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起居录(重生)》 分卷阅读1 作者:绮里眠 文案: 原名: 长姐被皇后赐死之后,顾瑟被点进东宫做了继太子妃 太子夙延川护她五年太平安稳,一朝惊变,太子身死边城,帝都血染,她宗族离散,父兄皆亡 烈火中翻然惊梦,回首十年,这一次她决定改变自己的人生 而只有后来的燕中宗夙延川自己知道,他一生的青史碧血、拓土开疆,都付与少年时她高楼回顾的那一眼 重生软妹太子妃×外骄内宠皇太子 半世君恩如海,两生美人如玉。我为郎君一梦,归来犹正当年。 ※披着庙堂权谋皮的正剧向甜文,为谈恋爱不择手段 ※作者智商决定人物智商,人物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希望我们彼此愉悦,不开心就点叉,答应我么么哒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瑟,夙延川 ┃ 配角:顾璟,越惊吾,谢守拙 ┃ 其它:求收藏作者,隔壁接档预收文 第1章 楔子 顾瑟也还记得那是个天高云淡的秋日。 皇孙谨到了知稼穑事的年纪,大清早来问过安,便跟着太傅到到京郊郁川的皇庄上去。 谁也不知道这一天会发生什么。 顾瑟起了个大早,丈夫和外甥都不在身边,她也不觉得闷,使宫女搬了美人靠在廊下,慵懒地倚在那里。 太子崩的密信八百里加急,千里迢迢地进了京,撞上秦王兵谏的消息,一块儿传进了东宫。 好像整个皇城都陷入了嘈杂和恐慌里。 顾瑟却不为所动地撕着花瓣细细碎碎地丢进池子里,看各色的鱼争先来水面上唼喋。 掌事宫女玉暖劝了她一回,无果,不再说话,规规矩矩地垂着手站在边上。 顾瑟却指着池水面下鲜妍明媚的鱼群,笑道:“你看这人呐,其实还不如鱼,年年岁岁,有人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外头天翻地覆的,自过他自己的小日子,管他是河山浩劫,还是社稷清明呢?” 玉暖默然。 顾瑟自顾自地笑了半晌。 她撕完了手里的花,回过头去,柔声道:“玉姑姑,太子信任您,也关怀我,您在我身边照顾我这么多年,我很感激的。可这原是我们家的家事,别的人我都放走了,也没有单留下您的道理。您就出宫去罢。” 玉暖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头:“太子妃娘娘三思。”她说,“来日方长,您还不到花信的年纪,殿下疼惜您,早早为您安排好了去路,娘娘何忍辜负殿下的一片苦心。” 顾瑟道:“我晓得玉姑姑衷心。” 她倚在美人靠上,抬头看着天。湛蓝而深邃的天空,连云彩都少,太阳明晃晃地挂着,洒过高大而轩伟的殿台楼阁,飞甍碧瓦,照着她身上正红缂丝的大袖衫,金线累绣的真凤,金红交映,像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焰。 庆和二十二年四月,太子妃顾笙被皇后赐绫。八月,她被赐婚太子,顾氏女再度入主东宫。顾家的女儿从声名狼藉到重为世范,不过短短的四个月时间。 “我初次见到殿下,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秋日。” 她喃喃道:“那时我以为我快要死了,殿下却像天神一样提着弓出现,太阳那么烈,殿下弯弓射箭的样子啊,比太阳还要耀眼。” 玉暖深深地噤声。 继太子妃小顾氏入宫的时候,人人都以为她会悄无声息地凋零在深宫里。 太子元妃大顾氏做过的事,即使被封了口、扫清了首尾,但他们这些东宫的老人,都影影绰绰地有些了解。 连做吏部尚书的祖父、做天子近臣东台舍人的父亲都没有保下的人,乃至为她一人,传承数代、誉满士林的京城顾氏险些分崩离析。 顾氏旁支女中,因此大归、退婚的都不在少数。 这样情形下入宫的小顾妃,说一句四面楚歌也不为过。 可是太子夙延川对她的保护和照顾,却大大地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几年下来,连最憎恨顾氏女的皇后都退让和默认了。 虽然后来暗地里的流言就变成了小顾太子妃与太子早有相识,甚至当初求她为继妻的谕旨也是太子亲自求来,然而即使是一直在小顾妃身边侍奉的玉暖,也都是第一次在当事人口中听到一鳞半爪的往事。 顾瑟的目光悠远,忽而沉默,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p> “后来我嫁给殿下,也是这样一个秋日,也是在这上阳宫里。” “我那个时候只是想着,总要代姐姐好好地照顾谨儿。” 那个时候,她尚且以为长姐固然有罪,稚子到底无辜。 “后来啊,我也想要好好地照顾殿下,与他凤凰于飞,白首共老。” 后来五年相伴,竟慰平生。 她话语间的不祥太过浓烈,让玉暖眼里滚下泪来,口不择言地道:“太子妃娘娘也说了要照顾谨皇孙的。” ——这话一出口,她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 她仓皇地抬起头来,看到顾瑟唇角一缕散漫而薄凉的笑容。 她神态平和,与玉暖的焦虑仿佛是鲜明的一双对比,淡声道:“姑姑也知道是秦王将要入主京城。那时姐姐的孩子总会有他自己的造化,何须我再多事。” 玉暖低泣道:“这都是造了什么孽!” 顾瑟微微闭上了眼,眼角被日光刺得沁出|水意。 太子代天亲征,身边扈从无计,却一朝身死万里。秦王偏偏在这个时候发动宫变,若说这其中没有猫腻,恐怕要笑煞天下人。 可惜,她看不到秦王引狼入室、遗臭万年的那一天了。 可惜,母亲大归江南,祖父壮年病逝,父亲不愿附逆,宁死刀兵之下,她最终谁也没能救下来。 她道:“玉姑姑,你走罢。” “这是我和殿下的事,殿下都不说我什么了,姑姑何不歇一歇。” “我福薄至此,不能尽孝双亲膝前,不能与殿下终老,但我这一生……也不欲再跪旁人的河山。” ※ 庆和二十七年秋,秦王庚勾连羌狄,陷太子川于平明关,太子川斩狼骑千余人,力战不退,万箭穿心而死。秦王宫变京师,登基为帝。 太子妃顾氏既闻此讯,乃自执炬焚于上阳宫,其时光映半天,三日不熄,京畿百里见之而泪下。 第一卷 试香罗 第2章 ※ 窗外的海棠花树在烈火里蜷曲了枝干。 上阳宫的宫女、内侍们都被玉暖姑姑撤了出去,偌大的含光殿,只有顾瑟一个人的脚步声轻轻地回响着。 热浪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垂落的柔纱帐幔和木质的廊柱、横梁一起发出哔剥的声响。 分卷阅读2 这感觉可真是痛啊。 她神志已经有些模糊了,几乎是强撑着,才在窗边的罗汉床上坐下了。 桌上的轻纱罩里,还笼着一副下到一半的残局,纵横的线条微微地扭曲着,不知道是因为高温升腾的空气,还是她的眼睛已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太子夙延川出征的前夕,他们曾手谈到夜深。 那个时候,太子对她说……等我回来,我们把这一局下完。 其实她早就该投子了,他愿意哄着她,故意让着她,她心里都知道。 可是那个说回来陪她终局的男人却失约了。 熊熊的火焰已经燎到了窗下。她喜爱的海棠花的灰烬飘进来,落在她执着棋子的手上。 她这一生,也如海棠余烬,开过盛极的年景,就随着枝干一起,在枝头上燃尽了。 百年顾氏、两代文宗的门庭,数代帝王称赞过的家风,嫡房受尽宠爱的掌中珠玉,当年在京城清流人家的女孩儿里,她就是顶顶让人称赞也让人眼红的一个。 而后来,胞姐顾笙做了两年的太子妃,有生育之功竟以罪获死,满朝都在看顾家的笑话,她却很快就被皇后亲点,成了新任的东宫女主。 世人都羡慕她。 顾瑟以手支颐,稀薄的空气让她的喘息愈发艰难,但她的腰肢依旧挺得笔直,像是刻进了骨子里,至死都不会变的一些坚持。 她垂着头,手中的棋子被摩挲得温热,但她已经感受不到那种触感。 ——如果早知道会这么痛,她还会选择这样的赴死吗? ——还是会的吧。 眼前扭曲的光影里,模模糊糊地浮现起初见时那个男人高大的身躯,他戴着黑铁鬼面的脸,剑一般峭拔而锋利的肩脊,束进宽牛皮腰带里的精壮的腰,腰上悬着乌金的马鞭,猿臂轻舒,挽着柄兽口强弓,一手就搭上了箭。 那弓弦在他手里就像小孩子玩的弹弓似的,毫不费力地张满了。 追在她身后的悍匪被连珠般的三箭钉在了壁上。 她撞进他怀里。 他低头看她,鬼面具后面的一双眼深邃而沉静。 她握紧了他的衣角,喃喃地唤道:“殿下……” ※ 夙延川看着昏迷中,被放进了床帐里,依旧紧紧牵着他衣角的女孩儿,生平第一次觉得有些头疼。 顾瑟的侍女闻藤和闻音也有些无措。 她们在还真观中做客。 还真观被流民所围,观中决定将前山的屋宇舍给流民暂住。 姑娘在退回后山的路上遇到了趁机混入观中的巨匪,幸而被人所救…… 姑娘在受惊过度而陷入的昏迷中,却抓着救命恩人的衣角不肯放手。 那个看上去就冷淡又酷烈的男人,竟然一声不吭地把姑娘一路抱了回来。 无论是哪一种状况,都让两个侍女无所适从。 夙延川沉默了片刻,抽出了靴筒中的短刃。 闻藤吓了一跳,她慌慌张张地屈膝道:“恩公,不如奴婢服侍姑娘松开手吧。” 夙延川瞥了她一眼。 他只是想把衣角割开,让小姑娘抓着剩下的布料去。 他没有理会丫鬟的话,俯下了身去。 一声呢喃的“殿下”就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耳朵里。 ※ 混乱幻梦之外似乎有一双凌厉的眼探究地注视着她。 顾瑟悠悠睁开了眼。 斗方净室之间,花梨柜格、桌椅,泥灰香炉,素青帐幔、椅袱、壶盏,临窗的棋枰上有副残局,连棋笥一并歪歪的放着,教人拿轻纱罩上了丢在那里。 像是做了很长很长的一场梦,梦里浩浩神宫、煌煌烈焰,如日方升。 醒来素淡山水,不知是幻是真。 ——火那样的大,燎在身上那样的痛,她该是死了吧。 临死之前,她好像还做了一个久违的梦,梦见少年时的太子,还会白龙鱼服,带着黑铁鬼面具行走江湖、十步杀人,少年意气如剑凌云的样子。 她其实也只见过一回。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他是谁。 他就像是她年少时的一场英雄梦,年华过去,记忆都渐渐遗落,只有午夜梦回偶然记起。 她就看到了床边那个和梦里一样熟悉的、高大挺拔的身影。 < ;p> 她笑了起来,轻声唤道:“殿下!” 这个梦,真好啊! 她还能再见到他一回。 虽然是少年时的他。 可是比起他死在遥远的西北边境,满身的血都流进冷冰冰的黄沙里,她还是觉得,这样就很好了。 她专注地望着他,脸上、眼中都是笑意。 那笑容像一朵静悄悄开放的海棠花一样,温柔、直白、又纯粹。 夙延川心中克制的杀意就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他低着头,摸了摸女孩儿有些凌乱的丫髻,低声道:“好好养病,我派人送你回家。” 回家? 回那个主子们都各自凋零的顾府,还是被她付之一炬的上阳宫呢? 她有些黯然,也有些羞惭地偏了偏头。 她好像很对不起他……她把他们的家都烧了,不想留给那个篡位的奸逆。 可是这个时候,上阳宫好像还没有被赐给他呢! 想到这个,她像被赦免了似的,就重新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又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好啊,一言为定!” 小姑娘的想法真是多。 夙延川垂着睫,又摸了摸她的头,手指拂在她手背上,展开了她紧握的小拳头,才起身出去了。 ※ 他出了门,房中的两个丫鬟才如释重负一般围在了顾瑟的床边。 顾瑟的目光从她们面上细细地看过去。 这梦境真实到栩栩如生。 稳重寡言而内秀的闻藤、伶俐活泼而直白的闻音,都是当年她的母亲云弗为她简拔的侍女,一直忠心耿耿地服侍着她——而在她被赐婚的时候,因为前路渺茫,吉凶不测,她坚持没有带她们入宫,而是托付祖母为她们定了婚事。 后来顾家出了许多事。 她再也没有见到过闻藤。 后来闻音一身是伤地找到她,带来府中最后的消息的时候,她才知道,那个踩死一只蚂蚁都会愧疚不已的闻藤,在祖父顾崇病逝以后,混进二房的内室,亲手毒死了她的二叔顾九枚。 闻音伤得很重,逆王夙延庚为了控制她父亲顾九识,在顾家下了重兵,连她派出去的、夙延川留给她的东宫亲卫都没能周全,何况是闻音这样一个弱女子。 她还记得闻音狼狈的,但带着笑望着她的脸。 发生过太多事,即使只是几年时间也恍如隔世,连她自己都很难回忆起这两个丫头正在花期的、年轻而生机勃勃的容颜了。 可是在这个梦里,竟然都纤毫毕现地出现在她眼前。 分卷阅读3 她柔声道:“你们辛苦了。” 闻音连忙摇头,道:“姑娘,您终于醒了!奴婢们都吓得不得了。若是夫人知道了,不知道要多挂心。” 顾瑟也有些茫然。 是啊。 远在江南的,大归的云弗,不知道会不会已经收到了帝都变故的消息呢? 她会知道父亲不愿受辱、不屑附逆,而死于刀兵之下吗? 她会知道她仅剩的一个孩子,用一把火断送了余生吗? 她该有多伤心啊! 顾瑟眼中忽然溢出泪来。 闻音慌乱地为她拭泪,连连地请罪:“姑娘,姑娘,是奴婢说错了话,您才刚醒呢,这样的流泪,往后会头痛的。” 顾瑟被她这样服侍着,慢慢地感觉出不对来。 人都说,梦里是没有感觉的。 可是她所见、所闻、所感……都像是真的一样。 柔软的帕子贴在脸上,挨过泪痕的地方却难免有微微的刺痛。 会痛,怎么会是梦呢? 可是如果不是梦,怎么就会见到这些……这些…… 她睁大了眼睛。 闻音以为她要什么,忙道:“姑娘,您喝一点水吗?不然进一点东西?快要午时了,观中应该准备了斋饭……” 顾瑟摇摇头。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视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那些微小的、早已记不清的细节都自然而然地摆在那里,窗外泉声如佩环,间有鸟鸣婉转,风吹过山林,簌簌的涛声一浪一浪地从大山深处回荡出来。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这是她少年时,应和时俗,与当时所有的京中贵女一样,被送往道观做短暂的清修,而在望京山还真观住了两个月的客舍。 不知道是上苍的垂怜,还是神明的庇佑。 她在经历了世间最喧嚣、最繁华、最苦楚、最凋零之后,竟然回到了十岁这年的秋天,一切危机都还隐匿在冥冥的阴影里,一切不幸都还没有来得及发生的时候。 是十年一场大梦,还是梦中庄生化蝶? 顾瑟坐起了身。 她腰肢笔直,眼睫垂落,让闻藤和闻音都不自觉地屏息收声。 但她抬眸望过来的时候,却只是微微地笑了起来,道:“不是说膳堂准备了斋饭吗?我还是想走一走,不如过去用膳吧!” ——不管是哪一种缘故,她都无法窥知,但她既然有了这样的际遇,那就好好地活这一生,保护好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第3章 ※ 顾瑟在膳堂又一次遇到了夙延川。 他坐在临窗的位置上,两名道士陪坐在一旁。 他身形峭拔,肩背挺直,即使是在人群中都格外显眼,何况是这样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 他没有摘面具,姿态显得十分冷肃。桌上也没有餐食,只上了茶,三个人似乎在说些什么。 除了那一桌偶尔的低语之外,整个膳堂都显得格外的寂静。 那些吃饭的时候喜欢说些小话的道士们都不敢出声了。 这个时候的太子,真是锋芒毕露,有种隐约难辨的嚣张。 顾瑟忍不住抿嘴一笑。 她没有上去搭话的想法,脚步不停,准备往供餐的小门里去。 同桌上那个只披着道袍,露出手臂上夹板的少年道士却对夙延川说了句什么,起身往她这边走过来,道:“顾师妹!” 夙延川也转过头。 女孩儿看上去洗漱过了,换了一件夜来天水色的道袍,这颜色明丽,原本十分挑剔人的肤色,然此刻覆在她身上,就如天光画影,婉转照水一般,一片凌尘的脱俗之气。 她不过十来岁含苞未盛的年纪,已出落得雪肤花容,一双杏眼亮如银水乌星,此刻抬眸看过来,几乎要照到人心底里头去。 掩在黑铁面具后面的目光微微一动。 顾瑟只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对走到她面前的少年欠身道:“谢师兄。” 坐落于京郊百二十里的望京山中的还真观,观主度玄上师是被朝廷加封过的太一上真,道法精微,于天下间颇有声名。 世宗天授皇帝和当今庆和天子都尚玄崇道,乃至时人风俗,富贵人家常要将少年子弟送往 寺庙道观中清修一段时日。还真观作为京畿道门魁首,自有许多人家想将家中子女送来这里,但也因此法度格外严谨,从接纳人选到供养礼数,都十分有章法。 如顾瑟亦是因为祖父顾崇与度玄上师颇有交游的缘故,来此以后一应事宜依堂兄顾匡故事,住上两三个月就回家去,也只能说是宾主尽欢。 但这位少年却不同。 他是壶州郡望、华族谢氏的宗房子弟,十一岁的少年解元,姿仪出众,人品风流,在南、北士林中都有声名,却在拿了小三元之后破门出家,做了度玄上师的关门弟子,一时世人都咋舌。 他出家以后,仍以俗名为法号叫做守拙。顾瑟家中与他世交,少年相识,只拿他俗家姓氏称他。 她看着谢守拙肩臂上的夹板,十分负疚,再三行礼,道:“若非为我,谢师兄也不必受此无妄之灾。连累师兄,心中实在有愧。” 山西悍匪、“却红刀”的传人杜隆趁乱混入了还真观中,谢守拙当时亦是为她拖延时间而负伤。 谢守拙笑得爽朗,道:“师妹说哪里话。若说连累,也是观中连累了师妹才是。何况你我世交,说这些未免太过生分。” 他道:“这件事也不知道几天才能有个结果,我上午遣人通报五城兵马司的时候,已经向师妹府上传了信,想来府上亲长也有了安排,师妹且安心住上几日,不必担心太多。” 顾瑟道:“多谢师兄了。” 这句谢说得真心实意。 谢守拙笑道:“师妹也不用谢我,下回再来,只别帮我带什么香笺帕子,我就谢谢师妹了。” 他这样满身都是传奇公案的少年郎君,自然引得许多贵女倾心。 顾瑟知他困扰,抿嘴微微一笑。 她的目光忽然有些惊讶地落在谢守拙身后。 谢守拙回过头去,那名被大师兄冲阳子奉为座上贵宾的黑衣客人已经走了过来,面具后面的眼睛似乎看了他一眼,很快就转了开去。 他听见那个男人对顾瑟道:“早些吃点东西,等一等就有人来接你。” 声音低哑,但语意却温和。 谢守拙微微睁大了眼。 他和大师兄一起陪着这个人坐了半晌,又是道谢,又是提话,这人却都只是两、三个字回应。 这么危险又睥睨的男人,竟然会对一个小女孩儿这样耐心? ※ 夙延川和顾瑟说完了话,没有再坐回去,而是迈步就离开了。 顾瑟用了午膳,就有小道童进来说门口已套好了马准备出发。 冲阳子一路送 分卷阅读4 顾瑟到后门口:“贫道这几位师弟颇有些横练功夫,寻常人十个八个近不得身,女君一路上只管使他们护卫便是。” “师兄费心了。” 顾瑟戴了幂篱,向冲阳子欠身作别,于轻纱后眼波微微流转。 外观低调朴素的乌篷马车,四名道士并四名黑衣侍卫前后簇拥,另有个青衣的小童子,端端正正地坐在车辕上,肃着一张雌雄莫辨的漂亮小|脸,这时跳下来向顾瑟行礼,叫她:“四娘子。” 顾瑟在顾氏姊妹中行四。 她不认得这个少年,但他既然坐在这里,想必也是夙延川安排的。 短短一个时辰,他倒是部署周密。 顾瑟心情复杂地受了礼。 冲阳子的目光在那四名黑衣卫上一扫而过。 观中这一批接待的世家子弟,顾瑟是走的最晚的,也不过迟上三五天的工夫,偏偏就遇上了这样的事,冲阳子既没有乃师的威望,也没有乃师的手段,对袭山流民尚要怀柔安抚,对顾瑟这样大族出身,又是恩师老友后人的弟子,则更有些难以宣之于口的歉意和回避。 这四个人身上血气冲天,虽然一言未发,进退之间却隐隐有一种森然的法度。 说是百年清贵顾氏养的侍卫,冲阳子是不信的。 但既然这位小师妹这样说了,他也就当做是真的。 那面容昳丽的青衣小少年行完了礼,肃声道:“姑娘,时辰将近未初了,该尽早出发,晚上能赶到郁川,就能在庄子上好好休息一晚,不必在驿站投宿,使姑娘受罪。” 顾瑟颔首,与冲阳子作别:“……师兄便不必送了,这几位师兄弟,我也会好好照顾。” 又特地道:“谢师兄那里,我本拟带他回京好生调养,谢师兄既然不肯,那还是要麻烦师兄多多费心了。” 冲阳子和声道:“都是分内之事,师妹但放心。” 两人相对揖别,顾瑟便转身上了马车。 那漂亮的青衣童子掩上了车厢门,仍旧坐在车辕上,四个黑衣侍卫两个坐在车上赶马,另外两个与四名道士一起骑着马拥簇着车驾前行。 这马车外边看上去平平无奇,内里空间却颇为舒适,顾瑟并两大两小四个丫头坐在里面,也并不显拥挤。 闻音坐在角落里,想了又想,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姑娘,那位、那位恩公可靠吗?咱们家哪有庄子在郁川?” 她心里万千的担忧和摸不到头绪。 她道:“若是出了什么万一之事,奴婢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赔给姑娘啊。” 顾瑟微微一叹。 她简洁地道:“论起来与我们家也是世交,你不必担心的。” 闻音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显然这个答案并没有说服她。 但她在顾瑟身边服侍了几年了,有个好处就是听话。 她是顾瑟的母亲云氏夫人选的,自然听云夫人的话。而此刻顾瑟莫名的姿仪迫人,她也肯听小主人的话。顾瑟既然这样说了,她张了张口,终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转移了话题,道:“姑娘,奴婢心里头十分的不踏实,谢公子曾说帮咱们向府里传了信的,如今咱们就这样走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和府里派的人走岔了……” 顾瑟道:“桐、壶二州流匪流入京畿,京城此际必定是戒严的,府里纵然想派人出来接应我们,想必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今年开春以来,青水沿岸雨势丰沛,六月中即多有连下三五日的大雨,进了七月,果然有青水决堤、泽国千里的灾情传入京中。 皇帝以皇二子夙延庚为钦差,三司使白永年为副,携赈灾资财与诏旨奔赴灾地,辗转桐、壶二州。二使所携资财不谓不丰,所传诏旨不谓不德,然而两州灾民却多有哗变。 大量流离人口涌入了京畿,带来了相当的骚动和不安定,也是引发望京山这一番变故的罪魁祸首。 她微微垂了眸子。 如果把过往的十年当作一场大梦,而此刻的生活即是真实。 那么在梦里,凭借这次无功有过的赈灾,反而得到庆和帝的怜惜,得以受封秦王、观政六部的二皇子夙延庚,则是在此之后,真正开始积累政治资本,为太子夙延川找了无数的麻烦。 她要想个法子去变一变这个结果才好。 ※ 天色茫茫擦黑的时候,马车下了官道,又粼粼地走了一段路,在一座门户森严的庄园前暂时停了下来。 闻音见车停了,隔着窗子稍提了声音,问道:“可是到了么?” 回话的依然是那个坐在车辕上的青衣少年,他道:“请姑娘稍安,某正使他们搬路障。” 闻音从窗帘的缝隙里向外窥去,几个人高马大的庄户正在从土里向外卷着粗粗的绳索,打眼看过去,少说也有十几条绳子在地里。 她忍不住咋舌,小声道:“这莫不是绊马索么,怎么一个庄子还要预备这样的东西,姑娘,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顾瑟支颐看着她开了眼界一般又有些惴惴的模样,笑了一笑。 她注意到那个青衣童子自称为“某”。 这是西北那边的军汉更喜欢的说法。 等到马车动了又在一座不大的方院里再度停下来,顾瑟下车的时候,问侍立在车边低眉顺眼的青衣童子道:“你叫什么名字?” 第4章 ※ 童子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像是意识到失礼,又深深垂下头去,道:“贱名不堪污贵人耳,姑娘但唤某‘小乙’则个。” 这是不肯告诉她了。 顾瑟微微一笑,也没有追问。 这是那人麾下的属从,有些来历、有些个性,亦都在她意料之内。 何况她这个那人一时忽发善心救下来的拖油瓶的身份,在这几个侍卫眼中,不过是个要敬着这一程的过路人。 只是这少年这样容颜,她一场大梦,竟然毫无印象。 或许是离开了。 或许是夭折了。 若是后者,总归是件可惜的事。 她扶了闻藤的手,迤逦向堂屋走去。 已经有八个梳着圆髻、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布衣妇人等在了门口,这时当面迎了上来,两个簇在了她左右,另几个或扶了闻音、闻藤,或接了小丫头手里的物什,簇拥着进了屋,又给顾瑟磕了头,为首的妇人笑盈盈地道:“奴婢夫家姓常,是主子在庄子上的管事。姑娘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奴婢等去做,小乙哥都嘱咐过奴婢了,任是庄子上有的,必定给姑娘预备的妥妥当当。” 折腾了这一整日,顾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任是心里再怎么成熟,身体上也乏得透透的了。 闻音侍候她多年,晓得她眉眼浅深,忙道:“常妈妈也不必麻烦,只管烧些热水,备几样清淡小菜,再煮碗 分卷阅读5 粥来就是。” 顾家的规矩,素来是过午不食的,若是晚间实在要进膳,也不过是时令小菜、清淡粥水。顾瑟自然也是这样的习惯,至于那小菜要怎样的新鲜炮制,粥水要什么样的精工文火,出门在外,又摸不清此间东主的来历,闻音也就选择性的不提了。 沐浴用的一应物什,行囊里都带着,闻音和闻藤服侍顾瑟梳洗过,传膳托盘就进了屋。 碧莹莹的一碗御田粳米粥,盛在霁红瓷的小盏里,米是米、水是水,颗颗分明。配的四样菜,一道明珠豆腐,一道鹦鹉笋,一道一品鸭舌,一道雪里藏珍,两荤两素,异香扑鼻。 顾瑟一言不发地用过了饭,又漱过口,稍歇了片刻,才起身由闻藤陪着往里间去。 因为是出门在外,两个大丫头不敢轻忽,一个睡在了床边,一个睡在了窗下的榻上,都在内室值了夜。 两个丫头提了一整日的心,到这时都乏得很了,便是再努力警醒,也不过撑了一时半刻,气息就慢慢地都缓了下来。 顾瑟不想吵醒她们,只倚在柔软的帛枕里,睁大了眼睛,漫无边际地想着心事。 她今年才不过十岁,生辰刚过,依着家里的安排,在道观中小住了两月余,仍旧要回家去,做她的士族闺秀。 但一朝回梦,躯壳还是那个年少的躯壳,灵魂却再不能回到那时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了。 她出身清贵,宗族这一支起家的曾老太爷,原是出身颍川士族顾氏的旁支,但本朝以来,世家大族析产者众,曾老太爷分家以后,游宦京都,仕途通达,累官至尚书令,以太子太师致仕。 两个儿子,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凭科举入仕,又与耕读世家联姻,子弟肯读书又争气,进士及第不断代,又慢慢置办家产,经过三、四代人的经营,不但在京城立住了脚跟,在北地士林之中,名声也渐有压过颍川本家之势。 到这一代上,她的祖父顾崇是天授二十一年的进士,时年不过二十四岁,三十年宦海沉浮,做到吏部尚书的位置,一生三子一女,俱是嫡妻钟氏所出。在大姑母顾九音之后,她父亲顾九识是第二个孩子,亦是长子,少年郎十六岁探花及第,俊秀如芝兰在庭,白马风流,当时名动京华,如今是天子近臣东台舍人,虽然品秩不高,却得常伴大内。 她和姐姐顾笙又不同。顾笙出生以后,父亲患上了腿疾,母亲云弗陪伴父亲往江南求医,姐姐顾笙就被留在了京城,由祖母钟老夫人和二婶蒋氏教养长大。而她出生在父亲腿疾痊愈复起入朝以后,从小被祖父母、父母一个也不缺地娇养着。 在那场梦一般的前世里,同样是被夙延川所救,她没有昏迷,向他规规矩矩地道谢,他也并没有单独派人送她回家。 一场萍水之逢,便如风生萍动,水过无痕。 她带着侍女,在还真观又住了三、四天,等到京城的戒严终于结束了,府里才终于能派出人来接她回家。 而她在回京的路上,遇到了叛乱流民的残部,纷乱厮杀中,她被伤到了头,很多年里都逢阴雨天便隐隐作痛。 庆和十九年,也就是两年之后,她在外祖父身边求学的胞弟顾璟回京探亲,却在离家南返途中染上了天花。 她只有十一岁的弟弟,秋闱轻取小三元的弟弟,会抱着她的手臂,摇晃着说要姐姐给他缝荷包的弟弟,会千里迢迢地寄江南新出的话本给她的弟弟。 就这样夭折了。 她清楚地记得那时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大病了一场。 等她的病快要好了的时候,她的姐姐顾笙被赐婚给了太子殿下。 庆和七年,她出生的那一年尾,西羌单于忽利犯边。经历过英宗朝被人打到京城沦陷的故事之后,朝野对西羌的风吹草动都一时惊惶,皇帝连下圣旨,将在京、在野的宣国公府凌氏子弟尽数调往平明关。大燕的军队最终将忽利单于拒于关外,代价却是凌氏一门的成年男丁近乎全数死在了沙场上——那场战事之后,随着年仅四岁的新任宣国公世子凌殊扶灵回京,再无人攻讦出身凌氏的皇后娘娘和凌皇后所出的太子夙延川。 所以太子二十岁都没有订亲,人人都以为,皇室会在凌氏族中选一位太子妃。 赐婚的旨意一出,京中一时讶然。 那时她什么都不懂,只是开开心心地去看望姐姐。 隔着大红遍地金的帘幕,她看不到姐姐脸上有笑容。 梦里她问顾笙:“姐姐不愿意吗?” 顾笙只是抚着她的发顶,神色沉郁又复杂,而后忽然流下泪来。 庆和二十一年,胞姐顾笙生下了皇长孙,她去东宫探望姐姐。 她被太子的贴身内监杨直亲自带到了姐姐的住所。 远离高大轩丽的上阳宫中心,幽凉而寂静的晚梨轩里,绿窗寥落,卧在床帏间的姐姐面色比纱幔还雪白。 小皇孙从一生下来,就被乳|母抱到了外面去,甚至没有在太子妃顾笙身边多停留一天。 她还记得她那时溢出胸臆的愤怒,在看着姐姐终于沉沉入睡以后,她质问杨直,顾家有哪一点对不起东宫,要东宫这样的折辱出身顾氏的太 子正妻? 那时夙延川就站在垂杨浓郁的阴影里注视着她,玄色的太子常服束着颀长的身形,眼神沉静而淡漠,淡声吩咐杨直“诏太医院每日来给太子妃请两遍脉息”。 她一直记得那个漫长又沉默的的目光和对视。 那一年她十四岁,姐姐的身体一日一日好起来,虽然总是牵挂着皇孙谨,但杨直只坚持说“殿下担心娘娘病体照料皇孙反而更有不便”,再加上太子并没有妾妃,连顾家都并没有反驳和担忧的理由了。 然而就在一切似乎都在越来越好的时候,一直在京郊大伽陀园颐养身体的皇后娘娘忽然回宫,赐给了太子妃顾笙三尺白绫。 消息传回顾府的时候,母亲云弗当场就因为接受不了打击而晕了过去。 父亲一夜白头。 而这样的事,在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宦权贵圈子里是如何也瞒不住的。 帝都一时哗然。 时任吏部尚书的祖父顾崇一病不起。 而于她而言,在心里那种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的惊怒之外,又有种不祥之兆终于落地的隐隐预感。 也是这个时候,一直与他们这一支不睦的颍川顾氏主宗,派人携着族谱,带了一样的三尺白绫来,在祠堂里大发雷霆,说母亲云弗教女无方,辱没门楣,要请出家法,将母亲除名。 父亲顾九识勃然大怒,几乎与主宗撕破了脸。 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捅到了性情暴烈的外祖父云既山面前。 外祖不能容忍出嫁的女儿在夫家受到这样的羞辱,做主令母亲与父亲和离。 分卷阅读6 母亲大归江南,从此音书断绝。 而她在这样宗族破碎、满门受辱的情形下,蓄死志下了决心,却在登闻鼓前被夙延川拦下。 他问她:“你恨我?” 她忽然就流下泪来。 两年前那个抚她发顶给她梅子糖吃的太子,和姐姐至少还相敬如宾的姐夫,为什么就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当时那种空茫的、巨大的不安和惶惑,即使是如今再回忆起来,依然令顾瑟抱紧了身上的被子。 ——她一直知道,她的姐姐并不是自愿要嫁给夙延川。她也一直知道,顾笙的心里一定有另外一个人。除此之外,她还藏着一个谁都不敢讲的猜想,当那时她听到书房里父亲斥责姐姐,说她不贤失德,令太子在朝廷中背负兄夺弟妻的恶名! 炎热的夏日无遮无拦地照下来,灼眼的阳光里,他还是那样的注视着她,眼神说不出是温和还是冰冷,却说:“不要去伤害自己,只有活着,才有以后。” 被杨直送回府的第三天,皇后降下了一道懿旨,她就在这年秋天,匆匆忙忙地嫁进了东宫,成了顾氏第二位太子妃。 第5章 ※ 她与夙延川一起生活了五年。 第一年她心里抗拒又别扭,除了每天去看望夙怀谨,她几乎足不出户。 新婚三个月,她婚后第一次被皇后召见,就带了一名凌氏的女孩子回东宫。 夙延川站在帘栊下看着她,问:“这是你希望的么?” 她深深地屈膝:“皇后娘娘是一片慈母爱子之心,妾不敢辞。” 软烟罗轻雾般的隔断里,他的目光又深又沉,像是不见底的海。 她从最初的最初,就很懂得看他的心思。 这样的本事被用在刺伤他上面,也是无往而不利。 可是她自己,也没有觉得多么开心。 凌家的姑娘后来被封了良娣,住的地方离她和夙延川都很远。 上阳宫足够的大,让她想看不到谁的时候,总能一个余光都扫不到。 如果就这样度过后来的日子,也许即使是长梦回首,心里也不会有那么多痛楚和不甘。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为夙延川赴死的最初,是他无微不至的保护,深沉如海的宽容,还是只是某个花瓣上含|着露水的清晨,她隔窗看见他中庭剑舞,流光如雪的一霎。 庆和二十三年她生辰,太子把一直养在外院的皇孙谨交给了她抚养。 庆和二十四年,夙怀谨长到了三岁,可以单独开院了。而她则开始在太子奶嬷嬷玉暖的辅佐下,以女主人的身份操持更多东宫系的庶务诸事。 他们成亲的第五年,太子将东宫核心的臣属向她引见。 那年收敛一身锋芒的夙延川注视着她,像情定后,像新婚时,像命图中写好的初见,他挽弓射箭,轻描淡写间克敌,而后低下头来看她的那个眼神。 他将她抱在怀里,似有遗憾,他道:“从前觉得你还小,来日方长,总不急着让你生儿育女,如今却觉得,还是太晚了些。” 说了这句话的太子夙延川,在一个蝉声不起的夏日高台点将,与他的外祖、舅父、表兄弟们一样,西出帝京,远征管羌。 帝都风起云涌,她的祖父下狱,她竭尽全力为之斡旋,但年事已高的祖父在离开诏狱之后很快病逝。然后就是宫变,她把夙延川留给她的侍卫都派出去,却没能救回她的父亲。 再传来的消息,就是震惊天下的平明之变,夙延川身死重围,而她将身随殉。 十年一场大梦,家族、双亲、手足、夫婿,竟俱如指间沙。 怎么能甘心? 顾瑟用力按住了胸口。 一颗心砰砰地跳动着,像是沉睡的梦魇的哭泣和嘶吼。 是啊,怎么能甘心? 无论这场梦是真是幻——她怎么甘心,把余生走到这样的一条路上去? 她盯着床柱上微微拂动的流苏,紧紧抿住了嘴唇。 ※ 夙延川是三更天才到了庄子上。 九月子夜的风带着一身的凉意,从软甲的缝隙里侵入肌骨。他这一趟出门,并没有带着用惯的大内监杨直,身边的随从都是些粗手粗脚的军汉、游侠儿,三天两夜奔袭千里,风尘仆仆,面上都有些疲惫之色。 夙延川下了马,将马鞭丢给一旁的侍卫,大步流星地走向堂屋。 厅堂里点起了灯,候了三、四位老幼文武各不相同的男子,此刻都迎出来,纷纷 行礼道:“太子殿下。” 夙延川微一颔首:“诸君免礼。都坐下说话。” 他自幼习武,肩背挺峭,行动时凌厉又矫健,穿了一身玄色合身的软甲,宛然一柄发硎的□□般凌厉迫人。 众人俱都俯首,直到他在上首的交椅上坐下之后,才依次落座。 坐在右一位的是一位相貌平凡,中人身量的中年男子,虽然穿着读书人的葛青儒衫,但行走之间却隐隐然带着军中的凌厉之气。 白日里护送顾瑟一行人的青衫少年就坐在他下首,即使是在太子夙延川面前,依旧瘫着一张面无表情的漂亮小|脸,除了初时见礼,一声也没有出过。 剩下的那位年轻男子坐在了对面,他落座之后,先是在随身携带的药箱里翻了翻,拿出几支小瓷瓶来,道:“殿下这一路颠簸辛苦,臣请为殿下检查伤口。” 待夙延川点了头,他便离了座位上前。 玄色的夜行甲被剥开,隐约的血腥气息变得浓郁。 年轻的太子上半身裸|露在空气中,一条血肉翻卷的伤口从背上斜拖到腰间,凝固的血渍把黑色的甲衣染上绛紫光泽,他只是皱了皱眉,很快拎了块干爽的布巾,横啮在嘴里,肩背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任由柳鸣羽咬开瓶塞,将烈酒浇在因为重新撕裂而变得鲜血淋漓的创口上,又一层一层地抹上药粉。 柳鸣羽手脚熟惯,绵白的药粉簌簌地洒落在深可见骨的伤口上。那药是极有效的,血很快就止住了不再向外流,但疼痛在这样的药效里却会被十倍百倍地放大。 夙延川咬紧了嘴里的毛巾,一声也没有出,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和鬓边涌|出,滴落下去,砸在衣服上、地面上。 他蒙受着极大的痛楚,面色苍白如纸,眼神却锐利而冷静,摇曳的灯火里,像一只栖身在黑暗中的鹰。 柳鸣羽换了三四瓶药,这才取过干净的白棉布,替夙延川包扎。随后又拭去斑驳的血迹,有许多细碎的划痕这时候才显露出来,一一地上了药。 太子殿下今年正值十九岁,少年的身形正向青年人转化,虽然已经有了宽肩窄腰的轮廓,也仍然是略有些薄的。但他熟谙骑射,身形修长,因为疼痛绷紧了肌肉,愈发显出凌厉矫健的线条。 柳鸣羽道:“臣观殿下这次 分卷阅读7 的创口似是刀伤,不知是什么人伤到了殿下?” 夙延川抬手掩上了衣襟,遮去了蜜色肌肤上大大小小的新伤旧痕。他道:“是探丸郎的赤鬼,人已经死了,多说无益。” 右一位的中年男子沉声道:“柳太医,殿下的伤可有大碍?” 柳鸣羽微一沉吟,道:“虽则是皮肉之伤,但却险些伤及筋脉,若能腾出些余暇,还是静养一两个月为宜。” 夙延川抬起臂膀,合掌成拳用力地握了握,从架子上随意摘了件外衣披在身上,沉声道:“柳先生费心了,孤尽力而为。” 他见凌寄面上十分沉凝,只微微一笑,道:“凌先生也不必过于担忧,如今杜隆已然落网,京畿之地,再无老二可用的人了。” 凌寄道:“殿下不可过于大意,今日竟有赤鬼敢于行刺殿下,焉知探丸郎内部是不是生了什么变故?” 夙延川淡淡道:“江骄阳是个聪明人。”他问道:“金吾卫可有传出什么特殊的消息?” 凌寄道:“京城从今日午间已经戒严了,除了流民的动向之外,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 夙延川颔首。 他道:“明日孤便回京去。”又转向柳鸣羽,道:“孤为了给父皇猎冬至日的虎皮,受了这么重的伤,父皇必要时常垂问。柳先生尽早回去太医院,替老柳大夫应个卯罢。” 柳鸣羽应道:“是。” 凌寄道:“可是殿下还有伤在身……” 他去看柳鸣羽,见他脸上虽然隐隐有些不赞同的神色,却并没有说话。 夙延川笑道:“孤的身体自己知道,还撑得住。”沉吟片刻,又道:“至于京外的流民,总不好让二弟白白辛劳一场,我给先生留下一半人手,全凭先生调遣。” 他肃容拱手道:“孤此次回京,大约少不得要消停些日子。外头的事,就托付于先生了。“ 凌寄亦郑重应道:“必不负殿下所托。” ※ 外头隐隐的喧哗声响起的时候,闻藤就醒转了。 她先坐起身去看顾瑟睡得怎么样,讶异地轻声唤道:“姑娘!你没有睡吗?” 帐子里顾瑟侧拥着被角,看过来时眸光清亮,显然不似初醒。 闻藤睡意全无,披衣下了床,去看了看屋角的铜壶滴漏,低声道:“姑娘,已进了三更天了,您这一整日都没有好好休息,明日还要赶路,怎么能撑得住?” 顾瑟微微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闻藤也安静下来,她试了试桌上的茶壶,发现里面的水还是温热的,遂问道:“姑娘可要润润嗓?” 顾瑟只道:“不必了。” 闻藤放了壶盏,侧耳听着外头的动静,那阵嘈杂声并不是她的幻觉,这时还有零零星星的马嘶声和人声响动,她轻声道:“姑娘,要不要奴婢……?” 出去看看? 顾瑟摇摇头,道:“我们是客人,主人家的事,我们不必窥探。” 闻藤犹豫片刻,应了声是。 顾瑟道:“你只管歇着去罢,明日怕还有的忙。” 闻藤蹑手蹑脚地躺了回去。 顾瑟忽然低声道:“如果有件事你不得不做,但又不知道如何去做,你会怎么办?” 闻藤想了想,道:“依奴婢来看,这大约要分是什么事罢?姑娘从前读完了书,曾告诉奴婢们,天下的事,无有新鲜的,所以若是有什么事自己不知道的,多问问旁人,三个臭皮匠,还顶一个诸葛亮呢,总会有遇见过、知道该怎么做的罢?” “那若是谁也不曾遇到过,谁也不曾解决过的事呢?” 闻藤笑道:“姑娘这问题可为难奴婢了,若是谁都不晓得该怎么做的事,奴婢这愚鲁的脑子,怎么有法子呢?不过是走一步、再看一步罢了。” 走一步,看一步吗? 这倒也是一条朴素的道理! 顾瑟终于微微笑了起来,她轻声道:“睡罢,明日还有的忙呢。” 第6章 ※ “救命,救命!” “兀那年轻人,还不快把东西拿回来!” 晨间下了一场潇潇的雨,时过卯正,空气里还雾气蒙蒙的,宽阔的官道上少了些许往日的尘土飞扬,两驾外观低调的乌篷马车在数十骑的拥簇下辚辚行驶着。 就在隔着车队数十步的地方,有五、六个人追逐着两个人向官道上扑来。 车队不紧不慢地走着,到前面被追逐的两个 人奔到马车旁边十步远的时候,车边的护卫才齐刷刷地横起了弓,闪着寒光的箭芒对准了这一行人。 一直走在后面马车旁边的青衣少年拨转马头,前趋几步,板着脸问道:“尔等何人,惊扰我家车驾?” 追人的和被追的都是一副褴褛装束。不知跑了多远,前面的两个人早在被弓箭一逼的时候就瘫坐在地上,其中一个身形消瘦些的,穿了件不辨本色的长衫,是个落魄的书生打扮,大约是逃出生天的缘故,还能打起些许精神,勉强挺直了腰,叩首道:“惊扰尊老爷,不胜惶恐,救命之恩,如同再造,竟不知如何方能报答。”说着又拉着他身边的同伴连连稽首。 青衫少年垂着眼道:“京畿重地,无路引不可擅行,你可知晓?” 那书生道:“草民是壶州信阳人氏,癸酉年的举人,此次进京是为投亲,并为求学,实有府衙所发路引。”又道:“与草民同行的是草民胞弟,路引一并在此处。” 说着从腰带里挑出一封纸来,膝行几步,递到青衫少年马前。 少年接了,展开看过,微一颔首,这才将目光落到他身后那些人身上去。 这几人在书生将路引从衣带里拿出来的时候,面上就变了神色,其中一个眼睛灵活些的,拉着旁边的人回头就要跑。 没走上两步,身后弓弦铮然一响,一支箭就贴着他头皮坠进他面前的土地里,尾羽微微颤动。 他整个人委在地上,忽然就传出一阵难以言喻的异味。 青衫少年眉头微微一皱。 那书生已大声道:“禀将军,这几人乃是桐州的流民,俱是一姓,有数十人众,初时以人多同行一路上更安全些来诱骗于我,后来被我窥破其意在谋夺我等身上路引,方才翻脸行凶,请将军明查!” 他倒是乖觉,也不晓得这一行是什么来历,见了护卫这一箭不是寻常手段,只管叫人做将军。 那几人怒道:“你这厮,分明是你窃了我侄儿的路引……”“我等好意收留于你,你竟敢血口喷人!” 旁边的护卫喝道:“都住口!”又上了一支箭。 前面的马车里传出一声响动。 里头年轻男子微哑的低沉声音传出来:“惊吾。” 青衫少年越惊吾应了声是,张口正要说什么,后头的马车忽然掀开了窗帘,闻音隔着窗露出一  分卷阅读8 张俏|丽的脸,笑吟吟地道:“小乙哥,我家姑娘想请教你,不知道这条路是不是靠近瑞县的那一条?” 越惊吾道:“正是。” 闻音道:“我家姑娘说,既然小乙哥已经查验过路引,不如请这位书生和他弟弟与我们同行一程,横竖到城门口,还有金吾卫会核查身份。” 越惊吾微一迟疑,向前头的马车又看了一眼,见夙延川并没有再说话,道:“姑娘宅心仁厚。” 这就是默许了。 那书生喜不自胜,在地上一连串地叩谢,说着“谢谢官人”“谢谢将军”“谢谢小姐”,他的弟弟比他倒高壮些,看着憨憨的模样,也跟着兄长一起“砰砰”地磕头。 闻音道:“书生你且起来,听护卫大哥们的安排就是了。” 至于后头夺人路引冒名顶替的事,这样的事自然有人去管。 闻音笑盈盈地落了帘子。 车厢里顾瑟倚在柔软的迎枕里,闭着眼。 一天过去,梦里一些细微的事已经有些漫漶不清了。 她此刻也只是记得,梦里很多年以后她有一位幕僚,曾与她在偶然的闲谈中说起庆和十七年的变故,他在上京的路上遗失了户籍和路引,家财流落,弟弟为了让他得以重新入学而自卖为奴,却没能拯救他的科考之路。 壶州信阳人,庆和四年癸酉科举人,携弟进京,与那落魄书生字字句句都对得上。 这位幕僚姓舒名琅,在她身边听用三年,并无什么大的建树,最大的功绩是为她主持兴修了黎州乌树卫田庄的水利——她也是因此才注意到这个人在治水、兴工方面的天赋。 只是没等到她将这人荐给夙延川,她就一梦醒了。 如今青水决堤,二州沦陷,却正是治水大匠得以一展所长的年景。 她从不吝于给人机会。 闻音忽然喟了一声,道:“真教姑娘给言中了,走了这么半日,除了流民,还是流民,竟连一个郊县的农人也瞧不见,怕是京里真格的戒严了。”她有些忧心忡忡的,出了一回神,又道:“也不知道能不能顺顺利利地回府去。” 顾瑟道:“我们既然都走到了这里,此刻家里的护卫定然已经在城门口等着了,偏你爱操心。” 闻音呶了呶嘴,道:“姑娘瞧奴婢傻气,只拿话来哄奴婢,奴婢却不信的,家里头怎么晓得我们几时出发,如何行住,走哪条路、哪个门进京呢?” 顾瑟微微一笑,道:“我偏就晓得家里已经晓得了的。” 主仆两个斗了一会嘴,谁也没有再提前头的话头。 ※ 等他们一行人从栖霞门入了城,果真见着顾府的大管事顾德春亲自带着十几个家丁并车马在城门口焦急等候,引得闻音讶然称奇,缠着顾瑟问“姑娘是怎么猜着的”,这却是后话了。 一别三月,帝都还是衣冠上国、九州风物的帝都,除了城门口多了戒备森严的执金吾卫和羽林军之外,城中往来熙攘、富庶繁华之貌,并未有分毫差别。 夙延川的车门始终没有打开,顾瑟也没有与他作别,只是带上了垂纱幂篱,换了自家府中的车。 越惊吾骑着他那匹枣红的马驹,依旧跟在马车边上——说是马驹,但身量却已经与京中寻常农马一般高大,闻音瞧着新鲜,隔着窗看了好几回。 顾瑟道:“这是代马,宣国公麾下与羌人作战鼎鼎有名的细柳骑,骑的就是这种马。” 闻音神往道:“瞧着就威风得不得了,难怪能把羌人打的落花流水。” 却没有再说话了。 顾瑟也沉默下来。 对于他们这一代来说,英宗朝被羌狄攻陷帝都、御驾南奔的故事,已经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 可是庆和七年羌人再度犯边,宣国公府凌氏满门的男丁填在沙场上,最后竟只剩下一个四岁的凌殊,扶祖、父、伯、叔、兄灵柩归乡的场景,至今不过十年,仍每每在长辈口中听闻。 便是当年纵横西北、驻马平明的细柳骑,也在那场战役之后,几乎全军覆没了。 顾瑟微微一喟。 闻藤也叹息道:“宣国公英雄盖世,可惜他老人家去后,却没有再听说哪位将军在平明关驻守了。” 顾瑟道:“十年前那一战,管羌人也一样被打得元气大伤,况且如今朝中可用之将有限……” 也许正是因此,在她的梦里,身为太子的夙延川才会代天亲征,远赴平明关,最终死在了自己人的算计之下。 主仆几个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但越惊吾就护卫在车驾左近,他耳目极锐,细细碎碎的声音落进他耳朵里。 他垂下了眼。 顾瑟也隔着车窗上的帘幕,轻轻地在他身上注目片刻,旋即收了回去。 要解决梦中的危局,她需要许多许 多的人手。 不仅仅是工吏、能臣。 更重要的,是将领,是能率兵征伐、驰骋万里的名将。 要既平内忧,亦镇外患。 前者她尚且能凭借梦中的信息梳理一二,而后者也许是因为她长在内宅、只掌持庶务的缘故,并没有些许头绪。 她还要多看一看。 顾瑟的思绪没有飘得太久。这段路程并不长,他们从栖霞门入京,马车上挂了顾家的牌子,一路走大路,没有多久就进了永昌坊。 顾家的宅子临朱雀大街东,占地极阔,沿街自有门户。 一行人轻易就在东角门停了下来。 顾德春叩开了门,顾瑟是归家的小主人,自然不会在门口就下车。就有小厮们搬动门槛,好让车子能驶进去。 越惊吾道:“姑娘既然到了家,某便回去向主上复命了。” 闻藤下了车,向越惊吾拜了一拜,道:“多谢尊主上与小乙哥一路相送。礼数简薄之处,还请小乙哥多多担待。我家姑娘说,路上遇到的那个信阳书生,便是我家姑娘与尊主上的谢礼。” 越惊吾一张漂亮的小|脸上生出些他自己也没有发现的不解之色,却只是微微颔首,一夹马腹,枣红色的代马驹哒哒地驰远了。 顾瑟已然在一众婢仆的陪伴下进了府。 顾府是一座五进三路的大宅,占据了永昌坊十字街西南一半的面积,宅中颇有几处在帝京世交圈子里小有名气的池馆。 顾瑟如今只有十岁,尚依附顾九识、云弗夫妻而居,仍住在东路第三进彤霞院里。顾瑟就在第一进弃车换了肩舆,沿回廊过一道门,就有一名花信年纪的少妇已经等在那里。 众人纷纷行礼,口称“大夫人”。 云弗已经紧走几步,迎了上来,握了顾瑟的手,唤声“阿苦”,先流下泪来。 第7章 ※ 阿苦是顾瑟的乳名。 她出生时,正是顾九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时候,满月、周岁, 分卷阅读9 都办的热热闹闹,从小到大,更是一路顺风顺水,受尽呵护,而人既有林下之慧,又生得朝露明珠一般,仿佛十般事有十般的完美了。 因此云弗为她取了这样一个乳名,怕她甘尽生苦。 ——她后来果然甘尽生苦。 她迎着云弗关切而心痛的目光,忽地悲从中来,唤道:“娘|亲!”扑进她怀里,也跟着泪盈于睫。 云弗从听说京外生变、城门闭锁的消息,就没有一日睡得好过,满心满意牵挂着这个头一回独个儿出门在外的女儿,到后来听谢守拙派来的人递的消息,更是急得嘴角都燎起泡来。 到后面顾九识带进信来,才算是安了一半的心,早早就出来等着。 她有满腔的担忧和牵挂,待见着顾瑟在她眼前哭出来的时候,忽然都不算什么了,只能慌乱地抱紧了她,摩挲着她的头脸和肩颈,问道:“娘的乖女儿,这是怎么了?外头乱成那个样子,你可受了伤?有没有人委屈了你?” 顾瑟伏在她怀里,掉了一回泪,自己也把莫名翻涌的心情平复下来,摇了摇头,道:“娘|亲,我很好,也没有受什么惊吓,顺顺利利地回来的。” 云弗又细细地把她看了一回,这才舒了口气,道:“你这丫头,惯常只把好听的话拿来哄我。”便携着她的手,道:“这一路上怎么也辛苦了你,要不要先回房去好好休息一回,再说别的?” 顾瑟道:“娘|亲怎么晓得我几时到家的?” 云弗嗔道:“你爹爹带了封信回来,又吩咐了顾德春去接你,娘怎么会不知道。” 顾瑟道:“娘|亲既然知道了,祖母想必也知道了吧?她老人家这会可有闲暇?” 云弗抬指一点她额,道:“你一路奔波才刚到家里,正该好好缓缓精神。你祖母那里,自然有我去交代。” 到底至亲骨肉。 顾瑟翘|起嘴角笑了起来,却道:“娘|亲,我不累的,我们还是先去祖母那里请个安吧。” 祖母钟老夫人早在几年前就把府里的中馈交到了母亲手中,母亲在大事小情上也十分尊重祖母,无论是在她记忆中还是在梦里,两个人的婆媳关系都十分融洽乃至相得。 也只有在关于她和弟弟的事情上,母亲才会有这样看起来失礼的决定。 母女连心。 顾瑟的心意,云弗又怎么会不知道。 她眼神柔软地抚了抚女儿的发顶,问道:“你爹爹说话不清不楚的,只说是你遇到了贵人相助,到底也没有说是谁送了你回来,咱们也好好好地谢谢人家。” 那人竟然毫不避讳地给她父亲送了书信。 顾瑟知道他做事一向恣意却周密,若是不想露出身份,也有的是法子。 他相信自己被她这样一个小姑娘看破行藏了吗? 顾瑟弯了弯唇。 等到他知道她送他的“回礼”会做什么的时候,他又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那张八风不动、七情不上的脸上,会不会出现一点别的惊异神色? 她却只是对云弗道:“孩儿也不大清楚的,原以为是爹爹托了人去——这一路护送孩儿的,有还真观的四位道长,娘|亲可要替我好好招待他们。” 云弗颔首道:“这个自然。不知他们还回不回观里去?便是在我们家做个供奉也使得。” 母女两个慢慢地说着话,一面沿着游廊往里走,丫头仆妇们在身后屏声静气地跟着。 顾府的正房樵荫堂在中路的第三进。 方进了樵荫堂的院子,就有满眼浓翠欲滴的花木扑面而来。 这时节已经近中秋了,帝京的气候是颇有些寒凉的,莳弄这样一院子青绿的花草,可见养花人的功底了。 她记得在梦里,太后娘娘做七十万寿的时候,顾府晋上的贺礼中,就有一株顾老夫人钟氏亲手养出来的十八学士。 钟老夫人是济源名儒钟谊生的长女。 不但熟识庶务,还颇有文名,交游广阔。顾瑟姊妹七八岁上都曾经被她指点着读书,后来更延请了大归在家的真定万氏女书宗万君娴为顾家女学的西席。 顾家女孩儿的才学,在京师的贵女圈子里也是一等一的。 钟老夫人更是受到家里人的尊重。 云弗对上钟老夫人屋里服侍的大丫鬟,也十分的和善,笑吟吟的:“不过白走几步路,还要劳你出来迎我。” 山茶也盈盈地屈了屈膝:“老夫人心里头惦记着大夫人和四姑娘,紧着催婢子来瞧呢。” 几人分花拂柳地进了屋。 钟老夫人正坐在西暖阁临窗的大炕上喝茶,屋中还有一位姿容出众的年轻妇人,并三个年纪各异的女孩儿。 顾家在顾瑟这一代,如今共有五个女孩儿,三个男丁。大房的云弗进门以后,庆和四年 生了大姑娘顾笙、庆和七年生了四姑娘顾瑟,转年得了二少爷顾璟。二夫人蒋氏生了大少爷顾匡,在妾室生了庶出的三姑娘顾苒之后,又得了五姑娘顾莞,生辰只比顾瑟小三个月。外放在任上的三房也是早早得了二姑娘顾晴以后,去年才写信回来,说是三夫人因为不能再生育,做主为三爷顾九章纳了一位良家妾,生了个男孩儿记在嫡母名下,便是三少爷顾旬。 如今三房无人在京,钟老夫人的屋里便只有大房、二房的女眷。 顾瑟的胞姐顾笙和二房的嫡女顾莞一左一右地偎坐在二夫人蒋氏身边,即使是云弗进来了也没有挪动位置,倒是二房的庶长女顾苒只是沉默地坐在下首,跟嫡妹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似乎谁亲谁疏,一目了然。 顾瑟立在地中,笑吟吟地行礼:“祖母。”团团环了一周:“二婶婶,大姐姐,三姐姐,五妹妹。” 顾笙见到她进来,坐直了身子,亲|亲热热地唤她:“阿苦,这许多日子不见,快来给我看看。” 顾瑟只是笑盈盈地,听钟老夫人道:“你这丫头,总算是太太平平地回来了,可把你|娘担心坏了,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这几天眼看着神气都差起来。” 云弗就携了顾瑟坐到钟老夫人身边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道:“哪有娘说的那么吓人,我寻思昨儿秦夫人还说我气色好,问我用了什么新鲜脂粉呢,原来都是哄我的不成。” 蒋氏顿时笑了起来,几个女孩儿也抿起嘴微笑。 蒋氏道:“大嫂不晓得秦夫人为什么哄她,我却晓得,偏不肯告诉大嫂。” 云弗微微失笑,道:“咱们家凭谁也不如二弟妹晓得的事情多,我也偏不肯问她,只管叫她憋着,看她憋到几时。” 顾瑟挽着钟老夫人坐在一边,目光在屋中人身上流转,却见顾笙脸上忽地飞起两片红霞。 她心下一动。 京中姓秦人家的女眷,与云弗有交游的,大 分卷阅读10 约就是太常丞秦利贞的夫人,这位秦夫人出身南溟叶氏,丈夫虽然官品不高,却是荥阳大长公主的嫡孙,正经勋贵门第,偏考中了戊辰科的二甲进士,因此在清流门第中也有些交结。 她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在梦里,这位秦夫人曾经向云弗提亲,想要为嫡长子求娶顾家的嫡长女顾笙。 蒋氏说她知道为什么,想必也是知道了秦夫人的这个念头。 只是没有想到,顾笙也这么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果然,没过片刻工夫,蒋氏就笑道:“大嫂真个坐得住,我这张大嘴巴,有个什么消息叫我不说,我可受不得。”她转向钟老夫人,道:“娘,你却不知道,那位秦夫人这些时日往咱们家这么热乎,原来是看中了咱们笙姐儿呢!” 钟老夫人道:“姐儿们都没出阁,偏你这张嘴张口就胡吣起来,说些什么呢!” 蒋氏笑道:“便是因为姐儿们都一年大似一年了,就是咱们瑟姐儿,也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了,难道还什么都不教她们知道,将来两眼一抹黑地嫁出去不成?” 钟老夫人还要说什么,云弗已道:“二弟妹这话好生没有道理,就是秦夫人有意求娶我们家的女孩儿,难道不应该先跟我这个做母亲的通过声气?若是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先在外面乱传起来,竟不知道是跟我们家结亲呢,还是结仇呢?” 蒋氏微微一笑,道:“大嫂是做亲娘的,笙姐儿的亲事,自然是大嫂说了才算。” 顾瑟听着她们一言一语,心中微微有些凛然。 在梦里,云弗在秦夫人向她提亲之后,仔细考察过秦家的嫡长子,课业、人品样样都出挑, 她本来是有意结这门亲事的。 是顾笙自己跪在云弗面前,说不愿意嫁到秦家去。 可是此刻,蒋氏不过是将一个消息早一些说了出来,就引得云弗自己生出了不满之意。 顾瑟相信,即使是秦夫人之后再向云弗正式说起,母亲也定然会因为蒋氏今日随口说出的流言而生出不好的印象来。 在梦里,她并没有在这一天回到府中,祖母的房里也没有聚集这么多女眷。 是梦中的蒋氏,没有机会说出这些话吗? 第8章 ※ 梦中蒋氏的作为,顾瑟不得而知。 但她周身泛起一阵寒意。 长姐顾笙出生以后,父亲顾九识偶发腿疾,竟至不良于行。那时顾九识正值十九岁,距离探花及第、跨马长街的风华光景刚刚过去三年,顾瑟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但只是看履历,也能看出那时候他的风光无限、炙手可热。 皇帝极看重这个年轻的臣子,太医院的御医来顾家住了个遍,京畿但凡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请过了,却都束手无策。 顾九识就此辞官。 这样的痛苦,即使是豁达如顾九识,也消沉了数月之久。 云弗托了避居江南的父亲云既山,天南地北地寻访名医,终于在第二年的春天有了消息。 顾九识在云弗的陪伴下南下求医。 当时还未满周岁的顾笙尚且不能承受千里迢迢的颠簸,被留在了京中,由钟老夫人教养。 而钟老夫人因为云弗不能再主持家中的中馈而事务繁多,当时刚刚生了长子顾匡的蒋氏就这样接过了顾笙的教养之责,直到庆和七年顾九识夫妻归家,顾九识起复,云弗又生了顾瑟…… 顾笙一向是与二房、与蒋氏亲近,远胜于大房和生|母云弗。 顾瑟知道,母亲心中对姐姐也一向有些愧疚与心结。 而顾笙和蒋氏的亲密,有些时候让蒋氏的亲生女儿、五堂|妹顾莞都有些眼红。 虽然这位五堂|妹气量一向不甚宽广。 就如此刻。 顾瑟眸光微转,顾莞紧紧抿着的嘴角落在她眼睛里。 她笑道:“说起来,下月中五妹妹也要过生辰了吧?” 钟老夫人道:“可不是呢,眼看着你们从刚下生那样小,见了风一晃眼就都长到十来岁上了。” 她对蒋氏道:“莞姐儿头些年的生辰都没有怎么办过,虽然小孩儿不讲这个,到底今年是个整生。” 蒋氏方笑盈盈地应了声“是”,道:“怎么说还是娘心疼她们姐妹。” 就听钟老夫人又淡淡地道:“你们家的人头些年都不在京里,也还罢了,听说你哥哥今年准备进京的,不妨趁着请来吃杯水酒,也走动走动。” 蒋氏的笑意僵了一僵。 她端起了茶盏,却没有喝,只是在手里握着,道:“我哥哥如今方到京城,因为来的仓促,老宅闲置得久,不大能住人了 ,还劳着咱们府里的管事帮他找牙人赁的宅子,大嫂都是知道的……” 钟老夫人慢吞吞地道:“怎么,难道蒋家是立意要跟我们家割席断义吗?” 蒋氏撑起笑容道:“娘说哪里的话!您说的话,我哥哥岂有敢不听的,定然是要来的。” 她看了顾瑟一眼,突兀地转移了话题,道:“瑟姐儿,你妹妹过了生辰,怕也是要到还真观修行去的,你在那边住了两个多月,可有什么不便的,要教给你妹妹知道?” 顾瑟抿嘴一笑,道:“京郊如今这样的不太平,又眼看着要到年下了,五妹妹大约要明年才能去观里了。” 云弗道:“哪里就非要到还真观去,京城里这么多香火鼎盛的宫观,这么多得道的真人,离家又近,又太平。”她握了顾瑟的肩,叹道:“女孩儿一个人在外头,这当娘的心里,不知道剜了几块肉去。只盼着能少离家一步也是好的。” 蒋氏却道:“京城周遭,哪里有比度玄上师更有名的道长,多少人家想把孩子送去,只苦于人家不肯收。我们有爹的面子在,如何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百代耕读、誉满士林的壶州谢氏,宗房子弟谢守拙要出家,也要千里迢迢地到度玄上师身前来拜师、受戒。 既有清名,也有盛名的还真观,在观中清修过的少年少女,在量媒说亲的时候,都比别的人多一句资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这个道理,顾瑟懂得,顾莞却未必懂得。 她红了眼眶,抱着蒋氏的手臂晃了晃,祈求道:“娘,我不要去观里。” 蒋氏抚着她肩哄她:“那还真观你大哥哥和四姐姐都去过的,规矩极好,半点不吃苦的。不信你问你四姐姐。” 顾瑟颔首道:“山上极清净的,寻常也不大有人走动,观中的道长都是熟谙礼仪的,平日里不会有半点不妥和冒犯。饮食多是观中自种的蔬果,山泉水浇灌,十分的净洁……” 顾莞便问道:“在他们那里要穿什么衣裳?该不会一定要穿那种青的黑的大袍子罢?” 顾瑟抿嘴笑道:“道袍穿起来也别有一点趣味,倒不  分卷阅读11 拘是青的黑的,尽管挑了喜欢的料子去做也使得。我们过去以后,一天里大半天是在自己的屋子里,也无人去规束你穿的是什么衣裳……倒是逢着法事,冲阳道长会带着我们这些俗家弟子一同诵些经文,穿件道袍总归是瞧着齐整些……” 她晓得顾莞是什么样的性子。 最是爱华服、爱热闹。 规矩森严的道观里的生活,再是清净可爱,在她耳朵里也只剩下无趣可憎。 顾莞果然就扁了嘴,道:“娘|亲你听,这样又偏僻、又没意思的地方,我若是去了,说不定回来的时候,连人都不认得了呢,我不要去!” 蒋氏道:“胡闹,人人都要去的,偏你不肯去,是什么道理?” 顾莞不依地顿足道:“怎么就人人都去了?大姐姐就没有去过!大姐姐都可以,我怎么就不可以?” 蒋氏蹙起了眉,片刻才道:“你大姐姐那几年身体不好,不宜出门。” 钟老夫人一直冷眼看着,这时才开口道:“罢了,九枚媳妇,莞姐儿小孩子脾性,一时转不过来,你慢慢地和她说,没有说不通的。” 蒋氏忙起身应是。 钟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揉了揉额角,淡淡道:“闹了这半日,我也累了,你们也都回去罢。” ※ 顾瑟回到房中时,丫鬟、婆子们已经备好了洗澡水。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又稍用了些点心,才有祝嬷嬷上来回事。 祝嬷嬷是她的乳|母。 虽然她小的时候云弗十分珍爱这个次女,常常亲自哺育她,但祝嬷嬷还是从小看护她长大的老仆,被云弗冷眼看了几年,觉得还算得用,因此留了她做顾瑟房中的掌事嬷嬷。 顾瑟到观中去清修小住,房中的事就由祝嬷嬷操持。 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圆圆脸儿,五官端正眉目喜庆,梳了个圆髻,插着两支鎏金的簪子,一对小小的赤金耳珰,一副绞丝银镯子,都是往日顾瑟和云弗赏她的东西, 顾瑟笑着对她招手:“嬷嬷进来了?快给嬷嬷看座。” 祝嬷嬷笑道:“奴婢倒是来的迟了。”却先试过了顾瑟桌上的茶壶、茶盏的温度,才坐下来,道:“姑娘一去两个多月,饮食、休息上可都顺心?” 顾瑟道:“嬷嬷调|教出来的人,岂有不尽心的,再没有人委屈了我。” 两个人契阔了一回,顾瑟问道:“我不在家时,可有人来寻过我?” 祝嬷嬷道:“姑娘刚走时,三姑娘来送过两回东西,头一回是一匣子络子,说是姑娘托了她打的,第二回 是半副绣面,也只说是等姑娘回来就知道了,奴婢都收在了丙一柜子里头。” 顾瑟侧头看了一眼。 闻音会意地下去了。 祝嬷嬷又道:“再后来二房的五姑娘来过一回,说是要找姑娘许给她的一副什么刀具,奴婢哪里晓得姑娘有过什么刀具,只能请五姑娘先回去了,实在是失礼,还请姑娘责罚。” 她笑容温和,显然并没有真的觉得顾瑟会因此责罚她。 顾瑟也只是笑吟吟地道:“不妨事。” 祝嬷嬷想了一回,续道:“再则就是老夫人、夫人屋里的赏赐,都在乙三柜里,单子是知云写的,也都收在账匣里头。这两个月姑娘虽则不在家,屋里的规矩一应仍是同姑娘在家时一样的。又有夫人的人看顾,就是三、四等的洒扫丫鬟们,也都没有懈怠的。” 顾瑟房中如今是闻藤、闻音两个一等丫头,知云、知雪两个二等丫头,另有杏蕊、梨蕊等四个三等,招儿、袖儿等四个四等,是因为她还附云弗而住,没有单独开院的缘故,比着规矩砍了一半的人手。 她点点头,道:“祝嬷嬷辛苦了,等下给屋里的丫头们再发一个月的月钱。” 祝嬷嬷“哎哟”一声站起来,十分欢喜地福身道:“我先替屋子里这些皮猴儿们谢谢姑娘了。” 她又道:“说起来还有一件事,因上个月底,梨蕊的娘病了,她请了假出去看顾她老娘,这会子还没有销假回来,奴婢自作主张,暂时提了个四等递进来补缺。” 顾瑟道:“我记得梨蕊还有个哥哥的?” 祝嬷嬷道:“姑娘记得极准,她哥哥原也在咱们大房听用,上回二少爷回来,调了他哥哥去服侍笔墨,如今可不是跟着二少爷在书院里头。” 顾瑟道:“既如此,嬷嬷取五两银子代我去探望梨蕊的娘,叫梨蕊只管好好照顾,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再回来都使得。” 祝嬷嬷念了声佛,又感叹道:“姑娘这样宽厚又体恤的主子,天底下都难找第二个的。” 顾瑟微微弯了弯唇角,却没有说话。 弟弟顾璟的早夭,是她梦里最深最深的痛楚之一。 无论怎样,她都要弟弟好好地、健健康康地活下来。 & lt;/p> 第9章 ※ 主仆两个说了一回话,闻音取来了顾苒留下的东西。 一个匣子里头果然是各色络子,常见的方胜纹、如意纹、宝相纹、梅花纹,还有些顾苒自己编出来的花样,颜色从牙白到大红,看得出十分的用心。 顾瑟认真捡了一遍,先挑了两条出来,就络上了自己的扇坠子和腰间挂的噤步。 另一个盒子里是绣了半扇的海棠——这原是她和顾苒有一回闲话的时候,说起她将要开院独居,想要在院子里种一棵海棠树,才话赶话地约好了要共绣一副大幅的海棠插屏。 顾瑟也没有想到顾苒竟真的绣了。 顾苒是个温柔缄默的女孩子,只是蒋氏不喜欢庶女,二叔顾九枚和二婶感情又十分亲密,顾苒在嫡母房里长大,地位实在尴尬,养得性情细致又敏感。但她们姐妹几个里头,论画技,论女红,都是顾苒第一出挑。 顾瑟与她相处一向不错,像这样一人半幅地合绣作品的游戏,姐妹两个也做过不止一回。 她把那半副绣品细细地琢磨了一回,才叫闻音“先收起来,回来再看”,又看了看屋角自鸣钟上的时辰,道:“替我更衣,我要去祖母房里陪她用晚饭。” ※ 一场秋雨一场凉,虽然时日还没有到中秋,但皇太后白氏有了春秋,寿康宫里倒是先用上了炭。 只是到底秋老虎还在,一时用着炭,又恐有些上火。当今天子是个孝子,太医对寿康宫也不敢怠慢,一日两次地来请平安脉。 白太后就对贴身的女官黄晚琼道:“这些太医也是够不容易的,哀家原本就没什么大事,偏偏一天两三趟地来回跑,还要绞尽脑汁地开些太平方儿,应付哀家和皇帝。” 黄晚琼道:“叫他们每天精心些来看着,陛下心里头也放心些,若能教您晚上睡个好觉,就都值了。” 白太后笑着摇了摇头。 黄晚琼就借机劝道:“您  分卷阅读12 也别同陛下怄气了,太子殿下出京的时候,陛下也不知道外头会乱起来。陛下一向最看重太子殿下的,您和陛下原本是一样的心,若是使不到一处去,岂不是叫别的人白白高兴。” 白太后没有说话。 黄晚琼就低下了头,道:“奴婢多嘴了。” 皇太后白氏出身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是本朝开国功勋里,爵位传承至今而未降等的唯一一姓。昌武四年羌人南下,英宗弃城南逃,是镇国公府和宣国公府联手光复河山。 昌武六年,英宗皇帝驾崩,身前没有子嗣。正妃出身镇国公府的七皇弟登基,文武百官没有一个敢反对。 白氏做了三十七年的皇后,世宗天授皇帝驾崩以后,又扶了亲生的五皇子继位。 虽然白太后从不插手朝政,但纵览前朝后宫,没有一个人敢于轻视这位菩萨一样的太后娘娘。 黄晚琼伏跪在地上,一时后悔自己怎么就多嘴说了不该说的话,一时又什么都想不起来,脑中一片空白,身上的汗一股一股地往外冒。 太后最忌讳有人在她面前多嘴她与皇帝母子之间的事! 她服侍了太后十多年,太后平日常说,等到她二十五岁,就把她放出去,风风光光地做个官宦娘子。 可是她也见过,以前跟她住一间屋子的魏氏,替太后娘娘把持库房对牌的大宫女,就因为说错了一句话,等她过了两年再在浣衣局遇到她的时候,已经既聋且哑,二十多岁的人,生得比五十岁还苍老、孱弱。 魏氏的脸在黄晚琼眼前不断地闪现着。 她不由自主地颤抖。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挑起帘子,有人笑盈盈地高声道:“太子殿下来了!” 黄晚琼忽然就感觉到身上那种无形的压力消解了。 就听白太后道:“跪着做什么,还不去给川哥儿备碗茶。” 黄晚琼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感谢太子曾经随口称赞过她泡的上善银针十分宜口。 她当即叩首称是,退了出去,在帘子下与大步走进来的太子夙延川擦肩而过时,深深地福了福身。 夙延川道:“黄姑姑不必多礼。” 他后头还跟着两个小内监,托着个匣子。 白太后笑吟吟地道:“你这小子,倒还晓得回来。” 夙延川垂首,老老实实地道:“教祖母担忧,是孙儿的不是。” 他眉眼俊美,气势凌厉,这时规规矩矩地垂着头,倒显出分外的老实无辜来。 白太后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夙延川就知道白太后这是不满意了。 他道:“果真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收到外头生变的消息,孙儿也只是在京郊打了几天猎,并没有走远。” 说着一招手,小内监就托着那个匣子走了上来,他道:“听说祖母这几日有些畏寒,孙儿这趟出门,正好遇上了几块好雪白皮子,给祖母做个搭脚也使得。” 盖子一开,果然是几方品相上好的雪狐皮,莹莹润润,泛着走珠一样的光晕。 白太后瞥了一眼,倒是十分给面子,吩咐道:“拿到针线房去,做两个脚搭子。” 又转过来,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看了夙延川一眼,问道:“外头流民规模怎样?你到底受了伤没有?可查清楚了,到底是桐州和壶州的流民真的上京来了,还是有别的什么人在后头搅风搅雨?” 太后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 收了东西,不过是把这件事揭过去了而已。 夙延川笑道:“果真什么事都瞒不过祖母。” 白太后罕有地长长一喟。 她道:“你瞒我的事还少呢?打量我老了,真格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与夙延川的生母凌皇后是姑侄。 庆和元年十月,冉氏进了宫,凌皇后不顾她的劝阻,一意迁到京郊大伽陀园去住以后,刚刚三岁的夙延川就被她抱进了寿康宫。 说夙延川是她亲自看大的,也不为过。 夙延川从四岁上,就寅初即起,打熬筋骨,白天开蒙学书,文武兼修,当年也是她一手安排。 她看着这个孙子。 夙延川今年已经十九岁,一头披锦似的乌黑长发只束了一半在冠里,棱角分明的眉弓下,一双狭长的眼睛里总带些看不清的神色。黑金色的太子常服穿在他身上,把他整个人衬得像藏在鞘里,却隐不住锋芒的一柄长剑。 皇后凌氏生得美貌,倒是一分不差地继承给了这个儿子。 白太后叹道:“你啊,只管哄我就是了。” 夙延川面上带了微微的笑意,那分锋芒就变成 了惫懒,他道:“孙儿哪有哄着祖母,何况孙儿有什么事是祖母不知道的。” 在白太后淡淡的目光里,他又笑了笑,道:“若是算上桓州、兖州境内,这一次桐壶两地北上的流民大约总有十万户上下。不知道钦差是怎么颁的旨意,孙儿回来的时候,桓州、兖州、壶州的刺史已经重新开始安抚流民,北上的流民或就地安居,或返回原籍,已经有七、八万得以安顿。至于借机生事的,”他顿了顿,眉目间忽地闪过一丝森然,“趁着没有成什么大气候,已俱都被各州府军剿杀了。” 白太后却道:“有多少是庚哥儿的人?” 夙延川笑道:“祖母且管有多少是二弟的人呢,横竖都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了,为他们劳神岂非不值得。” 他不欲白太后在这件事上更多纠结,索性转移了话题,道:“祖母不知道,孙儿这回出去,遇到了一个极胆大的小姑娘。” “哦?”白太后果然来了精神,竟坐直了身子,追问道:“怎么样的大胆?是谁家的小姑娘?生得怎么样?” 夙延川啼笑皆非。 虽然知道他的亲事已经成了白太后与凌皇后、乃至与皇帝之间的一桩心事,既怕凌皇后转不过弯来,一定要定一个凌氏女给他,又怕庆和帝被冉贵妃吹软了耳朵,给他赐一个不知所谓的太子妃来。 但也没有想到,白太后心里已经焦虑到了这样的地步,只是听他随口说起一个小姑娘,都不知道人家姓名年庚几何,就这样的关心起来。 他只能轻咳一声,道:“看着只有十来岁的样子,还在还真观里清修呢。” 白太后失望地“哦”了一声,又靠了回去,道:“十来岁是小了些——你还没说那小姑娘长得怎么样呢?” 她道:“你不肯说,想必是生得十分美貌了。” 夙延川眼前浮现出少女穿着天水色的道袍,站在那天的夕阳里专注注视着他的样子。 她没有挽髻,细细软软的长发梳着双鬟,眉间不知道被谁点了一点朱砂,越发显得肤色雪一样的白,斜阳照在她面颊上,染成金色的绒毛像一层光晕。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凝视着他的时候,如一潭又深又沉的水 分卷阅读13 ,里面只浮着一个小小的他。 他鬼使神差地道:“祖母若是见了她,一定会十分喜欢。” 白太后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小姑娘。” 夙延川说了这句话,就有些后悔。 他鲜少有后悔这样的情绪,但这句话一出口,就忽然觉得像是说错了什么一样,有些不大自在。 白太后已经道:“你也不用告诉我是谁家的姑娘了,横竖等庚哥儿回京,冉氏是一定要办个花宴的,到时候,我自己去看。” 第10章 ※ 顾瑟当然不知道宫里有人兴致勃勃地要看一看她。 还没有等到二皇子赈灾回京,她们姐妹先接到了姑母顾九音发来的请帖。 钟老夫人道:“湘姐儿年底就要出门,在家的生辰就剩这一个了,九音有意办得热闹些,咱们家的姑娘们也多日没有出去玩过了,又是姑姑家里,想去的都去。” 又道:“正好要到节下了,叫织云坊的佟掌柜带上他们今年的料子花样来,给你们都挑一挑料子做几件衣裳。” 顾笙凑趣地道:“织云坊有什么意思,孙女上回在祖母屋里瞧见祖母给茶花做罩子的纱,又轻又透,颜色还好看的不得了,竟从未见过的,可见祖母这里才真正有好东西,只是不给我们开眼。” 钟老夫人扶着顾瑟的肩笑起来,指着顾笙道:“偏就叫你看见了,惦记这小半年,到如今还拿出来说。” 便叫“杜鹃”,道:“你和山茶去开了我的箱笼,把旧年凌州送来的那几匹霜华绸拿来。” 顾笙道:“霜华绸这名字就极美了,孙女竟从未听过的。” 钟老夫人道:“这是十六造去年里新染出来的花样子,当时为着工艺还不大稳定,并不敢进上,只有江南几家子得了一些。听说今年宫里已有了。” 她看了云弗一眼,若有所指地道:“我也是偶然得的,横竖也不多,不如今儿分给你们姐妹。” 云弗抿嘴微微一笑。 杜鹃和山茶带着几个小丫鬟,搬了四、五匹缎子进了屋。 顾莞离门口最近,那布料一进屋来,她就先看的分明,惊呼道:“原来这就是霜华绸,我上回在山阳公主身上见过的。” 山阳公主是冉贵妃的所出的皇六女。 顾瑟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顾莞已经迫不及待地走近前去,在缎子上抚摸、挑拣。 霜华绸是江南十六造新研究出来的面料,以绸面织六出暗纹,并于暗光处有如月华般柔光流溢而得名。 钟老夫人这几匹霜华绸,有雪青、湖蓝、月白、大红、松绿五色,在并不太明亮的阁子下,流光袅娜,就连一向在一旁不大说话的顾苒都忍不住张望。 顾瑟注意到她的视线,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让她瞧得更清楚些。 顾苒有些赧然地抿了抿嘴,悄悄问她:“四妹妹,你不先去挑一副吗?” 顾瑟笑了笑,道:“横竖都有的。” 顾苒也对她笑了笑,道:“也是,大伯娘就是江南人,你一向不大爱在这里争抢。” 顾瑟支颐,没有说话。 钟老夫人手里这几匹霜华绸,八成就是云梦云氏送来的。她确实不大在意。 不过,她这一回不在意倒不是因为这个。 梦里,尚且不算半臂、襦衫、大袖,顾瑟单是霜华绸裁制的襕裙,就装了一整个落地箱笼。 那都是后来进上的料子,十六造又在绸底上合了妆花、缂丝,极尽精工与巧思。 相比之下,如今这几匹初期试验性的织物,在她眼里确实是没什么好争的。 地中央的顾莞声音忽然高了起来:“……大姐姐,我极是喜欢这匹大红,你便舍了给我好不好。” 她比顾瑟小三个月,但与顾瑟已初有了少女的姿仪截然相反,她如今身形、面貌俱未长开,尚且全然一团的孩子气。平日里蒋氏也只拿柳黄、荷粉这样鲜嫩的颜色来装扮她。顾瑟只是想了想她穿着大红色霜华锦裙衫的模样,都只觉得像是个小孩子偷偷穿了大人的衣裳。 顾笙也知道这一点。 但她待顾莞一向宠爱退让,一时为难地道:“莞儿,你肤色又白,生得又明媚,穿雪青、松绿,都十分相宜……” 顾莞却冷笑道:“大姐姐就是不肯予我,平日里只说是心疼我,往后再不信的。” 顾瑟连听都不想再听下去,向钟老夫人笑吟吟地道:“祖母,万先生吩咐我午间若有空便去她那里一趟。”她故意娇气地道:“至于衣裳,等姐妹们都分完了,留一匹给 我就是了,横竖祖母不会教孙女吃亏。” 钟老夫人笑着指了指她,道:“你快去罢。没有你的份了。” 顾瑟呶了呶嘴,道:“那可不成,我是要来祖母这里强抢的。”一面福了身,告退出来了。 耳房里的闻音和闻藤跟在她身后,闻音便问道:“姑娘要去万先生那里,可要带什么东西么?若是赶不及,奴婢回去为姑娘取来?” 顾瑟含着笑侧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闻音瞧起来嘴快又伶俐,聪明外露的样子,真论起心智来,却比看着便只是稳重、寡言的闻藤相差甚远。 闻藤就不会把她只是托词的理由当真。 闻音被她一看,面上一红,知道自己又犯了傻气。 她嘟呶道:“姑娘,奴婢晓得奴婢笨些……”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在姑娘面前不怎么抬得起头来! 尤其是被姑娘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一看。 顾瑟没有理会她的小小埋怨。 主仆几人出了樵荫堂,她脚步一转,却真的向第四进园子东南角的女学走了过去。 ※ 顾瑟进门的时候,万君娴腕上绑着沙袋,提着一支半人高的巨笔在写大字。 练字时在手腕上绑缚砾砂、铁砂重物以锻炼腕力,是万氏家传的手法,万君娴也曾向顾瑟讲述其中的窍要,却并不许她也以此法练习。 她说顾瑟年纪尚小,骨骼未定,绑缚重物会致腕骨扭曲、变形。 到后来,顾瑟专习簪花楷,甚至还因此被白太后点名要她为自己抄写经文,也就再没有习练过需要手缚砂石才能写出的字了。 顾瑟站在门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万君娴写字。 万氏如今已经有四十四、五岁,但面貌白皙秀美,仍旧如三十许人。她手腕高悬,笔尖抵在大幅的白鹿纸上,一行字写得纵横磅礴,像是要破开纸背腾飞出去。 她的外表、她的年龄、和她的字,实在是令人很难联系到一起。 顾瑟等她收了最后一笔,才踏进了门。 万君娴丢了笔,丫鬟寂寂无声地将写完的字纸收了出去,等风干之后,再做装裱。 分卷阅读14 她笑着招呼道:“瑟姐儿,你来了。” 语气自然得像是顾瑟赴约而来。 顾瑟道:“来的不巧,打扰老师了。” 万君娴笑道:“你却来得正巧。上回你过了生辰就出门去了,送你的刀具大约也没有用,正好,”便去多宝格上拿了两个高颈的甜白瓷瓶,道:“每回握过了刻刀以后,切记教你的丫头拿这个膏子帮你揉手。” 虽然是对顾瑟说话,眼睛却看着两个侍女。 闻藤闻音忙屈膝道:“是。”一边接了过来。 顾瑟弯了弯唇。 万君娴总是这样,一面不遗余力地教导她,闺阁贵女们该学习的琴棋书画,乃至金石、装裱这样“不务正业”的东西,一面又极尽精心地护理她,谨防着她身上留下一星半点的伤疤、痕迹。 并不是她的错觉。她是世家出身,千金掌珠,父母疼爱、侍女尽心,但对她的身体最上心的,却既不是她的母亲云弗,也不是她的侍女,而是这位深得钟老夫人和云弗共同信任的万氏先生。 她父祖是清流第一等门第,外家是江南华族、巨儒之家,说句不大好听的话,就是她磕伤了头,破了相,都不耽误她出嫁去做大家少奶奶。 万君娴是在把她当做什么来养护? 她亲昵地坐到了万君娴身边,道:“老师替我想得这样周到,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孝敬老师才好。” 万君娴看她的目光十分慈和。 两个人慢慢地说话。 顾瑟就说起过两日要去为姑母家的湘灵表姐贺生:“祖母的意思是姐妹们都去玩一日,老师若是布置太多功课,万一到时候别人家的女孩儿高高兴兴地邀我去摘花,我却同人家说‘九月非所用郊也’,多尴尬呀……” 她如今正学。 万君娴是她课师,顾氏姊妹里,顾笙、顾莞更爱学琴,顾苒课业平平,仍停在,唯有顾瑟习,万君娴正为她讲到,但她方才随口玩笑,却举了的一句。 万君娴知道她没有荒废,笑嗔她道:“便是惯会躲懒,不爱做功课。” 语气却十分的满意。 她道:“说起府上的大姑奶奶,是三司使白永年大人的家眷?” 顾瑟点了点头。 万君娴笑道:“那你可是要好好替你表姐庆祝一番。” 顾瑟听出她有未尽之意,显然不只是随口说说这样的简单,追问道:“老师您就不要吊我的胃口了,湘表姐可是有什么好事?难道是姑父又要右迁了?参知政事?还是加官?” 万君娴道:“有人赈灾捅破了天,白大人替他填坑还填不来,如何还能有加官。”她瞪了顾瑟一眼,道:“可是观里交通不便?多少时日没有看过邸报了?” 顾瑟道:“并没有一日不看的。”说着呶了嘴,道:“老师不肯告诉我,我只好乱猜了。” 万君娴点了点她额角,却并没有不信,只是道:“南诏贡上的一头豹子在万岁携宫妃共赏的时候突破了护栏,被金吾卫一名轮值的参军事格杀,万岁垂问这名参军事的姓名籍贯,当场就晋他做左将军,领一营兵马……” 与她梦中所知的全然对应。 这名被庆和帝忽然委以重任的年轻将军,便是表姐白湘灵的未婚夫、与壶州谢氏并为两谢的西关谢氏子弟,谢如意。 夙延庚宫变的时候,只有他亲自带兵扼守的皇宫东门没有被叛军攻破。 在顾瑟自炬的时候,却也已经收到了他最后被夙延庚收买的副将射杀的消息。 第11章 ※ 虽然是白湘灵的生辰宴,但她毕竟未出阁,年纪又小,帖子却并不是以这个名头下出去。 顾瑟下了马车,向挨着她们的马车里瞥了一眼,余光一扫之间,却仿佛瞧见远远地有一架有几分眼熟的马车低调地转了个方向驰走了。 她没有多想,跟在云弗、顾笙等人身后进了门。 白夫人顾九音在花厅里待客。 她今年已有三十五岁,但坐在一众少女簇拥中,言笑宛然,颜色亦如少女般鲜丽,眼角眉梢却又添一段风月。 顾家姊妹几个上前与她见礼的时候,她握着顾瑟的手,笑吟吟地向满座的贵夫人们问道:“瞧瞧我这个侄女,满京城可能找出第二个一般漂亮的来?” 有个坐得近的夫人就笑道:“若不是你说是你的侄女,你们两个站在一块,就如嫡嫡亲的姊妹一般,真正是朝露明珠。” 顾笙、顾瑟姊妹里,顾笙生得更似云弗,顾瑟却全然是顾家的眉眼,七分肖似乃父顾九识。 但她与顾九音放在一块去看,就有九分九的相似。 < p> 姑侄两个也因此格外投缘。 顾九音喜欢听人夸赞顾瑟,更胜夸赞自己的亲生女儿白湘灵,第一百零一回 后悔地向云弗道:“我怎么就没有生一个阿苦这个年纪的儿子。” 她的长子陆离今年已经十七岁,幼子霜降尚在襁褓。 就有人打趣地道:“若是叫你生了出来,满京城的好姑娘都被你求去了。” 夫人们一时在花厅叙起话来。 白湘灵就趁机拉了顾笙、顾瑟几个出门。 她笑盈盈地道:“前些日子我新得了一副升官图,不知道是什么人画的,工笔极是细腻,画的又十分新鲜有趣,同坊市间的都不一样,快来陪我顽。” 姐妹们热热闹闹地玩了一轮。 就有个丫鬟挑了珠帘进来,向白湘灵道:“姑娘,谢家大郎君遣人送了礼来。” 白家下人口中的谢家大郎君,就是白湘灵的未婚夫谢如意。 窗边的顾瑟垂了眸子。 屋里不单是顾笙、顾莞姊妹,还有几个平日与白湘灵玩得好的女孩儿,这时看着白湘灵抿嘴笑起来。 白湘灵微微红了脸,将帕子绞住了,片刻才握着脸道:“既是送了礼来,就送进屋里去就好了,何必来报我。” 有个女孩儿看着她,笑盈盈地道:“白姊夫有心送来的礼,湘灵姐姐何必这般小气,与我们共赏一番又有何妨?” 顾瑟记得她是光禄寺卿家的嫡女郑敏萱。 她微微地蹙了眉。 白湘灵已然大窘,顿足道:“这一盘升官图还没有走完,你们只管纠缠这些却做什么。” ※ 等到顾瑟在更衣出来的小径上,再听到前头有人说话的声音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之前郑敏萱的声音为何让她感觉到熟悉。 她初到白府下车的时候,旁边马车里那个低低地说着“不过是个再嫁女,若不是今日有要紧的人到他家来,谁耐烦捧她的场”的声音,可不正是这位郑家小姐?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分,她总能遇上她与身边人说着并不缜密的悄悄话的场面。 白永年酷爱山石 分卷阅读15 ,白府的花园里布置了许多湖石,辅以亭台楼阁、长桥飞廊,几步便是一重山水。 顾瑟就在后面,听着郑敏萱冷冷地道:“你可打听清楚了?那位今日是不是到了这府上?” 答她的人是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大约是郑敏萱身边的掌事嬷嬷,行事倒比郑敏萱周密些,声音压得极低,顾瑟只听到“书房”“白大人”“作陪”等字眼。 郑敏萱忽然打断了她,声音带着几分急躁:“那位贵人何其事忙,万一已经办完了事走了该如何是好?” 那嬷嬷把声音压得更低,又说了几句话,顾瑟便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不过想来是郑敏萱想听到的答案,再开口时情绪便舒缓了不少,连咬字都带了几分矜持之意:“那便依嬷嬷所说,我这就去。” 那嬷嬷又说了什么,郑敏萱已经不耐烦地截道:“我自然知道的,若是被人看见了,我只说是走错了路,那再嫁女能有什么治家之道,她自己都没什么规矩,难道还能来为难我没有规矩不成。” 顾瑟冷笑。 一口一个再嫁女,光禄卿真是好家教。 她沉了眉眼,低声对跟在她身后的闻藤道:“你去花厅里,找了姑姑,就说我请她在通往外院的各条路上安置些仆妇,小心今日这么多客人,冲撞了谁总归不便。” 闻藤微一犹豫,道:“只是姑娘这里……” 顾瑟道:“这里亭台虽多,路却简单,我循着来的路也能找回去的。” 闻藤应了声是,就跨了栏杆去走花石间的小径。 但她脚方一落,忽然觉得不好,廊前的花枝被风吹伏,此刻被她衣袂一带,发出簌簌的声响。 前面与郑敏萱说话的嬷嬷本来就紧着一颗心,听到这声音,低声喝道:“有人!” 郑敏萱慌乱地道:“是谁在那里?”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便向这个方向越走越近。 顾瑟却不耐烦在这个时候与郑氏主仆碰面。 几步之外便是一座临水小榭。 顾瑟随手推开了门扉。 ※ 她僵立在了门口。 室内点着沉静的香,柔白的纱幔在穿堂的风里微微起伏,水阁里一片安然静谧。 一袭玄色的男人靠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正与自己对弈,一座倒流香炉就搁在棋枰边,绵密的乳白色烟气氤氲流下,浸入执着棋子的宽大衣袖。 听见门口的细微响动,微微抬起眼向她看过来。 他道:“进来。” 顾瑟刹那之间便要闭上门仍旧退出去的。 但被他这样低哑的声音轻轻地一唤,身体就已经有了主张一般地走了进来。 她轻声道:“见过殿下。” 换下了道袍,梳起规规矩矩的垂鬟分肖髻的小姑娘,脱去那日生死一线间的匆促,愈加显出一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来。 夙延川也不知怎么,看到她的时候,一整日胸臆中难平的燥郁之气竟然就悄悄地化去了。 水榭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一身宝蓝便装站在重叠的纱幔底下,像个隐身人一般的上阳宫大内监杨直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夙延川将手中的黑子投入棋笥里,目光在顾瑟身上定了片刻,才似笑非笑地道:“你认得我?” 他今天没有穿着软甲,却着了一身玄色的大袖,长发不梳,玉带犀钩,萧疏轩举,如前朝名士。而当他抬眼望过来时,没有狰狞鬼面的遮掩,便露出一张带着漫不经心的睥睨之色的脸。 熟悉的龙涎香的烟气从香炉里散溢出来,掩去了他身上仿佛洗不掉一般的血和金属的凛冽味道。 顾瑟一时恍惚。 就在几天之前,覆在黑铁鬼面之后的他也是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从那时就猜中了她知道他的身份。 后来,她以治水能吏回赠他。 他当然也就知道,她已经向他承认—— 她本来以为,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共识。 可是这时尚未及冠的太子殿下啊。 不知道今日是谁触了他的霉头,让他生出这样大的火气。 她有些无奈地,顺从地唤他:“恩公。” 夙延川唇角微微勾了一勾,指着棋盘的对面,淡淡道:“坐。” 顾瑟犹豫的片刻之间,一双凤眼就轻飘飘地扫了过来。 她告了一声失礼,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l t;/p> 目光微微垂落,就落在棋枰半残的棋局上。 夙延川本来已经伸出手去捡拾棋子,见她垂着头看,又将手中的几枚落了回去,不动声色地道:“你精棋道?” 顾瑟专注地看棋,原本只是为了回避他的目光。 在推开门第一眼看到夙延川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了今天郑敏萱不惜郑、白两家交恶也要闯白府书房的原因。 只是不知道在郑敏萱的消息里本来应该在外书房的太子殿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白府后花园的水榭里。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外头有个千金小姐为了见他一面,连闺名和清誉都顾不得了? 她心情有些复杂,语气就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熟稔和娇憨:“在殿下面前,安敢称自己擅弈?” 那种熟悉的、无奈的感觉又泛上心头。 夙延川压低了眉眼,道:“那就是会了。” 他忽然抬手将棋盘一拨,拂乱了满格的黑白,道:“来,与我下一盘。” 顾瑟抬眼,轻轻瞥了他一眼。夙延川以为她会说什么,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 夙延川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小少女伸出手去,在棋盘上一枚一枚地将棋子捡起来,分进棋笥里。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骚人常形容少女纤手如玉,然而此刻那双手拈在羊脂玉和黑曜石磨制的棋子上,黑的衬出惊心动魄的白,白的被握在手里,肌肤与玉一般莹莹生光,竟分不出哪一个更柔润。 他看着少女低垂着眉眼,月白色的披帛缠在她臂弯,随着她不疾不徐的动作,于微明微暗之间,生出沉静而流动的光泽。 他有一刹间的恍惚,像是这样的生活,他曾经历过许多许多年。 第12章 ※ 窗外遥遥传来一阵嘈杂声。 水阁里一片宁静,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的玉石相击的轻响。 棋盘上黑子气势如龙,似乎已经将白子压入穷途之境。 棋盘外执黑子的夙延川却面色凝重。 顾瑟微微仰着头,就看到他并不明显地蹙起着的一双斜飞的长眉。 他眉弓凌厉,眼窝深邃,眼皮微微地垂着,让人看不清眼睛里的神色。 顾瑟指尖抵在唇角,悄悄地、悄悄地弯了弯。 夙延川棋路大开大合,像他这个人一样带着凌厉迫人的气势。 梦中他总能轻而易举 分卷阅读16 地压着她的棋路,一步一步迫到她投子认输,而后笑吟吟说她失于温柔,缺些攻城略地的霸气。 顾瑟垂下了眼,又微微地一喟。 夙延川听到了她的叹息声,抬眼向她望过来,道:“小小年纪,你怎么总是有这样多的心事?” “人生在世,谁无心事呢。”她托着腮,却道:“譬如殿下广有四海,当此际却又在因何事忧心?” 夙延川道:“你却又知道我有心事。” 顾瑟反问道:“难道殿下会对我说:你这样小小的年纪,懂得什么,说与你又有何用?” 日移花影,窗外花树摇落的细碎光影隔着窗印在她身上。一片半黄的树叶被风吹离了枝头,打着旋儿飘进窗来,坠在她铺散在棋盘一角的广袖上。 顾瑟抬起手,轻轻地将这枚黄叶拂落下去。 她低垂着眉眼,从夙延川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细软、乌黑的发顶随着动作微微地颤动,和一角细而白的后颈,玲珑的骨节隐没在挺直的脊背间。 他收回了视线,敛目道:“你既然这么聪明,不如猜一猜是什么原因?” 顾瑟道:“姑父方一回京,殿下便避人耳目地到他府上来,这心事想来也与二皇子殿下脱不开关系。” 夙延川自嘲地笑了一声,道:“连你都看得清楚。” 顾瑟抬手,取了一枚白子在手中把玩着,轻声道:“殿下又何必为此纠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今两州水患未定,有人未建寸尺之功而晋身,有人分君上之忧而不受功。”她轻描淡写地说着,两指却轻轻一敲,将掌中那枚棋子落在局中:“殿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她抬起头来,夙延川对上她的目光,却见她面上神色明媚温和,像是全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一般,对他宛然一笑:“殿下,该你了。” 夙延川看着那枚深入自己腹地的白子,忽地反问道:“你是觉得,我是在怕?” 顾瑟嘴角一翘,道:“殿下怎么会怕?” 她道:“您是国之储贰。” 夙延川喉间隐约地唔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 顾瑟却停了片刻,忽地继续道:“我家中有一位胞姐。” 夙延川低低一笑道:“怎么,你也想把姐姐嫁给我?” 顾瑟抬头去看他。 夙延川注视着她。 顾瑟道:“怎么,您想娶我的姐姐吗?” 夙延川“唔”了一声,像是认真地想了片刻,道:“若是你姐姐有你十分之一的大胆和傻气,倒也不是不可以。” 顾瑟却板起了脸,道:“可惜我姐姐聪慧灵秀,令殿下失望了。” 夙延川低低地一笑。 顾瑟道:“我从前常常郁郁于心,因为我的胞姐与我的母亲感情并不亲厚。她喜欢亲近我的二婶,虽然待我也很好,但对我二叔家的堂妹却更像亲生的姊妹一般,会拌嘴,也会和好。” 她忽然沉吟。 夙延川却隔着棋桌,探过手来在她眉间轻轻拂过:“小小年纪,不要总是皱眉。” 顾瑟回过神来,舒了眉目,继续说下去道:“不过我后来慢慢知道,胞姐和二婶亲近,是因为在她心里,从小将她养大的是二婶。胞姐和堂妹亲近,是因为我总是有许多人呵护,堂妹却更需要她的照顾……” 其实顾瑟纵然梦回至今,依然想不通顾笙的想法。 在梦里的顾笙给她这样的答案的时候,她困惑了许久许久。 只是后来她慢慢想通,人和人之间,就是有这样不一样的缘分和际遇,每个人遇到同样的事,又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才显得人世间有这样多的烟火气。 夙延川定定地看着她,眼中一时风起云涌,一时深沉如海。 顾瑟讲这个故事,并不是为了只是给他讲一个故事。 梦里许多年以后的夙延川,虽然国权在握、纵横四海,但身为枕边人,她也曾在不眠之夜,拥着陷入迷局的太子流下泪来。 他生来就由祖母抚养,生母却自愿地远远住在京郊,他的父亲那么信任他、倚重他,却总是在面对他弟弟的时候,显出更多的慈父心肠。 偏偏他的弟弟,又与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兄弟,他们之间隔了一个江山,总要分个胜负生死。 