要一查。 “你仔细收好,当心行事。”顾听南交待道。 “顾姐姐烧了吧,留着怕有麻烦。”衡玉将画纸交还,郑重行礼道:“顾姐姐数年来替此事费心了,衡玉感激不尽。” “我开着赌坊,也有些人手,举手之劳帮着留意一二而已,有甚可谢的。”顾听南摇摇头,迟疑道:“只是这画像……就这么烧了?你可认清了吗?” 衡玉点头:“认清了。” 画纸被丢入火盆中,很快被火舌吞噬。 炭盆烧得通红,略微驱散了些室内冷意。 严明照例每日替萧牧换了药,那肩膀处的伤口虽看似只是普通箭伤,却迟迟不愈,且伤口周围隐隐泛着异样的黑紫,有溃烂之象。 是以,每日换药之际,更要除去伤口上的溃腐。 纵是看了许多回,严军师仍觉不忍,想也知道有多疼,但将军从不曾皱过一下眉。 正如将军将一切都藏在心中,从不曾对人说过半个苦字。 “接下来除了疼痛之外,将军或会变得惧冷。”严明交待一旁的印海:“自今日起,房内火盆不能断了。” 印海收起了平日里的漫不经心,此时点头应下,也有些忧心忡忡。 萧牧刚穿好衣袍,蒙大柱便走了进来:“将军。” “可问清他们的来意了?”萧牧问。 他之所以赶回府中,便是听闻京师又有使者前来。 “说是奉旨褒奖将军此番夺回千秋城又立大功,却是要将军派人押送璇浦入京受审,还说明日便要动身!”蒙大柱道。 “押璇浦入京?”印海困惑皱眉:“璇浦虽是悉万丹部的首领,却非契丹皇室中人,总归也做不得什么人质,朝廷要他作何?” 一个打了败仗沦为俘虏的部落首领,于契丹而言已无丝毫用处,甚至会被视作为耻辱——昨晚潜入府中的那些契丹人,究竟是救人的,还是为防璇浦说出什么军机要密而灭口的,且都还说不定。 严军师也道:“与契丹交战的是营洲卢龙军,纵然是要审问契丹军机,也该由将军来审,千里迢迢押去京师……实在蹊跷。” 莫非是…… 想到一种可能,严军师眼神微变。 “我有话要同严军师商议,你们去外面守着,留意四下。”萧牧开口道。 印海与蒙大柱齐声应下,退去了房外把守。 严明也跟着退了出去。 029 是他眼界局限了(给盟主渃清涵的加更) “圣人如此着急要押璇浦入京,会不会是因为……”严军师声音压得极低。 萧牧一贯表情不多的脸上此时添了冷意:“是恐璇浦口不择言,会说出时家冤情,让他的仁君之名毁于一旦吗。” 这些年来,他所查到的一切,都将最终的主使者指向了最高位置的那一个人。 即便非是那人亲自经手,却必然也得了他的默许…… 只是没有明确的证据之前,他仍旧心存一丝疑虑,本以为抓到璇浦或能得到真正的完整答案,谁知璇浦也所知不多。 可现下,这位圣人却急于要押璇浦入京—— 当真不是出于心虚吗? 璇浦固然不知真正的凶手何人,但也只需一句“时敏晖是被我诬陷的”,便足以掀起轩然大波。 皇帝不会允许这种局面出现。 所以,押送璇浦入京的结果,极有可能便是死于入京途中,带着那个秘密彻底消失。 严军师心中也有分辨,想到那些旧事,及这些年来查到的线索指向,心中亦是沉郁发闷。 “若军师是我,会怎么做?”萧牧的语气里似有一丝迷惘。 严军师看着那肩上承担了太多的年轻人,道:“将军有自己的选择,无需过问他人,只需遵从本心。而无论将军如何决定,都是对的。” “可留给我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这语气很平静,谈及生死也无波澜,却叫严军师心中紧揪:“将军莫要这么说……” “也不知派出去的人可找到白神医了……”守在外面的印海叹着气说道。 “恐怕——”蒙大柱话接到一半又咽了下去,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可若当真寻到了那位神医的下落,必然会有人第一时间传信回来的。 严明望向西滑的秋阳,眉心隆起。 凡是习医者,多多少少都听闻过白神医的大名。 传闻中这位白神医有起死人肉白骨之能—— 但也只是传闻,连他也没有真正见过。 可解药未找到之前,再渺茫的希望也不能放过,所以,自将军上月中毒起,便派人暗中离开营洲,去寻找这位白神医的下落。 “将军是在战场上为暗箭所伤中的毒,若不是契丹人,那又会是谁!”蒙大柱想着又红了眼睛,有些恨恨地道:“说不定就是朝——” “大柱,慎言。”严明转头打断他的话。 蒙大柱眼眶酸涩,捏紧了拳头。 退一万步说,即便不是朝廷的人下的毒,朝廷对将军的猜忌也是明摆着的! 正因如此,将军才会让他们谨守秘密,不可将中毒之事传扬出去,否则定会给营洲招来祸事……但凡朝廷靠谱一点,将军又何至于如此,连寻医都得掩人耳目! “吱呀——”一声响,几人身后的房门被从里面打开。 萧牧和严军师走了出来。 萧牧吩咐道:“告诉京师来的使者,昨夜契丹刺客潜入侯府,已将璇浦当场灭口——于契丹战俘中寻一具相似的尸身修饰罢样貌,交给他们验看。” “是,属下这便去办。”印海正色应下,转头看向严明。 严明会意点头,二人一同离去。 天色将暮,萧牧少见地披了件玄色披风,独自一人登上了侯府的望月阁。 这是侯府最高的一处阁楼,站在最高层,可以俯瞰侯府的全部院落,再往远处看,可见城外高山远景。 萧牧站在那里,望着夕阳缓缓坠入西山,天地间陷入昏暗,再被夜色一点点侵蚀笼罩。 府内掌了灯,城中也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一盏灯火,便是一个家。 在这万家灯火中,萧牧诸般心绪平复下来,负在身后攥成拳的手指缓缓松开,整个人却也变得如夜色一般沉寂。 他陷在这无边无际的死寂中,仿佛与这世间割裂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王敬勇寻了过来:“将军。” 他起初也不知将军在此,是严军师告诉他的——严军师说,将军每每有心事,总会独自来此。 见那道背影没有回头,也不曾应答,王敬勇顿了顿,自行往下说道:“今日属下一直按照将军的吩咐,暗中跟着吉画师和那位晏公子,二人离开官衙不久,便去了一家名为‘千金顾’的赌坊,在里面待了近一个时辰。” 萧牧总算有了开口的欲望:“……吉画师交得究竟是些什么朋友。” 且不说那人来营洲的目的,单说带着一个小姑娘去赌坊,这像话吗? 王敬勇回忆了一下,如实道:“据属下暗中观察,是吉画师带着晏公子去的赌坊。” 萧牧:“……” 是他眼界局限了。 “从赌坊出来之后,二人去听了戏,之后又去了城中最大的酒楼。”王敬勇道:“暂时没有发现异样。” 萧牧颔首:“知道了,继续盯着晏锦,不要打草惊蛇。” “是。” 萧牧的视线下意识地看向府中某座院落。 赌钱,听戏,酒楼。 她倒是十分快活。 想着这些,望着那座灯火通亮的院子,又思及今日她面对齐娘子之事的坚持,萧牧身上的沉寂感不觉间褪了些去。 陪着衡玉刚回到侯府的吉吉,去了侯府的后厨房。 当下早过了用晚食的时辰,吉吉到时,厨房内只一道人影蹲在小炉子前。 “蒙校尉?”看着那道似乎有些垂头丧气的背影,吉吉开口试探问道。 蒙大柱连忙拿袖子抹了把脸,站起身转过来,扯出个笑意,略有些局促地道:“来拿吃食吗?怎不吩咐女使过来取?” “不是,我来替我家姑娘熬一盅姜汤。” “吉画师染风寒了?” “这倒没有,我家姑娘有些旧疾,受不得寒,今日回来时吹了冷风,我便想着替姑娘煮碗姜汤暖一暖身子。” 蒙大柱点点头:“营洲城是这样的,入冬早且不提了,落日之后寒意尤甚,下回你们若回来得晚,定要备件更厚实的披风才行!” 说着,转身替吉吉找出了两大块老姜笑着递给她。 吉吉接过道了谢,见他身边的小炉子上瓷罐咕嘟嘟响,便随口问道:“蒙校尉在煎药?” 蒙大柱张了张嘴,连忙道:“对……是我自己的药!” 实则他是给将军熬的,但不能让人知道将军中毒之事。 可他又实在不擅撒谎,尤其被吉吉这般瞧着,就紧张地红了脸。 “蒙校尉,你的脸为何这般红?”吉吉十分不解。 030 忌日 “我……有吗?”蒙大柱结结巴巴地道:“可能,可能是炉火烤的!” 吉吉顺着他手指的炉子看去,又看一眼那药罐,不禁在心中“嘶”了一声——蒙校尉这般反应,莫非是……患有什么隐疾吗? 难道这就是蒙校尉不曾婚娶的原因所在? 蒙大柱不知为何面前的女孩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忽然有些怜悯,他有些笨拙地岔开话题问:“对了……你是叫吉吉对吧?” 吉吉点头,也不再提他煎药之事,道:“这是姑娘给我取的名呢,好听吧?” 说着,弯身去清洗姜块。 蒙大柱点头,咧嘴笑道:“好听。” 又问她:“你是自幼便在吉画师身边吗?” “倒不算是,我并非是吉家的家生子,而是自由身。”吉吉洗干净了姜,拿到案板上切起来,边道:“我很小的时候遇到了拐子,是姑娘救了我,又费心帮我找到了原籍所在,但我父母家人都不在了……于是姑娘便将我留在了身边,从那之后,吉家就是我的家,姑娘就是我的家人了。” 蒙大柱没想到她有这般经历,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安慰。 但女孩子也并不需要他来安慰,说着说着脸上便有了笑意:“我让姑娘重新给我取名,姑娘问我喜欢什么字,我便说喜欢吉家的吉,听起来就很吉利。姑娘怕一个不够,就一下赐了我两个!” 姑娘说,希望她日后一切吉祥如意。她想着,用这么吉利的名字呆在姑娘身边,说不定也能替姑娘驱散不祥呢。 见她笑,蒙大柱忍不住也跟着笑了。 吉吉将姜块放入罐中加了水,蒙大柱帮她端到炉上熬煮起来。 左右都要等着,二人便搬了小杌子,坐在炉子边闲聊起来。 “今日齐娘子之事,多亏了你。”吉吉愤愤又解气地道:“否则真要便宜了那张老二!” 蒙大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就是被骂了一句而已。 吉吉也想到这一点,看着他傻里傻气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她笑时露出一对虎牙,蒙大柱莫名不敢直视那双眼神,视线闪躲间落在她的手上,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吉吉,实则那日在府外第二次见到你,我便在想,能不能同你……” 吉吉听得笑意一凝。 再看他表情,她放在膝上的手指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总不能是对她……二见倾心吧?! 女孩子年纪不大,却因经历丰富而懂得颇多。 然而懂归懂,无措也是真的。 很快,小姑娘的脸颊也被炉火“烤”红了。 她手指握在一起,有些紧张地问:“……什么?” “能不能同你……掰个手腕啊?”蒙大柱看着她,鼓足勇气道:“我看你力气极大,便一直想同你比比!” 吉吉:“……” 见她表情异样,蒙大柱忙道:“可能有些冒昧了,你不想比也无妨……” “谁说我不想比了?”吉吉回过神来,当即就开始撸袖子:“来!” 夜色中,透过窗棂可见二人在案板前掰手腕的身形。 两刻钟后,吉吉端着姜汤回来,衡玉裹着被子接过小丫头递来的汤碗时,问道:“手怎么这么红?可是烫着了?” “不是,是和蒙校尉比掰手腕。”吉吉一脸神气:“五局,婢子都赢了,可是叫他服气了呢!” 衡玉听得笑了一声:“是,我家吉吉最厉害了。” …… 次日,是衡玉要随蒋媒官一同去蒙家的日子。 二人一早便准备妥当,行经前院时,恰遇到了也要出门的萧牧。 他今日着一身素白衣袍,外罩一件墨色披风,通身上下无半点纹饰,就连束发所用也是黑缎。 衡玉看在眼中,只觉得虽非寻常可见的素服,却也极像是要去祭奠何人。 再看他身侧跟着的王敬勇,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提着食盒—— “蒋媒官今日是要去蒙家吗?”萧牧问。 “正是,既是将军的吩咐,我又怎敢怠慢呢!”蒋媒官笑得极殷勤。 “那便有劳了,若亲事说成,萧某必予重谢。” 蒋媒官一听笑意愈发浓盛,客套一番后,又笑着目送萧牧走远,复才对衡玉低声道:“如今瞧着,倒像是真心实意要替部下促成亲事的……” 衡玉赞成地点头。 是啊,这样惜字如金的一个人,如此特意叮嘱,可见的确重视。 这位将军大人不仅心系民生,更是一位好主帅。 不过,今日是谁的忌日吗? 侯府内其他人对此似乎并无准备。 大门外,萧牧上了马,带着王敬勇一路出了城,来到了一处山脚下。 打开食盒,萧牧蹲身下来,亲手将带来的瓜果点心摆在那座墓碑前。 奇怪的是,其上并无碑文。 萧牧自王敬勇手中接过酒坛,拔下酒塞,缓缓倒了半坛在墓碑前,而后冲着墓碑扬了扬酒坛,仰脸喝了一大口。 千秋醉入口辛烈,让他微微咬了咬牙。 “又一年了。” 他像是在和墓碑的主人对话,眼神有些悠远,似透过那冰冷的墓碑看到了诸多旧时画面。 回应他的只有山风拂动枯草的声音。 …… 同一刻,蒋媒官和衡玉正坐在蒙家前堂内,同一名妇人说着话。 妇人看起来四十岁上下,一张荣长脸,抹了桂花油的发髻梳得油亮,簪一对金镶玉钗,显是特意打扮过,很是重视此番蒋媒官前来。 这正是蒙母,单氏。 “还要劳烦二位随我移步去东院,见一见大柱的大伯母。”单氏客气地解释道:“大嫂她身子不好,今日天寒未能起身……故而只能劳二位前去一叙。” 又看向一旁的蒙大柱,笑着道:“大柱的亲事,势必也是要同他大伯母商议的。” 蒋媒官未觉有异,都是家中长辈,亲近些的帮着把关亲事,再是正常不过。 于是笑着应下:“应当的,何谈劳烦!既如此,便请娘子前头带路吧。” “是,二位随我来,这边请。”单氏笑着在前引路,几人出了前堂。 蒙大柱跟在后面,微微低着头。 吉吉转头看了他一眼——说亲这样的喜事,蒙校尉怎看起来并不高兴? 031 兼祧 莫非是在担心隐疾无法医治? 她倒知道些偏方,兴许对症,只是这种事要怎么开口呢? 热心的小丫头胡思乱想间,东院很快便要到了。 从院子的布局来看,这所谓东院,实则是另一户人家,只是两家之间有着一座互通的月洞门。 兄弟两家,紧挨着建宅是常有之事,这道门开在此处,可见兄弟妯娌之间感情甚好。 衡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下,在心中默默分析着。 “贵宅可当真气派!”蒋媒官边走边夸赞着。 “哪里!”单氏连忙摆手,笑着道:“您是从京城来的贵人,什么大宅子没见过?不过图个遮风避雨罢了!” 媒人的嘴自然不止是吃饭用的,蒋媒官口中夸得天花乱坠,单氏嘴上一边说着“您就别拿我打趣了”,一边又口是心非地扶了扶发髻边的金钗。 衡玉看在眼中,微微笑了笑。 她并不觉得单氏浅薄好笑,为了给孩子说门好亲事,谁都想让家中看起来更体面些,只要不欺瞒撒谎,这些小心思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穿过月洞门,又走过一道垂花门,蒙家大太太所在的内院便在眼前了。 相比尚能看出商贾之家气息的西院,此处更为雅致一些,院中设有假山荷塘,小径旁一株老梅树静静地在风中伫立。 梅树下,一名头发花白的仆人正弯身清理秋日枯草。 此时一名丫鬟打扮模样的女孩子端着朱漆托盘走过小径,脚下不知怎地一滑,身形往前一倾,托盘离手,其上的药碗眼看就飞了出去—— 正当这时,那清理枯草的仆人猛一抬眼,起身之际眼疾手快竟将拿药碗稳稳接住,一滴都未曾洒落。 吉吉看得面色惊叹。 好快的身手! 衡玉看清了那仆从的样貌,眼神不禁微变。 “多亏了平叔,不然大娘子吃药的时辰便要耽搁了……”那丫鬟松了口气,朝老仆道谢。 老仆没说话,转过身继续清理杂草。 单氏等人经过他身侧时,他亦只是起身垂首立在一侧,并不多言。 “今日风大,平叔就别收拾这些了。”蒙大柱说道。 老仆只道:“无妨。” 众人似乎也都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和固执,并不多说什么。 似察觉到衡玉投来的视线,他微微抬起眼,与衡玉对视了一瞬。 衡玉平静地回过头,随着蒋媒官一同步上石阶,穿过前堂,进了内室。 “家中有贵客至,我未能相迎不提,还要劳贵客屈尊来此,实在是失礼。到底是这身子不争气,叫二位见笑了……”妇人靠在床头,神色歉然。 衡玉看去,只见其约四十多岁的模样,虽在病中,发髻却梳得一丝不苟,靠在迎枕上的上半身亦是笔直得体,面上仍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 她并无什么严肃的神态,甚至还带着得体笑意,但仍能叫人察觉到,这是个要强之人。 见她朝自己望来,衡玉含笑道:“大娘子言重了,此乃冰人分内之事。” “没错。”蒋媒官笑着道:“娘子不必介怀,待蒙校尉亲事得定,喜气一冲,您这病也就好了!” “正是这个道理!”单氏一边招呼着蒋媒官和衡玉落座,自己也在大嫂温氏床边坐下:“蒋媒官和吉画师都是京师来的贵人,此番若非是萧将军操心大柱的亲事,咱们蒙家是如何也沾不上这光的……这些是蒋媒官带来的画像,皆是营洲城里的适龄姑娘,大嫂,咱们一起瞧瞧!” 又满脸笑意地道:“大嫂挑一个,我来挑一个!” 蒋媒官不觉有异,笑着点头:“是,是该多相看相看的,挑一个最合眼缘的!” 单氏笑意愈盛:“横竖是要娶两房儿媳的,这亲事既是要办,还是一同办了的好,只是要劳蒋媒官多费心了!” 蒋媒官这下愣住了:“两房儿媳?” 她来之前也大致了解过了,蒙家大房也就是这位大娘子早年丧夫,膝下并无子嗣,二房也只蒙大柱一个儿子而已——何来的两房儿媳之说? 单氏也是一怔,转头看向站在那里的儿子:“大柱,莫非你不曾同蒋媒官说明此事?” 蒙大柱闻言脸色不自在起来:“没……” “你这孩子,如此紧要之事怎也能忘了!”单氏瞪了儿子一眼,转头对蒋媒官笑着解释道:“蒋媒官有所不知,大柱自生下起,他父亲便去衙门立下了兼祧文书,他肩上担着两房香火,日后是要娶两房正妻的。” 蒋媒官恍然:“原是如此……” 衡玉有些意外——大盛严禁重婚之举,只一种情形下有例外,那便是兼祧。 此举多出现于同族之内,其中一房断了所谓香火传承,便由其兄弟之子同时继承两家宗祧,只需前往官府立下文书为凭,便可迎娶两房妻室。 吉吉终日跟在衡玉身侧出入官媒衙门,自也懂得何为兼祧,一时颇为吃惊地看向蒙大柱。 他竟是要娶两个媳妇的吗? 若娶罢媳妇还要纳妾……天爷,那得多少个! 若是如此,那是少不得要吃药调理的…… 被吉吉如此看着,蒙大柱脸色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在军营中,大家总爱拿兼祧之事调侃他,说他好福气,可他却只有不自在。 单氏和温氏看着画像,同蒋媒官和衡玉说着话,蒙大柱只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蒙母问得紧了,他便答一句“娘和伯母做主便是”。 “不着急,不着急。”蒋媒官笑着说道:“今日只是来贵府同二位娘子说说闲话,良人册中还有好些合适的人家,咱们慢慢相看。” 兼祧的亲事总归不同寻常,她此前不知此事,如今知晓了,那姑娘家的标准少不得要再往下降一降——但凡是门当户对的,怕是没几个人愿意让闺女嫁来做兼祧妇,与人同起同坐,同享一位丈夫。 蒙母心思简单,拿着一位姑娘的画像正欲再说时,却被温氏握住了手腕,在前面讲道:“那就有劳蒋媒官继续费心了。” 说着,示意丫头取了准备好的荷包,递到蒋媒官面前,蒋媒官假意推辞一番后,便也笑着收下了。 “此前不知吉画师竟是位小娘子,少不得要另备一份更妥帖的见面礼。”温氏笑着对衡玉道:“失礼之处,还请吉画师勿怪。” 衡玉并不在意这些,只笑着道:“温大娘子不必如此客气。” 余下便是些寒暄了,衡玉起身之际,看了一眼窗边挂着的褪了色的小兔子纸鸢,只觉有些奇怪。 实际上,据她观察,房中奇怪的不止这一处。 032 萧将军的白月光(给盟主渃清涵的加更) 比如梳妆台处最显眼的是一只坠着平安锁的赤金璎珞,以及小机关鸟,拨浪鼓,显然皆是些婴童之物。 离开时,她特意看了一眼院中那株梅树下的方向,只是已不见了那老仆的身影。 单氏热情无比地将她们送出蒙家,蒙大柱也借口将军有差事需要他办,随衡玉一同回了定北侯府。 衡玉在侯府门前下车,与蒙大柱一同走进府内之际,似随口般问道:“今日在温大娘子房中瞧见了许多孩童之物,蒙校尉可是另有幼弟幼妹?之前倒未听蒙校尉提起过。” 蒙大柱摇摇头,语气有些复杂:“那些是我阿姐的东西。” “阿姐?” “是我大伯父和大伯母唯一的孩子。”蒙大柱说起此事,声音低落:“只是两岁时不慎走丢了,我便也从未见过她。我大伯父正因遭此打击,才触动旧疾离世,大伯母的身子也慢慢垮下了……” 而他恰就是那一年出生的,所以父亲在大伯父灵前许诺,日后让他兼祧两房承继大伯父香火,也是为了给大伯母一个支撑下去的希望。 大伯父和大伯母的经历,是与旁人有所不同的。而父亲,也并不在意坊间议论。 衡玉没想到温大娘子竟还有这样的遭遇,一时心情也随之发沉。 骨肉分离,流落在外……这些是她亲身经历过的,因此更加感同身受。 她真心地道:“温大娘子当真不容易。” 同年丧夫丢女,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人。 “是,但大伯母心性坚韧,这些年虽是身体不好,家中铺子里的生意账目却皆是她在掌管着。阿爹说,这是为了让大伯母有事可做。还说营洲多动荡,若无大伯母在,家里的生意支撑不到今日。”蒙大柱语气里有钦佩,也有些愧对:“这近二十年来,大伯母从未放弃过要寻找阿姐下落的念头,平叔为此也一直四处打听找寻,但毫无线索。” 他也没能帮上什么忙。 “平叔?”衡玉脚下慢了些,试探道:“就是今日温大娘子院中的那位吗?他似乎有功夫在身。” 她自然知道,那人叫程平,正是她此番来营洲要查的人。 “没错,我的功夫便是平叔教的。” 衡玉:“身处商户之家,有此身手倒是少见——” “平叔本不是我们蒙家的家仆,但自我记事起,他便在家中了。听我爹说,他是许多年前随我大伯父一同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好友,出生入死情同手足,因家中没了亲人,便暂时留在了我家中。后来大伯父离世,我爹娘给了他一笔银子,依他的身手本领,另谋去处不是难事,但他坚持要留下,虽不说缘故,却也看得出是为了替大伯母找回我阿姐。” 衡玉听得有些意外。 照此说来,倒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而据她今日所见,如蒙家这样简单的寻常人家,也实在同她记忆中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杀手扯不上太多关连。 可顾姐姐给的线索不会错…… 所以,即便蒙家没有问题,这位平叔身上一定也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别灰心,你阿姐说不定就在某处过得很好,在等着你们找她回家。”衡玉最后宽慰道。 “没错,说不准就能同我当年遇到姑娘一样,也遇到贵人相助呢。”吉吉道:“只要有缘分,总还会重逢的!” 蒙大柱看向眼睛亮亮的女孩子,萦绕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也露出笑意点头:“若是能将阿姐找回来,大伯母的心结得解,病也就能好了!” 蒙大柱怀揣希望间,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 转回身看去,连忙行礼:“将军回来了!” 每年的这一日,将军都要去城外祭祀。 看着走来的萧牧,衡玉和蒋媒官也施了礼。 衡玉嗅到了面前之人身上的酒气——是悼祭时喝了酒吗? 萧牧微一颔首,视线不着痕迹落在衡玉身上一瞬,随看向蒙大柱:“大柱随我去书房。” “是。”蒙大柱应下,不忘转头同衡玉道:“吉画师,我先去了。” 话是对衡玉说的,却又下意识地笑着看了吉吉一眼。 吉吉朝他点点头:“蒙校尉去吧。” 蒙大柱这才转身。 “大柱,你同京中的人来往多留个心眼。”路上,王敬勇正色提醒了一句。 “吉画师就是问了些我的家事,有关军中和将军的,我定守口如瓶的!”蒙大柱保证道。 旋即,看了眼自家将军的背影,挠挠头,又低声道:“将军,实则属下觉得吉画师不像是坏人,能对齐娘子一个陌生人施以援手,又岂会是……” 当然了,吉吉也不像! “你怎知她不是演的?万一是使计想骗取将军信任呢?”王敬勇一脸防备,说着就下意识攥拳:“这两年来什么手段没见过。” “没人说过她是坏人——”走在前面的萧牧不置可否地说道。 蒙大柱还欲再说,只听自家将军问道:“说亲之事可还顺利?” 听得这突转的话题,蒙大柱愣了愣,才答道:“回将军,还算顺利……” 萧牧便“嗯”了一声。 “将军……”蒙大柱又追近一步,不确定地问:“将军当真是想让蒋媒官替属下们说亲吗?” 听他这般问,王敬勇也看向自家将军。 难道这不是拿来拖延蒋媒官的说辞吗? “你们也是时候该成家了。” 王敬勇听得脸色几变——成家?那东西是会耽误建功立业的吧? 蒙大柱则欲言又止。 萧牧未回头看下属们的神情,走进书房内,交待起了正事。 …… 当晚,抓着把瓜子同侯府的下人们唠了大半日的蒋媒官收获颇丰:“……你猜我打听到了什么?原来今日这萧侯爷亲自去祭奠的,乃是他的心上人!” 没人不喜欢听八卦,衡玉也不例外,推了盏茶给蒋媒官,催促道:“蒋姑姑展开说说啊——” “说是同萧侯爷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姑娘……虽去世多年,侯爷仍不曾忘怀,每年忌日都会前去祭奠!”蒋媒官拿“破案了”的神态道:“难怪这般年纪不愿成亲,原来根源在这儿!” 衡玉点头:“萧将军竟还是个如此专情之人,真是难得。” “这样的男子重情重义,最是靠得住的。”蒋媒官话锋一转,道:“一旦入了他的眼,便不必担心他会移情她人……这样的人拿来做夫君,多踏实呀,简直是居家必备之首选!” 033 上天的垂爱 衡玉只当她还在思索替萧牧说亲之事,跟着分析道:“可这等心里藏了人的,旁人再想入他的眼,想来也实在是难事。” “这也得分人呢,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蒋媒官看一眼纱灯下的少女,心中颇有成算。 她可是听说了的——昨日二人一同帮着那位齐娘子义绝之事…… 不过这丫头劝分不劝和的本领真不是闹着玩儿的,但凡是她经手了的,不是和离便是义绝,走到哪儿分到哪儿……怕不是她们冰人的天生克星? 偏这克星,如今是她手中的底牌,且还得好生哄着伺候着才行。 蒋媒官自觉忍辱负重,笑着递给衡玉一只冬枣儿。 衡玉嚼着又甜又脆的冬枣,心思却飘远了。 她在想着程平之事。 线索就在眼前,她纵然恨不能立即查问清楚,却也时刻谨记着离京前与家人的约定——不知对方底细之前,一切还需谨慎为上,不可操之过急。 …… 两日后的晨早,萧夫人带着衡玉去了此前女使提及的苗记包子铺。 这次萧牧倒是不在。 衡玉想着,不知他是忙于公务,还是防着她这个女奸细,或是惧于她的那声“景时哥哥”。 不过萧牧虽是不在,却瞧见了他身边的那位柳主薄。 “婢子就说吧,柳主薄几乎是日日都来的,可见这家的包子实在不错。”春卷在旁说道。 她们坐在铺子里,而柳荀随意地在铺子外搭着的桌边就坐了下来,并未看到她们。 因有衡玉在,萧夫人便也未使人上前邀柳荀共用早食。 “哟,柳先生来了啊。”包子铺的女掌柜苗娘子上前招呼着,笑着问:“还是和往常一样?” 柳荀含笑点头:“正是,有劳苗娘子了。” 读书人总是这样文绉绉的客气,苗娘子习以为常地笑笑,转身从蒸笼里拣出一盘热腾暄软的包子,动作麻利地送到他桌上。 柳荀看了一眼包子,正要说些什么,抬头却见苗娘子已经忙着招呼别的食客去了。 柳荀拿起筷子,夹了只包子,口中低低吟道:“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 “柳先生对着只包子吟什么呢……”春卷看在眼中,好奇地道。 绿蜡:“这有甚奇怪的,柳先生便是吃一口茶、对着只蚊子,都能吟上许久呢。” “这倒也是……” 对着只蚊子也能吟上一首的柳荀,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整盘包子。 见苗娘子忙得脚不沾地,他将一串铜钱放在了饭桌上。 “柳先生慢走!”苗娘子被逃饭钱的食客逼出了一双目观八方的好眼力,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冲他说话。 柳荀点头,与她道:“苗娘子还是招个伙计吧。” “是,正琢磨着呢!”苗娘子擦完一张桌子,在围裙上蹭了蹭手,接过另一位食客递来的饭钱。 一贯爱干净的柳荀看了,却并不觉得粗鄙,反而笑了笑,负手慢悠悠地离去。 吃罢早食,萧夫人仍不肯放人,带着衡玉逛了成衣脂粉铺子,又拉着人去了城中最大的首饰铺宝华楼。 “阿衡生得这样好看,就该拿最好看的首饰来衬才是!”萧夫人将一对镶南珠簪子插入少女如云鸦发间,一张脸笑成了花儿:“这对儿也让掌柜的包起来!” “夫人,这使不得。”衡玉当真有些惶恐了,当即要将那簪子取下:“无功不受禄。” “怎会无功呢?你千里迢迢自京师来这北地,近来又为了大柱的亲事随蒋媒官四处奔劳——” “这些皆是晚辈的差事而已,不敢邀功。” “好,那便不提公事……”萧夫人说着,拉起衡玉一只手,眼神愈发温和:“我一直都想有个闺女陪着,可老天不作美,将景时生作了男儿身,我将他打扮成女孩模样到三岁,他便死活不干了……偏偏他阿爹走得又那般早,景时年少从军后,我便只得一个人孤零零呆在后宅中……” 说到此处,约是触及了伤心事,眼神遗憾之余,已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绿蜡春卷两位女使看得目瞪口呆。 只听自家夫人又拿小心翼翼的语气道:“那日我第一眼瞧见你,便觉得极有缘分,加之我虽不通文墨,却也是由衷地仰慕晴寒先生……只是我这性子一贯有些没个轻重,可是哪里言行不当,吓到你了?” 面对这双真诚又满含爱护的眼神,衡玉有些难以招架地道:“能得夫人青眼,是衡玉之幸。” “是我之所幸才是。阿衡可信缘分二字吗?我是信的。”萧夫人眼底的喜爱毫不遮掩,抬手轻轻替少女将簪子推了回去,拿喟叹的语气慢慢说道:“阿衡此番来北地,定是上天对我的垂爱。” 彼此相识不久,这听起来本该是夸大其词的话,却显得尤为认真。 衡玉忍不住微微抬眼看着面前的妇人。 不同于京中那些保养精致的贵妇人们,四十岁余的萧夫人举手投足间透着不拘小节,面上也已初显老态,笑时眼尾有着浅浅纹路,透着平易近人的亲切。 “多谢夫人相赠。”衡玉到底没再说出拒绝的话,而是想着寻了机会再以合适的方式回赠些什么。 听她肯收,萧夫人满面欣慰笑意:“莫要再喊夫人了,听着实在生分,唤我一声——” 说到此处,萧夫人的舌头打了个结:“……唤我一声伯母就是!” 绿蜡和春卷交换了一记震惊的眼神——总觉得……夫人方才差点说出口的是“婆母”?! 所以,夫人真正馋的到底是闺女还是……? 衡玉笑着应了声“伯母”。 萧夫人又兴致勃勃地拉着女孩子帮自己挑起首饰来。 同一刻,隔街的苗记包子铺对面的绣品铺子里,掌柜的看着手中的绣绷子,正满脸为难地道:“我固然也十分可怜娘子的处境,可小店到底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又是小本经营……” 他面前这位身穿补丁灰蓝薄袄的女子,正是数日前那桩沸沸扬扬的良贱义绝案中、在萧侯爷的相助下落为良籍农户的齐娘子。 034 男菩萨与女赌鬼 齐娘子轻轻点头,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甚至有些微微变形的手指,有些惭愧地道:“我明白的,您不必觉得为难。” 她先前明明绣得很好的…… 可时隔数年再拿起绣花针,等着她的不是生疏,而是绣出来的东西不成样子。 这两年来在山矿里做苦力的经历,怕是要让她的双手再做不了如此精细的活儿了…… “既如此,娘子还是去别处问问吧。”那掌柜的从柜台中捡了几枚铜板递过去,叹气道:“今日天寒,娘子且拿着去对面打碗热汤喝……” 听到店中有几名客人正低声议论着自己,齐娘子愈发羞惭,连忙摆手道:“多谢掌柜好意,不必了……” 她虽是拮据非常,但既已归入良籍,有手有脚,就不能让自己沦为接受施舍的乞丐。 那两位姑娘和萧侯爷将她扶了起来做人,她便不能再将腰弯下去。 齐娘子施礼离开了此处。 然而耳边的议论却越来越多。 此处距官衙不远,便有许多那日在衙门外看热闹的人将她认了出来。 “瞧,这就是那日被打得不成样子的齐娘子,脸上的伤还没消呢……” “她倒是个要强的,换作我,只怕是跨不出家门。” “听说她买了些田,如今住在城外的东水县里,进城来作何?” “买了田也不能立时便有收成,还是要顾生计的呀。” 耳边的议论辨不出善意还是恶意,却也足以叫人无所适从。 而若说妇人们的还算和气,从部分男人们口中说出来的话语则稍显刺耳了:“……夫妻间小吵小闹,便闹去官府义绝,这在咱们营洲城还是头一桩呢。” “可不是,若人人效仿,这些妇人们岂不是要翻了天了?” “说到底不还是靠着男人才脱了贱籍?” “听说那张老二挨了几十板子,腿都差不多废了!娶个贱籍婆娘差点也连命都丢了……” “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连?那张老二辱骂军中校尉之事,你们是聋了还是脑子丢了?长了张嘴,就非得添些油加些醋才舒坦?”一旁抹桌子的苗氏柳叶眉竖起,横了那桌男人一眼,“吃包子都堵不住碎嘴的,往后休要再来我铺子里!” “你……” “苗娘子好大的火气!” 几名男人面面相觑,却也未同她吵——没法子,包子实在好吃,俏寡妇实在好看,不来那是万万不能的。 苗氏嗓门亮,这番话便也传到了齐娘子耳中,齐娘子下意识地看过去时,只见那腰间系着蓝布襜衣、挽着衣袖抓着抹布的年轻妇人正朝自己走来—— “娘子进城找活儿做?” 齐娘子有些怔怔地点头:“是……” “我这铺子里缺个帮忙的,每月给一吊钱,搬挪擦桌端碟洗碗都得干,可做得了吗?” “做……做得了!”齐娘子忙不迭点头。 苗氏爽利点头:“那成,你明日来上工。” “今日就行!”齐娘子欢喜不已,红了眼睛行礼道:“多谢娘子!” “我雇人,你做工,有甚可谢的?”苗氏笑了笑:“随我来。” 齐娘子应下,揩去眼角泪花,随苗氏走了进去。 经过大堂时,见食客都朝自己看过来,齐娘子从欢喜中回过神,抓了抓手指,还是忐忑地道:“娘子该知我的身份……留我在铺子里,可会耽误娘子做生意吗?” “能耽误什么?我一个前前后后克死了五个男人的寡妇,这铺子不还照常开么。” 齐娘子大惊掩口。 克死了……五个男人?! 天爷,竟如此厉害的吗? 她望向苗氏的眼神震惊且钦佩。 且突然就觉得跟着苗娘子极有安全感呢…… 苗氏领着她进了后院房中,翻了件半新的袄子出来:“你比我瘦些,先将就穿着,待发了月钱,你再去截料子做新衣。” 齐娘子受宠若惊下意识地就想拒绝,却听苗氏道:“穿不暖可是会耽误做活儿的。” 齐娘子眼睛一红,这才接过道谢。 换罢衣裳跟着苗氏回到前堂,齐娘子拿起抹布的一瞬,露出了一个璀璨的笑容。 抹布是旧的,她的日子是崭新的。 对面绣品铺子旁的老茶楼中,靠窗吃茶的柳荀看着这一幕,轻声如自语道:“悯人之凶,济人之急,乃大善也……” 下一瞬,却见蒸笼前的苗氏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柳荀吓了一跳,立时转回头去端起茶盏凑到嘴边,佯装平静地感叹道:“嗯,好茶……” 一旁的茶客诧异地看着他。 他注意很久了,这书生模样的人一壶茶早就喝干了,茶盏也是空的——搁这儿无实物表演呢这是? …… 另一边,萧夫人终于带着衡玉说笑着走出了宝华楼。 楼中女掌柜亲自带着伙计将人送到楼外:“稍后便让人将东西都送到侯府……” 萧夫人笑着点了头。 衡玉脸上也挂着笑意,视线扫过女掌柜身侧的那名年轻伙计时,讶然之后,露出了一个打招呼般的笑容。 伙计惊得瞪大了眼睛。 “倒是头一回见萧夫人身边带着年轻的小娘子呢……”萧夫人带着衡玉离去后,掌柜边往楼中走,边称奇道:“且这小娘子好俊的一张脸,仪态又好,看起来甚得萧夫人喜爱。” “听说京中来了替萧侯爷说亲的冰人,这小娘子该不会就是同侯爷议亲的姑娘吧?”掌柜身侧的女伙计低声道:“听闻那日在衙门里,萧侯爷身边就跟着一位貌美的小娘子,多半就是这位了……” 女掌柜闻言便吩咐道;“这小娘子下回再来,可要加倍好生伺候着……” “掌柜的,这怕是不能吧……”那年轻的男伙计面色古怪地道。 “怎么个不能法儿?”女掌柜挑眉看着他。 “我昨日……还在赌坊里见过那位小娘子与人赌钱呢!”伙计道:“侯府怎会让这样的小娘子做儿媳?” 赌钱? 女掌柜吃了一惊:“你当真没看错?” “肯定不会!”伙计笃定地道:“平日里哪有小娘子出入赌坊的?且她赢了我好些银子了!” 方才还对他笑着点头示意来着——如此不遮掩也是个奇人了! “还赢了你的银子?”女掌柜越发愕然,这小娘子有点东西啊…… “可不是么……”伙计莫名有些委屈——那可是他一半的月钱呢。 女掌柜:“此等事可断不能瞒着……” 伙计:“掌柜的打算告诉萧夫人?” 若当真在议亲,是得让侯府看清这小娘子的真面目才行的! 毕竟侯爷可是他们全营洲百姓的菩萨,试问菩萨怎能娶这样的女赌鬼过门呢? 伙计一脸正气。 下一刻却被女掌柜揪住了耳朵:“我是说断不能瞒着你阿娘!你有几个月钱啊,竟也敢学人家去赌坊了!” 伙计叫着痛,被女掌柜拖回了堂中。 眼见要近正午时分,才欲带着衡玉回府的萧夫人,刚从一家银器铺出来,便见蒙大柱寻了过来。 035 贤惠的韶言郎君 “今日城中抓捕刺客,将军特命下属前来保护夫人。” 刺客实乃稀疏平常,萧夫人问也不多问一句,点了头便笑着问衡玉:“午食想吃些什么?让府里的厨子做。” 蒙大柱身上也没有多少紧绷之感,想来局面已经得到控制。 马车在街上行得很慢,他和吉吉一同跟在马车旁走着。 “你们京城的礼仪可真好看……”蒙大柱看一眼吉吉双手交握在身前的走姿,忽然有些没头没脑地讲道。 “那当然,我家姑娘教得好。”吉吉夸了自家姑娘一句,又不忘礼尚往来地道:“你们北地的风俗礼仪也颇有特色呢。” 说话间,视线被前面的一位小贩吸引了去。 蒙大柱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是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 马车未停,吉吉也很快收回了目光。 回到侯府之后,衡玉陪萧夫人共用罢午食,才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自得知了蒙大柱兼祧之事后,蒋媒官这两日一头扎进营洲官媒衙门,甚少能见到人影。 衡玉在书房中坐下,吉吉在旁磨墨。 衡玉提笔写起了家书,信中只提自己在营洲的近况,而只字未有明言刺青图纹之事。 毕竟营洲这等地界,信在送到她家中之前,是否还会经过其他人的手尚未可知。 而她信中虽未明言,但兄长必然也能从琐碎言语中看得懂她的进展。 家人之间才有的默契是旁人无法窥探的。 待写另一封时,则更随意得多了——那是给长公主殿下的。 “让人送出去吧。”墨迹干了之后,衡玉将信纸叠起放进信封中,交给了吉吉。 吉吉接过那两封信,眨眨眼睛问道:“姑娘不给韶言郎君写一封吗?出门前,韶言郎君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过的。” 衡玉道:“已在给殿下的信上一并问候了韶言。” 吉吉便也不多嘴,笑了道:“那婢子这便叫人去送信。” 衡玉掩口打了个呵欠点头。 吉吉回来时,便听另一名丫鬟翠槐道:“姑娘睡下了。” 翠槐也是吉家的丫头,当初是在吉南弦的坚持下,衡玉才点头答应带上的。 知道自家姑娘睡得轻,二人都未有进去打搅,两个梳着丫髻的小丫头坐在廊下晒起了太阳。 “往年这个时候,姑娘都穿上韶言郎君亲手做的披风了……”吉吉望着院中正扫落叶的侯府女使,托腮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师呢。” “是啊。”翠槐点点头:“韶言郎君替姑娘制的安神香也快用完了。” 想着韶言郎君的种种好,吉吉不由感慨道:“世上当真再没比韶言郎君更善解人意、细致贤惠的男子了。” 翠槐十分赞同地附和着。 那扫落叶的女使看似心无旁骛,实则一直在支着耳朵留意着二人的对话。 很快,她便提着盛放落叶的竹筐离开了这座院子。 倒罢落叶,却未回来,而是绕了小道穿过游廊,快步朝主院的方向去了。 那厢,吉吉和翠槐仍在说着话。 直到一名小女使走了过来,传话道:“吉吉姑娘,蒙校尉找您,在外头等着呢。” 蒙校尉? 吉吉不做犹豫地起了身,就往院外走去。 此处乃是她家姑娘和蒋媒官所居,蒙校尉身为男子自是不好被随意请入院中说话的。 “蒙校尉可是有事?” 院门外一旁,蒙大柱背着手,魁梧身形挺直地等在一株老银杏树下。 吉吉边朝他走近边问,脚下与他踩在了同一片金黄之上。 “方才我家中来人,送了这张请帖来——是我大伯母给吉画师的。”蒙大柱笑着说明来意,单手将帖子递上。 吉吉边接过边问:“温大娘子只邀了我家姑娘吗?” 且专程送请帖来,虽是商贾之家却也十分讲究了。 “应当是的。” 吉吉便点头应道:“我会转告姑娘的。” 说话间,抬眼见蒙大柱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问:“蒙校尉可是还有其它事?” “是……”蒙大柱又犹豫了一瞬,而后动作极突然地将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伸到吉吉面前。 吉吉先是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而后便愣了愣。 金灿灿的银杏树下,身形高壮的少年举着一根红通通亮晶晶的糖葫芦。 “……给我的吗?”吉吉指了指那糖葫芦。 “嗯,想着你应当喜欢吃……”少年咧嘴露出笑意,几分腼腆,几分紧张。 吉吉有些怔怔地接过来,忽然就想到了今日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她当时……表现得就那么明显吗? “快尝尝和你们京城的可是一样?”见她接过去,蒙大柱脸上笑意愈发真实。 吉吉咬了一口。 “甜吗?”少年一双眼睛盯着她,颇为在意地问。 吉吉也笑着露出一对虎牙,看着他道:“……甜。” “那就好!”蒙大柱高兴不已,像是完成了一件颇紧要的军务那样有成就感。 紧接着他又问:“吉吉,你……你还喜欢吃什么?” 吉吉想了想,认真道;“只要是好吃的,我便都喜欢。” “巧了!”蒙大柱挠了挠后脑勺,道:“我也是!” 一阵风来,几片银杏叶打着旋儿落下,轻轻柔柔地落在二人肩头。 …… 按着请帖上约定的日子,衡玉后日一早便出了门。 马车离开了定北侯府所在的长街,衡玉打起车帘往外瞧去。 嘈杂热闹的街道上,形形色色人来人往,衡玉看似漫不经心地瞧了片刻,便将车帘放了下来。 而后,随口交待车夫:“去逸园——” 马车是她离京时家中备下的,车夫也是她兄嫂仔细挑选的。 晏氏商号生意遍布各地,地处边境的营洲自也少不了晏家的产业。 晏锦入城住了两日客栈后,便搬进了晏家在营洲的一座名为逸园的别院中。 衡玉在逸园外刚下得马车,恰就见一名样貌姣好的年轻女子被晏锦的随从从角门送了出来。 “这个给小哥拿去吃酒……还请小哥多在晏郎君面前提一提奴家,可别叫晏郎君忘了奴家才好……”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将一角银子塞进随从手中,软语道。 036 相助 随从刚要推辞时,便见衡玉走了过来。 “吉姑娘来了!”随从上前行礼,面上略有些不自在。 吉吉扫了一眼那名女子。 女子也看向她们主仆二人,尤其是将衡玉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 “姑娘觉得我好看吗?”衡玉笑着问。 那女子被问得一愣,一时反倒局促结巴了:“小娘子自是极好看的……” “姑娘若想生意做得长久,可以多读些戏折子、话本子,晏郎君最喜听那些曲折离奇的故事了。”衡玉边随那随从往正门走去,边建议道。 “……”被小姑娘一眼看透来路的花娘愈发惊愕。 本以为是个断她财路的正牌娘子,实则竟是位替她做职业规划、顾客管理的贵人么? 引路的随从也颇为汗颜。 这位吉小娘子说话做事,总是同寻常小娘子不大一样…… 晏锦尚未起身,但听得衡玉来,还是自被窝里爬了起来穿衣。 “什么风竟将小十七吹来了?”晏锦打着呵欠来到厅中,神态懒散惺忪。 “我有一事相求——” “你倒直白,生怕我不知道你是个用不着便想不到我的薄情之人啊。”晏锦啧啧叹息一阵,在椅中坐下:“说吧,何事竟能用得上我了?” 少女声音清晰地吐露出两个字来—— “抓蛇。” …… 衡玉离开逸园后,便去了蒙家。 蒙家东院里,抱病的大娘子温氏依旧只能靠在床头待客。 “上回准备不周,这是补给吉画师的见面礼,还请笑纳。”温大娘子笑意温和。 “您太客气了。”身为官媒衙门中人,衡玉未有一味拒绝,默许吉吉收下了那只锦盒。 但她隐隐觉得,温大娘子此番请她前来,不可能只是要补给她这份见面礼,不然只需使人送去侯府即可。 “在床上躺得久了,每日除了看账册,便没其它事可做了。”温大娘子看着衡玉,含笑问道:“家中难得有客人来……吉画师若无急事,不知可否陪我说说话吗?” 她客气又慈和,衡玉笑着点头:“晚辈十分乐意。” “听说吉画师出身书香高门,乃是晴寒先生的孙女,难怪那日我一见便觉得吉画师气质举止不俗……”温大娘子语气中并无丝毫恭维客套。 “温大娘子谬赞了,我是家中兄妹里读书最差的一个,若说吃喝玩乐,倒是更在行些。” 女孩子说话时,笑容明亮,语气洒脱。 温大娘子微微一愣后,满眼欣赏地道:“洒脱二字,才是天下女子中最为难得的品质。” “那大娘子定是个洒脱之人。”衡玉眼神真诚。 这位温大娘子,与她印象中的阿娘,是有些相像的。 第一次相见时,她便有此感觉,当下则更甚。 “年轻时任性,倒勉强可当得上这两个字,如今一身病痛,心便也被这病给缚住了……”温大娘子的眼神忽然有些遥远。 缚住心的不是病痛,怕是旧事吧? 衡玉在心底感叹了一句,也明了许多。 那日她初登门,温大娘子说此前不知她是个小姑娘,故而礼物需要另备——于是之后定是打听了她的来历出身。 她的一切都不难打听,包括年幼时曾流落在外之事。 想来,这才是温大娘子想见她的缘由所在吧。 流落在外的女孩子最终回到了家中—— 她的经历,或是给了寻女多年的温大娘子一些希望的。 纵然出于礼数不便提及她的经历,但见一见也是一种慰藉,这种心情她大致可以想象。 有些思念虽无声,却也沉重浓厚得叫人无法忽视。 衡玉的视线落在窗边挂着的那只旧纸鸢上。 片刻后,她开口轻声道:“晚辈近日曾对令爱之事有所耳闻——” 似没想到她会主动说起此事,温大娘子意外之余,嘴角溢出苦涩笑意:“是,还有十一日,便满二十年了。” 衡玉在心底念了念——二十年了。 按说是该放弃了。 “若大娘子还在找人,晚辈或能试着帮上些小忙。”她不做犹豫地讲道。 她本人性情执拗顽固,素来最不喜欢放弃二字——此番来营洲,便是最好的证明。 而劝说放弃的话,温大娘子必然听了许多了,也不必她来重复了。 既开了口,总要说些不同的。 温大娘子一时怔住,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被角:“吉画师的意思是……” “人海茫茫,想找回一个孩子并非易事。家中当初为打听我的下落,亦是费尽了心思,又因彼时有朝廷相助,故而倒也摸清了些旁人无法触及的门道,得了些经验,结交了些能使得上力的人脉。”衡玉看着温大娘子道:“或许多少也能派上些用场。” 温大娘子听罢这些,神色有些激动,最在意的事情当前,让她顾不得其它:“吉画师……当真愿意帮这个忙吗?” “既为亲身所历,又是力所能及,理应如此。” 听着这句话,温大娘子倏地红了眼圈。 他们蒙家这些年固然也没放弃过寻找鸢儿,可纵然倾尽全力,蒙家也不过寻常商贾而已,自然是比不得在京中扎根的高官大儒之家…… 而虽然萧将军也因大柱的缘故近年命人帮忙寻找过,可正如吉画师方才所言,此等事若无经验门道,单凭打听寻找,再多的人手也无异于大海捞针—— 若京中吉家肯帮忙,那当真是太好了! 温大娘子掀了身上的绸面被,当即便下了床,要向衡玉行礼。 “大娘子不必如此!”衡玉忙起身将人扶住:“能否真正帮到您还是未知,只能一试而已。” 有些希望事先不能抱得太大。 温大娘子摇头:“不,无论结果如何,吉画师愿出手相助,于我蒙家而言皆是天大的恩情。” “大娘子且回榻上坐着,保重身子为上。”衡玉道:“我需替令爱画像,之后还需大娘子配合。” “画像……”温大娘子怔怔。 她身边的贴身婆子则叹气提醒道:“吉画师兴许还不知,我家姑娘走失时不过两岁稚龄,便是有画像在,也全然派不上用场了……” 毕竟,又怎能拿两岁女童的画像去寻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子呢? 037 一跪 这也是随着时日愈久,寻人之事便愈发举步维艰的原因之一。 “世间万物,生长衰落自有其规律法则。而一个人的成长变化,纵然表面看似与幼时相差甚远,却也必然有迹可循。”衡玉道:“我可以试着以其幼时旧容,大致演画出如今的样貌。” “这……”婆子大为惊异,甚至更多的是怀疑小姑娘说大话——她从未听过这等本领! “吉画师此言当真?”温大娘子紧紧盯着说话的女孩子。 少女神色平静笃信地点头。 “那便有劳吉画师了!”温大娘子当即吩咐道:“快,去取鸢儿的画像来!” 女儿刚走失时,家中请了极有名气的画师来画过画像作寻人之用,她挑了最像的一幅一直保留着。 婆子应下来,仍在心底叹气——大娘子这回也真真是病急乱投医了,一支画笔而已,哪里就能凭空画出二十年后的模样呢? 真就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经过窗外、听得了这番对话的老仆,眼神则剧烈翻涌着。 “不单需要旧时画像,还需令爱幼时的性情、喜好,不知大娘子可还记得清楚吗?”衡玉开口问。 温大娘子笑中带泪:“记得……都记得。” 婆子奉命取来了纸笔,衡玉将温大娘子所述,挑了关键之处执笔一一记下。 “推演画像需要些时日,还请大娘子耐心等候一二。”衡玉将那幅女童画像与所记交给了吉吉,临走前与温大娘子说道。 温大娘子再次坚持起身道谢:“多谢吉画师。” 衡玉还了一礼:“大娘子且安心歇息,改日有细节需另行询问,晚辈再登门拜访。” 温大娘子点了头,在婆子的搀扶下,目送着衡玉离开了此处。 衡玉出了温大娘子的居院,脚下略慢了些。 有人在跟着她—— 她虽不会什么严格意义上的功夫,但幼时经历也让她练就了自身对外界的敏锐感知。 果然,有人很快就追了上来。 “请留步。” 那是一道略有些沉哑的男人声音。 衡玉驻足,却未回头。 对方很快走到她身侧,而后却是朝她直直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无疑十分突然。 衡玉看着跪在面前的蒙家老仆,悄然握紧了袖中十指。 是程平。 “姑娘若当真能将我家姑娘找回,在下愿做牛做马,肝脑涂地相报!” 男人对诸事有着自己的判断在,他在窗外听了许久,他心中清楚,面前的女孩子绝非是在说大话! 而这个女孩子并没有像大多数做善事的人那样说出不求回报的话—— “若当真能将人寻回,倒无需你肝脑涂地——”衡玉看着他,微微抿直了嘴角,道:“到时,我只需你替我做一件事。” 确切来说,是回答她一个问题。 她今日决定帮温大娘子,只因内心驱使。 但若能借此事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她也没有道理不用。 她从不会去思考所谓善举是否一定要完全纯粹,二者皆是她想做的事,从心而为,仅此而已。 “莫说一件,便是十件百件,在下也绝无二话。”程平定声说道,字字有力。 衡玉点头:“但愿此约有得以履行之日——” 程平此人虽沉默寡言,却看得出是个极骄傲固执之人,这样的人找不对法子,多半软硬不吃——而若能借此让其开口,或是最好的捷径。 但她也不至于天真到将所有希望押在这个约定之上。 到底想要找回一个丢失二十年的孩子,于任何人而言都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纵然她从不肯服输,但也不得不承认,许多时候决定结果的,仍旧是运气二字。 而在运气插手之前,她要做的是尽人事。 …… 天色将晚之际,营洲城落起了雨。 起初雨势只是濛濛而已,一早出城操练兵士的萧牧冒着雨雾带人从军营回城,待于侯府大门前下马时,已是雨珠成线。 “侯爷回来了!” 门人忙撑着伞迎上来。 侯府大门外已亮起了灯笼,萧牧步上石阶之际,得见昏黄灯火下雨珠跳跃,思绪被拉远了一瞬。 他近来总是会梦到那个雨夜。 雨声,潮湿,寒冷,昏暗。 还有小小的女孩子恐惧不安的梦呓啜泣。 “夫人且等着郎君回来用晚食呢……”撑伞的老仆笑着说道。 此番郎君拿回了千秋城,大大威慑了那些北狄异族,府里都说,郎君终于能歇上一阵子了,也能多回府陪夫人用饭了。 当然,若是趁此空闲再给他们娶位侯夫人回来,那就更好了! 近来侯府上下无不如是想着。 这也正是萧牧近日总觉得阖府上下看他的眼神总带着莫名希冀的原因所在了——萧将军为此一度十分疑惑,六城均已收复,布防不曾松懈,是哪里还有欠缺吗? 若是仆从能听到他心中的声音,定要挑明了回答——缺!太缺了!您可太缺个媳妇了啊! 在众人眼中十分缺媳妇的萧牧直接去了萧夫人处。 饭桌上,萧夫人频频给萧牧夹菜。 “虽说味道于你而言区别不大,但各样还是要都吃些才好。” “是,多谢母亲。” 一旁萧夫人的贴身婆子看着坐在那里的郎君,无声叹了口气。 郎君轻易尝不出什么味道来,味觉迟钝得厉害,夫人为此寻了许多郎中,皆不见成效。 饭罢,萧夫人搁下双箸,对儿子讲道:“景时,你莫要急着回去,母亲有极要紧之事需问一问你。” 见她满眼正色,萧牧不敢大意,当即应了“是”。 漱口净手罢,萧夫人便屏退了下人,堂中很快只剩下了母子二人。 “不知母亲有何要事?”萧牧正色问。 “母亲问你,再有几日便是阿衡的生辰,你可备好了生辰礼没有?” 萧牧:“……?” 这竟就是母亲所说的极要紧之事? 萧夫人则拿眼神回应他——这还不算要紧? 萧牧默然一瞬,道:“吉画师既为女眷,此事想必全由母亲做主即可。” “母亲自是备好了的,但那是母亲的。”萧夫人苦口婆心道:“你自己备下的,才算是你的心意!” 他的心意吗? 萧牧沉默间,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一旁的果刀。 难道要送把刀去,以警示对方吗? 038 阿衡又有什么错呢 莫名读懂了儿子眼神的萧夫人大为震惊—— 赶忙就道:“儿啊,刀枪不入这种本领只当在战场上使,其它时候还是收一收为好,譬如在面对姻缘一事之上,咱可就万万不兴用啊!” 这面对姻缘刀枪不入的模样,可叫她如何是好! 这次萧牧未有再沉默。 “母亲一贯十分仰慕晴寒先生,因此待吉画师爱屋及乌,我并非不能理解,可母亲为何执意想要拉近我与吉画师之间的关系?” 母亲并非没有分寸之人,因此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举动。 “母亲承认,起初对阿衡心生好奇与喜爱,的确是因为她是晴寒先生的后人,可近日相处之下,不难发现这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萧夫人眼神真诚地道:“母亲当下想得再简单不过,只想将阿衡哄回家做儿媳而已。” “……?!”萧牧一贯没有太多表情的脸上一阵剧烈变幻。 试问这惊人的想法究竟‘再简单不过’在何处? 逐渐怀疑人生的萧侯爷迎上自家母亲那双“别无所求”的双眼,不得不直白地问道:“难道母亲便不曾怀疑过,她会是朝廷派来的奸细吗?” 这与一贯还算谨慎的母亲并不相符。 “奸细?”萧夫人反问:“奸细怎么了?” “……”萧牧的眼神开始变得匪夷所思。 此时便是严明同他说母亲被人灌了迷魂汤,他也是要信的。 视线中却见自家母亲反过来拿“这样是不对的”眼神看着他,与他劝说解释道:“景时,你可曾想过吉家如今的处境吗?晴寒先生突然离世,其子媳也撒手人寰,如今只一位年轻郎君支撑门第……即便阿衡当真是为朝廷办事,那也是朝廷之过,她一个小姑娘又有什么错呢?” 萧牧的眼神震动着。 “若果真如此,为了不叫阿衡走错路,咱们才更应当帮一帮她才是啊!”萧夫人循循善诱道:“世人都说我家景时乃菩萨转世普渡众生,怎也不多阿衡一个不是?你若觉得她是奸细,那便去开解她、去渡她呀!” 萧牧:……他倒也不可能接受如此离谱的怂恿? 见自家母亲还要再说,他在前面开口问道:“母亲可知吉画师初至营洲,便时时出入赌坊,且与那间赌坊的女掌柜结为了好友之事吗?” “自然是知道的,阿衡同我说了的。”萧夫人一脸的理所当然:“赌坊而已,既是打开门做生意,男子能去,为何女子不能呢?那位顾掌柜我也是听过的,身为女子掌着偌大一间赌坊,倒也是个叫人敬佩的奇女子,阿衡与之结交,更可见胸襟眼界非寻常女儿家可比——且阿衡又非烂赌之人,不过是个闲暇时的消遣罢了,有哪里不妥吗?” 总而言之——阿衡只是图个消遣,又有什么错呢。 萧牧:“……并无不妥。” 他只是想听听母亲究竟盲目到了何等地步而已。 “阿衡的品性如何,我自认是不会看错的,晴寒先生的孙女……这是咱们祖坟上冒青烟了呀!”萧夫人眼底笑意愈浓:“且长公主殿下也不会看错的……阿衡身上既带着殿下的玉牌,谁又能说这不是殿下特意给我送来的儿媳妇呢?” “殿下的玉牌?” “就是阿衡随身带着的那块儿,你难道没瞧见?” 萧牧:“儿子似乎没有道理盯着姑娘家的贴身之物细看。” 萧夫人竟觉无言以对,且……还得夸他一句好教养? 天爷,闹了半天,他该不会甚至不知道吉画师长什么模样吧?! 萧夫人望着儿子,心情复杂。 “母亲既知她与长公主殿下的关系,想必也该听说过其与殿下义子之间的传闻——” 萧夫人颇为惊讶:“你也知晓那位……童养夫之事?” 萧牧道:“此事不是秘密,稍加打听便可知。” 他让人查的不单是吉衡玉,而是每一个入营洲城意图不明之人。 “实话不瞒你,这正是母亲今日留你说话的原因所在。”萧夫人拿郑重的语气说道:“听闻此人待阿衡极殷勤,样貌又生得俊朗,但阿衡已到议亲年纪,二人既迟迟未曾定下亲事,想必是心意并未相通,长公主殿下也不会行勉强之举……既如此,不到最后,且还说不好这名分是谁的……景时,你须得抓紧了。” 萧牧完全不理解自己为何会突然陷入了需要同吉衡玉的童养夫争抢名分的境地。 萧夫人认真打量着自家儿子略显紧绷的脸庞,自顾出谋划策道:“你虽未必学得来他那殷勤体贴的性子,却好在这张脸还是可以一争的……且占了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宜,景时,接下来咱们势必得好好将脸用起来才行了!” 说来,儿子这么好的一张脸,怎就不懂得用呢? “且还有一条呢……”萧夫人突然压低了声音,眼神里满是赞许:“母亲是知晓的,咱们景时也是洁身自好之人,论起清白之身,也是可以同那韶言郎君一争高下的!” “……!”此情此景,萧牧已是全然坐不住了。 “儿子明白母亲好意,但我此时尚无成家打算,还请母亲于此事之上勿要着急——” 萧夫人还要再说,却见萧牧已经自椅中起身。 “儿子还有公事需料理,母亲早些歇息。” 看着那急于逃离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萧夫人满脸恨铁不成钢:“……等这臭小子有了成家打算,阿衡早被人抢去了!莫非要等人阿衡连孙子都抱上了,他才去同人说想成家了?” 见贴身婆子走了进来,又叹气道:“也就是世人多愚昧肤浅,只盯着所谓那一星半点儿的名声,这才能叫阿衡留到当下未嫁了,但这世上如我这般有慧眼的,定也不止一个的呀!万一叫了抢了去,哭都没处哭……这臭小子真真是不开窍!” 婆子笑着道:“若果真缘分到了,往后自有郎君着急的时候……” 门外雨水已休,萧牧离开此处,向等在院外的王敬勇问道:“吉画师回来了?” 王敬勇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家将军。 萧牧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我是问,她今日可有何异常举动——” 不怪他上来便打听吉衡玉,实是方才在母亲那里听得多了,头脑尚未能全然清醒过来。 “回将军,吉画师今日先是去了大柱家中,离开后那名晏公子寻了来,吉画师在马车内换了男子衣袍,二人便结伴先后去了酒肆、赌坊。大约是赌运不佳,二人从赌坊出来后便出城往庙里上香去了,至今未回。”王敬勇细致地禀道。 起初他跟过吉画师两日,但见并无异样——相对而言并无异样,毕竟就一个姑娘家而言,吉画师从头到脚都写着异样——于是他便换了手下人盯着,只留意对方每日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萧牧一时无言。 赌运不佳竟要去上香拜佛,被她拜的那位菩萨怕是要一头雾水的。 不过…… “至今未归?” “是。” “她去了哪座寺庙?” “城北的昭明寺。” 萧牧望向北面黑云涌动的天幕,不知想到了什么,立时道:“吩咐下去,点五十精锐,随我出城。” 039 闭眼 王敬勇听得一愣。 将军这是要亲自出城去抓吉画师回来吗? 可……上香也不犯法吧? 虽有些摸不着头脑,王敬勇仍是立即领命而去。 …… 雨停了已有半个时辰,衡玉出了寺庙下了山,坐上了回城的马车。 裹着狐裘的晏锦坐在马上,跟在马车一侧,打着呵欠埋怨道:“说好了在寺中借宿,你怎又突然改了主意?大半夜冷飕飕地,平白叫我跟着你遭这份罪……” “我不是说了你不必陪我回城么?”车内传来少女的声音。 “深夜半夜叫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回城?那还是人吗……”夜中道路泥泞,视线不佳,马匹行得很慢,晏锦一手抓着缰绳,另只手又拢了拢裘衣。 “夜里才好啊。”衡玉微微掀开车帘一角,望向黑黢黢的四下,眼底带着期待,声音很轻地说道:“雨后夜黑风高,当真是最好不过了。” 晏锦闻言看向前方:“过了这条小路,至多再有半刻钟,便能上官道了。” 衡玉点头。 小路两侧草木多已枯黄,风一吹过,枯枝上攒着的雨珠簌簌而落,寒意更增。 “这北地可真不是什么好来处……”晏锦缩了缩肩膀,正要再埋怨时,借着马车一角挂着的风灯,忽见前方一点黑影破风而来—— 咻! 晏锦瞳孔一缩,猛地勒马,转瞬间那黑影已经在他眼前稳稳插入了车壁门框之上! 那是一支箭。 箭尾部尚且犹自颤震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嗡嗡声。 若非是吉家的那名车夫敏锐,关键之时微调了马头,这支箭怕是要险险刺入车内! 察觉到了危险的马儿嘶鸣出声,甩得车厢乱晃。 “当心!前方有歹人!”晏锦急声道。 而这句与废话无异的提醒还未全然落音,几人只见黑暗中又有点点寒光刺来! 车夫立即拔出辕座下藏着的长刀抵挡利箭。 “扑通!” 晏锦的马险些中箭,受惊急乱间叫他摔了下来。 “保护好公子!”他身侧的小厮对两名随从喊道。 “我一个男子有甚可保护的!你们快去护好阿衡!” 小厮:……那躲在小人身后的您倒是先将抓着小人衣袍的手松开啊! “姑娘别怕!有我在呢!”晃动着的车内,吉吉伸开双臂将自家姑娘护得严严实实,自己固然害怕却仍宽慰衡玉:“只要咱们不下车,那些乱箭便轻易伤不了姑娘!” “不行,快下去!”感受到马匹有渐渐不受控制的趋势,衡玉当机立断推开了马车的门,拉着吉吉跳下了马车——若马儿受惊发了狂,在这道路不平、乱石横生之处后果才是不堪设想。 而下车并非就是等同送死—— 二人跳下车之际,车厢再度被甩动,衡玉落地时未能站稳,险些摔倒在地。 而待她直起身之际,那些举着长刀的黑衣人已经疾奔而来。 陡然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的巫宁山—— 来的会是同一群人吗?! 衡玉下意识地攥紧了十指,眼前的局面不及她多做思索,那些身穿黑衣的人已要逼至眼前。 “要死了要死了!”晏锦被这局面吓得惊叫连连,七魂丢了三魄一般。 那些黑衣人约十余人,其中一名脸上有着一道刀疤的中年男人忽而慢下脚步,拉起手中长弓,微微眯起了鹰隼一般的双眸,将寒箭对准了夜色中的少女——他们跟了对方有几日了,自不可能因为对方换了身少年衣袍出行,就认不出来是她了。 他出箭的动作迅猛利落,不给人反应的余地。 混乱中,诸人的注意力皆在那些举刀而来的黑衣人身上,几乎无人留意到还有暗箭。 衡玉却出于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她并不会严格意义上的功夫,但自幼经历却让她练就了面对危险靠近时异于常人的敏锐—— 夜色中,女孩子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在面前,同时灵敏地朝一侧扑躲而去。 而正是此时,黑暗中忽有马蹄声变得清晰可闻,几乎是同一刻,不知从何处又飞来了一支利箭——那支箭的弓力险些更大,也更快,竟是从一侧生生截断了前面那支冷箭的去路! 冷箭被拦腰截断,在衡玉眼前不远处掉落在泥水中。 她微松了口气——看来是人到了! 下一瞬那马蹄声已经越过那些举刀的黑衣人来到了她面前,马上着玄衣之人弯身朝她伸出了手—— “上马!” 衡玉闻声一惊,但见其身后寒刀闪烁,危险当前,她只能当即选择了配合。 危急之时,最忌讳的便是迟疑,否则不单自身难保更易连累他人。 她立刻递出了手去。 而后几乎不及她完全起身,那只冰凉有力的大手便将她猛地提上了马背。 他的力道极大仿佛拎小鸡崽一般,她落在他身前的马背上撞在他肩膀处之时,慌乱中下意识地就抱住了对方一只手臂。 “当心!” 她半侧着身子在他身前,余光扫见他身后有寒刀袭来直冲他脖颈后脑方向,当即就要抱着他的脖子使他偏头侧身躲过这一击。 好在那柄长刀尚且来不及到跟前,持刀之人便被人从背后一击,扑通倒地。 衡玉大为松气。 “……”仍被她大力压抱着脖子的萧牧无声看着她。 昏暗中四目相接,衡玉回过神来连忙要将他松开。 此时却听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地响起:“闭眼——” 衡玉不知何故却也立即照做。 她身前之人是身经百战的定北侯萧将军,所以她清楚地明白此时此刻自己最该做的便是照办二字。 而她紧紧闭上了眼睛之际,便察觉到了他抽剑的动作,旋即是刀剑没入血肉之音—— 鼻间血腥气极浓。 “扑通!” 有人重重在马侧倒下。 他驱马带她踏过了刀剑相交之处。 意识到对方叫她闭眼的用意,衡玉有些怔怔地张开眼睛。 此时众人身后忽然又有一行黑衣劲装之人赶到。 摔得满身泥水的晏锦叫苦道:“……你们再晚来片刻,我可都要成了刀下亡魂了!到时看你们还能找谁拿剩下的银子!” 来人觉得很冤枉——不是说好的为了不让对方察觉异样,要他们保持半里路的距离么?当下又嫌他们慢了! 而当下的局面显然已经用不着他们再出手。 萧牧手下的人很快将局面控制住。 “吉吉,没事吧?”早先便将吉吉护在身前的蒙大柱此时连忙询问道。 吉吉摇头,大步朝萧牧马上的衡玉走去:“姑娘!” “多谢萧侯爷出手相救!”晏锦正向萧牧施礼道谢。 萧牧向他微一颔首,扫一眼四下情形,又看了看面前少女身上的男子衣袍,道:“先回城再说。” “是是是,咱们先回城……谁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后手!”晏锦连连应着,一脸后怕。 萧牧看向不远处那陷在泥泞中残破的马车,一夹马腹道:“走——” 众人应声领命。 “欸!”吉吉回过神来喊了一声。 萧侯爷怕不是忘了她家姑娘还在他马上呢! 040 是她吗?(求月票) “马车怕是不能坐了。”蒙大柱笑着道:“你就放心吧,有我家将军在,定能护着吉画师安稳回府的。” 马背颠簸,耳边是北地烈烈寒风。 女孩子身上的衣袍早已被泥水浸透,一贯畏冷的她此时控制不住地抖缩着。 萧牧一手握着缰绳,一手利落地解下披风,丢给了她—— “披好。”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且不掺杂什么情绪,正直清彻,犹如遥远的梵音。 衡玉抖着声音道了句“多谢侯爷”。 他的披风很大很厚重,裹上的一瞬几乎就隔绝了外面的冷意。 衡玉陡然便想到了八年前的那个雨夜,破庙里那件少年外衣,那是无尽冰冷黑夜中她所能感受到的唯一的暖意。 萧牧垂眸看了一眼。 女孩子显是冷极了,将自己裹得不能再严实,只舍得露出小半颗脑袋。 过了片刻,那脑袋的主人显是暖和了些,声音也不那么抖了—— “对了,侯爷怎会来此?” “凑巧路过。” 衡玉似信非信:“这并非是去营洲大营的路,侯爷是另有要事经过此地吗?” 萧牧不置可否地淡淡“嗯”了一声。 衡玉便也识趣地不再多问。 她身上稍暖了些,知觉也恢复了许多,她嗅得裹着的披风上有些血腥气,而除此之外,似还有着淡淡药香。 她自幼除了记忆出众之外,五感也比寻常人敏锐一些。 可怎会有药味? “侯爷身上可是有伤?”衡玉问道。 她虽是问话,语气却是偏向笃定的。 萧牧攥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语气里有着微不可查的戒备:“吉画师何故此问——” 面对他的防备,衡玉坦诚道:“我闻到侯爷身上的药气了。” “……”萧牧下意识地转头嗅了嗅自己左肩的位置。 什么气味都闻不到。 且此处分明是雨夜郊外,诸多气味交杂之处——她是狗鼻子吗? 余光扫到他嗅自己肩膀的动作,衡玉莫名觉得有些傻乎乎的,同他本人形象很不相符,忍不住无声笑了,并感叹道:“将军千防万防,却还是不慎中了我的诓探之计啊,这下我可知道将军伤在何处了。” 这显是句玩笑话,她知道了他有伤又能如何,萧牧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是,吉画师好智谋,是萧某不敌。” 气氛莫名松缓融洽。 下一瞬,衡玉便要扯下披风,道:“将军既有伤在身,还是披上吧,我已觉得暖过来了——”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披风刚扯下一半,便觉有一只手替她重新拉了上去,乃至将她的头脸都全然裹住了。 头顶那道声音道:“我乃习武之人,且小伤而已。” 衡玉拗不过他,便也放弃了。 寒风冷冽刺骨,她无声抽出披风两侧,轻轻搭裹在了环在她身侧、他握着缰绳的双臂双手之上,并用自己的双手在马背上压好余角。 萧牧有些怔神。 披风阻隔了冷意,让他紧握缰绳的双手渐渐不再那么僵硬冰冷,如春日第一缕风,缓缓消融了冰冻的溪河。 而这等接受了别人的好意之后,不忘力所能及去思虑对方的举动…… 萧牧脑海中再次闪过旧时画面。 是她吗? 风渐止,团团乌云不知被吹散去了何方,揭开云纱之后,夜幕露出原本清朗的模样,零落缀着几颗星子。 早已紧闭的营洲城门不敢有任何耽搁地在众人面前打开。 “瞧见没……萧侯身前有个人?” 一行人马刚离去,守城的护卫间便炸开了锅。 “瞧见了瞧见了!我特意多看了两眼,看打扮似乎还是个小郎君!” “传闻竟……竟是真的?” “……” 衡玉尚且不知自己今日这身男子衣袍会再次坐实萧牧身上的某个传言,在侯府前下了萧牧的马之后,便与晏锦一同随萧牧去了前厅。 那些黑衣人则交给了王敬勇去审讯。 衡玉并未有阻挠,审讯之事萧牧手下之人比她擅长,她当下急于知晓这些人的来路——而她相信,若这些人当真同她祖父当年之事有关,萧牧还是会交给她来处置的。 印海听闻此事,赶忙过来了。 紧随而来的是严明,他眼底有些急色,脚步也匆匆。 “将军——” 他入得厅内,刚要说些什么,然而对上萧牧提醒的眼神,又只得咽了回去。 厅中尚有外人在。 严明只能压下心中焦急,等候在一侧。 晏锦那厢又同萧牧大肆表了番谢意,满脸的余惊未了:“……那些人摆明了是想要人性命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来路!” 萧牧看向那此际略有些狼狈的俊朗年轻人,问道:“晏公子早料到此行会出事?” 晏锦指向衡玉:“我岂有这本领,是阿衡——” 萧牧便将视线转到衡玉身上。 厅内烧着炭盆熏笼,身穿鸦青袍的少女身形端直地坐在椅中,以缎带束起的发散落了两缕在颊边—— 她坦白道:“近几日我总疑心有人暗中跟着我。” “……”王敬勇闻言一阵心虚,默默看向自家将军。 萧牧面不改色,甚至微微皱眉:“于是吉画师便选择出城,于此深夜给对方制造下手的机会,以自身做诱饵,引暗处之人现身?” “是。” 萧牧:“吉画师为何如此?” 一个姑娘家察觉到被歹人盯上,不去求助,不去设法避祸,而是直接以如此凶险的方式引对方现身? 固然她提早做足了准备,暗中安排好了人手收网,可再好的网,只要是以自身做诱饵,便总归是冒险的。 “只有千日做贼者,没有千日防贼之人,如此才能以绝后患。”少女答得很轻巧:“况且,我也很好奇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萧牧看着她——当真只如此简单吗? 他压下内心那一丝不该有的情绪,平静道:“他们是什么人,吉画师很快便能知晓了。” 话音落下之际,余光扫见她身上仍旧微湿的衣袍,想说些什么,又顿住。 到底是扫了一眼印海。 印海微一挑眉,含笑提醒道:“审讯需要时间,夜中寒凉,吉画师不妨先回去更衣——” 将军应当是这个意思吧? 怕人冻着就直说嘛。 041 旧事 “多谢印将军提醒,暂时不必了。”衡玉坚持道。 她当下绷着一口气,急于想要听到结果,确定那些人的来历。 印海笑笑不多劝,目含深意地看了一眼自家将军——他可都照办了,只可惜人家不领情啊。 倒是蒙大柱思及自家将军近来畏冷,同两名下属将那四大扇厅门合上。 众人等候审讯结果的间隙,女使春卷将此事传到了萧夫人耳中。 “什么?再说一遍!”萧夫人本已要歇下,闻言“噌”地自床榻上坐起了身。 春卷忙道:“原来先前郎君突然带人外出,是出城寻吉画师去了——” “不是这句!” “吉画师在城外遇得一伙凶狠的歹人,幸而安然无恙,那些歹人已被郎君悉数带回审问——” “也不是……上一句!” 春卷想了想:“吉画师是与郎君同乘一匹马回来的……?” “对对!”萧夫人容光焕发,双手合掌在身前,脸上的笑仿佛是吃了最甜的饴糖:“就是这个了!” 春卷愕然:夫人的关注点似乎偏的离谱了? “你们说我这好端端地睡的什么觉啊!”萧夫人欢喜之余,又颇为遗憾未能亲眼得见。 婆子和女使们面面相觑。 大晚上的,谁好端端地会不睡觉啊…… “夫人……”婆子轻叹口气,适时出声提醒自家上了头的夫人。 萧夫人回过神来,寻回了一丝理智:“瞧我险些又要忘了,阿衡一个小姑娘可不比我这没心没肺的!” 说着,蓦地掀了被子下床:“更衣,去看看我家阿衡可吓着了没有!” 萧夫人带人赶到厅内时,王敬勇也将审讯的结果带了过来。 “将军,查问清楚了,他们是奚人。” “奚人?难怪样貌身形皆与契丹人近似!”晏锦恍然道。 衡玉思索着皱眉。 奚人族源乃是匈奴人,当下同契丹人一样,皆是大盛北地的威胁祸患。 可奚人……怎会与她阿翁有什么恩怨? 王敬勇接着道:“这些人本属于奚族的楚里部,那为首之人正是十余年前,在楚里部与时家军一战中生死下落不明的楚里部首领延鲁——” 听闻“时家军”三字,萧夫人眼神微黯,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萧牧,道:“这些人我隐约也是听过的,据说多年前那一战,楚里部大败,领地被咱们大盛军所占,其首领带着一群部众不知逃去了何处……原来竟就窝藏在营洲一带?” 这些游牧族,部落与部落之间的关系也时近时远,加之后来奚族先是归附大盛,而后又与契丹先后反叛,连年战乱之下,延鲁等人的下落渐渐也就无人在意了,多半是早已散落了,或被哪个部落吞融了也不一定。 没成想时隔十多年,这延鲁竟会在此时突然出现。 “可他们为何会盯上阿衡?”萧夫人面色不解。 王敬勇迟疑了一瞬,目含请示地看向萧牧。 萧牧微一颔首,示意他说。 衡玉微微抓紧了衣袖,几乎是屏息以待。 却听王敬勇道:“似与永阳长公主有关。” “永阳长公主?”萧夫人大为意外:“这又和长公主殿下有何干连?” 萧牧平静道:“若我不曾记错的话,十数年前与楚里部那一战,领兵之人正是彼时的舒国公时敏晖,而永阳长公主在其麾下任副将之职。” 当今朝廷上下众人皆知,时家出事之前,永阳长公主年少时曾跟随时敏晖四处征战多年,二人情谊胜似兄妹。 多年来所闻所见,让衡玉对此也有些了解。 先是征战时落下旧伤,而后是驸马早逝,再接着便是时家通敌被满门抄斩——殿下的身子,就是这样一点点垮下来的。 当今圣人尚为皇子之时,便得她阿翁开蒙相授,彼时的舒国公年岁尚幼和当今中书令姜正辅皆为皇子伴读,极得先帝喜爱的永阳长公主,也跟随左右,四人皆是她阿翁的学生。 故而,圣人、姜正辅、长公主殿下,和后来那位被治以通敌叛国之罪的舒国公时敏晖,皆有着一同读书相伴长大的情谊。 只可惜之后世事难料,儿时少年情意终究未能支撑人心变幻—— 至于变的究竟是何人,却还不好轻易定论。 衡玉所思此中旧事不过一瞬,她察觉到萧牧似看了她一眼,而后便听他道:“将延鲁带过来——” 他是要当着她的面问清此事。 这正也是衡玉想要的。 她必须要亲自印证此人对她下手的真正意图为何。 不多时,一名身穿黑衣的男人便被带进了厅内。 那男人身形粗壮,年纪约四十上下,一道长长的狰狞疤痕斜斜横过大半张脸。 他双手被牢牢缚住身后,被王敬勇死死按着跪在厅内,满眼都是杀气。 那双杀意逼人的眼睛很快找寻到了坐在那里的少女,顿时更添寒意。 衡玉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着。 很显然,这个人想杀了她。 方才在城外时,萧牧截下的那支箭,应当就是出自此人之手。 “我与阁下素未谋面——”衡玉看着男人,缓声道。 男人冷笑一声:“废话,你一个小黄毛丫头,也配认识老子么!老子当年大杀四方之时,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之所以杀你,是因永阳那贱人!” 大约是心知逃脱无望,这些年来东躲西藏,显然处境不顺的男人似要将心底的怨愤不甘全部宣泄出来—— “听说那贱人得了报应,死了丈夫,落了个绝后的下场!真是上天有眼!”他似解气般笑了一声,又死死盯着衡玉:“她躲在京师不敢露头,我杀不了她,便干脆杀了她身边最亲近的人解恨!这些年来我早探查过了,她自己生不出,便将其师长吉家之女视如亲生!如此我也叫她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战场之上,成王败寇,你单因昔日落败便如此耿耿于怀,时隔多年竟要对一位无辜的小姑娘下死手,未免也过于落了下乘啊。”印海摇摇头,叹气道。 “你又知道个屁!当年是她永阳行事卑鄙在先!” 印海眉头微动——看来是还另有内情在? 042 提醒谁呢? “当年我本已拟好了求和文书,上表大盛皇帝想要化干戈为玉帛,与大盛就此休战!”延鲁恨恨咬牙道:“可求和文书刚送出去没多久,永阳那贱人便唆使其手下将士多番挑衅我部落族人,屡起争端之下,她借故再次发兵,逼得我族人不得不战!” 就是那一战,让他丢了部落领地,险些将他逼入死地! “简直荒谬!”坐在衡玉上首的萧夫人冷笑一声:“若事实果真如你所言,你既当真诚心求和,我朝永阳公主又岂有缘由再挑战火?” 她自己的儿子是军中主帅,见多了战事的她,自也清楚两军交战的底线所在。 十余年前时家军在北地同异族久战多年,虽占上风却也亦是疲惫不堪,且劳民伤财已久——许多时候,战场上的人恰也是最想休战之人。 大盛朝廷的态度也一贯明朗,北地异族部落甚多,做不到斩草除根,亦难以管治,暂时使其臣服归附,才是最省力的局面。 如此之下,永阳长公主有何道理非要主动挑起战火? 却听延鲁道:“她当然有缘由!因为她不想和亲,不甘心嫁给老子!” 萧夫人皱眉:“什么和亲?” “当年我给大盛皇帝的求和文书里,指明了想要永阳和亲!”延鲁笃定地道:“她定是知晓了此事,才会蓄意生事挑衅!这贱人一贯不识抬举,心狠手辣……我只恨不能亲手将她挫骨扬灰替族人报仇雪恨!” 衡玉看着事隔多年提及此,依旧会恼羞成怒咬牙搓齿,且屡次出口成脏的男人,心底不由升起嫌恶之感。 此人竟借求和之事,有过想要求得永阳长公主为妻的想法…… 然而特意指名求娶,此举是出于爱慕吗? 衡玉嗤之以鼻。 见鬼的爱慕。 端看此人此时提及殿下时那幅满是贬低的嘴脸,便可知他当年求娶的真正意图所在了——不外乎是不甘心在战场上屡屡输给一个女子,便想要借男人身份的优势,企图将那女子变成自己的私有物,以填补那受损的自尊心罢了。 纵然殿下真下嫁与他,断也不可能得到他的丝毫爱重。 至于殿下指使下属蓄意挑衅—— “说到底这不过只是你没有凭据的臆测而已,你既有借婚事折辱殿下的心思在先,如此狭隘的心胸,未必不是一孔之见,以白诋青。” 衡玉直视着男人,声音冷淡地道:“且战场之上,各凭本领,你口口声声称当年是殿下刻意挑衅,你既自认识破,却仍中计,是为意气用事,不坚不智,咎由自取;时隔多年,为此陈年怨气,欲行杀人之举,不顾这些年来陪你东躲西藏的下属安危,是为蠢笨不义;分明是自己心中积怨,还要宣称是为族人报仇,更是下作虚伪——” 少女目光沉静,却似一把利刃。 “住口!”男人听得怒气暴增,涨红了脖颈,挣扎着要起身扑向她:“老子是楚里部的第一勇士!杀过你们不知多少盛人!岂是你这小贱人可以说长道短的!果然是和那贱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嘴脸,说不定就是永阳那贱妇与人苟且生下的野种!老子——” 延鲁接下来的话还未能出口,便被迎面飞来的一只青玉玲珑茶碗砸在了左脸上。 延鲁吃痛,身子往后一仰,而后侧着头“呸”地吐出了一颗带血的牙。 衡玉不由看向出手的萧牧。 那人神态依旧平静,一身玄衣坐在那里笔直挺阔如寒松。 萧夫人已然骂道:“生得一张臭嘴,就只会拿来喷粪!张口闭口不喷些诋毁女子之言,便不会喘气了不成?看来你只怕根本不是女子生养,就真真只是个粪坑里钻出来的蛆虫罢!” 那延鲁满口血水,还要再骂,只听萧牧冷声道:“带下去,依律处置。” 王敬勇应下。 延鲁不甘的骂声逐渐消失在厅外。 “这就是个疯子,阿衡,那些难听话你只当……”萧夫人话到嘴边打了个弯,换了个相对文雅的说法:“只当没听见就是。” 衡玉点头:“是,晚辈明白。” 她并不在意对方怎么说,但从对方的反应来看,他所针对的的确是长公主殿下无疑。 这与她心中所希望得到的结果可谓南辕北辙。 衡玉心底有一闪而过的失望。 “景时,这些人是否还有同党,必须要彻查清楚才好,免得再叫阿衡遭此祸事。”萧夫人正色提醒儿子。 “母亲放心,儿子近日一直在让人暗查这群人的下落,今次之后,必不会留有漏网之鱼。” 衡玉听得有些意外。 萧侯一直在暗查延鲁的下落? 那么,这些人藏身在城北一带,他是不是事先就已知晓了呢? 她正思索时,只听萧夫人在耳边温声询问道:“阿衡,我记着你可是经常随身带有一块儿永阳长公主殿下的玉牌?” “是。” “北地鱼龙混杂不比别处,在人前且还是收起来为好。” 衡玉应下:“夫人放心,日后我定会谨慎的。” 起初她将这块玉牌带在身上,实则也是存了几分试探各处反应,以方便行事的心思在。 当下看来,萧夫人的确一早就认出了那是永阳长公主的东西。 如各地官员、或延鲁这等昔日交过手的仇敌,认出殿下的玉牌不奇怪,可萧夫人也认得出……要么是萧侯的提醒,要么便是萧夫人与殿下有过交集了。 可殿下并未对她提及过后者。 而无论如何,各方关系错综复杂非是她能看透的,可萧夫人起初未曾点破的话,此时为了她的安危却选择明说提醒,这份好意,是毋庸置疑的。 再有便是…… 萧夫人知晓玉牌的来历,侯爷必然也是知晓的…… 她带着殿下的玉牌四处招摇,去了城北的昭明寺,深夜未归,而侯爷近来在暗查延鲁的下落—— 所以,他的出现,当真就只是所谓“碰巧路过”吗? 对上少女那双乌亮的眼珠,萧牧微微错开视线:“雨后寒凉,易染风寒,母亲早些回去歇息罢。” 印海缓缓转着手中佛珠——将军究竟提醒谁呢这是? 043 自行坠入陷阱当中(加更求月票) 果然,这句雨后寒凉提醒到了萧夫人:“是,阿衡可不能着了风寒,快快回去更衣,再叫厨房熬些驱寒的热汤!” 说着,看向严明:“此番阿衡受了惊吓,还得劳严军医给阿衡好好看看才行。” 严明心底颇为焦灼,却也只能点头。 下一瞬,却听那女孩子说道:“夫人放心,我自觉并无大碍,且今日实在晚了些,若回头哪里不适,不如明日再请严军医来看便是。” 萧夫人闻言也不勉强:“那好,你且回去安心歇着,叫人多烧只炭盆,有什么事便让下人传话给我或是景时。” “是,多谢夫人。” 衡玉起身施礼之际,余光扫到了晏锦。 对上少女那道“险些忘了你还在”的视线,晏郎君心痛无比。 衡玉道:“吉吉,送晏公子。” 吉吉还未来得及应下,却听萧牧道:“今日时辰已晚,晏公子不妨就在此歇上一晚。” 衡玉听得意外。 萧侯爷并不像是如此热情好客、且松于防备之人…… 那厢晏锦已然笑着起身,施礼道谢:“既然侯爷盛情,晏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萧牧微微转头看向蒙大柱:“让人带晏公子下去歇息。” 蒙大柱应下。 衡玉也福身告辞而去。 厅外,晏锦刻意慢了些等着她,边走边后怕地道:“……小十七,我今晚为了你,可是险些连命都给丢了!” “我早说此行危险,你只需替我找些人手,不必同我一起的,你却非要凑这热闹,当下知道怕了?” “你只说近日有人暗中盯着你,我还当是哪路不开眼的采花贼呢,若是引了出来叫我抓着,那也算是为营洲娘子们除害了……可谁知他们竟是拿着刀的!”说着,便邀功道:“不过正所谓患难见真情,小十七这回总该看出我是何等义气之人了吧?” “是,当真是义薄云天,气冲霄汉,待改日我赢了银子,定要设宴款待晏郎君——” “那我可就等着了……” 二人的说话声渐远,厅内萧夫人正有些担忧地道:“不是说不曾受伤?为何脸色看起来似乎不大好?” 坐在那里唇色微白的萧牧略缓了些神色,道:“近日略觉染了些许风寒,严军医已经看罢了,母亲不必担心。” 萧夫人看向严明。 “是,我已替将军开了药方。” “如此就好。”萧夫人点头,又道:“即便是风寒也不可大意,你身上有不少旧伤在,当处处多留意些才是。” “是,母亲放心。” 萧夫人复又向严明叮嘱一番,方才带着女使离去。 “将军!”萧夫人前脚刚走,严明就变了脸色。 将军那中毒的伤口每日皆需按时清理换药,稍有耽搁都不行! “去书房。”萧牧起身。 严明与印海立即跟上。 处理伤口的药箱就备在书房内。 萧牧解下了玄色衣袍。 年轻男子裸露着上半身,在昏黄灯光的勾勒下线条愈发清晰,其左肩上的伤口也愈显触目惊心。 “……将军明知每日若不能按时换药清毒,必会使毒性蔓延愈快,又怎能如此不管不顾深夜出城?”严明又急又气——当下寻找白神医之事毫无进展,将军又这般毫不在意,当真是不拿性命当回事看了吗? “谁道不是呢。”印海幽幽叹了口气,拿一本正经的语气道:“说来将军既待吉画师如此防备,可为何一听到吉画师深夜未归,便急着亲自前去寻人?莫非是……美人还未使计,将军便自行坠入了陷阱当中?” 言及此,心惊般轻“嘶”了一声,眼神很有些惊异地打量着自家将军:“如此说来,这吉画师果真乃个中高手,明面上瞧着毫无动作,却于悄无声息之中便已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将军若再不严阵以待,一世英名怕是真要落败于此啊!” 萧牧身形笔直,目色坦荡,全然不为所动:“情急之下,无暇交待他人。她是奉圣命而来,若在我辖内出事,只会徒添麻烦。” 印海转动着手中佛珠,笑得一脸禅意:“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正视本心方是正道啊……” 萧牧面无表情道:“府内今夜有生人在,书房外似还缺一把守之人。” 印海唇边笑意一凝,只得站了出去吹冷风。 然而萧牧耳边也并未就此清静。 今晚的严军医似因他不顾换药时辰之举而大为破防,因此尤为啰嗦。 然而那些啰嗦声,在萧牧耳边却仿佛渐渐消匿。 他眼前闪过诸多画面,走神般怔怔抬起手,碰了碰脖颈一侧。 彼时那感觉很有些古怪,竟是前所未有—— 而古怪的不止那一处。 黑暗中一身泥泞的女孩子,将手交到了他的手上—— 萧牧下意识地握住了面前那只手。 正替他缠着伤布的严明:“……??” 纱灯映照下,裸露着上半身的年轻将军抓着年轻军医的手,气氛一时凝滞。 年轻的将军望着二人交握的双手,俊逸清冷的眉眼间似有一丝困惑在。 严明:……很显然该感到困惑的人是他才对?! 而见对方迟迟没有松开手的打算,窒息无比的严军医实难忍受地出声试探:“……将军?” 萧牧似回过神来,缓缓放开了他的手:“无事。” 严明心底惊骇却久难平复。 当真无事? 并不喜与人近身接触的将军忽然有此反常举动,很难说不是毒发的另一种症状…… 暗暗观察了自家将军良久,直待不见其它反常,严军医方才告退而去。 “严军医,你看这夜色倒晴阔起来了……”印海随严明一同步下石阶,含笑望着夜空。 严明无奈叹气,声音极低:“平日便罢了,如今将军性命攸关之际,印副将究竟能否说些有用的——” 方才在书房内,说得那都是些什么插科打诨的鬼话? “严军医此言差矣,我那也是在替将军治病啊……”印海笑道:“只不过同严军医不同,我医的乃是将军的心疾。” “心疾?”严明转头看向他。 “将军看似心系苍生,同这世间羁绊甚大,实则却恰恰相反……”印海缓步走着,叹道:“凡入尘世者,心无安放处,又岂有贪生念?将军之疾,症结于心,由内至外,方能除病啊。” 044 另有目的 严明忽然沉默下来。 是,将军在北地被奉为神佛,便连他们这些身边人也时常如此认为——不单因那些赫赫战绩,更因将军身上多是无惧无畏,喜悲皆淡薄。 便是此番身中奇毒,最着急的也是他们,反观将军自身,却是最平静的一个。 正如印海所言,将军身上无贪生念,因而不见太多求生之欲。 所以,心有挂碍,与这世间多些羁绊,方为真正的活着吗? 严明举目看向深深夜幕。 书房内,萧牧正单手整理着衣襟,眼底仍有些思索之色。 客院卧房中,衡玉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少女穿着雪白交领细绸中衣,裹着被子坐在床帐内,鼻头有些发红,眼中也水莹莹的。 “姑娘定是染风寒了……”吉吉有些着急地道:“您既觉不适,方才又为何不叫严军医趁早给看看呢?” “无甚大碍,明日再看也不迟。” 衡玉的声音因鼻塞有些闷闷的,望着手里的玉牌,也有些出神。 她一早就察觉到了有两拨人在暗中盯着自己,一方定是侯府的人——这份防备她并非不能理解,所以她想引出的是另一方人。 当年阿翁出事,就是在距营洲不足千里的幽州界内…… 所以她疑心,那些盯上她的人,或与当年阿翁之事有关连。 当下看来,这猜测显然是落空了。 女孩子眼底有着一丝失落,纤细白皙的手指摩挲那枚玉牌间,转瞬间又想到许多。 这其中便有今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朝她伸出了手的那人—— 萧侯爷身上的伤,似有些严重…… 否则也不至于他刚带着她回到府中,严军医就紧跟着寻了过来——严军医虽也是他的身边之人,但总归与其他人的职责不同。 且侯爷的面色,的确有些异样。 所以她拒绝了萧夫人的提议,未有叫严军医替自己看诊。 身为营洲节度使,便是身负重伤也要瞒下,这战无不胜的威名,当真也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 可带着这样的伤,他仍深夜“凑巧路过”救下了她,又将自己的披风让给她…… 还真是个活菩萨啊? 衡玉托着腮,眨了眨眼睛,神思有些飘远。 …… 翌日清早,萧牧起身后,在院中和往常一般练了三刻钟的箭,而后更衣去了萧夫人处请安。 萧牧有个习惯,但凡是在家中,只要无急事在,便都会陪萧夫人一同用饭。 饭后则去往了书房中处理公务。 身为营洲节度使,他需要经手的不单只是军务。 坐于下侧的严军师,已根据事务的紧急程度将那诸多公文挑分了出来,又将近来的紧要事宜禀说一番。 “除了这些之外,倒还有一个好消息需告知将军——” “严先生请说。”身着苍青常服,端坐于云蝠纹翘头案后查看公文的萧牧抬眼看向严军师。 “苏先生此番信中,已是答应来营洲了。”严军师含笑说道。 萧牧眉眼间也展露一丝缓色:“如此再好不过了。” 苏先生虽是读书人,但他看中的却并非是对方的智谋——此人痴迷机巧之术,近两年来他为此曾多次私下拜访,有意将对方招入府中,但对方一贯只是以“某胸无大志”之言婉拒。 他亦无意勉强,只依旧拜访未断,一来二去,对方虽未应允他所求,二人却也有了几分忘年之交的情谊在。 此番对方忽然改变主意,无论是何因由,于卢龙军、乃至大盛而言都是好事。 “立即使人前往幽州护送苏先生,切忌大张旗鼓。”萧牧立时吩咐身侧的近随。 “是,属下明白。” 看着萧牧眉间几分欣忭之色,严军医的心情却再度变得复杂。 将军为军为国而虑,可自身身中奇毒却是生死难料…… “将军,印副将在外求见。” “让他进来。”萧牧执笔蘸墨,未有抬头。 印海入了书房内行礼。 “如何——”萧牧批注公文之际,随口问道。 “回将军,那位晏郎君及其身边之人昨夜并无丝毫异动。”印海道:“不单如此,据回禀,这位晏郎君的呼噜还扯得十分响亮,倒也是个心大之人。” 昨晚遇到那等惊心动魄之事,又歇在侯府这等住处,可不是心大么。 “说来自这位晏公子入城之外,便不曾有过什么举动。”印海接着说道:“每日不是沉迷花楼酒坊,便是跟在吉画师左右,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之程度显然非一日之功,里里外外瞧着都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子弟……” 说着,略微压低了声音:“当下看来,倒不像是冲着什么藏宝图来的。” “纵然不为藏宝图,必也有其它目的。”萧牧笔下微顿,道:“且走且看便是。” 而他话音刚落,便听书房外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 不多时,近随入内通禀,道是晏锦求见。 “请进来。”萧牧搁笔,印海退至严军师身侧站着。 晏锦被引了进来,满脸笑意地施礼:“昨晚多亏侯爷施以援手,才叫歹人伏法,晏某受恩特来相谢!” “晏郎君客气了。”萧牧面色淡然无起伏。 昨晚纵然他不曾前往,想也不会有何严重后果——她准备得很周全,摆明了就是要引蛇出洞的。 “救命之恩理当如此!”晏锦虽是笑着,却也极认真:“依照礼节,待备妥谢礼,定是要正式登门同侯爷道谢的!” 这任谁听来,都有几分趁机攀附之意。 萧牧不置可否,亦未有立即赶人,而是道:“晏郎君不妨坐下说话。” 晏锦颇有些惶恐地连连道谢一番,才落座下来。 面对仆从奉来的茶盏时,亦是双手接过。 “晏氏商号的生意遍布大盛,什么好东西都不缺,想来我们府上的军中粗茶,晏郎君未必能够吃得惯。”严军师玩笑般说道。 将军留下了对方说话,他少不得要从旁“招待”一二。 “先生此言差矣,定北侯府的茶,可不是人人都能吃得的!”晏锦的马屁拍得格外真诚:“今日能尝一口萧侯爷的茶,实乃晏某之幸也。来日回了族中,便是在族兄面前,也是能够拿来炫耀自夸一番的!” 族兄…… 晏氏商号的掌权人晏泯—— 笑吟吟的严军师思索着这番马屁之下隐含的暗示,不动声色地与萧牧对视了一瞬。 难道此人来营洲,是得了晏泯的授意? 045 寻来 那边晏锦浅尝了一口茶汤,出口便夸得天花乱坠。?m. 有些人仿佛天生气场如此,纵是言辞浮夸,看似没个正形,却也不会使人觉得尴尬不适,反倒有左右气氛之能。 尤其是此时这样的人有两个——印海也很快加入了进来。 书房内时有说笑声响起,晏锦搁下茶盏之际,望向萧牧身后悬着的一幅山居图,细细打量了片刻,道:“晴寒先生的寒居图?看来侯爷也是画之人啊。” “粗人而已,不通书画。”萧牧道:“只是家母一贯景仰晴寒先生,家中便多见先生之作。” “原来如此……”晏锦恍然笑道:“也难怪萧夫人如此喜阿衡了!” 说着,朝萧牧的方向抬手作礼:“说来昨晚之事,在下倒还要替阿衡同侯爷道一声谢的——” 萧牧脑中立时响起一道声音——因何要你来替她道谢? 这不请自来的声音让萧牧有些费解——因何自己要如此苛刻多事? 但出口之际仍是下意识道:“吉画师既奉旨而来,护其周全便是侯府分内之事。” 印海听得眼中含笑。 “说到此处我倒有些好奇……”短短时间内,印海似已同晏锦颇有几分相见恨晚之感,此时说起话来也更加随意了一些:“晏郎君乃庭州人氏,为何会与远在京师的吉画师如此相熟呢?” “这个啊……”晏锦笑意微敛,语气有些感慨:“阿衡幼时遭遇变故流落在外之际,恰被我碰着了,于是便尽所能帮了一把,设法将这丫头送回了家中……阿衡的身子轻易受不得寒,便是彼时落下的病根儿了。” 更细致的他便没提了,印海也没有再多问。 吉家二娘子曾流落在外的经历人尽皆知,但那数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就不是外人能够随意打探的了。 “原来还有如此渊源。”印海感叹道:“晏郎君原是吉画师的恩人,如此便难怪吉画师待晏郎君与旁人多有不同了。” 萧牧极快地皱了一下眉。 不同便不同,提及“旁人”二字时,看向他作何? 这越发讨人嫌的副将究竟还能不能要了? 只是……她竟有着受不得寒的旧时伤病在吗? 那昨日还逞能要将披风还给他,事后又硬撑着不肯先回去更衣? 这厢书房中气氛“融洽”,另一边的衡玉正窝在榻中披着软毯喝药。 今早吉吉已请了严军医来看,开了治风寒的方子,捡了药回来,连忙就煎上了。 “姑娘先别急着替温大娘子作画了,左右不在这一两日,喝罢药先睡上一觉发发汗再说……”见自家姑娘手边就是从蒙家带回来的女童画像和册子,吉吉劝说道。 衡玉声音有些发闷地“嗯”了一声,刚将药碗递给吉吉,就听外间有女使过来传话。 道是:“府外有一位娘子来寻吉画师,自称是姓齐,吉画师可要见一见吗?” “姓齐……”吉吉面露疑惑之色,姑娘在营洲何时认识姓齐的娘子了? 正想要问那女使对方多大年岁是何模样时,却听自家姑娘已经开了口:“有劳……有劳让这位娘子稍等一等,我待更衣后便去见她。” 她本想说将人请来说话,然转念一想此处乃是侯府——处处戒备的侯府。 她至多只是客人而已,不宜做出擅自请人入府之举。 于是起身穿衣梳发,又披了件极厚实的披风,往侯府角门处而去。 等在那里的是一位衣着朴素的年轻娘子,见得衡玉主仆二人,立时露出恭敬又惊喜的笑意:“果真是二位恩人!” 说着,连忙就屈膝行礼。 “齐娘子,是你呀!”吉吉也很惊喜:“乍一看都险些认不出了呢。” 确实如此—— 衡玉看着面前衣着朴素却干净厚实的齐晴,的确是与那日街头相遇时判若两人了。而这份改变不单是衣着,更有神态面貌。 这样的改变,总是让人乐见的。 衡玉面上带了笑意,含笑问:“齐娘子近来可还安好?” 那日之后,她曾使人打听过,得知那张老二挨了一顿板子后丢了半条命,不死也要废了——想来短时日内、更甚至是永远都没法子再去搅扰齐娘子,便很是放心了。 “托吉姑娘的福,一切都好。”齐晴神色感激之余,又有些赧然,“我当真是糊涂 ,那日在公堂之上竟忘了问及恩人姓名,还是打听之下,昨日才得以知晓姑娘姓吉,如今就客居在侯府之上——否则便是想要道谢只怕也寻不到恩人踪迹了。” “齐娘子客气了。”见她衣着透着利落,发髻用蓝布包起,衣袖边沿也挽着,衡玉便问道:“娘子如今是在城中做活吗?” “是,我这双手太粗了些,精细的活儿做不来,多亏了一位包子铺的掌柜娘子好心收留。” 包子铺的掌柜娘子…… 衡玉脑海中浮现一道做事麻利的女子身影:“可是苗记包子铺的苗娘子吗?” 齐晴意外地点头:“正是,吉姑娘也认得苗娘子?” 衡玉笑道:“这位娘子铺子里的包子很好吃,因而有印象在。” “苗娘子的手艺的确是一等一的好。”齐晴也满脸笑意:“侯府里的柳主薄也时常光顾的,我正是在这位柳先生口中得知了吉姑娘的身份。” 那位吃包子的柳荀先生啊。 衡玉了然点头。 那日处理齐娘子之事时,她一直跟在萧牧身侧,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而柳荀身为侯府中人,自然更加清楚那日的人正是她了。 “若非那日有二位姑娘相助,我如今只怕……”齐晴眼中有笑意却也红了眼眶,她将手中提着的两只食盒递上:“当下无甚能够报答姑娘的,只亲手做了些点心表谢意,还望吉姑娘不要嫌弃才好。” 衡玉望着她,笑着道:“真说报答的话,齐娘子今后能过得好,于我而言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一面颔首示意吉吉将两只食盒接了过来。 “吉姑娘……”齐晴还要再说道谢的话,却听女孩子在前面讲道:“且那日之事,纵是将我和吉吉换成其他娘子,只要有能力者,我想她们也都会尽力相帮的。” 她想,这世间历来不缺愿意站出来的女孩子,只是她们往往缺了些生来便无人肯给予的底气,甚至她们不知道自己也是能够站出来的。 自立之后方可助人。 若天下女子们皆如她这般,自幼能被悉心教导,有书可,有人给予足够的疼,知道何为不公,何为出路,定也不会吝啬于帮助他人,甚至定有人会比她做得更好。 所以,她并非是如何有勇气,有善心,而是她足够幸运。 她既得了这份幸运,便绝不能够去轻视无书可者愚昧不前,对身处困境者报以冷眼。 046 她是否另有企图 齐晴听得眼中涌现泪花。 她似乎听懂吉姑娘话中之意了。 吉姑娘帮她,是因自身有见识有能力,苗娘子帮她,也是因为凭借自身撑起了苗记包子铺……而一无所有的她,只能是受惠者。 “齐娘子也很厉害。”女孩子乌亮的眼睛里有着肯定之色:“娘子命运多舛,仍有勇气往前走,这份坚韧便是常人比不了的,所以往后的日子定会越过越好的。” 所以,身处黑暗瑟瑟难行者,有时缺的只是一份希望而已。 齐晴有些怔怔,她从小到大,几乎从未曾听到过任何被肯定的话。 心底似有更多的力量升起,她将眼泪忍回,再次福身认真道:“齐晴多谢吉姑娘。” 衡玉不再多说,看一眼吉吉手中的两只食盒,笑着问:“可是有萧侯爷的一份?” “是……”齐晴有些拘束地笑了笑:“这些点心实在是称不上什么谢礼,还请吉姑娘帮我转交侯爷……” 衡玉含笑道:“放心,这份谢意,我想侯爷定也能感受得到的。” 萧侯外表看似不苟言笑,然心思敏锐,且有着能够共情他人的品质。 这一点,从他那日那句‘天下不公之事诸多,慢慢来’,便可窥见一二了。 “是,侯爷心系百姓,一视同仁,可是营洲城的活菩萨呢。”齐晴的不自在消失了许多,望着面前的亭亭少女,想到自己耳边听到的一些京中来人替萧将军说媒的传言,不由格外认真地道:“吉姑娘,侯爷真的很好。” 衡玉客观赞同地点头:“是,侯爷的确很好。” 看着女孩子只有认同,齐晴有些哭笑不得。 她倒也不是要和吉姑娘一起夸侯爷的意思…… 但有些话是不宜她多言的。 见女孩子裹着披风有些畏冷的模样,她赶紧道:“外头风大,吉姑娘快进去吧。” 衡玉笑着点头:“来日去了铺中再寻娘子说话。” 最后又补了一句:“我会在营洲长住一段时日,娘子若遇难处,也可随时过来找我。” 齐晴满心感激地应下,一再行礼后,方才离去。 “姑娘,咱们可要将点心送去萧侯爷处吗?”回去的路上,吉吉提着食盒问。 “不必了,让院中女使去送便是。” 一则她染了风寒,不宜往人前凑。二来么,她若亲自去送,这位萧将军少不得要揣测她这奸细是否另有企图的,齐娘子好好一匣子点心,说不得就要身首异处。 思及此,想到萧牧那副为撇清界限,日常拒她千里之外的气场,然而品质使然,在危急之时仍要对她施以援手、却又畏惧被她赖上的矛盾之感,衡玉不禁在心中喟叹道—— 那么大那么强的一个萧侯爷啊,不仅是很好,有时还很可爱呢。 染着一身风寒,嘴角却微微弯起的衡玉脚步轻快地回到了居院。 吉吉很快寻到院中女使:“这点心是齐娘子送来的,乃齐娘子亲手所做,为答谢当日侯爷相助之恩——不知可否劳烦姐姐跑一趟,送到侯爷那里?” 女使皆是萧夫人指来的,个个都很好说话,闻言当即应了下来。 只是萧牧的书房,一向是没有那么好进的,尤其此时又在招待晏锦,故而女使只将食盒交给了书房外的近随。 而萧牧的饮食一类,又皆要经过查验,如此一再转手之下,待食盒被蒙大柱送到萧牧面前时,传到众人耳中的话便成了—— “侯爷,这是吉画师使人送来的点心,说是为了答谢侯爷,亲自下厨做的!” 萧牧看向那食盒——吉衡玉……亲手给他做的点心? “我竟都不知阿衡还会做点心的!”一旁的晏锦叹道:“这可真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萧牧闻言眉头微动。 如此说来,她甚少会给人做? 只是这般示好,除了所谓道谢之外,是否还另有企图? 那边晏锦已老怀欣慰般道:“今日沾了侯爷的光,竟也能尝尝这丫头的手艺了。” 他一贯厚颜且不拘束,且横竖不过一匣子点心而已,萧牧自是示意蒙大柱打开食盒,将点心摆放到了晏锦与严军师之间的茶几之上。 “阿衡甚少下厨,做出来的东西尚不知是否可以入口,在下就先替侯爷试一试……”晏锦迫不及待捏起一块儿赤豆糕送入口中,眼睛很快亮起:“嗯……甜而不腻,绵密可口……不错!侯爷也尝尝?” 萧牧:“我不喜甜食,晏郎君请便。” 晏锦笑着点头:“既如此那在下便不客气了。” 他的不客气的确也是真的不客气—— 见他边吃边不停夸赞,严军师也忍不住诱惑伸出了手去。 见严军师也给予了肯定,印海也尝了两块儿。 “真没想到吉画师还有这等手艺!” “可同城中最好的点心铺子媲美了……” 看着猪崽子拱食一般围着茶几吃东西的几人,萧牧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那仅剩不多的点心。 他转头看向也有些跃跃欲试想要加入的蒙大柱:“吩咐下去,交待厨房备下午食酒菜招待晏公子——” 蒙大柱刚要应下,晏锦赶忙就道:“多谢侯爷款待,只是侯爷公务繁忙,在下不宜再多叨扰!” 进退有度,乃处事之根本。 他已起身笑着施礼:“今日得幸与侯爷一叙,愈发觉得投缘,待改日在下登门同侯爷道谢之际,还望能够再与侯爷吃茶相谈。”萧牧微一颔首:“日后机会甚多。” 听得这句回话,晏锦面上笑意愈盛:“今日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萧牧:“印海,大柱,送晏郎君。” “是。” 印海乃萧牧麾下副将,蒙大柱亦得萧牧信任,面对这份有意无意的看重,晏锦面上看不出丝毫别样情绪。 “此人的确极不简单……”晏锦离开后,严军师压低了声音道。 将军今日这般试探,并透露出看重之意,不外乎是为了引对方早日亮明目的。 而对方若是得晏泯授意而来,这背后所隐藏的意图恐怕会是惊人的…… 萧牧看向正色思索的军师,不禁微微皱眉:……为何严军师一脸郑重之际,手却依旧还在不停地伸向那些点心? “此人之事不必着急——”萧牧压下莫名的心焦,道:“苏先生入城后如何安置,还需先生多费心安排。” “将军放心,我这便让人着手准备着。” 严军师起身后行礼告退。 只临走前,又顺走了两块儿点心。 萧牧看在眼中,默默无言。 书房的门被合上,耳边恢复了安静,萧牧继续翻看公文。 只是萧侯爷觉着,那只食盒摆放着的位置实在显眼,总是擅自往他视线里钻—— 批示罢了几折要紧的公务后,萧侯爷起身略略活动筋骨,自书案后行出,漫不经心地走了几步,恰巧就停在了那只茶几前面。 嗯,果真就是恰巧。 他随意地投去目光,只见那三碟点心所剩无几,其中两碟甚至已经空了,只留了些渣沫而已。 幸好食盒里还有一碟没被取出来的—— 等等,他为何会觉得“幸好”?这从何说起? 萧牧眉心微隆起,却又很快从容舒展——他只是有些好奇,这点心是否当真有那么好吃——当然,主要还是为了判断她究竟花了多少心思在上头。 嗯,正是如此了。 喜欢吉时已到请大家收藏:()吉时已到更新速度最快。 047 野花上位之计 书房里并无第二人在,萧侯爷依旧从容地将那只碟子自食盒中端出,以“本候只是验看一二”的神态,拿起食盒中的筷子夹了一块送入口中。 他嚼得很慢,柔软的点心在口中慢慢化开,仔细感受之下,似有绿茶的清香之感萦绕齿间。 鬼使神差一般,他又夹起了第二块。 他尚且尝不出甜意,那茶香之感虽然也极淡,却也不可忽略。 而如此清淡的味道,按说并非是他能够尝得出来的…… 萧牧眼神有些不解地看着那碟浅青色的茶糕。 正当此时,书房的门忽然被叩响—— 萧牧闻声做贼心虚般立即将筷子放了回去,又忙将双手负在身后,略清了清嗓子,才道:“进来。” “将军。” 蒙大柱入内行礼:“属下已将晏郎君送出了府去。” “印海呢?”似为掩饰心虚一般,萧牧随口问道。 “出去买酒去了。”蒙大柱说着,挠了挠后脑勺:“不过……属下在角门旁瞧见了裴家的马车,听说是裴家夫人带着裴家小姐登门拜访夫人来了。” 萧牧了然点头。 如此,这酒买的就再正常不过了。 “将军,可要属下将食盒给吉画师送还回去吗?”蒙大柱视线一转,落到了身侧的茶几上。 咦? 到底是吉画师给将军的谢礼,故而他之前是特意给将军留了一碟的,怎么也被拿出来吃了? 严军师一把年纪,胃口倒是好得很啊。 萧牧看了下属一眼——非要如此勤快? 然而对上少年那憨厚的脸庞,他唯有平静点头:“也好。” 于是,蒙大柱使人将剩下的点心收拾干净后,便提着空了的食盒去了客院。 他寻到了吉吉,将食盒交到了她手中。 “院中是在煎药吗?”蒙大柱站在门外嗅到了药气,往院内的方向看了一眼。 吉吉点头:“我家姑娘染了风寒。” 蒙大柱忙问:“可找严军医来看过了?” “……那不然是用谁开的方子煎的药呢?” “啊……”蒙大柱恍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嘿,我一时脑子没转弯儿。” 见他这般模样,吉吉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真是个大傻子啊。 “我昨日已听我大伯母说了,吉画师愿替我阿姐绘像之事……吉吉,还请替我同吉画师道谢。”蒙大柱神色感激,又道:“只是此等事难免劳心劳神,且叫吉画师不必着急,且先养好身子为上!” “嗯,我会叮嘱我家姑娘的。” 四目相视间,少年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有着朴实纯粹的关切之色:“那你可有哪里觉得不适的吗?” “我没事,说来昨晚之事倒还没来得及同蒙校尉道谢呢——” “应当的!”蒙大柱挺直身板,一副“本该如此”的担当模样,又问道:“那般情形,你该是吓到了吧?” 吉吉刚想摇头,只见他从披风下取出一只挂在腰间的蓝布包,布包打开后,其内是一团包着油纸的东西,有肉香扑面而来—— 少年将油纸包递到她面前,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我给你买了烤猪脚压压惊!” 吉吉有些错愕。 天呐,拿烤猪脚来压惊—— 这也太……太适合她了吧! 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吉吉将那还热腾腾的烤猪脚接过来之际,只觉得浑身冷意都被驱散了。 可是…… 蒙校尉三天两头给她送吃的,她也不能白吃人东西的。 “待我家姑娘风寒好些,我也请蒙校尉吃好吃的吧?” “好……好啊!”蒙大柱忙不迭点头,咧嘴笑道:“营洲哪里有可吃的,我可最是清楚不过了,日后我都带你尝尝去。” 吉吉听得眼睛都亮了。 她一时——她的脾胃一时只觉得世上再没比这更动听的话了。 于是满心期待地应了下来——突然觉得呆在北地似乎也没有那么煎熬了呢。 她会把从蒙校尉这里得知到的好吃的东西,通通都买回来给姑娘尝尝的! “进去吃吧,外头冷。”见起了风,蒙大柱催促道。 吉吉点点头,又同他道了谢,才转身往院中走去。 待走了七八步,忍不住转回头看,只见少年依旧站在那里。 见她看来,少年露出憨厚笑意,吉吉抿了抿嘴角回过头,抱着烤猪脚,小跑回了廊下。 “可是蒙校尉又来送吃的了?”蒋媒官迎面走来,似随口般问道。 “是啊……蒋姑姑今日不去官媒衙门了吗?” 蒋媒官幽幽叹了口气:“别提了,亏得起先以为这蒙校尉是最好办的一个……可表面瞧着老实随和的孩子,却也是个挑挑拣拣的……不知道的,还当他是有了心上人呢。” 心上人……? 吉吉悄悄握紧了手里的油纸包。 蒋媒官眼角眉梢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旋即低声问起了自己真正关心的问题:“听说昨晚阿衡在城外遇着了歹人,是萧侯爷出面相救的?” “是有此事。”吉吉只答表面,未多提具体内情。 这个肯定的回答却已足以叫蒋媒官心情雀跃—— 如若她的“野花上位之计”一举得手,又岂还用操心其它! 蒋媒官只觉看到了金灿灿的曙光,跟在吉吉身边就要往衡玉的卧房去,然而前脚刚踏过堂门,却又蓦地收了回来。 不成。 不可操之过急…… 刚有了苗头的事儿,还是顺其自然得好,打草惊蛇可要不得。 这种事她最是有经验,旁人提醒得太早,反倒要适得其反的——就跟做梦似得,还没梦到正题呢,就被叫醒了可如何使得? 且先任其发展…… 蒋媒官按下心思,留下了句“还是不打搅衡丫头养病了”,便回房抓了瓜子花生,心情舒畅地找女使婆子唠嗑去了。 另一边,蒙大柱已回到了萧牧的书房内。 “将军,属下已将食盒送回了。” 萧牧颔首后问:“如何?” 蒙大柱被问得一时有些发懵。 啊? 就,直接送回去了啊? 送个食盒还能如何? 哦,对了! “属下方才听说吉画师病下了,是患了风寒之症——” 病了? 果然还是病了。 萧牧下意识地想皱眉。 喜欢吉时已到请大家收藏:()吉时已到更新速度最快。 048 萧侯的生辰礼 “说来,吉画师抱病还要亲手做点心同将军道谢,足可见心意之诚了。”蒙大柱不由感慨了一句。 戒备如萧侯,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就蹦出一道声音——苦肉计? 但旋即又思及晏锦今日所言——流落在外之际,落下了畏寒的病根…… 萧牧敛容,压下了这些与自己并不相干的杂念,继续处理公务。 …… 晚间,才看罢衡玉回来的萧夫人,便听女使通传,说是郎君到了。 萧夫人难免对着儿子一通叹气:“……景时啊,阿衡的风寒十分严重,昨夜又受了惊吓,于情于理你也该使人去问问才是。” 萧牧面无表情:“如此娇弱,实在不适宜待在北地。” “你这孩子,阿衡又不是你手下的士兵!”萧夫人眉头竖起嗔了儿子一句,却忍不住想到了方才去见小姑娘时,屋里烧着火盆,还要抱着手炉的模样…… 阿衡似乎的确有些娇弱了…… 当然,她自不可能是挑剔阿衡,而是身子骨弱可不是舒服的好事情。 “吉姑娘好像是有些过于畏冷……”一旁的婆子说道:“许是身子根基的确薄了些,才容易使病气入体。” “照此说来,或许该叫严明另开些调理的方子么?”萧夫人思忖着道。 萧牧坐在一旁静静吃茶,看似对这番对话并不上心。 “严军医到底是军医,更擅治外伤,调理之道,未必能通晓多么精细的……”婆子提议道:“不如去寻些专擅调理女子身子的郎中来。” “正是这个理儿!”萧夫人立即就将此事交待了下去。 萧牧又坐了片刻,听萧夫人使人去备晚食之际,他起了身:“儿子还有些公事要处理,今晚便不陪母亲用饭了。” 萧夫人点了头:“既有要事,你自忙去便是。” “是,儿子告辞。” 见那道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帘栊后,萧夫人忽然后知后觉地疑惑了一瞬。 这臭小子既不是来陪她用饭的,那他跑这一趟干嘛来了? …… 接下来数日,衡玉窝在房中养病,几乎没出过院子。 而蒋媒官近日一改愁容与急躁,也变得慢慢悠悠,慢中求稳了起来,浑然一幅“别问,问就是运筹帷幄”的高深莫测姿态。 这一日,衡玉自觉风寒稍愈,便去了萧夫人处道谢。 为了她的风寒与身子,萧夫人近日颇为费心。 另一边,晏锦带着谢礼登了门。 不巧的是,萧牧今日不在府中,天未亮便去了军营。 晏锦也不介意,兴致不减地同严军师说了半晌的话,才告辞而去。 萧牧直至晚间方才折返。 “晏公子今日送来的谢礼中,有一幅晴寒先生的画。” 听得严军师此言,萧牧道:“打开来看。” 见他书房中挂着晴寒先生之作,知他母亲仰慕晴寒先生,乍看之下似乎是投人所好—— 至少,此物他一定会亲自打开来看。 画卷在面前徐徐展开,纸上开阔磅礴之景跃然眼前。 赫然是一幅日出泰山图。 萧牧眼神微动。 日出为新日,群山之首为泰山,乃历代天子封禅之地—— “将军,这……”严军医脸色变了变。 一旁的印海亦是面色郑重谨慎起来,片刻后,低声询问:“将军,此物要如何处置?” 问的自然不单只是画…… “收起来便是。”萧牧收回视线。 严军师斟酌着:“那晏公子那边——” 萧牧语气平淡:“只是幅画而已。” “是。”严军师应下之余,又稍有些疑惑。 不作回应,无疑是让对方左右猜测,留给对方一丝希望,可将军对于涉及立场之事一贯坚决……当下这般,莫不是还有着别的思量吗? …… 近日天色明媚,衡玉午后总喜欢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晒太阳。 秋千是她住进来后,萧夫人使人现搭的,绳上还绑了漂亮的如意结,真真是将想养女儿的心思细致到了每一处。 秋千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少女裙角下鹅黄绣鞋上镶着的南珠也微微晃动着。 衡玉仰着脸,望着头顶开阔的天际。 北地的天空,比京师更多了几分开旷阔远,干净纯澈之感,若逢蔚蓝晴日,便是只看天边云团卷舒,也能叫衡玉不厌其烦地瞧上大半日。 日子看似悠闲了几日,待衡玉的风寒痊愈之时,便到了她的生辰。 这一日天公作美,天气同样晴好。 她一早睁开眼,就瞧见了吉吉大大的笑脸:“今日是姑娘的生辰,愿姑娘岁岁平安,年年安康!” 衡玉笑着坐起身,朦胧眉眼舒展地伸了个懒腰。 吉吉很快捧来了一堆书信,翠槐也使人将那几只远道而来的箱笼抬了进来—— 衡玉将信拆开来,有阿兄嫂嫂的,祖母阿姐的,长公主殿下的,还有韶言的…… 信定然是提早到了,专等这一日才送到她手中,定是大家授意好的。 衡玉单是读信就读了两刻钟余,又心情愉悦地披衣下床,去看那箱笼中的生辰礼。 礼物纵然不见得有多么稀罕贵重,但不管几岁,人也总是喜欢被喜欢的人惦记着的。 她知道,因她那四年的经历,身边之人待她总多了份用心和带有弥补的疼爱,故而她也一贯允许自己放开了去感受萦绕在身边的爱意,并为之欢喜夷愉。 早食是萧夫人命人提早备下的,精致且有寓意。 比早食更早些的,是女使捧到衡玉面前的新衣——一件丹色做底镶着银狐皮毛的披风。 临近午时之际,晏锦也带了生辰礼登门,同衡玉说了会儿话,便又去求见了萧牧,且在侯府蹭了顿午食。 白日喧闹过后,萧夫人于晚间特意在膳堂里备了一桌酒菜。 衡玉到时,只见萧牧也在——只是自愿还是被迫就说不好了。 “我就说嘛,这张狐皮定是极衬阿衡的!”萧夫人满眼惊艳喜爱之色,上前拉着女孩子在自己身边坐下来。 “多谢伯母厚礼。”衡玉脸上的笑意较之初至营洲时,多了份亲近。 “一张皮子而已,有甚可谢的!”萧夫人说话间望向儿子,笑问道:“今日可是我们阿衡的生辰宴,想来该不会有人空手赴宴吧?” 萧牧微微转头看向身侧近随:“将东西给吉画师——” 竟还真备了礼吗? 衡玉几分意外,几分好奇,因好奇之心过重,乃至生出了些许莫名的期待之感。 那名近随很快捧到她面前的,是一只朱漆匣子。 萧夫人难得对儿子目露满意之色,立即催促道:“说来我倒还不知景时备下了何物,阿衡,快打开来瞧瞧!” 喜欢吉时已到请大家收藏:()吉时已到更新速度最快。 049 达成所愿,无疾无忧 衡玉本没有当着对方的面查看礼物的习惯,但侯府气氛宽松,又有萧夫人在旁催促,她便也怀着份期待将匣子打开了来。 抛去匣子本身的重量不提,其内的东西似乎偏轻了些,衡玉接过之际,拿在手中很是轻松。 但这并不妨碍其内之物,是别样的‘贵重’—— “……”看清了里面的东西,衡玉一时目瞪口呆。 萧夫人就坐在她身边,笑意缓缓凝固在了脸上。 若非是她提早交待了王敬勇盯着她那不肯开窍的儿子,务必要监督其为阿衡准备一份生辰礼…… 若非是王敬勇事后一脸自信地同她说,将军已将生辰礼备妥,且此礼乃是天下无人能拒绝、无人会不喜欢的绝佳之物…… 她又怎至于有底气让阿衡当面打开来看! 再看向被少女捧在手中的匣子,萧夫人只觉一阵气血上涌——这臭小子直接送了一匣子银票算怎么回事! 衡玉也万万没想到竟会收到如此直白的生辰礼。 这些银票厚厚一沓装满了整个匣子,少说也有大数千两—— 它是如此的贵重,却又如此的敷衍…… 但两者之前,她显然更该正视前者,于是看向坐在那里面色平静的萧牧,婉拒道:“侯爷,无功不受禄,这怕是不妥。” “家中既来客,生辰之日赠礼而已,并无何不妥之处。”萧牧看着她,道:“吉画师尽可拿去买些喜欢的东西回来。” 衡玉竟从这番话中听出了几分长辈的和蔼之感…… 坐在那里的人活脱脱一副“身为世叔,理应如此”、类似在给小辈压岁钱的平静神态。 所以,这敷衍的厚礼之下,亦是存有撇清关系的心思无疑了——毕竟若送她一个小姑娘些其它东西,恐怕一不小心就要被曲解了用意,送银票就彻底没有这般烦忧了,甚至乍一看还容易想到贿赂钦差这上头来…… 一旁深知自家夫人心意的婆子简直没眼看了。 郎君此举可谓是将风花雪月的氛围一刀捅了个稀碎,直接就给变成了官场恶浊……! 这般扭转乾坤、将送上门的姻缘化有为无的神力,那红线便是钢铁所铸只怕也顶不住! 气氛有着异样的凝滞。 氛围凝结间,衡玉露出礼貌笑意:“如此就多谢侯爷厚礼了。” 当下局面,推辞是无法推辞的,只能在对方生辰之时换个匣子再送回去了。 当然,理应还要再添一些的。 “要么怎么说是军中粗人呢,备个礼也是一窍不懂的……这是怕猜错了阿衡的喜好,只能挑了自认稳妥的东西来贻笑大方了!”萧夫人笑着嗔了儿子一眼:“只此一次,可下不为例了!” 萧牧默然:就……硬圆是吗? 但碍于已从自家母亲的笑眼里看到了类似刀光剑影的痕迹,便只能缄默下来。 “好了,动筷!”萧夫人犹自笑着控场,拿起筷子亲自替衡玉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肉:“阿衡先吃块儿鱼,方能岁岁有余……” 衡玉展露笑意:“多谢伯母。” 萧夫人又催着人端来了长寿面。 青花瓷面碗内,抻得细细的面条韧道光滑,衬着几片油绿可爱的青菜,冒着热乎乎的香气。 衡玉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只觉被那扑面的热汽蒸得视线都有些模糊了。 此番她来营洲,本以为会是极难行走的艰险之地,需时时刻刻提防周遭一切,不仅要如履薄冰寻找查阿翁之死的真相,更要小心应对营洲城内、尤其是这座定北侯府中的任何风吹草动—— 可她此刻却坐在这里,披着暖融融的狐裘,吃着热腾腾的长寿面。 她一贯算是谨慎戒备之人,但自幼她便常听阿翁说,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放弃分辨感知善意的能力,这是在世间行走好好活着的根本。 祖父教给了她这个道理,家人则给予灌溉,于是它生根发芽成长得十分茁壮,乃至成为了本能。 对于萧夫人的善意,她是有过怀疑观望的,或许这观望日后遇事时仍会继续—— 但这并不妨碍她此时此刻对这份善意报以感激之心。 见小姑娘低头吃面吃得认真,萧夫人满心熨帖。 众所周知,吃得饱才能不想家。 穿得暖才能不想会做护膝披风的韶言郎君。 萧夫人这厢心存“算计”之际,边朝儿子使着眼色。 萧牧便下意识地看向吃面的女孩子,只见她垂着眼,仍可见眼尾有些发红。 莫不是在惺惺作态—— 萧牧脑海里有道声音下意识地就要给予评价,却又倏地被他的内心否认。 防备些固然没错,可若因过分防备而生出了偏见来,何尝不是另一种盲目? 而他从不愿做盲目之人。 于是,萧侯爷放下那份不该有的偏见,清冷眉眼神态缓和些许,开口道:“今卿长一岁,当持之以恒立心力行,克己慎独,明善诚身,守心明性——” 衡玉已停下吃面的动作,此时放下筷子,诚然只一个感受——这莫不是什么望女成凤的长辈寄语吗? 萧夫人的手开始不知觉地想要去摸索些什么东西——比如刀之类的。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这番杀气,萧牧最后道:“愿卿达成所愿,无疾无忧。” 四目相视间,衡玉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来营洲有所求,这位侯爷必然是察觉到了的。 达成所愿,无疾无忧—— 于她而言的的确确是十分实用的祝福了。 衡玉端起面前的酒杯,眼神坦诚带笑:“借侯爷吉言。” 萧牧便随之举杯。 萧夫人笑得几乎要合不拢嘴。 看着自家夫人的神态,婆子心有猜测——此时此刻在夫人眼中,郎君和吉画师吃得只怕根本不是什么生辰酒,而是那新婚之夜的交杯合卺酒吧? 毕竟夫人在此事之上的联想能力一贯是丧心病狂的——前日还曾突发奇想地问她,若往后得了个长得同吉画师一模一样的孙女要取什么名字才好,前日逛铺子时瞧见的那匹藕粉色缎子极适合给女娃娃做小裙裙…… 室内气氛轻松融洽,守在廊下的蒙大柱被身侧的印海轻撞了下肩膀。 “大柱,近日议亲之事进展如何?”印海笑着打听道。 喜欢吉时已到请大家收藏:()吉时已到更新速度最快。 050 十分好看 提起此事蒙大柱便有些不自在:“没,没什么进展……” 一旁与他关系好的近随便笑着调侃道:“那可是京师来的大媒人,怎会没进展?怕不是你太挑剔了?” “我看也是,这两年来你家中为了你的亲事可是没少费心,怎就至于两个媳妇却连一个着落都还没有?” 他们守在此处是例行公事以防刺客靠近,层层把守四处风平浪静之下,听到感兴趣的话题,难免就有了几分起哄的心思。 被几个兄弟围着问,蒙大柱面色赧然道:“就是没瞧见合眼缘的……” “不合眼缘?那你倒是跟哥几个说说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蒙大柱闻言,视线不受控制地往左侧堂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又怕被人察觉到什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我也不知道……”他随口应付着。 “你小子不对啊……该不会当真有了心上人吧?”印海敏锐地盯着他。 “有就娶回来啊!”有人笑着道:“娶一个算一个!不比旁人要担心娶了后悔的,你若来日后悔了,可是还有第二个等着的!怕什么!” “就是!好歹先娶一个!” “反正这亲又不是只成一回!” “论起有福气,还得是蒙校尉啊!” 几人打趣着哈哈笑了起来。 他们侯府不比别处,将军固然军纪严明,但到底都是武将,私下的气氛还是宽松自在的。 守在堂门外的吉吉隐约听得这番对话,圆圆的脸颊不自觉变得更鼓了些。 娶一个算一个? 反正这亲又不是只成一回? 娶了两房媳妇,是不是还要再添妾室呢?且要美名其曰开枝散叶延续香火? 果然,这天底下活着的男人,除了她家郎主和韶言郎君之外,就没有不想着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美的! 姑娘说得对极了,这世间的条条款款,皆是男子们所定,譬如婚事妻妾这一条,便是以种种名目将私欲变为铁律,根本毫无公平可言! 吉吉一时颇为气闷。 跟在姑娘身边已有六年,她并不是头一次有此等想法,但当下切身体会到了,方才算是真正感觉到了此中叫人愤怒却又无力的不公。 真正是应了姑娘那句话——这世间诸多不公皆如一把利剑,纵然一时看似与自己无关,但它只要存在,便迟早总会落到自己身上,只是或轻或重,或早或晚,或方式不同而已。只要身处这柄利剑之下,就没有幸免的可能。 不过…… 她为何会觉得是切身体会呢? 吉吉心中咯噔一下,如同脚下踩空一般,无比紧张地抓紧了衣袖。 “吉吉……” 忽有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她蓦地一惊,转头看过去。 是一张带着笑意的少年脸庞—— “我娘今日叫人送了两只鸡过来,我托厨房里的江婶熬了汤,一只给将军,一只给你……”浓眉大眼的少年笑得憨厚,压低的声音里满是认真的催促:“熬了快半个时辰了,我替你守着,你赶紧去将鸡腿吃了,再喝两碗热汤,去去寒气!” 香喷喷的鸡腿熬得软中带韧,热腾腾的鸡汤只需撒上些葱花便足够提味…… 吉吉想着就忍不住想咽口水,却不知何来的骨气立时就道:“我不饿,蒙校尉自己留着享用吧。” 说着,就转过了身去:“我要进去伺候我家姑娘了。” “吉吉……” 蒙大柱想将人叫住,却见吉吉脚下走得飞快,根本不回头看他,不由得有些纳闷。 那可是鲜嫩喷香的鸡腿啊,怎么能说不吃就不吃呢? …… 衡玉自膳堂内出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 “就由景时送阿衡回去吧。”萧夫人含笑道:“生辰当日讲求一切稳妥,若出了什么差池,可是一整年都要不顺当的……” 就是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堵死了当事人拒绝的可能。 萧牧默然一瞬后:“……是。” 冬日里,仿佛连月色都是冷的,铺在天地万物间如同洒了层寒霜。 萧牧与衡玉并肩走在前面,吉吉和蒙大柱不紧不慢地跟在其后。 “侯爷的生辰几时?”静谧月色下,衡玉忽然轻声问。 萧牧转头看向她,没有直接回答:“怎么?” “自然是礼尚往来啊。”女孩子笑眯眯的,直白又和气。 萧牧不知是如何想的,转回视线看向前方,淡声道:“记不得了,我从不过生辰。” 衡玉点点头,也不勉强,不过生辰也简单,那就等送年礼好了。 看当下蒋媒官进展不顺的情形,她少不得要留在营洲过年了。 这是好事,她本也想待得更久一些——归心似箭的蒋媒官若听了这话大约是要将她打个半死的地步。 “我听大柱说,你允诺了温大娘子要替她寻女。”萧牧开口道。 “是有此事,当下正着手推演画像之事。” 萧牧便道:“我这里有些近两年关于寻人所得的消息,你若得空,之后可去我书房一观,挑挑看其中是否有可用之物。” 他近两年也曾让人帮着打听过此事,只是时隔久远实在没有头绪,有些事情若是没有门路,再多的人手也是徒劳。 但吉家不同,吉家在此之上,必有着旁人比不得的经验与人脉。 思及此,萧牧的余光停留在了身侧的女孩子身上。 少女的侧颜生动美好,白皙的脸颊上因吃了果酒而有些微微泛红,长长的眼睫投下弯弯阴影,鸦发高挽起,纤细白腻的颈子被拢在雪白狐裘里。 这张皮子是他去岁所猎,彼时猎下时,倒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它会被这样一个女孩子穿在身上。 且……穿得还十分好看。 所观所思不过一瞬,余光内所见女孩子闻言转头看向了他,道:“如此甚好,绘制画像时,参考自是越多越好的——不知将军明日可得空吗?” “应当无事。”萧牧负手道。 “那我明日去寻将军?” 萧牧颔首。 一路自是安稳无事,萧牧将人送回到客院外,便带着蒙大柱折返。 大柱满眼写着困惑不解。 这一路,他总要不时转头悄悄看吉吉一眼,可对方却只是目视前方,半点眼神也没有分给他……昨日大家不是还一起吃猪油烧饼的么,为何突然如此呢? 有人犯愁亦有人欢喜—— 客院中,蒋媒官听闻衡玉回来了,且是由萧侯爷亲自送回来的,眼看计划进行得十分稳当,遂欢欢喜喜地睡了个好觉。 衡玉亦是一夜无梦至天明。 翌日起身洗漱,用罢早食,穿戴整齐后,便依约去了萧牧的外书房。 她纵是头一次过来,亦知此处必不是她这等外人可以随意接近的,然而一路畅通无阻,可见守卫们大约是提早得了萧牧的授意。 喜欢吉时已到请大家收藏:()吉时已到更新速度最快。 051 我见侯爷似曾相识 “印将军。”见印海立在书房外廊下低声交待罢两名士兵,衡玉适才施礼相询:“不知侯爷可在书房内?” 此时时辰尚早,她特意早些过来,是怕萧牧之后临时有事需出门,不宜耽搁了他的正事,若他还没到,她等一等自也无妨。 “自是在的!”印海面色恍然之余,笑得十分灿烂:“我道将军今日为何这般早过来,原是等吉画师来了!” 他还要再说什么,只听书房内传来一声满含警告的清咳。 印海立即闭嘴了,侧身朝衡玉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吉画师请进。” 待衡玉步上石阶,印海便替她推开了书房的门。 衡玉走了进去,朝身形笔直端坐在书案后的萧牧屈膝行礼:“侯爷——” 萧牧看向书案一侧的另一张梳背椅,示意道:“坐吧。” 衡玉应声“是”,上了前落座下来。 如此二人便成了对面而坐,共用一张书案。 衡玉视线中,见那只修长有力的大手合上了手边公文,继而将一摞册子与信笺之物推到她面前:“这两年来寻人所得皆在此处了,其内信息繁杂琐碎,或多是些无用线索,需费些心思挑拣判断——” 衡玉点头,见他手边合上的公文,道:“我来挑便是,待有疑惑处再询问侯爷,侯爷只管处理公务——若有不便之处,我将东西搬去隔间翻看即可。” 萧牧闻言看她一眼,道:“并无甚不便之处。” 说着,重新将那折公文打开了来。 方才随手合上,本是他下意识的动作—— 这些公文并非是什么机密之物,且若说机密,这书房里比比皆是,果真是要防备的话,才更应该将人放眼皮底下看着。 是了,他正是如此用意了。 萧牧说服了自己,遂将目光放回到了公务之上。 衡玉也抬手拿起了一本册子。 她未着急仔细翻看,而是依照这些册子信笺的日期先整理了次序,又按照信息来源之地区分归类。 她的动作很轻,并不至于打搅到他,也很利索,仿佛看一眼便不会出错,前后不过一刻钟便已规整完毕,那些原本繁杂混乱的信息在她手下很快变得条理分明起来。 萧牧看在眼中,脑海中不禁浮现一个念头——做事如此条理清晰,人也聪慧有城府,吉画师若是个男子,他定要设法将其招入麾下做幕僚先生的。 当然,他并非轻视女子,只是当下局面,又有自灌了**汤的母亲在此,他纵有此等心思,却也不得不为女孩子的名声着虑。 一贯爱才的萧侯爷在心中暗道一声可惜。 衡玉不曾瞧见萧侯爷眼底一闪而过的惋惜,翻看旧册间,见有一处值得留意,思索了片刻,便下意识地想要拿笔记下。 她纵过目不忘,却也要一条条记下以便后续梳理。 而她这厢刚要抬手,便有一只紫毫笔递到了她手边—— 少女纤手接过紫毫之际,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看向递笔之人。 那人敛目看着公文,并未抬头,将笔递与她之后便收回了手翻看文书,清冷严正的面孔上未见丝毫分神之色。 衡玉有心想道谢,又怕搅扰了他一般,遂便安静收回视线,认真于笔下。 女孩子执笔的姿态端正悦目,解下狐裘后,藕粉色的衣袖微微挽起,露出一截皓腕。 身姿如画的年轻人坐在椅中,正拆看着一封信笺。 书房内烧着地龙与炭盆,暖如仲春,书案旁白玉瓶中斜斜插着一支黄梅,香气幽浮,与时间一同静静流淌于相对而坐的二人之间。 伏案半晌,衡玉放下手中的紫毫笔,伸臂略略舒展了个懒腰。 看似并不曾留意她的萧牧几不可察地微弯了下嘴角。 不多时,他也放下了手中的笔。 有近随入内更换了茶水。 衡玉也不拘束,捧起一盏茶自顾润喉。 “可理出什么来了?”萧牧也伸手去端茶。 “侯爷可以先看看——”衡玉放下茶盏,将自己用来记录的册子推向萧牧。 萧牧一手端着茶盏,一手下意识地伸向那册子,手落之际,恰逢少女柔软温凉的手指,略略触过他有些薄茧的指腹。 所触不过只是一瞬,萧牧却觉有异样之感自指腹传至整条手臂,乃至四肢百骸,可闻心跳之音。 这异样的感觉并非是头一遭…… 却两番皆是来自同一人。 内心惊惑翻涌,表面却未显分毫,萧牧镇定地拿起那本册子。 其上字迹舒展却有力,端是赏心悦目,萧牧却觉脑中迟钝发木一般,那些字他自是都认得,可排在一起竟叫他一时有些看不懂是何意! 好在这犹如患上痴傻之症的感觉并未持续太久,他很快便恢复如常。 二人就其上所记,细细谈论了一番,分析着诸多可能。 最后,衡玉道:“我此前已去信家中兄长与永阳长公主殿下,询问可用的人脉关系,应当很快便能有回信了。” 她流落在外的那四年间,家中和长公主府,暗中不知探出过多少或明或暗的门路,与官府协作捣毁过多少人贩子的窝点,当真可以说是经验深厚了—— 去岁时,她还曾与殿下和韶言商议过,是否可以借此来做些什么,尽可能多地帮到一些与家中失散的孩子。 为此她也做了些准备,是以此时便还算有条理。 萧牧则道:“需要多少人手,如何安排调动,吉画师尽管开口。” 衡玉点头应下。 待画像绘成后,最需要的便是人手,免不了还是要借侯府的人。 二人又谈了些细节与猜想。 又换下一壶茶时,衡玉看着面前垂眸吃茶的人,忽然忍不住问道:“侯爷少年时可曾去过京师吗?” 许是一同解决过齐娘子之事,许是那夜在郊外他救过她,又许是昨日膳堂里的那场生辰宴……诸如种种相处之下,彼此熟悉了许多,叫她此时得以将第一次见面时便存下的疑惑问出了口。 “何故此问?”萧牧看向她,未曾直接回答。 衡玉坦诚道:“我见侯爷面善,总觉似曾相识——” 萧牧握着茶盏的手指微紧。 喜欢吉时已到请大家收藏:()吉时已到更新速度最快。 052 美而不自知 女孩子乌亮的眸子里有不加掩饰的好奇。 片刻后,萧牧神态平静道:“我自幼在西北之地长大,晋王叛乱之前,从未入过京。” “这样啊……”女孩子坐得累了,单手撑着腮,眼神思索着道:“那或是幼时我随阿翁游历时,途经西北之处,与侯爷无意间曾有过一面之缘吗?” 见她执意要想出个究竟的模样,萧牧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未必就一定见过,我样貌生来寻常,乍看之下略有几分眼熟亦属正常。” 衡玉:“??” 迎着她不可置信的震惊眼神,萧牧略有些费解。 而见他神色全然不似在开玩笑,看着面前这张脸,衡玉只觉得人生观受到了冲击——他管这叫“样貌生来寻常”?! 女娲娘娘听了,怕都是要觉得一腔偏心错付了吧! 衡玉下意识地转头环顾四下。 萧牧疑惑地看着她:“吉画师找什么?” “镜子——”衡玉认真问:“侯爷莫不是从不照镜子的吗?” 萧牧沉默下来。 这个问题当真将他问住了。 他的确有许多年不曾仔细照过镜子了,当下自己具体是何模样,也只是有个模糊轮廓而已——于他而言,脸这种东西,可以带出去见人,不会吓哭孩童便够用了。 至于身边偶尔听到的恭维声,并不曾认真放在心上。 衡玉也沉默了片刻。 那日晏锦问她‘吾与萧侯孰美’——原来萧侯不单美,竟还是美而不自知的那一挂。 她尤为见不得有人对自己的认知不够清晰,遂认真道:“侯爷怕是对自己的样貌存有什么误解,您可是我见过生得最好看的男子了。” 虽说武略功绩亦是超群,但这般美貌绝不是能够叫人忽视的存在啊。 对上那双满含欣赏的眼睛,萧牧脸色凝滞,被拍马屁的感觉丝毫没有,反倒有一种化身良家女子被纨绔子弟直白夸赞调戏之感! 哪有姑娘家如此直白当面夸赞男子样貌的? 这又是什么见所未见的计谋? 好在良家女子——萧侯爷身形依旧端正,得以正色礼尚往来道:“吉画师生得也不差。” 这本像是被调戏后的还击。 孰料那纨绔却眨了眨眼,点点头:“我知道啊。” 她可是每日都要照镜子的,又一贯谦逊擅于听取旁人的看法,断不是那种美而不自知的人啊。 少女灵动的眼睛里有着一丝逗趣的笑意,嘴角旁的笑涡若隐若现。 萧牧到底是默默转开了视线,断送了这个话题:“……吉画师何时可以绘出寻人画像?” “快则十日,慢则半月。”衡玉也收起了闲聊的心思,边整理手边册子,边道:“虽说皆是以幼时画像为延伸,但成长经历不同,样貌气态也会不同。故而只能依此绘出各种可能,而无法具体精准到某一种。” 所谓相由心生,实则便是面部气态会随生活环境、习惯、性情而逐渐改变。 萧牧虽不通她那听来有些不可思议的推演技巧,但听闻此言,便觉可信许多。 她是认真且有依据支撑的—— 纵然最后画出的结果不止一种,却也必然是能派得上用场的。 “如此便有劳吉画师了。” “行力所能及之事罢了。” 看着面前的少女,萧牧只觉其样貌在自己眼中似又清晰了许多。 相由心生,此言不假—— 叩门声于此时响起,门外之人得了萧牧准允,推门走了进来。 房内暖烘烘的,此时乍然有冷风灌入,虽只是一瞬,却也叫人觉得凉意袭身。 萧牧以拳抵在唇边咳了几声。 衡玉朝他看过去:“侯爷的伤可是还未好全?近日见侯爷,似是清减了些。” 萧牧将唇边的手放下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是在同他表关心之意? 不知是出于对女奸细的戒备还是其它考量,他只道:“劳吉画师关心,已无大碍。” 说着,看向走进来的蒙大柱:“何事?” “将军,属下有要事相禀——” 衡玉适时起身:“今日就先告辞了,待画像有了进展,再来寻侯爷。” 萧牧颔首:“大柱,送吉画师。” 衡玉本想说不必,让他们只管谈正事,但见蒙大柱已应下转了身,便也不再推辞。 “蒙校尉留步吧。”出了书房,衡玉便道。 蒙大柱也不再多送,只又感激地道:“辛苦吉画师替我阿姐之事劳神了。” “谈不上辛苦二字。”衡玉笑笑:“蒙校尉进去吧。” 蒙大柱应声“是”,视线在吉吉身上停留了一刻。 吉吉半垂着眼并不看他。 蒙大柱似欲言又止了一瞬,到底没有多言,朝衡玉拱了拱手,回了书房内。 主仆二人下了石阶,衡玉朝吉吉问道:“可是同蒙校尉闹了什么不愉快吗?” “回姑娘,没有的!”吉吉立即摇头否认,又赶忙岔开话题:“姑娘与侯爷一叙,进展可还顺利吗?” “顺利。”衡玉点头之余,有些好奇地打量了反常的小丫鬟片刻。 人与人之间的气氛对不对,有时是无需眼观也能感受到的。 尤其吉吉与蒙校尉二人都是活泼随和的性子,又是于“吃”之一事之上的莫逆知己。 到底是发生了何事,才叫吉吉这素来藏不住话的性子,也要开始在她面前闪闪躲躲了呢? 衡玉并未有多作追问,吉吉不想做的事,她从不勉强。不想说的话,她也不会强问。 此际一阵冷风吹来,她拢紧了些裘衣,眼前忽然又闪过方才萧牧受凉风咳嗽的画面。 萧将军显然并非体弱之人,可近来却似乎与她一般畏冷了…… 若只是皮肉伤,怎会越养反倒越严重了呢? 书房内,蒙大柱并未禀什么要事,而是提醒道:“将军,到用药的时辰了。” 将军中毒之事一直是秘密,方才吉画师在,自是不便开口。 萧牧点头后,蒙大柱很快亲自将药端来了书房。 蒙大柱双手捧着药碗,萧牧伸手去接之际,便碰到了下属的手。 萧侯爷静静感受了片刻。 被自家将军摩挲了两下手指的蒙大柱一头雾水,浑身紧绷:“……??” 片刻后,才见自家将军将药碗接过一饮而尽。 蒙大柱却犹自惊恐不定。 不久前严军医曾暗下说过,要他们多加留意将军是否有异样之举,为了让他们有个参照,还贴心举了例——比如摸男子的手之类! 喜欢吉时已到请大家收藏:()吉时已到更新速度最快。 053 想娶你(含渃清涵打赏加更之一 他彼时听来还觉莫名其妙——将军何故会添如此癖好? 当下看来严军医之言并非空穴来风! 务必得赶紧去告诉严军医才行了…… 甭管什么药,抓紧先给将军上上吧! 这等怪病那可是拖延不得的! …… 近了腊月,一场大雪忽至,湖河结了层厚厚的冰,北地愈发严寒了。 这十来日里,衡玉几乎没怎么出过门,只专心在房内绘制画像,推演画像不比其它,一张又一张废掉的画纸被投进炭盆中。 蒋媒官仍在忙着蒙大柱的亲事,却也不再搅扰衡玉,一来她本就深知这位祖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德行,原就是个靠不住的,更不是她能使唤得了的,二来么……哪头轻哪头重这不是明摆着的? 这一日,衡玉已绘出了几幅画像,本欲拿给萧牧看,听闻他今日不在府中,便去蒙家先寻了温大娘子。 而去了才知,温大娘子的病情竟又加重了许多。 久病体弱之日,最怕酷暑与严寒之日。 温大娘子卧于病榻,听闻衡玉来,仍是立即招待,待见到了衡玉送来的几幅画像,一贯要强的大娘子怎么也止不住眼泪。 她的鸢儿长大后,会是其中这般模样吗? 或是思虑到女孩子被拐走后多是处境艰难,这几幅画像之上的年轻女子也多是有着被岁月磋磨过的痕迹。 温大娘子的手指在画像上轻轻摩挲着,心中坠痛之余,愈发消瘦的面孔之上却更添了份希冀。 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画像,像是一条线,让她与失散多年的女儿时隔多年第一次钩织起了一丝渺茫的可能。 自温大娘子房中离开后,衡玉遇到了等在外面的程平。 他穿着深灰色粗布夹袄,面上肤色粗糙,一双沉寂固执的眼睛里有着若隐若现的希冀。 “吉吉,我与平叔单独说些话。”衡玉道。 “是,姑娘。” 吉吉退至月洞门外守着。 衡玉先是将怀中抱着的几幅画像交给了程平:“你若着急,可先将这几幅拿去。” 程平却有些迟疑。 衡玉会意:“既要用,定不止画了一幅的。之所以不曾留给温大娘子,是恐她病中久观久思,太耗心神。” 程平这才将画像接过,声音沉哑却带着一丝感激:“多谢吉姑娘。” 衡玉随后与他问起了这些年来寻人所得,阿兄和殿下的回信已经到了,彼此信息互通之下,接下来的寻人之举方能事半功倍。 程平一贯寡言,于此事之上,却答得事无巨细,生怕有遗漏之处。 依旧等在月亮门外的吉吉,搓了搓快要冻僵的双手,合拢在嘴边哈了口热气。 这时,忽有一只手炉递到了她面前:“快抱着暖一暖!” 吉吉抬眼去看,高大的少年朝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呼出一团白汽。 看着那只被捧到身前的手炉,吉吉抿了抿嘴,道:“多谢蒙校尉,我不冷。” “怎会不冷呢,你初至北地,定是吃不消的!”见她神态,蒙大柱收起笑意,歉然道:“吉吉,都是我的错,你别气了好不好?” “你……错哪儿了?”吉吉试探问道。 “我……总之惹了你不开心,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对!”说着,另只手取出了一只纸包:“苗记的豆芽肉包,还暄软热乎着!这包子全当是代我赔不是了!” “你不知自己错在何处,瞎赔什么不是?”吉吉心口闷了一团气,眼前闪过温大娘子的病容,那口闷气就弱了下来:“况且你本就没错。” 蒙大柱忐忑不解:“那你为何……” “我只是觉得相处之时当留意些分寸,没有道理一直收你的吃食——” 蒙大柱一愣,忙道:“可你也请了我吃东西的!” 吉吉微一咬牙:“所以才更不合适了!” 蒙大柱还要再说,却见不远处衡玉走了过来,吉吉赶忙迎了上去。 “吉画师……”衡玉经过时,蒙大柱抬手行礼。 衡玉点头时,看到了他手中的手炉和油纸包。 直到主仆二人离去,蒙大柱仍然呆站在原处。 “怎么,人姑娘不理你了?” 一道声音自背后传来,蒙大柱略略一惊,回过头看去,不由一怔:“娘?” “我方才可都听到了。”蒙母单氏笑着说道。 蒙大柱瞪大了眼睛:“您偷听我和吉吉说话?” “我是来瞧你大伯母的,经过此处见你二人说话,觉得不便打扰,这才只有在墙角处等一等,怎会是偷听呢?”单氏反问道。 “……”听起来竟还十分善解人意,蒙大柱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儿子,你实话同娘说,是不是对人家小姑娘有意?”单氏又走近两步,双眼发亮地问。 这些年来她为了儿子的亲事操碎了心,眼看着儿子到了年纪却迟迟逃避议亲,四处又有关于萧将军的种种传言……她与大嫂和丈夫,暗下为此不知是如何心惊胆战! 若儿子当真有了喜欢的小姑娘,那当真是谢天谢地,得放炮仗庆祝的! 不,喊什么小姑娘——女菩萨才对! 单氏紧紧盯着儿子,见他惊惑之后已是局促面红起来,不由愈发心安——没跑了! “娘,您别乱说……” “怎是乱说?娘且问你,你为何屡屡要给女菩——咳,给人小姑娘送吃食?知道人家不愿理你,还巴巴地凑上来赔不是?且为何不是旁人,单单就只是她呢?”单氏循循善诱道。少年被问住,一时面色愈发涨红,说话也结巴起来:“我也不知……我只是,只是想对她好而已……” 见不得她不开心,看到好吃的通通都想送给她面前。 单氏已经笑成了一朵花,又问道:“那娘再问你,你想将人娶回家不想?” 娶回家?! 少年眼睛里满是神采,吭哧了好一会儿却没能说得出口,只是挠了下后脑勺傻笑。 “可是……吉吉如今似乎不愿理我了。”说到此处,不免又觉无措失落。 “你这笨小子!”单氏抬手敲了下儿子的脑袋,“人家为何不愿理你?说不准就是你屡屡示好却又没有个像样的说法,叫人家觉得你行事冒失欠缺真心呢!男女婚姻之事,可是务必要给足姑娘家体面和尊重的!” 蒙大柱隐约有些恍然,却又不甚自信:“吉吉未必有这等想法……” “你身为男子总要先表态的!”单氏立即谋划起来:“或者我托蒋媒官从中探一探口风?” “娘……此事着急不得!”才认清自己心意的少年连忙道:“您让儿子再想想……” 见他有些手忙脚乱小心翼翼的模样,单氏继续添火:“儿子,你得这么想啊,你原本就没有媳妇,若是说了,人家答应了,那便赚了个媳妇回来!若人家不答应,你也不会少什么!这横竖不赔本儿的买卖,还有甚可想的?” 蒙大柱:……好像是这个道理? 见儿子被带进了坑里,单氏趁热打铁道:“我这便去拜访蒋媒官!” “娘,您先别忙活,我……我还是想自己亲口说。” 此前是他迟钝了,若当真要谈及亲事,他更没道理什么都不说,只知躲在后面,而直接让媒人从中说合——如此也太黏糊了些! 确定了心意之后,少年很快便下了决定。 当日昏暮时分,萧牧自军营中回府,便听近随禀道:“白日里吉画师曾来求见过将军。” 萧牧立时便道:“使人去传话,我在书房内等她。” “今日时辰已不早了,将军尚有军务需料理,何妨明日再见吉画师?”印海在旁一本正经地说道。 萧牧脚下微顿,道:“她必是有急事——” 印海了然点头,正色道:“原来如此,那便是非见不可的了。” 萧牧不愿理会他,脚下快走几步欲将人甩开。 衡玉很快便带着画像过来了。 吉吉和往常一样,守在廊下等着自家姑娘,怀中抱着只姑娘方才留给她的小兽手炉。 余光内见有人朝自己走来,吉吉目不斜视,并未转头去看。 直到对方来到她身侧,声音里有着些许紧张:“吉吉,我有话想要同你说……” 吉吉抱紧了怀中手炉。 她分明都已经这般疏远他了,他怎还一次次地凑上前来,莫不是个大傻子吗? “蒙校尉有话请说便是。”她尽量不带任何情绪。 “咱们去那儿吧?”蒙大柱指向不远处的廊亭,拿商量的口气说道。 吉吉看了一眼,犹豫一瞬后,抬脚走在了前面。 身形高大魁梧的少年赶忙跟上。 看着这道少年背影,不远处手里转着佛珠的印海定睛瞧了瞧,疑惑道:“啧,这是打哪儿来的这么一条乖顺听话的大黑狗啊……” “蒙校尉现在可以说了。”廊亭内,吉吉看着蒙大柱。 “吉吉,我,我想过了……” 少年来之前便已鼓足了勇气,此时生怕这鼓气泄掉,遂绷紧了身体挺着胸膛如报告军务一般,一鼓作气道:“自在营洲再次见到你开始,在我眼中你便与旁人不同了……我想一辈子都同你一起吃好吃的东西,我知你幼时吃了许多苦,我想好好照顾你!想……想娶你为妻!” 喜欢吉时已到请大家收藏:()吉时已到更新速度最快。 054 丑得睡不着 吉吉一时目瞪口呆。 娶……娶她为妻?!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绝非胡说!我从未对她人有过这般想法!”少年面红耳赤,澄澈的眼睛却又赤诚坚定。 吉吉将手炉抓得紧紧地,也倏地红了脸颊。 前日里的积雪还未化净,最后一丝昏黄夕光消散时,天地间顺势陷入一片冷灰,仿佛骤然又冷了许多。 廊亭下华灯高悬,给这片冷灰添了些暖意。 见她不说话,蒙大柱忙道:“我知道突然说这些有些冒昧了,但我只是想同你说明我的心意而已,你若觉不妥,也大可……大可打我几拳的!若觉不知该如何回答,也不必非要现下便给我答案!多久我都可以等的!” 听着这因紧张而混乱好笑的话,吉吉有些想笑,有些鼻酸,却又有些难以启齿的恼火与不甘。 她是觉得他很好,可她才不是会被些不知是否会长久的好、这些好听的话冲昏头脑的女子! 否则便白待在姑娘身边学了这么多年了! 诸多情绪交杂之下,叫吉吉眼里逼出了泪光来。 “吉吉……”蒙大柱愈发忐忑了。 下一刻,就见满眼泪花的女孩子斩钉截铁地道:“不必等了,我现在便可以给你答案——我绝不可能嫁你的!蒙校尉还是娶别人去吧!” 蒙大柱慌了神:“为……为何?” 他固然想过吉吉不会当场答应,甚至是他自作多情,可为何是“绝无可能”? 吉吉气得一张脸愈发圆鼓鼓了。 他竟还问她为何? 还能是为何! 果然是同那些脏而不自知的男人一个德行的! 看着那个还在满眼急切等着自己回答的铁憨憨,吉吉为不输气势,踮起脚挺胸抬头瞪他一眼:“因为你生得不好看!” 言罢,便转身大步离开了廊亭。 蒙大柱只得傻傻站在原处,满脑子回荡着那句“因为你生得不好看”。 这句话让少年人彻夜难眠。 辗转反侧间,少年枕着手臂满眼失落,透过大开的窗看向夜空中一轮皓月,低声如自语般问道:“女娲娘娘,您睡了吗?” 顿了片刻,语气愈发委屈:“我丑得睡不着……” 少年满腹委屈失落,脑子里兀自幻想着女娲娘娘捏他时过于不负责任的场景。 待天色将亮之际,头脑过于疲惫的少年适才昏昏沉沉入了梦。 梦中他仍在执着于追问女娲娘娘—— 女娲娘娘终于有了回应,却是一抬眼皮,问:这是哪个泥点子? 泥点子! 原来他竟只是个随手甩出来的泥点子! 呜! 梦中,大柱哭得好大声。 …… 廊角挂着的残雪尚未完全消融,营洲便又盖了场鹅毛大雪。 书房窗外雪絮纷飞,衡玉坐于书案后正执笔绘画,脚边的熏笼暖烘烘的,炭盆里丢了几只红薯进去,甜香气渐溢。 吉吉侍立一旁磨墨,不时就要蹲下身拿火锏翻一翻那已经开始变软的红薯。 待真正烤熟了,便小心翼翼地夹了出来,放进一旁的托盘中。 不多时,衡玉刚放下了画笔,吉吉便将一只剥了一半皮的红薯拿雪白干净的帕子包着,递到了自家姑娘面前:“姑娘,趁热吃,小心烫!” 衡玉接过轻轻咬了一口,还有些烫手的烤红薯又甜又糯,一口下去,五脏六腑都舒展熨帖了。 衡玉心满意足地喟叹了一声,催促吉吉:“你也快趁热吃。” 吉吉咧嘴笑着点头,主仆二人围着炭盆吃得很开心。 “我家吉吉近来可是有心事吗?”衡玉接过温热的帕子将手擦拭干净,似随口问起。 吉吉眼神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忙问道:“可是婢子近来哪里做得不好吗?” “岂会啊,我家吉吉这般厉害,纵是有心事在,也能将桩桩件件做得周全无可挑剔,可谁让我与吉吉乃是生死之交,一贯最有默契呢。” 女孩子的声音悦耳带着笑意,空气中还有着红薯的甜甜香气,叫人温暖又安心。 吉吉登时就红了眼眶。 姑娘从未将她当作下人看待过…… “当下不知如何与我说也不打紧。”衡玉道:“只是无论是何决定,既是两个人的事,便理应要彼此说清楚的。只有摊开说明白了,才不会留有误解和遗憾,果真不可转圜,却也不必再于心间挂念,于己于彼都能落个干净明白——你说对不对?” 吉吉愈发想哭了,声音哽咽起来:“姑娘……” 却非是这件事叫她想哭,她不至于如此没用的,想哭是因姑娘总是待她这般上心,一直以来将她的事情都看在眼中! 衡玉抬手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吉吉将眼泪忍了回去,保证道:“婢子定不会叫姑娘失望的。” “怎又说笨话了呢?”衡玉有些怒其不争地戳了戳小丫鬟的额头:“说了许多遍了,你才不是为我而活的,也不该为任何人而活。且我家吉吉是聪明清醒的姑娘,不管怎么做,必然都是对的。” 吉吉刚忍回的眼泪又滚下来,朝着面前的少女重重点头。 …… 翌日清晨,衡玉去了萧夫人处请安,恰遇到了萧牧,二人便一同被留了下来用朝食。 萧夫人脸上写满了欣慰,粥都比平时多喝了一碗。 待二人走后,仍不够满足的萧夫人,望着案边摆着的晴寒先生的诗集,眼睛一亮,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主意拿定,迫不及待地就交待道:“让人请柳主薄过来!”另一边,萧牧与衡玉离开了萧夫人的庭院后,行至半路,遇到了匆匆来寻的蒙大柱。 只是这次的大柱,并非是来找自家将军的—— 待向萧牧行礼罢,大柱便看向了衡玉主仆:“吉画师,我有些话想对吉吉说,不知可否请她借一步叙话……” 虽是请示衡玉,最后的视线却仍落在了吉吉身上。 衡玉点了头:“去吧。” 吉吉应声“是”,福了福身,便跟着蒙大柱退去了不远处。 衡玉看看萧牧,萧牧也看着她。 衡玉自是早就看出了端倪的,至于萧侯爷么——近日来自家大柱颇为自闭,不知遭受了何等打击,昨日顶着一对青黑的眼圈,忽然问他——‘将军,属下是不是长相尤为粗鄙?有碍观瞻?’ 并不看重样貌的萧侯爷正色打量了下属片刻,客观给出了评价:‘并不至于。’ 但他一贯有求必应,是以,还是贴心地给出了解困之法:‘如若影响到了正常生活,可去暗中寻严明,他通晓些改变容貌之法。’ 那一刻,下属的表情当真像极了寺庙中得了菩萨指点迷津后重获生机,遂疯狂朝着佛像叩头的信徒。 以上如此,再观眼下,萧牧便也大致猜出了自家大柱自闭的缘故所在。 而当下这场景又颇像是两个孩子私下相看说话,留下了双方父母相对而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走吧,不必等他们。”萧牧提步,显然是想甩脱这古怪的身份。 衡玉点了点头,脑子里凭空冒出一句话来:儿孙自有儿孙福。 而更古怪的是,她觉得身侧之人一瞬间也有着同样的想法—— 二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 到底是衡玉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侯爷方才同萧伯母说要动身回军营去,可是又有战事了?” 喜欢吉时已到请大家收藏:()吉时已到更新速度最快。 055 侯爷会死吗?(含渃清涵打赏加更) “不过是些边境微末摩擦罢了,不至于再起战事。”萧牧道:“近了年关,颇多军务需要处理,另要拟定呈往京师的奏报与,住在军营中更方便些。” 他解释得颇算细致了,衡玉点了点头,心中却仍有一丝猜测。 当真如此吗? 或者说,当真只是如此吗? 衡玉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萧牧左肩的位置。 他披着厚重的藏青色裘衣,墨发以玉冠束得整洁利落,骨像出众的侧脸轮廓愈发清晰了几分,人仍是挺拔的,较之之前却也好像单薄了一些。 总说是小伤无大碍…… 可在萧伯母问起为何近日气色不佳时,却又常以风寒之说来掩饰,如今又要搬回军营中去。 身为营洲节度使,又身陷藏宝图传言,一举一动皆会引起波澜,瞒下伤势也属正常。 可究竟是怎样的伤,竟是如此难愈吗? 衡玉甚至忍不住有些紧张地想:萧将军……会死吗? 客观而言,萧牧乃真正牵一发动全局之人,若他出事,北地定要动荡…… 私心来论,抛开立场不说,这些时日的相处之下,她所认识的这位萧侯爷心系百姓下属,虽外表冷了些,却也有诸多可敬之处—— 再有便是萧伯母了,萧伯母性情要强,据说当年萧牧之父乃是入赘萧家,所以萧侯爷是随了母姓的,而其父又因病早逝,只留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若侯爷当真有个什么好歹,萧伯母必然是受不住的。 想着这些,衡玉不由愈发紧张侯爷的死活了。 萧牧全然不知身侧之人满脑子装着“萧侯爷会不会死”的念头,只道:“绘像之事若有进展,吉画师随时可使大柱前去军营传话。” 衡玉应下:“好,我会的。” 画像她如今已出了七八幅,高矮胖瘦、富贵贫困、是否读过书等等,皆于外貌气质会有影响,寻人之初线索有限,她需尽可能多地画出各种可能。 此时,王敬勇寻了过来,说是前往军营之事已经安排妥当。 萧牧看向衡玉:“吉画师且回去吧。” 衡玉点头:“侯爷多保重。” 少女眼神明亮真诚,萧牧略略一怔后,微一颔首。 见他带着王敬勇很快离去,衡玉便也揣着心事回到了客院。 而她前脚在屋内坐下,刚接过了翠槐捧来的热茶暖手,便见吉吉紧跟着回来了。 衡玉看了眼小丫头的神情。 倒是没红眼睛,但也不见欢喜之色。 语气倒是轻松的,还来问她:“姑娘,您午食想吃什么?晏郎君昨晚使人送来了一尾鲈鱼,还鲜活乱跳的呢,姑娘想要清蒸还是拿来炖汤?” 衡玉想了想,道:“还是炖汤吧。” “好嘞,那婢子这就去交待小厨房!” 见小丫鬟快步走了出去,衡玉遂也未有多问的心思。 实则,她大致也猜得出其中的关键所在了。 但此事乃是蒙家的家事,对错不提,实在不是外人能够插手过问的。 吉吉若能及时止损,不必去掺和这些叫人头痛的牵扯,或是正确的选择。 而此时,蒙大柱仍然站在方才与吉吉说话的假山旁。 他耳侧似还回响着女孩子的声音—— 他本是想同她说,若当真觉得他样貌粗鄙,他是有法子可想的。 可她却冷静地看着他,同他道—— “样貌之说,那日是我说了气话,失礼处还请蒙校尉见谅。” “我自幼与姑娘相识,得幸跟在姑娘左右,开阔了些眼界,读了些书,便也就生出了与她人不同的想法,嫁去兼祧之家,我是万万做不到的。” “蒙校尉很好,这些时日我也极开心,但我做不到单单只因这些,便勉强自己放弃底线,去过那般不对等的混沌日子——若是如此,不单愧对姑娘教导,更愧对自己这极不容易清明了些的脑袋。” “我说这些,并非是想左右蒙校尉的家事。相反,我并不希望你为了我去同家中对峙,温大娘子那般遭遇,我担不起这般过错,也受不住这般做的后果。我无意伤害旁人,却也不可能牺牲自身。” “同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早日断了念想,实在不必在我身上白费心思了。” “……” 他有许多话想说,可到底只是低声说了句:“我明白了……” 他本想说,婚姻之事上,他也是不愿与人分享的,否则也不至于将亲事耽搁至今。 他还想说,兼祧之事,他必会想办法的! 可是……他当下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可想吗? 他倒不怕父亲打骂,只因大伯母病痛缠身,他就断不能做出如此不孝之举。正如方才吉吉所言,她担不起这般过错,而保证家中安宁,亦是他理应尽的责任。 哭闹撒泼不管不顾,那是小孩子的举动。没有处事的能力,也是不配成家的。 所以,在没有妥当的解决办法之前,他不能随口承诺。 他也绝不会就此放弃。 尽力而为全力以赴,不该是只在战场上的! 少年思索良久,眼神恢复坚定,提步出了长廊。 …… 萧牧回了军营,身边除了严明之外,只带了王敬勇和不堪裴家小姐所扰、千求万求主动跟上的印海。 蒙大柱被留了下来打理些杂务,以及留给蒋媒官继续做业绩之用。 只是蒋媒官的这番业绩,迟迟未能有值得一提的进展。 腊八当日,蒙母单氏坐在温大娘子床边,正叹气说着此事。 “这么多姑娘,竟连一个中意的都没有?”温大娘子微微皱眉,有些不安地道:“该不会当真……” “大嫂倒不必担心这个了。”单氏笑了笑:“这小子已是有了心仪的姑娘。” 听她咬重“姑娘”二字,温大娘子不由问:“哪一家的?” “正是吉画师身边的那位吉吉姑娘。” 温大娘子讶然之后,不禁笑了:“原来是那小丫头,我早该看出来的……” 又不免问:“既如此,又为何不帮着大柱张罗一二?那是个招人喜欢的小姑娘,也并非是贱籍出身的。” “不是不帮他张罗呀。”单氏无奈叹气:“他是自己跑去说了的,只是人家姑娘没同意……我本想托蒋媒官从中再说合一二,也被他拦住了,只说不能再去搅扰人小姑娘。” “没同意?” “哎,最初看着俩人倒是融洽的,谁知……可怜这小子极不容易开一回窍,竟是哐当一下撞墙上了!瞧着得是撞了好大一个包,没些时日怕是缓不过来了!”单氏又笑又叹气:“不过经此一事,倒叫我觉得这小子长大了不少,慢慢有个大人模样了。” 少年人总要经些事才能成长起来。 温大娘子也笑了笑。 妯娌二人就此说了许多。 单氏走后,温大娘子靠在床头,望着窗棂下的八宝云纹熏炉,若有所思。 一旁的婆子见自家大娘子又出了神,不由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 说来那位吉画师已有七八日不曾来过了,也不知是不是撂了挑子不画了——她原本瞧着那面若桃李、且据说过分爱玩的小姑娘,就是个不甚可靠的。 可大娘子明显是上了心。 只盼着大娘子日后不要太失望得好。 婆子想着,便笑着说了些家中琐事,分散转移了温大娘子的神思。 …… 从京师到营洲,一贯被看作不靠谱之人的衡玉,此时刚收了笔,正望着面前那幅墨迹还没干的画像。 一旁收拾桌面的吉吉下意识地歪着脑袋瞧了一眼,不由道:“许是近来看得太多了,如今姑娘每画一幅,我竟都觉得有些眼熟了呢。” 这只是随口一言。 毕竟她家姑娘的推演绘像,并非是凭空想象的,而是以幼时画像作为基础,再根据后天环境推测出来的,既归根结底是“同一人”,有相似处才是正常的。 故而吉吉只看一眼,也就收回了视线。 只是想着,自家姑娘真是厉害,不单强闻博记,于书画之上天赋极高,又头脑清晰敏锐,感知超群——就连长公主殿下都说了,姑娘这独一份推演的本领,可是别人学来学不来,教也教不会的。 衡玉却因凝神思索而渐渐皱起了眉,自语般道:“是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的……” 吉吉收拾彩墨的动作一顿。 姑娘说的眼熟,是见过的“眼熟”?! 吉吉遂也定睛去看,然而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姑娘是不是看得久了,与脑中画像重叠了?” “不……绝不是。”衡玉微微摇头,握着画纸一角的手用了些力,笃定地道:“是神似之感——” 而这幅画与上一幅的最大区分,便在于眉眼间的神态。 衡玉聚精会神,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张张年纪相仿的女子脸庞。 到底只是推演画像,而那股神似之感十分微渺,极难捕捉…… 但她的感觉轻易不会出错! 脑中画面电光火石间,陡然出现了一张清冷严正的面容。 萧侯爷! 衡玉忽地张开眼睛。 并非是那神似之感出自萧侯爷,而是萧侯爷与那道模糊不清的人影轮廓有关! 就像是……曾一同出现过的关连! 056 本候必不可能成为她人猎物 这种记忆关联是极常见的,就像是有时你记不起脑海中那道模糊的轮廓是何人,在何处见过,但记忆中却仍断断续续存留着与那人相关的人或物或场景,只要顺着一条线往下想,极有可能就会突然打开那扇记忆之门—— 只是较之寻常人,她的记忆会更细致些,更易捕捉到常人捕捉不到的细微关连。 衡玉倏地站起了身来,极快地卷起那幅画像。 “走!” 她脑中像是绷着一根弦,这根蛛丝般的弦极细且被拉得极紧,仿佛下一刻便要断裂开彻底消失。 她要赶在这根弦断开之前理清它! “是!”吉吉赶忙应下,匆匆取下一旁檀木架上的裘衣,快步追上前去。 衡玉已推开了门,快步下了石阶,屋外冷风呼啸,卷得少女身上的秋香色衣裙飞展着,粗鲁地掠去她身上自屋内带出的暖意。 吉吉跑上来将披风替衡玉裹上,边赶忙问道:“姑娘,咱们是要去哪儿?” “出城,找萧侯爷——” 衡玉匆匆系好披风系带,脚下未停。 想了想,又道:“去寻蒙校尉同往。” 出入城门,且是去军营重地,若无萧牧身侧亲信陪同,她定寸步难行。只怕是刚靠近大营,要么被射成刺猬,要么被绑成粽子了——她倒也不是很想以这两种面目去见萧牧来着。 吉吉固然对“蒙校尉”三字尚做不到毫无反应,却也没有任何迟疑地点头,小跑着就去找人了。 果然,有蒙大柱骑马跟在马车旁,从出城到来到营洲大营,一路皆畅通无阻。 直到马车在大营外被拦下。 衡玉刚掀起车帘,便见蒙大柱下马大步走到车窗边:“军营规矩所在,外来者无令不得入内,还请吉画师在此稍候片刻,容我先去同将军通传一声。” 衡玉点头:“理应如此,还请告知萧侯爷,我有要事求见。” 路上她也并未同蒙大柱说明自己的来意,仍不确定之事,不宜太早给人希望。 到底于蒙家人而言,此事的分量实在过重了些。 蒙大柱不疑有它地应下,当即去禀了萧牧。 主帅大帐前,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提着药箱刚被王敬勇送出来。 帐内,严明满脸焦灼之色。 这位老者乃是他们暗中自南边寻来的一方名医,然而至多也只能暂时压制将军体内的毒,延缓毒发而已,做不到完全根治。 难道当真就只有那位传闻中的白神医才能救得了将军吗? 想到方才这位名医所下的判断,严明心绪沉重——两个月,若再找不到解毒之法,将军至多还能撑两个月…… 这已是用遍所有可行之法之后的结果。 严明再三犹豫仍是开口道:“将军当真还要这么瞒下去吗?营洲局面固然重要,可将军的性命更重要,当真绝不能再拖延冒险了!” 暗中寻人总归是束手束脚的,尤其是将军此番几乎瞒了所有人,就连长公主殿下也不曾告知! “此事不必再议。”萧牧语气不重,却无丝毫商量的余地。 “将军!”严明急得叹气。 生死安危当前,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就当他不懂什么大局吧,于他而言,让将军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昔年主家旧事仍历历在目,他又怎能看着将军就这么出事! 他还要再劝,却见一旁的印海朝他使着眼色,微微摇了摇头。 严明横竖没有法子,唯有面色沉沉甩着袖子离开了大帐。 “严军医。”蒙大柱迎面遇到严明,刚开口打了招呼,就见对方黑着脸从自己身边走过,没有片刻停留。 严军医这是怎么了? 难道说好不容易找来的那位名医也束手无策? 思及此,蒙大柱脚下不由更快了些。 待通传罢入了帐内,行了礼便连忙问道:“将军,此番请来的大夫可有法子解毒?” 萧牧:“近几日试了此人新开的药方,已稍有好转。” 蒙大柱不由大喜:“如此便还是有用的!” 印海神色不置可否,只问道:“怎突然过来了?可是府中有事?” 大柱这孩子一贯心思浅,将军有意不让其担心,他自也不必多言。 “是吉画师过来了。”得知自家将军解毒有望,蒙大柱的语气都轻松了许多:“说是有要事要见将军!” “她说有要事,你便将人带到军营来了?”印海啧啧叹道:“一个个的,还真是不拿人家主仆当外人啊。” “是我交待的——”萧牧仿佛没听出印海的话里有话,只看向蒙大柱问:“她可说是何要事?” 蒙大柱摇头:“这个吉画师没说!” 萧牧微微皱眉。 近日天寒,连吹场冷风都要病下的人—— 有什么事不能叫人传信,非要亲自跑来军营作何? 咳。 他的意思是……她又打得什么主意? 他倒要看看。 这个解释让萧侯爷得以神态严正地道:“让她过来。” 蒙大柱应命而去。 “将军就这么将人放进主帅帐中了?”印海故作讶然道:“这万一是图谋不轨而来,闹出什么乱子……” 萧牧面色稳若泰山:“那便是你的失职。” “将军提醒得是。”印海正色道:“如此属下定要使人细细地搜一搜吉画师的身了,只是咱们这军营中一贯没有过女子踏足的先例,少不得是要冒犯吉画师了……” 萧牧面色微凝,顿了片刻,才道:“……她不至于如此蠢笨,且若连此等手无缚鸡之力者也能近得了身、伤得了本候,这营洲军旗怕是要改姓了。” “将军所言在理。”印海笑微微地点头,眼神颇为满意。 很好,要的就是这份“本候必不可能成为她人猎物”的自信。 感情之事与两军交战恰恰相反,就得是这么个骄兵之法啊! 甚好,甚好。 衡玉得了准允,便下了马车跟着蒙大柱去见萧牧。 她的出现,一路上招来了无数将士的侧目。 那些眼神或惊诧或好奇,也有叫人看不懂的莫名激动。 衡玉很快来到了萧牧帐前。 帐外,吉吉被印海含笑拦了下来。 此举衡玉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她家吉吉的存在的确是颇具威胁性的。 因而道:“在此等我。” “是,姑娘。” 衡玉独自入了帐中。 057 想到了! 见四下有不少目光投来,蒙大柱未有跟进去,而是与吉吉一同守在了帐外。 吉吉未有看他,他也不曾开口,二人就这么一左一右守立着。 “是何紧急之事?”看着帐中施礼之人,萧牧问道。 衡玉也不耽误,当即将手中画像递上前去:“此乃我今日所绘,见之便觉略有熟悉之感,似乎曾在侯爷身边见过此人,还请侯爷看一看,身边是否有与之神似者——” 萧牧正色接过,先将那画像在手中握了片刻,适才打开。 衡玉将他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不由默然——这是以防她这女奸细行图穷匕见刺杀之举吗? 但也完全可以理解的。 她很快敛神看向萧牧,又道:“或许只是某一处稍有相似,侯爷还当细思。” 说话间,她一直在看着萧牧。 如今她仅有的一丝线索就在萧侯爷身上,接近他,仿佛便接近了真相——若能借萧侯打开那扇门,无论是与不是,至少能得一个明确的结果。 萧牧微一颔首,应了声“嗯”,便将目光专注到了那幅画像之上。 只片刻,他便自语般道:“确是像在何处见过……” 作画之人极擅抓人神态,这熟悉感便源自于眉眼神态—— 萧牧思索间,脑海中忽地出现了一张面孔。 而于此同时,衡玉神色忽然一变,顿生恍然大悟之感! 她想到了! 不单是样貌,年纪似乎也对得上! 萧牧抬眼,二人四目相对间,几乎是同时说出了一个名字。 …… 不多时,萧牧便带着衡玉出了大帐。 “将军。”蒙大柱与帐外士兵连忙行礼。 萧牧转头看向身侧少年:“随我回城——” 蒙大柱应下,立即点了十余名精锐跟随。 衡玉跟在萧牧身侧,一路遇到许多行礼的将士。 察觉到身后那些隐晦的目光注视与极低的私语声,一贯不算迟钝的衡玉大致有些猜测,便道:“来得匆忙,未及更换男子衣袍,给侯爷添麻烦了。” 萧牧脚下未停,面无表情:“……换了男子衣袍麻烦便更大了。” 衡玉沉默一瞬后,深觉赞同。 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不过,她此时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此行有些冲动了。 军营重地,按说不是她能随意出入的。 而由她引起的“麻烦”,此时正在大营中发酵。 “赵二,听说了吗,有位小娘子来了营中寻咱们将军!” “我都瞧见了!将军还随那位小娘子一同离营走了!二人走得可近了!” “据我所知将军家中并没有妹妹……” “当然不可能是妹妹!” “此前不是说京中来了媒官替将军说媒?该不是成了?” “我就说咱们将军是正经人吧!那种传闻……不可信的!” “那姑娘什么模样?与咱们将军可相配吗?” “这还用说!” “……” “叽叽喳喳说什么呢!”一名身穿军甲,蓄着络腮胡的男人走了过来。 众士兵连忙站成一排,绷紧身形:“周副将!” 男人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严声问道:“你们在私下议论什么!谁给你们的胆子私下妄议将军!” 他方才隐约听到了“将军”二字,这些臭小子们三天不打就敢上房揭瓦了! “属下们不敢!”有人赶忙道:“只是……是有位小娘子来寻将军,属下们刚好看到了而已……” 什么?! 男人瞪圆了眼睛,立即道:“说来听听!” 四下七嘴八舌,立时恢复了嘈杂。 周副将听得大为震撼,却又欣慰激动。 娘耶! 将军终于出息了! 大捷报! 大喜讯啊! ——传下去,咱们要有将军夫人了! 心里这道声音呼之欲出,周副将险些没能忍住直接就下令。 消息真实性且有待考察,冷静,要冷静! 万分按捺之下,周副将才得以只是道:“走,跟我喝酒去,让人烤只羊!从我的军饷里扣!” …… 衡玉和萧牧赶回到城中时,天色已经暗下。 一行人入城便直奔了苗记包子铺。 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蒙大柱看着面前的包子铺招牌有些茫然——总不能……吉画师是特意喊将军回城吃包子来了? 可铺子外的桌凳都已经收了,蒸笼也都摞了起来不见了热乎气。 正准备关门的苗娘子见得衡玉和吉吉上前,笑着道:“今日已经打烊了,姑娘不妨明早再来吧。” 这位漂亮的小娘子她是见过的,曾随侯府的萧夫人来过几回,而她也听柳先生说了,这位姑娘就是当初帮阿晴义绝的恩人。 因此,便存了份好印象在。 而下一刻,只听那小娘子开口道:“苗掌柜,我是来寻齐娘子的,不知她可在铺子里吗?” “找阿晴啊,她染了风寒,昨日我让她回家歇几天养着,今日便没来铺子里。” “原来如此。打搅苗掌柜了,告辞。” 衡玉向苗娘子微一点头,没有多作逗留。 苗娘子略觉得有些古怪——怎这个时辰来找人?且未上前的那一行人马,瞧着倒像是侯府里的。 萧牧等人很快离开了此处。 齐娘子如今住在营洲城外的东水县上,衡玉此前曾让吉吉去送过御寒之物。此时有吉吉带路,很顺利地就找到了齐娘子的住处。 其租赁的小小宅院在一条胡同的尽头,其路狭窄,马车无法通行。 于是衡玉与萧牧下了车马,步行穿过了胡同。 此处是一片矮小老旧的民居所在,此时四下多已熄了灯,视线昏暗中,似有一丝微弱响动,萧牧当即敏锐地看向前方的一座小院院墙处—— 一道灰扑扑的影子自墙头上消失,像是滑入了院中。 衡玉也隐隐瞧见了。 她尚且不甚确定那影子是人还是其它,但当下脚步又快了些。 那是齐娘子的院子! 院中,齐晴脚下放着一只木盆,正往绳上搭着刚洗过的湿衣,待弯腰再往盆中拿起下一件时,手上动作却忽然一顿。 墙角处有异响传来,她戒备地看去,只见昏暗中竟有一道身影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是谁!” 齐晴一惊,将衣物丢回盆中,直起身不安地问道。 058 问身世 那影子发出嘿嘿笑声,赫然是个男人的声音:“齐娘子这是不记得我了?前日咱们可是才在巷口见过的……” 堂屋里点着一盏油灯,院子很小,此时借着油灯映照也能大概辨认出对方的身形年纪。 是个四十岁上下、个子不高却骨骼四肢粗壮的男人。 且能隐约闻得到对方一身的酒气。 齐晴强忍着恐惧往堂屋的方向后退着:“我不认得你!你快些出去,否则我……” “否则你要如何?”那男人步步紧逼着走了过来,长着酒糟鼻的脸上堆满了泛着油光的笑:“……我可是个怜香惜玉之人,齐娘子还是不要不识趣的好,你当初和那张老二的事谁不知道?你顶着这样的名声难道还想着嫁人吗?” “倒不如就跟了我,好处少不了你的,你也不必再起早贪黑去城里做活儿,也省得再吃苦头了嘛!” 齐晴纵是此时满心恐惧,却也不耽误她因这些话而感到恶心至极。 女子做活养活自己是吃苦? 对着这张自以为是的龌龊嘴脸分明才是全天下最大的苦头吧! “你若再不走,我便要叫人了!”齐晴已退到堂屋门槛前,柳眉竖起呵斥道。 “叫人?嘿,我倒真想听听你待会儿是怎么叫的!”男人眼中笑意浑浊,伸手就要朝齐晴扑过来。 而当此时,他忽觉颈后传来一阵冷风。 下一刻,棉袍衣领就被一把揪住,那人将他往后一拽险些叫他摔了个仰倒。 “谁!” 男人惊叫一声,刚想反抗,双臂就被死死压到身后,疼得他吱哇乱叫起来。 齐晴越发惊骇——怎么又翻进来一个! 正准备要抓起堂屋门后的锣面时,只听后来那人道:“齐娘子,是我!” 这声音像是听过的,齐晴壮起胆子定睛看去,只见那身形高大的少年浓眉大眼,赫然是—— “蒙校尉?!” “是我,齐娘子莫怕!”蒙大柱点头。 此时院门被人从外面拍响,一并传入耳中的还有女孩子略有些着急的声音:“齐娘子!” 这是……吉小娘子身边的吉吉姑娘? 齐晴赶忙小跑着前去将门打开。 “齐娘子没事吧?”衡玉连忙问。 “吉姑娘放心,我没事。”齐晴说话间,看到了少女身后站着的人,一惊之后赶忙行礼:“民女见过萧侯爷!” 萧牧的目光落在她面上一刻,微一颔首后,便与衡玉一起走进了院中。 那被蒙大柱制住的男人见衡玉等人走来,心中更怕了几分:“你们……你们是何人!” 衡玉看向他,眼神微冷:“这句话该问你才对,你可知私闯民宅是为何罪?” “什么私闯民宅……我,我不知道!”见形势明显不妙,那男人忙道:“我只是喝醉了酒,脑子一时糊涂了,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了……” “喝醉了酒竟还能翻墙?”衡玉冷笑一声:“且为何不去翻府衙的墙?不去翻定北侯府的墙?偏偏翻得是独居女子的院墙?” 打着喝醉了酒的名号装疯卖傻,这把戏当真过于烂俗且恶心。 正如那些借着醉酒施暴之人,他们纵然事后总要声称醉得什么都不记得了,却仍能无比神奇地于醉酒时准确地判断强弱,耍酒疯时只敢将拳头挥向毫无反抗能力的老弱妇孺,若遇到个八尺壮汉便只如瘟鸡般缩着脑袋绕道,再遇上个官老爷的话,势必更要陪着笑脸儿、或是躲得远远的生怕惹了官老爷晦气的。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个“眼明心亮”的醉酒法儿? 那男人脸色几变,就要挣脱:“……我走,我走便是了!” 今晚算他倒霉! “谁准你走了!”吉吉一脚踹在男人腿弯处,男人痛叫着往前一扑跪在了地上。 于此同时,一物从他袖中跌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响。 吉吉弯身捡起,脸色当即一沉:“姑娘,他还带了刀!” 衡玉看向那柄生了些绣的匕首——原来这就叫“一时糊涂”、“记不清怎么过来的”啊。 “《盛律·贼盗》内所注,诸夜无故入人家者,笞四十。”衡玉看向齐晴,定声道:“主人登时杀者,勿论。” “齐娘子,喏!”吉吉将匕首递到齐晴面前。 “……”齐晴神色紧张地接过。 那男人已吓破了胆,忙磕起头来:“是我混账,是我有眼无珠!竟敢生出如此龌龊心思……我给齐娘子磕头赔不是了!” 这伙人显然来历不寻常,真要将他宰了他可太死得太亏了! 男人万分惧怕之下,连连扇起了自己耳光。 “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见他鼻血都冒了出来,衡玉才觉稍稍解气。 萧牧看她一眼,适时开口道:“可要移送官府吗。” 蒙大柱下意识地看向自家将军。 为何竟从将军的口吻中听出了一丝莫名的请示之意?? “自当如此。”衡玉看向齐晴:“齐娘子意下如何?” 男人自扇耳光的动作一顿——送官府?不杀他了? 殊不知衡玉本也没想要杀他——到底律法中也标注了的,已被擒获,无能相拒者,本罪虽重,不合杀伤。 此等情形下,若真杀了人,主人家也是要受到惩治的。 她可是极守法的。 至于方才出言吓唬—— 哦,无非是想叫他给齐娘子多磕几个头罢了——萧侯爷都看出来了。 所以,还是那句话,人一定是要多读律法的。 齐晴也大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吉姑娘当真要她杀人呢。 这种事她实在没经验,不知和杀鸡可是一个道理,且面前之人一刀扎下去必然油腻腻的恶心…… 若不杀,又怕吉姑娘对她失望…… 当下则不必发愁了。 “还是送官吧。”齐晴干脆地道。 “别,别!”那男人回过神来赶忙伸手在怀中一阵乱掏,摸出几个铜板和几粒碎银来:“齐娘子,这是我赔罪的一点心意!若是不够我还可以立下欠条的!” 齐晴仿佛压根儿没听到这番屁话,看了眼手中匕首,向衡玉问道:“吉姑娘,持刀擅闯民宅,想来是要罪加一等吧?” 衡玉点头,看向在萧牧的示意下走了过来的两名近随:“有劳二位将此证物一并带上。” 那两名近随应声下来。 男人大惊失色:“……齐娘子,事情闹大了,若有不清不楚的话传出去,于你的名节也是没有好处的!” 若真去了官府,丢人现眼不说,单是他家里的母老虎都能把他给撕了! 岳家肯定也会恼怒,他就是靠着岳父的帮衬才得了个活儿做! 他真不该色迷心窍的! 怪不得都说这个齐氏是个扫把星,根本沾不得,谁沾谁就得吃官司! 先是张老二,如今又是他! 听他一口一个她的名节要紧,齐晴只想冷笑。 名节? 名节是能当饭吃,还是能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变成吉姑娘来救她出火海? 苗娘子说得对极了,名节就是专拿来欺负女子,以及在女子被欺负时还要让她们闭嘴的阴间玩意儿。 总之这晦气的东西谁爱要谁要去吧。 男人很快被带离了此处。 齐晴向衡玉和萧牧道了谢。 她到底只是个弱女子,遇到此等事说不怕是不可能的,若非吉姑娘和侯爷及时出现,她当真不敢想象能否逃过此劫。 不过…… 如此夜晚,吉姑娘和侯爷为何会突然来此? 衡玉与萧牧互视了一眼后,是衡玉开了口:“不知齐娘子可有空一叙?” “自然。”齐晴连忙道:“吉姑娘,萧侯爷,请屋内说话吧。” 萧牧道:“我在外面等候即可。” 他不便入独居女子室内,且此事由吉画师单独与其相谈显然更为妥当。 衡玉便向他点头,与齐晴一同进了屋内。 “齐晴请了衡玉在条凳上坐下,倒了杯茶壶里的清水递到衡玉面前,有些歉然局促地道:“太过粗陋,招待不周,吉姑娘勿怪。” 衡玉双手接过那粗瓷杯,笑着道:“岂会,娘子所居干净整洁不提,且所备之物皆极为实用——” 说着,看向门后挂着的东西:“尤其是这面锣。” 齐晴抿嘴一笑:“皆是吉姑娘先前的提醒——” 此前吉姑娘便提醒过,一人独居恐不安全,若遇到不可控之事记得定要向邻里呼救,吉姑娘还告诉她,律法所定:诸邻里被强盗及杀人,告而不救助者,杖一百;闻而不救助者减一等。 所以尽可大胆呼救,邻里多半不会置之不理的。 她想着,嗓子到底没那么好用,于是就备了面锣,方才她往屋内退,便是存了想敲锣的心思。 还有—— “为防万一,我还养了条恶犬防身的。” 衡玉闻言看向凑到了自己脚边汪汪唧唧的那只毛绒绒的黄色奶团子。 她不由笑着道:“这条恶犬没数月半载,怕是还恶不起来的。” 齐晴也跟着笑了。 “娘子一人住着,到底还是不安稳。”衡玉道:“不如明日我替娘子在城中寻一所住处先住下如何?” 她今日前来印证之事未必就是肯定的结果,若是想错了,齐娘子往后独居的日子还长。 “多谢吉姑娘好意。”齐晴笑着道:“苗娘子好心让我搬去铺中与她同住,我本打算待风寒痊愈便搬去的。” 衡玉放心下来:“如此再好不过了。” 齐晴这才问道:“还不知吉姑娘是为何事前来?” 这般时辰找来,按说该是急事—— 然而衡玉接下来所言,给她的感觉却像是在聊闲天。 “说起来,还没问过齐娘子原本的家中情况,不知娘子可还有亲人在吗?” 此前她大致了解过,只知齐娘子本是原晋王府的家生子,其爹娘是晋王府家仆,是因晋王谋反之事,而被贬为了贱籍。 齐晴道:“三年前晋王府出事时,我爹娘都已年过五旬,阿爹因在晋王府的二管家手下做过事,之后查抄王府时被抓去审问府中账事,没能受得住刑……我阿娘身子弱,又因受不住阿爹离世的打击,在流放的路上也没能撑多久便没了。” 衡玉留意着话中关键,道了句“齐娘子节哀”,才又问道:“娘子再没其他兄弟姐妹了吗?” 齐晴摇了摇头:“阿娘身子不好,只得我一个孩子。” 所以,这是身子不好,生养艰难。 且三年前年过五旬者,‘生’下齐娘子时,也有三十上下了…… 衡玉心中更多了份判断,继续问道:“那娘子对幼时之事可有什么印象?譬如与令尊令堂相处时是否有异样之处?” 两岁时走丢,自是很难留有什么记忆,但若果真是偷来捡来的孩子,与蒙家同在营洲城内,必不可能做得到毫不心虚。 “幼时之事记不甚清了。”齐晴努力回忆着,道:“只记得阿爹阿娘待我很是保护,许是只我一个孩子,便格外爱惜些,我十岁之前几乎是未曾离开过王府的。倒记得有次偷偷跑了出去,回来时挨了阿爹好一顿打,阿娘哭着说,若遇到了拍花子的可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齐娘子有些伤感地笑了笑。 衡玉心底已渐渐掀起了波澜。 这些当真都只是巧合吗? “不知吉姑娘为何突然问起这些?”齐晴自是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不对,但恩人所问,她没道理不答的。 衡玉看着面前那双与她所绘画像越发重叠的眉眼,正色道:“此行来寻齐娘子,实则是为了一个或许听来有些荒诞的猜测——” 若她今晚从对方这里得不到丝毫线索,她或还要再斟酌一番究竟是否要言明此事。 但齐娘子话中的“巧合”实在太多了。 齐晴疑惑地看着神色郑重的少女,轻声道:“还请吉姑娘明言。” 一阵风钻了进来,吹得老旧木桌上的油灯火苗忽暗忽明,灯芯挣扎着护住那一小簇火光,待风止时,屋内恢复了明亮。 近两刻钟后,衡玉适才从屋内行出。 齐晴跟在她身侧也走了出来。 等在院中的萧牧看了过去。 衡玉看着他,道:“侯爷,动身去蒙家吧。” 萧牧看了一眼神色有些怔怔的齐晴,微一颔首。 059 见到神仙了 衡玉和吉吉带着齐娘子上了马车。 蒙大柱跟着自家将军上马,揣了一肚子疑惑——如此深夜,为何突然要去他家中啊? 将军与吉画师去就且罢了,怎还带上了齐娘子呢? 且吉画师那般着急去了军营里寻将军,到底是为了何事? 有意想问上一句,但见自家将军已经驱马在前,大柱便也只能先跟了上去。 一路思索未停,待在自家门前下了马,再看向那位被吉吉扶下马车的齐娘子,少年眼底已经多了几分难言的情绪翻涌。 难道说…… 一个猜测浮现心头,却叫他愈发不敢开口去问,当即只上前拍响了自家紧闭的大门。 此时已进戌时,家中的人多已歇下了,前院养着的大狗闻声吠叫起来,才惊动了老仆迟迟来开门。 “少东家回来了!”那老仆习惯性称呼道。 蒙大柱点头:“财叔。” 老仆此时已看到他身后的情形,为首的年轻人身挂玄披,高大挺拔,相貌不凡,而其身后站着一行身披乌甲之人,个个都腰间佩刀,牵着威风凛凛的大马。 只消一眼,老仆的瞌睡便尽除了——若非是自家少东家在,这阵势说是来抄家的他都信! “财叔,这是我们侯爷——” 侯爷! 萧将军?! 老仆双手一颤,赶忙上前行礼,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萧牧:“老人家不必行此大礼。” “要得要得……”老仆激动得近乎要说不出话来。 这可是萧将军啊! 虽说少东家在萧将军跟前做事已有些年头,但这可是他头一回见到活的萧将军!——四舍五入他这是见到神仙菩萨了! 老仆又连连磕了几个头。 给神仙磕头的机会可不多,务必要磕够本才行的! 至于磕伤了头?——正好可以拿来同人炫耀! 老人家过分虔诚,萧牧只得使人将其扶起。 “还不知萧将军深夜亲临,可是有何交代?”老仆激动不减地询问。 萧牧看向衡玉。 衡玉便道:“我们是寻温大娘子而来,烦请传个话。” 找大娘子的? 老仆不敢多问,只连忙侧身:“是是,诸位请随小人来……” 待将人请入院内,又示意家丁赶紧去告知二老爷和二娘子。 很快,蒙家两院的灯火先后亮起,上上下下嘈杂忙碌起来。 有些仆人还在睡梦中被吵醒,隐隐约约听说什么“菩萨到了”,只当自己还在梦中。 “民妇见过萧侯爷。” 居院前堂内,被婆子扶着的温大娘子正向萧牧行礼。 “大娘子身体抱恙,不必多礼。”萧牧道:“深夜前来,多有打搅了。” “侯爷言重了。”温大娘子笑笑:“本也未曾歇下的。” 她患下失眠之症已久,许多日子里甚至空望着窗外天色发亮时,才能勉强睡下两个时辰而已。 “只是不知侯爷屈尊前来寒舍,是为何事?”温大娘子语气恭谨又从容。 萧牧被问得倦了,再次看向衡玉,干脆道:“我是随吉画师一同前来的——” 只是出口之后,才意识到“随”之一字,莫名就很有些跟班的意味了。 温大娘子便看向衡玉,眼神温和含笑。 衡玉则道“夜中寒凉,大娘子,咱们还是去内室说话吧。” 温大娘子点头应下。 见萧牧显然没有跟进来的打算,便福身道:“有劳侯爷在此稍坐片刻了。” 萧牧点头,在堂中坐下等候。 “齐娘子跟我来,别怕……” 见齐晴站着未动有些无措模样,吉吉上前轻轻拉起她一只手,小声说道。 齐晴微微点头,这才与吉吉一起跟在衡玉身后,同温大娘子入了内室。 蒙大柱犹豫一瞬,到底没有跟进去,然而紧攥的手心里已是冷汗密密。 “大娘子还是回榻上说话吧。”衡玉劝道。 “无妨,左右已起身了,活动活动也是好的。”温大娘子被婆子扶着,含笑在椅中坐下。 齐晴看着温大娘子略有些吃力的动作,端正却削瘦的身形,甚至是微白的两鬓,一时莫名便觉心中酸涩难当。 这感觉来得很奇怪。 她此行前来说是为了验证吉姑娘给出的那个惊人猜测,但潜意识里还是觉得绝不可能,只需验证罢,她便可以安心回到她租赁来的那座小院子里继续生活—— 可当下望着眼前这个样貌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华、却因寻女之事而拖垮了身子的温大娘子,她却觉胸口处生出一阵难言坠痛。 而温大娘子似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坐定后便看向了她。 方才在堂中人多声杂,温大娘子便未能细细留意,此时方才得以看清对方的衣着样貌。 四目相接一瞬,温大娘子含笑问道:“不知这位娘子是——” 齐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是衡玉开口道:“这位是齐晴齐娘子。” 温大娘子一贯也算消息灵通了,只稍稍反应了一瞬,便大致猜到了对方的来历。 便目含友善地称赞道:“原来是前些时日被称为女子表率的齐娘子。” 齐晴闻言连忙摆手:“不敢当……” 她不过是在吉姑娘和萧侯爷的帮助下才得以与张老二义绝罢了。 “当得。”温大娘子笑着道:“娘子可莫要小看了此事的影响,便是我这久居病榻之人也是如雷贯耳了。” 看着那双带笑的眼睛,听着这善意的声音,齐晴莫名就觉眼眶有些发涩,低声道:“那也是吉姑娘的功劳……” “也是娘子自己争气。”温大娘子看着齐晴,声音温和:“娘子如今以何谋生?我这儿有间瓷器铺,倒是正好缺个心细之人……” 齐晴听得一愣,而后感激地道:“多谢您的好意,我如今在早点铺子里做活儿,倒也轻松的。” 有意让二人先说上几句话,而并未插嘴的衡玉这才开口解释道:“大娘子误会了,今日带齐娘子前来,实则是为了旁的事。” 温大娘子聪慧通透,但却还是没能想到她们此行的真正目的。 或者说,是不敢想—— 有些东西越是在意,越不敢轻易碰触,尤其是早已成了伤口。 而听到衡玉这句话后,温大娘子面上的笑意便凝淡了些,语气里掺杂了一丝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试探:“……旁的事?不知有什么是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060 验证 温大娘子身侧的婆子,也将目光真正定在了齐晴的脸上。 吉画师还没说明此行前来的真正目的,而又是在萧侯爷的陪同下,如此大的阵势,想来事情多半不会小了去…… 而面前这位娘子的年纪…… 难道说?! 婆子心中紧揪了一下。 “近日我做得一幅画,略微觉得那画中人的眉眼与齐娘子有些相似——”衡玉尽量叫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郑重其事,笑着道:“想着齐娘子的年纪也与令爱相仿,便带来同大娘子说说话。” 女孩子语气随意,却仍叫一贯稳重温和的温大娘子眼神剧震。 温大娘子几乎险些自椅中起身,双手紧紧扶在椅侧,定定地看向齐晴。 而此时,闻讯而来的二房夫妇刚同萧牧行罢礼,正要入内时,隔帘听着了此言,亦是神色一变。 单氏连忙打起帘子走了进来。 “大嫂!” 单氏的视线很快便捕捉到了那道灰蓝色的纤瘦身影,定了定心神,才望向衡玉:“吉画师之意是……” 看着众人的紧绷模样,衡玉再次道:“只是说说话而已。” 单氏会意。 她明白…… 这些年来,他们蒙家为了找回鸢姐儿,不知用了多少法子。 可纵观所见所闻,但凡是走丢了的孩子,一百个当中又岂有一个是能被找回来的? 若是找得回来,堪称是奇迹了。 一开始,他们也曾幻想过奇迹会出现在自家身上,可是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说句难听些的话,她和丈夫早对找回鸢姐儿不报任何希望了,之所以一直还在继续找,只是因为不想让大嫂失去支撑而已。 而这些年来,天南地北被找回来、或是被送上门来认亲的女孩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结果没一个是鸢姐儿。 单氏如此对自己说着,以叫自己冷静下来。 帘外的蒙父堪堪回过神来,大步走进了室内,他的情绪起伏比单氏更要外露几分,顾不得同衡玉打招呼,便盯着齐晴问道:“……不知姑娘年岁几何?” 他此前带人去了外地洽淡生意,是昨日才风尘仆仆回到家中,方才忽然听闻萧侯爷来此,连忙就和妻子起身赶了过来。 却不料,萧侯爷竟是为鸢姐儿之事而来! “二十二岁。”迎着一双双情绪紧绷的目光,齐娘子的声音有些微弱。 二十二! 这正是鸢姐儿一般的年纪! “那……敢问姑娘家住何处?家中是何情形?”单氏也赶忙问道。 相较之下,却是温大娘子半字不曾开口,只一瞬不瞬地看着答话的齐晴。 “我本是原晋王府的家生子……晋王之事后,爹娘皆不在了。我爹娘……只我一个孩子。”齐晴将本已同衡玉说过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晋王府?”单氏皱了皱眉,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一旁,蒙父的眼睛颤了颤,看向温大娘子:“大嫂可还记得吗?当年鸢姐儿在华云寺走丢当日,便有晋王府女眷曾去寺中进过香!” 温大娘子紧握着椅侧浮雕的手指关节已泛白。 她怎会不记得! 那日因有晋王府的女眷在,寺中戒备甚严,晋王府的排场极大,单是拿来供奉的瓜果佛饼便装了满满一车。鸢姐儿指着那些被王府女使提去大殿的漂亮果篮和食盒,奶声奶气地说想吃,还被她阿爹点了额头说了句“小馋虫”…… 她至今还能记得丈夫宠溺带笑的声音,鸢姐儿眨着水汪汪清凌凌的大眼睛快要流口水的模样。 所有的美好,似乎都定格在了那一刻,而后等着她的便是天崩地陷。 他们一家三口在寺庙后山赏看桃花时,丈夫突发旧疾,她和程平慌乱之间,一眨眼间鸢姐儿就不见了踪影! 她的鸢姐儿丢了。 她的夫君走了。 “我记得的!是有此事!”单氏道:“当年为了打听线索,咱们事后还花了银子托人去询问过晋王府里的下人可曾见过鸢姐儿,或是什么可疑之人!” 那一日但凡出入过华云寺的香客,几乎要被他们想方设法问了个遍。 鸢姐儿刚丢时,程平还曾拦在山下入口,要搜每一家每一户的马车! 程平性子倔又有功夫在身,有些人家不想惹事,便也叫他查了,可晋王府却非是他们能够冒犯的。 他们那时也根本怀疑不到堂堂晋王府头上! 又因后来打听到营洲城有拍花子的出现,一连数日丢了好几个孩子,又同鸢姐儿走丢的日子极相近,他们便认定了鸢姐儿是被那伙人拐走,于是顺着那条线去追查,一查就是数年。 再后来,线索越来越杂乱…… 可唯一不曾想过的是,时隔二十年,鸢姐儿还会在营洲城中! “大嫂,不如咱们……”单氏等不及要验证,遂看向温大娘子。 温大娘子似犹在失神中,好一会儿才轻轻点头。 “我去外面先等着!”蒙父语气里有着无法掩饰的紧绷。 他与已故长兄感情深厚无比,多年来一直为无法找回长兄唯一的骨肉而愧疚万分…… 若是能,若是能…… 蒙父眼前忽然有些朦胧,言毕,便转身走了出去。 “爹……”站在萧牧身侧的蒙大柱走了过来。 蒙父深吸口气,道:“守着。” 蒙大柱应下,暂时没多问,里间单氏已将青竹帘放了下来。 “吉姑娘……”齐晴愈发紧张,眼圈不知何时也红了。 衡玉朝她点头:“放心,我就在这儿陪着齐娘子。” 齐晴这才稍稍安心。 “……不知齐娘子身上可有胎记没有?”单氏一经放下帘子,便压低声音急忙问。 “我……”齐晴摇了摇头,声音有些磕绊:“似乎没有的。” “这……”温大娘子身边的婆子神色一滞。 难道说又错了? 方才听着都已觉得升起了希望,且她在旁暗暗瞧着,这位齐娘子神态间的确是有几分已故大老爷的影子的…… “鸢姐儿的胎记在后背……若娘子的‘父母’不曾告知,娘子本身是瞧不见的!”温大娘子终于开口,却像是抓紧了最后一丝稻草那般不肯松手。 衡玉心中也升起了份不安。 她怕得便是温大娘子抱太大希望,而当下看来这种事情永远是无法控制的。 此前她并不知温大娘子之女身上具体有什么胎记在,否则提前由她查看或许能更少些波折。 是以,待齐晴被单氏带去一旁的屏风后,褪去薄袄衣衫时,她几乎也是屏息以待。 061 永生不忘 温大娘子由椅中缓慢起身,被身侧的婆子扶着走了过去。 这一刻,无论内室还是外堂,无人不是心弦紧绷。 齐晴背对着单氏与温大娘子,手指微颤地解开衣襟。 这短短瞬间,她脑海中骤然闪过许多画面。 幼时爹娘待她过分“保护”的模样…… 她及笄那年,阿娘曾带她去过华云寺捐香油钱,还记得阿娘跪在佛像前那般虔诚地道:多谢佛祖菩萨将晴姐儿赐给了我…… 还有,晋王府出事当日,一群士兵冲了进来要带走阿娘,阿娘发了疯般哭着对她说:是爹娘连累了你,你本不必受这份劫难的,这是上天给我的报应啊……都怪阿娘害了你! 被带走之际,阿娘还挣扎说了些什么“走,回你原来的地方去”,还说让她去找什么人,彼时情形混乱四下惊叫声不断,她根本没能听清也无暇去细究细思什么。 而在那之后,她再没见过阿娘。 当下思及这些,却仿佛处处都暗藏着昔日她不曾意识到的异样…… 齐晴脑中思绪交杂,她将衣袄缓缓褪至手臂后,露出了光裸的后背。 这道背影落在温大娘子几人眼中,却是叫她们当即变了眼神。 “怎么会这样……”单氏有些怔怔地道。 衡玉亦是呼吸窒住。 灯火隔着屏风投下橘黄光芒,将那道单薄后背上的道道伤口映照得清晰且触目惊心。 “孩子……你身上怎会有这么多伤在?”温大娘子将被婆子搀着的手臂缓缓抽出,脚步沉慢地上前,声音里几乎带上了哽涩,伸手想要触碰手指却是颤抖:“……疼吗?” “是此前在乐坊里留下的了,早就不疼了。”听着耳边妇人心疼的声音,齐晴下意识地就想让语气轻松些:“后来被罚去矿山,便不曾有过了。” 乐坊…… 是了,晋王府被抄家,年轻些的女子多半会被充入乐坊…… 那哪里又是人呆的地方? 矿山…… 于这孩子而言,矿山竟称得上是个好去处了吗? 温大娘子泪如雨下。 她颤抖着的手指轻轻落在了两道交错疤痕之间的位置。 那里有着一块形如梅花的红色胎记,清晰无比。 “……”温大娘子满脸泪水,张口想说些什么,胸口处却似堵了无数情绪叫她无法发出声音。 “果真……竟果真是!”单氏不可置信却已喜极而泣:“大嫂,你看见了吗?这正是鸢姐儿的胎记没错!” 鸢姐儿身上有胎记,而这胎记长在何处,是何大小形状颜色,只有他们蒙家人知道! 这些年来,纵是托人寻人,却也只是给了外在特征,寻到相似者便叫人带回家中印证,而不曾告知过胎记之事—— 一则,怕有心人在此之上动心思做手脚,二来便是怕线索太细致,万一落到拐走了鸢姐儿的人耳中,反倒会害了鸢姐儿。 总之,这个胎记是他们蒙家的秘密,也是他们拿来寻回鸢姐儿绝不会出错的法子! 相较于单氏的激动不已,温大娘子的神色有些怔怔,仿佛还未能回过神来。 但任凭谁也能感受得到她身上此时那无声的翻涌。 “好孩子,好孩子……这些年来你受苦了!”单氏流着泪,更多的却是欢喜激动,她替同样失神的齐晴将衣裳拉上,又亲手整理着衣襟:“……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衡玉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幕,同样红了眼睛。 她想到了自己回到家中的那一日。 而此时则不必再担心从温大娘子脸上看到失落的神情了——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娘子……是姑娘回来了呀!”婆子晃了晃温大娘子的手臂,热泪盈眶地道。 只有她最清楚娘子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齐晴被单氏拉着转回了身,温大娘子这才又伸出手去,热泪夺眶而出:“我的儿……” 齐晴仍未反应过来一般,一时呆呆地站在那里。 而此时,她忽见温大娘子面露痛苦之色,而后不及众人反应,便侧垂过脸,竟是蓦地吐出了一大口血来! “大娘子!” “大嫂!” “……” 齐晴大惊失色,忙伸手去扶身形已站不稳的温大娘子。 “大嫂您怎么了!” 蒙父和蒙大柱听得动静快步走了进来。 衡玉等人正将温大娘子扶回床榻之上,往外走的吉吉见得蒙大柱,连忙急声道:“温大娘子吐血昏迷了,速去请郎中来!” 蒙大柱脸色大变,顾不得去询问其它,当即点头:“好!我这就去!” 说着,转身大步跑了出去。 不过一刻钟,郎中便被“请”了过来。 至于为何能如此之快,这位老郎中与蒙家住在同一条街上是一方面,前去相请之人直接翻了墙进去是一方面。 老郎中还在睡梦中呢,就被拉着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说了句“哦,是大柱啊……”,少年就开始不由分说地替他穿衣了。 少年提起药箱,差不多是将他扛来了蒙家。 多少是有几分“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公然抱我入宅去”的既视感了。 这也就是两家的关系足够好,且此前有言在先了,否则说是入室掳人也不为过的。 此时,花白发髻有些凌乱的老郎中已替温大娘子诊看罢。 “蒋老爷子,大嫂她如何了!”单氏在旁焦急地问。 “无碍。且将郁结已久的淤血吐了出来,乃是有利于恢复的好事。” “那就好!”单氏大松了口气。 她就说,今日这般大喜之日,大嫂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事的! 更何况外堂里就坐着尊菩萨保佑着呢,任凭什么瘟神马面也近不了身的! “大娘子总算是肯将心放宽些了,想开些是好事啊……”老郎中叹息着道。 “倒不是想开了!”见大嫂无事,单氏面上恢复了喜色:“是因我家鸢姐儿回来了!” “鸢姐儿?……找到了?!”老郎中大为震惊。 “就在这儿呢!”单氏亲昵珍视地扶着齐晴的肩膀,炫宝般道:“您瞧!” 蒙父在旁亦是满面笑意。 老郎中点着头:“好,好……皇天不负有心人啊!” “鸢姐儿,这是你蒋家爷爷,你幼时他可是抱过你的!”单氏笑着说道。 齐晴只能唤道:“蒋爷爷……” “哎!”老郎中也高兴得老泪纵横。 “臭小子还愣着干嘛,快喊阿姐!”见儿子一直没吭声,蒙父一巴掌打在少年脑袋上。 下一刻,就见少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双目通红地喊道:“阿姐!” 齐晴惊了一惊:……?! 蒙校尉何至于如此大礼! 蒙父也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朝刚回来的侄女笑着道:“你这弟弟,是个有些傻的,鸢姐儿多担待些……” 单氏也哭笑不得:“这臭小子是高兴糊涂了!” “阿爹阿娘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又傻又糊涂的!”少年声音沙哑哽咽:“……当年晋王府抄没时,虽由钦差负责,我却也是受了将军之命随同前往的,竟都不知阿姐就在其中!此前阿姐遭人欺负时,我也未能认得出来!” 少年眼圈发红,全是愧责之色。 齐晴有些手足无措。 她与这位“阿弟”二十年未曾见过一面,他认不出来她才是最正常的,又何谈是什么过错呢? 但少年的愧责半点也不掺假,红着眼圈竭力克制着情绪。 她能感受得到,这看似莽撞荒唐的举动下,实则是一个肩有担当、将家中之事真正视作自己的责任所在的少年。 “……当日义绝之时,蒙校尉本就对我有过援手之恩的,快……快起来吧。”齐晴的语气里有着未及适应身份变化的惶恐。 今晚之事,对她来说像极了一场梦。 “该喊弟弟了才是!”单氏在旁揩去眼泪笑着道。 “不急不急!”面对失而复得的侄女,蒙父脸上的笑意快要堆不下,语气庆幸欣慰地道:“既是回家了,往后的日子多得是,且让鸢姐儿慢慢适应……” 说着,踹了一脚跪在那里的儿子——行了,别跟个二傻子似得跪着了,再吓着你阿姐! 仿佛听到了自家父亲内心声音的蒙大柱这才抹去眼泪起身。 吉吉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噗嗤轻笑了一声。 送走了老郎中后,蒙家夫妇带着儿子,向衡玉再三表了谢意,神态言辞,说是千恩万谢也不为过。 谢罢衡玉,自然便是坐在外堂的那一尊大佛—— 一群人出了内室。 萧侯爷耳边一直听着内室的嘈杂欢喜之音,此时见得蒙家夫妻跪在自己面前,起了身亲自将人扶起。 “萧某并未曾帮得上什么忙。”萧牧看向立在帘栊旁的衡玉,道:“此事皆是吉画师之功——” 衡玉闻言看向他,恰他也朝她看过来。 衡玉嘴角弯起,眼中似有着只二人能够感同身受的心情。 这件事,是她和他一起完成的。 此次带齐娘子前来,她绝无十成把握,而此时却当真解了蒙家多年心结,看着蒙家人一张张庆幸喜悦的泪眼笑脸——她想,他和她的心情是一样的。或者说,要来得比她更强烈许多。 只是萧侯爷一贯是菩萨模样,叫他们这些凡人瞧不出喜怒哀乐罢了—— 且这位菩萨又十分大方地将功劳都推给了她。 衡玉正想着是否要谦让一番时,忽听内间响起婆子的声音:“大娘子醒了!” “大嫂醒了!” 单氏喜极,风一般奔回了内室。 整整二十年了,她终于也能瞧见大嫂真真正正彻彻底底欢喜一次了! 床榻上,躺在那里的温大娘子刚张开眼睛,神思尚有些混沌,耳边听到单氏扑来床边喊着她,便像是有些未能从梦境中回神般喃喃着道:“弟妹,我方才梦到……梦到鸢姐儿回来了……” 她声音低极,带着未能掩饰去的失落悲沉,眼角处闪着怅然若失的泪光。 换作往常,单氏连多看一眼都不忍,此时则收起笑意,叹气道:“大嫂糊涂了啊……” 温大娘子眼角的泪滚下一颗,也笑着叹了口气,哑声道:“是啊。真糊涂了。” “当真不能再糊涂了!”单氏终是没忍住笑了起来:“鸢姐儿本就回来了的,哪里又是做梦!” 温大娘子怔怔。 “大娘子,姑娘不就在这儿了?”婆子也是笑中带泪。 温大娘子脑中仿佛“嗡”地一声震颤,昏去前的情形飞快钻回脑中。 她几乎是立时要坐起身来。 单氏赶忙相扶。 待目光捕捉到那道“梦中”的身影,温大娘子眼泪簌簌而落,伸出了手去。 在那道饱含了了太多期待的目光注视下,齐晴像是受到某种来自心底深处的指引,缓步上前。 温大娘子握住了那年轻却已粗糙变形的双手,一瞬间眼泪顿时愈发汹涌。 “我的儿受苦了……” 温大娘子倾身一把将人紧紧抱住,声音是压抑着的哭泣颤抖:“是阿娘对不住你!未能让你早些回家!” 多年来的思念终于能够得到释放,温大娘子的情绪久久无法平息。 齐晴始终是无措的,她下意识地感到不安,却在小心观察中发现,她的这种无措,在所有人眼中,皆是情理之中的,是该被包容甚至被保护的…… 于是,虽仍旧无所适从,却也慢慢卸下了那份忐忑不安。 温大娘子平复了些许情绪,便要下床同衡玉行谢礼。 “吉画师先是救了我儿出苦海,再又将她平安送回到我身边……这份恩情,我永生不忘!” “不必如此,大娘子当以身体为重——”衡玉笑道:“往后您也有需要照料的人了。” 祖母说过,子孙无论长到多大,永远都是需要长辈“照料”的。 “我替大伯母谢过吉画师!” 蒙大柱果断地朝着衡玉直直跪下,并极有诚意地磕了三记响头。 吉吉看着这一幕,心内忽然涌现出“不好”的预感。 这傻子该不会要? 下一瞬,果见那跪地的少年朝她看了过来—— 吉吉立即戒备地看着他,却逃无可逃。 无关其他,此时少年微红的眼睛里满是真诚与感激:“那日在靖水楼外,是吉吉最先出声救下了阿姐……吉吉也是我们蒙家的大恩人!” 言毕,便又是“嘭嘭嘭”三记响头。 那声音,任凭是吉吉,也听得颇为胆战心惊。 坐在外堂的萧侯爷,此时亦忍不住想要关心下属一句:头还好吗? 062 多黏着他些 蒙家众人才知当日还有着吉吉将人拦下的过程在。 彼时城中沸沸扬扬的齐娘子义绝案他们固然有所耳闻,但至于细节,他们所知不多——先前他们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此事,而当下,此事成了他们的家事。 单氏动容之余,又不禁觉得面前这位怎么看怎么顺眼讨喜的小丫头,同他们蒙家实在有缘——怕不是他们蒙家命定的贵人吧! 哎,偏偏她家傻儿子不争气啊。 就从当下来说吧,报恩的方式分明那般多,他为何非给人一小姑娘跪下哐哐磕头啊! 这头磕下来,路就走窄了呀! ——他就不能想想别的,比如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唯有以身那什么吗? 望着自家儿子跪在那里额头通红的模样,单氏只觉得没眼看。 见蒙家众人皆将视线投了过来,并向自己表谢意,吉吉连连摆手:“不过是路见不平多了一嘴而已,不足挂齿的……!” 她是个只会用蛮力的,论起之后真正救下齐娘子的,还得是她家姑娘和萧侯爷。 将蒙家人,尤其是单氏待吉吉的态度与眼神看在眼里,衡玉的心情有一瞬间的复杂。 吉吉受她影响颇多,故而十分排斥许多陈腐不公的存在。 可更多的人,并不会意识到那是陈腐不公之物——身处这尚未真正开化的世间,生来便被既定之物束缚住,又有几人天然便懂得要去反思甚至是反抗? 故而,她不能说蒙家人有错。 但她认为,既非同一路人,实在也不宜勉强。 这些想法只是一瞬,衡玉的视线很快落在了温大娘子和齐晴的身上。 今天是个值得开心的日子。 室内感慨声庆幸声不断,时而有笑声响起。 这阵阵笑声对这座沉寂了整整二十年的小院而言,显得尤为弥足可贵。 又像是一缕来迟却炽烈的曙光,驱散了覆蒙在上方已久的阴霾,将藏在角角落落的沉郁之色都一并带走了。 厄运与好运的来临,总都是这样让人毫无准备的——前者如二十年前,后者如今日。 室内,衡玉适时告辞道:“今夜实在晚了,便不打搅温大娘子歇息了。” 言毕,她笑着看向了齐晴,眼底似含着一丝询问。 “我……我也该回去了。”齐晴仍有些紧张地道。 单氏一愣后,笑着问:“傻孩子,这便是你的家,你还要回哪里去?” 齐晴小声道:“我……院子里还有衣裳未晾完。” 四下一静后,忍俊不禁的笑声此起彼伏。 “咱们鸢姐儿是个勤俭持家的!”蒙父尽量不提那些苦楚的说法,笑着道:“想必往后学起打理生意来也是一把好手!” 听得“打理生意”四字,衡玉心中有些思索。 从蒙大娘子总管着账目,再到蒙父当下的态度—— 蒙家的兼祧之举,似乎并未掺有那些常见的诸多算计…… 所以,是单单只为了给已故兄长延续香火,给大娘子一个支撑吗? 若果真如此的话,那…… 衡玉下意识地看向刚相认的母女二人。 温大娘子此时满眼笑意,握着齐晴的手不肯松开,语气温柔耐心:“……那阿娘叫人过去给你晾衣裳可好?” 孩子看重的并不见得是那几件旧衣,而是尚未能适应身份的变化,这些旧衣便是旧日与新日之间的一座桥。 过桥时总是需要小心谨慎慢慢走的。 齐晴似犹豫了一瞬,却到底在温大娘子温暖理解的眼神之下,轻轻点了头。 单氏便笑起来:“好好好,必给鸢姐儿一件不少地晾干了收回来!” 齐晴听得这哄孩子般的话语,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而后小声道:“我想送一送吉画师。” 温大娘子含笑点头:“理当如此的。” 齐晴送着衡玉步出前堂,缓步来到了院中那株梅树下说话。 夜风似带着叫人从梦中醒来的冷意,在衡玉面前,齐晴再没有掩饰眼底的忐忑:“吉姑娘……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他们……会不会认错了?” 她还是觉得极不真实。 衡玉笑着道:“温大娘子周全谨慎,心心念念找了二十年的女儿,我想她是不可能认错的。” 齐晴轻轻绞着手指,声音很低:“我当真没想过,我并非是姓齐……” 方才她才知,原来她竟是叫蒙佳鸢吗。 “那娘子可想留下吗?若是还需再想想,我可以去同温大娘子商量,她必也会理解的。”衡玉主动说道。 纵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时隔多年的认亲二字,从来也不是只看重一方的意愿。 想留下吗? 齐晴转瞬间想了许多。 此事来得突然,方才她面对蒙家众人,所见皆是一双双充满亏欠愧疚的眼睛…… 可她有什么好去怨怪的呢? 当初,她并非是被抛弃,而是不慎走失。 蒙家找了她这么多年不曾放弃,方才在温大娘子室内,几乎处处可见锥心的思女之情…… 反而是她,这些年来因对幼时经历毫无印象,对一切一无所知,于是从未体会过此中苦楚煎熬,甚至此时在得知真相之际,也无法去怨恨记忆中对她疼爱有加的“养父母”。 因着这般心境,她反而对饱受多年伤害的温大娘子有些难言的愧疚。 今夜,她找回了家人,却也同时失去了家人。 她想,她确实需要时间来慢慢接受面对这一切—— 齐晴微微转头看向亮着灯火的内室。 她需要的是时间,而温大娘子需要她。 血亲之间是有感应与羁绊的—— 此时,内室传来一阵妇人压抑着的咳声。 “吉姑娘,我想留下来。”齐晴声音很轻,却少了起初的犹豫不决。 衡玉便露出笑意:“好,那我改日再来看蒙娘子。” 既是决定留下了,那便不再是齐晴了。 蒙佳鸢眼中闪着些泪光朝少女屈膝行礼:“多谢吉姑娘。” 室内,眯着眼睛透过窗缝见得自家姑娘折返的身影,婆子转过头,压低声音喜色道:“……大娘子,姑娘果然回来了!” 温大娘子闻言立即半靠在榻中,拿帕子掩口又咳了起来,神态愈发虚弱无力了几分。 见衡玉说完了话,萧牧便出了前堂。 二房一家,将萧牧和衡玉送到了大门外。 路上,吉吉看着身侧少年有些破皮发青的额头,有些想笑。 觉得好笑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则是替他开心了。 确切来说,是替整个蒙家和佳鸢娘子感到开心。 纵然她和这傻子没有缘分,心底是有那么一丝的不甘,但她对蒙家人,是绝没有什么敌意的——想她吉吉,得姑娘教导多年,那可是极明事理的! 似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一般,蒙大柱转过头看向她,朝她扯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这傻子…… 吉吉木着脸错开视线。 大柱并无失落之色,反倒满是神采的眼睛里像是有了什么决定。 大柱并未有跟着自家将军一同回去,萧将军也下了军令的,叫他务必在家中多呆几日安排诸事。 目送着自家将军离去后,大柱随着爹娘转身往院中走去,安排的第一件事就是:“爹,咱们明早就让人给平叔传话吧,得快些将阿姐回来的好消息告诉平叔!” 前不久,平叔带着吉画师给的几幅画像离开了营洲寻人去了。 这些年来,拼力想将阿姐找回的心情,平叔不比他们少一分。 蒙父笑着点头:“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没见你平叔笑过呢,这回说不准可以开开眼界了!” “东家,我另外想插句话……”跟在一旁的老仆财叔正色开了口,额头上有着和少东家殊途同归的青紫痕迹。 “哦?” “侯爷方才在大娘子堂中坐过的那把椅子,用过的茶盏……您看咱们是不是要供起来?”财叔郑重以待——菩萨碰过的东西,那可是沾了佛光的!必然能够镇家宅、福泽后代的! “……?”蒙父脚下一顿,匪夷所思地看着老仆。 还有这种操作? 而后,他回头望向身后,静默不语。 “东家?”财叔唤道。 蒙父指向身后的甬道—— “大柱。” “爹,您说。” “带人将侯爷走过的地砖,给我一块块儿小心地换下来……” 蒙大柱:“??” 虽然但是……倒也不必做到如此极致吧? 财叔则一脸激动认同——哎对对,就是这个思路! …… 萧牧对自己踩过的地砖的归宿不得而知,他骑马行在衡玉的马车旁,一路未停地回到了定北侯府。 侯府大门外,衡玉下了马车,只见萧牧仍旧身形笔挺地坐在马背上。 见她看过来,他开口道:“进去吧。” “侯爷不回府吗?” “我回军营——” 衡玉后知后觉——所以,他竟是特意送她回来的吗? 见马上之人握起了缰绳要调转马头,她忽然道:“今夜实在晚了,侯爷待回到军营,怕是天都要亮了。” 说来她本也不是过问他人闲事之人,可他的“伤”…… 萧牧闻言动作一顿,却只是道:“无妨。” 虽非什么大事,但他做了决定的事一贯便要依照计划进行,不喜被人打乱。 对上他疏冷的眉眼,衡玉便不抱希望能劝得住此人了,怀揣着既开了口就再敷衍一句的心态道:“本想着侯爷与其连夜赶回去,倒不如回府歇上两个时辰,待明日一早再动身回营。” 既然他坚持,那便随他吧—— 衡玉正要福身回去时,马上之人道:“也好。” 旋即,那人便翻身下了马。 衡玉:……她不理解。 明明方才并无丝毫可以被劝动的迹象—— 自己都有些不太清楚自己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下了马的萧牧本人从容道:“走吧。” 衡玉也只好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跨过侯府朱漆门槛,走进府院内。 想到温大娘子寻回爱女之事,袖中还揣着那张画像的衡玉浑身放松了下来,此际望着夜幕,便感叹道:“今夜的星星格外地亮。” 萧牧下意识地随她一同望向夜空。 有吗? 只要是晴夜便会有星星,看不出什么区分。 收回视线之际,他的目光落在了少女那双明亮如星子的眼眸之上—— 星星……的确很亮。 且“星星”还对他眨了眨眼睛—— 少女转过了头看向他,忽然就问道:“侯爷,你说人死之后,当真会变成星星吗?” 这种拿来哄骗三岁孩童的问题让萧侯爷不假思索:“自然是不——” 亮晶晶的“星星”还在盯着他…… 一顿之后,萧侯爷尽量目视前方,道:“自然是不一定的。” 衡玉:……想来这便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了吧。 大约也是意识到自己的回答不失为有一丝说废话的嫌疑,萧侯爷难得主动延续了话题:“吉画师相信此等说法?” 衡玉点头:“信。” 她看着那些隐隐闪烁着的星星,道:“我阿翁曾说过,人之生死,正如星辰升落,人所谓死去,便是将自身归还于大地。或许百年之后,我们变为一捧尘埃,千年之后,长成一棵大树、一粒随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若再久些,千年万年,万物变幻互生之下,谁又能说你我当真不会融为星辰大海呢?” 本以为是三岁孩童稚言话题的萧牧,此时顺着她的话再次看向那片星辰,道:“生死之超脱,或为走出世间岁月——晴寒先生实乃大智大悟者。” “所以,分别过后,总归都还会再相遇的吧。”女孩子的声音很轻,在静谧夜色下透出几分难以捕捉的悠远。 不知想到了什么,萧牧未再接话,而是问:“为何突然说这些?” “随口一说。”衡玉自神思中抽离,朝他笑了笑。 她似乎向来不吝啬自己的笑容。 萧牧看她一眼,一本正经地道:“夜间阴气重,不宜妄谈生死,勿要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 他本不是信这些之人,但却莫名想叫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地去忌讳一些。 听着这句仿佛隔壁老爷爷对无知孩童的叮嘱,衡玉也顺势认真拍马屁道:“有您这尊大佛在呢,自是什么阴气邪祟也不敢近身的。” 这话落在萧牧耳中无疑是调侃,他却也接过话来:“本候并非时时在你左右。” “言之有理,既如此我便须尽量多黏着侯爷些了,如此才好多沾些佛光以备不时之需啊。” 面对如斯厚颜,曾接连落败她手的萧侯爷也难得被激出一丝好胜之心,当下目不斜视,未有示弱地道:“本候一贯欣赏言出必行之人,吉画师大可一试——” 衡玉嘴角笑意微凝。 试什么? 黏着他吗? 她转头看向那人,只见他虽未在笑,俊朗的面孔上却隐隐有两分占了上风的愉悦得意之感。 衡玉眨了眨眼,一愣之后,不禁莞尔。 原来威风凛凛、疏冷清贵的萧侯还有如这般可爱的时候啊。 她遂点头应了一声:“甚巧甚巧,我最擅长的正是言出必行了。” 说着,便言出必行地紧跟着上前两步,又离他近了一些。 萧牧却忽地停下脚步,伸出一只手臂将身后的她虚拦住:“当心——” 衡玉顿时戒备,加之听到身侧草木间确有窸窣响动,下意识地就伸手抓住了他的披风。 说时迟那时快—— 063 此子断不可留 一道影子从草丛里扑了出来,稳稳落在了他们面前的小径上…… 衡玉从萧牧身后探出了半个脑袋看过去。 一只白猫甩着尾巴慢悠悠地走了。 “侯……爷?”衡玉狐疑地看着身前之人。 他怕不是故意吓她? 萧牧解释道:“听到动静,习惯如此了。” 衡玉半信半疑。 他抬脚走了一步,又顿足微微回头,垂眸看向她的爪子。 衡玉这才连忙松开他的披风。 萧侯爷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只漫天星星看到了他微弯的嘴角。 片刻后,他听到身后的小姑娘重新跟了上来。 “侯爷发现没有,方才那只猫儿,和之前那晚吓到咱们的好像是同一只。”小姑娘同他说道。 之前? 是说她刚来府里没几日,被刺客吓得脸色发白,他得了母亲使唤送她回去的那次吗? 不过……“咱们”? 萧牧压平了又不受控制想要翘起的嘴角,纠正道:“是你一人被吓到。” 衡玉:……何苦非要如此严谨呢? 而后,只听他拿吩咐的语气讲道:“府里近来乱跑的猫太多了些。” 身后一名近随应声道:“将军放心,属下两日内必办妥此事。” 那近随一身黑衣,不说话时毫无存在感,一旦开口语气里便仿佛暗藏杀机—— 衡玉忍不住问道:“不知这些猫儿要如此处置?” 近随面无表情地答道:“和往年一样引到一处偏院,集中喂上一个冬日。” 这个差事,他已做了三年。 每年都会有新猫进府,于是他的任务越来越重——他说得不是喂食,而是铲屎! 想到无数个被布条勒住鼻孔的日子,冷峻的近随面上也不禁有些想要破防的痕迹。 毕竟……猫屎真的太臭了啊! 对此毫无同情心可言的衡玉听得安心下来。 再看向走在前面的那道背影,不禁便觉得萧侯爷身上披着的并非星光,而切切实实是谓佛光普照了。 跟在后面的吉吉狠狠地挤了挤眼睛。 是她眼花了吗? 为何竟从这双背影里看出了极为相配之感? 这可万万不行! 毕竟她站得可是韶言郎君来着:《青梅竹马命定姻缘:娇俏天才画师和她的美貌贞洁童养夫》——谁看了不说一句给我原地成亲! 吉吉甩了甩头,试图将自己那不坚定的念头驱逐。 然而目光触及到那双并肩而行的背影,却又忍不住动摇起来——不触及原则的前提下,她就短暂地迷恋一下下,应该……也不算对不起韶言郎君吧? 吉吉内心的挣扎无人得知。 此一夜星辰稠密,翌日朝阳升起时,明亮曙光洒满了整座营洲城。 蒙家人此时正在饭桌上大眼瞪小眼。 大柱很茫然——我阿姐呢? 大柱爹也很茫然——我侄女呢? 为了鸢姐儿回家之后的第一顿早食,大家几乎是一整夜没怎么合眼的,天不亮就开始准备了,可这孩子人呢? “去包子铺上工去了……”单氏解释道:“说是天刚亮就走了,担心去得晚了赶不及包包子。” 蒙父愕然一瞬:“大嫂同意了?” “同意。”单氏道:“还说鸢姐儿做事有始有终是对的——鸢姐儿说了,那包子铺里的掌柜娘子待她有恩,她要做到铺子里招到新伙计才行的。” 蒙父沉默了好一会儿,也点了头:“行吧。” “爹,阿姐不在家,炮竹还点吗?”大柱问。 “当然要点!你亲自点!”蒙父立即起身:“走,点炮竹去!” 很快,蒙家大门外便响起了热闹的炮竹声。 街坊邻居们听到动静被吸引了过来。 “这是有甚么喜事啊……” “可是大柱的亲事有着落了?” 蒙父大手一挥,昂首挺胸:“他那点芝麻大小的事算什么!是我家鸢姐儿找回来了!” 侄女回家这等大喜事当前,至于臭小子娶不娶媳妇?——谁有工夫理会! 蒙家这边喜气洋洋,温大娘子找回女儿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苗记包子铺里,苗娘子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吃惊之余,便是替齐娘子——蒙娘子感到高兴庆幸了。 听到对方坚持要做到她招到新伙计为止,苗娘子只好赶忙张罗起了雇人之事。 前后不过四五日,便也如愿雇到了新人。 看着那位干活勤快麻利,且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伙计忙里忙外,柳荀忽然觉得今日的包子有些变味了。 “客官,一共十二文钱!” 伙计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无端显得更俊了几分。 这俊无疑有些刺眼…… 柳荀不动声色地取出一串铜板。 伙计伸手去接,却听面前白面书生模样的人低声问他:“小哥有无婚配?” 伙计一愣之后,赧然道:“家里兄弟多,还没轮到我呢……” 柳荀无声倒吸一口冷气,脑子里赫然只一个念头——此子断不可留! 是以,柳先生移步对面茶楼,暗中观察之余,开始了他的筹谋。 再说另一边,短短四五日间,蒙家上上下下的变化是肉眼可见且由内至外的。 宅子分明还是那座宅子,却有了焕然一新之感。 温大娘子今日下了床在院中走动,佳鸢换了新裁的袄裙从房里出来,头上的发髻梳得精致,她有些不甚自在地扶了扶珠钗。 单氏一阵海夸,温大娘子身边的婆子丫头也跟着夸赞惊叹起来。 四下叽叽喳喳一片,佳鸢脸都微红,却也露出了笑意。 坐在竹椅上晒太阳歇息的温大娘子笑得眼角纹路又多了两条,气色却是愈发好了。 “大娘子,吉画师到了。” 佳鸢眼睛亮起。 温大娘子忙笑着道:“快请!” 单氏也赶紧张罗着让人去泡茶。 衡玉很快带着吉吉到了。 “来便来了,还带什么东西……本就是恩人登门,如此真真是愈发叫我们无地自容了!”单氏亲手接过吉吉手里提着的锦盒,笑着叹息着,趁机轻轻拍了拍小姑娘肉乎乎的手。 “贵宅今有寻回千金这等大喜之事,登门又怎能没有贺礼呢。”衡玉笑着看向温大娘子:“这喜气一冲,温大娘子的病果然是药到病除了。” 温大娘子笑起来:“谁叫我福气好,竟遇得了吉画师这般贵人,这病又岂有不好的道理?” 今日是个无风的好天儿,众人便干脆围着院中石桌坐下说起了话。 暖烘烘的日光晒得人都慵懒放松起来,小黄狗趴在众人脚边打瞌睡,谈到兴起处,话题也愈发随意。 “如今瞧着,鸢姐儿的眉眼虽像大嫂多些,神态却是更像大哥的!”单氏笑着说道。 刚替衡玉续了盏茶的佳鸢下意识地看向温大娘子。 是说她的亲生父亲吗? 近几日,她已知她这位阿爹是在她走失那年去世的,除此之外,对其生前之事,她还是一无所知的。 她的亲生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呢? 应当没有人会不好奇这个问题。 她虽未开口,温大娘子却似察觉到了她的好奇,含笑问道:“可想听一听我和你阿爹的旧事吗?” 佳鸢犹豫了一下——可以吗? 阿娘的病刚有起色,她怕触及到阿娘的伤心事…… “鸢姐儿可务必要听一听才行的!你阿爹和你阿娘之间的故事,那可是曾被营洲城里的说书先生写成过戏本子的!”单氏在旁“怂恿”道。 佳鸢愈发好奇了,且婶婶这种态度,显然是可以说的。 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064 温大娘子的旧事 “都是些陈年旧事,要让吉画师跟着见笑了……”温大娘子笑着,眼神渐渐有些悠远。 吉吉已将剥好的一把松仁儿递给了自家姑娘。 衡玉也的确没有辜负这把松仁,听得尤为认真入神。 蔚蓝天边堆着的雪白云块,蓬松松软绵绵,似一只玉兔正欢快地跃起。 白云下,一只在漫长年岁中褪了色的纸鸢颜色渐渐变得新亮,随风高高升起—— 地上拽着风筝线的男孩子七八岁的模样,边跑边回头看向身后的鹅黄色身影:“乐槐……快!” 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笑着应着,提着裙子追上去,却不慎脚下一绊,扑倒在了地上。 “乐槐!” 男孩子立即松开了手中纸鸢,回身朝女孩子跑了过去,将人扶起。 二人坐在草地上,女孩子沾了满头草屑,他伸手替她拨去,却不甚灵巧地将女孩子头顶的小丫髻拨成了鸡窝一般,二人对视片刻,都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各露出一颗缺了的门牙。 “……咱们的风筝呢!”女孩子回过神连忙问。 男孩转头,一指不远处的梅林:“肯定是落在林子里了!” 二人遂起身,朝着梅林跑去。 春去冬来,梅花谢了又开,那双背影也渐渐由孩童模样长成了少年。 青梅竹马相伴多年,那份情愫便连满林梅花都看得分明—— 于是,少女及笄前一年,两家长辈便商议着是否该将亲事早些定下。 然而比冰人更早登门的是,是一纸突如其来的征兵令。 蒙家只二子,每户至少需一名壮丁充兵役,少年身为长子,正值少年意气时又有报效扬名之心,如何选择没有悬念。 离家前夕,二人于梅林前分别,少女将放着平安符的香囊递给了他。 “你绣的?”少年讶然。 “自然!”少女仰着脸,却又有些底气不足地问:“……怎么,绣得不好吗?” 少年认真打量,点头道:“好,除了配色和针脚之外,其余都很好。” 除了配色和针脚……? 除了这两样……还其余个鬼啊! “蒙洛,你找打啊!” 少女反应过来,抬手就打。 “欸!你还真打!疼疼疼……你别揪我耳朵啊!” 二人并没有明言立下什么“待我归来时便娶你为妻”的约定—— 她会等。 他知她会等。 等待总是漫长的,而这漫长的尽头,不见得便是称心如意的结局。 战场之上总需要有人流血,牺牲仿佛才是常态。 她等来的是心上人战死的消息,且是死不见尸的那一种。 她未曾掉过一滴泪,起初是执拗着不肯相信,直到蒙家替他立了衣冠冢——当日,她推开房门而出,身穿嫁衣捧着他的牌位,闯入了他的葬仪。 葬仪之上,四下哗然。 温家得知此事紧忙赶了过来,只说家女胡闹,要将人带回。 蒙家二老含着泪,也当众决然道,蒙家绝不可能认下这门亲事。 不是不想认,而是不能认。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才行。 女孩子被家中族人强行带回了家中,一关便是数月,日渐消瘦不堪,其母不忍,以死相逼下,才勉强唤回了女孩子一丝求生之念。 自此一晃又是数年,方圆百里无人不知,城南有个年过双十迟迟不愿议亲、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的温乐槐。 蒙家二老双双过世那年,营洲城里一连三日大雪,昏暮之际,一道消瘦残破,胡须杂乱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灵堂之上,直直地跪了下去。 “大……大哥?!” “大哥!你还活着?!” 看着眼前几乎变了个模样的男人,披着丧服的男人抱着兄长悲喜交加地放声大哭。 离奇新鲜之事总是格外引人注意的——蒙家老大“死而复生”的消息很快传开,自也传到了温乐槐的耳中。 此前得知他身死的消息之时,她不曾落过泪; 当下听闻他活着回来,一怔之后,却是大哭一场,哭着哭着又笑起来。 抹干眼泪,她就要去见他。 然而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苦等了这些年的人,竟闭门不愿与她相见。 后来听闻他是落下了极重的伤病,她更是又气又急,遂深夜翻墙去寻他,推开一脸发懵要拦她的程平,就闯进了他的房间里。 他还未来得及将衣袍穿好,叫她瞧见了一身的累累伤痕—— 她哭着骂了起来。 “蒙洛,你究竟还有没有良心的!” “……好的不去学,学了一身什么瞻前顾后的臭毛病!” “别提什么苦衷不苦衷,为了我好,俗套不俗套!” “也不要同我说什么不愿耽搁我的废话,你已是耽搁了我这些年,务必要对我负责才行!” “我管你还能活几日,不管活几日反正都是我的人!” 她言辞霸道,一双杏眼里满都是泪。 昏黄灯火下,蒙洛瞧着她,苍白的嘴角轻轻动了动,良久才得以哑声道:“……乐槐,对不住,在外这些年,我心已另有所属。” 温乐槐哭意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是谁?!” 蒙洛未语。 她蓦地转身指向门边的人:“总不能是他?!” 被她指到的程平眼神震动:“……?!” “你骗鬼去吧!”温乐槐嘴上说着不信,然而对上那人过分平静的眼神,到底是转身离开了。 分别多年,凭什么只有她是依旧热烈的? 若谈没有委屈与迟疑,是不可能的。 但温乐槐到底是温乐槐,这迟疑到底并未持续太久。 蒙洛的身子很快垮了下来,蒙家寻了不知多少郎中上门都束手无策。 亲人“死而复生”乃是世间大喜,而正因此,若再次经历失去,便叫人愈发难以接受。 眼看兄长几近要日夜昏迷难醒,蒙家二房不知听了何人提议,决定要替兄长娶妻冲喜,若实在无力回天,能替兄长留下香火也是好的。 新郎官的情况是明摆着的,蒙家亦无意欺瞒任何人,如此之下,寻来的人选便是一位本需卖身葬父的贫苦女子。 成亲当日,锣鼓喧天,喜轿在蒙家门前落下,穿着喜服的女子被喜娘扶进了蒙家大门。 “啊……那位姑娘当真同阿爹拜堂了吗?”佳鸢听到此处,见自家阿娘停下吃茶润喉,不由催问道。 065 有话想讲 “是啊,很顺利地拜了堂。”单氏在旁含笑道:“不过那时大哥病得重,是找了只威风凛凛的公鸡替代了的。” 公鸡啊…… 佳鸢仍旧觉得疑惑。 和公鸡拜也是拜啊。 她原本幻想着,应当是阿娘出现在喜堂上打断此事才对的…… 毕竟前头阿娘都翻墙了来着! 且若不曾打断,那阿娘后来又是如何嫁给了阿爹的呢? 吉吉也满眼不解——这走向实在很不温大娘子啊! 衡玉却了然笑了——当然,这并非是她如此擅长猜想,而是她当初来到营洲不久,在试图摸清蒙家底细时,已听顾姐姐说过此事了。 果然,便听不再卖关子的单氏回忆着说道:“堂是拜了的,只是……” 只是当晚新房内,蒙洛直待揭了盖头才知,原来今日所娶之人,正是温乐槐。 而后也不给他机会开口,她抬手便将那病弱之人推倒在床上——先煮了饭再说! 咳,当然,煮饭什么的……是不宜同小辈们细说的。 饭自是煮熟了的,次日蒙温家得知此事乱作了一团,“审”罢了温乐槐才知,那位卖身葬父的姑娘已被她拿重金欢欢喜喜送出了营洲城,可谓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无法,两家只得去了营洲官媒衙门,将事实情况说明,替二人更改了婚书。 自那后,原本被郎中断言至多还有半年寿命的蒙洛,身体竟渐渐有了起色——真乃有效冲喜的典范是也。 然而一切转好的迹象却如镜花水月,不过表象而已…… 如此支撑了三年余,又兼在女儿走丢之事的打击下,该去的人到底是去了。 佳鸢已听得满眼泪水。 衡玉则道:“温大娘子真是极有勇气之人。” 她此前只知此事大概,如今细听了经过,深受触动之余,又觉钦佩—— “我时常在想,或许他当初能活着回来,便是上天帮我圆梦来了,不愿叫我空等无果。他极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回到了我身边,我这坐享其成者,合该是要牢牢把握住的……” 温大娘子望向院中那株被程平打理得极好的梅树,沉淀了太多过往的眼睛里,带着淡淡笑意:“那三年间,每日都是数着日子在过的,时时刻刻都像是从阎王爷手里偷过来的时光,过一日便当是赚一日了。” 且他又留了鸢姐儿给她做念想。 而今鸢姐儿也回到了她身边…… 佳鸢悄悄将眼泪拭去,蹲身在温大娘子身前,握住了温大娘子放在膝上已显老态的手,数日来第一次有了勇气表达:“……以后有我陪着阿娘,阿娘再不会孤单了。” “好……”温大娘子拿另只手抚了抚女儿的头,眼神慈爱欣慰:“今日的两篇大字可练完了没有?” “……!”佳鸢打了个激灵:“还,还没……” “待会儿要记得练。”温大娘子叮嘱道:“咱们规矩礼仪不学便罢,但读书识字却是必不可少的。” 佳鸢点头:“女儿明白的。” 女子读书是为明理,增长见识,不为旁人只为自己——这一点,她从吉姑娘身上感知得十分清晰。 “要好生盯着她,不能叫她躲懒。”温大娘子吩咐身侧的婆子。 婆子笑着应下来,望向自家姐儿。 被婆子盯着的佳鸢努力做出上进的神态。 自她回家后,阿娘待她百般体贴疼爱,家中上下也恨不能将所有的好东西都补偿给她——这种被夫子盯着读书的支配感,亦是虽迟但到。 衡玉看在眼中,发自内心觉得高兴。 她这个人平生爱好乐趣之一,便是看女子读书。 日后若有机会,她倒也想做个女夫子,专盯女孩子们读书来着,谁若不上进,她便拿戒尺敲手心的那一种。谷 严师阿衡很是认真地打算着。 接过婆子替她换过的热茶,她似随口好奇问道:“温大娘子方才说,蒙大老爷此前战死的消息传回后,时隔数年归家,那数年间,不知蒙大老爷是去了何处?” 程平便是在那时,与蒙家大老爷一同回到了蒙家的…… 而在战场上“战死”的人,为何时隔数年才得以回到家中? 消失的那几年,蒙家大老爷和程平,究竟去了何处,经历了什么? “我曾问过的,当初他二人是被敌军从死人堆里发现尚有气息,带了回去沦为了俘兵……之后异族敌军战败,他们这才得幸逃了出来,那些伤病,正是因此落下的。”温大娘子答道。 衡玉思索着点头:“原来如此。” 单单只是如此吗…… 而若蒙大老爷有意隐瞒那段过往,那么温大娘子所知多半也只有这些了。 此时程平应当已在赶回营洲的路上…… 若他遵守承诺,那她或许很快便能得到关于那个刺青图纹的答案了。 若对方出尔反尔,不肯坦言,那么…… 衡玉垂眸吃茶,于心底无声计划着。 几人又说了会儿话,单氏正问着侄女午食想吃些什么时,蒙大柱带着一名家仆从外面回来了。 二人手里都提的满满当当,大包小盒,叫佳鸢瞧得很是无措,忍不住道:“怎又买了这些……” 近来每日二叔和堂弟都会送来一堆东西,她单是拆来看,没个大半日都拆不完! “这些是我列出来的!”单氏在旁笑着道:“虽说是些小物件儿,但也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用得着的!” 佳鸢唯有道谢,又不禁道:“多谢婶婶,但当真不必再破费了……” “说得什么傻话,自家人谈何破费!”单氏真心实意地拍了拍侄女的手,认真道:“能有机会给我家鸢姐儿置办物件儿,那是上天神佛的恩赐才对……” 佳鸢又忍不住想要红眼眶。 直到听堂弟笑着询问:“大伯母,我将东西都给阿姐送到书房中去吧?” 佳鸢一怔,再一细看,大致看明白了那些东西的来路,大约皆是些笔墨纸砚之物了—— 果真也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婶婶诚不欺她也…… “去吧。”温大娘子笑着道:“这两日辛苦大柱跑前跑后了。” 少年咧嘴一笑,精神气十足,力气好似用不完一般:“应当的!” 正如阿娘所说,能有机会替阿姐跑前跑后,他欢喜还来不及的! 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脸笑意的少年将视线望向了吉吉。 对上那张暖融融的笑脸,吉吉费了好大力气才转开视线——真是要命,这傻子笑得这般好看作何?莫非还贼心不死企图用男色迷昏她清醒理智的头脑? 大柱带着家仆往书房去。 这间书房是从前他大伯父生前所置,这几日重新收拾了一番。 大柱将东西都放下并认真摆好,再出来时,已不见了吉吉的身影。 “快别瞧了,人都跟着吉画师回去了。”单氏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现下跑去送一送,或还是来得及的。” 大柱听得脸庞微热,却并没有拔腿去追,而是看向温大娘子:“大伯母,我有些话……想单独同您讲。” 正午的阳光洒在少年高大壮实的身形上,仿佛给他更添了份勇气与坚定。 单氏听得一愣:“一家人都在这儿呢,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和你阿姐的面说?” 不必少年为难,温大娘子已笑意温和地道:“无妨,恰巧我也是有话想要单独问一问大柱的。” 066 说明 单氏的视线在二人间转了个来回——怎今日都相中“单独”二字了? 但大嫂的话,她一向是照办的。 “鸢姐儿先去练大字……”温大娘子已被婆子扶着起了身,温声道:“大柱随我回堂中说话吧。” 姐弟二人都应下来。 见儿子跟在大嫂身后进了堂内,单氏犹豫一瞬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抬脚去寻了丈夫。 “别站着,坐下说话吧。”温大娘子在椅中落座,便示意婆子退了出去。 大柱应了一声,听从地坐了下来,先是问道:“大伯母可是有事要吩咐?” 他固然是有极要紧的话,但还是要先听大伯母说的。 温大娘子扫了一眼少年暗暗攥着的双手,将他掩饰得不甚干净的紧张忐忑看在眼中,笑着问道:“大伯母且问你,如今可是有心上人了?” 少年意外一瞬之后,将宽阔的身子坐得更直了些,脸庞微热地承认道:“是。” “可是吉画师身边的吉吉姑娘吗?” “是。”少年这次答得更为利落坚定。 “那是只想娶她一个,对吗?” 迎着那双温和却仿佛已经洞悉一切的眼睛,少年点了头:“……是。” 而后,便是紧张不安的等待。 而温大娘子的回应未有让他等太久—— “那大伯母很替你高兴。”温大娘子欣慰地道:“这便是可遇不可求、真正对的那个人了。” 蒙大柱有些怔然:“大伯母……” “那些旧制,兴许有它存在的道理,却不见得人人都适用。”温大娘子缓声说着:“人生来便是不同的,匆匆短短数十载,还须要正视自己的内心。” 话至此处,她看向那情绪波动着的少年,眼神愈发慈和:“大伯母早该想到的,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肩上又背着你阿爹阿娘予你的责任……而这些年来我一直神思闭塞,沉浸于这方小小院落之中,也未曾询问过你真正的心意——孩子,你可怪大伯母吗?” 听出这番语气里隐含着的愧疚,蒙大柱猛地起身,红着眼睛朝温大娘子跪了下去:“我从未怪过大伯母!一直以来怀有此等自私心思,该惭愧的人是侄儿!” 他从记事起,便常听左邻右舍提起兼祧之事,拿来打趣逗他—— 幼时他尚且对此一知半解,待长到十二三岁时,家中开始有意替他留意亲事,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与旁人不同。 那时他对自己的日后还没有清晰的打算,但已然开始对此有排斥之感,又因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他便找到了阿爹,提出了想要解除兼祧的想法。 至今还记得阿爹的回应,十分地认真—— 这认真主要体现在拿荆条抽他屁股时的力度之上。 阿爹边打,边质问他这么想可对得起大伯母,又可对得起在天之灵的大伯父—— 还同他讲,自家人做事无需理会外人揣测,他既为蒙家之子,那便有义务担起这份责任! 于是,自那后,他再不敢提及内心想法。 直到遇到吉吉,那原本就不曾真正压下的念头彻底钻了出来。 再加上如今阿姐回来了! 他下定决心之余,才生出了此番与大伯母相谈的勇气。 “臭小子,同你大伯母瞎说什么呢!” 匆匆赶来的蒙父走进堂中呵斥道。 蒙母也紧跟着走了进来:“大嫂,这孩子一贯是个傻的,您别听他这些糊涂话……” 说着,在后面拿手暗暗拧了一把儿子的后颈。 蒙大柱跪在那里却纹丝不动,毫无退缩之色。 这一次他是真正想清楚了,而非任性胡闹——有些事若勉强为之,对自身对家中都无益处! “糊涂的只怕是你们!”温大娘子看向夫妻二人,叹气道:“我算是知道这孩子何至于到今日才敢开口了……做父母的,哪里有你们这般强逼孩子的道理?” 蒙父叹气道:“大嫂,您不必这般护着他,此事哪里是他一个小辈能够擅自胡来的……” “事关他自身,他竟没有说话的份儿?”温大娘子反问道:“那担起这所谓责任时,怎就偏偏有他的份儿了?这是何等歪理?” 蒙父闻言沉默了一瞬。 下意识很想说大嫂这才是歪理,但他不敢…… “你们这般固执,不单是委屈了孩子,也是看轻了我这个做大嫂的。”温大娘子叹息道:“我岂会不知你们的用意?这些年来,坊间有传言你们让大柱兼祧两房,是为谋夺大房家产——然而我这一方小小庭院有甚可谋夺的?” 她看着蒙父,道:“且当年你大哥离家多年方归,这几间铺子也都是靠着你才立起来的,当年你坚持要分这两间铺子给我们夫妻,弟妹根本没有二话……这份心意,我又怎会不知?” “大嫂您千万别这么说……这些年来若不是有您打理着,单凭我和大柱娘,咱们这些生意只怕早就垮了!” “是啊大嫂,咱们都是一家人,本就是不必分彼此的!” “既是一家人,都是姓蒙,又何必非要执着于延续所谓两房香火?”温大娘子语气柔和却也坚定:“你们受了这些年的议论,不外乎是想给我一份念想和支撑……从前我不知大柱的想法且罢,如今既已知晓,又怎可再耽搁他?” 耽搁? 单氏有些怔怔,似是想通了什么,后知后觉地看向跪在那里的儿子。 “这些话,在鸢儿回家前几日,我便已经想着要同你们坐下来谈一谈了。”温大娘子道:“无论鸢儿回来与否,大柱都应当有他自己的选择。咱们是一家人,这一点,也从来无需勉强大柱在终身大事之上让步。” 单氏红着眼圈轻轻吸了口气。 “大嫂……”蒙父刚要再说,却被单氏狠狠掐了一把后腰。 “大嫂,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单氏语气爽利:“您说得对,既是一家人,兼祧之说本就是多此一举的!” 说着,瞪了想要打断她的丈夫一眼,声音低而快地问道:“……还想不想娶儿媳妇了?” 蒙父一愣。 这跟想不想娶儿媳妇有甚干系? 067 提亲的诚意 而单氏对他的眼神审判还未结束—— 要她说,当年就怪这男人多事! 大哥才刚走,他就跑去官府立下了什么兼祧的约定来,虽说她可以理解如此表态是为了安抚刚丧夫丢女无依无靠的大嫂,可话说得这般死,事情做得这般绝对,也实在叫人没了三思的余地。 她纵然事后也想与大嫂谈上一谈,却也难免担心会叫悲痛中的大嫂误解她的用意…… 一来二去,时日渐长,便愈发没办法开口,她这个当娘的也渐渐打从心底里接受了此事,觉得不必要再多说了——反正兼祧之事也是常有的。 可方才大嫂的那句“耽搁”,却是点醒了她。 她真正是明白了……明白了儿子,也明白了大嫂。 仿佛被捂了嘴不让说话的蒙父欲言又止。 “便是兼祧那也是讲求两厢情愿的,大嫂不答应,你还想强逼不成?”单氏拿“你还是不是人”的眼神看着他:“再说鸢姐儿如今也回来了,你却还这般坚持,总不能是真想谋夺大房家产吧?” “你……”蒙父气得指了指妻子:“休要胡言!这几日我早就想好了,待鸢姐儿出嫁时,整个大房的东西都拿来给她陪嫁,蒙家一个铜板都不留!让大柱来给大嫂养老送……” 蒙父舌头打了个结,改道:“送……送孙承欢膝下!” 因听到二叔二婶的争吵声,从书房过来的佳鸢听得自家二叔这句话,站在堂外不由打了个寒噤。 嫁……嫁人? “说你是个死脑筋你还不承认!”单氏戳了戳丈夫的脑袋:“为何非要鸢姐儿嫁人?就不能让鸢姐儿留在家中学着打理生意,然后招个夫婿上门?” 鸢姐儿这般经历,且不说嫁过去容易遭人挑剔,若再遇到那等黑心之人,岂不是将刚找回来的孩子再推进火坑? 说着,见了佳鸢过来,忙笑着招手:“鸢姐儿,快来!正说着呢,婶娘定好好把关,回头给你招个又俊又听话的夫婿!” “我看行,我也替阿姐好好把着关!”蒙大柱咧嘴笑道。 佳鸢听得红了脸。 嫁人,她拒绝。 招个夫婿,又俊又听话的……她可以! 温大娘子满脸笑意地点头:“是个好主意,但不着急,且慢慢看。” 女儿经历过那般过往,终身大事务必谨慎才行。 听得目瞪口呆的蒙父迟迟回神,一拍脑门儿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鸢姐儿招婿,生的娃娃姓蒙,那便也等同是替大哥延续香火了! ——对替自家兄长延续香火之事格外执着的蒙父此时总算露出了舒心的笑意。 他满脸希冀地看着自家侄女,眼中赫然写着:孩子,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 忽然成了一家之主的佳鸢一时颇有压力。 温大娘子自椅中起身,单氏和佳鸢赶忙上前相扶。 “走吧,都陪我去一趟官衙。” “去官衙?”单氏怔了怔,而后反应过来,不由失笑道:“大嫂,倒不必如此麻烦的。” 当初是去官衙立下了兼祧文书没错,但这种家事纵然不履行,官府也没有强逼的,自家人说定了不就行了嘛。 “这道麻烦省不得。咱们蒙家,是需要这封解除兼祧的文书来作聘礼的——” 是聘礼,也是诚意。 温大娘子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所以,不单要去,还要尽早地去,现在便去。” 蒙大柱闻言“砰”地一声磕了一记响头,欢喜不已:“多谢大伯母!” “行了,还不快起来!”蒙父眼里笑着踢了儿子一脚。 蒙大柱起得身来,一家人笑着出了前堂。 单氏和佳鸢扶着温大娘子走在前面,蒙父在后头恨铁不成钢地道:“……能娶两房媳妇你都不娶,我看你当真多少沾点傻!” “过日子不就是要一心一意么,且不说大伯父和大伯母了,您不也只阿娘一个吗?” 蒙父看着走在前头的妻子,叹气道:“……傻儿子,不敢和不想,那不是一回事啊。” 大柱闻言看了一眼自家爹,默默同他拉开了些距离,一副不愿与之为伍的姿态:“反正我是不想。” 蒙父有些被逗乐了,笑了一声,却是道:“既如此那就记住你说过的话,须知男子汉大丈夫,要么不说,说了便要做到——若敢拿来哄骗人,看我不揍你!” “那您定是没机会施展拳脚了!” 蒙家一行人来至府衙,由温大娘子和蒙父,当众亲自解除了兼祧之约。 “刺啦——”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公堂内,一片光影中,温大娘子亲手撕毁了那封泛了黄的兼祧文书。 此事亦引起了一片议论声。 自古以来,兼祧之举,其内所涵甚多,而解除兼祧,则容易让人往“撕破了脸”的结果上想去。 然蒙家众人由公堂内而出,却是一派和睦融洽,面有笑意。 一片嘈杂议论声中,身形高大的少年郎迫不及待地道:“大伯母,阿娘,阿爹,阿姐……我先走了!” 言毕,拔腿转身就消失进了人群中。 “这孩子,这么着急作甚去!”蒙父想将人喊住都没来得及。 一转脸,却见妻子和大嫂及侄女三人正相视而笑。 蒙父满眼狐疑——是发生了什么他这个一家之主所不知道的事么?! “我刚听前院的人说……蒙校尉一家去了公堂见官了……” “二位姐姐说的是蒙校尉?”侯府内,衡玉所在的客院中,吉吉刚从书房中行出,便听廊下两名女使正小声说着话,遂连忙问道:“为何会去见官?” 其中一名女使正要答时,另名女使却露出笑意,朝着院门处的方向望去:“喏,这下吉吉姑娘可以当面问正主儿了呢。” 吉吉看过去,只见院门外跑来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立即快步走去。 “我听说你家中——” “吉吉,我——”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看着对方。 吉吉看着面前这个隆冬之际还跑得满头大汗的傻子,道:“你先说!” 这下让他说他却不说了,只满眼神采飞扬地双手将那封从中撕作两半的文书递到她面前。 吉吉迟疑一瞬,接过来看,不由怔住:“这是……你的兼祧文书?” “现下不作数了!我阿爹和大伯母已去往官府解除了此事!” “所以……你家中是因此事闹去了公堂?!” “不,绝非如此!”少年望着面前之人,认真道:“你放心,于此事之上,无人起争执,无人有不满,更无人委屈让步……此结果是我家中长辈共同商议而来,乃皆大欢喜之事!” 吉吉听得不可思议。 皆大欢喜? 怎么做到的! 因为懂得她的顾虑,大柱当场便将事情的经过如实说明。 “此事归根结底皆怪我从前不懂何为真正的担当,不懂得该如何权衡取舍——” 圆脸少年仿佛一夕间长大了,眉眼间神态坚定,此时却仍是紧张地红了一张脸,忐忑地问:“吉吉,我现在可配得上说一句想娶你为妻了吗,我……” 吉吉打断了他的话:“你莫要问我!” “……啊?” “我听我家姑娘的!”吉吉飞快转过身去,抿着带笑的嘴角小跑回了院中。 “哦,好!”身后传来少年迟迟反应过来的声音,响亮又认真:“我……吉吉!你放心,我知道了!” 出了侯府,少年跃上马背。 “驾!” 马蹄扬起,却非是蒙家方向。 …… “将军,蒙校尉求见!”有士兵入得主帅帐内通传。 萧牧正盘腿坐于蒲团之上与印海下棋,闻言执白子的手微顿。 印海一抬眼,好奇道:“大柱又跑来作何?该不会又是替吉画师传话?不知吉画师这次有没有亲自过来?” 萧牧将棋子落下,面无表情道:“你如今三句话不提她,便不会说话了是吗?” 而后未有转头地对那士兵道:“让他进来——” 蒙大柱很快入得帐内行礼:“属下参见将军!” “大柱今日是一个人过来的?”印海开口问。 “啊?是啊。”蒙大柱点了点头。 印海啧道:“可惜了。” 蒙大柱听得摸不着头脑,正要探问时,自家将军已开了口:“为何事而来?” 蒙大柱当即跪了下去,正色直言道:“启禀将军,属下打算向吉吉提亲!” 萧牧并无太多意外,只问道:“想清楚了?” “是,属下此生非吉吉不娶!”少年答得毫不迟疑:“今日属下家中已前往官府,销去了当年的兼祧文书!” 印海讶然一瞬后,称赞道:“将军,瞧瞧大柱,一开了窍便如此上道……此事可谓办得果决又干脆了!” 说着,看向跪在那里的少年,又半真半假般问道:“可是大柱,你难道就不怕娶了个大奸细身边的小奸细回家?” “可吉吉和吉画师分明……”蒙大柱下意识地想要替衡玉主仆解释,说到一半又都咽了回去,只看向萧牧,道:“所以我才来请示将军——” 他固然相信吉吉和吉画师,但他也非完全盲目的,故而提亲之前,他还须先问过将军。 当然,若将军不肯同意,他也断不会就此放弃,而是要想办法说服将军、证明给将军看。 这些皆是他必须要面对的,他不会忤逆将军,也不会放弃吉吉。 迎着少年坚定的眼神,萧牧语气平静:“奸细之说,本就只是猜测而已。当下看来,她们前来营洲,纵然另有目的,与卢龙军却也并非敌对——” 怀有目的与秘密,乃是世人常态——他不也是如此吗? 而她的秘密,他想,他应当已经大致猜到了。 所以,此时面对下属的这桩姻缘—— “我无异议,好好把握。”萧牧的语气中难得有一丝外露的欣慰。 大柱一怔之后,回过神来,不由大喜:“多谢将军成全!” 自家将军已松了口,印海也不再不合时宜地开什么“女奸细”的玩笑,笑着道:“如此看来我得抓紧将吃喜酒的礼钱备上了!” 大柱傻笑一声,脸色微红:“还没提亲呢,不知道吉画师肯不肯将吉吉嫁予我……” “这便要看你的诚意与本领了,好好争口气,如今可就指望你来冲锋陷阵做个好表率呢!”印海拿寄予厚望的语气说着,笑着看向萧牧:“将军,您说是不是?” 萧牧抬眼问道:“听闻万年青之花叶,服下可致哑,故而有医治多言症之奇效,是否需要我派人替你寻来?” 印海忙将挂着佛珠的手合于身前:“……不必如此麻烦,闭口禅,属下定用心修习闭口禅。” 耳边得了清净,萧牧这才看向蒙大柱:“回去吧,好生准备着。若有需要侯府之处,去寻夫人安排即可。” “是,多谢将军!” 蒙大柱再叩一首,适才欣喜起身告退。 蒙家人也很利索,隔日便请了蒋媒官上门,托付此事。 蒋媒官寻到已预料到此事的衡玉,将蒙家提亲的想法说明,却得了衡玉一句:“我还需好好想一想。” 蒋媒官便将她的态度传达给了蒙家。 蒙家人颇为重视紧张。 “此前大嫂不是曾叫人打听过吉画师的喜好?据说除了那些纨……潇洒的作风之外,最钟爱的一条便是劝分不劝合了!”单氏很是心惊地说道。 “婶娘多虑了。”佳鸢在旁替恩人正名:“吉姑娘所谓劝分,那便是非分不可的,是乃积德行善之举——” “鸢儿说得对。”温大娘子也笑着道:“两家议亲,本也少见一口答应的,吉画师有颗玲珑心,既未直言拒绝,那便是在还在思虑了。” “对对对……”单氏恍然过来,立即叮嘱儿子:“好好表现着!这是考验你呢!” 蒙大柱重重点头应下:“我定叫吉画师看到我的诚意!” 这诚意,的确也是看得见摸得着到,譬如—— “吉画师,这是蒙校尉送来的,说是自家藏了十多年的好酒呢,外面买不着的。” “吉画师,蒙校尉送来了一匣子骨牌,说是近日天寒,恐您不便出门去赌坊,在府中与人推牌九再合适不过了——您若是缺牌友,他可以给您找,管够的!” 068 突然卖身 “吉画师,蒙校尉送了一只会说话的鹩哥,您看是挂哪儿?” “吉画师,蒙校尉又来送东西了……” 如此不知是第多少次,衡玉坐在书房里,扶了扶额。 而此时——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衡玉抬头,眼神复杂地看向笼子里那只说话的鹩哥——它……竟还是个主婚鸟么? 蒙家倒果真是将诚意体现在每一个细节之上了…… 处处投她这个纨绔的所好不提,竟连只鸟儿都是特意调教过的。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拿出去拿出去。”衡玉朝翠槐吩咐道。 “是。”女使翠槐忍着笑,上前提过鸟笼。 衡玉也自书案后起身,出了书房想要透口气,行至廊下之际,恰见外出采买的吉吉刚回来,而帮她拎着东西将她送回来的少年正是蒙大柱—— 少年身形高大威武,面对面前的女孩子时,却像只温厚忠顺的大狗,萦绕在二人之间的那份不同,便是隔得甚远也能叫人看得清清楚楚。 衡玉探着头瞧了一会儿,有些丧气般自语道:“竟横竖瞧不出什么不足来……” “合着你专门挑人家的刺儿呢!” 身后忽然传来蒋媒官的声音,衡玉头也没回地道:“谁家嫁女儿不是如此?” “是是是,相看女婿这种事,是得慎重的!”蒋媒官来到她面前,将一本册子塞给她:“你要的东西——蒙家上上下下,往上数五代的底细背景,可都在这儿了!就差将人家的祖坟都挖开瞧瞧了!” “这缺德话可是您说的,做噩梦也是由您来做……”衡玉接过,就翻看起来。 这些所能够查实到的,是她拿来权衡这门亲事的条件之一。 至于第二个顾虑,或许很快也能有答案了。 院门处,蒙大柱目送着吉吉进了院子之后,适才离去。 离了侯府回到家中,便立刻被家人团团围住,于前堂内询问今日战况进展如何。 望着一张张满含希冀的脸庞,少年只觉压力甚大,却也只能如实摇头。 一阵叹气声起。 “不然去求菩萨帮帮忙?”蒙父忽然提议道。 单氏:“还用你说?近来我可是早晚都要去佛堂上香的!” “我说的那是萧侯爷!” “对啊……我怎没想到!”单氏恍然,连忙催着儿子去请神仙相助。 大柱应下,忙不迭去了。 而少年前脚上马离去,后脚便有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匆匆回到了蒙家。 来送账册的商铺伙计在前院遇到了这道身影。 “姑娘当真找回来了?!”程平一把抓住伙计,定声问道。 “那还有假?”伙计被抓得手臂都疼了,却还是笑着的:“姑娘这会儿同大娘子都在前堂呢,平叔去见见就知道了!” 程平立即奔去了前堂。 堂内温大娘子和单氏正说着话,佳鸢坐在一旁正逗着膝盖上的小黄狗,蒙父自椅中起身正要往铺子里去,一抬眼就看到了来人。 “程大哥回来了!” 程平没应声,在堂门外停下脚步,神情一时有些紧绷地看着堂内。 堂中抱着小黄狗的佳鸢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四目相对一瞬,程平眼神一颤,几乎登时红了眼眶。 “像……”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动了动,却是笑着道:“……像蒙大哥。” 且既是大娘子亲自认过的,那便不可能会有错! “鸢姐儿,这便是你平叔,同你说过的!”蒙父笑着朝侄女招手:“快来见见!” 温大娘子也笑着点头。 佳鸢赶忙将狗崽放下起身,朝迟迟走进来的程平屈膝福身,有些不甚好意思、却也很诚挚地喊了声“平叔”。 她听阿娘叔婶说过的——她丢了多少年,这位平叔便找了她多少年。 对于这样一个人,纵然此番于她而言像是头一次见面,却也叫她没办法不动容感激。 “好……”程平好一会儿才得以点了点头,哑声道:“鸢姐儿……回来了就好。” 再多的话便没有了。 整整二十年的寻找,肩上负着的种种艰难挣扎,绝望茫然,这一刻皆随着这句话被卸下了。 次日晨早,程平随着温大娘子母女二人,一同去了蒙洛坟前祭奠。 祭奠罢,母女二人留了程平单独在墓前待了片刻。 这是二十年来,程平第一次前来祭奠。 “鸢姐儿回家了……” 程平无甚仪态地坐在坟前,手里抓着只酒坛,低哑的声音里有些轻松,有些茫然:“我也该走了。” “当初本是送你回家,倒没想到这一呆便是大半辈子……” “此番我外出,竟偶然发现了疑似他们在营洲附近暗中活动的痕迹,二十多年了,他们竟还在吗……” “如此我更该走了。” “至于去哪里……”程平灌了口酒,杂乱的胡须上也沾了酒水,“且走且看吧。” 言毕,起得身来,袍子上沾满了泥土草屑也不理会。 要去向大娘子辞行了。 而辞行之后,他还要去见一个人,履行自己的承诺。 …… 午后暖阳下,院中秋千旁,少女靠在一把摇椅内看书,膝上覆着条软毯,杏色衣裙下藕色绣鞋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晃着。 少女姿态放松随意,精致眉眼间亦有几分在女子身上少见的风流之姿,院中女使纵是日日得见,此时也忍不住想要再多看几眼,福身之际,声音也愈发柔和地道:“吉画师,蒙校尉家中的一位旧仆名唤程平的,想要见您一面。” “程平……”衡玉似乎思索了一瞬才想起此人是谁,“哦”了一声后,随手将书放下:“我去见一见他。” “不必吉画师去见,婢子将人带来便是。”女使笑着道:“侯爷让人吩咐过的,若有客来寻吉画师,请入府中即可。” 衡玉略怔了怔,片刻才点头:“如此便有劳了。” 很快,程平便被女使带了过来。 衡玉仍是坐在藤椅中的,程平近了她身前,二话不说先跪了下去,叩了一首。 衡玉朝他看过去,语气很和煦:“平叔回来了。” “是。” “可见到佳鸢娘子了?” “是。”程平道:“故而前来同吉姑娘道谢。” 少女的视线落在他肩上的包袱之上:“平叔是要离开营洲?” 程平再应一声“是”,道:“这些年留在蒙家只为寻回姑娘,而今履行罢对吉姑娘的允诺,在下便要离开营洲了。” 他还记得,这小姑娘说过,只要他回答一个问题,虽然他思虑之下总觉得这个要求有些蹊跷—— 但横竖也不过只是一个问题罢了。 可他万万没料到的是…… “哦,那你兴许是不能走了。”那小姑娘心血来潮般道:“我改主意了。” 程平抬头看去。 摇椅上的少女坐直了身子,打量着他,似笑非笑地问道:“此前我记得你曾说过,便是做牛做马也是愿意的——这话可还作数吗?” 程平一愣,却也没有迟疑地点头:“自然。” “那好。”少女满意点头,转头便交待道:“吉吉,去拟一张自卖为奴的契纸来,带平叔前去官府盖印。” 程平:“……?!” “平叔想要多少卖身银?我必不会亏待。”衡玉含笑询问道。 程平略微平复了些心绪,正色道:“在下并非是要出尔反尔,只是吉姑娘若有交待只管吩咐,在下无不照办的,不必行买卖之举。” “可若长久跟在我身边,总也要个名目身份啊,不然你哪天突然不见了怎么办?”衡玉边说边思索着道:“我非是要与你签死契的,便三年活契吧——三年之后,你即可恢复自由身,我只要你替我做三年的事,如何?” 挟恩图报,随口便要让人卖身为奴,女孩子怎么看怎么像是一时兴起便随性胡闹,果真是沾了一身官宦富贵人家纨绔公子任性自大的作风。 须知在京师官宦人家,多以买卖奴婢之事作为攀比,有商贩高价贩卖昆仑奴一事便是例子。 此刻在这小姑娘的眼里,他怕也只是一个因有些身手,可以被她收为己用,拿来炫耀一二的物件儿罢了。 对上那双含笑的眸子,程平忍耐了一瞬,而后道:“在下性情不知变通,得罪过许多人,怕是会给吉姑娘惹来麻烦——” 却见女孩子从容笑道:“无妨,麻烦即是热闹,我这个人最喜欢热闹了。” “……”程平握了握拳,彻底失语。 “当然,良人卖身讲究自愿,我断不能行逼迫之举。平叔若是反悔了,也自可离去的。”少女随手将书卷拿起,一幅并不甚在意的模样。 程平暗暗咬牙,一口血哽在喉咙处。 反悔? 到底是谁反悔? 见少女果真看起了书不再理会他,程平闭了闭眼,道:“我愿守诺。” 不过三年而已。 且官家小姐贪好新鲜,说不定过几日就没兴趣了。 他平生最重承诺,对方替他寻回姑娘,这份恩情他不报,良心不宁。 衡玉闻言露出笑意,视线却依然定在书卷上,轻轻颔首道:“好啊,那从今日起,平叔便是我的人了。” 程平一路沉默着随吉吉去了官府。 待从官府出来时,握着手中沉甸甸的钱袋子,只觉这身卖得委实突然。 吉吉将卖身契收好,回去的路上,程平与吉家的车夫共坐在辕座之上,车夫便与他说起了吉家的诸多规矩,也就是培训上岗之意了。 “……除了这些规矩之外,咱们姑娘爱美之心尤甚,一贯喜洁净俊丽之人,老哥,您这仪容之上也须用些心才行的。” 一把年纪,既不俊也不丽的程平终于忍不住抽了下嘴角。 然而拗不过吉吉和车夫认定事在人为,当日便将他狠狠拾掇了一番,沐浴搓揉罢,修理鬓角,杂乱胡须刮去,里外换了新衣,乃至还熏了香遮掩体味…… 做完这一切之后,次日晨早才被送到衡玉面前的程平,俨然只一个感受——他变得干净了,却又仿佛彻底脏了。 “平叔坐吧。”书房中,衡玉放下笔。 “主仆有别,姑娘有话吩咐便是。”程平站得笔直,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挽住些那不可言说的尊严。 “我的吩咐便是让你坐下。” “……”程平照办之下,只觉得尊严非但没能留住,反倒丧失得更为彻底了。 “平叔喝茶。”衡玉抬手示意。 才有了前车之鉴,程平这次没有多言,面无表情地端起茶碗将茶水喝尽。 接下来,便听那少女再次开口:“有劳平叔将衣袖挽起,让我一观手臂。” 程平眉头一抖。 若非他如今已是个老头子了,他果真要怀疑这纨绔的小姑娘是要对他图谋不轨加以调戏了! 还是说,类似买回来的昆仑奴要撬开嘴巴看看牙口好是不好? 他肃着一张脸伸出手臂,将右边衣袖捋至手肘处。 衡玉轻轻摇头:“不,我是要看左手——” 程平神色一凝,定定地看着坐在书案后的少女。 少女神情平静,四下安静可闻针落。 书房门窗皆是紧闭,她身边的两名丫鬟此时正守在书房外。 程平悄然握紧了左拳。 不,不可能…… 面前的小丫头不过十七八岁而已…… 对上那双眼睛,程平伸出左手,将衣袖挽起半截。 衡玉含笑也伸出一只手去,手心翻转朝上,是在示意他照做。 程平身形绷直,缓缓翻转了手掌,使手腕内侧朝上,展露在少女视线当中。 书房坐落乃朝阳之向,纵是门窗紧闭,时值清晨却也光线明亮—— 程平视线中所见,少女看着他手腕上方的刺青图案,慢慢抿直了唇角。 她开口,声音很轻很随意—— “平叔,你可曾杀过人吗?” 这是什么问题? 想要一个杀过人的奴仆加以炫耀吗? 程平尽量不去想那个可能,将手臂放下,平静道:“上过战场,自然杀过。” “那战场之外呢?”少女又问。 程平周身竖起无声戒备:“姑娘究竟想问什么?” 衡玉看着他,声音低缓:“我想知道你手腕之上刺青的来历——” 看着那双再无半分恣意随性之色的沉静眉眼,程平于一瞬间彻底绷紧身躯。 069 必报不可之仇 “一处寻常刺青而已,会有何值得一提的来历可言。”程平尽量平静地道:“不过是少时心性浮浪,一时兴起所刺罢了。” “是吗。”衡玉看着他:“可此刺青,我曾见过一模一样的——” 程平眼神微变,凝声问:“何时何处,何人?” “当下是我在问平叔问题。”少女轻声提醒。 程平面色沉沉:“这便是你此前说过的,想要让我回答的那个问题——” 衡玉轻轻点头:“正是,原本只是想问一问的,可平叔既要离开营洲,我也少不得也要为长久打算了。” 程平定定地看着她。 所以,什么临时起意任性而为,什么纨绔心性出尔反尔……全都是假的! 根本就是为了叫他放下戒心,好与她签下那纸卖身契! 他早该想到了,一个单凭推演画像,便可找回鸢姐儿的人,必然是心思缜密者,又岂会当真只是个单纯的纨绔!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京师官家小姐,竟会是冲着他身上的刺青而来…… 可官家小姐,到底也只是官家小姐,纵然有些心思手段,也太过想当然—— 程平冷笑了一声。 “吉姑娘当真以为单凭一张区区卖身契,便可以将我困缚住,让我知无不言吗?” 她可曾想过,卖身契此举非缚不住他,甚至还可能反倒将他逼急、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我当然不会如此认为,所谓卖身契,不过是为了让平叔能够有个名目留在我身边而已。”女孩子看着他,黑亮清澈的眼睛里满是信任:“我看重的自然是平叔的知恩图报,有情有义,和言出必行啊。” “……”这看似愈发天真实则满含道德绑架之感的说法,让程平的脸色不适了一瞬。 然而那股刚浮现的杀气却也还是登时溃散了七七八八…… 他并不是天生恶人,此时面对的又是一个对自己有恩的柔弱小姑娘—— 而由此可见,这小姑娘极懂得拿捏人心! 可此事到底非同寻常…… “吉姑娘之恩,在下必会相报。但关于此刺青之事,程某一介寻常武夫,实在无可奉告。” 衡玉叹了口气:“果然还是说不通啊……” 程平微皱了下眉——果然? “还好我有先见之明。”少女语气庆幸地夸赞了自己一句,道:“提早在平叔的茶水里加了些东西——” 什么?! 程平脸色一紧,看向那方才被自己一饮而尽的空空茶碗。 “你……在茶水里下毒?”他猛地抬眼看向少女,眼中杀气冷冽。 “别怕,此毒只要每月按时服下解药,便可保性命无虞。”少女满眼和气地道:“凡事以和为贵,我也不愿伤平叔性命的。” 程平气得牙关发颤——这究竟哪门子以和为贵! 他方才还觉得面前之人柔弱……他怕不是个傻子,对柔弱二字有着天大的误解! 而此时他忽觉腹部传来一阵阵难言的绞痛。 需每月服下解药来压制的毒…… 愤怒之余,程平心底升起久违的恐惧,下意识地脱口低声问道:“你和暗月楼到底是什么关系!” 衡玉眼神微闪:“原来这刺青,出自‘暗月楼’啊……” 她看着面色沉沉的程平,“照此说来,凡有此刺青者,皆是暗月楼中的杀手咯?” 程平紧紧盯着她。 