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养妻录(重生)》 第1节 ? 《帝王养妻录(重生)》作者:芝芝萄萄 文案: 姜岁绵心慕了萧祈整个年少,最终得偿所愿成为了他的皇子妃。 姜岁绵刚嫁萧祈时,本以为他会和自己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但谁成想大婚数年,她等来的是那杯由萧祈亲赠的鸩酒。 毒酒入喉,姜岁绵却莫名重回了自己少时——未曾嫁与萧祈的时候。 小姑娘还没醒过神来,就见萧祈和他的心上人一起闯到自己房里,她反手就是一个猛砸。 她只当这么些年,一厢真情喂了狗。 ** 雍渊帝拣了只猫儿,带着清甜的梨香气,娇娇柔柔的,甫一见他就差点撞在御辇之上。 让他伸手挡了下来。 再遇见时,她轻揉着被他抵住的地方,小声念道:“今上将我弄疼了呢。” 雍渊帝望着她额上泛红的痕迹,微皱起了眉。 她怕疼的。 可后来为了救他,最是怕疼的人却生生取了自己两钱心尖血。 原来珍花易折,需得仔细护养。 自那之后,帝王圈人入怀,再未让风雨侵袭她半分。 *** 大皇子萧祈容貌清贵,又极可能是未来储君,不知是多少女儿家藏于心中的夫婿人选。但大皇子妃的位置却被尚书府嫡女姜岁绵早早定下。 京中无人不知这位姜家姑娘心悦大殿,虽生的绝色,却丝毫不得人喜欢,连定下的姻亲也不过靠着父兄的权势,强求来的罢了。 实则换不到大皇子丁点真心。 直到有一日,他们亲眼瞧见那位矜傲贵重的大皇子夜叩府门,滂沱大雨落下,少年红了眼尾,只为了求得见那人一面: “岁岁,我心悦你。” 时间如驹,错过便再难回头。 重生后,我上一世的夫君要唤我母后。 ——圣上,今天喝药都没有蜜饯梅子了,我是不是要失宠了 ︿( ̄︶ ̄)︿ 〖.食用指南/排雷【高亮】.〗 (1)架空,架的很空 (2)男主是帝王,与小姑娘有年龄差【雍渊帝出场时26,岁岁11(虚岁12),所以年龄差在14.15之间哦】 (3)四个皇子都不是男主亲生的,男主自己清楚,他造的局 (4)前二十章“今上”、“圣上”称呼混用,后续直接对话时多用“圣上”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岁绵;雍渊帝 ┃ 配角:预收《捡来的病弱夫君成战神了》 ┃ 其它:完结美食小甜饼《秀才公的小娇娘》专栏待戳 一句话简介:圣上我今日的蜜饯梅子呢? 立意:披荆斩棘,方得美好 第1章 梦醒 “姑娘,姑娘!” 层层流云锦铺就成的榻边,守在旁侧的丫鬟面露急色,慌慌张张地唤了好几声。 正巧走进房内的秦妈妈眉心一肃,手中半掀的卷帘也忘了放下,直到外头的风随着她的动作溜进了些许,这才如梦初醒般赶忙将帘面按了下去。 “姑娘不是正睡着吗,如此急急忙忙唤她作甚?仔细惊着她。”虽是训斥,秦妈妈却不由压低了声,唯恐扰着了那榻上的人儿。 “妈妈,姑娘她额上都是汗,您快瞧瞧!”被轻喝住的丫鬟眼中没有丝毫的不满,反而猛地迸出了种找到主心骨般的喜色。 秦妈妈是夫人入府时的陪嫁,有她在,小丫鬟那在不停发颤的手指也总算定住了些。 “什么?” 素来沉稳的秦妈妈脚步乱了下,揣着的锦盒都险些没拿稳。她急急地绕过屏风,匆忙朝着榻边走了过去,一方凉帕很快就覆上了少女的额。 软榻之上,一人静静地睡着,观身形不过十一左右模样,脸上属于孩童的稚气却褪了大半。青丝如瀑如泉,是纯净的黑色,底下那腰肢又细得紧,一点不见婴儿时的圆润可爱。 不过一方帕子罢了,却生生掩住了人大半脸蛋,秦妈妈再三折过才将那弯秀眉显了出来。天蓝色袖衫下,让褥子遮掩的手臂不耐地伸出些许,肌白胜雪,肤若凝脂,晃的榻边的两人心尖都颤了下。 她们姑娘,真真是生了一副好颜色。 好到她们生平所学的那点子话头一个都用不上了,秦妈妈两人只觉得再怎么夸赞,在她家姑娘跟前都逊色了一大截。 不过这也是应当的。 姜家祖上自皇商发迹,朝徽年间却曾险些因子孙嫡庶之争导致家财败落,故而当时的主事者有训,若非后辈而立过五但未有子,则不允纳妾。 因着这缘故,相较于其他人家庶子庶女一箩筐,他们主人家属实有些简单。但真论起来,府里绝对算不上单薄。 只因不知为何,打老太爷往上数好几辈起,姜家子嗣便十分昌盛,偏还大多都是男儿,几房都寻不出个女儿家也是个常有的事。 独独到她们老爷,也就是榻上少女的爹亲这有了个例外。 自主子诞生日起,二老爷等些不论,家中的老夫人那是把人放在了心尖尖疼着的。老爷和夫人就更不用说了,明明在前头两位少爷那还能一严一慈,可到了姑娘这就只剩下满腔的疼爱了。 从糯米似的一小团被娇宠到现在,姑娘她就没遇上什么不如意的事,可近些时日... 觉时却总是睡不安稳。 思及此,秦妈妈敛了敛眉,换了个干爽的帕子,又低声轻唤了声,“姑娘。” 榻上的人没应她,紧蹙的眉心又皱了两分,似在挣扎着什么,秦妈妈往旁边的丫鬟处递去一眼。 “快去将老爷请来。” 本该让青棠将夫人唤来才是,但奈何这些时日少女总时不时从梦中惊醒,整个人都消瘦良多。 为着这事,姜府将京城中有名的大夫请了个遍,但始终没诊出个所以然来。夫人心焦,吩咐人套了马车亲自去佛寺请平安符去了,不在府中。 倒是姜父,前不久恰从户部回了府。虽有些不合适,但此时事态从急,还是唤他来的妥当。 青棠忙不迭地领命去了,二人心中存着事,连榻沿那只纤细皓腕微动了下都未曾发觉。 “秦...秦妈妈。” 给人擦着汗的秦妈妈一喜,紧着“诶”了几声,又顺着对方的意将她扶起,放了个软枕在人腰后垫着。 “姑娘梦中可是又惊着了?”见人舒舒服服地靠着软枕后,秦妈妈将不远处的一小碗梨水端了过来,用勺子慢慢搅和着。 “夫人特地着奴炖下温在这的,里头掺了银耳和蜂蜜,都是甜的,姑娘尝尝?” 小炉里的炭火透着红,屋内却没甚烟气。看着送到自己嘴边的瓷勺,姜岁绵没避开,一口咽下了,微微浸湿的唇显得多了些气色。 见人不推拒,秦妈妈欢喜地喂了好几口,一边喂一边陪人说着话:“刚刚二少爷送了些小玩意过来,见姑娘睡着,这才悄悄走了,待会奴拿给姑娘瞧瞧?” 听到自家二哥哥的名字,姜岁绵不自觉地露出个笑,轻点了点头。 那煨了许久的梨已变得绵软,汁水却依旧充盈,甜滋滋的,似乎要暖到心里去。 看自家主子脸上有了笑容,秦妈妈心中绷紧的弦也松了不少。她搜肠刮肚地想要再寻些能逗人开心的事,终是被她又找到了一个。 她将慌乱下放至桌上的锦盒取过,献宝似地捧到了姜岁绵跟前,“姑娘先前吩咐的玉佩雕好了。” 玉佩... 榻上之人眼里闪过一瞬的茫然,秦妈妈此刻却已絮叨着,把盒子打开了来。 “上头的竹子奴看着再精巧不过了,等姑娘送过去,大皇子殿下一定会喜欢的。” 姜岁绵神色颤了颤,没接话,周身的气场却突然冷了。 门外的卷帘再一次被人掀开,外间肆虐的寒风泄进屋内,正说着话的秦妈妈赶忙将被褥往下压了压,挡住了外头的寒气。 已官至尚书的姜大人脚步匆匆,一点没了朝堂上那种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风度,而跟在人后头进屋的青棠乖觉地把帘子放下,按了个严实。 “岁岁!” 屏风后传来的声响让姜岁绵抬起了头,身体也不由得往前倾了几度。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人未到声先至的姜尚书总算从雕竹屏风后绕了出来,在离榻还有两步左右的位置站定。 “岁岁——”见榻上的女儿好好的,姜父松了口气,语调也沉稳了下来,“无事便好。” “无事便好。”下意识将话重复了一遍后,稳下心神的姜父望着爱女似乎又消瘦了些的脸蛋,皱起了眉。 他转头看向在人身边伺候的丫鬟,正想出言敲打两句,衣角却蓦地被人攥住了。 姜尚书反射性把视线偏移回来。小姑娘不知何时从榻上走下,葱白的手指里紧紧攥着暗紫色官服一角,而那双好看的眸子仰着,水光盈盈,满是孺慕。 “爹爹。” “欸!”掺着哭腔的“爹爹”二字一出,刚被女儿眼中浓浓的依赖迎头一击的姜大人倒吸了口凉气,然后才表面镇定地应了下来,但实则... “是不是你哪个哥哥欺负你了,岁岁莫哭,阿爹这就去揍他。” 姜大人他慌了。 被女儿哭腔整慌了又不知道怎么哄人的姜大人只想拉住罪魁祸首揍一顿。 对自己将要遭受的无妄之灾,姜家两位公子浑然不知,好在他们的嫡亲妹妹坚定地摇了摇头,帮他们免了这场“刑罚。” “二哥从未欺负过我,他很好,”不假思索地夸了自家二哥后,姜岁绵顿了顿,补上一句,“大哥也是。” “岁岁只是...” 话罢,还不等姜父追问,揪着人衣角的小姑娘看着父亲手足无措的模样,含泪的瞳眸弯起,露了个再甜不过的笑。 “只是好久不曾见过爹爹了。” “岁岁想爹爹了。” 第2节 她想爹爹,想阿娘,想二哥哥,想府里所有疼她爱她的人,想到连被灌下的毒酒都没那么难喝了。 宫里的风好冷,那酒灼得她喉咙疼,哪哪都疼,但在濒死时的梦里,她终于有机会见了他们最后一面。 “爹爹,”堪堪长到人腰间往上一点的小姑娘伸出手,有些逾矩地抱住了彻底愣住的父亲,将眼中的泪擦在了人衣上绣着的锦鸡上,“岁岁想你们了。” 她真的...好想,好想。 亦是真的,许久不见。 曾在朝上舌战群儒的姜大人张了张嘴,却连一个气音都发不出,只能愣愣地看着自己宠了这么久的小女儿往后退了一步,从秦妈妈手上接过一枚水色极好的玉佩,放在了他手上。 那玉佩触手生凉,一丛青竹跃然其上。细碎的纹路成了竹叶上的脉络,一整块玉浑然一体,生动得不似雕刻出来的精巧功夫,反倒是有些像傲立在林间的竹子被人小心地移植出来,封印在了玉里。 其中所费心思可见一斑。 “女儿失礼了,这块玉佩赠予爹爹赔罪,望爹爹喜欢。” “岁岁无过,无须...” 总算找回自己声音的尚书大人半点不觉得女儿有错,刚准备推拒,手却诚实地先一步把玉佩攥紧了。 这可是自家女儿送的。 他还没来得及与本能挣扎一二,便被瞧出了苗头的小姑娘缠着说了会话,许久未被这么亲近过的尚书步子都飘了,哪里还记得什么拒绝呢? 小半响后,被贴心送出房门的姜大人望着天上悬挂的暖阳,往身上掐了一把。 不疼,果真是梦。 事情如他预想中的一般无二,看破真相的姜尚书松了气,板起的面上却说不出是明悟多些还是遗憾多些。 思忱片刻后,姜大人释然了。 都累出幻觉了,他得向今上多告两天假才是,总该多陪陪夫人和岁岁。 “老爷?” 正想着,身旁人的呼唤将他唤回了神。姜尚书看着被自己留在门外的小厮,心中不解,“你也入梦了?” 怎的只偏偏夫人不在。 “小的,小的...”飞速觑了眼自家主子的脸色,并未没听懂他问话的小厮咽了咽口水,期期艾艾地道: “小的不知何事惹了老爷生气,您吩咐管事罚就行,实在不必您亲自动手,仔细手疼。” “嗯?” 姜尚书顺着人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的手正放在对方臂上。 他略显急促地收回了掐在对方身上的手,轻咳一声,强掩尴尬:“无事,你待会自去找管事支一月的月钱,只道我赏的便是。” 话落,掐错人的姜大人抬脚便沿着台阶走下,将天降银钱的小厮落在身后,疾步走出了院子,脚步坚定,恍若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宽大的袖口下,相掐的两指借着掩护在另一只手上留下了红痕。 感觉到痛意,姜尚书面上一如往常,但脚步却变得有些虚浮,嘴角也悄悄有了动作。 可下一瞬,那不加掩饰的喜悦之情便被主人彻底敛了起来。 他望着迎面走来的少年,手指微动。 “微臣见过大殿下。” 一迭的行礼之声突兀地在姜府中响起,本被人牢牢攥在手里的玉佩转瞬间被藏在了袖子最深处,再不见半点颜色。 “尚书大人。”凛冽的寒风吹在墙边的枯丫上,身着蟒袍的少年长身玉立。他与那身暗紫色官服相对站着,周全的礼节里却浸着天家独有的孤傲。 二人见过礼后,少年瞥了一眼人身后那熟悉的院落,没有提及什么,面上却闪过一抹难以遮掩烦闷与不耐,甚至带着些厌恶。 不消半刻,姜岁绵就该从院子里冲出来缠上他了。 他都不用看,就知道对方又是戴着满头的珠翠,不知羞地跟在后头唤他哥哥。 平白招人嫌。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因为原先糖糖那本的梗实在没灵感,所以换梗了,非常抱歉宝贝们qaq 未免有的宝贝没看完文案,芝芝在作话再给小可爱们排个雷 (1)本文架空,架的很空 (2)男主是帝王,与小姑娘有年龄差 (3)四个皇子都不是男主亲生的,男主自己清楚,他造的局 芝芝知道自己土,文笔逻辑芝芝先骂,小可爱们若还想骂麻烦温柔亿点点,比心心 ——我是预收的分界线—— 《捡来的病弱夫君成战神了》 身为江南最大皇商的幺女,元锦瑟遛犬的绳都是用金子做的。结果有一日她阿爹把绳借走,等再回来时除了绳子,还绑了个长相清贵的举人,说是她未来的夫婿。 元锦瑟有个人尽皆知的“秘密”,她虽看着娇弱,但不知为何天生神力,幼时抓周,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而易举地掰碎了红酸木打造的桌案。 好在那人出身他县,对此并不知情,竟被阿爹忽悠了过去。 小姑娘看着对方轩然霞举、鹤骨松姿的容颜,重重点了点头。 三年后,那人成了状元,衣锦还乡,元家闻讯用白银万两以宴宾客,只为了庆幺女大婚之喜。可大婚当日,状元郎将一弱柳扶风的女子带至堂前,说是想聘为妾室。 元锦瑟望着那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自己掀开了那蜀锦织就的红盖,又将手里捧着的金苹果砸在了堂前的“囍”字上。 “轰”的一声,砖石砸落,那女子受惊险些流产,状元郎抱着心上人急急地跑了出去,留下满屋的宾客。 后来那人纳妾,小姑娘见路边昏过去的小郎君模样比他好上百倍,干脆捡了回去,撞了对方那场纳妾礼。 成婚三月,元锦瑟发现自己捡来的便宜夫君不仅生的好看,对她更是体贴温柔,不过就是身体弱了点,眼睛瞎了点,需要她好生护着才行。 元锦瑟每每握住夫君的手,都小心翼翼地只捏住了指尖,只生怕力气大了点,将夫君玉瓷般的手给折了。 好在流水般人参灵芝用下去,她那走一步咳三声的夫君身子总算好了些,不至于见风就病倒了。小姑娘很高兴,一天天数着能和夫君圆房的日子。 谁知一日夜里元家进了贼,那贼人好死不死,居然闯进了她夫君的院子—— 元锦瑟着急忙慌地冲了进去,月色朦胧,正见贼人俯身,竟压在了她夫君肩上。 小姑娘想也没想,冲过去一个抬手就把对方扔出了墙。 她夫君这么柔弱,仔细把人给压坏了。 再转过身,对着顾桦那双清冷却失了焦距的瞳眸,小姑娘在裙摆擦了擦手,柔柔地道:“夫君,你肩上刚刚有只飞蛾,好大,我好害怕。” 顾桦笑得温柔,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伸出,捧住了小姑娘粉妆玉琢的脸。 而那背过去的手中掩着把袖刀,刀刃在月色下淌着鲜红的血。 他指腹温热,拇指轻拭过小姑娘沾了血眼角,眉间的温柔叫锦瑟迷了心。 “不怕。” 元家墙外,贼人仰面躺在地上,脖间一缕红痕。 病弱眼盲的战神将军x天生神力却努力装柔弱的娇美小姑娘 第2章 大皇子(捉虫) “姑娘,大皇子殿下来了。” 贴在窗边的青棠眼睛亮了亮,满是欢喜地绕回榻旁,给自家主子报着信。 重新躺回榻上的姜岁绵却没什么反应,慢条斯理地喝着秦妈妈递过来的梨水,那珍视又满足的模样,仿佛对方口中的那个人连现下这碗糖梨水都及不上。 青棠被自己脑中的猜想吓得晃了晃神,她真是着魔了,怎么会蹦出如此不着调的想法呢? 姑娘在府中本就是最小的那个,上头长辈们宠着,两位兄长护着,生的最是可爱不过,只一次被夫人抱着进了回宫,便入了贤妃的眼,心肝似的疼着,被宣入宫也是常有的事。 而这一来二去的,姑娘便自然与贤妃膝下的大皇子相熟。从幼时至今,姑娘最是喜欢跟在殿下身后唤一声“鹤栖哥哥”的。 鹤栖,乃是大皇子萧祈的字。 胡思一通后,青棠将心思敛去,重新低声又问了句:“姑娘,现在可要梳妆了?” 按照往常,姑娘早就该让她梳个漂亮的髻子了。 她主儿喜欢繁复的,留仙髻就很合适,再插上夫人前些时候送来的那枝半步海棠,绝对能让殿下喜欢的。 小丫鬟满怀信心:“奴一定给姑娘你梳上个最...” 姜岁绵:“不要,让他走。” “...最好看的。”还在思衬着哪个首饰与人儿最配的青棠懵了,“姑,姑娘?” 是她听岔了吗? 后头的走指的是大皇子? 她家姑娘莫不是还未睡醒,昏昏沉沉的没缓过神罢! 现在晕乎着“让他走”这几个字轻飘飘就说出口了,等到时候醒了来怕不是要扑到她们怀里委屈上小半时辰才好! 青棠面上带了些急色,动了动唇,似是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倒是旁边的秦妈妈眨眨眼,若有所思。 又一口喂下,不深的一碗糖梨水很快就见了底,露出碗底锦鲤戏水的图样。 秦妈妈不紧不慢地用帕子将姜岁绵嘴角的微末水渍拭去,试探着开了口:“姑娘现下当真想让殿下走?” 稍顿了顿,她便紧接着继续道:“若当真如此,那也好。正巧如今夫人并不在府上,单借着大皇子此行是探望老夫人的名号未免也有些牵强,再过四年姑娘就要及笄了,该避着还是要避着些。” 姜岁绵没搭秦妈妈的话,伴着满屋子的梨香就这么静静听着,反是她身侧的青棠在一旁惊得捏皱了自己的衣角。 完了,姑娘指定又得同她们生气了,她可最不爱听人念叨让她远着大皇子的。 妈妈今天怎么也昏了头,又开始在姑娘耳边说着这些了? 青棠脸上的忧色越发明显,但又顾忌着不敢太过,只能不着痕迹地扯了扯秦妈妈的袖子,可惜的是对方半点没接受到她的暗示,仍旧在絮叨着: “大殿下虽为皇子,可姑娘您自小也是被老夫人她们捧在手心宠着的。” “老爷现下已是从一品尚书,而两位少爷也是顶顶优秀的主,再加上老太爷虽已退下,但朝中人脉仍在,有他的帮扶老爷哪日往上走一走也未可知,更别说您几位堂叔伯和那些个堂兄们了...” 第3节 秦妈妈侧了侧身,将青棠的小动作忽视了个彻底,只小心观察着少女的脸色。 炉子中的银骨炭仍在燃着,不时发出一点细碎的响动,微弱的火光映在姜岁绵散下的乌发上,衬得的人儿颜色愈发明艳。 望着少女那双寻不到半点怒气的美目,再一思及那块被人转手就送出去的羊脂玉,秦妈妈心中越发安定了。 她再三放柔了声,苦心劝到:“我的好姑娘,您别嫌奴聒噪。奴只是想让您知道,您亦贵重着呢,不必总为着殿下的心意委屈了自己,免得...免得让人欺负了去。” 她家姑娘有多喜欢大皇子别人不知,她这贴身妈妈还不知吗? 明明这般娇贵的一个人儿,偏生要自个动手做护腕,那针线也是她这亲亲姑娘能上得去手的?背地里抹了多少次药都不肯放下,害的夫人都暗自心疼的紧。 还有那劳什子琴棋书画,姑娘这个一在课上见到先生就想打瞌睡的人,硬生生为着殿下的喜好折腾了不知多少遍,有没有长进先不提,人是清减了一大圈。 前些日子也是,不过就是暂居府中的表姑娘做了些新奇的点心,竟就得了大皇子殿下的一句夸,惹得她家姑娘从学堂又跑向了府中的小厨房,非说要学,做针线刚好的手又差点烫出泡来。 若仅仅是这些也就罢了,偏得这京城里兀地生出了许多流言,还个顶个的难听,气得她恨不得手撕了那些个碎嘴的。 先前姑娘不喜欢她说这些,怕说多了遭姑娘疏远,她也就全顺着姑娘的意做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一拿到什么稀奇的物件,就见天的往大皇子府里送去,却得不到大皇子殿下半分好脸,连个冷冰冰的回信也无。 现下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她自是得试上一试的。 秦妈妈这厢正暗自生着气,姜岁绵却主动从褥子里挣出了只手,边唤道:“秦妈妈。” 紧紧关注着主子动作青棠又是一惊,以为自己姑娘气急了想要动手,正提着心呢,却听到一句: “我知晓的,再也不会委屈自己了,妈妈安心。” 而秦妈妈那略显老态的手背上,平白多了抹雪色,玉手纤纤。 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滚烫热度,秦妈妈只觉得心都被烫化了,说话间都不免带上了些结巴:“姑,姑娘晓得就好,奴...” “奴绝没有置喙大皇子殿下的意思,只,只是姑娘您渐渐长成了,大殿下又总是给您没脸,外头那些人瞧见了...” 秦妈妈抬眼看向娇笑着望着自己的少女,不禁岔了话头,哄道:“奴婢知道姑娘心慕殿下,可男女姻缘,叫夫人这些长辈去张罗便好,奴瞧着贤妃娘娘那也是乐意的。” “有她们给您撑着,姑娘只需日后顺顺当当地嫁入大皇子府,总比如今——”百般讨好却落了个下乘来的好些。 最后半句秦妈妈没说出口,一则是她不想惹自家姑娘伤心,第二则是因为... “不行。” 被强行打断的秦妈妈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她家姑娘喜欢惨了大殿下,定是不会这么轻易放手的,就连刚才答应的说是不会委屈自己,恐怕也是诓她的。 罢了罢了,总归姑娘她松了口,也算是个好兆头,一点点来便是。 她正这般思着,姜岁绵却又开了口: “我才不嫁大皇子,宫中谁爱入谁入,反正别拉上我就行,我不想见他了。” 少女声音清脆,带着股小女儿的娇蛮,此时却落地有声,一副斩钉截铁、不容有改的架势,一时间把青棠二人都给惊得愣了神。 等两人回过神,自是不信自己所听到的这番说辞,可姜岁绵面上不似作伪的神情又让她们有些恍惚。 二人迟疑地对视一眼,秦妈妈都不知道是该欢喜姑娘把她的话给听进去了,还是该忧愁自己好像劝过了头。 陷入两难的秦妈妈给一旁的青棠使了个眼色,然后悄悄地把最中心的位置让出来了点。小丫鬟咬了咬唇,汗都急出来些,最终只憋出了句:“姑娘...怕不是在与青棠说玩笑话罢。” 看着她这幅天榻了的小模样,榻上的少女不由突然有些想笑,心情也蓦地轻松了许多。 “我骗你作甚。”姜岁绵把身子往人那一偏,娇娇软软半靠在枕上,又戳了戳对方那因为过于震惊而鼓起来的脸颊。 “青棠我问你,刚刚秦妈妈说的可有错?无论是阿爹阿娘,还是祖父祖母,他们可有不疼我的?” 青棠猛地摇了摇头,髻上的小钗紧跟着晃个不停,“府里上下都最是疼姑娘你的。” 阖府上下都知道,几位老爷管教起自己儿子来那叫一个“铁石心肠”,主子少爷们想像别的府上子弟那般游手好闲,那是会被请家法的。 这么一套管下来,这府中就没有不优秀的主。 其他几房的主子们先不说,单只论她们姑娘嫡亲的两位兄长,大少爷喜文,走的是如老爷一般的文人路子,距离六元及第只差最后最后两环,前途可见的光明灿烂。 而二少爷呢,虽不如大少爷般精通文墨,但许是受了外祖家的影响,好武,如今也是个以一挡十的能人。 可这般严厉的老爷一到姑娘面前,那都是大声说话都怕凶着她的程度,别说疼不疼她了,她们姑娘只要不捅破了天,那就定然能被护得牢牢的。 二人这么想着,嘴上也不免夸了两位少爷几句,姜岁绵浅浅笑着,只是在青棠夸二哥时眼睛更亮了几分。 等秦妈妈她们夸完了,就见自家姑娘笑意盈盈的,对着她们道:“那大皇子喜欢我吗?” 