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芽》 第一章 龙骸城近来无大事。 国泰民安,风平浪静,海清水暖,海底世界一片祥宁。 正因太祥宁、太平静,才让龙主觉得哪边“怪怪”的…… 最近,九只儿子很安分,没四处闯祸、招惹麻烦。 继老五狻猊,之前闹出那番惊心动魄的恐怖大事,到现在的闲到发慌,落差太强烈,不是很习惯。 除此之外,九子中,完成终身大事者,算算也有三对,婚后幸福美满,双双对对无比恩爱、如胶似漆,怎麽迟迟没传出好消息,怀上下一代龙孙? 他这个老爹若拚命些,说不定,还比儿子们更早拚出第十条龙子哩。 “哪年哪月才能抱孙呀……”龙主唉声叹气。果然,人不能太闲,闲暇下来,脑子尽想些有的没的。 “龙主别心急嘛,这事儿催不得。”鱼婢为龙主奉上蔘沫茶。 “他们哪一只容得了我催?谁当我是一回事呀……”啜饮一口没加蔘片泡制的蔘沫茶,又是一吁,连茶水味道都不对了…… 城里所有以蔘入食的菜肴,皆做了修改。 人蔘鳮汤,有鳮无蔘;人蔘枸杞酒,有酒有枸杞,仍独缺人蔘一株,别说是蔘片,连须毛都没有。 谁叫他有一个儿媳妇,正属蔘类,吃蔘,变成禁忌,会被蔘媳妇数落到臭头。 以后,万一哪只儿子娶了鳮妖,他们餐桌上的人蔘鳮汤,就惨到只剩下水…… “龙子各有打算,龙主何妨任由他们发展?想当初,二龙子老嫌雌性麻烦,结果最先娶妻的人,是他。未来之事,谁能说个准?说不定,明儿个,大龙子就牵着可爱孙儿回来了呢。”鱼婢恭敬笑道。 她仅是举例,天有不测风云,再离奇的事,谁保证不会发生? 龙主撇唇冷笑,摆摆手。 “老天可要下红雨啦,其他几只小崽子,还有可能做出这等荒唐事,老大会?把我的如意宝珠拿来当球踢,我也不信。” “龙、龙主!” 虾兵匆匆弹跳进来,原先藏青色的虾脸,染上苍白。 “慌什麽呀?有事慢慢说——”龙主端着杯,抵在唇间,啜呷。 “外、外头来了个姑娘,说是身怀大龙子的孩子呀!”虾兵的五对前足外加螯足一双,全指着城下大门口。 一口茶沫,爆喷出来,扩散数尺远。 “什麽?!”龙主轰然起立,吼得像咆哮:“你没听错?!大龙子的孩子?!” “是,属下没听错——”虾兵被喷了满脸水,也不敢去抹。 “人咧?!那女娃人在哪里?!” “还在城门口等,属下怕又发生上回五龙子的情况,所以,先赶来通报——”经历被五龙子妃诓骗一事,闹出满城风雨,近来,城门守卫的盘查更加严谨,不再轻信来者说什麽是什麽了。 “该死!怎能要她等?!马上派只双髻鲨去接她!别让她辛苦爬阶梯上来!”龙主光听见“孩子”两字,就整个人疯掉了。 “是、是!”虾兵不敢拖延,连忙去办。 “你你你你——去叫大龙子来!”他指挥一旁鱼婢,鱼婢没料到自己一语成谶,同样又惊又慌,忙应声“是”,露出鱼尾,冲游而去。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呀…… 他家老大,让人珠胎暗结 老大?!老大耶! 那只冷血、冷漠、冷淡、冷感的长子,外表清瞿俊雅,笑起来如春风拂面,内在里,压根只是一言难尽的家伙? 怎麽想怎麽难以置信呀…… 可,人都找上门来,没个真凭实据,哪敢胡说八道?九只儿子谁不点名,光点名大龙子? “还以为老大是感情冷僻,真没想到他手脚这麽快……儿子在外头做些什麽事,从不跟我这个父王禀报,一只比一只更任性。不过看在老大这回做的是‘好事’,念念他就好……孙子,我快有孙子抱了!”思及此,威武龙主也只剩一脸傻笑。 好儿子,看不出来手脚这麽快,不错不错,不辱老爹的龙威雄风,想当年,老三也是这麽来的,直到孩子的娘亲,手抱儿子上门,他才知道自己又添了丁。 龙父无蛇子呀! 龙主乐陶陶,脚踩雀跃步伐,在厅里来回,等待身怀宝贝龙孙的女娃抵达。 另一方面,两队人马——由双髻鲨驮着的女娃,虾兵小心翼翼护送;由鱼婢急请而至,让兴味盎然的众兄弟团团簇拥,自是始作俑者,弄出一条人命的大龙子——率先在厅前小庭,碰头。 “呀——是你!”女娃笑容瞬间绽放,眉眼间,尽是闪亮光彩。 她忙不迭从双髻鲨背上跳下,不顾站稳与否、不顾虾兵大受惊吓的劝阻,朝大龙子飞奔过去,欢欣之情,溢於言表。 女娃丝裳雪白,襟口、袖缘和衣摆处,素雅的金纹嵌边,年约十七、八,腮粉唇红,乌溜溜的眼儿,慧黠晶灿,很是灵活,笑起来时,唇后的洁白牙儿露了出来,彷似一颗颗珍珠,衬托她笑颜蜜甜。 她发梳双髻——与她方才骑乘的双髻鲨,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发丝柔软细腻,海中的些许微光,顺着披散细肩的长发曳下,像在引诱人,将双手探入其间,去掬捧那流光、去试试那些发丝,是否如想像中绸软。 大龙子面无表情,不见嫌恶,亦无热络,他瞅着她,以旁观般浅淡的目光,静静打量。 这个来到龙骸城,指控怀有他孩子的女娃,他对她并无印象。 别说是一夜春宵,怕是连一盏茶的相处时间,都没有过。 “我不识得你。”大龙子剑眉淡蹙,没有更深一层的怒意,他的情绪总是深敛,鲜少大怒大喜。 言尽於此,他转身便走,吝於浪费分毫时间。 一只小荑,揪住他的衣袖不放,紧紧地。 “等等。”她急急喊着。 他没有止步的打算,对於来路不明之人,毋须多费唇舌。 “等一等嘛!”她不放手,只好奔驰起来,跟上他的步伐。 鱼婢和虾兵看不下去,分别站出来,帮她拦挡大龙子,鱼婢的眼神甚至带些控诉: “大龙子!请不要这样!姑娘此刻的身子,哪堪您拖着她走?” 动了胎气,可如何是好 “是呀是呀,连龙主都不让她多走半步路,吩咐我派双髻鲨代步,您现在这样待她,龙主看到,定会斥责您一顿。”虾兵也舞着螯,阻止大龙子再走。 一个有肩膀、有担当的男人,在闯出祸时、闹出“人命”后,就该勇敢面对,哪能一句“我不识得你”,便想撇清关系? 大龙子,您让属下太失望了! 亏您还是九名龙子中,令人最觉正直、最清高的一尾呀! 这番话,当然只能摆在心中想想。虾兵没胆仗义执言。 “你们人真好……”女娃投以感激眼神。 这城里的人,都好和善、好贴心哦。 暂且先略过她在城门口被挡下盘问那一事,守门虾兵听罢她的来意,以最快速度弹走,再折返回来时,手里缰绳,牵着温驯的双髻鲨,鲨背上,绑了个软垫,她婉拒其中一只虾兵要驼低身,给她当脚踏板的行径,自行坐上软垫,虾兵一路交代双髻鲨得游平稳些,不许颠簸、不许太快,体谅询问她: “软垫舒服不?速度可以吗?会不会太摇晃呀?……” 现在,又纷纷挺身而出,个个义不容辞,帮她留住他,她好感恩哦。 “大哥,他们说得对,她若有个万一,父王不会跟你善罢干休。”二龙子睚眦露出看好戏的嘴脸。 近来,被盼望孙子的父王给念到耳痛,难得有人能转移目标,当然,他也要尽一分力,好好保护一下。 “我没见过她。”大龙子的淡嗓中,没有半点迟疑或不确定的口吻。 “不会又来一个六哥的案例,失忆前的恋人,相见却不相识?”七龙子臆测道。当初六龙子亦是信誓旦旦,说着不认识鱼姬呢,结果没料到,竟是自己百年前深爱的女子。 “又或者,她是第二只小疯子,胡乱编了藉口,想混进城里来,趁机靠近大哥……”八龙子也提出另种可能性。五哥的教训,血淋淋地,历历在目。 近来,龙骸城发生太多诡奇之事,话,别说太满比较好。 即便众人越来越多揣测,依旧动摇不了大龙子的笃定。 他肯定,他与这女娃,毫无瓜葛,不曾见,不曾识,不曾有交集。 “你有何目的?”大龙子不想猜测,问得直接。 “目的?”女娃困惑,螓首微歪,思索他这两字的意思,再露齿笑:“我来找你的嘛。” “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怕是寻错人了。” “我绝不会认错你!绝对不会!”她很有信心! 她怎可能认错他? 他轻轻微笑起来的好看模样,是她每天每夜,定要重温的美梦,牢牢的印象,清晰如昨日,甚至,他说的每个字、每个起伏声调,多麽悦耳、多麽动听,她都还能完整复诵呢! “在外头吵吵闹闹做什麽?!全给我进来!——” 厅里,传来轰隆隆的龙吼。 一群人在门外嘀嘀嘟嘟,龙主早已等得不耐烦,将众人吼了进来。 龙主一双炯目,直盯着面生的女娃儿瞧。 就是她? 嗯……模样不错,清丽讨喜,虽排不上绝世美人之列,但笑脸迎人,很甜很顺眼。 龙主对外貌已经无感,性格温驯可爱才重要,他家族里,容姿俊秀漂亮的家伙,还瞧得不够多吗? 再帅再好看,配上任性妄为或忤逆成性,又有何用 不如长相和顺,讨人喜欢更要紧。 他从九只儿子身上,得到了大彻大悟。 只是,她娇小了点,生下的孙子,可别同她一样矮,多像爹爹一些的好…… “赶快坐,别站着,拿个背垫给她靠躺,比较舒服。”龙主示意鱼婢搀扶她落坐。 龙主的体贴入微,获得女娃大大好感,直觉认定他也是大善人,这城里,好人处处有呐。 她咧嘴道谢,上了座,马上有热呼呼、香喷喷的水沫茶递来,暖着手心。 龙主仍在打量她,想像未来孙儿的模样,越看越满意,口气慈祥,怕吓着孙子他娘:“小娃,你叫什麽名儿?” “珠芽。”她乖乖回道。 有人噗哧,大笑起来,毫不客气,是四龙子:“猪牙?” “嗯……连名字,都与我家老大相配,看来此事是真的了。”龙主抚胡,做出令众人愕视的谬论。 喂喂,光听名字,就断定两人间不清不白得理所当然吗? 想抱孙,想到疯掉罗? 提到名字,她才想起来,眸儿自然而然转向另一端的大龙子:“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上门寻他,仅凭蛛丝马迹,没想到守门虾兵一听便知,果然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还跟他——”怀上孩子 龙主不禁替她的单「蠢」,捏了把冷汗,这要是他的掌上明珠,先打断半截龙尾再说…… 女孩子该要精明一些嘛! 罢了,母凭子贵,她现在打骂不得,龙主於是转向,数落起罪魁祸首: “老大!这就是你不对!你存心隐姓埋名,想欺负完人家,便不认帐,是吗?!”长指气颤地指着大龙子。 “……”大龙子淡淡瞥他,眼神中,凛冽迸现,龙主仍碎碎念了好一番功夫,口沫横飞,浑然不察他眸内的愠色。 第二章 骂儿子给未来媳妇听,让媳妇儿知道,他这个做人爹亲的,一点也不偏袒自家儿子,反正骂着骂着,媳妇儿心疼起来,就会出声替儿子说好话。 果然,珠芽听不过,为了扞卫他,软声阻止龙主: “请不要一直骂他,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呀……” 果然不出他所料,有人舍不得了嘛。龙主吁口气,他也骂累了,喝口茶沫,润润喉,一脸慈眉善目,与方才数落儿子的嘴脸,全然不同。 “小娃,你是哪支种族的?”海底花花世界,种类成千上万,先问清楚。 “蚌。” “蚌呀……”原来儿子喜欢这一味的。龙主没有半点物种阶级的观念,不强制龙配龙、凤配凤,混血儿孙也能生出好货色。 蚌? 大龙子静静忖思,翻遍脑中记忆,更确定未曾与“蚌”有关联。 既然确定了,他便无心去理会珠芽的身分及来意。 不过是个无关之人。 他置身事外,修长五指,在茶几上,轻轻跃动,奏琴一般,虽无音律传出,却依稀彷佛,能听见一首好听的曲儿,正在他指节间,流溢。 “你叫什麽名字?”珠芽最在意的问题,还没得到解惑。 原先神情恬然的他,稍稍抬睫,投向她时,仅有淡淡冰冷和沉默。 她记忆中的他,明明笑得好温暖,嗓,又轻又柔,混着笑音,教人酥骨,不该有眼前这种面容…… “……你不记得我了吗?你夸过我,粉得好鲜嫩可口呀……”她想唤起他的记忆,他不可能连一丁点儿的印象,都没有吧? 她……可是将他的一切一切,镂刻在心上,没有一点点忘掉,是她视之为蚌生大事,对他,她却渺小得不曾挂怀吗? 此言一出,听进众人耳里,意喻非凡呐! 何种情况下,会让男人对女人说出“你粉得好鲜嫩可口”这类下流调情话?!下一句还能顺口再接“真想一口把你吃下去”—— 床笫间,可能性最大! 一边吻着、摸着、探索着、磨蹭着,将彼此燃烧起来,浓浓喘吁,肤儿沁汗,染上情欲的颜色,才会通体粉红,鲜、嫩、可、口! “大哥,看不出来……你嘴这麽甜耶。”九龙子咭咭调侃,笑容暧昧,道出在场所有人的想法。 “这下,人赃俱获,看你这只小畜生还怎麽狡辩!”龙主唾声。 大龙子根本没有狡辩之意,神态仍是自若而无谓,该辩驳的,他已说尽——他不识得她。 他更不可能夸姑娘家“鲜嫩可口”,这不是他的用语习惯。 “原来,大哥也是会说一两句肉麻情话的嘛……” “对呀,我一直以为大哥那张嘴,说不出啥人话……”大哥的嘴,时常坏得毫无自觉,伤人於无形。 “小蚌精,你放心,本王一定替你作主!要这小崽子给你个交代!你现在肚子里,可有了咱们家的宝贝,谁都不能欺负你!”谁敢动她,他龙主第一个站出来给她靠! “宝、宝贝?您这样说……太抬举了啦……小不隆咚的,哪能称得上宝贝……”珠芽本就较寻常女娃更粉嫩的脸皮,染了艳红些,娇滴滴的,梨涡深嵌,双手贴在平坦腹间,慢慢轻抚:“不过也对啦,毕竟是我头一次……” “什麽小不隆咚?!养大点,养壮些,这小宝贝,绝对会得到最多的宠爱和照料!给他吃最补的鲸豚奶、穿最美的鲛绡,把他当成小祖宗捧在掌心,男女都好,健康就好!”龙主可不容任何人说他宝贝孙儿的不是。 “咦?”珠芽开始听不懂了,表情憨傻,被龙主误当成心存质疑,不信他的担保。 是啦,女人哪需要公公担保什麽,要担保,也是丈夫该做的事! “老大!你也说些什麽呀!”哄媳妇儿这档事,还要他老爹逐字逐字教 遭点名的大龙子,薄唇弯扬,自成半弧,笑靥俊逸,美嗓却很森寒: “要说什麽?” 他事不关己,局外人一般,带些冷眼旁观的嘲弄,仍是俊美无俦、仍是风姿凛凛。 要他对这场闹剧,做出看戏的评论吗? 嗯,桥段单薄了点,对白无意了点,演故事的人,演技弱了点,哭戏不够矫情…… “说……”儿子的气势,胜出龙主太多,噙笑反问的口吻,又那麽理所当然,害龙主傻顿良久,露出蠢态,一回神,转眼间气恼起来。 这笨蛋儿子,那是什麽态度 好似没他的事一般,是谁惹出来的祸? 惹祸无妨,不认帐就太不可取! “说你会负起全责!好生照顾她、疼爱她,让她安心在这儿待产,把宝贝生下来!”龙主吼着。 大龙子微笑,眸子是弯眯了下来,眸光却冷然似冰。 那抹笑,在嘲弄龙主说出多可笑的字句。 这副笑睨神情,激怒了龙主! 龙掌气呼呼拍向岩石桌,龙胡被鼻息喷得狂扬,他瞪眼: “我四海龙主,不允许家族里,出了个始乱终弃的儿子!这话传出去,还有谁会对我们龙族心存敬意?!这种欺负清白闺女、事后硬想撇清关系、装做不识得她,想撵她出城去,任她和宝贝自生自灭的可耻行径,不容发生在龙骸城!” 龙主威严大爆发,字字铿锵,力道饱足,由大厅扩扬出去,如空中雷鸣,传向全城每处角落,引来城人纷纷放下手边事务,竖耳倾听。 “本王要你娶她——不!本王在此下令!你和她,已是夫妻!所有成亲礼俗杂事,一律日后补!从现在起,她就是你名正言顺的大龙子妃!” 妃妃妃妃妃……语末回音,在全城上空缭绕,久久、久久……久到无人不知、无鱼不晓。 “请、请等一等!为什麽这样就要成、成亲?!”太急转直下的演变,珠芽一头雾水。 “都‘这样’了,当然要成亲,给你和宝贝一个名分!”龙主只差没骂她一声“傻丫头”。 这样,还不严重吗 肚子可不等人,一日一日大出来呀! “可是……”这不是她的来意呀!她只是来…… “君无戏言!龙令既出,你们磕头谢恩就是!”龙主袍袖一甩,威风凛凛,谁亦不容违逆反抗——当龙主自以为雄姿飒飒,傲然回首,一接触到大龙子的眼光,胸臆一盆热火,噗滋一声,被兜头浇熄,只剩残烟袅袅…… 这等王者气势,向来总是……来匆匆,去匆匆,如春风拂林梢,咻一下,便消失无踪。 “这算是……赐婚?”大龙子淡淡一问,眉头动也没动,表情高深莫测。 似笑,又不似笑,看不出大龙子心情,是否有受影响,因为,他毫无动怒迹象,依旧清嗓温浅、仍然面容无害。 可这副表情下,潜藏着什麽,谁也不敢保证。 龙主不敢应“是”,支支吾吾,双眼左顾右盼,迟迟不跟大龙子对上。 “恭喜大哥,妻与子,同时拥有。” 五龙子狻猊,率先逸出笑语,解了龙主的窘困,瞧父王被大哥瞪得无法动弹、额冒冷汗,好不可怜。 狻猊近来又孝又顺,龙主每遇麻烦,不需待他下令,狻猊便会主动地适时而出,为龙主阻挡化解。 狻猊举步,缓缓来到珠芽面前,高挑身形,微弯,配合她的娇小玲珑。 “大嫂,我是五弟狻猊,欢迎大嫂加入我们的大家族。”狻猊优雅行礼,笑容既俊又甜,无比亲切和善。 “呃……”这声“大嫂”,把珠芽给喊怔了。 “虽然礼俗皆略,大嫂身子贵重,不过拜谢高堂允婚,仍属必要,这一拜,才算礼成,大嫂说,是不?”五龙子狻猊声音不大,甚至,可说是轻柔如絮,缓慢地,加沉了语气:“向父王跪拜谢恩,乖巧地喊声爹吧……” 珠芽听进耳里,还没来得及澄清,突觉双膝沉重,彷佛百斤磐石缚绑,不容抗衡的力道,逼她膝软跪下。 咦咦咦?!怎、怎麽回事 腿脚不听使唤……连、连脑袋,都像被谁按着,一连朝地三叩首,最后紧贴地面,抬不起来。 她更听见自己开口说话,明明是她的嘴、她的声音,竟不受她控制: “谢、谢谢父王允婚……”这这这这不是她要说的呀! 在场知情的人都明了,五龙子耍了手段,使用言灵。 只有珠芽一人傻乎乎,满脸惊恐、失措,不懂自己的嘴里,说些啥鬼话。 “快扶她起来,别让她跪!以后都是一家人了!”龙主指示鱼婢,把珠芽搀回椅上坐好。 她臀儿一坐定,有人却站了起来,对於一场闹剧,再无兴致看下去—— 大龙子头也不回,曳着在海潮间腾扬的长袍,宛若浮云一片,随他毫不迟疑的步伐,扬然走远。 “呀……”珠芽哪可能坐得住,匆匆忙忙站起来,却不知道能不能、该不该跟上去。 再犹豫下去,他就要走掉了…… “跟去吧,他已是你夫君,由他替你安排住居和后续,本属应该。”狻猊鼓励她,快快迈步追上。笑弯的眸,全是等着看戏的快乐。 “我和他,不是……”算了,眼下情况混乱,她还没厘清,到底为何发展至此?她更担心的是……他会不会生气,生她的气? 呜,她不想被他讨厌。 她要赶紧同他说清楚、讲明白。 珠芽小跑步,追了过去,龙主在她后头疾呼: “别用跑的!小鲨!跟上、跟上!载着她走!当心我的宝贝孙呀——” 双髻鲨不时以鼻尖顶过来,似撒娇、似催促,珠芽拍拍它,并没有爬上它的背,只是跟在大龙子身后,慢慢走着,维持一小段距离。 他不疾不徐,一如往常,步伐惬意,不因她追在后头而加快或放慢。 他眼里无她,自是不会回头看照她。 他知道她在他背后跟着吗?……珠芽心里胡猜。 若是知道,怎不想疾步快行,将她甩得远远的? 也不可能不知道呀……沿途,数不出有多少鱼婢、虾兵们,纷纷向他行礼道贺,在龙主短暂如花火的龙威发作下,放送此一大消息,众人虽不明始末,但已是全城皆知,城里多出一位“大龙子妃”…… 而且,即日生效。 “恭喜大龙子。”鱼婢福身、虾兵抱拳,各各谄笑 然后,瞥见紧随在后的她,补上下一句: “恭喜大龙子妃。” 光听鱼婢和虾兵一喊,他不用回头,都该知晓她的存在。 大龙子唇畔有笑,对每个福身恭贺之人,轻轻颔首,未多言解释或否认,更没摆出不悦的神情斥责谁,很明显……他没将众人的贺词当一回事。 珠芽看着前方的背影,浓黑长发,挽梳了送髻,发尾任其散敞于肩脊,随海潮轻缓拂动,轻轻跃舞,又直又长,他每走一步,发丝便荡漾出小小弹动弧线……撩人心痒的弧线。 他的发丝,和着光,那光,由海空洒下,淡淡的蓝中,参杂着虹彩,光线是柔和舒服的,镶嵌在他身上,缺变得炫目。 雪白的曳地衣袍,丝锦柔亮,右肩黹着淡色飞龙纹,栩栩精巧,内袄黑浓如梅,与白袍形成强烈对比。 乍见他,感觉他像雪,洁白无垢,冰清高洁。 在他身上,仿佛看不到半点尘埃…… 第三章 珠芽瞧着发傻,直到双髻鲨又轻顶她的肩,她才回神,连忙追近。 她回跟他解释她的来意,但不是现在,一路上,太多闲杂人等,不能好好说话,她等着适合地点和时机,再同他将话说开。 美丽的海底城,每一眼,如横幅画卷,绘出海山海水,水中光影变幻,多采多姿,那是人界难见的绝世奇景。 再美的景致,珠芽无心欣赏,满脑子打转着—等会儿要从何说起,该先唤回他对她的记忆才是,或者…… 一阵伶仃声,由足下窜出,声声清脆,她低下头,看见大片清澄的水玉石板,倒映她的身影,像一面镜,也像一池湖水,将她的一脸茫然,完整呈现。 踩在水玉石板上,几圈涟漪,由脚下立足处,缓缓扩散开来。 走一步,仃玉声,轻轻响。 “唔?”她惊奇又惊喜,再试踩几步,声音确实经由水玉石板发出,好听的音律,虽单调不成曲儿,可纯粹的单音,轻灵悦耳,如玉石交击。 珠芽终于注意到,自己已随着他,来到一处清幽奇特之地。 这里的廊柱,排列着圆圆的小洞,横栏间,不以石条为格,而是细腻的弦线。 这里,在唱着歌…… 不,不是歌声,是……琴吗?还是箫? 珠芽不谙音律,无法辨识优劣,只知道耳边悠扬的曲调,很轻很柔,甚至,可以用“绵软”来形容—听进耳里,软了身心,什么烦恼,什么困惑,都被洗涤干净一样。 海潮抚过柱间的圆洞,滑向横栏细弦,楼瓦上悬饰的玉珠,叮叮咚咚,变成了歌曲…… 她还在惊叹着,突地,曲调转为急促,加入疾驰的蹩音,在水玉石板上,如骤雨倾降,将曲儿弄得气势磅礴,教人跟着热血沸腾。 有人,一路急奔过来,水玉石板震荡作响,彰显来者的焦虑心情。 一名身着霓虹虹纱的女子,芙蓉秀丽,此刻,已顾不及端庄婉约,曳地裙摆胡乱拢起,发髻间散了几缕乌丝,亦无心整理,模样略微狼狈,气喘吁吁,朝向大龙子奔近。 “大、大龙子,怎么回事?!龙珠怎会突然要您成亲?!他……他说的始乱终弃、欺负闺女……又是怎么回事?!”这是女子头一回忘记礼数,该要向龙子请安,她太心慌,被龙主当时的雷吼所震慑,直至此刻,满脑子仍旧嗡嗡作响,充斥着“大龙子成亲了?!”的大消息。 会如此大受打击,原因是……她恋慕大龙子,已非短短数年。 她是服侍他生活起居的婢儿,身份虽低,他却从不轻贱于她,不曾以主子高高在上的姿态,令她自惭形秽,她的名儿“知音”,是他所取,他喜爱音律,她便也要自己勤练各式乐噐,只为……能更靠近他一些。 她擅琴,素手轻拈,便是一曲天籁,她喜爱在他身畔,为他奏琴,见他噙笑合目,神情怡然,聆听她仅敢默默诉情的琴音,便是她最最欢欣之事。 本以为,一生一世,都能这样度过,岂料龙主的咆哮,破碎了她的单纯美梦,她不求为妻为妾,只求一辈子在他身边,伺候他,爱怜着他的美梦…… 一接触到他淡然眸光,知音自觉失态,忍住泪,轻轻调匀纷乱气息,她跑得那么急,脸颊和嘴唇却不红反白,足见打击有多大。 她怎能用质问的口吻,去追问主子私事? “知、知音恭贺大龙子……”心好疼痛,仍要逼自己露出笑容,向传来喜讯的主子,呈上祝福。 心里,怀抱一丝丝希冀,盼他会否认此事,或是,任性说着,他绝不听从他父王的命令…… 他静默,不打算多说半字,由知音身边走过,她明显失望,泪水几乎要溃堤。 他这神情,知音是知晓的。 他不爱人扰他时,便是这般面容,他不大声斥责人,却在举手投足间,将疏离冷漠表现得很清楚…… “我可以跟你谈谈吗?”珠芽继续跟上来,脚步毫无规律,在水玉石板上叮咚乱踏,像个不会弹琴的嫩娃,硬要拨弄一翻。 知音这才看见了她的存在。 就、就是她吗?龙主指给大龙子的……大龙子妃? “慢着!大龙子此刻不要人打扰,有什么事,晚些再说。”知音过分尽责地挡下珠芽,她存心装傻,当做不识珠芽身份。 “不是……是很重要的话,你等我一下!先别走,我们私下谈——”珠芽吆喝着越走越远的雪白身影,知音见大龙子漠视珠芽,胆子也更大了些。 “大龙子说,不要人打扰!”知音冷淡的口吻,加重。 “他哪时说了?”珠芽两只耳朵都没听到他开口呀! “我伺候大龙子已有数十年,无须大龙子吩咐交代,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呼吸,我都能明白。”知音这些话带有挑衅,故意要珠芽明白,她比他更了解大龙子的一切。 “你这么厉害?那那那……我问你,他这样—”珠芽马上挺直站好,摆了个皮笑肉不笑,嘴角抽搐的表情,自是仿效刚刚大龙子的某号神色,偏又仿得不伦不类,只有她自以为很像:“是什么意思?生气还是没生气?” “……”你那样叫今早吃坏肚子又一连遇上三间茅厕都在整修的意思吧。 “这样又是什么意思?”珠芽揉揉脸,表情一变。 这回,变成了努力眯细双眸,睨起人来。 “……”你那是被人用指甲戳到双眼,痛到眼泪快喷出来的意思吧。 “我不太分得清楚他的表情变化,明明有笑容,看人的眼光却好冷,也不说话,生气不是会哇啦哇啦骂人吗?他全没有……一路上,还对每条鱼儿笑……”珠芽仿佛找到了良师,能解答她一肚子困惑,叽叽喳喳,连串说着。 “……”知音的回应,只有无言以对。 一开始,知音以为珠芽是调侃她,故意讥讽她对大龙子的熟稔,不过尔尔,才假装虚心求教,到后来,她发现珠芽是认真的,而且,对她的幼稚挑衅,无感至极…… 这样笨拙迟钝的女娃……无法与温雅睿智的大龙子匹配! 她怎么看看,都不觉得珠芽有此资格…… 门,当着她的面,砰地关闭起来。 差一寸,就会撞上她的俏挺小鼻。 珠芽对着门板,咕哝: “我有这么矮么?……我不信他没看到我在门外。”况且,她还一直嚷嚷,没聋的人,都能听得到。 她被彻底忽视,那个男人,眼高于顶——眼睛视线,高过于她的头顶。 虽然她只勉勉强强,抵达他的胸口高度,但并非如此没有存在感,好吗?! 无妨,他关起一扇门,墙上高窗仍是开着的! 屋里,大龙子甫旋过身,走向厅内长椅之际,身后,传来耳熟的喋喋不休。 耳熟,已纠缠到某种程度的熟稔。 “要找个好时机跟你说话,真不容易。”珠芽爬窗进来,帮凶自是留在窗外,那只温驯双髻鲨,她踩上它的背,才够得着窗缘,攀爬入内。 他回首,目光很淡,没有嫌恶,当然,更不会有赞赏——赞赏她的死缠烂打。 几乎是立即地,他挪眸,由她身上移开,继续视之无物,举步往石玉长椅坐下。 他不开口、不招呼,只好由她先起头: “我不知道事情怎会闹成这样……”挠挠粉腮,珠芽给他一个甜甜歉笑,精致的眉眼因而弯灿,像夜空中一轮新月,有些嫩、有些娇、有些赧红。 她干干呵笑: “我、我也不知道那时……我的双腿是发软了,还是麻掉了?突然扑通跪下,嘴、嘴里尽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我没想说那些的,真的,我发誓,害你被你爹骂,我很过意不去……”她发自真心。 思及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谢谢父王允婚”,她就很想一头朝墙撞去…… “我五弟的言灵。”当时,作怪的元凶。 “咦?言……什么?”她没听过“言灵”,不解字面之意。 他不打算为她解惑,准备替自己斟茶,才翻正一只杯,她殷勤讨好,捧起圆壶,为他倒满。 茶沫像浅黄珍珠,颗颗精巧浑圆,咕噜咕噜落入杯中。 “……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去跟你爹解释,解释完就没事了。”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要解释什么……她压根没弄懂,问题是从哪儿开始发生的。 明明她的来意好单纯,以为见着了他,完成自己这半年的心愿,她就心满意足离开,哪知一转眼间,她、她变成这个男人的龙子妃…… 她想都没想过这种事! 说慌是很慌,另一方面,又觉得臊,一种急急热热的羞臊,在两颊间闷闷地烧,烧出两腮通红。 “不过,你们城里人真好,个个对我都好友善、好关心,我很喜欢他们。”珠芽也帮自己倒杯茶要解燥热,满脸笑吟吟,不请自“坐”,挨在他身边空位,稳当坐定,啜着温热甘香的茶沫水,粉嫩嫩的唇畔,一朵俏美笑花,绽放。 她自顾自说着: “虾子大哥听见我说,我怀着珠儿来找你,一副心急担忧的模样,马上替我通报,还牵了小鲨来驮我,我告诉他,我可以自己走过去,他却一直央请我坐上去,说不能让我有半点闪失,他好客气,害我乱不好意思的……” 他听见她那串无意义长句中,很重要的一点。 “你什么?” 哇,他的嗓音好好听,让人浑身微颤,爽快哆嗦,真想多听他说些话。 不对不对,他提出了问题呢,她得赶快回他,不能傻乎乎的…… “嗯?害我乱不好意思的……”一边觉得抱歉,一边又难以推辞,所以还是跨上小鲨,被人一路护送进城。 “不,你方才说,虾兵听见你说——你什么?” 她稍稍回想一下,费了些功夫。“……哦,我说,我怀着珠儿来找你呀。” “珠儿?”她腹中孩子的……乳名? 未免太早取了些,是雌是雄,已经确定了吗? “珠呀,真珠,龙珠蚌的真珠。” 珠芽眉眼轻舒,提到这个,精神全来了。 “你不是没亲眼瞧过,心里有遗憾吗?我……我一心记得你说过,所以想让你如愿,看看龙珠蚌的真珠,我就替你孕了一颗,要送给你。”她嫩嫩地笑,献宝一般,双腮因而鲜红,再艳、再美的花儿绽蕾,也不过如此。 她双手贴着平坦小腹,娇滴滴的喜悦模样,莫怪虾兵误解其意,错将珠子当孩子。 “你所怀的,是珠子,而非孩子?”他浓密的英挺剑眉,略略飞扬。 “什么孩子?”她反问,脸上的困惑,很真诚、很明显,完全没造假。 所以,她跟他父王一句宝贝来、宝贝去,压根是鳮同鸭讲,各说各的。 她只是颗蚌,怀着真珠的龙珠蚌。 龙珠蚌? 这三字,勾起些许朦胧回忆,好似确实曾见到过…… 半年之前…… 记忆,被一首曲儿给牵引,飘回遥远半年前…… 一首自编自唱的曲调,不管对仗工整,纯粹唱爽快的小曲—— “海香椿炒肥蚌,辣椒抓一把,老酒来一瓢,黑醋撒几滴——天生绝配!” 哼曲人的绝佳好心情,让曲儿听来活泼轻快,不过,歌词左唱右唱,只有这么一句。 第四章 哼曲人——九龙子,手拎一袋海蚌,勾在食指间,欢愉地转呀转,行进路线是厨房,要请龟大厨替他料理鲜美海蚌,配着下酒。 “小九。”叫唤声,天籁般遽降,缓缓飘抵,远胜九龙子的曲儿,更加悦耳。 楼上一处轩楼,大龙子敛眸含笑,由高处瞰下,望向九弟。 “大哥。”九龙子举高手中袋子,招摇着,“要不要一块吃海蚌?” 布袋晃出来的弧线,与九龙子此刻的唇畔笑靥,同样弯扬。 只要有得吃,他都是这副开心稚气样。 “惊蛰送我的,每一颗都生猛新鲜呢!” 又是惊蛰?昨天是鲜鳗,前天是脆虾,大前天是人界家常菜…… “惊蛰简直将你当成宠物,日日喂养,生怕你饿着。”大龙子唇间一抹淡笑,浅甜似春风。 “我和他是好哥们儿嘛!有好东西,当然要送一份让我尝鲜,才够义气。”九龙子嘿笑,吃人馈赠,吃得毫不心虚。 “论辈分,你得喊他一声表叔。” “一表三千里啦,大哥不也直呼他姓名?” “我岁数比他大许多,彼此不习惯叔侄相称。”龙子的出生间隔,不若寻常人类以两三年来论,当中差距百年都有,例如,他与最小的九龙子,便是如此。 “他也不要我喊他惊蛰叔呀,才早生我几十年,叫都给叫老了。”九龙子的肚子,已经不争气地咕噜噜直打鼓,他倒不见臊红害羞,理所当然道:“大哥,你先帮我吟几句曲儿,开几颗鲜蚌来生吃先,填填胃!”