女孩子自顾思索着往下讲道:“可你自二十余年前开始,便一直待在蒙家,纵然离开营洲,也皆是为了寻找佳鸢娘子的下落——所以,你大抵是早已脱离了暗月楼,亦或是……叛逃?” 想了想,又道:“但你此前投军,一直在北地军麾下作战,怎会、又是何时加入了杀手组织呢?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一种可能了,那便是当年你与佳鸢娘子的父亲在战场上受伤之后,并非是被敌军所俘,而是落入了暗月楼手中,为求生主动亦或被迫加入了他们——” 所以,蒙大伯父初次在战场上的死讯传回之后,在人前“消失”的那数年,答案应当便在此了。 这些是她根据对程平的暗中调查、加之那日蒙大伯母谈及之旧事,所得出的猜测。 程平未有说话,然心底已掀起惊涛骇浪。 这一刻,他再不敢待面前的少女有半分轻视。 衡玉大致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此时缓声道:“这些于我而言皆不重要,你和蒙家伯父的过往我亦无意多问,我只想知道一点,你们背后——不,暗月楼的主人究竟是谁?或者说,暗月楼的主人又背后受命于何人?” 程平握紧了十指:“……你为何要追查此事?” 此时天边一团灰云缓缓遮蔽了金阳,天地随之黯然,书房中也昏暗几分。 这昏暗中,程平看不甚清少女敛下眼眸时的神情,只听她声音低低却清晰,一字一顿道:“因我有必报不可之仇。” 报仇? “这才是你来营洲的真正目的……”他看着衡玉,后知后觉道:“你早查到了刺青线索在我身上,所以你才会接近蒙家人、答应替大娘子寻女……” 从她来营洲开始,便是步步为营! “是也不全是。”衡玉如实道:“刻意接近是真,但帮忙寻回佳鸢娘子,却是因感同身受想要尽力而为——起初我对此事并无把握,也不知可借此事向平叔索要回报。说来,那日可是平叔主动跪在我面前,主动允诺报答的。” 说着,不由感慨道:“照此说来,倒像是我以纯粹善举结下了善缘,无心插柳之下使得平叔自愿报恩……想来这应当便是以德服人,所行化坦吧?” “……”程平听得面色变幻不止,忍无可忍道:“前有以和为贵,后是以德服人……若非程某当下已身中此毒,怕是当真要信了吉姑娘的鬼话!” “你说这个啊……”衡玉叹口气:“实则平叔纵然不愿配合替我解惑,我也断不该勉强的,更不该行下毒之举——” 程平:……原来她也知道自己干的不是人事? “可我总要替自己的性命思虑……毕竟平叔今日听了我的秘密,若就此放平叔离去,此行我来营洲的目的泄露,说不得便会大祸临头。故而此番下毒,实是迫不得已。” 好一个迫不得已…… 程平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要冷静。 却受不住那厚颜无耻之徒又道:“且平叔既听了我的秘密,按说应当也要拿自己的秘密来交换才算公平的,不是吗?” 这又是什么歪理鬼话? 什么叫听了她的秘密——是他主动想听的吗! 程平几乎要将牙磨得咯咯作响,再难忍受之下,猛地站起了身来。 书案后,衡玉也跟着自椅中起身。 少女身形亭亭,语气更多了份坦诚:“归根结底我只想找到仇人而已,平叔既早已脱离了暗月楼,那与此事便无干系,你我并非敌人。” 程平朝她看去,女孩子不知何时眼角已有些泛红。 程平紧攥着的拳松开了些。 是,他与她并非敌人。 只是…… “旧事不愿回首,我不想再卷入事非之中。” “平叔放心,我既知保守秘密之艰辛,便也定会替平叔守住秘密,我一贯极擅保密——” 是极擅骗人吧? 比如此时眼睛红红,说不得又是在做戏! 软硬兼施,不择手段,鬼话连篇…… 且说什么极擅保密,分明字里行间又是威胁! 程平心下纵有不满,却也看明了眼前的局面。 当下,是否要再次卷入事非当中,显然已经由不得他…… 况且性命还被她捏在手中! 程平恨恨咬牙,到底还是又坐了回去,板着张脸道:“我所知并不多,未必能帮得上你什么忙。” “纵是微末,同样感激不尽。”书案后,衡玉向他抬手深深施礼。 程平不觉间脸色稍缓,片刻后,终于开口。 “……你方才所推测,大致是对的。只是当年我与蒙大哥,的确是为契丹人所俘,也是由此被迫进了暗月楼。” 衡玉也缓缓坐了回去,闻言不由微惊:“暗月楼的主人是契丹人?且与契丹军中有关?” 她几乎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从前的确是如此,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程平道:“据我所知,暗月楼之前的主人乃是契丹皇室中人,乃前契丹可汗的庶出次子,所谓暗月楼,便是他所暗中豢养的死士……后来这位契丹皇子离奇身死,暗月楼无主,由此便分为两派为夺势而自相残杀……” 程平回忆着那段往事:“那时楼中因此陷入混乱,我和蒙大哥,便是趁此时机盗得可解身上之毒的解药,才得以逃脱。” 但冒险盗药的过程中蒙大哥为了救他身受重伤,加之在楼中的数年折磨煎熬,待勉强支撑回到营洲家中时,几乎已是残破之躯不可挽—— 想到这些过往,程平的语气也沉甸甸地:“逃出来之后,我和蒙大哥恐再招来事非,便未曾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段旧事。” 衡玉微皱着眉:“也就是说,自那之后暗月楼便易了主?彼时争夺势力的两派头目分别是什么人?” 此乃二十多年前之事,而阿翁之事是在八年前…… 所以她要查明的,是后来何人接手了暗月楼的势力。 “我与蒙大哥逃脱之时,两方之争胜负已定,得势者原是楼中的副楼主,彼时楼中暗下多有传言,说是此人反叛杀主,那位创立了暗月楼的契丹皇子便是死于此人之手……” 程平既说,便也将所知悉数言明:“那时我与蒙大哥便是佯装投向此人阵营,才得以暗中窃取解药,我也正是那时从此人心腹口中听闻到了些零星的消息。一次酒后,曾听那名心腹透露,道是副楼主已暗中投向了盛人,具体何人,他似也并不清楚,只知对方乃大盛朝中位高权重之人……” 衡玉眼底终是掀起波澜。 大盛朝中位高权重之人! 她紧握十指,问道:“此乃二十三年前之事,对吗?” 程平算了算,看向她,点头:“没错。” 衡玉脑海中倏地闪过一张张脸庞。 二十三年前,可被称之为位高权重之人…… 初得知此事,她一时思绪过于繁杂,此刻闭了闭眼睛,平复着心绪:“平叔之后可还得到过其它线索消息吗?” “死里逃生离开暗月楼后,一心想避开楼中耳目,便再未试图探听过之后的事了。” 程平言罢,顿了片刻,又道:“不过……此次在赶回营洲的途中,我隐约察觉到了他们活动的痕迹——” 衡玉猛地抬眼看向他:“平叔是如何发现的?” “我偶然发现了他们暗中联络传递消息的暗号,虽与二十三年前略有改变,但也不难分辨。” 衡玉手心中已满布冷汗。 她不是怕,而是追查多年之事终于有了眉目! 多年来,她唯一的线索只有那个刺青图纹而已,最怕的事便是这个微小的线索也断开消失……而当下可知,虽时隔多年,这个组织依然存在甚至活跃着! 若暂时忽略此杀手组织再次易主的可能,那么,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是她在明,对方在暗——甚至她的一举一动皆在对方的视线范围当中。 这个可能,她不是没有设想过,故而这些年来她一直只是暗查刺青之事,家中上下表面从不曾流露出对阿翁之死的真相有过半分怀疑之心……之所以这般谨慎,便是因为不知尚且仇人究竟是谁,无从防备之下怕打草惊蛇,恐大仇未报真相未明之下却再招祸事。 当下看来,谨慎些是对的——那双眼睛,或许这八年来一直在他们身边注视着,甚至欲伺机而动…… 此番这些人再次出现在北地,便说不好是为了其它事,还是冲着她而来—— “这群人手段毒辣,非常人可比,还是不要招惹为好。”此时看着少女过于沉静的眉眼,程平反倒莫名有几分后悔将此事说出来了。 “此仇我必报不可,况且——”少女垂眸,抬手去磨墨,动作不急不缓,声音亦是:“八年前,他们杀了我阿翁。八年后,我不能让他们有机会再伤我家人了。毒蛇藏于暗处,视而不见即为自欺欺人坐以待毙。 所以,他们必须要死。” 070 兔子来了 此事无可逃避,不管多难,她都要尽力去搏。 话音落,少女动作有序地开始铺纸,白玉镇纸缓缓抚平纸面,压住一角。 “但平叔放心,我不会鲁莽行事的。命只有一条,死了便做不成事了。”她拿起笔,语气仿佛轻松了些:“我也会保护好平叔的。” 程平无声冷笑——他需要她一个柔弱小丫头保护? 不过,她说她不会鲁莽行事,他是信的。 他也忽然明白这个小姑娘为何会以纨绔姿态示人了。 “此事我且先细理一番,之后再与平叔从长计议,询问细节。”衡玉开始执笔蘸墨。 程平没作声,憋了一肚子闷气,起身就要出去。 “平叔——”衡玉没有抬头,将人喊住。 已转了身的程平背对着她脚下一顿。 “辛苦您出去时留意些表情,此处是侯府,到底不是在咱们自家,言行举止还当谨慎些,勿要叫人看出异样来才好。” 程平听得皱眉:“谁同你是自家?” 言毕,抬脚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 脚下跨出门槛的一瞬,原来黑沉着的脸则突然变得木然,叫人看不出喜怒表情。 见他离去,守在外面的吉吉赶忙进了书房。 书房中安静极了,少女坐在书案后,肩膀很是端直,执笔正写着什么,垂着眼睛很是认真。 吉吉却还是察觉到了不对,脚步下意识地放慢放轻了些。 书案后,衡玉笔下微顿,握笔的手似有些发颤,此时微微抬眼看向了面前摆着的那只雕竹笔盒。 吉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这只笔盒这是姑娘的阿翁留下来的,姑娘总要带在身边…… 而姑娘此时…… 吉吉走近了才瞧见少女一双浓密的眼睫是湿润着的,白皙的脸上挺翘小巧的鼻头微微发红。 吉吉有些不安地轻声唤道:“姑娘……” “去拿几个红薯来烤吧。”衡玉忽然道。 吉吉一怔之后,连忙点头:“好嘞,婢子这就去!给姑娘多烤几个!” 从前她和姑娘最苦最难的时候,开心的时候烤红薯,不开心的时候也是烤红薯……香甜暖糯的红薯,最能叫人熨帖了。 她对姑娘要做的事,所知并不详细,但隐约也有所感。 正如姑娘所言,她与姑娘之间是有感应在的! 就像此时此刻…… 吉吉跑出了书房去拿红薯,也是眼圈红红。 书房内,衡玉拿手背擦去了眼前朦胧,再提笔时,手已经不再抖了。 她笔下所写,是一个个人名。 皇室宗族,无论是否在京中者;朝廷高官,凡是三品以上,无论在朝还是已经致仕,姓名皆在其上,无一遗漏。 这些年来她为查阿翁死因,对昔日与阿翁同朝为官者、各人利益关系纠葛,及当下各方派别势力,早已都倒背如流。 当下她要做的,便是从这些复杂的关系网中,先筛选出附和“二十三年前自身或家族在朝中得势者”这一条件之人—— 此非一日之功,需要耗些工夫,但有此大进展,有事可做,于她而言便是最好的局面。 吉吉很快捧来了洗干净的红薯,蹲身丢进了火盆内。 小丫头烤得十分用心,就守在炭盆旁,不时用火锏翻上一翻,仿佛是在做一件最重要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衡玉放下了笔,看向守在火盆旁的吉吉。 吉吉也朝自家姑娘看来,见衡玉露出笑意,圆圆脸蛋被烤得红红的小丫头也立时咧嘴笑了——姑娘好像开心些了,烤红薯果然很有用呢! …… 话分两头,再说前去大营求神仙相助的蒙大柱,在营中等了足足两日,方才得以见到神仙本尊。 萧牧近日忙于公务,大柱又事先言明并非要紧事,故而起初并未叫人通传搅扰,直到听闻自家将军总算得闲,才前去求见。 时值清早,萧牧刚从演武场操练罢士兵回到帐内,还未解下盔甲,接过王敬勇递来的茶碗喝了几口。 “大柱这回是报喜来了?”严军师在旁,烤着火笑着问道。 “还没……”少年下意识地又想挠后脑勺,“吉画师还没答应呢,所以……才特来求将军帮忙。” “当求。”印海满脸赞成:“众所皆知,咱们将军在保佑他人姻缘这一块儿,一贯也是极灵验的。” 说着,看向自家将军,含笑道:“正所谓帮人到底,送佛到西,大柱的这段姻缘本也是由将军间接促成,这桩媒将军合该保到底才是的。” 那边,萧牧放下了茶碗,被茶水浸过微湿的薄唇轻动了一下:“可。” 大柱立时拜跪在真乃有求必应的菩萨面前,磕了两个响头。 萧牧看一眼近来尤爱磕头的下属,边往帐外走,边道:“若来日营洲地动,必与你难脱干系——走吧,随我动身回城。” 几人齐声应下,当即跟了上去。 “不答应不娶了就是,你还想让咱们将军替你去求那吉画师不成?”王敬勇走在后面,有些不满地对蒙大柱说道:“此人行事一贯脱离章程,若她借机刁难羞辱将军可如何是好?” “啊……不,不至于吧?”蒙大柱忐忑起来。、、 “若是实在不懂,便少说些吧。”王敬勇还要再说,却被印海从身后拍了拍肩膀:“敬勇,人要懂得适当藏拙……” 王敬勇自是听不大懂的,偏生此时严军师走过,也是满脸叫他看不透的笑意:“真论起来,大柱和将军,究竟谁帮谁还不一定咧。” 印海盘着手中佛珠含笑点头:“正是此理了。” 这些字他分明每一个都听得懂,但此时放在一起却叫他如听天书,王敬勇嘴唇翕动了一下,一句“你们莫不是有病”到了嘴边死死忍住,再不愿听他们打哑谜,皱着眉快走几步将几人甩在身后。 …… “咱们今日便说一说这《双镜戏》最后一回,只道那崔小姐为家中逼迫,不日便要嫁去京都权贵之家,柳生闻讯一病不起……” “慢着慢着!先不许讲!” 营洲城内,临街的朱记茶楼中,蓄着长须的说书先生哀叹摇头之际,被一道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 堂内众茶客皆转头看去。 只见来人系梅染色披风,浅藤紫衣裙,发髻边簪珠花,行走间环佩之声叮当作响,一张脸生得娇憨俏丽,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模样。 其身后跟着数名丫鬟仆从,显然是位富家小姐无疑。 然而富家小姐也不能随便打断人听书的! 偏那少女半点不在意他们的眼神,只向那听书先生问道:“你接下来可是要说,崔小姐听从父命嫁入权贵家,且还要将这柳生讲死了去?” 听书先生含笑忍耐道:“姑娘且坐下,安静听下去便知了。” 少女显是有些急了:“我一连在此听了三日了,就等着柳生和崔小姐成亲呢,为何崔小姐一定要听从父母之命?她为何不反抗呢?” 听书先生只捋着胡须道:“诸事自有因果注定,戏中人亦在尘世间,总归逃不过宿命轮回……” “什么因果注定?前几日分明都听得欢欢喜喜的,崔小姐既是翻墙逃出家中游玩时与柳生相识,那她必然是不受束缚之人,定不会任人安排摆布的!且柳生怎么说病便病?他知晓心上人要另嫁,难道不该想法子阻止此事?一听到消息便病倒了,未免太过没用了吧?他究竟待崔小姐有没有真心?” 少女不满地道:“这根本是前后矛盾,我看分明是你刻意给听客们喂刀子,好拿来骗人眼泪吧?” 她说得一套一套,听书先生听得噎住——众所周知,自古以来总是悲剧才能长久流传,使人铭记嘛。 不能让人看哭的故事,叫什么好故事? “姑娘若不愿听,自行离去即可,还请不要妨碍其他听客。”听书先生清了清嗓子,不欲再多加理会。 “我偏要听,且还要听我想听的呢。”那少女朝身后的丫鬟招手示意。 丫鬟会意上前,将一锭银子放到了几案上。 “姑娘这……”说书先生看得愣住,无奈道:“这不合规矩……” 丫鬟又将一锭银子放了上去。 “这……” 丫鬟再放一锭。 “……”说书先生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次丫鬟未有再加,而是伸手要将银子拿回:“既然先生为难,那便算了——” “误会了误会了。”说书先生拿折扇轻轻压在那几锭银裸子上,笑着望向那名微抬着下巴的少女:“按说本不该提早透露下文的,可姑娘着实误会了,在下的戏本子里,本也是没打算要让柳生和崔小姐阴阳相隔的!姑娘且放心听着便是了——” 说着,另只手拍响了醒木,继续讲道:“话说柳生命悬一线之际,崔小姐于香案前拜跪,同菩萨立誓若柳生命断,她亦绝不独活……此番真情感动上苍,那玉塑的菩萨像竟缓缓落下泪来!” “一时间房内金光四漫,院中本以衰败的花草犹如枯木逢春,重现鲜丽,病榻之上的柳生坐起身来,由此病痛全消!” “柳崔二人相拥而泣,崔小姐家中父母亦为此动容不已,既有菩萨示下,便也再不曾反对阻挠二人的亲事,双镜城中,就此成就一段良缘佳话!” 听得这般皆大欢喜的结局,堂中众听客犹自反应不及,悲剧美学爱好者不免埋怨道:“……我眼泪都准备好了,你就给我听这个!” 说书先生起身朝众人笑着拱手:“在下才疏学浅,诸位多担待些。” 有人不买账地道:“倒也不必将见钱眼开说得这般清新脱俗的!” “就是,哪有这么讲故事的……” “跟他置什么气,本就是个卖故事为生的……” “姑娘,这个结局您还满意吗?”丫鬟小心翼翼地问那少女。 少女皱了皱眉,拿手指点了点下巴,勉强道:“还行吧,总归是在一起了呢。” 丫鬟松了口气,一片嘈杂议论声中,边跟着少女上二楼去,边笑着说道:“看来姑娘更看重结果呀。” 那说书先生显是现编的,什么菩萨都冒出来了,这不扯呢吗? “那当然啦,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如何有甚紧要的?”少女心情愉悦地道:“且由此可见,只要有心诸事可成,果真事在人为呢。” 丫鬟捏了捏快要空掉的荷包——行吧,姑娘管这叫事在人为。 裴无双快步上了二楼雅间,依旧在临窗处坐下。 “不知裴姑娘今日……想点些什么?”伙计上前询问,笑意有些勉强。 这位姑娘一连来了三日了,回回点了他们这儿的茶水点心小菜,都要百般挑剔一番—— 一会儿嫌他们的桌椅擦得不够干净,窗子也不够大;一会儿又说他们的茶水太涩,根本不像是拿山泉水煮出来的; 昨日又因嫌他们的芙蓉糕太甜,连掌柜的都被逼得来同她赔不是——在此之前,掌柜的又何曾想得到有朝一日须为芙蓉糕太甜而同人赔罪呢? 可偏偏如此瞧不上他们茶楼,还要日日过来,真是叫人不理解…… 但谁让人家是裴刺史府上的千金呢,还是得好生招待着才行。 “什么都不用,你自忙去吧。”裴无双推开窗,边说道。 来茶楼什么都不点? ——这可真是太好了! 伙计喜笑颜开,连连应下退去了。 而不多时,便见裴家的下人先后从马车里搬了东西出来,将软垫、茶水、食盒等一应之物送上了楼。 “这位裴小姐到底干嘛来了?” “昨日可是天黑透了才走的,今日这阵势,该不是要搬张榻睡咱们这儿吧?” 几名茶楼伙计看在眼中,不由愈发不解。 “姑娘,在此处当真能等到印将军吗?”雅间内,丫鬟小声问道。 “他与那个姓蒙的校尉关系那般近,近日蒙家先是找回了丢失多年的姑娘,又去衙门解除了兼祧之事,他多半是要回城的。”裴无双望着楼下街道:“他若回来,必会经过此处的,我就且在此守株待兔。” 丫鬟听得想叹气。 守株待兔……那得是遇到瞎眼的笨兔子才行吧? 裴无双又盯了会儿,抬手揉了揉仿佛抻长了的脖子道:“安兰,你来替我盯上一会儿。” “是,姑娘您歇着。” 另名丫鬟上前递了盏茶,便替裴无双揉起肩膀来。 而此时,盯着外面的安兰却突然道:“姑娘,兔子!” 揉肩的丫鬟一头雾水——什么兔子? 安兰已伸手指向窗外:“……兔子真的来了!” 且是跟着菩萨一起来的! 071 怪我太好 裴无双噌地站起身,放下茶盏探身去看。 马蹄声传近,一行人马身挂玄披而来,行人百姓纷纷避至两侧。 此行人马气势肃然,显然非同寻常,然而在接近人群时却放缓了马速,因此四下百姓避让时虽有些急慌却不至于陷入惊乱。 正是这收紧缰绳放缓之际,随同在自家将军身侧、打头在前的年轻副将忽然若有所察地抬头朝侧上方看去。 一物正朝他飞来! 将军就在身侧,印海下意识地抬手去挡。 却是一只香囊。 随之传入耳中的是少女欢跃惊喜的声音—— “印海!” “这儿!这儿!”大开着的窗棂内,紫衣少女半个身子都要探出来,满是欢喜的脸上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像是要跳起来的兔子,正朝他挥手。 “……!”印海看得胆战心惊,一贯如沐春风般的脸上神态犹如白日撞鬼。 而他身下的马,甚至比他反应更要快上几分,不待他发号施令,便嘶鸣着疾冲往前——实在也是阴影颇深了。 “喂!”身后少女双手合拢,仍在朝他喊道:“你可想好了没?究竟何时要我报恩啊!” 长街之上,驻足看去者无数。 马上的萧牧无甚表情地也朝二楼处看了一眼。 这称得上惊鸿一瞥,叫裴家的两名女使面红心跳,赶忙错开视线。 二人曾不止一次在私下讨论过——既说有萧侯爷在侧,咱们姑娘为何还能将印副将看进眼中啊? 后来偶见萧侯的次数更多了,她们便慢慢有了答案,意识到这么说对印副将实在很不公平——毕竟凡人怎能同神仙作比较,这不是欺负人嘛。 凡人比美,神仙是禁止参赛的! “印将军,裴小姐问您呢,究竟何时要她报恩?”有将士骑马在印海身后笑哈哈地问道。 印海听得头痛无奈,身下的马慢了些:“阿弥陀佛,她当下已是在恩将仇报了……当初将她救下,实在是草率了,太草率了。” 他一连道了两个草率,可见懊悔之深了。 茶馆二楼临窗处,见那行人马消失在街角处,裴无双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却也还算满足地道:“这数日也总算没白等。” 侍女心疼自家姑娘:“姑娘,婢子有一言,印将军这般不识抬举,您为何还要……” “不是才同你们说过事在人为吗?况且……”裴无双不知想到了什么,朝侍女伸出了手去:“水银镜——” 安兰轻车熟路地将一把手镜自怀中取出,递给她。 少女一手持镜,一手轻抚脸颊,惆怅叹气:“也难怪他如此,若我是男子,必然也要如他这般的……” 两名女使互看一眼——姑娘这是因印副将的冷漠态度,而对自己产生怀疑了吗? “姑娘……”女使刚要开口安慰,就听对镜少女接着感慨道:“只怪我家世太好,又如此诚实心善貌美,若我是他,怕也要觉得自己配不上的——人对遥不可及的美好事物总会心生退缩,我需直白表明心意,给他足够的安全感,才能叫他早日有足够勇气正视内心啊。” “……”两名女使沉默下来。 万万不该低估姑娘的自信的。 “我得好好想想,下回要在哪里堵他才好……”裴无双将镜子收起,认认真真苦思冥想起来。 时有冷风起,侍女赶忙将窗子合上。 衡玉此时坐在书房内,亦是门窗紧闭。 她将一篇写满人名与诸人关连,复又因不符合诸般条件、而否定着划去的纸张,随手团起,掷到了火盆中。 至此,她面前只剩下了一篇大盛宗室官员的关系谱—— 而此一篇,写在最首端的,乃是京中姜姓人家。 她将这一页纸张随手混在一沓画纸中,拿镇纸压好,对房内的程平讲道:“接下来还需平叔多加留意营洲城内外,是否会有他们活动的踪迹——” 初初得知此事时,她连笔都有些握不稳,当晚甚至在想,是否要借程平将那些人引出来——然冷静下来之后,到底是否决了这个想法。 近两日,从程平的表述中可知,这些人或比她想象中更要手段狠辣。 至于上次她敢冒险与晏锦一同引蛇出洞,是因漫无目的之下,全然没有方向,想要有所突破。且彼时是奚族那些人先盯上了她,她避无可避之下,主动出手反而更占先机—— 而当下的局面不一样了。 她如今至少可以大致确定了,她的仇人,究竟隐藏在怎样的一群人当中。 而这些人此番来北地的目的尚且不明,她若主动打草惊蛇,只会让自己陷入不可控的险境当中,平白丢掉当下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丝主动权。 当下如行于薄冰之上,务必要步步谨慎。 于是,她叮嘱程平:“平叔若有发现,切忌打草惊蛇,且先静观其变。” “不必你说,我也不可能主动招惹他们,我怕死得很。”程平看她一眼,那眼神再明确不过——否则也不会受你胁迫任你摆布了。 偏对方丝毫没有羞愧之心,反而笑着点头:“我也怕死,所以咱们才是同路人。” 谁跟她同路! 他是被强行拽到她这条路上来的! “没其它事我先走了。”程平没好气地道。 “平叔慢走。”衡玉半点不介意对方的态度,她可不是那种占了别人便宜还要让别人强行陪笑的无良之人。 小姑娘和气的模样让程平仿佛一拳砸在棉花里,只得压着不满出了书房。 他离开客院,出了侯府角门之际,恰遇到于府门前下马的萧牧一行人。 程平无声行礼。 “平叔?”蒙大柱很是意外:“我还以为您已经离开营洲城了。” 呵! 程平在心中重重冷笑一声——他倒是想离开。 “走不了了。” “啊?”蒙大柱不解。 “卖身了。” “啊?!”蒙大柱愈发惊异,然而不及他再问,一贯寡言的程平已经朝萧牧拱手作礼后离开。 蒙大柱抬头看了眼威严的大门——平叔难道是卖身给侯府了吗? 遂向迎上来的门房问了一句。 门房遂将所知实情言明。 所以……平叔竟卖身给了吉画师! 蒙大柱一头雾水。 萧牧听在耳中,未有多言,只边走边对蒙大柱道:“自去忙吧,有消息会告知你。” “是!”一提此事,少年就忍不住露出笑意:“那属下就静候将军捷讯……” 萧牧淡淡“嗯”了一声,让少年愈发信心十足,连告退时的背影都满含希望。 殊不知,他家将军平静的外表下压力山大。 072 神仙相邀 萧牧自认,他并没有把握能够说服吉衡玉—— 确切来说,一贯还算运筹帷幄的他,一旦沾上吉衡玉三字,便基本告别了所谓‘把握’二字。 但身为主帅,肩负下属的终身幸福大事,他不能将这份信心不足表露出来。 于是,萧侯来至外书房,在房中踱了两三步,便道:“请吉画师前来一叙。” 印海微微一惊:“将军打算就如此相请?” 萧牧斟酌了一下:“……那本候去见她?” “使不得使不得,若将军亲自寻上门去,岂非与威胁无异?” 萧牧想了想,确实。 且……吉衡玉也非是会因威胁而妥协之人。 因此,横竖不可行。 萧牧难得拿询问的眼神看向下属。 “自古以来,凡是议亲,必然是要和和气气……”印海含笑道:“少说也要设宴相请,坐下详谈,以表诚意吧?” 萧牧思索一瞬,颔首:“情理之中。” 印海又道:“据此前探查可知,吉画师于京师时便深谙行乐之道,赏花饮酒画美人,皆为所好。听闻永阳长公主府上的那位义子,便为吉画师练就了一手酿酒的好本领,真是用心至极。” “……”萧牧径直忽略了后半句,道:“那便使人备下好酒——勿要拿军中烈酒来对付,需清淡宜口些。” 印海欣然应下,又询问道:“可需去请夫人陪同?” 萧牧一听便下意识地摇头:“不必了,我单独相请即可。” 如若母亲在旁,只怕到时那气氛,便不是在替大柱议亲了—— 印海强压下满意之色,应了声“是”,便要退下去安排。 然而走了两步,却又忽地顿住,将自家将军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萧牧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怎么?” “将军自军营中赶回,一身风尘仆仆,不考虑去更衣吗?” 萧牧抬了抬衣袖,看了一眼,而后将那只手负在身后,正色道:“又非是本候议亲。” 印海“哦”了一声,点头:“倒也是。” 言毕便退了出去。 想着时辰尚早,萧牧便欲去书案后坐下,处理些公务。 然而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袍,片刻后,终是道:“使人替我更衣——” 无它,礼节罢了。 王敬勇一愣——刚才将军不还说……? 然而他刚应声“是”,又听那出尔反尔之人道:“等等——” 王敬勇看过去。 “不必了。”萧牧自书案后起身:“本候回一趟居院。” 王敬勇再次应下。 他跟着萧牧回了居院中,只听自家将军面对迎上前的家仆,径直道:“备热水,沐浴。” 王敬勇:“……?” …… 另一边,衡玉写罢长长家书一封,交给了吉吉,让她送出去。 吉吉接过信的一瞬,若有所察地抬头看向自家姑娘,只见少女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去吧。” 吉吉鼻头有些酸涩,点了点头,也露出笑意:“是,婢子这就去。” 衡玉看了会儿小丫头离开的背影,便也从书案后起身,自书房中行出,来至廊下,舒展地伸了个懒腰,看着灰蓝压低的天际,闲适随口道:“晚来天欲雪啊……”谷 “姑娘想吃酒了?”翠槐在旁笑着问。 书香门第中,便是侍女,也是通晓些笔墨诗词的。 “你这般一提,倒是有些想了。”衡玉笑着点头:“晚间便温上一壶吧。” 她此番来营洲,曾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当下有此大进展,也算是值得庆贺之事了。 那便为己贺,小酌几杯。 “对了,给平叔也送壶酒去。” 翠槐刚应下,正要去备酒,便听有女使到跟前传话,道是:“侯爷于园中松风阁内设宴,欲邀吉画师前往。” 衡玉有些意外:“侯爷回府了?” “是,两个时辰前刚回到府中,便使人备宴了。”女使面上有着笑意:“不知吉画师晚间可得空吗?” 衡玉点头:“自然。” 不论其它,单说得神仙相邀,那便当然要赴约的啊。 女使福身退出长廊前去回话,衡玉将手伸到廊外,有细碎的雪星子落在掌心之中。 天色愈暗,雪势渐密,由雪粒子变作漫天柳絮,又渐成片片鹅毛飘浮而落。 吉吉拿了把紫竹伞,和衡玉一同出了前堂。 “不必跟着了,等我回来即可。”衡玉向小丫头说道。 今晚的话,吉吉怕是不便在旁的。 吉吉一愣,片刻才点头:“是。” 她将伞交给侯府女使:“有劳姐姐多加照料我家姑娘了。” 女使笑着应下,替衡玉撑着伞,一路将人引到园子深处的松风阁内。 此处一来安静,二来地处园中,原就是赏景去处,因而景致颇佳。 此时阁院中已掌了灯,四处一片雪白,盏盏灯火散发着团团淡黄色暖光。 衡玉到时,只见一道深青色的身影于堂门外负手而立,如一株挺拔雪松,望雪等客来。 “侯爷亲自等在此处,实在叫人惶恐啊。” 衡玉走上石阶,朝他笑着说道。 “待客之道如此。”萧牧视线落在她身上,女孩子披着狐裘,罩着兜帽,肩上帽顶一片雪白,有着笑意的巴掌大的脸上鼻头红红,他道:“进来吧。” 衡玉点头,在他身后轻轻跺了跺鞋上的雪,才跟着他跨过门槛。 室内烧着火盆,暖意盎然。 女使替她解下披风,挂在一旁的檀木仕女图屏风之上。 几案设在窗边,衡玉与萧牧相对盘腿而坐,很快便有女使提来食盒,摆上热腾腾的饭菜。 另有女使跪坐在一旁的红泥小炉前温酒。 饭菜与酒水的暖香盈满室内,萧牧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衡玉也不客气地拿起双箸,先夹了第一筷——客人就要有客人的样子啊。 见她神态举止随意,萧牧眼底微有一丝笑意。 目之所及内,少女细细咀嚼着咽下食物,双眼亮晶晶地:“这道卤汁羊肉甚好,十分鲜嫩。” 萧牧对吃食并无兴趣,却也难得感受到了几分烟火气,示意一旁布菜的女使替她夹菜,道:“试试这醋芹,比之京师如何,可还算地道。” 衡玉点头,试着将一段醋芹送入口中。 少女的吃相有着书香门第自幼教养而来的斯文,却并不扭捏,随着她咀嚼的动作,脆脆的芹菜发出轻响—— 萧牧脑海中陡然闪过常出现在梦中的一幕。 小小的女孩子边落泪边嚼着硬硬的馕饼,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猫儿—— 073 衡玉谈过往 他短暂的走神间,衡玉随口问道:“侯爷也吃过京师的醋芹?” 萧牧回过神,点头道:“尝过——”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落在那碟醋芹上。 幼时,这是他家中饭桌上极常出现的一道佐酒小菜。 “我虽是客,侯爷却也不能不动筷吧?”衡玉看着萧牧手边的双箸说道。 萧牧看她一眼:“怎么,还怕本候设下鸿门宴,于菜中下毒,专毒你一人不成——” 话是这样说着,还是拿起了筷子。 “是否有毒不提,鸿门宴是没错了。”衡玉也去夹菜:“总归侯爷是不能让我白吃白喝的。” “我在你眼中莫不是那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么?” “不,应当说侯爷行事条理分明,从不做无用功。” “哦,那便是说本候机关算尽之意了——” “这可是侯爷自己臆测的……” 二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在女使耳中有些不着边际的话。 萧牧不紧不慢地嚼着菜,眼神却暗自有些困惑不解。 往常几乎尝不出什么味道的清淡菜式,此时却仿佛再次将他出走多时的味觉唤了回来。 这感觉是多年来不曾有的,然几次出现,皆有一共同之处—— 萧牧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专心尝菜的少女。 女使替二人于酒盏中斟满热酒后,便福身无声退了出去。 二人端起酒杯,未有说谁敬谁,一同饮尽了。 酒水入喉绵柔,香醇而不辛辣。 衡玉不禁点头:“侯爷的酒果真是好酒。” “那也是吉画师懂酒——”萧牧一如既往没有太多表情,但此言倒也算是夸赞。 来之前,印海曾叮嘱过——有求于人,不宜寡言冷场,言辞须友善。 萧侯爷谨记于心。 微微抬眸,却见少女睁着双清亮的眸子正打量着自己。 萧牧立即自省——莫不是他一反常态之下,未曾把握得住分寸,言辞略显谄媚了吗? 下一刻,却听女孩子问道:“侯爷的伤可是好了?我见侯爷气色好转许多。” 萧牧不置可否:“承蒙吉画师关切。” 她对他“伤势”的关注,一直是不曾掩饰的。 因此,他这句倒不是为了不冷场—— 岂料那女孩子一副不敢邀功的模样,道:“不,还是侯爷自身佛法无边,有金身护佑。” 她说话时是笑着的,话是玩笑话,面上笑意却真切。 看来此前是她多虑了,他既已转好,那真是太好了。 二人吃菜喝酒闲谈,衡玉竟觉全无拘束。 她已有许久许久,不曾这般放松过了。 或是因苦苦追寻了八年的旧事终于有了进展,又或是恰巧面前坐着的人是萧牧,也许是二者皆有。 她说不清具体原因何在,此时心情愉悦松弛,也无暇去深究。 她长大后才懂得,所谓放松二字,亦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如此美事,当尽情感受沉浸其中。 “听说你收了程平为仆。”萧牧似随口问道。 衡玉点头:“是啊。” “为何?” “是为佳鸢娘子之事,他自己说了要报答我的,且那日我见他还背着包袱,如此诚心投奔,我也只好成全了。” 萧牧:“你这成全,倒很是别具一格。” 若不是他今日才听大柱说,程平原本是计划离开营洲的,他怕是真要信了她的话了。 衡玉本也是玩笑,此时便笑了道:“我本也是爱才之人,见他又有些身手在——” “你身边若需要人手,尽可同我开口。”萧牧抬手又去倒酒,边道:“如上次城外奚人之事,雇用那些不知何处聚集来的江湖帮派,只会平白叫自己冒险罢了——命丢了,再多的筹谋计划也无用了。” 他将一盏酒缓缓推到她面前。 衡玉拿手指摩挲着温热的酒盏,那暖意仿佛延展到了心口深处。 她能察觉得到,面前这位侯爷,已经猜到她来北地的目的所在了。 正因此,那句“尽可同我开口”,便不似浮于表面的客气话—— “是,人活着,当惜命的。”不知是接收到了这份善意之故,还是恰到好处的酒意使然,又或是人与人之间当真有“投缘”一说,衡玉很有些表达的欲望:“……流落在外那四年余,我便是凭着惜命二字,才得以有机会再次回到家中啊。” 听她提起这段旧事,萧牧默了一瞬,才缓声问:“那四年间,你究竟流落何处?” 他本不是多言打听旁人私事之人—— “侯爷可听过关于我的那些传言吗?”衡玉不答反问。 “传言不可信。” “不,传言是真的。”少女一手托腮,一手握着酒盏,面上始终有着心情不错的笑意:“我的确被拐入了烟花之地,且一呆便是三年。” 萧牧倏地怔住。 “我未曾觉得这有什么不可说的,也不认为需要去遮掩否认,横竖错的又不是我。”少女语气很舒展自在,没有丝毫忌讳闪躲:“之所以未曾说起过,也只是觉得无需同他们那些外人交待罢了。” 萧牧静静看着她片刻,道:“如此很好。” 是说她的想法很对—— 她会懂他的意思。谷 “你既流落四年,那最初的一年,又经历了何事?” “那一年才真正坎坷呢,鬼门关都走了好几遭了。”衡玉吃罢一口酒,回忆着道:“我彼时自那些山匪手中逃脱,为掩饰身份,本是扮作了男孩子的……” ——扮作了男孩? 萧牧握着酒盏的手指顿时收紧,诸多画面涌入脑海。 他几乎是有些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说着。 “可谁知避开了那些山匪耳目,却落到了人贩子手中。” 少女拿马失前蹄的语气叹道:“他们的迷药下得极重,我险些就此交待了……再醒来时,已离幽州千里远,被卖入了一户想要儿子的小商贩家中。没过几日,他们便发现我并非男儿身,于是又合计着将我卖给其他人。如此反复,几经转手,便落入了花楼之中。” “起初想着逃出去,怎奈经验不足,又被逮了回去,并锁了起来,这一锁便是两年光景……我便是在那时,遇到了吉吉。” 她时而停顿一下,语速也慢悠悠地,像是讲述一件不值一提的闲琐之事。 “我们被关在同一座小院子里,吉吉因力气大,脚上还被缠了锁链,成日饭也吃不饱……那座院子里的冬日里尤其地冷,没有一丝火星子可以烤一烤,被褥又薄又硬,我和吉吉缩在一起,抖啊抖,时常是抖得累极了,便也就睡去了。” “那两年间,我见过有同我一般大小的女孩子被关得发了疯,也有些被关得傻掉了……我很怕也跟着变傻,于是,我便暗下教吉吉认字,因我阿翁常说,唯读书认字,可保持头脑清明。” 说到此处,少女语气里有些叹息:“那时我常拿着一截枯枝,教吉吉写字,起初也想过教一教其他女孩子,可她们要么哭着不愿学,认为毫无用处,要么向每日来送饭的人偷偷告状,常常使得我和吉吉一连数日没有饭吃——她们以为如此便可讨好那些人,实在傻得可怜。” “如此傻人,世间随处可见,更以女子居多。她们或是被关在那座院中,或是被关在别处,手脚上总有无形枷锁,眼睛也被覆住,于是再看不到院外的世界——那时我便想,若往后可以,我定不让世间再有这等傻人,至少,要少一些。” 她的声音很轻很随意,萧牧却一字一句听得极认真,此时看着她,拿极认可的语气道:“劝人读书是为大善,尤其是于当世女子而言。” “我也这么觉得。”少女眉眼间现出不谦虚的笑意:“所以,待诸事落定后,我想办女学,做教书的夫子,做人人称赞的大善人——” 她眼中有玩笑,也有希冀。 萧牧眼底也泛起浅笑,又听她补道:“当然,这世间的男子,可不见得会觉得我在行善——不过,我自也不管他们如何想便是了。” 萧牧看着她:“我便不会如此认为——” “因为侯爷是神仙啊。” 萧牧笑了一声:“那你呢?马屁精么。” 女孩子“嘿”地笑了一声,因酒意而微红的脸颊上现出几分娇憨之气。 萧牧接过她方才之言:“待诸事落定,我来出银子建女学,你来做夫子。” “侯爷此言当真?” “言出必行,立欠条画押为证亦无不可。” “欠条便不必了,我信侯爷不会反悔。”女孩子颊边现出梨涡,很坦诚地道:“虽说我也攒了些银子来着,但到底不比侯爷阔绰……侯爷既有心也做善人,那今日之约,我便记下了。” 言必,二人相视一笑,再次举盏。 又一杯酒入喉,衡玉眼神有些悠远地道:“这便是我与吉吉的过往了……故而,吉吉于我而言,是有着不同于旁人的意义在的。我怜她护她,望她自在愉悦,安定无忧。” “我信大柱做得到,纵于情爱无关,他的秉性亦在此。”萧牧语气客观。 衡玉没有否认这一点。 秉性的确十分重要,若是天生秉性不佳、冷血易怒之人,哪怕当下的心意再如何炽热,便是愿为吉吉赴死,她亦不会考虑半分——好的秉性决定着爱意消失之后,一个人的下限。 “你若还有其它顾虑,也尽可明言,我可代为向蒙家转达——”酒也吃足了,侯爷认真办起了今日肩负的差事。 “顾虑称不上,但的确有些条件。”衡玉也不卖关子:“其一,无论贫寒富贵,吉吉绝不会与人共事一夫——兼祧不可,纳妾亦是。” 萧牧颔首,面上不见意外之色。 “其二,吉吉读书认字,非是为了日后拘于后宅之中相夫教子,她需做自己喜欢之事。” 萧牧再点头:“我会转达。” “相互选择之事,不存在胁迫之意。蒙家若觉过分,也不必勉强答应,否则迟早还会生出嫌隙隐患。” “我想他们必也明白此点。”萧牧看着她:“还有其它吗?” “暂时只想到这两点了。”衡玉想了想,半真半假地道:“待我随时想到,随时再同侯爷说……如此便能多蹭侯爷几顿酒了。” 脑海中尚是女孩子方才谈及往事之言,萧牧的语气无端温和了几分:“纵无此事,你何时若想吃酒,我亦可奉陪——若你不觉得与我吃酒太过枯燥无趣的话。” 衡玉很有些喜出望外,笑道:“怎会枯燥?侯爷胸有丘壑,心怀大义,明世间疾苦,还愿建女学以助天下女子,我将侯爷真正看作知己是也。” 她除了笑容之外,赞美之言也从不对人吝啬。 萧牧本该觉得她又在拍马屁而已,然听得“知己”二字,还是深深看了她一眼,由衷道:“若你为男子,你我或当结为异姓兄弟。” 这实在是他待人最高的夸赞与认同了。 “……?”面对如此“认同”,衡玉亦礼貌回应道:“……如此还真是可惜了,今生难圆此意,那便寄于来世吧。” 为此来世兄弟之约,二人又对饮一杯。 煮酒的小炉炭火未灭,热酒暖极了脏腑,催出几分燥热之感,衡玉随手推开一侧的窗,一时凉意扑面,反倒舒适宜人。 雪仍未停,院中四下裹上厚厚银装,天与地与万物一白。 如此寂静美景,衡玉手指扒在窗棂处,一时看得入神。 她之爱美心性,不止在人,亦在世间万物。 此时不免兴致勃勃地指向窗外,道:“侯爷,我想去院中看看。” 萧牧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你非三岁孩童,无需坐立皆经我准允。” “未经主人允许不可擅入别处,此乃为客之道。”衡玉起得身来,便出了屋子。 积雪颇深,她提了衣裙,一步步下了石阶,每一步都踩在晶亮软绵的积雪之上,单听得咯吱声响,便叫人心生愉悦。 萧牧透过窗棂,看着那道行走在雪中的丁香色身影。 纵只是背影,瞧不见她的表情,却也叫人察觉得到她此时心境自在疏阔。 萧牧嘴角微弯,静静看着。 不多时,她在一处假山前停下脚步,蹲身下来,侧着脑袋望向假山间的缝隙,不知是发现了什么。 雪落在她头顶,染了些白。 萧牧回过神,看一眼屏风上挂着的狐裘,遂起身。 074 找到你了 萧牧来至院中,在她身后停下脚步。 衡玉听得动静,转过身来同他道:“方才这儿有只猫,好像钻过去跑走了……” “府中不缺它们的避寒之处,下人们不会加以驱赶。”萧牧将狐裘递去,道:“你更该关心自己,酒后寒意易侵体,披上——” 衡玉望着那被递到面前的狐裘,发了会儿呆,欲站起身来。 然不知是否蹲得久了,加之酒意扩散,她将将要站起之际,只觉头重脚轻,雪地又湿滑,一个未能站稳,脚下一崴,身子便往前倾去。 萧牧见状欲去扶她,身形却不知因何竟有一瞬静止,而只此一瞬,就被她扑倒在地。 二人齐齐倒在积雪中。 衡玉的鼻子重重磕在他肩膀处,疼得眼泪都冒了出来,脑子也混混沌沌。 这一片混沌中,她听到的是有力的心跳之音。 她抬起脸来,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庞。 萧牧无甚表情的脸上此时愈发怔怔,乃至透出几分僵硬。 那双一贯清醒明亮、却仿佛总有着数不清的秘密的眼睛,此时蒙上了一层朦胧醉意,就这么注视着他。 此一刻,天地万物俱静,唯有雪还在落。 雪花落在他漆黑的眉上,眼睫也染了白雾。 衡玉缓缓伸出手去—— 少女的手指白皙纤细,指尖还留有一丝酒香。 她若有所思一般,拿手指轻轻戳了戳那张微凉的脸庞。 “……!”萧牧眼睛一颤,见她的脸竟又凑近了些,他甚至能闻得到她身上的淡淡香气……且见她手指还要再有动作,慌忙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起来。”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足够平静。 那戳了他脸的人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单看眼神显然是醉得更厉害了。 萧牧忍耐着道:“从本候身上起来……” 衡玉看了眼他发髻上沾着的雪,这才迟迟回神,应了一声“好”,手撑在雪地里,勉强起身来。 她已有些摇摇晃晃,却又觉得不该如此——她清楚自己的酒量,从未失过分寸的,此时怎觉好像要大醉一般?脑子都有些不灵光了。 她站稳身形,想要伸手去扶那被她扑倒之人时,脚下却疼得叫她轻“嘶”了一声。 萧牧自不可能指望她来拉自己,此时已起了身,见她半弯下身,微微皱眉问:“脚崴了?” “好像是……” 萧牧抖落狐裘上沾着的雪,替她披上,扶了她一只手臂:“先进去——” 衡玉点头,踮着左脚,随他一瘸一拐地朝屋内行去。 临上石阶之际,正要再抬脚,忽觉身子一轻,被人打横抱起。 萧牧两步跨过石阶,抱着她却依然身形挺直,目不斜视地走进了屋内,将尚且有些发懵的少女放进了椅中坐下。 衡玉呆呆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半蹲半跪下来。 “帕子——”他道。 “啊……?”衡玉脑中迟钝发木,好一会儿才从袖中摸索出一条雪白的绸帕递给他。 他接过,替她将绣鞋绫袜除下,帕子垫在手中握住了她的脚。 “会有些疼,但及时正回来,才会恢复得更快。” 衡玉不知自己有没有点头,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忘了如何眨眼。 他一只手握着她的足,另只手放在了她的脚踝之上。 少女脚踝纤细白腻,丁香色裙角半遮掩下,却也叫他得以看清了其上的一道泛白疤痕—— 那疤痕显是旧伤,长长一道。 萧牧动作顿住。 此一刻,他心底再没了疑问。 “侯爷,咱们当真没有见过么……”头顶上方传来一道迷迷糊糊的声音,问他。 萧牧未有抬头看她,微怔的眉眼间渐渐浮现笑意。 见过。 ——他在心底答道。 “咔”地一声骨节回位之声响起,衡玉轻轻吸了口凉气。 萧牧道:“你倒很能忍痛。” 他声音很平,却似带了丝少见的笑意。 然而再抬起头之际,却见她靠在椅背上,已然闭上了眼睛,只嘴角还微微动着,似想说什么胡话。 这是当真醉了。 萧牧无可奈何,默默替她将鞋袜重新穿好。 此番请客不说,他倒还成了她的贴身女使了。 他起身,看了眼屋外。 雪小了许多。 他倾身,先替她将兜帽罩上,才动作尽量守礼地将人从椅中抱起。 “如此轻易便醉酒,防备心如此之差,还做得什么正事——”步下石阶之际,他对怀中那醉鬼说道。 “我酒量甚佳……”那醉鬼勉强还有些意识,尤为在意尊严地喃喃道:“……昔日在燕春楼里,我与人饮至四更天,也不曾醉过……” “燕春楼是什么地方?” “……当然是京师最大的花楼啊……里面的花娘个个如天仙下凡,各有风姿,是为燕春七美……” 萧牧:“……” 果真爱好广阔,未负纨绔之名。 “侯爷……” “嗯。” “我应当,只是困得厉害了……”她的声音愈发微弱含糊,仿佛在做最后的挣扎。 “嗯,那便安心睡吧。”如冰雪消融,他的声音带了丝温和笑意。 然后,他自语般道—— “找到你了。” 是,他曾是找过的。 起初是无力自顾,待到了北地,安定下来之后,他总会想到破庙里的那个雨夜。 她赠予他的首饰,他未曾当买,恐泄露她的踪迹。 或是因相遇时二人处境相似,像是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彼此;又或是于他而言,他曾于其中体会过冰冷残烬中一丝不期而遇的暖意,无论是从那个小小的女孩子身上得到的、还是他那微末的给予—— 总之,那场相遇于他而言始终有着不同的意义。 于是,他试着找过她,想知道她是否平安回到了家中。 又因之后听闻晴寒先生在幽州城外出事,其孙女不知所踪,他便猜测那个女孩子是否姓吉—— 他暗中查探诸多,几经摸索之下,得到了一条线索,查到了一伙人贩子身上,然而得到的讯息却是那个“她”已不幸身死。 再后来,他突然听到了晴寒先生流落在外的孙女被寻回的消息—— 他便猜想当初得到的消息是否有误,到底线索太过杂乱,且彼时他能动用的门路实在很少。谷 但猜测总归皆是猜测。 直到她突然来到营洲,这份猜测才日渐清晰。 再到今夜,真正得到了证实。 萧牧垂眸,看向怀中那张恬静的睡颜。 这就是当年那个流着泪啃着馕饼、睡梦中哭着喊“阿翁”、临别时将首饰摘予他的小小女孩。 她后来当真平安回家了,仅靠着小小的自己走了一段极长极艰难的路—— “很苦吧。” 他声音很低,很快被夜风揉散,散落在雪中。 …… 苦吗? 若是问衡玉,她定要摇头的。 相同的问题,永阳长公主殿下便曾满眼心疼地问过她。 她答不苦。 人在极艰难时,只想着如何求生保命,便无暇去想苦还是不苦了。 待脱离险境,回到家中,更是只剩下满心庆幸了,高兴还来不及。 所以她觉得一点儿也不苦。 …… 这一夜,衡玉睡得极香极沉。 已记不清有多少年,不曾睡过这样放松安稳的觉了。 没有梦到那些旧事,没有卸不下的戒备,没有一惊即醒。 醒来时,房内静悄悄无他人,窗外阳光正盛,映着皑皑积雪,将屋内照得愈发明亮。 这明亮透过床帐,落在女孩子伸出的手指上。 衡玉躺在那里,抬起右手静静看着,脑海中闪过昨晚二人倒在雪地中的情形。 彼时二人离得极近,侯爷的脸上似乎…… 会是她看错了吗? 她那时已醉得颇为离谱,竟想也不想便伸出了手指去戳他的脸……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来着? 衡玉费力地回忆着,动了动被子下的左脚。 脚腕处仍有疼痛感传来,提醒她那些零碎的画面并非是梦。 而萧牧蹲跪下身替她正脚踝的画面,此时于她脑海中,竟于昔年里的一幕隐约有了重合之感…… 衡玉眼睛微睁大了些——她总算知道在萧牧身上的似曾相识之感是出自何处了! 她猛地坐起了身来。 八年前……破庙中! 但据她此前推测,破庙中遇到的那名少年身份极有可能是…… 且后来她分明也听说过,当年于舒国公府时家满门被诛之际逃出京师的那位时家嫡子,早在临出幽州界内之时便已经伏法…… 换句话说,时家的那位郎君,早已死在了八年前逃亡的路上。 衡玉略微平复着心绪,微微拧眉,满眼皆是疑色。 “他分明是萧牧啊……”她低声自语着。 诚然道,二人相似处的确不算多,是她……出现错觉了吗? 可她平生于记忆之事上,还从未有过如此错觉。 衡玉坐着出神之际,吉吉放轻脚步走了进来,隐约见床帐内的人是坐着的,才轻声问:“姑娘醒了?” “嗯,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已近午时了呢。”吉吉走到床边,将床帐收起挂好:“姑娘可觉头痛吗?” 衡玉摇头,笑道:“睡得很好。” “萧侯爷也真是的,怎能将姑娘灌得那般醉……” 衡玉闻言张了张嘴,轻轻“啊”了一声,还是替萧牧解释道:“他未曾灌我,是我自己吃醉了。” “姑娘昨晚果真是醉得不省人事了,萧侯爷一路将姑娘抱着送了回来,临走之际姑娘还抓着侯爷的衣袍不肯放呢。” “……?”衡玉万分讶然,她醉酒时,竟也如此地厚脸皮吗? 想到那画面之窘迫,衡玉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才易醉了些。” 不过,萧牧也当真够抬举她的,昨晚那酒饮来偏清淡,不料后劲却如此之足。 吉吉一愣:“喜……喜事?” “是啊,我家吉吉要嫁人了,不正是大喜事吗?” “姑娘……”吉吉无端有些慌乱:“婢子不一定要嫁人的……” “若未曾遇到合适之人,自然是不嫁也罢,可若那人值得你嫁,又岂好错过呢?” 衡玉认真道:“坦诚来说,此前我亦无意于蒙家,并不曾考虑过这门亲事。可之后,我不曾想到的是,兼祧之事,蒙校尉处理得很好——未起争端,皆大欢喜,足可见其担当沉稳,亦能看得出他家中纵有迂腐陈旧之念,却也愿意反思纠正,这于当下十分难得。” 说到此处,带了些笑意:“更重要的是,他是吉吉喜欢的人——昨日我已去信,将此事告知了家中。” 听到此处,吉吉红着眼圈跪了下去。 “婢子这几日也在反反复复地想,无论姑娘如何决定,我都听姑娘的,可我……我舍不得姑娘……”小丫头低着头,眼泪“啪嗒嗒”地掉下来。 “又非是嫁了人便再也见不到了。” “可是姑娘……” “我身边也不缺人照料的。”衡玉轻声截断了她的话,欣慰道:“你本也不该一辈子只围着我转的,如今能看到你去做自己想做的,经历你该经历的,我很高兴。” 她身前围着锦被,乌发披在肩侧,巴掌大的脸上满含笑意地道:“我家吉吉这般好,日后定能将日子过得很好的。” 吉吉抬起满是泪水的脸,与那双笑眼对视间,瘪着嘴露出了一个似哭似笑的笑容。 二人多年相知相伴,这一刻,已无需再多言其它。 “姑娘……您的脚还疼吗?”吉吉忍着泪意道:“今早侯爷使人送来了一瓶药油,婢子给您揉揉吧?” “还真有些疼,那便揉揉吧。”衡玉挪了挪身子,坐到床边。 吉吉应声“是”,取过药油,上前替少女将裤管挽起,倒了药油在手心里,力道均匀地按揉着伤处。 衡玉垂眸看着认认真真的小丫鬟,不觉间眼眶也是微红。 这门亲事,她已认认真真考量罢,除却蒙家人自身种种之外,她还考虑过蒙家与当年杀她阿翁之人是否有牵扯—— 程平的话给了她答案,蒙家是不知情的,干净的,简单的。 如此她才能放心点头。 且她如今距真相更近了一步,危险也又随之更近一步——当年她将吉吉带在身边,是因吉吉无依无靠。而今,能在危险来临之前,看着吉吉又有了自己的“家”,得以安稳平静度日,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 另一边,蒙大柱忙完手上差事,急急忙忙地去求见了自家将军。 远远地,便见印海于冷风中独自守在书房门外。 075 就这?!(求月票) “印大哥。” 蒙大柱匆匆向印海拱了拱手,走进了书房内。 萧牧如实将昨晚衡玉提及的那“两个条件”对下属言明。 “属下都可以办——”大柱当场就要应下,话到嘴边却又一顿,正色道:“属下这便回去告知家中长辈!” 是告知,而不是请示,告知的范畴在于商议与说服。 萧牧满意点头:“去罢。” “是,多谢将军。”大柱露出笑意,再次行礼后退了出去。 跨出门槛,将书房的门合上之际,大柱不由看向一旁冻得嘴唇微青的印海,疑惑道:“印大哥,你怎不进去?” 印海笑微微地看着他:“……但凡你还有些眼色,应当都能看得出来我此时是在受罚。” “啊……受罚?”大柱愕然问:“为何事受罚?” 印海叹了口气:“我也不甚懂,不过是奉命办事而已,到头来却一片真心错付,满腔好意付流水……” “再多说一字,便多站一个时辰。”书房中有声音传出。 “印……”大柱还想多问些什么,却已是不敢,唯有拿“保重”的眼神,道:“……我先回去了!” 看着那大步跨下石阶,连背影都透着欢喜的少年,印海转着佛珠,幽幽叹气:“人类的悲喜果然并不相通……” 未与他悲喜相通的少年策马回到家中。 蒙家人一如既往地将他围起,询问情况。 “成亲后不可纳妾?” “不可将人束于后宅?” 大柱点点头:“是,不知爹娘意下……” “等等……”蒙父抬手打断儿子:“其它呢?” 大柱:“其它?好像……没了吧。” “……就这?!”蒙父满脸匪夷所思地摊手。 单氏也无奈笑叹道:“我还当是什么条件呢……你看我同你大伯母,还有你阿姐,哪个困于后宅了?至于纳不纳妾的……咱们蒙家本也没有这门子先例呀!” “那,爹娘——” “答应!”蒙父大手一挥:“统统答应!立了契纸送去!” 他虽有些陈腐想法,但那也得是可行的前提下,儿子与人姑娘两情相悦,且这姑娘又是他蒙家的恩人——他若再揪着什么纳妾不纳妾的,那不是纯纯有病么! 儿子没觉得委屈,他又多管得什么闲事! “快,叫人去请蒋媒官来!”单氏当即道。 “还是咱们亲自去拜访吧。”温大娘子笑道:“也可去见一见吉画师,坐下好好谈一谈。” “对对,瞧我这糊涂的……”单氏忙上前搀起自家大嫂,合不拢嘴道:“那咱们更衣梳发去!” 见阿娘和伯母笑着离去,蒙大柱站在原处还有些怔怔。 直到自家爹一脚踢在屁股上—— “都要娶媳妇的人了,还傻愣着干什么!” 是啊…… 他要娶媳妇了! 少年后知后觉激动起来。 “爹,那儿子该做些什么!” “废话,当然是随我去准备提亲事宜!还有谢媒礼,也需赶紧备上了!”蒙父也满脸笑意,抬脚出了前堂。 少年精神百倍快步跟上。 蒙家上下很快忙做一团。 …… 同一刻,萧夫人眼底也满是喜色,她正压低了声音窃喜着对柳荀道:“……据我的眼线探子回报,昨晚,是抱回去的,明白吧?” 堂中,坐在下首的柳荀点头,语气很尽职:“是,某知道该怎么做了。” 萧夫人满意点头:“好好发挥……不着急的,最要紧的是细腻好看。” 柳荀再次点头。 “上一回的下半篇,可带来了?”萧夫人低声问。 柳荀下意识地看了眼堂外,颇有些鬼祟地从宽大衣袖中取出一本册子,也压低着声音道:“请夫人过目。” 春卷上前接过,递到萧夫人面前。 萧夫人迫不及待地翻看起来,刚看没几行,嘴巴便笑得怎么也合不上了,只得拿袖子掩住了半张脸。 柳荀看在眼中,莫名有些欣慰。 从起初的被逼上贼船,再到当下享受成果被人肯定之感,毫无疑问,他堕落了。 堕落的柳先生自萧夫人院中离开后,刚巧便遇到了萧牧。 “将,将军……” 萧牧看着他:“何故如此慌张?” “将军多虑了,属下只是急于回去同严军医下棋,恐他久等。”柳荀掩饰着心虚之色。 萧牧显然不在意严明是否久等,问道:“近来母亲频频见你,所为何事?” “……夫人让属下帮忙料理了些府中账目!”柳荀强笑道:“只道是军营中近日清闲,属下的账做得更细致些,临近年关之际,府内积压账目繁琐……” 萧牧不知信是没信,点了头:“去吧。” “是,属下告退。” 柳荀行礼离去,待走得远些,复才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来。 …… 接下来十余日,衡玉过得很是充实。 这充实主要体现在赢了许多银子上—— 今日射覆,明日投壶,后日又与人押注蹴鞠,当真没一日闲着。 “……往前我还不知小十七精通各类赌术至此!”晏锦跟在她身后赢得盆满钵满,拍着马屁道:“有小十七在,我晏家还做得什么生意啊!单靠一个小十七,便可发家了!” “一半需凭借运气的生财之道,岂能长久?我赢这数回且罢,若再赢十回二十回,你觉着他们还会让我进场吗?” 晏锦略一思索,赞同点头:“此言倒也不假,但凡开门迎客皆是做生意的,谁会日日做赔本的买卖……不过,你近日因何兴致大发?”谷 衡玉甩了甩手中的钱袋子:“自然是替我家吉吉攒嫁妆,买宅子啊。” “合着你嫁丫头,让营洲百姓来出银子置办嫁妆!雁过拔毛,莫过于此了!”晏锦摇摇头,拱手道:“失敬失敬……” 衡玉转过头,笑望着他:“承让,承让——论起雁过拔毛,你也是不差的。” 晏锦唇角笑意微滞,北地要近了腊月的天,他就这么“刷”地展开其上赫然写着个“富”字的折扇:“无法,生在商贾家,难免沾了身铜臭气嘛。” 衡玉点点头,含笑看向前方,未再深言。 待回了侯府,她直接便去寻了萧牧。 “我是来同侯爷道谢的——小小谢礼,不成敬意。”她将一小匣子银子捧到萧牧书案上。 自上回醉酒之后,有了那句“来世必结为异姓兄弟”的约定后,二人相处间也愈发随意了。 萧牧看一眼那只匣子,放下了笔:“你凭本事赢来的银子,同我道得什么谢。” “若无侯爷告知,我自也寻不到这么多赢银子的好去处,侯爷实乃我之指路明灯。” “沦为赌徒路上的明灯么。”萧牧抬眼看向她,道:“你还差多少银子,我补给你——且收手吧,也好叫我营洲百姓过个好年。” “侯爷放心,我自今日起便暂时金盆洗手了。”衡玉伸出三根手指保证道。 萧牧有些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见她鼻头红红,遂道:“坐下尝尝晏郎君使人送来的新茶。” 这些时日,晏锦没少往他跟前送东西。 衡玉也不客气,依言坐下吃了盏茶,暖了身子,适才告辞而去。 行至半道,遇到了迎面而来的严明。 二人相互施礼罢,严明脚下未停地离去。 衡玉望着他的背影,眼底若有所思。 严明一路来至书房内,刚将房门合上,便听萧牧压抑着的咳声传入耳中。 书案后,面色看似与寻常人无异的萧牧,握拳抵在唇边,低声咳了一阵之后,有血丝染红了薄唇。 他拿起一旁藏青色棉帕,面色如常地将血丝拭去。 “将军!” 严明面色大变,忙上前替他诊脉。 越是诊下去,脸色便愈发不安:“将军,当真不能再……” 萧牧抬手,制止了他每日都要说上几遍的话:“不必着急。” “可是您的身子……”严明满眼不安。 将军如今之所以轻易叫人看不出身体有异,一是服药支撑着,二来便是于面色唇色上做了掩盖——但这些皆是表面,半点不夸张地道,将军如今这般景况,便是连一场寻常的风寒都经不起! “京师有密信传回,圣人病倒了——”萧牧道:“此时,有人比你我更着急。” 这些时日,他已想得很明白了。 对方之所以未曾对他动用见血封喉一击毙命的剧毒,必然有其原因在。 既有原因,那便证明他有足够的筹码。 而于棋局之上,他一贯有得是耐心。 …… 数千里外,京师之内,冬雨阵阵如寒针刺入骨髓。 吉家花厅内,吉南弦正读信。 “什么?商议……嫁娶之事?!”喻氏听到一半猛地自椅中起身,惊诧道:“咱们小玉儿有心上人了!” 一旁奉长公主之命前来送年礼的韶言郎君听得心口一提。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吗? 吉南弦无奈摇头,看向腹部隆起的妻子:“阿瑶,你且坐下,听我念下去……” 喻氏瞪着他:“卖什么关子呀!” “是吉吉……”吉南弦唯有笑着道:“是来信商议吉吉的亲事。” “吉吉啊……”喻氏这才坐了回去,又好奇道:“快念下去,吉吉在北地这是找了个怎样的婆家?” 韶言暗自松了口气,得以静静品茶。 吉南弦一封信念罢,众人皆面有笑意。 “有小玉儿把着关,错不了的。”孟老夫人笑意慈和:“且回信,由她安排便是……另再使人置办些嫁妆,挑几个说得上话的老仆送去营洲,也算娘家来人了。” “是,孙儿这便安排下去。”吉南弦笑着将信合上,随手压在另一封未曾拆开的信笺之上。 他非是信不过韶言,而是有些事大白于世之前,一刻皆不得大意。 这是阿衡多年来的苦心谋划,身为家人,理当谨守。 …… 宣政殿内,早朝未散。 以中书令姜正辅为首,弹劾定北侯萧牧之声不绝。 “此前陛下旨意,欲押契丹部族首领璇浦入京受审,定北侯只一句‘璇浦已被契丹刺客灭口’便敷衍了事,而无半句请罪之言,可见目无君主知嚣张气焰愈盛!” “没错,璇浦乃契丹名将,与我大盛交战足有二十年余,当年又曾参与反贼时敏晖谋反通敌案,此等分量之人被擒获,萧牧非但未能审问出紧要军机,还使人在眼皮子底下被劫杀,本就有看管不利之罪!” 原本嘈杂的大殿中,在“反贼时敏晖谋反通敌案”此一句话响起时,四下有着瞬间的静谧。 有官员暗暗交换眼神,更多的则是垂下眼睑掩去情绪。 高坐御阶之上龙椅内,满面病容的皇帝,满是疲态的眼底也有一瞬的晦暗不明的凝滞。 童乐帝今岁尚未满五旬,却因久病而早显老态龙钟之感,双鬓花白,腰背也不再挺直。 “再有近年来北地战事频发,定北侯未奉圣命,频繁随意挑起战事,以致与北地异族诸部关系越发严峻紧绷……依臣之见,此人先后收复五城,兵事皆归于其治下,未必没有借机揽权之野心在!” “臣所见与马尚书相同……” 姜正辅最后肃容道:“自我大盛建朝以来,北地便有难以为朝廷所掌控的弊端在……此前晋王叛乱之事后,北地形势混乱艰难,不得已之下才命萧牧暂时接手稳固局面,陛下又予其爵位示朝廷信任,可未曾料到此人贪功之心甚大,日渐骄纵嚣张,若再不及时遏制,只怕日后要酿成大祸!” 此言出,附议声更是无数。 如此之下,一道反对之音便十分醒耳了—— “诸位大人此言,吾实难认同。”立于御阶之下的太子开口,字字掷地有声:“其一,璇浦本为定北侯兵不血刃、智擒而来,此后更是将人由军营暗中押至侯府秘密看管,如此百密一疏之下,璇浦仍为刺客劫杀,必然也非定北侯所愿。收复千秋城之战,定北侯适才立下堪留名青史之大功,若朝廷便要以其未曾看管好区区俘虏为由问罪,未免太过牵强苛刻——” “其二,所谓定北侯有揽权之心——试问诸位大人,可还记得三年前北地局面如何?” 太子环视众人:“吾记得,且仍记忆犹新,清晰深刻,为之后怕。” 076 太子的八卦之心(求月票) “彼时城池前后失守,各族大小部落恨不能趁机一举瓜分我大盛疆土,急报频频入京,诸位为此日夜入宫商议应对之策,朝堂上下为此惶惶……敢问若无定北侯平定晋王之乱,接管营洲,三年收回五城,大大威慑了北地异族,振奋我大盛军士人心士气,又何来今日之稳固!如此赫赫功绩皆是靠得血肉拼搏而来,所谓‘贪’功之说究竟从何说起?” 此言让站出来弹劾萧牧的众官员皆面色微变。 “其三——”太子言及此处,看向了立于文臣之首的姜正辅:“姜大人也道当年北地形势混乱艰难,为稳固局面才让定北侯接管,如此也等同是肯定了定北侯的功劳——若只因些不知真假的揣测,便妄加遏制治罪于功臣,岂非是要寒了众武将之心?北地五城初收复,若便急于施如此于过桥拆河无异之行径,朝廷威信究竟何在?日后谁人还敢有报效之心?” 他语气不重,然其中字字锋利。 殿内一时寂静可闻针落。 一位是当朝太子,一位是中书令姜大人…… 而众所皆知,姜大人曾任太子少傅之职,教习过太子功课—— 而今师生对峙殿内…… 面对当今储君,姜正辅面色依旧威严:“殿下,此事不可只观表面,当为长远计!” “吾知姜大人是为大局虑,然而若只凭揣测来否定定北侯之忠心,戕害良将能臣,又与因噎废食何异?” “殿下所求乃仁义之策,本无错,只是也要讲求因时制宜——对待此等摆在眼前的隐患若不尽早扼除,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其一味坐大,以致来日无可挽回吗?”姜正辅定声反问。 “可若弄巧成拙,反倒逼反良臣,使得北地局面失控,届时又当如何应对?” “若当真会因己过被罚,而行造反之举——那恰可说明定北侯暗藏不忠之心已久,藏此祸心者,迟早有一日会因种种诱因而入歧途,难道要让下至朝臣上至陛下百般迁就忍耐于他,以防此况发生吗?须知一味退让不可取!” “姜大人此言实在有失客观!”一名御史趁机站了出来,目不斜视地道:“当年晋王之乱中,姜大人膝下独子因自荐前往劝降晋王,而不慎丧命。彼时多有传言,道是令公子沦为晋王人质,用以胁迫定北侯退兵,定北侯未允,才致使令公子丧命于晋王刀下——” 这段旧事被提及,太子无声握紧了袖下十指。 方御史无视着姜正辅渐渐寒下的脸色,声音依旧抑扬顿挫:“单不论传言真假,纵是为真,有人伤亡亦是两军交战之常态,姜大人痛失爱子,令公子为朝捐躯,自是可叹可敬可怜之事——可姜大人若为此迁怒定北侯,频频加以针对诋毁,如此公报私仇,未免过于罔顾朝纲,叫人不齿!” 这番话让殿内气氛愈发紧张冰寒。 “本官从未诋毁过萧牧!所言字字句句皆实情!”姜正辅一字一顿道:“反倒是阁下,单以区区揣测便来污名本官,倒更像是有失客观的那一个!御史台进言,如今竟全靠臆测了吗?” 方御史还要再言,却被龙椅上的一阵咳声打断。 “……好了,诸位爱卿勿要再因此事争执……”皇帝呼吸有些不匀地道:“此事,朕会细细权衡思虑,朕不会姑息养奸,却也更加不会戕害忠臣……” 听着这一如既往地模棱两可之言,众臣唯有应合着:“陛下圣明。” 姜正辅等人也只有缄默下来。 皇帝身侧的掌事太监见状适时开口:“诸位大人可还有其他事要奏?” 姜正辅抬手,面容紧绷:“臣等无本要奏。” 旋即,便有内监高唱“退朝——”之音于殿内回荡。 百官跪拜叩首,恭送皇帝。 待帝王为内监所搀的身影消失,众臣方才先后起身。 四下隐起嘈杂之音,姜正辅退出大殿,转身步下汉白玉阶。 “老师留步。” 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姜正辅驻足,回头看去。 面容温润、约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正朝他抬手施礼:“方才于殿内于老师多有顶撞之言,还望老师见谅。” 姜正辅抬手还礼,面色稍缓:“殿下言重且折煞老臣了,朝堂之上各抒己见而已,无可厚非。” 太子再施一礼:“老师大量。” 二人一同往前走去,姜正辅到底还是道:“有些话,方才在殿上老臣不便言明,营洲当下如同一处漩涡,各方势力闻藏宝图三字而动……而营洲地处关键,丝毫马虎不得……” 说着,脚下微顿,似微微回头看了一眼宣政殿的方向,声音压得愈低,却越发肃然:“陛下龙体欠安,正是关键之时……如此关头实在不宜出任何差池,北地之事,殿下还是早做决断为好。” “吾明白老师的苦心,宁可自己背负诸多非议,也要为吾、为大盛谋长久计——”太子神态恭儒,言语间却透着坚持:“但吾认为,定北侯并非心怀不轨之人,愈是关键之时,吾愈不愿见有错冤忠臣之事发生。” 隐约听出他后半句话中所隐含之意,姜正辅收敛神情,道:“看来臣已无甚是可以教给殿下的了。” “老师所授,已足够吾受用终身。” 姜正辅垂眸抬手:“不敢当此言——臣尚需前往政事堂料理公务,便先告辞了。” “老师慢走。” 太子目送姜正辅离去,于原处注视那道背影良久。 直到贴身内监寻上前来:“殿下……” “回吧。”太子负手,转身而去。 其回至东宫时,正遇吉南弦于廊下安排今夜值宿之事。 “殿下。”吉南弦上前行礼。 “可得空陪吾手谈一局吗?”太子含笑问。 “此乃微臣之幸也。” 吉南弦直起身,跟在太子身后进了内书房。 内监很快摆上棋盘,奉上茶水。 房门被合上,二人对弈间,太子说起了早朝之事。 吉南弦认真听着,却并不多言。 “定北侯如今身陷藏宝图传言之中,不仅各方势力虎视眈眈,朝堂上下对其不满之声也日渐鼎沸,身处如此境地,吾很担心他是否能顶得住这诸般压力……” “所以殿下才于早朝之上直言回护,为的便是平衡那些不满之声,以缓定北侯当下处境之艰——” 说白了,也是怕将人给逼急了。 当今太子殿下,从来都不是只会心慈手软之人。 “是也不全是。”太子不动声色,落下一子:“南弦,你如何看待定北侯萧牧此人?” 他与吉南弦年纪相仿,幼时也曾有些交集在,私下于称呼上便亲近些。 “臣与这位萧侯素未谋面,倒是无从评价。” 太子摇了摇头,笑叹口气:“你总是这般谨慎的……” 吉南弦闻言也笑了笑,旋即道:“于大局而言,臣的确不宜妄下结论,但臣之幺妹在信中倒是稍稍提过萧侯几句……” “吉小娘子?她如何说?” “道是萧侯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舍妹这般心性与之亦能相处甚欢,可谓颇为投缘了。” “哦?相处甚欢?不知是哪一种相处甚欢?” 太子目含好奇,忽然满脸的八卦之色——须知萧侯不近女色的传言已久,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吉南弦轻咳一声:“应只是字面意思罢……” 没听到想听的,太子有些失望,很快却也笑起来:“吉小娘子的性子吾是知道的,能与其投缘之人,必然也是个妙人了!” 再落子之时,忽而道:“就私心而言,吾并不怀疑萧牧的忠心。” 这干脆到稍显“天真良纯”的话,让吉南弦颇感意外:“殿下与定北侯有过交集?” “不,只三年前其入京领赏之际,吾曾见过一面……”太子笑了一声,道:“说来的确古怪,正因这一眼,便叫吾觉得十分合眼缘。” 吉南弦愈发惊讶了,旋即不知想到什么,也目露笑意:“据舍妹所说,这位萧侯样貌俊美,堪比神仙……” “倒也对!”太子笑着道:“如此样貌者,任谁见了,怕都会觉得合眼缘了……看来吾也只不过是尘世间一肤浅之人罢了。” 话音落时,唇角笑意也变得浅淡凝滞了。 再望着眼前的棋局,只觉恍惚周身事物变动,时光瞬移,面前与之对弈者,也变幻了模样—— 一声仿佛从昔年传来的唤声在耳边响起—— ‘殿下,该你了——老规矩,拖延至十息未落子,可就算认输了!’ 太子望着‘他’,笑了笑。 若论生得好看,少不得就要提一提他‘面前坐着’的这位少年郎了。 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已有冠绝京师之名,本就生得一幅顶好样貌,又因出身鼎盛武将之家,灌溉出一身蓬勃英气,眉宇间意气风发,如初升朝阳般夺目。 那个自幼习武,打马穿过繁华的东长安街,锦衣佩剑,任谁见了都要称一句“时小将军”的少年……这世间,再也寻不见了。 或者说,当年那四位形影不离的少年,皆寻不见了。 四人先后去其三,仅还在这世间活着的一个他,也早没了昔年模样。 “殿下?” 吉南弦的声音,让太子自往事中抽回神思。 棋子落在棋盘之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吉南弦正思索着方才这位太子殿下的异常之时,只听对方又拿难掩好奇的语气问道:“南弦,方才你说……令妹夸赞萧侯样貌堪比神仙?她还说了些什么,能否给吾展开讲讲——” 吉南弦:“……!” …… 天色将晚,姜正辅出宫归家,刚下了轿,跨进府门内,便习惯性向迎上前的家仆问道:“姑娘今日如何?可有按时吃药用饭?” “回郎主,姑娘一切皆好,听内院女使说,今日胃口也不错,早早用了晚食,此时大约已歇下了。” 姜正辅微放心了些,点头道:“近来天寒,饮食起居,让底下的人都务必仔细伺候着。” “是。” 交待罢了女儿之事,姜正辅回院更衣罢,便去往了书房。 “大人,这是营洲送来的书信……”一位幕僚先生捧上一则密信。 姜正辅拆开了看,微微皱眉:“此人多少是无用了些——” “倒也不能全怪此人办事不力,只能说萧牧行事太过谨慎……”幕僚劝说道:“当下营洲城被萧牧治理得如同铁桶一般,再想安插眼线已是不能,此人已是最好用的一颗棋了……” 姜正辅不置可否,转念想到今日早朝之上的不顺,眼神明灭不定了片刻。 “回信,告诉他,本官的耐心已经不多了,接下来……” 晚风自窗缝乃灌入,恍若在窃听屋内之人的低声谈话。 …… 另一边,永阳长公主受召入宫,此时已来至皇帝寝宫外。 “长公主殿下可算来了……陛下等候您多时了。”掌事太监上前行礼,亲自将人迎入内殿,边低声说道:“陛下自今日早朝后,便起了热,待到晚间,便一直念叨着想见您……” 永阳长公主披着锦裘,闻言眉间忧色颇深。 隆冬天寒,内殿之中烧着地龙不便开窗,便积攒了些苦涩药气。 “姑母。” 守在龙榻边的太子向来人行礼。 永阳长公主微一点头,来至龙榻前,福身行礼:“永阳参见皇兄……” “永阳来了啊……”皇帝躺在那里,声音虚弱地道:“昶儿,你先退下……朕同你姑母有话说……” “是,儿臣告退。”太子行礼罢,抬眸之际,下意识地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朝他微微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太子这才缓缓退了出去。 皇帝让掌事太监屏退了内殿中的宫人,单独和胞妹说着话。 “永阳,朕近来总会梦见少时之事,梦到,朕,正辅,你,还有他……我们四人来迟,被吉太傅罚站顶书……你知道吗,朕于梦中亦在苦思……” 他和永阳长公主乃是嫡亲兄妹,皆是已故皇太后所出,年纪仅差两岁,幼时一起读书识字,相伴长大。 或正因永阳长公主与他共同经历过幼时到少时的那段时光,于是当他于这孤寂深宫中独自“念旧”时,便总会想到这个妹妹。 想到是想到,真正因此将人叫到跟前时,却是头一遭。 永阳长公主觉得,这大抵是要“归功”于皇兄此时起着热,神思实在是有些糊涂之故。 她在床榻边的鼓凳上慢慢坐下,叹息般问:“皇兄在苦思何事呢?” “朕想不通……他究竟为何要背叛朕!背叛他立下与朕一同守护大盛江山的誓言,背叛我们一同长大的手足情谊!” 纵是时隔已久,纵是病中,提及此,皇帝的神色亦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 077 本宫那傻子皇兄(求月票) 永阳长公主望着他,一时没说话。 殿内除了皇帝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外,便只剩下了寂静。 好一会儿,皇帝才道:“永阳,你连附和朕一句都不肯啊……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认为是朕残害忠良,背信弃义……冤枉了他?” 永阳长公主垂下眼睛:“皇兄做事,自有思虑在。” 皇帝闻言闭了闭眼,无力地笑了一声:“朕知道,你一贯是最重情义的那一个……还记得当年父皇为你选驸马时,你起初百般不肯答应,可成婚之后,却日渐与之生出了真感情,乃至驸马故去多年,你仍无法走出来,为此抱疾难愈……你总是如此,将一切压在心底,可你即便不谈,朕也是知道的……” 永阳长公主眼睫颤了颤,压下声音里的波动:“皇兄说远了。” “是啊,远了……都是旧事了。”皇帝再睁开眼睛时,浑浊的眼底变幻不定:“可这件旧事,却一直缠着朕……他死了八年,朕便被噩梦整整纠缠了八年!” “朕想知道他为何要叛国……朕想知道原因!”皇帝浑身紧绷着,道:“所以,朕才想要押璇浦入京,朕原本想要亲口问明当年之事……可璇浦死了……连上天都不给朕一问究竟的机会!” 永阳长公主终于缓缓抬起眼睛,看着那陷在旧事心魔当中的帝王,缓声问:“如若皇兄当真查明了当年时大哥是被诬害,又当如何?” 这句话如同一颗钉子扎在皇帝心口处,叫他紧绷着的身形微微颤抖起来。 他定定望着织金祥云床帐,如同不知耗费了多少气力那样,一字一顿道:“若他是被冤枉,朕,自然要还他公道,替他除去冤名!朕会的……朕一定会的!” 是吗? 可当年分明有机会了解真相时,为何不再试着去深查一番呢? 所谓铁证刚摆在眼前,便急于定罪—— 当下声称想要亲口问明当年之事,可当年为何却连亲自去见上那人一面,亲口听对方解释的勇气都没有呢? 如今反倒执着于一个区区璇浦口中的真相了—— 这实在怎么听,怎么叫她觉得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永阳长公主掩去眼底淡淡嘲讽,道:“时过境迁,关键之人皆已不在人世,再想追溯旧事,怕是极难了。” 皇帝闻言,下耷的眼角颤颤,有一滴浊泪缓缓滑落。 那显出沉沉昏暮之感的帝王,几乎是哽咽着低声道:“朕……朕或许就不该做这个皇帝的……” 又问:“永阳,你可恨朕吗?” 永阳长公主轻叹了口气:“皇兄总归是我唯一的兄长……” 皇帝的声音越来越低,神智也逐渐愈发昏沉。 永阳长公主已听不甚清他的呓语,遂唤了掌事太监过来。 “怎会这般昏沉糊涂?”永阳长公主亲手替皇帝放下床帐,转而朝掌事太监低声问:“药可吃过了?太医如何说?” “药是吃罢了的……太医只说,当下陛下身子亏虚,已用不得重药,只能尽力调养着看看……”面对长公主,掌事太监方才露出一丝忧色,道:“太子殿下也已命人于民间暗寻名医……” 永阳长公主愁眉紧锁,轻一点头。 她回头看一眼龙帐内,唯有道:“当心伺候着。” “是,奴必当仔细照看陛下。” 掌事太监亲自将长公主送出了内殿。 “姑母。”等在殿门外的太子迎了上来。 “怎还没回去?” “侄儿想送一送姑母。” 姑侄二人一向关系亲近,太子伴着永阳长公主下了石阶之际,便目含忧色地低声问:“依姑母看,父皇他……” 姑母虽多年不再上战场,也早已不过问战事政事,但他对姑母的钦佩和信任,一直都在。 “说不好……”永阳长公主轻轻摇头,看向前方宫灯高悬的朱墙长廊,道:“你为储君,凡事当早做准备。” 太子脊背微绷,应声道:“昶儿明白了。” 身侧提灯之人是最得太子信任的心腹内监,皇帝寝宫在身后越来越远,永阳长公主才又低声道:“姑母知道,你一直未曾放下过时家之事……然自古以来,新旧更替之际,皆是最紧要之事,于此关头,你且还是将此事放一放为好,以免被人捉住把柄,于你父皇面前大做文章……” 太子微有些意外。 姑母一直都知道,他在查时家旧事吗? “你母后去得早,你是姑母看着长大的……你是个怎样的孩子,姑母岂会不知。”道破他的想法,永阳长公主目视前方深深夜色,虚弱的面容上隐有着一丝坚韧:“真相不会永远被埋没,它只是一贯被真正的掌权者握在手中。” 夜色冷极,刺骨寒气浸在眼底,叫太子眼眶微微发红:“是,昶儿谨记。” 一阵风来,永阳长公主咳了一阵。 太子颇为忧心地道:“听闻姑母府上有位郎中暂居,调养之下,还是没有起色吗?” 一阵咳罢,长公主的声音有些沙哑:“无碍……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病罢了。” 一旁的其蓁嬷嬷无声叹口气,替她又拢紧了些披风。 太子立即吩咐内监,备来一顶软轿相送。 目送着那顶轿子离去,太子朝身边人交待道:“姑母体弱,往后出入宫中,可于禁宫外换乘软轿,无需再步行入宫——奉吾之命,将此事尽早安排下去。” 内监当即应下来。 永阳长公主乘轿出了禁宫,便带着嬷嬷坐上了长公主府的马车。 永阳长公主接过嬷嬷递来的热茶,满眼叹息地道:“本宫的这位傻子皇兄啊,自幼便生性懦弱逃避,耳根子软,尤擅自欺欺人……活了一辈子,还是这幅模样。” 嬷嬷则低声道:“今日早朝之上,姜大人与众臣弹劾定北侯……幸有太子殿下出面反驳,才不至于闹至无可收拾的地步……” “去信给他,叫他明里暗里都要多加提防些。”永阳长公主道:“姜正辅必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是。” “北地的形势是愈发紧张了啊……”永阳长公主感慨着撩开一侧车帘,望向深寒夜色:“不知那只猫儿如今在作何,本宫实在想她想得紧……明日便进腊月了,没有她在一旁闹着,真真是连一丝热闹的年味儿都嗅不到了呢。” “是啊,平时里衡娘子在时,偶觉得闹腾了些,这一走,便好似冷清了下来,日子都无趣许多。”嬷嬷道:“但殿下放心,衡姑娘如此聪慧敏锐……定能早日平安回京的。” 永阳长公主轻轻点头。 “本宫也日夜盼着我的阿衡能早日平安回来……” …… 腊八当日,营洲城内外冰雪未融,却也是个见了太阳的好天儿。 时值清晨,刺史府中,营洲刺史裴定正立于书架前拆开一封刚拿到的密信。 四下门窗紧闭,再无第二人在,裴定不敢大意地将信上内容逐字逐句细读了一番。 “吱呀——” 门被推开的响声突然自背后传来,正凝神细思的裴定蓦地一惊,连忙就将那密信匆匆塞入袖中。 走进来的是一位少女。 “是双儿啊……怎进来也不叫人通传一声儿?” “我同他们讲,是阿娘让我来的,他们便没敢提要通传啰。”裴无双走了进来,有些狐疑地打量着面色不太对的父亲:“阿爹,你该不会又做什么亏心事了吧?难道又偷偷出去赌钱了?” “赌钱?”裴定叹口气,摊手反问道:“你不妨先将爹的名字念上一念……我如今哪里还敢去赌钱?” 很久之前,他也是不信邪的,直到越输越多…… “这倒也是。” “你阿娘让你来寻我是为何事?”裴定定下心神,在椅中坐了下来。 “今日我要随阿娘前去定北侯府拜访萧夫人,阿娘便使我来问,阿爹可有什么事或是话是需要她从中转达给侯府的?” 阿娘说,定北侯任节度使之职,如今掌管着整个北地,阿爹身为营洲刺史,也归定北侯管辖,这种关系疏远了不成,走得太近了也不成——男人们间的来往于明面上不好太频繁,交由后宅妇人之间相互传达反倒更妥当些。 “去侯府啊……”裴定想了想,道:“既如此,便代我捎一封请柬罢,腊月廿八,恰要邀萧侯入府参宴……” 裴无双便伸出手去:“请柬给我。” 腊月廿八府中设宴是为庆阿爹寿辰,如此场合邀定北侯前来再正常不过——但对方究竟会不会来,便不好说了。 “既是给萧侯爷的,理应我亲笔相邀才更显诚意……双儿且等等。”裴定笑着来到书案后,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谄媚之色。 裴无双显然习以为常,在一旁坐下吃茶等候。 “倒是来帮爹磨磨墨啊……”裴定不满地看了眼女儿。 “您还是自己动手或喊小厮来吧,万一弄脏了手指,可极难洗呢,我待会儿还要去侯府作客的。”少女说着,一手端茶,另只手伸出打量着,看看手背手指,又翻过来看看手心,露出甚为满意的神色。 裴定瞧一眼,便立时戒备地道:“爹可先同你说明白了,去侯府可以,见那和尚——不行!” “什么和尚呀,他又不曾剃度的,只是幼时在庙中长大罢了……人家如今可是有官职在身的副将印将军!”裴无双纠正之际,又幽幽叹了口气:“我倒想去见他呢,可又哪里见得着?他成日躲着我,便如同老鼠躲猫一般……” 裴定轻哼一声:“那说明他还有些自知之明,心知配不上我裴定的女儿。” 看着贼心不死的闺女,他苦口婆心道:“双儿啊,你何苦非要一门心思附在他的身上……你看看你,要家世有家世,出门名门世家,要样貌么,也随了爹,出落得如此花容月貌——爹只你这么一个女儿,将你养到这般大,可就指望着将来靠你攀龙附凤呢!” “……您还真是我亲爹啊,如此丧失人性的话竟也说得出来?” 见自家爹一脸慈爱笑容,裴无双也露出虚假笑意:“不过您且得好好考量考量,我这性子可做不来您手下的小傀儡,攀权附贵非我所擅,砸了您的饭碗前程那倒应当是极顺手之事……” 裴定一脸希冀地看着女儿:“无妨,爹相信你总会成长的嘛。” 女孩子到底道行浅了,此时的表情多少有点怀疑人生:“您能否不要市侩得如此毫不遮掩?哪怕是委婉一些呢?” “这话爹不爱听了,你我父女之间,有什么可见外的?爹一向又不是那等虚伪之人。”裴定笑着道:“况且望女成凤,人之常情嘛。” 裴无双只觉得这话听来哪哪都不对味,一时却竟也无法反驳—— “您还写不写请柬了?不写我可走了!当心阿娘等急了,回头挨骂的可还是您!” “写写,这就写……” 裴无双拿着请柬离开书房之际,脸上已写满了愉悦之色。 总算又能去侯府了! 至于自家阿爹方才说的那些糟心话?——只管说呗,反正她长这么大也没听过这见钱眼开的老头儿的话! …… 定北侯府内,萧夫人正于屋内嗑着瓜子,翻看着手中的小册子,春卷站在她身后替她轻揉着肩,也受不住诱惑探着脑袋去瞧那册子上的字。 “这段儿写得好……!”萧夫人笑得眼睛都要没了,捏着一粒瓜子儿指着其上一段,道:“传神又贴合!” “嗯嗯嗯!”春卷两眼放光点头如捣蒜,亦是满脸陶醉。 主仆二人这厢对着本册子嗑生嗑死之际,绿蜡走了进来通传。 “不是要紧事就晚些再说,别耽误我办正事……”萧夫人笑着又翻一页,无暇理会。 看着“玩物丧志”的夫人,绿蜡似认真想了想:“倒不算要紧,不过是吉画师前来同夫人请安罢了……那,婢子这便叫人回去?” 阿衡来了? 萧夫人立时变了副脸色,嗔了绿蜡一眼:“你这丫头是傻的不成?外头那般冷,还不快将人请进来!” 正主儿都来了,她还看得什么册子呀! 元旦快乐,今天休息 这本从开书以来,还没有请过假呢,都有点不像我了哈哈。 今天元旦,想要陪陪小朋友,请假一天吧~ 这本书篇幅短,加上有一定特殊性,所以写起来也会更慢一点,马上临近年关,这个月应该会单更了(每天两千字),会努力保持不断更,二月份尽量双更~辛苦大家耐心等待了。 2022,新年快乐,祝大家开心发财! 《吉时已到》元旦快乐,今天休息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78 我见裴姑娘亦如是 见自家夫人急忙要将册子藏起来的模样,绿蜡忍着笑应声“是”。 衡玉进来时,萧夫人正催着女使们去备茶水点心。 “今日腊八,特来同伯母请安。” “还是我们阿衡有心!”萧夫人亲自将福身行礼的少女扶起,拉着人一只手,在软榻内坐下来:“手怎这么凉?快烤一烤……” 萧夫人忙拿起女孩子两只手,伸到榻边的熏笼前烤起来。 熏笼下罩着熏炉,烤得人手掌热腾腾的,阵阵暖意仿佛钻进了心里去。 衡玉像个孩子那样由萧夫人抓着手,笑着道:“多谢伯母。” “谢得什么……这回请来的医婆开出的调理方子,可有些成效没有?”萧夫人关切问。 “有些益处的。”衡玉道:“夜晚睡觉时,手脚都暖了许多。” 萧夫人便露出笑意:“那就好——上回经景时提醒,才知冬日里多泡一泡温泉也是有益的,于是便命人在城外寻到了一处温泉庄子,这几日估摸着也该拾掇得差不多了,回头咱们便过去小住些时日。” 夫人和侯爷,竟特为她寻了温泉庄子调理畏寒之症? 衡玉一时有些怔怔,说来她是极厚颜之人了,可每每面对如此心意,总还是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而这主要是因为—— “夫人待我这般好,我当真不知该如何回报了。”此乃她的肺腑之言,不掺半点客套。 “傻丫头,你情我愿之事,谈什么回报不回报的?”萧夫人拍着她的手,满眼笑意地道:“且自你来了家中之后,咱们这般投缘之下,我每日不晓得多开心,真谈回报,也该是我来回报才是!” 萧夫人满面慈爱之色,心底却暗自“运筹帷幄”,像极了一位步步为营的猎人,笑眯眯地看着那小白兔一步步往陷阱里跳。 女使很快奉来了茶水点心干果等物,摆满了衡玉面前的小几。 而此时又有女使来禀,道是刺史府上的夫人小姐到了。 人是三日前便递了帖子的,今早嬷嬷也提醒过,奈何萧夫人过于沉迷小册子,竟将此事忘了去。 此时反应过来,便将客人请入了室内。 裴刺史家的正室娘子姓窦,四十五岁上下的年纪,生得一张很和善的鹅蛋脸,说起话来眼睛里总是带着笑。 窦氏母女同萧夫人行礼之际,衡玉也起了身,朝着窦氏微微福身。 虽是第一回见面,但对方是长辈,此乃礼节所在。 窦氏一进来便留意到了挨着萧夫人身边坐着的少女,此时便借着这间隙开了口,满眼讶然惊艳地道:“……不知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如此地端庄大方,又生得这般天仙样貌!” 衡玉露出礼貌笑意。 夸人先夸端庄,而后再是样貌,此等小小细节便可见这位娘子是颇讲究之人了。 虽然了解她的人从不认为她和端庄二字能扯上什么关系—— “这是京师来的官媒画师,晴寒先生后人,吉家小娘子。”萧夫人从中引见着:“阿衡,这位是裴刺史府上的娘子窦夫人,这位则是裴小姐了。” 双方便相互打了招呼。 坐下后,裴无双吃茶之际,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衡玉。 早就听说定北侯府上来了位年轻貌美的女画师,今日见了才知此言不假! 她也非是束于闺阁之人,自认也算见多识广了,可如此程度的美人,却还是第二遭见…… 第一遭么——自然是头一回照镜子时了! 至于萧侯爷——连女使们私下都说了,凡人比美仙人不该参与,萧侯当和偏爱他的女娲坐一桌的! 此一刻,自觉多年来稳居营洲第一美人之位、寂寞如雪的裴小姐,面对这张堪与自己“平起平坐”的脸,一时颇有些移不开眼睛。 而此时,视线中那少女似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转头看向她,朝她露出笑意。 裴无双顿时更觉眼前被晃了一晃。 “……说来吉画师和双儿倒是年龄相仿的,想来该是聊得来的。”窦氏笑着将话题引到两个小姑娘身上。 毫无疑问,她是想与萧夫人交好的,二人地位悬殊在此,免不得言行间就需投人所好。而萧夫人对这位京师来的吉画师的喜爱,无需明言,单看眼神已是显而易见的。 萧夫人客气点头:“阿衡来营洲后,身边倒还少有与她一般年纪的小娘子。” “说来我看吉画师颇有些一见如故之感呢!”裴无双朝衡玉展露友好笑意:“兴许这便是缘分了。” 这缘分来得委实有些突然,衡玉却也从善如流:“我见裴姑娘亦如是。” 裴无双眼睛便亮起,面上笑意更甜了几分。 窦氏在旁适时笑道:“这俩孩子倒是投缘!” 萧夫人本就恐衡玉坐着听她和窦氏说话会觉得无趣,也就顺势道:“难得你们合得来,便也不拘着你们了,暖阁里备着小炉茶水点心,棋盘画册,还有好些避寒的花草盆栽……恰适宜你们小姑娘去赏花吃茶。” 裴无双欣喜不已,看向衡玉等她开口。 衡玉也看着她:“我带裴姑娘过去可好?” “好啊!”裴无双当即欢喜起身。 两名少女便行礼离开了此处。 萧夫人吩咐了春卷跟上去侍奉。 刚出前堂,衡玉正要往暖阁方向去,便被裴无双一把抓住了一只手臂。 衡玉转过头,就见得一张甜甜笑脸:“吉姑娘,我突然不是很想去暖阁了……今日天儿好,不如咱们去前头园子里转转如何?” 衡玉抬头望天,灰云蔽日,不见半点阳光。 她也朝裴无双笑了笑。 巧了不是。 睁眼说瞎话这种事,她也是很擅长的—— “在理,如此好的天气,不去园子里走走当真可惜了。” 裴无双顿拿棋逢知己的神情看着她,抓着她手臂的姿势也变成了挽着,端是亲密无间。 春卷跟在二人身后往花园行去,看着那双背影,浑然只一个感受——她不理解,但她大开眼界。 纵然是定北侯府,可如此冬日,园中也难免景色凋零。 裴无双却逛得兴致大起,且这兴致久久不见消退。 天色愈阴沉了些,冷风乍起,衡玉觉得稍冷了些,那陪小姑娘演戏的兴趣便淡了去:“裴姑娘,咱们出来这般久,令堂恐等得急了,或该回去了。” “啊……咱们再逛逛吧?前头那是个荷塘吧?我还没去过呢!”裴无双伸手指向前方。 春卷跟得不远不近,衡玉百无聊赖地掩口打了个呵欠罢,便提醒道:“冬日荷塘无景可赏,印将军平日也不会经过此处的。” 裴无双闻言面上笑意一滞,转头愕然看着衡玉:“你……” 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睛,心事被戳破之下,裴无双微红了脸,赧然低声道:“……你都知道啊。” 更新说明 这个月实在有很多很多突发情况,没办法在良性的、正常的环境下进行创作。更新字数和时间一时都难以保证,但会尽力保住大家的投资,我也会尽量争取早点恢复正常,调整好一切,以期顺利完结这本中短篇。 近期因更新带来的影响,恳请大家见谅。 《吉时已到》更新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79 纸糊姐妹花 衡玉颔首:“全营洲城不知道的怕是少数。” 裴无双反倒有些好奇了:“那你……还愿意陪着我来此受冻?” 衡玉无甚所谓地道:“总归闲来无事,以全萧伯母待客之道咯。” 再看着面前少女,裴无双的眼神更多了份莫名的真诚:“吉画师,我听说你们自京师而来……那位蒋媒官,原本在京师之中,乃是有着‘第一媒’的名号在的,对是不对?” 衡玉点头。 裴无双眼睛亮亮满含希冀,声音更低了:“不知……我能否请你们帮个忙呢?” “请讲。” 裴无双扯过衡玉一只手腕,拉着人在一旁的一丛冬菊前停下脚步,几乎是在衡玉耳边讲道:“你们能不能替我和印副将做一桩媒啊……” 衡玉微吃一惊,看着她:“裴姑娘想自己替自己安排亲事?” 裴无双抿起嘴角,轻轻点头。 看着面前满怀小女儿心思的少女,衡玉摇头:“办不到。” “我……我可以出很多媒金的,只要能成,随媒官开口!” 衡玉不由提醒道:“与媒金几何无关,印将军又非小倌馆里的小倌,只需花了银子买回来就成——” 小……小倌馆? 是她知道的那种去处吗?——男子们出卖色相的地方?! 裴无双瞪大眼睛,震惊又难掩新奇:“你……你莫不是去过?” 衡玉笑微微地道:“但凡打开门做生意的去处,我都去过的。” 裴无双吃惊掩口:“那里面是什么样子的?当真是……” 说着,声音忽地一顿。 咳,这不是她该打听的! 且跑题了! “……可身为冰人,哪儿有试都不试都拒绝说媒的?” “说媒亦是有前提在的,或是父母之命,或是两情相悦,二者至少需满足一条,这媒才可能做得下去。”衡玉问:“敢问裴姑娘自认符合哪一条?” “……”裴无双脸色变幻一阵,渐渐泄下气来:“都说媒人一张嘴,总是天花乱坠,假的也能说成真的,怎到了吉画师这儿,便这般务实了呢……” “我本也不是什么媒人,只是个画画的罢了。且以诚待人,为人为本嘛。” 裴无双无奈叹了口气:“看来我与他的缘分还是没到啊。” 是没到还是根本没有呢? 衡玉开始折身往回走,随口道:“在我看来,感情婚姻之事是不宜勉强的,强扭而成的,往往只是误人误己罢了——裴姑娘家世样貌皆出众,眼见并无成算,便没想过要及时止损吗?” “吉画师看待感情之事如此冷静理智,想来是还没有遇到喜欢的人罢?”裴无双跟上来,已没了方才的失落:“真正喜欢一个人,总是想勉强试试的……我更信事在人为。” 衡玉闻言似若有所思,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不远处半掩在深深花木与层叠假山后的一座高阁。 她脑海中倏地闪过那晚萧牧于松风阁中设宴时的诸般情形。 “……且我与他之间的确是很有些缘分在的,便说救命之恩这一条,世间又有几人能有这般羁绊呢?” 裴无双的声音在耳边再次响起,衡玉回过神看向她:“救命之恩?” “是啊,吉画师还不知道吧?印副将可是救过我性命的!”少女说话间眼睛里满是亮闪闪笑意,像是在分享一件极值得骄傲、无比珍视之事。 而后,也不顾衡玉想不想细听,便自顾往下讲道:“那要从两年前说起了……” 彼时营洲城尚未能从晋王叛乱的阴霾下完全走出来,她父亲初至营洲任刺史之职不久,四下还不比如今这般相对太平。 她母亲刚至营洲水土不服,患病难愈,她带了侍女往昭明寺求了平安符,回城路上,竟遇到了悍匪拦路—— 彼时诸多情形,实在叫人阴影难除——尤其是对于那伙匪贼而言。 先从绑人时说起,旁的小娘子怕是要吓得昏厥过去,可他们绑的小娘子,却是指着他们的驴车忿忿道:‘岂有此理,你们竟拿如此脏破的驴车来绑我?!’ ——合着绑她还要备下华贵车辇,焚香沐浴,三拜九叩?! 顾不得那么多,强行将人塞进车内,先带回了寨中再说! 然而回到寨中将人关起来之后,却是另一番鸡飞狗跳。 歇息时,说被褥太硬还有男人脚臭,要换新的软的! 端水时,说要喝山泉水! 送饭时,碗碟被她摔得稀碎,说是拿猪食来糊弄她! 寨中大当家的好几次都忍无可忍地抡起手想揍人,最终却只能抓狂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薅下好些。 二当家抓起一把刀来,在空中比划了半晌,到底是转身去了厨房愤而切菜。 没法子,还得要人毫发无损,才好向新任刺史讨要赎金的! 于是,那几日寨中上下为了给她捯饬吃食,甚至还特意想方设法又绑了位厨子回来! 这哪里是绑人,分明是请了个祖宗! 其间等待刺史府回信时,寨中上下堪称度日如年。 当日,当萧将军部下前来突袭剿匪时,有一瞬间,他们甚至生出了一丝自苦海中解脱之感…… 当然,事情在裴无双口中断非如此—— “我彼时受尽折磨,终日处于恐惧黑暗当中,是他及时出现救了我……那时,我便已经认定他了。这份救命恩情,我是一定要报的。” 衡玉喟叹道:“这救人性命,果真也是份看眼缘的玄活儿……若是遇到合眼的,便是救命大恩以身相许。若是没合眼呢,便多半是大恩无以为报,来世做牛做马——” 裴无双轻咳一声:“缘分这东西,本就是要从心的嘛……譬如我看吉画师,便尤为投缘,一见如故之下,只觉得极适合结为至交好友呢!” 衡玉也面带笑意:“实则裴姑娘倒不必费心将利用二字说得这般委婉脱俗,我这个人还是很擅于听取实话的——” 裴无双面色一凝,稍稍语结片刻,才道:“朋友之间本就是相互的嘛,这营洲城比不得京师那般权贵云集,定北侯府中没有小娘子在,我便也算是城内一等一的贵女了——说不定吉画师也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呢?” 衡玉赞成地点头:“裴姑娘此言在理。” 与她一般坦诚的小娘子,实在也是不多见了。 多条朋友多条路,这话总归是没错的,更何况是直言可以随她利用的朋友——这个“好友”,今日实在也是交到她心坎儿里去了。 裴无双再次亲昵无比地挽上了衡玉的手臂。 眼看萧夫人的居院就在眼前,这对营洲城第一纸糊姐妹花正要进去时,恰遇翠槐寻了过来。 “姑娘。”翠槐福身行礼之际,悄悄看了眼挽着自家姑娘手臂的少女,并未觉出突兀之处——毕竟姑娘在京师时,身边的红颜知己也一贯颇多,新人旧人来来去去,再正常不过了。 “可是有事?”衡玉问。 再一次的更新说明 停更有十来天了,本来以为很快就可以调整好一切,事实证明还是想得简单了。 具体什么原因呢,其实不太好讲,创作状态其实是没有问题的,从始至终保持着应有的热情。只能说是大环境下的一些外部问题加持吧,有点不太走运,这本书的诞生节点。影视寒冬下,大家都很艰难。 因为问题暂时没有得到解决,所以仍然要停更一段时间,或者半个月,或者一个月,或者更久些。 这本书我有完整的大纲和设定,随时可以往下写的,然而它的决定权现在不完全在我,所以很抱歉大家,但我会尽量争取按照原计划把它写完的。 我对阿衡和野花,也切切实实有了感情的。 停更的这段时间里,我想去做一件一直想做但没时间精力去做的事,大家也要开心生活! 快过年啦,不顺利的事就先放一放吧,愿大家开心过年,所有的不愉快都能柳暗花明。 还是照例给大家拜个年吧~ 《吉时已到》再一次的更新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80 气氛到这了 翠槐含笑道:“宅子那边已收拾得差不多了,东西也都按着姑娘的吩咐快要置办齐整了,姑娘今日可得空去看看么?” “这般快?”衡玉有些意外:“没想到平叔操办起这些琐碎事来,倒也是一把好手。” 看着自家姑娘面上那大写的“我挑人的眼光果真是好”的自我肯定之色,翠槐只觉习以为常。 “那便过去瞧瞧罢。”衡玉回头看向居院:“待我先去同萧伯母说上一声。” “是。” “阿衡,什么宅子呀?”二人一同往院内走去,此时裴无双已然改了称呼,状似越发亲昵地问道。 “在城中置办了座小宅院。”衡玉随口答了,因吉吉和蒙大柱的婚期尚未真正定下,便也未有提及宅院用处。 裴无双也不多问,到底纸糊的关系讲究的便是敷衍二字,重点只在自己的目的之上:“恰巧我也无事,进去听着母亲她们说话又难免无趣,阿衡,可方便带我一同去吗?” 到底不是去办什么秘事,衡玉便也友善点头:“你若愿意同去,自然无甚不方便的。” 是以,二人便同去了萧夫人与窦氏面前。 瞧着两个女孩子结伴而去,萧夫人与窦氏吃着茶,笑着打趣了几句。 裴无双跟着衡玉坐上马车之后,很快便将真实意图暴露了个七七八八—— “阿衡,你可知印副将素日里都有些什么爱好?” “在侯府之时,他喜欢吃什么做什么?” “阿衡,你一般于何时何处能见得着他?” “侯府之内,可有哪个女使同他走得过近的?” “……” 一路问话声不停。 而衡玉待印海之事又哪里会知晓得这般详尽,所答也不过浅表而已。 大抵也是问得有些倦了,亦或是面对年纪相仿、身份偏对等的女孩子时,少女心思总是更容易催生出倾诉之感,于是裴家姑娘那双斗志昂扬的眉眼间,也渐露出了几分少见的失落与怅然来—— “你说……在他心中我到底算什么呢?难道就如同空气尘埃一般么?” 衡玉一句‘想开些,万一根本都不在他心中呢?’到了嘴边,基于最起码的人性,到底只化为了一丝轻叹。 “阿衡,你说我究竟还要如何做,才能叫他……” 裴无双话至一半,却见衡玉转头打起了车帘往外看去,并很快吩咐车夫:“停下——” 裴无双自黯然中抽回神来,只听车外有嘈杂骂声入耳。 一间铺子外,用来待客的桌凳被一群来意不善的男人粗鲁地掀翻,碗碟砸落碎裂一片狼藉。 有食客受惊之下忿忿道:“苗娘子,你这生意到底还做不做了!” “行了,快走快走,别惹事……” 三五食客匆匆离开铺子,低声议论着:“苗娘子这是招惹到什么人了,一看就不是善茬,腰间还别着刀呢……” “你们想要干什么!”苗娘子面容紧绷,皱着眉自堂内出来。 那为首的男人一脚踩着被掀翻的桌子,弯腰捡了个没沾地的包子咬了一口,抬眼看向她:“干什么?苗娘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哥几个儿特意过来,总不能是吃包子来了吧?” 说着,瞥了眼四下,笑道:“生意做得这般红火,想来也不缺这点银子啊,不如就彼此行个方便把债还了,我们也不想耽误苗娘子做生意不是?” 苗娘子身后的年轻伙计看着男人腰间的刀,面色发白地小声道:“掌柜的,你何时欠了他们银子,还是快些还给他们吧……” “我不欠谁银子。”苗娘子冷笑一声,看着那群人道:“你们今日来错地方了。” 男人闻言脸色一阴,将手里的半个包子朝苗娘子甩了过去:“臭扫把星,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别跟她废话,不还钱,就砸了她的铺子!” “兄弟们,动手!” 苗娘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对伙计道:“祥贵,快去报官!” “掌柜的,可是……”看着就要冲上来的众人,伙计不知该如何是好。 “住手!” 一道少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让众人下意识地看过去。 “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打砸毁坏他人财物,尔等此举与盗匪何异?又视大盛律法为何物?”少女声音冷然,面色沉肃。 “呸!老子不懂什么律法,只知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为首的男人恶声道:“她若肯还钱,我们自然立刻走人!” 衡玉闻言看向苗娘子,眼底有着询问。 苗娘子向她摇头:“我不欠他们银子。” “她亲弟弟欠下的,就等同是她欠的!”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甩平了道:“二百两赌债,白纸黑字,由不得她不认!” 苗娘子绷紧了嘴角:“我上月已经说过了,我再不会帮他还赌债!” 衡玉将她的神态看在眼中,遂定声道:“既如此,谁欠下的银子你们便找谁讨去,再不然可以去寻官府做主追回,总之此处断不是你们撒野蛮缠的地方。” 男人审视着她,厉色问:“你是什么人,也配教我们怎么做事?!” 他不愿与之废话,能吓退这看似娇弱的闺阁少女自然最好,可对方言辞穿着皆不俗,还是要大致探明了来头才好,以免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家。 一旁围观的百姓也低声议论起来,等着听这位路见不平气场不弱的姑娘自报家门。 然而—— “我啊,我什么人都不是。” “?” 眼看着这气势突然垮掉,众人只见少女拉过另一名刚上前的紫衣女孩子到自己身前,扶着对方的肩膀道:“不过这位姑娘乃是裴刺史府上的千金,不知她配不配教诸位做事呢?” 突然成为众人焦点的裴无双:“??” “裴刺史的千金……”那男人果然变了脸色,口中质疑道:“堂堂裴家姑娘何时也会管这等闲事了!” 裴无双看向他:“怎么,不信?那你们不妨随我去府衙以辩真假,且说来我也是听过我阿爹判案的,持刀聚众闹事,怎么着也要先打上几十板子才行吧?” 虽然她仍未回过神来,且她与这被讨债的娘子也素不相识,可气氛既然已经到这儿了…… 是以,转头对婢女道:“安兰,带他们去府衙见我阿爹!” 那群人顿时变了脸色。 “这……裴姑娘……是小的们有眼无珠得罪了!请裴姑娘勿怪!小的们这就滚,这就滚……怎也不敢污了裴姑娘的眼才是!”为首者忙不迭作揖赔罪一番,很快带着人灰溜溜地跑走了。 裴无双这才看向衡玉。 衡玉依旧维持着扶着她肩膀的动作,见她回头看来,遂露出亲密无间的笑意。 裴无双默然且了然。 好么,才刚说的互相利用,这不就用上了吗? 隐在暗处的男人将经过看在眼中,此时也木然地抽了抽嘴角。 好久不见了宝贝们!!! 这段时间停更太久,实在对不起大家,鞠躬道歉! 最近差不多解决了之前停更的原因,马不停蹄就来更新了,终于有颜面来见江东父老了呜呜呜 (本章完) 081 昨日的榆木疙瘩 “多谢吉画师,多谢……裴姑娘。”苗娘子定下心神,感激地向衡玉和裴无双福身道谢。 “举手之劳而已。”衡玉看了一眼那些人离去的方向,并不多问什么,只提醒道:“只是若不尽早将事情解决干净,这些人想来必也不会就此罢休——” 苗娘子神色复杂:“吉画师提醒得是,欠债总是要还的,说到底都是家中弟弟不争气……” 家丑而已,她也未有再细说抱怨:“我会让家中尽快处理好此事的。” 衡玉点头,未多言其它,看向一地狼藉,遂对车夫吩咐道:“乔叔,帮苗掌柜将东西收拾干净。” 车夫应声上前。 另一边,那群讨债未果的人骂骂咧咧来至街尾处,一旁巷中被两个体壮的男人一左一右看着的年轻男子忙紧张地赔笑问:“赵哥,银子都清了吧?” “清你娘的头!” 为首之人一脚踹在男人肚子上:“……你那扫把星姐姐软硬不进,还拉了刺史府的姑娘做靠山,害得兄弟们差点惹上祸事!你这龟种,耍花样耍到我们兄弟头上来了!” “这……什、什么?我……赵哥,我哪儿敢跟您耍花样啊!”男人吃痛咬牙,听得半知半解,见对方抡起拳头还要砸来,忙不迭抱头跪下求饶:“赵哥您消消气!三日……三日之内,我一定把银子都还上!” “三日?!” 又是一脚重重落在肩膀处。 男人被踹倒在地,颤声改口:“不,一天……就一天!” 对方狠狠啐了口唾沫:“奶奶的,就再给你最后一天时间!” …… 一座背街而建的宅院前,程平接过一名卖炭翁递来的清单细看了片刻,皱了眉问:“不对,怎比之前谈定的价钱多了两成?” 卖炭翁又近一步,压低了声音,暗示道:“您误会了不是?这张单子是叫您拿给主人家看的……这两成里,怎么着也有您一成的……您家主人出手阔绰,哪里又缺这点银子?” 程平的眉皱得更深了,语气冷硬地道:“然而谁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卖炭翁干笑一声,忍不住低声道:“……旁人的银子的确不是,可您这主人家的,那不就是大风刮来的么。” 他一早就摸清了这宅子是何人所买,自然也听说过这位京城来的小娘子最近走哪儿赢哪儿的事迹。 甚至可以说,这座宅子根本就是从他们营洲百姓身上薅来的嘛! 程平默然了一下。 倒也是…… “若想生意做得长久,就趁早收起这些歪心思来,城中买炭的去处不止你一家。”他还是肃容将那单子塞还到对方手中。 “这……”卖炭翁一噎,却也很快赔笑起来:“您稍等等,我这就叫人回去重写一份给您送来!” 程平不再理会,转身要往院内走时,敏锐地听到有马车声靠近此处,遂驻足停留了片刻。 不多时,果然有马车驶来,停在了宅院前。 看着从车上走下来的少女,程平面无表情地抬手行礼:“姑娘。” “近来平叔辛苦了。” 衡玉带着裴无双走进院中,边看着院中四下陈设,边感叹道:“果然知我者莫若平叔也,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倒像是照着我心内之景造出来的。” 跟在她身侧的程平抽了抽嘴角,没吭声。 衡玉也不介意他的冷漠,一路兴致大好地来到前堂,指着茶几道:“这里还缺一对玉瓶……对了平叔,银子还够用吗?” 程平听得一个激灵:“够用。” 他若说不够,下一刻她只怕便要转头扎进赌坊里去“拿”一堆回来! 哦,他倒也不是同情那些赌徒的意思—— 只是这些时日每每付银子时,总会觉得这些银子来路不正,用起来总觉良心不安。 “那就好。”衡玉微微弯身,轻轻拨弄着一旁盆中的松景,含笑对翠槐道:“去告诉蒋姑姑,可以让蒙家人登门了。” 她家吉吉嫁人,三书六礼,婚聘章程,乃是一样都不能少的。 此时此刻,吉吉正被蒋媒官拘在跟前预习着婚聘流程。 另一头,蒙大柱也在家中一团喜气地忙活着,早几日便被萧牧特准了年前不必再来侯府值宿。 衡玉回到侯府后,一道身影很快来到了萧牧的书房外。 “进。” 得了准允,王敬勇推门而入,从内将房门合上。 萧牧坐在书案后,旁侧由印海柳荀二人陪同议事。 几人口中所言乃军营粮饷之事,萧牧翻看着手中账目,待与柳荀稽核完毕后,适才看向王敬勇。 王敬勇会意开口正色禀道:“回禀将军,今日吉画师出门去了趟城南新宅,并不曾与可疑之人接触。只是去时的路上偶遇一间铺子遭一伙赌坊之人上门逼债,那些人出手打砸间,吉画师出面拦下了此事,以势压人之下,将那伙人吓退了去。” 听得“以势压人”四字,萧牧眉心微动,随手翻开一折公文,未曾抬头,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哦?她又拿本候的名号唬人了——” 王敬勇解释道:“此次是推了裴家小姐出面。” 萧牧翻公文的手指一顿。 为何突然换人? 若非印海在听到“裴家小姐”的一瞬间已然警惕心大作,否则定能敏锐捕捉到自家将军这一瞬的茫然与自省。 “吉画师何时与裴家小姐交好了?”柳荀好奇地问。 说来,在夫人的逼迫下,如今他对吉画师的了解也是颇深了。 “……”这个问题王敬勇只觉无法回答。 说来他也算是每日盯着吉画师在人前的一举一动了,却竟也不知她是何时与裴家小姐有了往来,且发展到了这般亲密无间的地步。 由此可见,此人果然不可小觑…… “吉画师与裴家小姐往来之事的确蹊跷,此举定然有所企图,将军放心,属下定会尽快查明此事!”王敬勇肃容保证道。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皆沉默了。 萧牧只好明言道:“我如今待她并无疑心,她之私事,不必再多作探查。” 王敬勇迷惑地看着自家将军:“……那将军为何特意点名让属下暗中跟随吉画师?” “你的差事便是护她安危。” 那身形笔挺坐于案后之人言毕,又心无杂念般补了一句:“她乃朝廷派来的人,已是多事之秋,营洲不宜再起波澜——除此之外,你只需让人盯紧那几名护送媒官的护卫即可。” 王敬勇默了一瞬,才应了声“是”。 所以,他的任务竟是保护一个小娘子的安危。 满脑子只想征战沙场,立功升官的人只觉得突然被捆住了手脚,成了个小姑娘的贴身婆子。 “敬勇,不如将吉画师出面拦下那讨债之人的过程,展开说说?”印海八卦之心不死地提议道。 王敬勇瞥了他一眼。 然而转头却见自家将军正看着自己,已然做出等待聆听的神态。 “……” 王敬勇被迫耐着性子将经过说明。 “你说的那可是苗记包子铺?!”柳荀倏地站起身来。 王敬勇奇怪地看向他,点头。 “那苗掌柜可有受伤!”柳荀面色紧张。 “未曾留意,应当是没有。” 柳荀自矮桌后离身,朝萧牧施礼:“将军,属下想出府一趟——” 萧牧颔首:“可。” 柳荀便匆匆告辞而去。 那紧张程度,便是王敬勇看了,都要多说一句:“柳主薄未免也太过爱屋及乌了。” 印海有些新奇地看向他:“哦?爱屋及乌一说怎讲?” “为了吃上一口包子,竟紧张那包子铺的掌柜至此——”王敬勇刚毅的眉眼间有一丝不赞同。 印海沉默下来。 他方才究竟在期待些什么…… 另一道声音自书案后响起:“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其中的因果关系,许是倒过来的?” 萧牧说话间看着王敬勇,似有些不解世上为何会有人这般不开窍。 印海忽然“哈”地笑了一声。 将军可知此时叫他所不解的榆木疙瘩,不过是昨日的自己罢了? 嗯,已是昨日了…… 今非昔比啊! 果然,这世上能使人迅速开窍的法子,就那么一个—— 迎上自家将军审视的眼神,印海愈发难忍,再次笑出了声来。 直到片刻后—— 萧牧伸手指向了门外。 印海颇识趣地滚了出去。 “印副将今日之职又是把守门前?”一刻钟后,严军师前来求见萧牧。 “独得将军厚爱,别无它法啊。”印海双手揣进衣袖里感慨道。 严军师被请入书房内,将一封书信捧到萧牧面前:“京城来信,请将军过目。” 萧牧接过,将信纸抽出展开。 看罢,便交予了严军师。 严军师将信投入炭盆之际,迅速地将其上内容看了一遍,后压低声音道:“姜正辅如今屡屡于朝中将矛头直指将军……纵太子殿下一时明理,然值圣人病重此等关键之时,却也只怕经不起众人一再挑唆……营洲与将军处境之紧迫,实在日甚一日。” “这步步紧逼之感,或许正是有人想让你我感受到的——”萧牧的视线落在炭盆之内。 严军师眼神微凝:“将军是怀疑……” “逼反。” 萧牧语气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炭盆中,信纸已遭火舌吞噬,一簇火光犹自不甘地跳跃着,忽明忽暗地倒映在眼底间,将他拉回到了八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 或许大家可以先复习一下前面的内容哈哈哈哈_(:з」∠)_ (本章完) 082 是他不配了 那夜无雨也无风,临近中秋佳节时,星月当空清朗疏阔,夜风夹杂着桂花香气,天地万物平静安宁。 三五少年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于临江馆阁内赋诗投壶。 少年尽兴罢,策马回到家中,只见那座自他出生起,始终满披荣光、显赫威严的公府,已被披甲持刀的禁军踏破。 朝廷心有忌惮,因此禁军如云,然而以军功震天下的时府满门,却无一人反抗。 少年脑中轰然大震,只剩下一道声音:父亲母亲! 来不及思索任何,他几乎凭借本能绕过禁军,自后墙隐蔽处跃入府中,一路朝父母亲的居院奔去。 院中已无人在,灯盏依旧通明,内室中的一桌饭菜还没来得及动,三副碗筷安静摆放着——少年心性不羁,贪好新鲜之事,总有骑不完的马、踢不完的蹴鞠、参不完的宴,常会误了回家用饭的时辰。但饭桌之上,母亲总还会备上他的那副碗筷。 父亲总说母亲待他太过纵容溺爱。 四下因无往日热闹而显得分外寂静,偏远处又有禁军抓人的混杂之音,二者相融,诡异反常得不切实际,叫他如坠梦中。 或是于方才的混乱中有人打翻烛火,女使下榻的抱厦内起了火光,此时已越燃越盛。 少年翻涌的目光自那些刺目的饭菜上抽离,当即就要冲出去。 他要去救父亲母亲! 或是父亲早有安排,他根本来不及离开这座居院,便被藏身在暗处的暗卫拦下。 他听不进任何劝告阻止,红着眼睛挣开暗卫,疯了一般。 见拦他不住,对方只能以银针封了他的穴,将他强行带离此地。 少年眼睁睁看着那火越烧越大,趁着夜风疯狂蔓延,将他熟悉的一切都笼罩吞噬。 暗卫抬手将他的眼睛覆住。 他听着自己的隆隆心跳之音,胸腔之内那物仿佛下一刻便要破裂。 他还隐隐听到了一道极熟悉的男人声音—— 那是他父亲的挚友,看着他长大、教他习字指点他功课、他自会说话起便喊做世叔的人—— 同时,那也是他好友的父亲,而就在方才,他才与好友于临江馆阁内聚罢道别。 不过就此一转眼之间,他的父亲成了通敌造反的罪人,而奉旨前来带兵抄家的,正是他的姜世叔。 萧牧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 他将视线自炭盆上方移开,看向严军师。 尚在脑海中未完全消散的昔日画面,与眼前的面孔隐隐重叠着。 暗卫隐于暗处从不以真面目现身人前,没人能想得到如今他身边的严军师,会是当年舒国公麾下的一名暗卫。 书房的门始终紧闭着。 直到有亲卫来禀,有客至。 萧牧与严军师去了前厅亲自相迎。 来人五十岁余,身形清瘦,着深灰棉袍,发髻花白,于厅内朝萧牧施礼。 萧牧抬手还礼:“许久不见苏先生,似有清减。” 对方无奈笑着摆了摆手:“……自家中小女之事后,一群不辨是非愚昧之人终日聒噪,搬弄是非,不提也罢。如今来了将军处,总算清净了。” 萧牧也露出一丝笑意:“尚能让先生躲一躲清净,倒也是定北侯府之幸——先生今日初入城中,一路奔劳,本不必这般着急过来的,且按说应当我前去拜访先生才是。” “将军折煞苏某了!”苏先生已换上了正色,再次抬手:“我既决心归入将军门下,往后便是将军为上我为下,此番本就是厌倦了幽州流言,才投奔将军而来,将军肯接纳善待我与家中妻女,已叫苏某感激不尽……日后于言行之上,将军断不可再为苏某坏规矩了。” “先生之才,当此厚待。” 厅外冷风刺骨,门窗皆紧闭,无关人等也均已退至厅外把守,苏先生一路而来,对侯府的戒严程度皆看在眼中—— 再加之此情此景此言,多少有些让人激动上头,苏先生当即便表态道:“承蒙将军信任厚爱,将军之大业,苏某定竭尽所能相助!” 说着,便自宽大衣袖中取出一册薄子。 “这些是苏某近二十年来心血所成,所涉繁杂了些,且尚且不见得如何完善,但请将军过目,且看是否有适宜用于军事之物,但凡可用,苏某必当用心打磨改进——” 对上那双满含抱负的眼睛,萧牧停顿了一下,适才接过。 随手翻开一页,便可见是繁琐精巧的机关图。 “先生于机关术之上的天分与造诣,乃是萧某平生仅见之佼佼者,此一点毋庸置疑。” 苏先生闻言,望向年轻人的眼睛里更多了份希冀。 “可有一点需向先生说明——”萧牧直言道:“卢龙军并无反心。” “?” 苏先生一时愣住,手上有些不受控制地指了指厅外:“可……” 可坊间暗下都传言定北侯那厮要造反啊! 且此前萧侯多番屈尊降贵去见他,一幅求贤若渴招揽人才的模样……谁看了不说一句这小子绝对是在为造反做准备? 他当初就是因为觉得对方这活儿整得太大,所以才迟迟没敢答应的! 只是他亦苦于一身才能无处施展,加之后来女儿和曹观亭那畜生之事闹开了来,他一家三口受尽议论指点,忍无可忍及深思熟虑之下,他才终于下定决心要搏一把大的! 可现在……? 萧侯莫不是在跟他演? 但年轻人的神色绝非作假—— 年轻人生得清冷俊朗,面上无太多表情,语气亦无起伏:“北地战乱多年,虽有眼下一时安稳,却绝非长久之象。 放眼大盛,自舒国公一案后,各地兵事又多乱象,实乃一盘散沙,非但少强将,于军器之道又有衰退——当年舒国公帐下曾有一位极擅制军器的能匠,当年时家军之所以战无不胜,除却将帅之能、军心凝聚之外,亦有此人功劳在,只是舒国公被治罪后,此人亦自尽而亡,且将自己所研制之军器图、制模一概焚烧。至此后,各军中虽也有巧匠欲仿照重现,却终究不得其法,于细节处难以把控则差之千里,更不必谈精进二字了。” “是以,如今大盛军中缺少的正是如先生这般人才。” 苏先生:“……” “先生之才有大用,假以时日,可助大盛威慑异族,以保江山百姓太平。” 苏先生:“…………” 嗯,怎么说呢…… 这辈子就没这么羞耻过。 但对上年轻人那双眼睛,再多的复杂,此一刻皆化为了一股热流自心头起,传至四肢百骸。 默然片刻后,苏先生撩袍重重跪了下去。 惭愧也好,钦佩也罢,那些多余的话通通都没有了,只剩一句—— “苏某,必助将军达成宏愿!” 萧牧忙弯身要将人扶起。 “只是苏某还有一言——”苏先生暂时未肯起身,与萧牧对视着,道:“时局如此,诸事不由人,若有一日,将军所效忠之人不仁,还望将军务必依情形施为,断不可重蹈舒国公覆辙……” 萧牧眼睫微微一颤。 “苏先生不信舒国公有异心?” 苏先生缓缓摇头:“十余年前的幽州城,便是时家军浴血护下的,不止我不信,北地乃至那些异族恐怕都不会信。” 可偏偏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信”了。 萧牧扶着苏先生的手掌微微用力了些。 片刻后,他道:“先生之言,亦是我意。” 他效忠的从来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个皇位。 幼时,他便曾在父亲面前立誓,要不惜己身护大盛江山安定。 而父亲当年对即将发生之事似乎早已隐隐有所预料,暗中便提早写下过一封书信…… 父亲不让他深查什么,更不允他行祸乱江山之举,哪怕不能履行幼时誓言,就做个平凡人平安活下去也好。 他曾无数次于心底怨怪父亲愚忠。 他甚至未曾守诺,一直在追查旧事,心中恨意也不曾抹除半分。 后来,他决心投军,没了昔日时小将军的头衔,他自最艰苦的粗役士兵做起,身处军中见惯了勾心斗角、人性冷暖,在一场场战事中滚爬,数次于生死边缘徘徊,脸上不知染了多少血—— 直到他手中的能力越来越大,站在了昔日父亲的位置上,再去俯瞰这江山众生时,他纵不愿承认,却也竟理解了父亲的心情。 但也仅限理解。 他到底不是父亲,纵然八年的时间将一切都磨得如味觉般麻木,可他骨子里依旧与父亲不同。 如父亲所言,他是被母亲宠溺长大的孩子,自以为是惯了。 该守的诺他会守。 该杀的人,他也一定会杀。 萧牧掩下一切情绪,将苏先生扶起身,抬手请其上坐。 另有严军师,三人相谈甚久,直到天色渐暗。 苏先生多少有些口渴了,端起茶盏润了润喉,忽然道:“对了将军,苏某还有一事……” “先生请讲。” “听闻晴寒先生之幺孙,吉家姑娘……如今似乎客居于侯府之内?” 闻得此言,萧牧面上那谈正事的肃然之感无形中便消散了大半。 “正是。” “说来当初小女之事,还不曾有机会当面与吉家道一句谢,若非吉家明事理,事情断无可能如此顺利解决……且事后小女返家,也曾多次提及两位吉家姑娘,赞不离口,纵为年少闺阁女子,却也叫人钦佩。” 萧牧不自觉扬了下嘴角。 她可不是寻常的年少闺阁女子。 “故而……不知将军可方便从中代为引见?” “乐意之至。”萧牧道:“今晚苏先生的洗尘宴,或可邀吉姑娘同至。” 苏先生眼睛当即亮起:“到底我一个糟老头子,私下见面恐冒昧吓着吉姑娘……由将军于席间引见,实是再适合不过了!” 看着这位先生稍显亢奋的模样,萧牧只觉颇眼熟。 这不就是……母亲提到晴寒先生时的神态吗? 所以,到底是想道谢,还是……? “不过……今晚?”苏先生后知后觉,忽然看了看身上的棉袍,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知可否劳烦将军替在下备下一间客房?”苏先生矜持笑道:“一路风尘未曾卸下……苏某想要洁面沐浴,略理形容,免失仪态。” “……”萧牧默然颔首。 所以,来见他之前,是不需要做这些吗? 终究,是他不配了。 …… 大家复习的咋样啦? 到月底前先做到稳定每天两千字更新,多写就多发,下个月开始稳定下来~ 谢谢大家的打赏和投票,谢谢每一条留言,晚安大家。 (本章完) 083 很重要吗 萧牧派人去传话相邀时,衡玉正在房内与蒋媒官商谈着后日的采择之礼,吉吉坐在一旁边替自家姑娘剥着松子儿。 按说议亲之事,姑娘家本不适宜亲自在旁,然而吉吉情况特殊些,衡玉也想最大限度地让她自己拿主意,顺心意。 听罢女使的来意,衡玉还未及开口,蒋媒官便道:“阿衡,侯爷大约也是想找你谈一谈后日纳彩之事,快些过去吧!” “纳彩之事自有蒙家安排准备,哪里用得着侯爷来与我商议?”衡玉说着话,已然起了身。 蒋媒官轻咳一声:“……那定是有别的要紧事!” 她这厢费心找着借口推衡玉赴宴,殊不知此举根本毫无必要。 “翠槐,快来替我更衣。”衡玉往内室走去,语气脚步轻快。 衡玉本以为设宴之处依旧在上次她醉酒的松风阁,却见女使一路带着她来到了饭厅。 女使通传间,衡玉隐隐听得其内有交谈声。 这是另有客在? 可侯爷待客,请她来作何? 这疑问很快便有了答案。 “真是吉二姑娘呀!” 女子的声音里满是欣喜。 衡玉循声看去,一时颇惊讶:“苏姑娘?” “是我!”苏莲娘已朝她快步走来,亲近地拉起她的手,面上笑意浓极,眼圈却是微红:“当真没想到还能有幸再见到吉二姑娘……” 面前的姑娘于她而言有着格外不同的意义在。 一些事情的发生,若解决之道不同、身侧之人态度不同、最关键之时无人给予力量,心志说被磨碎,是一瞬间也是一辈子的事情。 衡玉笑着道:“我也未曾想到会在此处见到苏姑娘。” 一旁,本坐着的苏先生已经自椅间起身,有些紧张地理了理衣袖,频频以眼神示意萧牧。 侯爷一双眼睛光盯着人小姑娘作何,倒是快给他引见啊! “吉画师,这位是苏先生。”见衡玉看向自己,萧牧适才一一引见着:“这位是苏家娘子。” “是我父亲母亲。”苏莲娘拉着衡玉的手走过来。 衡玉遂抬手施礼。 “吉姑娘……”站在苏先生身旁的妇人忙向衡玉还礼:“常听莲娘提起吉姑娘的,今日总算有机会当面与姑娘道句谢了!” 已张了嘴却被妻子抢在前头的苏先生暗暗着急。 怎么抢他这个一家之主的话! “伯母客气了,家中不过是以常理行事,当不得谢字。” “怎么当不得呢。”妇人轻叹口气:“莲娘都与我细说过了,吉姑娘不单明事理,有决断,更对她保护有加,事后又专程让吉郎君修书送回幽州,以解我夫妇二人心结……” 苏先生:“……” 这个女人是一点话都不肯给他留吗? 吉姑娘到现在都顾不得看他一眼! “若非是贵府,单凭我们,怕是撞破头也无处寻求公道,我可怜的莲娘,当真是要白白被姓曹的畜——” “咳!”苏先生赶忙咳嗽打断了老妻的话。 这可是晴寒先生的孙女! 书香门第熏陶出的小画师,哪里听得这般粗俗之言! 妇人被他打断后微微一顿,重新措辞道:“只怕是要白白被那姓曹的禽兽愚弄欺负了!” 苏先生面上维持的笑意一时凝滞。 这口改得倒不失为有一丝没必要…… 见妻子还欲再说,满脸写着“吉姑娘看看我”的苏先生强行挤上前揽过话题,与衡玉一番诚挚寒暄。 席间交谈时,酒过三巡,苏先生还吟了数首晴寒先生的诗,吟至悲切处,涕泪横流,被老妻嫌弃地在桌下狠狠拧了大腿。 宴毕,萧牧命人将苏家人送了回去。 “苏先生乃举家迁来,自不适宜住在侯府,严军师已提早在城中安排好了住处。”离开饭厅的路上,萧牧与衡玉说着。 “侯爷真乃礼贤下士之典范。” 萧牧闻言转头看向她,疑惑道:“……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被你用来拍本候马屁的吗?” 无论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似乎总能立即找到拍马屁的角度。 “脱口而出的怎能是马屁呢?分明是真心称赞。” 萧牧轻“哦”了一声,看向前方,嘴角微微翘起。 他走得很慢,披着大氅的身形在夜色中显得愈发伟岸。 一阵夜风起,他以拳抵在口边克制地咳了两声。 听着这咳声,衡玉本也弯着的嘴角收了回去。 他的“病”,根本一直都不曾转好吧? “城外的温泉庄子……你若得空,待后日大柱的纳彩之礼后,我便安排人送你和母亲前去小住。”萧牧止了咳,声音尚有一丝沙哑。 衡玉似有些走神,轻轻点了下头。 萧牧目视着前方,没听到她的回答,犹豫了一瞬,问:“不喜泡汤?” “岂会,喜欢。”衡玉半回神,“侯爷可要与我一起去泡吗?” “?” 萧牧脚下猛然一顿,僵硬转头看向她时,面色虽还算平静,眼底却隐有忐忑之色。 衡玉张了张口,露出僵硬笑意,解释道:“此一起,非彼一起。只是邀侯爷同往之意。” 萧牧再次咳了一声,却是清咳。 “我便不去了。” “可侯爷……病体初愈,身上又有战场上留下的旧伤,更应当调理才是。”衡玉快走了一步,转过身半堵在他面前,认真劝道:“若有公务,一并带去即可。且我听伯母说了,那庄子也不算远,来回也不麻烦的。” 善意该是相互的,她是这样认为的,也是无需去思考便下意识这般去做的。 萧牧驻足看着面前微微仰着脸的少女。 “很重要吗?”他像是问她,也像是在问自己:“我之伤病或生死,当真重要吗?” 这八年间,他偶尔会有这样的疑惑。 “当然重要!”少女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湛亮眸子对上他视线的一瞬,她似有所察地纠正道:“侯爷断不该有此疑问的——寻常人尚且百般求生,如侯爷此等关乎天下安危,几乎被奉为神明者,又怎可不看重己身?” 萧牧静静与她对视了片刻,缓声问:“这天下人,当真就缺我来守吗?” “自然。”少女认真道:“我也是天下人,我说了算。” 她也是天下人。 所以—— 四下皆静,冬日夜寒,万物凋零冻土之下,却仿佛在时刻酝酿生机,待春日到来。 见她似还要说,萧牧抬手阻止道:“行了,马屁就不必再拍了——” 语气已不见了方才那宛若万年古井般的平寂。 “那温泉庄子?” 萧牧将手负在身后,绕开她一步,往前走去。 “本候考虑考虑。” 衡玉莞尔,提步跟上。 然而待半刻钟后,与萧牧分开之后,她看了眼四下的路,不知在分辨着什么,而后抬脚去了一旁的凉亭中坐下。 翠槐跟过去:“夜中寒凉,姑娘不回去歇息吗?” “不急,坐一会儿吧。” 而这一坐,便足足坐了半个时辰余。 衡玉已冷得再坐不住,裘衣上的兜帽早已罩上,鼻尖脸颊微红,双手合拢在唇边轻轻哈着热气。 翠槐正要忍不住再劝时,却忽听自家姑娘开口喊道:“严军医!” 刚踏上这条小径,正皱眉凝神的严明猛然听到夜色中这道唤声,险些被吓着。 循声看去,只见披着狐裘的女孩子朝他快步走了过来。 “吉画师?”他看了下四处,除了她的女使再不见其他人,遂不解地问:“这般时辰吉画师怎会在此处?” “特在此等候严军医。” 严明闻言眼神微动,“吉画师怎知我一定会由此经过?” “猜的。” 严明周身无声升起一丝戒备。 猜的? 猜他之前一定是在将军院中吗? 他可是军医,不是身有公务差事的幕僚将士—— “那不知吉画师为何事专程等在此处?” 未曾直接相请,而是深夜在此堵他,怎也不可能是寻他治病的吧。 果然,便听对方道:“有事相询,不知严军师可便移步一叙?” 严明看了她片刻,犹豫之后,到底微一点头。 晚安大家,好梦~ (本章完) 084 将心换心 “吉画师想去何处说话?” 衡玉拿客随主便的语气道:“都可,严军医只管带路便是。” 严明:“……” 所以,她是连个谈话的场地都不曾准备,一切都现用现薅吗? 衡玉不觉有异。 到底侯府她又不熟,何处隐秘适宜谈话当然还是严军医清楚,谨慎些总归没错。 严明看了眼四周,道:“那随我来吧。” 衡玉随他来到园中深处一座水榭之内,让翠槐守在外面。 “吉画师可以说了。”此处不常有人来,只严明手中提着风灯映照出一丝淡光。 “严军医,侯爷并非患病,亦非旧伤未愈,对吗?”衡玉压低声音问。 严明握着灯的手微微收紧:“吉画师何出此言?” 面对他的警惕试探,衡玉选择了直接挑明—— “侯爷究竟所中何毒,严军医可有解法?” 严明瞳孔骤缩。 再开口时,语气已冷了下来:“吉画师可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我既来寻了严军医挑破,便是深思熟虑过。”衡玉回视着他:“我知此事非同小可,便是连萧伯母都不知情,定北侯中毒之事决不可泄露半分——” 严明皱紧了眉,依旧未松口:“吉画师既知晓其中利害,怎还敢妄言?” “我想帮侯爷——”昏暗中,少女言辞坦诚直白。 严明眉心皱得更深了。 这种事要他如何回答? 承认她的猜测是真的,泄露将军中毒的消息? 还是将这小姑娘推进身后池中淹死灭口? 且不说这是不是人干的事,单说一点——小姑娘如今俨然已不再是无干人等,印海那些插科打诨的话究竟是不是空穴来风,纵然将军尚不自知,可他身为过来人,能看不出来吗? 是以,严军医几乎是烦躁地道:“吉画师既有疑问,为何不直接去问将军?” “我几次三番以询问伤情病情之言试探过了,料定了他是不会承认的。” 严明:“……” 他做了什么孽,这种满含情窦初开气息、彼此为对方考虑的戏码为何要来他面前演? “当然,严军医若说有解法,我便不再多管闲事,只当从不知此事。” 严明咬了咬牙。 自萧牧中毒后便一直紧绷焦躁不安的诸多情绪在这一刻再没能绷得住—— “我有个鬼的解法!” “……”衡玉默然一瞬后,缓缓握紧了冷得冰凉的手指:“无人解得了吗?” “难说。”严明深吸了口气,压制着语气里的起伏,抿紧了唇角片刻,才道:“解毒之事非吉画师所擅,若果真想要帮忙,不如去劝一劝将军,让他不要再以自己的性命安危做赌——他的身体绝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劝?” “将军迟迟不愿将中毒之事告知任何人,因此便是有心想要寻医,也难免束手束脚。” 衡玉沉默了片刻,道:“此事我劝不了。” 严明看着她。 女孩子声音格外平静:“且我若是他,我也会这般做。” 若此时将中毒之事公开,必会让北地动荡。 这是他守着的一方疆土百姓,他不会为了一丝渺茫生机而将北地推向更艰险的境地。 严明的牙咬得更紧了些。 就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呗?! “是,你们了不起,你们清高!我不过只是个目光狭隘之人,断理解不了为何会有人宁可不要命也要去考虑劳什子大局!” 看着愈发激动骂骂咧咧的严军医,衡玉倒十分理解他的心情。 身为医者,总会将救人放在首位的。 而这段时日,严军医显然被气得不轻…… “不单是大局。”她猜测着道:“公开中毒的消息,或许可以有更多寻医的机会,但同时搅局之人也会更多,利弊参半,结果难料……不过,严军医既主张寻医,那是否说明此毒尚且有人解得了?” “也只是拼力一试罢了……”严明的眉始终不曾松缓开:“起初寻了数位名医,他们皆束手无策,但其中一人断言,世间有一人定可解此毒,只是此人已多年未有音讯踪迹,是否还在世间都尚未可知。” “是何人?” “只知人称白神医,曾在幽州附近出现过。” 衡玉眼睛一动:“幽州……白神医?” 听出她语气里的不寻常,严明忙问:“吉画师也听过此人名号?” 接连寻了这许久都没有丝毫线索,他甚至已经开始怀疑世间到底有没有这么个人了。 “我幼时便曾在幽州见过此人。” “当、当真?!”严明眼中骤然升起希望:“那吉画师还能否找到此人!” 希望突然出现,他甚至一时没敢问“此人还健在否”。 “实不相瞒,我也寻了这位神医数年了。” 衡玉坦诚道:“此人与我阿翁有旧,幼时我随阿翁游历之时曾于其家中小住——自三年前起,因永阳长公主旧疾难愈,我便试图差人去幽州打听此人下落,但旧宅已空,人已不知去向。” 她正是派人在幽州一带寻这位白神医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了曹观亭的异样。 “幼时我便知,此人医术极高明,却不知为何不肯再出手行医。或许正是因此,不愿为人所扰,才离开了幽州。” 严明听得一颗心忽上忽下。 但无论如何,好歹可以证实确有其人了! “那这数年间,吉画师一丝线索也未寻到吗?” 既为家中长辈旧识,那定多少知晓些旁人所不知的,找起人来总归不会是大海捞针。 水榭外,池水结了厚厚的冰,月下如镜。 离开水榭的路上,严明忽而问:“吉画师为何要帮将军?” 或是事情暂时有了一丝方向和希望,严军医此时的头脑更多了些去思索其它的空间。 衡玉反问:“将心换心,不该如此吗?” 侯爷和萧伯母待她如何她心中有数,若明知对方中毒而视若无睹,那当真不配接受别人的善意了。 严明甚少见地微微笑了笑。 是啊,将心换心。 …… 同一刻,午后便跑出去的柳荀此时正于寒风中瑟瑟发抖。 柳主薄冷得怀疑人生之际,不远处有脚步声与说话声隐隐传来。 柳荀赶忙循声上前。 随着走近,那交谈声也愈发清晰。 “行了,回去吧,说了不必你送的。” “我怎能放心阿姐独自回来?阿姐也是的,好不容易回趟家,也不在家中住一晚……”男子语气亲近,脸上堆着笑,两只手不自觉地搓着。 “回去吧。” 见人抬脚要走,男子赶忙追上一步,笑着挡住去路,微躬着身子,讨好唤道:“阿姐……” 苗娘子静静看着他。 男子又去扯她衣袖,如往常那般像个孩子一样央求道:“阿姐……最后一回了,我发誓,这是最后一回了!爹走得早,阿姐从小就最疼我……我今后定好好做事,再不赌了,赚银子孝敬阿姐!” 想到以往种种,苗娘子轻叹口气,冷静道:“庆林,你已是有家室的人了,纵然不为母亲,也该为自己和妻儿打算了。” “是是是,阿姐说得对,待我还了那些人赌债,一定……” “上月浩儿周岁宴时,我曾往家中拿回过二百两银子,那是铺子整整一年的进账,这赌债,你自己也还得起的吧?” “阿姐……你这话什么意思?”男子脸色微变:“你是说我们自己藏着银子,再来哄你的不成?今日那些赌坊里的人,总不能也是我雇来的吧!” “我没有这样说,但你如此反应,我倒要忍不住怀疑了——” “不帮直说不帮就是了!”晚饭时男子喝了些酒,一整晚的讨好也未得到想要的结果,此时已没了耐心:“但你可别忘了,这铺子你是怎么开起来的!你一个克死了五个丈夫的寡妇,这几年如果没有我这个做弟弟的替你撑着腰,你哪儿来的今天!” “赚了几个银子,还真当自己了不得了!” 苗娘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在她眼里,弟弟虽有不懂事的地方,但待她一贯尊重亲近,何时说过这等难听的话? 若非姐弟二人感情好,她也不会一次次心软帮他,可现在…… 对上她失望的眼神,男子似回了些神,眼神闪躲了一下,落在她腕间时,忽然伸手去抓她的手腕:“不给银子可以,往后家你也别回了!这镯子也是我们苗家的东西,还回来!” “你干什么!”苗娘子想要抽回手臂。 “放开她!” 一道呵斥声传来。 晚安大家 (本章完) 085 如果柳先生需要的话 他抓住了苗娘子另一只手臂,并又上前一步将人半挡于身前,皱眉道:“速速将苗娘子放开——” “你是什么人?” 男人打量着柳荀,见对方虽身形颇高却格外清瘦,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模样,不由讥讽道:“阿姐,此人深夜在此,该不会是你的相好吧?怎么,赚来的银子都拿来贴补这穷书生了不成?” 又朝柳荀道:“你倒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明知她是个专克人的扫把星,还敢往上凑啊!” 苗娘子面上现出怒意,柳荀在她前面冷声开口:“再敢悖言乱辞,休要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哈?对我不客气?我倒想看看你如何对我不客……啊!” 男人话还没说完,脸上便忽然重重被砸了一拳,余下的话化作了一声惨叫。 “你……” 男人被这一拳砸得后退两步,嘴角溢出血丝,断没料到对方看似文弱力气却甚大,不由攥紧了拳,怒气腾腾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有种报上名来!” 说着,就要提拳冲上前来还手。 “定北侯府主薄,柳荀。若想打架,奉陪到底。日后寻仇,也随时恭候。” 男人刚要扬起的拳顿时僵住。 定北侯府……? 这白脸儿书生是定北侯府的人?! “好啊,难怪翅膀硬了……原来是傍上了侯府的人!”男人瞪着苗娘子,往地上狠狠啐了口带血的唾沫:“身为寡妇竟与人勾三搭四……真是把我苗家的脸都丢光了!” 苗娘子不愿再让柳荀听到这些污言秽语,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睛,定声道:“滚。” “好……我滚!”男人狞笑一声,满面阴沉地转身骂骂咧咧离去。 “苗娘子,你没事吧?”柳荀忙询问道,眼底只剩下了关切。 “我没事,多谢柳先生了。” 柳荀又问:“那白日里那些赌坊的人来闹事,可有被伤到?” 苗娘子微微一怔,抬头看向他,摇头道:“也不曾。” 柳荀还待再问,只听她抢先问道:“这么晚了,柳先生怎会在此?” “啊……我,我凑巧出来替将军办事,刚巧路过……”柳荀有些磕绊地解释着。 苗娘子不知信了没信,转而有些惭愧地道:“我那没出息的弟弟方才胡言乱语,柳先生别放在心上。” “苗娘子言重了,说来我也有些鲁莽了,只是他方才实在不像话,我恐他伤到你,才会……还望苗娘子不要怪在下多管闲事才好。” 苗娘子一时没说话,只垂眼看向手臂。 柳荀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自己还握着人家,当即如被烫到般猛然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施礼道:“是在下冒犯了!” 苗娘子忽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这个人总是有那么多讲究。 可方才打人的时候…… 听得这笑声,柳荀有些错愕地抬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苗娘子问道:“柳先生出来办事至深夜,可用过饭了?” 柳荀赧然道:“还……还不曾。” “柳先生不嫌弃的话,不如去铺子里吃碗家常面?” “自然不嫌弃!” 二人一同朝包子铺的方向走去。 “苗娘子家中之事,按说在下不该多问……只是今日见令弟之言行实在有些不妥,娘子日后还要多加提防些才好,若有何处是我能帮得上忙的,也请娘子不要同我客气。” 苗娘子点头:“多谢先生好意提醒,我会处理妥当的。” 柳荀也知她一贯性情要强,思前想后,到底没有再多言。 只片刻后,忽而认真道:“娘子不是扫把星,断不可因愚昧之人所言便妄自菲薄。” 他知道,她不知听了多少诸如此类的议论诋毁,可这一次,是从她的亲弟弟口中说出来…… 苗娘子闻言转头看向他,夜色中,男子儒雅温润的眉眼间透着肯定之色。 她露出一丝笑:“柳先生放心,我虽没读过什么书,但什么话该放在心上听,什么话该让它哪儿来的滚哪儿去,我还是晓得的。” 她言辞直白没有修饰,透着以往的爽利,柳荀听得放心许多,面上遂也有了一丝笑意。 “掌柜的回来了!” 看着迎上前的伙计,苗娘子意外道:“怎么还没回去?” “掌柜的今日回家之前,说了还会回来的,这大半夜的,我有些放心不下掌柜的,反正也无事,就等了等。”年轻伙计笑着说道。 柳荀:“!” 司马昭之心! “倒辛苦你了。”苗娘子边往后院走,边说道:“横竖也晚了,吃顿饭再回去吧。” “好,多谢掌柜的!” 柳荀:“!!” 她显然就只是客气一下! “掌柜的,你今日也累了,我来帮你洗菜!”年轻伙计笑着追上去。 柳荀:“!!!” 适可而止好吗年轻人! 眼见二人说着话往厨房走去,柳荀忙问:“苗娘子,可有在下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苗娘子回头笑道:“厨房不适合柳先生,柳先生在前堂少坐片刻等着就好!” 柳荀唯有点头:“也好……” 然而转身往前堂走了几步,却又退了回去。 柳主薄放轻脚步在后院一堆刚劈好的柴禾后站定,弯着身子遮掩了身形,竖着耳朵听着厨房里的动静。 或是他的动作太过鬼祟,院中养着的一只大黑狗朝他吠了起来。 柳荀做贼心虚,连忙风一般溜回了前堂。 厨房里有煨着的羊汤,面很快便做好了。 苗娘子和伙计一人捧着一碗羊肉汤面来到了堂内。 “柳先生快尝尝我们掌柜的手艺!”伙计将自己端着的那碗放到柳荀面前。 苗娘子也将另一碗放在桌上:“都快趁热吃吧。” “那苗娘子呢?”柳荀问。 “我在家中用罢了晚食回来的。” 柳荀点了头,见伙计坐了下来拿起了筷子,抬手就将苗娘子端来的那碗搂到了自己面前。 转而将伙计端来的那碗,推回给了伙计。 伙计看得一头雾水,却也没多问,咧嘴一笑后便大口吃起了面。 “好吃!”伙计口中嚼着面含糊着道:“我们掌柜的,不止包子包得好!若是能再开间面馆,生意必然也会红红火火的!” “行了,吃你的面吧。”苗娘子抿嘴一笑,看向柳荀:“可还合先生胃口?” 羊汤香浓,青菜油绿,面条抻得细而韧,佐以胡椒葱花提味—— 柳荀看着面前这碗面,下意识地点头:“甚好。” 只是…… 好端端的羊汤面,缘何要放这么多醋进去?实在酸了些。 纵觉得醋放多了,柳主薄依旧将一碗面吃完,便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面吃完了,人也该走了。 柳荀起身告辞之际,见那伙计又殷勤地收拾碗筷擦桌子,强忍着不适提醒道:“小哥还不回去吗?” 伙计冲他笑道:“就走了!” 柳荀也露出笑意:“那便一同吧。” 伙计愣了愣,擦了擦手点头:“也好。” “苗娘子早……” “掌柜的早些歇息!” 伙计的声音又响又热情,将柳荀的话盖了个干干净净。 “……” 二人一同离开了包子铺。 “柳先生,我在前面左拐。”走了百十步,伙计伸手指向前方。 “且慢。”柳荀停下脚步。 伙计不解地看着他:“柳先生还有事?” “这是五十两银票,离开包子铺,重新找个活计。” 看着递到面前的银票,伙计眨了眨眼:“柳先生……这是何意啊?” “你年纪轻轻四肢健全,按说正是挣取家业之时,可偏偏在此做一个伙计,拿着不多的月钱,做着分内之外的事,且待独身一人的苗娘子又这般过分殷勤……你果真当我看不出你的意图吗?”柳荀半是审视半诓着道。 伙计惊愕不已:“柳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柳荀嘴角一抖。 承认了是吧? “其实……这都是我爹娘的意思。”伙计有些无奈地道。 柳荀皱眉。 伙计接着讲道:“之所以如此,实则是因为半年前我生了场怪病,我娘找了个算命的,才得出了这么个法子……” 柳荀的眉皱得已可夹死苍蝇。 怎么,莫不是要来姻缘天注定那一套? “算命的说我命中有大劫,若不破会有性命之忧,唯一的破劫之法就是找到一位命中带煞的命硬之人,在其身边待上一年半载,借其煞气来帮我消解此劫……前不久恰巧遇到苗掌柜招伙计,我便被爹娘逼着来了。想着来都来了,就好好呆着吧……” 柳荀听得呆住。 合着……搁这儿以毒攻毒呢? 心中松口气之余,柳荀立即便纠正道:“谁说苗娘子命中带煞?此等诋毁之言,你竟也信?” “这……”伙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反正对苗掌柜也没坏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我也知此事有些不地道,所以只能平日里做活儿卖力些。柳先生,此事兴许关乎我的性命呢,您可要帮我保守秘密才行……掌柜的她,脾气倔,我怕她知道了会赶我走。” 柳荀勉为其难道:“待我考虑考虑……” 伙计的眼神一动,伸着头朝柳荀又靠近了些:“柳先生,您该不是对我家掌柜的……” 柳荀立即道:“休要胡说!” “可我还没说完呢……您这不是不打自招么?”伙计“嘿”地笑了一声:“您瞧着文文弱弱,倒也是个有胆识的,明知掌柜的她……” 见柳荀的眼神扫了过来,伙计赶忙将不该说的话咽下去,朝柳荀伸了个大拇指,胡诌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人之常情。” 柳荀微红着脸没再否认。 伙计接着说道:“柳主薄有公职在身,到底不比我每日呆在掌柜的身边……说来柳先生才高八斗,又是萧侯爷身边的得力之人,前程不可估量,若能有人在掌柜的跟前多提醒着美言一二,兴许就——” 柳荀转头看向他。 伙计笑得一脸友善:“如果柳先生需要的话……” 柳荀正色道:“我岂会是此等人……” “俗话说得好,酒香也怕巷子深嘛。” 柳荀转头看向远处,清了清喉咙,似在酝酿着什么。 “才高八斗,外貌俊朗,前途光明,性情温良……这些皆只是肤浅表象罢了,无甚可提的。” “?”伙计愕然张了张嘴巴,很快上了道儿:“我待柳先生的内在了解也不甚多,倒不知从哪些角度入手比较妥当,不如您提点一二?” 于是,他便被迫于寒风中听了某位先生长达半个时辰的优点自述。 …… 两日后的清早,城南处衡玉替吉吉备下的宅子里,等来了登门的蒙家人和蒋媒官。 谢谢爱猫乐园3的打赏,谢谢大家的投票和留言。 今天是一大章,晚安啦可爱的大家(3[▓▓] (本章完) 086 助你参悟红尘可好 蒙大柱今日穿了身宝蓝箭袖长袍,面上神采奕奕,怀中抱着只系着红绸的雁,跟随长辈大步跨进院中。 衡玉带着翠槐,早早便等在了前厅。 少女坐得笔直端正,慢悠悠地吃着茶。 翠槐见自家姑娘将以往的恣意模样收了个干干净净,不由笑道:“姑娘突然这般正经,倒果真有两分做长辈的气势了。” “那是,既是办正经事,装也要装得正经些嘛。”衡玉将茶盏放下,双腿蹬直,伸了个懒腰:“怎还不来,我端得腰背都疼了。” 程平隐听得脚步声入耳,面无表情提醒道:“人就要到了。” 衡玉便连忙整理衣袖,端正姿态。 程平看得眼角微抽。 蒋媒官人未踏入厅内笑声先至:“我等来迟,叫主人家久等了!” 迟自然是不迟的,客气的场面话罢了。 衡玉含笑起身相迎,同进了厅内的蒙家人见礼寒暄了一番,便请了众人落座。 片刻,又有人至,却是印海。 “印副将怎过来了?”衡玉问话间,下意识地往厅外看了一眼。 印海将她的细微动作看在眼里,面上笑意愈浓,解释道:“将军说了,今日纳彩之礼,他身为半个媒人按说也该到的,只是近日公务繁多,实在抽身不得,便只能差我前来,还请诸位勿要见怪才好。” “侯爷实在太客气了……” “侯爷有心了。” 蒙家父母有些惶恐地笑着说道。 衡玉了然点头。 这种小事,他本也不至于亲自前来的。 不来也是好事,到底带毒在身,于人前还要小心伪装,实在辛苦。 可她明知这些,方才却为何还乍有一丝莫名的期待之感呢? 随着印海也落座下来,蒋媒官将谈话引入了正题。 所谓纳彩,不外乎是双方家中初步了解的过程,纵然衡玉早已将蒙家祖宗十八代都已摸透,流程却不可少。 待将该谈的都谈罢,一道豆青色的身影捧着朱漆托盘走进了厅中。 “吉——” 蒙大柱刚要喊出声,就被自家爹踢了下小腿。 少年忙收敛神情,提醒自己,规矩,要守规矩…… 第一日登门,万不可显得随意轻浮才好。 吉吉将一只青花瓷碗放到蒙家人中间的小几上,福身行礼罢,便退到了衡玉身后。 “吉吉姑娘祖籍在闽南之地,此乃当地的风俗习惯。”蒋媒官笑着看向蒙家人:“这蛋可是有讲究的,名为月老蛋……” 蒙大柱立即会意。 蒋媒官此前说过的,相看过程中,姑娘家会上前奉上一碗熟蛋,一表手巧贤惠,二为双方相看。 而若男方家中对姑娘满意,便将月老蛋吃下,反之则不去动碗筷。 思及此,少年连忙将碗端起,拿起筷子便将三只鸡蛋前后全都塞进了嘴里。 不忘称赞道:“……好吃!” 蒙父又一脚悄悄踹了过去。 这臭小子,怕是将来时交待的都忘了! 就不能矜持一点! 且竟然全吃了,都不给他留一个! “看来令郎这实是满意极了呀。”蒋媒官在旁合不拢嘴地道。 对上少年满是晶亮笑意的眼睛,再看他那撑得鼓鼓的脸颊,吉吉不禁也抿嘴笑了。 气氛融洽愉悦。 “……待咱们交换罢庚帖,合了八字,便可将下聘之事提上议程了。”蒋媒官笑着道:“纳征过罢大礼,再将婚期定下。记得多选几个好日子,回头好送来挑上一挑。” 蒙家人连连笑着应下。 吉吉和大柱悄悄交换着眼神,听着长辈们的安排,皆红了脸。 衡玉看在眼中,眼底忽而有些感触。 一切议定后,蒙家人起身施礼告辞而去。 印海跟着出了前厅,于前院廊下和蒙父寒暄了一番。 “还请印副将替我家中人等多谢侯爷……为了我儿大柱之事,侯爷实在费心了。” “我定会转达……如此便等着喝大柱的喜酒了!” “一定一定,到时还请印副将定要赏面才行!” 二人拱手作别,目送蒙家人走远了些之后,印海适才提步走出长廊。 此时,一名随他前来的下属上前道:“将军,方才有女使来传话,说是吉画师请将军去前面暖阁一叙。” 吉画师? 是有事要交待他么? 印海未想太多,朝着下属所指的方向便去了。 这座宅院虽精致,却不算大,布局也与寻常宅院无异,印海很快便找到了暖阁所在,远远只见一名看着眼生的女使守在外面。 “印副将里面请。”女使低着头行礼。 印海此时已略觉得有些不太对,但见就在眼前,到底也不是别处,遂抬脚走了进去。 “印海!” 一道紫色身影兔子般欢快地朝他扑来。 印海瞳孔一缩,断没料到会在此地见到克星,当即就要溜之大吉,然而身后却传来门从外面被锁上的声音。 他只得无奈叹气。 “裴姑娘……” “想找你说说话嘛,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少女双手合十在面前拜佛般晃了晃,央求着道:“就说一会儿!” 印海抬眼望向房梁。 裴无双神秘兮兮地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大约是我出门忘记看黄历的日子。” “你真忘了啊……”裴无双也不失落:“是你救下我满一千两百天的日子!你说是不是很值得庆贺?” “……”印海微微笑了笑,没说话。 原来他已受难足足一千两百日了。 见他软硬不进,裴无双不由叹了口气:“你不是常说诸事讲究缘法么,你救过我性命,这还不算缘法吗?我究竟哪里不好,叫你这般躲着我?” 说话间,又朝他靠近了一步,似想叫他看清楚些。 女孩子眉眼间有些不服气,粉腮圆眸,樱唇微绷,身上的香气像是夏日里甜甜的果子。 印海微侧开脸,后退一步。 女孩子又朝他逼近两步。 “砰——”地一声,印海后背已贴上了紧闭的门。 “我乃出家人,心无杂念,且日后总归要重归佛门的,你我应当各行其道才是。”印海言毕,念了句佛。 “你总拿这些话来搪塞我,你在战场上杀过敌,也吃过肉喝过酒,彼时怎不提自己是出家人之事?” 印海轻咳一声:“师父当年命我下山助贵人定北境,亦有让我参悟红尘之意,参悟二字,讲究的自然是入世随俗……” “红尘二字,又岂止是喝酒吃肉?既如此,我来助你参悟红尘可好?”裴无双认认真真地道:“印师父,缘法到了,躲不得的!为何不愿顺其自然呢?” 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脸颊,印海微吸口气,道:“你说得对,当顺其自然。” 裴无双眼睛亮起:“你想通了!” “可否先闭上眼睛?” 闭……闭眼? 女孩子心口扑通扑通跳着,矜持道:“会,会不会……太快了些?” 印海微笑:“不会。” 裴无双紧紧攥着衣袖,微咬紧了下唇,眼睫颤颤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忽听有窗棂被推开的声音—— “姑娘……印副将跳窗跑啦!”外面的女使急忙喊道。 裴无双忙扑到窗边。 那背影不紧不慢地走着,头也未回地感慨道:“方才我观那扇窗,只觉其上赫然写着‘顺其自然’四个大字……” 窗内传出女孩子跺着脚咬牙切齿的声音—— “印!海!” …… 晚!安! (本章完) 087 就得这么治才行 印海使人同衡玉打了个招呼后,便不敢耽搁地逃离了此地。 经过一座茶楼时,忽而下马,进了茶楼,径直往二楼而去。 他在临窗处有人的一张茶桌前坐下,叫心不在焉的柳荀吓了一跳:“你怎知我在此处?” “你一大清早便出府,不在此处还能在何处?”印海提起茶壶替自己倒了盏茶水。 “吃惯了此处的茶水……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印海“哦”了一声,透过支开的窗棂,含笑看向街对面的包子铺。 铺子前,苗娘子正低头收拾笼屉,年轻伙计走过来笑着低声道:“掌柜的,您看那边……柳先生又坐了半日了……” 苗娘子闻言下意识地看向对面茶楼。 忽然对上她的视线,柳荀下意识地闪躲着,下一瞬又迫使自己从容地望回去,朝她微微笑着点头。 苗娘子一愣,旋即也朝他点了点头,而后便转身往堂中走去。 柳荀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视线受阻再看不到。 印海靠在椅背上,吃着茶感慨道:“果然,这情爱之事,还是看别人陷入来得更有意思啊。” 柳荀面上是显而易见地不自在,却也少见地没有再一味否认。 既是已下定决心之事,便再无回避的道理。 包子铺内,伙计还在孜孜不倦地跟在自家掌柜身后,小声说着:“……掌柜的,我怎觉得柳先生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胡说些什么?” “我也没说什么呢,您怎就想到了呢?看来掌柜的心里比我清楚多了……”伙计“嘿”地笑了一声,卖力地道:“柳先生一表人才,又这般有学识,更难得的是平易近人,没有半分文人的傲气……这样好的人,我若是个女子,我都想嫁了呢!” “行了,快干活儿去!”苗娘子嗔了伙计一眼,掐断了他念咒般的絮叨,快步自往后院走去。 打起隔开前堂与后院的竹帘时,苗娘子忍不住翘起了嘴角,脚步也莫名轻快。 她挽起衣袖,来至井边,轻松地提了桶水,倒入木盆中,蹲下身来洗菜。 盆中水清澈如镜,看着自己倒影在水面的笑脸,她忽然怔住。 片刻后,她将半筐带着泥的红萝卜倒入盆中,将那张笑脸打散。 茶楼内,柳荀两次三番往窗外看去,都未能再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 “是该多坐会儿……”印海在旁点着头道:“明日你我皆需随将军去城外庄子上,料想多少是要住上七八日的。” 又道:“只不过近来无战事,你这包子突然不来吃了,茶也不来喝了……苗掌柜的会不会不习惯?” 纵知他在调侃自己,柳荀却也被提醒到了,轻咳一声道:“我会同她说一声的……” “这可不兴说啊!” “此话……怎讲?” 印海微微倾身,循循善诱道:“你且试想一二,如若你每日都能见到一人为你而来,风霜雨雪不曾间断,不觉间已习惯了此人日日出现,可突然有一日,此人前一日一切尚且照常,次日便突然不见了踪影,一连多日不知去向,你待作何感受?” 柳荀正色思索片刻:“我定觉得他是突遭变故或急症……该不会是死了?” “……”印海默然一瞬:“无论作何猜想,总之免不得要牵肠挂肚,怅然若失。” 柳荀后知后觉听懂了他的用意,不由拿怀疑的语气道:“莫非你就是这般钓着裴家姑娘的?” 印海刚喝一半的茶水险些喷出来:“截然不同之事,岂可一概而论?” 柳荀深深看他一眼:“那便但愿你日后不会因此怅然若失才好……” 印海全然不理会,自顾问:“那你是认同这法子了?” “咳,试一试……也无妨。” …… 翌日清早,侯府大门外,车马已备妥。 衡玉被萧夫人拉着手自府内行出,便见系着玄色披风的萧牧立在马前。 “母亲。”萧牧向萧夫人行礼罢,视线落在衡玉身上,见她穿戴厚实,心中遂觉满意。 “今日风急,看天色怕是要落雨,侯爷不若也乘车吧?”衡玉提议道:“我坐自己的马车即可,侯爷可与夫人同乘。” 萧牧还来不及说话,萧夫人已在前头开口。 却是嫌弃道:“我才不要同这臭小子同坐——” “这一路闷得慌,我且要同我家阿衡说话呢。”她亲昵地挽着衡玉的手,笑着道:“便将你的马车让给他来坐可好?” 衡玉自无意见,当即点头。 “母亲,儿子——” 萧牧拒绝的话刚开了个头,便被萧夫人瞪了回去:“人阿衡一片好心,你可莫要不识趣。” 又道:“我瞧你近来似又清瘦了些,上回问严军医,还说需用心调养着,怎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知爱惜的?那马就那般好骑,非得逞强去吹那冷风不可?还是觉得自个儿生了张俊脸,就非得时刻显摆给人瞧?” “……”最后一句于萧牧而言堪称蛇打七寸,尤为致命,是以当即住口,听从地上了衡玉的马车。 看着他被迫上了车的背影,衡玉不觉露出一丝笑意。 “臭小子脾气倔,就得这么治才行……”萧夫人拉着她上马车之际,轻声说道。 衡玉下意识地点头:“是。” 只是应罢便觉隐约有哪里不大对—— 这怎有些像是她家祖母在传授嫂嫂如何拿捏兄长时的感觉……? 萧夫人已满眼笑意,嘴角险要扬到耳后根去。 萧牧乘坐的马车驶动之际,印海忽然钻了进来。 “你作何?”正襟危坐的萧牧皱眉看着日渐讨人嫌的下属。 “属下贴身照料将军。” 萧牧看了一眼被他坐着的位置,眼底多少有些嫌弃。 “吉画师这车内布置得倒果真清雅,不见熏香,唯有这黄梅香气……”印海说话间,轻触了触茶几上插着的一支腊梅。 坐得笔直,双手放于双膝之上的萧牧皱眉。 “这还有话本呢,将军可要看看解闷儿?”印海拿起一旁的话本。 “放下。” “不看话本啊……那属下沏壶茶?吉画师这茶瞧着不错……” 萧牧看着他去碰茶匙的手,定声道:“将你的爪子拿开。” 在被踹下马车的边缘疯狂试探的印海还不及再有动作,只听对面坐着的人已下了最后的死亡通牒:“要么什么都别碰,要么自己滚下车去。” 印海便立即将双手收回,含笑作打坐状。 一行人马一路未停,于午时末抵达了温泉庄子。 入了庄内,不过刚安置下来片刻,交待了仆从去备饭菜,便突然有客登门。 衡玉和萧牧前后来到堂内,见到了来人。 “晏锦?你怎过来了?”衡玉奇道。 “族中在附近也有一处庄子,近日闲来无事便来瞧瞧……方才远远见有车马往此处来,瞧着便觉气势不凡,遂好奇前来询问,见了印副将,才知是萧侯亲自来此了!” 晏锦拱起握着折扇的手,笑道:“实在也是巧了!” 萧牧不露声色:“如此当真是巧极。” “据在下所知,此处乃营洲唯一一处温泉所在,侯爷常年征战不得闲,此番来此可是为调理静养?” 衡玉在前开口道:“是为调理我身上的寒疾,因萧伯母也在,侯爷一片孝心,遂陪同而来。” 萧牧闻言微微抬眼看向少女。 她笑盈盈地,丝毫看不出是在防备着谁。 “原来如此。”晏锦酸溜溜地道:“我家小十七好大的福气,这处温泉,我尚无荣幸泡上一遭呢。” 萧牧:“晏郎君若有兴致,随时可以过来。” 晏锦喜道:“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目光在二人之间不着痕迹地打量罢,衡玉心有思索。 晏锦一贯也不与人客气,当晚便又过来了。 倒也不白蹭,延续了一贯财大气粗的做派,使仆从提了好些东西过来。 “使人查看过了,多为名贵药材,说是给吉画师泡汤用——”晚间,印海同萧牧禀道。 药材…… 萧牧看向窗外院中一株松柏,眼前恍惚闪过两名幼童于松下追赶踢竹球的情形。 竹球上拿彩绳绑着铜铃,高高飞起落下,带起铃音阵阵。 “将军?”见萧牧迟迟未语,印海唤了一声。 萧牧的目光依旧定在那株松柏之上,问:“庭州那边,画像拿到了吗?” “已拿到了,正在赶回的路上,年前可至。” …… 一晃眼五六日过去,衡玉每日除却泡汤,吃药,便是吃吃喝喝,腰间一掐都圆润了一圈。 晏锦几乎每日都会跑来蹭饭,一如既往与她说笑斗嘴。 萧牧多是在书房中处理公务,与下属议事—— 衡玉知道,必当不仅如此,她已听严军医说过了,他的伤口每日皆要清理换药,遭罪程度非常人所能承受。 她也私下见过严明数次,谈了些不值一提的进展。 这一日天色不大好,萧夫人窝在房中正捧着她的宝贝话本观摩。 柳荀坐在一旁,被她夸赞了一番。 “……柳先生写得愈发好了,且更多了份真挚的情感色彩,这般精进之下,不知是否有缘由在?”萧夫人满面八卦地低声问:“柳先生莫不是有心上人了么?” 感谢大家的投票打赏,谢谢谢谢。 晚安· (本章完) 088 是否有些离谱 这话题来得突然,柳荀下意识地便绷紧了身子道:“夫人就莫要打趣属下了……” 见他反应,萧夫人一脸“承认了吧”的了然之色。 柳荀面颊发热,不敢直视萧夫人眼睛,片刻后,倒也微一点头。 “是哪家姑娘?”萧夫人眼中八卦之火越燃越旺:“还是说……是苗记包子铺的掌柜?” 柳荀微微一惊——他究竟是何时表露出来的?就这般明显吗? “咱们侯府里的人,眼光果然都是顶好的……话说回来,进展到哪一步了?”萧夫人忍不住继续探问,并循循善诱地保证道:“放心,我必不会同其他人讲的……” 或是近来常常一同探讨话本子情节之故,二人之间的距离无声被拉近了许多,柳荀此时便也说了句真心话:“无甚进展可言,不过只是属下一厢情愿罢了……” “是问过了?” “不……不曾。” “那便是还未表明心意?”萧夫人恨铁不成钢地道:“你问都没问,说也没说,怎知就是一厢情愿?” 搁这儿自己演自己呢? 柳荀忙解释道:“属下不敢冒昧……” “以诚待人,怎叫冒昧呢?” 柳荀:“……”这真的和以诚待人有必然关连吗? “且你也要设身处地去替苗娘子想一想……”萧夫人拿长辈的语气讲道:“我与侯爷固然是知你为人秉性如何,可苗娘子到底不同于寻常女子,身上背负着偏见枷锁在,于感情之事上必然愈发谨慎……你若不坦诚心迹以表诚意,她怕还要将你的好当作一时兴起,又怎敢敞开心扉呢?” 柳荀听得怔住。 他……倒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坦白心意也不等同是逼人回应,勉强于人……只是好叫人家看到你的真心。” 柳荀怔然半晌,复才道:“多谢夫人提点,属下明白了。” “谢就不必了,等着你的好消息。”萧夫人小声道:“有何进展,切要记得及时说与我听,咱们也好剖析剖析不是?” “是……”柳荀应下之际,一种古怪感油然而起。 夫人为何会给他一种在追真人版话本的感觉? “去吧,好好想想。”萧夫人端起了茶盏。 柳荀遂告退而去。 看着年轻人离去的背影,萧夫人满眼欣慰。 片刻后,又忍不住心生不甘。 “果然是个人都比那臭小子强百倍……” 萧夫人咬牙切齿,愤愤地拿起了一旁的话本。 柳荀离了萧夫人处,神情颇有些恍惚。 直到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又来给母亲理账?” “将……将军。”柳荀忙行礼,继而又向萧牧身后之人施礼:“吉画师。” 柳先生突然被迫回神,脑子还不甚冷静,此时见这二人一同出现,脑中不受控制地就蹦出诸多笔下画面,一时眼神便有些不大对劲。 见此眼神,萧牧鬼使神差地解释道:“我与吉画师……只是凑巧遇到,同来向母亲请安。” 柳荀忙应道:“属下明白!” 他要清醒,清醒……决不可将话本与现实混为一谈! 衡玉的视线在二人间打了个转。 怎觉得这气氛有些莫名古怪? 柳荀略走远了些,才敢回过头去看那双背影。 就在三日前,他有一册刚修改过的话本丢失,他疑心是被自己不小心夹在了送给将军的那些军务账册里…… 他胆战心惊,他坐立不安,只觉死期将至。 可三天过去了,将军并无问罪发落之举,想来该是他想多了吧? 衡玉与萧牧同萧夫人请安罢,被留了下来说话。 待二人坐下,萧夫人头一句话便是:“……八成又要办喜事了,柳主薄正琢磨着同苗娘子表心迹呢!” 春卷默默望天。 夫人方才说好的替柳先生保密呢? 衡玉并不意外,到底在有心人眼里,柳主薄的心意早已不是秘密。 萧牧则无甚表情地道:“那也要看人家答不答应。” “答不答应总要试了才知道,难不成就在家里干坐着,等着媳妇从天下掉下来呢?”萧夫人不满地看着儿子。 萧牧莫名被怼了一句,又兼不慎看到了自家母亲手边的无名册子,遂微吸口气,将视线移到窗外。 “阿衡说,是不是这个理儿?”萧夫人望向衡玉时,便换了幅温柔神态。 衡玉赞成道:“正是如此了,事事总是要争取的。” “听到了没?”萧夫人又瞪儿子一眼。 衡玉:“?” 萧牧:“……” 这如坐针毡之感,生生在萧牧身上持续了两刻钟余。 而萧夫人的怒其不争之感,也一直持续到二人离去。 “我怎不是那老天爷呢?”萧夫人望着窗外,突然恨恨地道。 听着自家夫人因迟迟未能达成所愿而想法逐渐离谱的话语,春卷忍不住有些担忧其精神状况。 “我若是那老天爷,我就让他俩给我……”萧夫人话至一半,出于最基本的为人底线未再往下说。 春卷竭力控制住着自己不要往不该想的方面去幻想。 “神仙也要办实事的呀,不说将位置让贤,那也好歹下场雨吧?”萧夫人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俨然是同老天爷讨价还价起来。 春卷心中担忧愈甚。 严军医管不管治这个? …… “若柳主薄与苗娘子姻缘可成,照这般势头,说不准侯爷践诺之日就在眼前了。”回去的路上,经过一片园子,衡玉与萧牧半玩笑道。 萧牧倒也从容接过话:“若果真有那一日,还要劳吉画师替本候多费心把关。” “好说好说。” 二人已习惯每日插科打诨几句,眼看越扯越远之际,衡玉难得先收了手,将话题拉了回来:“……不过此事怕是不易,苗娘子背负诸多,实在是个可怜之人。” 或有人要说,被她“克”死的那些人才真正可怜,可所谓“克夫”一说,当真有凭据吗? 单因无凭无据之事,便要被冠以恶名,可怜且无辜。 不过…… “的确过于巧合了些……”衡玉思索问道:“侯爷可知那些男子都是因何而死的?” 萧牧听懂了她话中之意:“我亦只是耳闻,待回城后,可使人与蒋媒官同去查实一番。” 衡玉点头之际,忽觉额上落下冰凉之感。 她抬起脸:“落雨了。” 雨势来得急,雨珠很快变得密集。 萧牧下意识地抬手要解下氅衣,下一瞬却忽觉背后一暖—— 女孩子踮着脚将自己的披风快速地披在了他的背上。 “……?”萧牧僵硬回头,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是否有些离谱了? 今天早睡,明天多更。 晚安。 (本章完) 089 不必将水端得这般平 因震惊而怔神的间隙,衡玉已将披风替他系好:“侯爷,风大雨急,咱们先去前面的亭子里避雨吧?” 萧牧鬼使神差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去。 此处为园中,前方草木遮掩,小径蜿蜒,他一时并未看到她所说的凉亭。 而下一瞬,少女便隔着衣袍握住了他手腕上方,拉着他就往前跑去。 无论战场还是私下,戒备心甚重、反应敏锐的萧牧此一刻只觉一切都变得迟缓起来,他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知转头看向那拉着他往前跑的少女—— 雨珠如线,她一只手攥着他手腕,另只手横在头顶挡眼前的雨,发间珠花上镶嵌着的宝珠随跑动而轻轻摇晃着。 “……”萧牧贴身的小厮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夫人早已暗中收买、咳,交待过他,要他时刻留意侯爷与吉画师之间的进展,事无巨细报于夫人。 所以,他晚些是要去告诉夫人,落雨之际,侯爷披上了吉画师的披风,然后俩人跑得贼快吗?? 而正如衡玉方才笃定的那般,拐入另一条小径后,果然有一座凉亭在。 刚入得亭中,萧牧便要立即解下披风。 衡玉忙道:“侯爷不必同我客气——” 萧牧坚持解下,替她披上之际道:“我身为男子,却要占你的披风,这如何像话。” 见他将披风还给自己还不够,似还要去解自己的,衡玉立即道:“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谁说女子只应被人护着,侯爷这何尝不是固守偏见?需要者取之,方为正解。” 萧牧动作一顿,心情愈发复杂。 需要者取之? “……你的意思是,本侯较之你,更为娇弱?”他不知自己是怎么问出这句话来的,更不知为何会用上娇弱一词。 “我绝无此意。”衡玉解释道:“只是近来托侯爷的福,调养得当,畏寒之症大有改善——而侯爷身上旧伤无数,才更应避寒气,以免触发旧症。侯爷之安康关乎北地安危,断然马虎不得。” 她听严军医说过,他身上的毒,会让他尤为怕冷。 所以方才来不及有思索,便将披风给了他。 她末了不忘拍一句马屁,萧牧不知是否受用,看了她片刻,未再多言,只问道:“当真不冷?” “避着雨呢,不冷。”恐他要继续解披风,衡玉伸手握了他一只手,坦然问:“侯爷看,没撒谎吧?” 她的手柔软温热,只握了一瞬便松开了。 此一刻,萧牧仿佛听到了战事前那密集震彻天地的战鼓之音。 片刻,他方才反应过来,那竟是他的心跳声。 萧侯尽量面无表情地向她微一点头,“嗯”了一声,而后身形微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望向亭外雨幕。 幸亏有这雨声—— 他暗暗庆幸着。 她极快握过的那只手被他半藏于袖中,无人知晓他的小心翼翼,如同安置一件宝物。 “侯爷,小的去取伞来!”亭外的小厮咧嘴一笑后,便跑得没了影儿。 雨声淅沥,将天地间的喧嚣一时遮尽。 “得此片刻闲时看雨,倒也是桩幸事。”衡玉望着雨水,语气轻松地感慨道。 此一刻可听一听雨声,暂时不去想那些费心之事。 雨水之外,她尚有艰险之事需应对谋划,而他的处境要比她更难百倍。 但这一切都不急于此时去思虑。 萧牧颔首,也看着亭外雨雾。 八年前的那个雨夜,是他逃亡途中稍得喘息的一夜。 那一夜他虽不曾熟睡,但时而听着身侧女孩子的呼吸,便尚觉世间万物仍是真切的,于无所归属中终于抓住一丝安稳,心内那堵岌岌可危的危墙才未曾坍塌。 善意二字,无论是得到还是付出,都会得到切实的内心回馈,自成力量支撑心内乾坤,留给光亮洒落进来的机会。 萧牧下意识地微微转头,看向身侧之人。 少女微仰着脸,侧颜如一朵沾着晨露的粉白海棠。 她发间被雨水沾湿些许,不再似往常那般柔顺如绸缎,又遭风吹过,迎着光有些毛绒绒地,叫人莫名想要揉上一揉,顺上一顺。 这念头一起,萧牧忽然想到前两日晏锦来时,与她说笑间揉她脑袋的画面。 哦,细想不止昨日,揉过不止一次。 “吉画师认为晏郎君此人如何?”他忽然问。 “晏锦啊。”衡玉思索了一下,道:“也是个有很多秘密的聪明人。” 也—— 萧牧未细究什么,只问:“所以吉画师知道他的秘密吗?” “知道了就不是秘密了啊。”女孩子的语气从容随意:“每个人都有秘密,既与我无关,我便也不曾多做探听过。不是非要知晓对方全部的秘密,才能做朋友的,侯爷您说对吧?” 萧牧微微笑道:“对。” 旋即又道:“故而他算得上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吗?” “算是吧。”衡玉笑道:“到底他曾帮过我,替我解过困。” “单单只是因为帮过吗?”萧牧视线落在亭外,仿佛漫不经心地问:“帮过你的,只他一人吗?” “当然不是。”衡玉微微歪过头看着他:“自来营洲后,侯爷也曾帮过我许多的。” 或许在营洲之外……也曾有过。 萧牧觉得自己今日颇幼稚话多,嘴上却莫名有些停不下来:“那你与晏郎君相处甚佳的原因还有哪些——” “大抵是因为他有趣吧,相处时一切随意,不用顾忌什么。” 萧牧淡淡“哦”了一声。 “侯爷也是极有趣之人。”衡玉很快补了一句。 萧牧将手负在身后:“你倒不必将水端得这般平,我有趣与否,自己心中有数。” 她是第一个说他有趣的人——自从他做了萧牧之后。 “我但凡说句实话,在侯爷眼中不是端水,便是拍马屁,可谓偏见颇深了。”衡玉笑着道:“须知有趣而不自知,方是真有趣。” 这又是什么鬼道理? 萧牧轻“嗤”了一声,嘴角却不自觉扬起。 不远处取了伞回来的小厮见此一幕,不由踌躇起来。 侯爷看起来是少见的愉悦,他要不要晚点再上前送伞? 毕竟夫人说了,此类事是很讲究眼色的。 于是小厮后退一步,藏身于一丛枯竹后,但因过于八卦,又忍不住将头探了出去偷看。 这一探头,正好就撞进了自家侯爷警惕的视线里。 一时间四目相对—— 小厮:“……” 萧牧:“……” 默默对视片刻后,小厮为难地晃了晃手中的伞,以眼神请示起了萧牧。 忽然被强行拖下水的萧牧忍无可忍地微一点头。 偏这细微的眉眼官司恰好落在了衡玉眼中,她敏锐地也望向那片竹林,于是便看到了小厮鬼鬼祟祟猫着腰走出来的画面—— 衡玉愕然。 所以……? 见她表情,萧牧登时大骇——听他解释,他也是刚看到那小厮!! 衡玉却已然做出什么都没察觉的神态看向别处。 “……”萧牧纵是有心解释,一时也无法开口,恐越抹越黑。 小厮不曾察觉到自家侯爷的窒息与绝望,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递伞。 衡玉先接过一把,撑开了来,出了凉亭。 保暖精致的鹿皮小靴轻盈地踩在水面上,荡起几滴晶莹水花。 伞下少女,嘴角微弯起。 片刻后,萧牧单手撑伞跟上。 雨中,二人撑伞并行,身影渐远。 …… 午后时分,雨水稍歇。 柳荀正于书房中提笔写着什么东西,时而紧张忐忑,时而摇头轻叹,拿不定主意,寻常言语无法纾解踌躇之情时,便要吟诗几句。 “柳主薄。” 一名侯府家仆走了进来。 柳荀连忙将笔搁下,匆匆将所写之物团成一团,丢进了火盆之中。 而后才佯装淡然地问:“何事?” 家仆压下心中异样,道:“有人来寻柳主薄。” “何人?” “那人自称是什么包子铺的伙计……” 柳荀“噌”地一下站起了身:“他人在何处?” “无干人等,自被拦在了庄外。” 柳荀便立即自书案后行出,快步出了书房而去。 仆从看着火盆中那已被燃尽的笔迹,心中疑窦愈深——柳主薄近来时常于书房中有鬼祟之举,有时甚至半夜三更偷偷点灯疾书,当真不是有了异心,背叛了侯爷吗? 定北侯府的下人,从来不缺警觉性。 是以,他昨日就曾向侯爷告密,可侯爷听罢,微微一顿后,只一句“知道了”。 不行,他还是要去同侯爷说一说……那什么包子铺的伙计,难保不是来与柳主薄接应的贼人! 然而仆从刚求见到萧牧面前,便见柳荀匆匆赶来。 “属下有急事需回城一趟,还望将军应允——”柳荀面有急色,显是出了急事。 早在那包子铺的伙计寻来之时,已有人将消息送到了萧牧处。 是以此时并未多问,只道:“雨路难行,路上当心。” “是,多谢将军!” 柳荀施礼,告退而去。 “侯爷,柳主薄他……” 萧牧看一眼仆从,立时想到那送伞小厮,一时只觉阴影难除,杯弓蛇影道:“柳主薄之事我心中有数,此事不必再特意来报。” 拖延送伞时间尚且是小事,倘若来日吉衡玉知晓了柳荀和母亲的非人之举,再将此事联系到他头上来,他怕是当真不必再活了…… 仆从半点不知自家侯爷不敢与柳荀沾上干系的心情,听了此言只觉侯爷英明神武一切尽在掌握,遂安心退下。 …… 庄子外,柳荀看了眼包子铺伙计赶来的驴车,立即叫人备了马。 …… 城南苗家刚修葺过的老宅子里,哭声一片。 无责任小剧场—— 深夜,萧侯挑灯夜读。 严明前来换药,黑着脸叹气:“侯爷不可再深夜劳神了!” 严军医正要再唠叨一番时,待见到那书皮上的一串大字时,不由奇异地瞪大了眼睛细观,念道:“……《男性必读,三十天,教你如何成为一个有趣的男人》????” (本章完) 090 少婷 “我可怜的儿啊,你怎就如此狠心……你走了可叫娘怎么活啊!” 年约五旬上下的妇人扑在堂中覆上了白布的尸身旁,哭得昏天暗地,一手扶在将尸体抬回的竹板上,另只手不住地捶着钝痛难当的心口。 “浩儿还这么小,呜呜呜……”跪坐在一侧的年轻妇人也低头垂泪啜泣着,她怀中抱着个孩子,正是想学走路的时候,咿咿呀呀地伸着双手想要挣开妇人。 然而平日里被家人捧在手心儿里的娃娃此时也无人顾及了,堂中只哭声一阵盖过一阵。 苗娘子站在那里,望着白布下露出的一只青白浮涨的手掌,神情有些怔怔。 她发髻有些散乱,左脸上还有着巴掌印和抓痕。 “大嫂,你还有浩儿,还得看着浩儿长大呢……你可不能垮下!”另一名生着张荣长脸的妇人拿帕子擦去眼泪,安慰着悲痛欲绝的苗母,“庆林在水里泡了足足两日了,还是早些让他入棺为好……” 苗娘子闻言忍着泪,张了张干涩的嘴,看向苗母:“娘,婶娘说得对,让庆林入棺安息吧……” “安息?”苗母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她,红肿的眼睛里满是怨恨:“你这个害死他的人还好好活着,他怎么能够安息!” 说着,手撑着地爬坐起身,猛地朝女儿扑了过来,抓着女儿的肩哭喊着质问道:“你告诉我,他怎么能安息!” “他求了你多少回!那二百两银子,竟比你亲弟弟的命还重要吗!” “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狠?” “如果不是被那些追债的人逼急了,他怎会冒险跳进河里!” “腊月寒冬,我的庆林该有多冷啊……” “你害死了我的儿子,是你这白眼儿狼害死了我唯一的儿子!” 苗母哭着骂着,又要伸手去抓挠一动不动由她打骂的苗娘子。 “大嫂,你冷静冷静……”苗家老二媳妇方氏上前拉住苗母一只手臂。 苗母犹不甘心,几近怨毒地瞪着女儿:“老天真是不长眼,死的怎么不是你这扫把星!” 一瞬间,苗娘子只觉浑身血液冷透:“娘……” “别喊我娘!我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下了你!当初将你生下时,就该听你爹的话,将你这赔钱货给掐死的!如果没了你,庆林现今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了!你就是来找我们家索命的恶鬼!” 苗娘子近乎陌生地看着面前的妇人。 这些话,当真是她的母亲说出来的吗? 她忽然想到许多—— 幼时身边总有长辈说她命好,不像她之后的那两个妹妹,刚生下来就被按在水缸里溺死了…… 所以,生作女儿身,能够不被掐死淹死,就已经可以被称之为“命好”了吗? 是后来亲事上的一次次不幸之下,母亲的“包容”,弟弟的“撑腰”,才让她潜意识里慢慢不再去想那些不公。 她甚至也一度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能够有这样开明的家人。 可以往那些她眼中的“好”,当真是真的吗? 或者说,那些好一直都是有前提的? 耳边仍旧是诛心的骂声,苗娘子再难忍受,一字一顿问:“当真是我害死了庆林吗?” 苗母恨意冲天:“不是你还能有谁!” 苗娘子转而看向方氏:“婶娘也这样认为吗?” 方氏欲言又止,表情复杂,朝她使着眼色:“少婷,庆林刚出事,你就别再惹你娘伤心了……” “是啊,又是我不懂事了。”苗娘子讽刺地笑了一声,遂看向跪在那里的年轻妇人:“弟妹,你也觉得是我害死了他吗?” “我岂敢这样说阿姐……”年轻妇人声音哽咽沙哑,低低地道:“可那日我分明也私下求阿姐了,只当借我们二百两银子应急……阿姐却也不肯……” “借?你们‘借’过的银子,何时还过一回?” 年轻妇人闻言一噎,眼泪愈发汹涌:“庆林刚走,如今阿姐是要同我孤儿寡母算账了么!” 苗母又要扑上来:“我怎生了你这么个讨债鬼!” 方氏紧紧将她拉住,劝说着,并朝苗娘子摇头示意。 苗娘子却向年轻妇人又走近了一步:“我再问弟妹一句,浩儿周岁宴时的礼钱都在何处?” “……早花光了,且不说一家老小的嚼用,单说庆林喝酒赌钱就是填不完的窟窿,哪里还能有什么富余?” “你也知是填不完的窟窿,所以这窟窿理所应当就该我来替他填,对吗?” “够了!”苗母大声呵斥着。 苗娘子转过头对上那张神情狰狞的脸庞:“我还要问母亲,当真拿不出二百两银子来吗?这些年来逢年过节,我孝敬您的银子都去了何处?” 苗母咬着牙:“你说这些话到底什么意思?我们若有银子,岂还会求到你这尊大佛头上!” 苗娘子闻言再不多说什么,忽然转身穿过内堂门,往里院走去。 身后的骂声她全然不理,径直去了苗母的卧房,将被褥掀开卷起,打开床板下的箱格,取出了一只匣子,返回前堂。 “啪!” 苗娘子将那只上着锁的匣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匣子生生被摔开,其内碎银、银票,乃至一些金饰全都散落开来。 堂内登时一静。 苗母嘴唇一颤,气得浑身颤栗:“你……” “便是近两年来铺子生意不错,可赚来的银子大部分我都拿回了家中,二百两银子于我而言几乎是全部的积蓄——若说不肯将全部积蓄拿出来替一个赌鬼还债便是杀人,那母亲何尝不是杀了自己的亲儿子!” “我曾说了多少次,不能再叫庆林赌钱,母亲表面应下,背地却一味溺爱纵容!待他欠了赌债时,便软硬兼施地逼我替他去还,一次两次,母亲吃定了我每一次都会心软……只一次未依,便成了母亲口中的杀人凶手了!” “我已问罢了前后经过,庆林之所以溺亡,无力上岸,是因为他喝了许多酒!一个一事无成,欠着一身赌债还要去买醉的人,如此不知爱惜己身,凭什么让我来替他的死担责?” “且他已离家整整两日,你们今日才出去寻他,如此纵容无度,全无分寸,出了事又有什么资格来怪我?” “爹去的早,我曾立誓不再嫁人,除却那些谣言之外,更是有心替娘分担家中……庆林成家生子,哪里不是我在帮衬?”苗娘子眼中含泪看着苗母,几乎一字一顿道:“可我也是你的孩子,我也是人——且他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 “你……”苗母胸口剧烈起伏着,伸手指着她,嘴唇哆嗦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少婷啊,死者为大,你怎能当着你弟弟的尸骨说这般难听的话……” 方氏劝道:“且都说长姐如母,你身为姐姐,理所应当要为弟弟操心的,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岂不生分?你娘她才没了庆林,你这做女儿的可断不能再叫她寒心了啊……” “好一个长姐如母,死者为大……所以这便是母亲待我肆意打骂,将庆林的死归到我头上来,甚至咒我去死的理由吗?” 苗母抓起一旁的茶壶,重重地砸了过去。 “……你给我滚!” 茶壶重重砸在苗娘子右肩处,滚落脚下摔得粉碎。 “滚出去!我全当没生过你这个扫把星!” 苗娘子不知自己是如何转过身,如何走出的家门——如果她身后这座宅子还能被称之为“家”的话。 天色已经暗下,不知何时又落起了雨珠。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外许久,忘了抬脚。 直到一道急促的声音忽然传来—— “苗娘子!” 她怔怔抬头,只见风雨中有人朝她快步奔来。 “伤到哪里?可要紧?” 柳荀也未提灯,昏暗中瞧不清她具体的模样,尤为焦灼地问。 他听伙计小哥说了,今日清早,苗母忽然找去包子铺中,当众冲上前打了她,发了疯一般。 她弟弟……淹死在了河中被人发现了尸首。 苗娘子迟缓地摇了摇头:“没事……” 柳荀看一眼她身后的家门,忽然握起她的手,拉着她转身走向雨中。 二人回到了包子铺。 柳荀将苗娘子带到后院堂中,然而她仿佛丢了魂魄,问什么都没反应,也不肯去换衣。 柳荀唯有道了句“失礼了”,将人按进椅子里坐下,而后手忙脚乱地四处翻找起来—— 点了火盆,烧了一吊壶热水,塞了汤婆子给她,又取了棉巾替人擦头发,左右未寻到披风,干脆抱了床被子将人围裹住。 末了,又跑去院内,将拴在院中枣树下淋雨的大黑狗牵去了柴房。 大黑狗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 柳荀莫名懂了它的眼神,遂跑去厨房极快地捯饬了一盆狗食送过来。 大黑狗摇着尾巴埋头狂吃起来。 从柴房出来的一瞬,柳先生脚下一顿,重重一拍脑门儿:“……我这都在乱七八糟忙些什么?” 忙昏了头的柳先生赶忙跑回后堂,被裹在椅子里的苗娘子像是终于回了些神一般,看向了他。 却是声音干哑而轻缓地问:“认识这般久了,柳先生可知我全名叫什么吗?” 柳荀点头:“苗掌柜全名苗少婷。” “先生博学多识,该知少婷二字是何意吧?” 这本书里多民生,可能看得会有些上火,大家先忍忍,咳,相信我,这火会消下去的。 晚安。 (本章完) 091 吃独食的吉画师 柳荀默然片刻后,微微点头。 生女少婷,愿少而停。 生子庆林,当庆贺,当开枝散叶茂密如林。 “我幼时是不懂这些的,也不认得什么字,还极喜欢这个名儿。”苗娘子声音慢慢地说道:“后来知晓了,有些失落,可竟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仿佛生作女儿身,的确是我的过错,连累了母亲被父亲责骂不喜,被身边人指点。” “我本是有两个妹妹的,但生下便没了……庆林出生时,母亲高兴得哭了,我也跟着她高兴。” “我时常觉得母亲可悲可怜,但我想,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是世道如此,世道待女子不公,所以我要争气些,我要证明给母亲和那些人看,女儿也不差。” “我常以为我做到了,可近来才看明白,无论我怎么做,也改变不了母亲真正的想法——” “幼时,女儿是外人,因为‘迟早要嫁人的’。待嫁了人,便更是那泼出去的水。待守了寡,纵然立誓不再嫁,将弟弟当作孩子一般操持着,仍还是外人……” “其实幼时庆林不是这样的。”苗娘子回忆起旧时往事,眼底有些泪光:“很小的时候,有好吃的,他也会拿来与我同分,可母亲每每看到都会从我手中夺回去,说我不懂事,怎能抢弟弟的东西——一次两次十次,庆林便日渐习惯了吃独食,吃的是如此,事事都是如此。” “所以,这到底是怪谁好呢?” “庆林变成这样,是母亲溺爱。母亲变成这样,或是因父亲、因身边人、因她的爹娘人人皆如此…” “在母亲眼里,我来到这世间是多余的累赘,事事都该围着庆林转,替他当牛做马,稍有些马虎,就成了她口中该替庆林去死的讨债鬼了……这世间事,当真就该是这般道理吗?” 耳边又响起那些诛心之言,苗娘子浑身发着颤,不由闭紧了眼睛。 柳荀看得心揪,在她身前半蹲身下来,想要抬手去扶她的肩,又觉失礼,遂收回。 只能道:“人来此世间一遭,表皮样貌、姓甚名谁,皆是身外物,苗娘子就是苗娘子自己,不是为他人而活,也不该为他人而活——世间道理甚多,有些是歪理,有些是强词夺理,不该因盲从者众多,便认为错在己身!” “苗掌柜让在下仰慕之处在于坚韧、良善、勤恳,这些方是苗掌柜内在之精魄,而那些被愚昧之人强加于身之物,只该一把火通通烧干净,断不可由其侵染吞噬——” 苗娘子听得怔怔,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他。 她知这人说话一向拗口,甚至没用吟诗来表达,已是十分顾虑她的表现…… 可是,他方才说—— “仰……慕?”苗娘子有些怔然地重复道。 这两个字,她且还是能够听懂的。 可,他说仰慕自己? 她不是没察觉到他那些不同于其他人的眼神举止,可她如何也没想到过,那会是仰慕的心情。 所谓仰慕,该是平视、甚至是仰视的意思,对吗? 但他才高八斗衣不染尘,而她不过是个市井粗妇,怎配得上…… 是,哪怕她看似不好欺负,性子爽利,嘴上不饶人,可骨子里自幼被养成的“自轻”,却像生了锈的锁链,始终困着她。 柳荀方才不自觉吐露心声,此时被她盯着,只觉心慌意乱。 但有些话,他必须要说—— “苗掌柜身处诸多不公之中,仍能自立自强,坚守善心,此等境界是我所不能达,该为吾之楷模。”柳荀一鼓作气道:“况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淑女二字不在浅表,而在品格,故而在我眼中,苗掌柜是世间最好的女子。” 四目相对,他忐忑紧张却眼神坚定,仿佛有着将她的一切自我质疑都全部打散的力量。 苗娘子平生第一次红了耳根。 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好像听人唱过。 “我……我听不甚懂。” 她将视线躲开,落在他湿透的衣袍上,这才连忙问:“不冷吗?” 柳荀望着她,笑道:“不冷。” 无论如何,他总算说出来了。 至于她的回应,他当下并无意强求。 然而他话音刚落,忽然就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你先烤着火等一等!”苗娘子起身,将身上的被子抽离,塞给了柳荀,自己则往内屋快步走去。 柳荀抱着被子,怔然片刻后,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苗娘子回房更衣罢,很快抱着一身男子的棉袍出来了。 “……是新裁的,袖口还没缝牢,没人穿过,你先暂时换上,将自己的衣物脱下来烤干。” “多谢苗掌柜。”柳荀起身接过,看着那未缝完的衣袖,心中了然。 大约……是给她那弟弟做的新衣吧。 “突然发生此等事,苗掌柜节哀。” 无论如何,到底是她的亲弟弟,如今出了这等事,心里岂会不难受。 苗娘子眼角发红地点了点头。 这变故来得的确突然,她恨庆林不争气,却也无法做到只有恨。 还有母亲…… 她虽寒心,却也能够体会母亲丧子之痛的心情。 或许母亲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才会那般疯魔。 她知道,不可将人想得太好,但有时,是否也不该半点余地都不给人留,要以最坏的想法去揣测呢? 待雨停后,送走柳荀,苗娘子站在铺门外,望着夜色有一丝茫然。 “少婷!”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婶娘?” “是我。”方氏走了过来,一把就握住她的手:“你娘她也是伤心得糊涂了,那些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她一向把庆林看得比自个儿的命都重,你是知道的。” 好半晌,苗娘子才微微点头,没说话。 “你二叔赶回来了,说定了七日后出殡……到时你就不必去了,免得你娘她再说出什么气话,叫外人看了笑话去。” 苗娘子愣了愣:“庆林出殡我怎能不回去……” “你本就是出嫁女……且有些传言也不好听……婶娘怕有人到时说些不该说的,你娘听了,再火上浇油……” 方氏支支吾吾着,苗娘子却是渐渐听懂了。 出嫁女?出嫁女又如何,出嫁后的寡妇便不能出现在弟弟的灵堂坟前了吗? 当然不是。 因为她不是普通的寡妇,是个有着扫把星恶名的寡妇。 她爹死时,已有人偷偷“猜测”她命硬克人了。 再有后来那些被她“克死”的未婚夫婿和丈夫—— 这下庆林出事,连她亲娘都说是她害的,外人会如何传,更是想都不用想了。 方氏还在继续安慰劝说着。 苗娘子握紧了手指,打断了她的话:“婶娘不必再说,我明白了,我不回去添乱就是。” “婶娘就知道,我们少婷一向是懂事的……”方氏拍了拍侄女的手背。 苗娘子将手抽出,道:“庆林的丧事还要劳婶娘和二叔多帮忙,我就不留婶娘了。” 方氏察觉到她的态度冷淡,只当她还在气头上,也不多说:“好,婶娘这就回去,外头冷,你进去吧。” 苗娘子点头,转身回了铺内,将铺门从里面合上。 方氏看了一眼紧闭的铺门,又看一眼方才柳荀离去的方向,目露思索之色。 片刻后,才转身离开。 …… 衡玉倒没想到,会在温泉庄子上前后足足住了近半月之久。 眼看再有十一二日便是除夕,萧牧那尊大佛才终于松口回城。 萧夫人早五日前便先行回了侯府,说是要准备府上年货,当然,顺带着也八卦了一下柳先生的感情进程。 自己八卦还且不够,前脚答应了柳荀会保密,后脚便忍不住写信叫人告知了衡玉,只是信中八卦是小,气愤无奈为大——是为苗娘子不平。 知晓了苗娘子近来之事的衡玉,回城时经过苗记包子铺,撩起车帘看去之际,见另一位熟人也在,便叫车夫停下了马车。 “吉姑娘何时回来的?”正与苗娘子说话的齐晴迎了上来。 “刚回城。”衡玉看了眼铺门上贴着的丧纸,对看起来显然瘦了一圈的苗娘子道:“苗掌柜节哀。” 苗娘子面容憔悴地点头,客气地道:“吉姑娘请去堂中坐下说话吧。” 方才的队伍中,王敬勇骑马追上最前面的油壁马车,隔着车窗禀道:“侯爷,吉画师的马车停下来了。” “去了何处?”车内之人问。 “吃包子去了。”王敬勇皱眉道:“吉画师真是的,竟跑去吃独食,也不知道喊侯爷一声——” 车内萧牧:“……” 另一边,衡玉刚在堂内坐下,就听得铺子外传来一阵嘈杂人声。 新的一月开始了~ 恢复更新也有十来天了,不然求个月票吧? (本章完) 092 以毒攻毒 苗娘子听到动静,面色微变,对衡玉与佳鸢道:“我先出去看看。” 衡玉点头,手中捧着茶盏,下意识地也向堂外看过去。 “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一道尖利的妇人声音带着愤怒道:“你弟弟人都没了,你还有心思开铺子做生意!” “娘,婶娘,二叔——”苗娘子上前,看向三人,以及三人身边跟着的那些半生不熟的亲戚。 被她唤作二叔的中年男人皱眉问道:“少婷,昨日庆林下葬,为何都不见你回去?” 苗娘子看了眼婶娘方氏,道:“想来娘不愿见我,我只是不想回去添乱。” “说得好听!不过是冷血自私,眼里心里没我这个娘,没庆林这个弟弟罢了!”苗母双眼仍是红肿着的,伸出手指着铺子四下:“为了守着那点银子,害死了自己的亲弟弟!弟弟尸骨未寒,生意一天不舍得落下,哪怕是表面功夫都不肯做……你眼里除了银子还剩下什么!” 紧跟着,那些亲戚也附和着出声指责起来。 看着那一张张居高临下的脸,苗娘子握紧了手指。 堂中,衡玉看向对面茶楼的方向。 不出所料,只见一道靛青色的身影快步自茶楼里行了出来。 “铺子已关门七日,我是等到庆林出殡之后,今日才重新开的门。”苗娘子尽量平静地问:“娘今日带这么人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你们看看她,你们看看她……说起话来,还拿我当娘待吗!” 当下已过了午时,并无太多食客,但近年关之际,置办年货的百姓上街频繁,因而这番动静很快吸引了许多人来看。 柳荀从人群中挤过,大步来到了苗娘子身侧,上前半步看着苗家众人,正色道:“还请诸位不要再一味为难苗掌柜——” “你是什么人?”苗家老二打量着他:“我们老苗家处理家事,轮得到你来插嘴?” 方氏见状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说了句什么。 苗母也听到了这句,登时更添怒火,张口就指着柳荀,向女儿骂道:“原来还真是勾搭上人了!” 苗娘子面色一变:“娘!你胡说些什么!” 当众毁她名节,这当真还是她的母亲吗? “不承认?那天夜里,你婶娘亲眼看到他从你铺子里走出来的!” 苗娘子看向方氏。 方氏欲言又止,表情为难。 苗娘子一颗心寒到了极点。 “怪不得……原来是外头有了男人了!被哄得跟家里离了心了,才对亲弟弟见死不救!我怎么就养了个这么不知廉耻的白眼儿狼!” “够了!”柳荀忍无可忍地打断了苗母的话,定定望着她道:“你将她带到这世间,便有责任怜她护她,可你所做所为,却是一味欺她辱她,甚至无凭无据便当众毁她清誉——如此歹毒之行径,根本不配为人母!” “你……你敢骂我!”苗母咬牙搓齿道:“看着文绉绉的人模狗样,不过也是个别有居心的穷酸货色罢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不过是冲着这间铺子来的!你这样的人,我这两年见得多了!” “大嫂说得没错。”苗家老二看着侄女,拿教导的语气道:“少婷,你该分得清里外轻重才是!” “这种认得几个字的,可是最会哄人了……”方氏也跟着“劝”道。 那些族人说起来话更是直白难听:“少婷,你也该知道自己的名声……难道还真当有人愿意娶你,真心想跟你过日子不成?” “他瞧着年纪也不小了,说不定已经成家,你与这样的人搅在一起,真要将咱们苗家的脸丢尽了!” 围观百姓里一片嘈杂,目光或讽刺或揶揄,或单纯为看热闹。 在这一片议论声与指点声中,男子的声音尤为响亮—— “我愿娶苗掌柜为妻!” 四下倏地一静。 “苗掌柜自尊自爱,良善大度,我亦敬她重她,事事皆止乎于礼,不曾逾越半分!”柳荀声音洪亮,掷地有声,似同立誓:“而若她肯点头下嫁,我柳荀明日便八抬大轿迎她过门!” 此言毕,周围立时躁动起来。 苗娘子却仿佛再听不到任何声音,一时只怔怔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之人。 “这人怕是疯了吧,竟要娶苗掌柜,他就不怕……” “这是要银子不要命啊?” “也就说说大话……” “好听的大话谁不会说,你说娶就娶了?”苗母讥讽地道:“你家中父母,会任由你娶一个不祥之人过门?!” 柳荀面色未改:“我家中父母早已过世,一应族人也皆死于瘟疫,合族上下只剩下我一人而已——” 苗母:“??” 众人也震住。 “好么,合着这也是个命硬的!” “这俩人要真成了,那岂不是以毒攻毒?” “……” “我不答应!”苗母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想占下这间铺子?做梦去吧!” 听她张口铺子闭口铺子,苗娘子已意识到这些人今日过来的真正目的—— 再看向那生她之人,她的眼神里再没了半点期待:“母亲都说了我是外人,是出嫁女,是不祥的寡妇,那么我这个外人嫁给谁,也无需再经得母亲同意吧?” “你就是死了,那也是我生的!” “是你生的固然没错,可苗掌柜若果真想再嫁,倒当真轮不到你来做主。依婚律而言,能做主之人,应是苗掌柜的上一任夫家长辈。”衡玉缓步走来,看着苗母讲道。 众人朝她看过去。 苗母脸一沉,正要开口时,只听那道从容悦耳的少女声音,又接着说道:“且圣上颁下的《婚聘及时诏》中,便有鼓励褒扬寡妇再嫁这一条——怎么,你是想违逆圣人旨意吗?” “你……”苗母一阵语结,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就成了违逆圣人旨意了! 她怀疑这突然冒出来的死丫头是在故意唬她! 但却也不敢贸然反驳,只能将一腔怒气重新撒向自己的女儿:“……你弟弟才刚下葬,你就急着要把自己嫁出去了!真真就一点脸都不要了!” 苗娘子冷冷回视着她:“我既是外人,难道还需替他守孝不成?” 弟弟一词于她而言是天吗?——活着的时候,一切要以他为先,便是死了也不例外吗! “好……你既然这么不知廉耻,不怕被人耻笑,那你嫁就是了!”苗母气得嘴唇青紫,指着铺子道:“但这铺子是我苗家的,你也休想再霸着!” 苗娘子闻言一丝意外都无。 她的视线逐次扫过苗家众人:“我说怎么这么大的阵势,原来今天是抢铺子来了。” 先是百般羞辱她,又臆测柳先生觊觎铺子—— 不过是贼喊捉贼罢了。 她没再去听那些人说了什么,只转身走到铺门前,抬手将贴着的丧纸撕了下来,丢在脚下。 “这铺子是我一手开起来的,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苗娘子面向众人,红透的眼底已无泪意,彻骨的失望之下,似有力量破笼而出,她一字一顿道:“这里就是我的家,来日我嫁人,便要从这道门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自今日起,她的东西、她的想法,一丝一毫,谁都别想再来侵夺! 苗母闻言立时跳了脚。 “我果然没猜错,你这讨债鬼根本就想独占这铺子!这是我们苗家、我孙子的东西,想带走,你做梦!” 柳荀望着站在铺前的女子,一时脑中嗡嗡作响。 苗掌柜方才说,要从这道门嫁出去? 嫁……嫁给谁? 该不会是他吧? 柳荀呆呆地看下左右—— 应当就是他吧! 柳主薄一时有些上了头,也不管苗母的重点在哪里,强行当着众人表诚意道:“当初将我救下之人,是我家将军,因此将军于我而言等同再生父母,我之亲事也只需求得将军一人应允。将军为人开明怀柔,定会答应此事……” 饶是苗家众人此时的注意力都在铺子上,听得此言却也不由看向柳荀。 这一看,见对方神态,第一反应颇觉嫌弃。 这满脸写着想娶媳妇的傻子,口中说的是……什么将军不将军的? 几人暗暗交换起了眼神。 而此时,忽有一道沉稳有力的年轻男子声音传来。 “这桩亲事,本候应允了。” 突然当爹的萧侯走入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四下闻声看去。 来人披玄色氅衣,身形挺拔如松,面若冷玉,气势不同常人,并有带刀近随于左右。 如此便是闭着眼睛猜也能猜得出来人身份了—— “萧侯爷!” “快瞧,这是活的——咳,真的萧将军!” “……参见萧将军!” 百姓们拜佛般跪落一地。 苗家众人也慌忙下跪行礼。 萧牧径直看向那位贯爱主持公道的小姑娘。 对上他的视线,衡玉立时颇识趣地朝他走来,抱大腿般站在了他身侧。 “侯爷没走啊……”她悄声问。 萧牧负手:“听说有人没跟上,少不得折回来看看。” 那边,跪在那里的苗家老二压低声音不安地问妻子:“不是说是个穷酸书生吗……” 方氏有苦说不出,暗暗又看向柳荀。 这……看着分明就是啊! 里里外外,到底哪儿像侯府的人了! 读懂了她的眼神的柳荀看了下自己的衣着打扮。 他每日都要来吃包子、喝茶,把钱省下来留着娶媳妇,有什么不对吗? 一旁的苗母见此形势,想了想自己家里的宝贝孙子,咬咬牙,心一横,突然由跪改为瘫坐在地,拍着大腿哭了起来。 身边立着尊大佛在,衡玉尤觉心安,遂看大戏一般投去视线。 只听对方哭着扬起嗓子道—— 今天抖被子时竟然闪到腰了,竟然闪!到!腰!了!难道当真是年纪到了吗呜呜呜 (本章完) 093 两情相悦 “……想我当年拼死拼活地将她生下,含辛茹苦拉扯长大,好不容易到了嫁人的年纪,又接连遇上那样的糟心事……可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别人再怎么说,那也是我的心头肉啊!” “她一个寡妇没了夫家可依靠,我跑去东拼西凑借了银子开了这间铺子,为的就是叫她能有个生计……可谁知她这颗心竟是黑的!眼看铺子生意好了,账册不给看,银子也不肯拿出来半文!如此就罢了,这回遇到她弟弟出事,急需银钱救命,我这做娘的就差跪下求她了,她竟也不肯借给我们应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弟弟被债主活活给逼死!” “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女儿啊!” 苗母鼻涕一把泪一把,伤心悲痛至极,不时还要重重在胸口捶上一番。 她哭着看向嘴角紧绷的苗娘子:“既然是侯爷同意的亲事,我又哪儿敢说个不字!一切只管随你心意就是了!你如今攀了高枝儿,若是不想认我这个累赘娘,我也没话可说,但你弟弟走了,只留下他们孤儿寡母,你若再霸占着这铺子不还,那就等同是要了我们的命啊!” 她哭得声音震天响,偏偏话也说得清晰响亮,激动得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 四下议论声嘈杂。 看着那瘫坐地上不停在拍大腿的妇人,王敬勇忍无可忍地请示道:“将军,这妇人言辞间有暗指您仗势欺人之意,是否要属下——” “你就休要帮倒忙了——”萧牧转头看向身侧:“吉画师尤擅与人打交道,想来应有办法应对此等杀招。” 衡玉看着苗母的动作:“确是一记杀招啊……” 这路数瞧着不算高明,却胜在于市井之中最易吸引围观者的注意力,完全不给对方讲道理的机会。 真要存心与之讲理的话,你这边还没开口,对方的声音就要将你盖了去,如此不出几个回合,气也要气死了——且看几番开口,都没能成功说完一句完整话的柳先生此时气得隐隐发抖的嘴唇就可见一斑了。 “不能再叫她这么抹黑我家掌柜的!” 肩上搭着汗巾的伙计再看不下去,快步要站出来。 却被衡玉伸手拦下:“小哥就是那日去城外庄子上,给柳先生传信之人吧?” 伙计一愣,点头。 衡玉露出一丝笑意:“小哥当真是个热心肠的聪明人,想来该知对付此等人,什么法子最适宜吧?” 对上少女明亮狡黠的眸子,伙计怔了怔,再看向苗母,登时福至心灵。 片刻后,萧牧就见那伙计大步来到阵地前,忽然“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一屁股瘫坐在地:“呜呜呜呜!” 看着突然坐在自己面前不远处哭嚎的伙计,苗母哭声一滞:“?” 便连当事人一时都被震住,更不必提围观之人了—— 在一道道目光注视下,伙计大哭着道:“这世上怎会有我们苗掌柜这么苦命的人呜呜!” “辛辛苦苦支撑着包子铺,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发面剁馅儿,为了供着她那吸血蝗虫一样的娘和弟弟,吃不舍得吃,喝不舍得喝啊,我常常看到她偷偷拿客人吃剩的包子来充饥!” 单是这一句,已足够让人瞠目。 惊!苗掌柜守着一间生意这么好的铺子,竟然吃客人剩下的包子! 柳荀诧异又心疼地看向身侧之人。 苗娘子:……她没有! “有一回掌柜的病得都起不来床了,我提议歇业一天她都不肯,掌柜的哭着告诉我,再有两天就是家里人来拿银子的日子,她要是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只怕又要挨打挨骂了呜呜呜!” 伙计大哭着,扯下肩头汗巾胡乱擦着眼泪。 苗母大惊失色,气得面色发青:“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什么时候——” 然而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声音就被伙计接下来的话淹没:“大家伙不信的都看看,上回我们掌柜的脸上被打的伤都还在!” 众人定睛看去,的确见苗娘子一侧脸颊上有着挠痕在。 苗母刚要开口,只见伙计朝着自己指了过来:“口口声声说待我们掌柜的如何好,可你除了来要银子,何时来过铺子里帮过忙?掌柜的每日累得一个人偷偷抹眼泪时,你怕是正抱着银子笑呢!” “大家伙来说说,平日里谁见过她来铺子里帮忙?”伙计又开始和周围人互动起来。 “这倒真没见过……” “都是苗掌柜的一个人忙活……眼看今年的生意越来越好了,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这才招了个伙计。” 人群中常来的食客们纷纷附和着。 “就因招了我来帮工,她还跑来骂了我们掌柜一顿!”伙计越哭越伤心:“还骂我们掌柜的太傻,不知变通,明明有那烂菜叶死猪肉不去买,偏偏要用那上好的面,最新鲜的菜,还要每日去现割最好的五花肉来做包子,白白浪费了银子!” “……”苗母嘴唇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她何时说过这种话! 几乎是一瞬间,就有无数道不齿和厌恨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连这种黑心银子也想赚!” “幸亏苗掌柜的有良心……” “食材真有这么好?给我都听饿了……” “那还用说?谁不知道苗记包子铺里的包子最好吃,不舍得用好东西,能做得出来这么好吃的东西?” “……” 见宣传自家铺子的目的达到了,伙计又立即哭着将话题拉回正轨:“我家掌柜的和这位柳先生,男未婚女守寡,明明两情相悦,却因苗家人不允许掌柜的改嫁,我们掌柜的只能忍痛拒柳先生于千里之外……这家人好狠的心,为了让我们掌柜的一辈子给他们做牛做马赚银子,棒打鸳鸯不说,还要颠倒黑白!” 苗娘子微微瞪大了眼睛。 什么……两情相悦? 当众说这些,她之后是不是不嫁……都不好收场了? 柳荀嘴角微动,朝伙计投去感激的眼神。 “够了!你在这都胡说八道些什么!”苗家老二强忍着萧侯在场的威压,开口训斥伙计。 “我可没有胡说,掌柜的之前亲事不顺,你们还要屡屡替她议亲定亲,为的不就是图那些聘礼银子吗呜呜呜!” 苗娘子默然。 这一点……倒是真的吧。 之前那些亲事,都并非是她情愿的。 “我可怜的掌柜啊!被这家人喝血到这般地步,如今连这唯一的铺子,也要被人抢走了,到底要找谁说理去!”伙计甩着汗巾重重拍着大腿。 苗母看得险些就背过气去,深吸口气道:“这铺子原本就是我的,只是交给她打理而已!如今她要嫁人,我想拿回来有什么错!” 这是眼看哭也哭不过,被逼得开始“讲理”了。 肯讲理就好办了。 “你说这铺子是你的,可有凭据没有?”衡玉开口问。 “什么凭据?本来就是我苗家的东西,招牌都写着了!” “此言差矣,铺子归属何人,看的可不是招牌。”衡玉看向苗娘子:“敢问苗掌柜,当初开这间铺子时,可有向官府报备?” 若是在穷乡僻壤处且罢,此处既是营洲城内,想来凡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必然都持有官府准允经营的文书,并每年需按时上缴税金。 苗娘子点了头:“有的,起初只是支个小摊,后来盘下这间铺子后,便独自去了官府立册,按下了指印。” 她咬重了“独自”二字,并道:“我现下便可将文书拿出来,拿去官府评理辨真伪!” “什么立册不立册的……我哪里懂这些!”苗母先是说了句实话,紧接着道:“当初都交给她去办了,谁知她暗地里动这些手脚!她果然早就存了要霸下我们苗家铺子的野心了!” 衡玉提醒道:“多说无益,一切以官府文书为准。” 听到这里苗母再坐不住了,爬坐起身叫道:“可当初铺子开起来时,就是我出的银子!这铺子理应就得是我的!” “不是母亲出了银子。”苗娘子声音格外平静地道:“是我向母亲借了银子,当初还找了中间人立下了欠条,那些银子,我早就还干净了。” 立欠条是母亲提议的,说只是走个过场。 而她彼时不想被人看轻,本也没想过要白拿家中银子,所以立的也很干脆。 如今她很感激自己的干脆,母亲的“走个过场”。 “……你胡说!” 苗母胸口剧烈起伏着,还要再说时被衡玉打断:“若再胡搅蛮缠,便可定下讹诈之罪,报官处置。” 已经对围观百姓交待明朗之事,就无须再多费口舌了。 “你们根本就是仗势……”苗母话到一半,被方氏一把拉了过来。 “大嫂别犯糊涂,这可是萧侯爷……”方氏不安地低声劝道。 苗母却平复不下来,魔怔了般道:“不行,这是我苗家的东西,我孙子的东西……我今日就是撞死在这里,也不能叫这白眼狼得逞!” 她浑身发着颤,想要挣开方氏扑向苗娘子,然而刚挣扎了片刻,就两眼一翻白昏厥了过去。 丧子之痛与没日没夜的算计,早就将人耗得没剩多少力气了,尤其方才又出了那么一出极考验体力的杀招—— “大嫂!” 方氏忙将人扶抱住,内心却松了口气。 “原来是大嫂弄错了,竟是如此内情,都是误会,误会……”苗家老二赶忙解释道。 “是啊,大嫂可能也是因为庆林的死,受了打击,有些糊涂了!”方氏朝侄女道:“少婷啊,你和这位柳先生的亲事,我们也是没意见的……待你娘醒了之后,我定会好好劝一劝她的!” “不必了。”苗娘子冷冷道:“此事无需你们同意。” “这……少婷,都是一家人,谁家还没吵过嘴呢……” “都消消气……” 那些亲戚们七嘴八舌地劝起来。 看着那些眼看算盘落空,且见她“攀了高枝儿”,又有萧侯在场撑腰,因此都变了张脸的亲戚们,苗娘子无声冷笑。 “你们都不必劝了,也不必演了——我没那么大的气量,今日既闹到这般地步,就再没有修好的可能。今日凡在场者,我都一一记下了,从今后,这间包子铺不欢迎你们任何人。” 方氏脸色一变:“少婷,你这……” 苗家老二脸色难看地扯了扯她:“行了,走……” 一行人从人群中挤出来,带着昏过去的苗母狼狈离去。 围观的人群很快被萧牧身后的近随们疏散。 不疏散也实在不行,热闹看完了还不肯走——没法子,拜佛么。 “侯爷发现了么……”看着那些人离去的方向,衡玉似有所指地对萧牧道。 “嗯?”萧牧看向她。 晚安_(:з」∠)_ (本章完) 094 真打啊 “苗娘子家里的这位娘亲,是个胆大之人啊……为了钱财,什么险都敢冒,急起来连侯爷都不怕得罪。” 衡玉声音很轻,说话间目光仍在远处,只将上半身微微倾向萧牧:“那对被苗娘子喊做二叔和婶娘的夫妻,方才急着将人拉住,与其说是怕事情再闹大,倒更像是怕苗母激动之下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你倒观察入微。”萧牧道:“看来你此前的猜测或是对的。” 衡玉将视线收回,看向他,压低声音问:“那侯爷要查吗?” “所涉之人甚多,既在我营洲辖内,自然要查。” “这倒是……且此事于侯爷而言算得上公事,却不仅只是公事呢。”衡玉看向不远处的柳苗二人,认真道:“到底也事关侯爷的准儿媳——” 方才柳主薄当众认爹,及萧侯及时出现认领下这个身份的画面且还在她眼前。 萧牧也很认真地看着她,且抬起了一只手屈指在她头顶:“不知吉画师是否患有皮痒之症?” 衡玉下意识地就要捂脑袋。 然而悬在她头顶的那只手动作极快—— “当”地一声就敲在了她头上。 “……真打啊!”衡玉捂着头轻“嘶”着气。 萧牧微扬起嘴角,负手往前走去。 身后的小厮见此一幕,脸色有些复杂,侯爷动手打了吉画师的头,且看样子打得还不轻——这是可以和夫人说的吗? 或因实在茫然,不由看向身旁的王副将。 王副将的脸色也不大正常——将军越来越反常了。 看着那双背影,王敬勇心内莫名有“再这样下去恐怕大事不妙”的不安之感,遂大步追上前,来到了自家将军身侧。 下一刻,只见自家将军回头看了眼那名正拍打着身上尘土的年轻伙计,并问他:“学会了吗?” 王敬勇:“……” 学不会。 学废倒有可能。 “萧侯爷,吉画师,如不嫌弃,请去堂中坐一坐吧。”苗娘子上前福身相请。 见身侧女孩子抬了脚,萧牧遂颔首。 二人走在前面,佳鸢在后面扶着苗娘子一只手臂,低声宽慰着:“……苗姐姐莫要因此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往后不理那些人了就是。” 方才将这一切看着眼里,她既为苗娘子气愤,又觉世事无常。 就在不久前,她尚是无家可归的孤女,好心收留她的苗娘子则有着关系颇佳的娘家人在身后可依靠—— 可转瞬间,一切都忽然调换了。 世事总是弄人。 好在苗掌柜足够自立,才能有底气应对这些人。 正好也应了阿娘的那句,身为女子,若有机会能够自立,哪怕机会微渺,便也绝不要为贪图所谓一时轻松,而去做依附他人的菟丝花。 如今被家中人“逼”着习字读书、学算账,于她而言虽有些难,却正也是她的幸运之处。 “看清了也好,早日看清是好事。”苗娘子一连用了两个“看清”。 见她看得开,佳鸢放心了些,下意识地看向一侧的柳荀,声音更低了些,带了一丝笑意:“苗姐姐说得对,经此一事,倒也看清身边人的真心了……” 近来她学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或许也是这个意思吧? 后头,年轻的伙计擦干面上狼藉,正要跟上去时,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臂。 “娘?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一直都看着呢!”妇人低声问道:“……让你破劫来了,你方才那是在作甚?” “我那不是看不下去他们欺负人么……” 伙计正试图解释自己方才的离谱举动时,只听自家娘夸赞道:“不愧是我生的,干得好!唯一不足之处就是骂得太轻了些!” 又道:“……没看出来我儿子还有这本领呢,往后娘跟你婶子她们吵架,可就指望你了!” “……”想象了一下自己对阵婶子们的画面,伙计心情复杂。 “行了,快进去伺候萧侯爷吧!”妇人很快催促起来,满面激动欣喜:“回头也好叫我跟你爹也跟着沾沾佛光……” 对上自家娘的眼神,伙计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件法器——即将要被送去菩萨面前开光的那种。 堂内,衡玉和萧牧在一张桌前坐了下来。 苗娘子上前郑重行礼道谢:“今日之事,实在多谢侯爷与吉画师了。” 否则单凭她自身,根本吓不退那些胡搅蛮缠,能将人生吞活剥了的豺狼。 而至亲之人忽然成了豺狼,如果无人在身旁添些底气,她恐怕也做不到冷静理智相待。 柳荀也赶忙跟着一起施礼:“多谢侯爷和吉画师相助。” 王敬勇看了一眼站着行礼的二人,又看一眼坐在那里接受二人行礼的两个人—— 这是在干什么? 一拜高堂吗? 此时伙计提了壶茶来,苗娘子接过,亲手斟了两盏递给萧牧和衡玉。 “……!”王副将的瞳孔一阵收缩。 还要敬茶是吧! 干脆把这大堂里挂满红绸好了! 饶是王副将素日不通风月,然而这一幕于他这个局外人而言,指向性实在过于明显。 衡玉捧着茶,鼻间嗅着包子香气,朝萧牧问:“侯爷还没吃过苗掌柜家的包子吧?” 听出她言外之意显是想吃了,萧牧垂眸吃茶间,“嗯”了一声。 “……这上不得台面的小小吃食、粗茶淡饭,岂能招待得了侯爷。”苗娘子有些惶恐地道:“对街有几家酒楼里的菜式听说不错,不若我去叫上一桌,权当聊表谢意。” 听她口中的自家将军这般精贵挑剔,王敬勇脊背挺直,正色道:“我家将军往日行军时,一贯与军中士兵共饮用,行军艰难时,便是喝雨水、嚼草根充饥也是常有之事——” 听着下属这无处安放不合时宜的好强心,萧牧一时无言。 虽说也是实话,但此刻说出来,莫名就有几分饮血茹毛之感…… 不出意外,四下安静了片刻,果然陷入了冷场。 “吃食之粗细,不仅在食材,更在各人手艺,能将寻常的包子做到人人称赞,才是真本领呢。”到底是衡玉开口笑着道:“有劳将现有的各样都蒸一笼来,且叫侯爷尝尝看。” 苗掌柜便也不再多说,笑着应下。 “掌柜的您歇着,包子都有现成儿的,小的去蒸就是!”伙计咧嘴一笑,连忙就净手去了。 “啊,对了,我今日是出来帮婶婶挑下聘当日要穿的料子来了……且还有得忙,就先告辞了。”佳鸢适时行礼,临走前笑着看了苗娘子和柳荀一眼。 见下属迟疑着,迟迟站着没动,萧牧将茶盏放下:“……一起吃?” 柳荀猛然回神:“属下……属下吃罢了!” 言毕,只见自家将军和吉画师齐齐地看着自己。 过于安静的眼神仿佛在问—— 所以,要站到什么时候? 柳荀有些紧张地看向一旁的苗娘子。 好半晌,才开口道:“……大黑可喂过了?” “?”苗娘子摇头。 “那我……那咱们去看看它?”柳荀露出一丝紧张到生硬的笑意。 “……”苗娘子点头。 是以,二人一同朝后院而去。 见隔开前堂与后院的帘子落下,衡玉压低声音问道:“侯爷,我听说你们习武之人听力皆甚好,是真的吧?” 萧牧:“……倒也没好到这般地步。” 衡玉略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萧牧建议道:“若想偷听,大可去帘后。” 衡玉表情为难:“如此刻意,不太好吧?” 毕竟听力甚好,“不慎”听到,和躲在帘子后偷听,那区别可太大了。 萧牧甚是钦佩她这套自欺欺人的本领,折服般沉默下来。 今天早点睡,晚安大家! (本章完) 095 为何堕落至此 伙计很快端来了几笼热腾腾的包子、几碟爽口的酱菜,并两碗羊汤。 一时间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衡玉未去拿调羹,捧着汤碗先喝了口羊汤。 “小心烫着,没人和你抢。”萧牧提醒道。 衡玉将汤碗搁下,感慨着道:“冬日里喝汤,第一口一定要喝烫的才行,这一口下去,五脏六腑都跟着暖起来了,一身的疲惫冷意都卸得干干净净……所谓人间烟火气,正是这般抚慰人心的。” 听她说了一堆,萧牧坚持补充道:“俗称,烫着了。” 这对牛弹琴之感让衡玉思索一瞬,而后认真点头:“……倒也是,侯爷已是做世叔的年纪了,于养生之道上注重一些,也是正常的。可包子总要趁热吃的,快尝尝。” 萧牧无甚表情地看她一眼,抬起筷子去夹包子。 好巧不巧,俩人手里的筷子,颇默契地相中了同一只包子—— 衡玉率先移开筷子,笑着道:“侯爷先请。” 萧牧也不客气,将包子夹起。 再抬手间,却是送到了她面前的碟子里。 衡玉抬眼看去,只见他已垂眸另夹了一只包子送入口中,一口便咬去大半,却也并不叫人觉得吃相不佳,反而颇利索悦目。 衡玉露出一丝笑意,便也不再说话,低头去吃包子。 咬了一口,不禁点头。 苗娘子的手艺,可真是越来越好了。 …… 后院内,苗娘子正与柳荀站在枣树下,盯着大黑狗吃食。 直到二人眼睁睁看着大狗将一盆骨头拌饭吃得干干净净。 吃饱了的大黑坐在那里,反过来看向了二人,眼珠里似有疑惑——这俩人到底干啥呢? 实在沉默太久了——柳荀心想。 他无声深吸了口气。 “苗娘子……” “柳先生——” 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柳荀忙道:“苗娘子先说!” “还是你先说吧。”苗娘子看着他道。 柳荀不敢不从。 又犹豫了片刻,言辞才有些不甚顺畅地道:“方才那些话……我知苗娘子只是赌气之言,我……我未曾当真,苗娘子也无需因此有压力,这话赶话的道理,我且是懂的!” 苗娘子沉默了一下。 不是说读书开智吗? 见她不语,柳荀只当这个话题使人为难,当即另道:“今日之事,已足以看清令堂一众人的真面目,虽说亲情是世间最难斩断之物,但苗娘子还应多为自己考虑,往后切莫要心软待事……” “嗯。” “还有令弟之死,同苗娘子全无干系,断不宜因此生出心结来。” “嗯。” “他们此去,怕不会善罢甘休,还须多加提防,若有麻烦,定要告知于我——” “嗯。” 柳荀将能想到的皆说了一通,苗娘子始终只是点头。 隐隐觉得有些局促的柳主薄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管得太宽,紧张间看到空空如也的狗盆,下意识地就道:“大黑它……饭量甚大。” 言毕又觉不妥,连狗的饭量都要评价,如此似乎管得更宽了些…… 柳主薄急于想要说些其它弥补一二时,忽听自始至终都没有怎么说话的苗娘子开了口。 “所以,柳先生那些话,也是在赌气吗?或者说,话赶话?” 柳荀一愣,而后急忙否认:“……自然不是!” 他正色认真道:“字字发自肺腑,绝无半句虚言——” 对上他的眼睛,苗娘子眼角眉梢似有了些淡淡笑意。 “那你不怕吗?”她问:“就算不提克夫之事,我也是嫁过不止一次的寡妇,而你有着大好前程在,当真不怕被人非议耻笑吗?” “话随他人说,日子是自己的。既光明坦荡,便不惧人言!”柳荀眼中是多次深思熟虑后的坚定:“若当真有人因此非议耻笑,此等狭隘愚昧之人,当与之割席才是!” 苗娘子眼角笑意微敛,缓声问:“值得吗?” 柳荀的声音也跟着放缓,却愈发认真:“理当如此之事,没有不值一说。” 苗娘子袖中微攥着的手指慢慢松开。 “你方才说的……那瘟疫之事,可是真的?” 柳荀点头。 苗娘子看向头顶:“那你说,咱们会不会招来什么……” 柳荀:“愚昧之说,毫无凭据——” 说话间,忽有一阵冷风卷来。 柳荀轻咳一声:“北地急风,再寻常不过。” 话音落,有灰云遮蔽金阳,四下陡然暗下许多。 柳荀张了张嘴:“不过只是……” 一只手忽然将他的嘴掩住。 “莫再说了。”苗娘子压低声音:“咱们不说兴许它们就听不到了……” 柳荀怔怔点了两下头。 也对。 子不语怪力乱神,未知之事,当敬而远之,不宜妄言…… 思及此,又不免小声道:“那你此前曾立誓不再嫁人,此事之后也莫要再提了……” 见他神情,苗娘子将手拿开,忽然“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我是立誓了,但我没立下若违背此誓的后果啊。” 柳荀微微睁大了眼睛——还能这样发誓的? 下一瞬,只听面前之人问他:“话说回来,你也认得我这么久了,何时听我赌气说要嫁给谁过?” 柳荀有些怔然地摇头。 这话中之意莫不是…… 见他还在犯傻,苗娘子转身往后屋走去。 “苗娘子,你去作何?”柳荀猛然回神,连忙喊道。 苗娘子头也未回:“上回吉姑娘说酱菜好吃,我昨日将刚腌好的单独装了两罐,我去取来,待会儿咱们给吉姑娘拿过去!” 咱们…… 也不管她看不看得到,柳荀连连点头:“好,好!” 苗娘子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屋门后。 柳荀猛地一拍脑门儿。 他真是个傻子! 方才竟险些与娶媳妇这种大事失之交臂了! 说什么赌气之言,这不是堵人家的话吗? 幸好,幸好他心悦之人,并非寻常女子,没与他一般计较…… 幸好! 幸甚! 柳荀不受控制地咧开嘴,蹲身下来,去揉大黑的狗头。 “往后咱们要天天见了……” 这话听着尚且正常,眼神则就差直接说“喊句爹来听听”了。 枣树下,大狗油亮威风的一身黑毛,很快被蹂躏得杂乱狼藉。 待衡玉和萧牧吃罢,伙计将碗碟撤下后,便见柳荀和苗娘子从后院一同走了出来。 有些事情,不必明说,只看一眼,便叫人心中有答案了。 看着二人将酱菜递上的画面,刚吃了五笼包子的王副将再次皱眉。 若说方才像是在拜堂的话,现在则像是夫妻二人有了孩子,上门给亲戚们送喜蛋来了! 先是大柱,如今又是柳荀—— 曾经只谈军国战事的战友们,为何竟堕落至此? 更可怕的是,他隐隐有种将军也要随之步后尘的预感! 而这一切的怪象,都是吉画师出现在营洲之后才有的…… 看着坐在那里的亭亭少女,生着张不似凡人的面孔,王敬勇甚至忍不住生出了一些怪诞的猜想——精怪?邪术? 吃饱了撑得慌的王副将兀自忧惧时,衡玉笑着望向苗娘子:“不知可便与苗掌柜单独一叙?” “自是方便的。”苗娘子道:“吉姑娘若不嫌弃,咱们去后头说话?” 衡玉点头起身。 见衡玉身影消失,王敬勇见缝插针地询问道:“将军可要先行回府吗?” 萧牧:“你若有事要办,大可先回去。” 王敬勇:“……” 他倒也不是图的这个。 …… 外面风大,苗娘子将衡玉请进了自己房中。 “屋里也没顾得上收拾,叫吉姑娘见笑了。”苗娘子笑着道。 “岂会,苗掌柜也坐。” 苗娘子点头,在凳上坐下,温声问:“不知吉姑娘是要同我说什么?” “我知苗掌柜性情爽利通透,便也不绕弯子了,只是还望苗掌柜不要觉得我冒昧才好——” 衡玉捧着方才苗娘子递来的热茶暖手,问道:“苗掌柜之所以背负克夫之名,是因此前成过亲或定过亲的五名男子,皆在成亲定亲后离世。而六年的时间里,接连出了此等类似之事,苗掌柜可曾觉得有哪里不对吗?” 她一句话便问到了底,苗娘子听得一时愣住。 六年…… 是,那正是六年间发生的事情。 从她十五岁议亲,到二十一岁立誓不再嫁人。 所以吉画师并不仅仅只是听了些传言,而是切切实实地详查了此事吗? 对上少女清澈认真的眼睛,她没办法将对方这一行径同任何不友好的动机串联在一起—— 因此,她点了头。 “如此巧合,我身在其中,又岂会没有过猜想。” 苗娘子叹口气:“倒也试着去查过些什么,只是都没能发现什么异样。加之时日渐久,之后的一切也都还算平静,想着世间怪事不止一桩,比这蹊跷的也比比皆是,只当兴许是自己多疑,慢慢就抛在脑后了。” “怪事不止一桩,更蹊跷的比比皆是——”衡玉重复着她的话,问:“这些话,是身边人常拿来劝慰苗掌柜的吧?” 苗娘子迟疑了一瞬后,点头。 衡玉又问:“之所以没能发现什么异样,是当真没有异样,还是有人不肯给苗掌柜继续深探下去的机会?” 不知想到了什么,苗娘子后背渐生凉意:“吉姑娘的意思是……” 晚安 (本章完) 096 多烧些纸便是了 衡玉看着她,道:“若彼时有外人阻挠苗掌柜去细究此事,定会让苗掌柜愈发警惕。可若是身边信任之人加以阻挠,因苗掌柜潜意识中会将身边人视作同一立场,便很难意识到自己被蒙了眼。若再有其它事混淆了视线,时日一久,那些疑心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苗娘子眼睫微颤,心中似有一堵伫立多年的迷墙轰然倒塌。 这堵墙之所以会倒,不仅仅是吉姑娘的点破之言,更因近来她那些被颠覆的认知—— 从前她信任之人,当下已亮出了獠牙,而这獠牙必非一日长成。 是以,从前种种,也都该换一种视角去看待了…… “那五人当中,第一人是与苗掌柜成亲后不足半月离世,第二人是定亲不久即发急症而亡——” 衡玉道:“此时坊间已有传言苗掌柜克夫,世道如此,事关生死,忌讳些乃寻常百姓之常态,可如此之下,其后仍有第三人,乃至第四第五人不惧流言,与苗掌柜议亲定亲……这其中会是何缘故?” “是,我并无倾城之貌,也没有丰厚嫁妆值得他们冒险图谋……”苗娘子有些怔怔地道:“思来想去,也只有替人冲喜这一可能了。” 回忆起彼时的一些细节,她后知后觉道:“议亲之时,我从未听说过他们有疾在身,母亲他们或是心知肚明的,只是独独将我瞒下了而已……听说有些人家为了替儿子冲喜,会特意去卜算八字,专挑八字过硬的女子来克灾借命。” 由旁人借她的命,眼睁睁看着她背负克夫恶名,以此来给弟弟攒家底么? 母亲常与她哭诉,父亲走得早,留下她一个妇人苦苦支撑家中,实在力不从心。 又委婉隐晦地表达,家境这般差,若再有一个克夫守寡的姐姐拖累着名声,弟弟以后娶妻怕会更加艰难—— 她那时竟也很理解母亲的处境,且为之十分忧心,故而即便后面那几次议亲让她感到排斥,却最终还是在母亲的眼泪中点了头。 直到她“克死”了第五个人,决心不再嫁,要凭自己的本领活下去——母亲见她态度坚决,也“怜惜”她的处境,便哭着答应了她。 后来她还算争气,将小小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家里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弟弟也如愿成家生子,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再到当下,一切虚假的认知悉数破裂。 “实不相瞒,我此前也是这般猜测的,或是那些人本就隐瞒了病情,苗掌柜家中之人明知真相,却未告知苗掌柜,看似正常议亲,实为替人冲喜——”衡玉道:“但从今日一些细节来看,或许没有这么简单。” 苗娘子意外地看着她。 “在吉姑娘看来,还有其它可能吗?” “动机或都是为财,但真相未必如此简单。”衡玉分析道:“今日那苗家老二夫妻的表现略有反常,似怕苗掌柜的母亲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按说已经撕破了脸,闹到了这般地步,唯利是图的真面目也已暴露,还有什么是尤其说不得的吗?” 苗娘子顺着女孩子的话思索着,不由点头。 是,细想之下,二叔和婶娘那时的神态的确有些异样…… “可是,除了冲喜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内情?”苗娘子一时间想不透。 “我当下也只是猜测而已,或许是多疑了,但总要查个明白才好。此事到底是苗掌柜亲身所历,或许可以从旧事中想到些线索——” 苗娘子点头:“我明白了。” 她会先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衡玉吃了口手中捧着的温茶。 苗娘子下意识地看向前堂方向,问道:“这些猜测,他知道吗?” 衡玉摇头。 “柳主薄尚且不知。” 衡玉嘴角露出一丝笑:“柳先生待苗掌柜的心意,纯粹诚挚,不为外因所动,或正因不知,方显得愈发可贵。” 闻言,苗娘子眼中因思及往事而蒙上的阴霾在慢慢散去。 语气也更加温和了:“既非他所托,吉画师又为何费心帮我探查此事?” “佳鸢娘子尚且姓齐时,苗娘子又为何会收留一个素不相识之人来铺子里做工呢?”衡玉不答反问。 苗娘子怔然一瞬后,二人相视而笑。 “我知苗掌柜并非十分在意世俗眼光之人,柳先生也不是,正如我方才所言,正因无惧世俗流言,而显得愈发可贵。但可贵之处在于真情,不在于本可以不必存在的磨难——退一万步讲,纵然那些男子当真皆是不幸暴毙而亡,错也不在苗掌柜,而在世人愚昧。但若果真有内情在,尚有将真相大白的可能,那么苗掌柜也断无继续为他人的过错而忍受世俗偏见的道理。” 女孩子的声音轻却满含力量:“所以,这公道,是理所应当要讨还回来的。” 这世道本就亏欠女子颇多,又怎能再让女子无条件地一味去与偏见和委屈“和解”呢? 偏见与委屈尚无和解可能,至于欺骗和冤枉,就更不必谈了。 苗娘子不觉间已红了眼圈。 她未多言,只是站起身,朝着少女深深福身:“多谢吉姑娘,此事,就烦劳吉姑娘替我费心了。” 她没有同衡玉客气。 这个时候,与对方客气,才是不尊重对方心意的表现。 而这声谢,并不仅是因为对方想要帮她查明真相讨还公道的善意—— 二人又相谈许久。 待自屋内出来时,只见柳荀等在后院内。 “吉画师。”柳荀忙抬手施礼。 衡玉向他含笑点头,先回了前堂。 见萧牧仍坐在堂内喝茶,衡玉有些意外。 “我还当侯爷已经回去了。” 萧牧面色从容:“方才在与柳主薄议事——” 王敬勇听得眼皮直跳。 柳主薄分明早就去后院里呆着了! 睁眼说瞎话不合适吧! “那侯爷可还要等柳主薄吗?”衡玉指了指后院方向。 “不必了,尚有公务需回府料理。”萧牧放下茶盏,起了身。 王副将面色扭曲。 这下想起来还有公务了? 衡玉笑着问:“那我与侯爷一同回去?” 看着自家将军点头“准允”的模样,王副将逐渐面色麻木。 后院内,柳荀隐隐觉得面前的女子似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仿佛……卸下了许多东西,由内到外都轻松了许多。 是因为和吉画师方才的谈话吗? 他颇好奇二人说了些什么,正犹豫着该不该问时,只听对方问他:“你打算何时提亲啊?” 柳荀有些惊愕地张了张嘴。 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如待令弟丧满百日之后?” 然而话刚说出来,自己就后悔了。 他怎么又…… 果然—— “我说了,我没有道理要为谁守丧,这也不是赌气的话。” “好!”这次柳荀的声音十分果断,笑着道:“……那我今日回去安排此事!” 苗娘子望着他,慢慢露出笑意,点头:“好,那我等着。” …… 衡玉和萧牧回到侯府后,先去了萧夫人处请安。 二人到时,萧夫人正磕着瓜子痛骂道:“苗掌柜家里那个做娘的,当真枉为人母!不,是不配做人!……托生在这样的魔窟里,苗掌柜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我们当娘的脸,都被她丢尽了!” “天下女子的颜面,也要被她给丢尽了!” 萧牧和衡玉默默对视一眼。 消息这般灵通的么。 二人足足听萧夫人骂了半盏茶的工夫。 萧牧觉着,若非有衡玉在,母亲顾及形象,半盏茶必是收不住的,用词断也不会如此委婉。 萧夫人的气消得七七八八了,再一看坐在那里的小姑娘,脸上便带了些笑:“不过话说回来,柳先生真叫我刮目相看呢!当众表明心意,是条汉子,真该让府上那些一把年纪还娶不着媳妇的人好好学学……” 萧牧面上无变化。 这必不可能是在说他吧。 萧夫人继续感叹道:“这下咱们府上又要有喜事了!” 衡玉笑着点头:“是,柳主薄想必待会儿就要来与伯母商议提亲之事了。” 这么快? 萧夫人讶然之后,笑得颇开怀解气:“就该如此的!我待会儿就请蒋媒官过来商议章程!” 全当提前练手了——看着坐在下首的二人,萧夫人如是想着。 自萧夫人处离开的路上,萧牧随口向衡玉问道:“他们二人的亲事如此之快便提上了日程,可是有考量在?” 衡玉点头。 “苗娘子不愿等其弟丧期过,是有着斩断过往的意义在,从此不再为不值当的人而活。” “当然,这只是其一。”她紧接着讲道:“其二,如此举动必会再刺激到苗母——” 关于真相,苗母必然是最关键的知情者之一。 而人被激怒时,更容易找出弱点破绽。 萧牧颔首:“如此一来,苗掌柜克夫的说法也会不攻自破,昔日以此来遮盖的真相,势必会更多些可突破之处。” 衡玉点头。 顿了片刻,忽然忍不住问:“可……这克夫的说法,万一,若是没破呢?” “?”萧牧看她一眼。 片刻后,将视线收回,继续往前走着,平静道:“既是你情我愿之事,到时替柳主薄多烧些纸便是了。” 衡玉:“……也是。” …… 衡玉刚回到客院中,便被扑上来的吉吉一把抱住。 “姑娘可算回来了!”小丫头开心不已。 衡玉将人扶直,捏了捏脸颊:“怎瞧着瘦了?” “想姑娘想的……” 衡玉取笑道:“那待你成亲后,还不得瘦成一片叶子精?” “那婢子还是不嫁了吧?”吉吉又认真犹豫起来。 翠槐在旁笑着叹气摇头。 蒙校尉也是够担惊受怕的,好不容易才捞着的一个未婚妻,成日想着要反悔跑路。 “那可不成,到时蒙家找我要人,我上哪儿再找个这么好的来赔他们……”衡玉说笑着进了内室。 四下没了旁人,吉吉也不再说闹,取出两封书信递到衡玉面前:“姑娘,这是京城来的信……昨日刚到的。” 衡玉换上正色,在桌边坐下,将信打开来。 晚安! (本章完) 097 他是最好的风光 一封是永阳长公主府送来的,一看笔迹便知是出自韶言之手。 信上说了些殿下的近况,譬如吃药还算乖觉,再譬如日日都要与其蓁嬷嬷念上她几句,道是想她了。 衡玉看得微叹了口气。 她也实在想殿下了。 再往下看,便多是些关切叮嘱之言了,最后缀了一句,盼她早日回京。 衡玉将信收起,去拆看另一封。 此信是兄长所写,表面看似多是些家常琐事之言,其中仍是暗藏着只兄妹二人才看得懂的深意—— 她上一次传信回去时,已隐晦说明了关于那刺青图纹的进展线索,以及,那份被她列出来的可疑之人名单。 而此时这封信上,兄长千叮咛万嘱咐,不外乎是让她绝不要轻举妄动,以身犯险,他在京中会照着那份名单试着探查下去。 换而言之,兄长已将接下来的事悉数揽下了,只要她在营洲这是非之地平安就好。 且末尾处又再三嘱咐她,既已得此线索,便无需再于营洲久留,当务之急是尽快回京。 此时,翠槐的声音隔着竹帘响起:“姑娘,蒋媒官来了。” “蒋姑姑请进。” 衡玉并无匆忙收信的动作,直待蒋媒官进来时,她也只是将信纸折好,连同两只信封随手压在一旁。 “京中来的家书?”蒋媒官随口问。 “是啊。”衡玉叹口气:“一个两个的,都唠唠叨叨地催我回家呢。” 蒋媒官闻言一个激灵:“这可不成,你若回去了,我可怎么办!” 虽说这丫头随她同来北地,也算有公务在身,可公务这俩字对旁人固然有约束之效,对这种万恶的关系户而言,却是形同虚设啊! 她哪怕是随口说句“北地严寒”、“吃不惯”、甚至只需一句“想回家了”,有永阳长公主在,谁又敢拦她? “蒋姑姑这么不舍得我走啊。”衡玉笑着眨眨眼。 “……你若走了,我平日找谁说话解闷儿去?”蒋媒官坐了下来。 “蒋姑姑有这张嘴在,到了哪里也不缺说话之人啊。” “那可不一样,我与外头那些人不过是逢场作戏……偌大一个营洲,只咱们俩才是自己人。”蒋媒官拍了拍衡玉手背,道:“过罢除夕便要开春了,到时天气暖和了,想去玩什么去不得?这大好的北地风光,咱们还没好好见识见识呢。” 衡玉作势思索了片刻,点点头:“也对,我还没玩够呢。” 不过…… 若谈北地风光的话,最好的那处,她倒已经见识过了。 在她看来,风光二字,未必就是山山水水,有些人的存在,如神明般庇佑一方,远胜过青山之磅礴,激流之奔腾,大漠之广阔—— 萧侯便是北地最好的风光。 嗯,无论是以上她说的那些,还是单单只凭那张脸—— 衡玉在心底认认真真地评价着。 见女孩子被稳住,蒋媒官于心底松了口气,正要隐晦探问一番温泉庄子上的“进展”时,忽听女使来传话,道是萧夫人有请。 “晚些再来寻你说话。”蒋媒官笑着起身,随女使去了。 见她离开,衡玉的视线落到了折起的信纸之上。 她暂时还不能听从兄长的安排—— 据平叔暗中探查可知,那些人如今仍在营洲城外一带活动,迟迟未见行动。 是他们此次的目标本就不在营洲,还是在等待着什么时机? 这些她不得而知,可此等最有可能接近真相的机会,她不想就此放掉、将快要捅破那张纸的手收回。 她不会再主动犯险,但要她此时回京也绝无可能。 她只有留在这里,才能尽可能多地得到一些新的线索。 将一切艰险抉择埋下不提,衡玉朝吉吉问:“韶言信上说的那些东西呢?让我瞧瞧。” 吉吉笑着指向屏风后。 …… “府里的人都瞧见了,足足两大口箱子!” 外书房内,早两日奉萧牧之命回城办事的印海正感叹道:“也不知那里头究竟都是些什么,这可是第二回从京中千里迢迢送东西来了……吉画师京中这位童养婿,果真是用心至极啊。” 书案后,萧牧执笔的动作微微一顿。 印海自顾说道:“我私下倒也打听过,据说这位韶言郎君长相极为俊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为要命的是,针线缝制也不在话下,且还有一手好厨艺,更尤擅酿酒……” 见萧牧抬眼看了过来,他愈发来劲了些:“同为男子,他竟做到这般境地,岂不是叫人没有活路吗?将军您说呢?” 将军说道:“十日之后,裴府设宴庆寿,你随本候一同前往。” 印海笑意僵住,正要自请滚出去时,只听自家将军正色道:“有要事需你去办。” 听得此言,印海遂收起插科打诨之色,应了声“是”。 待凝神想了片刻,又觉有些忐忑。 “将军,这件要事……想来应无需属下出卖色相吧?” 萧牧再次抬眼看向他。 “本无此意,经你提醒,倒觉得这或是个事半功倍的好法子。” 对上那双眼睛,印海只觉眼前慢慢浮现出四个大字—— 因果循环。 …… 蒋媒官自萧夫人居院离开后,便紧忙筹备了起来。 前后不过两日,便带人登了包子铺的门提亲。 消息立时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两日前包子铺外那场闹剧,也早已传开,街角巷尾除了对苗家人的议论之外,更多的目光则放在了那句“愿娶苗娘子为妻”的狂言之上—— 是,众人只当狂言来听罢了。 可当下,这狂言竟成真了! “怎会有如此不要命之人!” “此人怕不是疯了吧……” “据说来头不一般,是萧将军的义子!” “什么义子……瞧着比萧将军还长上两岁呢!” “……” 一时间城中议论不断。 而柳荀本人,毫无疑问,也觉察到了身边众人的异样目光。 这异样,分为许多种,但又颇有些九九归一的玄妙之感—— 譬如,他首先感受到,侯府与军营上下,准备给他烧纸的眼神越来越多。 其次,城中认得他的人也越来越多,凡到之处,必少不了一些类似于“这莫不是个疯子吧”、“他是不是有什么难处”、“好好一个人,怎就想不开非要英年早逝”的困惑与感慨。 甚至在经过街尾处的几家寿衣铺和棺材铺时,他都觉得铺中之人在暗暗拿视线丈量他的身形……若非还有一丝最基本的道德底线在,只怕那些人要直接上来将他围住抢生意了! 对此,柳荀心情微妙之余,又有一丝荣幸。 分明是办喜事,却同时拥有了红白两种体验…… 此等世间罕见之事,放眼古今,舍他其谁也? (本章完) 明天更 啊啊啊今天太累了必须早睡调解一下,明天会多更些补回来的。 晚安! 《吉时已到》明天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098 必然很疼吧 旁人谈婚期时,多是喜庆之气,柳荀谈婚期时,在身边人眼中仿佛是在细数自己还剩下多少日子可活。 便连印海都拍着他的肩膀,感慨道:“丧事喜办见得多了,喜事丧办,且是头一遭。” 如此这般之下,比起同是筹备亲事的蒙校尉,此中对比便有些鲜明—— 今日是蒙家纳征的日子,便也是俗称的下聘过大礼。 随着蒙家人到来,城南处衡玉买给吉吉的宅院里,此时分外热闹忙碌。 单凭翠槐和平叔二人,今日自是忙不过来的,因此衡玉早两日便同晏锦借了几个人来帮忙。 一大早,千金顾赌坊里的掌柜顾听南,和裴无双也过来了,一是凑热闹,二来也能凑凑人数,用顾掌柜的话来说,是得壮一壮娘家人的阵势。 除了衡玉这两位好友之外,在萧夫人的“要求”下,萧牧也差了人前来帮忙。 王敬勇带着五六名下属,来的要比顾娘子还早,几乎是天刚蒙蒙亮便到了。 恪守将军之令的王副将,身形笔直目不斜视地在厅外站了足足一个时辰余——毕竟,将军只说帮忙,却并未明确告知他要如何帮,且吉画师也不曾开口明示。 起初那五六名下属也是随他一同站着的,干看着众人忙进忙出,渐渐有看不下去的正常人,主动上前去帮了忙,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于是,渐渐就只剩下了王副将一人仍然站着。 倔强的王副将独自站在那里,仿佛隔绝了一切热闹。 蒙家对这桩亲事的重视体现在了方方面面,今日前来纳征者,便有族中有威望的长辈及一些同族旁亲。族中的半大孩子也跟着自家长辈来凑热闹,翠槐在院中石桌上摆了瓜果点心甜水,叫孩子们分吃。 十来岁的孩子多是顽皮的,不知谁起了头嬉闹,拿花生干枣抛砸起来。 站在那的里的王副将面容肃谨戒备,盯着那些乱飞的干果,大有种“只要有东西接近他周身,他必挥剑砍之”的架势。 “阿衡做事还真是周到啊,竟还特意请个威风凛凛的门神来镇邪……”从茶房里帮完忙出来的顾听南同翠槐感慨道。 王副将听力甚敏锐,闻言微皱着眉转头去看。 不远处廊下,一名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发髻挽得随意,通身不见什么首饰,身形极高挑纤细,白皙的面孔上有着一双上挑的凤眼。 此时有仆从跑来与她说话,她许是忙活得有些累了,边听那仆从说话,边单手叉着腰往一侧扭了扭脖子,从头到脚都透着股随意慵懒。 王敬勇刚要收回视线时,忽见她转过头来,那双凤眼正是朝他看来。 四目相对,对方忽然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这是示意他过去? 王敬勇皱了皱眉,面无表情地转回头去。 见他动也没动,顾听南接过仆从递来的册子,大步朝他走了过来。 “这位军爷既无事,不如帮我对一对礼书可好?” 顾听南笑得一脸友好,朝他晃了晃手中册子。 王敬勇目视前方,不为所动:“另请他人。” 他谨守将军之命来帮吉画师的忙,唯有吉画师本人开口交待才算在差事之内。所谓军令,便该一丝不差地遵守。 顾掌柜抬了抬眉,刚要点头去另请他人,只听少女的声音自厅内传来。 “辛苦王副将了——” 衡玉作为主家,少不得需与蒋媒官一同坐在厅内与蒙家人说话,此时厅内正逢众人端盏吃茶,相较安静些,衡玉听着了顾听南之言,便扬声与王敬勇道了句辛苦。 “现在可以了。”王副将挪步,步下了石阶。 “……”顾掌柜笑意复杂地跟上前。 所谓礼书,便是聘礼财物清单,交由女方家中核对,是在章程之内。 除却那绑着红绸的喜羊、鲤鱼等活物之外,便是一抬抬、一箱箱皆为双数的物件儿了。 整个核对的过程,叫顾听南渐渐开眼。 蒙家家境不差,却也非大富,纵礼节上没有任何缺失,自也拿不出足以叫她开眼的东西来—— 真正让她大开眼界的,是面前之人。 譬如,打开礼箱,清点其内之物,需要几步? 你先得开口,让他帮忙挪开箱子。 他挪了,便不再动了。 你便还需开口劳烦他将箱子打开。 他打开之后,便不再动了。 你便还需开口让他弯腰清点。 他清点之后,便不再动了。 你便还需开口…… 这感觉怎么说呢? 总之,若是在她赌坊里做事的话,她一天少说能打八顿的那种。 “顾娘子王副将辛苦了,吃杯茶歇一歇。”翠槐端来了两盏茶。 王敬勇看向身旁,询问道:“你喝不喝茶?” 顾听南闻言有些欣慰,看来多少还是会做人的。 然而就是她感叹的间隙,尚未来得及点头时,只见对方已将手伸到了托盘上方,一手端起一盏,道:“你既不要,我便全喝了。” 毕竟站了一上午了。 王副将咕咚咕咚很快将两盏茶全喝光。 口干舌燥的顾听南笑微微地问道:“不知这位将军可有成家没有?” “没有。”王敬勇答罢,略有些戒备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怎么,她该不会是想—— 思及此,他微一皱眉,表态道:“我纵未成家,无家室约束,却也绝不会沾染赌钱之恶习。顾掌柜若想要招揽赌客,那便找错人了。” 这世上陷阱颇多,他不得不小心应对。 他建功立业之心坚定如石,谁也休想让他沾上半分污点,影响他大好前程。 “……”顾掌柜少见地失语片刻。 半晌,才得以含笑道:“王将军一身正气,心性如此之坚,想必日后定能成就大业——” 王敬勇身形笔直,回了句:“借吉言。” 顾听南颇费力地将礼单核对罢,依照规矩挑出了部分回礼,多为干果喜饼之物。 一并作为回礼的,还有吉吉亲手绣上花样的鞋袜衣帽——依照规矩,本需亲手缝制,然吉吉不擅女红,勉强绣上花样儿,已是尽力的体现。 看着那绣技略显吃力以及绣到最后逐渐暴躁的针脚,大柱宝贝般抱在怀中,嘴巴都要咧到了耳后根去。 送走了蒙家人之后,见流程已毕,王敬勇遂也不作耽搁地带着下属告辞了。 当然,这告辞从某种意义上对他来讲只是表面,毕竟这桩差事完成了,便要换身不显眼的衣服,接着续上另一桩。 忙碌了大半日,衡玉与顾听南、裴无双三人坐在暖阁里吃茶说话。 裴无双少不得要打探些印海的近况,也不避讳顾听南也在旁听着,到底她心仪印海这件事,向来也不是个秘密。 反而是顾听南听了,竟给她出起主意来,二人一时间谈得火热。 “这男人嘛,你不能追得太紧,否则他便要习以为常了,该晾他的时候,也要晾上一晾,这叫以退为进……” 裴无双听得有些犹豫:“可若我晾了他,他只觉得清静解脱呢?” 顾听南含笑认真道:“若果真如此,那便证明此人对你无半分情意,这份念想还是早做了断为好。” 裴无双忍不住叹气:“这念想我暂时还不想了断,还是先不试这法子了吧……” 倒不是说心里没底的意思—— 相反,是心里太有底了。 听她自欺欺人的如此清醒,顾听南一时也别无他法。 此时,一直好似在走神的衡玉忽然问道:“六七年前的营洲城是何光景,无双,顾姐姐你们可还记得吗?” “六七年前?我还没来营洲呢。”裴无双道。 衡玉略略回神,了然点头。 是,裴刺史是当年晋王之乱平定之后,才来了营洲任新刺史之职。 衡玉思索间,顾听南已回忆着道:“六七年前啊,我那时才十七八岁,正是与你们如今一样的年纪……” 按理来说,十七八岁的年纪多好啊。 但世间没有那么多按道理来—— 脑海中闪过父兄被官差带走时的情形,顾听南嘴角笑意微凝,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复如常。 “那时晋王初至营洲接管封地,被前舒国公打怕了的那些异族人,都不将这个十七八岁初出茅庐的少年王爷放在眼里,多番挑衅侵扰,半点不肯安分,百姓也人心惶惶,还比不得当下呢。”顾听南端着茶盏,语气随意地说道。 她的所谓“还比不得当下”,自然不是说萧牧治理无方,相反,如今的营洲城称得上百姓安居乐业,只是目光稍长远些的,或都能看得出这平静下暗藏的波澜。 这波澜的源头,是那张传言中的藏宝图,是朝廷对定北侯赫赫战功与威望渐重的忌惮。 “也就是说,那时必然与异族战事频发?”衡玉问:“不说大的战事,至少是摩擦不断吧?” 顾听南点头:“是啊,小战事不曾间断过,没个安生日子。” 衡玉不由问:“那晋王都做了哪些举措来应对?” “这等事,我们这些小百姓哪里会清楚?又非晋王府上的幕僚,也从不通晓这些军事。” “明面上的呢?譬如……征兵之类?”衡玉打比方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现出思索之色。 “征兵这个我记得,是有的,且十分频繁呢。”顾听南道:“起初只是每户征一名青壮男子,待到最后,但凡是十四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几乎都要参军,真也是苦不堪言。” “偏这征兵的名目是抵御异族,巩固边防,谁也不能违抗——”衡玉若有所思。 晋王真正开始举兵造反,是在四年多前。 而造反此等大事,必不可能是某日吃完早饭闲来无事,一时兴起,想来不如造个反好了——它必然是有前兆、有预谋的。 按时间线来说,晋王起造反之心,定还要稍早一些。所以,那些逐渐严苛的征兵令,只怕从来也不是单单为了抵御异族。 甚至真正造反的那段时间,手下征兵之事也绝不会间断,而只会更强硬。 强压之下,身为寻常百姓纵然明面上不敢置喙,暗地里定多多少少也会有些反抗之举…… 而苗娘子上一任丈夫,也就是被她“克死”的第五个男人,便是死在了四年前。 那时恰就是晋王举兵谋反之际…… 衡玉凝神间,裴无双百无聊赖地打起了呵欠:“哪儿有你们这样的啊,姑娘家在一处不该是谈论胭脂水粉,衣裙首饰的么,怎么你们净谈些枯燥高深的军民之事啊。” 说着就来了精神:“左右无事,不如咱们去逛胭脂铺子吧?我知道有一家——” “今日不成,改日再去。”衡玉忽然站起了身来:“我还有事需回侯府一趟。” 裴无双忙道:“那你记得给我多留意印海之事!” “放心放心。”衡玉应下,交待了吉吉好生招待二人,便带着翠槐离去了。 “顾掌柜,不如咱俩去逛胭脂铺吧?” “且罢了,我向来不用胭脂。” “那顾掌柜喜欢什么?” 顾听南哈哈笑道:“当然是赚那些赌鬼们的钱啊。” …… 衡玉回到定北侯府,便去外书房寻了萧牧。 守在书房外的仆从道:“侯爷不在此处。” “出府去了?”衡玉问。 “侯爷应当在居院内,吉画师可需小人带路吗?”仆从询问道。 倒不是说他做事随便,主动要将外人带去侯爷的住处,只是侯爷曾特意交待过,若吉画师来寻,随时可带去见他。 所以只能说,随便的人是侯爷自己罢了。 衡玉本想说“不必”,然而想到此事细节,还是点了头:“那便有劳了。”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萧牧的居院。 定北侯的居院,气派不必多提,又胜在处处简洁清雅,且院中单独设有演武场在,可见主人之勤勉。 如此勤勉之人,在侯府内,多数时间也都扑在外书房中处理公务,可这般时辰却在居院中…… 莫不是毒发严重吗? 这猜测很快便得到了印证。 虽是居院,廊下仍有表情肃然的带刀近随把守,见得衡玉这个生人前来,周身竖起无声防备。 待仆从说明衡玉身份,那些人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一眼,方才入内通传。 通传罢,便与衡玉道:“劳吉画师稍候片刻。” 言语间,语气和缓客气了许多。 衡玉便点头。 这一等便是一刻钟余。 衡玉双手抄在身前的手笼内,未觉得如何冷,或是说顾不得去想冷不冷。 她看向那扇窗棂,脑中思绪纷杂——必然很疼吧? 此时,一道身影走了出来。 衡玉忙看去。 一个大章,算是补点昨天的,今天早早说句晚安,祝大家周末愉快~ (本章完) 099 侯爷开心就好 “严军医。” 衡玉上前两步:“侯爷他……” 严明看着她道:“将军近日有些头痛,已有缓解。” 说着,又向她走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切要装得像一些……” 衡玉微微点头。 严明的声音高了些许:“将军请吉画师进去说话。” 衡玉再点头,眉眼间已不见半分异色。 她步上石阶,跨过门槛,走进了房中。 此处显然也是一处书房,分内外两间,以青竹帘隔开。 那道坠着石青色如意结的竹帘此际安静地垂着,房中并无下人侍奉,衡玉在竹帘前驻足,试探地出声:“侯爷?” “进来吧。” 房内传出熟悉的声音,不轻不重,听不出异常。 衡玉便抬手打起帘子,走了进去。 一帘之隔,室内暖如仲春,淡香扑鼻。 只是这香气似曾在哪里闻到过…… 衡玉回忆间,目光看向坐在临窗而放的乌木罗汉榻上之人,一时有些怔住。 他此时墨发以白玉冠半束,半披于脑后,穿一件宝蓝色云纹广袖常服,这原本极挑人的蓝,穿在他的身上,却衬得面孔白皙清冷,眉眼愈深刻,平白又添贵气。且面容虽必然也匆忙修饰过,多了份血色,但清瘦之态已难掩饰,当下乍然一看,便隐约有几分寒玉将碎之感。 衡玉一面觉得心中不安,一面又不受控制地觉得……这人的皮囊骨相委实出色,便连这少见的脆弱之色,竟也如冬日湖上冰面裂痕,亦有着别样的破碎之美。 她也只能放纵自己胡思乱想些,方能表面不露异样之色。 “何故一直盯着本侯?”对上她的视线,萧牧无甚表情地问。 “还未见过侯爷这般随意的装束,一时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衡玉笑了笑,转开话题,问:“听严军医说,侯爷近日头痛?” 这显是严明和萧牧对好的说辞,萧牧“嗯”了一声,放在榻上小几边沿的手拄起,垂眸按了按额头,道:“好些了。” 衡玉见了,不由觉得严明方才那句“切要装得像一些”,怕是不止对她一个人说过。 她也拿相较轻松的语气说道:“必是侯爷太过操劳费神,这大过年的,还是要以身体为重——” “嗯,坐下说话吧。”萧牧将按额头的手收回,目光落在了她身前拿来暖手的崭新袖笼之上。 “多谢侯爷。” 衡玉道了谢,随意拣了张离他近些的椅子坐下,再嗅着鼻尖的淡香,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这香气,她曾在长公主殿下的寝殿内闻到过一次——那日也是寒冬,又值连日阴雨,四下潮寒,叫殿下腿上旧伤复发,疼痛难忍之下,其蓁姑姑便燃上了此香。 此香,有缓解疼痛之效。 平日里根本看不出他的异样,想必是极能忍痛之人,眼下却连这种只有微末效用的法子都用上了,显然是疼得厉害。 衡玉不免有些懊悔。 若早知如此,她断不该过来的——还要叫他在忍受锥心疼痛之下,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思及此,衡玉藏在袖笼里的双手手指不禁抓紧了些,下意识地将眼睛也垂下,怕泄露出什么情绪来。 这一幕落在萧牧眼里,便成了她盯着那只秋香色的袖笼看。 就这么喜欢? 萧侯爷脑子里突然冒出印海的声音——两口大箱子满满当当、那位韶言郎君就连针线缝制也不在话下…… “侯爷,我过来是为了苗娘子之事。”衡玉抬起脸来,想要将事情尽快说明,好早些离去,是以直入正题道:“我今日与好友闲谈,忽然想到,那五人之“死”,会不会与彼时北地的征兵令有关?” “极有可能。”萧牧食指轻叩了一下小几上那一摞发黄的厚册子,道:“之后死去的那四人,都曾出现在拟征名单之上——” 衡玉看向那摞册子,愣了愣,“侯爷早就想到了?” 否则也不会调来这些时隔多年的征兵册了。 “也是前日刚想到的,到底这些人最大的共同之处是在年龄之上,再结合彼时北地之况,便有了这个猜想。”萧牧言罢,又多解释了一句:“这征兵册也是今日裴刺史刚让人送来的,正想找你过来告知进展。” 衡玉本也不介意他未有第一时间将那未得证实的猜想告知自己,她只是觉得:“到底还是侯爷思路敏锐。” 却听萧牧道:“北地历年局势如何,我再清楚不过,有此猜想不足为奇。而你对军政民策接触甚少,全凭脑子便能想到此处,才更配得上敏锐二字。” 这算是宽慰吗? 衡玉想了想,便也一笑:“倒也是这么个道理啊。” 她这等不谦虚的反应叫萧牧也无声笑了一下。 “不过……侯爷说,之后那四人都在拟征名单之上,也就是说,苗娘子第一任夫君,并无被征兵的经历了?” “五人当中有四人,已是极大巧合。”萧牧道:“或许在考虑此事时,暂时可将第一人剔除出去——” 衡玉思索着点头:“我路上也细想过了,那第一人身死之时,北地征兵之事并不频繁……且此人死了两年之后,苗娘子才再次议亲,之后四次当中,三次定亲,一次成婚,皆在短短三四年之内,而这时间段正接近晋王筹谋造反之际……” 所以,从之后那四人身上入手去查,才是最可行的。 正如侯爷方才所言,如今大可先将那稍显例外的第一人剔除,才不至于混淆视线。 “侯爷?”衡玉看向似忽然有些走神的萧牧。 她方才说了什么话……是足以叫他失神的吗? 衡玉来不及细思,便听他已语气如常地道:“没错,而各地为增加稳定人口,于征兵之策上亦有宽容之处,其中有一条便是未婚男子可因定亲成家而暂缓三月应征入营。” 衡玉:“但大多数人家,想必也不愿将女儿嫁给即将应征之人,议亲之前定会打听清楚——” 萧牧语气笃定:“苗家必然知情,只是将苗掌柜瞒下了而已。” 衡玉点头,眉心微皱地道:“甚至他们瞒下的,或不止是将嫁之人即将应征这一条……若那些人家,当真只是想暂缓应征,或是想参军之前延续香火,有何道理非要‘冒险’选择苗掌柜?” 即将参军之人,纵然不好议亲,却也不至于完全没有选择。 说得现实且难听些,动荡之年,边境之地,卖女儿的只怕都比比皆是—— 这些人家既出得起苗家要的聘礼,必然也都不算太过贫苦,他们为何独独选了已有克夫之名的苗掌柜? 除非…… “或许他们从一开始想的便不是暂缓应征,而是逃兵役!”衡玉定声道。 这大约才是那些人“身死”的关键所在! 萧牧颔首:“若是为此,那么苗掌柜背负克夫流言,于他们而言,便是最好的掩饰。” 所以,那些所谓被苗掌柜“克死”的人,极有可能…… 衡玉手指微凉之际,心中倏地又升起一团怒意。 若果真如此,那苗家人必然也知晓全部真相,若无苗家人的配合,此事根本没有办法遮掩干净! “当下只是推测。”萧牧看了一眼手边的征兵册,道:“这些事皆发生在晋王之乱未起未平之前,营洲平定后,各处衙门官员皆清洗了一番,一时恐怕难以查证。若要查明当年真相,当下最快的法子,只能是先去撬开那些人的嘴——” 衡玉赞成点头。 所谓那些人,所指自然是苗家和那四名男子的家人。 “苗掌柜与柳主薄的亲事定下后,苗家老二夫妻的态度有些反复,他们二人唯利是图,必不会也不敢轻易招认,反倒是仍沉溺在丧子之痛中的苗母,或可让苗掌柜适时下些工夫加以试探……” 衡玉思忖片刻,又道:“此前我也大致了解过那些男子的家中情况,除了苗掌柜那第一任丈夫之外,其余四家已有两家没了音信,只剩些不甚亲近的旁亲还在营洲附近。余下两家当中,有一户人家老来得子,如今日子尚可,怕也不会轻易吐露……另一户,也就是苗娘子上一任夫家,那男子的父母皆已过世,只有一个年迈的祖母还尚在,此番苗娘子与柳主薄的亲事,便是她点的头。” “蒋媒官是去见过这位老人家的,据说答应得十分爽快,且颇为激动,似乎极乐见苗娘子能够再行另嫁……” 萧牧静静看着听着,那惋惜之感又隐隐浮现心头。 思路清晰,头脑灵敏,记性甚佳,若是个男子的话…… 思及此,他思绪忽然顿住,竟未像往常那般再往下继续惋惜,而是另有一个极清晰的念头取而代之—— 她就是她,她很好,这一切在她身上也都刚刚好。 若世上没有这么一个她,才是真正值得惋惜之事。 怀有大智的幕僚军师,纵然难寻,却也只是难寻。 但天南地北,万里江河,物转星移,有且只会有这么一个吉衡玉,任凭天涯海角再觅不得第二个出来。 视线中,在他看来那绝无仅有的女孩子忽然站起了身来。 “侯爷,我想去见一见那位老人家——你安心歇着,等我消息。” 萧牧下意识点头。 见她要转身离去,却忽然道:“等等。” 衡玉看向他:“侯爷有何要交待于我的?” 她此际满脑子装着那逃兵役之事,结果却听坐在那里的人问道:“今日为何不用手炉?” 顺着他的视线,衡玉低头看向自己抄着的袖笼,随口道:“这个倒也轻巧方便——” “比得上添了炭的手炉暖和吗?” 衡玉觉得这话题有些怪,但也还是答道:“……两端镶了狐毛,内里缝了层皮子,倒也防风保暖。” 萧牧“哦”了一声。 还真是细致。 顿了顿,又问:“当真暖和?” 听他如此执着于暖和与否的问题,衡玉少不得有些茫然了,下意识抬起双手:“不然……侯爷试试?” “也好。” 端坐罗汉榻边的萧侯爷从容地伸出手去。 衡玉怀着复杂的心情将双手抽出,走上前递给他。 萧牧接过,将双手抄进去,其内有余温在。 “暖和吗?”衡玉甚至有点好奇了。 萧牧认真评价道:“甚好。” 看他没有将手抽出的迹象,衡玉道:“那……回头我叫女使给您缝一个?” 萧牧闻言似想了想,才道:“不必如此麻烦,我觉得这个就很好。” “?”衡玉看着那秋香色的绸面,其上还绣了玉兔抱月的袖笼,沉默了一会儿:“……侯爷确定吗?” 萧牧沉吟片刻,反问道:“莫不是吉画师心爱之物?若是如此,那本候倒也不宜夺人所爱了。” 说着,便慢条斯理地要将手抽出。 衡玉忙伸手按在袖笼上,笑得一脸尊重:“岂会岂会,一只袖笼而已,侯爷既喜欢,且用着便是。” 他中毒在身,他开心便好。 衡玉十分体贴地想着,仿佛在怜惜宠溺一个孩童。 她曾听严军医说过,侯爷中毒后,曾有过一些反常举止与爱好,故而他疑心此毒或有牵连脑子的可能…… 萧牧不知她所想,却也不再试图将手抽出,转而道:“外头冷,你将此手炉带上。” 衡玉望向小几上的鎏金掐丝六角手炉,依言伸手提了过来,捧在手中感慨道:“那我这桩买卖倒赚大了。” 萧牧不置可否,道:“快申时了,早去早回。” 衡玉点头,走至青竹帘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气质如寒松般的人,在这布置清雅的书房内,将双手抄在一只绣着玉兔的手笼内—— 好怪,却又让人忍不住再看一眼。 见她不动,萧牧道:“若不着急,便明早再去——” “着急着急,这就去了,侯爷注意歇养,切记莫要再劳神。”衡玉打起帘子,快步走了出去。 听着她脚步声渐远,见那青竹帘角垂着的丝结停止了晃动,萧牧复才将手从那只袖笼里抽出,继而细细打量着。 传得那般技艺精湛,神乎其神—— 依他看,也不过如此吧? …… 等在萧牧居院外的翠槐见自家姑娘出来,忙迎了上去。 “咿,姑娘的袖笼呢?” “侯爷甚是喜欢,便送给他了。”衡玉将袖中的手炉给翠槐瞧,“喏,他还了我这个。” 翠槐脸颊一抽。 叱咤沙场的萧侯爷……竟喜欢如此粉嫩活泼之物吗? “皮子剩的还有,那婢子回头再给姑娘做一个吧?” 衡玉随意点头,道:“先随我出府。” “姑娘要去哪里?” “寻苗掌柜。” …… 也是四千字的大章,大家晚安 (本章完) 100 何故突然和稀泥 包子铺做的多是早午的生意,已近昏暮之时,便多是在准备打烊的事宜了。 年轻的伙计将一摞刷洗晾晒干净的蒸笼刚抱进堂中放下,一转身就见披着淡青裘衣的亭亭少女抱着手炉,带着女使,正往铺中走来。 “吉姑娘来了!” 伙计忙笑着迎上前:“吉姑娘这个时辰过来,想必不是吃包子吧?” “是啊,来寻苗掌柜的。”衡玉面上也挂着笑,说话间跨入堂内。 “吉姑娘早会儿过来便好了,我家掌柜刚走了一刻钟,回家去了。” “回家?”衡玉脚下微顿。 “回苗家!”伙计纠正道。 衡玉若有所思地点头。 回苗家啊。 苗掌柜与柳主薄定亲已有数日,说来是时候该回去一趟了…… “如此我来得倒是不巧了。” 她本打算将今日与侯爷的猜测先告知苗娘子,大致商议一番后,与苗娘子一同去见一见那位老人家—— 她自己倒也去得,想要打听清楚老人的住处并非难事,只是若能同苗娘子商议罢、对旧事多些了解,知己知彼之下,才好对症下药,也能更稳妥一些。 而当下时辰已晚,若等苗娘子回来之后再出城,多半来不及了。 “吉姑娘既都来了,不如吃杯茶暖暖身子歇歇脚再走吧?”伙计十分热情周到。 衡玉左右也不着急回去,今日为吉吉过大礼之事里里外外也颇劳神,此时便也点头坐下了。 伙计很快捧来了刚沏的热茶。 衡玉接过捧在手中,含笑随口问道:“对了,虽见了许多次,倒还不知小哥如何称呼呢?” 伙计咧嘴一笑:“小人名叫顺水,高顺水!出生之时,算命先生给起的名儿!” 衡玉笑着称赞道:“一听便是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好名字。” “嘿,哪儿有吉姑娘说得这般大气……” 二人这厢闲聊之际,一道声音自铺门外传来。 “少婷可在吗?” 衡玉坐着的位置侧对着堂门方向,闻声下意识就看过去。 那是一位身形瘦小佝偻的老妪,穿着灰扑扑的旧棉袄,灰白的发髻拿老蓝布裹着,双手握着一根拐杖拄在身前,拐杖上系着一只包袱。 “我家掌柜的不在,您是哪位?”伙计已走了出去,客气地问。 “少婷不在啊……”老人动作有些迟缓地将包袱解下,笑得很和气:“我是王家的老婆子,来给少婷送点东西……” “是王家祖母吧!”伙计恍然。 “是,是……” 堂中,衡玉握着茶盏的手指动了动。 本还说今日来得不巧,没成想是巧极了。 伙计一手将包袱接过,一手就要扶着人往铺子里走:“您进来先歇歇脚!” “不用不用……少婷既不在,我也不好叨扰了。” “这哪儿能是叨扰啊,掌柜的常提起您老人家呢……您住在城外头,这么大年纪了,来一趟可不容易,要是连盏茶都没喝就走了,回头掌柜的可是要怪我招待不周的!”伙计连说带扶,将人带到了堂中。 老妇人不大好意思地坐下来,拐杖不离手,笑得有些局促。 衡玉见她那紧握拐杖的双手干枯皲裂,遂起身走到老人面前,弯身将手炉递上去:“老人家,您暖暖手吧。” 老人视线已有些浑浊,然而离得这般近,也能看得清女孩子姣好如花的面庞,不寻常的衣着打扮,更不必谈那金灿灿的手炉—— “多谢,多谢姑娘……”老妇人有些惶恐地摆手:“一路走着,倒不冷的……” 见她神态过于不安,衡玉也未一味勉强,而是在她身侧的凳子上坐下,接过她的话问道:“这么远的路,您是走着进城来的?” “倒也不是……镇子上有人赶车进城置办年货,我跟着来了,也就走了两条街。”老妇人笑了笑,轻声问:“不知道姑娘是……” 衡玉笑道:“我是苗掌柜的好友。” “听姑娘口音倒像是京话……” 北地与京话虽多有互通,彼此听得明白,但口音差距还是有的。 “老人家好耳力,我姓吉,的确是京城人氏。” “吉姑娘可是京城来的钦差呢,奉圣人旨意来咱们营洲办差来了!如今就住在萧将军府上呢!”伙计端着茶水过来,与有荣焉般说道。 老人闻言握着拐杖的手一抖:“钦……钦差!” 她身形颤巍巍地就要起身:“民妇有眼无珠,竟不知姑娘是钦差大人……” 衡玉将老妇的反应看在眼里,钦差二字在寻常百姓听来总是唬人的,且她只是个随行的小画师而已—— 但她并未多作解释,只适时按住了老人的手臂,含笑道:“您不必拘礼。” 伙计的炫耀却还没完,将茶水放下,竖起大拇指道:“吉姑娘不单是钦差,且为人心善仁义,又有一手好本领!萧将军身边的蒙校尉家中堂姐两岁时被人拐走,足足二十年都没有音讯啊,最后全靠着吉姑娘一双出神入化的丹青妙手,推演出了画像,才将人找了回来!这还不算全部,您猜怎么着?那位找回来的娘子竟就是之前被吉姑娘救下的可怜人,还被掌柜的收留在我们这间铺子里做过活呢!” 衡玉听得颇感慨,这位顺水小哥,除了于撒泼骂街上颇有天赋外,竟还是一把说书的好手。 老妇人满眼惊异,紧紧盯着衡玉:“……丢了二十年,都找回来了?” “可不是嘛!这件事在咱们营洲城里都传开了!”伙计真心实意地奉承道:“要我说,吉姑娘真乃神人也!” 衡玉很有自知之明地道:“营洲城中已有位神人了,论功德,我可万万争不过他的。” 老妇人一双眼睛仍未离开衡玉,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哟,柳先生也来了!”伙计转头看向堂门处。 “吉画师也在。”柳荀走进来,笑着抬手施礼。 虽说此番在外人眼里很有些喜事丧办,然柳荀一身喜气,全然不受流言影响。 衡玉道:“柳先生来得也是不巧,苗掌柜回苗家去了——” 柳荀闻言笑意一敛:“她是何时回去的?” “顺水小哥说,也就是两刻钟前,柳先生不然也过去一趟?”衡玉提议道:“俗话说,这一家人没有隔夜仇,柳先生作为准姑爷,若能同去赔个不是,苗家母亲说不定便能消气了呢。” “……?”