青棠忙着动的脑袋顿住了,呆了两秒后,才有些心虚的点了点头,“奴婢觉着...殿下是喜欢姑娘的。” 姜岁绵娇娇地斜了她一眼,也没生气,“那我换个法子问你,你看刚刚爹爹得了我的玉佩,他可喜欢?” “喜欢!”这次青棠半分犹豫都不带的,“奴婢看得出来,老爷欢喜的不得了呢,那握玉佩的手都攥得死紧死紧了。” 她可瞧见了,青筋都蹦出来好几条。 姜岁绵笑了,“傻青棠,你也知道这才叫喜欢啊。” 被戳破谎言的青棠懵了瞬,差点没反应过来。不过也不用她接话,那人就接着开了口。 “你看,既然大皇子又不喜欢我,我又不是没人疼着护着,那我为什么还要上赶着被他欺负,这不白白让他作践了我,也作践了宠我的爹爹阿娘他们吗?” 作践... 青棠心一揪,刚想说这词也太严重了些,但一想起大皇子往日给她们姑娘的冷脸,便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还不等二人说些什么话来,姜岁绵便有些恹恹地,却十分认真地道:“若能,我只想一辈子留在阿娘的身边,叫她护着我。” 我也护着她。 听完这话,青棠还愣愣地没有出言,先察觉不对的秦妈妈兀地皱起了眉头,毫不犹豫地挤到姜岁绵身边,劝道:“欸我的好姑娘,可不能胡说。” “我们姑娘生的这么美,待您及笄了,那定是要百家求娶的,等到时候,夫人一定会为您择个京城最好的儿郎,替夫人她护姑娘一生才是。”秦妈妈一边说,一边皱眉观察着榻上人儿的反应,生怕她有了什么别的想法似的。 秦妈妈明白,若夫人知道姑娘自己想多留几年不知道要有多欢喜,定是巴巴地就应下来了,但这和一辈子那可完全是两回事。 不嫁人怎么行,那不知道要被那些碎嘴的说成什么样子呢,姑娘如何受得住那委屈! “姑娘...” “好了妈妈,我顺嘴一说罢了,你别往心里去。”姜岁绵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也没打算同她争辩。 少女扯着人的袖子晃了晃,借着玩笑的口遮掩了过去,“要是我日后的夫君能打得过萧祈就好了,多揍他几顿,谁让他那么眼瘸,还总欺负我。” 秦妈妈头顶的火被姜岁绵这撒娇般的举动彻底浇灭了,然后慌慌张张地朝人摆了摆手,同时还不忘往四处张望,确保没有外人听到才放下心来。 “姑娘你...” 怎么骂起大皇子来了?还打算多揍几顿? 那是能这么理直气壮说出口的吗? 而且普天之下,谁敢揍皇子呢?本已开了口的秦妈妈看着榻上浅笑的少女,最终还是没舍得说她。 “这种话,姑娘下次可莫要再提了。”罢了,反正没别人听见,她只当自己刚刚聋了,估摸着她姑娘被冷待了这么久,心里还憋着气呢,发出来也好。 姜岁绵自然看出了秦妈妈的欲言又止,被娇惯的人儿面上又添了两分小女儿的稚气,不服输地道:“本就是的,他居然觉得沈菡萏的容貌比我更好,不是眼瘸是什么?” 只听榻上的人声音陡然升了一点,仿佛有些生气地碎碎念:“阿娘说我像极了她,阿娘可是顶尖的美人,沈菡萏凭什么跟我比容貌。” 秦妈妈听完,板起的脸上露出个无奈的笑来。 她家姑娘,还是小孩子脾性呢。 在姜岁绵说自己不喜欢大皇子这件事上,秦妈妈原就只信了四分,尤其是在她提到“沈菡萏”这个名字后,原有的四分也减到了三成往下了。 沈菡萏,便是如今借住在府中的那位表姑娘,是夫人母家的小辈,因着比姑娘大了几岁快要及笄,到了说亲的年纪,沈家那边便央夫人帮忙,在京城给她寻一门好的亲事。 夫人念旧,惦记着和沈姑娘母亲幼时的情意,就应下了。 因着夫人的缘故,府里上下也尊称对方一声表姑娘,万不敢怠慢的。 但此时听到姜岁绵连名带姓的称呼对方,秦妈妈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打算说什么,毕竟... 前些时候她们姑娘因大皇子殿下和对方起了嫌隙这件事,她可还记着。 不就闹点小脾气? 她们主历来是娇养着的,虽宠出了些脾性,但叫她看来,这点小气性实在娇憨可爱,离飞扬跋扈什么的差了好多好多里,再者说... 秦妈妈对着少女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想惯着她。 人心都是偏的。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让秦妈妈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说什么不喜欢殿下了,原是因着这事跟人赌着气呢。 小女儿家的,心意都写在脸上了,又不懂区别心里头的情绪,喜不喜欢的都轻易的很,嘴皮子一碰就说出口了,做不得真。 而呆站在一旁的丫鬟就没了秦妈妈的老成。不比秦妈妈已经在心中有了结果,青棠正艰难地在脑子里消化着自己姑娘所说过的话,对方说什么就信什么。 愣了半响,青棠突然苦着一张脸,问:“姑娘,大皇子殿下现下都在咱们府上了。” 以前姑娘喜欢,欢欢喜喜就去迎了,现在姑娘改心思了,难不成还真能让人把对方赶出去不成? 那可是大皇子啊。 姜岁绵还没说话,秦妈妈就看不过眼地敲了青棠一下:“小丫头这时候怎么就这么不机灵了,别说现在殿下未曾差人来说想见姑娘,就算有丫鬟来报,你也只管出去回禀一句姑娘身子抱恙,暂且无法接见便是了。” 青棠得了教训,连应了几声是。 等转过弯来,她望着悠哉躺在榻上,摸出枕底一个缵金护腕的姜岁绵,有些怔怔。 那个护腕青棠认得。上好的赤狐皮子,老爷好不容易得的,最后姑娘绣了好久才把护腕送出去,说是殿下有骑射课,用着护腕免得伤了手。 不过最后还是被大皇子身边的小厮把盒子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青棠都怀疑对方有没有打开看过。 为着这事,姑娘还曾难受过一阵呢,好不容易绣的护腕也被塞在了枕底,现如今竟又被姑娘摸出来了。 “姑娘...”青棠看着狐皮上那稀疏的针脚,喃喃道:“怎么就突然不喜欢了呢?” 怎么就突然不喜欢了? 姜岁绵拿着护腕的手微微攥紧。 只有姜岁绵自己知道,这件事从始至终,都与“突然”二字扯不上半点关系,只是没有办法向青棠解释罢了。 难道要她说自己在梦里已经过完了一生?那荒诞的、喜欢大皇子的一生? 又或许是告诉对方,她们姑娘嫁过去后要面临的便是大婚无宠、被诬假孕、幽禁皇子府,以至到最后的鸩酒一杯? 而为了要护住她,心系百姓的阿爹被贬,阿娘和祖母缠绵病榻。 二哥亦伤了手,再无法挽起长弓。 第4节 若非大哥最后拼死将她从族谱中除了名,怕整个姜府都要被她连累。 那个她喜欢了一辈子的人啊,却在登上太子位的前夕赠了她一杯毒酒,只为了亲手将自己的心上人扶上那个位置。 回想着梦中那些断断续续的片段,姜岁绵笑了一声,轻轻的,然而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洒脱与肆意。 她只当大梦一场,全抵了自己这么些年的一厢情愿。 青棠和秦妈妈循着笑声往榻上望去。 少女额心那朵梨形粉宝石花钿跟着晃了晃,宛若冬日桃花,不合时宜,但蕴着满满生机。 青棠被这姝色震的眼晕,只恍觉姑娘似乎更美了些。 窗外洒着薄雪,屋内却被炭哄得暖暖的,桃花灼灼,直让人迷了心,怔怔的。 可此时从帘外传来的一句高声呼唤,硬生生将两人眼前这副静谧安然的盛景打碎了。 “妹妹,大皇子殿下等你多时了,你不出来见见吗?” 不待人回答,屋外那人又急着说道:“姐姐答应你,下次再也不做那些惹你不高兴的点心了,也绝不会把它们送到殿下跟前,妹妹就别跟殿下生气了可好?” 回神的秦妈妈两人不自然地瞥开了眼,却又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这表姑娘的说辞,听起来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 青棠想着秦妈妈告诉她的法子,微俯下身,对着姜岁绵低声道:“姑娘,我这就去跟殿下回禀,说您病了。” 不待少女点头应允,青棠就急急地转过了身,朝着门口走了过去。 那动作快的,好像生怕对方进来了似的。 可惜事情最终也没能如她的愿。 一阵骚动过后,门口的卷帘被人强硬地掀了起来,寒风呼啸着涌进了屋,少年郎略显低沉的嗓音中夹杂着明显的怒气。 “生气?我倒要看看,她想怎么跟本殿生气!” 守在人身边的秦妈妈愣了,赶忙闪身在姜岁绵跟前挡着。 第3章 恃宠而骄 “大殿,我们姑娘身子不爽,你...”原是要报信的青棠不知所措地堵在屏风前,想拦却不敢拦,慌张极了。 倒是被两人护犊子似护着的姜岁绵没什么反应,也不理身上微皱的衣服,不慌不忙地顺过榻边那个空了的瓷碗。 她那白皙的手指往前方一扯,淡色帷幔落下,帷幔上用银丝绣着的山茶花开的正艳,把她自己遮了个严严实实。 待大皇子越过青棠的防线,就见一个半球状的物体直冲冲向他掷了过来,完全没有防备的少年凭着身手匆忙一躲,倒也避了过去,可惜跟在他身后的沈菡萏就没这个运气了。 “啊!”的一声惊呼后,沈菡萏双目含泪,委屈地倒在一地碎瓷里,紧张地唤了声:“殿下...” 那要落不落的泪珠挂在睫上,好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让见了她的人不自觉地燃起了呵护的欲望。 而被沈菡萏这么注视的人也确实没辜负她的期待,转头对着榻上怒斥道:“姜岁绵,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妄想谋害本殿!”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连稳重的秦妈妈都不由慌了神。 她正想出言辩解一二,就听帷幔后传来一声轻笑。 “我与兄长玩闹时时常这样,那些摔出去的小东西可没一次近得了二哥哥的身,难道殿下的武功竟然居然与我哥哥差了这么许多吗?” 话落,姜岁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原是我误会了殿下。” 屋内陡然一静。 萧祈只感觉一股气梗在了心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若应了,岂不是承认他武功屈于对方之下?若不应... 萧祈扫了屋中丫鬟们一眼,看她们均低着眉不敢抬眼,便冷哼了声,“自然不是,我只是不忍你伤了旁人。” 仍躺在碎块里的沈菡萏见机蹙着眉,朝里唤了一声,“妹妹,我——” 她话还未落,便被姜岁绵不留情地打断了:“沈菡萏,阿娘可未曾给我生过什么姐姐,还望你能记住,别不要脸地扒上来,污了姐姐这个名头。” 含着泪的少女脸色一白,仿佛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折辱般,本就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晃着,像是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 见状,萧祈的脸色更差了,拳头亦开始攥紧。他一把推开挡在前头的秦妈妈,伸手就向着榻前而去。 就在他将要掀开帷幔的那瞬,一只纤长的手却先一步从里头伸了出来,主动拨开了挡在了前面的薄纱。 “殿下都说她是旁人了,伤了也就伤了,反正又不值当什么。” 姜岁绵歪了歪脑袋,道:“难不成殿下还要为她与我生气吗?那我可不依的。” 女儿家的声音软软的,明明是有些质问的语气,却生生让人跟着软了心肠,好像她原该这么被人骄纵着似的。 