爱就是这样难以以理智界定的东西,人总是无意间地偏向与自己相处更久更亲密的那一个,又总是难以自控地怜惜看上去更弱势、更需要关爱的那一个。 窗外风吹进来的人声忽然又变得更喧嚣起来。 顾瑟向外看了几眼,心里默默算了算时辰,站起身来,福身道:“打扰殿下许久,实在已经不该。如今时辰不早,家慈也该惦记,臣女便先告退了。” 夙延川也向窗外看了一眼。 他今天来白永年府上,原本就是散心的,在这座水榭里已经待了许久。前头郑敏萱和仆妇的对话、后面顾瑟的吩咐,他都听的清楚,只是有没有放在心上而已。 他唤道:“杨直。”便抬手指了指面前的棋盘:“为顾姑娘带上这副棋具。” 他看着顾瑟微微有些讶异地看过来的眼,忽地勾起唇角:“怎么,只许你给我送谢礼,孤就不能送你谢礼了不成?” ※ 顾瑟回到众人聚集的花厅的时候,一场热闹已经落下了帷幕。 一众宾客都已经告辞退场了,厅里只剩下顾九音母女和顾家的女眷们。 白湘灵就拉了顾瑟的手,叮嘱道:“阿苦,往后光禄卿郑大人家有什么邀请,你可千万不要贸然就去,就是实在推不掉的,也要时时和姐妹们在一处才好。” 顾九音也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道:“今日多亏了你提醒我,谁能想到没有出阁的女孩儿竟有这样大的胆子。”她唇角似笑非笑地,眼中都带了冷意:“若是一个不防,今儿我竟要抬一个和你灵姐姐一般大的妹妹进门来,没得要恶心我。” 蒋氏笑道:“自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大姑奶奶是至诚君子,可不是不提防这些歪门邪道的行径。” 云弗轻咳一声,道:“罢了,横竖大姑爷心里也是个有数的,大姑奶奶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 在零碎而避讳的言辞中大致一串,顾瑟也猜到了郑敏萱到底做了什么。 想起夙延川说“我也有谢礼要送你”的时候的样子,她微微地笑了一笑。 ※ 不过过了两、三天工夫,顾九枚在钟老夫人屋里请安的时候,就提起了光禄卿的事:“今天有人弹劾光禄寺卿郑大人妄结朋党、处官不力、纵子强买田宅,虽然没有下狱,但陛下却也大发雷霆,当即指了郑大人一个冠带闲住。如今光禄卿的位置就得了空,少卿孙大人请我喝酒,话里话外都在问大哥这几日得不得空……” 坐在钟老夫 分卷阅读17 人下首的顾九识一口茶没有饮完,闻言笑道:“不巧了,胡远山胡老先生下帖子邀我明日去望京山爬山,日子已约了有些时候,只能拂了孙大人美意了。” 钟老夫人道:“你这几天都在大内轮值待诏,好不容易逢着休沐日才回了家,还不能好好地歇一天。” 顾九枚道:“母亲勿要怪罪大哥,大哥在外交游广阔,不知道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顾九识也笑道:“实是已经约了许久,头两个月就邀我了,一直没有成行,再推下去,不要说是夏花秋月,怕是只能往鹿溟赏雪了。” 顾九枚也垂下头饮了一回茶,听他们说完了话,才又开口道:“大哥月底可抽得出空闲么?有个朋友想办一回文会,力邀大哥去指点一二……” 顾九识问道:“是什么朋友?若只是寻常交游,你只管告诉他把帖子直接下到我这里就是。” 顾九枚道:“是在状元楼遇上的一位十分爽阔的才子,姓冉,双名正信,他少年时便有一篇,曾传誉一时的,大哥你一定听说过。” 顾九识深深看了他一眼。 顾九枚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茫然,摸了摸鼻子,问道:“怎么,大哥和冉公子不睦……?” 顾九识道:“二弟,你可知这位冉公子是谁家的儿郎?” 他语气殊不严厉,但话语间的意味却让顾九枚涨红了脸,道:“英雄相交,原本不问出处!何况这位冉公子不但文采风流,行动也十分的有规矩,一看就是正经诗礼人家出身,虽然我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子弟,我只要知道他不是奸恶之人,就够我认这个朋友了!” 顾九识道:“冉六郎从少年时即有文名,但他这么多年,为人所知的也不过一篇。”他注视着面目涨红的顾九枚,眉宇冷冷地道:“他在状元楼大撒钱财,交际有潜力的学子,他与清流人家嫡次子、嫡幼子结交,进而与这些人家的承重子弟攀结关系。” 他少年得志,长久伴驾,官品虽低,权势却重,安坐在椅子上,手里还端着茶盏,却使人有种高居庙堂、凛然不侵的气势。 “你说他不是奸恶之人,认他做你的朋友。”他看着顾九识,问道:“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冉是贵妃的冉,是即将封王的皇二子外家的冉?” 第13章 ※ 顾九枚当着钟老夫人的面拂袖而去。 顾瑟带着自己新裱的画轴去顾九识的书房。 顾九识大大地赞了她的进步:“出去走一走开阔开阔视野还是好的,你的林泉就比从前更生许多野趣,不大瞧得出是闺阁女儿的画了。” 顾瑟有些赧然地道:“是在还真观的时候,住的净室北窗外头就有一泓山泉,击石声如漱玉,十分可爱,因此拿来入画……” 顾九识温声道:“我们阿苦素来有悟性。” 便摸了摸卷轴的衬纸和轴木,道:“我这里还有一箱子白鹿纸,回头你拿去用。” 又过问她功课。 顾瑟一一地答了。 顾九识脸上不大看得出满意还是不满意,却指了指北墙边的多宝格:“也该为你刻一枚自用的闲章了,去挑一块你喜欢的料子罢。” 架子上错落地摆着鸡血、寿山、青田,石方有大有小,有的只是被粗粗打磨出了形状,有的已经雕好了印纽,品相都十分出众,泛着蒙蒙的光泽。 顾瑟十分欢喜,逐个拿起来在手里把玩一番,又做了许多取舍,最后才握了一枚浮云血在手里,依依不舍地道:“爹爹这里许多好石头。” 她眼巴巴地看着顾九识。 顾九识素来疼爱这个女儿,此刻被她一双会说话似的眼睛盯着,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板着脸道:“功课答得许多疏漏,只能得一枚石头,再多没有了。“ 顾瑟语塞。 明明万先生考查她的时候,她都能对答如流的。 顾九识可是两榜进士,御前亲点的探花郎! 她又没有科举的压力,读起书来一向是从心所欲,怎么能和他这样治学多年,文名炽盛的名士来比? 她呶了呶嘴,到底没有说话,支颐侧坐在顾九识书案下首的胡凳上,把那枚色泽剔透的印石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着。 顾九识低头看了半晌文卷,一抬头看见女儿还坐在那里出神,一时又有些心软。 他与夫人云氏结缡十数年,得二女一子,长女与他夫妻不甚亲近,幼子早早送到泰山身边去读书,只有这个次女承欢膝下。 小姑娘聪慧又爱娇,难免得他许多偏爱。 他温声道:“这时节大相国寺的菊山该架好了,阿苦想出去玩玩吗?” 顾瑟回过神来,欢喜地道:“爹爹明日有空了吗?” 顾九识一向疼爱她,但 他自起复之后,这几年越发得庆和帝的信重,时时有召,鲜少能有机会带她出门去玩。 同云弗出门虽然也有趣,但云弗毕竟也是年轻女眷,远不似扮作个小书童跟在顾九识身边的自在无拘。 顾九识有些歉意地道:“明日爹爹同你胡家爷爷有约了。” 顾瑟眼睛里的期待就黯了下去。 她忽然问道:“爹爹有没有想过外放一任?” 顾九识有些惊讶。 顾瑟一向灵慧,也从小出入他的书房,在许多事情上都十分敏锐。 他曾很多次遗憾她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儿。 但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与他谈及朝事。 他温声问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顾瑟垂眸道:“二皇子赈灾不利,逼起民怨,却因为自己受了伤,得到陛下的怜惜。如今已有太子殿下在朝,陛下以爱封国,乱之始也。” 她道:“父亲光风霁月,何必搅在这潭水里?” 顾九识站起身来,在地中来回踱了两圈。 顾瑟知道父亲是在审慎地思考这件事。 在梦里,顾九识一直做到兰台御史,从来没有外放过。 他是尽人皆知的天子近臣,所以夙延庚在宫变的时候,还特地遣人要将他掳走,准备作为自己成功的见证。 他肃了神色,慎重地问顾瑟道:“你可知陛下昨夜召中书令议事,拟封二皇子为赵王?” “赵王?”顾瑟真真切切地吃了一惊,一时竟有些失声。 顾九识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道:“我听你方才提及,还当此事如此不密,已经传入后宅之中了。” 顾瑟定了定心神,道:“孩儿知道二皇子将封王,但却不知道是赵王……” 怎么会是赵王! 大燕皇子封王爵,素以秦、晋、齐、楚四国为尊,如赵、梁之属,只能算是二等。 在梦里,皇二子夙延庚被封为秦王,风头一时无两。 也是因此,二皇子外家冉氏既挟大势,  分卷阅读18 又多年筹谋,朝廷中竟然一时有了废太子立秦王的声音。 可是如果封国为赵,那就截然不同了。 站在大朝会上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是傻子。 皇子的封号,代表了皇帝的态度。 若是夙延庚不似梦中一般发动宫变,他此生都将与大位无缘。 顾瑟喃喃地道:“如今旨意可出了么?” 顾九识摇头。 他像是已经拿定了主意,抚了抚顾瑟的额发,重新在书案后坐下,声音也和缓下来,温声道:“这件事如今计议未定,尚且秘而未宣,你也不要同旁人提起了,早些回去休息吧。”他郑重地道:“外放的事,爹爹会好好考虑的!” ※ 过了休沐日,顾九识重新忙碌起来,顾瑟又有一连数日没有见到过父亲。 云弗单独叫了针线上的妇人给顾瑟裁衣裳。 顾瑟听到祝嬷嬷嘱咐闻藤、闻音从此要多多留意她的衣裳帕子之类的私密物件不能遗失,又仔细过问她饮食。 梦里也曾有过这样的情形。 母亲要慢慢为她相看人家了。 一家有女百家求。 何况是京师顾氏这样清望、帝心样样无缺,又素有家风的门第。 在梦里,她的亲事也是被云弗考量又考量,直到十五岁都没有定下来。 直到顾笙被皇后赐死之前,顾家的女孩儿都不乏求娶的高门。 顾笙被赐绫以后,只有二姑娘顾晴的婚事没有受到影响。她嫁到武勋之家长阳侯府,连生了三个孩子,早早就立住了脚跟。 三姑娘顾苒被退婚了。 温柔而沉默如一只小羊羔一样的顾苒,本来就因为嫡母蒋氏守孝而耽搁了婚期,在被退婚以后,连短短的四个月都没能熬过去,没有等到顾家女再嫁东宫、声名涤荡的那一天,就因为忧思过重而病逝了。 五姑娘顾莞原本由钟老夫人做主说了人家,对方也忽然改了口。 反倒是她自己,虽然外祖父将母亲接回了江南,却也递来了消息,为云氏宗房的一位表兄求娶。 而她一直到梦里她殉一生,都不知道夙延川为什么会娶她。 那一场梦,太漫长也太真实了。她有时能提醒自己那不过是一个梦,有时却连自己也分辨不清那到底是庄生梦蝶,还是那蝶本就是庄生。 梦里她少年时代憧憬过的,像父亲和母亲一样亲密而彼此关爱的婚事,除了一个孩子,夙延川已经都给过她了。 顾瑟是不大想再嫁人的。 她的倦怠被祝嬷嬷和闻藤、闻音等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顾瑟道:“我没有事,谁若是去母亲那里嚼舌根,从此就不必在我房里伺候了。” 祝嬷嬷生了满嘴的燎泡,私底下偷偷和她说话。 顾瑟半倚在美人靠上,天水色的襕裙迤逦拖了满地,袅袅的茶烟蒸腾而上,模糊了她的脸。 她抚着杯盏的手纤细修长,动作间带着一点不经意的散漫,眼睫低低地垂着。 祝嬷嬷看不清她的神情。 冉贵妃遍邀诸外命妇,于八月十二在宫中举办蟹菊宴的帖子就在这个时候下到了顾府。 云弗和蒋氏带了顾笙、顾苒、顾瑟和顾莞姊妹四个赴邀。 这一场蟹菊宴在上阳宫内、太液池边举办。 女眷们乘辇车经永巷,过九仙门,又有羽林卫郎核查过身份,方由内侍引着,往作为退步的降香殿中休整、等待冉贵妃的召见。 这是顾瑟第一次踏入上阳宫。 在她的梦里,庆和二十一年,也就是四年以后,庆和帝会下明旨将上阳宫赐给太子夙延川,她婚后的每一天,都是在这座恢弘而轩丽的宫殿中度过的。 她站在降香殿高大的红漆廊柱底下,抬头望着天空。 伏矗于龙首原上的上阳宫,是全帝都最靠近天空的建筑。八月的浩蓝色天空中没有一丝流云,耀眼的日光无遮无拦地倾泻在碧瓦与飞甍上,灼得她的眼睛都有些刺痛。 来赴宴的命妇、贵女们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敢大声地喧哗。内侍低眉敛目地守在殿门口,等着传令的宫女唤了哪一家的名字,才引着人往再前面的仙居殿去。 冉贵妃坐在仙居殿高高的正位上。她体态略显丰盈,肤如凝脂,穿着朱红的翟衣,云鬓上压着凤首步摇,凤喙衔的流苏在她眉间的花钿上流动,丹唇妙目,有天香夜枕之媚。 这样的姿容和风情,也难怪庆和帝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从岐王府中带出来,收进宫里,盛宠二十年不衰。宫中除了据嫡据长的太子夙延川,自二皇子以降,生出来、养住了的,竟只有一个同样是冉贵妃所出的六公主夙 柔云。 如今凌皇后远居京郊,虽然庆和帝将执掌六宫的凤印送进了寿康宫里,但随着二皇子的渐渐长成,母以子贵,冉贵妃也已隐隐有了名副其实的副后之相了。 冉贵妃的目光略过顾苒和顾莞,落在并肩而立的顾笙、顾瑟姊妹两个身上。 第14章 ※ 顾瑟肩背挺直地立着,微微垂了眼睫,感受到冉贵妃意味不明的视线从她身上滑过去。 一双涂着鲜红蔻丹的手分别牵住了她和顾笙。 冉贵妃的手微微有些湿凉,搭在手上的触感迥异于她面容上的和善:“顾大人和小顾大人都是忠君体国的能臣,没想到家里的女孩儿也这样的出挑,一双春花秋月似的,竟让本宫舍不得丢开手了。” 顾家的女眷们进来的时候,殿中已经或坐或站了不少勋贵、士族的夫人和姑娘们,显然冉贵妃已经先召见了许多人。 无论是以顾氏的声名还是顾崇的官位、顾九识的圣眷而论,都不该有这样的安排。即使是白太后、凌皇后这样勋贵出身的贵人接受觐见的时候,顾家也总是排在前头几个的门第。 虽然不知道冉贵妃这样给顾家下马威的用意何在,云弗却像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似的,不动声色的和声道:“哪里当得起娘娘的厚赞,在家里一般都淘气的猴儿一样,不过在娘娘面前撑一点样子罢了。” 冉贵妃却点了点头,笑着对一圈的女眷们道:“我昔日在家为女儿时,也是一般的调皮,咱们这样门第的女孩儿,在外头自然都有规矩的,在家还不自在些,难道要等到成了亲,该立起规矩来的时候再淘气不成?” 她言笑晏晏,神态十分的张扬,全然不管说了这话,多少贵夫人忍得住忍不住变了脸色。 亦有人陪着笑脸恭维道:“所以说再没有谁有娘娘这样的福气。” 冉贵妃听了这话,眉目更显出几分舒展来。 她又笑吟吟地看着顾氏姊妹,问道:“本宫便是如今也淘气的很,你们可爱打马逑不爱?” 顾笙便大方地道:“回娘娘的话,不过偶然同家里兄弟姊妹顽一 分卷阅读19 回。” 她站在那里的时候,形容十分的温柔娴静,举止进退有据,说话也落落大方。 顾瑟就看见许多夫人再往顾笙身上投去的目光里就多了更多打量的意味。 冉贵妃笑道:“回头得了闲多递帖子往宫里来,陛下就在这东边使人推了一片逑场,只是宫人们都不大敢打,没意思得很,你们都来陪我顽。”又道:“陛下前些时日特地拘了太子殿下不许他到这边来,你们竟不必担心冲撞了。” 不免又有人盛赞陛下待贵妃深情。 冉贵妃就轻言慢语地道:“陛下广有四海,本宫不过是深宫妇人,全仗陛下的垂怜罢了。” 她虽然这样说着,但顾盼流波,显然十足的春风得意。 如今二皇子将要入朝,庆和帝又为了她扫了太子的面子,她当然有得意的理由和底气。 殿中的人都懂得这个道理。 一时两边都融融地说话,宴还未开,竟就有了些宾主尽欢的味道。 殿门口的内侍却忽然拖着长音唱道:“太后娘娘驾到——” 冉贵妃当即就收了脸上的笑容,站起身,仿佛是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袂,又慢慢地重新露出笑来,道:“你们倒是有福气,太后娘娘久不大见外人了,不成想她老人家今日倒有兴致,且随本宫出去迎觐罢。” 一时殿中众人已都纷纷站了起来,云弗压在了人群后面,低声道:“娘娘问什么话直答什么就是了,旁的也不必多说。” 没有说是哪一位娘娘。 顾瑟侧头看了一眼顾笙。 她微微地垂着头,像是想着什么心事似的,似乎连云弗的声音也没有注意到。 顾瑟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 关于梦里顾笙的际遇,她有过许多的猜测。 庆和二十年,顾笙封太子妃,第二年她生了皇长孙,名字是太子亲自拟的,为他取了一个谨字。 谨在寻常人家做长子长孙的名字,是父祖的厚望。在皇室,却并不是一个被寄予承继意味的名字。 夙怀谨从一下生就被太子抱走别院而居,到庆和二十二年顾笙身死之前,她依然常常向云弗、顾瑟提及,一年里只有逢年过节和夙怀谨的生辰,母子才能略见一见。 顾笙身死,顾瑟嫁进东宫以后,与夙怀谨的见面机会反而更多一些,尤其是他年纪渐长,五官也渐渐长开,看得出清秀骨相里很有几分顾笙的模样,但眉目之间,任是谁来看,也要说是与夙氏一脉相承。 可他却不是太子夙延川的孩子。 有时候顾瑟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她和顾笙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姊妹,但在很多时候,她都难以揣摩、理解顾笙的想法和做法。 就像她在梦里,私下里查了又查,得到这样一个猜测之后,她很久很久都难以面对夙怀谨。 那是她胞姐的骨血,也是她胞姐背叛丈夫的铁证。 她为此连续很多个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夙延川乘着夜色到含光殿来。 那段时间,平明关不断地向朝廷发出警讯,管羌人的游骑兵在乌里雅苏台逡巡,窥探着大燕的西北门户。身为太子的夙延川每天都要与属官、幕僚议事到深夜。 他站在夏夜露水微凉的花树底下,问她“最近总是睡不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的时候,眼睛里的疲惫让她的心像被针密密地刺了一遍。 顾瑟深深地叹息。 身后忽然有人轻轻地推了她一把。 她不动声色地稳住了身子,略一抬头,就看到原本冉贵妃坐着的主座上,已经换了一位老妇人,穿着秋香色的大袖衫,面容温煦,目光是不似寻常老人的犀利明亮,此时正把视线投过来,与她四目一对,便对她招了招手。 就有宫人笑盈盈地道:“太后娘娘请这位小娘子前头说话呢。” 顾瑟便敛了眉目,温顺地走到阶前,又行了礼。 白太后从一进门,就留意到这个小姑娘,看到她显然出了一回神,行动倒是规规矩矩的一点都没有出错,也看到有人悄悄地推了她一把,她却既没有回头去看,也没有出一点丑。 明明是小小年纪,却既有不符合年纪的稳重,又有女孩儿少有的灵秀敏锐。 她又招了招手,“上来说话,不必这样的拘束。” 冉贵妃在白太后的座前陪着,就笑道:“这小姑娘倒不似她姐姐大方敢说话。” 白太后淡淡地道:“养只百灵儿倒是又会说话,说得又好听。” 冉贵妃抿住了嘴,费尽力气才端住了脸上的表情,一双顾盼生情的眼睛却难以抑制地冷了下去。 白太后一句话噎住了冉贵妃,才又把站到她面前的小姑娘细细端详了一回,和声道:“你是谁家的女孩儿?叫什么名字?” 顾瑟也含了笑意道:“臣女是永昌坊顾家的女儿,父讳上九下识。臣女单名一个瑟字。” 白太后只略想了一想,就笑道:“原来你是顾尚书的孙女。顾瑟,是哪一个瑟?” 顾瑟道:“臣女是琴瑟的瑟。” 白太后点了点头,道:“锦瑟无端五十弦,果然合你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孩儿。”又问她:“你祖你父都有文名,想必你也读书了?” 没有等顾瑟回话,就又吩咐身后的女官:“给顾家小娘子看一个座。” 黄晚琼忙道:“是奴婢疏忽了。”亲自去搬了个小杌子,就摆在了白太后的脚边。 顾瑟只稍迟疑了片刻,就坐了下来,回道:“臣女惫懒,书读的并不认真,只通学了、,如今是跟着真定万氏的先生读。” 白太后就笑道:“你祖父治,你父亲治,你却一个都不学,可见是哄我的。” 顾瑟微微红了脸,道:“臣女不懂事,幼时被祖父抱在膝前学,只觉得艰难拗口,也曾跟着父亲学,只是学业不精,又兼半途而废,并不敢称学过。” 白太后点了点头,笑吟吟地拍了拍她的手,道:“哀家还是天授二十三年的时候,先帝爷点顾尚书为皇子讲学,那会你祖父中进士不过两、三年,还在翰林院修书,年纪又轻,哀家十分不放心,顾尚书上课的时候,哀家就在窗户外头偷听,才晓得顾尚书学贯古今,不可以年齿论英雄。” 她说起这些陈年事,神态间就有了些许追思之色。 有年纪与她相仿的忠安伯太夫人凑趣地道:“可见先帝爷和娘娘天生的一家人,一般的慧眼识英雄,像我们这样的,便是想考查先生的学问,只听人家说上几句,就半懂不懂的了,哪里还能晓得人家的水平呢。” 白太后指着她笑道:“当初你们家老伯爷要给世子请先生读书,你提着剑追着他进了宫,当我都忘了呢,如今都敢和我说要考查先生的学问了。” 分卷阅读20 忠安伯太夫人也笑了起来。 顾瑟看白太后似乎问完了话,一时在犹豫是不是该退下,白太后已经又转回来,把桌上的干果攒盒放到她手边,温声吩咐道:“你替我剥些松子来。” 顾瑟有些惊讶。 在梦里,她不是没有为太后剥过松子、核桃。 但也正是因为梦里她都做过,此刻她才分外惊讶——白太后从来只指使她亲近的人为她处置这些入口的东西,而她甚至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她。 她没有想通自己是哪里得了太后突如其来的青眼。 她温顺地应了声是,接过了黄晚琼适时递来的小银钳。 忠安伯太夫人看着顾瑟的目光也变了。 她忽然对白太后道:“这小姑娘真是难得的漂亮稳重,让人看着就喜欢,不像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子,淘得他老子直拿皮带抽他……还是要找个性情稳重能压得住他的孙媳妇才行……说起来两个孩子年纪倒是相仿……” 第15章 ※ 白太后却没有接忠安伯太夫人的话。 她笑呵呵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忠安伯太夫人悻悻地住了口。 她又把顾瑟打量了一回,看她捏着小银钳,熟练地剥了小小的一盅松子,就敬到白太后面前,又另取个盅儿剥下一捧。 白太后果然捏了盅里的松仁来吃。 忠安伯太夫人眼里的意味就更重了一层。 顾瑟被她这样看着,心里有些腻味。 她又剥了一盅松子,才仰头问白太后道:“娘娘,臣女身上可有什么失仪之处吗?” 白太后就抚了抚她头上的鬟儿,笑吟吟地对忠安伯太夫人道:“好了,好了,小姑娘面皮薄,你就是再喜欢,也不要这样盯着人家看了。” 顾瑟笑盈盈地看了忠安伯太夫人一眼。 忠安伯太夫人没有想到顾瑟的胆子这样的大,更没有想到白太后真的会为她出头。 她嘴里说着“是我失礼了”,对上顾瑟带笑的眼睛,脸上的笑容就凝住了,低下头沉了脸色。 白太后被众人簇拥着说了半晌的闲话,又唤了几家出挑的小娘子近前来细细过问了一回,态度十分的和善。 最后却只有顾瑟一个人被她留在膝前伺候。 到赐宴的时候,更连黄晚琼都退了一射之地,只搭着顾瑟的手慢慢从仙居殿走到设膳所在的琳琅水榭去。 顾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些令她如芒在背的目光。 她挺直了腰。 等到这场宴席散了以后,半个帝都的官宦人家都知道顾瑟得了白太后的青眼。 顾瑟却坐在二房顾莞的闺阁里,低头吹了吹盏中氤氲的雾气,一面淡淡地道:“五妹妹若是不想与我解释,也该向祖母说一说,当日在仙居殿里,你为什么在后面推我?” 顾莞冷笑道:“我做什么推你?你自站着你的,何曾有我推过你来?” 顾瑟微微地笑了笑。 她道:“五妹妹,我站的稳不稳,同你有没有推过我,原本就是不相干的事。我如今问你,也不过是想知道,我是顾氏女,你也是顾氏女,你盼我御前失仪,于你会有什么好处呢?” 她把手中的茶盏轻轻地放在桌上,木与瓷相击有短促的闷响,像是打在人心上,顾瑟就看见顾莞眼角的肌肉都抽动了一下。 顾莞咬了咬牙,道:“我已说了,我自在一旁,殿里那许多人,你便是生要说是有人推了你,难道就一定要推到我的身上?”她捏着扇柄的手暴起青筋来,又道:“你在太后娘娘面前出尽了风头,又何必非要为难于我?” 顾笙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口,就要说话。 顾瑟已经缓缓地开口道:“五妹妹,当日在殿中时,我们姊妹都跟在母亲和二婶身后。我与大姐姐居前,三姐姐在你身后。我身后一侧是廊柱,一侧是你。这些都是但凡当面对质一句就能确知的事。” 她声音温柔,语气不疾不徐,却说得顾莞脸色渐渐紫涨起来:“五妹妹也是幼承庭训,二叔虽然名次不高,也是正正经经的士人君子,二甲科第。五妹妹若是直言告我何意想看我当众出一个丑,我还高看妹妹一眼,如今五妹妹只把证据确凿的事都拒不肯认,姐妹一场,我也不能看妹妹这样走上歧途,日后酿出大祸。” 顾莞只听到一半,就忍不住地跳了起来,尖声道:“你敢骂我?” 顾笙也终于插进话来,道:“阿苦!二叔是长辈,你怎能如此言辞不敬!” 她一边握住了顾莞的手,抚着她的背安抚她,一面又对顾笙道:“莞姐儿年纪还小,你怎么能这样的说她,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她将来要怎么做人。我 们是至亲的骨肉,就是她有什么一时不察的地方,你也要多体谅她才是。” 顾莞却挥开了她的手,利声道:“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 顾瑟看着顾笙惊愕而受伤的脸,心里有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道:“姐姐是我的姐姐,也是五妹妹的姐姐,若是以姐姐所言,两个妹妹之间本无亲疏,所以此事又与姐姐有什么相干?” 顾笙愕然道:“阿苦,你这是在怨我了?” 窗外就传来沉沉的木杖杵在地上的声音。 蒋氏扶着钟老夫人出现在门口。 钟老夫人面色沉得像水一样,目光凌厉地在室内扫了一圈。 姊妹三个说话的时候,丫鬟都被屏退了下去,以至于有人来了都没有来得及禀告。 看见屋子里除了顾笙姐妹几个并没有旁人,钟老夫人的神情稍稍舒缓了一丝。她丢开蒋氏搀着她的手,指了指梗着脖子站在一边的顾莞,道:“莞姐儿,叫你娘给你带上东西,你去祠堂给祖宗上两柱香。” 蒋氏面色大变,道:“娘!这时节天气阴冷,莞姐儿还这么小,怎么能撑得住!” 钟老夫人道:“莞姐儿都十岁了,可以慢慢相看人家了,怎么被你们一个一个的说着,仿佛还在襁褓里没长大似的,要人人都让着她才行?” 她语气不重,但说的蒋氏母女和顾笙脸色都十分难看。 顾笙原本还盼着钟老夫人并没有听到她们前面的说话,此时听钟老夫人言语,更不知道她在窗外听了多少。 她心中一时绪乱,一时觉得她在姊妹两个中间调停不易,又被人人都指责,受了十分的委屈,一时又觉得顾瑟和顾莞各有各的委屈,她做长姐的只是被人埋怨了两句,又只是心疼,竟顾不上自己的委屈了。 蒋氏看了她一眼,见她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得自己又重新搀了钟老夫人的手臂,道:“娘只管放心,莞姐儿只是一时糊涂,娘亲自教训了她,她自然就晓得轻重了。媳妇也会好好教导她的。您且宽心才是。” 又道:“谁家的姊妹间不拌两句嘴  分卷阅读21 呢,她也是您的亲孙女,没有您不心疼的,就教她跪上一日,往后拘在屋里多收收心也就是了。” 钟老夫人淡淡地道:“罢了,你们都一个比一个有主意,你是做亲娘的,姐儿长成什么规矩,终归是要看你的。” 她又转了头,对顾瑟道:“你也给我回房去,把给我抄上十遍,没抄完之前,哪里也不许去了。瞧瞧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伤你姐姐的心,难道我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顾瑟垂头应是。 钟老夫人的目光在顾笙脸上停留了片刻,最后竟就没有再说什么。 顾笙晚上到顾瑟的房里来,坐在桌边怔怔地垂泪,问她:“是我做错了什么,让祖母对我失望了吗?” 室内灯火通明,顾瑟站在窗前的书案边写字,凡四千余言,一卷书摆在左上角,她以簪花小楷抄写,有时写两、三页,都没有抬头看过一眼。 顾笙看着她的背影,眼中难以抑制地流露出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羡慕。 顾瑟写完了一段,搁了笔,才道:“祖母并没有训斥姐姐。若是姐姐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错,那又有什么要担心的呢?” 她在顾笙对面落座,闻音端了水盆和干布巾上来,服侍她洗了手,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顾笙喃喃地道:“我也只是想你和五妹妹都能好好相处而已。” 顾瑟道:“是啊,姐姐真正是一片慈爱心肠。” 她语气若有叹息,顾笙敏感地向她看过来,却只能看到她嘴角微微的,温柔平和的笑意。 顾笙怔怔地接过胞妹递过来的帕子。 以前的妹妹,看到她流泪的时候,会感同身受一样地和她一起掉眼泪,让她手忙脚乱地哄着她,安慰她,最后自己也顾不上伤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妹妹忽然就稳重成熟了,会温柔地安慰自己,给自己递手帕、擦眼泪了。 可是她不会陪着自己一起哭了。 顾笙心里的念头模模糊糊的,她自己也想不清楚,但眼泪却自有主张似地流的更凶了。 顾瑟总是在许多事情上难以理解顾笙的想法。 她侧了侧头,忽然道:“姐姐,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跌进了后花园的湖里。” 顾笙楞了一下,没有想到她怎么会忽然提起这个。 她回忆了一下,喃喃道:“是的,那时候你只有四、五岁,和五妹妹两个在亭子里玩。我在一边听嬷嬷讲故事……忽然听见丫鬟喊着你落水了,我吓得要命,连人都忘了叫,下水里去拉你……你很乖,知道抓着我的手不放,也不用力挣扎……” 顾瑟微微敛了眉眼。 她轻声打断了顾笙的回忆,道:“姐姐觉得我是自己落下去的吗?” 顾笙怫然道:“亭子里只有你和五妹妹两个人,五妹妹那个时候也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小姑娘,难道她还会推你下去吗?” 顾瑟就笑了一笑。 顾笙道:“我知道莞姐儿惹了你不痛快。可是你也不该因为这样一桩小事,就把什么都疑神疑鬼起来。我们是至亲的姊妹,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便是她一时做错了什么,终归往后还要长久相处的,你做姐姐的,只管好好地教导她,也就是了,怎么竟连这些陈年旧事都拿出来说嘴?这是你女孩儿家该有的规矩吗?” 第16章 ※ 顾瑟目光平和地看着她,道:“姐姐是长姐之心,既慈且爱。可是我和莞姐儿之间,也不过只差了两、三个月,我这个姐姐,倒是并不大当得成教导两个字。” 她坐在灯火温柔的光影里,即使是在私下的闺阁中,腰肢依旧笔直,仪态任是谁也挑不出一点点错来。 顾笙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天仙居殿里,她站在太后娘娘身边的样子。 太后点了许多女孩儿上前去问话,也称赞了许多女孩儿容貌、气质、学识、性情,可是她一个字也没有评价顾瑟,却让顾瑟一直待在她的身边。 她道:“阿苦,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我也管不得你了。” 顾瑟温声道:“姐姐说哪里的话。正如你所说,你我是挑不断的骨肉至亲。你总是我的姐姐。” 她站在门口,唤小丫鬟倒了水来,试了试水温,亲自端了铜盆进屋,服侍顾笙重新洗了脸。 顾笙临别时的眼神让闻藤心里梗梗的。晚上值夜的时候悄悄对闻音说:“虽则大姑娘性情温柔宽和,但也太过宽和了些,姑娘和她长幼有别,我们还要好好地帮着姑娘看着才是。” 从此对顾笙房里的事多了一份留心,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 八月十五的时候,远在云梦退思书院跟着外祖父、江南名儒云既山读书的顾璟写了家信,连同云氏的节礼一同送上 了京。 小少年的字迹比年初离家时又多了些许稳重,说江南诸事都好,外祖父、外祖母体俱康健,他又长了个子,又读了什么书,已经开始做策论,骑射课比年初加了量,如今已可以挽起一石的弓,舅舅赞他有外祖父当年之勇…… 又另附了一叠纸,专给顾瑟写了许多絮絮的琐事,跟着表哥斗了什么蛐蛐,怎样的威武雄壮,在城郊的山上喝到极鲜甜的泉水,又怕寄到京里的时候已经不新鲜,书院里有位师兄,私下里会写些传奇本子付给书坊刊印,他从里头专挑了几本文辞故事俱佳的,藏在标了签子给她的匣子里,叫她不要给爹娘看见了。 顾瑟一面看着,一面笑,一面想起梦里顾璟不明不白地死在少年时,又有些难以抑制的悲从中来。 庆和十九年,顾璟在家里过完了年,在出发回江南去的路上,突然发起了天花。 忠仆派人快马加鞭地回京报信,一面毫不惜身地照顾着他,最后也不过拖了十几天的命。 那时她年纪还小,顾九识和云弗都不许她去见顾璟。 她连弟弟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弟弟垂危的那天,她被拘在屋子里,心里只是空落落的,也不能读书,也不能写字,最后只能把姐弟两个这些年一起看过、玩过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又一样一样地收拢回去。像是又听到弟弟大笑着扑进她怀里,叫她“姐姐”,说,以后我要做比祖父还大的官,谁也不能再伤姐姐的心。 顾璟死的时候只有十一岁。 二叔顾九枚和顾九识在樵荫堂吵了起来,说夭折的孩子不宜进祖坟。 她记得父亲那个像淬了火的刀子一样凌厉凶狠的眼神。 他说:“这个家还轮不到二弟来做主。要做我儿的主,等我死了再来说话。” 她一直到最后都不相信弟弟只是不幸偶然发了天花。 可是顾璟尚在进学的年纪,性情又开朗,自来不曾与人结怨,况且他为人聪慧,在 分卷阅读22 外从不乏自保之心,谁会去伤害一个毫无威胁的少年? 她知道父亲一定也一定没有就这样相信……可是一直到最后,父亲也没有告诉她。 这一次,她再也不要弟弟毫无准备地被算计,孤零零地死在无人敢接近的地方。 与此相比,她宁愿弟弟一直安安稳稳地生活在外祖父的荫庇之下……在她找到那个可能隐藏在顾家的,不动声色的幕后黑手之前。 云弗察觉到她的情绪波动。 她携了顾瑟的手,柔声道:“娘晓得你们姐弟两个情谊深厚,不过今年壶州水患,路途不畅,又并不太平,璟哥儿被阻在凌州,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你若是想他,只管写厚厚的信来,到时候一并寄过去。” 顾瑟敛了心绪,含笑应诺。 云弗这才放下心来。 谢守拙代表壶州谢氏来顾家送节礼。 顾氏自立足帝都之后,与许多世宦华族都有交游、婚姻。谢守拙能顺利拜在度玄上师门下,与顾崇的亲自引见也不全无关系。 他今日没有穿道袍,却也只穿了深青色的素面细棉直裰,乌木发簪,打扮十分的低调,但眉清目朗,言谈自如,坐在顾九识下首,竟然也没有完全被顾九识气度所镇,反而显出些方外人特有的疏朗之气。 顾九识在心里点了点头,过问他一向身体,态度十分的温和。 谢守拙一一回应,就提及当日还真观中事:“那时我学艺不精,不但自己受了伤,更险些连累顾世妹。世妹临行的时候,还曾问我是不是随她回京治伤。如今侄儿养了这些时日,已尽好了。使世叔为我担忧,是我之过。” 顾九识道:“这些人所不能逆料之事,何谈有过。” 谢守拙微微一笑,又道:“过些时日恩师将要回返观里,届时望京山也会有秋茶之会,若是世叔和世妹得闲,不妨也来走一走。” ※ 帝阍之内,也有人提起度玄上师将要回京的消息:“陛下一向推崇度玄真人,不如就让庚儿去拜访他,让真人为陛下看看庚儿配不配得上做秦王。” “陛下,庚儿为了赈济灾民,受了这样重的伤,臣妾只是看着,都觉得这心里像是刀子在绞一样。” 贵妃冉氏伏在庆和帝肩头,手指抚上庆和帝锁起的眉,“庚儿还在妾肚子里的时候,那时候妾是真的怕啊,怕您哪天来了,就告诉妾,这个孩子留不得了……他出生的时候,您亲手抱着他,对妾说,我们往后还会有许多许多个孩子……” 她神色婉转又哀愁,水一样的眼睛里起了蒙蒙的雾气,使人看在眼里,痛在心上。 “可是一直到如今,我们也只有他一个皇儿。” 柔软的手指按在眉间,温温凉凉,如玉生腻。庆和帝反手把她抱在怀里,就微微地叹息了一声。 他忍不住放柔了声音,道:“祖宗之法,皆有成律。庚儿这一趟出京吃了苦,朕心里也不好受。但是朕为了他压了白永年的封赏,朝中那些老臣已经颇有微词了,若是朕要封庚儿做秦王、晋王,中书省是一定不会附议的。” 冉贵妃怀上夙延庚的时候,还没有进宫。 那时候她名义上还是岐王的继妃,随着岐王以谋逆事败伏诛,和余下的岐王府人一起被圈禁在府里。 他是真的喜欢冉氏。 喜欢到帝位还没有坐稳,明知道白太后会不悦,还是几次三番微服入岐王府,幸了冉氏。 后来她有了身孕,瞒了两、三个月,终于瞒不住了,他又偷梁换柱,使宗人府报了冉氏病逝,又以冉氏族中女的身份,接了她进宫,风风光光地封她做了贵妃。 为此,他的发妻、皇后凌氏震怒,不顾他和白太后的阻止,毅然迁居京郊,只有祭天祭祖的时候才会回来。 他凝视着面前这个女人。 从他对她一见钟情,求而不得,她却回头嫁给了自己的兄长,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可是当年那个顾盼横波的少女过了这么多年,眉眼依旧妩媚而绮丽,依赖着自己的时候,仍然像是当年那个含着泪向他求助说“我有了身子”的女孩子一样纤弱。 他安抚地道:“朕只有川儿和庚儿两个皇子,不管庚儿封什么国,他都是本朝唯一的王爷,真儿只管放心。” 冉贵妃却娥眉低敛,坐直了身子垂泪道:“陛下常说度玄上师是得道至人,十分受读书人的推崇,难道他说了庚儿可以当得秦王,文武百官还敢存心质疑吗?陛下,庚儿也是你的儿子,他也不求和太子爷争先,只是也想为你争一口气罢了……” ※ “今年望京山的秋茶会,想必会是十分热闹了。” 东宫的书房里,一位相貌清癯,留着一把美髯的老者笑呵呵地捋了捋胡子,对夙延川拱了拱手:“殿下提拔了舒琅进都水监,可真是釜底抽薪的堂堂之举。若是没有舒琅在桐州、壶州的作为,陛下就是一意孤行地要给二皇子殿下一个秦王的封爵,只怕竹翁也找不到话来驳。” 今任中书令谢正英别号竹溪,士人间多以竹翁 呼之。他出身壶州谢氏,入朝五十余年,为人端肃,行事严谨,是世宗托孤之臣。 那老者又盛赞道:“殿下于蓬蒿中见英雄,已然有显宗皇帝之识人之明了。” 夙延川坐在桌案后,正低着头给他那柄弓擦弦。闻言头也没抬地道:“桑先生这句称赞,孤还真的不敢领——这个舒琅,是一个小姑娘当作谢礼送给孤的。” “谢礼。”老者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失笑道:“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娘子,倒是歪打正着。” 夙延川把虎筋的弦收紧了,挽在手上试了试强度,将弓挂回到墙壁上,重新坐下来,才道:“先生又错了,这小姑娘却是有的放矢。” 他摆了摆手,止住了对方接下来的反应,问道:“父皇垂问的时候,顾舍人说二弟不宜封秦国,引得父皇不悦,这件事可是真的?” 第17章 ※ 顾九识今年不过三十许,已为天子近臣十余年,圣眷不衰,靠的当然不仅仅是少年探花的才名。 桑简从前为夙延川点评朝臣的时候,就曾评价他“绵里藏针,法度严谨,虽父子同朝,但固为纯臣”,私下里只交游名士,谈玄风月,不结党,不纳卷,更不要说在皇帝的家事上多言。 所以当听说他在庆和帝面前,旗帜鲜明地反对夙延庚封秦王的时候,桑简也深为所惊。 他道:“消息递出来的时候,我也曾反复求证过。这段时日,陛下召顾德昭陛见的时候明显比从前减少。依咱们这位陛下的性子,也可以侧为佐证。” 德昭是顾九识的字。 桑简言语之间,对庆和帝并无多少敬畏之意。 夙延川眉目沉敛,不置一词。 他在片刻 分卷阅读23 的沉默之中,眼前不知道怎么又闪过那个有这与年龄不符的聪慧和大胆的小女孩的笑容来。 能够教养出这样一个女孩儿的家族和父亲,他不相信会在这样的地方,忽然犯一个从没有犯过的错误。 他看着桑简,道:“孤想找一个机会,私下里见他一面。” ※ 九月初三,望京山。 九月的望京山依旧蓊蓊郁郁,顾瑟在山道歧路口下了马车的时候,正有沁凉的山风从群壑中席卷而来,拂落了一身的暑气。 她换了一身淡青色的棉布裋褐,头发在发顶规规矩矩地梳了个包包,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腿边。过来与顾九识攀谈的人都一眼瞧得出她的乔装,多是对她善意一笑,也不拆穿。 偏偏也有人来逗她:“这是谁家的小书童,会不会磨墨?” 顾瑟就板着脸,只当作没有听到他的调侃,规规矩矩地打招呼:“见过胡老先生。” 胡远山就拈着胡子呵呵一笑,拍了拍她的头:“又跟着你爹跑出来玩。” 他无官无职,逍遥自在,来得比旁人都早些,特地迎出来见顾九识,倒不只是为了打个招呼。不过调侃了顾瑟一句,就把了顾九识的臂,一面向山上走,一面低声道:“今日这一场可是热闹了,两位大爷,”他眼睛向帝京的方向微微一瞟,“都来掺了一脚,此时浣花台上,倒像是大朝会似的,谁也不敢说话……” 顾九识微微一笑,却低头问顾瑟道:“鞋子走路可合适么,脚痛不痛?” 顾瑟牵着他衣袖走着,闻言摇了摇头,一双眼睛却向胡远山脸上看了看。 胡远山也在看顾九识的表情,须臾又自己笑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德昭你这样的人,谁也休想瞒过你去。” 他道:“确有一位,是我推辞不得的,为全我之义,要厚颜从中做一次中介。德昭若是不悦,只是怨我就罢了。” 竟停了脚步,向顾九识深深一揖。 顾九识侧了侧身子,没有全受他这一礼,道:“我与远山公相交多年,自忖君子之交,确实是没有想到远山公会有自承负我的这一天。” 胡远山苦笑。 他道:“德昭,我也不瞒你。你也知我少年时荒唐,若不是简公觉得我尚且可救,拉了我一把,此时胡远山已经不知道化作哪一捧烂泥。这么多年,简公对我从无所求,我实在是,实在是……实在是对不起你。” 顾九识看了他一眼。 三人如今已走到一处岔路口。左行是秋茶集会所在的浣花台,右行是还真观的客舍群落,供来人休憩、私下交谈之用。 胡远山垂着眼,面上已在这顷刻之间生出了许多疲老之态。 他是以诗酒任侠闻名京畿的狂士,若不是在恩义之间左右两难之极,便是迟暮也意气风发如少年。 他涩声道:“德昭,浣花台此刻想必已要试第一轮茶了,再不去,就迟了。” 顾九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顾瑟安静又乖巧地跟在顾九识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顾九识是天子近臣!以忠纯事君十数年,才得到皇帝如今的信重、偏爱。 为此,他持与乃父、吏部尚书顾崇不同的政见,在朝中不与任何人声援,素日来往的皆是不涉政事的风月名士。他才名远传十二州,但历届学子行卷之时,他都一封不受。 可他如果私下见了哪一位皇子。 如果被性格软弱、多疑又能力平庸的庆和帝知道了。 顾瑟都不敢继续想下去。 她一面又心痛。 心痛梦里把这样的生活过了一辈子,直到最后死于逆军刀锋之下的父亲。 顾九识却抚了抚她的发,道:“阿苦,小谢说依旧给你安排了你住过的房间,你带的丫头也已经先去房里收拾了,你先去吧。” 顾瑟抬头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顾九识只是微笑,道:“快去吧。” 他目送着女儿的背影分花拂柳地隐去,视线重新回到胡远山身上,却淡淡地道:“带路吧。” 胡远山有些惊愕地抬起了头,道:“德昭!” 顾九识道:“桑简公一生不仕,陛下几回征辟,都没有把他请入朝来。如今竟然为一人效鞍马。顾某也很想见识一回。” 胡远山呆立在那里,愣了一回。 直到顾九识已经向通往客舍的那条路上迈了几步,他才恍然一样地追了上去:“德昭,德昭!——唉,总归是我对你不住。” 两个人谁都没有留意到路边坐在高高树杈上的青衣小少年,在顾瑟离开之后犹豫了片刻,像一只灵巧的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 天空中忽然聚起铅灰色乌云的时候,谢守拙正在浣花台上代师作陪。茶斗过三巡,座中的文人们已经纷纷起墨落笔,一时吟哦声渐。 跟在他身边的小道童最先看到变天,忙扯了他衣袖示意。 谢守拙当即转去寻大师兄冲阳子,一时安排众人去客舍避雨,忙得团团地转。 等到与会众人都到了客舍,外头果然就下起又急又大的雨来。 谢守拙抱着臂,站在窗屉底下,嘴角紧紧地抿着,看着外面瓢泼似的雨势,心里头总有些隐隐的定不下来,仿佛有什么事被他遗落了。 他把山上的事林林总总地想了一遍,怎么也抓不住那一点微微的警兆。 灰色浓郁到生出微蓝的天空里,忽然撕开了一道雪亮的闪电。 像是顾瑟的侍女闻音行色匆匆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一样,猛地揭破了他心里那一点朦胧的念头—— ※ “你说顾四娘子带了一个侍女独自上山去了,一直没有回来?!” 被披着雨进屋的越惊吾打破了气氛,相对而坐的两个人里,顾九识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夙延川先霍然站起了身。 顾九识也紧跟着站了起来,紧紧地盯住了青衫的小少年,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被两个人这样看着,即使是沉静面瘫如越惊吾,都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他嗓音微紧,道:“顾四娘子到了精舍以后,侍女进望京七景里‘野泉鹿鸣’地图,言是谢氏小郎君所遗,约四娘子同去游赏,又说以茶宴故,诸景俱经清扫,她若是独自在屋中无趣,可以先行前往。后来四娘子便带一名侍女携地图出行……” 不待他说完,夙延川已低声喝道:“谢守拙!” 颇有些怒意。 顾九识道:“殿下,小女孤身在外,下官心中不安,请告退了。” 他直起了腰,几乎是有些愕然地看着夙延川似乎都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径直转进了屏风后,不过片刻功夫,已经把宽袍广袖换了一身紧身软甲,一边束着袖口的绑带,一面快步走了出来。 他向越惊 分卷阅读24 吾摊了一只手示意。 越惊吾向墙边的箱子里取出一架□□,送到他面前,看着他娴熟地解开锁扣,缚在手上,忍不住道:“殿下,江骄阳昨日传过信来……” 夙延川道:“正是因为如此,才更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外面。” 一转眼,却看到屋中还立着神情惊愕的顾九识。 夙延川闭了闭眼。 像是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这个房间里还有当事人的亲生父亲。 ——在听到那个小姑娘可能在这样扑天席地的大雨里独处山野的时候,他是真的有震怒和猝不及防的慌乱。 顾九识已凝声道:“当日小女便承殿下相救之恩。今日之事,实不敢多有劳殿下。” 夙延川道:“顾卿,你应知道今日我二弟也来到此处。那你可知望京山中此刻有多少人?有多少是酒狂名士、翩翩君子,又有多少是江湖浪客、亡命之徒?” 他话中的意思让顾九识面色几乎倏忽之间变得雪白。 他道:“臣少学剑。敢请殿下借我力士,臣不胜犬马之情。” 夙延川最后把手臂上的短弩又检查了一遍,拍了拍顾九识的肩膀,又俯身将马鞭挽在手中。 他身量高大,比正当盛年的顾九识还高拔些许,手上的动作是带着安慰的,眼中却是鹰一样冷而厉的光。 那个狡黠又灵慧的小姑娘,如今还没有到一朵花开的年纪。 他沉声道:“顾卿放心。孤一定会把令爱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第18章 ※ 大雨如注,天地之间只有一片茫茫的白色。 余红眉伏在巨树粗壮的枝杈上,说不出是兴奋还是紧张,身体甚至有些轻轻地打着摆子。他觉得自己一定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但豆大的雨点穿过树冠浓密的枝叶打在他身上,让他分不清雨水和汗水。 在这样的雨里,就算是血水,也一定很快就会被冲淡、流走吧。 他眼前又浮起那整整一船的黄金,和侄子双眼暴突的深褐色头颅。 杀人,他做过许多次。 “白昼探丸九市中”。 “探丸郎”唯一的“赤丸”,名震北地草莽的“却红刀”。 就是当街枭首、扬长而去,也已经不能让他这样的心情激荡。 他左手紧紧地扣住了一根树枝,那成年人大腿粗细的干枝被他一握之下,竟然生生地断裂开来。左手臂上被洞穿过一次的创口还在隐隐作痛,那种痛楚让他的眼中反而激荡起了更疯狂的杀意和凶光。 就在这个时候,密集的雨声中,陡然间响起了一声尖锐的、短促的哨箭声。 七、八骑骏马冒着如瀑的大雨,转过隘口,向后山的方向疾驰而来。 余红眉扣指含在口中,吹出一声响亮的哨音。 飞蝗般的箭支从沿山路两边铺天盖地地射了出来。 两翼的马上,骑士却忽然高喊了一声“护驾”。 夙延川被围在中间,四面的侍卫高高地举起了盾牌,将他严严实实地护住。 穿着一色软甲的黑衣人从更外侧包抄过来,即使是伏在树上,也看得到道路两边忽然流出的暗红色血液,很快被雨水冲走。 四、五片雪亮的刀光从树上斜斜地扑了下来。 夙延川手腕一翻,黑色的鞭影宛如游龙凌空而起,与两道刀光正面相触。 与此同时,他右手小臂在甲片上轻轻一格,随着一阵清脆的机括声,三支□□已经如流星般激射而出。 一直跟在他马后的越惊吾清声喝道:“齐射!” 夙延川一鞭、一弩,须臾之间已将突袭的四人打退三个。 一轮更密集的箭支织成一张巨网,一时之间漫天的风雨都被遮蔽了,将他和暗杀者割裂开来。 余红眉却如一片阴影一般,忽然出现在他的马前。 夙延川抽出了刀。 两片刀光在雨水中叩击,持刀的人有刹那的对视。 余红眉眼中爬满了细密的红血丝,神色狞厉如鬼魅,夙延川面上却没有丝毫其他的表情,大雨淋湿他额上的发丝,让他的目光像他的刀尖一样冷硬。 而他的刀在淋漓的大雨中,竟然生出了隐隐的啸音—— 只在瞬息之间,少年太子已经与余红眉换过十余刀。 产自平明都护府的雄骏代马嘶鸣着倒在地上。余红眉的刀陷在马颈里,一只手还 死死地握着夙延川的小腿——他掌力何其厉害,几乎就扣进肉里去,夙延川却恍如未觉似的,抬腿狠狠地踹在他胸前。 “你……杀我侄儿,断我传承……你非天命!不、不得……好……死……” 委顿在地上的余红眉还大瞪着眼睛,没有完全咽气,越惊吾另牵了一匹马上前,夙延川接过缰绳,吩咐道:“其他几条路都搜一遍,查干净了,送到老二屋里去。” 一面翻身上马,一人一骑在大雨里沿着山路更向上去了。 ※ 一步之外,就是倾落天河一般的大雨。 雨水被风吹着,斜斜地飘进没什么遮挡的山洞里。顾瑟在门口一侧石壁前驻足片刻,把壁上不知道什么年月有人写下的诗又读了一遍,微微地叹了口气。 “泗水粼粼帝子车。太平花月两相赊。望京应被楚云遮。……” 石壁上是一首,前面都可辨,只有尾句已然漫漶不清。揣摩词句,大约是英宗辛卯之变里,被南逃车驾所裹挟的人途经此地所作。那诗词句婉约,像是女子手笔,但字却写得墨迹纵横,流露出女子中少见的英气。 闻藤道:“姑娘,快往里站站罢,那里都是雨。” 顾瑟向内走了几步,回到风雨略吹不到的地方,把衣角拧了拧,湿透的布料哗啦啦的流出一汪水来,和外面的雨声呼应着,提醒着她此时的处境。 闻藤怀里的火折子浸了水,尝试了许多回也没能把树枝引起火来。 她站在顾瑟身边,也抬头看着山洞外的天空,有些愁郁地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停。姑娘若是这样湿着衣裳,回去只怕要受风寒。” 顾瑟却轻轻地比了个嘘的手势。 闻藤跟着侧耳细听,空山急雨,其声如雷,她却在这样的雨声里隐约听到一点怪异的、若隐若现的人声。 她心里头提了起来,一时许多山精鬼魅的故事都翻上眼前。 顾瑟没有想到一向稳重的闻藤脑子里想了些什么,她静静地听了一时,道:“地上的火堆,”其实一直没有生起火来,只是些许枝叶堆在那里,作成一堆,“平了吧,我们先躲一躲。这声音不大对,不像是来寻人的。” 她们是比着谢守拙留下的地图上的山,雨下起来的时候,因为“鹿泉”这一景并无亭台、房舍,因此又沿着山路往里走了走,找到一处勉强可以容身的山洞避雨。 分卷阅读25 这山洞原本就没什么纵深,只在一侧的出口处有一块形状嶙峋的巨石半遮蔽着。 闻藤打起精神道:“我服侍姑娘去石头后面暂避一避吧。” 话音未落,洞外忽然闪过两道黑黢黢的影子。她心里原本就十分紧绷,这时余光一扫,不由得发出“啊”的一声短促的尖叫。 闻藤面色刷的雪白一片。 她紧紧地闭上了嘴,推着顾瑟往石头后面去。 然而已经迟了——那两个已经过去的身影忽地折了回来,不是闻藤想象中的鬼怪,而是两个蒙着面的黑衣人,臂上、腿上都有些血迹,衣裤割烂的地方也垂落着。其中一个个子瘦高,手里拎着一柄短刀,进了山洞,眼睛一扫,就看到地上堆叠的新鲜树枝。 他道:“有人。” 声音十分粗噶。 他的同伴道:“这个时候,望京山能有什么女人,别是山下的农女罢,东宫的疯狗还在后面咬着,我们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那人摇了摇头,道:“我们这样走,也很难走得脱,归骑有一支哨探,极擅寻人。还不如抓几个人为质,万一里头有个值钱的,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们了。” 闻藤本来紧紧地伏在顾瑟外面,这时忽然把她又向里推了推,自己直起了身来。 顾瑟抓住了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闻藤把她的手握住了,又一根一根地掰开——顾瑟用了大力气,闻藤也用了大力气,她一生都没有对自己的小主人这样地用力过。 她以口型慢慢地说道:“我出去以后,你就快跑。” 她忽然从石头的背面跑了出去,口中尖声喊道:“鬼!有鬼啊啊啊啊——” 她目标极为明确,跑出去的时候,就对准了前面那个持刀的瘦高个握着刀的手,那人猝不及防之下,竟然真的被她绊了一个趔趄,手中的短刀脱手而出,掉在地上。 石头后面的顾瑟死死地咬住了唇,擦了满脸的泪水,拔步向外急奔。 “大哥,还有一个!” 瘦高个本来正气急败坏地一脚踢在闻藤身上,听见同伴的叫声,狠声道:“追,一定是条大鱼!” 顾瑟冲进雨里,大雨立刻把青布的裋褐打得湿透,水淋淋地贴在身上。外面的雨已经下了些许时候,但毫无歇止的迹象,甚至比之前还要大。 她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雨。 深秋时节雨水刺骨的冷,衣服贴在人身上的感觉黏腻又古怪。但她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感谢过她今天扮作一个书童,穿了男孩子穿的短打。 她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悔恨过——她一生顺风顺水,即使是在梦里,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危险。 只是一次任性,就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都陷入绝境,忠心的侍女甚至要代她去死。 她面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都混合在一处流淌、滴落。茫茫然的视野里,她分辨不清山路和草丛的区别,许多次都在湿滑的地面上趔趄,又踉踉跄跄地向前。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雨幕遮天席地,举世只有一片苍白色。 而在这苍白的、雷鸣般的雨声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追在顾瑟身后的两个人腿上都有些伤,但毕竟是两个成年男人,追逐了这一会时候,其中一个已经把那柄刀用力掷了过来:“哪里走!” 刀尖刺破雨水的声音在她身后,她甚至感受到那种与秋雨不同质的冰冷就要在下一刻割裂她的肌肤。 但那阵马蹄声也已经越驰越近。 一只脚忽然陷进了草下的泥泞里,顾瑟脚下一软——雨中的奔跑,已经消耗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几乎是有些绝望地抬起头,向前伸出了手。 那只手被一只麦色的大手牢牢地握住了。 倾盆的大雨里,夙延川黑衣白马,纵马而来。 他面沉如铁,握住了顾瑟的手,臂上肌肉绷紧,用力一拉。 顾瑟只觉得身体一轻,腰背被轻轻一撞,已经落在夙延川的身前。 第19章 ※ 顾瑟跌坐在马上,硬质的马鞍硌得她微微向后仰,撞进一个冰冷的,带着血和雨水腥味的怀抱里。 握着她的那只手臂几乎是同时就收紧,紧紧地箍住了她。 眼前忽然一黑,一只手盖在了她的眼睛上。 夙延川低声道:“不要看。” 雨水冰冷,怀抱冰冷,他的吐息却是热的,吐字时胸腔的震动传递到她的身上,让她用力地点头,深深地战栗。 然后是机簧弹动的声音。 她听到两次机括转动的声音。< ;/p> 然后马向前走了起来,等到他们已经远离了原地,掩在她眼前的手才放了下去。 身后忽然一空,顾瑟有些慌乱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夙延川道:“别怕。” 他虽然嘴里说着叫她不要怕,但顾瑟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难看的面色,嘴角紧紧地抿着,他该是想要安抚她的,可是竟连一个皮上的笑都挤不出来。 但他的动作却轻柔。他抬手解下披着的斗篷覆在她的身上,对他来说合身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太过宽大,几乎把她整个人裹了两圈。 顾瑟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空隙里挤出两只手来,抓住了他的衣角。 这个动作似乎取悦了夙延川。 他的脸色稍稍地好转了一点,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问道:“你一个人?你的侍女呢?” 顾瑟微微地打了个颤,道:“她还在我们躲雨的山洞里,她……她为了救我……” 她仰着头看他,眼中全是恳求。 夙延川道:“你们一共遇到了几个人?” 顾瑟道:“就是这两个人……我怕闻藤受了伤,殿下,她是一心一意地想要救我。” 夙延川闭了闭眼。 他以为她的恳求是求他去救她的侍女。 可是,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他才能看懂她在为什么求他—— 她是在告诉他,她的侍女很忠诚,请他不要降下责罚。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 大雨里夙延川微微低头看她,目光冷峻而沉凝。雨水流过他线条凌厉的眉额、脸颊、下巴,又落在她握着他衣角的手上。 夙延川伸出手去,把她的手指覆在掌下。 他的皮肤初相触时也是冷的,但贴着片刻,就会感受到骨肉里的热度溢出来,暖住了她。 他声音沉沉地开口道:“好。我让人去找她。” 顾瑟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衣角。 夙延川低声道:“我先带你回去,你不能再淋雨了。”他喉间滚动,像是极压抑,温声道:“你也乖一点,好不好?” ※ 山道上风急雨骤,一骑快马从帘幕般的大雨里疾驰而来。 廊柱下抱着臂的顾九识快步向前,走到门廊的最外头,整个身 分卷阅读26 子几乎要倾到雨里去。 跟在他身后的谢守拙立刻替他撑起了伞,低声道:“世叔,秋雨寒凉,您不要也淋湿了。” 顾九识只是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 谢守拙大恸。 他自己都怎么也想不通,他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顾瑟还那么小。 他怎么能放她一个人上山? 他心里像有一把刀子在反复翻搅。 可他甚至什么都不能去做。 整个望京山都被太子的亲卫封锁了。 为首的那个青衫少年,在他提出想要进山去寻找顾瑟的时候,就用那样冷漠的眼神盯着他看了他一眼,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他想要强闯,却被那个少年一箭射穿了衣袖。 谢守拙心中翻江倒海地痛着。 那骑骏马却在门口停了下来。 夙延川翻身下了马,没有接顾瑟向他伸出来的手,而是探臂握在她腰上,轻轻一提,将她抱了下来。 顾瑟被他的斗篷裹着,站在地上的时候还有些磕磕绊绊的。 顾九识已经蹲下去,一把把她抱在怀里。 顾瑟脖颈间被雨水浸得湿冷的皮肤上就忽然滴上了温热的液体。 男儿落泪。 顾瑟从来没有见过顾九识流泪。 但那温热只是刹那,顾九识已经放开了她,牵了她冰冷的手,道:“你的丫头一直给你看着水,先进屋去盥沐吧。” 除了微微泛红的眼眶,顾瑟几乎要以为那一点热意是她的幻觉。 夙延川从后面走了上来。 顾瑟回过头看着他。 雨声中又有一片马蹄声从远至近。 她想问“是不是闻藤他们回来了”,却被他轻轻推了一把,催促道:“快进去。” 顾瑟只是迟疑了刹那,就顺从地离开了,身影隐没在门扉里。 越惊吾跳下马来,快步走到夙延川身后,道:“殿下,山中计有死士七十四人。”他低着头,神色淡漠,齿颊含冰,道:“遵殿下之命,俱杀之。” 夙延川颔首。 风雨中一队一队的黑甲骑兵渐次归来,一具具尸首堆叠在山道上。苍茫的大雨冲刷着血水。夙延川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一眼。 他道:“都送到老二的院子里去。免得他回头找不到人,要来找我哭。”又伸手一指:“这个却红刀,送到西市去,告诉江骄阳,孤等着他的谢礼。” 他这样说话的时候,顾九识就一直静默地站在一旁,就像是既没有看到太子身边比禁军还要精锐的卫士,也没有看到太子公然杀人、威凌兄弟的一幕。 夙延川在他平静无波的面孔上一扫而过,道:“顾卿,孤与你有话说。” ※ 顾瑟洗过了澡,闻音用干布巾为她吸去发上的水,又拿篦子替她通头。 她却提着笔,在纸上随意地写着字。 顾九识敲门进来。 他看着闻音,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闻音担忧地看了顾瑟一眼,屈膝退了下去。 顾瑟站起身,急急地问道:“父亲,闻藤回来了吗?” 顾九识安抚地道:“她已经被带回来了,殿下带的太医给她看了脉,只是腰腹受了些伤,有些内淤,性命、神志都无碍,将养些时日,你若是想要她,仍可回你身边侍候。” 顾瑟才吁了口气。 梦里,闻藤和闻音就一直忠心耿耿地跟随着她。 她做了那样一个梦,这一生有了许多想要保护的人和事,却并不想因为这些变数,而让原本好好地跟随在她身边的人受到折磨。 顾瑟解了心事,就注意到顾九识神色间有些异样。 她拿起桌上的茶壶,试了试水温,倒了一杯清水,放在顾九识面前的桌面上。 顾九识就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又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阿苦,你与殿下见过几回面?” 顾瑟道:“当日也是在望京山,我被殿下所救,是第一回 。后来表姐过生的时候,在姑父府上,又见过一回。” 顾九识看着她的神情,慢慢地问道:“你觉得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顾瑟觉得父亲这话来得莫名 。 她仰头看过去。 顾九识面上平静,目光却严肃。 顾瑟就想了想,审慎地道:“殿下有雄主气象。” 顾九识问道:“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顾瑟是真的被问得有些迷惑。 顾九识看着她露出困惑之色的小脸,这一次没有再问下去,他站了起来,脸上恢复了温和的笑意,道:“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只管叫丫头来找为父。” ※ 顾九识从顾瑟的房间里出来,沿着楼梯登上了阁楼。 太子夙延川换回了上午他刚见到的时候穿的玄色广袖衫,斜斜倚在栏杆上,目光垂落下去,面上一片淡漠之色。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道:“顾卿,你来了?” 顾九识顺着太子的目光看过去。一列黑衣甲位就冒着雨守在那座小院的墙外,而原本清幽、植兰花木的院落里,齐齐整整地码着太子的回礼。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屋子紧闭的门窗,连窗屉也密密的落了下去。 顾九识极轻地嗤了一声。 夙延川忽地笑道:“顾卿,原来你也会讽人。”他侧头看过来,狭长的眼睛里又恢复了从前那种似有似无的暗光:“孤还以为顾卿是如玉君子,光风霁月。” 顾九识不动声色地道:“如今殿下亦知臣只是个俗人。” 他由胡远山当中为媒,初与夙延川对答之时,只以“下官”为称。 后来顾瑟遇险,他向夙延川请求借兵的时候,方才自称为臣。 其中微妙,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君臣对视一眼,各自转了开去。 夙延川似笑非笑地道:“顾卿若是纯粹君子,也许此刻反而是孤要头疼。” 顾九识面色不变,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里的深意一般,只是道:“臣惭愧。” 夙延川问道:“府上的小娘子……” 话只说了一半,却就住了口。他转回身,目光远远投了出去,道:“雨要停了。” 临高极目,雨幕中远山嶙峋的轮廓渐渐映入人眼中,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在肆虐了半日工夫之后,终于开始转小,露出一点将停未停的苗头了。 ※ 车子粼粼地向山下驶去的时候,顾瑟挑着窗帘,望向漫山遍野被雨水洗透的郁郁莽苍,耳畔松涛万鼓,脑海中忽地又浮起那半首她在山洞壁上看到的。 “泗水粼粼帝子车,太平花月两相赊。望京应被楚云遮。 “别有金樽伤如玉,那曾风雨晚干戈。……” 她轻轻地道:“此身知度几天河?” 雨霁云收,望京山正是一峦新碧。 — 分卷阅读27 —卷一.试香罗·完—— *,唐教坊曲名。韩淲词有“春风初试薄罗衫”句,名。 第二卷 凭阑人 第20章 ※ 庆和二十一年春,开原府。 春冰新解,万物苏生。休憩一冬的农人开始新一年的耕作,府城里也再次恢复了年前的喧嚣。 一架翠幄青油车从东街喧闹的集市中间穿行过去。车辕上坐着的青衫少年眉目如画,即使板着一张脸,也有沿路的本地人、走熟惯的外地商贩纷纷地跟他打着招呼:“小乙哥,今日也随二娘子出门吗?” 也有人向车里高声道:“二娘子,拙荆问您的好嘞!”“我老娘说要我谢谢您呐。”“您要不要吃点小萝卜?家里炕头种的,保清甜好吃!”——一面说着,一面就装进布袋里,往车上丢。 车里的闻藤听着外面的声响,笑盈盈地道:“看着大郎君出门,奴婢才知道古人说的‘掷果盈车’‘看杀卫玠’是何等的盛况。” 越惊吾从四年前,顾瑟在望京山遇险之后,就被夙延川调到顾瑟身边,专保护她的安全。 也是那个时候,顾瑟才知道他是宣国公府旧部下、平明关如今的主事副将越沉戈的幼子。 三年前,顾九识迁开原府少尹,顾瑟随父赴任,越惊吾也跟随顾瑟出了京。 这几年里的几回凶险,都是他一力破之,又有一回于极危难之际救顾九识性命,顾瑟从此只与他姐弟相称,在下人口中,称呼也变成了大郎君。 顾瑟倚在柔软的羽枕里闭目养神,闻言眼睛也不睁地笑道:“你们只管嘴贫,教小越听见了,我倒要看你们长了几条舌头。” 越惊吾只比她小一年,今年已经十三、四岁。少年时就雌雄莫辨的轮廓随着年岁的增长,反而日趋妍丽,即使是与顾瑟站在一起,看上去也是一个英气、一个柔美的一双姐妹花。 他平日打熬筋骨,和一班军汉、游侠在校场流血流汗,单手能开二十石的弓。旁人都晒得赤铜也似筋肉,偏唯有他白皙如初。 顾瑟想起小少年平日看着自己的皮肤而苦恼的脸,忍不住笑了笑。 马车有一阵轻微的顿挫,随后停了下来,越惊吾问道:“瑟姊,到忠良里善堂了,你还下车么?” 顾瑟撩开了帘子,道:“我去看看。” 闻藤和闻音先她一步跳了下去,放了小杌子在车下:“姑娘小心些。” 堂屋里有几个年老的妇人守着火盆编竹篾,听到门口的人声,都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了上来,纷纷道:“二娘子,您来了!这一向许多时候没有见您出门,我们都牵挂得很。” 顾瑟与她们一一问好,被簇拥着往屋里来。 更多在后院听到声音的妇人、女子涌了出来,堂屋里一时站了二、三十人,搬桌椅的搬桌椅,泡茶的泡茶,又拿袖子抹了抹桌面:“地方实在简陋,茶也是去岁南地商人贩来的陈茶,慢待娘子了。” 顾瑟就压了压手,笑盈盈地道:“不必如此,原是我今日偶然过来看看。劳动了你们,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闻藤和闻音取了荷包出来,一个一个地分派:“今年过年的时候,姑娘不在府里,没有给你们送年礼钱,今儿特来补上。” 为首的老妪摸着手中的缎面荷包,有些浑浊的眼中就淌下泪来。 “二娘子给我们吃住,治我们的病,又给我们找了谋生的长久法子。怎么还当得起娘子额外的赏赐。” 顾瑟笑道:“杨婶,这都是小节。最近开春了,善堂的房舍若是有漏水、漏风的,及时往府衙去报,或是报给齐先生都使得。若是左近有疫情,务要速速地报给我。” 杨妪道:“娘子放心,我们都留意着。” 顾瑟就点了点头,又问道:“这几个月生意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人再来寻事?” 杨妪道:“托娘子和越将军的福,万事都好,更没什么人敢来找麻烦的。……又添了几位活不下去的孤儿寡母,名册都递到府里去了……挣的钱也尽够花,竟不能再好的。” 顾瑟心里有了数,又说了几句话,才作别出来,众人又簇拥着送她上车。 这样的善堂,从她随顾九识来开原的当年秋天开始,这几年里陆陆续续地已经办了十几个,专为庇护孤寡无依的老、中、青年女子,随个人身体条件,授些编器、绣花、描样、乃至淘制胭脂、染造花笺之类的工作来供养自己,有数术天分的,还会被教导算术、盘账——这样的适龄女孩儿,往往很快就会被殷实之家聘走。又有收留男女孩童的义学,和一些其他安置手段,三、四年下来,竟已不知惠及到开原府的多少孤苦百姓。 也难怪不知道有多少豪吏、乡绅想要她父女死。 顾瑟上了车,颇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 忠良里善堂已经是她今天要走的最后一处 ,越惊吾驾车极稳且快,不多时就从城北回到了城东的宅子里。 因为带着年少的女儿在任上,顾九识在东大街上赁了座四进的宅子,自己平日里只在第二进起居,第三进全留给顾瑟居住。 顾瑟到家的时候,顾九识还没有回。垂花门里头停了一驾有些眼生的马车,两个身形彪壮的武士守在边上,另有一个在门口同管事顾满春说话。 越惊吾驾着车一进门,顾满春就撇下那人迎了上来,道:“姑娘回的正好。京里送了东西来,须得姑娘来验看才是。” 顾瑟“哦”了一声,笑问道:“祖母和娘亲上个月不是才送了一车东西来,怎么这样快又来?都带了什么,可有单子?” 顾满春却有些紧张地摇了摇头,道:“不是府里送来的。”他哎了一声,道:“您看看就知道了。” 这样两句话的工夫,先头和顾满春说话的那个人已经跟了过来,拜道:“属下参见左卫将军。” 越惊吾颔首,向顾瑟道:“瑟姊,交给我就是了。” 顾瑟就看了那人一眼,对顾满春道:“辛苦满春叔了,后头的事给小越处置就是了。” 又同越惊吾点了点头,带着闻音和闻藤往里去了。 ※ 顾瑟盥洗过后,换了在家的衣裳,越惊吾才进了门。 他怀里抱着两个不一般大小的木盒子,放在桌上,知云给他倒了水,被他一口喝了,自己拿过壶又倒了一杯。 顾瑟笑弯了眼,道:“慢些,慢些,怎么就这样的渴。” 越惊吾却指了指桌上的盒子,道:“瑟姊,送来的东西我都对过单子了,这里头我却不敢动的,只好你自己来看。” 顾瑟就拿起上头个子小的那个来。那盒子看去是素面木质,但入手极沉,触手冰冰凉凉,隐然生腻,顾瑟端在手里上下看了一回,才看出藏在缝隙里的极隐蔽  分卷阅读28 又精巧的锁扣来。 她笑道:“这是什么?怎么这样的神秘?” 说着拔了头上的钗子,没有理会随之垂落下来的一缕发丝,将薄薄的钗尖沿着缝隙挑了进去,左右微微地转动,片刻之后,才听到一声脆响,那盒子被她双手一分,露出里头的几张薄薄的纸来。 顾瑟有些好奇地捡了一张出来。 上头写的是“东至大溪庄,南至白云县,西至榆山,北至官道,共八百二十亩”,另有几行文字、签押,盖着朱印。 竟是一张地契。 顾瑟往下翻了翻,盒子里一叠七、八张,俱都是地契,地亩有大有小,加在一起大约有四五千亩。 顾瑟惊讶地看着越惊吾,道:“这不是……?” 她本来以为是夙延川遣来的人。这几年里,东宫常有东西以越惊吾的名义送到开原府,但都是些纸墨、熏香、衣料之类,日常用的物什。 所以到此时看了这些地契,她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夙延川给她送地做什么? 她怎么能收? 越惊吾道:“瑟姊,你不要看我,我也不知道的。” 顾瑟嘴角翘起来,盯着他问道:“你不知道,你前段时间会跟满春叔打听开原周边的地况?合着都在这等着我呢?” 越惊吾只是摇头,到后面实在撑不住,道:“瑟姊,想必殿下信里会有交代的,你问我,我实在是说不出什么。” 他干脆把头埋进手臂里,趴在顾瑟桌边假睡。 他从七岁就被家族送到东宫,旁人都看他如质子,只有他自己清楚夙延川待他亲近信任,许多事都不瞒他。 从顾瑟第一次出现在夙延川身边,他就知道这个小娘子对太子而言的特殊性。 在她之前、在她之后,夙延川都从来没有这样的照顾过一个女孩子。 二十二岁尚未成亲的皇太子,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费尽了心机,想要把自家的女儿、妹妹,甚至是妻子送上他的床榻。 还有许多人揣测太子好南风,精挑细选地进上娈宠。 夙延川一个都没有纳过,仿佛年轻的太子脑中就没有“女色”这一根弦。 但远离京城的开原府,却会定期、定时地收到来自东宫的书信和用物。 即使是就在京郊的大伽陀园,都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越惊吾的思绪漫无边际地乱飘,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楚的。 他就只要保护好瑟姊的安全就好了。神仙下棋,就让神仙下棋去。和他一介武夫又有什么关系呢? 第21章 ※ 顾瑟看着埋头装睡的越惊吾,也只能带着笑摇了摇头。 她把手里几张轻飘飘却又重于千金的契纸仍旧放回盒子里,取了另一个匣子在手中。 这个匣子就比之前那个轻一些,是温温的木质了。顾瑟却皱了皱鼻子,将持匣的手贴在鼻端嗅了嗅,果然就有一股难以辨察的香气萦在指尖。 再细细嗅时,那香就消隐了,空气中只有些微淡薄的苦意。 那一点几不可察的香和苦,正像是她这时一点难以言明的心绪。 她握着那个盒子,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想去看该是收在里面的那一封信。 她今年已经十四岁了。 因为跟着父亲在京外任所的缘故,至今都没有订亲。 从去年年初开始,祖母和母亲来的信里就一直催促着父亲把她送回京去。 在梦里,姐姐顾笙在庆和二十年被封为了太子妃。 她也曾经想过,现实会不会如她的梦一般重演。 可是竟也没有。 十七岁的顾笙直到现在都没有被赐婚,甚至也没有说亲事,不知道二婶蒋氏是怎样说服了钟老夫人和云弗,抑或是顾笙自己做了怎样的表态,让祖母和母亲竟然都保持了沉默。 顾瑟却觉得有些茫然了。 她做了那样一场收梢惨烈的梦,而醒来之后想要去做的事,无非是保护她想要保护的人,不要走上梦中的苦痛结局。 祖父、父亲、母亲、顾笙、顾璟……也包括夙延川。 这一次,夙延川没有娶顾笙。 她远离京城,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 但她却知道,这样的顾笙就不必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背叛夙延川,也就不会再被皇后赐绫 。 而夙延川总归是要成婚的。 他是国之储君,负担着朝野的期待,这种期待不仅仅关乎政令,也包括意味着国朝稳定传承的后嗣。 以顾瑟梦中的记忆,太子加冠以后的一两年里,白太后忽然开始非常热衷于召见帝都适龄的少女——顾笙当时也是因此进入了白太后的视线。 而已经拖了两年的夙延川,想必白太后此刻亦是十分焦虑吧。 顾瑟摩挲着沉香木质地温柔的表面,把她记忆中年纪合适的女孩子们一个一个地回想。 越惊吾伏在那里好一阵子,都没有听到顾瑟的声音,忍不住抬起了头:“瑟姊?” 她坐在那里,却像是一尊琉璃做的美人,一阵风来,就会粉身碎骨一样的空茫。 顾瑟有些恍然地回了神,疑惑地看着他。 越惊吾道:“瑟姊在想什么?” 顾瑟脱口道:“我在想哪家的小娘子更适合给殿下做太子妃呀。” 越惊吾跳了起来。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顾瑟,道:“瑟姊,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哪家的小娘子做太子妃……殿下他信里都写了什么啊!” 顾瑟眉梢微颦,道:“多大的人了,还这样不稳重,还不坐下。” 越惊吾就讷讷地坐了回去,一眼看见顾瑟手里的木盒还没有打开过,才放了一半的心,又瞄了顾瑟一眼,想要说什么,想了想又放弃了,只看着顾瑟解了腕上的镯子,扭开了端口,从中空的镯管里倒出一枚指甲盖长短的小小银匙。 机簧嵌进了钥匙,啪嗒一声弹开了。 盒子里的信掉了出来,落在顾瑟怀里。 夙延川书信一向简短。他事务繁杂,尤其是今年除夕宫宴之后,庆和帝龙体微恙,令太子监国,他的声望和责任都与日递增。 他笔迹凌厉,不长的信被他写得墨迹淋漓,破纸惊飞。但语气却温和,问她开原诸事,因上个月开原府报了旱兆,问后来可曾下过雨,又问越惊吾学业,再说京中朝局,只在最后一笔提到匣中地契,说听她在开原为善义事,担心她花光了脂粉钱,为她贴补些私房。 随着信一起放在匣子里的,还有一方青玉海上生月纽印章,玉质剔透,雕工朴拙,翻过来刻着“长忆”,字亦与信上如出一辙。 顾瑟轻轻摩挲着印面,一时有些出神。 越惊吾却摸了摸头,问道:“瑟姊,长忆是谁?” 去年秋天的时候,她有一回随顾九识赴开原名士雅集,席间作过一首 分卷阅读29 ,后来与会诗文被编纂成集,以不宜直署闺名,她就从古人诗中取了“长忆”两个字,托为雅号写了上去。 她以胡服男儿装束示人,又有顾九识的面子在,在场的都是些好名的文人,没有谁会把这个名字背后的身份到处乱传。看到文集的人最多也就以为是哪一位的子侄,更不会生出其他猜想。 顾瑟一时难言,竟不知道是因为他百忙之中,竟会为她亲手刻一枚印,千里迢迢地寄过来,还是因为这样只不过生活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于千里之外也了如指掌。 ——那他也会看到她写“劳鸿却寄小泥炉”吗? 所以以为她是说他礼轻,偏劳鸿雁,寄了几千亩的土地过来? 可她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又凭什么觉得她是在写他? 她垂了眼睫,道:“并没有谁,不过是枚闲章罢了。” 越惊吾“哦”了一声,又觑她面上。 这一回没有了之前的茫然,生了些血色,就显得真实有生气许多。 他放下了心,才站起身来,道:“瑟姊,那我就先走啦。顾叔叔这时候还没有回来,我带人去接他。” 顾瑟知道最近并不大太平,也不留他,温声道:“多带些人手,你也要保重安全。” 越惊吾走了以后,顾瑟又出了一回神,把桌上的信纸和盒子都收了起来。 闻藤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掌灯。 她道:“姑娘,齐先生过来了,在外院等着,问姑娘这会子可有工夫?” 看顾瑟点了头,就服侍她披上了厚厚的大氅。 ※ 齐元达在待客的偏厅里来回地踱着步。 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跫音轻而稳,他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就看到裹着大红羽缎氅衣的女东主在两名丫鬟的陪伴下姗姗走进屋来。 他今年已经近五十岁,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了,而且一生经历跌宕,见过许多佳人、才子,但每回看见这位女主人,仍旧都要忍不住赞叹。 倒不单单是眉眼间的殊色,也已经无关乎年龄,而是居移气、养移体,久视大局,自然而生的气度,教人一眼就神为之夺。 他在这位小主人手下为幕僚,为她效力也近四年了。把她这几年做过的事回过头来想,其中千里伏脉、高屋建瓴的手段和布局,竟然让他都觉得背上生出凉汗。 当时跪在开原府大牢门口,被她撩开窗帘问“请您为我解一桩惑”的时候,他又哪里想到会有今天呢? 他又想起每个月都静悄悄停在顾家垂花门里的马车。 就是不知道这样一位主君,往后会花落谁家?又要什么样的门户,养得住这样的一位女主人? 顾瑟在主位上坐了下来,闻藤烧起了水。 齐元达才回过神来,在她下首坐了,道:“姑娘,我按你的意思,走访了榆次、寿阳、阳曲、清源诸地,从去年冬月开始就都没有降过雨雪了。如今春耕在即,却连漳水、谷水这样的大河支脉都出现竭流,我瞧着各地的农人都有些不大安稳。” 又细细说了些枝节。 顾瑟点了点头。 她神色有些冷峻,但并没有太多意外之色,显然齐元达带回的消息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问道:“依先生看,月内有雨水的可能还有多少?” 齐元达摇头。 她又问道:“常平仓呢?先生查访过的地方,以先生之见,有几县可以真的从常平仓里拿出粮食来?” 齐元达几乎没有回想,就果断地道:“不足十一。”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便是这十中之一,也不能保证拿出来的粮食里有多少能吃,多少是霉米、糠麸、砂石。” 顾瑟沉默了片刻。 灯火映在她冷而镇定的侧脸上,她垂落的眼睫像一片雨中扑朔的刀锋。 齐元达迟疑了一回,又道:“开原府的春天雨水少些也是有的,未必就会旱起来。顾大人在开原的这几年,各地都修了不少陂塘,也能缓解一时。” 顾瑟道:“这些安慰的话,在我这里先生是大可不必说的。” 齐元达道:“也不尽是安慰……况且此际春耕才刚刚开始,并没有到开仓的地步。” 顾瑟却摇了摇头,闻藤给两个人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香茶,她抬手触了触杯壁,滚烫的热度从指尖扎进血管里。 她道:“我所虑的,并不是大旱,而是蝗祸。” 久旱必有蝗。 顾九识这些时日早出晚归,也是和她抱着一样的担忧。 齐元达色变。 今人以蝗为天灾。 顾九识任开原少尹以来,以其在京时圣眷优渥,又因为府尹杜先贽年迈不理事,一心只想做太平官,府衙诸事,都由顾九识一力主持。 顾九识父女在开原核土地、兴工事、立义学、课农桑,有多少乡民爱他,就有多少豪吏、土绅恨他。 他都不用设想,就知道如果开原真的发生了蝗灾,会有多少人以“亲民官失德,上天降灾以警之”为名,要把顾九识踩进泥里去。 顾瑟道:“所以我要请先生再帮我做一件事。” 第22章 ※ 易州,□□。 王府长史陆孝杰匆匆走进来的时候,秦王夙延庚正练完了一轮箭。 站在五十步之外的侍卫两股战战地把头上的瓷碗拿了下来,却被他重新搭起弓,微微眯着眼瞄准了。 他笑吟吟地道:“怎么,本王让你走了吗?” 那个侍卫被他这样用箭指着,又听到他皮笑肉不笑的问话,几乎生出一种被毒蛇缠绕的阴冷感。 他手都在发软,战战兢兢地把瓷碗重新顶在了头顶上。 夙延庚“哈哈哈”地狂笑了一阵,连看都没有看,拉满了弓的箭支风一样飞了出去。 侍卫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哀嚎,却很快被两边的亲卫堵住嘴拖了下去。 瓷器摔在地上,发出喀啦啦的脆响。 夙延庚把弓随手放在身后的随从手上,接过浸湿的布巾擦了擦手,一面轻描淡写地看了陆孝杰一眼,问道:“怎么,本王不是说了,没有要紧的事,不要来找我?” 就好像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陆孝杰也见怪不怪了。 他道:“王爷,是京中的来信。”从袖中取出一封钤印封口的信函来,微微躬身,恭敬地呈到夙延庚面前。 夙延庚接了过来,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陆孝杰又道:“还有开原那边……” 夙延庚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我心里有数。” 陆孝杰顿了顿,恭声应是。 一阵脚步声响起,陆孝杰直起身,看着夙延庚的背影已经扬长而去了。 他眯了眯眼,问身边没有跟过去的王府长随道:“今天第几个了,这回又是为 分卷阅读30 了什么?” 那长随道:“第四个了,前头有一个已经不行了。”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听内院服侍的人说,是因为昨儿带回来的那个豆腐娘子一头撞死了,王爷心里好不晦气。” 陆孝杰淡淡地“哦”了一声,道:“你们也劝着些,易州民风剽悍,别让外头带进来的人把王爷伤着了。” 那长随“嗐”了一声,道:“陆大人,您也晓得府里的事,有陈总管他老人家在,哪里有我们说话的地方。” 陆孝杰看了他一眼,道:“我不晓得你们说不说得话,我只晓得王爷若是出了什么损伤,你们一个也走不脱。” 那长随就陪了笑,讨饶道:“还是您老明白。”一面又道:“陆大人,不知道下回往京里送信是什么时候,可定了谁去没有,您看我……” ※ 王府总管陈渭正站在廊下和人说话。 夙延庚阴着脸进了门,他就把那人打发了,快步迎了上去,眼尖地看见夙延庚手里拿着一封信,便示意围过来的婢女都退开,只留了一个擅推拿的,在厅下站了听传。 夙延庚靠在榻上,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就倚在那里,闭上了眼。 侍女小碎步地走了过去,纤纤玉指轻柔地抚上他的发顶。 这侍女生了一张清秀的脸,身量却丰盈可爱,像一只熟透了的蜜桃。 夙延庚挑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任由少女柔软的手指在发丝间穿梭按压,又过了片刻,忽地扼住了那只手腕,摩挲了几下,向下一拉,翻身压了上去。 雨散云收之后,敞厅四面寂寂不敢出声的丫鬟们才在陈渭的指示下进来收拾痕迹。 夙延庚这时比起刚进门来,才显出年少挺拔精神,眉眼间有些饱足之后的惬意。 夙氏皇族外形都出色。夙延庚挺直了腰的时候,也能称得上一句身形高大,眉眼俊美。但也许是久耽声色的缘故,今年不过十九岁,眼下就有了些青黑之色。看人的时候,又常常显得有些阴鸷。 厅里很快又变得整整齐齐,丫鬟们都退去了,陈渭这才试探着问道:“殿下,京中出了什么事吗?” 夙延庚垂了眼皮,道:“母妃让我想个办法,把顾九识的女儿纳进府来。” 他恨顾九识入骨。 如愿被封了秦王以后,他本来以为可以在京城风风光光,好好地跟夙延川斗上一斗,算一算从小到大积下来的仇。 没想到就因为有人跟皇帝说了几句话,他就被踢出京城,发配到易州这个鸟不拉屎的封地上来。 他心中大恨,仔细一查,就知道父皇变脸前后,当时伴驾的只有东台舍人顾九识。 母妃劝慰他,封地天高皇帝远,做什么事都方便,让他好生筹谋,将来未必就没有回京的一天。 他也信了,思来想去,出京自己做自己的主,也没有什么不好。 唯一可惜的就是不在帝都,找不到个好机会教训教训那个姓顾的了。 没想到翻过头来,姓顾的忽然就外放,还好死不死地做了开原府少尹。 区区一个佞幸,做起亲民官来竟然还有模有样,把开原府上下整治的大气不敢出。 他身在易州,不管想要做什么,只要开原府轻轻一卡,他就什么都谋不成。 他道:“顾九识的女儿,不就是那个蠢货?她对我死心塌地,我做什么要把她纳进来?有什么意义?” 陈渭沉吟道:“殿下,顾少尹有两个女儿,一个长女,是与殿下相熟的那个,一个次女,殿下大约没有见过,如今听闻却是随顾少尹在任上。” 夙延庚掀起了眼皮,“哦?你这老狗,知道的倒多。” 他指了指一旁的凳子,道:“你给我说来听听。” 陈渭笑嘻嘻地拖了凳子凑到夙延庚身前,道:“奴婢一个阉人,平日里也就听听这些后院女人的事。殿下却是胸怀四海,自然关心的都是外头的大事了。” 他想了想,道:“顾少尹这两个女儿,说来也是奇了。大娘子是殿下您熟悉的,算算今年该有十六、七岁了,也没有听说说给了谁家的郎君……” 夙延庚轻轻地掀了掀嘴角,发出一声嗤笑。 陈渭会意地跟着笑了笑,又说了下去:“不过除了迟迟没有订亲之外,这位大娘子倒也没听说有什么旁的不妥,倒是有许多人家的夫人都赞不绝口的,说规矩又好,人又稳重,又是顾氏女,必定家学渊源。听闻是有许多人家提过亲事的,只不知为什么都没有应罢了。” 言辞间颇有些意有所指的味道。 夙延庚“嗯”了一声,又不耐烦地问道:“那顾二呢?” “顾二娘子么。”陈渭又想了想,才道:“奴婢说的奇人,就是这位二娘子了。听闻她少有慧名,顾中书和顾少尹都拿她当男子教养。” 庆和十九年,中书令谢正英致仕,顾崇加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时人便以顾中书称他。 夙延庚懒洋洋地道:“那岂不是个野小子一样。” 陈渭赔笑道:“咱家也不知道顾二娘子规矩如何,只听说是很会读书的,头几年在京的时候,很得太后娘娘的看重,时常召她进宫去。” 夙延庚这才起了兴致,问道:“当真太后喜欢她?太后不是最喜欢走路吃饭都一板一眼像拿尺子量过一样无趣的小娘子吗?” 陈渭“哎哟”了一声,道:“这可就说不清楚了。不过太后召顾二娘子入宫的时候,奴婢还碰见过几回。” 夙延庚又轻轻地哼了一声。 陈渭继续道:“后头的事,就是因为贵妃娘娘对顾家上了心,慢慢传出来的消息了。听说顾少尹赴任的时候,本来是要带家眷一并上路的,没想到顾大娘子不肯走,顾夫人没有法子,就留在了京里,照看着大娘子。” “按说,这亲娘和姐姐都不来,顾二娘子也该留在家里的,她那时也十来岁,是要说亲的年纪了。但是不知道怎么的,这位二娘子就独个儿跟着顾少尹来任上了。她家里人也是放心。一错眼,这二娘子也十四、五了,奴婢也没有京中的消息,不晓得是不是顾家在京里给她订了亲事。” 陈渭看着夙延庚没什么表情的脸,斟酌着他是不是满意,又加了一句道:“这位顾二娘子,听说望京山的那次,太子是为了救她才出的门。” 夙延庚一张俊美的脸庞就有些扭曲。 庆和十七年的望京山,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屈辱。 他在北地绿林撒下万两黄金,和这些年他舅舅私下里为他搜罗的高手,在望京山设下天罗地网,要毕其功于一役,让夙延川身死魂灭。 结果到最后,一场大雨里,他寄予厚望的人全变成了一具一具的尸体,齐齐整整地码在他的窗户底下。 夙延川胜了 分卷阅读31 还不足够,还要这样的羞辱他。 那些时日,他不敢睡觉,也不敢招人侍寝,一闭眼,就是那天在望京山客舍里的那个场景。 他眼珠都有些泛红,怔怔出了一回神。 陈渭也不敢打扰他。 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眯了眯眼,声音也淬了毒一样,问道:“说了这么多,你这老狗,还是没有说这顾二生的如何?她要是个东施、无盐,本王可不想看着瞎眼。” 陈渭赔笑道:“这回可不是听说了,奴婢见过顾二娘子少年时几回,委实是个国色的胚子。就只不知道在开原待了这几年,有没有长歪了。” 夙延庚就虚虚地点了点他,道:“本王姑且信你这老狗一回。若是带回来是个丑八怪,我就把她赏给你,让你晓得厉害。” 说着起身下了榻,也不装束,趿着屐就扬长往后院去了。 陈渭知道这是把秦王给说顺了心,不由收了脸上堆出来的笑容。 他在凳子上又坐了一时,面上没什么表情,半晌才站起身,也往外走去了。 陆孝杰脚步匆匆,额上还带着薄薄的汗,又从府门外走了进来。 两个人在游廊里对面相遇,各自唤了声“陆大人”“陈总管”示意,陆孝杰把不屑的眼神一错,陈渭却停下了脚步,回身看着陆孝杰匆匆向内的背影,下垂的眼皮底下遮住了一闪而过的杀意。 第23章 ※ 开原府衙后院的厅堂里,穿着紫色圆领罩袍的老人慢慢叠起了手中的纸张,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木匣,把新收到的书信收了进去,又重新放回架子上。 他动作始终不紧不慢的,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又坐回到桌边的圈椅里,端起桌上还氤氲的茶,细细抿了一口,靠在椅背上眯起了眼睛。 衙役在门口探头探脑。 他睁开眼看了过去。 衙役道:“大人,顾少尹求见。” 杜先贽慢吞吞地道:“既然顾少尹来了,怎么还要他在外面等,还不快请进来。” 衙役领命去了,片刻后,门口就响起了脚步声。 杜先贽眯着眼,就坐在椅子里往外看去。 圣人说听音辨人,每个人的足音都烙着这个人的性格印记。 像顾九识,永远沉稳、笃定,走过的步子像尺子量过一样均匀,声音不轻也不重,既不失于轻浮,也不过于沉重,从他身上,就能看到当世名士、君子的标准。 杜先贽心里无声地笑了笑。 他站起了身。 顾九识就加快了脚步,走到他面前来,扶住了他,道:“杜大人,不敢劳动您迎我。” 杜先贽握着他的臂,示意他在对面坐了,口吻温和地道:“德昭,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顾九识道:“下官这次来,还是要同大人商议郊县调水的事。” 杜先贽端起茶壶,亲自给顾九识倒了一杯,口中不动声色地道:“哦?这些事,德昭尽可放手去做。但有利国、利民的事,我无有不同意的。” 顾九识却苦笑一声,道:“大人有所不知。”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道:“榆次、白马、乌城几地,都有乡老请愿,祁县、太谷的大地主,却又百般推脱,杨通判从中极力斡旋,李、刘两家只是不肯出人出力。” 杜先贽没有作声。 顾九识微微地叹了口气,道:“一冬都没有雪,开了春也没有下雨,调水不是小事,乌城一带,已经有人发现今年的蝗、蚜远多于往年……”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杜先贽,眼神十分的诚恳,道:“下官人微言轻,开原府内,还要仰仗大人您出来主持大局才是。” 杜先贽又习惯性地眯起了眼,摸了摸胡子,笑呵呵地看着顾九识,一双眼却在他面上刮过。 年轻的少尹脸上有些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苍白,扶着杯口的手微微地缩紧着,指节间显出用力而迸起的苍青色筋脉来。 杜先贽就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顾大人,你来开原这几年,衙门里的琐事都辛苦你了。若是得了空,你也该好好地休息休息才是。” 顾九识苦笑着,低头道:“是。” 杜先贽也端起茶盏,吹了吹水面上的浮沫,悠悠地抿了一小口。 ※ 这天顾九识回来的很晚。 顾瑟其时还没有睡,听到前院的马嘶声,打发闻藤出去看:“是不是爹爹回来了?” 闻藤去了不多时,进来回话道:“是老爷和大郎君到家了。老爷说 ,时候已经不早,外头的事都办妥了,叫姑娘尽可放心,早点歇下呢。” 顾瑟颔首。 