不然等龟大厨备料热锅,还得饿上好一会儿。 他大哥与生俱来的天嗓,说话、吟诗、哼曲、骂人,皆是那么酥麻好听,连蚌类都抵抗不了,听见他大哥的美声,不知死活地打开蚌壳,想听得更清晰,嘿,正好方便他吃,连剥壳都不用。 九龙子健步一蹬,跃上轩楼,到达大龙子面前,递出盛蚌布袋。 里面各类蚌种,螺贝皆有。 孔雀羽纹的孔雀蚌、像块沉铁刚硬的铁矿贝、犬类头骨模样的犬骨蚌、狼牙棒长相的突齿螺、潜在海沙中,伪装成海红花的花贝,族繁不及备载……全是稀奇古怪的少见贝蚌。 惊蛰未免太溺爱小九,当中不乏难得一见的神蚌呐,拿来当零食喂人,真是暴殄天物。 大龙子瞧得眼花缭乱,瞥见混在袋中蚌群,一颗小巧可爱的贝。 不及他手掌一半大,通体洁白,波浪状的壳缘,镶了一道金边,壳顶一点金墨色泽,绘成美丽图案。 仅止白与金两色,竟让它显得突出。 他未曾见过,慢慢思索着,在哪处书籍内,读到相似的图文描述。 “这是……龙珠蚌。”他忆起这种蚌的名称了。 “龙珠蚌?鲜美吗?啧,好小一颗,一定很没肉……”九龙子光看见小不隆咚的蚌体,一脸很唾弃。 “听说,龙珠蚌所孕之珠,似极了龙族的如意宝珠,相传,远古祖先若需修复如意宝珠,便得寻觅龙珠蚌,将宝珠置入,由它们包覆受损宝珠,一段时日后,宝珠可恢复原状。”这便是它们得名“龙珠”之故。 “它比我们的如意宝珠,还要小很多,哪可能放得进去?”九龙子趁大哥说话时,快手抓住开了口的孔雀蚌,麻利掰开,凑近一吸,鲜甜蚌肉滑下咽喉,他连吃三大颗。 “我并未亲眼见识,只在书中读过,也许,龙珠蚌最大能长直数尺,这颗小蚌,不过是幼儿罢了。”他将龙珠蚌置于掌心。 它玲珑致巧,轻若无物,隐约能感觉它在颤动、轻抖。 看来,是被小九嘴哼的“吃蚌歌”给吓坏了,有些可怜兮兮。 “小九,它太小,食之无肉,放了它吧。” 吃惊于大哥替蚌壳求情,九龙子一时面容呆呆。 “呃,这种蚌……很会唱歌吗?”呆归呆,发问功能还是在的。 “我不知晓。”大龙子轻轻摇首。 “那大哥替它求生?” “很怪吗?” 九龙子搔搔头:“很怪呀。一般来说,会让大哥在意的,只有乐噐或好嗓,其他什么死活……你好像没在意过耶。”没错,他大哥就是这种性子! 例如,先前六哥家的鱼姬差点被烹煮,他也仅为“鮻”的歌声惋惜,重点完全摆错! 明明是性命比歌声更要紧,好吗?大哥。 大龙子浅浅微笑,也答不上来自己何以多事。 或许,只是觉得它好看。 这么美的外壳,和着蒜末酒醋,炒成菜肴,确实有些可惜。 九龙子倒也豪爽:“反正,它塞不了牙缝,随便一颗铁矿贝,都比它大上十倍,大哥喜欢,让给你就是啦。”咕噜噜噜……饥肠辘辘声又响起,比前次更鸣亮。 “大哥没有很喜欢……”他不是在向九弟讨它,九弟误会了…… “我好饿,不同你多聊了,我去找龟大厨炒蚌先,大哥要吃的话,等会儿厨房见,我分你一颗。”九龙子来去一阵风,转眼间,又跳下轩楼,边笑边挥手,跑得好远。 “这小九……真是毛毛躁躁。”大龙子纵容笑叹。 温润浅笑声,哄诱掌中小蚌缓缓开启,露出壳内淡淡粉色的蚌体,樱花一般的颜色,漂亮、赧艳。 蚌虽无眼,他就是知道,它正在看他。 “幸好未被小九瞧见这身蚌肉,粉得如此鲜嫩可口,他不尝尝滋味,是绝不会作罢。小九虽非饕餮,食欲却不遑多让。”他笑,声浅,又极度清悦。 小蚌蠕蠕,雪壳微合,又张开,仿佛被夸得正乐,一副“这样夸我,我会害羞啦”,却立刻展现骄傲“不过,你没说错,我就是这么鲜嫩可口”。 他唇间笑痕加深,指腹抚着蚌壳,落在细致金纹上。 “龙珠蚌所孕出的蚌珠,真与如意宝珠相似吗?……可惜,蚌里无珠,无法亲眼证实。”他低语,虽有微憾,但并不深。 下一瞬,他的掌,扬向半空,再翻转收回,任由躺在掌心的精巧小蚌,飘往海间。 天蓝色湛洋,便是鱼群的苍穹,宽广无垠,它似游似飞,双壳一开一合,宛若一对小翅膀。 “没有被吃的危险了,下回,可别再让人抓着。”长睫掩着瞳仁,盈满笑意,眸光柔润祥和,他俊雅如神祗,声音更教闻者沉醉,天赐般绝美。 他扬袖,招来水波,将它送远。 小小的波潮,犹若滔天巨浪,它抗拒不了,硬是被卷走。 噙着浅笑的他,已然翩翩旋身,对于此次插曲,好不挂心,兴许转过身后,这等芝麻小事,便抛诸脑后。 他会忘,有人却不会。 记得牢牢。 他的高挑身影,他的清悦嗓音,他低眸含笑,觑着人的模样…… 还有,他嗓中的遗憾。 她记得,所以她来了。 一瞬间,困惑尽释。 他明白了。 大龙子墨沉如玉的眸,落在她脸上。 “你是……那颗险些被小九吃下的小蚌?” 她惊喜莫名,咧开小嘴,开怀笑了。 “你想起来了?你想起我了?!对对对,我是你救下的那颗蚌!那日,真是谢谢你,你是我的大恩人呢!我一直想报恩,可又不知怎么做才好,听你说,想看看龙珠蚌的真珠,我打定主意,要把我第一颗真珠送你。” 孕珠,对蚌类而言,是件活受罪的苦差事。 若非万不得已,没有哪颗蚌喜欢在体内摆入异物,扎得肤肉尽疼,被迫分泌珠液,来裹住异物,将其包覆。 这过程中,历时不短,试想,谁喜欢眼里进了颗沙,泪流不停,那种不适?虽不危及性命,不舒服感却如影随形。 蚌类也是如此,它们以泪,成就了真珠。 她为了他,自个儿挑了块小石,有棱有角,忍痛摆进壳内,与她朝夕相处,稚嫩蚌肉,被刺磨着好痛好痛,可只要想到,他见到龙珠蚌的真珠,会有多开怀,她便不觉得难忍。 她逐渐地、缓慢地,将小石滚啊滚,滚了半年,终于滚成漂亮的真珠,迫不及待想赠予他,只因……他那一句——想亲眼见识。 “……”这件事,他不过随口一言,未曾当真或悬念,没料到,她视之为重要大事,不仅牢记,更采取行动。 “我马上把真珠取出来!你等等哦。” 她背对他,胡乱瞎忙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把珠子逼到口中,再慢慢以粉舌卷着、顶着,吐进合拢的小小掌间。 大功告成! 她一脸骄傲和雀跃,仿佛献上稀世珍宝,捧着她的心血结晶,呈现给他。 巴掌大的俏颜,白里透红,笑出两道可爱梨涡,全是等着赞美的期待。 精致的真珠,流溢乳白色辉光,在软嫩的手掌中央…… “送你。”衬托着珠光的,是她乳香般纯洁的笑靥,那种一心一意、那种心满意足。 小得不过米粒大。 他腰侧间的流苏垂饰,随便哪一颗真珠,都是它的数倍大。 他就是为了这颗小玩意儿,被误解、被污名、被控诉他始乱终弃,到最后,换来父王严令赐婚,与她结为夫妻? 换成其他龙子,眼下早就火气大发,先捏碎米粒真珠,再捏死她,但他没有,他只是淡淡地笑、淡淡地把目光从她掌心中央,挪向他的垂饰,再淡淡瞧回她脸上。 淡淡地,完全没用到任何一字,将他的鄙视、唾弃,表达完毕。 连迟钝的她,都懂得要汗颜了。 “是、是有点小啦,可是,圆得很漂亮,对不对……” “原来,这就是龙珠蚌的真珠。”他脸上还是镶着笑,声音教她酥麻迷眩,听进了耳内,顺着浑身血脉,流呀流,流到四肢,四肢发软;流到胸口,心窝颤嗦;流到脑袋,红潮全往上头冲—— 真、真好听的嗓音…… 令人通体颤麻呀…… “对呀……”她屏息,等他夸奖。心里想着,这一回的成品有点小,下一回,她找颗更大的石子,养出来的珠,也会大些,气派些…… 笑得俊儒、玉凝出来一般的男人,双鬓长发,柔柔地,垂在胸前,与雪白衣襟辉映,他的眸,带点弯弯笑意,变成一潭深邃潭水,薄唇,开合: “也不过如此,没什么特别,一般贝蚌孕出的珠,轻易都能胜过。”他笑,却说出了让她笑不出来的话。 那么清隽沉稳的嗓,娓娓道来“百闻不如一见,一见不如不见”的残念口吻,混杂在俊雅笑颜里,像支无形刀刃,一剑,刺穿她的心窝—— “虽、虽然看起来,和一般真珠没、没两样,但质地不同,我的真珠……比较坚硬,不容易破……”她还想替自己列出优势,偏偏说着说着,逐渐心虚起来,口气变得又小又弱。 她一顿,嗫嚅道: “你不是说……我们孕出的真珠,和你们龙族宝珠相似?我没见过宝珠,所以不是很肯定……如果是真的,一般贝蚌当然做不到嘛,不然,我们怎会被取名叫龙珠蚌?”能和“龙”挂上关系,多多少少,还是有他们独特之处吧…… 自己辛苦大半年,忍受石子在肤上刺痛、摩挲、刮伤的疼,才养出这么一小颗真珠,却没得到他的激赏,仅有淡漠,她心中小小失落。 她幻想过,她带着珠子来找他,他会眉开眼笑,手捧贝珠,再三轻抚,指腹流连于珠身上,很是喜爱,赞赞呢喃着:真是漂亮的小东西。 让她一边害羞回应“你太过奖了啦”,一边又能骄傲拍胸说“你喜欢就好”…… 第五章 幻想,果然只是幻想,纯粹是她自己勾勒出来的美梦。 眼前才是真实的。 “你……不喜欢哦?”她谨慎地问,浑圆大眼瞅着他,观察他,问完,又恼自己的自讨没趣,何必要自取其辱。 “增长见闻,无所谓喜不喜欢。”他实话实说,他对金银珠宝总是无感,不若一曲音律来得专注。 就算有喜欢,也不及她惹出的天大麻烦,这颗小珠子,能解决如今的发展吗? 即便拖着这只蚌娃,赶回大厅,将虾兵误传的谬言,做出澄清,他那位龙主父王,岂会轻易收回成命,他的龙主颜面,哪能挂得住? 君无戏言。说出口的话,要再咽回肚里去,比生吞火炭更加烫喉,况且,已是全城人尽皆知的消息,临时扭改,不如将错就错——他父王,定会这般决定。 反正,你没娶,她没嫁,凑合凑合吧,肚里没孩子,赶快补怀一只就好,让一切成真,比较省时省力。瞧,他连他父王的说词,都能猜想出来。 父王倒还好打发,近来,孝顺过头的五弟狻猊若插手,才是真正的麻烦。 他的眼眸一紧,眉心浮现一道淡淡蹙痕。 珠芽虽有些迟钝,还是看到了,捧珠的柔荑软了下去,有气无力的,以为他是对着她和她的真珠,皱起眉头…… 她是想来让他开心的,不是要害他……露出这种神情。 “珠子是因为你才有的,给了你,随便你处置,看你要拿它当饰品串……”瞄了一眼他腰侧的流苏垂饰,一颗颗又大又圆又刺眼的白真珠,嘲弄起她的不自量力,硬是逼她把话吞回去。 好啦,她的珠子小之又小,串成饰品,太没有存在感,完全惨败。这个提议,她自己第一个否决掉,幸好,真珠效用多,还能有第二种使用方法: “或是要磨成粉喝,都由着你……”那颗珠子,从她嘴里吐出来,再被他吃下去的幻想情景,教她的脸色,倏地红透了。 “……”这么小不隆咚的一颗,磨成粉,能剩多少?边磨,边需小心不能喘气,否则一口气吁出,它飞散得连半粒尘埃都不存。 “我……只是要把珠子送到你手里,那……现在,我要走了。”垮着双肩的小女娃,连头顶双髻,都像丧了气一般软垂下来,情绪表现太明显,仿佛受到严重大打击,让她失魂落魄,眼眶粉粉红红的,泪水酝酿。 他没有要留她,一点打算都没有。 她若自己离开,倒不失为解决办法,大龙子妃连夜潜逃,遍寻不着,久而久之,无人会再提及此事。 他的双眼,静静传达—— 走呀。怎么还不走?不用我开口送你吧? 两人相视,他笑意加浓,眸光更温柔,暗喻亦加倍明显—— 附送笑容一个,你可以瞑目走了。 “你父王那边——”她猛然仰头,想到一个可以暂缓离开的正当理由。 “你毋须担心,收拾善后,我来。”马上驳回。 “我怕你父王为难你,所以还是同你一块——”两个人,也好壮胆。 “不用。”拒绝得很决断。 “……你父王对我很慈善,我猜想,他挺喜爱我的,我说不定能帮上一些些忙——” 他以为你肚里有他的金孙,才奉你为上宾,若他知道,他的爱孙,不过是颗米粒大的真珠,情况就大大不同。 “真的,不用。”他唇线扬扬,勾勒出绝美弯弧,嗓音脆灵好听,仍是笑着,仍是婉拒。 “我保证不会再乱说话、不会乱下跪、不会……”她努力想担保。 他像尊被雕塑成噙笑神祗的石像,只是笑,也只有笑,没有真实暖意。 是的,他的双眸是冰冷的颜色,淡觑着她,仿佛纵容到了底线,她再啰嗦下去,他便会翻脸。 好、好嘛,她看懂他的拒绝了,他不是客套,而是真的不要她插手。 “……那,临走前,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噙笑神祗优美的笑弧,上扬达到极致,天籁清爽的美嗓,送上坚决一字。 “滚。” 耳根子,总算恢复清静。 打从某人变回蚌形,哭着从窗台“飞奔”出去,凭借双壳一开、一合的力道,化身飞鸟一般,飘得好远,化为海中一粟,带走了嘈杂的啜泣声后,“枕琴怀笙园”回归了原有的幽谧宁雅。 仅存海潮流动时,在廊柱洞箫间,形成的自然之音,轻灵缥缈,围绕全园周遭,不加矫饰的音律,闭目聆听,教人心旷神怡。 大龙子品着茗,也品着幽乐,兴致一到,唤出水箜篌,长指灵巧捻拨,繁复的指法,流畅自如,与潮音和鸣。 动听琴音,袅绕不止,溢满庭园楼宇,悠悠浅浅,吸引鱼儿歇伫、诱来蜇群聆赏。 大龙子奏篌,总能招来听众无数,此乐翩翩,便是仙曲,闻者舒心袪郁、忘却烦恼。 难得他今日弹奏许久,皆无休憩之意,造福了大家的耳朵。 知音远远听着,虽觉他的篌音,不若平时沉稳专注,带些慵懒,像是信手拈来,更仿佛,他只是胡乱拨动细弦……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她亲眼看见大龙子赶走那个嫩女娃,这才要紧、才让她感到安心不少,自然更觉篌音悦耳迷人。 她守在远处,眷慕地、略憨地,微微含笑。 他比任何绝景更加悦目,举手、投足、敛目,皆是美得如诗如画。 瞧他,永远也不腻。 直到鱼婢来报,打断了知音的“观赏”。 “龙主今晚设宴,请大龙子与大龙子妃,准时出席,几名龙主妃想见见新家人。” 知音除了暂且应诺,送走鱼婢,再向大龙子完整传递龙主命令之外,她是无法欺瞒,或自作主张多言的。 “嗯。”大龙子听罢,淡淡回了这一字。 单仅有一字,也像吟唱仙乐般,酥骨麻心。 知音没有立即福身退下,她想佯装口吻自然轻松,又不失尊敬: “怎不见大龙子妃?需要知音为大龙子妃……备妥衣裳饰品,精心打扮一番吗?” 明知故问的用意,就是想亲耳听见他说:“我赶她走了,何来大龙子妃?” 万一他真这样汇她,她还能故做担忧,为其烦恼着大龙子妃一走,龙主降罚,如何是好? 最好,他接下来能发现始终站在他身旁的她,笑容轻绽: “他要大龙子妃,找一个给他便是。” “能上哪去找?”说这五字时,千万不可以太娇软,才不会被他听出她口吻中,充满期待。“你。” “我——”知音双颊红似彤云,鲜艳得快要滴出汁来,白嫩柔荑要忙着捧腮,又要猛按狂跳的胸口,还需矫情摇晃:“知、知音不行……知音不敢逾矩——” 但若大龙子很坚持,那那那知音恭敬不如从命…… 最后两句,没机会脱口。 “你,可以退下了。”他只是要独处,见她还发着怔,傻站在那边,才出言屏退,哪知她反应古古怪怪。 逾矩?退下与逾矩,有何关联? “呃?是……”并非找她充当大龙子妃哦?知音一阵尴尬。 自己妄想得太好欢乐,忘了今夕是何夕,她脸儿臊红,挟带几丝失态的难堪,连忙福身,退了出去。 篌音再度玎扬传出,悠然了整座园楼。 等到它止下,以臻晚宴开始的时辰。 “今天,大哥心情很好哦?箜篌弹了真久,琴音连我那儿都听到了。”四龙子在抵达宴厅前,巧遇二龙子睚眦,两兄弟搭伙一块走。 “琴音正好助眠,让我家蔘娃睡了整个下午。”此刻,蔘形小娃被抱在臂弯内,还没睡醒,他提供贲张结实的肌肉,给她当枕躺。 “我也忍不住睡半个时辰,醒来,琴音还没停。诶,老五。”四龙子走着,又遇到另一只兄弟,狻猊手挽妻子,就在上阶梯的廊前。 “大哥是藉由箜篌之音,和大嫂调情?”狻猊笑侃道,紫瞳氤氲在烟沫后头,既魅,又媚。 “最好大哥懂这种风花雪月。”四龙子嗤之以鼻。 外人很容易被大哥那副光风霁月的皮相所误导,当他温良恭俭让,容貌好、品性好、脾气更好,时时面带微笑,好似永远不会生气,永远胸襟宽大,永远淡淡柔柔的…… 只有一家人才知道,大哥根本是个皮笑肉不笑,笑起来也不代表他心情好,难以捉摸、深不可测、外加观念扭曲的家伙。 “我瞧那只蚌精,也不像是喜爱音律的料子。”四龙子补上。 “怎么?从她身上,嗅到和你是同类的味道?”狻猊嘴可不饶人,笑起来酸他,从不管长幼有序。再说,不同个娘胎,只早他半刻出世的“哥哥”,哪用尊敬? 同类,非指皆属龙子,而是音痴。 音痴,更非痴醉沉迷于音乐之人,是没有能力分辨宫、商、角、征、羽,对音律一窍不通…… 四龙子对音律之迟钝,大概是本该要遗传到的音乐天分,大龙子抢先一步,全由娘胎里拿走了,半点渣都不分给四龙子,造成两兄弟落差如此之多,云与泥,音痴与音痴,天籁与破嗓,形容得恰恰好。 他们两只,可是同父又同母的亲亲兄弟呐,不若其他七子,未从同个娘胎而出,血缘浓上加浓。 偏偏两只血缘最亲最近的兄弟,长得最不像,性格也最天差地远。 “对啦,她和我有同一股对音律很苦手的味道……”四龙子说完,才发觉被取笑了,猛朝狻猊呲牙咧嘴。 “你大哥弹的曲儿,听起来很舒服。”新任的五龙子妃,娇丝丝地打了个呵欠,她刚睡醒,秀姿慵懒,眸儿迷蒙,风情无限。 箜音相伴入眠,睡起来特别香甜呢。 “不杀人时,曲儿确实悦耳好听,一旦灌注术力,每回拨弦,就像挥刀一般,封喉见血。”狻猊为妻子解说,不让她对大哥有所“误会”,误将大哥当成好好公子,而无意间得罪了他。 她微笑,颔首,却没告诉狻猊,她很清楚,她曾为了他,正面迎向大龙子的音刃嗜杀,险些成为大龙子的篌下亡魂。 不说,是因为一切都过去了,不值得多提,她不需要靠那些事,去换他的心疼怜惜。 她早已经得到了。 陆陆续续,龙族自家人进入宴厅,纷纷落座,等待的过程中,吃些小菜,喝口小酒,闲话家常。 三姑六婆处处有,龙骸城里也没缺,围成一桌后,自然开始天南地北。 聊的,大抵也是午后那阵美妙的箜篌之音,大龙子成亲生子之事,以及—— “当时,听见龙主吼出‘本王在此下令!你和她,已是夫妻!’,我真是提心吊胆,生怕下一句就是龙主的惨叫声传来……”龙主某号鱼小妾,一脸惊魂未定。 一旁几人连连点头,同意:“龙主不知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敢逼迫大龙子做他不愿做之事……” “大龙子脾气温和,待人极好,你们怎把他说得像凶神恶煞?我瞧他,挺俊、挺有礼的呀。” 果然是新来的蛟小妾,说出这么嫩、这么天真、这么无知的话。 “我头几年进城,心目中的大龙子,也与你想象中一样完美。”无知,真是件幸福的事呐,但,人总是要学着长大,幻灭,是成长的开始。“你们这些后来才到的妹妹都不知晓,大龙子他,可是‘战龙’呀!” “战龙?那不是二龙子的荣封吗?” 第六章 战龙,龙族每一代,皆有一人能受封,取族人中武艺最精良者优先。 以战为名,效命天庭,与神族并肩,征讨叛逆,清邪除恶。 战龙并非封而不改,若同辈中,有人胜出,战龙之名便会转移。 “最原先,新一辈的‘战龙’,是属大龙子所有,已是太久远事……只隐隐记得,有次随着众神征讨叛逆,大龙子受了伤,之后……便罕见他再动武,锋头逐渐被武艺精进的二龙子抢走,连‘战龙’之名也……”在妻妾中,算是资历较深的鳗小妾回忆道。 然而,她所闻所知,亦是皮毛罢了。 “受伤?伤着哪里?!连动武都不行了吗?”向来视大龙子为神祗,崇拜着,欣赏着的虾小妾亲妹子,问得好担忧。 “这事儿,只是听说。嘘,别再多问,大龙子来了……” 白袍身影,穿过重重水沫珠帘,沿着珍珠长廊,优缓走来。 厅墙镂刻的格扇石窗,一处一处,有他步行而至的俊逸身姿。 他步伐不快,慵雅闲散,却能教人移不开眼,目光紧紧随他,走过窗前。 他,是独自一人前来,身旁没有跟着众人想见识的新嫩妻子。 “怎么看……也没法子将他和‘战龙’那种蛮厉称谓联想在一块……”虾小妾的妹子,边瞧边傻笑,双荑托腮,险些管不住唇边的唾涎,嘴里喃喃含糊。 甫进入宴厅,海水阻绝于门外,大龙子立刻被四龙子吆喝到同一桌去。 他浓而长的密睫,微微垂敛,唇是上扬着的,形成一幅慈笑假象,迷得几名少女芳心咚咚乱撞。 “猪牙大嫂咧?”四龙子喊来顺口,那名儿,喊了真叫人莞尔,心情大好。 “走了。”淡淡两字,便是大龙子所有解释。 “你赶她走?”狻猊吁着烟,浓眉挑扬,随俊颜摇晃时,噙笑唇畔的烟雾,曳得飘袅。“她目前荣升父王心目中的宝贝,她腹里那只小家伙,更是宝中之宝,大哥轻描淡写,一句‘走了’,准备用来抗衡父王连珠炮的攻势?” 大龙子浅啜水酒,细品辣与香,睨了调侃人的狻猊一眼。 “龙主驾到——” 众人起身行礼,直至龙主上大位坐定,扬手,轻喝平身,厅内众人才再度落坐。 “咦?怎不见我的新媳妇?还在梳妆打扮吗?”龙主一眼扫去,没瞧见珠芽,自是关心询问。“不用催她,慢慢来,女娃儿嘛,总是爱漂亮,得多花点时间和功夫,呵呵呵——” 几双眼眸瞟向大龙子,他却连‘走了’两字都不再提,看来,是打算等吃饱后,再道出实情,避免太早吐实,龙主暴跳如雷,坏了大家吃饭的好胃口。 真是深思熟虑呀,替大家的肚子着想,若话说得太早,这顿饭大抵也泡汤了。 等一下菜一上,要赶快吃饱饱,能塞多少算多少,吃到龙主得知媳妇儿跑了,就没法子吃了…… “还不能出菜吗?好饿。”全厅里,最不耐饿的人,除了九龙子外,没有第二只。俊稚的脸上,写满了对食物的饥渴和迫切。 “你先啃些零嘴吧,随身不都携带着?”三龙子很了解九弟习性,他身上,怀中,袖里,腰间,都掏得出一堆食物,根本不会饿着自己。 “有是有,但零嘴吃太多,等会儿满桌的菜吃不下,怎么办?!”九龙子可不想错过品尝任何美食的机会,嘴上如此说着,手已探进襟口,摸出瓶瓶罐罐,准备先填填胃。 三龙子拍拍他的肩,没搭腔,心里笑嗤的声音很响亮: 小九,你不用担心,你在你身上,绝不可能发生“吃不下”这种诡异事…… 哪天,你要是说你吃不下,才真是教人惊吓的大事。 九龙子挑开一个长型瓶栓,顿时,浓香四溢,宴席每桌都闻得这此股奇香。 “这啥?”四龙子好奇凑过来闻。 瓶中之物,传来椒蒜香,也有熏烤的咸甜味儿,很是新奇特别。 “七味酱。惊蛰从人界带回来给我,拿来搅饭拌面沾海产,美味得不得了,听说,是为神厨的私房沾酱。”惊蛰送他一整缸,尝过此等独特风味,他欲罢不能,拿了小瓶子装,随身携带,方便他想吃便能吃,嘿嘿。 九龙子以食指直接沾取,挖了满满一手,送进嘴里,吮舔。 “又是惊蛰?他干嘛老送你吃的喝的?这种好物,怎不见他也拿一些来给我尝尝?”四龙子虽非口欲之辈,但对于惊蛰“叔叔”的偏心,还是颇有不满。 “因为你没有小九的秀色可餐呀。”狻猊呵呵轻笑。 谁不爱喂食九龙子? 只要给他吃的,他回报的笑靥,美到闪闪发光,炫目不已,何止像掺了蜜糖而已?根本直逼祸国殃民的妖魅了。 看着九龙子在眼前,伸舌,舔去指腹的酱汁,猫儿一般的可爱馋样,或是嘴角沾上蜜汁,探舌吮去,再弯着晶眸,直冲你笑——惊蛰的意图,已经完全没有想隐藏的迹象嘛! “惊蛰说,看到好吃的食物,都会想到我,顺手包一份给我,很平常呀。”九龙子低头,摸索腰侧锦袋,寻找能沾着酱吃的食材。 看到好吃的食物,都会想到你——这、这句话真是露骨,言下之意,你在他眼中,与美食没有差别了,是吧?! “你可别傻傻的,人家喂你吃什么,你来者不拒,哪天被人给吃了,连骨头都不吐。”二龙子睚眦可不愿见到九弟沦为“鸟为食亡”之下的那只鸟呀…… “谁敢吃龙子呀?饕餮吗?我见到她,一定逃,不会呆呆站着给她吃。”前有四叔的教训,九龙子自当警惕。 谁在同你说饕餮了? 吃人的妖物,何止饕餮一只? 况且,吃,也不单纯只有咬破骨呀肉的,囫囵吞下肚的那一种“吃”。 那只用意很不良的惊蛰,真该找个时间,好好跟他“聊聊”,他究竟想对他们家小九做什么。 猛献殷勤的举止,用在女孩儿身上,很明显是追求,但小九是货真价实的男人,公的、雄性、带把儿的,别拿叔叔疼侄儿的借口来搪塞,其他八只侄子,怎就没被宠溺过?! “嘿,找到了。”九龙子掏出一物,摆上青花瓷盘,手上酱瓶备妥,噗滋噗滋往那东西上头倒。“幸好我有先见之明,留牠下来,饭前吃刚刚好。” 白白的小东西,被浓褐酱汁淋得乌漆漆,仍能看见镶在边缘的淡金纹路。 大龙子总觉得……有些眼熟。 像是不久之前,这东西,才从他眼前跑走。 而且,哭得凄凄、惨惨、戚戚。 “我在城内闲晃,瞄见牠被一条小鲨吞下肚,牠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所以,我赏了小鲨一拳,硬将牠从小鲨嘴里,打到吐出来。” 出了鲨嘴,还是逃不过龙口。 “七味鲜蚌,滋味不知怎样。”九龙子掰着紧合的蚌壳,准备使出蛮力,剥开牠。 “小九……”大龙子肯定了那是何物。 不知是九龙子手滑,抑是鲜蚌发挥强烈求生意识,他手中蚌壳突然弹飞,蚌身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微弧,没有海水辅助,仍是奋力振壳,直直地—— 掉进大龙子的衣襟。 仿佛埋沙一样,缩往更里头,躲藏。 那么雪白、那么干净的丝绸,晕开一片七味酱的痕迹。 牠躲得越深,酱污范围也变更大。 “大哥,抱歉,失手、失手,我帮你拿出来——” 大龙子一声浅叹,挡下九龙子欲探进宽襟的手。 “她是珠芽。” 那花纹、那色泽、那躲在他胸口,微微颤抖的模样,是她,不会错。 “唔?她是猪牙大嫂?”不仅九龙子惊讶收手,全厅里,也因大龙子淡淡一语而诧异。 九龙子立刻露出责备神色,双臂环胸,正义凛然貌,藉以掩饰他没吃到鲜蚌的遗憾失望。 “大哥,你没好好保护她厚?她差点被小鲨吃掉耶!” 她险些被你沾酱吃掉,这件事,你怎么不拿出来说说? 大龙子掏出襟口内的小蚌,七味酱呛得她直蠕,不舒服极了。 他撩袖,露出臂肘,长臂伸出窗外,握着她,一并探进湛蓝海水中,洗去她一身稠黏咸甜,恢复她原有的雪白干净。 掌间的小小蚌形,缓缓褪去,玲珑的女娃姿态,取而代之。 珠芽大口大口喘息,双眼泪流不止,手背不停去揉洗眼脸,七味酱跑进眼鼻,又刺又咸又辣,极度的刺激,让她涕泗纵横。 “差、差点以为我死定了……” 她吓坏了,一手攀在他臂上,紧绞他的衣袖不放,视他为浮木,紧紧抓住,小脸熨着他的皮肤,想藉由他的温暖,平息惶恐情绪。 她本已快游出龙骸城,突然一阵强流袭来,她遭某庞然大物吞噬,落入黑暗之中,天旋地转,撞得她头昏眼花,几乎晕厥过去,那暗处内,稳稳传来兽般的低狺,以及腥浓的臭味—— 接着,一股更强烈的冲击,又狠狠将她打出暗处,虽然,重见光明是好事,但是剧烈旋转加倍再加倍,她被抛得高高,这一回,她是真的失去意识。 再醒来,就是这身可怕味道的呛辣东西,兜头淋下,教她不惊醒也难。 “这是怎么回事?”龙主大步走来,见珠芽狼狈惊慌,心里不解。好好的新媳妇,怎会弄到这副惨样?! 吁烟声,轻轻送来,混着笑,狻猊很温顺,替龙主解惑: “应该是大哥违背父王命令,赶大嫂走,害大嫂遇到危险,差一些些,一尸两命,去祭鲛鲨的五脏庙。”有问必答,再……稍稍加油添醋而已。 “胡闹!” 龙主忿忿甩袖,是真的生气了,怒火烧向大龙子,指责他: “你不清楚她现在有多需要小心照顾?!没叫你时时抱着、捧着、背着、驮着她,已经很便宜你了,你还敢赶走她?!万一,我的宝贝孙子有个闪失,我——” 一颗小珠子,递到龙主面前。 “当心,说话别太使劲,你的宝贝孙子会被你吹走。”大龙子温润平和地劝道,唇角笑意……很嘲弄。 “胡说八道什么?!这颗鼻屎大的东西,跟我宝贝孙子有何干系?!” 嗯,鼻屎大?真贴切。 “她怀的,就是这颗……东西。”大龙子浅笑加深,挟带嘲戏恶意,打击亲父,粉碎龙主抱孙希冀。 “那、那孩子呢?!”他的宝贝金孙呢?! “从头到尾,都没有孩子的存在,是说者与听者的相互误解。”大龙子回着龙主,眼眸淡淡睨向还在发抖的她。 她可怜兮兮,揉洗着脸蛋,想弄掉残留在肤上的酱汁,不时咳嗽,眼眶红通通,连鼻头也是,真惨。 “她说谎骗我?!——”龙主指着珠芽,食指激动抖颤。 一时之间,由喜悦天界摔落十八层地狱,由期盼爱孙出世,到被告知,他的孙儿只是颗小小真珠,不是双腮粉扑扑,小嘴甜滋滋,冲着他喊“亲亲爷爷”的精致奶娃……这打击太大太大。 “她表达能力太差,虾兵的理解力也有障碍,再加上……”大龙子抬眸,觑了龙主一眼。 再加上,他那位鲁莽冲动的父王大人,自顾自地一头火热,替她打抱不平,以为是自家儿子欺负了蚌精小闺女,将芝麻小事变成大事,该怪谁? “竟然戏弄本龙主!来人呀!”龙主愤怒难遏,捏住鼻屎大的小真珠,要把它震为齑粉,顺道也准备命人将那颗小蚌精,拖下去煮成蚌汤…… 第七章 五指施力,却没见真珠应声而破,龙主本打算借着“捏珠”之举,彰显他的怒威,没料到质地脆弱的真珠,怎么加压怎么不碎。 他涨红了脸,使尽吃奶之力,指甲已深陷掌心,都快刺伤自己,圆圆润润的珠子,还安好地躺在那儿,他改捏为拍,用左掌凶狠击向右掌,一鼓作气要将珠子碾碎—— 压压压、挤挤挤、拍拍拍,珠子文风不动,仍是致小发亮着。 龙主喘吁吁,把珠子凑到眼前,细看,这一眼,龙眸瞪得奇大。 “这、这是……”猛然抬头,口气急迫:“把她抱进来!快把她从窗外抱进来!” 抱进来?不是拖出去哦? 果真伴君如伴虎,君王翻脸的速度和理由,寻常人跟不上,更领悟不来。 大龙子没费多大力气,托起她的腰脊,轻施巧劲,将她由窗外捞进厅里,龙主已经等在她面前,急吼吼地,劈头就问: “你是龙珠蚌?!” 她耳朵也填了七味酱,听觉有些阻碍,但龙主吼嚷太响,要听不到,都难。 “是……我是呀……”她擤出一鼻子的七味酱,低低咳完,才点头。 龙主面容严肃,虽不发一语,脸颊鬓边的龙鳞,已经隐隐浮现,足见他的情绪,何等翻腾激动。 他盯紧她,如饿虎盯住肥羊一样,眨也不眨眼,将她看个彻头彻尾。 众人尚在揣度龙主反应,龙主下一句喝令,如巨雷遽降: “狻猊,用言灵,把她困在龙骸城里,一步都不许踏出去!” “请你留在龙骸城,留在我大哥身边,寸步不离。” 龙主任何命令,狻猊一律顺从,毋须发表任何质疑,完全照办。 清悦的嗓,极其温柔,又沉得坚毅,字字句句中,倾注术力,珠芽这类小嫩妖,根本无招架之力。 至于,补上“留在我大哥身边”此句,纯粹是兄弟之间恶意的陷害,不想让大哥太悠哉度日,况且……瞧,小蚌多依赖大哥,柔荑还紧抱大哥的手臂,半具娇小身躯,藏在他身后,当他是唯一倾靠。 “父王?”为何下此命令?大龙子无法理解。 难道,真打算假戏真做,留她下来,当他的妻子? 龙主背对众人,右手半扬,不许任何人置喙: “不用多问!我自有用意。孩子的事,若是误传,你与她清清白白,不愿娶她也无妨,无视她的存在也行,但她非留下不可。” 龙主不愿加以解释,口吻是众人所听过,最坚决严厉的一回。 “鲪儿。”龙主唤来他旁边最伶俐、听话的鱼婢。“从今天起,你随侍在侧,她的吃食更衣,由你全权负责,我要你尽心尽力照顾她,将她喂养得健健康康,不许有半点怠慢及失职,更不容她有任何闪失!” “是。”鲪儿自是听命行事。 当初鳗妃和虾妾,向龙主争讨着要鮶儿服侍,龙主未曾应允任何一个,此刻,却轻易派了出去。 “父王是气自个儿期盼的孙子变成了珠子,怒气攻心,要扣她下来,尽情欺凌折磨?还是太喜欢这只小蚌精,硬把她留在城里,好生服侍?”七龙子与八龙子交头接耳。 嗯,脸色很铁青,看不到喜悦溢于言表,可是又听得出,他要鮶儿全心伺候珠芽,太矛盾了。 “我也瞧不太明了……”八龙子挠挠脸,同样困惑。 “我们还得喊她一声大嫂吗?” “父王说,大哥娶不娶她都无妨,代表婚事告吹了,不是吗?” “龙令已下,全城皆知,说不算,就不算?” “即使父王下令,大哥从不从,是另一回事。”深谙大哥性子的人都知道,大哥哪这么容易驱使。 “静观其变。”五龙子狻猊可没闲工夫去思索这些,主菜迟迟没上,他只好剥些咸蛤,和妻子你一口我一口,悠哉吃着。 众龙子纷纷议论,谁也没论出个正解,这顿名为“介绍新龙子妃”的宴席,在诡谲氛围下,匆匆结束,大伙抱着一个又一个的疑惑,各自离场。 这当中,有一个最该觉得一头雾水的人,是珠芽。 她万万没想到,再单纯不过的送珠报恩,竟会越演变越混乱,沦落到进退维谷的田地。 该走,不能走。 不该留,不得不留。 虽然,在大龙子冷颜冷眸中,被瞪着离开,是件很难过的事儿,但…… 硬被留下,同样只得到他的无视、漠视和睨视,也不怎么令人开心就是了…… 珠芽终于弄懂“言灵”为何物。 原来,世上有这样的“言语”,动嘴说说,便让人反抗不了,只能言听计从。 可是懂或不懂,差异不大,她又无法提早预防,最后,还不是沦为眼前这等情况—— 洎動自发跟上他,他往东,她不往西,他步伐大,她便用小跑步追赶。 也许,是言灵所操控,教她不由自己;可能,整座龙骸城中,他是她唯一熟识的人,依赖着他,变成忐忑不安间,最本能的反应。 她追逐他,无论是眼神或双腿,他人若再南方,她的眸子就不可能瞟向北方,一瞧不见他,心里又慌又急—— 言灵,真的好可怕! 效力究竟会持续多久,她要等到何时,才能克制自己双眼不发直、不胶着在他身上、不死盯着他不放?! 相隔了好几天,言灵一点也没有减弱,她坐在小圆石上,除了眨眼,就是看他,看他抚着箜篌,与知音同奏。 原先只有他一人弹着,十指撩弄双排弦,音律幽幽,转瞬,清亮如奔泉。 知音是后来才加入,并没有出声问他可否,当筝音乍响,他仅仅张眸,淡觑一眼,又合上,十指未曾停下,默许了知音的和鸣。 两人配合得极好,仿佛有过无数次的练习合作。 啥乐噐也不懂的珠芽,活似多余的路人,排除于两人之外,有很强的违和感,仿佛她不该在这里,有碍观瞻。 那边,自成一幅仙乐悠扬之景,光辉神圣,音生莲花,花发奇香,即使没有真正百花齐绽,幻觉也成就了美境。 这边,只有一个被鲪儿当猪养的珠芽,嘴儿到现在还没能停过,明明刚用完午膳,鲪儿仍是一盅海果,一盘酥炸海虾,一叠捏团子,喂得欲罢不能。 酥炸海虾太脆口,牙一咬,虾壳噼里啪啦,在嘴里一整个酥散开来,壳香肉弹牙,海虾小小一只,全身皆可食,当饭后零嘴最好 清冷乐曲,行云流水般畅溢。 咔嗞咔嗞咔嗞咔嗞咔嗞咔嗞。 柔切音律,像春风送暖,紧随篌声之后的筝音,有些娇、有些怯、有些含情脉脉,甘愿伴君为星,久守君畔…… 咔嗞咔嗞咔嗞咔嗞咔嗞咔嗞咔嗞咔嗞咔嗞咔嗞咔嗞咔嗞…… 箜篌声不受影响,兀自悠扬,筝音却没这等镇定功力,忿忿停了下来。 知音微恼地瞪她。 “你能不能别发出杂音?!”好好一首曲,谁听了不沉醉?!不屏息享受?!哪有人像她,满嘴海虾,咬得咔嗞咔嗞,破坏优美弦律! “海虾太酥了嘛……我有用手捂嘴,可是捂不住咬下时的声音。”珠芽两只小手,确实安安分分覆在唇上,想压低咀嚼声。 海虾炸得这般香脆,也不是她能控制呀! “那你就不要再吃了呀!”午膳不是还胀在肚里?!消化了吗?!这么快!她明明看珠芽吃的分量,是她的两三倍! 珠芽心有戚戚焉,望向鱼婢鲪儿。 “鲪儿,我也觉得好撑哦,可不可以……” “珠芽姑娘,再把这盅补汤喝下,喝完就暂时休息,好吗?”鲪儿的声音好甜美,笑容好可爱,眼神好冀求,姿态好温驯,珠芽都舍不得拒绝她了,忽略她用了“暂时”两字。 乖乖接过补汤,一遍喝,鲪儿一遍递来捏团子,说是补汤药味太重,喝多会腻,配着捏团子恰恰好,珠芽不知不觉中,吃下两颗浑圆饱满的大团子。 “鲪儿,你为何对她这么好?”知音不解地问。将她伺候得无微不至,嘘寒问暖、关怀至极,只差没拿石舀,一口一口亲喂珠芽。 何必呢?珠芽的身分已不是大龙子妃,就算只是来作客,也不用做到这种地步。 “龙主的命令,鲪儿自当尽力完成,好好照顾珠芽姑娘,珠芽姑娘现在便是鲪儿的主子,鲪儿待她好,本属应该。”她朝珠芽微笑,说得真心诚意,换来珠芽友善回笑,很顺口地,把鲪儿送到唇边的烤鱼饼,吃掉。 知音按捺下翻白眼的冲动。 “你们要吃要喝,到别处去,在这儿一会咬饼咔嗞咔嗞,一会喝汤窸窸窣窣,扰了大龙子雅兴。”更扰了她和大龙子独处的甜蜜时光呀呀呀,快滚!滚到她看不见、听不着的地方,随便鲪儿爱喂她多大桶的食物,她都不在意啦! “可是我不能离开他呀。”珠芽嘴里的烤鱼饼,连鱼骨都入味,越嚼越香。“言灵让我很想待在他身边,而且,我喜欢听他弹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那是箜篌!”知音给了她鄙视一眼。 “不是琴哦?我以为那叫大琴……”珠芽认得的乐噐,不过区区一两种。 “它是大龙子以一截龙骨,幻化而成的水箜篌!是大龙子从不离身的重要之物!” “这么大一个,要怎么随身携带?”珠芽好奇提问。箜篌都比她还要大、还要宽了呢。 “平时可以收进身体里呀!”笨。就说是龙骨幻化的嘛。 “哇哦。”珠芽一脸很惊奇,又黑又亮的大眼,盯着他瞧,神色雀跃,一副好想亲眼见识。 可惜,他并不理睬她,浸淫于抚篌之间,对周遭纷扰无感。 无感,并不代表无所察觉。 被那样的眼眸,专注觑着,要完全漠视,并非易事。 成为注目标的,他已很习惯,只要有龙子出现的场合,几乎皆能夺去所有人目光,他又是龙子之首,被人紧盯着瞧的机会,还会少吗? 爱慕的、欣羡的、佩服的、尊敬的,种种凝视,早已麻木。 她,却有些不同。 她的眼睛,很炯灿,像极品黑珍珠,墨般的乌晶,又蕴含着泽润亮光,她不是盯着你,发怔犯傻、呆憨憨地猛释爱意。 那对眼眸,会说话一样,填了满满的好奇,以及数不尽的新鲜念头,十足的活力,让眸光闪闪辉耀,不因他的淡漠相待,而稍有褪色。 她可以一直看着你,永远不腻般,偶尔抬眸相望,她不会怯怯地欲视还羞,相反的,她大方弯起眸,冲着你,笑容更甜。 她不怕你拒绝她,她留在身边的理由,理直气壮。 “是言灵的缘故。”她在他某次止步会睨她,要她别再跟着他时,笑眯眯这么说。 “离你太远的话,不知道有什么下场,说不定会爆壳而亡,我不想拿小命去试。”她这句话,说得很认真。攸关性命安危,她宁可信其有。 所以,她正大光明没离开他身旁超过三尺以上。 他轻抚箜篌,她在一旁,吃脆虾饼。 他低首读书,她在一旁,喝补品。 他沉思静坐,她在一旁,咬海果。 连他伫足栏杆,她都能边吃鱼卵包,边跟他站在一块,远眺海景……然后,问东问西的,他不回答她,她也能自问自答,不亦乐乎。 第八章 “那个远远的、圆圆的,是什么?” “……”他定力相当够,可以对她的叽叽喳喳,充耳不闻。 “你没有看到吗?圆圆大大的,像鲸鱼翻肚那个呀,那边那边——”她仔细指去:“是海底城里做包子的地方吗?它跟我手上的鱼卵包,长得一模一样耶。” “那里是祭祀台,祭拜龙族先祖。”虽然很想无视,但忍不住纠正她的谬解。上好海青玉砌磨而成的屋瓦,以如意宝珠为构想,竟被她当成海包子…… “哦。”她笑嘻嘻的,没有半点歉意,接着,又有其他怪问题发问…… 像他轻撩篌弦时,她安静不到片刻——事实上,,也从没安静过,她待在一旁,总是在吃,咀嚼声快与他的篌音合奏无间了。 “好好听哦,你好厉害,手指动得好快,怎么做到的?”她模仿他十指动作,偏就是没他修长、没他灵活、没他动起来好看。 太没有意义的问题,他不屑回之。 “我想要学,要学多久才能像你一样?” 凭你的资质,可能要下辈子,或下下辈子。 “……算了,看起来好难,我放弃,用耳朵听也很享受。” 你算有自知之明,没劳我开口羞辱你。 静默的须臾,只有篌音流溢悠扬,奏着清丽俊逸的旋律。 “……听你的琴音,让我好想唱歌哦。”她又有新的体悟了。 他想要阻止,真的,还没开口,她就抢先唱了—— 他险些扯断一整把篌弦! 她声音虽然不算天籁,勉强能够得上甜美,说起话来,软软的、蜜蜜的,怎么……唱起歌来,五音能不全到这般田地?! 那是假装不来的音痴,那是毫无自觉的献丑,那是……无言以对的音律障碍! “呀……呀……”单纯无意的高昂吟哦,努力想配合他的曲调,非常、非常努力。 努力,并不等于一定成功,有人努力了一辈子,还是个失败者,残酷的事实,在她残酷的歌声中,再度被血淋淋证实。 真正想“呀呀呀——”惨叫的人,是他吧?! 他完全失去弹篌的兴致,停手,稳住呼吸,她害他差点血脉逆流。 “咦?你不弹啰?累了吗?”她口气和表情都很失望,难得唱歌兴致正奋起呢。不过她很贴心:“累了就休息一下,我唱歌给你听……” 他想,他这辈子,眼眸瞪到最大,就属此时此刻。 他的耳朵,容不下半丝难听的杂声,兄弟们总说,他被他自己的好嗓音、好琴音,养刁了胃口。 他几乎立刻动手,往她嘴里塞了颗密海梨。 只要嘴巴塞满满,她便无暇用“魔音”荼毒他。 “吃慢点。”不然她太快吃完,又想唱歌,岂不更玛烦,所以,吃慢点好。 她却误解其意,当他是善良体贴,被他好听的清嗓,给哄诱得乖顺听话,咬下他手里的蜜海梨。 甜酸滋味,让她娇灿的眸,迷细了起来,表情又娇又可爱。 “你也吃。”她不吝分享手里那盘糖渍海草干。 现在只要能让她那张嘴,忙得忘了哼歌——不,那没资格称之为“歌”,充其量,仅能算是鬼叫——叫他吃下平时根本不碰的零食,都不是问题。 他吃着她粘在手上的海草干,唇畔不经意触及她的指肤,而他喂食她的同时,她也碰到了他的手指。 他的指甲整齐而洁白,指节有力而漂亮,手不赘饰,却丝毫无损十指的吸引力。 那是一双弹琴的手,她记得,半年之前,它们抚过她的壳缘,动作温柔轻缓,摸得她几乎酥软,再配上他慢慢低吐的润玉声调,是世界最大的享受。 她真羡慕他的箜篌,被他那样爱抚着…… 她忍不住,伸舌,舔了他沾有糖蜜汁水的食指。 好甜,没有蜜海梨的酸味,只有甜滋滋的味道…… 他文风不动,仅仅瞳心颜色一浓,她自己却吓了一跳,慌张起来。 “糖、糖汁快滴下去了,我才……”蚌的本能反应嘛…… 他没有动怒,不发一语,也没有停下继续喂她蜜海梨的行为。 她安了心,幸好他没生气。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可以再被他的手指引诱,要忍住伸舌头的冲动! “……听九龙子说,你的名字,是纪念龙主收服一只在南海频频闹事的极恶妖兽,正巧凯旋回城那日,也是你的出生日。”沉默没多久,嘴里蜜海梨咽下,下一口尚未塞来的空档,她又开口了。 “……”小九真多嘴,这种事也告诉她,就算是她提出的问题,何须对她有问必答呢? “还满可爱呀,你的名字。” 可爱? 这两字,没有人对他说过……没有人“胆敢”对他说过。因为听来很虚伪,毕竟,那绝不是一个能挂上“可爱”词汇的名字。 “九龙子说,我们是猪牛一家,但我纠正他,我是‘珠’,不是猪啦。” 念起来一个模样,珠猪难分,有差别吗? “你是不是也以为,我的名字是‘猪牙’?不对不对哦,我是真珠的珠,萌芽的芽,我们兄弟姐们全是珠字辈的,我叫珠芽,姊姊叫珠珥,哥哥叫珠珙,妹妹叫珠玮……” 猪牙、猪耳、猪公、猪尾…… 在他耳里,听来的字音,就是这些,不想偏,都难。 “猪到底长什么模样呀?很雄壮威武吗?还是可爱讨喜?九龙子说,他爱死那种小东西了。”见识浅薄的海中小蚌精,不认得陆路上,寻常家户豢养的牲畜。 小九对猪的爱,纯粹是牠们料理过后,滋味奇好,填了口腹之欲吧。 “囚禁夔牛、囚禁夔牛……为什么不叫囚夔或禁夔或关夔,呀,笔画太多,写起来麻烦,才替你取简单一些,你父王好贴心哦,很替你着想耶。”她离题太快,又自说自话,还帮龙主找了好理由。 “说真的,我不会写‘夔’字耶,还好,你名儿里,没这个字。” 还好? 什么古怪观点呀?想省麻烦,干脆取名叫‘一’,不更便利些? 她这乐观的脑袋里,所有的念头,全都没有阴暗面吗? “像你六弟的名,我就吧乨会念……叫负贝嘛,对?” 欢裕俊? 真希望六弟在这里,一剑砍死她。 “你二弟,为什么叫目目?”有边读边,她挑的边都是同一部首。睚眦,各取左边和下面,正常人至少会瞎念成“涯此”吧? 二弟,拧断她的脖子吧!我不会出手阻止。 “幸好你五弟有向我自报姓名,不然我会以为他叫俊儿……”她挠挠脸,有些害羞。 念错字,知耻,懂得脸红,唱出破锣歌声就不会? “……”他无言。怎么没把“狻猊”念成犭犭呀,她不识那两字,音同于犬吧。 “还是你的名字好,两个字我都识得,好写,好记,又没有怪字,不会念错,嘿嘿。” 还“嘿嘿”哩,这也值得开心?怪蚌一颗。 他的名字,到底有哪点娱乐了她? 可她开心说着,几乎让他也觉得,他的名字,取得并不糟。 兄弟家人都清楚,他,深深以自己的名字为耻。 她却说可爱,却说幸好。 “听到他的琴声,我又想唱歌了呢……” 珠芽这句赞叹,震回了他忆起日前点滴的理智,整个人从恍神中归为! 从不受人干扰而之下的篌音,为了她,已是第二次乍停。 他十指离弦,无暇撤收水箜篌,一箭步,拿起鲪儿托盘内的新鲜海果,喂进珠芽口中,抢在噪音从那里哼出来之前,堵住。 知音及鲪儿双双怔呆,两人从未见过,温雅英儒的大龙子,会有这等疾速的反应,动作行云流水,有练过一样。 何况,是出现在喂食一个女娃身上,更令她们吃惊,看得都傻了。 “来,吃海果,咬。” 他特有的清润嗓子,冷泉般沁凉,搭配上浅笑一抹,乍听下,竟让知音及鲪儿误以为是宠溺,是轻哄,是纵容。 大龙子怎会对珠芽这般好? “可是我吃不下……”一整天被鲪儿不断喂食,她都饱到咽喉了。 “鱼饼和酥炸海虾太燥,海果解腻,帮助消化。”海果最大的用途,拿来堵嘴,大小刚刚好。 “那你帮我吃这个。”她手里那盅黑补汤,喝了一半,实在是喝不下。 只要能阻止她唱歌,他喝。 他一口汤,她一口海果,此情此景,姑且不论内心真实所想,在旁人眼中,倍觉亲昵。 知音最受打击,泪在眼中打滚,双唇发白又发颤,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跟在龙子身边何其久,大龙子也不曾如此关怀过她,这只小蚌,何德何能?才来多久,竟能让大龙子亲喂海果,以袖擦拭她被果液湿润的唇角,哄她再多吃几口 在她不知不觉中,大龙子和小蚌之间,产生了什么她来不及阻止的情愫吗? 情愫? 这种东西,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并不认为,珠芽有任何独特性,对他。 她只不过是太常出现在面前,太常笑嘻嘻地问些无厘头的蠢问题,太常在他抚箜时,发出咔嗞卡嗞的杂音,太常双手托腮,坐在那儿,一整天也不嫌腻。 太常,成了一种习惯。 今天,咔嗞咔嗞,窸窸窣窣,咕噜咕噜……诸如此类的吃吃喝喝声,没有。 很自得其乐的自问自答,也罕见地,没有。 只消抬眼,便能瞧见的灿烂蜜笑,没有。 热热的、暖暖的、专注瞅视的目光,更是没有。 这是他第四次歇手,十指定在细弦上,墨玉的眸,似有意又无意,寻找应该坐在那位子上的某人。 前后左右,没有。 东西南北,没有。 跑哪里去了? 陪在一旁共奏的知音,怎会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一首优美曲调,段不成段,弹弹瞅瞅,七零八落,时而奏错了音弦。 她哀哀看着他,他的目光,却落得好远。 水箜篌散成水珠,由他指掌间相融,回归体内,他今日没兴致再弹,衣袖轻拂,起身,没望向仍断续拨着琴弦的知音,笔直前行,不需向她解释他的去向。 孤独的琴音,倔强地持续弹奏,但她知道,他根本没在听,他的心思,不在这里…… 恐怕连大龙子自身,都尚未察觉,缓行于楼园间,状似优闲散步,实则在每一处廊间、每一块石山后,寻觅珠芽的身影。 他不会承认,没看见那颗小蚌出现,心里像悬浮着什么,她反常没赖在他周遭,让他也反常了起来…… 不是老挂在嘴边,说她害怕言灵效力,不敢离他太远,今天却不再怕了? 溜达到哪里去?还是,遇上危险? 双眉为后头那念头,淡淡蹙起,随即,又松开,眼角余光,睨见雪白的衣裙一角,正蹲在植满鲜翠海草的石圃前,那娇小身影,不正是珠芽。 她胡乱瞎忙,努力翻找着某样东西,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是与“危险”,完全无关。 他没有出声喊她,仅仅站在高处楼台,淡淡俯视她。 她的一举一动,落入眼帘。 原来,是在捡拾小石子。 右手握着一颗,与左手那粒,掂着大小及重量,她把右手那颗,丢回石圃里,又捉起另个小石,凑到眼前瞧,一副仔细认真,经过几番比较和评选,终于,有了胜负…… 第九章 她仰首,把那颗毫不见圆润的凹凸石块,吞进嘴里! 本在高处楼台上,静谧不动的身影,一瞬间,抵达她面前,她吓得一颤,入嘴的石子,噎住了咽喉。 他动作疾速,右手扣向她喉前,拿捏力道分寸,将那颗梗喉小石,震为粉末,却没把她的颈骨也一并弄断。 “你这么饿吗?”连石子也吃?鲪儿没喂饱她?! 她咳着,猛咽唾液,喉里已经没有石子存在,可方才异物梗喉的感觉,还是很清晰。 “不,不是……”咽喉的疼痛,导致她的声音带些破碎沙哑 他凛着眸,瞪她。 “不然,是什么?”食指凝聚一点水蓝幽光,抹过她的喉,眼神很冷,指腹的光,却很热暖。 疼痛感,被他指腹带走,说起话时,不再有撕扯的不适。 “上回那颗真珠,你父王没有还你,对不对”那颗她特地为他孕的小真珠,她看见了,龙王一直握在掌心,捏紧紧的。“你父王好像很喜欢,你也不好意思去讨回来,所以,我想,我闲着也闲着,再帮你孕一颗好了。” 成天在这儿吃吃吃,不做些事儿,她觉得自己好无用。 “不必。”竟是为了这种莫名原由,这这里瞎忙好一阵? 她孕出的真珠,既不特别圆、不特别亮、不特别大颗,说实话,没有珍藏价值,她大可无须硬吞石子,忍受痛楚不适,去培育那种小玩意儿。 他根本不会感激,更不会心生期待。 “不费太多功夫的,你别跟我客气。”她完全大误解。 “我不是客气。”而是视她的真珠为赘物,不屑入手。 “我这次挑大点的石头,真珠不会像头一回小,你放心。可惜我挑好久的那颗石子,被你弄碎了,得重新再找……”说完,珠芽又蹲回石圃去捡石。 刚险些噎死的家伙,是抱怨他弄碎了她的石吗?是吗?! “这颗好……还是那颗……” 喂,最好是那颗拳头大的石头,你咽得下去! “等等啦--我还没挑好--”珠芽被他从石堆中拉走,他力道并不蛮横,修长且宽阔的指掌,轻易提起她的膀子,教她无法抗衡。 有空在这里吞石头,不如呆呆傻傻坐在桌边,听他弹箜篌。 “我会去向我父王拿回真珠。”走了好一段路,他淡淡这么说道。 “唔?” “所以,不用再孕第二颗给我。”口吻仍是冷冷的。 她听了,笑逐颜开。 第一颗真珠,对她的意义重大,他愿意开口讨回来,才不枉费当初她边孕着珠,边想象他是否会喜欢,那样的忐忑心情。 “你拿回来之后,要把它串起来当坠链吗?戴在颈上应该很好看哦,不然……镶在冠上或发钗也不错--” 他倒未曾思索,向父王讨回真珠后,做何用途。 只知他一日不讨回,这颗小蚌,就不会断绝吞石造珠的蠢念头。 “可是你父王如果太喜欢,不肯还,你跟他说,我也孕一颗给--” “不准。”没待她说完,清冽的嗓音,送来拒绝,非常坚定。 “不麻烦的……” 再啰嗦,有麻烦的人,就是妳了。他投来的眼神,正传达这番意思。 “我知道了,你希望全城上下,只有你一个人拥有龙珠蚌珠,才显得独特,对不对?”珠芽想了一会儿,做下结论,笑得好乐。 并不是。他完全没这样想,她过虑了,也太看得起她孕出来的小东西。 “好嘛,以后,我只帮你一个人孕珠,把真珠都送给你,不给第二个人。”她笑眯眯的,很轻易说出承诺。 可惜,他没感动到。 “妳的真珠,和泪鲛族一样,凝泪成珠,一掉泪,便轻易盛满一盅?” “不是呀,没那么容易,我们得日积月累,把卡在体内的石头沙屑,包裹起来,一层一层,慢慢滚呀滚……” 他睨她,眼神浮现责备。 “既使如此,妳发什么宏愿?”说得仿佛孕珠一事,多容易似的。 “我一年孕一颗,十年就有十颗啦。” 一年一颗? 十年十颗? 他与她的纠葛,最好是有那么长。 心里,冷嗤着。 她的真珠,吸引不了他。他不屑那种破东西 他看着她在笑,云很淡、风很轻、花香很迷人的那种笑,不为任何胜负的笑,单纯、无垢,而且,快乐。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排斥她的说法…… 纠葛一年,甚至是十年…… 不太糟。 而这个一闪即逝的想法,让他觉得 糟了。 墙上数颗夜明珠,晕燃淡淡青碧的光,柔柔照亮一室。 龙主屏退左右,一人独坐,在偌宽的沉石长桌前,端睨手心之物。 大龙子入内,便瞧见如此光景。 难得一见的肃穆,盘踞在龙主面容之间,光与影,交错脸庞,形成浓荫阴霾,锋利的眼眸,眨也不眨,定定盯着自己的掌。 而龙主掌心发射着珠光的东西,正是他此趟前来的目的。 “父王。”大龙子出声,唤了龙主。 龙主双肩一绷,小受惊吓,抬起眼,看见是他,又松软下来:“……老大呀,何事前来?” “为父王掌心之物” 小小的,龙珠蚌珠。 “请求父王,归还予我。” 龙主倒不是面有难色,更没有割爱的依依不舍,他毫无迟疑,将真珠搁上桌。 大龙子上前,正欲去取。 龙主突然有此一问: “你觉不觉得,这个小蚌珠,与如意宝珠……真像?”小巧精致般的。 “嗯。”大龙子必须坦承,确有同感。 除了大小,珠蚌的淡金光泽,确实神似于如意宝珠。 “不仅样子像,还有一点--用蛮力或法术,也打不碎它。”要证言一般,龙主重重一击,拍下,沉石长桌应声粉碎,龙珠蚌珠仍是完好无缺,躺在碎石沙砾间,兀自辉耀。 龙主喃喃再道:“一般真珠,做不到这等坚硬,难怪先祖们若要修复破损宝珠,便得寻找龙珠蚌……” 大龙子弯身,捡起蚌珠,珠体圆润泽亮,连丝细痕也没有。 “我们省下了寻找龙珠蚌的功夫,万一……找回你的如意宝珠时,宝珠有所损伤,她就能派上用场了。”龙主说着,紧绷的神情,渐渐添了欣慰笑意。 大龙子却蹙起双眉。 “父王硬要留下她,便是为了这原因?”他可以猜出龙主别有用意,但没想过,竟是打着这个主意。 难怪,龙主一知她是龙珠蚌,行为举止完全改变。 “她太小,那会要了她的命。”大龙子浅淡的言语中,不甚苟同。 她连吞颗石子都很困难,还要将如意宝珠放进她体内,她岂有活路? “我叫鮶儿努力喂饱她,为她炖煮最补的药膳,养壮她身子,最好能养大一点,以备不时之需。” 这便是时时能见鮶儿拿着食物,跟在珠芽周遭,喂汤喂饭喂零食的主因。 珠芽确实被养出红光满面,丰腴不少,健康了不少,还以为是鮶儿待她太好,怕她没吃饱,原来…… 另有目的。 “连如意宝珠的踪迹都查不到,此时说这些,言之过早。”大龙子波澜不兴说着。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果寻回宝珠,宝珠全然无损,当然就用不到她,现在先养着,总是预防嘛。”龙主颇为熟虑道。 “……”大龙子眸里淡淡的一丝暖光,是珠蚌的余晖残映,它温润的小小光芒,让他的瞳心,随其明亮。 他,是一只失去如意宝珠的龙子。 失去自娘胎孕育时,便跟随他,一并孵化成形的重要宝珠。 它虽不属于龙躯的一部分,不若龙角断去时,伤害来得直接明显,不见伤、不见血、不觉剧痛。 然而,上天既然安排,宝珠与龙子同胎而生,必有其紧密关联。 如意宝珠,攸关龙族术力强弱,已获得证实,但宝珠不仅单一功用,它更是平稳龙族怒涛的重要媒介。 龙,喉下有逆鳞径尺,偌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 能安抚逆鳞,仅有如意宝珠具此功效。 曾有妖物,盗走龙族先祖宝珠一颗,触怒了龙族先祖,谁也压抑不下的怒焰,随逆鳞翕动,爆发出来,龙族先祖彻底失控,翻江倒海,疯癫大闹,近乎六亲不认,直到宝珠重回龙爪,才止住了一场毁天灭地的可拍灾难…… 龙族无人敢尝试,宝珠离身的后果。 大龙子的如意宝珠,在他仍是“战龙”之时,参与叛逆讨伐,被逆军之首于阳击落,坠入深海,消失无踪,迄今未能寻获。 没了如意宝珠的龙,如何还能像大龙子,此时的温儒悠然,不见任何失控反常? “你近来可有觉得身体不适?”龙主试探问他。 “没有” “不会感觉心浮气躁?” “不会” “还是很有兴致弹箜篌?” “嗯” “看来,仍能维持一段时日,开始有减弱迹象时,再把你叔叔伯伯请来,联袂替你施术,五十年一次,算算还是有两三年……”龙主数着时日。 全赖几位龙王连手相助,倾力为大龙子封印逆鳞,将濒临失控的滔天狂焰,禁囚在他体内,硬压下来。 成效算是彰显,只是需要大龙子避免情绪起伏,鲜少动怒动武,再靠箜篌的清幽之音,洗涤过多杂思,倒也成功没让大龙子步上先祖后尘。 封印,毕竟是权宜之计,取回宝珠,才是解决之道。 尤其,最近两三回的封印时效,有越来越提早的迹象,哪次会完全失效,谁都不敢保证。 “我会再去寻找宝珠下落。”大龙子整年之中,总有半数以上的时间,花费在寻回如意宝珠上头。“……我不解的是,宝珠与我的羁绊,不该受距离所阻,完全察觉不到它半丝踪迹,即便它有损伤……” “这……”龙主欲言,又止,然后摇摇头,表示不知。 父子俩默视着,大龙子此行目的已成,便要告退,却被龙主唤止了脚步。 “那颗小蚌,养着养着,别养出感情来,才不会……用上的那一天,舍不得了……”龙主稍稍提点,没说更多,扬扬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大龙子静静离开,脸上不见太多表情停伫,一如他惯有的淡然。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唇畔,没有笑扬。 步伐踩在“枕琴怀笙园”的水玉石板上,音调,沉重而郁郁,每一步,窒闷,隐亮。 珠芽闻声而来,小脑袋瓜弹出窗棂,朝他招手,举在半空中的小荑还握着石箸,一旁,鮶儿手托满满食物,正在喂食她。 再寻常不过的情景,数不清瞧过多少回,这一次,竟教他刺眯起眸来。 她一脸幸福,咀嚼食物,全然不知,她吃下的每一口,只是为了养大她,好方便将来她的……用途。 喉间,那股想叫她“别再吃了”的声音,如鱼刺梗塞,咽不下,吐不出。 不一会儿,与他脚步全然不同的轻快跫音,玎玎玲玲,踩踏而来,像蜻蜓点水,清灵、飞舞、快乐且喜悦。 珠芽来到他面前,嘴角一抹甜酱残留,忘了拭净。 别人是胭脂水粉,点缀艳容,她却是酱汁相衬,女人味没有,娃儿稚气倒很多。 她看见他手上的真珠,小脸笑开,柳眉扬扬。 “你拿回来啰?你父王愿意把它还给你?那我们快点看看能把它做成什么,最好方便一直戴在身上,沐浴也不用拿下来。”她兴高采烈,拉着他,直往亭子里钻。 他何时答应,要佩戴这颗小不隆冬的玩意儿? 瞧她,一副计划许久的雀跃样…… 第十章 大龙子几乎要为她的一脸认真而失笑,末了,也只是瞅着她,任凭她天马行空,讲述着如何如何处置小蚌珠 “串起来当手环好,抑或系在冠上当点缀……” “珠子太硬,大不了孔,穿不了线。”很遗憾,他必须在她兴致勃勃间插嘴,打断她的叽叽咕咕。 “唔?真的吗?”她对自己孕出来的珠子,了解得不比他多。 他试给她看,双指紧捏珠子,珠子文风不动,术力凝聚成细针,企图穿透珠体,只见术力细针钻击珠身,溅出碎金光芒,术力撤回,珠子连个小伤都没有。 “哇呀--好坚固哦!”她惊叹又惊叹。 妳还赞叹?!那是妳包出来的珠子,别一副和它很不熟的嘴脸,好吗? “所以,它不能串成手环项链额链脚链腰链。”死心吧,她刚念出的那长串饰物名称。 “……这样呀……那……”笑靥马上垮掉,粉扑扑的脸蛋,褪了光鲜颜色。她苦恼思索着,还能做什么。 他听见自己一声浅浅笑叹,笑她将再简单不过的小事看得严重,甚至为此……露出了烦恼神色。 他取过蚌珠,凝出比珠体略大一些的水球,将蚌珠包裹其中,蚌珠在水球内,咕噜滚动,珠身光泽优游,仿佛活生生一样,再以细若琴弦的水线,穿透水珠上方,串起。 简易素雅的串链,于焉成形。 “原来还有这一招?!好可爱哦!它在水珠里滚耶!”她像个小孩,喜怒哀乐完全掩藏不了,方才愁愁郁郁的样子,立刻消失不见,又恢复活力。“我帮你戴起来!” 我并不是要做来自己戴的--他来不及阻止,她的双手,已经爬上他的颈子,倾身靠了过来,十指搭过他颈背,要系牢串链。 “你头低一点,我绑不到。” 自己笨手笨脚,还有脸说得像是他不肯配合。 他被迫垂首,任她贴近。 她指腹的温度和嫩软,由肤脉传递过来。 无意间,她碰触到了后领的劲畔龙鳞,他猛地一僵,双肩绷紧。 “你怕痒哦?”她误会他的反应。 傲岸如他,怕痒,那也太……可爱了吧? “……不是。”他眼眸眯着,脸上也有些许愕然。 她的触摸,让他的鳞片,隐隐躁动,一片一片,急欲穿透皮肤出来。 快把手移开!脑海,戒备的声音,吼得响彻。 柔嫩的指腹,像香甜诱饵,在他肤间移动时,龙鳞化身饥饿的兽,企图追逐它,随它行进方向,有所反应。 他严厉制止,遏阻它们妄动,暗暗喝令她们冷静。 “你脖子上有硬硬的东西耶……是鳞片?” 阻止得了鳞片,却阻止不了她的好奇。 她在他颈后探索,寻宝一般,描绘龙鳞的形状及位置,似乎颇感新鲜,认真且仔细,将他的鳞摸个彻底,全然不知此举有多么的 他蓦地伸来手掌,擒住了顽皮游移的软荑,她对上他的眸,那双长睫掀扬下,深若古潭的眼,是错觉吗?瞳仁颜色……变了。 变成她没看过的浅金色。 “……我自己来。”他的嗓音,也不似平时清冷,好沉,仿佛另一个人所有。 他将她的手,由衣领后抽出,接续系绑串链的工作,动作有些缓慢,不是笨拙的慢,而像是十指在与什么对抗着…… 他闭眼,长睫掩盖双眸,藏住瞳心变化。 直到系妥绳结,再张眸,浅金色的眼瞳,已不见踪影,恢复成墨玉般的乌泽。 “……你刚刚……怎么了?”她再迟钝,还是隐约察觉,在方才一瞬间的他,怪怪的。 “无事。” “可是你的眼瞳--” “男人戴这种秀气颈链,一点也不赏心悦目。”他说。声音,逐渐恢复她惯听的清幽。很明显是转移话题,用在别人身上,不记得有效。但是对珠芽,屡试不爽。 “谁说的?!好看!真的好看!你戴起来超级适合的!” “说谎不打草稿。”淡淡的笑嗤,没有太多恶意或嘲讽。 “我没说谎!你配上我的真珠最最好看了,绝配。”嘿嘿。 他唇畔笑弧加深:“原来,自卖自夸,可不仅止是人界陆路上的那位老王。”眼前还有另外一只。 “老王?谁呀?”珠芽好奇眨眼。 说了妳也不识得,浪费唇舌而已。 她还想问,问老王是何人,问他刚才的不对劲……大龙子右袖一扬,水箜篌耸立两人面前,他五指撩弄,篌音铮然流出,飘袅清零。 这动作,说明了此刻他有弹箜篌的雅兴,没了闲话家常的心情,所以,她可以闭嘴,不用再多言,他什么都不会回答。 珠芽对音律一窍不通,只知道篌音好美,只知道,奏着箜篌的他,好美。 不过……他弹得好重,是她错觉吗?