她在向他撒娇。 意识到这点,萧祈怔愣了瞬,攥在手心里的月鲛纱也不自觉地放开了。 尽管心中对姜岁绵没有半点喜欢,但萧祈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容颜的确出色。现下没了那些金银玉饰的遮挡,只得外面的阳光打进一缕照在她身上,这人看起来竟比往日还要美上三分。 不过转瞬大皇子便回过神,眉毛也跟着缩起,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他厌烦的东西。 姜岁绵所拥有的也仅仅是这幅样貌罢了,若不是为着母妃和姜家的势力,他... 萧祈定了定神,看着似乎还在等他回应的人儿,压下心思,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 “那就是了。”姜岁绵毫不犹豫地将他的后半句打断,然后悠悠然对着一旁暗自着急的秦妈妈吩咐说: “妈妈,快把我这表姐扶起来送回她屋子里,自己穿的这样少,待会被风吹倒了万一还要赖到我头上怎么办?” 沈菡萏晕倒的动作猛地一顿,还没等她想出应对的策略,秦妈妈已二话不说,将她扶了起来。 说是扶,不如说是提更合适。 秦妈妈虽是个老妈妈了,该有的劲倒是不落,轻而易举地便迫着人稳稳当当的站起,冷声道:“表姑娘,奴送您回自己的院子吧。” 她清楚着呢,她姑娘力气小,就算对方被碗碰着摔了也根本伤不到哪,做这样子怕是成心想挑拨姑娘和大皇子的关系。 再加上这人这身打扮,秦妈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先前还以为姑娘为着一盒点心生气是夸大了,没成想是她看走了眼,这表姑娘原是个心大的。 被架着的沈菡萏对上秦妈妈看她眼神的眼神,被冻得一个激灵,也清醒了过来。 是她大意了。 她本想着因着点心一事大皇子对姜岁绵已有不喜,不如再趁势烧上一把火,却不料太过心急,惹了人怀疑。 姜岁绵愚笨,她身边的秦妈妈可精着呢,若是让对方在夫人面前一提,那... 沈菡萏面色一暗,放软了身让对方搀着,“多谢妈妈,怪我光顾着想要来跟妹妹...表妹解释点心一事,走太急了,腿有些发软,不关表妹的事。” 秦妈妈望着人眼神里的真切,没答,动作却不由放轻了些。 沈菡萏感受到对方轻柔起来的力道,暗自松了口气,转而看向榻上的少女,温声解释: “表妹,我只是见你今日迟迟未出来拜见大皇子殿下,怕你还在为着之前的事赌气,与大皇子殿下生了嫌隙...” 沈菡萏低了低眉,似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毕竟平日殿下来府上,表妹都是最欢喜不过的。” 就是欢喜得过了头,一点也不讨对方的好脸色罢了。 她话一落,榻前的萧祈眉心一跳,也想起了以前被人歪缠着的不适。 况且他不过是夸了沈菡萏几句,姜岁绵便给人这般羞辱,现如今竟还跟他赌着气。 真是... 无法无天。 看着沈菡萏看似解释,实则暗戳戳给她泼脏水的举动,姜岁绵坐在榻上,把鲛纱往旁又拨了拨,轻描淡写道:“外头风大,不想去。” “我知晓表妹气性,但殿下终归身份贵重,表妹你...什么?”正在说话的沈菡萏震惊地一怔,头上的海棠步摇都连带着晃动了下。 不想去,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姜岁绵迟迟不出现的原因,是因为外头风大? 短短数秒,萧祈也明白了过来,面色骤然难看了好几分。 搀着人的秦妈妈暗叹不好,也不管手里的沈菡萏了,随意将人推到后头的侍婢怀里,帮忙找补道:“回殿下,我们姑娘她近日身子抱恙受不得寒,又担心殿下知道了为她担忧,这才随便寻了个由头,还请您勿要怪罪。” 有了秦妈妈一番话,萧祈微青的面色稍稍好转。 要说姜岁绵不想见他,他也是不信的。 “先前碰见尚书,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萧祈心中有了定论,但望着榻上的正悠闲喝着茶润嗓的姜岁绵,他不知怎的,心中越发不虞。 直到他看见那人微微抿起唇,似是被戳破小心思的懊恼,萧祈心里那股气又突然消了。 少女十指纤纤,在茶杯碧色的衬托下倒是越发好看。 原又是些欲擒故纵的小把戏罢了。 “身子不适,便是你们这些人伺候不周了,”鬼使神差的,萧祈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再有下次直说便是,我差人给你去请太医。” 前半句话落,屋内的丫鬟秦妈妈跪了一地,至于那后半句,秦妈妈知晓这是说给她们姑娘听的。 看来大皇子殿下心里还是惦记着姑娘的。 秦妈妈心里如是想着。 萧祈直直地望向捧着茶杯的少女,等着她的反应。 如此,她该欢喜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姜岁绵抿了好一会,嘴里茶的苦味终于慢慢淡了,她心有戚戚地把杯子放下,懊悔极了。 她不该一时口渴就贪快喝茶的,该直接吩咐青棠去小厨房端碗糖梨水才是。 阿娘知道她喜欢,肯定让人备了许多。 等姜岁绵回过神想唤人,才发觉秦妈妈她们已经规规矩矩跪着了。 一旁的沈菡萏看着两人的互动,气恼得悄悄撕了帕子。 “青棠,你们起来。”姜岁绵皱了皱眉,不知大皇子又是闹的哪出。 先前两人凑到她跟前,她砸碗听个响也无妨,但她现下嘴里还有残存的苦意,顿时没了和对方说话的想法了。 第5节 就是可惜了,没砸到萧祈身上。 “大殿,你先回吧,我身子不爽。”话罢,姜岁绵便转头看向一边,嘱咐道,“妈妈,我想吃小厨房新做的桂花马蹄糕,你去取一碟吧。” “顺带还要多一碗糖梨。” 少女的一双眸子亮亮的,如玉一般,好似含着天上明月。 秦妈妈下意识应了。但背手立在榻前的萧祈脸色越发阴沉。 他都答应为她请太医,她居然没半分表示,甚至... 让他回宫。 冷眼瞧着本该属于他的浅笑却给了一个下人,萧祈甩了甩袖子,袍子上的蟒也随之而动,颇有一番威势。 又是糕点又是糖梨,她哪里是一副生病的模样。 是他对她太过娇惯了。 “明日便是母妃的生辰,你收拾好,即刻便随本殿进宫。”萧祈眼神一厉,声色冷淡极了,如刀一般割在了人的身上。 为了避开贤妃寿辰当日宫中可能有的筵席,姜岁绵往年都会提前几日入宫送上给她的贺礼,这次却迟迟未曾有所动静,所有才有萧祈今日这一行。 沈菡萏揪起的心瞬间抚平了,甚至畅快许多。 有着这样一张脸蛋都不会利用,合该是个蠢货。 面对大皇子的恼怒,姜岁绵却不慌不忙地抬眸,未曾有半点犹豫地驳斥回去:“不去。” “我正不舒服着,娘娘疼我,自不会让我此时进宫,等哪日我养好身子再说吧。” 萧祈与人对视着。 他居高临下的往下看去,那人的眼睛如往常般清澈透亮,还带着被人骄纵出来的纯真,此刻却对他的话满不在乎。 也丝毫不在意他。 明明今日没被对方缠住,可萧祈却感觉自己胸口处像是存了一团气,憋得发疼,还发不出来。 她是母妃为他选定的皇子妃,母妃喜欢她,姜家更是将人如珠似宝的宠着。 他不可同她置气。 暗暗深呼吸几次后,萧祈毫不留情地拂袖转身,也没留下什么话,快步出了屋。 是个人就能看出他此时心中不快。 榻上的少女微从帐里探出了身子,软软唤道:“妈妈。” 见事态不好,一直僵着没动的秦妈妈忙松了口气迎了上去,“姑娘,可是要想送一送殿下?” 萧祈跨出门槛的动作微顿,却只听身后那人同着自己的奶妈妈说:“我的桂花糕。” 秦妈妈听着门外帘子重重落下的声音,腿都有些软。 萧祈冷哼了声,本稍好转些的面色又冷了下来。他急急离了院子,连碰见姜府大公子都没了平日的好风度。 真是仗着他素日的宠爱,恃宠而骄了。 萧祈走的急,被落下的沈菡萏原还想再说些什么,榻上的人儿却指使着青棠想要将她扔出去。 沈菡萏刚勾起的笑容就这么滞在了脸上。可见对方着实不像是在玩闹的样子,她只好暗暗咬了咬牙,匆匆地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先一步走出了屋子,又陡然被外头的雪冻得一颤。 姜岁绵今天真是疯了,气性这么大。 她恨得拧住了手中的帕子,却猛然瞧见了院外那个挺拔俊立的身影。 在丫鬟满眼的茫然中,沈菡萏扯下了自己的发簪,让本微微乱着的髻子看起来糟糕了许多,然后灿然一笑,道:“大表哥既然回府了,我合该去给他见礼才是。” 第4章 进宫 屋内,姜岁绵正接过秦妈妈手中的点心,嗷呜咬上一大口,对萧祈两人告黑状的事情毫不知情。 待将喉咙里的桂花糕咽下去,又迫不及待饮下一口甜滋滋的糖水,少女那双明眸都开心地弯了起来,很是惬意。 端着盘子的秦妈妈却没主子那么无忧无虑了。 等人第三块点心下肚后,她快速地将糕点移到了青棠手上,以吃多了不好克化为由把人劝住了。 姜岁绵舔了舔唇,眼巴巴地瞅了眼青棠,然后听话的没有再动。 见她乖巧的很,秦妈妈也大着胆子牵住了她的手腕,扫了眼周围,低声道:“姑娘就算不喜欢大皇子,也不该像今日这般这么下殿下的面子才是。” 姜岁绵看着秦妈妈眼里的疼爱,眨了眨眼,没有直接应下,只模棱两可地道:“看我心情。” 秦妈妈顿了两秒,把心放了下来。 今天这么一遭,姑娘心里的气该散得差不多了,心情也该好了。 这心里舒服了,姑娘自然就不会再同大皇子置气了。 把逻辑理顺后,秦妈妈点点头,只当姜岁绵是答应了自己,着实松了口气,随即便自然而然地提起另一件事。 “那进宫一事,姑娘也别拖太久。贤妃娘娘惦记着您,又是长辈,她的寿辰姑娘理应去一趟才是。”秦妈妈不知从哪又摸出个沉甸甸的锦盒来,一打开便是金光璀璨。 “东西老奴早已按往年的样式给您备下了,姑娘放心。” 姜岁绵垂下眼,将擦拭过的手往盒上一盖,锁住了满盒的光华,然后又往流云锦里一伸,大皇子来时被藏到里头的护腕就这么重新被她攥在了手里。 至于秦妈妈的提议,她什么话也没回。 惦记着她吗?倒也不见得。 与其说惦记她,不如说惦记她身后的姜家更合适。 只要绑住了她,便是将整个姜家拖上了大皇子的船,成了对方明晃晃的助力。 若是有一天姜家没了利用价值,她也便成了个可以随意丢弃的玩意罢了。 姜岁绵轻抚着护腕上的暗纹,脑子里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可心却一阵阵的发疼。 若不是她非要嫁给大皇子,她爹爹本可以自在地做个纯臣的。 还有二哥哥... “姑娘,姑娘?”“大少爷身边的小厮来了,说——” 青棠的呼唤让姜岁绵怔怔地抬起了头,等她听清丫鬟的后一句话后,整个人慌慌张张地就从榻上站了起来,连话都没听完,踩上鞋就往外头走。 等她慌忙地走了两步后,秦妈妈才陡然回过神来,一边把人拦下仔细披上大氅,一边有些不解地道:“大少爷回便回了,姑娘怎的这么急?还有这眼睛...怎么也红了?” 秦妈妈话音未落,她跟前的少女已然粗粗拢了拢身上的狐皮大氅,道:“不好让大哥久等的。” 秦妈妈听她回答,只觉得有些奇怪,可具体又说不上来。倒是青棠一愣,说:“姑娘是准备去见大少爷吗?那还得再穿厚些才是,大少爷的院子离我们这不算太近,别冻着姑娘了。” 姜岁绵往外冲的步子猛然一顿,掩在银灰色大氅的小脸显得有些懵懵的。 “大哥他...不在院外吗?” 青棠也懵了,但随即立马反应了过来,知道自己姑娘误会了,于是疯狂地摇起了头。 “大少爷回院子了,只有他的小厮侯在外头,说是有话要带给姑娘你。” 姜岁绵缓了两秒,明白了。她嫩白的脸上染上了些许薄红,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起来:“那快让人进来吧。” 