闻藤道:“姑娘是就睡,还是要些时候?” 顾瑟道:“我今日午间睡得多了,这时候走了困,反而睡不着了。” 闻藤屈膝应诺,就拿托盘里的小银剪摘了烧焦的芯头。 顾瑟看着她微微一笑,道:“且把我昨日看的那本书拿过来,你们留一个在这里看着灯火就是了,旁人都去睡吧。” 闻藤道:“那奴婢就在这里侍候着姑娘,打发他们去歇了。” 顾瑟低下头去翻书。 闻藤在她对面的小杌子上坐了,从一边的笸箩里拿了白日剩下的针线来做。 她们家的姑娘,说起来竟和旁人家的都不同。 又会读书,又会作诗,琴棋书画,茶酒功名,无一不通的,比寻常人家的儿郎还出挑。 在开原府的四年,她就见过许多回来撩拨她家姑娘的小郎君反被姑娘羞得掩面遁走的场面。 也通庶务,她们看得眼花的账本子,姑娘轻轻松松就能盘出结果。 爷两个小小一府的中馈,也没有看姑娘怎么费心,三日才听一回话,就打理的井井有条。 偏偏常人家小娘子人人都要学的女红,竟是一窍不通。 从六、七岁上,就连五姑娘都规规矩矩地拿着针比划的时候,姑娘就笑眯眯地端着书,看着丫鬟们给她做针线。 那个时候她才刚进姑娘的屋子,做的是三等的丫鬟,就因为姑娘有一回瞧了她做的针线,在夫人面前点了她的名字,她才被夫人察看了两年,提做了一等。 那时候她老子生了重病,正是急要钱的时候。她拿了一等的月钱,又被姑娘垂问、看姑娘的面子请了郎中,后来竟治好了。 想起这些陈年的往事,闻藤手下在柔软的华亭细棉布上飞针走线不停,目光却渐渐有些失焦。 “想什么呢?”顾瑟忽然笑盈盈地问她。 “呀!”闻藤被她一唤,醒过神来,才发现这一针只差一毫就扎在自己的手上。 她红了脸,道:“想起从前的事,一时竟走了神。” 顾瑟就叮嘱道:“扎一下手,可不是好玩的。这样晚做针线,于眼睛也不好,放着白天再做也就是了。” 姑 分卷阅读32 娘一年年长成之后,待身边的人总有些超出年龄的温柔和宽和。 闻藤道:“姑娘昨儿不是说那贡缎的袜子穿着滑脚,我想着早些给姑娘做两双华亭棉的,若是还不好穿,再挑些别的料子来。” 她在笸箩里挑出几卷色线来,对着光比了比,换了一条在针上,又继续绣袜子上的茱萸纹。 顾瑟道:“哪里就这样急,何况年下家里送来的衣裳里也该有的。” 闻藤笑道:“外头做的针线,姑娘哪里穿的住。” 顾瑟就点了点她:“打量我听不出来你这是排揎我呢。” 闻藤抿嘴笑道:“奴婢不敢。” 她原本是笑着的,可是过了片刻,忽然出了一回神,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顾瑟就看了她一眼,道:“今儿你这是怎么了,这样多愁善感起来。” 闻藤道:“奴婢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也敢用‘多愁善感’这样的字了。” 她这时绣完了一只袜筒,埋着头道:“就是想着往后姑娘嫁了人,也不知道奴婢还能不能给姑娘做针线了。” 顾瑟却道:“你听什么人说我要嫁人了呢?” 闻藤道:“老夫人和夫人都这样心焦,姑娘翻过年就及笄了,满打满算再过个两、三年,姑娘怎么也要出阁的……” 顾瑟一时没有说话。 闻藤又道:“何况太子爷今年都二十一、二了,他又哪里等得起呢。” 顾瑟却笑着摇了摇头。 她声音柔和,低低地道:“谁说我要嫁给殿下啦。” 闻藤怔怔地看着她。 灯花又小小地爆了一下,一霎跳动的火焰映在顾瑟的侧脸上,照出她眼睫下的大片阴影。 她肤白如玉、脂腻如瓷,烟水眉轻、澄波目敛,在淡黄的烛光里,这样静默而温柔地坐着,褪去了迫人的气度之后,就显出一番格外的,让人不忍出声打扰的脆弱和少年气。 她微微地笑着,轻声道:“殿下这样好的人,会选到一位家世、容貌、性情都相当的小娘子做太子妃的。” “我呀,就只想留在顾家。等将来殿下娶了妃子,姐姐嫁了好人家,到阿璟也娶了亲,我就到外祖父那边去,买个山头建一座庄子,有钱,有地,有藏书,逍遥自在,不比什么都好些?” 她索性放下了书,以手支颐,闻藤看到她波光粼粼的、充满了向往的漂亮眼睛:“听说江南山清水软,可惜我生在帝都,半辈子都在这里,往后有了机会,在那里住到终老,也不算辜负平生了。” ※ 千里之外,也有人中夜不眠。 夙延川在中衣外面单披着一件大氅,赤着脚站在书案前写字。 “别后浅深多少梦,悄悄滴透铜壶。” 宫灯明亮,沉水香的清苦气息从博山炉里氤氲流泻,殿角的铜壶滴漏隔一片刻,就发出一声清响。 “好风凉月两萧疏。” 他落笔凌厉,收梢却稳,像是一笔一笔都在斟酌。 “更阑花不见,苔上晚寒初。” 眼前忽然就浮现出那个女孩子在落花满地、苔色深深的长阶上仰起头来看他的样子。她的眼睛里永远藏着一泓秋水、一轮明月,和一个小小的他。 “长记庭前枝下酒,醉来忘与人沽。” 在京城的时候,她年纪还小,不管是他还是顾九识,都是不肯让她喝酒的。 出去的这几年,小姑娘倒是长进了不少。 “劳鸿却寄小泥炉。” 夙延川忽然顿住了笔。 他知道接下来应该要写什么,可是他那只挽弓持剑都不会迟疑的手,这一刻忽然失了力气。 凌寄辞意恳切的规劝又在耳边响起。 世间有那么多好儿郎。 他成功了,不管她嫁给哪一个,他都能为她撑腰、护持她一世荣华、无人敢欺。 可他如果失败了呢。 至少她还有父祖兄弟,家族照拂。 ——依约江上雨,曾染旧时书。 到那个时候,她也会把他的书信,在落花风雨的时候,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重新翻读吗? 夙延川眉目深敛,把这一页纸卷了起来,凑到了烛火边。 火焰很快把整张纸吞噬殆尽,沉香里掺进了松烟的味道。 杨直在门口等了一时,直到这时才小步趋进来,低声道:“殿下,易州急报。” < ;p> 第24章 ※ 夙延川敛眉道:“呈来。” 杨直从衣袖里取出一支小小的竹筒,递到夙延川手上。 那竹筒一端密封,封蜡上印着凹凸不平的痕迹。夙延川拿手一摸,又把手指轻轻一捻,蜡屑和竹屑就一并扑簌簌地落了下去,露出里面的小纸卷来。 杨直低眉顺眼地站在地下,就听到上首的太子忽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轻而冰冷。杨直深深噤声。 夙延川道:“召李炎来见我。” 李炎是太子亲卫归骑的右卫将军,摄西营三卫兵马。 杨直恭声应诺,退了出去。 平明的时候,一队三百余骑的骑兵沿着刚刚落下吊桥的通化门鱼贯而出,人衔枚、马裹蹄,一路向东疾驰而去。 ※ 越惊吾在马棚里喂马。 温顺地偎在他手边衔嚼他手上青叶的马儿身材高大,眼润睫长,枣红色的身躯精壮剽悍,长长的鬃毛被打理得精心拂落在颈侧。 这是在他七岁那一年,和他一起离开出生的平明关,跨越五千里伏龙山脉和玉门沙漠,被送到大燕帝国的帝都中,那位母系出身平明大都护、宣国公府的帝国皇储、未来君王身边的伙伴。 他沉默地喂着马儿,一双眼望着虚空中不知名的地方,微微有些出神。 那张白皙而昳丽的面庞在这样的时候,会露出浅浅的肃杀之色来。 然而也并没有过去很久,一把青草被他喂光了,他在槽边摸了个空,就回过神来,拍了拍马儿的颈子,道:“出发啦。” 一人一马从后院的角门出去的时候,迎面遇上了府里的管事顾满春:“大郎君今日也要出门?” 越惊吾笑道:“阿姊前儿买了一批地,有几块就在城郊,看着地段、大小都正宜做别院的,我去走一圈看看。” ※ 顾瑟在闺房里拆信。 这一回就是正正经经的家书了。钟老夫人和云弗都有文才,一个比一个写得厚些,开头先叮嘱了爷两个的衣、食、住、行,从什么天气换什么陈设,到哪里不舒服要吃哪一瓶丸药,写得细细的,恨不得把一个月里的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顾瑟一面看,一面忍不住地笑。 笑完了,掩了纸,又有些微微的惆怅在心头盘桓。 梦里的她在这个时候,正承欢父母膝下,镇日里无忧无虑,父亲为清贵朝官,御前待诏,人人称羡。 分卷阅读33 于祖母而言,两个儿子都在眼前,三叔虽放得远,却官运亨通,无可操心处。 于母亲而言,丈夫就在枕畔,琴瑟和谐,长女为太子妃,次女有百家求,除了阿璟的早夭,也竟无处不圆满。 可是在梦境之外,受她的影响,父亲去国千里,为亲民官,面临大旱、蝗灾这样的困境,又有上官、下属在侧虎视眈眈,何其进退维谷。 别人家的小娘子在这个时候,都已经看定如意郎君,她却跟着父亲飘零在外。 她知道自己情愿一生不嫁。可是祖母和母亲又怎么会轻易接受呢。 远在千里之外的祖母和母亲,午夜梦回,该是在怎样的担忧着儿子、孙女和丈夫、女儿啊。 她出了一回神,却很快地收拾起念头,把心思重新放回到桌上的书札上来。 正如她和父亲原本预想的一样,顾九识的退让和示弱,很快就让原本一直托辞身体老迈、放手让顾九识去做事的府尹杜先贽重新回到了衙门里。 杜先贽是先帝朝的老臣。 世宗皇帝有八个儿子,今上行五,早些年夺嫡时,尚且默默无闻,除了一个嫡皇子的身份,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都显得平庸。 当时风头最盛的,无过于二皇子齐王——他以谋逆被诛,却未削王爵,今上登基之后,改封号为岐王。 而杜先贽在当时岐王麾下,是最能冲锋陷阵的言官。 岐王事败之后,许多人都被清洗,独有杜先贽不降反升,虽然离开了帝都,但几经外任,都是上州大郡,如今更为开原府尹,牧大燕朝龙兴之地。 杜先贽已逾花甲之年。 去岁大课的时候,庆和帝就曾当着许多重臣的面欲授他光禄大夫,暗示他自乞骸骨。 但他竟像是没有听懂似的,仍然笑呵呵地做着开原尹。 姑且不纠他在岐王受戮、庆和帝得大位之间做了什么事,这样一个善于逢迎、结党,又不肯轻易放手的人,顾瑟都和顾九识一样,不相信他真的会就这么甘心为属官、后辈做绿叶。 顾瑟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清甜的汤水让她微苦的舌尖回了一丝余味。 当此际,比党争更重要的,是已经有大半年没有降过水的农田,和随之而起的蝗祸。 齐元达受她的命令,带着家丁和府学中挑选出来的寒门士子前往开原府周边郡县,探查各地旱情和蝗踪,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新消息递进来。 连越惊吾都被她遣出去了。 这个时候,于她帮助最大的,竟然是夙延川送来的五千亩良田地契。 夙延川知道她身在开原,所买的地亩,除了京郊的一部分,余下的都在开原、仪宁左近。 越惊吾代她验收过土地之后,简拔了一批顺服、有经验的庄头,如今陆陆续续地尝试各种灭蝗的法子,渐渐摸出些门道。 若是没有这批土地可以作为试验,以今人对蝗视如天命的态度,更不知道最后要如何收场。 “苗稼总尽,人至相食”! 只是想一想,顾瑟就忍不住深深地战栗。 在那场梦里,这些事离她都太遥远了。她从来不曾真的去了解过,在她歌舞升平、风月无边的生活之外,平凡人的一生是怎样的渺小和苍凉。 她推开了面前的书和纸,站起了身,道:“为我更衣。我要出一趟门。” ※ 帝都永昌坊,顾府。 马车进了西角门,停在了垂花门前。 车上跳下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穿着潞绸的圆领罩袍,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目光却于冷淡中露着隐隐的高傲。 早前就候在这里的中年妇人前趋几步,轻声道:“丁大人,还请进来稍候片刻,夫人和姑娘就出来。” 那人看了她一眼,倒是开了笑口:“惠青姑姑,咱家倒是有一阵子没见着你了,听说是出了宫,没想到竟在这府里。” 中年妇人惠青也拿帕子掩了口,笑了几声,道:“上了年纪,不如年轻时手脚轻快,服侍的娘娘好了,不如趁着还有些主仆情分,早早地让贤,还能得主子一声好。” 丁公公也像是感同身受似的,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道:“咱家就不像惠青姑姑这么看得清楚。” 惠青却笑道:“丁大人,你同妾怎么能一样,您是办老了事的,娘娘且倚重着您呢。” 两个人说了一回话,过厅里就传来一阵佩环声响。 顾二夫人蒋氏携着顾笙的手,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姗姗地走了出来。 走到近前,蒋氏深深地一屈膝,道:“劳贵人久候了。” 丁公公看了她一眼,道:“请上车吧。” 丫鬟扶着蒋氏和顾笙上了车,马夫挥动了鞭子,车驾粼粼地向外驶去。 马车宽敞的车厢里,顾笙紧紧地捏住了手里的帕子。 她的小动作落进蒋氏的眼睛里。 蒋氏微微地一笑,怜爱地道:“你这丫头,怎么这样紧张。” 顾笙声音都有些颤抖,手心里全是冷汗。她垂着眼,低声道:“我穿的是不是太艳丽了些,娘娘会不会不喜欢?” 蒋氏把她的手握进自己手里,拍着她的手背,柔声道:“笙姐儿这样漂亮,人又温柔识大体,娘娘若不是看你的好,怎么会单独召你晋见?” 顾笙有些惶恐地看着她的眼睛。 蒋氏心里笑了笑,又安慰她:“放心吧,娘娘每回都点你的名字上去见她,如今不过是单召你去顽罢了。” 又道:“放眼京城这么多贵女,哪个有你在娘娘面前的脸面?你就是要给娘娘撑一口气,也不该这样妄自菲薄。” 顾笙在她的安抚下,稍稍平定了下来,一时又偎进蒋氏怀里,低声道:“二婶婶,你在我心里,就同我亲娘是一样的。你待我这样的好,我都不知道要怎样回报你。” 蒋氏爱怜地抚着她的头发,道:“我心里何尝不拿你当亲生的女儿一样的看待,做娘的爱护自己的女儿,竟要什么回报呢,你什么都好好的,我这心里就比什么都强。” ※ 彤霞院里,云弗却微微地叹了口气。 掌事姑姑会槿报了蒋氏带顾笙出门的消息之后,就站在地下垂着头。 云弗看了她一眼,温声道:“不过是件小事罢了,就不要报到娘那里去了。” 会槿恭声应是。 云弗就把手里算到一半的账簿丢在了桌上,眼神微微有些放空。 会槿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大姑娘这样,日日和二房的人混迹在一处,也不是个法子,姑娘,……” 她是跟着云弗从江南云氏嫁到顾家来的旧仆,没有嫁过人,年纪到了以后自梳了留在云弗身边服侍,是以偶然之间,会叫出旧日的称呼来。 云弗却道:“我晓得你一心为我,这些话却不是你当说的。” 分卷阅读34 她低声叹了口气,道:“当初是我对不住笙姐儿,她小小的一个,还在襁褓里,我就狠心把她丢在了京城。我要感谢二弟妹看护她才是。” 会槿听着她这样说话,那语气间说不出的灰心和怅惘,一时竟忍不住滴下泪来。 第25章 ※ 云弗看见会槿掉泪,反而却微微地笑着,道:“你看,你却又这样勾起我来。” 她道:“不拘怎么样,二弟妹肯待笙姐儿好,都是件幸事。” 会槿旋就擦了眼,温声道:“夫人,看了这会子账本,我替你捏捏肩罢?” 云弗道:“我倒觉得还好。你去我库房里,带人搬了上个月我哥哥遣人送来的布匹来,咱们好好地给阿苦挑挑,送去正好做春装呢。” 会槿柔声应了,就退了出去。 云弗却仰面靠在大迎枕里,目光看着彩绘的承尘,眼角不知何时沁出点滴的水意。 ※ 顾瑟的马车停在庄子里的时候,天正在正午,阳光火辣辣地照下来,一路上太过干燥的土地上扬起的烟尘把马车和人都吹得灰扑扑的。 越惊吾跳下车来,对着路边连着吐了几口唾沫,才把嘴里的土腥都吐走。 顾瑟由闻音和知雪扶着下了车。 她身边如今是闻藤、闻音、知云、知雪四个一等丫鬟。知云掌着她屋里的账本子,闻藤从四年前受了那一回伤,就是陪顾瑟出门的时候少,留着看家的时候多些。 庄头赵勇夫妇早早得了消息,今日都没有下地,这时已经等在旁边。 越惊吾吐完了齿牙间的沙土,拿袖子抹了抹额头,他生得唇红齿白,这时候汗迹和尘迹涂在一处,显出脏兮兮的可爱来,道:“瑟姊,先进屋休息一会吧?” 顾瑟仰头看了看天色,道:“你来安排就是了。” 越惊吾却道:“若是要我来安排,瑟姊你只管在屋里头歇着就是了,何必出来吃土受晒。” 顾瑟就笑着瞪了他一眼。 赵勇家的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妇人给闻音和知雪打下手,服侍着顾瑟洗了脸,又索性用了些膳食。 闻音就道:“姑娘要不要睡一会子?” 顾瑟摇了摇头,道:“我先同小越出去看一圈,你们就不要跟着出来了,外头晒的很。” 她出门穿的是便于行动的骑装,深绯色滚玄边,宽牛皮腰带,窄袖细腰,蹬了双鹿皮的云靴,又束了发,端的英姿飒爽。 闻音道:“不成的,我替姑娘去撑伞罢。知雪今儿就歇着,明儿换她服侍姑娘。” 就听门口传来“扑哧”的一声。 越惊吾靠在门口,笑盈盈地道:“阿姊穿了男装出门,后头还要跟着一个小娘子追着她举伞,像什么样子。” 闻音就顿足道:“大郎君,姑娘回头叫晒伤了,就是你这句话惹的。” 越惊吾却不以为然地道:“有我在呢,难道还会叫阿姊晒着吗?我替阿姊撑着伞,不比你们都好看些。” 顾瑟没有理会这两个的口舌官司,把面纱戴在了脸上,招呼了一声,就出了门。 这田庄占地并不很大,只有两百多亩,只是距开原府城近些,不过半日的路程。 越惊吾清查土地的时候,最先来的就是这里,该了解的都清楚了:“这里原本是个宗室的庄子,后来因为前朝的事,”说的是天授晚期诸子夺嫡,“就坏了事,把地卖给了杨家。” 顾瑟道:“杨家,是杨通判族里?” 越惊吾点头。 顾瑟就道:“我记得他是走的荥阳大长公主的路子,才留在本地为官。” 越惊吾用没有撑着伞的那只手摸了摸头,道:“走的是谁的路子,我倒是不大清楚,不过他确是土官,他家在阳曲是一等一的大姓,就说这庄子吧。” 他抬手在小路两边的地里指了指:“我私下里问过这里的佃农,朝廷诏十税一、十五税一,到了这庄子上就是税七、税八。” 顾瑟深深颦起了眉。 越惊吾又道:“阿姊也不必为这等人生气,那管事已经被我处置啦。” 顾瑟看了他一眼,没有问是怎样处置的。 她一路走,一路看着地里的秧苗。 因为枯水的缘故,大片大片的禾苗都黄怏怏的,在正午的烈日里更没有什么精神,蔫蔫地垂着。 更让顾瑟觉得触目惊心的,却是几乎每一片原本就并不康健的叶子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孔洞,有的被嚼食得狠的,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条叶脉,支撑着斑驳的一点残肉。 越惊吾叹了口气,道:“这都是我来之前,就已经被蝗吃过一轮的。倒是往南边去还好些。” 两个人一路说话,一路走着,就看到前头几个农人聚在一处,像是围着个什么一样坐着。 待走的近了,才看见是一个火堆的余烬。七、八个农人有老有少,在火堆里慢慢地拣着什么,一面说着话。 面对着两个人来的方向的那个壮年汉子先看到了人。 顾瑟穿着绯色骑装,腰束皮带、脚蹬云靴,越惊吾跟在她后头,虽然替她撑着伞,但腰间挂着长刀,臂上缚着短弩,肩宽腿长,眉眼间全是迫人凌厉,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少年人。 那汉子站起来,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问道:“贵人可有什么吩咐?” 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地碾着脚下火堆的痕迹。 越惊吾却笑了笑,道:“不妨事,我们来看看你们除蝗的情形如何。” 他就是这样地笑着,那笑在他那张昳丽的脸上,也只给人一种居高临下、萧瑟肃杀的感觉。 众人这回纷纷转头向这边看了过来,面上都有些既警惕、又惶恐的,难以形容的神色。 独有那汉子对面的一个青年笑了起来,道:“大人,您来了。”向一圈人介绍道:“这是咱们的新东主,这烧火灭蝗的法子就是大人教给咱们的。” 几人的神情这才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又转为另一种惶恐和小心翼翼,站在那里束手束脚的,一副不知道该怎么招待贵人的样子。 越惊吾就道:“你们都仍坐下,不必这样的。” 一面在说话的青年身边不远不近的地方,和顾瑟并肩坐下了。 距离两人较近的几个人都往外错了错,给二人腾出更宽敞的空当,众人又如前地坐在了熄灭的火堆旁。 越惊吾就对顾瑟介绍道:“这小哥儿是赵勇家的小儿子,叫赵满仓的,做事很伶俐的。” 顾瑟颔首。 她扫视了一圈,每个人脚下原本都有一小堆烧的半焦不焦的蝗尸。 她问道:“这夜间举火引虫的法子,你们试了多久了?” 赵满仓就机灵地应道:“回贵人的话,从越大人同我们讲了这个法子,庄子里就都在用了,头一天晚上那蝗虫竟像是下  分卷阅读35 雨似的,后来几天也很不少,白天吃庄稼的虫子果然就少了,贵人和大人真是再圣明不过的。” 顾瑟笑着摇了摇头,又问道:“可有什么麻烦没有?” “麻烦倒是没有的。”赵满仓想了一想,道:“大人教我们生火引来了虫子,烧死之后,就要埋了的。后来我们白日里也要在地理看庄稼,又因为火堆里总有些没有烧透的虫子,就在这里拣了回去喂鸡、喂鸭子,还能多下几个蛋。” 他挠了挠头,又道:“贵人晚上若是在我们家吃饭,我娘肯定要给贵人尝尝新鲜的鸡蛋的。” 越惊吾抚了抚额,轻喝道:“回话就回话,扯什么闲话。” 顾瑟眼睛一弯,道:“不要紧,你只管说。” 赵满仓笑道:“是小的说错话了,贵人和大人宽容则个。” 跟着又补充道:“不过我们都是当天晚上就把头天的火堆就都埋了的……” 顾瑟又慢慢地问了一回话,到后面旁边几个只在一边听着不敢开口的也都说了几句。 顾瑟才算是放下了一半的心。 她这些时日查阅典籍,因为不在京城的家里,出门又没有带许多书本,不少印象里依稀有载的都无处去寻,只能从手边有的文献、地方志里寻找灭蝗之法。 自来面对蝗灾,各朝都是听天由命的多,与之搏杀的少,又为她添一重困难。 好在到底寻出些法子,又有齐元达、越惊吾带人一边垂询有经验的老农,一边在地里一个一个地试验,如今总归是有了几条切实可行的对策。 她稍吁了口气,看着田里怏怏的幼苗,又轻轻地叹了一声。 ——她所能做的终归有限,更多的博弈还在顾九识的战场上。 只是不知道,开原府的百姓,有没有这样的幸运,能安然度过这样一场天灾? ※ 从易州到开原府,有一条十分宽阔的官道,是前朝为传递北方边镇消息所修。 自本朝开国之后,这条路渐渐就成了商旅和镖行往来两地的要道,连朝廷的驿站都渐渐私下里做起了商人和江湖人的生意。 这一天的傍晚,驿站却来了一队不同往常的宿客。 这一群人并没有穿什么特殊的服色,仿佛只是一群不知道怎么凑在一起的乌合之众,但各个面上都有些张狂之色,骑着民间少有的高头大马,进门就喊着“包场了,识相的都滚出去”,又喝道:“驿丞在哪里,还不给爷爷们上酒。” 人在后院的驿丞闻言掀帘出来,堆着笑问:“各位爷吃点什么喝点什么?” 却被那为首的彪壮汉子一鞭甩在脸上:“叫你这许时候,还只管在这里唧唧歪歪。” 驿丞只来得及捂着脸哀嚎一声,整个人就被抽倒在地上。 驿站里的伙计们都被吓住了,低眉顺眼地把厨房里的东西都整治了,紧着送上桌去。 原本投宿的客商们都不欲在这里多生事端,陆陆续续地都离开了。 小伙计端着切好的酱牛肉上桌的时候,那为首的彪壮男人正和旁边坐着的男子碰杯:“老越,这回二爷可是特别吩咐我要配合你动手,到时候兄弟就多多仰仗你了。” 第26章 ※ 坐在他旁边,正与他举杯的男子看上去三、四十许年纪,身材精壮,面庞看得出原本该颇有几分俊美,但一道从额角切入鼻翼的伤疤破坏了整张面孔。 他与彪壮汉子碰了一杯,笑道:“朱兄哪里的话,兄台在二爷身边屡建奇功,越某自愧不如啊。” 朱姓男子哈哈大笑,拍了拍越姓男子的肩膀。 众人推杯换盏地吃了晚饭,各自回房休息。 午夜的时候,驿舍二楼转角的走廊里忽然摸出了一条黑影。 驿站大堂里,守夜的人靠在桌子边上昏昏欲睡。 那黑影身材瘦小,行动灵活,摸着木质的老楼梯悄无声息地下了楼,又放轻了手脚,沿着墙壁的阴影绕过大堂。 夜色里,灰黑色羽毛的鸽子发出低低的振翅声。 那人在房檐下伸出手去,把细小的竹筒缚在了鸽脚上。 身后忽然传来皮靴橐橐踏在地上的声音,有人在黑暗中点起了灯笼。 那姓越的男子低沉的声音悠悠然地响起:“王校尉,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王姓校尉转过身,灯笼里的火苗太过明亮,他微微地眯起了眼,沉声道:“越大人,您好兴致啊。” 越姓男子微微地笑了笑,他脸上的伤疤让这个笑容说不出是和善还是狰狞,但语气却是平和的:“晚上喝多了酒,有些内急,偏偏听见窗外有鸟叫,忍不住出 来练练弹弓。” 王校尉也牵动嘴角笑了一笑,道:“巧了,下官也是内急,出来解个手。” 他一揖手,道:“越大人您慢来,下官处置完了,就不打搅了。” 说着大踏步从越姓男子身边走了过去。 姓越的竟然没有拦着他。他心中吁了口气。 越姓男子却站在原地转了个身,看着他的背影隐没在阴影里,嘴角带着莫名的笑意,向后招了招手。 一只黑灰色羽毛的鸽子,腿爪还在微微地弹动着,被送进了他的手中。 ※ “今天的信鸽确实没有飞到。” 听到亲兵回报的夙延川反而微微地笑了起来,看着跟在他身后的年轻将军,道:“李炎,看来是孤猜对了。” 李炎也笑了起来。 他道:“殿下如何知道易州军中一定有人察觉了?” 夙延川却道:“你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就做归骑的大都督。” 李炎眼前一亮。 夙延川失笑。 北地初春黎明料峭的寒风拂动他的鬓边的发丝和玄色的大氅。他站在临时的营帐前面,背后是正寂然无声地整军准备拔营的亲卫军,面前是迢递的山川和阡陌。 他忽然想起那个小姑娘明亮而洞悉的眼,像是这个世界上少有能在她面前遁形的迷雾。 如果是她在他面前的话,大概永远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罢? ——所以他在得到夙延庚派出□□的亲卫去袭击她的这个消息之后,几乎没有片刻的迟疑,就决定要去救她。 他想要让那双眼永远那么明亮,无论是谁都不能让她凋零。 李炎重新回到他的身后,低声道:“殿下,人都齐了。” 夙延川微微颔首,接过他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手腕轻轻一抖,马鞭在空气中爆开一个清脆的鞭花:“出发!” ※ 顾瑟和越惊吾花了一天多的时间,把庄子大概地走了走。 赵勇家的有一手好厨艺,单用乡下自家养出来的食材,就能整治得一桌十分美味的膳食。 越惊吾坐在午饭的桌边,脸上有些心不在焉的神色。 顾瑟放了箸,温声  分卷阅读36 问道:“小越,发生了什么事?” “啊?——啊。” 越惊吾有些吃惊似地回了神。 他看了顾瑟一眼,那眼神中有些犹豫和回避。 顾瑟脸上的笑意淡去,肃了容色。 她敏锐地问道:“怎么了?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你遇到了什么?” 越惊吾道:“瑟姊。” 他想了想,像是与自己确认了一下,道:“家里每天都会有消息递过来的,但今天的迟迟没有到。” 顾瑟沉吟。 她轻声道:“你是担心府里出了什么事……还是我父亲他?” 越惊吾鼓了鼓腮,道:“我也不大确定,只是心里有些不安。” 他强调似地,道:“府中的侍卫都是我亲自调教的,一向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都执行得十分严格。” 开原府家中的戍卫都由越惊吾一手处置,顾九识和顾瑟一向不插一点手。 顾瑟安抚他道:“我晓得的。” 越惊吾又发了一回呆,道:“阿姊,我还收到了别的东西。”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推到了顾瑟的面前:“我二叔说他来了开原,想要约我出去见一面……” 顾瑟拿起信来,那信已经拆了封口,薄薄的两页纸,字写得粗狂,署名是越止戈。 信中并无什么话,只说自己代越沉戈办些事,途经开原,因想着一别七、八年没有见过他了,相约见上一面,他日回去以后,也好向越沉戈说起。 顾瑟一面看着,一面就有些惊奇:“当日越将军把你送到太子殿下身边去,如今就是要找你,也该去帝都见你才是,怎么到开原来。” “二叔从平明关出发,大约是先到过帝都,往东宫寻访过我,得了消息……” 越惊吾下意识地解释了一句,却又沉吟道:“只是这信竟不是家中转送,而是有人直接送到庄子上来的,我便有些担心……” 顾瑟又翻了两遍,问道:“你离家的时候只有七岁,可记得这确是你二叔的字迹不是?” 越惊吾道:“字迹我是确认了的。我小时候,我爹事务繁杂,是我二叔给我启蒙。” 他探过身来,指着纸上两个“止”字,道:“我二叔写这个‘止’的时候,就习惯把短横冒进左边去,我开始也学着这样写,被老师狠狠地训斥过,因此印象深刻。” 顾瑟就微微凝了眉。 她看着越惊吾,问道:“你和你二叔感情很好吗?” 越惊吾被她问得愣了片刻,才沉吟着道:“我爹平常吃住都在军营里,回家的时候是很少的。我们兄弟几个,小时候都是二叔带着玩,带着习武……那个时候,大约是很好的吧。” “那个时候?”顾瑟重复。 “嗯……”越惊吾陷入某种回忆里,他有些茫然地看着顾瑟,又低声道:“不过后来,二哥和二叔出去打猎,二哥却没有回来……大哥就不太让我跟着二叔玩了。” “二哥是夜里一个人偷偷溜出了营帐,结果遇到了狼群……平明关那边,野狼是很多的。” 他有些难以说服自己似的,又加了一句:“其实一直到我离开平明关,家里谁也没有弄清楚二哥到底是不是自己出去的……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好几回,却都没有继续说下去。 顾瑟看着他迷惘的神色,柔声问道:“那你呢,你想去见他吗?” 越惊吾就低下了头。 他是一个极重感情的少年郎。 顾瑟一直深知这一点。 隔了很多年没有见过的,小时候曾经真的很亲密的亲人突然来访。 小越怎么拒绝得了呢? 没有第一时间就去赴约,大约也是因为他此刻护持着自己在这里,责任感牵绊着他的脚步吧。 而顾瑟心中始终难以越过的,是在她的梦里,竟然从来没有在夙延川麾下见到过越惊吾这个人。 他七岁就跟在夙延川身边,是从小的情分。能被夙延川送到自己身边的人,又确实地证明了夙延川对他的信重。 这样出挑的少年郎,黑夜都遮不住他的光华。 为什么从来没有被她所知道呢? ——他是,没能等到长成的那一天吗? 顾瑟心中一时有些刺痛。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信笺。 滑润的质感让她心烦意乱。 一道光忽然闪电似地划过她的 脑海。 她忽然道:“你二叔从哪里来?” 越惊吾被她问得突兀,不解地看着她。 她低下头去,又重新一字一句地读那封信。 “今自鄜州次苍南,途经开原,闻汝在此地,一别又七、八年矣……” 她一字一顿地道:“他从鄜州西来,要东去苍南,怎么会用易州的杏佛笺来写字!” 越惊吾神色间还有些茫然。 他看着顾瑟,像是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似的,发出一个有些柔软的鼻音。 顾瑟垂着头,手指在信笺上细细地滑动,又将指尖凑到鼻端轻轻嗅闻。 幽幽的檀香和淡薄的杏花香混合在一处,递入鼻腔的是温和而绵密的香气。 她手指在桌上轻轻叩画,点了一副简略的舆图。自西向东,顺次是平明关、帝都、鄜州、开原、易州和苍南——易州与苍南一南一北,几乎在同一条直线上。 顾瑟道:“杏佛笺是易州进上之物,上等的杏佛笺就是在易州本地都难得一见,你二叔出身平明关,与中原相隔五千余里。” 她看着越惊吾因渐渐清明而显出沉郁之色的面庞,一时又有些心疼地住了口。 越惊吾却低低地道:“那对这些文人用物一向不大上心的二叔……” “他是如何能用他没来得及去过的地方的上用笺纸,来给我写了这封信的呢?” 语声渐次沉落,到后面微微砺哑,竟带出微不可辨的哭腔。 第27章 ※ 小少年受了伤的神色那样萧索,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像是暴雨里失去了巢的孤雏。 顾瑟忍不住要摸一摸他的发顶来安慰他。 她转移了话题,道:“这边庄子上的事都大概地处置完了,你既担心家里今日没有传消息过来,不如下午就动身回城去。” 越惊吾低下了头。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 顾瑟看着他怏怏的脸,温声道:“这封信就先放在我这里,等我们回了家,拿了爹爹的帖子请你二叔过府一叙。” 越惊吾抿紧了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越惊吾去安排回城的事宜。 知雪给顾瑟煮了新茶,热热地放在她手边。 她忍不住问道:“姑娘,您真的认为大郎君的叔父怀着别的心思吗?” 顾瑟拈着甜白瓷的杯盖,在茶盏袅袅的雾气上慢慢地拨动。 朦 分卷阅读37 胧的水汽里,她眉目低敛,声音也说不出的沉郁:“我啊……也不知道。” 知雪有些微微的惊讶。 但她抬起头来,却对上了顾瑟似笑非笑的目光,那眼神让她倏地缩了缩脖子,屈膝退了出去。 ※ 开原府东街上的顾宅。 顾满春把前一天收到的名帖按署名分了几摞,送到顾九识的书房里去。 顾九识正在临窗的书案上写字。 看见顾满春进来,微微地笑了笑,道:“杜大人那边可有帖子来?” 顾满春道:“正要报给老爷,杜大人使人捎了口信来,说要请大人中午去聚福楼吃杯水酒。” 顾九识颔首。 顾满春告退出去了。 顾九识搁了笔,捡起写得满满的纸页,轻轻地吹了吹纸上未干的浮墨。 他与顾瑟嫡亲父女,又从来亲密,许多姿态和小动作都十足相似。 就是写完了字吹纸的这个习惯,两父女做来都是一般地有些漫不经心的模样。 他的目光却穿过半阖的窗屉,落在院子当中,正压着春寒开得落拓横斜的梅花树上,面上是教人分辨不清的模糊神情。 ※ 未初十分,一行车、马从庄子上鱼贯出发。 比起顾瑟等人来的时候轻车简行的低调,回程的队伍显得格外张扬。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四、五个皂袍乌靴的斥候,骑的马都十分雄骏,时不时地向道路两旁绕上一小段路程,为后面的车队确认安全。 后面隔了一小段距离的,是七、八辆马车,或坐着人,或堆着行李和庄子上的土产等。 车队的侧翼和后方,则是顾家的侍卫,紧紧地拱卫着车子。 穿着青衫的少年倚坐在第三辆车的车辕上,曲着一条腿,十分写意的模样。 闻音的小腿肚都在打颤。 她坐在车辕上,按照越惊吾的安排做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时间久了,只觉得全身僵硬,又有些说不出的担忧和惶恐。 中午要准备回府去的时候,大郎君忽然给了她这样一套衣服,让她这样穿着、这样地坐在车上。 然后,她又眼睁睁地看着大郎君换上了一套绯色玄襕的骑装,束着头发,在后面看着,活生生地像是他们家姑娘站在她眼前似的。 而她们家的姑娘,就离奇地不见了。 她屋里屋外地眼神逡巡了几回,都没有见着姑娘的影子。 知雪问她在找什么。 她却只能笑着应付过去,扶着大郎君装扮成的姑娘上了马车。 又按着大郎君的吩咐,对知雪说姑娘不想要人服侍,安排她待在再后面的马车里。 从始至终,她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跟在马车旁边的侍卫高昌策着马靠近了过来。 闻音有些警惕地侧头看了过去。 高昌对她微微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对着马车里说道:“大人,前面好像不太对劲。” 车里传来低低的“嗯”的一声。 高昌又挽了一下马缰,向旁边偏了回去。 临走的时候,侧头看了闻音一眼,道:“别怕,等会记得上我的马。” 闻音心里怦怦直跳。 她在高昌模糊不清的话语里听到了许多不祥的意味。 所以她们家的姑娘去了哪里? 是像大郎君一样乔装着,隐藏在了别的地方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们这样地小心翼翼? ——又是那些豪绅家的悍奴,要冲撞姑娘的车驾吗? 她笼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掐进了掌心,一双眼焦虑地向前后左右张望。 大路上掀起土黄色的烟尘,远远地有一群人纵马迎面而来。 车队最前面的几个斥候又一次消失在了路边,闻音眯着眼看着这群驰来的人马。 驾车的侍卫挑起了顾氏的牌号。 那群人却好像没有看到似的,来势没有稍稍的减弱,几乎瞬息之间就到了车队面前。 为首的男人打了个呼哨,笔直地向着第三辆马车冲了过来。 闻音面色苍白,初春的冷空气里,冷汗浸透了她背上的衣衫。 她想也不想地张开了手臂,徒劳地要去遮住身后的车门——这一刻她已经忘了车里坐着的不是顾瑟,而是乔装的越惊吾。 身边却伸来一只手,是高昌把她用力拉上了自己的马背:“听大人的吩咐,不要自作主张!” 只在这一晃神的工夫里,车队中已经响起了一片厮杀的声音。 那个向着第三辆马车扑过来的男人像一只搏兔的鹰,在马上腾身而起,一脚踢向马车薄薄的木门。 一支劲弩却如闪电一般从车内激射而出,把那扇木门都破成了爆裂的碎片。 一片雪色的刀光从木头的碎屑中铺卷而出,那个男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从车里弹射出来的绯衣少年踏在地上,刀刃卷过的地方,半个胸膛都血肉模糊—— 越惊吾在血光中抬起了眼睛。 ※ 车队里的厮杀开始的时候,四名皂衣侍卫已经拱着中间的少年远离了那条大路。 呼啸的风里似乎裹挟着刀刃相撞的声音。 被卫护在中间的黑衣少年闭了闭眼,一贯清冽的声音微微嘶哑,道:“家里的人什么时候才能赶到?” 旁边的侍卫沉声道:“午间的时候,越大人连发了五、六道讯号,都没有得到回应……” 顾瑟大恸。 在考虑到越二叔送来的信可能有问题以后,他们作出了许多猜测。 联系到越二叔所用的信笺是来自易州的贡品,和那个封地在易州、近几年一直小动作不断的王爷,顾瑟和越惊吾一致认为越止戈可能已经投向了秦王麾下。 开原府是易州的咽喉之地。 顾九识掌控下的开原府,这几年一直牢牢地扼着易州的命脉,让夙延庚几乎喘不上气来。 越止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向他发出一封邀约? 越惊吾担心是夙延庚走不通顾九识的路子,或是发了什么疯,要从毫无反抗之力的顾瑟身上下手。 所以才会有他二叔调他离开的这一步棋。 而迟迟得不到府城里留守的侍卫的消息,又让他生出新的、更不祥的猜想。 他安排顾瑟乔装成斥候,与车队脱节,由几名心腹护着单独行动。 而他扮成顾瑟坐在马车里做诱饵,等着鱼儿上钩。 顾瑟心中无限痛楚。 越惊吾在她心里,与亲弟弟一般无二。 最初也许只是因为,这样像她的弟弟阿璟一样珠华玉蕴的少年郎君,也和阿璟一样悄无声息地凋零在少年时。 后来数年相处,几回生死。 她心里年龄较同龄人更长,几乎就像是看着越惊吾慢慢长大一样。 越是这样,梦里越惊吾的早逝就越让她如一颗巨  分卷阅读38 石悬在心上。 他这样等闲二三十人不能近身的少年郎,谁可杀他,谁能杀他,谁会杀他! 所以越止戈的信送到她手上的时候,她才那样的担忧,由心底里生出的恐惧。 顾瑟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身边的侍卫低声提醒她:“姑娘,我们尽快走吧。” 顾瑟缓了缓呼吸,却摇了摇头,道:“我们不能就这样回城。” 她道:“如今府里一直没有回信,极可能是出了什么别的变故,可能我父亲也出事了!” ——顾九识这几天里的安排,本来是要应杜先贽的邀约,去与开原府的豪绅、乡老们聚一聚,彼此拿出个共赈时灾的章程来。 顾瑟微微地沉吟。 不知道府城里的情形,她身边如今只有四个心腹,若是城中大势不再,他们此去就是送鱼入网。 但不进城,顾九识那边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彼此的消息割裂开,也绝不是定计。 她按着马缰,举目四顾,竟罕见地生出一丝茫然的心绪来。 就在这个时候,远远的大路上,忽然再次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侍卫们把她围在了中间,脸上都露出有些紧张的神色。 有人忽然道:“这是军中的马!” “这个声音,是蹄铁抓地的声音,而且蹄声这样的整齐,绝不是寻常的军伍。”那个侍卫面上有些苦涩,他对顾瑟道:“姑娘,我们摸不清对方的底细,如果他们是来找我们的,那您就先走,找个农家暂时躲一躲……” 他抬起头来,看着顾瑟。 顾瑟却遥遥地望着那一行黑色的洪流,眼中露出难以抑制的愕然,和他难以分辨的复杂情绪。 第28章 ※ 顾瑟轻声道:“这当然不是寻常的军伍。” 她忽然策马向前。 跟在身后的侍卫追了上来, 焦急地道:“姑娘!若是惊动了他们, 您的安危如何保证?” 顾瑟回过头来。 侍卫看见她目光明亮而微微带着笑容的脸。 她策马疾奔, 一边从腰间的束带里抽出一只当时鬼使神差地塞进去、从未想过会派上用场的小玩意。 清唳的哨音响了起来,三声长、一声短。隔了片刻,又响了一遍。高高的天空里,雄鹰忽然振起翅膀, 向下盘旋飞掠。 李炎几乎是下意识地高举起了手中的马鞭,喝道:“列阵!” 奔驰的马群毫无滞碍地停了下来,三百归骑以伍为单位,在几息之内就搭好了接战的姿态。 而后李炎才后知后觉地看向夙延川的方向—— 太子并没有吹响令哨。 太子蓦地回过了头。 黄尘古道,浩浩长风。 满身尘埃的少女摘下了口中的哨子,遥遥地望着他的方向,面上露出一个似悲似喜的笑容。 ※ 闻音再见到顾瑟的时候, 人还站在门口,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顾瑟微微地笑着看她, 道:“这是怎么了,可受了伤没有?” 闻音没有受伤。 越惊吾知道她是顾瑟看重的近侍, 特地点了高昌护着她。乱战之中,她被护得尚算周全,但满地的血水和厮杀的场面,依然让闻音战栗难以自止。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冷意。 闻音回过头, 就看见身形高大的年轻男子踏进了门。 他穿着黑色的软甲,身形如长枪一般挺直,眉目峻刻而眼神酷烈, 只在她身上一掠,就让她几乎站不稳身体。 闻音知道这个男子。 那个时候,越惊吾已经杀红了眼。 而这个男子带着人抵达战场的时候,只是在他后颈上轻轻一格,就把人制服了,丢给身后的甲士,说:“看好他。” ——无论是那个从尸山血海里抽刀的小越郎君,还是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都让闻音心生觳觫。 她深深地垂下了头。 & lt;p> 夙延川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 他身材高大,踏进门的时候甚至要低下头才能不撞到农户看上去并不逼仄的门楣,而他进了屋,整个屋子里就顿时张满了一种无形的气场。夕阳的余晖艰难地渗进厚厚的窗纸,堂屋里一时竟有些晦暗。 顾瑟在他进门的时候,就站起了身。 距离他们上一次面对面地相见,已经过去四年。 她从一个小矮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夙延川也在这四年里,变得更高大、更强悍、更内敛。 四年前还能在他身上偶尔看到的,那种削薄肩脊和青涩眉宇带来的少年气已经全然消失。 如今再度站在她面前的夙延川,已经无限接近于顾瑟的梦里,那个成熟而强势的男人的形象了。 她有片刻的失神。 夙延川也在看着她。 他的猜想果然没有错。 这个女孩儿在远离京城的开原府,也像一朵花儿一样,静悄悄地绽放了。 她就像很多年以前太后养过的一盆兰草。 在无边锦绣,万丈红尘里,它生得倔强又灵秀,一样都是被精心地供养着,它偏要生得比别的花儿都多一番恣意,让人一眼就看得到它。 而后来太后把它放在了太液池边上的山石隙里,隔了六、七个月,再去看它,它嶙峋又桀骜地支着剑一样的叶子,在支离的枝顶上,竟然开出了细碎的花儿。 而人只要被它一霎入了眼,就再难看得到别的花。 夙延川微微敛目。 他道:“怎么……” 顾瑟也开口道:“殿下……” 异口同声的两句话,两个人都住了口,目光在空中一碰。 顾瑟道:“殿下请说。” 夙延川道:“你说吧。” 又是同时开口的两句话。 顾瑟垂下了眼。 夙延川揉了揉额角。 他声音温和,道:“顾大人那里,我已经使斥候入城探查,你不必担忧。惊吾没有大碍,受了一点伤,柳鸣羽在给他看诊。” 他知道顾瑟最挂念的就是这两件事。 不然也不会刚一见面,他都没来得及把她安顿下来,就被催着去救人。 所以他从战场回来,连衣裳都没有换,就先进来见她,也是为了给她带个消息,让她能够安心。 顾瑟接收到了他未宣之于口的用心。 她抿唇道:“那就好。” 她确是吁了一口气,注意到他灰黄的尘土和暗紫的血迹披了满身,温声道:“刀兵无眼,殿下可有受伤?还是叫柳太医先位殿下看一看才是。” 夙延川不大在意地道:“我没有事。” 他抬起眼看了顾瑟一眼,道:“你也是真的大胆,只带着这么一点人,就敢在城外到处乱走。” 语气有些重。 顾瑟抿了抿唇。 分卷阅读39 她眉目低垂,从夙延川的角度,只能看到她扑朔的眼睫,掩着白皙而缺少血色的脸颊。 她受了许多惊吓。 他心里有这样的明悟,但就随着她的无言生出些说不出的躁郁。 他抬起手把掌中的马鞭丢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而顾瑟已经在不长的静默之后柔声道:“殿下教训的是。臣女往后一定会多加注意。” 她这样的温顺,让夙延川心里的郁气说不上来地消散了,心头翻涌而上的歉疚和疼惜。 ——她原本也只是一个娇娇的,和所有名门淑女一样金尊玉贵地养着,凡事都有大人撑着,只需要考虑裙子够不够鲜亮、妆容是不是时新的小姑娘。 这旱灾也罢,这蝗祸也罢,原本都不是她这样幼嫩的肩膀该承担的责任。 他心里就沉沉地叹了一声。 他的沉默反而让顾瑟抬起头来,一双明亮的杏子眼清凌凌地看着他。 夙延川对上她的眼睛,就有些无奈。 他动了动嘴角,想说的话在嘴边打了个滚,最后却只是道:“下次遇到这样的事,只管教惊吾去向折冲都尉要些人来。” 开原府的折冲都尉冯异,是庆和帝的心腹。 越惊吾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从他手中要出兵来,还是用作保护顾瑟这样的用途。 夙延川心里自然也清楚。 他说这样的话,已经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冯异挪一挪位置,换一个听得懂越惊吾说话的人来了。 顾瑟眼角微微有些湿润。 那些之前不知在何处滋生的,支离细小的委屈,都在这样一句听来平淡不带语气的的话里烟消云散了。 她轻声道:“臣女家中常有书信催促归家,想来在开原也不会停留多久了。至于家父那里,开原府自然有府尹杜大人做主。” 夙延川眼眸沉沉地看着她,听着她柔声细语地道:“冯大人深体上意,劳苦功高,臣女这里不过都是些小事,就不必多加打扰了。” 开原是大燕朝龙兴之地,自古又是兵家要冲,与帝都相为佐辅,因此主官人选一直十分敏感。 如今的文武主事,府尹杜先贽、少尹顾九识、都尉冯异,都是庆和皇帝的亲信之臣。 夙延川要对这个位置动手,反应最激烈的也一定是庆和帝本人。 而最高兴、最乐见其成的,则只会是那个被封在易州数年不得翻身的皇二子、秦王夙延庚。 为一桩小事而亲痛仇快,似乎不该是夙延川该做的决定。 顾瑟说话的时候,水一样的目光就落在他脸上。 ——他一直很保护她,是一种近乎不计后果的、本能一样的反应。 无论是在梦里的五年,还是从相逢至今,真真切切的相处里。 所以,顾瑟不能确定他是真的有其他安排,还是只是这一刻忽然做出的决定。她总要劝阻。 夙延川听得懂她话语间的深意,也听得懂她的拒绝和劝谏。 顾瑟抿着唇,眉目间有些严肃的样子,但她目光如水,容色温软,落在夙延川眼中,只是觉得可怜又可爱。 他道:“你无须在意,便是因为他这几年劳苦功高,才正该论功行赏。” 顾瑟却心头一跳。 夙延川语气温和,十分的轻描淡写,然而话说到后面,却隐约有些肃杀凌厉之气,让她心中生出些不祥之感。 ——太子这个样子说话的时候,越是温和,越是要有人见血。 她张了张口,夙延川却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反而问她道:“你可知道这一回来刺杀你的是谁的人?” 顾瑟微一沉吟,慢慢道:“大概是易州的那一位罢。” 她之前已经沐浴更衣过,原本随身带着的东西就都收在了一处,她从匣子里翻了翻,果然找出那封越家二叔写给越惊吾的信笺来。 她道:“这封信用的纸不大对劲,我也是由此生出的猜测……” 夙延川微微点了点头,接过信略略地翻了翻,就道:“越止戈这一回也被擒下了,他随身带了一点东西,若不是惊吾机灵,这一次大约要折在里面。” 他言辞清淡,像是刻意地不想顾瑟关注,但顾瑟已经敏锐地问道:“所以越止戈此来,并不只是受秦王的支使,而是有备而来,一心要对惊吾下手?” 夙延川敛眉。 这些骨肉相残、至亲阋墙的事,说来或许淡然,听者总要唏嘘。 他本不愿让顾瑟知晓。 他微微地斟酌了片刻,正要开口,门口忽地传来砰的一声响动。 分卷阅读40 凝。 夙延川抬眼就看到了门口的顾瑟,微昏的光线里,她像是颗莹莹的夜明珠似的,明媚又柔和。 他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顾瑟不意他也在这里,想到分别的时候他叮嘱她“只管歇着,什么都不必操心”,就抿了抿唇,有些赧然地走了进来。 夙延川就对她身后的闻音吩咐道:“给你姑娘端个凳子来,再去要个椅袱垫着。” 这样的细致。 顾瑟就感受到柳鸣羽端详的视线在她身上一触而收。 她不以为意。 柳鸣羽是夙延川的心腹医官,家学渊源,熟谙跌打和妇儿。 在梦里,她后来的脉案都是这位小柳太医掌持的。三日一诊的平安脉,让她对这位年轻的太医也已经十分熟稔。梓 她的视线落在半躺半靠在炕上的越惊吾身上。 少年正红着脸,手忙脚乱地把原本横在腰间的被子拉到肩膀上去,不知道是抻到了哪一块伤口,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额角绽起了一条青筋。 顾瑟道:“还不老实的呢,这会子晓得遮盖了,难道我不看见就不知道了?” 声音不疾不徐的,却有些严厉。 越惊吾就有些讪讪的,一面道:“阿姊,我晓得错了。伤口丑的很,你不要看了。” 一面就把求助的目光往夙延川的方向投过去。 小少年受了伤,脸上白惨惨的不见血色,而他又生得实在秀丽,也许是同顾瑟一处久了,连眉目都有些微的相似,尤其是这样示弱起来,让夙延川心里就有些不落忍。 少年从七岁就被家里送到东宫来,跟在夙延川身后,隔了八、九岁的年龄,就和他的子侄似的。 而顾瑟虽然只比越惊吾大了一、两岁,但也许是因为这几年里一手操持越惊吾于兵法上的课业,对着小少年的时候看上去也颇有威严,亦姐亦母一般。 她在夙延川面前有时娇憨,有时温顺,都是小女儿情态,从没有这样的严厉。 这个样子的顾瑟,让他心中微微动了动,清了清嗓子,道:“瑟瑟。” ——他鲜少唤她名字,他们相处的时候,顾瑟的视线常常追随着他,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的意思。 不过这个时候顾瑟注意力全在越惊吾身上,夙延川也只能叫她一声——他偏不肯叫“顾二娘子”,仿佛听起来会有些生分,比不上越惊吾唤“阿姊”的亲昵,就输了什么似的。 顾瑟果然回眸看了过来,她道:“殿下,您同我说惊吾只受了一点伤。” 就有些她自己没有察觉的埋怨和娇嗔。 柳鸣羽端起了手边的杯,眯着眼睛品茶,权当自己不存在。 夙延川又轻咳了一声,有些尴尬似的。 他早早养出威严,又向来说一不二,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但又偏偏甘之如饴。 越惊吾眼睛微微转了转,就察觉到了这一点暗流。 他立刻把被子规规矩矩地盖好了,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再乖巧不过地道:“阿姊,川哥也是怕你担心,我当真并没什么大碍,只是瞧着吓人些,不过都是些皮肉之伤,养一阵子就好了的。” 他强调地道:“不信你问柳太医。” 发现顾瑟的视线移了过来,而夙延川也垂下了眸子当没有听到,柳鸣羽只能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揖手道:“回顾娘子,越将军身上的确实都是些皮外伤,并没有伤及筋脉,想来越将军搏杀的时候也是有心自保的。” 顾瑟即起身回了半礼,道:“柳先生折煞我。不必如此多礼。” 柳鸣羽但笑不语。 这房里的两个男人,一个自幼储国,威仪日隆,胸怀韬略,眨眼杀人。一个少年掌兵,为归骑左卫将军,千百骑中纵一身伤,半步不退。 而眼下却一个对她听之任之,甚至自认理亏,做她的底气,一个在她面前唯唯诺诺,温驯有加,动辄撒娇。 这两个人用自己的尊重成全她的尊重,谁敢轻慢于她? 他还想在东宫麾下安安稳稳地过两年太平日子呢,做什么想不开? 顾瑟没有想到柳鸣羽有这么多念头。 她从太医这里得了确认,算是放下了心,就注意到炕桌上放着的一个锦囊。 那锦囊不过她巴掌大小,青白配色,不晓得里头装了什么,立在桌面上,在昏昏的光线里不大起眼的样子。 顾瑟问道:“这是什么?” 越惊吾的视线随着她看过去,眉宇间就生出些黯然之色,又像是她方进门的时候他的神情了。 顾瑟看在眼里,想起夙延川同她说的“越止戈随身带了一点东西”,心头就霍地一跳。< ;/p> 夙延川已经沉声道:“这就是我同你说的东西。” 他看着顾瑟,道:“我记得你给我看的信里,越二要约惊吾出去见一面,吃个饭,是不是?” 顾瑟凝眉道:“若果然是毒药,怎么能就放在这里?” 夙延川看了柳鸣羽一眼。 柳鸣羽内心腹诽,起身道:“顾娘子有所不知。这里头装的东西,是产自乌里雅苏台的一种蛇狼草的汁液,这种草对许多人来说并无毒性,只是有少部分人误食会四肢无力、发冷,重者或会晕厥,致死者百不足一。” 顾瑟问道:“所以小越就是这其中的一小部分人,是不是?” 柳鸣羽道:“按越将军自己所说,确是如此。” 顾瑟又追问道:“若是兵器上涂抹了这汁液,从创口进入体内,又会如何?” 柳鸣羽心中暗暗叫苦。 太子爷让他回话的时候,也没有对他说过这位小娘子这样的敏锐。 左卫将军本人没有说,太子没有说,如今让他一个小太医说“越止戈确实在兵刃上涂了草毒,越将军当时为了对抗麻痹眩晕的感觉,自己把自己的手都快抠烂了”? 这位看上去威严厉害,实际上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若是一言不合,掉起金豆豆来,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越人祖师爷在上。 他含含糊糊地道:“症状也同服食有些相似,不过会略重些。” 顾瑟一下子就听懂了。 夙延川递了一个眼神,越惊吾悄悄地把手藏在了被子底下。 出奇的,顾瑟却并没有去检查他的伤口,她微微地闭了闭眼,心里头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喷薄而出,但又被她强压了下去。 ——越惊吾从小跟着越二叔长大,所以越二叔才能知道他对蛇狼草敏感不耐。 ——越惊吾说,从他二哥跟着二叔出门再也没有回来,他大哥就不让他与二叔亲近了。 ——越止戈身上带着一瓶几乎没什么用处的草汁,投在秦王麾下,邀约越惊吾出门。 所以在梦里,她从来没有见过越惊吾。 是不是那个时候,这个小小的少年,就这样在无人 分卷阅读41 知晓的角落,抱着对亲人的信赖和错愕,死在了亲人的一杯毒酒、一片刀锋之下? 她深深地看了越惊吾一眼。 那一眼里的疼惜、怜爱和悲惋交错,是一个难以言喻的眼神,让越惊吾心头大恸,又像是被搬开了压在心口的一块巨石,一直以来堵在那里的,说不出的委屈和难以释怀的情绪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唤了一声“阿姊”,不过短促的两个字之间,就剧烈地哽咽起来。 顾瑟站在炕边握住了他的手,抬眸看了夙延川一眼。 太子已经站起身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俯下身揽住了少年的头肩,无声地轻拍了拍。 越惊吾在两个爱护着他、照顾着他的,比血亲更亲的人怀中,痛痛快快地流了一场泪。 这是一代名将越惊吾一生的转折。那以后,他纵横西北、驻马平明,一生为大燕军神,战功煊赫,不二忠贞。而又杀人无计,以不纳降、不留俘、不见敌使,成为西北异族中可以止小儿夜啼的渴血杀神。 ——在这一刻,也不过是一个迷了途的少年郎君而已。 第30章 ※ 越惊吾肿着两颗核桃眼, 把自己盖进被子里不肯见人。 顾瑟看着他鹌鹑一样的姿势, 忍不住有些好笑。 少年人自尊心强得上天, 顾瑟只怕他心里积郁不消。这时看他既然有心要注意形象了,反而放下心来,索性放着他不管,注意力重新回到那瓶来自西北的毒药上。 她拿过那个锦囊, 才看到青白的布料上溅着斑驳的血迹,袋子底下凝固了一片暗紫色,不知道是谁的血。 夙延川看她解开系带,取出里头的瓷瓶来,面色就有些凝重,道:“瑟瑟,不知道它于你有没有毒性, 你且小心些。” 顾瑟应了一声好,目光落在这枚不大的小瓷瓶上。 这瓷瓶原本该是蜡封, 瓶口上凝着一圈细碎的蜡油痕迹,但如今只是被一团布条塞住了, 拔开这团布塞,才看到里面的蜡丸。 那蜡丸个头不大,一个一个大约拇指大小,看瓶内的空当, 该能装个八、九枚,如今只剩了两三颗在瓶底滴溜溜地打转。 顾瑟就倒了一颗在手心里打量。 这时天已冥冥,闻音和太子的亲卫们知道主子在房中议事, 早早掌上了明亮的灯火。 滴溜溜地滚落在顾瑟手中的蜡丸,在鲸蜡燃烧的火光里泛着朦胧的灰黄色光晕。 对着光的时候,依稀能看到蜡丸内部摇曳的汁液,透过不甚清透的表皮显出黯黯的色泽。 顾瑟微微沉吟。 她的目光落在夙延川身上,让他一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温声道:“柳太医下午已经取过一颗做了试验,余下的都在这里。” 柳鸣羽道:“这种蛇狼草只在乌里雅苏台北部生长,即使是在南乌里雅苏台,也很难寻到这种草的踪迹,知道它这种效果的人更是十分稀少,下官能有耳闻,也是因为家父曾经于机缘巧合之下,救过一位同样中了这种毒的羌人贵族,因其罕见,记录在手札中,后来传给了下官。” 向西北去帝都五千里,过黎州边境以后,一入平明都护府,一路群山大漠绵延,百里罕有人烟,平明关的将士就在这种荒天芜地当中,镇守着大燕朝的西北门户,拒骁勇的管羌骑兵于城下。 而平明都护府再向北,就是羌人生息、逡巡的乌里雅苏台。那也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版图,北境终年飘雪,日夜经年,南境水草丰茂,马骏羊肥。 顾瑟道:“以惊吾所说,他既然知道自己对这种草毒敏感,那在平明关,这种草应该说不上十分罕见才是。” 夙延川道:“惊吾说,他知道自己对蛇狼草敏感,是因为他小的时候,他们兄弟几个跟着越止戈出去游猎野宿,裹着肉的草席里不小心混进了这东西,人人都吃了,只有他生了反应,后来才排查出来的问题——” 他似乎笑了笑,是那种冷到极致反而温和的笑意,眉目微微地敛着,又道:“但讯问越止戈的时候,他只说羌人与西北边民之间,虽然战衅不断,但也常有商贸往来,有些这种东西也不奇怪。”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又沉又冷,像是胸臆中有一团暗火在压抑着难以释出。 顾瑟体会到他的心绪。 越止戈毕竟是越沉戈的亲弟弟。 老宣国公战死之后,世子凌殊被凌皇后羁留在京中,如今也该有十七、八岁了,只传出浊世佳公子的名声,全没有承继宣国公府的半点骁勇、血性,连爵位都被庆和帝以世子尚未及冠的借口一拖再拖。 凌氏后继无人,作为凌氏副手的越氏,这些年在平明关经营,虽然武功不盛,但终归恪尽职守。越沉戈对太子又表现得十分亲近,当年就舍得把七岁的幼 子送到东宫为质。 夙延川手中没有足以封疆的大将,总要对越沉戈有几分倚重。 越止戈杀越惊吾,这件事说大也大,要大事化小,也不过是越沉戈一念之间。 毕竟一个是一直跟在身边的臂膀、胞弟,一个是分离七年,当初就已经当作弃子的幼子,人心都是偏的,而如今的将军偏向哪里,谁也说不准。 顾瑟也沉凝了神色。 她把那颗蜡丸在手中反复地打量着,或许是心中始终不甘,总有一丝隐隐的违和感在心头盘旋。 夙延川看她皱着脸,神色十分的沉黯,反而微微笑了笑,道:“不必多想了!就是没有证据,杀他难道还要什么证据?” 顾瑟看着他,清澄的眼睛里都是不赞同的神色。 ——他明明知道,这件事已经不全然是越止戈和越惊吾两个人的事。 而是越止戈、越氏在大燕与羌人之间的立场,乃至平明关的忠诚——是不是依然值得信赖? 夙延川却只是摸了摸她的发顶,语气轻松,像是说“晚上出去走一走”似的,接着就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睡下吧,外头的事有我们呢。” ※ 许是因为心里堵着事的缘故,顾瑟辗转了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迷迷糊糊地醒来的时候,阳光透过厚重的窗纸落在眼睑上,一片辉煌的明亮。 她唤了声“闻音”,察觉到喉咙间有些干哑,问道:“什么时辰了?” 闻音走过来的时候神色有些惊喜:“姑娘醒了!这时总有将近巳初了,姑娘饿不饿?” 顾瑟摇了摇头,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但不知道是睡久了乍一起身的缘故,眼前晕乎乎的,手臂有些发软,骨节滑动的地方滞滞的,让她几乎觉得听得到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闻音凑近来扶她,一面道:“殿下早间带人出去了,临走的时候还特地吩咐不要打扰姑娘。灶间一直生着火,饭是热的,姑娘什 分卷阅读42 么时候叫膳,都能炒两个新鲜的菜。” 顾瑟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说话,眼前一阵一阵地泛上黑光,开始时还想说些什么,后面却连听都不大听得到了。 闻音正服侍她穿着衣裳,才发觉她手臂软绵绵的,抬起来的时候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一时焦急地唤道:“姑娘,姑娘?” 一面去试她的额头,触手一片火一样的滚烫。 闻音大惊失色。 顾瑟身体一向说不上极好,也不算孱弱,尤其是这几年跟着顾九识在任上,因为常常出门的缘故,身子骨比从前都健旺些,一年到头也少有发寒发热的时候。 她拉过被子为顾瑟密密地盖住了,想起柳鸣羽并没有随太子同行,疾步出门去叫人。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人马喧哗声。 闻音走到了院门口,恰好与夙延川一行人碰了个对面。 她面上仓皇的神色落进夙延川眼睛里。 他勒马沉声问道:“怎么没有在屋里服侍你姑娘?” 闻音脚下一软,跪在夙延川马前,高声道:“殿下,姑娘发热了!” 夙延川目光一凝,回头对跟在身后的李炎道:“快去叫小柳来。” 一面翻身下了马,正要往院子里走的时候,忽地又转回身来,闻音才看见队伍中有一架看上去有些突兀的马车,这时也从里面推开了车门,露出顾九识微微有些泛白的脸。 夙延川道:“顾大人,令爱如今既然身体不适,你的伤就不要让她知道了。” 顾九识由车边的归骑亲兵扶着下了车。 他面容英俊,气质温煦,是士林中有名的芝兰玉树、翩翩君子,即使右臂上绑着夹板和绷带,也不损他的姿仪和风度。 “殿下为臣父女费心了。” 他看了夙延川一眼,那目光深邃,像是有许多未尽之意,却只是道:“殿下身边的太医臣是信得过的,只是还想去看一看小女,请殿下谅臣一片慈父之心。” 夙延川看向闻音,问道:“你姑娘可醒着?” 闻音忙道:“姑娘醒了一回,却就又昏睡过去了。” 听顾瑟的情形这样不好,不管是夙延川还是顾九识都没有了言语上打机锋的心思,同背着药箱匆匆赶来的柳鸣羽一处进了门。 这边的农户大炕往往修得通贯一屋,顾瑟一个人枕在上头,显出几分孤零零的娇小来。初春天气寒凉,夜里不敢开窗,所以窗屉这时还落着,但厚重的窗纸挡不住近午的日光,有些刺眼的光芒让她在昏睡中依然微微皱起了眉。 夙延川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心头针刺一样地痛。 顾九识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炕边,没有受伤的左手轻轻拍了拍顾瑟的背。 或许是睡梦里依然感受到父亲的关切,少女蹙起的眉头渐渐放平了,因为发热而显得苍白干燥的唇嘟呶了一句什么,又重新归于安静。 夙延川垂下了眼,一语不发。 柳鸣羽上了前,顾九识就退开了,和夙延川一样坐在了桌边看着。 柳鸣羽给顾瑟看了脉,微微沉吟了片刻,就摊开笔墨写方子,一面道:“顾娘子并不是什么大碍,只是这几日忧思过重,精神上就有些紧绷,加上昨日受了惊吓……” 他问闻音道:“昨夜顾娘子睡得可好?” 闻音道:“昨夜姑娘到四更天才入了睡。” 柳鸣羽颔首,道:“这就是了,种种缘故堆到一块,才一下子爆出来。” 第31章 ※ 柳鸣羽道:“其实热发出来却是件好事, 若是一直郁结于心, 便易坐下别的病灶, 那时反而不好处置了。” 他一面说,一面写,很快出了一篇方子,笑眯眯地道:“吃了药, 小丫头再给你们姑娘拿冷巾子勤敷着些,晚间再看一看情形。” 夙延川站起身来,在房中踱了两步,又俯身去摸了摸炕面和被褥,道:“她如今宜不宜挪动?这里这样的简陋,怎么能安心地养病?” 柳鸣羽摇了摇头道:“总要落一落热才好,贸然见了风, 难免有反复。” 顾九识不动声色地道:“闻音,好好照顾姑娘。”又道:“殿下, 开原府的事,臣尚有些要与殿下商议, 还请殿下移步。” 夙延川看了他一眼,眉梢微微一动,却没有说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柳鸣羽带着方子亲自出去唤人抓药。 听了调遣的丫头和村中体面干净些的妇 人鱼贯地走进来为闻音打下手。 冰凉的井水投出来的帕子盖在顾瑟烧得滚烫的额头上, 不知道是不是闻音心里的错觉,蜷缩在被子里的少女面色仿佛真的好看了一些似的。 她想起从事变到现在都没有再见到的知雪,一时打了个寒噤, 探手为顾瑟掖了掖被角,喃喃地道:“姑娘可要早点好起来啊……” ※ 夙延川和顾九识往临时的议事堂里走过去的时候,李炎正迎面匆匆地过来。 他道:“殿下,顾娘子身边的那个侍女一直吵着要见主子,说她是被冤枉的,不曾出卖主子的行藏……” 夙延川看了他一眼,道:“吵就把嘴堵上。” 顾九识目光一动。 夙延川道:“顾大人要不要先处置了家中的叛奴?” 顾九识面色不变,明知故问地道:“是小女身边的侍从?” 夙延川嘴角微微挑了挑,道:“我越俎代庖,还请顾大人见谅。” 太子自从这一回见了面,就一口一个“顾大人”,也不称“孤”了,行事一向骄狂恣肆的储君,如今竟在臣属面前微妙地认起错来。 这种态度反而让顾九识心中沉了沉,生出些既像是男人之间的心照不宣,又像是老父亲的微妙不愉的情绪来。 他拱了拱手,淡淡地道:“家事蒙殿下圣裁,是臣的福气。” 他语气平淡无波,使人听不出里头的情绪,但这种肉眼可辨的淡薄对于顾九识来说,已经是十分鲜明的反应。 他不想露出态度的时候,即使是面对面地站着,也绝难从他面上、口中探知他的念头——世人都赞顾德昭是当世名士典范,有东山遗骨,不单是说他姿仪萧肃、才智著盛,也是说他养心于内,七情不显,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养气功夫。 杜先贽会被他的示弱所欺,也实在是太过小视他了,以致功败垂成,竟不足惜。 夙延川想起自己带人赶到的时候见到的情景,微微笑了一笑。 顾九识此人,固然和他的父亲一样是一把秀士、能臣,但一片心有七八个玲珑窍,在国事上如何不可多得,放在别的方面,就如何的让人头疼。 但转念一想,若不是这样的家学渊源,怕也难得养的出小姑娘那样的灵心秀质。 两下一合,也不知是遗憾多些, 分卷阅读43 还是庆幸多些。 夙延川道:“府上这个丫头是惊吾当时令人扣起来的,只是惊吾如今也是负伤在床,这里头的事只怕还是要这两个醒了才说的清楚。” 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为什么会插手这件事。 顾九识道:“殿下费心了。若是背主之奴,臣家中也绝不能容的。” 两人在堂中分上下看了坐,顾九识就站起身来,虽然还是一样的平淡语气,却主动换了别的话题:“殿下,臣御下不严,以致土吏与贼子相勾结,竟无所察,险酿大祸,还请殿下降罪。” 夙延川也起身,亲自到他面前去扶他坐下,道:“顾大人这几年在开原有大功,瑕不掩瑜,我都记在心里。” 不等顾九识继续与他推让,夙延川先问道:“当时究竟是如何情形,让顾大人你亲蹈险境?” 顾九识微微沉吟了片刻,娓娓道:“臣在奏表中曾屡次提及,去岁开原府一冬无雪,及今年春,更不曾有雨水。臣观本地旧朝州志,有连年旱者,多生蝗祸,更有饥荒、时疫,天灾过后,往往十室九空。” 夙延川颔首,道:“此事我也与陛下及诸平章事议过数轮。” 他旋而又道:“但本朝开国以来,兴前朝常平仓故事,开原是辅京重地,仓储建制仅次于帝都,依你之见,竟到了不能为继的地步了吗?” 顾九识道:“殿下,臣自庆和十八年来此地,即私下稽查仓储,并年年开仓换米,至去年,府城仓方才将将填平。” 他说到这里,眼神里让夙延川隐约有种自己错过了什么似的意思,但那异样只一晃而过,听他又道:“殿下当可知周边县、乡是如何光景……这样的年景,若是十仓之中只能得一仓陈米,臣更怕开原百姓激愤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夙延川想起接到顾瑟的上一封信里,少女也在忧虑地写下开原常平仓的内患。 他这一回因为事发突然,来也来的匆忙,算一算时间,若是诸事平顺,大约这几日里,顾瑟也该写给他下一封信了。 小姑娘写给他的信里的内容,顾九识倒是知道的清楚。 夙延川看了顾九识一眼,却只是道:“若果依你所言,那仓中应有之米,却是饱于何人之腹?” 顾九识道:“本府有一位通判,姓杨,籍贯开原阳曲县,是戊辰科的进士,庆和十三年丁忧,十五年,他因荥阳大长公主举荐,直接从文选司领了牌子,上任开原通判……” 他道:“阳曲县的良田,四成以上都在杨氏族中。杨氏对佃户课以重税,一年之收逾十万石。而杨氏每年送入荥阳大长公主府中的金银珠宝,价近七、八万贯。” 夙延川紧紧抿起了嘴。 顾九识眉目间也有种隐约的沉郁。 他道:“臣听闻臣的前任到开原不久就患上了病,府尹杜大人推崇‘垂拱而治’,府中一应诸事,都由杨通判一手打理。杨通判为人大方,礼贤下士,衙门中少有说他的不是……” 他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夙延川示意他说下去。 顾九识道:“臣想着,杨通判既然这样的大方,便是借臣一点粮米,让臣得以把汾、明二水的长渠修好,待到入秋,臣自然可以拿常平仓中的米还给他。以旧抵新,还可另与他一分利,互惠互利,又何不可?” 俏皮话被他说得一本正经,像是打心底里这样觉得一般。 夙延川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就听他继续道:“可惜杨大人却不这么想。大概是觉得臣冒犯了他,也可能是因为臣终于提起了阳曲县的常平仓。加之祁县的李家私贩边马、太谷的刘氏勾结藩王,都曾有许多子弟在开原府大牢中走过一遭,如今又听臣提了旁的,不想看臣这样多事,也是情理之中。” “至于杜大人,他是开原的上官,凡事自然都要考虑的面面俱到。” 夙延川轻嗤一声,就听他语气轻松地道:“臣却还想留一条微薄性命,为圣朝尽忠。” 顾九识说完,到底还是俯下身行了个稽首,道:“臣等蒙殿下数次相救,隆恩没齿不忘,愿效犬马之情。” 夙延川依旧亲手搀了他起来,但却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顾德昭向他效忠,是以臣事君。 几回这样的自彰,原本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一件事。 他是在委婉地告诉他:“顾氏对太子殿下忠诚,无须以儿女姻缘相束缚。” 顾九识看他无话,也只是静立在地下听候吩咐。 夙延川道:“顾大人一路辛劳,令爱还在病中,大人先去休息吧。” 顾九识拱手应诺,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夙延川望着他的身影,微微眯了眯眼。 他至今未议婚事。 白太后、庆和帝、凌皇后、冉贵妃,每一个都为他准备了许多人家的小娘子。 多少人想向他的后院送一位姑娘,甚至无须要名分,只是为了联结 彼此的利益立场。 他若是想要用这种手段稳固地位,自有大把大把的选择,武有镇守商阳都护府的西关谢氏,文有前朝人称“沈半朝”的河洛沈氏,盘踞天南的南溟叶氏,抑或扬州桑氏,梁州陆氏,都比一个已经向他效忠的颍川顾氏支脉,能为东宫带来更多新的利益。 他多年不为之,不过是不屑于此而已。 但他也明白,对与顾九识来说,正是因为同样把当中的利益看得明明白白,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拒绝他。 这是慈父的心肠。 从来君恩易翻覆,人心动波澜。 他眼前又浮现起顾瑟澄波般的眼,那样灵慧通透的女孩儿,对着他的样子却永远温柔又信赖,仿佛在她心里,他能做到这世界上一切不能做到的事。 第32章 ※ 夙延川一生恣肆, 但有所要, 向来伸手便可摘得, 在遇到顾瑟之前,从不曾觉得世间有人需要他小心翼翼、耐心呵护,却还唯恐自己手脚粗拙。 望京山初见之初,他也不曾想过, 自己有一天会为这个少女辗转反侧、千里驰援。 夙延川嘴角微微地翘起来,但眼中一片沉凝,不见一点笑意。 顾九识怕他君心难测。 他却怕那个女孩儿陪他一起万劫不复。 日色渐沉,暮光四合,听不到召唤的亲卫们无人敢进来打扰。年轻的太子静静地坐在椅子里,隐在昏色当中的侧影沉凝而寂然。 ※ 美姬柔弱无骨的纤手擎着碧玉酒杯递到夙延庚的唇边,杯壁尚挂着半枚润红的口脂, 美酒甘醇如蜜,美人呵气如兰。 夙延庚却一把推开了贴在他身上的美人儿。 女人跌坐在地上, 酒水洒在裙衫上的姿态都楚楚可怜。 夙延庚却视若无睹。他在厅中负着手来回地踱步。 分卷阅读44 满厅的侍妾、丫鬟都屏息凝神,厅角奏乐的乐女弹琴的手指有些颤抖, 硬着头皮拨弦。 从前的乐女在秦王心情不愉的时候停了琴音,就被秦王令人斫去了一双手。 夙延庚这一回听着耳畔的丝竹声却觉得有些刺耳,喝道:“还不滚出去!” 众人如蒙大赦一般,垂着头鱼贯地退了出去。 夙延庚心头积火未消, 总觉得心里像有什么在挠似的,说不上是心痒难耐还是暗生警兆,一刻也停不下来。 他又走了两回, 冷冷地道:“陈渭呢?” 王府总管陈渭像幽灵一样不知道从何处钻了出来。 他笑嘻嘻地道:“殿下,奴婢方才收着个好东西,正好给殿下消火。” 夙延庚原本难看的脸色被他一句话说得好转了些许。 他斜睨了陈渭一眼,道:“你却知道本王心里有火。” 陈渭就赔笑道:“奴婢的忠心天地可证,殿下心里头不服帖,奴婢这心里头就十倍地煎熬,这不是特地给殿下来寻新乐子。” 夙延庚鼻腔中发出一声“哼”来,道:“你这条老狗,少拿那些庸脂俗粉来搪塞本王。” 陈渭就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恭恭敬敬地呈到夙延庚面前,道:“这可是走贵妃娘娘的专驿送来的,殿下何不瞧瞧?” 夙延庚看见那封烧了明黄色蜡封的信件,心里头就本能地有些腻。 庆和帝宠爱冉贵妃,在夙延庚出京就藩以后,特别恩准冉贵妃用天子明黄色封,使八百里加急的军驿传递书信。 只是不知道是谁触了霉头,冉贵妃近些日子的书信里,说教他的言辞一封比一封多些。 他就有些漫不经心地接在了手里,道:“本王看你是活的越发不耐烦了,竟拿本王取起乐子来。” 陈渭低眉顺眼地道:“老奴哪敢对殿下不敬。殿下且看,这可不是娘娘的书信,娘娘也是代为转达呢。” 夙延庚已经撕了封口,里面的信笺还没有露面,先传出一阵细细的幽香来。 夙延庚这才起了些兴致,深深地嗅了嗅,道:“这是红袖招的‘余红缭乱’。”他脸上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来,一面抽出信纸,一面道:“难道咱们贵妃娘娘终于想通了,发现了楼里姑娘的好处?” “红袖招”是帝都著名的风月场,因为经营有方,伎子皆通文墨,又多交游才子雅士,很有些清艳之名,楼中有专门的制香之所,做出过几款在风流子弟中享有盛名的熏香。 寻常良家女儿自然不会选用红袖招里流出来的香料。 做夙延庚大总管的陈渭自然也知道。 他面上的表情就带了点微妙。 夙延庚道:“让本王看看是哪个小东西得了贵妃娘娘的青眼。”就先去找落款,一眼扫过去,忽地发出一阵大笑。 他笑得前仰后合,拿着信的手都在抖:“看看,看看!本王还猜是谁,这让本王怎么猜得中?” 陈渭就凑趣地挨过去看了一眼,“哎哟”了一声,道:“这顾大娘子,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夙延庚笑声止了,就有些讥讽地道:“本王还是头一回见着好人家的女孩儿,上赶着用起风月场里的熏香来。人人都说顾家好家风,本王倒想把这信甩到顾九识脸上去,让他看看他们家的小娘子的好教养,看他从今往后还有什么脸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陈渭笑嘻嘻地道:“殿下何必如此,等以后殿下荣登大宝,和顾少尹做了儿女亲家,正可效仿娥皇女英故事,成就一段佳话,岂不教世人赞叹。” 夙延庚被他说得通体舒泰,想起派出去前往开原的人马,问道:“你说的那个,顾二身边的丫鬟,这种背主的奴才,可可靠么?” 陈渭道:“她娘老子的性命都捏贵妃娘娘手里,不过是‘良臣择主而栖’罢了,那丫头瞧着是个聪明的,自然晓得该怎么做。” 夙延庚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学了几个词来说话。一个奴才秧子,在你嘴里也变成‘良臣’来。” 陈渭却笑道:“这良臣不良臣,端要看是不是侍奉明主,奴才忠心于殿下,将来自然也比那些不忠于殿下的大臣更当得起一声‘良臣’。” 他惯常能哄得夙延庚开心,就听夙延庚懒懒地道:“罢了,那本王的大良臣朱智诚有没有信发回来?” 陈渭道:“陆大人不曾递消息进来,估量是没有吧。” 他不经意地道:“陆大人一向分得清轻重缓急。” 夙延庚原本也只是随口一问,在他心里这些十拿九稳的事不消多操心,只是被陈渭的话勾起陆孝杰追着他进谏的回忆,就轻嗤了一声。 陈渭注意到他的反应,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道:“殿下,奴婢听陈推官说,易州城外曾有个猎场,昔年英宗爷常来这里行猎……” 易州城郊原本有一座皇家猎场 ,是前朝所遗,昌武四年以前,英宗皇帝每年都要东幸至此围猎避暑。 英宗皇帝驾崩后,世宗皇帝和当今庆和帝皆安居帝都,鲜少出巡,此地就渐渐废弃,到秦王就藩于此时,猎场已经草木丛生,乃至有当地山民胆大者,潜入此中偷猎。留守在此的卫士也多是不受重视、升迁无望的役卒,从这些山民猎户手中拿些外快,如此两下里倒相安无事。 在陈渭的口中,稍作加工,自然就变了个模样,道:“奴婢听说这猎场十分丰饶,可惜这些年都被些吃里扒外的苍头和胆大包天的庶民盗猎,殿下何不将这猎场仍旧规肃起来,做个别苑,等入了夏,也好巡游一番……” 夙延庚被他说得心意大动,不由皱起了眉,道:“你这老狗,举什么不成,偏要说英宗爷的故事。” 英宗只做了六年皇帝,中间一度流离,年纪轻轻就驾崩了,甚至连一个儿子都没有。世人都说他在辛卯之变中吓破了胆。 夙延庚忌讳归忌讳,心里琢磨了一回,到底有些心动,吩咐道:“这事就交给你了,只要不让陆孝杰来烦本王,余下的随你去办。” 陈渭拿了令箭,易州一时又开始大兴土木不提。 ※ 顾九识从越惊吾养病的房间里出来。 他面色沉凝,脚步稳健,心里想着事,一径向归骑关押囚犯的那一排屋子里走过去。 李炎在后面追了几步,唤道:“顾少尹!” 连叫了两、三声,顾九识方才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他有些歉意地道:“李将军。唤顾某何事?” 十分的风度卓然、文质彬彬。 李炎在心里赞了两声,面上十分恭敬,道:“顾少尹可是要去讯问那名女婢?末将奉殿下之命,前来应少尹大人差遣。” 他看顾九识面上平静,并无异色,又补充道:“大人是至诚君子, 分卷阅读45 刑房中那些手段,大人只怕使唤不来,也不必污了大人的手。” 顾九识微微一笑,却道:“劳殿下和将军费心了,顾某只是想问上她几个问题,倒不拘她说实话还是假话。” 委婉地拒绝了。 李炎怔了怔,一时没有辨清顾九识到底要做什么,就听他又道:“顾某倒有一事想要劳烦将军。” 李炎道:“顾少尹请讲。” 顾九识道:“请将军为顾某查一查,这名婢女如今的家人在何处,人还是不是那些人……顾某这里有手书一封,将军的人可以凭此前往顾某京城家中,会有人配合行事。” 从袖中取出一枚信简。 李炎双手接了过来,道:“必不负少尹大人所托。” 顾九识与他对面一揖。李炎自去行事。 顾九识走到囚室的门口,轻轻一推,农户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敞开了。 这间屋子原本是农家用来堆放柴草、杂物的仓房,乱糟糟的旧木材、秸秆堆在墙边,一侧墙角还丢着坨残破的石碾子,极暗的光从高墙顶上的小天窗里投进些许。 穿着罗裙的侍女被铁索吊住了双手,缚在稍微干净些的角落里,听见门响的时候,猛地抬头看了过来,眼睛里带着希冀的光:“姑娘!” 第33章 ※ 门口高大的身影拉出长长的影子, 笼罩在知雪的身上, 让她深深地打了个寒噤。 她眼睛里的光也寂寂灭了下去。 她喃喃地道:“老爷!” 顾九识稍稍向内走了两步, 没有关门。 也许是他的动作给了知雪新的动力,她挣扎着动了几下,但铁索磨着她的手腕,很快就让她重新停了下来。 她急切地道:“老爷, 奴婢是冤枉的,奴婢没有出卖姑娘,老爷,请您明察啊!” 顾九识负着手站在门边,一双眼不带情绪地看着她。 知雪在他这样的目光里,一股心气重新慢慢地泄了,声音也渐次低了下去:“姑娘呢, 奴婢想见姑娘,姑娘一定知道我……” 顾九识淡淡地道:“你见到阿苦, 又想对她说什么呢?” 知雪听他态度平和,一双眼就红透了, 慢慢流下泪来,道:“出事的时候,奴婢被拦在后头的车子里,连姑娘的一面都没有见上, 就被带到了这里来……奴婢心里冤枉,只盼能说给主子听。” 顾九识道:“那依你之见,那些人是谁带来的?他们怎么知道阿苦的行踪?” 知雪哽咽着道:“奴婢也不知道……奴婢一向愚钝, 都是听姑娘和闻音姐姐的吩咐做事……若不然也不会直到出了事才发现不对……” 说到后面,似是悔恨交加,竟一时嚎啕。 顾九识道:“我却也想不通,阿苦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孩儿,同旁人都没什么争竞,是谁要这样地害她?她性情和善,待你们这些身边的人一向不薄,更多有惠及家人,你又为什么要背叛她,竟连性命都不顾了?” 知雪呜呜地哭了一回,才喘回气来。 她道:“老爷,老爷,奴婢是夫人选上来服侍姑娘的,姑娘对奴婢恩重如山,奴婢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卖姑娘,请您明察啊。” 她看了看顾九识的神色,眼泪又不要钱似地向外流,断断续续地道:“昨儿在庄子上,越将军收到了一封、他二叔写给他的信,他那个二叔就在□□效力,姑娘说那信可能有问题,越将军却说,他和他二叔从小感情就十分好。” 说到这里,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话语再难为继了。 她脸上都是涕泪,看上去狼狈极了,依旧把腰挺了起来,但凡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都易被这样倔强的自尊所打动——就连顾九识的脸上,都罕有地露出一丝动容来。 顾九识沉吟道:“我知道了。” 知雪这时只是低着头流泪,连“冤枉”都不再喊了。 顾九识却忽然道:“越将军告诉我,他和阿苦出去寻访的时候,曾见你在庄头与人说话。” 知雪霍然抬起头来。 顾九识正看着她,眼睛里又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和淡漠,仿佛刚才的动容都是假象一般。 她嘴角翕翕,忽而打了个哭嗝,像是想要说什么,但一时又说不出话来。 顾九识道:“你是家生子,一家身契都在府中。你好好地想一想。” 竟就转身出去了。 门再一次 吱呀地掩上了,有卫士橐橐的脚步声靠过来,门上传来金木摩擦、锁链抖动的声音,又很快地恢复了寂静。 时间已经到了深夜。天窗里漏下斑驳的月光。 罗裙侍女有些发直的目光落在满地横斜的错落黑影上,忽而褪去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地倚靠在了墙角。 ※ 云弗做了一夜的梦,一大早就醒来,躺在暖杏色的喜鹊登枝绫子床帐里,望着承尘上的雕花发呆。 卯初一刻,会槿在帐外轻声地叫起。 她服侍云弗梳洗,一面轻声细语地回话:“老夫人今日要去寿昌买花,一大早就叫人来传过信,说夫人不必去请安了。” 云弗嗯了一声,就问道:“昨天笙姐儿过来要的香材,可都给她收拢出来了?” 会槿道:“有几味在大库房里头,经年没有人动用过了,要今儿带人去翻一翻才找的齐。” 云弗稍起了兴致,道:“我的箱笼也有半年没有晒过了,若是今天阳光好些,不如索性都挪出来晒一晒,也免得生了霉蛀。” 会槿笑着应了。 云弗先见了管事嬷嬷们,处置了府中的庶务,才传了早膳。 会槿指挥着丫头和嬷嬷们开了库房。 云氏是云梦郡望,族中巨富,当日云弗出嫁之时,十里红妆,一路北上,曾轰动京师。 出嫁之后,顾氏不匮资财,向来没有刻薄儿媳嫁妆的传统。顾九识与云弗夫妻恩爱,更时常为妻子添补妆奁。 云弗的私库也因此十分丰厚。 她袖着手坐在美人靠上,看侍女们蹬着梯子趴在箱笼沿上,一个匣子一个匣子地向外传递,分门别类地摆在廊下。 “光是龙眼大的东珠,这几年就存了七、八个匣子,竟都没有用上,放到后头生都忘了。”会槿端着账本,笑吟吟地同她说话:“上回瑟姐儿要做两双绣鞋,白拆了一副帘子。” 云弗不以为意地道:“珍珠的帘子最是吵人,略有些便风噼里啪啦,声音又不大好听,倒不如搭着瓷、玉清脆些,拆了也就拆了。” 她点了点院中的箱笼,又道:“阿苦那个丫头,向来不拿这些看重,她惦记着我的书库呢。” 会槿就笑道:“瑟姐儿的性子,同老太爷和姑爷是一模一样的,都是读书人的性情。” 云弗却笑折了腰,道:“你在这捡好听的哄我呢,不过是打 分卷阅读46 量总有人替他们操心罢了!” 她说着话,虽然笑着,却就长叹一声,道:“也不知道往后是哪家的郎君娶了这么个万事不操心的混世魔王去。” 会槿掩口笑道:“夫人这话我晓得,是‘其言若憾,心则喜之’。” 她晓得云弗每每为两位娘子的婚事辗转,怕她想深了真个伤怀,就转移了话题,道:“我瞧这账上竟有个‘羌蜡两盒’,竟从没有见过,不知是个什么宝贝?” 云弗就对正端着象牙扁盒走过去的小丫鬟招了招手,接过她手里的盒子,顺手撕了封条,就揭开了盖子。 会槿颇有些好奇地凑过来看了看,不免有些失望,道:“瞧着灰扑扑的,半黄不黄,还不如咱们的蜜蜡好看,更不如鲸蜡白净,有什么特别之处?” 云弗笑道:“这东西你不晓得,也是寻常。我这两盒子,也是当时羌人南下的时候,因为曾有个落魄的羌人勇士,他有求于我曾祖父,拿了整副家当来,里头有四、五盒,一直在库里丢着落灰,我后来瞧着有意思,才取来的。” 会槿就道:“听夫人的意思,这竟是个好东西。” 云弗道:“这是管羌王帐的御物,向来产出极少,但要说它好,也没有什么特别,咱们也不知道羌人在这里头加了什么东西,虽然是蜡,但真个烧起来,尘灰太厚,就如你所说,还不如咱们平常百姓用的蜜蜡。” 她看着会槿有些疑惑的样子,笑道:“不过这东西有个好处,它极易弥合,又能防腐,可以用来封装要紧的药丸、药汁、药粉,随身带着,是可以救命的东西。羌人自己还有一套法子验证他们的封口是不是被打开过,不过咱们是不知道的。” 她说到这里,抿嘴一笑,道:“我当时拿这个东西给德昭封信口。” 会槿会心地一笑。 顾家老太爷顾崇和云弗的父亲云既山是同科。 云既山当年登第之后,没有受官,而是回到江南,出任退思书院山长。 顾崇对这位同年的治学之能一向十分推崇,很早就把顾九识送到退思书院,跟着云既山读书。 也因此,后来两家顺理成章地结了儿女亲家,顾九识和云弗在婚前青梅竹马,感情就十分深厚。 这些年少时的事,回想起来都是甜蜜。 云弗笑了一回自己当年,又道:“后来阿苦见了这个,听说了功效,也觉得有趣……她讨了一盒去,我还当她是要做什么。” “这丫头却说,笙姐儿喜欢淘澄新鲜的花露做胭脂,因为花草易腐,所以拿这个给瓷盒儿涂盖口。” 会槿就笑道:“瑟姐儿向来想法多,咱们都想不到的。” 云弗却微微地出了神,片刻才醒转来,道:“这丫头从前,很亲她姐姐的。” 语气就没有了方才的欢悦,像是从十、七八岁的年纪忽然回到了现实。 即使是忠诚、守分如会槿,在这样的时候,都难免有些迁怒于顾笙。 她想要说些什么来活跃气氛,云弗却把手里的匣子仍旧盖上了,交给立在一旁的小丫鬟,自己站了起来,拢了拢襟袖,道:“缺的几味香材可都找齐了?咱们去看看笙姐儿。” ※ 闻音试了试炉上煨着的药。 热度刚刚好,再熬下去就显干了,她垫着巾子把药钵端了下来,又滤了一遍渣滓,把药汁澄进小瓷碗里,坐在炕边上,有些忧虑地看着这碗药。 顾瑟病得来势汹汹,病去却如抽丝一般,一日夜竟只睁了两回眼。 她看着自家姑娘憔悴的样子,都不忍心叫醒她起来吃药,却又不得不行,心里的煎熬如汤煮一般。 身侧忽然传来模糊的呓语声。 闻音有些惊喜地转过身去,就看见少女长睫微微颤抖着,依稀睁开了一双朦胧的眼睛。 第34章 ※ 闻音几乎要喜极而泣。 她伏在顾瑟耳畔, 轻声唤道:“姑娘, 姑娘?” 顾瑟眼神还有些迷蒙, 她费力地张了张口,像是要说什么,闻音忙道:“姑娘,您先不要说话, 嗓子要痛。”又道:“您要喝水吗?先喝一点水,再吃药?” 顾瑟闭了闭眼,微微点了点头,又摇头。 闻音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看她点了头,就扶她半坐起身,又把皮毛的大氅搭在她颈边——这是夙延川的猞猁皮氅衣, 特地送来给她用——才端了盏温水来,用小银匙子舀了喂到她唇边。 顾瑟抿了两口水。 温热的水滑下咽喉, 缓解了高热带来的干燥和肿痛,让她终于能说出话来。 ; 她干咳了一声, 清了清嗓子。 闻音停在耳中,就觉得心痛,哄着她道:“姑娘,姑娘, 您悄悄地说,我就听着,不需这样大声。” 顾瑟用气声道:“你去告诉殿下, 那蜡丸的蜡,是羌人金顶王帐的秘物……绝不是寻常互市所能得的。” 她这时神志仍旧不大清醒,只凭着一股子劲撑着。她做了个少年时的梦,从梦里匆匆忙忙地醒过来,就为了说这样一句话。 闻音听得半懂不懂,再要问时,少女已经呼吸均匀,重新陷入了迷梦中。 闻音“嗐”了一声,一时顿足,思前想后,还是重新把顾瑟团进了被子里,自己出去寻人。 从顾瑟的屋子里出去,最近的是顾九识的房间。 但开原府中琐事繁多,又刚刚发生了一场无声无息的惊变,顾九识一大早就进城去善后处置了。 夙延川也不在房中。 还是站在囚室门口的李炎看见了行色匆匆的闻音,唤住了她。 他道:“殿下在亲自讯问越止戈。姑娘有事?” 听了她的来意,李炎隔着门向内道:“殿下,顾娘子身边的闻音姑娘来传一句话。” 囚室里静悄悄的,门很快就开了半扇,夙延川穿着玄色的劲装,面色平淡无波,亲自走了出来。 门扉半掩,遮住了囚室中黑衣侍卫的影子,没有闻音想象中的鲜血淋漓,但这种异样的寂静让她后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垂着头,恭恭敬敬地道:“殿下,姑娘方才醒过一回,有话命奴婢来说给殿下。姑娘说:那蜡丸的蜡是羌人金顶王帐的秘物……” 她其实没大听懂顾瑟的意思,只是照本宣科地说了半句,后半句就有些卡壳。 夙延川却立即道:“孤知道了。” 他道:“你如今出来,可有人在服侍你姑娘?且先回去吧,有什么事随时来报于我。” 闻音心中畏他,闻言很快就回去了。 顾瑟还在那一团茧一样的被褥里沉睡着。 闻音看着又冷下去的药,索性拿滚水隔着碗温了一回,才去叫顾瑟起来:“姑娘该吃药了。” 她的手挨在顾瑟的颊畔,触手却是一片 分卷阅读47 比之前还炙热的温度。 ※ 听到“顾娘子又热起来,烧的不好了”的消息,夙延川没有半刻迟疑,丢下审到一半的越止戈就赶了过来。 他大步流星,传信的妇人小跑着追在后面都跟不上他,面色沉得像水一样,径直进了房来。 闻音不意他来得这样快,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夙延川只看了她一眼。 闻音胆战心惊。 她低下了头,轻手轻脚地去收拾水盆、布巾。 夙延川已经低下头去看查看顾瑟的情况。 蜷在被子里的女孩儿满头的汗,小脸烧的红彤彤的,紧紧闭着眼,细软的发丝凌乱地贴在颊畔,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夙延川见过她许多回。 每一回见到她的时候,她都像一弯明月似的,或温柔、或明丽、或飒爽、或端庄,但总是生机勃勃的,让人只要看着她,就觉得从心底里宁谧又从容。 从来没有这样的憔悴过。 夙延川眼中的怜惜和痛楚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伸出手,要去试一试顾瑟额上的温度,却又收了回来,在桌上的水盆里洗了手,才重新探到她额头上去。 他之前一直在囚室中,又刚用冷水净了手,纵是他一向血热,这时手指也有几分寒凉,贴在顾瑟额上,让她轻轻嘟呶了一声什么,连眉头都微微平复了些。 不过片刻功夫,那舒适的、冰凉的感觉忽然消失了,顾瑟就有些不满地重新皱起了眉。 夙延川就把手重新放在了她的头上,俯下身,轻声唤道:“瑟瑟,瑟瑟。” 声音又轻又柔,顾瑟在迷蒙之中,只觉得这声音熟悉又安心。 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夙延庚宫变的那一天。 汹涌燃烧的火焰吞噬着她。 咽喉里挤出来的的喘息都带着火星般的灼烫。 她在斑斓的幻觉里看到夙延川长身玉立的背影,他转过头来,俯身对她伸出手,唤她“瑟瑟”,说“我回来了”。 可是她却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看着他熟悉的、俊美而深刻的眉眼,胸臆中翻涌着酸楚,她的眼睛发涩。 却流不出泪来。 周身的高热让她全身都在痛着,往被子里又缩了缩,喃喃地道:“……娘亲……娘亲……爹爹……殿下……” 夙延川心如刀割。 他在顾瑟耳边柔声地哄她:“瑟瑟,我在。瑟瑟乖乖的,先不要睡了,太医一会就到了,先让他帮瑟瑟看一看好不好?” 顾瑟被他这样地哄着,微微张开了眼,声音细细的,眼睛里都是濛濛的水汽,哀哀地道:“殿下,我好冷。” 她呼吸之间,鼻息拂过夙延川脸上,热的有些烤人。 她体温这样的热,难怪一直觉得身上发冷。 夙延川心头像被团滚沸的铁水浇下去一样的痛。 他伸手摸了摸顾瑟的被角。 被她一直这样高热地出着汗,被褥的里面都有些潮湿了。 他索性坐在炕边上,把顾瑟抱着坐起来,靠在自己的怀里,又拿过旁边的猞猁皮大氅来,密密地围在她肩上。 他胸膛滚烫,是年轻男子火炉一样的热血温度。 顾瑟昏昏茫茫地倚在他胸前,一时觉得有些硌,不似方才的柔软舒服,又觉得不似方才的冰冷了,有些熟悉的安心,扭着头动了动身子,不大安稳的样子。 夙延川就微微收紧了手臂,柔声叫着“瑟瑟”,耐心地哄着她。 柳鸣羽背着他的药箱匆匆地走了进来。 他向闻音问了两句话,又来查看顾瑟的情形。 顾瑟手脚都是软的,被搭住了脉,又查看了眼、舌,她似乎有些不舒服,歪了歪头,就把一张脸都埋进了夙延川的肩窝,蹭了蹭,才重新安静了下来。 娇娇小小的女孩子,病中的憔悴无依,像被雨淋湿了的奶猫儿一样惹人怜惜。 夙延川就看着柳鸣羽,一双长眉紧紧地锁住了,道:“你手脚轻些,不要让她痛了。” 柳鸣羽微微一噎。 他知道太子心焦,忍了口气,道:“殿下,顾娘子只是有些反复,先把药用了,后续方子臣再调一调,看看情形。” 夙延川也知道自己迁怒。 他在顾瑟背上轻轻地拍了拍,道:“既有现成的,之前怎么不知道吃?” 闻音硬着头皮跪了下来,道:“殿下,姑娘实在是吃不下药,一碗要吐出半碗去。这一回也是刚煎好不久,方才姑娘还醒了一回,奴婢想着为姑娘传个话,回来就服侍姑娘用药,没想到就……” 夙延川闭了闭眼。 柳鸣羽知道他这是极怒了,低着头站在一边。 夙延川的目光落在闻音身上,深深地盯她了一眼。 闻音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一眼不带一点温度,也没有一点情绪,仿佛她就是个死物、摆件,再不值得留一丝一毫的心似的。 她埋着头伏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出。 