他手背上,淡淡青筋,偾张起来了,琴弦承受这股力道,流溢的声音,沉沉低鸣…… 他必须用箜篌之音,按捺体内奔窜的浮躁,立刻。 藏在平静面容下,莫名的浮躁。 到底是什么? 怎会轻而易举,被她撩弄起来? 表面上,平静悠然,暗地里,波涛汹涌。 他一遍一遍弹着,一曲一曲奏着,借机调匀吐纳,直至躁动平息,待在一旁的珠芽,早已不知睡去多久,嘴儿微张,还呼噜呼噜,打着酣。 大概是做起好梦,脸上笑容又甜又满足,直接拿他的手臂当靠枕,软软地,偎在哪儿。 低首淡觑,看见她翘俏的睫,小而坚挺的鼻,粉粉嫣红的腮帮……方才,她指尖停伫过的颈肤及龙鳞,似乎又灼热起来。 就是她的缘故吗? 只是轻轻一碰,竟险些唤醒……封印住的狂脖。 不,不止。 血脉间的躁动,并不单单是那般的触摸, 再更早之前,他便隐约察觉体内的反常骚动,从…… 由他父王口中,听见她被留下来的真正理由。 “万一……找回你的如意宝珠时,宝珠有所损伤,她就能派上用场了。” 若宝珠裂了、缺角了、不全了,便是她的[用途]。借龙珠蚌独特的珠液,包覆宝珠,孕养真珠一般,修复宝珠---传言中,龙珠蚌,是有这等效用。 但她太娇小,不可能毫发无伤熬过修复的过程,连猜都毋须去猜,她的下场是什么。 “那颗小蚌,养着养着,别养出感情来,才不会……用上的那一天,舍不得了……” 多理所当然的道理,他懂,他明白,他完全认同。 与如意宝珠相比,她算什么?重要吗?何必舍不得? 她既没有教人惋惜的天籁美嗓,也没有令人沉迷陶醉的歌声,失去了,有何差别?或许,耳根子反而更清净。 宝珠却是他同胎共孕的一部分,谁都不及它的无价。 所以,他没放弃过寻找它,他若损伤,他自然也不会放弃修复它,不计任何代价。 只是…… “只是”这两字,扰了他的静谧,乱了他的清明。 不该有的翻腾,让他的身体短暂挣脱封印,神智在那一瞬间,几乎要偏离掌控。 拨动篌弦的手,慢慢静止了下来,转而……抚上珠芽粉软的脸颊。 那么水嫩、那么温暖、粉樱中,带有血润色泽。 指腹流连再三,她的粉腮,奏不出奇音美乐,何以缚困她的手只,教他不愿收手离开? 珠芽毫无所觉,同样睡的香沉,不知他的此刻心绪起伏。 指腹间,揭取一抹暖意,源自于她的,有指上漫开,像火苗,逐步炙烧。 不弹箜篌,不藉音律来压抑情绪,心,却还是缓缓平静下来…… 与平时的平静,仿佛有些微不同,差异在哪里,他分辨不出…… “是该尽早寻回宝珠,它遗落在外,越是久,受损的机会越大……” 唇,还呢喃了几句,声音太小,仅仅唇瓣轻蠕,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早日寻回,才好安心,也许,根本用不着她…… 对,她排不上用场,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 箜篌声停止后的很久很久,珠芽才睡到餍足,醒了过来、 醒来后,却得到他离开龙骸城的消息。 “……去哪里了?” 珠芽显然对此很惊讶,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知音正在收拾亲厅,仔细拭静桌面,本本琴谱归回柜架上,对于跟在她身后,叨问着大龙子去向的珠芽,搭理的并不热络,甚至是冷淡。 “全城上下,无人不知大龙子去了哪里,你没被告知到吗?”若有回答,也带些酸涩的损讽。 城里众人当然皆知,数百年来,大龙子总是来来去去,大部分城民只听闻过,大龙子在寻找某物,亲近些的家人才会知道,他寻的,是如意宝珠。 知音服侍他多年,自然清楚。 大龙子离去时,永远不告知谁。 有时前一刻还看见他抚篌的身影,下一刻,他已离城,一年半载没再踏回城内。 珠芽此时的失落,知音很懂,因为,她尝过太多太多回。 思及大龙子亦没告诉珠芽,她心里,平衡不少。 原来,珠芽在大龙子眼中,与她或任何一名城民,没有差别。 “他没跟我说,他要出城去呀……去多久,晚膳前会回来吗?”珠芽听不出知音答复里的嘲意,仍旧跟前跟后,要问个确切答案。 “大龙子既然不告诉你,自是不想让你知道,别再问了,我有许多[正事]要忙,你别扰我。”她跟某颗吃闲饭的蚌精不一样,即便[枕琴怀笙园]的正主儿不在,她依然尽责,维持院内的整齐干净,一草一石、一沙一硕,全与大龙子离去前一摸样。 “干嘛不跟我说……”珠芽咕哝,埋怨知音,更埋怨大龙子。 要走,也不先说一声。 害她一醒来,习惯性地追逐他的所在,满楼子四处找他…… “珠芽姑娘,你怎么一口都没用?”晚膳时,鲪儿布完一整桌菜肴,迟迟不见珠芽动晢,呆呆坐在桌边发怔。 “他还没回来。” “他?”鲪儿慧黠地反应过来:“大龙子呀?对了,你非龙骸城城民,所以不甚清楚,大龙子一出城,几个月内都不会回来,你不用等他。” 鲪儿替珠芽盛满一碗海栗大米,虽称之为“米”,却是浓浓墨绿色泽,米大如珠,粒粒分明浑圆,味道带有淡淡海藻香气,饱足感更是无话可说。 “他也告诉你了吗?……独独我不知道哦?”珠芽失落感更严重了。 鲪儿露齿一笑,解释道: “龙子们从不跟谁报备行程,哪时出城,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何时回来,这些事儿,连龙主都无从干涉,当然,大龙子不可能同鲪儿事先告知,鲪儿会清楚大龙子的情况,是这些年来,大龙子总是如此。”大家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他常不告而别?” “每位龙子……多少带些任性妄为的性子。”鲪儿身为龙主贴身婢女,时常听龙主抱怨儿子们,无论哪只外貌多温文、多慈善、多无害的龙子,难免都害龙主伤过 脑筋。 “去哪里也不跟任何人说,真的很任性耶……”珠芽撅嘴,早知道就不贪睡,至少不会连他离开,都没感没觉。“不怕人家会担心吗……” “龙子们本领高强,鲜少有人能匹敌,更难伤他们毫鳞,谁需要为他们担心呢?”鲪儿当珠芽在说笑,开始劝她进食嫩软的鱼片,夹到海栗大米上,红红的酱汁,酸酸甜甜,吃了最开胃,再帮她舀一碗鲜虾汤沫,放凉,饮时才不会烫舌,只差没拿筷子,亲自喂食珠芽。 鲪儿说别担心,她却怎么也放心不下。 吃,还是照吃;睡,仍是照睡,只是每每想起他,就开始胡思乱想。 想着,他有没有? 想着,他有没有地方好好睡? 想着,他现在,有没有也在想她? 鲪儿还说,他上回出去再回城来,是八个月后的事儿了…… 第十一章 八个月! 连八天都不到,她已经觉得像八年,好漫长、好难熬…… 好想念他的篌声,呜。 讨厌,更想念的是,优雅沉静,衣裳素洁,面容温慈的他,还有,比篌声更美、更软麻的嗓音…… “小猪牙,喂,叫你哩,小猪牙——三魂七魄在不在家?” 混杂咀嚼着蜜果子的呼唤,清脆好听,可惜,没让趴卧琴桌上的珠芽回神,直到加入了一根手指,在她鼓鼓的腮帮上,又按又压,毫不客气,终于获得她凝眸望来。 那一眼,噙着泪光,真是无比哀怨,被抛弃的怨妇,也不过尔尔。 “九龙子哦……”口吻,更是叫人气结的无精打采。 对,是他九龙子,真对不住呐,不是她想看的那一位。 “我大哥哩?” “走了……”如泣如诉的两个字。 “又出城去啰?那得好一阵子见不到他。”九龙子一派稀松平常,本来要带给大哥品尝的蜜仙果,搁在她手边,当做便宜了这只小猪蚌。“你帮他吃吧,摆到他回来,果子也烂透了。干嘛一脸闷闷不乐?有东西吃,要眉开眼笑才对。” 像他,嘴里咬着蜜仙果,脸上笑容比果子更甜。 “……要好久好久看不见他,你不会想他吗?” “不会呀。干嘛要想?”九龙子没心没肺回她。 “他出门在外,说不定遇到困难或麻烦……”珠芽自己吓自己,吓到小脸发白。 “我大哥?不会不会,他只是去找宝珠嘛,又不是去跟人厮杀,能有啥麻烦?”家里成员,最不会惹事的,就属他大哥了。 不是性子秉善,纯粹是懒、是不能、是必须维持心情淡然。 “找宝珠?!” 本来乍听下,误以为“宝珠”是某位女子闺名,珠芽脸上神色很精彩,又是惊,又是呆,又是难过,后来觉得耳熟,冷静回想,才记起龙族人身上都带有一颗“宝珠”。 她问清楚些:“是……如意宝珠吗?” “对呀,我大哥的如意宝珠丢了,得出城去找,找不到回来,才真的叫麻烦。”九龙子随口应着,拖着腮帮,姿态慵闲。 “他的宝珠为什么会丢了?丢哪儿?”珠芽替大龙子紧张起来。 “丢哪儿要是知道,就甭大海捞针去找啦。”真笨的问题,蚌精不长脑的哦?“至于,怎么丢了的……我也只是听说,大概是打架的时候,被对方击落大海,一路沉下去,或许海潮卷远了,可能让哪只大鱼吞下肚了。” “宝珠长啥模样?是大是小?会不会给埋进沙里?” “长这样呀。”九龙子毫不吝啬,掏出自己的如意宝珠,给她开眼界。 宝珠约莫男子拳头大小,很沉,像金子融出来的圆球,目前看来是如此,若龙族人恢复龙形态,宝珠亦会随其变化,球状不变,但尺寸将膨胀放大,变成龙爪亦能抓握的原形。 “好大的真珠!”她惊呼。什么神蚌才能养出这种大珠呀?! “什么真珠?!瞎说,这是如意宝珠,跟你们那种裹着杂石的蚌珠,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九龙子唾弃人的嘴脸,仍是稚气多过于势力,没有很强烈的面目狰狞,扁起嘴,撇弄不屑。 “真的很像呀!我的蚌珠,只是小了一点点,色泽和形状,根本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 她伸手要摸,九龙子可不给碰,立刻收回。 “摸一下都不行哦?”小气龙。 “宝珠出差错,我们可是会拼命的,少碰为妙,弄脏了怎么办?”九龙子嘴很坏,啃掉多少蜜果子,也煨甜不了。 “出差错……会拼命,那、那他宝珠不见,岂不是……很严重?” “当然呀。” “会……怎样呢?”她听见自己吞咽津液的咕噜声,咽喉紧缩。 九龙子回视她。“问这么多干嘛,你又帮不上忙。” “我可以帮他一起找。”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凭你?我们几兄弟比你不济事吗?我们找不着的东西,你能找到?”把龙子们和她摆在一块评论,对他们是种屈辱哦。 “……”九龙子说得对,她力量那么微小,比得上龙子吗?他费心尽力,寻找许久,每每离城数月,亦未能找回宝珠,她,又能提供多少帮助? “呀,差点忘了,还有一件正事。”九龙子拿着仙果的那只手,在半空中,胡乱画个圆圈,圆圈中央,涟漪波动,似湖心水镜,映出一道身影。 咦?!咦咦咦—— 她双眼瞪大,随镜内身影,越发清晰,瞳仁里的惊讶,越发扩大。 “大哥,我要向你借上回那本心法的书。”九龙子本就是来借书,这才是正事,送鲜果是“顺便”而已。 水镜仍泛着浅浅漪圈,如春风撩过,微微拂动,镜中人影,因而波荡起伏,依旧无损他原有的冰清翩然。 她这几天来,天天挂念着、悬思着的人,就在水镜之中,眉目恬然,温浅如昔。 “你自行去取便可。” 不是幻影,他会说话,嗓音仍是优雅,回着九龙子道。 “好,我自个儿去你书房找。” 难、难怪刚问九龙子,会不会同她一样,想着他、念着他时,九龙子回得半丝情分不留,原来,他们兄弟要见面,是这么……简单。 手一举,水镜成形,彼此便能面对面讲话。 九龙子要撤收水镜,珠芽赶忙阻止,搭上他的手臂,不让他动。 “我、我也要跟他讲话!”珠芽哀着声,央求九龙子。 “哦。”九龙子无谓耸肩,挣开她的手,随她去啰。 大龙子一开始便瞧见了她。 她站在小九身后,乍见镜中的他,小小脸蛋上,满满的诧异,瞠目结舌的神情,教他难以忽视。 她伸出手,试探地点了点水镜,不敢太用力,轻轻触碰,生怕薄脆水镜被她戳坏,那就看不见他了,偏偏,心里妄想着,手若探进镜中,是不是可以摸到他…… 因为,他明明就在眼前,好近好近的地方。 前一瞬,嚷着说要跟他说话的她,反而安静许久。 她紧瞅他,将他自头到脚,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他看来毫发无伤,稍稍安心些。 “你……有没有记得要吃三餐?”很多话想问,脱口的第一句,却是这个。九龙子在她背后琴桌,跷脚而坐,闻言,忍不住噗哧笑出来。 “我大哥又不是小孩子,饿了会自己找吃的,还需要你叮嘱?” “嗯。”大龙子在镜中,浅浅颔首。 他没料到,竟然有人会问他这么婆妈的问题。 就连他自己的母后,也不会浪费时间,问出没有实质意义的废话。 通常,劈头便是问:宝珠找到了没? 如意宝珠的下落,绝对是比肚子问题,更加紧要。 “外头大鱼怪很多,你要自己多当心。”珠芽单纯以她的眼,去看海底世界,对她而言,随便一只鱆或蟹,都是可怕的天敌。 大鱼怪? 在大龙子眼中,不过是鲰仔小鱼罢了。 九龙子正欲发笑,却对上大哥敛眯的眼眸,那无关不悦,或是教人看轻的冷睨,更没有半点不耐,而是……微笑,很淡很淡的那种,唇角没扬,眼角悄悄泄露了笑意。 这只小蚌精,无意间,羞辱了大哥,把大哥当成弱小生物,怎么大哥……还肯在水镜里,听她问这种蠢问题? 大龙子虽没回答她,也没打断她,任由她继续说着要他保重、别冷着累着,云云之类的琐屑交代。 “你出城,都没跟我说一声……”终于,交代完很多她挂心的事儿之后,她不禁嘀咕埋怨。“害我一觉醒来,到处找不到你,问了很多人,还弄不懂你去哪里……本以为你很快就回来,鲪儿又说,没超过半年以上,你是不可能踏回龙骸城……” “跟谁报备行踪,不是我的习惯。”他说得务实。 以前不习惯,现在不习惯,以后也不会习惯。 他的来去,自有他的理由,反正,人不在城里,任何急事,只须水镜便能联系他,他并非失踪,谁会担心呢? “也不是报备,只是说一声,至少,我心里有底,就不用挂念担心嘛。” “担心我,是多余的。”不用在他身上,浪费那种别扭情绪,省省。 “……”珠芽唇瓣噘噘,他这一盆冷水,泼得真决绝。 她又没要他露出感动的表情,但至少,对于她的忐忑,也感同身受一点点嘛。 她是不知道众人口中“龙子们本领高超”,究竟强到哪种田地,难道,很强的人,就不会生病、就不能受伤,就不可以……被关心吗? 淡淡的,听见镜中传来吁吐的鼻息声,介于嗤笑与笑叹之间,源自于他。 “下回有事找我,让小九或其他兄弟帮你开启水镜。不要胡思乱想,我不会有任何危险。” 语毕,由他那边,挥散了水镜术力,身影消失在她面前,徒留一大片与海同色的空镜,慢慢溶于水中。 周遭,恢复宁静,也恢复了没有他气息围绕的阒寂。 九龙子以为,会看到一张惨兮兮的丧气面容,没料到“惨”字没有,“灿”字倒闪闪发着亮,像满天星斗,落进她眼中,镶嵌她脸上。 “你干嘛这么乐?”反应太不寻常了…… “九龙子。”珠芽捉起桌上的蜜仙果,双手掬捧,恭恭敬敬,高举过首,呈向九龙子面前,笑容说有多谄媚,便有多谄媚…… 笑脸跟蜜仙果,一模一样的甜。 “您,明天一大早,有空吗?” 失言,不可与言而与之言。 意指……说了不该说的话。 大龙子很认真思索过,是他言中有错,或是她装饰在两鬓的双耳,纯粹好看之用,没有实质“听”的功能…… 再不然,便是她和他,对于“有事”这两字,有着天差地别的解读。 否则,看见她的次数,何以频繁到……连他都有数不尽的错觉? 以往离城,家人与他联系用的水镜,出现眼前,鲜少超过五回,上次的八个多月内,也不过区区两次。 此趟,算算仅止十来日,水镜耸立眼前的次数,是按三餐计算。 无论由哪位弟弟做出来的水镜,贴在镜子最前头的,永远都是珠芽那张可爱笑脸。 早膳时,她端着海豆汁,一手鱼蛋烙饼,在镜的另一边,说: “你早膳用了没?” 若用过,她便介绍一下她今早的丰富餐点,满满一大桌,边吃,边同他杂七杂八胡聊,问他昨晚在哪处海城落脚,进展如何,遇上哪些趣事。 若还没,她会软软逼他,在她面前进食,以亲眼确定,他有乖乖吃饭。 午膳时分,她手里一大盘海粟大米,堆得像座小山,上头铺满鱼生和海菜酱,问: “你午膳用了没?” 若用过,情况重复早膳。 若还没,请见上列说明,在此不再赘述…… 晚膳时…… “你晚膳——”她话没说完,就被一脸不爽的二弟吼断。 “你烦不烦呀?!这算啥要紧大事?!每天吵我们帮你做水镜,就只是要问我大哥吃喝拉撒了没?!滚出去!” 睚眦的咆哮,撼动水镜,镜面波澜乱生,连另一端都感受威力。 “我没有每天来麻烦你……我照顺序安排,你三天轮一次……”八个兄弟慢慢排,人人有份。 “你还真敢说——”睚眦冷笑,面狰目狞,獠牙外露,雪白森寒,长脚举高高,然后,拿捏力道——足以踢飞一颗蚌的力道——送出。 遭二弟踹走的蚌娃,翌日,又嘻嘻哈哈,无事人一般,现身水镜内,毫不见昨夜被睚眦驱逐的沮丧,而她身后的苦主,换成他三弟。 三弟,辛苦了。 第十二章 她当然也不是只照三餐问候他,水镜变成她最便利的工具,碰上新奇好玩的事儿,立刻找他共享。 连鱼雁往返的等待时间,全节省了下来。 “我交到新朋友了耶!蔘娃、鱼姬、延维,以及一颗小红枣,她们人都好好,替我说不少好话,蔘娃是一根灵蔘耶!她还请我喝蔘茶哦!” 蔘茶? 哦,是她的洗手水嘛。不知详情的人,才饮得下去。 “要不是她们,你那些脾气古怪的兄弟,都不肯帮我……” “你兄弟里,脾气最好的,就属五龙子,他永远笑咪咪的,有求必应。” 不,老五出手,纯粹抱着看戏心态,他绝对离“脾气最好”的等级,非常、非常遥远。 “听说四龙子和你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哦?”她停顿很久,神情缥缈,露出“世上无奇不有”的吁叹,发表感言:“……遗传真是高深莫测的东西耶,好微妙哦。”遗传得一点都不像呀…… “九龙子人也不错,只要分一半食物给他,他什么都点头……可是,他身旁,叫惊蛰的那个……”她抖了两下,下意识摸摸脖子,回想起来还会怕:“前两天,他把我拖到无鱼无虾的地方,一手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提高高,抵在墙上,恶狠狠问我——‘到底对九龙子有何企图?!为何借故接近他?!学我用食物讨好他?!’……我跟他说,我只是要麻烦九龙子帮我弄水镜,他一脸不信,凶凶回我‘以后,要水镜,找我!’……” 看来,惊蛰视她为情敌,提放起她来了…… “虽然惊蛰脸很臭,但说到做到,我发觉他人不算坏,帮我弄水镜时,不啰哩叭唆,很干脆。”弄完就走人,没有第二句话,放她和大龙子独处,不像其他龙子,老想听听她和他说些什么,爱听,又爱耻笑,真讨厌。 目前,惊蛰荣登“做水镜的第一人选”宝座。 “九龙子是公还是母的?……他不太像雌性耶,一丁点也不像呀,惊蛰是不是被蚌壳糊住双眼,误把他当成龙女?……”九龙子生得秀气精致,和六龙子负屃有几分相似,但没有六龙子冰冷难亲,他很爱笑,笑起来眉目俊朗,称得上是“漂亮”,可绝不是女子那种粉嫩的漂亮,要错认,很难。 这话,最好别当面问小九,小九会痛宰你,真的。 “我还找到另一个也会用水镜的人哦,是魟医,原来水镜法术,是可以修成的,我想学,正拜托魟医教我唷,等我学会,我就不用四处求人帮我。” “上回,在魟医那里,等他用水镜和你联系上的过程中,我鼻血就流下来了,他说我吃太补,可鲪儿还是天天端补汤给我喝,你看我,是不是胖很多呀,我最近变好大颗哦……”边说,边捏自己的肚腹,指掌间,确实捏出了一层厚度,看起来软绵无比。 诸如此类的小事,她也会一一报告。 他没有一次感觉过,离家数百里,仍身历其境,城中芝麻绿豆事,他件件没错过。 有时,会想斥责她别太烦人,他没有闲工夫听她说废话,她嘴里那些事,没有哪件,急迫到需要透过水镜来告知他。 偏偏,她说话的声嗓,雀跃、欢喜、迫不及待,带点嫩嫩的傻劲,听在耳里,激不起嫌恶感,更配上显而易见,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有多期待与他在水镜见上一面的神情,任何责备,或是寻觅了整日的疲惫,也会淡淡化去,半点不留。 连兄弟忍不住私下以水镜,纷纷向他抱怨,他竟也只是衔笑,请兄弟们多多担待,别太同她一般见识。 他下意识碰触着,系于锁骨间的珠炼,圆润的珠儿,在指腹底下,来回滚动,这是本能的动作,何时养成,他已不是很肯定。 只知道,手拈真珠,便会想起孕育它的那颗蚌娃,然后,嘴角不由自主上扬,享受心绪平稳宁静下来的舒坦。 这段时日,水箜篌一次都没被唤出来,他不需要依靠篌音,来压抑任何波涛起伏。 寻珠过程中,焦躁和失望,每每都是一种考验,考验他的定力,也考验着各海龙王加诸在他身上的封印,是否牢固。 “以往,总有几次,像是封印快被冲破般,恼怒、急躁、忿忿,在体内交织……此回,竟连一次也没有……”他低喃道。审视掌背,偏白的肤色,可见碧青色脉络,没有龙鳞覆盖。 鳞,在情绪不受控制下,才会径自冒出。 “是她的关系吗?她那些杂乱无章、毫无重点的言语,比箜篌……更能按捺我的情绪?” 他自己说来,都想失笑摇头。 怎么可能? 她,不过是只蚌精,又小,又弱,又不精明,呆呆的,单纯无比。 她能有什么影响力? 别太高估她了。 今夜,他在一处小海镇落脚,行事低调,不彰露龙子身份,只是自然流露的尊贵,仍是引人注目。 海镇不大,二十来颗螺犀聚集城镇,镇中居民,以青箭鱼族为主,唯一的客宿,仅仅三房,各间房内,只足够摆放一张石几和贝榻,窄狭简单,提供出外游子暂住几宿,倒也毋须苛求。 客宿供膳,多为海草类食物,无鱼无虾,口味清淡,他不挑食,荤素皆可,对吃食方面并不刁钻,桌上两道素菜,几颗藻团,一壶茶沫,便是一顿晚膳。 菜已出齐,过了良久,俊逸客倌却没有动箸迹象,鱼小二搓着鱼鳍,一脸恭敬,生怕招呼不周,凑近来问: “公子,怎么了?菜……不合您胃口吗?咱这是小店,全是些简便菜,看起来没啥出色,滋味挺好的,您尝尝看……” 怎么了? 他亦正在思索,是怎么了? “有什么不对吗?”鱼小二对店里唯一的客人,关心有加。 有了,不太对…… 好似,缺了什么,凉拌藻丝、烩石莼、藻团……菜肴齐全,这股缺落感,是什么? “还是,公子在等人?”友人抵达,才要一起开动? 等……人? 他在等人? 恍然大悟。 对,缺了,缺了每回用膳前,水镜另端的她! 珠芽。 她不是时间算准准,拿捏得分毫不差,用膳时辰一到,便随水镜出现,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 甜孜孜问着:“你吃了吗?” 蜜丝丝说着:“快吃呀,别饿到啰。” 有时,还要炫耀一下:“你看,我今天吃这么丰盛耶,真想把这块鱼片留给你……” 他淡笑,笑自己方才的闪神。 又是“习惯”惹的祸。 曾几何时,她的三餐唠叨,变成开饭前的小菜,没先吃到,便引不了胃口? “不,没什么。”他噙着笑,谢过鱼小二的关心,悦嗓软若棉絮,险些融化了鱼小二的双脚,教人站不直身。 他举箸,开始进食,藉以抛开珠芽造成的“习惯”。 他并不需要,受她牵制,随她左右。 没错,她太幼稚,才会有事无事都出现,不管自己的行径,是否构成扰人的麻烦,她开始自觉反省,减少水镜的次数,不失为好事一件。 只是,她能忍多久吗? 咀嚼着淡淡藻香的团粟,薄唇微扬,弯若新月。 他赌,一日,是她的极限了吧? 若能超过两日,他不会吝给她赞美,夸她定力十足。 超过三日的话,值得鼓掌,他愿意用鲛绡发带,送她当做奖励——那是在一处小城街市,无意看见的小东西,色泽通白,轻软飘飘,掺杂着金丝,教他想起了她。一时冲动,买下它,却想不出买它的用意。 原来,他有先见之明。 假使,超过四日…… 无人干扰的四日、浪平波静的四日,耳目清宁的整整四日! 那颗蚌娃,完、全、没、出、现、半、次! 先前她没招惹他,长达八日,他不觉有何差别,但,是她开始扰他,没问过他方不方便、希不希望、想不想、要不要,径自任性,出现、出现,再出现,让他习惯她的打扰;让他熟络她的聒噪;让他养成惯性,有了期待之后……她又不知会半声,藏得不见踪迹。 四日极限,他的。 在半空中画出圆弧的手,指背上,覆满薄金色的鳞,闪动熠目光辉。 时时衔笑的面容,此时,已不见半分温雅笑意,僵冷着一抹愠色。 瞳心的金光,并非来自于手上龙鳞的反射,而是与生俱来,独一无二的灿金颜色。 水镜,在他指上成形,这是他首次采取主动,为两人攀上联系。 他要看看,那丫头究竟忙些什么“大事”,忙到足足四日,不见踪影! 她人在龙骸城中,要找到她,轻而易举。 水镜来得突然,耸立在她面前,比任何一只龙子替她弄得水镜,还要更大、更清晰,映照出来的大龙子亦更鲜明,仿佛他正站在她面前,不是镜中虚像。 “囚牛——” 他尚未开口,她哇哇嚷嚷,又是尖叫,又是哽咽,激动、亢奋,朝水镜奔跳过来。 “囚牛囚牛囚牛——” 一连喊他的名字,好多好多遍,要把四天的份,一口气全补回来! 紧接着,马上就是埋怨和诉苦。 “你弟弟他们一只一只全都不在!魟医也恰巧出城去采药草!我找不到人帮我弄水镜——” 短短几句,交代了她四日来,何以音讯全无。 她的心急写在脸上,求助无援、焦头烂额、憔悴,镶满眉眼,轻易教人看出,这些天来,她有多难熬。 通红的双眼,犹似彻夜难眠,数日数晚辗转难安,也更像是……哭过了好几回,才能将眸子给折腾到红肿如杳。 浮现在他鬓侧的鳞,渐渐隐没,藏回肤下,因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因她一声一声,哭泣那般,唤着他姓名。 总教他淡淡生厌的名,在她口中,变得绵软、变得珍惜…… “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找了好多人,求了好多人,他们不是不会,就是不敢,我——”珠芽猛地噤声,重重抽息,瞳仁间,全是惊恐。 她看见,在他身后,窜出一条庞大而狠迅的黑影! 咧开的血盆大口,足以咬破数人高的螺犀,两排利牙,颗颗锐利如剑,朝他扑咬而至! 巨大的深海鳞蛟! “危险!”她忘了眼前的他只是水中投影,展臂扑去,想保护她,却撞进一滩水幕内。 水镜迸裂,他的身影,顿时消失。 “囚、囚……” 她讶然无措,瞠圆眼,盯向原本水镜存在之处,现在那里,仅剩飞溅的水珠子,如骤雨落下,散了一地。 “囚牛?!囚牛!”她厉声惊叫,伸手去接落下的水滴,去掬地板上,一洼一洼的残渍,急欲拼回水镜,要知道他在水镜的另一边,发生何事—— 他被吃掉了?! 他被可怕的大海蛟吃掉了?! 水珠一直没有停止落势,掉也掉不完,碎散的水镜,早已流淌满地,可是一滴、一滴,小小的透明珠子,仍旧凶狠坠下,从她的眼、她的鼻,涕泪交错,下成泪雨。 当他再度凝成第二面水镜,眼中所见,是正伏跪在地,号啕大哭的她。 彷似失去双亲疼爱的奶娃,无助、害怕、恐惧着,用尽浑身气力,嘶哑惨烈,纵声哭泣,小脸一片狼藉。 水镜从消失再到凝形,不过短短须臾,眨眼两三回的功夫,她竟能哭到此般境界,脸上挂满眼泪鼻涕。 她,到底是有多怕他出事? 她…… 到底是有多喜欢他? 喜欢到,以为他死去,她的天与地,也跟着崩溃瓦解? 所以,哭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别哭了。” 突来之声,让战栗哆嗦的珠芽,瞬间止泣。 她抬头,豆大的泪,落得急凶,怎么也收止不住。 方才看到海蛟狠厉张嘴,一口要吞噬他的惊悚景象,吓坏了她。 “呜——我以为你被吃掉了!那只恐怖的海、海蛟——呜呜呜呜……”后头几句含糊,是臭骂海蛟的可恶和可怕。 区区一只蛟物,岂能伤他? 第十三章 担心他,不如去担心那只连让他回首招架都省下的家伙,被他打碎多少颗牙,兴许,连鼻骨也凹陷下去了吧。 强烈的冲击力道——他的拳背,及海蛟鼻牙的冲击——震碎他的水镜,连带影响她眼前那面。 海蛟的残血味,混杂在海潮间,染红一隅,带有野性的味道,尚未被稀释干净。 “你究竟将我想得多弱小?”她眼中的他,是风一刮便倒的柔弱文生? 海龙不发威,被当成了蚯蚓? 她没回答他,只是伸手过来,要环腰抱住他。 然而,水镜能传形传音,并不能真正缩短距离,两人实际相隔太远、太远,她根本抱不到他。 可她还是固执抱来,朝水镜映照出来的腰际间,圈住,脸颊熨上冰冷的海水镜面,她仍在抽泣,小小双肩,一抖一抖的,镜面撩弄出微小涟漪。 涟漪,何止仅产生在镜面?似乎……也在他冰凝冷静的心湖中,荡漾开来,一圈,又一圈,扩散着。 缥缈的,虚无的拥抱。 她没能碰触到他,可腰际间,暖暖热热的,她纤细手臂的力道,轻颤,以及抵在镜面上的吐纳,都真真切切,传递过来…… 他像被搂抱住,扎扎实实地。 淡蹙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看着她的发涡,有股想伸手揉上的念头。 但他不像她蠢,以为触摸水镜,就能碰到她……多此一举的笨行为,他不会去做。 “那条海蛟,对我而言,比条海虫还不如。”他见过更多,更强大的妖物,海蛟连前百大都排不上。 他的说词,听来有几分像责备,却更像安抚,要她别浪费泪水,去哭那种永远不会发生的小事。 “牠好大……一口可以吞下七、八个你……”她还在打颤。 他挺想回嘴:我的龙形态,一口也能吞下七八条海蛟……罢了,比这些何用? “你真的没受伤?没被牠偷袭到?”她仰脸,看着镜里的他,眼泪汪汪。 再多解释,不及他亲自旋转一圈,让她以双眼审视,证明他的确毫发无伤。 囚牛旋身,动作放的极慢,衣袂飘举,翊翊翻扬,袖白似云,漫在他身周,像轻缓腾涌的山岚,乌墨光泽的发,如波如浪,荡漾着芒辉。 他身上、背后,没有任何伤痕血迹,衣整发齐,分毫不乱,长袍依旧白皙赛雪,连一些些污渍都没留下。 她总算相信,海蛟未曾伤害到他。 她心一安,吁了口气,感觉鼻腔热热的,以为是涕水,她本能去揉,竟揉到满手鲜血。 触目的红,在她白嫩脸上,更形强烈明显,刺得他瞳仁一缩。 “你仍时常流鼻血?” “因为……补药一样照三餐喝嘛……”她用袖子按鼻,没多久,红梅大小的血渍,绽放在袖口周围,扩大成牡丹一般。 “嘴,长在你脸上,你不张口,谁能逼你?”谅鮶儿也不敢强灌。 “可是……鲪儿关心我,她笑咪咪的,要我把饭菜吃光光,又说,汤药对我身体好,我不好意思拒绝。”她最没法子抵抗笑脸人了…… “不拒绝的下场,就是鼻血流不停。”淡冽的口吻,才说完,又见两管鲜红,从她鼻洞下汨汨淌出,她连忙擦去,不一会儿,拭去的,又滑下来。 “别再去揉它,坐下,手按压着鼻翼。”他出声,制止她越擦越急的行径,并指导她简易的处置方式。 前去熬汤药的鲪儿儿,恰巧折返,觑见水镜内的大龙子身影,赶紧福身行礼。 珠芽姑娘找着替她施展水镜传影的人了?几名龙子,不是被珠芽姑娘吵到受不了,全躲起来? 鲪儿正困惑想着,杏眸落向珠芽,被她狼狈摸样所惊。 “珠芽姑娘,怎么又流血了?……”鲪儿立即为她止血,动作熟练,扶珠芽倾靠背枕,鼻子塞了两小丸鲛绡,堵住血势。 她拧来帕子,帮珠芽清洗脸上的血污。 “汤,不要日日让她喝。”囚牛朝桌沿那盅热气腾升的汤,淡淡一瞟。 