青棠依言去了,独留秦妈妈打量她一眼,笑着打趣:“姑娘衣裳都披好了,不若去见见?好让大少爷知道,姑娘有多念着他这位兄长呢。” “秦妈妈...” 许是屋内炭火太盛,姜岁绵的脸色越发红了,秦妈妈也不再逗她,心中却添了些喜意。 大少爷熟读圣贤书,平日守礼惯了,连带着对姑娘也不免严苛了些,慢慢地,姑娘就总是避着这位兄长了。再加之大少爷又不是个主动贴近人的性子,这日积月累下来... 秦妈妈记得,上月夫人还曾悄悄为着兄妹二人的关系忧心呢。 不过现在看来,反倒是夫人多虑了。 也是,兄妹间天生的情谊,哪是那么容易说淡了就淡了呢。 秦妈妈这厢正想着,耳朵里又恰巧听了一嘴小厮的回话。 “大少爷吩咐小的说,大皇子殿下为君,姑娘理当遵循礼数,不可逾矩,至于沈姑娘...” “沈姑娘年岁稍长,素日里更是对姑娘你多有爱护,你不该借着夫人对您的放纵捉弄于她,亦不该在自己身体康健时谎称有恙。” 越到后头,小厮说话的声音越发的低了,额上也布满了汗珠,等话说完,他甚至都不敢抬头觑一眼对方的脸色。 连秦妈妈都倒吸了一口气,把刚刚脑子里那些想法全都丢了出去。 夫人的担忧还是十分有道理的。 刹那间,屋内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静谧的屋子里才重新有了动静。 姜岁绵缓缓把身上的大氅脱下,对着一直垂着头的小厮轻声道:“我知晓了,还烦你转告兄长,说我不会再犯。” 没有生气,也没有训斥,少女的嗓音平和极了,规规矩矩地认了错,然后还主动让青棠把人给送了出去。 以为多少要遭一顿骂的小厮愣住了,忙弓着身子自己退下了。 只是在离开前他终是没忍住,不着痕迹地看了府上的最受宠爱的小主子一眼。 少女脸上的热度慢慢褪去,恢复了往日的白皙,只是那眼睛被炭熏得有些发红罢了。 小厮很快便出了院子,丫鬟小心翼翼地瞧着人,心中不忿:“大少爷怎么这样,什么叫谎称,姑娘的身子明明就——” “青棠,我困了。” 秦妈妈朝人使了个眼色,小丫鬟识趣地噤了声。 外头天色渐暗,屋子里的烛火却未曾亮起过。 乏累的少女静静躺回了榻上,睡姿乖巧极了,就是那白皙掌心里还攥着主人慌忙间忘记放下的护腕。 一夜无梦。 待到第二日梦醒,本还有些忐忑的青棠几人惊讶地发觉,她们姑娘跟个没事人似的,一点难过的情绪也没有。 就是比之前更安静了些,也不去捣鼓什么送小玩意送给大皇子殿下了,只管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看话本子,心情是肉眼可见的愉悦。 小丫鬟虽有些奇怪,但看着少女脸上不时出现的浅笑,便也放下了心。 第6节 日子便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了几日,久到青棠她们都适应了这种闲适的节奏后,姜府才于一日辰时,收到了宫中的口信。 秦妈妈将睡得还有些迷糊的人儿从榻上扶起,轻声细语地慢慢哄道:“姑娘,宫中来了信,贤妃娘娘要接您进宫,这马车都在外头备下了。” 秦妈妈的话压得很低,话中还不免带上了点忧心的意味。 那天姑娘赌气下了大皇子的脸面后,一直没再提起过入宫请安贺寿之事,渐渐地竟拖到了如今宫中主动来人,她担心贤妃娘娘那... 姜岁绵听出了秦妈妈话里的忧虑,可她却是一点也不怕的。 现下她还未嫁入宫中,这位历来疼着她的贤妃娘娘无论如何都不会和她生气。 哪怕是假意,对方也要等榨干姜府最后一点利用价值后,才舍得卸下那张疼爱她面具,现在还早着呢。 姜岁绵淡定的很,小小打了个哈欠便悠悠然闭上了眼,任着丫鬟给自己梳妆,安静地像个瓷娃娃摆件。 直到感觉脑袋上越来越重了以后,那双泛着水光的美目才被主人睁开了来。 望着镜子里各样争奇斗艳的首饰,姜岁绵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 下一秒,负责梳妆的丫鬟便被人按住了手,本要插在人发髻上缵金月枝细簪也歪了半分,勾下来一缕乌发。 小丫鬟看着那缕我零零垂下的头发,也顾不上疑惑对方为什么突然按住自己的手了,声音都变得有些着急,“姑娘...” 姜岁绵低眸扫了眼身前排了一列的首饰盒子。 沉香木做成的盒子里塞满了各种花样的簪钗,随便拣出一支来都是可以遭人艳羡的存在,现如今却只能委委屈屈挤在一个盒子里。 只消一眼旁人便不难知道——单凭着这些分外华丽的珠钗,它们的主人就可以轻易地夺走所有人的目光。 负责梳妆的丫鬟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她使尽浑身解数想要给自家姑娘梳一个最美的发髻,却不成想骤然被人按住了手。 姜岁绵收回手,随意在盒子里拨了两下,拣出两颗珠翠梨花钿朝人递了过去,“就这些,其他都拆了吧。” 说完,还待着些许困意的人儿眨了眨眼,补了句:“梳个简单的,别压着我就行。” 别压着就行... 准备大展身手的丫鬟懵了瞬,下意识又问了句:“姑娘...只戴这个吗?” 进宫不是会见到大皇子殿下吗?姑娘这反应跟平日不大相同啊。 等得到人肯定的回答后,她小心地捧过这两颗单单幸存下来的花钿,只觉得手里两朵梨花重逾千金。 同样伺候在旁的青棠倒是没她那么震惊,甚至觉得有些顺理成章。 姑娘现在不喜欢殿下了,妆容上自不会像以前那么费心,不过... 青棠皱眉思索了几秒,然后将手里那件青色苏绣衣裳递到了姜岁绵跟前,试探地问道: “那姑娘还和往常一样,穿绣有竹子的衣裳入宫吗?” 姜岁绵闻声看了过去,紧接着便瞥见了衣裳上那生意盎然的青竹图样。 而这样的衣裳丫鬟手边还摆着许多。 这些衣裳料子不同,编织的绣法也各异,唯一相同的便是那打眼的竹子图案。 只因世人皆知,大皇子喜竹。 一眼过去没挑出有例外的姜岁绵:... 沉默几秒后,她拣了件衣袖处带有墨竹暗纹的,银白色大氅一披,便再也不见袖口的纹样了。 如此一番梳妆,等主仆几人缓步走到轿前时,已是约莫一个时辰后了。 早已守在轿旁的人听到动静,转过身轻笑道:“表妹总算来了,大殿下特地差人传了信,说娘娘喜欢那些点心,让我们一同进...宫。” 话到后头来人慢慢走近,沈菡萏才看清了对方的打扮。 薄雪之下,少女一改往常的艳丽,独有两颗淡绿色花钿簪在发上,却丝毫不影响那人的好颜色,甚至因为那素雅的点缀,更出尘了些。 像是株一汪清水养出来的芙蓉花。 而为了与对方风格相反特地扮素,好显得自己清雅的沈菡萏:... 她恰到好处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第5章 任性 等深呼吸几次后,沈菡萏才勉强压下了冲回屋换身衣裳的打算。 将她活脱脱衬托成一朵无味小白花的少女却没有给她再考虑的机会。 姜岁绵看了眼马车后那顶红色小轿,声色清冷,“你我一同?” 沈菡萏顿了顿,重新扬起笑来:“殿下吩咐的,如此姐姐便也只能叨扰表妹了,还望表妹——” 但没等她说完,裹着厚氅的少女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将她连人带马一齐扔在了身后。 “青棠,让人把阿娘给我造的那辆马车拉来。这个太小了,我不喜欢。” 别说如沈菡萏预想中的勃然大怒了,对方竟是连半点目光都未曾施舍给那俩代表宫中恩赐的马车。 沈菡萏最后的“勿怪”二字飘散在冷冽的风里,与之一同散去的还有那抹看似无害的笑容。 她是真的笑不出来了。 姜岁绵悠然地坐进了自家足有对方三倍大小的马车中,厚实的软垫在车上铺了一层又一层,并着好几个温热的汤婆子,在寒冬天舒服的让人困顿。 姜府到宫中的距离并不算太近,本想在马车上打个盹的少女听着外头传来的响动,终究是没忍住掀开了帘子一角。 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街串巷的商贩,还有那些腰间别着刀、井然有序的皇城守卫,都是她许久没有接触过的市井气息。 在大婚前,这条通往皇宫的路姜岁绵走过许多次,亦曾无数次顺着这条路回到姜府之中,赖到自己阿娘怀里,小声说着进宫后与大皇子相关的所有事情。 直到那日她嫁入皇子府,成了那人名义上的大皇子妃,后来就再也没能回过头。 怔怔朝外头看了许久,姜岁绵才放下举在半空中的手,帘子尾部坠着的珠花轻轻打落在人的手背上,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 等天暖了,她要买上一串酸甜的糖葫芦,央二哥陪她在院中放风筝。 时间悄然流逝,行进中的马车慢慢停了下来,被扯了缰绳的马儿乖顺地往上一仰,澄白的雪里留下了个清晰的马蹄印。 “姑娘,我们该下去了。”青棠轻声唤道。 被扰了思绪的人也不生气,眼神只迷离了一瞬后便缓缓点了点头。 清醒过来的少女尚未有其他的动作,马车正前方凑过一人,露出来人那张精明老成的脸。 姜岁绵望着这张熟悉的面庞,侧身避过了对方殷勤伸来的手,让青棠扶着下了马车。 这人是贤妃宫里的嬷嬷,贴身伺候着的,旁人唤得一句“菱嬷嬷”,也算是个有脸面的老嬷嬷了。 当然姜岁绵之所以熟悉对方这张脸,可不仅仅是因着常去贤妃宫里的缘故。 上一辈子大婚后,贤妃以疼爱她为由赐下了好几个贴身嬷嬷,眼前的菱嬷嬷便是其中一个。 打着“伺候”的名义,做着监视的事,到后头更是变成了沈菡萏手里的一枚棋。 而她自己也是蠢,竟以为对方是真心跟着的,还让对方扯着贤妃的虎皮,将青棠她们都给排挤了出去。 等最后被人以心腹嬷嬷的身份指认自己私通,她才看清这人皮囊底下的真面目。 不过到那时候,这位菱嬷嬷早已包袱款款,迫不及待地投奔新主子去了。 姜岁绵思绪流转,但也只几息的功夫。 而菱嬷嬷的手扑了个空,皱着眉打量了人一眼,却是不自觉怔了神。 不是说人病了吗,这容貌怎么反倒叫她觉得更胜从前了? 菱嬷嬷一边想着事,嘴上还不忘为自己主子说上两句:“前些时日听闻您病了,娘娘可一直记挂着呢。” “这不估摸着姑娘你身子好的差不多了,娘娘就差人来接您进宫,定是要亲眼瞧瞧才能放心的。” 将这番好话说完了,菱嬷嬷特意就此顿住,等着对方如往常般应上两句,顺着她的话说些娘娘的好处。 待过会儿回永宁宫复命,她便能借此在主子面前再露上回脸。 但她等啊等,只等到一句:“嬷嬷,我的肩舆呢?” 肩舆,什么肩舆? 菱嬷嬷被对方这突然的一句话给问住了,又愣了几秒,这才反应过来姜岁绵说的是宫中代步的肩舆。 肩舆采用榫卯结构,类似于先前的轿辇,都是由小太监们抬着的,上部分是个给雕花镂空的圈椅,舒服华美。 皇宫广阔,肩舆定然是有的。可这并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得到的恩宠,别说姜岁绵这些家世优渥的贵女了,就算是宫里有评级的主子那也是大多都不够格的。 至于姜岁绵为什么会有此问,菱嬷嬷也不奇怪。 现下凤位空悬,四妃共有协理六宫之权,她们主自然也在此列。 掌有宫权的娘娘可是有权赐下这般恩宠的。 往常对方进宫,贤妃总是会为她备好肩舆。一来可以让姜家姑娘记得她的好,二来嘛... 姜家姑娘惦记她们殿下,装得端庄守礼,从不享这些特殊待遇的。 只一句吩咐的事,既不会让其他三妃抓住把柄,又能让姜家姑娘记下这份恩情,如此一本万利的买卖,她们主又如何不乐意呢? 不过这久而久之的,她便也忘了这茬。反正抬了来也是个摆设,还得她辛苦一番。若非这次姜岁绵主动提起,她是想都不会往这方向想的。 但怎么今天就不一样呢? 她身上可没带着娘娘的腰牌,若要调动... 