柳荀不禁面露怀疑人生之色。 这等和稀泥的发言,当真是出自憎恶分明、凡事劝分不劝和的吉画师之口吗? 不过…… 消气? 是,那唯利是图的疯妇定还在气头之上,说不定又会做出什么过激之举! “我是得去看看才行!”柳荀匆匆拱手,立时转身去了。 看着柳先生离去的背影,衡玉吃了口茶。 消气是必不可能消气的——见“讨债鬼女儿”前脚回来,“讨债鬼准女婿”后脚跟上,火只会越烧越旺罢了。 苗掌柜今日回去,定也不是冲着让人消气去的。 此时柳先生跟过去,也好省得苗掌柜孤身一人被欺负。 至于她何故突然和起了稀泥—— 自然是说给身边这位老人家听的。 蒋姑姑说,她为苗掌柜的亲事而去寻王家这位老人时,对方的态度称得上庆幸感激…… 对于一个外界都传言“克死”了自己的孙子、甚至是儿子儿媳的人,还能有如此态度,这怕不仅仅只是“开明”二字可以解释得了的。 若再结合她和侯爷的猜测来看,这位老人家,极有可能是知晓当年真相的…… 既是知情人,定也清楚苗母等人的真面目。 一位尚存良知,多年来待苗掌柜心存愧疚的老人,此时眼看苗掌柜和未婚夫婿要向苗家“服软赔不是”,日后还要任由苗家人吸血——当真能无动于衷吗? 果然,柳荀走后不久,坐在那里的老人便有些心神不宁地开了口。 今天是外出囤物资的一天,差不多是累趴下了,只写出了这些来,明天见~晚安。 (本章完) 101 是死是活 “想来……方才那位,便是柳先生了吧?”老人一时不知从何开口般,语气犹犹豫豫地问道。 “正是。”衡玉微叹了口气,困惑道:“苗娘子这般好,如今又有了一位这么好的女婿,这苗家母亲怎就如此想不开,非要闹到这般地步呢?儿子没了,女儿难道就不能替她养老了吗?竟要来谋夺这间铺子——” 提到苗母,老人摇了摇头,拿极复杂的语气道:“因为在他们眼里,女儿是外人,不,女儿根本就不算个人啊……眼珠子似的儿子没了,还有孙子……喝惯了血的人,又哪里舍得松开这块肥肉!” 老人说到此处,手里的拐杖拄了两下,心焦道:“可怜少婷是个心善的,从不肯将人往坏了想……若这次还要回去跟她那个娘赔不是,那当真是傻透了啊!” “可是在苗娘子眼中,那总归是她的母亲,又刚遇丧子之痛。”衡玉道:“到底先前一切都好,哪里会仅仅因为一间铺子,就能将母女情分割舍得干干净净了?” 老人的神态愈发着急了些:“这又岂是一间铺子的事情……” 衡玉道:“兴许在苗娘子眼中仅是如此呢?到底当局者迷,若无旁观者提醒,哪里又是那么好看清人心的?” 老人闻言神态有一瞬间的凝滞,干裂发白的嘴唇动了动。 “老人家,光顾着说话了,您先喝口茶吧。” 衡玉将顺水方才端来的茶盏递到老人面前。 她并不着急继续往前推,人心这个东西,若逼得太紧太快,会因戒备而触发本能的排斥,反倒不利于交谈。 到底她还并不确定全部的真相,还须谨慎一些。 老人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下意识地双手接过茶盏,连连道了两句“多谢姑娘”。 “我曾听苗娘子说过一回,您如今是一人独居,不知以何为生呢?”见老人动作迟缓地咽了两口茶,衡玉才又闲聊般问道。 “有块菜地,养了些鸡鸭……又有少婷照拂着,日子倒也过得去。”老人的眼眶有些湿润:“少婷还曾要接我来城中养着,是我怕拖累了她……我们少婷,真是个好孩子。” 衡玉:“人心换人心,想必您也是位好长辈。” 老人摇着头,眼里泪光更盛,喃喃般道:“我们一家,都对不住少婷啊……” “哎,我们掌柜的,的确也是命苦。”顺水小哥在旁擦着桌椅,也忍不住叹气。 “不,少婷不是命苦……”老人流着泪摇头:“这不是命,是人心歹恶啊……” 见她浑身都微微发颤,衡玉将她手中茶盏轻轻接了过来,转而递了手帕过去。 老人也顾不得再惶恐推拒,颤巍巍地擦着泪,情绪却愈难压制。 一个人独居久了,此时面对一个如此可亲的晚辈,难免觉得心内凄楚:“若我那孙儿还在,也该有娃娃唤我一声曾祖母了……儿子儿媳去得也早,好好的两个人,冬日里去做活,竟就这么淹死在了冰河里……” 言毕,泪眼里又有些自嘲,声音低低不清地道:“因果……这就是因果啊。” 衡玉只当没听懂,保持着安静不出声,只由着老人喃喃着说下去。 “我到了这把岁数,也早该随他们去了……可我这心里,横竖有两件事放不下……又许是罪过没赎清,连佛祖都不肯收……” 老人抬手擦泪间,衡玉瞧见了她干瘦的手腕内缠着一串磨得发亮的木佛珠。 是信佛之人啊。 她开口,温声问:“老人家放不下的两件事,其中有一件便是苗娘子吧?” 老人含泪点头:“好在少婷如今也有了个好归宿……” 衡玉道:“所谓好归宿,也并不能抵消此前遭受的苦难——” 老人有些怔怔地抬眼看向她。 四目相对,衡玉缓声道:“唯真相二字,才能给那些苦难一个应有的交待。天底下不该有人受尽委屈艰辛,却连知晓真相的权力都没有,且要带着永远洗刷不清的恶名过完这一辈子,您说对吗?” 老人看着眼前的少女,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双眼睛在告诉她……这个小姑娘,定已经知道了什么! “另一件让您放心不下的事,是您那孙儿如今的处境,对么?”女孩子的声音平静而笃定。 老人闻言眼神剧震。 果然…… 果然都知道! “逃兵役固然触发律法,依律当处流放之刑,然而当年晋王统管营洲之时,征兵之令的确过于严苛,若再肯主动坦白交待,或可从轻处罚,尚有回旋余地——” 衡玉声音不轻不重地道:“可若一味不肯招认,那便要另当别论了。” 老人手上一颤,拐杖砸在了地上。 “此时说出来,或许,我还可以帮您。”少女的声音没有半分刻意诱导,眼中是坦荡荡的平静与规劝。 这句话便如同最后一滴水,将老人心口处常年压着的那块巨石穿透。 “扑通——” 老人颤抖着朝衡玉扑跪了下去。 “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王家的过错,便是叫我以死向少婷赎罪也是应当的……” 老人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情绪如洪水决堤,泣不成声道:“我瞧得出来,姑娘您是个好人,又这般神通广大……求您帮我找一找我那孙儿吧!到底是死是活,总要有个下落说法啊!” 衡玉眉心微动。 这言下之意是…… 她抬手去扶老人:“您先起身,同我慢慢说明经过——” …… “你还回来做什么!” 脸色蜡黄的苗母站在堂屋门外,一双因快速消瘦而凹陷的眼睛里满是戾气,声音也是哑着的:“你还有脸回来!” 苗娘子站在院中,面色讽刺地回道:“当日在铺子外发生的一切,孰是孰非,众人都看在眼里。没脸的人不该是我,而是母亲才对。” 这一句话便将火烧了起来。 “你这贱人……是存心要回来将我活活气死吗!” “我亲事在即,倒不至于招惹这种晦气事。”苗娘子说着,往前走去:“我只是来取走我的东西而已。” 四下尚且未卸丧,这晦气二字,深深地刺痛惹恼了苗母。 她伸手就要去推走来的苗娘子,厉声质问道:“你又想来抢什么!你抢走的还不够多吗!” 苗娘子躲开她的手,她扑了个空,险些扑倒在地。 此时,一道身影匆匆从院外走了进来,急声叹气:“这是做什么,这又是在做什么!” 苗娘子无声冷笑。 来的正巧,该来的都来了。 大家晚安~ (本章完) 102 要她死 方氏叹着气快步走了过来,握住苗娘子一条手臂,“安抚”道:“这才刚回来,怎么又吵上了?这两日我正劝着你娘呢,亲娘俩哪有什么是说不开的,怎就不能心平气和地好好谈一谈呢……” “不知婶娘劝了些什么?”苗娘子淡声问。 “自然是冷静下来消消气,也好同意你二人的亲事……” “消消气,同意我的亲事——”苗娘子重复了一遍方氏的话,“婶娘是怎么劝的呢?是说,我如今攀了高枝儿,左右这亲事不同意也得同意,倒不如退一步,好好哄一哄我,待我心软下来,也便日后继续从我和我未来夫婿身上谋好处吗?” 方氏面色一僵:“少婷,你这是什么话……” “母亲没同意?也对,母亲一心觉得是我害死了庆林,没那么容易放下怨恨。或者说,母亲等着我来磕头赔不是,也好给她台阶下?” 这番话叫苗母羞恼交加,胸口剧烈起伏着:“你还敢提庆林!” “我事事让着他,处处关照他,时时规劝他,自认不曾愧对他半分,有何不敢提的?反倒是母亲,不知夜深人静时,可有反思过是自己的溺爱害死了庆林,为此是否悔恨莫及?” 苗母泛青的嘴唇抖了抖,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 方氏苦口婆心般道:“你何必说这些话来戳你娘的心……她是生你养你之人,若没有她,又何来你?她如今也这般年纪了,你弟弟又不在了,正是需要你尽孝之时……” “母亲需要我尽孝吗?母亲没了儿子,却还有孙子,她来抢我的铺子,不就是为了她的孙子吗?”苗娘子面色嘲弄。 “少婷,话不是这样说的……婶娘说句你兴许不爱听的话,世道如此,自古以来,女子的命本就轻贱些,你母亲更看重儿孙,那也是人之常情……” 方氏握着侄女的手,拿过来人的语气说道:“且你还须知晓,男人的话再好听也只是一时的,那位柳先生如今看来固然是百般好,可如他这般身份前程的男子,难保日后不会……婶娘不是盼着你不好,只是凡事总要多作打算的,你就算不为你母亲,只为你自己,也不宜与家中闹得这般僵,叫自己将来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啊。” “撑腰?” 方氏:“虽庆林不在了,但庆江也是你的弟弟啊……” 看着面前这张透着亲近的脸庞,苗娘子忽而问:“婶娘装得不累吗?演了这么多年的好人,还没演烦吗?” “少婷……” “行了,不必多说多费心了。”苗娘子将被方氏握着的手抽出,神情冷漠道:“我今后再不想与你们有任何瓜葛,你们也休想再从我身上谋得一丝一毫好处了——” 她不给方氏再开口的机会:“我今日来,是要取走我的东西。说来,婶娘去年立春时从我这里借走的三十两银子,也该还了吧?” 方氏脸色一阵变幻,最终做出为难之色:“你是知道的,庆江他在书院里读书,处处都少不了银子打点……婶娘一时当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但婶娘保证,待庆江日后考取了功名,定会加倍答谢你的。” “考取功名?凭他县试第一场都考不过,还是凭他打肿脸充胖子,假装家中富有,挥霍钱财结交狐朋狗友?” 方氏当即变了脸色:“读书人哪有不交朋友的?他在书院里的难处岂是我们能想得到的?” 苗娘子看着方氏,此一刻甚至有些怜悯了。 “就因他是男子,便可以读书识字,坐享其成,不问家中艰辛,每日读上两页书,写上几个大字,就是莫大的辛苦,绝顶的难处了?甚至他只是一滩烂泥,婶娘还是要将他捧成天上星——就仅仅因他是男子?” 那“烂泥”二字,如一根利刺扎进了方氏心口:“少婷,你这做姐姐的,怎能这样说庆江?” “他当初进书院的束脩都是我帮他送的,见他这般无用,且毫无长进,我竟还不能说句实话了吗?” “你……”方氏红了眼眶,眼神仿佛无比失望:“婶娘从前真是看错你了!” “婶娘一直将我看作任劳任怨,说什么信什么的傻子,且觉得一辈子都该如此,的确是错了——” “够了!”苗母气得已是浑身发颤,双目发红:“……当初王家事了之后,我就该将这扫把星绞了头发,送进尼姑庵里去的!若我那时能狠下心来,庆林也就不会被她害死了!” “王家事了?”苗娘子倏地攥紧了手指。 这才是她今日来此的真正目的…… 否则,她当真不愿再回到这个地方,再看这些人一眼,再和这些人多说半个字。 “所以,和王家的亲事、不,那一桩桩亲事都另有内情在,所谓克夫,从头到尾都是母亲拿我来换取好处的结果对吗?”她定声问。 “是又如何!”苗母死死地瞪着她:“能替庆林攒些家底,那是你的福分!” 方氏听得心惊肉跳,急声道:“大嫂,那些人都死了那么久了,还提这些旧事作甚!” “不,没死,根本没死!”苗母的眼神已有些疯癫:“该死的人是她!” 她这几日做梦都在想,到底是谁害死了庆林? 她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从前庆林的赌债,都是这扫把星还的,时日久了成了习惯,谁能想得到这扫把星这次竟油盐不进,当真能狠下心不肯替庆林还债! 若非如此,她这个当娘的早将银子拿出来了! 说到底,若不是留这扫把星在家里,庆林根本不会死…… 她的儿子,就是被这扫把星害死的! “我今日就要让她给庆林抵命!” 苗母猛地扑向苗娘子,将人重重扑倒在地,发了疯一般伸手便去抓打。 “害死了庆林,还想嫁人过好日子……凭什么!” “庆林没了,浩儿也被庆林媳妇带回了娘家,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只有你死,我才能解恨!才能把铺子拿回来,把浩儿接回来!” “你死了,一切就都好了!” “你这条命是我给的,现在我要拿回来也是天经地义!” 苗母声音忽高忽低,面容狰狞,发了狠去撕打身下之人。 苗娘子侧头躲过她的一记抓挠,攥住了一只显然已近脱力的手,紧紧盯着她:“你说那些人没死……他们为何要大费周章用假死来哄骗我!” “你一个扫把星,谁会费心思去哄骗你!就凭你也配吗!”苗母的眼神愈发阴沉,嘴角却倏地浮现一丝诡异的笑:“都快死了……知道这么多还有什么用?” 言毕,身体已近虚空的她,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了一股猛力,双手蓦地掐向了苗娘子的脖颈。 “大嫂!” 看懂了她的意图,方氏失声惊叫。 苗娘子欲挣脱苗母间,二人从堂门矮阶上滚了下来。 苗母死死抱压着苗娘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方氏道:“快,帮我……帮我掐死她!” 方氏有一瞬间的恍惚。 二十多年前,她也从大嫂口中听到过一模一样的话——那是尚在襁褓中的女婴。 可一个二十多岁的大活人,且是刚定亲的人,和襁褓里的孩子怎能一样! 方氏下意识地摇头,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不行,大嫂,定会有人追究此事的!” “没人能追究得清楚!”苗母恨声道:“她就是个讨债鬼……今日放她出去,我们都没有好日子过!” 方氏脑中嗡嗡作响。 是…… 方才大嫂已经说漏了嘴,少婷显然起疑了,依她那倔脾气,不查清楚是不会罢休的! 到那时,不单她和大嫂逃不了,还会连累庆江……她听说,若家中有人入狱,子孙都是不能科举的! 不行,这绝对不行! 方氏猛地转身,快步朝院门处走去,将院门从里面快速合上,颤着手就要插上门闩。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快步而来,抬手用力推开了那两扇木门。 “你们想要作何!” 柳荀一步跨过门槛,待看清院中情形,登时怒气冲冠:“青天白日之下,你们竟要杀人不成!” 被他方才推门而撞得后退数步的方氏面色雪白,连忙摇头:“不,没有的事……!” 柳荀疾步来到石阶下,一把将苗母推开,拉起了髻发散乱的苗娘子。 “阿苗,你可有伤到?!” “我没事……”苗娘子呼吸有些不匀地摇头,看向被推倒在地的苗母。 “大嫂病了多日,没了气力,轻易是伤不了少婷的……我是看大嫂疯了,怕这动静招来外人看笑话,少婷和柳先生的亲事刚定下,万一再传出什么不好听的家丑!”方氏几近语无伦次地辩解道:“我是不想被人看少婷的笑话,这才……” “够了!”柳荀几乎铁青着一张脸,“事实如何,我亲眼所见,你们合谋要害人性命,虽是未遂,却也是重罪!” “柳先生即便是侯爷身边之人,却也不能平白污蔑人啊!”听到身后门外似有人声躁动,方氏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少婷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反倒是大嫂被柳先生推倒在地受了伤,怎竟成了我们要害少婷!且这里是苗家,分明是你们二人主动找上门来滋事的!” 这是要借悠悠众口来颠倒黑白了! 柳荀深吸口气,正要开口时,只见自门外涌进来的却并非是看热闹的百姓—— 大家晚安,明天见吧~ (本章完) 103 离谱而离奇 从地上挣扎起身的苗母见状神色大变。 正哭嚎着的方氏也觉察到了不对劲,猛地转身看去,竟见来人是一群官差! 怎么会有官差过来? “我明白了……我知道了!”方氏指向苗娘子和柳荀:“你们一前一后,一个刻意百般挑衅激怒大嫂,另一个紧跟着就带着官差过来了……这分明是谋划好的,滥用私权要污蔑我们啊!” 柳荀皱眉:“如此擅长胡诌,怎不干脆去说书——” 方氏正要再说时,那腰间佩刀的为首官差肃容开口问道:“姜氏,方氏,苗玉田三人何在?” 方氏脸色变幻着,一时不敢应声。 她不敢应,自有人替她来应。 “回这位大人,姜氏是我母亲。”苗娘子看向身形不稳站在那里的苗母,继而视线落在方氏身上:“方氏,便是我的这位婶娘,苗玉田是其夫。” “果然……果然是你安排好的!”方氏再不见了往日的冷静温和。 为首官差看一眼几人情形,直接吩咐道:“来人,先将这二人带回衙门受审!” “你们要干什么!”方氏满面惊怒地道:“我们什么都没做,更没想杀她,凭什么要抓走我们!” 官差赶来的动静已惊动了四下街坊邻居,此时院外已有不少围观之人,见状议论纷纷。 方氏的声音颤栗着,却更高了:“你们根本没有凭据,凭什么胡乱抓人,这营洲城内,究竟还有没有王法了!就因为他是萧将军的人,便能随意诬陷我们吗?!” 官差正色道:“此处发生了什么,我等尚不知晓,还须容后查明再行处置。此番前来,是为你三人多年前与人合谋逃兵役一案!” 什么? 方氏脑中轰隆一声巨响,手脚顿时僵住。 “胡说!”苗母面色激动地反驳道:“什么逃兵役,我根本不知道此事!那是他们的谋划,我好端端嫁女儿、议亲,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 丧子的打击,谋夺铺子的妄想破灭,儿媳带着孙子赌气离家,再有方才杀女未遂,这一切都让她的情绪神思几近崩塌,根本做不到冷静面对任何,言辞也混乱无比,破绽百出。 方氏听得险些将牙都咬碎——搁这儿不打自招呢! “我还没说是何人逃兵役,你怎就知与你嫁女之事有关了?”官差看着神色已有些疯癫的苗母。 “大人!”方氏赶忙阻止苗母再开口,颤声道:“我大嫂她神志不清了,胡言乱语,当不得真!……凡事都要讲求证据的,总不能单凭一两句揣测就要定我们的罪啊!” 说话间,她的视线落在苗娘子身上一刻,咬紧了牙。 定是她! 定是这小贱人察觉到了什么…… 但时隔这么久,她要去哪里找证据?如果真的有证据,大可直接报官了,又何必再回来这一趟百般试探? 是了,这贱人今日之所以回来,就是为了试探! “王鸣家中祖母,已亲口指认你三人参与了王鸣当年逃兵役一事当中,借婚嫁之由拖延应征之期,之后又替其掩饰假死之事——”为首官差字字清晰有力地道。 他本不欲多说,将人拿回衙门即可,但此时围观者甚多,这妇人又字字句句暗指他们看侯府眼色做事,这岂能由她胡言? 虽然……的确有些这方面的原因在。 方氏闻言,只觉不可置信。 王家那个老不死的,指认了他们?! 是疯了吗! 哪有人会将自家的事供出去的! 若果真是这老婆子出面作证,那她们哪里还逃得掉? 几乎是一瞬间,方氏已是面若死灰。 “不,没有的事……”苗母声音嘶哑,死死瞪着苗娘子:“定是王家那老婆子收了她的好处,受她指使来污蔑我们的!” 对上那双疯癫的眼睛,苗娘子面上几乎没有了波动。 方氏脚下踉跄着朝她扑来,却是扑跪在了她的面前。 “少婷……少婷,你不能这么对婶娘,你还在襁褓中时,便是婶娘抱着的啊,婶娘是真心拿你当亲女儿看待的!”方氏满眼泪水与哀求之色:“当年的事,不是你想得那样,婶娘当真也不清楚的……” 不清楚吗? 苗娘子缓缓握紧了手指。 逃兵役。 假死。 她到今日才知道,原来捉弄她的根本不是命运—— “求她干什么!她心肠这么毒,岂会可怜你!”苗母咬牙切齿,狰狞的脸上显出疯癫的笑:“我就不信她告得了我,女告母,那可是大不孝之罪!” “我能告母亲什么呢?”苗娘子的声音格外平静:“告母亲欺我瞒我,从未曾拿我当人来待吗?不,这些只是不值一提的‘家事’罢了,又哪里能上得了公堂?” 苗母死死盯着她:“你知道就好!你的命原本就是我给的!你的一切,自然也都是我的!” 听着这些话,苗娘子甚至轻笑了一声。 “可如今并非是我要告你啊,兵役之事,非同小可,是否要治母亲的罪,断不是我说了算的。”苗娘子看向为首官差:“大人,是这个道理吧?” “没错,此事关乎甚大,应交由府衙审问彻查到底——来人,将姜氏方氏二人押回衙门对质受审!” “是!” 官差上前,很快将欲挣扎的二人牢牢制住。 “讨债鬼!你会遭报应的!” 苗母被拖下去经过苗娘子之际,仍在恶毒地咒骂着。 苗娘子看着她,道:“母亲的报应已经到了,不是吗?” “你……”苗母目眦欲裂,官差却已不再给她开口的机会。 随着二人被押离此处,回过神的人群逐渐沸腾起来。 “逃兵役?怎么还犯下这等事了?” “没听明白吗?是之前和苗掌柜成亲定亲的那些人……” “照这么说,那些人竟然没死?!” “那……苗掌柜岂不是被冤枉了吗!” “岂止是被冤枉啊!” “我就说苗掌柜长得就不像不祥之人嘛,我早年还想上门求娶呢,都怪我娘迂腐……” “姜氏这娘当的也太过歹毒了吧!” “还在这儿说呢,快去衙门!去得晚了可就没位置了!” “对对……” “替我占个位置,容我先回家抓把瓜子儿!” “帮我捎个鸡蛋,越臭的越好!” 随着人群散去,柳荀才勉强回过神来。 他非是愚钝之人,连围观者都能听明白的事,他自然也已经听懂想透了。 “阿苗……”柳荀找回自己的声音,伸手缓缓握住了身侧之人冰凉的手掌,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他一直知道她是委屈的,但事实却是比他想象中要更委屈。 “现在不委屈了啊。”苗娘子看着他,竟露出一丝轻快笑意。 失望寒心怨恨,这些自然是有的。 但那一切都抵不过委屈得解、挣脱满潭污泥的畅快。 况且她原本的性情也不是沉溺悲观之人,否则也早就撑不到这一日了。 见她如此,柳荀便安心许多,这才腾出一丝心神来问:“所以你今日回来,是为了此事?” “是啊,为了试探她们。” 只是试探? 柳荀听得有些困惑:“那,那些官差……” 苗娘子看向了院外。 有马车停在了大门外,一名女使扶着少女走了下来。 柳荀一愣。 吉画师怎么来了? 消息传得竟如此之快吗? 苗娘子快步迎了出去。 “吉姑娘。” 衡玉看一眼空荡的院中,含笑问:“都解决了?” 这普普通通的四个字,叫苗娘子倏地红了眼睛,点头:“是,托吉姑娘的福,都解决了。” 虽尚未多言,但对上女孩子那双眼睛,她便也猜得到那些官差出现在此的缘故了。 跟上来的柳荀听得这番对话,有些茫然道:“吉画师……事先也知晓此事?” 所以,不是吉画师的消息太快,而是他的消息太慢吗? “哪里只是知晓,此事正是因为吉姑娘的提醒,才有今日的真相大白。”苗娘子道。 柳荀愕然。 衡玉笑道:“此事也多亏了侯爷相助,是侯爷敏锐,让人去提前调取了营洲往年的征兵册,这才得以确定了此事之关键所在——” 柳荀愈发惊愕。 侯爷也早就知道了? 衡玉便又说了在铺中与王家祖母的那番交谈:“……我已让平叔将老人家送去了府衙当堂说明此事。” 苗娘子点点头,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柳荀沉默了半晌,听着二人又说了许多,最终忍不住问道:“为何之前……无人告知我此事?” 苗娘子解释道:“刚开始也只是猜测,还不能确定,到了后来么……” 柳荀静静等待着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后来就忘了告诉你了。” 柳荀:“?” 偏生衡玉在一侧又认真点了头,仿佛在替苗娘子作证事实的确如此。 柳荀的表情逐渐怀疑人生。 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或许身为未婚夫的他才应当是这件事情里的重要角色? 这一切真的合理吗? 这种大家都在为此事而努力,将他边缘化不提,甚至忘记要将告诉他一声的经历……与其说离谱,柳先生更愿称之为离奇。 …… 大家晚安晚安(づ ̄3 ̄)づ╭ (本章完) 明天更 今天身体不舒服,吃了药好些了,但很脱力。想要早睡调解休息一下,明天见吧宝子们! 晚安┗(?ω?)┛ 《吉时已到》明天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4 “克夫”始末 衡玉回到侯府时,天色已擦黑。 她于侯府前走下马车之际,恰见有人自府内而出。 “晏锦?” “小十七啊。”那带着小厮的年轻男子朝她走来,借着薄暮微光瞧着她,便感叹道:“温泉庄子养了十多日,你这气色倒是好了颇多,怎偏偏侯爷却病下了呢?” 衡玉微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侯爷……病了?” 晏锦抬起手,拿折扇轻敲了下她的头:“你这小没良心的,就住在这侯府内,竟都不知自己的恩人病下了?” 衡玉不置可否地眨了眨眼。 她自然知道萧侯“病”了,但为何会将这等消息透露给晏锦? “我今晚特来寻侯爷喝酒,却未见得着人,只下人来回话,道是侯爷身体不适——”晏锦说着,朝身侧小厮伸出了手。 小厮会意,将手中提着的酒坛递上。 晏锦塞向衡玉,笑道:“喏,这坛好酒今日就便宜你了。” 衡玉将那酒坛抱在身前,看着面前这位样貌俊秀,仿佛万事从不上心的好友:“晏锦——” “嗯?” “已近年关了,你不打算动身回庭州吗?” “你也知近年关了,便是此时动身也赶不及除夕前抵家了,你是想让我在路上过年不成?”晏锦笑着反问。 “你若果真有意回家,自当早做打算——”衡玉也似随意问道:“这营洲城内,莫不是有什么格外吸引你的人或物么?竟叫你愿意逗留如此之久。” “那可多了去了!”如此时节,晏锦仍“刷”地一下展开了折扇,今日的扇面之上,赫然是个“慧”字。 衡玉此时看着那个浓墨写就的“慧”字,倒少见地没有翻白眼的冲动。 晏锦又笑着道:“况且,我家小十七都在呢,既是一同来的,理应也要一同走,你说对是不对?” “那你可有得等了。” 晏锦浑不在意:“左右闲人一个么。” 衡玉“嘁”了一声:“你哪里是闲人了?” “蒽?”晏锦依旧笑看着她。 “花楼酒馆,戏楼瓦市,怕是分身乏术吧——” 晏锦便“哈哈”笑出了声来。 旋即又颇愉悦地道:“纵是再忙,然年节是与家人团聚之际,今年的除夕,是少不得要与我家小十七一起过的——” 听他将自己称作家人,衡玉笑了一声,便也点头:“好啊,莫忘了多备些好酒。” “这是自然!” 二人约定了一同过除夕罢,晏锦便摇着扇子上了马车离去。 衡玉看着那辆马车离开,抬脚往侯府内行去,眼底尽是思索。 萧牧和晏锦这俩人,葫芦里究竟买的什么药,打的什么哑谜? 还是说—— 衡玉低头看了眼怀中抱着的酒坛。 在旁方才唤了自家姑娘两声,试着想将酒坛接过来的翠槐见状无奈失笑,只当失神中的衡玉是格外宝贝这坛子酒。 见天色将暗,恐再晚些会耽搁萧牧歇息,衡玉便未折回住处,直接就去寻了萧牧。 从下人处得知了萧牧仍在居院内,衡玉一路走过去,在院外遇到了苏先生。 苏先生显是才与萧牧议罢事出来,乍见得衡玉,甚是惊喜。 二人行礼寒暄一番罢,苏先生感慨道:“吉姑娘这般时辰还要过来,可见为了侯爷的亲事,当真也是十分操劳了。” 衡玉轻咳一声。 那倒不是因为这个。 也未多解释什么,只礼尚往来道:“苏先生也辛劳了。” “能替侯爷分忧,无甚辛苦可言。”苏先生说着,笑意逐渐局促,轻轻搓了搓身前双手,好一会儿才询问道:“不知吉姑娘近日可得空?” 衡玉对苏家人印象一贯很好,未多问什么,便笑着点头:“得空的。” “苏某一家来到营洲后,还未来得及同吉姑娘真正表一表谢意,若吉姑娘不嫌弃,苏某想邀吉姑娘前去寒舍吃顿便饭薄酒……” 吃饭喝酒啊。 她最喜欢了。 衡玉笑意愈盛:“恭敬不如从命,如此便叨扰了,不知明日可方便?” 苏先生立时大喜,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方便,自然方便!那……那苏某这便回去让内人准备!” 衡玉有些愕然。 明日才过去,倒也不至于准备得这样早吧? 殊不知,苏先生脑海中已快速闪过千百道菜色与诸多待客流程,甚至心急如焚,只觉时间过于紧迫,怕是要全家连夜筹备才行了! 是以,苏先生匆匆便拱手告辞而去,急于将喜讯带回家中。 衡玉这厢经了近随通传罢,便被请进了书房之中。 萧牧仍坐在临窗的那张罗汉榻上,衡玉下意识地看向他手边,果然,那只手笼也还在。 “如何?可见到人了?”见她进来,萧牧便随手放下了正看着的图纸。 屋内初掌灯,可见少女微仰起下颌,隐有些故作得意地道:“见到了啊,且事情已大致解决了。” 这么快? 萧牧略有些意外,抬手示意她:“坐下细说。” 屋内本就有地龙,此时又烧着炭盆,暖和的有些过了头,衡玉要将裘衣解下时,才发觉自己右手里还提着那一坛子酒,便随手放在了椅边的茶几上。 萧牧看了一眼那酒坛。 衡玉很快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我与那王家祖母说定后,恰遇到一群府衙巡逻的官差,将此事说明罢,他们当即便往苗家拿人去了。” 这也是官差能那么快赶到苗家的原因。 萧牧淡声道:“裴刺史手下的官差,倒难得做事如此果断,动作这般快。” 裴定此人是个慢性子,不上不下,不温不火,手下之人便也有样学样。 衡玉端起茶吃了两口,润了润喉,才道:“当初佳鸢娘子那桩义绝案时,我与侯爷一同去过府衙,那官差眼力颇好,一眼便将我认出来了——” 萧牧看她一眼。 那只怕不叫眼力好—— 如此长相,一眼认不出才是稀奇。 萧侯爷一本正经地在心中纠正道。 视线中,女孩子放下茶盏,端出一张笑脸望着他:“所以说到底,他们还是看在侯爷的面子上。” 萧牧语气好奇地问:“你是觉得一日不拍本侯的马屁,便没办法在这侯府里继续待下去吗?” 衡玉轻叹气:“我每每说实话,侯爷总要这般曲解——想侯爷您本就有权有势,优点又如此之多,寻常谈话总也绕不开的,若半字不许人提,只怕是要无话可说了。” “……”萧牧听得好笑,未与她打嘴仗,而是自一旁小几上拿起一物,道:“拿去。” 何物? 衡玉有些好奇,起身来到他面前,伸手去接。 其物冰凉,他的手指亦是冷的。 也因此,少女指间的温热便叫他感受得十分清晰。 “这是……侯爷的节度使之令?”衡玉看着手中令牌,不免惊讶。 萧牧“嗯”了一声,道:“这偌大北地,非是人人都如今日那官差恰巧认得你,拿着此物,可保行事方便。” “可是苗掌柜之事已了——” 萧牧:“你无一日是安安分分呆在府内的,总有事要用得上。” 譬如,她此番来北地要办的那件事—— 有些事无法言明,他亦不好多作探问,能与她行些方便也是好的。 衡玉微怔之后,看着他,笑着问:“侯爷就不怕我拿着这令牌,到处狐假虎威,败坏您的名声吗?” “我的名声,还用得着你来败坏吗?”萧牧淡然反问。 他所指自是外面那些有关他居功自傲,图谋造反的风评—— 衡玉认真点头:“倒也是啊。” “收着吧。”萧牧伸手去端茶。 “那我就斗胆先收下了,多谢侯爷。”衡玉抬手认认真真施了个礼,道:“待我离开营洲时,再行归还侯爷。” 萧牧吃茶的动作一顿,不动声色问:“差事尚未完成,便有回京的打算了?” 衡玉已坐了回去,拿明人不说暗话的语气反问:“这差事完不完得成,侯爷心中还不清楚吗?” 萧牧看向她——怎就知一定完成不了? “真指着这桩差事圆满结束才能回京的话,这辈子恐怕都要呆在营洲了。”衡玉说话间,将那枚令牌小心地收入袖中。 萧牧:“……你是在诅咒本侯孤独终老吗?” “不敢不敢。”衡玉立即露出友善笑意:“侯爷英明神武,丰神俊朗,姻缘必然顺遂,日后定能子孙满堂——” 她的意思自然是说,他纵是结亲,也定不会受朝廷安排摆布。 只是这话自不好明言。 听她“子孙满堂”这种鬼话都出来了,萧牧好气又好笑。 此时有下人隔帘道:“侯爷,晚膳已备妥。” 萧牧:“多加一副碗筷——” 衡玉便要起身:“如此就不叨扰侯爷用饭了。” “……”萧牧沉默了一瞬,才问:“你认为这副碗筷是加给何人的?” 这句话衡玉自是听懂了,恍然道:“侯爷要留我用饭啊。” 她还当是邀了旁人,或是印海他们要过来。 萧牧:“怎么,莫非你提酒来,竟不是为了蹭本侯的饭?” 衡玉看向那坛酒,这才明白他那句“加副碗筷”为何如此自然,以及见她没反应过来时又何故拿看待智障的眼神看着她。 “这坛子酒,是方才回来时遇到晏郎君,他顺手给我的,我便顺手提着了——”衡玉解释道。 萧牧“哦”了一声。 原是如此,他还当特意带了酒,要与他庆贺苗掌柜之事进展顺利。 “我纵要来蹭饭,总也不能提酒来的,侯爷头痛之疾稍轻,尚且不宜饮酒。”衡玉笑着道:“这坛酒便留着,待来日侯爷养好了身体再拿出来共饮。” 这番话萧牧听得十分受用,自罗汉榻上起了身,语气含笑道:“行了,随我去饭堂吧。” 衡玉笑着跟上。 二人出了书房,萧牧行在前,似随口问起般:“……当真打算回京了?” “家中倒来信催了,但总要过完年再说的。” 过完年…… 那也快了。 且家中来信催了的人,怕是还有个韶言郎君吧? 萧牧于心底思忖着,忽见身后之人走到了身侧,探着头看着他,玩笑着问:“侯爷三番两次问起,莫非是不想我回京去?” 到底此前还说想与她结为兄弟呢—— 萧牧脚下一滞,目视前方:“本侯巴不得你早些回去。” 这下换衡玉“哦”了一声:“这般盼着我走,所谓若我为男子,便结为兄弟的话,原是不可信的啊。” 听出她语气里半真半假的失落,萧牧难得解释道:“营洲这等是非之地,到底并非宜居之所——” 事实如此。 她本也不该在营洲久留的。 他分明尤为清楚这一点,可为何—— 萧牧微握紧了负在身后的右手。 听得这句解释的衡玉,眼底溢出一丝笑意来。 廊檐下悬着的灯笼随风微动,淡芒与月色相融,将二人的影子和思绪一并拉长。 待二人一同用罢了饭,府衙那边便有消息传了回来。 “王家老太太当堂将当年之事详尽道出,苗家人起初仍不肯认罪,后来是那方氏眼看狡辩无望,便将脏水全都泼向了其嫂姜氏,只道自己虽知情,却受胁迫不敢言明,至多只有隐瞒之过——” “便是在这欲将罪名都推向姜氏之际,那苗玉田也跟着方氏统一了口风,并将当年种种旧事都掀了出来——除了王家之外,与王家之前的那三户人家议亲定亲,也皆是暗中助人逃了兵役,包括王鸣在内四人皆是假死!” “只苗掌柜第一任夫君,确是因病过世,但此人身患顽疾之事早在议亲时苗家人便已知晓,只是一同瞒住了苗掌柜。” “王家老太太坚称方氏夫妻也是同谋者,二人抵死不认,唯有暂且押入牢中再行审讯。” “那姜氏在大堂之上,又哭又笑又骂,已有些疯态,倒未能再狡辩了。” “王家老太太此番主动坦白揭露此事,也非当年之事的主谋者,裴刺史认为,此举可依律归为亲亲相隐,母为子隐,情有可原。加之其年事已高,故而不予论罪。” 衡玉点头:“裴刺史如此判处,甚是合矩。” 至于苗家那三人的罪名,无论方氏夫妻如何抵赖,随着接下来府衙的审讯和深查,想来也绝无逃脱的可能。 这桩牵扯诸多旧事的案子,几乎是一夜之间传遍了营洲城,翌日便轰动不已。 两日后,方氏夫妻终究还是认罪了。 二人与姜氏杖责受刑后,同被判处流放八千里之刑。 然而此案刚宣判不久,苗娘子与柳荀便来到了府衙之内。 裴定看着堂内二人,微皱眉问:“苗掌柜莫不是来替母求情的吗?” 四千字的章节,大家晚安~ (本章完) 105 就该一把火烧掉 若是替姜氏求情的话,那对方此番无疑要白跑一趟了。 这件案子早已脱离了家事的范畴,是否要追究,也非这位苗掌柜能够决定的。 公堂之外,聚集了不少人,对此亦是低声议论着。 “到底还是心软呀,出了这种事还要来求情……” “哎,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要我说,这苗掌柜也太傻了些。” 裴定拍了拍惊堂木,议论声登时消减下来。 在这一刻的安静中,堂中的女子跪了下去,定声道:“民妇此番是为同苗氏、姜氏一族断亲而来,欲改氏谱,另造籍,从此与苗姜两族断绝干系,再不往来!此意已决,还望大人能够恩准!” 言毕,便重重叩头下去。 裴定意外不已,堂外更是顿时哗然。 方才认定其是为母求情而来,众人难免唏嘘,更甚者有怒其不争之感。 但当下听闻对方竟要与苗家姜家断绝关系,态度如此决然,却又大感吃惊。 自古以来,若有子女敢提出与父母断亲,那可是天大的不孝,注定要被世人唾弃鄙夷,如若闹到官府,还会被重重治罪的! 裴定语气复杂地道:“苗掌柜如此要求,于礼法人伦所不容,且本官为官多年,还从未听闻过这般先例——” 自古以来,纵是断亲,那也是父母将子女赶出家门剔除族谱,子女焉能主动与父母断亲? 他有此言,自是在提醒堂中人知难而退,莫要彼此为难。 到底是与侯府攀上了关系的人,他不欲借此惩处对方。而想他为官的原则一贯是不出大错也不必出挑,实也不宜做出如此特立独行、易生争议之举。 然而裴刺史同时又有一种只怕不会如愿的预感…… 毕竟,那位萧侯爷麾下的柳主薄,此番陪同而来,总不会是当摆设来了吧? 裴刺史警惕地拿余光关注着那道立在堂中的身影。 “下官斗胆敢问大人一句,何为礼法人伦?”柳荀抬手施礼问。 裴定在心底重重叹气。 瞧这开场白——辩赛它这不就来了吗? 头疼的裴大人朝师爷使起了眼色。 “对此不知柳主薄是何看法?”师爷一副虚心请教的语气。 裴定:“?” 师爷则回以自家大人“稍安勿躁”的眼神。 他这不得先保存实力,且探一探对方的功力如何,方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在下认为,人伦二字,乃天然秩序,由自然法则而定,凡立于世间,自该遵守,遵者为善当奖赏,违者为恶理应受罚——” 师爷赞成点头:“柳主薄所言甚是,违人伦者应受罚,故而若有子女欲与父母断亲,那便是当罚的大不孝之罪。” “依常理而言,自当如此,然而世间之事皆讲求因果二字,所谓情、理、法,情字之所以为首,道理便在此。”柳荀字字清晰地道:“那便少不得再说回人伦之理,父母子女人伦为何?谓父子有亲,父慈子孝——所谓父慈子孝,父慈在前,如若父母不慈,又焉能再一味要求子女尽孝?” “父母子女之道,从来也不是只拿来约束子女尽孝的利刃,伦理天成,该是和睦互爱。且为人父母,仁德孝义皆该以身作则,为子女表率——敢问此一点,姜氏与苗家诸人,可曾做到半分?” “姜氏为谋己利,不惜毁亲女名节,已为不慈。此前因未能如愿夺取讹占亲女之财,甚至欲与方氏合谋夺其性命,这般行径,莫要说为母之道,便是为人之道已不堪配——试问如此歹恶之人,又岂配子女尽孝?” “自古以来,固然有父母之令不可违一说,然而父母之令当为正令,若其令不正,仍要愚昧顺从,世间秩序何在?” “反观苗掌柜,此前事事遵从父母之令,屡次改嫁未曾有过反抗,这些年来侍奉其母,爱护其弟,照拂家中,任怨任劳,不曾有半句怨言,谨守人伦至此,又何谈不孝之说?而单因如今真相明朗之下,欲与不慈者断亲,便要抹去其此前种种付出,无视其所遭受的种种苦难不公,如若如此不顾实情、只知一概而判,试问与自蒙双眼何异?” “议罢人伦,那便再谈法理,须知法理制定之初,便是为惩恶扬善,使人有理可遵,使世间清正。纵观历朝历代以来,法理之所以不断修正完善,便是因所谓‘先例’,此先例若为正,顺民心,便是法理进步之体现!” 柳荀几乎一口气未曾停顿,言毕又朝裴定深深一礼。 裴定听得早已想冒冷汗,此际便将希望悉数寄托于面含笑意,显然运筹帷幄的师爷身上。 师爷亦是开口之前先施礼,竟果真有几分于稷下学宫辩论的架势。 裴定见状心下安定几分。 师爷定声问—— “在下认为柳主薄言之有理!” 裴定:……?! 说好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呢? 且不说胜不胜,战呢? 师爷正色望向他:“大人,柳主薄之言句句在理。故属下认为,此先例,可立也。” 对上师爷的眼神,早已与之默契到极点的裴刺史,从中读出了六字箴言来——打不过,就加入。 苗娘子仍跪在原处,而柳荀此一番话后,堂外逐渐有百姓回过神,也开始出声附和起来。 “那姜氏所为,简直骇人听闻……竟还要害苗娘子性命,若说生养之恩一命还一命,苗娘子也早就不欠她什么了!” “这母女关系,早该断绝了!” “如此毒妇,哪里配做人母?” “没错,且她犯下如此重罪……若苗掌柜日后有了子女,难道还要白白受此名声牵连?” 堂内,柳荀再度施礼,躬身道:“恳请大人开此先例!” 裴定听得头皮发麻。 前有贱籍女子义绝案,而今又是身为人女要与父母断亲——他在这营洲城内,开的先例可太多了! 且偏偏桩桩件件都有萧侯的影子,他倒是想不答应,可他敢吗? 听着耳边民声,再看向那位满身写着“关系户”三个大字的柳主薄,裴刺史唯有端出深明大义的神态—— “苗掌柜此请合乎情理,实为事出有因,本官细思之下,亦可感同身受,故准其所请,允其与苗姜二氏断绝亲缘关系,移氏谱,另落籍!” 此言落,堂外顿起叫好声。 “大人英明!” “裴大人真乃体贴民意之父母官也!” “有裴大人和萧将军在,定可保咱们营洲康泰和顺!” 裴定听得冷汗更甚,只觉如坐针毡。 这究竟是哪门子的被迫扬名? 他来营洲,可不是做政绩来了! 柳荀与苗娘子四目相视一瞬,皆面露喜意,朝裴定施礼道谢。 望着二人这双笑脸,心里发苦的裴刺史只觉人类的悲喜无法共通,说了几句场面话,将余下事项移交给了那越看越糟心的师爷,便退堂去了。 裴定刚回到后堂坐下,便见一道浅紫色的少女身影跟了进来。 “爹,您刚才真是好样儿的!”少女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道:“我隔着屏风都瞧见了!柳主薄那番话,说得也果真字字在理,此案传扬出去,您也能落个美名呢!” 美名? 裴定叹了口气。 美不美名不知道,没命倒是有可能—— 思及此,不禁摇头道:“你当爹想要这美名?若非此事背后有萧侯在……” 裴无双忙打断:“行了行了,我知道您深谙势利眼之道,可这大好的气氛下,您就不能行行好收一收,且别煞这风景?” 裴定转过身去端茶,慢悠悠地道:“势利眼怎么了,这可是门大学问,用得好了,那可是立世之利器。” “是是是,那您便潜心研习这大学问吧,女儿有事就先告退了。” 她言毕便跑,裴定忙问:“又去何处?” 少女头也不回地答道:“会友!” 裴定无奈摇头。 片刻后,望着手中茶盏,喟叹道:“这门学问不好做,此一碗水也不好端啊……” 待静静喝了一盏茶润喉罢,裴定适才起身,行至无人隔间,抽出了袖中密信。 这封信是升堂前刚送到他手中的—— 拆开来看,果不其然,字里行间皆充斥着不耐与不满的威压之感。 裴定望着其间那格外醒目的“藏宝图”三字,半晌,才将信纸投入火盆之中。 炭火将信纸燃烧殆尽,室内烧焦气一时甚重,裴定踱步至窗边推开了一扇窗,府衙高墙威严矗立,再抬眼往上看,唯见天际高远。 “这营洲城的安生日子,怕是要到头了啊……” …… 而无论日后如何,今日的包子铺外总要格外热闹。 随着柳荀二人从衙门回来,一长串炮竹声响了起来。 铺子原有的招牌已摘了下来,随着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响,新招牌上覆着的红布被顺水小哥当众揭下—— “今日是铺子重新开张的好日子,恭喜掌柜的!”顺水小哥一脸喜意。 “重新开张的不止是这间铺子呢!”衡玉身侧的吉吉笑着说道。 佳鸢赞成点头:“没错,吉吉说得对。” 昔日,她之新生是回到家人身边。 今时,妙姐姐的新生是从那个名为家人的泥潭中脱身。 “苗掌柜既有喜事,那今日吃包子是不是能多送两个啊!”人群中有人笑着问道。 “什么苗掌柜,没看到新招牌么!该喊妙掌柜才对了!” “对对对!” 一片善意的笑声中,苗掌柜,不——众人口中的妙掌柜抬头看向新招牌。 她虽不识几个字,但仍觉得这块新招牌怎么瞧怎么顺眼。 其上书五个大字:甘妙包子铺。 从今日起,世间再无苗少婷,甘妙才是她的名。 柳荀与她一同看向招牌处,除了发自内心的喜悦之外,柳先生不免就想到了此名的由来…… 断亲之事是昨日和吉画师一同商议好的,而既然要改姓,那少婷一名自当也是有多远扔多远。 提到要取新名,他当即便要取纸笔,脑中已立时蹦出了诸多备选,然而就在那时,他的未婚妻转过身,满眼殷切地望向了吉画师,请吉画师为她取名…… 甘妙一名,便是吉画师所取。 寓意的确甚好。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这个未婚夫全程没有参与。 那些喊着要让妙娘子多送包子的声音还在继续。 柳主薄觉得机会来了,清了清嗓子,笑着道:“如此大喜之事,单是多送一两个包子有何诚意可言?今日铺子里的包子,有多少诸位吃多少,一概不收银子,由在下来做东!” 四下顿时欢呼起来。 “新姑爷果然大气!” “先给我来一笼!” 众人往铺中挤来,眼看顺水小哥控制不住场面,衡玉示意吉吉和翠槐上前帮忙。 “你倒舍得!你可知这么多人能吃多少银子!”妙娘子小声说着,掐了一把柳荀的腰。 柳荀疼的吸口气,面上仍是笑着,将一只钱袋塞到她手里:“不用心疼,都是侯爷出的银子,叫咱们拿来庆贺庆贺呢……” “我就知道这里有热闹可凑!” 裴无双下了马车,带着女使走来,上前挽住衡玉一条手臂。 “前堂闹哄哄的,吉姑娘,裴姑娘,佳鸢,你们且去后堂稍坐坐,今日怕是要招待不周了。”妙娘子面带歉意的笑。 衡玉笑道:“无妨,掌柜的且去忙。” 妙娘子与她对视片刻,眉间笑意深深地点头。 临跨进大堂之前,妙娘子又看了眼那块招牌。 世间之事嘈杂,或许并非人人都会得知她的真正经历,或许仍会有人将她看作克夫的不祥之人、不肯守节而另嫁的寡妇—— 但那又如何呢? 不管外人怎么看,她的日子都注定会越过越好。 况且,克夫又如何,寡妇又如何? 她从来不惧外人这般看她,也不再介意这些偏见会追随她一生—— 偏见的存在,本来就是用来打破的。 她愿做打破这些偏见之人,让更多为夫守寡的女子看到另一种活法和可能——女子固然可以选择守节,也可终身一人,但那一定只是因为她想,而绝非是为世俗所迫所限。 譬如那什么贞节牌坊,就该一把火烧掉! 妙娘子眉间神采奕奕,踏进了人声鼎沸的大堂之内。 …… 临近日暮,包子铺才不再迎客。 前堂打了烊,小小的后院里热闹了起来。 顺水在厨房里忙活着,翠槐也去帮忙,二人很快折腾出了一桌香气四溢的饭菜。 众人同坐,说说笑笑着用罢了这顿晚食。 裴无双和佳鸢先后回了家去,衡玉正也要告辞时,只见顺水从前头跑了过来,笑意有些复杂地道:“掌柜的,有人找您……” (本章完) 106 虽说是烈女怕缠郎 经妙娘子点了头,顺水才将来人请进后堂。 彼此尚未开口,那道苍老的身影便先跪在了妙娘子面前。 “少婷,我替我那儿子儿媳、孙儿,还有老婆子自己……向你磕头赔罪来了!”老人声音哽咽愧疚,将额头重重砸在地上:“当年之事都是我们王家的错啊,是我们王家对不住你!官府不肯收我这条老命……你若想拿去,我这便撞死了谢罪!” 看着跪在那里泣不成声的老人,妙娘子好一会儿才道:“我要您的命作何,您若真撞死在这里,我少不得还要吃官司的,生意做是不做了?还有,我如今不叫什么少婷了,甘妙才是我的名。”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愤怒,却也没了往昔对老人的亲近:“地上凉,您腿脚不好,起来吧。” 她未有亲自去扶,是顺水将老人搀了起来。 老人苍老下耷的眼睛里满是泪:“少……阿妙,你可怨我吗?” “我若说不怨,你信吗?”妙娘子看着她,问:“就算当年之事尽是王鸣父母拿的主意,你无法做主,可这些年来我待你如亲祖母,你分明可以早些告诉我真相的,不是吗?” “是,是我……”老人满眼悔恨愧疚,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求什么解释,再多的解释于我也没有意义了。”妙娘子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顾虑和为难之处,你还要为那生死不知的孙子思虑,自揭罪过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有我的委屈。对于这些不公与隐瞒,我做不到不介意,此一点也请你能够理解。” “我懂,我知道……”老人的泪砸在灰蓝的衣襟上,已不敢再去看甘妙的眼睛,只一味点着头,低声道:“理应如此的……” 她听懂了,从此后,再回不到从前那般了…… 看着老人扑簌而落的泪珠,其中有愧责有难过有凄凉,衡玉虽有些感慨,却也不认为妙娘子的话哪里重了。 相反,那些话已是极克制,极包容了。 换了她,恐怕还做不到如此。 所谓亲亲相隐,于律法之上固然无错。然而在律法之外,也绝无道理去要求受害之人毫不介怀。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甘妙道:“至于王鸣之事,你请教吉姑娘便是。” 她知道衡玉还在调查此事,说话间便目色温和地看向衡玉,衡玉则朝她微一点头。 “走吧,咱们去看看大黑。”甘妙向柳荀道。 一直在旁静静听着的柳荀,看向未婚妻的眼神尤为温柔怜惜,此时闻言露出笑意,道了个“好”字。 他轻挽起未婚妻子的手,二人一同出了后堂。 衡玉坐在椅中,看着泪流难止,佝偻的身形微颤着的老人道:“您不妨也坐下说话吧。” 老人也不强撑,口中道着谢,颤巍巍地坐了下来。 “昨日那乔家夫妻的供词,想必已经听说了吧?”衡玉问。 老人忙点头:“是,都听到了……乔家人说,他们的儿子也是出城后便没了音信,至今也是下落不明。” 乔家便是在王家之前,与甘妙定亲后儿子“暴毙”的那户人家。 也是那四户人家里,除了面前的王家祖母外,唯一还在营洲的知情者,且这对夫妻已有了第二个儿子。 前日苗家人被抓去官府,逃兵役之事败露后,乔家人自然也难逃审讯。 昨日的堂审,衡玉也在人群中旁听,此时脑海中便重现了昨日那乔家夫妻的供词—— 事情已经败露,眼见逃脱罪名无望,那乔母于堂内低头垂泪,乔父情绪失控之下,言辞则格外激动—— “是,我们是逃了兵役,但也是被你们官府逼的!” “那要逼死人的征兵令是你们官府下的!暗示我们有法子可以逃过征兵的也是你们衙门里的人!我们照办了,给了银子送了好处,可儿子又丢了,不知道被你们怎么样了!是死是活都不清楚!而如今,官府又要治我们的罪!” 他前面所说的“官府”,显然是晋王在时的营洲府衙。 此言无疑激起了千层浪。 裴定印证问:“你话中之意,是指当年逃兵役之举,是勾结收买了营洲衙门中人?!” “若不然呢?我们这些寻常百姓,何来的门路!又何来的胆量!没有他们谋划安排,逃又能逃去哪里?” 裴定:“既如此,为何不在你们的儿子失去音讯之后,将此事报明官府?” “我们敢吗?迟迟等不到儿子的音信,我们去找过那人,可他只说已经将人送出了城,余下的事就跟他无关了!找得烦了,便百般威胁我们!你们这些官府中人,都是官官相护一般黑,只怕根本不会帮我们找儿子,反倒我们刚开口便要被关进大牢治罪了!” 这自然是事情刚发生时的真实想法。 而在那之后,纵然营洲城换了新主人,但他们也有了新的孩子。 纵然是为了这个孩子,他们也断不敢冒险报官,因为他们清楚自己是有罪的。 至于长子……他们能做的,唯有继续留在营洲等待着,只盼着哪日能出现奇迹转机。 裴定:“那是上一任府衙留下的纰漏过错,有罪要论罪,该找的人也理当要去找——当年替你们谋划此事的衙门官吏,是何官职?姓甚名谁?你们可还记得了?” 这些细节,是王家祖母所不知情的,当年负责此事的她家中儿子儿媳,她并不知具体。 故而这乔家夫妻能给出的线索,便格外关键了。 已是罪名难逃,再无隐瞒的道理,抱着最后一丝或能寻回长子的希望,夫妻二人将当年那人的身份姓名供了出来。 他们说出了一个名字——冯远。 衡玉回忆罢昨日公堂上的供词,便对身侧的老人道:“据乔家夫妻之后的供述中可知,他们的儿子假死后半年的时间都藏身在营洲城中,就是为了等待冯远安排出城的时机。所以,乔家儿子被送出城的时间,是和王鸣是极接近的。或者,二人根本就是‘同一批’被送出去的。” “再往上那两名与妙娘子定过亲的人,因时间又隔得远些,且这两户人家皆已不在营洲界内,故而还需官府继续探查。但就已知乔家儿子和王鸣的遭遇和出城时间来看,他们的失踪,多半是遭遇了相同之事——且失踪者,或不止他们二人。” 那样的世道里,这样的发财之道,既然都已经冒险了,又怎会满足一两个。 冯远经手之下,逃兵役的不止一两人—— 如冯远之流者,必然也不止一两人。 这背后牵扯的利益之大,所涉之人之广,怕是会越挖越深。 而当下的重点在于,当年失踪的人,究竟遭遇了什么—— 想要知道答案,便需找到冯远。 衡玉那些推测,王家祖母听得不甚懂,但也明白了此事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复杂,愈发不安道:“那……阿鸣还有可能找得到吗?” 她流着泪道:“阿鸣是个好孩子,就是太顺从他爹娘的安排了……我没想替他辩解什么,他错了就是错了,若能找得回来,流放也好受刑也罢都该受着……吉姑娘,我知道此事如今是官府在查办,但还是想求求您帮帮忙……” 衡玉没有犹豫:“这是我答应过你的,定会尽力而为。” 此事的确是府衙在查,但萧侯行事有始有终,也未曾因为妙娘子之事已了便就此搁下此事。 早在昨晚,他便使人去查了有关冯远的一切在册或不在册的过往痕迹。 只是时隔久远,营洲城又已换了天,从前的官员或贬谪或流放,去处各不相同。而这冯远当年的官职也不算大,不过是个七品小官,想找到此人需要时间,也需要运气——到底,还在不在世间尚是未知。 她能帮上忙的,便是做好两手准备,万一寻不到冯远的踪迹,便需推拟出王鸣的画像来碰运气了。 得了她这“尽力而为”四字的王家祖母,满面感激地再三道着谢。 衡玉暂时无意再多言,将要起身之际,忽听有说话声和脚步声靠近了此处。 柳荀在堂外止步,身侧多了个小厮。 衡玉看去,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这是萧牧身边常跟着的那位。 所以—— “吉画师,侯爷让我给您送个信儿!”那小厮笑着行礼罢,便上前将一张字条递上。 还真是“信”啊。 衡玉接过,打开来,只见其上字迹工整有力,只短短一行字而已——已寻到冯远,人已押回。 衡玉颇惊讶。 这么快? 她赶忙往外走,对翠槐和吉吉道:“走,回侯府。” …… 定北侯府内,外书房中,印海口中正“啧啧”着。 “人抓到便抓到了,使人审着就是,又非是什么十万火急的要紧事,将军怎还至于亲自写了字条使人送去给吉画师呢?” “也不知这究竟是为了所谓正事,还是觉着时辰这般晚了,久不见吉画师回来,借故催人回家?” “将军,虽说是烈女怕缠郎,可咱们也不好黏人黏得这般紧啊,万一叫人小姑娘看轻了去,只怕反而坏事……” 晚了几分钟,见谅见谅。 晚安~ (本章完) 107 孔圣人那种以理服人 印海于被赶出去罚站的边缘疯狂试探,已近习以为常的萧牧倒未见异色,只于书案后抬眼看向他,平静问:“你又懂了?” 印海含笑转动佛珠:“属下修的便是参悟红尘之道,于此等事上,自然也是多多少少有些心得在的……” “纸上谈兵乃兵家大忌,待你哪日姻缘得成,再来授业不迟。”萧牧抬笔蘸墨间,无甚表情地道。 “将军此言差矣,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属下正因立于局外才能看得清晰,一旦入局,反倒要蒙了双眼失了清明了——” “世间事,入局于否,未必你说了算。”萧牧落笔批改公文,头也未抬地道:“既说完了,便照例出去站着吧。” 印海微笑。 好一个照例。 印副将照例出了书房,照例守在书房门外廊下,照例吹着冷风,照例叹了口气。 “如我这等不惜己身,冒死谏主成大业者,实在也是不多见……” 一旁的近随听得一个激灵,暗暗心潮澎湃,低声问:“印副将口中的劝谏将军成大业……是何业?” 是他想的那种吗? ——朝廷成日疑心这个疑心那个,对他们定北侯府和卢龙军百般戒备打压,要他说,将军倒不如反了算了! 印海感慨:“自然是娶侯夫人之大业。” “啊?”近随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且觉得此大业,较之他想的那种大业,甚至还要更艰难许多,不由就道出了心中迟疑:“印副将,此事……当真有希望吗?” 他有生之年,当真能见到侯夫人这种神奇的东西吗? “怎么没有呢……”印海含笑看向前方:“瞧,救苦救难的女菩萨这不是来了么。” 若问救得什么苦难? 自然是他们将军迟迟未能开窍之苦,情路不通之难。 含笑间,印海抬手行礼,扬声道:“吉画师回来了啊。” 衡玉点头,回礼:“印将军——听说已寻到那冯远了?” 此事不是什么说不得的机密,也用不着谨慎避讳。 “是。”印海并不多言,抬手示意身后书房的方向,笑道:“将军就在里面,此中详细吉画师不妨去问将军。” 人是将军煞费苦心哄回来的,他若半途截下说个没完,只怕就不止是罚站这般简单了。 衡玉笑着点头,正要开口请人通传时,书房的门已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来。 开门的是一名着黑衣的近随,他朝衡玉做了个“请”的手势。 衡玉进了书房内,萧牧已搁了笔。 见少女手中抱着的是那只鎏金六角手炉,萧侯微展眉稍许。 “侯爷,那冯远人呢?可审出什么来了?”衡玉进来便问。 “就在府中,已让严军师去审问了。” “严军师?”想到那张总是笑吟吟,慈祥和蔼的脸庞,衡玉有些意外:“这是打算以理服人了?” 萧牧沉默一瞬,才点头:“嗯,以理服人。” ——孔圣人那种以理服人。 旋即看向站在那里的衡玉:“也想去看看?” “不必不必,严军师睿智,想必极擅攻心,那冯远定也耍不出什么花样儿来,我且与侯爷一同等结果便是。” 萧牧:“那不妨坐下等。” 衡玉点头,却是问:“侯爷想必用过晚食了吧?” 萧牧“嗯”了一声,看向她:“比不得你的晚食来得热闹——” “今晚的确极热闹,佳鸢娘子,裴家姑娘都在,没想到顺水小哥竟也烧得一手好菜。” 萧牧“蒽”了一声。 “只可惜侯爷不在。”衡玉最后道。 萧牧将这句自动当作马屁来听,似漫不经心般道:“你若叫上我,我又岂会不在——” 衡玉立即露出笑意:“侯爷身份这般贵重,若是去了,多少会有些叫人惶恐。况且您如今最需要的便是静养,岂好随意出府走动?” “本侯在你眼中就这般娇弱?”萧牧半真半假地微皱眉。 “哪里哪里,谁不知侯爷神勇无双——”衡玉赶忙打散这个话题,未作停顿地问:“侯爷想吃芙蓉糕吗?” “?”萧牧险被这忽然转变的话题闪到腰,下意识地就答:“本侯不吃甜食。” 衡玉轻“啊”了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只被帕子裹着的纸包:“我还给侯爷带了两块儿呢。” “你做的?”萧牧立即问。 “我哪里有这个手艺。”衡玉道:“此番妙娘子之事顺利解决,真相大白之下,又如愿与苗家断亲,如此值得庆贺的时刻,唯独缺了出力最多的侯爷不在——饭间,我尝着这芙蓉糕倒是绵而不腻,便悄悄给侯爷带了两块儿回来。” 方才那替衡玉开门的近随听得此言微微瞪大了眼睛。 这种举动让他不受控制地想到了自己每每和弟兄们吃罢饭,都会捎上剩菜骨头带回去给狗吃的画面—— 他们侯爷怎可能吃这种东西! 况且还来路不明! 近随嫌弃间,只听自家侯爷开了口—— “你既说得这般意义非同寻常,那本侯便尝一尝。” 近随的表情顿时裂开了。 衡玉便笑着上前去,双手递上。 萧牧接过,打开帕子,又打开那层干净的油纸。 他隔着油纸将点心送到嘴边,刚咬了一口,嚼了嚼,便听衡玉问:“如何?好吃吗?” 点心入口绵密却松软,香甜而不腻。 感受着这份味觉,萧牧如实点了头。 “我就说吧。”衡玉露出笑意:“侯爷从前不喜甜食,那定是没遇着合胃口的。” 萧牧很利索地将两块芙蓉糕都吃下,待咽下最后一口时,神色忽然一顿。 “你方才说……并无做点心的手艺?”他向衡玉问。 “天赋异禀之处已然颇多,若连厨艺也这般精通的话,岂不叫旁人没活路了?”女孩子承认起不足来,也与旁人不大相同。 而萧侯的重点只在一点之上:“所以,那次的点心不是你做的?” “哪次?”衡玉不解。 萧牧唯有细致道:“奚人之事后,你曾差女使送点心于我表谢意——” 也亏得衡玉记性好,经此提醒很快便恍然了:“……那是佳鸢娘子送来同侯爷道谢,托我从中转交的。” 萧牧:“……” “侯爷误以为是我做的?”衡玉这才知自己竟还抢过佳鸢娘子的功。 “没,随口一问。”萧侯的回答逐渐简短无力,似透着不愿回首之感。 衡玉已然会意,轻咳一声,正要再开口时,只听有人叩响了书房的门。 “将军——” 是严军师的声音。 萧牧:“进来。” “将军,吉画师——”严军师走了进来行礼,见衡玉在,倒也不觉意外。 “严军师。”衡玉抬手施礼。 严军师面上笑意可亲地朝她点头。 萧牧:“问出来了?” “是。”严军师语气轻松平和道:“是个寻常的小角色,三言两语间便悉数招认了。” 衡玉颇钦佩地看着他,看来严军师果真深谙以理服人之道。 见萧牧未开口,她便问道:“经冯远之手逃兵役者,想必不止王、乔二人吧?” “没错,据他招认,此类之事,他前后做了不下二十桩之多。且只他所知,当年的营洲府衙内,暗中行此勾当的同僚,便另有三人。” 严军师说话间,将一张折起的名单递上:“此上有他供出的同僚姓名,以及他所经手的逃兵役之人,只是时隔久远,有一半人的姓名身份应是当真记不得了。” 衡玉下意识地看向那张被近随递到萧牧面前的名单。 上面……怎么有血迹? 只一瞬,衡玉便意识到—— 大约是她对“以德服人”的印象太过刻板局限了些。 好在她的反思与适应能力一贯颇强,只一瞬便将神思拉回到了正事之上:“所以王鸣他们出城后,究竟被带去了何处?是死是生?”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严军师细细道来:“这冯远并非是什么手眼通天的人物,彼时晋王治下又颇严苛。他为了将这些人送出城去,免不得要四处打点,为免太过频繁招人注意,多是要等候合适的时机,再将人一次送出城去。故而乔家那位郎君假死在前,之后在城中躲藏半年之久,才得以与王鸣一同被送出城,据冯远供述,那次他总共送了五人出城。” “他有一位同样行此勾当的同僚,也有一批人要送出去,二人原本提早暗中联络好了一名开私矿的黑商,派人在城外接应——” 衡玉微微皱眉。 所以,冯远是打算将那些逃兵役的年轻男子,卖给私自开矿的黑商。 那般世道里,既是过不得明面之事,这种两头买卖,倒也并不稀奇。 到底赚这种银子的人,既冒了这么大的险,有趁机多捞一把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只是如此简单吗?” 书案后,萧牧也问出了衡玉心中的怀疑。 “自然不止。”严军师道:“那晚,他们送王鸣那批人出城的人迟迟未归,第二日被发现死在了一条山道内,王鸣等人则不见了踪迹——” 衡玉思索道:“黑吃黑?” “冯远他们起初也是这般猜测的,但吃了这么个哑巴亏,又折了人命进去,总不甘就此罢休,故而也百般探查过,但竟是什么都没能查出来。” 严军师又补一句:“便是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也不曾查到——” 衡玉闻言眼神微变,看向萧牧。 (本章完) 108 是劫是缘 萧牧与她对视间,已笃定道:“做得如此干净,只怕下手之人非同寻常。” “是。”严军师道:“那冯远等人也察觉到了异样,故而自那之后,因怕惹祸上身,便未敢再做过助人逃役的勾当。” 萧牧的手指轻压在那张名单之上:“对方既目标如此明确,那王鸣等人的失踪未必是独例,继续查下去看看。” 严军师应下来。 衡玉亦听懂了他话中之意。 此前晋王征兵,并非只限于营洲城,而是整个北地。 重压之下难免会有反抗,昔日逃兵役者,必也远不止这张纸上所写的寥寥之数。 想来那不会是一个小数目…… 而他们当中,有多少人尚有消息,有多少人被转手当作货物卖了出去,又有多少人和王鸣等人遭遇了同样之事—— 已隔了这般久,要想将这些一一彻查清楚,过程必然复杂繁琐,费时费力。 思及此,衡玉不由再次望向萧牧。 “将审出来的结果告知裴刺史,让府衙对外暂时模糊说辞,不必公布案情细节,以免于民间引起揣测,打草惊蛇。对外只道冯远已被缉拿归案,招认了罪名,让府衙依律处置了即可——” 说到此处,萧牧声音微顿,看向严军师:“人可还有气?” “将军放心,仍存一口气在。撑到送去府衙处置,问题尚且不大。”严军师面上笑意温和。 衡玉将这番对话听在耳中,后知后觉地想通了方才严军师进来时的那句“三言两语间便悉数招认了”,究竟该如何理解。 非是三言两语,而是三言两语间—— 虽后者只多了一个字,却为整件事赋予了无限可能。 论起用词之妙,严军师倒无愧文人身份。 无愧文人身份的军师大人朝少女笑得一脸亲和。 总是要维持住和气的形象才行的,毕竟,托蒋媒官说亲之事,他可是认真的。 “我这几日会尽快将王鸣的画像推演出来——”衡玉最后说道。 萧牧看向她,道:“从王鸣等人失踪的方式来看,他们会出现在明面上的可能小之又小。推演人像颇费心神,不画也罢。” “无妨,接下来能查到哪一步谁也无法预料,万一到时用得上呢?且画像的过程中,或也能多了解些其它线索与可能。”衡玉道:“王鸣失踪时已年满二十,且距今不过四年而已,是极易推演的,费不了多少心神。” 听她坚持,萧牧便也点了头。 “若无其它事,那我便先回去了。”衡玉捧起手炉,又补了一句:“时辰不早了,侯爷记得早些歇息。” “嗯,本侯这便回居院。” 衡玉倒没想到这人听劝听得这般迅速,反应了一瞬,出于礼节道:“那……一起走?” “也好。”萧牧自书案后起身。 严军师多少有点欲言又止。 为何侯爷问都不问一句他还有没有事情要说? 虽然的确也没事。 萧牧临离开书案时,扫了一眼,道:“不必使人整理案上之物,公务尚未处理完毕,维持原样,以便明日再理。” “是。”严军师应了下来,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不让动便说不许动便是了,后面又解释的那般细致作何? 这哪里像是他那惜字如金的侯爷? 心中纳闷儿的严军师待萧牧衡玉二人走后,双手抄进袖中思量了片刻,到底是绕去了书案后,弯着腰细看着桌上之物。 一摞批好的公文,几折未批的公文,一折批到一半的公文…… 笔墨之物,镇纸笔架—— 严军师先是轻“咿”了一声,待伸出手将那只绣着兰草的雪白帕子拿起来瞧了瞧,又“嚯”了一声。 “严军师,将军不是才吩咐了要维持原样吗?您这……”这般鬼祟之举,叫近随实在看不下去了。 “嘘!” 严军师看了他一眼,而后将帕子放回,并细致地进行了归位。 做完这一切,朝那近随悄声问:“吉画师的?” 近随点头。 严军师面上浮现欣慰笑意,下意识地看向书房外二人离开的方向。 如此静静出神片刻,待提步离开书房后,那笑意逐渐化为了一声喟叹。 “军师何故叹气?”印海含笑跟着他一起走下石阶:“如今将军身侧也有并肩之人了,不是甚好吗?” “将军所处之境地,所背负之过往与去路,注定于常人不同……”严军师望向夜色,又叹口气:“时机复杂,倒是不好说是劫是缘了。” “那不是正巧了。”印海笑道:“吉画师刚巧也是个与常人不同的——” 二人又并行了一段路,印海打了个呵欠,声音愈发随意:“至于是劫数还是机缘,尽可随缘就是……” 浅浅月华下,衡玉与萧牧不紧不慢地走着,翠槐在一侧提灯。 “冯远已被缉拿归案,逃兵役案便也算了结了。”衡玉问:“至于王鸣他们的下落,线索到此已经中断,侯爷何故还要深查下去?” “此时言之过早,唯有继续查下去,才知线索是否真正中断。”萧牧的声音于夜色中尤为沉稳平静:“兵役案固然已了,失踪之人纵有罪在身,却也尚是北地百姓,既守着这一方城池百姓,便没有理由就此放弃他们。” “我原以为侯爷会有更深的思量——” “若说有,自然也有。”面对身侧之人,萧牧总能提起说话的兴致:“此事蹊跷,掌控之外既为未知,未知则为危险,若能查明,自是再好不过。” “可侯爷真正放在首位去思量的,却是那些人的下落安危。” 衡玉转头看向他:“这思量看似为浅表,却是别样深刻。如今局势莫测,侯爷本该是自顾之际,却未曾有一刻将治下百姓与民生落于自身之后——” 她只字未提钦佩,却字字都在表达钦佩。 “侯爷,您当真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夜色中,女孩子眼眸晶亮,格外认真地道。 好人? 这过于直白的评价,惹得萧牧看了她一眼:“这夸赞如此天然去雕饰,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侯爷不懂吧,这叫愈简愈真。” 萧牧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又走了十余步,才道:“既在其位,便当尽力而为。做与身份相应之事,如人生来即懂呼吸,从来都不该被夸赞,夸赞也向来无意义。” 衡玉闻言,不觉间慢慢停下了脚步,看着那道半浸没在夜色中的背影,思及他背负着的一切,只觉胸口处发闷发涩。 世道如何待他? 而他又是如何待这世道的? 察觉到她没跟上来,萧牧驻足,转身看向她,眸中有询问之色。 衡玉快步几步来到他面前,眼神莫名有几分固执地道:“侯爷说得不对,做得好就该被夸赞,侯爷就是很好,世人也都该知晓侯爷的好——” 四目相接,萧牧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怎么,今晚酒吃多了?” “哪有?”衡玉轻咳一声:“就喝了两盏而已。” 萧牧未再多言,转回身,嘴角微扬地往前走去。 嗯,突然觉得,夸赞似乎还是有些意义的。 …… 此一夜,衡玉做了个噩梦。 醒来时仍觉梦中的一切颇真实,坐起身好一会儿,才自梦境中慢慢将神思抽回。 “姑娘醒了?” 吉吉走上前,笑着道:“姑娘今日醒得晚了些,想必睡得极香,婢子便也没有擅自将姑娘喊醒。” “该喊一喊我的,做了个很不祥的梦。”衡玉目光没有着落,有些怔怔地道。 “啊?姑娘又做噩梦了?”吉吉忙来到床边,倾身替衡玉捏肩,好叫她放松下来:“姑娘别怕,既是未发生之事,梦都是相反的。” 衡玉缓缓吐了口气。 她也希望是相反的。 她也会尽力让它变成相反的。 “姑娘,咱们用些早食,便该去苏姑娘家了。”见衡玉缓过神来,吉吉才提醒道。 前日里,衡玉受邀去了苏先生家中作客,席间称赞苏大娘亲手包的饺子好吃,苏先生闻言大喜,当即再邀衡玉隔日再来吃饺子。 衡玉点头答应了。 毕竟,酸菜肉饺子真的很好吃。 此时她念着梦中事,倒没了分毫胃口,然而苏先生一家盛情,此时想必已经做好了等她过去的准备,她便也做不出随意食言爽约的举动来。 衡玉遂起身洗漱,早食简单吃了五成饱,便叫翠槐提上备好的礼,往苏家去了。 苏先生一家三口所住着的宅子,是萧牧命人安排的,与定北侯府只隔了一条街。 马车在胡同口便停下,胡同里的小道铺着青石板,洒扫得十分干净。 此刻日头正暖,衡玉走在青石板路上,嗅着不知哪户人家飘来的饭菜香气,心中莫名安宁许多。 此时迎面走来一位穿灰袍戴毡帽的中年男人,衡玉下意识地往一侧避了避。 擦肩而过之时,中年男人胡须杂乱的脸庞闯入余光内,让正往前走着的衡玉脚下微顿。 她转过身看向那人侧脸,一瞬之间,便有熟悉感涌上心头。 是在哪里见过此人吗? 正如萧牧所言,她来营洲城后,一直也不算“安分”,时常出入市井,见过的人不知有多少,又因记性好,对只有一面之缘者留有印象也不奇怪。 然而衡玉看着那道再寻常不过的背影,却久久未有移开视线。 记忆深处渐渐有一种直觉在告诉她,此人或许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衡玉思索片刻未得结果,遂原地闭眸,脑中立时飞快闪过诸多面孔,包括一些时隔久远的画面。 几息后,她忽地睁开眼睛,当即道:“快,翠槐,追上方才那人!” 说话间,已然提起裙角,朝胡同的出口方向追去。 她想到了! 她想到此人是谁了! 大家晚安_(:з」∠)_ (本章完) 109 神医下落 衡玉带着翠槐几乎是跑着出了胡同。 然而胡同外便是热闹的大街,人来人往,商贩叫卖,衡玉定睛看了片刻,再未瞧见那男人的身影,一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追。 “姑娘,您认得方才那人?”翠槐问。 衡玉的视线仍在人群中搜寻着,未顾得上回答翠槐。 此时等在胡同口马车旁的程平走了过来,见衡玉面色焦急,微皱眉询问:“出什么事了?” “平叔,我想让你帮我去找一个人,就在方才,他刚从这条胡同里出去——” 衡玉回头看了眼身后胡同里的民居,又看向长街人群,形容道:“此人中等身形,穿一件灰袍,戴着一顶灰蓝色旧毡帽……约三十五岁上下,做的应是与打渔有关的活计,多半是一位卖鱼夫!他是步行来此,想来所在之处或不会太远——” “卖鱼夫?”程平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人群:“姑娘怎知他是卖鱼的?” 衡玉:“他身上的鱼腥气极重,绝不像是偶然沾上的。” 也正因有那股鱼腥气的提醒,才能让她这么快便想起是在何处见过此人! 程平眉头紧皱,想不通她为何突然要去追一个卖鱼夫,但见她神色着急,便也没多问,不冷不热地道了句“知道了”,便闪身扎进了人群里。 衡玉于原处思索了片刻,到底是转身回了胡同内。 追人她不比平叔擅长,而这条胡同里或会有些线索也说不定。 此处是民居,对方若还是和当年一样以卖鱼为生的话,来此处身上却未背鱼篓,便可见不是为上门卖鱼而来,既不是为了卖鱼,那么依常理来推测,便只剩下两种可能—— 他兴许住在附近,亦或是与附近之人有所交集…… 衡玉于脑中飞快思索分析着,脚下未停地往胡同深处走去。 她起初虽未仔细留意此人,但从与对方相遇的位置来看,也足可说明对方是由胡同深处走出来的。 有的人家院门紧闭,或从外面落着锁,亦有院门敞开的人家,可见院中有孩童嬉戏—— 衡玉脚下放慢,凝神思忖间,一道略有些激动的声音传入耳中。 “吉姑娘到了!” 抬眼望去,只见苏先生快步迎了上来。 再往前便是胡同里最后一户人家、苏家所在了—— 衡玉回过神来,不由道:“先生太客气了,我身为晚辈,断无让先生于门外相迎的道理。” “岂会,吉姑娘乃是寒舍贵客!”苏先生今日显然打扮过,胡须修剪打理得极整洁,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的是新衣,熏的是兰花香。 说话间,苏先生抬手做了“请”的手势,满脸笑意道:“吉姑娘快请进家中说话吧!” 再往前已是胡同尽头,衡玉思量一瞬,点了头。 翠槐跟在衡玉身侧一同往院中走去,嗅着苏先生身上的淡香,再看着脚下几乎擦得发亮的青砖路,翠槐只觉若是仲春或夏时,苏先生只怕是要将这条路铺满花瓣来迎接她家姑娘的…… “吉姑娘且坐着吃茶稍等等,我去后头唤莲娘过来。”将衡玉引入前堂,苏先生笑着说道。 虽说极想与吉姑娘多说说话,但姑娘家上门作客,自然还是得女眷来陪着才妥当,苏先生对此也一贯很有分寸。 衡玉刚要点头之际,目光扫到临窗茶几上放着的一只托盘,见托盘内显然是用到一半撤下去的茶水,她不由问:“苏先生家中,方才是有客人来过吗?” 苏先生闻言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了然笑道:“是,方才有人送来了两条极新鲜的草鱼,已拎去厨房拿来加菜了——” 衡玉身形一直,忙问:“送鱼之人可是一位三十五岁上下的大叔?半刻钟前刚离去?” 她问的如此细致,苏先生有些疑惑,却也立时点了头,答了句“正是”。 衡玉眼睛亮起:“那先生是否还能找到此人?” “此事倒简单,他在后街有间鱼铺,我数日前去买鱼时,听他那十来岁的儿子在鱼摊旁读书,偶有错字,便纠正了几句。他倒也客气,今日说是捕了两条颇眉清目秀的好鱼,便特意送了来。” 那日他特意同妻子自荐去买鱼,便是为了招待吉姑娘。既是招待贵客,萝卜需买那卖相最水灵漂亮的,鱼自然也得挑了眉清目秀的才好。 衡玉此时全然顾不得去细究如何辨别一条鱼是否眉清目秀,已自椅中起了身:“不知先生可便带我前去见此人一面?或是告知鱼铺详细所在——” “自是方便的,苏某这便带吉姑娘过去?只是……姑娘何故要见此人?” “实话不瞒先生,我方才在胡同内见到此人,只觉像极了一位旧人,我有要事需与之相询。”衡玉简单说明目的,并道:“只是此事尚且不宜为外人所知,我今日之言之行,还望先生能替我保密。” 萧牧中毒之事处处透着阴谋的气息,定有眼睛在暗处紧盯。虽她因身份使然,按理说不会引起太多注意,但还是小心为妙。 “苏某明白了!”苏先生压低声音,面色隐有些激动地保证道:“吉姑娘尽管放心。” 他竟也能替吉姑娘保守秘密了! 这种离晴寒先生越来越近的感觉,叫苏先生颇为上头,一时将此事视作了绝顶紧要的大业来对待。 甚至未走大门,而是由自家后门悄悄离开,在一条阴暗的小巷里走了许久,又穿过了半条街来绕路—— 奉命于暗处跟随保护衡玉的王敬勇:“???” 他甚至怀疑对方是有意想要甩掉他! 然而一生好强的王副将自不会允许此类事发生—— 于是,他一直跟到了鱼铺前。 看着衡玉和苏先生同鱼贩交谈的画面,王副将脑门儿上的问号逐渐增多。 “……不知这位姑娘寻我何事啊?”中年男人听苏先生道明来意,不解地看向面前的少女。 “我有话想与大叔单独一叙,不知可方便?”此时近距离正面看着对方,衡玉心底再没了丝毫不确定。 就是此人,她绝没有认错。 虽已隔了八年余、近九年之久。 “这……”中年男人有些犹豫,为难地看了一眼自己身前摆着的几只大鱼盆。 鱼如果卖不完,媳妇可是会念叨他的。 方才去给苏先生送鱼,还是特意找人帮忙照看了一会儿才敢走开的。 “我来替你顾着这鱼摊!”苏先生自荐上前,当即就挽起了衣袖。 中年男人颇惶恐:“这等脏腥的活儿,怎能让您来……” 回应他的是苏先生的吆喝声。 “新鲜的鱼,个个儿眉清目秀,走过路过都来瞧瞧!” 面对行人,苏先生端着热情的笑脸相迎。 “……”看着那位被自家将军尤为看重的机关术大师,王敬勇的表情逐渐迸裂。 见那名鱼贩同衡玉一起进了身后的铺子里,王敬勇心底疑窦丛生,然而想到自家将军那句“只需护其周全,不可过多探听其私事”的交待,到底没有再跟过去。 “脏了些,姑娘勿见怪……” 鱼铺中随处可见的是一应鱼篓渔网之物,还有未来得及丢掉的死鱼死虾,气味刺鼻,脚下俱是泥水。 见少女干净精致的裙角染上了泥点,中年男人很有些不好意思。 “是我打搅了大叔做生意,应当请您勿怪才是。” 少女语气客气友好,中年男人笑了笑,更多的还是不解:“姑娘寻我到底为何事?” 少女却是反问:“杨福叔,我们曾是见过的,您不记得我了吗?” 中年男人闻言一愣。 这小姑娘知道他叫杨福? 便是那位苏先生都尚不知晓他的全名,身边人也多是喊他老杨…… 此时再顾不得失礼与否,杨福仔细看着面前这位样样貌出众的女孩子,却还是没认出来:“姑娘是……” 这小姑娘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他一个卖鱼的,怎可能认得呢? “八年前,我们曾在幽州白神医家中见过的,且不止一次。”衡玉道。 杨福闻言怔了怔,下意识就道:“什么白神医?我不知道……姑娘定是认错人了。” “杨叔此前每日都会去白神医家中送鱼,您的鱼总是又大又新鲜,白神医亲自下厨煮的鱼汤又白又浓,我至今还记得,又岂会认错呢?” “你……”听着这番话,杨福一阵恍然:“你……你是当年跟在晴寒先生身边的女娃娃?!吉家姑娘?” 他认出来了! 虽说是女大十八变,但这娃娃从小就十分好看,眉眼间那股子带着笑的狡黠劲儿叫他尤为记忆深刻。 若是晴寒先生的孙女,那他也就不必再装作不认得了…… “是我。”衡玉露出笑意:“杨叔记性真好。” 中年男人复杂地笑了笑,道:“这些年来寻神医的人颇多,各路人都有,我为了寻处清静之地,这才辗转来了营洲一带……方才不知姑娘身份,这才没敢承认见过神医……” 衡玉理解地点头,这才问出最关键的一句:“杨叔可知白神医现在何处吗?” 听她如此问,杨福沾满了鱼鳞的手悄然握紧。 (本章完) 110 不正常的祭奠方式 “神医他……早在八年前就离世了。”杨福垂下眼睛说道。 衡玉的身形一瞬间仿佛被定住:“神医不在了?” “是。” 衡玉轻吸了口气,提醒自己冷静下来,再次看向杨福:“敢问神医是因何而过世的?” “年纪大了,难免有些突发的病痛……具体是什么病,我也不太清楚。” 衡玉不解道:“我最后一次随祖父见神医,也在八年前,彼时他老人家分明格外硬朗,且深谙养身之道,为何会突发病痛?” 白神医与她阿翁年纪相仿,八年前虽已六旬上下,却仍是一头乌发,身形亦无老态—— “这世上的疑难杂症多得是,有些病症神医自己也是束手无策的,更何况医者不自医……”杨福面色复杂地道。 “自三年前起,我便使人多番于幽州一带打听过神医的下落,为何却未曾听闻过神医已经故去的消息?”衡玉半真半假地问。 “吉姑娘应当也是知道的……神医他脾气怪,一贯不喜与人接触往来,身边也没有家人,一直都是孤身一人……神医临去前,交待我不必为他办丧,一切从简,因此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加上我后来也离开了杨家村,离开了幽州,这么多年过去,打听不到什么……倒也正常。” 衡玉拢在袖中的手指握紧又松开。 她方才说“未曾听闻过神医已故去的消息”,自然是假的。 不单是她,据严军医说,侯府派去寻找白神医下落的人,也带回过类似的消息—— 但正如杨福所言,白神医性情孤僻,不喜与人往来,早年间便已不愿再行医,因此名声并未曾大肆传开过。 且其当年所在之处是一座名为杨家村的村落,杨家村不大,地处偏僻,村子里的人大多是没读过书的乡野庄稼人,客观而言见识稍欠缺了些,所言让人分不清真假,因此白神医的事迹更是渐微。 譬如,侯府的人费尽心思一路打听到杨家村时,得到的多是些此类消息—— “白神医啊……是有这么个人,但早就死了!” “什么神医?假的!他根本不会治病,从没见他给谁治过病,都是瞎传的!” “哦哦,白神医啊……那日夜里,我见他背着包袱走了,往西边去了。” “升仙啦!都说天宫里缺一位医官,白神医被召到天庭去了!白神医升仙当日,我们整个村子里彩霞漫天,紫气东来……” “……” 总而言之,那些得来的消息或离奇或离谱,真真假假,全无说服力,叫人无从分辨。 故而,在得到她的肯定之前,严军医等人甚至无法确定白神医此人是否真的存在。 也因这些消息的来源不够准确,故而她纵然也听闻过白神医故去的消息,却也尚存质疑,从未真正信过。 可杨福与别人不同,他几乎是当年唯一与白神医有过交集的故人。 他必然知道“真相”—— “杨叔,您不会是在骗我吧?”衡玉忽然问。 面对心思相对简单的淳朴之人,直截了当的质疑,会比拐弯抹角的试探更容易看到对方最真实的反应—— “这等事……我岂有理应骗吉姑娘?”杨福说话间,往外面看了一眼,像是在操心着鱼摊的生意。 衡玉眼神微动:“白神医的身后事,是杨叔亲手操办的对吗?” “对,都是我一个人办的!” “那敢问白神医葬在何处?我想去祭奠他老人家。” 杨福的神色似乎微松了些:“神医不喜喧闹,特让我将他葬在了药园里,只是没有立碑而已……” “神医的药园啊,我记得……”衡玉点头,道:“那我明日便带人去替神医迁坟,为他换一副上好棺木,另寻一处绝佳的风水宝地落葬。神医一生无儿无女,我也算略尽一份身为晚辈迟来的心意了。” “?” 啥意思啊? 杨福一下没反应过来,待片刻后,方才猛地瞪大了眼睛。 这不就是……挖坟吗! 这姑娘祭奠人的方式过于不正常了吧! “吉姑娘……神医他早已入土为安,这……不合适吧?”杨福的神色显而易见地忐忑了起来。 “我总算知道杨叔为何要离开幽州了——”衡玉无奈地看着他:“杨叔并非是怕有人询问神医之事,而是不擅撒谎,怕被人问起时三两句就露了破绽。” 杨福眼神一阵变幻,脸色顿时涨红,双手都不自觉地抬了起来比划着:“吉姑娘,我……我真没骗你!” “杨叔是因当年幼子患怪病命悬一线,为神医所救,故而欠下了神医这份恩情——” 衡玉看进他的眼睛里:“我知杨叔定有为难之处,白神医隐居人后,也定有缘故。若非性命攸关,我也绝不至于这般深究探问——我此时的心情,同杨叔当年寻医救子之际是相同的。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竭尽全力,直到寻到神医为止。” 思及当年替子寻医时的心境,杨福心中滋味翻涌,不由就问:“莫非吉姑娘家中也有人……” 他一时不好妄加揣测具体的情况。 “是极重要之人。”衡玉答道。 昨夜梦中,萧牧毒发身亡时带给她的感受,至今尚且挥之未去。 “可……”杨福神色踌躇不安。 见他如此反应,衡玉心中已是大定。 方才种种,多为试探,虽知对方在撒谎,但尚不确定撒的什么谎—— 而当下已足以确定,白神医必然还活着! “我答应杨叔,定不会让神医尚且在世的消息走漏分毫。”衡玉郑重保证道。 “吉姑娘,我……”杨福的表情为难到了极点。 他曾是答应过神医的! 且这守诺不仅是出于恩情……神医走之前说了,他如果敢和人透露,就拿针扎他! 神医一针下去,要他的命都有可能! 可……如果他是被威胁的呢? 杨福眼神闪躲间,视线落在了一旁的杀鱼刀上。 衡玉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心领神会—— 懂了。 下一瞬,看着眼前情形,杨福目瞪口呆。 女孩子握着那把杀鱼刀抵在自己心口处,朝他道:“杨叔若不答应,我今日便死在这里。” 杨福于心中叹气。 哎!搞错了啊! 他想要的不是这种效果! 但……也行吧! 到底也没外人,他也就顺势往下道:“吉姑娘,你冷静冷静!有话好好说啊!” 感谢大家的留言、推荐票、月票,以及打赏~ 今天是个小章,因为这两天缺觉厉害,嘿,大家晚安啦。 (本章完) 111 “养在乡野的外室娘子” “此事于我而言至关重要,若今日不能得知神医下落,我便只好下去寻祖父了!”女孩子握着刀,神色决绝。 听得晴寒先生名号,杨福面色愈发挣扎:“姑娘是晴寒先生的亲孙女,晴寒先生又是神医的至交……若我今日眼睁睁看着姑娘自尽,来日神医必然不会原谅我的!” 这么一说,简直也太合情合理了吧? 对对,就应该是这么个思路! 如此一来,相较于他被胁迫而说出真相,心系晴寒先生后人安危这一思虑,无疑显得更有人情味,感觉层次都拔高了! 还是吉姑娘的法子好! “可……可是我曾答应过神医,绝不……”杨福重重地拍了拍额头。 衡玉沉默了一下。 这“焦头烂额”的呈现方式,不失为有一丝直白。 但戏做全套还是很有必要的,毕竟这位叔实在不擅撒谎,今日若不将对话细节铺垫好了,来日他在神医面前怕是不好交差。 衡玉手中的刀尖抵着自己心口更近了一寸:“也罢,我不叫杨叔为难就是了。” “好!我说,我说!”杨福伸出手做阻拦安抚状:“你先把刀放下!” “好。”衡玉点头,随手把刀丢回到了桌子上。 这刀丢的有些过于利落,杨福顿了一下,才维持住脸上复杂的神色:“没错,神医他的确还活着。” 衡玉眼底露出喜色:“那他老人家此时在何处?”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衡玉再次看向那把杀鱼刀。 杨福见状连忙道:“真的!我发誓是真的!” 见他神态,衡玉心中看到希望的喜悦顿时消减大半,却也立即问道:“神医走之前,没有提到自己会去哪里吗?” 杨福摇头:“神医不曾告诉我……只说再不会回幽州了。” 再不会回幽州? 衡玉问:“那神医为何要突然离开幽州?” 她隐约记得,这位神医喜好安逸轻松,并不似她阿翁那般钟情游历山水—— 对了,阿翁…… 杨福已再次摇了头:“这个神医也没说。” 他显然是个不会揣测他人想法的,对方不说,他便不知。 衡玉凝神思忖了一瞬。 那次是她最后一次随阿翁出行,初春即从京城动身,经过幽州时曾在白神医家中小住过十余日。然而返程时阿翁走得很急,几乎日夜未停地赶路,再经过幽州时便没能再去看望白神医这位好友—— 但既然都是在八年前,阿翁又是在幽州出的事,白神医离开幽州会不会同阿翁之事有关? 她忙问:“神医离开幽州,是在我阿翁出事之前,还是之后?” “这个我记得!是晴寒先生出事后……”提到此事,面对面前的少女,杨福的眼神难免有些同情:“晴寒先生出事的消息传开后,我曾跟着神医去先生出事的地方悼祭过……神医还带走了那山中的一捧黄土。” 他回忆道:“回来后,神医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连数日,后来便是叫我四处去打听打听姑娘的下落……如此打听了半月,也没能打听到什么,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姑娘您一个小娃娃定是凶多吉少了,后来就听闻吉家人已经赶来了……” 想到旧时那些经历,衡玉面上并无异色,只继续问:“神医便是在那之后离开了幽州,对吗?” “是。” 衡玉心有思索。 “对了,神医走之前,好像说过……要独自去赴什么约……”顺着这个话题说得多了,杨福隐隐约约回忆到了一些零碎画面。 “赴约?”衡玉问:“您可知神医有没有什么远房亲戚,亦或是有往来的好友?” “神医的好友,我只知一位晴寒先生了,也从未听神医提起过其他人。”说到这里,杨福又想到一句话:“那次晴寒先生走后,我有一回还听神医埋怨念叨,说晴寒先生知己好友遍天下,三年两载都不来看他一次,他倒像个不怎么受宠的乡野外室娘子了……” 衡玉:“……” 这酸里酸气的话,听起来怎么如此之怪? 好似她家阿翁突然成了个到处沾花惹草的负心之人? 而若非足够怪,杨福也不至于记了这么多年了。 但怪归怪,这般说法,是不是也足以说明,她阿翁在白神医心中的分量颇重呢? 到底她那时尚且年幼,虽知二人是故交旧识,但情谊份量如何,倒无法判断得太深刻。毕竟正如神医所言,她家祖父云游四方,结识的至交好友实在太多了些——萧伯母不是也曾说过吗,萧侯的“父亲”也与她祖父有些交情的。 而当下是否有这样一种可能——阿翁在幽州出事后,神医极有可能是不想再触景生情,才离开了此伤心之地? 所以,选在那时“独自”赴约,会不会也与阿翁有关? 再问旧时白神医都说过什么值得留意的话,杨福已记不起其它。 衡玉便唯有问:“神医走时,都带了些什么东西?” 既然神医的“身后事”交给了杨福,那么即便是在整理“遗物”时,应当也能留有些大致印象在。 果然,杨福的印象还算清晰:“神医走时没带太多东西,是走着离开的杨家村,身上只背了一只包袱,还有一个……” 说到这里,杨福似有些不知怎么形容,伸手比了个小半人高的长度:“怀里抱着一个长长窄窄的木匣子……” 衡玉:“画匣?” “对对,应当就是了!神医之前屋子里挂着幅画很显眼,之后我收拾东西时,的确没再见到了!” 衡玉眼前陡然闪过诸多旧时画面。 画…… 神医并非爱画之人,爱画擅画者是她阿翁。 而阿翁不仅喜欢交友,还极喜欢作画赠知己。 阿翁好像是赠过一幅画给白神医的…… 凝神回忆之下,衡玉脑海里重现了一幕场景—— 那年在神医家中小住,正是春末夏初交替之际,午后药园里的葡萄架下,她腿上抱着神医养着的一只狸花猫,趴在石桌上打起了瞌睡…… 阿翁那时便是在作画。 她是被阿翁和神医的说话声吵醒的。 ‘我可不懂画,这画中是个什么讲究?’ ‘此处乃是……’ ‘哼,我又没去过……’ ‘所以画给你瞧瞧嘛!无妨无妨,来日你我可结伴同游……’ ‘那就这么说定了!’ ‘……’ 衡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那年的葡萄架下,看见了那两位说笑的老人。 可她纵然记忆绝佳,然而所谓过目不忘,也尚需留神去记,彼时她昏昏沉沉初醒来,那番对话的关键之处便也是模糊的。 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阿翁那时和白神医约定了要去某地同游—— 故而白神医的“独自赴约”,或许赴的便是与阿翁的昔年此约! 而约定之地,多半就是阿翁画中所指! “杨叔可记得那幅画中画的是什么?” 杨福苦思冥想片刻,还是道:“这倒是丝毫记不起来了。” 他本就不通书画之流,自也不会细看。 衡玉此问本也未报太大希望,与其说是在问杨福,倒更像是在问自己。 可她彼时根本没有细看,或是说没来得及细看,便被神医拿走了—— 至于后来是否有在神医家中再见过那幅画,便还需再仔细回忆回忆…… 到底线索皆是今日才知,往日根本没有细思过,一时所能记起来的只有以上那些了。 衡玉暂且按下这条思绪,继而又向杨福问了些其它细节。 杨福将能想到的都说了,脑袋都要想破了,只觉得这辈子费的脑子加一起都没今日来得多。 他记得这小姑娘小时候就记性贼好,但他不一样,他是个正常,啊不,普通人啊! 见人不停挠头,头发都挠掉好些,衡玉也不好将人往死里逼,及时收手道:“今日多谢杨叔了。” 杨福大松一口气:“多谢吉……咳,吉姑娘客气了!” 衡玉走时,塞了一只钱袋给杨福。 杨福起初大惊失色不愿收,只觉是个烫手山芋——若他收了吉姑娘的银子,那今日之事岂非就成了他见钱眼开?这可是要挨扎的! 但衡玉说,这银子是拿来赔给他的,耽搁了他的生意。 杨福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是收了。 毕竟苏先生一条鱼也没给他卖出去…… 不想挨扎,也不敢空手回家挨骂。 衡玉随苏先生原路回了苏家后,苏家母女已是等急了。 听着衡玉一句“叫大娘久等了”,苏家大娘笑得可亲至极,忙道“没有没有,饺子也是刚包好”,转过头时,则狠狠瞪了丈夫一眼。 等了半天客人没等到,他倒也不见了! 苏先生于心底冷哼一声,面上优越之色颇浓。 这妇人懂什么? 他可是和吉姑娘一起办正事去了,这种参与感,可不是她能想象到的! 见自家爹神情如此,苏莲娘默默看了眼条几上的鸡毛掸子。 这也就是吉姑娘在,阿娘想维持一下和蔼的形象了…… 衡玉心中装着事,吃起饺子来竟也没了当日滋味,只觉平白辜负了这桌饭菜和苏家一番心意。 饭后她也未有久留,道了谢便告辞了。 从苏家出来后,衡玉几乎是心不在焉地走出了胡同。 “人没找到。”马车旁,显是刚回来不久的程平对衡玉说道。 衡玉回过神:“不打紧,我找到了。” “?”程平皱了下眉,“哦”了一声。 旋即道:“我虽没找到那人,但偶然发现了一件有些古怪之事。” 大家晚安(づ ̄3 ̄)づ╭ (本章完) 112 秘密理应保守 衡玉看着他:“何事?” “我在一间鱼铺前,看到萧侯身边的那位先生在卖鱼。”程平说话间看向胡同深处:“就是这个苏先生——” 衡玉轻轻“啊”了一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平叔也算是替她找到人了呢。 只是那时她和杨福在里头说话,卖鱼的便成了苏先生…… “萧侯待手下之人,竟如此苛刻?”程平微皱着眉问衡玉。 偌大一个侯府,竟逼得府中幕僚先生去卖鱼贴补生活吗? 且叫卖时那般卖力,竟也无人问津,他看在眼里,甚至都有些同情了。若非是怕对方尴尬,他多少是要上去买两条照顾一下生意的。 衡玉沉默了一下。 那倒也不是因为这个…… “这个,许是个人爱好或追求也未可知……”她勉强替萧牧挽救了一下无辜受损的形象,立时岔开话题:“这些是平叔买的?” 程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提着的花雕酒还有烧鹅。 “我行走菜市街内寻人,若两手空空,恐显得异样,这才随便买了点。”他看向衡玉,正色道:“这可是因公花销!” 许是对苏先生辛苦卖鱼的情形尚且阴影颇深,面对这些周身仿佛写满了压榨二字的主家,程平此时十分警惕。 衡玉不假思索:“翠槐,待会儿回去之后,记得给平叔将银子补上。” “是,姑娘。”翠槐应下一声,又有些好笑地对满脸戒备的程平解释道:“今日带出来的银子都用光了,平叔放心,姑娘不会赖账的。” 程平面色稍缓,将东西递给翠槐。 “不必,平叔留下当晚食吧。”衡玉说了一句,便提裙上马车。 “……我可不是故意买给自己的!”程平解释道。 他一个老男人不买酒不买肉,还能买什么? “明白,当然不是平叔买给自己的,是我孝敬平叔的才对。”衡玉临进车厢前,回头朝他笑着说道。 程平听得脸颊一抽。 孝敬? 孝敬到给他下毒,可真是孝死他了! 回侯府的路上,衡玉坐在马车内一言不发,闭着眼睛像是在养神,然而细看可见眉眼间俱是思索,而未得片刻放松。 程平拎着酒肉跟着她回到客院,见衡玉要往书房去,忽然道:“我有事说——” 衡玉回头看向他:“那平叔随我进来吧。” 程平点头。 “年前我想再去幽州一趟。” 书房的门合上之后,程平说道。 自他卖身,不,中毒以来,幽州已来回跑了数趟,就是为了监视查探那些人的活动迹象。 但此前都是衡玉差使逼迫,此番主动要去,且是头一次。 见衡玉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程平皱眉解释道:“虽说营洲城布防严密,但这些人一直守在幽州实在异样,以防万一,还是再去探一探为好——我可不想大过年的到时再被你差使出去。” 衡玉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那就辛苦平叔了,若他们还是没动静的话,咱们也可过个安心年了。” “嗯,我明日就动身。” 毕竟得吃完烧鹅吧。 “好,那平叔早去早去,还有七日是除夕,刚巧能赶得上回来过年。”衡玉笑道:“到时还给您备上烧酒烧鹅。” 程平:“……” 都说了不是特意给他自己买的了! “走了。”程平绷着脸转过身去。 身后传来女孩子认真的声音:“平叔,一路小心。” “不用你说。”程平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出了书房。 他走后,直到天黑,衡玉仍未有从书房中出来。 翠槐在旁将墨磨了又磨,眼看着自家姑娘试着画了一幅又一幅山水景图,却每每画到一半便停笔,时而又凝神冥想,翠槐心中难免困惑。 “姑娘,您到底想画什么呀?”见女孩子似暂时放弃了一般将笔丢下,翠槐这才出声问。 “一幅阿翁画过的山水画……”衡玉喃喃着,有些疲惫地低下头,闭上眼睛拿手掌撑着额头,心中生出久违的焦急与挫败之感:“我怎如此笨,竟丝毫也想不起来了……” 今日所得,本该欣喜,毕竟确定了白神医还活着。 但转念一想,八年前白神医虽是活着走的,可这都八年了,会不会……? 在鱼铺时她便提出了这个猜想,当时她和杨福都沉默了。 然而人必然还是要找的。 且必须要尽快…… 据严军医此前所言,萧牧剩下的时间,至多只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要去寻人本就十分紧张了,而她当下却丝毫头绪都理不出来。 阿翁当年赠予白神医的那幅画,是如今唯一的线索和机会! “姑娘笨?姑娘若还笨的话,那婢子们怕是只能一头撞死了。”翠槐笑了一声,柔声道:“姑娘别急,有些事越急越乱……您都画了半日了,吃杯热茶歇一歇,婢子替您揉一揉手腕。您静下心来,说不准就想起来了呢。” 她将一盏茶递到衡玉眼前,衡玉抬起脸,接了过来。 此时,门外传来吉吉的声音:“姑娘,萧夫人使人来请您同进晚食——” “姑娘去吧,人吃饱了才有力气想事情啊。”翠槐笑着道。 衡玉稍收拾了一番,便去了萧夫人处。 “有故友使人送了年礼过来,我瞧了瞧有几壶好酒,便想着让我们阿衡也来尝尝……”萧夫人满脸笑意。 衡玉下意识地看了眼身侧那空着的位置。 她本想着,萧牧或也会来—— 将她这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萧夫人眼中笑意更浓几分:“景时那臭小子,成日说是在忙什么公务,使人喊了他也没来……不管他这没口福的了,今日这好酒,咱们娘俩分了就是!” 一旁的婆子听得眼皮直跳。 “娘俩”这种词怎么都冒出来了! 萧夫人本人也险些掩口。 糟了,一个上头,又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看来夫人这是真心拿吉姑娘当亲女儿看待了呢!”春卷在旁及时说道。 “啊,是……瞧我这张嘴,净说心里话……”萧夫人赶忙接过话,不甚好意思地道:“阿衡,你可别怪伯母太厚脸皮才好。” “伯母说得哪里话。”衡玉笑着端起酒杯:“我便借花献佛,先敬伯母一杯。” 见局面稳住,春卷缓缓松了口气。 好在夫人没将“娘俩”说成“婆媳俩”,否则她救也不知该如何救了! 衡玉一盏酒入喉,却是微怔。 这酒她再熟悉不过了…… 是永阳长公主府上的浮玉酿。 虽说浮玉酿并非长公主府独有,但别处所酿,论起醇香却皆差了一等。寻常人或辨不出太大区别,然她阅酒无数,又吃惯了长公主府的这一壶,几乎一口便尝出来了。 所以,萧伯母方才所说的使人送了年礼来的故友,是长公主殿下吗? 殿下从未与她提起过和萧伯母母子二人有旧。 而萧伯母和侯爷,也从未与她提起过…… 衡玉不由又想到了出京前永阳长公主亲手系在她身前的那块玉令—— 故交…… 当下的定北侯府,看似与长公主府可谓毫无交集。 反而是当年的舒国公与长公主同为她阿翁的学生,二人又有着一同上过战场出生入死的情谊…… 与萧夫人母子有旧,殿下未说,只能是不便说。 殿下与她之间,自无甚不便。 如此便只剩下一个解释——要替他人保守秘密。 既是秘密,便理应要被保守的。 衡玉未多问半字,点头称赞道“果然好酒”。 此酒醇香绵长,却不轻易醉人。 衡玉自萧夫人处离开罢,吹着夜风,眼神反而愈发清明。 她遥遥看了一眼萧牧居院的方向。 他今日未来,并非是因为公务繁忙吧? 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公务。 她轻呼口气,道:“翠槐,明早去请严军医来一趟,替我诊看头痛之疾。” 虽尚无具体方向,但今日所得,总要和严军医通一通消息才行的。 “姑娘头痛?那婢子现下去请严军师吧?”翠槐忙道。 “现在还不疼呢。”衡玉煞有其事地道:“只是酒后吹风,最易头痛了。” 翠槐费解。 头痛这种事……竟还能预定的吗? 这厢预定了头痛的衡玉慢慢走着,萧夫人那边则正查看着一折礼单。 “殿下今年送来的东西尤为地多啊。”身边只一位贴身嬷嬷在,萧夫人笑着感叹道:“怕是因为有阿衡在。” “是,有七八车呢……”嬷嬷笑道:“殿下一贯仁厚念旧……” “是啊。”萧夫人笑意渐收,眼神有些虚远。 好一会儿,收回神来,忽然道:“景时那小子近来是不是过于体弱了些?怎么瞧着像是又瘦了,虽说公务压身,可三天两头不是风寒便是头痛……该不是旧伤复发,不敢同我说吧?” 嬷嬷点头:“侯爷是清减许多……” “将殿下此番送来的药材都拿去严军医那里,叫严军医看看有无可用的,都给他用上!”萧夫人叹气道:“年纪轻轻,身子可不能垮,我还等着早日抱上娇孙呢……” 嬷嬷笑着应下来。 …… 次日,严明替衡玉“诊看”罢,离去之际,心情喜忧参半。 接下来数日,衡玉几乎成日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而多思总易多梦,夜间入睡时,脑子也总不得清静。 这一夜,她又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这梦一反常态,竟极安宁。 梦中是些旧时情形,她与阿翁同游山川,登山观日出,赤脚过浅溪,追蜻蜓,捉小鱼…… 肥嘟嘟的花猫甩着尾巴,阿翁于葡萄藤下作画…… 四下陡然变暗,黑暗中葡萄藤诡异伸展着,她连忙抓住阿翁的衣角,却觉手指逐渐无力,眼睁睁看着阿翁的衣袍被自己松开,而阿翁仍自顾往前走着,似还不知落下了她,她又急又慌地喊出了声—— “阿翁,等等我!” 衡玉猛地张开眼睛,入目室内已然光亮。 “姑娘!” 吉吉快步走来,她听到了姑娘那声喊,姑娘这是又梦见阿翁了—— “吉吉……” “姑娘,婢子在呢,都是梦……”吉吉来到床边,放轻声音说着,拿帕子替衡玉擦着额角汗珠。 衡玉呼吸不匀,眼神变幻着,声音也有些涣散一般:“快去……” “姑娘要婢子去做什么?” “取纸笔……”衡玉的声音忽然变得清醒,似同朝阳刺破迷雾:“取纸笔来!” (本章完) 113 我那好吃懒做的师侄 “啊?好……婢子这就去!”吉吉转身就出了内室,跑去了书房。 “做什么呢这是?”刚起身的蒋媒官瞧见吉吉抱着纸笔飞快跑回内室,“啧”了一声道:“那丫头该不是魔怔了吧……” 这几日成日闷在书房里写写画画,甭说出侯府了,便是连院门都不曾踏出过。 据说侯爷近日也未露过面,说是忙于公务…… 前些时日眼瞅着不是挺有苗头的么,怎都突然变得如此不务正业了? 满脑子装着“正业”的蒋媒官,朝衡玉房中行去:“我倒要看看这丫头究竟在瞎忙活些什么。” “姑娘近来事忙,蒋姑姑晚些再来吧。”她刚靠近门外,便被翠槐笑盈盈地拦了下来。 看一眼房中的方向,蒋媒官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再这么下去,这一撮刚不容易燃起来的小火苗,该不会就要灭了吧? 内室中,衡玉披散着一头乌发,将纸铺在临窗的小几上,借着晨光,凝神执笔。 见她尤为投入,吉吉将墨磨好之后,便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姑娘这是画出来了?” 见吉吉出来,翠槐小声问。 “哎,不知道呀……”吉吉叹气,心疼地道:“姑娘近来一日常要画上七八个时辰,哪儿有这么个画法儿……我方才瞧着,那手腕上像是都肿起来了。” “那我去找严军医要瓶药油回来,给姑娘揉一揉。”翠槐说着,就要去寻严明。 “翠槐!” 女孩子清亮的声音忽从内室传出。 “欸!”翠槐应一声,忙进了内室。 “去找严军医来,还说我头痛——”窗边,立在曦光中的女孩子拎起画纸,轻吹了一口气,匆匆交待道。 “好,婢子这就去。” 翠槐刚应下,只见衡玉回过身来,忽然道:“等等,往常这般时辰,严军医应当在药圃吧?” 近来她与严明明里暗里来往颇多,对对方的习惯也有了些了解。 严明一般每日晨早都会去药圃查看药株长势、打理浇水避寒。 翠槐:“应当是,那婢子直接去药圃找人?” “不用了,我直接过去寻他,快帮我更衣梳发——”衡玉说话间将画纸放下,最后看了一眼画中之景。 应当就是此处了! 她匆匆更衣洗漱,洗完了脸连香膏都顾不得让翠槐去抹,便将那画纸卷起抱在怀中,跑进了晨风里。 药圃中,一座避寒的药棚下,严明蹲身拿水舀浇着水,印海在旁抄着衣袖,叹气道:“这两日将军的情况愈发差了,膳食也只用了往日不到一半的分量……” 严明皱着眉:“都这样了,他还要去参加明晚裴府的寿宴?” “所以让你帮着开副药,且于人前撑一撑,以免叫人看出异样来——” “没有。”严明没好气地道:“没有这种生怕死的不够快的药!” 印海无奈摇头:“你何必较这份劲……将军做事,自有分寸思量在,咱们做下属的,听命行事便是了。” “我只是个郎中,听不懂你们这些成日挂在嘴边的正事大局!于我而言,人命才是最重要的!”严明气愤之下,拔草时失手薅掉了一株药苗,顿时火气更大了。 印海见状恐引火烧身,忙点头道:“好好好,我不当这说客也罢,你倔,他一贯也不差,且看你们谁倔得过谁吧……” 正要离开这是非之地时,忽听有女孩子的声音传来。 “严军医!” 听得这道喊声,严明丢下水舀,一个激灵站起了身。 四日前吉姑娘将白神医多半还在世的消息告知了他,并道找到人的关键或在一幅画上,而她在试图将这幅画重现—— 此时亲自来找他,莫不是……! 严明脚步极快地出了药棚:“吉姑娘!这儿!” 衡玉循声转头,疾步朝他走来。 印海轻“咿”了一声,好奇地看着走来的少女。 少女白皙的脸颊被晨风吹得发红,呼吸有些不匀,显是一路疾走而来。 “吉画师怎来了这药园里?”印海含笑问。 衡玉也早已看到了他,此时随口便道:“今晨画了幅山水,特来与严军医探讨一二。” 她不怕印海听出异样,印海与此事也绝非敌对的立场,此前她只和严军医私下商议,一是因为她几番言辞试探萧牧均是避开,他无意让她知晓,她便也装作不知。二来,则是因线索未明,寻人之事难有进展—— 可眼下不同了。 无论她的猜测是否准确,既得此线索,接下来便要尽最大的能力去寻人,是也不能只靠严军医来安排余下之事了。 “哦?我竟不知严军医竟还精通书画之道——”印海笑着问衡玉:“不知在下是否也有荣幸一观?” “印副将随意。”衡玉将手中画纸递出。 印海要接过画时,看到了少女手腕处那片微微隆起的红肿。 一只手快他一步将画纸抢了去,迅速展开来。 印海便往严明身侧靠近一步,探头去瞧。 有山水跃然纸上,虽下笔颇灵气,一看便知画技熟练绝佳,但若论起探讨品鉴,却也不甚谈得上—— 只因这画显然是匆忙画成,能省下的皆省下了,只为叫人能够看明所画为何即可。 不过…… 印海眉头一挑,又细看了看。 “吉画师可知此处是何处?”严明看了两眼立时问。 衡玉摇头:“我幼时曾与阿翁同游此处,但彼时年岁太小,不过五六岁稚龄,阿翁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也不懂去问此时是在何地,故而虽记得此一方景,却不知是何处之景。” 是的,她也是曾去过此处的。 所以在梦中依稀看到了阿翁于葡萄架下所作那幅画时,便于记忆中的某处重叠在了一起。否则她便是有天大能耐,也无法单凭一个梦,便凭空画出此景。 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有些不确定的,她所画之处的确是真实存在于这世间的,但阿翁当年画的究竟是不是此处?万一梦中所见只是她逃避挫败的假象呢? 从醒来后的振奋,到一气呵成画出来,再到跑来寻严明—— 此时的衡玉冷静下来,反而有些摇摆了。 但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便是赌,在没有更明确的方向之前,她也只能暂时将赌注押在这里! 是以她道:“可先将此画临摹出来,加派人手尽快去各处询问打听。” 严明郑重点头之际,只听一旁的印海笑着道:“与其去别处,不如先同我打听打听如何?” “此事非是你能拿来插科打诨的,容后再与你细说。”严明不欲理会他,当即就要将画纸卷起。 印海伸手拦下他的动作:“啧,怎不信呢?此山名为青牛山,我再熟悉不过了。” “青牛山……”衡玉看向印海:“印副将当真能确定吗?” 严明也猛地转头,正色看向他。 “若说别处,那倒不敢保证,但此地可是我长大的地方,又岂会认错?这一桥一河,皆是我每日必经之地。”印海手指轻点那山间露出的塔尖:“而这便是我自幼修行之处,灵泉寺了。” “这是灵泉寺?!”严明大感惊诧。 吉画师凭着记忆画出来的、却不知为何地的存在,竟就是印海从前修行之处! “吉画师若是幼时来过此地,那说不准也是去过寺中上香的。多年之前,我许是见过吉画师也未可知。”印海笑着感慨:“果然,因缘二字向来妙不可言。” 衡玉显然顾不得去与他谈佛理,忙问道:“既如此,印副将可知这附近是否有宜居之处?” 将她和严明的焦急看在眼里,印海心有猜测,未急着证实,只答道:“过了这座桥,便有两座村落,虽不算热闹繁华,但于不挑剔者而言,倒也勉强算个宜居之所。” 衡玉匆匆点头,立即看向严明:“我此前所拟的白神医画像在何处?” 严明深深看一眼印海:“等着,我这便取来!” “白神医?”印海眼神微闪,笑看着面前的少女,仍旧未急着多问。 严明很快将画像取来。 虽是同一个人的画像,衡玉却也画了不下十幅,身形面相虽有差异,然细观眉眼仍可辨出是同一人。 严明早已将此装订成册,此时一张张翻给印海瞧:“你仔细看看,有没有见过此人!” 衡玉在旁道:“白神医是八年前离开的幽州,据裴……咳,据闻印副将乃六年前下山入世,或在青牛山附近见过也未可知——” “这些画像不就是你前些日子交给我,让我派人去寻的么?原来竟是吉画师所画。”印海边对严明说着,边摇头:“我此前也大致看罢了,并未觉得眼熟……” “画像与真人难免会有出入,你再仔细看看!”严明下军令般督促道。 印海觉得自己被为难了,叹气道:“我又不是吉画师这般神人,纵当真偶然有过一面之缘,时隔这么多年,又哪里会有印象在?严军医能记得住数年前在某处与你擦肩之人是何模样吗?” “先别说话,你再看看!”严明恨不能将他的眼珠子抠下来帮他看。 印海嘴上虽说个不停,眼睛倒也没离开过那些画像,此时眼见严明翻到最后一张,他忽然伸出了手去:“不对,且慢……” 印海用手遮住了那画像之人的发髻,轻“嘶”了口气,好一会儿,才惊奇道:“这不是我那好吃懒做的师侄吗?” 衡玉:“?” 师——侄?! 严明:“你确定?!……此人已年近七十了!” 今天不能再说我断章了吧!特意多写了一百多字来公布答案,多么贴心_(:з」∠)_ (本章完) 114 不靠谱的靠谱 “七十了么?看起来倒要稍年轻个十来岁……”印海道:“佛门辈分,不论年纪高低,他当年是拜了我师兄为师,依照辈分,不正是我的师侄?” “……!”严明费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既是你师侄,找了这般久,你竟不知他便是白神医?!” “他自称姓朱,并不曾透露过自己会医术——”印海也难得震惊了一把,甚至不确定地问衡玉:“吉画师,会不会找错人了?” “应当不会有这般巧合。”衡玉分析道:“他既假死离开幽州,更换身份隐瞒姓名便在情理之中。且神医早已不愿行医,不肯透露倒也正常。比实际年纪看起来要年轻些,也极吻合,且还有一点——” 少女说着,眼神逐渐肯定:“好吃懒做,的确是神医本人了。” “亏得你此前还看了这些画像,险些误了大事!”严明一时既觉激动,又免不了埋怨起了印海。 印海只觉颇为冤枉:“若非今日吉画师拿出这幅画来,我先是知晓了神医有可能在青牛山,又岂能凭空联想到身边看似毫不相干之人?须知这人有无头发在,那可是差之甚大的。且你是不知我那师侄,让他提水喊腰痛,让他劈柴手不能提,做早课时更是连床也起不来,真乃是……” “行了行了!”严明顾不上再追究:“谁要听他有多懒,只要能救将军,那他就是佛祖在世!” 衡玉连忙问道:“印副将近来同师门可有书信往来?可知白神医当下是否还在寺中修行?” “师父来信已是数月前之事了,人……应当是还在的。”印海转着佛珠,思忖着道。 严明:“应当?” 印海轻咳一声:“师父于信中多少有些想让这位师侄下山历练之意……” 衡玉听懂了这委婉背后的含义。 大约是不堪其懒,难以忍受,想要将这白吃白喝之人扫地出门的意思了…… “不过此一点应无需担心,我这师侄没别的长处,唯独脸皮够厚,想来师父的打算应当也未能顺利施行。”印海客观评价道。 衡玉赞同点头,旋即问:“自营洲前去青牛山需多久路程?” 印海:“来回少说也要二十日。” “那便耽搁不得了!”严明紧张无比:“速去,立即使人快马加鞭速去相请!” 又道:“可否劳烦吉画师写一封书信带去?神医既与令祖父有故交,见到书信,必愿相帮!” 衡玉却是摇头。 “神医性情古怪,且出家隐居多年,说不准当下是否还愿意再牵扯进这些尘事之中——” “那……” “且也无需如此麻烦。”衡玉道:“直接将人绑来即可,省时省力,一切等见到人之后再说。” “?”严明张了张嘴巴。 这合适吗? 毕竟有求于人—— “甚妙!此法甚合我那师侄的脾气!”印海赞成道:“我这便去安排此事。” 严明:“……行吧。” 印海走出药圃,望着那轮朝阳,手持佛珠念了句“阿弥陀佛”,自语般感慨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师父当年命我下山助贵人救世,果真处处皆有机缘在。” 药棚前,衡玉缓缓松了口气。 虽说时间紧张,但至少那些不确定统统已被排除,无论如何,白神医的下落终于明确了! 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需等消息即可。此一刻的她,是尽力之后的安定和放松。 “多谢吉姑娘!”严明躬身深深施礼:“此番吉姑娘相助之恩,严某必当铭记于心!” “严军医不必言谢,举手之劳而已,其它的也没做什么。”衡玉道:“纵然勉强谈得上相助二字,那也是因为他值得——” 因觉得对方值得,而尽自己所能去帮一帮—— 少女神色坦荡,仿佛在同他探讨“得道者多助”的真谛,这叫严明一时竟觉若只将对方此举归于儿女情长,反倒太过局限狭隘了。 “侯爷这两日如何?”衡玉此时问。 她已有数日未曾见过萧牧,一是忙于复原阿翁的画。 二来,也是心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她若再去打搅,他少不得还要打起精神强撑着应对——若明知如此还要过去看人遭罪,未免多少有点不是人了。 “不太妙。且方才还让印海来朝我讨猛药,说是明晚要去裴府赴宴,不可叫人看出异样!如此将性命视作儿戏,吉姑娘,你说这像话吗?”严明憋了一肚子气,此时摆出要让衡玉评理的架势来。 心知严军医心中苦楚,出于安慰,衡玉点头:“的确不像话。” “吉姑娘能否帮我劝一劝他,叫他安分些时日,好歹留一口气撑到白神医过来!” 衡玉犹豫了一下,带些试探地看着严明:“不然……还是给他吧?” “?”严明皱眉。 “他要的药,给他吧。”衡玉道:“他行事必有思虑在。且你纵是真不肯给,他也还是要去的——到时若被人瞧出异样,有人趁虚而入对他不利,万一出了什么差池,严军医到时岂不要后悔?” 严明听得脸色变幻不止。 这是什么歪理? 偏偏如此诛心! 衡玉对这一招很有信心。 毕竟,她和嫂嫂平日里就是拿此杀招来绑架兄长为己所用的,屡试不爽。 果然,倔强的严军医再三欲言又止罢,到底是道:“就看在白神医的下落已经明朗的份儿上,再让他作一回!免得事后怪我误了他的所谓大事!” 衡玉笑微微地点头。 “但严某有一个条件——”严某看着衡玉:“明晚裴府寿宴,还请吉姑娘同去,替我看着他些。” 衡玉:“?” 为何这条件竟落到了她头上来? 哦,是她方才多嘴相劝来着—— “严军医如今就这么信任我吗?”衡玉有了些许玩笑的心思:“不觉得我过于不靠谱了吗?” 严明沉默了一下,诚然道:“如今再看,只觉吉姑娘已是最靠谱的那一个了。” 从前觉得这小姑娘顶着纨绔之名,行事过于随意,多少有些闹腾。 可近日于无形间,他已对面前的女孩子改了观——他逐渐觉得,这小姑娘于不靠谱中隐隐透露出叫人安心的靠谱…… 说来矛盾,但的确如此。 …… 印海离开药圃后,立即将事情安排了下去。 为保万无一失,每处细节他皆反复确认叮嘱,派遣出了最得力的心腹前往青牛山,力保每一处都不可出错,且要保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人“请”来。 待将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天色已经暗下。 印海遂悠哉哉地去见了萧牧。 萧牧已服罢严明午后使人送来的药,此时正与严军师议事,印海进来后,立在一旁静静地转着佛珠,听二人讲完。 “何事?”严军师告退后,萧牧看向印海。 “敢问将军,严军医今日是否来过?”印海不答反问。 萧牧:“不曾——” 他讨药之举,必是让严明在心中骂了八百遍,又岂会愿意见他。 对此,萧牧心中十分有数。 “不曾啊……”印海露出笑意:“如此甚好,那此事便由属下来说吧。” 萧牧看着卖关子的下属,眼神中隐隐传达出“是否想要照例”的询问之色。 暂时不想“照例”的印海忙抛了一句话出来:“属下今早奉将军之命去寻严军医,您猜属下在药圃里瞧见谁了?” 等那尊大佛来猜自是不敢的,问话之人很快便自答道:“是吉画师——” 萧牧无甚表情的脸上很快有了富含人气儿的疑惑:“她为何事去寻严明?” “为一幅画。据闻吉画师近来闭门不出,从天亮画到天黑,就是为了画成这幅画……我今日瞧着,那手腕怕是都画伤了,真可谓是呕心沥血啊。” 萧牧眉心微皱:“王鸣的画像?” 但何至于叫她如此—— “那倒不是。”印海微笑着道:“画中所指,是白神医所在之处。” 白神医? 萧牧看着还在故弄玄虚的印海,道:“休要再有半字废话,将你所知说清楚了——” 印海应了句“是”,斟酌了一下,道:“此事或该从更早的时候说起,吉画师怕是早已私下寻了严军医……” 事情的始末,结合今日所得,显然不难猜测。 至于过程么,那自然是按他想的来了…… 是以,印海结合自己所知,将整个过程大肆渲染,添油加醋,大说特说了一通,是衡玉本尊听了都要大感迷惑的程度。 “谁能想得到白神医竟就是我那扔都扔不掉的师侄?若非是吉画师,倒真也是踏破铁鞋也无处寻了……将军,您说若都这不算天赐机缘,那什么才算?” “为了救将军,吉画师可谓用心良苦。能有今日所得,其背后所付诸的苦心与努力,恐怕远远不止这昼夜不分地重现这幅旧画这么简单……” 印海最后感叹着道:“这茫茫世间,聪慧机敏有大用者并不少见,如此用心之人却是难得啊。” 他喋喋不休说了足有两刻钟余。 此番少见地没有照例被赶出去。 他未曾照例,有人倒替他照了这例—— 一直只是听着的萧牧,静坐片刻后,起身离开了书房。 …… 衡玉沐浴罢,此际正半躺在柔软的榻中,闭着眼睛由吉吉替自己揉肩,忽听翠槐来传话,道是有人来找她。 “严军医吗?”衡玉眼睛也没睁,打着呵欠问。 大家晚安! (本章完) 115 愿此明日无尽时 “不,是萧侯爷过来了……”翠槐压低声音说道。 衡玉闻言忽地张开眼睛,一个激灵坐起了身来,一瞬间困意全消。 萧牧来了? 他一个中毒在身不宜走动的人亲自过来作甚? “快替我更衣。”衡玉下榻,匆匆道。 她此时仅着中衣,头发也是刚绞干披散着。 吉吉翠槐二人很快替她穿好衣裙披上裘衣,正要梳发时却见衡玉随手抓了根浅蓝缎带,边将一头青丝匆匆束在脑后,边往外走去。 夜中寒凉,他如今最是惧冷—— 衡玉小跑着出了院子,院外那棵早已秃了的银杏树下,站着身披大氅的萧牧。 他的身形因清减而愈显颀长,月华倾洒下,白皙面容若冷玉。 她跑到他身前:“侯爷怎亲自过来了?可是有要紧事?” 萧牧“嗯”了一声,道:“将手伸出来。” 什么要紧事是需她伸手的? 衡玉无端想到幼时犯错被父亲打手心时的情形,犹豫了一下,适才伸出左手。 萧牧:“另一只——” 见他神色认真,语气却透着少见的温和与耐心,衡玉便也照做了。 月色下,随着少女将手伸出的动作,衣袖微微下滑,露出了一截雪白皓腕。 另一只修长微凉的大手将她的手托握住,借着院前灯散发着的暖黄光芒,可见那纤细手腕上方的红肿之色分外醒目—— 萧牧看了片刻,方才开口。 “疼吗?” “疼啊。”衡玉答得毫不犹豫,“都要抬不起来了,连今日晚食都是女使伺候着用的——” 这种情形下,按说是要答一句“不疼”的,但她历来也算不得太正常的那一类。 她语气里甚至有些夸张,萧牧抬眼看她:“知道疼,还要如此不分昼夜地画?” 衡玉轻轻将手抽回,露出笑意来:“知道疼是好事啊,此前忙起来是顾不上疼的,如今做成了此事,便有了心思矫情自个儿了。便是疼,也是心安理得的疼——况且,我若说不疼,侯爷万一觉得无关轻重,不承这份人情了呢?那我岂不是要白白辛劳了。” 她好像一点儿也不知道谦逊客气为何意,更是半点没有做好事不图回报的觉悟。 萧牧有些想笑,语气却尤为认真:“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衡玉满意点头:“那侯爷可得好好想想要如何回报。” 萧牧也点头:“嗯,你也好好想想,想要什么回报——” 言毕,二人相视间,眼底皆忍不住现出了笑意。 方才所言,皆是心照不宣。 萧牧此时才算给这场对话一个清楚的起始:“吉画师早已察觉到本侯中毒之事了,对吗?” “侯爷也早就察觉我已经察觉了,对吗?”衡玉反问。 仔细回想,他其实并未像对待其他人那般来防备她,便是刚毒发罢,也会照常见她。 这绝不是真正提防的姿态。 “是知道你知道了。”萧牧的视线再次落到衡玉的衣袖处:“但不知你做了这些。” “那侯爷想过要杀我灭口吗?”衡玉有些好奇地问。 萧牧看着她,摇了摇头:“从未。” 在他看来,此等事非是可以拿来玩笑的,因而答时尤为认真。 衡玉嘴角弯起,感慨道:“那我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可以的,如此也不算是多管闲事了。” 他的值得,是值得在方方面面的。 如此值得之人,世间少见。 “拿着。”萧牧将一只瓷瓶递了过去。 “已让严军医看罢了,也拿药油揉过了。”衡玉说着,却还是接了过来。 “严明如何说?是否会留下后遗之症?”萧牧问。 “虽的确也十分辛劳,但后遗之症倒是不会的,好生休养一段时日即可。” 听她时刻不忘强调辛劳二字来邀功,萧牧无声笑了一下,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道:“世人皆知,你独承得晴寒先生毕生书画造诣之灵气,若当真因此留下病症,莫说那些画坛士人了,便是母亲怕也饶不了我。” 衡玉顺着他的话点头:“照此说来,侯爷可是险些间接酿成大过。如此可一定要好起来,才不枉担了这般风险啊。” 萧牧“嗯”了一声,很是配合地道:“于活下去此一事之上,本侯定尽力而为。” 不枉担了这风险—— 亦不枉她此番用心,如此努力想要替他保住这条残命。 “姑娘……” 此时吉吉放轻脚步走了出来,为不打搅二人说话,声音都压得小小的,将一只手笼递给衡玉后,便退回了院中。 眼看着侯爷还不走,她担心自家姑娘会冻手,严军医说了,姑娘的手腕受不得寒气。 萧牧下意识地看向那只手笼,不禁一愣。 “……同之前那只,是一对?”他忍不住问。 所以,那位韶言郎君特意做了成双成对的东西赠予她吗—— 萧侯沉思间,衡玉答道:“倒也不能说是一对,这只是翠槐刚做成的,是之前剩下的料子。” 萧牧:“??” 见他表情凝滞,衡玉试探问:“侯爷若喜欢,不如这只也拿去?” 萧牧:“……” 倒也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见她似要摘下来,萧牧忙道:“……不必了,一只便够了。” 随后,看着她松松系着的青丝,有一缕散落在颊边被风扬起,萧侯压下内心复杂感受,道:“起风了,进去吧。” “那侯爷也快些回去,莫要着了寒气。” 萧牧点头。 衡玉便转身往院中行去,走了数步,又回头。 见萧牧仍站在原处,她挥了挥手,笑着道:“侯爷,明日见。” 萧牧颔首,眉宇间也有一丝笑意:“好,明日见。” 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院内,他抬头看向当空皓月,早已对这世间万物不存眷恋的人,此时忽有些缥缈的愿景自心底升起。 愿此明月长存。 愿此明日无尽时—— …… 此一夜,衡玉难得一夜无梦,酣睡到天明。 次日起身,更觉神清气爽。 “今日这是不画了?”蒋媒官瞧见人自房中出来,一脸笑意地问。 这笑意自然是事出有因——昨晚萧侯来此之事难逃蒋大媒官的耳朵。 “画成了,歇一歇手。”衡玉随口答着,双手藏在手笼内,面上有些慵懒笑意。 “是该歇歇。”见她下了石阶,蒋媒官问:“还未用早食呢,这便要出门去了?” “就是出去用早食啊。”衡玉脚步轻盈走了下来:“一连关了这数日,可是要将我闷死了,难得有半日清闲,去妙娘子那儿吃包子去。” “那咱们做个伴儿!” “大业”稳步发展,蒋媒官的心情也颇放松,上前挽了衡玉一只胳膊:“正好去同妙娘子对一对纳征的章程!” 甘妙已经脱离了苗家,一应亲事流程细节,便直接同她本人商议了。 至于男方这边么,这位柳先生也是个无父无母的,是以也往往是与他直接商定。 若需“两家”坐下来共商时,那就更简单了。 前是喜事丧办,今是亲事亲为,蒋媒官做了这么多桩媒,这般体验倒还是新娘子上轿头一遭。 “今日吉姑娘和蒋媒官是来巧了,铺子明日便不开门了,要为年节准备了。”包子铺内,甘妙笑着说道。 她如今周身都透着洒脱自在之气,精神气态较之从前也愈发舒展年轻了。 衡玉道:“新年将至,妙娘子是该好好辞旧迎新。” 甘妙笑着点头。 顺水很快将热乎乎的包子端了上来。 自兵役案传开后,顺水小哥便也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自家掌柜的并非那命硬克夫之人,无论是从哪个层面来说。 如此之下,家里人免不得劝他回去。 这两日,顺水小哥正犹豫着要如何与自家掌柜开口。 衡玉与蒋媒官说笑间,包子吃到一半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来两笼包子,一碗蛋汤——” 年轻男子带着小厮走了进来,边拿折扇掩着脸打着呵欠。 “巧了,这不是我家小十七么!” 晏锦一个呵欠打罢,视线扫到了衡玉,立即走了过来。 “蒋媒官也在,晏某这厢有礼了。”晏锦满脸笑意地行了个礼。 “是晏郎君呀,快快请坐,一起吃便是了!”面对这位人傻钱多的郎君,蒋媒官十分热情。 “既是蒋媒官相邀,那晏某就不客气了。”晏锦一屁股在与衡玉相邻的位置上坐了下去。 嗅着他身上的脂粉香气,衡玉恍然道:“我道你怎起得这样早呢——” 合着是夜宿花楼,酒醒觅食来了。 晏锦朝她“嘘”了一声,侧头靠近她小声道:“且指望着蒋媒官替我做媒呢,休要坏我名节……” 蒋媒官全当没听着,笑着催人吃包子。 一顿早食吃罢,从铺子中出来之际,晏锦抬头看了眼天色,道:“今日会落雨,小玉儿,你趁早回了侯府去,可莫要再出门了,免得受了这冬日里的湿寒之气。” 衡玉也抬起头:“这天色倒也不算阴,你怎知一定会落雨?你还懂天象测阴晴么?” “天象倒不懂。”晏锦拿折扇敲了敲腿,笑着道:“全仗着这条腿年幼时落下的病根儿,只要它一疼,那必然是要下雨的。” 此事衡玉倒第一次听他提起,便问:“你幼时不该是被娇宠着长大的小公子哥儿么,怎会落下如此严重的病根儿?” 娇宠长大? 晏锦眼底微凝一瞬,旋即笑了起来:“是啊,可谁叫我不听话呢!啧,这人啊,还是要听话些,方能少吃些苦头……” 几人边说话边走远,身影很快被街上行人淹没。 …… 衡玉回到侯府之后,又睡了一场午觉,仿佛是要将前几日缺的觉补回来。 “姑娘,该醒醒了,得起来更衣准备去裴府了……”吉吉掐着时辰将人喊醒。 衡玉打着哈欠坐起身来,有些迷迷糊糊地问:“落雨了吗?” “没见下雨,方才倒是有太阳冒出来了呢。” “晏锦这腿也不灵啊……”衡玉伸了个懒腰,随口说了一句,便下了床穿衣。 她与萧夫人一同出了侯府,上了备好的马车。 “今晚景时也是要去的,他要晚上一些,咱们女眷先过去热闹热闹。”马车内,萧夫人握着衡玉一只手,笑着说道。 春卷和嬷嬷对视了一眼。 夫人性子直,最不喜欢和那些贵妇人打交道,从前这等需要应酬的场合,夫人是一概不会到场的。 至于此番为何而破例,倒也不难猜…… 看着自家夫人拉着女孩子的手不舍得放,眼中甚至隐隐有些期待的模样,春卷悟得很彻底——这是冲着炫耀未来儿媳妇去的。 身为萧侯爷的母亲,萧夫人身份在此,此番赏光前来赴宴,叫裴家夫人窦氏喜出望外,听得下人来禀便带着一群女眷去了前头将人亲自迎进厅中。 在一片珠翠环绕和奉承声中,萧夫人挽着身侧少女的手臂,面上挂着得体笑意。 众人难免好奇那少女身份,窦氏见状适时地道:“诸位怕还不知,这位吉姑娘是打京城来的画师大人,更是晴寒先生的亲孙女!” 北地之处,后宅女眷也并非都清楚晴寒先生是何人,但此情此景下,纵然没听过,自然也要做出听过的模样来。 一时间,那些奉承声便都落在了衡玉身上。 有夸她出身好的,有夸她样貌好的,还有些不着边际的夸她什么福气好—— 衡玉微笑着回应这些场面话,直到临近用宴的时辰,入了席坐下,耳边才好歹清静一些。 她的视线在女眷席上转了一圈儿,不免觉得有些奇怪——怎到现在都不见作为主家的无双姑娘露面? 此时,今晚的寿星裴定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裴刺史来到厅中主座的位置,刚面对来客笑着说了两句场面话,便有一名仆从快步走了进来,不知上前禀了句什么,只见裴刺史立时略显惶恐地离了座。 “萧侯爷到!” 随着厅外的下人一声高唱,厅中的宾客顿时沸腾起来,纷纷起身。 衡玉也要跟着站起来,却被萧夫人轻按住了肩膀,将几粒剥好的松子儿递到她手里:“咱们自家的人,有甚好给他做面子的?尝尝这松子儿……” 很肥的一章,大家晚安~ (本章完) 今天请假,恳请批准 今天实在是提不起精神的一天,细纲都写好了,但打开电脑也没办法写。 今天天气突然热了,整个人乏的像一摊烂泥,眼睛酸的像被初中时学校里的公厕狠狠熏过…请大家允许我躺平休息一天,爱你们 《吉时已到》今天请假,恳请批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6 君自请入瓮 一片行礼声中,众人目光聚集之处,身披鸦青色氅衣的萧牧带着印海走了进来。其后跟着两名提着寿礼的近随,在厅门外便止步,将寿礼交给了裴府仆从。 在场诸人,对这位手握营洲大权、平晋王之乱、三年收复五城的节度使大人,多是只有耳闻,而未曾有机会见过其人—— 来时谁也没想到,竟能在这场寿宴中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定北侯! 这同送出去的寿礼相比,那可真是赚大……不,赚麻了啊! 赚麻了的众人纵有畏惧之心在前,却也皆忍不住悄悄投去了视线。 纵然先前便知这位定北侯年纪轻轻,然此时亲眼所见,却仍觉惊诧,且惊艳—— 虽说与其功绩威名,及缠绕其身的诸多流言相比,所谓样貌如何根本不值一提,也全然不值得被如何关注,但人好看到一定程度时,总是叫人无法忽视的。 那走入厅中的年轻人身形挺拔颀长,面容白皙,清贵俊朗,乍看之下只像是哪家美名在外的英俊郎君。偏其周身气场肃冷寂静,仿佛一尊不会为任何俗事所扰的天神雕塑,让人于欣赏惊叹之余,又不自觉地生出仰视之感。 女眷席中,许多大娘子小娘子皆看得怔了去。 果然是护佑北地的活菩萨了…… 若这都不算菩萨的话,那怎么才算呢? 北地规矩一贯更为随意,纵是裴家设宴,男女分席也只分左右,并未以屏风之物相隔。 是以,当印海讶然地道了句“咿,那不是吉画师么?”,萧牧望向女眷上席处,果然就瞧见了有人正专心吃着松子儿—— 经过上席时,萧牧停下了脚步,抬手施礼。 “母亲——” 萧夫人闻声转头去瞧,打量着有数日未见的儿子,还算满意地点头。 气色看起来倒是好多了。 人来到了跟前,衡玉少不得也看了过去,笑着喊道:“侯爷。” “你怎也来了?”萧牧略压低了声音问。 衡玉来不及答,萧夫人先竖起了眉,也压低声音道:“臭小子怎么说话呢?你都来得,阿衡怎么来不得?” 萧牧:“?” 他说什么了吗? 衡玉也跟着压低声音:“我昨晚说了明日见啊——” 萧牧沉默了一下。 他以为的“明日见”,是她明日会去找他的意思。 难怪,他等了一整日都…… 萧夫人听得眼睛暗暗亮起——俩人昨晚偷偷见面了? 如此重要之事怎么没人和她说,她安插的眼线做事不大行啊! “不知今日萧侯亲临,下官有失远迎,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侯爷海涵!”裴定已走了过来,端着笑脸赔不是,撩起衣袍就要行礼。 萧牧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的动作:“今日乃裴刺史寿辰,不宜行此大礼。” “多谢侯爷。”裴定长施一礼罢,忙道:“请侯爷上坐!” 顺着裴定抬手示意之处看去,印海笑着道:“裴刺史是有未卜先知之能?还是行事过于细致?竟提前给侯爷留好了位置——” 裴定笑意不减:“印将军说笑了,裴某既厚颜送了帖子给侯爷,那侯爷无论来是不来,这上座自然都是要为侯爷而留的。莫说裴某这小小的刺史府了,纵然是整个营洲北地之上座,也只能是侯爷一个人的!” 印海不置可否地笑了:“裴刺史可要慎言才好啊。” 说话间,裴定已将萧牧引至上座,印海视线环视了一番,忽然“咿”了一声,道:“裴刺史是不是少请了一个人?” 裴定闻言忙正色问:“裴某不知哪里有疏漏之处,还请印将军提醒一二……” 萧牧落座间,印海笑着道:“裴刺史不知城中早前来了個晏家郎君么?” 裴定略略一愣。 “晏家?莫不是庭州晏氏商号?” 印海点头:“除此外,自然没有第二个晏家。” “这……”裴定笑着道:“裴某与晏氏一向并无交集,倒是未曾想到此处。” 他虽是个没大出息的,但裴家本是世家大族,印将军缘何会觉得他会与商贾之流往来交好? 裴定眼底微闪,面上不见异色。 “那位晏郎君极喜交友,多番拜访过我家侯爷,因此我还当裴刺史多少也与之有些往来……”印海像是随口提起,很快就抛了这话题,笑着道:“裴刺史今日乃是寿星,切莫久站了,快快入座吧!” 见裴定再三又朝萧牧施了礼,复才入座去,衡玉在心底喟叹了一声——全是些大狐狸和老狐狸啊。 虽四下不甚安静,听不甚清几人在说些什么,但她隐约也辨得出,数次提到了“晏”字。 此时营洲城中的“晏”家人,最招眼的莫过于晏锦了。 晏锦此来营洲,若说只是一时兴起,连她也是不信的。 而此番萧牧前来参宴,断也不可能单纯为了吃顿席—— 群狼环伺,他还需分清这些狼是否为同一群。 若为同一群,由此再去查狼群背后的主人,总能更容易些。若非同一路,此时将晏家抛出,少不得会让另一方心生提防戒备,隔山观虎斗,让双方互探底细,总归也是有益无害的。 宴席之上,三言两语之下,便可暗掀波澜。 衡玉看了眼萧牧。 可他今日来,也不会单单只是为了言语试探这位裴刺史两句吧? 而这位裴刺史么—— 衡玉和众人一样,皆看向了那位端着酒盏站起身来,笑敬来客的寿星公。 敬罢宾客后,裴定单独敬了萧牧一杯。 萧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裴定面上笑意愈盛,招待着宾客们动筷:“少酒薄菜,还请诸位勿要见怪,勿要拘束!” 酒过三巡,席间本因定北侯亲至而略显拘束的气氛渐渐松缓了许多。 不少人开始离席相互敬酒,萧牧桌前更是来人不断。 虽说定北侯深陷藏宝图传言,为朝廷所忌惮,但至少此时,对方尚是北地最位高权重之人,此一点毋庸置疑。 且,据闻京中圣人病重,日后之事走向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众人推杯换盏间,印海为萧牧代酒,喝了一杯又一杯,面上笑意未减,心中叫苦不迭——阿弥陀佛,将军今日让他前来,真正看中的,怕不是他的酒量吧? 宴席过半,一名管家来到裴定身侧:“大人,早前安排好的杂技与歌舞都准备妥当了……” 裴定笑着交待:“今日侯爷也在,让他们都好好打起精神来演一演!” 管家会意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先来到厅内的是演杂技的班子,跳丸耍坛,叠罗汉,摘寿桃,挂寿联,演得极喜庆。 最后,那只做成寿桃形状的包子被献到了裴定面前。 裴定开怀抚掌,示意管家给那献寿桃的少年送去了赏银。 “谢裴大人赏!愿裴大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随着杂技班子离场,丝乐声起,一群身姿曼妙的舞姬踏着轻盈的步伐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她们着清一色的上红下绿舞衣,挽着飞仙髻,有人执扇,有人臂绕绸带,如壁画中描着的飞天仙子。 舞姬们时而扬起手中长绸,时而踏着乐声如彩蝶般旋转,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瞧我们家景时,坐在那里像块儿木头似的!”萧夫人瞅了一眼正襟而坐的萧牧,与衡玉叹道:“木是木了些,但若是带回家做郎君,倒是妥帖安心的……” 衡玉赞成点头:“侯爷确是居家必备之首选了。” 纵然是块儿木头,也是块儿有趣而不自知的木头来着。 “是吧!”萧夫人笑得眼角舒展开,夹了一粒蜜枣到衡玉面前的碟子里。 而此时,忽有舞姬的惊呼声响起。 总算演到正经情节了? 衡玉忙抬头,好奇地看过去。 四下乐声一止,那为首的舞姬已在萧牧桌前惊惶地跪下:“侯爷恕罪!侯爷恕罪!” 这是怎么了? 离得近的宾客方才看得十分清楚,是这舞姬跳舞时,手中的绸带飞出去时不慎扫到了萧侯几案上的酒盏,打湿了那位的衣袍—— 此事说大固然不大,可这位的身份在此,若当真发作了,倒也不好收场…… “混账!竟如此不长眼睛吗!” 裴定惊惶地起身,训斥了那舞姬一句,便赶忙来到了萧牧案前赔不是。 “还请侯爷息怒,下官这便叫人发落了这不长眼睛、冲撞到了侯爷的晦气东西!来人——” “慢着。”萧牧淡然道:“不宜为此区区小事败了裴刺史和诸位的雅兴。” 管家在旁瞪向那舞姬:“还不快谢过侯爷大量!” “多谢侯爷……多谢侯爷宽恕!”舞姬声音颤栗着叩头。 “行了,都快些退下吧……”裴定连连摆手。 那些舞姬很快便垂首退了出去。 “下官带侯爷去客房更衣!”裴定弓着腰道。 “裴刺史身为主家岂便抛下众宾客离场,如此小事,便不劳裴刺史陪同了。”萧牧站起身来,声音平淡地道。 “这……”裴定再三赔着笑:“下官多谢侯爷雅量……管家,快带侯爷前去更衣。” “是,侯爷请随小人来。” 萧牧离席之际,视线似有若无地看了一眼衡玉的方向。 恍惚与他对视间,衡玉眨了眨眼。 人家是请君入瓮,他这是君自请入瓮啊。 大家晚上好~ (本章完) 117 现场等,挺急的 因萧牧态度平静,未见发怒迹象,厅内的紧绷之感顿减。 又随着裴定一句“下人办事不力,惊扰了诸位,裴某在此敬各位一杯以赔不是了”,四下便很快恢复了热闹。 “伯母,我想出去透一透气。”衡玉与萧夫人说道。 萧夫人闻言深深看了少女一眼,笑着点头道:“去吧去吧……不着急回来。” 于是,衡玉在翠槐的陪同下离席而去。 出了宴客厅,衡玉望着笼罩在夜色中的刺史府,只觉这偌大的刺史府外在的威严之下,于细节处却显布局精巧雅致,仍可见几分士族清贵气在。 而一般如此布局的院落,客院的方向必然是在—— 衡玉往东面看去。 裴府管家态度恭谨地将萧牧带到了客房内:“侯爷请稍坐歇息片刻,小人这便使人去取衣物来……” 萧牧颔首,站在屏风旁,似乎并无坐下的打算。 管家也不敢多言,行礼退了出去。 萧牧身侧的近随戒备地压低了声音:“侯爷,他们……” “静观其变。”萧牧看着布置清雅的客房,道:“你暂且去外面守着。” “可侯爷……”近随有些不大放心。 侯爷的身体并非真的“痊愈”,若有突发状况—— “本侯自有分寸。” 近随唯有应“是”,退了出去。 不多时,即有叩门声响起,萧牧道了声“进”,客房的门遂被推开了来。 “婢子参见侯爷。” 一名系着披风的女使走近行礼,声音透着浑然天成的娇软,手中捧着的朱漆托盘上是崭新的男子衣袍,叠得却不甚整齐——这显然并非疏漏,而是进来之前曾被近随检查过。 那女使行罢礼抬起头之际,露出一张白皙娇美的面孔。 她将托盘放在桌上,走到萧牧身前,半低着头,伸出柔弱无骨般的双手,就要抚上萧牧的胸膛,边轻声道:“婢子伺候侯爷更衣。” 然而那涂着蔻丹的纤纤十指还未来得及碰到对方,便被对方隔着衣袖攥住了一只手腕。 女使一惊,忙抬头看向面前之人。 这也是她进了客房之后,第一次敢正眼看向那人。 而此时只一眼,便觉呼吸大窒。 “?” 向来自诩绝色的女使微微瞪大眼睛,眼底现出一丝怀疑人生之色。 ——试问该如何色诱一个长得比自己好看的人? 现场等,挺急的! “侯……侯爷,您弄疼婢子了……”女使不知是出于羞惭还是其它,一时间红了面颊。 “是你险些弄脏本侯的衣袍了。”萧牧面无表情地纠正道。 “……”女使面色不住地变幻着。 萧牧将她的手松开。 不会武功—— “侯爷,婢子只是想伺候您更衣……” 萧牧打断了她的软语:“这也是裴刺史的安排吗?” 女使闻言再绷不住,面色一白便跪了下去。 而这下跪的瞬间,那本就系得不甚紧的披风系带散开了来,露出内里过于单薄清凉的衣衫。 萧牧:“……” 是每一处细节都精心设计过吗? “侯爷明鉴,我家大人和婢子皆无恶意!”不知是怕是冷,女使一时瑟瑟发抖起来,眼眶也跟着红了:“……婢子无父无母,侥幸得大人收留,此番也不过只是奉命前来服侍侯爷,绝无其它半分不轨之心!” 她说着,瑟瑟抬起头来,柔美的鹅蛋脸在灯下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如婢子这般命苦的女子,世间比比皆是,如无根浮萍一般……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寻得一处落脚之地,婢子软弱愚笨,不通人心算计,只是想为下半生求个归宿而已……” 说到此处,她已冷静了些许。 总归是男子,生得比她好看又如何,有些事总也不能自给自足吧? 她是该冷静的,她没有理由慌乱—— 权贵官宦之间,私下塞一两个美人儿过去就和寻常送礼无甚区别,实在是再常见不过了。 她不必因对方的身份和样貌就如此退缩的。 于心中说服了自己,女使抬起手来擦拭泪珠,这个动作叫本就少得可怜的衣衫随之下滑,理所当然地露出了半边香肩。 “说完了?”萧牧半天也没听到有用的话,遂问道。 女使擦泪的动作一顿:“说……婢子说完了……” “嗯,那便出去吧。” “?”女使一愣,而后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萧牧的衣袍,摇着头道:“侯爷,婢子如果未能完成差事……是会没命的!” 萧牧垂眸看着她,声音淡而冷:“怎么,裴刺史此番意在勉强本侯吗?” “不……婢子不是这个意思……”女使到底还是慌了:“只是婢子倘若就这样出去的话,只怕没法儿交差……” 萧牧不假思索道:“这不难办——” 女使眼中涌现一丝希望。 萧牧:“十一。” 女使茫然。 为何突然计数? 下一瞬,房门“砰”地被推开,身形高大的近随大步走了进来。 萧牧指向那女使:“她恐如此出去,无法交差,帮她一帮——” “是!” 近随“噌”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剑。 剑刃寒光乍现,女使大骇,立时撒开萧牧衣袍,惊呼一声瘫坐在身,又立时摇着头赶忙起身:“……是婢子僭越了……婢子告退!” 言毕,那散落在地的披风也顾不得去捡,便面色雪白地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守在不远处的管家见她一幅好似被鬼追的狼狈模样,也被吓了一跳。 “怎么了?” 女使理也没理他,掩面哭着跑走了。 管家只觉得一头雾水,犹豫再三,还是朝客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萧牧很快更衣完毕走了出来。 “侯爷……”管家尚未搞清状况,只能赔笑试探着:“不知方才派去替侯爷更衣的下人,是不是哪里冲撞到了侯爷?” 萧牧脚下未停,面上无异:“未曾,只是本侯一向不喜陌生之人近身。” “是小人疏忽了!”管家连忙赔罪。 萧牧的视线在前方某处停留了一瞬,道:“不必跟着本侯了。” 管家此时半字也不敢多言,闻言立即就停步,垂首道:“是,宴厅就在前面,侯爷留意脚下……” 萧牧继续往前走去,经过一座凉亭时,慢下脚步,清咳了一声。 坐在亭中之人闻声,便起身快步走了过来。 祝大家劳动节假期快乐! 今天字数不多,明天尽量多写点,爱你们~ 听说是双倍月票了,大家有月票的投一下吧,月底了别浪费了,当然,投给哪本书哪个作者都行,别浪费了就好(づ ̄3 ̄)づ╭ (本章完) 118 要坏事了 待衡玉临到跟前时,萧牧仿佛才看到她:“怎在此处?” “厅中太闷,便出来走走。” 萧牧继续往前不紧不慢地走着,闻言道:“那倒是十分凑巧。” “倒也不是凑巧。”衡玉跟在他身侧,坦白道:“是特意走到此处来等着侯爷的——” “怎么,怕本侯记不得回来的路么?” “是怕侯爷轻易回来不得啊……”衡玉稍压低了声音,朝他的方向又靠近了些,好奇问:“侯爷,里面是什么安排?” 萧牧转头看向她:“吉画师认为会是什么安排?” “按说无非只两种可能,而我方才瞧见了一位穿着过于清凉的姑娘一路跑过来,哭得好不伤心,倒像是被恶人欺辱了一般——” 萧牧纠正道:“是本侯被欺辱了才对。” 他说得一本正经,衡玉便也一本正经地问:“侯爷言下之意,是不喜欢此等娇艳之风的美人儿了?” 萧牧负手:“倒未曾留意她是刮得哪一路风——” “那侯爷可真真是位世间罕见的正人君子啊。”衡玉真心实意地称赞了一句,又忽而恍然:“也是,侯爷原是有心上人的,这般守身如玉倒坐实了专情之名。” 萧牧闻言脚下一顿,仿佛某个隐秘到自己都未来得及正视的心思忽然被戳破。 旋即,又听身侧的女孩子好奇而认真地问:“侯爷念旧之传言我也有所耳闻,就是不知……那位姑娘,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萧牧:“……” 哦,原来是说这个。 是指他常常去祭祀之人—— 无怪他对有关自己的流言这般清楚,提一句便知是哪一桩——毕竟谁叫他手下有位名唤印海的副将。 而谈及此,他不免也觉好奇:“怎就一定是位姑娘?” 衡玉大感惊奇地看着他:“自然也不是非得是位姑娘的……所以,是这流言过于局限了吗?” “……”领会她想歪到了何处,萧牧面色一僵:“那是本侯的一位故友。” 他咬重了那個“友”字。 衡玉莫名松了口气,嘴角微弯起:“这样啊……” 这口气松下来,仿佛将她心间那处不知名的顾虑也随之带走了,至此变得干净空旷而又舒展,极适宜让那颗深埋已久的种子安心地生根抽芽。 “是一位与我自幼相伴长大的好友。”萧牧望向幽暗夜色,第一次与人倾吐道:“我们一同识字读书,一同习武练剑,一同闯祸受罚——” 衡玉闻声看向他。 他的眼神很平静,也很遥远。 而她幼时虽未曾亲眼见过那位“时小将军”,却也听闻过他的名号—— 其父舒国公时敏晖,与当今的中书令姜正辅,都曾是当今圣人的伴读。 而二人之子,也就是时小将军与姜家公子,后来便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太子的伴读。 除此外,一同读书受教的还有与太子同母所出的二皇子——也就是后来的晋王。 这四个年纪相仿、身份贵重的孩子在父辈的庇护下一同长大,慢慢长成了少年郎模样。 后来之事如何,便不是秘密了…… 时家灭门,二皇子被封为晋王驻守北地,晋王谋逆,姜家公子自荐前去劝降,未果身死。 而需要他来立碑之人,且是无字碑…… 那便只能是以罪人之身死去不得礼葬的晋王了。 衡玉看着身侧之人。 而当年平定晋王之乱的人正是他…… 她无法猜测彼时究竟发生过什么,他又会是何心境—— 好一会儿,她才看着他,轻声道:“侯爷,虽想必时隔已久,但也请节哀。” 她想说的,不止是晋王之事,她想,他会听得懂。 萧牧投向漫漫夜色的视线忽而有些怔然。 她这句宽慰似乎过于中规中矩到有些古板—— 但轻轻的语气里却仿佛不缺力量,这力量像是一只温暖柔软的手穿过长长岁月,轻轻抚了抚昔年那位狼狈不堪的少年的头顶。 对上女孩子的目光,萧牧忽觉自己像只被人拿意念揉了脑袋的狗子。 衡玉无需他回应,也不愿再延续这个话题,称赞道:“细看才发现这身衣袍竟也极衬侯爷,愈显玉树临风了。” 这马屁也真是说来就来—— 萧牧无声笑了笑,望向前方道:“去那里坐一坐吧。” “侯爷不回宴客厅了吗?” “你方才不是说厅中太闷?” 前面是处荷塘,塘边几块巨石打磨得光亮。 衡玉在巨石边坐下,萧牧紧跟着也坐了下来。 近随和翠槐守在不远处。 晚风很轻,塘中几株败荷如画般安静。 衡玉伸直了双腿,双手撑在膝盖处,很放松地道:“绕了一大圈,不过是使了个美人计,侯爷此番岂不白跑一趟了吗?” 毕竟这所谓美人计,是最为模棱两可的。 你说是塞过来做奸细,却也还需凭据。毕竟宴席酒场之下,此等事往往也可解释为献殷勤。 纵是想由此来分辨对方的立场都行不通,更惶恐是其它了。 这位裴刺史,是该说他怂包了些呢,还是过于谨慎呢? 萧牧对“白跑一趟”的说法不置可否,似有所指地道:“京师那般情形,一盘棋已下到最紧要的关头,纵然再有耐心,却也该要出手了——” 他所指,似乎不单单只是裴定。或者说,是透过裴定看向了尚无法确定的别处。 衡玉听着他的话,一时间也陷入了思索。 这思索一分为二,互不相干。 一是顺着他的话,辨其当下时局敌友。 二是,他如今与她说起话来,倒愈发没有距离感了…… 当初那个拿她当奸细一般防着的人呢? …… 前厅内,宴席已至尾声。 有客人开始离席,刺史夫人窦氏将今晚身份最尊贵的那位女客亲自送出了府去。 印海似乎有些吃多了酒,身形不大稳地出了宴客厅,刚步下石阶,扶着石栏站稳身形,便听一道惊喜的声音传来。 “你真来了呀!” 华灯映照下,少女小跑而来,满脸雀跃之色。 她显然是独自跑出来的,且跑得极快,身后都未见有女使跟上。 印海顿觉酒醒,身子立时站直了。 “你既要来,怎提前也不同我说一声儿!”裴无双来到他面前:“这两日我染了风寒,便在院中没怎么出来……说来未免也太不凑巧了些,若非听到她们提起,可就见不着你了!” 她声音有些闷,叽里呱啦说了一堆,侧过脸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印海无奈道:“裴姑娘既身体抱恙,还是快些回去为好——” “我这才刚来,你就让我回去!”裴无双不满地说了一句,眼睛忽然一亮,倾身问:“你关心我,对不对?” 印海微笑道:“是怕裴姑娘过了病气儿给我。” “你……!”裴无双磨了磨牙,伸手就要去打他。 印海避开她的手,看了眼她身后,捂着肚子“唉哟”了一声:“在下忽觉有些不适,怕是不便同裴小姐多言了——” 裴无双闻言连忙紧张问:“你是不是喝太多酒啦?” “不不……”印海忙朝她摆手:“在下只是想去净房而已。” “那我带你过去!” 印海强笑道:“这倒不必……” “双儿!”妇人的呵斥声从身后传来:“又在胡闹些什么!” “母亲……”裴无双心虚地回过头。 窦氏瞪了女儿一眼,看向印海,神态客气且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印副将若有需要,或可让我这女使引路。” 印海笑着施礼:“如此便有劳了。” 窦氏便示意身侧女使:“问芝——” 女使垂眸应了声“是”:“印副将请随婢子来。” 印海点头。 裴无双站在窦氏身后,无声对他讲了四个字——我等着你。 印海佯装没看懂,随那女使而去。 “我见姑娘有几分眼熟啊……”去净房的路上,印海含笑说道。 女使垂着头道:“婢子曾随夫人去过侯府几趟,或是见过印将军的。” “啊,是……我记起来了!”印海恍然道:“你就是上回迷了路,险些误入我们将军外书房的那名裴家女使——” 女使脚下微滞,片刻才道:“那次是婢子走错了路,好在遇到了印将军帮婢子指路……” 她分明已算得上谨慎小心,可侯府中人的警惕程度实在滴水不漏。 可当时她自认已经掩盖了过去,之后侯府里的人也未见深究过什么…… 对方此时提起,又是何意? “这也算是机缘啊,前有我帮你指路,今日便是你替我引路了。”印海感慨道。 这假和尚到底什么意思? 女使戒备地停下脚步:“印将军,净房就在前面了。” 宴客厅是用来待客之处,净房自然不会太远。 印海却跟着停下脚步,笑着看向她:“对了,上次帮姑娘指路时,忘了一件事……” “不知印将军所指何事?” 而话音刚落,便见对方忽然出手向她攻来! 女使出于本能下意识地闪躲开。 印海:“果然有些身手,怪不得能探到外书房附近。” 女使面色一变:“你……” 对方是在试探她! 印海含笑问:“裴家乃清贵世族,窦夫人也出身书香门第,身边的女使怎会有如此灵敏的身手?” 女使强自镇定着:“世族也要有自保的手段,尤其又是在北地这等是非之地……所谓拳脚工夫不过是为保护夫人和姑娘安危,何错之有?” “倒还是个能言善道的……”印海赞许点头:“甚好,如此咱们回头便好好聊聊吧。” 说话间,已再次出手。 而这次显然不同于方才的试探之举,不过三两招下,便利索地将人劈昏了过去。 “印将军——” 一名隐在净房后的黑衣人闪身出来。 印海转身离去,声音漫不经心:“带走吧,小心行事。” “是。” 黑衣人取出备好的黑布袋,走向倒地的女使。 …… 同一刻,程平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定北侯府。 “平叔怎么提前回来了?”吉吉正准备让人去烧热水,以备自家姑娘回来时沐浴之用,见得程平来到院中,有些吃惊地问。 这究竟是赶得多急,才能提早两日回来? “姑娘呢?”程平忙问。 “姑娘随萧夫人赴宴去了,还未回来呢。”吉吉看出了不对:“平叔有急事?” 程平不答只问:“去了何处赴宴!” “刺史府裴家——欸!平叔!”看着那转身大步离去的背影,吉吉喊也未能将人喊住。 …… 刺史府内,衡玉与萧牧回到前厅时,客人已走了七七八八。 裴定显然已听罢管家所禀,知晓了那名女使于客房中被拒之事,此时并未选择糊弄过去,而是极惭愧地同萧牧解释了一番:“……是下官愚昧多事了,下官早该想到的,如侯爷这般心性高洁之人,岂会……哎,惭愧啊惭愧。” “裴刺史亦是一番好意,本侯心领了。”萧牧未多言,只道:“时辰不早了,本侯便不叨扰了。” 裴定连忙道:“下官送侯爷!” 萧牧看向一旁的衡玉。 衡玉也看向他:“女使说,伯母已经先行回去了。” 萧牧:“……” 他应当说母亲点什么好…… “裴刺史不必送了。”萧牧说话间抬了脚。 裴定会意应“是”,行礼道:“下官恭送侯爷,侯爷与吉画师慢走。” 看着二人背影走远,裴定缓缓松了口气,擦了擦额角冷汗。 “大人……”管家急匆匆走了过来。 “怎么了?”裴定一看管家脸色,便紧张了起来。 “夫人身边的女使问芝不见了!”管家压低声音道。 “问芝?!”裴定一愣,不安道:“她怎么会不见!” “据说半个时辰之前,曾为那印副将引路前往净房……可印副将回来了,却迟迟未见她的踪影。那印海只道问芝将他带去净房后便离去了,可夫人等了许久也未能等到她回来,我方才也使人四处找过了,问了一圈都说不曾见过!” “她绝不是如此冒失之人,该不会……”裴定暗道一声:“怕是要坏事了……!” “大人,那当下该如何是好?” “先使人继续找着……我去见族人!”裴定急忙往客院而去。 此番为了“替他庆寿”,京城族中来了许多族人,也都是刚离席回去—— 夜空之上,黑云无声堆浮,遮天蔽月。 大家晚安(づ ̄3 ̄)づ (本章完) 119 去做该做之事 衡玉被萧夫人“抛下”,便只能随萧牧同乘马车回府。 听着马车内隐隐传出的说话声,骑马跟在车旁的近随神色颇困惑。 “怎么,不习惯?”印海坐在马上,笑着问。 名唤十一的近随神色复杂地点头,压低声音道:“将军今日说的话,都快赶上以往一年说的了……” 印海“哈哈”笑了起来:“无妨,日后你慢慢就习惯了……” 说着,抬头看向夜空,心情颇好地道:“今夜夜色颇好啊。” 十一听得摸不着头脑,跟着抬起头,只见已是乌云密布——这是哪门子的夜色颇好? 将要收回目光之际,却见前方不远处有着异样的红光闪现。 “印副将,前面似乎……” 他话未来得及说完,便听得有惊慌失措的喊声响起。 “走水了!走水了!” “快来人救火啊!” 短短片刻,那团火光便借着夜风迅速蔓延,火光附近很快又亮起大大小小的光点,大约是附近的人家被纷纷惊醒,一时之间喊声嘈杂。 “发生何事了?” 马车内,传出萧牧的问话声。 同一刻,衡玉已撩起了车帘往前方看去。 十一勒马道:“回将军,前面起火了。” 衡玉看向那火光蔓延之处,不由色变:“那里是民居所在,且苏先生一家便在那条胡同里!” 火势如此之急,人怕是会有危险! “快救火,快救火啊!” 有百姓跌跌撞撞地从胡同里跑出来,也顾不得去想是否会冲撞到贵人,惊慌失措地在马车前求助:“……我娘年纪大了动弹不得还在里面,求求各位帮忙取水救命啊!” 萧牧立时吩咐道:“印海,速带人前去灭火。” “将军。”印海迟疑了一瞬:“这火起得似有些蹊跷了……” 萧牧看了眼那火势,依旧没有犹豫:“事关人命,无需多言。” 此处是营洲,是他治下所在,有些事不可也不必权衡。 “是!”印海正色应下,看向十一:“你带十人留下,其余人随我前去救火!” 萧牧很快下了马车,却是对十一道:“先行护送吉画师回府——” “那侯爷呢?”衡玉维持着打起车帘的动作,闻言忙问。 “我随印海一同回去。”萧牧回头看向她,又补了一句:“你先回去歇息。” 衡玉握着车帘的手指微微收紧。 四目相接间,她到底是点了头:“好。” 此等情形下,但凡理智些的人都该说“好”的——她清楚地明白他的用意所在。 在萧牧的示意下,车夫立即驶动了马车。 衡玉将车帘缓缓放下,然而那逐渐远去的滚滚车轮声却如同碾在她心间,让她无法放松分毫。 马车驶入一条宽阔的长街之上,忽然被人拦下。 十一戒备地勒马看向来人。 来人也握紧了缰绳,急声问:“敢问可是萧侯的马车?” 十一刚问了声“你是何人”,马车内衡玉已经出声:“平叔?!” 程平大松了口气,翻身下马。 衡玉也带着翠槐自马车里走了下来。 “平叔怎这么快便回来了?”衡玉的脚步和问话声都有些急,不知是因身后的萧牧此时有可能面临的处境,还是程平如此之快赶回的举动下所意味着的变故。 “那些人有异动……”程平拿几乎只二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 衡玉眉眼一凛:“他们离开幽州了?” 程平正色点头:“且看沿途痕迹,十之八九正是往营洲来了……” 衡玉蓦地回过头,看向那火势冲天之处。 于幽州按兵不动多时,忽然动身前往营洲,怕是等到所谓的“时机”了! “翠槐,随平叔回府。”衡玉大步走向马车:“十一,我们回去找他!” 她声音坚决,近随竟顾不上去思索萧牧方才的吩咐,立时点了头。 “姑娘要去作何?”程平皱眉不安地问。 “去做该做之事。”衡玉未有回头,提裙上了马车。 …… 起火之处锣声敲盆声,取水声,诸声交杂。 萧牧看向前方起落的一排屋脊,道:“调虎离山之计已成,何必再躲躲藏藏,畏首畏尾——” 此言刚落,忽有十几道黑影如夜蝠般落在萧牧等人面前。 “明知是计,仍要孤身入陷阱,萧将军果真爱民如子。”为首之人声音沉哑,手中长刀寒光与杀意毕现:“萧将军仁心胆魄可嘉,只可惜今日,便要命陨我等之手了——” 辨出对方一口京音,萧牧亦抽出了长剑:“吾命在此,需看尔等是否有这个本领来取了。” 为首之人眼中闪过狰狞笑意,满挟杀意朝萧牧袭来。 双方缠斗刀剑相击间,逐渐退入身后暗巷之中,四下血腥气溢散,有人负伤倒下。 不远处众人忙于救火的噪声,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此处的厮杀声。 “保护将军!” 印海安排好了救火事宜,确定了苏家人脱离了危险,见有官差前来接应便急急赶回,看清巷中情形不由骂道:“……又是哪一路鼠辈,我就知道这火起的准没好事!” 而待他冲上前去,同那些黑衣人过了数招,便很快意识到这些人的不同寻常之处。 此等身手,来历绝不寻常! 或者说,此时还能在层层防守中潜入营洲城内的,本也不可能是寻常之辈! 将军出手间虽未露颓态,以一力抵挡那为首之人,但自家将军此时的身体如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必须要尽快结束! 印海一反常态,招招皆是杀意。 而当两方人眼看势均力敌之际,却又有第二拨黑影现身,人数上占了优势的黑衣人很快将萧牧等人团团围住,几乎堵死在了巷内。 “护着将军杀出去——”印海目色冷冽,低声交待身侧两名心腹。 那二人点头,抱了必死之态要杀出一条路来。 而当此时,却见围在正前方的一名黑衣人忽然抽搐倒地。 “萧牧!” 一道喊声自巷口传来。 萧牧剑下了结了一名黑衣人,面上染了血,闻声抬头看。 巷口处在被夜风卷动着的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那道去而复返的身影站在那里,手中握着一架袖弩,果断再出一箭,又让一名猝不及防的黑衣人倒了下去。 短短瞬间接连倒下两人,那原本密不透风的围势便有了缺口,萧牧当即欲趁机杀出。 “将军先走,我来拖住他们!”印海道。 并肩上过不知多少次战场的二人有着旁人比不了的默契,配合之下,萧牧很快杀出了暗巷。 “走!” 他一手提剑,一手握住少女的手腕。 “快追!”为首的黑衣人被印海缠住,躁声命令道。 此处是民居聚集之地,到处可见窄巷与胡同,一个不慎,若撞入了死胡同内,便是绝路。 而对方人多势众,既早有埋伏,必然会留足人手把守在各个关键之处,萧牧考量之下,不敢带衡玉冒险。 他甚少会有“不敢”的时候,此时是個例外。 二人快步穿过一条胡同,来到了一座看似极寻常的院子前。 萧牧挥剑砍下了那从外面上着的旧锁。 衡玉未多问半字,见他砍下锁,她便极快地推开门,二人一同闪身进了漆黑的院内。 他选在此处,必有他的道理! 而此时,院外又传来那急促到叫人心惊的脚步声,显是追兵已至。 五一劳动节快乐! 辛苦劳动的人,今天求个双倍月票可不可以? (本章完) 120 八年前,你忘了吗 萧牧带着衡玉快步来到一间废弃的书房内,转动一幅旧画之下隐藏着的机关,便见那老旧的书架微动,发出咯吱声响。 “进去之后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萧牧低声交待道。 “那你呢?” 萧牧没回答,视线看向书房外。 那些人已经进了院子。 “我不需要你来替我拖延逃命的时间,印副将擅长随机应变也不需要你去救,他们的目标是你!”衡玉稍显强硬地抓住他的胳膊:“一起走——” 萧牧微微一怔,片刻道,点了头:“好。” 一名动作迅速的黑衣人已寻到此处,手中长刀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寒光。 萧牧一手将衡玉护在身后,一手持剑去抵挡。 此处的机关显然已经陈旧,那书架移开的速度极缓慢,眼见好不容易移开了一道可容一人进去的缝隙,他便立即将衡玉推了进去。 “在那儿!” 很快又有两名黑衣人赶来,衡玉攥着萧牧一只手不松,未曾留给他反悔的机会。 萧牧闪身避进暗道之内,反握住衡玉的手带着她跑进了漆黑不见五指的密道。 老旧的书架来不及合上,那三人立即跟上。 约数十步后,来到了一堵石门前,萧牧于黑暗中轻车熟路地摸索到第二处隐蔽的开关所在,厚重的石门很快往上打开来,只开到一半之际,二人便弯身而入。 这一次,石门很快落下,将那只差半步之遥的黑衣人险险阻挡在外。 二人往前跑出了一段距离,衡玉来不及松气,便嗅到了渐浓的血腥气:“你受伤了?” 萧牧慢了下来,未回答她,只道:“石门机关虽隐蔽,但他们若在石壁上依次去试,必也阻挡不了太久——前面有两条路,你我分开走,生机更大些。” 衡玉不置可否,取出了袖中的火折子,一手摸向他的后背,那里已被鲜血浸透。 她很快便借着火光看到了那里的鲜血淋漓。 再往后看,二人走过之处,隔不远便有滴滴血迹。 “这就是侯爷所谓的分开走生机更大些吗?”衡玉看着他,微微抿紧了唇。 他受伤在身,对方循着血迹便知该往哪里追,所谓生机大些,不过是将生机留给了她一人。 “此事本与你无关,你不该回来以身犯险。”萧牧看向前方两条岔路:“听话,快走——” “你怎知一定与我无关?”衡玉快步走向其中一条去路,将手掌上染着的血蹭在石壁之上,做出伤重扶石壁而行的假象。 而后不由分说地将萧牧染血的氅衣脱下,丢在了此时二人脚下的位置。 “刺啦——” 她撕开细绸裙摆,替他紧紧包扎住伤口,又将自己的披风裹在了他身上,抓住他的手往另一条路上跑,边道:“至少可以拖延半刻钟血迹不落,我的命交给你了,少说话好好带路!” 此生她再不想听到看到任何人为了救她的命而放弃自己的性命—— 她去而复返,又不是当他的累赘来了! 火折子被吹灭之际,萧牧看到了少女脸上坚毅执拗的神态。 他道:“此处是战时留下的秘密暗道,一直往前,需走近十里方可看得到出口——” 黑暗中,衡玉脚下未停:“那咱们就走出去!我可以,侯爷撑得住吗?” 萧牧嘴角浮现一丝不合时宜的笑:“放心,撑得住。” 他至少要将她带离此处才能安心。 起初二人是跑着的,而后慢慢变成走着,却也始终没有停下歇息过片刻。 衡玉不知究竟走了多久,在她甚至觉得已经习惯了在黑暗中穿行的感觉之后,忽然有一丝光亮闯入了视线。 这光亮放在平常不过只是灰暗夜色而已,但相较于密道中的沉暗寂静,却仿佛一道极醒目的天光,叫人心生希望—— “侯爷,出口到了!” 萧牧点头:“先退后——” 临近出口处,暗道愈发狭隘,需弯身才能通过,而不知是为了掩饰此暗道所在,还是年久无人踏足,出口处堵满了干草等物。 萧牧先上前提剑将那些草木挑开,带起的灰尘让衡玉掩鼻咳嗽起来。 此时反应过来他是在作何之后,她便也立即上前去,弯着身子拿手去扒开通道。 二人很快将出口大致清理干净,满脸满身灰尘蛛网的衡玉搀着萧牧走了出来。 离了暗道,逼仄之感顿除,连呼吸都变得畅通了。 衡玉顾不上放松,立即又将那些干草树枝推回出口,觉得不够,又在周围搜寻了些枯叶树枝,一股脑儿全都塞了进去。 萧牧已站不甚稳,但看着她的动作,却未有催促质疑。 区区树枝干草,自然阻挡不了什么,也起不到太多掩饰的作用——若对方当真顺着这条暗道跟来了,既都来到了此处,必然是要一探到底的。 但她也不会将时间耗费在此等无用功之上。 见她在袖中摸索了片刻不得,萧牧上前,单膝跪地支撑着身子,道:“我来即可。” 他取出了衡玉没找到的火折子,将那干草等物点燃。 枯叶极干燥,轻易便窜出火焰,火势很快扩大。 衡玉寻来几根树枝,将火势尽量往暗道中引,又添了足够耐烧的半湿沤叶进去,最后才和萧牧合力挪来两块石头将入口堵住。 暗道是封闭的,这些火烟窜进暗道里,不说呛死闷死个把人,却也能拖延至少两刻钟。 两刻钟说长不长,但此处到底是营洲城,这些人短时间内无法得手,那便不可能再留给他们第二次下手的机会了。 不过—— 衡玉这才顾得上看向黑黢黢的四周:“此处是山中?咱们出城了?” 既是战时暗道,多为逃命或偷袭之用,贯穿城内外再常见不过。 “没错,是城南的伏青山。”萧牧道:“往前走大约百步,有一处隐蔽的山洞,可以在那里等人来寻……” “好,那咱们过去——”衡玉话音刚落,余光内就见身侧之人倒了下去。 “侯爷!” 衡玉忙蹲身将人扶起,却见人已没了意识。 方才在暗道里,他那句“撑得住”,是为安她的心。 他中毒已久,日日经受毒发折磨,身体本就极度虚弱,更惶恐又受了那样重的伤,流了那么多的血—— 能带着她撑到当下,凭得已是常人比不了的意志力。 衡玉费力地将人扶起,一步步艰难地往前挪去。 山风愈烈,吹得她脸颊疼痛发麻,很快又有雨丝如细针般密密刺下。 衡玉抬头看了眼乌云涌动着的夜幕。 真如晏锦所言下雨了—— 无妨下得更大些吧,最好将身后行迹掩盖干净。 衡玉从未觉得短短百余步路竟也会如此漫长艰难。 在全身即将湿透之际,她果然找到了萧牧所说的那处山洞。 洞内黑黢黢地,于黑夜中显出几分未知的诡异,衡玉先拿火折子大致看了看洞中情形,才敢拖着萧牧进去。 她未敢让火折子亮起太久,确定了萧牧背后的血大致止住了,便很快将火苗吹熄。紧接着于黑暗中摸索出了贴身香囊里那只小巧的木瓶,倒出两粒药丸塞进了萧牧口中。 洞外的雨愈发地大了,不时有寒风灌入洞内,冰冷刺骨。 北地严寒,又值夜中,淋了雨的外衣衣角甚至很快便结了冰霜,又冷又硬。 她握了握萧牧的手,竟如冰块一般。 衡玉将那淋湿的披风垫在他背后,用以阻隔山壁的冷硬,自己则倾身将人抱住。 生死攸关之际,一切俗礼都顾不得去忌讳了。 衡玉自己也冷得牙关发颤,上一次这般冷,还是在花楼里,饿着肚子于雪地里被罚跪之时。 那时她觉得自己可真惨啊…… 此时却不觉得自己惨了,只觉被她抱着的这个人,才是真的惨极了。 “你说撑得住,就一定要撑住,可不要食言……”她声音低低而颤栗地说道。 这句话萧牧不知是否听得到,但衡玉听着耳边那还算平稳的心跳,便也渐渐安心稍许。 山洞外雨声淅沥,漆黑中所能听到的只有对方微弱的呼吸与心跳—— 恍惚间,衡玉只觉被拉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一夜,她睡去时,那個萍水相逢的“陌生少年”,大抵就是这样默默守着她的。 不知过了多久,洞外雨水未休,天光却终于有了放亮的迹象。 萧牧睁开眼睛时,便见一张安静的少女面孔伏在他胸口处,一双手牢牢抱着他,似要将他整个人都保护起来。 她睡着了,浓密的眼睫静静垂着,发丝凌乱狼狈地垂在脸侧,而纵是他醒来这细微的动静,也很快让她警惕地惊醒了过来—— 衡玉蓦地张开眼。 “你醒了!” 她几乎是立时露出了大感安心的笑意。 萧牧点头,声音虚弱干哑:“醒了……” “迟迟不见你转醒,我当真是要吓死了……好在有严军医的救命药在,定是那药起了效用!”衡玉初醒来,脑子还有些不大够用,有些语无伦次地庆幸道。 萧牧只顺着她的话往下问:“救命药?” “就是这个——”衡玉摸起一旁的小木瓶:“自确定了侯爷中毒以来,我便同严军医讨了这个,以备不时之需。昨晚前往裴府赴宴,想着侯爷刚服下那猛药,怕是用得着,便带上了。” 衡玉有些费力地扭过酸疼僵硬的身子,也靠在了石壁上,扯出一个笑,道:“我答应了严军医要替他好好看着你,也算是勉强做到了吧?” 萧牧也笑了一声,声音虚弱迟缓:“你如此卖力,险些将性命都填进去,倒不知严明是许了你何等好处酬劳——” “酬劳啊……那可不是侯爷能想象得到的。”衡玉随口胡诌间,摸索到手边的袖箭,随手拿了起来。 萧牧下意识地看去,与她闲聊道:“这袖箭倒不常见……” “不然昨晚怎能连杀两人呢?”衡玉道:“这是我前不久托苏先生所制,拿来防身用的,且箭头上还淬了毒的。” 她说着,扭头看向萧牧,笑着道:“下毒这种手段,在你们战场上,应是落了下乘的。但我觉着既能用来自保,倒也不丢人吧?死了才丢人呢。” “不丢人。”萧牧也看着她,眼底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二人如此含笑互视了片刻,皆是劫后余生的松弛。 衡玉转而问:“这山洞所在,印副将他们可知晓吗?我怕那些人追来,便也未敢贸然试着出去求救——” “印海只知暗道,不知此处山洞。但顺着暗道,迟早能找到这里的。”萧牧道:“那些黑衣人此时多半已被收拾干净,但为稳妥起见,不妨在此再待上半日。” 衡玉先是点头,而后迟疑地看向他后背伤口:“侯爷此时觉得如何?” “昨夜既然没死,再想死便是难事了——”萧牧微微动了动,调整了一下坐姿,屈起了一条腿,道:“这点伤不算什么,放心,我的身体我心中有数。” 衡玉便暂且信了。 旋即,只听他问:“昨晚为何去而复返?” “当然是去救侯爷啊。”衡玉双手抱住僵硬冰冷的膝盖,玩笑般随口答道。 萧牧便道:“那要多谢相救之恩了。” “不过现下想想,侯爷也未必需要我去救吧?”衡玉将下颌抵在膝盖上,思索着道:“侯爷这般英勇,身边之人也可以一当十,纵然一时陷入劣势,但身处营洲城内,想必很快便能扭转局面吧?” “从前或是可以。”萧牧看着她,像一只主动示弱的大狗那般说道:“近来到底是不经用了些,那些人又来势汹汹,稍不走运,昨晚或就要成了刀下亡魂了。” “所以,我出现的很及时了?”衡玉转脸看向他,笑着问。 “嗯,尤为及时——” “我几斤几两,自己有数,想必倒也没有这般关键。”衡玉难得谦虚了一下:“但想来,至少也没有拖后腿吧?” “没有。”萧牧认真道:“且冷静果断,极擅应变。” 听着这些肯定之言,衡玉长吁了一口气,却是道:“是我该多谢侯爷,多谢侯爷让我‘救’了这么一回——” 萧牧一时未能听懂,有些困惑地看着她。 女孩子的鼻尖脸颊都冻得红彤彤地,然而此时眼圈也有些红了:“当年阿翁让我走,让我别回头,让我听话,我便只能照做……因为我清楚,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个累赘而已。之后我便一直在想,我何时才可以不再是累赘,遇到危险时,可以留下来一同面对——” 萧牧沉默着看向她手里握着的袖箭。 此箭杀伤力极强,是苏先生之功。 见血封喉,是淬了毒的功劳。 可那般箭无虚发的准头,却不可能是凑巧——她是偷偷练过的,且非一朝一夕之功。 她表面肆无忌惮,像个风流纨绔,暗中却从未放松过警惕。 她甚至,一直未能从八年前的那个夜里真正走出来。 他知道,此等幼年时经历的巨大变故所带来的痛楚,纵然深埋于心,不形于色,却足以刻入骨髓,甚至终身难以拔除。 尤其她在有过那样的经历之后,未曾及时回到家人身边,反而辗转流落,几经变故折磨。再回到家中时,父母又皆已故去—— “那时伱不过八九岁而已,已是能常人所不能。”他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曾听过的温和与安抚。 “是,我现在长大了,是阿翁拿命换来了让我能够继续长大的机会。”衡玉眼底的泪意已经压下:“而昨夜所历,让我有机会证明自己不再是拖累了,我也可以是救人者了——” “你一直都是。”萧牧的声音缓慢而有力量:“不止是我,你亦救过许多人,佳鸢娘子,妙娘子,你不单救了她们,更是救赎了她们。以微知著,可见你一直是救人者。” 她没有任何错,不该再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乃至内心深处对自己充斥诸多否定怪责。 他再次重复道:“你一直做得很好,比任何人都好,无论是八年前,还是此时——” 萧牧从不知自己也会有如此啰嗦的一面。 衡玉闻言看着他,极不容易忍下的泪意,此时悉数上涌,一颗颗豆大的泪珠争着挤着砸了下来。 而多年来的心结、那些反复出现在梦中的愧责焦虑无力,随着这场“倾盆大雨”,好似终于得以释然了。 萧牧读懂了她眼底的释然,再见她眼泪砸个不停,便有些莫名想笑——怎会有如此大颗却湍急的眼泪? 再这般哭下去,人该不会要变成一棵被风干的小白菜吧? 见她这副模样,他很有些想摸一摸她脑袋的想法,然而手臂却几乎抬不起来。 再看她那抱着膝盖的双手,已有红肿冻伤的迹象,他下意识地便问:“……一整夜都未曾生火吗?” “夜中生火太过显眼——”女孩子因落泪而声音闷哑,眼里却有了些笑意:“这还是你教我的啊。” 萧牧听得怔住。 他……何时教过她这个? 而若说有的话,那便只能是—— 衡玉松开抱着双膝的手,将周围的枯叶拢成堆,取出火折子点燃,一边好似漫不经心地问:“八年前,你忘了吗?” 啊,晚了几分钟,但是是超长的一章啊! 大家晚安(づ ̄3 ̄)づ (本章完) 121 他记得 枯叶被点燃,发出“噼啪”轻响,一簇火苗跳跃着升起。 萧牧怔然看向拿一根树枝轻挑着火堆,认真生火的女孩子那神情过于放松的侧颜,一时间有些恍惚。 衡玉静静等了片刻,未等到他的回答。 “也许是我认错了吧。”她的声音依旧随意,视线专注在面前的火堆之上,未曾去看萧牧,只拿闲谈的语气说道:“在那之后,我一直挺想再见一见他的……彼时相遇之际,实在太过狼狈慌张,又年幼不懂事,因此都未能好好地同他道一句谢。” 又隔了好一会儿,萧牧才开口。 “八年前是晴寒先生出事之际,单看你之后遭遇,想必此人也未曾帮过你什么,道谢想来是不必的——” 他声音不高,也望着那渐旺的火堆,半垂着的眼睛里叫人看不清其内情绪。 衡玉拨弄火堆的动作微顿了一下,道:“要谢啊,他帮了我许多许多……那夜于大雨中奔逃,同是如惊弓之鸟一般的逃命人,他仍将庇身之所分于了我,且给了我外袍,将肩膀借给了我睡觉,帮我的伤口上了药,还将烤得热乎乎的馕饼给我吃。” 她认真细数着:“临别前,给了我银子,又教我如何掩饰肤色如何逃命……” 萧牧听罢,眼底浮现一丝复杂笑意:“你倒记得十分细致——然而皆是些琐碎之事,似也无甚可值得拿来道谢的。” “你可以说我认错了人,却不能替我来否定我的感受啊……”衡玉依旧不去看他:“我感受到的善意,是真切可贵的。” 尤其是在那样的时机下出现的善意—— 那时她突遭横祸,迷茫恐惧,只觉对这世间的认知皆被颠覆,甚至开始质疑一切。 当夜庙中遇到的那名少年,给予她的善意,不单只是一件外衣一块馕饼—— 那场相遇究竟给了她什么,她也是在日后每每的回想中,才慢慢体会到其中不同寻常的意义与力量。 尤其是后来她猜到对方的身份,知晓了对方的遭遇之后,又迟迟意识到对方那时所付诸的善意,要比常人来得更为可贵。 让人铭记的,总是意义深刻的。 “依你的性情而言,想必做不出只受不予的举动,他付出了善意,你必也回以了善意——”萧牧道:“你们应当是互不相欠的。” “谁说一定要相欠,才会想要去道谢呢?”衡玉放下树枝,双手放在火上烤着:“后来得知了一些事,我原以为再见不到他了……不过也无妨,本也未必非要再见的。或许他早已不记得这些微末小事了,他本也无需一定要记得的。” 她选择“记得”,固然是她想要记得,而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记得。 但他不一样—— 他有需要隐藏的惊天秘密,若是选择“记得”,便需袒露秘密。 他当然有选择保守秘密到底的权力,她亦无意勉强,试着说出来,却未曾笃定地捅破,便是留了一层窗纸在。 衡玉看着被火光映得几近透明的十指,开始思忖着要说些什么来转开这话题。 “他记得。” 听得此言,衡玉翻转手掌的动作一顿。 那道纵是虚弱也尤为好听的声音说道:“那时思虑不周,让你遭遇了之后种种,我很抱歉。” 衡玉十指缓缓收拢,终于转过脸来看向他。 “不会啊。”她露出一丝笑意:“只是萍水相逢,你已帮了我许多,若将之后的一切也皆赖到你身上,未免也不太讲道理了吧。” 她看着他,笑意逐渐坦诚无保留:“且都过去了,你我此刻不也都好好地在这儿吗?” 萧牧沉吟一瞬,诚然道:“此刻倒也没好到哪里去。” 衡玉看着他负伤虚弱至极的模样,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破烂脏污不堪的衣裙,冻伤的手指—— 不由赞成点头:“倒也是啊,较之昔年狼狈,有过之而无不及。” 言毕,二人相视间,皆是忍不住笑了。 衡玉的笑意直达眼底,与旧人相认的喜悦也表露在每个细微的动作里,她侧转过身子面向萧牧,问:“侯爷早就认出我来了,对吧?” 察觉到她的欢喜,萧牧眼底也有一丝笑意。 方才还一副极轻松的模样,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他承认与否都无甚所谓的人—— 此时却开心得像只想要跳起来的兔子。 “营洲初见,便存下猜测了。”他坦诚道:“那日你醉酒,方才真正确认。” 醉酒? 衡玉听得一愣:“如何确认的?” “看到了你身上的旧时痕迹——” “?”衡玉瞳孔微紧,下意识地在身前抱紧了双臂。 她的胎记……位置那可是十分隐蔽的! 难不成他—— “?”萧牧看着她莫名其妙的动作,目光落在她脚踝处:“那晚你醉酒扭伤脚踝,替你正骨时看到的。” 衡玉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待反应过来之后,整个人松缓了下来。 原来是她脚上的疤痕啊…… 迎着萧牧隐隐怀疑的眼神,她恍然道:“啊,对……那晚侯爷还替我正骨了来着,我竟都忘了。” 对此,萧牧显得很大度:“那晚你醉成了烂泥一摊,能指望一个醉鬼记得什么。” 只是说到此处,想到那极易醉的酒是印海多事备下,不免又有些心虚,遂问:“那你呢?你是何时认出了我——” “我没认出来啊,这不是才诓出来么?”衡玉很坦诚地道。 萧牧:“?” “侯爷形容大有改变,再多的猜测也都无法真正确认,只能诓上一诓了。”看着对方逐渐裂开的神色,衡玉赶忙道:“但也是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若不然,怎能诓得这般准呢?” “……”萧牧觉得此生再不想听到“诓”这个字了。 察觉到他的情绪,为减轻伤害,衡玉将那骗子得逞的神色悉数收起,状似认真地道:“此番在营洲与侯爷初见,我便有似曾相识之感。且之后屡屡与侯爷相处历事时,总有安心之感,我深信直觉是不会出错的。 再到后来,察觉到侯爷和伯母与长公主殿下暗中有往来,又结合诸多细节线索,这些猜想便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 此前她已大致能够确定,当年破庙中遇到的少年,是舒国公之子,时敬之。 可时敬之已经“死了”,所以—— 余下的话,不必她来点破,萧牧已缓声说道:“当年离开幽州不远,我便遇到了长公主殿下安排好的接应之人,那人是我父亲的旧部,在他的相助下,我以假死的手段躲过了朝廷的追捕。”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将这个秘密说给人听。 衡玉恍然:“原来早在当年殿下便是知情的……” “是,若无殿下相助,我这条命怕是保不住。” “那……萧伯母呢?”衡玉选了个最表面的来问,太深的内情,此时或是不宜深究的。 ------题外话------ 啊又晚了!今天陪崽崽一整天,大家多包涵。 感谢渃清涵今天打赏的又一个盟主!断更这么久,真的受之有愧,谢谢大家的厚爱,感激涕零┭┮﹏┭┮ 7017k 122 感性的是他 “当年我阿娘有孕时,正值我家中祖父于北地领兵征战。那时祖父被奚人围困,下落不明,消息传回京中,我阿爹趁夜翻墙出府,独自离京,去往北地打探祖父音讯。此事不知怎么被阿娘察觉了,阿爹在前面走,她带着八月身孕跟在后面——” 说起父母这桩之后被家中人反复提起公开取笑处刑的旧事,萧牧眼底有些涩然笑意:“待二人赶到北地,祖父已经转败为胜,解了困局——阿娘就这么在北地生下了我,因条件不足,便在附近的镇子上寻来了一位年轻的乳母。乳母彼时刚与丈夫在战乱中失散,数月大小的孩子也不幸夭折,虽是个遭遇不幸的可怜人,骨子里却乐观豁达,因此与我阿娘极为投缘。” 他缓声说着,衡玉静静听着。 “后来回京时,乳母也陪同在侧,直至我三岁那年,北地传来消息,找到了乳母之前失散的丈夫。得知此人辗转被编入北地驻军当中,乳母便赶回北地与之团聚。只可惜好景不长,刚结束这段长达三年的生离不久,便是死别。” “此人因伤病过世后,乳母便独居北地,其间同我阿娘一直未曾断过书信往来。”萧牧话至此处,微微一顿,才往下道:“直到后来我家中出事,乳母辗转寻到了我阿爹在北地的那位旧部询问情况——自我现身与她相见之后,乳母便成了亲母。” “与我以母子相称,让我得以有新的身份掩饰过往,这些皆是母亲主动提及。为了不让他人起疑、将此事做到滴水不漏,母亲做了诸多改变与付出,一步步到今日,这八年的路,她走得极不容易。” 衡玉听得心中颇触动。 自从开始怀疑萧牧的身份后,她便想过萧伯母的真正身份,不解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做到这般细致真切——现下看来,这份母子之情从始至终都不是演出来的。 “那侯爷的样貌呢,又是如何掩饰的?”她又试着问了个相对而言不大紧要的问题。 “起初是掩饰,之后便是彻底改变了。”萧牧半垂下眼睛:“彼时严明初习得此改变容貌之术,我便逼他用在了我身上。” 衡玉想象不到所谓改变容貌之术具体是如何施用的,但想必能叫一个人褪去原有模样的手段,必然会让人经历一番痛苦折磨。 她未有也未敢细问,片刻后,才道:“所以严军医是知情者,那严军师想必也是了?” 萧牧道:“严军师本是我阿爹麾下的一名暗卫,起初逃离京师之际,是他带着严明替我引开拖延了追兵,险些为此丧命。” 衡玉不由了然:“如此也难怪严军医将侯爷的命看得这般重,说话又这般硬气了……” 想到严明的硬气程度,萧牧扯了扯嘴角,有些自愧:“我亏欠他们太多,却不知自己何德何能。” “侯爷这般想,就如同从不照镜子一般——”衡玉笃定地道:“他们肯这么做,一定是因为侯爷值得啊。” 在时家这座大山已经轰然倒塌之时,让这些人却仍甘愿以性命相守的少年——怎能说自己何德何能呢? 衡玉看着面前的人,好似看到了昔日破庙中的那名少年:“严家父子很了不起,萧伯母很了不起,侯爷也很了不起。” 他待身边之人、乃至陌生百姓如何,这些皆不必再多提,他的善,是刻在骨子里的。 而他所拥有的不止是善—— 昔日身为“时小将军”时的荣光,或可说是他的祖辈父辈积累而来的蒙荫。 但成为如今这位稳握北地兵权的营洲节度使、功绩名留青史的萧将军,却是凭得他自身之力。 他是了不起的,此一点毋庸置疑——却好像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她明白他为何“不知道”自己的好,阿翁出事时她只有九岁,多年来尚且难消自责,更何况是他。 只说别人的付出,只说对别人的亏欠—— 可他自己,这八年究竟又是如何走过来的呢? 关于此,他只字未提。 衡玉也没有试着去问,她往火堆里添了些枯枝后,便朝那虚弱之人伸出了手去:“侯爷,烤烤火吧。” 知他动作艰难,她倾身,小心翼翼地将他双手抬起,托在手中,放在火堆上方。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里、虎口处皆有粗糙的薄茧,凉得刺骨。 “烤一烤就暖和了。”衡玉笑着看向他。 女孩子冻伤的脸颊被火光映得发红,一双澄澈的眼睛里仿佛也有火苗在闪动。 萧牧察觉到自己被女孩子轻轻托着的冰冷麻木的十指,渐渐在恢复知觉,如冰封了一整个漫长冬日的长河,被唤醒复苏。 手臂也有了些力气,他将双手拿离,反过来将她的手捧在了手中。 衡玉不由一愣。 萧牧垂眼看着她:“你一直在下面这么托着,不觉得烫吗?” 烫? 衡玉忽觉被烫得脸颊都热了,赶忙缩回手放在膝盖上:“是……挺烫的。” 萧牧看似漫不经心地翻转着手掌烤火,微微动了动嘴角,眼尾溢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四下安静了片刻,只有树枝被燃烧的响动。 “侯爷,其实我方才未有完全说真话。”好一会儿,衡玉忽然说道。 萧牧转头看向她。 “侯爷问我为何去而复返,实则不单是想救侯爷,更因为我疑心那些欲对侯爷不利之人或与我追查之事有关——” 萧牧问:“那方才为何不曾一并言明?” “想等和侯爷相认之后再说,方不显得冒昧嘛。万一侯爷不愿与我相认,那些旧事便也不好与侯爷提起了。”衡玉坦诚地道。 萧牧“哦”了一声:“所以,你之所以想要相认,是因有消息要与本侯互通互换,用得上本侯。” 果然,这就是只满脑子弯弯绕绕的狐狸。 衡玉轻咳一声:“也不全是,到底咱们刚共同经历了一场生死,劫后余生,人总是会感性一些的。” 萧牧又“哦”了一声。 感性的那个人好像是他。 但还是颇有些认命地道:“那便说说你在查的旧事吧。” “还是八年前我阿翁之事,那晚于山中劫杀我们的人,并非寻常山匪——”衡玉收起了随意的神色。 而此时,天光已经大亮的洞外,隐隐有人声忽然传来。 “你们几个,去前面看看……” “快……” 衡玉闻声神色微紧:“侯爷,有人来了。” 而来人是敌是友尚不好说。 萧牧已经收回烤火的手,握起了身侧染着血迹的长剑,支撑着站起身来,面向洞口方向,将衡玉挡在身后。 衡玉也拿起了那只袖箭,迅速地站了起来。 ------题外话------ 感谢大家的月票,感谢明月无间、雨晨1314、ellen鱼尾,以及qq众书友的打赏。 明天小朋友终于要回幼儿园了,此刻我突然有种放假的感觉…… 7017k 123 不喊将军夫人说不过去了吧 “姑娘,姑娘!” 随着一阵脚步声的靠近,带着哭音的清晰喊声传来。 “是翠槐!”衡玉虽激动,仍不忘压低声音。 萧牧身上的戒备感却未消除:“再等等……” 衡玉点头。 二人无声留意着洞外的动静,直到有更明确的交谈声传入耳中—— “暗道出口处有烧过的炭灰,且看血迹,将军和吉画师必然是出了暗道的……多半就在这附近,再仔细找找!” “敬勇,你带人去东面……” 是印海的声音—— 萧牧身形放松下来,微转回头,垂眸看向衡玉,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对她道:“死不了了。” 衡玉也露出绝处逢生的笑意,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放下袖箭,转而去扶他:“我扶侯爷出去!” “不必,我自己可以走。” 看着对方站都站不甚稳的身形,衡玉于心底无奈叹气。 果然,这世间比女娲补天石还要硬的东西,便是男人的嘴了。 衡玉无视了对方的好强心,坚持将人扶住:“咱们如今也算是坦诚相待的生死之交了,且说来昨夜,不正是我将侯爷拖进这洞中的么,你我之间还有何可见外的呢?” 拖? 萧侯神色微滞。 是拖死狗的那种拖吗? 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萧侯沉默着不再试图逞强。 “姑娘!” 翠槐余光扫到山洞前有枯藤在晃动,赶忙转头去看,见得一身血污的衡玉扶着萧牧出来,既惊又喜地奔了过来。 “……姑娘,婢子终于找到您了!” 向来稳重的翠槐此时激动得又哭又笑,想去抱自家姑娘,又恐她身上又伤,再碰到伤口,一时手也不知往何处放:“姑娘可是受伤了吗?” “印副将,王副将,将军在这儿!” “将军!” “将军您没事吧!” 印海等人皆快步围了过来,连忙上前将萧牧扶过。 跑过来的还有程平。 他一见着衡玉就黑着脸道:“昨夜跑那么快作何!” 他在后面追都没能追上! “平叔受伤了?”衡玉见他也是一身狼狈,且面上有伤痕,不由问道。 所以,昨晚她回去寻萧牧时,平叔也跟过去了—— “还不是为了救你!”程平骂骂咧咧质问道:“你死了我怎么办!” 四下众人:“……” 这看起来糙到不行的老头子,竟如此依赖吉画师一个小姑娘么? “我顺着暗道一路找来,见那一路上的血迹,只当你已经不行了!”程平说话间已将衡玉打量了一遍,又看向萧牧,虽仍旧绷着脸,但明显松了口气:“还好……” 还好?! 王敬勇瞪大了眼睛。 他家将军的血不是血? 是人吗! 平白受到伤害的萧牧也沉默了。 吉衡玉不同寻常,连带着被她选上的人也不大寻常。 “平叔放心,我命大着呢。”衡玉赶忙对印海道:“印副将,侯爷受了伤需要医治,咱们先回城吧。” 印海正色点头。 余下的话路上说也不迟。 众人很快出了山,衡玉与萧牧一同坐上了备好的马车。 印海也坐了进来,甚少如此担忧地看着面色愈差的萧牧:“将军觉得可还好?” 此等刀剑所伤,在战场上是家常便饭,可将军此时的身体不同往常—— “无碍。”萧牧随口敷衍一句,便正色问:“如何?” 印海自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又见他并不避讳衡玉在旁,眉头微挑间,心中已是了然,便也未有迟疑地答道:“昨夜那些刺客已均被诛杀。” 萧牧:“没有留下活口吗?” “那些人眼看事败,便立即自尽,动作极果断迅速——就连在暗道中前路受阻的那三人,听到我等追上来,也提前抹颈而亡了。”印海面色有些凝重地道:“此番这一路人,甚至不是寻常的死士可比。” 而这意味着这些人背后的主人,必然更加深不可测。 萧牧不知在想些什么,面上看不出起伏。 “那些人的尸首现在何处?”衡玉忽然问。 印海:“已被收敛下去。” 衡玉道:“可否让我前去看看?” 印海微有些疑惑。 看尸体作何? 但见自己将军已经点了头应允,他便道:“待回府后,我带吉画师前去。” 衡玉点头:“多谢。” “此番死无对证,一时倒无法确定幕后之人。”印海继而往下说道:“依将军之见,此事是否为裴定的手笔?” 这些话按说不该当着吉画师的面详谈,但……不试一下怎么知道能是不能呢? “有一半可能。”萧牧道:“这些刺客能混进城中,要么是有通天本领可以瞒天过海,要么便是有极了不得的人做为内应——” 印海挑眉。 还真叫他给试着了? “若是后者,那怕是与裴定脱不了干系。”衡玉接过话道:“此番京师裴家族人前来营洲替裴定贺寿,若这些刺客混在其中入城,的确极难察觉。” 印海的眉挑得更高了。 这还不喊将军夫人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萧牧点头:“且昨晚是裴定做寿之日,那些人恰就埋伏在从刺史府回侯府的必经之路——” 民居处的大火起得蹊跷,必然有火油助势,这些皆需要提早准备。 而他此前并未表露出会去裴府参宴的迹象——所以,那些人预判了他的举动。单是此一点,便极值得深思。 “昨晚刺史府上那手段过于浅薄的美人计,或只是拿来作混淆视线、让侯爷放松警惕之用。至于裴定的谨小慎微,或也只是迷雾而已……”衡玉思索着道:“可侯爷和裴家有甚值得一提的过节吗?” “我与裴家素无交集。” 衡玉:“那便只能是裴家受人驱使,为人所用了?” 萧牧不置可否地道:“能驱使得了裴家的,又岂会是寻常之辈。” 甚至放眼大盛,掰着手指数一数,也只那么区区几人而已。 思及此,衡玉便暂时沉默下来。 她此前排除而出的仇人名单,余下者也不多了,个个也皆非寻常之辈。 “那些刺客虽无活口,但昨晚奉将军之命抓来的那名女使,尚待审讯——”印海道:“或能从她身上问出些什么也未可知。” 衡玉看向萧牧。 昨晚他前去裴府,还抓了个女使回来? 彼时那美人计之后,她还道他白来一趟了,合着还是贼不走空。 只是这“贼”,看起来脸色好似愈发差了。 明明马车内烧着炭盆,方才他也喝了半盏温水,可他看起来非但没有半点好转,且此时的面色唇色甚至更苍白了些。 衡玉未曾表现出来,心中的不安却比在山洞时更浓烈许多。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入城,回到了定北侯府,于大门前仍未停,直接由可供车马通行的侧门进了府内。 马车入府的一幕,恰落在了晏锦眼中。 “晏郎君来得不巧,今日侯爷公务繁忙不得闲,还请郎君改日再来。”侯府的家丁客气地对登门拜访的晏锦说道。 晏锦笑叹着气:“看来侯爷近来是愈发繁忙了……那晏某明日再来。” 家丁听得心情复杂。 自己都说近来愈发繁忙了,怎明日还要再来? 这位晏郎君,说得好听些是自来熟不见外,难听些便是忒没眼色了。 晏锦施礼离去之际,看着脚下微湿的青砖地上的马车辙痕,眼底闪过思忖之色。 …… 事实证明,衡玉的不安不是多余。 萧牧刚入得府内,人便昏了过去。 “……阿衡呢?阿衡可有受伤!”匆匆赶来的萧夫人刚踏入堂中便问。 昨晚萧牧和衡玉迟迟未归,她便觉得不大对劲,直到深夜才知竟是遇到刺客了! 且那刺客非同一般,二人竟不知去向! 她急得半刻也没敢坐下,就这么坐立不安地等到了现在。 “伯母放心,我无碍。”衡玉闻声迎上去。 “我的儿,怎被折腾成这般模样!”萧夫人满眼心疼惊诧地看着衡玉满身血污的模样,握着衡玉的手:“人平安就好,平安回来就好……该是吓坏了吧?景时是怎么做事的,怎让我们阿衡——” 萧夫人说着,声音微顿,隐隐意识到了不对。 阿衡这般模样也没顾得上去更衣,莫不是—— “景时呢?”萧夫人看向印海。 前去禀话的人只告诉她人回来了,她便急忙赶来了。 印海犹豫了一瞬,才道:“回夫人,将军受了伤,严军医正在里面诊看。” 萧夫人察觉到气氛的不对,立即拉着衡玉走进了内室。 内室中,严明已为萧牧处理罢伤口,此时诊罢脉立在床边,面色几乎已如死灰。 “严军医,如何了?”衡玉忙问。 “他昨晚冒险服了猛药,身体本就尤为亏空,又受伤失血,伤了本元……以至于毒性失控蔓延,眼下已至心脉脏腑……”严明声音干哑,好半晌,才神情恍惚地道:“救不了了。” 刹那间,衡玉只觉一股寒意从头顶贯穿而下,传至十指指尖。 “容济,你在说些什么?”萧夫人皱眉看着严明,唤的是他的表字:“……什么毒性已至心脉脏腑?!” 什么叫“救不了了”?! 严明怔怔道:“将军中毒多时,早在收复千秋城之前,便在战场上遭人暗算身中奇毒……” 印海:“严明……” “还要瞒到什么时候?”严明忽然拔高了声音,眼眶发红地看向印海:“你们都纵着他,由他瞒着,一再拖延寻医的时机,若非如此,怎至于拖到眼下无可挽回的地步!” 萧夫人一时反应不及,不可置信地看向躺在床上,面无血色的萧牧。 衡玉迟迟开口:“白神医他……” “来不及了。”严明打断她的话,整个人都显出了颓败来:“来不及了……” 前去青牛山的人前日才动身离开营洲,便是长了翅膀也来不及了。 衡玉握紧了手指,声音逐渐冷静镇定:“还能撑多久?” 严明闭了闭眼睛:“至多两日……” 衡玉看向印海:“印副将,可便叫上严军师一叙?” 印海当即道:“吉画师请随我来。” 衡玉点头,匆匆随印海离去。 “姑娘!您没事吧?!” 刚离开萧牧居院,衡玉便遇到了跑得满头是汗,双眼熬得通红的吉吉。 “我无碍,你先回去。”衡玉脚下未停。 “可是姑娘……”吉吉不放心地跟着她走了几步,被蒙大柱拉住。 “吉姑娘看起来应当是有急事,你别担心,人没受伤就好。”蒙大柱安慰吉吉之余,自己却觉心中不安。 吉姑娘的急事是什么? 他还从未见过印海如此神色…… “我想去看看将军。”蒙大柱看向萧牧居院的方向说道。 同样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的吉吉,心中也如一团乱麻,闻言便点头:“那你快去!” 大柱转身快步而去。 …… 衡玉与印海在路上遇到了赶来的严军师。 印海将人截下,三人去了严军师书房中说话。 听印海将萧牧此时的状况言明,严军师面色凝重。 “侯爷绝非坐以待毙之人,此前未曾大肆寻医,想来不单是怕走漏风声——”衡玉看看严军师,求证道:“他欲引出下毒之人,对吗?” 严军师一时未言,而后看向印海。 这小姑娘怎么什么都知道了? 印海轻叹了口气。 的确是都知道了,且极有可能比他知道的都多。 一半是人小姑娘自己猜出来的,另一半么……只怕是自家将军亲口告诉人家的了。 是以,他朝严军师微微点了头示意。 严军师看向衡玉,迎着女孩子冷静的视线,片刻后,才点头:“没错。将军认为,对方既有机会下毒,所用却非见血封喉之毒,而是可一再拖延毒发的所谓奇毒,足可见意图并不在于他的性命——既有所图,自会现身。” “但对方显然意在折他意志,以此迫他低头……这般对弈,以自身性命做赌,未免太过冒险,万一稍有差池……”衡玉说到此处,便停住。 不必再假设了,所谓万一,所谓差池,眼下不是已经出现了吗? 严军师思索着道:“此时难就难在,下毒者和刺杀者,未必是同一路人……下毒之人不一定知晓侯爷此时提早毒发了,若存心要磨到最后期限,好以此来胁迫侯爷做出最大让步,定然也不会有提早现身亮出筹马的可能。” 衡玉闻言道:“可想来侯爷应当已有怀疑的对象——” “是。”严军师道:“眼下营洲城中,便有二人,这二人背后之人或是同一人。一是营洲刺史裴定,第二人则是……” 说到此处,严军师下意识地看向衡玉。 “第二人,是晏锦。”衡玉语气不重,却透着笃定。 严军师点头。 衡玉微抿直了嘴角。 晏锦出现在营洲的时机,以及同萧牧之间的往来,从始至终都像是在下一盘棋。 萧牧仿佛就坐在他对面,二人一直在无声执棋对弈。 可萧牧有事吗? 他学人家下的什么棋? 棋盘上的赌注可是他自己的性命,亏得他竟也如此坐得住! 衡玉忽然体会到了一些严军医日常烦躁的精神状态—— 此时,严军师道:“说到此处,昨夜有探子从庭州带回来了一幅画像,侯爷还未曾来得及过目,不如吉画师先看罢之后,咱们再行往下商议吧。” 庭州? 晏氏商号所在的庭州—— 见严军师走到书案旁,拿起了那轴画,衡玉起身接过,展开来看。 待看清其上所画之人,她微觉困惑:“这不正是晏锦吗?” 印海也走了过来,一时皱起了眉,露出后知后觉之色:“原来竟是如此……” ------题外话------ 今天是超肥的一章,大家晚安^_^ 7017k 124 他是晏泯 “是晏锦,却也不是晏锦——”严军师在旁说道。 尚不知前因后果的衡玉听得不解:“不知此言何意?” 严军师讲道:“起初这位晏郎君初至营洲之际,将军便命人前往庭州探查晏氏底细与近来之动向,并且特意交待,一定要将晏氏家主晏泯的画像带回——” 听到此处,衡玉面色顿凝,再看向那画像时,眼神已是大变。 所以…… “说来,据此前探查可知,这位晏氏家主摆在明面上的经历倒已是颇坎坷。”印海接过话道:“这晏泯的父亲本是晏家长子,按说是要继承家业的,可晏泯幼时,其父母却突遭横祸而死,年仅三岁的他也在那场意外中‘不慎’走失,之后便是一连七八年没有音讯,晏氏族人都只当这个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其十岁那年,却突然被人送回了晏家,面对这失而复得的嫡系长孙,族中上下似也未有如何看重,虽是养着但也就此丢在一边了……起先那几年,也无人在意这个孩子。直到其十三岁那年,忽然便显露出了颇狠厉的手段来,只用了短短两三年的工夫便越过一众叔伯坐上了晏氏家主的位置不提,更是将晏氏商号的生意扩大了数倍不止。” “据闻此人不念亲情,性情与行事作风皆难以捉摸……”印海最后道:“且此前对外称,面上落下了难以去除的疤痕,因此一贯以半张面具遮面示人——” 要想得到此人的画像无疑尤为困难,因此至今这画像才得以被送回。 “所以,这是晏泯——”衡玉看着手中画像,眼底的变幻慢慢平息下来:“他就是晏泯。” 晏氏家主的半张面具之后,藏着的不是疤痕,而是另一个身份。 “自五年前我与他相识起,他便是以晏锦的身份示人。此番前来营洲,我亦疑心过他的意图,自也想过他或是晏家抛出来的一枚探路棋,却唯独不曾想到过这个可能……” 这一刻,衡玉心底与其说是震惊,更像是忽然坠入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暗井之中。 她第一次觉得好像从未认识过“晏锦”,从未真正看懂过他分毫,连带着对他的那些猜测从一开始也都错得彻底。 她看到的晏锦是假的,她猜测中的晏锦也是假的,一层假面的背后是另一层假面。 印海道:“无怪吉画师未曾察觉,不说此人掩饰功夫了得,于纨绔这一重身份之上,根本叫人找不出破绽,纵是单论这过于出人意料的行事手段,便是无法想象的……试问究竟谁能想得到,堂堂晏氏家主,竟会独身亲自前来营洲这是非之地?” “如此是否恰能证明他此番所图甚大……”衡玉已很快从那诸多情绪中抽身,将重点放在了正事之上。 严军师:“这营洲城中值得图谋的,不外乎只有两样东西,一是那藏宝图,二即是兵权——” “而这两样东西,归根结底,关键皆在侯爷身上。”衡玉道:“所以,无论是下毒还是昨晚的刺杀,他皆有嫌疑与动机,亦不缺手段。” 若说裴定需借族人前来祝寿作为掩饰,将刺客夹带入城的话,那放在“晏锦”身上,就又简单得多了—— 晏家在营洲的那些铺子,常年需要人手来往运输商货,相较裴家,更易掩人耳目。 “侯爷之安危,关乎北地安定,此前未曾公开寻医,想必侯爷亦是有顾及北地百姓之意,对吗?”衡玉看向印海与严军师。 严军师点了头。 印海则叹息道:“我虽是佛门出身,若论起待世人之悲悯之心,却难比他十之一二……” 衡玉默然一瞬,才道:“所以此事仍旧不宜大张旗鼓,或还需暗中寻找解决之法。” “只是时间不多了……”严军师神色有些凝重,已在思索可行之策。 “我对裴家及其背后庞杂的脉络关系所知不多,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与提议,怕是帮不上忙了——”衡玉将那画像卷起,交还给印海:“晏锦那边,我可一试。” 印海听懂了她的用意。 当下时间紧迫,分头行事对症下药,或是最省力的。 “那便有劳吉画师了。”印海抬手行了一礼。 严军师犹豫了一瞬后,则道:“此人行事诡谲,吉画师虽与之有些往来交情,却仍要多加小心。” 衡玉点头:“您放心,我明白。” 她揽下“晏锦”这个可能,自然不可能是仗着与他之间的“交情”。若她天真到那般地步,怕是早已活不到今日了。 看着衡玉告辞而去的背影,严军师复杂地叹了口气。 但眼下显然不是只顾叹气的时候—— “昨夜城南那番异动,刺史府毫无反应,不知是心中有鬼,还是刻意装聋作哑……”严军师道:“先审一审那名女使,且看看是否能得出有用的线索。” 印海点头,立即去了。 …… 衡玉回到院中,对迎上来的吉吉道:“我要沐浴更衣。” 吉吉方才已从蒙大柱的反应里大致得知了萧牧此时情况不妙,此时心中乱杂杂的,却也不敢再多问,只赶忙应下照办。 衡玉洗去一身血污,丢掉脏衣,简单处理了冻伤擦伤,换上了干净的衣裙。 虽食不知味,动作匆忙了些,却仍吃完了一顿饭。 整理罢了形容,有了力气,她披上裘衣便要出门。 翠槐和吉吉心中不安,一左一右都跟上来。 “才喘口气,又要去哪里?”守在院门外的程平没好气地问。 “去寻晏锦。”衡玉脚下未停。 那个吃喝嫖赌人傻钱多的晏家郎君? 这才死里逃生,又要去寻狐朋狗友了? 能不能让人省点心! 程平心中骂骂咧咧,皱着眉跟上:“我来赶车!” 衡玉坐进了马车里,趁此闭目养神。 时间不等人,她需快刀斩乱麻——所以她不会去考虑任何弯弯绕绕的办法,她要直接去见晏锦。 下毒之人是不是他,需要见了才知道。 晏锦所谋为何,也需要见了才知道。 萧牧的性命安危如今是重中之重,其余的皆需见机行事——但也总要见到了晏锦,才能知道“机”在何处。 ------题外话------ 谢谢渃清涵打赏的一万币!谢谢谢谢大家的打赏和月票,谢谢。 今天好像是双倍月票最后一天?最后一个小时了,大家有票的可以投一下,毕竟一张算两张呢。 今天忙得脚不沾地,明天多更些。 天气真的热起来了,夏天到了_(:з」∠)_晚安大家。 7017k 125 师侄忽然叛逆 程平心情不甚好,马车也赶得略暴躁,在晏锦所在的别院前停下时,猛地一勒马,将衡玉闪回了神。 “到了!”程平丢下缰绳,跳下马车。 “这车让您给赶的,若路程再远些,马车和我至少得散架一个……”衡玉下马车之际,不由感叹道。 程平冷哼一声:“马车颠簸些就要散架了,昨晚去送死时怎没见你犹豫一下?” 按说人已经活着回来了,他不必再担心解药之事,但昨晚之事,他越想莫名越气! 衡玉边往别院大门处走去,边不以为意地道:“这不是没死么,我这般命大,怎会轻易死掉呢。” 听着这吊儿郎当的话,程平更是气得头顶冒烟。 “吉姑娘来了!” 别院里的仆从打开大门,见得衡玉,很是热情。 “我来寻你家郎君。”衡玉跨过院门,语气和往常来寻晏锦时没有半点区别。 “这倒不巧,我家郎君刚出门去……”仆从边将人往前厅带去,边说道。 衡玉脚下未停:“无妨,我等一等他。” “吉姑娘先坐着歇一歇,用些茶水,我去问问郎君院子里的人郎君几时能回来——”仆从捧来茶水点心后,笑着对衡玉说道。 衡玉点头:“有劳了。” 衡玉捧起一盏温茶,看着厅内的布置。 这里她来过许多次了,而今却觉得处处透着陌生,正如“晏锦”这个名字一般。 晏锦行事纨绔,奢靡铺张,厅内从绣着繁花锦簇的檀木屏风,再到那双用色斑斓的一人高宝瓶,处处可见他是个喜喧闹之人。 他这张面具,当真严实而细致。 衡玉目光慢移间,最后落在了几案后挂着的那幅画上。 她之前倒未细看过这幅画,而今仔细瞧了瞧,才发现画中情形颇为细腻宁静。 夏日高墙庭院内,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掩映下,两名男孩子坐在长廊内,二人一大一小,小的约七八岁,大些的则已有些初长成的小小少年模样。小少年手中捧着卷书,似在教小些的那个男孩子认字—— 二人的身影很远,面容也画得很淡,仿佛于这幅庭院夏景中只是个小小陪衬。 看着那两道小小身影,衡玉眼中闪过思索之色。 她走神间,原本等在别院外的程平快步走了过来。 “平叔,您怎么进来了?”看着仿佛一点就着的程平,翠槐说起话来也颇小心。 衡玉闻声转头看去。 程平无甚表情地道:“大柱过来了,此时就在外面,让我将这個送来给你。” 他说话间看了眼厅内,见无外人,才将一张字条递给衡玉。 怎还传上字条了? 吉吉不解。 “说是那位严军师要他来寻你的。”程平又补了一句。 她前脚刚到此处,严军师怎就急着让人来给她传信? 衡玉察觉有异,赶忙接过,展开之后,只见那字条上仅八字而已—— 却已叫衡玉眼底一震,几乎立即站起了身。 “吉姑娘,我问着了……”那名仆从折了回来,神色有些为难地道:“我家郎君他……是逛花楼去了,怕是有得呆,没准儿还要在外头留宿的。” 衡玉已掩去眼中异色,闻言道:“那我改日再来。” 仆从又询问道:“您可有急事没有?若有急事,我去喊郎君回来就是,郎君若知您来了,定会立刻回来的。” “不必了,还是不搅他的雅兴了。”衡玉往厅外走去,踏出厅门之际脚步微顿,对跟上来的仆从道:“待他回来时,告诉他一声我来寻过他即可——今日我有急事,就先回去了。” 急事吗? 仆从看了眼显然是刚进来传话的程平,了然点头:“是,那我送吉姑娘!” 仆从将衡玉客气地送出别院,见等在外面的黑脸少年气势不凡,像是军中之人,不由就多瞧了两眼。 衡玉的脚步和神色都显得有些匆忙,匆匆上了马车而去。 见马车远去,仆从才将别院的门合上,口中好奇地自语着:“看样子,倒像是定北侯府里有什么急事……” 马车内,衡玉将那攥皱了的字条,再开展开了来看。 其上所写——神医已至,稍安勿躁。 神医已至! 可怎么可能那么快? 衡玉心中惊异,但又觉得严军师不至于将有误的消息传给她…… 难道白神医真的到了? 还是说,字条上所谓的“神医”,是另有其人,另寻到了可替萧牧解毒之人? 衡玉急于印证,遂对车外道:“平叔,再赶快些!” 程平:“……!” 赶得快了说要散架了,稍慢些又催起来了! “驾!” 程平一挥马鞭。 长街之上,见那似要飞起来的马车,行人纷纷躲避。 蒙大柱骑马跟在后面,颇担心那马车轮随时有起火的可能。 …… 定北侯府,花厅内。 一名身披破旧袈裟的老和尚,站在厅中打量着四下,正啧啧惊叹道:“小师叔,您果然是傍上贵人了啊……” 印海在旁微笑着道:“师侄才是我的贵人。” 老和尚没来得及细品这话中之意,印海便问道:“师侄此番为何会来北地?” “这不是主持他老人家让我下山历练修行么,偶经北地,便想着或可顺道来看看师叔。”老和尚笑着道。 印海了然点头:“原来如此。” 只是想来若将“顺道”改为投奔,“下山历练”改为逐出师门,或会更贴切些吧。 “说来有些奇怪,我今日虽初至此处,却觉冥冥中似有佛祖指引……”老和尚看着四下的富贵之气,拿充满禅意的语气说道:“倒像是与此处有些说不清的机缘……” 印海赞成点头:“是,我亦觉得师侄与此处颇有些机缘在。” 老和尚闻言眼睛亮起,遂问道:“那不知这府上的主人,是否有布施功德之意?我愿长居府上,替贵人诵经祈福……” 印海微笑。 也就是……白吃白喝的吉祥物呗? 说得还挺矜持。 他点头:“我看可行。” “那就得劳小师叔替我美言几句了!”老和尚心中安定许多,随后有些为难地摸了摸肚子:“急着来看小师叔,此时腹中倒觉有些饥饿了……” “白神医若肯帮这个忙,我定将营洲城中最好的厨子给您请来——” 厅门处传来少女的说话声。 老和尚闻声身形一动,回头看去。 披着裘衣罩着兜帽的少女已走了进来,四目相对间,她面上浮现出安心的笑意:“白神医,许久不见了。” 印海在此招待这位师侄,早已将无关人等屏退,厅外守着的皆是手下心腹。 此刻听得衡玉出言证实了对方身份,印海心中亦大松了口气——还真是他这便宜师侄! 此前只凭画像与猜测,到底缺了份笃定,眼下才算真正安心下来——将军有救了! 老和尚眉头跳了跳:“什么白神医黑神医……女施主怕是认错人了,贫僧法号知空。” “都是自家人,我怎会认错呢。”衡玉抬手摘下兜帽,露出了完整的面容,朝他笑着道:“白爷爷——” 听到这个称呼,老和尚盯了她片刻,忽地瞪大了眼睛:“你……你是晴寒家里的女娃娃,小玉儿?!” “看来白爷爷还记得我。” “原来你没死!”老和尚大惊之余,有一丝庆幸。 “看来白爷爷归入佛门后,当真不问俗事了,我于五年前便平安回到家中了。”衡玉笑着道:“不过白爷爷尚且健在,才是值得高兴之事。” “可你……为何会在这里?”见到故人家中的孩子,老和尚——白神医倒也不再否认自己的身份了。 “为办差而来。”衡玉未细言,先道出当务之急:“当下有人性命垂危,还请白爷爷出手相救。” “好师侄——”印海抓起白神医一条手臂:“我这便带你去见那贵人,只要救下这位贵人,后半生可保师侄荣华富贵。” “且慢……”白神医快速将手抽出:“我如今不过是个和尚而已,于救人一事之上,只会诵经祈福罢了!再不然,事后超度也是做得了的——你们掂量掂量是否用得上?” 印海于心底叹气。 师侄这面具不摘则已,一摘之下,人也顿时变得叛逆起来了啊。 他的话显然已经不好使了,印海只能求救地看向衡玉。 “还请神医看在与我祖父昔日的交情上——” 白神医打断她的话:“你不提他这老货还好!你当我当年为何假死离开幽州,更换身份,出家为僧?” “是因我祖父出事,您不想留在旧地,恐触景生情……吗?”有“老货”二字在先,衡玉忽然对这份旧情不自信了。 白神医:“他出事出的蹊跷,我是怕此事牵连到我,这才连夜跑路!” 厅内突然陷入沉默。 到底是衡玉反应快些:“避祸也是人之常情,如此也并不能说明您与我阿翁的情谊是假。不然您为何不去别处,而独独是青牛山呢?” 白神医沉默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 而后无奈道:“我已多年不曾替人看病了,什么见鬼的医术……早就忘光了!” 见他有松口的迹象,衡玉忙道:“您不妨先去看看,万一又记起来了呢?” “对对,师侄,咱们先去看看。”印海顺势再次抓起自家师侄的手臂:“且先看一看,无论结果如何,师叔都记着伱这份恩情!” 白神医戒备道:“那可说好了,就看一看!” 看现在这架势,不去看看显然是走不掉了! 亏他自认找到了蹭饭的新去处,合着却是羊入虎口了! 于心中叫苦不迭的白神医,就这么被此刻他眼中的无良小师叔拖去了萧牧的居院。 严军师王敬勇等人皆在外堂等着,见得人来,严军师连忙客气有加地将那其貌不扬、甚至显得颇寒酸的老和尚请进了内室。 7017k 126 将军被入赘了 内室里严明方才听到外面动静,已知是何人到了,此时见到白神医便激动不已:“……您便是白神医?!” 营洲前往青牛山来回至少需二十日,而将军至多还能撑两日,他原本已觉无望了,可半个时辰前却忽然得到消息……说是白神医到了! 这忽然出现的变故与转机,让他一日间经历了大落又大起! 看向那被一群人拥簇着走进来的老和尚,一直守在床边红了眼睛的萧夫人也忙迎上前。 “夫人,这位便是我方才同您说的白神医!”严明露出喜色:“将军有救了!” 萧夫人忙道:“那便有劳神医了!” “你们一个个地将我架这么高作甚?什么就叫有救了?”看着激动的众人,白神医叹气道:“人都还没看一眼呢……” “是,那请您快替景时看一看!”萧夫人侧身让到一旁。 白神医隐约瞧见了榻上之人的侧颜,随口问道:“瞧着年纪轻轻的,得的是什么病啊?” “非是患病,是中毒。”严明在旁道:“一种极罕见的奇毒。” “奇毒?”白神医眉头一跳,指向榻上之人:“他是什么人?” “?”萧夫人听得困惑。 不知是中毒也就罢了,怎连身份都没弄清?这神医该不是被打昏了掳来的吧? 严军师解释道:“我家将军乃营洲节度使,定北侯萧牧——” “定北侯?!”白神医立时大惊。 他就说,看这架势不大像是个寻常的将军! “可我这一路来,怎未曾听说过定北侯中毒的消息!” 严军师道:“侯爷肩负边境安定之重任,不同于常人,此等消息自然也不可能走漏出去。” 白神医听得脸色几度变幻。 可已经“走漏”给他了,那……之后要怎么收场? 本以为进了富贵窝,孰料却是修罗场! 已置身修罗场的白神医,心情复杂地来到榻边,先查看起了萧牧的情况。 待把脉罢,微微一惊道:“竟是浸骨散……” 听他很快道出了此毒的来头,众人看向他的神态愈发倚重。 “此毒阴邪至极……他分明中毒已久,你们怎么也不早点给他解了!”白神医转头看向严明等人。 众人:“……” 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他们不想解? “是在下医术浅薄,不知解法,只能尽力压制拖延……”严明目含希冀:“神医既一眼便能辨出此毒,想来必有解法!” “早些时候可能还好说,可他如今这模样……”白神医看向双眸紧闭的萧牧,摇头道:“难啊。” 难? 那便是还有得解了? 严明深深施礼:“恳求神医能够尽力施救!” 萧夫人亦出言请求,并道:“……无论结果如何,定北侯府必然都会铭记神医恩情!” “师侄,咱们佛门中人,最该心怀悲悯,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白神医听得瞪眼:“那我总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换吧?” 众人听得愣住,印海不禁问:“总不能这解药的药引……是师侄的性命不成?” “虽不是,却也算是了!我此前立誓不再行医,那可是发了毒誓的!” 一直只是听着的衡玉此时开了口:“我隐约记起幼时曾听您提起过此事,您之所以不愿再行医,是因多年前您未能将一位已至弥留之际的病人救回,便遭了那家人打骂报复,并四处传扬您是害人的庸医,最后甚至还闹上了公堂,您为此受了诸多误解与煎熬。” 她看着白神医,道:“您因寒了心,认为这世上有许多人不值得相救。可您起初既选择成为医者,所报必是救人之心,您既有此仁心,又岂会忍心看着——” “不不,你想岔了!”白神医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我之所以选择习医术,和出家一样,都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已……什么医者仁心?此等谣言可造不得啊!” 王敬勇听得已急出了汗来,绷紧了面容,声音冷硬地道:“我家侯爷之安危关乎北地安定,侯爷若是出事了,整个北地都要跟着陪葬!” 他说话间,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长剑。 白神医看得眼皮直跳。 这“陪葬”二字分明是在威胁他吧?! “敬勇慎言,不可对神医无礼。”严军师出言呵斥了一句。 衡玉捕捉到了白神医那一丝隐约动摇的神态。 嗯……或还真就得王副将来呢? 但考虑到稳妥与体面,或还是得给人找個台阶才行…… 白神医拿余光瞥到那位冷面神的手不甚情愿地从剑鞘上拿开后,又垂在身侧握成了拳,拳头之上青筋暴起—— 恰是此时,女孩子忽然问他:“白爷爷立誓不再行医是哪一年?” 白神医尽量镇定地道:“有十年了。” “可八年前我与阿翁在您家中小住时,我偶染风寒,您不是还曾替我开药医治过?且临别时,您似还给了我阿翁一张调理身体的方子来着——” 衡玉道:“有此先例在,您如今仍这般康健,可见那誓也并算不得灵验。或者说上苍有眼,是功是过,诸天神佛自有分辨,您说对不对?” “这……”白神医面色变了变,下意识地道:“我与晴寒那老货交情如此,亲如家人,自家人的事,怎能说是行医呢?自家人和外人总归是不同的!” 听罢这句,萧夫人张了张嘴,一时甚至不知该将重点放在哪里。 衡玉已立即道:“那便好说了,想我与侯爷也是亲如家人的。如此说来,那白爷爷与侯爷也算半个家人了不是?” “……”白神医一时没吭声,显然是被牵强到了。 见分量不够,衡玉忙补道:“实则我与侯爷情投意合,已在准备议亲之事,他是我未来夫婿!” 四下登时一静。 众人:“?!” “你这女娃娃该不是在糊弄我吧!”白神医狐疑地看着衡玉。 衡玉反过来不解地看着他:“岂有姑娘家会拿自己的清誉来糊弄人?” 到底这位老爷子不问俗事已久,连她还活着都不知晓,又岂知她身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所谓清誉了—— 白神医将信将疑:“那也不能这么算的,你们成亲不成亲与我有甚干系,你都从吉家嫁出去了,我还管你作何……” 衡玉听得头疼起来。 这台阶就这么难铺吗? 不如还是让王副将来吧—— 累了,随便吧。 衡玉正要放弃间,只听身侧的萧夫人忽然开了口:“神医有所不知,我家景时,他是要入赘吉家的!” 四下再次一静。 印海轻“嘶”了口气——还得是夫人…… 王敬勇则赫然瞪大了眼睛,拳头握得更紧了。 将军这就要被入赘了?! 无妨……只是权宜之计,不必当真! 衡玉默默看向床榻上的萧牧。 总觉得再这么胡诌下去,不用神医出手,他恐怕也能坐起来了…… 萧夫人继续道:“神医可别不信,景时他父亲便是赘婿,他是随了我这个当娘的姓!在我们家中……入赘那是祖传的规矩!” 怎会有如此离谱的祖传规矩? 白神医神色困惑,但见萧夫人一脸热切,看向衡玉那过于喜爱的炽热眼神也不似作假…… 片刻后,到底是道:“……话可说在前头,我可不能保证一定医得好他。” 众人大松一口气。 “神医尽力而为即可!”严明再次施礼。 白神医叹气道:“行了,都先出去吧,人多嘈杂,静不下心来……” 见严明也要随众人一同出去,他又点名道:“你是军医对吧?留下来打下手。” 严明忙应“是”,心中又多了些钦佩。 行医者,尤其是此等怀有秘技的神医,行医时多会忌讳有其他医者在场—— 而这位白神医却是毫不在意自己的秘技被人偷学了去,可见心胸品性。 然而接下来—— “内关穴……内关穴是在这儿吧?” “脉微昏虚,应泻热……不不,应先固脱!得扎这里……” “扎偏了扎偏了……我这眼花得有些厉害,还是你来捻针……” “……” 严明这厢于内室心惊胆战,怀疑人生之际,等在外堂的萧夫人也没闲着。 “阿衡,方才真是多亏了你,不过倒也委屈你了……”萧夫人握着衡玉的手,愧疚又感激地道:“你放心,等那臭小子的毒解了,我定让他给伱个说法。” 她这“说法”二字讲得隐晦,衡玉口中道着“伯母不必在意”,心中则觉得,回头萧牧不找她来讨说法就算好的了,到底这瞎话是她自个儿起的头。 如果他能平安醒转的话—— 只要他能平安醒来,这些小小之事都不值一提。 衡玉看向那道垂下的青竹帘。 等待的时间总是煎熬的。 也为了暂时移开些注意力,她此时才顾得上向印海问道:“印副将,话说回来,此番是怎么这么快寻到神医的?” “这个么……”印海将大致经过道明:“大约是我这师侄被扫地出门,有意前来投奔于我,于是一路打听我的消息,恰被派出去的人留意到了——” 听到有人在打听自家副将军,几人不免要多留意几眼,一眼瞧过去就觉得那乞讨、哦不,化缘的老和尚有些眼熟,再悄悄打开画像一对照……好么,这是撞到手里来了! 他们稍加透露了身份,请对方吃了顿饭,人就黏上他们了,死活要随他们去寻印副将—— 准备好的黑布袋根本用不上不说,一路上对方反过来时刻紧盯着他们,倒生怕他们将他落下了…… 怎么说呢,就……挺颠倒的。 反正就这么将人领回来了! 衡玉听罢,脑海中响起一道声音——神医这般经历,不正是那传闻中的大冤种吗? 但,只能体面地道一句:“或许……这就是机缘吧。” 7017k 127 他定会如约 已被衡玉归为绝世大冤种的白神医,于半个时辰之后自内室中走了出来。 严明跟在他身后,面色并不轻松。 “神医,景时他如何了?”萧夫人连忙问。 “情况不算妙,耽搁得太久,此番又受了重伤……尚能吊着一口气,已经称得上是罕见了。”白神医直白地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萧夫人袖中双手一颤。 不是说神医到了,景时就有救了吗? 萧夫人看向内室方向,想到这些年来的种种,几乎是登时红了眼眶。 她拿请求的目光看向白神医,言语有些混乱地道:“神医有所不知,景时是个好孩子,他已吃了那么多苦了,上天没道理再这般为难他的……求您一定要救救他!” 白神医轻叹了口气。 他不愿再行医不单是因为寒过心,更是不敢不愿再看到眼前这种眼神。 神医也不是真的神仙,拉不回那些真正到了鬼门关前的苦命人。 “夫人……先听神医安排吧。”严明劝了一句,相较之前的颓然和看到希望后的激动,他此时反倒显出了异样的清醒冷静。 毕竟这位白神医处处透着不靠谱的气息,他实在是不敢不清醒…… 被迫清醒的严明看向白神医。 白神医道:“你先随我去写方子,将药配出来试试。” 严明正色应下。 “然后么……”在众人目光的殷切注视下,白神医道:“给我准备一桌饭菜,酒就不必了,还得办正事呢……记得加两道肉菜即可。” “师侄这是要破戒了?” 白神医看一眼印海,隐有些忿忿地道:“破什么戒?我已不再是佛家弟子,可是你师父亲自将我赶出来的!” 印海了然。 这是眼见找到了下家,终于敢承认自己是被赶出来的了。 所以,这身袈裟之所以一路上还穿着,想必也只是为了方便“化缘”而已…… 嗯,不愧是他师侄。 但自家师父的高僧形象多少还是要维护一下的:“师父这么做必有深意,若非如此,师侄又怎会来此替将军解毒呢?想来是冥冥之中自有指引在。” “照你这么说,他不单赶我,还坑我?!” 白神医的不满写在每一个表情里,他懒得再多言,边带着严明去备药,边走还不忘交待道:“肉菜记得要清淡些!久不食肉,脾胃一时不好适应,这种事还是循序渐进地好……” 萧夫人转头交待春卷:“你亲自去盯着厨房,给神医备些可口适宜的饭菜。” 而后便抬脚往内室去:“我去看看景时……” 衡玉下意识地要跟着进去,但只一瞬便也回了神,转而低声去问印海:“印副将,裴府那女使……可审出什么来了吗?” 不能全将希望押在神医身上,裴定和晏锦这两处,眼下也尚要盯紧了。 印海摇头:“尚未曾招出什么,倒算是个嘴紧的。” 严军师道:“不急,先耗一耗。待安排好诸事,晚些时辰我去见一见她。” 衡玉会意。 严军师这是又要去“以德服人”了。 听几人低声商议着一些自己听不大懂的事情,王敬勇频频看向衡玉。 印海也就罢了,怎如今连严军师都如此信任这位朝廷派来的画师? 但此言由心中问罢,这一次不必旁人说服,他自己几乎便很快有了答案。 王敬勇沉默着看向内室的方向。 “这些事我皆会安排下去……”严军师看着面前的女孩子道:“吉画师昨夜经历那般凶险之事,又守着侯爷,必然片刻未得放松,今日又里里外外奔波着,不妨先回去歇息吧。” 衡玉未有强撑,点头道:“那我先回去了,若侯爷这边有消息,还请及时告知我。” 解毒要靠白神医,余下之事严军师自会安排妥当,她留下也无甚用处了。 印海道:“吉画师放心,若有消息,定第一时间使人传话。” 衡玉点头,正要转身离去之际,忽听王敬勇的声音响起:“吉画师——” 衡玉看向他。 “多谢。”王敬勇朝她拱手,正色道。 今晨在山中寻到将军时,是何情形他看在眼里——是这个他眼中不靠谱的小姑娘帮了、甚至是救下了将军。 再有说动这位白神医替将军解毒,也是她的功劳。 甚至听严明他们话中之意,能顺利将人找到,亦是全赖得对方相助。 他承认自己此前对这一身纨绔气的少女颇有成见,今日却是真正刮目相看了。 但纵然如此,让将军入赘……也还是万万不行的! 王副将底线明确。 “无甚可谢的,只要他平安无事即可。”衡玉说话间,视线投向内室。 一定要平安无事才行啊。 她还等着和他互通互换消息呢。 …… 衡玉刚回到院中,刚从蒙家回来的蒋媒官便迎了上来:“你这丫头昨夜去了哪里,怎一夜没见回来?” 昨晚萧牧遇刺的消息瞒得很紧,蒋媒官今天一整日又都在蒙家商谈年后亲事细节,故而并未察觉到异样。 只是此时离得近了,瞧着衡玉的脸,很是吃了一惊:“这脸怎么了?一夜的工夫怎冻成这样?呀,这里还有两块儿是擦破皮了?” “昨夜吃醉了酒,磕的。”衡玉随口答着,边往房中走去。 “这得是吃得多醉!”蒋媒官“啧”了一声,又忙问:“那昨夜……侯爷是不是也在?” 不是都往裴府赴宴去了吗? “在啊,他也醉得不轻,此时还躺着呢。”衡玉胡诌道。 蒋媒官却听得眼底发亮,跟着衡玉要往房中去:“那你同侯爷昨夜是在何处……” 衡玉打了個呵欠:“宿醉困倦,我想早些睡下,明日再寻蒋姑姑说话。” 此时天色已暗,蒋媒官便道:“好,那你且睡,养足了精神,明日便是除夕,咱们少不得是要同侯爷和萧夫人共度的……” 临去前又不忘交待翠槐:“明日记得拿胭脂好好给你家姑娘遮一遮脸上的伤,到底是大过节的,好好捯饬捯饬!” 翠槐不想叫她看出异样,便也笑盈盈应下。 衡玉午后刚沐浴罢,此时脱了衣便倒在了床上。 然而一双眼睛却如何也闭不上。 明日就是除夕了。 约五六日前,晏锦还曾说要与她共度除夕佳节,并备下好酒—— 眼下来看,的确是要一同过这个除夕的。 她想,明日,晏锦定会“如约”来寻她的。 7017k 128 是,找到了 衡玉脑中思绪纷乱,片刻也清静不下来。 然而疲惫至极的身体却是先撑不住了,让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时却也是极不安稳的,梦中诸多情形交织,有阿翁,有萧牧,有晏锦—— 不知梦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让她猛然惊醒过来。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衡玉坐起身便忙问:“吉吉,什么时辰了?” 就守在屋内的吉吉听到声音连忙来到榻边,打起床帐,轻声道:“姑娘,才刚进子时,您再睡会儿吧……有婢子守着呢。” 衡玉额头上全是细汗,先问道:“侯爷那边有消息传来吗?” 吉吉摇头:“暂时还没有。” 衡玉徐徐出了口气,不知是叹气还是松气。 此时没有消息,或也是个好消息吧。 “姑娘,您要不要再睡会儿?”见衡玉坐在那里像是在出神,吉吉倾身在她肩上披了张软毯,边询问着:“您没用晚食,小炉子上温着一罐驱寒的鸡汤,您若不睡了,婢子给您盛一碗来?” “不必盛,未觉得饿。”衡玉说话间便要起身:“我出去一趟。” 这个时辰出去吗? 吉吉看向窗外,有寒风将窗纸吹得微微翕动着。 她给衡玉披上厚重暖和的狐毛披风,往手炉里添了炭。 踏出房门,寒风扑面,夜色寂冷,几颗星子零星挂在灰蓝色的夜幕之上。 衡玉并未出侯府,而是去了萧牧的居院。 衡玉刚进院中,便见王敬勇和蒙大柱守在廊下,果不其然大家都还在。 蒙大柱看到吉吉和衡玉,快步走了过来:“吉姑娘。” 少年的声音微有些发哑,面上是遮掩不住的忧色。 衡玉不置可否,看向亮着灯火的内室,放低了声音问:“如何了?” “严军医和白神医都在里面守着,夫人也在……”蒙大柱道:“神医他们一直没见出来,还不知是何情况……吉姑娘,您可要进去看看吗?” 王敬勇听着这句话,便也看向衡玉。 他不敢进去打搅,甚至他守在此处便是为了不让任何人去打搅,可一想到吉画师进去,他竟觉得……出奇地合理? 这种古怪的感受让一向严格的王副将陷入了困惑。 然而那让他觉得十分合理的女孩子却摇了头。 “还是不打搅他们了。”衡玉将视线从那扇窗上收回,询问道:“印副将可在吗?” 蒙大柱刚点头,隐隐听到说话声的印海便从堂中走了出来:“吉画师找我?” “是,有劳印副将安排,我想去看一看那些人的尸首。” 看尸首? 大半夜的一个小姑娘说要去看尸首? 王敬勇眉心一阵狂跳,守在院内的近随们也暗暗多看了那少女两眼。 少女面色认真而平静。 看了眼黑黢黢的夜色,印海也忍不住问了一句:“吉画师现在要去?” 衡玉点头:“是,现在。” 白日里回侯府的路上,她便与印海说定了要去看那些刺客的尸首,只是后来萧牧昏迷,又乍然得知晏锦身份,诸多变故之下便没顾得上此事。 印海不知她为何急着要去看那些尸首,但见她坚持,便道:“既然如此,那吉画师请随我来吧。” 他守在这里暂时也帮不上什么忙。 衡玉点头,随印海离开了此处。 二人前脚刚离开,王敬勇便见满身疲惫的严明走了出来。 “严军医,将军怎么样了?”王敬勇连忙问。 “服了药,还需等。”严明的声音很平,话也简短,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而后不待蒙大柱再问,便道:“你们守着,我出去透口气。” 见他脚步有些发沉地慢步下了石阶,王敬勇和蒙大柱交换了一记眼神,一时间心中担忧更甚。 严明走出了萧牧的居院,一时只觉漫无目的。 望着茫茫夜色,他脑中有着短暂的放空,旋即便被旧时画面填满。 那夜京师起了场火,将天都烧得变了颜色—— 因他与那少年年纪相仿,父亲便让他扮作对方去引开追兵。 父亲的语气没有任何商议的意思,仿佛在下达军令,面对这几乎等同代人送死的决定,他没有拒绝的余地。 那时他还年少,少不得有些少年意气,心中为此有过埋怨——父亲为何问都不问一句他是否愿意? 很快,少年寻到了他们父子,却是塞了盘缠给他们,让他们离开。 少年并不知他父亲的打算,父亲也不敢让少年知晓—— 而他接过盘缠的那一刻,心中的一切不满不甘都奇异地消散了。 他本是抱了必死之心,谁知上天眷顾,他竟然没死。 他和父亲辗转来到北地找到了那个少年,他们都活下来了。 少年是主,他为仆,但前者却半点也不像是个主子。 慢慢地他发现,对方甚至也不像是一個真正的复仇者。 当年孤身逃出京师的少年,很快长成了众人追随的大将军。 这位将军的志坚而心善,他有时甚至觉得这种善良太傻了些。 若不傻,怎至于身处此时这般危境? 将军分明有过很多次机会的,无论是复仇还是放手一争…… 可将军从不愿放手。 他守着一方百姓,怜悯这苍生黎民——其志之坚,甚至到了顽固的地步,如磐石立于天地间,谁也无法撼动。 严明暗暗咬紧了牙。 简直可气至极! 但父亲说,正因其可气,才更可贵。 父亲一直尊重着将军的选择,并对他说——遇主如此,生死前路皆无需论,安心追随即可。 追随…… 可人都要没了,还能去哪里追随? 严明紧咬着的牙关慢慢松开,只觉从未如此时这般茫然无措过。 他甚至是害怕的。 严明不觉间红了眼眶,捏紧的拳渐渐无力。 他害怕的是,他与这世间皆留不住那个顽固的傻人—— …… 衡玉随着印海来到了侯府最西面的一座偏院前。 院外守着两名玄衣护卫,见得印海便行礼,行礼间目不斜视,并不多看衡玉一眼。 夜色中,这座偏院愈发显得沉暗肃冷。 “那几具尸首何在?”进了院内,印海向一名迎上来的护卫问道。 昨夜的刺客不下四十人之多,没有必要将数十具尸首都带回来。而带回的这几具,其中便有这群人当中的头目。 那护卫道:“回印副将,安置在肆号房内。” 衡玉闻声看向前方一排房屋,目光落在第四间。 如此井然有序,看来这间偏院存在的作用是专拿来办一些不大适合于明面上进行的“差事”—— 她未有多看别处,只跟着印海来到那间房前。 “吉画师之前……见过死人吗?”印海推门之际,到底犹豫了一下,向衡玉问道。 他的小心翼翼让衡玉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见过的,印副将放心,我不惧这些。” 印海这才将门推开。 他没办法不小心,毕竟若将小姑娘吓出了个好歹来,待他家将军醒了,入赘无门,要找谁讨说法去? 印海陪着衡玉走了进去。 不过是些刺客,尸首自然不会安置得如何妥帖,几具尸体就这么横放在地上,勉强扯了白布蒙住了头脸。 好在是冬日,又未曾停放太久,时间还算新鲜,除了些残留的血腥气之外,并无其它异味。 衡玉在一具尸身旁半蹲身下来,没有犹豫地拿起那尸首的左手,查看其手腕内侧。 那冰冷发青的手腕之上,什么都没有。 衡玉微皱眉。 难道是她猜错了吗?这些人出现在营洲的时机,只是巧合而已? 旋即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将那盖在尸首脸上的白布扯下。 这是一张还很年轻的面孔,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 衡玉旋即来到另一具尸身旁,同样拿起了其左手—— 印海见状思忖着问:“吉画师……是在找什么吗?” 他话音刚落,就见那女孩子的身形仿佛被定住。 好一会儿,才听她开口—— “是,找到了。” 看着被她握在手中的那只手腕内侧的刺青图纹,女孩子平静的眼睛里似有暗涌在翻动。 这刺青她不知画了多少次,在脑海中又重现了多少次,午夜梦回间,如最可怕的恶鬼将她牢牢困在八年前的那场噩梦中。 衡玉将此具尸首上覆着的白布也缓缓揭下。 此人的年纪看起来少说也有四十岁往上—— 方才那具年轻的尸首手腕内侧并无刺青在,她想应当是暗月楼易主后,再吸纳进来的死士便未再沿用之前的图纹。 而眼下看来,她猜对了…… 此番刺杀萧牧的这些人,和当年劫杀她阿翁者,是同样的来历,是受同一势力或同一人指使! 这代表着,只要能查明此番是何人想杀萧牧,那么她的仇人是谁也就水落石出了! 相较于八年前几乎已无线索可寻的旧事,前者无疑相对简单明朗许多—— “此人是此番行动的头领,身手深不可测,若非之后人数上占了优势,怕是拿他不下。说来这次行动,幕后之人当真也是下了血本了……”印海说话间走了过来,也看到了那处刺青,不由问:“这刺青……吉画师认得?” 女孩子一进来便目标明确,直接查看了这些尸首的手腕。 衡玉已站起身来:“这刺青是一个杀手组织特有的印记,但他们背后之人是谁,我暂时还未能查明——对了,那被抓回来的裴家女使那里可有进展?” 此次刺杀裴家本就有极大嫌疑。 “严军师应是刚腾出手来去见她,此人就被关在这院中的暗室内,不如我陪吉画师去看看?” 衡玉立即点头。 同一刻,有人先他们一步,来到了那间暗室前。 7017k 129 你是何人 暗室的门被推开,那道身影走了进去。 厚重的暗门开合之际,有风灌入室内,石壁上镶着的几盏油灯火苗摇曳了一阵。 那冰冷铁栏围就的牢房内,时有隐忍痛苦的闷哼声响起。 铁栏外,置了张桌凳,严军师此时就坐在那条长凳上,似在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响,他睁开眼转头看去,立时正色问:“来此处作何?” 来人正是严明。 他自不是说这个地方儿子来不得,但本应守在将军身边的人此时过来找他,莫不是将军那边有什么突发状况? 而当着那正接受审讯之人的面,自然不能明问。 “无事……”严明嗓音干哑,眼底无甚神采:“透一透气随便走走,知道父亲在此,便来看看。” 看出儿子的消沉,严军师微叹了口气:“此处可不是什么透气的好来处。” 而于严明而言,如此心境之下他只是下意识地想来寻父亲,却并不曾期望能得到什么无用的宽慰。结果会如何,当下只能听天由命,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此刻,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随口问道:“还是不肯松口吗?” 他看向了铁栏之后,那名被缚在十字桩上的女使。 她身上并不见血迹,衣裙甚至称得上干净,但此时面色却已是雪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栗痉缩着,显是在经受着极大的痛苦。 严军师看向她,叹气道:“还未曾对你下重手,到底我这个老头子也不好欺负一个小姑娘家……你当真还要继续撑下去吗?”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女使垂着头,咬牙艰难地道:“我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婢而已,会些功夫也只是为了保护夫人和姑娘……我家大人他清清白白,从未暗中让我做过什么对定北侯不利之事……” “我说得都是真的……” 到了最后,她语气里已带了些无助的哀求。 “如此说来你是被冤枉的了?”严军师感慨道:“可这间暗室中从未关过无辜之人,既已将你带到此处,便不可能是没有依据的——小姑娘啊,做人要实诚些,方能少吃些苦头。” 女使咬紧了下唇,有不知是汗是泪的水珠沿着下颌滴落。 严明借着油灯看着她,忽而皱了皱眉。 为何他看这女使极像是…… 心中惊异之下,他又上前两步。 离得近了些细观之下,可见女使被汗水打湿的额发凌乱,而其额角处有着一颗红痣。 这颗痣极小,是平日以额发稍加遮挡之下,便几乎看不到的存在,然而却足以叫严明眼底剧震。 已没了耐心的严军师自凳上起了身,负手朝女使走去。 此时暗室的门再次被打开,是印海带着衡玉走了进来。 “吉画师?”看到来人,严军师有些意外,遂拿问责的眼神看向印海。 此等地方,哪里适合姑娘家过来? 是了,严军师想的并非妥不妥当,而是小姑娘是否会被吓着。 “我陪吉画师来查看那些刺客的尸首,就顺便来此处看看了。”印海随口解释间,看向那女使。 查看尸首? 严军师听得眉毛微抖。 那女使闻言也吃力地抬起了头,看向衡玉。 她是窦氏身边的侍女,自然是见过衡玉的。 可在她的认知里,这位吉画师是随朝廷钦差同来的画师,按说应当被定北侯百般防备才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下意识地在思索分辨及收集信息的眼神,被衡玉看在眼中——这的确不是一名寻常女使。 “严军师,您继续审问吧。”衡玉道:“只是不知晚辈是否方便旁听?” 严军师有些为难。 倒没什么不可听的,就是怕小姑娘做噩梦。 虽说尸首都看过了,但有些东西手段可比尸首可怕得多。 他思忖一瞬后,给了个折中的法子:“吉画师或可在隔间内旁听。” 衡玉便听从安排,点了头。 然而此时忽听一旁的严明道:“父亲,不必审了……” 在几人投来的目光注视下,严明眼神变幻着,看着那女使道:“她并不是裴府的女使,她另有身份。” 女使闻言猛然抬眼看向他。 四目相对间,严明嘴唇翕动了几下,好一会儿才得以下定决心般道:“……她是姜家的人。” 姜家?! 衡玉眼神微变,印证道:“京师姜家,当朝中书令姜正辅?” 严明闭了闭眼:“是。” “你胡说!”那女使急声反驳道:“我从未去过京师!” “裴家出身京师世族,裴刺史未有调任营洲之前,于渭南任上县令之职。渭南距京师不过百里远,你既为裴家夫人身边的贴身女使,竟是从未随她回过京师裴氏族中吗?”衡玉问道。 女使的神态已是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我也是来到营洲之后,才逐渐得夫人看重的……!” “不必与她多费口舌了。”严明道:“她幼时被……姜家姑娘所救,很是忠心,断不会松口的。” 女使闻言瞳孔骤缩:“你是何人?” 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姜正辅行事谨慎,断也不会透露什么机密给她,只是颗棋子罢了,也审不出什么来。”严明垂下眼睛,道:“当下只需知道她是谁的人,便足够了。”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知道了她是谁的人,已足以说明许多了。 衡玉悄然握紧了冰凉的十指。 先是验证了那些刺客的身份,而今又查出了姜正辅的手笔、与裴定的牵扯—— 今夜得到的线索太多了。 严明挪动脚步,离开暗室之际,微微转回头,道:“杀与不杀并无区分,暂且留她一命吧……说不定日后还有用处。” 言毕,便走了出去。 室外寒气逼人。 “你我之间,到底还是走到了生死对立的这一步吗……” 严明对着天地夜色自语般说着,无声苦笑了一下,似有些嘲弄而无可奈何。 暗室内,衡玉几人已大致消化了这条线索。 “所以,此人是姜正辅安插在裴定身边的眼线?”印海道。 衡玉思索着道:“的确是眼线,却未必是‘安插’……” 印海看向她。 严军师已赞成地点了头:“她既能在刺史夫人身边侍奉跟随,便是得重用的……她是谁的人,裴定应当很清楚。” 所以,不是暗中安插,而是光明正大地监视—— ------题外话------ 今天累成了狗,明天一定加更。毕竟明天和我的咸鱼朋友们(比如荆棘之歌)约好了一起发愤图强ヾ(?°?°?)?? 晚安大家。 7017k 130 我兴许本就是个疯子 裴定既接受着这份监视,无论是否自愿,都已是姜正辅的棋子无疑。 裴定是姜正辅的棋子…… 而姜正辅对萧牧的针对,朝野上下已是无人不知。 “裴家背后既是姜家,那么这场刺杀的嫌疑,裴定便远比那位‘晏郎君’要大得多了……”几人出了暗室,印海于廊下说道。 “没错,可谓是动机与时机皆具备了。”严军师看向廊外夜色,道:“且当下看来,晏家与裴家,应当并非同路之人了……” 若晏氏也听命于姜家,在已有裴定这个称手的棋子可用以驱使之下,晏泯绝无可能亲自入营洲。 所以,这大抵是两路敌人。 随着事态进展到当下,局面也慢慢变得明朗了。 冷风灌入廊中,衡玉虽抱着手炉,仍觉浑身冰冷。 刺客身上的刺青她已验证过,当下来看,安排了这场刺杀的幕后主使极大可能是姜正辅—— 而‘巧合’的是,她此前根据诸多条件,所推测出的“暗月楼”那些杀手易主后归顺于了何人的名单之上,排在头一位的,便是姜正辅。 如此这两条线索算是对上了…… 所以,她与萧牧共同的仇人,是她阿翁的学生,是他父亲舒国公的至交好友吗? 而抛开这些旧时情谊不提,姜家世代为官,根基深厚,姜正辅如今更是高居中书令之位,是一座极难撼动的大山。 但即便如此,有些事也必做不可。 不单为了旧时仇恨和已故者的血债,亦是为了活着的人——祖母,阿姐,兄嫂,小阿姝,还有嫂嫂腹中即将出世的孩子,她绝不能将他们的生死交予仇人之手,让仇人再有伤害他们的机会。 若萧牧此次能活下来,他们一起去做此事。 若萧牧……那她便连同他的那份仇一起报。 衡玉半垂着的眸中眼神坚定。 她与严军师和印海又分析了诸多,包括晏锦此番来营洲,究竟扮演得什么角色—— 衡玉离开后,严军师转身要折回暗室。 “还审?”印海问。 “可不能光听那小子的,他说问不出来什么就不问了?”严军师头也没回地道:“万一呢,试一试又不吃亏。” 印海赞同地点头。 此言倒也无甚毛病。 紧要的机密这女使兴许并不知晓,但一些皮毛线索,有时也是用得上的。 不过话说回来,严军医为何会认得出这女使是姜家的人? 既是派来做眼线的,从前在姜家时必然也不会太显眼,且所谓‘这女使是为姜家姑娘所救’……如此隐秘之事,严军医又是如何得知? 换作往常,八卦嘴碎如印海,少不得要追上去问个究竟。 然而当下,却也只是下意识地在脑子里好奇了一遭,并无甚深究的兴致。 印海叹了口气,离开了这座偏院。 毕竟有人还在鬼门关前徘徊啊。 …… 衡玉回到房中之后,便坐在窗边,望着滴漏出神。 纵然刺杀与晏锦无关,他必定也不可能白走这一趟—— 而除了刺杀之外,便只剩下下毒了。 此际冷静下来想想,刺杀是为直取萧牧性命而来,的确像姜正辅的手段。 而此毒既能拖延至今,对方的意图便不在萧牧的性命,或者说不完全在——毕竟其意图不明之下,也不能就此断定,他一定会“救”萧牧。 但在她昨日已将‘侯府有急事’的消息透露给了晏家仆从之后,他必然也该明白最后的‘时机’已经到了。 他还打算继续耗下去吗?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她该耐着性子等他的反应,还是主动做些什么? 她知道此等博弈之下,耐心二字尤为重要,一旦乱了分寸便会暴露弱点,甚至是掉进对方布好的陷阱里,可萧牧此时…… 若白神医当真救不了,那便只剩晏锦这条路可以试着一博了。 天光已然大亮,侯府四下早早地热闹了起来。 萧牧之事瞒得很紧,今日除夕,府中众人按照早已安排好的除夕章程,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贴年画,挂新灯,备年食,放炮竹,嘈杂声中尽是热闹与喜气。 衡玉也换了新衣,净面梳发,虽心思全无,但到底不好公然摆烂,叫人看出异样。 被蒋媒官催着去给萧夫人请安之际,她最后看了一眼滴漏。 再等一个时辰…… 昨夜她与严军师和印海已谈罢此中利弊,萧牧未醒,谁也不能真正替他做决定,稍有不慎恐坏大计不谈,且谁也预料不到最终的结果如何——但人若都要没了,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 她此时的想法再明确不过,只有两个字:救人。 所以,若一个时辰后,白神医那边还是没有好的进展,她便去寻晏锦。 衡玉踏出堂门之际,翠槐从外面回来,于石阶下行礼道:“姑娘,晏郎君使人来传话,邀姑娘今晚前去临江楼共度除夕。” 衡玉脚下顿住。 今晚? 除夕夜团圆饭自是在晚间,如此再合情理不过。 可他果真是一個极有耐心的执棋者…… “去回话,便道我有事寻他,让他早些过去——”衡玉正思索着将见面的时辰定在何时最为妥当,只听得有急急的喊声传来。 “吉画师!” 听得熟悉的声音,吉吉忙转头去看院门处:“姑娘,是大柱来了!” 虽说是未婚夫,见到对方前来却也不至于这般反应,吉吉紧张的情绪源于此时蒙大柱前来,多半是萧侯那边有了什么消息—— 这消息,是好是坏? 衡玉心中一紧,已大步走了过去。 短暂的交谈后,她随蒙大柱匆匆去了萧牧的居院。 …… 衡玉前往了临江楼赴约。 即便此处离侯府不近,单是马车便赶了半个时辰,但她到时,仍是刚进午后申时,距离晏锦起初定下的时辰提前了许多。 她已提早让人去给晏锦送了信,让他尽早过来。 饶是如此,她依旧坐着等了半个时辰,方才见到那道姗姗来迟的身影。 “小十七,你催我催得这样急作何,昨夜宿醉,我这头且还疼着呢……”晏锦来到这间雅室内,打着呵欠坐了下来,边埋怨着衡玉:“你可真不知道心疼人啊。” “你终日眠花宿柳,美人环绕,用得着旁人来心疼么?”衡玉语气一如寻常,随手倒了盏茶水,推到他面前:“此时想必酒也该醒了,那咱们谈一谈如何?晏大东家——” 晏锦去拿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面色没有波动,继续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道:“我这模样,若当真做了晏氏的东家,还不得将生意悉数败垮了去。” “所以呢,你平日里做生意时,用得是哪一幅模样?晏氏商号的生意遍布大盛,至今可半分没有衰败的迹象。”衡玉的声音也很随意,却半点不曾留给他再回避的余地。 她此番,不是为了同他言语周旋来了。 晏锦吃了口茶,“啧”道:“我们小十七亲手倒的茶就是好喝,只是想必也不能白喝啊……喝了这茶,就不能再对小十七说假话了。” 言毕,他含笑看着衡玉,道:“我与小十七之间,实则无甚不能说的,只是从前不必说而已——不如这样吧,小十七问,我来答。” 衡玉便也直截了当地问了。 “晏泯,是吗?” 晏锦笑着点头,又吃一口茶:“是啊。” 他承认得轻松而利落,衡玉又问:“此来营洲,是为藏宝图?” “这个问题是否有些看不起我了?”晏锦叹气反问:“小十七觉得我缺银子么?” 又笑微微地说道:“再者说了,传言不可信,为了这般虚无缥缈的东西以身涉险,岂不太蠢了些?” 衡玉便继续直白地问:“所以,你背后之人是谁?” “背后之人?”晏锦笑了一声,慵懒地展开双臂,做出任由衡玉打量的姿态,饶有兴致地问:“小十七看我像是他人傀儡吗?”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衡玉点头:“倒也是,晏大东家的名号已然十分响亮,大可独当一面独自谋事了。” “不,我还缺一个如小十七这般聪明的人作伴啊。”晏锦抬手也倒了盏茶,推到衡玉面前,笑意温和带着歉意:“此前多有隐瞒,是我的不是。这盏茶全当赔罪,还望小十七不要生我的气才好。” “说笑了。”衡玉语气坦然:“你我并非三岁稚童之间的交情,世人皆有秘密,我待你也并非全然坦诚,这无可厚非,更谈不上生气二字。” “我倒希望你生气。”晏锦痛心般叹气:“如此至少还能显得我重要些啊……” 衡玉也叹了口气,看着他道:“你如今已是不能再重要了——” 晏锦哀叹:“那也不是在小十七心中的分量啊。” 听着他看似在插科打诨,实则在消磨她耐心的话,衡玉半垂着眼睛看着他倒的那盏茶,道:“不为财,也非受人胁迫、与人同谋,所以——你想造反,对吗?” 女孩子拿最平常的语气说着最大胆的话。 然而却也惊不到对面坐着的人。 “造反么,我自认暂时没有这个本领……”晏锦悠悠地道:“可你不觉得,这世道上的不公实在太多了些吗?若能乱一些,先破而后立,或是个救世之道。” 听着这句话,衡玉看向他的眼神里真正带上了感到陌生的探究之色。 “小十七,别这么看着我。”晏锦笑了笑:“我从未想过伤害你,昨日我察觉有异,还曾提醒过伱不要出门走动,你我不是敌人。” “所以,昨晚的刺杀不是你的安排?”衡玉问。 虽已大致确定了是何人的手笔,但多问一句也没损失不是。 晏锦摇头:“不是,我没有道理多此一举。” “所以,下毒之人是你。”衡玉的语气是笃定的。 晏锦微笑点头:“不错。” 听他承认了,衡玉并没有着急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端起了茶盏。 见她动作,晏锦道:“小十七,我未曾想过要与你对峙,你我脾性相投,本就该是一辈子的好友。且我想做之事,或与你不谋而合……你这些年,不是一直在追查晴寒先生之死的真相吗?” 被他道破心思,衡玉也无隐藏之意,从容点头:“是啊,一直在查。” 晏锦笑看着她:“那查明了吗?” 衡玉很坦诚:“有眉目了。” “对方怕不是寻常之辈吧。”晏锦语气温和:“我可以帮你,你我之事,本就是殊途同归。” 衡玉慢慢放下了茶盏。 “我也不想与你对峙。”她看向晏锦,认真地道:“到底谁也不想同一个自己看不透的人做敌人,看不透,怎么赢得了呢?” “小十七,你不用赢我。”晏锦笑着道:“你我作伴,我的即是你的,毕竟我族中那些人啊……” 他说着,“啧啧”了两声,摇头道:“这世间没有几个值得之人,小十七是个例外。” “多谢抬爱。”衡玉道:“可你我殊途却不同归——我要报的只是私仇。” 而他话中之剑锋却是指向天下人。 她不知他经历了什么,为何如此,但话已至此,他们的确不是同路人。 “私仇?”晏锦好奇地问:“晴寒先生这般身份,对方胆敢如此肆无忌惮,其背后的可能,你该是深想过的……若是与最高处的那人有关,这仇还是私仇吗?” “仍是。”衡玉答得没有犹豫。 一人之错,绝无可能让天下人担责。 晏锦无奈笑了一声:“说来你吃得苦头也不算少了,怎竟还是有如此天真固执的一面呢。手中无刀,何以抗衡?” 衡玉:“若非要以天下人为刀,此仇或不报也罢。” “说你固执,你倒极容易放下了。”晏锦喟叹一声,靠在了椅背里:“你从天下人身上又得到过什么吗?或者说,他们活在如此不公的世道之上,浑浑噩噩,艰难愚昧度日,当真有意义吗?” 衡玉:“我未曾得到过什么,也未曾给予过天下人什么,正因如此,不予则不夺。浑噩艰难与否,然蝼蚁至少也有活下去的权利,活着才能变好,死了便什么可能都没有了。我见你活着艰难,不如送你去死,以你之命助我先破后立——世间不该有这般古怪的道理。” “我道你洒脱不羁,可骨子里还是如此。”晏锦摇头感慨:“晴寒先生什么都好……可怎么尽教了些古板的硬骨头出来呢。” 舒国公那血淋淋的先例,竟是还不够吗? 晏锦的眸光隐隐暗下了两分。 听出他话中所指之人是谁,衡玉未多言,暂时了结了这个话题:“我与你之间,暂且谈到此处,日后是否为敌或看形势施为,顺其自然即可。” “论起抛下我,你知道要顺其自然了,这一点倒是洒脱。”晏锦欣赏地看着她:“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小十七。” “那便说一说萧侯之事吧。”衡玉开门见山:“如何才肯交出解药?” “所以,你是替他来同我谈判的吗?” “是,你今日连侯府都未敢踏足,可见戒心。由我来做这个中间之人,最为妥当不是吗?” “是啊。”晏锦语气闲适地道:“可有些事,总还是要与萧侯亲自相谈的……只是想来萧侯此时未必开得了口,既如此,不若先拿一件信物来换解药如何?” “何物?” 晏锦含笑:“卢龙军的兵符。” “这个啊……”衡玉会意点头:“北境之地,兵马向来不易受朝廷控制,一只兵符便可调动千军万马,若是卢龙军这般精兵,更是足以乱天下了。” “是也不全是。”晏锦纠正道:“萧侯于军中威望甚重,相较于一只冷冰冰的兵符,自然还是萧侯更可贵些。” “所以,你此番下毒,是为逼迫他不得不与你合作——” “怎会是逼迫呢,我并无意伤萧侯性命,所谓下毒,只是一表合作的诚意罢了。”晏锦笑道:“否则,我这区区商人,何来的资格与萧侯平坐相谈呢?” 衡玉认真评价道:“这般诚意,多少疯了些。” “疯吗?”晏锦“哗——”地一下打开了折扇,笑着道:“或许吧,疯人多不自知,我兴许本就是个疯子。” “可解药在疯子手里,此事还是要谈下去的。”他笑着问衡玉:“不知如此大事,小十七可否做主替萧侯答应?” “我自然是不能替他答应的。” 在晏锦再次开口前,衡玉接着道:“但我可以替他回绝——” 晏锦眉心微动:“哦?” “他不会答应的。”衡玉道:“我想,你选错人了。” 晏锦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小十七,你与他才认识多久?”他似感荒谬地看着面前的少女:“你当真觉得,有人会弃自己的性命于不顾?” “你可弃天下人于不顾,焉知不会有人为天下人弃己身呢?”衡玉反问。 这次晏锦笑得更大声了些,好一会儿才止于笑意,往下说道:“可我能给他的,不单是活下去的机会啊。” “还有什么是比性命更重要的好处吗?”衡玉问罢,忽有些倦怠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内间方向:“该问的我都问罢了,剩下的,不如你们自己谈吧。” 晏锦闻言,眼睛微闪,抬眸看去。 7017k 131 我听她的 临江楼顾名思义,是为临水而建,景致颇佳的一处上等酒楼。此处招待贵客的雅间也尤为精致,除了用以待客的外间,另设有可供宾客歇息的内室。 内外以珠帘屏风相隔开,此际那珠帘轻响,屏风后走出了一道身影。 那人玉冠束墨发,披一件玄色披风,身形颀长如青竹,仍可见虚弱之态的脸上肤色略苍白,衬得眉愈漆黑,眸色愈深。 看着这忽然出现在视线中的身影,晏锦、不——晏泯有着一瞬间的恍惚。 这恍惚由何而起,只他自己能懂。 有那么一刹那,他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人。 但也只是一刹那,他便立时恢复了清醒。 斯人已逝,再无处寻,些许神似又有何用,不在的人终究是不在了。 “坐下不久,我即察觉到室内另有人在。”他颇感意外地看着萧牧:“原以为是小十七信不过我,带了萧侯身边的心腹来旁听,却未曾想到竟是萧侯亲至——” 他说着,慢条斯理地站起了身来,收起折扇拱手作礼:“倒是晏某慢待了。” “晏大东家此番携重礼入营洲,是本侯招待不周了。”萧牧在屏风前站定,近来消瘦许多的身形立在那里,仍是笔直的。 “侯爷言重了。”晏泯微眯起了眼睛,关切道:“没想到侯爷还能亲自来此……看来是无需晏某手中这解药了?” “是,解毒之事便不劳费心了。”萧牧语气平静。 晏泯笑了一声,看向衡玉,叹道:“小十七,合着你此番前来赴约,是为套我的话啊。” 衡玉依旧坐在那里,回视着他:“总要谈一谈的,不是吗?” “这倒没错。”晏泯笑着看回萧牧,再次拱手:“毒既已解,那便恭喜侯爷了。” 他不见半分计划败露且落空后的慌乱无措,甚至连失望都没有,只抬手请萧牧入座:“侯爷的毒本就是要解的,他人来解,或是晏某也解,本无区别,这小小变故并不足以影响我与侯爷之间合作的可能——侯爷初愈,请坐下说话吧。” 萧牧缓步走来,在与衡玉相邻的椅中落座,身上亦看不出半分异样的情绪波动。 见他似有相谈之意,晏泯心情颇佳,未急着坐下,而是抬手替萧牧倒了盏茶,双手奉上前:“侯爷果真是成大事者,如此气度实在令人折服,胸襟之广,目光之长远确非常人能及。” 片刻后,萧牧接下了那盏茶。 晏泯笑意更甚几分,坐了下去继续说道:“未入营洲之前,晏某便久仰萧侯大名已久。侯爷年纪轻轻便如战神出世,平晋王之乱,收六城,安民心……不单武略超群,更怀柔于民,北地有侯爷,实乃大盛之幸,朝廷之幸也。” 他说着,叹了口气,似替萧牧感到不公:“可朝廷给了侯爷什么?除了无休止的猜忌与打压,恐怕便只剩下了欲除之而后快的过河拆桥之心了……姜正辅为文臣之首,如此公然针对侯爷,这背后当真无人默许授意么?” “忠心本无错,可一腔忠心若是给错了人,仍不知转圜,到头来会是何等结果,侯爷当真不曾想过吗?” “侯爷纵然无惧,可您麾下忠心之人无数,若侯爷失势,他们来日又会落得什么下场?”晏泯叹息道:“……不惜己身浴血沙场,忠君护国者却难得善终,单是想一想,便叫人寒心呐。我一个外人尚且不忍,爱兵似子如侯爷,又会是何等心境?” 听到现下,萧牧适才不动声色地道:“晏东家实替本侯思虑良多。” “晏某之言是否有夸大挑拨之嫌,侯爷心中必然清楚。” 晏泯道:“朝廷是何用心,已不必多言——且旁的不说,单说这藏宝图之谣言,便多有蹊跷……此传言一经传开,便使侯爷成为众矢之的,为多方势力虎视眈眈,这其中谋算,未必不是朝廷借刀杀人的手段。” “晏东家怎知一定是谣传?”萧牧问道。 晏泯失笑:“莫非侯爷当真手握所谓藏宝图?” “那本侯是否也可以怀疑,藏宝图之传言,是晏东家逼我不得不与朝廷为敌的手笔?”萧牧看着晏泯:“晏东家在萧某身上布下的这场局,是否更早于下毒之前,于三年前我初定营洲之际便开始了?” 衡玉听得眼神微震,看向晏泯。 昨夜关于晏泯所为,她想了许多,却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这么远—— 晏泯眉眼一抬,已是笑了起来。 “萧侯果真敏锐……”对于萧牧的猜测,他未有否认,反而道:“无论如何,萧侯现下都没有退路了不是吗?” “萧侯有谋略,有兵力,而晏家有足够的财力,可谓天时地利人和皆俱——”他看着萧牧,眼底有暗芒闪动:“若你我联手,改天换日,岂不指日可待?” 他说着,目光一转落在衡玉身上,含笑道:“到时小十七的仇也一并报了,你我三人共守这江山,岂非要比将生死交予他人之手要合算百倍千倍?” 将他眼底的翻涌看在眼中,衡玉缓声道:“守之一字,在于守。” “那也要有命才能去守。”晏泯笑着问萧牧:“我家小十七还是固执了些,不知侯爷以为如何?” “我听她的。”萧牧道。 “?”衡玉看向他。 晏泯微一挑眉,道:“侯爷怕是未能听明白晏某之意——来日大业得成,侯爷为天下之主,晏某不取分毫。” “天下之主”四字,本该有撼动一切的力量,然而被晏泯注视着的那人,却依旧平静如古井,只道:“那敢问晏东家所图为何?” 晏泯定声道:“我只要那德不配位者从那个位置上滚下来,还天下世间一个清明——” 看到他眼底泄露而出的恨意,萧牧微微抿直了嘴角。 晏泯话中每一字,仿佛都带着无穷的蛊惑力:“站在最高处的怜悯才有意义,届时便是侯爷施展抱负,造福于民之时。一边是坐以待毙,另一条路则通往至高之位,侯爷当真不知该如何选吗?” “吉画师有句话说得很对,不予则不取。”萧牧眼神平静,没有丝毫动摇:“至于本侯是否要坐以待毙,便不劳晏东家费心了。” 晏泯笑意未除,似困惑般皱了皱眉。 “于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萧将军竟是个畏首畏尾之辈么,这不应当啊。”他颇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还是说,我这运气太差了些,尽遇上些宁死也要保住清名的固执之人。” 萧牧:“晏东家不必行激将法,亦不必太过抬举萧某。” 晏锦摇了摇头,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的二人,失笑道:“我这还真是遇到了两块顽石啊……” “只是……”他状似不解地看着萧牧:“萧侯既全无合作之意,又何必屈尊降贵,亲自来见晏某呢?” “一是为探晏东家之意图何在。”萧牧看着晏泯,道:“二则,趁尚未铸成大错之前,想劝晏东家及时回头。” 晏泯“哈”地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来劝萧侯造反不成,萧侯反要劝我‘向善’?” 他越说越想笑,只觉荒诞无比:“我找错人了,萧侯却也找错人了……看来今日,你我之念注定皆要落空了。” 晏泯说着,握着折扇站起了身来:“既谈不拢,便也不好勉强。” “此时道谈不拢,言之尚早。”萧牧也自椅中起身:“时辰刚好,欲请晏东家入府再叙——” 晏泯眼神一动,看向香炉内那炷刚好燃尽的青香。 与此同时,雅室外隐隐有整肃的脚步声响起,并着甲胄佩剑走动间特有的相击之音。 “萧侯啊……”晏泯叹息:“我诚心相谈,你怎至如此?” “我亦诚心相请。”萧牧眼底有着晏泯无法理解的规劝,固执的人,好似便连规劝都是固执的。 而此际看着那双满含规劝的眼睛,晏泯心底再次升起那难以言说的熟悉感。 他皱了皱眉,然而局面的紧迫让他无法再深究其它。 “萧侯的诚心晏某心领了,晏某的诚意,还望萧侯能够再慎重思虑一二。”晏泯嘴角微扬,拱手道:“晏某随时恭候——” 衡玉察觉到异样,本能地站起身。 然而到底晚了。 晏泯脚下用力一踩,便有数块地板忽然往两侧分开,其下机关被触动,面上含笑的晏泯就这么坠入了脚下的暗室中。 雅室的门被推开,王敬勇带人快步走了进来,见室内并无第三人在,不由看向萧牧:“将军!” “逃了。”萧牧看着那已经闭合回原样的地板:“下面应当有密道——” “难怪他将地点选在此处。”衡玉思索着道:“此地临水,密道不可能挖得太深太长。而为躲避追踪,他必不敢在密道中久留——” 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外:“他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出城,趁夜走水路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那属下带人立即守住各岸边!”王敬勇道:“纵然他已先一步乘船离开,数日前刚试过的新弩也可将人截杀于江面之上!” “不必。”萧牧道:“让他走吧。” 王敬勇微微一怔,却也立即应下:“是。” 将军行事必有深意,用不着他来质疑。 衡玉却多看了萧牧一眼。 7017k 132 结盟吧 “将军,此处既设有机关在,定非一日所成,这临江楼怕是晏氏背地里拿来收集情报的私产。”王敬勇询问道:“楼中之人是否要立即控制起来?” 萧牧道:“不必急着抓人,且将四下暗中守住即可,先让百姓们安心过罢这个除夕吧。” 北地战事不过初休,百姓们能过上一个安稳的年节尤为不易。 王敬勇应下来。 方才他们带人围上来时,那掌柜的连忙安抚了食客,又因除夕夜尤为热闹,四下嘈杂喧闹,这番动静倒未惊扰到太多人。 但若要将临江楼上下人等悉数抓捕起来,必然会引起骚乱。 到底也不着急,侯爷如何安排便如何做吧。 王敬勇立即将此事安排下去,自己则守在了雅室外,近距离保证萧牧的安全——自家将军刚从鬼门关闯回来,王副将此时多少有点患得患失。 室内,衡玉来到窗前,推开了临江的那扇窗。 这间雅室虽在一楼,但整座临江楼皆是拔高而建,从此处举目,便可看到不远处为夜色所笼罩的江面。 到底是除夕,连平日里看起来幽深的江面都是热闹的,其上飘着星星点点的祈福河灯,游船画舫缓缓而行,遥遥可听有丝丝乐声荡于江面之上。 萧牧也缓步走到了窗边,来到了衡玉身侧。 为方便食客观景,此处的窗多开得极大,视线尤为开阔。 衡玉望着那些往来的船只,道:“侯爷之所以放他活着离开,莫不是想给自己留条退路吧?” “嗯,的确是这么打算的。”萧牧一本正经地道:“本来今晚便想答应的,奈何你已替我回绝,我若再当场改口,恐显得你我配合不够默契。” “这样啊……”衡玉“啧”了一声:“如此我岂不是耽搁侯爷的大事了?” “无妨,你此番于我有救命恩情,恰可相抵了,是以也不必太过歉疚。” “这就相抵了?”衡玉拿不敢恭维的眼神看向他:“你这般轻松便逃了债,合着我前前后后忙活这般久,就这么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萧牧的视线落在江面上,并未看她,单听这话却也忍不住微勾了嘴角,问:“话说回来,为何一口替我回绝?” “难道侯爷会答应吗?”衡玉反问。 “不会。”萧牧的声音很轻,却没有丝毫犹豫。 “就是说啊……”衡玉道:“可见咱们多少还是有些默契的。” 女孩子将双手伸出去搭在窗台处,双臂舒展而慵懒,像是终于放松了下来:“幸亏侯爷的毒解了,否则接下来的路我一个人走起来可太难了。” “若我果真出了事,你是何打算?” “我都仔细想过了,如果侯爷当真有了什么差池,那我便连侯爷的仇一并报了……怎么样,够义气吧?”衡玉扬眉问。 萧牧点头:“连我的后事都帮忙安排妥当了——如此义气,世间难寻。” 听得“后事”二字,衡玉轻咳一声:“也就是随便想了想……好在侯爷没事,真是谢天谢地。” “谢天地作何。”萧牧看向江面,语气认真地纠正道:“当谢你。” 而下一刻,他忽见一只手伸到了他身前。 那只手纤细白皙,此刻却有着许多细小的伤痕与冻伤。 “侯爷若果真想谢我,那咱们便结盟吧?” “结盟?和我?”萧牧转头看向女孩子:“你确定吗?” 衡玉点头:“确定啊,有便宜为何不占呢?” 萧牧:“我的麻烦比你大得多,是你吃亏才对。” “麻烦比我大得多……”衡玉重复了一遍这并不耳生的话,问:“就像当年于破庙前分别时那样吗?” 那时他也说他的麻烦更大,所以无法带上她—— 萧牧有着一瞬的怔然。 那时匆忙下做出的决定,是他这些年来于心中反复后悔过的。 他曾无数次想,若那时能带上她,她是否反而不会遭遇那些不幸? “日后之事谁也无法预料,不是吗?”衡玉道:“且归根结底,咱们身上的麻烦是相同的,只是你的在明,我的在暗罢了。” 她依旧维持着伸出手等回应的姿态,多少有些累了,不由叹气催促道:“到底答不答应啊。” “答应了。”萧牧松了口。 衡玉露出笑意,朝他晃了晃手示意:“如此大事,需得有仪式感啊。” 萧牧:“哦,那需要歃血吗?” “那倒不必,侯爷的血可得省着些用了。” 萧牧笑了一声,只好抬手与她交握合掌。 “侯爷,从今日起,你便不再是孤身一人了。”衡玉认真道。 握着那只微凉的手,萧牧只觉心中是安定且充盈的。 看着少女粲然的双眸,他温声说:“你也不是了。” “我原本就不是啊。”衡玉将手收回,笑道:“我有兄嫂祖母阿姐呢。” “……”萧牧也从容地将手收回负在身后,道:“哦,我也不是,我身边之人比你要更多些,有军师,严明,还有……” 说着说着,自己不由就停下了。 嗯,有被自己幼稚到…… 自我嫌弃的萧侯斜睨了一眼忍着笑的衡玉,自己遂也忍不住笑了。 衡玉便干脆笑出了声音来。 室内地龙火盆暖如仲春,江风拂面而来反倒添了些许清凉,似将连日的紧绷与疲惫都带走了。 二人如此静静放松了片刻,衡玉才问:“侯爷,说句认真的,你之所以不愿伤晏泯性命,是因与他有旧,对吗?” 只是或是许久未见,而对方起初又隐瞒了身份,他一时无法确定,所以才会在“晏锦”初至营洲时,便命人去庭州取了晏泯的画像印证—— “是。”萧牧并不瞒她,道:“我与他是多年未见的旧识。” 见他愿意说下去,衡玉才表露出好奇:“据我所知,时家与晏氏并无关系吧?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这要从许多年前说起了,那时我也只不过六岁稚龄而已,是第一次随父亲出门历练……”萧牧将视线投向江面上一艘不起眼的船只远去的方向,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7017k 133 晴寒之死 “那日我随父亲入山打猎,折返之时隐约听到啼哭声,独自寻了过去,便见有孩童坐在草丛中抹眼泪——他身上脸上都受了伤,鞋也丢了,不过两三岁模样,又受了惊吓,问什么都答不上来。” “父亲赶到后,使人去四下查看,只寻到跌落山崖的马车与血迹,从痕迹上来分辨,是已有人将尸身收敛走了,因此一时也无法确定那个孩子的身份。” “他走了极远的路,身体虚弱且久未进食,能在深山中活下来实属侥幸,我与父亲将他带回住处,打听了十来日未有结果,便将其一并带回了京师——” “或因此番遭遇,他十分畏于见人,身体也不算好,因而甚少会出府走动,也不愿让太多人近身,只与我和父亲母亲日渐亲近起来……我教他读书习字,又长他几岁,他便称我一声兄长。” 