鲪儿讶异回首,脸上写有为难。 “这是龙王特地叮嘱,给珠芽姑娘补身子用,全是上好药材……”鲪儿据实禀报。那确实是强身健骨的药汤,每味药,皆是熟知的良方,并无任何危害。 他知道那是什么药汤。 如鲪儿所言,它补身,特别是孩童成长期间,准备抽高转骨,最是适合。 他初初饮下一匙,立即便心里有底,父王差人送上这帖药,分量加倍再加倍,用意为何,太昭然若揭。 他父王,想在最短时日内,迫使她“长大”,就像人界填喂猪鸭,日灌夜灌,撑大猪鸭的胃。 药性剧烈的汤,即便无毒,饮用过量,仍让她身体发出警讯,产生吃不消的病兆。 “她饮食均衡,吃饱睡足便够了,那药,对她来说,太猛烈,喝多反倒伤身。”囚牛一顿,与鲪儿用着彼此都明了的眼神,浅觑交集,他敛眸,挪向珠芽,意味深长,轻吐五字:“欲速,则不达。” 珠芽听得不甚明白,眼睛眨巴眨巴地,来回于囚牛及鲪儿身上。 “可是龙主那边---”鲪儿毕竟是听命行事,不能自己做主、 “他问罪下来,便说是我交代。”他简单一句,拦下所有责任。 珠芽出声插嘴:“不要害鲪儿被你父王骂,我可以喝药没关系---”不懂装懂,就是株芽的写照,硬要加入讨论,下场,是遭冷冷瞪回,乖乖闭嘴,那句“药也没有多苦嘛……。”,只好咽回肚里去。 “撤下去。”他要鲪儿端走药汤。 鲪儿望着珠芽鼻塞布丸子的摸样,心中亦绝不忍,便领命退下,带走那碗药汤。 珠芽生怕他下一瞬间,就要撤收水镜之术。她已经四日没见到他,一肚子想说,想问的话,急急托出,担心稍一迟,他又消失了。 “你现在人在哪里?” “北海深沟的冰火谷。” 她不知道那是哪儿,只觉得好远好远。 “要回来了吗?”她最关心这个问题。 “……短期内,都不会回来?”三足龟妖耶……光听名字,她脑中,已浮现出深海大龟精的遐想图,狞凶恐怖,眼大如谷,嘴咧如豁,牙如山…… “嗯”他颔首,连迟疑也没有。 他笃定的回答,让她好失落,情绪全写在脸上,难以掩藏。 知道他忙的,全是正事,所以,不能任性要求他,快快返城。 可是他归期未明,他傻乎乎等,等过了今天,等到了明天,还是能不清楚,她要再等多久,才能等他回来…… 她真的……好想他。 水镜只能暂时解渴,不能算是“真正”看见他…… 她告诉自己,不可以太贪心呀,起码,还能靠水镜,和他见上面。 “那……你要小心些,三足龟……别被它弄伤。”不,这不是她要说的,也不对,攸关安全,当然定要再三叮咛交代。 但,有一件事儿,她更想告诉他、拜托他、请求他,可是,心里清楚,他会拒绝她,而且,完全不加以考虑…… 她管不住嘴,因为,太害怕又要重复好几日的求助无门;怕又是好几日完全失去他的消息…… 她嗫嗫嚅嚅,有些气虚,有些忐忑,还贪心地,报了一些些的小小希夷: “你……能不能,有空,呃,不用每天,就,闲下来时,不麻烦的话、平安的话。有点寂寞的话。想。想找人聊天诉苦的话……你主动用水镜,和我联络……好不好?” 说完,等着被他噙起冷笑、等着被他凛眯眼眸,无情驳回。 在那之前,她还做着微弱的垂死挣扎: “我还没办法弄出完整的水镜……只有一颗栗米大小,也维持不久……你弟弟和魟医,不知几时才回来,好几天看不到你,我会担心……” 呀呀,他一定会回她:担心什么?不需要。 或是,淡淡嗤声:我没有那么荏弱。 再不然,也会是我没有你这种闲工夫…… “好” 说不定,他现在心里正想着“你真是颗烦人的蚌”。 呀呀呀,马上就要被讨厌了…… 停。 她刚刚好像听到了…… 好? 一脸嫩呆的蚌娃,仰高脸蛋,妄想神色依旧儒淡的囚牛,他薄美的唇,抿闭着,眸子与她交视,未曾挪开。 “你……有说话吗?”她发呆,喃喃问,要确定是不是幻听。 “我说,好。”弯起来,总像笑着的唇,开合间,逸出简单三字。嗓,是那么淡,说得那么浅,没有哪个字,加重了力道,但三字敲进她耳里,鼓噪了她的心跳。 他说,好。 他真的说了! “不……不要太多天一次……不不不,我、我等,我会等……”珠芽嘴角上扬,开心到有些语无伦次。 “我不负责闲话家常,找不到话说,我就会撤收水镜。”别奢望他主动找话题。 “交给我!全部交给我!我负责!”她豪气拍胸脯,砰砰作响,力道一点也没客气,槌得自己险些岔气。 像要证明自己所言不假,她叽叽咕咕、亢奋努力,把这四天空缺,补齐。 无论是她这边发生的芝麻小事,或是他那边,寻找宝珠时,所遇上的种种情况,她巨细靡遗,说着,也问着。 直到她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时,已是良久良久之后…… “我罗嗦了这么多,都忘了先问你……你今天用水镜传形回来,是不是有很紧急的事儿?” 会这般想,是因为他不像她,分不清大事小事,将水镜胡乱使用。 他不可能闲来无事,变出水镜,传形回来,却没有任何重点交代,定时非常非常非常十万火急的要事,才能劳他亲洎動手。 万一,是太严重的事儿,她这么一拖延,真是罪过大了! “……”他沉默。 “有吧?”她水眸眨眨。 “……”他淡淡瞟她,不语。 “是什么?囚牛?”她还在等。 没有。 水镜撤去之前,他的答复,如此传来,轻浅的,像烟岚。 没有。 他没有任何急迫的事,需要用水镜传递。 他今天只是…… 四日不见她音讯,心,焦躁起来…… 只是,看她。 看她平安,看她无事,看她能如何按奈下他焦躁的心绪。 只是,想看她。 三足龟妖,体大如岛屿,背壳若山峰,静止不动时,宛若一座海底山峦,潜伏于海沟一隅。 传言中,它拾获宝珠一颗,功力倍增,有如神助,短短数月,已成方圆百里间,最势壮的妖物。 正因如此,囚牛循线而来,找上了它。 一开始的好言请托,商借三足龟妖所获宝珠一觑,用以证实,是否为囚牛遗失之物,三足龟妖不从,只好诉诸暴力。 结果,大失所望。 所谓宝珠,并非龙族如意宝珠,而是某大妖的内丹,可怜的三足龟妖,白白挨了打,吐出内丹,还惨遭冷嗤唾弃——囚牛对内丹不屑一顾,拂袖离去。 这也已是半年前之事。 三足龟妖亊件结束后,囚牛没有即刻返城,据说,另一海域,亦有妖物拾宝的消息,他没放过任何一丝可能,非要亲自查看。 时间,在他奔波寻找之间,缓缓流逝。 她知道三足龟妖的详细经过,也知道深海魔蚌的传言——第二只被打到吐出真珠的家伙——真笨,被揍之前,把“疑似宝珠”的东西,拿出来给囚牛瞄瞄,若不是如意宝珠,囚牛不会有兴致去夺。 偏偏,它们都喜好皮肉之疼,非得逼囚牛动手开扁,扁完,才愿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双手奉上宝物。 第十四章 这些日子里,他经历的种种,她全都清楚。 因为,他很守信诺,以水镜和她联系,几乎是固定一日一回,到后来数月,她终于练成凝镜传影的小小法术,才将固定的次数,加倍上去。 两人明明相距数千万海里,熟稔度,不疏反增。 他越来越清楚她的喜好,无论是食物,或是习惯,甚至,是她的小癖好。 她喜欢吃酥脆的小虾,连壳带足,要出满嘴香酥;她还喜欢精致的小东西,米粒大的铃铛。串珠,讨厌夸张沉重的珊瑚首饰,她对音律不通,但毫无自知之明,听说,最近学起了弹琴,让他心生恐……期待。 而她,盼啊、望啊,总算在他离城的第七个多月、第二百一十五天,等到了确切的返城日期。 明天。 呃,正确来说,是今天。 “睡过头了睡过头了睡过头了啦!”珠芽手乱乱,发没空梳,脸没空洗,全在奔驰的过程中,将它们草草做完。 得知消息的她,过度兴奋,整夜情绪高涨,满脑子全是“他要回来了”的喜悦狂乐,开心地满床翻滚,埋首鲛绡被里,快乐尖叫,然后,下场就是—— 快早上才睡的特别死! 睡过了他回来的时辰! 乐极生悲,她,活生生、血淋淋的惨例一枚。 本准备当他一踏进城门,就能扑上去迎接他的她,希望大大落空。 囚牛在她睡的像颗死蚌时,人已回到“枕琴怀笙园”,还用过一顿膳,呜,她本来设想好,要跟他一起吃的…… “龙子正在午憩,不许你去吵他!”知音半途攔截她,比珠芽高、比珠芽气势冷艳,像根通天大柱,手杈纤腰,阻挡珠芽面前。 “知音姐姐……” 叫姐姐也没用,再说,谁跟你是姊妹呀?!哼。 知音不吃她这套,赏她白眼。 “龙子奔波数月,身心疲惫,甫回城的前几日,最气恼有人干扰,他往昔的习惯,便是下达命令,谁都不准靠近他的房门半步。”知音搬出她服侍大龙子多年,对他所有习性是最熟悉、明了的态度,拒绝珠芽的打扰。 按照惯例,知音并没有做错。 囚牛回程的数日,确实闭门静憩,不见任何人,知音以为他是太倦太累,想好好休息,才做此决定,然而,她知其一,不明其二。 不知囚牛屏退众人,隔绝于房的真正理由。 任凭珠芽好说歹说、求着拜托着,都过不了知音那一关,挫败回房。 这样就能打消珠芽的念头吗? 当然不可能。 她都等了二百一十五天呐! 被知音瞪回房里去的珠芽,学聪明了,整装再出发。 一颗小蚌,游出窗,穿过茵茵海草,不发出声响,双壳挥舞,带动蚌身,轻盈向前。 知音在亭内抚琴,距离囚牛房间有一段距离,那座亭子处于必经之路,任何人想通过,都会被知音挡下。 知音正是故意,守在那儿。 琴音悠扬,恰巧掩盖了小蚌翁动的微声,让小蚌成功游过防线,奋力前行,终于由开启的窗扇缝隙,溜进楼阁。 无数沫珠,咳咳上窜,灵巧可爱,犹若晶莹水玉,掺混着七彩虹芒,成串成帘,缀满屋内墙缘,随着波潮,轻摆,摇晃。 奋力振壳,飞过重重沫珠,往屏幕后的内室卧居移动。 看到他了! 囚牛枕卧巨贝大床中央,脸庞略略带有倦意,散了泼墨长发,卸了雪白绸袍,只剩炫黑衬衣裹在身上。 他的睡颜并不松懈,英挺剑眉中,画出浅浅蹙痕,长睫形成的扇状阴影,覆满他的眼窝,变为两抹淡淡闇霾。 蚌壳慢慢歇止,降落,在他床缘边,恢复人形。 除珠芽外,还有哪颗小蚌,胆敢如此? 她不敢呼吸太重,怕吵醒他,坐上贝床的动作,如偷儿一般,蹑手蹑脚、鬼鬼崇崇,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窝上柔软贝床。 卷躺在他身畔的举动,自然而然,一点也不觉别扭,因为,她做过了无数,无数回—— 有时,明明很困,却舍不得和他在水镜中道别,硬撑起精神,努力同他说话,水镜摆枕边,她侧卧着,像是他也躺在另半边;也有时,她心血一来,不顾早晚晨昏,做了水镜出来,另端的他,正闭目寝眠,睡颜好俊好可爱好好看,她托着腮,看得痴醉。 就像此时此刻这样,一人在左,一人在右,靠的很近。 但,水镜毕竟只能传形,传递不了细细吐纳时,暖暖升温的热度,以及胸口平缓起伏,规律的、稳健的,蹦咚撞击的心跳。 无论在水镜中,见过多少回沉睡的他,两人真真实实窝在同张榻上,还是头一遭呢。 刚开始,珠芽超级乖巧,屏着气、凝着神,浑身上下,只剩一对眸子眨动,吸气吐气,不敢太出力。 静静欣赏着,巧夺天工的完美脸庞。 他的眉,生得极好,漂亮的剑刃形状,浓浅适宜,不会太戾厉,也不偏向懦柔。 蹙着就不好了。 他眉心的浅痕,像划在她心上,一阵微痛。 她伸出指,抵在浅痕上,轻轻的,揉着、推着,想这样将它推散。 指掌不经意间,碰触到他即挺又直的鼻梁,是她也很喜欢的部分。 目光往下挪,落在他唇上。 甜浆水果。 她脑子里,浮现了这项果物的名字和摸样。 那日,九龙子善心大发,带了一盘来送她。 甜浆水果,果如其名,一整颗果子内,没有果肉,只有满满稠密的甜浆水,果皮澄澈无色,里头的天浆水,介于鲜红与粉嫩之间,将果皮填的丰满浑圆,仿佛灌饱的水球,颜色讨喜,滋味更是甜如糖蜜。 “这种甜浆水果,看了就叫人忍不住把唇贴上去,唇瓣稍稍施力,吮破薄皮,让甜将水流进嘴里……”九龙子亲自示范吃法,便是知道她这颗见识浅薄的小蚌,没看过这等好物。 看了,就教人忍不住,把唇贴上去。 她对甜浆水果,没有那种渴望,但对他的唇,有。 他的唇色,不似甜浆水果嫩红,薄薄抿着,当然,他嘴里也不可能有甜浆水,可是他被引诱过去,像九龙子吃起甜浆水果的欲罢不懂 唇,贴上去,稍稍施力,吮开温暖的阻碍,品尝甜美汁液…… 对美味的本能追逐,教她忘了初衷,忘了自己再三告诫自己,不可以吵他,要好好让他睡一觉…… 软嫩小舌,闯了进去,在他嘴里,探索温暖,没遇上任何妨碍或抵抗。 他怎可能不被吵醒? 不,她吵醒的,何止是他? 还有,蛰伏在体内深处,被封印、被禁锢、被掩盖起来,失去宝珠压抑的狂龙。 他张开眼,眸心,流溢着金灿光泽。 伏在他身上的小嫩蚌,瞬间天旋地转,深深陷进贝床间,由品尝人,变成被人品尝。 发出惊呼的小嘴,让他狠狠堵住,唇瓣被吮着、衔着、咬着,变得更艳红、更丰盈,四化水亮,和着两人的唾,交融搅乱。 “囚……”她想喊他,没有机会喊起,他沉沉的重量,抵着她,逼她完全承受。 他没有失去理智,他知道他在做什么,知道尝入嘴里、按低身下的芬芳软馥,是谁。 珠芽。 她映在他眸间,雪白肌肤,交错着波光潋滟,以及他身上金鳞,散发出的碎金光芒,嵌了他一身的璀璨。 不仅是柔软的脸庞,她的眉、她的睫、鼻子、双唇,都镶上淡淡金边,炫目娇娆,诱着他的指腹,细细去描绘,像……拨弄琴弦一般。 理智尚存,只是无法谒祖“饥渴”的产生。 饥渴。 饥渴于力量;饥渴于张狂;饥渴于暴厉;饥渴于……失控。 这个拍着胸脯,在水镜前尖叫。雀跃、兴奋到笑容乱绽的女娃,欢喜说着; “你要回来了?!太好了——我一定第一个到城门口,守在那儿接你!” 这句话,害他茵茵期盼,感染她的快乐,似乎可以想见,他回城那日,她会是如何激动泪奔,朝他扑来,又会是如何,乐嚷着他的名字 事实却是,城门口,除守城卫兵外,空无一人。 说不失望,去骗鬼吧! 这股窝囊气恼,又在看见她好端端,趴睡在她自个儿床上,一脸酣甜,嘴角扬着笑,好梦正美。气恼烧不成烈焰,只能默默浇熄,轻叹,转身回房,想当然耳,她另一句承诺,也食言了。 “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吃顿饭了。”她喜孜孜道。 “……你哪时没在用膳时间冒出来过?” 他指的是水镜,三餐都准时无比。 “我是说,真真实实,可以帮你夹菜,替你舀汤沫,和你吃同一盘食物嘛。” 勾勒的多美好,一副餐桌上的和气融融。 结果呢?她不知梦游到哪处世外桃源去了。 真是谁认真谁笨蛋。 她睡死了也好,离此时的他,远点。 每每寻无宝珠回来,疲惫加上失落,往往是他意识最混沌、耐性最薄弱,甚至,情绪最浮躁的时候。 体内,众龙王封下的印,总在那时,岌岌可危,随时都快被冲破了、挣脱了。 他曾经因此,打伤四弟。 虽然,众人矛头皆指向是四龙子犯错,惹怒了他,实则不然。 是他难遏的杀心,在那一瞬间,汹涌倾巢,对于四弟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臂,他想折断它,听它清脆断裂的声音,见它骨碎鞋溅的残美情况 他……是真的想杀了四弟。 不单纯针对四龙子,而是任何一个出现眼前之人。 四龙子不过是运气不好,倒霉成了替死鬼。 不耐、厌恶、憎恨,是他心中不断涌现的意念。 明明没有怨恨,但负面情绪,有内心深处冒出来,邪恶地哄诱他,放任那些晦暗,将他吞噬。 所以,在他回复掌控力之前,必须孤立自己。 不许谁人靠近,怕的,便是自己会在神智时而浑噩、时而清明、时而杀意充塞下,再度发生四弟那情况。 她却来了。 他故意装睡,不想理睬她,带着些许恶意,小小的报复,报复她言而无信。 另一方面,他怕现在的自己,对她,深具危险性。 她腻了过来,不知死活,在他身边躺下,贴近到可以感觉她的炯炯注视,专心的、全意的、热暖的,只看着他,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 然后,是她柔嫩的唇,印了上来。 她在他的嘴中,顽皮作乱,尝鲜吮着,拙稚吸着,像个探险的娃儿,来到一个新奇好玩的地方,感到有趣,再再流连,不肯离开。 初生之犊不畏虎,凭着傻劲做事,完全不知虎口内拔牙,不,是在龙口内,软绵绵地厮磨,香嫩嫩地辗转、甜孜孜地引诱—— 是件多自寻死路的事。 血脉沸腾,愤张亢奋,与面对四弟或任何人时,翻搅的杀意,全然不同,唯一相同的是,饥渴。 他翻转了彼此身姿,取回主宰权,吻得比她深、比她鸷猛,要把她吞下肚般,叼着她的舌,衔紧她的唇,不轻易放过她。 她呜呜嘤咛,唇被吻得发热泛疼,想扭头逃开,他的手却扣在她颚缘,长指力道坚决烫人,锁着她,不让她逃,执意与她,纠缠到底。 在她快窒息时,他放开她,等她狼狈地吁吁大喘,急猛吸气,待她吸足了,便在吻上去,豪夺她的气息,如此反复,搅和的她意识含糊,脑袋瓜里一片狼藉,只记得他带来的炙热和贪婪,久久、久久无法回神。 第十五章 她瘫在床中央,大口大口喘气,浑盈胸脯,在他掌心之间,剧烈起伏,被他吮进双唇间的颈肤,敏感战栗,脉动躁乱急促,在他口中轻轻颤抖,他一定全感觉到了。 他缓慢舔琢她的每寸肌肤,舌尖磨挲那细腻的触感,爱极它们在口中,糖蜜般丝滑、柔软、教他金灿瞳心一紧,忍不住一口咬下。 啃噬的力道,痛的她叫出声来。 这一叫,什么迷乱。什么浑沌,什么飘飘然,全数消散。 她捂着被她咬出牙印的肩膀,挣扎爬开,撅嘴看他,这一眼才清楚看见他的不同,这一次,可不是她眼花了。 他身上金鳞密布,浅浅地,泛着光,由松敞的黑裳襟口露出来,肩膀、颈子、手臂、背脊,处处皆有。 长发撩散披覆,落在鳞片上头。 金与黑,两色交错,衬出彼此的强烈存在,这股对比,同样出现于他双眼间。墨浓的眉睫,金灿的瞳仁,正凝睨着她,眨也不眨。 “囚、囚牛?……” 明明是同一张面孔,她熟悉的俊挺、看惯的容颜,怎么会有截然不同的差别? 是他脱去了白如初雪的袍子,紧着黑色内裳的缘故? 不,衣着颜色,不应该有忒大影响呀…… 抑是那些金鳞…… 她瞧不懂他神情的高深莫测,被他身上闪耀的龙鳞金光,扎的撑不开眼,只能细细眯起,虽然,很想伸手去触撑那些金鳞,但本能在告诫着她: 别碰,一碰就会出事。 一碰……就会被扑杀吃掉…… 他看她的眼神,正透露这样的可怕讯息。 她胡乱猜测着,他一定是生气了……气她没遵守口头约定,守在城门,迎接他。 她有反省了,真的,气恼自己贪睡,错过他回城这么重要的大事。 伸手不打笑脸人,珠芽先朝他献媚一笑,解释自己的失约理由: “我昨夜太开心了,一想到你今儿个就回来,整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兴奋得睡不着……结果天快亮,才阵亡睡下,就……睡过头了,梦里,还梦见我去城门口接你,两人吃了好丰盛的一顿,你一口,我一口……” 太在意他,日所思,夜所梦,连睡着时,都梦见他回来。 一觉惊醒,原来是场梦中的梦中梦,什么开心飞扑过去,大嚷着“我等你等好久!”,以及他敛眸轻笑,回搂她,温柔说着“我回来了”,全是她在发梦。 错过了没关系,提出补救方案才最务实,珠芽早已想好了: “不然你出城去,咱们重来一遍,好不好?”她同他打着商量,双手合十,拜托起他来。 潋滟的金芒,因他唇角上扬,而在脸庞间流动着,形成绕美景象。 娆美……多不适合用在男人身上的字眼,却无比适合的囚牛。 “不用。”他的声音,清风般徐来,缓中带魅,短短道来两字。 仿佛贴在耳边,呢喃轻语,隐隐满溢的笑声,让她腿软,像被炸到透彻的小虾一样,酥酥脆脆,几乎支撑不住。 “可是我食言,我心里过意不去嘛……”骗人的感觉,很糟糕,更害怕被他讨厌。“没做些补偿,我会很自责……” “陪我。” 陪?赔?听起来……应该是后者吧?因为她正好提到了补偿嘛。 “怎么赔?”他又不肯出城,配合他重新再来过…… 他偎过来,形成的阴影,将娇小的她兜头笼罩。 她被逼到贝床掀起的壳盖边,再也没有退路,那是一种……察觉到危险的瑟缩,可又受他漂亮的眼眸引诱,目光离不开他。 想靠近、想逃走、相贴上前、想转身奔离…… 矛盾,使她动弹不得。 他啄着她的唇,只是浅浅的,蝶儿戏花的力道,轻软松劲,也像细雨落池间,激起小小的无声水漪。 她喜欢他双唇的暖热和气息,奈不住性子,想汲取更多更多,她在他薄唇退开之际,追逐上来。他低笑,不顺她心意,微微仰首,避开她的索吻,她若想吻到他的唇,势必要自己送上来。 他褪除衣裳,任一袭黑绸滑下身躯,中计的她,主动伸来软夷,抚上他赤裸胸前,那一大片坚硬沁冷的龙鳞,搔刮着她软嫩的掌心。 她缩缩手,又忍不住摸上去。 她抚摸他的同时,他也在享受她一身的水嫩温腻。 手掌游移之处,何其绵软、何其细致、何其无暇,白中透粉的肤,拥有最美丽的颜色,像铺了一身的樱花花瓣,那般粉嫩鲜艳。 他埋在她发间,让她的发丝去撩弄他,在鼻尖、在脸颊上,顽皮挠痒,深深吸嗅,她的气息,胀满肺叶。 他的瞳仁,瞬间浓烈一缩,乌光闪过,但迅速又被灿金取代,那抹金光,璀错洵丽,无比佞艳。 他将她拽回身下,以身躯及四肢囚困,抽开他的腰际的衣结,指节撩过微微敞露的襟口,手背轻翻,滑过,他身上薄丝的鲛绡,腻在他手上,随他的动作而弃守。 春光,妖娆。 她小小一只,藏在壳里的身段,意想不到的美丽。 她双眼水亮亮,凝满星光,粉唇蠕蠕,像喃喃说些话,他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也许,她困惑地问他,想要干什么;也许,她艾艾地求他住手;也许,她正娇娇地喘息,魅惑他,要他好好疼爱她…… 他什么都听不到,只有血脉内,欲望沸腾的声音。 “渴望”叫嚣鼓噪,逼他加快动作,稍有迟疑,涨满身体里的狂乱,便化为利刃,割划着他的心口,让他疼痛,让他难耐,让他在她细嫩如花瓣的玲珑躯间,寻求消解。 探索,抚柔,舔弄,肤与肤之间,贴合,磨挲,呼吸融在一块,交缠成她难以想象的亲昵姿势。 曾经不只一次胡思乱想过,真羡慕他手中的水箜篌,任他十指拨戏捻抚,发出清灵好听的琴音,现在…… 她变成他的琴。 他拨弄着她,引出她娇娇软软的细吟,像首小曲儿,随他带电似的指腹,绵嫩起伏。 平时唱起歌来,音残调缺,惨不忍闻,怎么此刻的娇嘤,竟无比可爱动听,荡漾在他耳畔,袅绕,又软又甜,诱他深深吻去。 故意放缓肌肤磨蹭的速度,慢慢地,以他身上的热,煨出她一身鲜美红嫩,把她燃沸起来,把她融化,让她软得像糖水。 他沉入这泓温暖、甜腻的水中,如龙戏水,展开嬉游。 “囚——”她疼哭了出来,身子细细颤抖、绷紧,每一分微小动作,都逃不出他的掌控,他感受着,吁出笑叹。 她身体的温暖,悦愉了他,销魂不已,无法抽离。 他不退反进,更加深潜,眸中金迷醉乱,挟带火红的欲。 “呜,好痛……”惨凄的哀哀娇嚷,助长了焚身的火势,刺激得他低言沉吼,敛在唇内的獠牙,隐隐外露。 他看起来,有点吓人。 狂乱的、失控的、蛮佞的、邪美的……囚牛。 应该要心生惊惧,推拒他、反抗他、逃离他,这一面的他,她好陌生,而且,他还弄疼了她,持续加剧着痛楚和炙热,深入的教她又怕又慌乱。 可是,双掌不由自主,朝他颈后迭抱过去,他颈背上竖立的鳞,刮红了她的手心,她也不松开。 她不想推开他。 她数着日子,等他回来,已经等了好久,也知道自己一定会很不争气、会往他身上扑抱,倾诉等候的煎熬和寂寞,当然,更做好被他冷冷伶下的准备…… 但,他却主动地,拥抱了她。 虽然,她想要的揽揽抱抱,呃……不大一样,很不一样。 他在她身体深处,与她合而为一,成为她的一部分,涨满着,侵略着,疼着,存在着…… 全是他带给她的。 想到是他,所有的痛,逐渐泛出了甜,像孕出第一颗真珠那般,为他而养、因他而孕,再扎肉的疼痛,变得不再难以忍受。 一切,变得甜蜜。 是他,是他呀…… 蚌的天赋,本能滋润着疼痛,将血肉间的不适,裹以甜美汁液。 忍受痛楚之后,美丽璀璨的真珠,才得以成形。 她主动索吻,纠缠了抵在嘴间,逸出沉喘及低笑的薄唇,讨着怜宠。 因为疼,她噙泪的神情,更像是撒娇。 疼痛,辗磨出了甜美。 热意窜升,烫的她直喘息,小手紧紧抱他,在他金鳞满布的胸口间,颤抖、抽搐、哭泣,最后是迷乱,是耽溺,是酥麻,是销魂。 一声、一声,娇娇绵绵,将他的名,反复吟唱。 第几天了? 这样……与囚牛在贝蚌大床上,放纵厮混、享乐嬉玩的日子,已经多久? 他,到底是有多喜欢她的身体? 腻着不放,吮个不休,不放她离开他身上。 就连知音送膳进房,一帘相隔,他都还潜在她的柔软之间,与她肢体交缠,丝毫不肯稍稍暂停。 她怕知音察觉她溜进囚牛房内,又要瞪她瞪好久,只能窝囊咬紧鲛绡被,努力不发出声响,可他坏透了,在白嫩软躯内翻天覆地,轻重磨挲、诱娆起舞,要她再为他奏出美妙嘤咛。 “搁下。出去。” 正侵略着她的男人,拥有最迷人的声嗓,不疾,不徐,两字两字之间,携带隐隐低言。 浓郁的喘息,魅惑、诱人。灼热,抵在她汗湿的发鬓边,没让帘幕外的第三者,听出帘后正处于玩乐状态,炙热狂欢。 “是。”知音手脚伶俐,托盘间的菜肴,一一布上,前一顿的空盘收妥。心中,虽对帘幕后的主人状况忧心,却不敢表达出来。 龙子向来讨厌人多嘴、多事,她深深自律,鲜有造次。 大龙子自回城后,不曾踏出房门半步,没同往昔,整日弹奏静心凝神的箜篌,着实……教她难以放心。 该不该……去请龙主或其他龙子,前来瞧瞧情况? 知音带着迟疑,退出房去,门扉一合上,珠芽惨兮兮的泣音,从鲛绡被褥中,被迫解放。 “知、知音姐还没走远,会、会被听到……”她十指扣握在他掌间,动弹不得,无法去抢回遭他咬开的布料,深埋在他颈边,可怜呜咽。“让我听见你的声音,喊出来。”金眸映照出她的惊慌和娇态,惹出一苗文火,正欲燃烧。外表清俊灵秀的男人,骨子里,原来藏着着一只禽兽。不,他本就是兽,包裹温文儒雅的假皮,实则狠历蛮横,婪索无度,一尝起甜头,便咬在嘴里,说什么也不放。 “呜……”泣吟中,掺杂着咕哝,那句话,这几日里,听过 无数回,每回总会引来他的低笑。“到底有多喜欢你的身体?……我才想问,你是有多喜欢我的身体?”他的颈、锁骨、胸口,都有属 于她的粉粉吻痕,背上鳞片未覆盖之处,留下道道猫爪似地的浅痕,是欢爱之际她所留下的造访记号。还敢反过来指控他? 小贪心鬼。 “我……喜欢……最喜欢你……”她搂紧他,用尽仅残的力量,身子已经又倦又餍足,却仍会本能为他展露娇媚,反应着对他的渴求。 她亲吻着他,胡乱吻他的眼,他的鼻,他飞扬的唇角,吻过鬓角间,一片片的鳞。沾了他一脸口水,他也不动怒,眸里,闪动的火,无关愤懑。 我……喜欢……最喜欢你…… 第十六章 甜美的小嘴,甜美的蜜言,甜美的声音,甜美的诚实。 甜美的她。 教人怜爱。 怜爱?这类柔软情绪,决计不可能出现在寻珠未果的他身上。然而,此时此刻,杀戮之心,确确实实,不曾存在。他不想撕裂她,只想尽兴占有她,爱她流泪求饶,却仅限于他疼爱之下的泪水,看见锋利的龙鳞,刮伤她细腻肌肤,哪怕是淡粉色的浅痕,他都不允。 “喜欢我什么?不觉得我这副模样,很可怕?”长指描绘她欢爱过后,更加粉艳的脸蛋儿,探出舌,擭去她眼角晶莹的泪珠,那是欢愉至极的结晶 像珍珠,浑圆生辉。咸着舌尖,却甜入了心。 她瞅着他,连连摇头,每一回,都很坚定。 “一开始怕,后来就不会了,你是囚牛,我不怕。”她伸手,轻轻摸着他的发鬓,感觉他金眸一浓,指腹抚过他的眉眼,他微微眯眸,神情慵娇,享受她的碰触。 珠芽露齿一笑: “……眼睛虽是陌生的淡金,不是瞧惯的墨黑色,但眼神是我熟悉的,脸上,身上浮现的金鳞,看似狰狞,可你本来就是龙子,鳞,是你与生俱来的一部分,为何要怕?” 她这般单纯想法,很直率,很天真,却不等同其他人亦然,莽撞闯入房内的九龙子及四龙子,便是一例。 “一定出事了!知音说,大哥都回城好几日,城里没听见半回箜篌响,这还不奇怪吗?!大哥向来不是如此嘛!太诡异了——”九龙子嚷声中,仍清晰可闻嚼食声。箜篌琴音,是城里众人用来辨识大龙子是否在城里,最有效的依据。久违的清灵箜篌,洋溢龙骸城内,总能引来城民赞叹,说着真是想念着等天赐琴籁,也可确定,大龙子归来了。 兄弟间更是明白,回城的大龙子,急需依赖弹奏箜篌,来平稳浮动暴躁的心绪,没弹琴,哪能压得下来?! “赶快进去看看!”四龙子声急人更急,话说了一半,人已撞进房内,哒哒直闯内室,要一探究竟。一记无形气刃,迎面削来! 四龙子若非一个踉跄,两颗龙眸,首当其冲,就给划破了 正因没瞎,所以看清发动攻击的人,是谁。 蕴火的金瞳,杀气腾腾,剑眉横竖入鬓,投来的眸光,冰寒如雪,金鳞片片似刃,辉耀着毛骨悚然的炫光,让四龙子险遭折臂的旧伤口,再度隐隐作痛起来。气刃削断帘幕,激起满室珠沫,跟在四龙子身后的九龙子,差点沦为第二只受砍者,正想发难,听见四哥的抽息, 他定睛一看,跟着倒吸口气。 “大哥发作了?!我去找父王来!” 九龙子反应极快,脚步一转,往房外飞奔,生怕逃得不够快,会被失去控制的囚牛给错宰。 “退出去。”囚牛冷睨着呆住的四龙子,面前水凝的琴弦,忽明忽暗,只见囚牛食指勾在那儿,若指尖再动,又会是一记削铁断金的攻势。 四龙子不敢再多留,虽然对于大哥后头那床鲛绡被,正慌乱蠕动,感到困惑不解,但很清楚,此时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马上走!”很窝囊,可窝囊换回性命一条,值得! 四龙子走得不远,待在屋外,等龙主和其他兄弟一块来。 此等大事,必须严阵以待,千万不要一个人硬干。 龙主迅速来到,没拖延太多时间,脸上同样慌张严肃。 “小九是说真的吗?!老大他的模样——”一路上,九龙子已大略告知他情况。 四龙子用力颔首:“龙鳞都露出来了,神情与上回打伤我的时候一模一样。蛮戾、阴狠、不识亲人,想置人于死那般。” “这可不妙。睚眦、狻猊、负屃,尽快联系几位叔叔伯伯,请他们赶来龙骸城!”再转向其余龙子:“以此为中心,数里内的城民,全数疏散净空,要离城去,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这并非小题大做,以囚牛的修为,加上杀意袭心,毫无仁慈及理智,那会是何等可怕之事! 他们要制服囚牛,多少顾忌他的安危,可囚牛的反击,不会记得谁是亲爹、谁是兄弟,招招凶狠、招招致命、招招……都想把人撕裂成碎片。 屋外,惶悚不安,拟定对策,做好面对狂暴龙子的准备。 屋内,鲛绡被衾揉成一团,弃置贝床一角,众人眼中的危险人物,金眸正专注凝着,鳞布的手掌,灵巧地为她系绑兜绳,一件件薄丝柔软的衣,套回她身上。 她脸儿羞红,一直追问着: “呜,刚刚有没有被看到我光着屁股?”躲进鲛绡被的速度,够不够快? 谁看见,就挖谁的眼。 囚牛心里,这个念头浮现,而且无比认真。 疏顺她丝滑长发,爱极它们披散在身上的瘙痒感,及诱人香气,只想重新埋入其间,任它们溢满他一身。 欲望,餍足不了。 系绳的手,有股想再度扯开它们的冲动。 就算知道房外站满了人,他的心思,仍落在她的身上。 像被牢牢吸引,对其他人事物,皆无兴趣。 真奇怪,怎会这样呢? 她温暖的身躯,让人眷恋。 她,仿佛能平息体内某部分的焦躁,偎近她粉嫩的肤,听她稳稳心跳,他得到前所未有的安详。 明明,龙鳞失控狂冒,心,却是宁谧平静……唯一没能平静的,大概是不知节制的昂扬欲望。 “外头,好像有很多人在滴滴嘟嘟……”珠芽约略听见交谈声,说些什么,则不太听得明白。 二十一……二十二。”正巧在城里做客的北海龙王,也来了。 龙王加龙子,再加上预防不时之需的城中护将,便是这个数字。 “这么多?……是我们太久没踏出屋外,他们担心发生不测——” 他吻去她的话语,小舌被叼进他嘴里,反复吸吮。 门外传来好几回叫唤,囚牛恍若未闻,品尝着她的芳馥,但珠芽听出是龙主的声音,小手抵向他胸口,试图推拒。 “是你父王……”套抵抗他的唇,他的吻,是件相当困难的事。 “别理他。” ……这么不孝,好吗? 可这段日子里,龙主很照顾她耶,不只一回关心她吃得可饱?长大了没?长胖了没? 怎好意思,让龙主在房门外,声声苦唤? “他喊得有些急……”一声声“老大”,谨慎叫着,是她听错了吗?好似还能听到,紧张吞咽口水的咕噜声。 珠芽成功从他嘴下逃脱,在他又纠缠过来前,拾起她的衣裳,为他穿上,把他包紧紧的,省得一身光裸,露出美景来诱惑她。 囚牛鼻腔哼出不堪满意的嗤息,看她伸展双臂,环过他的脊背,缠绕腰饰,再多的埋怨,也气不上来。 “老大,快出来,让父王看你现在的情况……” 门扉终于有了动静,开启。 囚牛站在众人面前,面容金凛,薄鳞增长,神情淡淡狰狞,温文与野性,同时并存。 这不是最诡异的情景。 那边模样的囚牛身后,怯怯藏着一个他们意想不到会出现在此的人儿,她的手,握在囚牛掌心内,模样放开。 真是太丢脸了,做到双腿发软,光要站直身子,言情888提供都很吃力,必须偎着囚牛支撑,该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珠芽好想变回小蚌,躲进他的衣 襟内,一辈子不要见人。 “小猪牙,你怎么在这?不对……你,怎么还能活着,站在大哥身旁?”九龙子惊奇问。 大哥眼下这模样,比起打伤四哥那次,还要更夸张,那时可没整脸发满金鳞,就已经兽性大发,现在……谁靠近谁找死吧? “我……”珠芽干笑,粉晕色泽已经直逼头顶,双腿赧红,鲜艳欲滴。 “大哥,你还识得我们吗?”狻猊试探问。他从囚牛眼中,没看见狂乱迷失。 “嗯。”囚牛淡淡点头。 “你那身的鳞……” “收不回去。”非他所能控制,他已试过数回。 “封印失效了,是吗?”龙主最担心的,便是此一情况。 “我不确定。有部分失控,但并非完全。”囚牛据实回道。 “我问你,你……现在,有嗜杀的欲望吗?想捏爆谁的脑袋之类……”若答案是“有”,定要立刻对囚牛重下封印。 “有。”囚牛毫不迟疑。金眸,扫过眼前每张熟悉的面容,全是他的亲人,可心中涌现的暴戾,未曾稍减。 如果,掌心里,没握住珠芽的手,没被她的嫩软赛个充实,说不定,他已经出手,伤了哪个兄弟。 如果没有她盈满掌间,他能像此时这般,平静地与人交谈吗? 他低首,看着拢在五指内的小手,你们致嫩,你们精巧,却包裹住他强大的杀意,像剑鞘,虽无任何杀伤力,竟能容纳锋利剑刃,与之相属。 “应该有,可是,另一股欲望,比起破坏作乱,更加强烈,越来越贪,越看越不餍足……”囚牛缓缓补述。 这股贪婪,再放任下去,会养出怎生的兽? 他不敢保证,不敢……拿她去赌。 现在,也许只是贪赖她的香暖,渴望身躯缠绵,接下来,若失控呢? 若在一时神志溃散下,将她撕裂了呢? “重新替我封印。”不待任何人做出决断,囚牛比谁都清楚他最需要,只有这个。 龙主心有同感,颔着首。 即便此次的情形,不同以往,谁也不敢保证,前一刻还识得亲人的囚牛,下一瞬间,会不会扭断哪只家人的手臂或颈子? 放任一只危险的兽在身边?赌着运气,不如采取实际行动,不过是封印罢了,费些时间和法力而已,有益无弊。 “什么封印?为何要……封印囚牛?”珠芽是唯一状况外的人。 他们之间的交谈,泰半是她听不懂的内容,只看懂大家好严肃,好谨慎,就连爱笑的五龙子,眉心也淡淡划出微痕。 这股不安,感染了她。 他们要对囚牛做什么? “囚牛又没有怎样!”她站出来,护在他面前。 她一无所知,仅觉得“封印”两字,好沉重,好可怕。 不可以,她不许谁伤害他! “替他封印,是帮他,不是害他。”龙主的话,没能安抚她,只有囚牛握紧她的手,略略收紧,她凝望他,他朝她轻颔,才让珠芽松懈了 紧绷的双肩。 “待其他三海龙王抵达,封印之术,立即施展。” 封印。 珠芽终于弄懂,是怎么一回事。 看见囚牛安稳睡下,数道半圆状的浅蓝术力,以她没见过的文字图形,将他圈围在中央。 忽明忽灭的文字,流过他的身体,左进右出,闪动漂亮的光芒,他脸上不见半分痛楚,貌似沉睡,金鳞逐渐沉潜肤内,剩下淡淡的碎金光辉。 “这种事,他已经经历无数回,不会又任何差错和危险,只是把他的杀性封住,让他恢复成以往的那个囚牛。”龙主来到珠芽身边,说道。 从封印之术施行开始,囚牛进入假寐状态,她便坚持陪伴床榻,从最初始的紧张担忧,到现在的沉默不语,她的双眸,几乎没离开过他。 “再过两日,确保术力覆盖他每一分寸的肤鳞,他便会醒来。”龙主要她宽心些,家人早已司空见惯,哪像她,没看到囚牛清醒,一颗心,便提着不肯放。 “……他为什么需要这样?”珠芽闷着声音,哭过一般,微微暗哑:“他生病了吗?” “不是病。”龙主挪来圆泡凳,坐下,同时递给她一碗热汤,她这两三天里,没吃什么东西,也该饿了。 第十七章 两人并在囚牛床前,缓缓飘动的蓝光,晕染于三人脸庞,漫开一片浅幽,映着囚牛的平静,映着珠芽的忡忡忧心,映着龙主的无能为力。 龙主一改平时总是慵闲的口吻,说没几个字,便先浅浅吁叹: “若是病,好歹能对症下药,他恐怕一辈子……得这样过了。” 珠芽讶然望来,乌眸里,填满惊恐。 “一……一辈子?!”不是先前四位龙王及龙主,倾心合力,造出法阵,命囚牛盘坐期间,他们各由东西南北中,为他施咒……一次就够了吗? “不仅如此,失去如意宝珠的龙,蛮戾杀心,日越增强,逐渐脱离控制,勉强凭众龙王帮助,压制杀心。但封印效力,一回回减弱,消失的 速度,越来越快,再下去,从数十年,剩数年,再到数月,会不会……哪一回开始,只能维持数日,或……数个时辰。” “宝珠的影响,竟然这么大……”珠芽紧盯囚牛,慌急的模样,怕极了他会随时从眼前,消散。 她本以为,他只是遗失一件“物品”,或许珍贵,或许稀罕,万万不知,失去它,囚牛所要面临的后果,如此严重…… “最后,封印失效,他抵抗不住猛烈的戾息侵占,丧失理智,六亲不认,满心仅剩疯狂杀戮破坏……本王与其他各龙王,决计不能坐视不 管,任由他毁天灭地,涂害无辜,那时,即便百般不愿,特不得不——大、义、灭、亲。” 最末四字,龙主说来,轻缓如棉絮,似叹息,却显得那么沉重,狠狠的,在珠芽心口,袭上一击。 她不由自主打起哆嗦,寒意窜入骨髓,她开始发抖。大义灭亲?! “……有这么严重吗?……那是你的猜测而已,对不对?是往最糟的状况,去做的假想的,对不对?……什么大义灭亲,什么毁天灭地,不一定会有呀……”珠芽口吐的每个字,都是颤着的。 “失去宝珠的控制,龙的兽戾,会将他逼向那一步去!” “那也不用动手杀他呀!” “不由我们动手,难道,眼睁睁看他闹个翻天覆地之后,再受天诛?!”手刃亲儿,为人父亲,最是心痛,她以为他很乐意吗?! “不是……囚牛他……。他不是坏人呀,他明明……明明那么好,笑起来,总是淡淡的……抚篌时又好温柔……我没看过他动怒咆哮,也没失态出糗,他连扯喉吼过都没有!一定是哪里弄错,他怎可能……变成你说的那种样子!”珠芽拒绝相信龙主的说词。 囚牛此时的睡颜,安详稳静,犹似无忧无虑的孩子,酣甜、纯净,一点也不像深受蛮戾所苦……甚至,会被戾息吞噬、打败,沦为丧失 本性的可怕狂人。 “他是我见过最好、最内敛、最沉稳、最……最……”不是无言可说,而是她想说的话,太多太多。 他在她心目中。近乎完美无瑕。 她无法想象,会有那么一日。他将变成龙主口中,屠之而后快的祸害…… 龙主无言,回视着她,并非不想反驳她,而是不愿再让她更难受。 “囚牛一定不希望变那样……” 她想碰他,她想抱他,但封印术力仍未完全吸收,在他四肢百骸间流窜包围,她不敢,怕坏事,怕干扰了他,只能泪眼汪汪,看他。 “赶快把宝珠找回来” 她突然喃喃说道,转头,望向龙主: “是不是找会宝珠,他就没事了?不用受苦,不用担心受怕了?我帮他去找!我现在去——”珠芽起身,急欲行动,久坐的麻痹双腿,险些踉跄。 “你永远找不到宝珠” “不试又怎知——” “你,永远找不到宝珠。”龙主重申一遍,口吻笃定,不容置疑,觑向她的眸光,更是丝毫不见迟疑。 珠芽虽迟钝,但并不驽钝,她怔了半刻,一道念头,闯入脑海。 “……你知道宝珠的下落?”是猜测,是直觉,龙主的神情太不单纯,连她都看出端倪。 正因为知道它的去向,才能肯定她永远寻不着它。 珠芽突然觉得气恼,拳儿紧抡,捏在裙膝间,拧皱一圈软裙,闷闷的嚷: “囚牛苦寻宝珠,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你明知它对囚牛好重要,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宝珠在哪?!看他辛苦奔波,看他无功而返,看他失望回来,你不心疼吗?!” 她光瞧在眼里,心,便疼的要命! “傻小蚌,要是能拿出来,我藏着它做什么呢?”龙主幽幽的叹息,被无辜冤枉。他是如此自私的爹亲吗?怎可能宁见儿子受苦,而闷不吭声? 不是不做,是无法去做呀。 “你是说……难道,宝珠掉在一个拿不到的地方?”珠芽又问。 龙主的视线,由她脸上挪开,定往囚牛方向,静静盯了好半响。 他的沉默,不是担心囚牛听见什么。 此时的囚牛,五感尽歇,耳不听、眼不视、鼻不闻,处于完全无声无息的境界。 唉,总是要让她知道的,这不正是他命令狻猊,以言灵留下她,最主要的理由吗? “宝珠没有掉,它在我手上。”龙主娓娓吐实。 珠芽瞪大眸,像听见了最不可思议的话语。 “什、什么——” 是龙主,藏起囚牛的如意宝珠?! 为何要做这种事?! 存心考验囚牛吗?! “那时,囚牛在伏魔征战中,受了伤,昏迷数日,遗失的宝珠不能放着不管,我便前去为他拾回。” 珠芽蹙着眉,聆听。投向龙主的眼神,已嵌满指控及责备。 拾回了,却不还,这是什么道理呀!她脸上表情,如是控诉。 “宝珠是神物,藏不住龙的气息,要寻到它,不是难事,我没费多少功夫,在鳄口海沟附近寻获。”龙主扶胡,回忆道。 很好呀,若是如此简单,为何龙主似叹气作结语? 不是寻着了吗? 龙主凝向她,苦苦一笑,笑容绝望: “他的如意宝珠,摔个粉碎。” 粉碎。 这两字,一点都不夸张。 在珠芽百般不信下,龙主让她眼见为凭。 她看见囚牛的如意宝珠,随的七零八落,大小残块参差不齐,散落金匣之内,狼藉不已。 “宝珠承受了于阳的攻击,再由高空坠海,我找着时,外观无损,岂料,手一碰,它应声迸裂,变成这副惨样……”他那时,吓得险些给 忘了,要赶快收齐宝珠碎块,连一粒珠尘都不能少。 “我不敢去想,老大知道实情后,会不会大受打击,一瞬间……就被狠戾绝望吞噬,连让众人措手反应的时机都不给。” 平息逆鳞,唯宝珠而已。 宝珠若碎,对任何一条龙来说,皆是最大震骇。 那代表着,永远失去宝珠的龙,将会脱离自己的掌控,再也无法凭己之力,只能等待戾气侵占,任杀意上心,眸中看不见半点怜惜,仅剩 冰冷。 “所以,你瞒着他……但,他怎会察觉不到,宝珠就在城里?” “我自然有对宝珠布下护咒,不仅如此,金匣上也施了术,盖上匣盖,宝珠可以完全隐匿。”双重的防护,才能瞒过囚牛呀…… “……若吧宝珠粘回去,完完整整粘回去,能不能帮上囚牛?我帮他拼!我帮他把宝珠一块一块粘好!” “别白费功夫了,我不知用了多少回,试图使它恢复原状。”龙主动动指,宝珠碎片洎動归位,仿似时光倒转,由碎变全,一整颗金光闪闪的如意宝珠,静躺匣中。 她惊喜露笑,也仅维持一瞬间,龙主法术一止,宝珠“啪”的一声,又碎成原样,连同珠芽的笑靥,一块迸个粉碎。 “怎么这样……”她鼻腔酸软,若她这种无关之人,都会因为宝珠而感到无力、绝望,那囚牛如何是好? 他的宝珠,唯一能扼制心绪的重要宝珠,碎得不成形状,亏他往返寻觅了那么久,疲惫、失望……她不敢再想下去。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寻找替代的东西,或是能修好宝珠的神仙……”不,说放弃还太早,或许,世外仍有高人,拥有神力,能补天底下任何破损;或许,不是非得宝珠不可,尚能依靠他物,来平稳龙的野心—— “我试过无数之法,请托过无数个人,能问的,该找的,可以尝试的,没有一样少做,其中……”龙主停顿,顿得珠芽随之屏息。 “其中?” “其中,不乏传言……能为龙族,修复宝珠的龙蚌老友。” “龙珠蚌……”珠芽眸儿瞠大。 呀,她想起来了。 听说,龙珠蚌孕出的珍珠,似极了龙族的如意宝珠,相传,远古祖先若需修复如意宝珠,便得寻觅龙珠蚌,将宝珠置入,由它们包覆受损 宝珠,一段时日后,宝珠可恢复原状……她听囚牛提及过! 但…… “龙珠蚌……也补不好宝珠,是吗?” 问了,也是白问。 倘若,龙珠蚌真有修复宝珠功用,囚牛的宝珠,现在怎会是粉碎状态? “我不清楚传言真伪,因为老友他……在过程之中死去了。”忆及老友,内疚与歉意,同时浮上龙主心头。 老友热心相助,却也为此葬送性命,唉。 “宝珠修补工作,仅进行了初初,未能肯定再假以时日,是否真能补好就……”龙主再道,又是一声叹息。 珠芽静静沉思,咀嚼龙主这番语意。 未能肯定再假以时日,是否真能补好…… 或许,可以。 或许,龙珠蚌的传言,千真万确。 望向沉睡的囚牛,珠芽的水亮眼眸,更坚定数分。 一定,可以。 一定,龙珠蚌的传言,千真万确。 一定。 “我来,让我来,我要试,我要修补如意宝珠。” 她软软的嗓,充满振奋力量,字字勇敢无惧。 听见她的答案,龙主未见欣喜或意外。 “不瞒你说,我留你下来,用意也是如此,你若心甘情愿,当然是最好;你若抗拒不从,我一样没打算放掉你,使出强烈手段,亦在我考虑 之中,大不了,命狻猊再使一回言灵,逼你就范……”龙主不想骗她,佯装伪善脸孔再编织谎言,全数实话实说。 原来……龙主当日急匆匆将她困在龙骸城,正是打算用她修补宝珠? “囚牛知道我留下来的……用途吗?” “他以为,找到宝珠时,宝珠有损,才用得上你,否则,我想他不会阻止你饮‘养益汤’。” “养益汤?” “你还太娇小,蚌身容不下宝珠,养益汤是补药,强身健体,滋补中气,以及……加速成长,早点把你养大,就能早些尝试修补宝珠,没料到,他却不让你喝。” 那碗黑黑浓浓,害她猛烈流鼻血的药汁,便是养益汤? 囚牛明知道喝汤才能她长大,也许有朝一日,需要她的帮助,他却不忍看她受鼻血之苦,毅然要鮶儿停药。 他还在替她着想呢。 囚牛…… 心里,又是暖,又是酸。 第十八章 暖的是他那小小的,窝心的,不顾他自己的体贴;酸的,是她对他的担心,对宝珠修复成否的忐忑。 “我可以继续喝养益汤,让鮶儿再给我熬,分量再加倍,把之前少喝的,全补回来!”她小脸坚决,不容撼动,下定决心—— 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自己养得又大又壮! “你……真的愿意试?很可能……会死。” “我要试,我要。” 她回以笃定的颔首,那力道,毫无畏惧,没有迟疑,连龙主也动容。 “好,我们来试……” 进食 无论何时何地,他看到她,都在进食。 是有……这么饿吗? 几口吃掉红藻鱼肉饺,一边朝手中那串海龟蛋进攻,嘴儿塞满满,双腮鼓成可爱的圆形,让他有股冲动,想伸手戳去,试探那脸颊的柔软程度。 他注意她的同时,她也在看他。 真的……又恢复成原来的囚牛了。 龙鳞不见了,金眸覆上一层浓黑,那股艳佞娆魅,消失无踪。 他奏着箜篌,姿态风雅静逸,十指抚捻,篌音悠扬流溢。 真难与流连在她身上时,邪恶、火热、贪玩的手指,联想在一块。 那个他,被封印住了。 那个他,是因为理智遭受吞噬,才出现的吗? 此刻,扶篌的囚牛,记得那几日的点滴吗? 还是,记忆随着封印,一块锁进体内深处? “囚牛……” “嗯?” 他都拨冗应声了,她却沉默,迟迟没有接着说下去,灿灿的眸,直瞅他看。 她润润的唇,粉瓣开启,终于要说了,突然又抿上,蠕蠕,又打开,呃了声,再度闭上。 这颗蚌娃,搞自闭呀?! “多少?”他问。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 “你要借多少?” “借什么?”她一整个状况外。 “贝币。你不是要借钱,才羞于启齿?”一副借钱人的嘴脸。 “呃,不是啦。”她摇着双手。 “那你支吾别扭什么?”篌音,伴随着他清浅的调侃,两相映衬,彼此和鸣,即便是淡嘲,也是好听的。 “我……” 她就是觉得不对劲嘛! 他自封印沉睡中醒来,对她,便是这副有点近,有点远的淡淡距离。 不像金鳞发满脸的那几天,失控归失控,可是两人好贴近,几乎舍不得离开彼此,颈项缠绵,身躯纠葛,好几回,还是她哭着,求着,才 让侵占她所有知觉感官的贪婪男人,饶她一条小命。 对照此时的落差,难免心生不安。 他是不是…… “有话就说。”滴滴嘟嘟的,真不像她。 她终究藏不住话,加上心里介怀,想问的话,脱口而出: “你记得封印之前的事吗?” “自然记得。”他应道。封印,仅仅抑制体内蛮戾之气,并非葑鎖记忆,无论封印前后,发生些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所以,你也记得我们两个……”她粉腮一红,染上山樱般的浓色。 他扬睫,好看的眉峰微挑,等她接续说。 “那是一时冲动吗?先前下的封印效力减弱,你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并不是出于本意……” 换句话说,当时,出现在他面前的任何一只雌性生物,他都会像对她那样……腻着、缠着,抱进怀里不放吗? 他当时,认得她吗? 现在想想,他好像……一遍都没有喊过她的名儿。 会不会那时,他谁也不识得,只是顺应身体渴望,才和她……并非因为是她,而她恰巧出现在身边,既顺手,又方便…… 篌音停下,四周变为宁静,静到仅能听见,阻隔在亭外的海潮,波波撩动的声响。 她咕噜吞咽,问了,才觉后悔。 有些事,挑明了说,只是自讨苦吃,不如当个胡里胡涂的笨蛋,来得单纯、快乐些。 “是冲动,没错。”囚牛斩钉截铁。 心,一下凉了半截,镶嵌脸上的笑靥,僵硬得不知如何是好,勉强挂在那儿,形成难堪且苦涩的弧度一抹。 “哦。”过了好半晌,她找回声音,却也仅仅一字,后头所有话语,全梗在喉头,堆积着。 这样呀,没关系,人都有冲动的时候嘛,我了我了,哈哈哈……她本来想借着开朗的笑声,如此回他的,可咽喉,像被掐住一般,热辣辣的,挤不出声来。 珠芽垂下脑袋,咬着手上的食物,食之无味,闷闷咀嚼。 冲动过后,就该冷静下来。 他冷静了,只剩她,还傻傻回味那几日的甜蜜痛快。 “处于那种状态下,许多并非我本意的兽性,会被激发出来。”他又说道。 这样满惨的,像被别人操控,身不由己……她都同情他了呢,不怪他。 声音仍是出不来,她捧着石壶,以珊瑚管吸饮壶里的养益汤,装在石壶,是不想囚牛发现,她又重新开始喝起药汤。 汤微微带苦,冲不下喉头干涩。 耳边,响起他娓娓述来的嗓音: “我曾经因此,打伤我四弟。” 我算好运的啰?没被你错手打死,真是好蚌运呀……只是被压进贝床间,狠狠折腾了几天几夜,小命还在呢。 “有几回……我非常担心,会不会哪时清醒之后,听见自己杀死了哪个亲人。”他口吻清淡,珠芽却听出短短语句中,满满的恐惧。 恐惧,谁会不怕呢? 错手弑亲,何等难听罪名? 不仅千夫所指,自己良心的谴责,便足以击溃他。 从他略微别扭的神情看来,这番话,他没对别人提。 那是他的害怕,害怕有朝一日,理智涣散,手刃至亲。 “我准备在封印时效,越发明显缩短,变为狂龙之前,自我了断。” 他不轻不重,道来他的应对之策,同样是藏于内心之语,谁都不知晓。 却告诉了她。 他不会给自己半丝机会,去伤害家人,或是危害哪条无辜性命。 倘若,他终会变成乱天之祸,在变成之前,将自己除去,问题就简易许多。 他不愿意自己的双手,染上亲人鲜血。 珠芽不敢置信,他已想得这么远、这么透彻,这么……残待自己。 他像谈论着别人的生死,淡然,无谓,平静。 “毕竟,‘冲动’一来,六亲不认,最可怕的是,那个人站在你面前,明知他是谁,屠杀之心,却完全没有抑制,甚至,还能听见脑海里,声声催促,要见血、要剜挖心脏、要挫骨断筋、要看见鲜血喷溅出来的景象……” “可是——”她找回声音,急急嚷道:“你就没有伤害我呀!你把自己说得那么狠狞冷血,但你看我!我好端端的,能跑能跳,毫发无伤,健健康康的——”这代表他并没有真正变成恐怖的狂人,还有恢复的机会,不要这么早放弃自己…… “只限于你。” “咦?”她呆愣的模样,憨稚可爱。 “我对你的冲动……”他停顿,她屏息,两人相视,他眸沉如潭,她眼亮似星,她等得焦急,双腮都给煨红了,他才接道:“跟其他人,不一样。” 她被他瞧得羞窘,从他乌灿的眼中,看到当日金瞳中,彷似的火。 “……怎么不一样法?”她嗓音绵软,娇怯地问。 “我想折断四弟的手,让他流血,却只想分开你的双腿,将自己深深埋入软热的芳径内,享受你的滋润和温腻;我想探手掏挖四弟的心,却只想伸手,握撷你的乳——” 俊直尔雅的脸,不适合说出这类下流猥琐的话呀—— 而且,他毫无自觉,面容俊美认真,严肃且详尽回答她的疑问,完全面不改色! 冲脑的红潮,险些把珠芽燃烧起来之前,她迅速插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你你你你、你知道那时抱着的,是我?”她结巴问。 他睨她一眼,眸中,充满鄙夷她的迟钝。“废言。” “不是因为……我刚好在那里?”顺手一抓,很方便? 冷瞟的眼神,多了些指责。 “我是如此随便之人吗?”连声音都寒寒的。 “这我哪知道呀……”小声嘀咕,被冷冷一瞪,她马上摇头,附和他的自清,不、不随便,一点都不随便—— 所以,对她那样…… 不是随便? 小脸,再度光彩起来,仿佛暖阳洒下金芒,灿了她满脸璀亮。 “囚牛。”嫩嗓好甜,贝齿轻咬粉唇,唇瓣因而变得红润、泽亮,笑靥更是衬托芙颜娇艳欲滴。 弯弯的唇弧,糖蜜般可爱。 “意思是,你抱我,是因为……你想,对不对?” 他沉默,一双眼眸凝向她,貌似不答,却又慢慢点了头。 浅浅的颔动力道,让她的心窝口躁躁蹦跳,急迫了起来。 心跳,撞击她的胸坎,微微泛疼。 甜美的疼。 她得寸进尺:“你是不是……有点儿,喜欢我?” 沉寂的时间,更长了些。 不喜欢,才是谎言。 两人相识,已超过半年,有七个月的时间,他不在城里、不在她身边。 分隔之距,何止万里? 但,他一点都不觉生疏,仿佛与她是日日相见,说不完的闲话,道不腻的废言,她总像在身畔,陪着。 寻找宝珠的过程中,第一次,不是自己独行。 原来,滋味并不糟糕。 她总是直率,笑得无忧无虑,无论他当日的心情,多沉闷、多低落,只要看见她,再多的阴霾,都会被驱散。 甜甜一笑,一声“囚牛”,成为他每天的期待。 即使,面容佯装淡漠,波澜不生,听她报告一日行程,潜藏在俊颜之下的真实情绪,却是欣喜的。 对她的喜欢,岂止“有点”? 那是一种,相隔水镜,无法真正碰触到她时,会恼、会失望、会不只一回想过一飞奔回城,见她一面的程度。 那是一种,夜深人静,轻手抺开一片水镜,让她甜酣睡颜,浮现在上头,伴他一夜好眠的程度。 是的,他喜欢她。 比她所以为的“有点儿”,比他所认知的程度,还要更多更多。 “嗯。” 这一次,囚牛坚定回答。 虽然仅止一字轻音,却万般确定。 一出口,便是千金之诺。 “我喜欢你。”他说。 珠芽傻愣愣的,没料到他答得如此果断,甚至也想过,他会故意回她“没有多喜欢”,一时之间,措手不及,以为自己正产生幻听。 “我喜欢你。”他又说了一遍。第二次,语意更强韧,坚如磐石。 水汪汪的娇眸,喜极而泣的泪水,哗啦啦汩出,澎湃,汹涌。 豆大的晶莹珠子,断线真珠一般,沿着腮帮,颗颗坠下,她狠狠撞进他怀里,脸蛋埋进他襟口间,濡出大片泪涕印子。 被她使尽全力抱住的他,却蓦地一僵,肌理绷紧的瞬间,她察觉到时了。 “……你这几天的冷淡……是后悔吗?不要收回对我的喜欢,不要呀……”她仰高首,哀哀说着。 听见他亲口说了喜欢,是天地间最美的天籁,不要让她才听过,就要狠心收回去…… 他吁口气,指掌探在她脑后青丝内,指发纠缠,额心,与她相抵。 “我一点都不后悔,只是,我不能大喜大悲,情绪必须持平冷静——” 她踮脚,啾了他一下,他抿抿唇,留在唇上的香气和温润,清晰、明显。 第十九章 “你很可能会唤醒我体内——” 唇心,又飞快获得一记啄吻。 她太开心了,他那句“一点都不后悔”,将她浸进糖水里,滚了一身的甜蜜。 这家伙,太贼了,竟用这招……囚牛钳捧她的脸颊,阻止她耍计,诱他沉沦,他连声音,都充满忍耐: “……你想害我明日得狠狠弹奏一整天的箜篌吗?”才能弥补被她撩乱的心绪,因她而狂、因她而躁、因她而蠢蠢欲动—— 她以鼻尖蹭磨他的,甜绵笑着。 “你弹一整天,我陪你一块呀,咱俩一起弹。”第三个吻,补上。存心要他失控。 “……不要让我太兴奋。” 某人必须咬着牙,抗衡她的甜美诱人。 啾。 啾声之后,完全破功,忍耐全是多余的。 反正,撩拨他之后的下场,她做好了准备,知道床弟间的他,下手绝不留情,不到时尽兴,定不结束,她还敢引诱他? 既然她置生死于度外,欢迎他狠狠折腾,他何须客气?何须放她一条生路? 来吧。 翌日,水箜篌,响彻整日。 整座龙骸城,笼罩在祥和安适的悠悠之音中。 “大龙子今天的篌声中……怎么好像还听见有另一道……不太会弹的杂音,不时胡乱拨个两三下,把曲儿给弄坏掉?” “不可能吧,大龙子最无法忍受他奏琴时,有音痴扰他。” “你听你听,又来了,又弹错了嘛,走音耶……”绝不是大龙子会犯的错误。 水箜篌的弦上,两人四手。 修长的,属男人所有,认真撩弄,来回于弦线之间,指尖行经之处,音律飘溢;纤致的,是女娃秀秀气气的小荑,则完全搞起破坏,不懂硬装懂,干扰男人的弹奏,一派自得其乐…… 偶尔,大掌拉过小荑,教导她,正确捻奏的方式。 偶尔,小荑弹着拨着,调戏地滑上大掌手背,似乎比对篌弦更有兴致,大掌试图抵抗过几回,到后来,敌不过小荑的攻势,全然弃守任她缠缠握住。 十指,连心,全腻在一块。 然后,又走音了…… 四季时序,春暖花开、夏雨荫凉、秋催红叶、冬雪粉絮,在人界轮替更迭,但海底龙骸城中,并无明显差异,湛澄海中,没有纷纷飞花、没有倾盆遽雨、没有皑皑落雪。 悠静的潮光,带有淡淡的蓝,覆笼这座筑于龙骨之上的巨城。 鱼群闲游、虾蟹觅食,就连海特有的草藻,亦是慵懒摇曳、随波伸展,教人瞧了也松软下来。 原来,一年光阴,已匆匆溜过。 那怪异的篌音,大伙听着听着,已成习惯,虽不臻完美,然而,似乎更加温暖、轻快。 囚牛再度准备出城,寻找如意宝珠。 出乎他意料之外,珠芽没有依依不舍、没有央求要跟他一块去,甚至面带微笑,帮他打点出城的包袱。 心里,说不出来的违和感,总觉她有事相瞒。 “……要不要随我出城,去寻宝珠?”囚牛在离开前一刻,望着灿笑送行的她,蓦地,涌上冲动,去牵她的手腕,正色问。 她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问她,表情微憨,眨了眨眼。 随他出城,去寻宝珠? 他……要带着她,一块去? 用着这么希冀的眼神,在问她? 好好好,她想去,非常想去,能跟在他身边,与他作伴,当然好,可是—— 分明是那么的想,螓首却摇摇,力道很重、很出劲,怕自己摇得不够笃定,就会忍不住点头,赖进他怀里。 “还是不要好了,我怕我会耽误你的正事,成为累赘……” 他认识的她,有这么客气吗? 两人都什么关系了,还见外。 “我不介意。”不介意一路上,被她拖慢速度、被她拉着去做些寻珠之外的琐事。 “……我跟参娃她们约定好,龙骸城一年一度的珊瑚灯祭,一块要去逛去玩,失信了,会被唾弃的。” 她苦恼一笑,给了他好抱歉的眼神,拉拉他的袖,蜜蜜扬唇: “下回好吗?下回,我一定陪你去。” “我希望没有下回,最好,这一次便能如愿寻获。”他也不失望,乐见她在龙骸城里,认识更多朋友,只是,被摆于“朋友”后头,让他吃味了些。 “对对对,最好是这一次能如愿,把宝珠……找回来。”抵在腿侧的粉拳,握了握紧,握住满掌的决心和勇气,她仰首,露齿轻笑。 “到时,不去寻找宝珠,还是能跟我出城,纯粹四处走走。” 他之前到过不少新奇有趣之处,总想着,若她在场,看到了,定会喜欢、定觉好玩,勾勒着,她笑颜绽放的俏丽模样…… 带着她,去欣赏龙骸城里所没有的海沟美景;赤着足,去踩滑腻柔软的莹星苔;去看彩鲛族,光彩夺目的舞姿;去听音鲜鱼子们,拨浪拍水的美妙曲儿…… 还有许多许多地方,他都想领她去看。 “好。”她眸儿弯弯,瞳心光彩炯炯,允了他。 “有事……无事亦可,用水镜联系我。”临行前,他叮咛嘱咐,毫无意识到这已是第二回交代。 “安啦安啦,一天四次,只会更多不会更少。”她搂他抱他,以吻做保证,啾啾作响,泽润有声。 “要乖些。”他轻抚她的长发。 “嗯。你自己也要当心哦。” 一路送到城门口,她挥着手,他回着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频频眷顾的那方,变成了他。 真想将她变回蚌形,小小巧巧的,携带方便,塞进衣里,带着一起出城。 也想干脆延后寻珠的行程,但他不可以。 他收到疑似宝珠下落的消息,必须亲自走这一趟,现在的安稳及幸福,虽然满足,可是,想要维持它,一定要找回宝珠…… 否则,总有一日,他会疯会狂。在疯狂之前,自我了断,抑是受父王诛杀除害……她如何承受? 光想到她落泪哭泣,胸口,几乎要为之闷痛起来。 寻珠之事,越拖,越是不妥。 他亦想快些寻回如意宝珠,不再时时恐惧,恐惧着会伤害她、伤害家人,甚至是伤害无辜生命的可能性。 囚牛忍下伫足的步伐,袖一拂,旋身,腾上海空,这一次,头也不回,顷刻间,身影已达数里远。 “走了吗?” 龙主来到珠芽身后,她的眼神,还跟着囚牛离去的方向,久久不愿挪移。 她用尽力气,才能阻止自己跟上前,随他而去。 “你这响应该跟他一块去,反正,还不急……”龙主低叹。就当是留下更多回忆之旅,赖也该赖着去,若有个万一……才不会遗憾嘛。 珠芽转过头,鼻下两管血痕,淡淡在海间晕开,她伸手去捂,只见指掌间,捂不住的血雾,仍旧弥漫。 龙主看不过去,替她止血。 这只小蚌娃,向他央求过,在她身上施术,将过量饮用养益汤的后遗症,隐藏起来,只有囚牛瞧不见的时候,才会发作。 “我希望能早日帮他,多早一天,囚牛就能少受一天的苦。”她何尝不想陪囚牛一块去?他亲自开口邀她,这是多诱人的要求呐…… 囚牛少受一天的苦,你呢?