头顶上传来冷得像齿颊含冰一般的声音:“药呢?端给我,我来喂。” 闻音爬了起来,把桌上的药盏端给他的时候,手脚都在微微地颤抖。 夙延川却没有再看她。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顾瑟倚在他肩上,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抚了抚顾瑟的面颊,轻声道:“瑟瑟,醒一醒,吃了药再睡,吃了药就不冷了!” 顾瑟梦得光怪陆离,神志昏昏沉沉的,不知今夕何夕,睁开眼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只看得见夙延川近在咫尺的脸。 她喃喃地道:“殿下怎么在这里,今天没有上朝吗?” 一时又错以为是还在上阳宫里,她生了病,夙延川在身边衣不解带地陪着她。 夙延川柔声道:“瑟瑟病了,今天不上朝。” 他看顾瑟有几分清醒意识,就用小调羹舀了药,喂到她唇边,哄她道:“瑟瑟来吃了药,吃完有蜜饯吃。” 顾瑟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晃着头道:“是苦的。” 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很认真地拒绝。 夙延川道:“是甜的,瑟瑟尝错了。”又舀了一勺喂她。 他这样哄着,顾瑟就真的相信他,每回喝完了都说“太苦了,不吃了”,等他喂了,却又乖乖地喝下去。 她这样的乖巧,让夙延庚一颗心像被只手反复地握着,酸酸涨涨的,又觉得痛楚。 柳鸣羽在一旁垂着头,听着太子爷的温言软语,心中惊涛骇浪似地感慨。 第35章 ※ 柳鸣羽在太子爷身边效命也有十来年了。 太子当年对他爹有大恩。他爹每回为太子看诊, 都会带着他, 太子历年的伤病都在他心里有了数, 他为太子看起脉来就更得心应手,不易出差错。 后来他爹年老致仕,他就成 分卷阅读48 了太子身边的第一号医官。 他还记得他头一回给十一、二岁的太子包扎的情景。 又长又深的伤口直豁到骨头上,连他都有些手软, 但太子嘴里衔着布巾,到他除去污血、腐肉,全部包扎完,太子满身都是淋漓的汗水,竟然一声都没有吭过。 谁能想到那个对自己、对敌人都凶兽一般无情的太子,有一天竟会这样温柔又耐心地哄着一个小娘子呢? 夙延川只怕顾瑟吃到不适吐出来,好容易安稳喂完了一整碗药, 身上也出了一层汗。 闻音知机地送了一叠蜜饯上来。 夙延川犹豫了一下,问道:“这东西刚吃过药可以吃吗?会不会解了药性?” 原来你也知道吃蜜饯容易解药性啊! 听你方才那么一句一句地哄着人家小姑娘的时候, 还以为说的都是真的呢! 柳鸣羽腹诽着,恭声道:“顾娘子这里预备的都是花渍, 放的少糖,可以吃一些,也不宜多食。” 夙延川才微微颔首,喂了顾瑟。 顾瑟终于不再要吃苦苦的药汁, 又被甜了口,皱皱的小脸也平复了回来,在夙延庚肩窝里埋了脸, 含着半枚没有吃完的蜜饯就睡了过去。 少女身上的温度还没有退,但睡梦却比之前安稳许多,被轻柔地哄着从口中取出蜜饯的时候,只是娇娇地哼了两声,小奶猫似的,可怜又可爱。 夙延川松了口气。 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汗把衣衫都出透了。 他犹豫了一下,一旁的闻音忙知机地道:“殿下,姑娘如今睡下了,奴婢们虽然愚笨些,也能服侍一二。倒是殿下十分辛苦,若是姑娘醒过来见到殿下憔悴,心里只怕也要不安。” 夙延川看了她一眼,微微皱起了眉。 闻音心中苦笑。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人声。 有归骑的将领在门外复命。 闻藤和顾瑟房中的几个二等、三等丫鬟进了门。 她看见夙延川在炕边坐着,顾瑟倚在他怀中沉睡,不免吃了一惊,立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奴婢叩见殿下。” 夙延川点了点头。 闻藤是被归骑的人接了来的,路上已经知道了顾瑟生病的消息,此刻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她试了试被里,就和闻音带着小丫头们换了被褥。 夙延川多看了她一眼,把怀里的小姑娘轻手轻脚地放进了被子里。 又叮嘱道:“有什么事,务要速速来报我。” 才出去了。 柳鸣羽也跟着离开了。 闻音悄悄地缓了口气。 闻藤不免道:“怎么怕成了这样。” 闻音道:“殿下气势实在怕人得很,也不知道咱们姑娘怎么胆子这样的大……话又说回来,殿下待我们姑娘是太好了些,让人心里头都有些发慌。” 闻藤就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你这张嘴,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惹出祸事来。这些话也是你说得的。” 闻音吐了吐舌头,不敢说话了。 闻藤查看了一回顾瑟的情形,见她睡的香甜,才起身收拾自己带来的小包裹。 闻音见她从包中取出一枚厚厚的信封放在了顾瑟的妆案上,奇道:“这是怎么?” 闻藤道:“是谢道长给姑娘寄了信来,送到了府里,我想着不知信中有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索性带了来。” 炕上的顾瑟忽然发出低低的一声嘤咛。 两个人都围到了顾瑟身边去照料,谁也没有再去管那封信。 ※ 云弗进了杏藻园的大门,走上杏花夹道,看着满眼的花树,心中就有些感慨。 顾家的几位女主人中,老夫人钟氏擅于莳弄花草,也喜欢把院子布置得花木成荫,所以樵荫堂一年四季都有些新鲜的颜色。 云弗自己喜欢山石,彤霞院里布置了数枚清奇嶙峋的湖石,兼有书画大家顾九识的布局,假山流水,自有一番峥嵘气象。 二夫人蒋氏门第略低些,刚嫁过来时行事有些畏缩,只管学着老夫人和妯娌的模样。但北地湖石难得,蒋氏后来就只在院中堆起花来,好在顾府花房得力,不谈做成景致,倒也热热闹闹。 顾笙从十岁就从彤霞院里搬出来,独居杏藻园,这也是顾家的规矩,院子里的妆点,也都由小主子自己做主。 这些年过去,这个女儿除了颜色像她, 脾气、秉性、喜好,竟和她没有半点的相似了。 院子里的丫头就机灵地高声通禀。 顾笙在房中看信。 听着云弗进来的动静,一面迅速地把纸、封都收了起来,一面站起身来迎出去。 她笑盈盈地道:“母亲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快步走上去搀了云弗的手臂。 云弗笑道:“因着你昨儿说要的东西,刚收拾了库房一样一样地翻齐了,还不快说点好听的哄哄我呢。” 顾笙就蜜甜地抱着云弗的手摇了摇,道:“母亲待我一向这样的好,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更好听了。” 母女两个一壁说着,一壁就进了屋。 顾笙把云弗安置在临窗的胡床远离妆台的那一头,自己在对面坐了,丫鬟就端了茶上来。 是清甜淡雅、气味宁和的安羡银针。 顾笙就不动声色地看了上茶的丫鬟一眼。 那丫鬟手就一抖,两盏热茶都浇在了身上。 她慌忙跪在地上,叩首道:“是奴婢手滑,请夫人赎罪。” 这是顾笙身边的一等丫鬟绿云,常在左右服侍,在云弗印象中是个稳重人。 云弗没有深想,只当是一时不经意的,笑了笑道:“看把你吓的,可烫着没有?下去收拾收拾吧。” 顾笙道:“母亲为人宽和,你们这些小蹄子就在这里混闹。还不换了茶来。” 绿云连连地谢恩,捡了碎瓷片出去了。 云弗就对顾笙道:“你做了一个院的主子,总要立起威来,不能一味地宽和,不然下头的人就是没有那个心,也要被纵大了心思。” 顾笙低头应是。 云弗忽地皱了皱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 顾笙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云弗疑惑地道:“什么味道?” 那微微有些甜腻的香味突然就被花香冲散了。 换了个丫鬟端了新的茶盘走上来。 这回却不是银针,是蔷薇香片了,浓郁的花香从帘外就飘了满室,顾笙笑道:“母亲是说这个吗,我上回看见一本花茶谱子,照着沤了些,可惜多半都做坏了,只成了这一点子,母亲快尝一尝。” 云弗就笑着低头慢慢地喝了一口,赞了声好。 顾笙十分欢愉似的,忙道:“母亲若是喜欢,就把剩下的都孝敬给母亲。” 她道:“我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只当是我一点心意罢了。” 分卷阅读49 云弗笑道:“罢了罢了,倒是你手艺学成了,给我做个百、八十斤,我也好出去炫耀一番,不然这样一点子,喝不到的只当是我胡吹。” 就把方才闻到的那极细微的一点奇怪的香味抛到了脑后。 顾笙松了口气,哄着云弗说了一回话,送了她出门。 绿云在屋中收拾着云弗留下的匣子。 顾笙进了屋,就看了她一眼,道:“母亲鼻子灵得很,今日险些就露了痕迹,好在你还没有蠢笨到家。” 绿云笑嘻嘻地哄着她道:“奴婢是个愚笨人,不过是被姑娘天天点拨着,才有了些长进罢了。” 顾笙也只是这样一说,没有要同她生气的意思,从妆匣最底下的暗格里取出两个纸包来。 两个纸包一包里是从香饼上剪下来的一角,一包里是些研碎了的散香粉,顾笙依次嗅了嗅,又对她招招手,道:“把母亲送来的香材给我拿来。” 绿云看她又开始重新研磨、调制,一面为她打着下手,一面道:“姑娘,这个香闻上去腻腻的,殿下真的会喜欢吗?” 顾笙不以为意地道:“二婶婶不会骗我的。” 绿云就呶了呶嘴,道:“二夫人性情倒是极好。” 她看着顾笙调制了一回,因为气味有些不对,又倒了重制,不由叹了口气,道:“唉,若是能给夫人知道就好了,夫人一向都很懂这些。” 顾笙喝道:“乱说什么。” 绿云不敢说话了。 顾笙就瞥了她一眼,道:“敢到母亲面前去满口胡沁,就把你配出去。” 绿云脸色有些发白。 她知道顾笙太多秘密了。 如果顾笙打算放她出去,一定会提前做些什么的。 她慌乱地跪了下来,砰砰地磕头,道:“姑娘,奴婢一时鬼迷了心窍,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只想好好服侍姑娘,将来一辈子跟着姑娘,姑娘饶过奴婢吧。” 顾笙淡淡地道:“我晓得你一向忠心。”说着,随手褪下腕上一支绞丝的足金镯子,道:“方才被热茶烫了一回,伤着皮肉没有?下去记得叫郎中好好地看一看。” 绿云被呵斥了几句,却得了赏赐,心里那点不平又水过无痕了,一面谢了恩典,一面心里头盘算着别的事。 杏藻园的上屋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宁谧气氛。 第36章 ※ 也许是这一回复发的高热烧尽了病灶, 等热度渐渐退了以后, 顾瑟就没有再烧起来了。 到了下午, 人也清醒过来。 闻藤和闻音几乎是喜极而泣。 顾瑟微微地笑,温声道:“这是怎么了,好像我病得不得了了一样。” 闻音连忙扭头向着地上啐了一口,道:“童言无忌, 童言无忌。姑娘怎么能说自己这样的话。” 顾瑟瞧着她们又吓又累的样子,不由也有些迟疑,问道:“我真的病了很久?” 闻音道:“姑娘病了也不过两天,只是一直睡着,又高热,叫也叫不醒,太子殿下都吓得要命。” 她忍不住道:“上午姑娘热得烫人, 药也喂不进去,是殿下亲自一口一口喂的您, 姑娘可要好好地谢谢殿下。” 她这样一说,顾瑟忽然就有了些印象。 昏睡中浑浑噩噩地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她以为是她做了梦,梦见上阳宫含光殿的长日,她从病中醒来,看到床边夙延川沉默而笃定的侧影。 她忽然沉默了。 闻藤以为她还不舒服, 忙道:“姑娘才刚醒呢,不如仍旧闭着眼歇息一会,也别叫风再吹着了。” 堂屋外的夙延川停下了脚步。 李炎不明所以地轻声问道:“殿下不进去吗?” 夙延川敛眉。 小姑娘醒了。 这个时候他再贸然地闯进屋去, 就显得太过失礼了。 她长大了! 从初见的时候那么小的一个,变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他想起小姑娘软软的一团偎在自己怀里的样子。 从前那些娇娇的千金小姐们,平地打着磕绊往他怀里摔的时候,他只觉得不耐,心里平淡得像 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可是抱着顾瑟的时候,女孩子纤秾合度的身姿,那么娇小,那么柔软,又那么轻盈…… 让他舍不得放开手。 顾九识冷淡又坚定的神色浮在他眼前。 顾瑟明年就要及笄了。 他不是顾家想要的佳婿。 再过一、两年,她就会嫁给一个少年郎君,为另一个人生儿育女,操持家务…… 屋子里传来顾瑟温柔的声音:“父亲出门去了吗?这个时辰了,殿下午间有没有用过膳?” 夙延川心中刀绞一般。 有一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催促着,蛊惑他现在就进屋去,不顾一切地抱住他心里的姑娘,这个永远温柔专注地看着他的女孩儿,只要他开口,她一定不会拒绝他—— 他转身就走。 从四、五岁就开始每天扎一个时辰马步的脚下,在这一刻甚至有些踉跄。 太子来过又忽然离去,屋子里的人一无所觉。 闻藤笑吟吟地道:“好叫姑娘得知,如今老府尹杜大人告病,府衙的事务都是咱们家老爷独领,头一件事就是大力灭蝗,听说齐先生已经带着州学里的书生到各县去,人人都说老爷宅心仁厚,又有担当……” 她就盈盈地向顾瑟屈膝:“恭喜姑娘,想来咱们老爷这一回是大大的有功,就是不能回京,只怕也要右迁了呢!” 顾九识如今是从四品的开原府少尹。 他今年不过三十六岁。 顾瑟想到他来开原以后,虽然每日操劳,但疲惫中永远光辉熠熠的眼睛。 那时为了家族的布局而放弃了自己的抱负,空负名士之名,顶着“天子近臣”这样一个亦褒亦贬的身份,囿于帝都方寸之地的顾九识。 午夜梦回,他也会对影无言吗。 顾瑟不得而知。 但她亦为如今的顾九识欢喜。 她笑道:“且不忙说这些,你却和我说说,杜大人告病是怎么一回事?” 闻藤亦不明白其中的委曲,只是说着自己的见闻:“奴婢是今天来的路上听了一耳朵,还听说是杜大人已向帝都发了致仕折子,通判杨大人也下了大狱,怕是要不好呢。” 顾瑟咦了一声,道:“竟然这样的快?何况纵然是杜大人自请告老,也不该这样传出风声来。” 闻藤道:“奴婢也不大懂得这些道理,不过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件事,大家都很关心杜老大人的身体,听说乡老已经在准备杜大人还乡时的万民伞了!” 这事情透着些诡异,好像背后有只手在推着一般。 亲民官若是真的被治下乡民亲近崇敬,传出要迁职的消息以后,百姓 分卷阅读50 多半只会小心翼翼地打听,悄声地商量着要去拦人,怎么会大张旗鼓地做起送行用的万民伞来? 这岂不是明摆着催人走? 不管怎么样,杜先贽怕是骑虎难下了! 顾瑟抿了抿嘴角,到底微微一翘。 她又问道:“我方才听你说,杨通判下了狱?” 闻藤道:“是太子殿下亲自下的旨意!听说单是从阳曲的杨家祖宅里,就查抄出私钱十余万贯,甲胄近百具,还有伪造的盐引、茶引,诸多违禁僭越之物……不单是杨通判,还有许多平日里耀武扬威的豪吏,还有刘家、李家的当家人……牵瓜扯蔓一般带了一长串出来,只怕开原的大牢十年也没有这样热闹过!” 私钱、私兵、假盐茶引。 真是胆大包天。 顾瑟都不由有些后怕。 说的难听一些,杨家不过是荥阳大长公主豢养的一条狗。 家犬吠得响不响亮,全要看主子给的底气。 荥阳大长公主怎么会有这样的胆子! 顾瑟竭力地回想那时的朝局。 荥阳是英宗、世宗皇帝的姊妹,在当时诸公主中排行最末,是穆宗皇帝的老来幺女,因此备受宠爱。 她与当时还是太子的英宗感情极睦,相较之下,同其他皇子、公主们都有些淡薄,也包括当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英宗同母弟、后来的世宗皇帝。 英宗短折,世宗即位之后,荥阳圣眷大不如前,公主府行事也一改旧日张扬,变得低调起来。 当时的白皇后对这位小姑并不十分客气。 后来世宗驾崩,当今继位,也许是因为皇室同辈多半都已经故去,剩下的寥寥无几,也许是白太后年齿渐高,行事比从前多了几分温和,总之,荥阳大长公主似乎重新获得了在皇室的尊重地位,至少在外命妇朝见的时候,可以站在所有贵妇人的最前面,率众向太后行礼了。 但总体而言,这位大长公主在朝局中并没有显出什么身手。 顾瑟会对她印象这样清晰,是因为两件事。 一是她的嫡孙秦利贞,身为恩荫子弟,罕有地考中了天授三十六年的二甲进士,名次还不十分靠后,一时在勋贵圈子里传为异谈。 二是这位秦利贞的夫人叶氏,当年曾向云弗提亲,为嫡长子求娶顾笙。 一位圣眷平平的大长公主,有爵无官的驸马、公主子,一位入朝二十余年还在从五品打转的太常丞。 撑得起这样的野心吗? 冥冥中好像有团雾挡在顾瑟眼前,让她看不清后面影影绰绰的东西。 她这样思索着,却一直没有理清那一缕灵光。 到开原府城的内患都被扫平了,顾九识派人接了顾瑟和越惊吾回家去。 ※ 李炎奉夙延川的命来向顾瑟辞行。 “……申正就出发!”李炎低着头站在院子当中,隔着珠帘同顾瑟回话:“如今殿下肩负监国之责,帝都事务繁重,出来这一回也非易事。眼下开原万事清明,殿下也放心了,要尽早地回京去。” 从她病愈至今,太子每天早、中、晚都要派人来问顾瑟情形,事无巨细,但夙延川本人却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了。 顾瑟微微垂下了睫。 她轻声道:“夜路辛苦,万望将军小心护驾。” 这时节昼短夜长,申正才刚出发,显然不会太早休息,但太阳很快就要落山,想必是要趁夜而行了。 李炎应诺。 顾瑟微微犹豫了片刻,才道:“殿下国事辛劳,是天下人之福,但也请将军转告殿下,请他多多保重自身,才能长长久久地为天下人谋福祉。” 这意思就是不去送了! 李炎心中苦笑。 太子拔了两回脚,最后却轻描淡写地让他来禀报顾娘子。 他若是带了这样一个结果回去。 虽然太子一向不因私坏公。 但是这位顾娘子,破了太子殿下多少原则和惯例,他都数不清。 可是难道他就敢强求这位小娘子? 他恭敬地应了喏,退了出去。 顾瑟坐在桌边出了一回神。 少女蝶翅一般的睫垂着,柳枝一般的腰却挺着,揉出一股又脆弱、又坚韧的矛盾气质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了看屋角的自鸣钟,忽然道:“为我更衣。——拿了柜子里那条灰的大氅来。” 驾车的顾满春被闻音一个劲地 催着,四匹马在石板路上扬蹄狂奔,好容易在规定的时辰里到了城楼下。 顾瑟没有等人来搀扶,自己径直下了车,提着裙角,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了高高的城门楼。 她平复着急促的喘息,向城门外远远地望去。 ※ ——她真的没有来。 她那样灵慧的女孩儿,想必早就从他的闪躲中看到了他的狼狈吧。 所以她选择顺从他的决定——即使是在这种情形下,她还是这样的信赖他、顺从他…… 长亭之畔,夙延川的目光在顾九识身后带着的人马里扫过一遍又一遍。 “殿下?”顾九识温声提醒。 夙延川回过神来,道:“顾大人安民抚灾,功在社稷,深慰皇父之心。国朝与国士,惟两不相负,顾大人请。” 两人相视一眼,各自以茶代酒饮下一盏。 夙延川最后向人群中看过一遍,微微敛目,从李炎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三百归骑如一片黑色的洪流,向帝都的方向踏上归程。 ※ 斗篷上的兜帽遮挡了顾瑟的视线,她摘下帽子,扶着冰冷的铅灰色墙砖,目光在黑色的铁骑间逡巡。 她从来不曾在人群中错认他。 他和父亲对饮,与父亲作别,在众人拥簇中肩脊挺直,像一柄刚发硎的名剑。 她有片刻的失神。 醒回神不过一错眼的工夫,她就看不到他了。 顾瑟紧紧抿起了嘴。 她垂下了眼。 蓝天四垂,麦浪无垠,初春料峭的风在高高的城楼上盘旋。 她拢紧了肩上的斗篷,忽然感受到难以自抑的冷意。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金属的腥冷和龙涎的温香一起涌了过来。 顾瑟回过头去。 那个刚刚还在和顾九识话别、率一众归骑出发的男子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望着她,狭长的眼眸里一片深不见底的情绪,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便单膝跪在地上,手中微微用力——她身不由己地俯身,被他紧紧地拥进了怀中。 ——卷二.凭阑人·完—— *,元曲小令调名。唐崔涂诗:“游人过尽衡门掩,独自凭栏到日斜。”调名本意即咏楼上身倚栏杆的人。 第三卷 凤栖梧 第37章 ※ 景明门 分卷阅读51 外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十几辆不大不小的乌蓬马车排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 十分的低调朴素, 只在车厢角上挑了个“顾”字牌, 彰明了主家的姓氏。 顾瑟隔着帘子看了看外头的人群,敲了敲车厢壁,道:“小越,看着还要一阵子工夫, 你进来歇一会儿,外头晒得很。” 厢门吱呀一声开了。 穿了件揉白衫子的越惊吾从车辕上一抬腿,就灵巧地转进车厢里来。 顾瑟就笑他:“穿了读书人的衣服,也像个猴儿一样,仔细撕着伤口,我就把你扣在京里,别想去平明关了。” 越惊吾抗议道:“阿姊!柳先生都说我体质特殊, 比旁人恢复快上一倍,早就都养好了。” 他口中的柳先生是柳鸣羽的父亲老柳太医, 告老之后在老家延州隐居。 夙延川回京之后,写信到柳家去, 请他重新出山前去开原为越惊吾调养身体。 闻音在一旁抿着嘴笑,一边给灯笼果扒了皮放在桌上的小银碟里。 越惊吾怕顾瑟揪着不放,顾左右而言他地评价道:“这时节果子还没有熟,强养出来也不如应时的好吃。”一面说一面顺手拈来吃。 连吃了两、三个, 就被顾瑟一扇子敲在手上,道:“这东西性极寒,难道也是柳先生允你吃的?” 越惊吾悻悻地放下手, 鼓了鼓腮,像是有话不敢说出来的样子。 距离开原府那一场变故至今不过两个月,他躺了一个月,养好了一身伤,反而更瘦了下来,从前那点隐约可辨的婴儿肥都不见了,露出少年人美而锋芒的棱角来,如今再看去,已纯然是个少年郎的昳丽,再难教人把他错认成女孩儿了。 这俊美的男孩儿就重新看向了顾瑟,道:“瑟姊,我还是去梁州跟着顾叔待上一、两年吧?” 顾瑟失笑道:“梁州又不是龙虎之地,你从前训出来的护卫,大抵也都可用,你自有正事要去做,到梁州去做什么?” 当日杜先贽和顾九识的折子先后到了帝都以后,听闻庆和帝龙颜震怒,诏令将此案移交三司会审,又亲核顾九识考功簿,朱批“一最四善”上上等,时恰逢梁州刺史崔隐丁忧,即迁顾九识为梁州刺史,限三月内赴任……朝中一时震动,弹劾庆和帝任人唯亲和顾九识媚主惑上的折子雪片似的飞进太极殿。 庆和帝却在大朝会上当场称赞顾崇“麒麟儿为朕解忧”。 无论言官怎样的弹劾,都不能掩盖顾九识炙手可热的事实。 等到帝都的夫人们发现顾九识家中二女一子,俱是嫡出,而且从十七岁的长女,到十三岁的幺子,全都没有订亲…… 顾府的门槛都被踏破了。 顾瑟从一封连着一封送到开原的信里,嗅到了钟老夫人和云弗的焦急……和生怕她又跟着顾九识去梁州的担忧。 梁州地接商阳都护府,州治去帝都西南一千五百余里。 顾九识决定送顾瑟回京。 顾瑟想到那个男人对她说“帝都见”…… 和那天黄昏短暂的拥抱。 她微微垂下了眼,直到被马车重新上路的晃动惊醒,才道:“何况就是你去了,多半也要被我爹赶出去,平明关那里,殿下在你身上寄托了厚望。” 她伸出手去,抚了抚越惊吾的头,温声道:“你的战场应该是西北无边的草场和大漠,把你拘束在府宅方寸之地,就太过可惜了!” 少年驯顺地低下了桀骜的头颅。 他喃喃地道:“可是若没有这些年殿下、顾叔和阿姊的教导,我其实……我其实也就是个废物罢了。” 顾瑟蹙眉不悦地道:“你怎么会这样的想自己?你天资纵横,又用功刻苦,就是没有我,也一样可以成为大将军……” 她话音未落,车厢忽然重重地一震,外面响起一阵唏律律的马嘶。 护卫呵斥的跟着声音响了起来:“谁家这样不守规矩?” 越惊吾道:“阿姊,我出去看看。” 他推门出去,外面已经喧喧地闹了开来,有人高声嚷嚷道:“好狗不挡路!你这杀才……” 护送的顾瑟是未出阁的少女,越惊吾带的人都是护卫中遴选最悍勇忠诚的那一批,还有当日夙延川留下的人手。 车夫看到对面的家丁围上来,面不改色地挺直了身躯,就从车架子底下摸出一柄长刀来抱在了手里,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一条野狗也来教你郑爷爷学吠?” 对面看他亮了兵刃,拿不准来路,一时似有些气弱。 就有个又尖又细的女声道:“你是哪个顾家?颍川顾氏车驾在此,你们这些庶枝,也敢与我家争道?” “颍川顾氏”四个字一 入耳,车里的顾瑟就沉了面色。 那车夫是夙延川的亲兵所充,常在东宫行走,侍奉的是皇权,哪里会把这些士族、宗族之间的龌龊听在耳中,当下冷冷道:“这里是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顾公府上,赠银青光禄大夫、梁州顾刺史家眷。” 他抱着手里的长柄陌刀,睥睨地看着对面车上冒出头来的丫鬟,傲然道:“既然要凭门第分先后,倒要请教你家主人官居几品?” 那声音尖细的丫鬟涨红了脸。 车厢里,闻藤低声道:“姑娘,不如奴婢出去说说话?这样别人看着两顾内里头撕起来,也不大好看。” 顾瑟道:“颍川不怕丢人,我们难道怕他?” 她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外冒。 祠堂里颍川顾氏的使者端着族谱和三尺白绫,神色骄矜地站在母亲面前的情景在她眼前浮现着。 如果不是祖母和父亲都对主宗翻了脸,如果不是外祖父接了母亲回家…… 闻藤才发现她脸色像积年的冰雪一样森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她吓了一跳,道:“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顾瑟抬了抬手,示意无事。 她微微闭了眼睛,靠在迎枕里缓了一时,神色略略平复了,才觉出自己的失态,有些疲倦地道:“罢了,不要跟他们纠缠,我们走我们的。” 闻藤应了,附在门边和越惊吾说话。 那车夫得了吩咐,就上了车,仍收了刀,要催马往前走。 那出头来的丫鬟咬了咬嘴唇,飞快地从腰间摸出一只吹筒来,在末端鼓气一吹。 细细的飞针就从向着头马激射而来。 一柄长鞭在半空中抖出朵乌光湛湛的花,将那只隐约难辨的针绞落,越惊吾身姿如鹘般振起,鞭影撕开空气的声响锐如裂帛。 那个丫鬟发出一声长而尖锐的嘶嚎,捂着脸倒了下去。 越惊吾踏在车脊上,单手拎着鞭子,昳丽的面容如冰一般冷,朱红的血迹染在他揉白的衣角。 不知道 分卷阅读52 是谁喊了一声“杀人了”。 人群中涌起了一阵骚动。 颍川顾氏的家丁和车夫似乎都被吓住了,一时道:“天子脚下,你竟敢动手伤人……还有没有王法……你有本事就不要走……” 越惊吾垂着眼,冷笑道:“走?你越爷爷不走。今天谁也不要想走。” 景明门的卫兵似乎发现了这边的动静,远远地有几名军校向这个方向走来。 看热闹的百姓看见伤了人,都不大敢再靠近,渐渐地散开了。 有辆十分华美的朱缨紫帷大车就慢慢地从后行了过来。 厢壁上的帘子挑了开来,露出个小丫鬟宜嗔宜喜的笑脸,道:“前头可是两位顾大人府上?咱们姑娘说,两顾本是一家,至亲骨肉有些摩擦,都是常有的事,何如各退一步,两位顾大人都是国之栋梁,若能手足和睦,才是国朝的福气呢。” 又向着前头顾瑟的马车道:“顾大娘子以为如何?” 越惊吾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微微阖了眼,抱着臂站在那里。 马车里静悄悄地,半晌都没有动静。 颍川顾氏的马车里,就传来了一声讥诮意味十足的笑声。 那小丫鬟就涨红了脸。 守门的军校也走到了近前。 两顾的马车夫都下了车,迎了上去。 颍川顾氏的车夫就看到顾瑟的车夫扭过头来,对他勾起嘴角,露出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他心里一沉,快走了几步,同那为首的伍长躬身道:“劳驾将军,小人李虎,东主是颍川顾氏的宗房,这一回护送家主人进京……” 那伍长漫不经心地在他脸上扫了一眼,道:“颍川顾氏宗房?可有进京文书路引?太后万寿将近,什么人都要往京中来……” 顾瑟的车夫就不紧不慢地走了上来。 那伍长眼前一亮,先抱了抱拳,道:“郑将军!今日怎么有空出京去?” 郑大兴含含糊糊地道:“奉殿下之命出去了一趟。” 那伍长知机地不敢再问下去。 李虎的心凉了半截。 就见郑大兴指了指他的方向,道:“我在前头驾车,这小子就挨上来撞我。我不过出去三、五天的工夫,竟不知道京城一天出出进进这么多人车马,都成了螃蟹似的。” 那伍长忙道:“郑将军,冤枉!咱们从来都规规矩矩的,全是这些赶着奉承太后娘娘来的村野人坏了规矩。” 就诉起苦来:“您不晓得,前些时日有个刺史家的千金,家里做个三品的官儿,就以为能在京城横着走了,也不看看咱们这是什么地界儿!还纵刁奴打伤了咱们一个兄弟。不让他在京兆府的大牢里褪去三层皮,我就白穿了这北衙的衣裳!” 第38章 ※ 郑大兴轻喝道:“放你娘的臭狗屁!” 那伍长被突然呵斥了一句, 有些委屈, 有些茫然地挠挠头看向他。 郑大兴就道:“不过是个三品官儿, 朝廷有几个三品官儿?那等年纪轻轻就做了封疆大吏的,只怕你见着了,话都说不利索。” 就有个军校在郑大兴背后挤眉弄眼地给那伍长打手势,做了个“顾”字。 伍长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道:“我这张烂嘴!郑将军,是我不会说话,全在放屁!咱们大老粗,不懂那些文官的酸话,但是像顾大人这样的刺史,那家里头的娘子、郎君们,不但最是守礼, 还宅心仁厚……只有那一……一人什么,连鸡带狗的, 才……” 他们两个说着话,李虎在一边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他陪着笑脸道:“军爷!是咱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贵人!俗话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 郑大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道:“如今是你家的人挑衅在先, 行凶在后!你方才说的倒是有理,天子脚下,我们就去京兆府、去大理寺掰扯掰扯, 看看是谁眼睛里没有王法。” 李虎脸都白了。 颍川顾氏可是前朝就赫赫有名的郡望大姓。 曾与河洛沈氏齐名的士族! 纵然是到了如今,在颍川走出去,说一声“顾氏”,谁不高看一眼。 可是到了京城,不过是城门口的一个小伍长罢了,他把颍川顾氏的名号报上来,对方眼皮都不抬一下的。 他这时才知道,禁军一向出了名的眼高于顶,是怎样的傲慢。< /p> 可是这样傲慢的军校,却对这个车夫谦卑有礼,只差把“谄媚”两个字大大地写在那张貌似忠厚的脸上。 你早说你有这样的身份、地位,你给人做什么车夫啊! 很爽吗? 李虎心中腹诽,只能把求助的目光往身后自家的马车方向投过去。 他的主子却没有空来理会他。 那辆紫帷的大车里站出来的小丫鬟尴尬地站了片刻,似乎是得了吩咐,缩回了头去。 车子粼粼地往前走了一段,挨到顾瑟的马车左近来,里头湘帘微微地挑了半扇,露出半张带了轻纱的女子面容来。 她笑盈盈地道:“阿笙,我怎么没有听说你出了门……这是谁家的小郎君,可是你好事将近了?” 顾瑟初时只是倦于搭理,到她亲自出来说话,忽而觉出这声音有微微的熟悉。 她目光凝在扇面上,有些失神。 闻音不知道来人的来路,听出这人是把她们当成了大娘子顾笙,但见顾瑟没有反应,也就没有说话。 那女子语气又温柔又和气,仿佛车里的人先前那样下了她的面子,她都没有丝毫介意似的,道:“你是生我上一回的气了吗?我不是有意要失约的!皇后娘娘恰好要抄两部经书,就拘了我在园子里抄写……” 她说到“皇后娘娘”的时候,顾瑟脑中忽然电光火石似地闪出一个人来。 本朝皇后凌氏是白太后的外甥女,与庆和帝是少年夫妻,庆和帝登基之后,凌妃顺理成章地被封为皇后。 但凌皇后只在喻和宫住了大半年,到庆和元年冬天,就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从宫中迁到了京郊的大伽陀园独居。 宗室对此保持了一致的沉默。 庆和二十一年,她嫁给夙延川之后,按照太子和太后的吩咐,只在每个月朔、望日前往大伽陀园向皇后问安。 那时大伽陀园中,还生活着一位与顾笙年龄相仿的少女,眉目如画一般秀丽,行止绰约又端庄,是凌氏远支的女儿,被皇后接到自己身边作为陪伴。 她大婚第三个月上,有一次再去请安的时候,皇后忽然对她说:“画儿是本宫为太子遴选的王妃。你既然嫁了进来,想必你姐姐的事,你也都清楚。” 她记得皇后针一样的视线,和字字句句都若有所指的语气:“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服太子,让他来求本宫下的懿旨。但本 分卷阅读53 宫希望,太子能有一个血脉不容混淆的孩子!” 她沉默地低着头。 她从小受到的教育里,事君事亲一向是以“孝”以“柔”。 那是她第一次用这样沉默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驯。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时涌入心底的抗拒,到底是因为皇后用那种轻慢的态度侮辱着她的姓氏、她的家族和她的品行,还是因为……她从心里不想亲自为夙延川纳妾。 她既是受着正统贵女教育长大的仕女,也是被名士父亲充作半个男孩儿纵容着养大的娇子。 没有嫁给夙延川之前,她也想过嫁一个相敬如宾的丈夫,为他纳几房美妾,与他各有寄情之物,如此也可逍遥一生。 但那一天她只是沉默着,直到皇后拂袖而去。 她不知道皇后有没有想过惩罚她,留下她……但她每次来见皇后,夙延川都会为她安排足够的护卫,和身手矫健的女官们,好像她是什么稀世的珍宝,却要去独闯龙潭虎穴一样的危险。 她在随侍女官们的簇拥下起身出门。 那个女孩子却追了上来,恳求她:“太子妃娘娘,臣女心中……有一个人,臣女永远也不能嫁给他……可是皇后娘娘常常为臣女忧心……娘娘她老人家身体不好,臣女这个样子,实在是不孝……臣女冒昧……如果太子妃娘娘能给臣女一处方寸之地,让皇后娘娘不再为臣女更多费心,臣女一辈子都会感激您的……” 这个女孩子,就是后来东宫唯一的妾妃,良娣凌画约。 顾瑟垂下了眸子。 她忽然有些倦怠。 其实她和凌画约并不熟悉。 凌氏是一乘小轿进的东宫,没有酒席,没有花烛,甚至连诰封的玉册都一直没有下来。 最初的时候,凌氏会隔三差五地来觐见她,说些亲亲密密的话,奉承她的针线、书画…… 即使她说自己从来不做女红,都是针线房中做好了进上来的,凌氏也从来不会冷场。 不过后来,渐渐地就没有再来了。 那时她尚没有主持上阳宫的内务,但夙延川的大太监总管杨直对她总是恭恭敬敬,不止一次地暗示她,太子始终没有临幸过凌氏。 她们同住在上阳宫中,却好像活在两个世界里似的……直到有一天,夙延川轻描淡写地对她说,他放了凌画约出去嫁人。 上阳宫的凌良娣,就这样“病逝”了。 如果是嫁给了那个“她永远也不能嫁给他”的人,后来大约过得也很好吧。 至于她们两个人之间,还是彼此疏离一些,对她们都好。 马车里一片静悄悄的,闻藤和闻音都不敢说话。 顾瑟沉静地道:“姑娘古道热肠,这里谢过了。不过姑娘若是与家姐相熟,不妨过府去寻她。” 风吹动半掩的重帘,宁和的声音不疾不徐地送到车厢外。 颍川顾氏的马车里,容颜娇丽的少女本来就阴沉沉的面色更难看了。 她没有想到京城顾家的车队里,竟然也是一位少女做主。 一旁的丫鬟被越惊吾一鞭横在脸上,她下意识地拿手去挡,脸颊上被鞭梢划了一道,还算好些,但手掌和手臂长长的横贯伤口皮开肉烂,满车厢都是血腥的味道。 她一面勉强止了血,草草地为自己包扎,一面小心翼翼地劝说:“姑娘,我们先走吧!那个用鞭子的,是真正的高手,这样的人,不是寻常的门庭可以供养的,再这样纠缠下去,对我们恐怕不利!” 顾青芷咬住了嘴唇。 她只是骄纵,却不是全然的没有考量。 她来之前,做宗子的父亲就对她说过:颍川主宗式微,京城庶枝坐大,这几十年以来,颍川顾氏出仕的子弟不多,能做到四品以上正位的就更寥寥无几,反而是京城顾氏,代代出进士、以科举出仕,代代都有六部主官……如今主宗除了族谱和祭田,很难再有手段辖制京城的庶枝了。 所以她才要先声夺人,只要京城顾氏低了这个头,认了“庶枝”的门第,几年之内都难免要气弱一头。 就算是京城顾家的老太爷出面,她也大可以说“自己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轻描淡写地认了错。 难道京城顾家的男人还舍得下脸同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较真不成? 那就不是她丢脸,是京城顾自己把自己的脸撕下来丢在地上踩了! 何况如果她心愿得偿。 那以后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京城顾氏的男人们,都要在她、在她的孩子面前低头、称臣。 父亲又何必再忧愁什么庶枝坐大! 但千算万算,事情的发展却比她预期中的失控了太多。 京城顾家的人非但半点不让,车队中还藏着 高手护卫,既轻易就破去了她身边颇为倚重的丫鬟的手段,还敢在帝都的城门口公然动手……而做主的竟然同样是一个小娘子! 她所有的盘算都落了空。 顾青芷的脸色有些狰狞。 她冷冷地道:“走?这不是有爱管闲事的人来了么?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这个面子,也让我领教领教,京城的庶枝到底有什么威风手段!” 第39章 ※ 顾瑟没有什么威风手段。 像是被凌画约的出现提醒了一些她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回避去考虑的事, 而这些事让她从心里觉得疲倦, 此刻看着这些人, 让她只觉得像是看别人在台上唱念做打似的,半点提不起精神来。 她倦倦地垂着眼,面上放空了表情,半倚在柔软的迎枕里, 不想动也不想说话。 紫帷车里的凌画约微微沉默了片刻。 顾氏车里说话的女孩子,有一把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嗓音。 顾家在京的小娘子只有顾笙、顾苒和顾莞。 顾笙是她熟悉的。 顾莞没有这样的从容。 至于顾苒,更是一个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庶女。 三个人都不是。 那她是谁? 是三房跟着父母在外放任上的二姑娘顾晴? 还是长房传闻中被顾九识看重的四姑娘? 她笑吟吟地道:“原来是顾家的妹妹,我竟不知道你今儿回京,这样的机密,都不肯教我们迎一迎你,下回要罚你的酒。” 顾瑟抬了抬眼。 闻音就忙应道:“多谢姑娘的美意, 我们姑娘愧受了。” 仍旧没有报出家门。 凌画约面色不变,细细地打量着窗外这辆车。 车脊上那衣袂染血的白衣少年就转过头来, 森冷的目光隔着轻纱撞上她的视线。 凌画约被他目光一激,竟忍不住向后一仰头, 发出小小的一声惊呼。 越惊吾只是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就转了回去。 凌画约在短暂的恐惧之外,忽然被少年昳丽的眉目触动 分卷阅读54 了她心中某一点久远的记忆——这样美丽的男孩子,让人只要看见过, 就一定不会忘记…… 她在哪里见过他? 她轻声问道:“莲舟,你有没有觉得他很面熟?” 那个之前出去说话的丫鬟就皱起眉想了想,道:“似乎是见到过的, 只是……” 莲舟是她被凌皇后接到京城之后才在她身边侍奉的。 若是她也觉得面熟…… 这个少年,也是她来京城以后才见过的…… 凌画约忽然道:“太子表哥!他是表哥身边的人!” 她再看过去的时候,就微微眯起了眼睛。 记忆的面纱一旦拂开,往事就变得易于翻捡。她记得她头一次见到这个少年的时候,也曾经被他的美丽所惊讶。 那时因为太子表兄迟迟不娶妃,暗地里有传言说太子好南风…… 她以为这个少年就是表哥身边的娈宠。 后来他就忽然从京城中消失了。 那时她猜测是皇后还是太后终于忍不住出手除去了他…… 没想到他只是离开了几年。 既没有死,也没有长歪,昳丽夺人、风华正茂地,跟在一个顾家的小娘子身边,光明正大地回到了京城! 凌画约觉得一颗心像掉进了冰窟窿似的,不住地往下沉。 这个少年回来了,表兄知道吗? 太子今年都二十有二了。 前些日子,听说表兄终于松了口……太后娘娘已经七十岁了,每天都在为太子的婚事操心。 宫里暗暗地传出了消息,说太后娘娘准备借着万寿的机会,一定要在今年挑选出一位太子妃来。 她咬了咬唇。 这一侧忽然的沉默让马车里的顾青芷不屑地嗤了一声。 张口就抬出皇后娘娘来,还不是被京城顾家的小娘子丝毫不顾及地下了面子? 她还当是什么厉害的人物! 看笑话的同时,她的心中也暗暗生凛。 京城顾家的这个小娘子,比她想象中的底气更足、行事更加无所顾忌。 看来她要想个法子脱身才行。 她转了转眼睛,目光就落在了一旁面色苍白、半身都是血的侍女身上。 只是没等她说出什么,外头就忽然又起了一阵人声。 新来的人马打破了城门口诡异的寂静和僵持。 景明门的门洞里,二、三十个禁军服色的军校走了出来。 数十骑黑甲骑士跟在禁军的后面鱼贯驰出,在距离几辆马车不远的地方,在首骑的带领下翻身下马。 来人虽然不多,但进退划一,气度森严,让人觉得望之生畏。 为首的黑甲和郑大兴远远地举手示意,就小跑着走到马车前,道:“越将军!标下领命前来,听从将军调遣!” 他姓越! 凌画约睁大了眼。 太子表兄的亲卫归骑来听他的调遣,称他做将军! 他……是岳还是越? 她屏息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越惊吾对黑甲骑士微微颔首示意,便跳下车来,附在窗前问顾瑟道:“阿姊,你累不累?我先送你回家吧,这里的事,会有人处置的!” 顾瑟慢慢地道:“既然都等了这些时候,不如就处置完了一起回去,并不差这一时半刻。” 她音色一向如鸣泉溅玉般的清冽,这时语气舒缓,不带情绪,反而让人生出凉意。 禁军的队正头皮都有些发麻。 环车左右都是东宫亲卫归骑的将领、司戈、执戟郎,归骑左卫将军亲自做随车护卫,到了帝都城门口了,还要另有一队人来接应,结果车里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听起来年纪就不大,态度却这样的从容、平淡,好像这些都是寻常,什么也不算似的! 旁边还有辆大伽陀园的马车……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要是皇后娘娘的人和太子爷的的人打了起来。 他搅和在这里头算是个什么事,怎么也落不到好去,一个不好还要丢官丢脑袋…… 小队正脸上神色变幻莫测,像夏日里雨要下不下时的天色似的。 越惊吾看了队正一眼,就道:“老郑。” 分卷阅读55 ,道:“祖母,我想吃家里的云杏糕!开原的厨子总是做不出那个味道,我和父亲都想念极了……” 钟老夫人轻哼了一声,道:“惦记着家里的吃,家里的穿,唯独不惦记家里的人!” 到底转过头去,道:“山茶,去厨下传个话。” 山茶笑盈盈地应了,从匣子里取了一角银子出门了。 钟老夫人就在临窗的大炕上坐下了,又把顾瑟拉在自己身边,云弗就坐在了下首。 她道:“你爹的信到了家,你娘就在安排你回来的宿处。” 顾瑟在开原住了三、四年,从回了府中,虽然入眼的陈设、花木都不知换过几轮,但亲切还是同从前一样的,心里也只觉得处处都和从前一样的,还盘算着晚上要和云弗同住,母女两个说说这几年的话。 这时被钟老夫人一提,才忽地意识到她已经早就过了单独开院的年纪。 她有些怅然。 钟老夫人没有注意到她的这点小情绪,而是继续温和地道:“若是你没有去开原,那年就该安排好了你的院子,不过咱们家人丁不似旁人家兴盛,也不差这两年的先后……你娘亲给你留的池棠馆,若是你也喜欢,那就这两天让他们再收拾收拾,就可以搬进去了。” 她看着顾瑟,道:“你怎么想?” 顾瑟敛了情绪,道:“祖母和娘亲都最了解我,知道我早就看中了那一树海棠,竟没有半点不喜欢的。” 她故意爱娇地道:“只是要明儿才能搬进去,我今天却住哪里呢,祖母舍我个花房睡一晚罢!” 第40章 ※ 钟老夫人就笑了起来, 点了点她, 道:“你爹信里满口说你长大了成熟稳重许多, 我还当是真的,今日一看,活生生还是个皮猴子。” 就有个少女带笑的声音从门口传进来:“祖母说谁是皮猴子?” 杜鹃笑道:“大姑娘来了!” 顾瑟就站起了身,唤了声“姐姐”。 钟老夫人道:“笙姐儿不是出门去了?回来的这样早, 今日顽的高不高兴?” 顾笙进了门来,给钟老夫人和云弗问了安,道:“公主今天身上不大爽利,大家不过说了一回话,也就散了。” 庆和帝膝前只有一位公主,就是皇六女山阳公主。 钟老夫人微微颔首,道:“公主婚期将近了。梁州陆氏也是大族, 只盼公主能和驸马和和美美的。” 顾笙道:“凡事都凭贵妃娘娘的安排,公主再是省心不过的。” 她就笑着坐到顾瑟的另一边, 拉着她的手道:“阿苦,我算着你这两日也该到家了!今儿在家里好好地歇一天, 明天我带你出去顽。” 她靠得近了,身上就有一股极细微的异香隐隐地飘出来。 那香气又甜又旖旎。顾瑟惯用清淡的花果香,或醇厚的木香,忽然嗅到这样驳杂的气息, 就有些不适。 她没有多想,只是笑道:“姐姐要带我去哪里顽?若是我从前就去多了的,那我是不肯的。” 顾笙道:“京里好玩的地方多着, 就在去年里,公主还新开了间女茶坊,专门招待京中的贵女,一般地也有养着的女戏班子唱戏、说书,你说够不够你顽呢?” 顾瑟心里有些感慨。 顾笙,到底是和冉贵妃一系越走越近了。 但这一次她没有嫁给夙延川,也就不会惹上那样难以启齿的杀身之祸…… 其他的,总归是姐姐自己的自由吧! 她笑吟吟地应了,众人说了一回话,各自散去。 ※ 翌日一早,顾笙真的来顾瑟房里找她。 顾瑟一路旅途劳累,夜间又睡得迟了些,早上就醒的更晚。 顾笙进院子来的时候,顾瑟正坐在妆镜前,由梨蕊给她梳头发——她在开原府处置了知雪,身边的一等丫鬟位置就缺了一个,祝嬷嬷荐了梨蕊,说她耐心踏实,做事细致,又梳得一手好发式,只是数年没有在顾瑟身边服侍过,就暂且提上来观察些日子。 顾笙和闻藤在院子里说话。 不过片刻功夫,顾笙就进了屋来,笑道:“阿苦,听你的丫鬟说你竟才起来,我都吃了一惊,从前你最是规矩的,娘说什么时候要起,你就什么时候起,一刻都不敢多睡……” 顾瑟笑道:“姐姐也说那是从前!” 顾笙就拧了拧她的脸颊,又凑近来细看了看, 道:“这样的白,又细又嫩,瞧着和已经傅过了粉似的,听说开原的风比帝都还大些,祖母和母亲镇日里担心你这小脸被风给吹皱了,果然都是杞人忧天。” 姊妹两个闹了一回,顾笙就催着顾瑟换了衣裳出门。 “是山阳公主的局,就在昨儿我同你说的女茶楼里。”两人上了车,顾笙才同顾瑟说了去处,“今年年初陛下就下了明旨,要为太后娘娘做万寿,你昨日进京,有没有觉得人格外地多些?” 顾瑟笑道:“就是做万寿,也该是诸位大人们用功,可是我回来的时候,只瞧着小娘子们多的厉害。” 顾笙就笑了起来,道:“那是因为太后娘娘发了话,要借着寿宴的机会为太子殿下选妃,你说小娘子该不该多?” 她侧过头端详着顾瑟,半晌半开玩笑似地道:“可惜了,我记得当年,太后娘娘十分的看中你,说不定当时就是想点你做孙媳妇呢,没想到你忽然就出京去了,过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她老人家还记不记得你……” 顾瑟眉梢微微一扬。 顾笙这话来得莫名,又似乎有些难以辨明的意味在里面。 她笑道:“太后娘娘为人慈和,喜欢点拨小娘子,被她老人家调教过,就是我的荣幸了,哪有把恩慈当成理所应当的道理。” 顾笙就微微地笑了笑,道:“我只是白说一说罢了,你还是这样的专会讲道理。” 山阳公主开办的女茶坊距离顾家并不算远,在帝都东北角紧挨着宫城东侧的阳秀坊里。这一片都是皇亲贵戚、达官显要的宅子,倒显得十分的幽静。 顾家姊妹两个到了茶坊门口的时候,坊中的十字街上已经停满了马车。 有两个小二打扮的白面少年守在门口查验来客的请帖和身份。 顾瑟执扇半掩了口,轻声问道:“姐姐说过这是女子茶坊,怎么会有少年人在此?” 顾笙亦掩口气声回道:“内侍。” 顾瑟了然地点了点头。 两个小内侍都生得十分的清秀,看人先生三分笑意,见着顾笙的时候,似乎是已经熟稔了,打了招呼道:“顾大娘子。” 顾笙就微微地点头,神色间亦不见傲慢、自矜。 内侍的目光就移到顾笙身侧的顾瑟身上,眼中浮现出惊艳之色,问道:“大娘子,这位是……?” 顾笙稍稍前趋了半步,有意 分卷阅读56 无意地遮挡了他的视线,道:“这是我胞妹,平日里不大出门的。” 内侍就恭敬地低了头,道:“您里面请。” 顾笙携着顾瑟进了门。 从外头的布局就看得出这茶坊占地极广,说是个茶坊,实际上除了前头的茶楼之外,后面还圈着大片的风景,山水亭台,花木成荫,倒是个园林了。 大厅里摆着许多桌椅,除了雕工精致些,和寻常的茶楼格局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有几个女孩儿在各自三三两两地闲坐。账房的曲柜的旁边有道楼梯,顾笙就拉着顾瑟往楼上去。 一面走,一面掩着口,悄悄地道:“这两个人是公主的房里人,你避着些。” 顾瑟就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她倒不是为顾笙说的这件事而吃惊。 在她的印象中,山阳公主夙柔云性格开放,后来在京中已经不是秘密。 出嫁之前尚且收敛,出嫁之后似乎愈加放纵了。 京中的风流子弟,泰半都做过山阳公主入幕之宾。 驸马陆闻笛出身梁州陆氏,也是一方郡望,驸马少年血气,家宅私事被当做笑话,天下纷纷传言,如何能一直容忍。 终于有一次在酒后提刀闯进了公主府,一刀杀了当时正在与公主厮混的羽林中郎将卫绍言,又刺伤了公主的小腹…… 一桩皇室丑闻,死了一个五品的武官。 公主小产了。 驸马站在京兆府的大堂上,当着帝都百姓的面,说已经有一年多没有与公主同房…… 锦被再也遮盖不住,庆和帝允了陆闻笛与山阳公主和离。 陆闻笛回去之后,就被发现死在了客栈里。 夙柔云从此却愈发地肆无忌惮,乃至广蓄面首,行后宫故事,最后死于小郎君之间的争风吃醋…… 也算是一代奇女子了。 顾瑟那时听到她死讯的时候,还曾有些感慨。 如今再度听到一角,倒只是寻常了。 她只是惊讶于顾笙只是个未出阁的少女,竟然也这样平淡地说出这样的事来。 但顾笙好意提醒她,她应道:“我晓得了。” 顾瑟没有问,顾笙反而看了她一眼。 没等她再说什么,两个人已经上了楼,就有人笑盈盈地迎了上来,道:“阿笙,你来迟了!” 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面貌雍容,十七、八岁的年纪,虽然还梳着少女的发髻,但穿了件百蝶穿花的褙子,宝蓝色遍地金的挑线裙,看上去如一朵牡丹花般富丽。 她瞧了顾瑟一眼,就过来拉了她的手,道:“这是谁家的小娘子,生的可真是貌美!” 顾笙笑着道:“是我的胞妹,在我家里行四。” 又对顾瑟道:“这是福安县主。” 顾瑟就知道她是荥阳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女,太常丞秦利贞的次女秦溪。 她的兄长秦海,就是当年秦夫人叶氏曾想要聘顾笙为妇的那一位。 她含笑行了礼,口称“县主”。 后面就有人笑嘻嘻地道:“县主见了谁都说貌美,唯独见了本宫不说。” 秦溪拉着顾瑟的手往里头去,就道:“公主,这一回我再没有乱说的,这样美貌的小娘子,我还是头一回见着,可见太后娘娘不做寿,这些美人儿都不肯出来见人的!” 那歪歪地躺在榻上,由宫女侍候着吃葡萄的少女就眼波一挑,望了过来。 夙柔云生得八、九分肖似乃母冉贵妃,以顾瑟的眼光看来,只是大约因为年岁的缘故,风情上还稍显欠缺。 她挑着眼角把顾瑟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回,那眼神十分的肆无忌惮,让顾瑟微微有些不悦。 顾笙笑道:“公主一双丽眼,把我妹子都看羞了,她从前不大见人的。” 夙柔云却不理她,只是似笑非笑地道:“我听人说过,顾四娘子一向跟着顾大人到任上去的,听说是刚从开原回来,不知道开原的风物,和京中可有什么不同?” 第41章 ※ 夙柔云话音一落, 她身后的几位小娘子就有人忍不住发出了轻轻的笑声。 就有个人用屋中人人都听得到的声音窃窃私语道:“你听说了没有?前儿有个进京来的外州贵女, 在京城门口同禁军厮打起来, 听说还是刺史家的千金呢!” 顾瑟就抬了眼,目光清凌凌地看着那人。&l t;/p> 她站在地中,腰肢挺直,姿仪萧肃, 目光如有实质似地压在人身上。 那女孩儿竟有些瑟缩,把头转了开去。 顾瑟才不疾不徐地道:“若说开原的风物,比起帝都物华天宝,自然远有不及。但倒有一桩趣事,是在京中再难遇见的。” “哦?” 夙柔云红唇微翻,就露出一个笑来,道:“顾四娘子这样的人物, 都觉得再难遇见,那本宫可要好好地听听。” 她道:“还不给顾四娘子看座。” 就有宫人搬了个小杌子放在了当地。 这应对说书女先儿似的态度让顾笙面色有些难看。 夙柔云却对她招了招手, 道:“阿笙,你也来听听你妹子讲古。” 又笑吟吟地对顾瑟道:“顾四娘子可想好了, 若是讲的故事本宫曾听过,那就把本宫的座位加倍地还给本宫。” 顾瑟拢了拢臂上的披帛。 她好像没有感受到山阳公主的恶意似的,看上去十分随意地坐在了那张杌子上。 她动作的时候,窗外照进来的光线在她身上晃动, 折出些不一样的光华。 众人被吸引了目光,就注意到她粗看起来只是素面绫的天水青裙裳上,被光一晃时, 才显出星沙流转的光泽。 她在杌子上落座,裙摆拂动,半隐半露一双绣鞋,杏色的细棉面,用暗针密密地绣着银、玉色的花饰,顶端翘着两只龙眼大的东珠,柔光自蕴,暗处生辉。 时人都说“先敬衣冠后敬人”。 她稍稍露出通身的服色来,屋子里就蓦地一静。 只有顾瑟缓缓的声音平静地响着,她道:“我在开原时,曾在县志里头翻到一则传奇故事,说积古某朝某时,去开原东北不远的地方,曾盘踞着一匹大狼王,十分的凶悍,周围几百里都要向他上贡。” 开原向东北去不远,就是易州。 易州是山阳公主的胞兄、秦王夙延庚的封地。 夙柔云听了这个开头,就以为她要借暗捧秦王的方式对自己低头,抚掌笑道:“听说顾四娘子自幼读书的,果然还是读书人说起话来也有趣。” 暗讽她转弯抹角不干不脆。 顾瑟却只是微微勾起一抹笑意,继续道:“这匹狼王收拢爪牙,啸聚山林,一时之间似乎放眼天下,都再无他的敌手。” 众人渐渐都听出点意思来,有人轻轻地笑了起来,有人却闭上了嘴,一声都不敢 分卷阅读57 出。 顾瑟侧了侧头,细碎的珊瑚簇在她双鬟上玲珑作响:“这狼王在他的地盘上,就愈发的肆无忌惮起来,竟没有他不敢做的。” “他还曾规定每家的小娘子都要经过他的眼,看上了哪一个,就叼回窝里,剥皮拆骨,做一顿羹饭。” 她声音又轻又柔,像是在讲传奇,又像是在讲真实,虽然全无血腥,但太过轻描淡写的语气,却让人不由得后背生出些凉意来。 “后来有一只猫,奉龙王陛下的旨意到开原来。” “从前开原富庶的原野,虽然不是狼王的领土,但他可以趁着天黑,派座下的老鼠偷偷地来打猎,所以那段时间,开原常常莫名其妙地丢东西!” “这只猫来了开原以后,很会抓老鼠。狼王的老鼠再也带不回猎物,心里就很恨这只猫。” 夙柔云的面色已经山雨欲来般地阴了下去。 她道:“顾四娘子,人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 顾瑟扬眉,诧异地道:“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讲个故事罢了。” 她微微地笑了笑,道:“若是公主觉得不好听,当初何必要我讲呢?” 夙柔云之前一直倚在榻上,眼下就坐直了身子,目光钉在顾瑟的身上。 顾瑟唇角含笑,夷然不惧地与她对视。 山阳公主的气场,比起她那位风情万种、盛宠二十年的母妃,可差得远了。 顾瑟笑吟吟地道:“公主,这后头还有故事呢,这狼王是怎么派了一群忠诚的疯狗卫士到开原去,又怎么被这猞猁撕了个通透,您大概没有听过吧?” 夙柔云的字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道:“不用了!” 顾瑟就低下头笑了笑,轻快地道:“是不是讲的故事太不合时宜了?我也是一时糊涂了,听公主说起家父任上的事,就以为公主是想听听这些呢。” 她有点娇憨似地,道:“看来这故事不大合公主的心意,我也只好把这座儿还给公主了!” 就站起身来。 夙柔云气得全身都在发抖。 顾九识是庆和帝的宠臣,但却性情高傲、不近人情,这样的人越是位高权重,对她哥哥就越是不利。 他的两个女儿,长女虽然更好控制,但不得顾九识的偏爱,她和她的母亲都更想把顾九识的次女纳入秦王府中。 她忍不住要刺一刺顾瑟,也是心中实在恨着顾九识给的闭门羹。 没想到顾家此女,竟然这样的桀骜。 她脸色又有些发白。 冉贵妃交代夙延庚,到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用一点强硬手段也不是不可以……她是知道的。 但她的哥哥却没有说,他来过了硬的,还失败了! 现在是顾瑟踩在她的脸上,笑吟吟地问她说话,她却全然没有准备,本来是她占尽上风的局面,一转眼就局势倒转。 她脸色又红又白,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秦溪闭口了半天,这时两边看了看,笑着拉过了顾瑟的手,道:“这是怎么了!不过是讲了个小猫抓老鼠的传说罢了,怎么都这样认起真来。” 她笑道:“顾四妹妹,你可别多心!咱们公主最是心软慈和,看见蚂蚁打架都能掉两滴泪的,听你说了这半晌狼啊狗啊的,她这心里头早就受不得了,来来来,听说今天有云州的新茶,都来吃茶。” 这位福安县主,虽然是一片给山阳公主搭梯子的好心,但这话说的,只怕山阳公主本人也不会那么爱听吧。 顾瑟看了秦溪一眼。 顾笙也来拉她的手,顾瑟就含着笑,往大厅另一端去了。 秦溪在贵妃榻上坐了下来,揽住了夙柔云的肩,又轻声细语地哄了一阵子。 等到夙柔云和秦溪再走过来的时候,神情看上去就都晏晏的了。众人这一回都学了乖,只谈些衣裳首饰,又顽闹一回,不过半日就散了。 ※ 到家下了车,梨蕊就在二门的耳房里等着。 她屈膝道:“姑娘,几位嬷嬷和姐姐已经带着人把院子收拾出来了,奴婢在这里为姑娘引路。” “你今天搬家?难怪出门的时候只带了小丫头。”顾笙一直心事重重地,这时才起几分兴致,道:“是哪一处?” 顾瑟笑道:“是池棠馆,离姐姐倒不远。” 她道:“姐姐要不要来略坐一坐?” 顾笙无可无不可地微微点了头。 池棠馆是顾瑟梦中住过数年的闺阁。 中庭二层小楼,三明两暗,傍一泉活水,绕池海棠,花树下小径秋千,逢落英如雨,更生诗画。&l t;/p> 如今的池棠馆还没有全然布置完成,先安排好了顾瑟内室所在的二楼,等她进门的时候,祝嬷嬷、闻藤、闻音等都还在进进出出地忙碌着。 顾笙就坐在了二楼正厅临南窗的大罗汉榻上。 她倚在背架前柔软的大迎枕上,软下直了一整天的腰身,就道:“阿苦,我常觉得你矛盾。” 顾瑟坐在了她的对面,有些疑惑地偏头看她。 顾笙看着她。 十四、五岁的少女,身量像柳条儿一样纤细柔软,肩脊却如藏刀一般骄矜挺直。 明明永远都这样昂着头、挺着腰,却又比谁都擅长让自己过得舒适。 她最后只是笑道:“你这里的迎枕,永远是最暄软解乏的。” 顾瑟就笑了起来,道:“都给姐姐拿去。” 顾笙垂下眼笑了一回。 她轻声道:“阿苦,你与山阳公主对面相争,实在不智。” 顾瑟支颐望着窗外。 这时节正逢仲春初夏,日光晴暖,花木温存,深绿连绵的叶片上,点点碎金似的光映在她眼睛里。 她道:“姐姐今天在场,该知道不是我要与她相争。” 顾笙道:“她是皇室贵胄,天子和贵妃娘娘宠爱,又是一贯不让人的脾性,就是你略低一低头,也没有人会因此轻视你。” “没有人会因此轻视我?” 顾瑟像听了个极有趣的笑话似的,竟至于笑出声来,微微露了一点编贝似的洁白齿牙。 她道:“姐姐!你有没有听到那些人,不只是在轻视我,而且是在轻视我们的父亲?” 顾笙蹙起了眉。 顾瑟将她看了一会,略弯了弯唇,道:“姐姐没有说‘她们只是议论旁人,并没有说父亲’,我心里很高兴。” 顾笙怫然道:“我在你心里,便是这样一个不孝不悌、无父无母的人吗?” 第42章 ※ 顾瑟道:“可是姐姐方才, 却不是这样说的。” 她不想和顾笙车轱辘似的来回说话, 索性撇开了这个话题, 缓缓道:“姐姐,山阳公主气盛的时候,她们把我当做个笑话。山阳公主气衰的时候,就无人敢开口。” “行走在外 分卷阅读58 , 你我就是顾家,顾家就是你我。” 她微微地叹息。 “顾家的尊重不是平白在这里人家就会给的,自持也从不是要人唾面自干。姐姐比我年长,该比我更明白才是。” 顾笙却忽然笑了笑。 她道:“与我有什么相干?” 顾瑟不意她会说出这种话来,有些愕然地看了过去。 顾笙只觉得这个妹妹在这一眼的目光有些难以承受的凌厉。 但她只是笑着,道:“阿苦,你从小就得父亲的偏爱, 父亲的外书房,我不过是想进去看一看, 都要请求父亲的允许,你却可以随意地进出, 即使是打扰了父亲和客人机密的谈话,也全不会被责怪。” “我都没有关系。” “我不爱进学,你却和父亲一样擅长读书,你更受父亲的宠爱, 我都可以理解。” “你和父亲在开原风光无限,父亲春风得意,满朝盛名, 不到四十岁的正三品,一州之牧,何其畅快。” “但那些都是你们的。” 她看着顾瑟,有些嘲弄似的,道:“你不知道为什么许家的小娘子要讽你?梁州刺史崔大人,是她嫡嫡亲的舅父,三品大员,一方镇守,也曾经是万岁的心腹重臣。” “人家上疏丁忧,是想万岁惜才夺情的。” “前脚刚上了折子,父亲后脚就顶了人家的官位。”顾笙道:“她凭什么看你顺眼?” 顾笙一句一句地说着,顾瑟初时面色渐冷,但到后面,反而平静下来,道:“姐姐的意思,我懂了。” 她一双眼沉沉湛然,像冬天黎明的天幕里挂着的星子似的,又明亮又冰冷。 “我不与姐姐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也不与姐姐说,疏不间亲,血浓于水。” “更不与姐姐说当年父亲和母亲想要亲近姐姐的时候,姐姐是怎样哭着推开,说‘要二娘’。” “当年家中是怎样的安排,父亲是怎样的际遇,姐姐也不过正牙牙学语,生恩养恩,原本不是姐姐能决定的。” 她道:“但姐姐说了这样多,是觉得自己只是顾家的女儿,但父亲本人的荣光,都与姐姐无关,是也不是?” 她就冷冷地问道:“那不知道姐姐,在外面行走的时候,和莞姐儿谁做主,谁做配?” 顾笙一时无言,微微侧过了头去。 她不说话,顾瑟也没有再说话。 顾瑟低下了头,抚平了裙摆铺在座位上微微泛起的褶皱。 千金一匹的天水绫,只有“夜雨染成天水碧”一色,而动如天河夜照。一年织成不到十匹成品,据传尽数进上了宫中。 她将不知何时挂在上面的一根发丝摘了下来。 窗外风色徐徐。 顾瑟将手探出去轻轻一扬,那根细细的发丝就随风飘去了不知名的方向。 屋子里安静了一霎。 顾瑟今天本来无意要与顾笙争执,也不想顾笙太过难堪。 她在缓了缓语气,放柔了声音道:“姐姐可知道何以山阳公主初时咄咄逼人,我们在开原的时候,秦王派人……” 顾笙却霍地站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话,道:“阿苦,父亲官品再高,终究是臣子。” “……是啊,终究是臣子。” 顾瑟微微怔住了,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生不出愤怒,只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顾笙今天给了她太多“惊喜”了。 她的姐姐,梦里梦外,前世今生,是她改变了太多才让顾笙变成了这个样子。 还是顾笙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那时候她愚顽,从未真正地看清过她? 那些试图提醒她同冉贵妃、山阳公主一系相处时稍稍注意些分寸的话,她再也懒于说出口。 她只是淡淡地道:“姐姐,你记住。我顾家为臣竭忠,事君不事逆!” 顾笙拂袖而去。 顾瑟疲倦地揉了揉额角。 顾笙的立场远远地超出了她的预期。 虽然这一世中,夙延庚被迫就藩,数年以来都不在京中,似乎顾笙和秦王再也没有交集的机会,但不知道怎么,她心中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总有些隐隐的不安之感。 她前世似真似梦,无法说的真切,但她只是以自己的身份生活了十年,在她视野之外的那些草蛇灰线,终究难以一一厘清。 顾笙与秦王结下私情,却嫁给太子,而后又与秦王私 通,为他生下皇孙夙怀谨,是她一生误己误亲的罪孽所在。 这一世顾瑟借顾九识和夙延川的手,因势利导,迫使秦王远走易州,原本是要把这段孽缘从头斩断。 但她实在没有想到,顾笙竟然还是这样义无反顾地倒向了冉贵妃一脉。 夙延庚的蠢毒,让顾瑟既轻蔑,又由衷地作呕。 想到他上一世中,为了谋夺大位,为了杀死自己的兄长,将西北咽喉平明关论斤卖给了对中原从来虎视眈眈的管羌人。 羌人会尝到了甜头就收手吗? 想想昌武年间的故事吧! 没有平明关的镇守,过了平明都护府,到帝都就是一片沃野,羌人的骑兵可以纵意驰骋,最擅长以战养战的游牧民族,会吸干中原大地的最后一滴脂血,在大燕朝的累累尸骨上建立自己的威名和凶名。 百年王朝,就要断送于这样一个窃国小人之手。 只是想一想顾崇、顾九识、夙延川……那些男人为这片江山流过的血和汗,顾瑟就几乎泪下。 而她的骨肉至亲、同胞长姐,偏偏要与这样的一个男人纠缠不清。 她疲惫地仰起头,掩上了眼睛。 ※ 东宫大太监杨直坐在了在樵荫堂的上房里。 山茶奉上了今春的贡茶,袅袅的茶香和花香一起氤氲开去。 钟老夫人道:“殿下微服驾临,臣等不能相迎,已是分外失礼了。我们家老爷早上就出了门,临行前并没有什么交代,不知殿下此来是有何事见教?” 杨直笑道:“老夫人言重了!殿下是路过此间,记得顾大人曾提过有一本藏书,这才不请自来,冒昧地上门求访。” 他补充道:“是刺史顾大人。” 他的态度有些让钟老夫人说不上来的微妙。 东宫掌印太监杨直,虽然待人一向是春风拂面,但那和善也是依托在大权在握的倨傲上面的。 也包括杨直在内,钟老夫人见过宫中权宦的次数不算少了。 对这种貌恭实倨的态度清楚得很。 但杨直今天从进屋来,就显得十分的谦卑、有礼。 这样的变化,钟老夫人上一次在大内监身上遇见,还是在庆和九年,顾崇右迁回京,由柳州太守出任吏部尚书的时候。 她心中暗暗地忖度。 但脸上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笑道:“殿下只管来看,若是有所需要,容臣抄写一本,将 分卷阅读59 原本进与殿下也使得。” 杨直就打了个哈哈,道:“殿下慕名而来,岂能夺人所好。只是不知道这本书收在顾大人书房的哪个地方,也不好随意地翻动……” 钟老夫人立刻意识到杨直说了这么多的话,这才要点出来意。 她心里一沉。 几乎下意识地就以为顾九识与太子之间起了罅隙。 她试探地道:“德昭的书房,我们平常都不进的。他游宦在外,书房就一向是他媳妇安排些洒扫,不知道殿下要找哪一本,我使人问问……” 杨直笑道:“不必,不必!” 他停了一会儿,像是在斟酌用词。 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来了,钟老夫人低下头,啜了一口茶。 杨直慢慢地道:“殿下同府上的小娘子有几分熟识,听说她常跟在顾大人身边侍奉,不如就让她来为殿下找一找?” 他几乎是硬着头皮说完了这句话,就感觉到气氛有些紧绷。 钟老夫人语气有些怪异地,像是没有听清楚,又像不知道这话怎么被说出口似的,道:“臣府上的小娘子?” ※ 闻藤蹑手蹑脚地走进来,见顾瑟在榻上闭目养神,就有些犹豫。 顾瑟睁开了眼,问道:“怎么了?” 闻藤就趋近了,小声道:“姑娘,殿下忽然过府来,老夫人说请姑娘去外书房招待……” 顾瑟不免有些奇怪。 她问道:“祖父和二叔都不在府中吗?” “奴婢也不大清楚,是老夫人身边的人来传的话。” 闻藤就手脚麻利地重新给她梳了鬟儿,摘了白天出门带的珊瑚珠花,换了一对堆纱的宫花,就少了几分庄肃,多了几分少女的清柔。 那天在开原的城楼上,她和闻音没有跟着上去,但后来姑娘被太子殿下打横抱着下了楼梯,亲自送上了马车,她却清清楚楚。 从前她猜姑娘会嫁给太子殿下,姑娘却只想一生不嫁去江南隐居。 所以每次太子和姑娘私下相处,她都提心吊胆的,生怕闹出些什么事来。 如今好了。 姑娘也不像从前那么抗拒了,也肯回京了。 她满心都是欢喜,服侍顾瑟上了肩舆。 顾瑟猜不到她的心思。 她站在外书房轩敞的门口,就看到负着手站在书架前,专注地看着架子上签目的高大男子,听到门口的声响,正回过头来。 第43章 ※ 他面容沉静, 但腿长步阔, 在顾瑟反应过来行礼之前, 就走到了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臂。 夙延川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到她了。 这个年纪的少女一天一个模样。 天青色的襕裙服帖地笼在她身上,约束着少女玲珑有致的腰身,她微微地垂了头, 如羊脂般柔腻洁白的脸颊和脖颈,与风拂衣袂摇落的星河相应,像一幅宁谧温存的画卷。 从前许多年里都没有相见的时候,时日也是这样的过,甚至于他还可以设想,若是为了护她喜乐,把她嫁给了别的男子, 要如何为她撑腰,成全她一世的尊贵。 可是决定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以后, 竟然连短暂的分别都难以忍受。 夙延川想起她抵京的那一天,自己在寿康宫里坐立不安、被太后取笑的样子。 他隔着柔软而薄的衣袖, 握着女孩儿纤细的小臂,定定地凝视着她,一时之间竟有些失语。 他许久无言,顾瑟微微仰起头, 对上他狭长而黯黯的眼眸,心中就有些难明的情绪。 也许是沉默了太久,屋外的窗下就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顾瑟颊上蓦然就飞满了胭脂色。 这是钟老夫人房中最受倚重的老掌事陈嬷嬷的声音。 她就说祖母怎么会忽然地让她来外书房待客…… 她轻轻地挣了挣手臂。 夙延川如梦初醒地放开了她。 顾瑟以为他会规规矩矩地退开, 但他却只是放了手,却仍旧专注地凝视着她,道:“瑟瑟,我听顾大人说他有一本,是大明先生的原本手稿……客随主便……” 他开口前先清了清嗓子,但声音依旧带着些微微的沙哑,和原本低沉的音色合在一处,又靠得近,让人耳廓都忍不住生出些酥麻。 绯红漫上了少女玉一般白皙精致的耳廓。 顾瑟忍不住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 夙延川神色沉黯的眼中就漾出笑意。 顾瑟睁大了眼睛。 女孩儿明亮的杏子眼像一汪水似的,在他心头徐徐流过。 他在少女羞恼之前退开了半步,柔声道:“有劳瑟瑟了。” 顾瑟有些怀疑地打量着他。 她印象中的夙延川,一直是强悍而成熟的。 他从来都像一座大山一样,保护她,包容她……从来都不会欺负她。 可是重来一次,她才发现原来他也会这样的坏心眼。 顾瑟撅了噘嘴。 少女娇俏的模样让夙延川眼神一黯。 清甜的香氲从他面前飘了过去。 少女纤细的腰肢挺得直直的,脚步轻快地向书架走过去。 夙延川却忽然在清淡的花果香里嗅到了一缕异样的香味。 他缓缓地跟在了顾瑟身后,看着她从架子上抽出一本册子,低下头翻阅里面的索引。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她身边。 她身上的香气一直是温和而纯粹的,与她的容颜和气脉都契合得恰到好处。因此那一点若隐若现的甜腻异香就显得格外刺鼻。 顾瑟在册子里翻检了一回,忽地想起什么来,道:“这本书似乎不在这里了。” 她有些歉意地侧过头去,望着夙延川,道:“我从前有段时日喜爱金石,因为里面有许多孤例,父亲就把这本书给了我。如今是在内院的书房里。” “殿下可着急么?我叫人去拿过来吧……” 寻书只是一句托辞罢了。 他只是想到她已经回了京城,就忍不住要找个借口来见一见她。 夙延川有些漫不经心地道:“无碍,改日我再来取。” 顾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还“改日再来取”呢。 不知道他是怎么骗过了钟老夫人,让她老人家送出一个孙女来招待他。 只怕根本就没有骗过去。 也许老夫人不过是看在他是皇太子的份上,容忍他一回。 顾瑟想到他会被钟老夫人扫地出门的情景,忍不住低下了头,抿起嘴微微地笑了笑。 夙延川看着小姑娘心里不知道想了什么,心情忽然变好了,也没有去深究。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今天都做了什么?” 顾瑟道:“和姐姐出门去顽了一回。” 她原本还很轻快的,说到这个话题,见到夙延川以后就消散了的  分卷阅读60 沉重心绪又重新萦回了心上。 她不想把这种心情表露出来,只是柔声道:“您坐一坐吧!我叫人回去取书。父亲这里有许多好茶,我们悄悄喝一点,他不在家,不会知道的!” 夙延川一向敏于察觉人的情绪,何况是被他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的小姑娘。 他温声道:“好!” 他坐在了长案边,看着顾瑟俯下身去,在多宝格底下的柜子翻捡,问他道:“殿下,阳羡的紫笋和雪芽您喝哪一个?” 都是他平素喜欢的。 夙延川微微敛目。 小姑娘这样的细致。 一颗心都挂在了他的身上,却还是傻呆呆的,也没想过要他娶她,也没想过嫁给别人…… 他要是个浪荡子,人品低劣一点,她这一辈子都要毁了。 他柔声道:“就紫笋好了,不要一直在那里低着头,仔细折了腰。” 外头不知道候着多少服侍的人,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取茶。 顾瑟却笑道:“不必,你们送些水来,我为殿下沏茶。” 府里大爷顾九识不在,老爷子顾崇却也是雅士,常备着各色鲜水,没有多久,果然就盛了一瓮山泉来。 夙延川却挡住了顾瑟的手,自己接过了铜壶。 他娴熟地烧水、点茶。 顾瑟争不过他,支着颐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扶在茶铫上,一时有些失神。 夙延川忽然问道:“瑟瑟,今天出去玩得开心吗?” 顾瑟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反应过来以后,又侧过头去,轻声地道:“不过是大家都不是一路的人罢了,倒也不必一定要往一处去。” 她语气里有些意兴阑珊的味道。 夙延川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瑟瑟,一向是个遇到什么事都先想到去解决的女孩儿。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样倦怠的样子。 可见是真的伤了心了。 谁能让她这样的伤心?谁会让她这样的伤心? 夙延川的目光落在少女交握在黑漆桌面的纤细双手上,用力克制了心底一点难以言喻的暴戾和杀机。 他徐徐地道:“这时节京中的好去处有许多,不想见谁,那就不要见好了。” 顾瑟抿起唇角微微地笑了笑,眉眼间却仍带着黯然。 高热的泉水在茶瓯里荡开,青白色的叶在滚水中微微地舒展、盘旋,像一朵朵将开未开的兰。 浓郁的茶香在室内铺卷开来。 修长而稳定的手擎着杯壁,将茶盏放在了她的面前。 顾瑟抬起头来,就对上夙延川深邃而温和的视线。 那眼神笃定又包容,像是大海一样深沉,又像是清风一样温柔,像在无声地告诉她:“我就在这里!” 顾瑟忽然鼻子一酸。 她在他面前一向难以掩饰自己的情绪。 他一定是看出了、听出了什么。 可是这种话要她怎么说出口…… 她闷闷地低下了头,像是忽然发现茶盏上有什么新的天地似的。 她越是这样,夙延川越发觉事情的严重。 他耐心地等着。 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 隔了许久,顾瑟才低低地道:“殿下,如果我的姐姐做错了事……” 果然是因为顾家的大娘子。 夙延川想起几年前,在三司使白永年家的水榭里,她开解他的时候,就举了她姐姐的例子。 小姑娘很看重家人。 他这几年一直关注着小姑娘身边的事,她的父亲顾九识又站上了他的战车。他对她的家人的了解,比她想的更多。 他敛了眉目,听她接下去的话。 顾瑟却没有再说下去。 夙延川看过去的时候,就看到小姑娘沉默地垂着头,顷刻之间,有水珠扑簌簌地滴落在手上、腕上。 夙延川心头大痛,想也不想地起身走到她的身边去。 他俯下身来,单手将顾瑟的手拢在了掌心,一只手轻柔地抚去她眼角的泪珠。 他柔声道:“瑟瑟,你听我说!”& lt;/p> 顾瑟泪眼朦胧地仰头看他。 眼神那样的彷徨又信赖。 夙延川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孟浪地将小姑娘拥进怀里。 他声音低沉,用了十分的温柔,道:“瑟瑟,你是你,你姐姐是你姐姐。你姐姐比你年长好几岁,她应该有她自己的判断能力,无论她做出什么事,都不是你的错!” 顾瑟喃喃地道:“她是顾家的女儿。旁人不会想顾家的大娘子如何,二娘子如何,他们只会说,你看顾家的姑娘,竟能做出这种事来,可见……” 上辈子,不就是这样吗! 顾笙做的错事,填了自己一条性命进去,一死了之,却把顾家的声誉、顾家女的名声全毁了。 “她恨我们!” 顾瑟黯然地偏过了头。 “如果不是她今天说出了口,我都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她是这样看父亲、看我的……她觉得父亲偏爱我,她觉得顾家长房的荣光都与她无关……” “父亲给我们一模一样的礼物,她转头就放在一边。只此一个的透烧琉璃美人觚,父亲给了她,被莞姐儿眼热故意打碎了,她也没有一点点表示。” “她起了热,母亲几天几夜陪在她床边,眼睛都眍了,她醒了第一句话却要找二婶婶。” “人心都是肉长的。” “她怎么能这样的狠心?” 这些话,小姑娘对谁都无法说出口。 丫鬟再贴心终究是侍人,有主仆之别。 钟老夫人、云弗听到这样的话,只会愈加伤心。 夙延川怜惜地抚着她的发顶,心里刀绞一样地疼,他柔声道:“瑟瑟,你信不信我?” 第44章 ※ 顾瑟下意识地点头。 夙延川就合拢了手, 将她一双手扣在掌心里, 他高大的身形在她面前单膝蹲了下去, 仰头看着她。 这个姿势让顾瑟有些慌乱,她道:“殿下,您快起来……您怎么能在我面前这样的低头……” 夙延川手臂微微用力,压住了长裙下她无措地不知道如何安置的双腿, 柔声道:“有许多事,也许你不能、或者不愿处置。这是人之常情!” “但我想让你都可以交给我。” 他声音温柔轻快,但也果决,道:“我来为你解决。” “瑟瑟,有些话在开原我就该对你说。” 他看着女孩儿染上红晕的面庞,声音低沉又温和,带着点点的笑意:“还请瑟瑟原谅我, 那天高兴的说不出话来,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我心悦你, 我想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做我一生的归处。” 他忽然说这样的话, 让顾瑟全忘了方才的苦恼和辗转,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夙延川也看着她, 分卷阅读61 目光专注又深邃,柔声道:“瑟瑟, 你是最聪慧不过的女孩儿,你该清楚,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失败, 会不会死。” 他说“死”的态度坦然又洒脱,却让顾瑟红了眼睛。 她道:“殿下不会的。” 那张平明关染血的战报又浮上她的眼前。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比方才还要凶、还要急。 她喃喃地道:“殿下,您会长命百岁的!” 她的每一颗眼泪都像刀子似的扎在夙延川心里。 少女睁着水雾朦胧的眼睛望着他,那一向会说话的眼神里,痛苦像是浓雾一样吞噬着他。 好像她真的见到他死在她面前似的那么哀伤,那么绝望。 他抬起手来,一时之间找不到帕子,就用衣袖去擦拭她的面颊。 宽大的玄色大袖边缘用金线绣着暗纹,擦在少女娇嫩的肌肤上,泛起了微微的一片红。 夙延川停下了手。 他一生自负,所有体会过的心痛、怜惜和患得患失,都是这个女孩儿给的。 他轻声道:“好,我不会死。” 他微微仰着头看她。 他从六岁上被册为太子,只跪过太后、天子和皇后,世人见到他都俯首,他从来俯视众生。 他如今把这个小姑娘亲手托在在比自己还高的位置上,问她:“瑟瑟,我在这里正式地征询你的想法,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他看着她,声音低哑又轻柔,像是安抚,又带着难以言喻的认真,道:“我答应你,我不会死,我长命百岁,你做我的妻子,做我的太子妃,以后做我的皇后,做未来皇帝的母亲。” “好不好?” 他感觉到掌心里,小姑娘柔软的手指紧张地蜷缩了起来。 顾瑟抿起了嘴,眼泪渐渐地止住了,却一时之间都没有说出话来。 上辈子,她被一封懿旨点进了东宫。 没有人问她想不想嫁,她是带着胞姐的罪孽进宫的继妃,连希望都看不见,未来的路是一片漆黑。 她连忠心的、体己的人手都不愿意带进宫去。 她的命运,她姊妹的命运,她全族的命运…… 都在帝后和太子的一念之间。 在那样的情形下,夙延川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迁怒过她,他庇护她、教导她,带着她成为合格的太子妃、上位者,最后也信任她、托付她。 如果不是后来那些年的阅历和锻炼,即使她重来一次,也只能徒劳地看着事情的发展,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吧? 这一次,她改变了这么多。 她慢慢地发现,事在变,人却还是当初的那些人。 她怎么会不相信夙延川呢? 这一次他们相识那样早,他却依然待她那么好…… 她怔怔地看着他,轻声道:“殿下的婚事是天下人的大事。您除了太子妃、皇后,以后还会有更多的……” 她声音越来越小,后面的话像是被堵在了心里,既难以启齿,也无法释怀。 那时的凌画约,纵然只是个挂名的良娣,也让她郁郁了许多年,连这一回从头相逢,都十分失礼地冷落了人家。 可世人夫妻忠贞的少,都说男子贪色,她也不忍心让夙延川失望。 她只想抱着对夙延川的爱,远远地离开他、离开京城,就这么过上一辈子。 顾瑟一时有些黯然,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似的垂了下去。 她是在怕他纳妃!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似的,一下子就闪过夙延川的脑海。 她沉默的时候他没有失望,在这个时候,他心里像是张起了被风鼓满的帆,说不出的愉悦和自得。 他最怕的就是小姑娘年纪还小,懵懂不识得情爱。 他怕小姑娘会傻乎乎的,学着时人的例则,做了个大度雍容的正妻。 他柔声道:“瑟瑟,我若是想要,天下之大,满朝文武,东宫早就住不开了。” 小姑娘的眼神像小鹿似的,有些不安、有些娇怯地看着他。 他想起她对着别的人、别的事的时候,那指挥若定、运筹帷幄的气度,萧疏轩举、凛然生威的姿仪。 夙延川心里软成了一汪水。 他面容峻刻,眼型狭长,本该是极有威慑力和距离感的俊美,但这样仰着头,常常蕴着深沉雾色的眼睛里一片坦坦荡荡的 温情和爱护,就显出几分反差似的委屈来。 他笑着道:“瑟瑟,你信不信我?” 这句话,他刚刚就问过一遍。 顾瑟应得毫不迟疑。 这一回,顾瑟依然没有一点犹豫地道:“我当然相信殿下呀。” 话音未落,玉一样的小脸蓦然就染了透红。 夙延川眼中已经涌上了笑意。 顾瑟别过了脸去,忽然没头没尾地道:“我回京的时候,路上遇到了许多小娘子。” 夙延川“嗯”了一声,有些没听懂似地依旧只是注视着她。 顾瑟就敛了眉,低声道:“听说太后娘娘要在万寿宴上为殿下选妃。” 她话音未落,夙延川就轻咳了一声。 顾瑟窘得眼睛要滴出水来,却把头转了回来,固执地望着他。 他笑着看她,那一点戏谑也变成了心疼,捏了捏她的手,道:“傻丫头。” “我从开原回来以后,就对太后娘娘说,我要娶亲了。我说我喜欢了一个又娇气又懂事的小姑娘,我认识她很久了,她好得让我放不开,想了很久,还是想娶她为妻。” “太后就问我,是不是那年经常给我剥松子的小姑娘?”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柔声问道:“你给太后剥了多少松子,让她这样地忘不了你?嗯?” 顾瑟大窘。 她喃喃地道:“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喜欢,我闲着也是闲着……” 夙延川就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在掌心摊平了,又交叉着握进手里,道:“你这样的傻气,以后可怎么办?这样一双写字的手,却连自己都不知道爱惜。你当太后真的缺你这一口松子吃呢,她不过是看你可爱,故意地欺负、欺负你,你对她撒个娇儿,只怕她都能把我召进宫去剥给你吃……” 笑着叹了口气。 顾瑟满脸通红地垂下头去。 夙延川又温声细语地哄她。 他们这样一个坐着、一个半蹲着地说了半天的话,外头的嬷嬷、丫鬟寂寂地守了半日,这时终于又发出些声响来。 顾瑟惊醒过来,焦急地轻声道:“殿下,您快起来。” 他是一国储贰,怎么能被仆妇看到他这样失于尊重的姿态。 虽然知道能被钟老夫人派到这里的仆妇都有分寸,不会窥视屋中的情形,她还是有些不安。 夙延川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知道再留下去,顾家的老夫人就要心中不快了。 他从善如流地站了 分卷阅读62 起来,却又俯下身,温热的薄唇在少女额上蜻蜓点水般一触而离。 他温声道:“你才回京来,想必也有许多小朋友要见,这些时日就好好地玩一玩。你姐姐的事,你就不要担心了。” 顾瑟唇角微微抿起。 虽然怎么也不可能不去担心,但听到夙延川说这样的话,她心中就安定了许多。 她柔声应好,也跟着站起了身。 夙延川就摸了摸她的发鬟,又低笑道:“说不定太后什么时候就请你进宫去。这一回可别给她剥松子了。” 他含着笑意出去了。 顾瑟回到池棠馆的时候还有些羞恼。 闻藤和闻音要上来服侍的时候,都被她摒退了下去。 她坐在妆台前,水精妆镜里的女孩子也回视着她。 双眼含水、颊上飞红,像朵风轻雨暖、开到极盛的海棠花儿似的。 这是生气的模样吗? 难怪陈嬷嬷服侍她回房的时候,那眼神怪怪的…… 她咬着唇角,哗地又把镜奁盖了回去。 ※ 回到樵荫堂上房的陈嬷嬷神情却十分的欢喜。 她已经有几年没有动手做些活了,却把丫头都挥退了,亲自拿着美人锤,给靠在榻上的钟老夫人捶腿,一面小声地道:“瑟姐儿真是好福气。您这回也可以放心了!” 钟老夫人眼睛微微地阖着,闻言就半冷不冷地轻哼了两声。 陈嬷嬷知道她这是还有之前的气,就忍不住说着好话:“您啊,就这个狷介的脾气。那可是东宫,是东宫身边的大总管,哪里是低过头的人,在这里能有这个态度,已经是有心中的有心了。” 她这时比起下午的谨慎和忐忑,就多了几份笃定。 钟老夫人察觉了这点变化,睁开眼看了过来,道:“怎么回事?” 第45章 ※ 陈嬷嬷知道钟老夫人的意思。 她手里捏着美人锤, 不紧不慢地为钟老夫人敲腿, 一面笑盈盈地道:“若不是我就在外头侍候着, 也不知道太子殿下这样的用心。” 她在窗下侍奉,既是为了方便服侍,也是防着屋中出事,太子当然也清楚, 她就曾几回对上太子深沉又凌厉的视线。 但太子默许了她的存在。 她也没有刻意地窥视、探听主子相处的情形,这时只是将自己知道的一一地说给了钟老夫人听。 钟老夫人听着,就长长地吁了口气。 顾家这一代姊妹五个。 居长的顾笙昔年求娶者众。扬州桑氏嫡房的七爷与顾崇同朝为官,就曾经想要为侄孙做媒,求顾氏的嫡长女。 桑氏素有“百代声名,维扬维桑”之誉,是士林中一等一的望族。桑家子允文允武, 说亲的这一位子弟也是少年出挑,中举之后跟着老师游学几年, 既有文才,也通庶务, 只等下一科下场。 顾崇亲自考察过儿郎的人品学识,十分的满意。 顾笙却跪在樵荫堂上,以绞了头发做姑子相胁,不愿意订亲、嫁人。 那些话叫钟老夫人这个隔辈做祖母的听了, 都觉得有些灰心。 第二天早上长媳云弗来给她请安的时候,眼睛周围都是厚粉也盖不住的红肿。 她叹了口气,道:“你说这好端端的小娘子, 从小到大我也是一般地待她,咱们家的规矩,就是拿到外头去,也是人人都赞的。到笙姐儿这里,小时候还在我这里养过几个月,怎么竟成了这个样子。” 陈嬷嬷知道她是想起了这些事,不由噤了声。 “前几年看她,只是糊涂些,总归还晓得事情轻重、是非。这几年外头看着还是那个样儿,里头竟连莞姐儿这样从前淘气的也不如起来。” “她都十七、八岁了。” “咱们家也不是养不起姑奶奶。” “可是那也要姑奶奶自己立得住、撑得起,咱们给的银钱人手才有用处。” “笙姐儿呢?只管说自己不愿意嫁人,可我一问她往后想怎么办,她又一点子章程都没有。” “这样没有主见,还指望她真的自己立起来过一辈子么?” “拖不下去,迟早是要嫁人的。可是和她年岁相当的,谁会等着 她回过头来选?到了那个时候,还有什么样的好人留给她?” 钟老夫人这样淡淡地说着,面上就有些疲惫。 陈嬷嬷却不由湿了眼眶。 老夫人面上看着不显,为儿孙计也是尽心竭力。 她勉力劝慰道:“一棵草,一滴露!您看咱们四姑娘,东宫都二十二岁了,这么些年京里沸沸扬扬的,又是凌氏女,又是选妃,谁能想到他是等着四姑娘等了这么多年呢?” “二姑娘当年嫁到勋贵家里去,您也担心的不得了,怕姐儿清流出身,和勋贵人家吃不到一个盘子里,又怕姐儿性高,姑爷武勇,婚后多磋磨……您现在看看,姐儿孩子都生了两、三个,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姑爷也请封了世子……” “可见咱们家的姐儿们,都有自己的缘法!” 钟老夫人就又半阖上了眼,微微地叹息。 她道:“九章在外头这么些年,也有了许多自己的心思了,他给女儿选的夫家,想来也是不错的。” 她嫁给顾崇,今年已有四十年了。 夫妻和睦,不仅是相敬如宾。 顾崇早年尚有两位通房,成亲之后,有一个被处置了,另一个寿限不长,前些年已经过世了。 顾家三子一女,都是老夫人所出。 手心手背都是血肉。 可她最心疼的还是长子九识。 不为别的,就为庆和四年顾九识伤的那一回腿。 做母亲的心里的敏感,是任谁怎么掩饰,都迟早能看得穿的。 顾九识伤了腿,断绝了仕途。 顾九枚资质平庸,怎么也叫她丈夫看不上眼。 所以连个正经进士功名都还没有考到手的顾九章就被顾崇寄托了新的希望,以秀才的身份外放到律州做官,转眼就给自己的长女、二娘子顾晴与律州镇守长阳侯府上定了姻亲。 后来顾九识伤愈归朝,顾九章却在律州任上考了锁厅试,得了个进士的出身,从此仕途通达…… 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心的顾九识,却因为家族的利益、朝堂的平衡,被拘在帝都里,做了十年的承平待诏。 可是偏偏顾九章也是她的儿子。 钟老夫人的心都被撕成了一片一片。 可是这些话,即使是最体己的陈嬷嬷,钟老夫人也藏得死死的,一个字都没有透过。 陈嬷嬷只是敏锐地感觉到老夫人的心情有些不虞,以为她是许多年没有见过幺子而生出牵挂和怨怼,不由笑道:“您也竟不必牵挂,依我看今年过年可要热闹了!” “三爷上回的信里头就说今年想 分卷阅读63 要谋回京中,老爷若是肯安排,想来都不用到过年的时候,您就能看见三爷了,哎呦,旬哥儿今年都五岁了吧,您还没有见过,可要好好地亲近亲近……” 她絮絮地说了许多。 钟老夫人不知是被她哪一句话触动了柔肠,心绪慢慢地平复下来,就道:“偏你这一张嘴会说话。” 陈嬷嬷就笑了笑。 钟老夫人道:“罢了,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管那么多,倒惹人的厌烦,横竖不求到我眼前,我也只当个聋子、瞎子罢了。将来等我要死了,还不是要一个一个地回来,到我床头等着我分体己给他们?” 陈嬷嬷就“啐啐”两声,道:“老夫人,您这康健的身子,只怕等老奴们都化成骨头了,您还太太平平地活着,看着少爷、姑娘们生了儿子、孙子,孙子又生了孙子呢!” 钟老夫人笑着道:“活到那个岁数,我等着人家背地里骂我‘老不死的妖怪婆子’呢!” 她道:“你去给我拿了纸笔来,我要给识哥儿写封信。” 说了这么多,到底放不下四姑娘的亲事。 也难怪老夫人放不下,这样的纯孝懂事,又几年里都不在跟前,如今婚事又这样的特殊……到底是和旁的姑娘不同些。 陈嬷嬷心里感慨着,去搬了小桌案和笔墨纸砚,一面心底里对池棠馆的事更多了几分看重。 ※ 齐元达递了帖子进府来。 门房不识得他,听他自承来访四姑娘,本有些迟疑,但看他又取出了顾九识的名刺,就恭恭敬敬地将他请到了垂花门内的耳房里,又叫人去传信。 齐元达坐在靠窗的圈椅里,目光一扫,就看到院角停着一辆十分面善的乌篷马车。 那车乌油的篷子,看上去十分的简素,但车辕厚重,轮毂坚实,役马高大健壮,目光温润。 这样的车和马匹,平常的人家是豢养不起的。但也是因为用料贵重又足实,即使负重跑上一、两千里,也不需要中途调整、保养。 他看着眼熟,却是因为在开原的时候,每个月,顾家的宅子里都会停上一、两回一模一样的马车。 他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 就看到他的小东主、顾小娘子身边的大丫鬟和一个面貌严肃的嬷嬷一起,带着人从车上卸了许多东西,走廊侧的甬道,低调地往内院搬运进去了。 齐元达心底里转着念头。 顾瑟回京的时候,曾把他请过去,当面询问过一回他以后的打算。 他与顾瑟结缘的最初,是他的幼孙受人构陷,被关进了开原府的大牢里。 开原是龙兴之地,也因此,宗室与土官势力坐大,他的幺孙得罪了当地的豪族,虽然只是进了大牢,但竟也不必想,一条命已经算是断送了大半了。 他一生跌宕,老妻、子、女,俱都先他一步离去,身边已经只有这一个小孙子,是他余生之慰。 出了事以后,他的天都黑了。 他跪在大牢的门口,向那些人服了软,折了腰,可是竟像是一场笑话,没有人肯放过他。 是顾瑟的马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那小姑娘挑起了窗帘,温柔和气地问他:“可是齐公广济先生当面?我有一惑,存心久矣,不知先生可否为我稍解?” 他以西席的名义,做了顾瑟的幕僚。 顾九识果然重审冤狱,他的孙子不但全须全尾地被放了出来,还因祸得福,得到顾氏的荐书,得以前去凌州著名的云氏退思书院求学,眼见得日有进益…… 他心里对顾氏父女的感激,难以用言语表述。 后来几年里,跟在顾瑟的身边,受她的驱使,做了许多事,心中那种感激,就慢慢地变成了敬畏。 那个时候他就觉得,此女绝非池中之物,只憾是个女儿身,不得封侯拜相,竟称得上可惜了。 所以在顾瑟问他,是想要跟着她的父亲、新任刺史顾九识去往梁州,谋个正经的官身,还是跟着她回京中,继续为她做事的时候。 他想也没想,就决定跟着顾瑟回京。 良臣择主而栖。 顾九识固然前途无量,但他本身就是天下名士,身边什么样的幕僚、属官没有。 顾瑟就不同。 这个女孩儿,注定不会泯然众人。 但她至少在未出嫁前,很多事都不能亲自去做,京中又比开原更复杂、限制更多,她在开原是主官之女,在京中却只是清流女儿,两下里相较,正是事情更多、局限也更多的尴尬时节。 顾瑟不是寡恩之主,他又有这些年的情分。 为顾瑟解了这几年的燃眉之忧,顾瑟又岂会薄待了他! 分卷阅读64 瑟笑吟吟地点了点头。 被顾瑟打趣了一句,原本不大好开口的话题反而容易说了出来,齐元达就道:“姑娘,三爷房中这位妾室,极有可能是戴永胜戴公的侄女!” 他口中的戴公戴永胜,是庆和帝宫中的大太监。 庆和帝身边四个大内监,戴永胜因为去势入宫之前是读书人家出身,为庆和帝所喜,常在上书房行走,地位颇为微妙。 顾瑟不意他会带来这样一个消息。 她微微抿起了唇,注视着齐元达。 齐元达道:“我有一位故友,如今在岱兴樵居。收到消息之后,我就寄信与他,请他帮我在乡中打探此事……戴公的兄弟姊妹都已经不在,这位侄女如今已经是戴公五服内唯一的血亲在世,其父过世之后,随着母亲辗转改嫁,后来依附母亲与如今的继父过活……” 因此才会被许给官品并不高的顾九章做妾。 