看着等她回答的少女,菱嬷嬷顿了顿,暗示道:“现在调肩舆怕是有些麻烦,恐会惊扰了娘娘。” 姜岁绵眼皮一掀,任青棠搀着,不走心地咳了两声:“我身子刚好,娘娘疼我,必不会舍得我走这么远的。” 扯虎皮未遂的菱嬷嬷被人以同样的方式打了回来,只得暗骂一声,就打算应下。毕竟娘娘正是见人许久未曾入宫了,想要见见,以免对方生出旁的心思来。 还是要一颗心栓在她们殿下身上才好。 殿下... 倏地,菱嬷嬷眸光一闪,朝着那假咳两句就懒得再动了的少女倾了倾身子。 “说来也巧,奴婢来时恰逢殿下到永宁宫请安,若是姑娘快些,说不准还能与殿下碰上呢。可若是要调肩舆的话,怕是...” “要耽搁了时辰。”故作为难地把剩下半句补充完整后,菱嬷嬷瞟了眼姜岁绵的表情,便胸有成竹般站着不动了。 第7节 听到这个消息,少女果然没辜负她的期待,似是不可置信般反问了句:“大皇子也在吗?” “在的,”菱嬷嬷扬起个笑,“姑娘还是快些的好。” 把诱饵抛出去的菱嬷嬷一点也不怀疑对方会不会咬钩,只老神在在的站在一旁等着看戏,却不料有人横插了一句。 “嬷嬷说的极是,表妹你还是莫要任性了,免得让娘娘与殿下久等。” 菱嬷嬷朝出声的地方看去,这才发现沈家那位表姑娘也在,并且与姜家姑娘相差不过两步的距离。 说来还是大皇子特意嘱咐的呢,她先前也记着,只是姜家姑娘风姿太胜,硬生生把人盖了过去,故而她直到现在才发觉有这么一号人。 在宫中久了,菱嬷嬷表面功夫做得极好,忙出言弥补这一过错,将沈菡萏夸了又夸,又因着另一方有意交好,不一会两人就显得亲密极了。 迅速达成一致二人站在姜岁绵身边,左一句“表妹不可任性”,右一句“劳沈姑娘体谅”,到衬得姜岁绵像个不守规矩的恶人似的。 青棠听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下意识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人儿拦住了。 被两人架在中间的少女展颜一笑。 “好啊。” 菱嬷嬷闻言也笑了起来,不过她还只笑到一半,就听人缓言道: “既如此,表姐你先走着去娘娘宫里,菱嬷嬷快去给我调肩舆吧。” 看着两人呆滞的神情,姜岁绵心情极好地催促道:“表姐还不走?免得叫贤娘娘等急了呢。” 刚用完同样话术的沈菡萏:...她可不是这个意思。 姜岁绵坐着轿辇,她却走着,这怎么行? 菱嬷嬷也皱起了眉。 娘娘要见沈菡萏不错,但孰轻孰重她这做奴才的还是分得清的,沈家姑娘不过是顺带的罢了,如今这算怎么一回事? 但显然,此时的姜岁绵不打算顾及她们二人的想法,两人的意见显得是那么无关紧要。 无声对峙小半息后,菱嬷嬷咬住了牙,找了个脚程快的小太监回宫去取令牌。而沈菡萏也因为惦记着大皇子,只能步法慌乱地带着丫鬟跟在了小太监后头,一齐往永宁宫的方向赶去。 看着几人逐渐走远了,姜岁绵轻轻勾起了个笑: “我记得御花园便在附近,嬷嬷陪我走走吧,好给娘娘折一支花带回去,权当赠予娘娘的生辰礼了。” 青棠:...出府前姑娘拒了秦妈妈的锦盒,说是自己已经备好了,原来这礼居然还在树上吗? 刚歇上一口气、只想在此地等着肩舆来的菱嬷嬷:... 她当差后就从没见过这么“轻”的生辰礼,这人是怎么给的出来的?. 这姜家姑娘今天怕不是着了魔了! 不过饶是菱嬷嬷今日已一再被少女的反应给惊到了,但当几人到了御花园中后,对方的吩咐还是让她惊地直接质问出了声: “姑娘你...在说什么?” 御花园里,橙色的日光均匀地从上空洒落,昨夜积累起的雪花安静的在枝头悬挂着。 梅花树下,银白大氅已然与周围的雪色融成一体,很好的遮掩着自己主人的风华。 “菱嬷嬷没听清吗?那我便再说一遍予嬷嬷听好了。” 姜岁绵乖巧地站在树下,捂在手心中的汤婆子不断散发着热意,而她对面之人却只感觉到寒意彻骨。 只见她歪了歪头,似撒娇一般对着人说道:“我想在这株梅树下晒太阳,但地上凉,我身子骨又不好,嬷嬷脱了外裳给我垫着可好?” 这样无拘无束的日光,她许久未曾见过了。 微风轻拂,树上的寒梅簌簌落下,有几朵落在了人的肩上,而些许几片却跃过了不远处的宫墙,最后在人轿辇上悄然落下。 倚坐在龙辇中的人抬指截住了一片残梅。 “御花园的梅花可开了?” 作者有话说: 菱嬷嬷:打出一张大皇子伤害牌[试图诱惑] 岁岁:...看来还得再拖一拖时长才行 第6章 初见 想来是开了的。 原是直达勤政殿的步辇悄无声息地拐了个弯,偏到了一墙之隔的御花园。 现下虽出着太阳,但因为是冬日,当今今上素日里又没有亲至御花园赏景的习惯,各宫的娘娘们便纷纷歇了去御花园的心思。 以至于这步辇一路走来,连个正经主子都没碰见,唯有几个正办着差事的小太监忙不迭地跪到了宫墙边,旁边还停着一顶肩舆。 脱去外裳的菱嬷嬷本在寒风中抖得像个筛子,可她抖着抖着,却猝不及防地停住了,压低声音对着一旁喊道:“姑、姑娘!” 她的身体仍在本能地颤抖着,人却已经慌张地伸出手,朝睡在树下的少女推了过去。 “嗯?”姜岁绵被这突然伸过来的手指冰的一激灵,缓缓睁开了眼。 一入眼,便是盛开在枝头的点点红梅,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生机。而远处的红砖绿瓦被日光镀上了一缕缕金色,流光溢彩。 不过这些都不紧要。 姜岁绵将投往远处的目光收回来,直直地望着自己身前的那抹金黄色,看着倒像是失了神。 见人这一副吓懵了的模样,菱嬷嬷心中的烦闷骤然消散。 她是故意的。 故意先压着青棠跪下行礼,然后等到龙辇行至树下才把人唤醒,好叫对方御前失仪。 就是不成想这人这么不禁吓,竟是直接被吓傻了。 “见了今上,姑娘还不赶紧行礼!”菱嬷嬷眼中怨恨之色一闪而过,推人的手陡然加大力道。 铺在地上的藕色外裳早已渗进了些许雪水,正要起身的姜岁绵被这么猛地一推,便失了重心兀地往前撞了过去。 冷冽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只一瞬的功夫她便会撞在龙辇的扶手之上。 许是知道自己避无可避,被暗算的人儿也没有过多挣扎,只乖乖把头往下一低,任后头的兜帽垂了下来,护住了脑袋,随即便闭上了眼。 但她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 御辇之上,一只手穿过明黄色的轿帷,袖口还浸染着药草的苦味。那分明的指节微微屈起,隔着一瓣残梅稳稳地抵在了人眉心处,像逗弄贪玩的猫儿似的,略一使劲,便把扑过来的小猫阻住了。 顺带等它正好了身子才将手抽离。 “在想什么?” 男人暗沉的嗓音犹如翡石入水。他正随意地坐在辇上,眉眼似墨,发若松烟,身姿仪态均像大家笔下所描绘的那样,俊美无俦,但周身的气势却又如同浅绛画中那巍峨山水—— 大权在握十数年所带来的压迫感,即使眉间带了一二病色也毫不影响。 这番威势之下,倒显得那副郎艳独绝的模样也无关紧要了。 这便是当朝帝王,年号雍渊。 旁边跪着的菱嬷嬷早在人往前扑去时便吓懵了神,她的身子依旧在不可控制地抖动着,但此刻的她显然与当初被冷的发抖不同,背后已然被汗给浸透了。 “奴,奴婢冒犯了今上,还请今上...”她瑟缩着,请求宽恕的话都到了嘴边,却被上位者周身的威势挟持着,怎么也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只能恨恨地咬着唇。 苍天可见,她明明是想把人往另一个方向推的,怎的竟然冲撞了圣驾! 姜岁绵并不知菱嬷嬷心中所想,她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自己的大氅,落雪混着梅花从人肩上缓缓飘下,而没能行使好缓冲之责的兜帽也就此垂落,露出里头藏着的发髻来。 简简单单的垂髫髻,主人打了个盹后竟也没乱多少,只是显得更为软乎了些。 她抬起眸,如最开始一般望着龙辇上的男人,半点不避对方的目光:“在想今上的行辇可真大,都挡着我的太阳了。” 这就是在答他刚刚的问话了。 姜岁绵的声音娇娇软软的,一点不自然的停顿也没有,竟是听不出丝毫对帝王的惧意,反而有种莫名的亲近。 由树梢间泄下的日光被轿顶遮了大半,只余了一小缕打在人的发上。 而当轿辇刚进御花园时,她正倚在梅树下,被金灿灿的日光裹着,阖上的眼睛微微弯着,像只在梦里偷吃了梨花糕的小猫儿。 原是在晒太阳。 雍渊帝的视线从少女的梨花钿上掠过,并未出言。 御辇沿着鹅卵石铺成的路继续前行,跪在人身旁的菱嬷嬷低垂着头,心中只余下劫后余生的欣喜。 而姜岁绵望着那人高高在上的背影,却是轻快的很。 能时不时将大皇子训斥一番的今上,当然是个再好不过的人。 只不过... 姜岁绵悄悄伸出手,快速地在自己额上揉了两下,仿佛只要她速度够快,被揉的地方就不会再疼了一样。 “嘶,有点痛,不知道红了没有。”“红了的话凶人的气势都弱了。” 人儿碎碎念的声音小极了,明明是嘟囔,吐字却再清晰不过,让刚微直起身的菱嬷嬷吓的又跪了下去。 而青棠瞧着人泛红了一片的眉心,手足无措地不该如何是好。 好在姜岁绵又揉了揉便悻悻地收回了手,不再折腾自己,只随手折下一支快要垂落的梅花枝,带着青棠便往肩舆处走去。 看都没看后头腿软的菱嬷嬷一眼。 算着时辰,这会儿大皇子应该不在永宁宫了才对。 懒得搭理那人的小姑娘总算成功避开了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手里的梅花,怀揣着愉悦地心情坐进了椅中。 浑然不知自己身后那渐渐远行的龙辇中曾溢出过一声轻笑。 “娇气。” 不过是撞他手上,居然都受不住。 守在辇旁的大太监曹陌步子稍顿,脑子里不禁浮现出少女的模样。 大冬天的竟拿别人的外裳垫在身下晒太阳,可不就是娇气极了吗?更别说那人还是贤妃跟前得脸的嬷嬷了,他也是认得的。 要他说这娇气二字还是轻了些,这小姑娘未免太过大胆,进了宫竟还跟自家府里似的,连皇室宗亲在今上跟前都是慎之又慎,生怕行差踏错的,哪和她一般任性? 第8节 “今上说得极是。”曹陌思忱几秒,又忆起刚刚轿子里传来的那声轻笑,这才试探着再添了一句。 “不过奴才瞧着,许是贤妃身边的菱嬷嬷做错了什么,惹了人不快,才叫那小主子给罚了。” 小姑娘身量不大,小小一只掩在大氅里,将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兜帽一戴,整个人都毛绒绒的,瞧着倒是个圆乎乎的胖球儿。 有点可爱。 行辇离得远了,曹陌并没能听到小姑娘最后那几句碎碎念,也未曾看到龙辇中人那一瞬的神色波动。可随后那声几不可闻的轻笑,让他突然萌生了个念头。 胆子虽然大了些,可他倒觉得,圣上似乎没有怪罪的的打算。 雍渊帝神情淡淡的,指尖在龙辇的扶手上轻轻叩击着,先前因他伸手的动作而向后微滑的袖口重新覆了上来,遮住了那截金尊玉贵的手腕。 “贤妃教导下人的手段越发无用了。” 雍渊帝此话一落,刚还笑着的大太监却是直接怔住了,迟迟没敢接话,只面上飞速地闪过一丝不可置信来。 菱嬷嬷的小动作曹陌也是瞧见了的,只是不成想今上居然会因此事亲自下令,而且这态度似乎... 曹公公心中讶异。顿住几秒后,他垂下眸,绕开贤妃不提,小心翼翼地跟了句:“那婢子也是糊涂了,怎敢推主子的呢...” “不若让司教司的人帮着教教?” 对于他的话,龙辇中再无响动,倚坐在辇中之人没有吩咐什么,亦无驳斥之语。 静默许久,曹陌才听到了一个简短却又饱含帝王威势的“嗯”字。 一直提着心的大太监心思微动,敛眉不再多话,只将手里的拂尘往胸前的方向挪了两分。 