你的辛苦,不就得提早了吗?龙主选择静默,不开口,叹息在心里。 他毕竟是怎么的父亲,仍是将儿子置于最优先的考虑,她是正确的,他不该心软。 “孕珠需要时间嘛,上回那颗小真珠,我花了大半年才做成,修复宝珠要不要更久,我也不确定,万一得耗上十几二十年,早点做,不用让囚牛等太久。”她还是笑容灿烂,憨憨娇娇的。 若龙珠蚌修珠一事,失败了,才好让龙主应变,有充足的时间,替囚牛寻找其余补救办法——她早已拟妥计划,不要把赌注全押在她一人身上。 她也会担心失败呀…… “龙主大人,你上回不是掂过我的蚌身大小,说我长到可以进行补珠的程度了?”她已非昔日的小小蚌,拥有合掌并拢的宽度。 龙主颔首:“我能将他的宝珠缩为拳头的四成左右,依你现在的蚌形,确实可以。” “那还等什么?我们赶快准备准备,看你何时方便,我们来进行补珠的大工程吧!”珠芽很有干劲,热血沸腾。 “不需要特别准备,也不过是把宝珠放进你身体里,但……小蚌,这可能有生命危险,你……才是要做好准备的人。”龙主瞅着她瞧。 他不忍告诉她,当年替他补珠的龙珠蚌老友,死法,何等凄惨…… 如意宝珠在体内迸碎,锋利如剑的碎片,仿似千刀万剐,将老友的蚌身……切割得鲜血淋漓,几乎体无完肤…… 怕说了,她会恐惧、会后悔、会不愿拿性命去试。 珠芽的响应,是弯眸微笑,笑得毫不担心:“我准备好了。” 这个笑容,是已有觉悟?抑是……信心太满? “我会先以术力凝聚宝珠,暂且助它恢复原状,但无法持久,二十日内,术力逐渐消减,宝珠会裂回破损的情况,碎片扎进肤肉里,恐怕相当疼痛——”龙主稍稍说明接下来的作法,以及,她可能遇上的状况。 “二十日内,只要用珠液,赶快把宝珠包裹起来,或许,宝珠也不会裂开,对吧?”她乐观接道。一层一层,抹上,裹上,再来,就是时间的问题了。 “最好的情形,是如此没错。” “囚牛会察觉到我吞了他的宝珠吗?”被囚牛发现的话……很麻烦,她猜不出来囚牛做何反应。 是乐见其成?还是严厉反对? “隐藏宝珠气息的法术,我会再加强。” “那,择期不如撞日,就今天?”她心急的模样,简直教人误解,她要做的事儿,是攸关于她自个儿的紧要大事。 夜长,梦多,既然要做,一鼓作气也好。 龙主同意了。 “就今天。” 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龙主取来宝珠,将宝珠缩得精巧,她恢复原形,打开蚌壳,让龙主置入宝珠。 大功,告成。 “疼吗?”龙主关心的问。 “不疼,只是卡卡的,一时还不习惯。”珠芽摸摸沉甸甸的腹间,诚实回道。 宝珠圆润,并无扎刺的痛感,仅有异物存在的不适。她能忍受。 “希望我们背着囚牛做的这些,能有圆满收获。”宝珠能成功修复,这颗小蚌娃,也能平安无事、毫发无伤……龙主是真切地如此希冀。 珠芽完全赞同,用力噙笑,认真点头。 当晚,她用水镜和囚牛见面,满脸堆笑,瞧得出心情极好。 眉目间,像沾了糖蜜,全是甜的。 没想到,一切这么容易,而且,没有她预料中的痛楚或失败,让她越来越有信心,说不定……宝珠真能由她修补完整呢。 到时,囚牛不知有多开心呢,嘻嘻嘻。 八成会抱起她,狂喜地旋转、旋转、再旋转…… 光幻想着,脑袋都幸福地晕眩起来了。 “今天,我做了一件很棒很棒的事哦,我都忍不住骄傲起来了呢。”她藏不了话,自然要分享给他。 “是什么?”囚牛本能问道。 “秘、密!”可惜还不到能坦言的时候,只能卖关子,不过无损她的喜悦,她笑咪咪的,轻吐教人气结的两个字。 第二十章 既然是不能说的秘密,你还起了头,存心要吊我胃口就是了。他睨她一眼,完全睨不掉她的一脸晴朗。 “我还以为,因为送我出城,没人管你,你才会心情大好。”他淡淡酸她。虽不乐见她郁郁寡欢,但她对分离所表现出来的反应,未免太欢乐了点,真是……不甚公平。 “才不是哩!总之……就是很捧的事啦!总有一天告诉你,敬、请、期、待!”幼稚且甜美地,长长拖着尾音,挠人心痒。 “别被参娃她们拉去做些坏事。”这小蚌娃,遭人带坏的可能性,很大,傻傻地,跟着别人使坏。 “以后你就知道了!”哼哼。到那时,你可别笑得比我更乐、更大声哦! “这次,传闻中的宝珠消息,又是乌龙一场。”囚牛正是为此消息离开龙骸城,前往海蜘蛛之巢,印证是否有宝珠下落。 他连连赶路,以最快速度抵达,疑似宝珠之物,不过是海蜘蛛的卵茧。 她一点也不惊讶,没有前几回,乍闻消息有误时,脸上失望明显,比他还更难过,相较起来,她这次……好镇定。 她的镇定,来自于她清楚宝珠在哪儿,下意识抚肚,真想告诉他“你别再奔波了,宝珠在这,我正在帮你补好它,你再等等,再等我一阵子”…… 结果还是只能笑着,安慰他: “你别急嘛,我相信宝珠很快就会出现,重回你身边,你再也不用担心自己未来变成怎生模样,不用假设去想,如何伤害自己,才能保护他人;你可以开心就大笑、生气就大怒,不用压抑,尽情随心所欲……” “你说得……像是知道珠子的下落一样。” “可能吗?”她呵呵反问。 当然不可能。这答案,毋庸置疑。 她又缠着他,说了好些话,直到她在水镜另端,不敌睡意袭来,憨沉睡去,唇角悬挂的笑容,不曾卸下。 “囚牛……我帮你……”梦呓里,仍是嘻嘻咭笑,含糊说着,仅有几字清晰可闻。 梦中,有他。 囚牛为此,露出淡笑。 “梦见要帮我吃掉一整盘的红藻鱼饺,还是醉甜虾?小贪吃鬼。”指腹轻轻点向水镜间,她腮帮子的部分,只扰了一池波乱。 他说着她听不见的笑斥,以及宠溺,轻道晚安。 不撤收水镜,让她的睡颜,与他相伴。 珠芽近来以蚌形居多,安分窝在软床上,乖乖补珠。 这是她生命中,最重大的一件事。 她不许自己出差错,要照顾好自己。 她现在可不是单独一颗蚌呢。 软嫩的身躯,翻转着甜美的负荷,滚呀滚、磨呀磨,不时将它旋转翻面,每一处,都均匀濡润,仿佛是抵玩在舌尖的一颗糖球。 宝珠非由糖凝的,没有甜味,只有她自己,觉得无比甘美。 能为囚牛做事,她感到自豪、快乐。 原来,弱小的自己,也是拥有帮助囚牛的力量。 “你要争气点,跟我一块努力,让我把你修补好,你也能早日回到囚牛手上,去做你如意宝珠该尽的责任嘛。” 她,时常跟身体里的宝珠说话。 当它是可以商量的对象,要它合作、要它听话、要它像现在这样,任她裹弄,以珠液渗进每道裂痕内,将其补满愈合。 “我们两个,一起给囚牛惊喜,嘻,真想看见囚牛到时的反应,不知道……他会不会高兴得哭出来厚?” 勤劳翻滚宝珠,嘿哟、嘿哟…… “龙主说的二十日,都多过了五天,你很给我面子,没有裂开,好顺利哦,谢谢你,咱们一直这样相安无事,维持到修好你为止吧。” 和珠子对话,有点蠢,不过知道她在补珠的人,仅仅两名——她与龙主,连龙子龙后全都瞒住了。不少心事和感言,无人可诉,只好寄托如意宝珠了。 两人现在是生死之交,你侬我侬,不分彼此嘛。 “珠芽姑娘,龙主派来的双髻鲨,在屋外候着了。”鲪儿轻叩房门,于门外说道。 “好,我马上去。”又到了每日向龙主禀告近况的时候,珠芽恢复娇俏人儿样,坐上双髻鲨,一路平稳悠哉,给载进了两人私约的骨亭。 亭子位处龙骸城西边,恰巧筑于一只龙骨爪中,以巨大沫泡,圈围出无水空间,形状恰巧神似“龙握珠”的样子。 “情况可好?”龙主天天都问上这么一句。问宝珠,也问她。 “很好,完全没有任何不舒服。”珠芽一坐定,龙主便推来两三盅药膳,专司补气养身,增进体力之用,要她喝完。 “将宝珠暂时拼聚的术力,应该已快散尽,宝珠没有其他动静,这是好事。”他总战战兢兢,生怕术力消失的这几日,会有突发状况。 “嗯,我跟宝珠说好了,要同心协力完成这件大事。”珠芽认真吃喝,要把身子养壮,吃饱饱,才有力气“孵珠”。 “这种事还能商量哦?”龙主失笑,觉得她真是单纯得可爱,谈笑风生的模样,仿佛当真充满信心,可以做好补珠工作。 “当然呀,宝珠一定也想回到囚牛手上,谁叫它和囚牛一块出世的嘛,我好声同它说道理,我是在帮它和囚牛,它就乖乖让我孵。”吃到油腻腻的粉唇,扬起美丽弧线,镶在她气色红润的脸上,相衬极了。 “那我也同它商量一下,宝珠呀宝珠,本王已经找不到其他办法能帮你,拜托你,这一次,你让小蚌补好你,别耍任性、别作怪,否则……” “不能威胁它啦,要低声下气、轻声细语,它吃软不吃硬。”和它的主子,脾性真像。 规矩真多呀。 好好好,他换个说法,把宝珠当小孩哄,嗓音要多嫩有多嫩、姿态要多软有多软…… “你们在演哪一出戏?”四龙子和九龙子踏进骨亭,正听见龙主佯装童嗓,对着她肚子说“给你糖吃哦”之类的娃娃话。 “小猪牙有孕啰?”九龙子没四龙子迟钝,光听对话,直觉认定,龙主是在与她腹中娃儿交谈,才会用那种幼稚的声音,说出幼稚童语。 “唔?你从哪听出来的?”小九和他同时进到亭里,怎么他就没听见“有孕”这类的字眼? “父王刚说‘你在小蚌肚子要乖’……我想,应该是说给孩子听的。”总不会是对着小猪牙吃下肚的鱼虾食渣,加以吩咐吧。 “呀,对厚。”四龙子理解过来了,一脸惊奇,直盯着珠芽看。 “没有、没有,瞎猜什么——你们离她远一点,个个粗手粗脚,别碰到她,去去去。”龙主的反应,更像欲盖弥彰,挥手,驱赶两只儿子。 “吃好补哦,全是最上等的药膳。”九龙子鼻子灵巧,嗅出盘中飧,可不简单。 “不许对老大胡乱碎嘴,说些有的没的!听清楚没?!”龙主不希望囚牛太早发现,以免节外生枝。 “为何不让大哥知道?……难道,不是大哥的孩子?!”四龙子只想得到这种惨事,嗓门又重又响,巨大、震慑,足以憾动骨亭,发出摇晃,沫泡不时颤抖。 不能怪他想偏,若有喜何必遮遮掩掩?! 只有见不得人时,才一脸心虚呀! 还特别交代,不能对大哥说?! 这颗小蚌,成天与大哥腻在一块,竟有时间愉吃?! 奸夫是谁?!他去替大哥出口气! “就、就说没有孩子!别再乱猜测!”龙主一急,想严词否认,却结巴起来,他的神色,引来两只龙子挑眉,越否认,越有鬼。 “没有孩子?——没有孩子,她护着肚子干什么?!”四龙子天生大嗓子,说话像在吼,尤其误以为珠芽偷人,背叛大哥,让他脱口的每个字,变成惊人咆哮。 龙主猛回首,看见珠芽双手抱肚,在骨亭微晃下,整个人跟着坐不住。 “小蚌——” “痛……” 本来,只是针扎般,一瞬间的刺痛,小小的,还能忍受。 却开始越来越密集,一下,再一下,又一下…… 像是身体里,有整团针球,戳在肤肉上,深深地,陷入其中,痛得她挺不起身。 好痛! 裂开了…… 她体内的如意宝珠,因为骨亭的突然动摇,碎裂开来了! 珠芽不能蜷缩起来,越是挤压,扎进体内的痛楚越深,疼到发起烫来。 针般的戳刺,转眼间,变成了匕首,划开了血肉,在身体里翻滚,每动一次,都是一刀—— “快吐出来!先把珠子吐出来!别让它把你剐出更严重的伤势!”龙主不是没演练过事情发生时,该要如何应变。 他日日夜夜都在假想,万一宝珠在她体内碎开,他要怎生处置才好。 要以她的生命安危,为优待考虑! “不……再等等……我可以的……也没、没那么痛,越痛……珠液才会分泌、泌得越多……”她强忍着。 “你不要嘴硬了!不急于一时——这次失败了,还能有下一次,留着命才有办法呀!”龙主急吼。 她完全不听劝,猛摇头,额上已有冷汗冒出,点点晶莹、颗颗碎亮。 她不要放弃! 这种痛……尝过一次,第二次就会害怕、会畏惧呀! 要是她开始惧怕了,不敢再补珠,那怎么办?! “珠芽!你听话!这样很危险!你会死的!” 不! 她变回蚌形,死死咬着壳,不开就是不开。 宝珠,这二十几日来,我跟你的交情不算差吧?你……不要让我这么痛嘛……不要让我失败……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囚牛失去恢复的机会……不要…… 她哀哀恳求,求着体内引发疼痛的宝珠。 我们再慢慢来……把你一块一块,拼好,黏起来…… 她蠕着,裹住那些尖锐;蠕着,将碎片抵回原位;蠕着,滋润它们…… “父王?……”两名龙子怔怔看着,对于眼前情况一头雾水,但龙主没空理睬他们,一径劝着、哄着、拜托着,要珠芽开口,最后无计可施,只剩一途—— “去找老五过来!或是延维也行!”只要懂言灵的,就好! 龙主要用言灵,逼她开口吐珠! “五哥五嫂刚出城去了……” “用水镜找到他们!”龙主急得龙鳞迸生,双眸充血,浑圆骇人。 九龙子遵旨照办,立刻凝出水镜,要找五龙子狻猊。 “五哥、五哥,出事了——出大事了——” 水镜一映出人影,九龙子便急道。 “出了何事?” 镜里,却传出耳熟的仙籁美嗓,反问。 九龙子一边回首,瞅着珠芽看,一边本能回答: “小猪牙好似有孕、又好像没有,现在不知是小产了还是吃坏肚子,父王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什么死不死的——” 一抬头,看见水镜里的人,温逸脸色遽变,转为阴鸷。 九龙子猛然住口。 忙中有错。 错将大哥当五哥找。 “嗨,大哥……” 这下……糟糕了。 囚牛俊颜肃穆,薄唇抿成冷冽直线,素白身影,疾如光、迅若电,千里距离,仅仅须臾,便已驰过。 黑发在身后,嚣狂飞舞,一如此刻,胸臆的翻腾难安。 小九言不及义,四弟说了等于白说,父王支支吾吾,而她……始终紧紧闭合,就连他喊她,她也不张开。 究竟怎么了?! 有孕,没有,小产,死。 这几个小九脱口而出的词汇,不断在脑海中撞击,教他额际刺痛,痛得瞳仁紧缩、痛得青筋暴突。 潋滟的海水,扎眼起来,平稳的潮音,变得刺耳。 第二十一章 珠芽。珠芽。珠芽…… 他必须时时默念她的名,才能与那些尖锐的词汇,两相抗衡。 当他返回龙骸城,狻猊也在现场,正以言灵逼迫珠芽开口。 本该对言灵言听计从的她,竟拼上全力,与其抵抗。 “快打开蚌壳,珠芽。” “……”蚌壳颤抖,仿佛快要打开,又紧紧咬合,蚌唇间,淡淡的血红,从裂缝中汩出,和入海水,被冲洗、被淡化。 五龙子狻猊佩服她,明明道行浅、法力弱,压根不是言灵的对手,却能挣扎到这种地步。 究竟,是何等信念、何等决心,让她拥有如此力量? 可惜,他狻猊的言灵,绝非她两片薄薄蚌壳,所能战胜。 狻猊正欲加重术力,蓦然,身后探来一掌,擒住狻猊的肩,五指深陷于紫丝衫袍间,没入肩肉,握出一手腥血。 “让开!”难以克制的蛮力,将狻猊甩向墙去,幸好,旁边站了只四龙子,倒霉沦为狻猊的肉垫。 “大哥?!”九龙子看清楚如飓风般暴烈,扫进屋里的人影。 “对她做什么?!”囚牛右袖一扬,激出数道音刃,逼退周遭众人,他目光冰冷,忽亮忽暗,亮时的金灿,暗时的黝墨,交杂互替。 狻猊按着右肩,衣裳和肤肉都被抓破,鲜血直流,他揉揉痛处,为自己治疗,吐烟的同时,一口闷气,轻吁: “在救她。” 囚牛眉头深锁,眼神落向狻猊,对这三字,严重质疑。 “她再不开口,她会死的。”狻猊无惧无怕,回视他。“你碎掉的如意宝珠,会把她切割成一团烂肉。”放慢了嗓,一字一字,说得清楚明白。 这事儿,在场龙子皆是刚才知晓,龙主眼见瞒不住,乖乖说出始末。 “我的如意宝珠?!” 全然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刻,听见“如意宝珠”四字。 “简言之,父王藏起了你破碎的宝珠,想办法要修好它,珠芽就是他想到的‘办法’。”狻猊啜取烟香,吁出薄沫:“龙珠蚌修龙珠,结果,龙珠在她体内裂开,接下来……你懂的。” 若对象是四龙子,狻猊会再解释浅白一些,面对囚牛,举一反三,唇舌可以少费一些,大哥是聪明人。 “我是怕你一听到宝珠破掉就会丧失理智,才瞒了你这么多年,父王出自一片好心,我知道骗你不对,也知道你出城找得好辛苦,你不要瞪我不要怪我不要吼我不要——”龙主马上道歉,龙威荡然无存,要博取儿子谅解。 结果,别说是瞪,人家连瞄他一眼都没有。 是,太多情绪充塞,一时之间,难以消化。 他苦苦寻觅的宝珠,原来,近在眼前;原来,他的宝珠已损;原来,父王一直是知情不报;原来,这数年里的奔波,是场可笑白工—— 这一些,远远不及狻猊的话语,来得教他惊恐及骇然。 她再不开口,她会死的。 你碎掉的如意宝珠,会把她切割成一团烂肉。 “珠芽,把嘴打开。”囚牛对着她的原形,冷然命令。 她毫无动静,不开就是不开。 蚌壳搞自闭,谁都别想撬出缝来。 “珠芽,把嘴打开。”同样几字,却放软了声音,没了严令逼迫,变成哄求。 蚌壳微动,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又害怕嘴一张,身体里的宝珠会被抢走,没收她继续补珠的权利。 囚牛人回来了,也得知实情,他怎么可能……再给她第二次机会? 若交出宝珠,就彻彻底底失败了呀…… “珠芽。”这一声,近乎哀求了。 她哭了出来,呜呜抽噎。 真珠泪水,滚落眼眶,在恢复人形的脸蛋上,汹汹狼藉,又没入海水间,消失。 “已、已经没那么痛了嘛,真的,不痛了……让我把它补好,不要逼我吐出来……给我机会试,再给我几天,求求你、求求你们……求求你、求求你们……”她泪眼朦胧,绞揪他的衣袖,边说,唇角有着淡淡血雾。 她努力想扬笑,隐藏痛楚,证明她安然无恙,还能修补宝珠。 她拼命祈求,求着每一个想阻止她的人。 求囚牛相信她;求龙主答应她;求狻猊不要用言灵强迫她;求大家站在她这边,支持她。 “别胡闹,又不是只剩你这一个办法。把宝珠吐出来,之后该如何处理宝珠,那是之后的事……” 心如刀割。 她每一滴眼泪,每一声请托,皆化作一把利刃,在他的心上,胡乱剐剖。 她不为她自己求,求的,是他。 求着,要替他修好如意宝珠。 今天,我做了一件很棒很棒的事哦,我都忍不住骄傲起来了呢。 她还雀跃地漏了点口风,一副开心满足的样子。 很棒的事?! 哪算是?!拿性命去赌,何来很棒之说?! 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一点也不! 囚牛……我帮你…… 连在睡梦中,她都心心念念,要帮他的事! 竟是这个! “我很有信心呀!越来越不觉得疼痛,珠液把宝珠裹起来,现在……把宝珠拿出来,好可惜——我想要尽早把你的宝珠恢复原样,这样……你就不用害怕自己会错伤了谁……不用害怕自己会疯掉……”珠芽仍想说服,声音哽咽。 “你现在就要把我逼疯了!”他沉狺,用着兽负伤一般的狞鸣。 叫他眼睁睁,看她忍耐苦撑,继续把宝珠补完?! 他做不到! 他会急疯、气疯、被担心害怕给弄疯掉! “我不需要你多事!宝珠吐还给我,那是属我之物,我,才是有权决定如何处置宝珠的人,你不要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认为只有你能办到,误了我修补宝珠的大好时间!” 他冷淡绝情,嗓,没有半点温度。 可惜,语气不够狠、神色不够凶,恫吓不了她。 “我不要!”珠芽环臂,把自己抱得好紧、好紧,单纯以为,这样便能护妥宝珠。 “你凭什么不要?!”囚牛眸中愠怒,又急、又恼、又惊怕宝珠在她体内,多一刻,她的性命安危,就少一分。 “凭、凭宝珠和我约好了——” “最好那种鬼玩意儿会跟你约好!”囚牛面目凛然,打断她的连篇蠢话。 鬼玩意儿? 兄弟间,一双双瞪大的眼,先是互视,再有志一同,往囚牛瞟过去。 刚刚,大哥可是用那四个字,称呼他苦寻数百年,缺了它,便吃睡不安,以后的某年某月,更可能因而癫狂的……重要宝珠?! 纯粹口误? 还是……与小蚌娃相较,如意宝珠便失其价值,成为他口中的……鬼玩意儿? 珠芽粉唇紧抿,眯成一直线,想说的话,全锁进嘴里,原先绞在他袖上的小手,忿忿地,松开了他。 泪眼朦胧,每一眼,全是控诉。 迅雷不及掩耳,她,又变回自闭的蚌壳一颗,啪地关紧门户,阻隔与任何人联系沟通。 “珠芽!” “走开!我不要跟你们说话!”闷闷的声音,像从地底深处传出来。 也仅仅这么一吼,之后长达数日,她没再开口,说出半个字。 “枕琴怀笙园”,依旧潮音悠灵,千年不歇的湛流,撩抚着园内箫柱,浑然天成地,演奏出神曲。 曲调兀自涤烦洗忧,却涤不去囚牛的烦,洗不尽囚牛的忧,更静不了囚牛的心。 囚牛抹了抹脸,神情极倦,眉心淡蹙,“无能为力”四字,陪着鬓边数十片闪闪龙鳞,嵌在俊颜上。 风雅飘逸的大龙子,何曾如此……狼狈? 昔日的战龙,今时的俊儒,此刻,荡然无存。 是谁,将他逼迫至此? 还能有谁? 那颗耍起任性,异常充满决心毅力,比谁都更难以劝服的小蚌精,珠芽。 言灵对她无效——他暗里怀疑起,五弟未尽全力,故意要看他深陷困境。 强硬逼她无效——要让蚌壳开口的办法,千千百百种,却没有一种,能使她毫发无伤,除非她自愿…… 用蚌类向来难以抵抗的悦嗓,诱哄她,竟也无效,他不得不接受,她是真真切切,赌上性命,豁了出去。 这场对峙,他认输了、服软了、求合了…… 来到她身边,他叹息坐下。 “珠芽……”他轻轻唤她,感觉她微微一动。 确定了她还活着,心中郁气,先消解一半。 他提着心、吊着胆,多怕她被他的如意宝珠所伤,她不肯吐出危险的宝珠,又关起壳,把他的惧怕,也悬挂在最高点。 活着,就好。 “把宝珠修好,你却因此受伤,甚至死去,你以为,我会高兴吗?”他声音疲慵,虽然依旧清悦优美,但其中的无奈、幽叹,更是明显。 力道轻柔的指腹,抚上波浪状的壳缘,一下一下,触摸,摩挲。 她静静不语,他知道她正在聆听。 “你问过我的选择吗?在宝珠与你之间,我决定割舍哪一个?” 他的自言自语,仍在持续。 “我的宝珠,若像五弟手中那颗,仅仅龟裂而已,并没有变成锋利的碎片,你为我补珠,我会感激你,但它不是,你把那么危险的东西吞下去,拿性命来赌运气,我宁可不要。” 他不在意她回应与否,娓然道来。 “我不要拿回你补好的宝珠,却失去你。在你与宝珠之间,我选你。” 荡漾在瞳间的金光,璀璨着坚决及笃定,无法撼动。 “我要你,不要它。” 他说着。 “我要你,不要它。” 第二遍,只有更坚毅,没有半丝软化。 “就算宝珠修复了,你若有万一,它也压抑不住我的绝望和痛苦,比起遗落它,我会疯得更彻底。” 像一首清幽歌曲,由他口中,轻轻地、柔柔地,诉尽他的心思。 说着他的感情、说着在他心目中,谁最重要、说着……他不要没有她。 这般动人心弦的词儿,字字敲进她心里,珠芽怎可能无动于衷,装做没听见,而不给予回应? “我没有打算找死呀……” 指腹下,触碰的坚硬蚌壳,在这声浅叹之后,变回嫩软花瓣的少女粉颊,偎近他的掌心,娇娇厮磨。 “……我真的认为,我可以一蚌双珠,修好它,把它捧回你面前,逗你笑、逗你心安,让你不用再奔波烦恼,再同你一块开心庆贺……” 一蚌双珠,既能将宝珠补回原状,她也能全身而退,让名中带“珠”的它与她,一起回他身边。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能?不给我机会试?一口就咬定我不行?”她娇娇嗔道。 囚牛指掌间,盈满她浅热的吐纳,她软软贴紧他,脸颊摩挲,模样似猫儿,可爱得令他叹息。 “……我父王将他龙珠蚌老友的……下场,坦白告诉我。”他轻轻道。 惊骇可怕的死状,痛苦至极的死法,随着龙主一字一句,教他胆战心惊。 他不是不信任她,而是连一丁点的危险,都不要她面临。 他宝珠碎裂的程度,他父王已详尽描述,告知了他。珠芽等于是……吞下数柄锐利小刃,而它们,会划伤她的肤肉、杀剐她的性命…… 第二十二章 “我跟那颗老蚌前辈不一样!龙主与鮶儿,天天连手替我炖补,还拿好多珍贵的丹丸,给我养精蓄锐,我身体健康强壮,当然不会像他。”珠芽信心满满:“而且,我日日跟宝珠说话,它知道,我有多想修好它,我耐住性子,一遍一遍告诉它,每一块裂凸出来的部位,我帮它推回去,再裹起来……它听得懂!刚发生碎裂时,痛到像千刀万剐——” 呀,囚牛的脸色,让她决定,关于当时经历的疼痛,不能再说更多,跳过、跳过。 她怕囚牛会昏过去,他看起来……很像。 珠芽忙不迭又补上,希望他能放心一点: “但现在不痛了!我不是为了让你安心才说谎,而是疼痛一天天,慢慢消减——” “是你习惯了那种痛,不代表它消失不见。”囚牛锁眉,对她的话,诸多存疑。 “我照实说了呀。” “让我看你的伤。”这是唯一能说服他的铁证。 “……你是想趁我变回原形,打开蚌壳时,一把抢回宝珠吧?”她睨来质疑眼神。 “你提醒了我。”在刚刚之前,他没想到还有这招,心中仅仅单纯地,担忧着她的伤。 她藏在蚌壳之下,伤势如何?严不严重?是否会致命?才是他眼下最关切之事。 珠芽撅嘴瞪他,也恼自己的多嘴。 “那我才不要上当!”她扭开头,稚气十足,不看他。 “珠芽。”他喃念她的名儿,这两字,咀嚼在微扬的唇瓣内,舍不得太快吐出。 她闷闷地哼,要抵抗他魅甜的嗓,是件困难的事,考验着意志,才不会朝他软倒过去。 “我有其他方法,可以检视你的伤势。”他的手掌,滑过她纤嫩腰际,她颤颤一哆嗦,全是他掌心的热度所致。 囚牛目光清凛专注,透过掌心碰触,细细将她体内深处,每一寸的伤处,探索得丝毫不漏。 指掌泛光,柔亮而温暖,检巡着她。 珠芽满面红霞,为他的触摸,屏住了呼吸。 当指尖触及第一条伤口,他如遭针炙,胸口闷痛,瞳仁金光一黯,紧接着第二道,便横亘在第一道旁,第三道密密相随…… “我们有自我愈疗的本能……”她想开口解释。 “嘘。”他要自己检查,否则,她总是尽挑无害的说,却不贴近事实,善意的谎言。 细细数着,喃念在口中的伤痕数目,早已超过他的忍耐极限。 “怎可能不痛?!”密密麻麻的伤,交错着、盘踞着,或深或浅,或长或短,还沁着血…… 他全然无法容忍,开始施术,为她愈伤。 “没那么痛了……这种痛,我能忍的。”珠芽按住他的手,不让他继续摸索,担心被他察觉太密集的伤,转而严厉制止她补珠。 体内的痛,真的,已经不重。 宝珠裂开的情况,并不若众人想象的可怕,它是裂了,几处缺角横凸了出来,形成锋利刀口,却没有迸得全散,真是万幸。 她试图说服众人,但没有谁相信她,一径认定她支撑不了,每个人都劝她、都恫吓她、都反对她,让她倍觉无力,解释到好累、好累…… “可是,你不支持我、大家都不支持我,一直阻挠我,要我放弃……那种痛,我快要忍不住了……”囚牛抬眸,望进她波光粼粼的眼。 她鼻儿通红,泪水打转,吸着鼻,模样恁地委屈。 “……在我喊痛的时候,我只要你抱抱我、安慰我……有人可以撒娇、可以扶持,我就不觉疼,更不会感到孤零零的……要对抗你们,比对抗身体遭到的痛,还要难熬。”她说出真实感受。 对抗狻猊的言灵,对抗龙主的哀求自责,更要对抗囚牛的心疼,才是她最煎熬的部分。 她拉着他的手,合掌包覆,带领他,来到宝珠所在位置,靠近她柔软的小腹。 “你感觉得到宝珠吗?” 遗失许久的如意宝珠,隔着她的肤、她的血,近在咫尺,与他呼应,仿佛缺漏多年的另一个自己,终于相遇。 “它在这里哦,破掉的部分,我又把它裹回去了,像玩着拼凑游戏一样。”她邀功讨赏般,笑容如糖似蜜,按紧他手背的软软小荑,振奋地微微颤抖,与他共享喜悦,甚至比起他,更是欣喜若狂。 他为她的伤,正痛着;她却为了他宝珠的复原,如此开心,灿烂得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你摸摸看,要轻些,珠膜还很脆弱……摸到了吗?” 有。 摸到了。 摸到了她的温暖,摸到了她的努力,摸到了她对他的全盘付出。 心灵俱静,所有嗔怨,烟消云散,仙泉兜头淋下般的清冽舒爽,久违而怀念。 是如意宝珠,重回掌心之故? 不,是她。 是她将他握在手中,纤小的手,充满令他折服的力量,不属于蛮横或暴戾,而是暖热与希望,传递着声音—— 我在这里,陪着你,跟你在一块唷,相信我,有我在嘛。 他被安抚、被感动、被深深爱着。 眼眦一片热红,几乎想屈膝,在她身前跪下,求她,不要这么爱他,少一点,多珍惜她自己一点…… 他毕竟太自私,说不出口。 他要她的爱,要她爱他,不要她收回去,不要她减少。 “囚牛,让我帮你,好吗?”珠芽小小声,央求着。 让我帮你,好吗? 该开口请求的人,是他,是他才对,她竟反过来,求着要为他修补宝珠,用这么忐忑、这么服软的姿态…… 让我帮你,好吗? 囚牛闭了闭眸,忍住眼中的激动汹涌,深深吸气,嗅着她的发香。 许久之后,终于开口: “我不再阻止你了,全由着你吧。” “真的?”她两眼发亮,绽笑觑他,小脸明艳漂亮。 “以后,我陪着你,一起熬过补珠的历程,不让你单独面对……”他将她按进胸口,唇心抵在她发涡间,吁出暖暖应允。 “恩。”她颔首,笑出了泪水。 等一会儿,去找五弟一趟,要五弟使用言灵,把她日后可能再受的伤,全数转移到他身上。 言灵,轻易能做到。 她为他补珠,而他,要为她痛,绝不容许,她再为了他,伤痕累累。 这样的前提下,他愿意让步。 美景,良辰,一片波光海峦,绵延起伏,看不见尽头的海疆,红的藻、绿的草,交织如锦,琴亭围绕其间,仿佛墨画般清宁、绝美。 墨画,听不见琴鸣幽幽,看不到潮光璀璨,更不可能传来一阵叹息,美则美矣,却充满无奈。 “你真的是音痴……跟四弟不相上下、难分轩轾,两人分占一二……”至于谁一谁二,不用争,都差不多。 拜托,出去别说他教过她…… 身为众人口中,一出世,幼龙啼哭声更胜仙乐,飘飘悦耳的龙骸城大龙子,生平首次破例教人弹琴,成效……竟会不彰到这般田地! 囚牛似乎听见了,箜篌在哭,他的龙骨水箜篌,正痛哭失声呀…… “琴弦跟我不对盘嘛……明明学你那样拨呀,发出的声音就是不一样……是手指长短的差别吗?”学不了琴的孩子,总有许多借口。 是慧根长短的差别。他苦笑暗忖。 “你当初是怎么教出知音姊这样厉害的徒弟?”一定是他藏私,教给知音的东西,与教她的,完全不同。 “我没教过她。” “你们不是时常合奏?”她不只见过一两回,她又不会吃醋,干嘛骗她? “合奏?”他的神情,仿似对这两字,充满疑惑、惊讶及不解,尔后,坚定摇首,长发曳动,再道:“我从不与谁合奏。” 修正,他目前,仅与一只音痴合奏过,用同一座箜篌,拨出来的声音,却天差地别…… 重点是,他竟然还能忍受! 不,不是忍受,而是……觉得很有趣。 “可是……”珠芽正欲开口,又猛然闭嘴,好似理解了什么。 呀,难道在他眼中,知音的操琴相伴,他视若无睹,不是不阻止,而是未曾听入耳、置于心,任凭知音一头热,他,心冷若水。 这只龙子…… 爱上他,却不被他所爱的女人,好悲哀…… 她庆幸自己的好运,不用去尝撕心裂肺的痛苦,不用去爱他,却苦无响应,甚至,让他视如土芥。 爱,也被爱,大大满足了。 不远的长柱后,悲哀的女子藏在那儿,垂着成串泪珠,静默哭泣。 早该心知肚明的事,是她,还自欺欺人,以为勤守他身后,总有一日,能盼到他的回眸眷顾…… 他的眸里,已经填满了人,毫无她容身之处。 她未曾见过,他对着谁,笑得如此宠溺、纵容。 原来,他并不需要一个与他琴瑟和鸣的女子,他要的,是珠芽这种,懂他、怜他,让他展露真诚笑颜的女孩。 爱情,时而作弄人,她为囚牛心伤,而她身后,也躲了个男人,爱慕她多年,不舍见她苦苦追逐,劝过她、骂过她、被她不领情地赶走,痴心如他,同样忽略了,他背影不远处,还有个傻丫头守候着。 我爱你,你爱她,她爱他…… 有时的遗憾,不正源自于此? 