萧牧眼前似有光阴在流转:“一晃七年过去,随着长大,他的性情也逐渐开朗许多,直到十岁那年,父亲通过多番打听确认了他的身份,决定将他送回庭州晏家。” 衡玉恍然。 如此便同那日印海所提到的晏泯幼时所历吻合了…… 三岁时父母遭遇意外双亡,失踪多年,十岁那年才得以回到家中。 “他不愿走,我彼时也不愿让他走,于是我去求父亲将他留下,但父亲说他总要回家的……”萧牧话至此处,声音微低了些:“或是在那时,父亲已经察觉到了波澜暗起,恐日后牵连他,才会那般不容商榷地坚持要将人送回去。” 衡玉于心底叹息一声:“当年他父母亲出事……是偶然吗?” “彼时晏氏商号并不招眼,这些事外人也无从查起。”想到方才晏泯那双眼睛,萧牧道:“或许他回到晏家之后……查到了些什么。” 衡玉思索着道:“听闻他初归家时,并不受族中看重……” 一个没有父母撑腰,不受看重,甚至不止是不受看重的十岁少年,能做到今时今日这般,此间经历必然不会是轻松的。 “那时父亲决心已定,已送信去往了晏家,他临走前,我与他说定不可断了书信来往,若他在晏家过得不好,待家中局面明朗安定些之后,我定会接他回来——” 萧牧道:“父亲派人将他送回庭州之际,与晏家人透露了身份,意在哪怕是惧于舒国公府的名号,晏家至少也会善待于他。起初那两年,信中可见他的确过得还算平静安稳。只是两年之后如何,便无从得知了……” 衡玉沉默了一下。 两年后,舒国公府便因通敌罪而被满门抄斩—— 衡玉不愿在这个话题节点上多做停留,便往下问道:“那之后……你不曾想过要与他相认吗?” 他话中表述很平淡,但听得出,二人这份幼时情谊是极深厚的。 萧牧再次看向江面:“之后听闻他坐上了晏氏家主之位,一切皆好,便无意打搅他如今平静安稳的生活。” 一旦相认,便等同将那些沉重的仇恨也一并压在了对方身上。 听懂了他的思虑,衡玉想到晏泯方才谈及“世道不公”时眼底压抑着的恨意,道:“可见他如今这般模样,心中也并非平静安稳……他有如此偏激的谋划,不知是否与时家的遭遇有关?” 虽说离开时家才不过十岁,还只是个孩子而已,但在时家长大的那七年,于晏泯而言必然是影响深远的。 小小孩童刚经历了父母双亡的变故,为陌生人救下并收留善待,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其中的意义已不是只感激二字可以表达得了的。 他方才玩笑般说,他那些族人“不值得”,或许在他心中,时家人才更像是他的家人吗? “在今晚听到他那些话之前,我亦不知他动了如此心思……这八年间,他也变了许多。” “所以,你方才是想将人带回去叙旧——”听到此处,衡玉才真正理解了他方才出言规劝时的心情。 “若他做这些皆是为了时家,那他的错,我作为兄长亦有责任。”萧牧道:“只是他性情偏执,执念一旦生根,怕是不好拔除。” “他若知晓你还在活着,或还有回头的可能。”衡玉不由觉得有些惋惜:“可惜他防备心太重,早便想好了退路,错过了此番叙旧的机会……” 旋即又道:“但他此番计划落空,单凭他一人之力也难以掀起波澜,想必暂时也不会有大动作。待下次相见时,你们不妨再好好谈一谈。” 萧牧点头。 衡玉看着他轮廓清晰的侧颜,此番因毒发而清减单薄的身形,隐约与旧时少年模样有了些重叠,心中不免有些感触。 一些旧事已过去多年,逝者已如尘埃星辰般远去,但活着的人,却被困在旧事中始终难以脱身。 他如此,晏泯如此,她亦如此。 而真正的脱身之法,从来不能只靠劝慰安抚,它有且只有一条路可走——找出真相,慰亡灵,方能慰己。 旁人看来,这或是执念,但想要破除它,最好的法子便是实现它。 唯有将其真正破除,活着的人方能停下脚步,否则若妄谈放下,便无一日可以心安地活着。 她相信,他们都会走出去的。 不知从何处飘来了几盏天灯,衡玉抬头目送着它们飞高飞远。 萧牧与她一同静静看着。 片刻后,他说道:“关于晴寒先生之事,我此前一直心存猜测,直到来之前你同我说起与那些刺客身上刺青图纹的渊源——” 衡玉不由转头看向他。 “八年前我家中出事,虽称得上是横祸,却总算祸起有因,无论是何人手笔,然而树大招风,功高震主,这些皆是祸因。”萧牧道:“可晴寒先生不同,他为人清正不涉党争,且彼时已经辞官,与他人并无利益纷争……何以会招来杀身之祸?” 衡玉抿唇一瞬,道:“这些我与兄长都曾深思过,阿翁明里暗地并无值得一提的仇敌……当年之事,的确蹊跷至极。” 且因阿翁出事的节点和时家出事时十分相近,她和兄长也曾想过是否会与时家的祸事有关,但到底无从印证。 而萧牧接下来所言,恰像是在印证着她这份猜想:“前段时日收复千秋城时,我生擒了契丹悉万丹部的首领璇浦,八年前朝廷拿来定罪我父亲的物证当中,便有此人予我父亲的亲笔书信与信物——据此人交待,当年是有大盛朝中位高权重之人暗中找到了他,与他合谋构陷了我父亲。” 衡玉听出关键,忙问:“他竟不知对方身份?” 萧牧摇头:“对方做得十分谨慎,未曾透露身份。璇浦或者说整个契丹皆与我父亲在战场上结过仇,于他们而言,若能除去我父亲,这笔买卖怎么都是合算的。” 衡玉顺着他的话深思猜测着。 “交换信物伪造物证,需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那么幕后之人与璇浦之间必然少不了暗中往来……”萧牧道:“我之后使人查证过,晴寒先生动身回京前,曾在柳城停留过数日——” 他话只说到此处,衡玉眼底却已掀起波澜:“是,柳城。” 柳城如今已属营洲治下,地处北境边缘,与契丹相邻—— 若说当年有人在暗中谋划构陷舒国公之事,需与与契丹人秘密往来,那双方暗中交接的地点极有可能便在柳城! 所以…… “晴寒先生当年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可疑之处,急着返京报信……”萧牧将猜测言明:“也正因此,才会半路遭人灭口。” 以他的身份立场说出这些猜测,并非一件容易的事,然而他言辞直指要点,并无半分粉饰回避。 衡玉眼睫微颤了一下,道:“当年阿翁动身回京前,曾让人秘密送了一封信回京,还交待送信之人务必尽快……” 祖父之死是她这些年来最大的心结,出事前发生的一切她都反复回想过,不敢有丝毫遗漏,包括那封信。 “现下想来……那封信,或正是报信之用。”她后知后觉地道。 再急着赶回京,可一个老人带着孩子,总也没有书信送的快,若当真事关时家生死,阿翁必定是焦急万分的。 萧牧忙问:“可知那信是送给了何人?” 衡玉摇头:“不知……” 那时她到底年幼,八九岁的孩子不会事无巨细地去打听长辈的每一个举动,尤其祖父交友甚多,几乎每到一处都会送信去往各处。 萧牧道:“如此便有两种可能,一是信被人截了下来,晴寒先生知晓此事的秘密暴露,因此被人灭口——” 至于第二个可能…… 衡玉手指发凉地道:“与之合谋的契丹人尚且不知对方身份,阿翁能探查到的必然也有限。或许阿翁恐时家已经被控制监视,书信无法送达,出于万全考虑,只能报信于他人,而他去信之人,或正是那幕后主使……” 若是这般,那此人,一定极得阿翁信任。 而这个可能纵然只是猜想,也叫人自内心最深处升起彻骨寒意—— 7017k 134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衡玉眼底明暗不定。 那人是谁? 从当下所得种种线索来看,姜正辅的嫌疑已然占了九成…… “他为何要这么做?”衡玉下意识地思索着道:“构陷挚友,杀师……究竟是何等动机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固然不可低估人性的恶,但纵然是极恶之人,只要是头脑清醒者,行事必有利弊权衡。 “当年奉旨前往我家中抄家之人便是他,所谓通敌案,亦是经由他手定下的罪名。凭他的敏锐及对我父亲的了解,若说办案过程中丝毫未能察觉到异样,无人会相信。” 萧牧道:“因此这些年来,我也时常在想这个问题,他为文臣,我父亲为武将,二人与政见之上也少有摩擦,多年的情谊断也并非作假。思来想去,最大的可能便只剩那一个了——他选择站在了另一位‘挚友’身边。” 衡玉只觉凉风灌入了胸腔,心口处由内渗出冷意。 另一位‘挚友’,自然是她阿翁的另一位学生,也就是当今圣上。 “他或是听命行事,或是被迫为之,或是揣测到了君心所指甘表忠心,亦或是另有我尚未猜测到的内情——”萧牧的语气里有一丝似有若无的黯然,这黯然似为已故的父亲而感:“但无论如何,原因都不重要了。自保之道,固然无分对错,但若果真是他所为,纵不谈对错,此事也必然要有一个了结。” “是,不谈对错,那便各凭本领好了。”衡玉道。 女孩子微绷紧了下颌,夜色透过窗棂,在她眉眼间染上了几分无声的倔强。 “八年前晴寒先生之事……很抱歉。” 衡玉闻声转头看向他,拿微红的眼睛看着他:“你道的什么歉?” “先生是因我家中之事受了牵连,此事本该不必发生的。”萧牧眼底有着歉疚之色:“若非如此,你也不必一直背负着这些而活。” 八年前那场变故,让晴寒先生殒命,也毁掉了整个吉家的安稳,将她原本平静美好的生活悉数打乱改变。 面对他的歉意,衡玉不置可否地问道:“你既这般认为,为何还要选择与我明言?不怕我不分青红皂白地怨上你吗?” “即便要怨,亦是理所应当,而非不分青红皂白。”萧牧看着她,声线温和却有力:“无论你如何看我,晴寒先生因我家中之事而死皆是实情。不管你我是否结盟,这公道真相,我都必将替先生讨回。” 看着他的眼睛,衡玉轻轻吸了下微红的鼻子,道:“且不说真相全貌如何尚未可知,纵然当真如你我猜测这般,我祖父是为回京报信而遭人灭口,然他所为皆是自发自愿——” “祖父的决定,不会有错,整个时家没有错,你更是没错。”她道:“错的是杀人者,只有他们才是需要以命偿命来赔不是的人。” 所以,他们要做的是一起找出全部的真相,让杀人者付出代价。 杀她阿翁之人,构陷时家之人,同时也是此番欲暗中刺杀他的人—— 看着女孩子目标明确、毫无芥蒂的眼睛,萧牧只觉心口处有块巨石被缓缓移开。 他是发自内心感到歉疚,也自认做好了准备接受她的怨怪,他尽量客观地说明一切自己所知所想,可此一刻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却在告诉他——他并非不在意不紧张她的反应。 这个认知让他一时有些词穷了,好一会儿才略显迟缓地微一点头。 点罢头,他便想,这反应看起来应当是不大聪明的,甚至该不会……还有点傻吧? 萧侯反应过来,正想着是否该说些什么挽救一下英明神武的形象时,只听衡玉已经往下说道:“从当下线索可知,构陷时家与杀我阿翁灭口者应是同一人,而从那刺青图纹来看,此番刺杀你的人正是当年灭口之人……” 她说着,下意识地问:“若果真是姜正辅,他该不会是知晓你的身份了吧?” “应当不会。”萧牧摇头道:“他一直借裴定在暗中寻我的错处与把柄,若知晓了我的身份,必不会再多此一举选择暗杀——” 他是“罪人之子”,身份一旦暴露,便是死罪。 衡玉也反应了过来。 此番刺杀,要杀的人的确是定北侯萧牧。 八年前杀时敬之,八年后杀萧牧—— 也果真是命中注定难以摆脱的宿敌了。 衡玉有些感慨地长吁了口气,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看着他道:“该说的也说完了,余下的慢慢商议便是,不急于此一时。江边风凉,侯爷不如先回府吧?” 他刚解毒醒来没多久,身上又有伤,尚且虚弱着。此番若非是想见晏泯一面,想来他怎也不至于亲自前来的。 “再等等。”萧牧负手看着窗外说道。 衡玉不解。 等什么? 她刚想问一句,便听有“轰”地一声响—— 举目看去,只见有烟火在空中绽放。 紧接着又接连有“轰轰——”声响起,一簇簇烟火在天边如昙花相继绽开,流光溢彩,璀璨绚烂。 流光铺展于夜空,倒映入江面,四下亮如白昼,让人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眼中只看得到无边绚丽,此一刻,再分不出心神去想凡尘琐事忧愁烦苦。 烟火的美,是带着震撼的美。 无数人抬眼望向同一片夜空,孩童雀跃地欢喜着,笑声喧闹交错。 这便是美好之物的意义所在,它使人沉浸其中,让人心得以歇息疗愈,哪怕只是片刻。 一场烟火,一餐美食,人活一世,总要从这些大大小小的疗愈中得到力量,才能心怀期待地往前走。 衡玉扶着窗棂,将上半身往窗外探去,仰脸看着空中愈发盛大的烟火。 萧牧看着她,含笑道:“时值除夕,不如许个愿吧。” “好啊!”衡玉便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抵在下颌处,对着漫天烟火认真许愿:“愿早日大仇得报,让祖母阿姐兄嫂过上平静安稳的日子。到时我想建一间大大的书院,做一位严厉的夫子,收很多很多学生……” 看着她充满希冀的侧脸,萧牧微微扬起了嘴角。 会实现的——他在心中对她说道。 衡玉睁开眼睛时,眼底便是带着笑的:“那侯爷的愿望呢?” 他的吗? 萧牧看向盛放的焰火,听着人们的欢愉之音,缓声道:“愿四时吉庆,山河太平,民气昭苏。” 衡玉看着他,一时有些入了神。 好一会儿,她才叹气道:“同侯爷的愿望相比,当真显得我狭隘微小了,满脑子想着仇啊恨啊的……” “仇自然要报。”萧牧笑看向她:“只是你不是替我一并许了么,我便只好说些虚无缥缈的了——” “怎叫一并许了,这也是能蹭的吗?” “怎么不能?” “那下次再许愿,咱们换一换!好让我也试试这等心怀苍生,为国为民,高风峻节之感……” “嗯,下次让给你……” 二人笑说着话,窗外烟火盛景愈发壮观,如梦似幻,仿若仙境。 “侯爷,你今晚很不一样——”衡玉忽然认真地道。 “哪里不一样?” “嗯……终于是个身上没毒的侯爷了。” 萧牧“嘁”地笑了一声。 这是个什么说法? “照此说来,你今日也颇为不同——” “哪里啊?” 萧牧微倾身,垂眸认真地看着她,道:“京师第一美人,以往脸上应是从未生过冻疮的吧?” “……!”衡玉翻了个白眼。 这人竟是个越熟嘴巴越欠的吗! …… 二人回到侯府时,侯府大门前刚放了一大挂炮竹,噼里啪啦甚是热闹。 “子时了。”萧牧下了马车,说道。 “更岁交子,恰赶上吃饺子了。”衡玉惋惜道:“可惜侯爷还不能吃。” 到底初解毒,不宜用不好克化的。 “那你代本侯多吃一碗。”萧牧跨过门槛,边走边说着。 萧夫人正等着二人回来。 刚见着自家母亲,萧侯便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好啊,什么事都瞒着我……这是翅膀硬了,觉得用不着我这当娘的了,怕我知道了多管闲事是吧!”若非顾及“大过年的”,萧夫人的巴掌就差拍在萧牧的脑袋上了。 “母亲消消气,此事是儿子不对,母亲坐下喝茶。”萧牧赔着不是。 春卷见状忙扶着自家夫人坐下。 “学什么不好,偏偏学那套自以为是的报喜不报忧!任凭你再有能耐,也不过两只拳头一个脑袋,遇到了难处怎就不能说出来一起想法子?”萧夫人与其说是气,更多的是后怕。 视线落在衡玉身上,方才觉得怒气稍消:“好在你还不算太糊涂,至少知道告诉阿衡!此番全靠阿衡帮了大忙!” 衡玉诚实地解释道:“伯母误会了,侯爷也不曾告诉我,皆是我猜出来的——” “?”萧牧不可思议地看过去。 是在报复他说她生冻疮的事吗? 衡玉做出大公无私的表情——受了伤中了毒还要瞒着家人,这么不叫人省心,本就该骂嘛。 “你……你这臭小子!叫我说你什么好?”萧夫人刚灭了些许的火再次窜高:“好在是我们阿衡聪明!你也跟人家阿衡学学,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省心,中了毒不知道说!媳妇也没娶上!” 萧牧:“……” 这种毫不相干之事,究竟是怎么扯到一起来的? 衡玉见火势颇大,忙道:“伯母,我就先回去了。” 萧夫人立即换上温柔心疼的语气:“好,好,回去歇着吧,这两日实在辛苦我们阿衡了。且先回去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不着急起。” “是,晚辈告退。” 眼看着那火上浇油之人溜之大吉,萧侯默默深吸气再呼气,开始思索一些借苦肉计逃离此地的可行性。 然而却听自家娘亲话锋忽然一转—— “说到这里……你这臭小子这回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此处是花厅旁的一间暖室,除了几名心腹之外,下人们皆在外面守着,萧夫人说起话来也无甚顾忌。 萧牧听得困惑。 怎么就因祸得福? 他人都差点没了,得是怎么样大的“福”,才能相提并论? “阿衡救了你的命呀!”萧夫人冲儿子眨了眨眼睛,明示道:“正所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具体该怎么做,就不用娘教你了吧?” “……”萧牧整个人僵住。 这就是母亲的因祸得福—— 于母亲而言,拿他从鬼门关走一遭,来换娶儿媳妇的可能,也是没问题的吗? “经历了这样一场生死磨难,你总不能还没开窍吧?”萧夫人道:“人家一个小姑娘这般护你救你,你纵然是块儿朽木那也该长出两朵蘑菇来了吧!” 萧牧看似镇定,耳朵却开始有些发烫。 “且这回机会可是都送到你跟前来了,这是月老拿着红线追着你跑了!”萧夫人提到此处,眼睛忍不住就亮了起来:“在你昏迷之时,阿衡可是亲口给过你名分了——” 萧牧一愣:“名分?” “这是还不知道呢?”萧夫人反倒不着急了,嘴角带着笑意,端起茶盏吹了吹。 这卖关子,吊胃口的做法可谓浅显刻意至极—— 但却出奇地好用。 “母亲所言何意?”一贯有耐心且惜字如金的萧侯主动问道。 “还能是何意啊,就是名分呗。” 萧牧:“……” 自己选的娘,自己受着吧。 “哎呀,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这骨头也跟散了架似得,谁要是能给我捶捶背就好了……”萧夫人叹气道。 萧牧默然。 使唤他一个还未痊愈的人,是否有些过分? 萧侯理智上觉得做人应当要沉得住气,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蹦出一道声音来——他并非好奇心过重之人,母亲说或不说都不重要,但……做儿子的给母亲捶捶背,略尽一尽孝道,很正常吧? 就在萧侯准备尽孝之际,有女使的声音传来:“侯爷,夫人,印副将和白神医过来了。” 萧夫人忙道:“快快请进来。” “果然还是年轻,底子好啊……我还当撑到现下,得是又昏过去了呢。”白神医走了进来,看着萧牧,甚为欣慰。 萧夫人:“他贯爱逞强,还得劳您再给看看。” 白神医含笑点头,态度颇好。 毕竟人救回来了,他的荣华富贵也稳了,福气可在后头呢。 “有劳神医。”萧牧施礼罢,方才落座让白神医把脉。 “还是要多加歇养,最好是卧床数日……”白神医仔细号着脉,边道:“只是虚弱归虚弱,怎还有些心神不宁之乱象呢?莫不是药下得重了些?看来明日要再减一减……” 7017k 135 打算何时入赘 听着白神医之言,萧牧无端心虚起来,为掩饰这份心虚神态却愈发镇定。 萧夫人又细细问了些后续需要留意之处,白神医倒也耐心,皆细致地答了。 萧夫人听得十分安心,再三确认了已无大碍,再次向神医道谢,又交待了下人好生伺候之后,便难掩疲色地道:“有劳神医多操心了,我这两日实在疲乏得厉害,便先失陪了,明日设宴再好好答谢神医。” 一听得“设宴”二字,白神医便笑得眼角舒展开,矜持却不拒绝地道:“萧夫人太客气了。” “应当的。”萧夫人离去前,不忘笑着看了儿子一眼。 萧牧:“……” 他成为萧牧之后,初投军时,曾因主将判断失误而落入圈套被敌人生擒,而他那次被擒之后受的刑,都远没眼下这次来得重。 世间究竟为何会有“话说一半”此等丧失人性的酷刑存在? “都在里头呢……军师进去吧。”走到暖阁门外的萧夫人说着。 不多时,就有严明的声音隔帘响起:“将军——” 萧牧尽量压下受刑的煎熬之感:“进来。” 严家父子一同走了进来,行礼罢严明便问:“将军感觉如何?可好些?” “已无碍。”萧牧看向他,道:“容济,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严明微微一怔,旋即道:“没帮上什么忙,全靠的神医和吉画师相助,将军平安就好。” 他说话时也看着萧牧,眼中有着少见的温和之色,有庆幸有愉悦。 因白神医在,严军师也未细问临江楼内之事,所谈话题便只围绕着萧牧的身体状况。 “都放心吧,只要好生养着即可……说来虽是手生了些,可老夫的医术还真是不减当年啊。”白神医看着萧牧,像是在看着一件极满意的复出作品。 这话多少有些自满了,但因说话之人刚救回了萧牧性命,而使这句话显得尤为有说服力。 严明趁机将心中想法说了出来:“不知神医如今是否有意收徒?” “收徒?”白神医看向他,将人上下打量一番,眼珠微微动了动,道:“这可不是小事情……” 听出这话中藏着的机会,严明忙表态道:“在下明白,拜师是大事,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下定潜心习医,尽所能侍奉师长。” 言下之意也就是——收徒吗?管养老管送终摔盆的那种! 这个诱惑对白神医来说太大了。 虽说救了定北侯多半能吃喝不愁,但若能有个更妥帖的身份长留侯府,且多个徒弟侍奉左右可以使唤,显然更有保障啊。 白神医心动不已,却仍作出犹豫之态,并看向严军师:“此等大事,不知令尊之意如何?” “若神医肯收下这小子为徒,那也是严某的荣幸。”严军师笑着道。 白神医便看回严明,似思索着道:“踏实严谨,也有几分天赋……” 说着,轻叹了口气:“当年我冲动立誓不再行医,心中也并非无悔……若能有人承接衣钵,行济世救人之道,也算代我弥补这遗憾了。” 印海听得轻“啧”了一声。 前日那句“学医只为混口饭吃”尚且言犹在耳,怎么今日一看形势大好,便挽救起形象来了呢? 严明闻言大喜,当即施礼:“晚辈必不负神医之志!” 但……也就是说个场面话。 毕竟济世救人他也没这工夫,拜师只是为了他家那位贯爱作死的侯爷。 严明当场叩头行了师徒礼。 严军师笑着说道:“待过两日忙罢年节琐事,再正式摆上拜师宴。” 还有拜师宴? 久未解口腹之欲,因此沉迷吃宴的白神医甚是欣慰,愈发觉得这徒弟收得格外合算。 “如此一来,这辈分可得好好捋一捋了啊。”印海在旁,拿老祖宗看小娃娃的眼神笑望着严明。 “你这当师叔的,可别欺负我这小徒弟!”白神医护徒心切,亲自将严明扶起,而后看向萧牧,感叹道:“这么一来,倒也真都成了一家人了……” 严明等人听得眉心一跳,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 “话说回来,侯爷打算何时与吉家丫头议亲呐?”白神医问。 萧牧:“?” 见他神态,白神医又补充改口道:“不对不对……侯爷打算何时将入赘之事提上日程?” 萧牧:“?!” 萧侯听得惊诧无比,下意识地看向几名心腹,却见震惊的只有他一个——严明神色复杂难言,严军师端着体面的笑意,至于印海,脸上则赫然写着“祝福”二字。 “怎么……”白神医隐约察觉到了不对。 印海忙轻咳一声,道:“师侄这话问得多余了,将军既是要入赘的那一个,诸事又岂能由他做主?自然是一切单凭吉姑娘与吉家人来安排了。” 萧牧眉心一抖。 “这倒也是……”白神医恍然,朝萧牧善意嘱咐道:“如此侯爷更要好好养着身子了,可别落下了什么病根儿,来日影响了亲事!” 对上那种“当心被退货”的眼神,萧牧整个人都不好了。 严明已听得头皮发麻,脚趾抠地,忙道:“师父,我突然想到有些医理需请教您,不如咱们借一步出去说话如何?” “好好,走……”白神医极好说话,毕竟新收的徒弟得先宠一宠,日后才好使唤嘛。 看着那行礼离去的师徒背影消失,萧牧又沉默了片刻,才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 “侯爷莫要担心,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严军师解释道:“前日情形危急,那白神医又要死守不再医治外人的规矩,别无它法之下,吉画师唯有将侯爷谎称为未婚夫婿,用以说动神医出手救治——” 听得“未婚夫婿”四字,萧牧心口处无端快跳了两下:“那……入赘又是什么说法?也是她提出来的?” 严军师微笑道:“入赘么……则是夫人临场发挥之杰作了。” 萧牧缄默下来。 不愧是母亲。 印海忙接过话:“要我说,这虽是权宜之计,咱们却未尝不能借坡下驴啊……” 驴? 萧牧看向下属:“谁是驴?” ------题外话------ 谢谢谢谢渃清涵的万赏!谢谢大家的月票! (今天带崽子,只能更两千字~晚安大家 7017k 136 心病不药而愈 印海立即改口:“咳咳,属下的意思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 “什么顺水推舟?胡说什么呢。”严军师不赞同地看向印海,道:“将军怎能入赘呢?” 这一刻,萧牧只觉终于听到了一句还算正常的发言。 然而—— “愿意招赘婿的人家,多是没有男儿支撑门户,不得已而为之,可吉家有郎君在,又官居太子舍人,吉家怎会同意让将军入赘?”严军师认真客观地分析道。 萧牧:“……” 所以,军师所谓的“怎能入赘”,竟是出于吉家不肯要他的思虑? 没人问问他的意愿吗? 许是心有灵犀,严军师下一句便将此事的重心放到了自家将军身上。 “不过——”严军师笑容和蔼,笑着看向萧牧:“法子总归是人想出来的,若将军入赘之心已定的话,属下们自当与将军共商良策。” 不知自己怎么就入赘之心已定了的萧侯,静静看了眼前两名“属下愿为将军入赘大业肝脑涂地”的下属片刻,只觉平生都未曾如此无语过。 萧侯艰难地收拾了一番过于混乱的心情,在印海再次开口前说道:“姑娘家名声紧要,此事休要再与人提起——” 而后,不再给印海说话的机会,直接便赶了人:“都回去。” 印海含笑拱手:“是,属下告退。” 严军师脸上也挂着笑意行礼,二人一同退了出去。 “军师可听出什么来了么?”下了石阶,二人不紧不慢地走着,印海转着佛珠问。 严军师爽朗地笑了两声,与印海互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他们方才固然是在插科打诨,可将军从始至终都未曾明言反驳,更丝毫不见排斥之意,便是到了最后,也只是说“姑娘家名声紧要”—— 这般态度,在将军身上,那可是从未有过先例的! “此番不仅仅是解了毒啊……”严军师感慨道。 “所以,军师不必再多虑了。”印海笑道:“管它是劫是缘,诸事难料,一切尽随心吧。” 前方不远处的长廊内,白神医抄着衣袖慢慢走着,正与严明说着话:“……丧失味觉?” “是,除了极浓烈刺激的烈酒之外,几乎尝不出任何味道。” 白神医又问:“未曾经历过外伤,或误食过有损味觉之物?” “是,只是……”严明微微一顿,才道:“只是在那之前,曾遭遇过一场变故,在那场变故中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族人,又几经生死波折。” “啧,这么惨的么……”白神医看向他:“你说的这位好友是何人?” “一位故友……”严明模糊过去,又道:“这些年来我翻阅诸多医书,试了许多法子,都无法帮其恢复味觉。” “这种病症,你师父我也没什么好法子啊。”白神医道:“这多半是心病……” “心病?” “嗯,若你这位好友哪日心结得以解开了,自然也就不药而愈了。” 严明目露思索之色。 …… 暖室内,萧牧独坐,静静吃茶。 他初解毒,饮不得浓茶,便只是当下手边这一壶茶水,也是经了严明叮嘱过的。 茶汤入口极清淡,后味微甘。 萧牧品着茶,垂眸看着盏中微棕的茶汤——应是加了紫苏叶与陈皮沏煮而成。 片刻后,他将一盏茶饮尽,搁下了茶盏,起身离开了暖室。 守在室外的小厮连忙跟上。 除夕夜不见月亮的踪迹,夜空之上唯星辰璀璨稠密,空气中残留着炮竹烟花的气味,这经久不散的烟火气息仿佛驱散了冬日寒意。 萧牧慢下脚步感受着这一切,只觉五感许久未曾如此清晰过。 他看向挂着新灯的四下,脑海中有道声音响起——过年节了。 他自然不是此一刻才知道此时是年节,但此种过节的心境,当真久违了。 庭院中,身形高大挺拔的青年嘴角含笑,嗅着满是节日气息的烟火气,抬头望向夜空。 除夕夜无月。 但他心底升起了一轮明月,无暇无缺,其辉曜曜,无处不在。 萧牧静立许久。 “侯爷,您该回去歇息了。”因察觉到侯爷心情颇好,小厮壮着胆子出声提醒。 “嗯,回吧。”萧牧回过神,提步而行。 临近居院前,王敬勇快步而来,上前行礼:“将军。” “办妥了?”萧牧脚下未停。 “是。”王敬勇跟在其身侧,边走边禀道:“进了子时,待临江楼内的食客离去之后,属下便命人将楼中之人悉数拿下,现已押入西苑,另留了人手于临江楼中仔细搜查各处密道暗室。” “嗯,此事后续不必遮掩——”萧牧道:“与我安然回府的消息一并透露给他们。” 王敬勇应下。 …… 大年初一这一日,衡玉一觉睡到了午后申时,醒来时反倒觉得浑身酸痛,尤其两只手臂几乎抬也抬不起来。 她寻思着,应是在山中拖着昏迷的萧牧往山洞中去时累着的。 紧绷间顾不得放松,此时没了顾虑,放肆睡了一觉,身体才总算敢放心地娇气起来了。 衡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穿衣下床洗漱。 “姑娘,这是萧夫人一早使人送来的,这些是侯爷给的。” 衡玉坐在梳妆桌前由翠槐梳发时,吉吉将几只匣子抱了过来,分别打开给衡玉瞧。 萧夫人送来的有崭新的衣裙,襻膊,首饰珠花,胭脂水粉一应俱全,对小姑娘的宠溺之情从一只只精致的匣子里满溢了出来。 至于萧牧送过来的—— 一只贴着红色福字的匣子打开后,金灿灿格外扎眼,只见是满满当当一匣子金子。 翠槐险些看愣了:“侯爷……这是给姑娘发压岁钱的意思吗?” 相较之下,吉吉就显得平静多了:“上回姑娘生辰时,侯爷便送过银票呢,这回许是为了图个过年的喜庆吉利,所以改送了金子吧?” 衡玉伸手去抓那匣子里的金子,叹道:“侯爷这世叔能认,逢年过节他都是真金白银地送啊……” 不过这金子非是元宝也非金叶子,而是—— 衡玉拿到手里细瞧了瞧,才看清竟是一只只玲珑可爱的“金兔子”。 两个丫头也瞧清了,翠槐笑着道:“刚好姑娘属兔,倒是巧了呢。” 吉吉愕然看向翠槐——这看起来究竟哪里“巧”啦?分明是花了心思的呀! 果然啊,没开窍的小丫头就是迟钝。 定了亲的吉吉,头一回在翠槐面前占据了智商高地。 衡玉拿手指轻轻戳了戳手心里托着的那光滑圆润的金兔子,颊边现出了浅浅梨涡。 “对了,侯爷还送来了这个呢。”吉吉拿起桌上的一只瓷瓶。 “这是何物?”衡玉问。 “说是每日涂抹可消冻疮,且不会留疤呢。” 衡玉:“……” 又是冻疮。 昨夜被那厮取笑生冻疮的画面还在眼前,竟叫她一时分不清对方是出于关心还是借机取笑。 由此可见啊,做人当真不宜太欠,否则做好事也是会遭人误解的。 “姑娘,要婢子帮您涂上吗?” 衡玉对镜左右数了数脸上那三四处冻伤的痕迹,点了头,朝着吉吉乖乖仰起了脸。 “衡丫头可收拾了?”蒋媒官从外面走进来,打扮得颇招展,额间花钿精致艳丽。 萧夫人一早便使人来传过话,晚间侯府会于膳堂设宴,邀了她和衡玉一同过去。 “昨个儿一整日也没瞧见你的影子……今日初一,说什么也得好好捯饬捯饬。”蒋媒官上前来替衡玉挑选首饰:“这个好,东珠最衬你了!再拿这只璎珞来配……” 听着蒋媒官在耳边喋喋不休,衡玉也不觉得不耐烦,而是跟着一同认真挑选起来。 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没有不爱美的,且人的心情好了,待琐事之事便也有了兴致。 待衡玉和蒋媒官来到膳堂指使,堂中已十分热闹。 印海严军师王敬勇他们都在,白神医安坐上座,苏先生一家也被请来了,大家说着话,气氛随意融洽。 卧床一整日的萧牧也过来了,看起来气色好了不少。 见衡玉进来,他举目看过去,四目相接之间,萧侯不甚自在地移开视线,端起了一旁的茶盏。 衡玉见状于心底轻“嘶”了一声——这必是知晓了那日她在白神医跟前扯下的狂言了……! 她本是有些心虚的,然而坐下之后,屡次撞上他的视线,皆见他反应颇不自然,偏又强撑着不肯叫人看出异样——正所谓欺软怕硬乃人之常情,如此之下,衡玉反倒收起了怂心,并于其中觉出了几分妙趣来。 几盏酒进了肚子里,便干脆托腮欣赏起来。 一片嘈杂声中,余光扫见今晚衣着首饰格外精致好看的少女粉腮微醺,笑微微看过来的模样,萧侯愈发正襟危坐,不敢斜视。 “好,好!”印海笑着抚掌。 萧牧目光如剑便扫去。 “奏得好,奏得好……”印海朝那奏琴的乐师点头称赞着,仿佛未察觉到自家将军的死亡凝视。 咳,多疑了。 萧牧默默将视线收回。 定北侯府这厢气氛愉悦,同在营洲城内的刺史府中,此刻的氛围却尤为焦灼。 “什么?定北侯当真没死?” 内书房中,两位裴家族人听闻到萧牧还活着的消息,大失所望地皱起了眉心。 7017k 137 爹有天大难处 裴定坐在那里,复杂地叹了口气:“消息不会有错……不过,倒也算是在意料之中,到底是身经百战的节使大人,哪里能是这么容易便丧命的?” “怎么听你话中之意,竟是半点失望没有?”其中一位族人皱眉看向裴定。 “绝没有的事,四哥这可就冤枉我了!”裴定连忙向族兄喊冤。 “你真当我看不出你的心思?三年前你初来营洲上任,双儿落入山匪手中,恰为定北侯部下所救……你因此事,心中始终未能摆正自己的位置!这三年来,你表面看似附和,实则根本在阳奉阴违,敷衍行事,未曾给族中添过半分助益!要我说,当年兄长就不该选你来营洲!” “这……敷衍行事?这又从何说起啊!”裴定满脸冤枉地道:“我自知办事不力,可却也尽力尽心,只是力有未逮罢了……” “力有未逮?我看未必吧?”那被裴定唤作四哥的裴家四老爷冷笑一声,道:“这一路来,关于你裴刺史的事迹我可是没少听,什么贱籍义绝案,什么寡妇断亲案……处处开先例,已是风头出尽,美名远扬!” 他越说越气,微咬牙道:“合着你来北地,是与那定北侯携手共建安定营洲来了?!” 这些事迟早传到姜大人耳中,姜大人听了只怕都要疑惑地问上一句——这货到底是在干什么? “……”裴定面露苦涩笑意:“四哥,此事我可以解释的……实在也是形势所迫,不得已为之。” “行了,你这些破事儿之后再说!”那来回踱步的裴四老爷已是焦头烂额:“先想想法子要如何与姜大人交待吧!” 坐在裴定对面稍年轻些的裴七老爷叹了口气:“本想着若定北侯出事,倒也好将功抵过,总算能给姜大人一个说法,可如今定北侯好端端地回府了,姜家那名女使又不见了……” “无需再想,那女使定是被定北侯身边的人带走了!”裴家四老爷说着又不免瞪向裴定:“那晚你先是整了一出不痛不痒的美人计出来,而后又弄丢了姜家派来的人……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那女使招出了身份来历,将姜大人暴露了出来,你我要如何交差!” 裴定硬着头皮道:“事到如今,她招与不招倒也不重要了……姜大人待定北侯的敌意如今已是无人不知,这就跟秃子头上的虱子一般,早已一目了然了……” “你……”裴四老爷气得头顶快要冒烟:“你既如此会摆道理,不如回京亲自去姜大人面前同他据理力争一番如何?且看他是否能听得进去,反倒赞你一句思路清晰!” “四哥消气……”裴定一边赔笑,一边不安地道:“我只是觉着与其担心姜大人暴露与否,当下或更该担心咱们自个儿……到底我这一家子都在营洲呢,小命全握在定北侯手中,若他已然知晓了我等是在替姜大人做事,只恐招来灭顶之灾啊!” “替姜大人做事?你做了个屁事!”出身世家大族的裴四老爷忍不住骂了句粗:“你且自求多福吧!事已至此,族中已是自顾不暇,姜大人必会对兄长发难,到时谁也得不了好!” 他们口中的兄长,是裴氏一族的家主永宁伯裴煊。 “事到如今,也只能据实相告了……拖延不得隐瞒不得,且那女使既落在了定北侯手中,裴家与姜家的关系已经暴露,那咱们便不宜擅作主张行事,接下来要怎么做,还需先请示姜大人才行。”裴七老爷无可奈何地道:“尽快去信告知一切,方是正解。” “去信?谁来写?如何写!”裴四老爷摊手。 “四哥只管将写信之事放心交给我!”裴定抱着将功赎罪的心态说道:“这信要如何写,的确是颇有讲究的……说明实情之余,也要说些其它的来缓冲一二,譬如昨夜那临江楼中的蹊跷,再譬如……京师来的那名吉家画师,与萧夫人关系颇近……诸如此类,虽看似皆微末小事,但姜大人见解敏锐,未必不能从中剖析出有用的线索来!” 裴四老爷“呵”了一声:“信中如何凑字数,你自然是最有心得了!” 明明什么都没干,甚至搞砸了一切,却仍要扯出一堆无关紧要的屁事,给人以他一直在努力干活儿的错觉——这种信,这些年来他看得太多了,也是颇有心得了! “你若能将此等心思放到正事上,也不会整整三年都毫无所获了!” 裴定忍不住叫苦:“我的确是本事不够,可之所以无所获,也不能全怪我……定北侯行事谨慎,戒备心极重,偏偏战功赫赫又爱民如子……实在也是让人揪不出什么把柄错处来啊!” 听出他不仅是在叫苦,更有替定北侯正名之意,裴四老爷肃容道:“行了,定北侯为人如何,与你我无关,且做好你分内之事!” 说到此处,裴七老爷压低了声音,问裴定:“五哥,此处没旁人,你且说句实话,这整整三年过去了,那藏宝图一事……你当真毫无线索?” “千真万确!我敢指天起誓,当真毫无隐瞒!此等大事,若果真有发现,便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独自瞒着的……”裴定叹道:“这所谓藏宝图的种种传言……依我看,未必是真。” 裴四老爷眼神冷然:“姜大人希望它是真,那便是真——” 裴定欲言又止片刻,到底是点头。 “好了,写信吧。”裴四老爷头疼不已地道。 裴定便起身来到书案后磨墨。 裴七老爷也跟了过去,一同参谋着如何将这封信写得足够华而不实,空有外壳。 裴四老爷支着耳朵听了半封信,也忍不住走了过去。 如此一封煞费苦心的信写罢,兄弟三人对视一眼,皆露出复杂的苦涩笑意。 这封信送出去后,裴定日日夜夜心惊胆战着。 这种心惊胆战又颇矛盾,譬如,他一边担心信被定北侯的人截下,一边又暗暗希望能被截下——掩耳盗铃,蠢是蠢了些,但又何尝不是一种内心煎熬到极致的表现? 除此之外,裴刺史又极怕定北侯随时会对他这条小命下手。 出门之际,目之所及只觉人人皆像潜伏在人群中的杀手;回到家中坐下,下人奉来茶水,也要再三查验才敢去喝。 如此煎熬到了正月十五中元节,送走了族人后,裴定只觉再这么下去,只怕不必定北侯出手,他也撑不了多久了。 “……这个年节过下来,您怎还反倒瘦了一大圈儿呢?”这日裴无双见着自家父亲的模样,很是吃了一惊。 “不服老不行了,佳肴美酒皆已吃不消了啊……”裴定哀叹道。 “叔伯他们都走了,您也该把酒放一放了,一把年纪了,也不知爱惜身子!”裴无双将端来的补汤放下:“这是母亲让我送来的,趁热喝了,回去躺着吧。” 裴定满脸哀苦地点了头,看向打扮精致的女儿:“要出门去?” “当然,今日可是上元节,我与阿衡约好了要去猜灯谜呢。” 裴定眼神微动:“双儿如今与吉画师倒是走得颇近?” “是啊,我与阿衡脾气相投,相见恨晚呢。” 裴定:“我隐约听闻,这位吉画师甚得萧夫人喜爱,且与萧侯也关系甚佳?” “那是自然,我们阿衡这般性情容貌,与我如出一辙,谁见了会不喜欢?”少女理了理披风系带,转身要出去:“不与您说了,再不出门该晚了。” 裴定忙道:“双儿等等——” 裴无双回过头来。 裴定看着女儿,顿了顿,才神情复杂地问道:“双儿啊……爹若是遇到了天大的难处,需要你来帮忙,你帮是不帮?” “当然——”裴无双朝他露出乖巧笑意,而后笑意一收,面无表情道:“不帮。” 裴定做出辛酸拭泪的动作:“哎,爹就知道……” “嘁,您能遇上什么难处?”裴无双翻个白眼:“再者说了,您都做不了的事,我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这可未必,需知女儿家行事自有女儿家的方便之处嘛……” 裴无双催促着打断他的话:“行了行了,那您倒是说说究竟有什么天大难处?” 裴定犹豫了一下,笑道:“没什么,爹就是随口一说,想看看双儿乖是不乖,肯不肯替爹分忧。” 裴无双这次的白眼翻得更大了:“您既这么闲,不如帮下人把院子扫扫?” “总要喝完这盅补汤才有力气扫嘛……”裴定抬手去端那汤盅。 裴无双未再理会他,将要走出去时,脚下却一顿,回过头去,只见那瘦了一大圈儿的人含笑端着汤盅,无端就显出了几分老态。 “爹——”她喊道。 “怎么了?你阿娘没给够银子?”裴定笑着问。 “四伯和七叔他们这次来营洲,果真是为了给您庆寿吗?”裴无双微微皱眉问:“我怎觉得没这么简单呢?” 裴定一愣,旋即笑道:“自然也有些旁的事要与爹商议,但都是些族中琐事罢了……说了你也不见得有耐心听。” “有什么事非得来营洲跟您商议?好像您能出得上力似得……” 裴定不由瞪眼:“怎么,爹就这么没用?” “谁说不是呢……”裴无双嘀咕了一句,少见地认真说道:“自来营洲后,与族中隔得远了些,我倒觉得自在了许多,现如今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爹,咱们一家人就在营洲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不行么?少管族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裴定笑叹了口气。 世族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岂能由人…… “好了,别让好友久等,快去吧。” 这敷衍的态度让少女蹙眉:“您还没答应我,我是说真的!” 裴定连连点头:“好好好,爹答应,双儿说得在理。” “少敷衍我,人老了得听劝!”裴无双不满地嘀咕了两句,见天色已晚,便带着女使匆匆出门去了。 见少女的背影消失,裴定笑叹自语道:“这丫头的脾气,能有位合得来的好友也实在不容易啊……” 既不易,且还是替孩子珍惜些吧。 …… 裴无双赶到约定之处时,衡玉等人也是刚到。 ------题外话------ 晚了晚了,本来想先发2000字的,但写着写着没看时间,大家见谅见谅。 7017k 138 去父留子的负心女 月挂枝头,人山人海,上元花灯满目。 与衡玉同行的另有蒙佳鸢,苏莲娘,及赌坊掌柜顾听南。 “上元节都不出来走动的吗……”裴无双往衡玉身后看了一眼,未看到想见之人,不免有些失望。 小姑娘的失望来得快去得也快,有好友在旁,心思很快便被灯市的热闹吸引去了大半。 “怎不见小玉儿常提起的那位妙娘子呢?”几人行走于人群间,顾听南随口问道。 “妙姐姐近日可是忙得很呢。”佳鸢笑着说道:“柳先生置办了新宅,二人近来在忙着布置——” “定了亲的男女一同布置新宅,倒是头一回见。”顾听南点头称赞道:“如此甚好,这样的亲,才值得成嘛……婚期定在何时?想必也快了吧?” 衡玉笑着道:“同吉吉和蒙校尉一样皆在二月,定在了初六那日。” 柳先生和妙娘子二人已皆无真正意义上的家人在,与寻常亲事需要两家来议定种种细节不同,二人事事亲力亲为,反倒简单省事得多——若非正月里不宜婚嫁,婚期或还要提早些。 但晚些也无妨,正如佳鸢方才所言,二人恰也能有足够的时间来布置新宅了。 听自家姑娘说起自己的婚期,吉吉也大大方方地笑了笑,不见扭捏或羞色。 “初六啊,是个好日子……”顾听南点着头,余光扫见裴无双伸长着脖子在东张西望,不由摇头“啧”道:“这傻丫头还找呢?且看这灯市之上青年才俊无数,怎就想不开,左右非要等那一个呢?” 二人近来因衡玉之故也颇熟识了,裴无双闻言转回头看向她:“既放眼望去皆是青年才俊,那为何也都入不了顾姐姐的眼呢?顾姐姐独身一人到现在,不正是没遇到合眼缘的么?若无眼缘,便是俊朗英武如萧侯,那也是只能是心无杂念、当作菩萨仙人来供奉的。” “那咱们还是不一样。”顾听南纠正道:“我在乎的可不仅仅是眼缘不眼缘,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嫁人成亲——” 佳鸢与她接触不多,闻言不禁投去好奇的目光。 顾听南随口继续说道:“我守着这间赌坊一个人过得逍遥自在,何必非要送上门去做那老妈子,任人挑剔呢?” “那顾掌柜可想过招婿吗?”佳鸢笑着问。 “这青年才俊嘛,在外头看一看过过眼瘾且罢了,真招回家中还得花银子养着,且万一哪日卷了我的银子跑了呢?”顾听南摇头:“这生意可不合算。” 不远处跟着衡玉的王副将闻言嘴角一抽。 他今日也是奉命暗中保护衡玉而来,然而灯市之上人流杂乱,为了不跟丢,且能及时留意到可疑人等,他只能近距离跟着。 为了不被衡玉发现,他戴了幂篱遮面。 又因注意力皆在衡玉那里,听力也足够敏锐,一路上便将几人的闲聊听得清清楚楚。 “顾姐姐的思虑不无道理……”佳鸢思索着道:“看来招婿之事,还是得慎重才行,万一是个居心叵测的白眼狼可就是引狼入室了。” 毕竟她阿娘和叔婶一直在琢磨着替她招一位赘婿来着。 顾听南对佳鸢之事有些了解,此刻便劝诫道:“可断不要想着招婿上门打理家中生意,真让他们帮忙分担,担着担着没准儿就给你分走了……生意嘛,还是得攥在自己手里才行的。” 佳鸢深以为然地点头,旋即微叹了口气:“倒也不是非要人分担生意的,主要阿娘孤单,家中冷清又后继无人,我便想生两个孩子热闹热闹。” 王副将:“?” 想生两个孩子热闹热闹? 这也是可以于大庭广众之下随便说的吗? “啊,这我倒有个法子。”苏莲娘道:“那就招个好看聪慧些的郎君上门,看紧一些,若他听话乖巧,便留着,左右也不差他一口饭吃。若是不听话,那也简单——去父留子嘛。” 王副将:“!” 吉画师身边的人,有一个正常的吗? “咿——这个法子我喜欢!”佳鸢惊喜地抚掌:“苏姑娘果真见解不凡。” 苏莲娘矜持地笑了笑:“也是那日同吉姑娘闲谈时得来的灵感……” 彼时曹观亭哄骗她时,曹家抱着的不就是想让她生个孩子,万一日后她不答应做妾,便去母留子的心思吗? 他们可以,那她们也可以啊——且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呢。 “嗯……果然还是要集思广益的,法子是好法子,说不得以后我也用得上呢。”顾听南道。 王副将差不多已是听麻了的程度,且脑子里不可遏止地浮现出了一个担忧——正所谓人以群分,若将军日后当真不得已而入赘,吉画师该不会也是那去父留子的负心女吧?! 将军一世英名,可万万不能染上此等污点! 王副将这厢兀自心惊胆战,想听一听衡玉对此事的明确看法与态度,然而女孩子们很快便将这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抛开,转而说起了其它。 “这鹿角簪倒是别致,很衬小玉儿,来试试……”卖珠花簪子的小摊前,顾听南拿起一根簪子,插向衡玉发间。 一旁支着的是一个灯谜摊子,有一位年轻的郎君猜中了谜底,引得四下一阵欢呼。 众人的注视下,年轻郎君将赢来的花灯赠予了身侧的一名少女。 少女含羞垂首接过,花灯映红了她的脸颊,也红了裴无双的眼睛。 看着好友眼中的嫉妒艳羡,衡玉道:“想要花灯,去挑便是了。” 裴无双瘪了瘪嘴:“买来的有什么稀罕的……人家可是心上人猜灯谜赢来的。” 衡玉抬了抬下颌示意:“就是让你去挑灯谜的彩头啊,看中了哪个摊子上拿来做彩头的花灯,我赢来送你。” 裴无双不由怀疑地看着她:“阿衡,这么大言不惭的么……” 然而,两刻钟后—— “阿衡,阿衡!别猜了别猜了,实在是拿不下了!”裴无双手中提着一堆各式各样的花灯,雀跃之余,满足得过了头,以至于开始求衡玉收手。 苏莲娘几人手中也没空着。 衡玉一路猜下来,可谓畅通无阻,那些灯谜摊子于她而言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也因此招来了许多人一路跟在她身后看热闹,本就拥挤的四下此时围得几乎已是水泄不通,众人的目光皆聚集在那风头出尽的少女身上,一时间谈论声无数。 衡玉于京师纨绔惯了,倒也习惯了这等注视,半点也不在意。 只将双手负在身后,微仰起脸,朝好友们露出毫不谦虚的笑意——旁的姑娘家有的,她的好友们怎能没有呢?有她在,绝不能让她的朋友们羡慕别的姑娘。 十七八岁的少女身形纤细高挑,浅青披风镶着雪白狐毛,负手立在那里时,如云乌发高挽起,赤金东珠簪如金阳般耀目,长眉微扬,面上带笑,眉目间是女子中少见的风流恣意之感,使那本就出众的一张脸更加扎眼到了极点。 “这是哪家的姑娘……” “方才那个灯谜出的刁钻至极,非是猜字也非是猜物,而是猜景……谜底是什么‘小孤山’,这谁猜得出来?可这小姑娘只想了两息的工夫,便答出来了!” “由此可见,不仅聪慧,更是见识广博啊。” “城中哪家的姑娘如此出挑,怎从前没听闻过?” “也不知定亲了没有,我家那小子也不知有无机会……” 没有! 想都别想! 想也有罪! 王副将在旁听得戒备心大作,就差拔剑了——入赘的机会是他家将军的! 不对? 为何如今他动辄就要想到将军入赘? 要赶紧把这可怕的想法从脑子里拿走! 王副将恨不能挖脑子时,忽察觉到身后来人脚步声不似寻常,立即回头看去,只见说曹操曹操到—— “将……”王敬勇抬手要行礼,旋即改口:“郎君。” 此处人太多太杂,不宜暴露将军身份。 萧牧微一点头,抬眼看向那人群中的焦点。 衡玉身侧围了三五名锦衣华服的年轻郎君,他们看起来彬彬有礼,或儒雅清俊,或有蓬勃少年气,相同的是都不掩饰眼底的钦佩仰慕之色。 “都是谁家的?”萧牧面上无甚表情地问。 这些少年人显然出身都并不平庸,出身平庸者,也不见得有勇气上前。 “属下只认得两个,一个是逢山书院山长之子,一个是城中首富焦家的嫡长孙……”蒙大柱挠了挠头,讪笑着问:“可需属下上前问问吗?” “有甚可问的?姑娘家在外就不能交几个朋友了?”白神医在旁说道:“两个人相处,男子总要大度些,方能长久嘛。” 萧牧:“……” 他说什么了吗? 王副将却听得颇为忿忿。 为何就要要求他家将军大度?就因为将军要入——呸! 再看向那被众人环绕,似在探讨诗词的少女,王敬勇只觉对方周身已然隐隐显露出了几分绝世负心女的光辉! 蒙大柱到底还是上了前去。 王敬勇心绪稍平,等着大柱将那些狂蜂浪蝶驱逐。 他看着大柱上前将一盏花灯递给了吉吉。 再然后,他见衡玉说了句什么,吉吉便跟着大柱一起笑着走了。 他走了…… 狂蜂浪蝶还在! 且越来越多了! 王敬勇看得血气直冲头顶。 放了吉吉和大柱单独去逛灯市的衡玉,已朝着萧牧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目光于人群中一眼捕捉到了萧牧,少女一双杏眼顿时亮起,颊边染上了笑意。 她抛下身后诸景,于灯火喧闹中提裙朝他走来。 ------题外话------ 今天520,写点轻松的~营洲的剧情就要写完啦。 谢谢渃清涵再次打赏的万币,谢谢厚爱!如果今天是表白日,那我最想表白的就是大家,爱你们,谢谢陪伴~ 7017k 139 牵手 元宵佳节,上千盏花灯争奇斗艳,这份璀璨瑰丽,便是天神来了,也要沾上这几缕人间烟火气。 正如那神像般人物此时立在那里,看着走来的少女,眉宇间不自觉便如春日般暄和。 “你怎来了?”衡玉来到他面前,眼神惊喜地问道。 “陪神医出来走走,看一看营洲风土人情。” 白神医听得在心底“嚯”了一声——他竟不知自己如此大的面子,竟能劳得定北侯亲自作陪。 这等事,随便遣个下人不就成了?再不济,他还有个徒弟闲着呢。 可偏偏他临出门时,这位侯爷非要跟着一起。 他本还寻思着,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定北侯怎骨子里竟是个黏人精,合着人家真正想黏的人在这儿呢。 因知晓二人的“关系”,白神医对此倒是见怪不怪,只是于心中唏嘘了一声:年轻就是好啊。 裴无双等人跟了过来,见得萧牧亲自出现在此,都颇为震惊,想要行礼时被萧牧身旁的近随提醒阻止了,遂都只是福身一礼。 白神医被前面的酒水摊子吸引了去,去同那买酒的老翁说起话来。 而很快同样跟过来的,还有方才那群围着衡玉说话的少年人—— “姑娘,这是……你家中兄长吗?”一位浓眉大眼,看起来朝气蓬勃的俊朗少年看了眼萧牧,好奇地同衡玉问道。 毕竟二人都生得如此好看不似凡人,且年纪并不相仿,看起来大约得差了四五岁,多半就是兄妹吧? “啊,这倒不是呢。”衡玉看向萧牧,抬手介绍道:“这是我一位世叔,此番我来营洲,便是借住在这位世叔家中。” “……”方才听到兄长二字,心中已有微词的萧侯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她。 “哦,原来是世叔啊!”那少年笑意更盛几分,朝萧牧施礼:“晚辈焦岐,见过世叔!” 萧牧极快地皱了一下眉。 谁是他世叔? “问世叔好。” “见过世叔,晚辈赵逢章有礼了。” “……” 萧牧:“!” 谁是他们世叔? 他也并没有比他们年长很多! 且套近乎便罢了,趁机自报姓名又是何居心? 焦岐挤到最前面来,眼睛亮亮地问:“不知世叔贵姓?来日小子们也好方便登门拜访!” “简直放肆!胡闹!” 一道略显慌乱的呵斥声突然传来,只见一位着长衫,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过来。 名唤赵逢章的清俊少年转头看去:“父亲?” 男人顾不得看他,连忙向萧牧施礼赔罪。 萧牧微一颔首:“许久不见赵山长。” 男人颇感惶恐:“侯爷还记得某!” 侯爷?! 四下嘈杂,他声音不高,但身边的几名少年还是听得清楚的。 “你们几个言辞如此轻率,出言冒犯,还不快向侯爷赔罪!”赵山长看向儿子和书院中的几位学生。 “哪……哪位侯爷?”焦岐呆了呆,一动也不敢动地问:“莫不是……萧节使,萧将军吗?” “不然呢!”赵山长恨不能一巴掌拍过去:“还不快赔罪!” 方才还意气风发满脸笑容的少年人们立即变成了一群鹌鹑,低着头惶恐施礼。 谁能想到这位“世叔”竟会是萧将军! “不知者无错。”萧牧淡然道,旋即看向衡玉:“走吧。” 自从他被众人围着喊世叔,便一直在暗暗忍笑的衡玉点头。 “侯爷慢走……”赵山长行礼目送。 “姑娘!” 衡玉与萧牧刚转身走了两步,便听焦岐在身后喊了一声。 衡玉回过头,便见少年鼓起勇气正说道:“姑娘还会再来此处吗?” “不来了。”衡玉答得很利落,无甚留恋地道:“上元节一过,花灯撤下,此处便也没什么好玩儿的了。” 她的语气落在王敬勇耳中,只觉极像一位喜新厌旧的负心女——虽说只是在说花灯,但待物如此,待人想必也大差不差! 王副将满脑子都在操心着自家将军日后的处境,思绪完全停不下来。 “也是也是……”焦岐赶忙笑着道:“此处没有好玩的,别处还有,这营洲城内外我可是最熟了!姑娘若想四处逛逛,大可使人传句话,我愿效犬马之劳!在下住在城东焦家,随时恭候!” 衡玉笑着点头:“好啊。” 焦岐大喜过望,笑得一口白牙尤为夺目。 萧牧觉得自己甚少如此没耐心过,抬脚先走了一步。 衡玉很快跟了上来。 萧牧微微转过脸看向她:“好啊——?” 衡玉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重复她方才的话,笑了道:“盛情难却,客套之言。” 萧牧“哦”了一声,道:“你若想去何处,侯府不缺人使唤,无需外人效劳。” “我当然知道啊。”衡玉笑着道:“既有世叔在,我还去麻烦旁人作何?” “……”萧牧沉默了一下,才道:“你出来一趟,倒是收获颇丰。” 衡玉眨了眨眼睛:“是指花灯吗?” 萧牧边走边似漫不经心地道:“不止是花灯吧。” “侯爷也不差啊。”衡玉道:“这短短几步路走下来,已不知有多少小娘子们偷偷瞧过来了——这也就是侯爷生了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与冷若冰霜生人勿近的气场了,否则每每出门,还不得万人空巷?” 萧牧不禁反问:“我果真有如此气场,何故你还能好生生地站在我身边?” “也就是我脸皮厚,才勉强经得住侯爷这如刀风霜罢了。”衡玉忽然感慨道:“至今还记得初至营洲时,侯爷拿我当贼防备时的情形呢,彼时我当真是终日忐忑不安,夜不能寐,只恐明日便要性命难保。” 萧牧“哦”了一声:“我可没看出来你何时忐忑惧怕过——” 衡玉叹气:“岂敢表露出来啊。” 萧牧依旧看着前方,道:“那你现在可以大胆表露出来了,也再不必忐忑惧怕了。” 衡玉本是带这七八分胡扯的心情,此刻听他如此反应,微微怔了怔,片刻后才认认真真笑着点头:“我也这么觉着。” 在他身边,她的确早已不会再有忐忑惧怕之感了,且不止是不再忐忑—— 女孩子面上笑意未曾淡去过,待诸事也兴致颇高,指向前方道:“前面看起来很热闹,咱们也去看看吧?” 萧牧“嗯”了一声。 衡玉快步要往前去,此时侧方忽然有舞着龙灯的队伍出现,人群匆忙避让间,衡玉险被撞倒之际,被一只大手抓住了手,将她及时拉了回来。 那只手温温凉凉而有力。 四下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各色华灯延绵迷人眼。 有披风与宽大衣袖遮掩,无人看得见二人紧握的手。 此一刻,天地仿佛有着一瞬的寂静。 舞龙灯的队伍里,腰鼓被拍得咚咚作响。 有人一时未能分清听到的究竟是鼓声还是自己的心跳声。 “此处人多,姑娘当心一些!” 翠槐好不容易挤过来,气喘吁吁地提醒道。 裴无双几人也已经跟了上来。 听到翠槐声音的一瞬间,衡玉飞快地将手抽回,心口处扑通跳着,仿佛生怕被人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天大秘密。 她为人一贯从容坦荡厚脸皮,甚少会有如此心虚的心情。 下一刻,她的手再次被人握住。 衡玉脑中“嗡”地一声,有着短暂的空白与无措——这是何意?是她想得那样吗?要答应吗?要三思吗?不管了,先反握住了再说吧! “前头在夺仙灯呢,咱们快去看看!”裴无双兴高采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衡玉骤然回神,低头看向二人交握的双手,另一端连接着的正是好友。 她由裴无双拉着走,直到确定自己暂时离开了萧牧的视线,才长吁出了一口气来——她这脑子在臆想些什么! “父亲,方才……那当真是萧将军吗?”那叫赵逢章的少年,目送着萧牧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只觉得还未回过神来。 “这岂能有假?”赵山长看了眼儿子,不由想要叹气——同样是仰慕人家小姑娘,焦家的小子方才还敢往上扑,他家的倒好,还没回神呢! “可父亲怎会认得萧将军?”少年不解地问。 若只是父亲见过萧将军且罢了,可方才萧将军竟也认出父亲来了—— 赵山长捋了捋胡须:“不是认得,是为父曾被萧将军救过一命。” “何时的事?怎从未听父亲说起过!” “山长山长,您说说呗!” 少年们的好奇心被提到了最高点。 “是三年前……不对,已是四年前的事了。”赵山长徐徐道来:“彼时晋王谋逆伏诛后,其麾下副将窃了兵符带了一队人马逃离,为躲避萧将军的追击,那些叛军意外逃窜至逢山书院内。危乱之时,那副将持刀将我挟持,威胁萧将军带人退走,放他们离开,否则便要杀了我,再叫人放火烧了书院——” “还有此等事!” “那萧将军退走了?” 所以才救下了山长? 少年们已大致认定了这个答案,便有人道:“萧将军当真是仁义无双,彼时营洲尚不在其治下,战乱之时百姓受牵连已是常态,按说诛灭叛军已无需考虑代价……萧将军如此顾惜百姓安危,真是难得!” 赵山长却笑着摇了头。 “不,萧将军没退。”他道:“那些亡命之徒的话,岂能当真?只怕前脚刚退走,书院便要被劫杀一空了。” “没退?” “那是怎么救下的山长?” 赵山长:“双方对峙时,萧将军对我说了两个字——” 7017k 140 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哪两个字?”几个少年听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勿动。” “勿动?” “不错。”赵山长抬了抬手,道:“而后只见萧将军取过身侧副将手中长弓,我等尚且未能反应过来之际,那利箭已然离弓,如劲风堪堪擦过我耳边,直直便刺穿了那叛将的喉颈!” 年轻甚至称得上年少的将军身披乌甲,搭箭拉弦动作如行云流水,神态未曾有丝毫犹疑—— 那一幕时的惊心动魄,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少年们听得怔住,一时竟无人接话。 “此举大大震慑了那些叛军,又因见叛将已死,当即人心大乱——”赵山长道:“然而如此之下仍未见血光,只因萧将军发话降者不杀,那些眼看没了退路的叛军便纷纷丢下了手中刀剑,由此免去了一场厮杀,也保了书院众人毫发无损。” “山长……您当真不是在说书吗?”有少年回过神来,质疑道:“世上当真会有如此神准的箭法?” “山长的话岂会有假?且我之前也隐隐听闻过萧将军曾在书院中围截过叛军……只是未曾想到会是此等经过!” “萧将军岂是凡人?那可是神明转世的神人!”焦岐道:“方才你们没看到吗?真真就是神人之姿!” “焦岐,你何时也信神明转世之说了?” 焦岐“嘿”地笑了一声:“从前不信,如今信了!” “你们还不知道他么,这厮就是个看脸的货……只要人家生得好,他这脑子便能跟着五官跑!” “这话倒没错,不单是萧将军,方才待那位姑娘不也是如此吗?” “说得好像你们没上前一样!” “我们……那是见那位姑娘博识多学,想与之探讨请教学问的,与你可不一样!是吧,逢章?” 少年人笑闹起来。 “大庭广众之下,言辞轻浮,成何体统?” 赵山长斥责了一句,视线却不由看向方才萧牧离去的方向。 他也是不信神明之说的—— 但有些人的存在,当真与神明无异。 “这世间芸芸众生,大多数人生来是为入世,而有些人生来是为救世啊……”赵山长自语般喟叹道。 “父亲,您既受过萧将军的救命恩情,那……咱们是否要登门道谢呢?”清俊儒雅的少年轻咳一声,试探地问。 “是啊是啊,到时我随山长一同去!”焦岐忙道。 “几百年前的旧事了?且萧将军救人无数,若人人皆登门攀这恩情,岂还得了?”赵山长横了一眼儿子:“读书人清正坦荡,少打些歪主意!” 少年心思被戳破,面红耳赤地挠头。 “行了,都自逛去罢。”赵山长为人并不刻板,负着手寻好友去了,未再揪着少年人们不放。 师长一走,少年人之间的气氛又活了起来。 “方才那位姑娘喊萧将军世叔……不知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听口音是地道的京话。” “倒不知究竟是何出身来历呢……” 此时几名中年男人经过,边说着话:“……方才那一路猜灯谜赢花灯的,是那吉小娘子吧?” “可不就是她么!化成灰我也认得!” 焦岐忙上前问:“诸位说的……可是方才那位猜灯谜的青衣姑娘吗?” 几名男子点头。 “诸位认得那位姑娘?”焦岐道:“方才听诸位称她为……纪姑娘?” “什么纪姑娘,是姓吉!”男人纠正间,很有些咬牙切齿。 焦岐不解他何故这般态度。 “姓吉?”赵逢章一怔之后,不由问:“莫不是晴寒先生的孙女,去年随钦差官媒入了营洲的那位吉画师?” “没错,就是她!” 少年间顿时沸腾起来。 只要是读书人,便没人会不知道晴寒先生! “难怪如此博学……原是晴寒先生后人!” 赵逢章怔怔道:“我等今日也是有幸了,竟与吉家姑娘探讨了诗词之道……” “有幸?”那几个男人里有些叫苦道:“谁碰着她,那可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赵逢章不解问:“这位大哥何出此言?” “我输给了她八十两!” “我前后可是输了整整二百两呢!我婆娘罚我在堂屋儿跪了一整夜!” “我那日连玉佩都当了!” 几名男人一脸痛心地道。 少年们:“?” “怎么,你们难道没听说过她的事迹?就去年,她在咱们营洲城内,得是赢了座金山回去!好在是收手了,若不然咱们整个营洲只怕都要被她掏空了!” “啊……原来是那位传闻中大杀四方的姑娘啊!”焦岐反应过来,万分惊喜地道。 几名男人:“?”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 “晴寒先生的孙女……竟如此热衷赌钱的么?”有少年表情复杂地道。 “这可不单单是赌钱?投壶射覆,哪个不高雅了?”焦岐眉飞色舞地道:“能在营洲城中战无不胜,吉姑娘当真不同凡响!” 焦岐说着,又去问那几名男人,衡玉常去之处。 “近来倒没听说她再去赌过了……但她与那千金顾的掌柜关系颇密,三天两头跑去喝茶!” 焦岐再三道谢,一脸神往——他银子多没地儿输,最适合与吉姑娘相处了! 对于这些谈论,衡玉自是一概不知,她刚被裴无双拉着来到那“夺仙灯”的擂台前,便见着了一位熟人。 确切来说,是白神医的熟人—— “杨福?!”白神医将人揪了过来:“嘿,还真是你小子,你也在营洲!” “白……白先生!”陪媳妇孩子逛灯市的杨福心中一虚,下意识地看向衡玉。 此前衡玉已给他传过信,告知了他已找到白神医的消息,但杨福生怕挨扎,迟迟不敢相见。 他这过于明显的心虚反应被白神医看在眼里,又看了眼衡玉,顿时就回过味儿来了:“……我就说这丫头怎么找得这么准,合着是你在后头泄密呢!” “我……我不是故意的!”杨福大骇摆手:“是吉姑娘她……她说有极重要的人要救,若那人救不回来的话,她也不活了!而且她……还拿刀了!险些就当场自尽了!” 衡玉:“?” 她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吗? 一旁的萧牧闻言怔住,不由抬眼看向她。 王敬勇更是大惊。 7017k 141 难得她喜欢 而稍一思索,王副将便想到了那日衡玉与苏先生鬼鬼祟祟摸去鱼铺时的情形…… 彼时他觉得此事古怪,当下才知对方那日竟是为了替将军去打听白神医的下落! 且为了将军,竟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 极重要的人要救—— 若那人救不回来的话,她也不活了—— 吉画师待将军,竟已深情到了如此地步吗? 她就这么喜欢吗? 在旁人的感情中逐渐开窍的王副将,难得地被感动震撼到了。 而倔强如王副将,尚且有如此感悟,至于那被衡玉“宁死也要相救”的主人翁是何心情,似乎也不难猜测了—— 见萧牧向自己看来,眼神与以往不同,衡玉有着一瞬的慌乱,强作镇定地道:“此事……我可以解释的!” 而杨福一听她要解释顿时害怕极了:“吉姑娘,这……这不是你的原话吗!且那日你的刀抵在脖颈前,可是都见血了!” 衡玉:“……!” 她真的谢谢! 虽说能够理解对方怕挨扎的心情,但如此渲染倒也大可不必吧! 毕竟……那个“极重要之人”他就在现场! 当着白神医的面,已不好多说什么,且裴无双等人也在—— “阿衡阿衡,你要救的那人是谁呀?你该不会有了心上人却瞒着我们吧?”裴无双好奇至极地问。 顾听南几人也看着衡玉。 确切来说,是每个人都在看着她。 白神医,杨福,萧牧,还有那戴着幂篱跟了她一晚上以为她不知道、自萧牧出现后就自然而然地就由“暗”转明的王副将…… 每个人看着她的眼神、与所期待的反应都不同。 每个人所知的信息也截然不同—— 而她谎撒得太多,又要替萧牧保守此前中毒受伤的秘密,且需照顾到杨福的立场…… 衡玉苦涩微笑。 修罗场,莫过于此了。 在一道道目光的极致揪扯下,衡玉唯有先同裴无双含糊过去:“此事……回头再说。” 好友如此反应,落在裴无双眼中是害羞的表现,是以也很通情达理地点了头,笑容十分体贴,凑在好友耳边小声道:“我都懂的……” 应付罢了好友这一关,在杨福不安的眼神下,衡玉转而向白神医道:“此前的确是我……以死相逼,才迫得杨福叔不得不透露您的下落,此事怪不得杨福叔。” 杨福暗暗大松一口气,干笑着看向白神医,嘴拙地道:“先生,您看这……吉姑娘她也是救人心切,事出有因……” “行了!”白神医皱眉看着他:“你跟我过来!” 见他转身离去,杨福忐忑地跟上去。 白神医走出了数十步远,方才停下来。 杨福摸不准他的心思:“先生,我……” 白神医看了一眼身后,确定萧牧等人瞧不见自己了,忽然绽出欣慰笑意,拍了拍杨福的肩膀:“你小子干得不错!” 若非如此,他岂有今日这般舒坦的日子可过? 只是方才人多,萧侯又在,他总不好表现得太不值钱不是? “啊?” 杨福这厢摸不着头脑之际,衡玉为打破这怪异的气氛,若无其事般向裴无双几人问道:“这夺仙灯……是如何夺?” “这个啊,是营洲每年都有的上元习俗,瞧见那擂台上的梯架了吧,谁能爬到最高处,取下那赤雀口中的丹书,谁便能得此仙灯——喏,你瞧,就是那盏!” 顺着裴无双所指的方向看去,只一眼,衡玉便被那灯架上挂着的花灯吸引了去:“这是……皤滩花灯?” “皤滩花灯?”裴无双细瞧了瞧:“每年的彩头都不同……今年这个,瞧着倒也精巧,可是有甚讲究?” “自然是有。”衡玉道:“这皤滩花灯又称无骨花灯,与寻常花灯不同,其通体没有骨架支撑,灯面灯孔皆是针刺刀凿而成……单此一盏珠兰灯,至少便要耗上半年之久才能制成,确实当得起仙灯二字了。” 她曾在长公主府上见过此灯,是地方官员进献的贡品。 “半年就做这一盏灯啊。”裴无双叹道:“这些匠人倒也真是肯花心思……” “喜欢吗?” 身侧忽然响起询问声,衡玉转头看去,便见萧牧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侧,视线看向那盏花灯。 衡玉那杂乱的心情已平复些许,闻言下意识地看向那梯架,认真权衡了一下,很有自知之明地道:“太高了些,我不擅长攀爬——” “……”萧牧转头垂眸看向她。 为何非得自己去爬? 便不能看看身边之人吗? 萧牧这道话音刚在心中落下,便听裴无双道:“哪里用得着你去爬呀!” 萧牧拿手抵在唇边微轻咳了一声,正要说话时,又听裴无双紧接着道:“你,还有你,你们两个帮我去夺仙灯,我要拿来送阿衡!” 萧牧:“……” 不远处,倚在一棵老柳树前拿着酒袋喝酒的印海,远远瞧见裴无双一手提着花灯,一手使唤着家仆的神气模样,笑着摇了摇头。 “谁能夺下花灯,我重重有赏。若你们两个都抢不过来,那明日就不许吃饭了!”裴姑娘恩威并济地吩咐道。 两个仆从不敢不应,赶忙撸起衣袖,那边已有鼓声响起,意味着夺仙灯已经正式开始了。 二人赶忙跑上擂台。 民间闹花灯在于一个闹字,以“乐”为主,故而规矩并不算严苛,鼓点起为始,无需登记名册,只要尚未有人夺下丹书,任何人都可随时加入夺灯。 “快些快些!” 半盏茶下来,眼看着两个仆从逐渐落于人后,裴无双急得喊起来。 不喊还好,听得她这一声喊,其中一人脚下一个没踩稳,便跌落了下来。 擂台下方铺着厚厚的茅草,且梯架由下至上愈窄,落下时会有缓冲,倒轻易不至于使人重伤。 裴无双见状跺了跺脚。 鼓点愈发密集,衡玉的注意力也在那梯架之上,此梯架形状如塔,愈往上愈窄,最高处是一尊铜铸朱雀,口中衔着一册丹书。 梯架四面皆可攀爬,而于那数十人当中,她留意到的是一道灰扑扑的身影。 那是一名约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他身形瘦弱却敏捷,往上攀爬之际,脚下不知有意无意地踩在了身下之人的头顶上,那人被踩得往后一仰,滚落了下去。 这倒霉蛋,正是裴无双派去另一个家仆。 那小少年继续往上攀去,右手往上一伸,抓住了上面一人的脚腕,一个用力,那人也摔了下来。 鼓声阵阵,四下喧闹,无人留意到他这三番两次的小动作。 衡玉看在眼中,也只是瞧个热闹。 “啊!” 一名壮汉叫了一声摔落下来,起身捂着胳膊气恼道:“这小兔崽子怎么咬人!” “咬人?”四下有人议论起来:“谁家的孩子这么不懂事?” 也有人不以为意地笑着道:“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衡玉抬头看向那小少年,在他前面的基本都先后摔下来了,后面的也被他甩开了一段距离,他很快就要拿到丹书了。 “一个个的全都这么没用!”裴无双气得挽起衣袖,要往擂台上去:“反正也没说过不准女子夺灯,我自己来!” 衡玉笑着刚要将人拦下时,一只手揪住了裴无双的裘衣兜帽,扯着人往回拉,无奈道:“行了,哪里用得着你来逞强?” 裴无双闻声眼睛一亮,立马回过身来,几乎是跳起来道:“你怎么来了!” 印海身上有着淡淡酒气,眸中略有几分醉意,见她神态,只觉无法招架,视线看向别处道:“这灯市,的确热闹得紧啊……” 说着,拎着酒袋信步而去。 “等等我!” 裴无双立马欢快地跟上,像一只小尾巴。 见她将见色忘友诠释得如此彻底,顾听南不由摇头道:“啧,看来阿衡这花灯是没指望了……” 然而下一刻,却忽然“咿”了一声。 顾听南惊讶地看向那道飞身上前的玄色身影。 那……那是萧将军? 四下也响起一阵惊呼。 众人视线中,只见一道身影身轻如燕,动作行云流水,几乎只是短短几息间,便直攀上了梯架最高处。 萧牧微仰头,一手攀在梯架上方,另一只手便要去取那丹书。 他身旁的小少年见状脸色一变,眼看原本已势在必得的东西要被人抢走,当即不管不顾地就朝萧牧扑去。 然而那道身影却像是预料到了他的动作,极轻易地一个侧身便躲闪了开。 小少年未能得手不说,扑空之下,眼看就要直直地摔下去。 他已爬到最高处,这个高度且如此姿势摔下去,多少还是凶险的。 四下的目光多聚集在了那道突然出现的身影之上,对此处的情况看得分明,见状顿时响起了吸气声。 小少年也霎时间面色雪白,双方下意识地在空中抓着。 想象中重重摔下去的疼痛并未出现,他的后领忽然被一只手抓住—— 众人只见那道玄色身影一手持丹书,一手抓着男孩子,稳稳落了地。 “好!” “好俊的身手!” 四下响起一片惊叹的叫好声。 擂台周围挂满了花灯,此时众人也得以看清了那年轻人的样貌,更觉惊人天人。 萧牧松开了那男孩子的衣领。 男孩子脸色难看,咬紧了牙想要发作,然而对上萧牧平静扫来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便缩了缩脖子,低下了头去。 “有劳。”萧牧将丹书递与走上前来的灯官。 “郎君真是身手敏捷不凡,倒是后来者居上了!这般身手,莫说是区区夺灯赛了,纵然是领兵去夺那异族城池,怕也难不倒郎君啊!”灯官先笑着揖了个礼,赞叹了一番。 他不认得萧牧,此言却很有些歪打正着了。 萧牧也难得于人前露出一丝笑意:“的确是有些胜之不武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说话间,他将目光投向擂台下方,道:“难得她喜欢。” 四下嘈杂至极,衡玉与他远远对视间,不知他说了什么。 “看来郎君是有想要赠灯之人了!”灯官笑着将仙灯奉上:“便祝郎君称心遂意。” “多谢。”萧牧接过灯,走下了擂台,于众人注视下,来到衡玉面前,将灯递上。 “送我?”女孩子看着他递来的花灯,并不掩饰眼中欢喜。 萧牧颔首:“谢礼。” 谢……什么礼? 衡玉笑容微凝——谢她的“以死相逼出神医下落”,谢她的“他若救不回来她也不活了”吗? 见少女接过那盏仙灯,四下不免一阵热议。 俊朗无双的年轻郎君当众相赠花灯,此情此景,好似怎么也逃不脱风月二字。 再有那小姑娘偏又生得仙子样貌,仙灯配仙子,倒愈发相得益彰。二人此时站在那里,赏心悦目的不切实际,像是上元佳节夜,话本子里的神仙人物偷跑了出来,只为来看一看这烟火人间。 但并非人人皆有欣赏的心情—— 察觉到一道视线在紧紧盯着自己,衡玉转身看过去。 是方才那个男孩子。 他不甘地盯着她手中的灯,小小年纪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很想要这盏灯?”衡玉问。 男孩子一愣,对上她带笑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道:“是……我阿娘生了病在家中出不了门,我想把这盏仙灯带回去给她看看。” “这样啊。”衡玉笑了笑。 见她笑起来格外温柔,男孩子心底升起希冀。 “那我可就不能给你了。”少女依旧含笑。 “?”男孩子有些羞恼,觉得被耍逗了,正要皱眉离去时,忽有一群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挤了过来。 “这位姐姐别信他,他骗人!” “他是想拿这灯去卖银子!” “他根本没有娘,他娘早死了!” 衡玉听得并无意外。 她方才细瞧了,这孩子的衣服短了一截不说,还有破洞——纵然家中再如何贫寒,但只要有娘亲在,便不会让孩子穿破了洞的衣裳的。 但,没娘要比娘病了惨啊。 男孩子气得眼睛都红了,偏被那群孩子挡着无法脱身。 “他爹娶了后娘,不给他和他妹妹饭吃,他经常骗人银子来吃饭的!”一个大些的孩子邀功般对衡玉道:“他还偷过家里的银子呢!” “我没偷过!是她胡说!”男孩子捏紧了拳头。 孩子们的嘲讽、鬼脸,旁人的异样注视,让男孩子难堪愤怒到了极点。 直到一只精致的荷包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男孩子面上怒色未消,看向递荷包的翠槐。 “我们姑娘给的,里面有些银子,拿着吧。”翠槐笑着道。 男孩子听得一愣。 给他? “上元节,去带妹妹吃碗元宵吧。”衡玉又走近两步,对他小声说道:“这盏花灯我很喜欢,就不给你啦。” 男孩子眼底戾气消散,有些怔怔地看着她。 翠槐已将荷包塞到他手中。 细绸做的荷包极柔软,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萧牧也缓步走了过来。 “身手不错,想过投军吗?” 男孩子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想!我以后想做将军,保护妹妹!” 萧牧拿视线丈量了一下他的身形,道:“三年后若是还想,便来定北侯府寻我。” “定……定北侯府?”男孩子睁大眼睛看着他:“你是谁?” 衡玉看一眼萧牧,会意地笑着道:“这位可是定北侯萧将军啊。” “萧将军?!”男孩子不可置信地看着萧牧:“你……您就是萧将军吗?当真?!” 此时周围也有认出了萧牧的人,证实了他的身份。 在北地,萧将军三字,要比任何人任何身份都要有震慑力。 男孩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叩头道:“萧将军,我想从军!” 萧牧看着他手中的荷包,道:“那三年后,便以此荷包为信物。” 男孩子抬起头来,眼泪都出来了,却是一张大大的笑脸:“多谢萧将军!” “回去吧,记得让你阿爹多做些好吃的,快些长大长高,才好来找萧将军啊。”衡玉笑着说道。 男孩子抹了把眼泪,重重笑着点头,紧紧抓着荷包转身走入人群。 那群孩子围了上来,却再无奚落,追着他问东问西。 “那当真是萧将军啊?” “……你爹知道了,肯定不会再打你了!” “那你以后是不是也能当大将军啦!” 人群中,男孩子的背影渐渐挺直。 衡玉收回视线,感慨道:“还是侯爷救人有道啊……” 那男孩子在家中的处境显然不妙,但有了定北侯的名号在,他家中待他必然会多些看重。 纵然只是出于利益考量,但能改变他和妹妹的处境,那便是好事。 “三年很快就过去了,侯爷可要记得履约。”二人转身走向前方,衡玉提着仙灯说道。 这世间有那么多人需要他来护着,不止营洲,不止三年—— 所以,他得好好地活下去才行。 听出她话外之意,萧牧认真“嗯”了一声:“我会的。” 他看向那似无尽头的灯市。 已到了放天灯的时辰,百姓手中的无数天灯缓缓升起,如漫天繁星,每一颗都载着对来日的祈愿。 二人驻足,于人群中一同望向夜幕。 …… 过罢上元节,日子走得飞快。 进了二月,喜事不断。 初六那日,刚办完柳荀与甘妙的喜事,很快便到了吉吉和大柱成亲之日。 在城南置办的新宅里,衡玉亲自送着小丫头出了嫁,上了花轿。 骑马迎亲的少年身穿喜服,比以往看起来更加神采奕奕。 炮竹响了又响,喜红的炮皮炸得到处都是,让捂着耳朵的众人面上都染上了一层喜气。 衡玉为吉吉备下的嫁妆,一抬抬从宅子里被程平指挥着搬了出来。 有围观的百姓轻“嘶”了口气:“这不过是嫁个女使,怎也如此大的手笔……” “你懂什么,她自己又不花几个银子!没听说么,连这宅子都是赢来的!” “说得也是……” 也有人拉着张大冤种脸:“这些嫁妆里,也有我的一份!” “哈哈哈哈……你就当提早过一把嫁女儿的瘾了!” 四下哄笑起来,反倒更添了热闹。 裴无双一大早也过来了,此时与衡玉一同目送着那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离去后,便问:“阿衡,听顾姐姐说,你要回京城了?” 衡玉点头。 是啊,要回去了。 早该回去了,能拖到现下,说起来还是借了萧牧的光—— ------题外话------ 是很肥的一章,想多写点加更,所以又晚了,大家见谅见谅! (这点字数可能不算什么,但最近真的很忙,大家也知道我也一直写得很慢,一点点加更的心意,大家不要嫌弃) 7017k 142 来向侯爷辞别 上元节前,她曾托萧牧帮忙修书一封暗中送回家中,从中作保说情,才换得祖母和兄长将信将疑地答应了她如今有萧侯这尊大佛罩着,于北地还算安稳,方才准允她呆到吉吉出嫁后再回京—— 否则,只怕此时家中人早已杀到营洲来,绑也将她绑回去了。 “啊……”裴无双眼中的失落要溢出来,语气也颇失落:“那日子定了么?几时动身?” 衡玉笑着道:“还未定下,但也就是三五日了,待吉吉回门宴之后便回去。” “这么着急么?”裴无双挽住衡玉一只手臂,将头轻轻靠在衡玉肩上:“阿衡,我舍不得你走……” “当初不是说要与我相互利用的吗?”衡玉取笑道:“怎么如今还动了真心了?” 裴无双叹气:“谁知你究竟用了什么邪术在我身上?只觉得同你在一起真好,我从未像这些日子这般开心过……” “照此说来,如今在你心中,我岂不是比印副将还要重要了?” “这个么……”裴无双认真地想了想,道:“倒是还差一些。” 说着,她忽然将头从衡玉肩膀上离开,压低声音问:“话说回来,你那个心上人到底是谁?怎觉得你没个实话呢?” “不是同你们说了么,那就是一位患病的长辈世叔而已,哪儿来的什么心上人——”衡玉一本正经地道。 “当真?”裴无双质疑道:“为了替一位长辈寻医,你竟能将命都豁出去?” “为何不能?”想到萧牧那张脸,衡玉认真道:“我这个人,可是很重孝道的。” 裴无双依旧狐疑地看着她,正要再问些什么时,方才在院中张罗着诸事的顾听南走了出来:“可算是顺顺当当地办完了,嫁个闺女出去可是不容易。” 衡玉笑着道:“顾姐姐今日辛苦了,明日单独请你吃酒。” 此时,蒙家的一位族人走了过来,抬手向衡玉笑着揖礼:“还要请吉姑娘跑一趟,去吃喜宴。” “去蒙家?”衡玉有些讶然:“依照规矩,女方家眷不必同去的吧?” “规矩是规矩。”那男人笑着说道:“且女方家中也需有送亲之人同去的,温大娘子说了,也没人说送亲的就一定得是男子!吉姑娘于我们蒙家又有恩在,此去吃宴同乐,再合适不过了。” “这个说法十分中听嘛。”顾听南笑道:“左右那些去送亲的男人,也是冲着在酒桌儿上给娘家撑面子去的,真论起酒量来,还不知谁先倒下呢!” 大喜之日,那蒙家的族人也很会做事,闻言便道:“那便邀顾娘子同去,也好杀一杀他们的威风!” 顾听南点头:“阿衡,那咱们一起过去凑凑热闹——” “那可得带上我!”裴无双挽着衡玉的手臂更紧了些。 衡玉几人便上了马车,一路说笑着跟上热闹的迎亲队伍,待绕到蒙家时,刚好临近黄昏时分。 新人拜堂罢,便被众人拥簇着送去了喜房。 吉吉手中举着团扇坐在喜床边,团扇遮蔽了大半视线,只听得耳边闹哄哄的。 大柱坐在她身侧,听着喜娘说起“压衣角”的习俗。 所谓压衣角,便是将新郎官的喜袍衣角压在新妇的喜服之上,说是寓意着百年好合,相扶到老。 但吉吉觉着,这不过是好听的说法而已——正如姑娘所言,婚姻之道里,许多所谓寓意美好的规矩,不过是披上个百年好合的光鲜外衣,拿来约束欺负女子的。 譬如这压衣角,那日她便听喜婆说漏过嘴,说是什么大婚之日男人的衣角在上,女子在下,男强女弱,方是阴阳和谐之道。 想着这一点,吉吉心中难免有些排斥,见身边之人已经主动摆好衣角,便有些来气。 果然,说得再好,可嫁了人,到底还是要陷入这些令人不适的泥沼里。 这些看似和和气气的规矩要比那些直白的欺压来得更让人有苦难言,它们细软如蚕丝,瞧着不起眼,但却能将人一层层裹成茧,慢慢地再无法动弹。 但她才不要! 她嫁人前可是说好了的,她是来过日子的,不是来学什么三从四德的! 这种事情,说小固然很小,但有一便有二,姑娘说了,心里不舒服便要及时说出来,忍着忍着便成习惯了。 百年好合不好合,是两个人过出来的,可不是靠这些有的没的—— 吉吉一手执扇,另一只手就要去按住自己的喜服衣角。 然而那只手用得力气颇大,一下就从她手下扯了过去。 吉吉不由瞪眼。 正要再抢回来时,视线透过团扇缝隙看去,只见那压在一起的衣角,却是她的在上,他的在下,被他整整齐齐地叠在了二人中间。 似察觉到她的视线,穿着喜服的大柱朝她咧嘴一笑。 喜娘“唉哟”一声,笑着提醒道:“这衣角新郎官儿摆反了!” 大柱“嘿”地一声笑了:“没有反,正该如此。” “那新郎官可知,今日谁的衣角在上,那往后便是谁要压对方一头的——这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新郎官想做哪阵儿风?”喜娘笑着问。 “我哪儿阵风也不做。”大柱看了眼吉吉,笑得有几分傻气:“夫妻间,该是相互敬重爱重的。但吉吉嫁到我家中来,必多有不适应之处,初来乍到,这对她本就不公,纵然让她压我一头,那也是应该的。” 吉吉听得抿嘴笑了,心中方才那些顾虑顿时消散了干净。 有些事计较起来总要显得矫情,但有人懂她所懂,提早清除了这些糟心事,她便无需再“计较”了呢。 “听听,听听!咱们这新郎官真真是个善解人意的!你们做男子的,都该好好学学!” “大柱,你这才成亲头一日,竟已是个妻管严了!” 一些军中的弟兄起哄笑着问:“你就不怕日后被嫂子欺负?” 大柱笑着看向身侧之人:“吉吉不会欺负我的!” 吉吉透过团扇缝隙去看他,小声道:“那可不一定呢,且看你表现如何了……” “大柱,要我说,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让新娘子在上,你在下,就不怕累着弟妹么!”人群中,有军中粗人大声说道。 吉吉没听懂——怎么就累着她了? 喜房里已是哄笑声一片,不少大小娘子们红了脸颊。 “阿衡,这关把得不错呀……”顾听南看了眼红了脸的少年新郎,又看了眼乐见其成的蒙家父母,低声称赞道:“这女婿挑得甚好,甚好。” 衡玉笑着喟叹道:“的确是挑出来的。” 若有可能,她希望日后女子皆能得到公平对待,所谓如意郎君,无需去挑,而是理应如此。 很快,新郎官便被拉去了前堂吃酒。 身边突然没了人,吉吉仍举着扇子,听着耳边女眷们的说话声,便多少有些不适应。 此时,一只手轻轻落在了她肩膀处,有道温柔的声音道:“弟妹,我在这儿呢。” 是佳鸢的声音。 “吉姑娘也来了,大家都在呢。”佳鸢又小声说道。 姑娘来了! 吉吉将扇子轻轻移开些许,目光在人群中搜寻了片刻,便对上了少女一双含笑的眼睛。 四目相对间,吉吉也不知怎地,霎时间就红了眼眶。 衡玉的鼻子也无端有些酸涩。 从今日起,她的吉吉便要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她微微吐了口气,平复着心情。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分别聚合,皆是常态。只要前路是好路,纵然分别却也值得庆祝啊。 蒙母亲自挽着衡玉去了宴厅落座。 此等场合萧牧不便前来,便让印海和王敬勇代送了贺礼。 见着了印海,裴无双便像是猫儿见着了鱼,时时刻刻紧盯着不放,待喜宴过半,印海前脚离了宴厅欲逃之夭夭,她后脚便追了出去。 柳荀自然也来了,且是夫妻二人一同过来的。 新婚燕尔的夫妻,单是站在一处,便能叫人品出甜丝丝的气息来。 相较于从前,成了亲之后的甘妙穿衣打扮上反倒鲜亮了许多,人人见了都要说一句“妙娘子愈发年轻了”。 甘妙与衡玉坐在一桌,席间闲谈时说起了顺水小哥—— “……顺水是个难得的,做事勤快,人又机灵热心,且又是识过字的,单是做个伙计,的确是有些屈才了。”甘妙说道。 “所以是果真不再去包子铺里做事了?”衡玉随口问道。 甘妙笑着说:“伙计是做不得了,不过我打算另开一间新铺子,让他先学上一学,日后做个掌柜。他听了,也很是乐意,此事便这么谈定了。” 衡玉听了也不由为顺水小哥感到高兴:“如此甚好。”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喜气洋洋的宴厅。 寻回了女儿的温大娘子这数月来气色愈好,佳鸢每日认真习字,学着敲算盘看账本。 蒙家父母为人良善,脚踏实地,定能与吉吉相处和睦。 柳先生人在男席,目光却频频望向妙娘子,他们排除世俗偏见结为了夫妻,妙娘子即将要开第二间包子铺,顺水小哥很快要做掌柜了—— 一切都甚好。 在这营洲城这方天地间,每个人都有值得期盼的明日。 她好像真正理解了萧牧的坚持。 确切来说,此前也是理解的,此一刻则是真真正正体会到了他的心情与责任。 北地刚从战火中脱身不过数年,每个人每寸土地每株草木都需要休养生息,而他一直在尽全力呵护着这芸芸万物。 衡玉自饮尽了一盏酒。 能与此等人物同行,是她之幸,此道不孤。 而现下,她需要同他先道别一阵子了。 衡玉回到侯府时,已是夜半时分。 洗漱沐浴罢,她坐在梳妆镜前由翠槐绞干头发,视线落在了那盏珠兰花灯上。 片刻后,她才将视线移开,一寸寸环视着房中的陈设。 本是客居而已,然而不知何时起,竟已有了些归属之感了。 按说饮了酒本该助眠,然而此一夜,衡玉却辗转反侧良久,耗至天色将亮才得以入睡。 翌日晨早,依旧照常起身。 先去了萧夫人处请安,而后便去寻了萧牧。 萧牧的身体已大致恢复了十之八九,近来便重新回到了外书房处理公事。 衡玉寻来时,他正忙着,但也还是立即使人将衡玉请了进来。 “可是有急事?”书案后,他头也未抬地问,手上书写的动作未停。 衡玉先是摇头,而后道:“无甚急事。” “那等我半刻钟?” “好啊,不着急。”衡玉自端起下人奉来的茶水,似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书房中的摆设。 他说半刻钟倒果真是半刻钟,片刻也不差,预估得可谓十分精准—— 放下笔时,便抬头望向衡玉:“怎么了?” 二人相熟到如此程度,他说话间愈发随意,语气也再无丝毫防备和距离感。 衡玉放下茶盏,尽量拿轻松随意的语气道:“吉吉的亲事也办完了,我来向侯爷辞别。” 萧牧闻言点了头,“哦”了一声。 哦? 衡玉有些不理解地看着他。 亏得她心中还有些不舍得离开侯府,结果他就只是“哦”了一声? 虽说已结了盟,日后定还要相见,更少不了书信往来,但她这可是要走了,他就“哦”? 本以为二人经历了这么多,已是生死之交,又有……知己之谊,他多少应当也有些不舍的——来之前本还有些苦恼,若他出言挽留,或是于临别前说些“不该说的”……她要如何应对? 可他就只是“哦”! “何时动身?”萧牧又补了一句。 然而问话间,又去翻手边公文,显得极漫不经心。 衡玉也“哦”了一声,不咸不淡地道:“至多五日吧。” “再迟两日吧。”萧牧依旧没抬头。 迟两日? 衡玉看他一眼,道:“韶言前日来信提醒,再有一月半便是长公主生辰,我怕赶不及回去,还是不做无谓耽搁了。” 听得“韶言”二字,萧牧总算抬头看向了她。 “一月半,绰绰有余了,不急于这两三日。”他道:“我有些事需要尽量周密地安排下去,五日太赶了些。” 嗯? 衡玉听得一愣。 ------题外话------ 谢谢涵涵再次的万赏! 谢谢大家的月票! 这两天我真的太勤快了_(:з」∠)_大家晚安。 7017k 143 亲手了结一切 她一时大不能确定萧牧话中之意:“是有何事需要交待于我吗?” 到底二人是盟友来着,此番回京,若能出些力做些什么,她自也不会推辞。 却听他道:“不是,是我需安排好营洲诸事——” “然后呢?” 萧牧看着她:“然后与你同去京师。” “同去京师?!”衡玉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当即就道:“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萧牧平静反问:“怎么,怕我跟你回去,与你家中讨要名分,逼你兑现承诺么?” 随着二人相处方式的日渐转变,衡玉也早习惯了他冷不丁就要冒出来的一句玩笑—— 可这是能开玩笑的事情吗? “侯爷这个时候还要说笑。”她费解地看着他:“你究竟为何要去京师?” 他与其他人不同,若说京师于他人而言是锦绣繁华处,于他却是杀机四伏之地。 “那幕后之人行事狠辣,你独自回京,路上恐不安稳,你我同行,可有个照应。”萧牧说话间,抬手从那一堆公文中抽出了一封文书。 衡玉皱起了眉:“你若不放心我的安危,差人暗中跟着便是了,哪里用得着你亲自前往?” 按说他绝不是如此糊涂之人。 果然—— “前日京师传来圣谕,五月千秋节,圣人召我入京同庆。”萧牧将那封文书放在手边,说道。 “千秋节?”衡玉眼神微变,下意识地道:“都一只脚迈进皇陵的人了,还办得什么千秋宴……” 自去岁冬日起,兄长于信中便透露过圣人病重的消息。 千秋节为圣人诞辰,却并非每年都会大肆庆贺,更不必提是召诸侯入京同庆此等大的阵势了。 听她小声嘀咕着“一只脚迈进皇陵的人了”,萧牧有些想笑。 见他神态称得上轻松,自顾干着急的衡玉问道:“往年你可曾见到过此等召书?” “未曾。”萧牧看着那折文书,道:“圣谕称,往年我忙于战事,无暇赴京——” 衡玉听得想要冷笑。 是无暇赴京,还是无暇赴死? “而今城池皆已收复,战事稍歇,遂召我入京参宴之余,一并受赏。”萧牧将话说完。 这连三岁孩童都骗不住的说辞,衡玉已懒得多做半字剖析,只看着他问:“这其中未必没有姜正辅参与,暗杀不成,便欲借一道旨意逼你入京——让你去你便去?鸿门宴也要去吗?” 萧牧也看着她,道:“自然是因我想去。” 衡玉刚想再问,只听书房的门被人叩响。 “将军,严军师他们到了。” 萧牧:“请进来。” 衡玉看向他。 看懂她眼中的询问,萧牧温声道:“外间风大,再坐一坐吧。” 衡玉话只说到一半,本就不想回去,闻言便也不同他客气见外。 二人既是同盟,遇到此等大的决策本就理应消息互通。 她纵然觉得他这个决定过于冒险甚至草率,但她私心里还是相信,他行事,定有他的道理在。 衡玉平复了心情,很快便见严军师、苏先生、印海、王敬勇,及严明一并走了进来。 衡玉起身向两位长辈施礼,与诸人依次打了招呼。 见她也在,五人当中除了苏先生微有些意外,皆觉十分正常。 “都坐下说话吧。”萧牧道。 诸人应下落座,严军师开口问道:“将军当真决定了要应召入京吗?” 萧牧点头。 “可……”余光扫到端坐的少女,苏先生犹豫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便道:“圣人病重,正值皇位更迭之际,侯爷身为营洲节使,手握重兵,此时入京本就容易招来猜忌……只怕到时被‘有心之人’借题发挥,若有脏水加身,困于京师之内,只恐根本没有抗衡之力。” “但若不去,便是抗旨不遵,拥兵自大,亦可成为问罪的缘由……”印海道:“此举或本就有试探侯爷是否忠心之意。” “忠心到何等地步,他们才能安心?甘愿赴死吗?”苏先生面色凝重:“纵有抗旨之嫌,但只要能留在北地,至少尚有自保之力,而若去了京师,那就真正要成为笼中困兽了。” “苏先生之意本侯明白,然所谓自保之力,不外乎是以北地安危和卢龙军为盾相抗——”萧牧道:“此事无两全之策,但安坐于北地百姓身后,绝非真正的破局之法。” 听懂了他话中所指,苏先生无言片刻,方才问:“侯爷可还记得苏某第一日入侯府时,侯爷曾答应过苏某的话吗?” 他彼时曾道:‘时局如此,若有一日,将军所效忠之人不仁,还望将军务必依情形施为,断不可重蹈舒国公覆辙’—— 断不可重蹈舒国公覆辙。 萧牧于心底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看着苏先生道:“苏先生放心,我之所愿,是为寻求更好的解决之策,而非是以死表愚忠之心——我如今十分惜命,做不出甘愿送死之举。” “我既决心赴京,便当做好万全准备,以留足退路与自保的筹码。”萧牧看着众人,“今日请诸位前来,便为商讨此事。” 换而言之,便是主意已定,再无转圜可能,只需商议应对之策即可。 苏先生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什么万全准备,哪儿来的什么“万全”,说得再好,也还是逃不脱以身犯险四个字! 再多的对策,也只是尽可能地补救而已…… 说白了,这是将北地安危置于前,己身安危在后了。 这个道理,衡玉又哪里会不懂,下意识地看向一言未发的严明。 这个时候,严军医不得站出来走两步,骂几句吗? 然而严明只是半垂着眸,甚至不知有没有在听众人的谈话。 “我知将军有怜惜天下苍生之心,不到万不得已不愿起战火……”苏先生轻叹口气,终究是妥协了:“苏某唯愿尽所能,促成将军之愿。” 萧牧抬手:“萧牧多谢先生相助。” 一直也没怎么说话的严军师看着萧牧,心中此时只有一个感受——这一日果然还是来了。 这还是当年的那个少年,他会如何选,几乎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纵然经历了诸多,少年却从未有过分毫动摇。 境遇变化动摇不了他,世人议论动摇不了他,功名利益无上诱惑、质疑猜忌如刀剑袭来亦动摇不了他。 若说当下最有可能劝得动他的…… 严军师的目光落在静静坐在那里的少女身上。 最有可能劝得动的——大约也是最不可能去劝的。 书房的门紧闭着,众人商议至午后时分,才只算大致将局面彻底剖析了一遍。 “不同于当今圣上之平庸,于近年来的一些新政上可见,当今太子似可见几分心有丘壑,心系百姓之仁明……”苏先生思忖着道:“入京之后,侯爷或可与之接触一二……若能取得太子信任认可,无疑是最可行的一条捷径。” 圣人久病,虽说免不了受各方牵制,但太子手中并非无权。 萧牧颔首:“是,我亦有此意。” 严军师闻言看向萧牧,道:“……太子固然仁德,但到底是储君,思量定不止一处,且身边未必没有搬弄是非者,将军与之接触时,还当再三留意才是。” 苏先生点头赞成之余,却又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萧侯不该不懂,为何严军师竟还同叮嘱孩童一般特意交待? 这是关心则乱则过于细致吗? 苏先生听不懂的,衡玉听得懂。 严军师有此一言,大约是担心萧牧会被旧时情谊蒙眼,过于轻信太子吧? 到底,相似的例子,时家已经有过一个了。 萧牧:“军师放心,我会留意分寸。” 旋即看向苏先生:“方才所谈军中粮草军器储备之事,有劳苏先生去寻柳主薄尽快拟定数量章程,以便尽早安排下去。” 不到不得已,他不愿动干戈,但这绝不代表坐以待毙,有些准备必须要做。 “是,苏某便先行去办此事。”苏先生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我随你一同入京。” 苏先生刚离开,一直沉默着的严明忽然看着萧牧说道。 “不必,你与军师都留下吧。”萧牧拒绝道。 “怎就不必?”严明正色道:“你此番赴京,必不可能没有危险,关键时刻我能救你性命也说不定——” 他既未称萧牧为将军,也不称侯爷,仿佛面对着的只是一位好友。 萧牧的语气也很随意:“你就不能盼些好的?” “这应当要问问你,你做下的这些决定,哪一个是盼着自己好的?”严明反问。 萧牧笑了一声。 “一起来的,一起回去。”严明看着他,拿不容商榷的语气说道。 萧牧看着他。 四目相接,其内是只二人能读懂的过往。 王敬勇没听懂,但这并不妨碍他跟着表态:“属下也随将军入京!” 建功立业固他所求,但若没有了将军,那这一切也无意义了。 他最大的功,最重要的业,便是追随将军,保护将军。 “那我也一并去?”印海语气悠哉地道:“北地有军师和苏先生留下掌控大局,军中又有周副将坐镇,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倒不如跟着去京师那龙潭虎穴长长见识。” 萧牧的目光依次落在严明,王敬勇,印海三人身上,片刻后,道:“嗯,左右你三人尚未成家,与我入京倒也合适。” 衡玉闻言笑了笑,忽然理解了阿翁曾说过的一句话——有时,接受也是给予。 接受别人的心意,的确是另一种给予。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柳荀和大柱,如今是不适宜同行了。”印海“啧”了一声,看向严明和王敬勇:“也是蒋媒官动作慢了些,否则此行有资格陪同的,还不得只我一个了?” 萧牧闻言笑了笑。 严明也露出一丝无奈笑意。 自上次萧牧中毒险些丧命之后,他的许多想法也被改变了。 严军师看向几人:“你们既都要跟去,那便随我来,先明朗了各自的差事再说——” 这是要单独分派差事,交待细节,让他们好各司其职的意思了。 印海含笑起身:“京中情形,属军师掌握得最为详细,咱们是得好好做做功课了,走吧,让军师给咱们仨单独开开小灶,温一壶酒慢慢说……” 见萧牧点了头,王敬勇才行礼:“属下告退。” 见严军师等人离开,衡玉便也起身:“那我也回去了。” 萧牧看向她:“一起吧。” 衡玉看他一眼,未多言。 二人便一同离开了外书房。 “你并不赞成我进京,是吗?”穿过一条游廊时,萧牧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赞成与否重要吗?侯爷已有决定,我纵再劝,也不过是白费口舌罢了。”衡玉抱着手炉看着前方,无奈问:“你会听我的吗?” 萧牧转头看向她。 他很想说“会”。 但还是暂时别让她知道了—— “我也并非不赞成,只是在想……”衡玉的声音很轻,有一丝叹息,“当年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为何又要回去呢?” 听出她语气中的共情,萧牧的声音又温和了两分:“朝廷固有算计与试探在,但于我而言,这是难得的机会——这些时日,你当知晓,我一直在思量此事,并非全是为了北地安稳……我不避讳也不惧造反二字,只是纵然要反,也当反得清醒明白,而非稀里糊涂遭人利用却不自知。” 他从来不是眼中心中只有苍生的圣人,他也有自己的思虑与私心。 衡玉转头看向他:“你对当年真相……和朝中局面,尚有怀疑?” “是。”面对她,萧牧将心中所想如实道出:“当下这般关键之时,你我所看到的,难保不是有人想让你我看到的——真相究竟如何,我想自己去找。” 衡玉听懂了他话中之意。 他想去京城,见圣人,见姜正辅,见与当年时家旧事有关之人—— 亲自验证真相。 亲手了结一切。 所以,他才会说此番奉召入京,对他来说是个机会。 可以光明正大进京,并了结旧事的机会。 “我懂了。” 她轻舒了口气,像是终究又与他步调一致了,语气也恢复了常日里的洒脱:“报私仇嘛,千里之外,谈何报私仇呢。” 她道:“那咱们就一起回家吧。” 她是回家。 他也是回家啊。 ------题外话------ 大家晚安~ 7017k 144 挺招人喜欢的 萧牧半掩在袖中的手指微拢起,“嗯”了一声:“一起回去。” “不过……侯爷如今面对的不止是旧仇吧。”衡玉道:“他们不知你原本是何人,他们如今忌惮的是萧节使,是卢龙军——此困局,不是侯爷一个人的。” “去了结旧事之人是时敬之。”他声音平静:“而此番入京,萧牧所需要做的,是为北地日后而虑,能不战则不战。太子那边,我会尽力一试。” 衡玉不禁看向他:“所以,侯爷去了结旧事之余,此番等同是谈和去了——” “战得久了,更知‘和’之一字,要比‘胜’字更为可贵。”走出长廊,萧牧道:“若当真谈不拢,不得不战时再战不迟,但在那之前,总要拿出诚意竭力一试。” 衡玉轻叹口气:“两军交战和谈固然不斩来使,可侯爷到底不是寻常来使,此事定不可掉以轻心。” 萧牧反而语气随意:“无妨,此行两件事想来总会成一件,怎么也不至于空手而归。” 哪是那么容易成的? 随便哪一件,分明都难如登天,且皆有性命之危。 而这两件事,一私一公,看似没有关连,但实则也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相悖的—— 他要了结旧仇,而此仇大抵与那个位置上的人有关,可同时他需为了北地与朝廷、或是说与代表朝廷利益的太子和谈。 “若两件事只能成其一,必须要放弃一个,侯爷会如何选?”衡玉忍不住问。 “若是你,会如何选?”萧牧反问。 衡玉想了想,道:“我不选——能成一个是一个呗,管不了那么多,去做就是了。” 只是她这想法显得多少没有章程了,所以想听听他这个一贯理智的人是如何打算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萧牧道。 “?”衡玉看向他。 “往前走就是了,若果真到了不得不选之时,往往也由不得你我了。”萧牧负起手说道。 衡玉点了点头。 这倒也是。 世间诸般事是不由人的,打算得再好,事态也未必就会依循自己的打算发展。 “不过,也未必就要选呢,也得往好处想想……”衡玉道:“万一此番前往京师,两件事都没成呢?到时侯爷全身而退,带兵反了就是了——虽是不得不战,却倒也省事了。” “你管这叫‘往好处想’?”萧牧好笑地看着她,旋即道:“若果真有那一日,倒少不得要请你来军中做军师。” 衡玉佯装戒备地看着他:“怎么,你想拉我一起造反?” “不是盟友吗?” “那是报私仇的盟友——”她认真盘算道:“造反,那可是另外的价钱。” 萧牧倒也大方:“那到时你来开价就是。” 衡玉明白,二人言辞间虽是谈笑,但他心中却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会有那么一天。 若果真如所说这般轻松,那日便不会如此干脆地拒绝晏泯的提议了。 诸多世事非人力可以左右,但总要先尽了人力再说,哪怕这人力,需要用性命去尽——纵观古今,这世间,与史书之上总是需要有这样的傻人。 衡玉下意识地看着身侧的那个傻人。 在遇到这个人之前,她从来不知可以有人将家与国,分得这般清楚。 她虽也自认还算理智,但到底只是嘴上说说,且与他所处的位置截然不同—— 他的家仇就只是家仇,从不曾有过半分混淆,他对最高位置上的那个人心中不会无恨,但却依旧愿为江山安定洒尽热血。 若说唯一的混淆之处,那便是,无论是家仇还是所肩负着的国之重责、北地重担,他都牺牲得太多了。 “侯爷,你不怨吗?”她忽然轻声问。 “怨。”萧牧没有犹豫。 “那何故如此坚守?” 衡玉觉得,若比起惨来,她是远不如他的。 家中世代皆为忠臣,洒了不知多少热血,却换来家人尽受冤而死,至今还背负着反贼之名,自己都没家了,还哪里来的心情要去护住天下人的家呢? 她甚至想,若她是他,大抵要连这世间也一并怨上了,至少是不会再喜欢这世间了。 “我幼时便曾在父亲面前立誓,毕生要护大盛江山安稳。父亲说,时家所效忠的非是某个位置,更非某个人,而是大盛疆土。” 忆起旧事,他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惭愧落寞:“年少顽劣,心性不羁,曾答应父亲过许多事,都未曾做到。若是可以,此一桩,我想要守诺。” 其他事他不敢下定论,但于守护大盛江山此一事上,他相信,父亲至死也不会有悔。 “此诺侯爷守得很好。”衡玉看着他道:“纵日后所行之道看似有异,但我想若时伯父在天有灵,也会赞成的,因为他定会明白,侯爷之心未改,从来都只在一个‘守’字之上。” 舒国公的事迹她听过许多,其人刚毅,纵含冤而死,但守大盛江山之心不会有悔。 可于他的家人呢,他当真也不悔吗? 一些危机的来临,看似突然,却不会当真毫无预兆,尤其是身为一家之主不会没有丝毫察觉——所以时家才会有提前送走晏泯之举。 只是在舒国公看来,自己没有选择,或者说也曾试图做过挽救,但到底未曾动过造反之心。 萧牧很像他的父亲,却总归不是他的父亲,或者说他吸取了父亲的经验——所以他会“不得不战”。 “你倒是将开脱之辞都替我想好了。”萧牧语气中带了一丝笑意:“谢了。” “不必客气,谁叫你我是盟友呢。”衡玉说着,忽然想到:“侯爷是不打算对裴家做什么了,对吧?” “嗯,裴家不过是颗棋子而已,至于裴定,更是棋子手中的棋子,他在裴氏族中无足轻重,于我而言并无用处。”萧牧道:“且如今进京在即,暂且不宜暴露太多,应避免与姜正辅正面交锋,如此更方便入京之后行事。” 衡玉赞成点头:“那待侯爷走后,裴刺史也总算能睡个好觉,多吃一碗饭了,大抵是要烧高香放炮竹磕头恭送的程度。” 萧牧睨她一眼:“怎么,我是瘟神不成。” 衡玉“嘿”地笑了一声,见前方是一处岔路,便道:“侯爷不必再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萧牧看她一眼:“我是要去母亲处。” “?”衡玉笑容一滞。 “一起去吧。”萧牧提议道。 衡玉张口便拒绝:“我才不去做那挡箭牌。” 他必是要与萧伯母说进京之事,不必想也知道萧伯母会是何等反应。 “怎会是挡箭牌,母亲手中便是有一百发箭,也舍不得落在你身上半支。”萧牧认真权衡着利弊:“有你在,她多少能少骂我几句。” 衡玉颇不仗义:“那也不去,从晨早来寻你,我到现下还饿着肚子呢。” “好办,待从母亲那里回来后,我让人备下好酒好菜,权当答谢你此番舍命相陪了——” 衡玉“啧”了一声:“什么舍命不舍命,出行在即,还是少说些晦气话吧。” 萧牧好奇地看着她:“你素日最是口无遮拦,何时还讲究起这个来了?” 衡玉看着前方:“从前是不在意,最近刚学的。” “是为了本侯刚学的吧。”萧牧问。 衡玉眨了下眼睛,正想着如何作答时,只听他继续说道:“专为了数落我而刚学的?” “……呵。”衡玉从挤出一声干笑,转而也拿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侯爷……” “嗯?” “您少时,行事说话,是不是尤为欠揍啊?” 她问罢,便见那人负手在背后,身形笔直,表情感觉良好地道:“岂会,本侯少时还挺招人喜欢的。” “想必那得是闭嘴时才有的待遇吧?” “那待会儿到了母亲那里,你替我来说——” “凭什么?” “你不是让本侯闭嘴吗?” “……!”衡玉险些没控制住一巴掌拍他脑袋上。 这厮小时候得亏不是和她一家,否则她一天打三遍不嫌多,至少得揍八回凑个吉利数! 待二人斗着嘴来到萧夫人居院中时,刚午歇醒来的萧夫人还未起身,正躺在床上捧着本册子看得入迷。 听到二人过来,连忙下床穿衣梳发,末了不忘将那册子塞到枕头下面压好,才端着长辈的端庄笑容走出去。 “什么?去京师?”听罢萧牧所言,萧夫人很吃了一惊。 “是。” “和……阿衡一起?”萧夫人眨了眨眼。 萧牧犹豫了一下,才点头:“……是。” 萧夫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欣喜地看向衡玉。 明显感觉到自家母亲的思路歪了的萧牧,生怕她说出什么惊人之语,紧接着就道:“是圣人相召。” 萧夫人一愣,笑容凝结在脸上。 “圣人?” “千秋节在五月,圣人召儿子入京参宴。” “千秋节……”萧夫人的视线在萧牧身上定了片刻,才问:“那圣谕上,可有召我同去?” 萧牧微微一怔,道:“未曾。” “怎么可能?”萧夫人拿“有没有搞错”的神态说道:“我可是堂堂一品诰命夫人,怎能将我落下?” ------题外话------ 谢谢涵涵的万赏,谢谢大家的月票~ 早早说句晚安。 7017k 145 本侯不是禽兽 “许是……未有特意提及。”萧牧道。 “那也没说不准我去吧?” “母亲——” 萧夫人抬眉:“怎么,翅膀硬了,莫不是嫌母亲粗鄙,上不得台面,去京师长见识也不愿带上母亲了?” “岂会。”萧牧道:“只是此去长途跋涉,舟车劳顿——” 萧夫人打断他的话:“母亲这身子骨儿你还不清楚?一年到头,我可是连场风寒都不得的!” 衡玉忙提醒:“伯母,这话可说不得。” 这可是门玄学来着! 萧夫人恍然:“是是是……一时口误,口误。” 说着,又瞪向萧牧:“这些年我都没怎么出过这苦寒的北地,就窝在这小小一方定北侯府里,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去京师转转,你连这点事情都不肯答应?” 萧牧一时无言。 来之前他想过母亲的诸多反应,却未曾想到骂也不骂,便以此等态度要随他进京。 而这般反应,远远要比骂他几句,来得更叫人窝心。 “阿衡,你来评评理!”萧夫人看向衡玉。 衡玉心中颇为难,面上笑着道:“伯母,这天下之大,好去处不止在京师,伯母若想出去走动,我那儿有本各地杂记,其上有好些诗人名士笔下的好山好水,远比京师要值得一游——” “阿衡……”萧夫人看着少女,霎时间红了眼睛:“连你也嫌弃伯母吗?” 衡玉顿时摆手:“伯母误会了,晚辈绝无此意——” “绝无此意,那就是答应让我同去的意思了,对吧?”萧夫人拿帕子攒了攒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目含期盼地问。 衡玉露出此生最艰难的笑意,拿余光看了看萧牧。 对不起。 这个忙,她是真帮不了…… “你不答应也不要紧。”萧夫人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斜睨着萧牧:“我自己有脚有腿的,犯得上求你么?大不了你去你的,我去我的便是了。” 萧牧彻底沉默了。 话已至此,他所谓的答应或不答应,已全无了意义。 他唯有道:“还有些日子,母亲或可再考虑考虑。” 至于其中的利害关系,母亲不会不知,他说得多了,反而会起相反的效果,只会让母亲觉得此行尤为艰险,愈发坚定要与他同去的决心。 “不必你说,我自会好好考虑的——”萧夫人道:“好好考虑考虑这一路上要带些什么。” 萧牧还欲再言,她已径直甩了帕子赶了人:“行了,我得让人准备起来了,就不留你们用晚食了。” 待将两个孩子赶走后,萧夫人便叫了贴身婆子去了内室,将要准备的都交待了起来。 “夫人……”管事婆子欲言又止许久,才道:“您当真要去京师吗?” 天色稍暗下,萧夫人站在烛台旁,点亮了一根烛火:“不然我让你准备这些作何?” “可郎君他……” “不必你说,我自己的儿子怎么想的,我会不知道么。”萧夫人道:“此番入京,颇多凶险,京师里的人,必定不安好心……他明知如此还要去,可见是拿定了主意的,我与其骂着拦着,倒不如想想怎么帮帮他。” 孩子是回家啊,回家,她怎能拦呢。 “但您去了京师,哪比得上留在北地让侯爷来得安心?” “那样他是安心了,可我如何能安心?”萧夫人道:“他的性情我了解,此去要做的事,怕是不止一层……他若有心于明面上求和,那我同去,更可彰显他的诚意。在那些人眼里,我这个当娘的是景时的软肋,可有些事,身为软肋的妇道人家才更好接触到……他们拿我当无用愚昧的妇人,于咱们而言反倒是机会,到时还不知谁咬谁一口呢。” 她说话间,拿起剪刀将一截昨夜留下的灯芯利落地剪掉。 管事婆子轻叹了口气:“夫人既知自己是软肋,就不怕被人扣做人质,用来胁迫郎君吗?” “伱第一日认得我啊。”萧夫人看她一眼:“我这个人,可从来做不出拖累人的蠢事来,更何况是自己的儿子呢。” “您这意思……”婆子干瞪眼片刻:“您抱着这样的心思,当真更不能让您去了!” “你说了可不算,我自己的事情啊,我自个儿说了才算。”萧夫人笑着道:“且你该是能懂的,到了咱们这個年纪,已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想着孩子去哪儿,那咱们便想去哪儿。” 婆子眼眶一酸,听不下去了。 “再者说了,我得去见见未来亲家呢!”萧夫人忽然换上嫌弃的神态:“若我不去,就凭那臭小子,何时才能娶上媳妇?莫要忘了,京师还有个韶言呢!到时咱们都得打起精神来应敌!” 婆子眼中酸意一收,哭不下去了。 …… 接下来数日,衡玉几乎未能再见得到萧牧。 他终日与严军师等人议事,外书房的门从早到晚紧闭着。 之后几日,则是亲自去了军营,一直在军营里呆到动身前夕,方才回府。 回来时已近深夜了,便与严军师和印海,三人随意摆了桌酒菜果腹。 “敬将军一杯,全当践行了。”严军师举杯。 “多谢严叔。”萧牧改回了久未曾唤过的称呼,将杯中酒饮尽后,自怀中取出一物,递了过去。 严军师微微一惊:“将军,这……” “我此去京师,军中一切事务便交由严叔打理,此兵符也交给严叔保管,必要之时可号令军中做出应对。” 听得此言,思及这背后隐含的最坏结果,严军师定定地看着那只兵符,片刻后,到底是双手接了过来。 “属下定不负将军所托,暂时替将军守好北境。将军于京中,但可安心行事,不求一定如愿——”严军师看着萧牧,道:“只求将军平安归来。” 萧牧替他斟上酒水:“借严叔吉言,我也敬严叔一杯。” 印海半壶酒下肚,闻言摇头笑着道:“军师不必太过多虑,将军定能安稳而归,且说不定到时是一并抱得美人归呢,到时咱们将军夫人也有了……” “未必吧。”严军师也摇头:“万一被吉家留下来了呢?思路局限了不是?” 印海拿挂着佛珠的手一拍脑门儿:“啊,我倒将最紧要的这个给忘了!” 听着两名下属拿自己打趣,萧牧未见不悦与不自在,甚至端着酒杯笑了笑。 三人遂含笑同饮。 “说来,属下倒一直有个疑问,是有关吉画师的——” 见萧牧示意自己往下说,严军师适才拿闲谈的语气道:“还记得九年前,将军初至北地不久后,曾让属下暗中打听过一个小姑娘的下落,说是曾在幽州城外的一座破庙中与之有过交集,虽是萍水相逢,却也很是担心她的安危,并猜测她极有可能是晴寒先生后人……之后种种,许是打探的过程中出了差池,得到的消息是那小姑娘已不幸离世……” “当年那小姑娘,可果真正是吉画师吗?”严军师问:“此一事,将军可印证过了?” 提起此旧事,萧牧的声音听起来似又温和了几分,眸中带笑点头:“是她。” 严军师闻言笑着捋了捋胡须。 听这语气,看来二人已是相认过了——他指的相认,是吉家姑娘与时家郎君的相认。 将军如今也终有可以托付心事秘密的人了啊。 印海眼中则充斥着八卦的光芒:“将军与吉画师,竟还曾有过这段往事?” 他轻“嘶”了一口气:“照此说来,莫非早在九年前,将军已对吉画师一见倾心,埋下了情思……此番于营洲重逢,则是上天注定了再续前缘?” 萧牧忍无可忍地抽了抽嘴角:“本侯是人,不是禽兽。” “这……从何说起?”印海先是一愣,片刻才恍然:“罪过罪过,我这当真是醉过头了,尽说些不中听的!” 九年前,吉画师才九岁吧? 若将军果真那时便存了心思,可不就是禽兽么! 打趣归打趣,这等事可不是可以拿来玩笑的—— 印海很认真地反思了一番,改口道:“那时将军待吉画师有怜悯相助之心,而依吉画师今时今日之性情来看,彼时于将军必当也有给予……这未尝不是上天注定的相遇啊。” 相较于王敬勇和大柱的毫不知情,他对将军的过往,隐约是知晓一些的。 九年前的将军,在那等境遇下…… 或正是那份怜悯,延续保全了将军心底的善意,而此番保全,便得以保全到了今日。 人在一些变故发生时,心性转变的关键时刻,遇到什么,得到什么,给出去什么,都是至关重要的——这便是所谓机缘了。 纵面对嘴碎如印海,萧牧此一刻也未有回避这个话题,认真道:“她是给了我许多,无论是九年前,还是此番重逢。” “是吧。”印海叹道:“这不以身相许,根本说不过去吧?” “……”萧牧到底还是断了说下去的心思,看他一眼,道:“你呢?当真要随我同去京师?” “为何不去?”印海含笑道:“师父当年命我下山助贵人救世,我遂将禅杖换作刀剑,一路随将军走到今日……将军平晋王之乱,收服六城,哪一战少了我?” 萧牧嘴角含笑:“自与你相识以来,我的确称得上顺遂——” “所以说嘛,此去京师,将军身边又焉能少得了我这个佛祖赐下的吉祥物?” “你有此番良苦用心,我倒要多谢了。”萧牧朝印海端起酒盏。 印海笑着与他对饮。 虽明日便要启程赴京,然此一刻的气氛却是轻松的,且透着几分往日难得的平静。 如此气氛下,萧牧难得主动说起话来:“你就这么走了,那裴家姑娘——” 7017k 146 将他拿下,更为靠谱 印海听得那四字便眉头一跳:“将军好端端地,忽然提这可怖之言作何?” 严军师闻言笑问:“你可是出家人,按说不该无怖无惧吗?既觉可怖,未尝不是念起啊……” “我与她有何念可起?”印海不以为然地靠在椅背上,笑得十分舒心:“此去京师,终于可得耳边清静了。” “只怕你到时反要不习惯这清静咯。”严军师笑着摇头。 萧牧也笑了笑,未有再多言。 几人这厢饮酒闲谈,衡玉那边,也正与人围炉吃酒。 客院书房里,衡玉让人摆了桌酒菜,对面盘腿坐着的是程平。 酒已喝得差不多了,衡玉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递了过去。 “何物?”程平戒备地看着她。 女孩子笑眼弯弯:“解药啊。” 程平狐疑地接过,打开来看,眉头不禁一跳:“这不就是颗杏仁糖儿吗!” “本来也没给您下毒啊。”衡玉将双肘落在身前的几案上,笑着说道。 “骗谁呢?那日我分明腹痛难忍!” 衡玉:“泻药当然会让人腹痛——” 程平嘴角一抽。 “平叔。”衡玉笑着道:“其实您早就发现了吧,自己并未中毒,只是陪我演着玩儿呢,对吧?” 程平冷笑一声:“想多了吧你。” 说着,将那颗“解药”便塞进了嘴里,旋即嫌弃皱眉,甜得实在腻人。 衡玉替他倒了盏酒,递过去:“吃杯酒解解腻……” 程平接过灌了下去,拿起筷子去夹菜,边问道:“明日什么时辰动身?” “一早就要走了。”衡玉笑着答。 女孩子一直是笑盈盈的,程平将一块鱼肉送进嘴里,咀嚼的动作微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抬眼看她:“为何今晚给我‘解药’?” “当然是因为我要走了啊,总得叫您安心不是。”衡玉又替他斟酒,边道:“我走后,平叔若想离开营洲,那便尽可离开。若不想走,或暂时不确定往何处去,便去城南的宅子里住下,全当做个管事,此事我已和吉吉说过了。” 程平听得皱眉:“你走,我留?” 衡玉不由看向他。 对上女孩子隐有些不解的眼神,程平神情一滞,旋即竖起眉毛问:“那我的卖身契怎么办!当初不是说好的卖身三年?” “现如今情况有变啊,立契时我也未想到,这么快便能有了明朗的线索……”衡玉笑着道:“卖身契之事,待过了三年便自动作废了,平叔不必担心。” “说得好听,万一我前脚刚走,你后脚便去告官,治我个私逃之罪,我要何处说理去!” 衡玉呆了呆:“我是这种人么?” “你说呢?”程平皱眉反问。 “……”衡玉轻咳一声。 行吧,这的确也像是她能干得出来的事。 “那我待会儿让翠槐将那卖身契找出来,还给您。” 程平的眉皱得更深了:“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假的?你肚子里究竟打得什么主意,我可是一次都没猜准过!” 衡玉眨了眨眼睛。 “平叔——”她问:“您该不是想与我一同回京城吧?” “……我可没这么说!”程平瞪眼,伸手去端酒,并不看她。 “可京城很危险的。”衡玉拿对小孩子说话般的语气轻声讲道。 程平冷笑:“当初你逼我上贼船时,怎么不提危险不危险?” “那不一样嘛。”衡玉很坦诚地道:“人相处得久了,总是会有感情的,如今我将平叔看作可亲的长辈,自是做不到如从前那般只为自己方便了。” “你也知道你从前……”程平讽刺到一半,神色微微一怔,再开口时,声音就低了许多:“这是要换个法子哄我干活儿了……” 说罢,站起了身来。 “您不喝啦?” “还喝什么,一早就要动身,回去睡觉了。”程平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衡玉嘴角微弯,看着他的背影,道:“平叔,三年之后,待契约作废罢——” “怎么?”程平停下脚步,皱眉问。 身后传来女孩子带笑的声音:“到时我给您养老呗?” 程平“嘁”了一声,头也没回地道:“我可消受不起。” 说着,推门走了出去。 跨出门槛的一瞬,一贯无甚表情的脸上却多了丝笑意。 翠槐好奇地看着他。 程平猛地将笑意一收,抬手指向院中的一株桃树:“这树……要开花了吧?” “啊?”翠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应当……是吧?” 程平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了句“嗯,挺好”,便快步离去了。 翠槐多看了两眼他的背影,随后进了书房里侍奉。 …… 次日清早,侯府大门外,车马皆已准备妥当。 衡玉与萧牧,及萧夫人等人一同自府内走出来时,前来送行的吉吉等人早已等在了外面。 “姑娘!” 见衡玉出来,吉吉便快步迎了上去。 “怎来得这样早?”衡玉握住她冰凉的手指。 “怕赶不及送姑娘……”吉吉眼中包着满满的泪,偏又强忍着没掉下来。 衡玉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 该说的,该告别,私下都已经说了许多遍,此时已无需多言了。 苏莲娘,佳鸢和妙娘子也都来了,二人朝萧牧和萧夫人行礼罢,也都上前同衡玉说着话。 顾听南也在,只是却是站在衡玉身边,身上背了只包袱。 一旁的王敬勇看了一眼她肩上的包袱。 “怎不见无双?”衡玉纳罕地问。 不是说好了来送她的吗? 虽然也不见得就一定是为了送她—— 但正因此,人没来,才显得奇怪。 印海的视线也似有若无地在众人间扫了一遍。 “这倒不知,许是晚了吧?”佳鸢往远处看了一眼,道:“应是赶不及了。” 衡玉点头:“待回头见着了她,帮我替她说一声,待她何时回京再见。” 要动身的不止她一个,时辰和一日的路程是定好了的,等是不能等了。 不过早两日也都在妙娘子的铺子里聚过一遭了,告别的话也说罢了。 佳鸢几人都点了头,又各自说了一番珍重之言。 衡玉转头看向萧牧:“伯母,侯爷,咱们动身吧。” 萧夫人望着她含笑点头,由春卷扶着上了马车。 衡玉也待要上马车之际,蒋媒官忽然又上前抓住了她的手,目光殷切地道:“衡丫头,可万万要记得我的叮嘱才行啊!” 她的差事还未完成,暂时是不能回京的,哪怕有些利害关系大家心知肚明,但萧牧与朝廷未真正撕破脸之前,一切都还须照常维系。 所以,于蒋媒官而言,唯有衡玉将萧牧早日拿下,她方才能脱离苦海回京去! 衡玉勉强笑着点头:“记下了,蒋姑姑回吧。” 今日天色未亮,蒋媒官便跑去了她房中,门窗一关,同她露出了真面目来—— 那些原形毕露之言,至今还在她脑子里徘徊着。 ‘衡丫头,我能不能回京,就看你的了!’ ‘萧侯待你有别于其他人,这女追男隔层纱,又有萧夫人相助,你若有心将他拿下,可是再轻易不过了!’ ‘再不然……待到了京师,你给他牵个线?看看哪家姑娘有戏?’ ‘……’ 衡玉听到最后,只觉得好像还是前头那个法子……更为靠谱一些。 顾听南与她一同上了马车,笑着道:“小玉儿,说来不怕你笑话,我且还是第一回离开营洲呢,更不必提是去京师这么远的地方了。” 她此番去京城,是有着出去走走的想法,当然,更要紧的是去吉家看望多年未见的好友——阿衡的嫂嫂喻氏就快要生产了。 “营洲也很好。”马车缓缓出了定北侯府所在的长街,衡玉撩开车帘往后方看去,“春日初始,我还未真正见到营洲的春呢。” 以后还有机会吧? 竟是谁也说不定。 而目送着她的马车远去,吉吉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同样担心自家将军的大柱,在旁手忙脚乱地安慰着:“……以后咱们也能去京城看吉姑娘的!” “不过是陪姑娘来趟北地,我怎么就将自己折在这儿了啊!”吉吉哭得不能自已,恍若隔世般道。 现下回想起来,真就跟做梦似得! 她怎么就嫁人了呀! 听妻子语气里隐隐有懊悔之意,大柱颇心惊胆战,赶忙又安抚一番。 看着这一幕,妙娘子几人都忍不住笑了。 又说了会儿话之后,几人便都各自离去了。 拉着她们的手,将她们带到阳光下的吉姑娘走了,而她们各自的日子都还要好好地继续。 “裴姑娘还未见过来,倒是稀奇了……别是遇到什么事了吧?”与柳荀一同离开的路上,妙娘子说道。 “裴刺史昨日还前来侯府拜访了侯爷,客气地说要替侯爷饯别,只是被侯爷婉拒了……裴家,应不会有什么事。”柳荀思忖着道:“兴许是如此关头,裴刺史不愿让裴姑娘再与印海有什么牵扯,将人拦下了也未可知……回头我让人留意一二。” 妙娘子轻轻点头,最后又看了眼衡玉离去的方向。 那些关乎甚大的大局纠葛她不了解,她只盼着吉姑娘和萧侯爷能够平安,大家都可以有再见的机会。 …… 启程三日,遇大雨。 衡玉一行人在驿馆中落脚休整之际,收到了一封极蹊跷、且未署名的书信。 7017k 147 不可让军中弟兄遭她迫害 驿馆中的官吏躬身跟在萧牧身侧,引着人往馆内走去,一边双手将一封书信奉上:“……此信是两日前有人提早留在此处的,那人自称是侯爷的好友,说侯爷必会行经此处,便将此信留给侯爷。” 萧牧微驻足,替他撑伞的近随也停下。 他身侧的衡玉也看向了那封信。 萧牧接过,未急着打开,只问那驿官:“送信者是何模样?可有留下姓名?” “姓名不曾留下,只说侯爷看罢信,便知他是谁了。” 驿官回忆着道:“瞧着约是四十岁上下,身形中等微胖,样貌么……无甚特征,披了件藏青裘衣,看起来倒也算富贵。” 言罢,又谨慎地道:“因他自称是侯爷好友,小人这才未敢怠慢……不知侯爷可识得此人吗?” “嗯。”萧牧不置可否地道:“本侯知道了,退下吧。” 驿官便不再多言,恭声应下,于原地恭送,待萧牧走远了些,才敢离去。 这可是北地最位高权重的节使大人,换作往常根本不是他这等身份能见得到的,自然是要打起十万分精神对待。 但是这位节使大人—— “可真是年轻啊……”驿官转身之际,同身侧的小吏感叹道:“年轻有为,天赐将才啊。” “是啊,才这个年纪就有了如此功绩,日后岂不更是大有作为?”小吏附和着道。 “胡言,还能大到哪里去?”驿官压低了声音训斥,又叹一声:“能守住眼下,那便是好运气了……萧节使有好运气,咱们北地才能有好运气啊。” 此番赴京,任他一个小小驿官,也能嗅出不平静的气息来。 他只希望萧节使的“运气”能够好一些。 “侯爷认得那驿官描述之人吗?”进了屋内,衡玉才问。 萧牧入京的消息早已一层层传了下去,沿途城池驿官皆提早做好了准备,此处供萧牧下榻的,便是一处单独的三层阁院。 萧牧摇头:“应当只是从中传信之人。” 他说着,在一把椅中坐下,王敬勇已将房门从外面合上,带人守在了外面,并示意下属仔细检查阁院内外。 他们此行,明面上带的人手不算多,不过三百余人,但个个皆是百里挑一的精锐心腹,便是个车夫,也非寻常人等。 此番动身前,严军师未有过多交待,千言万语只汇为一句话——沿途便是只路过的蚂蚁,也要拎起来里外仔细搜查了,确定没有异样才能放行。 也得亏这个季节尚无虫蚁,否则依照王副将较真要强的性情,此时怕是已经命人在烧开水,准备去浇蚂蚁窝了。 屋内,萧牧已将信拆开。 他看了一眼,便放在二人中间的小几上,推向了衡玉。 其上简短,不过两行字而已—— 侯爷赤诚忠胆,令人感佩。 吾先一步赴京,静待好戏。 衡玉看罢,沉默了一瞬,才问:“侯爷认得这笔迹吗?” “他的字,是我一手教出来的——”萧牧道:“这显然是代笔而已。” 虽是否定了笔迹,但也确定了传信之人是谁了。 衡玉思忖道:“他此时必然已在前往京城的路上了……他此番入京,未必只是看戏这么简单吧?” 选在圣人千秋节召萧牧入京之际,若说没有分毫谋算,自不可能。 萧牧拿起那信纸:“他既送信来此,可见合作之心不消,也是认定了我此行前去京师不会有好结果——” 固才有所谓“静待好戏”一说。 看着他将信纸投入脚边的炭盆中,衡玉道:“再者,于他而言,浑水才好摸鱼……入京后,侯爷还当与其尽早见上一面,依情形来决定是否要表明身份。” 劝不劝得住另说,但关系局面会相对明朗一些,无论对方最终是何决定,至少也算知己知彼,不至于误伤——而单方面的隐瞒,往往意味着遗憾发生时难以补救。 明白她的用意,萧牧看着那燃成灰烬的信纸,点了头。 衡玉抬手倒了两盏热茶,热气袅袅升腾着。 二人身后的窗半开着,雨珠急急如线,雨雾里弥漫着初春的潮寒。 天色渐暗,直至夜半,雨水方歇,夜空之上蒙着的乌云如轻纱般随风缥缈散去,让几颗零星的星子得以显现。 翌日天色放晴,清晨时分,马蹄踏着微湿的青石板路,继续向前赶路。 赶路总是枯燥的,马车一路颠簸,什么都不做,难免觉得时间难熬。 于是第二日,衡玉和顾听南坐进了萧夫人的马车里,几人玩起了牌来。 奉命跟在马车旁的王副将坐在马背上,听见马车内传来的洗牌声响,不由眼角一抽——竟还不是叶子牌,而是在推牌九! 这下夫人恐怕也要染上恶习了! 不对,哪儿来的牌九? 女眷拿来解闷的叶子牌还可以理解,但谁出远门赶路会随身带着一副牌九? “真是对不住,又是我最大!” 车内传出顾娘子的声音,王敬勇倏地想到了出城前,她身上背着的那只包袱—— “该我坐庄了,该我坐庄了!” “骰子呢?” “天九,通杀!” 王副将:“……” 这路赶得,多少有点纸醉金迷了吧! 终于熬到休息的时辰,王副将勒马朝后方道:“中途休整,原地休息两刻钟,各自喝水喂马!” “是!” 众人应声,车马缓缓停下。 王敬勇也翻身下马,走到萧牧的马车旁,禀道:“将军,方才已有一路斥候折返,前方百里无异样。” 车内之人“嗯”了一声,隐约有翻看公文的响动,那道声音随口问:“今日比昨日赶得更快了些,母亲她们可有不适吗?” “夫人她们很好,推了一路的牌九。” 车内显然沉默了一下,片刻后—— “谁输谁赢?” 王敬勇:“?” 将军还好奇这个吗? 他绞尽脑汁想了想,道:“听声音,应当是那顾娘子赢得最多。” “她也有输钱的时候——” 谁? 王敬勇正待反应时,只听那声音道:“知道了,去忙吧——再输再报。” 王敬勇:“……?” “是。” 他拱手行礼,面色复杂地走开,喂自己的马去了。 余光里,他见得一道枫红色的身影从萧夫人的马车里走了出来。 王敬勇拍了拍手上的草料屑,看了过去。 “王将军!”顾听南瞧见了他,朝他笑着走来,将身前披风里兜着的一堆花生桂圆等干果往前递了递:“吃花生吗?都我赢来的!” 王敬勇警惕地看着她的笑脸,面无表情地拒绝:“不了。” 顾听南早习惯了他这幅模样,转而去招呼其他人:“诸位将军赶路辛苦了,吃果子花生吗?” 她一贯擅长交际,很快便将那满满当当几大捧果子分了出去,与一群士兵有说有笑,好一会儿才回了自己的马车。 不远处一直在冷眼旁观的王副将,看着走上前来给自己递花生的小兵,皱眉道:“来路不明的东西也敢随便吃?平日教你们的都记到狗肚子里去了?” 小兵缩了缩脖子,将嘴里的桂圆咽下:“这不是夫人马车里的东西么……” 王敬勇一噎。 也……也是? 他只有道:“可这位顾娘子,你们又对她有几分了解?” 小兵听得一愣:“顾掌柜不是吉画师和王副将的好友吗?” “?”王敬勇立即撇清关系:“我与她可不熟!” 小兵也困惑了:“可这一路,总见顾娘子寻您说话啊……” 王敬勇面色肃然:“那都是她主动为之,我并未回应!” “哦,哦……”小兵眼神复杂地点点头。 王副将作何这般反应,这是什么值得“如临大敌”的事情吗? 只听王敬勇又正色提醒道:“你们也要当心此人,勿要与之走得过近,以免遭其——” 话至此处,王副将的声音忽然顿住。 “遭其……什么?”小兵试探问。 当然是遭其毒手! 去父留子,根本不会负责的那一种! 王副将对上元节那晚听到的谈话阴影颇深,尤其是这位顾娘子,更是放话不会成亲,恐男子贪图她的财产——对待男子,意在只在外面玩弄一下即可,根本不打算带回家! 他可不能让他军中弟兄遭受此等迫害! “总而言之,离她远些!”王副将无法将那些话说出口,最终只能拿命令的口吻说道。 “属,属下知道了……” 他真的知道了! “我知道了……”离开王敬勇的视线后,小兵对同伴们小声却难掩震惊地道:“你们知道吗,原来王将军心仪那位顾娘子!” “什么什么?” “真的假的?” “真的!方才我接了顾娘子的果子,王将军便训斥了我一顿,还让我以后离顾娘子远些!” “原来如此!我说王副将怎么总是偷瞄顾娘子!” 一传十,十传百,此事很快便暗中传开了。 接下来数日,王副将总觉得下属们目光闪躲透着异样,不知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 而说到药—— “这是什么药?” 这一晚,于驿馆下榻时,在后院巡逻的王敬勇见一名女使端着药走向衡玉所在的院子,将人拦下问道。 ------题外话------ 感谢大家的月票,感谢涵涵的万赏,感谢蝶豆花、yinhzw、琰脂虎1、庭院桂花开、滺萇假憩、ske48_kino酱等各个平台书友的打赏。 谢谢大家! 明天见^_^ 7017k 148 分明可以直接抢 “回王副将,顾娘子染了风寒,是严军医给开的方子,婢子看着煎好的送来的。”女使答道。 风寒? 王敬勇看了一眼身后的院子,再三吩咐道:“各处一应饮食皆不可离了人,需时刻紧盯着。” “是,婢子们皆在时刻牢记。” 女使福身,正待离去时,却又听王敬勇道:“等等。” “不知王副将还有何吩咐?” “帮我带句话给那顾掌柜,她既染了风寒,那便要多加当心——” 女使有些讶然地看向他。 王副将竟也会关心人的吗? 这个想法刚成形,紧接着便听对方正色往下说道:“让她务必当心,勿要将病气过给了夫人,亦或是吉画师等人,以免让此风寒肆虐传开。若耽误了将军赶路,她可担待不起。” “……是。” 王副将遂带人往别处巡逻而去。 见他走远,女使才轻轻“嘶”了口气。 而但凡是通晓些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相处之道的,那后半句话,都是无法直接说出口的。 女使将药送到顾听南房中之时,便只先道:“方才遇到了王副将,他让婢子帮忙传句话,要顾娘子当心身子……” 顾听南皱着眉屏息将一碗药汤一口气儿喝下,忙将一颗蜜枣丢进嘴里。 女使正想着如何委婉地说下去时,只听对方含着蜜枣,略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他是怕我染着风寒再胡乱走动,给他添麻烦吧?只管让他放心好了,这点自知之明我且还是有的。” 这小姑娘也真是含蓄得过了头,王副将让她当心身子?——他但凡没得个十年脑中风,都说不出这种奇怪的话。 女使张了张嘴。 这……也算是一种难得的默契吧? 次日赶路时,顾听南便单独乘了辆马车。 而她这一病不当紧,竟叫萧牧成为了最大的受害者—— 顾掌柜一病,萧夫人的牌友便凑不够了,暗暗一合计,便将萧牧喊了过来。 萧夫人的马车十分宽敞,摆了个牌桌也毫不拥挤,但萧侯身处其中,却颇有窒息之感。 这两日打得是马吊。 至于马吊是从哪里来的——自然是途中现买的。 而与多靠赌运定输赢的牌九不同,马吊除了运气,同时对牌技和脑子也颇有考验。 萧侯自认不缺脑子,习惯性地会去算牌—— 但每每当他有要碰牌,吃牌、胡牌的迹象时,母亲便会微笑着拿“年轻人做事要三思而后行”、“这里面水很深,小心把握不住”的眼神看着他。 母亲,他是得罪不起的。 另一个,也不大得罪得起。 至于春卷,凑数的牌搭子而已。 且同顾娘子打牌时,赌注筹码不过只是干果等物,到了他这里,便是真金白银了,且玩得颇大——寻常人打一日下来,要倾家荡产的那种。 如此三四日下来,萧牧只觉身心与钱袋俱疲。 尤其还要心惊胆战时刻留意着不能赢了她们——通宵达旦批改公文,都不曾这么累过。 他曾屡屡向衡玉使眼色,意在让她设法解围,但她只当没瞧见,将狼狈为奸四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二位若是缺银子,大可与我直言——”输麻了的萧侯思忖再三,到底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看不起谁呢?”萧夫人斜他一眼:“这就输不起了是吧?” 萧牧无言。 倒是他输不起了。 他对面,那正数着金豆子的少女,抬起头他朝他笑着道:“赢不赢钱的不重要,开心才是首位嘛。” “……”萧牧觉得这话多少有点难接了。 中途休整之际,他终于被允许回到了自己的马车内。 王敬勇如往常一般来到车前禀事时,只听自家将军给他分派了一件有些离谱的差事—— “去顾掌柜车前问一问,她的风寒可快消了?” 王敬勇一贯的作风便是少说话多做事,虽觉古怪,但还是立即领命而去。 “敢问顾掌柜,风寒可快消了?” 他来到顾听南车边,正色询问道。 听到这道如千年玄铁般冷硬刚直的声音,正闷得慌的顾听南推开车窗,探了半个脑袋出来。 对上那张刚硬且隐隐有些防备的脸庞,她反倒生出两分想要逗一逗对方的心思,将一只手肘横在车窗边,好奇问:“王副将近来如此关心我作甚?” 王敬勇面色一变,立即道:“是侯爷命我前来询问。” “侯爷?不应当啊……”顾听南佯装思索着道:“我哪里能劳得侯爷亲自过问,王副将,你纵是撒谎,也该选個可信些的说辞才是。” 言毕,她扬眉露出一丝笑意,一双丹凤眼中有着几分精明凌厉、几分浑然天成的妩媚。 王敬勇脑中一阵嗡嗡作响,忙移开视线,气得脸色涨红,身形却愈发笔直:“我王敬勇行得正坐得端,从来不说假话!” 浑然一幅“魑魅魍魉休想近身”的姿态。 言毕,便像是受不得这般屈辱,更不屑与之为伍一般,转身便阔步离去。 “喂!” 顾娘子冲他喊了一声。 王敬勇脚下微滞,却未回头,紧绷的下颌线彰显着倔强的气质。 “我还没答你风寒消是没消呢,你就这么回去了,要如何交差?” “!”王敬勇听得头皮一紧,脚下更快地离去了——这分明是诱他回头再加以羞辱的手段,他才不会上这种当! 看着他的背影,顾听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本以为是个拨一下才会动一下的算盘珠子,没成想竟还如此不经逗。 而众所周知,越不经逗的人,那可是越招人逗的。 此时,视线中那道背影忽然停下脚步,像是带着某种试探谨慎地回过了头来—— 四目相接,仍爬伏在车窗边的顾听南歪着头朝他笑了笑。 “!!”王副将浑身僵直,眼神大骇地转回头,身形僵硬地离开了她的视线。 顾听南笑得顿时更开怀了,眼泪都快冒了出来。 嗯……看来这一路,无论如何也都不会枯燥了。 此时正巧萧牧从马车中走了下来,见下属回来,便随口问:“如何?” “属下问了。”王敬勇沉默了一下,才道:“没问出来。” “?”萧牧转头看向他。 这是什么极难审问的秘密吗? 见自家将军看过来,王副将有些悲愤地低下了头:“是属下无能。” 萧牧不由困惑了。 为何下属身上竟有一种……良家妇女遭人调戏了的感觉? 虽觉莫名其妙,但对方身上传达出的悲愤却叫人难以忽略,他竟也不好苛责什么:“……无妨,小事而已,退下吧。” 察觉到将军话中隐隐的安抚,王敬勇越觉惭愧,应了声“是”,便告退了。 “王副将这是怎么了?”下车活动身体的衡玉瞧见了,走过来问萧牧。 萧牧看一眼下属离去的身影,再看一眼顾听南马车的方向:“不好说。” 衡玉有些好奇,但见萧牧也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便也不再问他。 二人闲步走了走,萧牧问她:“近日赢来的钱财可放得下了?是否要本侯匀一口箱子给你,我那里刚好有几只空的。” “等两日吧。”衡玉朝他笑道:“再攒攒。” 萧牧嘴角微抽,却是称赞道:“不愧出身书香门第,做事的确体面周到——” “侯爷此话怎讲?” “分明可以直接抢,却还耐心陪着本侯打了数日的牌。” “侯爷过誉了,没办法,家风严谨嘛。” 二人和往常一般斗嘴胡扯了好一会儿,望着前方层叠的山峦,衡玉问道:“山中看起来有雾,山路又曲绕,咱们天黑前,能赶得及进城安置吗?” “应当可以,路程安排多是提早计划好的。”萧牧抬头看了眼日头:“再有片刻便该出发了,回去吧。” 衡玉点头。 二人正要折返时,一名士兵走了过来,垂首向萧牧行礼,道:“属下方才在林中发现了可疑行迹,特来向将军禀报!” 衡玉下意识地看向他身后的密林。 中途歇息时,需要方便的士兵便会去林中解决,这士兵是发现了什么可疑行迹? 等等—— 衡玉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当即就要将视线重新放回到那士兵身上,然而同一刻,萧牧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臂,不待她反应,一股大力便已将她扯到了他身后。 那士兵脸色一变,猛地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双杀意毕现的眼睛。 他自背后盔甲下方摸出隐藏好的匕首,动作奇快地朝萧牧刺去。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眨眼之间,萧牧向后仰身避开这一击,拉着衡玉往一侧退了两步,将她再往后方一推,自己则迎上了那“士兵”的攻势。 三五招间,匕首几番险些刺及要害之间,萧牧很快化守为攻。 二人都是极快的身手,那不停翻转方向的匕首闪着寒光,衡玉看得眼花缭乱之余只觉心惊肉跳。 而那人一击未能得手,显然便不可能再有出手的机会了—— 萧牧一掌击在对方心口处,迫其连连后退了数步。 “快!” “有刺客!” “将人拿下!” 很快有士兵和近随围上前来。 “留活的——”萧牧立在衡玉身前,看着那奋死抵抗之人,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7017k 149 算是位故人 “是!” 王敬勇似有心“一雪前耻”,亲自上前,一跃飞身踢去,那人手中匕首便飞了出去,“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 数名近随手中的长刀很快架在了那人身前身后,未给对方再有任何动作的机会。 “说,是受何人指使!” 那人脖颈紧绷,抿紧了溢出血丝的唇,目光越过众人直直地看向萧牧,其内是毫无遮掩的杀气恨意。 出口时,咬牙道:“无人指使,要杀便杀!” “先将四下彻底搜查一遍,确认此人有无同党!”王敬勇下令道。 众人分成数路,搜查而去。 那男子见状冷笑一声,别过了头去。 萧夫人等人听闻到动静,赶忙过来查看。 “……怎会有内奸混进来!”萧夫人颇为惊诧,后怕不已。 此番随行的,个个都是心腹,怎会出此等纰漏? “母亲安心,此人不是内奸。”萧牧看向那被制住的男子,道:“他身上的兵服并不算合身——” 萧夫人闻言细看去:“那是……” “将军,在林中发现了一名弟兄的尸首被掩盖在枯叶之下,脖颈处一刀致命!身上的兵服不见了!”很快有士兵折返回来禀道。 萧夫人皱紧了眉。 那边,白神医拎起了那只匕首查看,“啧”声道:“上面还淬了剧毒,果然是有备而来啊……” 至于为何他也要同往京师——自然是徒弟在哪儿,他就在哪儿。 四下去搜查的人手相继返回。 “将军,四周都未再发现另有人活动的痕迹。”亲自去了林中搜查的印海说道:“此人应是独身而来,故而才能躲避斥候先前的查探。” 听到这个结果,萧牧显然并不意外。 他看一眼那名刺客,道:“先带着吧,继续赶路。” 众人皆应下。 一名刺客无关紧要,晚些审也不打紧,天黑前出山更为重要。 萧牧等人往马车方向走去。 “你反应倒快,是如何察觉到此人有异的?”萧牧问衡玉。 他当时拉她去身后,便察觉到她不是一无所查了。 “看他穿着应是小兵,纵然禀事,想来也不该越过王副将他们,直接禀到你面前来——”衡玉答罢问道:“那侯爷呢?如何察觉的?兵服不合身?” 可兵服不合身这种事,也偶会发生,算不得什么决定性的指向吧? 而他当时那么快就将她扯了过去,显然不止是疑心那么简单—— “直觉。”萧牧言简意赅。 衡玉转头看向他:“直觉?” “他身上的杀意很重。”萧牧解释了一句:“这种杀意见得多了,便不难分辨了。” 衡玉听得有些感慨。 倒也是。 想杀他的人一定很多,试图杀过他的也很多。 战场上,却又不止是战场上。 “好在侯爷小心,否则被那匕首哪怕擦破皮肉,也又要变回有毒的侯爷了。” “如此倒好,便不必再陪你们打牌了。” “真输怕了啊。”衡玉善解人意地道:“那明日我寻个借口,不再去伯母车内了?” “那真是感激不尽。” 眼看马车就在眼前,衡玉忽然朝他走近一步。 二人本就并肩而行,她忽然迈这一步,便快要挨到他。 萧牧脚下一顿。 只见她微微又朝他的方向倾了倾,压低声音问:“侯爷,你认得那刺客?” 萧牧没想到她要问这个,拉回了心思,才微一点头。 衡玉了然:“果然是私仇了?” “算也不算。”萧牧看向那被缚住押上马车的刺客,道:“或者说,算是位故人。” 只是这位故人已经不认得“他”了。 衡玉叹气:“又是个想杀萧牧的啊。” 只是这位故人又是什么来路呢? 衡玉未及再多问。 这小小风波四处搜查之下,也耽误了半个时辰,赶路之事,不能再耽搁了。 偏山路难行,又快不得,临出山之际,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这个时辰前方城门已闭,可需使人前去传侯爷之令让他们开城门?”王敬勇驱马来到萧牧车旁,询问道。 “不必破此例扰民。”萧牧道:“让人就近扎营,应付一夜即可。” 他与前方此城官员并无交集,让其如此破例,或会落人口实,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王敬勇应下,调转马头,立即去安排了此事。 此处为城外五十里,已算不得偏僻,王敬勇选在了一座破庙附近扎营,士兵们手脚利索熟练,很快就将一切安置妥当了。 “将军,让人去打探了,西边十里远的镇子上有一家客栈。”有近随来到萧牧身边禀道。 萧牧便看向衡玉:“我让印海护送你和母亲,及顾掌柜前去歇息。” 衡玉并未拒绝,只是看向那升起的篝火和支起的大锅,便问了句:“你们要做甚好吃的?” “军中粗饭罢了。”萧牧道:“比如,烤馕饼——” “烤馕饼啊,倒是许久没吃过了。”衡玉看着那座破庙,眼神忽然有些遥远。 “怎么,想吃了?”身边之人问她。 衡玉点头:“想。” “走吧。”萧牧抬脚,朝火堆处走去。 衡玉便笑着跟上。 军中没有那么多繁重的机会,见萧牧来到火堆前坐下,士兵们也并不拘束,行礼罢便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 “侯爷要亲自给我烤啊。”看着萧牧将馕饼串起,衡玉也在蒲团上坐下。 “本侯想烤火,顺便帮你烤了。” 衡玉笑了,不多说什么,只将双手也凑上去烤着。 萧牧身披玄色披风,屈着一只膝坐在那里,手上不时翻转着,火光映照下,显得神态极认真。 有士兵热了酒,烈烈酒香与火光的暖意相融,驱散了初春的寒。 “将军,附近镇子上有百姓知道您行经此处,送了三只羊过来。”一名副尉走了过来通传。 衡玉闻言看向萧牧。 他此番入京自然不是什么秘密,但寻常百姓若想要得知他具体的行程,必然是特意留意打听过的。 “侯爷这尊大佛,倒是走到哪儿,都有人上供啊。”衡玉烤着火,随口感慨道。 萧牧并未抬头,只道:“让他们带回去吧,便说本侯心领了。” 此等事行军时也并不少见,但他军中一向有着不可收取百姓财物的军规在。 那副尉应了声“是”,正要转身时犹豫了一下,又道:“将军,那几只羊都已经宰杀好了,好几百斤的羊肉,是那夫妻二人徒步背过来的……夜路难行,可需派人帮忙送回去吗?” 竟是都宰杀好了? 这不单是考虑周到,更是生怕他们不收吧? 衡玉再看向萧牧。 余光内见她频频看过来,萧牧思忖了一瞬,对那副尉说道:“既如此便留下吧,让严军医查验一番,若无异样,便分下去——按市价给些银子,让他们务必收下。” 副尉应下。 “等等——”衡玉摘下腰间钱袋,抬手朝那副尉抛了过去,笑着道:“一路承蒙照料,今晚便由我来请诸位吃顿肉。” 副尉下意识地抬手接住,而后拿请示的眼神看向萧牧。 “拿着吧。”萧牧继续烤馕饼:“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啊? 副尉没听明白,但“拿着吧”还是听得懂的,是以朝衡玉笑了笑,便去办事了。 “侯爷,瞧——”衡玉拿手肘轻轻捅了捅萧牧。 萧牧顺着她的视线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那两名来送羊肉的百姓正同那校尉惶然地摆着手。 他们看起来约有四十多岁了,满身满脸都写着朴实。 “这……这怎么使得!我们又不是卖羊肉来了,是真心实意想送些东西给萧将军,家里也没别的……”听到要给银子,那妇人很是不安又羞愧地道。 “军爷,这银子我们肯定不能收的……”男人有些无措地道:“军爷有时不知,我前些年曾做过几年走货郎,四处卖些小玩意儿。那年在北地,遇晋王谋反,那些契丹人趁虚而入,在边境掳走了咱们好些人,我也被掳去了,被他们当作牲口一般对待,几次险些丢了性命……最后是萧将军将我们从那些蛮人手中救了出来!” “萧将军对我有救命大恩,我若是收了这银子,那成什么人了?” “我们将军救下的人不知有多少,若人人都来送东西,传了出去,到时外头还不知要怎么编排将军呢。”那副尉倒也耐心:“你们既拿将军当恩人看待,那恩人的话都不听了吗?将军亲口说的,让你们务必收下银子。” “这……” 夫妻二人对视了片刻,男人到底是接过了钱袋,下一刻却是跪身下来,朝着萧牧所在的方向磕了个头。 妇人也紧跟着跪下。 他们并看不到萧牧在何处,只是冲着大概的方向跪下,但心意是毋庸置疑的。 夫妻二人手撑着地站起身来,男人拿手背抹了抹眼泪。 衡玉看得颇有感慨。 寻常小百姓,兴许不识什么字,也不懂得去分析什么局势,更没有趋利避害的嗅觉,有的只是一腔纯粹朴实的感恩之心。 知道恩人会路过此处,便杀了羊送来。 除此外,没有任何复杂的考量。 可这才是真正的民心啊。 “好鲜的羊肉,这可是好东西啊,今晚有口福了!”印海拎着两只酒壶走过来,有模有样地指派道:“一半烤着吃,一半拿来炖汤,记得多放些胡椒。” “哟,侯爷怎还亲力亲为地烤上馕饼了?”来到萧牧身旁坐下,印海说话间将一只酒壶随手扔了过去。 ------题外话------ 最近是一些入京前的过渡章节,大概还有两三章的样子~ 端午临近,家里事多,更新量不足,请大家见谅(づ ̄3 ̄)づ 7017k 150 真是个傻狗 萧牧抬起一只手将酒壶抓住,放在一旁,看也没看他一眼:“想吃自己烤,没你的份儿。” “这还用侯爷说?这点自知之明我可还是有的……”印海笑着看了眼衡玉,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羊肉很快被处理好,该下锅的下锅,该上烤架的上了烤架。 肥瘦刚好的羊排被烤得滋滋冒油,单是香气便叫人垂涎。 在马车里歇息的萧夫人也闻着香气过来了。 萧牧将亲手烤好的一块羊排递过去:“母亲尝尝。” 而后,将两只羊肉串放在了手边的碟子里,推向衡玉。 “多谢侯爷。”衡玉拿起一串,咬了一口,眉眼都舒展开。 刚烤好的羊肉鲜嫩带着焦香,哪怕只拿盐巴简单腌制过,也是人间少见的美味。 再喝上一口鲜浓的羊汤,更是五脏六腑都被抚慰了。 衡玉将烤好的羊肉粒夹在馕饼里,刚咬了大一口,眼睛便亮起,忙朝萧牧竖起了大拇指:“侯爷烤饼烤肉的本事真是一流!若是拿来做个营生,必然也是能红红火火的!” 刚过来的顾听南闻言笑道:“叫侯爷去支个烤饼摊子么,如此岂非太过大材小用了?这已不是杀鸡焉用宰牛刀了,等同是拿二郎真君的斩魔剑去切果子吃了。” 她说着,随便寻了个空位坐下来。 王敬勇登时如临大敌,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 “是王副将啊。”顾听南转头笑望着他。 王敬勇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微一点头,“嗯”了一声。 “营生倒不分高低,来日我若果真支了烤饼摊子,你要记得来捧场。”萧牧与衡玉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是自然,我一天当来三趟!”衡玉咬着夹肉馕饼,答得真心实意。 萧夫人听得眉开眼笑,欣慰地看着认真烤肉的儿子。 不错不错,臭小子总算有个能被阿衡看得上的长处了! 这一项,总能与那韶言一较高低了吧? 萧夫人暗暗在心中分析着双方筹码。 毕竟京城就快到了,正是做战前准备之际! “怎就你们有酒?我们的呢?”看着萧牧他们面前的酒壶,萧夫人不满地问道。 “是属下们疏忽了。”印海笑着冲一名士兵招手:“快去给夫人和吉画师取好酒来!” 士兵很快抱着酒来了。 白神医和严明也围了过来,众人以海碗饮酒,举碗相碰时发出清脆声响。 诸声交杂,火光跳跃,肉香酒香伴随着说笑声被糅进夜色中。 远处山景安宁,举头星辰满目。 衡玉嘴角弯弯,忽觉自己有些醉了。 不单醉于酒,更醉于此情此景,及身边之人。 白神医久不沾酒,喝了半碗酒便有些晕晕乎乎,开始痛斥起了在青牛山寺中遭受的苛待,严明听得扶额,只得将自家师父拖去了帐中睡觉。 不多时,顾听南也起了身。 一直谨慎与她保持距离,生怕与她挨得太近的王敬勇,见状暗暗看了过去。 见她往破庙的方向走去,顿生戒备。 他们人多,营帐显然不够,庙内也被大致打扫了出来,此时有几名近随正在里面铺着地褥,用来夜中换值时之用。 庙中的那几个,可都是他的心腹! 她此时过去意欲何为? 王副将怀揣着“休想染指我手下之人”的心情,立刻起身跟了过去。 然而却见她并未去庙中,而是绕去了破庙后—— 去那掩人耳目的暗处作何? 王副将的眉皱得更紧了,放轻脚步继续跟上。 相较于前头,此处显得格外安静,她带着笑的说话声也尤为清晰—— “你还在这儿呢,是在等我吧?” 女子的声音相较平日多了分刻意的甜腻柔软,似带着诱哄。 王副将赫然瞪大眼睛。 ——私会?! 这是猎物已经到手了? 让他看看到底是哪个狗崽子,竟如此不听他的劝! 恨铁不成钢,怒从心生的王副将重重冷笑一声,现身在顾听南身后。 蹲在那儿的顾听南被这声突然响起的冷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不由挑眉:“王副将?” 人呢? 王副将审视的视线在四下搜寻了片刻,未见到预想中的身影,反倒是—— 他的目光落在了顾听南手下摸着的一团乌黑麻漆的东西身上,那是……一条狗崽? 真还是就个狗崽子?! 王副将的面色凝滞了。 “王副将怎么来了?”见他不说话,顾听南又问道。 “随便……走走。”王敬勇绷紧了脸庞,努力压制着心虚。 “您这随便走走,倒走得还挺凑巧的呢。”顾听南笑着问他:“王副将来瞧瞧这条小狗怎么样?” 王敬勇瞥了一眼,微皱眉:“不是已经有羊肉了?这么小你也放不过吗?” 顾听南皱了皱脸颊。 “我是说养着……” 王敬勇的眉皱得更深了,正色道:“养大了吃更不妥当,狗非寻常家畜,它们待人会有感情,人有其他诸多食物可以果腹,不该将主意打到它们身上。” 顾听南:“。” 她真的会累。 但见那人一脸不赞同,她唯有更进一步解释道:“养着,不吃的那种。” “不过……我一直以为行军打仗之人,不会有这些讲究和想法的。”顾听南揉了揉小狗的脑袋,含笑说道:“没想到王副将还有这般柔软的一面呢。” 王敬勇刚缓和些许的面容再度僵住。 “既然王副将有如此善软之心,不如这条狗王副将来养着吧?”顾听南笑着提议道。 “不了。”王敬勇想也不想便拒绝:“我不喜欢累赘之物。” 确切来说,他是不喜欢一切会让他分心的东西。 那可都是会影响他建功立业的。 “怎会是累赘,说不定到头来是它给王副将的更多呢。”顾听南站起身来,道:“可不要小看了小狗啊。” 随着她站起来的动作,那小黑狗也摇晃着身子往前走,哼哼唧唧地来到了王敬勇脚边,朝他摇着小小的尾巴。 王敬勇连忙后退两步。 顾听南看得忍不住笑了:“看来它很喜欢王副将。” “因为我身上有肉香气罢了。”王敬勇语气笃定地道。 顾听南多看了他一眼:“王副将是害怕吧?” 好强如王副将哪里听得了这种话:“呵,我会怕一条狗崽?!” “我是说……”顾听南想了想,才措好词:“王副将是怕心有牵绊,对吧?” 王敬勇拧眉。 在胡说些什么有的没的? “有些东西看似是牵绊。”顾听南弯身那小黑狗抱起在怀中,道:“但却也是咱们扎在这世间的根啊,人总要扎了根,心才能真正安稳。” 王敬勇瞥向她。 视线中,抱着小狗的女子半垂着眼睛,嘴角上扬,微风拂过她的面颊,不远处的灯火仿佛让她整个人都披上了几分柔光。 王敬勇看得微怔,觉得对方和往日有些不太一样。 她这是喝醉了吧? 这时,只见她抬起了头来,朝他笑着道:“王副将给它取个名字吧?” 王敬勇想也不想:“狗。” 顾听南嘴角边的笑意凝滞。 他为何觉得这个名字,竟还特意需要他来取? “还是……换个两个字的吧,叫得上来的。”她委婉提议道。 王敬勇这次倒认真看了一眼那狗子。 小奶狗圆头圆脑,看起来有几分憨气。 于是—— “傻狗。” “嗯……”顾听南赞成地点头,微笑看着眼前之人:“的确是个傻狗……” 听着这句话,王敬勇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 但今晚,不对的地方已经很多了。 他最后看一眼那在他看来的透着几分反常的人,直觉让他不愿多呆下去,道了声“回去了”,便怀揣着略有些古怪的心情转身离开了。 顾听南揉了揉小狗的脑袋,含笑道:“傻了傻了些,不过却好像也有几分可爱呢……” 不多时,她也从破庙后走了出来。 “我怎么说来着,就说王副将心仪顾掌柜吧!” 庙中,王敬勇的那几名心腹满眼闪动着八卦的光芒:“看到了没,二人可是一前一后走出来的!” 刚回到萧牧身侧守着的王敬勇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敬勇怎么了,别是也染了风寒吧?”萧夫人关切了一句。 这个“也”字莫名让王敬勇心口处快跳了两下,立时否认道:“属下无碍,只是被火烟呛到了。” 此时,一名小兵快步走了过来。 “何事?”王敬勇看过去。 “回王副将,帐外有人来寻吉画师,自称是吉画师的好友。” 衡玉听得一愣:“寻我的?可说姓名了?” 这荒郊异乡的,她哪儿来的什么好友? “未曾说明姓名,只说让吉画师前去一见。” 这便有些古怪了。 “是何年岁模样?”萧夫人问道:“男子还是女子?” 该不是那个韶言等不及,跑来接人了吧! “是年轻女子。”小兵道:“但戴着幂篱,看不清模样,只说吉画师见了她,便知道她是谁了。” 萧夫人在心底偷偷松了口气,却又难免有些好奇:“这究竟是何人,为何这般故弄玄虚?” “我且去见见吧。”衡玉放下酒碗,站起身来。 ------题外话------ 祝大朋友小朋友们节日快乐 7017k 151 找来了 “别是有什么蹊跷吧……”萧夫人似斟酌了一下,然而将早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景时,你跟着一起去看看,以防万一。” 萧牧并未拒绝,点了下头,便也起了身。 见二人往帐外的方向走去,萧夫人眼底现出满意之色。 管她是哪个年轻女子呢,若是个刺客也不当紧,反而是好事啊——正好增进感情不是? 萧夫人艺高人胆大,拉起红线来也是剑走偏锋。 然而结果却注定要让她失望了。 “侯爷猜猜会是谁?”路上,衡玉随口问道。 “还用猜么。” 衡玉转头看他:“那你还陪我过来?” “不然呢?坐在那里等着被母亲骂吗?”萧牧反问。 “哦,也是。”衡玉点点头。 二人说话间,已来到了营帐范围之外。 营帐周围都有士兵把守,闲杂人等没有靠近的可能,那深更半夜还要头戴幂篱的来人,此时便被士兵拦在那里,见得衡玉,立即跳起来招手,却不忘压低声音:“阿衡阿衡,是我!” “早猜到是你了。”衡玉笑着走过去。 来人一把抓住她的手,又看了看四下,才摘下了幂篱来,露出了一张俏丽的少女面庞。 负责把守的士兵看得一愣——怎……有些眼熟? 哦! 是裴家姑娘! “阿衡,我想极你了!”小姑娘见到好友分外亲近,欢喜地将衡玉抱住。 “你怎会来此?”衡玉将人扶直了,看一眼她手中幂篱:“且如此鬼祟——” “这不是怕没见着你之前,万一先被他给知晓了,让人把我轰走嘛……”裴无双小声说着,“我比你们早两日动身呢……我外祖家的表兄大婚,我母亲要回京去,父亲起初不答应让我跟着,我是使了法子偷偷跟上的!” “母亲这两日颠簸得有些不适,便在城中歇了两日。我生怕你们不进城,或是绕路走,今日一早特意带人在城外镇子上留意你们的消息,听到你们在此落脚,便赶紧过来了!” 衡玉听得赞叹道:“计划周详又缜密,还颇大胆……你若将这份胆识和谋略放在正道儿,来日做个女官也是使得的。” “我这怎就不是正道儿了?”裴无双“嘿”地笑了一声,挽着衡玉的手臂晃了晃:“阿衡,我还没来得及用晚食,肚子且饿着呢。” 衡玉:“想蹭饭,那得问萧侯答应不答应了——” 这句话听似有些玩笑,但其中并非没有考量。 裴家为姜正辅办事,萧牧虽说暂时无意对裴家下手,但到底立场不同,私下仍是敌对关系。 她平日里个人与裴无双如何往来是她自己的事,但此时这是萧牧的队伍,她自是不好擅作主张的。 有些事情不能拿来混淆。 “萧侯爷。”裴无双向萧牧福身行了礼,笑得有些勉强:“若侯爷觉得不方便也无妨,我……我带人回去即可。” 说来她这个人也算大胆厚颜的了,可每每面对这位萧将军,总是自骨子里泛起一股子冷意来,从来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不说,一些小花招小聪明,也统统不敢使出来了。 对于这种心情,她将之解释为,神仙嘛,寻常人待神仙敬畏些,不敢靠近那才是常态,不是因为她怂。 而这一点,她就很佩服阿衡了——能与这位萧侯走得这般近,牙关都不带打颤的。 “无妨。”萧牧对裴无双说着话,视线却看向衡玉,而后便转身往回走。 裴无双听得眼睛亮起,有些激动地跑去扯了扯衡玉的衣袖:“侯爷这是答应了吗?” “不然呢。”衡玉也露出笑意:“走吧,蹭饭去。” 裴无双便向等在不远处的女使招手,让人跟了上来。 裴无双跟着衡玉去见了萧夫人,上前行了礼之后,又心不在焉地喝了半碗汤,才悄声问衡玉:“他人呢?” 该不会已经知道她来了,又跑了吧? “之前见人拎着酒壶,像是往后面去了……”翠槐悄悄指向营帐后方。 “那我去瞧瞧!” 裴无双“噌”地站起身,便往营帐后方而去。 再往后,路便不慎平坦了,原本有条浅溪,溪水干得差不多了,却还有些泥泞。 少女提着裙角在昏暗中四处张望着,只见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上有人独坐吃酒,背影披上月色,乍看之下有些不甚真实。 裴无双停下脚步,眨了眨眼睛,静静看了片刻,心中欢喜飞快滋长,只觉离开营洲后,这一路上的疲惫都在此一刻消失不见了。 她朝他走去,虽踩着泥泞,却脚步轻快似在云端。 印海未回头,待那脚步声近了,才声音懒散地问:“何事?” 他有些醉了,只认为营帐在此无干人等不可能靠近,来寻他的多半是小兵。 然而没有声音回应他。 裴无双抿唇忍着笑,抬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一个人喝酒呢。” 寂静夜色中,女孩子的声音灵动又干净,其中又有着怎么也遮不住的欢喜。 印海原本松弛的身形一僵,有些醉态的眸中显出一丝困惑。 他是出现幻觉了? 可为何会幻到她身上去? 正当自省时,只觉那幻觉愈发真实,少女很快绕到了他面前来,满眼期待地笑着问他:“惊喜么?” 印海怔了怔,夜风吹过,立时清醒了几分。 不是幻觉。 “问你呢!”少女强忍着雀跃:“怎么,见到我来,都高兴得不会说话了?” 印海立时坐直了身子,看一眼左右。 “不准走!”裴无双敏锐地察觉到他要逃,连忙展开双臂挡住,好声好气地商议道:“我才刚来,至少听我说两句话吧?” 印海低下头揉了揉发愁的眉心。 “你知道我怎么来的吗?我为了追你去京师,这一路可是吃尽了苦头的。”少女有些委屈的声音在面前响起:“我是偷偷跟着母亲出的营洲,为了不被母亲太早发现将我赶回去,我在箱子里足足躲了一整天,一口吃的,一口水都没有,险些就闷死在里面了——” 印海揉眉的动作微顿。 下一刻,只听那声音里再没了委屈,只剩下了纯粹的欣喜:“但都没关系,我如今见到你了!” 见到他,便什么都好了。 看着那张格外灿烂的笑脸,印海不知是不是自己喝了酒才迟钝的缘故,一时竟说不出往日那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言冷语来。 “你的额头怎么了?”看着她额角的淤青,他有些鬼使神差地问道。 这是见面后,他的第一句话。 7017k 152 醉后从心 见他盯着瞧,裴无双下意识地去摸了摸那块淤青,而后连忙拨弄额发遮盖住。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没有哪个是不爱美的,尤其是在心上人面前。 她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道:“是之前藏在箱子里磕碰到的,马车嘛,难免颠簸了些,那日我的胆汁都要吐干净了……” 印海沉默了片刻。 “你怎么一个人跑此处来喝酒?是有心事吗?”女孩子眼神认真地问。 印海将视线移开,语气像是恢复了往日的浑不在意:“我能有什么心事,不过是看看这夜景罢了。” “这黑黢黢的,能瞧见什么呀……”裴无双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远处层叠的山峦,强迫自己道:“不过,倒的确也有几分别样的沉静……” 她像是极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瞬,生怕他下一刻就跑掉,嘴里不停地说着话:“倒叫我想到了一句诗,你想不想听一听?” 印海又仰头喝了口酒,酒水辛辣,他轻嘶了声,道:“不想。” 裴无双自动无视了他的回答,已经吟道:“……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她念罢便笑着问他:“是不是很应景?” 印海看向山间那轮弯月:“那这诗的倒数第二三句,你可知道是什么?” “倒数第二三句……”裴无双想了想,道:“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 小姑娘再如何爱闹腾,到底是世家出身的小姐,诗词涵养不在话下。 “既背得出,那想来也该知晓此中意吧?” “当然——”裴无双微抬起下颌,有些自得地道:“不就是说的那,赤脚踏石淌过涧溪,风吹衣动,水声潺潺,人生在世如此亦能自得其乐,又何必要受拘束,像是被束上马缰,从此失了这份悠然自得么?” 印海点头:“我之所求,正是如此。” 裴无双一愣,看向他。 “人生在世,行走于天地间,无拘无束方为我所向,我生来如此,最终也将归于此。”印海喝了口酒,眼底泛起一丝笑意,看向她:“难道裴姑娘不向往那诗中所指吗?又何必非要给自己套上枷锁。” “当然了!”裴无双忽然抚掌在身前,像是突然开悟。 印海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你是在邀我与你同游天地,去过那无拘无束的日子?”她满眼希冀向往,点着头道:“我愿意!此生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就是了!” 印海面上微笑凝滞。 “我喜欢江南山水!”少女越说越欢喜:“你去过江南吗?果真如诗中所写那般?” 她说话间渐有些激动,伸手抓住了印海一只手臂。 印海将手臂抽出,含笑道:“裴姑娘误会了……贫僧的意思是,你我当各行其路,各得自由。” “你这根本是歪理,为何一个人的自由是自由,两个人的自由便成枷锁了呢?”裴无双不满地道:“说什么参悟红尘,你带着既有的想法入此尘世,这般顽守己见,试都不肯试,谈何真正参悟?” 印海听得颇头疼,趁她要据理力争之际,一只手掌撑在巨石上,从旁侧一跃而下。 “怎么又跑,我还没说完呢!——哎呀!”裴无双快走两步想追上去,身形忽然一弯:“嘶,我的脚……” 走出数步的印海无奈停下,回头看向她:“别装了。” “你觉得我是装的,那还回头问……”女孩子忍不住露出笑意,尽量维持着可怜巴巴的神色:“但我真不是装的,真崴到了。” 见他似有些犹豫,她连忙打蛇随棍上:“你背我吧?” 印海听了就要走。 “欸!等等!不背不背,扶着也行啊!”裴无双退而求其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此话音落,倒见他慢慢走了回来。 裴无双见状,强忍着不笑出来。 印海来到她面前,右手探向腰间的佩剑。 裴无双顿时瞪大眼睛:“你……你……” 她,她虽过分了些,但罪不至死吧! 下一刻,就见他要佩剑解了下来,递给她:“自己拄着回去吧。” 而后,不待她反应,便拎着酒壶走了。 “喂!” 裴无双急得跺脚,碰到伤处却更疼了。 她哀嚎了一声,看到手中佩剑,却眨了眨眼睛。 她将那佩剑抱在怀里,面上渐渐有了笑意,忽然抬头朝他的方向喊道:“这算定情信物吧!” “……”印海头也没回,走得更快了。 “你不说话,我就当是咯!”小姑娘将那剑鞘抱得紧紧的,笑了笑,自语道:“反正我可不会还回去了……” 她傻乐着走了一会儿,就见女使寻了过来。 “姑娘,您的脚怎么了!”女使颇紧张地上前将人扶住。 裴无双跛着脚走路,声音里却都是笑意:“我的脚,可是懂事得很呢……” 说着,不由问那女使:“你怎知我在此处?” “印副将告诉婢子的,让婢子来找姑娘。” 裴无双听得面上笑容愈发甜了,小声道:“我就知道,嘴硬心软……” 篝火燃了彻夜,天色将亮方熄。 衡玉醒来时,入目便见帐顶,反应了一会儿,才看向四下。 她是在营帐内—— 昨晚本说好了去镇上客栈投宿的,她怎么睡在这儿? “姑娘醒了。”翠槐从外面端了盆用来洗漱的热水进来。 “我昨晚……是醉了?”衡玉坐起身问,脑子里开始重现了一些零零散散的画面。 她本就喝了个半醉了,后来裴无双又拉她围火吃酒,再后来么……好像两人都喝倒了。 “是啊,姑娘醉了……”翠槐道:“侯爷见状,便让婢子伺候着姑娘在他的帐中歇下了。” “过程呢?”衡玉若有所思地问。 她怎记得,喝到最后时,萧牧去寻了她,刚在她身边坐下……她好像,便倒他身上了? 还是说她记岔了,或是……做梦了? 见她细问,翠槐轻咳一声,才道:“姑娘醉得厉害,倒在了侯爷腿上便睡着了,是侯爷……将姑娘抱回这帐中来的。” 还睡他腿上了! 衡玉大感惊诧——她醉时,竟……如此从心的么? 且……抱回来的? 她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双臂双手。 “姑娘放心,彼时人都散去了,没几个人瞧见,不会有人乱说的。”翠槐小声道。 衡玉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那他昨夜歇在何处?” “是歇在了王副将帐中,王副将上半夜守夜,侯爷下半夜就起身了,好像是去了印副将那里议事。” 同一刻,王敬勇也刚醒来。 然而刚一睁开眼睛,便觉脸上有些发痒,转脸去瞧,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棕黑的小眼睛。 王敬勇一个弹坐起了身。 “它怎么在这里!”他指着床上的小黑狗问道。 守在帐内的士兵笑着道:“是顾娘子送来的。” “她送来,你就放我床上?”王敬勇皱紧了眉,“你们的规矩都去哪里了!” “可……那是顾娘子啊……”士兵干笑了一声。 “是她又如何!”王敬勇看向那只朝自己爬来的奶狗,满眼写着拒绝——他都说了不想养了,这个女人简直离谱! “那……属下把它处理了?”士兵唯有试探地问。 王敬勇的眉皱得更紧了。 小狗来到他脚边,舔起了他白色里衣的裤腿。 王敬勇脚猛地一缩,弯身将小狗拎了起来,在眼前皱眉打量了片刻,嫌弃地问:“这么小……怎么养?” “应当要喝奶吧?”士兵道。 毫无经验的王副将眼神一变:“我哪儿来的奶?” “?!”这下换士兵难为情了起来——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不必王副将亲自喂奶? “属下指的是羊奶……” 王敬勇面色稍缓:“那取些过来。” “是。”士兵面色复杂地退了出去。 …… 衡玉洗漱罢,出了营帐,未见萧牧,便随口向一名士兵问道:“侯爷在何处?” “侯爷好像审昨日那刺客去了。” 审刺客? 衡玉点头。 是去见故人了啊。 最靠后的一座营帐内,堆放着扎营要用到的一应杂物。 手脚被绑起的男人,背后抵着一口沉甸甸的木箱,瘫坐在那里,见有人进来,抬起眼皮看去的一瞬,眼底再次盈满了杀气。 萧牧看了一眼他面前那些动也没动的饭菜,和结了一层油块的羊汤。 “怎么,怕有毒吗?”他问。 虽被绑了手脚,但用饭时会有士兵解开他的双手,在旁盯着他吃完。 而他显然没吃。 “假惺惺。”男人将脸别至一旁,声音冷硬:“成王败寇,要杀就杀,做这些花样给谁看!我烂命一条,哪里值得你萧将军如此费心!” 萧牧看着他:“蓝青,我不想杀你——” 男人眼神一变,皱眉看向萧牧:“你怎知我姓名?” 他以往只是暗中保护晋王,而在明面上并无军职在身,对方竟然将他的底细摸得如此清楚吗! 视线中,那人逆光而立,挺拔的身影浸在帐外透进来的晨光中,虽模糊了面容,却仿佛清晰了某些平日里被隐藏起的气宇风仪—— 男人眼睫一颤,只觉自己出现了幻觉。 ------题外话------ 端午安康,今天是吃撑的一天 7017k 假条 端午节带小朋友玩,小孩儿施展粘人术,让老母亲分身乏术,应该周一更新,大家见谅。 《吉时已到》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3 是他亲手所杀 他甚至不受控制地喃喃问了声:“你是……何人?” 他明知面前之人是定北侯萧牧,可是…… 视线中,那浸在光影中的人,向他答道:“是我。” 那道早已褪去了少年青涩的声音极平缓,却仿佛仍带有昔年的旧影。 这一刻,男人几乎停下了呼吸,身体也一寸寸僵住,只于眼底掀起惊涛骇浪。 他不知是如何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郎君?!”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声音神态皆因震惊而反复不定:“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 郎君分明早就不在人世了! 那道身影从光影中慢步走向了他,将原本负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其内是一把陈旧斑驳的匕首。 “这把匕首,你一直还留着——”萧牧道。 男人闻言眼底惊诧更甚几分,视线在匕首上落定片刻后,猛地抬眼看向萧牧。 “十二岁那年,我将此匕首赠予你,让你好生保护追随辰令。”萧牧看着手中匕首,似有些感慨世事弄人:“却未曾想到,时隔十二年后,你为替辰令报仇,恰以此刀锋示于我——” “郎君……”男人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之人,因激动而试图将被缚的身体往前挪动:“真的是您?!” 这些事,除了晋王殿下,便只有郎君知晓! 甚至晋王殿下都未必清楚这匕首的来历! 只有郎君! 只可能是郎君! 男人几乎一瞬间红了眼眶。 萧牧在他面前单膝蹲身下来,拿匕首割断了缚着他的绳结。 男人刚得了自由,便“扑通”一声朝着萧牧跪了下去,重重叩首:“蓝青眼拙未能认出郎君,险些伤到郎君性命,实在罪该万死!” “你既追随辰令,替他复仇亦在职责之内,无错无罪。”萧牧站起身,眼底有些寂然:“当年,的确是我亲手杀了他。” 世人皆知,四年前,定北侯萧牧平定晋王之乱,于两军阵前夺晋王性命,擒贼先杀王,一战扬名,封侯进爵,独揽北地兵权。 跪在那里的蓝青身形微僵,缓缓抬起头来:“……当年,晋王殿下于战场之上可曾认出了郎君?” 郎君的形容样貌显然改变过了! “开战前夕,我曾暗中前往晋军营中见过辰令一面。” 蓝青意外至极。 如此说来,开战前郎君便同晋王殿下表明了身份?! 意外之后,便是惊惑不解:“既如此,又为何会……” 故人相认之下,为何仍会开战对峙,且晋王殿下最终竟命丧于郎君刀下…… 萧牧道:“彼时战事胜负已成定居,那晚我前去,是为劝辰令退兵自降,保全最后一丝生机。” 蓝青明白了,声音低了下来:“晋王殿下……不愿退兵,对吗?” 萧牧看着蓝青身前那碗冷凝的羊汤,仿佛被带回到了四年前那个滴水成冰,寒风猎猎鼓动着晋军旗帜的夜晚。 二人于主帅帐中相坐。 两盏酒饮下,故友“死而复生”,重逢的喜悦,很快便被时过境迁,世事变幻的沉重心情取代了。 他们中间,此时摆着的是生死抉择。 晋王又饮下一盏酒,起初开口时语气轻松—— “咱们四人当中,你是最了解我的,我既反了,便不会降。” “我知你想保全我性命,不惜表明暴露身份,不顾已身安危只身来此,也要相劝……敬之,这份心意我心领了。但我所求,向来也不止是活着。” “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么吗?我与兄长皆是母后亲出,只因我小了兄长两岁,便注定与皇位无缘——可我恨的从来不是兄长,我从前从未想过要和兄长争夺储君之位,可父皇多疑,他立了兄长为储,便将尚在幼年的我看作了需要提防的外人恶人……” “他不仅多疑,更是糊涂无能,时家究竟是否通敌,他当真心中没有判断吗?所有的不公,皆是源于他!我恨的从始至终都是他!” “时家出事后,我与兄长有意暗查此中蹊跷,被他察觉,兄长禁足东宫,而我受罚之后,便被他一道圣谕指来了这苦寒之地,得到的只有一句‘无召不得入京’!我是被他赶出来的,且从此后便是连家都回不得了……” “初至北境时,异族虎视眈眈,麾下副将不听指挥,各处阳奉阴违,我全然不知如何是好,狼狈又无用……” “后来我渐渐懂了,唯有自身强大,才有机会亲手粉碎那些不公。” “我想替时家翻案,我想离开这将我变成困兽的北地,我要证明父皇是错的,让他知道今时今日的一切皆是他一手造成!” “敬之,你不必可怜我,更加不必心怀愧对——我所做一切,往深了说,并非是为了时家,皆是发自本心执念而已。你该是知道我的,我自幼便不是什么安分的性情,只要有人稍稍一推,便可将我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我不会降。以罪人之身苟延残喘,实在窝囊。纵你今日放我离去,隐姓埋名躲藏度日也太过无趣。” “饮罢这一壶酒,明日战场之上你不必留情,自幼你我比试切磋,你从未赢过我,你知我性情敏感难测,因此刻意相让,却又怕我看出你在相让——明日,切记不可再让了,否则我会当你看不起我。” “此一战,我想痛痛快快战到底,便是输,也要输得不留遗憾——” “就当成全我了,敬之。” “你今日来看我,知晓你还活着,我很开心。” “……” 于是,重逢即为永别。 次日两军阵前,胜负已定之际,他不过只犹豫了短短半息间,好友已经撞上了他手中的长刀,替他下了最后的决心。 他看着好友猩红的鲜血自口中涌出,只觉天地俱寂,耳边金戈铁蹄厮杀声,全都消失了。 他真的“成全”了好友吗? 他不确定。 但好友之死,却是真正“成全”了萧牧。 说得冷漠些,他是最终的得益者。 故而,杀便是杀了,人是他亲手所杀,没有苦衷,没有隐情—— “人是我杀的,无论我是谁。你之后若还想继续替他报仇,亦无可厚非。”萧牧自旧事中抽回神思,对蓝青说道。 蓝青沉默许久。 “这是晋王殿下自己的选择……非是郎君之过。”他声音微沙哑地道:“况且成王败寇,战场上的生死,本就无对错之分,我一直清楚这一点……所谓替晋王殿下报仇,不过也只是我拿来哄骗自己活下去的由头罢了。” 他再抬起头时,眼中已不见了死寂和戾气,反而笑了笑:“况且……论单挑我不是郎君对手,论人多势众,更是连郎君的身也近不得,再谈报仇,不是找死么?” 萧牧也笑了笑:“无妨,你大可一试,只是我大约不会再手下留情了,故你还需思量清楚,最好是交待罢后事之后再动手。” 蓝青笑得咧嘴。 片刻后,看着萧牧问:“郎君这些年来……还好吗?” 故人重逢,免不得有许多话想问,但他还是挑了句看似最缥缈的来问。 “倒也还过得去。”萧牧语气有几分随意。 蓝青又笑了笑,眼底却有些发涩。 郎君变了太多,却又好像没怎么变。 “说来,有一桩旧事,我想问一问你——”萧牧道。 “郎君请讲。”蓝青也改为了站立。 “当年,云朝自荐前往北地劝降,在晋军营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口中的云朝,便是姜正辅之子,姜云朝。 因家中本就是世交之故,他与同龄的姜云朝一同长大,又一同被选为太子伴读,的加上晋王,四人一起读书习武,志趣相投,形影不离,皆是少时便累下的深厚情谊。 少年时的时敬之本以为,他和好友与太子,必然会同父亲和姜世叔与圣人那般,君臣相携相知,共守大盛江山安定。 然而九年前的那场变故,将他们四人皆推向了不同的立场。 他虽保命却换了身份,辰令于北地造反,而前去劝降的云朝,死在了晋军营中—— 之后,便有“晋王扣下姜家郎君,胁迫萧牧退兵,萧牧不从,遂激得晋王杀姜家郎君以震军中士气”的说法传开。 对于姜云朝之死的真相,萧牧一直怀有疑心,但那晚与晋王袒露身份之际,晋王却也只是低头饮酒,似不愿多提,更似不知如何说起。 “姜家郎君之事……的确另有蹊跷在。”蓝青道:“当年姜郎君前来劝降,晋王殿下起初虽未肯听劝,却也好生招待。且彼时战事尚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晋王殿下之后在姜家郎君的劝说下,也略有些动摇了,然而就在此等关键之时,姜郎君却忽然中毒暴毙——” 中毒? 萧牧皱紧了眉:“可查明了是何人所为?” 姜云朝一死,此战便不得不打到底,再无回头的可能,下毒之人所图为何是显而易见的。 “之后晋王殿下命我暗查,但一直未能找到确切的证据。”蓝青道:“不过,晋王殿下心中有怀疑之人——说来殿下当年之所以下定决心造反,便有此人的怂恿在。” 这些是萧牧不曾得知的,他定声问:“此人是谁?” 挑唆晋王造反,杀姜家独子的幕后黑手,他竟从来不知暗中还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题外话------ 抱歉大家,本来说好昨天更新的,但最近太累了,加上小孩儿病了(手足口病,现在已经不发烧了,差不多好了,就是口腔溃疡一吃东西就嗷嗷叫),所以耽搁到了今天。 大家晚安~ 7017k 154 阿衡艳福不浅 “晏氏家主,晏泯。”蓝青答道。 “晏泯?”萧牧意外皱眉。 “是。”蓝青将当年之事言明:“五年前正是此人暗中来了北地,与晋王殿下达成了合作,替殿下出资收拢兵马粮草……只是后来殿下事败,此人却因未曾暴露过身份而安然脱身,至今无人知晓他暗地里曾参与过此事。” 萧牧一时说不出心中是怎样的感受:“彼时他不过十五六岁而已——” 原来早在那时,他便已将心中所想付诸行动了。 五年前选了晋王做刀,五年后,则选中了“萧牧”。 他从未停下过谋划乱世的脚步。 “是,此人年纪虽轻,却心机深沉,野心颇大,绝不可小觑。”蓝青道:“据闻这晏氏商号的生意近年来越做越大,若日后有所交集,郎君也要小心提防此人。” 萧牧却问:“当年他与辰令谈及合作之事,你不曾见过他吗?” 蓝青一时没能听懂,下意识地摇头:“未曾见过真容,此人出入皆隐蔽,且多以幂篱遮面,我向来身在暗处,只是听晋王殿下提起过而已——” “你若见了,必会觉得眼熟。”萧牧敛眸道:“晏泯即是逢安。” “……幼时在公府中长大的逢安郎君?!”蓝青大惊。 萧牧点头。 “可……”蓝青反应了片刻,紧紧皱眉:“难怪晋王殿下初次与之相见,便如此信重此人了……” 逢安郎君是被郎君救回来的,幼时养在公府,虽因体弱甚少出现在人前,但与郎君交好的晋王殿下几人且还是见过的。 彼时晋王殿下一直想着替时家平反,若晏泯即是逢安郎君,单在此层面之上,二人也算有着相同的立场和目的,难怪当初会如此之快便达成了共识…… 蓝青后知后觉之下,一时心情复杂至极。 “云朝之死,未必是他所为。”萧牧道:“他如今虽行事不择手段,但云朝与他也算有旧——” “当年也只是猜测……毕竟此人的动机最大,起兵之事,是其一手促成,最不希望看到晋王殿下动摇的,无疑就是他了。”蓝青回过神,道:“若郎君与之尚有往来,日后或可当面探问。” 萧牧点了头。 云朝绝不能死的不明不白,此事是必然要查问清楚的。 “彼时姜家郎君忽然中毒身亡,晋王殿下固然惊怒,然而却也不得不战,为军心而虑,只能将姜家郎君之死的矛头指向‘萧将军拒绝退兵’……彼时殿下亦不知萧将军即是郎君,倒叫郎君就此担下了此事,一担便是这么多年。” 蓝青说到此处,顿了顿,才道:“听闻姜大人待定北侯多有不满,屡次上书弹劾……如此百般针对,想必与此事也脱不了干系。” 萧牧不置可否:“诸多旧事之真相究竟如何,此番进京,应当便能有分晓了。” 圣人也好,姜正辅也罢,或是晏泯—— 一切与当年之事有关的旧人,都在京师等着了。 “此番赴京……郎君是何打算?”蓝青目露忧色。 无论是对定北侯还是郎君而言,京师之内,皆是危机四伏。 “入京之后诸事已有安排,最终如何做,还需视情形而定。”萧牧未细言太多,看着蓝青道:“半个时辰后便要继续赶路,到时我会让人放你离开。” 他要问的已经问罢了,至于更多的,也非是蓝青所能够知晓的了。 蓝青一愣之后,忽然又跪了下去:“属下的命本就是郎君给的,当年追随晋王殿下,亦是遵从郎君安排!如今既知郎君尚在人世,属下岂有独自离去的道理?蓝青哪儿也不去,只愿继续追随郎君左右!” 说着,将头重重叩在地上,声音更咽却坚定:“郎君既在,蓝青不走!” “我早已不再是时敬之了。” “不,郎君就是郎君!” “此行艰险——” “属下不惧死!京师之地,属下再熟悉不过,多少能出一份力!属下这些年来无一日不是浑噩煎熬,如今终窥见一丝活着的用处,还请郎君成全!” 蓝青说着,微微一顿,再开口时声音愈发坚决:“纵郎君不允,属下也会暗中跟随!若被当作刺客乱箭射杀,也算死得其所!” 萧牧听得笑了一声。 片刻后,道:“先吃饭吧。” 蓝青听得一喜,抬起头来道:“多谢郎君成全!” 他也顾不得饭菜早已冷掉,抓起那发硬的馕饼就往嘴里塞。 眼睛是红的,面上却傻乐着。 萧牧道:“非是让你吃这些,我让人送些热饭过来。” “这就很好了!赶路不便,能省则省!”蓝青身份适应得极快,已开始精打细算起来。 他一边大口吃着饼,一边看向萧牧,口中有些含糊不清地道:“对了郎君,昨日您身边那位小娘子……是您什么人啊?” 他瞧着关系颇有些不寻常呢! “……昨日你身为刺客,竟还有心思留意这些?”萧牧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蓝青“嘿”地笑了一声:“实在很是招眼嘛……” “且吃你的饭吧。”萧牧转身就要离去:“你的事,稍后会有人前来安排。” “……郎君还没回答属下呢!” 萧牧脚下微顿。 吉衡玉是他什么人? 蓝青单只是看着自家郎君的背影,都品出了一股子认真思索的气息来。 片刻后,才听那背影很认真地回答道:“暂时是恩人——” 蓝青眨巴了一下眼睛。 恩人? 暂时? 看着那离去的袍角和落下的厚重帐帘,蓝青不禁露出“我悟了”的神情。 “谈完了?” 不远处,见萧牧走了过来,衡玉随口问。 “嗯,谈完了。” 二人迎着朝阳走了一会儿,衡玉未有多问什么,行至无人处,却听他主动说道:“当年云朝之死,另有蹊跷,是被人暗中毒杀——” 衡玉听得一怔:“姜家公子?” 萧牧点头,继而将蓝青的猜测,及当年晏泯怂恿晋王起兵造反之事大致说与她听。 衡玉颇为震惊。 原来晏泯的这局棋,竟下得这么早…… “云朝之事究竟是不是他的手笔,还有待印证。”萧牧最后说道。 衡玉点头。 她明白,他有此不确定,非是护短,而是基于理智的谨慎分析。 “若不是晏泯的话……”她心底有一丝寒意隐现:“那是否便说明,另有一只大手隐藏在暗处,是你我尚不曾察觉的?” 杀姜家公子,将晋王造反之举推至无可挽回的地步—— 单看此举,此人便绝非善类,且极有手段,身份必定非同寻常。 若此人当真存在,那么“它”当真只在晋王造反一事中出现过吗? 还是说,另有她和萧牧不曾意识到之处,也有着此人的参与? 衡玉控制不住地往下深想着。 萧牧道:“极有可能。” 衡玉有些不安:“那入京之后的局面,恐怕更加难测了……” “或是好事。”萧牧道:“此时得知此种可能,总能多一份提防。况且新的发现,同时也是机会。” 衡玉轻叹了口气,片刻后,却是道:“我倒也希望果真有这么一个人……不然总觉得这一路查到姜正辅身上,多少有些过于水到渠成了。” 虽说阿翁之事,她也已暗查了许多年,萧牧追查时家之事亦耗费了诸多心思——但近日随着靠近京师,她心中总莫名有些不真实之感。 萧牧看她一眼:“我亦有此感,所以说,有此发现或是好事。” 衡玉思索着点头:“那便且走且看,时刻提防着吧。” 说着,抬头看向萧牧:“侯爷说要信息互通,当真也是毫无隐瞒——” 他方才极自然地就同她说起姜云朝、晋王之事,她恍惚间有种,二人之间好似并无秘密的感觉。 此时再一细思——好像的确如此,他们之间,好像当真没有秘密可言了。 “说了便要做到,怎么,莫非你待我尚有隐瞒不成?”萧牧往前走着,语气有些发难的意味。 衡玉作势认真思索:“这我倒要好好想想……” 萧牧忽然停下脚步,认真发问:“这也要细想,莫不是本侯的床睡起来不够舒服,睡了一整夜,酒还未能醒透?” 衡玉忽然一噎。 什么叫他的床睡起来舒服不舒服? “……正要同侯爷道谢来着,昨夜占了侯爷的窝。”衡玉轻咳一声,道:“一夜无梦,睡得倒也颇香。” “你要谢的可不止是占了本侯的窝。”萧牧重新提步往前走着,拿背影对她说道:“昨夜是我抱你回去的,且还由你在我膝上躺了半晌。” “!”衡玉面色一窘——此人怎如今什么都说? 偏那人在前头颇认真地问:“这些不值得再道一句谢么?” “甚是值得……”衡玉勉强笑道:“是该多谢侯爷。” “怎声音有气无力的?”萧牧故作疑惑地问了句,旋即道:“随我一同去吃早食吧。” 衡玉还来不及应声,便听对方建议道:“多吃些——昨夜抱来,只觉上手颇轻,对敌时岂不吃亏?” 衡玉立时道:“……我力气可不小的,肉且结实着呢,浑身无一处虚肉。” 萧牧略略回头看向她:“是吗?” 见他看着自己,目光虽无半分扫视与凝视,然衡玉还是莫名生出不自在的心情来——莫非这便是做贼心虚,不清者自是不清吗? 她快走几步越过他:“的确也是饿了……” 萧牧提步跟上,眼尾溢出一丝笑意。 …… 接下来的路程,称得上顺坦,途中并未出现值得一提的变故。 而这份平静之下,隐藏着的除了观望之外,只怕另有杀机在无声酝酿,于京师内静候。 这一日午后,衡玉等人暂歇在驿馆之内,未急着赶路——算一算路程,至多再有两日便可抵京。 临近傍晚之际,裴无双也与其母窦氏赶到了驿馆外。 裴无双这厢刚下马车,余光一扫前方自马车里走下来的一道少年身影,只觉被晃了眼睛。 那少年身形颀长清瘦,系一件靛蓝披风,墨发整洁束于头顶,面容生得俊逸至极,通身气质洁净无暇,似一块毫无瑕疵的美玉,让人一见便移不开眼睛。 裴无双看呆了去,她身边的女使也呆了呆。 窦氏见了本想嗔一句“成何体统”,然而待细瞧了两眼,也看得呆住了。 那少年显然身份不凡,不单衣着华贵,身边跟着的小厮与随从也透着几分不同寻常。 其中一名小厮来到驿馆门前,朝小吏亮出了一块令牌。 那两名小吏立时行礼,上前迎了迎,朝那少年行礼。 少年眉眼间平和谦逊,微一颔首,往驿馆内走去。 “永阳长公主府的令牌,那这位是……”少年一走,那两名小吏便低声交谈起来。 “看这年纪样貌气度,定就是那位韶言郎君无疑了!” “所以,这是……寻吉家姑娘来了?” 裴无双隐约听得这两句,不禁惊得瞪大了双眼。 老天,这,这便是……阿衡的那位童养夫?! 阿衡艳福不浅! 不,何止不浅,简直是比东海还深! 不行,她要去找阿衡确认一二! ——她说的是确认婚期! 家有如此貌美童养婿,不赶紧娶回去说得过去? 裴无双莫名激动,带着女使快步跟了进去。 …… “什么?韶言郎君来了?!” 驿馆内,听得女使快跑着送回的消息,萧夫人惊得手中的蜜饯都掉了。 “是,婢子亲眼所见,那位郎君他……他生得极好看,貌美不似凡人!”女使如实禀道。 萧夫人“噌”地一下站起身,下意识地撸起衣袖:“走,随我前去会一会此人!” …… 另一边,衡玉正与萧牧于后堂中下棋,听得有人来此处寻自己,只当是裴无双跟上来了。 萧牧亦如此认为,便随口道:“请进来便是。” 传话的近随多看一眼自家将军,遂应了声“是”。 片刻后,一道少年悦耳含笑的声音传了进来:“阿衡,总算见到你了。” 正盯着棋盘的衡玉闻声一怔,意外地抬起头来。 萧牧也看过去。 “韶言,你怎来了?”衡玉站起身来,久别突然重逢,多少有些惊喜神态。 萧牧眉心一跳:“?” ------题外话------ 晚了晚了_(:з」∠)_会尽快恢复阳间时间更新。 迟到的晚安~ 7017k 155 此子果然不可小觑 “知你快到京师了,便来接你回家。”少年走来,望着衡玉,澄澈的眸中写满了欢喜笑意。 他眼中仿佛只衡玉一人,也多亏了坐着的那尊大佛足够打眼,叫少年下一刻便客气而好奇地询问道:“阿衡,不知这位郎君是……” 衡玉便笑着道:“这位便是定北侯萧节使了。” 韶言眼中有意外之色,忙抬手施礼:“原是萧将军,是在下眼拙了。” 他从前只听阿衡在信中提起过这位萧将军,也听闻过这位萧将军年轻有为,但却未曾想到过竟是年轻到这般地步! 他方才,当真以为是哪家的郎君在此,是阿衡新交的好友…… 萧牧坐在那里微一颔首,无甚表情地道:“你我初见,不知身份亦是正常。” 下一刻便见少年露出粲然笑意,再施一礼:“在下乃永阳长公主府韶言,耳闻萧节使威名已久,甚感钦佩。此番阿衡前去北地,又承蒙萧节使照料,实在感激不尽。” 萧牧面上愈发没有表情:“……理应如此,无需言谢。” 说话间,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眼站在一旁的衡玉。 就这么由着旁人替她道谢吗? “在下冒昧前来,多有失礼之处。”韶言的视线落在了棋盘之上,语气有几分歉然:“不知是否打搅到了萧节使对弈雅兴——” “无妨。”衡玉也看了眼棋盘,扬眉笑道:“反正这局棋,我也赢定了。” 说着,便对萧牧道:“我便先告辞了,晚些再来寻侯爷下棋吧。” 她既有友人前来,再呆在此处,才是真的搅扰了。 “……”萧牧没说话,默默转了转头,并不看她,淡淡“嗯”了一声。 衡玉行了一礼,同韶言笑着道了句“走吧”,韶言点头,二人便离开了此处。 “阿衡,北地是不是尤为艰苦,你看起来清减了许多……我做了些你爱吃的糕点果子带来……” 少年温和悦耳的说话声隐隐飘进萧牧耳中,随着那声音渐远,萧侯爷抬手将手中的一枚棋子丢回了棋碗内。 而后,微皱着眉看着那棋盘,不屑地轻“嘁”了一声,道:“……怎就赢定了,大放厥词。” 一旁的近随十一悄悄看了眼盯着棋盘瞧的自家侯爷。 叫您看不顺眼的想来不该是这盘棋,亦或是吉画师的‘大放厥词’吧? “人呢人呢?” 印海快步走了进来,视线在堂中张望了一番:“走了?” 十一朝他偷偷点头。 印海拍了下额头,大失所望。 听闻正头娘子寻上门来,他坐都顾不得打了,紧赶慢赶,竟还是错失这等精彩的场面了! 哦,也还是留了些余烬在的…… 印海刚有心想要欣赏下自家将军的神态,只听坐在那里的人说道:“陪本侯下完这局棋,你若赢不了,今晚便在外面守夜。” 他倒要看看,这局棋他是不是非输不可。 印海:“?” 莫非这便是所谓的飞来横祸? …… “此番前来,是殿下之意?”有小吏在前引路,衡玉与韶言随口问道。 韶言笑了笑,点头:“是。” 是殿下之意。 但不仅仅是殿下之意。 衡玉便又问:“殿下近来身子可还好?春日里她最易咳嗽了,夜中睡眠是否安稳?” “听其蓁姑姑说,近日是有些夜咳,吃了几副药,皆是往年还算有些成效的方子,如今吃来,却也无大用处了……”谈及此处,韶言有些担忧。 “此番我带了位医术高明的郎中回京,回头给殿下瞧瞧。” 韶言看向她,眼神和煦带笑:“你走到哪里,倒是都不忘给殿下搜罗郎中。” 衡玉笑道:“顺道拐回来的,给肉吃给酒喝就行。” “这个好说,回头我亲自招待这位先生。” 二人又闲谈了些长公主府上之事,末了韶言转了话题,有些心疼地道:“阿衡,方才那位萧节使,看起来似有些不大好相处的模样,这些时日你在北地,想必过得极不轻松吧?” “你说他啊……”衡玉露出一丝笑意:“不会,他只是面上瞧着冷些罢了。” 见她神态,韶言微微一怔。 “但回家了,总归是更轻松些。”衡玉微微舒展了下连日赶路有些疲惫的身子,神情愉悦地道:“很快便能见到祖母和殿下了。” 虽说回京后要面临的危机较之北地有增无减,接下来要走的路将是步步杀机,但回家总归是件让人开心的事情。 韶言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是。” 此时忽有一道少女的喊声传来:“阿衡!” “无双。”衡玉抬眼看向前方走来的紫裙少女。 裴无双快步走到她身边,朝她眨眨眼睛明知故问道:“阿衡,这位是……” “这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好友,韶言。”衡玉坦然道。 “好友啊——”裴无双拉长了尾音道。 衡玉也不在意她如何看待,只转而对韶言道:“韶言,这位是裴刺史家中的千金。” 韶言遂施礼:“裴姑娘。” 裴无双笑着回了礼:“韶言郎君特意来此处接阿衡回京,当真有心了。眼看天色将晚,不知韶言郎君可用罢晚食了?” 韶言笑笑:“还未曾。” 裴无双一门心思想着凑热闹,挽住衡玉一条手臂:“阿衡,那咱们不如一同?” 韶言只是含笑听着,并不多言,只等着衡玉做决定。 “也好。”衡玉思索了一下,道:“将顾姐姐也叫上吧。” 韶言来寻她,于情于理她总要招待的。 “好啊!”看热闹的人又多了一个,裴无双愈发雀跃,当即就差了女使去喊顾听南,又道:“这驿馆中也无甚可吃的,咱们去外头的酒楼可好?” 衡玉看向韶言,总要问问客人的意见。 韶言朝她笑着:“阿衡做主便是。” 衡玉便敲定下来:“那便走吧。” 旋即对翠槐道:“让人去同萧伯母说一声,便道有客至,我晚间便不在驿馆中用饭了——” 翠槐应声“是”。 “萧伯母?”韶言好奇问道:“是萧夫人吗?” 衡玉点头。 “原来萧夫人也同来了。”韶言斟酌了一瞬,道:“今日时辰晚了,不宜再叨扰,明早再行问候或更妥当些。” 他一贯礼数周全,衡玉则道:“萧伯母性情爽快不拘小节,你只管随意即可。” 韶言颔首之际,转头看向她。 阿衡与萧家母子,似乎……很是亲近。 不过,阿衡一贯擅与人交际,或也无甚特殊的吧? 韶言压下这些杂乱想法,跟上与裴无双说笑着的衡玉。 “那是何人?” 几人身后不远处的一条岔路小径之上,刚安排好驿馆夜间巡逻事宜的王敬勇,看着那道陌生而清隽的少年背影,警惕地问道。 一提起这等八卦之事,几名原本严肃以待的士兵便立时变得鬼祟起来—— “将军还没听说吧,是永阳长公主府上的那位韶言郎君来了……” “就是方才那个!” 王敬勇脑中“嗡”地一声。 韶言郎君? 传闻中的那位童养夫! 他怎么来了! 宣誓主权? 那将军怎么办! “此前便听说过,永阳长公主收下了一位义子,就是为了给吉画师做童养夫的……从前我还不信呢,今日见了这位韶言郎君,倒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休要胡言。”王副将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只要亲事没定,就做不得数,传言怎能当真?” 什么童养夫? 如此好像他家将军突然成了见不得光、想要上位的外室一样! 这种低人一等的想法绝不能有! 不行…… 他得跟去看看才能放心! “你们几个好好办事,少说闲话!”王敬勇交待了一句,就要离开,然而刚走两步,后面就跟上了一个黑乎乎的小尾巴。 王敬勇皱眉:“回去喝奶——” 稍微长大了些的小狗冲他摇着尾巴。 王副将面上依旧冷硬,心中却不受控制软了下来,紧绷着脸在心底认真思索了一下抱着狗去跟踪的可行性,到底还是觉得不妥,遂对下属道:“带回去喂奶。” 专负责给狗子喂奶的那名下属忙将狗子捞起抱在怀中晃了晃,活脱脱一副将狗子视如己出的奶娘模样。 安置好了崽子的王副将很快换了身行头出了门。 衡玉几人在驿馆外等了顾听南片刻,待王敬勇从侧门闪身出来时,刚巧跟上几人。 王副将一路躲躲藏藏,暗中监视。 几人兴致颇好,未急着去酒楼,而是在四处逛了一圈。 珠宝楼,胭脂铺,果子店—— 且王敬勇暗暗瞧着眼中,逐渐发现了一些端倪。 这些本该是只有女子才会热衷的去处,那位韶言郎君陪同在侧,却不仅仅只是陪同,全程的参与度竟也极高…… 虽离得远听不清对话,但显而易见的是,无论吉画师买什么,说什么,对方都能插得上话——且是认真给出意见之余,又能顺道狠狠夸赞一番的那种! 偏生得一副纯澈的好样貌,并不叫人觉得烦腻,反而有如沐春风之感——且看就连顾听南那厮都笑得极开心,眼睛根本舍不得从对方身上移开的花痴模样就知道了! 这种情况合理吗?! 王敬勇紧皱着眉,心中愈发不安。 “此子果然不可小觑!”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说话声,躲藏在灯笼摊后的王敬勇吓了一跳,忙回头看去,待看清那同样鬼祟之人,不由一惊:“夫人?!” ------题外话------ 多谢涵涵的万赏! 多谢大家的月票,大家晚安~ (恢复阳间更新时间的第一天) 7017k 157 将军竟成最大受害者 恐逼得太紧会适得其反,是以便将自己的心意推到长公主殿下身上,让人连拒绝都没法子拒绝! 她家那臭小子但凡有这一半手段,她又何至于落到一把年纪还要出来抢儿媳妇的地步? 如此之下,萧夫人再看着那从善如流的俊美少年,心态便逐渐有些不大维持得住了。 几盘冷碟摆上之后,很快上了正菜。 “这河虾看起来倒颇新鲜——” 韶言含笑夹了一只虾到面前的碟子里,正要去剥时,衡玉似随口交待道:“翠槐,帮着剥虾,莫要让韶言脏了手。” 翠槐应声“是”,拿起干净的湿布巾擦了手。 少年伸出去准备剥虾的手微微一顿,收回之时笑着点头:“也好,那便辛苦翠槐了。” 裴无双见状眨了眨眼睛,轻轻捅了捅身侧的顾听南,眼中笑意几分揶揄——阿衡特意让女使给这位韶言郎君剥虾呢! 顾听南看她一眼,笑着微一摇头。 这哪儿是让女使给韶言郎君剥虾啊。 这分明是不给那韶言郎君给她剥虾的机会—— 无双这满脑子装着情情爱爱的丫头,看事到底还是太浅了些。 在萧夫人的眼神示意下,春卷也净了手。 一时间,女使们剥虾的剥虾,布菜的布菜。 待客的席上,倒不必遵循食不言的规矩,又因有顾听南和裴无双在,说说笑笑也颇热闹。 萧夫人面上也始终挂着笑意,只是这笑意之下,是一颗愈发焦灼的心。 “阿衡尝尝这春卷!”不甘坐以待毙的萧夫人夹了一只春卷送到衡玉碟中,笑着道:“春笋做的馅儿,倒也鲜美爽口。” “多谢伯母。”衡玉夹起咬了一口,外皮炸得恰到好处,内里春笋、鸡蛋丁、木耳胡萝卜丝为馅,鲜而不腻。 “是到吃春笋的时节了。”韶言将一块儿挑好了刺的鱼肉放进衡玉碗中,边温声说道:“往年这个时候总要吃笋丝面的,待回京后,恰好能摘了春笋,给你做上一碗归家面。” 翠槐在旁随口笑着跟了句:“韶言郎君做的笋丝儿面,姑娘也该是想得慌了。” “韶言郎君还懂做面食?”萧夫人忙接过话。 “胡乱做些罢了,也就殿下和阿衡愿意吃上几口罢了。”少年谦虚说道。 萧夫人笑意不减,道:“巧了,我家那小子倒也会折腾些面食,什么花卷烧饼,阳春面烩面,也勉强会上那么十样八样的!” “?”王敬勇愕然看向自家夫人。 韶言颇惊异:“萧节使竟还有这般手艺?” “称不上什么手艺的。”萧夫人摇摇头,极不以为意地说道:“不过是行军打仗在外,条件难免艰苦了些,时日久了,便什么都多多少少会上那么一些罢了……” 王敬勇:“……!” 但这个真不会! 且,花卷,烧饼,阳春面,烩面? 夫人想要将军精通的花样未免也太多了吧! “萧节使军务繁忙,竟也有如此细致的一面,实在非寻常人可比。”韶言真心实意地惊叹道。 衡玉难免也惊住了。 萧侯身上竟还有这么多惊喜,是她所不知道的吗? 一桌人就萧侯做面食的手艺,讨论了许久。 眼看萧夫人越说越上头,颇享受这来之不易的高地,甚至对衡玉提议道:“到了京中便不得闲了,这几日赶路左右倒也不急,明早咱们便尝尝景时的手艺!” 王副将已听得靴中脚趾紧紧抓地。 很难相信,世上竟有比他更加好强之人! 且是好的他人之强! 就在他为自家将军的处境而如坐针毡之际,身旁的顾听南转开了话题:“时辰倒也不算晚,待会儿可要再去转转?” 王敬勇难得拿感激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阿衡想必也走累了,方才来时见对面有家乐馆,隐隐听得琴筝相合之音泠泠,不如饭后去坐着听听曲儿可好?”韶言提议道。 衡玉于京师时便爱流连乐坊之地,此番提议显然是为投她所好。 只是此时却道:“你甚少出远门,一路赶到此地必然倦乏了,还是早些回驿馆歇息为好。听曲儿不听曲儿的,只当闲时消遣之用,真想听,等回京再听也不迟的。” 韶言便含笑点头:“也好。” 方才上了头还未消下去的萧夫人闻言喝了口茶,便说道:“琴啊曲啊的,我一贯是一窍不通的……景时倒是于乐理上有些钻研,也算奏得一手好琴呢。” 王敬勇听得眼睫一颤。 将军奏琴? 他跟了将军这些年,从来就没见将军和那玩意儿一同出现过! “侯爷擅琴?”衡玉下意识地问道。 然而刚问罢,心中已然有答案了。 自她与他相识来,只知他披甲佩剑,又有威名在外,里里外外坐实了武将的形象,倒叫她潜意识里忽略了一件事—— 舒国公府的嫡长子,昔日京师一等一的贵公子,风雅之艺自也不会落下。 “这可不是伯母自夸。”萧夫人谈及此,颇有底气,笑得眼角舒展开:“回头叫他奏于你听一听便是!” 说着,又逐渐上头:“单是奏琴无趣,再叫他舞了剑给咱们瞧!”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出现了画面,王敬勇瞳孔微震。 将军是歌姬舞姬吗! 将军的剑使得好,但那是拿来杀人的! 怎突然就成了献媚之用? 何止沦落至此…… 王副将听着自家夫人滔滔不绝的说话声,再看着一桌饭菜,心情多少有点沉重了。 再这么吃下去,他真的会怕将军承受不了…… 谁能想到,今晚这顿饭,将军虽不在场,却竟成最大受害者? 王副将兀自凝重间,只见一只筷子夹了一只狮子头到他碗中。 他一时还未能真正回神,脑中未有思索,下意识地夹起两口吞下。 待嚼到最后,方才后知后觉地一愣,转头看向身边之人。 她给他夹菜作甚? 无事献殷勤—— “光顾着发呆了,怎么,放下不下傻狗自个儿在驿馆里?”顾听南悄声问。 王敬勇又嚼了两下,把最后一口咽下,懒得理会她。 又听她小声交待道:“待会儿回去给它带些骨头,还有这鸭肉……” 王敬勇忍无可忍地皱眉,压低声音道:“它现在只能喝奶!你怎么当——” 一个“娘”字到了嘴边,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就说了,这是个不负责任的女人! 对人如此,对狗也是! 还说什么去父留子,就凭她,养得好? 王副将莫名愤懑,转过头去。 顾听南看着他,不解问:“我怎么当……什么?话倒是说完啊。” “……你自己清楚。”王敬勇皱皱眉,咕哝了一句,夹了两块卤牛肉塞进嘴里,再不说话了。 顾听南盯了他被肉塞得鼓囊囊,仍可见刚毅线条的侧脸片刻,不由笑了一声。 好像有点儿人味了。 她就说嘛,这世上没有小狗暖不热的,哪怕是块铁。 …… “将军,夫人和吉画师他们回来了。”近随十一向萧牧禀道。 盘腿坐在小几后处理公务的萧牧没有抬头,拿不甚在意的语气道:“知道了。” “那位韶言郎君也一同回来了?”守在外头的印海趁机跟了进来问。 “是,之后此人和吉画师又单独在前院说了半刻钟的话。”十一答道。 萧牧手腕一僵,笔尖顿住,一团墨洇染开。 “单独说话啊……”印海重复了一句,理解地点头道:“重逢叙旧,也是应当的。” 要他说,半刻钟甚至短了些。 且选在前院说话,又可见一两分避嫌之意,无形中自有分寸。 但这些么……自然是完全没必要说出来的。 印海笑微微地看着小几后的人,感慨道:“青梅竹马,又得世人公认,也是当真叫人艳羡……” “世人公认?”萧牧仍旧没抬头,不以为意般道:“世人愚昧之言罢了,以讹传讹,实为荒诞。” 印海依旧笑着:“可传言传得久了,说不准便成真了……” 萧牧略有些不屑地扬眉:“她并无意,谈何成真。” 印海了然。 哦,合着之所以还坐得住,根儿是在这儿呢! 这根儿他既知晓了,若是不给拔了,那说得过去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一时无意,难道可保一世无意?”印海叹道:“正所谓烈女怕缠郎,这位韶言郎君如此体贴入微,又有一幅倾倒万千少女的好皮囊,更难能可贵的是一片真心持之以恒,谁又能说不可滴水穿石?” 萧牧抬起眼看向他:“照此说来,裴家姑娘滴水穿石之日可待?” 印海笑意微凝,却也很快恢复正常:“我乃空门之人,岂可相提并论?吉画师身在凡尘,留恋凡尘,自也难逃凡尘之定律——” 甚好,都开始反过来刺他了,看来这根儿是至少拔起来一半了。 印海正欲再言之际,只听叩门声响起。 “将军——” “进来。” 得了萧牧准允,王敬勇推门而入,行礼罢,语气复杂地道:“夫人请将军过去一趟。” “母亲可说有何事?”萧牧警惕地问。 毕竟……特意将他喊过去骂一顿泄愤,也是极有可能的。 王敬勇:“夫人去了厨房等将军。” 萧牧不解地微一皱眉:“厨房?” 定北侯府出行,不缺砍人的刀,母亲再气,却总不至于特意去厨房取? 7017k 158 咱可不兴犯蠢 “为何?”萧侯发出朴素的疑问。 王敬勇有些不敢直视自家将军的双眸,微微转开视线道:“夫人暗中使人请了城中最好的白案师傅过来,教将军做面食——” “?”萧牧困惑了。 这句话里每个字他都听过,但为何此时组在一起,他却半分也听不懂了? 王敬勇大约也意识到这件事需要好好解释一下,是以又补充道:“……今日夫人暗中跟踪吉画师和韶言郎君,佯装在酒楼偶遇之后,共用了晚食。席间,夫人大肆吹嘘将军精通十八般面食,并同吉画师夸下海口,道是明早便能吃到将军亲手做的包子。” 这番话说得也算言简意赅了。 室内却仿佛仍旧飘荡着无数问号。 便连印海,也少见地沉默了良久。 “母亲何故如此——”萧牧将余下的“丧心病狂”四字忍下未有明言。 此等变故的发生,他不理解。 “只因韶言郎君说要给吉画师做笋丝面,夫人不甘落后……”王敬勇微微一顿,改口道:“夫人不甘见侯爷落后。” 他知道这对将军而言十分突然,但是—— “将军,时间不多了。”看着陷入挣扎的自家将军,王敬勇自知强人所难却也无可奈何地催促道。 印海缓过神来,正色道:“将军,这是机会啊,可莫要辜负了夫人的一片良苦用心。” 王敬勇有些不大能听得了这话。 毕竟,夫人当时的表现显然是好胜心上头,和良苦用心扯不上半点干系。 夫人在这场恶性竞争中,已经豁出去了——把侯爷豁出去了。 一旁的十一也只能硬着头皮安慰道:“将军,这俗话说得好,技多不压身……” “正是这个理了。”印海笑着抬手道:“况且吉画师于将军本就有救命之恩,这为恩人洗手作羹汤,也算合乎情理。将军,请吧——” 听着这一句句助纣为虐的劝说之言,片刻后,萧牧才从小几后起身。 他拿极不赞成的神态,正色说道:“我去见一见母亲。” 此事显然是母亲的不对。 他本人是断不可能助长这等歪风邪气的。 萧牧周身萦绕着正直坚定之气,一路来到了厨房内,见到了他那鬼鬼祟祟又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母亲。 厨房已被她的人把守起来,不准无干人等靠近。 “快来快来……”萧夫人一见着萧牧便将人扯到案板前:“我已问罢这位师傅了,包子是最快最好上手的!” “是,只……只要侯爷用心学……定能学成的。”面点师傅是个四十来岁左右的男人,生得憨厚,惶恐不安几乎是写在了脸上。 他忽被人重金请来此处,说是教授他人学做面食,然而他死也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定北侯! 且这位夫人又郑重交待了他,绝不能将此事告知任何人,大有他敢说出去就会性命不保的架势。 在今晚之前,朴素的面点师傅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手艺竟能同这等危险之事扯上干系。 “母亲何故非我让我亲手做?”看着面前备好的面粉面盆,萧牧问。 萧夫人看着他:“怎么,你想作假不成?” 萧牧疑惑了一瞬——怎么他倒成了作假的那个了? “这谎难道不是母亲撒出去的?”萧侯困惑地看着自家义正词严的母亲。 “我何时撒谎了?”萧夫人叉着腰道:“……至多只算是话说得早了些而已,只要现下你将它变成真的,那就不行了?” 这一刻,厨房里的人都沉默了。 此等奇理,闻所未闻。 但仔细琢磨一下,竟又莫名有些道理…… “夫人。”此时春卷走了进来,福身行礼罢,道:“琴寻到了,已让人送去侯爷房中。” 萧牧隐有些不好预感,满眼戒备地问:“……什么琴?” “还能是什么琴?”萧夫人催促道:“快些将面和了,还得回房练琴去……我可是答应了阿衡的,回头要你奏琴给她听。不过此事不急,待回京后再应诺也不迟,故而你还有几日的时间好好打磨一番。” 萧牧:“……” 短短一顿饭的时间,母亲到底夸下了多少海口? 这一刻,他竟难得地体会到了一望无际的不安之感。 这份不安促使他问道:“母亲,今晚我还会了些什么?” 一并说出来吧,也好让他心里有個准备。 萧夫人轻咳一声:“倒也没什么了……都是些琐碎小事而已。母亲既开了口,便都是看准了我们景时能行的……眼下咱们得先将包子蒸了再说。” 见萧牧杵在那里沉默着不动,萧夫人只当他在做心理挣扎,由于多少有点愧疚,遂也耐心给予了一番劝导—— “母亲这还不是为了你好?”萧夫人压低了声音,苦口婆心地道:“各凭本领争一争,不丢人……也就现下世道这风气怪了些,好似只有女子为男人争得头破血流才是常态。殊不知这世间万物,雄性动物相竞才是万物规律之正道!便连一只鸟儿,都知叼来猎物取悦雌鸟,比一比谁的羽毛更鲜亮,谁的歌喉更动听呢。且看那雄孔雀,开屏时那尾巴展得多漂亮!” “更不必提那些狮啊虎啊的了……须知雄性动物里,那些愚钝的,无用的,长得差的,可是一个眼神都捞不着!” “芸芸万物自有规律,顺应自然才是正道,背道而驰那是犯蠢,迟早要被淘汰掉的!景时,机会当前,咱可不兴犯蠢啊……” 萧牧听得心情复杂。 道理他听懂了,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萧夫人继续说道:“我已仔细观察过了,那韶言郎君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必然是悟透了此中奥秘所在!你这脑子若还不开窍,可就要跟不上人家的境界了!” 她一番话声音虽低,却也被旁边几人听得清清楚楚。 王敬勇一路听下来,心路历程尤为波折。 从——“夫人又在扯什么歪理?”,到“难道真有这回事?”,而后“好像有点道理……”,再到彻底醍醐灌顶——“情势危急,再不转变好像真的来不及了!” 于是,王副将拿起一旁的围裙,无声递向了自家将军。 那边,印海则已贴心地替自家将军挽起了衣袖。 萧牧沉默着,微微抿直了嘴角。 事已至此,箭在弦上—— 也罢。 萧侯认命般拿起了水舀。 这一晚,厨房之内手忙脚乱,鸡飞狗跳。 …… 临近京师,衡玉脑中装着回京后的正事,以致思绪繁杂,一夜只是浅眠。 翌日清早醒来,便听翠槐道:“姑娘,萧夫人让人来传话,说让您醒了之后去她那里共用早食。” 衡玉刚醒来未曾细想,打着呵欠点着头。 起身洗漱更衣后,便未有耽搁地过去了。 7017k 159 会不会太离谱了些? 衡玉到时,先给萧夫人请了安。 “昨夜可是没睡好?脸色瞧起来像是有些没精神……”萧夫人起身拉过衡玉的手,关切道:“不然再在此处歇整两天,左右咱们前头的路赶得急,时间很是富余。” “不必了伯母。”衡玉笑道:“大约是想家了,临近家门前,便有些不大睡得着了。” 萧夫人恍然后失笑:“瞧我这脑子!也是,阿衡这是快到家了高兴的,我却竟还想着多耽搁两日!” 说着,拉着衡玉来到桌边坐下,边道:“那待会儿要多吃些,得将精神头补足了才好。” 管事婆子丁嬷嬷见状,便吩咐女使们传菜。 先头进来两位捧着托盘食碟的女使,摆了小菜和粥碗。 衡玉看着那摆上的碗筷有三副,不由问道:“侯爷可是也要过来?” 昨晚一整晚都没见着他,她睡前还寻思着此人昨晚自己在驿馆里做些什么,处理公务吗? 而她这句问话刚出口,便听有女使们行礼的声音响起。 有喊“侯爷”的,也有称“郎君”的,左右唤得都是同一个人就是了。 “这不就说曹操曹操到了么。”萧夫人笑得别有几分神闲气定之感。 衡玉下意识地就抬眼望去。 来人身形英挺,穿一件藏青绣云纹长袍,墨发束得极整洁,清冷的面庞和往日一样无甚表情。 只是—— “?”衡玉困惑地望着他手中端着的一只笼屉。 因为过分疑惑,起身行礼的动作都慢了一拍。 而后便好奇地问:“侯爷怎还亲自端了饭食来?” 对上那双眼睛,萧牧有些不自在地抿紧了唇。 他就说这样会很古怪! 可母亲偏如此设计,坚持让他亲自端来…… “哪里只是亲自端来,这可是景时亲手包的。”萧夫人笑着道:“阿衡,快尝尝他的手艺!” 衡玉听得呆了呆,惊愕地看着那笼屉。 还真包啊…… 萧牧已将那笼包子放到离她最近的位置,没说什么只坐了下去。 衡玉悄悄看了眼他眼底隐隐约约的青黑之色,不由道:“辛苦侯爷了……” 萧牧目不斜视地拿起筷子:“顺手而已。” 昨夜目睹了一切的春卷,此时只觉得自家郎君轻松随意的语气里透着不为人知的艰辛与要强。 “阿衡快尝尝……”萧夫人满眼期待地催促着:“酱肉笋丁馅儿的。” “不是。”萧牧立即纠正道:“……酱肉菌菇。” 笋丁馅儿的那笼他嫌蒸出来太丑,和前头那些失败的残次品一并扔给印海他们吃了。 最后勉强只挑出来这笼了…… “啊,对对,反正是酱肉包子便是了。”萧夫人笑着道。 春卷适时揭开竹笼盖,衡玉便见五只稍显拥挤的大包子挤在那里,像是要将笼屉撑破一般——嗯,面发得倒是不错…… 她伸出筷子先夹了一只给萧夫人:“伯母先请。” 而后才夹了一只到自己碟中。 萧牧浑不在意般抬手去夹了块酱萝卜,余光却不着痕迹地留意着她的动作——怎么还不咬下去?如此不紧不慢,难道就不好奇他的手艺吗? 衡玉正要低头去咬一口时,忽听有女使禀道:“夫人,韶言郎君在外求见。” 她便又将包子放了回去。 “……”萧牧一颗心随着她夹包子的动作上上下下。 又因听到韶言前来,心情顿时更为杂乱。 萧夫人纵已竖起满心防备,却也只能含笑道:“快将人请进来罢。” 一道月白色的翩翩身影在女使的指引下很快走了进来施礼。 “阿衡也在——”目光触及到坐在那里的女孩子,少年眼中几分意外,几分笑意。 衡玉朝他点头。 韶言有些歉然地笑道:“本是来向夫人请安的,没成想却是打搅夫人、侯爷用早食了。” 对上那双好看澄澈到叫人无法拒绝的眼睛,萧夫人违心又从心地道:“不打搅不打搅,韶言郎君可用罢早食了?若是未来得及用,不如坐下一同随意吃些吧。” 她也是人! 她私心里也喜欢长相俊美性格温顺周到体贴的翩翩郎君啊! 她昨夜想了一整夜…… 想得累了,昏昏欲睡间,脑子里甚至冒出了一个极可怕的想法——若她是阿衡,想必也是难以抉择,若是两个都要……会不会太离谱了些? 这个想法让萧夫人立时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迫使自己清醒过来。 这种想法断不可取! 毕竟,这世道待女子还没有宽容到这般地步——这么做,置阿衡于何地? 哎,况且阿衡也不是如她这般三心二意之人。 该想的不该想的统统想了一遍的萧夫人,只能再次重整信心,迫使自己坚定立场。 “那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厚颜叨扰了。”韶言笑着再行一礼。 很快有女使加了碗筷,盛了四碗鸡丝粥,分别奉到四人面前。 “昨晚曾听夫人提及侯爷擅面食,这花卷看起来颇精致,莫非正是侯爷亲手所做?”韶言看着面前的一碟花卷,随口含笑问道。 萧牧看了眼那碟造型精致的花卷,再看一眼自己的包子,沉默一瞬,到底还是认领道:“……包子才是。” 韶言便看过去。 萧夫人强笑一声,道:“军中粗人,于外皮儿之上便不甚讲究……好在味道还算差强人意。” 韶言点头道:“由此可见侯爷不拘小节,饭食之上,味道本就是最紧要的。” 萧牧沉默一瞬,道:“今日天凉,趁热吃吧。” 守在帘栊旁的王敬勇低下头。 将军何曾在饭桌上说过这等话? 这是怕自己的包子凉了就更不好吃了吧…… 思及此,王副将莫名几分心酸。 而那边垂眸喝粥的萧侯爷,仍忍不住拿余光盯着衡玉碟中的那只包子。 他从未如此关注过一只包子的命运。 余光内,那只纤细的手总算将包子夹起,轻咬了一口。 萧牧吞咽粥的动作微顿。 她又吃了一口,两口,三口。 而后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 萧牧极快地皱了一下眉——怎么不评价一下? 好在同样关注那只包子的不止他一人。 “阿衡,怎么样?”萧夫人笑眯眯地问:“若哪里不合胃口,说出来叫他改进改进。” “都好。”衡玉真心实意地称赞道:“外皮薄软,馅料香而不腻,尤其是那酱肉肥瘦刚好,我甚少吃到如此好吃的酱肉包子!” 萧牧:……然而酱肉是现成的,不是他酱的。 然而不知为何,还是忍不住微翘起了嘴角,旋即又借喝粥的动作掩饰住。 “如此我倒也要尝尝了!”萧夫人笑得合不拢嘴,也夹了一只,又去招呼韶言:“韶言郎君也尝尝看,给他指点一二。” “指点不敢当,能有幸尝到萧节使亲手做的包子,已是晚辈之幸。”少年谦逊客气,偏又半点不掺假,眼中尽是真诚。 看着那笼中只剩下了最后一只包子,萧牧看向衡玉。 不是说好吃吗? 察觉到他眼中的催促,衡玉不由问:“侯爷自己不吃吗?” 萧牧面无表情地道:“……不了。” 毕竟,在厨房里,他真的尝了很多。 衡玉便也不好拂他一番好意,同时又庆幸好在只这一笼,否则她纵想领情,只怕也有心无力。 两只比男子拳头还大的包子吃下去,又喝了一碗粥,并好些清淡小菜,衡玉方才放下碗筷。 “今日多谢夫人侯爷款待。”饭后喝罢茶,韶言客气地道:“待之后回了京中,还请允许晚辈略尽地主之谊。” 萧夫人不置可否地笑着道:“韶言郎君客气了。” “晚辈便不打搅了。”韶言起身告辞之际,看向衡玉:“阿衡,你可要回去吗?” 本已放下茶盏准备告辞的衡玉便点头。 “母亲,我还有些公务需要料理,也先告辞了。”萧牧站起身来。 刚想对他使眼色的萧夫人含笑点头,眼神欣慰。 是以,三人便一同离开了此处。 “在下于京师常闻萧节使大名,此番一见只觉更胜传闻。”路上,韶言说道:“此前阿衡来信中也常提及萧节使待她多有照料,似同长辈。” 萧牧脚下微滞,不着痕迹地看向衡玉。 似同长辈? 衡玉轻咳一声:“的确如此。” 那是她许久前写回去的信了,彼时也是为了让家中和殿下安心,又因他的确以世叔自居,她便随手那么一写。 萧牧不置可否,看向前方,边道:“说来吉画师也曾提起过韶言郎君——” “哦?阿衡说我什么?”韶言笑着望向衡玉。 “吉画师说,永阳长公主殿下与韶言郎君于她而言颇为重要,虽无血缘,却亲如家人。”萧牧道。 韶言嘴边笑意有着一瞬的怔然,旋即便恢复自然。 “我与阿衡自幼一同长大,不是家人,却早已胜过家人。” 萧牧:“人生得此亲缘,实属不易,理应珍视。” 韶言点头,看着衡玉,认真点头:“是,我定会好好珍惜。” 走在二人中间的衡玉听着这一句紧跟着一句的对话,多少有点窒息了。 好在前方便是岔路,其中一条通往萧牧临时拿来处理公务的书房。 “阿衡,我带了几本京中新出的画册话本过来——” “我有件事要同你商议——” 二人几乎同时看向衡玉,同时开口说道。 “……”衡玉依次转头看向左右二人。 7017k 160 摆明了想让她做儿媳 韶言一怔之后,旋即笑道:“既然萧节使有事要与阿衡商议,那话本晚些再看便是,本就是解闷之用,左右也不着急。” 身为男子要识大体,不宜行让她为难之事——是刻在了韶言郎君骨子里的准则。 衡玉点了头:“恰好我也有正事要同侯爷说。韶言,那我晚些时辰再去寻你。” 韶言含笑点头:“好。” 而后驻足,抬手向萧牧施礼。 萧牧拱手还了一礼,便与衡玉道:“那便走吧。” 衡玉点头,随他一同朝书房的方向而去。 韶言在原处静立了片刻,直到目送那双背影消失在刚发了新芽的花木丛后。 “包子当真好吃?”路上,萧牧似随口问起。 衡玉点头,认真评价道:“就是大了些。” 萧牧下意识地点头:“那我下次包小些——” 话刚出口,便自己先愣住了。 ……他为何还想着包下一次? 是谁给他的勇气再去重现昨夜经历? “好啊。”衡玉已欣然点头,又夸赞道:“话说回来,侯爷倒是学什么都快,于面食之上竟也颇有天赋呢。” 萧牧看向她,倒也无太多不自在:“原来你知道本侯是现学现卖。” 衡玉笑着“嘁”了一声:“我又不是傻子。” 见她神态,萧牧不由问:“所以你昨晚便知我母亲她是在胡言乱语说大话了?” 衡玉抬眉“唔”了一声,是默认了。 萧牧负手:“那方才见本侯端着包子出现时竟能忍住没笑,倒也是难为你了。” 衡玉一副坦荡语气:“我为何要笑,我本也不是那种幸灾乐祸之人嘛。” 萧牧负在身后的手指微握紧了些,语气仍听来随意:“你如此心如明镜,想来也该知母亲何故如此了——” 衡玉看着前方盛放的几株桃花,眨了下眼睛,才道:“当然知道了。” 萧伯母待她是何心思,她既非傻子,便不可能到今日都察觉不到。 那不是摆明了想让她做儿媳妇么? 听她没有丝毫否认闪躲,萧牧无端紧张几分,也看向前方桃树,眼神却有些无着落:“那你……是如何想的?可觉母亲这心意是负担麻烦吗?” “能被夫人喜欢,我自然是开心的啊。”衡玉答得没有犹豫。 至于其它的么…… 别人不说,又藏得认认真真,她又怎好胡乱揣测呢? 反正她又不急的。 且偶尔看别人着急一下也挺有意思的。 幼时随阿翁垂钓,她便知最大的意趣非是将鱼儿从水中拽上来的那一刻,等待鱼儿上钩,再看鱼儿咬钩甩尾挣扎的过程也是极妙的。 又如游历山水时,途中往往有着最好的景色,无需着急赶路,只管认真享受每一程山水便是。 她平生喜好颇多,遇着什么新鲜的事物,便都想全须全尾地观赏体会琢磨一番。 萧牧脚下迟缓了半步,转头看过去,只见少女莹白面孔迎着朝阳,似被笼上一层淡淡金芒,愈衬得微微含笑的一双眉眼明亮狡黠,细看却又似雾里观花。 他心口处一时快跳了几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那……” 正是此时,忽有一物迎面而来。 萧牧霎时间竖起戒备,出于本能反应便握住衡玉一只手臂,拉着她避开那物。 “当”地一声响,那东西砸落在地。 衡玉看过去,只见是一把打磨得光亮的木剑,剑柄之上系着一只藕粉色的如意结。 “将军……”一道身影闪身而出,眼底含着请示。 衡玉看着那闪身出来的人,认出了对方正是那日刺杀萧牧的刺客——之后她已听萧牧说过了,此人名叫蓝青。 萧牧看向前侧方的竹林,摇头示意蓝青不必做什么。 这显然并非是什么刺杀之举。 蓝青会意,行礼退下,再次隐去了暗处。 衡玉弯身捡起了那把木剑,看向那片竹林。 这剑正是从竹林里被抛出来的。 此时,其内有清晰的争吵声传出。 “……说了多少次了,不准你再舞刀弄剑!你一个小姑娘家,成日非得折腾这些作何?万一磕着碰着伤到哪儿,留了疤,日后嫁人都是有影响的,到时可有你后悔的!” 回应这道妇人声音的,是女孩子不满的反驳声:“嫁人嫁人嫁人,成日就是嫁人!合着我活着便是为了嫁人做准备的吗!” “哪个女子不是如此?我不也是为了你的日后着想?你今年已十三岁了,怎就不能体谅一下我的苦心!” “你不准我舞刀弄剑,赶走了在范阳老宅教我练剑的先生,我也认了,可我不过是舞一舞木剑,伱却也不允!这一路上,你什么都不准我做,将我的书也烧了……在姨娘眼中,我做什么都是错!” “你还有颜面说我烧你的书了?你看的都是些什么书?那些杂书,不是女子该看的,是会让人学坏的!” “为何男子看来是增长见识,女子看来便要学坏?姨娘分明是悖论,难道身为女子,除了女戒女则之外,便什么都碰不得了么!” “你看看你这幅模样……待到了京师,叫你父亲嫡母瞧见了,还不知要如何怪责我教养不当,竟给他们养出你了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儿!” “我本也不想来京师的!还不如一直呆在范阳老宅来得自在,谁稀罕来!” “你……” “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父亲升官后来了京城这么些年,也不曾提过要接你我入京。现下我渐大了,便想到我了,美名其曰也该为我的亲事做打算了,实则不过是将我当作货物,待价而沽,嫁出去好替他们谋些好处罢了!” “你……你简直放肆!谁教你说的这些疯话?都怪在范阳时我待你太过纵容,才叫你变成如今这不分好歹的讨债鬼模样!” “对,我就是讨债鬼行了吧!让开,我要去找我的剑了!” “不准去!我今日既给你丢了,你若再敢捡回来,看我能轻饶了你不能!” “不就是挨罚挨跪吗,随你好了……”女孩子倔强的语气中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快步要走出竹林。 “你给我站住!”妇人紧追其后,将人一把拽住。 “姨娘到底想作甚!”女孩子眼睛里冒了泪花。 妇人见状语气也软了几分:“女儿家就该端淑温婉,更何况你父亲又是文人……你说你成日摆弄这些棍棒,常让自己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究竟是何苦?说了这么多回,你怎就执意不肯听劝呢?” “我喜欢学,我不怕疼,我只想叫自己有些力气,好拿来防身何错之有!” “女孩子要得什么力气?你父亲在京城官居尚书,有他护着咱们,谁还敢欺负你不成?等日后出了嫁,寻一个好归宿,也自有夫君替你撑起一片天来。你命好,会投胎,有个尚书父亲,这辈子都不必为生计安危担心,只需安安分分便能一生安稳荣华,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 “什么叫安安分分?范阳周家的姐姐还不够端淑娴静吗?可她嫁人后,被打成那般模样回了娘家来,她阿爹只会叫她忍忍,还说多半是她哪里做得不对!之后不过半年,周家姐姐便悬梁自尽了!从那后我便知道,谁都靠不住,我习武强身,好歹被欺负时还能有些还手的力气!” “你这是什么歪理,你父亲替你挑选亲事,自会用心甄别对方人品的……周家女儿那般,到底是少数,你怎就揪着旁人的事不肯放了?” “怎么就是旁人的事,同为女子,说不定哪日便落到我们头上来了!” 女孩子说着,甩开了妇人,大步走了出来。 她拿一双泪眼搜寻着自己的木剑,陡然瞧见站着的那双人,不由地愣住。 晨曦透过竹林洒在那二人身上,仿佛蒙上了一层幻影,叫女孩子一时看得呆了去。 女孩子眨了眨晶莹的泪眼。 她还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姑娘和郎君,站在那儿,就跟画儿里的仙人似的…… 那在她眼里仙人似的少女手中捧着木剑看向她,声音轻缓却动听:“给。” 女孩子有些怔怔地走过去,将泪忍回,上前接回木剑抱在怀里,又因想到方才的争吵声必然被对方听着了,便有些不大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多谢……”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微圆的脸蛋儿上还有着一丝稚气,眉眼间却透着倔强执拗。 带着婆子的妇人见状走上前来,朝着衡玉和萧牧福了福身,极不自在地道:“管教不严,叫二位见笑了……” 这驿馆中凡出入者皆是官身,她带着女儿初次前来京师,遇人谨慎客气些总没有错,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更何况她还听说那位赫赫有名的定北侯也在这驿馆里落脚。 妇人几乎将胆小怯懦写在了脸上。 “娘子谦虚了,这怎能叫管教不严呢?我看令千金率真聪慧,其言开阔,便是京师之内许多姑娘也比不得的。”衡玉看着那绿衣小姑娘,满眼欣赏地道。 原本低着头的女孩子闻言蓦地抬眼,颇觉惊愕地看向衡玉。 她,她没听错吧? 这位姐姐竟是在夸她?! 那名妇人一时也愣住,有些讪讪地道:“姑娘当真是太过抬举她了,这丫头成日想着舞刀弄棒,言行又实在离经叛道……” 她出身低微,不过是老爷外放六品时所纳的一房妾室,十余年过去,老爷如今已官居尚书之位,京中又有嫡妻在,她不得不谨小慎微,生怕哪一点做得不对。 偏偏女儿是個异类,又不服管教…… 此去京师,她可谓是心惊胆战。 京城是什么模样的,那里的人又是如何?她是两眼一抹黑的。 是以,此时话中虽是自认女儿离经叛道,却也还是想继续听听面前这位显然身份不一般的姑娘怎么说——这姑娘的京话说得极地道,显然正是京师人氏。 她看向衡玉的目光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请教。 “舞刀弄棒强身健体有何不可,只要不拿去欺负旁人,便是可取的。女子立于世,有些自保的手段是好事,至少遇到不开眼的小人时,可以想打便打。”衡玉说道。 想打便打? 这过于直白浅薄之言,听得妇人瞪大了眼睛。 合着这竟是个更加离经叛道的么! 她身前的女孩子却听得眼睛亮起,抱着木剑又朝衡玉靠近两步,颇激动地道:“姐姐与我英雄所见略同呢!” 衡玉微仰起下巴,笑道:“是吧?” 女孩子点头如小鸡啄米。 下一刻,她视线中,只见那位生得过于好看的姐姐认真说道:“女子本就不需男子来护着,他们护得,便也打得骂得甚至杀得,将自己的安稳交予他人之手,便如笼中雀,一切便要仰他人鼻息,看他人心情。待有朝一日遇到变故时,更是根本没有相抗之力。” “比起被男子护着,女子真正需要的只是公平二字。而非于处处不公之下,再去‘被迫’寻求那些原本大可不必存在的保护。”衡玉道:“所谓习武为离经叛道,不成体统,有失端淑——同那诸多站不住脚的贬低之言一样,不过都是拿来将女子困在笼中的说辞罢了。” “不允女子入学堂、出闺阁,便等同蒙住双眼,缚住双手,又要以诸多谬论让她们自认处处不如男子,仿佛她们生来只该被束于后宅,生儿育女,操持家事,侍奉夫君起居,此生唯一需要奋力去争的,便是嫁人之后围着一个男人在后宅中争风吃醋——而这一切的最终得益者,不外乎正是制定了这一切规则的男子。” “他们在外走动交际,入仕为官,撑起家中一切,得了一家之主之名,名利成就也好,世人的敬重也罢,尽收于囊中。再观女子于细微处,不辞辛劳准备饭食,却不被允许上桌共食。于清明扫墓之际,许多所谓规矩严明之地,甚至不允女子靠近墓地,道是阴气太重会坏了祖坟风水——然而一应祭祀所用之物,却仍要她们来准备妥当,那些男子们不过是轻轻松松去磕上几个头,便是天大的功劳了。诸如种种不公言论,细思之下,何来依凭可言?不过是一戳即破的谬论罢了。” 衡玉最终道:“归根结底,一切源头皆为不公,只因有不公在,女子才会有所谓数不尽的‘错处’。诸如习武,本不算错,只因不公,便成了错。” “没错没错,正是如此了!”女孩子听得眼睛放光,好似于黑暗中终于找到了一处光亮出口,激动得脸蛋都红了:“姐姐说得极在理!” 只是以往她虽觉得处处不对,却不知该如何摆理细说罢了! 这感觉就像是,闷燥了许久终于下得一场大雨来,虽只是淋着雨,而尚未见得天晴,却也觉得畅快淋漓。 “姑娘说得这些……”妇人面色复杂,悄悄看了一眼萧牧:“莫非是说天下男子皆为那吃人喝血的洪水猛兽吗?” “自然不是。”衡玉道:“这些陈腐旧制存在已久,大多世人习以为常,身在其中,未觉有异,这不算有错。所以,愚昧盲从者只是需要明智开悟。而那些称得上明智清醒,却仍一味推崇此道者,方是居心叵测,无分男女,皆为洪水猛兽——” “可……世道如此,纵然的确如姑娘所言,却又有什么办法呢。”妇人看了眼女儿:“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一日也不曾分开过……说句心里话,我虽不懂什么道理,分不清太多对错,但私心里也不愿委屈了她……然而世道如此,我若纵她,便等同是害了她……” 她一连说了两次“世道如此”。 “是,若想真正破除不公,非一日之事,不可操之过急,更要依自身处境形势施为,否则岂非要大业未成身先卒。”衡玉含笑道:“一口本也吃不成个胖子,不着急,先明白了道理,知晓了利弊,而后坚守本心,再徐徐图之便是。” 妇人有些怔怔地看着她。 少女的言论是称得上惊世骇俗的,但身上却没有尖锐偏激之气,反而尽是包容平和。 而正是这份平和,反而让妇人觉得这非是小孩子不成熟的冲动想法。 这平和之下,她像是看到了一方可融汇百川的江海,平静却无边无际。 而她身边静立着的那位郎君此时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是有些女夫子的模样了。”他面上无甚表情,眼底却带着赞同赞赏的笑意。 女孩子眨眨眼睛:“女夫子?” “是,她日后可是要立志开女子学堂,做一位女夫子的。”萧牧缓声道:“拿戒尺打人手心的那一种。” 女孩子连忙举起一只手来,眼中似绽了烟火:“那到时我要做姐姐的第一个学生!” “阿柳……”妇人拽了拽她的披风:“你阿爹岂会同意……” “据我所知,马尚书并非迂腐守旧之人,未必就不会同意。”衡玉笑着道:“若果真有那一日,到时马尚书不肯应允,我便亲自上门劝学。” 女孩忙不迭点头,满眼期待:“那我等着姐姐!” 看着那双眼睛,衡玉面上笑意愈盛——单是为着这双眼睛里的光不被浇灭,她这学堂也是非办不可了。 “姑娘……怎知我家郎主是马尚书的?”妇人奇异地问。 她们根本不曾提及姓氏来历……便是方才争吵时,好似也只是提了“官居尚书”而已,可京中六部尚书,又岂止她家郎主一个? 7017k 161 能赢本侯的还未出生 “几位尚书大人当中,只马尚书是范阳祖籍,倒是不难猜。”衡玉笑着道:“再者,我与马家大郎是好友,去岁时曾听他偶然提及过,说是明年春日会接一位妹妹进京。” 妇人听得意外又很快了然:“原来如此……” 再看向衡玉的眼神,便更加友善了两分。 “姐姐竟认得我那位兄长?且是好友吗?”女孩子有些惊讶,有些好奇:“兄长他竟提起过我进京之事么,他是……什么样子的?” 她这位兄长是父亲正室所出的嫡长子,长她五岁余,自她有记忆起,便只见过一回——有一年父亲回范阳祭祖,他曾同行,她那时不过五六岁而已。 再之后,父亲的官越做越大,也愈发繁忙,便甚至会亲自回范阳了。 也因此,此番前来京师这陌生之处,想到要面对那些根本没有怎么相处过的“家人”,女孩子心中难免有些忐忑不安。 那些所谓“父亲要将她待价而沽”的想法,便也是这些忐忑使然。 “你这位兄长是个爱好广阔,行事随意的性情中人,且你与他的眉眼有五分相似。”衡玉笑着道:“放心,你们兄妹定是合得来的。” 她说着,看向女孩子怀中抱着的木剑,道:“马家家风一向不算刻板,尚书娘子虽少与人接触来往,却非是传闻中那般冷淡矜傲,而是体弱之故。又因近年来多是闭门礼佛修心,有些人屡犯攀附不上,才渐传开了些谣言,做不得真的。” 原来是这样吗? 听得这番话,女孩子心中对赴京的排斥感消解许多。 妇人的眉眼也有了一丝笑意,像是终于放心了些,感激地福身行礼:“多谢姑娘提点告知。” “客气了,随口闲谈罢了。” “还不知姐姐姓什么呢?”女孩子满眼期待地问。 衡玉含笑:“家中姓吉,我名衡玉。” “姐姐的名字真好听!”女孩子的眼睛笑成了弯月:“我叫马映柳,这是我姨娘,姓冯!” 衡玉便颔首。 “姐姐和这位郎君,也是要回京师吗?”女孩子旋即问。 见衡玉点头,女孩子便问:“那……之后到了京城,我可以去寻姐姐玩儿吗?” “自然。”衡玉笑着道:“到时让你兄长带着你便是了。” 女孩子连忙欣喜点头,又忍不住心中激动,仰着脸向衡玉问道:“吉姐姐日后开书院的话,定会教女则女诫女德女训之外的书吧?” 衡玉缓声道:“男子所读所习之物,来日女子也尽可学得。” “当真!”女孩子振奋地险些要蹦起来。 衡玉认真点头:“女子习文,本也不该只为迎合吟风弄月,诉闺阁之怨,为他人红袖添香,亦或是用以操持中馈等刻板印象——读书为开智,为明理,先为己思再为天下思。” 女孩子再次听得呆了去,一时只觉置身浩瀚江海,尚不知边际在何。 “可……女子学来那些作何?”妇人身侧的婆子也听得入了神,此时忍不住问:“女子又不能科考做官……学了又有何用武之地?” “如今女子是不能科考,可这些女子的女儿,她们女儿的女儿呢?自吾辈而起,今日既有薪火相传,守先待后,腐朽旧制便终有更迭之日。”少女声音轻缓平定。 “姐姐说得没错……总有有人开此道!”女孩子激动得红了眼眶,神色却是兴奋无比。 她突然觉得自己在参与谋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正事! 妇人看着衡玉,有些失神。 她今日听到的话,是以往从未曾听过的。 她心中的震惊,不比女儿来得少。 或是见识所限,她觉得小姑娘多少有些异想天开——女子地位卑贱,千百年皆如此,这条路哪里是这么好走的? 但是,无论如何,哪怕撞个头破血流,却也好过如她们这般一潭死水啊。 一潭死水意味着永远不可能会有改变。 而这些愿意开此道,肯去试错,甘愿去撞得头破血流的小姑娘们,虽好似有些痴人说梦,但无疑是值得敬佩的。 总要有人敢做梦,梦都不敢做,何谈其它呢。 她懂得不多,但也认得一些字,无人同她说且罢了,既有人细细地将道理给她摆明了,那她还是听得懂、能勉强分得清好歹的。 妇人有些惭愧地笑了笑,小声道:“妾身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烧香祈愿吉姑娘早日得偿所愿。” “姨娘怎么帮不上忙,别再扔我的剑烧我的书便是帮忙了……”马映柳在一旁小声地嘀咕道。 妇人无奈嗔了她一眼。 衡玉见状笑了笑,道:“便不叨扰了。” 马映柳连忙福身,眼睛弯弯地道:“姐姐,那咱们回京后见。” 衡玉点头,与萧牧一同离去。 看着那两道身影走远,妇人才道:“回去吧。” 马映柳顿时不满地努起嘴:“姨娘竟还是不准我练剑吗?吉姐姐都说了,父亲和母亲兄长没那般刻板的,是您太过杞人忧天了!” “我……”妇人叹气:“你今早连早食都没用,总要吃饱了才能有力气折腾吧?先回去吃饭。” 女孩子这才露出笑意,挽住妇人一条手臂:“多谢姨娘!” 妇人忽然有些感慨。 女儿许久不曾与她这般亲近了…… 她此前也反省过,是不是自己矫枉过正,但又实在心中没底,极怕女儿长成别人眼里的异类,一辈子都会毁了。 但方才那位姑娘的那些话,好似一颗定心丸,叫她总算得以安心些许。 人果然是要读书明理开智的,自己找不到答案的,学来的道理会告诉你。 而人有了答案做支撑,才能于这诸事喧嚣的世间稍稍从容些。 妇人一路思考着,她好像从来不曾这般思考过。 那小姑娘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徐徐道来,却有着经久不散的力量。 “说来,那姑娘说自己姓吉,唤作吉衡玉……老奴怎觉得有些耳熟呢?”妇人身边的婆子若有所思地道。 “嬷嬷又不曾来过京师,缘何会觉得耳熟?”女孩子问。 “啊,老奴想起来了!”婆子面色一时颇精彩:“今早天刚亮时,听驿馆里头的人暗下说起什么吉家姑娘在此……还说京师里的童养婿特意寻到此地,来迎她回京呢!” “童、童养婿?”妇人大惊。 京师里的风气,竟是开放包容至此么? 还是说,就这姑娘独树一帜? 马映柳也呆了呆,旋即眼中的钦佩神往却是愈发浓烈,又不由猜测道:“那童养婿……该不会就是方才那位郎君吧!” “老奴看也像,说是长相尤为俊美,倒是对上了……”婆子恍然道:“我说呢,怪不得如此安静乖顺,站在那儿都不敢说话的!” 暗处还未来得及走远的蓝青嘴角抽了抽。 他家郎君八成倒是想,可惜轮不上。 “侯爷方才怎么都不说话?”穿过竹林之际,衡玉随口问。 “你字字珠玑,发人深省,本侯只有聆听学习的份儿了。”萧牧的语气似往常与她斗嘴时一般随意,然而却不含分毫打趣之意。 “我也觉得我的话多了些。”衡玉笑了笑,看向前方道:“其实我本也不是个爱说教的话痨来着——” “嗯,我知道。”出了竹林,是一条狭长小道,道路两侧的桃树枝叶伸展着,萧牧走在衡玉前面半步,说话间抬起左手,替她拨去面前一枝挡路的桃花—— “这世间女子的声音甚少能被人听见,既遇到你眼中的可救者,可同行之人,与她们多说些便是在行好事,亦是为你日后将行之道铺路。” 他的声音很缓和,衡玉微低头,自他臂弯下躲过被他拨开的桃花枝,嘴角不禁微微弯起。 “知我者侯爷也。”她玩笑般感叹道:“你总知道我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萧牧眼中有一丝笑意:“此前你不是曾说过,伱我同行,此道不孤吗?若连这点觉悟都无,如何能做你吉夫子的同行者——” “对啊,侯爷还曾答应过,日后要帮我出资建女学呢。” 萧牧微微转头垂眸看向她,低声问:“本侯不是洪水猛兽吧?” 他指的自是她与冯氏谈及的那句“天下男子皆是洪水猛兽吗”—— 衡玉也看向他,四目相接,少女颊边眼底皆溢出笑意:“真论起来,侯爷应当是镇宅救世之祥瑞神兽。” 这是什么说法? 萧牧好笑地看着她:“怎么,待日后你开了女学,本侯要蹲在你书院门前做石狮不成?” “那怎敢劳驾?到时自是要给侯爷于书院中立上一面功德碑的,其上便书,于某年某月,萧节使出资建成此学,功德深远,应被后辈铭记相传,永受香火供奉……”衡玉一本正经地思索着道。 萧牧笑了一声:“那还真是多谢。” 满挟桃花香气的清风吹过,二人步调一致地往前走着。 “不过我倒有些好奇。”走出了落满桃花瓣的小径,萧牧问:“你可担心自己所言过深,会遭人误解曲解吗?” “莫说误解曲解了——”衡玉道:“便是我自个儿,今日醒来,也常觉得昨日之言有诸多不足,好似脑子进水。人总是在时刻变化前进着的,可总不能因为想法尚未完美无暇,便不敢吐露,就此噤声吧?那样岂不是要做一辈子的哑巴了?” “我私认为,在此境况下,开口表达的意义应当在于,哪怕被误解,但只要说出来,对对错错,是是非非,有碰撞也好,有争论也罢,却总是能引人思考的。”衡玉认真道:“有思考方能有进步,方能集思广益,而后修正改进,对吧?” 萧牧点头,并不掩饰自己眼中的赞成甚至是受教之色:“甚为在理。” 片刻后,他道:“我还有一件事亦十分好奇。” “只管说来。”衡玉微抬眉看着他,像是做好了要与他好好切磋探讨学术与人生哲理的准备。 “你与马尚书家的郎君关系颇近?” 衡玉有些猝不及防——怎突然问起这个来? “是有此事。”她回过神答道:“我们常一起蹴鞠,也算是在蹴鞠场上不打不相识了。” “此人的蹴鞠踢得很好吗?”萧牧不咸不淡地问。 “数年前他牵头组了十来位官家子弟,搭了個班子,算是近两年京中郎君里最出色的蹴鞠队了。”衡玉道:“去年一整年十余场蹴鞠赛都无败绩,每场比赛都打得十分精彩。” 萧牧“哦”了一声。 衡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他:“侯爷少时也爱蹴鞠吧?” 她幼时虽未见过他,但他的名号是听过许多次的——时家小将军年少意气风发的事迹,也略有些印象。 “随便踢一踢罢了。”萧牧负手道。 衡玉“嘁”了一声,这臭屁的神态可不像是“随便踢一踢”啊。 “那待日后有机会,我私下约了马文哲出来,咱们切磋切磋如何?”她故作挑衅地道。 萧牧:“本侯可不欺负小孩子,踢哭了回去寻家中大人告状倒也麻烦。” “不知哭得是谁呢,侯爷是怕输了,战无不胜的英名就此毁于一旦吧?” “你想得委实多了些,蹴鞠能赢本侯的人恐怕还未出生。” “……”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走进了书房里。 蓝青一路听着,只觉自家郎君多少有些幼稚了。 但这份幼稚里,却似有几分年少时的痕迹。 “你要同我说何事?”萧牧进了书房中坐下,便问衡玉。 衡玉隔着小几与他对坐:“我的事不着急,侯爷先说吧。” 萧牧便也不耽搁:“昨晚严明与白神医外出闲逛之际,发觉有人在城中暗中重金寻医。” 至于为何“暗中”寻医,仍能被严明二人发觉,自然是医者自有医者的门路,既是寻医,自是要在医者之间将消息传开。 “暗中?”衡玉看着萧牧,压低声音问:“宫里的人?” 他既特意提起,自不会是闲事。 萧牧点头:“需寻医相治之症,同长公主殿下此前密信中所提及的圣人所患病症,十分吻合。” 衡玉思忖着道:“已在民间寻医了,那看来必是宫中的医官们束手无策了……” 说着,便问:“白爷爷可说了有无相治之法?” 治不治先不说,得先问能不能治。 7017k 162 他并不诚实 “神医亦不敢保证一定能救,圣人之病由来已久,身子根基多半已经衰败,总要见了人才好下定论。”萧牧道:“但神医昨晚所言,显是无意冒险趟此浑水。” 如今吃喝有着落了,来日摔盆送终的徒弟也有了,比起进宫冒险医治皇帝,白神医只想选择安稳养老。 衡玉思索着点头。 “你如何想?”萧牧问她。 神医之意是神医之意,但若她另有想法,或可另行商议。 如何想? 要不要试着替圣人医治吗? 片刻后,衡玉道:“旧时真相如何,你我虽仍持疑,但无可否认的是,圣人至少是默许的,真论起对错,他绝非无辜——只是你此番入京局势难测,且咱们如今既疑心幕后另有黑手在,一切皆是未知,倒不如先不变应万变,具体如何做,再依之后情势施为。” 总而言之,当下不着急盲目做决定。 萧牧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 二人就此事又细谈了一盏茶的工夫。 “该说你的事了。”萧牧放下茶盏之际说道。 “我们打算午后动身,特来向侯爷说一声儿。” “你们?”萧牧看向她。 “是,我和韶言先行一步。”衡玉也搁下茶盏。 萧牧面上看似无变化,下意识便问:“为何要同我——同我们分开走?” 衡玉反倒奇怪地看向他:“韶言没来且罢了,我身为女子独行不便,‘顺道’跟着侯爷一同入京无可厚非。可韶言既带人来接我了,我们若还同侯爷形影不离,怕是要惹得京中之人疑心关系过密了。” 虽说是结了盟,但总不宜大张旗鼓宣扬出去的。 敌人尚在暗处,理应要处处谨慎。 分头行事,也更方便掩人耳目。 这浅显的道理摆在眼前……他竟还要问“为何”? 衡玉打量着面前之人:“侯爷该不是昨夜苦学技艺,疲乏之下,以致脑中混沌了?” 萧牧倒也平静:“只是想听听你的想法罢了。” 衡玉:“我还能有什么旁的想法?” 萧牧移开视线看向半支开的窗外,似有所指地道:“我一贯猜你不透,又焉知有无。” 衡玉扬起眉梢,未接这话:“不能闲聊了,我须得回去准备了。” 萧牧的视线立即看回她——这就走了? 衡玉已起身来,笑道:“侯爷,咱们京师见了。” “你……”萧牧迟疑了一瞬,到底只道:“你路上当心,我让蓝青暗中跟着保护你。” “蓝青熟悉京师内外,应有更大用场,跟着我岂不大材小用。”衡玉婉拒了:“左右只三日路程了,韶言带着的人手便足够了。” “你不想蓝青跟着,那便换别人。”萧牧不再给她开口拒绝的机会:“如此我才好安心——此番入京的计划中,最紧要的一条便是你决不可出任何差池。” “我这么重要啊……”衡玉眨了下眼睛。 萧牧伸手去摸茶盏,正色道:“盟友缺一不可,你我谁都不能出事。” 衡玉看一眼那已经空掉的茶盏,赞成地点头:“是这么个道理……那我就不客气了?” “同我有甚好客气的。”萧牧将茶盏凑到唇边,垂眸见其内空空,顿了顿,轻咳一声道:“稍后……我会让王敬勇安排此事。” “多谢侯爷,如此我便先回去了。”衡玉抬手一礼,忍着笑转身走出书房。 见她推开门,即将要跨出门槛,萧牧适才将那只空盏放下。 然而却见衡玉又将要踏出门槛的脚收了回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得,回头看向他。 正襟危坐的萧牧尽量平静如常地问:“怎么了?” “也没怎么……”衡玉看向他书案的方向,认真关切道:“就是觉着侯爷公务已然如此繁劳,练琴之事便不宜太过劳心,还应量力而行才是。” 萧牧听得眼皮一跳,看向书案上摆着的那张琴——下人怎么没给他收起来? 萧侯立时正襟危坐:“本也没打算碰,是母亲非要让人送来罢了。” 浑然一副“本侯何来这么多闲心”的模样。 衡玉便会意点头,转回头跨过门槛之际,越想越觉好笑,没能忍住发出一声轻笑。 听得这声笑,萧牧微一皱眉——笑什么? 他有心想要追问,然而那道身影已经脚步轻快地离去了。 衡玉带着翠槐踏过桃花盛绽的羊肠小径,穿过发了刺嫩新叶的幽静竹林,伴着清风原路返回。 “阿衡——” 温润的少年声音传来,衡玉抬头看去,有几分意外:“韶言?你怎还在这里?” “左右无事,便在这儿等着你。”少年眉间笑意与春日清风同样宜人,纵是等了许久,也未见一丝不耐或急色。 “我方才只当你回去了,不知你还等在此处——”衡玉略有些歉然地笑了笑:“叫你久等了。” “你我之间哪里用得着说这些。”韶言笑问道:“现下可得闲去看话本?” 衡玉笑着点头:“走吧。” “阿衡,昨日都未来得及问你一句,这段时日在北地如何,可还开心吗?”路上,韶言笑着问起。 “一切都好。”衡玉认真答:“且颇有收获。” 她说起在北地的一些见闻,及一些经历之后的感悟。 随后韶言问起吉吉,她便也细细地将蒙家之事说给了他听,包括当初吉吉巧合下当街救下佳鸢娘子的经过。 “当真不虚此行。”韶言眉眼舒展开,语气里有一丝钦佩与不易察觉的向往:“我们阿衡果然了不起,无论走到哪里总能助人。” “那倒谈不上,顺手随心罢了。”衡玉看向他:“你呢?这半年多来在京师可好?” “一切如常。去岁冬日大雪,封了几坛酒,取梅花枝头新雪制了寒梅香。”韶言道:“待此番回了京,正好都拿给你。” “韶言——”衡玉脚下慢了些,转头看向他。 少年眸光清澈含笑,等着她往下说。 “你已替我做了许多了,当真不必再事事以我为先。”衡玉神态认真地道。 韶言笑意微滞,眼神闪躲了一瞬,才勉强笑着道:“可我们不是家人吗,阿衡……家人之间,又为何要说这些?” 是他又没能掌握好分寸,让她有压力了吗? “是,你和殿下皆是我的家人,一直都会是。”衡玉边缓步走着,边说道:“可外人不这样认为,那些传言你定也是清楚的,你而今正是议亲的年纪,若再这般耽搁下去,迟迟不能从流言中脱身的话,于你而言实在太不公平。” “可我……”韶言话到嘴边又顿了回去,片刻,才道:“那些流言扰人,我知道。若说不公平,你身为女子,被此等流言缠身才是大忌……此事的确是我顾虑不周了。” “我不在意外人如何看,是因我一直都清楚自己想要的什么。”衡玉声音温缓,目光有力:“可我怕你尚不清楚,稀里糊涂之下,便被这流言困住了。” 少年颀长单薄的身形微微一僵:“阿衡,我……” 他想说,他不糊涂,他也很清楚…… 可迎着少女的目光,他再次退缩了。 他怕他一旦说了,便连借着家人的名义待她好的资格都没有了。 “阿衡,我暂时无意议亲,此一点我很清楚。”他最终只笑了笑,道:“殿下也无催促之意,婚娶之事,讲求水到渠成,是以你亦不必为我忧心。” 少年目光澄澈带笑:“况且,阿衡你不是一直也未曾谈婚论嫁吗?你应当也知晓此种心境,非是被流言所困,而是心中自在,随心罢了。” 衡玉便问:“若我随心之下,日后有了谈婚论嫁之意呢?” “那我……”韶言望着她,温声道:“那我这个做兄长的,自是会替你开心,亲自送你出嫁。” 衡玉笑了笑。 “可你我到底还是不同的。”她边走边说道:“你这些年来甚少与外人接触,试都不试,怎知一定无意呢?正如天下之大,山水美景,不亲眼去看一看,便做不到真正敞开心扉接纳感受。” 韶言听得极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阿衡,你说得对,你我是不同的。正因不同,或看待事物之想法也不相同,你喜好山水,眼界开阔,见识与胸襟皆是世间少见。” “但你可知,这世间对有些人而言,或许不需要去见山高入云,江海湍流,他们只需守着一方小院,一卷心经,一壶清茶,三两株花草,便可心有所依过此一生。” “当初,是你和殿下将我带回了长公主府,在那之前,我颠沛流离多时,故而尤为珍视安稳二字。”话至此处,少年有些惭愧地道:“以往我从未与你细说过这些,或许你要笑话我鼠目寸光,固步自封,无大志向了……” 衡玉一直认真听着,此时缓缓摇头:“不会,人各有志,无分高低,自悦自足尤为难得。万物各有习性,正如阳光甚好,包容滋养天地,但却不适宜小小苔藓生长,阴凉避光之处才是它的归属。” “所以,你当真不必替我担心。”少年的声音很轻,却很笃定:“我所做一切,或在他人看来与寻常男子格格不入了些,但皆发自本心,乐在其中,十分自在,从来都不是为外物所困——我不是三岁幼童了,我很清楚。” 衡玉了然。 他不认为自己选择的一切,是为外物所勉强而来。 而她若再多说,反倒像是在执意“勉强”他,插手他的生活,逼迫他做出他不认同的转变了。 这其中并非只有小小少年情愫,更是他的生活与志向。 她知道,他必然听懂她的意思了。 表达者一贯只需表达清楚,而倾听者如何选择,从来都是前者可以勉强左右的。 若表达者抱着必须让倾听者依言转变的想法,那便太过自以为是,也太过不尊重对方了。 衡玉在思索。 韶言亦是。 “韶言。”衡玉最后看向身侧少年,眼底有诚挚笑意:“那便愿你可以一直如自己所言,自悦自在。” 韶言点头,含笑道:“阿衡也是。” 他非是如何纯善之人,他亦有自己的小小算计。 譬如这些年来,他有许多次都巧妙地避开了阿衡的明示与暗示——是的,很多时候,他并不诚实。 可这一次,他说着说着,自己话中几分真,几分假,便是自己也有些不甚分得清了。 二人走着,很快换了新的话题。 从长公主养着的猫儿,又谈回北地的民俗。 “对了阿衡,我见你与萧夫人似乎十分亲近……”韶言好奇问:“可是因脾性相投之故?” “是也不全是。”衡玉笑道:“于北地时,萧伯母待我照料颇多,且伯母尤为钟爱阿翁画作。” “原来如此。”韶言还欲再问一句“萧侯”,但到底还是未能出口。 他有个贪心的想法。 能这样同阿衡走在一起的日子,他想还能再久一些。 不该问的,他便不问。 他一贯很擅长掌握分寸。 少年慢慢走着,垂眸看着二人在日光下的影子,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珍视。 …… “我听说你们今日就要走了?” 裴无双寻到衡玉时,翠槐和程平正在收拾箱笼。 这些皆是衡玉单独带着的东西,有些同大队伍、或是与萧夫人的混在了一处的行李,此时已由王敬勇和顾听南一同去挑取了。 “是啊,想家了,想快些回去。”衡玉方才也跟着收拾了一阵,此时坐着歇息,顺手替裴无双倒了盏茶,“你们呢?明日动身吗?” “我本还想和你们一起的……”裴无双叹了口气:“这下你离了队,我便也没借口跟着了。” 坐下后接下衡玉的茶,又很快释然:“罢了,左右也就剩下几日路程了,反正之后到了京师还有机会呢。” 说着,手肘压在小几上,朝衡玉的方向倾身过去,压低声音问:“你这次回京后,是不是要请我喝喜酒了啊?” 衡玉看她一眼:“同谁的喜酒?” “你这话说得……”裴无双“啧”了一声:“当然是韶言郎君呀。” 衡玉有些想叹气。 这厮当真是她的好友吗? 路怎走得这样偏? ------题外话------ 大家晚安~ 7017k 163 阿衡,你疯了?! “无双,你莫要跟着外面那些人胡说,平白坏他人名声。”衡玉声音虽轻,却认真地道。 “怎会是胡说呢?”裴无双奇异地看着她:“阿衡,你该不会放着这么好的一个童养婿不要吧?” 衡玉看向她,神情难得如此一丝不苟:“韶言就是韶言,非是拿来供人挑挑拣拣的什么童养婿。” 她如此神态,叫裴无双微微一愣:“他果真不是么?” “从来都不是。”衡玉道:“所谓童养婿,起初不过是一些纨绔子弟暗中拿来打趣韶言的说辞而已,只是后来以讹传讹,才传得愈发离谱了。” 裴无双微叹气:“你如此认真地解释……看来是当真对他没有丝毫想法了?” “我一直将他看作家人。”衡玉道:“且自古以来,童养媳既为糟粕,童养婿亦是,此等不公之事,无关男女,从来都不是可以拿来随口打趣之事。” “阿衡,你说得这些我倒也听懂了……”裴无双想了想,道:“可我见韶言郎君对此似乎并不忌讳……你待他如家人,可他待你却未必如此吧?你若单因不想坐实这童养夫的流言,便先入为主,从而不考虑家人之外的其他可能,待他是否也有些不公呢?” “让他一生都成为别人的附属品,方是最大的不公。”衡玉垂眸吃了口温茶,才接着道:“感情之事吧,它本就玄之又玄,根本没有道理可讲,如若勉强为之,于我于他才更是不公。” 见她一丝犹豫摇摆都无,显然是从未动过其他心思,裴无双只觉心中那极为登对的一对璧人,此时被正主从中生生劈开了,叫她扑了个空,遂只能哀叹道:“韶言郎君这样好,样貌性情,都实为世间少见,你怎偏就不喜欢呢?” “正因他好,所以才值得同样全心全意待他之人与之相配啊。若就这么砸在我这不知领情之人手中,岂不暴殄天物?”衡玉笑问道:“你家中也曾试过要给你议亲吧,你连了解对方都不愿了解,难道是因他们不够好吗?” “自然不是。”裴无双捧着茶盏道:“不过那是因我心有所属,咱们岂能一样?” “就算我心无所属,却也一直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衡玉放下茶盏,随手拿起一颗桂圆捏碎了剥着,边道:“缘分是说不清的,有些人你第一次瞧见时,便注定了会成为好友,乃至成为家人,唯独做不成挽手白头之人。” “这话我倒赞成……想我头一回见着他时,虽然此前不知心仪他人是何感觉,但那一瞬间便也清楚了。” 裴无双说着,也搁下茶盏,托腮叹息。 她头一回这么看好的一对儿,本以为可以捡现成儿的糖,没成想全是碎瓷渣。 她有心想叹一句“可怜的韶言郎君”,然而转念一想好友方才的话——这世上童养媳才是多数,那些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而如韶言郎君这般甘愿付出了真心的,若说他可怜,反倒是看轻了他的心意。 因为她清楚给出真心是怎样的一种心情——相较于许多人浑浑噩噩懵懵懂懂便谈婚论嫁,连喜欢是什么滋味都不曾试过,能早早遇到那样一个值得喜欢的人,是欢喜的,也是幸运的。 她不会后悔,当然也并不可怜。 “去年离开京师之前,我便在想着,可有什么法子可以消除这些传言。”衡玉思索着道:“待此次回京后,我会去同长公主殿下说明此事,看看能否商议出个可行的法子来——” 这些年来她虽是不在意这些传言,却也并非是任由它们肆虐的,只是众口难堵,的确没有什么好办法。 人总是对脱离常态的新鲜事物有着格外强烈的兴趣,一旦听着了,不管真假,都喜欢先传上一传。 “这还不简单?”裴无双道:“男婚女嫁,各走一边,这谣言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嘛。” “这主意自然都想得到。”衡玉道:“然而八字都没一撇,如何婚,嫁予谁呢?总不能单为了破除谣言,便盲目嫁娶吧,如此岂不是反失了轻重先后么。” 裴无双思忖着,点了点头:“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然而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眼神忽然一变,盯着衡玉问:“不对,你方才说什么?” 衡玉看向她:“什么?” “上一句,不对……上上上一句!”裴无双突然收起了托腮的手,如同发现了惊天秘密一般:“你方才说……就算你心无所属!什么叫做‘就算’?!” 衡玉眼神复杂地看着好友。 说她迟钝吧,她倒也觉出不对来了。 可若说她敏锐吧,这都绕了八百圈儿了……此种感觉就好似是,三皇五帝已归尘土,诸子百家鼎沸之声已消匿于历史长河里,秦皇手中利剑已然荡平天下,她才晓得突然掩口惊呼一声——什么,盘古开天地了?! “你默认了!”裴无双指着衡玉,瞪大眼睛道:“你……你有心上人了!” 相比她的激动,衡玉将桂圆肉送入口中,很是坦然地道:“心上人这种东西,有或没有都很平常,哪里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你快说是谁!”裴无双一把抓住衡玉还要剥桂圆的手,眼神热切地道:“等等,先让我猜一猜,看我猜得准是不准……你给些提示,且说我认得不认得?” 衡玉如实点头:“认得。” 裴无双顿时更激动了:“那……在不在此次要赴京的众人当中?” 衡玉将甜丝丝的桂圆肉咽下,再次点头:“在。” “等等……”裴无双忽然脸色一正,肃然道:“先说好,该不会是印海吧?” 衡玉笑微微地看着她,关切询问道:“你脑子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好得很。”裴无双“嘿”地笑了一声,很快又恢复了兴奋之色,情绪切换迅速而流畅:“那让我好好想想……嗯……” 她一只手指快速地点着下颌,像是在脑海中过滤着人选,而后眼睛一亮:“严军医对不对?上次我见你二人单独说话来着!” 衡玉:“……你是真没人可猜了是吗?” 她不记得自己何时与严明单独说话被这厮瞧见了,但她每每与严军医私下相谈,不是在说萧牧的恢复状况,便是入京后的事了。 “不是啊?那……”裴无双凝神皱眉片刻,眼神忽然一变:“那是……王副将?!” 衡玉默默望向房顶。 是她也藏得太深吗? 还是说,怪萧景时站得不够高,不能叫人一眼便瞧见? “当真是王副将?”裴无双的兴奋俨然已成了担忧:“便是连顾姐姐都说了,那就块铁疙瘩!且是个脑子里只装着建功立业的铁疙瘩!阿衡,你听我说,这件事……” 衡玉连忙抬手示意她停下:“你但凡往个稍微正常点的方向猜一猜呢?” 且她这哪里是猜,根本是在挨个儿试吧? “也不对?”裴无双半是松口气,半是疑惑:“那还能是谁?总不能是那些小兵或老男人吧……可那些人我也不算认得啊。” 见她仿佛已猜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衡玉已然有些开始怀疑人生:“有没有可能,你还漏掉了一个?” “谁啊?”裴无双皱了下眉,与衡玉对视片刻后,忽然瞪大了眼睛,受惊般“噌”地一下站起了身来。 “你……你别说是……是萧侯吧?!”裴无双磕磕绊绊地问,一瞬不瞬地盯着衡玉。 衡玉眨了下眼睛:“为何不能是他?” 裴无双呼吸一窒,眼珠子瞪得险些快要掉出来:“阿衡,你疯了?!” 她抬起手胡乱比划起来,逐渐语无伦次:“这就是你所说的‘稍微正常点的方向’?这究竟哪里正常了!这方向都……都往九重天去了!” “哪里不正常了?”衡玉托腮,语气闲适又透着一丝认真:“他是赫赫有名、得万民敬仰的萧将军,有智谋有担当重承诺,往远处说,他心系苍生,以天下为先。着眼于细微处,他怜悯弱者,可共情弱者,大到遭受不公的女子,小到一只猫儿……” 少女说着说着,眼角眉梢唇边便都有了丝丝笑意,声音轻轻却满含欢喜自洽:“且他又生得如此好看,喜欢上这样好的人,可谓是再正常不过了吧。” “你也知道萧侯是如你所言那般了!那你还敢……”裴无双的神色依旧震惊无比,又透着一丝敬畏与虔诚:“我父亲私下都说,如萧侯这般者,数十年数百年也只能现世这么一回罢了……那已不是凡人了!按说咱们只应远观敬奉才是的!” “你这是亵渎神明啊……阿衡!”裴无双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触怒什么。 看到她这副模样,衡玉忽觉那个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有了答案。 她就说,萧景时这般好的一个人,怎会没有成群结队的大小娘子在后面追着,合着竟是都打从心眼儿里拿他当神明供奉起来,全然不敢有邪念? “我就说么,此等好事怎还轮得到我,原来根儿在这里呢。”衡玉后知后觉地缓缓点头道:“我这倒是胆大者居上了。” “还真是……你还真敢往下想啊!”裴无双面容变幻了好一阵儿,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来来回回围着衡玉转了好几圈儿。 待转到最后一圈时,稍稍平复了的裴无双将一只手按在了衡玉的左肩处,拿极钦佩的语气道:“阿衡,我一贯知晓你够大胆,却未曾想到你竟大胆到如此地步……” 衡玉:“承让。” 裴无双顿了片刻后,又道:“说句实话,我倒也真想看看萧侯这尊大佛被拉下云端是什么模样来着……此道虽艰,却也希望你能持之以恒坚持到底,好叫我有生之年能够开一开眼。” 衡玉转头看向站在她身后的人:“什么叫拉下云端?莫非我是扰他修行的魔物不成?” “咳,自然不是,你若当真能渡得萧侯开了窍,那便是救苦救难的女菩萨了!是全营洲城的恩人!”裴无双拿寄予众望的语气道:“阿衡,我与北地父老乡亲能否开得了这份眼界,便全靠你了。” 衡玉点头:“当尽力而为。” “那你打算何时动手?”裴无双迫不及待地问:“何时同萧侯表明心迹?” “我为何要先表明。”衡玉悠悠然去倒茶:“我要等他先说。” 裴无双闻言将一只手覆在她额头上:“阿衡,你也没发烧,说得什么胡话?” 便是守株待兔却也要分对象的啊! 那么大一个萧侯,怎么可能自己送上门来?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衡玉轻轻吹了吹茶,神色愉悦轻松。 …… 将一切收拾妥当之后,衡玉等人出了驿馆。 驿馆外,车马皆已备妥。 衡玉此番先行回京,本就有于表面避嫌之意,故而萧夫人并未出来亲自相送,只差了春卷出面。 翠槐打起车帘,衡玉踩着脚踏上了马车。 跟在她身后的顾听南临转身离去之际,朝着坐在王敬勇脚边的小黑影子“嘬嘬”了两声。 小黑狗闻声立刻摇着尾巴朝她跑过去。 跑到一半,便被一只大手捞起。 王敬勇将狗子抱进怀里,微皱眉看着走过来的顾听南——带又带不了,逗又逗得欢。 “傻狗,要好好听你爹爹的话啊……”顾听南抬手揉着狗脑袋,玩笑着道。 阳光下,女子的五指白皙,并不算细嫩,却骨节纤长。 王敬勇看着那只凑在他怀中揉狗头的手,心莫名快跳了两下,而后便立时移开视线。 “我先走一步,你们俩好好保重。”顾听南将手收回,笑着道。 “嗯,你也……”王敬勇勉强看向她,话到嘴边一顿:“你走好。” 顾听南笑了一声——这人怎么处处和正常人不一样? “莫要误了晚间投宿的时辰。”王敬勇正色提醒道。 “就走了。”顾听南又揉了下狗头,而后笑着转身上了车。 韶言与王敬勇行礼罢,上了前头那辆马车。 一行人马就此启程,往京城的方向而去。 王敬勇站在原处目送了片刻,转身回了驿馆。 而他前脚刚跨进驿馆内,后脚便有几名小兵低声交谈了起来。 “方才那画面,你们有没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题外话------ 也是肥肥的一章~厚颜求张月票吧? 大家晚安(づ ̄3 ̄)づ 7017k 164 万一是海誓山盟 “你说的是咱们副将军抱着狗送顾娘子的马车离去,那一幕?” “没错,像不像抱着孩子的妻子送丈夫离家?” “是怪像的!” “……” 王敬勇进了驿馆,便往萧牧办公之处而去。 见四下无人,王副将忽然停下脚步,将怀中的狗子凑到面前嗅了嗅。 他从几日前便发现,小狗身上的味道又臭又香,还带着一股奶味儿,甚至古怪。 怪了怪了些,但莫名其妙地,他没事又总想闻几口。 尚不知吸狗为何物却已深陷其中的王副将来到了自家将军的书房内。 “将军,吉画师几人已动身离开了,沿途一应之事属下皆已安排妥当。”王敬勇想要拱手行礼,这才发现自己仍抱着狗。 萧牧看向他怀里的小东西,问:“如今竟多了这么个爱好吗?” 勇猛高大的武将抱着只小奶狗,这画面多少有些违和。 王敬勇连忙将狗放下,下意识地就辩解道:“回将军,这不是属下的,是那顾掌柜的!” 萧牧闻言思索了片刻,点了头。 看来军中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了。 隐隐觉得自家将军误会了什么的王副将一时面色有些不甚自在,却又不知能说些什么,只能问:“将军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明早动身,安排下去。” “是。”王敬勇应下,行礼退了出去。 见他就要退出门槛,萧牧提醒道:“你的狗落下了。” 王敬勇面色一窘,立时上前一只手将狗抄起,随手夹在胳膊窝里:“属下告退。” 见人匆惶离去,萧牧颇觉好笑。 而片刻后,便有近随入内通传道:“将军,夫人身边的春卷姑娘前来求见。” “让人进来。” 春卷走了进来福身行礼,道明来意:“夫人让婢子来给郎君传句话,夫人头痛发作,晚间便不邀郎君前去共用晚食了。” “怎会突然头痛?可请严军医去看过了?” “不曾。”春卷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足够正常:“夫人说了,她这是心病,只有心药能医。” “……” 萧牧沉默了片刻,默默看向书案上的琴,道:“……本侯知道了。” 见自家郎君已然领会个中关键,春卷便福身退了出去。 …… 三月下旬,春深绿浓,万物勃发。 马蹄踏着明媚春光,缓缓驶进了京师城门。 时值正午,春阳正暖,衡玉打起车帘瞧着久违的热闹街市,笑着喟叹道:“回家了。” 顾听南也往外瞧着,只见车外街铺林立,酒旗招展,一座朱漆高阁内有文人墨客临窗对酌吟诗,亦有年轻女子着春衫襦裙,高髻簪花,手执团扇,凭窗谈笑。 顾听南一时只觉被迷花了眼,目光随着马车而动:“京师果真繁华热闹,远不是别处可比的。小玉儿,那是什么?瞧着不像寻常的杂技。” “是术士。”衡玉面上微敛了笑意。 路上她听韶言提起,圣人如今病重,除了医者之外,亦有大量术士暗中闻讯涌入京师。 她待任何谋生之道都无偏见,但如此关头,圣人若是轻信术士,遭了别有居心之人利用,于国于民恐怕都非好事。 那名在街头展示奇技的广袍术士手中捏起一团火苗,顿时引得围观百姓喝彩叫好。 马车沿街缓缓而行,很快有旁的热闹转移了衡玉等人的视线。 车马穿过朱雀门街,往西而行,翠槐一直张望着窗外默数着过了几坊,待行过第六坊,小丫头便难掩喜悦地道:“姑娘,就到延康坊了!” 吉家世代便居于延康坊内。 马车驶入坊中,在吉家大门前缓缓停下。 “小玉儿!” “来了来了!” 车马还未停稳,衡玉便听到了自家嫂嫂还有阿姐的声音,刚要推开车窗去看,又将手收回,干脆直接打起车帘,提裙下了车去。 “姑娘当心!”翠槐惊呼一声,想去扶都未来得及。 “你这猴儿!”拄着拐杖的孟老夫人“哎呀”了一声,紧张地道:“仔细崴了脚!马车都还没停稳呢!你们瞧瞧她……” “祖母!”女孩子笑着扑向她,一把将她抱住,将满是笑意的脸颊满足地贴在她肩膀处。 孟老夫人轻轻抚着女孩子的头,脸上的皱纹都随着笑意舒展开:“回来了就好……” 衡玉很快直起身来:“阿姐,嫂嫂!” 喻氏和宁玉一人拉着她一只手。 “怎瞧着瘦了?”喻氏满眼疼惜地道。 宁玉也细细打量着妹妹:“岂止瘦了,我瞧着还黑了些……” “哪有?”衡玉刚佯装生气要反驳,便觉衣裙被一道小小的力气拽了拽,一道声音奶声奶气地喊道:“小姑姑,小姑姑!” “阿姝!”衡玉立时弯身将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儿抱起,“吧唧”在那又香又软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我家小阿姝长高了,又长俊了,这些日子可想小姑姑了没想呀?” “想,阿姝梦里都想!” 衡玉笑着拿额头抵了抵她的额头,惹得阿姝咯咯笑起来。 刚下了马车的韶言朝此处走来,见此一幕眼中泛起笑意。 孟老夫人笑着看过去:“此番倒是辛苦韶言了,家中已使人备下了饭菜,咱们进去说话。” 韶言含笑施礼罢,语气恭儒地道:“多谢老夫人,只是初次离京七八日,殿下必然挂心,今日便不宜久留叨扰了。” 这显然只是拿来婉拒的托词而已,面对少年这稍有些反常的拒绝,孟老夫人笑意不减,并不强留:“也好,你这孩子一贯是孝顺的……那便改日得了空再来。” 韶言应下。 “不吃饭,进去喝口茶歇一歇吧?”宁玉说道。 韶言笑道:“多谢阿宁姐,我甚少出门,眼下亦是归家心切,待改日再来拜访吃茶。” “既然韶言着急回去,那咱们也就不强留了。”喻氏笑着道。 韶言便看向衡玉:“阿衡,那我便先回去了。” 他接送自己回来,于情于理都该请人入府吃茶用饭的,然衡玉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到底也只是点头:“韶言,这一路辛苦你了。今日便劳你先代我同殿下报个平安,待明早我再去看望殿下。” 韶言笑着点头:“好。” 而后又向孟老夫人、喻氏,宁玉几人再次施礼,复才带着小厮重新上了马车。 看着那辆马车驶离家门前的青石板路,宁玉从妹妹怀中接过阿姝,柔声道:“小玉儿必然累了,咱们快进去吧。” “翠槐,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呢!”喻氏笑着冲仍旧站在马车旁的翠槐招手,玩笑道:“去了趟北地,你这丫头瞧着倒呆了许多!” 翠槐福了福身,露出笑意:“回娘子,客人还未下车,婢子岂有先入府的道理呢?” “客人?”喻氏一手托着隆起的腹部,一面往车厢方向看去:“小玉儿还带了客人来?” “你这丫头,你这车跳得倒是快,怎能将客人独自丢在车内?”孟老夫人笑嗔了孙女一眼:“还不快将人请下来?” “是哪一位客人?”宁玉则压低声音问妹妹:“娘子还是郎君?” 喻氏听着这一句,眼中登时浮现八卦之色——若是个郎君与她家小玉儿千里同行那还了得! 她这人好奇心重,忍不住就朝着马车的方向走近了几步。 正是此时,只见那车帘忽然被一只手从里面打起,里面的人探了上半身出来,朝她露出灿烂笑脸。 “听……听南?!”喻氏既惊且喜地惊呼出声,险些要跳起来。 顾听南见状吓了一跳,赶忙跳下马车将其肩膀轻按住:“你这有着身孕呢,怎还和从前一样!” “听南!”喻氏惊喜至极:“你怎来了?!” “怎么,这是不想见到我?” “岂会!”喻氏一把就要将人抱住,“我只是没想到伱会过来!怎也不提早传个信儿给我!” “当心当心……”顾听南轻轻将人推开,转而挽住喻氏的手,笑着道:“提早说了还如何给你惊喜?” “又不是三岁孩童了,要得什么惊喜呀,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却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喻氏高兴地拉着顾听南走向孟老夫人几人,从中介绍道:“祖母,阿宁,这便是听南了。” 顾听南将手从好友手中抽离,笑着福身行礼:“老夫人,宁玉娘子。” “终于见到顾娘子了。”孟老夫人亲自抬手虚扶,笑意和蔼亲近:“我们阿衡此去营洲,多亏了顾娘子帮忙。” 宁玉笑着点头:“是啊,我也总算见到顾娘子这個大恩人了。” 这句“恩人”,指的自然不单单是对衡玉的照料。 当初那刺青图纹的线索,便是这位顾娘子帮忙查到的,这一点,吉家人都很清楚。 “我与阿瑶自幼便玩在一处,情同姐妹,老夫人和宁玉娘子哪里用得着这般客气,况且我也未曾帮上什么忙。”顾听南难得如此谦虚,面上的笑容却是真心实意。 人与人之间也是讲求眼缘的——而她一见吉家人,便觉一个比一个顺眼可亲。 “咱们进去说话……”孟老夫人握起顾听南一只手,笑着说道。 众人说笑着在仆从女使的拥簇下进了院中。 “对了,阿兄呢?”衡玉问。 “这般时辰必然是在东宫忙着呢。”喻氏道:“但他出门前说了,午后会想法子同太子殿下告半日假,尽量早些回来。” “这倒也不用的,还是公事为重。” “我们也这么同他说的,他自顾非要如此呢。”喻氏轻叹气:“我总也不好直接同他说‘小玉儿也没那么着急见你’不是?” “小玉儿没那么着急见他,他却是着急想见小玉儿了。”宁玉紧紧挽着妹妹的手,小声道:“若非是那封书信……阿兄便要亲自去营洲逮人了。” 所谓“那封书信”,指的自然是萧牧从中作保会保证衡玉安全的书信了。 彼时收到那封信时,吉家众人皆是震惊茫然的。 当然,如今这茫然尚在——萧侯怎会写亲笔信来保证他们家小玉儿的安全? 如今人回来了,今晚必然是要好好问一问的。 …… “郎君,方才孟老夫人开口让您留下用饭,您为何拒绝啊?” 马车出了延康坊,车内的贴身小厮不解地问道。 “我开口拒绝,总比有朝一日阿衡会厌烦我来得好。”少年半垂着眼睛说道。 小厮听得一怔,而后忍不住道:“郎君为何会这般想?此番您将衡姑娘接回京,本该是高兴的事,可小人瞧着您这几日好像有什么心事……” 说着,便不安起来:“郎君,该不会是衡姑娘她……另有了心上人吧!” 韶言并未接话。 小厮只当自己猜对了,顿时着急起来:“那郎君您怎么办!不然……去求殿下替您做主?” “我如何,是我自己的事,阿衡并不欠我什么。反而,她给了我许多。”少年透过半镂空的车窗看向车外,像是在说服自己:“她是自由的,何时都是。” …… 吉南弦显然是未能告得了假,待回到家中时,天色已然漆黑。 听说家人都在膳厅等着自己,他不由加快了脚步,官服也顾不得换,便赶忙过去了。 “小玉儿呢?” 前脚刚跨进膳厅,吉南弦便扬声喊。 “阿兄!”少女的声音传来,吉南弦含笑走进厅内。 “阿兄怎才回来,都等了你半日了。”衡玉自椅中起身。 吉南弦先将人打量了一遍:“不错,好歹也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那当然。”衡玉微扬起下颌,做出自得之色。 “还未用饭吧?”孟老夫人问孙儿。 “是。”吉南弦的目光依次看向完完整整坐在那里的家人妻女,道:“你们不必等我的,大可先吃了便是。” 喻氏奇怪地看他一眼:“我们的确已经吃过了啊?” “?”吉南弦看向那空空如也的饭桌,不禁默然。 “去让厨房给郎君下碗面吧,夜深了也不好再折腾其它,吃多了也不易克化。”孟老夫人交待身边的婆子。 吉南弦:“……多谢祖母。” “再加几块儿卤肉吧。”喻氏加了一句。 吉南弦心里顿时暖暖的。 挺好的,满足了。 面很快做好端了上来,在家人们的陪同下,吉南弦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 放下了筷子,漱口罢,接过仆从递来的湿布巾擦拭了手,便看向了衡玉:“现在说说吧。” “说什么?”衡玉看着自家兄长。 该说的信上不是大致都说完了吗? 吉南弦挥手屏退了身边的下人。 翠槐见状拉起阿姝的手,将人哄着带去了外头玩。 “说说定北侯何以会写亲笔信替你的安危作保——”吉南弦道。 此言一出,衡玉便察觉到自家祖母,阿姐,嫂嫂的视线皆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此事倒的确是得好好说一说的。 至于如何说,是早已打算好的,此时便没有迟疑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但大致可以归结为,我与萧侯一见如故,在营洲时,他帮过我许多。且经过这半年来的了解,又可知此人秉性仁善,处事严谨。并非是只通晓带兵打仗的武将,更是难得的智勇双全之人——” 听她上来便如此大夸特夸,厅内气氛有些微妙的紧绷。 吉南弦与妻子几人互相交换了一记眼神后,遂戒备地向衡玉问:“……所以呢?” “所以,我私下与之……”在家人们的屏息中,及自家嫂子忽然莫名瞪大的一双眼睛注视下,衡玉谨慎地压低声音道:“我与之结盟了。” “结、结盟?”吉南弦一下没反应过来。 “只是结盟?”宁玉忙问。 衡玉觉得此问古怪:“不然呢?” “结得什么盟?”喻氏不甘放弃般追问。 万一是海誓山盟呢! 衡玉如实答:“自然是共同对敌之盟。” 得了确切答案,吉南弦微松了口气,整个人紧绷的身躯都放松了下来:“我就说是阿瑶胡思乱想,怎么可能的事。” 衡玉已隐约察觉到了众人的思路劈叉向了何处,不禁试探问:“嫂嫂是如何想的?” 一家人一贯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喻氏轻咳一声,便也直言道:“都怪嫂嫂瞎想,起初瞧见那封定北侯的亲笔信,还当是……还当你去替人说媒,反倒将这红线牵到自己身上来了呢。” “不是就好。”吉南弦长吁了一口气,似乎终于放心了下来。 衡玉强笑了一下。 那倒也…… 阿兄这口气,兴许松得略早了些。 “那共同对敌之盟,究竟是何意?”吉南弦安心之下,很快将心思放到了正事上,正色看着妹妹:“仔细说一说。” 孟老夫人也平静地等着孙女说下去。 定北侯身份立场特殊,按说绝非是结盟的好对象。 但阿衡的眼光和决定,他们都信得过——既有此选择,那这其中必有足够说服他们的缘由。 “此中原因有三。”面对家人无条件的信任,衡玉亦认真以待,仔细讲道:“其中第一条,便是方才我所言及萧侯之品性仁厚,沉稳而有谋略,虽善却不愚顽,有原则且知变通,并且手握重兵,对各方局势了如指掌,是一位能带来诸多助益的结盟对象。”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是为此次结盟之根本——” 7017k 165 萧侯未免太过助人为乐 在家人的注视下,衡玉缓声道:“我们和萧侯所面对的,是相同的敌人。” “相同的敌人?”喻氏低声问:“小玉儿,你莫不是已经查明阿翁之事是何人下的毒手了?” 先前回来的信上只说了那刺青图纹线索的进展,列了一份可疑之人的名单回来,但具体是何人,尚未有定论。 “虽不算十分断定,但的确已有了怀疑之人,那人便排在名单的首位。”衡玉道。 吉南弦面色微变:“你是说……姜家?” 孟老夫人则看着孙女,正色问:“可是之后又查到了什么?” 姜家的确符合收用那些出自暗月楼的死士杀手的条件,但阿衡如今既将其列为怀疑之人,必然另有依凭。 “此事还要从除夕前,萧侯遭到的一场来势汹汹的刺杀说起……” 衡玉将那场刺杀的经过大致言明后,道:“那些刺客出现在城中的时机,恰是营洲刺史裴定办寿之际,彼时京中裴家族人入营洲为其贺寿,而之后萧侯手下之人,便查到了裴家暗中受姜正辅驱使已久的证据——” “那至多只能说明,那场冲着定北侯而去的刺杀是姜大人所谋划,如何又能与阿翁之事关连到一起?”宁玉不解地问。 衡玉:“之后我在那些刺客的尸体中,发现了同样的刺青图纹——与当年杀害阿翁的那些人手腕内所刺,图案一模一样,位置也完全相同。” 宁玉几人皆是眼神巨变。 之前小玉儿还只是查到确有那刺青图纹的下落,而今却是切切实实地确定了那些人仍活跃在暗处,且十之八九是为当今中书令姜正辅所用! “除了这场刺杀所牵扯出的可能之外,还有一事,萧侯与我们,亦称得上是相同立场。”衡玉继续往下说道:“萧侯推断,阿翁所遭横祸,或于当年时家之案有关。” “时家……”吉南弦微微一怔,思绪被拉回到了九年前。 他至今还记得那一年弥漫在京师百姓之间的不安与惶恐。 舒国公通敌,满门抄斩——当年此一事所带来的人心震动,便是之后的晋王造反之举也无法相提并论。 又因舒国公名望过重,时家世代受百姓敬重景仰,民间难免会有一些为其鸣冤的声音出现。时家满门被抄斩后,头七当夜,城中街角巷尾内,不知有多少百姓偷偷出门燃烧纸钱——若登高俯望,必可见城中火光蜿蜒连绵不断,亦有百姓门前彻夜挂灯,只为给那些被砍了头颅的忠烈冤魂引一条回家的路。 之后,朝廷便竭力镇压这些“居心叵测”的声音和举动。 时家之后,朝廷刀下又添血光。 也因彼时朝廷镇压之心尤甚,以至于哪怕今时今日,京中对时家旧案仍然讳莫如深。 而也是那一年,阿翁出事,阿衡失踪,再之后父母亲相继病逝,巨大的打击一个接着一个…… “你阿翁与时家的祸事出现的时机的确有着十分巧合的重叠,此一事此前也不是没有猜测,但皆是凭空猜想,无从查证……”孟老夫人问:“这位萧节使出身北地,年纪又轻,对当年京师之事应当所知不多,又是何来的线索推断?” 衡玉在心中道了声“果然”。 此等信息之前,祖母依然最是镇定敏锐,并未贸然相信。 好在她早准备好了应对的说辞:“萧侯家中,与时家有着不为人知的旧交在,是当年舒国公于北地征战时结下的交情。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暗查时家之事,故而掌握了颇多旁人所不知的线索与关键。” 孟老夫人思索着点头:“原来还有此等交集……” 衡玉这才往下说道:“去年萧侯曾生擒了契丹悉万丹部的首领璇浦,之后密审之下,此人招供了当年与人合谋构陷舒国公的事实。” “果然……”吉南弦神色几分凝重,几分叹息:“舒国公果然是被构陷的。” “那这契丹人璇浦……岂不就是证人了?”宁玉道:“他的供词,是否能替舒国公洗刷冤名?” 吉南弦摇头叹气:“哪里有这么简单……此事牵扯甚大,朝廷无意替舒国公翻案的前提下,区区一个契丹人的所谓供词,根本吹不起一丝风浪。且那璇浦……若我没记错的话,已经死了。” 说到此处,后知后觉道:“此前朝廷谕旨传到北地,让定北侯派人将此人押至京城受审,我便觉有些小题大做了,原来此人与舒国公旧案有关……” “不过……人当真死了?”吉南弦看向妹妹。 之前不知定北侯与时家的渊源且罢了,如今既知了,往深处想来,所谓璇浦已死,未必不是定北侯为了从朝廷手下保下此人证的说辞? 衡玉微微摇头。 此事她已向萧牧证实过了。 有些人证,此时无用,但有朝一日若放在合适的时机与位置上,却未必不能起到作用。 退一万步说,他需要有个人,能亲口证实他父亲的清白——哪怕无法翻案,却也至少有人能够证明这一点。 这对他而言,永远是有意义的。 她今晚说的这些,皆是与萧牧商定过的。 只是萧牧的真实身份,暂时还不宜告知任何人。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告诉了她,却不代表她可以随意处置。 吉南弦莫名微微舒了口气。 人证还在就好。 孟老夫人也微一颔首,道:“由此看来,这位萧侯倒是个少见的有情有义之人,为时家旧事甘冒此险,如此奔忙用心……” 而话到此处,她已大致猜到了接下来孙女要说的话了。 “既是有人与契丹人合谋构陷时家,算一算时间,双方密谋之际,大约正是你们阿翁带小玉儿于北地游历之时了。”孟老夫人闭了闭眼睛,道:“难怪啊……难怪他如此着急地要赶回京来……他那四个学生里,他私心里最偏爱两分的便是时家的小子了。” 老人口中的时家小子,是世人眼中战功赫赫的舒国公。 “祖母之意是,阿翁当年于北地发现了有人要密谋构陷舒国公的证据?”宁玉的面色变了又变。 衡玉点了头:“阿翁那时身在柳城,那里本就是与契丹相接之边境,所以极大可能是阿翁在那里察觉到了有人要与契丹人合谋陷害舒国公,所以才急急地传了封信回京……只是不知传给的何人,传信之人后来也被灭口了。” “这么说……”喻氏后背冒起一层寒意,嘴唇也抖了抖。 莫非阿翁的信,正巧落到了……甚至是送到了凶手手中? 所以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你阿翁他怕是信错人了……”孟老夫人微微握紧了手边的拐杖:“他大约想不到构陷他学生之人,会是他的另一个学生。” 若问人最容易栽在何人手里,那必是不加设防者。 “阿翁当年的信究竟要送去给何人,当真就是姜正辅吗……”吉南弦自语般思索着说道,而后看向衡玉:“那璇浦,未曾招出是与何人合谋构陷的时家吗?” 若杀害阿翁的凶手果真与时家祸事有关,那查明时家旧案后的真凶,他们吉家的仇人也就水落石出了。 “璇浦非是不招,而是不知。”衡玉道:“那人极谨慎,未曾透露过身份。只是眼下从诸多线索来看,的确是姜正辅的嫌疑最大。” “阿衡——”吉南弦正色问:“你一直只说姜令公嫌疑最大,只道十之八九是他,剩下的一分不确定,除了还未能找到更为确切的铁证之外,是否还有其它疑虑?” 衡玉轻一点头。 “阿兄该是知道已故姜家郎君,姜云朝之事吧?” 吉南弦未曾想到话题会突然转到此处,但也思索着点头:“自是知道的,这位姜家郎君当年为劝降晋王而死……甚是可惜。太子殿下偶尔提起,亦会为之伤怀。” “当年晋王叛军对外宣称,是因萧牧不肯退兵,他们才杀姜家郎君,实则不然——姜家郎君当年亲自前往晋军营中劝降,晋王本已有摇摆之心,然而正值关键之际,姜家郎君却遭人暗害毒杀而亡。”衡玉将此事言明。 “竟还有此等事?”吉南弦微微一惊:“遭人毒杀……可知是何人所为?” 衡玉摇头:“晋王当年亦未能查明,然而不得不战之下,只有将此事的责任推到萧侯身上,以激己方军心之下,又可挑拨姜正辅这文臣之首与以萧牧为首等武将之间的关系。” “所以……这暗处还有一只唯恐天下不乱的大手在。”吉南弦心底有些发寒地道:“能在晋军营中毒害姜家郎君此等人物,且不留痕迹,必然不会是寻常人等。” 至此,他便也明白二妹的顾虑所在了。 虽说毒害姜家郎君之人与当年阿翁及时家之事未必有什么联系,但此等神秘莫测之人,理应要多分一份注意力过去。 而除却家仇,他身为官员,难免又觉心头不安:“晋王虽已伏诛多时,但此等挑起乱世之人一日未浮出水面,大盛只怕便一日难得真正的安宁。” 衡玉犹豫再三,到底未将晏泯的名号说出来。 萧牧已认真分析过,晏泯当年虽参与了唆使晋王谋反,但毒害姜家公子者必然另有他人。 相较于一心想替时家平反、已将野心摆在明面上的晏泯,暗处那人才是最值得提防的存在。 “此等藏身于暗处搅动风波之人,恐怕不会错过圣人病重的好时机,万一再挑起祸事……”吉南弦思忖道:“是否要将此事告知太子殿下,也好早做防备?” 孟老夫人轻叹口气:“只怕不妥。” 衡玉亦道:“阿兄的担忧我明白,但是,太子就一定可信吗?” 四下极安静,少女的说话声很低,却仿佛在吉南弦脑中炸开了一道响雷。 “当年晋王造反之事,说得冷血些,太子亦是最终得利的一方。”衡玉道。 晋王亦是皇后亲出,是最有望争夺皇位的人选。 太子这些年来的一应举措,看来的确颇仁善,但这仁善之后,是否有不为人知的一面,谁也无法保证,且人心是会变的——萧牧此番回京前,严军师就太子之事亦有过提醒。 “没错……是我一时大意了。”吉南弦回过神来,语气格外复杂。 他如今虽居太子舍人之位,常伴太子殿下左右,自认言行已算谨慎,但方才却还是有些疏忽冲动了。 好在祖母和阿衡是清醒的。 这便也是他们家中约定遇事互不隐瞒的原因所在,一个人看待事物的角度,总是容易局限的。 “若果真是天下之事,谁也不能独善其身,我们吉家虽势微,却也做不出袖手旁观之举。只是越是此等关头,越要谨慎行事,否则只怕反倒弄巧成拙……”孟老夫人道:“此事不可盲目,且先静观局势。” 衡玉兄妹几人皆点头。 “小玉儿,话说回来,姜家郎君之死真相,其中详细,定北侯是如何得知的?”吉南弦转而问道。 “他抓到了当年晋王身边逃脱的心腹,是此人亲口招认的,也从一些旧年线索里得到了印证。”为掩饰萧牧的身份秘密,衡玉半真半假地说着。 吉南弦点头。 片刻后,斟酌了一瞬,低声问:“依你看来,定北侯此人……可有造反之心?” “从前没有,当下没有。”衡玉语气笃定:“除非日后不得不反——” 吉南弦沉默了片刻,叹息点头:“我明白了。” 而后,他看着妹妹,问:“阿衡,你当清楚定北侯此人的处境……你选择与之结盟,可曾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吗?你可确定要这么做吗?” “说来,当初我提议结盟时,他也问了一句类似的话,问我怕不怕他身上的麻烦——” 吉南弦:“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衡玉答:“我说,我们身上的麻烦比起他来,恐怕也不算少,只是他的麻烦在明,我们的麻烦在暗。” 吉南弦苦笑了一下:“这倒也是实话。” 那些藏在暗处的危机,虽蛰伏多年,但只要一日未查明未解决,便也绝不可以掩耳盗铃,装作不存在。 “我知道,与之结盟固然会有风险。但杀害阿翁者,无论是姜正辅,还是另有他人,都非是单凭我们便可以与之抗衡的——”少女的声音沉定而理智:“纵然有所谓智取之道,但在面对过大的实力差距之下,尤其敌在暗我在明,再多的智,只怕也会被碾成粉末。” “一力降十会,正是此理。”宁玉微拢着眉说道。 “无论处境如何,萧侯手握重兵事实在此,他在北地有声望有退路,有足以与任何人相抗衡之力,可予我们庇护。”衡玉道:“且所谓结盟,只是私下约定,于明面之上,暂时不会有太多牵扯来往,以免打草惊蛇。” “那……他需要我们做什么?”吉南弦试探地问。 这句话把衡玉问住了。 见妹妹忽然不说话了,吉南弦难免有些不好的预感——莫非是极难办到的条件? “他没说……”衡玉道。 吉南弦一愣:“那是……随时由他差遣?” 就如傀儡棋子那般? 虽说依照他们吉家今时今日的实力,的确做不到与对方平等结盟,但若是为他人傀儡,此事也断不能依! 孟老夫人等人也看向衡玉。 “不会不会。”衡玉忙道:“放心,他绝无此意。所谓结盟,只为信息互通,相互扶持共进退而已,绝无差遣二字的可能。” 吉南弦听得有些不可置信:“当真什么条件都没有?” “我岂会于此等事上哄骗阿兄和祖母?” “那这位萧侯爷……”吉南弦顿了好一会儿,才道:“也未免太过助人为乐了些。” 衡玉认真道:“那也不能这么说,兄长不宜妄自菲薄,想我也是帮过他一些忙的,只能说萧侯颇有长远眼光,看到了我的足智多谋。” 喻氏悄悄看向小姑——这萧侯就只是看到了足智多谋吗? “小玉儿,那第三个原因呢?”宁玉问。 妹妹起初说,决定与定北侯结盟,共有三个原因,这才说了俩,她可数着呢。 7017k 166 三头六臂的那个? “第三个原因,相较于前两个,或许单薄了些。”衡玉看着家人,认真道:“那便是,我相信他。” 若说前面两个是基于客观的理智分析,那这个原因,听来便主观得多了。 放在外人面前,或有些像小孩子的幼稚之言。但这是在家里,她所面对着的是她最信赖的家人。 “仅仅是因为你所看到的这位萧侯爷的上佳秉性吗?”宁玉问妹妹。 可妹妹方才甚至也说了,便连太子,都未必一定可信。 那这位萧侯爷呢? “不单如此。”衡玉道:“我与他共经过生死,那次他遭到刺杀时,我与他在一起。” “什么?”孟老夫人心口一提:“那可曾受伤了没有!” 吉南弦:“怎也没听你在信中说起过此事!” “彼时是什么情形?可是尤为惊险?”宁玉也赶忙问。 一贯想法跳脱的喻氏,思绪则更快人一步,一瞬的紧张过后已然微微松了口气——好在小玉儿没事。 “我若彼时在信中说明,阿兄哪里还有可能继续让我留在营洲,说破了天恐怕也要将我逮回来。”衡玉笑了笑:“我如今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么。” “先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当时究竟可有受伤?”孟老夫人执意追问着,一双眼睛心疼地将孙女从头到脚打量着。 “祖母放心,没有,一点儿都没有。”少女眼中有着笑,神态却尤为认真:“正是萧侯护着我,且数次将生路毫不犹豫地留给我。” 入密道前,他先将她推进密道内,本欲自己留下替她拖延时间——是她硬将他拽进去的。 进了密道,他身上血流不止,又要与她分开走——也是她硬拉着他一起走的。 那样紧迫的情况下,谁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权衡,但他却想也不想,一次次将活着的机会留给她。 “祖母您说,这样的生死之交,难道还不值得我去信任吗?” 喻氏听得瞪大了眼睛。 岂止啊! 这岂止是值得信任啊! 要她说,这这这……对吧? 喻氏在心中省略了一万字。 对上少女清亮而笃定的杏眸,孟老夫人回过神来,笑了笑,轻一颔首:“照此说来,他竟救过我们小玉儿的命了?” 少女忙道:“我也救过他的命呢。” 见孙女这般模样,孟老夫人眼中笑意忽而更深了些。 “我们小玉儿的眼光一向是不差的。”宁玉柔声表态道:“我信小玉儿不会看错人,结盟之事,我无异议。” “我也同意了!”喻氏一手托着肚子,另只手举了起来:“我肚子里这个也同意,算两個人的!” 衡玉不禁笑了,随后看向自家祖母。 孟老夫人缓缓点头,眼神欣慰,语气带笑:“阿衡此去营洲,过了个十八岁生辰,果真是又长大许多……说来这般大的姑娘了,也该要面子了,已答应人家的事,又怎能叫她反悔呢?” 衡玉本就坐在她身边的椅子里,闻言倾身过去,挽住老人的手臂,甜甜笑道:“多谢祖母成全。” 一旁的喻氏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小姑的头顶。 坐在那里的吉南弦叹了口气。 就……又没他什么事了呗? “阿兄还没表态呢。”宁玉笑着道。 吉南弦摊手:“我还有表态的必要么?” “当然有。”喻氏看向丈夫:“总要让我们看看你表现如何吧?” 看着那些齐刷刷朝自己望来的视线,吉南弦沉吟了一瞬,双手扶在膝上,尽量维持住家中顶梁柱的威严:“既如此,那待哪日寻了机会,我也当面见一见这位定北侯吧。” 衡玉立时道:“多谢阿兄!” 吉南弦苦笑不语——是阿兄该谢谢你。 分明大局已定,却还肯走走形式道一句谢,如此给他面子,岂能不谢? 一家人坐在一处,就与萧牧结盟之事及之后有可能面临的种种局面,对灯长谈许久。 衡玉越往下谈,便越觉安心。 路是难走的,但只要一家人在一处,便总让人心生力量。如手中持灯,便不惧黑夜漫长。 谈罢了一应正事后,喻氏便问起了衡玉在北地的见闻。 她本就是在北地长大的武官之女,只是多年未曾回去,便颇好奇如今的营洲是何模样,可有变化没有。 衡玉说了许多,有心想让家人放松些,便多是谈些趣事,果然便惹得众人笑个不停,孟老夫人更是笑得眼泪都要飞出来了,拿帕子揩着眼角。 宁玉笑着笑着,却偷偷红了眼睛。 小玉儿回来了,家便更像家了。 吉南弦脸上笑意未消,吃了口茶润喉,忽然问道:“对了,方才听下人说,营洲顾娘子来了家中作客,怎未见到人?” 喻氏道:“听南长途劳顿的,吃罢晚食便去歇息了。” 吉南弦了然点头:“那待明日,我再去同顾娘子道谢。” 说着,看向衡玉宁玉姐妹二人:“你们嫂子她如今外出不便,你们便多带顾娘子出去走动走动,在城中四处逛一逛,将人留在家中多住上一段时日,也不枉人家千里迢迢来这么一趟。” 宁玉二人自是应下。 只喻氏有些不甘心地反驳了一番,只说自己临盆还有半月余,身子腿脚又一贯灵活轻盈,哪里就不能出门了。 吉南弦便赶忙道是自己一时失言。 院中翠槐抱着困倦了的阿姝走了进来,眼看时辰不早了,孟老夫人便笑着道:“都回去歇息吧,好好睡上一觉,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小辈们皆应下来。 吉南弦接过女儿抱在怀中,和妻子回了居院。 衡玉和宁玉将孟老夫人送了回去之后,姐妹二人才挽着手一同去了宁玉那里。 半年未见,话是说不完的,衡玉厚着脸皮要和宁玉一起睡。 洗漱沐浴罢,换上舒适的中衣,躺到床榻上熄了灯,盖上暄软干净的被子,二人借着窗外漏进来的月光,小声说起了悄悄话来。 “小玉儿,你说的那位萧侯爷,人家都说他年纪轻轻的,可他究竟多大年岁?” “长我六岁,今年二十有四了。” “那倒果真年轻呢……”宁玉又问:“那他长相如何?” 昏暗中,披着一头乌发,愈发显得面容素净白皙的衡玉弯了弯嘴角,双手压在被子上,轻声道:“很好看。” 本也是平躺着的宁玉闻言侧躺面向妹妹:“他虽未成亲,但后宅里想来少不了一些妾室通房之类吧?” “这倒也没有。”衡玉道:“他性情便不喜与人接触,防备心重,常年忙于战事,再加上……” “再加上什么?”宁玉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衡玉有些想笑:“再加上营洲百姓皆视他为神明,女子们多是只敢远观,而不敢亵渎……一来二去,他便这么被落下了。” “啊……”宁玉听得颇为意外,回过神来之后道:“不过他这般有权有势的节使诸侯,倘若有心,倒也有的是法子充实后宅……如此也算是洁身自好了,倒是少见得很。我本还以为,世上只一个韶言能做到这般呢。” “所谓名节清白于女子而言既是糟粕束缚,那么男子倘若守身如玉,倒也不值得如何单拎出来说一说,且同女子比较,他们至少能自己选择,守与不守,不过只是各人性情作风不同罢了。”衡玉随口说了一句,不贬不褒。 “倒也是这么个道理。”宁玉道:“可洁身自好的男子,总是要比那些家中妻妾成群,还要狎妓养外室,甚至骗婚另娶的男人们要好得多呀。” 衡玉点头,这一点她倒也认同,相较之下的确如此。 “小玉儿……你一贯不看重所谓名节清白,亦不在意世人议论,待事总是洒脱开阔,结交好友向来不论身份,燕春楼里的花魁娘子你亦与之颇为投缘……那姐姐且问你一句,你日后倘若嫁人,可能接受伱的夫君纳妾狎妓,充实后宅?”宁玉犹豫着问道。 “自然是不接受。”衡玉不假思索:“我自认并不洒脱开阔,我不在意名节清白,是因这些世俗陈规里处处皆是以此来欺压羞辱女子,这种明摆着欺负人的东西,我在意来作甚?而归根结底,我所期不过是公平二字而已。” 宁玉默默松了口气:“是阿姐想多了,我见你待花楼娘子们皆无偏见,便误以为你待男子狎妓之事亦有包容之心……” 衡玉道:“花楼里的娘子们,多是迫不得已以此为生,她们或被贩卖至此,或是罪人之女被贬为贱籍。若非被逼无奈,她们亦不愿成为被世人轻贱之人,不端着这碗饭,她们便会被饿死,身处泥沼亦努力求生者,只该被同情而非鄙夷。但前去狎妓的男人们不同,难道他们不去花楼,便活不成了么?” 宁玉叹气:“可不是么,可偏偏有些男人们将此视为风流雅事,还说什么,皆是可怜风尘女子,怜惜她们的遭遇,照料她们的生意……” 衡玉轻嗤一声:“可若无狎妓之人,她们便不会有此等遭遇,更不会存在这门所谓生意了。” 若是如此,那些女子们,总有别的去处,或会稍好一些,或会更差一些——但纵然只会更差,也皆是因世道制度的不公所致,而绝不代表着花楼的存在是正确的,是男人们用来“怜惜救赎”她们的。 别无选择之下的生意,称不上生意,不过是为活命罢了。 衡玉望着床帐,眼神逐渐有些远了:“值得赞扬的只是于苦难中努力求生的可怜人,而绝非是苦难本身,更不宜就此忽略带来这些苦难的不公之制。” 一只柔软的手覆在了衡玉微凉的手上。 “阿姐知道小玉儿在想什么……”宁玉柔和的声音响起:“日后你只管去做自己想做的……我和祖母,阿兄,嫂嫂,都懂你所求为何,都晓得你是对的。” “有些事情很难办到,看起来比登天还难,于是有许多女子便干脆告诉自己,那是错的,是有违世俗法理,是要遭天谴的……”宁玉握紧了妹妹的手:“所以,我们小玉儿当真很厉害,很勇敢。” 衡玉微微偏转过脸,瞧见自家阿姐挂着温暖笑意的脸庞,不禁也露出笑意。 她若果真称得上勇敢的话,那这份勇敢也不是天生的。 是自幼阿翁的教导,家人的包容信任理解,给了这份勇敢滋生的土壤。 所以,这份勇敢也属于阿姐,和她家中的每一个人。 “这些留到日后慢慢去做……”今日谈了阿翁之事,谈了日后困境,宁玉不愿让妹妹再一直陷在这些情绪里,遂道:“方才说到哪儿了来着?” “说到我能否接受日后的夫君狎妓纳妾。”衡玉眨了眨眼睛,道:“其实,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宁玉“啊”了一声,看着妹妹。 “待何时女子也能广纳男宠,可自由出入小倌馆,我即能接受男子纳妾狎妓。” 宁玉一愣之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拿手指戳了戳衡玉的额头:“你啊……” 衡玉便伸手去挠她痒痒,姐妹二人的笑闹声钻出窗去,惊扰了寂静月色。 …… 翌日一大早,衡玉便将一切准备妥当,坐上了前往永阳长公主府的马车。 马车出了延康坊,往东而去。 待即将穿过朱雀街时,只闻车外尤为喧闹,马车一时难以前行。 “外头怎么了?”翠槐打起车帘问。 “好些人都往此处挤来了……”车夫往前面瞧了瞧:“瞧着倒像是有什么大事盛况似得。” 与车夫一同坐在辕座上,跟着出门认路的程平定睛看了看,道:“好像是萧侯他们进城了。” 衡玉闻言透过翠槐打起的车帘往外瞧去,果见人流拥挤奔忙,皆朝着前方涌去。 “前头出了什么事?”有不明状况的百姓问路人。 “你还不知道呢,是萧将军进京了!” “萧将军……哪个萧将军?莫不是北地那位大名鼎鼎的萧节使——天生神力,三头六臂的那个?!” “没错!” “那得去开开眼界,走走走……快些!” “看来一时是走不了了,那便靠边让路吧。”衡玉交待罢车夫,便带着翠槐下了马车,加入了喧闹的人群当中。 萧将军入城如此盛况,她身为京师百姓,这等热闹怎能错过呢? 7017k 167 轮不到任何人来指手画脚 一片拥挤嘈杂中,渐有马蹄声靠近。 因前来围观的百姓过多,以致长街拥堵,因怕冲撞到百姓,那一队人马便也不得不慢了下来。 看着那一行出现在视线中的来人,四下顿时人声鼎沸。 “快看!萧将军来了!” “果真是北地那个萧将军?!” 众人伸长了脖子往前面挤着看去,兴奋的视线在那行人马中搜寻着:“哪个?哪个是萧将军?” “猜也能猜得出来了,自然是为首的那一位了!”有年轻的书生眼睛发亮地道:“虽以往从未有幸见过,但当下一看也就便知了……年纪虽轻,却果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将帅之风!” 众人循着书生的视线望去,只见那高坐于马上的男子身形挺阔,着玄色绣暗纹衣袍,佩剑在侧,虽未披甲胄,周身却也自有气势,冷然的眉宇间有着久历沙场的生人勿近之气。 因这气势过于让人难以忽略,众人下一瞬方才得以瞧见那张同样出众的脸庞。 一时间,有惊叹声此起彼伏。 “这果真是萧将军?” “传闻中不是说萧将军生有三头六臂,天生神力非是凡人吗?” “臭说书的欺我久矣!待会儿必要找他退钱去!” “这不比三头六臂好看?这模样,这气势,才更像是神人下凡咧!” “这倒是……你们瞧,那就跟画儿里出来的一样!” “听说这位萧将军这些年来忙于领兵收复边境城池,至今还未曾顾上成家呢!” 此言刚落,便有一名大胆的娘子迫不及待地拔下了鬓边鲜花朝那年轻的将军扔了过去。 然而那朵鲜花儿还未能近得萧牧身前,便被戒备至极的王副将蓦地挥刀砍去! 刀光乍现,一朵鲜花被从中砍作两半,跌落在马蹄下。 这一幕让四下有着短暂的静谧。 看着被惊住的众百姓,王副将面无表情,毫无愧疚之意,‘唰’地一声,将刀利落地收回鞘中。 将人吓住是好事,免得待会儿再做出什么冒犯将军的举动来——方才是丢花,谁知下一个会不会是丢暗器。 “好快的刀啊……”有百姓回过神来,惊叹道。 “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萧将军又该是何身手?” “有此等英雄护我大盛边境,天下可安矣!” “萧将军不愧是咱们大盛的大英雄!” 一时间,气氛忽地愈发高涨激动,更多的鲜花朝着萧牧等人的方向飞来。 “……!”王敬勇看得眼皮狂跳。 这些人怎么回事,怎么还变本加厉了! 春日里,正是簪花的好时节,莫说大大小小的娘子们了,便是喜好风雅的老先生于花白的鬓边簪上一朵时令鲜花也是常态。 未簪花的娘子们,则干脆摘下腰间荷包丢了过去。 长街边、两侧的街铺高阁内,一时间无数鲜花香囊如雨下。 “姑娘,这……”翠槐简直看呆了去:“这可是要比得上前几年状元游街时的景象了!” 见那人在一片鲜花雨中稳坐马上,衡玉不禁道:“看来便是神仙也是分地盘的,虽还是这么一张生人勿近的脸,然而换了个地界,这威慑感总归还是弱了许多。还是说,咱们京师的小娘子们倒是個个胆识不俗?” 衡玉这厢兀自惊叹间,忽见有一把拿细麻绳绑着的粉白色山茶花递到了自己眼前。 “喏。”程平木着一张脸把花塞过来。 她这么爱凑热闹的一个人,别的小娘子有的,她若没有,那岂还得了? 衡玉颇惊讶:“平叔,哪儿来的?” “当然是买的。”程平一指穿梭在人群中的卖花少年:“八十文。” “八十文?”翠槐叹道:“这些小商小贩倒个个是做生意的料儿……旁人只晓得凑热闹时,他们已在搂钱了呢。” 人流拥挤中,萧牧等人驱马缓缓而行,此时已来到了衡玉等人面前。 似若有所查一般,原本坐在马上那目不斜视的年轻将军,此时微微转头朝左侧人群望去。 “萧将军看过来了!”衡玉身侧的两名小娘子激动地红了脸颊。 众声喧闹中,四目乍然相接,萧牧有些意外。 乌发高挽簪着珠花的少女挤在气氛热烈的人群中,为防被人踩到裙角,一手提着那浅藕色绣白鹭展翅细绸襦裙,见他看来,笑意粲然地抬起握着山茶花的那只手,朝他用力挥了挥。 这一瞬,萧牧只觉耳边喧嚣不在,万物定格,诸声俱消匿,偏又好似整个春日的美好与生机都在此刻扑面而来,虽无声,却汹涌,乃至铺天盖地。 打碎这份定格画面的,是那把朝他飞来的山茶花。 萧牧立时便伸出一只手稳稳接住。 四下顿时沸腾起来。 抛花的人太多了些,众人根本未曾留意到那平平无奇的山茶花是从哪个方向飞过去的。 但受万人敬仰的年轻将军坐于马上,单是此抬手接花的动作,便足以让四下沸腾了。 于围观百姓而言,萧将军接的谁的花,并不重要。 但于萧将军而言,尤为重要。 对平叔来说,也很重要—— 八十文一把的花,怎一次全抛出去了! 应当少量,多次! 就过了这么一把瘾,也太不划算了! “柳儿,快回车上等着……”一名妇人追着一名女孩子挤进人群里:“当心和你兄长走散了!你兄长今日特意出城去接咱们,你可莫要闹出什么岔子来……” “马车就停在那儿呢,怎会走散!”女孩子踮着脚还瞧不见,干脆跳起来张望着,边道:“反正车也动不了,咱们也瞧瞧这京师的热闹嘛!这些人是做什么的呀?方才好像听说是什么将军……莫不是打了胜仗凯旋的大将军么?” 女孩子说着说着,眼睛忽然瞪大:“姨娘你快看!竟是那日那位郎君!” 妇人无奈看过去——哪日哪位郎君? 这一瞧,却也不由一愣。 “姨娘,这不是吉姐姐的那位童养夫么?”女孩子压低了声音道。 “听你们口音,是外地来的吧?这位可是定北侯萧将军!”一旁有热心的妇人笑着说道。 “萧……萧将军萧节使?!”女孩子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萧将军竟是吉姐姐的童养夫?! 不,不对……这推理的顺序好像不太对? 女孩子的脑子一时打了结。 她身边的姨娘冯氏也惊愕地掩口——那日在驿馆里她们见着的这位年轻郎君,竟然是萧节使! “二妹妹,姨娘,此处人多拥挤,你们若想看热闹,咱们不如去对面茶楼吧?”一名锦衣少年带着小厮走过来,提议道。 “不必不必,他们应当很快便要走远了……”女孩子勉强回过神来,连忙摆手。 而此时,那少年忽而惊喜出声:“阿衡?!” 衡玉闻声看过来,也有些意外:“马哲?” 被她喊做马哲的少年快步走过来:“你是何时回来的?怎也不提早说一声,兄弟们也好给你接风洗尘啊!” 衡玉笑了笑:“也是昨日刚回的京。” “那今日是否得闲?我叫上韩七葛四他们,咱们去问仙楼摆一桌儿!” “今日是无空闲了,须得去永阳长公主府。” “成,那便改日!对了阿衡,这是我……” “吉姐姐!”马映柳走上前来,万分惊喜地看着衡玉。 衡玉露出笑意:“柳儿,没想到咱们这么快便又见面了。” “你们……认得?”马哲惊讶地问。 “当然!兄长有所不知,那日在驿馆中……” 衡玉这厢便与马家兄妹说着话。 手中握着那把山茶花的萧牧远远看着她身侧那锦衣少年眉飞色舞不知在说些什么,像是在炫耀什么了不得的战绩一般,最后还挥拳比划了一下。 虽稍显幼稚了些,却满是少年气。 也瞧见了这一幕的王敬勇低声问:“将军,之后可要属下去查一查那少年的身份来历?” “……”萧牧转头看向下属,眼神里有着显而易见的疑问——你没事吧? 她与何人交友来往是她的自由,轮不到任何人来指手画脚吧? 这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他。 “你若果真很闲,便让人去前面开路,好尽快离开此街。”萧牧看向前方愈发汹涌的人群,眼中闪过一丝思索。 今日之所谓盛况,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夫人,郎君不过是第二回入京,京师的百姓竟都自发前来相迎,可见咱们郎君的功劳事迹已是无人不晓了呢。”春卷推开车窗往外瞧着,叹道:“夫人您瞧,都快要挤不动了!” “行了,别看了。”外头过于热烈的声音让萧夫人听得心头有些不安,交待道:“京师不比营洲,之后行事切记不可张扬,以免给他人借机做文章的机会。” 春卷便将车窗合上,应声道:“是,婢子记下了。” 见萧牧等人的车马渐渐远去,衡玉似随口问身旁好友:“千秋节将至,入京庆贺的王爷与各地诸侯想来不在少数吧,京中近来每日都是这般热闹吗?” “那倒没有,今日情形,我且是头一回见呢。”马哲思索着道:“前两日我听我家老爷子说,几位王爷是都到了,但各地封侯者,这回似乎只来了萧节使这么一个……不过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吧,这位萧节使近年来于北境立下如此大功,得圣人另眼相待,也属正常。” 衡玉点头:“是啊……的确是另眼相待了。” 其他王爷入京都没这般阵势,萧牧入京却是万人空巷—— 萧牧的确切行程按说是不可能被寻常百姓提前得知的,而若说从其进城门起,才开始传开的消息,那绝不至于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造成此等拥挤之象。 若说无人推波助澜,她不信。 只是不知这背后是得了何人的“另眼相待”呢? 人才初入京,那些暗刀子便已经蓄势而来了。 随着萧牧一行人远去,拥挤的人群渐渐散开。 同马家兄妹分开后,衡玉带着翠槐重新上了马车。 马车驶动,马蹄与车轮缓缓碾过一地鲜花,在青石板路上留下色彩斑斓的花汁。 吉家的车夫悄悄看了眼身侧坐着的程平,于心底竖起防备来。 姑娘从营洲带回来的这位老哥瞧着木讷,一声不吭的,内里却是个有手段的! 方才竟然想到给姑娘买花扔着玩儿,把他这个吉家老仆都给生生比下去了——该不会是想争宠,谋夺他的地位吧! 在车夫不安的揣测中,马车一路来到了永阳长公主府。 车刚要停稳,衡玉便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 “姑姑,衡姑娘到了!”早有人等在府门外,且是府中最得长公主重用的女官其蓁嬷嬷,亲自带着数名女使相候。 衡玉笑着提着裙快步走过去:“其蓁姑姑!” 一贯严肃的其蓁露出一丝笑意:“衡姑娘回来了,殿下正等着呢,进去说话罢。” 衡玉点头,带着提着锦盒的翠槐和程平,随她一同往府中走去,跨过朱漆门槛时问道:“许久不见其蓁姑姑,您身子可好?” “劳衡姑娘记挂,一切都好。” “殿下近日咳嗽得可还厉害?” “白日里倒还好,夜中是频繁了些……” 边走边说间,一行人来到了长公主的居院外。 程平停下脚步,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了女使,欲在院外等着衡玉,然却被女使客客气气地请去了耳房吃茶歇脚。 程平一向寡言,点头随女使去了。 “看您是生面孔,是头一回过来吧?”女使笑着说道:“您不必拘束的,殿下待衡姑娘视同亲出,咱们两府是一家人。” 这种话按说不该从一个寻常女使口中说出来,然而正因此,愈发可见长公主府上下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程平听在耳中,于心内思索着。 “似是听着那猫儿的脚步声了,快叫进来给我瞧瞧。”内室中,永阳长公主自软榻上起身,隔着珠帘往外张望着。 下一瞬,只听珠帘轻动,一道纤细高挑的少女身影小跑了进来,一把扑进了她怀中:“殿下!” 永阳长公主笑着“啧”了一声:“这猫儿怎上来便扑人……” 说着,抚了抚衡玉的后脑勺,轻声道:“我怎觉着这猫儿又长长了些呢?” “衡姑娘瞧着是又长高了。”其蓁在旁笑着说道。 7017k 168 不让本宫省心 衡玉从永阳长公主身前抬起头来,直起身子道:“我都已是十八岁的人了,还要往哪里长高去?” “你这意思,莫不是我和其蓁都老眼昏花了不成?”永阳长公主一双看不出岁月痕迹的双眼将人好好打量了一遍,叹气道:“高是高了些,但光顾着抽条儿了,这身子却是愈发纤细了……是不习惯北地的饮食?” “哪里有,我可是一顿能吃三碗饭呢。”衡玉看着长公主:“倒是您,显然是又清减了些。” 说着,转头询问道:“其蓁嬷嬷,殿下近来饮食如何?” 其蓁刚要说话时,接收到长公主的眼神示意,便唯有无奈道:“还是老样子。” 衡玉哪里能察觉不到二人的眉眼官司,拉着长公主在榻上坐下来:“先前那些郎中都说过的,再是没胃口,多少也要用上一些,人若不以饮食进补,再好的身子也要衰败下去的……” 听她耐心哄着孩子般的语气,永阳长公主眉眼舒展着道:“还不是挂念着我家跑出去撒欢的那只猫儿?总要担心她在外头能否吃得好睡得好,会不会被人欺负……如今这猫儿回来了,我自然也不必日夜挂念,寝食难安了。” “这是您说的啊,那往后我可要安插个眼线在您身边,日日盯着您的饮食,看您究竟可听话了没有。” “这里哪个不是你的眼线?”永阳长公主抬了抬下颌,看向其蓁和两名女使:“喏,可不都是日日在替你盯着么?” 其蓁和两名女使闻言皆笑了。 其中一名女使笑着说道:“有关殿下之事,只要衡姑娘问,婢子无不细答的。如今衡姑娘回来了,殿下每日必能多吃一碗饭了,您是不知,您不在的这半年里,殿下可就靠您的书信下饭呢。” “早知如此,我便再勤写了。”衡玉笑着靠在长公主身上:“都怪我怠懒了,害得殿下清减许多。” 长公主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你也知自己是个小没良心的……这回去北地,该历练的也都历练了,往后就莫要再出去胡跑了,我年纪也大了,总要你在跟前才能安心些。” “您年纪哪里大了?”衡玉靠在她肩头,道:“我这回给您带回了一位神医,待过两日请来给您瞧瞧,到时您的病也好了,咱们还能一起出京走走呢,就像幼时我与阿翁那样……” 听女孩子提起自己最敬重的老师,永阳长公主眼底有着一瞬的恍惚。 一晃眼啊,老师都走了九年了…… “这些年来,衡姑娘替殿下寻来的神医没有一百,也该有八十了。”一名女使笑着说道。 她们与衡玉都是极熟悉的,说起话来也颇随意。 “这回是位真正的神医。”衡玉看向长公主,拿笃定的语气道:“真的,只要您乖乖听话,定能叫您的身子有所起色的。” 永阳长公主含笑点着头:“好,我听话,你说什么我都听……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衡玉笑着露出雪白贝齿:“殿下只管吩咐。” “留下陪我用了午食再走。” “我今日好歹也是提了厚礼登门的,您纵是不说我也是要留下蹭上一顿的。” “厚礼啊,那一顿可回不了本儿……” “我这好不容易来一趟,您不得给吃些好的?” “你一只猫儿罢了,顶破了天喂你几条小鱼干儿就是了。”永阳长公主笑说着,看向其蓁:“快去厨房交待下去,各样小鱼干儿都给她来些!莫要叫她觉得亏了去!” 女使们都笑起来。 几人说笑了一阵,长公主笑问道:“对了,怎不见韶言过来?” “殿下有所不知,知道衡姑娘今日要过来,郎君一早便亲自往厨房去了,这会子还在忙活着呢。”女使笑着答道。 “这是专折腾我家猫儿爱吃的小鱼干儿去了。”永阳长公主笑着捏起一颗蜜饯,送到衡玉口中。 衡玉含在嘴里,便似随口问起般说道:“说来韶言与我同龄,殿下也该为他的亲事操心一二了吧?再耽搁下去,好姑娘只怕都要被人抢去了。” 她待婚娶之事,一贯看得极开,自己都不着急的事,按说也没道理去催促旁人。 且旁人的婚娶之事,也非是她能够插手多嘴的。 她之所以有此一言,不过是为向长公主再次表明心意态度而已。 长公主笑意微敛,轻声问:“这么些年了,还是和十三岁那年的想法一样?” 衡玉没有犹豫地点头:“是,我视韶言亲如兄长,从未有过也不可能会有其他想法。” 所谓童养夫的流言,是十三岁那年传开的,早在那时,她便和殿下表明过态度了。 “我明白了。”长公主轻叹口气:“你一贯聪慧,须知从来无人勉强过他,束缚过他。你界限分明,与他之间也未曾有过误会存在……而正因如此,他能否转变心意,也非是你我所能够决定的。选择一直在他,而不在伱我。” 衡玉:“可那些流言对他而言实在不公——” “悠悠众口最是难堵。”永阳长公主目露思索之色:“但你既是提了,那咱们便试着能否商量个法子出来,回头或是寻个官媒上门来,强逼他议亲自是不能的,只当是放個消息出去,好叫外头的人知晓一二……” 衡玉思忖着点头。 或倒也是个能消除些谣言的法子。 “我们阿衡是当真日渐长大了……”永阳长公主怜爱地抚了抚衡玉的头顶,笑叹了口气,眼神似有些悠远:“做什么事,主意都愈发定了。再过些时日,怕是连我的话都未必会听咯。” 衡玉不假思索:“您说的话历来都是最对的,我怎会不听呢。” 长公主嗔笑道:“数你会拍马屁。” 此时,一名女使走了进来,隔帘福身行礼,禀道:“殿下,方才外头那阵喧闹,是因定北侯入京,百姓闻讯前去相迎闹出来的动静,当下人已大致散开了。” 永阳长公主会意点头:“是定北侯进京了啊……” 说着,看向衡玉,笑盈盈地问道:“说来我家阿衡同这位定北侯也相处半年之久了,待此人印象如何呀?” “甚好。”衡玉笑着答:“侯爷待我照拂颇多,便连萧夫人,事事也格外照料于我。” 永阳长公主笑着点头:“我们阿衡这样的孩子,果然走到哪里,都是招人喜欢的。” 这便是不打算与她言明与萧家母子的关系了—— 衡玉心领神会,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不单是殿下的私事,更是萧牧的秘密,殿下这般做,无可厚非。 只待哪日寻了合适的时机,在萧牧在场的情况下,三方再当面说明各自关系更为妥当。 是以,她并不多做什么不必要的探问,而是取出了袖中之物,双手递向长公主,笑着道:“对了,这块玉令还给殿下。” 长公主瞧了一眼,道:“留着吧,既给了你,便没想过再拿回来,早就是你的东西了。” 闻得此言,其蓁嬷嬷看一眼那块玉令,微微垂下了眼睛。 衡玉眨了眨眼睛:“那我便真收着了?” “同我之间还什么真真假假的……”长公主笑了笑,道:“行了,也要近午时了,咱们去膳堂吧。” “殿下的身子可还好?不然还将饭菜摆到此处来吧。”衡玉提议着问。 “小瞧我了不是?我总不能连这几步道儿都走不动吧?”永阳长公主笑着起身来:“外头春色明媚,有你陪我走一走,晒一晒太阳,也是舒心的。” 衡玉便扶过她一只手臂,春日薄衫下那条手臂是久病的纤细瘦弱。 曾几何时,这也是握缰绳,提刀剑,着盔甲的手臂。 衡玉压下心中感慨,扶着长公主去了膳堂。 很快韶言便也过来了。 在两个小辈的陪同下,长公主比平日里多用了半碗饭,甚是开怀。 只是身子到底虚弱,饭后坐着吃了会儿茶,便显露出了几分疲色来。 衡玉便扶着永阳长公主回了居院,陪着在床头说了些话,看着人渐渐睡去了,遂才起身,和女使一同将床帐放下。 “其蓁姑姑,我便先回去了。待过两日,便带那位神医来给殿下瞧病。” “好。”其蓁点了点头,看一眼那放下的床帐,道:“我送衡姑娘吧。” 衡玉笑了笑:“好,有劳其蓁姑姑了。” 其实,身为长公主府的掌事女官,性情一向冷肃少言的其蓁姑姑,是甚少会亲自送她的。 故而衡玉觉得,对方或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然而一路上,二人也只有寥寥数语而已。 “衡姑娘——” 衡玉临上马车之际,忽听得其蓁唤住她。 “姑姑还有事?”衡玉回头看去。 其蓁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迟疑,而后微微笑了笑,一向板板正正的声音里难得温和地道:“路上慢些。” 衡玉回以笑意:“知道了,多谢其蓁姑姑。” 见女孩子上了马车离去,其蓁静立目送片刻,复才转身回府。 衡玉坐在马车内,眼中显露出思索之色。 片刻后,她取出那块玉令,在手心里轻轻摩挲着。 …… 永阳长公主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待天色将暗,方才醒来。 “殿下难得睡得如此安稳……婢子便未有擅自打搅。”见人起身,其蓁上前侍奉。 “安稳什么呀。”永阳长公主揉了揉太阳穴,叹气道:“又梦到了些不该梦见的旧事……” 其蓁也微微叹口气。 殿下的心结实在太多了。 “那丫头回去了?”永阳长公主随口问。 其蓁替她披衣,边道:“是,见您睡去了,便回了,还说过两日带那郎中来给您瞧瞧。” “她一贯是有心的。”永阳长公主坐在榻边出了会儿神,缓了片刻,适才站起身来。 “半个时辰前,有人送了这个过来……”其蓁将一截拇指粗细的竹筒递上。 永阳长公主接过,取出其内卷起的字条,缓缓展开来,瞧了一眼,便叹着气摇头:“他也来了啊……” 其蓁并不多问。 天气已日渐暖了起来,体弱畏寒的永阳长公主的卧房里仍烧着炭盆。 她随手将那字条与竹筒一并丢进了炭盆中。 轻声叹息道:“这些孩子们,一个个的,实在是不让本宫省心啊……” 炭火很快将竹筒烧透,发出“啪”地一声响。 窗外夜色初染。 待一轮弯月升至中天,长公主府上,来了一位客人。 7017k 169 宣定北侯觐见 永阳长公主静坐于掌着灯的水榭内,独自吃了半盏茶后,便等到了来人。 夜色中,身形挺拔颀长的男子外罩一件墨色披风,入得水榭之时,将披风风帽摘下,露出了一张白玉般清冷而无暇的脸庞。 “景时见过殿下。” 他微微垂眸,抬手行礼。 “你来了。”永阳长公主坐在临窗处,含笑抬手示意他在自己对面落座,道:“刚好茶还热着。” “殿下知道我会过来。”萧牧坐了下去,身形端正笔直,语气里有着身为晚辈的恭逊:“且料到了我会从后院墙处入府。” “不然你还能从哪儿进来?光天白日下,走大门不成?”永阳长公主笑着道:“还记得你十二岁那年闯祸,为躲避家法责罚,便是从后院墙翻进了我府中来求助……在这方水榭之内,躲了可是有整整三日。” 提到这段旧事,萧牧道:“年少时的荒唐事,难为殿下竟还记得。” “三日未见着人影,你父亲到了后头也是果真有些着急了,顾不上再生气,亲自带着人四处找你,就差将京城掀个底朝天了……”永阳长公主捧着半盏温茶,回忆着说道。 “是,我恐父亲当真急出个好歹来,便也不敢再藏下去了。”萧牧也笑了笑:“本以为经过这么一遭,父亲担心之下,大约已经消气了,却不成想是气得更狠了,是以当晚回家,便挨了双份的罚。” 永阳长公主不禁笑出了声儿来,摇了摇头:“你父亲他啊……” “自那后,我遇事再不敢擅自逃避,犯了错便立时跪下认罚,离家躲藏之事,更是再不敢做了。”萧牧嗅着水榭里淡淡的上等沉香气,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十二岁离家躲避责罚的岁月。 十一二岁时,心性顽劣总爱意气用事,却又惧怕父亲的威严,在外头闯了祸犯了错便不敢回家。 后来他不再害怕承担责罚,然而如梦初醒间,却是无家可回了。 永阳长公主笑意微收,看向坐在对面的青年:“你如今亦是顶天立地、可代我大盛独挡异族爪牙的萧将军了,时大哥他若是泉下有知,必然是欣慰的。” 她说着,轻叹了口气,眉间有一丝忧色:“只是……为何非要回京呢?” 萧牧短暂地沉默了一瞬。 “此前我便给你去信提醒过,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回京……”永阳长公主道:“你该知这京师如今于你而言是怎样的龙潭虎穴,你一经入京,便等同入了他人布下的牢笼……你一贯是个理智沉稳的,此番究竟为何要这般以身犯险?” “殿下的担忧,景时都明白。”萧牧道:“只是我心有诸多疑窦,唯亲自前来方可有解惑的机会——如今局面如此,正是关键之际,我亦不愿稀里糊涂成为他人棋子,到头来失了先机,伤己之余,更伤大盛。” “解惑……”永阳长公主怔了怔:“伱是对当年之事,仍有疑虑吗?还是说,又另外查到了什么可疑之人,可疑之处?” 萧牧:“这些年的确寻到了诸多蛛丝马迹可以印证那份猜测,只是到底缺了份铁证。我亦知道倘若有心为之,便也不大可能会留下所谓铁证在,但心中总有一份迟疑。至于其他可疑之人,暂且未曾发觉。” “那你便要冒险以自身安危做赌注?”永阳长公主满眼无奈与担忧:“你这性子,同你父亲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相紧要,大盛紧要,唯独你们的性命不重要,是吗?” “殿下抬举景时了。”萧牧语气平静:“真相紧要在于真正的仇人是谁,大盛紧要是为民之安稳根本,二者皆与我之性命息息相关,故而亦是为己。” 永阳长公主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到底也只是轻叹了口气:“一路掩人耳目地过来……先吃口茶吧。” “是。”萧牧端起茶盏。 二人静对吃了半盏茶后,永阳长公主再开口时,道:“如今来也来了,对错多说已是无益……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做?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萧牧语气诚挚地道:“这些年来殿下已帮了我许多,且当年若无殿下相助,我只怕早已没命了。殿下如今身体欠安,切不可再为我之事奔劳忧心了。” “同我何来的这些见外之言?我如今是无权无势,但微末小力且还是出得了的……不必谈什么相助不相助的,这本就是我欠时大哥的。”永阳长公主望着盏中茶汤,声音低低缓缓,目光也似有些遥远。 萧牧知道,她所说的“欠时大哥的”,大约仍是那件他听了许多遍的旧事。 早年,殿下于战场上中了敌人陷阱被围困于山中,是父亲冒死将其救回。 但在萧牧心中,纵然此事称得上是一份恩情,长公主却也早已还清了。 “午后可是入宫去了?”永阳长公主将视线从清亮的茶汤上移开之际询问道。 “是,只是未能见到圣人。”萧牧道:“宫人只道圣人龙体欠安,待明日早朝之时再行召见。” “那你明日于早朝之上务必要多加留意提防……”永阳长公主微拢着眉心说道:“白日里你入城时那般阵仗,绝不可能只是巧合而已,当心有人会借题发挥……外人许还不知,圣人如今病得很重,他本就不是什么头脑清明之人,只怕是越病越糊涂,若再听信了什么别有用心之言,未必不会做出什么不管不顾之举——” 又道:“先不提那些旧事,你如今纵然只是萧牧,姜家却也视你如眼中钉,偏如今朝中文臣之列,又多是以姜家为首,今日之事难保不是他们的手笔……” 萧牧认真听着:“多谢殿下提醒,我必会留心应对。” 听得这句道谢,永阳长公主似回过神来,笑了笑:“我倒忘了,你又哪里用得着我来提醒……这些浅显之事我纵是不说,你也是清楚的。只是为人长辈,如今老了,免不得也变得唠叨了。” 说到为人长辈,便含笑道:“说来今日我家阿衡,倒也说到你了……” 萧牧闻言微抬眼。 “提到你们母子待她诸多照料,又说到你帮她做成了不少她想做之事。”永阳长公主笑着道:“你们这般照拂于她,我倒是要道一句谢的。” 萧牧笑了笑:“应当做的。” 且若谈照拂,他倒觉得,她给他的“照拂”要更多一些。 永阳长公主看着他,道:“倒甚少见你这么笑了。” “我与殿下也甚久未见了。” “是啊,是很久了……”永阳长公主轻声说着:“你与京城的故人们,更是许久未见了……此次再回来,虽已时隔多年,却也要小心谨慎,当心勿要暴露了身份才好。否则等着你的,可就不止是萧牧的麻烦了。” “是,殿下放心,我定会谨慎行事的。” 水榭外夜色静谧,唯一池水波随夜风微晃。 二人又谈了约半柱香的工夫。 萧牧起身告辞。 “深夜前来,本为礼数不周之举,加之时辰已晚,便不再叨扰殿下歇息了。” “你能来看我,这般有心,我已是很高兴了……”永阳长公主微微笑了笑,道:“只是你入京后,暗中的眼睛必然无数,往后还是叫人传信为好,切莫再冒险亲自过来了。” 萧牧应下,行礼后退出了水榭。 守在外面的其蓁嬷嬷见他出来,无声福了福身。 待那道挺阔的墨色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披着裘衣的永阳长公主也自水榭内缓步走了出来。 其蓁赶忙上前相扶。 “这孩子经历了这么多,这些年来瞧着像是被磨平了性子,实则骨子里却还是个固执的,和时大哥一個样儿……” 永阳长公主对着夜色长长叹了口气:“也罢,便由他去吧。” …… 翌日,天光将开未开,正值上朝之际,文武百官沿着巍峨宫墙而行,身侧有内监垂首提灯。 行在后面的几名官员小声交谈着,言语间隐隐可闻有“定北侯”几字,但见前面便是汉白玉桥,待过了桥便是金銮殿所在,遂都噤声下来。 百官入得殿内,一时只见御阶龙椅之上空空荡荡,尚不见圣人身影。 这已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自年后起,圣人便甚少会出现在早朝之上了,多是由太子代政与百官议事。 太子勤勉,此时已身着朝服立于御阶之下,接受百官叩拜。 而不多时,只听得一声内监高唱:“圣人驾到——” 百官连忙跪地行礼。 十余日未曾出现在早朝之上的皇帝身形似又削薄了些,被内监扶着坐上龙椅,声音是久病的无力:“众爱卿平身。” 太子与百官一同起身。 皇帝咳了两声,看向殿内众人:“诸位爱卿……可有事奏?” 有几名大臣暗暗交换了一记眼神。 有倒是有…… 但就是说,陛下这模样……他们敢奏,陛下敢听吗? 是以,几位贴心的官员们,也只尽量挑了些事态积极或温和些的事情上奏。 便是素日里吵得最欢的几名言官,也少见地寡言起来——毕竟,所谓死谏二字,讲求的是死自己,若是将陛下生生给谏死,把人刺激得驾崩了,那名声上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且陛下今日出现在这里,只怕为的也并不是听他们奏事吧? 于是,早朝平稳地进行着。 直到天色逐渐大亮,第一缕晨光照进了大殿内光亮可鉴的金砖之上。 内监高声宣唱的声音一层层传出金銮殿—— “宣,定北侯萧牧觐见!” 原本低声嘈杂的大殿之中,霎时间如风过境,带走了一切声音。 多数官员皆不约而同地侧目望去。 太子也看向了那道缓步行进殿内的挺拔身影。 那位极年轻的节度使大人,身着一品紫袍朝服,其上以金银线绣对狮,腰间系玉带,挂金鱼袋,脚踩云头锦靴,大半面容都浸在晨光里。 太子有着一瞬的失神。 萧牧已入得殿中,打袖行礼,凝声道:“微臣萧牧,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快……快扶萧侯起身。”圣人的身子略坐直了些,示意身侧内监上前相扶。 然而有一双手,更快一步来到了萧牧面前。 7017k 假条 舅姥爷时隔几个月回家了,今天请假一天陪他和崽子~爱大家! 《吉时已到》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70 这是可以直接问的吗? 随后便有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萧节使请起。” 听着这道熟悉而久违的说话声,萧牧的视线又垂低几分,开口时声音平稳地道:“多谢陛下,多谢太子殿下。” 殿内众人见太子将人亲自扶起身来,心中各有计较。 “上一次朕见到萧爱卿,还是四年前……”皇帝看向殿内服紫袍的年轻人,称赞道:“今日再见,更显威武之余,亦是愈发沉稳不凡了。” 萧牧垂眸:“陛下盛赞,微臣惶恐。” “不,萧爱卿当得起此赞。”皇帝病弱的面孔上满是不掩饰的赞赏之色。 “萧爱卿于去岁之际,将北境五城先后收复,最后千秋城之战更是兵不血刃,未费一兵一卒,此等显赫战功,已然传遍四海之内,遐迩着闻。而朕此番召爱卿入京,亦正是为了封赏之事——不知萧卿,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没有?但凡是朕能办得到的,无不应允。” 无不应允。 帝王的无不应允—— 有官员悄悄看向立在殿中的年轻人。 须知上一个当真信了这话,恃功而骄,看不清自己身份的,早已成了奈何桥边的冤魂了。 “北境近年之战纵有所成,却也皆是因陛下福佑四海,泽被大盛,而非微臣之功,而无功自不敢邀赏。” 年轻人的声音清晰有力,语调听不出半分谄媚虚伪之感,仿佛事实果真如此,的确打从心底如此认为。 有几位平日里最是舌灿莲花的官员,暗暗交换了一记“后生可畏”的眼神——拍马屁的最高境界,莫过于此了。 能兵不血刃从契丹人手中收回千秋城的人,果然不是个莽的。 皇帝笑了两声,摇了摇头:“不,有功便该赏,萧卿既不愿开口提,那朕便也只能看着给了……” 说着,似思忖了一瞬,神色关切地道:“说来,萧卿这些年来常年忙于战事,且每每亲自领兵,诸事总要亲力亲为……此前与大大小小的捷报一同送入京中的,亦有萧卿又添伤病的消息,朕次次听之,皆觉忧心不已。” 萧牧闻言只做出恭谨之色,并未急着接话。 果然,皇帝紧接着便说道:“如今北境战事稍歇,萧卿有无想过,于京师内歇养数年,好好养一养伤?朕已命人为萧卿于京师内重新修葺府邸,且萧卿这些年来为国事而劳神,早已过了议亲的年纪,恰也可趁此机会将自己耽误已久的终身大事提上日程了。” 殿内霎时间更是寂静可闻针落。 于京师内歇养数年养伤…… ——然后呢? 若单单只是上交兵符做一位闲散侯爷,那已是所能想到最好的收场了…… 此一番话中,值得揣摩之处太多了。 一道道隐晦的目光,无声地聚集在了那道年轻的身影上。 这位定北侯绝非愚笨之人,不会没有猜测。 而武将又多了几分血性,这般所谓“赏赐”,当真愿意接下吗? 殿内安静了几息。 直到那位大盛建朝以来最年轻的节度使大人抬手行礼,平静道:“一切但凭陛下妥善安排,臣无异议。” 立于文臣之首的姜正辅微微转头看向那位年轻人。 只见对方目不斜视,面上看不出半分不满,亦或是不安。 皇帝回过神来,面上多了分笑意:“朕是觉得萧卿当真到了该成家开枝散叶的年纪了,若能留在朕跟前,朕亦能帮着操持几分……说到此处,朕忽然想起来,此前受朕之命,携京中闺秀画像前往营洲替萧卿说亲的媒官,是否有些办事不力之嫌,怎半年之久尚未能替萧卿促成一段姻缘出来?” 萧牧敛眸:“是微臣一直无暇顾及此事,怠慢了媒官才是。” “原来如此。”皇帝面色慈和:“日后若是久居京中,机会便多得是了……” 萧牧应了声“是”,话至此处,眼看当下已近要将久留京中之事敲定下来,从始至终却仍未曾露出半分异色。 个别站在后面一些的官员不禁目露思索。 虽说是个人皆能装上一装,说几句谦恭顺从的话,但这位萧节使此番奉召入京非但没有二话,还把家中老娘都给带来了! 这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有反心的样子…… 因有着这般前提在,此时如此态度,便更让人下意识地想要相信几分了。 毕竟这是将自己和亲娘的性命都摆到桌案上来了,一个不慎那可就是…… 若果真有不臣之心,岂敢又岂会做到如此地步? 姜正辅眼底晦暗不明了片刻,正要出列之际,只听一道声音在自己前面开了口—— “父皇。” 太子恭声道:“儿臣以为,北境虽说得此一时平稳,是因有萧节使先后收复五城之威慑在此,此时若是北境忽然易帅,只怕会让那些异族闻风而动,再起祸心——而北境近年来虽说打了不少胜仗,却也耗损颇多,正是需要休养生息之际,实在不宜再冒此险。” 皇帝闻言笑了笑:“朕也只是随口同萧卿一提……如此大事,定然还是要好生商议一番的。” 有官员暗暗相觑。 那便是试探的意思了? 但听这意思,也并不会因为试探出如此结果,便就此打消这个念头…… 太子躬身道:“是,父皇一贯圣明。” 说着,笑着看向萧牧:“北地尚未真正太平,尚需萧节使坐镇——只是吾如此不肯放萧节使清闲,不知萧节使可会怨怪?” 听出他话中用意,萧牧道:“太子殿下言重了,身为武将,护佑疆土乃是职责所在。微臣不过一介武夫,只会打仗而已,于国之政事一窍不通,故一应之事应皆由陛下与太子殿下做主,微臣只当命行事,以己身尽全力守大盛江山太平。” 一介武夫? 姜正辅于心底无声冷笑。 自踏入这大殿之内开始,对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可都不像是所谓“一介武夫”。 一旁的官员悄悄看了眼姜正辅的神色后,站了出来道:“臣亦认为,萧节使如此年轻,正是建功立业之时,若就此久居京师,倒的确大材小用,白费这一身武功谋略了……” 言毕,顿了顿,才笑着往下说道:“且臣听闻,昨日萧节使入城之际,城中万人空巷,百姓皆自发前去相迎,场面极为轰动,可见萧节使之威名非但响彻北地,于京师之内亦是家喻户晓。据闻城中百姓多有人言,萧将军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上一个这般年轻便立下如此不世战功的,还是……” 他说到此处,忽地顿住噤声,面上笑意尽除,取而代之的是‘不慎失言’的局促和不安。 这句话并未说完,但那所谓的‘上一个’是何人,是殿内大多数人皆心知肚明的。 坐在龙椅上的那位,更是再清楚不过—— 皇帝微下耷的眼皮颤了颤,心神蓦地被牵动之下,哑着声音咳了起来。 “陛下……”一旁的内监连忙替皇帝拍背。 那“说错话”的官员神色忐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抿了抿唇角。 萧牧微微抬眼,静静看向那巨咳不止的皇帝。 殿内气氛一时凝滞,有人噤若寒蝉头也不敢抬,有人悄悄拿复杂中带有一丝同情的目光看向萧牧。 皇帝的咳声渐渐停下,无力地靠在龙椅内,像是浑身的力气都被这阵巨咳耗光了一般,浑浊的眼中被巨咳逼出了一点泪光,微颤的双手扶上龙椅两侧的蟠龙纹浮雕。 一片鸦雀无声内,有少年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萧将军的威名我也久闻了,今日还是头一回见着真人。说来昨日萧将军进城时,我在一家酒楼内也遥遥看到了城中的盛况,想我入京当日,都没那般排场呢!” 萧牧闻声看向那少年。 这番话,若换作别人来讲,定是如方才那位“失言”的官员一样别有居心—— 但换了这位的话…… 那就是纯粹的口无遮拦,跟风之言了。 萧牧对此很是笃定,毕竟,对方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了。 这身着亲王朝服的少年,是当今圣人第四子湘王,前年刚出京前往封地。 看来湘地的吃食不错,昔日的小圆团子,如今已长成了大团子。 萧牧认出了对方之下,遂道:“湘王殿下抬举臣了,臣甚少踏足京师,昨日入城时也未有太多动静,按说不该惊扰城中百姓至此,不知因何闹出了昨日之况,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实在多有惭愧。” 太子闻言即道:“萧节使太过谦虚了,如此盛况,萧节使之功,远当得起。只是……昨日之事,的确略有蹊跷,萧节使本是低调入京,却引来如此之大的动静……” 太子思索间,面向御阶的方向:“父皇,儿臣觉得此事或有些不寻常,不知是否要查一查?” 皇帝浑浊的眼中隐隐浮现一抹犹疑之色,片刻后,缓一点头:“当查……” 湘王愣了愣。 他就这么随口一跟,怎还要查上了呢? 察觉到似有人在拿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自己,湘王殿下尴尬之下,忙想着要岔开话题,于是一个好奇已久的问题就脱口而出:“对了萧节使,本王听说你手中握有一张藏宝图在,不知是真是假?” 众官员:“……?!” 这是可以直接问的吗? ------题外话------ 大家晚安啦~ 7017k 171 藏宝图在此 便连姜正辅,也不禁拿匪夷所思的眼神看了湘王一眼。 而后,便是将注意力放在了萧牧身上。 他倒要看看,此等于暗下流传已久、且招来了诸多祸事与猜忌的传言,这位节度使大人,于这金銮殿内,圣人面前,究竟会如何回应—— 然而不消多想的是,无论如何回应,关于此中“真假”,恐怕不会有第二种回答。 纵是真的,却也只能是假的。 思及此,姜正辅眼底闪过冷笑,将视线收回,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只等着听那年轻人如何收场。 察觉到气氛再次下坠的湘王,面上的好奇逐渐变得复杂。 是他……又说错话了吗? 他下意识地僵硬转头,看向龙椅上的皇帝。 只见自家父皇正拿“你这货究竟能不能有点长进”的眼神看着自己。 湘王缩了缩脖子。 前几日父皇不是也私下就此事问过他们的看法么,他这不正是看父皇比他还要好奇,极为在意此事,这才帮着问了一句吗? 心中好奇又不问,猜来猜去的岂不白白浪费精力?有这工夫多睡一会儿,多吃一只东安子鸡不好吗? 人与人之间怎就不能简单坦诚一些呢。 湘王殿下在心底叹了口气,又不免苦于如何圆场。 而下一刻,只听被他问到的萧牧开口答道:“湘王殿下所提及到的藏宝图,微臣应当是有一幅。” 殿内诸人闻言皆色变。 谁也未曾料到会听到这样一句回答! 这定北侯竟是亲口证实那藏宝图的传言了?! 面对这等“不打自招”之举,百官半是惊诧,半是不解,殿内后方一时有压抑不住的嘈杂声响起。 “萧卿……方才说什么?”皇帝微微眯起眼睛,甚至觉得是自己病太久出现了错觉幻听。 太子一瞬不瞬地看着萧牧。 “回陛下,关于那张藏宝图的传言,臣近年来亦有听闻,的确不是空穴来风。”萧牧自官服袖中取出一物,双手递上:“此藏宝图在此,还请陛下过目。” 此言一出,四下更是震动起来。 既是随身带着……那显然是来之前便准备要拿出来了! 太子看向萧牧手中之物——那是一幅被卷起的泛黄图纸。 皇帝微躬的身形不自觉坐直了些,眼神反复之下,对太子道:“昶儿,呈上来……” “是。”太子应了一声,自萧牧手中将那图纸接过之际,深深看了萧牧一眼。 湘王呆了呆——他就这么一问,竟然真给问出了一幅藏宝图来? 姜正辅定定地看着太子将那幅图纸捧到了龙案前,呈给了皇帝。 皇帝拿微颤的手指将图纸展开来看,只见其上俨然是一座宅院部分布局,而于此布局图上,有一条路线蜿蜿蜒蜒地被描画了出来,最终通向之处,拿朱笔圈了起来。 此图中的布局,太子乍然看来只觉眼熟,因思索而微微皱起眉心。 “这图中所画是何处……”皇帝抬眼看向萧牧,语气中一时辨不出喜怒,但眼底已有暗涌翻动:“萧卿又是自何处得来的此图?” “回陛下,臣并不知图中所画何处。”萧牧道:“此图是臣手下之人自营洲前晋王府中查搜而来。” “既如此,那敢问萧节使,此图为何当初不曾与晋王府被抄没的一应家产一并送入京中?”姜正辅神态严正地发问:“萧节使私自扣下此物数年,又当作何解释?” 其余的先不着急下定论,但对方此举无疑是有着欲私吞此‘藏宝图’的嫌疑在—— 莫非当真以为此时主动交出来,便可洗清一切了吗? 皇帝也凝视着萧牧。 没错……若无异心,为何至今才将东西拿出来? “令公误会了。”萧牧解释道:“所谓藏宝图的流言在先,下官不知因何忽然被卷入此流言当中,自然免不了要查探一番。辗转探查之下,这幅图,是数月前方才于前晋王旧时府邸中搜找而来,一经寻到,便亲自带往京中呈于了圣人过目——” 姜正辅皱了皱眉——刚找到的? 他质疑道:“当初抄没晋王府时……为何会独独漏下此物?” 这等步步紧逼之言,让大殿之内气氛如紧绷之弦。 “当初抄没晋王府的差事,是自京中而来的钦差带人前往晋王府邸负责查办,下官手下之人不过是引路打下手而已。”萧牧从容道:“至于钦差大人为何会将此物落下,下官猜想,或于藏物之处有关——此图是自前晋王内书房里的暗格之中偶然发现的,并不在明处。” 听得这滴水不漏的回答,姜正辅微握紧了手指。 对方既选择将此图呈上,显然是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应对…… 四目相视间,姜正辅字字锐利:“若事实果真如萧节使所言,本官自是要感佩萧节使之清正忠直,秉公无私。但萧节使又要如何证明,此图当真就是那传闻中的‘藏宝图’,而非是经过萧节使伪造调换而来、鱼目混珠的赝品?” “是啊……”有官员低声交谈着。 也有官员站了出来附和:“令公所疑,不无道理。” “没错,到底在场你我诸人,谁也不曾见过那真正的藏宝图……是真是假,要如何分辨证明?” 万一是伪造的呢? 拿个假的出来,既能洗清嫌疑,以显忠正无私,又可私吞真正的藏宝图为己所用! 听着众人之言,皇帝看向萧牧:“萧卿可能证明此图当真是从前晋王府中搜找而出,是为前晋王所有?非是朕不信萧卿,只是若空口无凭,又如何能使人信服?” 藏宝图的流言之所以能传开,且让他这个皇帝也为之忌惮,并非是没有缘故的—— 早在晋王手中的藏宝图为定北侯私吞的说法流传到京师之时,他便着人密审了一直秘密关押着的昔日在晋王身边侍奉的一名近随。 据那近随亲口招认,晋王在营洲时,的确常独自一人对灯细看一幅图纸,且平日里十分珍视,藏放之处从不让他们这些下人经手。 至此,他也不得不信了几分。 又细细思来,只觉那逆子胆敢有造反之心,大约果真就是如传言中那般,得了前朝皇室亡国之前所遗留下来的藏宝图,有了此等依仗,才敢起兵谋逆! 只是那近随也不曾有过机会经手细看那藏宝图详细,故而此时也无法替他辨别此图真伪…… 皇帝心中疑心难消,定定地望着萧牧,等着他的回答。 “臣自寻到此物后,便一直命人秘密看管,直到此时原封不动地呈于陛下。”萧牧垂眸道:“臣只能保证此物的确是从前晋王府中搜找而出,的确符合那传言中的藏宝图一二,至于真伪,臣亦无从证明或论断。” 皇帝眸色微暗,显然这番似是而非的说辞并不足以让他打消疑心。 “证明真假,这个简单啊!”湘王憋了好半天又忍不住开口:“既然是藏宝图,那且按照此图去找上一找,看看究竟能不能找到宝物不就成了?” 见他一副跃跃欲试,恨不能立即扛了铲子去开挖的模样,有官员不禁道:“纵然这藏宝图是真的,可自古以来藏宝之处皆神秘难寻,图中玄机只怕也不是那么好破译的……” “不,吾认得这图中所绘之处——”一直立在龙案旁静观那幅图纸的太子,忽然平静地出声。 什么? 众官员不由一愣。 太子认出了图中所在? “这是二弟昔日在京师的府邸。”太子道。 ——京中的晋王府?! “这是何意?……前朝藏宝之处,竟在京中晋王府不成?” “这怎么可能?” “怕是另有蹊跷……” 官员们低声议论间,皇帝垂眼再去看那图纸,却并看不出太多不同。 京师里的晋王府,是他赐下的,但他却未曾踏足过。 而昶儿从前与那逆子兄弟间感情颇好,来往走动甚多,能认得出这是晋王府的布局不足为奇。 皇帝再次看向萧牧。 若当真是对方伪造,大可在图中绘一处无人识得、甚至并不存在之处,使人无从查证真假…… 若是假的,为何会是晋王府? 若是真的,又为何会是晋王府? 皇帝心中的疑问,亦是百官所不解之处。 “原来是二……原来是京中晋王府!”好奇心切的湘王立即自荐道:“父皇,儿臣愿照着这藏宝图,前去一探真假!替父皇去看看这图中所指之处,究竟藏着什么玄机在!” 皇帝再看了一眼那张图纸,片刻后,缓一点头。 另外吩咐了身侧的心腹内侍:“随湘王一同前往,必要查清此事。” 内侍会意应下,与湘王一同行礼退出了大殿。 随着湘王的离去,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直到皇帝微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还劳诸卿与朕一同在此等候结果。” 众官员齐声应“是”,多数皆是松了口气——就怕圣人同他们见外,赶他们回去呢! 谜底还未揭晓,这要是走了,那还不得抓心挠肺吃不下饭? 眼看日头逐渐升至正中,午时已至,各官员们依然怀有誓于谜底共存亡、湘王不归他们不走的决心。 只是皇帝多少有些遭不住了,在太子的陪同下,由内侍扶着暂去了内殿歇息吃药。 如此直至午后申时,湘王等人方才折返。 而同一刻,已有人将消息传到了衡玉耳中。 ------题外话------ 谢谢涵涵的万赏,谢谢大家的月票,谢谢qq的书友墨兮无暇等小可爱的多次打赏、留言~ 大家晚安,明天见。 7017k 172 若他还在 “你猜对了,今日的确有人去了之前被查封抄没的晋王旧宅。”吉家前院,专属衡玉的外书房内,刚从外面回来的程平说道。 “我可不是猜的。”衡玉随手放下了手中羊毫,看向程平,问:“那些人离开时,可带走什么东西了?” “嗯,他们抬走了两口沾着泥土的箱子。” 衡玉便微微舒了口气。 既一切发展都在预料中,那么看来萧牧今日在早朝之上,总体还算有惊无险。 今日算是他回京后的头一关,这一关能否闯得过去,这第一步是否能够走稳,是十分紧要的。 …… “陛下,湘王殿下回来了。” 随着湘王等人回到宫中,有内监快步行入内殿,向半躺在罗汉床上的皇帝通传道。 本尽力闭目养神的皇帝闻言猛地张开眼睛,手撑在身侧就要起身,语气有些吃力却略显急促:“扶朕起来……” 他急于要印证那所谓藏宝图的真相。 随着皇帝被太子重新扶回了大殿之内,百官齐齐行礼。 “众卿平身。”皇帝看向随众人一同行礼的湘王,神色微绷地问:“可寻到了那图中所示之处?” 湘王答:“回父皇,儿臣带人照着那图纸一路寻找,最终寻到了西苑内的一株老柳树旁。” 老柳树? 皇帝皱了下眉:“那可有什么发现没有?” “儿臣寻边四处未发现可疑之处,便让人试着在柳树旁挖了挖,倒的确是挖出了两大口箱子来。” 皇帝眼神一变,忙问:“那两口箱子何在?其内何物!” 区区两口箱子自不足以装下什么富可敌国的金银财宝,但万一是有关那藏宝之处的紧要线索呢? 总之,若这图纸是真的,那箱子里便必然是极重要之物! 百官听得真挖到了东西,不由猜测纷纷,暗暗看向萧牧。 湘王道:“东西就在殿外,儿臣尚未擅自开启,还请父皇亲自过目。” 有官员忍不住于心底纳罕——奇了啊,湘王殿下竟能忍得住好奇心,没先打开来看看? 殊不知,湘王殿下此时的好奇心已经达到了顶峰。 没打开,当然不是因为他不想。 而是就在他要使人开箱时,父皇派去的内监提醒了一句——此事事关重大,为防出什么差池,或给人做文章、胡乱加以揣测的机会,还是先带到圣人面前,当场打开才更为周全。 于是,他忍。 听得皇帝吩咐将东西呈上来,湘王立即催促着内监,将那两口箱子抬进了殿内。 密封极严实的朱漆木箱上着锁,在皇帝的准允下,有侍卫入内举刀将两把锁先后砍断。 侍卫将刀收回腰侧刀鞘内,弯身打开了其中一只木箱,霎时间只觉气味极浓呛,下意识地就偏转过头去。 离得近的官员也嗅到了自箱中飘荡而出的气味,不由皆觉一怔——这是……酒香气? 再定睛往那箱中看去,只见其内赫然是一只只整齐码放着的酒坛。 湘王见状连忙上前将另一口箱子也打开,同样是满满当当一箱酒坛子。 “我说呢,难怪这般沉,原来里头装着的都是酒!”湘王凑近又吸了一口:“父皇,这隐约闻着像是好酒呢!” 怎么会是酒? 皇帝紧紧皱着眉,殿内官员间则已经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太子看着那两口木箱,眼中并无意外。 他开口问道:“四弟,刘公公,你们带人将这两口箱子挖出来时,脚下周围可有被松动过的痕迹?” 这一点很重要,关乎到整件事情要如何来定论。 刘公公正要答话时,湘王已抢在前头道:“我和刘公公都仔细查看过了,一旁的土壤和青砖都是完好紧实的,没有半点松动过的迹象。且因这两口箱子就埋在一棵大柳树不远处,故而我们挖出来时,箱子周围都盘上树根了!” 说着,一指那两口箱子:“大哥你瞧,这就是那些根须留下的痕迹!” 姜正辅闻言视线也扫了过去,果然见那朱漆木箱上有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痕迹,及一些根须残留。 如此便可说明,这两口箱子埋在那里至少已有数年之久了。 既如此—— 姜正辅看向萧牧。 这的确不是旁人在短时间内所能够伪造得了的…… “可……不是说是藏宝图么?怎竟成藏酒图了?”有官员仍觉意外不已。 “是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片猜测声中,龙案旁的太子转身面向了皇帝,微垂首道:“父皇,这两箱酒,的确是二弟当年——” “那个罪人早已不是你的二弟了。”皇帝定声打断了太子的话,眼底现出了几分阴沉颜色。 他此生最痛恨最不想面对的便是背叛二字,可偏偏他的儿子,他的好友却都背叛了他…… 转瞬间思及良多,皇帝的胸口略显剧烈地起伏着,眼神不停地反复。 “是。”太子微微一顿,继续道:“这些酒,的确是他离京前一年亲手埋下的,此事儿臣可以作证。当年他埋下这些酒时,曾说过其中一箱待来年父皇千秋节时取用……” 余下一箱,二弟则说,待他们四人中日后若哪个有喜事时,便取一坛出来助兴。 二弟与他,云朝,还有敬之……他们四人。 皇帝闻言,戾色未褪的眼底微一凝滞。 他看着那些整齐码放在木箱中的酒坛,眼前仿佛闪过少年于柳树下独自埋酒的背影。 皇帝干涸的嘴唇轻一翕动,原本攥紧的十指逐渐变得无力。 湘王愣了一愣之后,看着那些酒,放轻了声音道:“大哥这么一提,我倒也有了些印象……当年好像的确听二哥说起过这么一回事来着……” “他怕我们几人不守约定,会偷挖了他的酒来吃,于是并未告知任何人将酒埋在了何处。”太子的声音轻缓却清晰:“他府中宅院众多,又爱柳成痴,昔日的晋王府常被人笑称为柳园……许是怕自己哪日也记不清埋酒处,这才绘下了此一幅藏酒图。” 听太子说起这桩旧事,众官员心情各异间,四下安静了下来。 “或是他十分珍视此物,当年才会带到营洲。”太子推测道:“大约是常常会拿出来作念旧思京之用,被有心人看在眼中,不明实情之下,结合其之后造反之举,加以臆想,便逐渐谣传成了什么藏宝图——” “他连造反之事都做得出来,又岂会是念旧思京之人!”皇帝下意识地出声否定。 然而耳边却不受控制地出现了那名近随的供词——晋王殿下确有一张图纸十分爱惜,无人知晓藏放之处,从不让他人经手…… “父皇息怒,儿臣只是依照常理推测而已。”太子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却仍是继续往下说道:“亦或是传谣之人本就清楚并无什么藏宝图,而是蓄意借此离间挑拨父皇与萧节使的君臣之情——而今真相当前,还望父皇勿要中了奸人之计才好。” 皇帝竭力平复着心绪。 太子转头看向殿中那道如一株雪中青松般的身影,道:“反观萧节使,此番在不知此图为何物,亦无法证明真假的前提下便亲自入京呈上,如此不惧猜忌,足可见坦荡忠直。且必然也是相信圣明如父皇,绝不会错冤忠臣。” 察觉到太子的视线,萧牧微躬身,手持笏板,无声朝龙案的方向行礼。 姜正辅面容冷肃,看向太子。 太子这番话,无疑是要于这大殿之上,百官面前,替萧牧彻底撇清身上有关藏宝图的传言,且要替对方就此立下一个“忠正之臣”的美名了! “请容下官斗胆多言一句……不知太子殿下此言,是否有些言之过早了?”此前那位‘失言’的官员似斟酌着道:“当下看来,这藏酒图的确是真的,但万一……另有真正的藏宝图呢?” 太子看过去,道:“钟大人此言,本宫难以认同。须知所谓藏宝图之说,本就是虚无缥缈的无稽之谈,从来都无人、也无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世间当真有此物。当下既得此解释,已足以证明此谣言的源头所在,如此之下,若还要以此牵强说辞一味去造新的谣言出来,无须任何凭据便可诬他人清白,试问此举与冠于他人莫须有的罪名何异?” 官员闻言身影一僵:“这……” 他正要试图再说些什么时,已察觉到姜正辅制止的目光扫了过来。 遂连忙道:“太子殿下言之在理,是下官一时思路狭隘,钻了牛角尖,不慎失言了……” 旁边的吏部尚书马存远道:“钟大人今日于殿前屡屡失言,倒不如莫要取那些隐山居士类的雅号了,干脆改称失言居士罢了!” 钟绩闻言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怎还给他造了个这玩意儿出来? 须知一件事一旦留下了梗,那可就再也抹不去了!注定是会遭人铭记、时不时拎出来取笑鞭尸的! 钟绩这厢在心里骂娘,但殿中紧绷了大半日的气氛倒是由此轻松了不少。 太子亦笑了笑。 皇帝已平息了眼中的诸多情绪,再看向萧牧时,更多了一份相对客观的审视。 片刻后,他开口道:“藏宝图之事,朕从来都是只当作谣言来听的……今日如此大费周章印证,亦是为了当众还萧卿一个清白,萧卿如此信任朕,朕自然也不疑萧卿。” 端是一幅君臣两不疑的仁明之态。 “多谢陛下。”萧牧抬手,肃容道:“臣必当不负陛下信任,生当陨首,死当结草,永效大盛。” 年轻将军的声音不算高昂,话语简短,然而字字却仿佛宣誓一般郑重有力。 “好,好……”皇帝定定地看着他,虚弱的面上浮现一抹欣慰笑意,然而如此看了片刻后,眼中却有着一瞬间的恍惚。 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那个人…… 胸口处一阵剧烈翻涌,皇帝再次咳了起来。 这次的巨咳久久未能休止,呼吸受阻之下,人几番险要背过气去。 众官员看得紧张不已,下意识地也都不敢大口喘气——毕竟圣人眼看无气可喘,他们也不好太僭越张扬不是? 太子忙吩咐内监扶了皇帝去内殿,一面让人速速去请医官。 一阵忙乱后,太子安抚了众臣,迟迟地散了这场早朝。 百官行礼后三三两两地退了出去,萧牧立在原处,另向太子施了一礼。 太子看着他,语气和煦带着几分敬重:“萧节使一路劳顿,着实辛苦了,暂请回府好生歇息两日。” “是,多谢殿下,臣告退。” 太子颔首,目送着那道挺拔的身影退出大殿。 直到那道身影完全消失,太子似有些出神般低声自语道:“若他还在,年少将才……是否也如这般模样了……” “令公……”离宫的路上,钟绩压低声音道:“方才在殿内,您为何不再……就这么让他自此事当中脱了身,咱们岂不就此少了一条路可走……” 周围偶有官员经过,他不敢将话说得太明,总归也只需二人间听得懂即可。 “他自将那图纸示出的一刻开始,一字一句都滴水不漏,自是有备而来……此事既定,多言无益。”姜正辅紧皱着眉,眼底有思索之色:“藏宝图之事,恐怕还需另行探查……此人城府颇深,不可松懈大意,亦不可有冒进之举,以免反倒被人抓住把柄。” “是,下官明白了。”钟绩亦是眉心紧锁:“今日看来,太子殿下待此人似乎很有些另眼相待……” 姜正辅抿紧了唇。 是另眼相待,还是当真打定了主意要与他站在对立面,嫌他这个老师太过碍手碍脚,开始为登基后掌权而铺路了? 若是为此,便要盲目信用那萧牧,那未免也太过糊涂! 而这萧牧此番入京的真正意图,究竟在何? 此等步步为营之人,岂会单单为了一道圣谕便将自己置于险境? 此事他细思已久,总觉其中必有不寻常之处…… “……大人?”钟绩说了几句话都未得回应,遂出声唤了一句。 “总之,如昨日那般蠢事,切不可再自作主张去做了。”姜正辅皱眉丢下一句话,便大步而去。 钟绩愣在原地——昨日那般蠢事? 哪般蠢事? 昨日他被家中夫人罚跪算盘,到现下膝盖且还疼着,哪里有机会去做什么蠢事! “大人,大人……”他连忙追上去。 …… 太子回到东宫时,天色已经暗下。 由太子妃服侍着更衣罢,太子去了外书房。 等候在此处的吉南弦抬手行礼:“殿下。” ------题外话------ 今天是很肥的一章,大家晚安! 7017k 173 要吉娘子做老师 “等许久了吧。”太子在小几边落座之际,声音随意地道:“坐。” “是,多谢殿下。” 吉南弦坐下后,含笑道:“殿下看起来心情不错。” 太子点头:“今日新请入宫中的一位郎中医术颇高明,父皇服下了他开的药之后,情况好了许多。父皇方才用罢晚食后便歇下了,今夜或能睡个好觉。” 吉南弦:“如此便好。” “还有今日早朝之事,你可听闻了?”太子接过心腹宫人奉到面前的茶盏,含笑问。 吉南弦如实道:“略有耳闻,尚不知详细。” “那吾说与你听一听。”太子吃了口热茶润喉,便将今日朝上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于吉南弦听。 “如此萧节使真该要好好谢一谢殿下才是。”吉南弦道:“今日之后,那有关所谓私藏藏宝图的传言,定北侯也总算能得以甩脱十中之七八了。” “萧节使此番入京,是带着诚意而来,我只是做了应做之事而已。”太子缓声道:“萧节使是难得的聪明人,故而虽有诚意,却未必没有后路……自古以来,并非没有君逼臣反的先例,二弟不正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吗?” 造反固然是错,是为大错特错。 他时常会想,二弟真正要的,当真就是皇位吗?还是说,他不过是想借皇权替自己争回一份公道? 但在父皇眼中,二弟就只是一个背叛了他这个父皇的逆子。 二弟行事的确太过偏激,欲图以此来让父皇反思,让父皇看到自己的过失——道理说不通,便只能用刀剑鲜血来证明对错。 但这份念想,或极难实现的。 父皇不懂反思,亦或是说……父皇不敢反思。 这些时日他时常听到病得糊涂了的父皇说一些陈年旧事,但那些话语中仍充斥着自欺欺人的怨恨与愤怒。 吉南弦闻言垂下眼睛,并未接下这句有关晋王的话。 他一贯是谨言慎行的,太子早已习以为常,也极能理解,故而只径直往下说道:“萧节使与二弟自然还是不同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的处境更为艰难凶险,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父皇如今已近没有了自主判断的能力,朝中文官世族一派又多是将萧节使视为异敌,如此情形下,我若再袖手旁观,与逼人造反何异?” 听他用了“逼人造反”四字,吉南弦心中升起钦佩之意:“殿下大善。” 生来便至高无上者,往往是极难共情于皇位之下苦苦挣扎之人的,倨傲与冷漠多是刻在了骨子里。 “善字倒谈不上。”太子笑了笑:“亦是为自身而虑,到底如此关头,大盛当真再经不起大的动荡了,我不过是在权衡利弊之余,又有两分拉拢人心的心思罢了——我虽不曾视老师一派为真正的劲敌,但亦不想来日做一个傀儡,许多事不得不防,如此便极需要一位如萧节使这般之人,肯站在吾身侧,替吾平衡局面。” “殿下方才言及‘逼人造反’,正如家中舍妹此前常言,一位即将饿死之人走投无路之下,偷了一只馒头果腹活命,虽错,却不必为耻。”吉南弦道:“同样的,殿下身为储君,若空有仁心而无手段计谋,亦难掌江山安稳——为天下万民之长久安稳而虑,而治,纵有心思算计,不落下乘,不为不善,反为大善。” 太子笑着摇头:“南弦,你如今竟也会拍马屁了。” 吉南弦也笑着道:“肺腑之言罢了。” “说来,令妹有大智也。”太子喟叹道:“你们家中兄妹三人中,实则数吉小娘子最得吉太傅真传,不仅是在学识之上,更有处世悟道之独到见解。” “是。”吉南弦认同地笑着点头:“家祖在世时,便常道,我们兄妹中数阿衡最有灵气天分,故而家祖最喜将她带在身边,事事亲自教导,又常言阿衡日后必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只是后来…… 阿翁早去,阿衡又遭遇了那般大的变故。 太子显然也是想到了此处,却并未流露出惋惜之色,而是道:“或正是吉小娘子有过旁人所没有过的经历,待处境艰难之人,方有感同身受的能力。” 说着,笑着看向吉南弦:“吉小娘子身上的诸多特质,倘若用于治国之上,亦是大有助益……南弦,这偷师之事,可就指望你了。” 吉南弦笑着叹息道:“我这做兄长的,自幼便处处比她不得,如今竟还落得个偷师的下场……” 太子借用他方才的话,宽慰道:“为国之长远计,不必为耻。” 二人说笑了片刻,吃了半盏茶。 放下茶盏时,吉南弦说道:“说来,殿下有主和之心,若萧节使此番亦是为求和而来,那便真正是同路之人了。” 萧牧此番为求和来,他已从妹妹那里知晓了,只是眼下并不宜与太子明言。 好在从眼下的情形来看,太子殿下也选择了这条路,若当真能做“同路人”,自是最好的局面。 “是啊。”太子道:“吾倒真想与萧节使好好地谈一谈,说说话。只是,我今日于早朝之上待他已是多有回护,若再与之私下往来过密,莫说老师他们那些官员了,便是父皇,于此等关头恐怕也要起疑了。若果真招来父皇猜忌,于吾于他都是极大的麻烦。” 吉南弦点头:“殿下所虑在理,此事不急,总有机会的。” “话说回来……”太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压低了声音,做思索状。 吉南弦遂正色以待。 “吉小娘子此番可是与萧节使一同回的京?”太子问。 吉南弦:“?” 又来了是吗? “舍妹独自赶路恐不安稳,这才随了萧节使一行人回京。”吉南弦解释道:“但之后长公主殿下托了韶言前去接人,于是分为了两道,舍妹便早了萧节使一日回京。” “原来如此。”太子会意地笑了笑,又问:“那此次吉小娘子归家,可有提起过萧节使没有?” 吉南弦唯有道:“自是提了的,只道在北地时,萧节使母子待她皆有照料。” 太子眼睛微亮:“哦?照此说来,萧夫人待吉小娘子也十分满意喜爱了?” 吉南弦:“……” 他想表达的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只有无奈失笑求饶道:“殿下就莫要拿舍妹打趣了……” “这可不是打趣,吾的直觉一向是极准的。”太子笑道:“不然你我打个赌如何?” “殿下想赌什么?” “便赌吾日后能否做得成萧节使与令妹的媒人——” 吉南弦再次失笑:“殿下甚至未曾见过舍妹与萧节使站在一处过……究竟何来如此深的执念?就单凭此前臣那寥寥数言吗?” “否则怎能说是直觉呢?你就且说赌是不赌?” “殿下想赌,那南弦奉陪便是。”吉南弦私心里觉着,赌赢的机会应当还挺大的。 此前他虽也怀疑过妹妹和定北侯关系匪浅,但前晚妹妹也明说了,二人是结盟的关系,他那口气便已经松下了。 至于阿瑶那些不着边际的猜测么,纯粹是胡思乱想罢了。 就阿衡那没个顾忌的性子,若当真有了心上人,还不得闹得家中上下人尽皆知? 太子正琢磨着要下个什么赌注时,只听书房外传来了一道宫人的通传声:“殿下,郡主求见。” “让人进来便是。”太子也放下了茶盏,下意识地看向被推开的房门。 一名梳着丫髻,着鹅黄襦裙,约七八岁的小女孩走了进来,端端正正地行礼:“父王,吉大人。” 吉南弦起身施礼:“郡主。” “仪儿怎这个时候过来了,寻父王何事?”太子语气温和带笑。 “我不是来寻父王的,是来寻吉大人。”嘉仪郡主看向吉南弦:“我来还吉大人的书。” 太子闻言看向她身侧跟进来的女使手中捧着的匣子,不由奇道:“南弦,你何时借了书给她看?” 吉南弦闻言亦是一愣:“不是殿下让郡主来向臣寻些地方游记来看的吗?” “我何时说过?”太子看向女儿。 女孩子理直气壮地抬起下巴:“我若不这么说,只怕吉大人不肯借嘛。” 太子叹气摇头:“你想要看什么书,朝你的老师去讨便是了——” 说着,忽然想起来:“哦,我忘了,你前两日又将新来的老师给赶走了——倒还没来得及问你,这位邹少傅,又是哪里得罪了你?你此前说那些老师只会教你棋琴书画,想换一个讲史的……怎么,难道邹少傅的史书说得不好?” “当然不好。”女孩子瘪了瘪嘴,道:“说春秋史时,他同我讲了寡妇高行,为守节而自残割鼻的故事。待说到西汉时,他专挑了《列女传》讲了好几日!父王您说,这是讲史吗?” 太子不答反问:“如此说来,你不爱听这些了?” “当然了,我想听的是正正经经的经史子集,他们根本就是在糊弄我。”女孩子思索着皱眉:“您说,若我是个皇孙,不是郡主,他们还会如此糊弄吗?” “那就再换。”太子仍旧不答,只道:“换到你满意为止便是。” 有些事,他想让仪儿自己去思考,自己去摸索,自己去选择。 “我已经有想要的老师了。”女孩子露出笑意,看向吉南弦:“我想让吉大人做老师。” “哦?”太子笑着挑眉:“所以还书是借口,拜师是真了?” “这……”吉南弦受宠若惊地笑了笑,更多的却是不解:“臣如何堪为郡主之师?” “吉大人也太谦虚了,我今年虽才八岁,但也是听过晴寒先生大名的,您又是正经进士出身,如何不能做我老师呢?”嘉仪郡主满眼钦佩地道:“况且您于这几本书上的批注,我皆认认真真看了,这般见识眼界,这般胸襟与解悟,我看罢只觉豁然开朗,好似另有天地,这些正是我所神往的!” 太子听了不禁笑道:“南弦,看来她这是真想拜师了,她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你若不答应,她怕是有得磨。” “可……”吉南弦失笑道:“可臣从未于这几册书上做过什么批注,郡主怕是误会了。” “吉大人该不是为了推脱此事,便哄骗我吧?”嘉仪郡主指了指女使手中的匣子:“这几本游记我看来有趣,本想使人出宫去买几册回来,然而打听过才知皆是孤本,乃是吉大人家中独藏,这批注不是吉大人所作,又能是谁?” 吉南弦摇头笑道:“臣倒未曾仔细翻阅,还须看一看才知。” 女使便将匣子奉上。 他打开来,取出一本翻看到有批注的一页,笑了笑,道:“郡主当真误会了,这其上的批注端看字迹,乃是舍妹数年前所留。” 嘉仪郡主愣了愣,眨了下眼睛:“吉大人的妹妹?” “是,臣家中有两位妹妹,臣所说的正是幺妹衡玉。” 嘉仪郡主好奇极了:“敢问这位娘子今年多大年岁?” “已年满十八。” “才只十八岁的女郎啊……”嘉仪郡主惊讶不已:“这又是数年前的批注……” 女孩子陷在震惊中好一会儿,而后一双眼睛越来越亮,目色坚定地道:“那我要吉娘子做老师!” 太子和吉南弦对视了一眼,皆是笑了。 “怎么?父王方才不是还说,要换到我满意为止么?”嘉仪郡主生怕自家阿爹不肯答应,忙道:“要我说,吉娘子虽无官身,没有功名,但论学识见识,便是考个状元也是轻而易举的。” “不是有无功名,是否官身的缘故。”太子看向女孩子,笑着说道:“拜师之事非同小可,吉小娘子的性子可比你还要厉害得多,断不是你呼之则来,想赶便赶的——你不如先去同你阿娘打听打听,了解罢吉娘子的事迹之后,再做决定不迟。” 事迹? 嘉仪郡主听得几分疑惑,几分好奇。 一刻钟后,刚沐浴罢,坐在梳妆桌前,由女使绞着头发的太子妃,便瞧见女儿风一般跑了进来。 张口投一句话,便是气喘吁吁地道:“阿娘,您知道吉小娘子吗?” …… 靠在榻中正看书的衡玉,忽地打了个喷嚏。 ------题外话------ 四千字的大章,月底了,求点儿月票咋样? 大家晚安,好梦(づ ̄3 ̄)づ 7017k 174 到底狠辣了些 随着衡玉这声喷嚏,一旁坐着的顾娘子绝望地将手中针线丢回了篮内。 “不做了不做了!就算真叫我给勉强做成了,来日娃娃穿上了只怕也没脸见人的,总不能小小年纪就让娃娃经历颜面扫地的滋味吧?” “我早说了,不必强做的嘛。”衡玉笑着道:“有些银子,还是要留给旁人来赚的。” 起初,顾姐姐打算给她嫂嫂腹中即将出生的娃娃做一套衣裳,后来逐渐改成了一件小褂,再然后变成了一件肚兜兜,然而这种事并不是退而求其次便能解决的,毕竟次也不是那么好求的不是? “行吧,那明日咱们去街上瞧瞧有没有合眼的,买个十件八件回来。”顾听南说着,转头看了眼滴漏,起身舒展了下身子,道:“时辰也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你也莫要再看久了,仔细伤眼睛。” 衡玉点头应下来:“那顾姐姐回去早些歇息。” 顾听南离去后,衡玉转头往身后窗外看了一眼。 她实则倒也不是多想看书,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她总觉得,今日早朝之上如此顺利,萧景时或要给她报个喜吧? 但转念又想,消息都传开了,他必也知晓她已经知道了,好似也没道理再多此一举。 而后又想,他又不便光明正大登门,总不能大半夜地翻墙来找她吧? 衡玉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而后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实在有些好笑,便拿书往脸上一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笑。 “姑娘。”翠槐看了一眼自家姑娘,只当她是在书上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却也忍不住轻声提醒道:“您该沐浴歇息了。” 衡玉将书拿开,点了下头:“备水吧。” 既然理智清楚等不来什么,再等下去可不就真的傻了么。 洗漱沐浴罢,衡玉换上干净的细绸中衣,正要歇下时,却听外头有女使通传,说是顾娘子来了。 “顾娘子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吧?”翠槐猜测道。 “先让人进来便是。”衡玉下了床,随手拿过屏风上的秋香色罗衫披在身上。 顾听南很快走了进来。 衡玉道:“顾姐姐去而复返,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怎不差个女使来取,还特意跑一趟。” “我不是来取东西,而是送东西来了。”顾听南笑着走近,拿神秘兮兮的语气说道。 她来到衡玉面前,从袖中取出一物递过去,小声道:“给你的信。” 衡玉垂眸看去,只见信封之上赫然写着一个“衡”字。 而这字迹出自何人,她一眼便瞧了出来,自是也不必多问是何人给的了。 因而只问道:“怎会传到顾姐姐手中?” 顾听南道:“大约是王副将送来的。” “大约?” 顾听南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今日我与阿瑶出门时,恰遇着了王副将一行人出门办事,我与王副将单独说了两句话,告诉他我如今住在吉家北院里,那座院子的院墙内有一棵香樟树,从外头一眼便能瞧见,让他若是有事,便将字条丢进那座院子里的香樟树下,我保准能瞧见……” 彼时那铁疙瘩还绷着脸道——想多了,我能有什么事情寻你? 结果这才半日,脸就打上了。 他固然是无事寻她,但他家将军岂会无事寻阿衡? 衡玉不由点头:“到底是顾姐姐思虑周到……” 竟将传递消息的渠道都打通了。 “你们若有什么需要传递的,便通过那棵香樟树……一来隐秘,二来么,就算不巧叫人察觉了这般动作,我也方便将事情揽过去,不至于叫人疑心到你这里来,以免坏了你们的正事。”顾听南看着衡玉,笑眯眯地道:“我知晓,你们之间是有正事要办的……正事为重嘛。” 知她一向通透,正事也好,私事也罢,总是无需多言也早将一切都看得明白,衡玉忍不住弯起嘴角来:“若果真有一日不巧了,如顾姐姐所说那般将事情悉数揽过去,那到时旁人误会了你和王副将可如何是好?” 顾听南叉腰:“那便误会呗,反正到时着急跳脚的又不是我。” 衡玉笑了道:“那就辛苦顾姐姐了。” 顾听南摇头:“我辛苦什么,是辛苦你们家那棵香樟树了才对,免不了要三五不时遭那铁疙瘩摧残了。你是没瞧见,他大约是担心信封被刮飞,便绑了块小石头,也不知究竟是使了多大的憨力,树皮都被他生生砸掉了一小块儿!” “好了,我得回去睡了,你看信吧。”顾听南冲衡玉眨了眨眼睛,便转身出去了。 时辰已晚了,衡玉便让女使去送了送。 她自己则站在原处便将那信纸打开了来,只见信纸方方正正倒是极大,但上头却只寥寥一行字而已:一切顺利,白先生明日抵京。 为谨慎起见,也并未有署名。 “就这啊……”衡玉声音低低地说道。 要她说,这两句话,实则皆是废话。 她当然知道他今日一切顺利,消息早传到她这儿来了。 至于白神医明日抵京,她当然也是一清二楚的,哪里还用得着他特意提醒呢? 可正因是废话啊。 她心中所惦念着的,不正是一句废话吗? 他愿意亲自写废话给她送来,而她愿意听这废话—— 就是辛苦了王副将和顾姐姐这俩传信的,还有那棵香樟树,大抵是怎么也想不到,这封信里装着的只这么一句废话而已。 衡玉又看了一遍那行字,而后将信纸整齐叠好,重新放回信封内,放到梳妆台上,拿一只装着珠花首饰的梨花木匣子小心压好。 她心满意足地躺回到床上,将白日里刚晒过,暄软带着阳光气息的被子拉过肩膀。 翠槐熄了灯,上前要将床帐放下时,衡玉又转头借着洒进来的月光往梳妆台的方向看了一眼。 床帐在眼前缓缓落下,衡玉将头转回摆正,微微弯着嘴角闭上了眼睛。 …… 翌日晨早,衡玉去孟老夫人处请安的路上,恰遇到了同样过去请安的自家兄长。 “正巧有事要同你说,昨晚归家迟了,想着伱应睡下了。”吉南弦道。 “可是昨日早朝之事吗?” 吉南弦点头,只从理智客观的角度将经过复述了一遍,并未掺杂个人想法。 虽是在自家,但走在路上,身后跟着下人女使,自是不宜谈得太深。 衡玉自然也懂,只是听着,也不多言什么。 总归事情是顺利的,过程如何,相较之下已不算紧要,但细听之下,却也能从中判断出一些各方的态度与立场。 比如皇帝,比如以姜正辅为首的文臣,再比如太子…… 衡玉一路思索着,来到了孟老夫人的居院。 兄妹二人请安罢,孟老夫人笑着道:“小玉儿留下陪我用早食吧。” “祖母,那我呢?”仿佛被无视了的吉南弦问道。 孟老夫人这才分了眼神给孙子:“你不回去陪媳妇,哄孩子,在这儿碍得什么眼?” “是。”吉南弦唯有道:“孙儿这就告辞,不打搅您这天伦之乐了。” 孟老夫人笑嗔了一眼他那故作哀叹的模样,将人赶了出去。 衡玉陪自家祖母用了早食后,又陪着吃了半碗茶。 “萧节使那图,是真的?”孟老夫人端着白玉玲珑茶碗,含笑随口问。 衡玉点头:“是真的。” “那,当真是从晋王府寻到的?”孟老夫人又问。 内室里已无第三人在,老夫人的贴身管事婆子亲自守在外头。 “这倒不是。”衡玉压低了声音,朝自家祖母的方向微微倾身,道:“是从晋王一位旧部手中刚拿到不久,我们寻思着,不如就将图呈上去,既是求和,自当尽力争取于己身有利的局面才是。” 谣言是晏泯传出去的,而这谣言若说有什么依持,便是基于这张被晋王当宝贝来看待的藏酒图了。 蓝青起初并不知此图是什么,只是旧主珍视,他便带在身上,之后便交给了萧牧。 她与萧牧商议之下,觉得若将此图用好了,说不准便能打消皇帝的一部分疑心,亦能在天下人面前正名——正名之下,皇帝即便疑心难消,却也总又多了一份顾忌。 当下看来,此图发挥得作用极佳。 当然,这其中还要得益于太子的助力。 “晋王的旧部?”孟老夫人思索着问:“按说萧节使不该提前得知此图的存在才是,便也无特意审问此图下落的可能,莫非那名旧部……是主动拿出来的不成?” 自家祖母如此敏锐,衡玉只能道:“是,那人想要投诚萧侯,以此做投名状来着。” “投诚?”孟老夫人奇了:“晋王当年正是败在了萧节使刀下,这人竟还前来投诚……该不是别有所图吧?萧节使竟答应了?” 对上自家祖母那双赫然写着“这萧节使的脑子究竟是否好使”的神态,衡玉顿了顿,道:“自然是先将图骗到手,再斩草除根了……” “这……”孟老夫人微微摇了摇头:“虽也不算错,但到底可见性情狠辣了些。日后相处,咱们还需谨慎提防一些。” 衡玉听得头皮一阵发紧,借着吃茶的动作掩饰眼底的惭愧。 是她在祖母跟前一时大意了,竟牵累了萧牧的菩萨形象。 且还将好好的一個蓝青给“斩草除根”了…… 说一个谎,果然便需要无数个谎来圆啊。 孟老夫人瞥了一眼孙女的模样,也借着吃茶微微笑了笑。 谁还不是从年轻时过来的呢。 “老夫人。” 祖孙二人喝茶间,管事婆子走了进来福身行礼,道:“前头来了个老者,自称是老太爷生前的至交。” “可有自报姓名没有?”孟老夫人问。 7017k 175 反复公开处刑 “说是姓白。”管事婆子想了想,又道:“来传话的丫头说,瞧着像是个出家人,又不完全像。” 孟老夫人:“?” 这是什么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描述? 不过—— “姓白……”孟老夫人思索了片刻,微微摇头道:“我倒不记得他生前有过什么姓白的至交,好似没怎么听他提起过……” 衡玉听得无声轻“嘶”了口气。 这话可断不能叫白神医听着,否则只怕是要闻之伤心,听之落泪,叹上一声到底是错付了。 “那,怕不又是个上门打秋风的?”管事婆子猜测道。 到底这些年来没少有自称是老太爷旧识之人上门。 但老太爷生前偏偏又果真是交友无数,知己遍天下,就如老夫人所说——老太爷同谁都能称上一句知己,两句话说得投机了,便要拿相逢恨晚的语气叹一句“知己,知己啊”,而莫说人了,便是自家池塘里的鱼儿,撒一把鱼食围过来的一群里头,也能有老太爷十条八条知己。 “也罢,你便代我去见一见,若果真是拮据的,便给些银子让人回去罢。”孟老夫人习以为常道。 眼看管事婆子就要应下去办,听得津津有味的衡玉这才笑着道:“祖母,这位白爷爷不是打秋风的,是我请来的贵客。” “你请来的?”孟老夫人看向她。 “祖母可还记得前几年我一直想找一位姓白的神医替长公主殿下医治旧疾?” 孟老夫人想了想,是有些印象在:“可后来不是打听到那位神医已不在人世了?” “是假死。”衡玉低声说道:“这位白爷爷不愿再行医,不堪为人所扰,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脱身离开了幽州。” 至于怕被她家祖父牵累的话……为了神医的形象着想,不提也罢。 “竟是如此。”孟老夫人问:“那你是如何寻到了这位神医的?” “是在营洲时机缘巧合之下找到的。”衡玉解释道:“此番他本是同萧侯一同进的京,只是我欲请他替长公主殿下医病,为防之后被人盯住此事,疑心我们与萧侯牵扯太多走得过近,是以便分开进京,白神医以祖父故交的名义登门,行事也更方便些。” “如此考虑,甚是周全。”孟老夫人点了头,便要起身:“既是贵客登门,那我也当去见一见。” 衡玉便上前扶过自家祖母,一同去了前厅。 听闻家中有客来的吉南弦更快二人一步,因此前衡玉寻白神医时,他也经手了此事,故而一听有姓白的老者寻来,便过来了。 衡玉到时,便听厅内传来白神医几分感伤几分埋怨地道:“说来,我与晴寒相交多年,此番却还是头一回来他家中呢。” 那种“外室迟迟未能进门”的遗憾之感,几乎要满溢而出。 “日后您可常来小住。” 吉南弦与之寒暄间,听得下人通传,遂起身来,向孟老夫人行礼之际,便道:“祖母,这位是祖父生前的好友,白先生。” 说着,不着痕迹地拿印证的视线看向衡玉。 衡玉与兄长微一颔首。 吉南弦心中便有了数——还真是那位白神医。 衡玉笑着说道:“我与白爷爷之前已经见过了,白爷爷此番是受我所邀前来作客的。” “原来是白先生。”孟老夫人含笑道:“从前晴寒在世,常是提起先生的,是将先生真正引为了知己。” 白神医闻言笑着摇摇头,心中却颇受用。 衡玉含笑沉默着。 瞎话张口就来这种本领,她是随了祖母没错。 孟老夫人看着白神医,又接着说道:“只是直到今日才有缘得见先生本人,此时一见,果真是脱俗出尘的人物。” 衡玉看着对方那刚长出来一茬儿花白头发的脑袋,倒也认同自己祖母的话——脱俗出尘没错,且是将脱未脱,似出未出。 白神医听得喜笑颜开:“嫂夫人过奖了,今日得见嫂夫人,才知何为真正名门淑女出身的诰命夫人,真真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商业互吹,莫过于此了。 且白神医吹得颇上头,想到这位老夫人丧夫丧子的经历,心中又觉对方支撑着一个家颇不容易,遂又道:“且看您这面相,实是有福气之人,且越往后这福气便越旺!” 孟老夫人笑着道:“那便借先生吉言。” 白神医又补充道:“远的不提,单说您这两位孙辈个个被您教养的如此出色,日后必然都是有出息的!” 听到此处,衡玉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就见白神医笑着看了她一眼,而后便有一句话从那一张一合的嘴里蹦了出来:“况且日后还有堂堂定北侯给贵府当赘婿呢,这福气谁能比得了?” 孟老夫人:“?” 吉南弦:“?!” 大约是觉着“亲事未曾真正定下,不宜声张”,白神医说这句话时特意还压低了声音—— 但这并不影响它发挥出五雷轰顶般的效果。 见自家祖母和兄长皆朝自己看过来,衡玉整个人都麻了。 麻木之余,又有一丝疲倦——同样一件事,究竟还要将她反复公开处刑多少次? 她唯有硬着头皮胡乱地朝祖母和兄长使了个“我可以解释”眼神,而后便忙问白神医:“白爷爷,您来得这样早,可用早食了没有?” “这……”到底有嫂夫人在,白神医难得矜持了一下:“天不亮便赶着进城来了,倒是没来得及吃些什么,腹中也未觉得如何饥饿。” “岂有让贵客饿肚子的道理?”孟老夫人已回过神来,笑着吩咐女使让厨房去备些可口又不叫人久等的饭菜。 “如此我便带白爷爷去膳堂吧?”衡玉立时主动请缨。 孟老夫人含笑颔首。 衡玉:“白爷爷,请随我来。” “嫂夫人如此盛情,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白神医拱手揖了个礼,很是矜持周到。 见衡玉领着人走了,吉南弦迟迟回过神来,余惊未了地道:“祖母,您方才……可听清白先生话中之意了?” 是他想岔了吗? 总不能昨日刚打下的赌,今日便要输了去?! ------题外话------ 谢谢大家的月票!月底最后一天,大家有月票不要放着作废了~ 今天是崽子五岁生日,晚上要陪一陪他,所以更新提早了。一眨眼崽崽竟然都五岁了,有点感慨时间的流逝,每每有这种感慨时,总会想到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也祝大家今天开心,日日开心。 7017k 176 当真只是逢场作戏? 衡玉这厢陪着白神医往膳堂去的路上,与之说道:“待会儿用罢早食,还得有劳白爷爷随我去一趟永阳长公主府。” 这是在回京的路上便说定的了事情。 白神医闻言却颇为不满:“驴也没你这般使的吧!我这才刚到,还没喘口气儿呢,你就要赶着我上磨了?” 翠槐听得神色复杂——白神医这人果真实在,打比喻时他是真骂自个儿。 “这就是你有求于人的态度?我往京师本是游玩享乐来了,结果为了你这破事,却害得我们师徒分离,叫我这两日可是受了好些苦!”已习惯了徒弟在旁侍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白神医如是说道。 衡玉不禁叹一声:“您还真是由俭入奢快,入奢入俭难……” “还好意思说我呢?”白神医瞪她一眼:“你这没良心的娃娃,三番两次逼我在破誓遭雷劈的边缘试探,我现在下雨天都不敢出门了!” 他本说让徒弟去,这丫头却非他不可。 “您放心,这不叫破誓,我待长公主殿下如亲生母亲,横竖也算不得外人的。”衡玉宽慰道:“况且治病救人乃积德行善之举,这雷是怎么着也劈不到您头上来的,若真有那不分青红皂白的雷,我替您挨着——” 她说着,伸出三根手指表态。 白神医见状连忙“呸”了几声:“青天白日的,瞎说什么!” 说着,又拿赔罪的神态往头顶看了一眼,难得念了句佛:“阿弥陀佛,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衡玉露出笑意:“我就知道您是疼我的,才舍不得让我挨劈呢。” “先生放心,这当真不算破誓的,满京师都知道永阳长公主殿下与我们姑娘情同母女。”翠槐也在一边安慰了一句。 白神医“嘁”了一声,斜睨了眼衡玉:“我算是看明白了,她就同晴寒那老货一个模样,将整个大盛筛上一筛,抖上一抖,只怕都找不出几个她所谓的外人来,就连路过的蚂蚁多少都得同她沾点亲带点故!” 衡玉笑道:“那便多谢白爷爷的夸赞了。” “小女儿家家的,还是个厚脸皮……”白神医说这一句时,忽然想到这两日进城之前在一间茶棚内歇脚时,听到的那些有关吉家姐妹二人的风言风语,是以后面的语气便不自觉软了许多。 说来,茶棚中那些人所言,叫他听得十分火大。 于是他在经过那几人身旁时,悄悄给他们下了些痒粉——毕竟他只发誓说过不救人,可没说过不毒人。 但真论起毒来,还是那些人的臭嘴更毒一些,下回再叫他听着,直接下哑药。 “脸皮厚也不是什么坏事。”衡玉笑了笑,道:“若您果真累了,那便歇一歇,我这便让下人去给您收拾一间客房出来,您好好睡一觉,何时歇得差不多了,咱们何时再过去也是使得的。” 到底长公主殿下的病不是什么急症,不是非得急于这一日。 白神医面色缓下来,负手慢悠悠地往前走:“这还差不多。” 膳堂里很快摆上了饭菜,白神医大快朵颐之际,衡玉在廊下交待了翠槐一番:“去前头客院里,收拾一间最大的客房给白爷爷住,再挑两個机灵勤快的小厮……” 翠槐刚应下离去,便有一名女使寻了过来。 “姑娘。”那女使福了福身,轻声道:“老夫人和郎君说,让您忙完了之后,还回前厅说话。” 衡玉默默看了眼天。 “走吧。” 逃是逃不掉的。 回到前厅时,衡玉只见祖母正坐在那里吃茶。 “阿兄怎么站着?”衡玉跨进厅内,随口问。 走来走去的吉南弦闻言看向妹妹。 是他不想坐吗? 他坐得住吗! “说说,什么叫定北侯给咱们家做赘婿?”吉南弦刚示意下人刚门合上退出去,便神色焦急地问:“方才那位白先生在此,我忍着没给你露馅,你现在总该解释解释了吧?” 见他这模样,衡玉拿尽量舒缓的语气道:“阿兄勿急,此事有隐情在。” 吉南弦正色以待,又有一丝戒备:“先说好,不准撒谎!” “阿兄杯弓蛇影了不是。”衡玉也不卖关子,很快便将大致经过说了一遍,但只提了萧牧此前中毒昏迷命悬一线,并未细说下毒之人是晏泯等诸多内情,晏泯之事她还没和萧牧仔细对过,尚且不确定适不适合说。 虽然他说她只管看着办便是,但分寸还是要有的。 孟老夫人和吉南弦也听得出她有意略过了一些,但也都并无意过多追问——再是结盟,也没道理过度追究别人的私事。 若果真关乎结盟大局,小玉儿也不会瞒着,该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再者,今日的重点也不在定北侯中毒之事的真相之上。 “当真就只是逢场作戏?”吉南弦盯着妹妹问。 衡玉:“?” 什么叫逢场作戏? “权宜之计。”衡玉纠正道。 孟老夫人含笑点头:“救人总归是没错的,我们小玉儿不拘小节,临危应变,当夸。” 听得自家祖母此言,吉南弦才真正松了口气。 在这个家里,骗他好骗,但休想有人能骗得过祖母——祖母都信了,他自然也没道理再多疑了。 还好还好,本以为要朝赌夕输。 吉南弦那口提起来的气,再次松了下来。 “都这般时辰了,阿兄还不入宫吗?”为免自家兄长再揪着不放,衡玉先发制人地问。 “圣人今日不临早朝,这般时辰太子殿下正和百官议事,我晚些去也无妨。” “虽太子殿下此时不在东宫,阿兄却也当持以勤奋之姿才是。” 听她一副劝人勤勉的语气,吉南弦看她一眼:“还不是因为你,若不然我方才便走了。” 不过也确实不宜再耽搁了。 吉南弦向祖母行礼罢,便赶忙上值去了。 “你阿兄忙去了,你可有事要忙?”孟老夫人笑着看向孙女:“要不要坐下陪祖母继续吃茶?” 对上自家祖母那双含笑的眼睛,衡玉总觉心中打鼓,刚想要寻了借口遁走时,便刚巧有了送了专合她这瞌睡的枕头来:“二姑娘,前院有女使寻您。” 有小厮的声音隔着厅门响起。 衡玉借此事得以开溜,待出了前厅,便见一名小丫头等在石阶下,瞧见她过来,忙福身行礼,道:“方才有姜令公家的下人过来,递了这张帖子,指名要给二姑娘的。” 衡玉不由大感疑惑。 姜正辅府上的人,来给她送帖子? 她上前接过那张帖子,展开来看,只见其内的花帘纸上写着几排秀气的簪花小楷。 竟是姜家姑娘? 衡玉思索一瞬,重新折返回了厅内,将帖子交予了自家祖母过目。 “你与这位姜家姑娘,从前有过往来么?”孟老夫人问。 “算不得有什么往来。”衡玉道:“不过去年离开京师前,我曾随蒋媒官前往姜府替其画像——彼时随口闲谈几句,倒也还算投缘,但也仅止于此了。” 非是她淡漠,觉得那份投缘不值一提,只是对方到底是姜正辅的女儿,她此时收到这份请帖,便少不得更要多几分思量。 “这帖子上的字迹,瞧着便是出自名门闺秀之手,大约是这姜家姑娘亲笔所写,倒也可见诚意。”孟老夫人道:“但据我所知,这位姜家姑娘因体弱之故,甚少与人往来走动,更不必提是办什么生辰宴了……此番邀你前去参宴,乍看之下,的确有些反常。” 衡玉点头,目露思索之色。 “但究竟是否要赴约,还是要伱自己来拿主意。”孟老夫人只陈明看法,并无意直接替孙女做决定。 只是想了想,又道:“按常理道,依照姜正辅的行事作风来看,绝不至于大费周章地借他那掌上明珠之手,使计将你一个小辈诓入府中行不利之事……但事无绝对,还是要仔细些为妙,回头可让你阿兄去打探打探近日来姜家的动向。” 衡玉认同地点头:“祖母所言在理,我必会小心判断的。” “或者,你也可以去同萧节使商议一二,或者至少要让他知晓此事。”孟老夫人认真地道:“你此前也说过,姜家或是咱们吉家与他共同的敌人,而他的手段更多些,互通一二总归没有坏处。” 面对正事,自家祖母眼中并无异色,衡玉也很坦然干脆地点头:“好,我晚些寻个机会与他见上一面。” …… 天色将晚之际,京师定北侯府内,印海去寻了严明:“这是你上回给将军开的调养方子,将军已依方服药半月,该换新方了。” 萧牧此前虽解了毒,但身体的损耗也是极严重的,调理的方子一直没断过,好在恢复得不错,方子用药轻重,便也会时隔半月调理一次。 严明便提笔去写新药方,待写至最后一味药时,下意识地随口问道:“今日初几?” 为方便不会弄错下次换方子的时间,他每次都会在药方最后注上日期。 印海道:“初十了。” 严明便落笔。 待即将将笔搁下时,却忽地出了神。 初十了…… 再有三日便是她的生辰了。 7017k 177 景四郎君 印海自严明处折返时,正遇得王敬勇从外面回来,于书房外求见萧牧。 “进来。” 书房中传出萧牧的声音。 守在书房外的近随便将门推开,王敬勇和印海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书房中初掌灯,书案之上的墨竹图纱灯将青年的面孔轮廓映照得愈发深刻清晰。 “何事?”萧牧放下手中自营洲传来的密函,看向两名下属。 “我倒无甚事。”印海随口道:“方才从严军医那儿换了张方子,已叫人熬药去了,左右无事,便来将军这儿坐一坐。” “属下有事要禀。”王敬勇道:“两刻钟前,有人鬼鬼祟祟试图从后墙处潜入侯府,被咱们的人当场抓获。” 印海“嚯”了一声,问:“哪一路人,竟如此明目张胆?” 萧牧也看着王敬勇。 “属下前去一看,才认出了那是吉画师身边跟着的程平。” 印海挑眉:“?” “他见了属下,才说明来意,只道是吉画师让他来给将军送信。”王敬勇说话间,将一封书信递上前去:“书信在此,请将军过目。” 萧牧默了默。 这送信的方式还挺刑的。 “程平人呢?可有被误伤?”萧牧问了一句。 “他被发现后便立即束手就擒了,因此双方并未交手,也未曾有误伤。”王敬勇道:“属下寻了无人处,已让人将他悄悄放走了。” 印海欣慰地点头:“敬勇如今做事,竟也逐渐晓得些变通之道了,还知将人放了,而非是押下去用刑严加审讯……如此长进,甚好甚好。” 王敬勇抽了下嘴角,懒得接话,当然,主要是不会接。 那边萧牧已将信封打开来。 “吉画师可是于信上约将军见面?”印海的嘴停不下来,好奇地问。 萧牧面无表情地抬眼:“既然无事,怎还不走?” “走走走,这就走。”印海生怕来了京师后还要继续“照例”,捻着手中佛珠慢步离开了此处。 萧牧手中的信纸上,只一行字而已。 倘若得空,今晚人定时分,燕春楼一叙。 “燕春楼……”萧牧低声自语了一句,眉间有些思索之色,他好像曾听她说起过此处? 但一时也想不起具体了,倒也非是他记性太差,而是此时的脑子已然分不出太多空闲去想其它,只一个声音便遮蔽了所有——要早些过去,不宜叫她等急。 于是,萧侯立时起身,自书案后而出。 “将军,您要出去吗?”王敬勇问。 萧牧“嗯”了一声,思忖一瞬后,道:“换一件不起眼的衣袍,随我出门一趟。” “是!”王敬勇中气十足地应下。 将军赶走了嘴碎如老嫂子般的印海,让他陪着出门,可见对他的肯定。 而被他放走的程平,此时刚回到吉家所在的延康坊。 今日衡玉使他前去定北侯府送信,他根据客观情况问了一句‘定北侯府必然戒备森严,要如何才能掩人耳目地见到萧侯或其心腹?’ 结果就听他那不靠谱的姑娘说:‘这个简单,顺其自然即可,你该送送,他们该抓抓,待他们将你绑到了能做主的人跟前,这信不也就送到了么?’ 他听得一脸匪夷所思。 这也叫法子? 但可怕之处在于,这玩意儿初听十分荒唐,然而细思之下却又觉得好像颇为实用,甚至称得上是一条颇省力的捷径! 原本还挣扎着想要凭自己的实力将信送到的程平,在被定北侯府里那些过于敏锐的人发现之后,立刻选择了原地摆烂,束手就擒。 别说……就还挺轻松的。 仿佛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平叔陷入了一些关于人生态度的思考当中。 跟着自家将军出门后的王敬勇,却是很快便轻松不起来了。 穿着寻常衣袍的二人站在灯火通明的“燕春楼”前,此时皆目露惊诧之色。 惊诧之后,萧牧在沉默中恍然了。 他记起来了。 在营洲时她醉酒那次,她便提起过这燕春楼,说与人在楼中饮至四更天,也不曾醉过,而他彼时还问了一句燕春楼是什么地方—— 她答曰:京师最大的花楼。 还很不见外地与他说,里面的花娘个个如天仙下凡,各有风姿,是为燕春七美。 “吉画师……怎会约将军在此等地方见面?”一向话不多的王副将满眼拒绝地道:“将军,会不会找错地方了!” 将军一向洁身自好,从未踏足过此等烟花地! 当然,作为只想建功立业,坚决不能沾染上半分污点的他也是一样的! “走吧。”萧牧道。 王敬勇松口气,应了声:“是。” 然而正要转身离去时,却见自家将军抬脚往花楼内走了进去。 王副将:“??” 怎么是往里走?! 眼看自家将军进得花楼内,便立时有老鸨和花娘围了上来,王敬勇攥了攥拳,视死如归般跟了进去。 “想必这位郎君,便是景四郎君了吧?”老鸨不着痕迹地将萧牧打量了一番后,笑着问道。 景四? 萧牧微一动眉,平静问:“掌柜的如何知道?” “吉姑娘说她今晚等着的客人没旁的特征,只一点,那便是年轻俊朗……放眼这堂中,能叫吉姑娘称一句俊朗的,可不就是郎君您了?”老鸨压低了声音,满眼笑意,朝那几个围上来的花娘道:“行了,都自忙去吧。” 花娘们便都散开。 听得衡玉同人说自己年轻俊朗,萧牧心中如何作想不得而知,面上仍旧无甚表情,只问道:“她人在何处?” “在楼上呢。”老鸨挥着团扇指向二楼:“我带郎君上去。” “有劳。” 萧牧跟着那老鸨上了二楼,来到了一间房前,隔着门便听得里头莺莺燕燕说笑声不断。 老鸨上前笑着拿扇子敲了敲门:“吉姑娘,您等的客人到了。” 很快便有人来开门,房门一经打开,王敬勇赫然瞪大了眼睛。 她怎么也在! “景四郎君到了啊,快请进来。”顾听南推开房门,笑着侧身让路。 萧牧微一颔首,抬脚走进房内,待看清房中情形,一时只觉失语。 “……” ------题外话------ 今天……很惭愧,本来信誓旦旦要多写些的,但我婆婆被我折腾倒了……事情的经过是:我最近几个月一直在坚持上瑜伽课,因为效果很好,我极力推荐热爱广场舞的婆婆和我一起,在我孜孜不倦的念叨下,婆婆今天终于同意了。 但是,她在一节课的最后头晕不适,直接去洗手间吐了……中间我和她说不舒服就停下,不勉强,但我婆婆一生好强,不愿承认瑜伽比广场舞更累的事实,她认为自己广场舞跳的很好,拿捏瑜伽不在话下! 于是,去的时候,她骑电动车载我,回来的时候,我载她……(好强的婆婆第一次被我载) 所以今天照顾小孩的重任落在了我肩上,明天一定多写(希望我婆婆明天恢复生龙活虎) 7017k 178 她是那束天光 房内着茜色襦裙的高挑少女背对着门站立,面向半支开的窗棂,单手将一支箭矢盲投入壶,立即引得房中那五六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花娘惊叹叫好起来。 “进了进了!又进了!” “吉娘子投得可真准!” “此去北地半年之久,吉姑娘的盲投还是这般神准呢。”一名站在衡玉身边的年轻花娘殷勤地替衡玉捏了捏肩。 也有身形窈窕的花娘忙去捧了茶送到衡玉跟前:“吉姑娘今日作画也累了,喝口茶歇一歇。” “今日吉姑娘是给芍药姐姐作画,何日能轮到着我呀。”另一名花娘上前揪住衡玉衣袖,撒娇般晃了晃。 这几下晃得萧牧直有些眼晕,以手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行了,都别闹了,没瞧见吉姑娘的客人到了吗?且都随我去后头。”其中最为年长的一名女子看起来三十岁出头,戴着月白面纱,抱起一旁的琵琶,朝衡玉福了福身。 见她言辞举止间待衡玉多有敬意,萧牧多留意了这名女子一眼。 “就是就是,别耽误吉姑娘会友了,走走走……” “咱们随丹蓉娘子去后头练曲儿去。” 花娘们说说闹闹着走出来,经过萧牧身侧时,有人福身行礼,有人投去好奇的视线。 萧牧面无异色,向她们礼貌颔首。 “那郎君生得好俊俏,且是以往不曾见过的生面孔呢……” “丹蓉娘子,您与吉姑娘相识最久,可知这位郎君是何方神圣?” 抱着琵琶的丹蓉娘子嗔了她们一眼,道:“打听这么多作何,管好你们的嘴。” “在外头那当然是要管好嘴的,打死也不会乱说一个字,可在您跟前不得多问几句嘛。” “是啊是啊,咱们姐妹也是想替吉姑娘把把关不是……” 花娘们低声交谈着离去,顾听南将房门从外头合上。 “你怎么会来?” “你怎么也在?” 她与王敬勇几乎同时开口问对方。 “……”王敬勇皱下眉,“我自然是随我家将……郎君赴约来的。” “我么,当然是随阿衡一起长见识来了。” 王敬勇抽了下眼角。 这是哪门子见识? “听说这可是京师排在头一位的花楼。”顾听南朝他靠近了些,拿下颌指了指方才那些花娘们离去的方向,手肘轻捅了下王敬勇:“你方才瞧见没,那些个美人儿真真都是万里挑一的,那身段儿,那容貌,身上那香气,还有那说话的嗓音,都跟泡在蜜水里似得……” 她说话的声音压得颇低,却掩饰不了欣赏美人的兴奋感。 王敬勇僵硬地看了一眼她紧挨着自己的手臂,木然的脸上蓦地有些发烫。 “京师果然是京师,当真不是旁的地方能比的。”顾听南喟叹着:“你说对吧?” 王敬勇目视前方,越发僵硬地点头:“嗯。” 顾听南察觉到他的异样,转头看过来,不由奇道:“你脸红什么?” “哪有?”王敬勇大为皱眉。 见他这般反应,顾听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还恼羞成怒了?” “休要胡言。”王敬勇定定看着前方,恰隔着围栏见对面房中走出来一对举止亲近的男女,立时又转开视线,心跳似同楼下堂中奏得正高昂的乐声和上了,嘴上解释着:“……此地胭脂酒气熏天,实在燥闷得慌。” 顾听南了然地长长“哦——”了一声,眼中忍笑道:“原来如此啊。” 房中,衡玉刚招待着萧牧坐下。 “为何要约在此处?”萧牧问。 衡玉随手倒了盏茶推向他,道:“此处清静,适合说话。” 萧牧:“……清静?” “她们都是我信得过的人,不会有人说出去我今晚与你在此见面之事。”衡玉压低声音道:“况且,纵然有各路眼线盯着你,他们知晓你今晚来了此处,也只会以为你是来此消遣的,人之常情么,便也不会疑心什么——但换了别处,可就不好说了。” 听得这句“人之常情”,萧牧默了默,道:“……那可真是多谢你替我考虑得这般周到了。” “应当的。”衡玉道:“我都计划好了,往后你可就是此处的常客了。” 萧牧一口茶险些呛住,咳了两声看向她:“你就这么信得过她们?” “那是自然。”衡玉答得没有犹豫。 萧牧反倒有些好奇了:“你与这些人是如何交好上的?” 他并无轻视青楼女子之意,正因是官家子弟出身,他更清楚这些女子们沦落风尘背后的凄苦与身不由己。 他只是单纯好奇——虽知她极擅交友,一张嘴便能哄得人五迷三道,但到底所谓身份有别,她又是个姑娘家,究竟是如何与这些花娘们来往上的? “纨绔哪里有不逛花楼的?”衡玉也替自己倒了盏茶,随口道:“一来二去的,不就熟识了么。” 萧牧半字不信:“你是什么人,我多少还是了解的。” 她的所谓纨绔举止,细思之下,可知皆是有目的的,而非果真就是一味沉溺玩乐。 哪怕是进官媒衙门做画师,也是为了方便接触那些权贵人家,暗查当年那刺青图纹的线索——纨绔之名,于她而言是方便行事、无论做出什么举动,都不会太引人注意的障眼法。 到底一个流落在外数年,‘名声’尽毁的女孩子,若将自己就此关在后宅之中,是永远不可能接触到她想要的真相的。 “的确也是有个契机的。”衡玉这才认真回答他的问题:“瞧见方才那位抱琵琶的娘子了吗?” 萧牧点头。 “我唤她一声丹蓉姐姐。”衡玉道:“当年我被辗转卖入庭州青楼时,因年纪尚小又试着逃跑过,故而便被关了起来。被关在那个院子里的女孩子们,待年满十四五岁便会被放出去接客,若是‘乖顺’些的,十一二岁也能出去做些端茶送水,伺候花娘的活儿。” 她捧着茶水,说得不紧不慢:“出去才有机会离开,于是后来我便装得乖顺,才在十一岁那年的冬日得以离开了那座院子,但那些龟公们盯得很紧,不允许我们离开那座花楼,稍有些想逃跑的迹象,便会被打被罚。” “我便是那时认识的丹蓉姐姐,她彼时还是那座花楼里的花魁娘子。”衡玉继续说道:“有一回,我被一位醉酒的客人为难,是她救了我,帮我脱了身。” 这句话很简短,却叫萧牧的心情低沉了下来。 “之后她待我也多有照料,我便是在她那里认得了‘晏锦’,待熟识之后,我便设法托‘晏锦’出面替我赎身,帮我送信回京师。”衡玉回忆着道:“我回到京师后不久,家中和长公主殿下暗下追究了此事,那座花楼便被官府以私贩良人的罪名惩办了,那老鸨被判了绞刑,被拐卖而来的女孩子多是由官府出面查明籍贯,送回了家。” “丹蓉姐姐是被亲生父亲自愿卖进青楼里的,立下过卖身文书,非是被拐卖,故而不在归籍名单之内。后来我托人打听之下才知,在我离开后不久,便有一位客人将她赎了出来,带离了庭州,不知去了哪里。” “我放心不下此事,便一直尝试打听着她的下落,辗转一两年之久,才在京师被称为最下等的窑巷里寻到了她。”衡玉说到此处,眼神暗了暗:“我记得那晚见着她时,她被一位满身脏臭的男人打得浑身是伤,脸上也被划伤了。” “她告诉我,当初将她从庭州带走的那个男人,并非是她以为的良人,那人攥着她的卖身契,将她当作货物一般的私籍奴婢来对待,腻了之后便将她转手送给了旁人。如此数次之下,她被卖到京师,进了这暗无天日的窑巷。” “我将她带出来,替她赎身后,拿着她的卖身契,去官府销了她的贱籍。替她置办了一座宅子,留给她养伤之用。只是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脸上的疤,与心中的结却是就此留下了,她几乎有整整一年的时间,不曾出过门见过人。” “那后来呢?”萧牧的声音很轻很温和。 “后来有一日,我送了她一把她心仪许久的琵琶。”衡玉道:“她开始重新抱起了琵琶,练曲儿。再后来有一日,她出了门。再后来,她独自一人带着琵琶来了这燕春楼。” “她说,琵琶是她仅有的一技之长,她想自力更生,不想成为我的拖累,也不想一辈子都将自己关起来。” “当然,再卖身为奴是不能的,她便与这燕春楼里的掌柜说定了在此做奏曲的乐师,教授楼中的姑娘们乐艺。她一手琵琶出神入化,为燕春楼增色不少,掌柜的便也十分看重她。” “这两年多来,她还了当初我替她赎身、置办宅子的银钱。”衡玉说到此处,面上轻松了些:“又替被卖进这楼中的两个小女孩赎了身,如今就养在她的宅子里。” 萧牧微微笑了笑:“往后你开了书院,正好让她们去读书,加上马家姑娘,便有三个学生可收了。” 衡玉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旋即,想了想,又笑道:“以后会更多的。” 她也替几个年幼的孩子赎过身,寻不到家人的,或是家人不值得去寻的,便留在了吉家或城外的庄子上。 可单凭她和丹蓉姐姐两个人,能做的到底只是寥寥而已。 “所以你替她们作画。”萧牧看向一旁的几案上她刚画好待晾干的美人图,道:“我原本只知,传言中你擅画美人,笔下的美人图被印为画册,可谓广为流传了。” “那些卖出去的画册得来的银子,我三,她们七。这里的花娘们或是因走投无路自卖为奴,或是被家人以所谓逼不得已的理由卖了进来,但总归多是私奴,而非如佳鸢娘子先前那般因晋王府之事而被贬为贱籍的官奴。《盛律户婚》中言,私奴如资产,可由主人自由买卖,若主人准允,亦可自赎脱籍。” 说到此处,衡玉叹道:“可到底燕春楼的花娘们个个身价不菲,赎身的银子不是那么好攒的。” 但这两年来,因为画册的进账而得以自赎的花娘,也有三四个了。 萧牧道:“自赎总是上策,此计为长久计。” 被他人所谓赎身者,正如那位丹蓉娘子此前的经历,虽是从青楼中得以脱身,但多数总归还是贱籍,性命自由皆在他人手中。 那些“救她们出风尘”的男子们,大多不愿做“赔本”的买***起替她们去官府销去卖身契脱籍归良,他们往往选择攥紧她们的卖身契,以保让她们永远无法脱离自己的掌控。 而此时,萧牧看着眼前的少女,道:“谢谢你愿意将这些事说与我听。” 他仿佛听了一个很长,很沉暗,却于这沉暗中窥见了一缕天光洒了进来的故事。 她便是那束天光。 而这一切不是故事,是真实发生着的。 世人多道她纨绔,张扬,不遵所谓世俗规矩,毁坏晴寒先生清名,又不解她为何有这样的“好运气”,在有过那般的经历后仍得家人宠溺,更有永阳长公主殿下百般纵容,这一切似乎都不合常理—— 但若走近她,了解她,便全然不会有这些不解了。 他毫不怀疑地认为,她配得上一切赞美,更是尤为值得被喜爱,甚至是敬重。 “闲谈而已,有甚可值得道谢的?”衡玉喝了口茶润喉,觉得他这句谢有些好笑。 “至少你愿意与我谈心,告诉我这些少有人知之事——” 对上那双诚挚的眼睛,衡玉轻咳一声,到底没能昧着良心眼看他生出如此错觉,道:“其实……我对挺多人说过的。” “……”萧牧默然一瞬后,微一点头,去端茶盏。 衡玉忍不住露出笑意:“茶都凉了,添些热的吧。” 萧牧:……再凉能有他的心凉? “你怎还不问我今日约你出来是为何事?”衡玉看着他问:“你都不着急的吗?” 萧牧也看向她:“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题外话------ 是四千字的章节,大家晚安! (谢大家关心,我婆婆已经好了,但她发誓此生远离瑜伽) 7017k 179 怕不是三岁吧 能与她这般坐着,听她说些她想说的,也挺好的。 哪怕她同自己说的,此前也对别人说起过—— 他本就是后来之人,缺席过她太多事,能有机会补一补她从前的人生经历,已是一件很好的事。 萧牧在心底默默放宽着标准。 当然,他能这么想,全是发自内心,断不是因为近来被自家母亲灌输了一大堆所谓用以与韶言相争,包括但不限于“做男人要懂得以退为进”、“不懂事不识相的男人没人要”等诸如此类的莫名其妙的心机与手段。 “是因今日我收着了姜家一张帖子。”衡玉已说起了正事来。 萧牧面色一正:“姜家?” “确切来说,是姜家姑娘。”衡玉道:“她邀我三日后入府参加她的生辰宴。” 萧牧微一皱眉:“可姜家姑娘从前并不喜办生辰宴。” “你连这个都知道?”衡玉有些讶然,旋即一想,又压低声音道:“也是,你们都算是一同长大的。” “我与这位姜家姑娘实则接触甚少,面都没见过几次。”萧牧回忆道:“但姜府之内只有这么一位姑娘,我与云朝又走得近,便也不至于记混——我记得云朝这唯一的妹妹,生来早产体弱多病,其母难产而亡,姜家为了替她医病寻遍名医,又将她自幼安置在城外的温泉别院中静养。约是云朝去世后,她才回了府中居住。” 想了想,又道:“从前似还有些流言,说她生来克母,姜家嫌她不祥,才将她养于别院。但实则不然,姜正辅待这唯一的女儿一贯疼爱入骨,只是姜家那些族人,从前在私下便有些不满与指手画脚之辞。” 衡玉听着,下意识地跟了一句:“说来,姜正辅乃是姜家嫡系长房,又官居中书令之位,中年丧妻后却一直未有再娶,倒也是少见。” “他与其妻感情甚笃。”萧牧客观地评价了一句:“姜氏族中那些人,早年不是没逼迫过他续弦,只是他态度坚决,再加之后来官越做越大,族中那些人大约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眼看如此,他们应当也不想再说什么了。”一码归一码,衡玉道:“这些所谓世家宗族,最是利益至上,只怕在合计着要从族中过继了子嗣日后好去承继姜正辅的家产了,相互之间少不得要争破头的。” 萧牧点头,未再多说这些题外话,继而问衡玉:“你与姜家姑娘也有往来?” “实则不算。”衡玉道:“也只见了一面而已,说起来还是因为你的事——” “我?”萧牧不解。 “当初圣人下旨要替你促成亲事,京师中凡五品以上官员之女,年满十五未曾定亲者,皆要拟了画像送往北地。” 提起此,萧牧不禁道:“彼时你前去作画时,姜正辅的心情,大约是想提刀砍了我的。” 衡玉赞成点头:“我也这么觉着。” “既无太多往来,从前又无办生辰宴的先例,此番突然相邀,的确异样。”萧牧看向她,先是问:“你想去吗?” 衡玉点头:“想。” “那你可知其中危险?” “当然。”衡玉道:“若果真是姜正辅察觉到了什么,想要对我下手,我躲得过三日后,却未必躲得过十日百日——况且此种可能小之又小,他纵然有灭口之意,按说也不该选在自家府上,利用自己的女儿。” 萧牧纠正道:“可此等事不宜侥幸大意。” “我明白的,就是这么依照常理来分析一下。他若真是别有所图,已至如此关头,我亦不想一味躲避,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也说了,当年之事缺少关键性的铁证,或能借此机会探查出一些新的线索也未可知。” 萧牧微皱眉:“可若你果真遇到了危险,身处姜府之内,要如何应对?” “这个我在来时的路上大致想好了,我有苏先生赠的袖箭,还有从白爷爷那里讨来的毒粉作为防身之物——” 萧牧却摇头:“这些东西对上一人两人或有胜算,可姜府不是其它地方。” “这些本来就是用来对付小喽啰的。若是对上了能说得上话的人,亦或是姜正辅,自是另有对策。” “什么对策?” “我会告诉他们,姜家公子之死,另有内情,若想知晓真正的仇人是谁,便不能动我。”衡玉道:“此事是姜正辅的心结所在,倘若利用得当,暂时换我一条小命放我离去,必是绰绰有余的。” 萧牧看着她:“你倒是会攻心。” 衡玉:“这叫对症下药。” “但还是太过铤而走险。”萧牧仍有些犹豫。 “你这些年哪一步不是在铤而走险?”衡玉说道:“咱们如今走到这一步,身处这京师之内,本就是步步都在铤而走险,又哪里还在乎多走这一步呢?” 萧牧看着她。 这些他当然知道。 他以往也不是瞻前顾后之人。 可她不是旁人。 “萧牧——” 听得这声喊,萧牧微微一怔,只见她一脸正色:“咱们是结盟了,对吧?” 萧牧点头:“自然。” “那咱们相互之间,是平等的吧?”衡玉又问。 萧牧再次点头。 衡玉眼中收起了往日的随意,道:“既是平等,那你做得之事,我便也做得。真正难走的路还在后头呢,若连这区区小事,你都觉得我做不得,那之后咱们又要如何携手对敌?我与你结盟,绝非是想站在你身后,坐享其成的,若是如此,根本谈不上结盟二字。” 四目相对间,萧牧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狭隘之处。 他的所谓“她不是旁人”,下意识地想将她护在身后,或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狭隘。 片刻后,他道:“伸手。” “作何?”衡玉有些戒备地看着他,却也还是犹犹豫豫地伸了出去。 若敢打她手心,她可是要双倍打回来的。 下一刻,只见他取出了两枚如铜色箭头一般之物,放到了她手中。 “这是什么?”衡玉好奇地看着。 “也是苏先生所制,类似于响箭,但其声更为尖锐响亮,因小巧也更便贴身藏放。” 萧牧说着,伸出手取过一枚,教她如何用:“若遇紧急情况,便往左拧动下面的凹槽,如此大的动静,一则可威慑欲图对你不利之人,让他们多有忌惮。二来,三日后我会使人守在姜家附近,他们听到此声,无论如何都会护你周全。” 衡玉听得很认真,看着他那给自己演示的修长手指,微微点头:“好,我记下了。” “收好。”萧牧将东西放回她手中。 衡玉便握住那似还带些他手指温度之物。 “你既都将一切打算好了,还约我出来作何?”同意之余,萧牧后知后觉地问。 “让你给我兜底啊。”衡玉很诚实地道:“有你帮我兜底,我才安心。” 萧牧有些想笑:“那我倒还有些用处。” “用处大了。”衡玉笑道:“萧侯爷,说说你这两日来所见所得吧?” 二人就此话题谈了小半时辰。 中间,是顾听南进来换了壶热茶。 该谈的都谈完了,衡玉道:“时辰差不多了,这个时候出去刚刚好,侯爷应当可以回去了。” 见她说话时似在估算着什么,萧牧眉心微跳——什么叫‘时辰差不多了’?‘这个时辰出去刚刚好’? 萧牧制止自己再想下去,点头后起身。 衡玉跟着起来,送两步还是要送的。 二人本是相对而坐,中间隔着的是一只小几,小几周围铺了张竹编席子,衡玉刚离了那张竹箦,前脚踩在了木地板上,便觉脚下一滑,身子就要往前扑去。 萧牧反应极快,下意识地忙上前一步,挡在了她身前,双手扶住了她的肩。 衡玉这一扑,扑得极猛,他虽纹丝未动,她却仍无可避免地撞到了他身前,一时间只觉眼冒金星,鼻子疼得要冒出眼泪来。 “路怎都走不稳?”萧牧微垂眸看着她,取笑道。 “地上有水……”衡玉声音瓮闷不清,捂着鼻子抬起脸:“我的鼻子……” 萧牧见状连忙微弯身去查看,道:“坏了,流鼻血了。” 疼得鼻子发麻无其它知觉的衡玉“啊”了一声,一手捂着,另一只手就要去找帕子,下一刻却听他笑了一声:“骗你的。” “……”衡玉匪夷所思地抬眼看他:“萧景时,你今年怕不是三岁吧?” 萧牧好整以暇地负手:“我若是三岁,你便还未出生。” 衡玉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吸了吸恢复了些许知觉的鼻子,道:“……你这身子该不是铁做的吧,硬得跟石头似得,险些将我的鼻梁骨都要撞断了……还真是尊金身菩萨不成。” 说着,眼神扫过他被自己方才撞皱的衣襟,见有一抹宝蓝从中露了出来,不禁问道:“这是何物?” 萧牧顺着她的视线垂眸看向身前,随手将东西扯了出来:“荷包。” “你还贴身藏着荷包?”衡玉稀奇地瞧着他:“这么宝贝,该不会是那日进城时,哪个小娘子丢给你的吧?” 萧牧看向她:“……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接她们的东西了?” 他那日统共不过是接了一把山茶花而已,如今就插在他书房中,倒也还未凋谢。 “这是出门时严明塞给我的,说是春夏交替之时有蚊虫出没,带在身上可防虫。”他解释一句:“出门时着急,便顺手塞在衣袍里了。” 言毕,又似她不信,表清白一般递过去:“你若想要,那便给你好了。” 衡玉也不客气,顺手接了过来,嘴角有一丝笑意:“那我便替严军医试一试有用没用。” “那回头还要让严明多谢你替他试药之恩了?”萧牧眼中也含着笑意,最后看了看她的鼻子,确定没事,才道:“那我便先回去了。” 衡玉点头,将他送到门后。 萧牧打开门,走了出去。 “郎君。”一直等在外面的王敬勇如获大赦,连忙迎上前去——总算能离那个古怪的女人远些了! “景四郎君慢走。”顾听南笑着福了福身。 萧牧向她颔首,带着王敬勇出了燕春楼之际,理了理微乱的衣襟。 王敬勇看得眼皮一阵狂跳——发生了什么?! 不可能! 将军不过是做戏做全套,不想让暗处的人起疑而已! 定是如此了。 王副将强自稳定着心神。 二楼处那扇支开的窗棂处,华灯映照下,衡玉拿握着那只荷包的手托腮,目送着那道挺拔颀长的身影上了马车。 萧牧坐进车内,再次垂眸认真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嘴角微微扬起。 …… 三日后,衡玉持帖登门,赴了姜雪昔的生辰宴。 “姑娘和各府的小娘子们都在园子里赏花呢,吉小娘子请随婢子来。”姜府的女使恭谨又和气。 衡玉道了声“有劳”,便带着翠槐随那女使去了园子里。 姜家设宴于晚间,衡玉提早一个时辰登门,已不算早,有的小姑娘甚至一大早便过来了。 姜雪昔身为京中一等一的贵女,却甚少与人往来,此番得了请帖的姑娘们多是既惊又喜,加之多半又得了家中授意,生辰礼备得贵重,来得也一个比一个早。 深春时节,百花斗艳,原本在花丛间说说笑笑的女孩子们,见着衡玉出现,立时便安静了下来。 “怎会是她……” “她怎么也来了?” 有人小声议论着。 于那一众或好奇或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衡玉回以大方笑意:“诸位娘子真是人比花娇,往此处一站,倒显得这满园子的花儿都黯然失色了。” 她上来就这么一句夸,且顶着一张如此容易迷惑人的脸,那些女孩子们一时怔住,有人微红了脸,有人回过神来露出笑意:“吉姑娘哪里的话,分明是你一出现,才把这些花儿都比下去了……” “是啊是啊,吉娘子当真不负京师第一美人的名号……” 有女孩子开始围了上来。 人与人之间的氛围有时便是如此,有些人不过是在一句话间,便能将氛围扭转。 不远处的姜雪昔也已走了过来,眼中笑意真切:“我道怎如此热闹,原是吉小娘子到了。” “姜姑娘。”衡玉笑着福身。 姜雪昔也与她福身间,视线落在了衡玉腰间玉佩旁,另外系着的那只宝蓝色荷包上,目光一时间怔住。 “吉姐姐” ------题外话------ 推本书,ytt桃桃的新书,都给我去看啊!! 简介(这句是荆棘之歌写的,不代表桃桃真正水平,以作者本人简介为准。):重回十八岁,贝伊决定先给自己安排一辆玛莎拉蒂。 7017k 180 小郡主拜师 “吉姐姐!” 此时,一道惊喜的声音响起,一名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朝衡玉快步小跑了过来。 她亲昵地抓住衡玉的衣袖:“吉姐姐,你竟也来了!” 衡玉点头,笑着抬手替她扶了扶跑歪的珠花:“小阿柳也来了。” 马尚书本就属姜正辅一党,马映柳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且今日来的姑娘这样多,几乎是城中叫得上来的贵女们都到了——她与姜家姑娘不算十分熟识,这些姑娘们自然也是一样。 如此看来,她此番受邀,似也没什么特殊的? “还好吉姐姐来了,我正觉无所适从呢……”马映柳小声对衡玉说着,面上很是松了口气。 “映月,那是你家刚回京的二妹妹吧?”一旁有小姑娘轻轻捅了捅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她怎么会认得那吉家姑娘?” 被好友这般一问,方才又屡屡因为妹妹的大胆言行而觉面上无光的马映月微微皱眉,道:“二妹,过来,我有话同你讲。” 挽着衡玉的马映柳眨眨眼睛:“大姐姐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了,我听着呢。” “……”马映月听得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眼底皆是恨铁不成钢之色。 “听说这位马家二姑娘自幼便不在京师,是刚被接回来的吧?” “倒也难怪……” 四下低声交谈声不断,视线多是聚集在了衡玉身上。 “吉姑娘,我听说你蹴鞠踢得极好……上回在晓茗先生的诗会上,还赢了那些书生举人,得了头名呢!”有性子活泼的小姑娘围着衡玉问。 “我也听说了!吉姑娘可真厉害,竟连那些男子都赢得过!” 衡玉笑道:“同生为人,女子本就不比男子差,做学问无分男女,用心皆可有所成。” 几个女孩子只觉这说法颇新奇——女子当真也能做学问吗? 此时有人在背后轻轻扯了扯其中一名女孩子的衣袖,将人拉远了两步,悄声道:“你们同她走得这般近作何,就不怕名声遭到牵累?” “她如此声名狼藉,我阿娘说,她多半是嫁不出去了……” “说来你家中最近不是正替你议亲么……且还是离她远些吧,免得受她连累,再影响了你的亲事。” 被身边人这样一说,那个女孩子神情犹豫了片刻后,到底还是没敢再往衡玉身边凑。 这些话衡玉亦听在耳中,并不觉得哪里稀奇。 且这些话也并不算难听,趋利避害,人之常情罢了。 若人人都因为得了她一句缓和气氛的夸赞,便都对她摒弃成见,与她有说有笑,那才是真正的怪事。 想要改变这些成见,非只言片语、一朝一夕之事。 “我本还以为京中的小娘子们个个都如吉姐姐这般呢,没想到同我们那儿也没什么两样嘛。”马映柳撇了撇嘴道。 见她口中不知在嘀咕些什么,马映月再次开口,语气重了两分:“二妹,快过来,今日出门前你是如何答应我的?” 马映柳无奈看着她:“我说了不给你惹麻烦嘛,我也没惹麻烦呀。” 马映月听得一噎。 她是让她过来,不是要她回答!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怎什么都说! 她恼得一时红了脸:“……那你现下是在作何?” 不正是在给她惹麻烦吗? “我在同吉姐姐说话啊。”马映柳微仰起下巴:“大姐姐有所不知,我往后可是要拜吉姐姐做老师的!” “什么?”马映月听得瞪大了眼睛。 “老师?”有人嗤笑出声,取笑道:“不知吉姑娘做老师要教授些什么,蹴鞠?喝酒?还是斗蛐蛐儿呀?” “还是给燕春楼的花娘们作画?” “该不是教人养童养夫吧?” “你们瞎说什么呢,吉姑娘的本领可多着呢。” 女孩子们声音娇软清脆,便是说些阴阳怪气的话,语调也仍旧天真烂漫。 衡玉听着也并不觉得生气。 直到有一道声音紧跟着嗤笑了一声,说道:“那是,吉姑娘是见过‘大世面’的,在外头那几年,必然是学了不少东西的!只是吉姑娘敢教,你们敢学么?” 衡玉眼中笑意淡了淡,扫向那说话之人:“敢问令尊可是闵侍郎?” “是……是又如何?”被她这么盯着,那女孩子脸上有些不自在,却仍强撑了气势。 衡玉看着她:“不如何,只是回头我少不得要让人去问一问令尊是如何教女的,竟于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如此上不得台面之言。” 不远处正朝此处走来的一名小小女孩听得这般动静,拦住了要上前通传的姜家女使。 “你……你说谁上不得台面!”那闵家四姑娘怒极:“我方才所言难道不是事实吗?满京城里谁不知你流落在外数年,名节尽毁!亏你往日里还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我如今只不过是说上一句实话,提了一嘴而已,你便要恼羞成怒了!怎么,你还想将我生吞活剥了不成?” 这话可谓十分诛心难听了,仿佛字字都在戳人痛处。 有些女孩子已觉出了不适来。 姜雪昔听得也皱了眉,正要开口时,只听衡玉声音平静:“恼羞成怒的是你才对,你不必羞恼之下便试图混淆视听。我的经历,无甚不可提的,谁都可以说一说。甚至你若当真想知道,但凡是善意发问,我也尽可告知于你,只当作一段小事说与你听。” “你认为我名声尽毁也好,或是觉得我这段往事叫人羞于启齿、为免被牵累名声与我这等人敬而远之也罢,这些皆无可厚非。” 衡玉定定地看着那面色涨红的女孩子,道:“可你不该于大庭广众之下,将她人的不幸遭遇随口拿来打趣,哗众取宠。流落在外也好,遭人拐卖也罢,所谓失了名节,本就是世人强加于女子身上的不公说法。你同生作女儿身,不以其为不公,反倒以此为笑柄来取笑讽刺一个与你素无过节之人——我作为被你取笑的那个人,不说你一句上不得台面,难道还要夸你风趣幽默不成?” “你……”闵四气得浑身发颤,一时被激得口不择言起来:“……好,就算你流落在外不是你的错,可你失了名声还不以为耻,终日抛头露面不说,且还时常出入烟花之地同那些下贱的风尘妓子混迹一处,简直伤风败俗!” 马映柳忍不住皱眉小声道:“嘴欠就是嘴欠,说再多不也还是嘴欠?” 马映月悄悄瞪她一眼。 “风尘妓子,纵是以色侍人,出卖皮肉,却也非她们所愿。”衡玉依旧不见恼色,看着闵四,神态愈发沉静地道:“在我看来,可怜之人努力求生不为下贱。你此时可以站在这里肆意轻贱她人,并非是你高贵圣洁,而是你比她们幸运而已。不曾做错的人,为何要以自己的不幸为耻?该感到可耻的人,应当是说出了这样一番无知无德之言的闵四姑娘才对吧?” “你说谁无知无德!”闵四只觉受了莫大羞辱,咬牙切齿道:“说到底你不过是仗着有永阳长公主撑腰罢了!谁不知你家中早已衰落,你先是没了祖父,而后又丧父丧母,偏生你好端端地回来了,谁知道你是不是那天生克人的……” “好了。”一向柔软的姜雪昔开口打断了闵四的话,微微皱眉道:“闵四姑娘倘若不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便还请移步别处吧。” “姜姑娘……”闵四一时愣住,委屈不已:“这怎能怪我呢,大家都在这儿听着呢,分明是她强词夺理颠倒黑白……” 她说着,看向身边之人:“你们倒是都评评理呀!” 说话间,抓住了一个粉衣少女的手臂:“晚晚,你怎么也不说话?平日里你不是也常说……” “好了好了。”那少女连忙打断她的话,表情复杂地道:“阿婧,你今日是不是有些身体不适?不然我陪你回去吧……” 她私下虽是也说过这吉家姑娘名声有损,但正所谓骂人不揭短,当着人家的面儿说,那不纯纯是脑子有坑,没事找骂么! 且说又说不过!挨了呛还要嘴硬! 更紧要的是,今日可是姜家姑娘的生辰,再这么闹下去要如何收场? 少女嘴上哄着闵四,心里却已经呕死了,恨不能抡个棒槌来将人敲晕才好。 “说得可真好!” 此时,一名八九岁的小女孩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名宫娥。 这是谁? 见对方虽年纪小小,身份却显然不一般,女孩子们一时都下意识地噤了声。 闵四也安静下来,朝那小女孩看去。 “姑娘,是嘉仪郡主。”姜家的女使快步来到姜雪昔身边说道。 姜雪昔微怔,而后忙施礼:“臣女见过嘉仪郡主。” 嘉仪郡主? 那不是太子殿下的长女吗? 众人多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嘉仪郡主,都连忙上前行礼。 衡玉也跟着众人一同见礼。 她倒是在永阳长公主府上见过这位嘉仪郡主一面,但也已经时隔四五年了。 “不知嘉仪郡主到此,有失远迎了。”姜雪昔道。 “姜姑娘客气了,是我不请自来,失礼了才是。”嘉仪郡主示意身边宫娥上前:“区区薄礼,全当打搅了姜姑娘生辰宴的赔礼了。” 宫娥上前将手中捧着的锦盒送上。 衡玉看着那小小年纪,眉眼间尚满是稚气的小女孩言行举止间已隐隐有两分气度在,眼底不由闪过思索之色。 东宫里养出来的竟然是这么一位小郡主…… 姜雪昔福身道谢后,柔声道:“郡主言重了,何谈打搅二字,只是不知郡主此番前来,有何交待?” 既然都说了是“赔礼”,而不是专程送来的生辰贺礼,便可见此行另有原因。 但姜雪昔及在场众人,都未曾想到这个原因竟会是—— “我是来寻吉小娘子的。”嘉仪郡主眼睛亮亮地看向衡玉。 衡玉亦觉意外。 不待她开口,便听嘉仪郡主满眼殷切地道:“我方才特去吉家拜见,听闻吉小娘子来了姜府,这便追过来了。” 拜见? 这二字用得可谓极敬重了,叫一干小娘子们听得均是惊惑不解。 “郡主言重。”衡玉微一福身:“不知郡主是有何事须得亲自吩咐?” “不不,是我有事要求得吉小娘子应允。”嘉仪郡主抬手端端正正地施了个礼。 四下更是震动起来。 衡玉觉出了不对,却并无意利用一个小小女孩来给自己面上增光—— 因此,及时道:“郡主此言折煞我了,若郡主有事告知,不如移步亭中一叙可好?” “好啊。”嘉仪郡主乖巧点头,又作出极规矩的模样来,抬手让衡玉先行。 衡玉愈发觉得异样了,面上却不好表露太多。 见二人往亭中走去,姜雪昔吩咐女使:“去备些茶水点心来。” 又与一众小娘子们道:“诸位若还想赏花,便在这园子里随意逛逛,若是累了,便请移步花厅吃茶歇息。” 众人大多是摇头道“不累不累”。 这嘉仪郡主突然过来,又待那吉衡玉如此态度,且还不知究竟所为何事……这个时候怎能说累呢? 先前那名险些被闵四拖下水的少女,趁机拉着闵四走远了些,低声道:“……她伶牙俐齿的,你同她吵起来,那不是自找苦吃吗?” “你还说我呢,方才你都不知帮我说句话!”闵四红着眼睛埋怨。 “我……”少女叹气:“姜家姑娘都帮着她,咱们不是多说多错,自找没脸吗?” 闵四冷哼一声,偏过脸去不欲再理她。 这一转头,便隔着花木瞧见了凉亭中与嘉仪郡主对坐的那道亭亭背影。 “那……咱们要回去吗?”少女小声询问道。 “要回你回,我才不走!”闵四咬了咬牙:“就这么走了,岂不叫那吉衡玉得意,叫她们笑话!” 少女面色复杂。 留在这里,难道就不是笑话了吗? “我倒要留下来看看这嘉仪郡主究竟为何给她这样大的脸!”闵四抿紧了唇,满脸的不服气。 亭中,衡玉听面前的嘉仪郡主道明来意,微微吃了一惊。 “郡主……要让我做老师?” “对。”女孩子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吉娘子也觉得我眼光很好吧?” ------题外话------ 今天是早早更新的一天!谢谢大家的月票,谢谢大家的打赏和留言。 晚安(づ ̄3 ̄)づ╭ 7017k 181 摆烂装傻 衡玉忍不住笑了,点头道:“嗯,是还不错。” 旋即笑望着面前的孩子:“但是否有些草率了呢?郡主待我,有几分了解?” 嘉仪郡主忙道:“这几日我几乎不眠不休,已是将吉娘子的事迹全部了解一遍了,如今就是您家的族谱,我也能够倒背如流了!” 衡玉忍俊不禁:“可那皆是浅表而已。” “那吉娘子答应了做我的老师,往后咱们熟知了,我待您不就能有更深些的了解了吗?”嘉仪郡主眨着水灵灵的眼睛道。 “那若郡主到时瞧清了我的真面目,后悔了可如何是好?” “我认定的事,便断不会后悔。”嘉仪郡主小小的脸上满是笃定之色:“您可是我唯一自己挑的老师,自己选的路,自然要走到底的!” 衡玉道:“可我会打人手心——” 嘉仪郡主“啊”了一声,袖中的手下意识地缩了缩,但旋即又恢复了无所畏惧的模样:“我不怕疼……况且,我不犯错,不就不会挨打了吗?” 衡玉莞尔。 不谈其他,单说这个孩子,她倒是很喜欢的。 虽年纪尚小,虽只寥寥数语,但她们之间,好像的确有些缘分感应在。 投缘与否,几句话便足够了。 “我会刻苦上进的。”嘉仪郡主又认真表态道:“绝不会辱没了吉娘子的才名!” “我有什么才名。”衡玉笑问她:“不知郡主所谓拜师,是想让我教授些什么?” “吉娘子会的,我统统想学!”女孩子还说不得十分具体,但已是很清楚自己真正向往的是怎样一番天地,这种前所未有之感叫她心潮澎湃,也是她近日来几乎不眠不休的缘故之一:“吉娘子身上的一切,皆是我喜欢的!” 说着,黑葡萄般的眼睛扑闪了两下,声音小了些道:“且今日一瞧,才知吉娘子竟生得也这般好看,就跟画儿里出来的一样,若果真能做我的老师,我听课时一准儿不会走神看别处的……” 衡玉脸上的笑意就没散去过。 “那敢问太子殿下是否同意此事?” 嘉仪郡主立时点头:“父王说了让我自己做决定的,他答应了的!” “殿下让郡主自己决定?”衡玉眼神微动,放在石桌边缘的手指慢慢叩了两下。 太子殿下教养这位小郡主,竟是用的这般方式吗? 这单单就只是宠溺疼爱吗? “真的,我没骗吉娘子。”嘉仪郡主以为她不信,赶忙就道:“此事本该由父王使人出面的。可父王说,吉娘子非是寻常人,这师拜是不拜,在于我。但教是不教,且还得看吉娘子是否答应……是应当由咱们二人相互选择的。” “所以,我只能亲自前来求吉娘子答应。”嘉仪郡主说着,又连忙解释道:“当然,我是心甘情愿前来拜师的!老师为长,求师乃重道之体现。遥想昔日,汉昭烈帝刘玄德,且还曾三顾草庐,我这才只来了头一趟呢!” 看着面前这个随手拿汉昭烈帝来同自己做比的女孩子,衡玉面上不露异色,只道:“常言道,得之过易,往往不会被人珍视,那我是否应当让郡主再多跑几趟?百年之后,说不得便也能成为一段佳话流传开来。” “我愿意的!莫说几趟了,千次百次我也愿意!”嘉仪郡主一幅永不言弃的神态,然而下一瞬,忽然反应过来:“吉娘子……这算是应允我了吗?” 衡玉笑道:“郡主莫要太抬举我了,能为郡主之师,如此莫大之荣幸,试问谁会拒绝呢?” 莫说是堂堂郡主了,便是如今走在路上,有个女娃娃随手抓住了她的袖子,说要认她做老师,她都要立马点头,最好还是能立契画押的那种,以免对方可别回头又反悔了—— 她正愁收不着学生呢,送上门来的,岂有不要的道理? 至于欲拒还迎什么的,太冒险了。 既是你情我愿,对方家中长辈都点了头,半点不怕孩子被她带歪,那收个学生嘛,问题不大。 “真……真的?”衡玉答应得过于干脆,嘉仪郡主猛地站起身来,激动地道:“吉娘子都不考一考我的吗?” 她可是准备了许多许多的! 衡玉浑不在意地道:“什么都会,还要老师作何?” “也,也是……”嘉仪郡主有些愕然:“不过,这师拜的,竟就这般随……随意的吗?” “更随便的兴许还在后头呢。”衡玉笑着提醒道:“若是郡主现下反悔,倒还来得及。” 嘉仪郡主立刻摇头,脱口而出道:“不,就这么说定了,谁反悔谁是小狗!” 到底还是个九岁的孩子,说罢方才意识到失言,圆鼓鼓的脸颊便羞得红了起来。 怎能在吉娘子面前说出这等幼稚之言呢? “好啊。”衡玉认真点头:“谁反悔谁是小狗。” 说着,朝嘉仪郡主伸出了右手:“不如拉钩可好?” 嘉仪郡主再次愕然,旋即脸上便是压抑不住的孩童欣喜神色,点头如小鸡啄米间,兴奋地伸出了肉乎乎的小胖手同衡玉拉钩。 那些悄悄留意着亭中动静的贵女们见得此状,皆是讶然。 “……哄一个八九岁的小郡主算什么本领!”闵四见那小郡主仿佛吃了饴糖一般开心,不由“呸”了一声。 她身边的少女拉了拉她的衣袖:“好了,别再同她置气了,少说些……” 闵四却横竖不肯挪步,摇了摇下唇,较劲般盯着亭中之人的一举一动。 嘉仪郡主端起一盏茶,恭恭敬敬地双手捧向衡玉,小小的脸上满是认真:“请老师喝茶!” 衡玉便含笑将茶接过,吃了一口。 不远处众人皆看得呆了去——嘉仪郡主为何要给吉家姑娘端茶? 且吉家姑娘竟还真敢接过去喝了! 方才已从众人的交谈中得知了这位小郡主身份的马映柳也是看得既震惊又好奇,心中猫挠一般。 “老师放心,嘉仪日后必定勤勉向上,绝不叫您后悔今日的决定。”小小的女孩子正色说道,如同许诺一般郑重。 春日晚风穿过华亭,看着那双稚嫩却隐有坚韧之色的眉眼,衡玉心中起了一丝不可名状的波澜。 “缘分到了,便不会后悔。”她看着女孩子,笑着道:“只是我此番是头一回为人师,实在也是两眼摸黑,手生得紧,还须且走且试,若是日后哪里有不妥之处,便也请郡主明言——来日方长,你我一同长进着。” 嘉仪郡主听得怔然,而后眼中逐渐溢满了期待之色。 她虽不过九岁,在外人看来又有几分骄纵,但绝非没有判断能力——她听得出,她的这位老师说出这番话,并非是因为她的身份。 正因此,才愈发迫不及待起来:“好!那老师何时能给嘉仪授课?明日可好?” 衡玉颊边现出一对梨涡:“不着急,我此番初出茅庐,一应之事且还需准备一二。” 嘉仪郡主便也点头:“那嘉仪随时恭候老师!” “可要留下来一同用饭?”衡玉含笑询问。 嘉仪郡主想了想,还是摇了头:“我同她们在一处总觉得不自在……况且我得赶紧回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父王和阿娘呢!” 衡玉笑着点头。 那得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当真觉得这是个好消息才行。 她方才突然想,万一是太子殿下只是不想直接拒绝女儿,才由着人来问一问? 大约也是没想到,她如此缺少自知之明,脸皮厚到这般地步,竟真有胆子敢答应下来做太子嫡女的老师? 细思之下,竟也不是全无此种可能……毕竟贵人们做事多是弯弯绕绕,许多话从不明说,就等着瞧一瞧你究竟有眼色没有。 但她不管了。 反正方才可是说好了的,谁反悔谁是小狗。 衡玉打定了主意装傻摆烂,毕竟她真的很想要一个学生。 “……听说老师刚从北地回来,那回头能同嘉仪讲一讲北地的风土人情,民生战事吗?” “郡主想听,那回头便说一说。” 二人边走出亭子,边说着话。 见二人走过来,姜雪昔便上前两步,朝嘉仪郡主福身,正要出于礼数邀对方往花厅去时,只听那小女孩在前头语气愉悦地说道:“今日能得偿所愿,也是借了姜姑娘的光呢。时辰不早了,便不打搅姜姑娘庆生了。” 得偿所愿? 姜雪昔有些好奇,但并不多问,只道:“郡主若是不着急,不如留下来用顿便饭。” “不叨扰了,且还有事须得赶回宫中呢。” 嘉仪郡主婉拒罢,朝衡玉甜甜笑道:“老师,嘉仪便先回去了。” 四下倏地静住。 衡玉福身:“郡主慢走。” 众人强压着眼中翻腾,神色各异地跟着行礼:“恭送郡主。” 直到嘉仪郡主带着宫娥走远了些,四下才蓦地炸开了锅。 方才嘉仪郡主那句“老师”,她们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所以嘉仪郡主此行,竟是……拜师来了不成?! 姜雪昔也觉讶异,但相较于其他人,又没有那么吃惊。 她只是笑望着衡玉,道:“吉小娘子,咱们去厅中吧?” 衡玉点头,与她一同慢慢走着。 此时正值金乌西坠,漫天绯红晚霞被春日暖风揉乱,漂浮在天际边。 “明日必是晴空万里。”衡玉看着晚霞,一双眼睛被映照得格外明亮。 “是啊,明日是个好天儿。”姜雪昔的声音是久病的柔弱,此时却仿佛感同身受了衡玉的愉悦之情,语气里也多了份少见的笃定:“吉娘子如明珠,今遇得识珠之人,便亦是明日可期。” 衡玉闻言转头看向她,笑道:“借姜姑娘吉言。” 有些话不必多言,人与人之间也不一定就要如何熟悉,只一个眼神,仿佛便自有感应。 有些贵女刻意慢下了脚步,走在后面低声议论起来。 “……怎么可能呢?那可是嘉仪郡主!” “自古以来,宫中教导皇子郡主们的老师,哪个不是进士出身的清正之流?” “总不能因为吉家出过一位太傅,便这般胡来吧……” “许是小郡主年幼不懂事,自作主张胡闹呢?太子殿下未必知情……” “说得也是。” “过两日且留意留意风声,她答应得这般快,说不准到时还有好戏看呢……” “不过左右也是个郡主而已,到底不比皇子皇太孙,挑选老师之上兴许也就没那般重的规矩……” “可嘉仪郡主怎就独独选上了吉家娘子呢?难道她不知道……” “小孩子嘛,总是贪好新鲜的。” 身边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什么的都有,马映柳回过神来,忽然“啊!”了一声。 “作何一惊一乍的?”马映月皱眉看向她。 “原来方才那是敬师茶!”马映柳哭丧着一张脸道:“我做不成吉姐姐的第一个学生了!” 马映月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旁边有女孩子却凑到了马映柳身边来:“……马二姑娘,那你往后岂不是能与嘉仪郡主共有同一个老师了?” 这个说法让马映月愣了愣。 若果真如此…… 对刚回京来的二妹来说,或的确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好事。 有时便是如此,哪怕原本看似有些荒唐之事,但在极尊贵之人的衬托与推动下,名声与风气便被带出来了。 又有女孩子问:“马二姑娘,吉姑娘答应收你做学生了吗?” “自是答应了的……但现下还不行呢,须得吉姐姐日后将书院办起来之后。” “书院?……吉姑娘要办书院?” “当然,吉姐姐说过的,待她日后开了书院,就教些……” 有人听得新奇至极,有人嗤之以鼻,也有人再看向走在前面的那道身影,渐渐收起了轻视,眼中多了份思索。 走在最后面的闵四咬了咬牙,到底是转身跑走了。 姜雪昔的这场春日生辰宴极热闹,席间女孩子们的说笑声,果酒蜜茶的香气,将春夜浸染得愈发朝气蓬勃而又美好安宁。 姜雪昔静静看着,眼中笑意有几分恍惚。 她到底体弱,一整日的忙碌之下已是疲色难掩,待席至尾声之际,便被女使扶了回去喝药,将客人们交给了几位族中的堂姐妹来招待。 姜雪昔离去后,衡玉正琢磨着是否该回去了之时,只见一名姜家女使走到了自己身侧,福身行礼后,放低了声音道:“我家姑娘特请吉娘子单独前往居院一叙。” ------题外话------ 晚安大家^_^ 7017k 182 他是否平安? 听得此言,衡玉心中难免有一瞬间的揣测。 但并无犹豫。 她今晚既来了,便是做好了一切准备的。 衡玉随着那名女使离了席,朝姜雪昔的住处而去。 路上,衡玉不着痕迹地留意着四周,心中未曾停下过分辨——此去方向,的确是权贵府邸中女眷的住处所在。 翠槐跟在自家姑娘身后,亦是仔细留着神,不敢有分毫松弛。 姑娘来之前,曾是交待过她的,道是今晚身处姜府之内,一分一毫都不可大意,须得处处警醒些。 但这一路都很平静,未曾发生任何可疑的风吹草动。 衡玉被请进姜雪昔的居院中时,一名女使刚端着空了的药碗自内室中走出来。 衡玉入了房中,女使入内室通传之际,只听姜雪昔微有些虚弱的声音隔着珠帘传出:“请吉娘子入内说话。” 随着衡玉走进去,原本在内室中侍奉着的两名女使退了出来,守在了外面。 这显然是要单独说话的意思了。 “吉娘子请坐。”姜雪昔语气轻柔。 待衡玉坐了下去,她便开口缓声说道:“请吉娘子来此,是为两件事……一是今日人多了些,一直都未能有机会与吉娘子好好地说一说话。” 她说着,面上有几分歉然:“今日在园中,发生了那样不愉快的事,实是我安排欠妥,送请帖之前未有让人仔细打听各家姑娘品性作风,才叫吉娘子受委屈了。” 对上那双满含歉意的眼睛,衡玉笑了笑:“姜姑娘不必在意此等小事,我又不曾吃亏,何谈什么委屈。况且姜姑娘也已替我主持公道了,不是吗?” 如此温柔的姑娘,彼时在园中却是直接开口下了逐客令。 姜雪昔闻言看着衡玉,含笑认真道:“吉娘子性情爽利豁达,真是叫人羡慕向往。” 她说着,话题一转:“说来,吉娘子这般聪慧,一定觉得我此番忽然张罗这场生辰宴,多少有些反常古怪吧?” 衡玉闻言,没有否认,干脆也就将自己的好奇表露了出来:“我原以为姜姑娘应是喜静的性子。” 少女大方表露出来的好奇让姜雪昔笑意更深了些:“我本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喜静,毕竟也没有试着闹过一闹不是?实则办这场生辰宴,正是去岁见过吉娘子一面之后,才渐起了想法。” 衡玉颇惊讶。 竟是因为她吗? 见她神色,姜雪昔自怨自怜般轻叹了口气:“也是,吉娘子交友广阔,日子那般充实,自是无暇将去年那一面寥寥数语放在心上的……想来只我这个病弱闲人,才会那般珍视罢了。” 衡玉忍不住笑了一声。 原来姜姑娘竟也是这般可爱鲜活的。 不过这话她听来怎如此耳熟呢? 倒像是白爷爷控诉她家阿翁那样—— 她亦知这话中虽十之八九是玩笑之意,却也有一两分真心,久病困于高墙之内的姑娘,被困缚住的不止是身躯,乍然接触到她这般“异类”,或的确是印象深刻的。 “所以姜姑娘便也想试一试这热热闹闹的感觉?” “是啊。”姜雪昔点头笑道:“所以我才请了这么些人。” “那姜姑娘喜欢这热闹吗?”衡玉笑问。 姜雪昔想了想,却是摇头:“热闹是热闹,但也的确聒噪了些……” 衡玉莞尔:“试过才知喜不喜欢,适合与否。” “我也是这么想的。”说到此处,姜雪昔眼中难得露出一丝期待之色:“这数月来,我列出了好些我想要去试的事情……今日生辰宴,算是头一件。” 对上那双此时尤为纯粹的眼睛,此一刻衡玉摒弃其它,真诚地道:“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姜姑娘只管开口。” 姜雪昔闻言笑着小声道:“我可就等这句话呢。” 衡玉点头,笑着道:“嗯,大致是听出来了呢。” 姜雪昔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片刻后,道:“既然日后少不得要劳烦吉娘子,那我厚颜改口唤吉娘子一句衡妹妹可好?” “姜姐姐如何顺口便如何喊便是了。” “得了衡妹妹这声姐姐,便觉今日这生辰宴,办得果真值当极了。”姜雪昔说着,又笑叹道:“虽知衡妹妹这声姐姐必不是单给我一个人的,但也已心满意足了。” 衡玉笑了一声:“姐姐虽不止一个,但姜姐姐是独一个的。” 姜雪昔便道:“那你日后再遇着姓姜的娘子,可莫要轻易喊姐姐才好,且记得独留给我一人。” 衡玉应下来,二人言毕相视间,皆是笑出了声来。 二人这厢相谈甚欢,同一刻,正于书房中处理公务的姜正辅合上一折公文,向一旁刚进来禀事的管事问道:“昔儿的客人可都离府了吗?” “回郎主,走了大半了。姑娘有些疲了,便先行回了院中歇息。” “药可按时喝了?” “郎主放心,喝罢了的。”管事顿了顿,道:“只是有一件值得一提之事……今日郎主归家前,嘉仪郡主曾来了府中。” 姜正辅眉心微动:“嘉仪郡主?昔儿应当不曾送帖子去东宫才对。” “是,嘉仪郡主非是受邀而来,而是为了今日在场的吉家二姑娘。”管事道:“据下人言,嘉仪郡主拜了这位吉家二姑娘做老师。” “老师?”姜正辅一怔之后,皱起了眉:“小孩子如此胡闹,太子殿下竟也不知约束吗。” 知道近年来自家郎主与太子殿下的关系愈发僵化,尤其在定北侯之事上分歧颇大,管事的声音不自觉就更恭谨了些:“……许是觉得横竖只是位郡主而已,宠溺之余,于择选老师之上便也宽松随意了些。” 姜正辅面色严正:“郡主如何,皇子又如何,皆是天家血脉,岂可这般没有规矩。” “郎主说得是。”管事岔开了话题重心:“不过话说回来,这吉家二姑娘也不知是如何哄得嘉仪郡主青眼的……” 哄? 姜正辅眼底闪过一丝思索。 管事又道:“就连姑娘也对其另眼相待,此时这吉二娘子且还在姑娘处说话呢。” 姜正辅微微眯起了眸子。 片刻后,低声交待了管事一句。 带着凉意的夜风透过微支开的窗棂钻了进来,随夜风一并扑向纱灯的还有一只新蛾。 管事眼疾手快,甩起衣袖将那只碍眼的蛾子扑落。 …… “姜姐姐还没说第二件事。” 二人又谈笑了一阵后,衡玉提醒道。 姜雪昔的目光便落在了她腰侧,笑意微敛了些:“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正事,就是觉得衡妹妹这只荷包十分独特,想问一问是不是出自衡妹妹之手。” 衡玉眼神微闪。 这荷包之上连个刺绣都无,似乎无甚惹眼之处吧? 她不动声色地道:“倒不是我做的,只是个寻常荷包,里头装了些驱蚊虫的药草罢了。” 纵然方才的确相谈甚欢,她亦能察觉到这位姜姐姐的真心交好之意,但她也并不认为自己的戒备是完全多余的。 哪怕这戒心显得狭隘,但她亦要时刻保持,且不止是今日。 这里是姜府。 而这荷包,她是从萧牧那里得来的。 基于立场,她少不得要多想几层。 “驱蚊虫的荷包……”姜雪昔一时更是怔住,有些出神地道:“从前我有一位故人,每逢春夏,也会做了这样的荷包送与我,扎口处打的绳结,也与衡妹妹这只一模一样……倒是极巧合。” 她起初注意到这只荷包,便是因为那根绳结。 衡玉未曾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故人…… “敢问姜姐姐的这位故人是……”她试探地问。 “是幼时便相识,与我一同长大的人……”姜雪昔的眼神渐渐有些遥远:“只是许多年都未曾见到过了,甚至不知他如今是否还在人世。” 衡玉垂眸看了一眼腰间的荷包。 这荷包是出自严军医之手…… “故而我想冒昧问妹妹一句,这荷包是从何处得来的?”姜雪昔说话间,神色谨慎无比,一再压低了声音,眼神里有着压制不住的希冀:“实话不瞒衡妹妹,我的这位故人……纵然还在世间,只怕也不宜暴露昔日身份,我定当一如既往守口如瓶,我只是想知晓……他如今是否平安?” 看着那双眼睛,衡玉犹豫了一瞬后,依旧选择保持了理智。 “这荷包是从一位好友那里讨来的,至于来处,我尚不清楚。”她道:“若此事待姜姐姐十分重要,我回头便去问一问那位好友。” 她的考量不仅在自身,在萧牧,亦在于严军医。 纵然她不至于去猜测姜家姑娘此举是不是别有用心的试探,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自作主张,将他人事关生死的秘密擅自说出来。 萧牧是时家后人,严军医亦是时家旧仆,一旦事发便是死罪——且听得出来,姜家姑娘很清楚这一点。 但相同的,她也不能自作主张替严军医否定拒绝一切可能,所以她选择留有些许回寰的余地,以便可以将选择的权利移还给严军医。 “是,很重要……”姜雪昔点头,眼中有几分殷切:“如此便劳烦衡妹妹替我打听一二了。” 衡玉点头:“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尽快告知姜姐姐的。” 姜雪昔眼眶微红,露出一丝笑意:“衡妹妹,当真多谢你了。” 察觉到她压制不住起伏着的情绪,衡玉心有猜测间,询问道:“敢问姜姐姐要找之人,姓甚名谁?” “他姓岳,单名一个言字。”姜雪昔的声音极轻,像是在小心守护一件极重要的东西:“衡妹妹如此聪慧,定能猜得出这个名字是不宜传扬出去的……” “是,我明白,此事只能暗中探听。”衡玉认真道:“姜姐姐放心,我会守好这个秘密的。” 严军医也好,姜姐姐也罢,无论是哪一方的秘密,她都会守好。 岳言…… 衡玉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衡玉告辞离去后,姜雪昔来到梳妆桌前,打开了一只上着锁的妆奁。 其内有一只狗尾草编成的手环,早已干枯。 手环之下,压着一张新纸。 过于纤瘦的手将那张水波纹纸取出,取过一旁的螺子黛,将第一行那“生辰宴”三个字轻轻划去。 姜雪昔的手指轻轻落在了最后一行字上。 这一行所写,相较于其它愿望,显得长了些—— 找到岳言,知他平安,见他一面。 …… 衡玉自姜雪昔的居院出来之后,却未能直接离开姜府。 行至前院时,一名管事打扮模样的男人将她拦了下来,抬手行礼间,与她道—— “我家郎主有意请吉二娘子一叙。” 衡玉面上流露出惊讶之色:“姜令公要见我?” “是,吉二娘子这边请——”管事抬手示意。 衡玉微挑眉:“我还没答应要去,你们姜府行事,都不打算问一问客人是否同意的吗?” 纨绔自然要有纨绔的样子。 况且,她还须从对方的反应中判断些什么。 “……”那管事显然一噎,好一会儿才道:“是在下言行不周了,既是相请,便无勉强的道理。” 少女不知是否满意这个回答,只又问:“不知姜令公为何事要见我?” “这个……郎主倒是没说。”管事一时只觉颇拿不准这小姑娘,不敢擅自回答。 余光内,只见对方抬了脚要离去。 这…… 管事见状正要再说时,却见对方正是朝着他方才相请时所示意的方向走去。 “走吧。”那小姑娘头也不回,拿浑不在意的语气说道。 “……”这叫人捉摸不透的行事作风让管事混乱了一下,片刻方才应了声“是”,跟上前去带路。 管事上前叩响了外书房的门,其内传出一声严正的声音:“进。” 衡玉微握紧了衣袖。 那里面藏着苏先生所制,一击即可要人性命的袖箭。 管事将门推开,她走了进去。 书房内灯影绰绰。 衡玉的视线寻找了片刻,方才见到了那道立在书架前的薄铅色背影。 那背影的主人听到脚步声,转过了身来,一双威严内敛的眼睛精准无误地同她对视上。 ------题外话------ 大家晚安晚安~ 7017k 183 这挺王副将的 衡玉未露异色,垂眸行礼:“见过姜令公。” “你便是吉二娘子——”姜正辅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周身似萦绕着世族大家与生俱来与久浸官场的无声威压。 “正是。” 见那不慌不乱的小姑娘立在那里,姜正辅片刻后,才道:“坐吧。” 他既让坐,衡玉便道声“多谢令公”,就此依言坐下,不见惶恐或不安之色。 姜正辅看在眼中,似笑非笑道:“倒果真是老师亲自带在身边养大的,与寻常女儿家确有几分不同。” 听他主动说起自家阿翁,衡玉半垂着眼睛,并未急着接话。 姜正辅继续说道:“你年纪虽小,却也该是知晓,本官唤你阿翁一声老师,曾得其相授之旧事吧?” “是,晚辈有耳闻。” “实则,你当称本官一声伯父。” 少女抬眼,面上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怔然,片刻后,方道:“阿翁故去已久,晚辈不敢妄攀。” 姜正辅看着她,笑了一声,语气听不出褒贬:“你小小年纪,倒是有些风骨在。” 而后他便也不再提此事,只眼神有些悠远般道:“说来,本官平生最为敬重之人,便是老师了……当年老师突遭变故,亦是我不曾料到的。” 衡玉看向他——惺惺作态的伪君子吗? “本官记得……”姜正辅看向她:“在那场变故中,你是唯一活下来的人,对吗?” 衡玉眼神闪动了一下,似不愿意回忆那件旧事:“是。” “可还记得彼时的经过吗?”姜正辅眼中似有无声审视。 “自然记得。”衡玉‘不受控制’地微红了眼睛:“……六年前我回到家中时,第一件事便是前往京衙将阿翁的遭遇言明。幸好,昔年便有圣人主持公道,使得那些做恶之人皆已被绳之以法,阿翁于九泉之下亦可安息了。” 前往京衙留下的证词吗? 那些他自然是已经看过了。 姜正辅未动声色,看着那眼眶红极的少女,缓声问:“在你看来,那些人,当真就只是寻常山匪吗?” 衡玉倏地抓紧了衣袖,抬起泛着泪光的眼睛看向他,愣了愣,复才惊诧地问:“……姜令公此言何意?莫非是疑心我阿翁之死另有内情吗?!” 她精准无误地表现出了何为——有小聪明,但不多。 姜正辅大约也是没料到她忽然就将问题抛向了自己,迟疑了一下,才道:“本官只是想让你回忆回忆当年那些山匪身上,是否有可疑之处。” 衡玉却蓦地站起了身来,含着泪水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姜正辅,急切道:“若姜令公当真查到了什么,还请直言告知,晚辈与家中祖母兄长必然感激不尽!” 姜正辅:“……” 这不是他预料中的走向。 “令公……”少女朝他郑重施礼。 姜正辅有些头疼,道:“本官并未查到什么,只是有些疑心而已,你若不曾察觉到可疑之处,那便或许是本官多疑了。” 少女眼眶里盈着泪水,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姜正辅有些无力地补充道:“本官只是随口一问,你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衡玉擦了擦眼泪,勉强点头:“是……晚辈明白了。” 姜正辅便再无法多问分毫。 只能换了话题道:“本官还要多谢你,今日来参加昔儿的生辰宴。” 衡玉似还陷在方才的情绪里无法回神,闻言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晚辈受邀而来,令公客气了……” “昔儿她甚少与人往来。”提到女儿,姜正辅的语气不觉间便温和了几分:“她难得有如此投缘之人……你们若是合得来,日后大可多些来往。” 衡玉应下。 “时辰不早了。”姜正辅未再多言其它,唤了管事进来,吩咐道:“让人送吉二娘子。” 衡玉便行礼:“晚辈告辞。” 姜正辅颔首,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书房门外。 衡玉随着姜家的下人一路出了姜府大门,眼底适才流露出思索之色。 “姑娘,您怎么像是哭了?”上了自家马车,翠槐才敢紧张地问道。 “装的。”仍陷在思索中的衡玉无甚表情地答道。 翠槐这才松了口气。 马车缓缓驶出了姜府的范围。 如此走了不过半刻钟,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何人拦路?”程平戒备的声音隔着车帘传进衡玉耳中。 衡玉霎时间回过神来,刚一打起车帘,便听得一道无情绪的声音响起:“是我。” 王敬勇下马,朝着马车走近。 程平这才放下戒备,面向车厢道:“萧侯身边那姓王的。” 不配拥有全名的王副将闻言嘴角微抽。 翠槐已将车帘打起,衡玉对王敬勇道:“今晚辛苦你们守着了,劳烦替我同侯爷报句平安。” 此前萧牧便说过会安排人手守在姜府附近,保证她的安全。 王敬勇顿了顿,下意识地应下后,抱着照办的想法,抱拳作礼后,牵马离去。 翠槐便放下了车帘。 片刻后,也未等到程平重新驶动马车,翠槐不由问:“平叔,怎还不走?” 程平皱眉纳闷地道:“那姓王的怎么一直牵着马走?” 翠槐不解地“啊?”了一声。 王敬勇牵马来到不远处的河边,行礼道:“将军,吉画师让属下替她同将军报句平安。” 站在河边一株柳树下的萧牧点头后,问道:“她人呢?” 王敬勇下意识地看了眼方才衡玉经过的方向:“应当走了吧。” 萧牧:? “你莫非是没告诉她,我等在此处?” 今日但凡换个人站在他面前,他都绝不至于问出此等匪夷所思之言。 王敬勇愣了愣,摇头:“没……” 将军说让他等着吉画师经过,他照办了啊。 吉画师让他同将军报平安,他也照办了啊。 萧牧:“。” 见自家将军沉默着转头望向了河面,王副将开始尝试做一些自我反省:“将军,属下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没。”萧牧无力多言:“回去吧。” 王敬勇应下。 而此时,二人忽听到有脚步声在朝着此处靠近。 夜色静谧,这脚步声又显然没有刻意隐藏之意—— 来人提着灯,随着走近,可见灯下映照出的是少女干净清新的浅青襦裙,与一双淡藕色绣鞋。 “真是侯爷啊。”少女声音轻轻,走过来时连脚步都是轻快欢喜的。 在自家将军的眼神示意下,王副将退了下去。 “……让你见丑了。”看着下属离去的方向,萧牧道。 “这挺王副将的。”衡玉客观评价道。 萧牧笑了一声:“在你这里,他倒成了个专词了。” “人总有短板,王副将于正事之上,还是很靠得住的。” 二人说话间,默契地抬脚往前缓缓走去。 轻柔夜风拂过河面,与那一灯二人。 “你怎还亲自过来了?”衡玉好奇地问:“你该不是也在此处,守了一整晚吧?” 萧牧轻咳一声:“刚到而已。” “哦,那倒是挺凑巧的。” “今晚如何?”有人心虚地将话题扯开。 “倒无太多异样之处,亦无值得一提的变故发生,倒的确像是咱们多疑了。”衡玉将所见大致说明:“……生辰宴固然无异样,只是临走之际,姜正辅单独与我见了一面,说了些话。” “单独?”萧牧转头看向她。 “他有意探问我是否觉得九年前阿翁所遭变故另有内情,我大致给糊弄过去了——” 萧牧微拧眉思索:“此举是试探吗?” 幕后真凶试探当年幸存的小姑娘是否察觉到了异样? “显然是试探。”衡玉客观道:“但出于何种目的,尚且不好下定论。” 萧牧点头:“但无论如何,他此番既将目光放到了你身上,日后更当多加防备。” 他想了想,又道:“话说回来,若今日生辰宴并非他的安排,可你回京这么久他都不曾想过加以试探,为何偏偏于今日起了想法?” “这个问题,我方才在车内也想了想……要么是他暗中隐约察觉到了我在追查刺青图纹之事,要么是因为今日在姜家发生的另一件事。” 萧牧看向她:“何事?” “嘉仪郡主今日也到了姜府,认了我做老师。” “嘉仪郡主?”萧牧颇觉意外。 “侯爷消息如此灵通,按说不该到现在都没听说啊。”衡玉看向前方,合情合理地猜测道:“该不是我来了姜府多久,你便在此处守了多久,因此才尚未有机会听着外头的消息吧?” 萧牧眼神闪躲了一下,也看向前方,选择性失聪般问:“……嘉仪郡主为何突然要认你做老师?” “这有什么稀奇的,想我也是书香门第出身,才名在外的。”衡玉推测道:“或是姜正辅听闻了此事,细一琢磨之下——嘶,这小姑娘竟能哄得嘉仪郡主拜师,想来是有几分手段本领心计的,怕是不简单,不如试她一试?” 面对这过于随性的猜测,萧牧点了头——虽是随口就来,却极合理。 “这位姜令公,的确叫人看不透……”衡玉缓声道:“我在车内便在想,或许咱们的直觉是对的。” ——当年之事,幕后真凶另有他人。 萧牧不置可否:“但正如你方才所言,眼下尚不足以下定论。” 衡玉点头,二人于无声思考中,慢慢走了一段路。 “姜家公子当年被人毒害之事,你是否想过要与姜正辅言明?”衡玉忽然想到此处,便道:“若能解开这个误会,至少于你现下的处境会有些益处。” 这件旧事,固然与时敬之的旧仇无关,但与姜正辅待萧牧的敌对有着决定性的关联。 “我亦想过。”萧牧道:“关键在于此事只是蓝青所言,而无证据可以证明真假,更不确定究竟是何人所为。如此空口无凭,纵然说了,姜正辅也断不会信,或反倒疑心是我的开脱之辞。” “也是。”衡玉思索道:“此事或要见到晏泯之后,才能有一个相对清晰的答案。” “暂时未查到他的踪迹。”萧牧暂时驻足,望向于夜色笼罩下格外幽深的河面:“尚未等到对他有利的谈判时机,他恐怕不会轻易现身——且我此番又解了藏宝图之困,于朝廷的关系稍有了回寰余地,这也并非是他乐见的。” 衡玉点头。 晏泯等着的一个“乱”字。 如此局面,自是不会出现。 “我会加派人手继续暗查他的藏身之处。”萧牧道。 “暂时只能如此了,我也会多加留意的。” 说罢了此事,衡玉解下了腰间荷包:“对了,我有一事还须同你印证——” 萧牧不解地看向被她解下来的荷包。 “严军医本名,可是唤作岳言?” “是。”萧牧点头罢,才问:“从何处得知的?” “是自姜家姑娘口中。她与严军医,可是旧识?” 萧牧想了想,才道:“或许是。” 衡玉不解:“或许?” “此事我此前并不知晓,也未曾听严明说起过。”萧牧解释道:“但严明自幼生活在京郊外的庄子上,那处庄子,恰与姜家姑娘幼时养病之所相邻——时姜两家彼时关系甚密,各自庄子上的管事也多有走动,他们或是那时曾有过往来。” 衡玉恍然:“如此便难怪了……姜家姑娘说,他们幼时是一同长大的。” “她一眼便认出了这荷包上的绳结与严军医所打的一模一样。”衡玉推断道:“看样子,二人应当关系匪浅,她十分记挂严军医如今是否平安。” 说话间,衡玉将那只荷包递了过去:“我暂且未同她透露什么,只说会试着帮她打听一二。” 萧牧接过,点头道:“我会转告严明。” “说句不甚中听的话……”衡玉犹豫了一下,到底是道:“姜家姑娘的身子似乎不太乐观。” 办生辰宴也好,想去试一试从前未曾试过的新鲜事物也罢,这些看似新添的生机之下,却好似…… 萧牧沉默了片刻,握住了荷包:“好,我会如实告知他的。” …… 回到定北侯府之后,萧牧便交待王敬勇:“让严明来书房见我。” 王敬勇应下,立时去了。 而萧牧来到书房中,却见其内已另有了人在等着他。 ------题外话------ 晚安~ 7017k 184 该称吉夫子了 “怎这个时辰才回来?” 见得萧牧回来,等在书房中的萧夫人皱眉问。 “出去办了些事。”萧牧答罢,不免问道:“这般时辰母亲何故还未歇息,亲自等在此处,可是有事交待儿子?” “歇息?大半夜的你还没回来,我哪里睡得着?”萧夫人皱眉道:“京师不比营洲,自打来了此处,我没一日是安心的……究竟是有什么事,非得你大晚上的亲自出去办?” 萧牧想了想,选择如实回答:“儿子是去见了吉衡玉。” 萧夫人原本质问的神色顿时褪去,立时换上了八卦之色:“你,你去见阿衡了?” “是。” “这等事……自是该亲自去的。”萧夫人露出笑意,欣慰道:“你小子总算是办了件正事。” 对于自家母亲的这般情绪变化,萧牧只觉皆在预料之中。 果然。 在挨骂和挨夸之间,往往只需要一个吉衡玉。 “我倒有好些时日没能见到阿衡了……”萧夫人满眼思念,声音都温柔下来:“她是胖了还是瘦了?” 萧牧默了默。 母亲的所谓好些时日没见,似乎前后加在一起都还没有十日吧。 “问你话呢!”萧夫人催促道。 “无甚变化。但她托了我替她问候母亲,还同我推荐了几家酒楼,说是应当合母亲胃口,母亲若无事,可以去试一试。”萧牧道。 萧夫人听得合不拢嘴,一颗心都化了般道:“还是我们阿衡有心!” 又立时追问了萧牧是哪几家酒楼,问罢恐自己记岔,于是押着萧牧来到了书案后,将笔蘸了墨塞到他手中:“还是写出来吧,省得回头再记混了!” 萧牧看了眼手中的笔,倒也配合地写了下来。 萧夫人将纸张接过拎起,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待其上墨迹干透了之后,便宝贝地抱在怀中,带着女使笑着离去了。 严明到时,恰巧便与满脸欢喜的萧夫人擦肩而过。 严明同萧夫人行礼罢,不由多看了一眼萧夫人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夫人怀中虽是张纸,却竟莫名给了他一种仿佛是在抱孙子的感觉。 “不知将军深夜让属下过来是为何事?”书房的门被合上后,严明正色问。 这般时辰将军让他来此,怕是有什么紧急之事。 萧牧将那只荷包放到了书案上,道:“有人认出了这只荷包上的绳结是出自你手。” 严明先是看过去,闻言则陡然愣住。 好一会儿,他才问:“将军……今晚见到了何人?” “不是我。”萧牧道:“数日前我将这只荷包给了吉衡玉,而她今日去姜府参加了姜家姑娘的生辰宴。” 严明眼帘微颤。 静默了片刻后,他抬手请罪:“是我一时疏忽了,未曾想到竟还会有人记得这区区绳结的打法。但请将军放心,之后我定会谨慎仔细以待,绝不会暴露身份,更加不会……” “容济。”萧牧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你亦知道我。我提及此事并非是要于你发难,你亦不必如此过分自省。我从前,并不知你与姜家姑娘有旧。” 严明抬起的手僵住,半垂着的眼睛掩去了情绪:“将军,我……” “我对姜家姑娘了解甚少,但云朝在时,对这个妹妹颇为珍视喜爱,道她性情高洁,蕙心兰质,是为少见。”萧牧道:“而她为人如何,是否值得伱去信任及坦诚相见,我想你心中定有答案,无需我从中多言。” “据闻她这些年,一直在试图打听你的下落。” “她如今的身子,也似乎不甚乐观。” 严明一直只是听着,直到萧牧最后一句话出口,他顿时抬起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有震惊有不安:“岂会……姜家待她一贯珍视到了极点,必是请了最好的郎中,用着最好的珍药替她调养着才对!九年前我离京时她分明已有好转之象,而今怎么可能会……” “云朝之死,想来对她亦是打击甚大。”萧牧猜测道:“若再有其它心结未解,积郁之下,难免会使病体再添损耗。” 严明眼神变幻着,一时显出了几分无措。 他脚步虚浮地离去前,萧牧说了最后一番话—— “当年你与严军师被迫逃离京师,是为我。而今你重回此地,亦是为我。你若能为自己考虑一次,无论如何,都绝不为过。须知此番,或是唯一能弥补遗憾的机会了。” 夜色寂静,严明不知自己走到了何处,渐停下脚步,于黑暗中静立许久。 …… 翌日,天色略阴,时有凉风起,拂过窗下刚舒展开的芭蕉嫩叶。 支开的窗棂内,不时传出说笑声。 此处是喻氏的居院,衡玉、宁玉姐妹二人及顾听南此时正与喻氏同坐在临窗的小榻边吃茶说话。 一名女使从窗外经过,走了进来行礼。 “前头有人来通传,道是郎君回来了,请二姑娘去前头正厅。” “他怎这个时辰突然回来了?”听得丈夫特意让妹妹去前厅,喻氏觉得有些古怪,放下手中蜜茶,扶着腰身便要起来:“走,咱们都去瞧瞧。” 离她最近的宁玉见状连忙去扶了自家嫂子。 四人便一同往前院走去,待走到半道儿时,遇着了孟老夫人。 “祖母也是去前厅?”宁玉问。 身后跟着曾孙女的孟老夫人含笑点头:“下人说南弦回来了,让我去前厅说话。” “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啊……”喻氏微微皱眉:“竟还要拾掇着祖母也要跟着跑这一趟。” 几人都觉得有些蹊跷,衡玉未言,却思索出了几分可能来。 待一行人揣着疑问去到了前厅,只见前厅里等着的不止是吉南弦,竟还有一行十来位宫人。 那些宫人们立于厅内站在两侧,手中多持托盘,其内之物各不相同。 吉南弦身着官服,面上挂着笑意。 “这是……”喻氏怔了怔。 “此番我与封公公,乃是奉了太子殿下之命——”吉南弦笑着看了眼身侧的为首宫人,才接着道:“替嘉仪郡主送拜师束脩而来。” “束脩?”宁玉讶然,看向身侧的妹妹。 昨日姜府里发生的事情在外头都已经传开了,他们自家人自然也都已知晓,但多少还是觉得有些不切实际,只想着或是嘉仪郡主一时心血来潮—— 可此时却是东宫里的太子殿下亲自使人送束脩来了…… 如此郑重,便等同是将此事正式定下了! 宁玉回过神来,激动欣喜地看向身侧的妹妹。 吉家众人朝着东宫里的那位封公公行了礼。 封公公笑着看向衡玉:“这些束脩皆是太子妃亲自备下的,奴婢奉命前来奉上,还请吉二娘子清点收下。” 他是东宫里的内侍,纵然私心里觉得此事有些胡闹,但自家太子殿下和太子妃都如此重视,他自然也要客客气气,恭恭敬敬。 衡玉单独向封公公行了一礼,而后看向那些宫人们手中捧着的托盘。 新芹,莲子,赤豆、红枣,桂圆,干肉——束脩六礼,皆有各自美好寓意。 看着那装在红木圆匣中的颗颗赤豆,衡玉微微弯了弯嘴角,鼻头却无端有些发涩。 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份束脩,她得到了为人师者应得的尊重——纵然她是女子,无关她是女子。 喻氏等人的目光也在那些束脩之上,有欣喜,有新奇,有与有荣焉。 “阿衡,太子殿下有句话让我带给你。”吉南弦看着妹妹,声音缓慢而清晰:“望尔承继令祖晴寒先生之志,之德,之风骨,长行传道,授业,解惑之道。” 衡玉抬手施礼,微垂眸道:“衡玉谨记。今后但为人师一日,必当倾囊相授,力求不藏私,不守旧,不偏颇。虽才微,愿尽微末萤烛之力,以继往圣绝学,稍授以处世、开智、安邦之道。” 少女着轻软襦裙,簪俏丽珠花,处处皆是柔弱闺阁之姿,声音却字字有力,有诚挚,有勇气,有决心。 四下微静一刻,原本面上皆满是笑意的喻氏等人,此时不约而同地都收了笑意,看向那道纤细却笔直的身影。 说不清是何故,宁玉倏地红了眼睛。 顾听南亦认认真真地看着那道背影,眼底有些喟叹。 那名封姓的宫人,含笑微微点头。 他便知道,殿下看人,总归是不会错的。 吉南弦看着妹妹,笑意中几分欣慰,几分感慨:“自今日起,便要改称阿衡一句吉先生了。” “是啊,咱们阿衡可是正正经经的夫子了!”喻氏欢喜地道。 宁玉擦了擦眼角泪光,笑道:“该让厨房备些好酒好菜庆贺一二才是。” 听着家人们你一句我一句,衡玉抬眼,露出粲然笑意。 孟老夫人笑着看向封公公:“还请公公和诸位留下吃顿便饭,饮盏薄酒。” “多谢老夫人盛情。”封公公含笑婉拒道:“咱家还须回宫向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复命,不宜久做逗留。” 说着,笑看向衡玉,抬手道:“吉二娘子若是得空,明日即可前往东宫为嘉仪郡主授课。” “是。”衡玉应下,行礼恭送:“辛劳公公走这一趟了。” 吉家众人将一行宫人送出前厅。 吉南弦在经过妻子和妹妹身侧之际,摇头哀叹了一声,小声道:“大中午的便要庆贺,存心要落下我是吧。” “行了,会记得给你留些酒菜的。”喻氏心情颇好,很是贤惠地道。 吉南弦又叹一声,却也是笑着离去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宁玉等人便欢欢喜喜地忙碌了起来。 “让人将这些束脩,都送去小玉儿院子里。”孟老夫人含笑交待。 衡玉却道:“祖母,我想送去祠堂里摆起来可好?” 她自知区区小事不宜自满,日后要走的路还极长——然此事于她而言,意义匪浅。 她想同阿翁分享。 孟老夫人深深看着她,含笑点头:“好。” 东宫来人奉太子之命前去延康坊吉家送束脩的消息很快传开,且在京师内惹起了一番不小的震动。 昨日姜府之事,不少人固然已有耳闻,但多是当作不知真假的新鲜事来听一听,或是存着观望的看法。 然而此番束脩六礼已然送去了吉家,便是证实了嘉仪郡主要认吉家二娘子做老师之事……不,是已经认了! “简直胡闹!” “据闻那吉家二娘子不通女红,不守闺阁之仪,全无可取之处,且又是尚未婚嫁的小小娘子,怎可让她去教养嘉仪郡主!” 诸多士大夫听闻此事,第一反应是认为东宫是要为嘉仪郡主择选教养女官,专授女红女德礼仪,因此一时都对衡玉这个人选大感不满。 当然,若知衡玉要替嘉仪郡主授课,这份不满必当更是要冲破云霄,個个只怕都要气得头顶冒烟。 此时比起气愤,他们更多的是嗤之以鼻。 “罢了罢了,由她们作闹去吧,左右也只不过是个郡主女娃而已……” “正是这般道理,更何况如今圣人龙体欠安,太子代政,单是朝中之事已是焦头烂额了……诸位还是勿要因此等小事徒增烦扰争执了。” “是了,明日且问一问令公是何看法。” “……” 因着这份不屑,此事倒未曾在这些士大夫间引起太大的风波。 这份震动与议论,更多的是体现在官宦女眷之间。 当日午后,衡玉去了永阳长公主府。 长公主满眼欣慰爱怜地抚了抚少女的头顶:“昶儿有双慧眼,嘉仪小小年纪也有识人之能了……竟是都瞧见了我家猫儿的好。” 二人这厢说话之际,有女使隔帘通传:“殿下,白先生到了。” 白神医近来专注于替永阳长公主诊治医病,每日都会前来。 “请进来罢。” 白神医入内行礼,替永阳长公主把看了脉象,又细细问了这两日服药后的感受。 永阳长公主皆细细答了,有衡玉在身边,她总又能多几分耐心。 白神医思索之下,又写了张新方子。 见他并未多言其它,衡玉道:“白爷爷,我有位好友家中长辈患上了怪疾,我想同您细说一说,咱们去外头说话可好?” 白神医眼皮一跳,忍耐着点了点头。 待到了外头廊下,便立时变了脸色,惊弓之鸟般道:“这回任凭你说破了天也好,我可都不能再治了!” “您想多了。”衡玉宽慰道:“我就是想让您出来,单独问一问您长公主殿下的病情。” 白神医微松口气,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这位长公主殿下的病源……”他似在皱眉斟酌着用词,好一会儿才道:“似乎有几分古怪。” 这不寻常的说法让衡玉愣了愣:“古怪?白爷爷,此言怎讲?” 7017k 185 可有新衣没有 “不好说……”白神医摇摇头。 衡玉见一眼左右,见无人,皱眉压低声音问:“莫非不是病,是毒?” 能称得上古怪二字的,她所能想到的最大可能便是中毒—— “暂时还说不好……若说是毒,那这毒性也太轻太缓了些,且也不至于伤人性命……那这下毒之人目的何在呢的?”白神医凝思一瞬,又道:“或还有一种可能,这些年来这位长公主殿下必然没少服药,俗话说是药三分毒,也或是药毒沉积、药性相冲所致……往年服过的方子,可都还留着?” “我需得去问一问殿下和其蓁姑姑。”衡玉皱眉思索道:“医治殿下的大夫,除了宫中医官之外,大多皆是我寻来的……虽说有些是江湖郎中出身,可但凡是拟了方子出来的,皆会交由医官确认无误之后,才会给殿下服用……按说不该出现药性相冲的可能才是。” “总要看了才知道,医官当中也未必就没有庸医。”白神医有些不齿地道:“相反,他们当中好些人因急功近利,又或恐贵人们不耐烦,为求短时日内便可见所谓神效,多半皆有下重药的习惯。一回两回固然无碍,可时长日久之下,少不得对身体便有损耗。” “好,我待会儿便去同殿下细说此事,看看能否找到以往的药方。”衡玉言罢,便又忙问:“那殿下如今的身体状况……白爷爷可有法子医治补救吗?” “暂时只能先试着调理着……至于具体的医治之法,还须找出‘病源’所在,方可对症下药。” 衡玉听懂了,点了头,忽然问:“您方才的意思是说,殿下这病源虽古怪,却并无性命之危,对吗?” “暂时是如此。” 衡玉便稍稍安心些许。 此时,一道少年身影朝着此处走了过来。 “阿衡。” 衡玉回过神,看向来人:“韶言。” 韶言向白神医施了一礼。 白神医未再多留,下去琢磨方子去了。 韶言便同衡玉问道:“阿衡,这位白先生如何说?是否能够医得好殿下?” “殿下的病症存续已久,到眼下已有些复杂了。”衡玉转身道:“走吧,进去再细说。” 韶言便点头,二人一同进了内室。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儿问,还非得找了借口将白先生拉出去说。”永阳长公主笑嗔了衡玉一眼,“怎么,是怕白先生当面给我断了生死,我听了再受不住么?” “您怎又胡说?”房内没有外人,衡玉正色直言道:“白先生说了,您暂时并无性命之碍。但您的病源眼下看来很有些蹊跷,一时还说不准是以往药性相冲所致,还是其它——” 永阳长公主笑意微凝,眼底浮现一丝不解:“其它?” “或是有人暗中欲对您不利。” 一旁的其蓁闻言面色微变,转头看向长公主。 韶言更是一惊:“殿下——” “我如今无权无势,谁会在我身上费这般心思?”永阳长公主回了神,思索着笑了笑:“若果真有,那倒真是一件新鲜事了……有机会对我下手,却又不下死手,图得到底是什么?” 她的语气极平淡,衡玉的面色却愈发郑重:“此等事自是宁可信其有,一时未下死手,可日后呢?无论如何都要查明此事,唯有如此殿下方不至于让自己的安危落入他人掌控之中。” 永阳长公主闻言看着她,含笑的眼睛里有着一丝欣慰:“瞧瞧,果真是长大了。” 衡玉微叹气:“殿下——” “放心。”永阳长公主不再逗她,保证道:“我会让人留意彻查此事的,我且还想多活几年呢。” 衡玉便又道:“还有先前的药方,也要找出来交由白神医过目。” 药方上若果真有什么差池,也未必就全是偶然,亦有可能是人为所致。 总而言之,每一处都要细查。 永阳长公主便交待下去:“其蓁,你去试着找一找那些方子,或是去宫中殷医官那里问一问可有些存留。” “是。”其蓁应下,立时退下去办了。 衡玉又同永阳长公主叮嘱颇多。 “好了,既都交待下去了,咱们且等结果就是了。我都不怕,你怕得什么?”永阳长公主拉着人在自己身边坐下,含笑道:“今日本是你收下东宫束脩的大好日子,莫要为此等小事坏了心情。” 衡玉无奈:“这怎是小事呢?” 永阳长公主眼中笑意过分平静:“年少时,多少生死风浪都经历过了,这点尚不知是人为还是天意的小痛小痒又算得了什么。” 说着,目光怜爱地看向衡玉和韶言:“你们两个,可想听一听我从前在战场上的经历吗?从前甚少同你们说起,是觉着你们年纪小,怕再吓着了发噩梦……” 而她提起战场上的旧事,便如何也避不开那个人—— 听着长公主口中的“时大哥”,衡玉渐有些出神,不由便想到了萧牧。 他这些年,究竟是如何过来的呢? 自永阳长公主处离开后,韶言同衡玉道了句“恭喜”,恭喜她明日便要入东宫为嘉仪郡主授课。 而后又道:“阿衡,多亏有你在。” 外人只道长公主殿下宠溺阿衡,阿衡在外行事是仗着有长公主府撑腰—— 可在他看来,若无阿衡,殿下这些年来恐是难以支撑到今日。 殿下有心病,有心结,无论是躯体还是内心深处皆是病痛相缠,而阿衡是缓解她病痛的药。 一直以来,阿衡皆操心着与殿下有关的大大小小一切事宜—— 从前他只觉钦佩,又因于内心悄然认定阿衡会永远同他和殿下在一起,是以便十分心安。 直到此时,望着少女离开的背影,近日便总觉梦将醒的少年,恍惚间对自己长久来的想法,忽然生出了莫大怀疑。 “郎君,您怎么了?”回居院的路上,小厮忍不住轻声问。 少年声音低低,似同自语:“我在想……若日后没了阿衡,我究竟是否能撑得起长公主府,又是否能护得住殿下……” 他以往沉浸在自己这一方小小院落中,自认寻到了内心真正的安宁,可如今忽然想来——这份安宁终究是长公主府所给予的,可他是否有能力能护得长公主府安宁? 阿衡方才说,或有人暗中欲对长公主殿下不利…… 他能做些什么吗? 甚至退一万步讲,若有朝一日果真有变故来临,他是否有能力自保? 答案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他以往,似乎当真活得太过天真了。 又因幼时所历,尤为渴望安稳,加之有殿下的包容,以至于从来不愿去想那些不安稳的可能。 阿衡以往常说,想让他多去见见外面的世界,是否正是窥见了他内心的逃避与自封? 近来便一直在自省却总无答案的少年,此时驻足,视线越过彩檐飞阁,第一次试着认真地看向了高墙外的方向。 …… 次日早朝后,太子回了东宫,头一句话便是问宫人:“吉二娘子可来为嘉仪授课了?” “回殿下,自是一早便来了的。” 太子闻言便来了兴致,含笑道:“走,瞧瞧去。” 东宫里为嘉仪郡主单独设有读书习字的书堂在。 今日天色明媚,那宽敞的书房内此时大开着窗,暖融融金灿灿的日光将书房染得愈发明亮。 “殿……” 宫人正要行礼之际,却被太子抬手示意噤声。 太子放缓脚步来到窗下,看向书房内那一站一立的二人。 嘉仪郡主执笔,刚写完一篇大字。 立在她身侧的衡玉微微弯身瞧了瞧,指点了几处,嘉仪郡主一副认真受教的模样。 指点罢,那显是站了许久的少女伸了伸手臂,打着呵欠舒展了个懒腰。 小郡主见状,便也跟着展开手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静谧中只有墨香的书房内,师生二人伸懒腰的模样透着别样的可爱。 太子眼中现出一丝笑意。 “也写了大半时辰了,咱们歇一歇吧。” 衡玉刚发了话,嘉仪郡主便立即起身,从一旁的书案上抱了一摞书来,到衡玉跟前:“老师,您说过我不必再习这些女德之流的书籍,那这些书要如何处置呢?” “郡主想如何处置?” 嘉仪郡主想了想,而后试探地问:“既然无用……不如烧了吧?” 她看这些东西不顺眼很久了! 尤其是从那些少傅口中说出来的时候—— “烧书啊……”衡玉想了想,摇头:“不可取。” 嘉仪郡主眨眨眼睛:“可糟粕不该烧吗?” “糟粕该烧,当烧成灰烬才好。”衡玉定声道:“可先人写下这些传世之作时,亦不乏诸多思量,糟粕固存,又因为有心之人所用,便渐成了加于女子之身的镣铐。但若先入为主,全然否定其存在的意义,便失了做学问的初心。态度若不能客观端正,往后便易走了歪路,丢了看待全局的眼光。” “且糟粕也非全无用处,根除糟粕的法子,往往就藏在糟粕之中。”衡玉看着目露疑惑的女孩子,缓声道:“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烧书简单,可真正的糟粕却是深藏人心,非是将书一烧,便可就此掩耳盗铃,万事安然。” “我只问郡主一句,是单想烧了自己怀中的这些书呢,还是想烧尽世人心中的镣铐?”衡玉最后问。 嘉仪郡主怔怔,看向自己怀里抱着的书,手指渐渐收紧。 片刻后,小小的女孩子抬起头来,声音不高却极坚定:“老师,嘉仪想选后者。” 衡玉笑问:“为何?” “因为嘉仪不想掩耳盗铃,自蒙双眼。书烧便烧了,只是一时痛快,却非长久清静。” 衡玉:“这长久的清静,必需长久的时间,倾注常人难以想象的心力,去走一段暂时看不到尽头的路,这条路不单坎坷,或还会有猛兽相阻,泥泞污水染身——你可怕吗?” “好像是怪吓人的……”嘉仪郡主皱了皱鼻子,思索片刻后,却忽地绽开笑意:“试试呗,反正有老师在呢,老师都不怕,那嘉仪也不怕!” 说来,老师一直在走的,好像……正是这条路。 衡玉也露出笑意,轻轻抚了抚女孩子的头:“好,那就一起试试吧。” 窗外,太子将视线收回,放缓脚步折了回去。 “殿下,您不进去瞧瞧吗?”内监跟着自家殿下出了书堂,好奇地问。 “这不是已经瞧过了么?”太子负手,往前走去。 内监低下头去。 行吧,偷瞧也是瞧。 …… 衡玉晨早入东宫授课,午后申时离宫归家,如此很快便过去了五日。 这一日落了场小雨,刚从宫中回来的衡玉在家门前下了马车,翠槐撑着伞,主仆二人踩着湿润的青砖,回到了居院中。 衡玉刚回房更衣罢,顾听南便过来了。 入得内室,顾听南轻车熟路地自袖中捏出一封书信来。 衡玉亦是轻车熟路地接过打开来看,见得其上内容,不由微微一怔。 信自然还是王副将奉了萧牧之命送来的。 但信上之事,与萧牧无关,与她亦是无关。 当晚,吉家下人冒雨外出,以衡玉的名义,送了封信到姜府上。 自生辰宴后,心中便存下了一份希望、却又不敢让那希望滋生得过于壮大的姜雪昔,几乎是僵着手指打开了那封微潮的信。 ——姜姐姐所托之事,略有眉目。如若得闲,可于明日巳时,栖霞茶楼内一见。 许是怕信先被旁人截下,信中所指并不明确。 但已足以让姜雪昔眼神震动。 原本僵硬的手指轻颤之下,信纸由手中滑落。 女使见状走了过来,刚欲上前捡起时,却见自家姑娘已然弯下了身去。 再直起身之际,姜雪昔已然红了眼眶。 女使察觉到异样,不安地问:“姑娘,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姜雪昔摇摇头,忽然问:“我可有新衣没有?” 女使一愣,反应了一下,才点头:“有的,自是有的。” 姑娘虽不出门,但每季的新衣还是一直在做的。 “那随我去挑一件!”姜雪昔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笑着迈开脚步。 …… 7017k 假条 生理期头疼严重,吃了布洛芬也没好使,状态半死不活,请假一天,见谅 《吉时已到》假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86 旧人相见 细雨延绵至次日,淅淅沥沥仍未休止。 姜雪昔今日的发髻梳得尤为精细,其上簪一对镶南珠白玉钗,走动间流苏随微风细雨轻摇,簇新绣着莲纹的绣鞋踩在雨水中,微溅湿了天青色裙角。 两名女使陪同在侧,一人撑伞,一人相扶,如此将跨出府门之际,恰遇早朝后归来的姜正辅在门前落轿。 “父亲。”姜雪昔于一侧站定,福身行礼。 姜正辅颇为意外地看着女儿:“昔儿这是要出门去?” 他已经太久没有见到过女儿跨出这道大门了。 “是。”似连眼睫都透着纤弱的女孩子微微垂眸:“女儿想要出门吃茶会友。” 姜正辅回过神来,眼中多了两分欣慰:“可是那位吉家二娘子?” 昨晚吉家来人给女儿送信之事,他自然不会一无所知。 姜雪昔点头:“正是。” “下了一夜的雨,今日到底是凉了些……”姜正辅似犹豫了一瞬,但见女儿显然认真打扮过的模样,总归是笑了笑:“但既是与人约好了,自然是不宜失约的。” 姜雪昔露出一丝笑意:“多谢父亲。” “你们二人照料好姑娘,当心路滑风大,勿要让姑娘着了凉。”姜正辅交待了两名女使一句,便道:“去吧。” “是。” 姜雪昔在两名女使的陪同下上了备好的马车。 “近来姑娘的精神倒是颇好。”迎上来的老仆跟在姜正辅身侧,笑着说道。 姜正辅点头:“难得她愿意交友,出去走动……” “此前郎中也说过,姑娘的病想要养好,心情也尤为紧要,心境开阔了,病自然也能好得更快……郎主这下可以放心了。” 姜正辅眼中难得有了笑意:“如此自是再好不过了。” 而后,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微慢下脚步,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府门外方才马车离去的方向。 …… 马车很快来到了与衡玉约定之处。 “听闻吉姑娘住在延康坊,离此处可是远着呢。”女使边扶着姜雪昔下了马车,边道:“特地将见面之处选在此地,可见吉姑娘是为姑娘的身子在着想呢,这是怕颠簸了姑娘。” 姜雪昔透过伞沿看向面前茶楼,心中泛起暖意:“是,衡妹妹十分有心了。” 衡玉早已交待罢了茶楼中的伙计,待姜雪昔入得茶楼中,道出了姓氏后,便被伙计请去了二楼雅室。 “姜姐姐来了。”早等在此处的衡玉见得姜雪昔,遂起身相迎。 “让衡妹妹久等了。说来,衡妹妹今日未曾前往东宫授课吗?” “嘉仪郡主年纪尚小,我这老师做得便也轻松,授课每满五日便可歇上两日。”衡玉笑着抬手:“姜姐姐请坐。” 姜雪昔轻轻点头,随后看向身后女使:“我与衡妹妹单独说会儿话,你们且去外面守着。” 两名女使不疑有它,应下后行礼退了出去。 衡玉便也示意翠槐跟着退去了房外。 “多谢衡妹妹替我费心打听了。”姜雪昔未急着追问,而是先朝衡玉施了一礼道谢。 衡玉轻扶住她的手臂:“举手之劳,姜姐姐不必客气。” “衡妹妹,不知……你所寻到之人,如今身在何处?”姜雪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那么急迫:“我之后,是否能与他见上一面?” 衡玉微微笑道:“不必等之后。” 说话间,她转头看向身后那扇四折大屏风。 纵然姜雪昔来之前已经想到过今日便可相见的可能,且抱了极大希望,但此一刻,仍是一时间身形微僵,几乎是窒着呼吸看向屏风的方向。 她觉得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却又觉得仿佛等了大半生那般漫长—— 视线中,一道藏青色的清瘦身影自屏风后慢慢走了出来。 四目相视间,姜雪昔一眨不眨的那双眼睛倏地红透。 他变了许多许多…… 但那双眼睛她只需看上一眼,便已有了答案。 “容济。” 她唤了一声,嘴角微颤着上扬,久别重逢,总是值得开心的。 严明立在那里,二人之间相隔七八步远,他未有再上前,只这般与那双带笑的泪眼对视着。 衡玉见状未再多言,无声离开了雅室。 “随我去对街汪记果子铺,给姜姐姐买些点心回来。”将雅室的门合上之际,衡玉对翠槐道。 翠槐应下,与她一同下了楼。 见她们主仆二人离去,姜家的两名女使便叩响了雅室的门,询问道:“姑娘,可需婢子们进去侍奉吗?” “不必,我独自……”姜雪昔的视线胡乱地落在临窗小几上摆放着的几册书上,道:“我独自看会儿书,等衡妹妹回来。” “是,那姑娘若是有事,便随时唤婢子。” 姜雪昔先是点头,旋即意识到她们瞧不见,遂又扬声应了声:“好。” 她好似不见慌乱,却又处处可见慌乱。 而立在屏风旁的人,只静静看着她,仍旧未开口。 …… 衡玉出了茶楼,带着翠槐往对街走去,倒也的确去了果子铺中买了不少点心。 自铺中出来时,雨水又大了些,街上行人撑伞匆匆而行之际,衡玉余光内蓦地瞥见了一抹苍蓝色的背影。 直觉大于其它,她几乎是一瞬间便从翠槐撑着的伞下迈出了脚步,转身拿视线去追寻那道背影。 “姑娘!” 见她忽然快步小跑进了人群中,翠槐赶忙去追。 衡玉提裙快行于人群中,雨雾朦胧,伞挡视线,仿佛方才那抹苍蓝只是她的错觉。 她一直追到一条巷尾处,眼看视线中毫无所获,这才停下了脚步。 “姑娘,您是在找什么吗?”翠槐举着伞跑着追上来,边拿帕子替衡玉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边不解地问。 “方才……好像看到了一位熟人。”衡玉有些出神,又于原地站了片刻,才道 :“走吧。” 她去了不远处的另一座茶楼中,径直上了二楼,进了一间包厢。 翠槐握着滴水的紫竹伞,守在包厢外。 “怎淋湿了?” 包厢中,坐在临窗茶几旁的萧牧抬起眼睛之际问道。 “方才好像瞧见了晏泯……”衡玉来到茶几的另一端坐下,便直接与他说道:“我追上去看了看……又觉得许是眼花了。” 萧牧问:“就在这附近?” “是,这条街一直往前。” 萧牧便交待了守在一旁的近随十一,带人前去暗中查探。 他一直都在让人留意晏泯的踪迹,纵然兴许果真是衡玉眼花,却也不能放过任何线索。 十一离去后,他也站起了身来。 “你要去作何?”衡玉抬头问。 她本以为萧牧是要出去,然却见他行至屏风旁,取下了其上挂着的一件披风,朝她走了过来。 “披上吧。”他将披风递上。 衡玉抬头看着他:“不冷。” 她的衣裙只是微湿而已,因为她本也是穿了披风的,因湿了大半,方才进得茶楼内之时便解下了,交给了翠槐拿着。 但她无意同面前之人说得这般细致。 “怎会不冷。”萧牧抬手不由分说地替她披上,又微微弯身,系好系带。 衡玉看着他,嘴角微翘起。 有时适当的拒绝,看来还是很好用的。 萧牧抬眼之际,撞见她眼中那一丝近在咫尺的笑意,心口处快跳了几下,很快便直起身来。 “见上面了?”他岔开话题般问,边坐回去。 “见上了。”心情颇好的衡玉将临街的窗微推开了些许,望向斜对面的茶楼:“你说,旧人重逢,会说些什么呢?” 萧牧也看向那座茶楼:“你既如此好奇,何不干脆留下偷听。” “我倒想呢。若非想着你还在此处等着,我高低是得想个法子听上一听的。” “如此倒是我耽误你的正事了。”萧牧随手倒了盏热茶,推向她:“权当倒茶赔罪。” “侯爷言重。”衡玉大度一笑,却也将茶端了起来。 “近来于宫中授课,可还适应?”萧牧道:“此事我还未来得及当面道一句恭喜。” 衡玉吃了口热茶,道:“不必你亲口当面说,我也知道的。” 萧牧看向她:“知道什么?” 少女捧着茶盏,一双杏眼里有着笑意:“我知道,你定然是在替我开心的。” 萧牧微微一怔后,眼底也浮上了笑,难得并未否认,而是认真点头:“是。” 衡玉面上笑意便愈盛,窗外雨水更急,却愈显得室内茶香暖人。而她身上披风上的气息、及对面坐着的人,皆让她安心怡悦。 她又静静吃了两口茶,再看向对面的茶楼时,对萧牧道:“你留意到没有,那两个人似乎……” 萧牧随意地看去:“一早便留意到了。” “他们……是姜正辅的人吗?”衡玉猜测道:“跟着姜姐姐的?” “应当是了。” “那他们会不会发现严军医……”衡玉隔着雨幕看向那二楼处。 “不过是迟早之事。”萧牧道:“他既做出了如此选择,便是做好了准备的。” 衡玉点头,这倒也是。 至于具体如何应对,那便要看严军医自身了。 屋檐青瓦为针,将颗颗晶莹的雨珠串作珠帘,垂于窗外,又洒落青石板上,发出相击之音,如断线玉珠飞溅。 “我便知道,你还活着……” “这些年来,你还好吗?近九年的时间,我一直都在找你……” 姜雪昔的声音低低,和着窗外雨声,有着诸多无法言说的情绪交杂。 严明终于开口,声音微哑:“为何还要找我?” “为何?”姜雪昔眼睫微颤了一下,朝他伸出手去,摊开手掌,掌心里托着的是那只枯黄的狗尾巴草手环:“你十五岁那年说的话,难道你忘了吗?” 严明沉默着。 她替他答道:“你说过,要守着我,护着我一辈子的。” “你不辞而别是因时家突然出事,我明白……我未曾怪过你食言,我只是担心你,记挂你。”她红着眼眶道:“你当真不知道这些吗?” “我……”严明声音缓慢犹豫,好片刻,才垂眸道:“我知道。” “那你为何连你尚且平安的消息,都不愿让我知道?”姜雪昔朝他走近两步,却又停下,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问:“还是说,你早就将旧事抛在脑后……已经成家了?” 想到二人之间隔着的种种,严明微攥紧了十指,道:“是,我已经成家数年。” 他鼓起勇气看向她:“今日之所以前来,是为当年的不辞而别说句抱歉,也请姜姑娘从此不必再记挂岳某了。” 姜雪昔静静看了他片刻,就在他要移开视线时,只听她笃定地道:“你撒谎。” 严明怔住。 下一刻,姜雪昔蓦地快步扑向他,将他一把抱住。 严明呼吸大窒,手足无措起来。 “我自三岁起便认识你了,你七八岁时光着身子在后山河中洗澡时的模样我都见过呜呜呜!”姜雪昔眼中泪水聚集得愈发大颗,往下砸落下来。 严明:“??” 这种事情……就不用特地提起了吧! 身前之人更咽着道:“你每次撒谎,我都能一眼识破……” “你成的什么家,你分明也在记挂着我……若不然,你岂会冒着这般危险也要来见我?”姜雪昔紧紧抱着他,失而复得之余,更有患得患失,诸多情绪翻涌间,让她一时双手发颤。 察觉到她身体的异样,严明立时紧张地扶起她的肩膀:“你且坐下,深吸口气……” 他将人扶到椅中坐下去,先拿了茶水递给她,而后半蹲身在她面前,替她把看脉象。 将手收回时,严明的心沉了沉。 他抬头,哑声问:“你近日……可觉得身体哪里不适?” 姜雪昔已擦去了泪,摇头:“今日见了你,我只觉得哪里都好了。” 严明着急又无奈:“说实话。” “实话啊……”姜雪昔微微笑了笑,看着他,道:“想来,我应是没多久可活了吧。” 严明面色一变:“胡说八道!” “我胡说,你让我说实话。”姜雪昔叹气:“我说了实话,你又说我胡说。” 见他不安皱眉,她声音低了下来:“容济,你不必如此,我自己的身子,我心中有数的。能再见到你一面,我已经很知足了。” “从今日起,不许再说不吉利的话。”严明正色道:“有我在,便一定会医好你的。” 言毕,又重复道:“你要相信,我可以医得好你。” “好啊。”姜雪昔不知信了没有,笑着道:“那我们日后,是不是又能常常见面了?” 看着那双如九年前一般干净温柔的笑眼,严明心口处一阵无声揪痛。 “容济,说说你这些年来的经历吧?你的样子似乎变了许多……我如今,该唤你什么呢?”她似闲谈般问着。 “我如今姓严。”严明微平复着心绪,温声答道:“我之前辗转逃至北地……入了定北侯麾下做军医,此番正是随同定北侯一同奉召入京。” 他的秘密可以毫无保留告知她,哪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但有关将军的一切,他必守口如瓶。 “原来你去了北地……” 二人低声谈话,天地间雨势愈大,喧嚣雨声似要将一切掩埋。 这场雨水直至次日方才停下。 上半日天色依旧阴沉着,待到午后,乌云后忽然迸出道道金光,刺破了数日阴霾。 午后申时,奉召入宫面圣的萧牧,来到了皇帝的寝殿外。 内监通禀罢,萧牧便被引入了寝殿中。 除了皇帝之外,寝殿中尚有其他人在。 此人于萧牧而言,是第一次相见。 但于时敬之而言,却是一位故人。 ------题外话------ 谢谢大家的月票,谢谢丽lll、以及qq书友吕玉真的打赏~ 今天好很多了,谢谢大家关心,晚安~ 7017k 187 河东王 只是他与这位所谓故人之间的旧事回忆,并谈不上愉快。 萧牧向坐在罗汉榻上的皇帝行礼罢,如第一次看到旁侧那名与他年纪相仿之人,未敢贸然称呼。 直到皇帝开口道:“这是朕的侄儿李瑾,与萧卿应是头一次见……” 萧牧遂抬手行礼:“见过河东王。” 李瑾之父乃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李瑾于去年刚袭得河东王之位。 “萧节使不必多礼。”河东王看向萧牧,语气里带些笑意:“咱们大盛物博地广,相较之下营洲距河东道也勉强算得上比邻了,然而纵是如此,此番小王却也是头一回有幸得见萧节使本尊呢。” 萧牧微垂眸:“近年来营洲战事频急,未能前去拜见,王爷见谅。” 河东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萧节使言重了,我身在河东,又岂会不知萧节使近年来贵人事忙?” 听得对方话中句句带着暗刺,萧牧面色无波动。 他少时便与此人极不对付,甚至还曾动手打伤过对方——那年之所以躲在长公主府的水榭内,便是因为此事。 而时隔多年未见,此人的品性作风,竟依旧是毫无长进。 “此番朕宣召萧卿,实则是有一事相商……”皇帝靠坐在罗汉榻内,气色看起来较前几日似好了些许,但也仅仅只是些许。 萧牧:“但有差事,陛下只管吩咐。” 自他呈上“藏宝图”已有十日余,一切看似都还算平静——但他清楚,这份平静之下,谁都不曾停下过权衡与考量。 尤其是皇帝。 今日且看这考量的结果了。 “瑾儿是朕看着长大的,朕十分信重他……但他年纪尚轻,自幼难免娇惯了些,实在缺乏历练,此番初接手河东道,朕怕他日后于军务地政之上会心余力绌,而河东道与卢龙道有颇多相似之处……” 皇帝缓声道:“故而,朕有意请萧卿之后返回北地之际,将瑾儿带在身边一段时日,一则营洲更多些历练的机会,二则,亦可由萧卿言传身教,开阔其眼界。” 言毕,看向萧牧:“不知萧卿意下如何啊。” 萧牧面色如常:“臣无异议。” “好。”皇帝欣慰点头:“朕便知道萧卿明大义……” 说着,望向河东王:“瑾儿,日后跟随萧卿,诸事须得用心请教才行,可勿要让朕与萧卿失望。” 河东王恭谨地应下:“是,侄儿定当谨记于心。” “既然萧卿愿意答应,那此事便先说定了。”皇帝含笑道:“具体事宜,待之后可再慢慢商议。” 萧牧应“是”:“一切但凭陛下安排。” 皇帝又问了些萧牧入京后的事宜,尽显关切:“……萧卿久居北地,此来京师,于饮食起居之上可还适应?” “劳陛下关切,一切都好。” 皇帝便含笑点头。 半盏茶后,萧牧退出了寝殿。 河东王也紧跟着告退而去。 “刘潜,依你看……定北侯究竟是否有异心?”皇帝盯着萧牧方才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问身边的心腹大太监。 刘潜面色复杂道:“奴婢眼拙,倒是无从分辨……” 皇帝有气无力地冷笑一声:“朕看你不是眼拙,是怕说错了话,惹祸上身才是。” 刘潜只是赔笑,并不多言。 皇帝微微攥了攥十指,低声喃喃般道:“朕有心想要给他机会,处处回护他,待他已然十分宽容……只希望他勿要不识抬举,也学前人做出那等不忠不义、自寻死路的蠢事来……” 刘潜垂眸应和道:“是,陛下仁慈……” “萧节使且留步。” 出了皇帝寝宫,河东王喊住了走在前面的萧牧。 萧牧驻足,微侧身垂眸等候。 见他并无丝毫热络攀交之色,河东王强忍着不悦走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道:“萧节使走这般快作何?日后你我可是要一同共事的,本王原本还想着,且于今晚设宴款待萧节使,以便彼此间熟悉一二……当下看来,似乎是本王自以为是,多此一举了?” 萧牧无意也犯不上理会他的心情如何:“萧某一介武夫,的确不值得王爷设宴款待。晚间尚有公务需要料理,便先行一步了。” 言毕,抬手施了一礼,转身离开了此处。 见那背影走远,河东王重重冷笑了一声:“不过是运气好打了几场胜仗而已,竟还敢在本王面前拿起架子来了,真是不知所谓!” 他生来姓李,乃是宗室子弟,一个替他们李家守江山的下人竟也敢如此目中无人! 这幅令人生厌的模样,还真是像极了一个人…… 不过,那人早就化成了灰,全家都死得不能再透了! 思及此,河东王眼底现出解气之色,再看向萧牧离去的方向,怒气消散了许多——皇伯父让他前去营洲历练,又岂会当真只是历练? 总有一日,他会将卢龙军的兵权收入囊中,且看到时此人还能否如此趾高气扬。 河东王目色不屑,抬脚轻踢飞了脚边的一颗石子,负手道:“带路东宫,本王昨晚初回京,还未来得及拜访太子殿下。” 内监应下,垂首在前侧引路。 一路来至东宫前,河东王刚要跨过宫门之际,被一道自东宫中迎面走出来的身影吸引去了视线。 那少女身着茜色襦裙,怀中抱着两册书,身侧有宫娥陪同。 河东王的视线扫过少女窈窕的身形,微微眯起了眼睛。 衡玉此时也看到了前方来人,下意识地避让至一侧之际,只听身边宫娥低声提醒道:“应当是河东王。” 她是东宫里的大宫女,识人不在话下,遂避至一旁行礼。 衡玉跟着低下头去。 然而视线中却见那人走到自己面前时停了下来,旋即头顶传来一声带笑的声音:“不知这是哪家的小娘子?本王以往在京中时竟是未曾见过。” “回王爷,这位是为嘉仪郡主授课的吉家娘子。”略知这位河东王的品性,宫娥代替衡玉答道。 河东王“啧”了一声:“本王同这位小娘子说话呢,轮得到你多嘴吗?” “替嘉仪授课?”河东王的目光落在了衡玉脸上,含笑道:“照此说来,小娘子应是教授嘉仪礼仪的女官了?难怪如此风姿不凡,叫本王一见便觉眼前一亮。” 听着这般言论,衡玉在心底“呵”了一声。 好似能让他“眼前一亮”,竟还是她的荣幸一般。 “王爷谬赞了。”她无意多言,福身便要离去。 然而正要退去之际,对方忽然伸手朝她头顶探去,衡玉转头一躲,便觉头顶的珠花被人摘了去。 “这朵珠花甚是好看,娘子赠予本王留作个念想可好?” 衡玉微垂眸,语气平静:“一朵珠花而已,王爷想要拿去便是。” 河东王闻言挑眉看向面前丝毫不见慌乱亦或是羞恼的少女。 旋即,又听她说道:“只是王爷初回京中,今日应是受召入宫——知晓的,自当王爷性情随意,不过是开了个小小玩笑。不知晓的,怕是要误会了王爷举止孟浪轻浮,目无轻重,如若再传进了陛下耳中,王爷到时岂非还要费力解释?” 河东王眼神微变,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身侧的内监和那名东宫女使。 片刻后,他忽地笑了道:“小娘子多虑了,本王原本也只是想开个玩笑而已。” 他将珠花递过去,含笑道:“这珠花,便还还给小娘子。” 衡玉伸手接过,未多言,福身一礼后,便与宫娥离去了。 河东王看着那身影消失在宫门后,眼中兴致愈发浓厚了几分,随口问身侧内监:“姓吉,哪个吉家?” “延康坊吉家,晴寒先生的孙女。” 河东王“哦”了一声,往前走着:“晴寒啊……那都死了多少年了,这吉家如今,还有什么撑得起来的人么?” “晴寒先生之孙,乃进士出身,如今就在这东宫内任舍人之职。” 河东王依然满眼不屑,浑不在意地道:“小小舍人而已……若我没记错,晴寒就这么一个孙子吧。” 内监未再接话,只低头引路。 “吉娘子可被吓着了?”离开东宫的路上,那宫娥轻声问。 衡玉微微笑着摇头:“不曾。” 谁会被一只苍蝇吓着。 翠槐等在内宫门外,见着衡玉,和往常一般连忙迎上来。 主仆二人便一同出宫,于宫门前临上马车之际,恰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立于马侧。 那人身形挺阔,身披金色夕光,似同身侧那匹黑缎般油亮的马儿一同入了画。 他不知是刚好走到此处,还是估算着她出宫的时辰特意等着她。 此时二人与金灿夕阳下遥遥相望,谁也不曾说话。 翠槐一会儿瞧瞧自家姑娘,一会儿瞧瞧那不远处的萧侯爷,一时也未有出声打破这份无声的美景。 霞光染浓了暮色,衡玉露出笑意。 萧牧眉宇间亦是柔和之色,片刻后,他方才跃上马背。 衡玉便也上了马车。 “待会儿近了太平坊,便将这珠花当卖掉。”衡玉坐进马车,便将手中的珠花递给了翠槐,自己边拿过小几上的湿布巾擦手,边道:“当卖来的银子,买些包子送去给净业寺附近的乞儿。” 翠槐怔了怔,却不多问,只应下来。 …… 次日,十余日未曾早朝的皇帝出现在了金銮殿上。 不少来时雄赳赳,气昂昂的言官,见状多是暂泄了气焰——无它,不大敢刺激这位陛下。 总的来说,太子代政还算尽心公正,故而如今他们御史台私下大多已经达成了“非必要不面圣”的共识。 相较之下,那些以姜正辅为首的士族官员们,就没有如此高的觉悟了。 他们与太子多有政见不合之处,便借着皇帝早朝的机会,大为抒发了一番——虽明面上是在禀事,但亦不难听出其中对太子隐含的不满。 皇帝听得咳了又咳,内监频频上前拍背。 眼看再不宣布正事,只怕又要请太医了,皇帝借着刚咳完,尚无人说话的空隙,道:“……朕打算让河东王暂兼营洲防御使之职,于千秋节后,随同萧卿一同前往营洲历练。” 大殿内静了静。 旋即,河东王出列谢恩:“侄儿定不负陛下厚爱,此去卢龙道,定用心跟随萧节使左右,历练自身,锻造心志,以期早日有能力可为陛下、太子殿下分忧。” 太子眼神微动,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意识到已是来不及了。 父皇当众敲定了此事,显然是已经将诸事安排妥当—— 太子微微转头,看向萧牧,只见其沉静从容,未有异色。 太子不由想到,父皇昨日午后曾召萧侯入宫…… 早朝散罢,百官三三两两地离去,多是低声交谈着此事。 “按说防御使之职,多是由刺史兼任,亦或是置节度使便不再另置防御使……陛下此举似乎另有深意啊……” 这分明是堂而皇之的安插眼线…… 也有人悄声道:“若只是放置眼线,还且罢了……” 怕就怕,这眼线久居北地,仗着宗室出身与陛下撑腰,时日一长,便将兵权分割乃至尽收囊中了…… “其中之意,定北侯岂会不知……” “慎言。” 已有些见风使舵之人,围到了河东王身侧,攀谈起来。 对此,河东王甚是享受——他生来即为皇室中人,这本就是他应得的一切。 “令公……怎会是河东王?” 姜正辅回到中书省阁内坐下,便有几名官员围了上来。 “这河东王私下沉迷酒色,性情张扬,岂堪大用啊……” “提醒陛下于营洲置防御使之事,的确是本官的提议。”姜正辅微皱着眉,道:“但将人选定为河东王,是陛下之意。” “陛下糊涂啊。”吏部尚书马存远叹气道:“河东王这,这……” ——这货甚至还比不上他家中那不争气的逆子马哲! 姜正辅话有深意地道:“陛下如今,也只敢选用浅薄之人了。” 众人便沉默下来。 这是不是就叫做病急乱投医? “也罢,暂时只能如此。”姜正辅眼中暗芒微聚:“且看定北侯之后会作何反应……离其返回北地,还有些时日。” 马存远等人会意。 还有些时日…… 那就代表着,谁也不知之后还会不会有其它“变故”出现。 …… 另一边,河东王跟在太子身后,去往了东宫。 如此接连三日,他总能寻得到借口去东宫转上一转,但都未能如愿见到想见之人。 直到这一日,他从宫人口中打听到了衡玉为嘉仪郡主授课之处—— ------题外话------ 求月票,下旬会有一次爆更! (晚安^_^) 7017k 188 出大事了 有急报入京,太子离了东宫召官员议事,河东王便不紧不慢地去了嘉仪郡主的书堂所在。 只是刚近得那间书房外,便被宫人拦了下来。 “小郡主此时正在习字,王爷请留步。”一名女使道。 河东王心生不悦,却未表露太多:“本王乃嘉仪的堂叔,竟还不能见一见她了不成?” “王爷自是见得的。”女使道:“只是还需我等入内通传一声。” 河东王耐着性子勉强点头:“那便去通传。” 女使入内通传罢,很快便折了出来。 就在河东王要抬脚进去之际,只听女使说道:“郡主说习字时不喜被打搅,还请王爷移步前殿,待郡主课毕后自会前去相见。” “什么?” 河东王当场便被气笑了。 太子长女有什么了不起的? 一个黄毛丫头竟然也敢在他面前拿架子了! “既如此,便不劳郡主大驾了!告辞!”他朝着书房的方向冷笑着扬声说了一句,拂袖转身而去。 书房内,嘉仪郡主吐了吐舌头:“这些人还真是容易恼羞成怒啊。” 衡玉笑问:“为何要赶人?” 嘉仪郡主无辜地看着她:“嘉仪哪里赶人了,分明只是赶了只苍蝇才对。” 衡玉不由抬眉。 莫非这便是师徒所见略同? “我自幼便不喜欢他……”嘉仪郡主拿镇纸理了理手边铺着的纸,小声道:“老师也要离他远些才好,他可不是个什么好人。” “这样啊。”衡玉点着头道:“那我记下了。” 小孩子的直觉,果然也是极准的。 …… “河东王?”太子妃听闻此事,问道:“他去寻仪儿作何?” “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身侧的一名女官低声说道:“婢子听闻数日前河东王曾偶然见得了吉娘子一面,言辞间颇轻浮……近日又每日都要来东宫一趟,总要四处走动,逗留许久……” 太子妃闻言皱起了眉:“还真是谁的主意都敢打,眼中半分规矩忌讳都没有。” 那女官眼睛微动,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河东王行事荒唐,便随他去就是了……左右也是宗室出身的王爷,哪个没几分娇惯出来的习气?” 太子妃闻言一双凤眸锐利地扫了过去:“胡说八道些什么?” 女官立时一怔,忙解释道:“婢子也是为了您思虑不是……您近日不是也觉着,太子殿下待这位吉姑娘过于‘欣赏’了些?每每提起,皆是赞不绝口……” “我纵是有些想法,却也自会亲自去同殿下印证。”太子妃拧眉道:“背地里使些阴招儿对付一个小小娘子,算是什么本领?没得玷污了我自个儿不说,更对不住殿下多年来待我的信任爱重。更何况,吉大人深得殿下看重,我怎能于背地里行如此不堪愚蠢之事?” 女官此时也已回过神来,自觉失言,连连打了自己几个耳刮子:“是婢子失言,是婢子失言……” “行了,若再敢动这等歪心思,便自己从我眼前消失。” “是是是,婢子知错,再不敢犯了。” “交待下去,让人多防着些那河东王,每日接送吉娘子出入宫时,多派两名机灵些的内侍跟着。”太子妃正色道:“人是我和殿下点头同意请来给嘉仪授课的,那便绝不能让人在东宫里出一丝半毫的闪失差错。” 女官连声应下来,立时退下去安排了。 太子妃挥了挥手,将两名女使也屏退了出去,只留了一位心腹嬷嬷在身边。 这位项嬷嬷,乃是她的乳母,奶着她长大,十年前又陪着她入了东宫。 “一晃眼竟也十年了……”太子妃有些失神地道:“这十年来,殿下待我爱重有加,我却迟迟未能给东宫添一位皇孙……我知道,殿下待我好,想让我生下嫡长子,因而他待那几位良媛、奉仪都十分冷淡……以至于这么些年了,他也只仪儿一个孩子。” “那些言官文臣,对此早就多有不满了,也只是碍于殿下尚只是储君,又且年轻着,这才未曾过分紧逼,可若日后——”太子妃说到此处,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分明是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又岂好一直这么拖累着殿下遭受那些非议……” “殿下虽是温仁,却也是有些性情的,他是真心爱重我,才会这般。待周良媛她们冷淡了些,想来亦是脾性不够相投。”太子妃道:“若殿下……果真待吉娘子有意,我也是绝不会反对的。” 项嬷嬷轻叹了口气:“您一贯是识大体,明事理的……” 有哪个女子不希望夫君只将心思放在自己一人身上,长长久久地琴瑟和鸣? 可她家姑娘嫁的是当今储君。 且又偏偏…… 嘉仪郡主两岁那年,太子妃曾也是又有了一次身孕的,只是不慎早产,胎儿未能保住不提,身子也就此落下了毛病。 想到此处,项嬷嬷叹气声更重了:“这老天怎就不开眼呢。” 这些年来,什么法子都试过了,暗地里也用了不少偏方,可就是不见动静。 “这话可说不得。”太子妃收回心思,勉强笑了笑:“殿下待我这般好,我们又已经有了仪儿了,已是莫大的幸事。” 她像是在说服自己接受事实:“人活着,哪儿有那么多尽善尽美呢,总归是不能太贪心的……” 项嬷嬷也唯有点头附和。 日子总还要过的,也只能这么想了。 太子妃望向窗外明媚春色,慢慢压下了眼底的一丝苦涩与不甘。 …… 当日衡玉离宫之际,察觉到身侧又多了两名内侍相随,便多问了女使一句。 “是太子妃的安排。”女使放低声音,与衡玉隐晦说明缘由:“圣人千秋节将至,近来出入宫城者越来越多,各处的人都有,太子妃担心有人不慎冲撞了吉娘子,因此便叫婢子们多留些心。” 衡玉会意点头:“让太子妃费心了。” 她入东宫授课的次日,也曾前去拜见过太子妃,彼时虽也只是寥寥数言交谈,但她对那位言行端淑却又落落大方的太子妃也颇有些印象。 当下得知对方又特意给予照拂,衡玉于那份印象中便又添了些好感,就此记下了一份人情。 翌日,衡玉照常前往东宫授课。 上半日临近课毕,歇息之际,有宫人送来了两碗圆子桂花甜汤,说是太子妃的交待,特意给衡玉的。 嘉仪连忙催促着衡玉赶紧尝一尝:“……这可是阿娘身边的项嬷嬷才做得出来的,听说这圆子搓起来可是极费工夫呢,项嬷嬷平日里事忙,寻常我也轻易喝不着的!” 衡玉略有些意外,项嬷嬷她有印象,那可是太子妃的乳母—— 若只是给郡主送甜汤来,顺带着有她一碗,倒也无甚稀奇的,可那宫人说是特意给她的…… 这是单纯的体面与善意,还是另有缘故? 衡玉与嘉仪郡主同坐小几旁,拿调羹缓缓搅了搅甜汤,琢磨着今日离宫前或该去见太子妃一面,当面道句谢,也能探一探对方是否另有深意。 只是这个打算于一个时辰后忽然被打乱了—— 午后衡玉与嘉仪郡主讲史时,忽有宫娥走了进来福身行礼。 这些宫娥素日里只守在书房外,甚少会进来打搅,如此通常是有急事要通传。 只是衡玉没想到这回的急事会是自己的。 “吉大人让吉娘子速速随他出宫,说是家中有急事。”宫娥未作耽搁地说道。 急事? 衡玉倏地自书案后起身,放下了手中史书,正待与嘉仪郡主开口时,已听女孩子在前面说道:“老师既是家中有事,便赶紧回去吧,明日再接着讲便是了。” 衡玉颔首,匆匆离去。 不怪她着急,而是阿兄一贯沉稳冷静,能让他称作“急事”,且要她“速速”出宫的,必然是出大事了。 可家中能出什么大事? 衡玉脑中思绪繁杂,快步出了东宫,只见兄长正在东宫门外等着自己,且满面焦急地走来走去。 “阿兄,出什么事了?”衡玉刚跨过宫门,便赶忙问道。 “方才家中来人传信,你嫂嫂她要生了!”吉南弦压低声音,依旧掩不住紧张之感。 衡玉身边的女使闻言松了口气,有些哭笑不得——她还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要生孩子了,且看将吉娘子给吓成这么模样了? 原想着吉娘子这下该放心了的女使看过去,却见衡玉的神态愈发如临大敌:“嫂嫂要、要生了?这么大的事,阿兄还愣着作何?等我作何!快,咱们快些回去!” 说着,提了裙子便跑了出去,边跑边不忘埋怨道:“……都说了嫂嫂也就这两日临盆了,阿兄该告了假在家中陪着的!” 吉南弦立即阔步跟上:“是,此事怪我……不该阿瑶一凶,我便没了主意的!” 女使讶然地张了张嘴巴,也紧忙跟了上去。 另一边,一名医官也被内监带着跟过去,此乃太子授意,为得是以防有什么万一。 然而待几人火急火燎地赶回延康坊吉家时—— “祖母,阿瑶呢?!” “嫂嫂她情况如何了?” “都在里头呢,进去瞧瞧吧。”孟老夫人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着阿姝,满眼笑意地说道。 吉南弦想也不多想便冲进了产房里。 他一眼只看到妻子靠坐在床头,头上勒着抹额,正与人说着话。 “阿瑶!”吉南弦快步走过去,蹲身下来握住妻子的手:“如何了?疼得可厉害?别怕,我今日就在此陪着你,哪儿都不去,你若觉着疼,便掐我咬我!” 他说着,目光下意识地往妻子的腹部滑去,却见锦被之下没有丝毫隆起。 吉南弦:“?” 肚子呢! “你在这儿发梦呢,我都生完了!”喻氏嗔他一眼,嫌弃地甩开了丈夫的手。 “生、生完了?”吉南弦愕然。 “阿兄这是急得顾不上再瞧其他人一眼了,满眼里装着的都是嫂子,竟是没瞧见我怀里还抱着一个么?”宁玉在旁笑着说道。 衡玉已上前接过了她怀里的娃娃:“瞧这小鼻子小眼睛的,简直是同阿姝刚生下时一模一样!” 孟老夫人身边的阿姝闻言好奇不已,便踮起脚要看。 “叫她这个做姐姐的也瞧瞧。”孟老夫人笑着道。 “是啊,我家阿姝做姐姐了。”衡玉笑得比蜜还甜,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小心翼翼地弯下身,让阿姝瞧。 而后又抱到自家嫂嫂床前:“瞧着是个肥嘟嘟的,嫂嫂辛苦了。” 喻氏颊边现出笑意,看向衡玉怀中的孩子,道:“只盼着这个像姑姑,长大了是个聪慧好学的。” “阿娘,阿姝也像姑姑的。”阿姝连忙凑上前,抓住衡玉的衣角说道。 喻氏看向女儿,违心地点头:“是,你像姑姑。” 实则女儿是个像爹的,尤其是性子,但去年出去时,被人说了句“同你爹一模一样”,孩子当场便嚎啕大哭了一顿…… “对了,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衡玉这才顾得上问。 “男孩子儿!”顾听南在旁笑着说道:“这下是凑成一个好字了!” 衡玉笑着点头。 在他们吉家,男孩儿女孩子都是宝贝。 “阿兄从前总说,阿姝是个女孩儿,打不得骂不得……如今有个儿子可以揍了,怎连句话都不会说了?”宁玉看着一愣一愣的兄长,不由取笑道。 吉南弦张了张嘴巴,看向妹妹怀里抱着的孩子,一时只觉得无法回神:“怎……怎生得这么快?” 宁玉等人险些翻白眼——还在这儿没翻篇儿呢! “这第二个,总是比头生要快的。”一旁的稳婆笑的合不拢嘴:“加之喻娘子素日里没停下过走动,身子又灵活,这便又比寻常人更顺当些!但生得这么快,的确也是少见的……那边热水都还没烧开呢,不过只半盏茶,就先听着孩子哭了!” 说到这里,喻氏的脸莫名红了红。 这生产的过程,的确…… 她刚要给好友使眼色时,只听自己那大冤种好友顾听南已然开了口,将过程给她抖了出来—— ------题外话------ 谢谢君陌兮打赏的10500起点币(怎么还带零头的呢) 我这边天还没黑,但也提早说句晚安(づ ̄3 ̄)づ 7017k 189 他只是脸臭 “起先是瑶瑶说有些腹痛,想要去净房,我不放心她,便扶着人过去了,可人才刚进去一会儿,我在外头便听她喊着说要生了要生了!于是赶忙就将人往屋子里扶,结果这才刚扶到床上半盏茶的工夫,孩子就出来了!” 顾听南说着,笑得已是要直不起腰来:“我方才还想呢,这要是再慢些,孩子岂不是要生在恭桶里了!这若是等日后长大了,该如何向他解释才好?” 众人皆笑起来。 喻氏的脸已然红成了个猴屁股:“……谁成想这臭小子竟如此着急!” 孟老夫人也笑得眼角冒了泪出来:“这孩子往后随他阿娘,是个急性子!” 吉南弦回过神来,总算接过了自己那与恭桶失之交臂的儿子,笑着道:“该取个小名儿了。” 阿姝小跑过来:“爹爹,大家都说弟弟出来的急,只用了半盏茶!” 吉南弦略一沉吟,道:“既如此,就叫半盏好了!” 喻氏瞪大了眼睛:“胡说什么呢?你就这么当爹的?” 衡玉笑道:“这个好,过满则溢,半盏茶倒是刚刚好。” 听得小姑此言,喻氏眼睛微亮:“就听小玉儿的!” 吉南弦费解地看了眼妻子——同样的提议,他说出来,妻子立即否决,妹妹说了个一模一样的,妻子转头同意了不说,且这提议竟还成了小玉儿的了! “那就叫半盏。”宁玉轻轻戳了戳襁褓中婴儿的脸蛋:“小半盏……” 室内笑声一片。 “好了。”孟老夫人笑着道:“孩子还小,都别抱着了,交给乳娘,放到摇床里去。” 吉南弦应下,动作小心地将孩子交给了乳母。 又关切了妻子几句之后,便同孟老夫人一起去了外堂同宫里来的医官道谢。 “令娘子生产如此顺利,又为吉大人添得一位小郎君,实乃大喜事也。”医官笑着揖手道喜:“既一切顺当,那下官便先行回宫,将此好消息告知太子殿下。” 吉南弦含笑施礼:“有劳。” 那边,孟老夫人让人塞了一只红封过去,医官几番推辞不得,唯有笑着收进袖中,告辞而去。 因着“小半盏”的到来,吉家上下皆沉浸在一派喜气洋洋当中。 这与刚生下来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无关,自九年前的那桩变故开始,吉南弦兄妹三人先后没了祖父、父亲母亲,加之衡玉失踪,深受打击的吉家都陷入了一望无际的阴霾当中。 外人都暗中叹息,吉家势必要就此垮下了。 而之后,衡玉归家,有了阿姝,宁玉义绝,吉南弦升任东宫舍人,而今又添了第二个娃娃。 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代表着希望的新生与朝气,让这个家又渐有恢复蓬勃之势。 当晚,衡玉独自一人在祠堂呆了许久,望着阿翁的牌位,只觉心中安定而又力量。 太子听闻了吉南弦得子的好消息后,很阔绰地让人休假五日,在家中多陪一陪刚生产罢的妻子。 衡玉这个做小姑的,自然是捞不着这般特殊的待遇,次日依旧照常入宫授课。 只是午后出宫回来的路上,在马车内想着今日嘉仪郡主的一番话,不禁思索起来。 嘉仪郡主自也知晓了她家中添了个小娃娃,为此很是艳羡。 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艳羡之下,便道出了一桩心事来:“阿娘也想再给我添个弟弟妹妹的,为此还喝了许多苦药呢,但不知为何,迟迟添不了。阿娘和项嬷嬷,为此很是着急,我还私下撞见阿娘有回喝罢了药,偷偷掉眼泪呢。” 想着此事,衡玉回到家中后,直接去了白神医院中。 “不治!” 白神医想都不想便怒而拒绝。 “不是让您治。”衡玉道:“您想想啊,这医治二字,讲求的是面诊,把脉,开药,缺一不可——可我没让您出面,只是讨张调理的方子而已,怎能叫治呢?” 白神医瞪眼:“你这是什么歪理?” “您细细想便不觉得这是歪理了。”衡玉眨眨眼睛,道:“您不是一直想尝尝京中各处的吃食么,这满京城内哪里的酒最好,哪家的烧鸡最香,可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外头是轻易打听不到的。” 白神医不争气地偷偷咽了下口水,斜睨着她:“你若真有孝心,告知了下人,让他们带我去不就成了?” “尽孝是应当的,俗话说得好,父慈子孝,父慈在先嘛……”衡玉笑得无害:“所以,您再细想想?” 被迫“父慈”的白神医挣扎了一下:“……当真就只是写个方子?” “当真!”衡玉伸出双手做出讨要之态。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 次日,午间课毕后,衡玉前去拜见了太子妃。 “吉娘子坐下说话。”太子妃让人落了座,又亲自吩咐宫娥去备茶点。 衡玉先是道谢,未有一一明言,只道多谢太子妃多日来的照拂。 看着面前神色诚挚的少女,太子妃于心底做着判断——是个细腻且懂得记人情的。 二人坐着说了会儿话,太子妃问起嘉仪郡主近日的课业,衡玉皆细致答了,未有半分邀功,也不曾拿那些华而不实的说辞来充场面。 太子妃听在耳中,自也有所察觉。 “近日偶听嘉仪郡主提及您夜间多梦,睡不安稳。恰巧家中有一位擅调理之道的老先生客居,是以便讨了张方子来,斗胆想献与太子妃。”衡玉将方子取出,双手呈上去。 太子妃微微一愣。 她何时与嘉仪说过自己睡不安稳? 四目相视间,少女笑意坦然:“这方子专攻的乃是调理滋补之道,无病无疾也可一用,此前家中嫂嫂生下头胎后,身子略有些亏空,便是这般调养过来的。” 太子妃听出了弦外之音,心中微动之下,颔首示意项嬷嬷将方子接过。 “吉娘子有心了。”太子妃道。 “举手之劳而已。”衡玉最后说道:“虽说是调理所用的方子,然各人体症不同,终究是不宜滥用的,故而您可使人先将此方交由医官一看,再依照您的身体情况做些药量上的调整,如此方更稳妥一些。” 这话中之意处处有所指,可见用意周全,太子妃点头,认真道:“多谢吉娘子。” “太子妃客气了。”衡玉道:“只是那位老先生常说,若想诸症早消,除了用药调理之余,更应放宽心思,心中思虑过重亦可致各处气脉不畅。兴许心情松快下来了,也就能不药而愈了。” 听得此言,太子妃心有思索。 她对待子嗣之事,的确是忧思过重…… 那边,衡玉已起身行礼:“同小郡主约定了午休时下棋,衡玉便先告退了。” 太子妃回过神来,忙交待道:“送一送吉娘子。” 眼看那道少女身影退了出去,太子妃适才轻轻叹了一声:“乳娘,你可觉着,这位吉娘子有一颗玲珑心?” “是。”项嬷嬷也不禁点头:“识进退,懂分寸,不多言。” “相较之下,这幅好样貌,倒都算不得什么了。”太子妃感慨道:“难怪得殿下这般欣赏……便是我怀了些其它心思在,几番相处下来,也是讨厌不起来的。” “那这药方……”项嬷嬷犹豫地问。 这些年来,什么方子都试过,什么各处郎中都暗中请过,全无见效……更不必提是这等连太子妃的情况都不甚清楚之下,随意递过来的方子了。 “总归是吉娘子一番好意,就拿去给医官瞧一瞧吧……”太子妃苦笑了一下:“左右也是要吃药的,吃什么不是吃。” 她纵是想就此放弃,父亲母亲及族人也不会同意的。 这些年年,各样偏方,补品,跟不要银子似得往她这里送……担着家中之人这般厚望,她又怎能不思虑过重呢? 那些方子也好,补品也罢,她每每吃起来,总要想到父亲紧缩的眉心,母亲殷切期盼、欲言又止的神态。 时长日久之下,她看到那些被端到面前的东西,便忍不住觉得胃中翻涌。 想着这些,太子妃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睛:“若医官说吉娘子送来的方子可用,这段时日便将其余的方子、补品,皆停一停吧。” 项嬷嬷便应下来。 说完这句话,太子妃莫名轻松了些,轻呼出了一口气,道:“殿下这几日忙于招待各处来的使臣,待忙过这段时日……我便与他提一提吉娘子之事。” 项嬷嬷思索着点头。 …… 因家中多了个小侄子的缘故,衡玉近来归家时,更多了些迫不及待,往往是于家门前下了马车便直奔嫂嫂处,其余诸事暂放一旁,总要先蹭一蹭小半盏软乎乎的脸蛋儿再说。 喻氏性情好动,如今关在房中坐月子难免闷得慌,好在有宁玉和顾娘子陪着说话、打叶子牌,才勉强坐得住。 至于吉南弦么…… 倒也想多陪一陪妻子来着,奈何妻子总看他不顺眼,嫌弃他帮忙时笨手笨脚,为了不惹刚生产后的妻子烦心,便多是呆在隔间里守着儿子,略尽换尿布之绵薄之力。 这一日见得妹妹回来,便拉着人去了外间说话。 衡玉警惕地看着他:“阿兄作何,该不是要同我告嫂嫂的状吧?” 吉南弦凄凉一笑:“我倒也不至于如此自找没趣,乃至自寻死路的。” “那阿兄为何如此鬼祟?” “自然是有正事。”吉南弦看一眼左右,压低声音对妹妹道:“总也该是时候见一面了吧?” 衡玉眨了下眼睛:“见谁?” 吉南弦看着她:“自然是定北侯啊。” 结盟许久,却还未曾得见盟友一面,他总觉得这盟结得不甚牢靠…… 有些话,总要当面见了谈一谈,彼此多些了解,心中才能踏实。 衡玉想了想,也能理解自家兄长的心情,所谓结盟,一切都只凭她一张嘴从中传达而已,若她换作兄长,说不定要疑心是她臆想杜撰。 “那我让平叔去传信,邀他出来与兄长见一面?” 吉南弦点头之余,问道:“你们平日里私下见面,多是约在何处?” “燕春楼。” 吉南弦:“?” 难怪他近来于暗下偶然听到些传闻,说这位萧侯沉迷酒色,合着……? 他回头看了一眼内室,神色复杂地道:“你嫂嫂她才刚生产罢,若叫人瞧见我去花楼……我活是不活了?” 衡玉一想也是:“那便换个去处?” “挑一处热闹些的茶楼……咱们与定北侯错开些时间进去,也不会引人怀疑。”吉南弦提议道。 这种地方不能选在太过隐蔽之处,否则哪怕只是同一日出现,也会显得异样招眼。 衡玉赞成点头:“那就清知茶楼吧,嫂嫂喜欢吃那里的点心,回来时阿兄恰也能捎上一份。” 吉南弦欣慰地看着妹妹:“甚好。” 而后想了想,又低声问道:“此去见定北侯,我要做些什么准备?” 衡玉微微一愣:“准备?” “我虽还未曾见过定北侯,但近日也略听闻了一些说法……”吉南弦道:“据闻他不苟言笑,于人前常是冷着一张脸,俨然就是一座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活冰山,十分不好相处……这些时日凡是前往侯府拜访之人,也均被他拒之门外。” 衡玉思索着点头:“的确是如此。” 她于营洲与他初相见时,便是此等感受。 “那——”吉南弦略有一丝忐忑:“依你之见,要如何准备?或是说,与之交谈相处时,哪里是需要多加留意的?可有什么忌讳之处?” 此人愿意与他们结盟,且无任何条件,这一点他始终觉得有些不安。 如今又得知对方性情不易相处,自然也就忍不住多些考量。 “阿兄多虑了。”衡玉安慰道:“他只是脸臭而已,实则百无禁忌,阿兄不必准备什么,人到便行了。” “当真?”吉南弦半信半疑。 “千真万确,我这便让平叔去送信。”衡玉没有耽搁,转身往外走去。 “欸——”吉南弦抬手想要将人喊住。 当真就只是脸臭而已? …… ------题外话------ 最近的更新应该能固定下来,每天尽量都保持四千字的更新量(づ ̄3 ̄)づ 7017k 190 世叔有意替我操持亲事? 当晚,程平再次出现在定北侯府后墙根,翻墙入内之际,再次束手就擒。 “又是你啊……” “绑了……不必绑了,送去王副将那里!” 于是,程平在两名护卫的陪同下,去见王敬勇。 路上,那二人忍不住道:“老哥,你下次再来,还是弄个响动出来好些——这夜黑风高的,万一兄弟们手里的刀快了些,误伤了就不好了。” “是啊,下回隔着墙学三声猫叫吧,兄弟们听着了回三声,老哥把信递进来便是了。” 程平听得眼角一抽——他一个老男人捏着嗓子学猫叫,像话吗? 无声拒绝后,平叔做出了一个守住尊严的决定:“还是狗叫吧。” 两名守卫互视一眼,默然一瞬——区别很大吗? 很快,信便经由王敬勇送到了萧牧手中。 信上,衡玉约他明日于一家茶楼内相见。 读至此处,萧牧面色温和愉悦。 而再往下看,却倏地紧张起来—— 她兄长也要去? 她兄长想见他? 都说长兄如父,那岂不是等同他明日要去见……? 思及此,一向稳如老狗的萧侯爷不由倍觉忐忑。 这一夜,同样辗转忐忑的,自然还有吉南弦。 二人各有各的忐忑法儿,次日则皆依照约定好的时辰,准时出现在了茶楼之内。 衡玉兄妹来得早些,衡玉等得有些饿了,加之等人枯燥,刚要去拿茶桌上摆着的点心,便被自家兄长轻打了下手背,正色提醒道:“不可。” 萧侯还未到,妹妹就吃起来了,待会儿人来了瞧见这点心被动过,岂不觉得他们短了礼数? 衡玉无奈收回了手,唯有干喝起茶来。 “郎君,客人到了。” 叩门声响起,仆从隔门禀道。 吉南弦闻言神色一正,立即起身整理衣袖,尽量拿正常的声音道:“请进来。” 见兄长的视线瞥了过来,衡玉也很自觉地放下茶盏,跟着起身。 萧牧带着近随进来时,瞧见得便是吉家兄妹二人起身相迎的画面—— 他掩饰住内心的惶恐,朝吉南弦抬手施礼:“吉大人。” 官职差距在此,吉南弦立时让身形更矮了些:“下官参见萧节使。” 萧牧见状手便揖得更低了:“吉大人不必多礼。” 衡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二人脚下的地板——再这样下去,阿兄离趴下说话似乎也没多远了。 好在吉南弦及时收手:“萧侯快请坐下说话。” 萧牧:“吉大人先请。” 吉南弦惶恐地笑了笑:“这怕是不妥。” “吉大人长我两岁,按说我该称一句吉兄。”萧牧神态诚挚,抬手示意:“吉兄请落座。” “这……”吉南弦也不好再推辞,道了句“下官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遂强压着心中的忐忑坐了下去。 衡玉也跟着坐下,悄悄看向坐在她对面的萧牧。 那人正襟危坐,身上虽仍是着常服,却莫名让人觉得较之往常更多了几分细致,细看可见衣袍上一丝褶皱都无。 似察觉到她的视线,他的脊背挺得愈发笔直了些。 吉南弦:“萧侯请喝茶——” 萧牧:“听闻吉兄喜得贵子——” 同样无声局促的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尴尬住。 “……”衡玉有些没眼看了。 这俩人撞在一起,怎一个比一个不自在? “咳。”吉南弦笑笑,打破尴尬:“是有此事。” “本侯不宜登门祝贺,只能今日略备区区薄礼,还望吉兄勿要见怪。”萧牧言毕,又于心中暗自反省——为何要称本侯? 