有的人平日仗着主子的脸面风光久了,都忘了自己奴才的本分了。 他不着痕迹地退到一边,挥手招了个小太监,低声耳语了几句。 片刻后,那小太监便悄声脱离了队伍,直直朝着司教司的方向去了。 那厢,菱嬷嬷总算跟在轿后颤颤巍巍地踏入了永宁宫的大门,哆哆嗦嗦的,正想随意扒件小宫娥的外袄裹着,却不料直接被司教司的人堵了嘴给拖了下去。 侍在门外的小宫女都给吓懵了,连姜岁绵从软轿中走了出来都没发觉。 姜岁绵瞧了这发着呆的小宫女一眼,并未呵斥,而是自顾自地朝宫殿内走了进去,一点没有客居别处的拘谨,优雅的像是在逛自己府上的后花园。 “走吧,带我给娘娘见礼。” 小宫女被这声音唤回了神,赶忙躬身小跑到人侧前方,脑子里却仍是司教司里那些骇人的调/教手段。 她小心翼翼地带着路,半分旁的心思都没有,更别说像菱嬷嬷那样给自己主子表两句功了。 于是姜岁绵就这么没有任何通报地闯进了永宁宫。 此时的永宁宫正殿内,贤妃正有说有笑地和沈菡萏说着话,手上的护甲还亲密地搭在了人的手背上。 迟来了小半时辰的少女望着坐在一处的两人,挑了挑眉,神情似笑非笑。 第7章 心肝儿 贤妃呆愣了瞬,然后猛地将搭在沈菡萏手背上的手缩回。 “哎呦我的心肝儿,总算是让本宫把你盼来了。”很快反应过来后,贤妃面上带上了个笑容,暗地里却狠狠瞪了殿内的一个大宫女一眼。 个蠢东西,把人带进来前都不会先通报一句吗? 被贤妃剜了眼的大宫女身子一颤,慌张地垂下了头。 以往姜岁绵每次进宫都是她在外头候着的,她是贤妃身边的一等宫女,每次接应时都会在姜岁绵耳边不经意地提上几句贤妃的好。 于是在她几次三番的暗示下,少女便也知晓这代表着贤妃给自己的关爱和脸面,每每都感激的不行,这次本也不该例外的。 但姜岁绵今日来的实在太晚了些,外头风又大,她便不耐在宫门外傻站了,只随手抓了个小宫女顶着。 至于引导的宫女突然被换成个没什么地位、又不相熟的小丫鬟,对方会不会因此而心中忐忑,甚至有所不满,那就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了。 反正这姜家姑娘为着殿下素来都是捧着她们娘娘的,连她们这些宫女也不例外,着实是个容易欺负的主的。 可她没想到,对方今天竟这么直接闯了进来... 眼见办砸了差事,大宫女飞速地在脑子里想着脱罪的说辞,贤妃在心中暗骂了几句后,便先暂且按下了清算的打算。 眼下不是顾虑这些的时机。 贤妃站起身,径直向着站在不远处的人儿走了过去,眉眼间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快来让本宫瞧瞧,这病了一场,可是消瘦了?” 等渐渐走近后,贤妃才终于看清了逆光中的小姑娘。 气色红润不说,养出些许肉肉的脸颊还泛着些粉意,被裹在价逾百金的白狐大氅中,眉目里全然是被姜府纵出来的娇意。 跟她比,贤妃觉得自己才像是病了的那个。 尤其是当少女慢吞吞地将手从大氅里伸出来,露出里头藏着的梅花枝子时,贤妃眉心跳了跳,只觉自己病得更重了。 姜岁绵晃了晃手上那枝平平无奇甚至有点焉焉的梅花,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其塞进了贤妃怀里。 “这是我特意从御花园为娘娘折的寒梅,送予娘娘做贺礼,还望您喜欢才好。”说完,小姑娘迅速地缩回手,重新回归了汤婆子的怀抱,仿佛再多待一秒便会被冻到似的。 贤妃抱着这枝她等了好几个时辰才等来的生辰礼,喉头一哽,面上却不显,捂嘴轻笑道:“喜欢,岁岁特意折的,本宫哪能不喜欢呢?” “芸香,快把今上上月赏赐的蓝地粉彩鹊纹瓷瓶找出来,将这枝梅好生养着。” 名为芸香的大宫女忙从人手上把梅枝接过,应了声“是”。 等将少女这番“心意”安置妥当,贤妃才笑着回过头,看向了对面的小姑娘,想从她脸上找到诸如感动之类的小情绪。 姜岁绵瞧着主仆两人的动作,也没好意思指出对方戏太过了。 这枝梅是她随意选了根快要断了的枝丫折的,但凡两人仔细看一眼,就知道根本养不活才对。 在贤妃暗含期待的眼神下,姜岁绵浅浅勾起了唇角。 “娘娘喜欢,岁岁下次再给您多折几枝。” 又不用银钱,还能拖时长,她管够。 贤妃:... 她嘴角抽了抽,顿觉气血上涌。然而看着少女眼睛里的满目真挚,贤妃缓缓吸了口气,随即便只管亲亲热热地将人牵到桌边坐下,对梅花一事闭口不谈。 她换个由头总行了吧。 望着眼前面色红润的小姑娘,贤妃那心疼的话一轱辘地往外冒:“本宫的岁岁可遭了场罪了,瞧这脸蛋瘦的。快用些点心,膳房新做的,绝对合我们岁岁的口味。” 姜岁绵随意往桌上瞥了一眼,跟往常一样不过是些寻常的小食,其中的一碟子金丝软酥许是因为放得久了,表皮都变得湿润,还远不如姜府中大师傅所做。 在贤妃催促的话语下,姜岁绵随手拣了块豌豆黄放入嘴中,然后便不再多用。 这永宁宫正殿虽也放着各种金啊玉啊的摆件,但大多不过巴掌大小,花样也陈旧,看起来没甚稀奇的,完全不是个正当宠的妃子居所该有的模样。 而事实也正如此。 姜岁绵感受着嘴里豌豆黄带来的凉意,又看着贤妃在旁边那副恨不得亲自上手喂她的姿态,只觉得有些想笑。 若是从前,她这会儿该被贤妃深深打动了才对,这是多么浓厚的疼爱之情啊...然后转头便将一盒盒的金银珠宝、首饰头面回赠过去,以表对长辈的敬意。 顺带好更死心塌地的跟在大皇子身后追,这样她身后的姜家才能绑死在萧祈这条船上,彻底为贤妃母子所用。 上一世她不懂贤妃的谋算,现在倒是看明白了。 现下储位未立,今上虽无嫡子,但宫中位居妃位的娘娘就足有四位,膝下还均育有一子。 大皇子萧祈居长,余下三位皇子分别为二皇子萧禄、三皇子萧祚以及四皇子萧礼。 二皇子萧禄的外祖乃是当朝宰辅,而贤妃的生父却不过是个位居六品的小官,基本上谈不上什么母族的势力。 至于三皇子萧祚...祚,本意为福,也指帝位。 光这个“祚”字,便是他夺储的资本了。 而剩下的四皇子因自身年幼,暂时游离在储位争夺之外。可他就像是一枚多余却又至关重要的棋子,无论他最后选择支持前头的哪位兄长,都会彻底扰乱现下这场“争储”的棋局。 在这样各方均衡之下,前三位皇子背后的助力居然达到了种堪称诡异的平衡。 萧祈虽然占着长子的位置,但实则在这储位之争中也并没有多大的优势。 看清了贤妃的苦心经营后,姜岁绵也不打算捧着她了,反正在自己成为大皇子妃前,贤妃这幅疼爱的面孔就不可能撕得下来。 她咽下口中并不怎么好吃的点心,拿了盏茶小口抿了抿,不准备再委屈自己。旁边却突然传来声不大不小的响动。 姜岁绵偏头看去,沈菡萏正慌忙地站起身,距她不远处还有个翻倒在桌的圆口茶杯。 见她们二人朝自己看了过来,沈菡萏忙福了福身,低声请罪道:“请娘娘恕罪,臣女刚刚不慎碰倒了茶盏。” 她白皙的手背被滚烫的茶水烫的有些发红,正中还有一道细小的红痕,看起来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划伤所留下的痕迹,浸出了些许血珠。 “你——”本想装样子小小斥责一番的贤妃瞧了一眼,眼神不自然地瞥向了自己手上锋利的护甲。 她说话的声音不禁柔和了起来。 “无妨,本宫这有瓶御赐的珍珠紫玉膏,对各伤均有奇效,待会你抹了再回府吧。” “小姑娘家家的,万一留下疤痕就不好了。”贤妃温声细语地把人从地上扶起,端得好一副心疼小辈的模样,沈菡萏敛眉应了声是,心中却暗自欢喜。 她就是看不惯姜岁绵那万众宠爱的模样。 姜岁绵生来便是尚书嫡女,好像只要她招招手,什么好东西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就连大皇子都不例外...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姜岁绵可以拥有那么好的父母兄长,她却要在小门小户里蹉跎,连婚事都要仰仗别人的施舍? 姜夫人表面上对她千般好万般好的,背地里还不是算计着,想将她嫁个仅七品的小翰林?要不是她恰巧听见,还不知要被对方蒙骗到什么时候呢。 这种假惺惺的恩赐,她恶心得想吐! 沈菡萏恨得攥紧了拳头,面上却仍旧保持着那副恬静乖巧的模样。 手心中刺痛绵绵不绝,但片刻后,她又主动松开了手。 姜岁绵家世再好又如何,也不过是一个封建社会养出来的土著而已,而就凭自己脑子里的那些东西,难道还怕换不回一个大皇子妃的位置吗? 大皇子只能是她的。 沈菡萏不禁浅浅地笑了下。 姜岁绵现在应该很愤怒吧,眼睁睁地看着贤妃的关注被她夺走却无计可施,这感觉...分外美妙呢。 第9节 上次不过一碟点心被大皇子夸了,姜岁绵便吵着闹着冲去了小厨房,那么这次呢? 毕竟如果不是她突然闯入,贤妃又怎么会突然收回手?自己拿点小利息不过分吧。 沈菡萏瞄向自己发红的手背,以及中间那道被贤妃仓皇之下挠出来的伤口,越发期待了。 她按捺不住地朝桌子的另一边看去,永宁宫的主人被她吸引了过来,原本备受呵护的少女骤然遭了冷落,该是多么愤怒又无助啊... 沈菡萏向上勾起的笑容突然顿住了。 她视线末端,肤容胜雪的小姑娘正单手撑在桌面上,随意捧着自己半边脸颊,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 像在看什么有趣的猴戏。 沈菡萏被脑中突然冒出的比喻词恼得皱了皱眉。可望着这样的姜岁绵,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强烈的不安。 不等沈菡萏细细探究这股情绪的源头,看着戏的少女兀地开了口。 她说:“娘娘,这些点心放的久了,都凉了呢。” 作者有话说: 沈菡萏:我要把注意力都给吸引过来,让姜岁绵嫉妒 两分钟后—— 沈·计谋未成·菡萏:你怎么能不生气的?? 前排兜售瓜子花生八宝粥~ 第8章 懂事 贤妃面上的好颜色一滞,暗自想着姜岁绵今天怎么竟如此的不懂事,还挑剔起她宫中的点心来了,这不是明着打她的脸吗? 贤妃想是这么想,手上却已然拿了个杯子掷了出去,对着那些伺候的宫女怒斥道:“你们这群婢子是怎么做事的?点心凉了都不知道撤下换碟新的来吗?还不快滚去御膳房拿!若是饿着了岁岁,本宫定饶不了你们!” 永宁宫殿内,太监宫女们跪了一地,引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悠悠然地坐在那儿,丝毫没有替她们求情的打算。 直到一小宫女慌忙地准备冲去御膳房时,姜岁绵才对着盛怒中的贤妃绽出了一个笑,又挥手拦下了那小宫女,“不必麻烦了,我知道娘娘最是疼我的。” 姜岁绵说着话,目光却直勾勾地看向了对面的沈菡萏,面上笑意渐深。 若不是沈菡萏主动闹出点动静,她都把人给忘了呢,多亏了对方,现在她倒是想出不委屈自己的法子了。 贤妃看姜岁绵笑了,冷峻的面色才缓和几分。她牵起小姑娘软玉般的手,为着对方的懂事心疼地夸了又夸,但被人儿盯住的沈菡萏却蓦地升起了种不妙的预感。 只听那人乖巧地道:“怎好麻烦御膳房的师傅们呢,表姐不是做的一手好点心吗?好让我也尝尝。” 听完,贤妃和沈菡萏一齐顿住了。 贤妃瞥了眼含泪欲泣的沈菡萏,又望向身前一脸期待的少女,委婉地道:“沈姑娘手上还有伤呢,岁岁你——” 她劝说的话语还未完,姜岁绵已先一步半扑进了她怀里,似以往一般撒着娇:“我病刚好,就想吃些新奇的点心嘛。” “娘娘宠我。” 被姜岁绵这么亲近着的贤妃还能怎么办,只能伸手拍了拍人儿的背,一连串地答应了下来,把那边如坠冰窟的沈菡萏卖了个干净。 “好好好,本宫这就让她给你做,保准让岁岁吃到喜欢的点心。” 