顾瑟点了点头。 齐元达抚了抚颌下短须,道:“姑娘智计广博,想来也知道戴公在义子坏了事以后,一直在寻找乡中的亲眷。” 顾瑟道:“这也是有几年的事了。” 默认了齐元达的说法。 齐元达就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算算时间,那个时候,这位小娘子正在开原府,帮着她父亲顾德昭收拢府城庶务。 这样本有几分隐秘、又不大上得台面的太监家事,连消息不那么灵通的京官都多有不知道的。 没想到她也一清二楚。 这不单单是看邸报、关注朝政就可以获知的讯息。 齐元达本来就猜测有人在京中与她密通有无,如今更只是揣测这个人究竟是谁了而已。 他收敛心思,沉声道:“这些年灾患频仍,人口流佚,她们母女又依附再嫁之夫,因此戴公派出去的人前些日子才找到了这位如夫人!” 顾瑟沉静地“嗯”了一声,知道事情恐怕不单单是一位妾室的出身,她问道:“这位戴娘子如今已为我三叔生下儿子,听闻还记在了三婶名下。我三婶也是名门出身,更不会妻妾不分、与内监女平起平坐。所以如今又是如何?” 齐元达苦笑道:“姑娘。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如今是如何。” “但顾三爷将要调回京城的消息,已经递到了吏部!” 顾瑟微微敛眉。 她道:“可知道是戴公从中自作的主张,还是我三叔自己的主意?” 齐元达摇头道:“这些隐秘之事,要探查清楚还要些时日。但无论如何,府上是清望士族,若是传出结交内宦,这……” 顾瑟垂眸道:“我三叔行事一向谋定后动,此事以我之见,绝不是他的手笔。若是他要做成这件事,就是等到他已经顺顺利利地回了京,世人都不见得听闻内里的缘由……” 不然他也不会在十多年里,替代了惊才绝艳的长兄顾九识,成为顾家这一代被家族一力成全的子弟了! 齐元达听她这样说,面色也有些凝重。 若不是顾九章本人行事不密,那就要考量别人推波助澜的可能。 他皱起了眉。 顾瑟道:“这件事不能就这样放任,还要托付给先生了!我另外为先生借些人手,届时也可以放心地用。” 她用了“借”。 齐元达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暂且把顾九章的事先放下了,笑呵呵地看了顾瑟几眼,道:“姑娘恕老朽冒昧。不知姑娘……?” 就端起了茶盏。 问得十分含蓄,点到即止。 顾瑟也微低了眉。 女孩儿议正事时,气质原本十分的凛冽,这时稍稍收敛,却露出几分稚柔。 她道:“以后只怕事情更多些。” 这就是默认了。 齐元达大喜。 顾瑟婚事若定,她是有章程、智计的女孩儿,夫婿、婆家想必都是考量过的,将来出嫁自立,再生个一男半女,他作为顾瑟的嫡系,也算是主家有了承续。 这大喜之外又生了一星半点的忧。 顾家是规矩门第,一来顾瑟是长房次女、序齿行四,头上有个不知缘故至今没有订亲的长姐,要忧心长幼有序,二来小娘子订亲是大事,府中至今竟没有风声传出,又让人生出不安。 他试探地问道:“不知小郎君是清流?是勋贵?在朝还是在野?” 顾瑟却将皓腕微抬,向东微微一指。 那手指白白嫩嫩、纤纤柔柔的,却让齐元达手中茶盏一时都没有端稳,杯盖和杯身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他心里翻江倒海似的。 东方,是东宫。 竟然是东宫! 方才还在他脑海里盘旋的什么姑爷,什么小主人,这一会儿都没有了踪影。 那些从开原到现在一直存在的疑惑和猜测都忽然被一根线串了起来似的,几乎是豁然开朗。 如果真的是皇太子,那只要有诏旨赐婚,顾瑟自然可以绕过未出嫁的长姐订亲…… 齐元达想起这些时日里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传闻。 他有些迟疑地道:“姑娘,那万寿宴……选妃……” 顾瑟道:“京中都传言要选妃,可是无论是太后娘娘,还是陛下、太子殿下,都没有明言明旨,不过是有心人断章取义,无心人以讹传讹……” “自然有人有所求!” 她神态温和,只在之前提及婚事的一霎有片刻娇羞,在这时又恢复了一向的沉静,道:“既然有人想要争一争、比一比,我也不怕与人相比。” 齐元达眼前就浮起那一辆又一辆的,每个月准时出现在顾家的乌篷马车。 他不由微微一哂。 他今年五十有余了,也经历过少年慕艾,也懂得男人的心思。 皇太子比小东主大了八岁,传闻中性情一向的决断酷烈,城府深不可测…… 依他看,他的这位小东主,实在是多虑了才是! ※ 顾瑟却接到了白湘灵的帖子。 白湘灵性情开朗,顾瑟对她印象一直尚佳,只是她是庆和元年生人,比顾瑟年长六岁,少年时很难玩得到一处去,倒是彼时同顾笙还更亲密些。 顾瑟离京四年,归来时许多人事俱非。 白湘灵如今已经与当时的未婚夫婿谢如意成了婚。 她的帖子写的安娴雅趣,仍不失少女时的明快,看得出生活该是十分和美的。 顾瑟按时去赴约。 白湘灵约在了京城有名的老字号,芙蓉园里的八方酒楼,订了三楼临水的雅间,推窗便是晴波浩渺的曲江池。 她笑盈盈地道:“我娘听说你回来了,高兴的不得了,把我醋的不行,我就想着,这可不成,我得比她先见着你,才算是我赢过她一回。” 她梳了妇人的发髻,但言笑晏晏,都和在室的女孩儿似的轻快又大方,是全然没有吃过 分卷阅读65 一点苦的模样。 顾瑟就欢悦地抿了嘴笑,在她对面落了座,丫鬟上了楼里的名酿,她就亲自斟了一杯,道:“灵姐恕我委实不胜酒力,自罚一杯当做赔罪。” 白湘灵却按住了她的手,道:“罢了罢了,我晓得你不能喝的,浅浅一口我就知道你的心了。” 顾瑟依言略沾了沾唇。 白湘灵却满斟了一杯,就要饮尽。 她身后的丫鬟轻声道:“夫人,太医说您不宜饮酒的,将军知道了又要担心。” 白湘灵微微咳了一声,酒就洒了出来,她鼓起了腮。 顾瑟已探过身去按住了她执壶的手,问道:“怎么回事?灵姐身体不适?” 第47章 ※ 白湘灵一张脸微微有些苦地耷了下来, 要去阻止的模样。 那丫鬟感激地看了顾瑟一眼, 已经快人快语地道:“回表小姐的话, 夫人前些时日就有些不妥当,请太医来看过,太医也并不十分拿得准,只是嘱咐了不能饮酒, 过些日子再来看脉。” 白湘灵就浑不在意地道:“每一回稍有些头疼脑热都这个样子,哪里就这样娇贵起来。” 她性子颇有些阔落。 顾瑟却品出些别的意思。 她试探地道:“太医说什么时候来复诊?” 那丫鬟道:“说是隔上半个月,也就是这几日了。” 顾瑟就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竟先请了郎中来看一看,若是果然无事,那我就陪着灵姐不醉不归。” 说着就回过头去,向闻音道:“跟车出来的是谁?去拿了帖子, 问一问柳太医今日得不得空。” 白湘灵就跳脚道:“哎,怎么还劳动你。” 吩咐道:“去跟将军说, 让他叫人请郎中来,不要麻烦瑟瑟带来的人。” 丫鬟笑盈盈地去了。 闻音跟了出去。 顾瑟看着白湘灵, 抿着唇只管笑个不停。 白湘灵被她看得反而羞赧起来,伸手来拧她的脸:“你这小丫头,如今还没有出嫁,竟然打趣起我来。” 顾瑟笑着躲了, 道:“表姐偏知道我的意思。” 怕白湘灵身子真的不适,只是躲了两下,到底就给她抓住了。 白湘灵也只是轻轻地在她腮上拧了一把。 她性情疏朗, 只是因为姐妹两个从前并不十分的亲密,才有一两分的拘谨和羞涩,打闹了一回,就熟悉起来,也自然许多,虽然面上还带着红晕,已半是解释、半是娇嗔地道:“你姐夫今日不轮值,听说我要出来,怎么也要跟着来,结果在楼下碰上了同僚,两个在下头喝酒去了。” 夫妻和睦,是再好不过的事。 顾瑟微微地笑。 她如今终究还没有出嫁,也不好说得太多,索性换了别的话题,一面漫不经心地向窗外扫了一眼。 就有个十分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面上露出微微的惊讶,白湘灵就靠了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楼下靠近湖水的雅座里,丫鬟正在同谢如意说话,他对面坐了个年轻的男子,低着头慢慢地喝酒。 白湘灵道:“这是你姊夫的同僚……我从前也没有见过。” 顾瑟微微一笑。 谢如意的这位“同僚”,竟然是东宫亲卫、归骑右卫将军李炎。 她道:“看上去倒是十分的悍勇。” 白湘灵就看着她笑。 顾瑟有些不解地看了回去。 她目光清澄澄的,一派光风霁月,没有一点别的颜色。 白湘灵就知道是自己会错了意,笑道:“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会点评起小郎君来。” 顾瑟才听懂她的意思,就忍不住笑了一声,又听白湘灵道:“你在京外待了这些年,如今是怎么样呢,可有了章程没有?谢七郎如今还在观中,你们可什么时候才能订亲呢?” 顾瑟原本要说“诸事都好”,听到后面,却有些惊讶,问道:“我和……谢七郎?” 她面上神情实在是错愕。 白湘灵也有些错愕。 顾瑟是反应了一下,才想明白她说的“谢七郎”是哪一位郎君:就是当年壶州谢氏嫡房中,破门出家拜在还真观度玄上师门下的谢守拙。 她有些茫然地道:“谢世兄如今已经是方外之人,我们不过是少年时的一点君子之交罢了,灵姐这话从何而来呢?” 白湘灵却道:“这消息原本也不是传出来的……是我上一回去还真观敬香,偶然遇上了谢七,他问我你的消息,说有封信你许久都没有回他,托我向你道歉……还说就在这一、两年里,总要给你个交代……” 她说得顾瑟愈发有些难解,撑着头想了一回,才想起这封信来:“……原是我那些时日身子不好,丫鬟代我收了信,后来琐事繁多,竟就压在了柜子里。何况是我爽约,如何他竟道起歉来……” 满脸的困惑之色。 白湘灵看着她。 这个年纪正是一朵花刚开的时候,女孩儿靡颜腻理,风姿落落,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秋水瞳子,不要说是男人,就是她自己看了,都忍不住想要亲近。 可惜样样都聪明,偏没有开情这一窍。 她翘了翘唇。 不开窍,有不开窍的好。 那谢七以为托几回鸿雁传书,就能把好好的女孩儿骗到手? 她笑道:“想必是谢七郎为人端方,不愿使旁人负疚,你竟不必在意了。” 顾瑟也不真的是全不通人事的小女孩儿了。 她初时是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过,因此就有些措手不及,如今也回过味道来,难免有些恍惚。 她和谢守拙虽然是少年相识,但也不逾随长辈相互拜访的关系,等她跟着顾九识去了开原,两人之间的联络就更不多,多半是谢守拙和顾九识通信的时候,会偶尔有一封夹带着写给她。 信中也多半是讨论时文、经义……像是把她当作个正经的同窗来对待。 白湘灵看她睁着一双可怜可爱的眼,有些茫然、有些窘迫地看着她,不由摸了摸她的发顶。 她有些后悔地道:“早知道就不同你说了。” 顾瑟却向她道了谢。 两个人默契地换了话题。 就有侍人在门口禀报:“太医来了。” 谢如意陪着太医一同掀帘而入。 年轻的太医进了屋,先笑眯眯地向顾瑟行了个礼:“顾四娘子。” 顾瑟抿唇微微一笑,起身回了半礼:“偏劳柳大人。” “不敢当四娘子一声劳动。”柳鸣羽笑着坐了,放了腕枕在桌上,请为白湘灵看脉。 白湘灵伸了手出去,一面半是含嗔、半是感谢地道:“说了不要麻烦你的人,你一个没有出阁的小姑娘,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偏要为我操心。” 顾瑟只是笑 分卷阅读66 着不说话。 柳鸣羽微微敛着眉,细细地按了一回脉,又换过一只手。 谢如意在一旁十分紧张的模样,问道:“太医,内子身体究竟如何?” 柳鸣羽就看了顾瑟一眼。 顾瑟就起身转到屏风后面去避开了。 前室里柳鸣羽看见了桌上的酒壶和湿润的杯子,先问道:“夫人今日饮过酒?” 丫鬟忙道:“不曾的,只是倒了出来,并没有喝。” 柳鸣羽就微微点了点头,声音十分的和气,又问道:“尊夫人此前滑过胎?” 谢如意郁声道:“新婚时我与内子都年少……后来太医说伤了身子,几年里都只是在调养。” 十分的懊悔自责。 他追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当么?还请先生只管开出方子来,缺什么药材我去补。” 柳鸣羽就站起身,脸上重新带上笑意,道:“恭喜夫人,恭喜将军,尊夫人是有喜了。各人体质不同,尊夫人脉象不显,因此有些难辨,只是如今看着十分有力,想必这几年养得十分精心,也没有什么干碍。” 谢如意一时怔怔地看着白湘灵,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还是白湘灵推了他一把,又向柳鸣羽道了谢。 守在门口的侍女就手脚麻利地拆了预备好的赏封,又塞了两张银票进去。 雅室里一时喜气洋溢。 谢如意懵头懵脑地送了柳鸣羽出门,一面追问着宜忌,高大俊朗、少年得意的年轻将军,出门的时候竟然有些同手同脚的,像是不知道如何安放一般。 白湘灵就走过来握住了顾瑟的手,道:“瑟瑟,你真是我的小福星,都不知道怎样感谢你。” 眼中竟有些湿润。 顾瑟安抚地回握了,感受到她手心微微的潮湿和颤抖。 她拉着白湘灵,两个人慢慢地走回了桌边,重新坐了下来。 白湘灵还有些难以自抑的喜悦和后怕。 她道:“我和你姊夫成婚已经三、四年了。他是武勋子弟,你不晓得,他们这样驻扎边关,时刻要上战场的门户,最看重子嗣……前头的太医说我再难有了。你姊夫为了我,从府里搬了出来,如今单住在外头。” 她这样说着,声音就有些哽咽。 谢如意待她如珠似宝,自立一门,她也确实过得自在又舒服。 可是有些事不过正是因为心里明白要看得开,因此不去想罢了。 顾瑟抚着她的背,温声道:“灵姐如今是双身子的,正要高兴才是,以前怎么样都过去了!” 她如今再去回忆,也记得在那一世里,白湘灵与谢如意虽然夫妻情谊深厚,但始终不曾有子嗣。 她印象中的白湘灵,也始终是开朗又大方,像个女孩儿一样。 想来有些事,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到后来宫城倾颓,谢如意战死。 表姐还会有活下去的念想吗? 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就殉了一生。 顾瑟眼睫也有些湿润。 白湘灵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命运原本是什么。 她哽咽了一回,到底记得这是在还没有出阁的表妹跟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眼泪,笑道:“原本是约你出来聚一聚、散散心,没想到倒折腾了你!” 顾瑟笑盈盈地道:“哪有比这更值得我高兴的事,回去若是同姑母说了我这个大功臣,姑母还不把半副家当都贴给我啊?我可赚大了!” 今晚理歌单翻到一首以前单曲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歌,旋律还是熟悉,但当时的心境是如隔世了,查了一下发行日期,其实也就是五年前的事。人是真的老了。 再前数十几年,那些男人们轰轰烈烈地搞“万有引力向古风”的时候,大概也没有想过多年以后神隐的神隐,商业的商业吧。 歌是我当年很钟爱的搭配,河图+EDIQ,有点年岁的古风妹纸或许很熟悉(……忽然暴露年龄)虽然我被河图五专鸽了四年,后来也几乎不再听古风,但其实还是很爱他,是个很温柔很有人格魅力,歌还很好听的男人(叹气。我喜欢的鸽手怎么都不发专了,呜。 河图版本,好听的,听古风的宝贝儿可以试试。 “我熟悉桂花碾成的胭脂香,这迷藏注定有人伤。” “若铸成一生诀别,我也奉陪泯灭。” “江湖人风中叶,于情于爱短兵相接。” 第48章 ; ※ 因为白湘灵突如其来的喜讯, 一行人并没有在酒楼中继续停留太久。 李炎还没有离开, 正安排带出来的长随帮谢如意的忙。 顾瑟下楼来的时候, 他隔着人群低调地向她行礼。 顾瑟敏锐地感觉到有一道似有似无的目光遥遥地投了过来。 她颔首还礼,同白湘灵又说了几句话,约了下一回相见,就在使婢拥簇下上了自家的马车。 车帘垂了下来, 遮住了外界窥探的视线。 顾瑟隔着窗子点了点街角:“去查一查是谁家的车。” 闻音应了,就沿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长街转角的地方,停着一架装饰低调贵重的驷乘马车,藕荷色的帘帷垂落着,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顾瑟已经微微阖上了眼,好像只是随意地吩咐了一声。 车夫扬起了鞭子, 马车沿着宽阔的石板街道,又快又稳地向城中驶去。 ※ 杨直袖着一卷纸札, 快步往东宫的书房里去。 他在书房门口和走出来的白须老者碰了个对面。 桑简脸上笑呵呵的,脚步十分的轻快, 像是与太子议事十分顺利的模样,杨直心里吁了口气,住了脚,道:“桑公。” 桑简看了他一眼, 也笑眯眯地回他:“杨总管。多日不见。” 杨直就错到了一边去,先让出了路来。 他进门的时候,太子负着手站在挂在壁上的大幅舆图前, 不知道在想什么。 杨直眼观鼻、鼻观心地行了个礼。 夙延川“嗯”了一声,问道:“怎么回事?” 杨直就从袖中取出那卷书札来,道:“殿下前日吩咐的,顾氏长女这些年的行迹、事务,潜渊卫先草拟了一封结果上来。另外,司左三卫的卫将军越大人另有一封单独的折子。” 潜渊卫是归骑十二卫之一,专司情报、阴私之事,隶属东营。越惊吾为归骑左卫将军,即使是跟随顾瑟远在开原的时候,也一直没有卸任,始终为东宫遥领东营三卫兵马。 这样的信重,让杨直都不由大不敬地想,太子这简直是在养儿子了。 也难怪身为宣国公府帐下嫡系、老宣国公义子的凌寄会对小越将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夙延川把呈上来的厚厚一叠都接在了手里。 他没有急于翻看顾 分卷阅读67 笙的调查结果,而是先展开了越惊吾的呈折。 使越惊吾前往平明关,是顾瑟向他提起的建议。 当日解开羌蜡与羌人金顶王帐之间的关系以后,关于越止戈的讯问就有了明确的方向。他的骨头没有夙延川预期中那么坚硬,最后还是说出了许多东西。 让夙延川稍稍宽慰的,是平明都护府如今主事的守将越沉戈本人尚且并没有与羌人媾和。 但无论是潜在的危机,还是越沉戈守成尚可、锐意不足的资质,都让他生出警兆。 顾瑟问他:“何不将惊吾放到平明关去?” 越惊吾在她身边待了三、四年,学业都是她一手安排,最清楚进度的,也是她这个被小少年信重的长姐了。 他有些迟疑:“你舍得……你放心?” 她是怎样的爱护这个少年郎,他都看在眼里。 顾瑟却说:“惊吾天生是驰骋疆场的凶兽,不能一直圈在内院做看家的犬,这不是宠爱,是折辱。” 女孩儿眼睛都湿了,声音却沉静而坚决。 “他总要到战场上去的!平明关这样一个与他有血缘的地方,正因为有危险,才更能成为他的机缘。” 夙延川想到那时女孩儿的悲伤和决意,不由敛了眉目。 少年的字迹是一派金钩铁划般的飞扬,语气却十分的温顺濡慕,这几年也读了许多书,却没有学来文人的花团锦簇、骈四俪六,一封折子被他写的倒像是封家书。 他远行在即,知道自己再难以为夙延川和顾瑟的私事效命,因此请辞归骑左卫将军一职,又在各卫之中都点了几个人名,细说功过、品格,荐给夙延川备用。 结尾处,少年写道:“惊吾此去,倘得建寸尺之功,虽足慰十年甘苦,亦恐此生再难东返,惟祈阿姊早得麟儿,稍宽牵挂不肖之心……愿为吾兄与姊,镇天西百岁长安。” 写到这里时,少年心绪显然不似前时明快,字里行间添了些许怏怏。 夙延川微微一喟。 虽然是孩子话,却也是一片赤诚。 越惊吾若是果然在平明关顺利地站住了脚,接得下宣国公府留下的摊子,少说也要在西北待上二、三十年。 帝都的风云,圣心的莫测,小少年都没有考虑。 他只是在想,他的阿姊该有多牵挂他。 夙延川沉声问道:“小越定了什么时候启程?” ※ 顾瑟从外面回来,去探望了越惊吾,才回到池棠馆。 为越惊吾远行预备的箱笼衣物已经齐全了大半,单子是顾瑟亲自拟的,从棉衣、皮裘,到荷包、丸药,衣食住行,色色都虑到了,由闻藤带着人一力收拾。 顾瑟看了一圈,略放了心。 知云和梨蕊服侍她更衣,道:“之前万先生派人来问过姑娘,听说姑娘出去了,没有留话就走了。” 万先生就是顾家女学的课师万君娴。 顾瑟从前在家的时候,也和姊妹们一样跟着她读书。 这几年里,随着姑娘们的先后成人,万君娴在顾家反而闲了起来。 “前年听闻万先生曾请辞过一回,老夫人再三挽留,到底是留下了,如今也不大出来,只管在园子后头自己住着。” 梨蕊一直在府中,又是家生子,许多事都有风闻,就笑吟吟地同顾瑟回话。 “从大姑娘、二姑娘先后及笄,不去上课了以后,五姑娘就不大去上学了,一个月里也只好上一、两回课,从丛蝶院到存菁轩的路,只怕桃枝走的还比五姑娘顺畅些。” 丛蝶院是顾莞的住处。 存菁轩是顾家女学的所在。 桃枝是顾莞的侍女,做主子的不去上课,侍女自然要代她去向先生请假赔罪。 梨蕊说得俏皮,让顾瑟忍不住含笑看了她一眼。 知云轻斥道:“小蹄子满口胡吣,竟敢编排起主子来。” 梨蕊就吐了吐舌头,噤了声。 梨蕊如今是被察看的暂代一等,知云教她规矩,顾瑟也不去插手,她看了看天色,道:“罢了,我也回来这些时日,原该去拜访老师一回。” 她回府之后,曾遣人为万君娴送开原的风土手信,只是本人还没有去露过面。 顾瑟推了丫鬟手里比在她身上的旧白半臂,知云就为她换了件鹅黄色的羽缎衫子,服侍她出了门。 存菁轩在顾家花园的东南角,原本就是为了方便姑娘们上学。 顾瑟没有要肩舆,一路迤逦地走过来,不由有些故地重游的感慨。 因为渐渐没什么 人往来,存菁轩一带显得有些清冷,但因为得钟老夫人的看重,院中妆点十分清幽整洁,更无人敢造次、轻慢。 万君娴就坐在院当中的美人靠里,看见顾瑟主仆进了门,她面上露出个温和的笑意,道:“瑟姐儿,你来了。” 并无一点意外的模样。 她总是这样的稳重、宁定,像是万事都在她掌握之中。 顾瑟含笑打了个招呼:“老师。” 她走到了近前去,就被握住了手。 万君娴的掌心干燥温热,也许是因为常年缚铁砂、练大字的缘故,抓握十分的有力。 顾瑟感觉到万君娴的目光从她面上一点一点地扫过去,从头到脚细细地审视过一遍,才满意地道:“不错,这几年想来没有吃苦。” 顾瑟抿着唇微笑。 算一算年纪,万氏今年已近五旬。 除了眼尾细细的褶皱,她和四年前相比也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仍然像三十多岁、养尊处优的妇人一样年轻美貌。 顾瑟的沉默反而让万君娴露出笑容,她拍了拍掌心女孩儿细腻柔软的小手,道:“到底德昭教养的好,比从前更稳重许多。” 她道:“坐。这时候天气正好,陪我吹一吹风。” 顾瑟依言在她身边坐了。 美人靠安放在院中高大的梧桐树底下,葱郁的枝叶遮住了日影,洒下满地斑驳的碎光。 万君娴就细细地问她这几年的经历。 顾瑟捡能说的说了些,着意讲了些轻快的琐事,让万君娴也微微地笑了起来。 女孩儿容色出众,气度沉静,虽然年纪还没有到极盛,但已经有了远别于寻常贵女的姿仪。 她问道:“你如今总算是回了京,亲事再不议却就嫌迟了,只是我前些日子同老夫人闲谈时,似乎还没有眉目,不知德昭可有什么安排?” 今天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在关心她的亲事似的。 顾瑟有些迟疑,一时就没有说话。 万君娴看在眼里,只以为她是羞涩中无声地否认了。 她温声道:“瑟姐儿!我从你六、七岁上就做了你的老师,说一句托大的话,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 她道:“你的人品、学识,都是顶顶出色的。世间的男子,多重容、工,嫁给这样的 分卷阅读68 庸人,未免辜负了你的一生。” 顾瑟原要开口,这时却觉得她似乎话中有话,索性侧了头,专注地听她说下去。 万君娴挽着她的手,微微低了声音,问道:“瑟姐儿,你觉得宗室如何?” 第49章 ※ “宗室。”顾瑟重复了一遍。 她望着万君娴, 神色间有些若有所思的模样。 万君娴温声道:“我也是清望出身, 晓得清望不大与宗室交结。” 她神色柔和, 握着顾瑟的手,道:“但宗室有宗室的好。你这样的颜色品行,正要一个既能护得住你,也能为你撑腰的门第。” 顾瑟敛眉道:“本朝宗室不盛, 老师所说的,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子弟?” 万君娴就摊开了她的手掌,在掌心轻轻地写了一个“永”字。 顾瑟难以自抑地蜷起了手。 永王府! 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忽然划过她的脑海。 世宗皇帝的异母弟,却自幼与世宗情谊深厚,功勋卓著,因此在世宗皇帝登基后,压过一众兄弟, 得封号“永”,世袭罔替。 这样的圣眷, 不是荥阳大长公主的表面情谊,而是实实在在的信重。 今上继位之后, 三年不改父志,永王府依旧是宗室一等一的贵族。 老永王爷虽然年齿已高,平日声名不显,但却至今依然任着皇室的族正。也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他家的女眷平日里极少出来交际,做足了忠纯之臣该有的姿态。 顾瑟抬起头来,注视着万君娴。 万氏温柔而宁和地看着她, 像所有慈爱而和善的长辈看着自己的子侄一样。 顾瑟张了张口,只觉得喉中微微干涩,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万君娴抚了抚她的手背,道:“瑟姐儿,你是最聪明不过的女孩儿,我的苦心,你该想的明白。” 她道:“婚姻是大事!你也要仔仔细细地思量才是。” 顾瑟站起身来,垂首应了声是,低声道:“老师,我确要好好地想一想。” ※ 顾瑟从存菁轩里回来以后,神色间就有些沉沉的。 知云、梨蕊两个跟着出去的丫鬟说不清楚情况,闻音和闻藤也有些束手无策。 仲春微醺的时节,池棠馆二楼敞厅的南窗筛下暖而不晒的日色,八宝的帘子卷起了半幅,微风拂动,成串砗磲、翡翠的珠子相互叩击,玲珑作响。 顾瑟微微阖着眼,倚在窗下的罗汉床上,面上看不清神情,但她靠在那里,就让丫鬟们觉得厅中的空气都凝着,让人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也不敢去打扰。 闻藤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向桌上上了一盏茶,又拿起瓷箸,拨了拨博山炉里燃到一半的香饼。 这香是当日万君娴送来的回礼,醇厚平和的香气在祛灰之后又浓郁了些许。 闭着眼的顾瑟忽然低声道:“灭了吧。” 闻藤微微怔了怔,依言绞灭了香,也压低了声音,柔声道:“这时天气有些暖了,前些时日新制了杏子香,姑娘要不要试一试?” 顾瑟摇了摇头。 她道:“点一支海寰清宴吧。” 闻藤有些惊讶。 “海寰清宴”是尚服局内制御香三十六品里,最得当今太子夙延川钟爱的一品。 这几年中,也陆陆续续地送了不少到顾瑟这里来。但她鲜少取用,都放在库房里。 她从匣中取了钥匙,很快就回来重新点上了香。 龙涎和沉水香的气息温和又霸道,片刻就驱散了房中残余的香氲。 顾瑟拢紧了身上的披帛,在笼罩了周身的熟悉香气里找回了一点真实的温度。 她想起七、八岁的时候,万君娴温柔又耐心地手把手教她弹琴的样子。 万氏待她永远比对待别的姊妹多一分细致和宽容,教她琴棋书画,也教她君子之艺,比所有人都要关注她的健全无缺。 她还记得十岁那年她刚刚大梦归来,万君娴送了她一套装裱刻刀,还要再送一瓶揉手的脂膏,生怕她贪玩手上磨出哪怕一点茧皮。 以她的家世、出身、学识、品格,她要嫁的门庭,只怕没有人会在意她哪怕有些白璧之瑕。< ;/p> 这世间能挑剔她容貌、疤痕的,只有为天子选妻。 如今,一直以这个标准养护她的万君娴问她:永王府如何? 永王的年纪虽比白太后略小,也已逾花甲之年,王爵却至今未向下承袭。永王世子年近四旬,仍然是个不入朝、不管事的隐形人。 反而是世孙夙延景,从小就因为聪明伶俐,得到庆和帝的喜爱,十二岁就受了散骑常侍的官职,从十四、五岁开始,一直在京外遍访山川,写成游记进给庆和帝供他消遣…… 人人都猜测永王的爵位只怕要越过世子爷,直接落到世孙的头上了。 夙延景却死在了庆和二十六年的冬天! 第二年,夙延川战死,夙延庚宫变,一朝天地翻覆。 重来一回,直到今天之前,顾瑟还从未想过,一向低调而忠诚的永王府,会在庆和年间这场大位之争中扮演什么特殊的角色。 在开原时杨家的那一点疑惑就忽然又浮上了她的心头。 圣眷平平、低调做人的荥阳大长公主府,为什么能养出阳曲杨氏这样肆无忌惮的豪奴? 花树枝头的游丝被风吹送进窗屉,龙涎缱绻的气息在她鼻端萦回。 顾瑟忽然站起身走到了书桌前。 ※ 给齐元达的书札封上了口,顾瑟的心绪也慢慢沉淀下来。 她握着墨条缓缓地研磨,一面斟酌着措辞,又写了一封书信。 她的印鉴都收在妆匣底下的暗格里,木质的拉轴不知为何有些滞涩,顾瑟手上用了些力气,拉开的抽屉里就掉出一封微有些厚的信来。 淡青色的封套,勾着山水莲华,没有署名。 顾瑟才想起这是那封在她病中被丫鬟代收的,谢七郎谢守拙的信。 不知道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才让谢守拙请求白湘灵代为转达冒昧和歉意,又让白湘灵以为他们之间有儿女之情…… 她们父女在开原的几年里,谢守拙与她父亲顾九识的书信往来十分频繁,但与她一年里也不过一、两封,更无暧昧言辞,全然君子之交其淡如水的光风霁月。 她心中也只把谢守拙当作个世交兄长、贤朋雅友。 她垂着眸子,目光在那封信上定了片刻,忽然就不想拆开来看了。 无论里面写了什么,时间已经过去了这样久,与其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如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的好。 她把信又重新放回了抽屉里,另取了印信,封了第二封信口,才叫“闻藤”:“一封送到齐先生手里,一封递给杨总管。” ※ 顾瑟心里藏着事,晚上 分卷阅读69 睡得轻些,早早地被院里的鸟鸣声叫醒了。 她看了时辰,梳洗过就去樵荫堂陪钟老夫人用早饭。 钟老夫人看着她玉一样无瑕的面庞,偏偏眼底下淡淡的一痕黛青,心痛地连声叫“山茶”:“去厨下要两个热乎乎的鸡卵,给阿苦敷敷眼睛。” 又抚她的背,温声劝她:“你才多大呢,什么事值得你夜里睡不好?遇到什么事,只管告诉你娘,告诉我,就是天都塌下来了,还有你祖父和你爹爹在呢!” 顾瑟偎在钟老夫人腿边,温顺地应是,山茶用帕子裹了去壳的鸡卵,热热地盖在她的眼睑上。 寿康宫的内监忽然带着白太后的口谕到顾府来:“听说府上的四娘子回京了,太后十分的高兴,遣咱家来问问四娘子到今日可休息好了?若是得了闲,正可进宫去陪太后娘娘说说话。” 满脸的笑容,姿态非常的恭敬。 钟老夫人也不托大,封了厚厚的赏封给他:“家里这不成器的孙女,何幸能得太后娘娘的青眼教导。但有所召,安能不往?” 内侍带了大内的车驾出来,顾瑟重新收拾了头面,换过衣裳,就带着闻藤和知云两个丫鬟,上了挂着宫牌的翠幄华盖马车,一路果然畅通无阻。 白太后寿康宫的池子边上钓鱼。 宫人引着顾瑟进了门,她就招了招手,道:“瑟瑟,乖囡,快过来。” 十分的熟稔亲切。 顾瑟眼尖地看到水面上的浮子抖动了一下,一尾鱼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所惊,哗啦啦地跳走了。 白太后手里握着竿,只是不以为意地看了一眼,又把视线转了过来。 顾瑟有些赧然地抿唇,跟在宫人身后,分花拂柳地走了过来,深深行了个礼:“娘娘贵安。” 白太后就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道:“你这孩子,几年没有见到,倒比之前更多礼了些。” 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了,细细地打量她。 白太后年少时貌亦出众,人到老年,也许还有生活太平舒缓的缘故,身上的凌厉和压迫感渐渐收敛尽了,轻易不使人生畏惧之心,只是目光明亮而温煦,不见半点疲老之态。 被她这样仔细地看着,顾瑟心里也没有一点警惕和不适。 她柔顺地微微低着头。 白太后却拍了拍她的颈子,道:“低着头做什么,不要怕,只管抬起头来。” 语气十分亲昵,不像是君臣,倒像是长辈教导晚辈。 顾瑟就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笑盈盈地应了声“是”。 她肩背笔挺,颈项纤长,惯常这样直着腰身,姿态如正开的芙蕖一般娉婷袅娜。 白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果然是长大了,女孩儿在外头见一见世面,也是件好事,气度、见识,自然就比成日价拘在园子里头更广博些。” 她似乎只是随口感慨了一句,就重新把钓竿捡了起来,问顾瑟道:“会钓鱼不会?中午咱们吃鲤鱼汤。” 顾瑟笑道:“不怕您见笑,我长到这么大,也只好自己钓过一回泥鳅,被我祖父笑了一年……” 白太后却道:“这是什么道理!下回顾尚书再这样为老不尊,你只管告诉我来。” 一面就把钓竿塞在了顾瑟手中,又兴致勃勃地道:“钓鱼可是十分的讲究,你这话一说出来,我就知道你是外行人不懂了,且听我讲给你听。” 顾瑟就看到侍立在白太后身侧的女官黄晚琼眼中泄出些微笑意。 白太后已经开始为顾瑟讲解饵食的用料…… 顾瑟侧耳,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 小径上却忽然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有宫人压低了声音道:“凌姑娘来觐见娘娘。” 第50章 ※ “凌姑娘来觐见娘娘。” 顾瑟一刹间就想起她回京那一天, 在城门口遇到的那辆朱缨紫帷的马车。 她敛了眉眼。 宫人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 但池塘这里十分寂静, 连禽鸣都少,那一点人声自然也就被白太后和顾瑟听在耳朵里。 白太后被打断了兴致,淡淡地道:“请她过来吧。” 通身天青色曲裾的凌画约在女官的引导下姗姗地走了过来。 她笑盈盈地道:“太后娘娘,臣女来的冒昧了。” 她从小径山石后头转出身形来的时候, 顾瑟微微怔了一怔。 白太后也发现了两个 人的巧合,含笑看了顾瑟一眼,拍了拍她的手。 顾瑟感受到白太后手臂不轻不重的用力,就顺势扶了她站起身来。 白太后笑道:“罢了,你来请我的安,是心里有我,孝敬着我, 我岂有不知道的。快起来吧。” 凌画约直了身子,才把目光投过来。 她进来的时候已晓得太后宫中正有一位小娘子, 心中猜测着是谁——荥阳府上的秦溪,还是河洛沈家的沈留仙? 她却看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被太后搭着手, 十分熟稔而驯顺地跟在太后的身边,却骄矜地挺着腰、抬着头,目光温温和和地看过来,与她四目相对时, 甚至微微地笑了笑,十分的和煦。 她也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曲裾深衣。 日影移在她身上,激起一片星河流转般的细碎光华。 曲裾是极耗料子的衣裳, 万金不求的天水绫,在暮春绿肥红瘦的庭落里,把群芳都照得灰扑扑的,不见光彩。 凌画约不知道自己用了什么样的力气,才端住了面上的颜色和神情。 她手指隔着帕子深深地抠进了肉里,张了第二次口的时候,才顺利地发出声来,似乎是含着笑意的,道:“太后娘娘这里果真是钟灵毓秀,总能见到这样出挑的小娘子……我竟从来没有见过。” 白太后却道:“看上去温温柔柔的,实际上皮的恼人,说是陪着我钓鱼,一条也没有钓上来。” 这样看似抱怨、实则愈显亲昵的语气,让凌画约的脸色更白了三分。 顾瑟就笑着对她屈了屈膝:“凌姑娘见笑了。” 她声音清冽,如漱泉击石,泠泠可听。传进凌画约耳朵里,就让她想起了在何处遇到过这个女孩儿。 凌画约深深地看了顾瑟一眼。 顾瑟微微地笑着,像是两个人全然素昧平生一般。 白太后把两个人都看了一看,笑吟吟地道:“瞧一瞧,这才是一双并蒂,朝露明珠,各有颜色。” 朝露明珠,谁是易逝的朝露,谁是照夜的明珠? 凌画约低下了头去。 白太后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又笑道:“罢了,我看今日这鱼是钓不成了。” 仍扶着顾瑟的手,招呼凌画约回殿内去。 宫女上了茶点。 白太后落了座,才指着顾瑟对凌画约道:“这是顾家的四娘子,闺名 分卷阅读70 一个瑟字,前头有几年不在京里了,从前也文文静静的,不大出门,你想来是没有见过的。” 又对顾瑟道:“这是皇后娘娘族里的女孩儿,双名画约,也是个温柔可爱的。皇后一直在大伽陀园修养,多亏了画姐儿照料,想来皇后也不舍得她就走了,往后也是要嫁在京里的,你们正可好好地亲近亲近才是。” 话语之间,宛然把顾瑟当成自己家的晚辈来介绍给凌画约这个宾客。 也许是白太后维护的态度太过明显,让顾瑟心中那点源自“凌良娣”的隐约郁气都散去了,她站起身来,唤了一声“凌姊姊”,态度十分的平和、端庄。 凌画约也笑着叫了声“顾家妹子”,掌中握紧了滚烫的茶杯。 她像感觉不到手里的温度似的,笑道:“顾家大娘子就极出色了,没有想到家里还藏着这样一个佳人,怪道人都说‘明珠赠美人’,这天水绫穿在顾四妹妹身上,把我们都比的像马棚子里头出来的……” 白太后就看了她一眼,笑道:“我也觉得这颜色极称这丫头,皇帝拿了今春十六造进的单子来,我一眼就看中了,特地留了给她。” 凌画约手中的茶盏就发出了低低的、瓷器相击的声音。 她的手抖得有些端不稳杯子,索性放在了桌上,垂眸才看到掌心里大片的红痕。 恍惚之间,她听到那山泉般清冽的少女声音:“凌姊姊是身体不大舒服么?不如请了太医来看一看?” 她抬起头,就对上少女柔和而关切的眼。 她定了定神,笑道:“多谢顾四妹妹的关心,只怕是昨日没有睡好,才有些失态。” 白太后半嗔半劝地道:“我这里哪有那样多的礼,既没有休息好,只管好好地歇着就是了,大可不必辛辛苦苦地来请安。你年纪还小呢,熬坏了身子,皇后要担心的。” 凌画约笑吟吟地道:“若我不来,今日可不是错过了这样出色的妹妹。” 又向顾瑟道:“回头我去找你顽,你可不要拒我于门外才是。” 到底打起了精神,和顾瑟一起哄着白太后说了一回话,又团桌用了午膳,才一起出宫来。 两个人在宫城永春门门口分道扬镳。 凌画约目送着顾瑟上了马车,才回过身来,坐上了自己的车子。 她仰头靠在软榻上,抬手压了压额角。 贴身丫鬟莲舟从厢壁的暗格里找出一瓶药膏,道:“姑娘,奴婢为您擦擦手吧。” 凌画约却道:“你去使人问问,接顾四娘子的车子是什么时候等在这里的。” 莲舟下了车,过了一会工夫,才重新回转来,低声道:“回姑娘的话,宫门口的金吾卫听奴婢问那辆车子的事,都不敢说话……只有一个同咱们家有旧的小子,悄悄地告诉奴婢说,是从顾四娘子进了宫,就已经候在这里了……” 那车是东宫的形制。 凌画约盯着掌心的红痕,眼中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白太后前脚把顾四娘子接进了宫里,表兄后脚就派出了自己出行用的车子等在这里。 她本以为和顾四娘子一同回京的那个姓越的少年才是表兄的牵绊……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对莲舟道:“不拘你用什么法子,把今天这件事,透给沈留仙身边的人知道。” 天下世族之首河洛沈氏,唯一一个进京来的小娘子。 她又会做什么样的反应呢? ※ 顾瑟出了宫门,就看到停在垂杨底下的那架马车。 石青色的帘幕低低地垂着,让人无法窥视里面的光景。 郑大兴换掉了戎装,穿了身朴素又低调的深色短打,站在离车子四、五步远的地方,把玩着手中的马鞭。 顾瑟一时放缓了脚步,注意到这边动静的郑大兴已经迎了过来,叫了声“顾四娘子”,十分的尊重。 顾瑟看了他一眼。 闻藤就笑道:“郑将军,又偏劳了您!” 郑大兴挠了挠头,口中说着“当不得”,亲自为顾瑟搬了脚凳放在车前。 丫鬟扶着顾瑟踏上了车辕,又伸手去推厢门。 帘帷里面却伸出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握住了顾瑟的手臂,微微用力。 顾瑟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身不由己地跌落进去。 外面看着丝毫不显的车厢里宽敞明亮,扶着她的那只手温柔而稳定,顾瑟在短暂的失衡之后,就对上了一双依约含了笑意的狭长眸子。 夙延川柔声道:“可吓着没有?” 顾瑟鼓了鼓腮,道:“您可真是……可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夙延川大笑。 & lt;p> 车厢外头的闻藤和知云被拦下了,就晓得里面有主子在,这时听见太子的笑声,也只眼观鼻、鼻观心地,当是没有听见似的,由着郑大兴的安排,上了后头的马车。 夙延川看着小姑娘娇憨又微恼地看着他,就抬手怜爱地轻轻拧了拧她的琼鼻。 小姑娘素来是学贯古今、出口成章的,恼他恼得都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只是稍微想想,也知道顾瑟收回去的半句话里,想必不是什么好词给他了。 夙延川忍不住地笑了一回,头一次发现自己还有这样的恶趣味。 小姑娘就扭过头去,连之前扶在他臂上的手指也放开了。 夙延川却握住了她的手,柔声哄她:“是我的不是,瑟瑟原谅我一回。” 哄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了,又道:“太后可说了你什么没有?” 顾瑟垂目道:“太后娘娘是最慈和不过的。” 夙延川故意道:“那可不尽然,昨日我去探望她老人家,就无缘无故地被罚着在廊下站了一、两个时辰,今日起来给杨直一看,说是颈子上都起了红皮……” 话音未落,小姑娘已经转回头来,有些焦急地道:“可涂了药膏不曾?晒伤可不是小事情,我记得太医院的青花、软玉膏子都好用,但也要一日几遍地按时涂着才行……” 澄澈如秋水的眼睛里,全然是关切和心痛。 夙延川对上那双专注的眼,就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微微地痛起来。 他一时有些后悔提起这个话题,柔声道:“不要紧。小柳有个特制的药膏,敷这样的伤十分有效,不过两三天也就都好了。” 顾瑟就微抿起了唇。 夙延川兼修文武,乃至常常亲自出手搏杀,从小到大,身上不知有过多少伤口。 他自己都习以为常了。 可是每一回听到他受了伤的消息,她的心里还是闷闷地痛。 夙延川看着她垂下去的眉眼,忽然笑了笑,又道:“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样得罪了太后娘娘,才让她老人家把我赶到外面去罚站?” 第51章 ※ 顾瑟果然被夙延川新的问题吸引了注意力, 一双眼望了过来。 分卷阅读71 那明媚的杏子眼里, 还带着方才隐约的痛楚, 像潭静水生出微微的涟漪,轻易就照进了他心里去。 夙延川就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把玩似地在手中摩挲。 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掌都十分柔软, 白皙的腕子渐隐在天青色的衣袖里,确实美得如一件用料、雕工都极致的玉器。 夙延川的手指在她无名指的指节上轻轻地按揉。 因为长久习字、写字的缘故,虽然被护养得十足精细,但那一处还是有了微不可查的一点薄茧。 男人微微垂着眼睫,炽热而稳定的手掌把她的手扣在其中,麦色和玉色交叠缠绕,几乎生出一种温柔旖旎的味道。 顾瑟单手支颐, 目光静静地落在与男人交握的手上,脸颊忽然悄悄漫起了热意。 恍惚之间, 就听到夙延川含着笑意的声音:“父皇到寿康宫去,说为我拟选了几位正、侧妃人选, 太后拿着单子问我的意思,我说,您要是看着喜欢,不如替父皇收进宫里来, 还能每天叫来陪您打叶子牌,免得整天欺负我的瑟瑟……” 顾瑟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这样故意为之的惫懒,也难怪太后娘娘看他不顺眼了。 又因为句尾那一声“我的瑟瑟”而有些羞赧, 微微蜷起了手指。 那细细长长的、软软的指头在手心里抓过,让夙延川心里像是被小奶猫儿轻轻挠了一把,酥酥麻麻的。 他扣紧了掌中的小手,禁制了她的挣动,道:“离万寿节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了,这些时日我要出一趟京,我把郑大兴留在京里,你若是出门就让他跟车,人手他也会安排……遇上了什么情况,内事吩咐杨直,外事吩咐李炎,务要保重自己。” 他要出京吗? 顾瑟抬起了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夙延川对上她无声但满是眷恋不舍之意的明眸,一时心中又酸又软。 他温声道:“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却没有说他要去做什么。 顾瑟抿着唇,柔顺地点了点头。 马车在永昌坊顾府的垂花门里停了下来。 夙延川抬手抚了抚少女细腻的脸颊,又亲自扶她下了车。 直到少女婀娜的身影隐在照壁后头,他才敛了眉眼,沉声道:“回宫。” ※ 隔了一天,齐元达又来求见顾瑟。 “顾三爷回京的折子被吏部压下了。”他在书房当地下团团地转,道:“折子甚至都没有发回文选司来,就被扣在了部中,也没有进上去,姑娘,您看……” 顾崇右迁同平章事之后,新任的吏部尚书淳于显出身寒门,是天授三十年的状元,沉浮多年,外任、京任资历都充裕,在顾瑟印象中,一向是个做事圆滑却也不失公心的老宦。 更少有人知晓的是,他少年时游学扬州,与出身扬州桑氏的名士、一生不仕但如今在东宫为太子半师的桑简,有秘而不宣的师徒之谊。 她慢慢地道:“先生无须担忧,这是殿下的意思。” 齐元达就松了口气。 他因为手眼所限,行事从微末处着手,最担心的就是上面吹起方向不明的风。 他也不去深究吏部里执行了“殿下的意思”的究竟是哪一位高官,只是道:“这样一来,我们的情势就明朗多了!您前日交代我去查一查永王府这些年的动静,没有想到就有惊喜。” “永王府这几十年都低调得不得了,除非陛下亲自点了名,否则什么事上都少见他家的踪影,但我在查戴公身边的人的时候,偶然发现永王身边一个长随,与戴公的义子是同乡,交情十分的深厚。” 顾瑟不动声色地听着。 齐元达踱动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眼睛明亮,微微有些激动的模样,道:“您也知道,戴公的义子是因为谋害冉贵妃而就戮……” 确切地说,是那年庆和帝冉贵妃在饮酒观赏豹子取乐的时候,豹子却忽然撞破了护栏,冉贵妃险些因此受伤。 那是庆和十七年的事。 顾瑟的表姊夫谢如意,就是因此护驾有功,被晋为金吾卫左将军。 庆和帝勃然大怒,即刻命人彻查……查了大半年的工夫,却一无所获,所有的线索都表明这只是一场意外的事故…… 负责稽查此事的总管太监李存,就是戴永胜培养多年的义子。 因为实在查不出结果,就被怒火不熄的庆和帝当作首恶,杖毙在了庭下。 庆和帝在位二十年,虽然性格有些软弱、多疑,但总的来说,尚且是一位称得上宽容的“仁君”,对朝臣,对百 姓,都实在算不得苛刻。 他少有的暴戾,几乎都出现在与冉贵妃相关的事情上。 夙氏多情种! 齐元达心中也有些感慨,他看着端坐在圈椅里的顾瑟,少女因为思索而微微凝着眉,颜色如画,风仪俨然。 不知道这一位女主人,将来若是嫁给了这王朝最最尊贵的夙姓男子,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 他敛去心里的念头,站定了脚步,徐徐道:“在义子坏事之后,戴公和永王这位长随的关系没有疏远,反而变得更加亲密起来。” 他用的是“永王的长随”,而不是“永王府”。 也就是说,这种关系是非常低调、私人的。 顾瑟颔首。 齐元达语速不快,显然也在思索、斟酌,道:“永王对待这个长随,十分的信任、倚重。此人也是律州人士,在乡中颇有人望与手段……戴公寻找血亲多年,就是仰仗此人,才最终找到了顾三爷的妾室头上。” 顾瑟忽然微微地笑了笑。 齐元达有些不解地望向她。 顾瑟道:“如此说来,连我三叔这位如夫人的身世,竟也是永王府的人先一步知晓。” 齐元达怔了怔,也微微有些感叹地道:“确是如此。” 顾瑟道:“那就请先生仍沿着这条线继续摸下去,看看里头还藏着多少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齐元达应诺。 顾瑟又问道:“把我三叔将要回京的这件事闹出风声来的是谁,可查清楚了么?” 齐元达这一次却摇了摇头,道:“只查到了是文选司的一名小吏,与同年聚饮、醉酒的时候偶然说出去的……但那小吏却在几天前,因为酒后失足跌进了井里!” 人死了,仿佛事过无痕,再无对证。 顾瑟心头有些发冷。 这样多的巧合,也就证明着绝不是真正的巧合。 她最不能容忍的,恰恰是这样因为看似聪明实则愚蠢至极、为灭口随意夺人性命的行为。 何况帝都是天子脚下,高官显爵如过江之鲫,也使得帝都的权贵行事,反而多几分顾忌和尊重,越是积蕴深厚之家,行事越是缜密……只有那些新宠和外来户,才会这样的飞 分卷阅读72 扬跋扈、自以为是。 这样的事,连冉氏都做不出来了。 她垂下了睫,道:“这件事,我会想办法的。” 声音沉静又冰冷。 齐元达听在耳中,都觉得微微生凛。 他应了声“是”,又道:“前日姑娘往芙蓉园去的那一回,停驻在街角的马车主人,也已经查明白了,是……” 他脸上露出个稍有些微妙的表情,道:“是河洛沈氏嫡支的十娘子,闺名唤作‘留仙’的那一位。” 沈十娘,沈留仙。 齐元达这样一说,顾瑟就知道了是哪一位。 按说女儿家的闺名,平常是少有给外人知道的,不单是避嫌,也是为了尊重。 但沈家的十娘子却与众人都不同。 她的闺名会被传得人尽皆知,是因为她出生之时,乃母难产数日,忽梦见有仙人入怀,登时有祥云满室、霞光笼罩半天,沈夫人就此分娩,生得粉雕玉琢一般的一位千金。 传言沈十娘从降生之后,所处屋中就常有红云缭绕,到周岁之后才渐渐消歇。 沈家因此为她取名“留仙”,芳名天下传闻。 而顾瑟知道她,不单单是因为她梦仙而生的传闻,而是她文采风流、风姿出众,直以女儿之身跟随其祖父、叔伯出席名士雅集,也曾有诗文传到顾瑟手中。 在太后万寿、太子选妃的当口,沈十娘的生母、沈六夫人陆氏亲自携女上京,来探望游宦京都、夫妻分离多年的丈夫…… 顾瑟想起那满纸俊逸文才、出挑风流的笔墨,一时微微叹了口气,心中竟有些说不出的遗憾。 ※ 没有过几天,顾瑟就在宝珠楼遇见了沈留仙。 宝珠楼是帝都颇有名气的首饰商户,背后的东主是南溟叶氏,因此规模经营些南地特色的珠玉。 顾瑟虽然几年不在京,但云弗是楼中的常客、贵宾,消息灵通的女掌柜十分热情地迎了她到三楼,上了香茶,殷勤地问她:“娘子可有什么想看的?或是随意地看一看,我们这里新到了整匣菩提子尺寸的子母南珠……大株的异色珊瑚,有一丈高矮,放在屋子里,十分的照眼……陈先生的贝雕插屏,用的是没有生过珠的老蚌,磨了大半年的工夫,也只做出一副成品……” 顾瑟其实没有什么想要,是被钟老夫人看着惫懒,特地支了出来花钱的,她支着颐,随意地道:“既然南珠是新到的,不如就拿来看看。” 那女掌柜果然就到后头去,隔了一会功夫,带着几个侍女,端了两封盒子出来,在顾瑟面前启开了封条。 “莺歌海最上等的珠,一颗一颗保证都是一样的大小,和平常的菩提子一样的尺寸,单拿出来做头面也使得,做手串、做珠帘,都十分的好看。”女掌柜把盛满真珠的匣子摆在顾瑟面前,又打开另一只盒子,露出里面婴儿拳头大小的一颗珠子来,道:“这就是母珠了,子母珠在您这样的门第里也不算新鲜,咱们这一副不过是比旁的大些罢了!” 说罢抿嘴笑了起来。 顾瑟也微微一笑。 她手指在装了子珠的匣子里轻轻拨弄。女掌柜并不敢在她面前打马虎眼,这一匣果然都是上好的南珠,被光薄薄一照,就生出云霓般的旖旎光晕。 相比之下,反而是那颗母珠,显得十分低调、素净,细白的珠面,半点不出风头。 但当斟茶的丫鬟走动过来,遮住了照进匣子里的光线的时候,母珠周身就泛起了蒙蒙的、柔和的微晕。 顾瑟大感兴趣。 她问道:“我听说莺歌海的南珠,都是十六、七岁的在室少女,在子时后、午时前下水去亲自采摘上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第52章 ※ 顾瑟笑盈盈地看着宝珠楼的女掌柜。 女掌柜却斟酌了片刻, 才道:“寻常的南珠, 是不要这样复杂的。只有最好的珠田, 才会配备未出阁的少女,您手上的这一匣,也正是如此。” 顾瑟就微微点了点头。 她身后的闻藤面上已稍稍露出些不忍之色。 那女掌柜一眼就看见了。 她笑道:“四娘子宅心仁厚,身边的人也都有一副菩萨心肠!” 她手指搭在沉黑色的铁梨木匣子边缘, 再开口时声音略有些低沉,道:“莺歌海一年四季的风都是腥的,田里随意地一耕,都能犁出盐粒来……生在那里的人,就是想要耕种,也种不活粮食、养不活自己。” “那里只有海,只有盐。” “那 里的人, 也世世代代地,都以下海为生。” “没有莺歌海的时候, 他们就吃鱼、吃盐,守着在中原贵逾千金的真珠和盐巴,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地过一辈子。” “您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求着把女儿送到莺歌海去采珠。” “因为这些珠子都是进给贵人的,因此采珠的女孩儿,只要能活下来, 都被养的十分用心……” 顾瑟却只是笑了笑。 那笑容颇有些凉意,让女掌柜说到一半的话竟然一时难以为继。 就听到身后有个微微含笑的声音道:“说得好,说得真是大义凛然、兼济苍生。” 女掌柜有些仓促地站起了身, 就看到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的鹅黄色霜华绸褙子的少女站在那里,笑吟吟地对着这边说话。 那少女身上的衣裳并不十分簇新,但穿在她身上,就有种十足妥帖、尊重的模样,同她这个人一样,带着些亦古雅、亦温存的矛盾气质。 她鹅蛋脸儿,柳眉凤眼,骨肉匀停,腰肢笔直,与顾瑟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倒有种相映生辉的味道。 顾瑟微微地笑了笑,对那女掌柜道:“罢了,这原不与你相干,言多必失,你竟不必多思了。” 女掌柜面上露出感激之色,深深地屈了屈膝。 顾瑟点了点桌上的两只匣子,又向那后来的鹅黄衫子少女道:“旁的不论,这副南珠却果然是极品,阁下可要买下?” 她说话的时候,连在旁边走动的楼中使女都停下了脚步,一时之间整个三楼都静寂了下来,仿佛空气中有什么无形的气场,在悄无声息地彼此相抗衡似的。 那少女却微微一笑,道:“虽然是好珠,但君子不夺人所好,便不与娘子相争了。” 顾瑟洒然一笑。 她站起了身来,众人这才看清两个人连身量也在仿佛之间,只是一个杏眼长眉,萧疏明丽,一个形容端净、仪态风流。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忽然齐齐露出一个笑容来。 顾瑟柔声道:“沈先生,久仰大名!” 她用了“先生”这样一个词,让众人都有些微的惊愕。 只有那少女所带来的侍女骄傲地挺了挺身子。 女子能被人尊称为“先生”,非在士 分卷阅读73 林中有盛名不可。 那鹅黄衫子的少女注视着顾瑟,也柔声道:“顾长忆,留仙也慕卿许久了。” ——长忆,就是顾瑟笔墨流传在外时,所托的雅号。 原来她就是沈留仙。 她芳名远播,但帝都真正见过她的人却尚在少数,不少好奇、打量的目光偷偷地投了过来。 顾瑟含笑道:“蜗角虚名,当不得真。” 沈留仙道:“彼此彼此。” 她笑容柔和,没有拒人于千里的味道,反而十分的亲善。 顾瑟就看向那站在一旁的女掌柜,道:“这副珠子,记在我账上。我想在这里稍作休憩,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她是带着笑意说的,但神态果决不容置疑。 那女掌柜也十分的识趣,给桌上重新上过了茶,很快就带着服侍的丫鬟都退了下去。 沈留仙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宝珠楼的茶也是南地名品,香气轻薄,水雾袅袅。 顾瑟微微低下头,吹着水面浮起的叶芽。 沈留仙声音舒缓而温柔,道:“我很抱歉,那天曾在芙蓉园与卿对面,却未曾相识。” 顾瑟道:“知道是沈先生,我也十分惊讶。” 十分的坦率。 沈留仙微微出了一回神,道:“不怕卿笑留仙。那日留仙本来想问问卿,与李将军可是相识……实在是冒昧,竟使我胆怯了。” 虽然在听到少女说“君子不夺人所好”的时候,顾瑟就知道世人对沈留仙其人的胸怀和抱负多有误解,但从她口中听到“李将军”的时候,顾瑟还是微微有些惊讶。 她想过许多人、许多事、许多可能。 唯独没有想过是李炎。 寒门出身,作为东宫亲卫、归骑右卫将军,除了太子嫡系这个身份之外,一无所有的李炎。 她道:“沈先生,你是河洛沈氏的嫡女。” 沈留仙不意会听到她说这样的话。 她是天下第一世族河洛沈氏的嫡女。 本朝以来,皇族与世族于无声间生死落局。朝廷广推恩令,大族庶枝主动或被动地与主枝剥离,朝廷以科举取士,满朝文武,俱是天子门生,士族在学子中的声望、影响,都在不可挽回地逐渐衰落着。 沈家是世族之首,利益相关,最是敏感不过,也因此,家族才从小造势,对她寄予厚望。 但这样的事如静水流深,世人大多只在蒙昧中过了一生。 ——顾瑟肯对她说这样的话,已经称得上是交浅言深了。 她深深地看了顾瑟一眼,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笑道:“卿对留仙好生生疏!留仙薄名,世人都唤得,卿如此人品,若是留仙得以亲近一二,足称平生之意了。” 顾瑟看着她。 沈留仙目光诚挚,面上一点哀伤几不可见,只是沉静与决意。 顾瑟就微微地笑了笑。 她道:“世人都唤留仙的名字,没得都叫得俗了,我因此不喜欢。” 沈留仙低下头笑了片刻。 她柔声道:“我小字姮娥!” 顾瑟就笑着唤了一声“姮娥”,道:“我乳名阿苦。” 侍候在两边的丫鬟们都没有想到两位女主人原本还剑拔弩张、分庭抗礼的,却忽然急转直下,就这样交换了私密的小名。 闻藤和对面的大丫鬟就交换了一个有些震惊、有些默契的眼神。 顾瑟和沈留仙都没有留意侍女之间的暗流。 沈留仙的目光柔软下来,落在茶烟袅娜的水面上,低声道:“我认识他十年了。我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一直到这一回进京……我本来也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再遇见他了。” 她话语间的刻骨温柔,让顾瑟生出些熟稔而恍惚的感觉。 顾瑟轻轻“嗯”了一声。 沈留仙道:“从前我想,无非是一生一面,往后嫁给谁都是一样的。”她抬起眸子,看着顾瑟,道:“何况天家多情薄情,并不多我一个。” 顾瑟笑道:“姮娥这样想,原本也不为过。” 她神色坦然,沈留仙就轻轻舒了口气。 她忍不住道:“阿苦这般品格,顾家也是百年清望,何必行此一步?” 顾瑟柔声道:“我与姮娥,原本并无不同!” 沈留仙方有些明悟,一时又有些歉意,道:“方才是我小人之心 了。” 顾瑟道:“姮娥原本不知这里头的事,怎么是你的错?” 她微微敛目,道:“倒是姮娥,委实是难行了些。” 她是河洛沈氏精心教养十余年,要进与皇室,为夙氏与沈氏诞育拥有共同血脉和利益的后嗣的“贡品”。 沈家怎么会允许她自作主张,怎么会把她嫁给一个如今看来并不出众的武将? 沈留仙看着她微有些沉郁的神色,反而笑了起来,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鬟,十分的亲昵,道:“所幸有阿苦在,也算是帮了我的大忙。” 她是沈家的嫡女,正是因为贵重,才更不会轻贱。 本朝初立的时候,甚至求都求不来沈家的女孩儿下嫁为皇子正妃。 太子若是自己选择了太子妃,沈家是不会把她做妾的。 即使是天子妾! 沈留仙笑道:“我初来帝都,也不知道哪里有趣些,阿苦愿不愿意做我的东道?” 她既然这样的豁达,顾瑟也不再替她纠结,只是舒了眉,道:“这时节帝都有趣的去处倒是不少,鹿溟正宜赏花,大相国寺也有香会……” ※ 梁州州治锦城,从帝都出发一路向西南而行,沿途凡一千五百余里,即使是一人双骑、星夜兼程,也要两、三天的工夫。 玄衣男子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府衙门口的时候,府中没有人知道来的人是谁。 皂役检查了他带来的名刺,就往府衙里去传信:“顾大人,有一位京中来的公子求见。” 正在披阅案卷的顾九识闻言微有些惊讶,说了声“请”,把剩下的一点卷宗翻阅完了,才起身往待客的厅堂里去。 年轻男子一身玄色的广袖,没有坐下来休息,也没有喝衙役摆上来的茶水,背影像棵笔直的松树似的,静静地站在堂中。 顾九识一时觉得这身影过分眼熟,一时甚至疑心自己有些眼花,道:“……殿下?” 夙延川回过身来,看他进了屋,躬身向他深深地行了个礼:“顾大人。” 顾九识素来七情不上面,但心里也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夙延川为储君十六年,万人之上,即使是面对东宫课师,也少有这样的尊重和礼数。 顾九识道:“殿下,您何故如此?” 夙延川已经直起了身,目光清亮地看着他,道:“顾大人,某此来为有一事,十分要紧,必要先求得顾大人的首肯。” 第53章 ※ 夙延川这 分卷阅读74 样的郑重其事, 让顾九识心中生出一点难言的预感来。 他敛眉道:“殿下, 您坐。” 岔开了话题。 夙延川微微笑了笑, 却在下首的椅子上落了座。 知机的衙役撤去了粗劣的旧茶,换上了新的,就纷纷地退了出去。 顾九识心里有了预兆,就稳稳当当地坐在主座上, 垂下了眼等着夙延川开口。 要说的话一路上在心里已经斟酌过百、八十个来回,夙延川没有继续兜圈子,而是开门见山地道:“顾大人,我此行特为求娶令爱而来,还望顾大人允准。” 顾九识淡淡地道:“臣有两位女儿,长女年长不驯,次女尚未及笄, 不知殿下想要求哪一个?” 夙延川没有在意他的冷淡。 顾九识这些年里态度一直十分鲜明,这一次没有直接拒绝, 已经是夙延川意外之喜了。 他重新站起了身来,道:“我慕顾大人次女多年。她秉性柔善、智识过人, 于当世女子中,都罕有人及。我爱慕她性情、人品,惟愿此生有此一妻,相知相伴, 白首共老。” 他神色、言辞,都十分的诚恳。 顾九识抬起头来,注视着他, 面色像是一潭深深的水,看不清深浅虚实。 夙延川微微苦笑。 顾九识,真是一朝良臣、治世能吏。 做君王的遇上这样的臣子,明君贤臣,相得是福气。 做女婿的遇到了这样的岳丈,可真要打叠起千万般的小心。 他想起女孩儿温柔专注的眼。 那么信赖、那么深情。 夙延川沉声道:“顾大人!我知道你一片慈父之心,无论是身份、地位,我都不算是佳婿。但我也有自负,可以护持令爱一生万人之上、长乐无忧。” 他恳切地看着顾九识,道:“令爱的胸襟、见识,都不应拘束于后宅方寸之间。她胸怀天下、慈悯众生,但这样的气度,放在任何一个门第,于她都只是折辱和囚牢。” 夙延川的话击中了顾九识心中最隐秘、最柔软的忧虑。 在开原的那几年,一直协助他整顿府城庶务的顾瑟,对政事、对民生展露出来的惊人敏感,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隐痛。 他沉吟不语。 夙延川留意到这沉默。 他提振了精神,又道:“顾大人,我爱慕瑟瑟的最初,就知道她有这样的心智和胸怀。她愿意为我辅佐,我不胜欢喜,她愿意过世间小娘子的日子,我也愿意尽我所能,为她遮风避雨,辟个盛世太平。” 他再次郑重地道:“我立事多年,有所欲、有所不欲。此生若得瑟瑟为妻,但有此一人相伴足矣。” 他最初说“惟愿此生有此一妻”的时候,顾九识并没有当做一回事。 这一次,顾九识目光炯炯地看了过来。 夙延川站在地下,身形如柄长枪一般笔挺,肩宽腰窄,目光锐利而明亮,面上是笃定不移的神情。 “有此一人相伴足矣。”顾九识轻声重复。 夙延川道:“便是如此。” 顾九识冷冷地道:“殿下,君无戏言,臣亦不迫君。您可想好了。” 夙延川道:“我一生从无轻诺——人生天地之间,但求俯仰无愧而已。” 他再次躬下了身,道:“世间颜色千万,不及我心一人。顾大人家宅安宁,当亦知我所想。” 顾九识垂下了眼,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徐徐地道:“小女是臣爱之所钟。她自幼娇憨,不谙人心险恶,臣与内子都惜之不及,许多稚弱不胜之处,只怕并不足以做殿下的良配……” “往后,就托付与殿下了。” 他亦站起身,翁婿两人堂中相对,各自深深一揖。 ※ 随着太后万寿的临近,帝都内外的道观、庙宇也纷纷开起了连场的法会,为大燕、为太后、为万岁、为天下黎民祈福。 更时时有玄妙的“祥瑞”被报上朝廷,得来庆和帝遍地洒金似的赏赐。 万寿宴设在了扩建竣工大半的上阳宫内。 外臣与命妇在银台门就分开了两路,顾笙、顾瑟、顾莞姊妹跟在按品大妆的老夫人钟氏和云弗身后,屏声静气地随着引路的内侍前行。 前后左右都是入宫朝拜的女眷,夫人们身后跟着花一般正当好年龄的小娘子,却没有一个敢放松一点,唯恐发出些声音,在御前失了仪态。 顾崇是二品的尚书左仆射,行中书门下平章事,当朝一等一的实权文官,钟老夫人诰封郡夫人,云弗亦有郡君品阶,顾氏女眷在队列中的位置十分靠前,顾瑟稍稍抬眼,就看得到走在她们前面一个身位的荥阳公主府众人。 身材高挑而微微丰腴的秦溪挽着一位老妇人的手臂走在最前列。 她身上有县主的封爵,因此按品穿了一身宝蓝色的礼衣,扶着她手臂的老妇人亦是礼服严妆,脚步微微蹒跚,内侍也尊重地放缓了速度,只是稳稳地走着。 顾瑟收回了目光。 本朝后宫不盛,内、外命妇没有分别赐宴,而是都安排在了蓬莱殿里。 这时节一众宫妃已经先在皇后的率领下向太后娘娘贺过寿,外命妇们到了殿前,先在内侍的指引下三跪九叩、山呼万寿,才由宫人引着,分别往不同的座次上入席。 顾瑟就感受到斜下方有一道锐利的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身上。 她垂下眼,以袖掩面,将茶杯微微沾了沾唇。 抬起头来的时候,就对上那目光的主人。 她心里默默地数了数座次,那一桌是三品外官的家眷,少女踞坐在席上,她身材娇小,容貌明艳,但神态十分的矜傲、醒目,几乎不加掩饰地看着她。 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微微嗤了一声,别过了眼去。 顾瑟几乎有些失笑地转过了头。 她与顾笙那日不欢而散之后,只在钟老夫人房中见过两、三回,彼此都淡淡的,这一回重新坐在一张桌上,也有些泾渭分明的味道。 她没有去看顾笙,也不知道顾笙一直留意着她,这时轻轻笑了一声,道:“阿苦当真是夺目,那范氏一眼就瞧中了你。” 声音极轻,若不是顾瑟耳目聪敏,几乎就错过。 顾瑟微微抬了眼,道:“素昧平生,她却瞧中我做什么。” 顾笙抿起了唇,一副笑吟吟的模样。 顾瑟不耐烦与她猜谜,索性不再说话。 就听上首的荥阳大长公主笑道:“……要让臣说,这世间再没有比太后娘娘更有福气的妇人了。陛下这样的孝顺,太子爷也这样的出色,如今太后娘娘竟就只等着太子爷给娘娘生十个、八个的皇孙孙,到时候不知道先抱哪一个才好呢!” 太后就笑道:“罢了,儿大不由娘,咱们喜欢的,爷儿们可不一定喜欢。” 又十 分卷阅读75 分给面子地道:“这上头,哀家就不如荥阳你的福气,满朝勋贵谁不知道贞哥儿争气,如今眼见着福安也这样大了,满京城的出挑儿郎,竟随你挑拣呢。” 荥阳大长公主“嗨”了一声,道:“福安这丫头,臣都没脸说。” 众人的眼光都聚了过来,秦溪就微微红了脸,娇嗔似地喊了一声“祖母”。 荥阳大长公主就拍了拍她的手背,十分亲昵的模样。 白太后坐在蓬莱殿的主座上,荥阳大长公主和凌皇后的席面一左一右地布在两翼。 凌画约被皇后带着坐在身侧,此刻以扇半掩了口,笑盈盈地道:“县主平素里最大方的,如今这样的小气起来,我是不信的,一定有别的事。” 她是凌皇后的族侄,凌皇后与白太后又是姨甥,关系素来有些扑朔的亲近。 她敢说的话,别的人却未必敢接,因此气氛就一时有些诡异地静了下来。 凌皇后就轻斥道:“你这丫头,县主的事也敢乱说起来。” 白太后看了这对姑侄一眼,笑道:“画姐儿还年轻呢,没有出阁的小娘子,就是跳脱些也不为过。倒不要拘束坏了。” 凌皇后就恭敬地应了声是。 冉贵妃娇笑道:“可见皇后娘娘是最尊重太后不过的,怪道陛下时常同嫔妾说,要学着皇后娘娘的人品行事……” 凌皇后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只是向太后道:“姨母,画姐儿从八、九岁上就离开家里,跟在我身边,这么些年,多亏她陪着我……如今她都十六、七岁了,女孩儿的花期眼看就耽搁过去,我这心里又是舍不得,又是心疼,总想着要给她寻一门叫我放心的亲事……” 全然把冉贵妃丢到了一边去。 冉贵妃倾了倾身子,慵懒地支在了桌面上,好像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似的,又招手唤了个小内侍,低声吩咐了句话。 众人心中各有思量,面上却都是一副其乐融融的神情。 荥阳大长公主就绵里藏针地道:“这做娘的心思,臣也懂得,好好养大的姑娘,纵不是亲生的,也想把她嫁做个正头娘子,夫妻尊重,才能放得下心……画姐儿样样都好,纵然是出身低些,有娘娘的情面在,想必也是求娶者众了!” 凌画约像是羞窘似的遮了面,扇子后头微微咬紧了牙。 秦溪看了她一眼,也若有所指地笑了笑。 凌皇后却丝毫不给面子地冷笑道:“我凌氏一门忠烈!大长公主,你敢在我凌家历代男儿的灵前说一句‘出身低些’?” 她是晚辈,荥阳大长公主被她这样地问到脸上来,也不由有些色变。 第54章 ※ 今岁除夕大宴的时候, 荥阳大长公主因病没有出席, 因此已经有一年余没有见到凌皇后了。 她没有想到凌皇后如今言辞这样的直白, 一时竟有些狼狈,因为尚且记得此刻是在白太后的万寿宴上,压住了心里的火气,和声道:“皇后瞧着有些清减, 正因为世人都知道凌氏忠公殉国,皇后才更要多多保重些才是。” 凌皇后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头道:“姨母!太子是您看着长大的,可他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难道我就不心痛他?” 白太后也有些头痛。 她没有接凌皇后的话茬,丹墀上片刻的寂静之间,就听到冉贵妃曼声道:“笙儿,给本宫倒一杯酒。” 众人这才注意到冉贵妃的桌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妙龄少女。 少女颜色十分的端丽, 即使是被许多目光看着,也落落大方的模样, 先执起案上的酒壶,倾了一盏澄黄的酒液在杯里, 才看向冉贵妃,得了示意之后,站起身来向众人行礼:“臣女顾氏,见过太后娘娘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团团地福了一周。 “顾氏。”白太后多看了她一眼, 问道:“你父亲是哪一个?” 顾笙唇角含笑,柔顺地道:“臣女是永昌坊的顾氏,家父是今任的梁州刺史。” 白太后就点了点头, 笑道:“你是瑟瑟的姐姐,不错,果然是个好性子的。” 不是“顾平章的孙女”,也不是“顾德昭的女儿”,而是“瑟瑟的姐姐”。 顾笙扣紧了手指。 她垂下了眼帘,含着笑柔声应道:“正是。舍妹颖慧,素来远胜于臣女。” 白太后今年已经七十岁,早年大权在握,后来修身养性,早就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 在这样的地位上,被她问一句、赞一句、斥一句,都只能当做是福气。 顾笙也明白这个道理。 她恭顺地站在那里,听着白太后又问道:“既你来了,怎么不见你妹妹?” 也没有等她回答,就向站在一旁的女官道:“去叫瑟瑟来陪我说话。” 荥阳大长公主就凑趣地笑道:“做姐姐的这样柔顺端庄,妹妹也一定十分出众了。” 又看着秦溪,道:“这位顾娘子,我记得你们一向玩的很好的,怎么家里还有个女孩儿,我都没有见过?” 秦溪笑道:“祖母有所不知,顾家的小娘子从前一向跟着顾刺史在任上的,回了京以后,我也只见过一回罢了……” 众人就看见丹陛之下,朱红织金的地毯上,寿康宫的女官黄晚琼亲自引着一名少女姗姗地渐行渐近。 那少女腰纤一握,身姿笔挺。殿中寂静,行走沿途多有人注目,但她微微抬着头,半点不受影响地跟在女官身后,像是棵风中岿然不动的幼松似的。 一直像个隐形人似地坐在一旁的永王妃就赞了一声“好姿仪”。 她虽然是永王的继室,但今年也近五旬。老永王爷嫡妻早逝,如今的世子也是这位继妃所出。 永王府行事低调、稳重,在这样的场合更是常常沉默到最后,白太后虽然有些意外她竟然开了口,却也笑道:“瑟瑟这个丫头,行动、礼数是最不能挑剔的。” 竟有些与有荣焉的模样。 永王妃暗暗地看了白太后一眼,就垂下了头去,口中附和道:“果然值得太后娘娘的看重。” 顾瑟已经走到了高台上,笑盈盈道了声“太后娘娘松鹤遐龄、万寿无疆”,就伏下身去重新拜了寿。 白太后笑着嗔她道:“你这个丫头,偏偏这样地多礼,还不快快地起来,过来服侍我。” 顾瑟抿着嘴笑,到底行完了礼,黄晚琼就在太后的手边上另置了个座位,内侍流水似的上了茶食。 她落了座,白太后就把酒壶、酒杯推到了她面前,打趣道:“你姐姐服侍贵妃娘娘,也不能白白地便宜了你就这么看着。” 十分的亲昵。 顾瑟却晃了晃壶中的酒液,侧耳上去听了听声音,道:“您今日可喝了半壶了,再喝就超过太医定的量了。”回 分卷阅读76 头向黄晚琼道:“去为娘娘调些花露解解腻。” 白太后斜睨了顾瑟一眼,竟没有说话,黄晚琼就忍着笑垂头应了诺,真的退了下去。 荥阳大长公主落在顾瑟身上的目光陡然变得尖锐起来。 她嘴角微微地抖了抖,忽然道:“可见顾小娘子十分得太后娘娘的爱重了,竟能做起主来。” 白太后道:“不过是小孩儿恃宠而骄罢了!” 似嗔似喜的,轻飘飘地带了过去。 荥阳大长公主就深深地看了顾瑟一眼。 顾瑟含着笑意回视,态度十分的坦然。 白太后已指着凌皇后对顾瑟道:“你这几年都不在京里,想来有些年月没有见过皇后娘娘了。” 顾瑟就起身向凌皇后行礼。 她俯着身,感受到凌皇后冷淡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半晌,似乎是桌子底下凌画约的手微微地动了动,才听到凌皇后淡淡地道:“罢了,竟不必十分多礼。” 顾瑟不以为意地谢恩起了身,目光在凌皇后身上极快地一掠而过。 她有些微的惊讶。 前世今生,她确有十来年没有见过凌皇后了。 凌氏多美人,太子夙延川除了一双狭长的凤眼继自夙氏皇族之外,几乎全然与凌皇后别无二致。凌皇后容颜之著盛,从他面上就能窥知一二。 如今的皇后却比顾瑟印象中更为消瘦,肌肤白得近乎透明,朱红礼衣挂在她的身上,竟有些空荡荡的味道。 在她的记忆中,虽然对世人提起来,说皇后娘娘迁出宫到京郊大伽陀园独居,都是因为身体欠佳的缘故,但彼时凌皇后依然经常接见外命妇等高门女眷,面色看上去也并不像是久病不愈的样子。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顾瑟微微敛了心绪,又听白太后道:“这是永王妃,平常不大出门的,为人最是公正、守礼不过。” 顾瑟复敛衽行礼。 永王妃笑着举了举杯。 白太后这才指了指荥阳大长公主,对着顾瑟笑道:“这个荥阳,往后打交道的时候还长着,你可不要惹了她的不高兴,快替我敬她一杯。” 没有叫她见礼。 黄晚琼端了两壶花露上来,为顾瑟斟了一盏。 顾瑟笑盈盈的,依言举了杯。 荥阳大长公主面上有些干巴巴的,道:“太后娘娘恕罪,臣也这个春秋了,委实不胜酒力。就由溪姐儿代受了罢。” 秦溪就接过了杯子,与顾瑟遥遥相敬,嘴角稍稍弯起,露出个和气的笑容来。 白太后没有在意这点眉眼官司,她点了一圈,才笑道:“这些小娘子,你只怕比我都熟悉些。往后的事,那就谁也不知道谁就长长久久地留在谁身边了!” 一句话说得像饶舌似的,却让众人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她含着笑看着顾瑟。 顾瑟也笑盈盈地看着她,柔声道:“太后娘娘放心,都在帝都里头住着,就是不在一府里,也一样可以好好地走动、彼此地照应。” 语气虽然柔和,却说不出的坚定。 凌皇后的目光更冷淡了。 荥阳大长公主面上也更加沉了下去。 冉贵妃似笑非笑地看向顾笙。 只有白太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拍了拍顾瑟的手。 永王妃忽然道:“太后娘娘,臣妾听说河洛沈氏的十娘子如今也到了京里,怎么今日竟没有见着?” 白太后就“哦”了一声,有些惊讶的模样,看了永王妃一眼,道:“你如今也好起这些事来。” 只是随口地打趣了一句。 永王妃低下头,有些赧然似的,道:“臣妾也是十分的好奇……听闻这位小娘子仙人入梦而生,下生来就有祥云缭绕……这样的祥瑞,正应了太后娘娘万岁……” 白太后就笑着侧头吩咐道:“去下头问问,请这位沈娘子上前来给永王妃见上一见。” 顾瑟就感受到永王妃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去。 她想起那时万君娴向她提议“嫁永王府”,心中涌起一阵微妙的情绪,微微垂下了眼睫。 蓬莱殿极轩敞,坐了满殿的女眷,但得到上首贵人召唤的却极少,每有人经行,都被众人或明或暗地关注着。 河洛沈氏嫡六房的夫人陆氏,并长女沈留仙一起,由宫人引着走上前来,在阶前恭敬地行礼。 沈六夫人出身梁州陆氏,亦是一方郡望士族,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番世家子弟的古朴娴雅,和沈留仙母女站在一处,气度俨然, 十分的夺人眼目。 白太后就点了点头,含笑吩咐了一声“赐座”。 顾瑟在白太后身边,与沈留仙目光相错,各自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 永王妃十分感兴趣似的,略向前欠了欠身子,注视着沈留仙,道:“这就是那位携云而生的沈十娘子?” 她话说得未免有些冒失,顾瑟就看到陆氏交握在腹前的手微微地动了动,但最终只是恭声道:“回娘娘的话,实在不过是世人传言罢了。” 永王妃却笑了笑,道:“沈夫人不必如此过谦!十娘子的美名世人皆知,正是天赐于国朝的瑞兆。何况十娘子这样的端秀人品,就是太后娘娘也不会不喜爱的。” 她笑吟吟地道:“十娘子,快来给太后娘娘磕个头!” 白太后神色间看不出喜怒,顾瑟就极轻微地对沈留仙点了点头。 沈留仙垂首向前,恭敬又大方地向太后再拜了拜。 她容姿绰约,身上有种六朝士族特有的风流婉转,这样亭亭地站在那里,确实照得寸尺之地都生出光彩。 白太后就笑着看了顾瑟一眼。 第55章 ※ 白太后笑吟吟地看了顾瑟一眼, 那眼神好像在说:“瞧瞧, 比下去了!” 顾瑟就扶了白太后的手臂, 露出个有些娇憨的笑容来。 她颜色明丽,一双水杏似的眼,稍作些小女儿姿态,就显得格外少年气, 惹人心怜。 白太后温柔地抚了抚她的手。 陆氏看在眼中,神情就有些发紧。 她微微张了张口,像是准备说些什么,殿外却忽然响起内侍悠长的唱报:“陛下驾到!太子殿下驾到!” 白太后就搭着顾瑟的手起了身,满殿女眷们一时如潮水似的动作起来。 庆和帝和太子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这是顾瑟再世为人第一次见到庆和帝。 庆和二十七年,秦王夙延庚逼宫,顾瑟守在上阳宫, 没有亲眼见到太极宫的情形,只是出逃的内侍告诉她, 万岁被秦王带进宫的叛军捆着,一路从两仪殿拖到了三清阁…… 顾瑟垂下了睫。 庆和二十一年的皇帝尚且意气风发, 他微有些发福,但面庞仍然英俊儒雅,高高在上的疏离 分卷阅读77 和平易近人的亲切微妙地糅杂在他的身上,使他整个人有一种特别的韵味。 他有一双与太子如出一辙的凤眼。太子的眼中总是藏着迷雾般难以揣摩的暗流, 而庆和帝的眼眸则静而深邃,只随着帝王的心意呈现出恰如其分的情绪。 太子夙延川落后庆和帝半步,穿着玄色的大袖深衣, 金、朱色线在袍底描出星辰日月、山海龙章。他比庆和帝高出将近一头,身形如一杆长枪般笔挺,行走之际萧飒生风。 他走进殿来,目光在白太后处稍稍停驻,落在顾瑟的身上,面上就泛起了一点柔和的笑意。 庆和帝行到近前,口称“母亲万寿”,携太子一道撩袍屈膝拜了下去。 白太后笑意融融的,连声道:“陛下请起。” 君臣、母子之间,气氛十分的亲孝和睦。 内侍重新布置了坐席。 候在一旁位置颇有些尴尬的沈六夫人顺势退了下去,永王妃却握住了沈留仙的手,道:“好姑娘,我瞧你十分的喜欢,只管在这里陪着我坐一坐。” 就听荥阳大长公主笑道:“陛下真是纯孝,前头的大宴只怕还没有结束,就早早地来为娘娘拜寿了!” 庆和帝和声道:“姑母也有些时候没有入宫了。若是得了闲暇,还是多往宫中走动走动,陪伴母后说说话也好。” 荥阳大长公主若有所指地道:“臣这把老骨头,娘娘早就看的烦了,倒是儿媳、孙媳热热闹闹、漂漂亮亮地坐在一处,还能让太后娘娘瞧着舒心些。” 白太后就指着她笑了笑。 一旁的凌皇后却微微露出个冷淡的神色来。 庆和帝道:“梓童也要善加休息,万勿熬坏了身子才是。” 语气十分的温和。 凌皇后却淡淡地道:“不劳陛下费心,臣妾一向都好。” 庆和帝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 许多人都想不到庆和帝和凌皇后之间,皇帝对皇后却多有容忍,反而凌皇后才是更加冷淡的那一个。 冉贵妃已经笑盈盈地道:“陛下瞧瞧这满座的小娘子,是不是都同花儿一般的,臣妾是已经看花了眼了,只疑心全帝都出挑的小娘子都在这一处了呢!” 永王妃笑道:“臣看着不单是帝都,只怕放眼天下,也找不出更出色的来了。” 庆和帝道:“只要能得了母后的喜欢,就是有功当赏。” 白太后就掩了掩口,道:“我这个老太婆喜欢有什么用,倒不如问问川哥儿喜欢,也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事了。” “哦?”庆和帝含笑看了夙延川一眼,果真依言问道:“皇儿,你可听到了?如今天下间的好女孩儿都在这里头了,这回可有你中意的没有?” 他神态、语气都和气,像是随口说的玩笑话一般。 太子从落了座就淡淡地坐在那里,单手把玩着冻玉的酒樽,连头都没有抬过,满座群芳斗艳,似乎半点都没有入了他的眼似的。 他至今没有娶亲,前头皇帝、太后几回给他提起亲事,都被他拒绝了。 秦溪和凌画约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永王妃的视线在白太后和顾瑟之间逡巡。 就在人人都以为太子会再次拒绝的时候,夙延川却微微垂着眼,笑道:“有啊。” 满座寂然,庆和帝却笑着拊了拊掌,赞道:“想要什么只管伸手来拿,好小子,是朕的太子。” 顾瑟就听见凌皇后发出了一声极清晰的冷笑。 冉贵妃便笑盈盈地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这可真是双喜临门了,就只不知是谁家的小娘子有这样的好福气!” 永王妃笑道:“陛下有所不知,如今这儿可有一位天下闻名的小娘子……” 白太后忽地看了她一眼,平静地道:“弟妹,我看你袖口湿了一块。” 永王妃却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忽然白了白,告了声罪,就真的站起了身。 顾瑟低声道:“永王妃既然这样喜爱沈娘子,不如让沈娘子去照顾王妃。” 白太后就微微点了点头。 沈留仙对顾瑟露出个微微感激的眼神,也跟着退了出去。 白太后就笑盈盈地看着顾瑟,道:“你和她倒是玩得好。” 顾瑟抿唇一笑,也小声地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 她和白太后这样私下里悄悄说着话,就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顾瑟凭着直觉转过头,就对上了一双温柔含笑的狭长凤眼。 夙延川从与她相识开始,就钟爱她看他的样子,纯粹、专注,仿佛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被她依赖、信任、追随… … 小姑娘年纪一年年长大,却反而有更多人引走了她的注意力。 先是小越,如今又是太后。 他看着这个心尖上的小姑娘,看她悄悄地同他的祖母讲话,看她忽然意识到众人都在循着他的视线去看她……看她回过头来,就第一个来找他的方向。 夙延川含笑道:“祖母也知道儿臣喜欢哪一个,早早地拘在了身边不肯给我。父皇为儿臣做主才是。” 庆和帝这才把视线放在了一直陪在白太后身侧的顾瑟身上。 少女仪容萧肃,踞坐在养尊处优、自然生华的白太后身边,也显得清神秀骨,不容忽视。 庆和帝就微微地点了点头。 他温声道:“顾德昭是你的父亲?” 顾瑟稽首应是。 庆和帝又耐心地问了她几回话,便笑道:“德昭的女儿原来教的这样好,朕若是早些知道,早就聘了来做儿媳。” 顾笙低下了头去,手指微微颤抖,袖口将杯盏拂落在地上都没有察觉。 在场却没有人顾得上注意她的神色。 夙延川已经站起身来,离席向庆和帝长跪行礼:“儿臣叩谢父皇天恩。” 庆和帝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冉贵妃目光在面色阴郁的凌皇后和荥阳大长公主身上转了一圈,当机立断地跪了下来,道:“臣妾恭贺陛下万岁,恭贺太后娘娘万岁,恭贺太子千岁,东宫永禧,国祚绵长——” 凌皇后也在片刻间回过了神,重新带着众人拜了下去。 一时间满殿山呼之声。 顾瑟在这样的声浪里与夙延川对视,一时竟有些宛如隔世的微微恍惚之感。 ※ “……顾氏女祥钟华胄,秀毓名门,允厘阴教,祗修。以聘东宫之主,祗告天地太庙社稷。” 明黄表里的圣旨被重新卷了起来,双手交托着送进顾氏大家长的手中。 戴永胜喜庆的圆脸上堆满了笑容,道:“顾大人,大喜大喜!” 早前已有了准备的钟老夫人笑道:“戴公,多有劳你。” 山茶就端了厚厚的银封上前去。 戴永胜从丫鬟手里接了封,手指不经意地捏了捏厚度,就  分卷阅读78 袖进了袖子里,笑容满面地道:“这是国朝的大喜之事,连给府上颁旨这个活儿,都咱家挤破了头才抢来的,怎么敢称一句‘有劳’。” 顾瑟和一同跪旨的姊妹们站起了身,就听到顾苒轻声向她道了句“恭喜四妹妹”。 二房的顾九枚官品不高,顾苒又是庶女,并没有出席宫宴,一直被拘在房中做针线的她是直到此刻才得知顾瑟被赐婚于太子的消息。 而只是跟在钟老夫人身边看着顾笙和顾瑟都被叫到丹陛上说话的顾莞则只是冷冷地看了顾瑟一眼,径直带着丫鬟离开了。 顾瑟不由有些失笑。 顾莞是真的被宠坏了。 她摇了摇头,无意与她多做计较,就对上了顾笙平静的视线。 顾瑟也淡淡地回视着她。 顾笙忽地弯起唇角笑了笑,道:“阿苦,你瞒的我好苦。” 顾瑟沉静地道:“我没有想到姐姐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顾笙微微点了点头,又笑了笑,才渐渐走远了。 身后戴永胜的声音落进顾瑟耳朵里:“顾平章顾刺史都是国之栋梁,陛下对太子妃娘娘满意得不得了,回去就另颁了旨意,把上阳宫赐给太子殿下,以作潜龙之所……” 他略显高亢、尖细的声音渐渐淡去,顾瑟站在原地,向东遥遥注目,心中泛起微微的波澜。 上阳宫。 她曾经与夙延川共同生活了五年,最后没有等到男主人的归来,而被她付之一炬、一并断送了自己余生的上阳宫。 这一次,她与夙延川之间没有家族的遗憾。 他意气风发,身边有良臣佐使,朝中无逆王生隙。 而她…… 也要重新做回他的妻子,与他相互扶持,少年结发,终此一生。 ※ 凤栖梧·庆和二十五年四月既望,中宵不寐,起而作。 顾瑟 碎打帘珠疏影曳。惆怅轻寒,孤负含冰箧。砚头胭脂诗三叠,五十弦子歌渐阙。 慢爇薰余炉上蝶。苔浅归痕,犹借萧萧月。因梦悄悄风入夜,中庭一霎梨花雪。 ——卷三.凤栖梧·完—— *,原唐教坊曲名,后用为词牌名,又名“鹊踏枝”“凤栖梧”。 第三卷 完。 卷尾词其实就是前世的瑟瑟所作啦,稍微有一点凉涩。 这一世的瑟瑟会很幸福的,只是不知道到时候还会不会有文人的为赋新词强说愁呢。 反正眠也说不准(……) *赐婚圣旨来源于旧唐书和清代史料,太长了我摘了两句。 雍正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册封皇后文曰:「朕惟道原天地,乾始必赖乎坤成,化洽家邦,外治恒资乎内职,既应符而作配,宜正位以居尊。咨尔嫡福晋那拉氏,祥钟华胄,秀毓名门,温惠秉心,柔嘉表度,六行悉备,久昭淑德。于宫中四教弘宣,允合母仪于天下。曾奉皇太后慈命,以册宝册立尔为皇后,尔其承颜思孝,务必敬而必诚,逮下为仁,益克勤克俭,恪共祀事。聿观福履之成,勉嗣徽音,用赞和平之治。钦哉」。 :“嗣皇帝臣名言:古先哲王之有天下也,必以孝敬奉于上,慈惠浃于下,极诚意以厚人伦,思由近以及远,故自家而刑国。以臣奉严慈之训,承教抚之仁,而长乐尚郁其鸿名,内朝未崇于正位,则率土臣子,勤勤恳恳,延颈企踵,曷以塞其心乎!是用特举彝章,式遵旧典,稽首再拜,谨上穆宗睿文惠孝皇帝妃尊号曰皇太后。伏惟与天合德,义申锡庆,允厘阴教,祗修内则。广六宫之教,参十乱之功,颐神保和,弘覆万有。” 第四卷 定风波 第56章 ※ 窗外鸟鸣啁啾, 亭松如盖, 泉石玲珑, 风涛寂寂。 室内沉香低流,茶烟袅娜,蒲团三两,二人隔席踞坐手谈。 对弈的二人都沉默, 一时间只有棋子敲在枰上时玉石相击的轻响。 坐西面东的席位上是一位老者,他面貌清癯,但目光炯炯,脊直如松,峨冠博带而风流自蕴,丝毫不见老态。 他落子极快,坐在他对面的道袍少年人往往思索良久, 方落一子,即被他破去, 转瞬又成僵局。 ; 这一局一直下到茶都冷透了,那老者才淡淡地开口道:“七郎, 你输了。” 棋枰上纵横合围,俨然已经是一个死局。 谢守拙沉默地点头,慢慢地伸出手去捡拾四落的棋子。 那老人注视着他,片刻后徐徐道:“七郎, 你过执了!男儿立身天地,功业既成,何患无妻。功业不成, 有妻何为?” 语气并不重,相反却还显出些温和。 谢守拙微微地低了头,一时并没有回应,到将棋子都收尽了,才低声道:“祖父,孙儿都懂得,只是……” 到底意难平。 他从许多年前,就想要和那个柔软又通透的女孩子执手一生。 遵从家族的安排,登第解元后破门求道,他最不能面对的也是她。 那时他怕看到她的可惜——为他断送了自己看上去光明坦荡的前途,更怕她会露出理解的表情,为他原本怀着的,难以直言的私心和筹谋。 可是她只是平静如水地看着他,叫他“谢师兄”。 谢守拙没有说下去,谢正英也没有逼问。 少年人的心事,如风吹花,如雪照月,再是多情婉转,最后总会凋零。 谢正英道:“你近日进上去的青词,陛下很是中意。清虚大醮过后,陛下有意遴选几位道士入宫待诏,你好好地准备。” 谢守拙忽地问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谢正英沉默片刻,道:“我也知道族中耽误了你!但家族养士,全为此时。我不知道尚有几年可活,你父叔兄弟都不成器,七郎,轮到你来挑起这副担子了。” 他神清目湛,言谈自若,即使是说着自己“老了”,筹谋之间也不见颓靡,道:“错过了去年的春试,今岁又没有恩科,你要走正途,就要再等两年。我如今已经致仕,再等上两年,谢家在帝都就不是如今的谢家了。” “范大周送女入京,一心要搏一搏富贵,我原本不是不能推他一把,他却绕过了我,去见了白永年。” 他端了端已经冷透的茶盏,淡淡地道:“我致仕也不过两年!” 谢守拙默然。 云州刺史范弘范大周,是谢正英的学生。 从前对谢氏十分的尊重,三节两寿从来早早地备下重礼,不远千里、按时按点地送到壶州的谢氏老宅和京中的谢邸。 世情淡薄,人情如纸,即使是师生这样亲密的关系,也不过一盏茶的温度。 谢正英看了谢守拙一眼,道:“可惜他一介外臣,在京中没头没尾,竟不知道白永 分卷阅读79 年的妻侄是陛下和太子都早早定下的人选。” 京中风向一天一变,离开京城容易,再回来的时候,只怕就轻易显得格格不入。 这些道理,谢守拙都懂得。 他眼睫微微颤抖,低低地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谢正英。 谢正英亦正饱含深意地看着他,道:“顾德昭走得通的路,七郎,你未必就走不通。” 谢守拙面上神色平静,带着已经形成了习惯的浅浅笑意,那笑容中却有些许难以言喻的苦涩。 同样是为家族筹谋断送一生前途,但顾九识却是正经的探花出身、春科及第。 而他呢? 只有一个解元身份。大燕朝一年十三个州解元,府县动辄数百,三年省试,名落孙山者不知凡几。 纵然往后以幸臣入朝,也注定背负着履历上的污点,一生与政事堂无缘,再不得展胸中抱负。 他心中钟爱的那个女孩儿,却即将成为他的主母、君妻…… 从此以后,他都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了! 他缓缓地伏下身去,叩首道:“孙儿,必不负祖父所望。” ※ 归骑的亲卫一大早就来永昌坊顾府接人。 顾瑟为越惊吾收拾的箱笼有八、九个,每个都装得满满当当,被小少年跳着脚拒绝:“阿姊,我是去从军的,这也太……太不像话了些。” 就是京中的纨绔子弟出行,也没有带这样多东西的。 越惊吾红了脸。 顾瑟也不强求他:“你只管轻车简从地走,这一路上正可以磨一磨心志,免得叫你在富贵乡中过得久了,到了西北反而觉得不适应。” 越惊吾又有些愧疚,期期艾艾地道:“不然。不然我带上一、两口罢,阿姊为我整顿了这样久……” 顾瑟笑盈盈地点点他的额,道:“给你预备的东西,是教你到了平明关之后,原不必指望着越家的饭食过活。哪个叫你带着,我已经订了振武镖局的镖头,到时候自然送到那里去。” 少年这下不但白皙的脸上通红,连眼睛也涩涩地起了红丝。 他喃喃地道:“阿姊,我、我用不得这许多。听说阿璟也要回京来了,不如给阿璟留一些吧……” 顾璟的书信是顾瑟接了赐婚圣旨的那一日晚上到的京。 越惊吾和顾璟都是庆和八年丁丑生人,生辰是前后脚,又在七岁上一个被送到了京城,一个被送到了云梦。如今一个要远归平明,一个正要回京,竟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安排似的,从未相见过。 顾瑟忍不住笑了笑,满怀的离情别绪被冲淡了些许,道:“阿璟回了家,自然有阿璟的东西,为你准备的就是你的,说什么傻话。” 越惊吾如今已经比她还要高挑,再不能轻易地摸他发顶了。 少年郎却驯顺地弯下了腰。 顾瑟心里又是不舍,又是柔软。 她和越惊吾一同出了门。 夙延川带着亲兵侍卫等在门口。 顾瑟笑道:“你们想必也有话说,我就不听了。”独自上了马车。 越惊吾挽了缰,和夙延川并辔而行,回过头去看着帘幕低垂的马车,面上才显出郁郁的神色来。 夙延川看在眼里,道:“就是为了你姐姐,你也要好好地活下来。” 声音低沉又温和。 越惊吾道了声“是”,微微露出个笑容,道:“如今阿姊同您定下了亲事,我总归是放下了心。” 他没有忍住,道:“在开原的那几年,阿姊常常觉得您……” 会立旁人做太子妃。 夙延川垂眸,微微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还是十分温和的,甚至带了些温柔愉悦的味道。 越惊吾警惕地道:“您可不要欺负了我阿姊。” 像只炸了毛的幼年凶兽似的,虽然爪牙还没有完全长成,但也有了十足的威慑意味。 夙延川看了他一眼,笑道:“没大没小。当年你在我身边的时候,难道我待你不好?怎么瑟瑟养了你几年,你就这样地护着她起来。” 越惊吾嘀咕了一句什么,声音压得极低,即使是耳目敏锐如夙延川也没有听清。 夙延川没有追究,只是又道:“只要你记得今日的心,往后还是这样地待她。” 论出身,顾瑟不是太子妃最佳的人选。 但若是越惊吾在军中立稳了脚跟,又依然保持着如今与顾瑟的情分,他就是未来太子妃身后最坚实的壁垒。 分卷阅读80 发硎的剑芒。 他在马上拱手揖别, 十几骑沉默的骑士拱卫在他的身后,与他一同拨转缰绳,扬鞭向西疾驰而去。 顾瑟凝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官道上的尘喧把离人模糊成小小的黑点,最后彻底隐没不见。 夙延川炽热而宽厚的手掌搭在她的肩上,感受着少女难以自抑的微微颤抖。 他柔声道:“小越去为自己搏一个前程,这是好事。” 顾瑟喃喃地道:“就是他不去平明关, 有你在,难道就没有前程?” 她一向稳重而颖慧, 无论是什么时候,都没有说过这样有些直白地不讲道理的话。 简直、简直就像那些无原则地纵容、溺爱孩子的妇人似的。 夙延川听在耳中, 只觉得这样的小姑娘又是新奇,又是可怜可爱。 不知道将来若是她有了孩子,是不是也会像对越惊吾一样,一面严厉地教导他、规束他、磨砺他, 一面又忍不住地心疼,在背地里想要做一个不讲道理的慈母? 