吉南弦自是不觉有异,见得那近随将匣子奉到自己面前,只觉对方过于周到:“侯爷着实有心了……” 他起身将那神秘的匣子接过,却险些没能抱住。 这薄礼……未免也太沉了些? 吉南弦将匣子放到一旁的小几上,再次同萧牧施礼道谢:“添了个小子而已,侯爷实在客气。” 萧牧露出笑意:“听闻小公子生得圆润可爱,又随了他小姑姑的聪慧机敏——” 衡玉面色一窘:“?” 他怎将她自夸的话就这么说出来了! “?”吉南弦也费解地看了妹妹一眼——才几天大,就看出来随了她的“聪慧机敏”了? 但谈到小孩子,总是让人轻松的话题,吉南弦笑着摇头:“哪有,瞧着跟个猴儿似得。” 说着,看向衡玉:“像猴儿这一点,同他小姑姑倒是极像。” 萧牧闻言不禁笑了笑,也看向衡玉。 吉南弦看在眼中,心中有些纳罕——这瞧着……脸也不臭啊? 见二人之间的气氛显然自在了许多,衡玉在心中轻叹一声——甚好,拉近二人的关系,这中间的关键,只需要一个可以被拿来打趣的她。 只她一人受伤的世界就此达成了。 一番闲谈罢,便入了今日碰面的正题。 越是往下交谈,吉南弦心中的疑惑便愈发深重,到了最后,疑惑也不见了,诚然只一个感受——外头的传言根本不可信! 什么不苟言笑,总是一张冷脸待人,拒人千里之外,全是误传嘛! 要他说,这萧侯不仅平易近人,更难得的是谦逊有礼,没有半分居功自大的骄矜之感,这样的年轻人当真少见。 吉南弦看向萧牧的眼神逐渐钦佩而满含欣赏,心中的忐忑紧张也慢慢卸下了。 不觉间,茶水已换了两壶。 待谈到最后,愈发放松之下,吉南弦听萧牧说了些军中之事,更是不时发出开怀笑声,只觉相谈甚欢。 衡玉瞧在眼中,只觉此乃自家兄长被人拿捏了的体现。 已然拿捏了她家兄长的那厮,总算顾得上同她说了句话,问道:“近日在宫中如何?” “一切如常。”衡玉此时再去拿点心,总算不再担心被兄长打手了,她拿起一只芙蓉糕,边说道:“太子妃待我尤为照拂,方方面面都细致周到。” 说着,欲吃点心的动作一顿,看向自家阿兄:“阿兄在东宫待得更久些,应当对太子妃更多些了解——太子妃以往,待人也这般细致热情的吗?” 她既说了这话,显然是觉得对方细致得有些不寻常了。 萧牧便也下意识地留了心神,只听吉南弦说道:“太子妃行事干脆利落,治下颇严,性情虽仁善,但更喜一切依规矩办事,若说细致热情么……我倒不曾觉得。” “你许是个例外。”吉南弦说着,笑看向妹妹:“你入东宫,本就是个例外。” “这话倒也不假。”衡玉咬了一口芙蓉糕,思索着道:“可我总觉得应当有些其它缘故在其中……似乎不单是因为我如今为嘉仪郡主授课之事。” 她昨日递方子时,便存了些试探的心思,只是对方并未有多说什么,只是看向她的眼神里,好似总带些别样的思量。 越是如此,她越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你若是这么说的话,我倒也想起了一件事来……”吉南弦回忆了一下,道:“你嫂嫂她临盆当日清早,太子殿下在大殿与百官议事时,我于前院安排琐事之时,恰遇到了太子妃。” “闲谈之际,太子妃同我问了些与你有关之事。”吉南弦说到这里,脸上有了些笑意:“问及了家中可有替你议亲的打算,又问了句你可有属意之人没有。” 衡玉听得一愣,下意识地就问:“那阿兄是如何回答的?” “我自然是实话实说。”吉南弦笑着道:“皆答没有。” 衡玉默了默。 这算是欺上之罪吗? “……”一旁坐着的萧牧身形微僵,几乎是脱口问道:“太子妃为何如此关心旁人家事?” 方才谈得颇为交心,对方顺着话问了这么一句,吉南弦也未觉有异:“我当日未来得及细细思索,加之当日阿衡她嫂嫂生产,一来二去,我便将此事给忘了……但眼下这么一想,阿衡又道太子妃待她多有照拂,可见特殊……该不是想操心阿衡的亲事吧?” 衡玉眉心微跳——这般一说,倒是有些可能? “且问得这般细致,只怕是已有人选了……”吉南弦思忖片刻,忽而道:“对了,我听闻太子妃母家的胞弟,家中行六的那位郎君,近来正准备议亲,莫不是——” “?”萧牧忽有种祸从天降之感。 吉南弦笑望着衡玉:“金家六郎君,应是与你年纪相仿,说来你该是见过的,倒是一表人才,更难得的是,已有举人功名在身,只待三年后春闱,远非那些纨绔子弟可比!” 不知是不是坐得久了的缘故,萧牧渐觉有些不大能坐得住了。 “阿兄怕是想多了。”衡玉反倒平静下来:“你也说了,那金家六郎哪里都好,且又是太子妃胞弟——这怎么看,与我这个名声狼藉之人,也算不得般配吧?如此高攀,岂非妄想?” 萧牧略一皱眉,不赞同地看向她:“谁说的?” 吉南弦看他一眼,露出英雄所见略同之色:“侯爷也觉得未必就不般配?” 萧牧:“……?!” 那倒不是! 不般配肯定是不般配的! 但绝非是她高攀—— “我只是……不赞同她如此自轻。”萧牧到底是选择了解释清楚。 “是吧。”吉南弦面上的英雄所见略同之色愈发浓烈了,看向衡玉:“侯爷也认为你不宜如此自轻,所谓声名狼藉,不过是肤浅之人的愚见罢了,你才貌双全,如今又为嘉仪郡主之师,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消除世人眼中偏见。再者说了,议亲之事讲究两姓之好,若太子妃与金家当真看得着你的好,外人的看法又有何干系?” 衡玉勉强笑了笑。 吉南弦又看向萧牧:“萧侯爷认为呢?” 萧牧:“……” 累了。 他看向衡玉:“我认为,更须看重令妹自身的想法。” 与他四目相视间,衡玉似乎开始认真考量起来,缓声说道:“虽说未必就是金家六郎,但若果真有合适之人,我会认真考虑的。” 萧牧不由愣住。 吉南弦欣慰道:“这才对嘛,感情之事自是不宜勉强,但也不宜看都不看一眼,便全盘否定,万一错失了大好姻缘,岂不抱憾终生?” 衡玉恰到好处地弯起嘴角,垂眸点头:“阿兄所言在理。” 萧牧见状移开视线,放在茶几上的手指胡乱慢叩了两下。 吉南弦也未有再急着深谈这个话题,心情颇好地让人又加了些茶点果子,邀萧牧尝一尝:“它家的果子,也算是京师一绝了。” 盛情难却,萧牧依言尝了尝,但并没能吃出什么味道来。 眼看在此处坐的时辰委实不短了,吉南弦便提议道:“若无其他事,我与阿衡先走,侯爷可再坐一坐。” 萧牧看衡玉一眼,点了头。 吉南弦便起身施礼。 萧牧起身离座,送了两步。 近随将门推开,吉南弦先走了出去。 慢后了两步的衡玉驻足,看向欲言又止的萧牧,低声问:“侯爷还有事?” “你当真……有意议亲了?”萧牧神情颇不自在,眼底却尽是认真之色。 衡玉轻点头,微仰头认真看着他:“怎么,世叔也有意替我操持亲事么?” “……”萧牧静静看了她片刻,而后又朝她走近一步,垂眸看着她,道:“是有此意了。” 二人声音都极低,此时又离得颇近,此一刻,就这么无声对视着。 “阿衡——”门外传来吉南弦的催促声。 衡玉回过神,忙应声:“就来了!” 她自那道几乎将她笼罩住的挺拔身影前离开,走了一步忽又停住,面上不见了玩笑之色,认真问:“侯爷,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对吧?” 萧牧微怔。 她是如何知道的? “侯爷会回家吗?”她又问。 这在旁人听来有些没头没尾的话—— 萧牧微一点头。 “侯爷介意我一同回去吗?” 萧牧闻言意外地看着她:“若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衡玉露出一丝笑意,未再耽搁,脚步轻快地走了出去。 “方才你二人说什么悄悄话呢?”下楼梯之际,吉南弦低声问妹妹。 “没什么。”衡玉笑着应付一句,脚下快走两阶,走在了自家兄长前头。 吉南弦无奈摇头,快步跟上去:“别走那么快,还没给你嫂嫂买果子呢!” ------题外话------ 大家晚上好 7017k 191 有幸遇到了一个人 被岁月蒙上了一层厚重尘灰的舒国公府,褪了色的朱门上缠绕着锈迹斑斑的锁链,官府张贴的封纸早已不知被吹落何处。 夜色笼罩下,昔日这座风光威严的府邸,而今只剩下了无边的沉默。 此处已经久无人问津,因其昔日的主人犯下的罪名过重,朝廷迟迟无意改作它用,便连行人都甚少会路过停留,只恐一不小心便犯了什么忌讳。 此一刻,两道人影来到后墙处,看向面前这如无声禁地一般的高墙。 与身侧之人一样系着墨色披风的衡玉四处瞧了瞧,拿手扒开了墙根处的一片草丛,弯身查看间,低声道:“这儿有处狗洞……看大小,应当与我正适合。” 见她跃跃欲试,萧牧抓住她的手臂,将人提了起来。 衡玉转头看向他。 萧牧看她一眼:“你倒不嫌脏。” 而后衡玉只见他放下了手中食盒,从容地弯下了身,边与她说道:“踩着我爬上去,坐在上面等着。” 衡玉愣了愣:“踩着你?” “放心,摔不着你。”萧牧催促道:“上来吧。” 衡玉便也未再犹豫:“那我……踩上来了?” 萧牧“嗯”了一声。 衡玉从一侧扶着他的肩,先小心地踩上了他的后背,见他果然稳稳当当,纹丝未动,才放心地踩到他肩膀处。 萧牧便直起身,将她往上托之际,隔着柔软衣裙扶住了她的腿。 衡玉双手紧紧扒到墙头上,小声道:“可以了,够着了!” 萧牧遂动作小心地将人托了上去。 “食盒给我。”衡玉在墙上坐稳,朝下面伸出了一只手。 浅淡月色下,少女坐在墙上居高看着他,朝他伸出了手,头顶是漫天星辰。 萧牧莫名怔然一瞬,才将食盒递到那只手中。 而后,他脚下借力一跃,双手一攀,轻一提身,便轻而易举地跃上了高墙。 衡玉看在眼中,浑然只一个感受——这显然不仅仅只是身手敏捷,应当更少不得经验累积,想来翻墙之事应当没少干。 她不由便想到,他年少时性情不羁,不服管教,翻墙大约是家常便饭。 衡玉犹自出神间,忽觉身下一空,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脑袋一时空白之下,下意识地便去抱住能抱住的一切。 萧牧揽着她落在了院墙内,低头看着那紧紧抱着自己不敢撒手的人。 衡玉勉强回神,余惊未除地将人松开,心跳砰砰乱撞地道:“……你怎也不说一声便突然这么跳下来了?” 这舒国公府的院墙,可不是一般地高。 “突然吗?”萧牧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但见她的确被吓着了,还是态度端正地道:“下次我会提醒你一句的。” 说着,接过她手中的食盒:“走吧。” 衡玉随他往前走着,借着月色放眼望向四下,只觉处处于庄严中透着颓败荒芜。 二人就这么静静走着,衡玉看着他过于安静的背影,觉得需要说些什么:“……我幼时也是来过一回的,约是四五岁时,随阿翁来过,只是好像没能瞧见你。” 她的声音很轻,萧牧未有回应。 就在衡玉觉得他无意开口说话时,才听他好似才回过神来,道:“我长你五岁余,你四五岁时,我已十分顽劣了,轻易是不着家的。” 他说着,视线一寸寸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砖瓦草木。 衡玉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去,奇道:“那是一株……樱桃树吗?” 萧牧点了下头,带着她走了过去。 “此乃圣人御赐,父亲亲手所植。”萧牧回忆道。 “此物十分珍稀,被呈贡入京,也只十数年而已。”衡玉看着那颗颗通红的樱桃果实,道:“宫中的樱桃园,每年此时成熟,需先荐寝庙,再设樱桃宴以赐新科进士——兄长高中那年,在宫中得了几颗,却未舍得吃,特地藏在袖中带回了家。” 萧牧闻言,抬手摘下几颗完好的果子递与她:“无人打理,倒也长得颇好,只是便宜了鸟雀。” 衡玉捧在手里,看向四处:“此处是时伯父的外书房所在吧?” “是,父亲从前多是在此处理公务。”萧牧声音刚落,神色倏然微变。 他握住衡玉一只手,带着她闪身躲进了一旁的假山后,低声道:“有人过来了——” 在他拉着自己躲避之时衡玉已经猜到了这个可能,此时闻言便将呼吸放得更轻了些,有些紧张地留意着假山外的动静。 有人过来固然不可怕,但若被人识破了他的身份—— 果然,不多时便有轻而快的脚步声传近。 衡玉透过两座假山之间的缝隙无声看过去,只见来人着蓝袍,脚步极快,显然是有些功夫在身,一路快走到石阶上方,而后蹲身下去,摆了些不知什么东西后,燃起了一片火光。 是在烧纸钱。 离得太远,衡玉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但看身形,显然很年轻。 对方守在一旁,始终未发一言,直待纸钱燃尽,方才离去。 片刻后,萧牧和衡玉自假山后走了出来。 “侯爷可认得那人?”衡玉低声问。 萧牧摇头,看向对方离开的方向:“看动作举止,应当是个护卫,大约是替主人办事。” “那会是谁?”衡玉思索着道:“定不可能是长公主殿下,长公主府每年今日都会于私下摆些祭拜之物,不会来此……” 她正是因为长公主府每一年从未落下过祭拜,才知今日是舒国公的冥诞。 “莫非,是晏泯吗?”她猜测道。 萧牧已来到石阶前,蹲身去查看了那些祭拜之物,目光定在了那只拔开了酒塞的酒坛上:“是父亲喜欢的酒……也许是他的故友。” 在这京师之中,父亲生前亦有许多好友,只是时家出事,为了不被牵连,明面上难免需要尽量避讳,各人皆有家室族人需要相护,此乃无可厚非之事。 时隔多年,尚记得父亲的生辰,还能冒险来此地祭拜,已是十分难得。 方才那人是受了何人授意,他也很好奇,但是追不得。 拦下对方固然不成问题,但他无法解释他身为萧牧,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那名蓝衣人轻车熟路地出了舒国公府,抄了小路离开安仁坊,一路掩人耳目地回到了闹市中,寻到街边停着的一辆马车,隔着车窗低声道:“郎主,都已办妥了。” “那便走吧。”车内之人道。 蓝衣人应了声“是”,跳上了辕座,车夫遂驶动马车。 车内,一同出来办事的管事开口说道:“郎主,还有一事……今日听姑娘院中的管事婆子说,姑娘有意想要回城外庄子上小住一段时日,说是近来总想起幼时之事,想要回去看看了。” 对面坐着的人沉吟了片刻,才道:“她既想去,那便安排下去吧。” “是。” …… 衡玉和萧牧将带来的祭拜之物摆好后,走进了那间几乎已被搬空的书房内。 字画瓷器等物在抄家时早已被清空了,此刻只一张翘头案上还有着几册泛黄旧书,布满了灰尘蛛网。 萧牧走近,拿去其中一册,果不其然,是父亲惯常爱看的兵书。 “父亲这一生,大半的时间皆是在战场上,亦或是在赶赴战场的路上。我幼时,他便同我说,若能选择,他希望自己此生的归宿是在沙场马背之上,或是在军营中也好,总之不要像那些垂暮之人瘫卧缠绵病榻而去,那样实在不痛快——母亲听了便冷笑,只说定如他所愿,纵然他那时老得走不动了,在他咽气前,抬也要将他抬到马背上。” “父亲听了反倒欣慰,还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气得母亲拉了我便走,还同我说日后绝不能同父亲学傻了去。” 提及此,萧牧嘴角有一丝复杂笑意,垂眸将那兵书放下:“只是母亲未能遵守此诺,父亲也未能如愿。” 父亲的归宿不在沙场,不在病榻—— 衡玉听得心口处一阵阵发坠似的疼,未多言,只陪着他静立许久后,才提议道:“出去走走吧。” 二人出了书房,萧牧带着衡玉四处走了走,最后来到了一座庭院内。 “这是我从前的居院。” “都要赶上我的院子三个那么大了。”衡玉环视四下,指向长廊旁的一处空地,见那里还竖着几根木桩与箭靶,不由问:“那里是演武场?” 萧牧点头:“是,家中祖训,凡年满六岁的子弟,每日晨早皆要习练。” “不愧是武将世家。”衡玉又看向那道长廊:“我在一幅画中曾见过此处,在营洲时,晏泯的别院中——” 原来那画中的背景所在,是时敬之的居院。 “他幼时体弱,习不得武,晨早时我在此处练剑,他便于廊下晨读。” 二人说着话,穿过那条长廊,过假山,再走过一道月亮门,来到了一处天井内。 青砖缝隙里生出了苔藓,天井中央造着的一处松景犹在,二人在松景旁的石桌边坐了下来。 “家中出事那日,我本答应了母亲回家中用晚食,然而连区区小事,都不曾做到。” 二人相邻而坐,衡玉闻得此言,看向他:“所以你是从那之后,便失了味觉,对吗?” 她听严军师说过他味觉缺失之事,而白爷爷说那是心结所致。 显然,他将那次失约看作了极难释怀的过失。 也因此,从此后他尤为、近乎执拗地重视守诺二字——守好这江山天下,亦是在对已故父亲守诺。 “是。”萧牧坦诚道:“所幸已经慢慢恢复了。” “恢复了?”衡玉露出一丝笑意,朝他伸出手去:“那便吃颗樱桃吧。” 月色洒落天井内,落在女孩子的手掌心上,几颗樱桃泛着莹润可口的光芒。 萧牧眉宇间有了丝笑:“我不喜甜食,还是你吃吧。” 衡玉拿帕子擦了擦,送进口中一颗,旋即道:“也不甜啊……” 又擦了一颗递给他:“尝尝吧,不甜。” 萧牧便只好接过来,然而刚到口中咬破,便甜得他怀疑人生,抬眼看她:“这还叫不甜?” “看来味觉是真的恢复了。”衡玉满眼笑意。 对上那双笑眼,萧牧的眼睛也不禁笑了:“倒也不必这般哄骗试探我。” 见他笑了,衡玉的语气反倒认真起来:“我知道,物是人非,总是触景伤情的,外人如何安慰皆是徒劳。但此时,侯爷只需知道两件事即可——” 萧牧静静看着她。 “这第一件,自然是要查出真相,才算对往事、对故人,对自己有一个交待。”说着,衡玉将最后一颗樱桃放到了他手边,轻声道:“第二件事,便是要着眼于日后了,往后的日子,且还长着,有许多值得之事等着侯爷呢。” 这番话相较于她往日的诸多马屁,及一些华丽辞藻,显得朴素至极。 却如一汪春日清泉,凡流淌之处便可带走沉寂了一整个冬日的冰冷绝望,为那已久无回响的山谷注入了新的生机。 萧牧知道,自己内心此时的清晰回响,是因为她这句话,却又早已不止是因为这句话——第一汪春泉流淌开来,其下乃是厚积薄发,积蓄已久的生机。 早在今日之前,她便已经悄然替他攒蓄了诸多力量,拉他出泥沼,带他重新回到炽阳之下。 他看向天井上方那轮皓月,道:“这些年来,我从未想过日后如何,如一具无知觉的行尸走肉,食不知何味,来日不知何从何去,更不知归处何在,甚至逐渐无法感同身受世人悲欢,生或死,似乎也无甚紧要。有时独自一人登高望远,只觉这世间一切,仿佛与我皆无干系了。” “我本以为,此生大约也就如此了。”他依旧看着月亮,道:“但如今,我已不再是如此了——正如你方才所言,世间尚有许多值得之事。我这条命,也尚值得贪恋珍视。” 衡玉听了自是替他高兴轻松许多,含笑问:“那侯爷是如何、又是何时想通的?” “具体何时,我亦不知。但我清楚,那是因为我有幸遇到了一个人。”他对着月亮答道。 ------题外话------ 大家晚上好,求个月票ヽ(*′з`*)? 7017k 192 你挑便是了 衡玉微怔,侧首看向他:“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与寻常人不太一样。”萧牧望着月亮,道:“她有时很胆小,会被一只突然窜出来的野猫吓到,躲在我身后拿我作挡箭牌。有时却很胆大,为了救我,连性命都可以不顾。” 他每说一句,脑海中便闪过一幅画面:“她经历过常人不曾经历之事,有着常人难及的坚韧与冷静,却又随性自在,懂得顺应本心。她见识过人心险恶黑暗,却仍不吝付出善意。她敢与世俗逆向而行,不惧艰险阻力,敢为天下人之不敢为,却又会为一笼包子,一碗羊汤,一壶好酒而道这世间值得。” “她生来或就该为人师,如夜空皓月,替迷途之人引路,而我亦只是这月色之下,其中一人而已。” 他最后道:“你说,有这样一轮明月在我身边,无须抬头便能看见,我又怎会走不出这区区桎梏。” 衡玉似乎从不曾听他说过这般长的话。 长到,就差将心剖出来给她瞧了。 她听得尤为认真,问的也很认真:“你说得这个人,她当真有那般好吗?” “我之所言,不及十之一二。”萧牧认真答:“她很好,但她自己或许不知道。” “那她现在知道了。”衡玉轻呼了口气,手肘支在石桌上,托腮面向他,轻声道:“且她还知道一件事呢……” “只是,你为何只看月亮,而不看她?”她问。 萧牧无声收紧了手指,无比坦诚地道:“……我不敢。” 他的计划中,今晚原是没有这些话的。 他怕一旦看了她,心思便悉数败露了。 虽说眼下,似乎也已经因为他的笨拙而所剩无几了—— 下一刻,他的身形忽然绷紧。 有一只微凉的手,覆在了他的手上。 “那现在呢?”她问。 萧牧眼睛轻颤了一下,动作略显迟缓地转过头看向她。 衡玉握住他的手,站起了身来。 他便跟着起身。 二人于月下相对而立,四目相视。 “那现在呢?”衡玉再次问。 现在…… 萧牧看进那双眼睛里,其内有坦诚,有期待,也倒映着他那相较之下过于不值一提的退却。 而现在,此一刻—— 他微倾身,伸出另一只手将面前之人揽进了怀中。 他的力气很大,虽是控制了力道,然猝不及防之下,还是叫衡玉的额头重重撞在了他身前。 衣袍是干净柔软的,衣袍之下则是挺阔结实的身形。 衡玉虽撞得额头有些疼,却还是不禁莞尔,伸出双手反抱住他的腰背——终于是叫她给抱上了! 她可是想了许久了! 头顶上方有他的声音响起,带着克制与不确定:“……我一直在想,如此时机之下,大仇未报,前路难料,全然给不了你任何允诺,我若就此急着说喜欢,是不是太自私了些?” 衡玉听得愣住:“你竟是这般想的?” 那人声音闷哑地“嗯”了一声。 “我原以为你是性子轴,要面子,轻易说不出口——”衡玉松开手,自他身前抬起头来:“合着你竟是为了这等不值一提的理由?” 她叹道:“萧景时,你到底行不行啊!” 萧牧:“?” 看他这幅模样,衡玉很想敲一敲他的脑袋:“咱们原本不就是一条船上的盟友吗?你前路难料,我何尝不是,你给不了我允诺,我亦给不了你,那便谁也不给就是了,如此不就刚好扯平了吗?” 萧牧:“这岂能一样——” “怎不一样?就因为你是男子,便非要做出什么承诺来,才显得足够郑重,而非是那轻浮之人吗?”衡玉看着他,道:“我既喜欢你,便知你懂你,岂会因缺了一句本就虚无缥缈的允诺,便轻视你的心意?” 她重新抱住他,因为真正懂了他对待这份心意的小心翼翼,忽而忍不住有些鼻酸:“你才不自私呢,你是全天底下最好的萧景时。谁都不能说你不好,你自己也不行。” 分明是一路走来承受最多不公的人,为何连表明心意都要自省一番,认为这是自私的行径呢? 也正因是他经受了太多不公—— 若他是九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时小将军,遇着喜欢的姑娘,只怕次日便要登门提亲了吧? 衡玉也不知自己在胡乱想些什么,眼泪却已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将身前之人抱得愈发紧了些。 萧牧则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欢喜当中。 她说,‘她既喜欢他’…… 此刻,她在这样用力地抱着他。 他应当是太欢喜了,以至于觉得不甚真实,相较往日的沉着冷静不动声色,此时则彻头彻尾地成了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我之前……并不知你的心意,我恐是我一厢情愿,若贸然坦露心意,会惹你厌烦……或连盟友都做不成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无论是做时敬之时,还是做萧牧之后,都未曾有过如此“卑微胆怯”的心情。 他起初甚至不愿承认,但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却骗不了自己。 衡玉也是惊愕住了,伸出刚擦了眼泪的手胡乱去摸他额头,声音有些闷哑:“我说你没事吧,你竟担心我会厌烦你?” “我从前只知你从不照镜子,不知自己生了张什么模样的脸。如今才发觉,你竟连自己有多好,也是一概不知,你……”衡玉抬起头来说着,忽然一顿。 “算了,我还是不告诉你了,你最好是觉得自己配不上我,如此你才能患得患失,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这样你便会更加上心一些了。” 萧牧听得无声笑了笑,而后拿起她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处:“至多只能这么满了,已是不能再上心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 萧牧望着她,眼神温柔得不可思议:“还要如何试?” 衡玉踮脚,微侧脸,轻轻亲在了他下颌与嘴角相接之处。 萧牧心跳一滞,脑海中似绽开了烟花,让他的思绪全然乱了:“你……” 他有些语无伦次地道:“你如此大胆……又早已知我心意,为何也迟迟未曾言明……莫不是在欲擒故纵吗?” “我岂是那等欲擒故纵之人呢。”衡玉看似认真地道:“我第一次心仪一个人,不知会心仪多久,实在没有经验,自是不敢着急说出来。” 萧牧理智顷刻回笼:“不知会心仪多久?” “是啊。”衡玉大胆包天地道:“所以我才说,给不了你允诺——” 萧牧微抿直了薄唇,片刻后,却是环在她腰后的手微一用力,将人又向自己贴紧了些。 “无妨,我不要你的允诺,世间好郎君不止一个,你挑便是了。”他微垂眸:“但此一刻,你喜欢的人是我,对吧?” 言毕,也未等她回答,便径直低下头去,稍用了些力气吻住了她的唇。 微凉而柔软,樱桃气息清新,清甜而绵长。 石桌上,那颗红彤彤的樱桃静静躺在石桌上。 而月色下的二人皆觉得,从此后,怕是都再无法心无杂念地面对樱桃了。 …… 萧牧回到定北侯府时,还未来得及回居院,便被萧夫人身边的女使截住,将人请去了萧夫人处。 “这么晚了母亲还未歇下——” “你没回来,我哪里能放心。”萧夫人已屏退了堂中的下人,却仍是压低了声音问:“没遇着什么麻烦吧?” 她知道萧牧去了何处,因此才尤为担心。 此时却见身着玄衣的青年笑了笑:“母亲放心,未曾。” 萧夫人看得一愣——怎是如此反应? 她不由试探地问:“耽搁了这么久才回来,是不是又去了别处?” “不曾。”看着满眼试探的母亲,萧牧坦诚地道:“今晚阿衡陪我一同回去了。” “阿衡陪你一同回去了?”萧夫人先是怔怔地重复了一遍,而后蓦地从椅中起身,惊诧道:“阿衡陪你一同回去的?!” “阿衡?!” “一同回去的?!” 萧夫人分次分段地分别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只觉这其中的信息……实在太多了些! 她一时不知道更该先去留意哪个,只能胡乱地先问了一个:“……那,那阿衡是知晓你的身份了?” “是。”萧牧道:“早在营洲时,她便已经猜到了,我也早在那时便同她承认了。” “这……”萧夫人深陷于震惊当中:“照此说来,岂非是早已坦诚相待,生死相托了!” 天爷啊,在她没看到的地方,俩孩子竟然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了? “那阿衡她……你们……?”萧夫人的脑袋和舌头都要打结了:“臭小子,你如今都改喊阿衡了……你到底瞒了我多少!合着之前……你跟块儿木头似得,都是在跟我演呢?亏得我为了你,连心都操透了,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听得这一声声倍感寒心的质问,萧牧正欲解释时,忽见自己母亲朝自己大步走了过来,反手就—— 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臭小子,总算是出息了!”萧夫人方才的那点子不满已然被巨大的喜悦冲得一干二净,此刻眼中便是欣慰,殷切地问:“那咱们什么时候提亲?” ------题外话------ 是告白的一章~ 7017k 193 家中缺了个娘子管事 什么瞒不瞒,演不演的,谁家孩子还没点秘密了? 说得太早,万一打草惊阿衡了可如何是好? 只要能把阿衡娶回来给她做儿媳妇,甭说是今日来同她讲明了,便是一瞒到底,等到成亲前夕再告知她,她也能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欢天喜地地更衣梳发,连夜准备好一切章程,第二日准时坐在喜堂里等着喝儿媳茶! 在娶儿媳妇这一块儿,谁还不是时刻准备着,谁还能没点应变能力了? 反倒是萧牧略显艰难地适应了片刻自家母亲的情绪转变,才得以答道:“母亲且冷静冷静,提亲之事,尚且急不得,还需待诸事落定之后——” 否则这桩亲事,势必会让吉家成为漩涡中心,乃至招来祸事。 经此提醒,萧夫人也的确冷静了一二,点了头道:“是这个道理……母亲不急,咱们可万万不能害了亲家。” 听着母亲不能再自然的改口,萧牧觉得那句“不急”,实在不太可信。 “虽说是不急……但也要务必多加上心。”萧夫人仍旧难掩喜色,又郑重地交待道:“阿衡也好,亲家那边也罢,你都要给足了诚意才行,可不能大意失荆州……你是懂兵法的,该是明白其中紧要的吧?” 萧牧默了一下,点头:“儿子明白。” 大意是不可能的,毕竟他想娶的那个人,且还有得挑。 “等等。”萧夫人面色忽而一正,不知想到了什么,狐疑地看向他。 萧牧不解。 “你小子该不会是在哄我开心吧?”萧夫人防备地问:“……还是说,是你自己胡乱臆测之下,觉得人家阿衡待你有意?” 萧牧:“?” 他倒也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 迎着那道满是怀疑的目光,萧牧道:“母亲多虑了,我敬她重她,又岂会胡乱臆测她的心意。” 见他神态认真,萧夫人大松了一口气,于是再次演示了何为翻脸比翻书还快—— “好儿子,那你同母亲说一说……”萧夫人的神情像吃了蜜一般,问道:“你是何时表的意?阿衡是如何答应你这木头的?彼此间可有送什么定情信物没有?还有……” “母亲——”萧牧面上微热,轻咳一声道:“儿子还有公务需要处理,明早再来同母亲请安。” 说着,行了一礼,便赶忙出去了。 萧夫人:“你这孩子……这个时辰还处理什么公务?” 不就是不好意思告诉她吗? 但,谁还不会自己想象了? “快快……”萧夫人朝着走进来的心腹嬷嬷招手:“快把那些话本子给我拿来!” 她需要些灵感来延展思路! …… 此一夜,萧牧枕臂而躺,望着床顶,眉宇间笑意不曾淡去。 衡玉亦是久久未能入眠。 窗外有月色漏进屋内,她觉得极美,总想多看几眼。 今日翠槐不知往香炉里投了什么香丸,清淡中好似带了一丝果香气,好闻得过分,她总想多嗅一嗅。 被子今日刚晒过的,实在暄软,她抱着翻了个身,又翻过来。 床头挂着的那只如意结是新换的,她伸手拨了又拨,嘴角总是不受控制地弯起。 总而言之,值得她高兴的事物实在太多了些,闹得她的脑中始终不得安静,好不容易闭上了眼睛片刻,一想到月下石桌上的那颗樱桃,总又忍不住立即睁开。 如此折腾了一整夜,次日于东宫内授课时,便顶了一双略显疲惫的眼睛。 “老师是不是昨夜没睡好?”课间歇息时,嘉仪郡主忍不住问。 对上小孩子那双纯粹的眼睛,衡玉莫名有些心虚,“夜间多梦,睡得不甚安稳。” “那老师去静房小憩片刻吧?”嘉仪郡主道:“我且将老师方才所讲的这两页,再仔细读上两遍。” “无妨。”为人师的职业底线不能丢,衡玉道:“倒也不算困倦,待午间课毕再歇不迟。” “那老师先坐下吃盏茶。” 衡玉点头。 师生二人吃茶之际,嘉仪郡主兴致勃勃地道:“……靺鞨和波斯的使者也到了,圣人两日后要于宫中设宴,一同宴请各处来的使者与诸侯,到时凡四品以上官员皆需赴宴,那些诰命夫人也是可以一同入宫的,到时必然极热闹。” 衡玉闻言点头。 各处诸侯与使者陆陆续续都已到齐了,依照规矩宫中是该设宴相待了。 “老师,到时咱们也过去吧?”嘉仪郡主道:“我问了阿娘的,阿娘准允了——到时咱们去瞧瞧那些别国使者都长什么模样,说得什么话,所献何物,可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奇珍异宝没有!” 见她满眼期待,衡玉便应下来。 晚间吉南弦回到家中时,也提起了两日后的宫宴。 孟老夫人是有诰命在身的,但近几年来因年岁已高,已不常出入宫中,此次便也只是笑着道:“一把老骨头了,腿脚不便,便不去凑这热闹了。” 用罢晚食,自膳堂中出来之际,吉南弦悄悄同妹妹问道:“你猜昨日萧侯所赠何物?” 衡玉不假思索:“金子?” 吉南弦讶然:“你是怎么猜到的?” 衡玉:“……还挺好猜的。” “是给孩童的长命金锁……金锁本也没什么,但那是满满一匣子金锁,整整九十九只。”吉南弦道。 衡玉仍不觉得意外,毕竟这还挺萧景时的。 她称赞一句:“九十九只,是个好数儿。” “不单是个好数,更是个大数目……便是半盏每日换着戴,也要三月余才能轮上一遭……昨日我回到家中打开一瞧,险些觉得这是贿赂!”吉南弦语气复杂地问:“这位萧侯平日里送礼,也是这般直接且阔绰的吗?” 衡玉点头:“据我所知是如此。” “虽说这位萧侯爷单是近年来所得的赏赐也称得上家底丰厚了,但这般出手,多少是败家了些吧……”吉南弦心疼一瞬后,又莫名庆幸,好在只是结盟,不是跟他一家。 思及此,不由道:“到底是家中缺了个娘子管事,武将门第,行事难免有些潦草了……” 说着,看向妹妹,热情地道:“小玉儿,你如今虽不怎么去官媒衙门了,但好歹也是呆过几年,若是知晓哪家有合适的好姑娘,倒是给萧侯牵一牵线?也是一把年纪了,已是不好再这么耽搁下去了。” 衡玉笑了笑:“……牵着呢。” “哦?哪家的?”吉南弦好奇地问。 衡玉想了想,道:“到时……阿兄便知道了。” 见妹妹隐约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吉南弦心中稳了几分——看来他和太子殿下的赌,输赢已无悬念了。 …… 两日后,皇帝于晚间设宴,宫娥内监手捧朱盘鱼贯出入大殿间,诸国使臣与诸侯藩王皆已入座。 美酒佳肴,金盏玉碟,丝乐声起,异域面孔的舞姬入殿献舞,一派华奢祥乐。 衡玉与嘉仪郡主同坐于太子妃下首的位置,恰与萧夫人紧挨着。 萧夫人不时倾身,与衡玉说着话。 如此场合之下,二人从前在营洲又有过交集,若是表现淡漠,反倒异样。 于是,萧夫人趁此时机很是一解了相思之苦。 对面的男席之上,萧牧也光明正大地频频将视线投过来——毕竟母亲坐在那里,他偶尔看一眼,是在情理之中。 而于诸声掩盖之下,另有一道隐晦的视线,不时落在衡玉身上。 一众宗室子弟之列中,河东王摩挲着手中酒杯,眼底有着晦暗不明的笑意。 多番接近而不得,非但没有能浇灭兴致,反倒愈发勾起了他的心思,此番酒意一冲,再看向坐在那里的少女,只觉连心都是痒的。 “王爷,吃菜……”他身侧的河东王妃替他夹了菜,声音低柔:“单是喝酒于脾胃不利。” 听到这道声音河东王便觉厌烦扫兴,不耐烦地皱了下眉,碍于场合,才未有发作。 而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动了动,低声对河东王妃说了句话。 河东王妃看向衡玉的方向,神情一变:“王爷,这……” 河东王不悦挑眉:“怎么——” “没……”河东王妃握紧了手中银箸,低下头去:“妾身知道了。” 河东王满意地勾起嘴角,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今日永阳长公主也在,坐在太子妃上侧,此时见宫娥又单独给她送来一碟樱桃,含笑道:“本宫近日服药,吃不了太多,送去嘉仪那里吧。” 宫娥应下,遂将果碟捧去了嘉仪郡主和衡玉面前的食几上。 衡玉朝永阳长公主看去,只见长公主朝她轻轻抬了抬下颌,似在示意她多吃些。 “老师,这樱桃真甜,您也吃。”嘉仪在旁说道。 衡玉点头,拿起一颗水灵灵的樱桃,又因察觉到某道视线朝自己看来,脸颊不禁有些发烫。 樱桃这道坎儿,她这辈子……大抵是过不去了。 宴席过了大半,内监声称有急报需陛下过目,皇帝遂先离了席,交待了太子好生招待诸人。 衡玉看在眼中,心有分辨。 急报是假,身子撑不住了是真。使者诸侯皆在,自是不宜露出病颓难愈之势。 皇帝虽提早离席,然有太子在,宴席便也得以圆满落幕。 席散后,自数年前皇后病逝之后、便代为执掌凤印的姜贵妃,邀了永阳长公主与太子妃等人去了她寝宫中叙话。 嘉仪郡主也跟着一同去了,不忘特意留下了一名女使跟在衡玉身边。 萧夫人此来京师,尚未出来走动过,因萧牧此前呈上了那张“藏宝图”、摆脱了那则藏宝图谣言之故,不少官员暗中便转了些风向,家中夫人自然而然地待萧夫人也多了份接近之意,大方地与之交际起来。 萧夫人时刻记着此番入京的目的,便也耐心应付着那些夫人娘子们。 吉南弦随太子去了别处,衡玉的视线转了一圈,也未瞧见萧牧,亦不好擅自去寻他,便对身侧的女使道:“时辰不早了,出宫吧。” 女使应下,在前替衡玉引路,二人刚出了大殿,步下石阶,只听身后传来一道不确定的声音—— “敢问,这位可是吉娘子吗?” 衡玉便驻足,回头看过去:“正是。” 那位二十多岁,身着王妃朝服的年轻妇人在女使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衡玉已认出了对方,福身行礼:“见过河东王妃。” “吉娘子不必多礼。”河东王妃和善地笑了笑,道:“听闻吉娘子如今正为嘉仪郡主授课,恰我府中长女今年也有六岁了,是个不甚好管教的皮猴儿,什么都学不进去……我方才便想着,若有机会得见吉娘子,定要请教一二的,只是不知吉娘子此时可便移步一叙吗?” “自然。”衡玉看向一旁的长廊:“廊下一叙可好?” 河东王妃显然迟疑了一下,而后笑道:“晚间风凉,不如移步偏殿吧。” 衡玉看着她:“偏殿?” 河东王妃微侧首看向不远处的配殿:“我与其他几位王妃今日入宫时,便是在那边暂歇的。其内设有静室,恰可与吉娘子坐下吃盏茶,慢慢谈。” 衡玉眨了下眼睛,含笑道:“今日时辰实在晚了,慢慢谈只怕是没工夫了。且于教养之道上,衡玉实则也无甚心得,平日里拿来教授嘉仪郡主的,也多是些寻常经史子集,并以书画之道罢了。若王妃对此也有兴趣的话,明日可随时前去东宫一听,以便亲自判断衡玉所授之道是否值得借鉴。” 河东王妃显然没想到她会拒绝,且言辞间又足够得体,一时不由语结:“这,吉娘子……” 趁她措辞之际,衡玉已然福了身:“明日随时恭候王妃,今日便先告辞了。” 她身侧的女使也跟着行了一礼,二人转身而去。 “……”河东王妃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眉眼间显出不安与焦急来,却又无计可施。 她攥了攥手中的锦帕,而后连忙快步朝侧殿的方向走去。 衡玉微回头,看了一眼她离去的方向,愈发肯定了其中多半有蹊跷。 对方邀她去偏殿之举,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古怪。 遇到此等事,她倒也不惧冒险一试,但前提是此事有值得冒险的意义在,若不然的话,明知有古怪,还要平白将自己置身未知险境之中,那不是脑子有坑吗? 此等在正经话本子里活不过三页的迷惑之举,还是能免则免吧。 衡玉本以为避开了一桩麻烦,然而这个麻烦却并未就此结束—— ------题外话------ 明天见~(最近是稳定更新的非) 7017k 194 你好像很离不开我 衡玉随着东宫女使一路走着,路上二人闲谈间,女使说起嘉仪郡主的幼时趣事。 衡玉听得笑了又笑,经过一座园子时,忽有一道说话声响起:“吉娘子今晚的心情似乎颇好。” 随着这句说话声,前方一道假山后,有一道身影走了出来。 衡玉面容一敛,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看向对方。 园中每隔不远便设有石灯,视线不算太过昏暗,且单凭那轻浮的声音也已经足够衡玉辨认出了来人身份—— “见过河东王。”衡玉微垂眸福身,周身竖起了防备。 她身侧的女使亦是。 河东王信步走了过来,浑身酒气熏人:“吉娘子还记得小王啊。” 他说着,便笑着朝衡玉伸出了手去:“吉娘子低着头作何,快抬起头来让本王瞧瞧……” 衡玉皱眉避开了那只手:“王爷自重慎言。” 河东王不怒反笑,似极愉悦:“在心仪之人面前,要自重拿来作甚?本王方才邀吉娘子去偏殿,据闻吉娘子婉拒了,是以本王便赶忙抄了小道,特意来此处等着吉娘子……本王如此煞费苦心,难道竟还不能博佳人一笑吗?” 衡玉听得欲作呕:“看来王爷是喝醉了。” “本王可没醉。”河东王朝衡玉走近,再次笑着伸出了手去。 东宫女使见状上前拦在衡玉身前,正色提醒道:“此乃宫中,河东王还需约束已行——” 河东王面色微沉,“呸”了一声:“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教本王做事?” 衡玉拉住女使的手腕,低声说了个“走”字。 经验告诉她,不宜同此等人正面纠缠冲突,能脱身还是尽早脱身为上。 然而就在她同女使转身欲离开此地之际,一旁忽然有两名护卫闪身而出,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女使面色一变。 宫规所定,亲王入宫,可携二人。 那两名护卫朝她们逼近,河东王从另一侧走到衡玉身前,攥起了她一只手腕:“吉娘子可不要不识抬举,本王的耐心可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足——” 女使见状立时沉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河东王面色沉极,示意护卫上前将女使制住。 女使面沉如水:“吉娘子乃是太子殿下为嘉仪郡主请入宫中的老师,我为东宫一等女使,河东王如此行径,敢问视宫规为何物!” “那又如何?”河东王笑了一声,攥着衡玉手腕的力气愈重了些:“难不成太子殿下还会为了一个区区小娘子,怪罪我这个堂弟不成?况且,之后谁又能证明,不是她使计勾引的本王?” 说到此处,他的笑声更大了些:“你这贱婢竟还敢喊人,真是笑话,本王便许你喊,喊得越大声越好!且看招了人过来,到时名声尽毁的是何人?” 说着,一张脸朝衡玉凑近了些,勾唇道:“吉娘子,你说呢?” 衡玉沉静地看着他:“王爷意欲如何?” “此处景致颇佳,本王当然是想与吉娘子花前月下,共度良宵啊。”河东王放缓了声音,眯着眸子道:“吉娘子若是识趣,本王倒不介意你以往名声有损,愿纳你为妾入王府享荣华富贵,倘若哄得本王高兴了,你那唯一的兄长自也少不了好处,若是不识趣么……” 他在衡玉耳边呼出一团热腻酒气,低声说道:“那便休怪本王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不知王爷可曾听说过一句话?” “哦,什么话?吉娘子说来给本王听听——” “恶人——”衡玉猛地抬脚重重踢向他胯下:“死于话多。” 河东王疼得惨叫一声,不由自主地弯下身去,衡玉趁机朝他迎面撒了一把刚才从袖中摸出来的石灰粉。 “王爷!”两名护卫见状大惊,连忙奔了过去。 衡玉转身抓起女使的手腕:“快跑!” “拦住她们!快给本王拦住那贱人!”河东王疼得上下难以兼顾,眼睛被石灰粉烧得生疼,眼泪直往外流,咬牙切齿地道:“绝不能让她跑了!” 护卫闻言也不敢再顾及他,立时去追拦衡玉二人。 其中一人刚要伸手抓住衡玉之际,下一刻,却忽然被人一脚踹出了数步远,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惨叫出声。 衡玉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来人护在了身后。 见来人着一品紫袍,又有不凡身手,另一名护卫一时未敢再贸然上前。 “定北侯……?!”勉强能张开眼睛的河东王走了过来,看清来人是谁,再看一眼被对方踹倒在地的护卫,不由咬牙道:“谁给你的狗胆,敢动本王的人!” 萧牧的语气平静而带着一丝冷意:“河东王既是醉酒,便该回府歇息,而非是于宫中无端生事——” “你说什么!”河东王怒极反笑,酒意上涌间,再难掩饰眼中戾色:“萧牧,你不过是我们李家养的一条狗罢了,竟也敢这般冲撞主人吗!” 他说着,猛地抬手指向萧牧身侧的衡玉:“这贱人重伤了本王,本王正要带下去处置!我劝你守好一条狗的本分,不要多管闲事,自找麻烦!” 萧牧冷冷地看着他:“此事我若必管不可,又当如何——” “姓萧的……我看你是存心找死!”河东王彻底被激怒,自衣袍下摸出了一把匕首,猛地便朝萧牧刺去。 衡玉瞳孔一缩:“当心!他手中有匕首!” 她身旁的女使,及替萧牧引路的内监见状亦是神色大变——怎么会有匕首! 萧牧身形未动,亦不曾躲,只抬手攥住了河东王的手腕。 他稍一用力,那平日里只知沉迷酒色之人便立时被卸下了力气,手中匕首应声落地。 “你……!”依旧被萧牧攥着手腕的河东王疼得额头立时冒了层细汗:“放肆!你竟敢以下犯上!放开本王!你们两个废物还愣着做什么!快给本王拿下他!” 衡玉看向那两名欲上前的护卫,定声问:“你们是也想要造反吗?” 护卫面色顿变。 “你这贱人胡说些什么!”河东王恶狠狠地瞪着她:“这是宫中!你们胆敢对本王动手,才是欲图造反之人!” 衡玉弯身捡起那只匕首,只见刀柄处镶嵌着宝石,刀背上纂有一个“瑾”字。 是以,她‘提醒’道:“凡入宫者,无论何人,皆需卸刃,凡携利器入宫者,无论是有意或是过失,一概以大不敬之罪论处——河东王身为宗室亲王,总不该连这个规矩都不知道吧?” 那两名护卫已是面色泛白。 河东王面容一滞之后,却仍不见心虚之色,冷声讥笑道:“真是不知所谓!所谓规矩,不过是拿来约束你们微贱下人的!我乃李家子孙,就凭你也配给本王定罪吗!” 萧牧微侧首,看向侧后方站着的那名内监:“河东王之言,这位公公可听清了吗?” 那内监敛容,正色道:“回萧节使,咱家都听清楚了。” 萧牧:“那便劳公公将此言一字不差禀于圣人。” 内监垂首:“是。” 河东王眼神一变,猛地挣扎起来。 萧牧拽着他的手腕,抬脚往前走去。 “姓萧的,你想对本王做什么!” 河东王死活挣脱不得,踉踉跄跄地被萧牧拖去了假山旁。 假山后,便是一方池塘。 萧牧松开了河东王的手腕。 河东王咬牙切齿怒骂间,被萧牧抬脚踹进了池塘中。 “扑通!” 落水声响起,河东王在水中挣扎起来,费力地抬起头喘息间,道:“萧牧……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公然谋害本王!” “河东王稍后便需面圣,如此醉态,万一冲撞了圣驾岂非不妥。”萧牧看着那在水中沉浮挣扎之人,道:“我不过是想让王爷醒一醒酒,何来谋害一说。” “你……” “救本王!” “快救本王上去!” 河东王的怒骂很快变成了求救。 那两名惊慌失措的护卫见状便也不敢再旁观,忙上前去下水捞人。 河东王是懂水性的,萧牧很清楚这一点。 此时不过是因醉酒加之受惊,方才需要旁人去救。 此处的动静引来了几名出宫路过的官员及女眷,见得河东王从水里如落汤鸡一般被捞出来的情形,不由皆吃了一惊。 “此物证便交予公公了。”衡玉将那只匕首交给了那名内监。 内监不敢大意地接过。 “吉娘子今日受惊了,之后婢子必将此事禀明殿下与太子妃,定会给吉娘子一个交待……”自认未能护得好衡玉的女使,面色愧责地道。 “月见姐姐也受惊了。”衡玉看一眼那内监手中托着的匕首,道:“只是还需劳烦月见姐姐随这位公公走一趟,去陛下面前陈明事情经过——” 她今晚横竖是没吃亏的,也并不指望皇帝会因河东王几句轻薄之言便如何处置,但萧牧对河东王动了手乃是实情,若有人颠倒黑白混淆轻重,可就不好了。 唤作月见的女使会意点头,只是又有些犹豫地道:“那吉娘子独自一人如何出宫?不如先等婢子寻了人替您引路——” “不必了。”衡玉看向从荷塘边走了过来的萧牧:“我与定北侯一道即可。” 女使下意识地看过去,心中略一思量,便也点了头。 定北侯出手相助,是个好人。 此时有两名巡逻的侍卫经过此处,捧着匕首的内监低声说明了此事。 侍卫闻言色变。 “走吧。”萧牧无意再多理会逗留。 皇帝会如何处置李瑾,他并不关心,也无需他去关心。 衡玉点头,与他一同离开了此处。 “萧牧,你给本王等着!” 身后遥遥传来河东王的怒吼声。 衡玉听得此声,转头看向萧牧,却见他无丝毫反应,侧颜浸在夜色中让她看不甚清神态。 下一瞬,她袖中的手,被他轻轻抓住牵好。 二人走得相对快一些,此时前后已无其他人在。 “方才散席后,湘王醉了酒,缠着我说了些话,这才耽搁了,不然能更快些追上你的。” 衡玉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后悔与后怕。 “不怕不怕。”衡玉反握住他的手,倒安慰起他来:“我又没吃亏。” 萧牧转头看向她:“他既在此处拦下你,便是早有图谋,此前为何没听你提起过此人待你有歹意——” 若他知晓,必会多些防备,便不至于让她受此惊吓了。 “上一回见他,已是有些时日了,统共也只算见过那么一面而已。况且……咱们不是才……”衡玉压低声音道:“在那之前,我总也不好莫名其妙地跑去同你说,有人对我言辞轻浮吧?” “怎么不能?”萧牧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日后无论何人何事,但凡有于你不利的可能,皆要记得告诉我。” “这便不用你提醒了。你既是我的人了,那我之后自当是要物尽其用的。” 听她声音里有一丝笑意,萧牧看向她:“你倒还笑得出来——” 知他是担心自己,衡玉便驻足,抬起另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好了,不怕不怕,这不是没事了吗?” 萧牧忍不住“嘁”地一声笑了,微转开视线,无可奈何地道:“行了,少卖乖。” “走啦,要有人来了。”衡玉牵着他的手,拉着人往前走。 二人走了一段路,她压低声音道:“你今日这般态度,可算是将河东王得罪死了,便不怕他日后报复吗?” “报复——”萧牧道:“他倒没这个本事。” 此人手中无实权,无勇无谋,且时刻将李姓挂在嘴边,更是无能的表现。 至于所谓得皇帝看重,实则也不过只是皇帝眼中的一颗棋子而已,且是不被看起的棋子。 见他似极了解对方的底细,衡玉微松口气:“早知如此,我方才下脚便再重些了。” “下脚?”萧牧忽然想到方才河东王不时夹腿的狼狈模样,默然一瞬后,道:“……甚好。” 片刻后不由问道:“不过,你还随身带着石灰粉入宫?” “既非刀刃,也非毒药,谁说不能将石灰粉带入宫来了?” “有道理。”萧牧看向前方:“可你认得出宫的路吗?” “当然,我可是过目不忘,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 萧牧微扬起嘴角。 说来奇妙,只要同她在一起,所有的路好像都变得好走了。 纵遭遇不愉快之事,纵置身黑暗困境,却也总能打起精神,不会沉溺于情绪当中,且觉来日可期。 “阿衡——” “嗯?” “没什么。”萧牧看向前方,嘴角总是压不下去:“就是喊一喊你。” “萧景时。”衡玉转头佯装认真地打量着他:“你好像很离不开我啊……” 萧牧倒也不怕落了下风,并不否认:“那便不离开。” “那且得看你表现呢。” “知道了。”萧牧握着她的手,认真地道:“我会好好表现的。” 说出这句话的某人不觉,此一刻,自己像极了一只乖顺的大狼狗。 …… 另一边,落汤鸡一般的河东王,很快被带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刚吃罢药,此刻太子与永阳长公主也在。 ------题外话------ 很肥的一大章,大家晚上好~ 感谢墨兮无暇、书友20210704174929728、梨花月影的打赏,谢谢大家的月票。 7017k 195 有点解气(求月票) 看着那被内监呈上来的匕首,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你作何解释?” 浑身湿透的河东王嘴唇乌青地跪在那里,面上再没了半点嚣张之色,将头叩了下去道:“……是瑾一时大意!今早急着入宫向皇伯父请安,忘记了身上还曾携有此物!请皇伯父恕罪!” “恕罪?你既不曾知错,又为何要求朕宽恕。朕方才听说,你出言辱骂定北侯时,声称规矩是用来约束外人的——”看着跪伏在那里的侄子,皇帝眼中明暗不定。 他的侄子,竟认为自己是这皇城的主人吗? 河东王闻言面色一白,立即道:“侄儿是被那萧牧激怒之下,才一时失言!绝无轻视宫规之意!” 他抬起头来,道:“皇伯父有所不知,那萧牧实在嚣张至极,全然不将侄儿与皇室尊严放在眼中,非但出手伤了侄儿的护卫,甚至还将侄儿溺于水中!” 皇帝闻言看向那名内监与东宫女使:“他所言是否属实?” “回陛下,确有此事……”内监低声道:“但定北侯此举,乃事出有因……” 河东王闻言猛地转头看向那内监。 “什么事出有因!”河东王羞怒道:“他出手伤了本王乃是事实!” 说着,朝皇帝叩首道:“还请皇伯父替侄儿做主!” “……”内监遂低下头去。 匕首之事,事关重大,容不得丝毫隐瞒,他亦不敢隐瞒。 至于定北侯之举,他自也当将事实言明,但若陛下无意深究,他也……没道理执意得罪河东王。 毕竟,此事也算是陛下的“家事”。 “月见,你当时是否也在场?”太子开口,看向了东宫女使。 “是。”女使道:“婢子从始至终都在,前因后果如何,看得再清楚不过。” “那便说一说吧。”太子看向求皇帝做主的河东王,道:“说清楚些,才好让父皇为瑾弟主持公道。” 河东王闻言面色一阵变幻。 女使应了声“是”,已开口说道:“定北侯之所以对河东王护卫动手,皆因婢子送吉娘子出宫时,河东王半路相拦轻薄未果,便使护卫对吉娘子及婢子动手——定北侯出手,是为相救吉娘子与婢子而已。” “什么——”坐在一旁未曾开口说过话的永阳长公主变了脸色,看向跪在那里的河东王。 河东王立时反驳道:“胡言乱语!分明是那吉衡玉勾引本王在先!同本王献媚未成,被人撞见了,便欲污蔑本王轻薄于她!” 永阳长公主好笑地看着他:“你是说,吉家娘子同你献媚?” 河东王闻声下意识地看向这位昔年也曾立下过战功,因此得宗室子弟敬畏的永阳长公主,强撑了底气道:“……正是如此!” 永阳长公主看着他,如同在看待一个笑话:“你莫不是尚未醒酒,犹在发什么春秋大梦不成?” 河东王面色一僵,正待反驳时,女使继续说道:“河东王觊觎吉娘子已久,此前便曾有过言语滋扰之举,婢子及东宫内其余女使内侍,皆可证明此事。” “还须得旁人来证明么。”永阳长公主垂眸看着河东王:“李瑾沉迷酒色,便是本宫久居府内,却也如雷贯耳——素日里言行不检便且罢了,可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在宫中对吉家娘子行轻薄之举?” 被一个女人如此训斥,河东王心中羞恼不已,然而对方是长辈,又有些威望在,他强忍住了到了嘴边的不敬之言,仍想要狡辩,却听皇帝开了口—— “你当真是让朕失望。” 皇帝的声音并不高,却让河东王身形一僵。 “陛下……”他甚至一时不敢再称皇伯父。 “你如此行事,让朕如何能放心委你重任?”皇帝再看一眼那只匕首,缓声道:“你自有大错在先,定北侯此番也并不算冒犯了你——” 听得这“大错”二字,河东王的脸色“唰”地白了。 他再不敢有任何狡辩之辞:“是……是侄儿多喝了半壶酒,一时色迷心窍,这才……这才言语轻浮了两句!但侄儿也仅仅是言辞失当而已,当真不曾有过分之举!” 永阳长公主冷笑一声:“是不曾有,还是未来得及有——” “……”河东王面色变了又变:“侄儿已经知错了,此后必当谨言慎行!发誓再不沾酒了!” 永阳长公主满眼嫌恶之色。 酒做错了什么,竟要替他背这黑锅? “至于这匕首……侄儿当真不是蓄意携此物入宫的!”河东王道:“是……是那监门校尉,没有提醒侄儿!侄儿这才不慎误带了进来!” 这话固然有推卸责任之嫌,但也是部分事实。 查验入宫者是否卸刃,本就在监门校尉的职责之内。 皇帝心有分辨—— 李瑾几斤几两,他也还算了解,若说对方蓄意携刃入宫,图谋不轨,倒不至于。 但轻视宫规,张扬自大,有恃无恐却是事实。 而那监门校尉,今日入宫赴宴的异国使者众多,那才是他们查验的重点。而对待李瑾,多半又有些看人下碟,放松了查验,因此才犯下了如此疏漏。 但疏漏便是疏漏—— 他绝不想有朝一日,会有人因为这份疏漏,而有机会将此匕首刺向他! 皇帝握紧了手指,交待身侧的掌事太监:“刘潜,传朕口谕,今日凡于宫门处当值者,皆依宫规处置。” 刘潜应下,无声退出了寝殿。 一时间,河东王认错的声音都低了下来:“陛下,瑾知错了……” “纵是无心,却非无过。”皇帝看着他,道:“加之你今晚酒后失态,行为不检,二者并罚之下,且罚没三年俸禄,另禁足府中反省己过,千秋节之前不得出王府半步——” “陛下……” 皇帝眼神微沉:“怎么,你还有异议吗?” “侄儿不敢……”河东王将头磕了下去:“多谢陛下轻恕……侄儿甘愿领罚。” 直到退出了皇帝的寝殿,河东王的双腿依旧是发软的。 他抬起手抹了把脸,分不清是汗珠还是水珠。 那两名候在寝宫外的护卫迎上前去,扶住了脚步发虚的河东王。 河东王的视线扫过二人,咬了咬牙,强忍住了怒气,暂未发作。 酒后落水,加之方才久跪惊吓之故,此刻几乎要站不稳,在两名护卫的搀扶下,面色紧绷的河东王去了一旁的长廊下暂时坐着歇缓一二。 殿内,内监已将河东王方才跪过之处擦拭干净。 “父皇,瑾弟性情浮躁,且待定北侯已有敌对之意,日后相处间恐怕会生是非……故儿臣以为,其兼任营洲方御史一事,或该再思虑一二。”太子说道。 “此事朕自有分寸,你便无需过问了。”皇帝咳了几声,语气间没有动摇之意。 太子:“可是置防御使一事,是否……” “怎么?”皇帝打断了太子的话,定声道:“昶儿,难道你觉得,朕不该防定北侯吗?若他果真如表面一般安分忠心,朕可以不杀他,但却不能不防他……” 太子恭声道:“可瑾弟性情如此,若来日未能妥善处理与定北侯及卢龙军的关系,只怕到头来反倒会适得其反——” “你的意思是,李瑾会逼得他造反不成?”皇帝已然变了脸色:“还是你想说,是朕要逼他造反?” “儿臣并无此意。” “朕待这些居功自大的武将,并非没有宽仁之心!”皇帝的神情逐渐激动起来:“朕也曾给予过他们毫无保留的信任,甚至将他们视作好友手足……可结果呢?结果如何,你们也看到过了!” 太子欲再言时,永阳长公主目含提醒地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太子遂垂眸道:“还请父皇息怒,保重龙体为上。” “朕知道,你们姑侄二人一直以来……皆觉得是朕做错了,是吗?”皇帝呼吸不匀地闭了闭眼睛,语气起伏不定:“你们若是坐在朕的位置上,未必有朕这般宽仁……朕无愧,无愧李家先祖,无愧任何人……” 见他又陷入了旧事当中,太子沉默不语。 永阳长公主亦静静垂眸。 殿内一时只有皇帝不匀的呼吸声,及那些零碎不完整的自语。 “朕已经仁至义尽了……” 不多时,掌事太监刘潜折返回来。 永阳长公主便起身,交待刘潜一句:“陛下既服罢了药,便早些伺候着歇下吧。” 刘潜应下,行礼恭送永阳长公主。 太子在旁侍奉,与刘潜一同将皇帝扶去榻边,直到皇帝慢慢冷静下来,在宫人的服侍下宽衣歇息。 见宫人燃上了安神香,太子交待了一番后,方才离去。 …… 焦急不安地等在宫门外的河东王妃见得河东王出来,立时迎上去:“王爷,您没事吧?” 她听闻王爷出了事,被带去了圣人面前,吓得魂不守舍,也不敢贸然去打探消息,唯有等在此处。 被护卫扶着的河东王铁青着一张脸,脚下未停,像是没看到她。 “王爷……” 河东王妃只能带着女使跟上。 护卫将河东王扶上了马车,河东王妃赶忙跟着上去,不安地询问道:“王爷,您可有哪里受伤,妾身……” “啪!” 河东王一巴掌重重地打在了她的脸上。 “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他怒骂道:“若非是你无用,本王岂用得着亲自出面,惹了这一身骚,丢了颜面不说,还被皇伯父训斥责罚!” “王爷,妾身……”河东王妃颤颤地低下头去:“都是妾身的不好……王爷消消气。” 她嫁给了丈夫已有八年,早习惯了对方的动辄打骂,这个时候低头认错,对她来说是稳妥的“解决办法”。 一旁的女使也死死低着头,噤若寒蝉。 “消气?”河东王重重冷笑一声:“你难道是眼瞎了,没看到本王此时受辱的模样吗?你要本王如何消气!” 河东王妃闻言,便怯怯地抬起眼睛看过去。 丈夫浑身都湿透了,衣袍上沾了泥,发髻凌乱,一双眼睛通红且肿胀,看起来狼狈极了。 河东王妃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丈夫那双蛤蟆一样的眼睛。 不知道是谁干的? 那位吉家娘子吗? 怎么感觉…… 怎么感觉有点解气呢? 见丈夫的视线扫过来,河东王妃连忙低下头去:“车内备有衣物,妾身给您更衣吧……” 河东王未语,闭着眼睛压制着怒气。 河东王妃取过衣袍,小心翼翼地替他换衣。 “……一个不值一提的贱人罢了,真当本王抬举她了!待下次撞到本王手中,本王必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河东王眼神沉暗地道。 河东王妃低着头替他脱去外袍之际,忽被他抬手重重甩开:“笨手笨脚的废物!碰到本王的伤处了!” 他疼得咬牙,低头看向那已经青紫的手腕,想到自己被人拖拽丢入塘中那一幕,恨不能咬碎了后牙,一字一顿地道:“萧牧……本王迟早将你千刀万剐,剁碎了喂狗!” 一条狗竟然也敢朝他龇牙咧嘴! 见他神态隐有几分狰狞,河东王妃一时不敢再靠近。 这反倒又惹恼了河东王:“蠢货,还愣着干什么!” 河东王妃唯有伸出手去继续更衣。 提心吊胆地替他换好了衣袍后,河东王妃倒了盏热茶,捧到他面前。 河东王绷着脸刚接过来,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忽然猛地一停,闪得他撞到了车壁之上,手中的热茶也泼到了身上。 河东王恼极,“啪”地摔碎了茶盏,隔着车帘怒骂道:“车都赶不好,本王看你们都活腻了是吧!” 河东王妃连忙示意女使查看询问。 女使赶紧打起车帘,向赶车的护卫问道:“为何停……啊!” 话未问完,女使便脸色惨白地尖叫出声,惊惧不已手上一颤,车帘重新垂落。 河东王忍无可忍:“都他娘的中邪了是吧!” 他沉浸在怒气中无法冷静,河东王妃却觉出了异样来,伸手重新将车帘打起之际,嘴唇颤了颤:“王,王爷……” 河东王一双怒目扫过去,却见是一支利箭穿透了那护卫的后心,血淋淋的箭头在车前风灯的映照下闪着寒光。 ------题外话------ 求月票求月票,两天后有一次小小爆更~ 7017k 196 身亡 河东王脸色一凝,眼底登时现出了惧色,颤声道:“刺客……有刺客!” 声音刚落,只见忽然又有一支利箭迎面而来! 河东王瞳孔顿缩,连连后退,推开马车后方的车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跳了下去。 “保护好王爷!” 马车后方骑马跟着的几名护卫见状大惊。 而除了赶车者之外,在前方开道的一名护卫也不知何时中的箭,从马上摔了下来,此时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动静。 下手之人非同寻常! 而在此时,那些隐身于黑暗中的人终于现身,个个着黑袍,蒙着面,飞身向河东王攻去。 他们人数不算多,不过十来人,但个个身手惊人,出手招招致命,路数狠辣。 “你们是谁!何人派你们来刺杀本王!” 今日本是入宫赴宴,因此河东王带着的护卫并不多,人数上便不占上风,此时被几名护卫护在中间,已是面无血色:“……我乃堂堂河东王李瑾,这里是京师,你们可知刺杀我的后果吗!” 为首的黑衣人一双眼睛如手中长剑一般冷冽锋利:“杀的便是你李瑾。” 声音未落,寒剑便抹过一名护卫的脖颈,猩红鲜血喷洒在河东王眼前。 “你们……”河东王脸上染了血,瞳孔震颤,慌乱道:“本王……你们要什么,本王都可以给,只要你们肯放过本王,本王什么都答应!” “自然是要你的命——”为首者举剑刺去。 河东王猛地后退着,拉过身侧受伤的护卫挡下了那避不开的一剑,而后转身拔腿便逃。 “王爷……” 车厢内,被吓得不敢动弹的河东王妃浑身颤抖:“雀儿,怎么办……” 她身侧的女使脱口而出:“王妃,咱们……咱们快逃吧!” 河东王妃眼神挣扎:“不行……我怎能丢下王爷独自逃命!” “不……不是丢下王爷!”女使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就要将人扯下马车:“这些人来势汹汹,我们都不是对手,最好的办法是去找人来救王爷!” “王妃,咱们快些回去搬救兵吧!” “再迟,就来不及了!” 河东王妃浑浑噩噩地下了马车,胡乱地点头:“没错……我要去找人来救王爷!” 于是,主仆二人提起衣裙飞快地朝那与那黑衣人追杀河东王相反的方向跑去。 “咻——” 利箭先是刺破夜色,而后是血肉。 拼命跑着的河东王身形一僵,怔怔地低头看向自己身前。 下一瞬,他僵直的身影再次一颤。 又一支箭刺入了他的胸腔。 很快,有一丝鲜血自他嘴角溢出。 他张了张嘴,立时有更多的鲜血涌出,淹没了他微弱的声音:“救……救……” “扑通!” 河东王的身体重重倒地,犹自拼命地瞪大着眼睛,不敢闭上。 他不可能就这么死去…… 他是李瑾,是河东王! 会有人来救他,医治他! 他竭力睁着双眼,眼前却逐渐陷入漆黑,无边的恐惧将他笼罩,而他没有丝毫挣脱动弹的力气。 另一边,河东王妃与女使慌乱之下,跑进了一条死胡同内。 “王妃……那些人好像来了!” 听得有极快的脚步声传近,女使吓得已经要哭出来:“怎么办……” 现在跑出去肯定会撞到他们刀下,可此处已是绝路! 河东王妃也已经脑中一片空白,慌乱地看向昏暗的四下,而后矮身躲去了胡同尽头的几只水缸后。 女使见状,赶忙跟着躲了过去。 这些水缸里盛满了水,是各坊拿来以备不慎走水时之用。 因此几只缸都极大,遮蔽身形远远是够了。 但前提是,那些人不会上前来查看,否则她们便只有死路一条! 河东王妃控制不住紧张的呼吸声,于是双手死死地捂住了嘴,瞪大着眼睛留意着动静。 听脚步声,那些人走进了胡同内! 主仆二人只觉得一颗心随时都要跳得蹦出来。 “分头去追。” “这是个死胡同,她们应当跑远了。” “不必追了——”语气听起来像是为首者的男人说道:“我们今晚要杀的只是李瑾,那河东王妃跑便跑了。” “可若不斩草除根……” “她又不知杀李瑾者何人。”为首者转身离去,冷笑着道:“李瑾作恶多端,树敌无数,想取他狗命者,可不止侯爷一人。” “是。” 随着那群黑衣人的脚步声消失,河东王妃的身形倏地一软,战栗着瘫坐在了地上。 “王妃,他们……他们走了……”女使带着哭音,表情又哭又笑。 “你听见了吗……”河东王妃喃喃道:“他们方才说,侯爷……” “是,婢子听到了……” “哪个侯爷……”河东王妃脑中仍是空白的。 女使怔怔道:“方才在车内……王爷说,要将定北侯碎尸万段……今日在宫中与王爷起冲突的,似乎也正是定北侯……!” 河东王妃撑在身侧的手掌无力地支撑着身体,慢慢站起了身。 她带着女使,脚步踉跄地回到了马车旁。 在不远处,她寻到了河东王。 “王……王爷?”她跪身下去,扑在河东王身侧,颤声喊了一句。 河东王的眼睛依旧睁大着,但显而易见的是……那已经不再是一双活人的眼睛了。 摸到他已经冰凉的手指,河东王妃惊叫了一声,眼前一片发黑。 “杀人了!” “定北侯杀人了!” 自河东王妃陷入昏厥,次日在王府中醒来之后,口中便不停地重复着这两句话。 “什么?” 刚起身用罢早食,还未来得及入宫的衡玉,闻讯惊诧不已:“河东王死了?” “是,现如今外面都传开了!”翠槐将孟老夫人得来的消息说了一遍:“据说那河东王妃一口咬定人是萧侯爷派人所杀,如今宫中已经下旨,把定北侯府围了起来,将此案交由了大理寺审理!” 衡玉闻言立时起身。 “姑娘要去何处!”翠槐紧张地跟上去,低声提醒道:“此时必然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定北侯府……” “我知道,不去定北侯府。”衡玉道:“入宫授课。” 翠槐微微一怔。 “不要让人瞧出异常。”衡玉交待了她一句。 翠槐会意,正色应了声“是”。 衡玉和往常一般时辰出门,上了马车后,适才允许自己细细思索此事。 “姑娘,您不担心定北侯吗?”翠槐犹豫地问了一句,此事太过突然,这件案子也太过重大,若当真坐实了罪名,等着定北侯的无疑是…… “正因为担心——”衡玉下意识地皱眉,梳理道:“昨晚在宫中发生的事,我归家后同祖母和阿兄说起时,你也是在场的,便该知昨晚正是侯爷出手相助,且对河东王动了手……眼下事态未明,我担心有心之人会将昨晚的冲突当作前因拿来做文章……而昨晚之事,我是关键,越是此等时候,我便越不能于明面上露出异样。” 当然,此案的关键眼下在于河东王妃的“证词”,而非所谓前因,但这种时候保持冷静,是有必要的。 只有冷静下来,才不至于乱了分寸。 “再有,外面的消息真真假假无从分辨——”衡玉道:“东宫的消息,总能更确切些。” 有阿兄在太子殿下身边,待此事的局面与各方思虑,便也能了解的更全面些。 马车很快出了延康坊,衡玉听着早间街上的嘈杂声中,隐隐有“河东王”三字在百姓口中传开。 河东王之死,无疑是大事。 是会轰动整个京师的大事。 而这等大事引起的震动与议论,注定是压不住的。 临街的一座茶楼内,年轻的锦衣公子望着一行大理寺的人马穿过街市,眼底兴致盎然地道:“接下来,便可以等着看好戏了。” 他端着一盏茶,闲适地靠在椅中:“不知这一回,萧侯是否还能对这个人人都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的京师朝廷……守忠到底呢?” 又叹息道:“就是可怜了我家小十七,只怕要替他担心了。” 他身处二楼雅室内,身侧有心腹仆从相随,但此刻那仆从也并不敢随意接话。 直到那锦衣公子开口问他:“我要的东西,可准备好了?” “回郎君,已经备妥了,何时送去更为妥当?” “自然是要当日送去的——” “是,小人记下了。” 锦衣公子最后看了眼窗外,放下茶盏起了身,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道:“走吧,不宜久留,以免被人盯上了。” …… 见得衡玉和往常一般时辰过来,月见上前福身时,道:“昨晚事情匆忙,婢子也是糊涂了,一时未顾及到……吉娘子受此惊吓,今日按说不必过来,当在家中歇上几日的。” 衡玉道:“无妨,本也谈不上什么惊吓。” “那便好。”月见陪着衡玉往书堂的方向去,路上压低了声音道:“吉娘子想必也听闻了吧?” 衡玉轻一点头。 月见不宜多说什么,只是与衡玉互通了这一句消息。 她是东宫女使,谨言慎行是刻在骨子里的,衡玉也按下此事不言,转而道:“衡玉有一事,想托月见姐姐帮忙——” “吉娘子请讲。” ------题外话------ 今晚十二点后有加更加更加更,但不建议大家熬夜看,明早再来看吧~ 7017k 197 信他(渃清涵打赏加更1) “我想劳烦月见姐姐代我向兄长传句话,来时家中祖母交待了我有件事需告知兄长。”衡玉言毕,补了一句:“但非是什么急事,待兄长忙完正事再来寻我便是。” 月见点了头:“小事而已,婢子稍后便过去告知吉大人。” “多谢月见姐姐。” 衡玉一路看似平静地来到书堂外,在踏进书房之前,无声深吸了口气,平复了心情与神态,适才走进去。 “老师来了!”嘉仪郡主连忙迎了上来。 衡玉走过去,和往常一般含笑问:“郡主昨夜睡得可好?” “昨夜可是没睡好呢。”嘉仪郡主牵了衡玉一只衣袖,婴儿肥的一张脸颊上写满了不忿,却也不忘压低了声音:“昨晚月见姐姐回来之后,将事情都要告诉阿娘了,我也在场听明白了……那只苍蝇真是色胆包天,满脑子里都是污泥浊水!” “阿娘也很是气愤,本是说定了必然要让父王替老师讨个公道的,可谁知今日一早便听闻——”嘉仪郡主说到这儿,声音更低了些:“老师,您说这莫非正是报应到了?” 算报应吗? 衡玉来到书案后,准备今日所需书籍,垂眸道:“这种死法儿,是也不是。” 倘若是醉酒意外暴毙身亡,倒算是个报应。 但如此不干不净的死法,便是死了都要留下此等麻烦—— 嘉仪郡主悄声问:“老师,您觉得……当真会是定北侯所为吗?” “不会。”衡玉声音不重,却无半分犹疑。 旁人可以有此疑问,但她绝不会有。 她清楚萧牧的为人与行事作风,此事她无须去同他印证,在听到消息的第一刻,她便知绝无可能是他。 “老师如此相信定北侯吗?”嘉仪郡主好奇地问。 “是。”衡玉并不掩饰这份信任:“我与他相识至今,相信他的为人。” 嘉仪郡主想了想,点头道:“既然老师相信,那嘉仪便也相信。” 衡玉笑了笑:“好了,不谈此事了,咱们上课。” 嘉仪郡主点头,乖乖回到位子上坐了下去。 衡玉手持书卷,看似在专心授课。 “轰隆隆——” 窗外忽然响起了一阵闷雷声。 衡玉抬眼看向窗外阴云密布的天色,手指微握紧了书卷。 随着这阵雷声,有凉风卷起飞尘。 “大理寺奉旨负责查办河东王被刺身亡一案,下官带人前来搜查物证,还望萧节使能够行个方便,勿要让彼此为难——” 定北侯府前院内,大理寺少卿看着那些个个竖起了防备、不欲让他们入内搜查的侯府亲兵,皱眉说道。 “退下。”萧牧微侧首,看向王敬勇:“不得妨碍公务。” 王敬勇微握紧了拳,却也立即带人让开了道。 大理寺少卿抬手示意手下之人去各处搜查。 看着那些涌入各处的官差,萧牧面上看不出波动。 这些人奉旨前来,他自无阻拦的道理。 且让他们搜便是了,若大理寺的人果真能够在此搜出什么“物证”来,此事便也就明朗了——众所皆知,如今的大理寺卿,乃是姜正辅的门生。 “除此之外,下官来此另有一事。”大理寺少卿面色肃正地道:“还须请萧节使随下官去一趟大理寺。” 王敬勇等人闻言脸色一变。 “河东王之死与我家将军无关,你们手中并无实证在,凭什么就要拘押我家将军!”王敬勇满眼戒备,周身升起久经沙场的煞气。 那里可是大理寺! 京师的大理寺! 将军一旦进去,便不知会发生何等无法控制之事! 河东王死得突然且蹊跷,这件事显然就是冲着将军来的! 大理寺少卿举起手中令牌,声音严正:“我等是奉圣人之命彻查此案,如若萧节使当真清白,又何惧配合办案——莫非圣人与大理寺,还会冤枉了萧节使不成?诸位虽于北地横纵惯了,却也当知违抗圣命是何等罪名!” “你——” 萧牧抬手,阻止了下属再说下去。 “本侯何时说过不愿配合大理寺办案——” “将军!”王敬勇甚少如此不安。 “无需多言,照看好夫人与府中即可。”萧牧交待了一句,便看向那大理少卿:“烦请引路。” 大理少卿多看了他一眼,无声收敛了剑拔弩张的气势,抬手道:“请。” 狂风骤起,天际边黑云攒动。 如此酝酿之下,终于有豆大雨滴砸在了青石板路上。 “砰,砰,砰——” 三声不紧不慢的叩门声响起,守在后门内女使将门打开来,福了福身之际,小声道:“您可算到了,姑娘已等了您许久了。” 严明一手撑伞,一手提着药箱走了进来:“忽起大雨,路上耽搁了些。” 为谨慎起见,尽量避人耳目,他是昨日出的城。 严明走进院中,那女使便将门重新合上,引着他往里走。 此处是姜家在城外的一处庄子,女使是自幼跟着姜雪昔住在这处庄子上的丫头,其对严明的真正身份亦有些了解,因此行事愈发谨慎小心,待自家姑娘与对方私下见面之事更是守口如瓶。 严明来到姜雪昔所在的院中时,她正在廊下守着一只半人高的雨过天青瓷缸,见他来,笑着冲他招手:“容济,你快来瞧!” 见得那张笑颜,严明也扬起了嘴角,走到廊下收了伞。 “你看这缸景如何?这野荷与水草,皆是我布置的。”姜雪昔兴致勃勃地对他说道:“我先放了几只小虾,你瞧见了没……待过几日,把这缸水养活了,再放两条鱼进去。” 严明凑过去瞧了瞧那几只近乎透明的小虾,笑着道:“你倒有雅兴。” “这还是从前你教我的呢。” 姜雪昔还要再说什么,严明拉起了她的手臂:“好了,雨大风凉,先进去。” 见自家姑娘笑着进了堂中,整个人好似都松弛下来且有朝气了,女使的眼眶忽而有些酸涩。 姑娘这幅久违的模样,倒像是回到幼时了。 女使按了按眼角,转身去了茶房。 “近日感觉如何,可有按时服药?” “且是谨遵着医嘱呢。”姜雪昔坐在椅中笑着道:“容济大夫的药便如神药,我自觉好似已经痊愈了。” 严明笑叹口气:“你嘴里能不能有句实话。” 说着,朝她伸出了手去:“让我看看脉象。” “怎么又诊脉呀。” “这是什么话,此番让你出城住在此处,不正是为了方便替你医病吗?” “那是你的想法。”姜雪昔笑望着他,道:“我住回这庄子里,只是想多见一见你罢了。” 严明好笑地看着她:“外人眼中如高山霜雪一般的姜家姑娘,竟这般不矜持的吗?” “九年了。”姜雪昔笑盈盈地道:“九年的时间,多少矜持也都能耗光了啊……且我如今哪里还舍得将时间浪费在矜持上,一时一刻都无比宝贵,自是要好生珍视才行。” “行了,成日说些胡话。”严明摆摆手催促道:“听话,快,将手伸过来。” 姜雪昔这才伸出手去。 严明认真把看着,原本见她精神颇佳于是还算乐观的心情,此时则一点点沉了下去。 “如何?”姜雪昔笑着问。 “尚可。”严明收回了手,道:“有些起色了。” 他说着,起身去收拾药箱:“待我回去之后,再给你换一张方子……” 看着他去收拾那根本没用到的药箱,姜雪昔微微抿了抿嘴角,眼中依旧笑着:“就说你的药是神药吧。” “……我答应过要医好你的。”严明合上药箱,手下微顿:“从前便答应过你。” 他幼时决定学医,便是为了当年那个生来体弱的小女孩。 姜雪昔含笑静静看了片刻他的侧脸,而后转开了话题:“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一起去捉蛐蛐的那块菜地吗?” “记得,怎么了?”严明调整好了神情,才转过头看她。 “我昨日去看了,那块菜地如今还被打理得好好地呢。”姜雪昔笑着道:“你留下用午食吧,我让厨房去摘些新鲜的菜回来,再捞两条鱼做汤。” “下回吧。”严明装着心事,勉强笑了笑:“我还有要事须得赶回城中。” 姜雪昔也不缠着他,只玩笑般失望地叹了口气:“哎,那我送你吧。” “不必,雨大。”严明拿起药箱。 姜雪昔执意将他送出了院子,女使在旁替她撑伞。 严明走了七八步,回过头去看,只见她隔着雨雾笑得分外明媚。 他便也以笑意回应,心口处却愈发沉闷。 出了庄子,走了一段山路,严明上了那辆在雨中等着他的马车。 “回城吧。” 他要去求师父。 求师父救她…… 马车于雨中行驶着,在入城之际被拦了下来,严加盘查了一番之后,复才放行。 严明觉出了异样——为何会突然严查,莫不是城中出什么大事了吗? 他心中莫名有些不安,吩咐车夫:“先回侯府,再赶快些。” 他要先回去看看。 而这份不安很快便被彻底坐实—— 严明顾不得撑伞,冒雨疾步来至前厅,寻到了王敬勇:“出什么事了?为何府外会有那么多带刀武卫看守?将军何在?” ------题外话------ 开始深夜掉落一些更新 7017k 198 递刀子(渃清涵打赏加更2) “将军被带去了大理寺问讯。”王敬勇沉极的语气里有着不安与焦急:“有人杀了河东王,将此罪名栽赃到了将军头上!” “什么?!”严明大惊失色,紧紧皱起了眉。 这些明刀暗箭,到底还是一个不少地冲着将军来了…… “那子虚乌有的藏宝图早就交了,清白也自证了!”王敬勇攥紧了拳,因过分气愤而眼睛微红地道:“又要置什么狗屁防御使,将军也答应了!可转过头来,他们却还是要置将军于死地!” “慎言!” 印海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听得王敬勇之言,走进厅内压低了声音正色提醒道:“此时到处都是官差与武卫,这么多双眼睛和耳朵在盯着,你还嫌将军的麻烦不够多吗?” 王敬勇闻言眼睛一颤,有青筋凸起的拳头攥得愈发紧了。 “知道你担心将军,可越是此时,越不能乱。”印海不着痕迹地扫向前院中的官差,道:“否则便是自送把柄。” “突然出了此等事,夫人受惊之下昏迷了过去。”印海略抬高了声音道:“还请严军医随我前去替夫人诊看医治——” 严明会意,当即正色应下。 此处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 见二人快步出了前厅,王敬勇也立即跟上。 萧夫人昏迷是假,但受惊却是真。 她正满面焦急地于堂中来回走着,待见得印海几人进来,立时问道:“情况如何!” 她自然不是才听到消息,之所以一直未又有去前院,是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的体现——此事过于蹊跷,她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添乱,让人再有机可乘! 听得印海将当下的情况大致说明,萧夫人的心沉了沉,道:“是否要速速传信回北地?” 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印海立即道:“夫人放心,属下方才已让人暗中将消息递了出去,沿途皆有将军早已安排的亲信随时待命,最迟六日,便可将密信送至严军师手中。” 至于收到密信之后该如何应对安排,严军师与苏先生自有章程——这些皆是在将军离开营洲之前,便细商过的。 “六日……”萧夫人依旧不安:“来得及吗?” 严明下意识地道:“依常理来说,事涉亲王命案,将军身份在此,此案必不可能草率了结……” 但这只是依常理来说,万一…… “再送一封信送去!”萧夫人忽然道。 印海问:“夫人想要给何人送信?” “送去给……”萧夫人急急说着,却又忽然顿住,自语道:“不,不妥……” 景时说过的,永阳长公主已帮了他许多,之后的事,他不想再将长公主牵扯进去了…… 当然,她身为母亲,必然是自私的……如此关头,只要能救儿子,她什么法子都要试一试! 但是此事不宜冲动…… “不,不必传信了。”萧夫人定了定心神,还算冷静地道:“此事已是闹得满城风雨,各处必然都已知晓……贸然传信,若不慎被发现,反倒害人害己,再添麻烦。” 印海虽一时不解她所指何人,但也赞同地点了头。 当下是这个道理。 消息已经传开,此时急着给任何人传信都是多此一举。 “切记,也不要去找阿衡!”萧夫人又特意交待道:“绝不能将吉家牵扯进去——” 几人皆应下。 印海于心底轻叹了一口气。 他们自然不该也不会去寻吉画师,但纵然如此,吉画师又当真会置身事外吗? 雨声滂沱。 午间,太子妃让女使前去书堂传话,请了衡玉与嘉仪郡主一同去了她殿中用午食。 衡玉看似一切如常,实则食不知味。 太子妃有此举,是有安抚之意。昨晚河东王先是于宫中欲图行不轨之事,而后又突然被刺身亡—— 恐衡玉会受惊多思,太子妃于饭后又单独与衡玉谈了谈:“……昨晚之事,我与殿下已经安排过了,绝不会传扬出去。至于河东王之事,自有大理寺来详查。” 衡玉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太子妃是怕她会觉得,河东王之死会被人怀疑与昨晚轻薄她之事有牵连—— 怕她多想的同时,又已将昨晚之事瞒得干干净净,不打算留给外人任何做文章的机会。 “多谢太子妃。”衡玉发自内心地道谢。 “不必言谢,你是因入宫为嘉仪授课才惹来了这些麻烦,这本就是我该做的。”太子妃道:“仪儿的课业不着急,你若觉得安不下心来,也可在家中歇上几日。” “衡玉本也谈不上受惊,您又已将一切安排妥当,衡玉便更加无需多虑了。” 太子妃闻言含笑点头:“那便好。嘉仪去歇午觉了,吉娘子不如也去歇息片刻吧。” “是。”衡玉起身行礼:“衡玉告退。” 太子妃遂命人相送。 宫人送走了衡玉后,有女使端了药进来。 项嬷嬷端过那药碗,捧到了太子妃面前:“这正是吉娘子之前递来的方子,经了几位医官验看,都说可用。” 太子妃点头,接过药碗,就着碗沿将药一饮而尽。 女使赶忙递去漱口的茶水。 太子妃漱了口,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微苦着一张脸,无奈笑道:“倒是比先前喝的那些还要苦呢。” “有苦才有甜。”项嬷嬷笑着哄了一句,递过去一颗梅子。 …… 东宫在嘉仪郡主的书堂旁,为衡玉单设了可供歇息的静殿。 衡玉刚在女使的陪同下回到了书堂附近,便见前方朱廊中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在。 “阿兄。”她出声唤了一句,快步走了过去。 女使撑着伞将人送至廊下后,便退去了一旁的亭中等候。 “今日一直未能得闲,此时才得以过来……”吉南弦压低声音道:“都听说了?” 衡玉点头。 “阿衡,你与兄长说句实话……昨夜此事到底是不是萧节使所为?”吉南弦问。 “绝不是他。”衡玉斩钉截铁地道。 “我也觉得不可能……那日相谈间,便可见萧节使不像是会意气用事之人。”吉南弦皱着眉道:“但那河东王妃一口咬死了此事……圣人为之震怒,气急攻心之下,甚至呕了血,太子殿下半个时辰前才从圣人处回来。” 衡玉听的紧紧皱眉,声音低到只二人可以听闻:“照此说来,不会是圣人了……” 无怪她疑心太重,只是此事蹊跷,她免不掉要疑心是不是朝廷的安排。 到底一个行事荒诞的河东王,对圣人来说并不算金贵…… “既不是圣人,那便是有人在刻意向圣人递刀子了……”衡玉眼神变幻着:“圣人待侯爷本就疑心难除,此番想要从这方淤泥中抽身,恐怕是不易了。” 吉南弦复杂地叹了口气:“没错,圣人待萧节使有疑心偏见在先,朝中又有以姜令公为首的文臣闻风而动,虎视眈眈……此局难解。” 沉默了片刻后,他看着眉眼间尽是忧色的妹妹,道:“但有一点,尚算是个好消息。” “同你一样。”吉南弦道:“太子殿下也相信此事绝非萧节使所为,而是他人蓄意构陷。殿下已暗中使人秘查昨夜之事,若有了线索与进展,我再告知你。” 衡玉心下微松些许:“若果真如此,自当是再好不过了。” 这固然算是个好消息,至少表面看来如此,但局面未明之下,却也不能尽将希望寄托于太子身上—— “阿兄,我……” “不必多说,阿兄知道。”吉南弦看着她,轻叹道:“我家小玉儿,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你既在营洲时便冒险救过他的性命,此次又怎么可能会坐视不理。”他感慨道:“上次与萧节使见面时,阿兄便已经看出来了,你二人非但是盟友,更是那同心同德,肝胆相照的腹心之友——” “……”衡玉心情复杂地沉默了一下。 阿兄好像很不愿意再往上深想一层。 但阿兄的话是对的,她不可能坐视不理。 “既有结盟约定,一诺千金,阿兄自也不反对你相助萧节使,力所能及之下,我亦会尽力相帮,咱们可以共商对策。”吉南弦道:“但你也要时刻记得‘力所能及’四字。” 衡玉正色点头:“阿兄放心,我明白。” 旋即问道:“阿兄可知,那河东王妃,为何便一口咬定人是定北侯所杀?她与河东王同行之下,又是如何免遭毒手的?” 若非是河东王妃蓄意污蔑,那这其中便必有缘故。 这些细节之事在外面轻易打听不到,但阿兄在太子殿下身边或知晓些。 “这河东王妃据闻受惊过度,答话都答不甚清楚,当下只能让医官守着,先服些安神的汤药镇定下来再说……” 吉南弦道:“至于其中细节,则是她身侧女使所言,据说彼时她们主仆二人见情形不妙,便欲去喊人前来相救河东王,因藏身暗巷当中,方才逃过一劫。也正是藏身之际,偶然听到了那些人交谈间提到了是定北侯要杀河东王——” 衡玉微皱眉:“偶然?” 这“偶然”,是否过于巧合了? 7017k 199 何时知道的(渃清涵打赏加更3) 吉南弦看出她的想法,道:“蹊跷自然是有,但此时并无真正有力的证据可以反驳河东王妃之言。你也不要太过着急,这两日我会仔细留意各处消息,一有进展,便立即告诉你。” 衡玉点了头。 兄妹二人在廊下说话的时间已经不短,为防显得太过异样,便约定了待晚间归家后再详谈。 天色渐渐暗下,雨水稍歇。 这一夜,京师各处都可听得到有关河东王之死的窃窃议论之声。 此事非但在民间、权贵之中引起了震动,亦让各方诸侯及别国使臣震惊不已,而于震惊当中,诸人难免各有思量。 次日,衡玉得知消息——萧牧被传唤至大理寺之后,否认了派人刺杀河东王之事。而大理寺派去搜查定北侯的一众官差,暂未发现可疑之处。 这自然算不得是什么好消息,但于当下而言,也的确不算是坏消息了。 又经一日发酵,待到第三日,朝堂之上,弹劾问罪定北侯之音不绝。 “定北侯单因河东王兼任营洲防御史便心生不满,乃至于京师之内,天子脚下便敢公然刺杀亲王,此举实在骇人听闻,猖狂之极!” “如此猖獗者,必存反心!” “万请陛下依律重惩定北侯,以儆效尤!” “……” 而那些夹杂其中,试图理智分析此事者,皆险些被扣上“定北侯同党”之名。 一时间,讨伐定北侯之声鼎沸,大有‘群起而攻之’之势,局面几近难以控制。 衡玉听闻此事,一颗心又往下沉了沉。 这些所谓讨伐之人,果真是如口中所言那般,为江山社稷而虑,而无私心吗? 不。 他们或各有党派立场,或借机迎合圣心,或是为讨好某些上峰…… 而萧牧,就如同他们眼中的猎物,在他们看来此猎物凶悍庞大,爪牙锋利,如今极不容易被缚入笼中,便必须要尽快除之后快,方能免除后忧。 第四日,皇帝勉强起得身来,面颊因愈发消瘦而更显眼底阴郁。 “陛下,永阳长公主在外求见。”掌事太监刘潜放轻了声音通传道。 皇帝坐在罗汉榻内,呼吸不甚平匀:“传。” 永阳长公主入得殿内行礼。 皇帝抬眼看她,面对胞妹,语气还算和缓:“永阳,你来了……” “皇兄可好些?”观皇帝气色,永阳长公主眼底有着一缕忧色。 “好一些……坐下说话吧。” 永阳长公主依言坐下。 “你自己的身子也不好,还特意亲自进宫看朕……” “永阳放心不下皇兄,亲眼看了才好安心些。”永阳长公主话至此处,顿了片刻,轻声问:“定北侯之事……不知皇兄打算如何处置?” 听她提及此,皇帝的眼神几乎是一瞬间沉暗了下去:“他连一个区区防御使都容不下……朕又如何还能容得下他!” “可是此事尚有疑点……” “疑点?”皇帝打断永阳长公主的话,一双阴沉的眸子扫了过去:“你难道不知……他的反心,如今已是天下皆知了!” 他看着永阳长公主,眼底浮现出了疑色:“永阳……难道你今日特意入宫,关心朕的身体是假,借机替他说情才是真?!” “皇兄误会了,永阳与之素不相识,说情二字从何谈起?”永阳长公主起身,缓缓抬手施礼,进言道:“永阳有此言,是为皇兄,为李氏江山而虑。” 皇帝抿紧了微青的唇看着她。 “皇兄或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若定北侯当真有反心,此番又岂会只身入京?他入京后处处循规蹈矩,不曾有过丝毫差池,可见性情周谨,此与城中刺杀李瑾此等冲动之事,岂不自相矛盾?” “他此番入京,便是为了做出忠顺的假象来蒙骗朕,他在同朕做戏!企图让朕对他卸下戒心,如此他才能有机可乘!”皇帝的面色便愈发难看,因激动而嘴唇微颤:“刺杀李瑾,是他自己不慎败露!难道只因为他不慎败露得太过轻易,便可证明他是清白的吗?这等说法,简直荒谬!” “可所谓‘败露’,不过只是河东王妃一人之言,尚且缺少实证。而定北侯于北地威望甚重,若不能拿出真正服众的证据便贸然处置,不日必会招来祸端——” “够了!”皇帝猛地拔高了声音,抓起一旁的茶盏朝着永阳长公主砸了过去。 “啪!” 茶盏落地,被摔得粉碎。 茶水与碎瓷在永阳长公主身前飞溅开来。 “替这种反贼诡辩,朕看你是疯了!” 皇帝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满眼沉戾地盯着下意识地侧首避开那些碎瓷的永阳长公主。 “你说证据不够?难道要等到他手中的刀架在朕的脖子上,或是割下朕的头颅,才能算作他欲图谋反的证据吗!” “当年时敏晖通敌谋反的罪行暴露之时,你也是这般……!已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你却还在替他狡辩说情!” 听皇帝提起那个名字,那桩往事,殿内的内监皆面色微变,将头垂得更低了些。 下颌处被碎瓷迸出了一道伤口的永阳长公主眼睫微颤。 “是不是只要是朕决定了的事,你便总要站出来质疑一番?” 此一刻,面对这位胞妹,那些深藏在心底多年的不满悉数被皇帝写在了脸上:“朕与你乃是嫡亲兄妹,你自幼与朕一同长大,虽是女孩,却也有幸与朕一同得吉太傅教授学业……是,你比朕聪慧,文章比朕做得好,与老师对答时也比朕从容,甚至比朕更得先皇喜爱!” “时敏晖彼时为皇子伴读,自幼,你便与他走得更近……待到你少时,更是与他一同上战场征战杀敌,出生入死!是,你立下了诸多战功,得父皇称赞……父皇甚至说,你虽为女子,却处处比朕出色!” “但那又如何?这皇位终究是朕的!朕才是这李氏江山的主人!于这天下而言,你我有着君臣之别,朕为君,你为臣!于李家而言,朕是你的长兄!朕做什么,轮不到你次次来说教!” “朕怜你早年落下伤病,又失了驸马,从未亏待过你……但你不该自以为是,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永阳长公主站在那里,单薄病弱的身形微颤,半垂着红了的眼睛。 皇帝看着她,最后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朕的江山,朕既下了决定,便担得起后果——永阳,你可听清了吗?” 永阳长公主轻吸了口气,将眼中泪意忍回。 片刻后,声音平缓地道:“是,永阳记下了。” “永阳长公主,今妄议朝事,僭越无矩,禁足十日,以作惩戒——”皇帝定声道。 永阳长公主垂下眼睛:“永阳领罚,告退。” 她缓步退出内殿之际,只听得殿中隐隐又有瓷器碎裂之声不间断地响起。 及皇帝怒气腾腾而发颤的声音—— “立时召姜正辅来见朕!” …… 很快,便有两则消息传开了来。 永阳长公主为替定北侯求情而冲撞惹怒了圣人,被圣人斥责后,禁足府中。 这个消息引起了不小的波动。 众所皆知,永阳长公主不问政事多年,一直在长公主府内养病,甚少于人前露面。 在许多有心之人眼中,这是聪明人的做法。 掌过兵权,有过军功的长公主,活得‘安静’些,无疑是明智的。 可这般明智的一个人,而今为何会为了定北侯不惜冒险顶撞圣人? 有人暗中揣测,有人悄声叹息,此乃长公主大义之体现。 然而无论如何,如今长公主被禁足已是事实,纵是兄妹情深,长公主却也劝不动圣人半分。亲胞妹尚且如此,旁人又岂敢再触逆鳞? 圣人此举,怕是有警示之意,亦可见对待定北侯之事的态度与决心…… 而另一则消息,亦是印证了这一点——圣人命刑部、御史台与大理寺会同审理河东王被刺一案,并命中书令姜正辅“代朕亲临,监察三司”。 姜令公与定北侯之间是何等过节? 圣人此中用意为何,已是无需多言了。 而当日太子前去寝殿求见圣颜,却被拒之门外,于殿外久候,仍未得召见。 衡玉闻讯,出宫后便匆匆赶往了永阳长公主府。 “殿下受伤了?” 衡玉快步走进内室,见其蓁嬷嬷正往永阳长公主的手背上涂着药。 “小伤而已。”永阳长公主轻一摇头:“我这点事不算什么,只是如今到底是人微言轻了,定北侯一案非同小可,我却未能帮得上什么忙……” 衡玉在她身侧坐下,见她下颌处也有着伤口,不禁道:“殿下为了他费心了。” 这个“他”,自然是萧牧。 永阳长公主微微一怔,静静看了面前的少女片刻,示意其蓁嬷嬷带着房中两名女使退了下去。 待内室只剩下了她们二人,长公主适才眼神微闪地道:“小玉儿,你是不是……” 衡玉点头:“是。” 长公主是何等聪明之人,只她一句话,一个眼神,便都懂了。 “他的身份……你是何时知道的?”长公主轻声问。 7017k 200 不得已之时(渃清涵打赏加更4) “在营洲时。”衡玉答。 长公主轻叹了口气:“你倒沉得住气,连我也瞒得死死地。” “本想着待寻了机会,当着他的面同您言明此事。也是怕贸然问起,您会从中为难。”衡玉解释了一句,微顿了一下:“但到了眼下这般局面——” 到了如今这事关他生死的时刻,这些小小顾虑便不值一提了。 “你既知他身份,便更该明白我此时的心情了。”永阳长公主的声音是别样的复杂与无力:“九年前我侥幸护住了他一回,然而时隔九年……莫非他终究还是要步时大哥的后尘吗?” “我既恨自己今时无用,不能再护他一回,私心里又总忍不住怪他为何不听劝,竟执意非要回这京城不可……” 永阳长公主眼尾微红:“当年送他出京,本是想他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可这个孩子,主意总是太正,同他父亲一样……他此番来京城,难道便不曾想过会有今日之局面吗?” 衡玉轻轻握着了长公主的手。 “他想过的,他定是想过的。”她缓声道:“您便信他一次。” 她像是在安抚永阳长公主,又像是在试图让自己的心定一些。 但她,已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出了永阳长公主府,衡玉上了马车。 程平刚驶动马车,便听车内之人隔帘问道:“平叔,如今的定北侯府,你还进得去吗?” 程平驱马的动作顿都没顿一下,平静道:“进得去。” 他好歹也是上过战场、且又在那不人不鬼的暗月楼待过的人,区区一些官差武卫而已,他且还是有把握避得开的。 车内传来少女的声音:“那便劳烦您冒险走一趟了。” “想多了。”程平语气无波:“这倒算不上什么冒险。” 车内,心情发沉的衡玉勉强勾了下嘴角:“能遇到平叔,我可真是走运捡到宝了。” 程平听得险些老脸一红——他一个臭老头子算哪门子宝? 怪叫人不好意思的。 …… 王敬勇拿到程平送去的信之后,赶忙去寻了印海和严明。 “我去见吉画师吧。”王敬勇自荐道。 夫人是交待了他们不可去找吉画师和吉家人,但吉画师既然传信要见他们,或许商议之下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呢! 毕竟之前吉画师便是救过将军的,或是将军命中注定的贵人! 连日的不安之下,王副将已经不自觉地开始相信一些玄学。 “我和严军医过去吧。”印海道:“如此更方便与吉画师商议事宜。” 王敬勇听得皱眉。 分明他的身手更好,出入侯府最是方便。 至于和吉画师商议——难道他不能商议吗? 对上那双不解的眼睛,印海默了默,拍了下他的肩膀:“侯府如今更需要你来守着,夫人还在府中,决不可出任何差池。” 王敬勇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 “且将我二人去见吉画师之事,告知夫人一声。”严明说道:“待见罢了吉画师,我再前去同夫人说明所谈详细。” 此番是吉画师主动相邀,夫人知晓了,也是不会阻止的。 王敬勇点了头:“那你们当心。” …… 半个时辰之后,严明与印海,在一座极热闹的酒楼内见到了衡玉。 酒楼临水而建,印海二人未走正门大堂,而是趁无人留意之际,由后方翻窗进了雅室内。 二人刚入得室内,翠槐便赶忙眼疾手快地合上了那两扇可观水景的大窗。 “吉画师。”印海二人施礼:“顾娘子。” 独自出入酒楼太过显眼,是以衡玉拉了顾听南作陪。 顾听南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已经关紧的窗棂,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王副将没来?” “是,侯府里暂时离不开他。”印海道。 回过了神来的顾听南点了点头——说得倒还挺委婉的。 “你们先说着话。”她适时地道:“堂中听起来正热闹,我去外头听个曲儿。” 阿衡有事固然并不瞒她,但有些事她自认为主动避开些更为妥当。 顾听南这厢去了外面听曲儿,房门被重新合上之时,衡玉看向二人:“印副将,严军医,坐下说话吧。” 她并未多问二人为何自萧牧出事以来从不曾寻过她——这是无需问的,也无需多言。 衡玉直入主题:“近日来各处的消息,我都有耳闻。今日冒险请你们来此,是想听一听你们如今的想法和打算,试一试能否商议出一个可行的法子来。” “不知吉画师当下是何想法?”严明先问道。 他并不掩饰眼中的忧色与焦虑。 衡玉听得此问,便知他们尚未拿得定主意。此局难解,牵涉甚大,谁也不敢轻易下决定。 她道:“自此事起,我便在想,既是被人构陷,那便只需找出幕后真凶,一切麻烦便可迎刃而解,此乃最直观也是最可行的办法——” 印海微微摇头:“不瞒吉画师,夫人亦是此意……只是我等无能,至今都尚未能查到可用的线索。” “非是你们无能。”衡玉微皱眉:“太子殿下亦在暗查此事,但直至今日,也是仍无丝毫线索进展,据说那些动手之人做得极干净……” “太子殿下也在查此事?”严明印证罢这一句,心情复杂地道:“我们也听闻了太子殿下及永阳长公主为将军求情未果之事……” 在这等局面之下,还有人愿意帮将军,自然是好事。 但眼下看来,皇帝决心已定,若找不出真正有力的证据,谁来求情都是无用的。 可证据要如何找? 严明眼底变幻着:“若连太子殿下都查不出丝毫痕迹,那此事未免干净得有些可怕了……” 印海亦在往深处思索:“究竟是什么人,能在这京师之地,公然刺杀堂堂亲王,全身而退之后……甚至连半分线索都让人追查不到?” “多半便是姜正辅。”严明抿直了嘴角,道:“据这数日打探可知,所谓于营洲置防御使一事,便是此人的提议——” 将军虽甚少入京,但朝中百官关系错综复杂,他们定北侯府也并非是没有打探这些隐秘消息的门路。 “但其与中书省内官员,及其党羽,皆不满这防御使的人选,认为河东王不堪大用,纵是来日去往了营洲,恐怕有不如无。”严明眼底微暗:“杀掉一个不合意的棋子,将此罪名顺理成章地推到最想除掉的人身上……是他姜正辅能够做得出来的事。” 当年时家之事他尚且历历在目! “姜正辅固然有动机,且嫌疑最大。”衡玉道:“但眼下并无证据可以证明是他所为,或另有幕后之人操纵一切,蓄意误导。” 她一直时刻记着,尚有一只真正的幕后黑手未曾现身。 “吉画师说得没错。”印海凝神道:“若找不到直接的证据,现下再多的怀疑都是无用且盲目的——而无论是不是姜正辅策划了这一切,只怕都并不影响他接下来的立场与选择。” 衡玉心头发沉地点头:“没错,他此次奉旨监察三司办案,换而言之,这罪名能否定下,十中八九已在他掌控中了。” 不管河东王之死是不是他的安排,单论欲置萧牧于死地此一点,姜正辅便从不曾掩饰过。 严明愈发焦炙了:“大理寺卿本就是他的爪牙,如今他又有监察三司之权,此中可供其做手脚之处便更多了……今日尚无可定将军罪名的铁证,只怕明日便‘有’了!” 衡玉缓声道:“而圣人既有此令,便等同默许。” 她此前说,幕后之人朝皇帝递了刀子—— 而眼下,皇帝又何尝不是在向姜正辅递刀? “归根结底,当下的局面难便难在所谓‘圣心’二字之上了。”印海言毕,沉默了片刻。 “圣心偏倚之下,若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可以动摇圣人的疑心,那便等同是坐以待毙。”衡玉眉眼间有决然之色:“但,绝不能坐以待毙。” 印海与严明闻言皆看向她。 衡玉也在看着他们:“据我所知他在入京前,是有所准备的,对吗?” 萧景时是个傻子,但没傻到离谱的程度。 他不惧死,但也并不打算让自己死的毫无价值。 室内安静了片刻后,严明点了头。 “是,此前曾安排了一批暗卫,先后混入了京师内外,随时候命,以防不测。” “城内如今有百人候命。”印海道:“他们皆是精锐中的精锐,若说救出将军,将人护送出城……计划周详,拼死之下,可有九成把握。” 衡玉本该稍稍心安,然而却又愈发地沉重。 “只是如此一来,假造反,便要成了真造反了。”印海叹了一句。 “所谓退路,往往并非上策,而是不得已之下唯有如此。”衡玉道:“而眼下,便是不得已之时——” “事实自是如此。”印海甚少如此拿不定主意:“将军前往大理寺之前,曾交待过一句,让我等守好侯府。” 此一句话,未尝不是在提醒他们,勿要轻举妄动。 衡玉沉默了一会儿,却是问:“若他此番当真出了事,卢龙军会如何?” 印海也沉默了一下,而后答:“必反。” 7017k 201 他必须活着(君陌兮打赏加更) 纵然此非将军所愿,但到时的局面,便不是能够轻易控制得了的了。 局面所迫,军心所向,必反不可。 “那便是了。”衡玉眼底愈发坚定:“冒险救他出京,是为造反。而他若是冤死,卢龙军亦难逃一个反字。既横竖都是要反,当然还是活着更为合算。” 她知道他想要的是江山安稳,她也一直坚定不移地与他站在一处,有着同样的愿景,并愿为此竭尽所能——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要好好活着。 人总归难逃一死,但纵横沙场救万民于水火的英雄,绝不该、也绝不能就这么平白丢掉性命。 她相信,若今日他与她的处境调换,他也会是同样的决定。 “吉画师所言甚是在理。”印海问了一句:“但,吉画师可曾想过,这或正是他人设下的陷阱,意在逼反将军?” “纵是陷阱,也要跳进去救他。”衡玉答得没有犹疑。 她道:“若果真是陷阱,死一个定北侯,或是反一个定北侯,都足以掀起轩然大波,对设陷阱之人并无太大区分。但于我,于印副将,严军医,萧伯母,及北地众军士而言,却如天地之别。故而此中没有取舍之分,他必须得活着。” 印海和严明静静听着。 “我知道,此等大事,如何也轮不到我来安排做主。” “但他了解我的性子,他必然猜得到我不会袖手旁观,定也能料到我会怎么选——”衡玉话至此处,勉强一笑:“所以,我的决定,就姑且当作是他的决定吧?” 此话落,印海笑了笑,面上恢复了往日的松快。 而后道:“既是将军的决定,属下必当领命。” 严明更为直接,定声道:“……反便反了!” 他早就想这么说了! 他从来也不觉得这朝廷有什么好值得将军去效忠的,更何况如今眼看着还要搭进性命! 如今既有吉画师替他们兜底撑腰,那反就是了! “这条路是最坏的打算。”衡玉说道。 严明面色微凝,看向她:“难道还有其它的路可走?” “两日后,便是三司会审。”衡玉未直接回答严明的话,先是道:“大盛律所定,三司会审之处设于刑部大堂之内。若当日他们定下了侯爷的罪名,之后必然会将人移送至大理寺天牢关押,此处乃羁押重犯之地,层层把守看管,若是硬闯,再是精锐中的精锐,至少也要折损大半,纵然将人劫了出来,出城的余力与胜算恐怕也被耗得所剩无几了。” “所以……”印海定神道:“想要救人,最好的时机,是在自刑部移送大理寺的途中——” “两日的时间,可足够将此事安排妥当吗?”衡玉问。 “足够了!”严明道:“我们对此也并非就全无准备……加上有蓝青在,他熟知京师布防习惯,入京后也在暗中留意各处,两日的时间足够了。” 衡玉点头。 印海看向她:“除此之外,吉画师是否另有打算?” 这正是衡玉方才未来得及回答严明的话:“还有两日的时间,我想再试一试,于此案之上能否寻得最后一线转机——” “吉画师所指的转机是……” “河东王妃。” 所谓三堂会审,最终的决策权虽难逃圣心二字,但此案起初之所以会将矛头直指萧牧,便是因为河东王妃的那句“指认”。 如今既寻不到其它有用的线索来证明萧牧的清白,那便只能从此案的源头一试…… 若是侥幸成了,此案或还有转机。 若是未成…… 那便只能见血了。 …… “好,那便听阿衡的。” 定北侯内,萧夫人听严明说罢了详细之后,心中便莫名安定了几分。 “依吉画师之意,需做好最坏的打算。”严明压低了声音道:“……若两日后行动,夫人亦需做好提早暗中离府出京的准备。” “我明白。”萧夫人点着头,握紧了衣袖:“时间不多了,你们速去安排……谨慎些,勿要被人察觉出了异样!” “是。” 萧夫人又交待了他一些自己所能想到的细节,最后说道:“……若到时朝廷的人盯得紧,便不要急着先将我送出去。只要他们见到我还在这侯府之中,便暂时不会起疑,能多拖一刻是一刻,顺利救出景时才是最紧要的。” 严明犹豫地看着她:“可是夫人……” “正事当前,大局为上,勿要因小失大。”萧夫人催促道:“快去吧,各处都尽早安排上,才能更周全些。” “是……”严明到底是应了下来,行礼后离去。 “还愣着做什么,将该准备的都准备上。”萧夫人对身侧的心腹嬷嬷说道:“明日我会让他们先将你送出去。” “夫人这是何意?”嬷嬷面色一变:“您明日不走,老奴独自一人要去哪里?” “我自己留在这里让他们盯着便够了,你一个老妈子在或不在,左右也无人会留意到。”萧夫人走到梳妆台前,示意道:“将值钱的东西都带上吧,喜欢什么拿什么,日后且还说不准是什么光景,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你便寻一处清净地养老吧。” “夫人说这些作何!”嬷嬷急得眼眶都红了:“您不走,老奴也断不会走的!” “你傻不傻啊。”萧夫人好笑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抬手拿起了一只白玉镯:“这个可不能给你,这是在营洲时阿衡给我的年礼。” 她宝贝地套到手腕上,轻叹了口气:“若说这唯一的遗憾是,也就是尚未能瞧见阿衡……” “呸呸呸!”嬷嬷打断了她的话:“大事当前,可不兴说这些的!” 经她这么一提醒,萧夫人立即掩口:“也对!瞧我这张嘴!” 她忙地双手合十往上方虔诚地拜了拜:“满天神佛在上,信女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疯言无忌,疯言无忌……” 拜罢仍觉不够,又赶忙去了小佛堂烧香补救。 …… 此一夜,严明与印海及王敬勇商议诸事,彻夜未歇。 月落参横,严明方才回到了住处,却是立在窗前望着院中出神。 该安排的都已经安排妥当,接下来便只能等了。 若吉画师在河东王妃那里的路走不通,明日等着他们的便是殊死相搏了。 他不惧死,这些年来也已闯了数次鬼门关,但眼下……他还有一件极重要之事没做。 严明无声挣扎间,忽有一抹雪白闯入了视线。 一只鸽子落在了他面前的窗台上。 这是他之前给她的信鸽! 严明立即取下信鸽腿上绑着的字条,匆匆打开来看,神色倏地大变。 他将字条握紧,大步离开了房间。 虽是一时无暇顾及太多,但也还是让人传了句话给印海。 严明独自一人暗中离开了定北侯府,匆匆赶往了姜家。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叩响了姜家的后门。 很快便有人将门打开,果然正是姜雪昔身边的那名女使。 “她如何了?”严明急声问。 字条上说,她出事了! “姑娘她……”女使神色复杂地道:“姑娘三日前在庄子上咳了血,什么东西都吃不下……郎主听闻此事,赶忙将姑娘接回了府中!婢子本想早些给您传信的,可……可姑娘说,如今定北侯府出了事,不能再给您添乱……” “我问她眼下如何了!”严明焦急不已。 “昨日请了宫里的医官来看,都说……您且随婢子去看一看便知道了……” 见她语焉不详,严明唯有快步随她往府中走去。 此时天色不过初亮而已,女使带着他一路避开晨间洒扫的下人,来到了一座院子前。 严明看了一眼这座院子。 “姑娘正等着您……婢子已提前将下人支开了。”女使垂着眼睛说道。 严明未多言,抬脚走进了院中,来到了堂内。 堂中的确有人在等着他。 那人着黎色常袍,背对着堂门负手而立。 看着那道背影,严明无声握紧了袖中十指。 那女使咬了咬下唇,神色愧疚地退了出去,将堂门从外面合上。 朝阳未起,房门一合,堂中略显昏暗。 在这昏暗不明的静谧之中,姜正辅转过身,看向了那站在堂内的年轻人。 “岳言——”那道冷肃的声音道:“我还记得你,你果然还活着。” “承蒙姜大人厚爱,竟还记得岳言此人。”严明眼神疏冷。 “让我女儿惦念之人,我自然记得清楚。”姜正辅的声音喜怒难辨:“只是我不曾想到,你竟摇身一变,成了定北侯麾下的军医——” 严明语气讥讽:“丧家之犬,却总还要谋生。” “你这些年一直在北地。”姜正辅定定地看着他,缓声问:“据我所知,你当年逃离京师,是为替他引开追兵,你尚安在,那他如今……可还在人世吗?” 严明闻言冷笑出声:“众所皆知,当年负责‘追剿时家余孽’的,正是姜大人,而他正是死于姜大人派去的追兵刀下——姜大人今时此问,不觉得多余吗?” 姜正辅握紧了负在身后的双手,眼中有着审视:“当年那具尸首被寻到时,已经难辨形容。” 7017k 202 救她!(iwannacola打赏加更) 迎着那道视线,严明毫不退缩:“所以姜大人是怀疑时家的人还没死绝,因此而心中不安吗?” 姜正辅看着面前待他满眼仇恨的年轻人:“你认为,时家之事,是我所为?” 严明讽刺地看着他:“有此一言,可见姜大人对时家是否冤枉无辜,可谓是心知肚明——” 姜正辅抿直了唇,未语。 无话可说了是吗? 严明眼底的仇恨之色愈发浓烈:“九年前的舒国公,而今的定北侯……姜大人故技重施一再戕害忠良,午夜梦回间,可曾想过子女福薄,正是受你积孽过重所累!” 姜正辅闻言面色微变,心底最深处被重重刺痛:“云朝之死……乃是定北侯一味急功所致!” “那不过只是姜公子离奇丧命于晋军营中,晋王不得不放出去的推脱及挑拨之言罢了!” “信口雌黄!”姜正辅凝声道:“晋王的话是推脱之辞,焉知你此言不是在为萧牧开脱?” “开脱?”严明冷笑一声:“你信与不信,又有何紧要?你残害打压武将,难道只是为了所谓替子报仇吗?你广织党羽,霸横朝堂,不过是利欲熏心之下的党同伐异罢了!” “萧节使于北地浴血杀敌,几番丢掉性命之际,姜令公在作何?——联合党羽弹劾他居功自大?还是在暗地里与裴氏爪牙谋划着要如何将其除之后快?” “你们去过北地吗?吃过行军之时用以果腹的霉饼吗?试过刀剑刺穿血肉是何滋味吗?”严明几近红了眼眶:“身为武将,便是马革裹尸也自当在所不辞!亦无人有过半句怨言!可如此种种,换来的又是什么?” “他若果真有所谓反心,便不会不懂休养生息蓄力之道,而尽将兵力耗于收复城池以慑异族,以安民心之上!” 严明话至此处,咬紧了后牙:“当然,你们根本不在乎这些,利欲之下,皆为肮脏手段,又何曾真正在意过所谓真相!” 姜正辅看着他:“你同本官说这些,是欲混淆本官视听,替他开脱杀害河东王的罪名吗?” 严明像是听到了最大的笑话:“这栽赃的手段如此拙劣,姜大人站在至高之处多年,心中当真没有分辨吗?” 姜正辅面色严正:“手段浅薄拙劣也好,高深莫测也罢,本官只相信证词与证据。” “证据?”严明面上的讽刺之色愈浓:“要证据有何难,于姜大人而言,岂非信手拈来之事?” 姜正辅冷冷地看着他。 “本官还未问你,你此番入京处心积虑接近昔儿,究竟是何目的?”他一字一顿地问:“是欲利用昔儿,来帮定北侯对付本官,还是另有所图?” 严明笑了笑:“须知非是人人皆如姜大人这般唯利是图,不择手段。” 他微绷紧了下颌:“姜大人今日诓我来此,若有逼讯之意,亦或图谋北地兵权之心,严某一概恕不奉陪。若为灭口,只管动手便是。” 看着那毫不惧死的年轻人,姜正辅眼中情绪不明:“你方才见到本官在此,并无丝毫意外,伱来时便料到了,是吗?” “是。” “明知有诈,为何还要过来?” “我不会拿她的性命安危来作赌——” 姜正辅微眯了眸子看着他。 “姑娘……您怎么过来了!”女使惊慌失措的声音隔着堂门响起。 “青衿,你是不是拿了我的信鸽……是父亲的授意,对吗?” “姑娘,婢子……” “姑娘!您不能进去!郎主他……” 那女使不敢强拦,门很快被推开,面色苍白的姜雪昔走了进来:“父亲!” 待看清了堂内的严明,她面色微变:“容济……” 容济已经来了! “你的气色为何这般差!”严明只看一眼便觉心惊不安:“青衿说你咳了血,是真是假?” “我无碍。”姜雪昔紧张不已地看向姜正辅:“父亲,女儿不该瞒着您私下与容济见面……但此事之过皆在女儿,求您放过容济,不要为难他!” “昔儿,你可知他接近你是何意图?”姜正辅拧眉道:“你可莫要被他蒙骗,当心遭人利用。” 姜雪昔摇着头道:“不,父亲,容济的为人女儿再清楚不过,且是女儿主动寻的他!” 姜正辅叹气,语气舍不得太重:“你别以为父亲当真不知,你前段时日之所以忽然要出城去庄子上小住,便是受了此人教唆——” “那是因为容济一心想要替女儿医病。”姜雪昔着急地解释道:“这也是女儿自己的主意……父亲,您当真误会容济了!我与他自幼一同长大,岂会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 “医病?你去时分明情况尚可,可出了一趟城,如今成什么样子了?”姜正辅既心疼又无奈:“这便是他所谓的替你医病吗?” 严明紧紧皱着眉,神色复杂。 “不……并非如此。”姜雪昔看一眼严明,摇着头,急得冒了泪光:“女儿的身体,女儿自己再清楚不过,早在遇到容济之前,便已是如此了……只是一直未敢如实告知父亲而已……父亲,女儿从未求过您什么,只……” 她话至一半已是呼吸不匀,待说到此处,逐渐呼吸不得,弯身抬手按住了心口处。 “昔儿!”姜正辅忙将人扶住。 严明也立即上前:“雪昔!” “快,快请郎中过来!” “是!”女使飞快地跑了出去,府上就有大夫随时候着,但请来此处也需要时间。 严明立即将人扶到椅中,伸手替其把脉。 如此一探脉象,他面上亦是一瞬间血色褪尽。 姜雪昔已是面色煞白如纸,面上冒出密密汗珠,紧紧蹙眉,看起来痛苦不已。 “这是怎么了!怎会突然如此!”人前一向冷静威严的姜正辅此刻完全慌了神:“昔儿,你告诉父亲,哪里疼!别怕,父亲就在这!” “你要做什么!”见严明取出了一卷蓝布,展开后其内是整齐排放着的银针,姜正辅面色戒备。 严明急声道:“救她!” 7017k 203 我不杀你(求月票) “你——”姜正辅欲阻拦,然看一眼女儿的唇色已是白中泛青、几乎已要窒息的模样,再扫一眼尚无郎中赶来的堂外,那伸出去拦在女儿身前的手,终究是微颤着收了回来:“若你敢趁机对昔儿不利……我必饶不了你!” 对方对他的恨意没有丝毫遮掩,如今又是定北侯麾下之人,他自是做不到完全信任! 但眼下昔儿的情况如此,他身为父亲,没有犹豫的余地! 严明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些什么,手中银针刺入穴位后,又取出了一只瓷瓶,从瓶中倒出了一粒药丸送进姜雪昔口中。 他今日来此,固然怀疑是有人刻意相诓,但正如他方才所言,不会拿她的性命做赌,因此备下了应急之物。 姜正辅看的胆战心惊,几番都想要阻拦,又克制住。 “江郎中来了!” 尚未立夏,女使满头满脸都是汗。 那郎中也是行色匆匆,正要抬手行礼,已听姜正辅急声催促:“快给昔儿看看!” 郎中应着,快步来到姜雪昔面前查看情况。 “昔儿!昔儿!”见人闭上了眼睛没了意识,姜正辅面色巨震,眼神如刀扫向严明:“昔儿怎么了!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郎主莫急!”江郎中连忙道:“姑娘只是昏了过去!” “只是?”姜正辅面色紧绷,然而想到方才女儿那危急的模样,便也不再计较郎中的话,只忙问道:“昔儿为何会突然如此?” 江郎中是他特意为女儿寻来医病的大夫,已在姜府多年,对姜雪昔的身体情况再是了解不过—— “姑娘近日来的病情本就有些……”江郎中留意着措辞,有些话便略去了:“当下突发急症,则是急火攻心所致……姑娘性子细腻,一贯多思,最忌大悲大怒。” 急火攻心? 姜正辅闻言抿紧了嘴角。 “这位客人……也懂医?”江郎中看向严明,及其手边的银针。 严明尚且余惊未消,此时只是微一点头。 “郎主,此番多亏了这位客人。”江郎中道:“若非是其及时为姑娘施针稳住了情况,急症发作之下恐怕……” 姜正辅这才看向严明。 女使来到椅边蹲身下来,流着眼泪扶着自家姑娘。 严明未与姜正辅对视,只是看着面色如雪,双眸紧闭的姜雪昔。 “我不杀你——”姜正辅微冷的声音响起:“你走吧。” 严明握紧了十指,最后看了一眼姜雪昔,转身朝堂外走去。 “郎主……”江郎中自是听出了不对来,但想到此人或能救自家姑娘的命,又忍不住开口。 姑娘的病情已到了极危急之时,若是再不找出医治的法子来…… 郎主都用上“杀”这个字了,这年轻人若就这么走了,定是有多远跑多远了,回头还往哪里找人去! 不杀就不杀嘛,关起来也行啊! 江郎中想“将人留下”的眼神尤为急切。 感受到了他强烈的暗示,姜正辅看着即将要跨出堂门的那道背影,一再犹豫后,到底是问:“……你,当真愿意救昔儿吗?” 那道背影顿住。 “若你果真能医得好昔儿,你要什么,我姜某人都能做到!” 严明闻言,无力地笑了一声。 “我自然会救她,竭尽全力相救。”他头也未回地道:“但这只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与姜大人无关——若与姜大人有关的话,便也不可能会救了。” 见那道年轻的背影消失不见,姜正辅心情复杂地看向昏迷中的女儿。 很快又有两名婆子过来,几人将姜雪昔送回了居院。 姜正辅带着江郎中也跟了过去,江郎中又仔细地诊看了一番,交待了女使接下来尤为需要注意之处。 听着那些于饮食起居之上愈发繁杂的忌讳,姜正辅心头沉重难言。 与江郎中又单独说了些话之后,姜正辅最后交待了女使一句:“好生照看姑娘,一刻都不能离了人,若是醒了立即告诉我。” 女使应下。 姜正辅离开了女儿的居院,走在路上,脑海中不时响起今日严明的那些话。 “郎主,朱廷尉求见。”有管事前来传话。 “让他去外书房。” “是。” 身着常服,显是暗中来此的大理寺卿朱智,于外书房内向姜正辅揖礼:“令公。” “那萧牧,还是未认罪吗?”姜正辅于书案后坐下。 “是。”朱智道:“只待明日三堂会审了。” 说着,声音低了些,道:“这件案子,已有河东王妃及其婢女的证词在,如今只差一件物证,便可定罪了……” “物证?时至今日,你们查到了什么证据吗?”姜正辅威严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不满。 “是我等办事不力。”朱智微躬身,道:“若要在明日开堂之前寻到证据,也非全无可能……只是,还需令公首肯,下官才好安排下去。” “你此言何意——”姜正辅看着他:“是想让本官准你大理寺造伪证吗?” “令公言重。”朱智的身形更矮了些,愈显恭谨:“这定北侯行事实在狡诈……历来,此类由圣人亲指三司会审的重案,难免需动用些非寻常之办案手段……圣人此番命令公监察三司,圣心所向,已是再明朗不过……” “而今只需稍施手段,便可定定北侯之罪……如此一来,此案可结,此祸患可除,圣心可安。”朱智低声道:“令公……亦可报令公子之仇了。” 姜正辅闻言,无声收拢了眉心。 书房内一时间陷入寂静,唯窗下铜壶滴漏,发出重复的水滴轻响,是为时间流逝之音。 …… “你去了何处?” 严明回到了定北侯府,印海忙问。 “出去了一趟……” 听着这与废话无异的回答,印海微叹气:“你这趟出去的不打紧,走之前还叫人留了遗言给我,我还当你只身赴死去了——” 严明出府前,曾让人给他传话,说是外出办一件私事,若是未能回来,也不要使人去寻。 这不是遗言又是什么? 严明无力地扯了下嘴角:“失算了,没想到竟活着回来了。” 见他无意言明,印海也不多问,正要与他细说明日的计划进展时,只听严明讲道:“我回来之前,看到了大理寺卿进了姜正辅府中,且是着常服,走侧门——” “大理寺卿?”印海皱眉:“果然要密谋暗招了……” 严明讽刺而平静:“意料之中罢了。” “眼下便只看吉画师在河东王妃处的那一条路,能否走得通了……” …… 同一刻,衡玉与嘉仪郡主一同坐上了出宫的马车。 宫人驱马,马车一路平稳行驶,最后缓缓停在了一座王府前。 ------题外话------ 深夜爬起来码一章,求个月票咋样? 谢谢大家的打赏及留言,和每一张宝贵的月票,晚安。 7017k 204 只需说真话 听闻东宫来人看望,有太子妃身边的女使,更有嘉仪郡主亲至,还在养病的河东王妃不敢怠慢,连忙就道:“快将郡主请进来。” 待见得被请进来的嘉仪郡主身侧另有一位少女在,且并不陌生,正是曾在宫宴上见过的那位吉娘子,河东王妃微有些意外,却并没有多想。 嘉仪郡主年岁尚幼,做老师的陪着出宫,倒也正常。 “太子妃有心了,此前已是亲自来看过,今日又特意使人前来……”河东王妃面容虚弱消瘦,身着素白色丧服,或因刚经历过丧夫及死里逃生,声音较往日更多了份局促忐忑:“更是劳烦小郡主了,学业在身,还要亲自过来……” 虽说她是长辈,但对方乃太子嫡长女,非是寻常的宗女可比。 “婶婶此言见外了。”虽是不喜河东王,但嘉仪郡主对这位甚少接触的堂婶婶并无成见:“不知婶婶的身体可好些了?” “这两日已是好许多了,多谢郡主关切。” “虽说事出突然,但既是已经发生了,便还请婶婶节哀,保重身子,着眼日后。” 河东王妃轻轻点着头:“郡主说得是……是当如此。” 太子妃身边的女使月见也言辞关切了一番,询问了些身体恢复、用药饮食之事。 嘉仪郡主坐在那里,频频好奇地往支开的窗外看去。 春夏交替之际,风景正好,女孩子的目光追随着两只蝶儿飞进了姹紫嫣红中。 河东王妃瞧见了,便交待身边女使带嘉仪郡主去院中玩一玩:“……屋子里药味儿重,你们带郡主出去透一透气。” 到底还是个孩子,时间久了都是坐不住的。 “花园那边还有秋千可荡呢,婢子带郡主过去可好?”女使拿哄孩子的语气询问嘉仪郡主。 “好呀好呀。”嘉仪郡主忙不迭点头,起身随那女使出去了。 “郡主性子活泼,婢子也跟去瞧瞧。”月见微一福身后,跟了出去。 临出去前,她向衡玉微一点头。 “吉娘子若不觉得房中闷得慌,便请用茶吃些点心……”河东王妃几分歉然地道:“府中近日忙乱,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勿怪。” “王妃言重了,此番是衡玉不请自来,多有打搅之处。”衡玉看向河东王妃:“只是不知可方便与王妃单独一叙?” 河东王妃微怔,却也很快点了头,示意房中的嬷嬷退了出去。 “可是太子妃有话让吉娘子转达?”河东王妃轻声问。 衡玉未置可否,直入正题:“敢问王妃,当真确定刺杀王爷之人,是受定北侯指使吗?” 河东王妃意外地看着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了一起。 “……自然是。”河东王妃答道:“是我亲耳听到的……那些刺客亲口所说。” “可据闻他们出手狠辣,且不曾留下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线索,此等训练有素的杀手,又怎会如此不谨慎?”衡玉的语气里是极寻常的不解。 河东王妃摇摇头:“他们……他们交谈时,并不知会被我听到,这才不慎说漏了嘴。” “王妃当真觉得是‘不慎’吗?”衡玉看着她:“此等经验老道的杀手,不会犯下如此浅显的错误。王妃彼时的藏身之处,我了解之后,也曾去看过,并称不上十分隐蔽——” “你……”想到藏身时的心惊情形,河东王妃便又陷入了那份恐惧之中,声音微颤地道:“吉娘子是说,他们……发现了我藏在那里,是刻意说给我听的?” 不待衡玉接话,她自顾又摇头,低声喃喃道:“不对,他们话中并不曾明言是定北侯,只说是‘侯爷’,若是想误导我,为何不直言是定北侯呢……” “可纵然如此,王妃不还是怀疑到了定北侯身上吗?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河东王妃依旧摇头:“不……除了定北侯,不可能有其他人了……” 衡玉语气平直:“所以说,王妃是凭借自己的揣测,便将罪名安到了定北侯身上——” “不是这样的!”河东王妃立时否认,面色一阵紧张变幻。 她方才说漏嘴了……竟说那些人没有直言是定北侯! 她起初醒来时,脑子全乱了,因先入为主之故,满脑子里都是“定北侯杀了王爷”,很快便传到了圣人耳中,所有人都知道了。 是,她是慌乱之下有些言辞不谨慎了,但……她说的都是事实啊! “那晚定北侯与王爷起了冲突后,王爷在马车中还曾扬言要将定北侯……”在少女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她有些语无伦次地道:“王爷自入京后,有过节者只有定北侯……且除了定北侯,谁还敢对王爷下手?谁又能有这般能耐手段?这里可是京师……定北侯于北地嚣张惯了,自是忍不了王爷再三轻视挑衅……” 她说着,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胡乱地去摸手边的茶盏。 “王妃,河东王已经死了。”衡玉“提醒”道。 河东王妃刚碰到茶盏的手指一颤,顿下了动作,怔怔地看向衡玉。 “王妃不必再惧怕一个已过世之人。”衡玉平静地看着她,道:“只因他那晚与定北侯起了冲突,只因他扬言要对定北侯不利,言辞间恨透了定北侯,王妃便下意识地想要顺着他的意,置定北侯于死地吗?” 近来她通过阿兄和东宫,了解到了许多关于河东王与河东王妃之事。 河东王妃眼神反复着,嘴唇翕动间,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 是,她对丈夫的畏惧和顺从,是刻进了骨子里的。 但此件事,她只是认定了是定北侯所为,却未曾深究、也未敢深究过这份“认定”究竟是由何而来…… “他活着时,王妃心有畏惧。若已成了一缕冤魂,王妃还是怕吗?”衡玉问道:“可若定北侯并不是真凶,王妃反而错放了真正的凶手呢?” 河东王妃听得浑身一颤。 那样的话丈夫必然会变成鬼魂来向她索命的! 衡玉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在心中叹了口气——让她别怕没什么用,吓一吓倒果真好使。 她接着说道:“王妃久居河东道,距营洲并不算远,想来该是听说过定北侯在北地百姓间的威望,及这些年来的作为——” 河东王妃有些无措地低下了眼睛。 她自然听过的,北地百姓奉定北侯为菩萨神灵…… 吉娘子是想借此让她心软吗? 河东王妃握紧了手指,道:“定北侯在北地时,自然处处都好,得百姓景仰敬重,战功赫赫……可如此并不能代表,他就一定不是杀害王爷的凶手。” “王妃想必误会了,我提及此,并非是想以定北侯过往的功绩作为,以道德之名来绑架王妃。” 河东王妃不确定地看向她。 那是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要提醒王妃一句,日后王妃总是要回河东道的,若定北侯当真在京师受冤出事,而其部下众多,于百姓间亦是威望甚重,试问往后王妃身在河东道,当真能安心吗?” 河东王妃眼角微颤。 衡玉又道:“且若我不曾记错的话,您亲出的小世子与小郡主,一个三岁稚龄,一个不过六岁,此番因年幼未曾跟着入京,此时便在河东道的王府内——” 闻得此言,河东王妃倏地白了一张脸。 衡玉静静看着她。 既然能直接威胁,又何必费力执着于让对方良心发现? 况且这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威胁,而是事实。 拿孩子去威胁一位母亲,自然是不应该,可若萧牧当真因河东王妃的一句证词而出了事,河东道的河东王府,必然不会太平,到时的局面谁也控制不了。 不是每一个寻仇之人,都会去理智思考孩子是否无辜。 “此乃其一。”衡玉再道:“其二,若当真就此错放了真正的凶手,王妃能够保证,对方借王妃之口来构陷定北侯的目的达成之后,不会事后另行灭口之举吗?” 河东王妃听到此处,几近要无法喘息。 她额角起了层冷汗,魂不守舍地问:“……吉娘子今日与我说这些,莫不是太子妃与太子之意吗?” 她隐约听说了,太子一直在试图为定北侯脱罪说情…… 却见面前的少女摇了头。 “不是,此行前来,皆是我一人之意。”衡玉如实说了,并不打算借东宫的名义来行事。 河东王妃茫然不解:“那吉娘子为何……” “我有想护之人,不想他受冤出事。”少女眼神坦诚:“我想王妃亦有想护着的人,也不想他们无故受到本可避免的牵累,对吗?” 河东王妃微微咬紧了发颤的牙关。 语气复杂地问:“吉娘子之意……是想让我改口,替定北侯洗脱罪名吗?” “王妃彼时受惊初醒,便连宫里的医官都道情绪不稳,如此之下,神思混乱,说了些不严谨的话,也可理解。”衡玉道:“明日便是三堂会审,此时改口,尚来得及。” “可……定北侯一定清白吗?”河东王妃神情挣扎着道:“至今也并无证据可以证明他的清白,不是吗?我若说不是他,与做伪证有何异?万一日后查明了果真是他,我岂非也要受到连累……” “无人要让王妃做伪证。”衡玉字字清晰地道:“王妃只需说真话即可,只需说出真正的实情、未曾加以揣测的实情——至于定北侯是否有罪,真凶究竟何人,自有三司依律查办。” 她自然知道,眼下不能寄希望于三司,但若河东王妃改口,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河东王妃仍旧下不了决心:“只怕此时我纵然说了,也无人会信了……” 衡玉看着她,道:“信与不信,非是王妃所能够决定的。但说与不说,全在王妃如何选择。” 河东王妃眼神挣扎闪躲。 这几日她听到的消息有许多…… 比如最紧要的一条——圣人忌惮定北侯已久,圣人想要定定北侯的罪! 若她突然改口,圣人会如何……? 想到这些,河东王妃头痛欲裂,痛苦地按住了太阳穴,口中唤道:“宝福,宝福……” 守在帘外的嬷嬷闻声快步走了进来,紧张询问:“王妃可是又头痛了?婢子这便让人去请医官!” 河东王妃声音痛苦虚弱地道:“恕不能招待吉娘子了……” 衡玉心有分辨,遂起身:“王妃保重身体,衡玉告辞。” “来人送吉娘子……” 见得衡玉出来,不远处的嘉仪郡主快步走了过来,也随老师一同告辞离去。 直到上了马车,嘉仪郡主才压低了声音问:“老师,河东王妃可答应您的提议了?” 衡玉摇头:“未曾答应。” 嘉仪郡主失望地“啊——”了一声。 她并不是很清楚老师的“提议”具体是什么,但她知道与定北侯一案有关。 “但也未明言拒绝。”衡玉道:“且看明日堂审之前,她究竟能否想得通了。” “若她还是想不通呢?” 衡玉通过雕花镂空的车窗看向车外:“那便只能看各人造化了。” …… 夜色漆黑。 一道身影走到了大理寺羁押重要嫌犯的暗室前。 一名官吏恭敬地将暗室的门打开,那道身影走了进去。 其身后跟着一位侍从,侍从腰间佩刀。 暗室里的青年立在昏暗中,背影依旧是挺拔的。 青年转过身来,无声看向了来人—— 来人抬手,其身侧侍从拔出了腰间长刀。 刀刃出鞘时,寒光逼人。 “萧景时!” 衡玉大喊一声,于黑暗中惊醒坐起。 意识到是梦,她微微吐了口气。 意识慢慢回笼,却又下意识地抓紧了手边的锦被。 方才所见固然是梦,可当真……就没有此等可能吗? “姑娘。”守在外间的翠槐闻声捧烛走了进来。 “什么时辰了?”衡玉坐在那里,闭着眼睛问。 翠槐轻声道:“才刚进子时,您好几日都没能好好睡一觉了,方才在榻中睡了去,是婢子将人扶到床上来的……” 她知道姑娘担忧定北侯,便是在梦中也是如此。 “点灯吧。”衡玉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睡不下了。 翠槐想劝又不知如何劝,唯有依言将房中的纱灯点亮。 衡玉起身于窗前静坐许久,一点点看着窗外的天色由一团浓墨渐渐晕染开来。 她起身将窗推开,东面天际已露青白之色。 再有两个时辰,便是三司会审。 ------题外话------ 晚安大家(づ ̄3 ̄)づ (谢谢大家在彩蛋图片里的评论,特在此声明:我真的没养狮子(???????)) 7017k 205 三堂会审 天色不过微微发亮,吉家宅内便有下人开始了洒扫。 洒扫的仆妇扫到一座小院前,见院门开着,便下意识地往里面瞧了一眼,只见院中除了洒扫的小丫头之外,还有一道湖蓝色的身影坐在堂外的石阶上。 “顾娘子这么早便起身了呀!”仆妇笑着打招呼。 吉家下人热情好客,加之顾听南性情爽利,素日里与哪个女使仆妇都能说上两句。 正出神的顾听南闻声转头看过去,相较往日,显得反应迟缓了一拍,怔了一怔,才扯出个笑意回应:“是呀,今日醒得早。” 仆妇朝她笑着点点头,说了句“晨早石阶上凉,顾娘子不宜久坐”,便继续干活儿了。 顾听南便起身,却是走向了院中墙角处,那棵香樟树前。 已至春尾,经了先前一场大雨,香樟树的枝叶伸展得愈发茂密青翠了。 顾听南抬手摸了摸那粗糙的树干之上的细小“伤痕”。 自定北侯出事以来,这棵香樟树总算得了几日清净。 可她的心却难得清净。 今日之后,那拨一下动一下的千年寒铁算盘珠子,能否平安呢? …… 清晨时分,临街店铺中开得最早的便是早点铺子与茶楼。 去往六部必经的大街之上,此刻人来人往。 一片安宁热闹中,忽有身着大理寺差服的佩刀官差开道。 人群纷纷避让,低着头不敢乱看。 晏泯坐在一座茶楼里,凭窗望向街道上此时经过的那一顶四人抬的官轿,语气闲适地道:“先前是刑部尚书,这一顶则是大理寺的朱廷尉了……” 说着,看向其后紧跟着的一辆马车,似笑非笑地道:“那……这里头押着的,岂非便是我心心念念的萧节使?” “看这阵势,应当是了。”他身后的仆从低声说道。 “萧侯啊萧侯……便是性命安危当前,也一贯是最沉得住气的,想此前在营洲时,我便是于定力之上输了他一成。”晏泯说着,“啧”了一声:“我倒有些好奇,他这份于棋局之上敢将性命压上,且能不动声色与人博弈的定力,究竟是如何磨练出来的?据我所知,他的身世十分寻常,无甚值得一提的变故或际遇……” 那仆从接了一句:“到底是久经沙场之人。” “也许吧……”晏泯似有一瞬的思索与出神,而后感慨道:“起初于北地布局,倒无所谓他死还是活。如今经了这么一遭,倒果真不愿意看他出事了,如此万中无一的盟友……你说我怎能舍得轻易放掉呢?” 仆从会意:“郎君放心,各处已安排妥当。” “先不着急,等审完再说。”晏泯“哗”地一声展开折扇,含笑道:“萧侯唯一的缺点便是过于固执,经此一遭,总该得以认清事实了……” “郎君料事如神,早知萧节使入京必有此困。” “非是我料事如神。”晏泯眼底笑意微淡:“而是这朝廷,这世间,一贯如此,毫无新意。” 同一刻,不远处的一片民居外,蓝青手中提着一尾鱼,刚从早市回来。 一路上,他面色如常,只偶尔与看似偶然遇见的行人点头示意,彼此都像是在此居住了许久的熟人。 回到民居内,他推开了一座院门,走了进去,将门合上。 他朝前堂走去,随手将买来的鱼丢进了廊下的木盆中,面色只剩下了郑重。 “可都准备好了?” 两侧耳房内现身出了一行衣着寻常的“普通人”,朝他行礼间,为首者低声道:“皆已完备。” “以此为号。”蓝青手持苏先生特制的响箭,定声道:“哨箭声起,立即动手。” “是!” …… “你们作何?” 定北侯府内,面对要闯入萧夫人居院的武卫,春卷皱着眉一脸防备:“你们不过是奉旨看守侯府而已,我们夫人如今尚有诰命在身,岂容你们这般放肆!” “好了,让他们进来便是。”一道声音传来,萧夫人自堂中走了出来。 “夫人。”春卷垂首避到一旁行礼。 那为首的武卫见到了萧夫人,面容稍缓:“方才见有一道可疑人影潜入府内,我等一路追到此处,恐是有刺客贼人混入,再伤到了夫人,才欲入内查看。” “原是如此,那诸位大人但请入内搜查。”萧夫人不动声色地道。 武卫便抬手示意手下跟着自己进去搜找。 他不着痕迹地留意着院中仆妇女使,又仔细分辨了屋内陈设与细节之物摆放,确定没有异样之后,适才退了出来。 “刺客不在此处,打搅夫人了。”他拱手揖了一礼,带着下属很快离去。 “夫人……他们这是察觉到什么了吗?” 回到内室,春卷紧张地问。 “若是已经察觉到,便不会只是试探了。”萧夫人摇了摇头:“应当只是防备而已……” “还好夫人有先见之明,未有昨夜出府,坚持留在此处,否则今日便要被他们发现了……”春卷既觉庆幸,又觉不安。 夫人固然是明智的,但昨夜未走,今日再想于众目睽睽之下离开,无疑是难上加难。 “不用怕,有容济和敬勇他们在——”萧夫人看向窗外,声音低缓却坚定:“只要景时能平安就好。” 言毕,她看了眼滴漏。 巳时了…… 该是“审”到一半了吧? …… 刑部大堂内,审讯已过半。 “看来萧节使是执意不肯招认了——”都察院御史定定地看着立在堂中的青年。 “非萧某所为,无从招认。” 刑部尚书暗暗看向大理寺卿朱智,及坐在上首却从始至终都未发一言的姜正辅。 隐隐觉得有些不太对的刑部尚书唯有先道:“来人,传河东王府女使,入堂作证。” 河东王妃以身体抱恙为由,今日未能亲自出面,但其身边的女使当晚与之在一处,也是亲历者,其证词亦可同样采用。 很快,那名早早过来了刑部的女使便被带了进来。 “当晚,婢子与王爷王妃自宫中离开后,回府的途中突遇刺客拦路……”女使将过程事无巨细地说明,最后道:“婢子与王妃藏身于暗巷之中时,偶然听到了那些刺客低声交谈了两句,他们说……” “等等——” 此时堂外忽然传来了一道声音,打断了女使的话。 ------题外话------ 今晚刮暴风打雷下大雨,隔壁小区这会已经停电了,家里要做些准备,暂时只能写这些,大家见谅见谅 7017k 206 从天而降 女使闻言转头看去,吃惊不已:“王妃?……您怎亲自过来了?” “此事事关重大,我想……亲自说明那晚王爷出事前后的情形。”河东王妃走进堂内,看向姜正辅等人:“不知诸位大人是否准允?” “王妃言重了,此案起初本就是因有王妃给出的线索与证词,案情才能如此之快便得以明朗,今日王妃能亲自来此作证,自是更为妥当,也更合乎规矩。”刑部尚书说道。 “近几日我得宫中医官医治照料,心神稍定,头脑清明之下,关于那晚之事的记忆便更清晰了些。”河东王妃道:“其中,有一点极重要的出入,我必须当堂言明。” 出入? 刑部尚书几人皆是正色看向河东王妃。 “王妃请讲。” 河东王妃:“那晚我的确亲耳听到了那些黑衣人的交谈,但他们的原话中所提到的,乃是‘侯爷’”二字,而非是‘定北侯’——” 堂内霎时间一静。 而这静字之下,很快掀起了巨澜。 这河东王妃今日到此,竟不是为敲定定北侯的罪名,而是反口替对方开脱来了?! 姜正辅眉心微动,看向萧牧,却见对方眼中亦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意外之色。 “王妃可知这一字之差的区别所在?”左都御史正色拧眉问。 “正因知晓……”河东王妃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青年,有些惭愧地道:“所以今日才不敢有任何隐瞒。” “既如此,王妃当初何故那般笃定地声称就是定北侯所为?” “那时……那时我受惊过度,脑子一时混杂,这才口不择言……” “口不择言之下,又为何偏偏认定了是定北侯,而非是其他人?” “因为……”河东王妃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明言道:“因为王爷当晚在宫中酒后……曾与定北侯有过冲突,之后被圣人责罚,便认定了是定北侯所致,回府的路上也一直为此恼怒不已……再加上王爷兼任了营洲防御使之职,外面多有传言……如此之下,王爷突然出事,再听得那些人提到了‘侯爷’二字,便也就先入为主了。”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几人闻言互相交换了一记眼神。 这个说法听起来,倒也算合情理…… “如今清醒下来细思,他们未必不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于言辞间刻意诱导我怀疑到定北侯身上!”河东王妃鼓起勇气说道。 刑部尚书几人闻言面色复杂。 今日这三堂会审的“结果”如何,他们心中多半都有数。 可当下河东王妃忽然改口…… 刑部尚书一时只能看向“代朕亲临”的姜正辅。 姜正辅的视线落在了河东王妃身上。 “王妃言下之意,是指定北侯是被冤枉的,而凶手另有其人吗?” 此一点,极为重要。 若这河东王妃反口得这般彻底,他就不得不多想一层了—— 姜正辅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萧牧。 “不……”河东王妃摇头:“我亦不敢断言,只是将实情及自己的猜想如实说出来罢了。此案真相如何,自然还是要劳诸位大人详查。” 正如吉娘子所言,她只需说真话。 只有说真话,才不会有破绽,才不会被人揪住把柄,才不会惹来一些自己应对不了的麻烦! “在此案中,王妃虽为苦主,但若于证词之上有所偏颇,或是作假,之后亦要担上做伪证的罪名——”姜正辅面容冷肃:“此一点,王妃想必应当清楚。” 听得此言,刑部尚书心中微定——看来姜令公手中应当已有“铁证”在了。 如此之下,河东王妃的证词,便会被盖以伪证之罪……当然,若河东王妃聪明些,自然该知道要如何选择。 这话在刑部尚书眼中的“提醒”之言,落到河东王妃耳中之后,叫她心生畏惧之余却是愈发坚定了:“……我敢指天发誓,今日之言句句属实!” 好在她及时做出了选择,不至于当真落到“做伪证”的地步! 刑部尚书听得一噎。 “雀儿,当晚你也是听着了的,今日只需将实情言明!”河东王妃看向女使。 女使忙不迭点头:“是,王妃所言,皆是实情!” 虽然不明白王妃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但她身为王妃的婢女,自然是王妃怎么说,她便怎么说的! 况且…… 女使悄悄看了一眼萧牧,又忍不住加了一句:“当下想来,那些人……言辞间的确是有栽赃之嫌!真凶不一定就是定北侯!若单凭一句模棱两可之言,便定罪的话……怕是有些牵强草率了!” 这个想法,早在王妃出现之前,她在这堂中看到定北侯的第一眼……便生出来了! 定北侯这般面相,怎会做出此等事呢? 未见定北侯之前——此人居功自大,目无王法! 见到定北侯之后——仔细想想,是否有些草率了呢? 不然,再查一查? 听着主仆二人齐齐改口,左都御史皱紧了眉,直言道:“历来三司会审,便以公正为先,三堂威严,不容有丝毫作假亵渎——今日我等在此,亦有姜令公在上,王妃倘若是受到了何人威胁,此时也大可明言,自有我等与大盛律法替王妃排难。” “多谢这位大人好意。”河东王妃道:“但自王爷出事后,我便闭门未出,又何谈被人威胁……不过是不愿真相被埋没,不愿错冤无辜之人,错放了真凶而已。” 她说着,深深行了一礼,更咽道:“求诸位大人替王爷寻回公道,以让王爷早日得以瞑目安息!” “既然王妃再三声称今日证词句句属实——”姜正辅微侧首,交待堂中主薄:“将王妃之言录为堂证,请王妃于其上署字画押作保。” 面对姜正辅的交待,主薄不敢犹豫。 很快,河东王妃便于证词之上署上了字。 刑部尚书觉得局面有些棘手了,下意识地看向姜正辅,只听对方道:“河东王妃今日既已改换证词,加之证据不足之下,此案依律容后再行审理——” 刑部尚书不由一惊:“令公……!” 此案怎会是如此走向? “证据”呢? 大理寺竟是空手而来不成? “本官自会将实情禀明陛下。”姜正辅道。 可是…… 刑部尚书还欲再言,却见大理寺卿朝他微微摇了下头。 刑部尚书唯有暂时压下诸多疑惑,抬手应了声“是”,又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堂中的青年。 证词改换,证据不足之下,那…… “眼下并无证据可证定北侯是河东王遇刺一案的主使,依律自当不宜再行羁押之举。”姜正辅看着萧牧,面色严正:“只是此案重大,而定北侯仍有嫌疑,故而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还请定北侯暂居侯府之内,随时等候大理寺传审——” 刑部尚书几人更觉吃惊。 未定其罪且罢了,眼下这更是要直接放人了! 怎会如此! 是他们今日开堂的方式不对吗? 萧牧已抬手,语气并无喜怒:“多谢诸位大人秉公之举。” 守在六部外的各路眼线,见到定北侯全须全尾地出了刑部大门,皆是震惊难当,立时将消息传到各自的主人耳中。 一路跟着马车穿过长街,眼看车马驶回了定北侯府的方向,蓝青缓缓松了一口气,低声交待身侧下属:“通知各处,侯爷无恙,计划暂时取消。” “是。”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姜正辅离开后,刑部尚书几人站在一处连声叹气。 “就这么将人放了,要如何同陛下交待?” “姜令公何故如此……” “没道理啊!” 手刃仇人的机会送到了眼前,为何要冒着得罪圣人的危险,将这机会推开?! 想不通的自然不止是三司官员。 “这局棋越来越不好下了啊……” 回到了别院中的晏泯将棋子丢回棋碗内,“啧”声道。 另有一道人影闪身入了一座府邸内,将三司会审的消息禀明。 随着一声失望的叹息,那只白皙而指节分明、虎口处有着一道旧时长长疤痕的手,索然无味般,将鱼食悉数抛入了塘中。 鱼儿围了过来,抢夺着吃食。 然而投食者真正想钓上来的大鱼,却隐在水波暗处未曾现身。 …… “……都打听清楚了,定北侯此时已经平安回到了侯府内!”翠槐从外面回来,欣喜地道。 衡玉长长地吁了口气,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更早一些时候,她听闻河东王妃的女使单独去往了刑部,一颗心高高悬起。 后来听说河东王妃急急地出了门,才觉看到了一丝希望。 而当下则是彻底安心了。 “太好了!”一旁坐着的顾听南倏地站起身来,满面庆幸欢喜。 宁玉不由看向她,抿嘴笑了,道:“顾娘子怎瞧着比我家小玉儿还要欢喜?” 小玉儿的心思她这个做姐姐的早就看出来了,可顾娘子呢?莫非也有牵挂之人? “我这是……替小玉儿高兴嘛!”顾听南试图对宁玉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只是自己都不知道过关与否。 宁玉笑了笑,并不戳破什么。 只看向妹妹,道:“三司肯放人,自然是好事……但听这消息,似乎也不算真正洗清嫌疑?” “是还不算,纵然没有河东王妃此前的‘指认’,他的动机与嫌疑也是最大,此事本就是冲着他来的。”衡玉分析道:“所以,只有找出真正的凶手,方可彻底摆脱这罪名——” 但她仍然是笑了,道:“不过只要人回了侯府,便算安全了。” 她总算不必再做昨夜那般噩梦了。 宁玉赞成点头:“也是,只要人平安,真相总能查出来的。” “且由此看来,这三司……似乎也并非咱们起初想象中那般,一意要置萧侯于死地?”顾听南压低了声音道:“若不然,纵有河东王妃改口,可他们只要咬死了‘动机’二字,将人继续羁押起来,也不算坏了规矩吧?” 但眼下,可是直接就将人给放了! 倒像是……站在了萧侯这边,相信了他的清白似的? 衡玉也在思索:“三司的态度,的确有些不寻常……” 她有一些猜测…… 具体是如何,萧牧或许会有答案。 此时此刻,她想去见他一面。 很想很想。 但是不能。 他此番虽得以回府,却与禁足无异,定还会有大理寺的官差守在侯府外,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事实的确如此。 此时的定北侯府,武卫虽已撤去,但大理寺的官差仍在。 萧牧刚回到前厅,便被翘首以盼的萧夫人捶了肩膀:“你这臭小子,可总算是好端端地回来了!” 萧夫人的声音是更咽的,眼睛也红透了:“我还以为再没机会抱孙子了呢!” 这说法多少有些奇怪,萧牧却也笑了:“母亲多虑了,儿子还未娶妻,怎会轻易让自己出事——” “我才不是担心你!你自然不会出事!你怎么可能出事!”萧夫人觉得晦气,一连否认了数句,才道:“我是怕自己早早死了,没有抱孙子的福气!” 她自己晦气,可以。 臭小子晦气,不行。 萧夫人说着说着洒了眼泪。 因印海等人都在,难免觉得有些难为情,得了自家臭小子几句安慰,便也很快止住了。 庆幸之后,便是真切的开心。 “真是谢天谢地……”萧夫人擦着眼泪,将声音压得低极,对儿子说道:“更要多谢阿衡的,是她说动了河东王妃改口……人家可是又救了你一回!阿衡这回替你忙里忙外,操碎了心……该怎么做,心里头有数吧?” “是。”萧牧眼中有一丝笑意:“儿子有数。” 随后,萧夫人带了嬷嬷去了小佛堂烧香还愿,萧牧则带着严明几人去了书房说话。 …… 夜色深浓,顾听南仍无睡意。 此时她干脆起了身,披衣走了出去。 她非是什么闺阁小姐出身,不习惯歇息时有人贴身照料,因此院子里的两名女使,夜间都歇在隔壁耳房中。 她此时脚步很轻,便未惊醒她们。 她来到院中的香樟树下,借着月色围着树转了一圈儿,不由纳闷低声道:“不应当啊……按说今日不该给阿衡送个信儿,叫她安心吗?” 虽说眼下看起来……见不到信,倒像是她更不安心些。 她于原处站了片刻,轻叹口气,正待回房时,忽听头顶上方传来窸窣声响。 这响动甚微,也就是在这寂静夜色中醒耳了些。 顾听南立时抬头去看,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一道黑影直冲着她跃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就要避开,然而一切只在一瞬间,根本来不及躲。 那黑影跃下之际已然察觉到了下面有人,却也是来不及了—— 二人不可避免地撞到一处,顾听南被那从天而降的黑影压倒在了树下。 朦胧夜色中,女子柔软的唇触碰到了男人刚毅的侧脸。 7017k 207 没有得罪任何人 四下静谧,唯有虫鸣与二人的呼吸声。 下落时紧急之下半侧过了身,以手撑起的王敬勇,此一刻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之音更胜战鼓声。 他一时僵了身形,而后微微抬头,看着身下之人。 四目相接间,二人立时回过神来,一个抬手推开对方,一个侧身而起。 “你怎么突然跳进来了!”顾听南半撑着身子坐在地上,疼得面容紧皱。 王敬勇站在一旁,也死死皱眉:“你……你怎么,大半夜不睡觉?站在树下作何?” “我在自己的院中赏看月色怎么了?” 月色? 王敬勇抬头看了眼毛烘烘的月亮,嘀咕道:“有甚月色好赏……” “王副将砸到了人,竟连一句对不住都没有吗?” 王敬勇这才道:“哦,对不住。” 顾听南朝他伸出手去。 王副将立时戒备不已:“……作何?” 顾听南忍无可忍地微微笑道:“你还想要我在地上坐多久?” 一句“你自己起不来?”到了嘴边,但见她疼得直吸凉气,王副将到底是选择做了个人,伸手将人拉起。 女子的手是微凉的。 可此时被他握在手中,于他而言却仿佛格外烫灼。 同样烫灼的还有那方才被她……撞到的侧脸。 待将人拉起来后,王敬勇便立时抽回了手,干巴巴地问了句:“没事吧?” “险些被你砸死,你说有事没事?” “这墙不算高,我方才又特意避开了身子,怎也不至于出人命——”他活脱脱一副“休想讹诈于我”的神态。 顾听南只觉得好笑,盯着他那一板一眼的面孔认真瞧了片刻。 “喂——”她好一会儿才出声。 “怎么?”王敬勇转头看向她。 “你该不是因为方才砸到我,便乱了心神了吧?” 王敬勇赫然瞪大了眼睛:“无中生有!” 顾听南单手扶着摔疼了的后腰,笑问他:“那你为何站在这儿一动不动,一声不出?” “?”王副将被问住了,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多少有点茫然。 是啊? 他为何站在这儿? 他干什么来了! 见他着急,顾听南好意提醒:“传信?” “……对!”王敬勇忙不迭点头。 下一瞬,对上她忍笑的眼睛,王副将不禁觉得整个人都裂开了:“!” 不是她想的那样! 他可不是那种会被美色迷昏头脑以致办事不力的无用之人! “是将军让我来带句话!”他一刻也不愿在这诡异的气氛中多做停留:“我恐你睡着了,不能及时看到信,便只有翻墙进来了……若有冒犯之处,我在此赔罪。” 顾听南悠悠地道:“你固然是冒犯了我,却非是因为这个吧?” 王敬勇的表情凌乱了一下,好半晌才犹豫着道:“纯属意外……你想如何?” 总不能……就此要对他行那去父留子之举吧! 思及此,王副将目露恐惧之色。 “我想如何啊……”顾听南作势认真想了想,道:“我一时还想不出来,待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听得此言,王敬勇只觉生不如死。 他极擅审讯之道,又岂会不知,上刑场砍头只是一瞬之事,砍头前的煎熬往往才是最可怕的! 这女子,用心堪称毒辣! 顾听南不再逗他:“你还没说呢,来传得什么话?若是说白日之事,阿衡皆已知晓了。” 王敬勇这才开口说明来意。 一刻钟后,睡梦中的衡玉被翠槐轻声唤醒:“姑娘,姑娘……” 衡玉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睛:“怎么了?” “您醒醒,萧侯爷来了……” 衡玉闻言倏地坐起身来:“他来了?在哪儿?” 一面下意识地拿手指去匆匆拢了拢散乱的发。 翠槐瞧得想笑:“您别慌,萧侯爷是在府外等着您呢。” 衡玉便立时赤着足下了床,欢喜地道:“快替我穿衣梳发,简单些就好,越快越好。” 翠槐笑着应“是”。 不多时,衡玉便从屋内快步而出,出了院子便瞧见了顾听南:“顾姐姐——” 顾听南冲她招手,衡玉走近了才看到她身后站着一道黑色人影:“王副将?” 王敬勇朝她揖手,低声道:“吉画师请随我来。” 衡玉点头。 王敬勇便在前带路,刚走了几步却又顿住,后知后觉道:“……抱歉,我才想到,我乃翻墙进来的,并不认得贵府的路。” 衡玉对他异于常人的敏锐度早已习以为常,只赶忙问道:“他在何处?” “由贵府后门而出,即可见到将军了。” 衡玉便快步走在了最前头。 跟上去的王副将不禁于内心深处自我拷问——所以,他跟着顾听南一同过来的作用是……? 答案竟是毫无作用。 王副将陷入了难言的自我怀疑当中。 衡玉则一路脚步轻快,翠槐提着灯要小跑着才追得上。 吉家的后门被打开,几人走了出去,王敬勇指向不远处的一座凉亭:“将军就在此处。” 衡玉跑了过去。 “你作甚?”顾听南一把将也要上前的王敬勇拉住。 翠槐也识趣地含笑止了步,等在一旁。 月色不算明亮,视线昏暗朦胧。 但这并不妨碍衡玉跑进亭中,欢喜地扑向那道人影,将他紧紧抱住。 萧牧被她撞得发出一声低低含笑的闷哼声。 “受伤了?”衡玉回过神来,立时将人松开,双手扶着他的手臂,问:“他们可是对你动刑了?” “皮肉伤而已。”萧牧反将她拉入怀中,拥着她,温声道:“阿衡,让你替我担心了。” 衡玉颇不解风情地将他推开,拉着他在亭中的竹凳上坐下:“你既身上有伤,那便坐着说话——当真只是皮肉伤?回头我自会问了严军医,若知你撒谎,你当知晓后果。” 听她倒威胁上了自己,萧牧露出一丝笑意,笑望着她道:“你既不信,不然我脱了衣让你亲自验看?” 衡玉毫不示弱地打量着他:“你不怕冷,脱便是了?” 反正她看了又不吃亏。 早看晚看而已嘛。 萧牧作势将手放到了衣袍领口处,片刻后到底是败下阵来:“大庭广众之下不甚妥当,待寻了合适的时机再让你验看——” “你应当说此处风大,脱衣易患风寒。”衡玉继而说道:“你既都来了,为何不去家中,在这儿吹得什么风?” “深夜入府,私闯闺阁,非君子所为。” 衡玉疑惑地看着他:“可你不是让王副将去了么?” “那是他,不是我。”萧牧认真地道:“之后若被你家中祖母亦或是阿兄得知,便可以推他做替罪羊,以略保全我之形象。” 衡玉:“?” 王副将没有得罪任何人。 “萧景时,你少时便是如此奸诈的吗?”她礼貌发问。 那人心平气和,理直气壮:“权时制宜,随机应变罢了。总归是我日后要求娶吉家娘子,而不是他。” 衡玉不禁也被他的厚颜无耻所感染了:“也行吧,那日后咱们成亲时,记得让王副将坐上席。” 她好似一贯不知娇羞回避是何物,他说日后要求娶吉家娘子,她便扯到了成亲时的安排—— 二人相邻而坐,他将她揽向自己,她便顺势靠在了他的肩上。 月色朦胧寥寥,月下之人的心情却明亮安宁。 如此靠了好一会儿,谁都没有急着出声打破这份安静,只任由月色静静落,夜风轻轻吹,时间慢慢流淌。 “你才回府,怎就急着大半夜地过来,还有大理寺的人盯着呢。”衡玉轻声开口。 “我怕你心中挂念,会睡不着觉。” “我睡得可香了,是翠槐将我喊醒的。” 萧牧“哦”了一声:“亏我跑这一趟,倒是搅扰你安歇了?” “怎么,我为你担惊受怕了这么些时日,今日得知你脱了险,还不准我好好睡一觉了?” 萧牧笑了一声:“岂敢不准。” “自你入大理寺后,我可是没少做噩梦,昨夜还曾梦到姜正辅去了大理寺暗室中寻你,要对你下杀手……” 萧牧道:“你这不像是做梦,倒像是在我身上安了双眼睛——” 衡玉听得一怔,直过身来看向他:“他果真去找你了?” “是,就在昨夜。”萧牧道:“但并非是为了杀我。” 衡玉不解:“那他……” “他问了我三个问题。”萧牧自不可能瞒她:“第一个问题是,河东王是否为我所杀,若不是我,可知栽赃构陷我者何人——” 衡玉凝眉思索。 “我自然是答非我所杀。”萧牧将自己所答复述了一遍:“至于构陷我者,尚不知何人,但当下看来,亦并非令公了——” 衡玉微微点头:“没错,若果真是他的设计,依他的性情,没道理多此一问……只管一步步来,于今日堂上定下你的罪名即可。” 所以,当下已大致可以排除姜正辅的嫌疑了。 “那第二个问题呢?”衡玉问。 萧牧回忆着昨夜暗室中相见的情形,姜正辅定声问他——“若此番罪名落定,你是否另留有后路在?纵你于大理寺中看似处处配合,然老夫却也不信你会是坐以待毙之人。” 他答:“令公已然不信,我若答没有,似乎也无意义了。” 之后,便是于昏暗中漫长的对视。 再然后,对方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当年……吾儿云朝之死,究竟是否另有真相?” 他沉默了片刻,适才开口回答。 “的确另有真相,当年令公子乃是于晋军营中离奇中毒身亡,但真凶何人,萧某还在暗查,故而尚无定论。” 彼时回应他的,是更为漫长而压抑的沉默。 衡玉有些意外:“他察觉到了姜郎君的死因有异?” “是容济于言辞间提及到了——”萧牧道。 “那……他知晓严军医原本时家旧仆的身份了?” “是。但容济机敏,并未将我之事暴露出来。”萧牧说道:“据闻姜家姑娘如今的病情不甚乐观,容济自当竭力相救,或是因此,姜正辅虽戳破了他的身份,却也暂时未曾伤他分毫。” 衡玉了然点头。 “他一则想借严军医之手,试图救姜姐姐性命。二来,既是对姜公子之死起了疑,定也不甘心再自欺欺人,势必是要查到底的,而你当下是知晓内情最多的那个人……甚至,若当真查明了凶手另有他人,那他对萧牧的仇恨,便不成立了。” 衡玉分析着,看向萧牧:“你是不是还与他谈了其它?” 萧牧点头:“此局固然是冲着我而来,但对方意在挑拨离间,借刀杀人,而圣人与他皆为他人眼中之刀——姜家乃百年士族,他出身与天资皆非常人可比,自诩清高,自是不甘心被他人利用。” “他纵然不会全信了你的话,但只要信了三分,便不会甘心错放真正的幕后之人。”衡玉道:“所以,他今日才会力排众议,准你回了定北侯府……便是为了做给幕后之人看。” “没错。幕后之人见计谋落空,必有所动——” “所以,你此番倒是与姜正辅达成了共识,一同做局引幕后之人现身了?”衡玉莫名有些感慨。 萧牧看向亭外夜色:“互取所需,亦无不可。” “走到这一步来看,当年你家中与我祖父之事的真正凶手,倒果真未必是他了……”衡玉思索着说了一句,却又停住:“眼下不必下定论,多防备些,没有坏处。” 萧牧“嗯”了一声,也让自己从短暂的旧事回忆中抽回了神思。 “你当真没有受重伤?”谈罢了正事,衡玉又印证道。 “当真。”萧牧笑了笑:“我倒巴不得受些像样的刑,好同你卖惨,博你关心。但负责审讯我的大理寺少卿,从始至终未让人对我施以重刑。” “大理寺少卿……”衡玉思忖一瞬,旋即恍然,压低了声音道:“他是太子殿下的人。” 萧牧笑望着她:“我家阿衡倒是对朝中各方关系烂熟于心。” 衡玉也不谦虚:“那是自然,这些年来暗查阿翁之事,我可是认真做了功课的。” 她说着,后知后觉地看向身侧之人:“所以,你一边同姜正辅达成了共识,一边得了太子殿下的人暗中照拂,可见太子殿下保你之心不假——自知此番就不可能会真正出事,对吧?” “不止。”萧牧看着她道,眼中含笑:“还有最重要的一条——” ------题外话------ 谢谢大家的月票,月底了,求一下月票~~~ 晚安! 7017k 208 搅弄风云的幕后黑手 他道:“我知有你在,你为主心骨,印海他们必然信服,暗中诸事,早在入京前便已安排妥当。如此之下,你必不可能会让我出事的。” 衡玉险些翻白眼:“你倒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亏得我为了你四处奔劳,寝食难安。” 但心中又觉几分熨帖——他如此信任她,如此‘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的安危交予她手。 萧牧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顶:“是,辛苦你了。白日里母亲还说,你又救了我一命。” “当下这么一算,那倒也不能算是我救的了……” “算,怎么不算。” “那我可得想想如何挟恩图报了?” “慢慢想,不着急。” “……” 柔柔夜风穿过长亭,将二人低低的说笑声揉散吹远。 …… 次日,衡玉照常起身,准备去往东宫授课。 家中的马车坏了一辆,同样要入宫的吉南弦便蹭了妹妹的马车,于车内见她呵欠连天,不由问道:“怎么,这是昨夜做贼去了?” 翠槐闻言莫名心虚,低下了头。 做贼不至于,见“贼”去了…… “夜中多梦,未能安眠。”衡玉撒起谎来面不改色。 “阿兄知道你担心萧侯,如今他已经脱险,按说你该是能睡个好觉了。”对于妹妹担心盟友这件事,吉南弦十分理解,人之常情嘛,他也不例外。 他此时谈起此事,语气较之这些时日也轻松了许多:“太子殿下昨日也说了,萧节使既是回了定北侯府,此事便算是落定九成了。” 衡玉闻言便问了一句:“圣人昨日是何反应?” “自然是龙颜大怒……”吉南弦压低了声音,道:“据寝殿里的宫人称,皆是头一回见圣人对姜大人发如此大的火……但姜正辅到底是有些本领在的,不知是如何安抚了圣心,最终倒也未受到什么值得一提的惩处。” “此事在明面上而言,他并未做错什么,只是秉公处理而已。圣人纵然要罚,也想不出合适的罪名。”衡玉道。 吉南弦点着头,叹了口气:“所以这不就气急攻心了么……从白日到日暮,一应医官们就没离开过寝殿,还有那位‘仙师’,亦是寸步不离。” 衡玉微皱眉:“圣人如今似乎很是信重那位璞贞仙师?” “是,近来每日都要服丹药……神思似乎愈发混沌了。” 这自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但此等关头,圣人的情况摆在这里,已是无人敢妄议什么。 马车行过长街时,放慢了速度。 车窗外人声嘈杂,衡玉透过车窗往外看去,只见有许多大理寺官差正于四处街铺内外搜查。 再往不远处看去,各条通往民居的窄巷内,亦有官差的身影。 “这阵势倒是够大……”吉南弦道:“一早这么搜,说不准真能搜出什么线索来。” “现在也不晚。”衡玉似有所指地道。 阵势越大,幕后之人便越难安坐,说不准便能露出点什么破绽来。 但衡玉未曾想到的是,这“破绽”会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之彻底—— 当日午后,她离宫之际,行经一条小径时,偶然便听到有宫人小声议论:“听说了吗,谋害河东王的真凶已经抓到了!” “照此说来,竟果真不是定北侯了?” “定北侯本就是被人构陷的……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嘘……有人来了。” 小太监扯了扯同伴的衣袖,二人立即垂首避让到一侧。 衡玉已听得心中震动,有心想要问那小太监一句“另有其人是何人”,但见二人已是噤若寒蝉的不安模样,她到底未有开口。 在宫中妄议朝事是为大忌,一不小心便是害人害己,她想打听消息出了宫门随处都可以打听—— 见少女及那显然是一等宫女的女使走远了些,已冒了冷汗的两名小太监才大松了一口气,再不敢多言,快步离开了此处。 见衡玉未多说半个字,面色如常,月见心有赞赏,亦未多言。 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刚驶出皇城的范围所在,衡玉便隔着车帘吩咐道:“平叔,就近寻一处茶楼,越热闹的越好。” 回家尚且需要半个时辰不止,她想先了解些大概。 果不其然,此事已传得沸沸扬扬。 但乍然听来颇杂乱,让人不好理出头绪来,直到一道干哑的声音问道:“杀害了河东王的凶手果真被抓到了?” 衡玉闻声看过去—— 只见程平不知何时挤到了说得最欢的那一桌人中间,将手里的瓜子正分给身边的人。 衡玉见状默了默,平叔身上的惊喜越来越多了。 “老哥,这你算问对人了,我亲眼瞧见官差将人给抓住的!”拿了程平瓜子的男人说道:“就在朱雀大街上!” “当街抓住的?”程平皱眉问。 这凶手听起来怎么不是很上层次的感觉? “官爷们搜查得分外仔细,凡路过者只要是男子,皆要被拦下搜身,将要搜到那人时,他欲暗中开溜,惊动了官差!” “他为何要跑?”程平又问。 有谈资者最喜欢的便是好奇之人,那男人说得愈发来劲:“因为他身上有刀伤,是那晚与河东王手下动手时留下的伤!心虚之下,自是不敢让人搜身!且此人当真是身手不凡,当时我眼看着十几名官差围上去,竟一时都拦他不得……后来是惊动了附近的武卫,合力之下才勉强将人拿下!” “将此人抓住后,官差便去了他宅中搜查,这一搜之下,果真搜出了那晚作案时的刀刃,及焚烧血衣的痕迹!一应线索,全对上了!” “此人被押去大理寺后,铁证当前,倒也痛快认了!” “照此说来,此人当晚也亲自参与了刺杀河东王的行动,他果真就是主使?”程平思路敏锐:“当真不是替他人卖命办事?” “就是主使,他恨极了河东王,自然是要……”男人说到这里,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压低声音道:“自然是要亲自手刃仇人才解恨的。” 程平眯起眼睛:“仇人?” “没错,此人可不是普通人,而是住在安善坊的明威将军!” 明威将军? 衡玉下意识地蹙眉——哪个明威将军? 明威将军虽为从四品,但却是武散官,并无实职,多是依自身军功亦或是父子军功而授,不止设一人。 衡玉放下了茶盏,起身离去。 程平立即跟上。 “欸!老哥,我还没说完呢!” 他刻意将最精彩的前因后果放到了最后压轴说的,这老哥怎么听到最紧要时走人了呢! 就不想知道那明威将军与河东王之间是什么深仇大恨? 听热闹的人走了,留下讲热闹的人心痒难安。 于衡玉而言,此事既然已经传开了来,这所谓的“仇人”之说的内情便没那么重要了——眼下重要的是,此人当真就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吗? 还是说,不过是被人推出来的替罪羊?! 而替罪羊,在认罪之后,往往会面临同一种下场—— 但大理寺她注定是进不去的。 衡玉上了马车,便让翠槐取了纸笔出来,匆匆在信纸上写了几个字,便折起,递出了车厢:“有劳平叔再跑一趟侯府了。” 程平头也没转一下,一手驱车一手接过。 马车行至临近定北侯府的长街之时,衡玉带着翠槐下了马车,去逛了书斋和脂粉铺子。 程平闪身进了一条长巷,避开行人视线,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定北侯府的后墙处。 衡玉估算着时辰差不多了,遂才带着手中提了不少盒子的翠槐往回走。 “萧侯不在府中。”她上车之际,已经折返回来的程平低声说道:“两刻钟前,去大理寺了。” 衡玉微一颔首。 既是去了大理寺,可见他已经想到了,那么她这信是送到还是送不到,都无区别了。 衡玉回到家中时,自家阿姐与嫂嫂,也正在议论此事。 “这位明威将军已年过四十,却仍未娶妻……只十多年前于凯旋的路上收养了一名孤儿做义子,但这个孩子,却于七年前被河东王让人给活活打死了,之后又将尸首丢进了河里,好些时日才被寻到……” “这位将军也是试着讨过公道的,但僵持了许久,大理寺最终也只是推了个王府仆从顶罪而已,不久后河东王便随父前往了河东道……时隔七年,这才又回了京师。” “大约是旧怨难消……”宁玉说着,不禁叹息了一声。 喻氏则咬牙道:“这河东王的确是罪有应得!” 衡玉若有所思:“看来这个动机极有说服力了……” “小玉儿,你可是不信此事?”宁玉轻声问。 衡玉摇头:“我信。” 大理寺的人不是傻子,作为一朝最高的司法之所,只要有心,便不可能会轻易被人蒙蔽—— 动机有了。 刀刃、血衣燃烧过的痕迹也寻到了。 且此人既是四品武将,手下必有得力旧部,这些人平日里可以光明正大地居于京中,出了事也不必躲藏——因此,手段与条件也有了。 而以上这些,都是无法临时伪造的。 所以,她信,不得不信。 但是—— “人或许的确是他所杀,但这并不能说明,他身后就一定没有其他主使……”衡玉思忖着道:“况且,他暴露的时机太过巧合了,像是急于了结此事,以免让这场火烧得更大,再烧到不该烧到的人身上。” “没错。”顾听南想了想,道:“且此案之前瞎子都看得出来,分明就是冲着萧侯来的!可据闻此人的证词却是‘只为随便拉个可信些的替死鬼而已’,倒像是临时起意才将脏水泼到了萧侯身上……” 衡玉点头:“是,这一点至关重要,所以我才认定了此人背后必然另有主使。” 她凝神道:“一个想让河东王死,一个想借河东王之死构陷萧牧,利用姜正辅,离间卢龙军与朝廷之间本就处于危险边缘的关系……而若是计谋落空,也自有前者来顶下一切罪名,后者整个计划,称得上进可攻退可守,当真是‘高明至极’。” 此案起初的构陷手段看似“肤浅拙劣”,就差将污蔑两个字写在脸上了,但走到这一步,一层层抽丝剥茧下来,便可见对方步步为营。 宁玉听得背后冒了层冷汗:“如此心计手段,且藏得这般深……此人究竟是谁?” 她也是与妹妹暗中谈过一场的,起初疑心是姜正辅的设计,但昨日三堂会审后,这个猜测已经不成立了。 不是姜正辅,也不可能是当今圣人……那会是谁? “这位明威将军心中必然有答案在。”喻氏说道:“若能撬开他的嘴,任他背后藏着什么妖魔鬼怪,也要无所遁形了!” 衡玉点头。 是,只需撬开此人的嘴,即可让那只一直于暗处搅弄风云的幕后黑手现形—— 但对方行事如此周密,此事恐怕不会顺利…… 不过萧牧既然已经赶了过去,眼下便等消息吧。 衡玉看向窗外天边缓缓滑落的金乌。 不见天日的大理寺天牢内,无分白昼黑夜,时间在此处仿佛被长久冻结。 身着囚服,胡须杂乱的男人低着头,闭着眼睛,缓声道:“替我转告你的主人,让其务必珍重……也愿其,早日心愿得偿。” 站在他面前的一名寻常狱卒微一颔首,而后从牢房中退了出来。 …… “见过萧节使!” 大理寺前堂,狱卒正同萧牧行礼,眼底很有些惶恐。 按说他一个小小狱卒应当没什么机会认得萧节使,但谁让萧节使是熟人了呢…… 先前大家私下都说萧节使要完,可如今一晃眼局面大变了! 现下大家私下都觉得自己要完,他方才也在暗自忐忑反省——之前对萧节使说话的声音是不是的确大了点? “有劳向杜少卿通传一声,便说本侯欲见今日被捕的顾长武一面。”萧牧道明来意。 顾长武,便是那位明威将军。 狱卒不敢不应:“是,小人这便去寻杜少卿!萧节使请往前厅稍坐片刻!” “不必了。” 此时一道声音自萧牧身后传来。 ------题外话------ 大家晚安!谢谢大家的月票~ 7017k 209 两笔线索 “姜令公!”那狱卒连忙行礼。 萧牧亦抬手作礼:“姜大人。” 姜正辅面上无太多表情,微一颔首,与那狱卒说道:“本官也要见那凶手一面,前面带路。” 他奉旨监察此案,狱卒自不敢怠慢,立时应下,于前侧方引路。 萧牧与姜正辅一同来至天牢外,路上并无半句交流。 察觉到二人之间依旧冷寒的气氛,想到二人的过节与诸多流言,带路的狱卒只觉置身修罗场,生怕自己离哪尊大佛太近了些,从而得罪了另一尊大佛,好似头顶顶了碗水,一双眼珠子都尽量保持中立,不敢有丝毫转动。 待到了单独关押顾长武的牢房前,萧牧直言道:“萧某想单独与此人说几句话,不知姜大人能否行个方便——” 他恐迟则生变,不愿耽搁,否则也不会选择与姜正辅一同来此。 “萧节使认得此人?”姜正辅眼神微动,其内有着审视。 “素未谋面。”萧牧平静道:“其供词太过‘顺理成章’,反而蹊跷。萧某有试探印证之意,太多人在场,恐致其戒心过重。” 姜正辅看着面前的青年,片刻后,语气肃然疏冷:“请便。” 狱卒遂上前将牢房的锁打开,待萧牧入内之后,重新将门合上。 姜正辅看了一眼那闭上的牢门,静立片刻后,其身侧近随目含提醒地看向了狱卒。 狱卒挣扎了一瞬,到底是会意上前,放轻了动作无声打开了牢房一侧的暗室。 看管重要犯人的单独牢房旁,多会设有这样一间暗室,中间隔着的那堵墙内暗有玄机,可以较为清楚地听到隔壁牢房中的动静。 “你是何人?” 牢房内,顾长武看着面前的青年,眼中有着打量与思索。 作为同样久经沙场之人,他清晰地察觉到了对方身上藏着武将独有的杀伐气。 “顾将军费心构陷在先,此刻却猜不出我是何人吗。” “定北侯……萧牧?”手脚皆缚着沉重锁链,坐在铺着茅草的泥榻上的顾长武眯了眯眼睛:“这大理寺上下皆为姜正辅爪牙,萧节使却也能来去自如……看来诸多传闻皆不可信。” “姜大人未曾借机将萧某除之后快,顾将军是否很失望——” 顾长武面颌微绷,凝声道:“这世上没有哪个父亲是不想替儿子报仇的,除非……他对其子当年身亡的真相生出了动摇之心。” 萧牧看着他:“所以,当年姜家公子于晋军营中离奇身死,是否也是你们的手笔?” 隔壁暗室中,一双初显老态的大手悄然紧握。 “……我们?”顾长武警惕地看着萧牧。 “你背后另有同谋。”萧牧缓步朝他走近:“或者说,你有效忠之人——” 顾长武冷笑一声:“效忠?这世间倒无值得我顾长武效忠之人。” “那当年的舒国公,又如何?”青年来到他面前,垂眸问。 顾长武面色微变,旋即眼底更多了分戒备:“短短时间内,萧节使倒将顾某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了。” 是,他是时将军旧部。 当年将军出事后,朝廷曾大肆血洗拆分过时家军—— 除却那些被“查明”与通敌案有关,被处刑或流放的弟兄们之外,他们这些余下之人也多被暗贬,或辗转流落各处,或就此被百般打压唾弃,他算是运气好一些,尚得以‘安稳养老’,但到底是再无上战场的机会。 这些年来,他们早已如游魂野鬼,无人问津。 那些与将军有关的旧事,也早已深埋尘埃,是被尘封而遭人忌讳的存在。 一切思索不过瞬息之间,顾长武忽察觉到异样,出于本能欲抬手抵挡防备之际,却已经晚了一步! 那青年微弯身,动作快如闪电,已反手将一把匕首横在了他脖颈前。 顾长武眼中现出讽刺,低声道:“萧节使身手极快,脑子却过于天真,竟认为单凭此,便可胁迫顾某开口吗?我本就是必死之人,倒是萧节使,当真会动手吗?” “不。”萧牧看了一眼那堵墙的方向,拿只二人可听闻的声音说道:“我是怕顾叔如今另有良主,会说出不该说的话——” 顾长武眼神骤变:“你……?!” 微凉的匕首紧贴在了他的肌肤之上,而此一刻,他已有绝对的理由相信、但凡他吐露半个不该吐露的字眼,面前的青年定会毫不犹豫取他性命! 这一刻,震惊,愕然,不解等诸多情绪剧烈地在他眼中翻腾着,他几乎是无声翕动着嘴唇,声音更低过萧牧,只能借助唇语分辨:“……少将军?!” 他浑身都在颤栗着。 萧牧将抵在他脖颈前的匕首无声撤远了些。 “您还活着!”顾长武通红的眼中涌现出了泪光,蓦地抓住萧牧的衣袍,震惊未褪的眼中多了庆幸与欣慰:“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他这般激动之下,方才竭力掩饰的异样气息便悉数暴露了,嘴角也倏地溢出猩红鲜血。 萧牧一把将他扶住:“顾叔!” “我们不知是少将军,险些酿成大过……”顾长武口中有大量鲜血涌出,声音变得含糊起来:“少将军记得,记得一定要去……去找……” 萧牧紧紧扶着他:“何人……” 顾长武试图张了张口,却呕出了更多发黑的鲜血,将他的声音变得愈发支离破碎。 萧牧收起匕首,试图替他稳住心脉,被他一把攥住了手掌。 他艰难地向萧牧摇头,而后萧牧察觉到他的用意,立时摊开手掌。 已无法出声的顾长武拿染了血的手指在他手心中颤巍巍地划过,而后竭力紧绷的脖颈无力地垂向一侧。 “来人!” 隔壁暗室内已察觉到异样的姜正辅听得萧牧此声,立时站起身来。 衙役快步跑了过去将门打开,看清其内情形不禁神色大变:“这?!” 萧牧扶抱着已无意识的顾长武:“他服了毒,速去请医官!” “是……是!”衙役连忙跑出牢房。 姜正辅走了进来,见此一幕,不禁皱眉。 他身侧的近随走了过去,探了探顾长武的鼻息,禀道:“此人气息已绝,看血迹颜色,应是提前便服下了剧毒。” “果然是报了必死之心。”姜正辅说话间,看向了萧牧。 萧牧尽量平静地将顾长武放下,垂眸道:“迟了一步。” “他这等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开口的。”姜正辅看着那已成尸体的人,只见对方不甘地瞪大着一双眼睛,尚且没有变得僵硬的面容上显然有泪水痕迹。 姜正辅眼神微动。 既有必死之心,为何不甘? 那些泪痕,是毒发濒死时剧痛所致?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萧牧身上——方才那短暂的静谧无声中,二人之间是否另有秘密交谈? 医官与仵作先后赶到,仔细查看罢,得出的结论皆为服毒自尽:“其后齿间尚有毒药残留……大约是招供被押入牢中之后,便咬破了毒药。” 狱卒将此事报于了大理寺卿,萧牧则与姜正辅离开了天牢。 “不知萧节使是否有所得?”出了天牢,姜正辅不动声色地问。 “正如姜大人所言,此人轻易不会开口。” 姜正辅看向远处,情绪莫辨:“因为他曾属时家军麾下,这些人,心志比骨头更硬——” 可心志如此坚硬之人,究竟为何会于死前流露出那般神态与反应? “看来大人对时家军了解颇多。” 听着这句平静到仿佛在闲谈的声音,姜正辅面色疏冷:“萧节使该不是认为,经此一事,你我之间便可化敌为友了吧。此番不过各取所需而已,顾长武背后之人深不可测,此人身份明朗之前,你我皆需好自为之,各司其职。” 萧牧未有多言,抬手揖礼:“多谢姜大人提醒,萧某告辞。” 姜正辅短暂驻足,看着那衣袍上染了乌血的青年离去,眼中再次现出思索。 …… 夜色浮动之时,顾听南院中的香樟树下,再次出现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一刻钟后,衡玉轻车熟路地由家中后门而出,在那座为竹林所掩的凉亭中见到了萧牧。 “如何?可见到人了?”衡玉低声问。 “见到了,但他提早服了毒,很快便毒发身亡,最终未能问出其背后之人。” 衡玉轻叹了一口气:“倒也算是意料之中。” “不全是。”萧牧看向为夜风所动发出沙沙声响的竹林,语气有些低落:“我本是有些把握的——他是我父亲的旧部,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 衡玉有些意外,旋即明白了他的低落与沉重。 “他此番刺杀河东王,固然是有为子报仇的心思在。但我回来的路上总在想,若非是受我家中之事牵累,他或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萧牧低声道:“而如他这般者,时家军中远不止一人。” “所以呢?你便要将这些罪责悉数背下吗?”衡玉与他并肩而立,看向同一片竹林:“人与人之间的机缘最是玄妙,初遇之际,焉知日后造化?是福是祸,谁也无法预料。这些不是时家之过,更不是你之过,你和他们一样,你亦只是他们当中的一个而已。” “那人想要毁掉的,从来也不止是某一个人,而是整个时家军。” 她轻挽住了身侧之人的手,无比认真地道:“这些年来,你所背负得比任何人都要多。日后的路还长,需要你去做的事情还很多,萧景时,且让自己喘口气吧。” 萧牧默然良久,缓缓反握住了她的手,周身无声松弛了些许。 衡玉拉着他坐了下去。 “但也并未全无所获。”萧牧摊开右手掌心,清洗后,其上已经干干净净:“我同顾叔表明了身份,从他的反应中大概可知,他并未另投别主,且他毒发之际用最后的力气在我手心上写下了两笔……一横,横上一竖。” “一横,横上一竖……”衡玉蹙眉思索片刻,道:“线索太少,若无参照极难辨认。” 她说着,看向萧牧:“既是未曾另投别主,那与他同谋者……会不会也是时伯父的旧部?或是……在他看来,与时家是友非敌之人?” “我亦有此猜测,已着人暗中整理如今仍在世的父亲旧部名单。”萧牧话至此处,也看向衡玉:“而若是后者的话,这两笔,便有一种解法——” 对上他的眼睛,衡玉忽觉后颈泛起凉意,声音极低地道:“……李?” 萧牧微一点头。 “那……”衡玉呼吸微窒:“会是……东宫吗?” 暗中收拢时家旧部,为己所用? 此事若成,便可借刀杀人,可在登基之前铲平北地威胁,且双手干干净净,依旧会是人人称道的“仁君”……若是不成,亦可借此机会表相护之心,以此来向萧牧施恩,收拢人心? 正是合了那“进可攻退可守”的行事作风…… 衡玉脑中转瞬间闪过诸多,但这些匆匆闪现的猜测,似乎又总能找到些反驳的余地。 “只是猜测,眼下无法定论。”萧牧道:“但的确要多加防备。” 衡玉最终也只是轻点了点头,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更要早做打算。” “放心,早已做下了最坏的打算。”他的声音似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衡玉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拿手指在他手心中轻轻画着,思索道:“有没有可能,毒发之下,控制不好手下力道方向……会不会,是晏泯的晏字上方,那一竖换了些位置?” 此事晏泯本就有极大嫌疑。 “亦有可能。”萧牧道。 衡玉忽然有些丧气,叹道:“照此说来这可能也太多了些,这线索,有等同无啊……” 见她丧气的模样,萧牧露出一丝笑意:“就当聊胜于无。” 二人又细谈许久,直到有脚步声朝着此处靠近。 “将军——”是王敬勇的声音。 “何事?” “严军医过来了。” 衡玉下意识地看向竹林外。 这般时辰,严军医找来此处,定有紧急之事。 得了萧牧准允,严明很快走了过来,行礼后,却是又单独向衡玉施礼:“严某有十分要紧之事,想请吉画师相帮!” ------题外话------ 晚安,明天见~ 7017k 210 仙师(求月票) 见他神色,衡玉便起了身:“严军医是想见白爷爷,对吗?” “正是。”严明正欲说明缘由时,已听衡玉道:“那严军医请随我回去吧,于家中相谈更为妥当。” “多谢吉画师!” 衡玉遂看向萧牧,小声问:“你可要一同过去?” 萧牧甚少如此毫不思索地拒绝她:“不了。” 谁都能深夜进吉家的门,唯独他不能行此鬼祟之举。 在此一点上,萧侯爷坚守底线。 于是,衡玉与翠槐只带着严明折返,挑了夜中无人经过的小道,来到了白神医所居客院之内。 不去不知,一去才见白神医此时正同程平深夜对酌,二人盘腿对坐,就着一碟花生米与一只烧鹅,就这么喝着。 俩人的性情虽是南辕北辙,但彼此做个酒搭子,倒也够用了。 “徒……徒弟?你怎么来了!”白神医喝得鼻头脸颊发红,见着严明,吃惊之余,赧然一笑,张口就来:“师父这是听说定北侯罪名得洗,想着我家好徒儿也终得解困,一时高兴,这才拉着好友喝了几杯酒庆祝!” 徒弟既然没事,还可以给他养老送终,那就还是他的好徒儿。 若不慎当真出了事? 既然缘分不够,也不能勉强,人生还长,正如前几日眼瞧着定北侯要完之时,他劝说衡丫头的那样,定北侯虽好,但也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的道理嘛。 凡事不勉强的白神医此时瞧着缘分未断的徒弟,很是热情地招手道:“来来,坐下一起!” “徒儿此番前来,实为有事相求。” 严明说着,倏地撩袍跪了下去。 白神医热情的神态顿时一滞。 程平瞅了一眼,默默起身。 按照常理来讲,这酒显然是喝不了了。 看着离开的程平,白神医气不打一处来——走就走,怎么还把没喝完的酒壶也拎走了! “你……”白神医戒备地站起身:“这是怎么个意思?” “徒儿想求师父出手医治一个人!”严明将头叩在地上。 白神医听得眼前一黑:“好么,你这是生怕没机会给我摔盆啊!” “是徒儿无能,这些时日试遍了所有的办法也未见半分成效,实属不得已之下,才敢求到您面前。”严明又重重将头磕下:“性命攸关,请师父相救!” “每个人都说性命攸关!就他们的命是命?”白神医气得险些要冒烟。 “白爷爷有所不知,这位姑娘也不算是外人,而是严军医的心上人。”衡玉上前一步,来到白神医耳边低声解释道:“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您既为父,那严军医的心上人便等同是您未来儿媳,这如何也算不上是医治外人,对吧?” 白神医一愣之后,冷哼了一声:“全天下的人在你嘴里都是自己人!” 然而还是忍不住看向跪在那里的严明,印证道:“当真?” 他这徒儿竟然也能讨着媳妇? “千真万确。”严明正色认下此事,再次郑重叩首,声音微哑:“徒儿曾允诺过,无论如何都要医好她的病。师父若不答应,徒儿便只能长跪不起。” “你说说你,你自个儿夸海口,怎就要我来收拾这烂摊子了?”白神医叹气,负着手焦灼地在房间里走了几步。 而后忽然走向几案边,拿起了一本随身携带的黄历翻看了起来。 衡玉凑了过去瞧:“白爷爷您看,明日诸事皆宜!” 白神医掀起眼皮子瞪了她一眼:“全是你带的好头!净给我招来晦气之事!” 衡玉惭愧地笑了笑,而后指向堂外:“方才来时我瞧过了,满天的星子,明日定是晴日。” 如今阴雨天根本不敢出门的白神医烦躁地合上了黄历,不耐烦地赶了人:“行了知道了,都走吧,别在这儿碍眼了!” 严明大喜:“多谢师父!” “您这般通情达理,定能长命百岁,明日诊看罢,我还去给您买童子鸡。”衡玉笑着说道。 白神医瞥她一眼:“为何非得看诊罢?我早上就要吃!” 什么时候吃实际并不重要,主要是答应得太轻易,不犯点犟浑身难受。 严明连忙看向衡玉:“敢问吉画师,是哪一家的童子鸡?我明日一早买个十只八只给师父送来!” “你想撑死我?!”白神医梗着脖子再次犯犟。 衡玉和严明便赔着小心,由着他这犟犯得差不多到顶儿了,才敢离开。 “多谢吉画师。”严明轻吐了口气:“我一贯嘴拙,若无吉画师在旁帮忙,我未必能请得动师父。” 衡玉轻轻摇头:“此事纵无严军医出面,我本也有意求白爷爷出面替姜姐姐诊看的。只是这段时日侯府之事纷乱危急,直至今日才算告一段落,我便也未有机会细细打听姜家姐姐近日的病情如何——” 严明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师父定会有办法的。” 听得此言,衡玉心中微紧,不再多问什么,只道:“明日我恰好无事,可带白爷爷前往姜府探望姜姐姐,白爷爷随我一起登门,或更妥当些。” 严军医的身份到底无法直接登门,再带着一个白爷爷,暗中行事更是多有不便。 而如今外人多知晓她与姜雪昔交好,她纵是光明正大带个郎中上门探望,也是无可厚非的。 严明再次道谢。 有衡玉带着白神医登门,自是简单得多,但严明也做不到在侯府中等消息,次日一早,也由后门入了姜府。 因他此前与姜正辅算是达成了某种共识,故而也未受阻拦,只是他身份特殊,女使仍是带着他绕了小路,走了近两刻钟,才避人耳目地来到了姜雪昔院中。 衡玉已经到了,白神医正替姜雪昔诊看。 “姑娘,容济先生到了。”女使入内低声通传。 姑娘能与容济先生重逢,便是吉娘子帮的忙,是以此时也无甚好避讳的。 “容济来了……”靠在榻上的姜雪昔虚弱的面容上顿时有了神采,下意识地便转头看去。 “勿动,把脉呢。”白神医皱着眉提醒。 姜雪昔便乖乖坐好不动,但一双眼睛却不舍得收回,冲着走进来的严明笑着道:“你来了,外面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先坐下等着,白先生正替我诊看呢。” 白神医看了眼带笑意的姜雪昔一眼。 这姑娘的心意,便是从脉搏上都能瞧得出来了……吉家丫头倒果真没骗他。 白神医在心底叹了口气,收回了手,继而与江郎中问起了过往的病症与用药情况。 他问得细致,江郎中答得也细致。 严明在旁时不时补充一二,她幼时的情况如何,他必任何人都清楚,既知晓的清楚,亦记的清楚。 “郎主回来了。”女使快步入内通禀。 “父亲。”姜雪昔含笑看过去。 姜正辅大步走了进来,他路上已听下人说了吉家娘子带了郎中登门之事,此时见严明也在,不由心生思索。 为免节外生枝,衡玉福身行礼罢,便主动提了一句:“晚辈与严军医在营洲时已十分熟识,倒没想到严军医与姜姐姐竟也是旧识。” 姜正辅未置可否,只道:“虽只是寻常旧识,却还望吉二娘子能够对外保守秘密。” 由表面看来这是父亲保护女儿名声的体现,衡玉从善如流地点头:“自然。” “这位老先生,是否便是替昔儿诊治的医者?”姜正辅看向白神医。 衡玉点头:“正是。” “郎主,这位老先生……”江郎中悄悄向姜正辅比了个大拇指,眼中满是钦佩。 虽然这老先生说话直了些,但单从谈话中便可看得出不同寻常之处。 姜正辅精神微振,江郎中已是他寻来的不可多得的医术精湛之人,这位老先生能得其如此夸赞认同,想必昔儿的病有希望了! 他极客气地询问:“老先生,不知家女的病情……” “救不了。”白神医摇了摇头,答得直截了当。 姜正辅面色一滞,室内有着一瞬的寂静。 “这……怎么可能?世上怎会有您医不了的病症?!”严明不可置信地看着师父:“……您再帮她看看!” “我说救不了就是救不了,我又不是神仙!”白神医无奈叹气道:“这位姑娘的病症并非只是急症,近来所发之急症,不过是自胎中而起、体内沉积已久的诸多旧疾再压制不住,发在了浅表而已!这正是内里已然衰败的表现——就如一株花草,烂叶可治,干枯可以水灌,可若根都是坏的,如何救得?再如何养护,便是剪了根插在瓶中,也不过是最后维持几日鲜亮而已……” “先生——”姜正辅面色沉沉地看向白神医:“多谢先生替小女诊看,青衿,取诊金来,送客。” 白神医脸色一黑——什么态度! 真当他缺这点诊金不成! 他今日上门,是看在徒弟头都要磕破了的情分上! 青衿很快奉上诊金,垂首道:“请先生收下。” 气头上的白神医瞥一眼那金灿灿的元宝,面色一滞,而后伸手接了过来。 就当……拿去喝败火茶好了! 不能便宜了这些目中无人的权贵! “多谢先生。”榻上的姜雪昔朝他点头道谢,苍白的脸上只有谢意,反倒是最平静的那一个。 那双平静温柔的双眼让自诩看淡了生死——看淡了他人生死的白神医,此刻仿佛觉得心口处被人拽了一下。 “……我虽无医治姑娘的良方,但有些可以减轻姑娘痛楚的法子。”白神医看了眼仿佛被冰冻住的徒弟,道:“若有需要,让他来找我取。” 姜雪昔淡淡笑了笑:“是,谢谢先生。” “姜姐姐,你好生歇息,我便也先告辞了。”衡玉心口发沉,语气中却未曾表露出来。 姜雪昔向她点头:“青衿,去代我送一送衡妹妹。” 女使红着眼眶应下:“吉娘子,请——” 衡玉向姜正辅微一福身,和白神医一同离去。 “我……”严明有些不敢直视姜雪昔的眼睛,视线闪躲了一下,道:“我再去问一问白先生……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 他的语气听起来还算平静,但尾音里带着一丝控制不住的颤动起伏。 而后不待姜雪昔回应,他便转身快步追了出去。 “父亲,这些年来,您为了女儿已太过劳神费心……如今既已有定论,女儿只想最后好好陪一陪父亲,不如父亲让我试一试那老先生口中的法子可好……”姜雪昔望着父亲,轻声说着。 “胡言!”姜正辅攥紧了手掌,眼底是强忍着的不安:“江先生才是最知晓你身体情况的人,一个不知来历的郎中之言岂可尽信!” “郎主……”江郎中面色为难,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低下了头去。 室内有着久久的寂静。 姜正辅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拳,哑声道:“昔儿放心,爹一定会给你找来更好的大夫……宫中,近来寻得了不少各处而来的神医,总能有人医得好你的病。” “父亲……” “好了,你好生歇着,余下之事爹来安排。” 姜正辅离开此处,便立即将此事安排了下去。 他为当朝中书令,平日动用宫中医官,也只需朝皇帝讨个口谕而已,如今借用些宫中寻来的医者,更是轻而易举。 短短两三日间,接连有医者出入姜府,在面对是否可以医治时,或沉默,或摇头,或婉称另请高明。 姜雪昔的病越发严重了,一日当中清醒的时刻渐渐只有两个时辰不到。 其中一位郎中大胆开了味猛药,她服下之后不久即发抖抽搐,呕血昏迷,若非严明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再一次亲眼看着女儿死里逃生的姜正辅,独自在书房中枯坐了一整夜。 翌日晨早自书房中出来时,下人惊异而不敢言——不过一夜的时间,郎主两鬓竟又添了诸多银发。 当日,姜正辅在皇帝的寝殿外遇到了近来极得皇帝看重的那位璞贞仙师。 一直以来皆对这些道人嗤之以鼻,从不正眼相待的姜令公,此时道了句:“仙师请留步。” 璞贞仙师止步,须发与拂尘皆白,道袍随晨风而动。 那隐隐显露的道骨仙风之感,仿佛是濒临绝望之人所能抓住的最后一丝希望。 …… 翌日,自姜府传出的一则消息,轰动了京师。 ------题外话------ 月底了月底了,谢谢大家的月票,晚安晚安~~ 7017k 211 求亲(求月票) 这消息也传到了宫中,午休罢,嘉仪郡主回到书堂内,便跑到衡玉身边道:“老师您听说了吗,姜令公竟要为姜姑娘招赘婿冲喜!” 衡玉听得十分意外:“冲喜?”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嘉仪郡主惊叹道:“那可是姜令公啊……怎么竟也信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玄说?且不顾朝堂民间看法议论,对外直言招婿冲喜之事,可谓毫无遮掩之意,如今整个京师都已经传遍了。” 衡玉默然片刻后,道:“为人父母,爱女心切,什么法子都想一试,如此之下,其余的或许都不重要了。” 嘉仪郡主小声道:“我听宫人暗下都说,姜令公此举与病急乱投医无异了。由此可见,姜家姑娘的病情只怕是……若不然,姜令公应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又道:“对了,我还听说,姜令公有此举是得了那位仙师指点。” 衡玉看向她:“璞贞仙师?” “正是此人。” 衡玉下意识地问道:“郡主可曾见过这位璞贞仙师没有?” “我倒是没见过的,但从父王的话中大致可知,此人倒非那些寻常坑蒙拐骗之辈,好像的确有些本领在……” “若没有些本领,想来也不能独独是他得了圣人青眼了。”衡玉目露思索之色。 提到那位如今甚是倚赖丹药、身子愈发不济,唯脾气愈发大的皇祖父,嘉仪郡主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多言。 阿娘和老师都说过,关于皇祖父之事,无论好坏皆不宜多说什么,尤其是此等关头,尤其她是东宫郡主—— 女孩子年纪虽小,但对周围的局面自有觉察在。 遂将话题转了回去:“老师,我记得您与姜家姑娘似乎是交好的?” “是。”衡玉并不否认,看向窗外渐渐阴沉下来的天色,心头上方也如同蒙上了一层阴霾:“相识虽短,却极投缘。” “那您说……这冲喜之说,果真有用吗?” 衡玉隔了好一会儿,才答:“但愿有用。” …… 衡玉出宫之际,天色依旧阴沉未开,天际压得极低,沉闷得让人呼吸都不甚匀畅。 马车经过长街时,翠槐将车窗支开了来透气之际,目光瞥见了一道身影:“姑娘,好像是严军医。” 衡玉遂看过去,果见一道背影透着熟悉,正是严明。 他独自一人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之上,虽只一道背影,却也无端能让人察觉到悲沉无力之感。 衡玉于心底叹气。 这数日来,严军医为了姜姐姐之事,已是用尽了一些所能想到的法子,又不止一次去求过白爷爷,恼得白爷爷甚至要与他断绝师徒干系,骂他“人不人鬼不鬼,人鬼不分,还做得什么医者”—— 那道又清瘦许多的身影,失魂落魄地走进了一间成衣铺内。 “平叔,先停下。”衡玉隔帘交待了一句。 马车停稳,衡玉却未下马车。 她无意上前打搅,只是严军医此时的状况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已值暮时,因天色阴沉之故,较之往常这般时辰天色更暗两分。 姜府前厅内,众人或坐或立,诸声嘈杂。 “正辅,你怎可如此糊涂!” “冲喜之说,子虚乌有,你身为士族之首,竟也要行此等荒谬之举?你这般做,让姜氏颜面何存?” 为首的一位老者面容威严,语气痛心疾首:“此事我绝不可能同意!” “此乃我之家事,无需叔公同意。”姜正辅面色无澜,道:“天色不早了,叔公腿脚不便,早些回去吧。” “你……”老者气得胡须抖了抖,攥紧了手中拐杖:“我看你是魔怔了,竟为了一个自胎中便不顺的病秧子顶撞尊长!且不过只是个小小女郎!” 姜正辅眼神微沉。 “当初你便是如此油盐不进……若你当年肯听族中规劝,早日续弦,又何至于落得如此这般境地!” “姜氏一族,一荣俱荣,你既为嫡脉之首,家事便是族务!” “你父亲当年走得早,临去前曾再三托付我要好生照看管束于你,我不能愧对他的交待!” “当年我纵容了你一回,由着你不再续弦另娶,是我之过也!今时今日,你若再一意孤行,我便是赔了这条老命,亦要断你此念!” 老者气得浑身发颤,字字如刀。 姜正辅稳坐未动,肃声道:“来人,送叔公回府。” 管事应下,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老者重重拂袖,紧绷着脸拄着拐杖离去。 两名族人见状连忙上前相扶。 见讨了个没趣,不少族人便跟着老者告辞而去。 很快,厅内便只余下了三五族人尚且坐在原处。 姜正辅的视线扫向那几名同辈的族中堂弟:“诸位还有话未说完吗?” “叔公他到底是年纪大了,行事又一贯守旧……我等之后必会帮着长兄多劝说一二的。” “是,同样是为人父,长兄的心情,我们又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听几人如是说,姜正辅的面色仍不见松缓,只微一颔首:“那便谢过诸位了。” “这冲喜之事,虽说是为替女郎医病,但人选之上,亦需慎之再慎……长兄家中无子嗣,若叫那有心之人趁虚而入,只怕日后必生祸端啊。” “没错,既要选,便需挑了品行端正、教养与家世皆不差的士族子弟,才更妥当……” “虽说士族子弟……轻易不肯入赘,但咱们姜氏为士族之首,想必他们……” 姜正辅没有耐心再听下去,打断了他们的迂回婉转:“诸位有话不妨直言。” 那几位族人也早习惯了他的脾性,闻言相互交换了一记眼神,其中为首者便道:“不知长兄可还记得,内子有一娘家外甥,唤作彭礼,曾在咱们族学中同读过几年书,长兄曾也是见过的,其人性情温润,才学不俗,至今尚未婚配……” 他边说边留意着姜正辅的神色:“此子已年满十九,虽是小了女郎三岁,但胜在性子沉稳,若果真能成此姻缘,日后想必亦能为长兄分忧……” “不必了。”姜正辅直言拒绝道:“仙师有言,冲喜之人于年岁生辰上必须要长于昔儿,否则压不住这灾祸,于二人皆有妨害。” “这……”开口之人一怔之后,便也点头:“自然还是要以仙师的话为重……” “说来,我妻族中倒有一位青年才俊,已有举人功名在身,因一心读书至今未曾娶妻——” “诸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姜正辅再无半分耐心,起身道:“冲喜的人选,我会亲自甄选,便不劳诸位费心了。” “长兄——”几人跟着起身,那为首者解释道:“长兄误会了,我等绝无代长兄做主之意……不过是推荐些自认为合适的郎君,交由长兄决定罢了。” 姜正辅无意多言,正待叫人送客时,只见一名仆从走了进来:“郎主,府门外有人上门求亲,自称愿入赘为姑娘冲喜。” “可说了是哪家的郎君?”有族人连忙问。 “未有提及。” 问话的族人遂凉凉地笑了一声:“家门都不敢报,看来不过是个妄图趁机攀附的无名小子罢了。” “直接便敢上门求亲,真当我姜氏的赘婿谁都能当了?” “消息传出去后,不知有多少异想天开之辈自以为可以借机为自己改命,真是笑话。” “此等事也要禀到家主面前来?还不快些打发了去。” 仆从正犹豫时,只见自家家主大步离开了前厅。 众人赶忙跟上。 沉闷了一整日的天际有雷声滚滚而至,四下有风起,翠色草木摇动间,冰凉的雨珠砸了下来。 姜府大门外,男子跪得笔直。 姜正辅在大门下站定,看向跪在石阶下的青年男子,视线落在了他身上的喜袍之上。 雨水渐大,湿了的喜服显出几分沉暗。 不远处的马车里,衡玉静静看着那道跪在雨中的身影。 那几名族人简直要看乐了——此人竟还穿着喜服过来了! “敢问郎君是哪一家的?”他们当中有人问道。 那雨中之人答道:“在下乃籍籍无名之辈,非士族出身,家中世代的无人做官。” “那你自己可有考取功名?” “在下无从文为官之志。” 有族人嗤笑了一声,抬手指向上方:“如此也敢来自荐为婿?你可瞧清了这府门之上的匾额姓什么?” 那年轻人微抬起眼,任由雨水浸过眼睫,看向姜正辅:“晚辈长贵府女郎两岁,八字印旺,曾数次死里逃生,转厄为安。如此命相,恰宜与贵府女郎冲喜挡灾。” 几名族人的神情愈发不屑讽刺,刚要开口时,只听姜正辅问:“八字何在?” 严明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匣子,双手奉上。 在姜正辅的示意下,仆从撑着伞取了过来。 “长兄……”见姜正辅果真打开了匣子,取出了其内写有生辰八字的字条,有族人略感不安——对方如此条件,长兄该不会还当真认真考量起来了吧? “晚辈诚心,望令公应允。” 滂沱大雨中,年轻人将头重重磕下。 看着那个自此番在京师与他相见开始,便不曾掩饰过仇恨敌视的年轻人,姜正辅定声问:“你当真放得下一切吗?” “放不下……”那年轻人依旧维持着叩头的姿势,声音穿过雨幕依旧清晰坚定:“但在此之上,晚辈之心,与令公无二。” 雨声喧嚣。 姜正辅沉默许久。 再开口时,问道:“那你可曾听闻了今日于京中传开的那一则流言?” 传言中,说他此番招赘婿上门,明为冲喜,实则是为了替女儿换命——他从仙师处,得了以命换命的邪术。 严明抬首,隔着雨雾与他四目相对:“晚辈正为此而来。” 只要能救她,便是真有那以命换命的邪术,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唯愿立刻将自己献祭。 一条烂命而已,无甚可藏私的。 见姜正辅同那年轻人无声对视着,且言辞间似是本就相识,几名族人皆有些急了:“长兄,此人来历尚且不明,这八字未必不是造假……” 姜正辅似没听到族人的声音,径直开口:“姜束——” “小人在。”管事垂首上前。 姜正辅语气平静:“雨大风寒,带姑爷入府内安置更衣。” “是。” “这……长兄!”族人大惊——就,就这么答应了?是否轻易到有些儿戏了! “恕不远送。”姜正辅转身回了府内。 几名族人站在原处面面相觑。 管事已带人撑伞上前,将跪在那里的年轻人扶了起来。 “走吧。”衡玉将视线收回,交待程平。 “姑娘……姜大人,这是答应严军医的求亲了?”翠槐惊诧不已。 姜府招婿冲喜来得突然,严军医求亲也求的突然,姜正辅就此答应,更是让人意外。 衡玉不知是想通了什么,此刻平静得只剩下了一句话:“姜大人……的确是个好父亲。” 翠槐轻叹了一口气,旋即道:“可严军医的身份……姜家与定北侯府一向水火不容,此事若传开,会不会惹来非议与麻烦?” 姜正辅的独女与定北侯麾下的军医结亲……若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传到圣人耳中,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严军医不同于王副将他们,并不常于人前露面,此来京师也没多久,知道他见过他的人没有几个——”衡玉道:“你我能想到的,侯爷和姜家也想得到,有他们二人在,替严军医换一个新的身份,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车轮滚滚而过,在车后留下一阵雨雾。 “姑娘!”女使青衿冒着雨跑了回来,进得内室匆匆福身。 “如何?父亲他……”姜雪昔靠在床头,神色紧张:“父亲可有为难他?” 青衿连忙摇头,面上神情似哭似笑:“姑娘,郎主答应了!” 姜雪昔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女使,声音极轻:“……答应了?” “是,郎主亲自改口称了容济先生为姑爷!”青衿高兴得落了泪:“姑娘,容济先生如今是府上的姑爷了!” 这是姑娘年少时便放在心上的人,是姑娘找寻了整整九年,本以为此生再无相见之时的心上人…… 而如今,姑娘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其结为夫妻了! 这本是大喜之事…… 可青衿的眼泪如何也止不住。 ------题外话------ 月底最后一天,大家有月票请投一张,不要作废了~ 感谢大家的月票,感谢iwannaco的再一次万赏,感谢缓歌慢行、chlirose、书友20190309182538302、ujfj、松鼠君nj等书友,以及qq书友们的打赏与支持。谢谢大家! (今天要出门,早早更新一下) 7017k 近日更新说明 最近人都在外地,作为码字人电脑肯定背了的,但写作环境很考验时机和运气(???????),舅姥爷和崽子都在身边,很吵很黏人(和崽子十天没见面了,以及说实话男人无论大小都真的很碍事)。 所以最近的更新只能有条件的时候写一些,没办法稳定也没办法保证字数,大概六号可以回家,六号后的更新就会恢复日更四千~ 另外这本大约本月底或下月中收尾完结,大概是和我刚开始的计划一样,完结字数在80万字+ 厚脸皮和大家说句晚安嘿嘿 《吉时已到》近日更新说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12 开了个赘婿的头 姜雪昔久久未能回神。 今晨听闻父亲要替自己择婿冲喜,她是惊异而焦急的,满心想着要如何才能劝说父亲打消这个想法—— 而方才听说有人竟着喜服登门求亲,而那人不是旁人,她既紧张不安,恐父亲会为难于他,又不可遏止地于心底生出了一丝难言的、矛盾的、带些苦涩的欢喜。 又到眼下得知父亲竟答应了此事…… 姜雪昔呆呆地靠坐在床头,面对这极突然的一切,恍若置身梦中。 如此不知坐了多久,待窗外天色变得漆黑之际,她略略回了些神,只见屋内廊下不知何时皆已点了灯。 “姑娘,姑爷过来看您了!”眼睛红红的女使笑着通传。 听得那熟悉的脚步声,姜雪昔怔怔地抬眼看去。 他走进来,深青长袍下是极清瘦的身形,立在屏风旁,于灯火下与她相望。 他笑了笑。 她也笑了笑。 女使福身,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室内二人如此无声相视了好一会儿,姜雪昔面上笑意未减,眼圈却逐渐红了,声音轻而微沙:“容济,你来了……” 严明朝她走去,在她床边半蹲身下去,握住了那双过于瘦弱的手,朝她点头,温声道:“是,我来了,且不走了。” “可是……” 他轻轻摩挲着她微凉的手,眼中含笑着截断了她的话:“雪昔,你我之间,从今日起直至往后,都再没有‘可是’二字了。” 姜雪昔垂眸看着面前之人,勉强笑了笑,眼底有些苦涩:“容济,你莫不是在可怜我吧。” “是上天可怜我。”他的眼神与语气俱是认真的温柔:“所以才给了我这个趁虚而入的机会,让我钻了这空子,占了这天大的好运气。” 她又笑了笑:“你说的这人,更像是我吧?” “不,是我。”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我自己能作证。” 见他铁了心要认领这名头,她便也不与他争,转而笑着问:“那照此说来,我是不是该考验刁难一番,以免叫你觉得这机会得来太过轻易?” “晚了。”他看着她的眼睛,笑着道:“令尊已经应允,你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姜雪昔已将眼泪悉数忍回,此时分外惋惜地叹道:“那可真是可惜了。” “反悔虽是不能,但刁难且还是使得的。咱们往后日子还长,你只管刁难便是。” “好啊。”姜雪昔轻轻抽出一只手,拿自己的小拇指勾住了他的一根手指:“那你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严明垂眸看着那拉着勾的手指,片刻后,用另一只手缓缓将她整只手都包握住,像是在保护一件脆弱易碎的珍宝。 窗外雨声又起,喧嚣中带着春末最后的一丝湿冷。 “这场雨后,夏日想必很快便要来了……到了暑天,咱们去庄子上避暑吧?”窗内人影成双,她轻轻靠在他肩头,口中说着再寻常不过的打算。 “好,到时去后山河边濯足。” “就是不知那棵李子树还在不在了?” “还在。” “你偷偷去看过了?” “嗯,回京后偷偷去过。” 她不禁莞尔,而后突然问:“对了……你求亲之事,可经了岳叔应允?” 她口中的“岳叔”,自然便是远在营洲的严军师了。 “自与你相认后,我便去信同父亲表明了一切……此番求亲事出突然,虽未来得及请示,但父亲也早知我心意了。” 她便安心下来,依旧靠着他的肩,若有所思地道:“到底是仓促了些……听青衿说,父亲想在十日内将亲事办妥,还说冲喜之事越快越好,但我想再迟几日,如此才能好好准备准备。” “好,都依你。” 她含笑闭上眼睛,轻声重复道:“好好准备准备……” …… 不过一日的工夫,姜家已定下了赘婿人选的消息便传开了来,理所应当地惹起了一番热议。 “听说是个籍籍无名之辈……家里甚至都没个做官的!” “那……姜令公是如何肯答应的?” “为了冲喜么……据说是合了八字的,很是妥当合宜。” “我听说那人姓容,祖辈与姜令公有旧,只是家中没落了……既是招冲喜的赘婿,本也没有门当户对的可能,挑个知晓根底的,倒也妥帖!” “须知姜令公无子,甭管这喜冲不冲得成……这姓容的郎君,都算是撞了大运了!” “祖坟冒青烟了属于是!” “没错,不知多少人挤破了头想当姜家的赘婿呢……” 哄笑,艳羡,叹息,诸声交杂。 天色逐渐暗下,王敬勇将一壶酒扔给了印海。 靠着廊柱的印海抬手接过。 王敬勇坐在廊沿边,仰头闷了口酒,微皱着眉看向廊外:“严军医究竟为何如此?” 去做了姜家的上门女婿,成了世人口中攀权附贵的容郎君,此后或许再也做不回严明了—— 其昨日临走前,曾向将军郑重叩首三次,算是道别吗? “情之一字既在此,又哪里还用得着问为何。”印海若有所思地看着天地间最后一丝暮色:“严军医极有勇气魄力,敢于直面心意,不在意世人非议,更不惧承担后果,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为情所困,也叫有魄力吗?”王敬勇依旧皱着眉:“军中之人当志在沙场,建功立业,行大事,驱异族,定国邦。” 可严军医上门去做了将军死对头家的赘婿,给人冲喜算怎么回事? 对“赘婿”二字尤为敏感的王副将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严军医……这算是开了个赘婿的头吗? 这种头一旦开了,好刹得住吗? 不知他这深层次担忧的印海在那边叹道:“然而众生百态,七情交杂,六欲并存啊……” 他也喝了一口酒。 片刻后,缓声道:“此番将军身陷囹圄之际,你我皆做下了孤注一掷的准备,生死当前,除却所谓志向大事之外,可曾生出过名为牵挂遗憾之惧?” 王敬勇只当印海是在问他,几乎是一瞬之下,脑海中便不受控制地闪过了一道人影。 这感觉让王副将蓦地坐直了身子,连灌了几口烈酒压惊。 总算是将那身影自脑海中驱离,才得以正色道:“我没有。” 他为分散心神将视线投向廊外草木,然而却于那一片深翠中,恍惚看到了那夜在香樟树下的一幕。 一直未敢回想、恨不能拿刀架在脖子上强迫自己遗忘那件事的王副将眼神大骇,如同见了鬼的同时被炭火烫到一般猛地站起身来。 “?”印海转头拿莫名的眼神看向他。 “还有事,先走了。” 目送着那举止怪异紧绷之人大步离去,印海只得对着刚升过枝头的明月独饮。 …… 清晨时分,衡玉于往常一般时辰出门,临上马车之际,恰见一辆油壁马车在自家门旁停了下来。 衡玉正待去分辨是哪家府上的马车时,刚停稳的马车内便已然跳下了一道有些时日未曾见到的身影。 ------题外话------ 开了个夜车回家了,明天开始恢复正常更新~ (出去这几天,每一天都热得想死_(:з」∠)_) 7017k 213 不觉得这二人十分相配么? “阿衡!” 那身影也看到了衡玉,满面欢喜地快步上前将衡玉扑抱住:“可算是见着你了!” 衡玉也抱了抱她,笑着问:“事情都办完了?” 此番裴无双“尾随”其母窦夫人赴京,是因其外祖窦家的表兄大婚,窦氏祖居渭南县,距京师尚有百里远,因此裴无双起初才未能随衡玉一同直接入京。 “都办完了,前两日父亲使人送信来,说是我和母亲极不容易回京一趟,不必着急回去,若表兄的亲事办完了,可回族中住上一段时日。”裴无双直起身来,拉着衡玉的手,道:“昨日我才随母亲进的京,回了伯府刚见罢大伯父大伯母他们,一经安顿下来,今日一大早便紧忙过来寻你了!” 她口中的大伯父,是如今的裴氏家主永宁伯裴煊。 衡玉闻言笑了道:“不必急着回营洲,这下可是正合你心意了。” 裴刺史倒是一如既往的谨慎且爱护妻女。 此番萧牧赴京,北地局面难料,窦夫人与无双留在京城族中,远比回北地要安稳得多。 说不定此前无双之所以得以暗中跟随窦夫人离开营洲,裴刺史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的。 “你是不知前些时日我听闻了定北侯之事,日日担心的饭都吃不下了!”说到此处,裴无双压低了声音:“我那时要进京来,还被母亲锁在了屋子里,一边担心他,一边担心你,一日少说也要哭上七八十来回——” “我说怎瞧着清减了这些。不过你担心你应当担心之人便罢了,为何要担心我?” “你的性子我岂会不知,想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我能不担心吗?且担心一个也是担心,担心两个也是一样,顺带着就把你捎上了呗,如此还能显得我是个极讲情义之人,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裴无双笑眯眯地道。 衡玉深以为然地点头:“正是此理了。” 裴无双“嘿”地笑了一声,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你这是要出门去?” “须得入宫授课。”衡玉道:“故而怕是招待不了你了。” “啊……!我倒险些将这个给忘了!此事我在渭南时也听闻了!”裴无双略显激动,与有荣焉般道:“我们阿衡如今可是郡主的老师了呢!” 说着,便催促道:“此等事可耽搁不得,你且快些去罢,左右咱们不急于这一时说话。” 衡玉点头,笑着道:“不过既是来了便进去吃杯茶再走,顾姐姐也在,不必拘束。” 说着,便交待了门人引路招待。 裴无双应下来,临了又悄悄塞给衡玉一封书信,与之小声耳语:“……若有机会,便替我转交给他。伯府的人跟得紧,大伯父又一贯规矩严苛,我不敢自己去寻他。” “倒难得你也有害怕的人。”衡玉接过书信收好,取笑了她一句。 而后门人将裴无双请进吉家,衡玉则上了马车往皇城的方向而去。 一场雨后,嘉仪郡主的书堂外的那几株白芍一夜之间开了大半,花香幽幽随风递入书堂中,融进了书墨气中。 少女讲史的声音清晰有力,娓娓侃侃,不急不慢。 太子立在窗外不远处听了片刻,和往常一般未让宫人通传打搅书堂内的师生二人。 见他转身缓步离去,宫人女使无声福身行礼恭送。 太子眼中含笑离开了书堂,迎面遇到了带着女使前来的太子妃。 “殿下。”太子妃有些意外,却不算惊讶。 殿下时常来此旁听吉二娘子授课,她自是知晓的。 “又来给嘉仪送吃食?”太子看了一眼她身侧女使手中托盘,笑着与她道:“让女使来送且罢了,怎还亲自过来了?” 太子妃笑盈盈地道:“左右也无事忙,只当走一走了。” “我倒也难得有这片刻清闲——”太子笑着提议道:“不如咱们同去园中走走可好?” 太子妃笑着点头,交待了女使单独将吃食送进去。 园中花团锦簇,清风温温凉凉,春夏交替之际正是最宜人的时节。 “滢滢,我瞧你近来气色颇好,倒不知是哪位医官的功劳?”二人闲谈间,太子笑着问。 “倒不是哪位医官。”太子妃并不避讳隐瞒,如实道:“是吉二娘子特意寻来的方子。” “哦?竟还有此事?” “是,吉二娘子不单见识渊博,更是心思玲珑细腻,越是相处,臣妾越是觉得难得。”太子妃话至此处,略顿了顿,轻声道:“臣妾有一提议,不知是否可取——” 她说着,微微转头看了眼身侧女使。 女使会意,遂于一侧驻足。 太子身边的内侍见状便也垂首慢下脚步。 “那便说说看。”又往前走了数步,太子才笑着接话。 “臣妾与殿下之间,这些年来事无大小,无不是明言的……”太子妃略低了些声音,边慢步走着边说道:“殿下待吉二娘子的欣赏,臣妾一直都看在眼中。” 太子笑了笑:“是,吉娘子有别于寻常女子,早在其入东宫为仪儿授课之前,吾便已存下了这份欣赏之意。” 太子妃压下心中那一丝不由人的复杂之感,含笑道:“既如此,殿下何不将吉娘子纳入东宫给个位份呢?” 太子脚下一顿,看向她。 “吉娘子见识广博,见解不凡……不单得仪儿仰慕,得殿下欣赏,便连臣妾都是真心喜欢的,若是能……” “滢滢——”太子打断了她的话,眼中有一丝无奈笑意,摇了摇头,道:“这想法可断不可取,吉娘子绝不适宜入东宫。” 太子妃怔住:“莫非……殿下也在意那些不实传言吗?” 什么名声有损,什么童养婿—— “我若在意,岂会让嘉仪拜师?”太子继续往前走着,道:“正如你方才所言,吉娘子见识广博……将广博之人束困深宫,岂非等同断其双翼?” 太子妃若有所思。 “况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太子微微弯身面向她,与她低声说道:“吾还想做吉娘子与萧节使的媒人呢。” 太子妃:“?” “滢滢,你不觉得这二人十分相配么?” 太子妃:“??” 怎么说呢,挺突然的这感觉。 迎上夫君那双渴望得到认同的眼神,太子妃收拾了一下凌乱的心情,道:“可臣妾都还从未见过萧节使……” 焉知相配不相配? 太子略一沉吟,道:“那回头我找个机会让你见一见,你待见了定然便知吾之心情了。” 太子妃:“……” 殿下就这么想要同她分享欲替人做媒的心情吗? “此前我也只是觉得这二人之间兴许能有些不一样的火花,莫名便觉得有些相配……”太子负手而行,兴致勃勃地道:“直到此番吉娘子说服河东王妃改口作证……吾方才觉得,这媒人必然是当定了。” 太子妃回过神来:“殿下是说……吉娘子此前前往河东王府劝说河东王妃,是因与萧节使之间……生有情愫在?” 衡玉那日出宫,是嘉仪作陪,更是借了她这个太子妃的名号,是以此中详细她也是清楚的。 殿下本就欲助萧节使脱困,因此她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 太子:“不然呢?他们一个男未婚,一个女未嫁,总不能是兄弟之义?” 太子妃不禁失笑:“臣妾倒真未往这上头想过,只当是有些交集罢了……隐约记着,他们二人似是差了些年岁的?” 太子神态怡然:“所以说么,萧节使这把年纪还孤身一人,只等着吉娘子来救一把,这还不是天定的姻缘?” 太子妃听得有些愕然。 殿下这模样已不止是上心了,这得是上头了吧? 她忍不住笑着提醒道:“怕别是殿下一人胡思乱想,到头来根本没这回事,这不请自来的媒人做不成,再落得个伤心收场。” “你若不信,那咱们打赌可好?”对于此事,太子有一些逢人便想打赌的胜负欲在身上。 太子妃再次失笑:“难得见殿下如此,那臣妾便奔着输去赌一赌。” 太子闻言也笑了,伸手挽住了她一只手。 “滢滢,我知你心思用意——”他握着那只握了许多年的手,语气带着宽慰:“我们已经有仪儿了,其余的,本就不必强求。” 太子妃闻言眼眶微热,心中窝了团又涩又暖的热流:“……可仪儿到底是个女郎。” “女郎又如何?”太子笑着看向前方花木:“我们仪儿,不输男子。往后的路且还长着,我们且走且看便是。” 太子妃将泪意忍回,未敢深想什么,只点头道:“是,日子还长。” 放眼前方美景宜人,身侧之人紧握着的手打消了她的疑虑失落与不安。 “对了,仪儿昨晚还央着我来求你应允她一件事……”太子妃平复了心情,转而笑着说起家常:“她想要出宫一趟,去外头走走。” “此等事求我应允作甚。”太子笑了道:“她如今也是有老师的人了,让她找她老师去,只要老师肯答应,吾便无异议。” 太子妃笑了点头:“还有一件事——” ------题外话------ 晚了两分钟,大家晚安~ 7017k 214 欺负小孩子 “再有两日,便是永阳姑母的生辰,依殿下之见届时是否要出宫相贺?”太子妃询问道。 不久前永阳长公主才因为萧节使求情而被圣人训斥,自那后便闭门未出。 太子想了想,道:“姑母一向不喜吵闹,加之近日父皇诸事缠身之下脾性也愈发阴晴不定,此时各处皆不宜大肆庆贺——便还和往年一样,差人将生辰礼送去即可。” 太子妃便应下来。 二人挽手于园中闲步而行,慢慢说着话。 …… 知晓了太子与太子妃对出宫之事无异议后,东宫里的那对师生一拍即合,遂将出宫的时间定在了明日。 晨早时分,嘉仪郡主先是去了趟吉家与自家老师碰面。 离开吉家之际,陪同之人除了衡玉之外,另多了个宁玉与顾听南。 而值几人出门不久,恰巧遇着了于城中闲逛的裴无双,一行人中便又添一员猛将,难免愈发闹腾几分,所去之处,也均是热闹到闹腾之处。 待逛得累了,寻了处可以听曲儿的酒楼用了顿午食,往日里这般时辰必要午歇的嘉仪郡主不见半分疲色,依旧精神百倍,连道不倦不困,还能继续。 想到出宫前二人的约定,衡玉遂带着人出了城去。 马车在城郊外停下,裴无双跟在顾听南后面下了马车,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农田,不解地道:“阿衡,咱们来此处作何?” 她还以为是出来踏个晚春,放风筝或是泛舟游湖呢。 阿衡怎将小郡主带到这农田旁来了? “来赏赏景。”衡玉笑着答道,轻吸了口气,道:“闻见了吗,有香气。” 香气? 裴无双嗅了嗅,没嗅出个所以然来。 再一转头,却见那师生二人已并肩朝着田垄处走了过去。 “老师,这可是粟谷吗?”嘉仪郡主抬手触了触谷穗,满眼好奇地道:“和书上画的一模一样。” 衡玉点头:“是,待秋收后,去壳即为粟米。” “还要一粒粒去壳?”嘉仪郡主惊叹道:“那须得劳作多久?” “春耕播种,秋收脱壳,除草虫,防旱涝,粒粒皆为辛劳之果。”衡玉看向不远处田垄旁坐着歇息纳凉的两名老农,道:“农户早出晚归于田中劳作,诸处一日食两餐之源便起于此。” 嘉仪郡主认真听着,侧首瞧了瞧那两名老农,又将视线放回到那毛绒绒的谷穗上,眼底有着思索之色。 见她看的认真,一旁的女使笑着提议:“可要婢子替您摘下来细瞧吗?” 嘉仪郡主摇头,看着那被她托在手中的谷穗,道:“尚未到收获时,此时摘下岂非是毁坏粮食,白费了农户们日日劳作的心血?” 说着,转头朝衡玉问道:“老师,一穗谷子可结多少籽粒?” 这问题似有些刁钻了,但她觉得老师定有答案。 衡玉看着那手托谷穗的小小女孩,含笑认真答道:“各处所植粟种不同、气候不同,收成故有差异,就近几年寻常早粟而言,每穗少至九十,密至数百皆有。日后若能于培种、及种植之道上再有精益,或有每穗千粒的可能。” 嘉仪郡主目露惊叹之色:“一穗可结百余粒米,熬成便是一碗稀粥……饥荒时说不定就能救一人性命呢。” 说着,眼睛愈亮:“……若真能每穗千粒,那便更是功德无量了!” “是啊。”衡玉看向农田:“民以食为天,辛于农道者,功德无量。” 二人身后不远处的裴无双几人,看着那田垄旁的师生二人,一时心中各有感触。 不知为何,那不过是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站在那里,可此时瞧着,却叫人莫名觉得心生无限希望。 裴无双也跟着看向远处,眉眼舒展开来。 这一处景,的确是值得细赏的。 若静下心来细嗅,便可嗅得空气里的香气,那是粮食谷物生长的清甜之气。 一行大大小小的姑娘们于田垄间漫步谈笑许久。 待离去之际上了马车,嘉仪郡主刚在车内坐下,便眨着眼睛提醒衡玉:“老师,您可是还答应了嘉仪一件事呢,老师没忘吧?” “自不会忘。”衡玉笑着打起车帘,吩咐车外骑马随行的程平:“平叔带路,往西郊平河河畔去。” 每月旬末,马哲一行人都聚集在此集练蹴鞠。 见到衡玉过来,在河畔柳树下蹴鞠场内踢得火热的一群少年并无半分意外,挥着手朝她打招呼。 “阿衡,许久未见了!” “阿衡今日穿裙衫,怕是只能瞧了!” “如今咱们阿衡可是郡主的老师了,是该沉稳淑静一些了。” 少年们说笑打趣着。 他们当中虽多是权贵子弟,然而嘉仪郡主为女儿身,又尚年幼,以往甚少出现在官宦子弟面前,因而此时无人认得出来,只被马哲他们当作是衡玉带来的哪家小小娘子。 少年们在晚春午后的蹴鞠场上挥汗如雨,衡玉等人站在柳树荫下观赏着,嘉仪郡主不时目露惊喜拍着手叫好。 此处临**河,不远处即为官道,偶有行人路过也会停下看一看这边的热闹景象。 一辆马车经过时停了下来,车上走下了一位着石青色长衫的少年。 少年身侧跟着两名仆从,其中一人一眼便认出了嘉仪郡主,讶然道:“郎君,那是小郡主!” 少年意外地看过去,见的确是嘉仪郡主无误,遂走上前去。 嘉仪郡主也瞧见了他,一时眼睛亮起:“少陵阿舅!” 这是她阿娘太子妃的亲胞弟,金家六郎金少陵。 “小郡主怎会在此?”少年郎君面容温润,带着笑意。 “阿娘和父王准允我跟着老师出宫走走。”嘉仪郡主压低了声音答了一句。 老师? 金家郎君下意识地看向她身侧的少女。 见他看过来,衡玉抬手含笑施礼:“金六郎君。” 少女五官明媚,面色却从容淡然,金家郎君莫名出神了一瞬,适才抬手还礼:“想必这位便是吉娘子了。” 衡玉点头。 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裴无双的惊呼声:“呀!阿衡当心!” 金少陵几人闻声抬眼看去,只见一只蹴球正朝着此处迎面飞来。 金少陵下意识地便要伸手护住嘉仪郡主。 然而下一瞬,只见身前那立在原处的少女身形一转,粉藕色绣白兰裙衫飞旋,抬腿稳稳地截下了那只蹴球,彩球在其脚上转了几转,刚泄了力离了少女的绣鞋,便被她脚下用力踢了回去—— 那只蹴球原路飞回,被马哲抬手接住。 与此同时,少女轻软的襦裙刚随着绣鞋落回到草地上。 四下有叫好声响起。 “漂亮!” “这位女郎的动作行云流水,可是不输那些郎君们!” 面对这些惊叹夸赞,少女面上无丝毫羞涩或谦虚之色,反而微微扬起下颌,冲蹴鞠场上的好友们自得地笑了笑。 “阿舅,我家老师厉害吧?”嘉仪郡主与有荣焉地炫耀道。 见少年无回应,她又疑惑地唤了声:“阿舅?” 金少陵忽地回神,看向小女孩:“怎么了?” “我同阿舅说话呢,阿舅瞧见我家老师方才那一记截球了吗?” 金少陵点头,重新看向衡玉:“瞧见了。” 见衡玉看过来,他复上前一步,道:“早听闻吉娘子擅蹴鞠,今日方知传言不虚。” 衡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平日里闹着玩而已,见笑了。” “将军,是吉画师。” 驱马行于官道上的王敬勇看到了河畔边的衡玉,连忙提醒自家将军。 萧牧转头看去之际,便见气质不俗的青衫少年正与她谈笑。 这一幕看得王副将顿生戒备之心,下意识地就道:“将军,要不要属下过去——” 萧牧:“不必。” 王敬勇虽心焦却也只能应“是”。 萧牧翻身下马。 王敬勇:“?” 竟是这么个“不必”? “阿衡,是萧侯!”裴无双瞧见了走过来的人,忙对衡玉道。 衡玉看去,颇觉意外。 人多眼杂,她面色如常地行礼,未表露出过于熟识之感。 萧侯看在眼中,虽觉合理,却莫名不大受用。 方才裴无双已喊出了他的身份,此时嘉仪郡主便惊讶地凑上前来,向衡玉小声印证:“老师,这位便是萧节使吗?” 此前宫宴上她也遥遥看过一回,但隔了好些人,根本瞧不清楚,还不算真正见过。 “正是萧某。”萧牧抬手:“见过郡主。” 嘉仪郡主连忙避开,笑了道:“萧节使不必多礼,如此可是折煞我了。” 那边,金家郎君向萧牧施礼之际,自报了家门。 萧牧眼尾微动:“原是金六郎君。” 这个名号他有些耳熟——主要是熟在此前吉家兄长曾猜测太子妃或有意撮合衡玉与其之事上。 少年的语气里有仰慕钦佩:“萧节使威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为小子之幸。” 听他如此自称,忽然成了长辈的萧牧默了默。 他真的也没有很老。 现在的少年人,过分客套了。 “少陵,你也来了!”一名少年从蹴鞠场上跑了过来,边擦着汗边道:“我才瞧见你,要一起踢一场吗?” 金少陵笑了笑:“我哪里是你们的对手,还是不献丑了。” “又非是正赛,踢着玩儿罢了,走走走!”少年热情地拉过金家郎君,就要往场上走。 马哲也走了过来:“赵五他们两个累趴下起不来了,正巧差了两个人,阿衡,这位可是你的好友?可会蹴鞠,要一起踢吗?” 他说话间,笑着看向萧牧——不过怎觉得阿衡这位“好友”有些眼熟呢?像是在哪里见过。 “他啊。”衡玉看一眼萧牧,笑着道:“他之前便说了,不能欺负你们这些小孩子,怕你们回头输了要回家哭闹。” 马哲一听这话顿时面露惊诧,直起腰杆道:“那可一定要较量较量了!” 说着,便向萧牧拱手请战:“不知这位郎君可否赐教?” 少年意气不肯服输,秉持风度之余,更是将好胜心写在了脸上。 偏生对面那负手而立之人,闻言微一颔首:“可。” 马哲更是瞪大了眼睛——放眼京中,于蹴鞠一事上,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狂傲之人! 遂抬手侧身让路:“请!” 萧牧抬脚往蹴鞠场走去。 衡玉看得呆了去——今日他就这么闲? 莫名读懂了自家将军此举背后用意的王副将,默默有些心酸——将军很努力在让自己显得青春年少些了。 “他人呢?”裴无双不关心蹴鞠场上的动向,跑到了王敬勇身侧悄声问道。 王敬勇无声避开一步,面无表情地道:“在灵雀寺陪夫人诵经。” 若问为何如此轻易便暴露同伴的行踪——他不擅撒谎,更不想被这位裴姑娘不停纠缠逼问。 至于此举是否会给同伴带来麻烦,王副将并不在意。 “灵雀寺……”裴无双面色雀跃。 “阿衡,我去寺中上炷香!”丢下这么一句话,裴无双便带着女使上了马车,很快不见了踪影。 顾听南见状走到了王敬勇身边,语气随意:“出城上香来了?” 王副将这一次没有避开的动作,只将后背挺得愈发笔直了:“陪夫人去了庙中还愿,夫人要在寺中持斋诵经三日,我随将军先行回城。” 答罢不禁兀自皱眉。 分明一个“嗯”字便可解决的问题,他为何要说这样一大堆? 这种言行不受控制的感觉让王副将有些慌乱,强作镇定着看向蹴鞠场。 顾听南了然点头,笑着陪他一同去看蹴鞠场的情形。 这般一瞧,不禁“啧”了一声:“这可不就是在欺负小孩子么。” 从上半场便已可看出,胜负并无悬念。 一连输了两场,累得只能弯身扶着膝盖大喘气的马哲欲哭无泪——他承认他先前说“请”字时的声音大了点呜呜呜! 此人到底什么来头! 看向那接过侍从递来的汗巾,边擦汗边离开了蹴鞠场的青年,马哲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 想他纵横京城蹴鞠圈多年,还从未输得这般毫无还手之力! “我……我方才听金六郎君称那人为萧节使!”有一名少年跑过来同他说道。 马哲垮着的哭脸霎时间一收:“……什么?!” 萧节使?! “我说怎么有些眼熟呢,此前萧节使入京时我在街上远远见过!……他们怎么不早说?害我白白输得这么惨!” 那少年悻悻道:“早说晚说不是一个道理么?难道早知道了身份,便能赢了对方不成?” “若是早知是萧节使,打死我也不比了!”马哲说着说着又想哭了。 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人,“杀”他们那还不得跟杀小鸡崽子一样么! 呜呜果然是欺负小孩子,阿衡诚不欺他也! …… 当晚,嘉仪郡主回到东宫,便将一整日的见闻兴致勃勃地同太子妃说了一遍。 “……看蹴鞠时,还遇到了萧节使呢!萧节使也受邀上场了,且将那些人踢了个落花流水!他们输得都快要忍不住哭鼻子了!少陵阿舅也是不走运,和马尚书家的郎君分作了一队……” “说什么呢,在外头可是都听见了。”太子走了进来,笑着说道。 太子妃含笑起身行礼。 “见过父王!”嘉仪郡主上前牵住太子一只衣袖,兴致不减地道:“女儿在同阿娘说今日萧节使于西郊蹴鞠之事呢。” 太子闻言看向女儿:“萧节使……也擅蹴鞠?” ------题外话------ 尽量补一些前面请假落下的更新,大家晚安——先别晚安,再推荐一下荆棘之歌的新书【宋檀记事】,再过几天就上架了,很肥了,快去看!荆鸽说,她上架后要万更,速去围观监督。 7017k 215 自认心意 “可是踢得极好呢!”嘉仪郡主抬腿学了个动作,道:“看得女儿都想拜师了!” 太子有着一瞬间的出神。 “你倒是个会挑的,前有吉娘子,如今又盯上了萧节使做老师……”太子妃笑着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却不知人家带兵带惯了的,只怕你跟着学个两三日,便也要回来哭鼻子了。” “女儿也就是这么一说嘛,萧节使这般人物,军机要务缠身,哪里有空闲教我踢蹴鞠。老师常常说,平日里如何玩乐都无妨,但绝不可妨碍混淆家国大事的。”嘉仪郡主“嘿”地笑了一声:“况且老师的蹴鞠未必比萧节使差,我又何必舍近求远,拜师二人呢。” 太子含笑挑眉:“所以——” “所以父王能不能让人给仪儿在书堂附近收拾个蹴鞠场出来?”嘉仪郡主眼睛亮亮地央求道。 “瞧她。”太子对太子妃道:“在这儿摆道理绕我呢。” 太子妃笑嗔了女儿一眼,却仍是道:“便给她腾一块地儿出来就是。” “这个简单,就是辛苦吉娘子要身兼两职了。”太子笑着坐下来,招手示意女儿站在自己跟前:“先让父王听一听你近来的功课如何——” 提到这个,小小女孩将手背到身后,微仰着脸,神色自信而从容。 听着父女二人探讨着课业,太子妃坐在一旁,面上的笑意不曾淡去过。 …… 次日,天色晴好。 永阳长公主府较之往日,有了几分热闹气。 众所皆知,自驸马过世后,永阳长公主府便从不办宴,但每逢长公主生辰,各处有心之人还是会奉上生辰礼。 自清早起,韶言便于前厅招待各宫各府而来的送礼之人,下半日则忙于安排晚食事宜。 府上虽不办宴,但自家人还是要聚在一处吃顿饭的,每年的今日,衡玉都不会缺席。 衡玉午后出宫后,未曾回家,便直奔了永阳长公主府。 生辰礼是一早便由吉家人送到了的,衡玉带着翠槐来到长公主的居院,一眼便瞧见了外堂中还未来得及收入库房的一应生辰礼。 其中一尊半人高的火红珊瑚摆件极为惹眼,衡玉好奇问道:“这尊赤珊瑚是哪家送来的?竟如此大的手笔,又如此知晓殿下喜好——” 韶言笑着道:“送礼之人未报家门,只说是他家主人专程自琉球寻来的,特拿来为殿下庆贺诞辰。” “未报家门?”衡玉愈发好奇了,此时恰值永阳长公主自内室而出,她笑着行了礼,便上前挽了长公主的手臂:“殿下可知送礼之人是谁吗?” 按说她最该猜到萧牧身上,但萧牧所备之礼早前与她商议过,并非是此物。 “一位晚辈故交罢了。”永阳长公主笑着道:“说了你们也是不认得的。” 见她心中了然,衡玉便不多作追问,只挽着人去了内室说话。 晚食备妥之后,永阳长公主在衡玉与韶言的陪同下去了膳堂。 今日登门替长公主复诊的白神医,也蹭上了一顿饭。 席间,白神医偶将视线落在替永阳长公主布菜的其蓁嬷嬷那双夹菜的手上。 其蓁嬷嬷察觉到了那双视线,抬头去看时,白神医便略显赧然地低下头去。 其蓁嬷嬷看得眼皮狂跳:“!” 将这一幕收于眼底的衡玉心情也颇复杂——白爷爷这是在作甚?总不能是老树想开花了? “那些方子,白爷爷可都已经验过了?”衡玉出于挽救气氛的心情,提及了此事。 此前白爷爷怀疑殿下以往所用的方子或有问题,那些旧时方子近来被其蓁姑姑搜罗出了七七八八,幸而保留得都还算完整。 “哦,方子啊……”白神医回过神来,思索着道:“我已看罢了,倒暂时没瞧出什么异样来……” 此处没有旁人,衡玉便也直言问道:“那便是说,殿下之疾久久未愈,并非是药性相冲之故了?” 韶言也面色微正,看向白神医。 此前阿衡说,殿下的病源有些古怪,若非是药性相冲使然,便必定是有人暗中使了手段…… 他微皱眉,压低了声音道:“难道说……当真有人暗中对殿下下了毒?” “眼下看来,极有可能。”白神医看向永阳长公主:“虽不至于危及性命,但贵府也须得留心细查了。” 衡玉看向长公主:“此祸患一日未明未除,危险便一日不得解除,此等居心叵测之人,殿下定要尽早令其遁形。” 长公主面上笑意淡去,轻一点头:“此事我会命人暗中彻查,此番多谢神医提醒。” 韶言的面色是少见的郑重。 或有此事在,这顿饭吃得到底有些不比往年那般轻松愉悦。 饭后,韶言寻了衡玉在廊下单独说了几句话:“……阿衡,你是否有怀疑之人?” 他方才一直在想,究竟谁会对殿下不利? 衡玉微微摇头:“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此事……暂时,不敢下定论。” 她说话间,微微抬头看向了夜色中高墙之外的方向。 韶言心中一凛。 那是宫城所在的方向…… 会是宫中吗? 他压低了声音,眼神反复:“殿下早已无权无势,为何还要……” “诸人考量不同,无权无势,却不代表无威望根基。”衡玉未有再深言:“我虽只是胡乱猜测而已……但许多事,不得不防。” 沉默片刻后,韶言缓缓点头,语气里多了份郑重:“我明白了,既已有所察觉,此事我必会多加防备,守好殿下与长公主府,不再给任何人对殿下不利的机会。” 衡玉看着他,点了点头。 面前的少年,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我家猫儿呢?”虚弱带笑的声音传来,衡玉转头看去,只见长公主自膳堂中走了出来。 衡玉与韶言遂上前去。 “韶言今日忙得脚未沾地,快些回去歇息。”长公主笑着由衡玉扶住一只手,道:“阿衡再随我走走。” 韶言应下,抬手施礼告退。 “殿下想去哪里?”衡玉扶着人下了石阶。 “今日风暖月圆,恰适宜去见一见故人。”永阳长公主含笑轻声道。 故人? 衡玉心有思量,陪着长公主一路来至园中一方水榭附近。 水榭前,有身形高大挺阔的玄衣青年于月色下相候。 只一眼,衡玉便认出了那人。 下人皆已被屏退,其蓁嬷嬷亲自守在不远处。 衡玉陪着永阳长公主走了过去,萧牧拱手行礼:“贺殿下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永阳长公主笑着点头。 萧牧抬起眼看向衡玉,未多言,笑了笑。 衡玉也冲他弯起嘴角。 这是二人在永阳长公主面前第一次见面——在衡玉向长公主袒露自己已知萧牧身份之后。 “倒少见你这般笑。”永阳长公主看了眼萧牧,笑问道:“就是不知这是给我这个寿星面子呢,还是另有他故?” 萧牧笑意未减,看向衡玉:“殿下慧眼如炬。” 这便是自认了心意了。 永阳长公主笑着叹息了一声:“这世事造化倒也玄妙啊……” 萧牧和衡玉一左一右陪着她往水榭内走去,边听她感慨着回忆道:“……阿衡是我捧在手里长大的,你也是自襁褓中便被我抱过的……彼时那些年里,焉能想得到一个已开始舞刀弄剑的小小少年,一个摇摇晃晃刚学走路的小娃娃,日后竟会有这般交集……” “且中间又各自经历了这样多的坎坷波折……” “倒像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你这只猫儿,往后可不准欺负人——” 衡玉听得大呼冤枉:“……他长我这么多岁,力气大我这么多,我拿什么欺负他?殿下是不是交待反了?往日怎没发现,您竟如此偏心的?” 萧牧听得一怔,执着地纠正道:“你说话注意些,我也没有长你很多岁——” “我还不至于老眼昏花,分不清强弱。”永阳长公主的视线笑着在二人间扫了个来回:“谁欺负谁,不能再明白了。” 衡玉只得认下这恶名,认命道:“行行行,我不欺负他,殿下放心,我定好好护着萧景时,日后绝不叫他受一丝委屈,这总成了吧?” 这本是拿来堵人的话,偏生那人厚颜无耻,抬手行礼:“多谢殿下替我做主。” 衡玉悄悄朝他转了个白眼。 他微仰起下颌,眉宇间含笑。 三人于水榭内对坐赏月,闲谈说笑许久。 直到长公主再掩不住眉眼间的疲色,打起了呵欠,衡玉才将人扶起,出了水榭,交到其蓁嬷嬷手中。 她则与萧牧一同告辞而去。 她来时走的正门,此时随萧牧离去,便只能走后门悄悄离开。 “我这算不算舍命陪君子?”出了长公主府,衡玉夸大其词地道。 “嗯,生死同手足——”萧牧负手道:“作为回报,我护送你回家。” 衡玉未拒绝:“好啊,反正月黑风高,四下无人,极适宜做些拔葵啖枣之事。” 萧牧看向她:“我一番好意相送,怎叫你说成了偷鸡摸狗?” “咿。”衡玉忽然想到了什么,自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来,递给他:“险些忘了此事——” 萧牧接过,不解地看着她:“有什么话不好同我直说?” “自然不会是给你的。”衡玉解释道:“是给印副将的——无双托我转交,前日里未找到机会,昨日在西郊又人多眼杂。” 萧牧“哦”了一声,道:“昨日在灵雀寺中,二人应当已经见过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是劳烦你捎给印副将吧。” 萧牧便也收起来,似漫不经心一般问起:“说到昨日西郊……那金家六郎君,临走前,同你说了些什么?” 衡玉回忆了一下,道:“邀我赴三日后的诗会来着。” “答应了?” 衡玉点头:“嘉仪郡主欲同往,央我带她一同去,我便答应了。” 萧牧默了默,抬脚往前走去。 衡玉跟上去:“你若得空,也可去凑凑热闹——” 萧牧面上无甚表情:“人家又不曾邀请我。” “受邀之人带上家眷,也无可厚非嘛。” “家眷?”萧牧转头看向她,微抬眉问:“谁是谁的家眷?” 衡玉握住他一只手,仰面看着他:“你说呢。” 萧牧到底是露出了一丝笑意。 翠槐交待程平将马车赶到了后门处。 衡玉上了马车,夜色中萧牧骑马不远不近地跟着。 直到马车在吉家后门处停下。 虽说时辰已晚,这个时候正门处也不会有什么人,但以防万一,还是小心为上。 然而如此千防万防之下,却还是发生了意外—— 衡玉前脚刚下马车,萧牧那厢翻身下马之际,只见昏暗中一道人影靠近了吉家后门处,那人手中提着灯笼,一眼便瞧见了衡玉。 “阿衡?” “……阿兄?”衡玉愕然。 吉南弦走近了问:“你为何走后门?” “阿兄又为何走后门?” 吉南弦轻咳一声,解释道:“有人邀我晚间出去吃酒论赋……我与你嫂嫂说,我去了书房处理公务……不敢叫她知晓,恐走正门会被她的眼线察觉……” 这送上门来的把柄,衡玉此时也无心收用。 毕竟—— “那位是……”吉南弦抬了抬手中的灯笼,看向萧牧所在的方向。 事已至此,掉头跑掉太过不合情理,萧牧唯有走了过来,抬手见礼:“吉大人。” “萧……萧节使?!”吉南弦大吃一惊:“萧节使……怎会在此?” “我从长公主府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萧节使……萧节使见月黑风高,恐我走夜路不稳妥,遂送我归家。”面对自家兄长,衡玉撒起谎来尤为游刃有余。 果然,自家兄长信得很彻底,了然点头罢,朝萧牧抬手道谢:“真是多谢萧节使了。” 说着,出于客套与礼节不免邀请一句:“萧节使可要入府吃一杯茶?” 萧牧抬手应下:“恭敬不如从命。” 衡玉看向他:“?” 吉南弦也意外了一下,而后笑着抬手相请。 吉南弦作罢“请”的手势,看了眼低矮的后门,难免有些尴尬:“按说如何也不该让萧节使自后门处入府的,只是情况有异……不得不失礼了。” 萧牧道:“本也应当尽力避人耳目,如此正是再恰当不过了。” 吉南弦听得轻松了些,笑着带着人往家中走去。 衡玉跟在后面,略觉不甚真实。 萧景时就这么进了她家的门了? 而事实证明,头一遭进门的萧侯,实在不算省心。 ------题外话------ 又晚了几分钟,卡点失败,晚安。 7017k 216 心仪阿衡已久 萧牧身份特殊,引去前厅太过招眼,因此吃茶处便选在了吉南弦的书房内。 送茶的小厮是吉南弦身边的心腹,奉上茶水后便退去了外面守着。 端起茶盏之际,衡玉随口问自家兄长:“今日是何人邀了阿兄出去吃酒论赋?” “正要同你说呢。”吉南弦含笑道:“是那金家六郎。” 萧牧握着茶盏的手指倏地一紧。 “金家六郎?”衡玉有些意外:“往日里……阿兄与之似乎并无往来,他为何突然邀阿兄吃酒?” “我起初也觉得有些不寻常……”吉南弦吃了口茶,笑着道:“见了面才知,这位金家郎君是寻着了一幅阿翁的旧作,欲托我鉴真伪。且我如今在东宫任事,其为太子妃胞弟,有结识往来之举,倒也在常理之中,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看着眉眼间尽是卖关子之色的兄长,又拿余光扫了眼对侧静听之人,衡玉隐约有些不妥的预感。 吉南弦含笑道:“只不过这金家郎君于谈话中屡屡提到我吉家女郎衡玉……倒颇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 衡玉干笑一声:“阿兄怕是多心了。” “若说上回是阿兄凭空揣测,此番却断不可能再是多心了!”吉南弦面上带笑,神色笃定:“阿兄这般年岁了,又不是那傻子瞎子,岂会连这点事都看不明白?” 衡玉又笑了一声。 当真……不是吗? 分明都已经坐在他跟前了…… “听那金家郎君说,昨日你们在西郊已经见罢了,其言辞间待你多有赞赏,无逾越冒昧之辞,却显然并不寻常。”吉南弦为佐证自己的看法,不忘拉上萧牧:“听闻萧节使昨日也在场,不知可瞧出了什么来?” 萧节使于他而言已是交心盟友,且待阿衡百般照料,似同长辈,此等事他问一问对方的意见,当真再合适不过了—— 萧牧看了一眼衡玉,答:“举止神态间,是有些不寻常。” “……”衡玉费解地看着他。 这人今日究竟作甚来了,怎和阿兄联起手来挤兑她? “我便说吧!岂会是我多心!”吉南弦甚是满意盟友的反应,笑着往下说道:“说来这金家郎君从前只是耳闻其美名,今日这般一见,的确可见过人之处颇多,谈吐举止,样貌才气,皆为上乘,更难得的是为人谦逊有礼,无丝毫骄矜浮躁之气。” 此番称赞,就差将“正适合与我做妹婿”一行字写在脸上了。 听得多了,衡玉已从起初的如芒在背,变作了平静以待。 至于是谁坐不住了,她不说。 “萧节使昨日既也见过金家郎君,不知待其人是何看法?”吉南弦执着于想拉着萧牧一同为妹妹的亲事出谋划策,相看权衡。 “是少见的青年才俊,家世样貌皆无可挑剔。”萧侯爷拿客观的语气评价道:“只是身子骨稍弱了些。” 衡玉闻言想到昨日蹴鞠场上的情形、金家郎君与马哲等一干子弟被他欺负得没处说理的狼狈模样,不由得沉默下来。 人家分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少年郎君,只不过同他相比“稍弱”了些。 “这……想来是一心只顾读书,疏于强体之故。”吉南弦笑了笑:“养在书香门第的年轻郎君,总是比不得侯爷常年行军之下磨炼出的强健体魄。” 说到此处,吉南弦意识到只将话题放在自家妹妹身上不大合适,多少有些冷落了客人之感,遂笑着道:“说来上一回我与阿衡闲谈时,也曾提及侯爷的终身大事……侯爷年少建功无数,沙场为家,为护江山安稳而耽于己身,如今北地已安,是否也该考虑成家之事了?” “是。”萧牧道:“幸而上天垂怜,而今已得遇心仪之人。” 吉南弦没成想随口一言竟引出了这么一句惊人之言:“……萧节使已有心上人?” 那边衡玉兀自愣住。 “不知是哪家姑娘?是否为京中闺秀?”吉南弦兴致大起,坐直了身子问。 “正是。”萧牧看向衡玉。 衡玉不由屏息,倏地握住了十指。 吉南弦顺着萧牧的视线看去,一时有些不解——萧节使答话便答话,看他妹妹作何? 下一刻,便听那位身形如松,面若冷玉的萧节使说道—— “我心仪阿衡已久。” 四下霎时间静住。 吉南弦的神态仿若遭了冰封,凝固得不能再彻底。 衡玉也瞪大了眼睛,一时语结。 “萧节使……”吉南弦极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目光僵硬迟缓地在萧牧和衡玉之间来回:“方才之言……莫非是玩笑话?” 萧牧:“景时不敢戏言。” 吉南弦:“!” 怎还突然自称表字了?! 这般伏低做小的姿态,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假的! 当年他同岳父和大舅兄求娶阿瑶时,便是这般模样! “你——阿衡……”吉南弦神情管理近乎失控地看向妹妹:“此事……你,你可知情?!” 衡玉硬着头皮勉强笑了笑,点头:“非但知情……亦未能置身其外。” 吉南弦深吸了一口气。 说得还挺委婉! 不就是两情相悦的意思吗! 他都听到这儿了,难道还差这一句? “你先前……还信誓旦旦同阿兄说,会帮萧侯牵红线?!”此一刻,吉南弦觉得自己遭到了莫大的蒙骗。 “替自己牵,不也算牵么?”衡玉心虚地笑了一下。 吉南弦猛地站起了身来,看着坐在那里齐齐看着自己的二人,忍无可忍地伸出手指颤颤指向二人:“你们……先在此处等一等!” “我回来之前……谁都不许走!” “书林——” 小厮闻得这声唤,推门走了进来,看一眼这莫名古怪的场面,小声问:“郎君有何吩咐?” 吉南弦:“给我看住他们,不准他们离开书房一步!” 小厮:“?!” 郎君若对他不满大可直言,倒不必用这种法子来为难甚至逼死他? 理智告诉他这不是能逞强的时候:“十个小人……怕也看不住一个萧节使吧?” 衡玉略觉同情地看向小厮——不妨再自信大胆些,一百个也未必看得住。 但也无妨,自捅了这篓子出来的萧景时必然足够自觉。 吉南弦已顾不得管这些了,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此处,直奔了自家祖母居院。 孟老夫人往常这般时辰多已歇下,今日正巧是因宁玉在此陪着说话,才尚未熄灯,听得孙子此时过来,不禁觉得稀奇,而后见得那扑进来的人影近乎惊慌失措,便更是惊住。 “祖母……出事了!” “出大事了!” “您快去看看!”一路跑过来的吉南弦气息不匀地道。 孟老夫人闻言立时屏退了房内不相干的下人,只留了一个心腹女使。 “阿兄,究竟出什么事了?你说清楚些!”宁玉紧张地问。 “阿衡她……!萧节使——”吉南弦摇头重重甩手叹息:“萧节使竟直言心仪阿衡已久!阿衡竟也……此时这二人已被我命人看了起来,请祖母速去处置此事吧!” 孟老夫人闻言松了口气,无奈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 吉南弦:“?” 还不算天大的事吗?! 宁玉一愣之后,也不禁笑了:“阿兄何至于惊吓至此。” 吉南弦:“??” 不至于吗?! “竟……竟有此事?”一旁的女使忍不住掩嘴低呼一声。 吉南弦看向女使,此一刻方才找回到了一丝真实感。 “萧侯既是过来了,咱们若不见,也非待客之道。”孟老夫人含笑由宁玉扶着起身。 吉南弦跟着自家祖母离了居院,忽地想到一件极要紧之事,慢下一步交待那女使:“……速速去将此事告知娘子!” 如此大事,若落下了阿瑶,未曾第一时间告知她,回头他定大难临头! 女使应下,转去了喻氏院中。 尚在坐月子的喻氏已睡了一觉,此刻正精神着,便叫乳母抱了睡颠倒了的半盏过来,自个儿坐在床上抱着逗弄着娃娃—— “郎君特让婢子前来告知娘子一声儿,萧节使来了家中,直言心仪二姑娘,此刻老夫人已带着大姑娘去见了……”女使低声在喻氏耳边说道。 “天爷!”喻氏险些将手中的娃娃丢出去,幸得女使眼疾手快稳住了那险些飞出去的襁褓。 下一刻,那襁褓里的娃娃便被亲娘塞给了女使。 喻氏掀了被子就要下床,被一旁的婆子拦下:“娘子可不能出屋子受风啊!” “怎这般碍事!”喻氏恨恨地顿足:“人究竟为何要坐月子!为何要生孩子!” 这种场面她竟不能亲眼见证,实乃人生所不能承受之痛! …… 孟老夫人到时,衡玉与萧牧正十分自觉地站在书房内相候,活脱脱两个等待长辈发落的孩子。 衡玉私心里觉着,这一回自己是被连累的那一个——此人做事一反常态,毫无章程可言,一言不合竟将她置于挨训之地。 “景时见过老夫人。”萧牧施礼,眼底一派坦诚恭敬之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不知萧节使深夜造访,未能相迎,着实失礼了。”孟老夫人含笑道:“快请坐下说话吧。” 听着自家祖母不急不慢在此客气寒暄,吉南弦心焦不已。 ------题外话------ 大家晚安~ 7017k 217 怕有人将她抢了去 萧牧抬手:“老夫人言重了,晚辈深夜不请自来,这般叨扰,才是失礼冒昧——还请老夫人先坐。” 孟老夫人也并不多做推辞,笑着颔首,由宁玉扶着坐在了上首主位。 将自家祖母扶着坐下后,宁玉这才走到衡玉身侧,轻轻扯了扯妹妹的衣袖,目含询问之色。 衡玉朝阿姐露出一丝极勉强的笑意。 当下局面,于她而言也是猝不及防的…… 宁玉见状轻轻拍了下妹妹的手背,冲妹妹眨了眨眼,嘴唇轻动无声说了两个字——莫怕。 那边萧牧在孟老夫人的再次示意下,方才坐了下去,然身形笔直僵硬,不敢有半点放松之感,是为无效落座。 吉南弦见状也强迫自己坐下——要镇定,要冷静,至少身为母家阿兄的气势不能短了去! “方才听我那不成器的孙儿稀里糊涂地说……萧节使似属意我家阿衡?”孟老夫人开口相询,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面上始终挂着得体淡笑。 萧牧微垂首,答得没有犹豫:“是。” 孟老夫人含笑道:“萧节使少年英雄,功泽大盛,得此抬爱,是我家吉家女郎之幸——” 萧牧忙道:“得遇衡玉,是晚辈之幸才对。” 孟老夫人未置可否地笑了笑,继而道:“阿衡虽说较之寻常女郎沉稳几分,但也到底尚且年少,如此之下,做长辈的不免就要替她多问一句——不知这萧节使这句‘属意’之下,是何打算呢?” 吉南弦面色一正,觉得这句话问到了点子上——这回答尤为重要! 萧牧抬眼看向衡玉,字字清晰:“自当三书六礼相聘,敬她重她,予她真心,护她安乐,随卿所愿,与卿同行,共扶持,同终老。” 他久宿沙场,多年所见即风沙血腥,早与青山软水花草诗情相隔万里,已不通什么风花雪月,所言不过是出自内心,原原本本,无半点辞藻修饰,只一腔坦诚而已。 孟老夫人面上笑意未改,只又问:“那为何是今日?” 她固然早就瞧出来了,但对方此行,不像是有太多准备的模样。 坐在那里的青年实话实说:“阿衡处处都好,正如家母所言,慧眼识珠者不止一人,晚辈怕有人将她抢了去。” 吉南弦听得心头一梗——说的莫不是金家郎君? 所以,眼下此局面,竟是他多嘴所致? 精神略有些错乱的吉家阿兄一时有些分不清什么才是重点了。 “慧眼识珠……”孟老夫人笑的慈和:“照此说来,我家阿衡是宝珠,萧节使与令堂皆有慧目了?” 萧牧跟着露出些许笑意。 然在衡玉眼中,此人仍掩饰不住骨子里的紧张之感。 起初他面对她阿兄时,一句心仪于她张口就来,她还当他当真能从容自若,镇定到底。 现在看来,十之八九都是强撑着演出来的。 吉南弦眼看自家祖母无丝毫反对此事的苗头,不由地道:“祖母,这婚娶之事可非儿戏,还须慎之再慎——” 他倒不是不喜萧节使,可喜欢归喜欢,妹婿归妹婿啊! 对于萧节使做妹婿之事,他可谓无半点心理准备,若非说有,那也是反向的! “南弦这句话说得倒是没错。”孟老夫人微微笑着点头,看向萧牧,道:“我家阿衡所历之事,与寻常小娘子不同,因此她的性情与待事看法也非世俗主流,这一点,想必萧节使已有所察——” “是,阿衡与寻常女郎多有不同。” 萧牧看向衡玉,温声道:“这不同之处大致在于,她身上多了个‘敢’字,见不公之事敢为无辜者鸣不平,遇险阻敢为心中所向不惧前路荆棘,身处黑暗污浊之中敢有破除沉暗之勇。她有决心,有智谋,不偏颇,不怨艾,若单拿其与寻常女郎相比,反倒局限了,阿衡之长处,无分男女,皆为出类拔萃,人中翘楚——” 衡玉听到最后,只觉得逐渐变味,多少又有了些对方欲与她歃血为盟就此结拜之感。 但是,此等略显不大对劲的路数……她偏偏就是很受用。 坦诚来说,她喜欢被喜欢的人懂得并欣赏,越过男女之情。 吉南弦听罢,不由地怔住。 这般回答,在他意料之外。 这些话乍然一听,非在心仪之内,却在心仪之上—— 此中无身为男子的俯视与凝视,甚至也不是所谓的爱怜与保护,反倒是目光位置对等的欣赏、乃至仰慕。 比起仅以男女情爱与陷入皮囊的浅薄心仪,此等真真正正的倾慕,无疑更加深扎牢固。 意识到这一点的吉南弦,方才真正冷静下来,拿客观的目光看向了那位让他敬畏又欣赏的萧节使。 “方才吉大人与老夫人提及,婚姻之事非同儿戏,在下亦深以为然。” 思及方才吉家阿兄堪比见鬼的反应,自知自己身为武将煞名在外,萧牧解释道:“今日之言,断无胁迫贵府就此应允之意,只为表明心意而已,唯望贵府日后替阿衡思量亲事时,亦可将在下考虑进去,而不必将景时视为洪水猛兽亦或敬而远之——” 见他小心翼翼,生怕吓着她家中人,衡玉几分想笑,几分窝心。 “萧节使言重了。”孟老夫人笑着道:“既已结作盟友,我们又岂会不信萧节使的为人……且说句无可厚非之言,若当真谈婚论嫁,此一桩亲事倒是我们吉家高攀,萧节使又何至于将自己处于待人挑拣之境地?” “论品性,阿衡与教导出阿衡这般品性的贵府上下皆在晚辈之上。论家世,萧某出身微末无家族底蕴支撑,远比不得贵府世代书香相承。”萧牧语气诚挚:“高攀二字,实不敢当。” 孟老夫人笑了笑摇头:“萧节使不必这般过谦。” “不,晚辈如今处境难安,祸患实多,自知并非良配,不该过早妄谈婚娶之事,只是仍存一份私心,方才执意将心意言明——而既已决心开口,交由贵府思量权衡,便绝无从中隐瞒的道理,故有一事,还须向贵府如实陈明。” 衡玉听到此处心口处一提,下意识地开口:“萧景时——” 萧牧闻声看向她。 二人相视间,他眼中有些许笑意。 而后,衡玉便听他对自家祖母道:“晚辈本姓时,而非萧。” 吉家几人皆是一怔。 孟老夫人笑意微敛,心底起了一个惊人的猜测:“萧节使……原姓时?” “是,名敬之。”萧牧答得平静干脆。 一贯万事不显于色的孟老夫人神情霎时间凝滞。 “时敬之……”吉南弦怔怔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面色逐渐惊异,而后猛地自椅中起身,震惊难当地看着那青年。 于是,刚从“萧节使竟想做我妹婿”这个惊人的认知中冷静下来的吉家阿兄,再次陷入了另一个更加惊人的认知漩涡当中! 这一晚上,可算是将他一颗心折腾完了! “萧节使……竟是……?!”他未敢再提那个名字,还不忘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此时敬之,当真是他想的那个时敬之?! 宁玉亦是呼吸大窒,不可置信地抓了抓衡玉一只手,声音低而颤:“小玉儿,此事当真……” 衡玉与她轻一点头,而后上前数步,站到了萧牧身侧,与祖母及兄姐道:“景时本为已故舒国公之子,九年前侥幸逃过一劫,改换样貌,更名萧牧。” “阿衡……你也早已知晓了?!”吉南弦险些仰倒——妹妹究竟瞒了他多少惊人之事! “是,早在营洲时便已知晓。”衡玉坦诚道。 萧牧站起身来,与她并立,抬手向孟老夫人和吉南弦致歉:“阿衡是因顾忌于我,才替我瞒下此事。” “不……”吉南弦神色复杂地摆了摆手:“也不是这么个道理,我并非是怪责阿衡未曾早些言明……此事,事关萧节使的安危,本也不该随意告知他人。阿衡无错,萧节使更无错。” 他只是……实在太吃惊了! “南弦说得对。”孟老夫人看着萧牧,诸多话语到了嘴边,到底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幸得老天还算有眼,当真是不幸中之万幸了……孩子,苦了你了。” 这一瞬,衡玉转头看向身侧之人,倏地眼珠一热,红了眼眶。 她说不上具体是怎样的感受,几乎是本能使然,便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二人本就并肩而立,借着她衣袖遮掩,这动作便还算隐秘。 萧牧眉宇间现出一丝暖色,再看向孟老夫人几人,只觉暖意尤甚。 “这般细瞧,倒的确还有一两分往昔的模样……你我少时虽相处不多,但还是留有印象在的。”吉南弦走近了些,思及时家的遭遇,再看着面前的青年,心中不禁一阵钝痛,宽慰地拍了拍青年的肩,那拍肩的手滑落之际,便顺势想去握青年的手给予更深层次的安慰—— 察觉到兄长的用意,衡玉忙将手松开。 吉南弦:“!” 他已经瞧见了! 好么,竟当着祖母的面,就这么拉上手了?! 迎着吉家阿兄的眼神,萧牧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心虚。 “时家旧事……我们心中皆是有分辨在的。”忆及旧事,孟老夫人的眼睛也有些发涩:“好孩子,这些年来你究竟是如何过来的?可想要说一说吗?若是不想谈,也无妨……咱们只说日后便是。” 正如这孩子方才所言,“萧牧”出身微末,能走到今日这般位置本就是常人所不敢想,更何况还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往…… “多谢老夫人悉心相待,晚辈这些年来的经历,无甚不可谈的。”萧牧面容平静缓和,语气释然。 这份释然,非是放下了仇恨与过往,而是试着与自己内心讲了和——这一点改变,要从回舒国公府替父亲祭冥诞那一晚说起。 而关于他这些年来所历,则要从九年前说起。 一路而来背负诸多的青年,选择将自己的一切坦诚剖明。 萧牧从此处书房离开时,已过子时。 在自家祖母和兄姐一致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下,衡玉亲自将人送了出去。 “你送我回来这么一趟,怎就里里外外将自己的一切都给抖出来了?”去后院的路上,衡玉叹气问。 “既要表明诚意,坦诚相待不该是最基本之事吗。”萧牧的语气是少有的轻松自在:“况且,说了出来也挺轻松的。” 衡玉握着他的手,笑了问:“话说回来,你此前不是还信誓旦旦说让我挑的吗,怎如今又这般急着管我祖母阿兄要名分了?” 她身侧之人悠悠说道:“我何时要什么名分了,说到底,不过是想讨个做备选的资格罢了。” “可你说了这样一通,岂还有另择他人的余地?且又搬出了旧事真相来,直是叫我祖母的心都听得软了,还不知要如何疼惜你。便是我阿兄阿姐,那两双眼睛也都要为你哭肿了——” 萧牧听了沉吟一瞬,道:“兴许……这便是所谓的意外之喜了?” 衡玉遂狐疑地看向他:“萧景时,你该不是存心在使苦肉计吧?” 萧牧眼底含笑看向前方,不置可否:“兵家之计中,我最不擅长的便是此道了。” “可我瞧你使得倒是得心应手啊。”衡玉抬手揪了揪他耳朵。 萧牧轻“嘶”一声,转头提醒她:“这可是在你家中,当心我唤了祖母和阿兄来——” “如今你就仗着他们疼惜你是吧?” 萧牧负手,语气怡然:“非是如今,往后也打算以此作为依仗了。” “你好歹也是个人物,怎竟将这争宠的手段使到我家中来了——” “你早将我母亲那一整颗心都争走了,我深受此害已久,又何曾说过什么了?” 月明如镜,二人低低的说笑声逐渐远去。 …… 另一边,吉南弦回到居院卧房中,妻子仍未寝。 “怎么才回来?说了这么久,都说了些什么!”抓心挠肺多时的喻氏朝丈夫问道,并屏退了所有下人。 吉南弦垂着眼睛来到床榻边坐下,喻氏这才瞧见丈夫一双眼睛红透,不由一愣:“……你哭过了?这还不到出嫁时呢,是不是哭早了些?” “不是因为这个。”吉南弦双手扶膝叹了口气,声音微哑。 ------题外话------ 谢谢大家的月票,留言,打赏,谢谢大家,晚安哦~ 7017k 218 朕要他亲口说(补更) “那是因为什么?”喻氏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别磨磨蹭蹭地叫我猜,倒是快给我说明白了!” “萧节使他……”吉南弦说着,声音忽地更咽。 喻氏眼角微抽,略嫌弃地看着他:“……你还能不能行了?” 下一刻,便见丈夫趴伏在了她肩头,抱住了她,声音哑极:“阿瑶……你说这世上,一个人活着,究竟能苦到何种地步?” 喻氏听得一愣,不觉放缓了语气:“到底怎么了?” “而令我如此的,并不全是因他所遭遇的苦楚……而是苦到这般地步之人,却仍能倾力守得这江山,以天下黎民为先……” “阿翁从前说得对,你我做不到之事,却不能断言世上就无此等人……” 喻氏半知半解,却已隐约听出了异样来,拍了拍丈夫的背,道:“你慢慢说来。” 便听丈夫动容道:“人皆向往神明,倾慕真正心志坚定的强者……眼下莫说是同意阿衡相嫁了,便是我若生作女子,也是愿嫁萧节使的。” 刚进了些状态的喻氏猛地推开丈夫:“……你发的什么疯!” “就是打个比方,以表钦佩。”吉南弦擦去眼角泪光,缓缓吐了口气平复心情:“阿瑶,你待听我说罢前因后果,便可知我何出此言了……” 喻氏皱着眉看着丈夫,为了听八卦,强忍着没将人踹下床去。 然而这八卦听着听着,着实是出乎她的意料了。 于是,次日晨早,女使和婆子大惊失色。 “娘子可是哭过了?” “月子里可是不能掉眼泪的呀!” “郎君昨夜回来的那般晚,作甚还要惹得娘子哭成这般模样?” 另一名女使轻轻扯了扯婆子的衣袖,低声道:“刘嬷嬷,莫要说了……方才郎君出去前我瞧了瞧,一双眼睛肿得可是比娘子还要厉害。” 娘子的瞧着尚且只是哭过,郎君那模样已像是被人揍过了。 婆子不由一噎。 那郎君若去了东宫,还不得叫太子殿下觉着他家娘子欺人太甚? …… 的确,吉南弦于东宫内,上至太子,下至宫人,承包了一整日的异样目光。 午后衡玉这厢课毕,离开书堂出东宫的路上,恰遇得自家阿兄在安排宫人巡逻事宜,在旁静候了片刻,待兄长处理罢正事,才走了过去。 “……你的眼睛怎好好的?”吉南弦对此颇觉不平衡:“好一个铁石心肠。” “我早早哭过了,你们这都是后来者。” 兄妹二人单独说着话,衡玉低声问:“方才我远远瞧见太子殿下急匆匆地往前面去了,可是出了什么急事?” 如今这般关头,朝堂上的任何风吹草动于她而言都不能称之为闲事。 “南边有战报入京,南诏趁诸侯入京为圣人庆千秋节之际,忽然举兵侵犯姚州,形势有些危急……”吉南弦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遂召了中书省官员,与萧节使等人共商应敌之策。” 衡玉闻言有些不安。 此等关头南边出事,不是什么好兆头。 “若只是南诏还且罢了……”她忧心道:“近年来据闻南诏与吐蕃暗中往来密切,若是二者联手作乱……” “吐蕃此番派遣了二王子为使者,如今就在京中,暂无异动……”吉南弦道:“你且安心,有萧节使他们在,定能商议出周全之策。” 衡玉唯有点头。 待出宫上了马车,她方才收回神思,交待程平:“平叔,去姜府。” 她答应了姜家姐姐,近来要多去姜府看看。 如今她在东宫授课,上半日总不得闲,是以便也不拘于提早递帖子晨早登门拜访这些礼节了,只由姜家门人通传一声后,便被引去了姜雪昔院中说话。 衡玉到时,严明也在。 姜雪昔正坐在院中的秋千上晒太阳,严明在旁扶着秋千绳,听得衡玉到了,二人齐齐看了过来,面上都挂着笑意。 姜府如今已在准备亲事,严明为“冲喜赘婿”,情况特殊,便也未遵从俗礼,白日里多是寸步不离陪在姜雪昔身侧。 姜家族人来闹过几次,均被姜正辅不留情面地挡了回去。 “姜姐姐这两日身子可还好?”衡玉走过去,含笑问。 “甚好。”姜雪昔笑着道:“只觉得身子从未如此轻快过。” 一旁的严明闻言笑意微淡,握着秋千绳的手指紧了紧。 衡玉亦心知肚明。 白爷爷给的药,服下之后,可极大程度地减轻身体上的痛楚—— 她未多提那些不合时宜之言,只笑着问:“婚期定在了哪日?到时我可要来讨杯喜酒喝的。” 姜雪昔抬头看向严明,抿嘴一笑,道:“就在五日后,很快了。” 夏日将至,晚霞便也日渐绯丽浓烈,为暮时与夜色相接之际平添了绵长缱绻。 …… “让他们都来见朕……” “如此紧要之事,为何不来朕面前禀明商议?朕只是病了,不是死了!” “……” 皇帝于寝殿中大发雷霆,掌事太监唯有奉命传召太子与萧牧,及姜正辅前来面圣。 “昶儿,如今连你也要背弃朕这个父皇了吗?” “正辅……朕一直将你视作最值得信任的良臣挚友,你如今为何也频频违逆朕?” 太子行礼赔罪:“儿臣绝无此意,只是医官再三叮嘱,父皇如今须得静心休养,不可费神,儿臣这才自作主张召了诸位大人于明德殿相商。” 姜正辅则行礼沉默着。 圣人一日日肉眼可见地神思混沌了,许多话已是说罢既忘,时常前后言辞混乱。 皇帝倚在龙榻上,青黑的眼底一派阴郁之色:“……这皇位迟早是你的,你何至于如此心急?若南境出了差池,你可担待得起吗?” “朕记得,当年他与永阳出军南境,因妇人之仁而只降不杀,南诏不过递了张求和文书,他便劝朕答应议和……若当年他能斩草除根,又岂会有今日祸患!” “他是存心的……朕早该看出来他有异心了!” 太子几人不语,谁都没有接话。 那些看似早已落幕的旧事,已成帝王心魔,越是病虚之际,越易遭其侵蚀。 “朕知道,这朝堂之上,民间百姓之间……都在暗中议论朕,所有的人都在骂朕不仁不义,诬陷冤枉了他!”皇帝又激动起来,紧紧盯着太子与姜正辅:“你们说,朕要你们说……朕当真是冤枉了他吗?” 太子眉心隆起:“父皇,您……” “不!朕要他亲口说!”皇帝的视线一转,落在了那道挺拔的身影上,眼神浑浊不明:“你说,到底是不是朕错怪了你?” 太子与姜正辅闻言怔住,皆转头看过去。 那是站在一旁,始终未曾开口的定北侯萧牧。 ------题外话------ 深夜补更,这个点儿还有人不? 7017k 219 皆是巧合吗? 萧牧微抬眼,未语。 “朕在问你!朕有没有冤枉你!”对上那双眼睛的一瞬,无力靠坐在龙榻上的皇帝浑身一僵,眼睛因过分睁大而泛红:“你为何不回答朕?……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怪朕?” 萧牧静静地看着那病入膏肓,神思错乱之人。 片刻后,平静道:“河东王一案,真相已明,真凶已惩,陛下已还臣清白,又何谈冤枉二字。” 太子看着那反应过于冷静的青年。 “河东王……”皇帝的眼神困惑变幻了一瞬,而后猛地回神一般,喃喃道:“你是说……李闻?” 姜正辅垂眸之际,闭了闭眼睛。 一旁的内侍低着头,也于心底无奈叹气。 李闻是已故老河东王,萧节使方才所言,分明是其子李瑾……圣人这般状态,已不仅仅只是糊涂二字可以概括的了。 皇帝喃喃着道:“李闻是朕一母同胞的亲弟……朕知道,他素来与你不对付,他的儿子李瑾也自幼便与你那独子敬之百般针对,横竖看不对眼……” 听得自皇帝口中而出的“敬之”二字,萧牧的眼眸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但每每李闻为难你,皆是朕从中化解!”