她被伤,也伤人,残酷的公平。 兴许,伤心之人,该要吆喝相约,同桌去喝杯酒沫,互舔伤口…… 不想凌迟自己,去看他人恩爱,知音默默离开现场。 耳边,那带有瑕疵的篌音,——大龙子所奏,自是完美无瑕,珠芽乱乱地拨、随兴地撩,才是最大败笔——伴随娇娇的笑嗔,埋怨着“琴弦真不配合”,以及囚牛若有似无的轻哧,还有佯装不出气势的教导,原来,也能如此好听…… “大哥太猛了,谈笑风生、谈情……弹琴说爱,可是,他现在应该很痛吧?” 知音走了,看戏之人还是相当多。 嗑海瓜子的一桌龙子,视野正好,不用踮脚或仰长脖子,就能将眼前那对“玩弄”箜篌的爱侣,瞧个清晰,七龙子有感而发。 “宝珠一碎,切肠划肚的痛,原原本本转移到大哥身上,虽不在体内,也会在背上、胸口,不痛才有鬼。”睚眦凉道。 言灵转伤一事,狻猊毫不相瞒,当成趣事一样,闲闲磕牙时,告知众兄弟,换来大伙对大哥的一阵奚落——伤,能替代转移的东西太多了,偏跟自己过不去,不像他们认识的大哥,聪明理智的那一个。 “真耐痛,坚持不用法术治愈,放着等它恢复,自找苦吃嘛。”九龙子无法理解,甜不吃,去吃苦?吃饱太撑了? 重点是,大哥的用心还不让小蚌知道,教她天真以为,珠子裂开所带来的痛,变得微乎其微,是她与宝珠的交情好,呿。 “这叫患难与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狻猊轻轻微笑。 “宝珠在小猪牙体内,是第三次裂开了吧?她行是不行呀?!”四龙子心直口快,嗓大,脸上神情也丰富:“不会到最后,空欢喜一场,白乐了吧?” “最好是能行。”睚眦扳折十指,手痒难耐,咔咔声清脆响亮:“我想跟拥有宝珠的大哥,好好打一场!” 大哥禁“欲”太久——兽的本欲。打,不能出全力,策动真元时,又不能冲过头,怕失控、怕发狂、怕抑制不住脾气,谁知道大哥暗藏了几成功力呀? 前任的“战龙”,真教人热血沸腾,无比期待呀! 四龙子嗤嗤一笑,食指戳向睚眦臂上,一团团的纠结肌理。 “上回大哥发狂时,你应该马上跳出去跟他打。”保证大哥不会同睚眦客气,要多认真,就有多认真,不见血,绝不收手。 “你以为我不想吗?错失良机……”手脚太慢,父王抢先一步,帮大哥重新下封印了。 第二十三章 比起重拾宝珠的大哥,当然是没有宝珠、又变为狂暴的大哥,较量起来才更有乐趣,但那时就不叫“比试”,而是“玩命”。 “还是别有那种机会。”六龙子负屃少言,难得开口:“现在这般风平浪静,多好。” “是呀,无风无雨、无忧无虑,有清灵篌音听、有鲜美海瓜子嗑,身旁有美丽爱妻相伴,我也不想碰到麻烦事,例如,对战丧失理智、杀意萌起的发狂大哥这类……我弃权。”狻猊率先发言,支持负屃说法。 宁可闲来无事,捉两只海虾,看它们互斗,也不要劳心劳力又劳身呀…… 过惯了好日子,丝毫不怀念吃苦生活。 吁几管清芳烟火,才是享受。 只要修好宝珠,天下就更太平了。 兄弟之间,嬉闹归嬉闹,心里仍期盼,那一天,早些到来。 大哥宝珠修复完成,由珠芽体内重生之日。 宝珠重生的那一天,还没到来,整整一年过去,率先来到的,是某人心目中的“那一天”。 话说,囚牛之名,拜某只妖兽之赐,令龙主突发奇想,特此纪念—— 囚禁夔牛。 虽未曾亲眼见过妖兽夔牛,“它”,却是囚牛懂事以来,最渴望……狠揍几拳的家伙! 自小到大,兄弟无数回的调侃取笑。 容姿秀美、娴雅温婉的母后,歉然抚着他的发,微泣哽咽:“母后阻止不了你父王,母后对不起你……” 以及,嫉妒他越出落越俊俏,成为城里姑娘们票选“美男子”名单榜首,而恶意与他擦肩之时,声音洪亮,佯装热络,讽笑地喊他“阿牛”的同族表亲…… 诸事累积成恨。 囚牛对夔牛的恨,是一个男婴长成男人,如此漫长光阴中,所受到的点滴怨念,聚集而成。 虽无深仇,却有大恨。 恨夔牛,为何要叫夔牛? 恨夔牛,太早被囚禁于深海暗牢,让他无法进入,无法找它泄愤。 若有朝一日,夔牛站在他面前,蛮狞咧嘴,咆哮着粗言和浓喘,不知死活地吼些废言,他囚牛,定要把夔牛揍得连它自己都认不出来! 如此多年过去,曾有的施暴假想,早已淡去。 再加上遗失宝珠后,所有仇恨悲喜,必须收敛,心清如水、情静如山,对夔牛的种种迁怒、报复,也仅能默默藏起,压抑到心中深处。 难以预料,囚牛暗忖的“有朝一日”,在他以为永不来临之际,竟又…… “都给本大爷滚出来!” 吼—— 一声声的兽狺,威力震荡,挟带翻江倒海的猛劲,数里内,小鱼小虾们,尽数被余威震晕,沉浮于海水之间。 “胆敢把大爷关进那种鬼地方,本大爷出来,第一个找你们磨爪子!” 夔牛,该禁锢在深海暗牢的妖兽,此刻,大剌剌、恶狠狠,伫立龙骸城门口,狂吠、叫嚣。 无人知晓,它何时逃出暗牢?又是如何逃出?它在众人眼前,嚣狂站定,已是不争的事实。 “那只,就是以前困扰父王很久的闹事妖兽?”九龙子嘴里含着糖球——当然又是惊蛰送来的小玩意儿。硬糖里包裹辣酒,滋味甜又醇呛,他很喜欢——右腮鼓胀起来,说起话来些些含糊,像娃童学语。 “……跟想象中,有落差。”九龙子用食指和拇指,在眼前拉出一小段距离,丈量着父王口中,“桀骜不驯、凶猛过人,费了好番功夫,才成功擒获”的妖兽夔牛,身长大小。 怎么量,都有点小不隆咚的…… 呀,不能以貌取人,不是所有妖兽都巨大无比,或许,夔牛正属例外? 九条龙子虽未到齐,排排站开,缺三仅六,气势倒分毫未减。 九龙子风风凉凉,很有闲聊兴致,但另外五人完全没有这等好心情。 对,如果夔牛爪子里,没捏着他们家“那口子”的话,他们也很想对“妖兽夔牛”,好好评头论足一番! “它手里那几个娃儿,恰恰好能煮锅汤耶,有参、有鮻、有红枣、有鲜蚌……”五嫂算是汤后甜点好了。 几对龙眸,全瞪向九龙子。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听说,当年父王处理它,处理了非常非——常之久。”睚眦露出獠牙,看见自己蔘娃沦陷兽爪间,很不爽的厉芒占满眸心。 “……”负屃手中双剑,凛冽锋芒,不遑多让。 “我倒想看看,这只妖兽,是有多厉害。”四龙子一反常态,没大吼、没大叫,反倒嗓音放得绵柔——非常不擅长、非常教人不舒服的“绵柔”! 熊,学着猫叫。大概是这样的比拟。 狻猊倒镇静许多,远远看见爱妻唇边含笑,明白她未被粗鲁野兽给吓坏了,心安不少。 怨恨了一辈子的“仇人”,近在眼前,囚牛竟没多瞧他半眼,不若儿时发下豪语,见夔牛一次,就扁它一次。 他只看着珠芽。 她受了些惊吓,双腮泛白,脸上又是困扰、又是忐忑。 几个丫头好端端结伴去玩,赏数年难得一见,荧光舞满千年珊瑚树,火树银花般的奇景…… 赏到沦为人质,始料未及。 “是还要让本大爷等多久?!全成了缩头乌龟吗?!” 夔牛又开始嘶吼、咆叫,吵嚷嘈杂,很刺耳。 “谁要先上?”龙子们讨论起这个问题,没人将夔牛的吠声当真。 “再不出来,我、我、我---”恫吓些什么,一时没想到,夔牛停顿下来,浑浊大眼骨碌碌直转,寻找能拿来威胁人的筹码…… 呀,找到了! “我就吞了这个女人!”夔牛拎起掌中最软嫩、最方便入嘴的一只,举高,摆在血盆大口上方,假装要松手,让她掉入嘴中。 “给我住嘴!”棉柔的嗓,转瞬之间,恢复成巨吼,身影比声音更快,以光之疾速度奔去,一拳就往夔牛脸上挥! 夔牛惨叫,脸歪嘴斜,全然措手不及,被挥飞半里远,原地留下兽牙几颗,鲜血淋淋。 “四哥,你把它越打越远啦,他手上的人质,半只也没救回来呀。”九龙子摇摇头。 想也知道,四哥出拳时,绝对没想过人质该先顺手抢走。 “呀,忘了……”四龙子这才被点醒。刚看见它要吞那颗小红枣,一时火大,拳就挥出去了 静默片刻,海沙漫天的地方,兽吼声又响起,断了牙,有些漏风: “可恶!竟敢打我?!” “你、你、你不要过来!我虽然很补,但哇呀呀呀---”是参娃的凄厉叫声,尾音霎时惨遭吞噬。 “——吃掉……”红枣没了声音。 “哎呀。”淡淡两字,属延维所有。 “啊。”鱼姬的低呻,也消失了。 当弥漫的沙雾渐渐散去,一嘴是血的夔牛,耸立在那儿,双爪乱舞,掌中,已无几个娃儿身影。 众龙子怔在原地,夔牛的谩骂声,谁也没心神去听,只瞪着它唇角留有鲜血,刺目的红,一小片的翠绿参叶,粘着,摇摇欲掉。 五条龙子,同时暴揍! 狰狞的逆鳞,金的、银的、紫的、红的、青蓝色泽的,勃然竖挺于五人脸上。 被彻底激怒的龙丧失理智,龙吼比夔牛方才的叫嚣声,更恐怖响亮,震出一波波啸浪。 不待夔牛反应过来,五人五道光,已经杀到眼前! “哦,喔,呃,額,唉……好痛的样子。”九龙子没有插手余地,五个哥哥出场就够夔牛受了,一拳接一拳,二哥打完四哥打,四哥打完五哥打 一副要把夔牛的肝肺脾胃肾全给打出来,那么狠,那么手下不留情,他都忍不住帮夔牛唉唉叫痛。 又瞄瞄面前惨况一眼,九龙子双臂交迭,有感而发,径自说着,又径自点头如捣蒜,悟出了人生大道理: “爱上女人的下场,如果是这样……我还是抱着我的美食相亲相爱就好……”舌尖拨弄嘴里酒糖,九龙子一脸认真貌。 “还不给我吐出来!”四龙子发起狠,双眼充血,一身红鳞,及似浴火狂龙,倒映眸里的火光,染得他更形凶残。 “剖了它,岂不更快!”负屃狠话说来,如在讨论海水澄净与否,那般理所当然。 “---你你你你们到底要--要我吐什么?!”咳咳咳咳呕……从开扁以来,每只凶神恶煞都逼他吐,又不明说,要吐的是啥鬼 血吗?!它吐得血,还不够多吗?呕呕呕…… “把你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睚眦咬牙说道,又是连续十拳,打在夔牛厚肚上。 “别打……别打……吐掉了——刚刚混在血和胆汁里,全都一起吐出来啦!”夔牛飙泪,突然好怀念深海暗牢,那里宁静祥和、那里无人打扰、那里没有恶鬼呀呜呜呜 “还嘴硬?!” “我哪敢……真的……都吐了……我来之前,吃的五十颗海草团团……都被你们……呕……打得吐光光了——” “你这家伙——”睚眦硬拳高举,眼看又要挥下,更快的,一道疾影,由身后窜来,刷过睚眦的脖侧,狠直地落向夔牛咽喉。 是囚牛的手。 满布金色龙鳞,半人半龙爪的手,钳扣夔牛的喉头,阻断它的狡辩。 始终静默的囚牛,不发一语,金眸轻轻眯成细细的缝,尖利龙爪一收紧,夔牛的脸色涨得青红,另一只爪子,伸出弯钩的食指,尖端刺激夔牛的肚间,抚弄琴弦一样的指法,轻拢慢捻,抹复挑…… 层层血肉,被撕裂开来。 惨叫声不绝于耳,滑过囚牛耳际时,变成虚无、缥缈,他听不见,只急欲翻找,翻找遭吞食下肚的珠芽。 在哪里?珠芽,刚刚还在眼前,还怕着、还一脸苍白、还双唇颤抖,珠芽…… 找不到…… 在哪里?! 为什么找不到?!珠芽—— 继续扯破阻挡他寻找的血肉,满手腥腻,掏探得更深。 这幅摸样的囚牛,静的很吓人。 他没有扯喉乱叫、没有挥拳痛殴、没有兽狞狂暴。 他只是在找珠芽,专心、认真、心无旁笃,在找她。 极似要由泥地深处,掘出珍稀宝藏般坚持寻觅,不发一语。 他眼前的血肉之躯,会叫痛、会求饶。会抽颤,他竟无觉无感,一拉扯,就是大片肤肉被掀开:一挖探,就是掘出一掌内脏…… 这里找不到,那么,在那里吗? 染满红绸的食指往上移动,是夔牛的胸口—— 刺入,划开,拨找。 夔牛连痛叫都做不到,几乎昏厥过去。 血肉横飞,状况凄惨,正在左侧上演,而另一旁的海沙间,冒出了气沫,一串一串,像极致巧的珍珠,沫体态小,轻易被人忽视掉,所有龙子全盯着囚牛瞧,看到发怔。 咕噜噜噜噜…… 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海沙陷下去,又往两旁推开。 一颗蚌,破土而出,蚌壳一开,连吐出一堆东西。 “闷死我了——”参形小娃包在泡沫内,大口大口喘息,贪婪呼吸。 “好黑暗好可怕——” “呼,把我头发都能乱了,黏糊糊的。”延维拨弄长发,顾着容貌好看。幸好及时将大家身形变小,否则,哪能挤进小蚌壳里呀?夹都被夹扁了。 “出来了……”重见光明的喜悦,淡淡地漾在鱼姬姣好容颜间。 “呕呕呕……”一次吞下太多‘异物’,被不舒服的作呕感折腾,自然便是危急之中,把姊妹们吞进壳里,安全护卫着,又潜进沙里躲藏的珠芽。 蚌的求生本能,迅速利落,救了大家一命,在夔牛暴怒想杀她们泄愤时,逃过一劫。 第二十四章 “你们怎么在那里?”四龙子红鳞收放自如,眨眼瞬间,鳞消火散,半丝躁怒也不剩。 “不然我们该在哪里?”参娃拨顺参鬓,反问。 “在——”他想指向夔牛,又觉那边影象太血腥,娃儿不宜。 “无事?”负屃赶至鱼姬身边,将她左右翻转,审视她是否有伤。 “珠芽及时救了我们。”她浅浅微笑,安抚看来有丝惊慌的男人。 “糟糕,错打无辜了……”睚眦把参娃抱进怀里,咕哝了这么一句。 何止错打? 他家大哥都把人家的内脏,看个彻底、掏个精光。 “小猪牙,快去阻止大哥!”九龙子扬声,提醒珠芽。除她之外,现在谁靠近大哥,下场都会和夔牛一样。 先不提她体内的如意宝珠,正是安抚大哥逆鳞的圣物,光她这颗小蚌站出来,分量就是不同,他大哥对她,既宠又爱,到了耳残的地步-对音律要求甚严的大哥,竟能容忍与她日日共奏,兄弟们对此议论纷纷,得出最终结论—— 珠芽加上宝珠,所向无敌! “咦?”珠芽反应过来,急急寻找囚牛身影,他总是能立刻吸引她的目光,无论他身边站了多少条龙子,第一个进入她瞳心的人,绝对是他。 囚牛背对她,挡去大半血肉模糊,她没弄懂状况,不清楚囚牛对夔牛做出何等残酷之举,只是出于本能,粉唇软蠕,轻轻喊他。 “囚牛” 不重,轻软,绵糖一般的两个字,不敌夔牛惨叫响亮,却成为唯一进入囚牛耳内的声音…… 正埋首于拨肉分筋、挖寻她踪影的囚牛,血肉间翻找的动作,停下。 面容冰冷寒峻、鳞比绮错的男人,慢慢回眸。 一见她,微笑,就这么绽开了。 方才,教人胆战的冷漠狞颜,轻易地化去了冰霜。 只因,她安然无恙的一声轻唤。 “找到了。”他嗓轻眸柔,金鳞渐消,没入玉凝肤下,伸手过来,牵着她的,握入掌心。 所有怒焰,烟消云散,不留痕迹。 “你在这里。” 她也牢牢回握他:“嗯,我在这里。” 锐利的龙爪、龙鳞,为了不伤她,全数敛回体内。 在血脉间奔腾的杀意,也随她一句话,尽数崩溃。 九龙子吁口气,庆幸大哥又变回原样。 “小猪牙现在就像是大哥的宝珠,只有她能摸顺大哥的逆鳞。”效果真好,才喊了大哥的名,竟能让已臸失控的大哥,立刻恢复理智。 说实话,刚才剖挖夔牛,面不改色,甚至连眉心都没蹙一下的大哥……教人汗毛直立,真怕他挖完夔牛,挖不到珠芽,改由几个兄弟身上挖。 思及此,九龙子抖了个颤,真恐怖的假想。 “因为她身体里,确确实实包着大哥的宝珠呀。”名副其实嘛。四龙子附和。应该是如意宝珠的效力,才如此迅速按耐下大哥的逆鳞…… “宝珠?是这个吗?”延维手里躺着一颗黄澄金亮的东西,那东西的光芒,灼灼逼人,璀璨如日。“我藏在小蚌壳里,瞧见它漂亮好看,顺手拿出来了。” 众人被那芒峰给扎了眼,纷纷眯眸细看。 这一看,个个惊呼。 “大哥的宝珠?!——” “坏小乖,你怎么擅自取出来了……快还给珠芽。” 狻猊以烟管轻推延维的手,把她握珠的手,推向珠芽方向去。 怎好抢走珠芽手捧宝珠呈给大哥,两人掌间迭着宝珠,彼此感动、无比欣喜,相互凝觑的恩爱机会呢? 坏人甜蜜时光,造孽呐。 “我以为是真珠嘛。”延维是见过狻猊的宝珠,和手上这颗不太像嘛,大小、尺寸和色泽,都略有不同。“喏,小蚌,给你。” 重量扎实的澄金宝珠,落回珠芽手心。 她双掌鞠着,克制微微发颤,小心翼翼,不敢大口呼吸,怕它散了、碎了。 “宝珠……我不知道算修好了没?我一直不敢吐出来,担心它又坏掉了……”珠芽喃道,定定望向宝珠。 距离上一回的微裂,已快满一年,好现象,但谁也不敢保证,今日无事,明天后天,它就不会裂? 她不敢轻忽,谨慎补着它,不许自己莽莽撞撞、毛毛躁躁,怕又弄伤了宝珠,尤其…… 她在无意之间,从参娃口中,听见囚牛央托狻猊,以言灵转移伤口一事。 原来,一直是他分担了她的伤,全数承受,不是因为她与宝珠交好,或是宝珠赏她面子…… 他只字不提,静静忍下伤痛,在她面前,笑的儒逸好看、笑的云淡风轻,害她……越来越怕宝珠再裂,不舍他受伤、不舍他痛、不舍他掩藏得太好…… 她愿意用一切去换,换他宝珠的安然修复,换它不再裂散。 现在就取出它……妥当吗? 还是应该再将它塞回体内,慢慢裹润它,以珠液一层一层继续强化? “原来……到刚刚为止,宝珠不在你身上。”囚牛声若清风,吹拂着热暖,掬珠的柔夷,覆进他双掌之间。 她没有宝珠,仍能抚慰他…… 囚牛低低笑着,偎靠在她颈间,明白了这件事儿。 她手上的宝珠,光润平滑,看不见半条伤痕,当他揽她入怀,宝珠触碰到他,径自地有他胸口沉入。 “它回去了……”珠芽瞪眸,看它渐渐消失。 它回到囚牛体内…… 这代表,它完全复原了吗?急于回归囚牛身边? “囚牛,它回去了……”欣喜小脸高高仰着,眼中开心的泪,朦胧成一片灿海,“还会痛吗?……” “不会。”那是他的宝珠,他的半身,怎可能会痛? 当宝珠完全消失踪影,他脸庞不见半丝不适,淡淡噙笑,她抱着他,开心尖叫,仿佛她才是失去宝珠,又再度重获的哪一方。 回到怀里的,岂止宝珠而已? 另一颗珍贵无比的“珠”,正为他的失而复得,哭成泪人儿,嘴里反复说着“太好了……太好了……”,将他的心,喊酥了、唤满了。 宝珠在他体内,她,在他怀里,将他填个充实。 “夔牛逃出来了?!据报夔牛它从深海……”消息不灵通的龙主,匆匆赶来,焦头烂额的神色、急迫不安的口吻,足见他多震惊于这项大事! 但—— 一到现场,妖兽翻天覆地的大闹,没有;儿子们与夔牛的紧张对持,没有;打到难分轩轾、日月无光的刀光剑影,更是没有中的没有…… 有的,仅是夔牛抱着破肚,朝他扑跪磕首,涕泪纵横,凄惨可怜: “对不起——求你把我关回深海暗牢,我想回去,我永远都不再出来,我再也不敢偷挖地洞,我一进去,立刻自己填了那个洞!求求你……”外头的世界,怎么变得这么恐怖?!它还是回牢里去,陪牢内的小鱼虾们,一块安逸度日好了…… 是什么情况啊?龙主一头雾水。 夔牛的摸样,真惨…… 再看看自己的儿子们,气定神闲,弹弹衣袖,洗洗手掌,一幅刚打完人,嫌弃对方血脏的不屑,他豁然开朗。 龙主拍拍夔牛的肩: “好,我派人把你关回暗牢,伤口顺便治治,你委屈了……” 他懂它的心情,他真的懂。 当年擒捕夔牛的高难度,是他自己修为不够精良,但对上他的儿子们……也难怪夔牛哭着想回去、 去蹲深海暗牢,确实比起面对他的儿子们,轻松许多。 妖兽夔牛逃狱一事,匆匆发生、匆匆落幕,没在龙骸城里激起多大紧张效应。 英雄不提当年勇,妖兽不说往日猛。 浅白些说—— 大海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过去多大尾,闹事闹得多风光,不代表现在还有那种嚣张本事,这一代的龙子,跟以前温驯挂帅的父执辈,大不相同了。 这道理,夔牛体悟最最深刻。 “我竟为了那种货色,得名如此,真是难以置信。” 埋怨,来自于囚牛,淡淡的不屑,镶在俊美脸庞,就连唇角请撇,都是好看的。 囚牛囚牛,囚禁夔牛,当年大张旗鼓,以兹纪念,结果,夔牛弱不禁风,不耐打、不中看,更不中用。 到底,有何值得纪念之处? 若夔牛强悍无比,将几只龙子打倒在地,或许,他的气愤还不会如此强烈…… 心里真是难以平衡。 纪念一只比他弱小的兽,任凭是谁也开心不起来。 龙子的高傲自尊,一败涂地。 “我喜欢你的名字呀”珠芽仍是鲍翅着她的怪异论点,对他的名字赞不绝口,其实,私心大过一切,只要关于囚牛,没有哪儿不好,从头到脚,他都能说出一套赞美方法。 她眼前八成蒙上一层薄纱,玫瑰色的,才会看着囚牛时,全布满粉嫩梦幻的美。 “又是因为我是‘牛’,你是‘猪’,猪牛一家亲?” 她先点头,又摇头:“因为我喜欢念你的名字,喜欢念到它时,你就会抬起头,看我,囚牛。” 瞧,是不是?无论他目光落向哪方,她一喊,他定会如同此时,浓睫飞扬,漂亮澄澈的眸,瞅瞅觑她。 瞳心里,只映着她一个人。 “真的是歪理一堆……”这种理由,说服力近乎于零,可她笑容太甜、太灿,让人不想反驳。 囚牛就囚牛吧,从她嘴里喊来,也是可爱的。 又过了几天,才说着“猪牛一家亲”的小蚌娃,整个大翻盘! “我不要当猪我不要当猪我不要当猪……”她哭着、闹着,鼻头红通通,委屈得天崩地裂。 “怎么了?”好端端的,计较起“珠芽”非“猪牙”? 她在囚牛身上抹泪,抽噎噎的。 “早上九龙子扛来一整只的烤乳猪,说是惊蛰送他的,还热呼呼……” “然后?” “我看到猪的摸样了……”嘴唇抖两下,豆大泪水再度倾眶而出:“好丑……我才不像它……我不是猪牙啦……” 原来,以前不懂得生气,是不识猪样,才会开心接受,如今亲眼一见,惊觉自己与猪儿,归类在同一国内,心里不舒坦就是了。 “烤乳猪好吃吗?”他浅笑问她。 “好吃……”这点倒是说不了谎。她那时垂泪哭着,还是和九龙子及参娃他们,分食了它,皮酥肉嫩,香的连舌头都快咽下。 “好吃就好,珠芽猪牙,有何干系呢?”他抵在她唇上,一下一下,浅啄,轻若雨丝,一语双关。 她说的好吃,是猪。 他说的好吃,是她。 “以后,谁再叫我猪牙,我就要跟他生气翻脸……” “珠芽——” “你怎么也叫我猪牙啦?!”瞬间,泪雨又滂沱。 那四个字,横竖念起来一模一样,他是能怎么喊?! 冲着她,喊别人的名,她就会开心了吗?! 任性的小蚌娃。 现在,可懂他对夔牛的怨了吧? “你就自己把烤乳猪吃掉?”要让她忘记哭泣,最好的办法,便是转移她的注意力。 “没。我留了一大块给你。”心中虽为猪模样所震摄,但尝过的美味,又是海底世界难得的佳肴,没忘掉要他同享。 不意外她的答案,独吞好东西这等坏事,她不会做。 她有的,永远算他一份。 有难抢着同当;有福,一定共享。 因为,她心里,慢慢有他。 珠芽拿出裹在海蒲叶里的肉,递上。 烤过的猪肉,香嫩迷人,她粘在指间,讨着要喂食他,他没拒绝,噙笑的唇乖乖打开,满足她的野望,任由她喂。 张嘴,咬肉片,轻嚼,动作慢条斯理,细细品味肉香。 咽下,喉结滚动,有人的起伏,伸舌,吮去唇边剩余肉汁。 黑眸闪着灿光,若有似光,故意觑来,淡淡一瞥,又转开,仿似池底滑溜的鱼,撩戏心湖,激出涟漪。 有人瞧了,双眼发直,跟随他舌尖移动,嫉妒地看肉汁卷入口中,滑下咽喉…… 接下来,再喂进他嘴里的,可不是香烤嫩猪了…… 而是糖蜜般甜孜孜,丝滑顺口的她。 这一天的午后,海水湛蓝,澄净了头顶整片苍穹。 苍穹底下,两条身影,偶尔吃着肉、偶尔缠着吻、偶尔,笑笑闹闹,偎在一块的蜜意,好甜、好甜…… 终章 “如意宝珠……真的完全修补好了吗?” 这个问题,至今,仍深深地,困扰着龙主。 “小蚌补它的时间不算长,万一,珠液上得太薄、包的不够扎实,宝珠还是很有可能散掉呀……” 他原先的预计,说不准要耗上八年十年,甚至八十年、一百年哩…… 私下偷问过珠芽,对此事忧心忡忡的人,何止是他? 珠芽也觉得,该要多留个几年,她自告奋勇想帮忙,可是囚牛取回宝珠,怎可能再拿出来? “老大看起来是挺好的,没啥异状,没听说他杀戾发作,是我太多心、太紧张兮兮了吗?”龙主抚摸龙须,伫立高楼窗台,俯瞰龙骸城全景。 绝佳景致,视野辽阔,本该心旷神怡,洗脱缠心俗事,可总有抹灰灰的阴霾,梗在那儿。 自个儿一股脑地想,想破了头,也想不出答案,干脆唤来囚牛,问个仔细痛快,顺道探探他的意愿---关于宝珠二度补强的意愿。 “父王担心宝珠再伤?” 囚牛听罢龙主语意,剑眉微挑。 “嗯,因为时间有些短促……”龙主不拐弯,直道。 “足够了。”囚牛淡答。 他还嫌太长。 延维擅自取出宝珠之前,他不知哄诱过珠芽多少回,要她早点将宝珠吐出来。 体内摆着颗珠子,即便无棱无角,也不可能完全舒坦。 她嘴上说“没事没事我没事”、“习惯就好了”,却有无数次,仍是被他瞧见,她不适的神情,藏在笑容背后。 她平时单纯好拐,用眼神、用笑颜、用声音,皆能成功,偏偏攸关宝珠之事,她比谁都坳、比谁都难以说服。 “再多摆个十年才妥当……既然要做,当然还是一劳永逸的好——” 沁冷的目光,凛冽瞟来,龙主不得不封口,后头那句“你再把宝珠拿出来,给小蚌补补吧”,只能咽回去。 “她做到这样,已经太足够了。”囚牛依旧嗓轻声脆,不疾不徐。 “也是啦,辛苦她了……要是没有她,现在我还瞒着你,不敢让你知道,宝珠碎掉的事实。”龙主心里对珠芽,很是感激,所以先前拼了命帮她进补,任何有益身体的良药,都勤劳喂她,就是存了些私心,冀盼她强壮些,能补好宝珠之外,又不丧失性命。 那小蚌娃,不是悲情挂的,却令人打从心里,想怜想疼。 龙主稍顿,又道: “正因她做到了这样,你更不该让她的努力白费,小蚌她也很担心,你的宝珠会不够坚硬,要使她安心 ,由她继续帮你——” “我不会再让她修补宝珠,若宝珠如此不济事,碎了便碎吧。”囚牛不在意,神情平静,不似玩笑。 “傻儿子!胡说什么?!宝珠对龙族而言,是何等重要之物,碎了的下场,你知我知——”龙主急吼出来。 “我很清楚。” “清楚的话,还说啥蠢——” 囚牛截断龙主之言,淡淡扬睫,眸光坚毅: “我更清楚,失去珠芽,我的下场是什么。” 宝珠珍稀,绝无仅有,他失去过它,慢慢地,任戾息侵袭,终将步入癫狂绝境。 但失去珠芽,不用等待光阴折磨,他立刻会被绝望,吞噬。 夔牛逃狱大闹,那回,他以为珠芽被夔牛吃下,心思瞬乱、恨意突生,脑海间,听不见任何声音,谁求他、谁阻他,他全然无觉。 事后,有兄弟口中,才知道自己对夔牛所做的行径,何其残忍。 光误认她死去,他便如此,若成真,岂不是疯得更狂、疯的更彻底? “又不是要拿小蚌娃的命去搏!”龙主直跳脚,儿子脑筋是镶了钢吗?这么死硬?!他试图劝说:“只是把珠子继续补强,它在她体内,不也一整年安安分分,没迸没裂,若无意外,她会很安全——” “我不赌这种‘意外’。”他不拿她去赌,绝不。 一次的惊心动魄,就够了。 一次的补珠过程,试试担忧她的性命,日日怕极她会离他而去,就够了。 “我宁愿去赌,宝珠回到我手上,会不会再碎、何时再碎,也决不去赌珠芽的生命安危,”这一点,囚牛撼不可动,永不退让。 “你---”龙主张嘴欲言,见囚牛神情虽淡,却如此毅然,根本不听人劝,龙主只能叹口气:“全看运气,祈祷宝珠别裂开就是了……” “我是做此打算,没错。”囚牛轻笑,坦承。 龙主好像无奈抹脸,露出沮丧,但这个冲动,被他忍住。 他的儿子们,怎么全是这德行? 对圣物宝珠不够尊重。不够爱惜,囚牛如此,连宝珠裂了条小缝的老五,亦是如此。 老五还边抽香火,边这么凉哉说呢: “请珠芽大嫂顺便提我修补?不好不好,将我的宝珠,放进另只雌性体内,我爱妻会吃醋,我怕没床能睡、没香躯可抱,珠子……就让它这样吧,反正,只是小裂嘛,无碍。” 唉,只有他当爹的人,替他们急,他们倒好,一个一个,无事人那般。 “父王,尚有另一个原因,是我必须强烈反对珠芽补珠的理由。” “嗯?还有?”不就是心疼、不舍,和爱吗? “她现在,孕着一样更重要的东西。” 蚌,除了孕珠,还能孕啥? 静默,深思,脑中转过好几个字词---沙子?石块?杂物?碎骨沫?……全是蚌类常孕裹成真珠的东西嘛。 除此之外,肚子里还能塞什么——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你你你你……该不会是说孩孩孩孩孩孩孩——”龙主结结巴巴,话也说不清楚,重复再三的“孩”字,像是口气提不上来的抽息。 囚牛露出高深的微笑,容姿俊俏,更显娇美。 他既不言明,也不点破,任由龙主去想,起身行礼,退出了房。 身后,爆出龙主的嚷嚷,惊喜交加,龙吼震天,再度响遍龙骸城: “快给我准备补品补汤补药!从现在起,派条双鬓鲨给小蚌,不许让她双脚沾地,乱走乱跳——” 猪牙· 上一本才说到要转换一下心情,去写别的东西,但…… 别的东西,挂在第三章(死)。 也就是说……我被ko了(喷血)。 因为,实在卡得太严重,按那样的进度,我大概二o一二都不用交稿,所以逃避似地回到龙骸城怀抱,结果顺畅无比,整本稿子就是那样打出来了…… 最初初,大龙子不在出清的计划中。 我很喜欢他,所以让他串了很多场,但是,他的名字,让我“唉油~”了一下,当时心想: “没关系,我没要写他,他的名字没机会出现,就用这个设定好了……”(↑做事完全不考虑后果的家伙) 直到有一天,我在电视上看到蚌精舞(对,就是那种~古老的游行活动,穿着小肚兜,手拿两边蚌壳道具,一夹一夹转圈圈……),我萌了……(我的萌点,总是来得很怪) 直到有一天,我被“别的东西”打击,卡到天荒地老、卡到海枯石烂,才扑进大龙子的怀中,寻找慰藉…… 关于龙生九子的老大,较常见的有两种: ◎囚牛,龙生九子之一,喜音乐,蹲立于琴头,汉族的胡琴上、彝族的龙头月琴、白族的三弦琴以及藏族的一些乐噐上也有其扬头张口的形象。(数据源:奇摩知识+) ◎赑屃(音必细),形似龟或螭虎,喜爱背负重物。常出现在石碑下、墙角、金炉脚、桌角等处。 我采用的是第一种,只是那亲切可爱但一点都不威的名字(叫蛮牛还比较威武),让大龙子被我丢进配角圈内,若不是蚌精舞的萌点,他还真的可能就这样默默埋进坑里……(这是该感激珠芽的意思吗?xd) 这次不用介绍男女主角的读法了吧,嘻。 两位的名字都很一般般,又是猪又是牛,没有读音上的困扰,不过累赘补充一下这一位——夔牛——音同“葵牛”,《山海经·中山经》:“岷山,……其兽多犀象,多夔牛,其鸟多翰鷩”外形约略像牛,但只有后腿,在“古剑奇谭”里,是忠厚可爱的小妖物,在这里,则是沦为龙子出气包,纯粹过场之用(笑)。 至于,背负书名这个重大责任的女主角“珠芽”,为她取名的那瞬间,我完全没注意它的读音(因为都是用写的,视觉优先),一直到两三天后,向朋友报书名时,才惊觉——这个书名实在是……实在是……太恶搞了呀(抱头)。 偏偏,我又是个先入为主的家伙,一旦认定了,就会找出几十个理由,说服自己、催眠自己,让自己接受了男女主角的姓名(这种性格,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到后来,也演变为这两只不叫那个名字,整本书也就不成立的感觉,所以,也就随他们去啦,呵呵(莫名的豁达)。 对于前几本中出现,明明是个温文儒雅的好男人,为什么却让所以弟弟都一致认为是九条龙子中最难搞、最麻烦的大龙子,终于在这本揭开了面纱,其中很重要的关键,源自于一颗如意宝珠。 大家可以在龙的图形上找到这种宝珠,相传龙若遗失了它,就会大发雷霆,开始暴走,这也是故事的雏形啰。 点到为止,内容不多说了,因为还是有人会先从后记翻起^_^。 把我ko的那“东西”,我不会放弃它,总有一天,再战! 那么,祝大家愉快。 咱们下本再见。 :有一位阿轩读友,常常收到你的卡片,但卡片上没有地址,在此向你道谢,我都有收到你的祝福哦,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