他心中温软无限,抚着她的发丝, 柔声道:“是我的错!” 小姑娘什么道理都懂,不过是心里舍不下、过不去。 顾瑟被他这样地哄着,就忍不住流下泪来。 夙延川一面抬了袖子为她遮着亭外的风,一面把她扣进了怀里,感受到小姑娘的泪珠缓缓洇湿了肩头的衣料,耐心地低声安抚着。 回程的时候,夙延川陪她上了马车。 顾瑟回忆起之前的失态……那自己听着都蛮不讲理的话……微微有些赧然,垂着眼不敢与他对视。 夙延川像是知道她的羞愧似的,一句也没有提,而是唤了声“瑟瑟”,道:“从前给你的地里,有一处在郁川的,是个温泉庄子,前阵子已交由将作监修葺好了。” 他温声道:“这些时候你在京中也都是些应酬、杂事,不如请岳母陪你到庄子上住些日子,散一散心?” 那还是她在开原的时候,有一回他寄了许多的地契,说填补她的脂粉钱…… 他待她总是这样的细致。 顾瑟心里像是暖水泡过一样温热,垂睫轻声道:“我回去同母亲商议一二。” 云弗是掌家宗妇,上有婆母在堂,并不能轻易脱身。 这样的事,夙延川这样的男子是少有明白的。 他有这样的心,她心里就很是快活了。 顾瑟抬起头来笑了笑,神情轻快又明亮。 夙延川对上她的脸,心里也稍稍松了一松,微微地颔首。 他本意不过是为了让小姑娘出门走一走,至于是谁陪着却并不那么重要,心里就把顾家的名单过了一遍,不动声色地道:“你只管回去收拾箱笼,想想都带什么东西出门就是了。” ※ 顾瑟回了家,并没有真的同云弗提起出行的事。 等到第二天晚上,顾家两房的人都在上房用过了膳,一向这时就起身去书房的顾崇却留了下来,罕见地开了口,道:“家里头的小姑娘都许久没有出过门了,如今天气正不冷不热的,倒不如趁着这个时候出去消消闲。” 钟老夫人素来十分敬重他,当下就应了声。 顾崇看了顾瑟一眼,又同钟老夫人笑道:“九识媳妇这些年劳苦功高的,也是这个年纪。只是恐怕就要多劳夫人一段时日了。” 顾家中馈这些年都由云弗打理,若是她出了门,少不得钟老夫人要接过来理会一二。 钟老夫人笑道:“您这话说的,没的叫孩子们笑话。” 轻飘飘地就答应了。 顾崇这才站起身来,道:“我不扰你们了。”他目光落在微微垂着首坐在云弗身边的少女身上,又道:“瑟姐儿同我来。” 顾瑟跟着他到了外书房。 顾崇的书房风格与顾九识迥异。 顾九识在永昌坊顾宅的外书房有明暗两间,藏书都在内室,经史子集、地志游记、志怪话本无所不容,但外间轩敞阔亮,阁子中错落奇物、文玩,十分的清雅闲适。 而顾崇的书房占地极阔,却仍不免显得逼仄——贴墙、当地,七、八座通天落地长架,齐齐整整的书,让人从进门就生出敬畏、悚然之心。 顾瑟幼时常常出入于此,甚至还能说出看过的哪一本书放置在哪一排哪一格中。 她微微垂了眼。 祖孙二人转过当门的书架,顾崇道了声“坐”,神色十分的温和。 仆役送上了热汤茶,寂寂无声地退了下去。 顾崇用端详的目光细细地看着这个孙女。 小孩儿在他膝前身后、乖乖糯糯地读书,缠着他问各色各样稀奇古怪问题的样子还在眼前似的。 一转眼,再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女,意态闲雅,萧肃明丽,在远离京城的几年里,长成了一个同她的父亲一样品格清隽的顾氏子。 他有片刻的恍惚。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常常到他面前来? 顾瑟垂着头抿了一口茶,视线落在黑漆桌面一片浅浅的划痕上。 那痕迹歪歪扭扭的,十分的稚拙,教人看不出是个什么形状。 那是她小小的时候,刚刚启蒙学画,用祖父的印章棱角在桌上刻了一只蝉…… 这套桌椅同屋中所有布置一样颇具年月,顾崇一向爱惜器物,她以为这里也该早早地被他命人漆掉了。 但它还在,当年画下它的那个人,却隔世归来、物是人非了。 顾瑟微微地叹息。 她小的时候,得到了大家长无限的纵容,出入书房、随意读书、动印。 通天彻地的高大书架,和书架上浩如烟海的卷帙,对那时一个幼童来说,就像是极尽玄奇又永远新鲜的迷宫似的。 假如三叔回京来的那天下午她没有在北窗下的小榻上睡熟了,可能她还会一直在这里长大,像从前一样亲近祖父,亲近三叔…… 假如那天她在沉眠中醒来,没有听到祖父问三叔:“你大兄惊马这件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而三叔也没有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低声地说:“我也只是当天发现……有些不对……” 她没有听清那个停顿之间闪烁的言辞。 那个时候,她刚刚知道庆和四年的那场伤病,对于她的父亲顾九识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又在其中失去了什么。 一直在外地做官的三叔,那天只是短暂地回了一次京,很快就告辞离开了书房。 她走了出去,出现在了顾崇的面前。 那个时候,顾崇也是像现在这样的,用端详的目光仔细地看着她。 他没有问她“听到了多少”。 他只是告诉她:“不必同你父亲说了。事情已经过去,何必徒惹伤心。” 那时父亲已经重新做了东台舍人,圣眷正隆,世人都看他前途光明无限。 她回到房间里大哭了一  分卷阅读81 场,却真的对此绝口未提。 只是那以后,她就很少再到顾崇的书房里来了。 她心里也说不清这心结是惜,是恨,还是甚至有些畏惧——仿佛那书房里藏了什么神秘的兽,总要轻易地摧毁她自以为是的幸福似的。 后来过了许多年,她做了盛宠的太子妃,顾九章就在京外辗转做了数任,资历、官望都足够,却始终没有得到进京的机会。 顾崇心中该是有所察觉的,只是他也保持了沉默。 就像很多年前沉默地庇护了顾九章那样。 顾瑟放下了茶盏,轻声道:“祖父。” 室内凝固的寂静气氛像是被她低柔的声音打破了,仿佛连空气都重新恢复了流动。 顾崇“嗯”了一声,开门见山地道:“殿下今日下朝之后来寻我说话,托付我务要放你出京散散心。” 他神情温和,语重心长地道:“殿下如此的看重你,你也要好好地珍重才是。” 顾瑟应了声是,眉睫低垂,十分的温顺和气。 顾崇沉默了片刻,道:“有什么想看的书就自取去,若是无事,你也回去休息吧。” 顾瑟却低声问道:“三叔要回京了,您知道了吗?” 顾崇淡淡地道:“他与我提过一次。” 上一回,顾九章一直在外任亲民官。 他有个入了政事堂的父亲,有个得天子亲近宠爱的兄长,让他无须考虑前程争竞、帝都风云,安安分分地做外官,只等到了时机,自然归朝扶摇直上。 这一次,他本来已经认了命的长兄忽然站了起来,回到了多年前被生生掐断的正途上去,从开原少尹到梁州刺史,眼见得圣眷加身,风云际会。 本朝还没有一门同相公的先例。 顾家的政治资源,也不足以支撑两个子弟一同竞争二品职官。 顾九章做出回京的决定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是不是也觉得再迟一步,帝都就再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顾瑟看着顾崇,轻声道:“祖父,父亲外放,是我的主意。” 她声音温柔,说罢这句话,只是款款站起了身,道:“不打扰您,我先告退了。” 第58章 ※ 郁川在帝都西南, 划卧云山而治, 气候合宜, 风物尤美,与神都通衢天子渡一样是帝都权贵置地别院的首选。 原计划也要同行的顾二夫人蒋氏被屋中的事绊住了手脚,这一行就只有云弗带着顾笙、顾苒、顾瑟、顾莞姐妹四个。大家女眷出门不易,又因为去的是头一次到的庄子, 每个人都有不少随行之物,拉了长长的一队车马,速度就比预期中更慢些。 过了正午,透帘的暖风熏得人昏昏如醉,顾瑟歪在车里养神,听着闻藤和闻音两个服侍在一旁,低低地说些闲话打发时间。 女孩儿喁喁的软语在耳畔模模糊糊的, 和在这时节的微风里,比平日更宜眠, 赶车的把式又是老手,车子走得又平又稳, 顾瑟就慢慢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算十分安稳,像是朦胧地做着什么梦,因为梦里也清楚地知道是在做梦的缘故,许多情节都显得突兀又顺理成章, 等到人依稀地清醒过来的时候,除了记得梦到了顾笙、顾苒姐妹几个,竟连一星半点的事情也记不起来了。 心里的情绪却是恬静又和缓的, 她因此觉得那梦中该全然是琐碎又幸福的小事。 顾瑟微微睁了眼,看着窗外走过的连绵麦田和遥迢青山,心里难得地寂静了下来,什么都没有再想。 闻音细小的声音因而就显出清晰来:“……今日早上出门的时候,就瞧见绿云去寻惠青姑姑……惠青姑姑就给了她一个小包,瞧着细细长长的,像是簪、钗似的……” 闻藤的声音也压得低,稳稳地道:“那几个夜里聚赌的,打起牌来比主子们手面还阔绰……横竖我们不与他们沾惹就是了……” 闻音就微微地笑:“我疯了去沾她们。不过是觉得惠青姑姑出手可真是大方,宫里出来的,到底……” 闻藤淡淡地道:“你且瞧惠青姑姑赌不赌?都是那些小子、丫头们没有轻重……比放印子钱还来得快些呢。” 闻音笑道:“我可不信的,绿云那十赌十输的手气,若是要还钱,早被她娘两条腿都打折……” 闻藤也笑了笑,道:“……人家两个母女似的……要你多操心呢!” 顾瑟初醒时混混沌沌的,听了半日才明白两个人是在说顾家下人有夜里赌钱、借钱的。 她想着,母亲一向心中有数,不知这样乱家的事情因何竟没有处置,又想着,或许是母亲事情太多,一时疏漏也是有的,该与母亲提一提才好…… 这样竟就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丫鬟轻柔的呼唤声叫醒:“姑娘,姑娘。” 闻音秀丽的面容就在眼前,柔声道:“姑娘,咱们已是到了,外头的管事、仆妇们等着听您的吩咐呢。” 顾瑟这才算是醒了。 这庄子是夙延川赠与她的,与顾氏原本无关,诸事便要她先做了主才好说话,因而云弗众人都还没有露面。 闻音手脚利落地为她抿了抿头发,扶着她下了车。 守在小平场上的男女仆役黑压压地跪了下来。 为首的妇人与顾瑟有过一面之缘,竟还算得上是个熟人——她大梦归来,与夙延川从头相识,那时越惊吾奉了夙延川的命令,带人护送她返京,中途在郁川歇脚过夜,便是这位娘子带人服侍。 这座庄子并不是那时她住过的、警备森严的那一座,没想到夙延川却把那里的管事妈妈差遣了过来。 常姑姑第一眼并没有认出人来,是早早地在东主的吩咐中得知了这位小娘子的身份。 她同四年前相比,全然脱去了孩提时的稚气,当时显出的眉眼胚子,如今都长成了倾倒世人的殊色,整个人的气质变化翻天覆地似的,那时像是个故作老成的孩子,如今却一举一动都天然端华,让人生出敬慕之心。 常氏服侍过太后、皇后、太子,以东宫亲信的身份在郁川为太子经营。 她心中微微地感慨了一瞬,就恭敬地磕了个头,道:“奴婢夫家姓常,是主子打发到这里来服侍娘子的粗使仆妇,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奴婢去做。府上的管事若是有什么不凑手的事,也只管叫奴婢等配合着,必定教娘子和主子们都顺心。” 顾瑟就亲自扶了她起来,笑道:“常姑姑,我记得你,做事最妥帖不过的。我是个只想省事的,有什么事,都是我母亲做主。” 常氏心里有了谱,恭声应了句“是”,就同顾瑟一起服侍了云弗下车。 众人在小平场上见了礼,就渐渐地退下去了,只有几个管事的簇拥 分卷阅读82 着顾家女眷进了堂屋。 有人上了茶水点心。 云弗问了问庄子上的庶务。 她看见顾瑟眼睛里雾气蒙蒙的,一副渴睡未醒的样子,就叫人领了她们姊妹先去安置。 在地契和舆图上看到的不过是一块地罢了,真的走在里头,才觉出这庄子占地颇为阔大,山水回环、景致秀丽,看得出将作监十分的用心。 顾瑟的住处是夙延川早早圈好了的,独踞一处小崖,距四面庭院都稍有些距离,楼中温泉汤池,清幽舒适无过于此了。 夜里云弗来探视她,十分欣慰地握了她的手:“殿下肯待你这样用心,我也就放了心了。” 顾瑟就有些娇憨地偎在她肩头。 她小声地问云弗:“爹爹一直在外任上,您想不想念他?” 云弗点了点她的鼻尖,怜爱地嗔她:“傻孩子。” 顾瑟知道云弗是很挂念的。 顾九识外放开原的那一年,原本钟老夫人就决定让大房一家四口同去赴任。 顾笙却坚决不肯离京。 云弗没有办法,一面是恩爱不疑的丈夫,一面是心怀愧疚的长女……她最后决定和顾笙一起留在京里。 夫妻分别,一晃就是四、五年了。 她软软地抱住了云弗,道:“等我出了阁,您就去爹爹任上吧?爹爹一个人在外头,饮食、穿衣都不大上心,风吹日晒的,好好的‘顾家玉树’,都要成了老枯树枝子了。” 云弗有些意动,捏了捏她的脸颊,道:“那也要你乖乖的,早点长大才行。这样娇气,叫我怎么放心嫁了你出去。” 母女两个说了半夜的私房话。 云弗就在她屋里歇了。 第二天一早,常姑姑就领了一双十一、二岁的双胞胎小女孩儿进来。 “岁已、岁阑,是从小就没了爹娘,跟着奴婢的一个老姊妹长大的,从小也读书,有两手拳脚功夫。姐妹俩都是干净勤快、手脚麻利的,郁川的风物、玩趣,她们都懂得,给娘子在身边陪着说说话,也免得日子无聊。” 两个女孩儿眉目都清秀,眼神豁亮,叫人生不出反感之意。 顾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 闻藤和闻音就带了人下去洗漱、更衣。 云弗就微微地笑:“有劳常姑姑了,昨日我还想着这件事,没想到姑姑想的这样周全。” 常氏恭敬地行礼,道:“原是庄子上早就预备好的,奴婢依安排行事,并不敢贪功。若是娘子使着顺手,带了回去,才是我们的福分。” 云弗又道了声谢,常氏连声说着“不敢当”,退了下去。 云弗意味深长地看了顾瑟一眼。 顾瑟低下头喝茶。 闻藤和闻音年纪都渐渐长了,迟早要放出去的,到时候她的屋里就缺了人手,这个时候进人,正是一代带出一代的时候。 夙延川从前给她的人都是在外院使唤的,这一回索性就插手到她屋里来。 云弗低声道:“瑟瑟,体己的丫鬟到底是要自己用着舒心。” 顾瑟温声道:“娘亲不必担心我。自然是先用着顺心,才会简拔到眼前来。” 她看着云弗面上的忧色,微微地笑了笑,道:“娘亲,我将来外头七、八重人,都不是我自己的,难道日子就不过了不成?他待我好,我用着谁都一样的顺心,若是他待我不好……” “他也是君。” 她面上笑盈盈的,像是无忧无虑似的。 君要臣死,臣当如何? 云弗心里微微有些痛楚。 她勉强拂去了心中的沉郁,扬声吩咐守在外间的侍女“去看看大姑娘、三姑娘、五姑娘醒了没有,可忙不忙,若是无事,不妨请来大家说一说话”。 侍女依言下去了。 岁已和岁阑被重新领了上来。 两个小姑娘被常姑姑领进来的时候就梳洗过了,如今换了顾瑟房里的衣裳,又稍稍被教导了些礼仪、习惯,就显得十分干净又讨喜。 云弗不免有些怜惜。 反而是做姐姐的岁已抿着唇笑了笑,大大方方地给顾瑟磕头:“杨总管、常姑姑都说太子妃娘娘是宽厚的,我们能跟在娘娘身边,托了您的庇佑,也是我们姊妹的福气!” 顾瑟微微地笑着点了点头,就问了一回话。 外间响起顾笙带笑的声音:“母亲,阿苦,我瞧见我住的院子后头有一片榆树,这时候还挂着些榆钱儿,听庄子上的人说包饺子十分的好吃……” 分卷阅读83 三姐姐了。” 顾苒笑容微微有些黯然。 她低声道:“都是托了妹妹的福!妹妹被赐婚给了太子殿下,旁人看我这样一个庶女都尊贵起来……也不知道往后怎么样呢,若是他家里也指望着我向妹妹开口,我、我……” 她有些惶惑不安地道:“何况我刚刚定了亲,姜家的老夫人就过世了!” 顾苒这样说着话,几乎就垂下泪来。 除了顾瑟,她在顾家竟也没有人可以说一说心里的话。 生母早早就不明不白地没了,她从小养在嫡母屋里,嫡母待她说不上坏,只是常常看不到她罢了。那种忽视是真切的,就连小猫小狗都能引得蒋氏的欢喜和驻足,她站在旁边的时候,却好像就是一团空气似的。 父亲顾九枚是个万事不关心的公子哥性情,只与嫡母感情深厚,待嫡兄、嫡妹都不过尔尔,何况是她这样一个作为他背叛过蒋氏的证据的庶女。 顾笙虽然是长姐风范,可是她于顾苒,总好像是有种天然的隔阂似的。 顾瑟看着她小羊羔似的柔弱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拉住了顾苒的手,道:“姐姐何必多想?我听闻姜老夫人是高寿喜丧,何况家里刚一出了孝,就登门来定婚期,说到底也是看重姐姐。” 顾苒就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顾瑟温声道:“三姐姐,你我是一家姊妹,相互扶持也是情分之内的,姐姐只管安安心心地预备做新娘子就是了!” 顾苒被她说得定下心来,微微有些赧然地道:“我比你还年长些,反倒要你来安慰我……” 就听见云弗笑道:“这姊妹两个在那里说什么悄悄话呢,我们可要出去顽了,苒姐儿你且不要理会她,叫她自己在屋子里守着好了!” 顾瑟就笑吟吟地握了顾苒的手,道:“娘亲好狠的心,三姐姐却不会丢下我一个不管的。” 几人笑语联翩地出了门。 ※ 天子渡的黄昏喧嚣渐渐落寂,远处的渔火三三两两地亮了起来。 停泊在官驿渡口的宝船上,管事手中握着一封书信,大步上了楼梯。 大船三层高的露台前,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君,正一手搭在乌木的栏杆上,凭高眺远。 他乌黑的头发规规整整地束了个髻,簪着支良渚古玉的短簪,却穿了件淡青色的细棉布直裰。 听见声音的时候,他稍稍转身看过来。 少年郎君肤色白皙,长眉星目,神色暄和,整个人显得美而温柔,不带一点攻击性。 管事却十分恭敬地垂下了头,道:“郎君,京中的书信。” 少年就将那封不薄不厚的信接在了手里。 他看信的速度极快,几乎三两眼就扫完了一页纸,笑道:“原来母亲和姐姐都在郁川。我们暂不回京了,明日弃舟登岸,先往郁川去。” 管事俯首应了声“是”。 顾璟重新转了回去。 管事在他的身后,沿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那里停着一艘不大不小的商船,渡口的力夫扛着从船上卸下来的麻袋奔走着。 顾璟修长的手指在栏杆上敲了敲,道:“你留些人在这里,摸一摸这艘船是谁家的产业。” 管事心头一跳。 他看了看少年侧脸平静而温和的神情,大着胆子道:“郎君,这里是北地,漕帮的地盘,咱们的人恐怕……” 顾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他神态没有一点变化,还是那么和煦,但管事后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深深地低下了头。 顾璟温声问道:“很难办?” 管事道:“郎君只管放心,小的这就去安排。” 顾璟微微地点了点头。 管事退了下去。 顾璟又静静地看了一回。 那艘商船上的货物大约是卸得差不多了,来往的人也少了不少。 天色愈加黯沉下来。 他微微垂了眼睫,立了片刻,才回到舱室里去。 临窗的几案边倚着个少年,穿着件湖蓝色的潞绸道袍,十五、六岁的模样,桌上稍显凌乱地摊着几本时文、经注,他手中也握了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顾璟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就知道桌上的书从他出去就没有动过。 他重新在桌边坐了下来,微微闭了眼养神。 对面的少年却掩了手里的书,放在了桌子底下,笑吟吟 地问他:“怎么,确定了那船有问题?是冲着我们来的?” 少年生了双天生含笑的桃花眼,即使是神情有些惫懒,也显得可爱可亲。 顾璟稍稍抬了眼,在他面上一掠而收,却只是摇了摇头,道:“船上卸了半日的货,吃水还是那样深,里头多半是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倒不见得是冲着我们来的。” 他压了压眉,道:“我只是心里有些不安。” 那少年与顾璟相识七、八年,这样的表情在他脸上也只见过一、两次。 少年正待要问,顾璟却无意多说,只是问道:“我明日就下船,先到郁川去见我姐姐,你要不要自己先进京?” 那少年笑道:“我还没有见过表妹呢!” 顾璟就叫了一声“卓表兄”,淡淡地道:“我姐姐已经接了御赐的婚事。” 云卓却笑道:“你平日里总是端着一副样子,偏偏一说到表妹,就换了一张脸。” 顾璟垂着眼睫闭上了口,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 云卓把脸伸到他面前来细细地端详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新鲜的事物似的,道:“阿璟,表妹被赐了婚,怎么好像你比我还不高兴似的?” 顾璟从七岁上就到云梦来。 从他一来,无论是云氏族中的子弟,还是退思书院的学子,在云既山面前都退了一射之地——老爷子从此眼中只装得下这个天赋过人的外孙,到了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的地步。 而这个少年也没有辜负云既山的厚望。 他读起书来过目不忘,时文写得大气磅礴,为人又沉稳、和煦,样样都让人挑不出错来。 他戴千金不求的古玉发簪,却穿朴素的细棉布衣裳,只因为喜欢岳阳梅氏的墨,就能千里迢迢地到人家里去拜师,像个力夫似的挽着裤脚亲自搅墨、晒锭,饮食上却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甚至专门为做注,付梓后风靡一时,人人争看…… 这样的顾璟,原来也会因为姐姐要出嫁而闷闷不乐。 云卓笑弯了眼。 顾璟微微抬了抬眼,目光在桌子底下一掠而过。 他没有说话,云卓却好像被燎了尾巴的猫似的,跳了起来,道:“罢了罢了,我不问了,也不说了。明日一早下船是不是?到时候你叫管事来叫我!” 顾璟从鼻腔中溢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嗯”,就看着云卓袖了那本之前被他塞在桌案底下 分卷阅读84 的书,一溜烟地出去了。 顾璟垂下了睫,掩去了眼中那一点微不可辨的情绪。 生在云氏嫡长房,却至今没有担起一点责任的表兄,虽然绝不敢委屈了姐姐,可是到底稚弱了些。 世人都说,夫婿的出息是女子的指望和依仗…… 虽然他总能护着姐姐不被人欺辱,但若是真的选了表兄这样一个丈夫,或许姐姐心里,也会偶然地有一点失望和伤心吧。 他心思在那封不偏不倚地送到他船上的家书上过了一遭。 倒是这个太子姐夫,不声不响地,如今看上去还算得上用心。 少年微微闭着眼,心里的念头像海潮似地翻涌着。 第60章 ※ 夜里下了一场轻薄的雨, 清晨的薄雾低低地笼罩在田间的小路上。 马蹄敲在泥土路上的声音微微沉闷, 循着交通勾连的阡陌不紧不慢地响过去。 前面一匹马上的少年有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 有些散漫地牵着缰绳,任由马儿嘚嘚地走着,过了半晌,才觉得身后许久没有声响, 回过头去寻同行人的踪影。 少年蹲在麦田边,捏着片叶子细细地看了一回,又直起腰来,沿着田垄走了一段路,才从鞍侧的褡裢里取出炭笔和手札来记了几笔。 云卓笑道:“还好我祖父懒得理会我,你这功课也做的太过辛苦了些。” 顾璟看了他一眼,道:“你只要安安心心做个名士, 担起云家的声名就好了。” 又不指望你做浊官! 云卓听他竟然轻飘飘地揭了过去,没有随口教导他两句, 不由大为惊讶,甚至有些感动。 他不由自主地开口道:“你今日怎么没有说, 若是我这一科还是考不过院试,就把我这些年写的传奇本子都拿给我爹看……” 话说到一半,看到顾璟寒星似的眼睛,猛然醒悟过来, 讷讷地住了口。 他干笑了两声,道:“阿璟,你都要记下什么, 我来帮你啊?” 看顾璟重新转回了头去,专注地做着手上的事,就停下了马等着他,一面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顾璟将麦子的长势、土地的湿度、田垄的间隔……都一一地记在手札里。 却听见云卓忽然有些惊奇地道:“阿璟,你看这边的庄稼都被人踩过了似的……” 顾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注意到小路的另一侧,沿着田边的土牙子,有一排看上去有些杂乱的脚印,重重叠叠的,把挨着路边的麦子都踢得零落。 因为昨夜下过了雨的缘故,湿润的泥土上那新鲜的脚印就十分的清晰。 他不由皱起了眉。 云卓就拉了他一把,道:“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要再在这里忧国忧民的了,万一等下来了人,会不会以为是我们做的,这从天而降一口黑锅,岂不冤枉!” 两匹马重新载上了主人,又继续向前走,顾璟的视线就落在小径边的脚印上。 那些人与他们走的是同一个方向,路边的脚印一直延续到穿过这片麦田,重新回到了结实的官道上,才不见了踪影。 这时已经进了郁川地界。 他们虽然从农田里直穿过去,走的是条近路,但一路上走走停停的,上了官道不久,就在路边的驿舍里汇合了早前带着行李辎重走大道赶来的从人。 为首的仍旧是昨日那名出现在楼船三层的管事,他面上神色微微有些绷紧,看到顾璟进了门,就迎了上来,压低了声音,唤了一声“郎君”。 顾璟在他面上微微一转,道:“可是发现了什么?” 那管事沉声道:“那船在天子渡已经停留了月余。码头上的役夫都被打点封了口,小的夤夜去拜访了漕帮在渡上的总管,听说是郎君发了话,才松口说是老宣国公的部下打的招呼……” 宣国公,凌氏! 顾璟挑了挑眉。 管事的声音放得更低,又继续说了下去:“但船并不是凌氏的船——当日随同颍川顾氏一起上京,却就停在了这里。” 顾璟颔首道:“如今他们还在那里?” 管事却摇了摇头,道:“那船的吃水同昨日差了不少,想必昨天夜里有所变化。” 顾璟眼皮微微一跳。 他回头对云卓道:“表兄。我带一点人要先走一步,你不妨在后面慢慢地来。” 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外去了。 云卓“哎”了一声,追在他后面道:“我同你一起去吧……你们家……” ※ 顾瑟起床的时候,感受到些微的凉意。 这处庄子地势比平地要高些,柳期花信、节令气候也比外面要迟。闻音从屏风外侧的熏笼上取了夜里搭上的中衣、裙裳,过来服侍顾瑟更衣,笑道:“大姑娘还说今儿要去放风筝,只怕是不成的了。” 顾瑟微微有些疑惑,抬着手任由丫鬟们摆布,一面问道:“这是怎么了?” 托着铜盆进门的岁已就笑盈盈地道:“谁也没想到昨儿夜里会下起雨来,还下得不小哩。可惜昨天没有摘完的榆钱,今天也都落得尽了,这一年便是再不能有了。” 顾瑟有些恍然,不由道:“我竟一夜都没有醒。” 闻藤道:“姑娘如今睡的香甜,这是好事。若是吵醒了您,才叫我们担心呢。” 顾瑟微微地笑。 她初归梦的那一阵子,夜里迟迟地睡不着,便是入睡了,也十分的浅眠,稍有些风吹草动就易惊醒。 那时候总有着许多许多的事,藏在她心里沉甸甸的。 几年过去,她却也可以一梦终宵,即使外头风雨正疾、竟无所感了。 她趿了床边的木屐,走到窗前去。 夜雨到天明前就歇止了,沉褐的地面、零落的花瓣和湿绿的叶子证明它曾经经过。 空气中浮动着雨后泥土微腥的清香。 顾瑟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胸臆间都激荡起清透的风。 她转过身来,笑道:“用过了早饭,我们去踏青吧!听说雨后十分的适合钓鱼,我还没有试过呢!” 岁已看着她明媚的笑颜,抿起唇笑道:“好啊!咱们这里不远就有条山溪,正从庄子中间穿过去的,这时节鱼虾肥美……我去叫人准备钓竿和香饵好了!” 她出了门,迎面就碰上了常姑姑。 常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压低了声音急急地问道:“娘娘怎么说,可还要出门去不要?” 岁已笑道:“下了雨,昨儿的说法就不做数了,姑娘今日要钓鱼去,就在庄子里头。” 常氏就吁了口气,拿手拍了拍胸脯。 岁已问道:“究竟是怎么说话,如何忽然就要我阻着姑娘不要出门呢?” 常氏道:“说是外头来了些不妥当的人,已经通报了殿下处置,我们只要守好门户,护 分卷阅读85 好了娘娘就是了,余下的都不必管。” 岁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您就放心吧!我和妹妹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姑娘的!” ※ 顾璟带着几名身手了得、善于追踪的好手护院,一路循着前面的人留下的痕迹走,脸上的表情愈加沉凝。 他在一棵大树下站住了脚步,从怀中取出地图来,再次确认了一遍方位。 旁边的护卫低声道:“郎君,这里人迹忽然多了倍余,恐怕是同另外的人会合了。” 他面上有些忧色,道:“如今看来他们所带的兵刃只怕不少,若是万一还有弩箭,那就不是我们能应付的了。” 顾璟神色冷峻。 那护卫喃喃地道:“但是有些奇怪!” 对上顾璟询问的眼眸,那护卫又说不出什么来,结结巴巴地道:“小的只是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似的……” 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希索的声音。 那护卫就看到顾璟的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到了他身后去。 有个神情凝肃的玄甲男子手中端着柄寒光闪烁的短弩,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对上顾璟的目光,冷淡地抬了抬眼。 顾璟唇角微微一挑,忽地微一矮身—— 那男子手中弩机一晃,顾璟背在身后的手先打出两个手势,合身向前,抬腿、屈膝撞了出去,来人探手来格的时候,少年已从靴筒中顺出一柄短刃,顺势转身,空气中激起一霎薄而雪亮的微光。 二人交手的短短片刻里,已经有一枚殷红的火花在高空中爆裂开来。 护卫们反应过来以后,很快就将来人制服在地上。 顾璟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细细地打量着他。 那人神色冷淡,即使是被缚着压在地上,也只是偏过了头,既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开口求饶。 就有人低声道:“郎君,此人身手十分了得。” 顾璟没有说话,神色间有些莫测。 树林中传来一阵整齐而沉稳的脚步声。 顾璟微微绷紧了身子。 就看到十余名与先前这名男子一般装束的玄甲从四面八方围拢了过来。 为首的男子面相十分年轻,脸上带着些笑意,高声道:“想不到顾家还有同伙送上门来。小郎君,我看你也不像是亡命江湖之徒,何必与这些人同流合污?若是愿意与我们走一趟,好好地说几句话,我家主人也不是不能网开一面。” 顾璟向后微仰,脊背抵在了树干上。 身边的护卫将地上的俘虏提了起来,挡在了他们的身前。 顾璟掌中的短刃就压到了他的脖颈间。 那为首的青年男子目光在那片雪亮的刀锋上转了一圈,缓缓收敛了笑意,道:“若是小郎君执意抗拒到底,那我们也只好得罪了!” 顾璟忽地微微一笑。 他容貌俊美,这样一笑之间,就有些与他方才的凌厉气质反差鲜明的温柔。 他手中的短刃轻轻地滑动,激起那人生理性的、难以抑制的战栗。 他身体绷得像一张弓似的,面上表情却与声音一样温和,缓缓地道:“不如就请你家主人到这里来,我也不是不能同他、好好地说几句话。” 第61章 ※ 顾璟语气和缓地说着话, 一双眼却在人群外逡巡。 他的护卫得了他的指令, 放出烟花之后就潜了出去, 接应驰援的人马。 云卓虽然为人跳脱,但应下的托付一向践行不违——人一直没有到,顾璟敛了敛眉。 那为首的玄甲青年面色却有些难看。 他张口正要说些什么,身后就有人低声道:“李炎。” 声音微微沉哑。 顾璟就看到那玄甲男子神情忽然恭敬起来, 侧过了身让了一步。 就有个穿着黑金广袖的年轻男子从人墙之后缓缓走了过来。 他眼底有一点几不可见的青色,像是一夜没有休息,但神情沉稳又笃定,又使他全然不显得疲惫。 顾璟对上他的目光,只觉得那一双狭长的眼睛里藏着雾气似的,让人看不清虚实。 他心中微微一凛,几乎是顷刻之间就生出一种戒惧之心——他甚至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情绪从何而来, 只是像遇到了比 自己强大无数倍的对手,因而生出天然的警兆似的, 让他竖起了不存在的耳朵和尾巴,亮出了自己锐利的爪牙。 那年轻男子看了他片刻, 微微地笑了笑。 他道:“能察细微,能辨不测。阿璟,你很出色。” 带着嘶哑的声音也十分的温和。 他口中说着话,没有理会场中所有人的反应, 径直走上前来。 顾璟确信自己不认识面前这个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的男人,但他用了一种很亲切的口吻唤他的名字“阿璟”,仿佛他们应该十分熟识似的。 少年握着刀的手一紧, 锐利的刃口在俘虏的颈上迫出一道血印。 那年轻男子却像是没有看到似的,抬起手来握住了他的腕——他来势并不快,但顾璟却就生生地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捏在他的腕上,稍一用力,指尖翻转,那刀就斜斜地飞了出去,卟地一声扎进了地里。 顾璟却抬了抬手,阻止了护卫们靠过来的动作,与他对视了片刻,忽地翘起了嘴角,道:“太子殿下,恕臣失礼了。” 夙延川看着少年与乃姊酷似的眉目,看似恭顺实则不驯的眼神,微微有些失笑。 他微一沉吟,温声道:“你姐姐十分的牵挂你,经常向我提起你们从前的琐事,说你十分的聪慧,今日一见才知道果然如是。” 他神情十分的诚恳,道:“我也是前几日收到的消息,昨天夜里才排查到此,你甫一回京就能察觉、追踪到这里来,就是瑟瑟知道了,也会十分欣慰的!” 少年听他说起顾瑟思念自己,果然面色就好了些许,微微转过头去压了压眉,沉声道:“看起来殿下已经解决了这件事,就不要告诉给姐姐知道了!” 夙延川无声地笑了笑,道了声“好”。 那种剑拔弩张的对峙气氛就缓了下来,无论是顾璟的护卫还是归骑都松了口气,李炎带着人扶了被顾璟俘虏的同僚下去。 夙延川这才问道:“我方才遇到了你的同伴,才知道你们的身份。此刻他在我庄中做客,阿璟,你是先去接上他,还是先去见你姐姐?” 他和顾璟都心知肚明,所谓的“遇到”和“做客”,不过是撞在了归骑的手里,被截下了而已,如今知道两边原来是自己人,才说的宛转些粉饰太平。 顾璟看了他一眼。 夙延川在江南华族之中,绝不是一个以行事温和、为人谦善著称的太子。 但从今日照面以来,他就一直表现得亲近又和煦。 少年停顿了片 分卷阅读86 刻,从善如流地道:“如此说来,还要偏劳殿下了。” 夙延川看出了少年的归心似箭,微微地笑了一笑,转头吩咐道:“为顾郎君备马。” ※ 垂柳长长的枝条依着吹拂的微风,鸥鸟展开灰白的翅膀斜斜地掠过水面。 静静的水潭边上忽地起了一阵笑语声。 有个就顿足不依道:“好肥的一条鱼,险险就要上钩了,偏叫你们惊了去。” 顾笙把她拉进了怀里,一面笑,一面安抚地道:“五妹妹,五妹妹,且换了我来,必定还你一条更大的。” 顾苒却握着顾瑟的小臂,声音压得低低的,急促地道:“动了动了,浮子动了。” 顾笙侧头就瞥见了这边,扬声笑盈盈地道:“阿苦,给我瞧瞧你是不是又喂了鱼!” 顾瑟就微微地嘟了嘴。 顾苒已经扶着她的手把竿收了上来,一面笑道:“这一回一定有,再不能看迟的。” 话音还没有落,众人就都看到了那收到了半空中的,空空如也的钩子。 钩尖上的一点寒光还在随着线轻轻地摆动,挂在上面的饵料却同吃饵的鱼一起不见了踪影。 众人都笑了起来。 从顾瑟坐到这里,还一条都没有钓上来。 顾苒连自己的竿都丢在一旁来帮她。 顾瑟笑着“哎”了一声,就把钓竿塞进了顾苒的手里,就拍了拍手,道:“我今日就信一回命,叫三姐姐替我报仇。” 连顾莞的唇角都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来。 众人笑闹过一回,仍旧歇了声响,垂钓的人重新抛下了钩子。 顾瑟抽了身,就闲闲地倚在了后头的美人靠上。 丫鬟往案上换上了新的茶水和瓜果。 夜雨朝霁,潭边石径上落红点点,路边苔痕薄绿,柳阴渐移,漏下斑驳碎金。 水面上吹来微腥而清冷的风。 顾瑟有些惬意地微微阖上了眼睛。 岁阑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悄声唤了句“姑娘”,在她耳畔低声回报道:“殿下带着个少年郎君来了,说是您的胞弟……” 少女惊喜地抬起了头。 ※ 厚重的青石台阶从广场上耸起,沿高台的石壁左右蜿蜒而上,凡三折、计一百九十九级。 内侍在石阶下就停住了脚步,另换了个等在阶前的葛衣道士在前方引路,带着一列身披苍袍、手执玉板的道士鱼贯向上走去。 谢守拙挺直了腰,走在队列的最末尾。 少年的意气与方外的爽阔糅杂于他一身,在一众蓄须而仙风道骨的中、老年里,俊秀而萧肃,像棵小白杨似的,格外的显眼。 那引路道士打量了他四、五回。 谢守拙只当作没有看到一般,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他身后,走完了最后一级台阶。 巍巍升龙台,峨峨问仙殿。 一踏上百尺高的升龙台,浩荡的天风刹那间席卷而来,鼓荡的襟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峨峨高耸的庑殿顶镶入青天与白云之间,明金色的琉璃瓦反射着日光,刺得人眼目生出痛意。 天风吹过檐下的铁马,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声响。 袅袅如仙云的烟气从大开的朱红色殿门中流淌而出。 队列中忽然传来低而嘈杂的声响,排在中间的一个道士大约是因为难以承受这煌煌不可逼视的天威,忽然昏厥过去,引发了一小阵骚动。 但那声响也很快就平息了,那道士像是个破旧的麻袋似的,被戍卫在殿前的金吾卫利落地拖了下去。 风在高台上盘旋呼啸,谢守拙垂着头恭谨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候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金吾卫上前来,重新搜查了他的衣衫里外有没有藏着凶器,连髻上的簪子都没有放过,仔细地查过一遍之后,才示意他可以过去了。 赤着脚的宫娥柔软的足底走在地上丝毫没有声响,手中提着青玉雕成的莲花宫灯,引他从侧门进入殿中。 重重叠叠的青色积雪纱帐幔随着穿堂的风飞舞翻卷。 广阔而深邃的大殿中央,立着一尊高大、厚重的青铜丹鼎,流水似的白烟从上方的鼎口涌动,又沿着鼎壁倾泻而下。 大燕朝的帝君就盘膝坐在铜鼎前方的蒲团上,微微合着眼,面上的神色在垂落的轻纱遮掩下难以窥视和揣摩。 谢守拙微微屏息。 引路的宫人像忽然出 现时一样悄然地退了下去。 他伏下身去,感受到庆和帝的平和而淡漠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数代以来,燕朝君王对佛道的态度一向亲而不狎,皇帝本人表现出对宗教的信仰,是从世宗天授皇帝开始的。 庆和帝年轻时也曾态度淡薄。 但自从庆和七年,羌人险些再度叩关而入之后,皇帝就开始逐渐地亲信起道士来。 这种亲近,在庆和十八年之后变得尤为鲜明。 十八年秋,皇帝不顾中书令的一力劝阻,征发民夫十万,在宫内筑百尺高台,亲为拟名“升龙”,又于台上起大殿,为日常听经、悟道之所,其形制之轩伟富丽,直逼皇宫主殿太极殿。 ——当时的中书令,还是谢守拙的祖父谢正英在位。 谢正英致仕之后,中书令之位就此空悬。 庆和十三年,谢守拙连夺壶州小三元,九月北上千里,拜入还真观观主、北地道门大能度玄上师门下。 庆和十八年,谢正英劝阻皇帝不成之后,亲自到还真观中见了谢守拙。 谢守拙将额头抵在问仙殿冰冷的泥金地砖上,比镜面还要净洁光亮的地面映着他一双沉黑色的眼睛。 他在与自己的漫长对视里,敛去了那一点秘而不宣的不甘。 “还真观小道谢守拙,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首传来的声音温和而不辨喜怒,道:“平身。” 谢守拙挺直了腰,跪坐在地上,微微垂着眼,重新谢恩。 也许是他罕见的年少吸引了皇帝的注意,庆和帝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了片刻,才嘉许似地道:“卿家青词写得甚好。” 皇帝略略抬了抬手,止住了年轻的道士要再次伏身谢恩的动作,问道:“朕观卿家甚是年少,缘何不取个功名在身,反而遁出方外?” 第62章 ※ 皇帝的话问得十分平和, 谢守拙却觉得背后渗出微微的汗来, 无声无息地湿透了中衣。 他恭谨地再叩首, 调匀了呼吸,才静下声缓缓地道:“昔小道在家中时,也曾读圣贤之书,取功名二三, 而心中时常有憾……时明主临堂,群贤在朝,而天下人中,犹有抱恨不驯之辈……” “臣欲以身赴道,惟愿吾皇可垂衣拱手,而治盛世太平。” 少年人声音沉稳和缓,词句之中却仍犹带些飞扬锐意, 一段话的工 分卷阅读87 夫,自称就从“小道”变成了“臣”。 庆和帝听在耳中, 就微微地笑了起来,问道:“卿说在家时也曾读书?” 谢守拙沉声道:“回陛下, 臣籍贯壶州,是庆和十三年秋科的举人。” “举人。”庆和帝有些玩味地念了一句。 有个宫人捧着托盘跪在了天子的脚边。 庆和帝拿起了盘中的书折,随意地翻看了几眼,就合了起来, 看着谢守拙微微地笑,道:“壶州解元,卿家实在是过谦了。谢氏家学渊源, 难怪可以教导出卿家这样深慰朕心的少年郎。” 他像是十分满意似的,道:“谢中书忠公体国,赏犀角如意一对。” 皇帝轻描淡写地道:“朕记得太常寺卿病养了七、八个月了,郗卿劳苦功高,朕也不能不体谅,让郗卿好好地在家里养病吧。” 他的目光落在跪伏在面前的少年道士身上,丝毫没有停顿地继续道:“就擢谢卿补上此缺,旬内赴任。” 太常卿,正三品的主官。 谢守拙今年才只有十九岁。 顾九识为官二十年,是众所周知的天子宠臣,今年右迁梁州刺史,也不过是三品职官。 少年跪在地上,冰冷的泥金地砖反射着问仙殿彩绘瑞兽的承尘,影绰深邃的梁柱……徐风与云烟在他膝前盘旋,他知道在他的身后,大殿之外,是高远浩瀚的青冥,和一峰孤柱的高台……大地在百尺之下,而他是孤悬的蝼蚁。 他慢慢地道:“臣,必不负陛下所望。” ※ 少女推开了半合的窗屉。 徐徐的凉风倏尔间涌入了房间里。 温柔的日光泼洒进来,将裙裾、袖口和瓷白的肌肤都笼上薄薄的光晕。 她回过头来,神色温柔而欢喜地看着桌子对面支颐望过来的少年。 顾璟下意识地弯了弯唇,又唤了一声道:“姐姐!” 少年人肩膀还有些削薄,眉宇间有些青涩之气,但姿态凌冽萧肃,肩脊笔挺,使他生出些无端的穆然。 他长大了! 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弟弟。 原来他十四、五岁的时候,是这般一副模样。 顾瑟觉得眼前微微有些模糊。 她掩饰似地低下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柔声道:“前面接了你的信,里头说归期还没有定,一时竟没有想到这样的快。” 顾璟道:“原本留了时间要在路上做些功课,但做得比预期快些,回来也就早些。” 顾瑟胡乱地点头。 她半垂着头侧过脸去,指尖拭去了一点湿意,才重新抬起头来看着顾璟,道:“娘亲一定高兴极了,祖父、祖母也都一向牵挂你……去年外祖父还说,想把你在身边多留一年半载,再回来下场的,祖母听见了,怏怏了好些时日……” 她眼眶有些遮不去的红润。 顾璟看在眼里,声音就有些凝涩,沉默了片刻,才道:“姐姐放心,我一定会考个状元回来的。” 他望着顾瑟,神色恳切又有些低落,道:“然后就再也不走了,都在京里陪着姐姐。” 顾瑟忍不住笑了一声,道:“考了状元就要选官,选了官总要出京去的,难道你要在京里做一辈子的翰林不成。” 少年端正肃穆的神色间就闪过一丝懊恼。 顾瑟弯了弯眼,从这个打一见面就努力维持着“成熟”、“稳重”姿态的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点当年那个会抱着自己的手臂撒娇的小孩儿的影子。 她心中百感交集。 顾璟察觉到她的沉默,有些疑惑地看了过来。 顾瑟柔声道:“不是说好了要带给我江南的特产?我从接着信就等了好久了!” 顾璟压了压眉,道:“我来的路上遇到了太子殿下,借了殿下的快马早到了一步,辎重行李随后才来。” 他提起夙延川的态度让顾瑟觉得有些难以言喻的微妙。 而少年仿佛并不想提到这个人似的,很快地转移了话题,道:“可惜爹爹和姐姐都离开了开原,我也没有机会去看一看,听说那边水网密集,稼穑也与其他州县十分不同……” 顾瑟就含笑和他说着别的话,得了消息的云弗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时母子、姊弟重又有一番契阔。 ※ 顾璟阔别数年的归来算得上顾家的一件大事。 顾氏人丁单薄,在顾璟之前,京中只有二房的长子顾匡。顾九识前途无量,而膝下子嗣空虚,也一直是钟老夫人的一块心病。&l t;/p> 从郁川的庄子上回来以后,那些同顾氏有旧的门庭开始纷纷地邀约顾璟赴宴、交游。 他抽了个时间,去见了承诺与他共同保有一个秘密的太子。 “这件事能被摸查出来,还多亏了瑟瑟。”夙延川双目炯炯地看着他:“阿璟,你的姐姐并不是一个只能在深闺里等待别人解救她、保护她的娇弱女子。” “但只要我能,我就要倾尽全力去保护姐姐。” 少年的眼神也固执而坚毅。 夙延川微微地叹了口气。 他指了指面前厚厚的初查结果,道:“当日吏部文选司死了一个小吏,因为卷进了一起别的事情里,被瑟瑟留意到了,京兆府打算含糊地当作意外揭过去,瑟瑟就递了话到潜渊卫,从头稽查此事……” 就查出了这名小吏在颍川乡下的伯父忽然盖起了房子,银钱的来历却有些蹊跷,这才接上了线索。 “颍川顾氏私蓄死士,其谋也大。两顾同宗同源,恐怕难堵悠悠众口。”夙延川神色淡淡的,就将这叠书卷推到了顾璟面前:“人心惟危!你既然要保护你姐姐,那就总要担起你这一支的担子来。” 他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倔强而锋利的少年郎,沉声道:“回去好好地想一想,也让我看一看,你会怎么做。” ※ 顾璟满腹心事地回了府,一直到晚上顾瑟在樵荫堂上房遇见了他,还能看到少年眉宇间淡淡的郁气。 顾瑟在这府中想知道谁的行踪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稍稍一问就知道顾璟午间出去见了谁。 第二天她收了夙延川的信,约她在鹿溟赏花的时候,她笑盈盈地问他:“殿下昨儿同阿璟说了什么?我瞧着只怕夜里都没有睡好。” 少女斜斜地倚在二楼廊下的美人靠上,半树海棠掩映着日色,柔软的清风拂过枝叶和少女乌黑的发鬓,簌簌落下满地胭粉的花瓣,有一片不偏不倚地挂在她的发梢。 夙延川探过身去,将那片花瓣摘在了手中,指腹下意识地轻轻碾动。 花的骨肉柔软又细腻,微微地生凉。 他低低地笑了笑,道:“少年须负凌云志,不到青霄不肯休。瑟瑟要体谅他的心事才是。” 顾瑟微微地鼓了鼓腮。 她这样慵懒又娇俏的姿态,与她平日里的清冽 分卷阅读88 萧肃迥然不同,却让夙延川眼神微微发暗。 他掩饰似地清了清嗓子,移开了视线,却又很快转了回来,仍旧专注地凝视着她,一面没话找话般地问道:“阿璟可取了字?” 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顾瑟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他才十四岁不到呢,又不急着支应门庭,哪有这样早拟字的。” 夙延川就随口道:“那到时候,我来为他取个字罢。” 顾瑟笑道:“殿下也不亏,只是却要先争过我外祖父和他的一班老友,个个都是江南名儒,唇枪舌剑起来,一场就辩出一本书……不然殿下以为何以阿璟的师门名分至今都没有定下来,竟是谁都不肯让一步呢。” 她眼波微转,看着夙延川,笑盈盈地道:“倒是我也没有取字!可见如今在殿下心里,我都要退上一射之地了。” 神态十分的娇憨明丽,让夙延川微微有些失笑。 他忽然握住了顾瑟搭在栏杆上的那一只手,倾过身来,顾瑟下意识地闭上了眼,额角一点柔暖的触感一触而离。 龙涎香的气息笼住了她。 她在握着她手的那一只掌心的力度里感受到了他的克制和珍惜。 就听见男人微微含哑的声音带着笑意,低沉而温柔地在她耳边道:“同一班大儒争一争有什么关系,但我可不敢同岳父大人相争……我觊觎他的掌上明珠,还盼着把岳父大人哄顺心了,早早地把这个心肝儿嫁给我,往后朝夕冬夏,岁岁相守……” “岂在一个字上。” 他语气太过温柔,而气息又太过灼烈,让顾瑟忍不住地侧过了头去,将脸埋在了臂弯里。 夙延川看着女孩儿露在衣袖的皱褶间、红玉一样快要滴出血来的玲珑耳廓,喉间溢出愉悦的低笑声。 第63章 ※ “瑟瑟。” 夙延川抚了抚她的发丝, 低柔地唤她的名字。 顾瑟枕在臂上, 侧过脸来看他, 眸子里因为羞涩而泛起的水意尚未褪去,像一汪清透的泉。 夙延川忽然探过臂去,握着她但盈一握的腰,稍稍地用力。 他臂力惊人, 轻易挽得开六、七十石的弓,少女一点轻盈的重量在他掌中宛如一片蝴蝶似的,被他毫不费力地举了起来。 顾瑟只来得及短促地惊呼了一声,就已经落进他的怀里。 她跪坐在他的腿上,两只手搭上了他的肩,勉强地支撑起了身体的平衡。 夙延川却抵着她的额与她对视,一双眼比星子还要明亮, 满满的都是笑意。 “瑟瑟,瑟瑟。” 他一直唤着她的名字, 声音又低沉又柔和。 “海寰清宴”的龙涎与沉檀香气霸道地占领了两人之间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顾瑟手脚都有些发软,几乎承受不住他专注而灼烫的目光, 羽睫扑朔着垂了下去。 预备着吃用和听传的内侍、丫鬟们轻手轻脚做事的声音不知何时彻底地消隐了,耳畔只有风吹花叶的簌簌声,偶尔响起一、两声早蝉的长鸣。 扶在顾瑟脑后的手微微用了一点力,夙延川偏过头去, 衔住了女孩儿花瓣一般柔软的唇。 ※ 顾瑟红着耳廓和脖颈,一直到坐上外表低调而内饰华丽舒适的马车,被夙延川一路体贴地送进了家门, 都没有再看这位眉眼含笑的太子殿下一眼。 顾苒的夫家姜氏再次请了冰人上门议定婚期。 周婚六礼,孝前已走过了纳彩、问名、纳吉三节。顾家低头嫁女,不求重聘,姜家抬头娶媳,却未免有些气弱。 当时也是因为两家还没有议定聘礼的章程,姜老夫人就过世了,才耽搁了下来。 如今两家儿女年纪都大了些,姜老爷还是七品的四门博士,顾老太爷却已经官至尚书左仆射,入政事堂为同平章事,顾苒的姊妹又做了待嫁的太子妃,姜家不免更矮了一头。 二夫人蒋氏房里的大丫鬟来樵荫堂告罪,说蒋氏身体不适,太医叮嘱要静养些时日。 钟老夫人冷笑道:“不过是个姐儿,还眼看着就要嫁出去了,她都这样的一点脸面也不肯留。” 索性就把顾苒的亲事托付给了云弗。 云弗也没有犹豫地接了下来。 顾瑟没有想到钟老夫人和蒋氏之间的关系,在风平浪静之下已经紧绷到了这样的地步。 她坐在美人榻上,像是闲聊似的拿银签子插着梨蕊剥好的葡萄,一面问她:“前些年记得二婶的家里人就要上京来的,后来不知道是怎么样了?” 梨蕊笑道:“听说蒋家的舅爷一心只想读书,后来落了第,仍旧回乡去了,统共来府上也不过一、两回……二夫人心里头大约也不大爽利,上回出了截留年礼的事,二夫人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有些微哂。 顾瑟不由问道:“年礼又是怎么回事?” “二房掌事的妈妈蒋富家的,原是二夫人的配房,前岁预备给二夫人娘家的年礼的时候,私底下截了半车,充作是被山匪劫走了,却悄悄地换了银钱拿去放贷。” 家生子之间隐秘复杂的关系、消息网络,加上这件事当时闹了开来,颇有些声势,让梨蕊说起来头头是道,她笑着道:“隔了两、三个月,那蒋富家的发了昏,看中了大少爷房里的藕清姐姐,要说给她家那个烂酒鬼儿子,不知道怎么的,就把这件事情忽地揭了开来。” “后来二夫人各打了五十大板,藕清姐姐给撵了出去,不知道落在了哪里,那蒋富家的拿了银子回来,就在外头呆了大半年,仍旧在二夫人院子里走动……” 这也太荒唐了些! 蒋氏怎么说也是耕读之家出身,当日钟老夫人选的儿媳,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不但和娘家几乎算得上断绝了走动,连身边的仆从都这样地放纵,这到底是下娘家的面子,还是为了一点银钱不顾脸面了呢? 顾瑟听得说不出话来,难以置信地去见了云弗。 云弗却微微地叹了口气。 “你也长大了,将来嫁了出去不在家里,更何况你是要做娘娘的了,这些事原本不必让你操心。” 她看着顾瑟忧虑而沉静的眸子,安抚地道:“你二婶是你二叔自己看中的,你二叔又不是承重子孙,只要能把他们的小日子过好,也就行了!” 什么叫“你二叔自己看中的”? 顾瑟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句子,道:“我记得二叔和二婶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该是个问句,但她语气平缓,更像是陈述。 云弗面上显出了一点复杂的表情。 顾瑟感受到了母亲的抗拒之意,也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提起了另一桩事。 去郁川的那一日她在马车上半睡半醒地听了一耳朵,后来又召闻 分卷阅读89 音和闻藤细细地问了一回话,这时一一地说给云弗听了,看到母亲的面色凝重起来,又温声宽慰她:“娘亲也不必过于担忧,如今既察觉了,处置起来反而是末节,怕的反而是他们能瞒得死死的。” 云弗点了点头。 她神色只是初时沉了片刻,这时已经恢复过来,笑着拍了拍顾瑟的手,道:“我有章程,你不必挂记。” 又将面前的少女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笑道:“阿璟带了一船的东西回来,都是你外祖父给你们姐弟预备的,你抽个工夫也去库房瞧一瞧,看看有没有喜欢的,记了册子搬回你院子里头去……” 话题就转移到了凌州的风物、工艺上去。 ※ 顾瑟把蒋氏的事记在了心里。 顾苒来池棠馆做客。 她因为备嫁的缘故,已经有些时候没有出过绣阁的门——这原不是顾家的规矩,但她性情柔顺惯了,又明知道自己不得嫡母的喜欢,索性就自己停了出门,在二房像个隐形人一样地过活。 “只求能顺顺利利地把出阁前的这段日子过去。” 她长久不见风日,面色有些不健康的苍白,唇色也有些寡淡,整个人像一枝风中摇曳的小白花似的,但眼瞳中却有些期待而欢喜的光,微微羞赧地看着顾瑟,道:“母亲本来就身体不适,何必再为了我生出别的不妥来。” 顾瑟笑着为她斟茶,不去戳穿她替蒋氏粉饰的太平脸面:“那姐姐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顾苒睁大了眼睛,看她的神情有些怔愣,道:“这会子正好大姐姐去探望母亲,母亲有大姐和莞姐儿的陪伴,心情也好些……” 她看着顾瑟低敛的眸子,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似的,一时有些迟疑。 虽然从郁川的时候,她就隐隐觉得大姐和四妹之间有些微妙,但说到底顾笙和顾瑟才是同父同母生的,她不过是个隔房庶出的堂姊妹,有些话说出来倒有些以疏间亲的味道。 她心思细腻,一向颇有些草食性小动物的警觉和分寸感。 犹豫了片刻,顾苒低声道:“大姐姐没有来找你吗?” 到底还是把这句有些不妥当的话问了出来。 顾瑟对着她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虽然是姐妹,也没有长久在一处的道理。” 顾苒就涨红了脸,道:“四妹妹,我……” 有些慌乱地就要站起身来。 顾瑟安抚地搭了她的手,道:“三姐姐!” 顾苒低了低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顾瑟道:“我知道三姐姐许久不出门了,能专程来一趟,就为了把这件事告诉我,我心里会记着。” 顾苒没有说话,顾瑟却感觉到被她搭着的那只手捏紧了掌心的帕子,在微微地颤抖。 她就将声音放的更柔了些,道:“我如今确有一事,只有三姐姐可以帮我。” 顾苒抬起头来,顾瑟看见了她泛红的眼眶和湿润的眼瞳,她低声道:“四妹妹,若不是大伯母……你只管说就是。” ※ 宫中突然传出了百花宴的请帖。 受邀的女眷依例预备好了衣服首饰,许多人才注意到这一次帖子的落款既不是太后娘娘的寿康宫,也不是冉贵妃的昭庆宫,而是从今上登基以后就几乎没有发过声的喻和宫。 皇后娘娘的宫室。 钟老夫人看着顾瑟微微地笑,意有所指地道:“皇后娘娘十分的疼爱子侄。” 顾瑟也抿嘴微微一笑。 钟老夫人又道:“只是娘娘修身养性的时候有些久了,瑟姐儿到时候多在太后娘娘身边陪伴才是。” 她如今已接了赐婚圣旨,只是还没有完婚,但她当这样的场合陪侍在白太后左右,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甚至也不能说她是媚上,只能赞她纯孝。 顾瑟屈膝应了。 赴宴当天,满京城的贵族女眷候在通明门门口等待查验,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人腿都微微有些颤抖的时候,就先有寿康宫的内侍带了小轿出来,姿态恭敬地请人:“太后娘娘召见顾四娘子”。 顾瑟看着日色,又看了看身边的母亲和姊妹,微微有些迟疑。 云弗低声道:“你先去罢!太后娘娘疼爱你才会记得你,我们在这里等一等都是小事。” 那内侍忙笑道:“还请夫人安心。皇后娘娘行事自有章法,太后娘娘却也想先见几位贵人,四娘子不如先随奴婢来吧,后头还有人随后就到。” 看来凌皇后把人撂在宫门口的安排,一样也惹了太后的不虞了。 顾瑟微微一笑,再听小内侍说了“几位贵人”,又说“随后就到”,这才握了握云弗的手,上了轿子。 第64章 ※ 除去最初等候时的这一点不愉快, 宴会的景致和菜肴尚且算得上美轮美奂。 让顾瑟稍有些意外的是冉贵妃竟然也出席了。 凌皇后忽然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即返回大伽陀园, 反而在宫中住了下来, 重新回到了封锁多年的喻和宫,这件事多多少少有些微妙。 这之前的许多年里,冉贵妃独照宫闱,盛宠不衰, 除了没有拿到代表宫权的凤印,在宫中一直有“副后”的声势和权柄。 皇后回宫,她受到的影响该是最多的,但看她此刻姿态却一如往常。 她笑吟吟地对着凌皇后举杯,说“臣妾敬皇后娘娘”。 凌皇后却眼风都没有扫过她,低声对身边的凌画约说着什么。 冉贵妃也不恼,自得其乐似地自己喝了那杯酒。 上来觐见皇后娘娘的夫人不小心窥见了后妃不睦的这一幕, 诺诺地低下了头。 凌皇后就露出个微微有些厌倦的表情,被凌画约在桌子底下扯了扯衣袖, 才淡淡地道:“罢了,你先下去吧。” 那夫人退下了, 顷刻间就另有人被引了上来。 也许是因为许久没有召见过命妇,凌皇后显得十分耐心,大有一种要将满殿的女眷都传召一遍的架势,一时莺声燕语的, 十分的明媚。 顾瑟看见白太后面上有些困倦,便放低了音量柔声道:“娘娘夜里没有睡好,可要到后头去歇一歇?“ 白太后却拍了拍她的手, 也温声道:“罢了,我在这里坐一坐。倒是你这个年纪,干在我这里耗着也没有意思,要去找你的小朋友们说说话就只管去。” 顾瑟知道她到底还是想撑着皇后娘娘的脸面。 凌皇后离宫多年,乍然归来,虽然身份、地位还在,但落到琐事上终归还要依仗低品阶的侍人,这些人成事或许不易,坏事却常常轻而易举。 单看上午那么多命妇被堵在宫门外,谁都知道这里面有猫腻。 顾瑟微微抿嘴。 只怕是连太后娘娘也没有想到凌皇后竟连一个宫门都处置 分卷阅读90 不明白……看宴中的井井有条,同之前截然不是一路手笔。 她心中微微有些感慨,笑盈盈地攀住了白太后的手臂,道:“能在您这里光明正大地躲懒,我求都求不来呢,做什么给自己找事情做。” 白太后就笑着点了点她的额。 顾瑟笑着摸了摸桌上的泥壶。 眼角的余光就瞥到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个内侍在那里站了站,做了个手势。 她不动声色地道:“我去给您煮一壶苡仁茶来。” 白太后含笑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顾瑟站起身来,就在寿康宫女官的引路下从殿后转了出去。 鹤鸣殿是宫中常用来设宴的所在,侧后有个小小的耳房,是专门给贵人预备的茶房,逢这种时候就生起火来,尚食局的典膳、典酝女官亲自守在这里。 见到顾瑟过来,都笑盈盈地屈膝行礼,问她“有什么吩咐”。 顾瑟就交代了“煮一壶苡仁茶”:“给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用,按御医发的条子来,务必不要过甜。” 女官们又屈膝应了。 屋中闷热,顾瑟就站在廊下。 就有个一旁的小内侍端了点心上来,放在了小石桌上,笑着叫了声“太子妃娘娘”:“都是新出锅的,倘若不合心意,娘娘只管叫奴婢换来。” 顾瑟如今还没有出阁,这称呼其实稍有些逾越,只是夙延川早就有过吩咐,东宫的侍人就都这样叫了起来。 这原本是她已经听惯了,但这一次想起那个不免孟浪的男人,就有些微的窘迫。 罪魁祸首不在面前,她只是含笑对那内侍点了点头。 那内侍就安静地退到了一旁。 这盘糕点口味与送上桌的略有不同,摆盘也精致,顾瑟就随意地拈了一枚慢慢地吃。 拿到第四、五块的时候,盘中花萼一样的格局被拆开了,她指尖微微一动,就从里头抽了一只蜡封的小纸筒出来。 顾瑟一时有些好奇。 会用这样的手段传话,想必不是什么火急火燎的大事,否则那小内侍不会这样的不紧不慢。 她隔着帕子拆开了纸卷。 不长的纸笺展不开纵横桀骜的笔迹,那人落笔时显然刻意地收敛过,对她说秦王夙延庚私底下回到了京城,交代她务必要跟在太后身边不要随意走动,无论要去哪里都要带足人手。 “此间事议毕,便去见你”。 顾瑟微微敛眉。 今日不逢朔望,是常朝,但拖到这个时候朝参还没有结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难以决议的事。 典膳女官煮好了茶,盛在了托盘上。 顾瑟看着她微微地笑,也没有说“我拿进去就好”,就带着她回殿中去。 白太后看见她和宫人一前一后地回来,笑着拉了她的手,又给面子地抿了口新煮的茶水,赞了句“好”,封了赏封。 女官喜不自胜地拜谢,一面觉得这位未上任的太子妃娘娘着实是个宽厚的妙人。 她退了下去,白太后才笑吟吟地看了顾瑟一眼,道:“你这个丫头,未免也太谨小慎微了些。你是川哥儿选的人,你给的体面就是川哥儿给的体面,何必这样的瞻前顾后。” 顾瑟心里记挂着夙延庚回京的事,闻言打起了精神,故意笑道:“您可瞧错了我,我分明是舍不得这点赏银……” 这样地说着话,就感觉到斜对面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望了回去。 就看到冉贵妃唇角衔着蜜蜡的酒盅,对着她笑了一笑。 顾瑟微微地低下了头,再抬头时,冉贵妃的目光已经收回了目光,对着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席面屈了屈膝,道:“臣妾有些乏,请暂先告退了。” 凌皇后这一次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贵妃海棠春睡,连本宫都曾耳闻,只是从来不曾目睹。不如贵妃就在这里歇一歇,也叫本宫开一开眼。” 冉贵妃掩口娇笑道:“臣妾蒲柳之姿,在娘娘面前就如烛火之光,哪里当得起娘娘的盛赞。” 竟就搭着宫娥的手扬长而去。 凌皇后气得手都有些发抖。 白太后忽然淡淡地道:“冉氏。” 已经穿过满地跪伏的裙摆走到殿门口的冉贵妃身形僵了僵,缓缓地转了回来,道:“太后娘娘。” 顾瑟看在眼里,心中微微一哂。 白太后已经转过头来,对顾瑟道:“去叫尚宫来,为贵妃送上一本。” 明着说冉贵妃无礼。 < p> 冉贵妃面色一变。 她死死地扣住了掌心里宫娥的手臂,尖尖的金属护甲几乎抠进了肉里。 那宫娥咽下了嘴边的惊叫,大气也不敢出。 众人没想到一直坐在那里万事不挂心的白太后会在这个时候显出这样的强硬,都不由得屏息。 就听见凌皇后道:“姨母,管教六宫是我的分内之事,不如我亲自来……” 白太后却只是看了她一眼。 她什么都没有说,凌皇后却仿佛听到她冷冷地问着:“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凌皇后面上一阵白、一阵红的。 顾瑟握着白太后的衣袖轻轻地摇了摇,就站起身来。 她才发觉自己手心也有些潮湿。 宫中凡有事,尚宫局都要安排女史候在左近听传,这时已经赶了过来。 她恭恭敬敬地打开了手中的扁木匣,将内里的书册呈现出来,跟在了顾瑟的身后。 云弗心中有些焦虑。 白太后说了这样的话,方才在皇后面前还气焰滔天的冉贵妃却不敢出声,贵妃心中对太后的忌惮可见一斑。 但这一本从顾瑟手里递上去,冉贵妃不敢明着对白太后不敬,却必定恨毒了亲手折她脸面的顾瑟。 她不由自主地稍稍抬起了头。 时已入夏,帝都也早就到了着纱的节令,十二重停云纱的襕裙拂过朱红色的地毯,不紧不慢地在她面前缓步走过去。 步履端正、从容,每一步的长短像是尺子量出来的一样齐整。 冉贵妃站在原地,目光死死地盯着顾瑟。 顾瑟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神色像是要去同面前的人叙话去一样的柔和。 在冉贵妃面前站定的时候,甚至还微微地点头致意。 她姿态太过平静、谦卑,让冉贵妃轻蔑地勾起了饱满的红唇。 她却就抬起手来,从女官举着的木匣中取出了那一册并不算厚的书。 不是孤本,这一本该是由宫中的书局印发,形制十分精美,靛蓝色的封皮有些硬度,顾瑟学过装裱,这时候还有闲情摸了摸纸张的触感,猜测用的是彭蠡的一刀纸还是后韶的香云纸。 她平平地托着这册书,递到了冉贵妃的面前。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这样的温柔平和的模样,冉贵妃目光阴鸷 分卷阅读91 地看定了她,道:“依本宫来看,更需要这的,恐怕是顾四娘子你才是。” 顾瑟微微地笑着,道:“不知贵妃娘娘是以什么身份赐我?” 当朝太子是中宫嫡出,顾瑟是赐了婚的准太子妃,不入品级之内。她说这样的话,几乎在明明白白地当着面刺冉贵妃是妾妃。 顾瑟好像没有看到冉贵妃要把她生吞了的眼神似的,柔声道:“长者赐,不可辞。您若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怕要补的不只是这一门。” 凡四十六篇,只是其一。 顾瑟偏偏引了一句,若是冉贵妃不接这“赏赐”,白太后既摆明了态度,恐怕当真不会多给她留脸面,顺势再“赐”一卷下来,冉氏恐怕当即就要声名狼藉。 第65章 ※ 冉贵妃冷冷地看着顾瑟。 顾瑟也沉静地回视着她。 冉贵妃就微微地点了点头, 道:“顾四娘子, 你很好。” 她抬起手来, 鎏金的甲套捏住了那册薄薄的书卷。 顾瑟稳稳地拖着书底,轻声提醒道:“娘娘拿稳了,可不要掉了。” 冉贵妃红唇微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她的掌心擦过顾瑟的手指, 有一种毒蛇爬过一般的湿凉和黏腻。 冉贵妃又深深地看了顾瑟一眼,将那册丢到了身边的宫娥的怀里,扶着她的手摇摇地离开了。 黄晚琼就看到白太后微微地点了点头,道:“瑟瑟,回来吃茶。” 给足了宠爱和脸面。 顾瑟果然笑盈盈地走了回来,仍旧温顺地坐在白太后的身边,像是无事发生过一般。 白太后这才轻描淡写地道:“都跪着做什么, 快起来。” 女官适时地道:“娘娘,莲子饮已酿好了, 可要进上来?” 顾瑟看了滴漏里的时刻,低声道:“我来时看外头起了伞盖, 若是要移驾观景台,这一会倒正好风光。” 白太后点了头,却道:“皇后,你带着她们出去顽罢, 我就在这里歇一歇。” 凌皇后站起身来,恭声应是。 众人流水似地退了出去。 顾瑟就从几案上取了美人锤,轻轻地为白太后捶腿。 白太后歪在榻上, 含笑道:“你也出去同她们说说话、闹一闹才是,湖风吹一吹,整个人都豁亮些。” 鹤鸣殿在澄明湖北,出了殿门走一小段抄手游廊,就是一座四阔高台,湖光山色俱在眼底,景色十分动人。 白太后道:“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可像个假小子似的,那时候先帝爷都拉不住我……” 言辞之间就有些唏嘘。 顾瑟垂了垂睫。 世宗朝后宫繁盛,虽然如今回头去看,只觉得白皇后中宫主位坐得稳稳的,但恐怕这一生也曾有过许多波折。 她笑道:“您就是现在,也是活得顶顶自在的老夫人!” 她手里不轻不重地敲着,一面调侃似地道:“我就是那最奸猾爱躲懒的小孙子,不学无术,只想讨好了老太太,看着我顺眼,好多给我点零花钱……” 白太后就忍俊不禁地捏了捏少女粉润的面颊。 ※ 被冉贵妃搭着手的宫女桃白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 内侍担着空荡荡的肩舆,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午后的阳光微微有些灼烫,换做是平日里,贵妃娘娘早已上了车,或是令人支起伞盖遮阳,如今却像是无动于衷似的走在大太阳底下。 一行人走到昭庆宫的转角,一墙之隔的宫室内却传出了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影影绰绰地有男子低低的语声。 桃白心中暗暗惊呼一声“不好”,悄悄地侧过眼去,果然见到冉贵妃面上微微地扭曲了一霎。 主子不在,宫中本该寂寂无声。 更何况宫中男子…… 冉贵妃已经甩开了她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地迈进了大门。 与人调笑的宫女面对着门口,眼尖地看到了进门的人影,不由得惊呼一声,推开了压在她身上的男子,拢了拢胸口揉开的衣衫,匆忙地跪了下去,道:“贵妃娘娘。” 声音因为慌乱 而有些尖锐。 那男子就揉了揉耳朵,站起身来,面上有些被强行打断的不虞,到底还是放软了语气,道:“母妃,你怎么回来了?” 冉贵妃闭了闭眼。 她没有理会夙延庚的话,而是霍地回过头去,一双眼在涌进门来的宫人、内侍身上刀刮似地转了一圈,冷冷地点了名道:“桃白!” 人人都知道桃白是昭庆宫的掌事女官,也是最受贵妃娘娘倚重的心腹。 桃白的面色比方才刚刚隔墙听到男女的嬉戏声还要难看,稍稍向前站了一步,道:“娘娘放心。” 门口的众人呼啦啦地跪了下去,面色纸一样的苍白,砰砰地磕头,喊着“娘娘饶命”。 桃白垂眸道:“闭嘴。” 声音十分的阴冷。 她抿起嘴招了招手,就有健壮而沉默的婆子走上前来,迅速地将人都押住了,跟在她身后走下游廊去。 冉贵妃这才回过头来。 夙延庚已经绕过假山花树走了过来,笑道:“母妃怎么这样怕人,是谁得罪了母妃,儿子替母妃去处置了他。” 冉贵妃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儿子。 他如今已经有十九岁,身材高大,眉眼俊美,神态轻佻又风流,完全没有把自己做了什么当做一回事似的放在心上。 她一言不发地抬起手来,“啪”地一个耳光甩在了他的脸上。 那一声实在响亮又清脆,夙延庚捂着脸颊,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不可置信地道:“你打我?!” 冉贵妃冷冷地道:“谁让你这个时候回京的?” 夙延庚几乎要跳起来,道:“难道不是你写信要我回京?” 冉贵妃目光像刀子似地看过来,让他微微不自然地侧过了头去,道:“不过是耽误了些时日罢了。” 冉贵妃道:“三个月前的信,要你万寿节前赶回京来,如今万寿节早就过去,你回来又有什么用?淫乱宫闱?还是想要我和你妹妹陪你一起死?” 她独宠宫闱二十年,皇后不在宫中,其他宫妃都不曾生育过。 可是昭庆宫除了后来的六公主,也没能再传出过喜讯。 夙延庚是冉贵妃唯一的儿子。 他还是第一次在母亲的面上看到这样明晃晃的、不加掩饰的失望。 他恼羞成怒地道:“你不是说这宫里只有你一个吗?又不是父皇的女人,我就是看上了又能怎样……” 太后半开半合的眼睛和顾氏那张看似温和实则高傲的脸庞浮现在冉贵妃眼前。 一个从来都不正眼看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赏给 分卷阅读92 她规矩。 一个笑吟吟地看过来,问她“你以什么身份赐我?” 东宫之主,嫡妻之位。 就是一个“名分”,就能将人按得死死的,在大义面前抬都抬不起头来。 冉贵妃厉声道:“够了!” 她指着门口,冷冷地道:“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 凌皇后带着一众女眷上了观景高台,布菜的宫人托着茶盘鱼贯地上了膳。 众人依次落了座。 坐在云弗手边的顾笙望了望首座的方向。 云弗察觉了她的动作,低声问了一句。 顾笙收回了目光,笑着摇了摇头。 她不经意地道:“阿苦果真极受太后娘娘的宠爱。” 云弗微微含了笑意,张口要说什么,目光落在长女身上,却收了回去,道:“这宫制的莲子饮味道十分的鲜甜,不如我们家也想个法子寻一个司酝司出来的老手……” 转开了话题。 顾笙眉眼微微一暗。 场下有教坊司的舞姬在跳胡旋舞,身姿十分的轻盈,连旋了七、八十匝,引得上首贵妇人的叫好声。 顾瑟坐了片刻,低声道:“我去更个衣。” 众人入宫也有半日工夫,茶水膳食都进了许多,云弗点了点头,叮嘱道:“仔细些不要走得远了。” 顾笙就笑着应了声是,有个机灵的宫人引着她往后头去了。 鹤鸣殿这一带位居御园西北,紧靠澄明湖,风光十分优美,顾笙心中原本有些郁郁,这样出来走了走,倒觉得胸臆爽阔了些。 宴席并无什么新意,她也不想早早地回去,索性就沿着游廊慢慢地散步。 跟出来服侍她的宫女原本是得了太子的吩咐,要侍奉好顾氏的女眷,再加上这一带并没有什么禁地,便也无意催促她,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 湖边的游廊连着许多翼水的亭子,顾笙这样走着,到了亭前才发觉亭中坐了个人,背对着她的方向,正一杯一杯地自斟自饮。 那人全身都陷在榻上,只留一个发顶露出来,看发髻像是个男子。 顾笙来不及思考心里那一点异样是从何而来,就屈了屈膝,转身要往回走。 亭中的人却已经听到了动静,将手中的杯子向后一抛,冷声道:“滚!” 那杯子并没有准头,砸在围栏上碎成了几片,顾笙却被那熟悉的嗓音绊在了原地。 她愕然地道:“殿——” 只说了一个字,就掩住了口。 那人却已经回过头来,露出一张顾笙过于熟悉的面庞。 他一双眼似笑非笑地盯住了她,道:“笙笙。” 顾笙被他这样望着,面上就有些绯红漫上来,放低了声音,轻如蚊蚋般地唤了一声“殿下”。 夙延庚漫不经心地向她伸过手来,道:“来,陪本王喝几杯。” 顾笙微微有些犹豫。 宫人在背后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她的小动作落进夙延庚眼里。 他眼皮也不抬地道:“主子说话,要你这贱婢在这里指使主子?还不快滚!” 他这样有些尖锐又有些颓废的模样是顾笙从未见过的。 她不由有些心痛,低声吩咐那宫人道:“你先回去吧。” 夙延庚这才露出些满意的神色来,看着少女提起裙角绕过长榻,坐在了他对面的藤椅上。 她抬眼望过来,虽然比起她同母的姊妹来姿容稍显黯淡,但单独这样放着,也是顶尖的颜色,加之气质淡雅、神色柔婉,使他心中禁不住地生出些别的意味来。 第66章 ※ 坐在藤椅里低头斟酒的少女气质淡雅、神色柔婉, 使夙延庚心中忍不住地生出沉醉与暴虐之意来。 他忽然伸出手去, 握住了那只执着酒壶的柔荑。 顾笙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 杯中澄亮的酒液摇曳了一下,有几滴溅落在手背上。 她顾不上擦拭,轻声道:“殿下,您怎么了?” 夙延庚微微抬起了头, 顾笙看见他有些泛红的眼睛 。 他有些古怪地笑了笑,道:“笙笙,你妹妹嫁给了我大哥,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后要怎么办?” 顾笙敛眉道:“殿下,您何必说这样的话。” 她稍稍用了些力,想要把被扣在对方掌心里的那只手缩回来。 夙延庚却笑了起来。 少女柔软的指腕都被掌控在他手心,未出阁的女孩儿被精心呵护的细腻肌肤, 有种与市井女子截然不同的娇憨,让他心里猫抓一样地痒起来。 他忽然用力, 坐在石桌对面的少女踉跄着倾过了身子,一双眼慌乱地望了过来。 桌上的酒壶和酒杯哗啦啦地倒了下去, 酒液流出来缓缓地浸湿了她轻薄的夏衫。 夙延庚慢条斯理地将顾笙的两只手腕都扣在一处,笑着抬起了她的下巴,道:“笙笙。” 石桌冰冷,虽然经过细致的打磨, 但终不似玉石的细腻,女孩儿养尊处优的面庞贴在上面微微辗转,顷刻之间就浮上了几条淡红色的痕迹。 顾笙吃痛地低吟。 夙延庚附到了少女耳畔, 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小巧的耳廓因为鼻息而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才满意地低声道:“果然没有让本王失望,余红缭乱……笙笙,你用这支香,不就是想着要勾引本王吗?” 顾笙没有想到事情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被扣在坚硬的石面上,怪异的姿势让她想要挣扎也无从使力,只能徒劳地扭动着手臂,试图直起腰来:“殿下,您醉了。我叫人来服侍您回宫……” “本王成全你啊。”夙延庚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似的,自顾自畅快地笑了起来,道:“到时候,你也不用考虑怎么嫁出去,你家里自然会乖乖地把你送上小轿,抬到本王的府里来……” “哦?” 亭外忽然传来一个冰冷的男声。 “谁?!”夙延庚猛地回过头去,口中一面喝道:“滚!” 疼痛让顾笙咬住了嘴唇,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有人到来的这一刻,她下意识地没有叫出声来。 她随后就感觉到缚着自己的那只手猛地撤了开去,男人转过了身,将自己挡在了身后。 她抖着手擦拭着身上的酒痕,水雾漫上了眼睛,她垂下眸去,看到夙延庚背在身后的那只手紧紧地握了起来。 来人已经踏上了水亭的木质地板。 顾笙听见夙延庚轻佻地笑了起来,道:“大哥,你怎么来了?听说你今日在朝会上舌战群儒,令父皇大加赞赏……” 然后是太子沉稳而冷漠的声音,道:“把过来的路都拦住了,不要让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像是在安排属下。 果然有人应了声“是”。 夙延川又道 分卷阅读93 :“去悄悄地请了太子妃来,不要惊动旁的人。” 这样把夙延庚当作空气似的态度激怒了年轻气盛的秦王。 他眼睛泛起大片的赤红色,攥紧了拳头猛地冲上前去。 太子面色沉的像水一样,一脚就踹在了他的小腹上。 夙延川力气极大,夙延庚受了他一脚,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撞在实木的亭柱上,发出一生令人牙酸的巨响。 夙延川轻描淡写地掸了掸袍角,抖去了不存在的灰尘,才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一只脚踏在了落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夙延庚身上。 夙延庚怒吼着挣动了几回,都没能掀开胸膛上的压力。 他躺在地上看着头顶上的男人,目光阴鸷地道:“大哥,你也看上了这个女人?你早说啊!做弟弟的,难道还会同你抢不成?” 他说着畅快,就感觉到踏在身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胸廓的骨骼传出了剧烈的痛楚,让他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变形。 夙延川垂着眼,俯视着他,声音冰凉地道:“我看你不仅需要重新学学什么叫廉耻,连说人话都要回炉重造。” 他身上还穿着朝会时的太子冕服,风仪端重,神态睥睨,看着脚下的王弟,宛如看着一坨扶不上墙的垃圾。 他的居高临下和冉贵妃的失望在夙延庚眼前渐渐重合,从回到宫中就累积而未曾得到过纾解的怒火,让他不知从何处爆出一股冲动,忽然从靴筒中抽出一柄匕首,对着面前的腿狠狠地刺了出去。 镔铁的匕首跌落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闷响。 坚硬的牛皮靴尖踢在脆弱的腕间,当即就让夙延庚忍不住发出一声哀嚎。 在宫人的引路下快步走过来的顾瑟进了亭中就见到这样一幕,也不由得惊呼了一声。 夙延川一脚碾在了夙延庚的手腕上,不带情绪地道:“携凶器入后宫,二弟,你长进了。” 失控地拔出刀的夙延庚此时面色也有些灰白,疼痛让他额角沁出豆大的冷汗,喘息着发不出声音来。 一旁低眉顺目的杨直前趋了几步,将那柄还在颤抖的匕首捡了起来,放进盒子里。 夙延川回过头来,温声道:“瑟瑟,你带你姐姐离开。” 顾瑟有刹那的犹豫。 但顾笙像是被吓呆了似的,顾瑟走到她身边去,她就柔顺地依偎了过来。 顾瑟将她微微揽在怀里,感受到她单薄的肩膀剧烈的颤抖。 “姐姐,姐姐。”顾瑟放柔了声音,唤了两声。 姐妹之间的那一点嫌隙,在这个时候早就顾不上了。 两世为人,顾瑟第一次看到顾笙这样脆弱的样子。 她鬓发有些散乱,钗子半坠了下来,面颊和臂腕柔白细腻的肌肤上都有大片的红痕,好在夙延川赶到及时,并没有受到不可挽回的伤害。 顾瑟将她拢在了怀里,摘了自己鬓边的插梳,不太熟练地替她拢了拢头发,重新插好了发簪。 顾笙抖着手握住了她的衣袖,轻轻地拉了拉。 顾瑟心中痛楚难言。 夙延川微微敛眉,温声道:“瑟瑟。” 顾瑟与他对视了一眼,看到他眼中的温柔和包容。 秦王强迫贵女不成在先,携利器入宫、行刺储君在后,前者毁清誉,后者定罪责,只要今天的事撕了开来,夙延庚决然讨不到好处。 但被强迫的顾氏女,难免要受到丑闻的影响。 夙延川催促顾瑟先走,就是要把顾笙从这件事里摘了出去。 顾瑟眼眶一红。 她垂下眼去,将顾笙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头,低声道:“姐姐,我们先走吧。” 之前一路跟在顾笙身边服侍、后来果断地去传信给太子的宫女走了上来,在另一侧扶住了顾笙。 顾笙身子软软的,在妹妹和宫人的托举里轻飘飘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 走了七、八步远,她忍不住回过头去向亭中张望。 顾瑟眼中一酸,像是没有看到似的别过了头。 顾笙一面被人扶着向前走,扭着头看了片刻,回廊路转,那亭子很快就消失在了湖石、水榭的后面。 ※ 当天的事因为夙延川的及时赶到和控制,加之又是皇室丑闻,被严严实实地瞒住了,并没有一点风声传出去。 白太后握着顾瑟的手,满脸都是歉意,只是道:“委屈了你!” 她承诺似地道:“瑟瑟,你放心。哀家不会让冉氏做出丑事来。” 白太后的行事和手段素为顾 瑟所深知,得了这样的许诺,她心中稍稍地舒了口气。 厚厚的赏赐流水似的送到永昌坊的顾府。 在当天回程之后才得知事情来龙去脉的云弗镇定地安抚着顾笙,转头抱着顾瑟痛哭了一场。 第二天起来,心口就有些痛。 顾瑟请了柳鸣羽来为云弗看过诊,抓了药,压着云弗在房中休息,独自去向钟老夫人问安、告假。 二叔顾九枚正在樵荫堂上房喝茶。 顾瑟进门的时候,钟老夫人阴翳的面色才勉强地好了些,招手叫她过去。 顾瑟心中一紧。 钟老夫人是顾家内宅的定海针,出了这样的大事,顾瑟自然没有隐瞒的道理,昨日里就宛转地向老夫人说过其中因果。 她看着顾九枚面上掩不住的激动和跃跃欲试,加上钟老夫人的神色,心中对顾九枚的来意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她温顺地坐到了钟老夫人的身边,先问了安,又说了说云弗的病情,道:“依太医的嘱托,母亲这几日都不好劳心力,孙女做主请母亲在房中多休息些时日了,还请祖母恕我自作主张才是。” 钟老夫人抚了抚她的手,示意自己并不生气,又细细地关切了几句病情细节。 顾瑟记了脉案,就耐心地一句一句回应。 顾九枚对她突如其来的造访似乎有些不满,听她们说话暂告了一段落,坐在椅子上动了动身子,不大自然地道:“瑟姐儿,大人在谈正事,你问过安就早些回去吧。” 第67章 ※ 顾瑟眼睫微微一撩, 淡淡地看了顾九枚一眼。 钟老夫人已经道:“瑟姐儿眼看着就要出阁, 也是立事的大人了。你大哥不在家, 瑟姐儿就是大房的主事,你来谈大房的事,她在这里听着,也没有什么不好!” 顾九枚却道:“母亲此言差矣, 便是大哥、大嫂都不在场,如今璟哥儿回了京,也该由璟哥儿来议事,瑟姐儿不过是个小娘子,她懂得什么?” 钟老夫人已经拍了桌子,指着顾九枚道:“你也知道你大哥不在家,你大嫂生了病, 你一个做叔叔的,一个侄女眼看就要嫁给太子爷, 你却来这里给另一个说媒做聘,要把她嫁给皇子。” 她少有这样的彰  分卷阅读94 显于外的愤怒, 顾瑟怕她太过激动伤了身,不由得挽了她的手臂,轻轻地拍抚她的背,柔声道:“祖母, 祖母。” 钟老夫人就疲惫地闭了闭眼,向后倚进了迎枕里。 顾九枚讷讷地道:“我也是为笙姐儿着想。笙姐儿今年都十七、八岁了,大哥在外面做官, 大嫂竟然也一直拖着没有为笙姐儿说定人家。到时候瑟姐儿都出阁了,姐姐还在闺中,这像什么话?” 他这样说着,全然没有留意到顾瑟看着他冰冷的眼神,反而一改被骂得不敢开口的气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道:“如今贵妃娘娘看中了笙姐儿,冉家那边也通过正信兄辗转请托到我这里,足见十分的诚意了。” “贵妃娘娘宠冠后宫,秦王殿下也是少年俊才,哪里配不上笙姐儿?要我说,秦王殿下要什么样的好闺秀娶不到,能看中了笙姐儿,那已经是她天大的福气了!难道还真的要拖着……” 顾瑟听他越说越是无状,甚至都懒得同他辩驳,只是站起身来。 顾九枚下意识地停住了话头,皱着眉头看了过来。 顾瑟淡淡地道:“二叔,您不用说了。便是秦王要以正妃之位求我姐姐,我也绝不会把她嫁给秦王这样的无行之人。” 顾九枚几乎要跳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手都有些微微地发抖,道:“听听,听听!这是什么话!你还是不是个小娘子了?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顾瑟站的笔直,目光清凌凌的,像初发硎的剑。 顾九枚难以承受她这样的视线,一边说着,就把目光转向了钟老夫人,道:“母亲,您看看瑟姐儿如今都成了个什么样子,您难道不管一管!” 钟老夫人看着他,那神色也淡淡的,让顾九枚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她道:“瑟姐儿,你坐下。” 顾瑟温顺地坐了回来。 脱离了顾瑟的注视,顾九枚又重新挂上了严厉的神色,道:“无论如何,瑟姐儿,你这样不敬君父,都不是正道,看来我要写信给大哥,让他转告大嫂,在你出嫁之前好好地教养你才是。” 顾瑟微微地冷笑。 钟老夫人揉了揉额角,淡淡地道:“老二,你少说两句罢。” 顾九枚有些委屈地看向钟老夫人。 钟老夫人低下头喝了口茶,才缓缓地道:“笙姐儿为何到这个年岁上还没有说亲,你竟不必来疑我,也不必说你的大嫂失责。倒是回去问问你的媳妇才是正道。” 顾九枚愕然地道:“母亲这是哪里的话?大房的小娘子说亲,如何同蕊娘扯得上干系?” 蕊娘是蒋氏的闺名。 钟老夫人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慢慢地说了下去:“你在外交结朋友并没有错,但你已经这个年岁,也读了一辈子的书,该知道什么朋友诤、畏、益,什么朋友佞、贼、损。什么门户可以做亲家,什么门户面子上过得去就好。” 她撩起眼皮,静静地看着顾九枚。 顾九枚脸上青一片红一片的,半晌才道:“我知道你们都看不上我,连我交的朋友你们也入不了眼,都觉得不成器。” 这话说得让顾瑟心中都泛起些失望来。 钟老夫人更不必说。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顾九枚听着她的叹息,也有些慌乱,又补充道:“正信兄确实是至诚君子,你们何必这样地看他……” 钟老夫人却已经揭过了这一页。 她有些疲惫地道:“老二,就算冉家是百年一见的纯臣、忠臣,秦王殿下是举世无双、清风朗月的好儿郎。” 她索性摊开了话题,明白地道:“陛下只有两位皇子。太子据嫡据长,储国十数年。咱们家如今已经同太子殿下做了姻亲。难道在你看来,我们家还能再结一门二皇子的亲事?” 顾九枚却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如今是秦王殿下和冉家先来求娶,我们不过是择婿罢了,有什么不能够?” 顾瑟看着振振有词的顾九枚,荒谬得竟有些忍不住想要笑出声。 难怪他做了十年的从七品太常博士都没有升迁。 如今看来,恐怕顾崇不仅仅是没有为他谋官。 换做是她,也会把他压在边角里压得死死的,年年评下下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要放了他出去做了什么怪,把全家都拖进泥潭里才是。 换成哪一个宦海浮沉了十多年的人来想一想这件事,都难有顾九枚这样的态度。 顾瑟是御前亲点的太子妃,若是她的胞姐不明不白地入了秦王府,别人才不会考虑是顾家还是秦王主动,只会耻笑顾氏阿附、投机。 钟老夫人也不欲同他再说下去。 她淡淡地道:“你还是先把你房中的事处置干净罢。若是你媳妇有了闲情,不妨叫她先接了苒姐儿的亲事。至于笙姐儿,我和你大哥、大嫂自然有分寸 ,你就不必操心了。” 顾九枚跳脚道:“母亲!蕊娘若是做错、说错了什么,您只管同我说,何必这样不明不白地说话……” 院中忽地有丫鬟笑盈盈地道:“大郎君来了。” 顾家的大郎君,是二房的长子顾匡,他这几年在国子监求学,平常逢休沐日才会回府中来。 钟老夫人神情微微缓了缓。 顾九枚清了清嗓子,喝了口茶。 珠帘窸窸窣窣地响动,就有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含笑道:“给祖母、父亲请安。” 目光微转,落到顾瑟身上,又笑了笑,道:“四妹妹也在这里。” 他相貌英挺,神色温煦,穿了件半新的杭绸圆领袍,举止彬彬有礼,全然一派翩翩书生的气度。 钟老夫人笑着道了声“坐”,顾匡就在大炕下首的圈椅里落了座。 顾瑟伴着钟老夫人坐在炕上,顾匡坐在顾九枚的对面,恰好就在顾瑟的手边,因为靠的近,他身上奇异的香气就十分的明显。 各人用香有自己的习惯,钟老夫人就丝毫没有觉得异样,笑呵呵地问顾匡最近学业如何,身体如何:“怎么今日却有空回家里来?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叫厨下提前加上菜才是。” 顾瑟却不是第一次嗅到这样的香气——她之前几次影影绰绰地在顾笙身上、房中闻到过,但每次都十分淡薄。 她心中不知为何总有种异样之感,忍不住皱了皱鼻子,暗暗地留了个心,就听顾匡笑着回话:“今日先生有事放了假,同窗们相约着吃酒去了,我想着回来探望祖母,索性就没有一起去……” 钟老夫人欣慰地点头,却还是道:“同窗之间若是合得来,这样的交游还是要有的。” 又问他手头缺不缺银钱,十分的慈爱细致,顾匡也笑吟吟地哄着钟老夫人说话,屋中总归是扫去了之前紧绷低迷的气氛。 ※ 顾瑟回了房, 分卷阅读95 先叫了闻音和梨蕊来:“去查清楚大哥房中用哪些香,不要露了痕迹。” 又写了帖子给齐元达,托他查一查顾九枚同冉正信最近的交游。 齐元达当天下午就来求见了她,说的却不是顾九枚的事:“前段日子关于府上三爷的流言少了,但章程却还在吏部流转,今年年底若是没有意外,大约这件事就成了。” 顾瑟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情:“殿下同我说过此事。我无意阻三叔的青云之路,他为自己筹谋,也是他自己的事。” 齐元达就吁了口气。 闻音在书房外面探头。 顾瑟好笑地招了招手,叫她进来。 闻音从两只袖中一共取出了十来个锦囊,依次放在桌上,道:“大郎君房中今年用过的熏香都在这里了,不知道姑娘要查哪一种?” 她这样说着,已经手脚麻利地挪了桌上的小香炉来,又起了炭,一品一品地试了过去。 试到最后,顾瑟的眉梢微微地蹙了起来。 闻音看了看她的神色,知道这里并没有她想要的那一品,也有些迟疑,道:“奴婢私下里还对过了账上和库上的簿册,委实都在这里了。” 顾瑟沉吟了片刻,道:“那只能是从外面染进来的了。” 她的目光就落在了齐元达身上。 齐元达知机地道:“不知姑娘在查什么?老朽万幸效劳。” 他和顾瑟相处一向十分融洽,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难免有些逗趣的嫌疑,顾瑟就笑了笑,也跟着道:“齐先生劳苦功高。” 略去顾笙没有提,只是说起了顾匡身上的香气:“我觉得有些不适,想查一查是哪一家坊中的香,往后也好使采买上避开。” 齐元达并没有多想,笑着应了声诺,见顾瑟一时无事,就告辞了出去。 十数品熏香的气息搅在一处,熏得顾瑟的太阳穴都在隐隐地痛,她想到原本要写封信给顾九识,索性就回了内院的小书房去。 闻藤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道:“三姑娘遣了身边的人来为姑娘送东西。” 第68章 ※ “三姐姐?”顾瑟微微愣了片刻, 道:“请她进来。” 闻藤应了声是, 没过多久就独自回转来, 手中端了个扁盒,道:“锦兰说三姑娘身边离不得人,把东西放下就回去了。” 锦兰是顾苒身边的大丫鬟。 闻藤说着话,面上也有些困惑之色。 顾瑟就开了盒子。 盒子里却没有什么特别, 不过是薄薄的一小叠手帕,绣着常见的兰芷杜若。 她有些失笑,往下翻了翻,就看见叠纱的帕子底下压着一页薄薄的信封。 顾瑟才忽地想起前几日顾苒来寻她,她为了安抚对方,随口请她多留意蒋氏房中的出入异样…… 她拆了信,细细地看了一回, 微微扬了扬眉。 蒋氏身边的惠青姑姑这几日里出了七、八回门,有时候是出府去, 有时候是去顾笙房里——顾苒说惠青姑姑因为深受蒋氏的倚重,平日鲜少出门, 只在屋中听候使唤,忽然频繁地外出,难免让她心中有些异样,因此写封信来说与她听。 她问道:“惠青姑姑和大姐身边的人关系都十分亲昵?” 这个人原本给顾瑟留下的印象就十分稀薄, 像个沉默的影子似的——那时蒋氏不明不白地早逝,听闻她也就此回家乡养老。 闻藤听她这样问,面上就露出些行迹来。 顾瑟原本是随口一说, 看了她的模样,不由微微一笑,道:“原来你竟知道?” 闻藤细声道:“不敢隐瞒姑娘。头前因为大姑娘的事,奴婢几个都注意着大姑娘房里的动静。” 她声音不大,但说得十分细致,显然都思量过,不是信口而为:“惠青姑姑从到了二房,手面就十分的阔绰。姑娘也晓得大姑娘屋里的绿云姐姐是个爱赌钱的,二夫人和大姑娘感情亲厚,房中使唤的人走动也密切,这样一来二去的,绿云就认了惠青姑姑做干娘。” “绿云有了这样一个有银钱的干娘,赌起钱来自然也更加肆无忌惮,而惠青姑姑也果然十分的宠爱她,虽然听闻偶尔也因为她赌钱而劝诫她,但绿云每次去借钱时,竟近乎无有不应的,两个人的关系比亲母女还要要好……” 顾瑟却笑道:“这话便同笑话一般。哪里有至亲的母女,女儿出去赌钱,亲娘竟还肯支持的。” 闻藤也笑了起来,道:“谁说不是这个道理呢。但惠青姑姑和绿云情谊便是这样的好 ,旁人除了眼酸羡慕,也说不出什么,最多是牌桌上出出老千、教她输得更多些罢了。” “别人同惠青姑姑借钱,她也是肯借的,但就要算利钱,她又是二夫人面前的红人,别人给她面子,也不敢拖欠她的债……” 顾瑟微微一笑,转而问道:“庄子上带回来的两个丫头最近规矩学的怎么样了?” 闻藤知道她问的是当日在郁川温泉庄的时候,夙延川经常姑姑的手送到她身边的两个小丫头岁已、岁阑姐妹,老老实实地答道:“大约从前已经被人教导过了,学的都是宫中的规矩,比咱们家里有些不同,奴婢也没有强要她们改。做事都是很稳妥的,人也十分的机灵……您可要她们进来服侍?” 顾瑟颔首道:“你把人带进来吧,我有事要吩咐。” 闻藤屈膝退了出去,片刻就带了两个小丫鬟进了门。 顾瑟把两个人打量了一回,和声问道:“你们学过武?” 岁已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回姑娘的话,只是有三两把式,一点子力气,身手、耳目比常人稍灵敏些。” 