因激动,皇帝的声音从低低喃喃逐渐高了起来:“朕还记得,有一回敬之动手打伤了李瑾,也是朕压下了此事,护着敬之,才未有闹大!朕一直都是站在你这边的,甚至待你胜过血亲手足!” “是,朕尚为皇子,储君之位未稳时,是你在朕身边护着朕……高贵妃设计刺杀那次,是你替朕挡下了毒箭。朕初登皇位时,永阳卸甲婚配,仍是你在外征战替朕扫平异族,稳固江山民心……这一切,朕从未否认过!然平心而论,朕亦真心待你,欠你的……也早还清了!” 皇帝说着,有浊泪从眼角滑下,他张了张干涸的嘴,痛心疾首地颤颤抬手指向萧牧—— “反倒是你,辜负了朕的信任……是你先背叛了朕,朕才不得不杀你!” “你若果真是冤枉的,当初入天牢之后,朕分明留给了你三日的时间,可那三日里,你为何从不曾提过要见朕?为何不与朕解释?” “因为你心虚……你根本不敢见朕!” 萧牧淡然地垂下视线。 是那人心虚吗? 还是那人清楚地知道不可能再有转圜的余地,再多的所谓解释都只会是徒劳,再多的真相都敌不过——有人欲臣死,而君亦要臣死。 “你活着时,不肯与朕解释半句……你死了,这些年来每每出现在朕的梦中,也从来不肯与朕说一个字!” 皇帝眼睛红极,目光如刀,钉在萧牧脸上:“朕今日一定要你回答,要你亲口回答!” 萧牧:“陛下认错人了。” “不……朕不会认错!你纵是化成灰,朕也认得出你!” “萧节使——”太子看向萧牧,眼中有着提醒与歉色。 萧牧会意,抬手作礼:“臣告退。” “休走!” 皇帝猛地直起身,厉色道:“时敏晖……朕不准你走!” 见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缓缓后退着,他近乎失控地拖着虚弱不堪的身子挣扎着要追上去,因动作过急,身体不受控制,失去平衡之际从龙榻上摔落下来。 “陛下!” “父皇!” 萧牧驻足看过去。 太子和姜正辅等人已围了上去,皇帝面色惨白瞪大着眼睛,浑身抽搐着。 姜正辅肃容道:“速传医官!” 皇帝如今这般模样,医官已不离寝殿,于侧殿内随时相候,闻召很快便提着药箱奔入内殿。 一番令人紧张惊心的忙乱后,为首的医官面如土色:“幸得救治及时……陛下性命无虞。” 太子看向于龙榻上瞪大眼睛费力挣扎着,试图坐起身却不能如愿,甚至半边嘴角歪斜流涎的皇帝:“父皇他……” “陛下肝风内动之下……乃致中风。”医官躬身跪下,叩首颤声答道。 太子眼神一震。 姜正辅立时问:“能否医治?” “凡中风者,起病急骤……只能以针刺缓之……然而陛下如今龙体过于亏虚,恐难有痊愈之日。”医官相对委婉地道。 萧牧看向龙榻上那已近动弹不得之人,仍见对方一双凹陷的眼睛透过众人死死锁着自己。 “当用尽一切可行之法,尽力相治。”太子语气沉甸甸地交待道:“从今日起,有劳诸位轮值随侍父皇左右,以免再生差池……” 数名医官齐声应“是”。 安排好一切后,太子脚步发沉地离开了此处。 “父皇中风之事……依老师与萧节使之见,对外当如何言说?”出了皇帝寝殿,太子驻足,转过身对身后二人询问道。 姜正辅未急着开口,微抬眼看向萧牧。 “臣以为,或当暂时瞒下此事,不宜着急对外明言。”萧牧道:“如今如今诸侯与别国使臣皆在京中,南境又初生战事,若此时陛下中风的消息传扬出去,必生诸多弊端。” 太子思索着点头,看向姜正辅:“不知老师是何看法?” 他近年来虽与这位老师政见多有相左,但此等对外大事上,仍应、亦需要考虑对方的意见。 姜正辅看向萧牧:“臣之所见,与萧节使近似。” 正如对方所言,而今各国使臣与诸侯皆齐聚京中……而诸侯之列,本又数此人威胁最大。 对方此时率先有此言,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但一句话,并不能说明什么。 这世上多得是擅于伪装工于心计之人。 姜正辅不欲卸下戒心,而脑海中却又响起方才皇帝那一番混乱的言辞—— 随后,闪现在脑中的是那日于大理寺天牢内,刺杀河东王的真凶、时家军旧部顾长武自尽身亡时的神态情形。 皆是巧合吗? 姜正辅心底有一道声音在问。 同样的疑问,亦在太子心头升起。 “吾在想,父皇虽日渐分不清幻想与真实,可为何……偏偏将萧节使认作了舒国公?” 时至深夜,处理完一切事宜的太子躺在床榻上歇息之际,声音低低地说着。 身侧与他共枕的太子妃轻声道:“许是萧节使与舒国公一样,皆为武将,同是常年征战沙场之人,气势上免不得有些相似之处……再加之二人又都为父皇所忌惮……诸多重叠之下,才叫父皇生出了如此错觉来。” 太子默然片刻后,道:“或许是如此。” “殿下……可是又想起旧事了吗。”太子妃侧身,轻轻靠在夫君肩侧。 太子未答,只拥着她,陷入了久久的静默中。 …… 皇帝中风致瘫的消息虽被封锁在了寝殿之内,外面不曾察觉到风吹草动,但衡玉仍是很快知晓了此事。 这一日出宫后,她与萧牧又一次约在了燕春楼相见—— 而相较于皇帝中风这个谈不上是好是坏的消息,她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此事之上:“你是说……圣人当着太子殿下与姜正辅的面,将你认作了时伯父?” 萧牧点头。 衡玉有些不安:“那他们二人会不会起疑?” 虽说皇帝糊涂疯癫,傻子也知道萧牧断不可能是时敏晖,但太子与姜正辅皆是心细擅察之人,会不会因此存下疑心,当真不好说。 “我猜会。”萧牧道:“虽说一时未必猜得到‘时敬之’身上,但必会多一重思量。” “一旦存下猜疑,必会加倍留意你的言行举止……”衡玉正色道:“你与太子殿下自幼相识,他待你必然了解颇多,姜正辅又是看着你长大……在全部的真相明朗之前,你定要小心应对。” “你放心,我会当心的。” “对了,南境那边,战况究竟如何,是否可控?” 当下局面牵一发而动全身,衡玉深知此理。 萧牧便也将此中影响,一点点地剖开了说与她听。 二人于二楼房内长谈,守在外头的顾听南靠在围栏边,正欣赏着楼下堂中伴琵琶声而舞的貌美花娘。 “想必这便是阿衡所说,自天竺传来的飞天舞了吧?”她兴致勃勃,催促着一旁的人一起看:“快看快看,真跟画儿似得!” 王敬勇恍若未闻,目不斜视。 “娘子长得也跟画儿里的人似得……不如随我去房中吃杯酒如何啊?”一名醉了酒的男子脚步略踉跄地朝顾听南扑去。 顾听南靠着围栏一转身,动作灵敏地躲开,正要说话时,那男人又不由分说地笑着扑过来。 然而这次伸出去的手却非扑空,而是被人攥住了手腕。 手腕处传来的疼痛让男子顿时清醒了几分,忐忑地看着那张面无表情、却显然不好招惹的年轻面孔:“你,你这是作何?” 王敬勇冷冷地道:“眼睛不想要可以挖了,她非是楼中之人,拿开你的脏手——” “是……是在下眼拙了。” 男人的手一经被松开,便连连赔了不是,很快离去了。 “往后少来此地。” 听得此言,顾听南看向那脸色颇臭之人,笑着道:“怕什么,反正每回我来,你也都在。” 王敬勇脸色几变:“……我又不是你的护卫!” “我倒也请不起这般威风凛凛门神一般的护卫。” 王敬勇斜睨着那打趣他的人,只见女子双手随意地扶搭在围栏上,笑盈盈地望着他,四下流光落在她身上,与那枫红裙衫相衬之下,愈显肤色白皙,玉颈如脂,整个人好似都在发光。 楼下的琵琶声骤然紧密起来,声声砸得人心迷意乱。 王敬勇抬手解开了披风,朝她丢了过去。 顾听南接住,抱在身前看着他。 “穿上……就不招眼了。”他声线有几分僵硬地道,并不再看她。 自此句后,王副将便不曾再开口。 直到自家将军出来后,他跟随其后出了燕春楼,晚春的风一吹,凉意袭身。 王副将猛地回神——他怎将披风给了那姓顾的? 且对方怎都没提要还给他! 回头看向那烟花之处,不禁皱眉——这鬼地方,又是挂灯,又是奏曲演舞,胭脂酒气熏天,置身其中,脑子都乱了! 果然是传闻中那销魂蚀骨,吃人不吐骨头之处! …… 两日后的京师,落了场濛濛细雨。 称病未去中书省,在家中休养的姜正辅由仆从撑着伞,冒着细雨来到了姜雪昔的居院前。 仆从在院外止步,姜正辅接过伞,缓步走进院中,便听得廊下传来轻笑声。 抬眼看去,只见一双人影立在廊下,系着披风身姿过于柔弱的女子正将手伸出廊外接着雨水。 见她面上带笑,姜正辅冷肃的面孔上也难得现出一丝淡淡笑意。 他于原处静立了好一会儿,直到严明的视线望过来,与他四目相接。 二人静静对视了片刻,眼底却已无对峙之色。 “父亲!” 姜雪昔顺着严明的视线看了过来,不禁露出笑意。 顺着这声唤,姜正辅压下眼底涩然,面色慈和地走了过去。 严明抬手施礼后,暂时退去了别处,将长廊留给了父女二人。 “近日乍暖还寒,父亲要好生照料自个儿的身子才是。”姜雪昔笑着道:“女儿让厨房熬了药膳,是容济专给您开的调理方子。” 姜正辅笑着点头,抬手轻抚了抚女儿的发髻:“昔儿近日精神很好。” “是。”姜雪昔看着他,轻声道:“阿爹,谢谢您。” 姜正辅抚着女儿发髻的大手微颤,强压着眼眶中冲起的酸涩,温声问:“这场雨不会太大,雨停后,昔儿可想出府走走吗?” 姜雪昔展颜点头:“女儿还想去一趟城外庄子,上次回来的急,有些东西未能带回来。” “好。”姜正辅笑着点头:“那便去……今日去,明日返,勿要耽搁了后日拜堂。” 说着,望向方才严明离开的方向,道:“让他……让容济陪着你一起吧。” 姜雪昔应下,轻轻挽住父亲一只手臂,靠在他身侧,认真道:“阿爹,女儿从前不知可有同您说过没有……您当真是世上最好的阿爹了。” 姜正辅轻轻拍了拍女儿削薄的背,动作轻柔慈爱。 “我们昔儿,也是世上,最好的昔儿。” 风过,云散,雨休。 …… ------题外话------ 四千字的大章,明天见~ 7017k 220 沉眠 当日,严明陪着姜雪昔离开姜府,去了城外庄子上。 不足两个时辰的路程,已叫姜雪昔疲惫到了极点。待到了庄子上,勉强用了些吃食后,便睡下了。 这般一昏睡,再睁开眼时,她只见窗外青黑一片,已不知是什么时辰。 室内留了一盏灯,她转了转头,只见床边有人在守着自己,他就这样坐在床边,头靠在床柱上,睡了过去。 姜雪昔伸出手去,手指轻触了触他满是倦色的眉心。 这轻之又轻的动作,却也叫他立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四目相触,他眼中不见丝毫初醒的朦胧,只有无尽温柔:“醒了?”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姜雪昔嘴角有淡淡笑意:“现下什么时辰了?” 见她要坐起身来,严明遂将人扶起,边道:“再有一个时辰,快要天明了。” 姜雪昔看向窗外,兴致颇佳地道:“那咱们去后山看日出可好?这么多年,我再未曾看过日出了。” 严明不多说,只点头应“好。” 女使青衿闻声走了进来,眼底虽是红彤彤的,却先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婢子侍奉姑娘洗漱穿衣。” 姜雪昔点头。 青衿绕去屏风后,片刻后,捧着一套做工繁琐的青色深衣走了出来,笑问道:“姑娘可想试一试礼衣吗?” 所谓礼衣,便是喜服。 “怎么……还带上了礼衣?”姜雪昔颇觉意外。 “是我让青衿带上的。”严明笑着道:“正巧试一试,若有不合身之处,便还有一日修改的时间。” 青衿捧上前来:“姑娘试一试吧?” 姜雪昔抬手轻抚了抚那样式繁琐而精致的罗纱细绸青绿喜服,轻轻点了头。 青衿便将人扶去屏风后,为自家女郎里里外外、一层层仔仔细细地穿上。 待姜雪昔被扶着自屏风后而出—— “好看吗?” “好看吗?” 她与严明几乎同时开口问对方。 姜雪昔看着也已换上了绛红喜袍的严明,笑着点头:“好看。” 他笑望着她,也点头:“好看。” 他走过去,朝她伸出了手。 姜雪昔将手递上,交由他握住的一瞬,被他弯身轻轻打横托抱而起。 严明将她抱到了房外备好的黄梨木四轮车椅上,蹲身替她悉心整理好裙裾广袖,复才推着人缓缓往后山而去。 待来至后山前,天光已经透亮,提灯在旁的青衿未再跟上去。 “容济,咱们还去那儿坐着吧?”姜雪昔伸手指向河边那块昔年巨石。 严明便将她抱过去,二人同坐,望向河那边的低矮青山——那里是朝阳即将升起的地方。 “一年之中,便数此时的气候最是宜人了……未进暑日,还有些凉意,景致也是最佳。” 姜雪昔望着四下朦胧景色,感受着此中幽静与生机,含笑道:“能在此时与我家容济同坐此处,静待日升,真是幸运。” 严明拥着她,使她靠在自己身前,道:“四季轮转,各有好景,往后你若不想住在城中,咱们便在这处庄子上长住终老。” “终老啊……”姜雪昔轻声道:“我时常想,人活一生,不晓得有多少变故病痛……能平安终老,需得是多大的福气啊。” 她的福气也很大,但许就是太大了,于是太早便用光了,便只能支撑着她走到当下了。 这没什么可埋怨的,她已经比太多人要幸运了。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她的想法,严明无声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容济,我好像又有些想睡了。” “再等等,很快便能看到日出了。” 她微微扬了扬嘴角:“那咱们说说话吧……” “好,我陪你说说话。” “我给你看个东西……”姜雪昔动作迟缓地从袖中取出了一张水波纹纸,笑着缓声道:“你看了可莫要笑话我。” 严明接过,认真看着其上一行行纤秀的字迹,直到看到最后那一行时,眼睛颤了颤——找到岳言,知他平安,见他一面。 “这上面,皆是我想做之事。”姜雪昔拿手指轻轻点给他看,“生辰宴,去茶楼听戏,去西市,看戏法杂技……这些,都是阿衡妹妹陪着我完成的。” “这最后一条么……也是得了衡妹妹指引。” “衡妹妹,当真是我的贵人。” “本只是想见你一面的……没成想,竟还能靠在你身前等日升,与你谈婚论嫁……”姜雪昔说着,笑了笑:“就是冲喜赘婿这个名头……实在不甚好听。” “所以——”严明声线微绷:“你是故意拖延了婚期,对不对?” “也怪白先生的药太好使了些,竟又让我多赚了好几日……”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我这一生,只到此处了,可你的一生还有很长的路……若我这么不管不顾地拖着你成了亲,之后的日子你要怎么过啊。” “你休要说这些不中听的胡话。”严明握紧了她的肩,声音微哑:“婚聘已定,礼衣着身,天地山河为证,你已是我的妻子了。” “这样啊……”姜雪昔轻轻闭了闭眼睛,允许自己沉浸于这份短暂却注定伴她长久的妄念之中:“好,那就这样吧。” 严明不知何时已红了眼眶,与她一同看向青山后的鱼白之色。 “容济,还有一事……” “你说,我听得清。” “我知道,当年时家之事,你一直未能释怀,且认定是我阿爹从中使了手段,纵非主谋,也是帮凶……”她的声音很弱,还有一丝畏冷般的颤意:“我亦无证据可证阿爹清白,阿爹亦从不愿对任何人再提旧事……但是,我敢断定,此事必另有内情……他是我的阿爹,我知道自己的阿爹是个怎样的人。” 严明将她抱得更紧更贴向自己,下颌抵在她发顶。 “我知道,空口无凭,阿爹有诸多可疑之处……我也非是想要为他开脱……我只是不想让你错恨了人。” 严明闭着眼睛,低声道:“好,我记下了……我必会用心分辨。” 姜雪昔嘴角泛起一丝安心笑意:“如此……我便可放心了。” “先不要说这些了。”严明道:“你看,太阳就要出来了。” 姜雪昔艰难地抬起眼睛,朝远处看去。 山后隐隐发亮,有一丝光芒破云而出。 应当,很快便能看到太阳了——她只能在心里这般说道。 因为她想留些力气,对他说一句:“容济,能将你找回,且与你待在一起这么久,我常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严明颤颤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如果你觉得尚且算是个好梦……那便一直做下去吧。” 他想再将她抱得紧些,却渐渐放轻了力气。 晨风轻拂,朝阳出岫。 万物初醒,亦有气息于此长眠。 …… 姜家姑娘在成亲前一日离世而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师。 有人感慨遗憾,亦有人说些不合时宜之言,但这些均无人在意了。 严明不在意,姜正辅更顾不得再去在意。 严明将姜雪昔送回姜家之后,青衿取出了两封姜雪昔的亲笔信笺。 “这是姑娘临去庄子前写下的,让婢子于……于事后交给郎主。” 姜正辅看似镇定地接过,尚且未能读通文字之意,单只是看了一眼那熟悉的女儿家字迹,已有泪水夺眶而出。 宦海沉浮多年,丧妻而又丧子,至这般年岁,此乃平生第一次于人前失态落泪。 半晌,他艰难地闭上眼睛,声音悲颤:“我便知道……她是不愿让我亲见她离去,才寻了借口去了别庄。” 严明静静立在一旁,片刻后,朝那发髻花白的老人深深施礼:“雪昔说,令公本就不信所谓冲喜之说,此番不过是为成全我们二人……容济感激不尽。” 姜正辅站在那里,未有回应。 他拿着那封信笺,转过身,步履迟缓地走向了昏暗的书房中。 一贯镇定沉稳,不知经了多少大风大浪的姜令公,甚至无法亲自料理女儿的后事。 严明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将布置好的喜堂撤去,改换为了灵堂。 此举遭到了姜氏族人的声讨与奚落—— “分明还未拜堂,这亲事便做不得数,一个外人,岂能插手我姜氏家事!” “什么甘心为昔儿冲喜,果真有那般痴情,又岂会在昔儿离去之后,尚有如此心力行如此大包大揽之举?” 严明对此充耳不闻。 姜正辅听闻此事,吩咐了管事,以“灵前扰了昔儿清净”为由,将一应族人轰出了府去。 次日,衡玉登门吊唁,于灵堂内待了许久。 裴家一贯以姜正辅马首是瞻,裴无双曾听衡玉提起过严军医与姜家姑娘之事,因此也跟着家中舅母一同过来吊唁。 看到了在旁守灵的严明,裴无双并未表现出与之相识之色。 阿衡告诉过她,严军医为了替姜家姑娘冲喜,改换了身份。 萧牧也差了印海前来——定北侯府虽与姜正辅不睦,但官场如此,凡事都有礼俗规矩需要遵循,此举便也不算醒目。 印海念了句佛,对严明道了句“节哀”。 裴无双的视线穿过吊唁的人群,看向了他。 印海有所察觉,转头看去,便撞上了那道目光。 姜正辅的身份摆在此处,前来吊唁者颇多,二人隔着熙攘人群对望着,女孩子微红的眼睛有着不同于往日的安静。 这份安静里,似乎第一次有了对生死相隔的思索。 铜盆里燃着纸钱烧料,棺前香雾袅袅,二人于朦胧间对视良久。 衡玉离开姜府前,女使青衿将另一封信交予了她。 在回家的马车里,衡玉打开了信细读。 信上多是对她的谢意及祝愿,字里行间,温柔暖善。 当真是一个温善到骨子里的女孩子。 衡玉不觉间湿润了眼睫。 古来有关生死二字,总有诸多和解的道理,其中总是满含禅意真谛。 可身为俗人,总是难以真正看破。 她与姜雪昔相识短短时日,尚且如此,更遑论是其真正的身边之人了—— 姜家姑娘下葬前夕,姜正辅便病下了。 这一病久久难愈,一连十日余,早朝之上百官都未能得见姜令公身影。 几名亲近的心腹前来探望,见得那倏然染上了沉寂老态的令公,皆心生不安。 因此,朝中各派暗下难免起了些异样的声音,而又因姜正辅无后,以姜氏为首牢不可破的士族势力分布,便隐隐有动摇之象。 晚年丧女,孤身一人,故叫人唏嘘同情。 然而人情归人情,朝堂为朝堂。 东宫里的数位幕僚不止一次在吉南弦面前表露过看法——皆认为姜正辅于此时病倒,实为一桩利事。 若对方就此一蹶不振,趁此时机,东宫一派便大有施为之地。 除此之外,东宫近日亦在为另一件事做着准备。 “太子妃……这个时候要办诞辰宴?”宁玉听闻此事,有些吃惊,压低了声音道:“小玉儿,上回你和阿兄不是说圣人中风,已是动弹不得了吗……” 衡玉将诞辰宴的请柬合上,道:“此时诸国使臣都在京中,此前是圣人自己放出去的话,要大贺千秋节——如今这般局面,南境又起了乱事,皇室已是最忌露出颓态,所以太子妃这诞辰宴,哪怕是为给那些人看,也是非办不可的。” 太子妃的诞辰宴,定在了五日之后。 接下来数日,太子妃常是从早忙到晚间。 虽说并称不上是如何大办,但因此番参宴之人与往年大有不同,诸多细节免不得皆要一再仔细。 直到诞辰宴前夕,一切才总算大致敲定。 思及明日便是太子妃生辰,太子特意挤出空闲,与妻子共进晚食,嘉仪郡主也在旁陪同。 丈夫与女儿在侧,太子妃心情自是颇好。 然而饭用到一半,近日晨起之际那时有时无的不适之感,却忽地加重许多。 “阿娘怎么了?”嘉仪郡主见母亲面色不对,以手轻按住了胸口,不由地问。 太子放下双箸:“滢滢可是哪里不适?” 太子妃强压下胃中翻腾:“臣妾无妨。” “可是近来太过操劳之故?还是请个医官来看一看为好——”太子说着,便吩咐了宫娥去请医官。 ------题外话------ 晚安~ 7017k 221 有孕 “臣妾当真没事。”太子妃有些赧然:“殿下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可以好好用顿饭,却叫臣妾给搅了……” 太子无奈:“说的都是些什么傻话,知晓你无事,我方能安心。” 太子妃不禁抿嘴笑了。 看着这一幕的嘉仪郡主,只觉习以为常。 从她记事起,阿爹与阿娘之间便是相敬如宾之余,却又彼此爱重。 小小的孩子尚且不知琴瑟和鸣为何物时,只觉得有这样一双父母,处处都是舒心自在的。 东宫里的医官很快便到了,待询问了太子妃近日不适之症状后,便替其把看了脉象。 见医官久久未语,似在反复确认着什么,太子与太子妃互视一眼,皆有些不安。 “贾医官,我阿娘到底是怎么了?”嘉仪郡主也察觉到了不对,开口问道。 “回小郡主——”再三确认无误后,医官面上露出了喜色:“太子妃这是有喜了!” 而后便朝太子二人施礼:“恭喜殿下,恭喜太子妃。” 四下倏地静住。 太子与太子妃怔怔地看着对方,一时皆忘了该如何反应。 这个可能……似乎离他们已经太远了,远到像是一份妄念,寻常已轻易不会往此事之上去做联想。 “有喜……是何意?”见父母神态不对,殿中的嬷嬷与宫娥也都屏息一般,嘉仪郡主试探地问。 她还未至十岁,又因东宫里没有其他孩子,她便未有机会听到过这两个字。 “郡主有所不知……”太子妃身边的乳母项嬷嬷回过神来,欣喜激动不已:“有喜便是……便是太子妃有喜了!” 嘉仪郡主:“?” 还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但见项嬷嬷激动成这般模样,又在看向她阿娘的腹部…… 嘉仪郡主瞬间懂了,惊喜地道:“是说阿娘……有身孕了?” “正是!”医官笑着点头。 太子这才忽地露出一丝笑意:“赏!” 项嬷嬷会意,立时让人给医官备赏。 “多谢殿下。”贾医官笑着施礼,而后道:“眼下看来,胎象一切都好,然太子妃多年来身子一直略有亏虚,此前又曾……落下过病根,此番再次有孕实乃幸中之幸,上天庇护东宫,故而于养胎之上,较之常人便还需多加上心。” 太子笑着点头:“如此便劳医官开些安胎的方子!” 医官应下,立时去开了方子,又于饮食起居之上细细叮嘱良多。 项嬷嬷满面喜色地亲自将贾医官送了出去。 “滢滢……”太子走到太子妃身边,轻握住她一只手,却是一怔:“你怎么哭了?” “父王还用问么,阿娘定是高兴的哭了呗!”嘉仪郡主笑着走过来,眼睛亮亮地问:“是吧阿娘?” 太子妃破涕为笑,轻轻点头。 太子朗声笑道:“是,吾还不如仪儿聪慧。” “如此说来,我岂不是就要有弟弟妹妹了?” 太子笑着看向太子妃:“是,有人陪仪儿了。” “殿下,还不知……”太子妃笑了笑,不敢说不吉利的话,却也因前车之鉴不敢报以太大希望。 太子明白她的不安,握着她的手道:“医官都说了,胎象一切都好,既如此,你只需安心养胎便可。” 说到此处,太子妃看向了贾医官方才留下的养胎方子。 “待我有了弟弟妹妹,那我便要做阿姐了,到时我定会好好地照顾他们,保护他们!”嘉仪郡主凑到太子妃身边,挽着自家阿娘一条手臂,满眼希冀地道。 太子妃笑着轻轻抚了抚她的头:“仪儿乖。” “不。”太子看着女儿,笑着纠正道:“照料保护他们,是我与你阿娘的责任。我们仪儿,只需做自己想做之事即可。” “可仪儿就是想要保护弟弟妹妹呀。”嘉仪郡主不假思索地道:“待仪儿长大些,还要保护父王,保护阿娘!” 太子眼底笑意更深了些:“好,只要仪儿想,那便去做。只是还须知晓,日后若想保护更多人,便还需强大自身。” 嘉仪郡主目色灼灼地点头。 项嬷嬷送罢贾医官折返回来,便见得那一家三口依偎在一处说话的温馨画面。 嘉仪郡主被送回去歇息后,太子拉着太子妃的手走进内室。 “殿下,此番或要多谢吉家娘子。”太子妃从喜悦中稍稍回神,笑着说道。 太子扶着她在榻中坐下,几分不解:“吉家娘子?” 太子妃轻点头,将衡玉此前送方子之事言明。 “……自那后,我便停了所有的汤药与药膳,只用了吉娘子递来的那张方子。”太子妃笑着道:“无论是不是巧合,都要多谢吉小娘子。” 太子点了头:“是,当谢。” 片刻后,有些好奇地问道:“吉娘子这方子,是由何处而来?” “据说是从一位擅长调理之道的老先生那里讨来的。”太子妃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似乎专擅的妇人调理之道。” 太子听得这后一句,点了点头:“原是如此,吉娘子实在有心了。” 而后看向太子妃,温声道:“明日便是诞辰宴,今晚早些歇息,明早不必急着起身,左右宴席设在晚间,白日里一应事务尽可交由宫人去办。” 太子妃点头应下,轻轻抚了抚尚且平坦的小腹。 …… 京城定北侯府内,萧牧刚被请去萧夫人院中。 “母亲唤我来此,不知是为何事?” “我特地让你来瞧瞧今日我买回的这些物件儿,快过来——”堂中,萧夫人站在一堆大大小小的锦盒匣子前,冲儿子招着手。 萧牧便走过去,只见那些开着的匣子里,俱是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 什么长命锁,什么拨浪鼓,手摇铃,虎头帽…… 萧牧不由问:“母亲要去给哪家府上送满月礼?” 京师之内,若只为权贵间的礼节应酬,便只需挑上一两件相对贵重之物送去即可——越是这般琐碎,越可见细致用心,关系不同寻常。 “这还用问么,自然是给阿衡家新添的小侄子!”萧夫人道:“人家前几日才刚小办了场满月宴,不过是邀了些近亲而已,咱们为避嫌也没能过去,但你未来姑爷的身份摆在这儿,这些礼数自然还是要悄悄补上的——” 说着,不由嗔了萧牧一眼:“说到底还不是怪你不知上心,到头来还得我这当娘的来替你操持。” “儿子何时不上心了。”萧牧为己正名:“满月礼,当日我已悄悄去送过了。” 萧夫人看着他:“……这回是一沓银票还是一匣金子?” “一匣东珠,个大浑圆。”萧牧拿“颇花了心思”的语气道:“待他大些,可拿来弹弹珠玩。” 萧夫人沉默片刻后,语气慈和地规劝道:“儿啊,往后有些事,还是让旁人来做吧。” 被否定的萧牧也沉默了片刻——他分明觉得,这一匣子东珠送的心意与趣味兼具,已是再不能更妥当了。 但同母亲这般细致的礼物相比,的确显得过于简单了些。 萧牧再看向那些大大小小的匣子之际,发现了一处古怪:“母亲,为何皆是双份?” 他从未听过满月礼要备双份的规矩。 “挑的时候,瞧着喜欢。”萧夫人满脸爱怜拿起一只拨浪鼓,晃了晃,道:“便想着顺便给我未来的孙儿也备上一份。” 萧牧有着片刻的失语,好一会儿才得以道:“……会不会太早了些。” “早什么早。”萧夫人说着,面上的笑意淡了淡,语气里也多了分感慨:“明日之事,谁都料不准……有想做之事,便去做了,早一日做,便早一日开心,哪里还有嫌早的道理。” 萧牧闻言思索着,未再说话。 他知道,母亲这是因严明之事有感而发。 今晚,将姜家姑娘的一应后事都料理妥当了的严明,暗中回了趟定北侯府。 此时正于居院之内,与印海及王敬勇静坐喝酒。 看着那满脸青色胡茬,身形消瘦,双目疲惫无神的昔日同伴,王敬勇又闷了一大口酒。 严明自回来后,便不曾说过什么,三人只是对坐饮酒,四下寂然。 如此之下,酒壶空了又空,灌得最猛的那个人也很快醉倒了。 王敬勇将醉得不省人事、趴在了桌上的严明扶进了房中,由内而出时,只听等在门外的印海发出了一声感慨万千的喟叹:“人生在世,苦痛诸多,爱而不得为苦,先得而后失亦苦。唯惜取眼前人,或方可平来日之憾一二。” 王敬勇看他一眼:“数你悟到的道理最多。” 而后步下石阶离去。 月凉如水。 酒意燥人,王敬勇未有回房,检看罢各处巡逻布置,确定无纰漏后,怀着说不清的心事出了定北侯府。 他沿着定北侯府的后街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千秋节将至,为表与民同乐,京中解除了宵禁,此时四处华灯高悬,临街小贩叫卖着,赏夜者颇多。 王敬勇走在热闹的街市上,神思却恍惚而混杂。 他脑海中时而闪过严明落寂如被抽离了魂魄般的模样,时而响起印海那一声声引人深思的佛理。 而很快,这些声音与画面,皆被一道身影所掩盖。 那道身影既出现在了他脑海中,又如幻觉般闯入他的视线。 灯火阑珊的街尾处,那道枫红色的窈窕身影在小摊前不知在挑选着什么东西。 王敬勇用力眨了下眼睛。 下一刻,他便断定并非是自己眼花。 因为她身边,此时还站着一名着黛蓝衣袍的年轻男子。 他纵是再如何眼花,却也不至于再另外眼花出这般碍眼的一个人来? 二人并肩而立,不知在说些什么,皆是面带笑意。 动作先于意识,王敬勇走了过去。 顾听南抬眼间瞧见了他,不禁一愣:“王副将?” 隔着七八步远,王敬勇看着她,未再上前。 “听南,不知这位是?”她身边的年轻男子见状问道。 顾听南笑着答道:“此乃我一位好友,姓王,也是军中之人。” 好友? 看着那站在一起的二人,王敬勇微一皱眉。 换作往常,这“好友”二字必会叫他觉得过分亲近,但此一刻,却叫他生出了截然相反之感。 “那……我先去前面等你。”见那位“好友”不甚好接近的模样,年轻男子负手离开了此处。 顾听南走到王敬勇面前,刚想要说话,嗅得他一身酒气,不由一怔。 旋即,她看一眼人来人往的四下,趁着无人注意这边,便拉着他去了一旁的暗巷中说话:“你喝了多少酒,怕是醉了吧?” 他不是一贯自诩头脑清醒,从不会做有可能影响自己建功立业之事的吗? 怎今日醉成这般模样便出了门? 顾听南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只听他的声音相较往日,多了丝人气儿一般,问她:“方才那人是谁?” “你说喻大哥啊。”顾听南看了眼巷外的方向,随口解释道:“那是阿衡家中嫂嫂阿瑶的娘家阿兄,阿瑶的父亲本就是北境武将出身,喻大哥便也年少随父从军,近年来父子二人一直驻守甘州,数日前才刚奉召回京——” “阿瑶已数年未见父兄,此番趁着娃娃满了月,便搬回了喻家小住,我也久未见喻家伯父,便随着一同来了。” 她说着,指向街后那错落的宅邸所在:“喻家就在街后,倒是同定北侯府颇近。” 王敬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回过头之际,鬼使神差地问:“照此说来,你与他是青梅竹马了?” 顾听南看着他:“算是吧。” 他又问:“两小无猜?” 顾听南笑着问:“有何不妥吗?” 当然不妥——王副将心底有道声音呼之欲出。 到了嘴边,则变作了:“那他……可有婚配没有?” 顾听南笑微微地摇头:“倒还不曾。” 王副将皱眉,拿“这简直离谱”的语气道:“他这般年岁竟还未婚配?” “王副将同样也是这般年岁,不也未曾婚配吗?”她说话间,又朝他走近一步,随着这个动作,本就狭窄的巷中仿佛只容得下二人了。 他便好似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王副将一贯拒人于千里之外,突然如此关心我与他人之事,便不怕我生了误会吗?”她微抬着脸,眸中倒映着月色,泛起一层潋滟光辉。 他一垂眼,二人间的距离便好似近在咫尺。 这般距离,发生些什么,似乎是合情合理的。 而有些答案,是与不是,此一刻,也不再需要多么敏锐清醒的脑袋才能去分辨。 酒意与本能使然,王敬勇俯身下去,吻住了那张殷红的唇。 没有犹豫,顾听南的手攀上了他的肩。 这个动作,如星火燎原,将夜色都烧灼得炽热起来。 …… 次日,便是太子妃的诞辰宴。 不同于入宫赴宴的其他人,衡玉今日照常为嘉仪郡主授课。午后,刚自东宫书堂中出来,便被女使月见请去了太子妃处。 ------题外话------ 大家晚安~ 过渡章结束,从明天开始搞事(不是) 7017k 222 若就此被她夺去贞洁 见到了太子妃,衡玉含笑施礼:“愿太子妃眉寿永福,福庆康宁。” 太子妃笑着点头,抬手示意她起身,语气愉悦:“叫衡娘子过来,是为试衣,此前交待了尚衣局为你置下了几身裙衫,今日方才送来,正巧今晚用得上。” 衡玉轻眨了下眼睛。 素日里太子妃待她固然便十分和善,但此时这般语气与称呼,较之此前的客气,却像是添了一层亲密。 这是何故? “你与月见身形近似,各处是比照着她来做的,合适应当是合适的,只是不知你喜好,便叫尚衣局照着最新的样式做了几身。”太子妃笑着催促:“快去换上瞧瞧,看看更喜欢哪个样式,喜欢哪个便穿哪个。” 衡玉心领神会。 尚衣局做衣裳需要时间,这些大致是她初入东宫时备下的。 太子妃行事当真是细致妥协。 “多谢太子妃。”衡玉道谢,并未推辞。 太子妃笑意愈浓,示意月见引着衡玉去更衣。 换了新衣,月见又替衡玉重新梳了发髻。 “月见姐姐的手真是巧。”衡玉对镜说道。 月见看着镜中明媚悦目的少女脸庞,笑着道:“是吉娘子生得好看,任凭婢子如何胡乱倒腾都是好看的。” 衡玉透过镜中与月见相视而笑罢,心中的好奇更深了些。 她这一番更衣梳发收拾下来,不难发现,太子妃殿中的每个人都较之往常更添几分愉色。 这份喜悦,好像并非单单只因今日是太子妃诞辰之故。 “瞧瞧,这才真真是人比花娇了。”太子妃望着折返回来的衡玉,满眼欣赏,越瞧越觉得喜欢。 衡玉初入东宫时,她自也是欣赏的,但因心中存了份猜疑,欣赏愈重,便愈添失落。 后来下定决心劝服了自己时,仍是存了份苦涩。 再到之后,她与太子说开了此事,那份猜疑彻底消散,再看向这个女孩子时,她只剩下了纯粹的欣赏与赞叹。 而今,她多年来的心愿得偿,正是得益于对方相助,感激之下不免便生出了喜爱。 “除了试衣之外,实则还有一事想劳烦吉娘子……”太子妃说话间,项嬷嬷已经示意月见带着殿中几名宫娥退了出去。 “不敢谈劳烦。”衡玉面上笑意未减:“若有衡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太子妃交待即可。” 太子妃闻言先是笑了笑,看向一旁的乳母。 项嬷嬷便笑着开口:“原本是不宜急着对外宣扬的,但吉娘子不是外人,便也不瞒着了——昨日医官已为太子妃诊出了喜脉。” 一瞬的意外之后,衡玉只觉在意料之中。 方才她便已有猜测了,没成想竟还真是。 她露出真切的笑意:“如此便恭喜太子妃和殿下了。” “还要多谢吉娘子此前送来的调理方子。”太子妃笑着道。 “衡玉不敢邀功。方子只是调理而已,更紧要的是您自身,心中放宽了,自然便如愿了。” 太子妃抿嘴笑了:“我可不管,我如今就是信你。” 衡玉莞尔:“衡玉又非送子观音座下童子,您便是信,也当信那方子才是。” 太子妃与项嬷嬷闻言不禁皆笑出了声来。 殿中气氛愈发融洽愉悦。 衡玉也并不觉得太子妃待自己的态度转变有何不对。 人总是如此的,顺心之下,面对那些令自己顺心之人,便愿意付诸更多的善意与喜欢。 人与人之间,喜爱之情的发生,从来不会是完全“纯粹”的,毫无缘由的。 此乃人之常情,不必盲目自喜,也不必将此视作为对方功利算计。 “昨日医官开了张安胎的方子,我便想着,要托你带给那位老先生给看一看。”太子妃眼中笑意未散,与衡玉直言道:“这一胎自是紧要的,我总觉着经那老先生看罢、亦或是另开一张方子,才能安心。” 并非是她偏信何人,而是多年来的事实摆在眼前。 衡玉应下来:“小事而已,衡玉必当办到。” 项嬷嬷便双手将方子递上。 衡玉折起,将方子收入袖中之际,触碰到了其内备着的应急之物。 “禀太子妃,石老夫人与秦夫人及家中郎君到了。”月见隔帘笑着禀道。 衡玉会意福身:“那衡玉便先告辞了。” 太子妃点头,含笑吩咐月见:“前面嘈杂,带吉娘子去偏殿歇息,等候晚间开宴。” 月见应“是”,衡玉退了出去。 在临出内殿之际,只见一名气质不俗着命妇服的老夫人带着晚辈走了进来。 这便是太子妃的生母、金家如今的老夫人石氏了。 而其后,便是其儿媳秦氏。 再往后瞧,是一位年轻郎君——正是衡玉见过的。 衡玉避让至一侧,垂眸福身。 石老夫人见她眼生,多瞧了一眼,却也未作停留。 那年轻郎君却停在了衡玉跟前,抬手施礼,语气几分局促:“吉娘子,多日未见了。” 衡玉便抬头看向他,含笑点头:“金六郎君。” 少年眼神如水,泛起清澈波澜,正要开口时,却见自家祖母与阿娘皆回头看向了自己—— 一时只得匆匆再揖一礼,朝衡玉点头示意,随着祖母进了殿中,向太子妃行礼:“少陵见过姑母。” 太子妃笑着点头:“得有半年之久未见少陵了,愈发沉稳了。” “沉稳什么呀。”秦夫人看一眼儿子,取笑道:“方才进来时,盯着那位娘子瞧,眼睛都不知道转一下了!” 金少陵立时红了面颊:“母亲……” 太子妃讶然失笑:“阿嫂说得可是吉家娘子?” “那便是吉家娘子?”秦夫人快言快语:“那便对了!自打从上个月从城外西郊回来,便跟丢了魂儿似得,起初我还当他中邪了呢,拷问了他那随行小厮,才知是于西郊见着了小郡主身边的那位女夫子——正是吉家的娘子!” 见得四周的视线皆朝自己聚集而来,少年只觉仿佛于人前狠狠死了一遭。 父亲说得对……轻易是不可随母亲一同出门的! 偏生自家母亲嫌他“死”得还不够,指着他取笑道:“瞧他还脸红上了!” “你一个郎君,有甚不好意思的?男大当婚,开窍了是好事!”秦夫人笑着道:“我可是打听过了,这吉家娘子尚未婚配,说不定可以求你姑母从中牵个红线,做个媒人呢!” 太子妃听得一个激灵。 这个媒人……她可当不得! 这不是明摆着从她家殿下手中抢红线么? 她可万万没这个胆量和本领。 “阿嫂未免过于着急了。”太子妃笑着含糊过去:“这才哪儿到哪儿……年轻人之间的事,又何必咱们过多费心。” “滢滢说得没错。”一直未说话的石老夫人无奈看向儿媳:“且看将少陵臊成什么模样了。” 秦夫人是有些惧她的,闻言赧然一笑,也不敢再多说了,连忙转开了话题:“太子妃的气色瞧着比上回见时要更好了。” 石老夫人看过去,欣慰点头,问道:“上回送进宫来的那些补药,可还有剩余了?” “且还有呢。”太子妃含笑道:“母亲暂时便不必让人再送了。” “这是什么话,莫要觉着养好了几分,便松懈了。”石老夫人苦口婆心:“好好调理着,都是为了你好……” 太子妃话到嘴边,到底是咽了回去,只是点头应下。 母亲对她生育之事期望过重,如今有孕未满三月,还是先不急着告诉母亲了,以免出了什么差池,再空欢喜一场。 她与太子皆是这般想法,故而这个消息便暂时还未传出东宫去。 各府的命妇女眷陆陆续续地到了,萧夫人此时也出了定北侯府,刚上马车,这般时辰不早不晚,最是妥当。 萧夫人走后不久,侯府内的几名护卫暗暗犯起了嘀咕:“真是怪了,今日怎没见王副将军?” “莫不是被将军派出去办差了?” “不应该啊,往常副将出去办差,总要交待安排一番的……今日可是连句话都没有。” “会不会……是病了?今晨起身时,我见副将的屋门好像是从里面闩起来了……往常那般时辰,副将早打完半个时辰的拳,挨个儿踹门将咱们揪起来了!” “这话你自己不觉得离谱吗?副将怎会生病?这么多年,你何曾见副将病过?” “这倒也是,副将是铁做的……” 有人提议道:“不然咱们还是过去看看吧?” 几人一合计,便结伴来到了自家副将屋外,见门果然是从里头闩着的,一人遂上前敲门试探:“将军……” “滚。” 屋内传出一道沙哑的声音。 几人听得一愣,大眼瞪小眼。 说句不恰当的,这个“滚”字,沙哑中带着一丝生无可恋的颤意,怎像是……怎像是那万念俱灰自我厌弃的失节妇女? 副将这是遭遇了什么! “将军,您可是哪里不适……”有人壮着胆子问。 屋内之人肃声道:“别来烦我!” 几人再不敢多留,立时悻悻转身下了石阶。 然而越走越慢的几个人当中,到底有一名艺高人瘾大的小兵鼓起了勇气,猫着腰折返回去,屏息将耳朵贴在了门框边。 其余两名同伴则识趣地躲去了一旁的盆栽后,坐等战报。 屋内,王副将身着中衣坐在床边,闭着眼睛牙关轻颤。 昨晚他陪着严明喝了回酒不当紧,竟是葬送了自己的清白! 按说……此等事,吃亏的必然是女子,可那个人是顾听南! 王副将颤颤抬手,摸向自己脖颈处,他晨早起身时便照过镜子了,那里有一处暗红痕迹,是她昨晚留下的…… 想到彼时巷中的情形,他再次难以顺畅呼吸。 这就与他亲上了,那下回见面,她会不会……? 王副将满眼惊骇,猛地抱紧了自己。 论起体力,她自然勉强他不得,可不知为何,这女人古怪得很,他一靠近她,便没了反抗的力气! 若果真就此被她夺去贞洁……那之后等着他的,岂非就是去父留子?! 思及此,王副将蓦地站起了身。 不行,他万万不能任由自己落到那般田地! 蹲身在门外偷听的小兵朝同伴们打着手势——屋子里完全没动静啊! 等等,好像有动静了! 小兵连忙将耳朵贴得更近。 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拉开。 小兵险些摔倒,幸得反应敏锐扶住了门边,才算稳住身形。 然而…… 小兵强笑着抬起头,看向那正死死皱眉看着自己的王副将。 盆栽后,那两人火速地逃离了现场。 “将……将军……”孤立无援的小兵快哭出来了。 “替我去办件事。” 小兵立即改蹲为跪,扯出笑脸:“您说!” 王敬勇正色低声交待道:“去帮我……查一查顾听南的家中人口背景,越快越仔细越好。” 他必须找个人出来……日后好替他主持公道! 他就不信,她家中没人管得了她! 小兵打了个激灵:“……是!” 这八卦,到头来不还是叫他手到擒来了吗! …… 天色暗下,东宫内却通亮如白昼,琉璃彩灯高悬,舞乐声入耳。 宴上,男女分左右入席,除却宗亲官员之外,受邀的各国使臣也无一缺席——太子为储君,更是日后、甚至是不久之后的新君,这一点,任谁都是再清楚不过的。 宴席过半,有宫人在太子耳边低声传了句话,太子遂起身向众人说明有事需前去料理,暂时离席而去。 宴上热闹依旧,诸人推杯换盏,酒意催人,兴至浓时,又因储君离席,那些异国使臣与诸侯更是少了拘束之感。 不多时,一名内侍来到了萧牧身边,低声道:“太子殿下请萧节使去往书房一叙。” 这话传的隐秘,萧牧微颔首起身。 离去之际,他向衡玉的方向看了一眼,与她几不可察地微一点头。 衡玉看一眼他身前引路的内侍,回他以会意的眼神。 “那小子便是定北侯萧牧?”见得萧牧离去的背影,一个生着异族面孔的男人拿异族语说道:“看起来不过如此,就这么一个白面小子,竟也能将你们吓破了胆?” ------题外话------ 咳咳,高估了自己的手速,这章没搞上事,下一章一定…… 另外,和大家推荐一本好书,作者君是新号,但皮下……总之很有实力的嘿~ 书名《武陵春韶》,作者:芍药大队长 古代背景,搞事业搞民生为主,谈恋爱为辅~ 一句话简介:海兽驯养少女和光杆县令齐心搞民生。 附上直通车—— 7017k 223 吾少时有一挚友 男人身边的下属说道:“叶护可不能小瞧了他,两年前努特勤便是于阵前死于此人之手……” 那蓄着络腮胡的男人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凶光:“我当然记得此事!阿努之仇,我一定要报!” 他又闷了一大口酒,视线扫过宴上百官:“大汗畏战,阿努一死,他便求和……迟早有一日,我要将这些贪得无厌的盛人通通踩在脚底!”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某处,微眯起凶光显露的眼睛:“听说那就是萧牧的亲娘?” “就是她。”那名下属说道:“听闻这萧牧至今还没娶妻,自幼同其母相依为命长大,家里就剩下这么一个亲娘。” 男人闻言眼中闪过讥笑,仗着一口身边人听不懂的突厥语肆无忌惮地嘲笑道:“原来是个寡妇!” 那下属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等着瞧,早晚我也要叫他尝尝亲人被屠的滋味!”男人“嘭”地放下酒碗,拿蹩口的大盛话使唤宫娥:“给我们倒酒!” 衡玉微皱着眉看向对面那大碗饮酒的两名突厥人。 “我家猫儿可是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她身边的永阳长公主放下银箸,问道。 衡玉微点头:“大致听得懂一些。” 她幼时随阿翁游历各处,因有强闻博记之能,对各处语言便都粗通一二。 且那二人言语间分明提到了“萧牧”,且那般神态与眼神,纵然是猜,也能猜得出必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永阳长公主也看向那名喝的面色通红的突厥使臣:“若我没记错的话,此人名唤伽阙,其弟伽努,两年前带兵进犯我大盛疆土,数月间便破了信都城门。彼时萧节使奉旨率卢龙军前往驰援,亲手斩杀了伽努,将突厥大军驱逐出了雁门,逼得新任可汗向大盛求和——” 她说着,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战事虽止,但人心中的仇恨与贪欲轻易不会消散,所谓太平,也皆是制衡之下的短暂表象而已。” 衡玉看向那两名姿态嚣张的突厥人:“纵是表象,也只求能够长久一些。” “这便是武将镇守边境的意义所在了。”永阳长公主含笑道:“有他在,北境之太平,总能长久些的。” 此时,一道小身影走了过来,笑着唤道:“永阳姑婆,老师——” “仪儿今日倒坐得住。”永阳长公主含笑道:“竟坐到现下还未跑出去。” 嘉仪郡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实在枯燥得紧,父王也走了……仪儿想带老师去看样东西解解闷。” “去便是了。”永阳长公主道:“若待会儿你阿娘问起,姑婆替你挡着。” “多谢姑婆!” 嘉仪郡主喜笑颜开,朝衡玉眨了眨眼。 衡玉笑着起身,牵起女孩子的手,二人一同悄悄离席而去。 “郡主要去何处,看何物?”出了大殿,衡玉问道。 “少陵阿舅今日入宫带来了几册孤本,就在那些诞辰礼当中。”嘉仪郡主兴致勃勃,迫不及待地道:“老师,咱们先去瞧瞧!” 衡玉笑着点了头。 另一边,萧牧随着那名内侍,来到了太子的书房内,正抬手施礼。 “萧节使不必多礼。”太子起身相迎之际,语气温和带些歉意,坦诚直言道:“席上人多眼杂,为恐生出不必要的麻烦,吾唯有先行借故离席,再使人暗中邀萧节使来至,实在多有失礼。” “殿下言重了。”萧牧道:“殿下为储君,臣为武将,为杜止流言,理当谨慎待之。” 太子闻言露出笑意:“若非如此,吾早该邀萧节使单独一叙了。苦于未曾寻到合适时机,只能借今日之便——” 说着,抬手示意萧牧落座:“此处无旁人在,枯坐无趣,不如边对弈边叙话,如何?” 看向那备好的棋盘,萧牧道:“臣不精棋艺,恐怕陪不了殿下。” 太子笑了笑:“萧节使莫要过谦了,吾可是听吉大人说过的,在营洲时,萧节使常同吉娘子对弈!吉娘子之棋艺,可绝非寻常人招架得了的。” 萧牧微敛眸,露出些许笑意。 这是在试探他,乃至诓他的话了—— 他未正面回答什么,只道:“若殿下不嫌,臣便只能献丑了。” 太子笑着道:“萧节使快快请坐。” 二人于棋盘左右落座,太子抬手让出白子:“萧节使为客,当先行。” 萧牧未推辞,执白棋落子。 太子也笑着落下第一子,边说道:“萧节使之心,吾向来明朗……近年来父皇之疑,却也是有目共睹。” 萧牧执棋的手指微顿间,只听太子继续往下说道:“自古以来,纵观前人,可知身处帝位者,多疑者十中有九……然而并非自古以来皆是如此,便为对。” 二人先后落子,太子的声音好似闲聊一般:“萧节使此来京师,是否有所图?” 萧牧未曾抬眼,视线落于棋盘之上,亦直言道:“臣有所图,为图消去帝王之疑,愿君臣相和,以谋北地长久之太平。” 太子看向他,眼中笑意更深几许:“我猜也是如此。” 旋即道:“这本该为朝廷之虑,却反为萧节使以身犯险之愿,此乃朝廷之过失,亦要多谢萧节使大义。” “此乃臣分内事。”萧牧并不多言。 “这些年来,萧节使驻守北地,屡建奇功,实为大盛之幸,吾一直感佩于心。”太子认真落子,亦认真说着:“朝廷待萧节使多有亏欠,但吾保证,从前之事,日后不会再有了。” 萧牧道:“能得殿下信任,臣甚是感激。” 太子闻言笑笑:“可萧节使待吾,却是防备颇深,自入此处,所答便皆是寥寥数字而已。” “臣一贯不善言辞,望殿下见谅。” “无妨。”太子笑着道:“吾之所言,听来拉拢怀柔之意甚明,的确过于直白浅薄了些……萧节使纵是觉得唐突,也是人之常情。” 片刻后,萧牧道:“殿下赤诚坦然,是为少见而可贵。” “不。”太子笑着摇头:“吾也并非总是如此的。” 萧牧微抬首,看向他。 “我身居储君之位多年,若说全无心机算计,纵然萧节使肯信,我自己也不敢信。”太子也看着萧牧,道:“但萧节使不同,吾第一次远远见到萧节使时,便觉有似曾相识之感,不似陌生外人——” 萧牧未曾露出半分异样之态,只微微笑了笑。 “吾少时,有一挚友。”太子继续落子,掩去眼底提及故人之时的那一丝起伏:“他与萧节使年岁相近。” 说着,笑了笑:“但性情却截然不同。” “他性子张扬了些。”说起故友,太子面上始终有着淡淡笑意:“话也是我们几人当中最多的一个。他为将门子弟,自幼习武,刀剑骑射皆精,七八岁时便曾随父上过战场,长住军营。” 太子声音渐低了些:“他向来极爱钻研兵法之道,今日若在此,必会缠着萧节使问个不停的。” 萧牧未动声色,只问道:“不知殿下这位挚友,如今身在何处?” “他……早年便不在了。” 萧牧落子动作慢了半拍,沉默下来。 不善言辞之人触碰到不该触碰的话题,总是以沉默收尾的。 “通敌之罪……”太子声音平缓,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颤意:“当年事出突然,我亦太过年少,没有能力护得住他及他家中之人,但我一直都知道,他们是被人构陷。” 萧牧眼睫微动,道:“殿下是找到了什么证据线索吗?” “尚未。”太子摇头:“无需证据,我亦笃信。” “啪嗒”一声轻响,萧牧定定落子。 “所以,此番萧节使入京,吾便时常在想,定不能再让昔年之事重现了。”太子的声音像是在同自己做着允诺:“不可再重蹈覆辙了。” 片刻后,萧牧道:“自臣入京来,殿下暗中照拂之处颇多,臣皆铭感五内。殿下,从未负仁明二字。” “仁明……”太子笑道:“这二字过重了些,吾自认尚且担不起。” “但时长日久,吾希望终有一日可配得上这二字。”他看向萧牧:“便请萧节使做个见证如何?” 四目相对,萧牧笑道:“臣愿担此职。” 太子不由笑了两声,再看向那与他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棋路,若有所思道:“都说棋盘如战场,可萧节使重守不攻,倒不像是三年收复五城之风……莫非是刻意相让于吾?” “兵家之道未必悉数适用棋局。”萧牧道:“臣棋艺不精,若太过激进,只恐在殿下面前出丑更快。” 太子笑了笑,不知信是没信,只道:“不妨下完这局再说,且还不知最后出丑者何人,该萧节使落子了……” 萧牧手中棋子应声而落,发出清脆声响。 …… 衡玉独自折返回席上之时,席上众人已离去了大半。 见永阳长公主还在,她遂上前去:“殿下怎还未回去?” “自是在等着你。”永阳长公主玩笑着道:“宴上人杂,恐你惹出什么麻烦来,我走了,谁给你收拾烂摊子?” 衡玉笑着将她从座上扶起:“那您还真是思虑周全。” 不过,收拾烂摊子只怕是假,恐她再遇上诸如河东王之流是真。 永阳长公主笑着道:“既无烂摊子可收拾,那便随我回去吧。” 衡玉笑着与她一同离席,临出大殿之际,看了一眼萧夫人的位置,见那里空空如也,便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萧伯母可是回去了?” 永阳长公主也看过去:“应当是,有一会儿没见着人了。” 见衡玉又朝男席看去,她笑了道:“莫看了,那位还没回来。” 衡玉也不害臊,笑着点了点头,与长公主踏出了殿门。 此时,一道摇摇晃晃的魁梧身影从外面回来,险些就撞到衡玉。 其蓁拦在衡玉和长公主身前,微皱眉看着那名满脸胡子的突厥大汉。 正大汉正是那名唤伽阙的突厥使臣。 他微眯了眼睛看向衡玉及永阳长公主,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个笑来,口中说了句生僻的突厥语,便回到了殿中。 “准是无甚好话。”其蓁冷声道:“粗鄙蛮夷难以教化。” 衡玉看向那道背影,只见对方重新坐回了位置上,与同伴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而后二人又端起了酒碗,碰了一下。 “走吧。”永阳长公主道。 衡玉点头。 永阳长公主出入内宫,亦被特允可乘轿而行,衡玉未跟着一同坐轿,只与其蓁一起跟在轿子旁走着。 禁宫外,众官员命妇的家仆女使皆候在那里,等候自家主人。 “姑娘。”翠槐走上前来,朝衡玉福身。 衡玉却看向了她身后的一名女使,唤道:“春卷?” 见衡玉主动喊了自己,一直谨记着自家夫人交待,心知不可在外人面前与吉娘子太过亲近的春卷这才上前福身行礼:“吉娘子。” “萧伯母还未出宫吗?”衡玉问。 春卷摇头:“未曾。” 衡玉看向宫门内三三两两走出来的官员家眷,犹豫了一瞬,到底是道:“我回去看看。” 下了轿的永阳长公主闻得此言,并未阻止,只与其蓁道:“我少了支珠钗,不知是否落在了席上,你陪着小玉儿一道儿回去找找。” 其蓁会意应下。 各府马车就候在此处,衡玉遂道:“那殿下且先去车中歇息,我去去便回。” 永阳长公主轻点头。 衡玉与其蓁一路回到办宴的殿中,路上未曾得见萧夫人身影,殿内亦未能寻到人。 “会不会去寻了萧节使?”其蓁猜测道。 “他……应是去了太子殿下处。”衡玉压低了声音,斟酌着道:“容我让人去问一问。” 好在此处是东宫,宫人也多是她熟悉的,她叫了一名眼熟的宫娥上前询问道:“……可曾瞧见了定北侯府上的萧夫人?” 宫娥想了想,道:“先前只见萧夫人离了席,便未见再回来了。” 衡玉问:“彼时萧夫人身边可有宫人相随?” 宫娥摇头:“好像没有,萧夫人是独自一人。” 独自一人,那便是无需引路,可萧伯母并不熟悉东宫…… 衡玉于心中思索间,边又问道:“有多久了?” “前后应有小半个时辰了。” 听到此处,衡玉心中忽地涌起一阵不安。 这么久了,未曾出宫,也未曾再回到殿中,那萧伯母究竟独自去了何处? ------题外话------ 谢谢大家的月票,谢谢shouckcat77、靓女007、菲洲酋长就是我、桃溪春煦、殷昭、滺萇假憩、霜凍、书友20210315174518115、天天雨雨寒寒等书友的打赏~ 7017k 224 “萧夫人之死” 见她神态有些不对,那宫娥颇有眼色地问:“吉娘子若有什么旁的吩咐,只管交待婢子。” 太子妃亲口交待过,东宫上下决不可怠慢了吉娘子。 “那便劳烦去请月见姐姐过来,便道我寻她有事。”衡玉言罢,又补了一句:“越快越好。” 宫娥应下,立即福身而去。 看得出衡玉有些心急,宫娥快去快回,月见很快跟着过来了。 “吉娘子——”月见行礼之际,眼中含着询问之色。 方才吉娘子分明随永阳长公主出宫去了,此时折返,又急着唤她过来,定是有要紧事。 “我有事要寻定北侯府的萧夫人,此前当她出宫去了,可侯府的女使候在内宫外却道未曾见到自家夫人——”衡玉道:“殿内的宫人称,萧夫人离席已有半个时辰,且是独自一人,既是至今未归,会不会是在别处迷了路?” 月见闻言立时警惕起来。 若果真是迷路,那自然是最好的局面—— “婢子明白了。”月见道:“婢子这便让人去四下找一找。” 衡玉看向远处:“迷路之人多半不会在原处等候,夜色深浓,宫门将闭,不宜耽搁太久。” 月见点头:“婢子会多使些人手去寻,以求尽快寻回萧夫人。” 见月见很快将此事安排了下去,衡玉虽觉不甚可能,仍还说了一句:“月见姐姐,萧节使那里,或也可让人去问一问。” 月见看一眼左右,压低声音与她道:“婢子方才奉太子妃交待,去给殿下送参汤,刚从殿下处回来,吉大人也在那里……并未见萧夫人。” 衡玉心中会意,却仍不能安心,遂对一旁的其蓁嬷嬷道:“其蓁姑姑,我也去找一找看。” 其蓁看一眼那几名醉得不轻、刚从殿中出来的宗室子弟,道:“一同去吧。” 衡玉点头。 她每日出入东宫,对各处早已熟记于心,无需宫人引路。 离了设宴的前殿,衡玉在面前的甬道与小径之间犹豫了一瞬,选择了那条僻静的小径。 “此处应当少有人踏足。”其蓁跟着她往内走去,穿过一片竹林,只见前方四下漆黑。 “若是在热闹处,随处能见得着宫人可以问路,便不至于耽搁这般久。”衡玉提裙走着,边说道:“且各处甬道旁,宫人们必会第一时间去寻。” 其蓁闻言点头,为她提灯照路:“当心脚下。” 竹林外有窄溪木桥,溪水潺潺流淌,时有虫鸣。 “萧伯母!” 衡玉试着喊了几声,未得回应,只能继续往前。 由一条长廊再向前,便通往了东宫的后花园。 衡玉走的并非是园子的正门,由此处而入,便是直通花园西面,景致非是最佳,好在隔不远便设有石灯,视线相对明亮了些。 衡玉边走边喊,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 其蓁的眉心也逐渐拢起。 此时,有几人的脚步声传近。 衡玉转头看去,只见是月见带着两名宫娥快步走了过来。 “吉娘子——” “可是寻到萧夫人了?”衡玉忙问。 月见摇头:“各处都寻了,尚未能寻见萧夫人踪影。” 衡玉眼神一黯,当即道:“还请月见姐姐使人将此事告知萧节使。” 眼下看来,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了。 月见正色点了头,低声交待身侧一名宫娥去书房传话。 几人在四下继续找着,遇到了几名在园中缓步走着谈话的官员,言语间提到了“姜令公”三字,旋即便是低低的叹息声。 其中有人留意到了衡玉几人,遂掐了话,看过去。 “这是在找人?”为首的马尚书开口问道。 月见福身向他们行礼:“是,在寻定北侯府的萧夫人,不知几位大人是否曾见过?” 马尚书略一思索,摇了头:“我等也是刚到此处,路上倒是未曾见到过。” 别问他怎么会笃定自己识得萧夫人这个初入京师不久的女眷——毕竟那可是他家令公死对头的亲娘,能不多加留意吗? 月见这边和马尚书几人交谈着,衡玉的视线却落在了不远处的荷塘上方。 她若有所察地又走近了几步。 正值立夏,塘内荷叶碧绿,粉荷多是初结了苞,零星错落开了几朵而已。 而那些片片而接的荷叶中,有一处显然出现了空隙,几株花茎东倒西歪着。 衡玉心头一跳,疾步奔向塘边,只见那些杂乱荷叶间有一抹暗朱色随水波漂浮着。 “水里有人!”衡玉惊声道。 月见其蓁几人闻声快步走来。 衡玉心急如焚地看了眼几名宫娥,匆匆说了句“快寻内侍卫前来帮忙!”,便极快地解下披风,扯下彩云披帛,跳进了荷塘中。 “吉娘子!” 其蓁面色也是一变:“衡娘子!” “……是个小娘子跳进去了?”马尚书等人也是神色一正:“快去看看!” 塘中遍植藕荷,根深须杂,其下便是淤泥。 衡玉纵会泅水,却也不好前行,只能一面将那些根须花茎扯开,一面往那抹衣角的所在靠近着。 而越是靠近,衡玉心头便越是发沉,她口鼻间全是腥气,而这腥气似乎并不算是水腥气—— 夜色过浓,如此近距离下她有些分辨不出水的颜色,只觉暗的似乎有些异样…… 她拼力向前游去,伸手抓向那抹衣角,而后握住了一条手臂。 此处不算是深水中央,人被缠缚在荷叶间沉沉浮浮,此时被衡玉这般一拉,露出了一张熟悉但过于安静的脸庞。 衡玉心中再无丝毫侥幸:“……萧伯母!” 竟果真是萧伯母! 见人已没了丝毫意识,衡玉一时顾不得去思索其它,伸手将人揽过,奋力往塘边游去。 “这……” “快去帮忙!” 马尚书几人见状皆是一惊,连声催促被月见喊过来的侍卫。 两名侍卫快步上前,一人蹚进了塘中,帮着衡玉将萧夫人扶了上来,平放在塘边。 “速速去请医官!”衣裙发髻既已湿透的衡玉颤声说着,立时上前跪坐下来,将萧夫人的头偏向一侧,顾不得什么礼节仪态,便伸手去掰开萧夫人的嘴,替她清理其内的杂质污泥。 清理罢口鼻,察觉到身下之人已无呼吸,衡玉仍旧没有片刻犹豫,拿双手替萧夫人用力地按压心口。 她虽不通医理,但读的书比旁人多,去过之处甚多,见过的事物也更广阔,又因自己会泅水,在此方面懂得的应急法子便也比常人更繁杂一些。 其蓁上前,看着萧夫人已经青白没有生机的面庞,欲言又止。 “果真是萧节使的母亲……” “好端端地怎会落水?” “吉娘子……”路过此处的金六郎君见状上前来,虽惊惧不已,仍是立时蹲身下去问道:“可……可有我能帮得上忙之处?” 却见那狼狈不已的少女只顾着一下下用力按压着身下妇人的胸腔,已根本听不到他的话。 少年见状唯有催促身边宫人:“医官来了没有?快去再催!” 纵然不提其他,单说若有人今晚在东宫里出了事,便是一桩极大的麻烦。 听到动静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有妇人女眷看清了萧夫人的脸之后惊叫着掩口后退。 “医官来了!快些让开!” 贾医官提着药箱快步上前,衡玉手下动作未停:“伤在头上,有劳医官快些处理!” 贾医官闻言一惊,连忙查看。 传话的人只道萧节使的母亲溺水,已无呼吸——他单是听着这句话,便吓得肝胆俱裂了! 眼下才知,头上竟还有伤口! “伤在脑后,必然出血颇多啊……”看着那遭水浸泡后依旧触目惊心的伤口,贾医官忙去探了鼻息和脉象,面色渐渐白了下来。 “怕是……怕是救不回来了。”贾医官声音微颤,委婉地道。 衡玉头也未抬,只道:“请医官先行包扎!” 少女下颌紧绷,神色固执没有丝毫动摇。 “医官,快些吧!”金少陵也在旁催促。 贾医官唯有照做,哪怕这在他看来已经没有意义。 “吉娘子,不然换我……或其他宫女来做可好?”看着那面上分不清是池水还是汗水的少女面色惨白,足足按压了近一刻钟必然已经力竭,金少陵提议道。 衡玉的动作忽然一顿,眼神变幻一瞬却又蓦地压下异色。 她像是忽然回神一般,看向面前的少年。 而后,视线越过少年,看向其蓁嬷嬷,月见、那些官员、命妇女眷、宫娥内侍。 此一刻,她脑中嗡鸣,再听不到一丝声音,只看得到那些人或神色惊惧,或摇头叹息,或口中不知在说着些什么。 下一瞬,耳边嗡鸣声尽除,衡玉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她颤颤地垂下眼睛,看着面容青白冰冷的萧夫人,眼中陡然落下大颗眼泪,像是终于接受了事实那般:“……萧伯母,当真救不回来了吗?” 贾医官叹了口气:“伤势本就极重,加之又遭溺水,看这面色,少说已有三刻钟了……” 衡玉蓦地弯身抱住萧夫人的身体,哭了起来。 贾医官见状,收起药箱,叹着气退远了些。 衡玉背对着众人,面向的是荷塘的方向,此时趴伏在萧夫人身上,便遮挡去了身后视线—— 众人只见少女哭得伤心欲绝,有女眷也忍不住跟着落了泪。 围过来的官员们则是相互交换着复杂的眼神。 萧夫人在宫中出事,必会惹起轩然大波…… “太子殿下!” 一片行礼声中,一道深青色的挺拔身影大步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见得眼前情形,萧牧眼神大震。 听着身后的声音,满脸眼泪的衡玉抬起头来,看向萧牧。 “母亲她……”萧牧怔怔地走过去,不可置信地看着静静躺在那里的萧夫人。 “侯爷。”衡玉更咽道:“送夫人……回家吧。” 萧牧闻言身形一僵,缓缓蹲身下去,握住了萧夫人冰冷无比的手。 太子快步走了过来:“贾医官,萧夫人她——” “臣无能,未能救回萧夫人……”贾医官跪了下去请罪。 太子脚下一沉,吩咐身侧侍卫:“再去太医署,速速多请几位医官前来!” “是!” “不必了。” 那道半跪着的背影定声说道。 太子脚步发沉地上前两步:“萧节使……” 萧牧面上无一丝表情,眼底微红,抬手解下身上披风,覆在了萧夫人身上。 他最后看向衡玉,衡玉也在看着他。 四目无声相视了片刻后,萧牧将萧夫人抱起,脚步沉重地转身。 见他要离去,太子连忙上前,眼底尽是愧责:“萧节使,此事……” “臣现下要带家母回去。”萧牧目视前方,打断了他的话。 太子心绪沉极:“吾定会尽快查明此事,给萧夫人一个交待。来人,为萧节使引路。” 一名内侍应声上前。 看着那道满挟冷意的身影离去,众官员纷纷色变。 就这么走了?! 而正因是就这么走了,才愈发让人觉得必然不可能会善罢甘休…… 这件事,若稍有处置不当,恐怕…… 太子看向萧夫人方才所躺之处留下的血迹,向跪在那里的贾医官问道:“可看得出萧夫人是为何物所伤?” “回殿下,应是为沉钝之物用力敲击所造成的致命伤……” 沉钝之物? “是石头……”浑身瘫软坐在那里的衡玉强撑着站起身来,指向一旁假山下布置着的石块,“那里缺了一块石头。” 太子等人闻声看过去,只见那零星布置在假山下的奇石中,有着一处明显的凹坑。 长久布置在此处的石块,一经被移开,便会留下凹陷的石坑。 太子看向荷塘:“凶手以石块重击萧夫人后脑之后,将人连同作案的石块,一同抛进了荷塘内——” 此事没有遮掩的可能,他必须要给萧节使一个真正的、真实的交待。 四下震动起来。 萧夫人之死,果然不是意外溺水那么简单! “来人。”太子立即吩咐道:“凡今晚于东宫参宴者,未离宫者皆不可自行离去,已离开之人悉数召回,立即封锁各处宫门,不准任何人出宫——萧节使除外。” “是!” ------题外话------ 大家晚安. 7017k 225 “凶手” 此言一出,四下气氛紧张冰寒。 其蓁扶着衡玉,替她披上下水前解下的披风。 衡玉浑身发颤,微咬紧的牙关也在抖。 却非是因为冷。 相反,她已经感觉不到身体上的冷意。 “先送吉娘子去更衣压惊。”太子转头交待月见。 “多谢太子殿下……”衡玉勉强福身一礼,在其蓁的陪同下,随着月见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她最后看了一眼萧牧方才离去的方向,微微攥紧了不受控制不停发颤的手指。 萧牧出宫的路上,招来了诸多尚且不明状况之人投来的异样目光。 然而纵是不明所以,那身着一品紫袍的青年浑身所散发出的冷意,却也叫人无法忽视。 其所经之处,宫人纷纷避让行礼,不敢直视。 为其引路的那名内侍,身上的冷汗也早已打湿了内衫,低着头匆匆而行,几乎是要小跑着,才能勉强跟得上青年的脚步。 “那是……定北侯?” “他怀里抱着的是何人……看样子似乎……” “这是出什么事了?” 出宫的一行官员怔怔地看着那道周身气势压制却依旧迫人的背影走远,方才惊疑不定地交谈起来:“这般模样倒像是出大事了……” 而话音未落,便听得一阵整肃的脚步声传近,很快便见一行禁军快步而来,把守封锁了各处路口。 “敢问闵将军,宫中究竟是出了何事?”一名官员朝着走来的掌管宫中宿卫的千牛卫大将军问道。 那名将军面色凝重:“定北侯之母萧夫人遭人所害,凶手未明。太子殿下亲自下令,立即封锁各处宫门出口,也请诸位大人随我等回去,协同排查。” “什么……” 萧夫人……死了?! 众人纷纷色变。 萧牧与禁军一前一后来到了宫门处,同样在离宫的官员宗亲中引起了震动。 “殿下,萧……萧夫人她……”守在永阳长公主马车旁的女使声音颤栗。 永阳长公主听到动静已然掀了车帘走了下来,恰见得萧牧弯身将萧夫人冰凉的身体送进了定北侯府的马车内。 女使春卷呆呆地站在车旁,怔怔片刻后,僵硬地转头看向车内,蓦地放声大哭起来:“夫人……!” 萧牧上了马,握着缰绳的手指指节泛白,手背之上有青筋凸起。 “回府。” 夜色中,他的声音是过于异样的平静。 侯府众人红着眼睛应“是”,随着马蹄声远去,定北侯府的车马跟随着萧牧消失在朱红宫门外。 看着那行车马消失的方向,永阳长公主难以回神地低声道:“入京之后明刀暗箭一波三折皆过来了……怎偏偏在今日出了这样的变故?” “长公主殿下。”有禁军上前行礼,有些为难地道:“事出突然,公职在身……已命人备下软轿,还请您暂回宫中歇息。” 永阳长公主迟迟地将视线从宫门外收回,眉间神色凝重:“理应如此,走吧。” 夜风袭身,她掩口咳了几声,眉头愈发紧蹙。 面对禁军的阻拦与召回,有人惊惶不解,心中惊疑,亦有人大为恼火:“凭什么不让我们走!” 被拦在东宫外的突厥男人满眼怒气。 禁军面色冷肃:“宫中有人遇害,奉太子殿下之命,今晚凡参宴者,皆需留下。” 突厥男人大致听懂了“遇害”二字,皱着眉要往前闯:“你们死了人,跟我有什么干系!快让开!” “噌”地一声,禁军手中利剑出鞘,挡在了他身前。 男人眼神一变,蓦地攥紧了拳。 “叶护……”他身侧的同伴拿突厥语低声说了些什么。 面相凶悍的男人咬着牙,眼神冰冷地看了眼那名禁军:“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使的什么把戏!” 众官员及女眷陆陆续续被召回到设宴的大殿中。 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一贯以温和示人的太子殿下,露出这般严正冷肃的神态。 巨大的不安笼罩在众人之间。 消息传至各宫,各处皆被惊动。 太子妃亦大为震惊:“怎会如此,萧夫人竟……” 事情出在东宫,宫人们早已知晓,之所以现下才传到她耳中,是因众宫娥知晓太子妃有孕在身,未敢贸然惊动。 而太子处理此事的态度尤为坚定,阵势如此之大,宫人眼看是不可能瞒得住了,适才如实相禀。 “事情既已经发生了,相信殿下必会妥善处置解决。”项嬷嬷赶忙安抚道:“您切莫太过惊虑……” 太子妃的脸色微有些发白,坐在榻中,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萧夫人身份特殊,如若不能及时查出真凶,恐怕是不能善了…… “是衡娘子下水将人带上来的?”太子妃稍稍定下心神之后问道。 “正是。”项嬷嬷低声道:“人不见了起初也是吉娘子先发现的,这才张罗着宫人四处寻找……吉娘子不管不顾地跳下荷塘,带上来之后又竭力施救,只可惜伤在后脑,又溺入水中,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太子妃紧紧皱眉:“下手之人当真是阴毒至极!” 旋即问道:“衡娘子现下如何?” “受了寒气与惊吓……且从救人的态度来看,是萧夫人关系甚密,一时难免不好接受,此时由月见带着去更衣了。” 同一刻,月见捧了碗汤到衡玉面前:“吉娘子先喝碗姜汤去去寒气吧。” 已更衣罢的衡玉坐在鼓凳上,眼神有些放空,看着那递到眼前的姜汤,反应了一瞬,适才接过送到嘴边。 月见连忙道:“吉娘子小心烫!” 却见衡玉已将那一碗姜汤全灌了下去。 “多谢月见姐姐。”衡玉将碗放到一侧,起了身来。 月见忙去扶她手臂:“另让人煎了安神的汤药,吉娘子且先在此处歇息吧。” “不必了。”衡玉的声音恢复了些:“我想去前面看看。” 月见欲言又止,见她神态坚持,到底没有多劝:“那婢子陪吉娘子过去。” 待衡玉来至前殿时,只见殿内众人或坐或立,空气中充斥着紧绷与不安。 众人的心神皆在进展之上,几乎无人留意到她走进了殿中。 此时,一名侍卫快步走进了殿内:“禀太子殿下,在萧夫人溺毙的塘边草丛内,发现了此物!” 太子立即道:“呈上来。” 侍卫将东西呈上,只见是一只手串。 而与寻常手串不同的是,其上除了琥珀玉石之外,还串有一只长长的狼牙,分外醒目。 人群中,那名唤伽阙的突厥男人眼神一变,下意识地摸向左腕。 “此手串像是异族之物……”有官员说道。 又有人道:“听闻突厥人以狼为图腾,甚为信奉……” 此言一出,无数道目光皆下意识地投向了伽阙二人。 太子未急着下定论或质问,而是将手串交给内侍:“烦请诸位好好辨认一二,在今晚或是之前是否曾见过此物。” 众人深知,若查不出真凶,谁也不能置身事外,因此皆不敢大意。 但纵是如此,有些话也不能太过轻易便说出口——突厥与大盛议和不过两载,有些罪名谁也不敢贸然担下。 众官员各有算计,但有个人不太一样:“我认得这手串,曾在突厥使臣手上见过!” 湘王毫不犹豫地指向伽阙。 “你!”伽阙大怒。 “婢子……婢子也见过!”有湘王开了头,一名宫娥跪了下去:“今晚婢子为他们倒酒时,不止一次见过这只手串!” 伽阙怒不可遏地看向那宫娥:“混账!” 太子看着他:“伽阙叶护何必动怒,若只是误会一场,大可将自己的手串示出即可。” “……”储君开口,伽阙的态度多少有些收敛:“我的手串不见了!” 四下嘈杂起来。 “丢了?” “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有大臣正色提醒道:“伽阙叶护须知,这可不是一句‘丢了’便可带过之事——” “你想怎么样!”伽阙怒视着那名大臣:“难道你们单凭区区一只手串,便想将罪名安到我头上来吗?” 太子道:“单凭一只手串,的确说明不了什么,如此便谈定罪,太过轻率儿戏。” 伽阙面色刚缓和一二,只听太子问道:“敢问伽阙叶护颈上,是否有新伤?” 伽阙脸色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耳颈处,一碰便是火辣辣的疼。 他还特意将袍领将上扯了扯遮掩伤痕,但伤痕的位置靠近耳朵,没能完全遮盖干净。 刑部尚书出列一步,道:“若萧夫人是先被击伤头部,再被抛入塘中,意识尚存之际,必然会有挣扎反抗之举——” “你放的什么屁!” 看向那自入京以来便难掩嚣张的突厥人,刑部尚书冷声提醒:“还请伽阙叶护慎言——” “分明是你们诬陷我在先,我还同你们客气什么!敢问太子殿下,这便是你们大盛的待客之道吗!” “有客自远方来,自当以礼款待。”太子缓声道:“但主人家中出了命案,若无法查明真相,必会与客人生出嫌隙。与其强行粉饰,不如彻查到底消除误会——如此寻常的道理,想必伽阙叶护也是明白的。” 伽阙神色几变,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伽阙叶护耳下所伤,尚未结痂——”刑部尚书问道:“敢问是在何处所伤?” 伽阙咬了咬牙,好一会儿才道:“……是被一名宫女抓伤!在殿后一片竹林前!” “宫女?”刑部尚书微一皱眉:“东宫女使,岂会轻易伤人?叶护遭其冲撞,又为何不曾告知太子殿下,将那宫女交由东宫掌事发落?” “谁知她发得什么疯……”伽阙眼神闪躲了一下:“我岂会同区区一个贱婢计较!” 闻言见状,众人心中多数已有了答案。 但其言是真是假,却仍未可知——未必不是为了掩盖罪名扯出来的谎话,又刻意以鲁莽之态混淆视线。 “对了……”伽阙猛地抬眼:“定是那贱婢在那时偷走了我的手串!故意设局陷害我!” 刑部尚书问:“伽阙叶护既如此笃定,试问是否能认得出那名宫女?” 伽阙咬牙:“我定要将她找出来!” 见太子点了头,站在一旁的吉南弦遂命人将东宫上下所有在册的宫娥全部召集到了殿外。 伽阙出了大殿,来到那些宫女面前,仔细辨认一番罢,最终指向了一名眉间有一粒朱砂痣的宫娥:“就是她!你这贱人,竟敢害我!快说,是受了何人指使!” 那宫娥吓得后退两步,惊惶地道:“婢子今晚一直都在殿内侍奉太子妃,之后便随太子妃折返寝殿,直到方才被召来此处……在此之前从未离开过太子妃身边半步!” 衡玉也认了出来,那的确正是太子妃身边的女使,名唤月知。 “殿下,婢子可以为月知作证!”有同在太子妃身边侍奉的宫娥说道。 两名内监也站了出来:“奴也可以作证!” 从殿内走了出来的太子看向跟过来的项嬷嬷。 项嬷嬷点头:“的确如此,月知一直随侍太子妃左右,寸步未离。” “你们串通一气!”伽阙气血上涌,脑中空白了一瞬之后,猛地转身看向殿内的太子:“我明白了……这根本就是东宫储君的授意!” “放肆!”有大臣呵斥道:“我大盛储君,岂是你区区蛮夷能够随口污蔑的!” “蛮夷?”伽阙怒极:“你们盛人虚伪阴毒,才是可恨至极!” 那大臣冷笑道:“阁下狡辩指认不成,便恼羞成怒,出言无状,未免有做贼心虚之嫌——” 而伽阙之言激怒了不少官员宗亲,有人出言道:“据闻伽阙叶护之弟伽努,两年前战死于萧节使刀下——” 而下一刻,有一道犹犹豫豫的女声响起:“妾身身居河东多年,认得一位做首饰生意的突厥妇人……故而得以略通突厥语,今晚在宴上,曾听这位使臣说过……要杀萧节使至亲,为其弟报仇。” 衡玉看过去,只见开口之人,是河东王妃。 河东王妃一贯胆小,遇事不会出头,此时有此言,大约是见局面如此,想“帮”定北侯找出凶手,当作送个人情。 衡玉不由想,看来此前她那番话,当真是让河东王妃吓得不轻。 河东王妃此言让四下喧动起来。 “果然早有蓄谋!” “不过是战败蛮夷,竟敢于我大盛宫内行凶!”有武将气愤难当:“喝了几两黄汤,便不知天高地厚了,简直自寻死路!” 听得此言,伽阙再无半分理智,当即就要冲上前去扬拳。 “拿下他!” 数名侍卫上前,将人死死制住。 另一边,吉南弦已拿到了今晚宴上各处值守宫人的证词:“殿下,据各处宫人印证,伽阙叶护最后一次离殿到返回殿内的时间段,正巧是萧夫人出事的间隙。” “果然……你们果然是存心的!时刻都在盯着我,算计我!”伽阙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太子:“你们南境起了战事,皇帝又病重久不露面,而若我此番出了事,大汗与我突厥众勇士定会为我讨回公道!” 太子微抿直了嘴角。 ------题外话------ 咳咳咳,晚安_(:з」∠)_ 7017k 226 现下如何了? 片刻的沉默后,太子道:“此案重大,固然不宜轻易下定论。但伽阙叶护于宴上曾对萧节使口出不善之言,而萧夫人恰于此时出事,且叶护自称颈上伤痕是宫娥所致,贴身手串亦遭宫娥窃取,然而却指认有误,难以自圆其说。此中种种,实在难逃嫌疑——” 太子的眼神逐渐坚定:“故而,还请伽阙叶护暂留宫中,直到查明全部真相为止。” “我看你们谁敢!”伽阙脖颈涨红,挣扎起来。 太子无分毫动摇:“将二人带下去。” 禁军应声,将伽阙及其那名下属押了下去。 听着那逐渐远去的怒骂声,衡玉将视线收回,重新看向在场众人,目光无声扫过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庞。 她从始至终都只是旁观,未曾出言说过半个字,哪怕伽阙今晚于宴上大放厥词,也是由河东王妃开口指出。 她就是想要看看,在“顺其自然”之下,事态会如何发展,又最终会发展至何种局面—— 如此,才更便于判断。 伽阙被带了下去,但对于其他人的排查,却并未就此停下。 正如太子方才所言,此案重大,不可轻易下定论。 且若可以选择,从最浅显的角度来看,太子必然也是最不愿就此下定论的那个人——在此时机处置伽阙,几乎等同向突厥宣战。而这于如今的大盛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此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不少参宴的官员家眷,直至天色放亮,才得以陆续出宫离去。 一些在萧夫人出事的间隙曾离席外出之人,仍被拘在宫中细询。 如此折腾,诸人出宫之时皆是满面疲色,却无人敢有埋怨之言。 纵是未曾参宴者,于夜中隐约听得些许风声之后,也几乎是一夜未眠,绷紧着心弦等待宫中的消息。 晨光初现之时,衡玉随永阳长公主一同出了宫,吉南弦仍留在东宫料理诸事不得脱身。 永阳长公主拉着衡玉上了长公主府的马车,于车内将人揽在怀中轻声安抚着。 衡玉靠在她身上,闭着眼睛时,眼睫犹在发颤。 许久,她才开口说了上车之后的头一句话:“殿下,我想去侯府看一看。” 少女声音轻而微哑,永阳长公主轻轻点头应允着:“好,那便去看一看。” 车轮滚滚,碾过清晨微潮的青石板路,最终停下了定北侯府大门前。 在永阳长公主的示意下,其蓁陪着衡玉下了马车。 后面由程平赶着的那辆马车内,翠槐由车内跳下,快步上前扶过自家姑娘。 衡玉站在定北侯府的大门前,神情怔怔。 自入京来,为于人前避嫌,她还从未亲自来过京师里的这座定北侯府。 而今第一次过来,却是满目丧白。 一夜之间,定北侯府已经挂丧,大门紧紧闭着。 衡玉胸口处堵得发疼,不知那紧闭的大门之后此时究竟是何情形。 翠槐上前拍门,好一会儿才有一名服丧的仆从将大门打开,张口却是道:“我家侯爷交待过,今日府中恕不待客,还请回吧。” 言毕便要关门,衡玉见状忙道:“等等,我有紧要之事,若萧侯不便,还请向印副将通传一声,我在此等候即可——” 看了一眼长公主府的马车,仆从犹豫了一下:“敢问娘子贵姓?” “延康坊吉家——” “娘子稍候。” 仆从入府通传,衡玉很快便得以见到了印海。 印海面上再无半分往日的自在随意,腰间系着丧带,眼中布满了血丝,抬手朝衡玉施礼:“吉画师。” “他连我也不见吗?”衡玉看向府内的方向,入目皆是刺目的白。 “吉画师……”印海有些为难,低声道:“将军曾特意交待过,若您前来,便让我等劝回……昨晚吉画师于宫中拼力相救夫人之举,已甚是招眼,此时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此处,于暗中揣测吉画师与侯府的关系……将军如此,也是为了尽量不牵连吉画师与贵府。” 衡玉微抿唇,而后道:“印副将不必诸多解释,我都明白。我此番前来只是想知道,他现下……” 她顿了顿,才接着问:“他现下如何了?” 印海沉默一瞬,才答:“不太好。” 衡玉眼睫一颤,定定地看着印海。 印海也看着她,道:“将军身上旧伤无数,入京前亦是初愈而已,至今未能断药……此番这般打击之下,悲怒攻心,牵动脏腑,一个时辰之前甚至呕了血。” 衡玉微攥紧了衣袖之下的十指,语气几分急切,不忘压低声音:“他此前的伤便是白爷爷所医……我这便让平叔先行回去,暗中带白爷爷来此替他诊看!” 印海再次向她施礼:“如此便多谢吉画师了。” “夫人遭人所害,真凶尚未得到惩治,他断不能再出事了……”衡玉眼眶微红,再次看向府内:“照料好他。” 印海应下:“吉画师放心。” 衡玉将视线一点点收回,带着其蓁与翠槐转身离去。 回到了马车上,她倒在永阳长公主肩头,眼泪无声大颗涌落。 永阳长公主拥着她,眼底亦是一片通红之色,叹息着轻声道:“傻孩子,你已经尽力了,许多时候生死之事谁也无法左右……接下来要做的,是替萧夫人讨回公道。” 衡玉反抱住她,眼泪愈发汹涌。 “想哭便哭吧。”永阳长公主轻抚着她的背,任由少女在自己怀中宣泄压制了一整夜的悲痛。 …… 衡玉回到吉家时,家中之人个个皆是心急如焚,此刻全都聚在前厅等着。 先前打算在娘家住上一段时间的喻氏,一早听到消息,天不亮便带着娃娃和顾听南一同赶回来了。此时见衡玉回来,双目红肿不堪,整个人丢了魂魄般,喻氏连声音都不自觉放轻了:“小玉儿,萧夫人当真……” 衡玉抬眼看向嫂嫂和祖母,阿姐,迎着那一双双视线,她一时未能说得出话来。 见她如此,吉家众人皆有了答案。 这答案虽说几乎已无意外,但厅中一时仍陷入了压抑的寂静中。 ------题外话------ 先一更,剩下的尽量在十二点前写完~ 7017k 227 究竟是谁? 宁玉勉强回神,上前扶过妹妹:“快先坐下……” 顾听南则倒了杯温茶,无声送到衡玉手中,让她捧着。 孟老夫人看着坐在那里的孙女,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昨夜宫中之事,只是大致听了些各处得来的消息……阿衡,你来说一说,这原原本本的经过。” 按说此时不该再急着去触碰孩子那血淋淋的新伤,但她家的阿衡,她清楚。 而眼下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她家阿衡更清楚。 衡玉捧着温热的茶盏,哑着声音却条理清晰地将萧夫人出事的前后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阿兄还在宫中陪太子殿下处理此事,故而未得回府,特让我同祖母还有嫂嫂说一声,勿要担心他。”衡玉最后说道。 孟老夫人语气复杂:“此事势必要在朝堂之上掀起一阵风雨了……” “那突厥使臣疯了不成,竟猖狂到这般田地!”喻氏紧紧皱眉:“还是说,突厥人蓄意挑衅,眼看南境不安稳,他们存心想要找个由头,好借此光明正大挑起战事?” “嫂嫂所言不无可能,突厥人一贯好战……且我曾听景时过,他们近两年来虽明面上对大盛称臣纳贡,暗下却也未曾断绝与契丹的往来。”衡玉想到昨夜所见所听所感,道:“但我总觉得……事情或许没有这么简单。” 真相未明之前,将罪名全部只压在一方身上,是盲目的。 顾听南道:“若不是突厥人所为,那又会是谁?萧夫人初来京师,也不至于与何人结下如此深仇大恨才对……” “事情出在宫中,私仇的可能几乎可忽略不计。”孟老夫人目含思索:“只怕还是冲着大势来的,不妨先冷静下来看一看,此事会给何人造成何等困局……” “是。”衡玉垂眸,低声如实道:“昨夜事出突然,我甚至疑心此事乃太子殿下授意主使——” 宁玉与喻氏难免惊异地看向她。 衡玉接着道:“但现下一步步看来,此事无疑是将太子与朝廷逼入了两难之境。” “没错。”孟老夫人道:“如今嫌疑最大的正是突厥使臣,若处置此人,便是给突厥人送去了挑起战事的把柄。而若不处置此人,便等同是行包庇之举,势必要与萧节使心生隔阂,北地卢龙军也绝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至于让定北侯和卢龙军为大局而虑,勿要“中计”? 试问这天底下又何来的理由,能让痛失唯一亲人的那个人,保持近乎冷漠的理智? 况且卢龙军与朝廷的嫌隙,早早便已经存下了,如一根将断之弦,已经不起任何一丝摧动。 “如此说来,岂非怎么选都会引起战事?”喻氏惊觉道:“……若果真是有人蓄意策划,那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想看大盛陷于战乱?该不是别国使臣背地里使的阴招吧?!” “别国使臣……”孟老夫人思索着摇头:“事情出在东宫,那些别国使臣们的手只怕伸不进去……阿衡方才说,那突厥使臣自称被一宫娥抓伤,窃去了手串,可却因指认有误,由此反向证明了那些话皆为狡辩——此一点,恐怕也是背后之人算计好的。” “没错,那被伽阙指认的宫娥名为月知,最大的特征是眉间有一粒红痣。”衡玉道:“伽阙称,是在竹林前遇到了那名宫娥,那片竹林昨晚我在寻萧伯母时也去过,视线昏暗不明,加之伽阙醉酒恍惚,只凭一粒红痣认人也是有可能的——如此便只需一位与月知身形近似之人于眉间画上一粒红痣,梳上同样的发髻,衣着,首饰,便可将伽阙之后为己解释的话钉为谎话。” 而最有嫌疑的人一旦“撒了谎”,这罪名便愈发难以摆脱了。 宁玉几人闻言思忖着,不禁点头。 衡玉眼底之色凝重:“而这般做的前提,必是此人在东宫内有极称手的内应……能在太子的眼皮底下培养出这样的眼线暗桩,实在深不可测。” 微微一顿之后,她几乎笃定地道:“若果真有这样一个人存在,那么此人必然与刺杀河东王背后的真正主使,是同一人。” 这两件事情乍看没有关连,但纵观大局可见,其目的有殊途同归之处——借朝廷之手逼反卢龙军,引祸于大盛如今的掌权者。 若再往大了说,此人一直在试图制造乱世。 这一点,很像晏泯。 但晏泯尚且没有这般通天本领。 一时间厅内陷入异样的静谧,诸人皆觉有寒气笼罩周身。 “那此人……会是谁?”宁玉声音低低地问。 喻氏也觉心神紧绷:“会不会是那些想要谋权夺位的诸侯王爷?” “再等等……”衡玉看向紧闭的厅门,缓声道:“很快便能现身了。” 对方于暗处设局,又焉知不会入局? …… 从前厅离开后,宁玉放心不下衡玉,遂陪着她往居院走去,路上小声问道:“方才平叔急急地独自赶回来,几乎是将白先生押上了马车……可是往侯府去了?” 衡玉点了头,哑声道:“他如今,需要白爷爷……” 宁玉红着眼睛叹气:“老天怎就这样不公,这死别的苦难怎就专挑一人……” 衡玉抬头看向刺目的青天与炽阳,日光一刺,酸胀的眼中立时又有泪水打转。 回了房中,为了让阿姐放心些,衡玉听话地在床榻上躺下。 直到见她闭上眼睡了过去,宁玉适才从床边起身,轻手轻脚地替妹妹放下床帐后离去。 床帐内,衡玉重新张开了眼睛,一动一动地望着床顶。 她没办法闭眼。 一合眼,便是萧伯母溺在水中面色青白的模样,四面都有被鲜血染红的池水朝她漫来。 以及,那个在心底已然发了芽的可怕猜测…… 衡玉不知如此躺了多久,翠槐只当她疲累到了极点,睡得沉了,便也未敢惊动,将房内女使都支去了屋外守着。 直到窗外天色发暗。 “姑娘,该醒醒用些晚食了……”翠槐来到床边轻声唤道。 衡玉应了一声“好”,慢慢坐起身来。 时至深夜,满身疲惫的吉南弦方归。 次日晨早,定北侯府打开了府门。 不久,太子即至,亲来吊唁。 ------题外话------ 赶上了,大家晚安(我现在不太敢说话了_(:з」∠)_) 7017k 228 灵前决裂 偌大灵堂内,一付棺椁静静停放,左右守灵之人不见族人亲眷,唯有身着素白丧服的青年一人跪守于一旁。 这过于冷清的一幕,刺得太子眼底一痛:“望萧节使……节哀。” “谢殿下。”跪守在燃着烧料的火盆旁的青年未曾抬眼。 太子带着几名随行的官员,在灵前上了炷香。 萧牧始终未曾开口说话,堂中唯有烧料在火盆中发出的轻微声响。 气氛是别样的凝滞与沉抑。 直到太子再次开口,目含愧色:“萧夫人一案,牵扯甚大,当下所得证据虽皆指向伽阙,但吾认为,此中真相或许没有那么简单,因此尚在彻查之中,而无法下定论。我定会……早日给萧节使一个完整的交待。” 萧牧将一把纸钱投入火盆之中,跳跃着的火光驱不散他眼底近乎死寂般的平静。 “若殿下无法查明此事,萧某可以自己来查。” 太子闻言立时道:“不,此事出在东宫,本就是我之过失,此事无论如何,我都应、都会彻查清楚,惩治凶手以慰萧夫人亡灵——” 他看着萧牧,语气歉然却坚定:“还请萧节使信我。” 几名随行官员神色复杂难言。 太子看向棺椁:“若萧节使不介意,吾想留在此处,与萧节使共送萧夫人一程。” “殿下请便。”萧牧声音微哑地道。 太子遂看向几名官员:“诸位大人可先行回宫。” 几人应下,行礼后离去。 待出了灵堂,由那一身煞气的侯府护卫引着出了定北侯府,几名官员方才变了脸色,一人低声说道:“那定北侯方才之言是何意?何为若殿下无法查明,他可自己去查?这分明……就是威胁之言!” “殿下做到这般,已是无可挑剔了……可那伽阙毕竟是突厥使臣,事关邦交战事,岂是说处置便处置的?” “定北侯这般态度,未免太过不顾大局……亏得还是镇边节使!” 见同僚气愤不已,另一名官员叹气道:“行了行了……莫要站着说话不腰疼了,须知此非寻常事,而是杀母之仇啊。且定北侯家中又只有这一个母亲在,再无其他人……如此态度,已是十分克制了。” “若这般情形下,仍能做到心平气和,一心只为大局而虑,又岂堪为人子……若是那般,这定北侯才果真可怕至极,须得百倍千倍防之了。” 听得这番话,那名气愤不已的官员,紧紧皱着眉,也摇头叹了口气。 “哎,回去吧。” “若当真能查明凶手另有其人,便是最好的解法了。” “……” 几名官员心情沉重难安,结伴离去。 而几人离开之后,前来定北侯府吊唁之人就此便不曾间断过。 宗亲权贵,官员诸侯,凡是叫得上名号的,几乎都过来了。 萧夫人之死真相尚未完全明朗,此番前来吊唁者,多少有自证清白之意。二来,东宫储君都已亲来吊唁,此中用意再明显不过,他们自是要跟随脚步。 随着天色渐暗下,吊唁之人先后离去,灵堂中重新恢复了寂静。 太子仍未离开,盘腿坐于蒲团之上,静静守着。 此时,他看向对面那道身影。 一整日了,萧牧几乎从未开口说过什么话,只重复着烧纸钱的动作,仿佛已觉察不到外界一切事物与声音的存在。 随着一阵脚步声隐隐传近,守在灵堂前的王敬勇走了进来,声音不似往日那般一板一眼洪亮干脆:“将军,永阳长公主和吉家人前来吊唁。” 萧牧闻言微转头。 片刻后,几人走进灵堂中。 萧牧一眼便从那一行人当中,看到了那着素色襦裙,几乎未戴用任何首饰的少女。 她也立时看到了他。 他一身丧白,额间系着雪白丧带,漆黑眸中泛红。 短短一日一夜,一切皆已翻天覆地。 他动作迟缓地起身,朝永阳长公主及孟老夫人两位长辈抬手无声施礼。 “萧节使不必再如此多礼了……”孟老夫人放轻了声音,而后朝太子的方向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衡玉也随着祖母和兄长一同行礼。 太子自蒲垫上起身抬手:“姑母,孟老夫人——” 永阳长公主微点头回应。 太子见状,适时道:“时辰不早了,吾该回宫了。” 而后看向萧牧:“望萧节使能够保重自身……” “是。”萧牧微微侧首,交待王敬勇:“送太子殿下。” 太子最后看了他一眼,朝福身相送的衡玉等人点头示意罢,离开了灵堂。 “王将军留步吧。”出了定北侯府,太子对相送的王敬勇道。 王敬勇遂止步,抬手行礼,并未说话。 太子临上车驾前,看了一眼永阳长公主府的马车。 “姑母此番会亲自前来吊唁,是吾不曾想到的。”坐上了回宫的马车,太子思索着道:“姑母与萧节使之间,从前似乎并无往来……” 一旁的心腹内侍道:“是,长公主殿下这些年来一贯深入简出,倒甚少会亲自出现在哪家府上,无论红事白事。” “是因萧夫人之事不同寻常,及吉娘子之故吗……”太子自语般道:“还是因为……” 还是因为姑母已然知道了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眼前闪过青年方才那张冷寂苍白的脸,太子心绪繁重而汹涌。 灵堂内,孟老夫人一行人依次在灵案前上了香。 萧牧已重新跪坐回了棺木旁。 衡玉朝他走过去,在他身侧跟着跪坐下来,正想要开口时,只听他开口同自己说了第一句话:“你怎么来了——” 衡玉面色微怔:“我怎能不来?” 灵堂外守着的他的心腹,堂内除了那付棺木之外,便只有永阳长公主与孟老夫人和吉南弦在—— 换而言之,并无外人。 “昨日我已让印海提醒过你。”萧牧并不抬眼看衡玉,只声音低低地道:“你不该过来的。” “今日前来吊唁者无数,旁人能来,我自然也能来。倘若不来,才显得异样。”衡玉的声音也很轻,抬手拿过一把纸钱,要往他面前的火盆中投去时,却被他抬手拦下。 她抬头看向他,竟从他苍白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疏离之色。 “回去吧,时间久了会遭人疑心。”他的声音也不复往日温和。 衡玉嘴角抿直,看着他,问:“萧景时,你何故如此?” 萧牧看着她,一时未答。 衡玉又问:“或是说,你这般态度,究竟有何打算?” 她的声音一直很轻,但任谁都能察觉到二人之间异样的气氛,吉南弦提醒着唤了一声:“阿衡……” 这到底是在萧夫人灵前—— 不过……今日萧节使的态度,的确有些奇怪。 失母之痛,固然会让人悲沉,此时外人若是加以计较,反倒刻薄——但,萧节使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似乎并不简单…… 也无怪阿衡会有此问。 萧牧未回答衡玉,而是站起了身,面向了孟老夫人和吉南弦。 “老夫人,吉大人,萧某有一事,还须向二位言明。” 衡玉跪坐在棺旁,转头静静看着他。 只听他说道:“此前我与贵府吉姑娘所谈结盟之事,太过儿戏,自今日起,便作罢了。” “这……”吉南弦不由愣住:“萧节使,你……这是为何?” 衡玉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 “杀母之仇,萧某必报不可,此路已非单单只是艰险而已——”他的声音低低而沙哑:“真凶未明,如此选择,已不宜与人同行,不如就此别过。” 吉南弦欲言又止。 他听懂了。 萧节使这是……不愿牵累他们吉家。 萧夫人之死,若凶手当真是伽阙,太子殿下是否能下定决心处置,尚是未知……而一旦如此,萧节使要走的路…… 而若凶手另有他人,那便是更加深不可测的对手…… 可是萧节使与阿衡—— 这一刻,吉南弦脑中乱哄哄的。 看着那于平静中透出近乎孤注一掷之感的青年人,永阳长公主微蹙眉:“景时,我知你此时心中悲痛……萧夫人之事,我们当一同设法查明解决,你如此这般,又是何苦?” “殿下好意,景时心领了。”萧牧静静垂下发红的眼尾,道:“但我已有决定,不愿再牵累他人,亦不愿再见母亲之事重现。” “这便是你的理由,要将所有人推开的理由?”衡玉看着他,缓缓起身,问:“你要与我作罢的,只是结盟之事吗?” 萧牧背对着她,沉默了片刻,道:“此前种种,皆是我一时冲动幼稚之言,冒犯之处,还望吉姑娘见谅。” “我为何要见谅?”衡玉眼眶微红地看着他:“结盟之事,是你我二人皆点了头的,纵是作罢,也不该是由你一人说了算——” “这……”吉南弦想劝一劝,又不知如何说,一时也是心急如焚心乱如麻。 他这才刚勉强接受了萧节使要做他妹婿的事实,怎么一转眼……这俩人就要散了呢? 一直未说话的孟老夫人给孙儿使了个眼色,出了灵堂。 永阳长公主看了眼那无声对峙的二人,也跟着孟老夫人出去了。 几人来到廊下,吉南弦急得叹气:“萧节使他……” “萧节使的身世经历……与常人不同。”孟老夫人叹息着道:“如今又失至亲,这般打击之下,有此反应,可以理解。” “这孩子一贯倔,自幼就是个容易钻牛角尖的。”永阳长公主眼底尽是心疼之色:“萧夫人之死,怕是要将他心中极不容易重塑的勇气,悉数给压碎了。认为自己护不住,再不敢留人在身边了……” “若果真就此……那阿衡她……”吉南弦看向灵堂,听着其内隐隐传出的说话声,心中滋味繁杂。 “这条路不会顺畅,不是此前便曾料想过的吗?为何你如今却要因半路生出了变故,便要出尔反尔,背弃约定?” 衡玉走到萧牧面前,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无论来日如何,我都不怕。” “是我怕。”他哑声道。 衡玉倏地红了眼角,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抓他的手:“你不用怕。” 他避开了她的手,后退一步,半垂下视线:“我这样的人,本就不该生出那般妄念,此前是我唐突了。” “你唐突什么了?本就是我先招惹的你——”衡玉声音发涩:“我明白你此时的心情,也知晓此事对你冲击甚重,你不必急着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不,我从未如此清醒。”萧牧总算抬眼看向了她:“也该醒了。” “萧景时……” “昨晚母亲之事,多谢你的拼力相救——此恩我记下了,日后若有机会,定会相报。” 听得此言,衡玉握紧了十指,静静看了他片刻后,微转头看向那付棺木。 好一会儿,她将那复杂的泪意忍回,重新看向他,声音凉了下来:“不必你谢,萧伯母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这是我与她之间的情分,与你无关。” 萧牧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而缓慢地道:“盟约作废,但此前所商之事,我会尽力做到。如今局势难测,你勿要再涉足其中了。” “萧节使此言,是指替我报阿翁之仇吗?”衡玉定定地看着他,道:“不必了,既要划清界限,便不必再有这般诸多牵扯。你我本就互不相欠,我自己的仇,我自己会报。” 一阵冷风灌入灵堂内,白绸拂动,烛光摇晃,火盆里烧着的灰烬被吹刮起,漂浮着落下。 衡玉再无半字,转身出了灵堂。 看着那道背影消失,萧牧久久未能收回视线。 “阿衡!” 见妹妹疾步离去,吉南弦赶忙跟上。 孟老夫人与永阳长公主也跟着出了长廊。 最后看一眼灵堂内立着的丧白色身影,永阳长公主长长地叹了口气。 …… 萧牧守在灵堂中,寸步未离。 正值子时,灵堂外守着的近随忽然惊声道:“将军!” “来人,将军吐血了,快去请严军医来!” “……” 短暂的混乱后,萧牧被扶离了灵堂。 半个时辰之后,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自灵堂后方大开的窗棂处潜入。 ------题外话------ 咳咳咳,承受力不太行的宝们,可以先攒几天~ 7017k 229 但凡换个人 那黑影动作敏捷,身轻如风,仔细分辨了四周情况,确认堂中此时无人,立时闪身至棺木前侧。 尚未封棺,他掌下用力一推,将棺木推开了一道缝隙。 他定睛看去之际,身后堂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响。 黑衣男子眼神一变,立即将棺板复原。 是短暂离去的侯府近随十一去而复返。 灵堂中仍旧寂静,只有灯油火烛烧料发出的轻微声响。 十一来到棺木前,目光不着痕迹的将四下扫视了一遍,交待身后下属:“好好守着。” “是。” 十一转身离开灵堂,来到了萧牧房中,低声禀道:“将军,果然有人趁机动了棺木暗中查看。” 房中的王敬勇与印海闻言皆是面色微变。 书案后,已换下了丧服,身披暗青色氅衣的青年闻言未曾抬眼,执笔之手未停,只“嗯”了一声,道:“不必追,以免被其察觉。” “是,属下明白。”十一应下,退了出去。 “将此信暗中送回北地,越快越好。”萧牧搁笔后片刻,将信纸折起塞入信封当中,以蜡油封实后,交到王敬勇手中。 “是。”王敬勇正色接过,离开了书房。 “将军是否已有怀疑之人?”房内再无第三人,印海低声问道。 片刻后,萧牧才答:“是与不是,很快便能揭晓了——” 印海心有猜测,亦未有再深问。 萧牧坐在那里,静静看着书案上的那只瓷瓶。 瓶中插放着的,是早已风干黯淡的山茶花。 见他望着干花出神,印海微一抬眉,叹道:“再鲜亮的花儿也会枯黯,人心亦是相同……将军今晚之言如此决然,便不怕来日再也哄不回来了吗?” 萧牧哑声道:“那也还需先有‘来日’可言。” 印海意味不明地喟叹道:“也就是吉画师了,但凡换个人……” “但凡换个人,今日我少不得要挨上一巴掌。”萧牧嘴角现出一丝极淡的涩然笑意:“正因是她。” 须臾,又道:“也只能是她。” …… 那道黑影离开了定北侯府之后,趁着夜色,一路避人耳目地回到了一座府邸内。 深夜未眠,一只虎口处有着一道旧时疤痕的手,正百无聊赖地拿一根长银针拨动着灯芯。 “禀主人,属下已经查看过,那棺木中的确是萧夫人的尸身。” 陷在蜡油里的灯芯被挑起,室内顿时添了明亮。 那只手将银针丢到一旁,掩口打了个呵欠,不甚在意般道:“知道了,退下吧。” 夜空漆黑如墨,无边无际,不见半颗星子。 衡玉穿着中衣披发站在窗边,望着窗外夜色,久久未动。 …… 停灵满七日,便到了萧夫人出殡下葬之日。 数日前宫中拟旨送入定北侯府,于城外风水极佳之处特赐下了墓园,以使萧夫人在此长眠,入土为安。 出殡的队伍由定北侯府出发,穿过长街,凡过之处,纸钱漫天,一地雪白。 与寻常出殡不同,送丧的队伍中,未闻一丝哭声,过于沉寂。 临街茶楼中,衡玉站在二楼窗外,看着那长长的丧仪,及那手捧牌位,走在最前方、挺拔身形添了几分清瘦的青年。 其身后左右下属护卫随行,皆着丧服,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将士,未曾被那一身素白卸去肃煞之气。 两侧百姓纷纷让行,几乎无人敢出声议论。 “阿衡……”顾听南将视线收回,轻声道:“咱们回去吧。” 裴无双此时也陪在一旁,看着好友短短时日消瘦了许多的身形,也目含劝慰地道:“走吧阿衡。” 说着,伸手握住了衡玉一只微凉的手。 片刻后,衡玉点头。 几人出了茶楼,翠槐准备扶衡玉上马车之际,却见衡玉看向了街对面的一间当铺。 “阿衡?”见衡玉站着未动,顾听南唤道。 “我需去一趟典当行,劳顾姐姐在此稍等等。”衡玉说道。 顾听南虽不解,但也只是点头,并不多问。 “阿衡此时去典当行作何?”裴无双有意想跟上去瞧瞧,被顾听南抓住了手臂。 “别跟去了,她许是有事要办。” 裴无双虽好奇,闻言却也点了头,目送着衡玉进了那间当铺。 当铺的掌柜在柜台后瞧见衡玉,笑着揖手。 此时当铺中并无客人在,衡玉遂直言问道:“敢问晏东家可有回信没有?” 久未寻到晏泯踪迹,知晓对方是刻意藏身,不愿被她和萧牧寻到,她便找到了这间当铺——此前,在晏泯还是晏锦之时,她偶尔与对方通信,便是通过这间当铺。 上次她来时,几句话间便可知,当铺的掌柜,一直是知晓“晏锦”身份的。 于是,她托对方从中传了封信。 对方笑眯眯地告诉她——信送去庭州,和此前一样,来回最快也要半月。 对方与她打太极,她也笑微微地点头。 好,半月,她等便是了。 而今半月之期已到。 “昨日才有信送回,原本今日正要使人给吉娘子送去的。”年逾半百的掌柜笑着自柜台后取出一封书信,交到了衡玉手中。 衡玉拆看,只见其上只一行字而已:小十七可于信中告知。 衡玉抬眼看向那掌柜:“此事重大,牵扯一件旧案,不宜在信上明言,否则书信一旦不慎落入旁人之手,便会招来滔天祸事,于我于你皆是麻烦——” 掌柜怔了怔:“吉娘子此言……?” 衡玉透过高高的票台,看向当窗后的一间茶室:“有劳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带给晏东家——并同他说,非是我故弄玄虚,而是此事必须要当面说才算稳妥。且此中所涉之事紧急,再行耽搁,来日恐悔之晚矣。言尽于此,是否来见,取决于他。” 慈眉善目的掌柜点了头:“是,在下必尽快去信传达吉娘子之意。” “多谢。”衡玉将视线收回,转身离去。 当铺掌柜看着少女离开当铺,上了对面茶楼前的马车。 又看着那两辆马车驶离,适才转身离开票台,快步来到了用以接待贵客的茶室前,隔门低声道:“东家——” ------题外话------ 第二更在写,可以等明天看。 (昨晚家中长辈突发重病住院,事情忙乱,更新时间不好保证,大家见谅。 7017k 230 能不能原谅朕? 茶室的门被一名小厮从里面打开,掌柜走了进去,朝靠卧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的年轻人拱手行礼:“东家,吉家娘子方才来过了。” “听到了。”晏泯闭着眼睛缓声道:“今日萧夫人出殡,她猜到了我在这儿瞧热闹。那番话,就是说给我听的。” 掌柜恍然:“如此便难怪了……” 晏泯慢慢睁开眼睛,眼底含着浓重的思索之色:“这小十七……当真不是在帮萧节使诓我现身么?” 此前给他的那封信中,点破了他与时家之间的渊源…… 并称关于当年时家之事,另有不为人知的内情在,要与他当面详说——对此,他将信将疑。 萧牧那般人物,若有意想查清他的身世与经历,并非难事,未必不是在以此为饵,另有所图。 可今日小十七这一番话…… 今时今日,萧侯失母,朝廷仍在摇摆是否要处置伽阙,这般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之下…… 晏泯犹豫着,缓缓坐直了身子。 眼下尚不是他眼中最为合适的时机,从上次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萧牧此人,极为固执,若非是在对方真正退无可退、亦或是已有明确的意向举动之前提下,他都不宜再贸然现身与之冒险交涉。 可是…… 脑海中回响着少女方才那番似有所指的话,晏泯慢慢皱起了眉,心绪一时有些杂乱。 何为“来日恐悔之晚矣”? 眼下一切皆在他掌控之中,他有甚可悔之处? “东家,是否依旧等半月后再行回信?”掌柜试探地问。 晏泯下意识地点头。 掌柜拱手,要退下时,忽听他道:“等等——” 掌柜看过去。 “三日后。”晏泯道:“三日后,约她在此相见。” 虽较之计划中提早了些,但三日的时间,也足够做好应对的准备了。 晏泯望向窗下的那一株松景。 小十七的话,他总还是愿意信上一二的。 …… 是夜,皇帝忽发急症昏厥,勉强醒来后几近人事不知,医官们跪了一地,个个面色惊惶。 “秦医官——”太子看向为首的医官:“你是宫中资历最老的医官,你与吾说句实话,父皇的身体究竟……” 秦医官将头叩得更低,额头触地,声音微颤地道:“陛下……已值弥留之际。” 太子闻言眼底一颤。 “臣等无能!” 众医官齐声请罪。 殿内宫娥内监皆面如土色,纷纷垂首跪了下去。 太子转头看向床榻上的皇帝,眼眶微红地道:“刘公公——” 掌事太监刘潜上前,低声道:“请殿下吩咐。” “召诸王入宫吧……” “是。” “还有长公主府——”太子哑着声音道:“老师府上,也让人去一趟,若老师尚可前来,便命人备轿接其入宫。” 刘潜一一应下。 龙榻之上,骨瘦如柴的皇帝张了张嘴,断断续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太子走近,跪坐于榻下,凝神倾听:“父皇……” 皇帝艰难地转头看向他,微歪斜的嘴角动了动,奋力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啊,啊”之声。 “秦医官。”太子立时唤了秦医官上前:“父皇似有话要说,是否有助其开口的办法?” 前段时日皇帝中风,得秦太医以针刺之法医治,虽仍瘫痪在床不得起身,但口眼歪斜之状稍轻,亦可正常开口说话。 只是今晚又发急症之下,便几乎彻底失语了。 “倒有一法子,以金针入穴可暂通一二……只是……铤而走险了些。”秦太医如实道:“且如此一来,或会使陛下更添数倍痛楚。” “当下父皇如此……”看着那双急切的眼睛,太子没有太多犹豫:“有劳秦太医一试吧。” 秦太医便也无耽搁,当即取了金针来。 金针入体,皇帝身形紧绷之下,眼神逐渐恢复了异样的清明。 他张了张口,渐渐得以发出些许模糊的声音,“……朕要见……朕要,见他。” “父皇想见何人?”太子倾身附耳聆听着。 “时……”皇帝大睁着一双凹陷的双眼:“时……” 太子会意,语气艰涩:“父皇,舒国公早已……” “朕……朕求求你们……”皇帝不知何来的力气,蓦地抓住了太子的衣袖,眼睛里尽是执念:“朕求求你们……再让我见他一面……这一次,朕不会再像从前那般了……我该见他的,我早该去见他一面的!” 说到最后,尾音里已带上了两分更咽。 看着那双既混沌,又有着几分矛盾的澄澈的双眼,太子只觉眼底刺痛。 “来人。”他微转过身,交待道:“命人独召萧节使入宫,尽快。” 内侍应下。 很快便有侍卫快马出宫,赶往了定北侯府。 已值夜半,定北侯府的灯火熄了大半,府门前悬着的丧白色的灯笼散发出的光芒冷冷清清,将四下映照愈发肃冷,偌大府邸,恍若一座无人孤城。 一刻钟后,着玄袍的萧牧由内而出,带着两名近随,上马而去。 “太子殿下,萧节使到了。” 看着面色渐渐灰白的皇帝,太子忙道:“快请进来!” 也是刚赶来的几位王爷尚且候在外殿,此时见萧牧被请入内殿,不禁暗暗交换着眼神。 圣人竟是有什么弥留之言,要特意“交待”萧节使吗? 而片刻后,见太子带着几名内侍也由内殿中走了出来,几人更觉惊异。 圣人究竟要与萧节使单独交待何等要事,竟连太子也要避开! 内殿中,皇帝试着想要挣扎着坐起身,却始终不能。 萧牧立在榻边,静静看着那已毫无帝王体面可言之人,无意伸手相扶。 皇帝到底是放弃了,呼吸不匀地躺在那里,侧着头看向床边之人,却一时未言,只是这么看着。 此一刻,他眼中不见了此前的躁怒痛恨与戾气,有的只是在眼眶中渐渐蓄满的泪。 “你能不能……原谅朕?” 他像个孩子般,满眼泪水与期盼,声音沙哑更泣地问。 萧牧垂眸看着他。 许久,才开口问道:“你一直,都清楚其中真相,对吗?” ------题外话------ 赶上了,晚安。 7017k 231 驾崩 “不……”皇帝艰难迟缓地摇头,否认道:“朕只是一时糊涂……彼时听多了那些文臣们的谗言,才会一时迷了心窍……朕从来没有想过、也绝不会构陷于你!朕只是……朕当真只是……” “只是顺水推舟,做了心中想做之事而已,是吗。”萧牧替他说道。 皇帝眼中泪水涌出,摇着头:“朕没有……” “你既口口声声都在否认,那你又可知构陷他者,究竟何人——” 青年的声音落在皇帝耳中,如同梦中来客,缥缈却又字字清晰。 “朕不知……”皇帝眼中俱是痛色:“起初,朕信以为真,未曾追查……待到之后,已无线索可以追寻……” 萧牧以为自己可以足够平静——但听得此言,眼中却仍是浮满了讽刺之色。 “信以为真,未曾追查。”他重复了一遍皇帝之言,甚至觉得可笑荒谬:“难道不是不愿追查,不敢追查吗?因为陛下害怕,一旦查明之后,待真相摆在眼前,便不好闭上眼睛自欺欺人了。” “不是这样的!”皇帝立时否认,眼中有更多的泪水涌出:“朕只是糊涂,彼时乍然知晓此事,失望悲痛之下才会昏了头……朕只是一时糊涂,你为何就是不肯信?” “少时你我一同读书长大,你闯了祸,朕陪你一同去吉太傅面前领罚……你是朕最信得过的好友!朕知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轻视丢弃少时信任……” 皇帝声音悲哑悔恨:“我此生最悔之事,便是成为皇帝……将自己变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你可知,这些年来……我心中有多么煎熬?” 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病榻上的皇帝,微红的眼中讽刺之色淡去,渐渐恢复了平静与冷寂。 皇帝看着他,再次问:“敏晖,你……能否原谅朕的一时糊涂?” 青年微摇头,清楚地给了他答案—— “永无可能。” 听得这斩钉截铁的四个字,皇帝几近僵住。 青年的声音里似有入骨寒意:“死了的人,甚至没有谈原谅的机会——时家满门合族上下四百一十三条人命,他们回答不了陛下的问题,亦无人可以替他们原谅陛下。” “可朕不是构陷他们的凶手!”皇帝如蓦然回神般,用尽气力提高了声音,竭力自证着。 “凶手杀人,尚知道自己杀了人。”萧牧看着皇帝:“而陛下甘为他人之刀,执刀之手沾满血腥,却仍以‘遭挚友背叛的可怜之人’自居,纵然多年之后认了句错,从头至尾也只有一句‘失望悲痛之下一时糊涂’——如此之下,试问陛下与凶手,究竟孰更可恨?” 皇帝呼吸渐重:“不……” “君王算计,未雨绸缪,放眼大局衡量,轻易难论对错——” 青年的声音还在继续:“若陛下为国所计,为平衡朝堂天下大势所计,尚算有几分君王之‘不得已’。可当年陛下在明知事有蹊跷的前提之下,为了自欺欺人,刻意忽视真相,甚至从未深究于其后搅弄风云者何人——如此掩耳盗铃愚昧之举,究竟又将江山后世安稳置于何处?” “为人友,不义。为人君,不智。上愧于天,下愧于民。”萧牧看着逐渐又激动起来的皇帝,未曾后退,反而微微俯身,又靠近了对方些许,低声问:“陛下生平这般为人,于大行之际,仅凭一两句虚伪之言,便妄图博得原谅,以此使良心得以解脱,是否太过异想天开了?” “你……!”皇帝眼神骤变:“不……你不是他!你是何人?” 他试图伸手去抓住面前的青年:“告诉朕,你究竟是谁……!” 萧牧无视着他的惊怒与不安,缓缓直起了身,转身离开了内殿。 “你是……你是…… 皇帝蓦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伏在榻边,满眼惊惧地看着青年离去的背影:“是你……” 他浑身紧绷到了极点,脑中与身体各处似同风化的旧弦一根根迸裂开来。 巨大的疼痛与恐惧将他淹没,但他已然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萧节使——”见萧牧自内殿行出,太子上前一步。 萧牧眼神寂黯无波:“陛下危重。” 太子与诸人闻言,皆是神色大震,快步涌进了内殿。 一阵混乱之后,湘王发出了第一道哭声:“……父皇!” 掌事太监宣告结果的声音颤栗悲痛—— “圣人……驾崩了!” 殿内殿外,诸侯大臣妃嫔内侍,纷纷跪地,发出哀恸哭声。 病倒多日、刚被一名内侍扶着下了轿,刚靠近皇帝寝宫的姜正辅,听到这铺天盖地而来的哭声,脚下蓦地一顿。 宫中的丧钟被敲响,一声声传出宫城。 这沉闷钟声惊醒了夜色,城中各处先后亮起灯火。 “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近来睡眠本就极浅的衡玉下了床榻,朝走进来的翠槐问道。 “是宫中传出来的……”翠槐神色震动,仍是压低了声音:“婢子方才去了前院,才知两刻钟前,郎君已被传召入宫,此时这钟声想必是……” “死了?”衡玉看向窗外。 听得自家姑娘这不敬之言,翠槐心惊肉跳,却也还是点头:“应是了。” “就这么死了……”衡玉走过去,推开窗,看向宫城的方向:“这一死,他倒是轻松了。” 此时京中聚集着被他从各处召集而来,好为他庆贺千秋节的诸侯亲王,豺狼虎豹—— 京城之外,南境告急,突厥因使臣被扣押正伺机而动—— 此外,还有一位手眼通天者,以天下苍生为棋盘,已于暗处布局良久—— 此时皇帝驾崩,便等同是将这原本看似还算平静的夜幕,彻底撕开了一道裂痕。 而夜幕之后藏着的妖魔鬼怪,怕是要张牙舞爪地钻出来了。 …… 衡玉未能再睡下,次日晨早,仍旧去了东宫。 课是授不得了,但人也未能闲下。 前有萧夫人在东宫出事,今又遇皇帝驾崩,太子妃惊虑之下动了胎气,东宫上下乱作了一团。 嘉仪郡主也有些被吓到了,不安地抓住衡玉的手,一直未曾松开。 待太子妃的情况稳定了下来,衡玉适才牵着她离去,将人安抚了一番。 天色将暗之际,太子方才得以回到东宫,刚得以询问罢太子妃的情况,便有宫人前来通传:“启禀殿下,萧节使求见。” ------题外话------ 晚上好大家~ 7017k 232 做个交易 太子微微一怔后,道:“快传。” “参见殿下。”萧牧在书房中,向太子行礼。 此时的书房内,另有吉南弦与两名东宫幕僚在。 当下见萧牧,吉南弦的心情颇觉复杂。 近日他想了又想,仍是觉得对方那日在灵堂内的言行,难逃“始乱终弃”四字! 为人兄长,自家妹妹被这般欺负,按说他该愤怒难当,无比痛恨对方—— 可是…… 此时看着那必然尚未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的青年,吉南弦心中滋味难言。 萧侯此人…… 强又强的过分离谱,惨又惨的世间少见。 前者,他难免有些畏惧…… 后者,他不禁些许心软…… 于是,怒己不争的吉家阿兄,唯有默默转开视线,不再去看那青年。 “萧节使不必多礼。”太子抬手虚扶,看着眼前之人,心绪几分翻动:“不知萧节使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萧牧直言道:“臣想见伽阙一面。” 两名幕僚闻言交换了一记眼神。 ——这是不满殿下迟迟未有处置伽阙,直接上门讨人来了?! 幕僚欲言又止之际,只见太子转身朝一旁的书架处走了过去,却是抬手取下了书架前挂着的佩剑。 殿下这是? 那两名幕僚眼底微惊。 定北侯讨人的举动固然嚣张了些,可殿下也不至于提剑便砍吧? 下一刻,却见太子殿下将那把佩剑递向了定北侯。 “伽阙此人,交由萧节使处置。” 萧牧垂眸看向那把熟悉的佩剑。 此剑,曾是他少时所有,甚少离身。 舒国公府出事后,必是与府中家产一同抄没了。 未曾想到,会出现在此处。 他伸手将佩剑从太子手中接过,二人一递一接间,似有漫长岁月流转变换。 “多谢殿下。” 萧牧抬手,垂眸退了出去。 “殿下……此举甚妙啊!”书房的门被合上之后,一名幕僚低声说道:“将那伽阙直接交由定北侯来处置,一则是送了个人情给定北侯,表了殿下之态……二则,这顾全大局的担子,便顺势交到了定北侯手中,如此一来,定北侯也未必就敢冒此大不韪,执意要那伽阙的性命!” 另一名幕僚看向他:“若定北侯偏就敢冒此大不韪呢?” 对方愣了愣:“那……” 那,这话题……不就聊死了吗? 太子透过紧闭的房门,仿佛仍能看到那道身影。 “剑既给了他……他如何做,都没有错。” …… “萧牧?你来作何!” 拘押伽阙的东宫暗室内,随着暗室的门在萧牧身后被重新合上,短暂明亮了一瞬的室内再度陷入了昏暗。 火烛摇曳着,照映出伽阙眼底的怒气,与这怒气之下强压着的不安。 他的视线落在了萧牧手中的佩剑之上。 “怎么,你想杀我?”伽阙咬着牙,定声问:“你敢吗?” 见萧牧未答,他心中不安更甚:“……亏你萧牧自诩有勇有谋,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愚蠢小人罢了!我伽阙一贯敢做敢当!杀你阿娘者,另有其人!你应该寻你们大盛储君要说法去!” 萧牧有些好笑地看着那长相凶悍,却一直在无声防备后退的汉子:“无需如此害怕——我不过是想同你做个交易罢了。” “少放屁……谁怕了!”伽阙挺起胸膛。 “噌——” 利剑出鞘,横在了他胸前。 速度之快,他甚至未能反应过来! “你……不是才说做交易吗!”伽阙想骂没敢骂,瞪大了眼睛问。 “这便是我要做的交易——” “……” 半刻钟后,萧牧提剑自暗室中而出,有血珠自剑身凝结滑落。 长剑归鞘,青年人冷峻的面庞之上看不出分毫表情。 守在暗室外的侍卫神色微惊,却未敢多言。 待那尊煞神走远了,侍卫方才返回暗室查看,只见伽阙倒在地上,身前破了个血洞,双眸紧闭。 侍卫大惊。 “速速去禀明殿下……!” 夜色渐浓,月过枝头。 “老师,阿娘当真无事了吗?” 园中小径,嘉仪郡主牵着衡玉的手,正要去看太子妃。 “郡主放心,项嬷嬷说了,太子妃已无大碍,只需卧床静养一段时日即可。” “那就好……”听着不知何处传来的宫人哭声,嘉仪郡主握紧了衡玉的手指:“老师,我有些怕……今夜您能留在宫中陪我吗?” 孩子终归还是孩子,平日里再活泼大胆,也是分事情的。 圣人驾崩,宫中缟素,气氛紧绷,这是嘉仪郡主从未经历过的场面。 衡玉反握住小女孩柔软的手,温声应道:“好。” 嘉仪郡主这才稍稍安心些。 此时,随着脚步声,迎面走来了一道身影。 看清来人,衡玉身边的女使月见福身行礼:“萧节使。” 衡玉抬眼看过去。 浅淡月色与石灯相映下,愈发衬得那张脸如无暇寒玉,缺少凡人气息。 四目相接间,衡玉眼神疏离,如看待一位陌生人,神情淡然地垂下了视线,无声福身。 萧牧向嘉仪郡主拱手,抬脚离去。 待他走远了些,一向稳重的月见变了脸色,压低了声音:“萧节使……怎佩剑入宫?!且手上还染着血!” 正不安着的嘉仪郡主惊异地转头,看向萧牧离去的方向:“……那是父王书房所在!” “别怕。”衡玉重新牵起嘉仪的手:“他不会的。” 嘉仪转回头仰脸看着老师,对上那双眼睛,心下慢慢安定下来。 “走吧,去看太子妃。” 嘉仪轻轻点头。 月见犹豫一瞬,遂也跟了上去。 …… 很快,便有定北侯手刃伽阙的消息,在宫中传开了来。 四下震动不已。 有大臣既惊且怒:“太子殿下怎能纵容定北侯私自处置此事!” “殿下为了安抚定北侯……未免做得太过了些!” “圣人尸骨未寒,又出此等事……” 叹息声连连,百官只觉焦头烂额。 “走,随我前去面见太子殿下!” 数名官员去往东宫,欲见太子,却听宫人道:“殿下正与萧节使商议要事,时辰已晚,诸位大人请明日再来吧。” 几人闻言大眼瞪小眼,气得甩袖离去。 ------题外话------ 大家晚安 7017k 233 会让萧节使重新信我 “殿下为何要带臣来此——” 东宫崇文馆外,太子示意内侍上前将大门打开,边答了萧牧的话:“此处安静,适宜与萧节使说一说话。” 萧牧闻言未语,跟着太子走了进去。 一应宫人得了示意,只守在门外,未跟上前。 “幼年少时在此处读书时,每日都很热闹。”太子的目光环视着馆中四下:“近些年来,则未曾再踏足过此处了,虽时常也有宫人洒扫,却果然只剩下了满目冷清。” 萧牧也举目看去。 此时夜色中的崇文馆,同他记忆中的伴读之地有着天差地别之感——景物变换尚是其次,心境改变或才是根由所在。 “还记得这株李树,夏蝉尤喜在此聒噪,宫人们赶也赶不尽。”太子看向廊下那郁郁葱葱的大树,眉间有一丝笑意:“晨读时声音弱了些,少傅便要说,少年郎君正是读书时,劲头连蝉鸣都比不过,日后要如何治国辅政——” 于是,他们便扯着嗓子高嚎,吵得少傅不得安宁,想掩耳又觉对不住方才的训言,只能艰难维持面色不变——萧牧也还记得。 他始终慢太子一步,二人走进长廊中,于廊下站定。 “伽阙之事已了,此剑还予殿下。”萧牧将剑奉上。 太子垂眸看着那把剑,却是道:“不必了,这本就不是我的东西。” 萧牧微怔,一时动作未变。 “萧节使自行处置即可。”太子又道。 “是。”萧牧将手收回,握剑在身侧。 “萧节使可知,璞贞仙师是谁的人吗?”太子忽而问道。 “臣只知其极得圣人信重,至于其它,并不清楚。” 太子道:“那萧节使大可猜一猜——” 闻得此言,萧牧看向他。 四目相视一瞬,太子微一点头:“没错,璞贞仙师,是我早前安排在父皇身边的心腹。” 萧牧略有些意外。 他意外的不是这句话本身,而是太子选择在此时与他直言此等事。 “父皇患病,已有数年之久了。”太子看向廊外夜色,缓声道:“久治难愈之下,人总是要日渐躁戾昏沉的……这两年来,因病之故,父皇做错了许多决定,身边也更多了别有居心之人。再到后来,父皇甚至将希望寄托于方术之上,为朝堂而虑,亦是为己而虑——因此我安排了璞贞仙师,出现在父皇面前。取得父皇信任,充当我之耳目刀剑。” 太子说着,眉眼微敛,声音低了些:“吾从来也不是什么纯善之人,亦有自私算计手段。” “殿下为储君。”萧牧语气平静:“为君者无需纯善,无手段则无法自保,又何谈庇护苍生。” 甚至在至高之位上,纯善平庸,才是过错。 太子转头看向他:“实不相瞒,我也是这般想的。” 四目相视,二人皆无声笑了笑。 片刻后,太子将笑意渐收起:“起初安排璞贞仙师到父皇身边,是为防父皇太过沉溺方术丹药,错信旁人。但就在数日前,璞贞仙师与我说了个猜测……父皇的病,或是有人刻意为之。” 这一次,萧牧的意外是真实的:“有人使毒谋害?” “且此毒极高明隐晦……若非璞贞仙师因擅炼丹之术而通晓些偏门医理,轻易也察觉不到。”太子语气几分凝重:“父皇病了多久,这毒便下了多久……整整数年之久,对方的耐心与手段,都非常人可比。” 萧牧正色问:“殿下当下可知下毒者何人?” 太子摇头:“初知此事,未敢打草惊蛇,当下只是暗查父皇身边的宫人之中是否有可疑者,由此再顺藤摸瓜去查幕后之人——” “那殿下是否有怀疑之人?”萧牧又问。 “不瞒萧节使——”太子扯了个微苦笑意,自嘲般道:“自得知此事,当下所见之人,上至手足胞弟,下至寻常宫人,皆觉可疑而不可信。如此一想,日后或也要变成那猜忌多疑、面目可憎的君主了。” 萧牧:“多疑者从不会认为自己多疑,殿下敏觉自省,不会成为他们。” 太子看着他,片刻后,笑了笑:“但愿如此。” 萧牧微垂眸:“殿下如今既无法相信任何人,又为何要与臣明言?臣之嫌疑,不比任何人少。” “不,萧节使与旁人终究不同。”太子侧过身,看着萧牧,道:“况且我知道,萧节使与我一样,如今也极难相信任何人,甚至也无法相信我——” “我方才之言,或者说自踏入这崇文馆开始,甚至是更早时,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在萧节使眼中,皆是可疑的,别有居心的,值得一再思索警惕的——” “萧节使有此感,实属再正常不过。”说到此处,太子声音微低:“若我是萧节使,必定也会如此,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纵不提从前的路太过坎坷,单说这世间,人心易变,才是常态。” “但无妨。”他看向萧牧的眼神里有着沉重的愧疚与亏欠,及一丝难以压抑掩饰的庆幸,那目光不再像是在看待一位诸侯武将,甚至也不再是臣子—— “来日方长,终有一日,我会让萧节使重新信我。”太子最后说道。 一直只是听着的萧牧,从始至终未曾开口。 他抬起握剑的手,无声向面前之人施礼。 当下,他无法多说什么,也无需多说什么。 虽见所闻,或皆表象,他已任何行差踏错的机会,脚下的路,半步也错不得。 唯时间与真相,方能给他以指引。 凉风过廊,廊外枝叶发出簌簌声响,月映树影摇曳着落在廊中二人身上。 行礼罢,萧牧缓缓退出了长廊。 看着那道身影走远,太子久久未曾离去。 此一夜,宫中丧灯长明。 自太子妃处回来后,衡玉履行承诺,陪着嘉仪郡主过夜,宿在了东宫。 翌日,宫中哀乐声起,一应丧仪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一觉醒来后,嘉仪郡主的情绪平稳许多,不再似昨日那般惶然不安。 想到明日便是与晏泯约定相见之日,衡玉心有思索,不欲再留在宫中,正准备出宫之际,却见自家阿兄匆匆找了过来。 “阿衡!永阳长公主府,怕是出事了——” ------题外话------ 二更时间不好保证,毕竟写得真的很慢……大家明早看~ 7017k 234 颠覆 吉南弦压低了声音,焦急地说道。 衡玉心中“咯噔”一下,心脏像是猛地往下坠了坠:“出什么事了?” “昨夜长公主殿下伴守圣人灵前,已近两日两夜未眠之下,今晨天色初亮之际忽发不适,由太医看诊罢,道是疲累及悲痛过度所致,便开了方子,回了府上静歇——” 吉南弦大致将经过言明:“离宫时尚且还算勉强,可谁知回府不过一个时辰,便突然呕血昏迷,像是发了急症,据方才入宫传话之人道,看情况恐怕……” “阿衡,你快些出宫去看看吧!” 衡玉脑中空白了一瞬,立时点头:“阿兄随我一起——” “这是自然!” 与永阳长公主有着多年情分在的,不止是衡玉,更是整个吉家。 兄妹二人匆匆出了东宫,跨过内宫门,等在马车旁的程平跳下辕座。 “平叔,去永阳长公主府!” 衡玉边交待着,边极快地上了马车。 候在马车里的翠槐甚至没来得及反应:“姑娘——” 紧接着,吉南弦也坐了进来,马车很快驶动,离开了宫城。 出了宫城范围,程平一手驾车,一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字条,递向了身后车厢:“有人给姑娘的。” 衡玉下意识地打起车帘,伸手接过,展开来看,入目只见字迹熟悉。 其上仅一行字——皇帝之死,实为人毒害。 衡玉眼神微变。 吉南弦探了头过来瞧:“什么字条?” 待见得其上所写,瞳孔不由一震:“这……” 衡玉已将字条攥起,紧紧握在手中。 “阿衡,你可知这字条是何人所递?”吉南弦面色郑重地问。 衡玉:“知道。” “谁?”吉南弦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衡玉有些出神,随口答着:“萧牧——” 吉南弦:“?” 不是分道扬镳了吗?! 为何还要给他妹妹传递消息! 这定北侯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不对不对…… 这非是眼下的关键所在! “难怪……”吉南弦找回脑子,后知后觉地道:“难怪太子殿下近日命人暗查圣人身边之人……原因竟在此!” 可……如此要紧事,太子殿下行事虽未避他,却也未曾与他明言详细,定北侯是如何得知的? 莫非—— 想到昨晚萧牧先杀伽阙,后与太子单独前往崇文馆…… 崇文馆,乃是昔日太子与“定北侯”读书的地方…… 物是人非,共赴旧地…… 莫不是已经摊牌了? 吉南弦脑中思绪混杂,一时不知究竟该专注于何,直到妹妹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皇帝临去前,也是突发急症呕血……长公主殿下身上所中,会不会是同一种毒?” 吉南弦惊异地看着她:“你是说……长公主殿下,也中毒了?!” 衡玉微点头,眼神变幻着:“前不久白爷爷刚诊出来的,此毒极隐晦,藏于殿下体内已久……” 此前她还曾短暂地怀疑过,下毒之人或许就是皇帝—— 吉南弦后背升起寒意:“如此相似……那多半就是同一人所为了!” 衡玉动作略迟缓地点了下头。 是。 同一人所为…… 那么,那个人,是谁? 她死死地抓着衣袖,却无法压制那些逐渐清晰的念头。 “何人竟能同时给圣人及长公主下毒……且长久以来,竟无人察觉。”吉南弦的眼神惊惧反复着:“此人究竟何来如此瞒天本领……” 衡玉忽然道:“太子殿下……” 吉南弦蓦地转头看向妹妹:“阿衡,你是怀疑这皆是太子殿下……” “不。”衡玉看着他,定声问:“太子殿下此时在何处?” “我去寻你之前,太子殿下便已出宫赶往长公主府了——” 衡玉眼神倏地一变。 而后催促道:“平叔,再赶快些!” 程平将马车赶得飞快,待临近永阳长公主府之际,心中焦急万分的衡玉打起了车帘往车外看去。 “阿兄!” 看到前方坊内一条岔路上行驶着的车驾,衡玉忙道:“你快看看,那是不是太子殿下的车驾!” 吉南弦闻声靠近车窗往外看去,只见得那行车驾驶入了另一条出坊的甬道上:“是,正是太子殿下的马车——想必是长公主殿下情况大致无虞,太子殿下带人回宫了。” 衡玉心下微松:“若是如此,那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而这句话中,所包含着的另一重意思,此刻只有她自己知晓。 若太子安然无恙从长公主府离开,那便可证明是她多疑…… 马车很快在永阳长公主府门外停下。 府门外,果然不见了太子的车驾。 衡玉刚下马车,便走上前去,向迎上来的门人问道:“殿下情况如何了?” “衡娘子来了……”门人叹了口气:“殿下此前吐血昏迷,而今才算脱离性命之危,由医官施了针,此时已经睡去了。” 衡玉微皱着眉点头:“那就好。” 可此前白爷爷分明说,殿下暂无性命之忧……为何今日突然发此急症? 当真是因皇帝驾崩之故受了刺激,还是另有缘故? 是那“暗中之人”等不及想要对长公主府下手了吗? 衡玉一时想了诸多,正待入府去寻其蓁嬷嬷问一问详细时,忽听身后远处传来一声极为凄厉的马儿嘶鸣—— 衡玉身形一僵,动作迟缓地转身,望向那声音的来处。 马儿嘶叫声还在继续,像是受惊竭力挣扎之下发出的声音。 吉南弦也听到了,下意识地看向坊后的方向。 算一算,太子殿下的车驾,此时应当刚出坊不久—— “那声音,该不会是……”吉南弦几乎不敢说下去。 衡玉面上血色褪尽,僵硬地转回头,透过那门人,看向长公主府院内—— 府院深深,拱门重重,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而这一刻,这一切景象仿佛皆于她眼前悉数崩塌,瓦解,彻底颠覆,消匿。 衡玉脑中与眼前,都陷入了短暂的黑暗。 身后坊外隐隐传来模糊不清的厮杀声,将她猛地从那黑暗的漩涡中拉回。 眼眶红极的衡玉蓦然转身,奔下石阶。 吉南弦面色发白地跟上,边交待道:“平叔,快!” ------题外话------ 谢谢大家的月票,谢谢大家的留言,谢谢靓女007、书友150214142546177、书友20220427204837400,大柳树的叶子、小z大魔王、shouckcat77等书友的打赏~ 晚安。 7017k 调整一天 这个情节点请假很不应该……但越是收尾越难不好写,今天打开电脑很久,后续情节全定好了,甚至每一章目录都写完了,但情绪实在调动不起来,先调整一下吧~ 可能也是因为最近太累太紧绷了,上个星期孩子奶奶突发脑出血入院,虽然脱离了危险但目前还不能说话,舅姥爷一直陪护照顾着,全天陪聊按摩,万幸恢复的还算乐观,医生说有望恢复行走能力,真的是不幸中的万幸。 孩子奶奶刚恢复一点点意识的时候,我打电话给舅姥爷,她听到我的声音就流眼泪了(舅姥爷说:咱妈肯定在想,以后万一恢复不了,就没你美了呗。 我:滚(╯‵□′)╯︵┴─┴) 昨天,孩子奶奶可以睁开一点眼睛了,和我视频时非常努力睁大眼睛,舅姥爷他们说,只有和我视频时才这么努力哈哈。 期待她快点好起来~ 也谢谢大家之前的留言关心~ 经过这件事,越发觉得健康平凡最可贵,以及家人的重要。 祝大家开心,健康。 《吉时已到》调整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35 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不必吉南弦再明说,程平便会意,驱车朝那异动传来的方向赶去。 车轮滚滚前行,随着驶近,渐有刀剑相接的厮杀声入耳。 待同那声音只剩下了一巷之隔之际,程平将马车猛地停下。 “阿衡……你在车内等着!”吉南弦正色同妹妹交待了一句,便匆匆下了马车,朝那厮杀声之处疾奔而去。 衡玉顾不得许多,带着程平去追兄长,快步绕过长巷,待见得那车厢分离的马车分明就是太子车驾无疑,而车厢旁倒在血泊的那具尸身身着内监衣袍—— 衡玉眼底心中一凛,彻底再无半分侥幸。 “翠槐,速去附近告知各衙门府司,有人在此刺杀太子殿下!请他们速派人前来相援!半刻也不可耽搁!” 翠槐闻声面色一惊:“可是姑娘您……” “快去!” “是!”翠槐再不敢有片刻迟疑,提裙飞奔而去。 眼见那道着储君丧服、身上染了血的背影退无可退之下,被几名负伤的侍卫护着退入了死巷中,吉南弦惊声道:“殿下!” 而下一瞬,只见那紧追而上的几名黑衣刺客先后踢翻了巷口处的几只半人高的木桶。 看着那桶中源源不断流出之物,吉南弦面色大变——火油?! 一名刺客将点燃的火折子丢入巷中,只听“轰——”地一声,巷中顿时火势大起! “殿下!” 吉南弦目眦欲裂,欲冲入巷中救人。 大行皇帝刚驾崩,太子殿下绝不能出事! 一名刺客见状眼神一寒,举刀朝吉南弦砍去。 程平飞身上前,一脚踹在那刺客心口处,护着吉南弦后退数步。 数名刺客立时围上来。 程平刚自宫中折返,身上并未备下刀剑,赤手空拳之下很快便难以抵挡。 衡玉弯身提起一名侍卫手边沾着血的长剑,双手握着,毫不迟疑地朝一名正与程平缠斗的黑衣人后心处用力刺去! 那黑衣人身形一僵,僵硬地转回头来,死死地盯着衡玉。 衡玉咬着牙,蓦地将剑抽出,猩红的血在眼前迸溅。 已负了伤的程平趁机夺了那黑衣人手中长刀,塞到吉南弦手里:“郎君护好自身!” 吉南弦握着长刀,看着那巷中熊熊燃烧的火海中凄厉挣扎着的一道道人影,眼眶红极,一时心中悲怒翻腾,挥剑朝黑衣人奋力刺去。 “不留活口!” 为首的黑衣人下了死令。 程平重伤倒地,衡玉抵挡一名黑衣人攻势之际,手中长剑被击落,当即唯有飞扑上前,死死去抱拖住那名举刀走向程平的黑衣人。 此一刻,她眼前忽地闪过九年前幽州城外深山之中,满身是血的阿翁死死抱着那“盗匪”,让她快跑的画面。 而这一瞬之间,她看到了此时面前举着刀的黑衣人左手手腕内侧,赫然也有着那深青色图纹。 衡玉眼神寒极。 竟又是他们! 又是他们! 从她扑上前来,到发现那刺青图纹,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 衡玉蓦地举起方才下马车时藏在袖中的匕首,抬手狠狠地朝黑衣人的脖颈处扎去。 几乎是同一刻,那黑衣人也已做出了反应,抬肘攻向身后的衡玉,将她重重地甩飞了出去。 “扑通!” 衡玉重重地摔落在地。 吉南弦眼神大震:“阿衡!” 程平见状咬牙想要爬坐起身。 那黑衣人拔出脖间未曾刺入太深的匕首,见得其上变得乌黑的血迹,眼神顿变,怒骂一声,举刀就要朝衡玉砍去。 “咻——” 一支长箭飞来,刺入了黑衣人胸腔内。 倒在地上的衡玉支撑着身子转头往身后看去,只见一人一骑奔来。 很快,他身后便有浑浑马蹄声传近。 为首的黑衣人见况不妙:“走!” “留活口!”萧牧翻身下马,边吩咐身后下属,边大步朝衡玉走来。 四目相视间,他却见那支撑着勉强坐起身来、嘴角溢出血丝的少女,红极的眼底写满了坚定,几不可察地朝他微一摇头。 答案虽现,但他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这一场博弈,甚至才刚刚开始。 这般局面下,分头各自行事,或才能混淆对方视线,更多一分胜算。 对上那双异常冷静的眼睛,萧牧霎时间止下脚步。 衡玉颤颤站起身,看向那火光冲天、热浪灼人的死巷。 血腥气,与无法言说的焦糊气,熏得人几欲作呕。 大火也将萧牧的眼底熏得发红,他缓缓握紧了手中佩剑。 他之所以能如此之快赶到此地,是同衡玉一样,一经得知太子出宫去往了长公主府,便顷刻意识到了那个可能——若那人意在至高之位,眼下皇帝既已毒发身亡……那么,对方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答案,此时已摆在了眼前…… “救火。”望着那火光,萧牧定声下达命令:“留活口——” “是!” 很快,被大火惊动的卫军赶了过来。 衡玉知道,非是他们反应迟缓懈懒,而是那些人算准了城中卫军巡逻的时间,专挑了此时下手。 “他们”清楚地知道太子殿下会在何时离开长公主府,何时会经过此处…… 衡玉看向巷口处那些盛放火油的木桶—— 每一步,都是早有安排,且全都在计划当中,分毫不差。 而能精准地掌控住这一切的,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众人灭火,四下浓烟起,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府衙的人也很快到了,听闻太子被刺亲自带官差赶来的南衙少尹,看清眼前的狼藉,再看向火势渐被扑灭、墙壁被烧得乌黑的死巷,一股滔天寒意直冲头顶—— “萧节使……敢问太子殿下何在?!”他看向萧牧,语气紧绷地问。 却见那青年人并未答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巷中。 南衙少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身形蓦地僵住。 那巷中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几具尸身,莫非是…… “将军,留有三名活口!” 王敬勇带人折返,身上也负了伤。 衡玉看向他身后被押来的那三名黑衣人。 因防咬毒自尽,三人口中此时都被塞上了从他们脸上扯下来的面巾。 也因此,他们皆露出了原本的模样。 衡玉的目光定在了其中一人脸上——这个人,她见过。 7017k 236 想要这天下改姓 确切来说,是她画过。 看着那张尚算年轻的面孔,衡玉念出了他的名字—— “王鸣。” 原本面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的那名黑衣人猛地变了神色,瞪大眼睛看向衡玉。 “原来如此……”衡玉看着他:“原来前些年北地那些逃兵役后失踪的人,是被人暗中收作了死士。” 此前在营洲那桩由苗娘子“克夫”而深挖出的兵役案,查到王鸣等人被劫之后,便断了线索,没想到竟在此时此地有了答案。 萧牧也看向了那人。 于这些常年生活在暗无天日之处,被人以无法想象的手段变成了只知杀人的冰冷工具、甚至连名字都不能有的死士而言,一个承载着过去的姓名,是可以让对方重新“变回人”的依托。 “你家中祖母尚在等着你回去——你若如实招认,我可做主留你一条性命,许你归家与她团聚。”萧牧允诺道。 死士的嘴是最难撬开的,但“活人”与死士不同。 王鸣闻言眼神剧烈反复着。 “送去大理寺。”萧牧交待王敬勇:“你亲自去送,务必留住活口。” 须得当心对方派人中途截杀灭口的可能。 王敬勇正色应下,点了数名心腹,押着那三名死士往大理寺而去。 巷中火势已被扑灭,浓烟滚滚中,吉南弦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了进去。 那几具焦黑的尸体已辨不清半点面容,只能勉强从束发用的玉冠辨认身份。 在一具焦尸旁,吉南弦双眼通红颤颤地跪了下去。 脸色惨白的南衙少尹等人也纷纷跪下。 萧牧走去,看着那玉冠束发的尸身,目光从头至脚一寸寸无声打量着。 坊中有权贵闻讯赶来,四下哭声起。 在这些哭声中,衡玉看着那道于巷中唯一立着的背影,渐渐冷静下来。 “出了什么事?”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紧张与不安。 被翠槐扶着的衡玉转头看去。 是其蓁带着长公主府的仆从走了过来询问情况,见得衡玉模样,眼神微紧:“衡姑娘受伤了?” 衡玉看着她:“太子殿下在此遭人刺杀焚烧毁尸,其蓁姑姑还顾得上关心我是否受伤吗?” 其蓁面色一变:“出事的果真是太子殿下?!” 惊而不惧,慌而不乱——衡玉静静地看着她,竟仍无法从其脸上看出半分破绽。 以往她只觉其蓁姑姑性情冷硬,不苟言笑,面对任何人都不卑不亢,这样的人,想必最是不屑虚情假意,于人前伪装的—— 衡玉未言任何,由翠槐扶着转了身,缓步离开了此处。 于此时当众出言愚蠢质问,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看着那道衣裙上沾着血迹,慢慢离去的背影,其蓁眼神复杂。 很快宫中便来了人。 经萧牧手下之人查验,此番丧生的宫人总共十二人,包括“太子”在内,寻到了十三具尸身,与此次出宫的人数核对之下,一个不少。 浓烟仿佛遮蔽了烈日,乌云不知自何处聚集而来,笼罩着京师。 皇帝大丧不过两日,又遇储君被刺客于皇城之内公然杀害焚尸—— 无主的朝堂因此陷入混乱,悲怒哀呼之音不绝于耳,各派暗争,相互怀疑讨伐之声亦是不绝。 朝堂尚且如此,民间形势更是难以控制。 皇帝驾崩之初,堂堂储君竟在城中遇害,且刺客手段狠绝,那场颇有震慑之意的巷中大火,烧去的不止是储君的性命,更有朝廷在百姓心间的威信。 次日,萧牧自宫中折返,骑马缓行经过长街之际,寥寥几名百姓见得有人骑马经过,也惊得匆匆躲避,唯恐招来祸事。 再看向街道两侧的商铺酒楼,亦是冷清非常。 皇帝驾崩,军民本就需摘冠缨,服素缟,嫁娶作乐之事皆停,此番又遇太子遭刺,城中寻常街铺也关了大半。 印海叹了口气:“短短时日,世道人心竟如此了……这背后之人行棋之法,实在是毫无半分怜世之心啊……” 萧牧面色凝重,喝了声“驾”,驱马离开了这满目沉郁之处。 …… “姑娘,咱们今日……还出门去晏氏当铺吗?” 看着自清早起,便一直坐在窗边出神的少女,翠槐轻声问道。 少女微摇头:“不去了。” 不必去了。 她与晏泯所约定的这短短三日间,先是皇帝驾崩,又是太子遇害,一连出了这么多翻天覆地之事,于晏泯而言,最好的时机已经到了。 此等关头,再不必她与萧牧去寻他,该轮到他急着见萧牧了。 “不出门也好,如今外面趁机作乱者不在少数……”一旁的顾听南说道:“你有伤在身,近几日就且安心在家中静养吧。” 宁玉也轻声道:“顾娘子说得没错……近来也不宜再入宫,好好养一养伤。” 说到养伤,衡玉便问了一句:“平叔今日如何了?” 昨日程平伤势颇重,送医及时方才保住一命,昏迷许多,直至夜中才得以转醒。 见他平安醒转,一直守在旁边的衡玉才回了院中歇息。 “已可进些清淡之物,此前迷迷糊糊地还问‘有没有酒’……今晨祖母和阿兄都亲自去看过了,有下人贴身照看着,你放心便是。” 衡玉轻轻点头,重新看向窗外。 见她如此,宁玉和顾听南互视一眼,片刻后,离开了内室。 在二人的眼神示意下,翠槐也跟了出去。 “我怎觉得阿衡有些不大对劲?瞧着也不像是被太子遇害之事给吓着了……”廊下,顾听南压低声音说道。 宁玉便向翠槐细致地问了昨日之事的细节。 “……出宫时,姑娘在马车中拿到了萧节使留下的一张字条后,便继续赶往了长公主府,还未及见到长公主殿下,便听得坊外有异动,姑娘与郎君遂赶忙赶去查看,交待了婢子去府衙请人前来相援……” 翠槐大致说着:“后来婢子回来时,便见姑娘受了伤,太子殿下出了事,萧节使也在场,但从始至终姑娘也不曾与萧节使说过半字。” “那……该不会正是因为萧节使这忽近忽远的态度吧?”宁玉猜测道。 “不能吧?”顾听南下意识地道:“左右不过是个男人罢了,此前是他亲口说要与阿衡决裂的,阿衡一贯拿得起放得下,岂会因着此事这般失魂落魄?” “可……那是萧节使啊。”宁玉低声委婉道:“可不是寻常男子……” 顾听南闻言一噎,思索片刻,也不得不承认道:“萧侯那般姿色……倒也的确……叫人不太好放得下。” “颇有姿色”的萧侯,此时刚在定北侯府外下马。 而前脚刚回到府中,还未来得及往内院去,便听下属通传:“将军,有一位郎君上门求见,自称姓晏,名锦。” 萧牧脚下微顿。 “请去书房相见。” 定北侯府的外书房后窗外,是一片竹林。 春夏交替之季,竹叶青翠郁密,风吹过,发出的沙沙声响,似能抚平一切燥意。 晏泯被请进书房时,所见便是一道临窗而立的青年背影。 此前那个在心中一闪而过、便被他即刻拂去,全然不敢想下去的荒诞念头,这一刻再次不受控制地出现在心头—— 晏泯耗费了不小的力气再次将那念头暂时驱离,脸上浮现一如往常的笑意,抬手行礼:“萧侯,终于又见面了。” 书房的门在他身后被合上,萧牧转过身来:“晏东家终于肯现身了。” “时机已到,自当如约相见。”晏泯笑了笑:“上半日未等到阿衡,便只好来寻萧节使了。此番晏某只身登门拜见,此中诚意之足,日月可鉴,还望萧节使勿要再如此前营洲那次,待晏某先礼后兵才是——” “坐吧。”萧牧未多言,声音里并无平日里待人的疏冷之气。 晏泯微一挑眉,眼底笑意更浓了些:“看来萧侯如今总算是想通了。” 坐下之际,将笑意敛去,叹道:“若萧侯能早些看清朝廷的真面目,当初在营洲时肯早些答应与晏某合作的话,萧夫人便也不必枉死了……” 他言辞间在无声挑动着萧牧心头之痛心底之恨:“如今天下乱局已起,这天下无主,谁人皆可凭本领一争——而萧侯已在局中,既无独善其身的可能,为何不趁机将这天下收入囊中?此后,便再无需将自身与身边之人生死交予他人之手。” 萧牧眼底无波,只问:“你既认为天下乱局已起,诸人皆可一争,又为何非要执着于我一人?” “最有力相争者,除了侯爷之外,便多是那些宗室亲王了。”晏泯坦诚地笑了笑:“李家人,我不喜欢。” 说话间,他微侧首端起一旁小几上的茶盏:“晏某别无所求,富贵权势皆无兴趣,想要的,从来都只是这天下改姓罢了。” 他端起茶盏吃了一口,赞了声“好茶”,闲谈般道:“如此趣事,何不邀小十七一同详谈?说来,她倒还答应过我,今日要说一段旧事与我听的。” 萧牧看着他:“这件旧事,由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晏泯不由抬眼看向他。 ------题外话------ 这章三千字,尽力了_(:з」∠)_晚安哦大家 7017k 237 真正的答案 一瞬的意外之后,晏泯笑了笑:“也对,萧侯与小十七这般交心,小十七知晓之事,萧侯必然更是一清二楚的。” “萧侯若对晏某的身世过往感兴趣,大可直接相问,本不必如此煞费苦心去暗查。” 晏泯垂眸望着手中茶盏内微微晃动着的清澈茶汤,似笑非笑地道:“没错,我幼时便失双亲,有幸为舒国公父子所救,在时家长大,如今所做一切也皆是为了替时家枉死的满门冤魂讨一个公道——此中目的与意图,也无甚不可与萧侯明言的。” 萧牧看着他,声音微低:“我从前不知,这些年来,你竟一直背负着这些,当年离开舒国公府归家,你不过十岁稚龄而已——” 晏泯微眯起眸子,觉得哪里不对,下意识地反驳道:“十岁稚龄又如何?时家是救我养我之地,那里有胜似我亲生父母的长辈,有护我安稳、教我读书识字,与我一同长大的兄长……至于离开舒国公府‘归家’?” 他讽刺地笑了一声:“晏氏么……那为夺家产设计害死我父母的魔窟算什么家?所以,萧侯说错了——” 他看着萧牧,缓声纠正道:“十岁那年,我是离家,而非归家。” 言毕,他饶有兴致地抬眉:“只是不知,于时家旧案中,萧侯另查到了什么值得一提之事,竟能被小十七称之为会令晏某‘悔之晚矣’?” 看着那一提起当年往事,便如何也掩饰不住内心执念与恨意之人,萧牧眼底情绪繁杂:“当年父亲将你送回晏家,便是不愿你牵扯进时家祸事当中——” 晏泯面色凝滞,一瞬不瞬地看着萧牧:“——父亲?” 他捏紧了手中杯盏,眼底有暗涌在翻动。 有些异样,长久以来,他并非毫无察觉。 但妄想之所以是妄想,便是因为清楚地知道不会成为现实—— 因此,纵是有过一瞬的妄念,却也会出于本能选择回避,不敢让自己沉溺其中,以防那极不容易竖起的防线崩塌之后,彻底沦为一个疯子。 不,他也不是全然回避着的…… 他执意要选择与面前之人合作,潜意识中,何尝不是因为对方身上有一丝兄长的旧影? 但也仅限于此了! “前路漫漫,终有一归。诸事落定,即重逢时。”萧牧看着他,眼中有一丝惭愧:“当年未能守诺接你回家,是我食言了。” 晏泯瞳孔一震,手中茶盏跌落,猛地站起了身来。 “你为何会知晓兄长当年予我的临别赠言!”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面容与记忆中差别甚大的青年,汹涌的情绪推动下,终还是试探地问出了口:“……兄长,是你吗?” 视线中,只见那道身影缓缓起身。 “阿锦——”他如幼时那般唤他,与他道:“许久未见了。” 晏泯眼睫一颤,双眸登时红透。 他一步步地朝那道身影走去,每一步似都踏在昔年旧日的残破光影中。 “兄长……” 他的声音忽然轻了,也不敢让自己的神情太过震动,以免惊扰到什么,让眼前梦境破碎。 萧牧抬手,落在他肩上,含笑看着他:“幼时你因伤体弱,养了许久,迟迟不见抽条,彼时还曾担心你会长不高。” 晏泯闻言,倏地扯起嘴角,红着眼睛笑了笑。 “果然是兄长……”他这才敢勉强露出一丝庆幸之色,伸手紧紧攥住了萧牧一条手臂:“兄长还活着!” 抓着那条手臂,他如溺水之人终于重新抓住了救命的浮木:“兄长尚在人世……上天待我不薄!” 他于这巨大的惊喜中寻回一丝神思:“只是……这些年来,兄长为何不曾与我有过只言片语?为何连我也要瞒着?” 萧牧如实答他:“我乃叛臣之子,不宜牵累于你。之后听闻你已掌管晏氏商号,只当你一切顺遂,便不欲再将你牵连进旧事之中。” 晏锦神情似哭似笑,苦涩而无奈:“兄长果然还是和幼时一样……” 说着,他忽地想到了什么,双手扶住萧牧双臂,紧张地问:“此前兄长中毒,如今身体恢复如何?可有留下什么后遗之症!” “已无大碍。” “岂会无大碍!兄长中毒许久,那毒又是奇毒……”晏泯愧责难当:“都怪我蠢笨,竟向兄长使毒……我今日回去后便让人寻来最好的医士,为兄长诊治调理!” 萧牧笑了笑:“不必了,最好的医士已在我府上了。” “是当初替兄长解毒之人?”晏泯愧疚至极:“我实在该死,竟险些害了兄长性命,兄长彼时遭刺重伤,若未能及时寻到解毒之人,只怕……” 此时思及此,他只觉浑身都是冷的——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蠢不可及之事! 若兄长当真因他的愚蠢而丢了性命,他纵是死一万次,也是无法弥补的! 见他情绪激动自恨难当,萧牧道:“此事不必再提了,坐下说话吧。” “兄长,我当真无颜再——” “坐下吧。”萧牧打断了他的话,按着他半边肩,让人坐了下去。 他态度包容温和,仍如小小孩童记忆中那棵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这让晏泯的情绪逐渐得以平复些许,红着眼睛怅然笑道:“兄长如今除了沉默寡言了许多……其余的,当真分毫未变。” “阿锦,你变了许多。”萧牧也坐了下去。 “我……”晏泯苦涩一笑:“的确如此。” 他压下眼眶中的泪意,看向萧牧:“兄长……这些年来都经历了什么?可否能同我说一说吗?” “我的事不着急,日后慢慢说与你听。”萧牧看着他:“不如先说一说你的吧。” “我的……”晏泯笑意复杂:“乍然见到兄长,一时倒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了……不如兄长来问,我来答吧。” “好。”萧牧便问:“当年晋王起兵造反,背后是否有你的鼓动怂恿?” 晏泯面色微怔了片刻:“原来兄长都知道了……” 他如实道:“当年晋王驻守北地,心中本就存了不满,并且同样也对时家遭遇难以释怀,于是我稍加劝说,并允诺会资助他粮草战马……他便答应了。” 萧牧未评价什么,只又问:“彼时云朝在晋军营中遭人毒杀,是否也是你所为?” “不。”晏泯摇头:“姜家郎君非我所害——纵其父姜正辅为朝廷帮凶,但我自知他是兄长挚友,其前来劝降晋王之举亦可见是重情义之人,我又岂会轻易便对他下手?” “由此可见,当年除了你之外,也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欲使晋王非反不可。”萧牧问:“你可知毒杀云朝之人是谁?” 晏泯再次摇头:“我试着追查过,但晋王都不曾查明之事,我一介商贾,自然也未曾查到什么。” “你鼓动晋王造反,说到底,是因不满当今皇室朝廷——”萧牧再问:“你为何会如此肯定,时家之祸的始作俑者,一定就是皇帝?” 晏泯不由皱眉:“不是皇帝,还能是何人?若非是皇帝所为,当年时家一案,他为何连查都不再深查,便要急于定罪处斩?” “皇帝固然并非无辜,但我所指,是密谋构陷父亲通敌的始作俑者——” 晏泯眼神一震:“兄长是说……凶手另有其人?!” “是。”萧牧神态笃定。 “那会是何人!”晏泯眼神反复着:“谁人会有这般手段本领……姜正辅吗?” “从前我也曾疑心过是他所为。”萧牧道:“但当下种种线索,却渐渐指向了另一人。” “谁?”晏泯定声问。 萧牧:“借你之手,鼓动晋王造反之人——” 晏泯不解:“兄长……此言何意?晋王之事,乃我一人之意。” “纵无明言指引,于无形之中诱导也是利用,且被利用之人,察觉不到自己已为人所用。”萧牧看着晏泯,问:“你回到晏家之后,短短数年即执掌家主之位,将晏氏商号做至大盛第一商号,是否全凭你一人之力?” 晏泯顿了顿,答:“是长公主殿下暗中与我诸多相助,方能如此顺利……”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萧牧眼中已无波动:“那你可知,当年我出京之后,于北地假死顺利脱身,又是得了何人相助?” 晏泯眉头紧锁,意外至极:“莫非也是殿下?” 萧牧点头:“这些年来,有关我的一切,长公主皆再清楚不过——” “可……殿下为何从不曾与我提起过兄长尚在人世?”晏泯脑中有着短暂的混沌:“是兄长的授意吗?” “不,我亦不知你这些年来与她暗中往来颇密。” 晏泯一时怔怔:“这是为何……” 萧牧平静道:“一颗棋子,自然没必要知晓另一颗棋子的存在。否则的话,便不易被彻底掌控了。” 晏泯蓦地抬眼看着他:“兄长……这是何意?!” 他陡然自椅中起身,断然道:“不……不可能!” “那兄长问你一句——”萧牧点明道:“你当初向我下毒之事,她当真一无所知吗?” 晏泯因激动而微微颤动着的身形顿时僵住。 那件事,虽非她示意,但她的确是知情的…… 这些年来他的所作所为,皆不曾瞒过她。 所以,当初她是默许了他,向兄长下毒?! “如今想来,她一直在借时家之事,于无形中利用你我来对付当今朝廷。只是我固守己见,迟迟未能如她所愿,她便放任你行下毒之举推我一把。”萧牧道:“但起初你计划进展不顺,于是,她又于营洲对我行刺杀之举,并嫁祸至裴氏,使我通过裴家顺藤摸瓜查到姜正辅身上,彼时姜正辅于朝堂之上对我诸多弹劾,如此处境之下,我生出反心,几乎是情理之中的事——” 晏泯怔怔摇头:“怎么可能……” 萧牧继续说道:“而在那场刺杀中,阿衡意外寻得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 “什么线索……”晏泯几乎是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在问。 “阿衡一直在暗查当年晴寒先生之死真相,在九年前那场劫杀中,她曾记下了凶手手腕内侧的刺青图纹。”萧牧道:“而在营洲那场冲着我来的刺杀中,她在一名刺客身上,发现了同样的刺青。” “而晴寒先生当年之所以遭人劫杀,是因在北地边境察觉到了有人欲密谋对父亲不利,传信回京之后,在途中遭人灭口。” “也就是说……杀害晴寒先生之人,即是构陷通敌案的主使?”晏泯面上几乎已无血色:“但兄长又如何能够笃定,那些带有特殊刺青的刺客,他们背后的主人一定就是长公主殿下?” “太子于城中遇害,那些刺客身上,亦有人带有此刺青图纹。”萧牧反问他:“太子是听闻长公主突发急症,情况危急,才会临时出宫。那些刺客动手的时辰,恰避开了城中卫军巡逻,且早早备下了火油,就埋伏在离开永阳长公主府的必经之处——阿锦,你觉得,在这京城之内,皇位更迭之紧要关头,当真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他真正得出这个结论,亦是在昨日太子遇刺之后。 有些久不得解之谜,只要寻得了一丝关键线索,即可抽丝剥茧,将过往一桩桩、一件件事皆串连起来,由此得出真正的答案。 无论这个答案看起来有多么不可思议,多么令人难以相信—— 晏泯的声音渐渐平直缓慢:“照此说来,萧夫人之事……也是她的手笔,是吗?” “母亲绝非是如此不谨慎之人,能引她独自离开众人视线的,一定是她极其信任之人,母亲虽与长公主甚少谋面,但一直心存感激,将其视作恩人。” 说到此,萧牧微垂下视线:“也是自那晚起,我与阿衡才真正开始疑心到她身上。” “她借母亲之死,逼太子在突厥与我之间做选择——局势愈乱,于她愈是有利。”萧牧回忆道:“此前以河东王一案,使我身陷困境,逼反卢龙军之心始终不死,当下看来,亦是她所为了——甘心顶下这一切罪责之人,乃父亲旧部,其临死之前,知晓我身份之下,于我手中写下了背后之人的身份,一横之上一短竖,先竖而后横,是‘李’字,亦有可能是‘永’字。” “长公主早年同父亲一同领兵,在军中颇有威望,能驱动父亲旧部者,也只有她了。” 说罢这些,萧牧已无意再往下说下去。 也无需再多言了。 顺着这个答案反推细思,所有的一切都将变得“顺理成章”。 因为这个答案,便是真相。 唯有真正的真相,才经得起如此推敲,而不似先前他疑心姜正辅时,总觉处处尚有蹊跷。 晏泯站在那里,许久才重新看向萧牧:“可,为何……她为何要对时家下手?!又为何要做这一切?她身体羸弱,手中早无权势,甚至无子女……兄长,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会不会是他人圈套,故意栽赃于她!” 萧牧未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我不信,我不信从始至终竟都是她在布局……”晏泯眼眶红极:“我要去亲自同她问个清楚!” 萧牧抬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既杀太子,便是等不及要取想要之物了。无需问,只需看她接下来如何做,便可知我之猜测是对还是错。” 晏泯脚下顿住,攥紧的双手微微发着颤。 风穿过窗外竹林,四下唯有沙沙声响。 …… 次日晨早,衡玉不顾阿姐与嫂嫂出于担心的劝说,执意入了宫。 她到时,东宫内,正一派慌乱之象。 “出什么事了?”衡玉拦下一名眼熟的宫娥,忙问道。 ------题外话------ 四千多字的一章,大家晚安 (收线中,真的好累我这个猪脑子……如果我有遗忘的伏笔,或者大家有觉得不解的地方,是我遗漏了忘记写的,欢迎大家告诉我。线都是开文前很早就铺下来的,bug应该没有,就怕有遗漏 7017k 238 托付 那宫娥正是在太子妃身边侍奉的,知晓衡玉是知情之人,此时便也不瞒着,压低了声音神态不安地道:“回吉娘子……太子妃今早起身见了红,贾医官看了脉象说是不甚好,恐怕是……先前太子妃有孕之事尚未对外言明,如今太子殿下……婢子们当真不知如何办才好了!” 衡玉忙道:“有劳带我去看看!” 她来时便在担忧此事——皇帝驾崩之后,太子妃的胎象便不大稳了,只能卧床静养着,而今又遭太子出事此等打击,怕就怕身子受不住。 衡玉脚下匆匆随宫娥来到了太子妃的寝殿内。 贾医官就在外殿,此时正同项嬷嬷摇着头低声说着话,项嬷嬷见得衡玉前来,忙迎上前两步:“吉娘子来了!” “项嬷嬷,太子妃她现下如何了?” “太子妃她……”项嬷嬷焦急地往内殿看了一眼:“正想使人去寻吉娘子的……不知可否劳烦吉娘子请那位之前开出调理方子的老先生,入宫来替太子妃看一看?” “自是可以。”如此关头如此大事,衡玉答应的没有犹豫:“稍后我便出宫去请那位先生前来。” 至于白爷爷能否点头答应…… 如今的白爷爷,身在定北侯府多日……此时大约早已被折腾的麻木了。 “如此真是多谢吉娘子了!”眼睛红红的项嬷嬷满面感激之色。 一旁的贾医官却叹了口气:“虽不知吉娘子能为太子妃请来何方神圣,但请恕我直言……太子妃如今最需要的并非医者,而是如何才能让自身心绪平稳下来,否则便是再多的灵丹妙药,再高明的圣手医士,恐怕也是徒劳而已啊。” “可……”项嬷嬷欲言又止。 她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甚至太子妃心中也是清楚的,可太子殿下突然出事,如此生死变故之下,太子妃要如何才能平稳心绪? “我能否进去看一看太子妃?”衡玉询问道。 “自然。”项嬷嬷刚点了头,便见月见自内殿中走了出来,向衡玉福身,道:“太子妃听闻吉娘子来了,特请吉娘子入内说话。” 内殿中,太子妃披着发靠坐在榻上,面色苍白,双眸泛红。 嘉仪郡主跪坐在她榻边,不安地握着她的手,口中唤着:“阿娘,阿娘……您同仪儿说说话可好?” 听到脚步声,小小女孩回过头去,见着衡玉,眼眶中强忍着的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起身朝衡玉扑去。 察觉到女孩子紧紧抱着自己无声流泪,浑身都在发颤,衡玉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低声道:“郡主莫怕……” 太子妃抬眼看向衡玉,声音微疲哑:“衡娘子来了……伤可好些了?” 嘉仪郡主抽泣着将衡玉松开,衡玉福身行礼,答道:“承蒙太子妃关心,衡玉已无碍。” 太子妃看着那少女:“多谢衡娘子……” 她都听说了,殿下出事时,吉娘子和吉大人都赶去了,面对那些狠辣至极的刺客,全然不顾自身生死,试图拼力相救殿下,若非萧节使及时赶到,只怕吉家兄妹也要丧命在那些刺客刀下。 那被萧节使生擒的几名活口,如今尚在大理寺受审。 如此之下,那背后之人,未必不会有报复之举…… 而东宫如今的处境,已护不住任何人,衡娘子却于此时仍来了东宫探望—— 想着这些,太子妃眼角有泪光显现,对月见等人道:“带着仪儿出去走走……我有话,要单独与衡娘子说。” “是。” 月见等人应下,满脸眼泪的嘉仪郡主分别看了眼阿娘和老师,也听从地离开了内殿。 太子妃手撑着床榻,欲起身。 衡玉见状忙上前将人扶住:“太子妃如今需卧床静养,若有何需要之处,只管交待衡玉便是。” 太子妃看着她:“是,我有事相求于衡娘子。” “太子妃言重了。”衡玉动作小心地扶着她重新靠回去,道:“但请交待便是。” “殿下出事,凶手未明,朝中人心惶惶,各处虎视眈眈……”太子妃低声说着:“东宫如今这般处境,实在不算安稳,仪儿虽为郡主女郎,但毕竟是殿下唯一的血脉,我实是不敢将她留在身边冒险……” 她看着衡玉,满眼请求:“故而,我想将仪儿托付给衡娘子。望衡娘子能将她带出宫去,暂避一二。” 衡玉微怔。 “我知道,这请求实在冒昧,仪儿外祖家便在京中,按说如何也不该劳烦到衡娘子身上……” 太子妃眼中含泪:“可仪儿她自幼被殿下养成了与寻常小女郎截然不同的性情,突然将她送去金家,她不会听从,强行送去了,定也会心中惶惶,闹出动静来。且若有人果真盯上了她,定能猜得到她人在金家……她甚少对谁心服口服过,只有衡娘子,能劝得住她,安抚得了她……” 衡玉回过神来,郑重应下此事:“既太子妃这般信得过衡玉,衡玉必不负今日所托。” 太子妃将泪意压下:“衡娘子恩义,我必铭记于心。” 而后道:“我会寻了合适的时机,让人暗中送仪儿出宫,对外只道她受惊病下……定将一切安排妥当,绝不走漏半点风声,更不会让任何人知晓仪儿身在贵府。” 衡玉点头,允诺道:“衡玉也同太子妃保证,无论发生何事,定会尽全力护郡主周全。” 太子妃面上现出一丝感激而苦涩的笑意:“有衡娘子这句话,我便真正放心了。” “若日后风波消定,自是一切都好,而若是局势大改,宫中再无她立足之处……”太子妃缓声道:“便劳衡娘子替她掩去原本身份,叫她从此做一位寻常自在的小女郎吧。” 见太子妃仿佛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衡玉纠正道:“郡主生来不凡,是做不成寻常女郎的。” 她看着太子妃,道:“如今您是郡主最大的支撑,越是如此关头,越是不宜做出不顾自身安危之举。” 太子妃微抓紧了手边锦被:“殿下遭奸人所害,我必要找出真凶不可……” “不。您如今最需要做的,是养精蓄锐,护好自身。”衡玉放低了声音:“若不然,待殿下来日回宫时,您却不慎出了差池,又该如何是好?” ------题外话------ 大家晚上好 7017k 239 招认 太子妃闻言怔怔地看向她:“吉娘子此言何意……” 衡玉:“巷中那些被焚的尸身难辨面目,当真一定就是太子殿下及殿下身边的侍从吗?” “可……”太子妃身形紧绷,只觉得说不通:“若不是殿下,那动手之人何故如此?做出这样一出戏的目的又是什么?” 衡玉道:“大约是想让百官世人相信,死的正是太子殿下,搅乱朝局与人心——” 太子妃看着面前的少女:“衡娘子的意思,我未能听得明白……” “当下太子妃所面对的,是一位不同于常人的对手。此人行事,有时不宜以常理揣测。”衡玉道:“您大可这般想,若对方当真想取太子殿下性命,为何要大费周章放火焚尸毁去面容?若是有意威慑,干脆枭首,岂不更能冲击人心?” 少女言辞直白:“所以,当日被焚者,极有可能只是替身。太子殿下,或还在人世。” 当日她也被那般情形吓得失了神,之后是萧牧那细微的反应,提醒到了她。 “果真吗……”太子妃不敢轻易相信,下意识地就要坐起身来:“我要去验看那尸身真伪……我与殿下夫妻多年,是不是他,我定辨得出来的!” “不可。”衡玉将人拦下:“此前萧夫人之事,已可见东宫之中必有那人内应,您此时突然去验尸,定会打草惊蛇。” “萧夫人之事……”太子妃意外地看着她:“衡娘子是说,害萧夫人性命之人,与此番策划刺杀殿下者,是同一人?” 衡玉轻点头:“当下看来,这两件事的目的是一致的。” 太子妃听得背后发寒:“没错,说到底都是冲着将朝堂的水搅浑来的……” 而眼下,她最关心之处在于:“既然殿下极有可能还活着,那是否该立即召集百官,尽快寻回殿下?” “当下或不是好时机。”衡玉将自己的看法言明:“对方纵一时伤及太子殿下性命,可若朝廷大肆寻人,凶手为抹去罪证痕迹,却未必不会生出杀心来……” 又道:“况且,百官之中……也并非皆是可信之人。” 太子妃闻言,眼神渐渐冷静了下来:“是,此事不宜大张旗鼓……否则怕是要适得其反。我稍后便让人暗中送信给父亲……让他们暗查殿下的下落!” 衡玉点头。 纵只是利益荣辱使然,金家的立场,也是不会生变的。 “还有一事……”太子妃握住了衡玉一只手,道:“若来日果真生变,必是要依仗萧节使与卢龙军的……” 她看着衡玉,无比郑重地道:“‘殿下出事’之际,幸得萧节使及时赶到,才能生擒活口,有劳衡娘子代我向萧节使转达谢意……若殿下能平安归来,东宫上下必当铭记萧节使此番相护之大义——” 此时说出这句话,她心中是忐忑的。 时逢乱局,手握重兵之人可以做出的选择实在太多了,对方为何又一定会选择庇护东宫? 而面前那少女朝她微微笑了笑,道:“太子妃无需允诺任何。” 衡玉的语气从容而笃定:“我相信,无论是何局面,他定都会倾力而为。” 纵然不为与太子殿下旧日情谊—— 他也会为稳天下大局而倾尽全力。 正如他此前所言,他所效忠的、昔日时家所效忠的,从来都不是那座龙椅,和龙椅上的某个人——而是这江山黎民之太平安稳。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允诺,他只需也只会遵循本心。 …… 终日昏暗的大理寺刑房内,回荡着已近无力的痛苦呻吟声。 受刑整整三日三夜的两名刺客,被绑缚在刑架之上,皆是满身血污,难辨面容。 “说,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刺杀太子殿下!” 可一下下被凿入身体、刺穿肩骨的长钉在眼前闪着寒光,其中一人终于发出了低低的声音:“我说……我说了,给我个痛快……” 行刑的狱卒捏紧了他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快说!” 大理寺卿闻声立时走了过去。 坐在一旁小几后,身着乌袍的青年,也抬眼看去。 “是……是湘王……是湘王指使的我们……”那刺客气息不匀地道。 大理寺卿神色大变——湘王?! “湘王殿下为此筹谋已久,一直在时刻紧盯太子动向,当日,在太子回宫的路上,设下埋伏的不止那一处……”那刺客声音微弱吃力:“我等只是奉命行事,所知只有这些了……还请给个痛快……” 大理寺卿眼神震动,下意识地回转过头,看向那青年。 萧牧缓缓站起身来:“撑了三日,果然只为这两句话,看来王鸣不曾撒谎。” 那刺客闻声眼皮略抬了抬,看向那青年,只见那道身影转身走了出去。 大理寺卿犹豫片刻,交待狱卒:“先依照规矩……让他们在证词之上画押!稍后本官即入宫呈明此事!” “是!” 大理寺卿转身出了刑房,追上了那道墨色身影。 “萧节使请留步——” 萧牧驻足,看向那走上前抬手施礼之人。 “三名活口中,那另一名唤作王鸣的刺客,是萧节使亲自单独审问过的……不知萧节使可审了其它线索?”大理寺卿询问道。 “他称,背后之人交待过他们,一旦被生擒,便将罪名推到湘王身上。” 大理寺卿神色微变:“那……真正的主使究竟是何人?” “他亦不知。”萧牧道:“他们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死士而已,甚至没有机会知道真正的主人是谁。” 大理寺卿皱眉思索片刻,道:“可……未必不是那王鸣料到同伴会供出湘王,便特意提早说出此等话,谎称背后另有主使,混淆视听,以此替湘王开脱……” 他能做到大理寺卿这个位置,审过的大案不计其数,遇事难免多想一层。 “确有此可能。”萧牧道:“但王鸣情况特殊……所言可信十之七八。” “可那名刺客已经指认了湘王……”大理寺卿神色为难:“此等大事,下官瞒不得。” 他乃姜正辅门生,平日遇事尚有人可请示,但如今老师病重无法理事,朝堂局面牵一发而动全身…… “当下局面如此,朱廷尉只需如实禀呈,无需思量其它。”萧牧看向前方夜色:“且将那指认湘王之人与王鸣的供词,同时呈入朝中便是。” 大理寺卿思索着点头,拱手道:“多谢萧节使提醒。” 此等关头,他已不宜掺杂半点私人想法,顾忌的越多,越容易出错。 …… 次日,朝堂之上遂掀起了轩然大波。 “竟是湘王所为?!” “那几名刺客说辞不一……” “须知无空穴来风之事……且大行皇帝驾崩,储君被刺身亡……试问何人最有望顺理成章登上帝位?湘王之嫌疑动机,已无需赘述!” 一片争论声中,一道虚弱的女声传入了殿中—— 7017k 241 只能杀掉他了 行礼罢,他恭谨地跟在永阳长公主身侧,往殿中行去。 “这些年来,你侍奉在皇兄身侧,实在辛苦了……”永阳长公主由其蓁扶着,慢慢走进殿内,边环视着殿中陈设,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如今宫中事杂,本宫仍少不得需要你帮衬着。” 刘潜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此乃奴分内之事。” “全然不是从前模样了啊。”永阳长公主看着四下,感慨道。 这是她未搬出宫之前的住所。 刘潜笑着道:“殿下不过是暂居此处罢了。” 永阳长公主笑了笑:“这倒也是。” “殿下,礼部几位大人前来求见——”一名内监走进来通禀。 “此处乃本宫居殿,怕是不宜议事。”永阳长公主含笑道:“请他们去甘露殿偏殿中相侯。” 内监面色微怔。 甘露殿乃帝王居所,偏殿是帝王用来召朝臣议事之处…… 刘潜看过去:“愣着作何?没听到殿下的吩咐吗?” 他发了话,内监忙应“是”,出去回话了。 “这个瞧着不甚机灵。”刘潜笑着道:“待奴回头再给殿下换一个伶俐些的过来侍奉。” 殿中其他内监宫娥闻言皆垂下头去。 “无妨。”永阳长公主语气随意,转了身往内殿去:“其蓁,替本宫更衣。” 其蓁应下,跟了进去。 在甘露殿见罢了礼部官员后,永阳长公主随手翻阅起了一旁龙案上堆积着的奏折。 她轻轻“啧”了一声,叹道:“皇兄病了这许久,还要逞强过目军国大事……若果真有几分能耐且不说了,偏偏又这般无用昏聩,半点也派不上用场,历来都只会帮倒忙罢了。” 听得这番话,一旁的内侍将头垂得不能再低。 很快,殿内掌了灯。 在刘潜的示意下,晚膳也送来了甘露殿。 “殿下早些歇息吧……”晚膳后,其蓁提醒道:“您近日服药调理,不宜太过操劳。” 永阳长公主掩口打了个呵欠:“也好。” 然下一刻,便听殿外传来宫人略显慌张的说话声:“……令公稍候,请容奴先行入内通传!” 永阳长公主眉尾微微扬起。 “令公止步……!”宫人追着那道身影走了进来。 永阳长公主出声道:“本宫与姜家阿兄乃是自幼一同读书长大的情分,有何可拦的。” 宫人这才垂首退下。 “都退下吧。”永阳长公主缓步回了书案后坐下。 其蓁无声看了一眼短短时日发髻已然花白、消瘦身形显出了几分老态的姜正辅,带着殿内宫人退了出去。 “殿下如今竟堂而皇之地住进了甘露殿——”姜正辅看着那坐在龙案后的女子,抿直了嘴角,一字一顿地道:“这是意图篡位吗?” “姜家阿兄遭丧女之痛,久病难起,如今极不容易入宫一趟,竟就是为了给我定下如此罪名吗?可眼下帝位空悬,又何谈篡位二字。”永阳长公主笑微微地道:“我一介弱质女流,不过是被朝臣们推至此处,在他们推举出新君登基之前,暂替那些子侄们处理些琐事罢了。” 姜正辅定定地看着那自若随意的女子,片刻后,才道:“李蔚,我早该猜到是你了。” 他脚步发沉地往前两步,朝她走近了些:“……原来当年构陷时家之事,是你所为!时家出事后,你甘冒性命之危,也要出面替时家军士求情……当真是做得一手好局,演得一场好戏!”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般信任她,以至于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未想过要往她身上去查! “而今你又故技重施,先害太子,栽赃湘王后,又出面替湘王说情作保,以此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落得个心软良善之名!” “早在九年前你对时家下手之前,便已经存下夺位之心了,是吗?”姜正辅看着永阳长公主,目色咄咄。 “夺又如何呢。”永阳长公主微微含笑看着他:“本就该各凭本领的,不是吗?” “各凭本领?”姜正辅眼眶红极:“这便是你构陷挚友,害得时家满门灭族的理由吗?时大哥于战场之上冒死救过你性命,李蔚,你可曾有半分人性!” “是啊,时大哥救过我……不过,九年前,我也算还他一条人命了。”永阳长公主轻叹道:“战场上杀敌,不为错。只是我的战场,不止在沙场之上。” “我与时大哥,情谊深重是真。”她回忆道:“从前还常有人猜测我心仪时大哥,起初我不愿选驸马时,传言皆道我爱而不得……” 说到此处,她忽地笑了一声:“真是好笑,在世人眼中,女子便只该拘于这些情爱之事么。” 她语气遗憾:“时大哥处处都好,文韬武略,心志坚正,我一直将他视作兄长来看,比起我那傻子般的皇兄,我无数次想,若时大哥是我亲生阿兄,这江山交到他手中,我也不必如此费心力了……” “可惜他不是。他只是个臣子,且是个极忠直的臣子。” “有他在一日,我的计划便不可能推动分毫——” “于是,我便只能杀掉他了。” “没了时大哥,皇兄便等同失了臂膀。不过这臂膀,也算是皇兄自己砍下的。” “谁让他是个傻子呢。”永阳长公主嗤笑一声:“谁都瞧得出他是个傻子,并无帝王之才,可偏偏只因他是嫡长子,父皇便非他不可了。” “起初,我倒也未想过要与他争的,到底是自家兄长——”她略觉好笑地道:“可谁知,他不识抬举。” 说到此处,她看向姜正辅:“姜家阿兄该是记得的,他登基次年,我与时大哥初凯旋,他于大殿之上,当众予我的赏赐,竟是赐婚,替我择了个废物一般的驸马。” “我求他收回圣命,我与他如实说,尚无意婚配,此生只想替他护卫大盛江山,甚至自请去往封地守一方疆土,他都不愿松口——” 她说着,轻抬起左手:“彼时我太过天真,自认以死相逼,总能叫我亲生阿兄心软一二……我当着他的面,要以碎瓷割脉,被宫人拦夺之下,错伤了虎口。这疤,便是那时留下的。” ------题外话------ 大家晚安嗷 7017k 242 本宫给她时间 “可我那阿兄只是叹气,还说他也是遵循父皇临终前的交待,想为我寻一处安定归宿……蠢人虚伪起来,真是半点都藏不住。”永阳长公主将手慢慢收回,看着那道长长的疤痕,道:“自那日后,我便未再求过他了。这双手,也未再握过长枪刀剑了。” 关于成亲之后的种种,她未再说下去,只是含笑看向姜正辅:“姜家阿兄怎么和当年一样,事事只听着而不说话呢?” “疯子。”姜正辅强压着心口处的翻涌:“你再有不如意之处,却也非是你不择手段、屠戮无辜亲人挚友的理由!” “是,我是疯子。”永阳长公主笑着起身,慢慢理着广袖,感慨道:“却也好过姜家阿兄浑噩盲目,至今连杀子仇人是谁都不知道。” 姜正辅的身躯蓦地一僵,脑海中同时闪过两道声音—— 那日他于大理寺暗室内,曾听萧牧质问顾长武,声称云朝是于晋军营中“离奇身死”…… 之后严明也同他说过,所谓萧牧急功近利之说,也只是晋军的挑拨说辞…… 他明面上不曾轻信这些话,但一步步走到今日,最初的那些笃定也早已逐渐动摇了。 而此时,看着面前之人…… “云朝当真是个好孩子,当年他们一群小辈当中,除了敬之,我最喜欢的便是他了。”永阳长公主叹道:“可惜啊,他实在太过多事了些,当年坚持要去劝降晋王……偏偏他们情义深重,晋王果真就要被他说动了。” 久病之下的姜正辅听到此处,脑中已是一片嗡鸣声响。 但仍能听得清那道淡然自若的声音慢慢说道—— “既挡了我的路,我便也只能忍痛将他除去了。” 姜正辅的眼眶红得似要滴出血来:“李蔚——!” 永阳长公主只是笑微微地看着他。 “原来晋王造反,也是受你挑唆!你为逼晋王走上绝路,杀了云朝……!”一贯镇定的姜正辅此刻连声音都是发颤的:“他们一个个……都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无不对你敬重信任有加!你怎能狠得下心来!” “我常也觉得十分可惜……他们本都可为大盛栋梁之材,偏偏运气如此不佳。” 姜正辅肝胆俱裂,怨愤交织:“你这个疯妇!” “恨不能杀了我,是吗?”永阳长公主神态舒展:“我便在此,姜家阿兄若有本领,只管杀便是了。” 她抬手,指向一旁檀木架上挂着的那把代表天子威仪的斩马剑。 姜正辅蓦地攥紧十指,走向那斩马剑。 抬手欲取剑时,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却僵在了半空中。 他闭了闭眼睛,试图强压下心口处几近无法承受的悲怒。 “你不必以此激将于我……说到底,不过是想借机寻了罪名将我除去,以便把控中书省……休想!” 姜正辅目光如刀,定在她脸上:“你想监国摄政篡位,且要问过我中书省上下是否答应!……我迟早会找出证据,将你之罪行昭之于众!莫说帝位,你日后只能是世人眼中人人得而诛之,遭永世唾骂的乱臣家贼,李氏宗谱与祖坟之内,也绝不会有你李蔚容身之地!” 永阳长公主笑了一声:“好啊,那我便等着姜家阿兄早日将我治罪。” 姜正辅再不愿看她一眼,转身离开了此地。 “殿下……”其蓁很快走了进来。 “怕什么。”永阳长公主转身走向窗棂处,淡声道:“这是只老狐狸,即便是面对杀子之仇,仍是如此冷静……我倒盼着他朝我举剑,或是跑出去大声宣扬我要篡位,如此,疯子便是他来当了。” 其蓁只是道:“殿下无事就好。” “他竟不好奇,这些年来我为何要独独留着他吗。”永阳长公主抬手将窗棂推开:“一则,姜家树大根深,轻易撼动不得。二则,我需要他们这帮士族来牵制东宫势力,以免让昶儿大权独握……” “这第三个原因么……自然是需要他来做替罪羊。” 永阳长公主看向窗外那株老梅树:“他若也早早死了,时家之事便不好同敬之他们解释了……只可惜,我如此煞费苦心,一次又一次将证据摆给他们瞧,敬之那孩子这些年来还是一直心存疑虑,真是不叫人省心。” 她叹道:“时至今日……既是瞒不住了,这替罪羊,便也无用了。” 其蓁闻言垂下了眼睛,低声道:“殿下还是勿要太过扰心了,不然怕是身子要撑不住的。” “这怎能是扰心呢,我等了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此刻吗。”永阳长公主忽有些出神地道:“窗外这株梅树,我幼时便喜欢。但长大之后,我便知道,这甘露殿日后是皇兄的。而我,只能配了驸马搬出宫去——” “长公主府内也种满了梅树,但终究都比不上甘露殿里的这一株。”她渐回神,心满意足地笑了:“今年冬日,便可在此赏梅了。” 其蓁只静静听着,而后取过一件罗衣,替她披上。 “对了,我家猫儿……可有找过我没有?”永阳长公主随口问道。 其蓁摇了头:“回殿下,自那日太子出事之后……婢子便未再见过衡娘子了。” 永阳长公主轻叹了口气:“也好,暂且叫她冷静冷静也好。” 其蓁难得语气犹豫地道:“殿下,衡娘子只怕是……” “她应当会想开的,只是迟早之事,本宫给她时间慢慢适应接受。”永阳长公主温声道:“她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与我一样,心中皆向往公正二字,不满世俗对女子的桎梏……而我,可以帮她去做成她想做之事。” “可……”其蓁欲言又止。 “莫要拿那些庸人的眼光去衡量她。”永阳长公主眼中含笑:“明日便让人在这甘露殿中,单独收拾一间书房出来,给我家猫儿,以备日后之用。” 其蓁沉默片刻后,应了下来。 姜正辅在一名候在甘露殿外的官员的搀扶下出了内宫,刚坐进马车内,便再支撑不住,蓦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7017k 243 故人对坐(求月票 “郎主!” 随行的仆从大惊失色,连忙取出备着的瓷瓶,从中倒出一粒药丸让姜正辅服下。 这是“姑爷”给的,说是必要时可拿来应急。 姜正辅吞下药丸后,倚着隐囊靠在车壁上,纵是闭上了眼睛,仍可让人察觉到情绪的起伏涌动。 仆从不敢多问任何。 直到许久之后,姜正辅开口:“我无碍……回府吧。” 仆从这才吩咐车夫回去。 姜正辅不知想到了什么,缓缓张开了眼睛,道:“换一条平日里不熟悉的路走。” “是。” 马车缓缓驶入夜色。 车夫依照家主交待,特地选了一条平日里几乎没走过的路,因此绕远了近一半的路程。 夜色静谧,马蹄与车轮声极为醒耳。 马车平稳地行上一座青石板桥之际,前方两侧桥下忽有黑影飞身而出,如挟着寒光的鬼魅一拥而上。 马儿受惊扬蹄,发出嘶鸣。 车夫神色大变,下意识地拼力握紧缰绳,车厢却仍被惊马猛地带着往前冲去。 然而惊马也未曾能带他们逃离—— 桥头布下了极为锋利的绊马绳,几乎将两条马前腿生生截断了去。 “哐!”地一声巨响,随着马儿挣扎倒地,车厢也被这巨大的惯力甩得往一侧翻落,仅靠着桥栏相阻,才未至于跌落桥下河水之中。 “郎主!” 车厢内的仆从艰难地爬坐起身,去扶姜正辅,边急声道:“保护郎主!” 如此时局下,纵是再如何急着出门,堂堂一品中书令身侧也绝不会只带一名仆从与一位车夫—— 很快,暗中跟随着的十余名近随便现了身,同那些黑衣人缠斗厮杀。 然而很快,双方局势便分出了上下。 那些黑衣人出手狠绝,显然就是冲着将人杀光而来,半点不欲给姜正辅活着离开的机会。 眼看着自己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姜正辅面色寒极。 他料到了李蔚会对他下手,但却未曾想到他已绕路而行,却仍遭到了对方伏杀! 下一刻,一名护在他身前的近随被长刀刺穿腹部,坠入河中,“砰”地砸出一圈巨大的水花,鲜血很快染红了一方河面。 姜正辅退至桥栏边,左右皆有黑衣人持刀朝他靠近着。 已经退无可退…… 姜正辅咬紧了后牙,没有恐惧,只有不甘。 他不甘才得知真相,就要死在那披着人皮的恶鬼獠牙之下! 长刀朝他袭来的一瞬,有寒光刺目—— 姜正辅下意识地抬手阻挡,余光内却见另有一道黑影闪身而至,手中长剑抹穿了那黑衣人的脖颈。 鲜血喷洒,黑衣人手中长刀坠地,捂着脖子抽搐倒地。 下一刻,那挂着血珠的长剑指向了另一名黑衣人,那黑衣人连连后退抵挡之际,被那人飞身而起踹在心口处,仰面坠入了桥下。 看着那持剑护在自己身前的背影,姜正辅一时大感意外——定北侯?! 来不及多做反应,姜正辅下意识地看向四下,只见桥头两侧皆有侯府亲卫极快地涌上桥面,将那些黑衣人团团围住。 “姜大人可需活口吗?”萧牧微侧首,问身后之人。 姜正辅眼神肃寒:“不必了。” 他们是谁的人,他甚至要比这些黑衣人还要清楚。 见自家将军微一点头,王敬勇会意。 在一片围杀声中,姜正辅跟着萧牧走下了青石桥。 “便由萧某送姜大人回府吧。”萧牧提议道。 换作往常,姜正辅必然肃容冷目拒绝。 但此刻:“有劳萧节使了。” 他身上也染着血,面上有擦伤,花白的发髻些许凌乱,弯身欲上萧牧备下的马车时,背影是从未有过的狼狈与苍老。 他身形不甚稳,动作艰难之际,青年有力的手掌扶在他身后,托着他上了马车。 姜正辅微微回头,看向那青年。 青年很快上了马,跟在马车旁。 马车驶动,一路平稳地将他送回到了姜府。 郎主深夜入宫,姜府尚未闭门,门人听得动静迎出来,见得自家郎主如此形容,不由大惊,忙上前将人扶住。 “多谢萧节使此番出手相救……”姜正辅看向那无意下马的青年,道:“还请萧节使入府一叙。” 对方亲自出面搭救于他,已不存在所谓基于立场明暗的避嫌之说。 萧牧闻言遂下马,朝姜正辅无声抬手,与之一同走进了姜府内。 这座府邸,幼时他来了无数次。 身侧之人,是曾亲自授他开蒙的世叔。 萧牧感受着此时这座府邸的寂落与冷清,一路无言,来到了偏厅内。 士族出身,时刻注重体面风骨的姜正辅,甚至未有去更衣整理形容,就这般与萧牧对坐,屏退了所有下人,并严令交待:“守好各处,不可让任何人靠近此处。” 管事退下前,亲自奉来了一壶热茶,此时茶汽袅袅,在二人之间舒卷。 姜正辅低声开口,未提这场险些令他丧命的截杀,未提永阳长公主的所作所为所图,而是道—— “九年前,舒国公府陷通敌案,抄家当夜,未见舒国公之子时敬之。之后,我奉旨负责追缉他的下落。” 萧牧微垂着眼睛,一时未语。 那道声音继续缓缓说道:“千里追缉,终在一个雨夜,于幽州城外一座破庙内,发现了他的行迹——” 萧牧神色微怔,抬眼看向他。 当年于破庙之中,他与幼年阿衡藏身于佛像之后,有人欲上前查看之际,被为首之人及时叫止…… 彼时只顾逃亡,家破人亡之下心中恨意滔天,未曾能留意到此中异样,只当自己尚有些运气在,天不绝他。 “本以为就此能让他逃过一劫,但不久之后,还是搜寻到了他的尸身。”姜正辅道:“那尸身被寻到时,已难辨面目,只靠着身形特征及贴身之物,方才得以‘确认’了身份……我未曾想过要深究,不曾让人继续探查。心中……始终存了份侥幸,盼着他能换个身份活下去。” 姜正辅看着对坐的青年,眼底微红:“但未曾想到的是,时隔多年,他再出现时,我却已认不出了。” ------题外话------ 月底了,礼貌求个月票_(:з」∠)_ 7017k 244 世间最残忍的屠戮 茶雾渐淡间,青年开了口。 “姜世叔——” 姜正辅面容微颤,慈声应了声:“哎。” 在世人眼中,他冷肃漠然,不易接近,向来不是什么温和泛爱之人。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此生只娶妻一人,未曾纳妾,未曾续弦,仅得一儿一女。 而挚友家中之子敬之,在他眼前长大,三岁开蒙第一句诗词是他所授,小小的手第一次试着握笔,是他手把手所教…… 那个处处出色的孩子,在他眼中,与亲子无异。 而如今,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已长成了沉定内敛的青年,是大盛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一位镇边节使。 姜正辅几分欢喜庆幸几分欣慰窝心,开口时却只剩下了惭愧:“世叔如今才将你认出……此前因云朝之事,听信了许多风言风语,一直对你存有诸多偏见,于你百般为难针对,实在不堪为人长辈。” “如今一切皆已明朗,方知世叔这数年以来,所谓针对,也不过是使裴氏暗中监视我之举动,欲寻出我之真正错处把柄,而从不曾于暗中行构陷暗害之举。”萧牧道:“敬之从前深知世叔为人,该知世叔行事有底线,不屑行阴私手段——” 青年说到此处,微一顿后,如实道:“只是自九年前之事后,我待世叔,亦生出了极深的偏见误解与猜疑。” 于是,他无法再相信以往的认知。 “可你这些年来,却也未曾因这份猜疑而试图出手对付过我。”姜正辅看着他,问:“敬之,你这些年来重权在握,难道便果真不曾想过要……” 余下的话,不必明说了。 “若说从未有过此等念头,便太过虚伪了。”萧牧坦言道:“想过,且不止一次。” 青年微垂眸,看向小几上的那盏绣着墨竹图的纱灯:“只是每每夜中登高望及四下灯火,念及幼时在父亲面前所立誓言,便又动摇了。如此反反复复之下,时常不知究竟何为对,何为错。” “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话及此处,青年眉宇间肉眼可见顷刻变得从容且明朗了:“见她所为,听她所言,便答案渐明,从此不再被困守其内了。” 姜正辅听得眼眶愈红,眼底却满是欣慰:“世叔猜测过,你或还在人世,常会担心你为仇恨蒙眼,失了本心。报仇无错,你做什么,也都不为错,但你自幼心志坚正,心怀苍生公义,这些本心不可能被全然抹灭,两相煎熬之下,我恐你就此被磨碎……” 姜正辅声音已是微哑:“你能于此间守住本心,寻得平衡之道,世叔当真感到万分庆幸。此乃你我之幸,亦是天下之大幸。” 他看着面前挺拔磊落的青年,面上带笑,泪水却已湿了眼角:“若云朝知晓你回来了……还不知要高兴成何种模样。” “云朝被害枉死,我定会为他讨回这份公道——” “不。”姜正辅缓声道:“此事该由我这个做父亲的去做。” 他看向萧牧:“还有当年时大哥之事……敬之,你如今是否也已知晓真凶何人了?” 萧牧微抿直了嘴角:“是,往事已悉数明朗。” 四下安静了片刻,姜正辅哑声问:“当年之事,我虽非知情者,但袖手旁观亦是事实……敬之,你可怪我吗?” “从前恨过,怪过。”萧牧就像个寻常晚辈那般坦诚地道:“我曾想,纵只是袖手旁观亦为帮凶。但一路走到今日,此时已明白了世叔之身不由己——且当年之事,君心已定,谁也无法更改。” “君心已定……”姜正辅的眼神有些遥远:“当年在天牢之中,你父亲,也曾对我说过这四个字。” “当日,前去舒国公府拿人,乃我自荐。”他回忆着那一日皇帝勃然大怒的模样,道:“事出突然,此前我并未得到丝毫风声,圣人召我等入宫相议,态度无可转圜……于是我自荐前往查办此事,出宫之际命人传信给云朝,让他务必将你拖住……以换取些许生机可能。” 萧牧闻言,不由想到那日在临水而建的酒楼内,好友拉着他投壶,如何也不肯放他归家的画面—— 原来……竟是如此。 “我彼时想,此事由我来经手查办,总好过交到旁人或时家政敌手中。”姜正辅将往日一切言明:“而圣人因此,对我亦存下了‘考验’之心,一直在暗中紧盯着我的一举一动。那晚我于天牢内见了时大哥最后一面,他反倒劝说于我,勿要再插手此事……” 回忆到此处,姜正辅露出一丝苦涩笑意:“我那时便知道,兄长那些话,是为了让我的良心好过一些。” 他强压下翻腾的泪,看向萧牧:“你可会觉得,世叔此时与你说这些已难辨真假之言,是在为自己开脱吗?” “不。”萧牧道:“我信父亲——” 那是父亲会做出的事,说出的话。 他看向面前发鬓苍白,面上有着淤青与血迹,眼底写满了愧疚的姜氏家主,道:“如今也信世叔。” 青年起身,朝姜正辅抬手施礼:“敬之多谢世叔当年暗中相护之恩。” “……”姜正辅缓缓起身,颤颤伸手相扶,眼眶中的泪终还是落了下来。 有些话,只需一句,便是莫大救赎。 他不需要这句谢,但需要这份发自内心的谅解以作自我救赎。 萧牧扶着他缓缓坐了回去。 许久,姜正辅复才得以平复心绪,道:“……我早该想到是李蔚了,她自幼性情张扬炽烈,本就非那肯安于深宅的笼中鸟池中物,这些年来如此模样,我早该察觉到异样的。” “只是她先是失了驸马,之后又遇你家中遭难,老师之死讯忽然传入京中,打击接连而至,她就此一病不起,演得入木三分……我实也被她彻底蒙骗了。”姜正辅缓缓吸气,平复着气息:“如今回头细思,实觉可怖。” “这些年来,我也未曾怀疑过她半分。”萧牧眼眸半垂:“便是近日晨时醒来,也常有一瞬恍惚,只觉身在梦中,如何也无法将其同那满手血腥者融为一人。” 他自认早就练就了辨别并接受人心变幻虚实的本领,可此一事,仍让他久久无法接受。 正因此,愈可见对方这些年来,藏得究竟有多么一丝不漏,演得温慈模样究竟又有多么深入人心。 他尚且如此…… 阿衡又当是何心境? 世间最残忍的屠戮,也莫过于此了。 “莫非你与李蔚这些年来一直有着往来?”姜正辅听出了关键所在。 “是,当年我离京后……” 纱灯内的火烛轻轻跳动着。 萧牧将一切前因后果言明,包括晏泯的经历此时也一并说明了。 姜正辅听得脊背发寒:“一个是手握卢龙军的镇边节使,一个是她暗中扶持起来的大盛第一商号家主,皆将她视作恩人至亲……她想做些什么,实在是易如反掌。” 他看向面前的青年,心惊之下只觉庆幸:“幸而你足够清醒坚守,不曾为她所误,若不然此时这天下江山,还不知是何残破光景。” 而后定神深思道:“照当下来看,她必不可能只将筹码压在你二人身上……” 萧牧道:“大行皇帝之死,实为被人毒害。” 姜正辅蓦地抬眼:“……圣人也是为她所害?!” 而问罢,便觉多余了。 “所以大行皇帝身边,东宫之内,处处皆有她的眼线内应。”萧牧道:“这些年来,她从未停下过布局。从大行皇帝驾崩起,即是她现身收局之日了。” “如此说来,朝堂之上必也有她的人了,咳咳咳咳……”姜正辅目色沉沉,心绪牵动之下剧咳了一阵,好一会儿才得以继续说道:“想必,用不了多久,操持丧仪即要顺理成章地变成过目国事了!” “所以世叔必要保重,她今晚急于下此杀手,恰可见世叔之紧要。”萧牧看着那形容虚弱之人,道:“大盛朝堂,如今需要世叔来守。” “大盛更需要你。”一阵咳后,姜正辅语气愈发无力了:“她的阴谋,如今既已浮出水面,想必为清扫前路,亦会对你下杀手,你定要多加留意,顾好自身……” “世叔放心,敬之明白。” “还有一事……”姜正辅望着面前的青年,虚弱地开口。 萧牧正色以待之:“世叔请讲——” “你方才言及……得遇一人,使你不再困守煎熬,那人是男子还是女子?” 萧牧:“?” 但见那位世叔眼底隐有期待之色,他遂答道:“自是女子。” “我猜也是。”姜正辅放心地笑了笑:“那便是有心上人了?” 萧牧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是。” “是北地哪一家的女郎?”姜正辅笑着问。 “是京师女郎。”青年眉眼与语气皆无比柔和:“吉家二娘子,名唤衡玉。” “……竟是老师家中的吉家二娘子?”姜正辅微吃一惊,旋即笑得更开怀了:“好啊,好……甚好。” 看着面前青年眼底含笑的模样,姜正辅苍老沉暗的眼底也现出了一丝希冀神采:“待诸事落定后,我与你二人做媒,替你将这桩亲事操持得圆圆满满。” 他已无子女,面前这“失而复得”的孩子,便是他的孩子了。 萧牧笑着点头:“如此世叔更要保重身子了,不久前侄儿刚得罪了她,只恐自己不争气,一年两年尚哄不得她消气松口下嫁。” “你好端端地,得罪人家一个小娘子作何?”姜正辅笑道:“无妨,待得来日,世叔与你一同前往吉家登门致歉,或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儿上,未来亲家能心软替你减上个一年半载之刑。” 萧牧先道了谢:“那到时便有劳世叔了。” 二人笑谈,灯火可亲。 …… 次日,姜正辅遇刺险些丧命的消息,在朝堂之上传开,惹得人心惶惶。 偏是此时,又有一则军报传入京中—— “突厥异动,正大肆集结兵力!” “这……我当时便说,那伽阙杀不得!偏那萧节使毫无忌惮,竟入宫亲自将其手刃!突厥那般蛮人,岂能忍得下这口气?” “南境本就未平,如今突厥又有异动,这下可如何是好?” “令公病重又遇刺袭……谁人又能决断此事?” “不如……去请示长公主殿下?长公主早年曾数次迎战突厥,在此之上定有见解!” 面对这个提议,有官员面露迟疑之色。 “据闻长公主住进了甘露殿,此事是真是假?” “是有此事……说是为了方便与礼部官员议事。” “可这于制不合!甘露殿乃帝王居所!不行,我要去御史台说明此事!” 有官员往御史台而去,亦有数名官员仍去了甘露殿,向永阳长公主请示突厥集兵之事。 也有官员私下交谈罢,出宫暗下去了定北侯府拜访萧牧。 甘露殿内,永阳长公主听着各处的动向,边弯身修剪着一株松景。 “那些去往御史台的官员名单,皆在此了。”刘潜将一折名单递上。 “放那里吧。”永阳长公主漫不经心地道:“先随他们去吧,必然要有这些聒噪之辞的,往后只会多,不会少的。” “是,殿下大量。” “先退下吧,待会儿本宫还要与诸位大人商议应敌突厥之策。” 刘潜遂应声退下。 “敬之那孩子……”永阳长公主剪去一截松枝,叹气道:“本宫杀人,他救人……真是让人头疼。” 其蓁垂着眼睛,静静听着。 长公主将缠着红绳的剪刀放下,直起了身来,随口说道:“算算日子,头七都过了,倒也该给昶儿之事一个交代了。” …… 翌日。 一队卫军,闯入了湘王府中。 “你们要作何?” “湘王刺杀储君一事已证据确凿!来人,将其拿下,押至大理寺天牢!” “什么证据确凿?我没有杀阿兄!”湘王惊惶不已:“我要见永阳姑母!” 为首之人举起手中诏书:“此诏便是永阳长公主殿下与诸位大人所拟,长公主有言,湘王谋害兄长,有悖纲常,罔顾手足之情,实在使她寒心,故交由三司依律处置,不再过问此事。” ------题外话------ 谢谢大家的月票! 两章合一,大家晚安~ 7017k 245 热门选手萧景时(求月票) “什么?”湘王整个人僵在原地:“竟连姑母也不肯信我了吗……” “带走!” 湘王被定罪的消息,旋即在京中传开。 “不可能……绝不会是四王叔!” 吉家内宅单独收拾出来的一座小院内,小小的女孩子得知此事,半点也不肯信湘王有罪。 “郡主稍安……”前来安抚女孩子的宁玉轻声说道:“郡主放心,一切都会慢慢得到解决的。” 嘉仪郡主动作有些迟缓地坐回小几边,喃喃道:“会吗……” 在她暗中住到吉家之前,老师便已与她明言了对永阳姑婆的怀疑…… 外面发生的种种,老师也不曾捂过她的耳朵—— 可当下如此局面,一切当真还能重新恢复平定吗? “会的。”宁玉声音温柔坚定:“阿衡说了会,我便相信。” 已红了眼睛的嘉仪郡主,看着宁玉,慢慢地点了下头:“我也信老师。” …… 湘王被定罪当日,即是太子入殡之日。 大敛之后七日而殡,为天子之仪。 此前,礼部与中书省就太子葬仪辩议过一番,最终是永阳长公主出面主张,谓曰——太子虽尚未登基,但诸处已造册、登基事宜皆已完备,且其生前仁明,行事从无过错,当得起以天子之仪葬之。 此言出,大臣间上演了一番并算不上太过激烈的反驳—— 太子生前行事令人敬服,自大行皇帝驾崩之日起,便已是百官眼中的新帝了…… 且又是遭欲图篡位者谋害而亡,难免使人痛惜。 如此种种思量之下,总归也渐渐不再有人非得出头较这无谓之劲,葬仪规制,遂就此落定了。 是以,入殡停留之处,便与大行皇帝一般,同样也在太极殿内。 这一日,宗亲大臣皆至太极殿为太子悼行。 其蓁扶着永阳长公主立在前列,一片静哀中,忽听有内侍行礼之声响起:“姜令公……” ——令公?! 大臣们闻声纷纷侧首望去,果见那许久不曾出现在人前、才遭了一场刺杀的中书令走进了殿内。 百官纷纷抬手行礼。 “令公……” “久不见令公,不知令公之疾可有好转?” 姜正辅于朝中位居高位多年,心腹门生众多,围绕在其周身的士族势力更是根深蒂固,绝非短短时日即可分崩瓦解的。 而他此时出现在此处,无疑是给了摇摆不安之人一记定心丸。 看着眼前一幕,永阳长公主语气恭敬关切:“日前听闻令公遇袭,甚是不安,今日见令公无恙,总算放心了些。如今朝堂之上诸事无主,正是需要令公支撑局面之际。” 姜正辅面色冷肃,朝她无声抬手,并无半字。 众臣也早习惯了他这幅谁都看不上的模样,此时心中各有思量。 旋即,又有一人被内监引进了殿中。 看清来人,百官暗暗交换着眼神。 萧牧入内,于太子灵柩前行礼。 看着那道挺拔的青年身影,众官员不觉噤声,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须知这位如今可是当下公认最热门的造反种子选手—— 百官乃至民间百姓就“浅谈时下最有可能造反的那些人”而私下探讨时,此人的胜出率甚至远超宗室皇亲! 在造反一事之上的国民认可度,委实是被定北侯拿捏住了。 突厥召集兵力之事传至京中,昨日尚有御史愤慨难当,欲要弹劾定北侯以私刑杀伽阙之事,却被一干同僚死命拉住了——都这样了,还敢弹劾呢!就不怕彻底触发那俩关键字? 是以,此时萧牧出现在此处,诸人多是绷紧了神经,生怕一个不慎,就要触发什么。 一位向来以胆小怯懦而闻名京师的郡王,甚至默默让出了自己的位置,示意萧牧站在前列。 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那青年自灵柩前退下,于武将一列中站定。 看着那自入得殿中开始,便不曾往自己的方向看过一眼的青年身影,永阳长公主眉眼微落,仍是哀痛之色。 入殡之礼毕,姜正辅出了太极殿,带着身后跟上的一行官员,往中书省的方向而去。 “殿下……” 看着姜正辅等人的身影消失在朱墙深处,伴在永阳长公主身侧的刘潜欲言又止。 永阳长公主叹息道:“我便知道,被人乱了一记棋路,必是要生出麻烦来的。” 她说着,缓步往前走着,淡声道:“回甘露殿吧,召几位大人前来与本宫议事。” 刘潜恭声应下。 太极殿内,百官多已散去。 萧牧仍在。 而守在灵柩旁的那位璞贞仙师,此时也挽着拂尘退了出去。 不为旁的,只因他也觉得殿中那尊冷面神有些瘆人……单独与对方待着,他也恐自己不慎触发到什么不该触发之物。 然而他刚出了殿门,转了身去,却察觉到身后有人跟了上来。 微微侧首,拿余光悄悄看去,见得那尊身影,璞贞仙师脚下不由更快了些。 然而下一刻—— “仙师请留步。” 璞贞仙师脚下一顿,身上根根寒毛竖立,好似要将道袍撑起。 而若万物有灵,他臂中的拂尘,只怕也要根根炸开。 “不知萧节使……有何指教?”璞贞仙师艰难地维持着道骨仙风之姿。 …… 当晚,顾听南在院中的香樟树下,拿到了一封信。 她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看向墙头方向,空空如也,未见人影。 自那晚巷中之事后,那铁疙瘩便未再出现过,倒像是有意躲着她一般。 该不是在同她使什么欲擒故纵? 但转念一想,他那个算盘珠子般的脑子,怕是参不透这般高深的手段。 顾听南心中颇觉纳闷,看了眼手中的信笺,收入袖中,去寻了衡玉。 “……莫不是痛哭流涕赔礼道歉的求和信?”将信送到后,顾听南悄声道:“可不能就这么轻易原谅了他!否则这些男人日后三天两头动辄提及决裂,岂还有安宁可言?” “这些……男人?”衡玉疑惑地看向她,咬重了前头两字。 顾听南身形一正,笑了笑:“阿衡……那个,你且慢慢看信,我先回去了。” 目送着那道火速离去的身影消失在帘栊后,衡玉将信拆开了来。 ------题外话------ 最近的情节我写的都有点紧绷了,今天过渡章小小地缓一下~ (婆婆还未出院,舅姥爷一直在陪护着,因为明天幼儿园开学,今天跑了一天准备开学要用的东西,明天得起早早,就先带着崽子睡了,所以就一更了,大家谅解~ 明天,我应该就能自由了!!吧? 7017k 246 “顺应天意” 入目仍是熟悉的字迹,他予她的书信从不假手旁人。 信上是他近日所得消息与诸处进展。 看到最后一句,衡玉不由忧心忡忡。 无论是他,还是金家,亦或是姜令公处,都尚无半点关于太子的消息…… 而此时,外间传来了脚步与说话声响。 翠槐隔帘道:“姑娘,老夫人过来了。” 衡玉回过神:“快请进来。” 说着,便要往外迎。 见孟老夫人走了进来,衡玉福身:“祖母怎亲自过来了?有事只管叫人通传一声,喊孙女过去便是了。” “祖母放心不下我家小玉儿,便过来瞧瞧。”孟老夫人的神态一如既往慈祥平和。 衡玉上前扶住祖母一条手臂,让人在榻中坐下,也未强撑着否认一切:“让祖母忧心了。” 孟老夫人轻叹着气,拉着孙女在自己身侧坐下,翠槐等人皆退了出去。 “阿衡心中百般艰涩,祖母都晓得……” 孟老夫人轻轻拍抚着女孩子的后背:“只是此等事,便是祖母也安慰你不得,旁人再多安抚亦只是徒劳……但你要始终记得,一事假,并非事事皆假。这世间真切之美,尚且洋洋大观,大至风和月亮,韶光淑气,微至炊烟食香之乐,家人闲步之暇,皆不会因此而更改。” 这些听似细微缥缈之事,却是人立足扎根于世的根本。 衡玉缓缓倒在自己祖母肩头,强压着泪意,道:“我当真从未怀疑过她……祖母,我是不是太蠢了些?” “且到头来还是你最先怀疑上的,若你太蠢,那祖母和你阿兄岂非是活也不必活了?” 衡玉闻言,声音闷闷地笑了一声。 孟老夫人继续温声说道:“世人只道敢爱敢恨是为真性情,然在祖母看来,敢信方是真正勇气可嘉……且当破绽出现时,我们阿衡亦敢疑,并当机立断做出应变,敢信敢疑敢断之人,如何是蠢,又如何是错呢?” 衡玉微侧身双手紧紧抱着祖母,将挂了泪的脸埋在老人肩窝中,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愧疚地道:“我只是近日常在想,若我能早些察觉阻止这一切,是否便不会有今日这般局面了?若此局破不得,我是不是……” “说得都是些什么傻话?傻孩子,你也是受其瞒害之人。”孟老夫人打断了女孩子的话,嗔道:“这天下朝堂安危,何时轮得到你一人来扛了?何为早些察觉阻止这一切?你又非是神仙,可在那九重天上盯着凡尘中人一举一动,这世间不可阻之事诸多,越往前推便越是无穷尽,若以此来怪责自省,这尘世之中人人都需日日愧疚遗憾……” “不说远的了,便说萧节使罢。”孟老夫人道:“照此说来,他是否也要日日夜夜地想,若能早些察觉,时家便不会有那般遭遇了?你这些傻话啊,可万不能叫他听了去……” 衡玉抱着自家祖母:“他都与我决裂了,我还管他呢。” 孟老夫人听得笑出了声儿来:“在祖母跟前还演着呢。” “……那晚之言,他怕不止是演。”衡玉瓮声瓮气地道。 “那便更可贵可怜咯……你能舍得丢下他吗?”孟老夫人笑着问。 听着自家祖母三两句笑谈间,衡玉压抑了多日的情绪,似同着这几滴好不容易落下的眼泪一并离了身。 祖母方才那句话提醒了她—— 昔日萧景时苛责自身,使自己日夜置身煎熬中时,她不是反在劝他“放过自己,让自己喘口气”吗? 今时今日,她却是坠入了同样的漩涡中。 孟老夫人心疼地抱着怀中的孙女,轻声叹道:“我们阿衡,也不过才是个初满十八岁的小女郎而已呀……” 衡玉又放任自己在老人怀中躲避了一会儿。 她未有沉溺太久,待泪意消散后,将头抬起,已平息了情绪。 “湘王被定罪,算是意料之中的事。”她说起方才看罢信,心中念着的正事:“此前长公主出面替其‘说情’,不过是拿此事当作出现在百官面前、好将自己推上那个位置的踏脚石罢了——” 有关永阳长公主之事,孟老夫人也俱已知晓,此刻点了头,道:“没错,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为绝后患,湘王自是没必要再留……而那些早已准备妥当的‘实证’,不过是看她心情随用随取而已。时机一到,自然就被如数‘搜查’出来了。” 说到此处,衡玉心头难免有些发沉。 旁人不知且罢了,可她心中清楚,湘王是无辜的。 从前一切发生在浑然不觉间,而今既已清晰真相,又要如何做到眼睁睁地看着无辜之人被扣下本不存在的罪名、而同前人枉死在同一把刀下? 孟老夫人的眼神也有着担忧:“湘王一死,长公主行事必然更加肆无忌惮……姜大人如今虽已重归中书省,但在这场对方已密谋布局多年的抗衡中,胜算几何犹未可知啊。” 又道:“且如今多处异族生乱,那些诸侯们也伺机蠢蠢欲动,如若不能及时稳固大局,一旦乱势大起,势必是谁也压不住的,到那时,整个大盛只怕都要陷入长久割据的战火之中……相比私下厮杀明面不见血光的帝位之争,这事关天下苍生之乱,才是最令人畏惧的。” “是。”衡玉心底微寒:“而如今住在甘露殿内的那人,显然并不在意。” 一直以来,对方都只想借乱局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全无分毫顾忌之心…… “世人各异,抛却后天之因,有些人生来,眼中便唯有自我,不懂得怜悯与共情他人,待世人无慈悲,待万物无敬畏。”孟老夫人看向漆黑的窗外,缓声道:“只是此中聪慧敏锐者,懂得将自己的不同藏起,装作与常人无异模样。” 衡玉静默了片刻。 世上有此类人,她一向是知晓的。 只是她从前未曾发觉,自己身边也有着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观其手段,正如祖母方才所言,已不单单只是后天之因那般简单。 但这些,已不值得去追溯了—— 甘露殿中之人,已没有回头的可能,也无人需要她的忏悔。 不能弥补过失的忏悔,没有丝毫意义。 “当务之急,有三。”衡玉垂眸看着手中一直握着的信纸,道:“一是尽量阻止拖延其欲图掌权之事……此乃朝堂之争,需姜令公和萧景时来与之抗衡。” 孟老夫人点头。 衡玉继而道:“其二,便是找到可证其以毒弑君、构陷时家,谋害储君嫁祸湘王的罪证……” “时家之事太过久远,当下想要于短时日内找出证据恐是不易。”孟老夫人思索着:“至于弑君……她不顾都察院的弹劾之声,执意住进甘露殿,恐怕为的便是销去一切证据。” “是,所以当下最可行的,或是最后那一桩——”衡玉道:“所以第三条当务之急,便是尽快寻回太子殿下。” 若能将太子寻回,便足可证明永阳长公主谋害储君的罪行。 可太子如今究竟会在何处? 窗外风声沙沙作响,似在回应她心中猜想。 …… 湘王定罪,太子被谋害一事就此落幕。 国不可一日无君,择立新帝,无疑成了朝中的头等大事。 “义阳郡王李渡,年已及弱冠,膝下二子,其父为大行皇帝异母之弟,乃正统出身——” 有须发皆白的老臣冷笑出声:“同是在朝多年,谁人不知义阳郡王自幼时启蒙便处处不如其他同岁宗室子弟,全无资质天分可言,如今是在择立一国之君,关乎大盛日后基业,当以才德为先!” “不知陶太傅口中‘才德兼备’者何人?”有官员听似不冷不热地道:“据闻密王昨晚曾微服登门拜访陶太傅,莫非太傅所指正是密王不成?” 年逾六旬的陶太傅气得面容一阵抖动:“你……” 很快,便有内监将前殿官员的种种争执传到甘露殿内,永阳长公主听了,不由掩口笑了一声。 “各怀鬼胎,倒不必本宫的人怎么着,他们便相互咬起来了……”她姿态柔弱地坐在榻中,由宫娥替她轻轻捶着腿,叹道:“这般热闹,本宫本该亲自去瞧瞧的。” “殿下此时适当避嫌,是为上上之策。”刘潜在旁恭声笑着说道。 “本宫也是这般想的,否则那群人一直盯着本宫挑刺,也是怪麻烦的……且让他们先争上一阵子吧,耗得越久越好。”永阳长公主含笑问:“中书省那边,欲立何人?” “姜大人暂时并未表态……” “他倒也想隔山观虎斗么……口口声声心系江山社稷的姜家阿兄,怎也这般不顾大局了?”永阳长公主微微眯了眯眼睛:“还是另有想法……” 如此时局下,择立新帝之事争执愈烈,久久未能落定。 正是此时,忽有急报传入京中,惹起了轩然大波—— 安西节度使曾昕起兵反了! 领兵两万已出龟兹! “此前为贺千秋节召诸侯入京,这曾昕便借病未出安西!原来是早有反心!” “安西军驻守龟兹,需防西突厥生变……当下突厥本就生了异动,曾昕此时起兵,无异于要迎突厥入境!” “怕是二者已有勾结!” “速去请示令公!” “不……或该去请示长公主——”有人思虑之下,冷静道:“诸位可还记得这曾昕,曾是永阳长公主麾下副将出身?” “既是麾下副将,长公主对其必然知之甚详……如此关头,若能劝得此人退兵自是最佳……纵是不能,知己知彼,亦能多两分胜算!” “正是此理了。” 于是,一行官员急慌慌地奔去了甘露殿。 …… 三日后,晨早时分,甘露殿内洒扫的两名宫娥望着头顶上空的炽烈朝霞,满眼惊叹之色。 那朝霞愈发壮大绯丽,很快将整座甘露殿都蒙上一层绯色。 晨起朝霞,本为寻常。 然而当日,璞贞仙师自称昨晚夜观星象变动,曾卜出一记大吉之卦,卦象所显,大盛将出新主,可挽乱局。 而卦向所指方位,正是甘露殿所在。 今晨,甘露殿朝霞大起,正是印证了此卦。 此言一经传开,宫内宫外皆议论纷纷。 乱局之下,人心惶惶,总是更易偏信几分“天意之说”。 璞贞仙师虽未提及永阳长公主之名,但已同明言无异。 此卦言愈传愈烈,全然压制不住。 听罢刘潜所禀,永阳长公主笑了又笑:“这璞贞仙师倒果真是仙师降世不成?快快传来,本宫要见他一见。” 仙风道骨的璞贞仙师很快便到了。 “仙师如此助我,不知是为何?”永阳长公主含笑直言问:“或者说,仙师为何要选本宫一介女流呢……那些亲王郡王们,岂不是更加名正言顺?” “相助殿下的,非是贫道,而是天意,贫道不过只是顺应天意择明主救世罢了——”璞贞仙师话中似有指引:“殿下须知,天意所归,方是最大的名正言顺。” 永阳长公主眉尾微扬,眼底笑意更甚:“仙师所言在理。” 她笑望着那道人,虚心请教道:“只是不知,本宫当如何更好地‘顺应’这天意呢?” …… 接下来十余日间,各地先后有“祥瑞之象”出现,传入京中。 且这些祥瑞之象,多有指向。 譬如—— “听闻蜀地雨后现祥云,如凰展羽于天际……!” “莫非这天定的新主,果真是个女子不成?” 纵是国子监内,学生们亦在议论此事。 “人云亦云之事不知真假,岂可妄议!” 背后传来祭酒的呵斥声,几名学生垂首认错后,立时散去。 …… 而面对这诸多说法,永阳长公主只是道:“巧合之说罢了,岂能当真。” 此等态度,让持疑的部分官员一时揣摩不透。 这一日,一直在甘露殿内处理突厥与安西节度使曾昕造反等各处军情的永阳长公主,出宫去了城外永定寺为大盛祈福。 折返之际,天色已暗。 永阳长公主赶路疲累,牵动了旧疾,其蓁便提议先回长公主府歇息一晚,明早再行回宫。 永阳长公主点了头。 当晚,有女使通传:“殿下,衡娘子过来了。” ------题外话------ 两更合一,大家晚安嗷 7017k 247 恶鬼 “哦?猫儿来了——”刚喝罢药,靠在榻中闭目养神的永阳长公主睁开了一双笑眼,坐直了些身子,道:“外头下着雨呢,快让她进来。” 灰蓝夜色初染开,天地间雨雾濛濛。 屋外廊下,伴随在衡玉身侧替她撑伞的长公主府女使,将伞收起之际,奇怪地看了眼那道往室内走去的少女身影。 一贯爱说爱笑的衡娘子入府这一路上都不曾说过半字……这是怎么了? 雾蓝杏花襦裙上笼了层雨水潮气的少女走进了内室,不见喜怒的眉眼间似亦沾上了几分凉意。 她走进来,在离永阳长公主尚有五步远的仕女图屏风旁站定,未再上前,未见行礼,未曾开口。 “都退下吧,我与我家这只许久不见的猫儿单独说说话。”永阳长公主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宠溺亲昵。 其蓁应“是”,看了衡玉一眼,带着室内女使退了出去。 “怎瘦了这么多?”看着站在那里的少女,永阳长公主满眼心疼:“气色也这样差,直是像变了个人儿似的……枉你从前整日念叨我,怎如今也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了?” 说着,和往常一样对衡玉招手:“快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衡玉动也未动,静静地看着那人,问:“竟还要演吗?” 见她如此,永阳长公主慢慢将手收回,看着衡玉,声音虚弱缓慢:“从前我固然是瞒了你一些事,可我待你的疼爱向来发自内心……难道在你眼中,这些尽是假的不成?” “疼爱。”衡玉嘴角微勾了一下,伸出右手摊开,示出手心里的那枚玉令:“殿下所指,便是这般疼爱吗?” “我此前去往北地,殿下赠我玉令——”衡玉看着永阳长公主,道:“你手眼通天,想必早就知道了那昔日仇敌延鲁带领奚族旧部就在北地一带活动,对吗?” 永阳长公主未答话,也未否认,神色无波动。 “且你于北地征战多年,行军手段一贯狠厉,得罪过的人,恐怕还不止是那些奚人。”衡玉眼底的寒意平静到了极致,如冬日结了冰的湖面:“这玉令,于我便犹如催命符。我竟能活着回京,还真是天大幸事。” 此前她险些命丧那些奚人之手,之所以能保住一条命,一则是她早有察觉欲引蛇出洞,二则是因萧牧及时出现相救—— 而仍有不知多少危险,曾与她擦肩而过。 “我无意害你,我怎会害你呢?”永阳长公主摇了摇头:“我若有心要你性命,这些年来,又何苦要留你在身边事事过问照料?” 她看向少女手中的玉令,笑了笑:“不过只是小小考验罢了……果然,你聪明警醒,胆大心细,从不让我失望。” 衡玉也笑了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只觉荒谬:“若我死在你所谓的考验之下,便是蠢笨该死,死便死了,对吗?” 永阳长公主含笑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任性的孩子,眼神无奈而包容。 “诸如此类的试探与考验,这些年来,在我所不知道的时刻与地点,究竟出现过多少次?”衡玉眼底微红:“你如同掌控我生杀大权的造物神一般,予我凝视考验,也是基于所谓的疼爱吗?” “阿衡。”永阳长公主轻叹气:“你不该以如此浅薄平庸的目光来看待此事……我予你之疼爱,是为磨炼于你,使你日后足担大任,可与我共站在至高处。” 衡玉只觉听到了一个极荒唐而疯狂的笑话:“所以,我当感激你这般抬爱吗?” “你幼时,我便是极喜欢的。”永阳长公主叹息着说起往事:“你十三岁归家,我既讶异又欣慰,那般小的一个小女郎啊,流落在外多年,既能护得住自己,又凭自己的本领回到了家中,且半点不见瑟缩沉郁,反倒愈发开阔不凡了……这样的孩子,我怎能不喜欢呢。” “我此一生,最厌恶的便是蠢笨懦弱之人,只欣赏心志强大之人。”她看着衡玉,像是在看着一件平生最满意的作品:“我怜你爱你,将你留在身边用心教养磨砺,为的便是使你不被这不公世俗埋没……而你的确从未令我失望过。” 衡玉眼眶红极地看着她:“可你,十分令我失望——” 永阳长公主一怔之后,不禁笑出了声来。 衡玉道:“所以,那奚人延鲁所言,都是真的——当初他们已拟好议和文书,是你麾下之人挑衅他们在先,他们反抗在后,你以此为借口再次出兵,将他们悉数赶尽杀绝。” “他蠢且不知所谓,竟敢于议和文书之上提出条件让我下嫁。”永阳长公主嗤笑一声:“如此龌龊心思的废物,不该死么。” “你为自身而虑,对错轮不到我来评价。”衡玉看着眼前几近陌生之人,字字清晰:“我只是觉得自己蠢罢了,以往从未看清过你竟是个只看得到自己、视世人万物于蝼蚁玩物,只活在自己的意愿与妄想中的恶鬼。” “恶鬼么,应当是吧。”永阳长公主往后靠回了榻中,半侧着身子,以手撑着半边下颌,随着她的动作,轻薄春衫衣袖滑落,露出了半截久不见日光的白皙手臂,那手臂之上,有着几道颜色深浅不一的旧时疤痕—— “自幼时起,我便发现自己与常人不太一样了。”她拿闲谈的语气说道:“幼时在母后宫中的园子里,有只野猫抓伤了我的手,自此后,我便日日带着食物去喂那只猫儿,时日久了,它便与我亲近了,有一日我试着抱起它,它竟亲昵地蹭我的手……于是,我便将它按在软枕里闷死了,并将它抓过我的那只爪子砍了下来,丢进了火盆里。” “有个小宫娥瞧见了,竟吓得惊叫连连,看待我的眼神,便像是在看待一只恶鬼。我不明白她在怕什么,更不觉得自己究竟哪里错了,分明是猫儿先抓了我,我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但从那后,我隐约明白,日后不该在人前如此了。” “再到后来,我得以和皇兄还有时大哥他们一同读书,父皇当真是用心替皇兄择了位好老师,老师待我与皇兄,从无半点不公,从不曾因男女之分,便忽视敷衍于我。有老师在,我学会了分辨世人眼中的对错善恶,慢慢地,我觉得心中那只恶鬼,已被我杀掉了。” 永阳长公主回忆着往事,眼神有些悠远:“得老师悉心教导,有挚友相伴,那段在崇文馆内读书的日子,当真令人怀念……” 听她以这般语气提到阿翁,衡玉眼中终究不复平静:“可你杀了他——” 她一字一顿地问:“九年前,阿翁使人送回的那封亲笔密信,是写给你的,对吗?” “是啊。”永阳长公主点了头,眼神微黯:“从前我总认为老师非是轻视女子之人,是那封信才叫我看清,老师骨子里,还是看不起女郎的……” 她说着,讽刺地笑道:“他察觉到有人欲对时大哥下手,怕信送不到时大哥手中……他该传给姜家阿兄才对,可老师十分谨慎敏锐,他恐姜家阿兄与此事脱不了干系,于是,他只能传信给我这个女郎……” “老师若是怀疑我一二,我是要欣慰的,定不忍也舍不得杀他……”永阳长公主无比失望地喟叹道:“可惜老师哪里都好,却到底还是迂腐守旧……为何在他心中,女郎便不能有手段,有野心呢?” “你为何不曾想,他传信于你,是因信任你!”衡玉红透的眼眶中有泪欲坠,既觉悲哀又觉怒极:“我亦是女郎,我何时看不起过女郎?我此前遭你蒙蔽,难道竟因你是女郎之故?你将他人一腔真心信任视作对你的轻视,以此等狭隘可笑的理由对他下死手,到头来竟还要悉数将错处归咎于他吗!” 她朝永阳长公主缓缓走近两步,定声问:“你如此自欺欺人,心中当真无愧吗?” 永阳长公主未答,只静静看着面前的少女,片刻后忽而问:“你便不好奇,我为何会这般想,又为何有如此转变么……当初在崇文馆内,我也是信了那些所谓的善恶对错之说的。” “我为何要好奇?”少女倔强的眼底满是冰冷恨意:“不管你经历过什么,都不是你对我阿翁、对时家,对无数无辜者下手的理由——他们究竟何错之有!你我之间有着血海深仇,我为何要听自己的仇人诉说自己的过往与所谓苦衷?” 永阳长公主笑了笑:“也是,也无甚可拿来说的……我不怜爱世人,自也无需世人理解。” “但是阿衡,你于我而言,总归是与世人不一样。”她看着如此模样的衡玉,眼神怜悯:“心中很不好受,对吗?你原本是不必知晓这些的……为何非要去一再深查呢?” “敬之那孩子也是一样不听话,我将路给他铺得这样好,他本也可以站在本宫身边,拿回属于他们时家的东西……但他如何也不肯去走本宫为他安排好的那条路,迟迟不反且罢了,到头来竟还要来京师求和……他如何都不愿意帮我成事,我便只能自己动手,提前了结这一切了。” “那日见你二人走到了一起,我便知道,有些事不能等了,否则你们定要给我捅出篓子来的……” 永阳长公主眼神遗憾:“至于那些旧事,你们知道便知道了,于我倒是无甚大妨碍,只是你们这些孩子啊……非要执意去寻那些并无意义,且早已改变不了的所谓真相,得知了这真相,却又看不破世间人与人之间的迷障,反被所困,又是何必?” 她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在看待着那些被世俗所困的可怜人,又带着一丝希冀:“阿衡,我相信有朝一日,你总会想通的。所谓深仇大恨,本无意义,唯自身强大,才是最实际的。” 见少女的神态逐渐平静了下来,她复往下说道:“这些年来,你也该看得明白了,你欲为天下女子谋出路,可常常四处受阻碰壁,遭人议论误解。纵只是为了一件小事,也常要在公堂之上钻尽律法之漏洞,倾尽所能,才能勉强争来些许所谓公正——” “可若是你站在至高之处,又何须如此费力?”永阳长公主笑着道:“谁人质疑,谁人阻你,杀了便是,何须同那些令人嫌恶的愚蠢嘴脸多言?” “欲站在至高之处无错,错的是手段。”衡玉看着她,缓声道:“动辄嗜杀之人,永远都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 “配与不配,我先坐了又何妨?”永阳长公主笑了笑:“你若觉得我所行不妥,何不自己亲自去做呢?与我站在一处,你即可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甘露殿内,我已为你设下书房,军国大事,你若愿意,日后皆可参与。” “你说得对,我当然会自己去做——” “阿衡,我从来不吝于予你一切,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成全你。” 衡玉看着她:“此言当真吗?” “自然。”永阳长公主含笑朝她伸出一只手。 衡玉慢慢走过去。 而后—— 她毫不犹豫地举起袖中藏着的匕首,朝永阳长公主心口处刺去。 匕首刚要接触到春衫下肌肤的一瞬间,永阳长公主已然变了面色,战场上对敌的本能早已刻进了骨子里,她极快地躲开那致命一击,匕首只勉强划破她的肩头。 而此时,暗处忽然闪身出了一名着黑衣的女暗卫,反抓着未出鞘的剑攻向衡玉,随后一掌击在其心口处—— “哐!”地一声巨响,衡玉倒地,重重撞在屏风前,嘴角溢出血丝。 “噌——” 女暗卫抽出了手中利剑,指向那倒在屏风前的少女。 “放肆!谁允许你伤的她!”永阳长公主冷声呵斥道。 暗卫面色一变,立时收剑跪地请罪:“属下见其欲伤殿下性命,这才——” 永阳长公主一步步走向衡玉,缓声道:“我说的事事皆可成全于你,可不包括这个。”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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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蓁到底未再多言。 待她处理好一切后,永阳长公主交待道:“你亲自去给她看一看伤,绝不能让她出分毫差池。” “是……” “另外,让人去吉家传句话。”永阳长公主靠在榻中,闭眸轻声道:“本宫如今于宫中事务缠身,便留了阿衡在此打理长公主府事宜,让他们不必担心。” 其蓁应下,退了出去,唤了几名女使入内侍奉,自己则是提着药箱去往了衡玉处。 衡玉以往也常在长公主府小住,长公主曾命人收拾出了一座单独的居院,位置颇佳,陈设皆是依着她的喜好所置。 其蓁到时,两名守在廊下的女使连忙福身,压低了声音为难地道:“其蓁姑姑可算来了,衡娘子不让婢子们近身……也不肯让人查看伤势。” 其蓁看向内室,微微皱眉,走了进去。 少女坐在临窗的罗汉床前,发髻微散乱,嘴角的血迹犹在。 听到脚步声,那双眸子看过来时,冷漠而疏离。 “身子是自己的,衡娘子如此,又能惩罚得了何人。”其蓁走过去,动作熟练地打开药箱。 衡玉看着她那双手,缓声道:“萧伯母出事前夕,白爷爷曾与我言,你手指上的白色斑痕,像是被某种极罕见的毒草汁液不慎腐蚀过的痕迹——那时我才知,原来其蓁姑姑,或是用毒高手。” 也是因此,她才会在萧伯母出事当晚,心中真正起了一些猜测。 “此前白爷爷诊出长公主之症有异,像是被人用了毒,我怀疑了许多人,却唯独不曾想过,她竟是自伤——为了名正言顺地留在京师养病,为了博取宫内宫外之人的信任,为了让所有人对她放下戒心,她竟不惜以毒残害自身,手段当真非常人可比。” 听着少女剖明一切,其蓁眼底有些许波动,却未曾接话。 她取了两只瓷瓶上前,先问衡玉:“可觉哪里不适?” 少女看着她,不答反问:“谋害圣人所用之毒,也是出自其蓁姑姑之手,对吗?” 其蓁抿直了微下耷的嘴角,看着面前的少女:“看来衡娘子的确不适宜离开此处了……” 衡玉收回视线,望向半支开的窗外:“大可杀了我灭口。” “你明知她不会杀你。”其蓁取出一粒药丸:“你伤在心口,恐有内伤,先服下此药。” 却见少女恍若未闻,视线不曾变动,只问道:“其蓁姑姑,也是生来无心无怖的恶鬼吗?如若不是,这些年来良心可还安宁——” 其蓁握着瓷瓶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片刻的沉默后,她放下了那两只药瓶:“还能说这些,看来无大碍。药油外用,药丸内服,早晚各服一粒,若觉不适,再使人传话于我。” 衡玉未有应声。 又待片刻后,其蓁转身出了内室。 将出外堂之际,忽听室内传出瓷瓶器物坠地碎裂之音。 其蓁皱紧了眉,看向闻声走进来的女使,道:“进去收拾干净,莫要让她伤了自己,否则你们也休想活命了。” 两名女使白着脸应下来。 临近子时,此处院中方才得以熄灯。 在衡玉的百般“作闹”下,那两名女使被折腾得心惊胆战,只得依言去了外间守着。 熄了灯的内室中,身上疼得散了架一般的衡玉,自榻上动作略艰难地起了身。 虽未能取那人性命,但总算是如愿留下来了。 透过窗外夜色,她看着这座于她而言再熟悉不过的府邸,眼底是思索之色—— 喃喃自语道:“……会在何处?” …… 次日晨早,京中又现绯色朝霞,民间对此议论纷纷,有说法云,此乃昨日永阳长公主亲往永定寺祈福之举使然,其诚心感动了上苍,大盛必能很快恢复以往安宁—— “初夏雨后现出朝霞,实属常见之象,怎也能引发如此愚昧之言!” “这背后,怕是有人在推波助澜……” “你是说,甘露殿中那人……当真有称帝之心?!” 宫墙之下,几名官员低声说着此事,面色各异。 “若果真如此,立新帝之事更是不宜再行拖延下去了,否则必生祸乱……” “可如今那些人各有居心,凡被推举而出的人选,皆有人出言反对,这般争执不下,究竟何时才能有定论?” “那是因中书省至今尚未表态……若由姜大人出面定夺,想必定能有所推进。” “眼下当摒弃前嫌,为大盛安稳而虑……还请诸位随我前去请姜令公共商此事!” …… “仙师预测天象之道,果真如神人般。”刚回到甘露殿内的永阳长公主,靠在榻中,隔着珠帘含笑吩咐道:“代本宫去同仙师道谢,便道日后本宫还有许多需要仙师相助之处。” 刘潜恭谨地应下来。 三日之后,伤势稍愈的永阳长公主,传了璞贞仙师至甘露殿说话。 谈话间隙,刘潜走了进来,躬身行礼。 见他欲言又止,永阳长公主语气闲适:“仙师又非外人,有什么话说便是了。” 刘潜应“是”,这才道:“议事殿有内监来报,道是中书省提议欲立淮阳郡王为新帝,当下已有诸多官员附和跟随……” “淮阳郡王……李平啊。”永阳长公主笑了一声:“他乃皇兄幺子,今年不过十二岁而已,生母乃低贱宫婢,将他也养成了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废物。本宫记得,去岁其奉旨前往淮阳封地时,还哭着抱着他那贱婢母妃不肯撒手上马车呢。” “亏得中书省竟想到要立他为新帝。”永阳长公主笑道:“看来姜家阿兄这是想亲手扶持个小傀儡,来对付本宫啊。” “殿下,可需召诸位大人来此共商对策?”刘潜小心地询问道。 “不必了。”永阳长公主斜倚在榻中,语气随意:“本宫也觉得李平甚好,既是中书省之意,那本宫便成全姜家阿兄一回又有何妨。” “议定之后,各处准备登基大典,最快也需十日……”她的视线透过珠帘,看向璞贞仙师,饶有兴致地问:“若这十日间,被定下的小新君出了什么不测,那便是上天降罚……对是不对?” 璞贞仙师微微垂首:“天意难违。” 永阳长公主笑了一声:“正是如此了。” …… 数日后,新帝人选即定,正是年仅十二岁的淮阳郡王李平。 看似尘埃落定的表象之下,诸处暗波涌动却愈发难以压制。 延康坊内吉家,一名家仆刚从永阳长公主府回来。 “今日如何?还是未能见着阿衡吗?”花厅内,喻氏着急地问那行礼的仆从。 ------题外话------ 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这章三千字,大家晚安~ 7017k 249 是时候动手了 仆人摇了头:“今日长公主府上的人说姑娘被传去了宫中帮长公主殿下理事,三五日间不会回来!” “去了宫中?”喻氏紧紧皱眉:“怎一天一个说法?这是明摆着不让我们见阿衡了!” 在孟老夫人的示意下,花厅内的婆子女使皆退了出去。 “祖母……”宁玉也十分不安:“阿衡她……” “短时日内,应当无性命之碍。”孟老夫人眼底几分凝重之色:“若长公主当下有意对阿衡下杀手,便不会堂而皇之地将人拘下了。” 宁玉早已红了眼睛:“可如今那长公主……” “祖母言之有理。”吉南弦镇定下来,思索着道:“阿衡从来不是鲁莽之人。她既只身前往,必然是有过思量的。只是她为何一反常态,连商议都不曾与我们商议一句?” “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此去都是冒着性命之危……”宁玉哑声道:“她必是自知无人会同意此事,才会连知会都不敢知会一声。” 却听孟老夫人说道:“此事实则算是我默许了的。” 吉南弦几人立时都看向祖母。 “我曾与阿衡长谈过一场……如今这般局面之下,她不愿坐以待毙,更做不到袖手旁观。”孟老夫人缓缓叹了口气:“我允诺她,无论她想做什么,都只管去做。” “她此番选择只身犯险,必是没了更好的法子,当下又何来真正万无一失的周全之策……”孟老夫人看向吉南弦三人,道:“而我们要做的,便是尽量配合于她,决不可乱了她的计划,让长公主察觉到异样。” 片刻的沉默后,喻氏几人先后面色沉重地点了头。 “依旧每日让人去长公主府探问阿衡的情况……”孟老夫人交待孙儿:“南弦,你明日亲自去一趟。” “是。” “长公主不会想不到我们已知晓当年真相——”孟老夫人思忖着道:“如今吉家与她关系不复往日,彼此皆已心知肚明,然当下我们并无证据可以拿来对付于她,出于忌惮自然不会贸然于人前挑破……如此之下,面对阿衡之事,我们不得不急,却也不会于短时日内行过激之举……” 孟老夫人言罢,正色看向吉南弦:“此中分寸,定要把握得当,否则必会让对方起疑,乃至危及阿衡处境——” 吉南弦亦正色应下:“祖母放心,其中轻重,孙儿明白。” “不过……定北侯可知此事?”宁玉犹豫着道:“若定北侯知晓阿衡被长公主软禁,会不会试图设法将阿衡救出,从而弄巧成拙?咱们是否要传信与定北侯说明一二?” “不必,此时传信,若被暗处之人察觉,才是弄巧成拙。”孟老夫人叹道:“且他们二人之间,是有着旁人比不得的默契在的。” 他们了解对方,并理解对方,且懂得成全对方—— 有些事,有些话,从来都不必明说。 “可他们不是都已经……”吉南弦的疑问刚问出一半,便被身旁的妻子掐了一把后腰,以眼神示意他闭嘴。 待将一切正事谈罢,吉南弦与妻子一同离开了花厅,回到了居院后,才忍不住道:“阿瑶,你方才掐我作何?” “你净问些跟不上趟儿的话,我不掐你掐谁?” “怎就叫跟不上趟?”吉南弦看着妻子那险些要翻上天的白眼,如梦初醒般道:“莫不是……那所谓决裂,莫不是假的?!” 说着,愈发恍然了:“是了,那晚于灵前,长公主也在!他们两个加一起有百余个心眼……在那时,便已经怀疑上长公主了!所谓决裂,除了让萧夫人之事看起来更为逼真之外……必是为了方便暗中分头行事!” “合着是演的!”吉南弦重重拍额:“我竟也被他们骗过去了!” 喻氏坐在梳妆桌前拆卸首饰:“若连你都骗不过,又怎能骗得过那长公主呢——” “那你们事后又是如何得知的?”吉南弦跟过去,不解地问:“阿衡说的?可怎没人告诉我一声呢?” “阿衡没说,这种事不是边看边猜的么——” “猜?”吉南弦在她身边坐下:“说了这半日,阿瑶……你竟也不确定真假的?” “你与我说说,你是如何猜的?”吉南弦嘴上说个没完:“那晚你不在,故而不知他们二人是何模样……真真是看不出半分演的痕迹!且自萧夫人出事后至那晚灵堂相见,中间阿衡又不曾见过萧节使,若当真是做戏,那他们是何时对的戏?这全然说不通啊!” 喻氏忍不住捂了耳朵起身,往床榻处走去。 吉南弦立马跟上去:“阿瑶,咱们且讨论一二……” 他必须要弄明白此事! 这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 深浓夜色中,冷清威严的定北侯府只留了寥寥数盏灯。 高阁之上,着乌袍的青年凭栏远望着城中星星点点的灯火。 “白日里去寻兄长时,听闻兄长在忙,便未有打搅。” 随着脚步声的靠近,一道声音自萧牧身后响起:“兄长如今尚在服药调理,近来这般劳神费心,安排罢诸事却仍不肯早些回去歇息,可是因为在担心小十七吗?” 萧牧未回头,道:“不知她现下如何了——” 晏泯走到他身边,与他望向同一个方向,那是永阳长公主府所在之处。 “小十七这是只身入虎穴了……”遥遥看着那座府邸的方向,晏泯眼底有不知名的暗涌翻动。 短短时日间,他消瘦颇多。 自得知真相后,他常是靠将自己灌醉了睡去,终日昏沉浑噩,只近来这数日,方才有了清醒模样。 “兄长可曾想过,小十七何至于如此冒险?” 晏泯的视线始终定在那一处,缓声说道:“因为我们皆为棋子,棋子想要挣扎反抗,便需置之死地而后生……时家被构陷蒙冤,你我被利用欺瞒,这一切的根本便是这世间不公。而若甘心为蝼蚁,便只能注定被人踩在脚下,任人欺凌摆布。” 言毕,他转头看向萧牧:“兄长,当下时机已至,是时候动手了。” ------题外话------ 这两天持续头疼中,第二更不好保证,明天见吧~ 7017k 250 我要兄长为天下之主 面对晏泯的话,萧牧一时未有回应。 晏泯不免有些着急了:“兄长,当下新帝已立,而李蔚利用天意之说造势立威揽权之举一日更胜过一日,兄长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或李氏其他人坐稳这皇位不成?” 察觉到他的心思,萧牧微微侧首看向他,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目含提醒地道:“阿锦,我们的仇人是李蔚,不是李氏其他人,更不是天下人。” “李氏其他人与李蔚又有何分别?”晏泯道:“难道兄长忘了如今停灵在太极殿中的那个昏君了吗?他们这些坐享其成而又举刀屠戮功臣的皇室中人,骨子里皆流着同样的血!他们构陷无辜者时,尚要株连九族,赶尽杀绝!讨还血债之人,理应也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如此才算得上讨回些许公道,不是吗?” “兄长不反,只欲杀李蔚一人,可如此一来,岂非正是为李氏其他人做嫁衣?”晏泯眉眼间神态焦急地劝说着:“而到时,无论是李家人还是其他有夺位之心者,一旦待他们稳坐皇位之后,又岂能容得下兄长?” “兄长手握北地兵权,威望颇重,他们必会对兄长下手!” “兄长分明有力一争,为何非要将自己置于那般被动之地?难道这些年来兄长所承受的质疑猜忌,明刀暗箭竟还不够多吗?” “还是说……”他看着萧牧,已红了眼眶,声音轻了些,却带着一丝颤意:“还是说,当年之事,给兄长的教训还不够?前车之鉴不足道,重蹈覆辙亦不足以让兄长畏惧分毫——” “阿锦,错的只是李蔚。”萧牧再次正色与他道:“而若以复仇之名,行残害无辜、罔顾天下苍生之举,你我亦是李蔚。你既这般痛恨她,便不可放纵自己成为她,否则即为万劫不复。” 晏泯神态紧绷,凝声问道:“兄长口口声声念及天下苍生……在兄长心中,若天下可安,而兄长死,是否亦无不可?” 萧牧没有回避他的视线,虽未回答,但眼中似已有答案。 “可我不答应——”晏泯的眼眶愈红了两分:“我不要兄长再死一次,我不想再经历至亲枉死之痛!我要兄长为这天下之主,居至高之位,从此旧事再无重演之可能!” 他紧紧看着萧牧,声音低了些许:“我只是不想让兄长再有出事的可能……难道在兄长眼中,我这般也是错吗?” “阿锦,你我一同长大,你待我、待家中是何感情,我很清楚,亦从未怀疑过此中心意有假。”萧牧道:“但你可曾想过,你如今这般模样,仍逃不过为李蔚所用——” “抛开一切不提,倘若我此时起兵造反,除却朝廷之外,各方势力亦会群起攻之,李蔚甚至无需做什么,即可坐山观虎斗,静收渔利。” “这些年来,无声之中她对你影响颇深。你当下如此性情,多半亦在她掌控之中,如此局面下,万不可再沉溺于这心魔迷障之中了,否则必酿大祸。” 夜色中,青年一双清冷的眉眼清醒坚定,仿佛再深浓的夜色也侵蚀模糊不了分毫。 而这份清醒,此时却让晏泯眼底无端一阵刺痛。 “心魔迷障……”他声音一时低极:“所以昔年之事,于兄长而言,竟是说破即破的过眼迷障,而只有我一人,被困在其中了吗?” 萧牧眉心微拢:“阿锦——” “此番寻回兄长,见兄长仍是从前模样,我起初欢喜至极。”晏泯一字一顿道:“可今时早已不同往日,兄长经历了这么多,仍旧丝毫未变,只知一味守忠守正,如此顽守,同坐以待毙何异?” “不,我不会坐以待毙。”萧牧看着面前之人:“你这些时日酗酒消沉,我未曾来得及与你细说我之部署计划,若你可静下心来,我们便可好好地谈一谈应对之策。” “兄长的部署计划,归根结底也只是为李氏守江山罢了,对吗?”晏泯问。 萧牧看着他,道:“非是为了李氏,时家要守的,向来是天下苍生安稳。” 晏泯闻言,复杂地笑了一声,眼中既有失望怅然,又有一丝无法遏制的悲愤。 “家中旧仇,我必报。李蔚之野心阴谋,我必不可能让其得逞。昔年冤案,我定如数将真相公道讨回。”萧牧最后再次表态,语气不重,却如磐石般无分毫动摇可能:“但唯独,不该亦不可将苍生性命置于其后。” 晏泯定定地看着那青年片刻,终是又笑了一声。 他笑着抬袖,拂过城中万家灯火的方向,道:“真该让他们都亲耳听听!” “内忧外患之下,一心想要庇护他们的,不是得香火信奉的神明,也不是为他们所跪拜的李家人,而是一个自顾不暇、被世人视作必有异心的外人——这岂非如笑话一般?” 晏泯笑音悲愤讽刺。 萧牧面色未改。 “既兄长心意已决,我多说无益。”晏泯面色逐渐平复下来,对着茫茫夜色道:“我早该知道,无论是萧牧还是兄长,与我这满手血腥满身脏污者早非同路之人。” 他向萧牧抬手:“既如此,阿锦便不打搅兄长静思救世之道了。” 见他转身离去,萧牧微转头,朝着那道背影道:“阿锦——” 那背影顿住,虽未回头,却似仍有一丝期望。 “你从前所为,是为李蔚所惑,我悉数不会追究。而我既为你兄长,你之过错所酿后果,自当由我为你来承担弥补——” 晏泯闭了闭眼,心中滋味繁杂。 而那道声音接着说道:“此乃过往,此后不必重提。但你需明白,如今真相如何你已尽数明朗,再无人蛊惑欺瞒于你,故而从今日起,你便当为己行担起责任了。” 晏泯缓缓张开眼睛,哑声道:“多谢兄长教诲,阿锦记下了。” 他步下木梯,一步步出了高阁。 阁外夜风漫漫茫茫,似无归处。 萧牧凭栏垂眸看着那道身影慢慢走远。 晏泯无法说服他,正如他亦无法说服晏泯。 不多时,王敬勇快步上了高阁,在萧牧身后行礼:“将军,北地有密信至。” ------题外话------ 写完晏泯突然发现,这个章节序号,多少是有点指向性了……_(:з」∠)_ 7017k 251 如此很好 萧牧将信接过打开,其上可见是严军师的字迹。 “沿途各驿站眼线,可都清理干净了?”看罢信,萧牧问。 “回将军,有姜令公相助,当下一切顺利。”王敬勇道:“属下已另命人紧盯此事,于沿途暗下皆设下层层防守,力保万无一失,尽量拖延住各处消息传入京中。” 萧牧颔首,将信收起。 见自家将军看向远处,王敬勇犹豫了一瞬后,到底是问道:“将军,可需设法将吉画师救出?” 他们定北侯府非是耳目闭塞之地,吉画师遭永阳长公主软禁之事,自然是瞒不过将军。 “她不是需为人所救者——”萧牧看向衡玉所在的方向,道:“她是救人者。” 此时,她真正需要被保护的,是她的决定。 …… 同一刻,永阳长公主府内。 “郎君留步。” 衡玉所在的居院前,一名守在院外的女使抬手将来人拦下。 “我今日听闻阿衡在此已有数日未曾好好进食,特来看一看她——”少年温润清澈的眉眼间此刻写满了焦急与担忧。 “殿下有过吩咐,除了每日送饭送药的女使及其蓁嬷嬷之外,任何人不准靠近此处。”那女使神情淡漠,拿不容商榷的语气说道。 “可……殿下为何要将阿衡拘禁在此?” 女使目不斜视:“这便不是郎君该过问的了。” 韶言看向院中方向,一时欲言又止。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虽顶着长公主义子的名声,但他心中一直明白,自己并非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 但平日里,府中下人待他一贯还算和气恭敬,如今这女使待他这般态度,显然是一些事情已在他不觉间发生了改变…… 而这些改变,他这些时日来也并非全然没有察觉……殿下住进了宫中甘露殿,开始经手政事、外面的诸多传言、长公主府内外日渐戒备森严,处处可见一些陌生的护卫面孔…… “郎君请回吧。”那女使面无表情地提醒道。 “可是阿衡她……”韶言对上女使的神情,到底只是道:“你们切记要照料好阿衡。” 女使的语气依旧淡漠:“这是自然。” 最后看了一眼院中方向,韶言唯有带着小厮离去。 “你去打听打听阿衡那日来府中后,究竟发生了何事,殿下因何要将阿衡关起来……”回到院中后,满心不安的韶言交待小厮。 小厮应下,立时去了。 他与长公主院中的一名二等女使关系颇近,暗中打听了一番,虽未能得知详细,但也大致了解了情况—— “什么!”韶言大惊:“你是说……阿衡她伤了殿下?!” “不是小人说的,是殿下院中的阿央姐姐说的……且据说还伤得不轻,当晚几盆血水先后从殿下房中端了出来!” “怎会如此……”韶言只觉不可置信:“不行,我必须去见阿衡一面,当面与她问个清楚!” “郎君不能去!”小厮赶忙将人拦下:“方才您又不是没瞧见那女使的态度,显然是不可能让您见到衡娘子的……且小的说句不该说的,殿下待衡娘子可是从未说过半字重话的,如今也能将人关起来,您若是忤逆了殿下之意,那只怕更是……” 他纵只是个小厮,却也察觉得到,殿下如今和以往已是大为不同了。 “可我实在担心阿衡……”韶言眼中反复不定:“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府中又为何会是如今这般局面气氛……” 他近来的疑惑不解实在太多太多了。 直到今日听闻阿衡之事,这些不安便悉数再也压制不住。 小厮劝道:“郎君莫急……无论外面发生了何事,只要郎君和往常一般不多做过问,安安静静地呆在院中,待事情过去,一切总会恢复平静的。” 他当年是跟在郎君身边的一个小乞儿,是因沾了郎君这张好皮囊的光,才得以一同进了这富足安定的长公主府,与郎君一样,他同样害怕回到从前那样的日子—— 韶言魂不守舍地坐回了椅中。 他是有幸得殿下怜悯被捡回来的,如此身份,就该识趣安静,让殿下省心不是吗? 殿下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而他是个满身脏污的乞儿,殿下对他笑时,他也总觉得充满了无法消弭的距离感。 多年来,他心中从未卸下过敬畏。而眼下……更多的是畏。 少年的视线透过支开的窗看向夜色,又穿过夜色看向更远处。 屋外为院,院墙之外的世界更大更开阔,却也充满了未知与危险。 年幼时所经历的苦楚与不堪自眼前闪过,少年面色微白,缓缓握紧了十指。 只要和往常一样,便可以吗? …… 次日晨早,永阳长公主见罢两名心腹官员后,与其蓁问起了衡玉的情况。 “一直未曾怎么进食,婢子昨日回去看了一趟,衡娘子躺在床上,不肯也没什么力气说话,再这样下去只怕是……”其蓁的语气不甚轻松。 “她这是要作何呢?”永阳长公主微微眯起眼睛思索道:“以死相要挟,想逼本宫放了她么。还是说,另有什么心思……其蓁,你可觉得她此番刺杀本宫之举,过于鲁莽了些?” 其蓁垂下眼睛,下意识地道:“若按衡娘子以往的性情来看,是鲁莽了一些。但事关晴寒先生之死……她又视殿下如亲母一般,乍然得知真相,觉得被欺瞒哄骗,打击甚大……若换作寻常人,只怕更是要失去理智的。” 听她这般说,永阳长公主轻轻颔首:“这倒也是……她再如何,也只还是个小女郎。纵是本宫同她一般大的时候,且还傻呵呵地在战场上替我那傻子皇兄搏命呢,倒还比不得她如今头脑清明,说她鲁莽,却至少还知在刺向本宫的匕首上淬毒呢。” 她叹息道:“人呀,总是要多经历些事,才能真正慢慢成长起来的。” 其蓁见状,便适时道:“殿下,衡娘子的性情您是知道的,非是可以养在笼中的鸟雀,短时日内她断是不会低头服软的,您若当真只是想教导她,而非是想见她折在此处,还是要慎重些好……” “放是不能放的……她这性子,放了出去,必是要给我捅刀子的。如今这关头,可不是纵着她胡闹的时候。”永阳长公主轻叹了口气:“可长此以往不进食,也不是个法子呀……” “不如这样罢。”她想了片刻,含笑交待道:“你明日代本宫传句话给她,便说她一日不用食,本宫便让人斩下她家中之人的一只手送去给她瞧……她也可以自个儿选,想先瞧谁的,只管说,便是她放在心尖尖上的那阿姝小女娃,本宫也是可以应允她的。” 她语气随意,还带着一丝笑意,其蓁却听得后背微凉。 “是,婢子明日便去传达。” “不怕她不信,总归本宫在意的,也只她一人而已,吉家其他人的死活,我可懒得管。”永阳长公主抬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漫不经心地问:“说到吉家人,他们如今是何反应?” 她问的细致,显然是尚未完全放下戒心,其蓁便也细致作答:“每日都差人去府上询问,很是着急,昨日听闻衡娘子被殿下传入了宫中,今早那吉家郎君便入了宫,托了东宫的人暗中打听……” “如此啊……”永阳长公主打了个呵欠:“那便暂时随他们去吧。” 旋即,她随口问:“东西可制好了?李平那对母子,说是明早要来给本宫请安呢。果真胆小如鼠,依附上了中书省,却仍不敢与本宫对峙,还要巴巴地来试探示好呢……” 其蓁低下了声音:“回殿下……皆已准备妥当了。” 永阳长公主便轻轻点头。 其蓁遂福身退了出去。 初夏的朝阳已有些刺目,其蓁走进日光下,眼底明暗不定。 …… 当晚,衡玉和往常熄灯后一样,自榻上无声起了身。 待来至窗边时,却忽听得有极轻的敲击声自窗外响起。 起初她只当是夜风吹了沙石,然而不多时那声音再次响起,每隔两息便响上一声,慢却自有节奏在。 衡玉竖起防备,放轻脚步来至窗后,将声音压得极低:“何人?” “阿衡,是我……!”得她回应,那人才敢低声开口。 衡玉一怔后,轻轻将窗推开。 她白日里总会将窗棂留一道缝隙在,不至于关得过死,推开时便不会发出太明显的响动,从而惊动守在外面的女使。 窗外植着几株芭蕉,她刚将窗打开,便见芭蕉树下站着一名身系墨色披风的如玉少年,夜色中一双澄澈的眸子里写满了焦急。 “阿衡……”他不安地看向她身后屋内,声音低到只二人可以听闻。 “屋内无人,都在外面。”衡玉低声问:“韶言,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你……她们不许我来看你,我只有……只有让阿瑞托着我翻墙进来了。” 衡玉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借着月光见她神态,韶言不自在地问:“这样做……是不是十分不妥?” “不。”衡玉过于虚弱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如此很好。” ------题外话------ 第二更,三千字,大家晚安~ 7017k 252 必然还活着 韶言这才往下问:“阿衡,我想知道你与殿下……” 他说着,又忽地顿住,赶忙将带来的食盒双手捧到衡玉面前:“阿衡,你快先吃些东西果腹!” 衡玉看向那只食盒。 “你放心,绝不会有人知晓此事的,你成日不进食,身体是要垮的……”韶言劝说道:“你从前不是常与我说,无论遇到何事,是何处境,都不可放弃自身吗?” “你也放心,我从未有过如此念头。”衡玉小声道:“你且后退两步,我出去了咱们再说。” 韶言下意识地点着头抱着食盒后退。 下一刻,便见半披着发的少女自窗内钻了出来。 韶言见状正要伸手去扶,衡玉已自行跳下,动作熟练轻盈,而后转身将窗子合起,未发出半点响动。 韶言心有猜测,却仍未急着多问,而是与衡玉稍走远了数十步,在一丛竹林中的凉亭内坐了下来。 “就这么出来,会不会被她们发现?”韶言边将食盒里的碟子摆出来,边有些不安地问衡玉。 “不会。”衡玉道:“我早已将她们闹得怕了,她们轻易不敢入内室来触霉头,夜间倒是每隔两个时辰会悄悄入内查看我是否出事,而半个时辰前,她们才进来过。” “如此便好。”韶言稍稍安心,将一双干净的竹筷递给衡玉:“我怕厨房的人察觉异样,便只敢用小厨房现有之物做了些简单清淡的饭菜清汤……阿衡,委屈你先凑活一二了。” “你冒险来见我,又备下饭菜,我已是感激不尽,何来委屈之说。” 衡玉没有推辞耽搁,接过筷子,吃了近日来第一餐饱饭。 见她甚是积极,毫无半点轻生迹象,韶言放心了许多,又不免问道:“阿衡,你为何不肯用她们送去的饭菜?” “也是用了的。”衡玉与他如实说道:“她们将饭菜送来后,便会退出去等着,我会挑些分量不明的粥饭吃上一些,然后将那些碗碟通通砸了,她们便只当我不肯用饭。” 韶言一怔后,不由问:“那,阿衡……你是想让她们误认为你有轻生的念头,好让殿下迫于此,放你出去?” “不,我不想出去,她也不会因此便放我出去。”衡玉道:“我只是想告诉她,我如今怨愤沉郁,毫无力气折腾其它,不会对她生出半分威胁。” 韶言看着她,只觉有太多自己所不知晓之事,一时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阿衡……” “韶言,你既寻到了此处,那我便将此中诸般内情,皆与你说清楚吧——你身在这长公主府,便无法置身事外,我想,你理应知道这一切。” 月色下,少女的神态认真而郑重。 那面对未知的巨大不安让少年生出了一瞬的退却,但对上少女的眼睛,他终究还是轻轻点了头。 衡玉从九年前时家之事说起,将永阳长公主的所作所为,皆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韶言面白如纸,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构陷舒国公府,杀晴寒先生,挑唆晋王造反,甚至是弑君…… 且以仇人身份对阿衡行施恩之举…… “这……怎么可能?”他声音低低如自语:“这些年来你我所见的一切……难道全是假的吗?殿下她为何如此?阿衡,你所说的这些,当真是实情吗,会不会是……” “她已悉数承认了。” 少女清晰的声音让他心中那一面名为侥幸的镜,顷刻碎裂化为齑粉。 接下来,是一阵静默。 良久后,韶言抬起头看向衡玉,问:“阿衡……你那日,是当真想要杀殿下吗?我听闻,你在匕首上淬了剧毒。” 衡玉答得没有犹豫:“若能杀了她,困局可解大半,自是最好不过。” 但她心中清楚,有其蓁在,她能一击取对方性命的可能微乎其微,只能做个“冲动之举”顺道一试罢了。 杀了是赚了,杀不了也能做个幌子让她留下。 韶言犹有些怔怔:“你……当真能下得了手?” 那可是殿下。 昔日的一切犹在眼前,殿下当真待他与阿衡没有一丝真情吗? “为何不能。”衡玉道:“从前被蒙蔽,或还有情可原,如今真相已摆在眼前,若还摇摆不定心存它念,那接下来有可能遭受的一切,便都是咎由自取了。” 韶言复杂地扯了下嘴角,看着面前的少女,哑声道:“阿衡,我当真很钦佩你。” 从小到大,他之所以会被阿衡吸引,或正是因为对方身上有着他所欠缺的果敢与坚定。 爱时,她将一颗真心完整捧出,无愧别人待她的好。 恨时,她可果断向仇人举刀,无愧于己,更无愧于枉死之人。 阿衡初知真相时,会不痛吗? 自然不会不痛。 但正如她所言,痛过即不可再摇摆不定了,否则即是害人害己。 “可是……阿衡,你怕吗?”他后怕不已地问:“万一殿下……” “不会。”衡玉笃定地道:“她不会因此而杀我的。” 这份笃定,自然不会是所谓的“有恃无恐”,认为对方会不舍得杀自己,而是—— “我越是如此张牙舞爪,她便越不会轻易杀我。她要证明她是对的,我是天真幼稚无知可笑的,若此时杀了我,她便输了。故而只要我尚在她认为的可掌控范围内,她便不会让我死。” 见韶言听得神情怔然,衡玉复杂地笑了笑:“轻易无法理解吧?世间百人百态,亦有万中无一的非同寻常之人,端看她这一路所为,即可知不可以看待寻常人的眼光去看待她,世俗伦常人情,于她而言是肤浅愚昧多余之物——她如同一个疯子,但疯得尚且有迹可循。故而若能把握得当,便可利用一二。” 韶言听罢这些,低声道:“阿衡……我知你心细聪慧,但此举亦等同是于悬崖边缘行走,稍有不慎只怕……” “阿翁走后,这些年来实则日日如此。”衡玉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并不算悲观紧绷:“如今这般,反倒是明朗了,至少看清了这悬崖的边缘究竟在何处。” 她说着,抬手不紧不慢地去收拾碗碟食盒。 边道:“韶言,当年你入长公主府,是因我之故。彼时我不知会有今日局面,而如今已是无可避免地将你也牵连其中了。” 她将食盒收拾好,推到少年面前,道:“我此时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想将选择的权利交还于你——若你此时愿离开长公主府,我便写上一封信,你可带着它暗中去见萧牧,他会将你和阿瑞平安送离京师,为你们寻一处栖身之处,你即可由此远离这些纷争。” 韶言意外不已地看向她:“可……阿衡,那你要怎么办?” “我本就置身其中,此乃无可逃避之事。” “可是……”韶言眼底一阵挣扎变幻。 “该回去了,久了恐她们察觉到异样。”衡玉适时起身,随手指向前侧方,道:“明晚我会将书信写好放在那石块下,你可让阿瑞来取。” 韶言温善心软,这个时候便需要她更加利落一些。 韶言欲言又止。 见那道身影出了凉亭,他下意识地站起身。 “阿衡——”他到底是出声将人喊住。 衡玉只听身后那少年问道:“你还……你还未同我说,你此番不惜伤己身也要让殿下放松警惕,这般冒险……是为了何事?” 衡玉回过头,看着他道:“韶言,这些你便无须问了。” “我知道,我若就此离去,自是不该再问……” 月色浅淡朦胧,却也足以将少年眼底的挣扎驱尽:“可是阿衡,你方才不是说,要将选择的权利交还于我吗?” 衡玉看着他,微微一怔:“韶言——” “阿衡,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少年也看着她,四目相对间,他的眼底是以往未曾有过的清晰之感:“但我想留下,非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自己。遇事只知逃避躲在他人身后之人,又怎有勇气与机会见得到天地广阔?” 片刻后,衡玉露出一丝笑意,点头:“好,那便留下。” “阿衡,那你现下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作何了吗?”韶言提着食盒走向她:“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不如你先同我讲一讲如今外面局势如何了——” 韶言闻言面露为难之色,赧然道:“我未曾出过府……也只是粗略听了一些消息而已,只知殿下她如今已经手军政之事,每日皆要在甘露殿召见那些推崇她的官员……还有,湘王谋害太子已被贬为庶人,判处流放之刑,昨日已被押送出京前往黔州了。” “只是流放之刑……”衡玉问:“又是她从中说的情,对吗?” 韶言微微点头:“彼时朝中及几位宗室王爷主张赐死湘王,是殿……是长公主出面缓和,声称大行皇帝与储君新丧,同室之中已不宜再频见血光,这才改为了流放之刑。” “又要有人因此赞她仁善了是吗——”衡玉看向深浓夜色:“可前往黔州长路漫漫……” “是……”韶言的神色也有些沉重。 路途之中,想要遭遇些什么“不测”,实在是太简单了。 前往黔州路途艰辛,怕是步步杀机。 而此时他们脚下的路,亦是如此。 见衡玉的视线不知在望向远方何处,韶言才又问道:“阿衡,你每晚都会偷偷离开房中,对吗?” 毕竟阿衡方才翻窗的动作,实在过于娴熟了。 “是。”衡玉看向院外:“这几日我趁夜四处查探了一番,发现西院方向的防守尤为森严,你可知是为何?” 这座府邸她再熟悉不过,闭着眼睛都能完整地走完一遍,也得益于此,她才能顺利避开那些护卫的视线。 “西院方向……”韶言下意识地看向西面:“阿衡,你可是怀疑什么?” “我怀疑或是有人被藏在了那里……” 这些时日,所有能查探之处,定北侯府和金家的人皆已暗中反复查探过,然而一无所获。 如今,只剩下了这座旁人根本无法靠近的长公主府。 韶言一怔:“何人?” 衡玉:“她想留到日后,见证她称帝之人——” 她想杀的是阻她前路的太子。 但她大约是想留下同为嫡脉的李昶,代替他的祖父与父亲,见证他们的愚蠢与有眼无珠。 这满怀不甘的执念心境,在她提及往昔之际的言辞神态中,同样是有迹可循的。 所以,太子必然还活着。 那一日,他进了永阳长公主府之后,便没有再离开过。 …… 翌日,即将受册登基的淮阳郡王李平,与其母一同前往了甘露殿向永阳长公主请安。 当晚,即有医官急急赶往郡王府—— 李平突发急症,经过一番倾力救治后,仍然昏迷不醒。 经数名医官验看之下,最终断定是中毒之象。 此事轰动了四下。 才刚议定的新君人选,尚未到登基大典,便遭人毒害,当下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先前才有太子被害,而今又遇此事! 若说太子是为湘王所害,那对淮阳郡王下毒者又是何人? 如此明目张胆,这背后之人可谓是毫无忌惮之心了! 众臣连夜相议之下,次日晨早,甘露殿外便聚集了一众以姜正辅为首的官员—— 刘潜闻听此事连忙带人去拦:“诸位大人留步,甘露殿乃帝王起居之所,诸位岂可无召入内!” “你这见风使舵的阉人也知此处乃帝王居所?”有大臣怒目扫去:“可如今你奴颜侍奉、占下此处的又是何人?” 刘潜面色一阵变幻,根本拦不住这群来势汹汹的大臣。 临近石阶下,正殿内慢步走出了一道病弱的身影,被嬷嬷扶着于殿外阶上站定,温声问众人:“令公与诸位大人齐聚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有大臣冷声道:“新君已立,永阳长公主却迟迟无意搬离甘露殿,如此之下,我等惟有亲自来请长公主移驾了!” “移驾二字,永阳当不起。”永阳长公主面色平静,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在了姜正辅身上:“听闻平儿昨夜忽发急症,还不知现下如何了,是否能赶得上登基大典?” ------题外话------ 谢谢大家的月票,谢谢楓樹下的雪的打赏~ 晚安嗷 7017k 253 雨夜 “淮阳郡王之急症,乃是中毒所致。”姜正辅肃目道:“而淮阳郡王昨日晨早曾入甘露殿请安,离宫后不久即发不适,此中嫌疑,有目共睹——故请长公主即刻搬离甘露殿,将此处交由内侍省与殿院协同彻查。” 永阳长公主闻言抬眉:“令公此言,莫非是怀疑本宫毒害了平儿吗?” “是与不是,一查便知。”姜正辅看向永阳长公主身侧的其蓁:“若长公主执意不肯移步,便请在此与甘露殿内上下宫人一同接受盘查,直到此事水落石出为止。” “照此说来,令公这竟是要将本宫拘禁于此了?”永阳长公主看着姜正辅,身上已无那刻意于人前示弱之感,似笑非笑地问:“无凭无据之下,令公便带人来此向本宫问罪……莫不是仗着中书省一手遮天之势,欲将这毒害新君的罪名扣在本宫头上不成?” 而此时,殿内的璞贞仙师闻声走了出来。 姜正辅身侧的官员见状面色即又沉了两分:“既如此,我等倒要问上一问!长公主借处理先皇丧仪之名,占下帝王居殿,纠合党羽插手军国大事,且与这擅弄玄虚的道人往来这般密切,借天意之说,屡屡散布蛊惑人心之言,又究竟是何居心!” 那于江面之下翻动已久的暗涌此时终于明面之上掀起了巨涛:“此间种种行径,怕不是有觊觎帝位之心!” 天色阴沉不开,时有风起,卷起众人衣袍。 汉白玉阶之上,被冠以如此罪名的女子,无半点慌张惧色,反倒轻笑了一声。 “为何不肯搬离这甘露殿么……实则也非本宫之意,璞贞仙师可是说了,这甘露殿中的龙气将散,唯本宫这李氏嫡女血脉,方能维聚真龙之气,此等关乎大盛国运之事,本宫自是责无旁贷……这正也是为了江山安稳着虑,怎竟遭诸位大人这般曲解?” “且本宫无儿无女,唯有一外姓义子罢了,却也自幼被养得性情温良纯粹,从未授以他争权之道……而本宫又这般病弱不堪,有何道理要觊觎这帝位呢?” 她的语气,与其说是开脱,倒更像是浑不在意的敷衍与讽刺。 而那虚弱之姿,也已不屑再做了。 这般语气与模样已如同印证了一切野心,便也愈发激怒了几名老臣:“若非如此,当初群臣也不会在你那些党羽三言两语的蛊惑下,便放心让你趁虚而入内廷!殊不知竟是引狼入室了!” “坊间所谓‘大盛将出女帝’之谣言层出不穷,而新君初定,你便迫不及待行毒害之举……这其中狼子野心,分明已是毫不遮掩!” “这且是于明面之上,暗下尚不知使了多少手段!” 看着那几名义愤填膺的朝中老臣,永阳长公主叹道:“几位大人真不愧是科举入仕进士出身的朝之栋梁,不单做的一手好文章,便是这三言两语间便可将人定罪的功夫,同样也是叫人望尘莫及。” 而后,她作势回忆着说道:“可本宫记得,平儿那孩子性情拘谨,昨日在本宫面前,可是从头至尾也未曾碰过这甘露殿中的茶水点心……受本宫毒害一说,究竟从何而来呢?” 姜正辅看过去,凝声道:“长公主身边自有高人在,此毒,未必是由口入——” “令公说得这般轻巧啊。”永阳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若是如此,那本宫是否也可以怀疑此毒是令公所下?” 她神态透着儿戏,仿佛在随意逗弄众人,有年轻的官员闻言忍无可忍:“此言简直荒诞!” 而正是这乍听荒诞之言,让姜正辅霎时间竖起了防备。 群臣之所以前来甘露殿问罪,便是李蔚此事做得太过明目张胆,任谁都能第一时间猜到她身上来—— 不对…… 这只怕并非是胜券在握之下的肆无忌惮…… 不知想到了什么,姜正辅眼底忽起异色。 “怎就是荒诞呢。”永阳长公主扬声道:“平儿乃是受令公推举,于这宫中最亲近信任之人,自然便是令公。据闻平儿近日每每皆要前往中书省,聆听令公教诲为君之道,昨日自甘露殿离去后,也是照例去了的……万一那毒,正是彼时所中呢?” 她眼底含着几不可察的笑意,看着姜正辅:“令公先是推举出了一位无足轻重的小郡王,而后借其安危来中伤污蔑本宫,召集群臣来此向本宫施压……以如此心机手段屠害我李家人,令公莫非也想趁乱窃夺我李氏江山吗?” “简直一派胡言!” 刚有官员出声反驳,便见一名内侍匆匆而来,颤声禀道—— “……昨夜宫中有一名内侍欲从西门避开防守私逃出宫,被禁军察觉拦下。经查,此人乃是中书省中的侍奉笔墨的内监,近日淮阳郡王入中书省之际,多是此人侍奉在旁……经一夜审讯之下,此人招认,昨日曾得见姜令公暗中在淮阳郡王所用茶水投入了不明之物,起初他尚不知为何物,直到听闻淮阳郡王出事的消息后,意识到事态之严,出于畏惧,恐被灭口,才欲连夜出宫!” 众人闻言俱是色变。 “这……这显然是污蔑之辞!” 已有官员回过神,怒目看向永阳长公主:“此内侍必然是受人收买胁迫,方才有此构陷之举!” 而此时,又有内侍省的人赶了过来。 “……医官已在昨日中书省撤下的茶水潲桶中验出了淮阳郡王所中之毒!” 永阳长公主一双凤眸扫向姜正辅:“人证物证俱全,姜大人还要贼喊捉贼吗?” “毒害淮阳郡王,原是特意给本官设的局!”姜正辅冷笑道:“好一个声东击西,一石二鸟之计。” 永阳长公主讶然道:“铁证之下,姜大人欲图构陷本宫之心竟仍是不绝啊。” “可惜,凡事皆要讲求证据。”她含笑提醒道:“姜大人是否冤枉,接下来自该交由内侍省与各殿司来查证了。” 那几名内侍省的宫人上前去。 姜正辅身侧的官员怒色阻拦之际,只听得殿外一阵整肃的脚步声传来。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是一队着甲衣的骑卫禁军快步上前,将他们团团围起。 “放肆……”有年迈的大臣愤慨惊怒难当,看着那为首者,怒骂道:“唐闻,你身为千骑卫将军,肩负护卫宫城要任,竟受这狼子野心者策动……这是要助其造反吗!” 唐将军抬手,面孔肃然:“新君于宫中遭人毒害,唐某自当秉公执法。职责在身,刀剑无眼,还望诸位大人勿要令我等为难。” “你们……” 一片怒声中,永阳长公主最后含笑看了面青如铁的姜正辅一眼,施施然转身入了内殿。 风起云聚,天际边有雷声滚滚而落。 很快,豆大的雨珠砸了下来,风雨声交织,笼罩着整座皇城。 这场久久不肯停歇的大雨,使得京中本就不安稳的人心愈发惶惶。 甘露殿之事后,以姜正辅为首的中书省官员大半皆以涉嫌毒害淮阳郡王的罪名被拘禁宫中,等候各殿司彻查审理。 此事于朝中引起了极大震动,大量士族官员纷纷向甘露殿施压,然而永阳长公主对殿外鼎沸之声充耳不闻。 反倒是短短数日间,那几名闹得最凶的官员,先后皆被人告发弹劾,轻则贬谪出京,重则以重罪之身落狱,而其官职很快便被寒门一流顶替。 朝堂之上明面上未见血色,暗流之下却已是血雨腥风之势。 自大盛建朝起,世族与寒门之间的矛盾便已存在,至当下早已是无法调和,而长久以来受以姜家为首的士族势力压制的寒门之流,借由此事窥得了一缕不同寻常的天光——天光之后,即为通天之路。 一时间,嗅觉灵敏者,皆纷纷投向了永阳长公主。 受此牵动,各处风云变幻明争暗斗,亦是愈演愈烈。 士族势力树大根深,姜正辅眼下虽遭拘禁,但内侍省与殿院也绝不可能全无衡量—— 局面发展至此,所谓淮阳郡王被毒害的“真相”,已非是最重要的。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一场博弈,士族寒门,帝位江山,皆牵涉其中。 同样无法置身事外、受各方牵制的内侍省与殿院,在这场博弈中,一时尚无法做出真正的抉择。 初夏多雷雨。 是夜,一行车马软轿,从偏门入了京中定北侯府。 萧牧去往偏厅相见时,十余名等候在此的士族官员立时迎上前去,抬手施礼,眉眼间神态无不郑重。 “此前我等,待萧节使多有得罪之处……此时还望萧节使可摒弃前嫌,为江山社稷而虑!” “令公对此局面已有预料,此前曾留有一言,让来日我等落入难以转圜之境,可来寻萧节使相议——” “李蔚这妇人……手段狠绝毫无顾忌,所作所为只顾夺权罢了,全然不问社稷安危……此等人若是称帝,大盛与天下危矣!” “此时内忧外患,南诏之战尚无定论,突厥异动,安西节度使曾昕已反,各处欲趁火打劫者不计其数——” “当务之急,必先安内!” “李蔚擅权乱政,祸乱社稷,我等愿倾力掩护萧节使暗中出京,去往北地调兵,领兵匡正护卫京师,为大盛清患!” “如若淮阳郡王终是难愈,届时便请萧节使出面,从宗室子弟中另定新君!” 最后一句,是提醒,是试探,亦是允诺。 这般乱局下,他们不得不依靠对方的兵权,但又不得不惧这“与虎谋皮”的后果—— 故而,有些共识,彼此之间,必须要提早达成。 将来日择选拥立新君之权交由对方,是他们所能给出最大的诚意。 这必然会生摄政之患,但如此局面,已别无选择——求人办事,总要拿出诚意。 到底所谓摄政,也还需有政可摄…… 至于来日如何,只能待将大局稳固之后,再见机行事徐徐图之。 他们将来意已然剖明,但那眉眼清冷的青年却仍未曾开口。 在这沉默中,众官员心中起伏不定。 