顾瑟就点了点头,把手边那封信在桌上向前推了推,道:“这封信里说的人是昭庆宫出来的女官,我想知道她是为什么出了宫……” 惠青这样的姑姑就是出了宫,也有大把的人家想请回去做教养嬷嬷。 “又为什么到了我二婶身边来。” “闻藤、闻音,都可以帮你们。”顾瑟微微沉吟,道:“若是还有别的需要,你们也该知道去找谁。” 闻藤刚要出声,岁已已经利落地应了声“是”,屈膝行了礼。 岁已、岁阑退出去以后,闻藤犹疑着轻声道:“姑娘,她们两个才这个年纪,又刚到咱们家来,哪里做得来这样的事……” 顾瑟已经走到大书案边,往砚上浇了一点茶水,慢慢地磨起墨来,头也不抬地道:“你且看着就是了。” ※ 寄给顾九识的书信走了归骑的八百里加急,星夜兼程地往梁州去了。 顾瑟去探望顾笙。 迎出来的是顾笙身边的另一个大丫鬟红笺,面上有些焦虑的神情,向她问安。 “四姑娘。”她屈了膝,低声地道:“姑娘今日早上起了床 分卷阅读96 ,就打发了绿云姐姐出去,也不叫我们近身,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头……” 顾瑟面色微微一变。 她疾声问道:“你们在外头服侍,可留意着屋里的动静?姐姐有没有要过食水?” 一面说着,一面加快脚步进了屋。 顾笙缩在窗下的摇椅里,素绫的寝衣里孱弱的一团,听见门口的声响,转头看了过来。 顾瑟对上她的视线,才陡然松了一口气。 顾笙只看了她一眼,重又把头转了回去,那神色有些呆呆的,让顾瑟提起了心来。 顾瑟示意地看了红笺一眼,大丫鬟十分机灵地道:“奴婢去泡茶来。” 退了出去。 顾瑟亲自从屏风边搬了只胡凳,在顾笙对面坐了下来。 顾笙眼睫垂着,目光散漫地看着手中团扇的扇面,没有说话。 顾瑟望了她片刻,温声唤道:“姐姐。” 顾笙无可无不可地“唔”了一声,道:“你怎么来了?” 顾瑟微一沉吟,道:“你最近想不想出去走走,换一换心情?帝都暑热,这时节最易呕出病来,到外面看看青山秀水……” “怎么,家中终于觉得我是个声名狼藉的不祥之人?”顾笙却忽然挑了挑眼皮,静静地截断了她的话。 顾瑟没有想到顾笙会说出这种话来。 她定定地凝视着摇椅里面色苍白而神色阴翳的少女,一时没有说话。 顾笙重新垂下了眼,语气依然是凉凉的,全然没有起伏地道:“我做出了丑事,在京中住着,别人只要一看到我,就会影响到太子妃娘娘的清誉?” 顾瑟深深地呼了口气。 她站起身来,淡淡地道:“你既然这样想,那也请你好好将养身体,过些日子我会使人送你出城。” 她一句话也不想多说,抬腿就向外走。 红笺端着茶盘向屋里来,与她碰了个对面,不明所以地道:“四姑娘,您不多坐一坐吗?” 顾瑟压着心中的怒火,随意地点了点头,就听到屋内的顾笙微微抬高了声音,道:“娘娘放心吧,我不会随意地走动,让您的清名蒙羞的!” 红笺面色一白,忍不住跺了跺脚。 顾瑟已经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跟着她出门的知云和梨蕊不知道屋中发生了什么,但都听到了顾笙最后的一句话,一时不敢出声,默默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顾瑟冷冷地道:“去给我查清楚,大姑娘回了府之后,都见了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一个也不要放过。我倒要看看,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在后面做鬼,还是她这辈子就是这样的不堪造就!” ※ 齐元达来求见顾瑟。 他在外书房连喝了三杯茶,才等来了女东主。 顾瑟腰挺得直直的,嘴紧紧地抿着,面上没有一丝笑意,见了他的面,才勉强地露出一个不大的笑容来:“齐先生。可是前头的事有了结果?” 齐元达觑着她的面色,只觉得口中茶苦到了心里。 顾瑟落了座,稍稍闭了一回眼,咽下了那一点余怒,道:“先生不必如此,是我一点私事,同先生无碍的。” 齐元达踟蹰了一回,才“唉”了一声,道:“实在是这话在姑娘面前说起来,太过不敬了些,污了您的耳朵。” 他想着那香的源头竟然是顾瑟的堂兄,又加之顾家一向教子有道,门风清正,不由就有些叹息。 顾瑟已经敏锐地从他这句话里听出了些意味:“那香的来历是不是十分的不妥当?” 齐元达道:“不知姑娘可曾听说过,‘人间风月地,满楼红袖招’?” 他看着顾瑟有些茫然的懵懂神色,心里头念了十几声“罪过”,低声道:“便是帝都最负盛名的风月之所……” 竟然是出自青楼的熏香! 顾瑟心里虽然有些不祥之感,但听着齐元达这样明白地说出来,依然觉得一时有些目眩,稳了稳,才确认似地道:“您可查的确实?是不是旁的香坊中卖出去的……那楼里买来用的……” 齐元达看着她发白的面色,心里有些不好的猜测。 只怕这香不单单牵扯了一位顾大郎君……听闻这位小娘子的亲兄弟也回了京城……若真的出了些旁的事,只怕教这位小娘子早些知道了,早早从家中内部处置,好过将来抖出去不好收场…… 他硬着头皮,细细地解释道:“红袖招在风月场中的盛名,原也有些缘故,其一便是为他楼中专有香坊,如顾大郎君身上那一品‘余红缭乱’,就是他们楼中镇楼的名香,异香缭乱,如满地落红……” & lt;p> 第69章 ※ 齐元达见顾瑟沉默, 心中猜测着染了“余红缭乱”的到底是顾家大郎君还是二郎君, 一时也不敢说话, 沉默了下去。 顾瑟心里惊涛骇浪似的,却下意识地抿紧了唇,生怕泄露出一星半点的异样。 风月场中的熏香! 顾笙从何处得到的?私下里用了多久?用来做了些什么?还有旁的什么人知道她用了这样的香? 每一个问题都像个漩涡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把她吞没下去。 她听到自己镇定地向齐元达道谢, 一向知情识趣的幕僚很快地告辞了出去。 顾瑟沉默地回了内院。 闻藤等人知道她心情不愉,服侍的时候都屏声静气的。 顾笙身边的大丫鬟绿云来见她。 绿云进了门就跪在了顾瑟的面前,神色十分的哀楚,连连地磕头,道:“四姑娘,您不要生我们姑娘的气,她也是心中积郁难消, 一时的失言。” 顾瑟淡淡地望着她,问道:“你来我这里, 大姑娘知道?” 绿云却摇了摇头,垂泪道:“我们姑娘如今只是不肯说话, 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奴婢瞧着心都剜开了,只恨奴婢人弱力微,竟不能为姑娘做什么事……” 顾瑟点了点头, 闭目不语。 绿云看着她的表情,踟蹰着道:“四姑娘,您就原谅我们姑娘这一回吧。” 她膝行了两步, 想要到顾瑟近前来,却被守在一边的闻藤拉住了,道:“绿云姐姐,你只管服侍好了大姑娘,照顾大姑娘身子健健康康的,就是你的职责了。” 她放低了声音,又道:“大姑娘和我们姑娘是至亲的姐妹,姐妹之间的事,哪里有做丫鬟的在这里头搅和的道理。” 绿云忙感激地道:“多谢姐姐的提醒。” 说着却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低下头探了探袖底,摸出一只香囊来,双手托着举到顾瑟面前,恳切地道:“这是我们姑娘通宵里为您做的,今日却教奴婢丢出去烧了,奴婢心里头实在是不忍,才冒昧地来见您一面,求求您看在这香囊的份上吧。” 顾瑟神情依旧淡淡的, 分卷阅读97 也没有亲自去接,闻藤看了看她的面色,拿在了自己手里。 绿云似乎稍舒了一口气,又伏下身去给顾瑟磕头,才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闻藤看着手中的香囊,微微有些不知所措。 这香囊霜华绸的底子,绣着两株建兰,针脚匀称细密,看得出用了十分的心思。 她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回,问道:“姑娘,奴婢把这香囊收起来?” 顾瑟眉宇间仍有些不虞之色,冷淡地道:“你爱收就收着,不要教我看见。” 闻藤就微微叹了口气,劝解地道:“到底是亲姊妹,您如今这样的嘴硬,到最后还是要管,何必把事情闹得这样僵。” 顾瑟却站起了身来,转头就往内室去了。 闻藤服侍了她七、八年,还是第一次瞧见她发这样大的火,忍不住摇了摇头,笑着叹了口气,又看了看手中的香囊,想着这会子顾瑟正是气盛的时候,还是不要触了她的楣头,索性就把它单独锁了个匣子,放在了素来没什么人去的杂物仓库里。 ※ 东宫形制低调的乌篷马车停在了顾府的垂花门前。 杨直站在池棠馆的正厅里向顾瑟行礼:“您若是这会子得了闲,何不出去走一走,殿下在醉仙楼有个长定的包厢,听说今儿有江南来的班子唱堂会……” 顾瑟听着他这样说话,就知道是夙延川难得有些空闲。 她为顾笙的事动了真火,也觉得心里头有些郁气难以消解,闻言果然叫丫鬟进来换了出门的衣裳。 赶车的车把式还是曾在她身边效过命的郑大兴,憨厚的一张面庞上挂了笑容,让顾瑟看着就觉得有些讨喜。 杨直亲自为她搬了脚凳,扶着她上了车。 马车粼粼地走着,顾瑟倚在大迎枕里闭目养神。 她头一次坐夙延川的马车的时候,车里并没有这些温柔又暄软的杂物,只有整套的黑漆螺钿桌榻,全然一片贵重冷肃,后来就慢慢地添置上了松软的迎枕,桌下抽屉里的话本、游记,侧壁暗格里的点心…… 那个在外头像柄长枪一般凌厉肃然的男人,也为她慢慢地染上了烟火气息。 顾瑟心头压着的沉甸甸的郁结就悄悄地散了开去。 车窗外忽然传进一阵哒哒的马蹄声,驶得稳稳的车子稍晃了一晃,厢门上的帘子悄无声息地撩开了。 顾瑟睁开眼,就看到那个刚才还在她心里的男人正半俯下身来,对着她微微地笑。 她唤了一声“殿下”,牵住了他的衣袖,也忍不住弯起了眼睛。 夙延川本以为她在浅眠,在她身侧坐了下来,有些歉意地道:“我吵醒你了?” 顾瑟摇了摇头,道:“我没有睡。” 一双杏子眼却亮晶晶地看着他,神色十分的专注。 夙延川不由得失笑,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另一边的脸颊,少女的肌肤白皙细腻如剥了壳的鸡卵,侧颊上大约是硌上了迎枕的滚边,显了浅浅的一条红痕。 顾瑟“咦”了一声,赧然地捂住了脸。 女孩儿方才虽不是在睡梦中,但眉间蹙了不深不浅的“川”字,显然是积了心事,夙延川有些心疼,这时候展了容颜,那一点忧愁就消散不见了,才让他稍有宽慰。 他索性就展着臂揽了她的肩,向后靠了靠身子,倚在厢壁上,柔声同她说着闲话。 顾瑟被他的话题吸引了注意力,没过多久,有些僵直的腰身就软了下来,伏在了他的怀里。 跟车的杨直和郑大兴都是面上忠厚心里机灵的,听着里头的主子们谈兴正浓,索性就赶着车子在帝都城里绕起了圈子。 等到顾瑟有些疑惑地问了句“醉仙楼离永昌坊哪里这样远,怎么还没有到”,这段路已经多走了大半个时辰。 夙延川对属下心腹的小动作心知肚明,笑着握了她要撩开窗帘去看的手,道:“想必是郑大兴不熟悉路,绕的远了,今天扣他的俸禄。” 顾瑟却信以为真地道:“郑将军一向恪尽职守,想必在外头久了,当真还没有记熟帝都的路,如今又不是什么正经事,您就不要罚他了。” 神色十分的轻快柔软。 夙延川对她这样偶尔的懵懂爱得不行,忍不住就俯过身来吻了吻她的唇,笑道:“都依你。” 顾瑟红着脸掩了口,扭过头去不理会他。 郑大兴听了车里的对话,挠了挠头,和杨直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个似乎在说“你小子运气不赖”,一个面上十分的憨厚,笑嘻嘻地转了回去。 马车走到这里恰好又一次靠近了醉仙楼,他就挥了挥鞭子,紧走了一段,才缓缓地停了下来。 夙延川先跳下了车,就站在车辕边张开了手臂,柔声地哄道:“瑟瑟下车了,听说今日的堂会是从江南请来的,你听听若是喜欢,咱们也请了回去唱。” 顾瑟嘟了嘟嘴,从厢壁上取了垂纱的幂篱戴在头上,小步走到了车厢门口,才小声道:“外头都是人呢,您可不要再这样的孟浪了。” 外头都是人,也就是说私底下没有人的时候就可以了? 他的女孩儿待他总是这样的心软。 夙延川眉宇间都是愉悦的笑意,识趣地没有把心思说出口来,而是笑着说了声“好”:“瑟瑟说什么就是什么。” 顾瑟这才伸出了手去,夙延川却没有扶她,而是直接握了她的腰,抱着她下了马车,又替她理了理帷帽上的纱幔,才携了她的手往里去。 醉仙楼开门临人流繁盛的上安街,常日宾客盈门,近日又有新戏,来往人群更摩肩接踵,夙延川从车里出来,就有不少人驻足赞叹“少年郎君清峻”,到他抱了顾瑟下车,更引得路人驻足张望,因为被幂篱遮蔽了容颜,多是有人说“好风仪”、“果然十分的相配”,啧啧地感慨。 顾瑟被夙延川半护在怀里向前走,还听见有小娘子埋怨身边的郎君“看看人家的郎君多么体贴”,引得那郎君抗议“我好心扶你下车你都怕我摔着了你”,尾字似乎吃痛地变了声,接着就“嘶”了一声,咽下了后头的话。 顾瑟听在耳朵里,忍不住抿了嘴微微地笑。 夙延川就微微低下了头,问道:“瑟瑟笑什么呢?” 顾瑟仰起头,隔着洁白的纱帷,男子峻刻凌厉的下颌线条都显得有些柔软,她眨了眨眼,小声道:“他们说您生得俊美。” 夙延川就失笑地抚了抚她的肩。 醉仙楼的掌柜常做京城权贵的生意,眼尖地认出了二人身后的杨直,连忙迎了出来,道:“贵客您往里头请。” 看到杨直微微点了点头,就压着“怦怦”乱跳的一颗心,引着夙延川和顾瑟上到三楼,进了走廊最内侧的一间包厢,说了声:“您有事就使人来吩咐小的”,知趣地退了出去。 顾瑟这才摘下了 分卷阅读98 头上的帷帽,随意地打量了一回。 包厢靠近走廊的一侧窗户开着,望得见一楼大堂中的戏台,方才他们进门时念白的角儿下了台,这时换了个小的上来,声音清亮地开了嗓。 第70章 ※ 掌柜带人送上了茶水果点, 不敢多做停留地退了下去, 杨直垂着手守在了门口。 戏台上的人开了腔, 宛转又清亮的嗓音立时就引了一片喝彩声。 顾瑟平日里不大听戏,那人唱的又不是官话,是南地的土音,她倚在窗下的罗汉榻上, 扶着窗细细地听了一阵子,才大概地听懂了是在唱一个女子如何一路从荆阳涉江而下,千里迢迢地到徽宁去寻找失踪多年的生父,一路几多好山好水、几多艰难险阻,都被一句句地唱出来。 她不由得道:“我从前就想着,以后要到江南去,在凌、扬之地买个田庄子, 每天开窗就是灵山秀水,也可以如尧陶之民, 与日生息……” 话还没有说完,稍一转头就碰上了夙延川微微含笑的目光。 顾瑟下意识地住了口, 夙延川却已经探过身来,一只手指比在了她唇上。 女孩儿的唇瓣柔柔软软,像雨洗过的花瓣似的。 夙延川心中一软,有些话就不想说出来了。 他最后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 道:“瑟瑟喜欢凌州、扬州的风物?这两州都有许多山水,哪几处最得瑟瑟的心?” 顾瑟有些赧然地红了脸,道:“我也不过是读了前人的游记, 心中有些向往罢了,并不曾亲眼去见识过。” 她眉宇间就浮上了极淡的一点惆怅,道:“能陪着我爹到开原去,亲眼见一见外面的人情和风土,已经是我家中十分宽容了。” 这世道对寻常的女孩儿远远没有那样柔软。 世上的大多数女子,生于何处,就长于何处、老于何处。仰头是后宅四四方方的一小片天空,能在清明、上巳到城郊踏一踏青,已经是一年的盛景。 少女刹那之间的失落让夙延川心中有些刺痛。 他的女孩儿,从很久之前就筹谋着去江南一个人过上一辈子,他一直知晓。 她聪慧灵秀,又有父族和外家的支撑,只要不遇上天下倾覆的乱局,太平年月里安稳一生,原是顺理成章。 是因为他的自私、他的不能割舍,让她放弃了自己的愿望,心甘情愿地留在了帝都这个漩涡里,留在了他的身边。 夙延川敛眉深深地呼了口气,才柔声道:“以后我会多陪着你出去走走的!” 他握住了她的手,顺势移开了话题道:“我听闻云夫人喜欢湖石,你喜不喜欢?” 顾瑟柔软的手指在他掌心蜷了蜷,却又像是察知了他的心绪而安慰他似的,悄悄张开了手反握了他的。 两个人头碰头地靠在一处,喁喁地说了一回话。 楼下的歌舞唱段似乎尽了一节,暂时地安静了下来。 二楼就响起一声高亢的赞叹:“好!” 顾瑟忍不住回过头向外看去。 夙延川温声问道:“怎么了?” “这声音仿佛有些耳熟。”顾瑟循着声音凝眸望过去,就看见二楼以屏风隔开的雅座之中,有个青年男子排众而出,拊掌道:“庆淮班不愧是扬州第一等的戏班,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一面就从袖中拎出个小钱袋子,早有侍奉在一旁的伙计机灵地接过,小跑着下楼送赏钱去了。 上下两层楼,折廊间不远不近的距离,足以让顾瑟看清了那人的面目衣饰。 她面色微微地冷了下来。 夙延川沿着她的视线稍看了看,很轻易地就认出了使她生怒的该是哪一个人——那青年长身玉立,生了一副典型的顾家人相貌,穿了件宝相纹的潞绸圆领袍子,显得十分的温文尔雅。 片刻之间,又有另一个青年从屏风后走出来,攀住了前头那青年的肩,两个人笑着说了句什么,又一同回雅座里头去了。 后来的这个人却是夙延川的熟人,让他不由稍稍扬了扬眉。 他询问地看向了顾瑟。 顾瑟对上他的目光,却微微地摇了摇头。 她已经回转身来,拿银签子挑了块桃肉在口中慢慢地嚼了下去,才道:“我不过是替祖母心寒。” 顾家的习惯,子弟到了七、八岁上,天资、秉性都见了分晓,家中就为其在天下间广择师承,选定了合适的老师,即使要将孩子远远地送出几千里也在所不惜。 顾九识当年到退思书院求学,就是因为云氏退思书院的山长云既山是顾崇当年的同科,顾崇深知其人禀赋极慧,不但诗书俱精、见识广博,还极擅应制,后来果然教得顾九识探花及第,是本朝都数得上的少年进士。 到后来结下儿女亲家,成全了顾九识和云弗的姻缘,所育独子又到云既山身边去读书,也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便是顾崇自己,观其履历,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 顾九枚是顾家百年罕见的异数。 而或许也是因为顾九枚的缘故,顾匡从小的课业都是顾崇亲自教导,带到八岁上,选了又选,才为他选了一位老儒做课师,送到了苍南去。 没有过几年,那老儒过世了,顾匡就回了府中。 那时顾瑟已经开蒙,泰半的时间都跟着顾九识,也有些时候是在顾崇书房里读书,没过上一半年,她已经和顾匡读一样的书、做一样的文章。 那以后不到一个月,顾匡就进了国子监。 顾家子弟有从未进过国子监的,有下场前去了半年、三个月的,唯独没有顾匡这样,一读就是几年的。 大约既是长孙,又难得地常到膝前,钟老夫人对他十分的牵挂,大事小情都会想着他。 而顾匡也是平常待在学中,逢休沐日就回府里来,规规矩矩地陪着钟老夫人说话、解闷,即使应酬到极晚了,也要回家来到樵荫堂门口磕个头。 连她也觉得这位堂兄无论怎么讲,至少为人品行都称得上端方雅正。 短短几天之内,顾匡身上出自风月场的“余红缭乱”,和非节非假、本该在国子监中求学,却出现在酒楼中喝彩、捧角儿的举动,让顾瑟不得不重新审视起这个人。 倘若他只是偶然为之,那也不过是年少轻狂,尚且值得一二宽容。倘若他常年如此,而顾崇看上去一无所觉,想来大约是国子监中关于他的考课出了纰漏。 她微微凝眉,夙延川心中便有无限怜惜。 他忍不住道:“瑟瑟,交给我就是了。” 顾瑟正在回忆着国子监祭酒的家眷有哪一位与自己相熟,闻言微微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对上了夙延川有些无奈的眼。 他柔声道:“交给我就这么难?” 顾瑟道:“您事务繁重,这样的琐 分卷阅读99 事……” 声音在男人无奈又温和的注视下越来越小,最后默认似地垂下头牵住他的衣袖,轻轻地摇了摇。 ※ 顾九识的回信到了帝都。 顾瑟重新叠起了信笺,心中还想着顾九识交代的话。 感情亲厚的两父女,在许多事情上都有着一致的看法,也包括顾笙如今的亲事。 顾九识同顾瑟一样,在这种事情上全然不顾及礼法、名声,只决然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儿、姐姐嫁给一个试图伤害过她的恶徒,即使那个人贵为帝子:“汝姊好事多舛,复有少年气性,其心智未定,惟汝善加开解。倘委实冥顽,则闭之阁内,使其自悟,勿令其妄受他人言语。……但择少年气量雅达者,不计寒门富贵,微言其事,以观所效,如是缓图一、二载,为汝姊择一良婿而已。……” 告诉顾瑟若是顾笙实在冥顽不灵,不辨是非,就禁了她的足,让她自己慢慢地去想,不让她听旁人的胡言乱语…… 顾九识虽然与顾笙并不十分亲昵,但他眼光极辣,对这位长女的了解,恐怕比云弗还要深。 后头又说要不惜再花上一、两年的工夫,不挑拣门第,单要寻一位有胸襟的男子,能尊重照顾顾笙…… 拳拳之心,殷殷可鉴。 连顾瑟都忍不住叹息。 她心里筹措着安排,就听见楼梯上传来重而急促的脚步声,闻音满头是汗地跑了上来,道:“姑娘,姑娘!绿云出花了!” 她说得又快又急,顾瑟一时没有听清,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闻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像是跑了相当长的一段路,平素里近身服侍主子、比寻常人家千金还娇养的身子凭着股心气在撑着,大口地喘了两回气,才稳了气息,道:“大姑娘房里的绿云,今日被发现出了天花,已经叫人挪了出去,听说她这几日来见过姑娘!您身上如今有没有什么不适?早些请太医来为您看一看脉吧……” 说到后面,声音微微地颤抖起来,带上了浓重的哭腔。 “她来见过我一次。”顾瑟却猛地站起了身,一时也有些眩晕,却不是因为绿云来见过她:“她带了一只香囊来,说是大姐姐绣给我的,我没有接,叫闻藤收了起来……闻藤呢?闻藤怎么样了?!” 她的嗓子在顷刻之间就有些难以掩饰的沙哑。 天花,是她上辈子最大的噩梦之一。 她的胞弟顾璟,就是因为回家探亲,在返回云梦的路上发了天花,最终不治而亡。 这一世,顾璟平平安安地在外祖父家里长到了十三岁。 她本以为他最大的劫难已经悄无声息地度了过去…… 顾瑟低下头看着闻音,一双秋水似的眼说不出是因为泪水还是别的而泛起了血色。 “你去——你使人去璟哥儿院子里,问清楚绿云有没有去给璟哥儿送过东西,香囊,扇坠子,璎珞,什么都算,问清楚,有没有,速速地来报给我。” 第71章 ※ 闻音被顾瑟的目光吓了一跳。 她神色像是积了千秋不化的冰雪, 又低又冷的声音让闻音跪坐在地上, 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闻音低低地应了声“是”, 咬着牙站起身,退了下去。 顾瑟的身形微微摇晃了一下,后退了半步,扶着多宝格的隔板, 勉强地站稳了。 她的身体状况她自己是清楚的,这些时日里全然是太平康健,没有一点异象。那一日绿云进来,从头到尾都隔了些距离同她说话,就是后来呈献香囊,也全然没有经过她的手。 她同样染上花的可能微乎其微。 顾瑟定了定神,没有叫人上来, 自己走下了楼去。 闻藤在池对岸的小仓库门口站着,臂上挎了个藏蓝色的小包袱, 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顾瑟走上了水廊的时候,闻藤就慌乱地向后退开了。 顾瑟沉默地停住了脚步。 她看清了侍女手中的物什——是那只绿云自陈为顾笙亲手缝制的, 绣了建兰的霜华绸香囊。 她的这个侍女性情一向沉默而周全,想必也在第一时间想到了这枚香囊的古怪,布囊一半被拆开了,一半被剪开了, 剪痕歪歪扭扭的,顾瑟没有办法想象执着剪子的那个人手有多么颤抖。 空荡荡的香囊里没有香饼,本该柔滑流光的绸缎里子上, 擦着凌乱丑陋的赤红、暗黄色斑痕。 顾瑟抬起头,对上了闻藤含着泪的眼睛。 侍女神色间的绝望和释然都那么鲜明,让 顾瑟难以自持地涌出泪来。 闻藤却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眶,屈膝跪了下去,在漫着鹅卵石的地上“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头,道:“奴婢觉得这些时日也没有什么旁的不妥,倒是有些疲累,说不得先出去将养些日子,往后若有机会,还进来服侍姑娘。” 她看着顾瑟殷红的眼,又着力翘了翘唇角,道:“姑娘,奴婢先告退了。” 顾瑟张了张口,除了一节无声的哽咽,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模糊的视线里,翠衫少女最后福了福身,挽着包袱向院外去了。 她扶着水廊的楹柱,心里翻江倒海地痛,难以抑制地蹲下身去,将脸埋进了膝间。 片刻之后,顾瑟咬着牙重新站了起来。 东西是闻藤接的,许了闻藤接的人却是她自己。 是她害了忠心耿耿的侍女,无论如何,她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何况云弗还在病中,顾笙身边的丫鬟出了事,顾笙如今的情况自然不好说,还有情形未明的顾璟,顾九识不在家中,越是在这个时候,越不能失了主心、乱中出错。 她微微环顾了一周,闻音、梨蕊和岁已都不在院中,倒是知云带着双胞胎里的妹妹岁阑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她招了招手,转身往花树底下去。 两个侍女规规矩矩地跟了上来。 顾瑟没有要人扶着,她脚下有些深一脚、浅一脚的,但还是自己走到了石桌边坐了下来,思绪也渐渐地捋顺了,略过知云看定了岁阑,静静地道:“我院里出了花,你使人去把这个消息报给太子殿下,虽则我如今身上无碍,到底有些风险,请殿下这几日勤些传太医诊平安脉,务要保重身体。” 她略停了停,见岁阑点了头,才继续安排道:“再拿了我的帖子到太医署去,请小柳太医分拨两个熟谙疫症的医官来,教导咱们府中防花的忌讳、规矩。” 岁阑脆生生地应了声“是”,顾瑟沉吟了片刻,把后面的事咽了下去,道:“你先去吧。” 岁阑退了出去。 顾瑟望着猗兰院的方向,眼角还有些未干的泪水,目光却沉沉的,半晌微微闭了闭眼,问道:“绿云的东西都处置干净了?” 知云福身道:“是照着祝 分卷阅读100 嬷嬷的交代,把她沾过的都烧了,又兑了石灰水,如今暂且是这么着。” 顾瑟微微颔首,就站起了身,道:“我去看一看。” “姑娘万万不可。”知云大惊失色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恳切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您要好好地保重身体才是,不能轻易地以身犯险啊!” 顾瑟有些无奈地道:“你这是做什么。” 闻音快步地走进院子里来,瞧见知云跪在地上,不由吓了一跳,道:“这是怎么了?” 顾瑟已经急促地问道:“璟哥儿如何?” 闻音面上都是庆幸之色,先念了一声“无量天尊”,才道:“二郎君吉人天相!绿云这小蹄子果然也曾拿了香囊子去见郎君,郎君那日正闭门读书,连大门都没有叫给她开。绿云贼心不死,连着去了两、三日,郎君身边的人生了警惕,怕她爬了郎君的床,对她严防死守的,一点都没有给她沾过边……” 顾瑟心下一缓,长长地吁了口气。 她心中许多挂念,虽然知道知云说的是正理,但这样在院中干等着,只觉得自己如聋子、瞎子一般,十分的焦虑。 她道:“绿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何发现的,当时是在什么地方,这几日有没有贴身地服侍过大姑娘,这些可都问清楚了?” 知云见她这时已经不坚持要出去,也松了口气,道:“绿云和红笺住邻屋,出了花也是红笺到日高都没有瞧见她,才进屋去寻人,因此发现的。红笺吓得发抖、尖叫,引来了旁的人,把这件事闹了开去。” 她停下来稍稍想了想,继续道:“据红笺说,绿云怪异也有些时日了,夜里许久都不吹灯,也不出去打牌、赌钱了,因为夜里总是迟睡,白日里行动都不大利落,红笺怕她服侍的不好,就少叫她沾大姑娘的身,她却因此更加放肆起来,常常告假、躲懒,不见人影……” 顾瑟想起那日她去探望顾笙,近前服侍的的确变成了红笺。梓 她微微颔首,问道:“大姑娘如今的情形如何?” 知云老老实实地道:“大姑娘瞧着受了好大的惊吓,倒是郎中看了只说是多思、惊悸,并没有显出天花的病症来。” 顾瑟心下稍宽。 岁已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池棠馆。 她和岁阑年纪尚小,尚不算是顾瑟房中有品级的侍女,加之这几日被顾瑟安排了查探二房惠青姑姑的差使,一日里有大半日都不在院中。 她走到顾瑟的近前,看了知云一眼,见顾瑟没有叫她退去的意思,才道:“姑娘,潜渊卫查到了二夫人的一桩事。” 蒋氏?岁已去查惠青姑姑,怎么会查到了蒋氏的事? 岁已面色有些难看,顾瑟心中压不住地一跳。 “二夫人的母亲是幼年时被拍花子所拐,流落到异乡,机缘巧合地嫁给新没了夫人的蒋四爷为续弦。庆和三年二夫人嫁到顾家,蒋四夫人跟着蒋四爷上京送亲,就因此找到了自己失散的生身父母。” “蒋四夫人没有把这件事宣扬得人尽皆知,她很快就跟着丈夫离了京,但把这一脉亲眷私底下留给了自己的女儿。” “而蒋四夫人有一位堂姐,就是冉家的大夫人,冉贵妃的生身母亲。” “府上的二夫人因此,同冉贵妃私下里交结紧密,惠青也是因此在出宫之后就到了二夫人的身边……” 冉贵妃……蒋氏……惠青……绿云……揭开了中间的关联,事情就如串珠子似的清晰地串了起来。 顾瑟绷紧了双颊,紧咬的牙关因为太过用力而咯咯作响。 她森然地道:“去归骑调一批人过来。” ※ 柳鸣羽带着两个看上去就十分精干的医官,跟着归骑的队伍一同到了顾府。 顾瑟亲自等在了垂花门里。 小柳太医下了马,顶着顾瑟刀锋似的目光,请先为她看脉:“殿下心中十分的牵挂,一定要先确定您康健无事。” 顾瑟抿了抿唇,到底配合地伸了手。 柳鸣羽将两只腕子都把过了,又查看她眼、舌,向丫鬟问了许多话,才擦了擦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宣布顾瑟平安无事。 他指了身后的两名医官,道:“这两位都是曾协助钦差处置过时疫的。” 顾瑟一一地道了谢,先封了赏银,才叫闻音和祝嬷嬷一同,把人带了下去教导家中的仆妇们。 郑大兴上前来同顾瑟见礼。 顾瑟唇抿得直直的,对他点了点头,就转身往东路的内院去。 郑大兴招了招手,军士们就跟了上来。 这一队归骑兵士黑衣长刀,虽然没有穿甲胄,但行动之间寂寂无声、凛然凌厉,带着股久经战阵的杀意。 正房和大房的侍女得了顾瑟吩咐下去的交代,都紧闭了门户,没有人随意地出来走动。 惠青刚从东三进的角门里转出来,就被迎面走过来的人吓了一跳。 她看着走在众人前面的顾瑟,对上她冷冽的眼,心里“砰砰”地跳了起来,面上挤出一个笑来,福了福身,道:“四娘子。” 顾瑟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招了招手,道:“这个人,扣起来。” 就有士卒沉声应诺。 惠青跳了起来,道:“四娘子,您怎么能这样的不讲道理……” 第72章 ※ 惠青口中说着话, 回过头就快步往院子里去。 顾瑟微微敛眉。 惠青虽然反应得快, 却不及归骑的士卒手脚利落、训练有素, 很快就被反缚了手臂,押到了一旁。 顾瑟眉目冷冷地看着她,道:“看看她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 有侍女低声应了,走了过去。 惠青高声道:“四娘子, 奴婢可是从宫中出来的,更是您长辈的身边人,您竟敢这样的不敬君父、不孝不悌吗?” 旋即就有人堵上了她的嘴。 顾瑟冷笑道:“你也不必这样害怕有人听不到。” 顾瑟在她面前稍稍驻足,神色睥睨,冷冷地道:“顾家还轮不到你和你的主子来说话。” 她对郑大兴道:“给我围住了,一条狗都不要放出去。” 郑大兴沉声应诺。 顾瑟带着丫鬟、婆子,径直地进了院门。 蒋氏站在正厅的门口, 脸色煞白地道:“瑟姐儿,你这是要来造反吗?” 顾瑟淡淡地道:“二婶想的多了!我如今倒是担心二婶意图谋反, 赶在二婶酿成大祸之前,先来救你呢。” 她直视着蒋氏, 语气轻描淡写、不紧不慢的:“毕竟二婶身边的姑姑私设赌场、聚众夜博,甚至暗中放贷,勾连结党,我竟不知道从何处得来的钱财和底气, 不如二婶赐教于我?” 蒋氏心下微微一松,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她是我身 分卷阅读101 边得用的人,我自然时常有赏赐, 这又能算的了什么……” 她说着话,看着顾瑟面上的讥诮之意愈重,心头不由重新泛上了寒意。 顾瑟见她住了口,静静地笑了一笑,问道:“二婶的赏赐,便是拿着御赐的首饰,磨了尚功局的内造钤印拿出去当?” 御赐之物素要精心保管,不能损毁、遗失、转赠、变卖。 但本朝以来,宫中冉贵妃独大,庆和皇帝宠爱、信任她,即使冉氏将宫中御赐的珍宝磨去钤印,报上损佚,赐给自己的家人,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事虽隐秘,逃不过白太后的眼睛。虽然太后怠于插手、听之任之,但前世就深得太后看重的顾瑟,自然也跟着知道得一清二楚。 蒋氏听了这话,头上果然细细密密地冒出汗来。 殊为隐秘的一桩事被顾瑟这样轻描淡写地揭了出来,她一时腿都有些发抖,摸不清楚都被人知道了什么,稳着声音道:“瑟姐儿,这可是杀头的大事,你不要这样的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顾瑟看着蒋氏故作镇定的模样,不由得嗤笑。 她偏了偏头,向身边的侍女道:“给我搜。” 蒋氏面色大变,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道:“我看谁敢!我是朝廷命官之妻,是你的长辈,不要说你如今还不是太子妃,便是你已经做了太子妃,也不能这样的嚣张跋扈、仗势欺人,那京兆府门口的登闻鼓,也不是摆设!” 顾瑟道:“你错了。” “我原本也是很讲道理的。”她眉眼都淡淡的,瞥过去的一眼甚至带了一点倦意和不耐:“连你勾着笙姐儿疏远生母亲近你,我都没有说什么。笙姐儿闹着不嫁人,你当着我的面,敢不敢说不是你挑唆的?” 蒋氏一时无言。 “我忍你很久了,二婶婶。”顾瑟在院中的靠椅上坐了下来,低头端详着自己的手指,头也不抬地道:“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做冉氏手中的刀,不该把主意打到璟哥儿身上去。” 有几名健壮的仆妇手中提着小包袱进了门,低声地回话。 蒋氏吃不准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一面带人拦着顾瑟的从人要进入正厅的脚步,两边一时僵持下来。 那几人说完了话,顾瑟忽然撩起眼睫看了过来,道:“二婶,你如今让我的人去查,和迟些教祖母的人去查,都是一样的,何必这样拖得一时算一时?” 她手中捏了一卷小小的纸,面目森然,语气悦耳又冰冷。 隔了小半个庭院,蒋氏看不到纸上写了什么,但小纸卷的样式她却十分熟稔——她眼前顷刻间一黑。 “夫人,夫人!” 蒋氏忽然昏厥过去,她身边的侍女都慌了神,一叠声地围在了她的身边。 顾瑟侧了侧头,就有稍懂医理的婆子上前去查看蒋氏的状况。 其他人没有了阻拦和顾忌,很快地进了屋,井然有序地搜索起来。 蒋氏悠悠醒转来的时候,石桌上已经放了不少让她十分眼熟的物件。 正在垂着头翻看的顾瑟似乎笑了笑,丢开了手,道:“二婶醒的刚刚好,也免得说我处置的不明不白。” 她指了指满桌的东西,问道:“这里头哪一样,是二婶看着眼生、不大认得了的?” 蒋氏咬紧了牙,道:“瑟姐儿,就不怕你老夫人知道你这样的放肆……” 顾瑟道:“那就是我的事了。” 她微微敛眉,道:“请二夫人到厢房安置,贴身地服侍好了,不要委屈了二夫人。” ※ 顾九枚下了衙回到府中,就发现二房门可罗雀,只有两、三个未梳头的小丫头在穿堂门口守着,见到他进门,慌慌张张地见礼:“二爷。” 顾九枚皱眉道:“夫人呢?” 小丫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说话。 见顾九枚面上有些怒意,才有个稍胆大些的,怯怯地道:“夫人被四娘子拿了,如今在西院里。” “什么?” 顾九枚以为自己出了幻觉,到重新确认了一次,才有些恼怒、有些不可置信地甩袖往樵荫堂去寻钟老夫人。 他在门口就压不住心里头的怒火,高声地道:“母亲,您看看四姐儿如今被您娇惯成了什么样子,今日连她婶婶都敢关起来,明日是不是就轮到我了?!” 一面说着,一面大步跨进门来。 钟老夫人和顾瑟的目光一起投向了他。 两个人面色都不大好看,让顾九枚下意识地缩了缩脚,断了片刻才想起自己的来意,怒道:“放肆!四姐儿,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叔父!” 顾瑟静静地看了他一 眼,起身道:“请二叔福安。” 钟老夫人目光微微一动,在顾瑟重新坐下来的时候,拍了拍她的手。 顾瑟今日雷厉风行、令行禁止,说抄查了东三院就抄查了,而且瞒得死死的,在她亲自过来樵荫堂之前,钟老夫人竟然真的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钟老夫人原本还有些担忧她挣开了礼法的约束,尝到了权力的甜头,从此又过于张扬不羁,见她此刻仍然愿意给顾九枚这份尊重和体面,心中不免稍显宽慰。 孙女有了这样的成长,连蒋氏那些见不得光的谋划都不能让她的心情更恶劣。 她淡淡地道:“你也不必这样气恼了。有些事,你听听你媳妇自己怎么说,只怕比问我们都快些!” ※ 被锁在樵荫堂后罩房里的蒋氏看到顾九枚进门的时候,眼中亮起了希冀的光。 而那希冀在看到随后进门的顾瑟的时候,又重新暗了下去。 她被扣在这里,已经经过了两轮的讯问。 顾瑟身边那两个年纪小小、来历不明的婢女,就像是森罗王帐前的恶鬼似的,有她想象不出来的恶毒手段和言辞圈套,她也怎么都想不明白,顾瑟是怎么从惠青和绿云的房间里搜出那么多本来早就不该存在的东西,让她顾此失彼,有口难言。 岁已和岁阑向顾瑟见了礼,拿了厚厚的一叠口供交到她手里,就垂着手站到了她的身后,模样乖巧而无害。 顾瑟随意地翻了翻,头也不抬地道:“二叔不是有很多话想要问?问我倒不如问问二婶。您只管说就是了。” 蒋氏已经哀哀地道:“老爷,老爷,我没有暗害瑟姐儿和璟哥儿,这都是惠青那贱人的自作主张,您相信我啊老爷。” 顾瑟就静静地看了她一眼。 蒋氏瑟缩了一下,她手上上了铁索,余下并没有约束,但那锁头太过沉重,蒋氏又是个养在內帏的妇人,戴着那锁链就足以让她只能坐在原地稍稍地挪动。 顾九枚见她手腕上已经磨出了些血印,不由得心痛地道:“瑟姐儿,还不快给你婶婶解开。”  分卷阅读102 顾瑟凉凉地道:“她如今到了您面前还敢这样的满口谎话,不知道以后到了刑部的大牢里要怎么过。” “什么?你还要把你婶婶送进刑部大牢?”顾九枚跳了起来,道:“这可是你的长辈,你的婶母!亲亲相隐,乃师大燕律中的铁例,你这无知小娘子,做事竟敢这样肆意,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顾瑟微微一笑,道:“我身列八议,刑不加身。我有何惧?” 顾九枚一时哑然。 顾瑟目光移到蒋氏身上,扬了扬手中的供纸,淡淡地道:“二婶婶若是把你做出来的事都坦白地当着二叔的面说一说,我也不是不能通融一二,把这件事关在家中解决。” 蒋氏方才听她说要将事情捅到刑部去,已经吓破了胆,这时候再看顾九枚并不能压得她低头,心头的一股气都散尽了,瘫坐在地上,喃喃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受了贵妃娘娘的蒙蔽……” 第73章 ※ “当日贵妃娘娘见过了笙姐儿, 心里就喜爱的紧, 时常派人来府里请她入宫去顽。笙姐儿心里头不安, 又怕打搅了大嫂,便时常向我述说。”蒋氏哀哀地看了顾瑟,道:“瑟姐儿,我心里头当真是把笙姐儿当作亲生女儿一样的。” “当作亲生女儿一样, 就送给她青楼姐儿用的熏香?”顾瑟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忽而微微笑了起来,道:“二婶你可知道天道轮回是什么滋味?” “不,不!”蒋氏嘶声道:“瑟姐儿,莞姐儿也是你的姐妹,你不能这样的对她……” 顾瑟讥诮地看了她一眼,重新垂下了眼去, 淡淡地道:“我还不至于这样的下作。” 蒋氏眼中流下泪来,连听到顾瑟明着说她“下作”都浑不在意了, 喃喃地道:“我也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那香是从哪里来的, 惠青带了回府里来,说是秦王爷喜爱这种香,她是贵妃娘娘身边的旧人,连我都要听她的摆布……她就把那香给了笙姐儿, 秦王爷果然就开始回她的信……笙姐儿心里很高兴……我……” “当年是贵妃娘娘说,她看中了笙姐儿,想要她做自己的儿媳妇。我才把她带进宫去的。”她说的话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前后矛盾了:“后来秦王爷就了藩, 贵妃娘娘还是没有提起亲事来,我心里就觉得不好,可是笙姐儿心里已经认定了王爷,再不能回转了。” “我也劝过,可我又不是亲娘,我能劝到什么地步呢。”她靠在楹柱上,低着头,哽咽着,自顾自地说话:“后来您就回来了,您一回来,就被太后娘娘点做了太子妃。一门哪里能出两位皇子正妃呢,我心里知道笙姐儿是没有指望的了!” 顾九枚已经听傻了眼,愣愣地听着她说话。 “可是谁也没想到,贵妃娘娘心里实在是爱极了笙姐儿,就想出了别的法子,想要暗暗地杀了您和璟哥儿,这样笙姐儿就又可以嫁给秦王爷了,我,我一个做娘的心,一心的想要笙姐儿好,鬼迷了心窍……” “冉氏若真要给笙姐儿铺路,杀我一人就够了。”顾瑟微微冷笑,俯视着她,淡淡地道:“事到如今你还满口胡言。冉氏杀我,不过是因为那一日我折了她的脸面,她不敢迁怒太后,在心里恨毒了我。而你得了消息,想趁机同时杀我姐弟,难道不是因为璟哥儿聪慧过人,将大堂兄照得愚鲁不堪,你在心中,忌惮他许多年了?” “瑟姐儿,你怎么能这样血口喷人,我同大哥、同你和璟哥儿又有什么冤仇。”蒋氏流着泪抬起头来,看着顾瑟,道:“我不过是被贵妃娘娘和惠青那贱人所胁迫……笙、笙姐儿?!” 她望着门口的方向,有些凄厉地变了声音。 顾瑟回过头去,就看到顾笙半依半靠在门扉上,暑天里她披了一件羽纱的斗篷,面色苍白,脸颊瘦削,一双眼怔怔愣愣地落在蒋氏的身上。 顾瑟微微一叹。 她原本无意以这样的方式让顾笙知道真相。 看顾笙这个样子,想必听到的内容也不算少,不如就听下去,长痛不如短痛。 顾瑟亲自搬了个胡凳到顾笙身后,又吩咐岁已道:“看顾好了大姑娘。” 顾笙却推开了顾瑟的手,摇摇晃晃地走到了蒋氏面前,嘴唇微微颤抖着,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是我心里先认定了王爷,不是你几次三番地告诉我,王爷心里认定了我,一定要娶我,只是因为陛下心中未定,不好开口?” 蒋氏目光微微闪烁,像见了鬼似的,避开了顾笙怔愣的视线,偏开了头,嗫喏道:“笙姐儿,儿女姻缘都是命……” 顾笙伸出手去对着她指了指,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忽而整个人一晃,身子就委顿了下来。 ※ 云弗的身体还没有好转,蒋氏的事还没有了结,一转眼就又倒了一个。 钟老夫人急的嘴上都是燎泡。 顾瑟握着雪白纤巧的并刀,不紧不慢地削了一只新上的水梨递给她:“帝都暑热,您也该多清清火才好。” 分卷阅读103 前的那个就低声道:“你怎么才到?” 黎明前天光暗淡,她看到后来人有些惶恐的面色,道:“姑娘,我们真的要走吗。老夫人不会饶过奴婢家里人的……” 顾笙淡淡地道:“那你就去告诉老夫人好了,再告诉夫人,告诉瑟姐儿……” “不必她来告诉了。”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道冷静的女声。 顾瑟提了一盏羊角宫灯,沿着花木扶疏的甬道独自行来。夜里微凉,她披了件薄罗外衫,袖底发梢都沾了星点的露水,顾笙站起身来,静静地望着她,恍惚觉得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这样有些肆意而孤勇的顾瑟了。 她淡淡地道:“看来这些日子我做了什么你全都知道。” 侍女红笺受了极大的惊吓,觳觫着跪在地上,一叠声地叫着“四姑娘恕罪”。 顾笙冷冷地道:“噤声。你想把院子里的人都招出来?” 红笺瘫坐下来,低着头不敢出声了。 顾瑟道:“姐姐,你真让我刮目相看。” 顾笙似乎是笑了一笑,有些讥诮地道:“怎么,你还以为我是一时冲动、一时想不开,事到临头一定会后悔?” 她短促地“哈”了一声,道:“你们都是一样的心,都觉得我愚钝,我可欺,只要对我说几句好听的话,我就会乖乖地跟着你们走。” “可惜你们错了。” 她盯着顾瑟的面庞,冷冷地道:“我不会再随意听你们的摆布,不会嫁给你们想要我嫁的人,不会做父亲升官路上的垫脚石,你如今惊不惊讶?” 顾瑟没有接她的话。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道:“其实我一直不懂你。你是我的长姐,是爹娘的长女,可是你似乎一直不把自己当成长房的孩子,你亲近蒋氏,你不是个傻子,却心甘情愿地听蒋氏哄你的鬼话。”她抬起眼,注视着顾笙,问道:“你到今天有没有过后悔?” “我不后悔。”顾笙答得断然。 她看着顾瑟微微凝起的眉,忽而笑了起来,说不出的畅快和讽刺:“我为什么要后悔呢?蒋氏纵然骗我,她作为一个婶婶,至少还真的陪伴我、对我嘘寒问暖。母亲呢?你在襁褓里哭了,她立刻就放下了我去哄着你,她是你的好母亲,却不是我的!” 她这样的语气,让顾瑟明白地知道,这些话在她心里已经很久了。 她以婶母的要求看待蒋氏,却在心里把她当作母亲一样亲近。她以独占的要求看待云弗,当然轻易就挑剔出许多不足。 连顾九识一心为她的考虑,在她的口中,都成了“做他升官路上的垫脚石”。 顾瑟凝视着她,忽然莞尔一笑。 顾笙,已经从根子里烂透了。 “我本来想打断你的腿,把你关在院子里,横竖家里这样多仆妇,也无需你自己做什么事。”她开了口时,就听出声音都有些倦:“将来送你嫁了人,选的那个人自然也不会嫌弃你这一点不足。何况你自然会有丰厚的嫁奁,绰绰有余地养你一辈子。” “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我决定放你走。你出了这道门,我权当我姐姐死了,将来爹爹回来,我向爹爹请罪,我没有保护好你。”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顾笙一眼,抬手向红笺点了点,示意侍女跟上来:“她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从此顾家与你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干。你将来为王为后也罢,落魄淤泥也罢,都与我樵荫顾氏两无瓜葛。” 她转过身去,沿着来时的道路,真的再也没有回头地离开了。侍女红笺犹豫地转头看了顾笙一眼,咬了咬唇,到底是追了上去,跟在了顾瑟的身后。 黎明浓暗,宫灯摇曳,那一点柔黄的光渐行渐远,顾笙的身影重新被黑暗和寂静淹没下去。 ※ 定风波 越惊吾 画角平明瀚海霜,扬鞭遥指动天狼。羌管萧疏旗未卷,当战,更托生死与同裳。 浩夜高歌犹炙鹿,笳鼓,金戈白羽各飞觞。饮马明朝绝塞地,千里,笑余何处不称狂。 ——卷四.定风波·完—— *,唐教坊曲名。 第五卷 上阳春 第74章 ※ 庆和二十二年八月初二日。 辰时初刻, 上阳宫西南的永福门放下了吊桥。黑骑玄甲的归骑兵士鱼贯而出, 与金吾卫、京兆府军一道, 均匀地铺散开来,把守在帝都干道的沿街两侧。 环刀、长戟的将士,在 晨光下显得尤为威风而肃穆。 少顷,就有穿着一色宝蓝圆领袍的侍卫抬着朱红色的箱笼从门中行出。 这时节坊中早市新散, 许多百姓都在出门或归家的路上,乍然见了这样的阵仗,不免吓了一跳,又带着些好奇地站在士卒的身后踮脚张望。 挤挤挨挨的,不免就有人撞在了士兵的身上,连连惶恐地请罪,那士卒却十分温和, 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提醒道:“离的远些, 等一下不要冲撞了,今日可是大事, 里头的东西随便拿一样出来,都不够你们十个脑袋赔的。” 这些金吾卫平日里可不是善茬,横行坊市都是小事,那碰了人的中年妇人本以为自己惹了大祸, 却没有想到今日这些人竟这样的温和,就大了胆子问道:“军爷,不知今日是哪一位圣人出巡?” 那士卒笑了笑, 道:“若是圣人出巡,早就鸣鞭净道了,万一有不要命的刺客逆贼藏在你们当中,我们还要命不要?” “来了来了!”那妇人还在等着兵士说话,她旁边的人却雀跃地踮起了脚,众人跟着往街尽头望过去,第一抬箱笼已经转过弯角走上了这条街道。 那箱子的尺寸比寻常都要大,开着箱盖,内里坐着一株丈余高矮的珊瑚树,通体朱红,枝干横斜,栩栩然如在生时,仲秋时分的朝阳拂落其上,漾起摄魂夺魄的流光瑞彩。 这株珊瑚树一亮在众人眼前,就在人群中激起了一阵整齐划一的嘶声。 那方才同士卒说话的妇人不由喃喃地道:“我的乖乖,难怪要说十个脑袋都不够。” 第二抬就在第一抬后面不远的地方,同样开着箱盖,这一口箱子里是一尊古玉清供,长宽都逾三尺,玉色愈靠下愈沉碧,愈向上愈清透,沁色均匀柔美,雕成个令人不大看得懂的模样——左高而右低,中部至左下有许多高低沟壑,中右又有许多曲折线条。 众人看不懂这玉琢成了什么名堂,但玉质柔腻润泽,照日生晕,显然整块都不是凡品,何况这样大的整整一方,都不由啧啧称奇,还有人大着胆子点评道:“就是上一回宝珠楼和金满楼斗富,都没有拿得出这样大的一整块玉料,可惜了,做成这个不明不白的样子……” 旁边就有人嗤笑道:“给你便不可惜!这可是中古  分卷阅读104 旧物‘海内堪舆山子’,大启高阳君使大匠仿所制,流传至今,千年不遇的至宝……”他看着一群人都竖起了耳朵听着,倒像是有些心虚似的,就收了声,一时又有人笑他“满口胡言,你个老货知道些什么”起来。 第三抬已经紧跟着走了过去,这一抬与前两台相比就显得十分低调,没有那么夺目,只在杏黄色的朝绒衬底上,成排放着二、三十株参、乌,缚着红绡,一支支尽都头手分明、根须粗壮,少说也有一、两百岁的年份,当中尤为健壮的,有男子小臂粗细,让人不敢揣度其年岁。 百岁老参都是吊命的至宝,用一株便少一株,这样成排地摆了出来,让人头皮都有些发麻。 围观的百姓都被这明晃晃耀人眼目的权势与富贵所慑,不由得连说话的声音都低了又低下去,先前那妇人忽地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道:“我晓得了,今日是太子爷下聘的日子!这是太子爷在给太子妃娘娘送聘礼呢!” 她身边的同伴就恍然起来,有人道:“太子妃娘娘,可不就是永昌坊顾家的娘子,上个月及笄,太后娘娘亲自出宫做她的正宾……” 有人凑趣地道:“连赞者都是河洛沈家的留仙娘子,我婆母的姊妹同顾老夫人的娘家有亲,得了帖子进内院观礼,那三加的钗子听说是万岁爷亲赐的,足足的赤金,那样大一支,怕不有一斤来重,当时瞧着小娘子的头皮都扯痛了……” “你又晓得,怕不是戴在你的头上!”旁边的人听她越说越是夸张,不由得嘻嘻哈哈地推了她一把。 那人跌足道:“哎哟,可不是我们家那位老姨奶奶,来一回就要讲一回,这样的热闹,京里这几年都少有了呢!” 众人说话的时候,送聘礼的侍卫还在一组一组地走着,后面几抬开着箱的,也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奇珍异宝,数着一共晒了九抬,后头的才开始过挂锁封条的箱笼。 队伍绕着帝都走了半个上午,到巳正时分,第一抬聘礼进了永昌坊顾府的大门,最后一抬恰好从永福门出发。 “这一回,怕是要整个帝都都轰动了。” 池棠馆二楼正厅的南窗底下,沈留仙拈着枚白子在掌心把玩着,一面打趣似地开口。 在她的对面,顾瑟慵懒地倚在柔软的大迎枕里,被她调侃了一句,也不见羞恼,只是道:“等到你出嫁的时候,我也给李将军添这样的聘礼,虽然贵重上比不起,数量上总不能叫你吃了亏。” 沈留仙轻嗤了一声,就“啪”地一声落了手中的子。 顾瑟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也跟着下了一子,两个人一改方才的闲适,你来我往地快攻起来。 闻藤蹑手蹑脚地上了楼,静静地站在了一旁。 沈留仙额上冒了一层薄汗,见她过来,连连向她招手,道:“你有什么事?快说给你主子听。” 顾瑟微微哂笑,也不去拆穿她就要投子告负的事实,而是转过头去看着闻藤,温声问道:“有什么事?” 去岁蒋氏使人在香囊中涂抹天花脓血、意图谋害顾瑟和顾璟,幸而被很快拆穿,未曾酿出大祸,只有闻藤因为亲手接过、存放了香囊,自忖必死而避出府去,后来幸得竟平安无恙,顾瑟问过她的意思,托云弗为她配了一门婚事,成亲后仍旧进来在顾瑟身边服侍。 梳了妇人发髻的闻藤稳重一如从前,笑盈盈地福身道:“姑娘,沈娘子,尚宫局送了今日的出库账册来,夫人叫奴婢来请你们核对单子。” 沈留仙就笑着投了子在棋枰上,笑道:“罢了,罢了,这原是你的家事,我就不在这里搅扰了。” 说着就顺势站起身来。 顾瑟笑吟吟地睨了她一眼,道:“光风霁月的沈姮娥,也要在我这里赖棋,这一回被我抓住把柄了。” 也站起身来送她。 沈留仙装作听不到她的话,握了她的手,叮嘱道:“我托你的事,你可不要忘了。”得了她似笑非笑地一个眼神,才笑嗔着推了她一把,道:“竟不必送了,你这里难道我还不熟。” 顾瑟到底送她到廊下上了肩舆,才往樵荫堂来。 钟老夫人和云弗肩并肩站在抄手游廊上,一个捏着张长长的泥金礼单,一个握着本厚厚的靛封账簿,一院子的丫鬟、婆子在箱笼间奔走、稽查,时不时地到二人近前来回报。 廊中还立着个穿着藕色宫装的花信女子,头上簪了支赤金的扁钗,一对真珠耳珰,看得出是在宫中很有体面的女官。她笼着手低眉顺眼地站在钟老夫人身边不远的地方,既能听得清钟老夫人和云弗不高不低的语声,也不会过于亲狎、失于恭敬。 听到顾瑟进门的声音,三人齐齐地望了过去。 钟老夫人就笑着对她招手:“瑟姐儿,你来了。来帮我和你娘好好地看看,太后娘娘、陛下和太子殿下实在是有心,你往后可要好好地孝敬几位圣人才是。” 顾瑟就抿着嘴笑盈盈地应了声“是”。她走到近前,那宫装女子就对她福身行礼:“太子妃娘娘福安。臣是上阳宫的女史玉暖,旧日蒙太后娘娘青眼,曾在寿康宫服侍,多蒙太子妃娘娘的照顾。” 这个时候的玉暖,尚且不是后来那个在她自炬赴死前,始终陪伴在她身边的上阳女史。 顾瑟望着她年轻秀美的面容,一时间百感交集。 & lt;p> 她微微低了低头,掩去了心里乍然翻动的波澜,才笑着回了半礼,道:“玉暖姑姑,这些时日多辛苦你。” 玉暖又笑着道了句“不敢当”,仍旧规矩地退了回去。 顾瑟就陪在钟老夫人的身边,帮她捋着礼单子,一群人足足地盘到了天擦黑,才堪堪理完了一半,将余下的一半重新上了封条,又定了次日继续来盘,玉暖方带了宫里的人回去。 钟老夫人、云弗和顾瑟回了樵荫堂上房。 侍女上过茶退到了帘下,钟老夫人才看着顾瑟,神色间略有些严肃地道:“礼单子你也瞧过了,打头的九抬你仔细看过了没有?” 顾瑟微微一怔,道:“我没有留意,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钟老夫人看着她这副懵懂的模样,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道:“我原本无意要把聘礼原样地抬回去,就是丈高的红珊瑚,我们家也不是没有一般的陪送。” 她说话时眉宇间十分自负,顾瑟不由得莞尔。 “只是旁的都好说,那大启古玉的‘海内堪舆山子’,是本初中都排的上的名宝,高阳君的遗物,我问过了玉暖姑姑,”钟老夫人就瞪了她一眼,道:“是太子殿下坚持要放进来的,太后娘娘也只能随了他——说不得我们家要把它填进你箱笼里,仍旧送回宫里去了。” 第75章 ※ 钟老夫人这样说着话 分卷阅读105 , 虽然有些苦恼的样子, 但如今的时俗, 聘礼的厚薄代表着夫家和夫婿的重视程度,夙延川肯这样的用心,钟老夫人心中到底是受用的。 她看着小姑娘沉静地坐在那里的样子,也没有再同她说下去, 只是笑吟吟地抚了抚她的肩颈,却就转过身去同云弗说话:“总不能落单一抬,我那里还有些昔年我们家老爷子留下来的前朝书画……” 云弗就笑道:“哪里能盯着您的私库!我爹前头又送了一船东西上京来,原本上个月就该到的,因为遇上了风浪才迟了些……” 两个人已经自顾自地商议起要向嫁妆里再添补些什么了。 顾瑟又不好就告退出来,只好把自己当作尊泥塑似的,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静地坐在一旁, 这样听着她们说话,心里却也漫上一股奇异的、微微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上一世, 她是奉了喻和宫的懿旨,匆匆忙忙地嫁进了东宫。 那个时候云弗已经大归云梦, 顾崇卧病不能视事,顾九识沉默而忙碌,偌大的顾宅里,连下人面上都少见笑容, 没有人期待她能有一场白首同心的婚姻,甚至连活下去都似乎有些奢求。 她心里没有新嫁的羞涩和期待,只有一腔孤勇, 和夜深时心头辗转而无处明言的惶恐。 这一次,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和那时不一样了。 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充满希冀的,她是天子钦点、明媒正聘的太子妃,太子的态度珍重又诚恳,祖母和母亲兴致勃勃地为她准备十里红妆,没有人恐惧她出嫁后会过得不好…… 顾瑟在这样的喜气里,只觉得一颗心都像是泡在热水当中,一闭眼、一睁眼的工夫,日子就飞快地过去了。 ※ 八月初十日,天高云淡,风清气爽,是钦天监在数十个吉日里最终选定的良辰。 顾瑟从卯初就被侍女服侍着起了床,她昨夜做了个朦朦胧胧的梦,醒来时还有些疲倦,闻音大惊小怪地剥了滚烫的鸡卵,垫着巾子替她敷了敷眼,又服侍她洗漱了,才扶着她的手臂,替她一层一层地换上了衣裳。 吉服是尚功局调了南十六造、北织造司的能工巧匠,耗了一年的工期才织绣而成,穿在身上的步骤也十分繁复,几个丫鬟受过宫中教引姑姑大半日的教导,等到服侍顾瑟换好了衣裳,依然累的头上出了薄薄一层汗水。 顾瑟被这样折腾了一回,也清醒了过来,又被推着坐在妆镜前的墩子上。 她看着镜子里的少女被两、三双手托着下颌、在脸上熟练地涂画,深翠的螺子黛勾了娥眉,细白的霜粉微晕双颊,醇红的口脂点在唇上……她眨了眨眼,就被姑姑轻声地提醒道:“您可动不得,仔细伤着了眼睛。” 她认命地微微闭了眼,听到另一个姑姑微微笑叹了口气,道:“娘子这脸蛋,细滑不说,白的叫人心颤颤的,涂了粉反而显出些暗淡。” 竟转了头同丫鬟道:“去打些水来,给娘子净了脸。” 柔软的湿巾子在脸颊上拂拭而过,敷在脸上叫人透不过气的粉都被洗去了,顾瑟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 面上上过了妆,这两位姑姑就退了出去,换了个专司梳头的姑姑进来。 一早上不见人影的闻藤手里提了个不大的小篮子,跟在后头也走了进来,就看见穿着青色褕翟的少女搭着手,端端正正地坐在妆台前头,任由身后的人握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梳通。 那模样又乖巧又温驯,在她身边服侍了多年的侍女抿了抿嘴,罕见地在她身上发现了一点紧张又故作镇定的情绪。 闻藤忍不住笑了笑,走到她身边去,把篮子放在了妆台上,揭了盖布,露出里头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点心,小巧玲珑,一口一个的大小,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她拈了一枚递到顾瑟唇边,柔声道:“姑娘用一点东西吧,吉时要到下午呢,饿上一天怎么行。” 顾瑟就着她的手吃了五、六个,才住了口,闻音又端了牙粉和香茶,服侍她重新净了口。 梳头的姑姑大约是见的多了,在顾瑟微微欠身、行动的时候,还配合地握住了她的头发停下了动作。 闻藤微微一笑,封了厚厚的封红塞进了梳头姑姑的袖里。 梳头姑姑的手势都比方才更轻柔许多,挽成了发髻,又替她带上了礼冠,足金打制的九树花钗,方一落在顾瑟的头上,就让她颈子都微微一沉。 云弗笑盈盈地进了门。 丫鬟们井然有序地退了出去。 顾瑟从墩子上站起身来,迎了上去,被云弗紧走几步,携了手,母女两个往窗下的罗汉榻上并肩坐了,云弗定定地看着她,一时没有说出话来,眼睛不知不觉地就微微泛起了红。 顾瑟被她这样地看着,心底里那点不舍就翻涌着到了心头。 她微微垂下了头,云弗像是如梦初醒似的,拥住了她的肩,道:“阿苦,娘的好闺女,娘从前只怕你嫁一个同你合不来、心胸学识都不如你的,让你受了一辈子的委屈。如今竟都不必担心了。” 她柔声道:“阿苦,你也不要怕。你爹爹,你弟弟,都是你的支撑。” 她说得没头没尾的,顾瑟却懂得她的意思。 她压下了心里头的酸胀,含着笑点了点头,轻快地道:“您还不放心我吗?” 云弗沉默了片刻。 她虽然聪慧多思,与顾九识情分也重,但并不是一个对朝堂十分敏锐的女子,而顾瑟却从小就被顾崇、顾九识带着,当作半个男孩儿似的教养,母女二人在许多事情上都有不同的看法。 她们对此都明知,但也并不会影响母女之间的感情。 云弗放过了这个话题,转而从袖中取出一册薄薄的册子来,塞到了顾瑟的手里。 她拿出这册书,面上就染了薄红,低声道:“你看不看都使得,殿下今年已经二十有余,想来该懂的都已经懂了,你到时候稳重些,不要太过害怕,顺从着殿下就……” 顾瑟立刻就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上一回她出嫁前,云弗已经不在顾家,是钟老夫人亲自给她送来的这本书,嘱咐她要好好地翻看。 她那个时候懵懵懂懂的,看了一眼就受了惊吓,到夜里安寝的时候都发着抖。 那时太子却先在榻上设了铺盖,把床让给了她…… 顾瑟觉得耳根都隐隐地冒出了热气。 云弗见她脸红成了这个样子,也没有再说下去。 太子夙延川年长,又一向怜惜阿苦,只怕到时候到时候就是阿苦有什么懵懂不妥之处,殿下也只会乐在其中。 何况太子又不是贪色之人。 她想要摸一摸女儿的头发安慰她,却对上了满头教人无从下手的珠翠,只能拍了拍她的手,母女两个喁喁地说了  分卷阅读106 一回话,云弗才起身出去继续招待前头的宾客了。 顾瑟被早早地套上了全套的礼衣钗冠,虽然是既庄重又美丽,但到底厚重又繁复,轻易不好走动,岁已、岁阑年纪小不大起眼,就在池棠馆和前院间跑来跑去的,同她说着外头的进展。 她才知道云弗是丢下了满院子的二、三品大员的夫人到后头来陪她说了这一小会话。 “内院是‘夫人’,外院是‘大人’,三省六部的主官都到齐了,各自穿着各自品级的服色,里头还有个没有穿官服的,看上去十分年长,大家都很敬重,叫他‘谢老大人’……” 岁已活灵活现地描述着,顾瑟听得忍俊,就告诉她:“是不是也有很多人叫他‘竹翁’?那应该是前任中书令,谢翁竹溪先生,他致仕之后,本朝中书令一职至今阙如,可见陛下有多么倚重他……” 岁已撅了撅嘴巴,道:“咱们家的老大人也是政事堂相公、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呢。” 她来顾家也不过一年的工夫,就把自己当做顾家的人了。 顾瑟微微一笑,没有和她纠缠中书令和同平章事有什么区别。 岁已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 她的妹妹岁阑像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殿下来亲迎了!”她压不住声音,因为欢喜而抬得有些高:“带了九对活雁,听说是殿下前日亲自出城去猎的,那雁被拿出来的时候,还在扑扇着翅膀呢,把满院子的老大人们都看得愣住了……” 本朝皇子纳妃,原无亲迎之礼,岁阑这样一说,屋中人都愣了一愣,很快就欢喜地拊掌,闻藤就跳起脚来,道:“单子上写的时辰原没有这样的早,殿下怎么来得这么快——还不赶快地给姑娘再收拾、收拾,眼看就要出门,不要到时候耽搁了。” 前院里,顾家大姑奶奶的夫婿、三司使白永年也在调侃地同夙延川说话:“我怎么记得我看过钦天监给的时辰表,可见四姑爷是十分的心急了!” 他虽然这样说着话,却一步也不让地挡在了垂花门的门口,高声道:“璟哥儿,快来好好地招待招待你的姐夫。” 第76章 ※ 顾璟面上挂着春风般的笑意, 翩翩地对着夙延川做了个揖。 他回京不过一年多的工夫, 满京城都知道了他的“少年俊采, 文章风流”,此刻阻在了门前,就是夙延川身后那些自诩学识、诗工的傧相,也不由得心里有些发虚。 顾璟笑盈盈的, 像是没有看到他们似的,只看定了夙延川,道:“听闻殿下文武双全,璟早就想亲眼见识一回。” 他抬了抬手,就有数名仆童抬出一方巨大的木板,立在了照壁前头。 众人放眼一看,就瞧见绸带悬着一个一个的小木牌, 单个木牌只有半个手掌大小,上面刻着一个字, 按照不同的韵部,密密麻麻地挂在板子上。 顾璟揣着手站在一旁, 十分温柔而无害的模样,道:“咱们家也无意为难殿下,更无须殿下身后这些博学之士大材小用。璟久慕殿下弓马娴熟,就请殿下站在街对面, 用箭射一首催妆诗下来,便可进得门来。” 他眉眼弯弯的,说出来的话却让迎亲的众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他们本以为顾家会拉着新郎官, 你来我往地做上十首、二十首的催妆诗,来的路上早就摩拳擦掌做好了为太子殿下分忧的准备,没想到顾璟来了这样的一手,简直是釜底抽薪的绝计。 那木板做得再大、木牌做的再小,能挂上去的字也有限,粗粗地一眼扫过去,就缺了不少常用的字眼。 何况这样小小的一只木牌,被细细的绸带挂着,间隔缝隙又十分狭小,却要隔着八马宽的街道准确地射中自己要的那一个字…… 要看着板子上有的字,当时做出一首诗来,还要百步穿杨,不能有一点偏差,无论是射慢了还是射错了,总之是有些丢脸。 众人纷纷看向夙延川,一时面上都有些同情之色。 夙延川却微微一笑。 他跳下马来,笑吟吟地对着中庭揖了一揖,才转了转指上的扳指,向顾璟道:“还请舅弟不吝借弓。” 顾璟被他那一声自然而然的“舅弟”噎了一下,不由得打量了他一眼,才从侍从手中取过弓和箭筒,亲自递到了他手中。 夙延川接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就反手挽在臂上,果真向后走去。 院子里的宾客都坐不住了,纷纷地走了出来,站在了照壁两边看着。 夙延川在街对面的坊墙底下站定,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不见他蓄力,就轻易地拉满了,他微微眯了眯眼,那箭就闪电般地激射而出,“笃”地一声穿透了半指厚的木板,一枚木牌应声落了下来。 顾璟亲自捡起了字牌,高声念了个“青”。 分卷阅读107 新房设在了上阳宫内廷的主殿含光殿内,荥阳大长公主带着一众国戚命妇,陪着顾瑟一同进了门。 顾瑟却了扇,荥阳大长公主就笑着赞了起来:“太子妃娘娘果真是世间绝色!难怪太子殿下这些年都舍不下!” 虽然盛赞顾瑟颜色美丽,但听起来总有些怪异的味道,仿佛暗暗地说她以色事君似的。 顾瑟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夙延川已经淡淡地道:“太子妃六行悉备,久昭淑德,当日曾得父皇亲口称赞,孤何幸能得太子妃这样德行嘉懿的淑女为妻。” 荥阳大长公主被他这样一噎,就悻悻地不再说话了。 顾瑟垂下睫,抿嘴微微一笑。 众人都看出了太子的态度,等傧相主持着过了同牢、合卺之礼,夙延川起身要出去与宴的时候,被他目光扫了一圈,就纷纷地告退了出去。 顾瑟起身送夙延川到门口。 夙延川却握住了她的手,抬手碰了碰她头上的钗冠,低声道:“忙了这一日,可累不累?叫宫人先服侍你换了衣裳,后头有汤池,要沐浴、要进食都只管叫人准备,若是乏了,就先睡下,不必傻傻地等我。” 顾瑟面上绯红,目光水似的注视着他,柔声应了句“好”。 夙延川对上她的目光,几乎当下就拔不动脚步,他闭了闭眼,抬起手来把女孩儿揽进了怀里,用力地抱了一下,才道:“去吧。” 声音微微有些哑。 他目光中的炙热太过鲜明,顾瑟被他看得有些发烫,小小地退了半步,夙延川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扭头出了门。 侍立在穿堂前的女官玉暖笑盈盈地进了屋,屈膝道:“娘娘。” 顾瑟握了脸颊,感觉到微凉的手心和滚烫的脸颊温度渐渐归一了,才扭头看着她,道:“玉暖姑姑。” 一向清凌的声音难得的有些柔糯。 玉暖装作没有看到她面上的红晕似的,一板一眼地问道:“娘娘如今是进些膳食,还是先更衣、沐浴?” “先摆膳罢。”顾瑟看了她一眼,含笑道:“不知我带进来的丫鬟都在哪里?” 玉暖道:“如今都安置在偏殿,您若是现在就要使唤,奴婢这就去把人带过来。” 顾瑟颔首。 玉暖屈膝去了,果然没有多久,闻音、梨蕊、岁已、岁阑就鱼贯进了屋,身后还跟着许多提着食盒的宫人,流水似地摆满了一桌子。 顾瑟坐在了妆台前,闻音和玉暖替她除了钗冠。 足金九树花钗在头上戴了一整日,脖子几乎都僵硬得不像自己的,顾瑟仰了仰头,忍不住低低地抽了口气。 玉暖忙道:“娘娘这是撑得久了,用过了膳,奴婢替娘娘按一按,或是到汤池子里泡一泡都使得。”她抿嘴笑道:“往后更重的还有呢,娘娘怕要早些适应了。” 太子妃花钗九树,是除了皇后花钗十二树之外,最重的礼冠了。 玉暖这样说,自然是指她日后要做皇后,是漂亮吉祥话。 顾瑟也一笑而过,就由几人服侍着先稍稍用了一回膳,又略歇了歇,才由玉暖引着路往后头去。 这里是顾瑟最熟悉的殿宇。 含光殿坐落在内朝紫宸殿正后方,是上阳宫内廷的主殿,本该是太子夙延川的居所,但上一世中,从顾瑟嫁了进来,夙延川就把含光殿让给了她,自己反而独自迁居紫宸殿,只偶尔地过来探望。 上阳宫是大燕新兴未久的别宫,原本也没有什么成例,虽然这样不大成体统地住着,引得凌皇后几番不悦,却也说不出什么不是。 顾瑟微微敛眉。 走了这一小会的工夫,淡淡的硫磺味道已经萦上了鼻端,绕过一座通天落地的云母屏风,就有一处热气氤氲的汤眼出现在面前。 顾瑟乏了一整日,被这股热气一熏,面上就露出些倦意,玉暖察言观色,手脚利落地服侍她换了衣裳。 女孩儿像条小银鱼似的,一眨眼就滑进了汤池里,两条细白的藕臂搭在池边上,枕着臂闭上了眼睛。 玉暖悄悄地退到了屏风另一侧的角落,既能注意着顾瑟的情形,也不会打扰了主子的休憩。 没有过多久,甬道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橐橐的脚步声。 上阳宫的男主人没有更衣,依旧穿着结亲的朱红衮服,面上有一点不明显的红,目光明亮,脚步稳健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玉暖下意识地看了汤池里像是睡着了的顾瑟一眼,屈膝道:“殿下。” 夙延川应了一声,问道:“娘娘在里面?” 玉暖只来得及说了声“是”,夙延川已经吩咐道:“你出去吧,娘娘这里有我。”绕过了她,径直地走了进去。 第77章& amp;nbsp; ※ 顾瑟精神紧绷了一整日, 这时浸在暖洋洋的温泉汤子里, 已经浅浅地睡着了。 她侧着脸枕着手臂, 头发重新梳理过,挽了个简单的堕髻,宽大的白绫中衣垂浸在水波中,隐约勾勒着少女纤秾合度的身形。 夙延川在池边俯下身, 就听见少女柔和而均匀的呼吸声,壁灯摇曳的烛光镀在瓷白的面颊上,一对睫羽像小扇子似的垂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夙延川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心头就涌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安静和满足。 他的女孩儿,在他的地盘上毫无顾忌地、安安心心地睡着了。 这一带池水不深,夙延川轻而易举地一步迈了下去, 弯下腰引过女孩儿的手臂绕在自己肩上,一手托在她腿弯, 稍稍用力,就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浅眠中的少女惺忪地微微睁了眼, 柔和失焦的目光在他面上定了定,喃喃地道:“殿下。” “嗯。”夙延川低柔地应了一声,哄道:“我在,你睡吧。” 他口中说着话, 脚步稳健地踩着池边的石阶上了岸。 顾瑟转过头去在他肩窝里蹭了蹭,熟悉的沉香和龙涎气息里掺了一点不浓不淡的酒香,让她很快就重新安稳了下来。 宫人持着细棉布巾子上前来替顾瑟擦身, 杨直带着内侍在耳房里服侍夙延川换了衣裳。 玉暖抬眼看见换了中衣的夙延川重新走进屋来,就向闻音使了个眼色,屈膝带着满屋的宫人侍女退了下去。 顾瑟被妥帖地安置在了床帐里,缎子似的乌黑长发柔顺地放了下来铺了满枕,大红的石榴百子遍地金锦被掩到颈间,一张白皙而明丽的小脸稍稍侧着,仿佛感觉到有人走过来挡住了光线,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夙延川知道她这一日是累得狠了。他微微犹豫了片刻,起了身准备到榻上去睡。 抽身离开时却察觉到一点轻微的阻力。 他低下头去,就看到女孩儿睡得迷迷糊糊的,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衣角。 夙延川心里都软成了水 分卷阅读108 ,而心头一直压抑着的火焰却重新汹涌地燃了起来,烧着他喉结微微滚动,反手握住了女孩儿柔软的指尖,低低地俯下了身去。 ※ 秋夜微凉,值夜的时候已经拢起了炭盆,不大不小的一个,稍压一压寒气,又不致太过燥热。 外头响起了落更的梆子声,玉暖和闻音倚着熏笼坐着,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说着话,一面又要时时留意着里间的动静。 两人一个是上阳宫的女史、日后要常常地随侍在女主人身侧,一个是太子妃从娘家带来的侍女、要尽快地融入宫中的生活,彼此都有交好的默契。 屋中先时十分的安静,到后来忽地传出女孩子细细的哭腔。闻音吓得跳了起来,就要往屋里去,被玉暖死死地拉住了。 “主子在里头,你去做什么?” 闻音火急火燎地道:“我们姑娘一向忍耐持重,如今这样定然是出了什么事……”她情急之下仍旧叫出“姑娘”来,却还记着压低了声音,玉暖就抿嘴一笑,点了点她的额,道:“你可坐着罢。” 她看着闻音,那目光似笑非笑的,倒让闻音又有些摸不着头脑,又有些莫名的窘迫,但她坐的稳稳的,连带着闻音也镇定下来。 玉暖看她坐得住了,才放开了她,自若地道:“你只管坐着,听着主子的吩咐就是了,旁的都不要理会。” 闻音静了静,也渐渐地回过味来,再听着里头影影绰绰、若隐若现的细微声响,不由得面上烧红,埋下了脸。 到三更天的时候,屋里才传来太子叫人的微哑声音。 闻音带人进去换被褥的时候,夙延川已经替顾瑟严严实实地裹上了锦毯,自己正站在榻边随意地系着身上的衣带。 玉暖轻声地问“要不要传水”,夙延川却淡淡地说了句“不必”,俯身把榻上双眼朦胧的女孩儿连人带毯子一同横抱在怀里,往后头汤池的方向去了。 ※ 暖意融融的红绡帐里忽然侵入了一股微凉,顾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千工床的帷幔掀起了一角,泄进淡薄的天光和凌晨的凉气,身形高大的男人起身取来床头的中衣穿在身上,忽地心有所感地回过头,就对上了女孩儿含着雾气的朦胧眸子。 他握了握顾瑟的手,柔声道:“还早,我吵醒你了?” 顾瑟喃喃地唤了声“殿下”,懵懂地问了声“什么时辰了?”就要坐起身来,却牵动了身上无处不在的酸痛,忍不住低吟了一声。 夙延川忙托住了她的肩,半压半扶地让她重新躺了回去,又把被子密密地围在她颈间,道:“刚过寅初,瑟瑟继续睡吧。” 他声音低沉又柔和,顾瑟睡下也不过一个时辰,被他这样哄着,朦朦胧胧地再次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大亮的天光已经透进了帐子里。 闻音听见帷帐里的动静,笑盈盈地进来服侍:“娘娘醒了。” 顾瑟嗓子有些涩涩的痛,张了张口,一时没有发出声音来,闻音知机地奉了一盏温水,她润了润喉,才问道:“殿下出去了?” “殿下早起练过一回剑,回来陪着您待了一回,方才才又出去了,临走的时候叫奴婢们不必打扰了您,说旁的事他都有安排。”闻音手脚麻利地服侍她换了衣裳,才问道:“厨下一直温着灶,您可要传膳?” 顾瑟不由得想起她依稀醒过一回,原以为是梦里,没有想到他果真起得这样早。 世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文武双全,为朝臣所重,却罕有人知道他流在人后的鲜血和汗水。 顾瑟不由得微微一叹,问道:“殿下可曾用膳?” 闻音道:“之前略用了一点。” 顾瑟点了点头,温声道:“那我便等殿下一同。” “什么等我一同?”夙延川的声音从外间传进来,珠帘一挑,人已经进了屋。 他今日穿的还是朱袍,比起素日里的玄衣,多了些红尘贵重的味道,金冠玉带,看过来的时候,一双狭长的眼睛里都是温存笑意,榻沿宽大,他偏要绕过来,抚了顾瑟的肩坐在她身边:“可累不累?还撑得住吗?” 他掌心温热,热气透过几重衣料渗进她肌骨里,顾瑟不由得仰起头看了他一眼,抿唇微笑着摇了摇头。 她裹在正红色的大袖衫里,白玉玲珑般的一个,脸庞小小,秋水瞳眸,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夙延川忍不住抬手捻了捻她的耳垂。 女孩儿红了脸颊,含嗔看了过来。 夙延川朗笑了起来,吩咐道:“摆膳。” ※ 太子妃新婚第二日,依礼要拜太庙、受金册。夙延川这样的不紧不慢,连带得顾瑟也缓下心来,两个人妥帖地用了膳,才相携出了宫门。 辇车已经等在了庭下,顾瑟坐上去的时候,就察觉出今日的座位上叠放了格外暄软的褥垫。 她凝眸看着身边回望过来的男人,抿着嘴微微一笑。&l t;/p> 受册的礼仪十分冗长,顾瑟却一步一步走得又稳又规矩,最后谒座叩首的时候,白太后不由得连连点头,笑盈盈地叫起:“太子妃今后要善加辅佐太子,管束宫闱,早日为我大燕绵延国祚。” 顾瑟含笑应喏,又向庆和帝、凌皇后行礼。 庆和帝神态十分温和,目光全然是看小辈似的,没有审视和敲打,只是温声勉励了几句。 凌皇后面上却淡淡的,垂着眼不咸不淡地道:“万望太子妃行规蹈矩,不要辜负了陛下、太后和本宫的厚望。” 顾瑟知道凌皇后便是这样一个人,既然没有说出更难堪的话,她也就当作没有听到似的,挂着端庄又大方的笑意,一一地应是。 回宫的銮车上,夙延川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若是母后传你去见她,你便带上岁已和岁阑同行。” 顾瑟笑盈盈地看了他一眼,道:“哪里就这样严重——好,我会的。” 夙延川深爱她这样的灵慧,一点就通,无须许多言语也彼此心照。 他笑着吻了吻她的额,道:“下午命妇朝见我们太子妃娘娘,我就不打扰了。我在紫宸殿的书房,若是有什么事,只管使人来找我。” 宗室命妇以荥阳大长公主和永王妃为首,向顾瑟觐贺。 人群中有个面上罩了绯色轻纱的女子格外显眼。 她跪下身去的时候姿态太过熟悉,顾瑟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荥阳大长公主注意到了顾瑟的视线,目光在那女子身上转了一圈,笑道:“娘娘只怕没有见过,这是秦王府新添的侧妃娘娘,听闻出身颍川顾氏,只怕百年前还同娘娘是一家。” 百年前京城顾氏的老祖宗刚与颍川本家分宗,荥阳大长公主这样生来以启蒙的贵女,自然不会不清楚这一点。 她这话听起来就十分的意味深长。 分卷阅读109 顾瑟听她说话委实有些腻味,淡淡地道:“既如此有缘,”她转头看着玉暖,道:“赏顾侧妃一副碧玉头面,一副南珠头面,再把昨日尚食局进的枇杷分一篓。” 那女子重新俯身行礼,绯色的轻纱垂在泥金的地砖上。 顾瑟目光在她身上一掠,垂下了眼去,静静地道:“侧妃无须多礼。” 荥阳大长公主高昂的声音已经再次响了起来:“顾氏,你好大的胆子,当着太子妃娘娘的面前,也敢这样的不敬,还不摘了你的面纱,给太子妃娘娘看一看你的脸面……” 第78章 ※ 那女子伏在地上, 声音低柔地道:“妾面上有伤, 唯恐玷辱娘娘眼目, 万分失礼之处,还请娘娘降罪。” 荥阳大长公主冷笑道:“若是脸上有伤,更不宜侍奉在王爷左右,本宫府上倒有体贴又懂事的婢子, 正可服侍秦王侄……” 夙延庚去年在宫中出了事,就再也没有被放回封地,虽然在外头只说是生了病静养,实际上便是被悄悄地圈禁在了京城的王府中,到今年万寿后才渐渐重新出来走动一二。 顾瑟唇角挂着不轻不重的笑意,看着荥阳大长公主,道:“姑祖母果然是皇室的大长辈, 连皇子王爷的内院之事都这样牵挂操劳。” 荥阳大长公主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颍川顾氏与京城顾氏不睦,在世宦贵胄圈子里向来不是秘密, 她顺着出身京城顾的太子妃说话,顺势踩一脚颍川来的王妾, 荥阳大长公主本以为顾瑟至少会乐见其成,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先向自己发难。 顾瑟淡淡地垂下眼,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地吹了吹, 意有所指地道:“听说如今有些世家公子闲暇时喜欢到酒楼听曲,姑祖母不如且调教几个贴心的给景弟。” 荥阳大长公主面色铁青,悻悻地转过了头, 不再说话了。 京城贵妇人都知道这位太子妃做女孩儿时就宠眷优渥,但却也没有想到她才刚刚进门,就直接对上宗室有圣眷的大长公主,还能这样的硬气又骄矜,一时都重新揣摩起她的底气和地位来。 东宫太监大总管杨直低眉顺眼地从侧门走了进来。 正在同顾瑟说话的女眷声音都低了下去,满座纷纷地竖起了耳朵。 杨直在顾瑟座前磕了个头,才道:“娘娘,殿下使奴婢来问,娘娘今日可要赐宴?殿下要出一趟门,一、两个时辰就回,若是娘娘没有旁的事,就等殿下回来一同用膳。” 便是世俗男子,出门办事都鲜有同妻子报备行程的,更不要说还特地来相约共膳。 众人都不由得沉默。 太子在外向来杀伐果决、恣睢无羁,少有人能够想象他娶亲之后,会有这样的绕指柔情。 顾瑟却习以为常地点了点头,道:“我晓得了,出门在外,还请殿下多带些护卫。” 杨直又叩首应是,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再次凑到顾瑟面前说话的夫人面色都比之前更红润了些,流珠似的奉承话不要钱地倒了满地。 到散场的时候,连顾瑟都有些疲于招架这些贵夫人的热情。 她伏在榻上,玉暖不轻不重地为她揉着颈子和后脑,一面笑盈盈地道:“不过都是看着殿下这样地看重您,想在您这满地金的锦缎上再添一朵花罢了,您也不必为这些人费心,您只要好好的,她们自然一直这样地捧着您。” 谁说不是这样的道理。 顾瑟淡淡地勾了勾唇角,心里想的却不是今日那些热情的宗室女眷们。 她喃喃地道:“我只是想不通……” 她把脸埋在了手臂和衣袖之间,声音一时有些含含混混的,没有再说下去。 耳畔却忽然响起男人含着笑意的低哑声音:“瑟瑟想不通什么?” 在她肩颈上揉按的柔软双手离开了,重新压上来的手指微微粗砺,指腹上不软不硬的茧擦过细腻的肌肤,引起一片无声的战栗。 顾瑟忍不住这微妙的痒意,握住了那双手转过身来。 夙延川被她握住了手,在榻边俯着身,一双眼含着笑意看着她。 女孩儿鬓发被她蹭得微微散乱,一支贝钗稍稍倾了下来,夙延川抬起手来,替她拢了拢发丝,却把那一小簇头发理得更乱了些。 顾瑟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倒影的模样,忍不住咬着唇笑着向后躲了躲。 夙延川面上也有些罕见的懊恼和无措。 他抬头看了看,宫人早就在他进屋的时候有眼色地尽数退了出去。 他柔声问道:“我叫玉暖进来替你 梳头?” 顾瑟依旧咬着唇,却笑吟吟地摇了摇头,向着他微微张开了双手。 女孩儿姿态娇憨又依赖,夙延川忍不住低笑,顺着她的意倾下了身,一手揽背,一手勾腿,将小妻子从榻上抱了起来。 顾瑟勾住了他的颈子,把脸埋在他肩上,女孩儿柔软的发丝在夙延川颊边摩挲,让他忍不住侧头轻轻地吻了吻她的眼角。 顾瑟就抬起头来,一双杏子眼水润润的,对他微微地笑。 榻边到妆台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夙延川把女孩儿放在了椅子里,又转回身去替她取榻边的木屐。 顾瑟对着他的背影唇角弯弯地看了一回,才取了梳子自己慢慢地抿头发。 ※ 第二天是三朝回门的日子,夙延川怜惜顾瑟年少,夜里放她睡了个安稳的好觉。 头一天留下的酸痛缓解了许多,出宫回府的路上,顾瑟还有些闲情逸致掀了窗帘看着外头的风物。 夙延川没有骑马,陪着她坐在车里,揽着她的肩靠在厢壁上闭目养神。 顾瑟知道他昨天夜里反而不安稳,也不去吵他,索性连帘子也放下了,市井喧闹的声响被隔绝出去,车厢里只剩下深浅宁和的呼吸声。 阖着眼的夙延川揉了揉她的肩,低声问道:“怎么不看了?” 顾瑟向后仰了仰身子,倚进他肩窝里,柔声道:“殿下没有睡着?” 男人喉间发出轻而愉快的笑,将她向怀里又扣了扣,方才要开口,行进中的马车忽地顿了一顿,随后又轻微的吱嘎声,似乎转了个方向。 杨直在厢门外沉声道:“殿下,娘娘,前头的街上有个书生同客店争执起来堵了路,我们换一条路走。” 夙延川“嗯”了一声。 顾瑟想起多年前的旧事,不由得笑道:“当日我自望京山还京,路上也曾遇到一位逃难的书生。那时我与殿下初初相识,却蒙殿下一路护送。”她侧过头去看着夙延川,笑盈盈地道:“至今回想,都感怀殿下的恩慈和庇护。” 夙延川嘴角微微一挑,低声道:“我却记得瑟瑟说要把这名书生送我做回礼,我收了这份回礼,受宠若惊,很是思量考察过一回,才 分卷阅读110 知道瑟瑟聪慧无伦。” 他这样说着,倒起了兴味,扬声喊着“杨直”:“着人去看看那与人争执的书生是什么情形,若果然不失理,替他了结了此事,便说是太子妃娘娘的恩典。” 顾瑟忍俊不禁地道:“殿下是要拿人来还我了?” 夙延川微微一笑,道:“瑟瑟当年赠我一名将作大匠,我不如瑟瑟慧眼,若是此人不堪驱策,瑟瑟便当是仍旧为我分忧罢。” 顾瑟掩着口,故意地道:“我还当是殿下要把舒先生还我,我还等着他替我修鄜州庄子上的水车呢!” 两人谈笑了一回,马车这一次走得顺顺利利的,很快就进了永昌坊的街道。 今日是府上的姑娘新婚第三日,顾家的仆从一大早就等着消息,车舆进了街口,小厮们就打开了中门,拆下了朱木的门槛,预备着放车子进府。 云弗搀着钟老夫人,顾璟扶着顾崇,连同二房的子弟都等在了垂花门里。 顾崇为人严谨,礼法无缺,俟夙延川携着顾瑟进了门,就带着老妻和儿孙拜了下去。 顾瑟眼眶一红。 夙延川安抚地握住了她的手。 顾崇为官四十年,夙延川素知他的坚持,携着小妻子坦然地受过了国礼,才与顾瑟一同行了家礼。 云弗看着夙延川的眼神都是欣慰。 到众人进了樵荫堂说过一回话,夙延川由顾崇、顾九枚、顾匡和顾璟陪着到外院去了,云弗得了空,拉着顾瑟的手说些母女之间的悄悄话。 她把顾瑟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回。 女孩儿穿了件真红缂丝的大袖衫,腰纤纤的一握,累金凤首步摇沉沉地缀在髻上,吐着火红色的玛瑙串珠,在鬓梢眉上轻轻摇曳,凝脂似的肌肤从里到外地透着红晕,云弗只是打眼一扫,就看见斑驳的殷红的印记藏在重叠的衣领之间。 云弗移开了视线,一时欣慰于女儿夫妻生活和睦,又微微有些心痛。 她低声问道:“殿下可疼爱你么?” 顾瑟有些懵懂她何以有此一问,不由得道:“他待我十分珍重,并没有一点轻慢。” 云弗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道:“男儿多孟浪,你若是有疼痛不适,要教他知道才是。”又眨了眨眼,道:“我看殿下并不过于强壮,总算你不必十分……” 顾瑟就红透了一张脸,忍不住地扭过头去。 夙延川自幼先修内家气力,后打熬外家筋骨,因此看上去匀称又瘦削,身长腰直,像柄长枪似的,可是他一身的勇力,能轻易地拉开几十石的硬弓,举起她就像举起一小盆花儿似的轻易…… 她声如蚊蚋似地道:“娘亲您就放心吧。” 云弗生了两个女儿,长女去岁报了病逝,没有来得及教她体会过嫁女儿、同出嫁女儿相处的经历,如今也是头一次,多少也有些失措。 到亲眼见着了夙延川从进门处处露出的体贴用心,又见到顾瑟这样纯粹娇羞的神态,没有一点烦恼和哀苦,悬着的心算是放了下来。 第79章 ※ 婚礼过了热闹的一阵子, 顾瑟的日子就平缓了下来, 水一样静静地流过去。 凌皇后没有再在宫中久留, 很快就迁回了大伽陀园,顾瑟如上辈子一般,按朔、望日出城去向她请安。 说来也有些许微妙,世人皆知庆和帝崇尚玄教, 甚至仿效高阳帝君故事,在宫中筑升龙台,为自己访道求仙之所,但凌皇后别居的大伽陀园却处处都是释家痕迹,九、十月间,松柏历历,桂子余香, 颇有些俨然气象。 凌皇后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拂着杯盖, 眼皮也不抬一下地听着顾瑟跪坐在一旁替她念经。 等她念上两刻钟的时间,就声调平平地叫起, 又叫人送客。 陪坐在一边的凌画约客客气气地向顾瑟行礼,送她出门。 “其实我很羡慕您。”一向沉默的凌画约忽然看着她,嘴角挂着轻飘飘的笑意,一双眼乌沉沉的。 风吹过小径萧疏的花木, 略显枯色的桂花簌簌地落在发梢肩上,凌画约稍稍侧了侧头,抚了抚微微吹乱的鬓发, 也避开了顾瑟注视她的目光,淡淡地道:“您大约不知道吧,娘娘已经为我遴选了一门亲事,明年开春就要出门了。” 顾瑟有一点难言的恍惚。 这个女孩儿提着裙角追出来,一双眼殷殷看着她,恳切地说着“臣女心中有一个永远也不能嫁给他的人”,请求她“给臣女一处容身的方寸之地,臣女一辈子都感激您”,那柔弱而诚挚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似的。 她那个时候,一直到最后也不知道凌画约心里的人究竟是谁。 只是后来夙延川说把她嫁了人,她就真心实意地当作她有了更好的归宿。 重来一回,有些人在她心里始终都没有变过,有些人却好像掀开了另一张面庞,让她认不清从前的自己。 她微微地笑了笑,淡淡地道:“恭喜凌姑娘了。” 凌画约扭头看着她淡泊如秋井的眸子,忽然问道:“您不想知道我许给了谁么?” 顾瑟拢了拢肩上的薄缎子斗篷,道:“不拘是哪一家,皇后娘娘待姑娘慈爱心肠,姑娘自己又是聪明人,自然能把日子过得红火又顺心。” 她神色语气都十分温和,又藏着掩不住、也全然没有掩饰的客气和疏离。 凌画约下意识地抿起了唇。 她道:“我年少时,因为早早地离开了家中,陪伴在皇后娘娘的身边,太子表兄怜惜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曾经允诺要照顾我。” 她站在那里的时候,腰肢挺直,仪态端庄,与顾瑟若有两、三分相似,微微地垂着眼帘,不显半点咄咄之态,道:“娘娘,表兄昔年吃过许多的苦,您福泽深厚,能陪伴在表兄的身边,只盼您往后也能好好地照顾表兄……” 她看着顾瑟唇角越挑越高的弧度,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口。 顾瑟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问道:“你托付我照顾殿下?” 凌画约笑了笑,移开了目光,道:“关心则乱,是我失礼了,还望娘娘恕罪。” 顾瑟却意态闲散地拂去了挂在斗篷上的一点枯黄色的木樨花,声音微微有些倦,道:“我一直以为凌姑娘是聪明人里也难得出挑的那一个。” 她静静地问道:“你想进上阳宫?即使是做妾也甘心?” 似乎是没有想到她会忽然把话挑得这样明白,凌画约有些仓促地转过脸去。 顾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她们走走停停地走了一路,园林的二门已经到了眼前,远远缀着的宫人侍女们也都赶了上来。 凌画约站在廊下,看着顾瑟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她忽然抬高了声音,道:“我不甘心。” 隔了一段距离,她不知道车上的 分卷阅读111 人有没有听到,只能看到浅绯色的帷裳没有一点迟滞地垂落了下去。 ※ 岁已替顾瑟剥去了橘上的络子,一瓣一瓣黄澄澄地排在甜白瓷托盘上。 她有些好奇地问道:“凌姑娘惹了娘娘不高兴吗?” 顾瑟失笑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岁已鼓了鼓腮,不大相信的模样,偷偷地拿眼睛觑她。 她年纪不大,顾瑟又有意不苛待她,比起规矩又严肃的双胞胎妹妹,她有时显出些格外的大胆来。 比如这个时候,旁的侍女从不敢追问主子的私事,偏偏她就敢说话:“可是娘娘看上去十分不想理会她的样子。” 顾瑟微微阖着眼,过了半晌,才似乎是笑了笑,道:“只是觉得,我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 岁已窥了窥她的神色,也温驯了下来。 顾瑟的车舆进了丹凤门的时候,正有辆一般形制的车子要从门里出去。 两边打了个照面,顾瑟没有来得及下车,夙延川已经从对面的车子上跳了下来,先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问道:“路上冷不冷?” 顾瑟含笑反握了回去,摇了摇头,柔声道:“车里备了厚斗篷。” 她由着夙延川扶着换了辇车,问道:“殿下今日没有出门?” 夙延川执着她的手在掌中把玩,声音含着些许笑意,道:“今日无事。” 今岁桓州饥馑,太子销了婚假的第二日,庆和帝就拨了这一项赈灾事宜给他,他因此早出晚归,忙碌了许多时日。 顾瑟指尖在他掌心蜷了蜷,低低地应了一声。 辇车辘辘地走了许久,顾瑟觉出些异样,抬手去揭厢壁的帘帷,道:“今日如何这样的远?” 夙延川却将她的手臂重新捉了回来握进掌中,含笑道:“今日带你去别的地方。” 顾瑟就笑着睇了他一眼。 辇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夙延川向壁间阁子里取了条缎带。 顾瑟侧过头去,对上他温柔又含着笑的眼,不由得皱了皱鼻子。 夙延川本以为她要拒绝,女孩儿却柔顺地将头偏了过来,连同长长的双睫都垂了下去。 夙延川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吻了吻,低声笑道:“瑟瑟,你怎么这样的乖,连问都不问我要做什么……” 他看着那双在他的注视里微微颤抖的睫,随手将那条缎带丢在了一旁,就在车厢里将女孩儿横抱了起来,一手轻轻地压了压她的额角,道:“闭上眼,不要睁开。” 顾瑟不由得弯起了唇。 她索性偏过了头去,熟稔地将一张小脸都埋进他肩上。 夙延川抱着她下了车,跟车的侍人替他披上了雀裘斗篷,柔软的织物将他怀中的女孩儿包覆其中,微凉的秋风刹那间被密密实实地隔了开去。 顾瑟嗅到了水湄沁凉微腥的气息。 她安安稳稳地蜷在夙延川臂弯之间,闭着眼的黑暗里,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和脚步声。 被放在地上的时候,她还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去,握着夙延川的衣袖,问道:“到了吗?” “到了。”男人扶着她站稳了脚,站在她的身后,展开斗篷将她重新纳了进来。 清冽的风拂在她面上,顾瑟向后稍稍仰了仰身子,懵懂地睁开了眼。 一座高低有致的岛山浮在湖面上,与她所立的楼阁遥遥相望。蓊蓊郁郁的翠色之间,高踞的亭台、低回的轩榭都依约可见。湖水青碧,一岛浮珠,日光毫不吝惜地洒落在飞甍碧瓦之间,明灿灿的光泽让顾瑟一时忍不住眯了眯眼。 她喃喃地道:“蓬壶神梦图卷。” 她在望着湖中的浮岛,而夙延川专注地凝视着她。 他柔声问道:“瑟瑟喜不喜欢?” 温热的吐息沁在耳畔,顾瑟回过头去,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面庞,温柔而专注的眼,眼眶难以抑制地红了起来,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就带上了浓浓的哽咽。 上阳宫的太液池是她曾时常来往的所在,从前有没有过这座浮岛,她心里再清楚不过。 蓬壶是云梦泽最负盛名的湖岛之一,从本初历中就有文人骚客为之吟诗作画,是前朝大家遗作,流入顾瑟手中之后,就一直为她所珍爱,放在案头时常把玩。 而如今,却有一座一模一样的浮岛,被人捧在了她的眼前。 她想起那时她说起从前梦想到江南隐逸余生的时候,夙延川问她“喜欢南地哪一处的风物”。 她本以为他坚持放进了聘礼的那一方的玉雕山子,便已经是他的回应…… 难怪从搬进上阳宫,含光殿后就立了遮帷,平日里重重侍卫把守着。 她眼眶泛着红,就伸出臂去挂上了夙延川的颈子。 