须知,这本就是一只虎,一只危险而凶猛,獠牙利爪俱全,可单独成事的巨虎。 在此之前,他们一直将对方视作存有异心的劲敌—— 若非令公有言,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要来寻对方。 就在其中一人忍不住欲再次开口时,只见那惜字如金的冷峻青年拱手道:“萧某愿与诸位共守社稷。” 厅外雷声不止。 众人眼底忐忑散尽。 …… 雨夜喧嚣,却正也是行事的好时机。 永阳长公主府中,一名女使轻手轻脚地自室内退出去后,床帐内的衡玉慢慢张开了眼睛。 静待半刻钟后,她无声起身下床,将床帐整理恢复原样。 窗被推开,她钻身而出,自窗台无声滑落,关窗后,冒雨来到了那片竹林前。 “阿衡!” 少年于亭中走出,将备好的油衣雨具递给她。 穿戴好后,二人于雨中,轻车熟路地离开了此处。 借着雨势遮掩,京中昔日的舒国公府内,此时迎来了一位久违的客人。 晏泯撑着伞,立于一方庭院天井中。 瓦上灰尘被雨水冲洗干净,梁柱斑驳为夜色所掩,一切衰败之象均可被忽视,这一瞬,他仿佛还可以欺骗自己尚处昔年时光之中。 他于雨水静立许久,眼前闪过一幕幕旧日画面。 他仿佛听到幼童的追逐笑闹之音,朗朗读书之声。 幼童与兄长坐于廊下,不远处长廊的尽头,一对夫妇望着他们,眉眼含笑。 “看着”那对身上似萦绕着如日月之光的夫妇,晏泯也笑了笑。 而后,他缓缓闭上眼睛。 良久,复才重新张开。 那些幻想人影悉已消散不在。 有些东西被卸下,似就是一瞬之事。 …… 次日,京师外,西营中,有士兵快步入得军帐内。 “赵将军,营外有人求见!” “何人?” “对方未曾透露姓名,只说您见了这个,便明白了……” 那士兵说着,双手将一物呈上。 那姓赵的将军定睛看去,顿时色变。 ------题外话------ 来晚了来晚了,大家晚安~ 7017k 254 请示 士兵手中所捧,乃是一枚玉佩,背面刻有一字,正是“赵”姓。 赵钦明皱眉将那玉佩拿起细观,确定正是自己数年前所赠他人之物,思索着道:“将人请进来……” 很快,便有一名年轻人被带了过来。 赵钦明露出一丝笑意,抬手屏退左右,亲自上前去扶那抬手行礼之人:“晏东家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晏泯也不推辞,含笑落座:“数年未见,赵将军如今已统领京师彍骑,晏某久居庭州,竟也未曾及时道贺。” 赵钦明摆了摆手,笑着道:“京师彍骑分隶十二卫,我麾下不过这西营三番六卫罢了,不值一提!” 晏泯笑道:“赵将军实在过谦了,天子脚下统领六万精锐,赵将军这般实权在握,便是那些诸侯节使也比不得——” 彍骑为天子亲兵,兵力分隶十二卫,每卫一万人,御前羽林军与宫中左右监门,历来皆自彍骑之中选拔调动。 余下兵卫,则分东西二营驻扎,在此拱卫京师,以防外敌来犯,亦可随时奉天子诏令外出征战。 而这西营六万兵力,便为赵钦明所领。 此时听晏泯将自己与诸侯做比,赵钦明眼神微闪,摇头道:“赵某深受皇恩,肩负护卫京师之职,一日也不敢怠慢……” 谈及皇恩,便不禁有些悲戚地叹了口气。 而后,错开了话题,与晏泯问道:“竟不知晏东家是何时入的京,不知是何要事,竟能劳得晏东家亲至?” 数年前,他领兵于北庭平乱,曾得当地以晏氏为首的富商资助钱粮,晏氏出手阔绰,数次资助,不仅让他军中不再吃紧,甚至还能大有富余—— 至于这些“富余”最终落入何人口袋,自然是无需多言的。 而这晏氏行事颇殷勤周全,除了钱财之外,还曾赠他美妾,那两位西域美人实乃绝色,如今尚被他养在京中别院。 拿人手短,一回宴上,他酒意上头,便随手摘下贴身玉佩,赠予了这晏氏东家,允诺日后晏氏若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只管开口。 而后他大军凯旋,回京数载,去年顺利升任彍骑西营统领,而晏氏从未使人寻过他,他甚至已日渐要忘却此事了。 直到方才见到这枚玉佩…… 没人希望“债主”上门,尤其是在此等敏感关头—— 面对他的询问试探,晏泯道:“晏某喜好热闹,本是想一睹圣人千秋节诸方来贺之盛景,岂料短短数月,京中竟接连生如此变故……如今朝堂生变,永阳长公主意图把持朝政,这般局面,实是让人意外。” 赵钦明一时只是叹息点头。 “据闻朝中士族官员,日前曾拜访过赵将军……”晏泯问道:“料想应是为了劝说赵将军出兵入城,行拨乱反正之举?” 赵钦明眼神微闪。 中书省那帮人找到他,恐惊动永阳长公主,皆是私下前来,面前此人,倒是消息灵通得很…… 他不动声色地道:“是有此事,但赵某不能答应。” 正因于此处碰壁,不得已之下,那些士族才有昨夜暗赴定北侯府之行—— 此时,这赵钦明说道:“赵某肩负守卫京师之要任,于此飘摇时局,实在不敢妄动。且我不过一粗人而已,宫中之争,孰对孰错,难以分辨清楚,永阳长公主到底是皇室出身,淮阳郡王究竟为何人所害,更是尚无定论……” 他面色纠结不定:“彍骑为天子亲兵,本也不受中书省所辖,那些士族官员之言,我不敢尽信,只恐一时不察被人做了刀使,万一犯下那无可弥补之过,便当真要成了千古罪人了。非但是我,那东营卫,也是不敢擅自出兵的。” “赵将军思虑周全,乃是大盛之幸。”晏泯道:“若谈对错,永阳长公主姓李,与中书省之争,自是一时不好论对错,可若是其与李氏其它子弟相争帝位呢?” 赵钦明看向他:“晏东家的意思是……” “于此时保持中立,看似稳妥,可待风波消定后,谁又能保证那得胜一方,事后不会借故追究赵将军一个不肯出兵的失职之罪?所谓中立,也极有可能就此得罪两方人马,赵将军固然也可以无诏不可擅自出兵解释一二,可对方到时大权得掌,若想秋收算账,总能找得到借口与机会……” 赵钦明听得怔住:“我倒未想得这样深……之后局面如此,谁又能说得定?” “正因是谁也料不准结果如何……然无论今后谁人稳坐高位,大权更迭之下,又岂容得下立场不明的外人?须知,彍骑历来是‘天子亲兵’,自然要交由真正信得过的人掌管方能安心——” 晏泯将赵钦明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循循善诱道:“赵将军既手握六万精锐彍骑,又何苦非要将自己置于如此被动之地?女子称帝,终究名不正言不顺,赵将军何不亲自扶持新君,整肃乱象?” “扶持新君……”赵钦明下意识地皱眉思索着:“淮阳郡王被人毒害,虽眼下生死不明,但到底是中书省所选立的新君……我若于此时另择他人,恐是不能服众的。” “寻常宗室子弟,自是无法服众。”晏泯含笑道:“可若是为大行皇帝嫡子的湘王殿下呢?” “……湘王?!”赵钦明意外地看着他:“湘王谋害储君,被贬为庶人,已被流放出京,罪人之身,岂还有其它可能……” “所谓罪人之身,谁又能说不是被人污蔑构陷?”晏泯抬眉道:“当下看来,谋害太子之事,从中得利的永阳长公主之嫌疑远要比湘王更大——” 赵钦明面色一阵变幻。 “迎回湘王,赵将军出兵肃清罪人李蔚一党,师出有名——”晏泯道:“待得湘王殿下登基,赵将军之功,试问何人能比,日后之位又有谁人可以撼动?” 赵钦明眼中反复,却已显炽色。 他双手扶在膝上,手掌时而攥起:“……可那永阳长公主据说已经策动宫中千骑卫,彍骑东营态度不明……一旦交战,若是耗时过久,胜算倒是未知……” 晏泯起身,抬手道:“晏氏愿倾力相助赵将军成事,军械粮资,诸处打点,皆可悉数放心交予晏某!” 赵钦明抬头看向他,仍未就此松口,而是先问道:“晏东家如此相助赵某……不知赵某要如何予以回报?” “晏某只一事相求——”那年轻人笑意不达眼底:“惟愿赵将军成事之后,将那反贼李蔚交由晏某亲手处置。” 赵钦明神色惊惑:“……晏东家与永阳长公主之间有何仇怨过节?” “李蔚作恶多端,亦欠下我一份陈年血债。”晏泯并不详说,只道:“若赵将军可下决心,晏某三日内即可将诚意送达。” 赵钦明也自椅中起得身来,犹豫片刻后,道:“此事关乎甚大,请晏东家给赵某一日时间思虑……明日,赵某必予回复。” “那在下静候赵将军佳音。” …… 晏泯离去后,有一名带刀的近随自赵钦明身后的屏风后走了出来。 赵钦明防备心极重,暗处从不会少了近随相护。 这近随乃是他的心腹,方才已将晏泯之言尽收耳底,此时便道:“将军还应小心分辨,此人之用心,恐怕不止于此……若是利用将军手中兵力行事,事后行过河拆桥之举……” 赵钦明冷笑一声:“我自看得出他另有居心,可纵是过河拆桥,也须得看这桥谁拆得更快一步……” “那将军是打算答应此人了?可是……” “不,自然还须先请示一番。”赵钦明转身往内室走去:“待我更衣入宫……请示之后,再做决定不迟。” ------题外话------ 大家晚安~ (今天太忙字数少了点,见谅见谅) 7017k 255 捡现成儿的 赵钦明更衣后扮作寻常彍骑,同每三日入城换防的队伍一同入宫后,即有一名内侍将其由侧门带进了甘露殿。 听他禀罢此事,珠帘后的永阳长公主不禁笑了起来:“竟还有此等趣事……可真真是出乎本宫意料了。” “那晏泯只当彍骑不肯出兵,是有观望犹豫之意,恐到头来吃力不讨好,这才不敢妄动……”赵钦明笑着道:“因此才自作聪明找上了属下,以言辞利诱,想让属下拥立湘王为新君,借彍骑来讨伐殿下。” 却不知,他赵钦明背后真正的主人,正是永阳长公主。 他能坐上彍骑将军之位,这一路走来也非偶然。 一场延绵阴雨后,晴日再次高悬,便已有了两分燥意,帘后之人轻摇着团扇,含笑轻声道:“我便知道这孩子不会安分听话,总是要给他兄长惹出些麻烦来的……” 赵钦明并听不懂这句话,但他一直懂得有些话不该多问。 “他的性子,自幼便是偏激的,同他兄长一直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偏他兄长过于顽固,二人便免不得要有分歧……”永阳长公主闭着眼睛摇扇,嘴角勾起:“也好,他既上赶着想送军资尽孝心,本宫自也不好推拒……且答应他就是了。” “那……是否要‘迎’回湘王?”赵钦明请示着。 “迎回来便是了。”永阳长公主漫不经心地道:“太早让他察觉到不对,便没意思了……既要做戏,便做得真些。” “是。”赵钦明斟酌着道:“那属下使人暗中先将湘王劫回,藏身某处?若大张旗鼓正面相迎,让湘王出现在人前,万一其风头太甚,遭姜氏一派所用,恐当真会给殿下招来麻烦……晏泯那边,属下便以‘此事还须仔细谋划,不宜过草打草惊蛇’作为说辞,想来也是不会让他起疑的。” 永阳长公主轻一颔首,透过珠帘含笑看向赵钦明:“你行事周谨,滴水不漏,是最擅替本宫分忧的。” “属下这一路来,全靠殿下赏识提携,若无殿下,便无属下今日。助殿下成就千秋大业,也是属下一直以来的愿景……”赵钦明身形微躬,道:“这一日,殿下已等了太多年了,属下亦是。” 永阳长公主喟叹道:“是啊,太多年了。” 这些年来,她明面上于京中养病,暗下却无一日停下过部署。 一切都在依照她的计划推进着,虽中途偶有不听话的孩子会带来小小变故,但并不足以影响她的大计。 赵钦明退去后,永阳长公主靠在榻中说道:“拥立湘王是假,想借彍骑来对付本宫,搅乱局势,给敬之铺路,变相逼迫敬之称帝是真……阿锦这孩子啊,自幼便总想将世上最好的东西,统统都捧到他家兄长面前去,也不管人喜欢还是不喜欢。” 说着,又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自他与敬之见面后,我还当他这颗棋也要废了呢,没成想竟还是自个儿送上门来了,也不枉本宫这些年来对他的照料扶持……待本宫平定内乱后,且还有得是战事要打,可是少不了他的晏氏商号。” 其蓁垂下了眼睛。 多年未再拿刀的殿下,却仍是和从前一般主战甚至是好战。 这样的殿下若当真身居帝位…… “说来,李平那小东西倒是命硬。”永阳长公主感叹道:“听医官说,那口气至今都还吊着呢。” 其蓁闻言,无声收紧了袖中十指。 “无妨,左右已碍不了本宫什么事了。”永阳长公主掩口打了个呵欠后坐直了身形,其蓁见状忙上前将人自榻上扶起。 “天色已晚,殿下早些歇息吧。” “还有好些军报未阅。”永阳长公主朝书案的方向走去,边随口说道:“各方虎视眈眈,如今留给本宫的时间已不多了,为防生变,有些事还当早做打算,有些人,则已是不能再留了……” 随着天色暗下,宫殿各处先后掌了灯。 琉璃灯火粲然,似在与黑夜无声对峙。 …… 两日后,京师外三百里处,夜星寥落。 一行押送流放重罪之人的军士围着火堆而坐。 火堆上方烤着一只抓来的野兔,此时散发着诱人香气。 不远处被几名官差守着的囚车上,被镣铐立枷所缚、发髻散乱满面脏污的湘王李澄忍不住咽着口水。 这咽口水的声音实在过于不掩饰,引得不远处喝酒的几人笑了起来:“看来咱们‘王爷’这是馋了啊!” “想来也是,和咱们这些粗人不一样,王爷这金尊玉贵之身,哪里吃过这种饿肚子吞馊饭的苦!” 其中一人扯下一只兔腿,朝囚车走了过来,将那兔腿在李澄面前晃了晃:“王爷闻闻香是不香?” 少年双眼泛光,紧紧盯着那只兔腿,由衷地答:“……香!” “那王爷想不想尝尝?”那人笑嘻嘻地问。 少年忙不迭点头,下颌一下下撞在脖间的立枷上,满眼感激地道:“待本……待我日后洗清冤屈,定百倍千倍报答阁下!” “王爷何必说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后话。”那中年男人笑道:“王爷若想吃这兔腿,只需喊我一声爷爷即可!” 四下顿时哄笑起来。 流放犯人乃是苦差,路途艰辛漫长,总要找个对象来宣泄一二——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室中人,而今被他们踩在脚下,最是适宜不过了。 少年面色几变,抿直了嘴唇,将头偏了过去。 “哟,王爷这是恼上了?不想吃兔腿了?”那人戏谑地将兔腿放到少年嘴边,见少年躲开,又塞过去。 如此反复,李澄恼红了眼睛。 男人见状越发来劲,一只手伸进牢车里叩住少年的脑袋,一手拿着兔腿强行往少年嘴边塞去:“他娘的还挺有骨气!老子给你吃,你倒又不吃了!” 四下的笑声愈发放肆了。 在这一片取笑声中,那往少年嘴里硬塞着兔肉的中年男人脸上神态忽然一凝,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转头看去—— “扑通!” 囚车旁的一名官差忽然倒地,后心处赫然插着一只利箭。 男人眼神巨变,再顾不得戏弄李澄,立即抽出腰间长刀:“不好,有人要劫囚!” 众人立时起身拔刀。 夜色中,一行黑衣人现了身。 不远处,藏身于灌木丛后的另一行黑衣人见得那双方厮杀的情形,压低声音语含请示:“副将,咱们何时动手?” “急什么,让他们先打一会儿。” “是。” 他们来时便察觉到了另有一行人在附近,是以便未有急着动手,而是听从印副将的交待先于暗处静观其变,不,副将的原话实则是——等着捡现成儿的。 ------题外话------ 第一更 7017k 256 停得下来吗? 那些黑衣人出手狠辣动作迅速,很快占了上风。 随着“哐!”地一声巨响,一名黑衣人挥刀劈向那囚车,三两下那囚车便四分五裂散开了来。 惊得瞪大了的眼睛的李澄被那黑衣人从囚车上扯下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边颤声问:“你……你们是谁!” 自无人有闲心回答他。 黑衣人解决了那些官差后,便拖拽着他离开了此处。 “行了,且把人捡回来罢。”印海自灌木丛中站起身吩咐道。 一行十余人应声而出,疾步追上前去。 那些倒地的官差看着又冒出来的一行黑衣人,惊骇无比地拖着负伤的身体后退——怎么还有?! 不多时,李澄亦有此惑。 看着那些忽然冒出来,将他从方才那些劫走他的人手中劫走的黑衣人,少年惊诧不已——今晚怎么这么多人要劫他! 得手之后,那些人将他带离此处,塞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于夜色中穿行,一路颠簸之下,最终他被带进了一座不大的宅院内。 李澄身上的立枷已被他们除去,此时身着囚衣坐在房中,看着那沉默着守在一旁的黑衣人,一时竟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 好半晌,才得以开口试探问道:“……这位大哥,你们将我劫……不不,你们辛苦将我救下,敢问是得何人授意?” 那黑衣人未答。 “咳,不便说,也无妨……”李澄干笑了一声,如坐针毡:“那敢问……我需要做些什么来报答诸位呢?” 黑衣人这次未再沉默。 “活着。” “……?”李澄点了下头:“……必当照做。” 而后,又是令人无所适从的沉默。 见识过这些人方才“黑吃黑”的手段,李澄一时不敢擅自起身,唯腹中嗡鸣之声给了他勇气,大胆问道:“有……有饭吃吗?” “等一等。” 李澄露出笑意:“好嘞。” 不多时,果然有人送了饭菜过来。 看着摆在面前的那三菜一汤,且多荤少素,李澄忍不住红了眼眶:“都是给我的?” 黑衣人嘴角一抽:“……吃吧。” 那少年的口水都要滴下来了,却仍小心翼翼,委屈地问:“不用喊爷爷吧?” 黑衣人:“……??” 这湘王什么毛病? 都给他整不会了! …… “什么……反被旁人劫走了?”永阳长公主嗤笑出声。 “是属下派去的人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赵钦明矮身请罪。 “人都被劫走了,罚你有何用。”永阳长公主目色微闪:“看来这是有人怕本宫在途中对湘王下手啊……” “会不会是姜氏一派……想改立湘王?”赵钦明猜测道。 “皆有可能。”永阳长公主微拧眉:“先使人暗中追查湘王下落,仔细留意各处动作。” “是。”赵钦明应下后,询问道:“那晏泯处……要如何应对?” 对方鼓动他拥立湘王,可湘王此时却被他人劫走了—— “实话实说即可。”永阳长公主淡声道:“他又非真正想拥立湘王,不过是借此诱你上钩罢了,你只需于寻找湘王下落一事上表现得着急一些,一切依计划进行,他自也不会变卦。” “是,属下明白了。” 又商议了一番各处之事后,赵钦明方才离去。 其前脚刚走,永阳长公主便唤了一名暗卫上前。 其蓁听罢她交待暗卫之言,只觉遍体生寒。 这些年来,此等事她已听得太多了,可此时此刻,却仍觉自心底深处冒出阵阵寒意。 这寒意非是因为“又要再死一个人”,而是她在这条杀戮的道路上,此时已觉看不到尽头—— 从前她只觉得,只要等到殿下心愿达成之日这一切便都可以停下了…… 当真还停得下来吗? 亦或是,守在殿下身边的她,一直以来都在试图以自欺来麻痹自身…… “对了,那只猫儿近日如何了?”永阳长公主有些疲惫地揉着太阳穴,闭着眼睛问道。 这道极轻的声音如一只巨手将其蓁的神思拉回。 她答道:“自那日殿下让婢子前去传话后,衡娘子便不再拒食了……但用得也不多。” “可本宫总觉得她未必如表面看来这般……”永阳长公主未曾睁眼,交待着道:“如今正是紧要关头,本宫不想出半分差错……纵她没那个本领可以逃得出去,可本宫却也还是无法真正安心,不如你亲自回去替本宫盯上她几日,也免得她在此时闹出什么麻烦来。” “是。”其蓁应道:“待婢子将殿中事务交待妥当,便出宫回府。” 永阳长公主轻“嗯”了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 彍骑西营内,晏泯如约而至。 随之而来的米粮与金银,一抬抬被暗中运入赵钦明的军库中。 赵钦明喜笑颜开,抬手相请:“请晏东家随赵某前往书房细商大事。” 晏泯含笑点头,二人的身影一同消失在暮色中。 …… 同一刻,城外近百里远,一处密林前,一辆马车被突然窜出来的匪贼拦了下来。 “你们……这可是天子脚下,你们竟敢于此劫车谋财!”车夫惊骇之下,试图吓退那些凶神恶煞的贼匪:“我们家中可是京师裴氏……!我家夫人,乃渭南窦氏女!此处已临渭南!” “什么裴氏窦氏!天子脚下?哪儿还有什么天子!”那贼匪“呸”了一声,举刀便上前:“兄弟们,金银女人,抢了都是咱们的!” 这些亡命之徒毫无顾忌,几名仆从很快抵挡不住。 一名匪徒持刀来到车前,伸手就将车内一人强行拽了下来。 “阿娘!” 看着母亲窦夫人被那男人拽下了车去,车内的裴无双蓦地抽出一旁的佩剑,双手握着挡在身前,冲着那匪贼的方向道:“别过来!放了我阿娘!……你们无非是求财,安兰,把银钱首饰统统都给他们!” 她身旁的女使白着一张脸点头,吓得都快哭了,忙将车上值钱的东西都扔了下去。 “钱财都给你们了……快快放了我阿娘!”裴无双握着剑颤声说道。 那男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嘿”地笑了一声:“小娘子,谁说给了钱财就不要人了?” ------题外话------ 大家晚安嗷 7017k 中秋请假一天 今天过节,回来太晚了,明天见~ 《吉时已到》中秋请假一天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57 其蓁的提醒 他已看准了那车内的小姑娘握剑的动作都不稳,语落,便伸手一把抓住了那剑,猛地用力一拽。 裴无双被这道力气带的身子往前倾去,那人则趁机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拉下了马车。 “小娘子这剑瞧着不错,但不会使也是白费啊!”男人大笑着将她死死禁锢在身前,那把剑已是应声而落。 “双儿!” 一旁的窦夫人见状要扑上前来,被另一名匪贼重重一脚踹在了腹部,倒在地上。 那女使安兰也已被拉下了马车,方才扔下车的财物已尽数被他们收起。 裴无双挣扎间,低下头一口狠狠咬在那男人的手臂上。 男人吃痛要将她甩开,她却如何也不肯松口,直到那男人发了狠抓起她的头发,重重地将她摔了出去。 “这贱人!”男人看着几乎被她咬下一块肉的手臂,红着眼睛骂道:“把这几个婆娘都绑了带回去!让弟兄们好好调教调教!” 摔在地上的裴无双费力地爬坐起身,还想去捡那把剑。 那男人却已快她一步,弯身将那把剑捡起,拿在手中赏看着:“倒果真是把难得的好剑。” 裴无双见状红着眼睛想要夺回来,却被两人死死抓住,拿了麻绳就要捆缚住她的双手。 这时,忽有一阵马蹄声入耳。 “救命!救命!”安兰立刻放声大喊呼救。 “啪!” 贼匪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还敢他娘的乱喊!也不想想现如今这世道,谁还敢多管闲事!” 虽是如此说着,他们却还是立即拿布巾堵上了裴无双几人的嘴,加快了动作将人往林子里拖去。 “副将,那边似有人声在喊‘救命’——” 安顿好了湘王,欲回京复命的印海下意识地勒马,看向林中方向。 短暂的迟疑后,他还是道:“去看看。” 一行人马朝着方才声音的来处靠近,只见得一辆马车和几名仆从的尸体。 一人下马查看:“应是遇到匪贼了。” 印海坐于马上,道:“看他们的衣著只是寻常仆从……主人家何在?方才那呼救之音,听来像是女子。” 言毕,他遂转头看向那座密林深处。 富贵人家的女眷若落入劫匪手中,通常会遭遇什么,几乎是没有疑问的。 而他们此番是暗中出京办事,按说不该节外生枝,以免暴露身份给将军带来麻烦—— 这一刻,一行人都没有开口。 直到印海道:“追——” 若置眼前之人不救,又何谈其它。 若将军在此,亦会如此。 一行人骑马入林,沿着痕迹追寻而去。 那些人不过是寻常匪寇,在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师的追寻下很快便暴露了,抵挡片刻,死的死伤的伤,求饶的求饶。 暮色深浓,林中视线昏暗至极,几人上前给那被绑的三名女眷解开了绳子,刚取下口中布巾,便见其中一道少女身影朝着自家副将扑了过去,将人一把抱住。 众下属皆愣住。 虽说救命之恩是需感激道谢,可这小娘子的眼神怎就这般好,直接就越过他们,挑了他们当中生得最俊的副将? 他们自是不知,纵是四下昏暗,她却也认出那人了。 印海怔了怔,低头意外不已地看着身前之人:“……你怎在此处?” 裴无双未答,先放声哭了出来,哭声里尽是后怕。 印海抬手想予以安慰,见女使扶着窦夫人站起了身,却到底是将手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只将裴无双的身形扶离了自己,确定了她没有受重伤,才问道:“眼看天色已晚,为何还要赶路?” “过了这片林子便是渭南,我外祖家就在那里……” 裴无双肩膀抽搐抖动,哭着道:“……伯府遭姜令公之事殃及,我大伯父被贬官,二伯父被牵连入狱,祖母气急攻心中了风,府中全乱了……大伯母求我和阿娘回外祖家求窦氏帮一帮,再不济借些银钱拿来走动关系,伯府或还有一线活路……” 她已有些语无伦次:“我也是如今才知,原来看似煊赫显耀的裴氏族中这些年来已没落到这般地步,竟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了……难怪阿爹总说族中有难处,他有诸般不得已,我从前却从未真正听进去过,成日只知任性胡闹……” 她说着,哭得愈发不可收拾了,除了恐惧,更多的是自责:“我和阿娘一心只想快些赶到外祖家……谁知遇到这些人……跟来的仆从都死了,我连阿娘和自己都护不住!” 昏暗中,印海看着面前哭相狼狈到甚至有些好笑的少女,不觉间放缓了声音:“这……不能怪你。” 裴无双还欲再说,被窦氏的声音打断了:“双儿,好了……” 窦氏被女使扶着走过来,福身向印海道谢:“多谢印将军相救之恩……” “窦夫人不必言谢。”印海道:“只是我等差事在身,不便被人知晓出城之事,故还请夫人保守此事。” 方才决定救人时,未曾想过会是相识之人,眼下却是意外暴露身份了。 但他没有后悔方才的决定,心中反倒是无尽庆幸。 “请印将军放心。”窦氏应了下来。 “你们二人护送窦夫人去渭南。”印海点了两名不曾于人前露面的下属,交待道:“务必将人平安送到。” “真是劳烦印将军了。”窦氏感激不已,再次施礼。 裴无双止了哭声,抹去眼泪,转身走向那倒地的几名匪贼,提裙弯身像是在找些什么。 印海走过去,只见她壮着胆子从一具浑身是血的尸身下,抽出了一把剑。 那把剑,他再熟悉不过—— “都弄脏了。”裴无双抽泣着拿衣袖擦着剑身,抱在怀中。 印海既觉好笑,又觉心中几分涩然酸楚与温煦,那感受尤为复杂,不好形容。 对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他想说些什么,又觉不合时宜,最终只是道:“到了窦家,请个郎中看伤,让人煮碗安神汤药,先好好睡一觉。” 裴无双抽泣着朝他点点头。 “去吧。”印海吩咐那两名下属。 在那二人的护送下,裴无双和安兰一左一右扶着窦氏,离开了这座林子。 见那一手抱着剑、一步三回头的背影走远,印海才道:“不宜前往官府,都杀了吧。” 这世道已经乱了,留下这些人的命,只会让更多无辜者受害。 将一切解决干净后,一行人上马离去。 …… 同一刻,一封密信送到了萧牧手上。 看罢信上内容,他眼神微变,眉间现出短暂的思索之色。 片刻后,那抹思索之色隐去,信纸亦被灯烛点燃,很快化为了灰烬。 …… 初夏尚且只是略有些闷热,女使便已在软禁衡玉的房中放了冰盆。 这一日晚间,衡玉和往常一样,各样饭菜都只用了小半。 女使将饭菜撤下后,便退去了外面守着。 衡玉面上无甚表情地坐在桌边,视线看向窗外方向。 近日她与韶言暗中在西院附近再三查探过,确定那里把守森严,必有异样,且已摸透了他们夜间换防的时辰。 那座院子的北面,有一处被废弃多年的侧门,虽上着锁,但已被锈迹腐蚀,不难砸开。 若她和韶言赶在那些人换防的时辰从侧门进去,便可一探究竟…… 这么做,自是冒险的,但唯有如此。 此时外面的情形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这也是她彼时选用如此下策,激怒李蔚,逼其将自己软禁在此的缘故所在——这已是当下唯一的“捷径”了。 没有上策,没有周全之法,只有踩在悬崖边缘一点点试探摸索前路,哪怕随时皆有可能跌入万丈悬崖,粉身碎骨。 正在她思索后续之策时,外间忽有脚步声传来。 衡玉立时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抬眼漠然看向来人。 是其蓁。 她两日前回的长公主府,每日都会来此看她。 与其说是看,更像是监视。 也因此,衡玉才更坚定了必须早些入西院查探的想法——李蔚应当是对她起疑了,至少是起了防备之心,拖得越久,行动只会越发受限。 其蓁入了内室,扫了眼开着的北窗,淡声道:“虽是进了夏日,多北风添凉,然夜中这窗还是合上的好,勿要一时贪凉,引了邪风入体,再给你这本就虚弱的身子雪上加霜。” 衡玉起初只是听着,然而很快便觉察出了一丝不对。 她看了眼那只冒着丝丝凉意的冰盆。 冰盆都摆上了,却将开窗称之为“一时贪凉”? 且北风多在冬日,近日何曾刮过什么北风…… 跟进来的女使听得其蓁之言,已将窗子合上。 衡玉缓缓抬眼看向其蓁。 那双一贯略显不好接近的眼睛也在看着她。 “若是殿下未曾入宫,往常这般时节居于府中时,在居院卧房内也是不敢过早摆上冰盆的。”其蓁说道。 衡玉眼神微动。 “所以,这冰盆也撤下去吧。”其蓁吩咐道。 女使下意识地看了眼近日‘作天作地’的衡玉,见她无甚反应,便应声“是”,将冰盆端了出去。 其蓁深深地看了眼衡玉之后,转身要出去。 “等等。” 两日来,第一次对她开口说话的衡玉站起了身。 其蓁驻足,未回头。 衡玉眼底含着一丝试探,开口问道:“我家中人近日如何?” 有韶言在,外面的消息她自然都一清二楚—— 包括淮阳郡王被中书省推举为新君之后,中毒昏迷不醒之事——听闻这个可怜的孩子,如今尚且昏迷着。 可为何“只是”昏迷呢? 衡玉看着其蓁的背影——是有人手下留情了吗? 若如此,有些话,或可信上一二。 “衡娘子只要安安分分地呆在此处,吉家众人自是不会有事。”其蓁背对着衡玉道:“衡娘子有这心思工夫,不若多想些有用的,譬如如何才能让殿下消气,不至于再祸及他人。” 她语气平板,唯独无声咬重了最末尾的“他人”二字。 而后,她似无意再对衡玉多说什么,交待那女使:“北面起风有黑云涌动,明日怕是有大雨自北面来,各处门窗关紧了,早做准备。” 女使应下,送着其蓁走了出去。 衡玉缓缓坐回去,眼中几番反复。 往常这些琐碎小事,其蓁根本不会这般细致地交待过问—— 今日之言固然也不算多,却好像每个字都值得反复琢磨…… 当夜,四下熄灯后,衡玉和往常一般翻窗出去,来到了那座凉亭处。 韶言身穿玄色衣袍等在那里,将一件玄披递给衡玉,衡玉接过来,却未动,而是道:“韶言,今晚先不去西院了——” 韶言一愣:“阿衡……这是为何?” 他们已再三探查过,才定下了今晚的计划。 “怕是有诈……”衡玉压低了声音道:“那边所谓的严加看守,或正是拿来迷惑人的障眼法……以防有人起疑刺探,故设下此陷阱,一旦入内,便会中计暴露。” “可……”韶言微皱起了眉,思索一瞬后,道:“的确有此可能,长公主行事章法多与常人不同。” 他看向衡玉:“可若太子殿下不在西院,那又会在何处?” 想到其蓁的话,衡玉缓声道:“或就在她居院之中……那日太子殿下前来探望,或许不仅没能离开这座长公主府,甚至也未能离开她的居院。” 而她院中,的确是最易设下陷阱,阻拦太子离去之处。 “那里的防守反倒不比西院来得戒备……阿衡,咱们现下要过去探查一番吗?” “先不急。”衡玉思索着道:“还不知是不是另一个陷阱……” 万一其蓁是刻意说那些话给她听,误导她呢? 虽说一时她想不通对方为何多此一举,但当下最忌讳的便是冲动行事,还是要谨慎一些。 韶言还未能听的太懂,便听衡玉又道:“韶言,眼下,我有另一件事想托你帮忙——” “阿衡,你只管说。” “我想托你写封信暗中送去给定北侯府的人。”衡玉道:“信上便说……明日或生变,李蔚或要对定北侯不利,让他务必小心提防。” 其蓁那句“北面起风”、“或有大雨自北面来”,以及“早做准备”,她反复地想,只觉就是在隐喻“定北侯”。 “阿衡,你是说长公主明日要……”韶言眼底震动。 “她原本也是势必会对他下手的……”衡玉低声道:“可其蓁特意提起,我恐这次会有不寻常之处……到底如今外面的消息,我们所能打听到的只是浅表而已……但也说不好是否会是陷阱,故而还需在信上说明,务必让定北侯他们小心分辨真假。” 韶言先是正色点头应下,而后才问:“阿衡,你是说……这些皆是其蓁姑姑提醒你的?” “是。”衡玉道:“人或不在西院,也是她的提醒……但眼下尚不可尽信,故而不如就先借提醒定北侯之事来分辨一二,若此事真,你我再去李蔚居院中查探。” 韶言点头:“好,我明白了。” “虽说她们如今尚未怀疑到你身上,但你和阿瑞也要小心行事,万事皆要以自身安危为先。”衡玉最后叮嘱道。 “阿衡,你放心。”韶言笑了笑,道:“我别无所长,唯一所擅便是不引人注意。” 这些年来,他居于长公主府中,向来无甚存在感可言。 在众人眼中,甚至在长公主眼中,他便如同一只只会乖乖听话缩在窝里的小猫小狗,只懂得顺从安静,而不会有任何违逆主人的心思与举动。 阿衡近来说,他会如此,如今回头细思,或正是李蔚无形中刻意引导着将他“养成”了这般模样性情。 但眼下,他很庆幸自己这般。 至少,可以借此作为掩饰,来做些什么——不是为了阿衡,而是为了自己做些什么,给自己一份以往从未有过的交代与期许。 “韶言,虽此时不该妄谈日后……但我还是想说,日后待离开了此处,你定大有天地。至于从前种种,便皆留在此地,不必再回头看了。” 少年闻言眼中有一丝坦然笑意:“便借阿衡吉言。” …… 次日,衡玉不免是在忐忑与诸般猜测中度过。 夜间,她再次于凉亭中见到了韶言:“如何,可还顺利?” “阿衡,依照你的法子,我与阿瑞悄悄自侧门进了燕春楼送信,且还很快等到了那位姓王的副将亲自前来,只是……”韶言的神色有些愧责:“只是还是晚了一步,那王副将说,今日晨早城门初开时,定北侯已经暗中出城了……” “他出城了?”衡玉心口处快跳了数下,而后下意识地道:“无妨,纵然没有这封信提醒,他也应当会有防备的……” 韶言欲言又止。 可是阿衡昨晚不是也说,此次或会有“不同寻常”之处吗? 定北侯既是暗中出城,所带人马必然有限,若长公主当真有意下死手,必会不惜一切代价,如此之下,定北侯当真能脱身吗…… 想到此种可能,韶言眼看衡玉面色微白,显然是也想到了此处,愈发不敢在此时再多说什么。 “至少由此看来,其蓁给予的提醒是有些可信的……”衡玉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去思考眼前大事:“李蔚居院,可以一探。” 258 陨落 看着衡玉神色,韶言点了头。 而后,他自袖中取出了一只小匣子:“阿衡,这是那位王副将托我转交给你的,说是定北侯出城前曾交待,让他们守在长公主府附近——你若一旦遇到危险亦或是有了进展需要相助,便可以此作为暗号,他们见到,便会前来接应相助。” 衡玉接过,打开来看,只见其内之物并不陌生。 是几枚苏先生特制的、可代替响箭之物。 此前她受邀前往姜家姐姐生辰宴时,因彼时对姜令公多有猜疑,他便给过她此物作防身之用。 眼前闪过于燕春楼中他耐心与她演示如何使用此物时的情形,衡玉将那匣子合上,收好,定神。 “走吧。” …… 参星横斜,天光将明。 急于赶路之人,这般时辰已然离开了夜间歇脚的客栈,先后上马,踏着未明的薄雾,一路往北而上。 昨晚之所以未曾连夜赶路,便是因前方需经一段陡峭山路。 此时一行人马入山穿林,将行一半之际,为首的青年却忽然勒紧了缰绳,慢了下来,警惕地看向前方,抬起左手示意身后下属暂缓向前。 清晨山中多雾气,袅袅荡荡,仿佛暗藏着不知名的危险气息。 马上众人无声戒备间,不约而同地抬手触向身后刀剑。 “蹭——” 刀剑出鞘之音响起,前方那层层浓雾之中,忽现出一道道沾着湿雾之气的黑影,如一只只蛰伏了一整夜的夜蝠无声跃落而至。 山中飞鸟扑棱着翅膀惊离飞散。 埋伏者颇多,身手皆是精锐中的精锐,招招皆冲着取人性命而来。 入山的人马不过十余人,以少敌多之下,虽拼力支撑,却仍渐渐显出了不敌之势。 那青年抵挡间,后背遭袭,长刀划破衣袍,伤及皮肉,下一刻鲜血倾冒,泛着异样的黑色。 玄袍青年侧身避开致命一击,剑下斩落身后之人手臂,自己却也因此被逼至了悬崖边缘。 崖边沙石松动,烈烈山风鼓起衣袍。 剑光闪过,浓重的鲜血泼洒开来,将晨雾驱散。 …… 衡玉猛地自噩梦中惊醒。 坐起身来,汗水已湿透薄衫,披散着的青丝也被汗水浸湿贴在耳边。 她闭了闭眼睛,深深呼吸,平复着还未能从噩梦中完全抽离的心绪。 萧牧离京,已有三日了。 他于此时出京,定有周详的谋画筹备。 且三日都还未有什么消息传回,多半是平安无事,此时想来该是已经脱离了李蔚的爪牙所能触及之地……越往北,于他便越有利。 想着这些,衡玉慢慢张开眼睛,得以恢复了平静。 她静静坐着,脑海中细细捋着近日所得。 三天前的那个夜晚,她与韶言试着去了李蔚居院查探情况,这几日也已将情况大致摸清—— 那里不见特殊防守,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因李蔚如今并不在府中居住,居院里除了每日晨早皆有女使仆妇洒扫,晚间留守着的只两名女使。 但值得留意的是,每日早晚,皆有饭菜被暗中送往那座居院——这是韶言与阿瑞于厨房每日膳食份例中查出的线索。 所以,眼下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李蔚居院中,的确有秘密拘禁之人。 …… 城门初开,便有快马将急报呈入宫中。 急报分先后两则送入京中,其一先为西地军报—— “安西节度使曾昕造反之兵马,如今正与突厥大军交战,双方兵力皆被牵制拖延!” 朝堂之上顿时惊愕哗然。 此前曾昕突然起兵造反,放弃西地防御,朝中官员曾请永阳长公主去信劝降,却是未果—— 可现下,对方的两万兵马,却与突厥大军打起来了?! 之前定北侯杀突厥使臣伽阙,突厥因此而集兵,又逢曾昕造反,西地真正是内忧外患,情况堪为一团乱麻——朝中虽是使了西地各府兵召集兵力抵挡,但情形也并不乐观,各府或是借故拖延推辞,或如螳臂当车杯水车薪,面对造反的安西军与突厥蛮人,眼看便要无力招架。 可偏偏如此局面下,谁也不敢擅作主张提议调动京师彍骑前去应战—— 焦头烂额之下,此时那安西叛军,却是与突厥对上了……说得白一些,这不正是狗咬狗吗? 虽说也不懂这两方是怎么打上的,但此时双方兵力皆被牵制,于朝廷而言无疑是天大好事! 得了此喘息时机,便有了足够的时间来调布兵力。 想明了此中得失,多数官员皆是神色稍缓,暗松了一口气。 自姜正辅等一行官员被拘押后,便顺理成章地开始于延英殿内听政的永阳长公主,闻得此讯,眼底几不可察地冷了两分。 数日前,曾昕求援的密信便已送到了她手中…… 她本欲借曾昕之力搅乱西地,尽可能多地牵制各处兵力,以便她于乱中取权—— 可她如何也没想到,曾昕竟会被突厥大军所阻! 这听来好似有些荒诞之事,背后却绝非偶然…… 想到此前萧牧提剑杀伽阙之事,永阳长公主于心底冷笑出声。 她自是早就察觉到了此事有异,萧牧彼时既已怀疑上了萧夫人是她所杀,按说便无理由再杀伽阙“为母报仇”—— 此前她尚且不解其中用意,却不成想,原来是在此处等着她…… 萧牧早就怀疑甚至是知晓了曾昕是她的人,杀伽阙是假,将计就计借伽阙与突厥暗中达成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约定是真—— 突厥召集兵力,非是为了借伽阙之死趁火打劫,而是为了防曾昕起兵造反! 早在萧夫人刚出事时,一切尚未真正浮出水面之际,萧牧便已经早早筹谋好了这一切。 以外贼反制家贼—— 还真是兵行诡道,出人意料。 永阳长公主眼中泄出一丝笑意,缓声叹道:“这还真是……天佑我大盛啊。” 可惜这“天”,已经暗了—— 她举目看向殿外阴沉着、随时都要落雨的天色,眼底笑意更真切了几分。 世有奇才陨落,便是老天都在惋惜呢。 “报——!” 很快,第二则急报送入殿中。 报信之人跪于殿内,双手颤颤捧着一物,面上犹有着久久未能平息的忐忑不安—— 259 很快便可如愿 “两日前,有人于阳白山中发现尸身打斗与痕迹,遂报于官府,后官府又于事发之处发现坠崖痕迹,遂命人前往搜寻……经查,死者之中,或有……有一人为营洲节度使定北侯萧牧——” 那报信之人声音颤栗犹疑,却在殿中惊起了骇浪。 众官员纷纷色变。 “胡言,定北侯是何时出的京?我等怎从未耳闻!”有人质疑道。 “官府昨夜已传定北侯身边副将前去认领尸身……已确定了正是定北侯无疑。”那报信者强自镇定着,将手中之物高高捧起,道:“此为在那具残破的尸身附近……搜寻到的卢龙军兵符!” 此言出,如石破天惊。 ——卢龙军兵符?! “这……定北侯何故暗中离京!” “又因何遭此变故……是何人下手?!” “……” 众声惊异混杂间,那先前暗中前往定北侯府,说动了萧牧出京回北地调动兵马的数名官员已是面色惨白,其中一人猛地抬眼看向那听政之人,只见她亦做出惊愕不解之色。 “怎会如此……”永阳长公主不可置信地看向那道兵符,道:“此事恐有蹊跷……快将兵符呈上来,让本宫一辨真假。” 卢龙军的兵符亦是宫中所制,而于兵符制样之上,她总是比旁人更通晓的。 刘潜赶忙命人去接过那兵符,呈到了永阳长公主面前。 她拿起细观片刻,语气复杂地道:“这确是卢龙军的兵符无误,看来萧节使竟果真是出事了,怎会如此……” “定北侯为何要携兵符秘密出京?这分明是存了反心……欲图回北地起兵!”有官员站出来定声说道。 “定北侯此举的确可疑——” “幸在被阻杀于途中,否则放虎归山,必生大乱!” “……” 眼看定北侯已死,计划破灭,此时又听着这些长公主的党羽迫不及待地出言要将污名扣下,有士族官员忍无可忍地出声道:“人都死了,是非黑白,自是由你们捏造了!定北侯死因究竟为何,尚未可知!” 这句话便如火引,照亮了周身,顿时引得无数明刀暗箭纷纷指向他—— “定北侯携兵符擅自离京乃是事实,蒋大人开口便是替其‘平反’之言,不知是何故也?” “莫非蒋大人也是定北侯离京一事的知情者,甚至是共谋此事的同党不成?” “……你们!”那双鬓花白、姓蒋的大臣面色翻涌,视线环视罢那一张张凌厉的面孔,最终看向了上方的永阳长公主,面庞颤栗着,凝声道:“李蔚……这一切皆是你所策划,你这阴毒妇人,妄图篡位的反贼!实乃李氏之耻也!” “谋害储君者,恐非湘王……”他伸手指向永阳长公主,恨声道:“先杀太子,再污湘王,又借淮阳郡王之事党同伐异,收拢权势……这全是你的手段!” 他字字惊人,殿内却愈发静谧。 那被他口中罪名直指之人,却半点不见惊恼慌乱之色,仍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此时才开口,满眼无奈地道:“蒋大人说的都是些甚么话,本宫无权无势,一介女流,何来如此通天本领……纵蒋大人恐坐实与定北侯同谋的罪名,却也不该说出此等荒谬之言。” “莫说本宫心知肚明自己未曾做过这些事了,便是问一问诸位大人,又有谁会相信?”她看向殿中官员,随口点了一人:“陶太傅,您最是德高望重,试问蒋大人方才之言,您信吗?” 年逾六旬的陶太傅面色几变,垂下眼睛未言。 “周大人信吗?”永阳长公主又问一人。 “臣……”那年轻的官员抬手:“此等毫无根据之言,臣……自是不信的。” 殿内诸人神色各异。 中书省的例子摆在眼前,士族已遭血洗,朝中如今何人掌权,是明摆着的事。 而今甚至连定北侯也已“遭难”…… 纵然他们有相抗之心,却难免各有权衡思量,谁又愿意于此时出头,白白葬送性命? “你们……你们这些见风使舵毫无脊梁之辈!竟屈服于这阴毒妇人淫威之下!”那姓蒋的老臣面色涨红,眼看就要背过气去一般:“李蔚,你迟早要遭反噬天谴!” “蒋大人殿前失仪,无故出言污蔑本宫,且将其带下去等候发落。”永阳长公主随口说道。 很快便有侍卫入内,将人押了下去。 随着那愤慨的怒骂声远去,永阳长公主轻握起那只兵符,道:“定北侯擅自出京之事还需立即彻查是否另有同谋,此时不知有多少诸侯蠢蠢欲动,此事必要彻查严惩,方可以儆效尤——” 众官员应声附和。 永阳长公主作势思忖着道:“但卢龙军还需及时安抚,念及尚未铸成大祸,只要他们不反,朝廷便不会降罪他们当中一人……为稳固北地局面,以免生乱,本宫会让人尽快前往营洲料理此事,也好让他们真正看到朝廷的宽仁与诚意。” 殿内众人闻言,甚至未敢交换眼神。 这哪里是安抚,分明是要借机收揽掌控卢龙兵权了—— 殿外雷声大作,豆大的雨珠很快砸了下来。 …… “恭贺殿下,定北侯已死,若掌卢龙军,即大势将定,殿下很快便可如愿了……曾节使处虽有些许不顺,却也不值一提了。” 赵钦明拜于甘露殿内,满面都是恭谨笑意。 “尚不可大意。”永阳长公主含笑道:“越是此等关头,越要谨慎以待……如此紧要之时,本宫不希望有任何不识趣之人靠近京师,坏本宫好事。” “殿下放心,京师各处布防皆已完备——” 永阳长公主遂露出舒心笑意,不忘交待一句:“晏泯那边,你且继续拖着。若哪日他也不识趣了,杀了就是。” “是,属下明白。” 赵钦明退去后,心情甚佳的永阳长公主命人备了酒水,立于窗前举盏,含笑邀天地共酌。 …… 短短数日,定北侯擅离京师,意图调兵谋反的罪名便被坐实。其身死的消息也随之被传开,而朝廷将此解释为“不慎遇山匪劫杀”。 260 寻到 此说法太过轻飘,而背后原故如何,也不难深究——定北侯“已反”,朝廷大可光明正大行诛杀之举,纵是于京师外伏击,也是“合乎情理”,但如此一来,即便可堵世人之口,却也难止卢龙军仇视。 借“山匪劫杀”之说,将朝廷从中撇得干干净净,纵有人持疑心,但只要明面上的窗户纸不破,便有相对安抚稳固人心之效,且不会留给卢龙军借此起兵乱的名目。 各处对此各有揣测思量,但明面上可听到的声音却越来越少。 随着朝廷对“定北侯谋逆案”的彻查,开始有不少官员被牵扯其中,那日于“殿前失仪”的蒋大人便在其列——风波扩散间,下到民间,上至朝堂,一时皆是人心惶惶。 雨后的街道上本就行人寥寥,随着一队腰间佩刀的卫军经过,更是将行人惊得四散逃离,不敢靠近半分。 “瞧着像是宫中的千骑卫,听闻他们如今只为永阳长公主做事……”沿街商铺里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道:“近日总见他们出现在城中各处,那定北侯府已被查抄了……今日不知又是冲着哪家府宅去的……” “客官可勿要乱说这些……”商铺的掌柜连连作揖提醒着。 众人皆会意,四下沉默着,便只剩下一阵叹息。 那行千骑卫穿过长街,最终在一座显赫肃穆的府邸前下马。 那府门外本就有两名卫军把守多日,但只是监视,而尚未限制府内下人走动,此时府中管事听闻动静快步而来,便于前院中迎面撞见了那群来势汹汹的卫军。 “诸位这是要作何——”管事定声问。 “内侍省与殿院均已查明淮阳郡王遭毒害之事乃是由姜正辅主使,除此之外,更是罪涉与定北侯合谋造反一案,昨夜已于定北侯府内搜出了双方往来之密信!” 为首的千骑卫统领唐闻冷然道:“故我等今奉永阳长公主之诏,前来查抄此处!” “说到底不过尽是些构陷之言……!”那管事挡在众人面前,虽慌却不惧:“姜氏乃百年士族,大盛开朝天子所赐丹书铁券此时尚且供奉于府中,尔等奉区区所谓长公主之诏也敢强闯妄言查封,可将高祖之诺放在眼中!” 唐闻面色未改:“大盛素来以法治国,姜氏犯下如此重罪,便是高祖有灵,也定只会失望痛心,而绝不可能姑息放任。” “何为重罪?欲加之罪罢了!我家郎主遭永阳长公主拘禁多日,有冤不得明,有口不得辨……我要见我家郎主!” 唐闻正色道:“正因长公主仁善,念及姜氏往昔功劳,为全姜家颜面,复才未曾处以重刑,而只赐其饮鸠请罪——” 什么?! “郎主……!” 管事听得此言,心中再无支撑,悲愤交加万念俱灰之下猛地便要扑向那些卫军。 众人拔剑之际,唐闻一脚将人踹倒在地。 “再行妨碍公务者,当诛不赦!”他抬手下达命令:“将宅中上下人等押离,入内清点查抄各处,不可有半分错漏!” “是!” 随着卫军闯入各处,偌大的府邸很快便被惊惶恐惧笼罩。 …… “如何了!” 吉南弦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偏厅里的喻氏赶忙迎上来问:“消息究竟是真是假?” 吉南弦面色凝重地点头:“姜令公被定罪,姜府已被查封——” “内侍省与殿院……到底还是妥协了。”孟老夫人的神态也不甚乐观:“定北侯此番出事,卢龙兵符落于长公主之手……局面这般失衡倾斜之下,为利或为自保而倒戈者只能越来越多。” 宁玉焦急不已:“那姜令公岂非是要……” “太子妃使人传了密信,道是长公主已与诸臣‘商定’,要赐姜令公自尽……”吉南弦紧紧皱着眉:“怕是就在今日了。” “那阿衡那边……”喻氏急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如今姜令公被定罪,定北侯也出了事,眼看着就……单凭阿衡一人要如何行事?她如今身在虎穴之中,性命就悬在那刀刃之下……眼下如此,咱们不如先想想法子将阿衡救出来吧!” 什么大事不大事,哪有阿衡性命紧要! 此一刻,听得妻子所言,吉南弦也动摇了。 仆从的声音忽自门外传来:“老夫人,郎君,顾娘子来了。” “快请。”孟老夫人看过去,门被推开,顾听南快步走了进来。 厅门很快在她身后合上,她自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交到孟老夫人手中,边道:“……定北侯府被查封之前,王副将他们一行人便已暗中躲起来了,如今城中四处都在搜捕他们的下落……方才他来过了,恐被人察觉他匆匆之下未及多言,只留下了这封信。” 想到王敬勇方才将信交予她时的神色,显是前所未有的郑重,顾听南心头沉甸甸的。 此事已非私事,那算盘珠子也未来得及说明信是给何人的,故而她已先一步将信拆看罢,此时便道:“信上说,他们近日会藏身于暗处,保护接应阿衡,还有便是……” 言及此,顾听南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 孟老夫人也已看清了信上内容,眼神微震之后,慢慢恢复了镇定。 吉南弦几人赶忙围了过来。 …… 今年入夏后的雨水,较之往年尤为地多。 数日阴雨连绵之下,雨水不过刚休一日,此时临近傍晚之际,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雨雾如细细密针,衡玉静坐于窗前,如一株于风中静止的兰。 有些消息过于轰动,她纵是还未见得着韶言,便已经先一步从那些守在外面的女使们低低的谈话声中得知了—— 譬如姜府被查抄。 譬如……他出事了。 她那晚于梦中所见,竟不止是梦吗? 诸般念头自脑海中闪过,她全然不知究竟该相信心中的哪一道声音,窗外风雨扑面,她始终一动未动。 直到女使进来掌灯,送了晚食。 “衡娘子用饭了。”女使在旁轻声唤道。 衡玉这才缓慢地转过身,片刻后,在桌边坐下,面色漠然与往常无异。 只她自己清楚,她拿起双箸时,究竟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得以将那双银筷握紧。 …… 子时将近,雨水愈急。 自房中离开,来到那座凉亭处,这短短的一段路,衡玉浑身已近要被浇透。 韶言赶忙自亭中而出,拿雨披撑在衡玉头顶,护着她进了亭中,开口时,却是眼神犹豫不定:“阿衡……有件事……” “我已知晓了。”衡玉道。 韶言一时怔住,好一会儿,才放轻了声音问道:“那……接下来你是何打算?” “计划不变。”雨声喧嚣中,少女微哑的声音显得格外冷静:“救太子。” 不管他有没有出事,她都要把接下来的路走完。 既是决定好要做的事,便不会、也不能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停下。 甚至正因此道愈艰,已有太多人为此付出了性命代价,她才更加不可能有半分放弃的念头。 “好。”韶言正色点头:“阿衡,你想救,那我们便去救。” 这几日,该探查的该准备的皆已完备,只等今夜动手了。 “不,我自己去即可。”衡玉道:“独自行事,更易掩人耳目。” 韶言面色顿变:“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你独自冒险!阿衡,我——” “韶言。”衡玉打断了他的话,道:“时至今日,到了这般局面,我一人安危早已不值一提。你留在外面,我若不慎出事,你至少不会因此跟着暴露,如此便等同还有第二次救人的机会,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没有半字感性之言,也未曾将此归于自身独担一切,少女的眼神是绝对的理智,让少年一时再说不出反驳的话。 对视片刻后,他终是点了头。 衡玉很快系好雨披。 韶言看着她,眼神反复不定。 在衡玉将要踏出凉亭之际,他忽然出声:“阿衡,有句话,我近日总想与你说——此时不说,恐日后便没机会说了。” 知道时间不等人,未及衡玉接话,少年便看着她,自顾往下说道:“从前是我一叶障目,如恐再次溺水之人,拼力想要抓住那救命稻草,自欺欺人之下,因此才有诸多狭隘算计与荒诞之举……日后若还有机会,我想学着做一位好兄长。” 看着衡玉,他无比认真地道:“做一位真正称职的兄长。” 少年本清瘦如竹的肩背身形,似于无形中悄然变得挺拔了起来。 新竹延展生长着,终于穿过竹林遮蔽,迎上了日光。 “不必学。”衡玉看着他,道:“你已经是了。” 少年倏地露出笑意,雨雾浸湿了眼眶。 衡玉也朝他笑了笑,而后转身走进了雨中。 雨水是极好的掩饰。 这几日,她早已将从此处到李蔚居院这段路上的布防与巡逻路线时辰熟记于心,一路有惊无险地来到了那座居院后。 李蔚的居院不似那近乎荒废的西院,尚有旧锁可砸,此处每年都要检查修葺,连个可以拿来钻的狗洞都没有。 后墙根处,夏草生长,花木遮掩下,衡玉将阿瑞分散着藏在此处的砖石搬到一处,一块块垒起来,踩在上面,双手扒到墙头处,爬了上去。 外面有阿瑞提早备好的砖石可以踩踏,院内却不可能有了。 衡玉没有犹豫,顺着墙根让自己滑落,尽可能地减少受伤的程度。 她摔在墙下,撑地的手掌被尖锐的石块划伤,流出的血很快被雨水冲刷。 此处明面上并无防守,她避开守夜的女使,很顺利地靠近了紧挨着李蔚卧房的那间书房后窗处—— 她取出备好的匕首,将那从内紧闭的窗撬开,翻了进去。 室内寂静,漆黑一片,只衡玉身上的雨水砸落,发出滴答声响。 衡玉将雨披解下,视线一寸寸地在房中慢慢移动着。 她之所以猜测太子被藏在此处,并非凭空揣测。 这间书房存在已久,李蔚常带她在此处读书作画,时常一待便是大半日。 也正因此,她在很早之前便察觉到了此处藏有玄机在——她并不精通机关之术,但因自幼跟随阿翁身侧,诸路书籍皆有涉猎,因此对一些机关术的布置便也略有觉知。 但此前也仅仅停留在此,而不曾想过深究过什么——富贵人家于府中设些机关用以藏物或它用,这再正常不过,她纵与长公主府亲近,却也犯不上事事无论大小皆要细致探问。 而昨日其蓁来看她时,见她“神情恍惚漠然”,便随口交待女使,可取些书籍予她打发时间—— 以上种种,让她有了这个猜测。 但在找到太子之前,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她只能一赌。 机关术的设置,若想打开,必要寻到开启之处。 衡玉放轻脚步,一步步来到了那面占据了整面墙的书架前。 与书架相邻的那面墙上,挂有一副盔甲,在黑夜中有凛然寒光闪动。 盔甲身侧,悬有一柄长剑,也被钉在墙壁之上,于昏暗中乍然望去,像极了一位握剑的将军守在此处。 衡玉抬手,慢慢探向那把剑的剑鞘。 “嗒——” 一声极轻的响动在黑夜中响起。 衡玉手下遂用力几分,随着那几处拿来固定此剑的铜钉凹向墙壁,只见她身旁那面书架也在向内凹陷——机关转动之声密密响起,书架开始往两侧分开,中间逐渐显现出了一道可容一人通行的空隙。 衡玉眼睛微亮,却未有立时进去,而是无声挪动脚步,先来到了那缝隙旁一侧站定。 “何人深夜来此?” 一道戒备试探的声音忽然自那空隙后响起。 衡玉浑身霎时间紧绷如弦。 果然! 果然在此—— 果然有人看守。 她紧紧攥着十指,调匀了呼吸—— “宫中生变,殿下有令,命我来此查看。” 少女镇定平淡的声音传入密室。 只点了一盏微弱烛灯的密室内,正闭目静坐之人猛地张开了眼睛——那声音……是吉家娘子?! 而他身侧两名寸步不离看守着他的死士,相互交换了一记眼神之后,其中一人握紧了手中长剑,走了出去。 261 护送太子殿下回宫 随着那人走出来,暗室内的烛光也隐隐溢出,那着黑袍之人身影高大带着压迫之感,每一步似都含着带有试探的杀机。 他的视线扫向衡玉,见她一身雨水气息,眼睛里敛着寒意:“之前从未见过你来此——” 每日来送饭食的女使是固定的,与他们交接之人也是固定的,而此时面前之人十分眼生,且蹊跷。 衡玉镇定地拿起一物,示于他面前:“那你是否认得此物?” 那是李蔚的玉令。 她那日伤了李蔚,混乱之下却始终未曾丢下此物。 那黑袍人定睛看去,眼神微动。 而下一瞬,他极快地皱了下眉。 少女掌心有伤,淡淡的血腥气未能逃过他对血气格外敏锐的嗅觉。 不知想到了甚么,黑袍人转头看向了房门方向,书房的门紧闭着,没有一丝夜光洒漏进来—— 他骤然变了脸色,手下正要拔剑而出,衡玉已先他一步后退而去,一手掩住口鼻,一手扬起藏在另只手中的瓷瓶,粉末飞扬,在昏暗中如一团浓重白雾。 拔了剑的黑袍人面色一沉,刚逼向衡玉的脚步已然变得迟缓僵硬,随着“当”地一声响,他手中指向衡玉的剑无力跌落,人也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 衡玉立时抓起他掉落的那把剑。 而此时,一股带着杀意的劲风已由暗室而出,朝她袭来! 她能顺利解决走出来的那人,不过是占了个趁其不备,先拿玉令暂时分散了一瞬对方的心神,方才有了使毒的机会—— 而此番面对这另一个一经察觉到异样,便立时对她使出杀招的死士,却显然不会有方才那般“好运气”了! 衡玉还算反应灵敏,面对那迎面袭来的黑袍人,侧身险险避开了那致命一击。 不待她再有反应,那人手中利剑已再次直逼她面门而来,她甚至听到了耳边散落的头发被剑锋削去的声音。 就在那冰冷的剑刃将要侧划向她脖颈时,那黑袍人的动作忽然被迫顿住,衡玉蓦地看去,只见是一条锁链从他脖子前绕过,拖住了他的动作。 “吉娘子,你快走!” 双手锁着铁链的太子以手上锁链拼力勒住那黑袍人的脖颈,一边对衡玉急声催促道。 黑袍人几近无法呼吸之下,抬肘重重击向身后的太子。 太子身形一躬,口中涌出腥锈之气,却仍未有松开那黑袍人。 此时此刻,眼看便要窒息的黑袍人再顾不得许多,手中剑锋一转,便要往后倒刺而去! “噗嗤——” 利刃没入血肉之声响起。 一把利剑,先一步贯穿了他的心口。 随着衡玉将剑拔出的动作,鲜血涌溅如注。 衡玉顾不得去理会心中不适,看向太子:“殿下,走!” 太子匆匆点头,来不及多问半句,随着他将缚着锁链的双手移开,那黑袍人倒在了他脚下。 “殿下,这里!” 太子跟着衡玉来到后窗处,从此处出了书房,外面大雨滂沱,将太子行走间的锁链相击之音淹没了大半。 然而方才书房内隐隐约约的动静,还是惊动了守夜的女使,她提着灯打开了书房的门,入内查看—— 另一边,衡玉与太子刚来至后墙下,便听得墙外有整肃的脚步声响起。 衡玉抬手拦下了太子,与他比了噤声的手势——此时正是府中卫军巡逻经过此处的时辰。 那些人与衡玉二人只一墙之隔,就在衡玉焦灼地等待着他们尽快离去之际,只听得那些人当中有人道:“不对,此处似有人走过的痕迹——” 雨夜方便掩饰声响,但再如何小心也免不了要留下些泥泞痕迹…… 而这些人敏锐至极,便是雨夜巡逻,也未有放过一丝疑点。 “难道有人闯入了殿下居院?!” “快,进去看看——” 太子面色一紧,下意识地看向身后,只觉隐隐约约似也有声音传了过来。 而正是此时,一阵更加嘈杂的声音远远地传近—— “有人强闯西院,速速前去查看!” 墙外有声音打断了那些人本欲由后门入此院的动作。 那些脚步声迅速远去,衡玉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眼望向西面方向。 ——韶言?! 是韶言! 是他去了西院,制造出了混乱,分散了府中各处巡逻卫军的注意力……想要借此声东击西,助她在此行事! 李蔚疑心甚重,纵是她府中卫军,却也不可能人人皆清楚知晓太子被软禁在何处,他们和她此前一样,只看得到西院把守森严,此时听得西院出了事,自然都要立刻赶过去—— 这便是韶言的目的! 看着那些星星点点朝着西院靠近的火光,衡玉霎时间红透了眼睛,却没有任何可拿来犹豫耽搁的时间。 此处临近花园,太子从旁寻到搬来了一架用以打理花树的木梯,竖在墙下,他在旁扶着:“吉娘子,你先出去!快!” 衡玉没有推让,点头提裙爬上了梯子,跳下了院墙。 太子也很快跳了下来,二人都受了些伤,但谁都没有片刻停留,太子跟在衡玉身后,一路往长公主府的后院方向快步而去。 快一些,再快一些…… 太子一人的性命安危,可挽千千万万条性命! 无论如何,今夜她都一定要将太子平安带离此地! 此一刻,衡玉脑子里只这一个念头。 西院那边的动静也惊动了其蓁,待她赶到时,府中侍卫已抓住了那私闯之人。 “怎会是郎君?”看着那被两名侍卫带出来的少年,其蓁皱起了眉:“郎君怎会在此处?” “我不过只是不慎误入而已……”少年显得忐忑无措:“其蓁姑姑,此处……可是有何不妥之处吗?” “郎君说是误入,那又为何要行藏躲鬼祟之举!”为首的侍卫目色锐利:“单凭此等谎话,便想蒙混过关不成?此前殿下有令,凡闯入此地者,格杀勿论!” “放肆。”其蓁呵斥了一句:“郎君纵是有过,却也还是府中的郎君,理应要交由殿下亲自处置,而轮不到尔等来训斥发落。” 那侍卫闻言眼底闪过不以为然的傲慢之色。 府中有几人会真正拿他当作什么郎君来看? 其蓁深深看了韶言一眼,冷然道:“先带下去,待我入宫禀明殿下之后,再行由殿下定夺。” 那为首的侍卫虽有不满,但也知晓分寸,抬手示意手下之人将少年带了下去。 正是此时,忽有一声尖锐的鸣响盘旋着在夜空中响起—— 声如鸣镝,却更胜数倍! 众人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头顶,夜幕雨帘垂落,雨珠砸在脸上,让他们纷纷色变。 “不好!” 那为首的侍卫猛地回过神来,视线狠狠剜向韶言:“中计了!” “追!” 他沉喝一声,立时带人往那声音的来源处而去。 那道尖锐的鸣响,起自府邸后院方向。 衡玉选在此处拉响暗号,是因此处临近后门,有近十名侍卫于出入处把守,她与太子没有任何避开这些人的视线逃出去的可能—— 而再如何防守森严,却也到底只有一墙之隔即可出府,出路就在眼前了。 若王副将他们果真能够出现,此处无疑是最便于脱身的选择—— 受鸣镝声吸引,把守在此的侍卫已围了过来。 衡玉和太子很快无处躲藏,被他们持刀团团围起。 下一刻,有道道黑影从天而降,与雨幕一同落下。 雨水与剑光交织,血雾弥漫。 一片厮杀中,王敬勇来至衡玉身前,挥剑砍断了缚着太子双手的锁链。 与王敬勇一同潜伏在暗处的,皆是萧牧身边一等一的心腹亲兵,个个皆有以一当百之勇。 他们很快杀出了一条路,王敬勇砍下后门门锁,一脚将门踹开,护着衡玉和太子走了出去。 而此时,那些闻声而来的侍卫已经赶到。 其蓁疾步走在人前,看着已跨出后门的那道身影,紧紧握着的手指松开了些许,声音却紧绷至极:“绝不能让他们离开!” 她脚下未停,跟着那些侍卫一同快步追出去。 “将此人带走,她可以助我们出城!”混乱中,衡玉高声道。 她声音刚落,掩护断后的蓝青抛出一物,落地之际“嘭”地炸开来,一时间呛鼻的火药气息与浓雾在周身弥漫,阻挡了那些侍卫的视线。 蓝青趁此机会抓过其蓁,往后退去。 飞驰而来的两辆马车经过此处,尚未停稳,王敬勇便带着衡玉等人立刻飞身上车,余下的蓝青等人则迅速上马,动作配合一气呵成,未曾有片刻耽搁地离开了此处,往出城的方向而去。 “他娘的!” 为首的侍卫破口大骂,急得头都要掉了:“快追!速速通知各处,务必要拦下他们,绝不能让他们出了城!否则你我统统都得以死谢罪!” “是!” “前面,在前面街角调转方向,走右边的暗巷往北!”将身后追兵甩开了一段距离后,衡玉打起车帘交待赶车之人。 赶车的正是萧牧身边的近随十一,他闻言提醒道:“吉画师,那条路出不了城!” “不出城,方才是骗他们的。”衡玉说着,看向坐在对面的太子:“护送太子殿下回宫——” 十一听得惊住——此时回宫?! 宫中早已被永阳长公主控制,此时怎能回去! 车厢内,太子与衡玉四目相接之下,目色坚定地点了头。 没错,他要回宫。 他也必须回宫。 他被姑母软禁在此多日,下至百姓,上到朝臣,皆当他已被刺杀身亡。 若此时不立即赶回,出现在朝臣面前,姑母只怕有的是手段让他彻底消失,此后或无人再信世间还有李昶此人—— 因此,在姑母尚未来得及使出应对手段之前,这个先机,他必须要占下。 “此前将军有令,命我等一切听从吉画师与太子殿下安排。”王敬勇面上没有犹疑,交待十一:“护送殿下回宫!” 十一肃声应“是”,喝了声“驾!”,马车飞快地往宫城方向而去。 而车内的蓝青,此时手持匕首,正横在其蓁脖间。 “入宫诸事,便要劳烦其蓁姑姑了。”衡玉看着她说道。 其蓁嘴角紧绷未语。 宫中左右监门皆换上了长公主殿下的人,若无她在前“引路”,太子绝无顺利回宫的可能。 狭小的车厢内无比拥挤,但此时纵是太子也顾不得在意,他的视线落在了那手持匕首的年轻人脸上,眼中有着意外之色:“……蓝青?” 蓝青闻声垂下了眼,未曾作答。 太子却已确认了。 那是敬之身边的近随,之后跟着二弟去了北地,他怎会认不出? 想到这些年来的种种,太子心中滋味繁杂。 被关在长公主府的这些时日,他已将往昔种种悉数都想明白了。 时家也好,二弟造反也罢,甚至云朝之死……不过都是姑母行棋之下的牺牲品罢了。 他未有沉浸在此心绪之中,而是向衡玉几人抬手:“多谢吉娘子与诸位舍命相救之恩。” 道谢后,他的视线终落向衡玉:“回宫在即,还要烦劳吉娘子将如今宫中与各处的局面细说一番——” …… 车外雨水稍歇。 此时已进四更,再有一个时辰,待入五更,官街鼓一响,坊市门皆启,百官便也到了上朝的时辰—— 衡玉于心中算着时辰,这也是她选在子时行动的原因,为的便是让百官亲眼看到太子归来还朝。 …… 甘露殿内,永阳长公主已起身。 宫娥服侍她穿戴整齐后,她自内殿而出,随口问刘潜:“姜令公可愿写下那陈罪书?” “回殿下,那姜正辅不识抬举,殿下已给他一日时间思虑,他却至今未曾点头……” 长公主以可轻恕姜氏族亲为条件,使姜正辅写下亲笔谢罪书—— “不写便不写罢。”永阳长公主不以为意地道:“总归本宫本也不甚看重这些所谓规矩,无非是底下那些人的提议罢了……” 她看向殿外,道:“横竖今日也无太阳可等了,不如便早些送姜家阿兄上路吧。” 刘潜应下,缓缓退了出去。 不多时,一名内监匆匆走进了殿中行礼,压低了声音禀道:“殿下,东宫那边……贾医官已经招认了,太子妃的确已有孕在身!” “哦?”永阳长公主微一抬眉。 明天更 这个时候请假很不应该,但感冒严重,一天都头疼昏昏沉沉的,躺半天了吃了药还是不行,只能早点睡,明天早点写。 最近这轮流感非常凶猛,大家注意防护,晚安。 《吉时已到》明天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2 自当誓死跟随 她理了理袍袖,那广袖边沿处拿金线绣着蟠龙祥云纹。 “太子妃既有孕在身……那本宫这做长辈的,理当是要去看一看的。”永阳长公主含笑出了内殿,身后宫娥内监相随。 天色尚未放亮,雨水已停。 宫娥手中提着的宫灯,照亮了脚下积水,水光里倒映着的是宫娥内监们垂着头噤若寒蝉的表情。 永阳长公主带人入了东宫,守夜的宫娥全然无力相拦。 “长公主殿下留步,太子妃尚未起身……” 内殿中,月见听得动静刚想要阻拦,便被永阳长公主身侧的两名内侍强行押了下去。 “昶儿宫中的人怎个个如此不识趣……一路进来,聒噪得利害。”永阳长公主叹了口气,看向床榻之上刚被惊醒、披着发坐在那里仅着中衣的太子妃,含笑称赞道:“还是太子妃从容镇定,不愧是我李家儿媳。” “姑母这般时辰来此……不知所为何事?”太子妃身前以锦被遮挡,满眼戒备地问。 永阳长公主的视线落在她腹部,笑着问:“侄媳有孕在身,如此喜事,为何要瞒着本宫呢?” 太子妃眼神骤紧。 “也是。”永阳长公主语气感慨地道:“侄媳不信我这个做姑母的……便是嘉仪一个小女郎,也要偷偷送出宫去藏起来,生怕本宫对她做些什么,更何况此时腹中这个,极有可能是个小皇孙呢?” 她说话间,已来至床榻边,如同一个寻常的长辈在榻边坐了下来。 语气也是寻常温和的:“只是侄媳将此事瞒得这般严实,究竟是打算借这腹中孩儿,来做些什么呢?” 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太子妃只觉遍体生寒,她下意识地往床内蜷缩着,紧紧抓着身前的锦被。 “侄媳怎这般怕我?难道我是什么吃人的洪水猛兽不成?” “洪水猛兽尚不足惧……”太子妃定声道:“猛兽吃人,乃寻常事。人吃人,却不常见。” 永阳长公主轻笑了一声:“人吃人怎不常见呢,只是侄媳见得少亦或是不以为意罢了……须知这世间,吃人者遍地都是,尤其是男子吃女子,更是稀疏平常。也就是昶儿相比寻常男子温善专情一些,才叫侄媳这般不知世间疾苦了。” 太子妃红了眼睛:“正因殿下温善,才会被你蒙骗多时——” “是啊。”永阳长公主未曾否认,闲叙般道:“昶儿生来即为太子……人站得高了,所见便皆为温善面孔。此路过坦,未曾遭受过什么挫折欺骗,难免要天真一些。但昶儿虽仁善,却胜在并不蠢笨,早在他那父皇驾崩后,他便已隐约有些怀疑本宫了……” “但他听闻本宫突发急症,且症状与我那皇兄一般无二之时,他又动摇了,遂猜想是否下毒者另有其人,我与他那父皇皆是为人所害。”永阳长公主喟叹道:“他还是太善良心软,因此目光局限了些,大约是想不到世上会有人以毒伤自身——” 听她说这些,太子妃心中寒意愈盛。 一则是对方语气中近乎旁观者一般的冷血与漠然。 二则便是,对方既将这些说与她听,显然不会留给她说出去的机会…… 随着两名内侍走过来,永阳长公主施施然起了身:“本宫还要去往延英殿听政,便不在此处多留了。” 看清那其中一名内侍手中捧着的白绫,太子妃面色惊惶:“来人!” 而她话音未落,确有脚步声快步闯入内殿。 看着那些手中持刀围进来的东宫禁卫,永阳长公主淡声道:“尔等倒是忠心。” 东宫禁卫统领肃然道:“请长公主殿下离开此处!” 永阳长公主嗤笑一声:“这宫中何处是本宫来不得的,倒是你们,竟到当下还认不清局势么……太子已死,你们死守着这座无主东宫,究竟意义何在?” 调动了禁卫前来的项嬷嬷来到榻边,替太子妃匆匆披衣,扶着人下了床榻。 东宫禁卫统领来至太子妃身前,持刀相护:“太子殿下离宫前,曾交待我等务要保证太子妃与郡主安危,殿下虽去,但太子妃与郡主仍在,我等自当誓死跟随,绝不会让任何人危及太子妃半分!” 他手下众人亦是毫无动摇之色。 而下一刻,另有一行卫军闯了进来,为首者正是千骑卫大将军唐闻—— 他抬手朝着永阳长公主一礼,其手下卫军则与东宫禁军持刀对峙。 “你们……”东宫禁军统领定定地看着唐闻:“此处乃是东宫,你们竟敢持刀强闯,这是要公然助他人篡位造反吗!” 唐闻看向他手下之人:“我等听闻东宫禁卫兵变,特赶来查看。” “长公主李蔚设下陷阱诱太子殿下出宫,行埋伏刺杀之举!”项嬷嬷定声道:“太子妃腹中已怀有太子殿下子嗣,长公主得知此事,便要赶来下杀手!其狼子野心昭昭,唐将军切勿再遭其蒙骗,此时回头为时未晚!” 听闻太子妃有孕,唐闻面色微变。 “一派胡言。”永阳长公主抬眼看向太子妃及护在其身前的东宫禁卫统领:“太子妃有孕不假,但腹中却并非昶儿骨肉,此乃其与这位傅统领私通而来的孽种。” 那禁卫统领神色大变:“简直荒谬!……竟这般污太子妃清名!” “此事有东宫里的内监可以作证。”永阳长公主淡声道:“如此有损皇室体面的丑事,本宫岂能放任不理?且太子妃声称此乃昶儿骨肉,傅统领这般相护,二人混淆皇室血脉,蓄谋借此孽种夺权之心昭然若揭——” 她说着,看向唐闻:“本宫以为,此等丑事,当趁早肃清才好……唐将军说呢?” 心绪反复之下,唐闻压下眼底挣扎,抬手应“是”。 随着他的手抬起又落下,双方兵刃相迎。 “保护好太子妃!” “……” 一片拼杀声中,永阳长公主不紧不慢地离开了内殿。 她并不担心此事有失败的可能。 太子心腹东宫禁卫必是百里挑一,但真正统领这宫中各处卫军的,还是千骑卫。 以少敌多,再多的精锐又如何,不过是垂死挣扎。 正好趁此机会一次肃清,免得日后徒增麻烦。 …… 另一边,刘潜已来到了拘押姜正辅所在的暗室中。 “姜大人,请上路吧。” 随着刘潜话音落下,其身侧的内侍捧着一盏酒水上了前。 263 回宫 姜正辅盘坐于草榻之上,眼睛都不曾睁一下。 刘潜见状,眼底闪过冷笑:“姜大人迟迟不愿写下陈罪书,无非是想拖延时间罢了……可殿下本也不在乎此等可有可无之物,姜大人的算计注定是要落空了。” 姜正辅这才张开眼睛看向他,多日的拘押与煎熬未曾磨去他眼底锐利之色:“刘潜——李蔚便是借你这阉犬之手,毒害了圣人,对吗?” 此事被戳破,刘潜却并不见慌乱之色。 毕竟,谁会因一个将死之人说些甚么而感到慌乱呢?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道:“相识一场,殿下有意替姜大人顾全士族体面尊严,还望姜大人勿要不识抬举——” 那内侍已将酒水捧到了姜正辅面前。 姜正辅缓缓起身,却是抬袖将那托盘上的酒盏挥落了去。 “当——”地一声,酒盏碎裂迸溅。 “我姜某人年少入仕,为官三十载,无愧大盛分毫!又岂轮得到区区反贼李蔚与尔等阉犬以此莫须有的罪名行所谓赐死之举!” 刘潜怒极冷笑出声:“姜大人还真是好风骨!既是不肯自行赴死,那便休怪我等无法为姜大人顾全体面二字了……手下人下手没个轻重,还请姜大人多担待!” 那内侍取出备好的白绫,猛地便朝姜正辅脖间绕去。 白绫在内侍手中被收紧,内里早已病弱不堪、不过是凭一口气撑着表面威严的姜正辅竭力挣扎着。 看着那昔日高高在上、仿佛多看他们一眼这些阉人便觉脏了眼一般的中书令不甘挣扎的狼狈模样,刘潜只觉心中十分畅快。 “且慢——” 正是此时,忽有一道声音传来。 刘潜回过头看去,看清来人,略微一怔:“仙师为何来此?” “奉殿下之命而来。”身侧带着一名十三四岁的小道士的璞贞仙师缓步走近,淡然看向姜正辅:“殿下有言,且暂留此人一命,殿下另有用处。” 他如今深得永阳长公主器重之事宫中人尽皆知,那内侍闻言便立时松开了手中白绫。 刘潜却将信将疑:“……殿下何故使仙师您前来传话?” “此事紧要,正因贫道昨夜卜出了一记大凶之卦……”璞贞仙师并未详说,神态高深莫测,看向姜正辅:“化解此卦的关键便在此人身上。” 刘潜眼神一动:“仙师之意是指……” 他下意识地附耳过去,然而下一瞬,忽有巾帕捂住了他的口鼻,他来不及反应,便觉四肢随着呼吸变得无力,眼前陷入一片空白,很快没了意识。 姜正辅身侧的内侍也被那道徒以同样的法子捂晕了去。 下一刻,死里逃生的姜大人便见那道骨仙风的璞贞仙师,自宽大的袍袖中掏出了一捆麻绳来,丢给徒弟:“快,把他给绑了!” “姜大人快些换上这内侍的袍衫冠巾……外面守着的几人虽被贫道药晕了去,但不多时只怕便要醒来,咱们还须得尽快离开此处!”璞贞仙师一面去扒那名内侍的衣袍,一面催促姜正辅,语气中满是急着逃命跑路的刻不容缓之感。 “仙师……何故要救姜某?”姜正辅难忍心中困惑地问。 “此乃定北侯先前的交待……让贫道无论如何也要设法保证姜大人安危!”璞贞仙师一边帮着姜正辅换衣袍,一边答道。 “景时……”姜正辅恍然:“仙师此番假意效忠李蔚,也是景时的示意了?” 璞贞仙师痛心疾首地点头。 那哪儿是示意—— 分明就是胁迫! 那定北侯不干人事,只说若他不肯照办,便要将他是太子眼线之事说出去——如此他还岂有命活? 但同时定北侯也与他透露了,太子尚在人世,只要他好好干,日后前途无量—— 璞贞仙师觉着自己此时就是一匹马,除了追着定北侯画的那只大饼往前跑,别无选择。 至于干脆留下来效忠永阳长公主? 且不说定北侯哪日诈尸回来将他的事情捅破,单说永阳长公主那妇人心肠之歹毒程度,便不是他所能承受得了的—— 那妇人时时刻刻都在发疯,那些疯话他每听上一回都觉得怀疑人生,浑身发寒,乃至夜中噩梦不断,偏偏表面还要作出高深莫测不以为怪的模样,被迫陪着她一起发疯! 这陪人发疯的日子,他当真是一天也演不下去了! 也只能孤注一掷,陪着定北侯赌一把了! 好在定北侯画饼归画饼,对他的要求却也不算高,知他没可能伤得了那戒心极重的长公主,便交待他只需伺机拿下那阉人刘潜—— 是以,纵是此时急于跑路,璞贞仙师也不忘将刘潜捎带上。 刘潜此行是为赐死姜正辅而来,是以室外已备下了敛尸的藤架,璞贞仙师与徒弟合力将刘潜抬上藤架,拿白布蒙覆住,示意扮作了内侍的姜正辅来抬:“形势所迫,暂且委屈姜大人了!” 面对这略有些离谱的局面,死里逃生的姜正辅也无片刻犹疑,与那道徒一前一后将那藤架抬起,跟在拂尘一甩即恢复了仙人之姿的璞贞仙师身后离开了此处。 宫中如今皆知璞贞仙师得永阳长公主看重,那些出自璞贞仙师之口的“天意之说”更是广为流传,因而纵是此番其亲自来为“姜正辅”收敛尸身,宫人们见了却也未觉出太多异样,更加不敢直视亦或是细问盘查什么。 于是,天色未明之下,姜正辅就这么跟着对方混出了内侍省。 但此法只能蒙混一时,抬着具“尸身”行走于宫中到底太过扎眼,李蔚手下之人必然很快也会察觉到不对,是以姜正辅压低声音问:“仙师打算往何处去?” “自是出宫……”璞贞仙师道:“咱们试着借那长公主的名号混出宫去再说……” 姜正辅眉心微皱,觉得此提议太过冒险且不靠谱,毕竟宫中寻常宫人不提,守宫门的禁卫若有心,必然一眼便能将他认出,是以只能快速地思索着其它的可行之策。 而此时,忽有一声极响亮尖锐的异响在皇宫正上方响起。 姜正辅眼神一震,下意识地看向那异响传来的方向。 …… 一刻钟前。 面对内宫监门禁军的查问,其蓁打起车帘一角,肃容道:“我奉殿下之命出宫办差,如今回宫复命,车内之物不便查验,尔等放行即可。” 那两名禁军皆识得她,知她是长公主身边最得信用之人,闻言互视一眼后,便应声放了行。 在入宫之前,那些跟随马车左右的近随便隐散而去,马车前也挂上了其蓁随身携带的永阳长公主令牌。 一路上,见到那枚令牌的禁军纷纷避让。 马车内,蓝青手中的匕首始终抵着其蓁的后腰。 但并非是车前悬挂此令,便代表着宫中无禁止之地,各处皆可畅通无阻—— 意料之中的,马车在通往延英殿的汉白玉桥前,被守卫禁军拦了下来:“何人竟于延英殿外纵行车马?可知冲撞殿前是何罪名!” 马车被迫停下,衡玉估算了一下时辰,与太子互视着点头。 蓝青先是推着其蓁下了马车。 那一行守卫认出了其蓁,正待询问时,只见车中又下来了一名少女,那少女衣裙狼藉,身上脸上皆有着血迹残留,唯神态从容镇定—— 守卫见状惊惑难当:“尔等何故纵车马冲撞延英殿?!” 此刻,巡逻经过此处的一行千骑卫见状也走了过来查看情况。 而那守卫话音刚落,便见车内又下来一人,那年轻男子同样衣袍脏污带有血迹,但那张脸赫然是…… “……太子殿下?!” 数名守卫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之人,真真是如见了鬼一般。 太子殿下的尸身此时尚在太极殿内……那眼前的又是什么?! 此时天光不过初亮,那满身脏污却威仪仍在的太子殿下立在破晓微光中,落在众人眼底,离奇诡异到了极致。 而那行上前查看的千骑卫听得此一声惊呼,待看清了那车前之人,不由大为色变。 为首者立时拔刀:“放肆!何人竟敢冒充已故太子殿下!” 他们当即便要围上前来,为首者要以冒充之说断绝一切可能与变故,这亦是衡玉等人临到延英殿外,方才敢让太子下车的缘故所在——这宫中千骑卫,已为李蔚掌控,若非如此,太子全然没有出现在百官面前的机会。 与蓝青一左一右护在太子身前的王敬勇毫不犹豫地挥刀削去那为首者的头颅,提在手中,震声道:“太子殿下回宫还朝,尔等遭人蒙蔽,而今尚有将功赎过的机会!若一意孤行要助反贼犯上,下场如同此人!” 此举极大地威慑了余下那些本就不明真相的千骑卫,他们后退数步之下,皆弃了手中刀剑,面色惊惶地拜伏下去:“恭迎太子殿下回宫!” 不远处,几名前来早朝的官员闻得此声,脚下猛地顿住。 ——什么?! ——谁?! 而此时,衡玉在马车内交给蓝青的那几枚鸣镝,已先后盘旋着升至上空,发出尖锐鸣响,响彻整座宫城。 …… 264 拨乱 这一声声鸣响,震动了初醒的各宫殿,引得无数双目光望向延英殿的方向。 此举意在占下先机,让太子回宫的消息尽可能快地传至各处,如此之下,李蔚便再无暗中下手瞒天过海的机会。 宫中千骑卫纵已为李蔚所用,但宫中不止有千骑卫,且千骑卫中也非人人皆知晓真相,更多的是盲从者,太子归来的消息一经传开,无疑有着归拢人心之效—— 千骑卫如此,文武百官亦如是。 此前各处明争暗斗,抛开李蔚的心腹不提,其余之人多是在“太子已死”的前提下方才选择拥立他人,亦或是被迫站在李蔚一方,而今太子“死而复生”,无论是心之所向还是形势所迫,太子二字即意味着正统与绝对的名正言顺—— 如此之下,百官之间的风向转换便是毫无悬念的。 延英殿外,宫人内侍拜伏在地,先到的官员们亦惊疑不定地纷纷行礼。 “消息此时必然已传到长公主耳中,为防其借太子妃行胁迫之举,有劳王副将先行去东宫查看,以护太子妃无恙——”衡玉低声与王敬勇说道。 王敬勇颔首,太子则遣了一行侍卫相随在前引路往东宫赶去。 那一行被太子点到的侍卫脚下飞快,只觉许久未曾如此昂首挺胸——他们这些尽力保持中立的禁军,这些时日没少受千骑卫明里暗里欺压。 然而待他们赶到时,东宫内已是血流成河。 有千骑卫牢牢把守在东宫外,不给其内之人任何求救的机会。 “太子殿下已回宫,我等奉殿下之诏肃清犯上逆贼!凡降者,可从宽处置!” 此言掷地有声,一经出口,便让那些千骑卫先行乱了方寸。 ——太子殿下回宫了?! 已经死了的人……怎会如此! “将军!唐将军!” 人心大乱间,一名千骑卫快步入得前殿慌张禀道:“……延英殿御前侍卫来此,声称太子殿下回宫了!” “甚么?!” 唐闻亦是大惊。 怎么可能! 他起初选择追随长公主,一是因为局势使然,在长公主与中书省的争斗间,他顺理成章地选择了皇室出身的李蔚。 其二便是因圣人驾崩,太子遇害,湘王已被贬为庶人,与其拥护那些势单力薄、胜算难定的宗室郡王,倒不如选择已掌朝政大权、皇室嫡脉出身的永阳长公主—— 而若非他做出如此选择,千骑卫大将军的职位定然早已便换了人,说到底他亦是为局势所迫。 至于对一些真相的察觉,那便是后来之事了。 可眼下已走到了这一步,太子殿下为何却又突然“回来”了?! 太子之死从一开始竟就是假的?! 看着眼前染血的东宫,唐闻一颗心沉到了极点,握紧了手中长刀。 一步错,只能步步错—— 自他选择了追随长公主开始,便已无退路可言了! 那些侍卫已经杀了进来。 唐闻疾步入得内殿,欲先将太子妃挟持了再说。 内殿中放眼望去皆是尸身残肢,已无可下脚之处,那拼死护着太子妃的东宫禁军统领傅铮已是杀红了眼,浑身浴血,身上已无完好之处,却仍牢牢地护在太子妃身前。 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本不欲亲自动手的唐闻飞身上前,便要一刀取其性命。 下一瞬,却见有一道黑影更快他一步,挡在了那位傅统领面前,二人手中刀剑相击,发出叮当嗡鸣之音,唐闻被逼退数步。 很快有侍卫涌入内殿。 唐闻未能得手,见状不妙,唯有立时道:“撤!” 此时初得知太子回宫他手下人心大乱,已是与不宜再战,须得先行自保退去,再去寻长公主探明局势! 傅统领口中溢出一口鲜血,身形再支撑不住,膝下一软拄着刀跪了下去。 王敬勇忙伸手将人扶住。 “傅统领!”满眼泪水的太子妃也连忙相扶,双手触及之处皆是湿黏鲜血。 “……当真是太子殿下回来了?!”傅统领目色灼灼地盯着王敬勇问道。 “是,太子殿下已平安回宫。” “好……太好了!”傅统领眼眶红极,涌出泪光,紧紧抓着王敬勇一条手臂:“烦劳替傅某转告殿下,便道,太子妃无恙,傅铮未曾辜负殿下所托……!” 王敬勇点头应下:“放心。” 下一刻,便觉那只紧攥着自己手臂的手陡然失了力气,而后缓缓垂落。 “傅统领!”太子妃眼中泪水滚落,泣不成声。 在这场围杀中,若非傅统领以自身为盾护着她,她早无命活了! 眼前尚是血腥之象,此一刻太子妃心中的悲沉愤怒,更胜过初得知太子回宫的喜悦。 也受了伤的项嬷嬷含泪将她扶起。 太子在百官的跪拜注目下,走进了延英殿内。 旋即,一道脚步略显踉跄的身影入得殿中,头上内侍冠巾除去,露出花白发髻,望着殿中那道背影,抬手定声道:“殿下——” 太子转过身,快步朝那身影走去,扶住其双臂:“老师!” “殿下无恙便好。”姜正辅心神大定,眼底恢复了往日镇定从容。 “这段时日,老师受苦了——” 纵是以往师生时有政见不合,姜氏为首的士族一派制衡了东宫势力,但谁都不曾有过越过底线之举,中书省与东宫也从来不是水火不容你死我活之势,尤其是在如今此等局面之下,此中前嫌在此时更是不值一提了。 太子清晰有力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 “永阳长公主此前设下陷阱,诱吾出宫,将吾暗中拘禁于长公主府多日,此番幸得吉家娘子与萧节使麾下良将冒死相救,吾才得以脱身回宫——” “父皇驾崩,亦并非病故,而是遭其毒害!永阳长公主密谋弑君在先,在外假造吾已身死之假象在后,把持祸乱朝政,网织罪名戕害良臣,其罪已是罄竹难书,实无可恕!” 殿内顿时哗然。 少数的知情者与半知情者,及全然不知者,此时反应各异,却无疑是惊怒居多。 弑君! 谋害储君,并将罪名嫁祸于湘王……! 这些竟皆是永阳长公主所为? 他们这些时日所看到的争权之举,竟已是浅显无比的后话了! 在此之前,对方已不知密谋许久,更不知究竟已做下了多少桩骇人听闻之举! 在那张病弱无害的面孔之下的真面目,竟还远比他们所看到的更为血腥可怖—— 一片匪夷所思的惊怒叱责声中,永阳长公主缓步来到了延英殿外。 她经过跪在殿外的其蓁身侧时,脚下微微停顿了片刻,眼底噙着深不见底的寒意:“你瞧瞧,你究竟是给本宫惹下了多大的麻烦——” 她的人,她自然清楚。 若非是有意为之,绝不可能为人胁迫驱使到这般地步—— 其蓁身影僵住,额头触底,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哽咽:“殿下,您回头吧,切不可再错下去了……” 永阳长公主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嗤笑了一声。 片刻后,才道:“以往怎未曾发现,你竟也是个十足的蠢货。” 而后,其蓁只能得见她织金描龙的袍角与长长的衫摆自视线中远去,拂过殿门,进了延英殿内。 她身侧两名带刀近随寸步不离地跟在左右。 “本宫路上耽搁来迟了些,还望诸位大人勿怪。” 永阳长公主走进殿中,面对那一双双如刀剑般怒视着她的视线,丝毫不见异色。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看向衡玉,停留片刻后,才望向太子—— “还真是昶儿回来了啊。”她含笑说道。 “你这毒妇,事到如今竟还敢在此惺惺作态!”有大臣怒声道。 “你行弑君之举,实乃罪大恶极!” 永阳长公主好笑地看向那说话的大臣:“弑君?如此重罪,诸位可有证据没有?总不能单凭昶儿一人之言,本宫便要平白受下这莫须有的罪名吧?” “证据便在此!” 随着一道声音传入殿中,璞贞仙师师徒二人押着刘潜走了进来。 被绑住了双手丢进了殿中的刘潜见得太子,一瞬间面上血色全无。 璞贞仙师抬手向太子行礼,强压下热泪盈眶之感。 太子殿下竟果真活着回来了! 定北侯竟不是在与他凭空画饼! 此一刻,所有的忐忑不安朝不保夕悉数成为了功劳在握的从容淡然—— “贫道此前便察觉到先皇之死有异,遂于先皇驾崩之后,于乱局中佯装为长公主所用,暗中详查此事——”璞贞仙师看向刘潜:“果然不出贫道所料,真相正是刘潜此人先前借服侍先皇左右之便,行毒害之举,且其已招认,正是受了永阳长公主的指使在先!” 被拿布巾塞住了嘴的刘潜瞪大眼睛呜咽着。 他何时招认了! 这道人张嘴就来! 他想动,但药效尚未完全消去,让他此时便是连摇头也做不到。 “此人方才已写下昭罪书,请太子殿下过目。”璞贞仙师自袖中取出那认罪书呈上。 姜正辅下意识地看向对方那宽大衣袖,只觉其中玄妙非常,应有尽有,取之不尽。 他始终与对方在一处,自然知晓那一直昏迷着的刘潜根本不曾来得及写下什么昭罪书…… 但…… 形式而已。 真相重于形式。 一向秉公不阿的姜令公面上不见异色。 刘潜惊诧地看着璞真仙师——这道士竟连这玩意儿都提早给他备下并随身携带上了?! 他再次呜咽了几声后,干脆不再吭声了。 没别的,就是纯属觉得没必要,没什么动力了。 认命摆烂之下,刘潜面若死灰地躺在了那里,不动了。 “李蔚,你还有何话要讲!”大臣怒容质问道。 永阳长公主浑不在意地笑了笑,环视众人:“应当是本宫来问一问顽固不化的诸位,临终前,可还有话要讲——” 她话音落,殿外即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 265 军至 数名内侍惊慌失措地奔入殿中,跪地颤声禀道:“启禀太子殿下……彍骑将军赵钦明率一万人马持永阳长公主之令,无诏强闯宫城!现已破芳林门,正往禁中攻来!” 此言出,殿内大震。 “——彍骑反了?!” “彍骑历来为天子亲兵……而今竟沦为叛军攻入皇城!” “李蔚,你竟敢公然策动兵乱,这是要行逼宫之举遗臭万年吗!” 永阳长公主缓步走向御阶,含笑道:“左右弑君的罪名诸位都与我定下了,本宫还顾忌这些作甚?” 面对那些惊怒骂声,她立于御阶之上,一众带刀心腹侍卫持刀护于阶下—— 她笑着面向殿中众人:“诸位不愿予我名正言顺,那我不要便是了。这大盛之国号,本也无甚希罕之处,本宫纵是悉数推翻重来,就此改朝换代又有何不可?” “李蔚……你这大逆不道的忘祖家贼!” “祸国殃民之辈!” “你有何颜面面见李氏祖先!” “诸位尽可问责本宫便是,本宫历来不与将死之人计较。”永阳长公主在龙椅之上缓缓坐下,眼底笑意愈盛:“然本宫也不愿徒增杀戮,新朝将开,正是用人之际,但凡识时务者,本宫皆可摒弃前嫌……诸位此时另择明路,为时未晚。” “狂悖至极!” “我等纵死,也绝不会屈于你这逆贼淫威之下!” “……” 骂声虽未休,但更多的是未语者。 姜正辅一派官员此时多被拘押狱中,或被贬谪别处,此前一些高声反对李蔚掌权者也先后被清算—— 此时此处站在殿中者,除却不明真相遭李蔚蒙骗的官员及中立观望之人外,便多是她的心腹了。 因此这些区区骂声并不足以让她放在心上分毫,她坐于龙椅内,姿态轻松慵懒:“如此也好,就此快刀斩乱麻……这日渐无趣乏味的戏本子,本宫恰也演得有些倦了。” 她说话间,视线落在被几名大臣护着的太子身上,眼神遗憾:“只是可惜了昶儿,我本想留你一命,也好让你替你那父皇与皇祖父好好瞧瞧本宫日后治下的江山盛景……偏偏你不听话,非要再死一次……这一回,姑母也实是留你不得了。” 看着那已全然陌生之人,太子下颌紧收,抿直了唇线。 永阳长公主目光微转,对上了少女乌亮的眸子,不禁笑了一声。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衡玉,轻声道:“你煞费苦心,蒙骗本宫,冒性命之危也要救出太子,又想方设法护送其回宫,于百官面前指认本宫罪状……你这般面面俱到,可曾想过会是当下这般局面结果?” “你自认为占下先机与人心,便可问罪本宫,助太子重掌朝政——”她轻笑着道:“可本宫从来也不在意这所谓人心……自古以来,帝位更迭,可不是靠几句骂声问责来定胜负成败的。” “傻猫儿,自作聪明,自投牢笼的感觉如何?”她眼神怜悯包容,如同掌控一切的长辈教导犯蠢的孩童那样循循善诱:“此等过错,日后可莫要再犯了。” 衡玉看着她:“所以你迟迟现身,是在暗中安排调兵之事。于殿中言辞拖延时间,则是在等手下叛军攻破宫门——” 此时天光早已大亮,晨光洒入殿中,永阳长公主微眯起了眼睛,语气闲适地答道:“是啊,否则本宫又何来的闲心与他们闲叙家常呢。” “阿衡,你当庆幸……本宫舍不得杀你,今日之后,你仍有反省的机会。” 她视线淡漠地扫过殿中诸人:“但其他人,可没你这般好运气……他们本可以不去探究这些所谓真相,是因你一意孤行,才将他们置于此不得不与本宫对立的境地。而今日血洗宫城,也皆是因你一人执意救太子回宫之故——” 她含笑道:“今日这个教训,你可要好好看着,牢牢记下才好——否则这么多条人命,便真真是白白枉死了。” 逆着晨光而立的衡玉面上神态不明。 而随着李蔚这一句句摧人心志的诛心之言落地,殿外已起厮杀声。 唐闻得知了彍骑已攻破宫门的消息,再无顾忌,已率千骑卫杀到了延英殿。 “保护太子殿下!” “……” 百官内监宫娥惊散逃离,天色未明之际掌着的灯烛未曾熄去,随着烛台砸落在地,点燃了帘帐屏风。 火光血腥惨叫声交杂,巍峨庄严的延英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 双方厮杀中,太子在心腹禁军与蓝青的相护之下由侧门出了大殿。 火光中,永阳长公主缓步跨出延英殿,唐闻上前跪地请罪:“……属下于东宫内办事不力,未能除去太子妃,请殿下降罪!” “太子突然回宫,人心难免惊乱。”永阳长公主含笑道:“无妨,早一刻晚一刻罢了……” 她说着,看向疾步而来的一名彍骑—— “卑职奉赵将军之令先一步前来向殿下报讯,长乐门已破,现已将防守替换!” 宫中各处宫门守卫本就多数是由彍骑中调换轮值,纵有不肯听命者与宫中禁军一同抵抗死守,却也终究难以抵挡叛军攻势。 “好。”永阳长公主望向一层层宫墙,道:“本宫今日,便关起门来,好好地料理家事。” 唐闻神色一振,抬手道:“臣愿亲取李昶项上人头,献予殿下,以求将功折罪!” 大势已定,反贼之名亦无洗脱可能,既如此,又何须再有顾忌! 大好前程便在眼前,自当奋力取之! 听得这声“臣”,永阳长公主笑出了声来,眉眼舒展开怀。 …… “这李蔚俨然就是个疯子!” “应命一队侍卫杀出宫去,前往彍骑东营传太子殿下诏令,命东营速速前来讨伐逆贼!西营彍骑反了,难道东营也反了不成?!” “齐侍郎难道不知,南境战况吃紧,那李蔚已于五日前下严令从东营调拨五万兵马征讨南诏……!如今东营之中,只余下了一万兵马不到,且多是分散南衙各处轮值,何来相抗之力!” 换在更早一些时日,东营未必肯听李蔚调遣,但随着“定北侯之死”,局面迅速倾斜之下,东营已别无选择,惟有出兵平定南境之乱。 “……这毒妇果然是早有预谋!” “如今京师防守皆握于西营赵钦明之手,纵有援兵却也难以靠近分毫……更何况远水难解近火,此番怕是……” “难道我大盛当真要亡于这毒妇之手不成!” 数名大臣于门下省中焦急地踱步,却横竖商议不出可行之对策来。 而此时,那紧闭的殿门外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与拼杀之音—— 几名大臣面上血色褪尽—— “叛军……已破了太极门?!” “怎会如此之快……” “太子殿下可还安在?!” 眼看大势已去,一名须发皆白的大臣脚下踉跄后退了一步,眼中涌出悲愤之色:“老夫今日便同这些乱臣贼子拼了去……!” “魏公万万不可!” 那几名官员将人死死抓住,便往后殿而去:“太子殿下或仍在竭力抵抗逆贼……魏公又岂可轻言生死!” 几人方才逃离,便有叛军破门而入,很快便将此处控制住。 …… 不过半日,各处内外宫门已然失守大半,先后落于叛军掌控之中。 宫人四窜逃命奔走,亦有趁乱搜刮抢夺财物者,各宫皆乱作了一团。 …… 此一刻,甘露殿内,是有别于它处的异样平静。 在一应宫娥内监的侍奉下,永阳长公主焚香沐浴罢,由宫人们为她穿上了暗中赶制而成的龙袍。 女子身形削薄,一层层明黄衮服着身,方勉强添上几分挺阔之感。 她立于镜前,抬手扶了扶头顶冠冕,过于白皙的面容上一双黛眉舒展着微微上扬。 其身侧侍立的宫人不敢直视,皆垂首屏息。 永阳长公主立于镜前端详许久。 哪怕尚无太子已死的消息传来,但整座皇宫乃至整个京师都已在她掌控之中,余下不过是猫抓老鼠的戏码而已—— 此一刻,她有的是耐心。 “殿下,赵将军求见!” 听得赵钦明已至,永阳长公主眼底笑意愈深:“传——” 她不曾从镜前挪步,赵钦明快步入内,在她身后跪伏下去。 却是颤声道:“殿下……不好了!” 方才已从他杂乱的脚步声中听出了异样的永阳长公主转过身来,微眯起了眸子:“怎么,太子逃了不成?” “不……”赵钦明道:“有大军逼至承天门外,眼看便要抵挡不住了!” “什么……”永阳长公主听来只觉分外荒谬与不切实际,好笑地看着他:“大军?何来的大军?” “殿下……是卢龙军!定北侯萧牧没死!属下方才于承天门外亲眼看到的!……那率军前来者正是萧牧无疑!” “萧牧——?”永阳长公主倏地皱眉:“怎么会……” 她满眼怀疑地看着赵钦明:“不可能……纵然萧牧之前是假死,可卢龙军远在北地,是何时调的兵?为何此前竟半点风声都不曾听闻?” 266 大势定 赵钦明将头死死抵在金砖之上,声音战栗:“属下不知,许是……许是萧牧提早便有部署……” “好一个不知!莫非他们是从天而降不成?”永阳长公主冷笑出声:“纵是让他们悄无声息地接近了京师……可你麾下六万彍骑拱卫京师,统领每一卫者,皆是本宫亲自挑选,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心腹!昨夜尚无分毫动静,你于布防之上曾向本宫夸下海口……那他们究竟是如何进的城?竟不过半日,便打到了宫门外!——这其中原故,你总该知晓?” “应是……应是布防图泄露,才会让卢龙军有机可乘……”赵钦明一动已不敢动,身形如绷紧之弦。 永阳长公主的眼神霎时间寒到了极点。 “好,便是布防图泄露……”她的声音倏地低了下来,上前一步,织金软靴来到赵钦明面前:“那你且告诉本宫,你的彍骑,何时竟这般不堪一击了,竟连半日都抵挡不住吗?” “……据属下麾下一名亲卫前来报信,竟称六卫统领之中,包括蔡信,邱正沿在内有四人,不知何故,初战不久,竟皆放弃守御,先后倒戈于卢龙军!” 赵钦明撑在地上的双手手指微微战栗着:“……这四人皆得殿下信重,把守要处……于此时反叛,实在令各处措手不及!如此之下,那萧牧方才得以率军直入京师!” 换而言之……他麾下六卫,有四卫反叛倒戈萧牧! 若非如此,他亦不至于心神慌乱到这般地步! 只因此事不单突然,甚至透着令人不安的诡异……他这一路上都在想,蔡信四人究竟为何会突然倒戈?! 那四人心性坚忍,皆非寻常人等,多年来对长公主忠心不二……定北侯究竟许了他们何等好处? 且他方才甚至看到蔡信就跟随在萧牧马侧,竟是随着萧牧一路打了过来! 赵钦明当下仍觉不可思议,早已冷汗淋漓:“属下亦实在不知那萧牧究竟是使了什么手段……只听那亲卫说,他不知是于阵前说了些什么话,又示出了一枚形似兵符之物……蔡信等人竟就悉数反叛了!” 这般局面反转,实在过于突然! “是时家军的兵符……”永阳长公主紧紧皱着眉:“他竟于蔡信等人面前自明了身份……” 当年时敏晖被治罪,是她一次又一次替时家军说情,方才保下了那些时家军旧部—— 这些年来,她于暗中施恩扶持,将那些人送去她所需要他们去的地方,以为时家军讨回公道为饵,使得那些人甘心为她所用…… 可如今他们的少将军时敬之回来了! “他早将一切都部署好了!”诸事突然脱离掌控之感将永阳长公主笼罩,让她再不复前一刻的平静自若:“……在京师之外,以突厥牵制曾昕。在这座皇城之内,与晏泯里应外合将计就计行假死之举,拿一道卢龙军兵符来混淆本宫耳目……实则暗中早已调兵围近京师!” 赵钦明只觉听也听不懂多少。 什么时家军兵符? 什么自明身份? 晏泯竟是定北侯的人?! 而此时,忽有几道刺耳尖锐的鸣镝声传来—— 永阳长公主猛地抬首看向殿外方向。 “像是……像是自承天门的方向传来的。”赵钦明僵硬地抬起头来,已是面若死灰:“殿下……承天门已破。” 永阳长公主嘴角溢出一声极轻的冷笑:“本宫知道了……原来如此。” 这鸣镝声极为特殊,今晨太子回宫之际,她便听到过。 彼时她只当是吉衡玉为引去各处视线,为太子回宫聚势之举—— 现下看来,那时吉衡玉分明便已借这鸣镝声同城外的萧牧传递了太子已回宫的暗号! 萧牧便是以此为号,才有了攻入京师之举! 吉衡玉并非是未曾想到她会行逼宫之举…… 反倒是她未曾想到会有此时局面! 永阳长公主难以压制心中的惊怒与不甘,蓦地拂起袍袖,头顶冠冕流珠甩动相击发出细碎声响—— “真是荒谬至极!” “不过都是本宫养着的猫猫狗狗罢了……竟也能反过来蒙蔽算计本宫了!” 看着她失控的模样,赵钦明抓起佩剑,双目通红含泪起身,抱剑抬手,动作沉重:“殿下,大势已去……请随属下尽快离开此地!” “今日属下只携一万人马入宫,折损之下,至多尚余八千……那萧牧麾下率十万卢龙军,又有蔡信等人策应,控制宫城乃至京师防卫不过轻而易举之事!” “只要殿下无恙,日后便总有大业再起之时!” “求殿下速速离宫!” …… 永阳长公主所言不假—— 早在护送太子回宫的路上,衡玉便于车内听王敬勇讲明了萧牧将计就计假死的计划。 卢龙军围近京师,此事她则早已听萧牧提起过,严军师他们为此早有准备—— 而后续有了姜令公的相助,此举方才得以瞒天过海,瞒过乃至清理了李蔚于京师外各处安插的眼线,未曾将卢龙军入京的消息走漏分毫。 但衡玉和姜令公一样,只知卢龙军会到,却不知萧牧与晏泯互通消息之下临时做下的假死决定,亦是自王敬勇口中得知了确切计划之后,方才真正坚定了护送太子回宫之举。 …… 卢龙军入宫,赵钦明已逃的消息,很快在叛军中传遍。 人心大乱之下,纵有殊死抵抗者,却也不过徒劳而已。 天色将暮之际,随着武德门外的叛军彻底溃散,一队着乌甲的人马出现在了武德门外。 接应到太子妃之后,便带着太子妃藏身于武德殿暗室中的衡玉,快步自殿中奔出。 泥泞染血的裙摆扫过血迹狼藉的宫道,她一眼便于那队人马之中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衡玉脚下一顿,登时红了眼眶,面上却绽现粲然笑容。 那年轻的将军翻身下马,大步朝她走来。 衡玉提裙奔去,越过宫门,重重地扑向他,将他一把抱住。 她力气极大,竟将他扑撞得后退了一步。 萧牧由她抱着,因身上盔甲冷硬染血,犹豫了一瞬之后,见她同样满身狼藉发髻散乱,便也不管那么多了,遂从心地反抱住了面前之人。 这一刻,四下无声,二人谁都不曾开口说话。 金乌西坠,夕阳余光给这座刚经历过血洗厮杀的宫殿蒙上了一层金芒,祥和平静。 好一会儿,衡玉才将人挣脱,将头脸抬离。 “你这盔甲,硌得我脸疼。”她揉了揉半边脸颊说道。 萧牧眉宇间现出笑意:“急着来见你,未曾考虑周全。” 衡玉轻轻“嘁”了一声,忍不住也笑了。 见二人对立笑着,萧牧身后的人才敢走上前来。 “吉画师!”身形高大的少年上前拱手行礼,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蒙校尉?” 衡玉惊喜地看着他,随口又看向另一人:“严军师——” 严军师今日是披甲而来,腰间也挂着剑,一路上想必是没少“以理服人”。 但看到衡玉的一瞬,仍是笑意慈和的模样。 此时,在姜令公等一行官员的陪同下,太子快步走了过来。 “臣来迟,望殿下责罚——”萧牧带着一应下属行礼。 太子忙将他扶住,拦下了他行礼的动作,早已红了眼角,微哑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欢喜与庆幸:“敬之……你平安回来就好。” 此次回来的,真正是敬之了。 萧牧看着他,道:“见殿下无恙,臣便也安心了。” 听得这熟悉而久违的语气,太子压制着泪意,露出一丝笑意,紧紧握着那只手臂:“敬之,多亏有你,今日大盛才得以幸免于难。” 太子身侧的几名大臣暗暗交换着眼神。 定北侯的表字竟是唤作敬之? 竟也唤作敬之? “姜世叔。”萧牧向走过来的姜正辅抬手行礼。 见姜令公抬手去扶定北侯的肩,神态举止就如同长辈亲近家中晚辈,那几名官员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他们来不及深想,就见自萧牧身后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是几名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着彍骑甲胄,周身气势一看便知是久经沙场的武将。 随着一阵甲胄佩剑相击声响,那几人带着下属朝着太子屈膝跪了下去,其中一名蓄着络腮胡的男人开口请罪:“卑职蔡信,任彍骑卫统领之职,此番遭李蔚蒙骗利用,险些铸成大错,万请太子殿下降罪责罚!” “请太子殿下降罪责罚!”余下人等齐声跟随。 “殿下,他们皆是我父亲旧部——”萧牧抬手,解释道:“只因遭李蔚蒙蔽,一心想要查明时家旧案真相,才会被其利用。而此番臣入京前将真相言明罢,蔡统领等人在识清了李蔚的真面目后,便已率下属脱离了叛军,也正因有他们在,臣这一路方才得以顺利入宫。” 他未提求情之言,只将实情言明。 蔡信等人看向身前的青年,心中皆有莫大触动。 少将军在交战之前已拿到了他们的布防图,彼时选择表明身份,由此免去了一场杀戮,除却兵法手段之外,亦有保下他们之意,以免他们铸成大错终致无法回头—— “既是遭人蒙蔽,醒悟之下又得以悬崖勒马,乃至与定北侯并肩讨伐击退逆贼叛军,又何错之有?”太子看向蔡信等人:“吾认为,纵是将功抵过,此番诸位所立下的功劳,也另当重赏。” 况且这些时家军旧部,这些年来因受时家冤案牵连而丢官降职处处受尽冷眼,朝廷待他们本就多有亏欠—— 蔡信闻言等人皆叩首:“谢太子殿下宽恕!” 姜正辅心下亦是稍安,旋即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寻到李蔚的下落,绝不可放虎遗患——” 太子点头:“一个时辰前,赵钦明与长公主府豢养的死士拼死护送其由掖庭西门逃离,吾已命禁军前去追拿。” 衡玉听到此处,不免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城中各处必还有其残余部众,若其趁乱侥幸逃出城去,只怕后患无穷。” “殿下,臣愿前去追寻李蔚下落,天亮之前,必将其带回发落。”萧牧道。 太子未有立刻应下,而是担心地看着他:“你可是有伤在身?” 纵不提今日入京,单说前不久那场“假死”,为瞒过李蔚,必然是丢了半条命出去的。 “殿下放心,臣无碍。” 太子犹豫了一瞬后,这才点头:“那你必要多加小心,我与令公在宫中等你回来。” 萧牧应下,转身交待了严军师及蒙大柱等人待与王敬勇和蓝青会合之后,各自协助禁军料理宫中各处善后事宜。 蔡信等人也再三叮嘱“少将军万要当心”,一道道目光落在萧牧身上,宛若刚寻回鸡崽的母鸡一般不舍得挪开半寸。 “我同你一起去。”衡玉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待他交待罢一切,开口说道:“此事我或能帮上些忙。” 不谈其他,至少她对李蔚的了解,便不比任何人少。 “好。” 萧牧答应下来,托着衡玉上了自己的马,将她护在身前,握紧缰绳,二人一骑策马出了宫城,身后一列着乌甲的军士随行。 看着那双人影在宫门外消失,太子感慨道:“看来吾这个媒人是当定了。” 姜正辅:“?” 媒人不该是他的吗? 他可是说过待诸事落定之后,要替二人做媒的—— 太子待自家老师对媒人之位的觊觎之心毫无所察。 “启禀殿下,唐闻已伏诛!其部下千骑卫皆已认降请罪,等候殿下发落!”一名禁军快步上前禀道。 太子颔首,与姜正辅一同移步殿中议事。 那几名从始至终都在暗暗瞠目的大臣落后几步,面面相觑,惊疑难定。 “……诸位方才可都听明白了?那定北侯他,究竟是……?”马尚书开口,舌头和表情一样都像是打了结:“他们说……少将军?” 莫非定北侯“死而复生”后,竟还“换了芯儿”不成! 定北侯和时家之间——? 是他想的那样吗! …… 月色黯淡,树影重重随风摇曳,一道通往此处山林的密道前,一前一后走出了两道人影。 “殿下……” 明天更 在整理最后收尾的情节细纲,明天更~ 《吉时已到》明天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8 送予阿衡使唤 京中某处隐于民居深处,极不起眼的别院中,白神医尚且呼呼大睡着。 “这才什么时辰……一大早的能不能叫人睡个好觉!” 被叫醒的白神医被迫披衣起身下床趿拉着鞋子往外走去。 “白爷爷——”熟悉的少女面庞出现在门外,笑了道:“您倒是宽心,昨日城中闹出那般大的动静,夜里官差禁军四处搜寻叛军踪迹,您竟还能睡得着呢。” 白神医自鼻孔出发出一声冷笑:“我都等着挨雷劈的人了,还怕这个呢!” 萧牧朝他抬手行了一礼:“这些时日辛苦神医了。” 白神医神色这才稍缓,衡玉见状才敢问道:“白爷爷,萧伯母眼下如何了?” “三日前人已经醒了,只是尚且不能行走,少说也得一年半载才能恢复走动——” 衡玉听得一愣,路上她只听萧牧说人已无性命之危,只是尚处于昏迷之中,怎如今人醒了,却是不能走动了? “我记得此前伯母腿上并无伤在——”她下意识地道。 “谁说一定得伤在腿上才会如此!”白神医没好气地道:“她伤在后脑,脑中有淤血,又险些溺毙,难免殃及四肢——这条命可是我从鬼门关给拽回来的,你还在这儿挑三拣四嫌东嫌西呢?嫌我医术不精,你早些找别人去就是了!” 衡玉本是下意识地一句话,遭他这般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脖子都要缩起来了,连声赔罪:“您莫生气莫生气,谁让我不通医理呢……” “哼,知道就好!我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了!” 衡玉点头如小鸡啄米:“是是是。” 到底是心中悬了把恐遭雷劈的利剑在,脾气大些,是应当的。 “行了,人就在后院正房里,自己瞧去吧!”一大早的刚起身,白神医一通输出难免也有些口干舌燥,摆了摆手将人打发走。 衡玉如蒙大赦,这才与萧牧往后院去。 “……你就瞧着我挨骂?”走出几步,她语气不满地小声问身侧之人。 那人体面磊落地说道:“我倒也想与你分担,但神医志不在我,便实也是爱莫能助。” 衡玉竟无言。 的确,对着这么一张杀神般的脸,白爷爷想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出口之际只怕都要强行变成“万事如意恭喜发财”—— “但待你歇息够了,你尽可以在我身上骂回来,我随时恭听就是。”萧牧很有诚意地提议着。 衡玉也不与他客气,颇为赞成地点头:“这倒算是个好主意。” 院子不大,二人几句话的工夫,便来到了那间正屋外。 此时屋子里走出来了一位婢女,见到萧牧的一瞬面色讶然又惊喜,连忙压低了声音行礼:“婢子见过侯爷。” 侯爷果然平安回来了! 还有吉画师—— 婢女又赶忙朝衡玉福身。 萧牧刚要开口询问,已听衡玉先他一步开了口,看向屋内,轻声问:“伯母可醒了没有?” 死里逃生,昏迷多日,才刚转醒的人,想来受不得搅扰。 若是人未醒,她便先从窗外偷偷瞧上一眼求个心安即可。 “夫人还睡着呢……”婢女也小声地说着:“这两日夫人都要睡至近午时才能醒来。” “那咱们便先不去打搅……”衡玉转头对萧牧说道。 萧牧点头应“好”。 然下一瞬,只听房中隐隐有声音传出—— “谁在外头说话……是阿衡吗?” 这声音较之从前听来格外迟缓滞慢,却叫衡玉立时红了眼眶,快步走了进去。 萧牧跟在她身后。 “春影……可是阿衡来了?” 床上之人撑着要坐起身来,衡玉忙奔上前去相扶:“伯母慢些!” “真是我家阿衡!” 萧夫人一把将人抱住,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伯母还以为是听错了呢!” 说着,将衡玉的身子扶直了,双手轻捧着衡玉的脸仔细打量着,不禁是满眼心疼:“天爷,怎成了这般模样?……身上可有别处受伤没有?” 衡玉朝她笑着摇头:“都是些小小皮外伤而已,不疼的。” “怎会不疼呢……”萧夫人心疼的去扶她的手臂,只觉又纤细许多:“人也又瘦了……还不知究竟是吃了多少苦。” 说话间声音渐梗咽,眼里已浸了泪花。 又看向萧牧:“这些时日这臭小子也不知跑去了哪里……外头是什么情形我也不敢叫人随意去打听,不知你们究竟是何处境,真真是让我活活担心死了!成日是吃不下也睡不下!” “?”萧牧疑惑地看着自家母亲,发出真挚的疑问:“可春影方才说您每日睡至午时醒?” “……”萧夫人一噎,瞪着他道:“……臭小子,那还不是因为我夜不能寐!” 萧牧唯有点头。 “伯母,那您今夜便可放心安睡了。”衡玉道:“李蔚已伏法,如今一切都已平息了。” 萧夫人闻言既觉安心,面色又有几分复杂的沉重。 是因提到了李蔚—— 萧牧与衡玉,与她说起了李蔚这些时日所为,及那些陈年旧事的真相。 “那晚……在东宫,她借叙话为由,与我一前一后离席,伤了我之后将我推入了荷塘中时,我便已经猜到了,原来她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萧夫人回忆起出事当晚的经过,心中尽是寒意与后怕。 这后怕,不单是因自己险些丧命,更是对人心的畏惧。 “彼时我便想,定不能就这么死了,我一定要活下去,如此才能将她的真面目告知你们。” 回忆起那时濒死的恐惧与无力,萧夫人看着衡玉,陡然就哑了声音:“那时在荷塘中,我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但隐隐约约间,好似听到了我家阿衡的喊声……那一刻,伯母便突然不怕了。” 之后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了,但醒来后的这几日,已听婢女与白神医说了许多遍。 是阿衡找到了她,救下了她。 萧夫人含泪的一双眼中是笑着的。 想起那晚的情形,衡玉心中亦觉后怕。 彼时她将萧伯母救上来后,竭力施救后终是察觉到了一丝生机—— 但于众目之下,她不敢表露分毫。 人是在东宫出的事,凶手或就在身边,她不能再次将萧伯母置于危险之下——对方既起杀心,见计策失败,必然会有后招。 于是,她只能悄悄先喂下一粒可暂时续命的药丸予萧伯母,然后暗示萧牧尽快将人带出宫去医治救命。 但那样重的伤势,那样危急的情形,当时她心中也并无半分把握,根本不知萧伯母究竟能否被救回。 至于将计就计,便是之后的事情了。 直到此一刻,见到安然无恙的萧伯母,她这颗悬起多日的心,才算真正落定下来。 看着衡玉与自家娘亲执手泪眼相望,宛若母女,萧牧忽觉自己站在此处似乎有些多余了。 虽说在他出城假死之前,一直得以守在母亲身边,也早已得知母亲并无性命之危的事实,故而此时比不得阿衡这般心境……但母亲,好歹也该叫他一并到跟前看一看? “景时,快过来……”萧夫人擦了擦泪,朝儿子轻一招手。 总算是顾上他了—— 萧牧走了过去。 “我这条命,是阿衡救回来的。”萧夫人声音沙哑动容:“……阿衡,伯母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表谢意,便将我家这臭小子送予你使唤好了……看在伯母的面子上,你莫要嫌弃他。” 萧牧:“……” 看着自己母亲借着擦泪的动作掩饰眼底喜色,萧牧一时只觉不好评价这份母爱究竟是多是少。 但话都到这儿了…… 他不动声色,拿余光悄悄看向衡玉。 “伯母这份谢意太过贵重,衡玉不敢贸然收下。”衡玉正大光明地看向萧牧:“且伯母怕是不知,此前您生死未卜之际,为瞒过幕后之人,定北侯府内曾设下了灵堂,那晚于灵前,此人可是斩钉截铁地与我划开了界限,逼着我与他决裂了。” 果然逃不过——萧牧诚然只此一个感受。 “什么?!”萧夫人惊声道。 守在外面的春影听得身躯一震——她竟不知夫人已能发出如此洪亮的声音了! 这声音听起来,好似下一刻便能站起来揍人了! 死里逃生、久未见到儿子的萧夫人,此际对自家儿子发出了最为朴素的关切与询问:“——你疯了是吧?!” “得亏我是假死!但凡当晚那棺材里头躺的果真是我,势必是要掀了棺材板,蹦出来打死你这个臭小子的!” 说着,言出必行,便上了手打过去。 萧牧连忙抬手挡在脸前。 衡玉在旁隔岸观火。 那晚她去之前,尚且不知萧伯母究竟是生是死,一开始他提及决裂时,她亦不知是真是假—— 或者说,他那些话,本就不全是假的。 彼时萧伯母生死未卜,局面愈发难测,他大抵是当真生出了要独自解决一切,不愿身边之人陪着他涉险出事的心思来—— 她那场戏做下来,伤心与愤怒亦不全是假的。 所以,该打。 也该好好地晾他一晾,好让他改掉这遇事便要将人推开的怪毛病。 屋内这厢萧夫人揍着儿子,白神医走了进来,见状感慨道:“看来今日这药也不必喝了,夫人眼看是要大好了。” 萧夫人这才停手,临了仍不忘狠狠地瞪一眼儿子。 白神医走过来,“嘭”地一声将一瓶药膏放在衡玉身侧的圆凳上,没好气地道:“顶着一身一脸的伤,还敢出来晃悠呢!” 衡玉心中受用,笑道:“多谢白爷爷。” 白神医轻哼一声,负着手走了出去。 “臭小子,还不快给阿衡上药!”萧夫人一巴掌拍在儿子身上。 萧牧无奈—— 他倒也想,可一心拱火的那位,倒也得肯让他上? 然目光一转,已见少女朝他微微仰起了脸,伸出了双手,等着了。 萧牧心底微松了口气,如获大赦。 婢女打了干净的水进来,萧牧揽下了一切,先拿帕子替衡玉擦拭双手,见她手心中一处伤痕尤深,不禁微皱起了眉。 他在她身前半蹲身下来,细细地替她双手上的每一处伤口上着药。 只是好似那些伤口皆在他身上似得,一双眉眼便不曾舒展过。 手上的伤处理罢,则又替她擦去面上点点血迹与灰尘,在那些擦伤处轻涂上药膏。 少女被擦拭干净的面容现出原本的莹白,也让那些伤痕愈发显眼起来。 他看着她,只见她本乐得见他被使唤一般的那双笑眼,此时却微微红了去。 经历了这么多,曾无数次设想过最坏的结果,揭露真相的同时亦在不停失去,更见证了太多血腥与死别。 此一刻,有庆幸,有释然,有狂风骤雨过境后的平静与狼藉,亦有需要漫漫时日来修复的伤痕,及藏于狼藉伤痕之后、等待重现的天光。 但尚有漫漫时日,便是最大的幸事—— 因为他们想要、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无声对视片刻后,蹲身于衡玉身前的萧牧仰望着她,缓缓握住了她的手。 萧夫人在旁看得心花怒放,右手下意识地想要摸索些什么东西出来——比如花生瓜子什么的,看话本子必备之物。 …… 大理寺天牢中,印海与严明并肩自牢中走了出来。 “哎,风头都叫他们出尽了,你我除了这身囚服与镣铐,什么都没捞着。”印海摇头叹息着。 “不劳而获,才是人生至高境界。”严明负手,往前走去。 “啧,你倒比我更懂得悟道了……”印海笑问道:“总不能是看破了俗尘,准备出家了不成?” 严明扫一眼他不离手的佛珠:“你我倒果真该换一换,我来出家,你入世去。” 印海转动佛珠的手指微顿,含笑看向远处。 半晌后,道:“嗯,可行。” 严明新奇地看着他——这是总算想通了? 想到此处,他也看向前方:“说不准此时裴家姑娘就在外头等着呢。” 印海眉头微扬:“这是京师,不是营洲,她被束了手脚,可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严明“哦”了一声:“怎听起来竟还有些遗憾?” 印海无声笑了笑,难得未有辩解。 她此时应当还未回京,或尚在外祖家中。 等她回来,这一次便由他去寻她吧。 …… 269 大结局(上) 风波消定中,新帝登基,改年号观宁。 军中与朝堂之上,对各处叛军与李蔚党羽的清算发落,皆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储君归朝登基,李蔚伏法,卢龙军守于京师之外,京畿防卫已然修复得密不透风——如此之下,纵是此前有异心者,见势亦只能将爪牙无声收回藏好。 李蔚断臂疯颠,勉强留得一口气在,已被贬为庶人,囚于消业寺内,至死不得出。 其义子韶言,得萧牧与衡玉为其求情,并陈明其营救太子之功,因而得以免去株连之余,并论功行赏之下,被新帝特封为长宁伯,仍赐居京中。 朝臣皆赞新帝赏罚分明。 长宁伯并无实职,这赏罚分明之下,纵有为长久而计,却也无可厚非。 除此之外,此前被李蔚罗织罪名遭其迫害的各处官员,多已官复原职,亦或擢升补缺。 眼看着大大小小该赏的都赏了,便连那“死而复生”、据说此前被定北侯逼着做了场交易的突厥使臣伽阙,也带着赏赐与免贡文书离了京去,众朝臣心底不免犯起了嘀咕——新帝怎还没提及要赏赐定北侯之事呢? 在此番平定李蔚之乱中,定北侯功劳最甚,此乃有目共睹毫无争议的事实—— 总不能是……正因定北侯功劳过甚,权势威望过重,新帝生出了忌惮猜忌之心,这便急着要行兔死狗烹之举了?! 新帝糊涂啊! 这如何使得? 风波初定,定北侯之举可见忠心,新帝若于此时过河拆桥,且不说不是人干的事,单是这后果便无人能受得住! 刚送走了一个李蔚,大盛江山朝堂可是经不起第二回折腾了! 尚且心有余悸的众大臣前所未有地明事理,先后于朝上或明或暗地提醒着新帝行赏于定北侯—— 然新帝只一句话:“不急。” 怎么能不急? 卢龙军还在城外守着! 众臣心焦间,去寻了姜令公。 姜令公倒与新帝那区区“不急”二字不同,好歹是给了他们三个字—— “急什么。” “!!”众臣险些仰倒。 直到次日早朝之上,忽有一道圣谕下达—— 新帝命御史台三院与大理寺及刑部,重审舒国公府旧案! 朝臣们皆惊惑难当。 他们当中,但凡是有些资历的老人,皆知新帝少时曾与舒国公之子情谊深厚,且此前舒国公出事时,太子便曾屡屡冒死辨言求情—— 而舒国公一案,纵无人敢提,然平心而论,的确有疑点在…… 新君欲重审此案,细想之下,也不算太过出人意料……只是,为何会在此时? 眼下新帝不过初登基而已,百乱待定,尚有诸多急务需要料理,为何偏要于这百忙之中,急着去重审这么一桩必会引起轰动的旧案? 九年都等了,何必急于此一时呢? 官员们暗暗交换眼神罢,正有人斟酌着欲出言劝阻时,只见为首的姜令公出列道:“陛下圣明。” 百官:“?” 行吧。 遂齐呼“圣明”。 新帝下旨重审时家旧案一事,很快从宫中传到了民间。 若谈起其它已时隔九年的旧案,寻常百姓必是早已不知从何记起,但这一桩不同—— 虽隔九年,却恍若昨日。 当年时家一案,实在太过轰动,纵有朝廷严令禁止不允提及半字,但仍无比深浓沉重地拓印在了京师百姓心间—— 高呼“新帝圣明”的声音,几乎传遍了每一条街巷,案情未明,但世人心间却仿佛已有答案。 或者说,那答案一直都在。 纵是陈年旧案,当年的一切多被抹去,但因有两名关键的证人在,真相便也很快明朗在了世人面前—— 此番严军师等人入京之际,暗中带上了去年为萧牧所擒的璇浦—— 朝臣多感意外不解,分明此前先皇曾着钦差前去北地讨要此人之际,定北侯声称此人已死……原来竟是推脱的假话? 可定北侯为何要将此人私自扣下? 至于此中定北侯是否涉欺君之嫌……那个……似乎,并不是现下最紧要的! 最紧要的是,这璇浦竟供出了当年与人合谋,构陷舒国公通敌契丹的事实! 而另一个证人……李蔚身边的心腹其蓁,也很快证实了璇浦之言。 其蓁将过往一切皆已悉数招认。 众人这才惊觉,原来昔年舒国公一案,竟也是李蔚设计构陷! 甚至就连吉家太傅晴寒先生,亦是遭其灭口! “这毒妇所为……桩桩件件实在骇人听闻!” “其狼子野心,果然早早便存下了!” 随着旧案真相明朗,无数愤慨斥骂声一时充斥朝野内外。 然而愤慨过后,却只剩下了遗憾悲凉。 一些昔日与舒国公交好、亦或是景仰其人者,直至此时才敢于人前表露出悲凉惋惜之色。 “敏晖何错之有,竟遭人这般构陷……纵今日冤名得洗,然而时家满门被错诛,这迟来的真相又能说与谁人听。” “时家世代忠烈,而今却是一个可以接下这道平冤圣旨的旁支子弟都不剩了……” 叹息声后,是长久的静默。 九年前,时家满门被斩首示众,京中有百姓不顾朝廷死令,偷偷于城中各处投烧纸钱为时家人送行。 九年后,时家沉冤得雪,当年那些百姓们,如今仍只能以同样的方式,将旧案昭雪的消息告知时家泉下亡灵。 直到次日早朝—— “时家旧案得明,朕心稍安,却甚责。” 新帝手持为时家平反的圣旨,亲自下了御阶,缓步来到百官面前,却是面向武官之首的萧牧,双手将那道圣旨递过去:“敬之,是李氏有愧于时家满门,及时家军万千将士,朕知道,过错早已铸成,今时无论如何弥补也无法挽回旧人性命——” 在百官齐齐投去的惊诧视线中,新帝已红了眼尾。 此一刻,他是一位君王,亦是一位挚友,更是一位心怀愧责的亏欠者,他没有那些郑重堂皇或施恩之言,只字字诚恳地道:“朕不敢于时将军墓前妄求原谅,惟有将此真相还与天地世间,惟愿你日后万事安康,取回时家旧物,重振时家军士,聊慰众英魂在天之灵。” 大殿之中,众声鼎沸。 定北侯他,他……?! 与年轻的新帝四目相视间,身形笔挺的青年缓缓抬手,接过了那道圣旨。 此一刻,新帝眼眶红透,却仿佛心中巨石终于移落。 这整整九年以来,这桩旧案,从未自他心上挪离过一刻—— 得知好友尚在人世,他既万分庆幸,又觉万分亏欠乃至无颜面对。 这一瞬,施恩者非是他这个皇帝,而是那接下了这道圣旨的人。 “时家旧案得明,今日即为吉日。”新帝面向百官,道:“恰逢吉日,便正宜将此一则喜讯与诸位爱卿同享——” 殿中顿静,众人几乎是屏息相待。 “定北侯萧牧,实为时家后人,乃已故舒国公之嫡子,时敬之——” 新皇格外清晰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荡。 静谧了一瞬的延英殿内,旋即哗然。 无数双视线,震惊无比地望向那道年轻的身影。 这个惊人的消息,很快经宫人之口,传到了如今的皇后耳中。 皇后屡屡受惊之下,而今正于寝殿榻上养胎,此时嘉仪公主与衡玉正陪在一旁。 “……皇后娘娘,定北侯竟是时家后人!乃舒国公之嫡子,正是陛下少时的伴读!” 宫人震惊难当,却见殿中除了他之外,并无第二人面露意外之色。 皇后笑着与衡玉对视一眼,感慨万千。 “让膳房备上家宴酒菜……”皇后交待项嬷嬷:“散朝后,陛下必是要宴请旧友的。” 项嬷嬷笑着应下。 “哦,还有,备些冰块儿来,拿软纱包着。”皇后又交待一声:“陛下的眼睛多半是要哭肿了,有备无患。” 项嬷嬷忍俊不禁,笑着应下来。 衡玉亦是莞尔。 殿内气氛融洽温馨。 …… 随着萧牧身份大白于人前,那迟来的赏赐便也总算是到了。 “陛下封了萧节使为范阳王,仍居节度使之原职,领卢龙军!” 喻氏和顾听南从外头回来,将消息说与孟老夫人和宁玉听。 听得此讯,孟老夫人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含笑点头道:“范阳是个好地方,与营洲不过隔了一座柳城而已,亦属卢龙道……陛下之用心,至圣至明,至仁至诚。” 封王戍边,放归旧地,不减兵权,反增辖地—— 相比以弥补为名,将人留在京师承袭时家旧爵,要好上百倍千倍不止。 “如此是长久之道……”孟老夫人笑着道。 听得祖母这般道,宁玉安心之余,又有了其他顾虑:“那……小玉儿岂非是要远嫁了?” “那咱们一同去范阳就是了!”喻氏眼睛发亮地道:“我幼时便在范阳姑母家中住过数年的,那里有山近海,可是个好地方呢!” “阿娘,我也要去……”阿姝在旁晃着娘亲的衣裙说道。 顾听南抚掌道:“这个法子好,范阳与营洲离得也近,到时咱们来往相见倒也方便。” 甚少离开京师的宁玉听得也颇为向往。 “亲事还没个说法呢,你们一个个的倒都成了陪嫁了?”孟老夫人摇头笑起来。 喻氏几人却仍不减兴致,反正也只是一家人先于私底下说一说。 晚间,吉南弦归家时,衡玉也回来了,于是喻氏便拉着衡玉,又说起了这个打算。 衡玉也不觉得言之过早,欣然至极地加入了讨论。 她本也不愿远嫁离家,若能将家给带上,自是再好不过的。 吉南弦在旁目瞪口呆地听了半晌,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上一句—— “你们都去了范阳,那我怎么办?” 此言出,喻氏衡玉等人齐齐看向他。 片刻的静谧后,喻氏道:“对哦,把你给忘了……” 看着一家人的反应,吉南弦倒吸了一口冷气。 忘了便忘了,可不觉羞愧,她们反倒犯了愁是怎么回事! 竟好似他是个麻烦累赘一般! “陛下刚登基,你又升了官……且安心留在京师便是。”喻氏思量着道:“你放心,逢年过节,自会回来看你的。” 又道:“待半盏大些,便将他也送回来与你作伴。” 吉南弦:“!” 旁人嫁妹妹,是妹妹出嫁—— 怎到了他这儿……反倒好像是他孤身一人嫁了出去似得? 嫁人的是阿衡,离家的人却成了他? 这是什么道理! 今日在宫中,陛下为当初的赌约而沾沾自喜,赌输了的他已是满腹委屈,没成想回到家中还要面临此等残酷之事—— 吉南弦恨不能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儿子痛哭一场。 …… 很快,定北侯——不,范阳王时敬之的亲事,被成了令京中官宦权贵人家意动的存在。 只因新君曾于早朝之上发了话,要留时敬之于京中成家后,才会放人回北地。 成家—— 那不得娶媳妇吗? 这位节度使大人尚未定亲,亲事还悬着呢! 一时间,无数媒人登门,与萧夫人探口风,其中不乏一些世族人家——若还是往日的那位萧节使,在他们这些世族眼中只能算作新贵而已,结亲之事自是不会轻易考虑。 但时家嫡子可不是什么草莽出身的新贵,那是正正经经的世家大族。 且其权势在握,又这般得帝心,若能将家中女儿嫁去,半点不夸张地说,一女得嫁,便是举族高升。 “你这臭小子怎么回事?竟还没求得阿衡原谅不成?” “我成日单是叫人打发那些媒人,都要将口舌磨破了!” 这一日,时敬之自宫中回府,去内院看望母亲时,不免被骂了一通。 “明日,明日你便登门去赔罪——”萧夫人下了严令:“不能将阿衡哄得消气了,你也莫要回来了!” …… 是以,次日一早,天色不过刚放亮,吉家便有两位贵客携厚礼登门。 “老夫人,萧……时节使来了——”有女使匆匆去禀了孟老夫人:“同行的还有姜令公!” 孟老夫人正由家中小辈们陪着用早食,闻言搁下调羹,看向衡玉。 衡玉也一头雾水——此人这么早过来作何? 怎还带上了姜令公? “我去看看!”吉南弦已起了身,莫名就有几分如临大敌。 今天别等 还有两章结局,好好理一下~大家别急哈 《吉时已到》今天别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70 大结局(中) 总觉得这位时节使一来,他的离家之日便在眼前了! 怀着此等心情,吉南弦匆匆来到了前厅,衡玉和宁玉陪着孟老夫人略迟了一步。 很快喻氏也兴致勃勃两眼放光地牵着阿姝赶了过来——上回时节使来时,她受了坐月子拖累未能在场,只能气得捶腿,这回说什么都不能再错过了! “师母近来身子可还康健?”姜正辅抬手向孟老夫人行礼。 “一切无恙。”孟老夫人含笑看着他:“姜大人今日怎得了空闲过来?” 姜正辅看向身旁正施礼的时敬之,叹道:“自是带我这不成器的侄儿登门赔罪来了。” 听着这“不成器”三字,吉南弦心中滋味难辨。 虽知是谦虚之辞,但,若这位都算“不成器”的话,那他岂还配活着? 下意识地看向厅外人影,只见一群兵卫搬抬着那些赔罪礼走来,很快便将厅外几乎摆满。 “……你们怎么都过来了?”此番跟着一同入京,近日回了吉家住着的吉吉闻讯赶来前院,寻到了蒙大柱,看着满院子的礼箱,不由问:“这是做什么来了?” “来赔罪。” 吉吉一头雾水:“赔什么罪?” “我也不知道……”蒙大柱悄悄看向厅中:“但这是夫人交待的,让我们都跟着过来,说是能显得有诚意些。” “莫说是咱们了。”印海抄袖而立,看向守在厅外的王敬勇:“没瞧见么,便是府里的狗都逃不过,也被夫人勒令一并押来了——” 吉吉看向王副将身边蹲着的神色茫然的黑狗,不禁愕然。 印海则叹息着看向厅内那位眼下还未捞得着坐下说话的自家将军。 厅中,时敬之神态诚挚恭谨。 姜正辅正满脸无奈地抬手对这位侄儿指指点点,神色惭愧:“……归根结柢,都怪我家这小子太不像样,此前竟当着老夫人与郎君的面,说出那般混账之言。” 时敬之只觉得自家世叔那根手指太过较真,下一瞬便有可能戳到自己鼻子上来,偏他又不敢也不能躲。 见他站在那里,一副立正挨打的模样,衡玉只觉手中少了把瓜子。 “纵然是因形势所迫,情非得已,你却不该说出那般欠考虑的话来!”姜正辅看向孟老夫人与衡玉:“我这侄儿,少时家中遭变,遇到此等事,难免有些……” 微妙的停顿叹息后,摇头道:“但无论是何等原因,此事错皆在他,这些时日我亦代他那早去的阿父狠狠地训斥过了!” 宁玉听得讶然。 这是指责吗? 分明是苦肉计吧? 姜令公这算盘打的,她纵是站在千里之外也能听得到了! 可怎么说呢…… 虽说有演的成分,但的确令闻者心软,这一点,且看她家阿兄便知道了—— 吉南弦站在那里,看向那即将要害他“妻离家散”的未来妹婿,眼底已是七分同情,三分理解,仿佛一个压制不住,下一瞬便要倒过来冲着自己祖母跪下,好替那经历悲惨的妹婿说情了。 “有一点,师母定可放心……”姜正辅那厢已保证道:“虽说我这侄儿家中已无甚亲人父辈在,但往后,若他再敢胡言,予阿衡委屈,我定第一个饶不了他。” 守在厅外的王敬勇听得这一句,只觉这保证实在多余——毕竟,若果真出现姜令公所说的这种情况,莫说夫人手中的刀随时等候上场了,便是将军自己也饶不了自己。 将军如此好强,岂会假手于人,给别人机会? 他家将军本人也再忍不住,微微转头看了世叔一眼。 虽说已提早定下了计策,但世叔这般表现,话里话外……怎好似都在无形中抬高自身形象? 错都是他的,世叔走的则是明事理、通人心,且帮理不帮亲的无私人设。 心中确有预谋,欲为与太子争夺媒人而铺路的姜令公,骂起侄儿来,自然是格外地不遗余力。 待到末了,才不满地看向时敬之:“你这孩子,怎哑巴了一般,还不快些赔罪?” 时敬之:“?” 他倒是有插话的机会? 收拾了一下心情,他看向衡玉。 少女站在自家祖母身侧,也看着他。 诸事落定,人也放松下来有了胃口,她看起来总算是长了几两肉,气色好了起来,那双眼睛便也格外乌亮。 同这双杏眸对视着,时敬之脑中一时打结,路上想好的说辞全了个一干二净,只一句话脱口而出:“阿衡,我错了。” “错哪儿了?” 衡玉:“?” 众人:“?” 见一双双视线皆朝着阿姝看过来,喻氏赶忙弯身捂住了女儿的嘴,尴尬地向时敬之笑了笑:“见谅,见谅……” 阿姝不解地眨着眼睛——平日里阿爹每每说前一句,阿娘便都是这么问的啊? 时敬之重新看向衡玉:“我错在不该……” 他还真答? 衡玉赶忙打断了他的话,上前道:“你随我来——” 时敬之虽不解,却也立时点头。 看着二人离开了前厅,孟老夫人含笑道:“也好,他们年轻人的事,便叫他们自个儿解决去吧。” 听得此一句,姜正辅心中稳当至极,却也未曾闲着,继续为自己的媒人大业而努力。 “将军怎么跟着吉画师单独出来了?” “看这架势,该不会要对咱们将军动私刑吧?” 院中有士兵见状小声交谈起来。 时敬之随着衡玉一路来到了花园内,直到衡玉在一座木桥上停下脚步。 “你可知我气你什么?” 听得衡玉此问,时敬之只觉与阿姝方才那句“错在哪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他态度端正地答:“知道。” 但无需他细说,衡玉已自行将话说白了:“我气你不能将我视作共患难之人,要于关键之时将我远远推开——时敬之,在你眼中,我竟是无法与你并肩吗?” “不是。”时敬之顿了一下,道:“彼时母亲生死未卜,我的确钻了牛角尖,但只是一瞬而已,在与你‘对峙’的过程中,我便已经后悔知错了。” 他一直都知道,他们是并肩的伙伴。 但那一刻,他心中只一个念头——决不可再让身边之人陪着他陷入险境,他无法承受再一次失去最重要之人的后果。 “我错在不该以欲保护你为说辞,行不尊重你意愿之举。”他看着衡玉,郑重保证道:“从今后,再不会了。” 尊重比自以为是的保护更重要。 尤其是她—— 她从来不是藏在他人身后寻求保护的弱者,强行如此,便与将她生生折断无异。 衡玉只侧首微微歪头看着他,未说话。 好一会儿,她将头转回,双手轻扶在木桥上,看向桥边垂柳。 “阿衡……”见她不说话,时敬之不禁开始反思是否自己的态度仍不够端正,亦或是没说到她想听的话—— 然而却听她问:“你说,第一座书院,我是建在京师,还是范阳好呢?” 时敬之微怔。 桥下窄溪流水叮咚,夏风中混进了一缕花香,将她耳边的一缕碎发拂起。 “都好。”他露出笑意,温声道:“你做主便是。” 衡玉状似不满他的“敷衍”:“日后这可是我们俩的事了,你怎一幅局外人的模样?” 偏那人理直气壮,甚至略显不解地反问她:“正因是我们俩的事——家中之事,难道不该由你全权做主?” 他浑然一副“你竟想推卸责任”的模样。 衡玉恍然,当仁不让地挺直了背:“哦,这倒是。” 她眼中到底溢出一丝笑意。 下一刻,一只大手,覆在了她放在木桥上的手上。 “阿衡。” “嗯?” “真好——” 衡玉闻言转头看向身侧之人,只见他眉宇间的笑意是从所未有的满足与纯粹,平静而干净,说出来的话也格外质朴无饰:“我就是觉得,当下如此,真好。” 衡玉叹道:“我还以为你说我真好呢。” “你自然更好。”时敬之含笑注视着她:“是最好,最好才对。” 衡玉给予肯定地点头:“你也是最好的,尤其是眼光。” 骄阳下,少女笑意粲然。 见她白皙面颊被晒得微微泛红,莹白鼻尖也冒了细汗,时敬之笑着抬手替她挡去日光:“走吧,莫要让祖母和阿兄他们久等。” “你喊得倒是早……” 衡玉牵着他的手下了桥,边道:“不过说到这儿,我家嫂嫂倒也将日后之事早早打算好了……祖母阿姐她们都要陪着我去范阳呢。” “如此我当真该设宴同嫂嫂道谢——”时敬之笑道:“此提议于我当真是及时雨。” 让她离家随他远去范阳,他心中难免愧责,然他受封范阳王,又实在无法久留京师。 如今听得这番话,只觉于己再圆满不过,只是总归还是委屈了吉家人—— “若此事定下来,我便着人于范阳王府附近另置下一座宅院,以备来日祖母长住。当然,若她老人家愿住在王府,便更好不过了。” 衡玉点头:“宅院还是要置办的,备着吧……万一就此慢慢扎根了呢。” “不过……你若举家迁往范阳,我家中却势单力薄,岂非等同我嫁予你了?”时敬之忽然问道。 衡玉看向他,思索了片刻:“对哦……” 片刻后,二人相视而笑。 …… 还没写完,别等 还在写,越写越多这最后一章,疯了……今夜我不睡了,大家明天白天看,因为会非常晚,至少是和《如意事》的结局章时间并肩 《吉时已到》还没写完,别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71 大结局(下)正文完 “瞧着……这也没动刑啊?” 看着自家将军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厅中,有士兵探头探脑地小声道。 “怎觉得你们倒还挺失望的?”蓝青走来,一巴掌拍在那士兵的脑袋上。 几人赶忙收起八卦的表情,乖乖站好。 虽还未入伏天,然士兵们盔甲加身,难免闷热,吉家遂命厨房熬煮了解暑的绿豆冰汤,分予众人。 士兵们纷纷向送汤的女使道谢,眼看着得了冰汤喝,厅内也不时传出说笑声,他们这些跟着自家将军过来赔罪的人,也暗暗松了气,不复之前的紧绷之感。 几名站在廊尾处的士兵边饮着汤,边说着话。 “说来有些时日没见着你们了……之前可是出京办什么紧要的差事去了?” “倒也不算是公差……”其中一人答道:“是京城出事之前早早得了副将的交待,回营洲去了。” “副将?可是咱们王副将?” “正是……”那士兵将汤水一饮而尽后,看了下左右,压低了声音叹道:“本以为这一去再回来,咱们副将便要好事将近了呢,可谁知那顾娘子,哎……” 廊尾拐角处正要往此处来的顾听南,突然听到这与自己有关的话,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此话怎讲?”问话的士兵好奇不已。 “原本瞧着咱们副将与顾娘子倒是般配……副将命我等回营洲打听了顾娘子家中情况,可你们猜怎么着?顾娘子家中再无其他亲人不提,甚至父兄竟是早年因杀人罪而入狱斩首的重罪之人!” “这……此前竟未曾听闻过!难怪,难怪顾娘子来去自由,从不见家中之人出现过……” “家中贫富门第,于咱们这些军旅之人来说倒是没那么紧要……可这顾娘子家中至亲犯下过如此重罪,那可是衙门官薄上留名的污点!” “这倒是,正所谓世有刑人不娶——” “尤其是咱们副将,一心想着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身上的战功那可都是这些年在沙场上跟着将军拿命博来的,如今又得圣人称赞赏赐,往后必然前途无量……” 士兵惋惜地叹气:“可若一旦与顾娘子成亲,娶了个这般背景的娘子,定要遭人议论的,若来日被揪住弹劾做文章,那更是麻烦……且副将家中长辈必也不会答应。” “怎比得上娶一位家世清白,还能添些助益的娘子过门?就凭咱们副将此番有护驾之功,京中便不知有多少人家想将女儿嫁过来呢!我若是副将,我也知该如何选……” “所以说真是可惜了。” “不过话说回来,虽不能娶作正妻,来日做个妾室应当行得通吧?不然顾娘子就这么被抛下,岂不可怜?” “……” 一群行军打仗的男人聚在一起“出谋画策”。 顾听南渐失了轻松之色的面孔之上,有着久久的怔然。 世有刑人不娶—— 这是人尽皆知的“规矩”。 她在北地开着赌坊,这些年自在惯了,从来不在意旁人眼光,便日渐将这些世人眼中的条条框框都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此时想想,倒是也对—— 他前程无量。 她一身污泥。 至于做妾—— 顾听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处。 他有他的身不由已,她亦有她的尊严在。 她不会允许自己牵累于他、成为他人的累赘,同时也绝不允许自己被世人偏见碾碎骄傲。 “你们想得倒好呢,咱们副将自个儿是如何说的?” 顾听南走后,士兵们的谈话还在继续。 “我们是昨晚才回来的,今晨天没亮便被叫来陪将军请罪了,这不还没找着机会与副将细说此事么。” …… 守在厅门外的王敬勇打了个喷嚏。 他看了眼脚边的狗子,又扫了一眼四下。 奇了,那么爱凑热闹的一个人,怎没见她过来? 他不及多想,只见一名吉家仆从飞也似地跑了过来,奔至厅内,气喘吁吁地道:“禀老夫人,郎君——圣驾到了!” “圣人来了?”孟老夫人作为太傅之妻,自不至于惊惶,却也难掩意外之色。 圣人怎会突然亲自过来? 姜正辅眉心微跳,自椅中起得身来—— 这个时候过来? 这是早朝都没上多大会儿,就急赶着过来了吧? 这就……很难不让他多想了! 一众人赶忙出了前厅去迎圣驾。 “你请来的说客?”衡玉小声问身侧之人。 时敬之摇头:“这个真不是。” “诸位不必多礼。”新皇看向今日穿得颇为讲究且精神的好友,不免埋怨道:“敬之,你与老师一同来此,怎也不提早告诉朕一声儿?还是内侍告诉了朕,你二人今日告假因故未能早朝。又眼看着南弦也迟迟未入宫,朕便猜到你们定是在此处了——怎么,这是独独瞒着朕不成?” 时敬之笑道:“陛下日理万机,臣岂能事事叨扰。” “这可不是小事吧?”新皇抬手指向院中摆放着的东西,抬眉道:“敬之,你今日过来,可是为了……” 他话未问完,但看向时敬之与衡玉二人时的眼神,已然代替未出口的话了。 姜正辅适时地接过话:“敬之早已到了该成家的年纪,而今既有意合之人,臣便想着,代他父亲替他操持一二——” 新皇笑问:“这般说来,老师是要代父职了?” 姜正辅也露出笑意:“媒人之职,臣也一并包揽了。” 方才与吉家人坐谈间,姜令公已将此事与孟老夫人敲定了下来。 新皇笑意一凝,好似眼睁睁地看着一朵自己盯了许久、终于绽开的花,被人从眼前摘了去。 来之前,他便隐约猜到了老师此行怕是“别有居心”! 否则不至于单单挑了他早朝无法脱身之际来此…… 亏得他此前,还曾在老师面前提及过要做媒人的话,殊不知从那一刻起,便是他在明,老师在暗了! 老师此举,趁人不备,夺人所爱,实非君子所为! 新皇悔不当初,又不免觉得——这早朝上的,这皇帝做的,实在误事! 跟在一侧、深知自家陛下心愿的内侍不免偷偷叹气。 这真真是,姜,还是老的辣啊。 “还请陛下入厅中说话吧。”孟老夫人笑着道。 新皇点头,强颜欢笑地进了厅中。 看着新皇的背影,跟在后面的吉南弦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陛下起初与他做赌,说定能做得成阿衡的媒人,如今这媒人之位眼看着被抢走了,那他……是不是便也不算是赌输了呢? 但这话,他又不敢问到陛下面前去。 毕竟,还挺伤口撒盐的…… …… 次日清晨,天光初亮。 一辆素青马车,经过延康坊外时停了下来。 一道着蓝灰衣裙、肩上背着只包袱的身影自车中而下,来到吉家门外,看着吉家初开的大门,片刻后,在那青砖地上跪了下去,冲着院中方向缓缓叩了三下头。 这是为她自己,也是替殿下磕的。 这些年来,她跟在殿下身侧,眼看着殿下一步步偏向深渊,而自己也做了太多助纣为虐之事,纵时常心中煎熬摇摆,但还是选择了愚忠一错再错—— 其蓁慢慢起身,正待离去时,抬眼之际,见得一道茜色的少女身影走了出来。 少女跨出门槛,站定后,看着她。 视线相接一瞬,一贯悲喜不行于色的其蓁,眼眶陡然酸涩起来。 这些年来她跟在殿下身边,眼睁睁看着一切,亦于内心早将那个真诚的女孩子视作了可亲的晚辈看待—— 她一直知道殿下在哄骗那个真诚的孩子—— 片刻后,衡玉才开口:“听闻其蓁姑姑已医好了淮阳郡王。” 其蓁点头,压下泪意:“是,如今要往消业寺去了。” “其蓁姑姑此番将功赎罪,陛下亦有意轻恕,可是自请了要前往消业寺?” 其蓁答“是”。 纵殿下万错,但她还是想守在殿下身侧。 她陪着殿下长大、上战场、成亲,看着殿下经历了这一切…… 守着殿下这件事,早已成了她此生唯一能做之事,哪怕这看起来与她所行自相矛盾,病态又可笑。 衡玉沉默了许久。 人心二字,最是复杂。 “保重。”她最后道。 其蓁与她福身,最后看了她一眼后,转身离开了此处。 衡玉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未散尽的晨雾中。 …… 三日后,衡玉有两位熟人,自北地回到了京中。 一位是此前留在了营洲的蒋媒官—— 蒋媒官回到京师官媒衙门里,坐在她久违的梨花木梳背椅中,摇着团扇喟叹道:“此一去,也总算未辱圣命……” 路上,她已得到了可靠的内部消息——那衡丫头与萧侯,不,时节使的亲事已经十拿九稳,就差八字最后一撇了。 这一撇,理应由她来画上才算圆满。 “明日,我便去往时家,同萧夫人商议提亲之事。”蒋媒官眼中含笑,似已看到了自己被一众官媒私媒膜拜仰视的画面:“做成了这桩媒,我这京师第一媒的名号,三五年内谁也休想觊觎了。” “这……怕是不能由您来主媒了。”一旁一位年轻的媒探小声说道:“据小人所知,这媒人的位置,已经内定了。” 蒋媒官面色一变,柳眉倒竖:“谁人竟这般不守规矩,竟不知这桩媒起初便是我牵的线?” 这可是她费尽心思,百般制造机会,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姻缘! 想当初,时节使那就是一朵野花,算是她亲手给扶正的! 若不是她将人带去营洲,何来这对佳偶? 蒋媒官越想越气愤,当即便要起身撸了袖子找上门去:“哪里冒出来的野鸡,也敢抢我蒋丹灼的媒!” “是,姜……姜令公!”那媒探赶忙将人拦下。 蒋媒官脚下一滞,眉头抖了抖:“谁?” “就是中书省那位姜大人……” “姜大人他……他哪儿来的这份闲心?”蒋媒官舌头转了几转,将那些不宜说出口的心里话咽了回去。 “不止是姜大人……小人不是有个远房表叔此前在东宫当差么,据他透露,圣人也想做这个媒人来着,因被姜令公捷足先登了,很是耿耿于怀呢。” “……”一个都打不过的蒋媒官听得眼前发黑,认命地坐了回去。 “但也还是有您用武之处的,您想想,如姜令公这般身份者,又从未经手过做媒之事,一应琐碎流程岂有咱们官媒周全?不得找个如您这般资历老道的媒官帮衬着?” “说得对……” 主媒是争不过了,但怎么也得挤进去才行! 蒋媒官又来了精神,叫人备了马车,往吉家赶去。 另一边,姜府也来了位客人——正是自北地回京的第二位熟人。 李蔚掌政时,裴家满门皆卷入漩涡中,入狱的入狱,贬谪的贬谪,远在营洲的裴定也被召回京中受审。 但谁知还没回到京城呢,半路就听闻了定北侯带兵入京,李蔚已经伏法的消息—— 负责押送裴定入京、效忠李蔚之人及裴定本人,听到这个消息,皆凌乱了。 这辈子就没这么茫然过。 怎么办呢? 回北地? 算了,来都来了…… 回家看看吧。 是以,裴刺史就这么回了京,昨日已面圣陈明了事情经过,眼下正等候圣人发话安排后续之事。 “百闻不如一见。”近日忙于钻研媒人事宜,都没怎么入宫的姜正辅,看着那站在面前尴尬搓手的裴定,道:“原来那在北地从不予我办实事,只顾于书信中写上满篇废话之人,是这般模样。” “……这也实在怪不得下官,实在是范阳王在营洲时,的的确确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处来。”裴定赔笑着道:“而令公您又这般有原则,从不屑行阴私手段,只为拿到定北侯真正的错处把柄而已……下官知您品性,便也不敢擅自使出什么构陷污蔑的阴招儿来。” “再者说……这兜兜转转一大圈,您与范阳王之间非但没有过节,更是至亲故人……”裴定叹息道:“这正是上天有眼,您想一想,倘若下官当初果真做出了什么不恰当的举动来,今日岂非是要悔之晚矣?更令您亲者痛仇者快?” 姜正辅:“如此说来,我倒要摆宴敬你三杯了?” “不敢不敢!”裴定连连摆手,笑道:“下官办事不力,也是实情……此番正是同令公赔罪来了。” “只怕赔罪是假。”坐于书案后的姜正辅随手展开一折拟宴请名单,漫不经心地道。 “什么都瞒不过令公的眼睛……”裴定渐收了干笑,叹道:“下官前来,实是有事相求……长兄自入狱后,虽如今平安归家,却落下了一身伤病……族中这般景况,实在叫人担忧。” 虽说李蔚之事得以平息,但士族因此元气大伤,亦是事实。 如姜家这般树大根深的存在,自不至于就此一蹶不振,但他们这些本就已经没落的氏族,却是陷入愈发艰难之地了。 他此番本也是被李蔚党羽构陷牵连,可昨日圣人也未有立即发话,放他回营洲任原职—— 新帝登基,总有更多的考量…… 而这些考量稍有偏离,于他们而言,或便要陷入绝境。 他思来想去,只能求到姜家。 “本官已打算辞官——”姜正辅说道。 裴定愣住:“您……您要辞官了?” 此时辞官? 这是要激流勇退了? “李蔚事息,我已无意朝堂。”其中原因与心境,姜正辅未言太多,只道:“但朝堂局势,不会因我一人,而就此彻底翻覆,姜氏族中亦不乏有才干的子弟——” “新帝聪慧,却胜在仁善,轻易不会行赶尽杀绝之举。”他看向裴定,道:“此番李蔚之争,虽祸及士族,然因她重用寒门之故,朝堂之上,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多少皆朝她倾斜过,这便注定了新帝短时日内无法真正放心任用他们。但大局初定,百废待兴,总是用人之际。” 裴定凝神听着,只觉字字句句里尚有生机明路。 “早做打算,表出诚意来,或还有一丝出路。”姜正辅最后说道。 “是。”裴定躬身施礼:“多谢令公指点。” 当晚,裴氏族人聚在一处,商议着可行之策。 …… 两日后,裴无双来寻衡玉,见着了人,先是抱着哭了一场。 “阿衡,你都不知我当时有害怕呜呜呜……” “多亏你救出了太子,不,圣人……否则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阿衡……” 裴无双哭了又哭,东一句西一句,衡玉由她抱着,轻拍着她的背:“好了,莫哭了,如今不是都没事了吗?” 裴无双却如何也止不住哭声,像是要将心底一切委屈都宣泄出来,将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才好。 衡玉见安慰无用,便随她哭个尽兴了。 直到她哭得累了,改为了靠在衡玉肩头抽噎。 衡玉有意逗她开心,便道:“我可是听说了,印副将又救了你一回呢。” 裴无双的抽噎声一顿,轻轻点头。 “是啊,他又救了我一回。”女孩子的声音哭得哑了去,抽噎着道:“阿衡,我想见他一面,当面与他道谢。” “你代我传个信儿给他可好?” “他若来便来,若是不来,也无妨。” 裴无双轻声说着。 衡玉未觉有异地应了下来。 …… 夏夜,月明,风轻,水静。 年轻的男子负手站在河边,银冠束发,月白衣袍立于月下,周身似萦绕着淡芒。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回过头去。 少女怀中抱着只长匣走来,视线捕捉到他的一瞬,立时露出一丝笑意:“你来了啊!” 她走过来,先是弯身将那看起来颇重的匣子放在脚边的巨石上。 “那是何物?” “你怎来的这样早?” 裴无双直起身之际,二人几乎同时开口问对方。 她不禁笑了。 印海将视线从那双笑眼上移开,负手道:“不是说好的戌时初么,是你来晚了才对,我方才都准备走了。” “何时说是戌时初了,我说的是亥时一刻呀,莫不是传错话了?”裴无双庆幸地呼了口气:“还好还好,我也提早了两刻钟出门。” 印海隐去眼底笑意,在那巨石上坐下,随口问起般:“何事寻我?” “那日你救了我和阿娘,我来同你道谢的。”裴无双并未跟着坐下,而是看向河面。 “哦,那你打算如何谢我?”印海抬眉问。 “说句实话,我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裴无双笑了笑,尽量轻松地道:“不如就离你远些,从此不再纠缠于你……也算是遂了你长久来的心愿了吧。” 印海闻言一怔,转头看向她。 她这些时日清减许多,原本微圆的脸颊,已现出了轮廓来,仿佛连那些天真任性也一并褪去了。 她站在那里,始终不看他。 “怎么。”印海笑了一声:“得了高人指点,这是要欲擒故纵啊。” 裴无双眉间笑意苦涩无奈:“那也得有用啊……我哪里敢对你故纵,这一纵,你便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到头来我连台阶都还得自己铺呢。” 曾几何时,顾姐姐也给她出过主意,说要晾他一晾。 可她不敢啊。 想也不敢想。 不是被偏爱之人,总是试也不敢试的。 “这些时日族中出事,我才知自己从前究竟多么无知任性,给身边人,也给你带来了诸多麻烦困扰。”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似要将那些过往都吐个干净,认真地自嘲着:“如今想想,自己都不禁觉得,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 印海微拧眉:“裴无双……” “我要进宫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风一样。 印海愣住:“进宫——” “新皇登基,御史百官再三谏言,如今要采选秀女充实后宫。”裴无双道:“族中适龄的女郎,还未定亲的,只我一个了。” “你族中逼迫于你?”印海站起了身来,定声问。 她总算转头看向了他,笑笑道:“不,是我自愿的。阿爹不愿,是我执意如此,先与大伯父说定了此事。” 印海意外地皱紧了眉:“你为何——” “我也该为家中做点什么了吧。”她道:“短短半年间,父亲的头发都白了许多。” “无人勉强于我,是我自己……不想再勉强了。” 她顿了顿,又喟叹道:“况且,进宫也没什么不好的,陛下这般仁善,阿衡也常说当今皇后贤明大度,我待入宫后,便安安分分的,想来日子也能过得滋润舒坦,也算是一举两得了。” 印海想说些什么,但见她那张仿佛已变得陌生的脸,原准备好的一切话语都堵在了心口处。 “我今晚约你来此,便是与你辞别的。”她说道:“日后想来,应该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吧。” 好一会儿,印海才道:“原来如此。” “那匣中是你的剑,便还给你了。”裴无双又道。 印海点头,看向那长匣:“好。” 眼前似还能看到那日她遭遇劫匪时,那般害怕之下,仍不忘把剑从劫匪尸身下拿回来的画面。 她抱着他,说害怕。 而现下,轮到他害怕了。 “我如今不宜出门太久,便先回去了。”裴无双道。 印海点头。 片刻后,她才转过身,离去。 数步走,却又顿住。 “对了……你之后,还回营洲吗?”她忽然问。 “应当不回了。”印海道:“诸事已定,与师父的约定已成,我或该回青牛山灵泉寺了。” “你要回寺中了?” “嗯。” 背对着他的裴无双神色微怔,眼底最后一丝挣扎着的希冀也消散了。 原来,就算她不与他辞别,他也是要与她辞别的啊。 “也好。”她笑了笑:“如此也好。” 如此她便不会心存不甘了。 “走了。”她语气故作轻松,快步离开了此处。 印海站在那里,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 随同她的脚步声一同消失的,还有许多许多。 那些在他终于鼓起勇气正视心意、本以为随时触手可及之物,顷刻化作了昨日虚影—— 与其说是世事弄人,倒更像是他自作自受。 “因果报应。”他看着手中的那枚玉佩,低声说道。 玉佩的成色极为普通。 他弯下身,将那玉佩放在了她带来的那只匣子上。 师父说,此玉佩是他被捡回庙里之时便带在身上的,是红尘之物,是他与这尘世间的牵绊。 ——“既如此,何不让我来助你参悟红尘呢?” ——“印师父,缘法到了,躲不得的!何不顺其自然呢?” 耳边响起少女那时清脆期待的声音。 他顺其自然了。 亦参悟了。 这劫,到底是完完整整地历了。 她当初助他历劫之言,倒果真不假。 印海离开此处,跃上马背。 …… 裴无双并未有回裴府,而是去了延康坊吉家。 吉家的园子里,衡玉与裴无双及顾听南三人,同坐在桥边吹着风说着话。 “……我在营洲时,曾做过一件蠢事。”裴无双说着,又纠正道:“不,应当说,是我做过众多蠢事中的一件。” “有一回,我在一座茶楼中,听一位说书先生说了一出戏。”她不紧不慢地说着:“叫什么《双镜戏》,说是一位崔小姐为家中逼迫,嫁去京都权贵之家,她的心上人柳生一病不起,二人就此阴阳相隔。” “偏我不喜欢,觉得没道理,与那说书先生很是辩论了一番,我认为那位崔小姐,是翻墙逃出家中游玩时与柳生相识的,那她必然是不受束缚之人,怎会轻易任由家中摆布呢,我若是她,抵死也是不从的。” “我说那说书先生前后矛盾,说得不好,还花了银子强行叫他改了这结局,落了个皆大欢喜。” 裴无双说到这儿,长长地叹了口气:“如今,我算是明白那位崔小姐了,人活在世,并非只有男女之情这一种羁绊,人也是会长大的,不会永远十六七岁情窦初开不管不顾。自然,我与崔小姐也并不相同,她至少与柳生是两情相悦呢,我么,不过是自己同自己纠缠了许久而已。” “不过我记得,那说书先生有句原话,是这么说的——‘诸事自有因果注定,戏中人亦在尘世间,总归逃不过宿命轮回’……”裴无双念着,不由轻“嘶”了一声:“我如今回想起来,怎觉得他不像是什么说书先生,倒更像是算命先生呢。” 竟是早在那时,便将她的宿命给点明了。 少女的语气一直是轻松的,但说到此处,还是红了眼眶。 当真就一点儿都不遗憾吗? 怎么会呢。 但这世间,谁又没有遗憾呢。 裴无双再次倒在衡玉肩头,顾听南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无双——”衡玉道:“对不起,此事之上,未能帮得上你。” 充实后宫,非是圣人所愿。 无双入宫,非是家中父母所愿。 可局面总要平衡,诸多利益牵扯、世家存亡,每个人都有不得已之处,而身为女子,能够选择的余地更是微乎其微。 这世间,有很多裴无双。 甚至相较之下,这样的裴无双,已称得上“幸运至极”。大多数女子仍置身于万丈深渊之中,连求救的声音都无法发出。 也是此一刻,衡玉才愈发清醒地意识到,路还很长,很长。 也愈发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很重。 “你有甚对不起的?”裴无双吸了吸鼻子,泪意已经压回,侧抱着衡玉,道:“阿衡做得已经很好了,日后必然会更好的。” “你放心,我待入宫之后,便做一条混吃等死的咸鱼,我家世样貌都不出挑,想来也无人有闲心针对于我。若皇后不讨厌我呢,那我便常去皇后宫中晃悠……这样咱们便可经常见面了。”裴无双抱着衡玉,设想着日后。 衡玉轻声道:“好。” “无双方才有句话,我倒十分赞成……”顾听南叹道:“人活在世,男女情爱并非全部,强求而来的皆大欢喜,不会是真正的欢喜。” “顾姐姐……也有心上人了吗?”裴无双转过头看向顾听南。 “我有什么心上人,喜欢不喜欢,成亲不成亲的,哪有赚银子开心。”顾听南双手扶在膝上,看向漫天星辰:“出来这么久,我也该回营洲了,将赌坊交给那些人,我总有些放心不下。” “顾姐姐要回北地?”衡玉也看过去。 “是啊。”顾听南笑望着她:“不是说好了么,你日后于范阳开书院,我也是要出银子的,不得多赚些备着?” “这个好这个好,赚了那些赌鬼的银子,来给女郎们建书院读书!”裴无双抚掌笑道。 衡玉与顾听南也笑起来。 夜色深浓,万千星辰轮转,各有轨迹方向。 但白日,总会到来。 …… 数日后,早朝之上,新皇的一个提议,在朝臣间引起了颇大争议。 “朕欲着嘉仪公主之师,吉家娘子衡玉,为崇文馆学士——” 大殿之内百官惊诧,一阵哗然。 “陛下三思,这吉家娘子是为女郎,怎可担崇文馆学士之职!” “历来崇文馆学士,掌宫中经籍,授储君皇子以治国之道,乃至参谋议,纳谏言……诸如种种,岂是区区女郎可以胜任的?” “没错,况且这吉家娘子年岁实在尚轻……” “诸卿的担忧,朕都明白。”皇帝含笑道:“但朕已然认真考量过,吉家娘子深得晴寒先生真传,自教授嘉仪以来,朕便一直在留意其言行与相授之道,无论是学识见识,亦或是阅历胸襟,更甚是品性大义,吉娘子皆当得学士之职。” “陛下此言……臣实难认同。”仍有大臣道:“吉家娘子教授嘉仪公主,或称得上合宜,可教授公主之道,岂可用在来日储君身上?” “女子再有才情,也难逃闺阁之气,终究难登大雅之堂,更何况涉及朝堂国事……” “臣等知道,吉家娘子此番护驾有功,且是大功,陛下如何重赏,臣等皆无异议,可这崇文馆学士之职……却是万万不可轻易儿戏啊!” “臣亦认为,吉家娘子不堪此任!” 见皇帝拿起了御笔,不知在写些什么,像是根本没在听他们的话,众人不由愈发着急了。 有人壮着胆子轻轻推了下前面的青年。 “范阳王,您不劝一劝陛下吗?”那官员压低了声音提醒道:“您的话,陛下必然能听得进去。” 下一刻,便见那青年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那名官员下意识地将手缩了回来,一句“打搅了”险些脱口而出。 却听那青年认真问:“当真?” 那官员点头如捣蒜。 如今谁不知范阳王最得陛下信重! 时敬之遂出列。 “臣认为,吉娘子远远担得起崇文馆学士之职,陛下圣明,目光深远,乃天下之福。”青年人的声音洪亮有力。 那么官员张了张嘴巴:“?!” 殿中一静之后,湘王高声道:“范阳王所言极是!本王附议!” 范阳王救过他的命不提,甚至真正的身份竟是他幼时便钦佩不已的敬之兄长——管她什么娘子呢,皇兄和敬之兄长都赞成的事,他自然更是双手双脚赞成! “这……” “臣还是认为,此事太过轻率儿戏!” “无妨。”皇帝持笔笑着看向众臣:“还有哪位爱卿反对?朕一并记下。” 群臣:“?” 合着陛下在记这个? 记下要作何! 总不能交给范阳王,加入暗杀名单吧!——有消息灵通的官员已知晓了时敬之与吉家娘子准备议亲之事。 “诸卿之所以反对,不外乎是质疑吉娘子的学识、能力不足以与崇文馆学士之位相配。”皇帝笑意温润:“那朕三日后,便于崇文馆内设下辩台,凡质疑者,皆可与吉娘子辩议——至于辩题,由朕亲拟,明日即交由各位手中,以便早做准备。” “陛下这……莫不是在玩笑?” “我等身为朝廷命官,岂能合起来欺负一个小女郎?传出去岂非要贻笑大方!” 皇帝笑意更盛几分:“若诸位爱卿得胜,朕即不再提及此事。” 百官闻言交换着视线,或无奈摇头,或觉荒谬胡闹。 但若不比,陛下定不会改变主意…… 众人商议了好半晌,最终推举出了一人,与衡玉对辨——台院,湛御史。 …… “……那帮大臣们,可是狡猾得很!嘴上说着老师只是区区女郎,不值一提,可到头来却将湛御史推了出来!” “湛御史可是一桐书院出身的进士!放眼朝堂之上,谁能吵得过他!” 嘉仪公主叉着腰,又急又气,来回踱步。 “如此才好。”衡玉坐在书案后,整理着手边书册。 “可是老师……您有把握吗?”嘉仪走过来,满眼担忧。 “有没有,都要一试。”衡玉未作出云淡风轻之色,更不掩饰眼中对赢的渴望与坚定:“我会全力以赴的。” 当晚,衡玉刚回到家中,便被自家兄长塞进了书房里。 “这几本辩纪,你需熟读!” “这是我托一桐书院里的好友寻来的!” “还有这些,这些是时节使让人送来的……”吉南弦压低声音道:“我看了几眼,竟正是那湛御史的弱点所在!” 辩赛不仅需要阅历学识,亦要精通此中技巧,甚至是对方弱点。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看着一册册被塞到怀中的东西,衡玉默然。 看得出来,大家的确很想让她赢了。 只是这本湛御史的弱点…… 衡玉不由道:“……他该不会使人给湛御史下药什么的吧?” 吉南弦认真想了想,摇头道:“应当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吧?” 是,不是不应当,而是不能如此明目张胆…… 是非观,比赛第二什么的,不存在了。 衡玉不禁意识到,权势二字,果然迷人眼…… “阿衡,好好准备着,你嫂嫂正亲自在厨房为你熬补汤!”吉南弦寄予厚望地看着妹妹:“一定要赢!” 若阿衡赢了,便要常留在崇文馆—— 阿衡在,家便在! 不过,话说回来…… 未来妹婿难道不曾想到此一点? 竟也这般不遗余力地想让阿衡赢得辩赛? 就不怕日后阿衡没法儿随他回范阳吗? 吉南弦怀着疑惑的心情离开了书房,不忘替妹妹亲手关门,关门之际又给予妹妹“你可以——”的眼神鼓舞。 末了,他心中得出答案——妹婿此人,觉悟了得,实非凡夫俗子可比啊。 …… 三日很快过去。 这场由天子出题,设于崇文馆内的辩赛,已早在京中传开,又因一方是女子之故,以崇文馆学士之位“做赌”,而备受瞩目。 且此次辩赛,百官宗室公侯皆可到场旁听。 看着那些乌压压的人,衡玉盘腿坐于辩台蒲团之上,只觉有些想冒冷汗。 圣人是否过于看得起她了…… 这般阵势下,若她输了,往后还要如何在京中行走? 想到那丢脸的画面,衡玉头皮发麻。 今日这局面,不赢实在很难收场。 而坐于衡玉对面的那位湛御史,此时闭目养神,悠哉中透着几分不屑,似全然未曾将面前的小女郎放在眼中。 随着三足香炉中的一炷青香被点燃,那着粉青色襦裙的少女抬手与他互行辩礼之际,湛御史仍未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辩始——” 内监的高唱声传开,四下皆静。 少女清脆的声音率先响起。 湛御史对答,姿态语气于无形中透出倨傲之感。 这一日为观宁元年,六月廿一,天子百官诸公注视之下,年仅十九的少女,神态从容不迫,字字清晰有力。 面对“富国之政”的辩题,非但可引经据典,更语出新颖,角度开阔,佐证之下,细致到各地州府县镇风土民俗,乃至地貌、兵事、农事,皆信手拈来。 湛御史原本的风轻云淡早已不复存在。 从质疑,到惊诧,再到真正正视这个对手—— 是对手,不再是所谓女郎。 辩台之上,二人对辩,你来我往。 辩台之下,此前那些持反对之言的官员们个个面色精彩纷呈。 再看向那湛御史,不免便有人暗暗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还好辩台上的不是自己! 这场辩赛,从晨起,一直至暮时。 却几乎无人离座,反而是闻讯而来的宫人越来越多,挤在崇文馆外探着头往里面瞧。 随着少女的声音落地,数息之下的静谧后—— “湛某——”湛御史起身来,抬手,垂下了头:“认输了。” 四下雷动。 衡玉起身,抬手还礼:“承让。” “老师!” 嘉仪高兴地蹦了起来,兴奋难当地朝衡玉挥手:“老师赢了!” 对上女孩子那张稚嫩雀跃的脸庞,从始至终皆紧绷着的衡玉鼻头陡然一酸,朝着嘉仪露出笑意。 四下目光各异,震惊,钦佩,质疑,依旧高高在上不屑一顾—— 衡玉半点不介怀。 赢了就好。 她很需要赢这一场。 “……十八九岁的年纪,再如何,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说破了天,也还是个女郎而已!崇文馆内从未有过女学士!”一名四十岁上下的官员忿忿不平地道。 衡玉朝他看过去:“女郎如何,男子又如何?敢问这位大人,我等女郎究竟输在何处?” 这世道如此,任何高低胜负权势之争,若一旦出现女子胜出的情况,便总会冒出来与性别有关的争议质疑—— 而衡玉不欲回避。 “女子生性柔弱心志不坚,心胸狭窄善妇人之妒,眼界狭隘迟钝,千百年来,向来如此!”那名官员心中过于愤懑,也站起了身来,直视着衡玉。 “向来如此吗?”衡玉迎着那道咄咄视线,毫无退缩之色:“上古女娲开天造世,嫘祖创养蚕之道,木兰亦可驰骋沙场,而诸位大人所读之《尚书》,曾被一把火焚尽,是得伏胜之女羲娥,口授相传,方才得以重现流传于世。除此之外,更有诸多以学术才情千古留名者,真如群星灿烂,不胜枚举——试问,这便是大人口中的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吗?” “巧舌如簧……!”听得四下隐起的议论声,那名官员再次冷笑出声:“你随口挑拣几人便欲证明女子不输男子,简直荒谬可笑——若谈作为成就,随处可见皆为男子,还用得着我来一一举例吗?” “那大人可曾想过,有作为成就者,为何多为男子?”衡玉问罢,即自答道:“正因不公。” 那官员紧紧皱眉。 “自古以来,女子莫说求学,便是离开家门都是难事,她们被束于宅中,为后宅琐事所缚,自生下起,便被告知女子不如男子——在此等恶劣的不公之下,她们仍能有此成就,岂非恰恰更能证明,她们的才智本就不输男子?若将她们置于与男子同等的环境之下,予以相同的条件,她们亦能做出不输男子的成就。” 少女的声音传出辩台:“没有人生来即是目光狭隘之人,我自认亦无太多过人之处,不外乎是幸运而已,若她们与我一般有书可读,有目可观天下,又岂会成为诸位大人口中的善妒无用者?” “男女之论,本不该势如水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当各擅其长,如此方为利国利民之长久计——” 她自知,这背后亦有利益牵扯,千百年来,那些人不会不清楚这些道理,不外乎是得益者的高傲与装聋作哑罢了—— 但她要的,也不是令他们“心服口服”。 她只需要赢,只需要堵住他们的嘴,让他们住口。 赢了之后,站在更高处,才能有更多施为。 所以,伶牙俐齿也好,巧舌如簧也好,言辞刁钻也无妨,只要能赢就行。 “……果然巧言善辩!”那官员拂袖离去,一幅“不愿与女子争长短”的模样。 “老师!” 嘉仪公主快步来到辩台之上,抓住衡玉的手,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 父皇说,老师今日这场辩赛,是为了千万人,也是为了她这个皇长女—— 小小的孩子已经察觉到了什么,看向衡玉的眼睛里满含振奋与朝气。 衡玉拉着她的手,出了辩台。 众人围上来。 “阿衡今日赢得当真漂亮极了。”韶言今日也来了,特意来看这场辩赛。 金家郎君也走了过来,满眼钦佩地向衡玉施礼:“吉娘子今日所言,字字珠玑,叫人醍醐灌顶,少陵受益匪浅。” “不去瞧瞧?”看着被众人围起来的衡玉,皇帝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身侧之人。 “不去,她应当站在那里被人钦佩仰慕,接受一切恭贺。”时敬之含笑看着衡玉,恰逢她也朝他看过来。 四目相接,二人隔着喧闹遥遥相望而笑。 “嗯……大度。”皇帝给予肯定地点头,“不过话说回来,你可怪朕此番决定?吉娘子既任崇文馆学士,便不能常与你在范阳久住了。” 时敬之:“她能做她想做之事,更为重要。若与我成亲,便要将她缚住,这亲不成也罢。” “这个可不能也罢!”皇帝赶忙道:“朕还要给你们赐婚——” 媒人的活儿已被抢走了,总不能连赐婚的机会也不给他吧? …… “赢了没有?赢了没有!” 时府内,坐在四轮车椅上的萧夫人恨不能立即跑进宫里亲眼去瞧个究竟。 “赢了!” 直到春卷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夫人,吉娘子赢了!” “当真?!”萧夫人双手扶在椅侧,猛地站了起来。 而后又陡然坐了回去。 众女使:“?!” 夫人方才竟站起了一瞬?! …… 天色已晚,然而马尚书府中,二姑娘马映柳房中,此时却挤满了一群衣着鲜亮的小姑娘们。 她们也在等着消息。 前来报信的是马哲—— “赢了,阿衡赢了!” “啊!”马映柳兴奋地惊叫一声:“我便知道,我便知道!” “我可是听说,阿衡非但赢了辩赛,还将吏部尚书那老顽固堵得哑口无言呢!”好友得胜,马哲亦是兴奋难当:“那可是湛御史啊,阿父上回被他弹劾骂了一顿,气得愣是三天没下床!……此等神人,竟也败在阿衡手下了!且据说那是心服口服!” “吉娘子真厉害!” “竟连御史大人都能赢过……!” “彼时吉娘子做了郡主老师,我便知道定非寻常人了!” “映柳,吉娘子如今已成了崇文馆学士,那她还办书院不办了?” “对啊对啊……我还想拜吉娘子做先生呢。” 马哲则道:“阿衡今日这场辩赛必是要名留青史了……想来过两日便会有人整理成册印制出来,我要买上百八十册给供起来!” “我也想要我也想要!”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如晨早森林的鸟儿,迎着朝阳扇动了羽毛。 …… 此乃一角而已。 衡玉这场辩赛打下来,已然轰动京师。 很快,授职崇文馆的圣旨,便送进了吉家。 …… 再隔数日,又有一道圣旨送达,是为赐婚而来。 圣旨之上,是为范阳王时敬之与崇文馆学士吉衡玉赐婚—— 这道旨意,亦极快地在京中传开,引起了一番热议。 ……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夏去秋至,八月中秋一过,便近了婚期。 时府上下开始挂上了红绸,四处张罗了起来。 萧夫人被春卷扶着于府中各处查验——是了,就在昨日,女使们布置新房时,只因那对喜字贴得不合夫人心意,夫人一急之下,便自己站起来走过去了! 这恢复的程度之快,便连白神医都啧啧称奇。 “王副将,当心!” 廊下,眼看着一只没挂稳的红灯笼就要掉下来,手中搬着只梯子的蓝青赶忙提醒。 然而王敬勇却未来得及反应一般,被那灯笼砸到了脑袋,才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这是。”见那被砸的人默默走开了,蓝青也摇摇头,继续干活去了。 王敬勇走到廊尾处,又折了回来。 三个月前,那顾听南突然不辞而别,回营洲去了—— 之后,他从下属口中得知了她家中情况。 他承认,他那一刻想到了自己的前程,故而犹豫了。 如此在廊下来回踱步了三个来回,王敬勇一握拳,走下了石阶。 “做什么去?”印海问。 王敬勇脚步匆匆:“找将军告假,回营洲去。” 正往此处走来的严明听得此言,不由一头雾水:“将军明日大婚,你此时回营洲!” 却见那傻大个头也不回地走了。 严明“啧”声道:“他这是魔怔了,还是想通了?” “一念之间啊。”印海往前走去。 “你当真想好了,要回灵泉寺落发剃度——”严明问。 “该历的历了,该悟的也悟了,自该回去了。”印海含笑看着他:“可要与我一同回去?” 严明笑了一声,摇着头道:“我不比你这般洒脱。” “也是,你如今可是有三个爹要养的,你若出了家,他们仨还不得把庙给掀了。”印海笑道。 “是啊。”严明负手,看向喜气洋洋的四下,眼神似望向了极遥远之处。 …… 天色未亮,衡玉便被叫了起来梳妆。 房中很快挤满了人,嘉仪昨日便出宫来了吉家住下,宁玉和喻氏一整夜都没睡,且俩人的眼睛都肿得像桃子般,衡玉合理怀疑这二人昨夜大约是抱在一处哭的。 孟老夫人很快也过来了,带着阿姝。 于这温馨喜气的气氛下,衡玉由人净面上妆,开脸时疼得直吸凉气。 “怎么又尿了!”刚抱着半盏过来的吉南弦便被尿了一身,只得又匆匆回去更换衣袍。 衡玉忍不住笑起来。 程平带着人在前院清点陪嫁,当然,他也是陪嫁之一。 随着天色放亮,登门道贺的客人也越来越多。 “韶言,你来得正好!帮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吉南弦将扔不掉的儿子塞给韶言,很快没了人影。 “听我的,这里要这么摆……等会儿堵门的时候才方便!” “说得好像堵得住似得……那可是卢龙军!” “那也不能轻易放他们进来!况且,还有文比呢!” 看着忙碌而喜庆的吉家上下,韶言抱着娃娃,露出笑意。 而说到文比,今日迎亲队伍中,随行的除了姜正辅搬来的一干学生们之外,还有带着妻子刚赶到京中的柳荀—— 别的不谈,论起吟诗作赋,那一贯是柳主薄最擅长的。 只是,此时柳主薄跟在迎亲队伍中,看着骑马在前,身着喜袍的自家将军,只觉心中感受颇为微妙…… 《论——自己写的话本子成真了是什么感受?》 锣鼓声响,炮竹噼啪飞溅,众人笑着捂耳。 拜别祖母后,衡玉一手执扇遮面,握住蒋媒官递来的红绸。 红绸细软微凉,另一端牵着的,是她的心上人。 衡玉于扇面下莞尔,与他一步步往前走去。 纵喜扇遮挡了视线,她每一步亦走得安心至极。 喜鞋踩过一地炮竹炸开过的痕迹,那只挽着红绸的修长大手,扶着她上了喜轿。 蒋媒官看在眼中,小声问身边的吉吉:“可有觉得你家这位事事都要亲自经手的姑爷,身上写了四个大字——” “嗯……瞧见了。”吉吉看着那正弯身替她家上了喜轿的姑娘细致地整理喜服的挺阔身影,缓声道:“别——来——沾——边。” 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如一条巨龙,从头至尾缓缓而动,出了延康坊,绕了大半京师。 晚霞漫天时,等候已久的萧夫人听到了鼓乐声。 负责知客事宜的是姜正辅,帝后也于午后过来等着了。 “瞧,像是到了!”皇后笑着看向喜堂外快步前来报信儿的仆从。 …… 时敬之牵着衡玉,一步步走进了时府。 新人跨过喜堂之际,有礼官高唱道—— “吉时已到!” …… …… ——正文完—— 于2022-9-27晨8:27分 求双倍月票 虽然完结了,但最后一个月来点月票吧,想稳住最后一个榜单,双倍月票太容易拉开距离了,厚颜求点月票哈哈爱你们 《吉时已到》求双倍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番外——王敬勇×顾听南(上) 王敬勇初得知顾听南独身离京回了北地的消息时,愣了好一会儿。 而后便是惊诧不解—— 她就这么走了? 说好的去父留子,还未留子……怎就直接去父了! 想他近来战战兢兢百般防备,就是恐这个女人一旦得逞便会将他踢开,可当下这是什么情况? 说什么赌坊事忙,须得回去料理,再忙再急,也不至于一声招呼都不同他打吧! 在此等事上,他虽无经验,但答案仍是显而易见的…… 被甩了。 他这是被甩了。 心中这道声音出现时,王副将只觉五雷轰顶一般。 而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将此前自己派去北地打听顾听南家中情况的下属喊了过来—— 近来事忙,且是尤为地忙,封赏,将军恢复身份,时家翻案,乃至卢龙军于城外驻扎等诸多后续事宜都需要人手,那几名士兵那日自吉家离开后便被调去了军中,个个从早到晚都脚不沾地,公事当前,一时便也没顾上此事。 直到此时,那士兵回到王府中,才得以将此中详细告知自家副将—— “顾娘子她年幼丧母,十二岁那年……父兄因杀人罪入狱被处死……自那后,顾娘子便再没其他亲人了。” 不算长的一句话,让王敬勇有着久久的怔然。 “将军,常言道世有刑人不娶……”士兵小声说道:“顾娘子虽好,但到底……” 王敬勇皱眉打断他的话:“行了,出去。” 士兵缩了缩脖子,悄悄看了下左右:“……将军,可这就是在外头啊。” 王敬勇:“……滚。” “是。” 院中寂静,王敬勇立在原处许久,眉头也不曾舒展。 待得数日过后,他家中父母兄弟来了京师—— 所谓父母兄弟,只一位父亲是他的至亲而已,母亲是后母,两个弟弟则是后母所出。 实则从前他在家中并不受宠,自母亲走后,父亲再续弦,他便好像成了个外人。 长久以来,他欲建功立业光耀门楣,想要证明自己,不外乎是潜意识中想要得到父亲重视,想被后母和弟弟们高看,而今终于如愿了—— 但此刻迎上那些视线,王敬勇恍惚间觉得有些陌生,他已许久不回家中,那些所谓“执念”似乎也是很远之前的事情了。 他未有再深想。 此刻摆在他眼前的是无比光明的前程。 至于顾听南—— 她此刻离开或是好事,当真是给他省去了诸多麻烦,不然他岂不是还要想法子甩脱她? 他固然对她的家事并无真正意义上的成见,可世俗规则在此,麻烦就是麻烦,若能省去麻烦当然是好事一桩,他从来都不喜欢麻烦—— 正是如此了。 不必再多想了。 王敬勇拿定了主意将有关顾听南的一切从脑海中驱逐。 他日复一日地忙碌着,好似一切都与往常无异。 此前前去打探顾听南家中之事的那几名下属看在眼中,心中渐渐有了分晓——副将军果然已将顾娘子之事抛在脑后了。 数月后的这一日,其中一人正同王敬勇细禀公事时,只听他忽然问:“为得什么杀的人?” 士兵:“?” 谁? 杀的谁? “她父兄,当年为何事而杀人?”王敬勇正色问。 疑惑的神色在士兵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得以试探问:“将军是说……顾娘子的父兄?” “嗯。” 士兵:“……!” 嗐! 没点八卦的智商还真听不明白! “这个……据属下几人打听,被杀之人是一名做皮货生意的商人,人死后,顾家父兄便被带去了衙门,当堂便招认了,只说是生意上的纷争……现如今,那附近一带的人,也仍是这般认为的。” 迎着自家副将的眼神,士兵丝毫不敢卖关子,赶忙接着说道:“但属下们深挖之下才知,原来当年在顾家父兄招认之后,年近十二岁的顾娘子曾去往官府击鼓,当着县令的面儿说那商人是欲对她行不轨之事,才被她父兄失手误杀——” 王敬勇的眉皱得更紧了。 “可她父兄却咬定是她胡言乱语,为了替他们脱罪才有这般说辞……县令心中大约也有分辨,但故杀也罢,误杀也好,横竖也逃不过杀人的罪名,且后者不易证实真假,是以便维持了原先的罪名与判决。” 王敬勇听得心头发沉。 所以,在她父兄被处死后,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是如何撑下来,并走到今日的? 无法可想。 却又不得不想。 想到心中答案渐明时,他去寻了将军,同将军说明了回营洲的想法。 将军没多问,只点了头:“去吧。” 不是“回去吧”,而是“去吧”。 他便去了。 挑了最快的马,路赶得比行军时还急。 入了营洲城,直奔了“千金顾”—— 王敬勇在赌坊外下马时,只见大堂内那着枫红衣裙的女子正揪着一名年轻伙计的耳朵:“……我上回不是说了不准放钱给那吕瘸子吗,他家里连一颗能拿来孵小鸡的鸡蛋都没有,他拿什么还钱!难不成我把他另外一只腿也打瘸?” 还是如此市侩算计。 王敬勇嘴角一抽,布满胡茬的脸上却是露出了一个笑来。 相隔百日余,终于又见到她了。 像是察觉到了那道视线一般,堂中的顾听南抬眼望向门外,见得那人,被吓了一跳。 片刻的怔愣之后,她快步走了出去。 “……怎是这幅被千里流放的模样?” 王敬勇那一丝笑意凝固在脸上:“……你能不能盼我点好的?” 倒果真死也没想到见面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那你怎这个时候回营洲,莫不是……北地又要起什么战事了?”顾听南压低声音问。 “……你能不能盼朝廷点好的?” 顾听南还要再问“那你为何”,只听他先发制人:“你为何不辞而别?” 看着那许久未见之人风尘仆仆甚至几分狼籍的模样,显是一进城未顾得上更衣便直接来寻她了,顾听南心一横,也直接问道:“你为何使人探查我家中之事?” 王敬勇一愣:“你知道了?” 所以,她之所以不辞而别,是因为—— 脑中有答案要呼之欲出,一句心里话便也脱口而出:“我只是想要找几个来日可替我撑腰做主之人!” “撑腰做主?”顾听南拿怪异的眼神看着那身形高大如山的男人。 王敬勇面色一阵变幻,眼神闪躲了一下。 “所以呢,探查罢了我家中之事,知晓了我的一切,王副将是何想法?”顾听南问罢,即自答道:“这话本也多余,数月未有只言片语,还能是何想法——我可是听说这数月来王副将议亲议得十分火热忙碌,莫非是挑挑拣拣之下,退而求其次了?” “我——” 王敬勇张了张嘴,舌头好似打了结。 顾听南见状,转身便往赌坊中走去。 边头也不回地吩咐伙计:“关门。” “等等!” 王敬勇赶忙上前,却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赌坊的大门在眼前被合上。 “顾掌柜,我们还没出去呢……!”赌客们在里面嚷嚷着。 …… 王敬勇在赌坊外站了两刻钟后,上马离开。 “来六笼包子。” 坐进一家包子铺内,王敬勇埋头吃了起来。 肚子填饱了才有力气想事情。 他这厢“战果”瞩目,就在要将最后一只包子塞进嘴里时,包子铺的掌柜走了过来,语气惊喜:“还真是王副将!” 王敬勇抬头看他一眼,咀嚼的动作未停。 如今已居甘记包子铺分店掌柜之位的顺水小哥抬手向王敬勇行礼,而后眉飞色舞地问道:“我家东家和姑爷入京去贺王爷与吉娘子大喜,还未传信说要回来呢,王副将怎这般快就回了营洲?” “原来咱们王爷竟是时家后人,真真是虎父无犬子!” “听闻王副将有护驾之功,已被封为云麾将军,实在可喜可贺!” “吉娘子……不,吉学士在崇文馆内打下的那场辩赛,我们在营洲也有耳闻,在城外那逢山书院里的学子们之间更是传的轰动之极!” “王副将……” 满腹心事的王副将忍无可忍地抬眼看向那聒噪之人:“你娶妻了吗?” “啊……”顺水神情矜持地笑道:“还没呢,但已经定亲了。” 王副将:“……?” 去年不是还没有着落? 怎么做到事业与婚姻共同迅速发展的? 合理吗? 礼貌吗? 此时,一名年轻的娘子走了进来,顺水赶忙笑着迎了上去:“佳鸢娘子来了!” 王敬勇下意识地看过去,只见那女子身后跟着一位儒雅乖巧的年轻郎君,生得格外俊美。 “……” 他一点儿也不想问那年轻郎君同大柱他阿姐是什么关系! 毕竟悬念也不是很大…… 须知当初那些“招个俊美郎君”、“去父留子”等惊世骇俗的提议,便是在她们之间碰撞出来的…… 看着那年轻郎君体贴周到到让其他男子无路可走的模样,王副将默默移开视线。 世风日下至这般田地…… 总觉得想要挽回那女人的心,难度很大。 但这一路已经想得十分透彻的王副将不会轻言放弃。 番外——王敬勇×顾听南(下) 接下来的日子里,但凡得些许空闲,王副将必然要去赌坊寻人。 顾听南不愿见他,他便站在赌坊外。 长此以往,效果果然十分瞩目—— 赌坊里的生意肉眼可见地日渐冷清了。 冷面门神已经十分瘆人,更何况还是带兵带刀的。 腊八当日,顾听南拨着算盘看着账目十分头疼。 “掌柜的……要不,要不您就……”伙计在旁疯狂暗示。 现如今,整座营洲城内都知道王将军的心思了! 起初大家还担心是掌柜的得罪了王将军,纷纷暗中询问是否需要帮忙——当然,纵然需要也帮不上。 若问那为何还要问——当然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了! 直到有一日,掌柜的把在雪中站了足足一个时辰的王副将骂得连连后退,藏在堂中偷看的众人才恍然——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可这王将军也是的…… 人家哄小娘子开心,都是花样倍出,他倒好,就只会扮木桩一站到底! 且那张脸,让人怎么瞧怎么觉得,他根本不是想娶媳妇,而是只想在这块儿与人一较高低,誓要站到天荒地老一般—— 旁人是大情种,一往情深。 他是大犟种,永不服输。 哎。 伙计隐隐有些恨铁不成钢,但见自家掌柜的眼皮都没抬一下,便也识趣闭嘴。 此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躁动。 “将军!将军你怎么了!” “……将军昨晚处理了一夜公务未曾合眼!这是体力不支冻晕过去了!” 顾听南闻声丢下算盘,去看另一只算盘。 那只算盘倒在雪窝里,嘴唇乌青,刚被两名下属一左一右扶起来—— “快把他扶进去呀!”顾听南急声道。 那两名士兵交换了一记“这合适吗”、“将军的名声是否会受损”的眼神,“犹豫”了一瞬之后,到底还是照办了。 王敬勇被扶了进去,放在床榻之上,身上压了两床厚实的被子,顾听南又让伙计端来了火盆。 见那人还是没有要醒来的迹象,顾听南又使伙计加了床被。 这次是褥子,不单厚实且还硬实,足斤足两十斤棉花。 “……”守在一边的两名士兵欲言又止,疯狂地交流着眼神。 将军还好吗? 然悄悄看去,只见紧闭双眼的将军紧抿着唇角,隐有刚毅倔犟之感显露。 他们那一生好强的将军啊…… 二人只得在心中暗暗掬一把泪。 “我这赌坊里的被褥可都在这儿了。”顾听南走到床边,看着那额角已冒出汗珠的人:“不然你们还是把他抬回去吧,已是年关了,我这开门做生意的,死了人多不吉利——” 听得“抬回去”三字,不及那两名士兵为难,床上的人已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睁得很急,却又拼力显得足够虚弱茫然:“……这是哪里?” 顾听南叹息一声:“嗐,谁知道呢。” “……”在那一床床被褥的死亡压迫下,王敬勇“艰难”地坐起身来。 顾听南在一旁桌边坐了下去,自倒了杯热茶。 悄悄交换一记眼神后,那两名士兵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被火盆烤得暖烘烘的室内有着片刻的安静。 直到顾听南将一盏茶喝尽,看向坐在床上的人。 四目相视片刻后—— “我装的。”王敬勇道。 “谁教的?”顾听南问。 王敬勇犹豫了一瞬后,道:“印海……” 顾听南抬眉:“他不是回青牛山剃度去了,都要成真和尚了,怎还这般操心红尘俗事?” “是我专程去信请他解困——”王敬勇如实答。 “你何困之有。”顾听南眼中始终有一丝体面笑意:“你前程光明坦荡,又这般没心没肺,最是适宜结一桩于你有助益的好亲事,如此方不辜负你这些年来在战场上的拼杀,说到底,选择权皆握于你手中,你何困之有啊。” “你说反了吧。”王敬勇正色纠正道:“正因我这些年来于战场上竭力拼杀,才有了自己选择的权利,若以命相搏换来的前程,反倒成了将我困缚于世俗偏见的囚笼,那我这些年来的血岂不是白流了?” 顾听南听得怔怔,好一会儿才问:“怎么,这也是印海教的?” 片刻沉默后,王副将如实点头:“……嗯。” 顾听南:“……” 哦,她就知道。 这算盘珠子可说不出这种话来—— 亏得她方才还小小恍惚了一下。 “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句话真正说到了我心上,我便是照搬,却也是有感而搬。”王敬勇十指紧握起,一丝不苟的神情中透出忐忑与认真:“顾听南,我想娶你,出自真心,深思熟虑。” 顾听南眼睫微颤了一下,紧紧攥着空盏的手指指尖有些泛白。 见她未语,王敬勇忙道:“实在不行……你娶我也行!” 反正入赘的也不差他一个了! 又狠下了决心道:“你不是没有家人了吗,那我便来做你家人,从此后你我二人便是一家人,你不必与我家中人相处……大不了,我来给你们顾家传宗接代就是了!” 言辞不能再直白了。 顾听南强忍住笑意,挑眉问:“你家中人肯答应?” “你方才不是也说了,如今选择的权力在我?” 顾听南不以为意般道:“……那我还不放心呢,万一你是贪图我的钱财呢。” 王敬勇不免急了。 一番天人交战后,他祭出了最后的杀手锏,眼一闭,心一横,道—— “你若果真不想成亲,那我不要名分也不是不行!” 内心快委屈哭了的王副将脑海中蹦出了一道声音来——都怪将军! 一军之主从一开始都没能振夫纲,他们底下这些人,自然也就挺不起腰杆来,越来越不像样了! 看着那张写满了诚意与坚定、称得上义无反顾的脸,顾听南移开视线,垂眸又替自己倒了盏茶。 茶汤入盏,发出悦耳轻响。 “我家父兄是因何事杀人,你应当知道了吧?”顾听南问。 王敬勇神情微缓,点了头:“知道。” “我当真觉得……”顾听南不知何时已红了眼眶,扯了下嘴角:“他们是为我而死,可我当真觉得他们的死很像……一场闹剧。” 她的措辞显得十分冷漠:“他们本是失手误杀那人,实是事出有因,可就是为了我所谓的名节,不愿我被人耻笑,无法接受家中名声因我而受损遭人指点,便反要替那人遮掩恶行,将罪名悉数归于己身——” “他们竟觉得……一个女子,被人玷污过清白,远比有一双为纠纷杀人的父兄,要更加百倍千倍地抬不起头来。” “从小到大,我从不怀疑父兄对我的保护,可那晚我去牢中求他们改口时,父亲竟打了我一巴掌,让我将嘴闭紧了,否则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父亲……一时竟叫我分不清他究竟是为了保护我,还是为了保护他‘身为人父的尊严与体面’。” “他们就这么被处死了……我没了父兄,心中总要惭愧他们是为我而死,除了被他们拿性命护下的‘名节’之外,十二岁那年我什么都没有了。” “纵然之后慢慢可以理解了父亲的心情,但我也始终无法认同接受,心中总还是怨他的,怨他迂腐守旧,怨他自以为是为了我好……” 说到此处,顾听南的声音已哽咽朦胧,有泪珠砸在了杯盏旁。 王敬勇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听得懂,我明白你的心情…所以你开下了这间赌坊,正是为了向你父亲证明,世人的非议与成见无论何时何地一直都在,但这根本不重要,更不值得牺牲自身去成全那些愚蠢的偏见!” 他话音落,顾听南登时松开茶盏,双手掩面,闷声哭了起来。 “我……我又说错话了?!”王敬勇急得头都要掉了。 顾听南哭得更大声了。 好一会儿,忍无可忍地边哭边道:“我说……你就不能从那张床上离开吗!” 那几床被褥是给他施了什么定身法不成! 王敬勇顿时恍然——对,对啊! 如算盘上的珠子被拨动,他登时掀被而起,朝她走了过去。 顾听南猛地站起身来,转过身一把将他紧紧抱住,哭声愈发响亮了。 王敬勇从惊慌失措,到慢慢试着抬起手拍着她的背给予安抚。 这些年来,顾听南头一回哭得这般畅快淋漓。 算盘珠子虽呆,却刚好不偏不倚地懂了她。 她看似洒脱,实则因父兄旧事一直心中存刺,从不肯将伤疤示于人前,缺少真正走出去的勇气,始终未能同那段旧事和解—— 所以,她逃了。 好在他追来了。 追来的有些迟,却迟得刚刚好——谁都喜欢被人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但经过深思熟虑的义无反顾,远比头脑冲动之下的决定,要更适用于他们之间。 所以—— “那我同意了……” “哪一个?” “就中间那个吧。” “哦,行……” 屋外,雪一直下。 …… 番外——新天地(上) 顾听南的书信送到京师时,已近除夕。 京师范阳王府,是由原先的舒国公府重新修葺扩建而成。 衡玉刚从宫中崇文馆下值归家,王府中的女使便将书信递到了她手上。 衡玉读罢信,不由露出笑意。 数日前她家那萧景时还曾提到,今后营洲兵事便交由王副将掌管打理,如今王副将将要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营洲赘婿,如此安排,倒是愈发地合适了。 从此后,顾姐姐与王副将即可长留营洲,即可如愿厮守,也不必卷入那些不必要的事非议论之中。 衡玉眉眼舒展,刚将信搁下,便听得窗外有脚步声与说笑声传来。 “小姑姑回来了!” 是阿姝的声音。 还有萧夫人与吉吉春卷她们。 衡玉如今虽居范阳王府,然吉时两家好似成了一家,两边都是家,阿姝隔三差五便要来小住。 王府里人少,有个小姑娘笑闹着,萧夫人也乐得开怀热闹。 至于吉吉——衡玉与时敬之成亲不过数月,圣人念及二人新婚,加之临近年关,便暂时将时敬之留在了京师,只道年后再回封地不迟。如此之下,蒙大柱等人便也留下了,吉吉便跟着住在了王府里陪着衡玉,偶尔也和从前一样照料着衡玉起居。 这数月来,亲人皆在身旁,有时出宫想自家祖母了便交待平叔直奔延康坊,若一连住上了数日,时敬之便也跟过去,很自然地也就住下了。 如此种种,是以衡玉半点也没捞着所谓“嫁出去”的心得,又因忙于崇文馆事职,日子过得忙碌愉悦,且人做着喜欢的事,总是精力充沛,朝气蓬勃。 此时,她换下官服,由翠槐系上一件雪狐毛披风,陪着阿姝去了院中堆雪人,打雪仗。 吉吉与春卷等人也参与了进来,阿姝脚下一个没稳,“啊哟!”一声趴倒在了雪窝里,被女使提溜起来时一张小脸上沾满了雪,刚恢复行走于一旁观战的萧夫人笑弯了腰。 随着此起彼伏的笑声,又因清楚自家主人的性情,女使们愈发没了局促之感,砸起雪球来便不再“手软”。 衡玉也很尽兴,弯腰抓起一把雪,在手中团了团,笑着抬手用力砸了出去。 两名女使连忙你推我我推你闪避着,那只直直飞出去的雪球刚好从二人头顶飞了出去,却未曾砸空—— 并不算紧实的雪球砸在那着深紫官袍系着墨色披风的挺阔肩膀上,顷刻瓦解成了雪末飞溅着。 “王爷回来了!” 女使们赶忙退到一旁敛容行礼。 时敬之抬手轻轻扫了扫肩上残雪,眉宇含笑朝衡玉走去。 “你怎不躲,这是想要讹上我不成——”衡玉拍着手上的雪渣看向来人。 他若有心岂会躲不开这只雪球。 “如今朝堂上下无人不知崇文馆里的吉学士正忙着兴建女学,既得圣人资助,又有诸多志同道合之人解囊,手中实在阔绰,谁人见了不想讹上一讹——”时敬之拿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说话间,已握起她冻得通红的双手,放进自己披风下,二人斗嘴说笑着一同朝着萧夫人走去。 晚间,夫妻二人睡前谈起近日圣人的苦恼—— “……先前那些执意反对你任崇文馆学士之职的守旧一派,近来大约是回过神来了。”时敬之躺在那里笑着说道。 此前那场哄动四下的崇文馆辩赛之后,朝中的反对之声也并未立即完全消散。 那些反对之人,总有用不完的说辞,甚至有些老臣祭出了撞柱之举—— 圣人将那些人私下召去了甘露殿,屏退了一应宫人,摆出了要与诸卿交心的阵势。 “有些话,朕原本无意明言的,但诸位爱卿如此……” “朕欲着吉娘子为崇文馆学士,实则另有用意……朕与范阳王乃少时挚交不假,但一日为君,便少不得要为长远而计……” “封赏范阳王,是为稳固卢龙军心,亦有借范阳王震慑那些有反心之人……朕如今离不得范阳王,却也不得不提防一二……” “此时将其放归范阳,实在为时过早……范阳王其人,只一处弱点,那便是心悦吉家娘子,这桩亲事是必然要成的,朕已然看出来了,待得成亲之后,此人定然是个十足十的妻奴……若朕借区区一个崇文馆学士的虚衔,将吉娘子就此留在宫中,范阳王必有顾忌,施恩之余,又恰可牵制于其……” 众大臣恍然。 “原来如此……” “圣人实在深谋远虑,是臣等看得浅薄了!” “微臣惭愧,竟未能领会陛下深意。” “圣人当早些说的……”此前行撞柱之举,此时头上还缠着伤布的大臣叹气道。 如此这般,几人斟酌之下,便收起了反对之音。 而待几人离开后,只见方才那位深谋远虑的圣人起了身来,朝那位自侧殿中走出来的青年问道:“朕方才演得如何?是否颇具多疑之相?” 衡玉便就此得以顺利坐上崇文馆学士之位。 “回过神来便回过来呗,反正也晚了,管他们呢。”衡玉闭着眼睛,一幅事不关己高挂起的语气说道:“且让圣人烦恼去吧。” 对于她这般态度,时敬之深表赞成:“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衡玉打了个呵欠:“所以咱们睡吧。” “嗯……睡吧。”时敬之侧转过身,抬起一只手撑在她身侧外,笑望着他。 锦被暄软,是被太阳晒过的气息。 …… 这一年除夕,吉时两家是凑在一起过的。 团圆饭刚摆好,已经辞官养老的姜正辅也过来了。 本也是邀了韶言的,只是不久前韶言终于下定决心出京走走,于是带着阿瑞就此云游去了。 席间笑语声不断,严军师、白神医与程平,及刚入京不久的苏先生皆喝得大醉。 出了膳堂,衡玉与时敬之并肩抬头,看向城中绚烂烟火。 …… 年后,上元节刚过,时敬之便离了京。 却并非是去往封地,而是奉旨带兵出征平乱。 李蔚之乱固然已平息半载,但诸处的动荡局面远远未曾休止。 …… 观宁二年春日,京中第一座女学建成,圣人亲笔题下“德风书院”四字。 从此后,京师之内,多了一群以马映柳为首着青白罗衫,意气风发的女孩子们。 那一道道青白之色,汇聚一处时,如新天地初开。 …… 女学初建成,书院内的两位夫子不是旁人,恰是衡玉胞姐宁玉,与苏先生之女苏莲娘。 而二人之间发生在两年前的那桩旧事,尚且让京城百姓记忆犹新—— 京城曹家,曹家太太云氏听说此事,险些气歪了脸。 她夫君丢了官,儿子尚在牢中……吉家却反倒步步高升,吉衡玉成了大盛朝第一位女学士不提,又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勾搭上了范阳王嫁作了范阳王妃! 吉南弦如今更是圣人心腹! 更不必说,那害得她儿至此的吉宁玉与苏莲娘,如今还凑在了一处做起了什么女夫子……这必是在存心恶心她曹家! 可偏偏……可偏偏她如今只能眼睁睁看着! 云氏口中骂个不停,也唯有如此,才能勉强掩饰得住内心那滔天悔意—— 若当初未曾与吉家闹至那般地步,如今他们曹家是不是也能一步登天了? 这个念头,她甚至不敢直面。 …… 春色渐深罢,不知不觉便已立夏。 崇文馆午间课毕,嘉仪悄声对衡玉道:“老师,我已探罢父皇和阿娘口风,看样子是成了!” 女孩子眼底与语气中俱是掩饰不住的期待与雀跃。 “那咱们择日便动身。”衡玉亦是眉眼愉悦,思量着道:“嗯……让我想想先去哪里。” “嗯嗯!”嘉仪点头如捣蒜,眼睛笑成了月牙。 …… 离京游学前夕,嘉仪去了皇后寝宫内,坐在一只摇篮前,轻轻晃着其内的小娃娃。 九岁的女孩子已开始有了抽条的迹象,此时神态认真地坐在那里,项嬷嬷隔着珠帘瞧见了,不由轻声感叹道:“公主瞧着果真是长大了……” “是啊。”皇后含笑点头:“自她选了阿衡做老师起,便开始长大了。” 她是正月里生产,诞下了次女。 又是个女儿—— 医官稳婆报喜时,都透着无法掩饰的小心翼翼,生怕流露出异色,触怒了她这个至今未曾诞下龙子的皇后。 她却觉得挺好,不,很好。 如今既知陛下心意,她心中便也释怀了。 只是唯一让人担心的是,小娃娃的身子不算太康健……到底她怀胎时经历了一场动乱,受惊受怕之下,这一胎能够顺利保下,已是幸事了。 摇篮旁,眼看小娃娃闭着眼睛睡了去,嘉仪停下了晃摇篮的动作,起身弯腰在那柔软的小脸蛋上轻轻亲了亲,认真地小声道:“小翎儿……阿姐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各种意义上。 …… 衡玉带着嘉仪公主离京游学的消息,在二人动身之后,才迟迟地在朝堂上传开。 政事繁杂,此事虽说“新鲜”,但也无人太过在意——毕竟那位吉学士本身就已经“新鲜”到极致了。 再者道,走了也好,他们还能少堵些心,正好清静清静——朝中一应对衡玉意见颇大的官员们只遗憾消息得知得太晚,未曾来得及放炮竹欢送,只能于当晚多吃一碗饭以填补遗憾之情。 …… 番外——新天地(下) 初夏时节,衡玉带着嘉仪一路往西南而行。 先过天水,再入蜀郡。 师生二人一路并未大肆张扬,时而于市井街头觅食,时而穿梭于绿油油的田垄之间。 遇大雨阻途,便就近寻了凉亭或茶棚坐下,听一听路人百姓闲语。 行走于山水间,骄阳当空,便赤足过溪,摘了荷叶遮暑。 一路未有什么章程可言,说走便走,说停便停了。 坐在小河边濯足歇息时,听夏风过耳,看着身侧女孩子无邪的笑脸,衡玉恍惚间好似看到了幼时随阿翁出游的自己。 她将视线收回,眯着眼睛看向蔚蓝天际,心口处似有一团舒展而又蓄势蓬勃的力量在涌动。 …… 蜀郡多美食,师生二人在此逗留了半月余,直到嘉仪的贴身女使这一日清早将小姑娘襦裙的系带默默又松了半寸—— 衡玉与嘉仪互看向对方各自胖了一圈的腰身,无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才终于再次动身,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开了此地。 “老师,咱们不继续往西去了吗?”马车内,嘉仪望向被车马甩在身后的景色,向衡玉问道。 年初范阳王奉旨带兵出征,如今正于西边与吐蕃交战。 此前大盛内忧外患,南诏异动之下,一直伺机而动的吐蕃遂趁虚而入,出兵大举攻向青海道,于河湟谷地及河西走廊大肆行烧杀抢掠之举,意在夺取西域城邦及大盛邦国,安西四镇眼看亦是岌岌可危—— 局面危急之下,父皇遂命范阳王出兵前往西域迎敌。 想到此处,嘉仪便看向坐在对面的衡玉。 衡玉正将小几上亲绘的舆图展开,道:“西域战事未息,公主不宜前往。” 此番出京游历,虽得圣人亲肯,大盛疆土之内无不可去之处,但她身为人师,保证学生的安危是最基本之事,更不必谈因私事而将一朝公主置于险境了—— “那老师可担心范阳王吗?”嘉仪悄声问。 衡玉的视线落在舆图上那西域高原起伏之处,低声道:“此番是他首次带兵征战西域,气候地形皆是挑战,自是担心的。” 听她直言担心,嘉仪反倒安慰起来:“老师也不必过于忧心,父皇说过,范阳王少时也曾随舒国公来过西域,也算有过与吐蕃人交战的经验……且范阳王骁勇多谋,听闻如今战况也并未落下风,这且是交战不久呢,待真正适应了于西域作战之道,想来便是如臂使指,无往不利,定然很快便能将那些吐蕃人赶出去!” 女孩子声音清脆笃定,话中虽无可避免带着天真,但也并非寻常孩童一无所知的妄语—— 是有些道理的。 “我也信他——”衡玉似透过那张舆图看到了他领兵作战金戈铁马的景象:“他曾说,此战至关重要,我信他定能凯旋。” 新皇登基不久,内忧外患未除,人心动荡,此一战,必胜不可。… 这是他的战场。 她亦有她的使命。 衡玉手指点在舆图之上,与面前的女孩子说道:“咱们先过江陵,再往北去。” 嘉仪看向舆图所指之处:“可正是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那个江陵?” 衡玉点头,女孩子则兴奋期待起来。 衡玉选择往北面去,并非是一时兴起。 西域战事正是紧要之时,南诏之乱亦尚未真正平息—— 反倒是北境,此前已被时敬之治理的固若金汤,契丹在前数年与卢龙军的交战中屡战屡败军心大挫,如今又有王敬勇驻守,反倒成了当下朝廷最为省心的存在。 轻舟既过江陵,便一路北上。 师生二人走走停停,欲往营洲去,先途经了范阳。 已是九月深秋。 范阳城中,坐落在长街上的一座茶楼,于二楼临窗处,恰能看得到刚建成不久,巍峨肃穆的范阳王府大门。 “也不知时将军何时能回范阳呢,听说西边的战事可是不好打呢……” “时将军可是于北境三年收复五城之人,区区吐蕃而已,怎会是时将军的对手!”一群衣着鲜亮的贵女坐在二楼雅间内,显然是众人焦点的绿衣少女一脸与有荣焉之色。 她是范阳世家卢氏之嫡女。 “卢娘子当真见过时将军?” 被人问起此事,绿衣少女眼中有遮掩不住的欣悦之色闪动:“……当然是真的,三年前我曾随叔父叔母去过营洲,正巧见到了时将军。” 彼时,时将军还是营洲节度使萧牧—— 想到那一日见到的那如天神般模样的人,绿衣少女眼中现出期许:“时将军定能早日得胜归来,从此久留范阳封地……” 见她神色,一旁有女孩子眨着眼睛打趣叹息道:“只可惜时将军已经婚配,若不然,就凭卢娘子这般家世样貌,倒真真是一桩……” “休要胡说。”绿衣少女嗔了一声,打断她的话:“那可是圣人赐婚,由不得咱们妄言。” 听出这话外之意,便有人附和道:“是啊,谁让人家是圣人赐婚呢。” “时将军孤身一人多年,无意亲事……想来也是不敢抗旨之故。” “听说那范阳王妃是前帝师的孙女……如今又在宫中当什么女官?” “是崇文馆学士——”绿衣少女语气淡淡地纠正着,攥着帕子的手指却不自觉收紧。 “对对,就是这个学士之职……倒也新鲜呢。” “我听家中阿兄说,圣人之所以给范阳王赐下这样一门婚事,是要借此在范阳王身边安插眼线呢……” “竟有此等事?那范阳王也太可怜了些……” 听着耳边之言,绿衣少女心情复杂,一抬眼,恰见一向安静的范阳王府大门外有一行车马停下。 遥遥可见,王府长史带着浩浩荡荡的仆从女使迎了出来,阵势颇大。 “快看快看,莫不是时将军回来了?!”… 这句话让绿衣少女立时起身离座,快步下了茶楼。 衡玉带着嘉仪,头一遭进了这座范阳王府。 她身侧的长史乃是昔日跟随舒国公的旧部之一,去年便先行来了范阳铺排王府事宜。 严军师、苏先生等人,此时则是跟着时敬之在西域。 听长史在耳边说着府中之事,衡玉不时问上一两句。 最后道:“此番公主出京之事一路并未张扬,还请长史为其保守身份,对外不必多言。” “是。”长史会意应下,恭敬地询问道:“王妃一路劳顿,可要先回内院歇息片刻?” 衡玉点头。 便有一名女官上前,福身行礼后,在前引路。 她与时敬之虽尚未来过此地,但日常之物早已俱备,且由细节处可见,处处多符合她的喜好习惯。 沐浴更衣用饭后,嘉仪去了客院午歇,衡玉却并无太多倦意,由女官引着四处走了走,登上园中一座高阁时,正将整座王府景象收于眼底。 “那些是……”衡玉看向大门外正与王府仆从说话的一群鲜亮身影。 “回王妃,是城中贵女,为首者是卢家女郎。”女官犹豫了一瞬,还是如实说道:“她们前来,是误认为王爷回了范阳——” 衡玉了然地“啊”了一声:“原是追着萧景时来的啊。” 她有时仍会惯称时敬之为萧景时。 面对这些心思藏不住的小女郎们,女官也有些无奈:“王妃放心,已让人去打发了。” “既都来了,还是将人请进府来吃杯茶吧。”衡玉看着那些身影,笑着说道:“头一遭上门,再各备一份见面礼给她们——” 女官听到此处,一时不太能确定这“见面礼”是怎么个“见面礼”…… 她也是头一遭见到这位女主子,还拿不清对方的性情——莫不是要她“提醒”那些女郎们,早些打消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便同她们讲,我赶路多日,实不能亲自招待她们——日后我打算于范阳建一座女学书院,若她们有求学之心,想听些不一样的道理,读些不一样的书,看一看不一样的天地,便到那时再相见吧。” 女官听得怔了一会儿,才应了声“是”。 听得范阳王妃相请,女孩子们意外惶恐而困惑。 为首的绿衣少女心中几分忐忑,几分不屑不齿。 这是听了下人说了什么,想要敲打她,给她什么下马威不成? 她倒要看看,这位范阳王妃究竟是何等善妒何等手段—— 然而到了厅中,并无想象中的敲打之言,她也并未看到那位范阳王妃。 有的只是温茶糕点,体面讲究并无任何讽刺寓意的见面礼,以及范阳王妃经女官之口传达给她们的一句话—— 看一看不一样的天地? 握着手中的锦盒,少女低下眼睛,有不解,有惭愧,更多的还是思索。… …… 衡玉并未在范阳久留。 范阳距营洲只有数日路程,待衡玉赶到时,正临近顾听南与王敬勇的大喜之日。 至于为何至今才成婚,实乃顾掌柜诚意之体现——王敬勇如今已任营洲刺史之职,刺史大人入赘,此等大事,可不得叫人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嫁过来吗? 自是不能草率匆忙的。 而这场大婚,无可避免地成为了全营洲瞩目的焦点。 逢山书院的学子们紧跟时事,也跑了过来观礼。 “咿,那不是吉娘子吗!” 焦岐惊喜万分地道。 赵逢章也看到了衡玉,一眼便认出了那正是两年前上元节见到过的姑娘—— 那位姑娘是晴寒先生之孙。 那位姑娘后来成了吉学士。 那位姑娘后来……嫁给了上元节那晚喊做世叔的萧侯爷,但萧侯爷又成了时将军,被封作了范阳王……于是那位姑娘便成了范阳王妃! 总之是够离奇的! 但,这一切都并不能阻挡少年人的仰慕之情,甚至经过时间的沉淀而愈发厚重。 一群青年学子们走上前去,向衡玉施礼。 有称“吉娘子”的,有喊“范阳王妃”的,但更多的是“吉学士”。 正由顾听南拿红绸牵着往喜堂去的王敬勇,见得衡玉被赵逢章等人围着、这一幕似曾相识的情形,心中本能地竖起了防备来——将军此番不在,这群狂蜂浪蝶竟又死灰复燃般围上来了! 可恨他此时身着喜服,不便上前驱赶! 是以只能拿眼神暗示身后的心腹。 然而那两名身形魁梧的心腹正抹着眼泪,一副为他哭嫁的模样,全然顾不上其它…… 偏他新婚妻子嫌他动作慢,用力扯了扯红绸,将他拉进了喜堂。 “一拜天地!” ——他定要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将军才好! “夫妻交拜!” ——不,将军如今忙于战事,不宜分心扰神! 执扇遮面的顾听南见那傻子不知在想些什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佳鸢、甘妙柳荀等人见状皆笑了起来。 “罪魁祸首”衡玉也跟着笑了。 且次日,她还“不知收敛”地于城中宴请了赵逢章等人,宴席设于城中最为风雅的诗馆之中,以文会友,来者不拒。 她虽为女儿身,但有崇文馆学士之职在身,此前一场辩赛又声名远扬,有赵逢章焦岐等逢山书院的学子们为首,便引得诸多文人前来。 诗词为引,顺理成章牵出时局之论。 诗馆之内,众声鼎沸。 这一日,嘉仪听到了太多以往不曾听过的论见。 听到心神激荡处,她亦开口与人辩谈起来。 而一路未曾与人言明她身份的老师,于宴中,向众人“引见”了她。 是的,正是引见之感—— 迎着那一道道各异的视线,九岁的女孩子向众人抬手,施礼。 …… 此般“诗会”,衡玉每旬便要办上一次,闻风而来的文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些学子特地从外城赶赴而来。 有消息传回京中,那些与衡玉不对付的官员冷笑着给予评价——胡闹,张扬,哗众之举! …… 衡玉在营洲逗留了两月余。 临离去,赵逢章等人冒雪前来相送。 衡玉含笑道:“有朝一日,京师杏花开时,望与诸君于杏榜殿试之上相见。” 裹着披风的嘉仪鼻尖通红,声音却格外清脆:“我与老师在京中静候诸位。” 鹅毛大雪中,一众青年学子们闻言眼神变得郑重而坚定。 赵逢章施礼:“是,此约必赴。” …… “老师,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雪中,天地一白如新,车马缓慢。 …… 番外——皇太女 冬雪消融,春岁至。 旧枝萌新芽,嫩叶蓬勃舒展,待绿到浓时,便有夏蝉藏于其间,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七月初,落了场大雨,一夜间倏地添了凉意。 至此,时敬之奉旨带兵出征西域,已一年又半载余。 …… 身形挺阔的青年披着盔甲,盔甲披着夜色,在军帐前下了马。 “将军!” “将军回来了!” 士兵们纷纷行礼,动作整肃,脸上却多带着笑意。 时敬之向他们颔首,带着蒙大柱走进主帅军帐内。 不多时,刚替时敬之换了药出来的严明,见得一位士兵快步来了帐前,先一步将人拦下,问道:“何事?” “严军医,营外有人求见将军!” “军报?” 士兵想了想,摇头:“不是。” “那便不见。”严明皱眉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他如今得养伤。” 这一年多来,他就没见人好好地在帐中待过一日! 这场仗好不容易要打完了,人也该歇歇了—— 不然等回到京城,人没个人样儿,他不止没法儿跟王妃交待,在他那“岳父”跟前也讨不了好,更不必提还有位三五不时便使人单独传信“问候”他的圣人了! “可是……”那士兵看了眼左右,才压低了声音道:“可是来人当中有位娘子,那位娘子的车夫还拿出了将军的节度使令牌!” 节度使令? 严明愣了愣。 “那位娘子虽坐在车内,但隐隐瞧着,生得好生俊哩……且还有个十来岁的小女郎,严军医,您说她们会不会是……?”士兵看了一眼大帐,神色忐忑紧张又好奇。 虽说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但……爱的就是这刀尖上舔血的八卦! 那块节度使令,是将军尚在营洲时的旧物! 难道说是将军早年留下的风流债……私生女竟都这么大了?! 貌美外室携女千里追夫! 可如此一来,将军要怎么和王妃交待! 这,哎! 士兵的神色逐渐忧心为难。 “我去看看。”严明快步往营外走去。 士兵赶忙跟上——严军医这是要替将军打发了那对“母女”? 严明到时,衡玉刚从马车上下来。 士兵真正看清了那张面孔,不禁一愣——方才这位娘子坐在车上未能看得十分清楚,这般一瞧……怎才二十来岁的模样? 再看向那十来岁的女孩子,士兵不免意识到方才的推测有些站不住脚了。 而此时,只见严军医已然抬手施礼—— “见过王妃,公主。” 士兵:“?!” “许久不见严军医了。” “王妃怎会来此?” 衡玉含笑带着嘉仪走过去,看向严明身后的军营灯火:“听闻战事将定,便顺道儿过来瞧瞧——他可在营中不在?” 严明笑了笑:“王妃快请随我来吧。” 嘉仪跟在衡玉身侧往军营内走去,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四周亦有无数双更加好奇的视线落在她们身上。 “王……王妃?!” 迎面走来的魁梧大汉认出了衡玉,惊异难当地行礼。 衡玉笑着驻足:“周副将。” “王妃还记得属下!”周副将受宠若惊,赶忙对身侧下属道:“快,王妃来了,让人去杀点什么!” 嘉仪讶然——杀什么? “莫怕!是杀羊,杀羊!”并未见过嘉仪的周副将“哈哈”笑起来,在前带路,跟着衡玉往主帅大帐走去。 很快,王妃来此的消息便传开了。 “怎如此嘈杂?”听得帐外动静,蒙大柱道:“打了几场胜仗,竟都得意忘形了不成。” 说着,就往帐外去查看。 然而帐外的动静很快愈发吵闹了。 这吵闹中掺杂着欣喜声。 “怎么了这是。”和严军师一左一右坐在下首的苏先生不解地看向帐外方向。 时敬之也抬眼看去。 下一刻,帐帘被打起。 一道披着檀色披风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视线中。 短暂的怔愣之后,时敬之倏地站起身来:“阿衡!” 衡玉朝他展颜一笑,而后看向严军师与苏先生:“没打搅诸位议事吧?” “原是吉娘子到了!”苏先生“哎呀”着起身,惊喜不已:“我说外头怎这般热闹呢!” 时敬之已从案后走了过来,来到衡玉身前,眼中的笑意已经溢了出来:“既来西域,怎不让人提早传个信?一路可还平顺?” 衡玉笑望着他,未立刻回他的话,而是看向身后走进来的嘉仪。 时敬之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面色恢复如常,抬手行礼:“公主。” 嘉仪忙还礼,口中唤着他“时世叔”。 帐中其他人也纷纷与嘉仪行礼,叫她不自在起来,赧然道:“诸位皆是不顾性命安危于西域对敌多时的英雄长辈,如此倒叫嘉仪受之有愧了——” 说着,往衡玉身边更站近了一步,语气诚挚地道:“我此番随老师前来,无意惊扰军中,还请诸位不必拘泥礼数,更不必在嘉仪身上费心。” 看着这位年纪虽小,却无半点娇奢傲慢之气的皇长女,严军师几人皆是笑了点头。 察觉到有手指触碰到了自己的手,衡玉便握住,抬眼对上一双带笑的眉宇。 …… 因衡玉突然到来,军营中气氛高涨。 士兵们宰羊烤肉熬汤,篝火燃起,衡玉与时敬之和将士们同饮同乐。 苏先生心情大好,吟起诗来。 “……你们几个,来点儿什么给王妃助助兴!”那姓周的副将点了几个得力下属表演“才艺”。 有人舞刀,有人耍枪,有人拳脚过招,十分卖力。 衡玉亦十分捧场,带着嘉仪抚掌叫好。 时敬之喝了口酒,看她一眼:“有我舞得好吗?” 衡玉眨了眨眼:“那你舞个瞧瞧?” 见他当真就要提剑而起,一旁的严明立刻将人按下了:“你有伤在身,舞什么舞!” 胜负欲恋爱脑也要分分情况好吧! “你受伤了?”衡玉笑意一敛,立时将他手中酒壶夺下:“那你还喝得什么酒?伤在何处,重是不重?” “就在胸前,险些伤及心脉!”提到这个,严明就喋喋不休起来:“每日换药时都要全凭运气,连人影都瞧不到!王妃来了便好了,我如今将他交还给王妃,再出什么差池来,与我可没干系了!” 时敬之也未打断他的话,又听他夸大其词般说起自己的伤势,只觉是有别于往常的顺耳。 衡玉恨不能立刻将人拖回帐中扒了衣袍查看伤势。 半个时辰后,她的确也真的这么干了。 起初她觉得,伤得的确不轻—— 之后她觉得,伤得还是太轻…… …… …… 不同于时家军营中的热闹气氛,数月来连吃败仗的吐蕃大军已是军心萎靡涣散。 时敬之再次亲率大军乘胜追击,数日对战下,吐蕃军折损数万,节节败退,后路要塞亦被切断。 …… “吐蕃降了!” “时将军胜了!” 捷讯在西域诸城邦郡县传开,百姓们奔走相庆。 …… 大漠看不到尽头,马蹄驰骋,扬起沙尘。 衡玉与时敬之策马在前,蒙大柱与程平护着嘉仪跟在后面。 “这便是大漠啊!” 下马后,嘉仪握着缰绳满眼惊叹之色。 无边大漠一望无际,一轮金日将落。 衡玉与时敬之并肩牵马而行,慢慢往前走着。 …… 西域之战大捷的消息,很快也传回了京师。 早朝之上,观宁帝龙颜大悦,却又不禁感慨道:“西域河湟多草原高地,又总要长途行军,迂回奔袭,步步艰难……此番当真是一场苦战。” “此番能够得胜,实在不易。” “待敬之回来,朕定要好好犒赏其与诸将士!” 百官附和之余,纵对范阳王又立大功之事心中各有计较,但无可否认的是,此一战能胜,实在是振奋人心。 民间百姓为此亦是振奋不已。 在京师百姓的翘首以盼中,凯旋之师于腊月初十这一日终于归京。 百姓们夹道相迎。 “时家军回来了!” 有老人含泪点头:“是,时家军,回来了……” “阿翁可是想到舒国公了吗?”老人身边的小少年也有些触动。 然而下一刻,却见自家阿翁“咿”了一声,伸着脑袋去看向为首的年轻将军,面上悲痛一扫而光:“不对,时将军身边骑马的女郎是哪个!” 说着,眼神一震,惊声道:“……该不会是话本子上的那样,将军外出征战,归京时带回一位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的孤苦女子,那接下来岂非便是……” “阿翁……”少年无奈的打断老人的话:“您再仔细看看,那不是吉学士么?” “吉学士?”老人又仔细瞧了瞧,很是松了口气:“哦,哦……啊,那没事了。” 京师范阳王府中,此刻热闹非常。 除了萧夫人外,吉家众人,姜正辅,白神医等也皆等在此处。 这一仗打了足足两年之久,衡玉带着嘉仪外出游历亦有一年又半载,此番二人一同平安归家,刚踏进王府大门,便被呼啦啦地围了起来。 “可算回来了!” “阿衡快来叫我瞧瞧……把这手炉拿着!” “小姑姑小姑姑!” “怎瘦了呢?” “这一战实在不易……” “快,快进去说话!” “……” 一片欢声笑语中,衡玉与时敬之几乎是被推着走进了厅中。 …… 观宁帝于甘露殿内来回踱步,不时便要问内侍:“过来了没有?” 一旁的皇后失笑叹息:“陛下也太着急了些,范阳王在外征战多时,总要先回了家中见罢两家长辈,洗尘更衣后再来面见陛下的。” “对,人之常情,规矩之内……”年轻的皇帝点着头,好不容易坐下去,片刻后,又起得身来—— 重重叹气:“朕原本就说要去城外亲迎,偏偏你们都不赞成!” 皇后愈发无奈:“陛下风寒这般重,昨夜又高兴得几乎一夜未曾合眼,哪里适宜出宫?” 一旁坐在榻上拿鲁班锁哄妹妹玩的嘉仪叹气:“父皇如今竟是最不叫人省心的一个了。” 她也是随大军一同回来的,只是在临近京师时分开了,提早了两日回宫。 皇帝闻言笑叹道:“我们仪儿出去一趟涨了见识,竟嫌弃起父皇来了。” 说着,重新坐了回去:“等着也是等着,不如再同父皇说说你这一年多来的见闻——” 皇后看着言行神态愈发从容的长女,眼中笑意愈深。 她们仪儿真聪明——给自己选了一位最好的老师。 …… 范阳王归京数日,诸多褒奖赏赐不必多提,每日早朝后,更是免不了被皇帝截下留在宫中用膳。 据传话的内侍说,头一日,范阳王本是拒绝了的。 待得第二日,陛下得公主提醒,想到了个好法子。 “陛下请王爷前去甘露殿共用午膳——” “劳烦回禀陛下,便道本王——” 内侍接着说道:“吉学士也在。” “……便道本王这便过去。” 是以,衡玉一连在甘露殿内,用了七八日的午膳。 这一日落了雪,膳后,皇帝留时敬之说着话,衡玉被嘉仪拉去了甘露殿的书房中赏看雪中梅景。 “老师您瞧,这株梅树是不是格外不同,颇有风骨之姿?”嘉仪指着窗外的雪梅问衡玉。 衡玉看过去,有着片刻的走神。 从前,她不曾来过此处。 但许久之前,她曾听另外一个人含笑称赞着提起过——甘露殿书房外有一株老梅树,风姿奇绝。 大雪簌簌,如鹅毛飞坠。 “娘子……雪愈发大了,回房吧。” 消业寺中,一道蓝灰身影立于廊下,视线定定,不知在看向何处。 披风遮去她一侧残缺的手臂,身形削弱如草木将枯,然一双眼睛里却仿佛有无尽火焰在燃烧。 “……他回来了,是吗?” “是。”其蓁在她身后,低声答道:“范阳王大胜还朝……西域已定,南诏战事也已平息。” 那道枯瘦的身影发出一道低低而刺耳的笑声。 “还真是……”那声音微微咬着牙,道:“好运气。” “你说,是不是连上天也偏心他们?”她抬眼,紧紧盯着雪落不止的青灰色天际:“为何好事好运皆被他们占了去?本宫究竟差在他们哪里!西南战事,本宫亦有本领平定,可为何你从不肯给本宫机会!单单只是因为,本宫生作了女儿身吗!” “天地既孕男女,又为何这般不公!” “同是姓李,皇兄蠢笨无能,昶儿心慈手软……而本宫从无弱点,到底输在何处!” 她一声声地质问着,忽然巨咳起来。 其蓁赶忙将人扶住:“娘子……” “你说,你说……上天为何如此不公,单因男女之分……便要将本宫的一切努力抹杀吗!” “……” 雪一直下。 “……你回京也有十余日了,我统共才见了你两回!” 衡玉刚出甘露殿,便被裴无双拦下了。 “你如今倒真成大忙人啦。”裴无双拉着衡玉的手,语气嗔怪,眼里却始终带笑。 “久不回京,崇文馆中许多事情需要料理。”衡玉笑着道:“不如随我去崇文馆听讲可好?” “那怎么可以……我是后宫嫔妃,崇文馆岂是我能去的。”裴无双摇头:“让那些御史知晓了,又该指指点点了。” “顶多吵一架而已,反正他们也吵不过我。”衡玉语气浑不在意,然而也觉出了好友的变化。 纵然帝后仁厚,可身处这深宫之中,又岂能当真做得到无拘无束呢。 “算了算了,那也不成,我这个人,一听那些之乎者也便要打瞌睡呢。 阿衡,你是不知,前日我给皇后请安时去得晚了,可是被她们好一顿笑话呢。” “我总算知道自古以来宫中的女子为何这般容易针锋相对了,成日觉也睡不好,是人都有起床气的嘛。” “……嘉安小公主当真可爱得紧呐,我都想将她偷到我的清虞轩养着……嘘嘘,这话你可不能说出去!” “阿衡,这一年多来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可经过江南了没有?” 还是从前那般话痨模样。 但……一定很孤独吧? 衡玉挽着好友,答着她的话,尽可能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 两日后,裴无双与皇后请安罢,回到清虞轩内,高兴得险些蹦起来。 “皇后娘娘特准我年后上元节出宫回家中探望!” 与她一同入宫的贴身婢女也高兴得不得了。 嫔妃寻常不可出宫,更不可私下与家人相见,她们自两年前入宫起,便未再踏出过宫门一步了。 看着眼前因终于能见双亲一面而喜不自胜的裴婕妤,婢女笑着笑着眼眶莫名有些发酸。 …… 很快到了各衙门封印的日子。 年前最后一个早朝临散之际,皇帝让内侍各递了一篇“见闻论”到百官手中:“朕偶得一学子此论,读来颇觉有趣,望诸卿于闲暇之际共赏共评。” 百官皆应下。 是以,这篇“见闻论”,便好似成了年节间众官员的“课题”。 有人认真品鉴起来,有人试图借此揣摩圣心,亦有些不甚通晓文墨的武将摸不着头脑,干脆抛在一边。 时敬之自然也拿到了此论——嗯,他是抛在一边的那一类。 毕竟,已经提早看罢了。 这一日衡玉刚回了吉家,便听自家兄长对那篇“见闻论”赞不绝口,“……眼界与灵气皆备啊,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写?我昨晚读到兴起处,倒真想与之见面一叙!” 衡玉笑了笑:“想来阿兄迟早会有机会的。” 吉南弦未深究妹妹话中之意,往她身后一瞧,稀奇地问:“怎么,今日你家那位,竟没跟来?” “他被留在宫中陪圣人下棋呢,一时半刻想来脱身不得。” 这话不假,尤其是后半句—— 时敬之从宫中离开时,已近日暮,赶回王府中,一听衡玉去了吉家,赶忙就过来了,在吉家大门前下马时,衡玉刚拿起筷子吃了第一口菜。 听得下人来通禀“姑爷来了”,大家纷纷搁下筷子,衡玉拿筷子将方才夹过的菜整理修饰了一下,满意点头。 待时敬之进来时,她便从容道:“便知你会来,都未动筷,正等着你呢!” 孟老夫人吉南弦等人亦心照不宣地笑笑点头。 时敬之佯装没瞧见她唇角的那一点油迹,将这送上门的面子接下,在她身边落座。 “谁输谁赢?”衡玉随口问他。 时敬之拿起筷子,道:“圣人连输三局。” 衡玉讶然:“你怎这般强的胜负欲?” “若非如此,他不能放我出宫。” “……”衡玉点点头:“这倒也是。” “吃鱼。”时敬之先加了一块鱼腹处的无刺嫩肉,送到她碟中。 衡玉刚夹起,凑到嘴边,只觉太腥了些,但不想辜负他的好意,然而刚咽了下去,便觉胃中一阵翻涌。 她皱眉偏过头去。 众人见状忙询问起来。 “阿衡怎么了?” “白神医不在家中,先去外头请个郎中来瞧瞧——” 宁玉道:“看样子是着了凉了?” 喻氏却猛地站起了身来:“!” 这情形,这配置,怎会是着凉! 通常来讲,这绝对是—— “阿衡莫不是有孕了!”嫂嫂踊跃猜测道。 四下静了静。 “阿衡……”时敬之看向衡玉,神色紧张地带着询问。 衡玉也怔了怔,细细算了算日子,心中也陡然快跳了几下。 “等什么,快请郎中呀。”孟老夫人催促道。 …… 一个时辰后,见得一名郎中被送出吉家大门,刚从外面回来的白神医眉头一跳——他这不过出去半日,竟就有人要动摇他的地位了? 总不能是有什么急症? 这般想着,他快步往前厅走去,正听得众人满声欢喜地为日后做着打算—— “你们说得这些都是次要的……要我说,眼下当务之急,是将阿衡有喜之事尽快告知萧伯母才是!”吉南弦笑着道。 “什么?有喜了!” 白神医神色大震,快步奔进厅中,看着被众人围着坐在椅中的衡玉,不禁懊悔地拍向额头——这么大的彩头,竟不是由他亲手开出来的! 早知如此,纵是老严的酒再好喝,他也是绝无可能出门的!! …… 这个年节,萧夫人满脸写着“双喜临门”,白日里在人前笑意不下脸,待到了晚间,则是不时便要笑出声来。 面对儿媳时,自是百般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面对儿子时,自是教儿子要如何对儿媳嘘寒问暖,如何对儿媳关切备至。 …… 衡玉与时敬之成亲已有两年余,这个孩子,似乎来得已算迟了些。 但对二人来讲,却是刚刚好。 西域战事落定,才算真正开启了安定之道。 晚间,夫妻二人从上元灯会回到府中,于室内对着灯火闲坐,衡玉靠在时敬之肩头,听他不知第多少次问道:“可想吃些什么?” 衡玉近日胃口差,他便换着花样问她:“乳鸽汤?或是鸡丝银耳?夜中吃了也不必担心不好克化。” “萧景时,你近来得是将这辈子的菜名都报完了吧?”衡玉闭着眼睛笑道:“我什么都不想吃,就想说说话。” 她方才说了些关于书院之事,此时便提起近来听到的一些风声:“我听说,有官员暗中商议着,要让圣人自宗室中过继子嗣为储?” 圣人登基已是第四载,至今未有皇子。 “是有那么一两个闲人。”时敬之将下颌轻轻抵在她头顶,“但还未成形,便被中书省的官员训斥了。圣人尚且年轻,过继之事言之过早。” “但也的确是该想着立个储君了,对吧?”衡玉忽然抬眼看着他。 时敬之抬眉:“看我作何,论起揣摩圣心,你才是佼佼者——” 衡玉眨了眨眼睛:“照此说来,我的确是猜对了?” 时敬之垂眸笑望着她:“嗯……应当很快便有分晓了。” …… 此一刻,裴无双正吃着红烧肉。 “看看将我们双儿馋成什么样子了……听说那皇宫里当差的人最是看人下菜碟,咱们双儿莫不是遭人苛待了?” 窦氏满眼担忧心疼地道。 她与丈夫裴定只这一个女儿而已,因此才会那般放纵着养大……可谁成想,被他们这般养大的女儿,最终的归宿会在宫墙之内。 “那倒不是,只是我想念阿娘的手艺了嘛。”裴无双咧嘴一笑,又夹了一块肉送入口中。 吃得心满意足肚皮溜圆后,裴无双才放下了筷子,看向坐在那里的裴定:“父亲怎么都不说话的?怎么,这是见女儿在宫中没能争宠争出个名堂来,失望啦?” 裴定叹了口气,这才看向女儿,语气复杂愧疚地道:“爹这是……这是觉得无颜见你。” “是爹和族中拖累了你……” 裴定说着,眼眶忍不住红了:“我们双儿,本该自由自在的,哪怕是继续追着那个和尚跑也是好的,至少……” 窦氏拿眼神打断了丈夫的话。 裴无双面上的笑意凝滞了片刻,旋即恢复正常:“决定是我自己做的,说什么拖累啊,往前父亲不就常说,就指望着我来攀龙附凤的吗?这不恰是遂了您的心愿?” “那……”裴定一噎,瞪眼道:“那你当初还说自己不是这块料儿,非得砸了为父的饭碗不成呢!” “那您不是还说,人总是要成长的嘛,我如今不正是成长了么。” “……”裴定沉默了一下,道:“爹宁愿你永远不要长大。” 窦氏眼底酸胀得厉害,只得微微偏过了头去。 裴无双只当没瞧见母亲的异样,凑到父亲身边来,笑嘻嘻挽了他一只胳膊:“过去的事便不提了,不如爹与我说说族中近况如何?” “尚可……”裴定拍了拍女儿的手,叹息道:“自你入宫后,你大伯即官复原职,只是……朝局初定不久,族中之力到底微薄,在很多事情上并无相争之力。” 裴无双“啊”了一声:“大伯堂兄他们这般无用啊,我都做到这般地步了,他们竟还是老样子?” “他们这样,当真是让我觉得这番英勇就义毫无意义啊。” “你这丫头……”窦氏拿泪眼嗔了女儿一眼,压低声音道:“…裴氏族中深陷没落之局已久,能维持如今局面,已是圣人恩典,十分不易了。” 裴定在旁点着头。 “这般想法可不成啊,我这宫都进了,你们怎么能如此丧气呢?想我家阿爹如此擅长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不做个天子近臣,岂不亏了去?”裴无双眨眨眼:“父亲先别急着莫妄自菲薄,关于此道,女儿可是手握天机呢。” “双儿……”裴定惊了惊:“你该不是想争什么皇后之位?阿爹告诉你,害人之心不可有!况且你从小到大向来只会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双儿啊,阿爹不求你光宗耀祖,只求你不要株连九族啊……” “您说什么呢!皇后娘娘待我这般好,我感激她护着她还来不及呢。” “那你说什么天机不天机……” “我说的可是……”裴无双在父亲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裴定大惊之下,舌头都打了结:“你是说,皇,皇……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您仔细想想,圣人此前之举,还有阿衡入崇文馆为官,这背后的深意,您便不曾想过?且您没拿到那篇‘见闻录’吗,可知那是何人所写?” “……以为父的官职,倒是拿不到的。”裴定道:“但听你大伯说了!你是说,那是……” 裴无双点头:“爹,先机即天机,您说呢?” 语毕,目含寄托地道:“裴家的荣辱富贵,就系在您见风使舵的本领之上了。” 裴定定了定心神,细思之下,只觉的确有窥得天机之感。 是以—— 连夜寻到家主兄长,对灯熟读了那篇见闻录,而后奋笔疾书,写下一篇洋洋洒洒的夸赞之辞,郑重交到兄长裴煊手中:“明日早朝,陛下若问起对此见闻录的观后之感,兄长必要照着念才好!” 裴煊皱了皱眉,看了看:“虽然,但是……是否过于谄媚?” “什么谄媚,这是荣华富——不,这叫慧眼识珠!” …… 次日早朝,皇帝于即将散朝之际,果然问起了此事。 夸赞之言不在少数。 但多是些中规中矩的场面之言——毕竟拿捏不好圣意,说得太过,不是好事。 这个时候,中庸之道就十分适用了。 不过…… 永宁伯裴煊是怎么回事? 自请出列且罢了,怎夸了足足半刻钟还未停! 且说什么—— “做此文章者,颇有治国之道,如此人才,陛下当重用!” 好家伙。 他还真敢说! 知道做文章的是谁吗,就治国之道! 好么,总算知道裴氏为何没落了。 还是说,破罐子破摔,搁这儿富贵险中求呢? “臣之看法,亦是如此。” ——谁还附和上了! 哦,是范阳王啊……那没事了。 到底随这位怎么说,圣人也不会怪罪的。 百官对这份“偏爱”已看得明明白白。 而龙椅之上,皇帝已是龙颜大悦。 “敢问陛下,做此文章者是何人?”裴煊满眼向往之色:“微臣为其笔下文章折服,近日总生登门拜访请教之念!” 这浮夸的流程话术,也是五弟写好的! 若结果有误……他非得打死这个弟弟不可! 好在皇帝笑得愈发舒心了,却不忘故弄玄虚:“朕此前说罢了,其不过是一位尚在求学的学子罢了。” 裴煊赶忙接话:“想必尚且极年轻?” 皇帝含笑点头:“是,不过十二岁而已。” 裴煊惊叹无比:“此子日后必然大有可为!” 百官:“……” 这般夸法,实在很难让人不去怀疑做文章的就是他裴煊的亲生儿子! 而事实证明,倒不是裴煊亲生的—— 是圣人亲生的! “朕便也不同诸位爱卿打哑谜了。”皇帝笑道:“做此文章者,并非旁人,正是朕之长女嘉仪。” 满殿哗然,意外之声此起彼伏。 “竟是嘉仪公主所写……” “是了,这一两年间,嘉仪公主不正是在外游历吗?这见闻录中,所涉地方军农之事,非亲身所历而无法写就……” “可这文章……无半点小女儿的脂粉气……” “倒是少见。” 百官回过神来,便恍然了——合着圣人这是想听人夸他闺女呢! 但的确当夸,当夸啊。 百官放下了心来,殿内气氛松快,夸赞之言不断。 也有几位大臣未曾多言,而是暗暗交换着眼神。 陛下此举……当真只是想听人夸一夸嘉仪公主吗? 后宫间,有传言,道是陛下无子嗣,非是不能有,而是不愿有…… 起初他们只觉这传言是谣传,只因毫无道理可言——天下岂会这般荒诞的道理?更何况是帝王! 而眼下看来…… 总不能…… 殿内气氛和煦融洽,君臣有说有笑,然而不少官员心中皆起了惊涛骇浪。 这份猜想,很快得到了证实。 数月过去,其间种种迹象已明,而终在立夏当日,皇帝提及了立储之事—— 立皇长女嘉仪公主,为皇太女! 从朝堂,至民间,说是惊天动地亦不为过。 激烈至极的反对之声无数。 见天子“不肯悔改”,有官员大行罢朝之举,于府中称病不出,更甚者声称要以死明志。 如此种种,衡玉看在眼中,并无半分意外。 “难免如此,意料之中。”她同嘉仪说道。 嘉仪近日听多了那些贬低之言,此刻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再抬眼时眼底愈发坚定了:“是,父皇也是这般说的,有父皇和老师在,嘉仪不惧。” …… 同年八月,衡玉诞下一女,乳名,晨微。 晨光熹微,起之破晓,虽微而不炽,却为破除混沌之始。 …… 十月,崇文馆内设辩赛,邀年轻的宗室子弟与嘉仪公主对辩,无一人胜出。 而反对之人总有新的说辞。 关于立储一事之争议,仍未休止。 …… 次年三月,范阳王奉旨平乱,归来时,又为大盛带来了一份安定。 …… 春去春又来。 …… 纵观古今,再如何激烈的争议,再如何看似离经叛道的妄谈,在绝对的势力压制下,总会休止,继而赢得胜利。 李蔚之乱,间接削弱了士族,打乱了势力排布,让这位年轻的天子登基之际即有了收拢实权的机会。 是以,这位天子的坚持,是有分量,有意义的。 而嘉仪公主身后站着的,不止是天子,皇后母族金氏,更有手掌兵权的范阳王,去年已入中书省的吉南弦,有参政之权、且极擅辨,身怀六甲时亦能将两位朝臣骂得当场请太医的吉学士—— 以及那毫无风骨、且好像提早偷看了答案、以裴氏为首的世族! 还有在这两年的争论之下,因逐渐看清了局势,而放弃抵抗的诸多官员…… 甚至就连那些刚取得举人功名、尚未真正步入朝堂的各地年轻学子们,也在四处宣扬嘉仪公主有治国之才,广泛传诵其文章策论—— 至此,大势已去,大势已成。 …… 女子十五而及笄。 这一年,嘉仪公主未办及笄礼。 等着她的,是立储大典。 …… 番外——裴无双×印海 他到底喜不喜欢她呢? 遇到印海后,这是裴无双最常问自己的问题,每每于心中发问时,总是甜蜜欢喜,满怀希冀,最终却又总是都化作一声丧气的叹息——这般上演了不知多少次的心路历程,一如她与他的结局,好似一切早都注定了。 那晚道别时,她也在心中叹气了。 听说她要入宫,他没有一丁点起伏,更不必提是劝阻了。 他果然是不喜欢她的。 一点儿也不。 她失望,却又矛盾地庆幸。 也好。 一厢情愿总比两情相悦却被迫分离来得好。 一厢情愿本就是求而不得,反正结局都一样,如此她便不会不甘,如此她便不会遗憾。 可她还是哭了,在入宫前两日的夜间。 为何是入宫前两日呢? 实是经过缜密思虑的——若待到入宫前夕再哭,肿着一双眼睛入宫,被宫中的人瞧见便麻烦了。 看吧,她果然是长大了,如此面面俱到,连哭也是计算好时机的。 但,大人也真是不容易啊。 她固然不是真心实意想要入宫,而圣人也不见得想让她们入宫——帝后乃是少年夫妻,恩爱和睦。 可新帝登基,朝局不稳,四下尚且动荡,他们这些人家需要借送女儿入宫表忠心,新帝也需借此来平衡各方势力。 谁又容易呢。 刚入宫时,日子还是有几分提心吊胆的—— 今日薛宝林推了柳采女下水,明日张美人又在薛宝林的胭脂里做了手脚,再过几日,方御女竟被告发与人私通秽乱宫闱…… 裴无双躲得远远的看热闹,目标明确,只想抱紧皇后大腿。 皇后人美心善,手段却不软弱,慧眼明断,赏罚分明,恩威并施,在其治理之下,原本鸡飞狗跳的后宫逐渐便平静了下来。 而这般成效,不仅仅是皇后娘娘手段了得,亦有圣人的缘故在——这一两年间可见,圣人虽无皇子,却并不热衷子嗣之事。 这是为何呢? 直到有一日,裴无双远远瞧见了圣人在园中考问嘉仪公主功课时,眉眼舒展而满含期待的神态—— 彼时,她家阿衡站在一旁,眼中也有着同样的东西在闪耀。 裴无双怔怔地看着那立在阳光下的小公主,陡然间大悟。 她的视线转了转,又落回到阿衡身上。 真好啊。 她家阿衡,在做一件大事。 一件,极了不起的大事。 而她只是这般远远瞧着,便好像也站在了那耀眼温暖而充满希望的阳光之下。 …… 但宫中的日子,大多数时间,难免还是孤寂的。 她的位份不高不低,住所不大不小,起初她会东走走,西逛逛,待日子久了,便没了兴致。 走来走去,所见也不过都是那些东西而已,日复一日,从无新奇。 她独自发呆的时间渐渐变多了。 再到后来,她最常做的事便是坐在廊中,看着宫墙下的那株桃树。 桃花开了又落。 眨眼间,她入宫已有六年了。 不同的是,在这第六个年头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十五岁的嘉仪公主,成了大盛名正言顺的储君。 接下来的日子里,便是宫中的宫娥们,走路时的脚步好似都变得轻快了。 曙光之下,大家都蓬勃舒展,期盼着更好的未来。 立储大典后,身穿官服的阿衡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同她说——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觉啦。 是啊。 这几年来,阿衡为立储之争而奔波操劳,无一日是轻松的。 但在这样的忙碌中,阿衡却一日比一日更加耀眼了——她从无退缩,从无疲色,甚至在一场场的激烈争议甚至阴私狠辣手段中,肉眼可见地越发坚定,乃至坚不可摧。 大树已经长成。 储君理所当然开始参政。 阿衡却不曾“功成身退”,依旧忙碌着。 而她那四岁的女娃娃,随着渐渐长大,愈发缠着娘亲,时常跟在阿衡身后,行走宫中。 皇后和嘉明公主都格外喜欢小晨微,于是多是阿衡去忙政事,她和皇后娘娘帮着哄娃。 这样的日子也挺开心的。 但莫名其妙地,不时总会觉得心中闷疼一下,钝钝的,像是被人忽然拿闷棍打了一记,像是在提醒着她什么,紧接着便觉得眼前事物皆黯然,好似提不起任何兴趣了。 她从来不去深想。 也从来不曾开口打听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但总会不经意间知道些什么…… 譬如她知道,他在圣人登基那年,便回到寺中剃度了—— 果然,他来这红尘世间不过走一遭而已,师父交待他的事情他完成了,便彻底皈依了。 只是不知,他剃光头穿袈裟是什么模样呢? 他如今还那般随性吗?——应当不会了吧,僧人可是每日要做早课诵经的。 他如今还喝酒吗?——应当不会了吧,那可是犯戒之事。 他如今……还记得她吗?——应当……必然是不会了吧。 整整八年了呢。 八年的时间啊,银杏叶落满宫院八次了,风起雨落从无停歇,雪也下了一场又一场,足够抹灭许多事物留下的痕迹了。 更何况,她于他而言,也不算深刻啊。 她本不该再想这些的。 …… 储君十八岁了。 立储已满三年。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朝局人心也总算真正稳固了。 这一日,一名宫娥飞快地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对她行礼,喘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这时,阿衡来了。 正是金秋时节,天地间金灿灿的,阿衡的笑脸也格外粲然。 阿衡亲自给她带来了一个消息。 …… 她可以出宫了。 不是出宫探望家人,而是……真真正正地恢复自由了。 自由二字,是她自决定入宫起,便未曾再妄想过的存在。 …… 储君之位已经稳固,圣人下令遣散后宫嫔妃,准各自归家,予丰厚赏赐,甚至鼓励再嫁。 此等大举,可见来日之风。 …… 裴无双踏出宫门的那一刻,忽觉天地格外浩大。 她如一只被圈养多时的猫儿,突然踏出此门,一时竟有无所适从之感。 而阿衡轻轻抱住了她,身上的官袍有些淡淡笔墨香气,叫人格外安心—— 裴无双忽而泪目,伸出手紧紧反抱着好友。 “阿衡,谢谢你。” 与印海道别那晚,她亦抱着阿衡哭了一场,那时,阿衡眼中有愧疚,同她说对不起,自责未能帮得上她。 而此时,阿衡与她道:“叫你久等了。” 霎时间,裴无双摇着头,泪意汹涌。 …… 回到家中之后,裴无双很是舒坦了一段时日。 但没多久,阿爹阿娘就开始响应号召,开始替她拉起了红线来! 因在立储之事中站对了阵营,裴氏如今混得很是体面,替她择婿的标准也颇高——且照阿爹那架势来看,是想最好给她招个赘婿上门! 到底阿爹阿娘只她一个女儿。 可她已快三十的人了,如今要招赘婿…… 怎觉有种历经沧桑之后,要祸害无辜少年之感呢? 裴无双一时只觉心态不好转换,在爹娘日复一日的念叨下,每日恨不能将自己锁在房中谁也不见。 直到有一晚,跟随她多年的女使小声提议道:“娘子,不如……咱们跑吧?出去躲躲清净?” “……跑?!” 对! 她可以跑啊! 裴无双恍然大悟。 于是,连夜收拾行囊,带足了银票,又送信托衡玉替她于各处打点一二。 “终于是走了啊。”次日,裴定满眼欣慰,叹息道:“不逼一把,她是活不过来了。” 窦氏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泪花,点着头。 …… 裴无双这一跑,便跑得远了。 每过一地,她便觉身上的枷锁好似又卸下来了一点。 …… 次年深春时,她来到了江南。 许久之前,她曾无比天真地同一个人说过那样一番话—— 她说,想同他同游天地,去过无拘无束的日子。 她说,此生他去哪儿,她便去哪儿。 她还自作多情地告诉他,她喜欢江南山水。 而他只是说——你我当各行其路,各得自由。 的的确确是各行其路了。 也各得自由了吧。 “……一尘酒馆的风知酿都传到京师去了,说是圣人都派了人过来讨酒方呢!” “单有酒方怕是不成,只有江掌柜亲手所酿才是风知酿。” “那圣人若召江掌柜入京可怎么办,往后咱们还往那儿找酒喝去?” 裴无双行于扬州城中闹市中,听得路人闲聊,不由好奇探问这酒馆在何处。 那人便给她指了个方向。 带着女使循着方向去找,果在街尾处寻到了那间酒馆。 然而那酒馆里的伙计却道,今日店内不售风知酿:“……今日我家掌柜有好友至,仅剩的两坛都拿去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了,还请娘子勿怪。” 又道:“小店可不止有风知酿,娘子可以尝尝这个……” 伙计极热情地推荐着,跑了场空的裴无双随意打量着店内陈设。 “或者娘子可以后日再来,后日便有风知酿了。” “后日啊。”裴无双被酒馆里的布置莫名吸引了去,轻声说着:“可我们明日就来离开扬州城了呢,真是可惜了。” 她本也不是什么馋酒之人,纯属是凑热闹出于好奇,才来得此处,若说为了一坛酒了多留两日显然是不至于的。 伙计便赔笑说“下次下次”。 裴无双转了身正待离去时,只听有说话声隔着帘子隐隐从后堂传出—— “…此次来,可要多留几日。” “怕是不成。” “怎么,北地如今固若金汤,你这么着急回去作何?” 有一道男孩子的声音插话道:“因为出门时阿娘交待过,若回去得晚了,我和阿爹都要挨揍的!” 旋即便有“哈哈”笑音响起。 裴无双听得脚步僵在原处。 王敬勇从后堂里出来时,手里正揪着儿子的耳朵,脸色涨红:“你小子胡说什么!” 他不要面子的吗! 一旁木簪束发,着宽大衣袍的男子还在笑着:“孩子说实话,你揪他作甚?” 这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落在裴无双耳中,却叫她迟迟未能转过身去,好似手脚都动弹不了了。 而片刻后,那男子抬眼之际,面上的笑意戛然凝固。 食客来往,堂中嘈杂。 人影摇晃间,他眼中却只剩下了那道背影。 “娘子,是……是印……”裴无双身边的女使吃惊不已,结结巴巴。 “瞧什么呢?”王敬勇顺着印海的视线看过去。 裴无双动作僵硬地转回了身来。 两道视线,越过八年岁月,三千个日暮,再次相汇。 酒馆外,垂柳轻动,春光明媚。 …… …… 之后,裴无双问—— “喂,你不是剃度了吗?” “嗯……剃了数月,不甚习惯,又留回来了。” “那你……还回去吗?” 那人状似惋惜叹息:“师父说我六根不净,将我逐出师门,再回不去咯。” “哦。” “哦什么——” “他们都喊你江掌柜?你本姓江?” “来了江南,入乡随俗,随意取的。” “这是哪门子入乡随俗啊……况且,姓氏怎能随意呢?” “那不然……我随你姓吧?恰听闻贵府在招赘婿——” “嘁!” …… 新书《长安好》已发布~ 新书来了,期待看到大家! 《吉时已到》新书《长安好》已发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56 周到的韶言郎君 “夫人,您怎么来了!”王敬勇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人都打上门来了,我若坐视不管那还得了?”萧夫人压低声音拿帕子遮着脸:“那臭小子倒不算太没脑子,至少还知道派你来刺探敌情!” 王敬勇:“。” 他是自发的…… “快快,人出来了!”时刻紧盯着那间香料铺的萧夫人连忙推了一把王敬勇。 衡玉几人已从铺子里走了出来,几个女使和韶言身边的小厮手中提着几人买来的大盒小盒。 几人不知说了什么,顾听南伸出手指着前侧方的方向。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王敬勇反应极快:“应当是要往酒楼去了。夫人,接下来要怎么做?” 他有功夫在身,爬个房顶听个墙角不在话下,但夫人这个累赘怎么办? “看这情形,不能再来暗的了……”萧夫人直起身,急声道:“跟我来!” 王敬勇将信将疑地跟上去。 街铺鳞次栉比,华灯高挂,衡玉几人来到了一座酒楼外,被伙计热情地引进了大堂。 此处酒楼是方才买点心时,被点心铺子的掌柜推荐而来,说是楼中菜式兼顾南北风味,酒水也颇有特色,乃是城中一绝。 更绝的是,顾听南刚进得堂中,便瞧见了那块万年玄铁—— “王副将?”顾听南讶然开口。 王敬勇闻声僵硬地转过头来,努力想做出一丝“好巧”的神色,但表情不听使唤,遂也只能绷着脸微一点头。 好在他素日里也是如此,倒叫人看不出太多异样。 因此,演技这一块儿,便悉数落在了一旁的萧夫人身上—— “呀,是阿衡啊。”萧夫人面上有着恰到好处的惊喜神态,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裴姑娘顾掌柜也都在,倒真是巧了。” 衡玉一行人便都施礼,韶言亦跟着行礼。 “夫人也来此处用晚食?”衡玉笑着问。 “听春卷说你有客至,晚食不在驿馆用了,我寻思着一人独吃倒也无趣,不如出来走走。”萧夫人笑着道:“走着走着便走到这儿来了,倒没想到在这儿遇着你们了——” 说话间,视线极自然地落在了韶言身上,含笑问:“想来这位便是阿衡的贵客,京师来的韶言郎君了吧?” 明知故问那一套太过浮假,来人是谁驿馆里都快要传开了,她若还不知道,那不是把自个儿给演成傻子了吗? “正是了。”衡玉在中间对韶言说道:“韶言,这位夫人便是萧伯母了。” 此处人来人往,定北侯府这等名号不宜特意提起,左右自己人听得懂便够了。 韶言便再次行礼:“晚辈见过夫人。” 萧夫人含笑点头:“韶言郎君不必见外多礼。” 而待少年人礼罢抬起头之际,萧夫人只觉眼皮一阵狂跳,心跳也漏了两拍,暗暗抓紧了手中帕子。 方才远远地偷看着,只觉气质风姿的确出众,而当下离得近了这么一瞧,才真正意识到危机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怎会有少年生得如此漂亮? 俊美不必多提,偏这份俊美中尽是纯粹洁净之感,如春日山间清泉,叫人见之便觉心旷神怡,舒心愉悦。 虽同样是生得好看,但相较于她家那个冷面杀神生人勿近模样的,小姑娘们更喜欢哪一款,哪里还有什么悬念? 她也是年轻过的! 且莫说年轻时了,便是当下,她望着那张清雅舒和的少年面庞,都觉得有些无法招架了! 对了,她要干什么来着? 萧夫人怔然一瞬,花了两息的时间平复心态,清醒头脑。 “夫人也是刚到吧?”顾听南提议道:“既如此凑巧,不如一同吧?” 萧夫人矜持道:“这怎么好?你们年轻人凑一处,我若在旁,岂不扫了你们的兴致?” “岂会,夫人性情疏阔,一众长辈中,数您最是平易近人了!”裴无双在旁说道。 衡玉则笑道:“伯母请吧,咱们上二楼雅室。” 萧夫人便不再推拒,自然地挽过衡玉一只手,玩笑叹气道:“横竖还是没免得掉对着我这张老脸用晚食……” 看着二人亲昵的模样,韶言若有所思。 进了雅室,众人依次坐下,王敬勇杵在那里又当起了门神,顾听南不由看向他。 这人不坐吗? 虽说依照身份规矩来说,萧夫人在,王副将不宜同桌,但她这般身份都跟着坐了,又是如此私下场合,显然也不甚讲究那些了—— 果然便听萧夫人发话道:“敬勇也坐吧。” 看她眼色帮着说话显然指望不上了,但在旁壮壮气势也是好的。 “是。”王敬勇没有多言,身形笔直地在顾听南身边唯一的空位上坐了下去。 “伯母来点菜吧。”衡玉将盛放着菜牌子的竹筒推到萧夫人面前。 萧夫人含笑推向韶言:“韶言郎君是客。” “那晚辈便僭越了。”韶言未来回推辞,认真挑选菜式。 萧夫人看在眼里,略觉放松——这年轻人也不过如此嘛,只顾着自己点菜,根本都不知问一问阿衡的。 直到少年挑好之后,伙计报了菜名核对—— 萧夫人越听越不对了…… 前头一半,全都是阿衡爱吃的! 至于后头一半…… 都是她爱吃的! “随意点了些北地菜式,如有不妥不全之处,还劳夫人、王副将和二位娘子提醒。”少年笑意和煦。 萧夫人:“……都好。” 王副将未察觉到于细节之上的恐怖之处,继续维持着面无表情。 “韶言郎君真是周到。”顾听南笑着夸赞了一句,不由道:“不过话说回来,韶言郎君才是客,岂能光顾着照顾我们的口味?” “不会。”韶言笑着看向衡玉:“我与阿衡一同长大,喜好相近,她喜欢的,便是我喜欢的。” 萧夫人努力让自己的笑意看起来不算勉强。 “那客官们还有别的吩咐吗?”伙计笑着询问。 韶言道:“劳烦再添一壶桂花蜜浆茶——” “好嘞,那客官们稍等。” “韶言郎君喜饮蜜茶?”抱着知己知彼的想法,萧夫人含笑随口问道。 韶言认真答:“是方才在外头听阿衡咳了几声,春日干燥,桂花蜜润肺温中,或有几分效用。” “……”萧夫人含笑点头。 就是说,她为什么要问…… “韶言郎君未免也太周到细致了。”裴无双在旁叹道:“如此心细的郎君,实在少见呢。” 衡玉看向韶言,正要开口时,只见他笑意从容温和:“此番出门前,殿下多番叮嘱交待,要好生照料阿衡,我不过只是代殿下做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萧夫人听得心神一紧,无声轻“嘶”了口气。 瞧着温良无害,实则却是个有手段心计的! 这听似简单的一句话里透露出来的手段可太高明了! ------题外话------ 今晚陪崽子,明天多更一些~ 7017k 240 自荐为傀儡 “诸位大人请听我一言……” 众人循声先后看去,只见是永阳长公主在一位嬷嬷的相扶下,慢步走了进来。 众官员抬手施礼,大多无甚值得一提的表情,也有人微拧眉,不解这位向来病弱的长公主此时为何会出现在议政的大殿之上。 “本宫已听说了,那几名刺客当中,有人指认了湘王。”永阳长公主走到了众大臣面前,垂首掩口咳了一阵,才得以继续说道:“澄儿是本宫看着长大的,他生性纯良,绝做不出弑兄之事……” 有大臣闻言微露出嗤之以鼻之态——果真妇人之见。 偏那长公主神色逐渐笃定:“这背后,必是有人蓄意构陷,以图绝我李氏嫡系血脉!” 嫡系血脉吗? 数名官员沉思了片刻。 的确。 大行皇帝有三名嫡子,太子殿下为长,此前造反被诛的晋王为次,如今湘王的确是唯一的嫡系皇子了…… 而再往上数一代,先皇嫡子有二,长子是大行皇帝,次子为已故老河东王,老河东王早几年因病离世,其子李瑾也于前不久遭刺杀身亡…… 面前这位永阳长公主,则是先皇与先皇后唯一的嫡女。 “皇室嫡系血脉固然紧要,但谋害储君,亦是大罪!”有大臣声音振振地道:“难道仅仅因为湘王为仅存的嫡皇子,便要对其所行视而不见吗?” “若单以此治国,法理何存?” “长公主殿下纵笃信湘王是被人构陷,却也当拿出证据来,只一句生性纯良,实在无法服众。” “一句纯良固然做不得证据。”永阳长公主看向开口反驳的几名大臣,缓声反问:“可单凭刺客的一句所谓指认,且是互有出入的指认,便要定澄儿的罪,是否同样缺少证据?” 不及那几名大臣再说话,她便继续说道:“本宫并非是要替澄儿开脱,既有指认,便当彻查。即日起,自当将澄儿禁足于湘王府内,直到真相查明为止——” 女子的视线扫过百官,声音虚弱缓慢却有力:“但同样的,在查到可证澄儿罪名的实证之前,谁也休想借机妄动我李家儿郎——” 不少官员暗暗交换着眼神。 永阳长公主这是怀疑刺杀太子,“构陷”湘王的人,就在他们之中? 很快,有人站了出来:“长公主之见,属折中公正之法。” “没错,自当交由三司继续彻查。” “不可放过真凶,亦不宜急于下定论,错冤了湘王殿下。” 一时间,殿中再无此前的争论不休。 永阳长公主眼眶微红,面色感激:“本宫也知诸位大人是因昶儿突遭奸人所害,悲痛难当之下,难免心急了些……本宫是昶儿的嫡亲姑母,比任何人都盼着能够早日查明真凶,以慰他泉下之灵。” 众官员看向那站在御阶之下,一身丧服愈显面容虚弱苍白、仿佛随时都会支撑不住倒下去的瘦弱女子。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面前之人曾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女将军。 很快,礼部尚书提议道:“太子妃昨日已经病下,如今无法理事,而大行皇帝与太子殿下的丧仪皆急需有人料理,不若便由长公主代为操持一二,亦可免去诸多无谓争议——” 此言一出,陆续有人出声附和。 永阳长公主为皇室中人,不同于那些手握权势的亲王郡王,辈分却又足以服众,由其操持这些,再合适不过。 见那御阶下的女子轻轻点了头,众官员只觉心中稍定。 大殿内,将一切看在眼中的内监,在众人散去之后,悄悄去了东宫,将议政殿内发生的事,隔帘细细禀于了太子妃听。 很快,便有一封从东宫传来的密信,送到了吉家,交到了衡玉手中。 衡玉拿着那封信,去寻了尚在养伤的兄长。 “什么?他们竟推举出了长公主殿下料理丧仪……”吉南弦皱起了眉:“还听从了长公主的提议,只暂时将湘王禁足府中,等候彻查?” “所谓听从,自然不会是因为长公主如何有威望,足以震慑他们。”衡玉道:“这场朝议,众官员未邀任何宗室子弟到场。而百官之间,之所以会有争论,说到底不过是因立场不同,各有算计,势力制衡之下,任何一方也无法全然把控局面——” “偏偏这个时候,长公主出现了,她无权无势,病弱无害,从头到脚都写着好欺负,好利用,好摆布。”衡玉的语气格外平静,也无讽刺,只有一丝自骨子里而起的寒意:“看似为湘王说情,实则也是在刻意暴露‘妇人之仁’的弱态,以让那些官员放松警惕——” “没错……”吉南弦语气复杂:“除却太子殿下与湘王殿下这一脉嫡系皇子之外,大行皇帝另有二子,再往外数,宗室之中的郡王子弟,更是不在少数,更不必提那些诸侯了……” 吉南弦说话间,心中寒意渐重:“如今皇位储君之位皆空悬,这些朝臣之中,难免各有站队,即便是中立者,为大局虑,自然也有思量……如此关头,各方正需要一个便于掌控、却又不会生出威胁的傀儡,来暂时平衡局面。” 所以,他们在推举永阳长公主一事之上,出现了空前的意见一致。 而自荐为“傀儡”的长公主…… 吉南弦抬眼看向妹妹,心头无比沉重:阿衡……果真被你料中了。” 太子殿下出事后,妹妹将怀疑永阳长公主的猜测说与他听,他尚觉不可置信。 而眼下,已由不得他不信了。 回想这些年来的一切,吉南弦一时说不上是悲愤多一些,还是恐惧多一些。 被他们视作亲人的长公主殿下,将阿衡捧在手心上的长公主殿下…… 每一步都是算计,病弱温和的面孔之下是血腥獠牙…… 那只手,于暗中无声掌控着一切,包括最难掌控的人心。 从兄长处离开后,衡玉回到自己的书房中,独自静坐至天色发暗。 …… 五日后,为便于处理丧仪琐事,体弱不宜每日来回奔波的永阳长公主,名正言顺地住进了宫中。 “奴恭迎殿下回宫。” 昔日皇帝身侧的掌事太监刘潜,含笑躬身行礼。 ------题外话------ 二更时间不好说,明早再看吧~ 7017k 267 回家吧 随着“扑通”一声响,混身是血的赵钦明再支撑不住,跪倒在了草丛中。 他带着人与一行死士护着永阳长公主逃出了宫,一路上,为杀退、甩开或引开各路追兵,随行之人死的死,伤的伤,至眼下借密道逃至此处,永阳长公主身侧只剩下他一人了。 “当年……鲁郡险些失守,属下将死于敌军刀下之时,是殿下……带着援军前来……救了鲁郡,也救了属下……”赵钦明拄着长剑跪在那里,身形无力地垂着,艰难地发出声音。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日。 漫天血腥战火中,对他举刀的敌军忽遭射杀—— 敌军倒下后,他看到了一人一骑。 那银甲朱披,手持长弓的女子至多不过十八九岁。 她神色平静,目光扫向他时,一双毫无波动的眼睛像是神明睥睨众生。 那一刻,他心中只有一道声音——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永阳公主。 自此后,他望向她时,便注定只有仰视与仰慕。 那如信仰般的存在于心底深深扎根,没有拔除的可能。 他从不会去质疑她的对错,就像凡人从不质疑神明。 “……那时,属下不过是一个连姓名都不配有的小小兵卒而已,是殿下多年暗中照拂……属下才有机会为殿下效劳……” “但,属下愚蠢不堪……此番未能助殿下成事,反倒拖累了殿下……” 他的声音里俱是愧责,带上了颤意。 在他前面两步的永阳长公主驻足,转回身看向他:“此时还在说这些蠢话——”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前被鲜血浸透的盔甲衣袍之上,语气淡漠:“看来,你也要死了。” “是……”赵钦明费力地抬起头来,惭愧地看着她:“属下无能,不能再追随殿下了……再有三里远,便是流音寺……殿下到了那里,便安全了。” 那处山寺中有对殿下忠心耿耿的死士,还有暗道可以蔽身。 “殿下,于山中独行……要当心。”他的视线定在那张冷漠的面容上,一刻也无法离开。 永阳长公主朝他走来,在他面前弯下身伸出手去。 殿下要带上他! 赵钦明心底涌出巨大的希冀与欣喜,却下意识地道:“属下不可再拖累殿下了……” 下一刻,那只拄剑的手却是一空,丢了支撑之下,他整个人都趴伏倒地。 “这剑,你用不上了。” 永阳长公主提着剑,道。 赵钦明颤颤地笑了笑,抬起头仰视着她:“是……殿下带上它防身吧。” 这才是殿下。 永远都是冷静的,理智的,自我的,从不会为无用之物所累。 他此时也是无用之物了,理应也要被丢弃。 “还有力气吧。”永阳长公主一手提剑,一手宽大龙袍衣袖抬起指向左侧小径:“顺着这条路往前走,能走多远走多远,带着血迹死在这条路上,好替本宫引开他们,拖延些时间。” “是……属下领命。” 赵钦明手掌撑地,竭力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往她手指所指的方向走去。 他还有些用处,他还能替她做些事,如此甚好。 数步之后,他再次倒地,又再次爬起。 直到再无力站起,只能匍匐着往前爬去。 永阳长公主未曾转头看过一眼,提着剑于山林中行走,发髻散乱垂落,染血的龙袍多处被荆棘枝丛山石刮破,视线始终只看向前方,不曾有半点转移动摇。 直到前方出现脚步声响,一道身影出现,拦住了她的去路。 永阳长公主眼神微动,看着昏暗中的那道人影,无声留意着他左右。 “不必看了,只有我一个人。”晏泯看着她,身形被墨色披风所掩,隐在黑暗中,令人看不清神态:“你慢了些,我已在此等许久了。” “你知道本宫会来此处……”永阳长公主眯起了眸子。 “是。” “你知道赵钦明是本宫的人,假意送上门去……布防图,是你所窃,透露给了时敬之。” “是。” 永阳长公主嗤笑了一声:“本宫倒低估你了。” “若连这点本领都没有,怎对得起你这些年来的栽培。”晏泯朝她缓步走近:“你可知我为何如此吗?因为我不愿再被你利用,你认为我是个疯子,如此顽固的疯子,绝不会与兄长同路……可我偏不如你所愿,偏要让你的笃定变成自作聪明的笑话。” 此一刻,他嘴角微勾起,语气里有一丝报复的快意:“李蔚,一切脱离掌控,被蝼蚁反噬的滋味如何?” 那快意很快消散,他垂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再无法掩饰翻涌的恨意:“你可知这些年来,我将你视作何等至亲至敬至慕之人……我将你奉作天地日月,甚至自觉阴暗微渺,便连讨好于你也要小心翼翼,凡有阴狠恶行皆归咎自身,从不敢叫你知晓只恐惊扰污你耳目,殊不知这一切正是你所操控造就!” “李蔚,你根本就是一只自己没有心,却要以人心为食的恶鬼——” 见他如此,永阳长公主只如看待一个不值一提的笑话那般:“所以你独自来此,便是特意为了让本宫听一听你的这些愚蠢想法么?” “不……”晏泯看着她,眼神一点点冷静下来:“我是来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他话音未落,披风下的右手之中即现出了一把匕首,朝着永阳长公主刺去。 二人离得极近,永阳长公主抬手挡下他的动作,夺过匕首,反刺向他的心口。 她的动作快而狠准,面上一丝表情变动也无—— “就凭你,也想杀本宫。本宫十七岁上战场杀敌时,你还未出世呢。” 她手上再一用力,晏泯眉头紧皱之际,却是紧紧握着她的手,助她将那只匕首推得更深了些。 他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推着她的手猛地往前之际,刀刃便也划破了她的虎口掌心。 永阳长公主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原来,你是特意来让本宫杀了你的……” “我这种人,死在旁人手中,只会叫人脏了手……”晏泯颤颤一笑:“李蔚,你我就一同下地狱吧。” 言毕,他口中便涌出鲜血。 永阳长公主眼神微变,后退一步,看向那被匕首划破的掌心:“你使了毒——?!” 晏泯笑了出声,更多的鲜血涌出,他脚下踉跄了两步,倒在了地上。 见那掌心的伤口已经泛黑,永阳长公主大为皱眉。 其蓁不在,没人可以为她解毒! 此等剧毒,毒性一旦蔓延至心脉肺腑,只怕须臾便可要了她的性命! 不,她绝不能死! 下一刻,她以左手提剑,毫不犹豫地挥向那只中毒的手臂—— 断臂飞离,鲜血喷溅。 巨大的痛楚让她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痛吟,她紧紧捂住那血流不止的伤口,挣扎着往草丛中走了数步后,终是靠着一棵爬着藤蔓的大树坐下去,面色惨白狰狞冷汗砸落。 马蹄声打破山林寂静。 “将军,就在前面!” “……” 萧牧与衡玉下马,快步朝着晏泯走去。 “阿锦!” 萧牧上前弯身下去,将晏泯托起。 “兄长……” 晏泯看着他,露出一抹极苍白而纯澈的笑意。 “快服下!”衡玉蹲身下去,取出一粒随身藏放的药丸塞入他口中:“回去找白爷爷和严军医替你医治——” 晏泯朝她微微摇头,下一刻便呕出了一大口乌黑的鲜血,将那只刚吞下的药丸一并吐了出来。 “小十七,没用了……”他看着衡玉:“如此,于我是解脱,亦是我应得的……” 他看向萧牧:“兄长,我此前屡屡与你争执……是因,我心中清楚无法与你站在一处,我手上沾了太多血,早已无法回头,既说服不了自己,也自知不配与你并肩……” “是以,我懦弱逃避之下,只能试图拖你与我一同走我的路……如此便可自欺欺人,让自己相信自己没错了……” “好在兄长不曾被我拖入这万丈深渊之中,变得如我这般面目全非……”他语速慢而微弱,神志涣散下,渐有些语无伦次:“那晚,我曾偷偷回家中看过……” “兄长,我知错了……我还能,回家吗?” 萧牧点头,哑声道:“当然,兄长答应过会接你回家——” 晏泯闻言眼中涌出泪珠,像是得到了莫大救赎。 他很冷,眼前也变得一片漆黑,只能无力地抬起一只手:“小十七……” 衡玉将那只手抓握住:“我在这儿。” “……我是不是,该喊你一句阿嫂了?”晏泯声音低低,面上带着笑:“我长你数岁,却倒要喊你做嫂嫂了……” “与你相识以来,我的开怀,从来都是真的……名字也是真的……” “我知道。”衡玉紧紧抓着他冰凉的手:“当初是你帮了我,你从未想过对我不利,假的我知道是假的,真的我知道是真的,我一直都知道。” 此一刻,她只论她与他之间的对错。 晏泯放心地笑了笑:“……好,那就好。” 他的声音已弱至不可闻:“兄长,这里很冷,我们回家吧……” “好,回家。” 随着这一声应答,晏泯闭上了眼睛。 山风过林,发出沙沙声响,他仿佛回到了幼时那段安宁无忧的岁月中。 片刻后,衡玉缓缓起身,跨过那段残肢,走进了洇满血迹的草丛中。 倒在树下的永阳长公主被萧牧带来的军士拿刀剑围起。 她口中断断续续地道:“……父皇,老师,时大哥……他们历来待我夸赞有加,可他们却从来不曾想过我更配得上那个位置!” “就因我是女子……” “我没有错,是他们……是这世间亏欠我!” “柳家那群愚昧碍眼的蝼蚁,竟也敢轻视嘲讽我无法孕育子嗣……我将他们碾死,也是应当的,本宫的驸马,便是我亲手杀的!死前,他一直在求饶……都要咽气了,还抓着本宫的衣裙求本宫救他。” “一时的输赢不算什么……我迟早会将一切都拿回来!” “哈……” 她发出微弱却癫狂的笑声。 衡玉垂眸看着她的断臂:“断臂装疯,不想死,想活下去是吗?那你最好撑过去,活着,看着,清醒着,失望着,不甘着,煎熬着——直到哪一日,在反噬中将自己折磨至死。” 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一切都在与自己的妄想背道而驰,才是对这种疯子最好的惩罚。 衡玉转身之际,道:“将人带回去,交由太子殿下处置,无需替她止血医治。” “是!” …… …… 李蔚被带去了宫中,由太子处置。 衡玉跟着萧牧一起,回了舒国公府,将晏泯的尸身带回到了那里,安置妥当后,吩咐了心腹守着。 二人从舒国公府出来时,天色已近发亮。 城中随处可见搜捕叛军的士兵官差,一行官差经过此处,见得有人竟光明正大地从被查封已久的舒国公府中出来,一名官差正要上前盘问时,被自己的上峰拦下。 “没瞧见吗,守在外面的那可是卢龙军!”那上峰瞪他一眼:“休要多事——” 官差定睛去瞧,果见那石狮旁守着两名身着乌甲的兵士。 真是卢龙军! 昨日便是卢龙军入京力挽狂澜! 那照此说来,那从中走出来、正被卢龙军行礼的年轻人……便是定北侯萧牧了? 官差眼睛发亮满含钦佩地看过去,被上峰一巴掌拍在脑袋上:“别给我丢人现眼,快走,差事还多着呢!” 官差悻悻然地缩了缩脑袋,跟着上峰离去之际,又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了一眼——不知定北侯身边的那小娘子是哪个哩? “阿衡,我送你回去歇息吧?”萧牧正同衡玉说道。 许久不曾放松下来闭过眼、此时一身狼狈的衡玉却摇头:“我想先去白爷爷那里看看,现在便想去,他如今被安置在何处?” 自萧牧此前“身死”后,京中定北侯府以谋逆罪被查封,王敬勇提早逃了出来,印海与严明为掩饰李蔚耳目,则乖乖束手就擒去了大牢里蹲着—— 白神医自然也被早早安排着暗中离开了定北侯府。 “就在城中的一处别院内。”萧牧朝她递了只手过去:“走吧,我带你去。” 衡玉点头,握住他递来的手,与他一同上马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