女孩儿柔柔软软的一团扎进怀里,夙延川笑着垂下眼,抚着她的肩头,柔声道:“我能给你的太少了,瑟瑟,只盼你不要怪我。” 顾瑟抵在他胸前,用力地摇了摇头。 夙延川就沉吟了片刻,低低地“唔”了一声,问道:“不气了?” 顾瑟微微一怔。 她和夙延川从未起过争执,绝谈不上什么气不气。 若要说气…… 顾瑟微微垂下了睫,脑子里不知怎么的,就又浮现出大伽陀园里,凌画约那一席全然舍下身段的胡言乱语。 她到这时,才恍恍然地觉得,她心里或许是有些不悦的。 第80章 ※ 那一点不悦像是牛毛般的一根针, 细细地压在心底里, 似有似无地刺着人, 却又同样似有似无的难以察觉。 可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感受到的细微情绪,却被这个男人敏锐地捕捉、又温柔地抚平了。 胸臆中的郁气像是春冰见日似的,还没有来得及爆发出来,就无声无息地化成了水。 顾瑟看着他专注的眉眼, 忍不住翘起唇角微微一笑,道:“您知道我在气什么?” 夙延川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 他握着顾瑟的手,沿着楼阁的廊道缓缓地走下去,一面道:“我虽不知瑟瑟以何故不悦,但若是瑟瑟想要说与我听,我也愿与瑟瑟同仇敌忾。” 顾瑟睇了他一眼,道:“今日凌姑娘同我说了许多话。” 湖边停着一艘轩昂富丽的画舫, 夙延川神色温柔,走过引桥的时候还探过另一只手去扶着她的腰, 闻言眉梢微微一扬,“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顾瑟道:“倒没有做什么事。”她说着话, 心里就有微微的低落,又觉得这样捉着一点没踪影的胡言乱语也认起真来,还要问到夙延川面前去,不免有些不知轻重、小题大做的意思。 夙延川却扶住了她的肩。 他微微垂下睫来, 注视着顾瑟的眼,温声道:“瑟瑟,你我是夫妻。我们之间, 分卷阅读112 无话不可说,无事不可做……你在我面前,当可更任性一些。” 顾瑟心里头的低落也只是顷刻,就被他略显笨拙的劝慰开解了。 她含着笑意回视他,声音柔和又轻快,道:“我自然信任您,才更无意于将这些无稽之谈拿来质问于您。” 她握住了夙延川搭在她肩头的大掌,侧过脸去轻轻地蹭了蹭,道:“凌姑娘告诉我,您从前曾应许照顾于她。可我也知道,您这样的男子,若是如她暗示的那样,与她存有儿女私情,她如今早就已经到了您的身边。我若是待您连这样的信任都没有,还谈何与您白首共老呢?” 夙延川狭长的眼睛里溢出笑意来。 “瑟瑟。”他唤着她的名字,耐心地道:“母后在京郊别居多年,我不常在她身边尽孝,凌氏能陪伴她左右,于我是件好事,我因此曾应许照拂她一二,无关情爱,只是利益交换。” “我的瑟瑟这样聪慧,自然能看穿其中真相。”他抚了抚她柔软的脸颊,又道:“但有人说了这样的胡话,你心里不愉,也是应该的。你不想我们之间有别的人,只想我们两个人过一辈子,才会为她生气。” 他笑了笑,道:“你这样生气,我心里却很高兴。” 他说这样坏心的话,顾瑟就忍不住用力捏了捏他的掌心。 女孩儿力气小小的一点,何况又不舍得真的使力,捏在夙延川手上,像是小猫儿的奶牙叼了一口似的。 夙延川忍不住朗笑出声,低下头去噙住她花瓣似的唇,密密地亲吻。 他气息悠长,顾瑟被他肆意地掠夺,到最后眼睛里都是雾气,手软脚软地推着他的肩。 夙延川握住了她的腰,女孩儿却已经全然失了气力,像株花蔓似的挂在了他的身上。 湖上清冽的风吹过烟色的幔帐,填漆螺钿的大案上,纸张被青玉镇纸压了一角,在风里微微地拂动,清丽的簪花小楷和狂放淋漓的行草肩并肩地落在一张花笺上,分明是截然不同的气质,却显出些格外的亲昵和默契。 “乱砌螺朱脂紫,妆来好梦沉酣。 玉壶光冷兽香闲,应是人间醉晚。” “水殿阶垂碧落,轻舟桨动荷翻。 一襟风露润如烟,不道仙歌曾羡。”* ※ 冬月十二是荥阳大长公主嫡孙、福安县主秦溪的生辰。 她今年已经十八岁,是帝都同年龄中少有的还没有出嫁的贵女了。 顾瑟是在寿康宫陪伴太后的时候,收到了同样入宫请安的荥阳大长公主的帖子。 白太后却当着荥阳大长公主的面摆了摆手,道:“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瑟瑟代我走一趟也就是了。” 顾瑟笑着应了声好,到日子果然去赴宴。 她这小半年里轻易不大往外头来走动,人人都知道她爱清静,如今在这场合见到了她,都窃窃地称赞荥阳大长公主有颜面。 荥阳大长公主的儿媳、小寿星的母亲秦夫人满面春风地迎了她到上厅,又抛下了屋里屋外的客人,单在这里伴着她说话。 她身份贵重,满厅的宾客反而不敢轻易地凑上来,只是时时有不同的目光往这里逡巡。 顾瑟就含笑道:“夫人不必这样客气。” “妾是真心实意的想要亲近娘娘。” 秦夫人出身南溟叶氏,一贯是个长袖善舞的妇人,从前也常在顾家走动,她看着顾瑟,殷勤和亲近都十分有度,并不使人反感:“妾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也不怕娘娘笑话,妾心里头实在是慕极了娘娘府上的家风,从前也曾经冒昧地想求娶府上的娘子。” 她说着话,面上就有些遗憾和黯然之色。 叶氏曾经想要为长子秦海求娶顾笙,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四、五年,连顾瑟的记忆都有些漫漶,直到此刻被重新提起,才依稀想了起来。 顾瑟微微垂下了眼,道:“儿女姻缘都是天数,本宫看夫人如今的儿媳性情温婉,想必也是一桩佳话。” 秦海后来娶了真定万氏的嫡女,也是一位清流书香之女,父叔兄弟都读书、科考。 叶氏留意着她的神色,斟酌了一回,仍旧微微叹了口气,道:“娘娘恕罪,是妾太过冒昧了。只可惜笙大娘子……” 顾瑟就静静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家姐若是知道有夫人这般牵挂于她,想必也十分感谢。” 她侧过了头去,目光望着中庭的花树,眼睫有微微的水雾。 叶氏看在眼睛里,忙道:“妾这张没有着落的嘴,偏偏是这样无礼,冒犯了大娘子的清名。” 她心中似乎也生出无限的惆怅之意,竟没有打起圆场来,就这样沉默了一时。 院中有一阵轻轻的喧声,七、八个侍女簇拥着一个婷婷袅娜的女子进了屋,那女子穿着水红色的大袖衫子,面上蒙着绯色的薄纱,侍女一左一右地搀着她的手臂,她的手却单单回护似地放在了小腹前。< /p> 有人笑盈盈地同她寒暄,她也只是微微地点头,并不说话。 她护着小腹的姿势太过明显,虽然腰腹依然纤纤的,但也能轻易地教人看出来她或许是有了身孕。 叶氏看在眼里,不由得关切地看向了顾瑟,道:“娘娘成亲也有这些时日了。” 顾瑟始终望着院中那一棵花树,即使是顾侧妃声势浩大地进了门,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她支着颐,闻言微微地笑了笑。 叶氏压低了声音,带着些焦虑地道:“娘娘宅心仁厚,就是治妾的逾越之罪,妾也忍不住同娘娘说些心里话。” 她语气十分的亲近,全然为顾瑟考虑的态度:“太子殿下今年已经二十三、四岁了,东宫都没有传出喜讯来,只怕朝野的风言风语也要对您不利。” 她朝着顾侧妃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压得更低,道:“您瞧瞧这个,不过是个妾罢了,就为着有了身孕,如今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太子殿下身份贵重,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只会更多,娘娘,您不得不防啊。” 顾瑟笑着看了她一眼,道:“这些事哪里急得来。” 叶氏几乎要顿足,恨铁不成钢地道:“您若是信得过妾,只管交代给妾,妾为您搜罗些秘方、秘药……当年妾出嫁的时候,也是吃了药才生下海哥儿,为此吃了数不清的苦,总能教您少走我那些弯路……” 神态十分的诚挚。 顾瑟含笑看了她一眼,却摇了摇头,道:“有劳夫人牵挂于我。” 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叶氏看了看她的神色,长长地叹了口气。 秦溪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对着顾瑟和叶氏行了个礼:“太子妃娘娘,娘亲。” 她肌肤白润,眉眼艳丽,身量微丰,穿着富丽的宝蓝色团花褙子,比许多贵妇人还要仪态万方。 顾瑟打量了她一眼 分卷阅读113 ,笑着点了点头,侍候在一旁的岁已就端了生辰贺礼的盒子上前来。 秦溪含笑又叩首谢了恩,姿态大大方方的,没有一点扭捏。 等到散了宴席,顾瑟回宫去同白太后说话的时候,不免提起这一段故事。 白太后“哦”了一声,笑着问道:“我说怎么看你不大高兴的样子。”她拍了拍顾瑟的手,温声道:“你放心,哀家和川哥儿都不是糊涂人,你年纪还小呢,不急着生儿育女。” 她少有地肃了面色,慎重地告诫道:“我知道民间常有所谓偏方秘法流传,你万万不可轻信,这类偏方历来既无实效,又最伤女子元气。世间若有果能生子的秘方,早就传进了太医院里世代承袭。” 顾瑟挽了她的手臂,笑盈盈地道:“我知道您的心,定然不会做出傻事来的。” *调寄 第81章 ※ 白太后盯着顾瑟看了一回, 见她果然知道其中的轻重, 才松了口气。 她面上微微有些感慨, 道:“从前看溪姐儿也是个稳重大方的女孩儿,不拘到谁家去,都能有个好前程,如今看来到底是被荥阳耽误了。” 白太后说着话, 就忍不住停下来咳了两声。 秋日气燥,她身上有了春秋,入了秋就绵绵地咳着,太医院每日里都进来诊脉调方子,也只是教她静静地养着。 顾瑟耐心地替她剥着枇杷,切成小块盛在小银碟子里,插了签子递给她, 一面柔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先养好了身子, 就是往后我们受了谁的欺负,也有您在后头撑着腰。” “小时候看着乖乖的, 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主意。”白太后笑吟吟地道:“我又不是那济世救苦的菩萨!各人爷娘祖宗自己做的主,与我有什么相干。” 顾瑟就笑了起来,道:“您比菩萨还慈悲呢!” 白太后却含着笑看顾瑟,道:“你少给我带高帽儿, 横竖我管得住你和川哥儿也就罢了。” 顾瑟就故意地长出了一口气,道:“那我可就放心了,有您这话放在这儿, 回头殿下若是欺负了我,我可要到您面前来哭的。” 她神态娇娇的,哄得白太后开怀地笑起来。 她陪着白太后说了半日的话,才辞了回上阳宫去。 白太后就沉下了脸,淡淡地道:“这个叶氏,我原瞧着是个知进退的,如今也敢这样放肆起来,什么手都敢伸上一二。” 她看了黄晚琼一眼,道:“你使个人到荥阳府上去,便传我说的话。” 黄晚琼心底微微一凛,恭敬地应了是。 叶氏大约是看太子妃年少,以为可以说上几句话,恐怕再难想得到太子妃能转过头就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太后娘娘听,而太后娘娘也这样的回护太子妃,当即就发作出来。 太后平生见惯了前朝后宫的种种,从前纵横之时,目下没有半点尘土,到了这个年纪,切了外头的风风雨雨,反而就喜欢护着羽翼之下这一亩三分地。 太子妃从小就受她的青眼,到后来嫁给了太子,与太后做了真正一家的人,又表现出这样的依赖,太后自然就忍不住偏疼她、心甘情愿地为她撑腰。 这位年纪不大的太子妃娘娘,也不知是便就这样与太后投契,还是就有这样善于揣度人心的本事。 不管是哪一种,都让黄晚琼心中忍不住思量、谨慎。 她办起白太后交代的这桩事来,自然更加的用心,召了个平日里最是伶牙俐齿的宫女,面授了一番极为严厉的话,才遣她出了宫去。 ※ 顾瑟出了寿康宫的门,就吩咐岁已道:“你去打听打听,大长公主府上的福安县主,近日在与什么人家说亲?” 岁已有些惊讶地道:“原没有听说这回事。” 顾瑟道:“这事大约做得隐秘,外头没有风声才是正常的。” 岁已就有些好奇地道:“那您怎么就知道了呢?” 顾瑟笑着看了她一眼,道:“自然是太后娘娘给我递了话。” 她和白太后说话的时候,两宫的体己女官都没有刻意地避出去,岁已回想了一回,也没有想通白太后是在哪一句话里同顾瑟递了消息。 她半信半疑地悄悄打探了一回,隔了三、五日,来同顾瑟回话。 顾瑟坐在含光殿东厢的小书房里,手里紧紧地握着杯茶,青白的骨节都迸了出来,面色像张白纸似的。 岁阑悄悄地拦住了她,道:“齐先生带着那个姓蒋的书生进来过一回,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太子妃娘娘心情就不大好。” “哪个姓蒋的书生?”岁已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就是前头那个上京来赶考,在客栈里同忠安伯府上起了争执的蒋小哥。”岁阑看了她一眼,低声道:“没有想到这个姓蒋的,原来就是顾二爷的夫人那个蒋……” 这样窃窃片刻的工夫,里间的顾瑟已经看了过来,面上恢复了一贯的平和,问道:“怎么回事?” 岁已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低声道:“娘娘,有了福安县主亲事的消息。” 顾瑟沉静地点了点头,把掌中的茶杯放了下去,叉着手静静地看着她。 岁已手脚麻利地收拾了杯子,才觉出那杯茶已经冷了,她重新沏了一壶,另添了一杯放在她面前,一面道:“荥阳大长公主春日里就放出风声去要为福安县主择婿,但到了夏天都没有选出来,不是嫌弃人家门第不足,难以与县主匹配,就是年纪大、品行有瑕,不是良人。” 顾瑟颔首。 “大约也是巧了,万寿节之后,陛下松了口,秦王渐渐出来走动,府里却只有被圈的时候纳的一位侧妃,得尽了脸面,在外头难免有些风言风语,贵妃娘娘为此不知道摔了多少杯子。” 岁已娓娓地道:“福安县主是宗室,秦王也是宗室,贵妃娘娘和大长公主各自愁了这些时候,不知道怎么的,上个月,两下里忽然一拍即合,就悄悄地议起亲来!” 冉贵妃和荥阳大长公主凑到了一处去。 顾瑟听着岁已说的话,眼前却忽地闪过那个水红裙裳、绯红面纱的女子的身影。 她微微蹙起了眉,道:“你使人留意些昭庆宫和秦王府,若是察觉异动,要多警醒着些。” 岁已恭声应是。 顾瑟在椅子里坐了半晌,才起身来站在大书案后头,又出了一回神,方端起茶盏向砚上泼了一点水,随手取了半支墨条慢慢地研磨。 她动作慢吞吞的,目光也有些散,像是一直在想着什么事,砚上的墨研了许久,到色泽都显得过于浓了,才提起笔来开始写字。 岁已在一旁静静地陪着,也不敢发出什么声音来惊动了她。 顾瑟写得并不顺畅,每每斟酌良久才落一两笔,却又轻易将 分卷阅读114 整张纸都丢开。 帘外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外间轮值的人已经换成了玉暖,她动作轻柔地打了帘子,报道:“娘娘,杨总管觐见。” 顾瑟顺手把笔底的纸揉了一团,丢进案边的青花大缸里,抬起头来。 杨直快步走了进来,在地中恭敬地躬下身去,道:“娘娘,前头议事还没有散,殿下夜里就宿在外殿,使奴婢来禀报娘娘,请您不必牵挂殿下,只管早些安置。” 窗外的天光都沉了下来,半开的窗屉里能窥见灰蓝色的黯黯天际。 顾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多宝格旁的铜壶滴漏。 时辰已经过了酉正。 她才有些恍然地察觉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从前夙延川忙于国事的时候,通宵议事都是常有的,顾瑟虽然不免心疼,却也习惯了这样的情形。 她唤了一声“玉暖”,吩咐道:“去同厨下交代一声,不要熄了灶火,温着些易克化的膳食,再另预备些新鲜的,多留些人候着。” 玉暖应声去了。 顾瑟转回头来,温声叮嘱道:“总管辛苦些,千万劝着殿下用些宵夜。”想了一回,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道:“若是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杨直笑道:“有您的话,殿下必然是肯听的。奴婢往后便指望您为奴婢做主了。”给顾瑟磕了个头,才退了出去。 ※ 夜里打过了二鼓,顾瑟躺在床帐里翻了个身。 宫里早就烧起了地龙,碧纱橱外还笼着大大的熏笼,寝殿里连香气都是暖的,她枕在堆云似的锦被当中,却觉得手脚都有些薄薄的凉意。 成亲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一个人睡在这里。 夙延川气血健旺,体温比她高出许多,偏爱把她整个人拢在怀里,又常常闹她到后半夜,她筋疲力尽的,偎在个大暖炉怀里,一转眼就熟睡过去了。 顾瑟全无睡意地侧过了头,手指悄悄地蜷了蜷,就把枕边并排放着的另一枚枕头拖进了被子里。 她一个人睡,特地没有叫人落下床帷,淡淡的夜色落进屋里来,她抱着那只带着龙涎香气的枕头,昏昏地闭上了眼,依稀就要睡了过去。 外间忽然传来极细微的响动,过了片时,有个高大的身影放轻手脚走进了内室。 他在床前稍稍地停了片刻,就对上了黑暗里一双明亮的杏眼。 “我吵醒你了?”夙延川放低了声音,柔声道。 顾瑟摇了摇头,支着臂坐起了身。 “杨总管不是说您要宿在外殿了?”她声音软软的,带着些似睡似醒的鼻音,道:“后来有没有用一点膳食?” 夙延川扶着她的肩,压着她重新躺了回去,声音又低又温柔,道:“瑟瑟都交代了,我焉敢不听从。不但是我,诸位大臣也都称赞瑟瑟细致体贴,感念太子妃娘娘的恩德……” 顾瑟听他故意逗她开心,一双杏子眼弯成了月牙,看着他视线在床上扫了一圈,又望着她低声地笑了起来,道:“瑟瑟是恼我今夜不回宫来,因此叫人撤了我的枕头,要罚我就这样睡?” “呀。”顾瑟听他说着话,微微地怔了怔,脸上忽地爆出了一团嫣红,忍不住抬手握住了双颊。 她抬手之间,被子略微掀动,夙延川目光一扫,就看到底下露出来的一只枕头尖尖。 第82章 ※ 夙延川微微地怔了一怔, 笑容就从眼睛里溢了出来。 他微微俯下身去, 将女孩儿拢进了臂弯里, 轻柔地吻了吻她的鬓梢。 他动作这样珍惜,全然没有一点嘲笑的意思,顾瑟微微紧绷的身体不由得放松了下来,柔顺地偎进了他的怀里。 缎子似的长发有些微微的凉意, 腻滑的肌肤却泛着鲜活的热气,让夙延川一时有些爱不释手。 帐子里的夜明珠被绸囊苫着,顾瑟摸索着解开了抽绳,淡淡的光晕就笼在了帘帷之间。 她跪在床沿上,服侍夙延川更衣。 夙延川一向舍不得教她做这些,因此她做起来其实有些笨手笨脚的,低着头专心地同青玉的衣带钩纠缠着, 花似的唇瓣微微地抿起来,看在夙延川眼里, 只觉得又固执又可爱。 他不动声色地配合着她的动作,看着女孩儿终于替他解开了外衫, 扬起脸来笑盈盈地看着他,心里头像火烧一样的滚烫。 他扶着小妻子的肩,密密地吻了下去。 云销雨霁时,漏箭已 滴过了丑初。 顾瑟蜷在夙延川怀里, 倦倦地打了个呵欠,疲惫得一根小指都抬不起来。 夙延川怜惜地揉了揉她的耳廓,柔声道:“睡罢, 明日我叫他们不要吵你起床。” 顾瑟模糊地“嗯”了一声,强撑着睁了睁眼,问道:“今日朝中出了什么事,让您和诸位大人忙了这样久?” 她累极了,声音都含含混混的,几乎像是在梦呓了,夙延川却十分耐心地道:“是平明关的军报到了帝都,管羌的金帐单于病逝了,他的四个儿子争夺金帐之位,十月里羌人小股游骑兵南下的次数明显增多,狼骑大军的动向也透出诡异,惊吾因此心中生警……” 他声音又低又柔,像是讲着睡前故事似的,顾瑟虽然听清了他说的话,但太过疲倦的精神让她没能做出更多的反应,就很快被温柔低哑的男声哄着沉入了梦中。 ※ 这之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夙延川都早出晚归,每天同兵部的官员和东宫的僚属处理着平明关接连不断递来的军报。 他知道顾瑟心中同样牵挂远在平明都护府的越惊吾,每天都会同她说一说新近的消息。 他这样的夙兴夜寐,虽然体魄过人,也不免显出些消瘦之形。 顾瑟心痛他的忧劳,索性时常亲自到灶上替他煮些汤水。 岁已进来回话的时候,她也正在小厨房里,守着一炉吊了一整日的汤瓯,一面握着卷书,有些漫不经心地翻看。 岁已被她指了关注着昭庆宫和秦王府的任务,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完成得一板一眼的,这个时候也是恭敬地行了个礼,道:“荥阳大长公主昨日进了宫,在昭庆宫坐了大半个时辰,昭庆宫今日赏了一坛子岭西的虎骨酒到秦王府上。” “岭西的虎骨酒?”顾瑟微微有些诧异。 宫中有进上之物,绝不会少了上阳宫这一份,上阳宫收了东西,都要经她的手。 她道:“我记得岭西转运司的人月初就返程去了,这一批供物里也并没有虎骨酒。” 玉暖应道:“娘娘记得不差。” 岁已却道:“是昭庆宫的桃白姑姑亲自说的话,还说要知会秦王府的大总管陈公公,说岭西佳处,这酒娘娘喝着也不错,只是给太医看过,说里头少放了一味当归,请陈公公另放一些,炮制 分卷阅读115 好了再进给殿下……” 岭西……当归…… 在荥阳大长公主进过宫之后。 顾瑟想起正在与夙延庚议亲的福安县主秦溪,和秦溪的母亲叶氏在看着秦王侧妃时,那轻蔑而刻毒的表情。 她的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她闭了闭眼,道:“岁已。” 声音一出口,就微微地显出些哑。 岁已也被她的音色吓了一跳,一面道:“娘娘您吩咐。”一面端了茶盏来到她手边:“您润一润喉才是。” 顾瑟接了小盏在手中,一时又垂下了头,怔怔地出了一回神,才道:“你去给王府的侧妃顾氏悄悄地递一句话,教她自己仔细些罢。” 岁已隐约地知道这其中有些秘辛。 她恭声应了句“是”,就退了出来,眼角的余光看到太子妃重新垂下眼帘,静静地靠在了藤椅里。 ※ 秦王府。 府中没有要上朝的主子,一场宴饮直到平明时方才消歇。 夙延庚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宿醉让他皱着眉撑起了身子,推开了腿上横斜的温热女体。 有眼色的侍女们听见声响凑了上来,替他拢上了袒开的衣领,手势轻柔地在他头上按揉了一回,又盛了还温热的醒酒汤,拿小银匙子一勺一勺地舀了喂到他嘴边。 他喝了几口,就推到了一边,自己站起身来,一面系着细罗中衣腰间的束带,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娘娘在哪里?” “娘娘今日觉得身上有些不适,就在院子里没有出门。” 夙延庚面上就微微露出些扫兴的神色,道:“叫她陪我来玩她不肯来,一大早又觉得身上不好。肚子还没见多大,就这样娇气了起来。” 回话的侍女诺诺地不敢说话,面上却露出个娇娇柔柔的笑容。 夙延庚顺手在她颊上捏了一把,懒洋洋地道:“晚上进屋来伺候。” 那侍女就有些惊喜地睁大了眼,屈膝谢了恩。 夙延庚大笑两声,扬长出门来。 王府长史陆孝杰行色匆匆地向内疾步行来,连闯进了内院都没有顾得上在意,在敞厅门口迎面碰上了夙延庚,膝下一软就跪了下来。 夙延庚有些不耐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回事?” “王、王爷。”陆孝杰嘴角翕翕,眼角、脸颊都有些抽搐似的,听得夙延庚不耐烦地道:“本王又不叫王王爷……” 抬脚就要从他身边迈过去。 “太子爷点了四路金吾卫,已经往康平坊这个方向来了。”陆孝杰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满眼都是希冀的神色,嘶声道:“王爷,您拿个主意吧!” “什么?”夙延庚大惊失色地跳了起来。 陆孝杰眼中的期待被他的反应一激,像是细炭被迎头泼上了一盆冷水,转眼间就熄了下去。 他低声道:“王爷,臣忠心耿耿,不求从龙有功,但求您给臣一个准信,臣也好为您的大业贡一份微薄之力……” 他看着夙延庚转眼间有些慌乱的神色,不由得惨然一笑,连握紧的手都放开了。 他没有来得及再说话,大门口就传来了一阵沸腾似的喧闹声,顷刻之间就有带刀的金吾卫涌进了穿堂。 “你们好大的胆子!”夙延庚顾不上脚下的陆孝杰,厉声道:“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也敢擅自闯入?来人,来人!把他们都给我押起来,陈渭呢?我要进宫去见父皇!” “父皇会见你的。” 太子夙延川微微沉哑的声音从人群之后淡淡地传出来。 夙延庚微微眯起了眼。 夙延川负着手站在照壁前,眉目淡淡地望着他的方向,沉声道:“把秦王请到一旁暂时休憩,府中所有的人都扣住,不得随意走动。一间房一间房、一寸地一寸地地查过去,无论秦王是清白还是有罪,孤都要证据确凿。” 夙延庚冷笑道:“你敢扣我?” 夙延川没有说话,他身边的戴永胜已经从袖中取出了一卷明黄色的卷轴,道:“王爷,陛下圣旨在此,着太子殿下羁押秦王、稽查王府,彻查秦王殿下里通外国之事。” 夙延庚脸上因愤怒而涨起的血色顷刻间褪了下去。 戴永胜摸了摸光滑无须的下颌,嘴角微微一翘,又补充道:“先时王爷身边的太监大总管陈渭公公,已经一五一十地招供了,人证物证已然俱全,陛下已先下了一道废秦王爵为庶人的旨意,是太子殿下在陛下面前恳切进言,才改查抄为稽查,您该感谢太子殿下的恩德才是。” 夙延庚惊惶地回身四顾,这才发觉自己身边像是影子一样的大总管陈渭至今都没有露过面。 他格 格地咬紧了牙关,垂目就看到跪在面前的陆孝杰,猛地一脚踹在了他胸前,厉声道:“是不是你害我!” 陆孝杰脸上木木的,被他当胸踢了一脚,失去了平衡仆倒在地上,又默默地重新跪了起来。 夙延庚却好像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又像是站不稳似的,向后退了两步,扶住了敞厅的楹柱,高声道:“我是冤枉的!你们这些阉狗、逆贼,”他霍地指向了夙延川,恶狠狠地道:“一个个都恨不得舔他的脚,我倒要看看你们要如何的颠倒黑白!我要去见我母妃!” 夙延川眼眸冷冷的,像是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淡淡地道:“贵妃娘娘身体不适,二弟也长了这样大年岁,就不要什么事都找娘亲了。” 夙延庚一双眼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声音凄厉地道:“你对我母妃做了什么?!” 夙延川已经重新别开了眼,就有一队金吾卫面上带着喜色,从夹道里快步走了出来,为首的那一个手中还端着一个黑色的扁盒。 第83章 ※ 那盒子太过眼熟, 夙延庚的心里止不住地重重一跳。 夙延川已经接在了手里, 低下头淡淡地翻看了片刻, 就递到了他身边的戴永胜手上。 他目光平静,隔着重重的人群,夙延庚只来得及与他对视一刹,就看到他被禁卫拥簇着转身离去的背影。 夙延庚拔脚想要追上去, 却被身边的金吾卫横刀拦了下来:“王爷莫要为难小的,小的也不过是听命行事。” 秦王毕竟是凤子龙孙,金吾卫行事尚算克制,但也正是这样的克制,才让夙延庚心中愈发地沉了下来。 他冷冷地环顾了一周,一言不发地回身向后院走去。 ※ 戴永胜带着从夙延庚院中搜出来的证物急匆匆地进了宫。 太子夙延川与他在半路上分道扬镳。 “殿下待秦王实在是真心真意。”戴永胜意气风发地看着他,拱了拱手, 道:“可惜秦王不懂得您的苦心。” 夙延川微微地笑了笑,道:“父皇龙体未安, 还要有劳戴公徐徐呈告,好好地 分卷阅读116 劝解他老人家。” 戴永胜哈哈一笑, 道:“陛下若是得知殿下这样的纯孝,想必也会圣心大慰。” 他知道太子这一次是铁了心要置秦王于死地,一面凛然于太子往日的手段,一面又因为这样的大局已定, 乐得临时上船,如今太子给他这样的机会,虽然就此要得罪死了秦王, 也选了赌这一把。 他又遥遥地对夙延川揖了一揖,带着人纵马往宫城去了。 夙延川眼目一垂,拨转了马头,往刑部大牢的方向去。 石牢底下的小隔间里,地上委着个穿着宝蓝色提花绸圆领袍子的人形。 他伏在旧黄色的稻草堆上,没有上枷锁,但只有隐约的起伏还能证明这是一个活人。 橐橐的脚步声在槛外停了下来,地上的人形隐约地弹动了一下,便仍然无知无觉地瘫在那里。 “泼醒。” 男人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哑卒毫不犹豫地打开了牢门上的锁链,把地上的人拖了起来,固定在墙边的刑床上,才提起一桶冰冷的水,兜头泼了下去。 寒冬腊月,石牢中的温度比外面还要阴冷数倍。 那人发出了一声颤音,一双眼有些茫然地睁了开来。 他生得并不丑陋,相反还很有些容仪,一双惯常带笑的眼稍稍地转了转,看到负着手站在门口的男人,顷刻之间就因为恐惧而睁大了。 秦王府的大太监大总管陈渭公公,谁也没有想到他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声音又哑又颤,像是风箱被拉破了,带着难以抑制的嘶嘶声,道:“我全都说了,太子爷,你就放过我吧,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王爷自从纳了这个出身颍川的侧妃,就同颍川顾氏多了许多联络,又通过颍川顾氏的关系,勾连了羌人的大王子,私下里传递平明都护府的粮草军资转运路线图。”陈渭哀声道:“奴婢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奴婢也劝过王爷,可是王爷铁了心,奴婢也是没有办法了。” 夙延川没有温度地看着他。 “往来的密信、印鉴,都在王爷书房的隔层里藏着。” 那两个哑奴已经默默地在水盆中浸上了桑皮纸。 陈渭已经体会过贴加官的滋味,他惊惶地躬起了身子,但铁锁缚着他的四肢,让他避无可避,语无伦次地道:“老奴若有一句虚言,教老奴天打雷劈、千刀万剐……” 夙延川目光平淡,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他俯身在陈渭耳畔,轻声问道:“当日你也是这样舌灿莲花,勾得夙延庚对太子妃娘娘下手?” 陈渭全然不意他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他“嗬嗬”地睁大了眼,嘴巴张合着想要说些什么,男人已经撤回了身,看着哑卒走上前来,将一张薄薄的、被浸湿后几乎有些透明的桑皮纸蒙在了他的脸上。 隔着朦胧的纸张,他看到男人嘴角似乎微微地翘了翘,道:“圣上不日就会亲自过问此案。此前把你口中的话编得再圆满些,我只取你一条舌头,留你一个全尸。” ※ 星夜前往颍川的禁军在顾氏老宅中查抄出盔甲、兵刃和其他违禁之物,并族中与羌人往来的蛛丝马迹,很快就被草拟成折,递到了朝堂上。 夙延庚的处置被拖在了御前,迟迟没有结果,但颍川顾氏被判夷族的消息却早早地递到了顾瑟手中。 “这话倒像是玩笑似的。”顾瑟抬起手来,那封草草写下的手书被放在了烛火上,吞吐的暖黄色光焰很快就把纸张点燃了,炭黑的纸灰一条一条地剥离、跌落,静静地沉在填漆的桌案上。 坐在她对面的夙延川拿起一边的小小拂尘,耐心地把一条条的纸灰都扫到了一处,拂进了案下的小瓮里。 “夙延庚虽然没有脑子,但也不全是个傻子。”顾瑟微微皱起了眉,道:“他那个侧妃……怎么可能真的同颍川扯上什么关系?” 夙延川却静静的,收好了桌上的痕迹后,才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瑟瑟是最聪慧不过的。只是何必为他伤神,倒教我牵挂。” 他说到一半,就停下了口。 女孩儿水似的目光已经望住了他。 夙延川与她对视片刻,抬手捏了捏她的面颊,道:“所以不必想了!” “您也要小心才是。”顾瑟心里都要滴出水来,喃喃地道:“所以是有人断尾求生,而您顺水推舟。果然您也不会察觉不到里头的问题。” “您正该打草惊蛇,把事情查个清清楚楚才好。”她望着夙延川,眼睫一眨,不知何时就滚下泪来,道:“我也不是那样憎恨秦王。您不必为了我,放着后头的人继续这样兴风作浪……” “说什么傻话。”夙延川反而笑了起来,握着她的手拉着她起身,道:“他自寻死路,难道我要将棠棣之情加诸国法之上,对他网开一面?难道那些信不是他自己写的,那些人不是他自己联络的?他做错了事,信错了人,就该自己承担后果。” 话是这样 说,可是天下为局,夙延庚也不过是盘中一颗棋子。 上一世的结局和这一世的种种在眼前交替浮现,顾瑟埋在夙延川怀中,不由得微微有些战栗。 夙延庚是一颗不受控的、疯狂的棋子。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庆和帝的亲儿,是圣上爱妃的独子。 皇帝不会轻易地放弃他。 所以夙延川顺水推舟,让皇帝以为他不是受人驱策的棋子,而是博弈天下的执棋人…… 女孩儿伏在他胸前,夙延川很快就感觉到丝绵的衣料都湿透了。 她这样聪慧,这样无须言语、便能在蛛丝马迹之中察得他的心思,让他忍不住生出人生无憾的满足之意,甘之如饴地俯在她耳畔,低柔又耐心地安慰起来。 ※ 秦王的侧妃顾氏静静地坐在铜镜前,望着镜子里男人的身影。 夙延庚躺在她身后的长榻上,醉眼朦胧地看着她。 “您不能再喝了。”她终于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俯下了身,半是哄劝、半是强迫地拿走了他手中的酒杯,柔声道:“陛下心中还是有您的,就是正在气头上,也不过是谪您为庶人,等过一阵子陛下的气消了,自然仍旧能想起您的好。” 夙延庚醉醺醺地伸出手,想要把杯子再抢回来,但他手都有些发软,一时难以得手。 顾氏微微叹了口气,道:“何况您还有娘娘在宫中,何愁不能东山再起呢?” “东山再起,呵呵。”夙延庚重复着她的话,冷笑了两声,一双眼盯住了她,问道:“你说真的?你当真觉得,我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那是自然。”顾氏笑容柔媚,她眉眼原本有些素淡,但这样笑起来,就显出些格外的瑰丽,做少女时纤细的身量,因为孕事的缘故,微微显出些丰腴,  分卷阅读117 勾得夙延庚不由自主地转动着目光。 “好,好。”夙延庚大笑起来,握着她的手腕,就将她扯到了自己的身上,“本王只有你了,笙笙。” 他像是保证也像是求证似的,一双眼盯住了她,道:“你也只能有本王一个,往后本王翻了身,你就是本王的王后。本王会让你比你的妹妹还要受人钦羡……” “您是喝醉了,我哪里还有妹妹。”顾氏笑容婉转,手腕撑在他胸前,稍稍支起了身。 “本王千杯不醉。”她动作有些抗拒似的,夙延庚平日里必然会觉得扫兴,这时却想到她怀着身孕,不免悻悻地放开了手,顺手扶了她一把。 顾氏就半坐起了身子,回眸对着他笑吟吟地道:“那您也不能再喝了。”她美目流转,忽地道:“您若是一定要喝,前日贵妃娘娘送来了一坛虎骨酒,于您身子倒不但没有妨碍,反而更有益处,我为您斟一杯?” 夙延庚充满暗示意味地看了她一眼,轻笑道:“你胆子倒是不小。” 他笑容轻佻地道:“给本王倒来,本王倒要看看,今天受苦的是你还是本王。” 第84章 ※ 那是一只做工十分工巧精细的冻石青螺酒壶, 就摆放在顾氏的妆台上, 一斛晕光莹莹的南珠卧在一侧, 映得壶中的酒液也摇曳生光。 顾氏柔软纤长的手扣在壶上,取过两只梨花蕉叶杯,并排摆在了桌上。 她垂着头,姿态婉媚地斟酒, 夙延庚坐在榻上,微微眯着眼,唇角挂着笑意看着她的背影。 “这酒还是前些时日贵妃娘娘特地赏出来的。”顾氏忽然含笑开口,她抚了抚自己的小腹——那里还平坦而柔软,宛如还不曾有一个小小的生灵从其中孕育。 “唔。”夙延庚发出了一个应和的鼻音,问道:“她又说了你什么?” “那倒不曾。”顾氏就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也没有面见她老人家, 是陈公公送到我房里来的。” 听到陈渭的名字,夙延庚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自然和厌恶之意。 顾氏从镜子里静静地凝视着他, 捕捉到了他情绪突如其来的波动,忽而轻声道:“我知道娘娘不愿意见到我, 若是您纳了福安县主为正妃,我也愿意别院而居,只求您能关照这个孩子……” “说什么胡话。”夙延庚忽然打断了她,语气有些阴翳, 道:“你怎么会知道福安的事?” 顾氏握紧了手中的酒壶,冻石圆润滑腻的凹凸嵌进她掌心里,不痛, 是一片没有感觉的麻。 她沉默了片刻。 夙延庚很快调整了态度,他望着顾氏,深深地出了口气,放柔了声音道:“你是你,福安是福安,就是她进了门,于你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干,你放心就是!” 顾氏这一次很快地应了一声,她转回身来,笑意温存又恬淡:“是。”两片睫羽垂了下去,道:“是我僭越了,您不要怪罪我才好。” 两只小巧玲珑的蕉叶杯,被放在榻上的小几上。 这杯子太小,让夙延庚忍不住“啧”了一声,顾氏已经端起一杯呈到他面前,自己拿起了另一杯。 她伏在他膝头上,云鬓微斜,目光如水,像很多很多年前,夙延庚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隔着重栏花影,手中提着球杆,陪着冉贵妃打马逑。 他在二楼的飞廊上走过,一低头就看到她,她恰好回头望过来,目光清亮,秀丽的眉眼间有一点猝不及防的羞涩。 他原本不喜欢青涩的少女,却也在对视的那一刹那间心头一跳。 夙延庚含笑接过了那杯酒,小臂顺势绕过了她的手,她微微敛了目光,从夙延庚的角度,只能看到她腻白的肌肤上一点柔媚微羞的红。 挽臂交颈,一饮空樽。 顾氏在他膝前伏下身去,螓首枕在了他的腿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原本透红的面颊只在顷刻之间就白了下去,纤细的臂环在他的腰后,手指有些微微的颤抖。 夙延庚笑着抚了抚她的面颊,道:“笙笙,你再这样求欢,本王可就忍不住了。” 话音未落,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痛楚就从他的小腹中轰然炸裂开来,宛如千万把镔铁利刃在五脏六腑中搅动,顷刻之间,密密麻麻的冷汗就从他额上凝结、滚落下来。 滴在颊上的水珠让顾氏睁开了眼。 她面色比纸还要白,完全失去了血色的肌肤几近于透明,眼睑微微地掀开,她吃力地转了转头,让在她上方的夙延庚的脸可以映入她的眼睛里。 “我还以为,”她说起话来有些断续,但依然固执地说出短而完整的句子:“您会为我,掉一回眼泪。” 她唇角稍稍牵动,像是个竭尽全力的笑容,道 :“我只有您了,您却要娶妻了。贵妃娘娘送来的酒,我,怎么舍得一个人喝,呢。” 夙延庚抚在她脸上的手指扣紧了。他想要怒吼,想要站起身来,想要把这个人从他的身上掀开,但在极度的疼痛里,他连抬一根手指都觉得困难。 “你疯了。”他只说了短短的几个字,血沫就从他鼻腔中呛咳出来,男人的手臂微微移动,扣在了女郎纤细的脖颈上,“你是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 大团大团的血他脚下的地面上沁开来,不是他的血,是伏在他膝上的女郎身下涌出的。 “是啊,我疯了。”股间汩汩而下的鲜血,带走了她小腹中最后一点温度,她喉间却发出几近愉悦的笑声,道:“您已经杀了我啊。” “我是真的……”她定定地看着他因为痛苦而扭曲的俊美面庞,喃喃地说了半句话,后半句却没有再说下去。 血开始从她的眼眶里溢出来,柔软如秋水的目光暗了下去,单薄的唇瓣微微翕合了一瞬,再也没有人听到她说了什么。 ※ 二皇子夙延庚身死的消息引得京师一片哗然。 大理寺卿揣摩上意,案卷给出的记录是秦王因忧思过度而终,一面掩饰了堂堂皇子被府中妾妃毒杀的丑闻,一面就此洗清了夙延庚通敌谋国的罪名。 人死为大。 太子保持了沉默。 庆和帝看到了皇太子的退让,下旨复夙延庚秦王爵,仍以亲王礼下葬。 侧妃顾氏的遗体被席子草草地裹了,就要丢到乱葬岗去,被提前得了顾瑟吩咐的归骑亲卫偷天换日带了出来。 她衣带中有一封短书,已经被血浸透了,凝成了黯黯的深紫色,几乎与帛质的衣料融为一体, 她字迹娟秀,是与顾瑟七、八分相似的簪花楷,只写了八个字:“早知今日,不悔当初。” 即使是顾瑟,也很难说得清这封信究竟是她预料到会被送进顾瑟手中,还是只是单纯的、有没有人看到、是谁看到都无所谓的绝笔。 她  分卷阅读118 慢慢地将这张浸透了血的纸叠起来,放在了一旁的木匣中。 她眉眼间有些微微的倦意,低声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姊妹,从未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夙延川看着她收起了信,起身去铜盆中投了张湿帕子,拉过她的手替她擦拭手指,手势熟练又耐心。 他温声道:“你若是希望,我也可以让她与夙延庚合椁。” 顾瑟目光落在木匣上,定定地看了许久,才柔声道:“您容我想想。” 这件事尘埃将落之时已近年下,在梁州为官的顾九识和在律州为官的顾九章先后回到了帝都。 顾瑟出宫省亲的时候,带上了那名与二夫人蒋氏同族的书生。 顾九识、顾九枚、顾九章兄弟三人,连同散了馆的顾匡、在家读书等来年下场的顾璟,都在顾崇的外书房陪着老爷子说话。 顾瑟与顾九识从开原一别,已经有两年没有相见了,去岁冬日里梁州民乱,顾九识坐镇州府安抚民心,因此过年也没有回京来。 梁州地近西南,风土民俗都悍,顾九识同长在帝都的顾九枚、甚至同样在外为官的顾九章坐在一处比起来,都显得皮肤黑上许多。 顾瑟在庭中看着从前有“顾家玉树”之誉的顾九识如今变成这个模样,心里不免又是心酸,又是骄傲。 她陪着钟老夫人说过了一回话,才到外院来的,因为来得低调,又阻住了侍人的通传,一时屋中人都没有察觉,还是顾九识忽然心有所感地扭头望了出来,才看到笑吟吟地站在中庭的女郎。 她含笑重新与顾崇等人见礼:“是我来的冒昧,打扰祖父同父亲、叔叔们议事了。” 又一一落了座,顾璟主动地向后错了一个座位,顾瑟就坐在了顾九识的下首。 她从做少女时就有端肃气象,到嫁进上阳宫,受理东宫内务,又有太子夙延川一意信赖、一力扶持,久视诸事,坐在四位朝臣之间,全然没有一点顾匡、顾璟兄弟的青涩。 就连顾崇都毫不避讳地说起了先前被打断的话题:“仰赖太子殿下恩德,将我们这一支前代的族谱从颍川带了出来。如今陛下夷灭颍川顾氏一族,我们已经算是彻底与颍川断了宗,总该自己立起来才是。” 顾瑟丝毫没有觉得意外。 本朝开国以后,几代皇帝推恩,郡望华族都不得不析产分家,颍川顾氏也是其中之一。只是颍川的主宗对分剥出去的庶枝态度十分暧昧,京城这一支便是因为声名鹊起、势头凶猛,才被颍川一意打压、寻事。 主宗族灭,天下间总要有一支顾氏承袭先祖的功业和声名,顾瑟相信会有许多堂号雨后春笋般地冒出头来。 即使顾崇不提出来,她也会向顾九识、顾璟私下说起。 她没有插话,含笑坐在椅子里听着他们商议。 自立之事,座中人都知道轻重,很快地已经说起新堂号的选字来,一连提了几个,顾崇却都不甚合意,连顾九识提的都被他皱着眉驳回了。 顾璟原本一直捧着杯热茶,沉默地坐在一旁,这时看了顾瑟一眼,笑吟吟地开口道:“不如便用‘樵荫’,咱们家从立了府就没有改换过,在外头也已经薄薄有些声名。‘斫无涯之樵,结百代之荫’,也是我辈治学传家的道统了……” 顾九识微微颔首。 顾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璟哥儿所言不差。” 第85章 ※ 顾璟笑着微微低下了头:“小子无状, 班门弄斧。” 顾崇却十分满意似的, 不但就依顾璟的提议定下了堂号, 还嘉许似地对他道:“除夕祭祖的时候,你来传祭牲。” 这是长子长孙的职责。 顾匡才是顾家的长孙,从前都是由顾匡将祭牲传递到顾九识手上。 顾崇前头独独认同了顾璟的提议,此刻又说出这样的话, 已经是一点都没有掩饰地,在表达着“顾璟是他看重的承重孙”的态度。 顾瑟目光微微一扫,看到顾匡面上有些苍白,眼神微微闪烁着,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顾九枚则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低着头坐在一旁。 蒋氏死后,顾九枚就辞了官, 正当盛年却每日赋闲在家,同旧日的茶朋酒友也断了来往, 眼见得一日比一日颓废下去。 而在孝期中闹出丑事、幸而被家族死死压住才没有断送前程的顾匡,行事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有恃无恐。 顾瑟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转过了头去。 众人说了一回话,临散场的时候,顾瑟招了自己的侍女过来,吩咐了几句话, 又看了顾璟一眼,顾璟就乖巧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顾九识微微含笑看着一双子女:“如今你们姐弟俩倒有许多悄悄话,把老父亲抛到一边去了。” 顾瑟笑盈盈地同他屈膝作别:“等下就去叨扰您和娘亲。” 顾九识反而笑了起来, 道:“罢了罢了,让我清闲一回是正经。” 顾宅后花园中有个小院子,同园中池馆都有些距离,单单地围在西北角上,再往北墙后就是下人住的群房,并另有个开在坊墙上的角门。因为地处僻静,出入又便捷,历来都是家中小郎君最中意的住处。 顾璟回京以后就住在这里。 顾瑟和顾璟一路迤逦走过来,昔日她在闺中居住的池棠馆如今人语寂寂,洒扫的老仆恰好出门,迎面碰上时恭敬地行礼,叫她“四娘子”。 被身后的同伴捅了一下腰,才恍悟一般地改口称“娘娘”,脸上都是惶恐之色。 顾瑟不以为意地颔首,又笑着安抚了几句,心下微微有些怅然。 顾璟温声道:“姐姐,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少年郎生得松竹一般萧肃俊朗,神情温柔又诚恳,顾瑟心头一暖,口中含笑嗔道:“说什么傻话,难道我还能怕你赶了我出门?” 故意岔开了话题去。 顾璟唇角微微一抿,稍稍垂下了眼。 姐弟两人进了顾璟的院子,已经有个书生由齐元达陪着坐在了书房里。 顾瑟就指了指那面皮白净的书生,向顾璟道:“这是山塘的蒋奉明蒋三郎,二婶母族中的堂兄。” 蒋奉明忙站起身来对两人行礼。 他姿态落落大方,神色间却略有些诚惶诚恐的味道,让顾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顾瑟就微微点了点头,吩咐道:“你们先出去罢。” 蒋奉明有些无措地站在了原地,齐元达就扯了扯他的袖子,带着他走了出去。 顾瑟回过头来,没有避讳地看着顾璟,道:“你该知道当年二婶做过的事。” 顾璟沉默地点了点头。 顾瑟垂了垂睫,道:“今年我偶然遇到了这个人,才知道她做的还不止于此。” “十八年前,  分卷阅读119 蒋氏曾经遣了一个陪房回乡给她的母亲送年礼,这个陪房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微微合了合眼,低声道:“蒋奉明知道我是顾德昭的女儿,带了这个老仆到我面前来……” 十八年前。 顾璟几乎无须推算,就知道十八年前顾家发生过什么事:庆和四年冬天,顾九识罹患腿疾,到不能行走的地步,风头无二的少年探花不得不辞官,从此沉寂数载,若非云弗一意孤行、遍访名医,更不知今日如何。 这是顾家大房心中不能磨灭的痛。 “阿璟。”顾瑟抬起眼来看着他,声音又低又静,道:“我今日原本要当着祖父的面,把这件事情撕开来,彻彻底底地处置了。” “可是祖父选了你。” 顾璟唇角微微翕动,道:“姐姐。” 顾瑟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继续说道:“我把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她站起身来,看着身量已经比她还要高大的少年郎君,温声道:“从前爹爹受了苦楚,要大局为重,如今已经他有了你和我,做了错事、得了利益的人,总不能凭着爹爹的牺牲,就这样做起平步青云的梦。” 顾璟沉声道:“姐姐,你放心。” ※ 顾瑟在府中停留了大半日的工夫,陪着云弗和钟老夫人说话的时候,就有丫头笑吟吟地来报:“太子殿下亲自来接太子妃娘娘回宫了。” 钟老夫人笑呵呵地握着顾瑟的手,连声说“好”:“夫妻和睦,比什么都要紧。阿苦是有福气的。” 亲自携着她的手出门去。 云弗忙挽了她的另一边手臂,道:“外头下起雪来了,您仔细吹了风。” 顾瑟也到这时候才知道外面下起了雪。 这是今年冬天帝都的第一场雪,细细碎碎的雪粒扑在窗前壁上,时辰不过申正,灰白的云层压得天光暗淡,倒像是已经薄暮一般。 夙延川已经由顾崇和顾九识陪着进了正院的穿堂。 钟老夫人已经含笑放开了顾瑟的手臂,道:“还不快去。” 隔着个四四方方的庭院与夙延川对视,顾瑟唇角忍不住翘了起来,提着裙角就要过去,夙延川却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从身后小厮的手中接过了油伞。 院落两壁都有无风无雨的抄手游廊,他却擎着伞,径直穿过庭院,踏雪走了过来,稍一倾身,就把含笑望着他的女郎合身蔽在了伞下。 钟老夫人和云弗看着他的目光里都是赞许。 夙延川也含着笑意与顾家众人一一作别,才携着顾瑟的手出门上了马车。 马车里预备了暖乎乎的熏炉,一上车就热得顾瑟解了外头的大氅。 她笑盈盈地望着夙延川,道:“您怎么有空来,早间不是说要大约要议上一整日的事?” 夙延川随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宫里出了点意外,父皇忙着回去善后了。” 他指腹上都是薄茧,抚在肤上有些痒意,顾瑟笑弯弯地别开了脸,又转了回来在他掌中轻轻摩挲了两下。 “善后”这个词用得颇有些微妙,顾瑟想了一想,问道:“贵妃娘娘出了什么事?” 夙延川忍不住笑了起来,握着她的腰将她提过来坐在自己的身上,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道:“你怎么总是这样的聪慧?” 他道:“老二的事陛下教人瞒着贵妃娘娘,结果被冉家的人捅破,贵妃娘娘就不大好了。” 他说得平淡,顾瑟也知道他这人一向养气深沉,除了与她之间还有些柔情,别的事在他这里都不过是冷冰冰的一两句话。 她手臂支在他肩头上,笑着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角,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也就错过了男人看着她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和愧疚。 ※ 第二天顾瑟就在玉暖口中听到了昭庆宫昨日事发的始末。 “秦王殿下出了这样的事,陛下教人封了口,谁也不许在贵妃娘娘面前提起,阖宫上下都瞒得死死的。”玉暖一面拿着瓷箸翻动小炉中的炭火,一面娓娓地道:“结果昨日里冉家的大夫人进宫来给贵妃娘娘请安,这也是昭庆宫的惯例了,因此也没有人拦阻。” “冉大夫人看上去安安静静的,没想到一见到贵妃娘娘的面,就哭倒在地上,把贵妃娘娘吓了一跳,连声问着‘娘怎么了,我都替您做主’,冉大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如今王爷没了,您往后可要怎么办啊!’” “贵妃娘娘还问呢:‘哪一位王爷没了?同咱们家有什么关系的?’” “桃白已经冲上去,捂着冉大夫人的嘴巴,就要把人拖出去了。” 玉暖神色间有些感慨,道:“桃白也是个实心眼的忠仆了!只是没想到落得这样的结果。” “贵妃娘娘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跳起来问:‘本宫的庚儿出了什么事?你从何处得来的谣言,庚儿还在同福安县主议亲呢,怎么你做外祖母的反而咒他没了?’”< ;/p> 顾瑟想起放在她多宝格上某个木匣里那张浸透了血的纸条,眉目微微有些冷地笑了一声。 “贵妃娘娘就红着眼睛带人到了寿康宫去,指着太后娘娘的鼻子问是不是她老人家害死了秦王殿下……”玉暖就叹了口气,道:“闹闹哄哄的,要奴婢说句僭越的话,贵妃娘娘也实在太过有恃无恐,把太后娘娘这些年的恩慈当作退让了。” 顾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道:“后来又是如何?” 玉暖道:“太后娘娘就压着贵妃娘娘跪在了庭中,叫人把大理寺的案卷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了贵妃娘娘听。陛下这个时候已经赶到了寿康宫,贵妃娘娘就指责陛下没有好好地护着秦王,说了许多大胆的话……” “陛下勃然大怒,杖毙了昭庆宫所有服侍的宫人,又请太后娘娘拨了新的人手,把贵妃娘娘禁足在了昭庆宫里。” 顾瑟冷笑道:“同他们又有什么相干。” 第86章 ※ 玉暖也跟着叹了一声。 她是宫中的女官, 言辞总要谨慎许多, 此刻心中虽然有些物伤其类的悲痛, 也只能反过来劝解顾瑟道:“您哪里听得了这个!说起来都是奴婢的不是。” 一面拿起炉边的陶瓮,向茶铫里倾了一回水。 梅花新雪的味道就从铫中溢了出来。 顾瑟静静地望着茶铫中翻涌的水沫和叶片,思绪渐渐有些飞远。 她忽然问道:“殿下有许多时日没有同我说起平明关的情形了罢。” 虽然是个问句,但语气却平缓, 没有一点疑问的意思。 玉暖心里一紧。 她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女郎。 年少的太子妃斜倚在窗下的交床里,神色有些渺远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天低云重,灰白的云层压在殿宇朱红的飞檐上,再向西是重叠的群山,暮光从 分卷阅读120 群峦之后沉落下去,映在女郎水一样的眼睛里。 她忽而闭上了眼。 ※ 除夕祭祖的时候,帝都顾氏敬告天地祖宗, 立起了“樵荫堂”的堂号。 一时间帝都的亲朋故友、旧交新知的书帖雪片似的飞进了永昌坊顾家的宅邸,来拜访顾瑟的世家夫人们, 也都用着小心翼翼的语气,又恳切又矜持地称赞她的娘家清名浩荡, 为士林尊。 庆和二十三年是无春年,过了元日又过了初十,宫中重新开印的时候,天气已经渐渐转暖, 貂裘大氅里换上了夹棉的衣袍,室中地龙和炭火给得充足时,往往还要觉得有些燥热。 即使是百尺高的升龙台上, 处在问仙殿中时,也感受不到外面的寒风。 大殿中央的巨大青铜鼎炉升了火,庆和帝独自坐在北首,十数名道士与他对面环坐在炉前。 道士们神色庄严地注视着炉火,似乎无人察觉到有人进了门,顾九识却敏锐地感觉到几乎每个人的目光都从他身上隐晦地扫了过去。 他向皇帝行礼毕,就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了一旁。 庆和帝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的巨大青铜鼎炉。 火焰在铜炉里驯顺地燃烧,金水在石丸中滚动流淌,金红的光芒映在皇帝的面庞上,把他白皙的肤色都染成了奇异的古铜。 庆和帝在炉前盘膝坐着,只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忽地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顾九识身上。 “德昭,你来了。” 坐在最西侧的道士就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道:“陛下,此时您分了心,这一炉丹就要废了。” 庆和帝却笑呵呵地摆了摆手,道:“罢了,德昭难得回京,你们也都下去罢。” 那道士审视的目光就落在了顾九识的身上。 他们侍奉君王已有数年,在天子炼丹的时候,将陛见的官员引入问仙殿的宫人,往往要承担天子的怒火,因此除了家国大事之外,鲜少有人能在这个时候进得门来。 而天子这时往往十分的专注,倘若旁边没有人再三地叫醒,还从未有人能得到天子抛开丹炉的注意力。 那道长看了顾九识一眼,低眉顺眼地带着一众道士起了身。 有道童上前来换火。 庆和帝已经站起身来,接过宫人手中的湿帕子,沾了沾手脸上的汗意,一面道:“朕看了你在梁州的自述折子和考功录,德昭,这两年你辛苦了。” 顾九识谦逊地微微低下了头,道:“臣惶恐,不过为臣竭忠、为国尽力而已。” 庆和帝却拍了拍他的肩,调侃似地温声道:“朕还指望你做朕的水镜、白泽呢,如今好好的一个玉郎君,在外头熬成了这副模样,朕是再不能放你出去了。” 水镜先生是中古儒门之祖、天下文人之宗。白泽更是的传人,东皇氏末代国师,本初中赫赫有名的贤者。 庆和帝好像只是随口说说似的。 问仙殿中重幔叠雪,处处都燃着清冽出尘的莲香,大殿没有惯常的两厢暖阁配置,只有屏风和幔帐将空间稍稍地分隔开来。 庆和帝在西窗下的御椅上坐了,示意顾九识坐下来,神色十分温和,道:“朕听说你家重立了宗姓,你也不必心里过不去,颍川那一支顾姓与你原本也不相干。” 顾九识微微笑了笑,道:“臣深知陛下陟罚有度,又如何会自寻烦恼。” 庆和帝就笑着点了点头,似是沉吟了片刻,方才问道:“德昭,礼部和御史台你想去哪一个?” ※ 没过两、三天,庆和帝就在常朝中颁了晋梁州刺史顾九识为兰台御史大夫的旨意。 顾九识在京外做了五、六年的外任官,京中许多人已经渐渐地忘了他当年的风光和圣眷,如今乍然出了这样一道任命,就好像热锅里溅下了一滴油似的。 连顾崇都没有提前得知这个消息,在朝会上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只有顾瑟拿钗子逗弄着琉璃缸里的鱼群,心里头一点都没有惊讶。 上辈子,顾九识做了十七年的幸臣,最后也做了兰台御史,时间也不过只晚了两年。 这一世他既有圣眷,也有履历,顾瑟若要惊讶,也是惊讶于“怎么还只是个御史大夫”。 她笑着吩咐闻音:“凡上阳宫所属,赏三个月的月俸,从我私账里走。” 闻音面上也喜气洋洋的,屈膝高声应“是”,欢欢喜喜地去了。 夜里夙延川回宫的时候,为此调侃了她一番:“娘娘身家丰厚,手面阔绰,往后我还要仰赖娘娘赏一口饭吃。” 顾瑟在灯下笑盈盈地看着他,故意道:“那殿下可要好好地珍重 这张俊脸,不然等到殿下年老色衰,就减了您的肉吃。” 神态十分的娇俏明媚,让夙延川忍不住抬起她的下颌,深深地吻了下去。 夙延川没有提起平明关的军报和越惊吾的消息,顾瑟也没有再问过。 他一向懂得她的心,倘若少年已经醉卧沙场,夙延川必不会对她如此的隐瞒。 时日如静水深流,一天天平缓地淌过。 到三月的时候,太液池的春冰都消解了,顾瑟躺在水阁的南窗底下看倦了书,一册书摊在脸上昏昏地睡着了。 闻音和玉暖侍候在一旁,围着小炉悄悄地说话:“娘娘这个月的换洗已经迟了十几日,至今都没有到。” 玉暖的声音里有极力压低了也挡不住的喜悦:“无量天尊,老天保佑,这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她道:“怪道娘娘这些时日这样的易倦,这可不是小事,你该早些同我说才是。” 闻音就啐了她一口道:“你也是娘娘贴身的人,都没有留意,如今还怪到我头上来。” 玉暖就笑着同她道歉,又道:“只是才半个月,也说不好是不是别的缘故,也不要惊动娘娘了,我们多留意些是正经……还要请柳太医来勤看一看脉……” 窃窃地说了一回话。 顾瑟自己倒没有什么感觉,虽觉得这些时日有些易乏,也只当是精力不济,许多事都放开了手去,每天只是在宫中消磨时日。 白太后要到还真观去请香,发帖子来邀她的时候,她也欣然地应下了。 玉暖自告奋勇地去送回信,回来的时候却笑吟吟地告诉她:“太后娘娘改了主意要独个儿去了,说回来的时候给您带香符。” 顾瑟不由得一怔,哭笑不得地道:“她老人家也老小孩、小小孩起来,到底要有人陪着一道才好。” 回屋来的夙延川笑着吻了吻她的眼角,道:“父皇点了我一路护送太后,瑟瑟不必担忧。”又柔声地叮嘱她:“一去一回,总要两天工夫,我多留下些人手,你在宫中紧闭门户,有哪里想去的,等我回来陪你一同去。” 顾瑟 分卷阅读121 仰着头笑着应“好”,夙延川垂下睫来,将她拥在了怀里。 夙延川护送太后出了京的那一日夜里,三鼓的时候,忽然有人擂响了上阳宫的南大门。 ※ 太极宫里走水的时候,顾九识正和衣睡在弘文馆的班房里。 他陪庆和帝下了半夜的棋,终局的时候已经过了宵禁,皇帝不欲教他奔波,索性让他留宿在了宫里。 矮榻坚硬且窄,虽然地中笼了炭盆,也难以教人睡的安稳,何况外头忽然沸起了人声,几乎顷刻间就把顾九识从浅眠中拉了出来。 他出了门,才看到帝都北面的天空都染上了红色,重重叠叠的城墙和殿舍阻住了目光,让他一时难以分辨这光从何处亮起来。 弘文馆中值夜的只有三、两人,两个都睡在他对面的房间里,其中一个正站在门口望着天,看到他出门,忙招呼道:“顾大人。” 顾九识向他颔首,问道:“张大人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年纪已经不浅,须发都有些花白,摇了摇头道:“只听人喊是宫中走了水,如今却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纷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从街口响到了街尾。 有个穿着禁军服色的士卒在外面晃了一圈,忽然转了回来,高声道:“顾德昭在这里!王爷说了——呃啊!” “小心,有人偷袭!” 后半句便转成了惨呼,院外顷刻之间就响起了惊呼和打斗的激烈声响。 第87章 ※ “谢世兄, 我要感激你冒此奇险来向我报信。” 丹凤门高高的城门楼上, 顾瑟对着对面椅子里的青年男子深深一拜, 又恳切地道:“外面情势不明,世兄不如就在宫中暂避一时。” 岁已和岁阑低着头,替谢守拙包扎右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额角有汗意,是忍着剧痛, 闻言只是微微笑了笑,委婉地拒绝道:“还不知家中情形如何,实在是放心不下。” 他侧首看着城门里有序调动的黑衣卫士,不由得道:“您如今派了两营兵马出去救驾,只怕倘有逆贼来犯,防守不易。” 顾瑟面容沉静,夜色里女郎眼中如有猎猎之火, 道:“无胆鼠辈,只敢在殿下离京时为此蝇营狗苟之举罢了。” 谢守拙静了静, 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道:“只是变生肘腋之内,忠君之士难辨敌我, 恐怕……”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重新抚平了那一只因为包扎而卷起的衣袖,站起身来,道:“您千万善自珍重。臣还要回府照看尊长, 不能多叨扰了。” ※ 外面的兵戈声一时半刻都没有歇止。 房檐下挂着盏宫灯,在风里微微摇曳,顾九识一言不发地扯下了灯笼, 呼地一口吹灭了烛火。 黑暗突如其来地笼住了整个院落,有人从院墙上翻了下来,持着刀向这个方向搜索。 顾九识眉峰微微一锁,脚下灵猫似的没有一点动静,向后退了两步。 深宫禁苑,出入都要查身,朝臣更无可能携兵刃入宫,他退进了屋里,环顾了一周,从博古架边拎起一条长长的木板,持在手中掂了掂分量,重新走了出去。 那姓张的校书郎已经插着腰,指着摸进来的兵丁的鼻子,高声怒道:“你们是什么人?穿着禁军的衣服,做着乱臣贼子的所为!这里可是宫中!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那兵士十分不屑一顾似的,嬉皮笑脸地道:“老大人,我们也是奉王爷的命令,进宫勤王来的。”他挑了挑手中的长刀,道:“冉氏奸妃在宫中纵火,王爷恐怕陛下被奸妃所害,特地命我们来保护皇上,你敢阻拦我们救驾?” 张校书“呸”的一口迎面吐在了他的脸上,喝道:“无耻之尤!勤王之师会来这弘文馆搜查顾御史的下落?” 那士卒不妨这老头如此的强硬,抹了一把脸,眼中就露出凶光来,一把抽出了鞘中的刀,当头就劈了下去。 斜刺里猛地探出一条木板,在他腕上狠狠地一磕、又一送,握刀的手筋上一麻,刀柄就脱手而出。 那人猛地扭过头来,喝道:“谁!”抬手重新接住了半空中落下的刀。 他弯下腰去接刀的时候,黑暗中的人已经踏出了两步,木板鬼魅似的一缩又一伸,再次重重地击在了他的腰上。 他瞳孔一缩,道:“顾大人!” 刀光在月光里雪片似的攻了过去。 < ;p> 顾九识神色坚硬如铁,一片木板在他掌中,使得如剑惊龙,与那兵士连连过招。但兵士的兵刃是禁军的镔铁长刀,而顾九识手中到底只是一片木头,被刀锋削过五、六回,就变得半长不短,再也没有一点优势。 顾九识的腰间、肩上也开始添上了些不轻不重的伤口。 他们在这小院中缠斗了一回,外间却始终再没有禁军进门来。 那兵士眼中凶光一闪,知道时间恐怕不能拖延下去,一面拼着被木板的尖锋扎在肩上,怒喝一声,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刀,整个人合身扑了上来。 顾九识眼瞳一缩,急急地后撤,刀光却越来越近。 “扑”地一声,那片来势汹汹的刀刃在最后一刻忽地卸了力气,软软地、斜斜地落在了一边。 那兵士因为惯性向前冲了几步,扑倒在顾九识脚尖前的地面上,一团黯黯的颜色从他背后的衣服上沁了开来,显出后心口上一支精钢的弩箭。 顾九识微微地喘了口气,快步上前捡起了跌在地上的长刀,才丢开了手里已经只剩短短一截的木板。 他抬起头来看着弩箭飞来的方向。 一个黑衣玄甲的年轻将士放下了手里的短弩,沉声道:“顾大人,归骑前卫将军齐九,奉太子妃娘娘之命,前来护持大人回府。” 顾九识颔首。 他眉宇十分森郁,先问道:“有劳齐将军,将军可知我家中如何?” 齐九道:“请大人放心,娘娘已经另遣一队人马前往府上。” 顾九识稍稍放下心来。 他不甚在意地替自己擦了擦伤口,将未止住血的地方简单地包扎起来,又道:“我方才闻这贼子他奉永王之命至此,齐将军可知当真是永王谋逆?” 齐九垂首道:“如今宫中纷乱,诸事不定,卑职亦不能确知如何,但遵娘娘所命,保护大人不受损伤。” 他劝道:“您如今是回府还是往上阳宫去会合太子妃娘娘?宫中危险,万不能在此地多留了。” 顾九识却摇了摇头,目光深深地道:“齐将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顾某不能苟且偷生,弃吾君于不顾。” 齐九沉默了片刻,道:“大人,此刻宫中形势未明,卑职所部也不过三百人,再往宫里去,卑职难以保证您的安全。 分卷阅读122 ” 他停了停,道:“我们这样过去,无异于以卵击石、杯水车薪啊大人。” 顾九识温声道:“死国可矣。” 他抽出刀来,三两下就把长长的官袍下摆裁断,又束紧了腰中的玉带,转瞬间就从个宽袍峨冠的官员变成了个劲装短打的游侠儿。 齐九讷讷地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如何再劝。 顾九识却已经向外走去,齐九连忙回过身追了上去,道:“大人!” “大人,火是从昭庆宫烧起来的。”齐九抹了一把脸,放弃了劝他回府去,而是道:“从这里过去,最近的还是建宁门,卑职知道一条近路!” “我们不去昭庆宫。” 顾九识面色严峻。宫城广阔,连绵的城墙和屋舍如在夜色中犹如兽脊,好在来驰援的东宫亲卫都是骑兵,此刻匀出一匹坐骑来,他翻身上马,催动缰绳,蹄声如骤雨一般落在青石板的甬路上。 “陛下今夜宿在升龙台。” 形貌与夙延川有三、四分相似的年轻男子擦去了手上的血痕,将帛巾随意地丢在了地上。 火把的光芒里,巍峨的升龙台如同一座孤岛,被一众禁军团团地围住了。 百尺高台之下,人显得渺小如同蝼蚁,手中的炬火只能照亮最底层的巨大青石台基,而更高的上半部分静静地笼着遥远的火光,隐没在无边的夜色里,像是不惊人语的仙人殿堂。 年轻男子站在众人拥簇的中央,嘴角挂着浅淡的温和笑意,举首望着高台之巅。 身边有人按捺不住地道:“世孙,我们这么多人手,足以强攻上去了!” 他却始终没有说话,像是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偌大的问仙殿中,夜里几乎从不掌灯火。 因为天子要服食丹药,与月华交感,不能被尘俗打扰,因此就连戍卫的禁军,在夜里都要退至第二层上。 盘膝坐在殿中央的庆和帝微微睁开了眼。 大太监戴永胜赤着脚,弯腰站在那座等人高的铜箫引凤倒流香炉前,用瓷箸夹动着炉中的香饼。 “什么时辰了?朕怎么听到外面有嘈杂声?” 戴永胜被忽然出声的皇帝吓了一跳,手微微一抖,烧到半透的香饼就重新跌进了炉灰里。 “回陛下,三更已打过四点了。”他脸上挂着惯常的笑容,转身走了过来,道:“是掖庭宫走了水,方才来报过了,并没有什么大乱子。” 庆和帝“唔”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却忽然觉得脑中一响,仿佛被人在枕骨上不轻不重地凿了一下,眼前就生出些眩晕之感。 大太监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了脚,似乎细细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俯下身。他打着赤脚,此刻往踝上探手一抹,一点寒光映在皇帝模糊的视野里,有些格外的清晰。 戴永胜面上的表情还是那么喜庆而和善。 庆和帝向后微微一仰身,喝道:“阉奴敢尔!” 戴永胜掌中刀芒一闪,人却已经带着笑扑了上来,道:“陛下,奴婢得罪了!” 高台上终于亮起了约定中的哨箭,永王世孙夙延景嘴角微微一翘,高高举起手臂来,振声道:“奸道与贵妃勾结,挟持陛下于此,图谋不轨,其行可诛!三军将士,随我救驾!” 跟在他身边的金吾卫如潮水般地涌上了蜿蜒的石阶。 便在此时,一阵雨点般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疾驰而来。 夙延景猛地回过了身,眼睛微微眯起。 他微一摆手,还留在台下的士卒纷纷回转身来,抽刀出鞘,在他身前布起了一道人墙。 玄甲黑骑裹挟如洪流奔涌而至,当先一马上,绛衣男子长袍从腰下断去,看上去不伦不类的装束,却显出格外的悍然之气,手中提着一柄镔铁长刀,眉宇森然,平平举起手来,刀尖遥遥地指着他。 “原来是顾御史。”夙延景眼瞳微微缩紧,口中含笑道:“孤正要拜访顾御史,没想到御史大人与我如此投契,竟连夜奔赴而来,深情厚谊,孤实有愧。” 一面说着话,手上却没有半点含糊,两边兵马狠狠地撞在了一处。 第88章 ※ 归骑骁勇, 金吾卫势众, 两厢人马在升龙台前的小广场上厮杀起来, 一时间难解难分。 戴永胜拖着庆和帝的衣领,匕首搭在皇帝的脖颈上,出现在高台黑魆魆的墙垛边。 皇帝似乎是受制于人,又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一动不动地垂着头,任由内侍施为。 战团之中的顾九识手 下猛地一顿,又迅速矮下身躲过了迎面劈来的一刀,重新稳住了心神。 夙延景厉声道:“顾御史,如今陛下安危就在你一念之间,你是忠纯之臣,可不要行差踏错!” 戴永胜的影子只是一晃, 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顾九识心中大恸。 夙延景看出了他的迟疑,立刻抬高了声音道:“顾御史, 你把刀放下,让他们都退开, 孤保证不伤陛下的性命!” 有道清冷冷的寒光在顾九识眼角一闪而过。 他微微垂下了眼,手中的长刀“呛啷”一声落在地上,道:“你们都退下去。” 声音十分的沉郁。 一直护持在他左右的齐九从对面的金吾卫胸口抽出了刀,鲜血如喷泉般溅了出来。 他抹了一把脸, 不甘地道:“顾大人!” 顾九识没有理会他,而是凝眸看向夙延景,沉声道:“世孙, 你若弑君,我必亲手杀你。” 齐九咬紧了牙,握紧了手中还在滴血的长刀,一步一步地向后退了开去。 两边的士卒如潮水般分开,虎视眈眈地望着对面。 夙延景嘴角微微一挑,道:“顾御史误会孤了,孤此来是为救圣驾、清君侧,并无不臣之心。” 戴永胜在攻上升龙台的金吾卫叛军护送下,拖着昏昏沉沉的庆和帝下了台阶。 他走过两个人身后的时候,正听到夙延景笑盈盈地说话:“孤素知顾御史为陛下亲善,到那时陛下若有什么旨意,孤也只相信顾御史代陛下草拟诏令……” 他一言未尽,顾九识已经如猿猱般将身一卷,撞向了戴永胜勒在皇帝胸前的那一只手。 顾九识这一撞势大力沉,大太监眼瞳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一呼吸间就反应过来,另一只持匕的手用力一拉。 刀尖入肉的触感清晰可辨,顾九识闷哼了一声,血花在他肩臂上汩汩沁出,夙延景的长刀也已经凌空刺到,在他背上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 而在这顷刻中,他已经握住了庆和帝的手臂向后一绕一甩,转圜之间将人带了出来。 他高声道:“放箭!” 就搭着庆和帝的手臂向后翻了七、八滚,广场两侧有箭支铺天盖地地射了出来。 分卷阅读123 眼唇弯弯的年轻王孙面上的笑意犹然未冷,面色已经变得极为阴沉,猛然转过头去。 有个同样穿着金吾卫服色的年轻将军从广场边的庑房顶上站起身来,手中还挽着柄画角长弓,夜色里一双眼如寒星般熠熠生辉。 “谢如意救驾来迟,诛杀叛逆!”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夙延景忽然大笑了起来,点了点头,目光在谢如意和顾九识之间来回地看了一圈,道:“好啊,诸位果然都是国之长城,是我大燕的忠臣良将!” “陛下,陛下!” “咳,咳。”被顾九识负在背上的庆和帝不知何时醒转了过来,低低地咳了几声。 顾九识一直在他身侧,此刻以袖相接,就看到绛色的衣袍上忽地溅上了斑斑的深痕。 他神色霍地一变,抬头看向了庆和帝。 庆和帝却好像毫无感觉似的,他面色青白,但一双眼比雪光和刀光还要明亮,环顾了一周,与他对视的人几乎都难以承受地纷纷低下了头。 前两年的皇帝身量还有些中年人的微福,然而今岁里已经十分的瘦削,站在他身边扶着他手臂的顾九识才能感受到他袖中空荡荡的,宽大的道袍宛如挂在身上一般,但他体温却极高,春夜里像一尊地火熔炉一般静默地燃烧着。 他的目光在夙延景身上也只是轻轻地一扫而过,连同服侍了他几十年又忽然背叛的戴永胜、连同站在夙延景身后的禁卫军们,仿佛看着一片微尘。 而后他对着谢如意和齐九微微点了点头,眼中无悲无喜。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顾九识的身上,对上了新晋兰台御史忧虑而沉霭的目光。 庆和帝终于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道:“德昭,你有没有带着敕绫?” 顾九识摇头,他低声道:“陛下,外面风冷,臣先送您回屋。” 庆和帝却微微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就到那边庑房里歇一歇也好。” 谢如意带来的人手和归骑会合在一处善后,顾九识和几名齐九点出来的侍卫护持着庆和帝进了广场边的庑殿,又急急地使人去太医院传唤御医。 这一处原本是入宫侍奉的炼丹士落脚的地方,有两个老宫人打理,宫变之中宫人有逃的,有死的,此刻殿中空无一人。 顾九识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亲自点起了宫灯。 庆和帝在厅中落了座,环顾了一周没有看到笔墨,忽然从身边的侍卫腰间拔出刀来,在衣裾上一划,就割下一块尺长的布料。 只是做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就重新咳了起来,顾九识眼明手快地探过手去。 庆和帝只咳了两、三声,顾九识垂下了手之后,将那只手臂又向身后藏了藏。 庆和帝却笑了笑,道:“德昭,不要藏了,你拿出来,朕要用的。” 顾九识怆声道:“陛下,何至于此!” 庆和帝只是温和地看着他,顾九识微微别过了脸去,将那只被血迹溅染成了深紫色的衣袖呈到了皇帝的面前。 庆和帝颔首,探手过去,手指沾着血迹,在那片布料上写起了字。 他字迹十分秀逸,如今已经鲜有人知他青年尚与帝位无缘时,也曾是京中颇有声名的诗酒亲王。 二十三年过去,当年曾以为注定一生寄情山水的年轻皇子,一眨眼已经做了许多年的皇帝。 他低着头,神色十分专注,一笔一划地写道:“夫天命不可以辞拒,神器不可以久旷。……朕之长子,皇太子川贤法古今,文昭武烈,当承大统,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 他越是写,眼眸越是明亮,面色越是青白,而颈项、手臂上却显出一种格外的赤红之色,稍稍碰触,便如火烧一般。 七、八个御医由禁卫军士骑着马带着,匆匆地赶到了殿中。 同来的还有四五个紫袍、绯袍的大臣,顾九识在其中看到了父亲顾崇。 众人都知道此刻皇帝的情形已经十分难言,进了门谁也不敢轻易出声,御医们被庆和帝的面相吓了一跳,几乎是抖着手挨了上来。 庆和帝却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那封诏书写到后来,颜色反而愈发浓郁——他连着咳了八、九回的血,血迹已经把顾九识一条衣袖都浸湿透了。 他从桌上拿起那片布料,轻轻地吹了吹。 血腥味并不好闻,他却好像完全没有闻到似的,仔细地确认了布上的血都干透了,才对着跪在堂下的重臣们招了招手,道:“朕没有带玺出来,你们都认一认,回头不要忘了替太子盖上印。” 他把血诏书放进了顾九识的手中,顾九识低下头去,沉默地将那封诏书挨个向堂中的众臣展示、传阅。 他救皇帝时连被数创,这时还没有完全止血,割裂的衣料黏在肉上,大片殷红浓紫的血痂。 庆和帝眯起眼来,那双总是含光内蕴的狭长眼睛里却失去了光泽和焦距, 他忽然道:“德昭是不是受了伤?” 顾九识从进了屋就一声没有吭过,以至于人人都不知道他受了这样的伤,到这时才有御医惊呼一声,连忙分出人手去替他包扎。 诏书已经在众人手中传过一轮,重新回到了顾九识手上,他退到了屋角,咬紧了牙,由着那御医下手又快又狠地撕开他伤口上黏着的衣料,重新清洗、上药,又用帛巾束起来。 堂上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声。 顾九识猛然站起身来,失血过多让他眼前微微一晃,才稳住了身子,就见到庆和帝悄无声息地委在了座椅里。 “陛下!” “顾大人,你的伤口还没包好呢!”那御医却十分强硬地将他拉了回来,道:“您不要命了吗?” 庆和帝面如金纸一般,只有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证明这个人尚有一丝呼吸。 正在为庆和帝切脉的御医沉声道:“陛下近几年丹毒愈深,金汞之物都沉在髓里,这一回不知被用了什么药,体内的毒性骤然全都发作出来,又凭着一口气强撑到现在,便是大罗金仙,只怕也回天乏术了。” 堂下的吏部尚书淳于显已经道:“如今太后、太子俱不在京中,姚太医,无论如何你也要让陛下再支撑些时候!” 姚太医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微臣自然尽力,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人人都懂得他的意思。 殿外吹进来的风中还有隐隐的厮杀声响,这一夜还没有过去,不明不暗的宫灯光芒里,堂中的重臣们彼此对视,眼中都有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第89章 ※ 夜色如墨, 有几颗星子倒悬。 六匹马自西南官道上疾驰而来, 尚在城门数十丈之外, 后面的马上就有人将手一抖,哨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一长两短,在城门守卫的耳边  分卷阅读124 长吟而起。 黑甲戍卫跳了起来, 搓了搓被黎明前冰冷的夜风冻得冰冷的手。 奔马已经到了城下,这是才看出是一人双骑,马上只有三个人,为首的男人一双狭长的眼,挑开眼睑看人的时候如刀一般酷烈,手中高高地擎着一方虎符。 城门卫几乎是抖着手对过了虎符,让开了身后的角门甬道。 太子一夹马腹, 快马加鞭地向着宫城的方向而去。 鸡鸣过了一遭,已经是群臣将要上朝的时辰, 羽林卫和归骑却挨街挨坊地守住了,戒严的帝都一片寂静, 夙延川纵马长驱,阒无人息,到了靠近宫城的地方,才开始在地上看到一夜里流血厮杀的痕迹。 谢如意坐镇两仪门, 看到纵马疾驰而来的皇太子,迎出数步,躬身行礼。 “陛下何在?”夙延川没有下马, 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语气冷峻地问道。 “陛下暂幸甘露殿。”谢如意一言未竟,夙延川已经微微颔首,马不停蹄地冲进了宫城。 甘露殿中服侍的宫人纷纷地跪了下来,夙延川匆匆地说了一声“平身”,翻身下了马大步流星地向内走去,忽而转头微微皱眉,看着为首的宫人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娘娘呢?” “奴婢便是娘娘派来服侍陛下的。”玉暖也跟着熬了一夜,眼中都是红红的血丝,她屈膝道:“如今陛下身边出了事,诸位大人不知何人可用,娘娘索性使我姑且照看着陛下。” “辛苦她了。”夙延川目光一柔,一面往殿里去,一面又叮嘱道:“她如今不宜劳神,你们不要这样纵着她。” 玉暖应了声“是”,不敢接话。 政事堂几位相公和六部尚书都在前殿等候,见到夙延川进门,纷纷地起身行礼。 夙延川微微颔首,没有与众人寒暄,径直挑帘进了内室。 御医在为皇帝施针,庆和帝的双眼紧紧地闭着,平平躺在帐子里,一截苍白消瘦的手臂搭在腕枕上,在明亮的灯火里,浮上肌肤表面的青筋清晰可辨。 夙延川心中一梗。 他在榻前单膝跪了下来,定定地注视着皇帝瘦削而不见血色的面庞,顷刻间就有痛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与庆和帝二十四年至亲父子。 庆和帝或许不是一个出众的皇帝,他有时显得多疑,有时显得昏懦,前朝后宫的处置手段都不算妥帖,时常因为宫闱之事被人诟病,又因为偏爱而放任宠妃和庶子…… 他是皇后的儿子,从很小的时候,庆和帝与他之间,就没有同夙延庚的亲昵和钟爱。 但他从庆和五年封了太子,那之后十八年,即使是冉氏和皇二子最张狂、最气盛的时候,朝臣为此各执一词,皇帝为君为父,也从未有废立之意。 那时他们父子之间未曾宣之于口的默契,是天下相托的信任和倚重。 他不是一个最好的父亲。 夙延川面上一凉,才觉出自己滴下泪来,抬手一抹,眼中却又涩然生痛。 昏迷中的人若有感应,薄薄的眼睑下,眼珠似乎微微地转动了一下。 “御医,御医!”夙延川倾过身去,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掌。 守在一旁下针的御医面色却变得十分难看,低声道:“殿下,陛下要醒了。” 夙延川在他语气中听出不祥之意,霍然转过身去,目光如炬地看向他。 姚太医低声道:“陛下之前就耗尽了精神,如今只能撑得这一回了。殿下,陛下要醒了,您……您心里做好准备。” 夙延川脑中“嗡”地一响。 他怔怔地回过头去,昏睡中的皇帝已经微微地睁开了眼。 他目光有些散漫,漫无目的地转动了许久,才像是终于看到了人一样,落在夙延川的这个方向,手指微微地弹动着,艰难地向着这边探了探,道:“太子,你回来了。” “父皇。”夙延川膝行两步,握住了他搭在榻边的手。 他低声道:“父皇,我回晚了。” 庆和帝却笑了笑,有些含糊地道:“你回的,刚刚好。” 他声音已经不太清晰了,夙延川要把耳朵俯下去才能辨清他说的话,他面色这样的苍白,手也如冰一般的冷,但微弱的呼吸却滚滚发烫,这样鲜明的对比,仿佛有什么无形的火焰在躯壳之内煎熬着他的血肉:“把诸位大人,都叫进来吧。” 夙延川心中忍不住地抽痛,低下头去把额埋在了那冰冷的掌心里。 在外间等候的一众重臣寂寂地鱼贯进了屋,跪下身来行礼。 夙延川就跪在皇帝的榻前,众人向这个方向叩首山呼,说不清是在跪拜庆和帝,还是在跪拜皇太子。 庆和帝微微地颔首,才道:“众卿 家,都是国之重臣,日后,事新君,如事朕。” 众臣俱伏首应诺,有人悄悄抬袖在眼角拭过。 庆和帝停下来喘了几口气,稍稍转了转眼眸,有些疲倦似的半阖不阖地眨了眨眼,才重新张开口,含混不清地喊了个名字。 夙延川离他极近,才能分辨出他叫的是“德昭”,在他身后稍远些的朝臣根本听不清楚,但众人之末的顾九识已经一言不发地膝行向前了几步,再度叩首道:“陛下,臣在。” 庆和帝微微眯起眼,逐一地从堂下众人身上打量过去,那双总是含光内蕴的狭长眼睛里失去了光泽和焦距,他眯了很久的眼,才道:“兰台御史顾德昭,即加侍中衔……” 门下省侍中,是正正经经的政事堂主官。 大燕还没有父子同相公的先例。 跪了满地的朝臣们面面相觑,但在这个当口,谁也不敢张口与即将山陵崩殂的皇帝作对。 众人的目光落在跪在一边的顾九识身上,他面色依然是大量失血后的苍白,肩背上都缠着厚厚的帛布,神色沉静,没有拒绝,也没有谢恩,只是静静地磕了个头。 暖阁中一时一片诡异的静寂,只有庆和帝低而微弱的声音:“朕大行之后,由你来向太子,宣朕遗诏。” “太子。”那只冰冷的手掌握住了夙延川的手,庆和帝的目光忽而重新染上了神采,他注视着夙延川,道:“为君之道,从小就有人教给你,你早已做得比朕还要好……朕只想你这一生,纵使称孤道寡,总不要把自己……真的活成一个孤家寡人。” 他握着长子的手,或许是说了这样长的一段话,让他破败的身体实在太过难以支撑,他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父皇!” 夙延川的声音凄怆而嘶哑。 御医很快地行近前来,在皇帝颈侧、鼻前都试了试,才跪下身去,匍匐在地上,不高不低地道:“陛下大行了。” ※ 前殿的哀声很快传到了甘露殿的后殿中。 顾瑟扶着桌沿,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 岁 分卷阅读125 已和岁阑忙扶住了她的手臂,正在向她回事的尚宫女官有眼色地住了口。 白太后不在宫中,冉贵妃自炬,皇帝昏迷不支,只有太子妃在此视事。而虽然太子妃从不曾掌理过后宫,但这小半夜的工夫,却就把因为宫变而纷乱不堪的掖庭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低下头去。 顾瑟遥遥地望着前殿,内侍已经开始在殿中拉起素白的生麻,来来去去的人面上都是真挚的哀意,每个人都在为大行皇帝痛哭。 夙延川……他没有父亲了。 顾瑟忽而握紧了心口的衣料,仿佛那里有一片空落落的、难以言喻的痛楚。 晨光初吐,殿外天光明灿,殿中却依然有些沉郁的色调,有个玄衣宽袍的高大身影大步流星地走进殿来。 他在顾瑟面前停下了脚步,俯下身来,指腹在她面上轻轻抚过,冰凉的湿润触感就从他触摸的地方涂了开来。 他声音有极力克制着焦急的温柔:“怎么没有在宫中好好地休息?跟着熬了一宿的夜,你的身体怎么撑得住?” 顾瑟眨了眨眼,握住了那只在她面上的宽大手掌,一双杏子眼中还有水洗过的微红,她柔声道:“殿下。” 夙延川低下头去,轻轻地将她拥进怀里,温声道:“宫中纷乱,你这些时日又没有精神……” 顾瑟却在他怀中仰起头来,含着笑望着他,道:“但我也愿意陪着殿下。” 她目光那样温柔而专注,夙延川微微地恍惚,在顷刻的对视中,仿佛时光忽而流过许多许多年,从她小小的稚气未脱的样子,到风华正茂、花盛当年的样子,她胸怀间有无垠的江山和无边的疾苦,而在一双澄净如水的眼睛里,永远只装着两个小小的他。 他情不自禁地垂下头去亲吻她的眼睛,感受到她在怀抱中温顺而软暖,而当她回抱过来的时候,又像是一株坚韧的竹,无声地支撑着他难以宣之于口的悲哀和脆弱。 他忽然想起父皇临终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终不会成为一个孤家寡人。” 第90章 ※ 顾瑟目光如水地看着夙延川。 夙延川把头埋进了女郎的肩上, 沉默了良久, 才低声道:“瑟瑟。” “我在。”顾瑟抬起手来, 在他发上轻轻地抚了抚。 他发如锦缎,束在金冠里,触手生出温凉,是一夜的奔波之后, 在暖阁中并没有全然缓解过来的温度。 顾瑟只是这样轻柔地拥着他,都觉得心中有些隐隐的痛。 而柔软的手指按在脑后,温暖又明净的吐息萦在耳畔,夙延川在她怀中放纵了片刻的软弱。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他还是那个被先皇与群臣俱寄厚望的青年太子。 他这样的稳重和沉郁,轻易收敛了骤然失怙的哀楚,反而让顾瑟生出不安来, 牵住了他的衣袖。 夙延川在女郎关切的视线里勾了勾嘴角,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道:“这几日宫里宫外的琐事只怕还要有不少,太后的鸾舆白日里就能回返, 你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担,只管去烦她老人家。” 顾瑟听他说得不像,忍不住微微含嗔地瞪了他一眼,道:“她老人家什么年岁了。” 夙延川抚了抚她的面颊, 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转头吩咐道:“去请个太医来给娘娘看一看脉。” 没有过多久,姚太医和小柳太医一并赶了过来。 顾瑟被夙延川扶着坐在了椅子上, 直到两个太医轮流上来替她切了一回脉,脸上都纷纷露出些克制的喜悦之色,向夙延川道喜的时候,还有些许的茫然。 夙延川连声道了七、八句“好”:“重重有赏。” 换上了孝服的宫人们潮水一般伏下身来向女主人道贺。 顾瑟有些手足无措地坐在椅子里,手指交叉在小腹上,一双杏眼半是茫然、半是惶然地看着夙延川,张了两、三回口,都没有发出声音来。 夙延川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高大的男人扶着她的膝头,专注而温存地仰视着她。 “瑟瑟,你有身孕了。” 顾瑟捧住了他的脸。 他眉眼明亮,像是点亮了一盏灯,忽然驱散了一整夜的阴霾。 他柔声问道:“你欢不欢喜?” 顾瑟眨了眨眼,忽而就有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中毫无征兆地滚落出来。 她还未从得知自己有孕的消息中清醒,就不再有一刻如此由衷地感谢这个婴孩的到 来。 这个世界上,有旧的生命凋零、离去,就有新的生命在萌生、孕育。 她的太子殿下,他所骤然失去的,也将得以补偿。 顾瑟潸然泪下。 夙延川含笑探出手去,微微粗砺的指腹抹过她的脸颊,皮肤温凉,泪水滚烫,女郎花瓣一样柔软细腻的肌肤在他掌中贴合。 他弯起了唇,再次强调似地道:“我实在欢喜极了,瑟瑟,谢谢你。” 很多年前这个被他偶然救下,在昏迷中握着他的衣角不肯放开的小姑娘,一转眼到如今已经为他生儿育女。 他爱她聪慧解意,爱她襟怀四海,爱她温顺也爱她骄纵,爱她娇憨也爱她洞明。 他爱她总能在他最不能言说的仓皇里,给他最温柔又坚韧的力量。 在她身边,他从来都不是孤家寡人。 ※ 天子驾崩,万姓举哀,帝都的白绫和素麻卖到有价无市。 储君开了内帑,又下旨责令商户不得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混乱了数日的布料市场终于恢复了应有的秩序。 新任门下省侍中在灵前宣读了大行皇帝蘸血手书的遗诏,行文天下,将大行皇帝的讣闻与继位新君的正统遍告四海之内。 钦天监遍择吉日,尚功局召天下绣工,为帝后赶制吉服。 大行皇帝停灵四十九日,太子在上阳宫紫宸殿视事。 他依然穿着皇太子的玄色广袖长袍,峨冠博带,章纹日月,而坐在紫宸殿丹墀高远的王座上,冕旒之后的那双眼比从前更深沉难测。 即使是久在上阳宫侍奉的宫人也愈发难以直视他的容颜。 只有在回到含光殿里,回到太子妃身边的时候,太子才会显出从前的温柔。 他从顾瑟手中抽出翻到一半的书,把书中夹着的一张纸条原样夹了回去。女郎已经在温暖的熏炉边睡熟了。 被他打横抱起来的时候,顾瑟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环着他的颈子,小声地唤了一句“殿下”,向他怀中更深地偎了进去,呼吸很快就再次匀和了起来。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擦黑。 夙延川穿着外出的衣裳,只脱了靴子,侧卧在她身边,支着臂翻看她看到了一半的游记。 室中已经掌上了灯,天光冷色,烛光暖色,在满室的黑漆螺钿家具上 分卷阅读126 调和出奇异的色泽。 她被笼在他的影子里,高大的身躯恰好遮挡着映人眸子的灯火。 顾瑟在枕上微微地仰起头,凝望着男人峻刻而沉邃的面庞,一时之间有些出神。 “醒了?” 她回过神来,正对上一双带着笑意看过来的眼,不由得面上有些发烧。 夙延川没有调侃她,只是探过手去摸了摸她的额,温声道:“下次困了就回房里来,不要睡在外间,仔细着了凉。” 顾瑟温顺地应了声好,夙延川看着她乖巧的模样,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女郎有孕之后,饮食睡眠都不折腾人,唯有这一样嗜睡,让他时时刻刻心里都惦记着放不下来。 他道:“白日里岳父来过?” 顾瑟心中也想着这件事,闻言点了点头,面上有些感慨的神色,轻声道:“他心中生了去意,说同您提过两回,您都不肯,让我劝一劝您。” “岳父大人是国之肱骨,治世能臣。”夙延川沉默了片刻,道:“何况父皇临终榻前,也对岳父委以重任……” 他想起夹在书里那张写着“国士遇我,国士报之”的纸条,墨迹新干,犹带淋漓之气。 他微微有些叹息,心中已经知道留不住,只是到底意下难平。 如今回想起来,或许当日在大行皇帝驾前,那个沉默的顾九识,就已经做了辞官去野的决意。 顾瑟已经挽了他的手臂,笑盈盈地道:“眼看就要春闱,您说了今年要照旧取士,阿璟也要趁这一科下场,您也不能把我娘家的郎君都拖进朝堂里啊!” 神态就显出少女似的娇憨和明亮。 夙延川就握住了她的手,板起了脸道:“固所愿也,但有娘娘做主,遂不敢请。” 顾瑟被他故作严肃的模样逗得开怀,伏在他怀中笑了一回。 夙延川纵容地抱住了她,看着她笑过了,眼唇弯弯地望着自己,问道:“殿下今日的事都处置完了?” “晚间还有些事,怕不能陪你用膳了。”夙延川歉疚地摸了摸她的发,因为在室内没有出过门,一头缎子似的长发松松地挽了个纂儿,磨蹭了这半日,被他指尖轻轻一拂,就水一样地流泻下来,铺了他满手。 他抚着她的肩和发,一下一下的,像是陷入了沉思。 顾瑟微微扬起头,轻微的动作惊醒了男人,他停下了手,注视着她,道:“今日平明关的军报到了。” 他对上女郎忽而璨亮又希冀的眸子,不由微微有些失笑,道:“惊吾于平明关下大破羌人狼骑部,又率部深入乌里雅苏台,数月之间追袭金帐千余里,如今已携雅兰王子首级归来,歼敌七万余众……” 顾瑟一双杏子眼都弯了起来,又追问道:“惊吾有没有受伤?” “受了一点伤,并没有什么大碍。”夙延川毫不隐瞒地坦言,他抬手抚了抚女郎的肩颈,柔声道:“瑟瑟,你为我,为大燕教出了一个不下于谢侯的良将。” 顾瑟稍稍放下了心,闻言有些赧然地摇了摇头,道:“那些年原都是惊吾在护着我,您这样说,我可是贪天之功了……” “你可是他看得比我都重的姐姐。”夙延川含笑拧了拧她的鼻子。 顾瑟笑着往后躲了躲,一双眼水光盈盈地看着他。 暖阁的珠帘轻轻地一晃,大太监杨直和尚宫女史玉暖的身影在帘子底下隐现,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动。 夙延川就俯过身去在她眉上轻柔地吻了吻,站起了身,又探过手去,等女郎把手搭在他的掌心,稍稍用力,扶着她坐了起来。 女郎长长的乌发披在身上,比着月白的襕裙,愈发显出发乌肌雪,摇曳生光。她送了夙延川到帘栊底下,杨直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沿着含光殿前的广场和白石桥走过去,是上阳宫的紫宸殿,大燕帝国的无数枢机就在那里吞吐。 顾瑟目送他到背影消失在绵亘巍峨的宫墙之后,女史恭顺地垂着头跟在她的身边,将偌大宫闱中的大小事宜娓娓地说给她听,等待她给出最终的决断。 而当大燕的新主踏着月色夤夜归来,含光殿的灯火照彻西窗,红泥小炉膛中的火焰安静地舔舐着炉壁,鲸蜡柔软的光芒里,桌案后的女郎轻衣素靥,垂首翻阅一本书册,听到门扉和珠帘的声响,含着笑意抬头望过来。 他一生的功业和抱负,铮骨和柔肠,从此都有了真实的模样。 —卷五.上阳春·完—— *,词牌名,刘应李编撰中,名。 正文完结啦,给眠眠自己加鸡腿(不是 接下来会有一些番外啦。目前预计会写一写永嘉年间的后续,比如川哥和瑟瑟养娃,比如小越将军和阿璟弟弟的恩怨情仇,再比如很多故人的际遇……前世番外大概会有,顾笙番外应该会有,一些正文没有写出来的暗线番外也许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