贤妃朝右侧一个眼神递过去,她身边的大宫女芸香便明镜似地走到了沈菡萏跟前,不容推拒地道:“沈姑娘,奴婢带您去御膳房。” 沈菡萏心中恨极,却也只能在姜岁绵戏谑的目光下点了点头,跟在宫女身后走出了永宁宫。 就是那步子落得有些重,像是在发泄着什么似的。 贤妃看着少女略显凄凉的背影,暗自叹了口气。 谁叫她在人前向来都是无条件宠着姜家这小姑娘的呢,沈菡萏委屈就委屈了吧,若她是个聪明人就该明白的。 片刻之后,贤妃把目光从沈菡萏背上收回,原赖在她怀里撒娇的小姑娘却已瞬间把身子抽离了出去,好似与她的亲近不过是为了达成目的的做戏。 用完就丢,可谓是十分无情了。 贤妃小幅度摇了摇头,她也是魔怔了,竟然会产生这种错觉。 她伸手戳向姜岁绵的眉心,半怪责半宠溺道:“如此可满意了?岁岁这小脾气愈发大了,任性。” 少女偏了偏头,小心避开那直怼着自己来的护甲,然后在贤妃僵住的笑容里主动牵住了对方的手。 “娘娘和殿下不都夸过表姐做的糕点吗,想来是极好的才是。况且我也想知道,什么样的点心才能得您的喜欢。” 贤妃僵硬的表情重新舒缓了下来,甚至带着一丝明悟。 她说今日姜岁绵怎么如此奇怪,都像变了个人似的,原来是还记着大皇子前些天对沈菡萏的几句夸,嫉妒了。 嫉妒好啊,正是要嫉妒才对。 贤妃心中轻松,又关心了姜府中人几句,然后才不着痕迹地把话头往萧祈身上引。 “岁岁这些日子怎的不入宫了,可是祈儿他做了什么惹了你不快,竟都狠心不来看本宫了?”她话带打趣,言语里亦有些许试探。 见少女不接话,贤妃心思一转,开始数落起自己的儿子来:“本宫明白了,肯定是他又只顾忙着自己那些个课业,冷落了我的心肝。 ” “本宫也不是不知道他作为长子事事都想做到最好,好让他父皇多在意他些,素日处理起政事来今上也只带他,可这也绝不是祈儿能给岁岁你委屈受的借口。” 她面上露了些怒意,手狠狠往桌上一拍,“个木头脑袋,再这样下去不若叫他娶了那些书得了,看他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好一通意有所指的暗贬实褒后,贤妃转头看向自己的“珍宝”,恳切地拍了拍人儿的手背,话锋陡转。 “但心肝儿你明白的,萧祈他虽木讷,可他和你自幼的情意,若非实在抽不开身,又怎么舍得让你不快呢?”贤妃带了些忧心之色,语气不疾不徐,缓缓诱哄着,仿佛萧祈真的对她有对么在乎,又有多么不得已似的。 姜岁绵听完,点点头肯定了她的说辞,面上还带着极为灿烂的笑容:“这些我都知道的。” 贤妃被少女浅笑嫣然的模样震得移不开眼,便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下:“本宫的岁岁向来懂事...” 她话到一半,“懂事”的小姑娘便再次开了口:“礼乐射御、琴棋书画我样样不会,也懒得去学,想来帮不上大皇子什么忙。既如此,我下次远着殿下些便是了,好让殿下能全心全意去弄这些课业,免得分心到我身上。” 贤妃的表情霎时凝住了,恍若受了什么巨大刺激一般,整个身子都跟着晃动了两下,吓的旁边的宫女赶忙搀了上去。 “岁岁你...”她的嗓子倏地有些哑,像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凑出一个字来,“刚才说什么?” 看着这样的贤妃,姜岁绵像当初对菱嬷嬷一样,好心又重复了遍: “我说我下次会远着些大殿下,也算是给他帮上忙了。” 话罢,她疑惑地歪了歪头,似有不解:“娘娘,我这么懂事,你不该夸夸我才是吗?” 懂事...实在是太懂事了。 贤妃就着宫女的手稳住身子,然后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 她不明白,明明之前一切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间乱了套。 她母家势弱,根本无法找到与赵相势力不相上下的姻亲,姜家是她如今能找到的最好的人家,亦是个折中的法子。 待她与大皇子积累起了足够的势力,她儿一朝成为太子,那太子妃的位置也会由更适合的女子接手,毕竟皇子妃被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一桩桩一件件,贤妃都早已谋算清楚。 经年累月,她好不容易让姜岁绵的一颗心都黏在了萧祈身上,只等对方及笄后嫁入皇子府,好让姜氏一族均为他们所用,如今怎能突然有了变动? 远着大皇子...她不是最喜欢追在大皇子后头了的吗? 姜岁绵如何舍得的? “岁岁,不是这样的,你听本宫说...”贤妃定了定神,勉强维持住了脸上的笑容,正准备彻底打消掉姜岁绵这个荒唐的念头,殿外却有人走了进来。 原是去御膳房的沈菡萏提着食盒赶回了。 看着聊得正热的两人因自己顿住,步伐匆匆的沈菡萏松了口气,只觉脚上的酸疼感都弱上了许多。 不枉她紧赶慢赶,总算没耽搁太久。 现在她回了,自不会再让姜岁绵一枝独秀。 沈菡萏握了握拳,脸上扬起了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她一边往殿内走着,一边打开了怀中正热着的食盒。 “臣女想着现下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便将点心多备了些,娘娘若喜欢,不如也赏脸一用?” 食盒掀开,是两份被沈菡萏称作点心的吃食,却有着与平常糕点截然不同的外表。 有趣的是,这两份呈三角状的点心从外观上看起几乎一模一样,除了最顶端那一朵花形点缀物的颜色——一紫一白。 不待人伸手,沈菡萏便将缀有白色奶油花的那碟放到了姜岁绵跟前,而另一份自然而然地被呈予贤妃,她还贴心地为两人送上了银质小勺。 殷勤备至。 见姜岁绵迟迟未动,沈菡萏眼神暗了暗,低声催促道:“我特意为表妹做的千层,表妹不是想尝尝吗?” 看着满脸写着期待二字的沈菡萏,姜岁绵一笑,对“千层”这种陌生的名称都没有发问,而是顺着对方的意伸出了手。 当她手上的银勺即将碰上白色小花的那瞬,姜岁绵听到了从旁边传来的呼吸声。 那种雀跃的,暗藏欢喜的呼吸声。 作者有话说: 岁岁:怎好麻烦御膳房的师傅们呢? 沈·点心师傅·菡萏:??? 第9章 病气 “等等!” 沈菡萏怎么也没有想到,贤妃会在此刻出言制止,就连姜岁绵都有那么一点意外。 姜岁绵看了眼若有所思的贤妃,随即便在沈菡萏慌乱的神色中放下了手中银勺,可谓是再听话不过了。 计划突然被打断,沈菡萏皱着眉,急道:“娘娘...” 贤妃挥了挥手将沈菡萏的话打断,满脸不耐。 若不是对方突然出现,她本该要掐灭姜岁绵那个不合时宜的念头的,但现在... “沈姑娘说的有理,”贤妃稳下心,尽力绷着脸上的笑意“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祈儿想必也饿了...” 沈菡萏细细听着,原本胜券在握的笑容却在贤妃提及大皇子时骤然停住。 第10节 她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贤妃可不管沈菡萏是什么想法,她牵住姜岁绵的手,亲切地在人手背上拍了两下,“那就烦岁岁费心些,给你鹤栖哥哥送去吧。” 她先前竟然都没发觉,小姑娘对萧祈的称呼竟已变成了生疏的“大皇子”与“殿下”,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贤妃原是想着将人早早召进宫来,趁着请安的机会让姜岁绵与大皇子短短见上一面,给些甜头,再像往常一般好言好语哄着即可,谁成想今日对方却来的这么迟,让她这番安排白白浪费。 贤妃心里本也是不耐了,想就此揭过的,但眼下若她再不狠推一把,怕是到嘴的鸭子都要长翅膀飞了。 她苦心算计这么久,绝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贤妃心里百般思绪闪过,面上却死死维持住了慈爱的笑意,“勤政殿路远,等大皇子得空了,本宫令他陪你在宫内游玩,好抵我们岁岁这次的辛劳。” 贤妃三言两语,竟是直接将送点心一事定下了。 姜岁绵眨了眨眼,没有出声应答,旁边的沈菡萏却先站不住了。 眼瞧着事情的发展超出了预期,她故作镇定地伸出手,想要将桌上的千层扫落,言语中却是掩盖不了的慌张。 她道:“时间匆忙,我做的简陋了些,如何好叫殿下入口呢,还是待我重做一份,再...” 沈菡萏话音未落,伸出去的手却是被人遏住了。一只白皙到几近反光的手攥住了她的指尖,极为纤细,但却将她抓得生疼。 她耳边响起了对方恍若恶魔般的低语。 “青棠,将点心装了,我好给殿下送去,让他一同尝尝才是。” 沈菡萏震惊地抬起眸,却见那只手的主人朝她绽开了笑,髻上的珠翠宝钿透出光来,晃了她的眼。“表姐为何这么不情愿呢。怎么,这点心我和娘娘吃的,大殿下就吃不得了?” 少女欺身朝着人的方向凑近了一步,笑颜如玉,“表姐费了这么大一番心思,不让殿下领教一二,岂不可惜?” 贤妃见她应下,自是放下了心。她出言驳斥了沈菡萏两句,紧接着忙让宫女帮着收拾好了塞进小丫鬟手里,好像生怕人反悔似的。 只有沈菡萏望着近在咫尺的姝色,失了言语。 她总觉得...姜岁绵话里有话,似乎看穿了什么。 但那怎么可能呢? 在沈菡萏越发难看的面色中,贤妃却笑得更为慈爱了。她又念叨了几句大皇子的不易,说他课业有多么繁重,心里对姜岁绵又是多么在意,然后迫不及待地将人儿送出永宁宫。 总感觉再让对方多待一瞬,她就要笑不出来了。 贤妃握着姜岁绵的手,将人百般亲密地送至了永宁宫殿门前。就在她将将松手之际,姜岁绵却朝她露了个乖巧的笑,反守为攻般主动拉住了她。 “娘娘放心,我知道了。” 听到“我知道了”这几个字的贤妃只觉得自己的头都开始痛了。 你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了? 知道要一心一意贴着你鹤栖哥哥了么? 还是知道要安安分分地等着嫁入大皇子府,别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了? 姜岁绵带着青棠慢慢走远了,在主仆二人将要走完殿前阶梯时,贤妃听到了她最后一句话。 那句话情绪淡淡的,仿佛不过随口一提,却让贤妃听得心肝直疼,甚至有冲出去把人摇醒的冲动。 你给我清醒一点,本宫不是这个意思啊! 她道:“等我见了殿下,定会督促他好好完成课业,切莫分心的。” * 勤政殿里,以赵宰辅为首的几位官员正在向上首的雍渊帝禀事,他们话到中途,却被一声不小的喷嚏声给打断了。 赵大人寻声看去,最终将目光落在一直尽力缩减存在感的大皇子身上,出言问道:“殿下可是有哪里不适?” 雍渊帝合上手中的奏章,不带任何情绪地看了底下的大皇子一眼。 萧祈身上兀地出了一层薄汗,呼吸都有些不畅。 他父皇的威势真是越发的重了,也越发的... 让他惊心。 眼瞧着在场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萧祈喉头微动,强忍着将震动的心神定下,缓缓作答:“无妨,劳赵相费心了。” 萧祈站得板正,仿佛刚才的失仪只是一场意外,不想再多提。而赵大人却略抚了抚须,没打算让对方将这事轻易揭过。 他转回头,似是不经意地说了句: “天寒,殿下身边伺候的内侍也该再仔细些,免得伺候不周,冻着了殿下。” 萧祈听着对方的这番言论,莫名觉得有些耳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在萧祈思索的数秒里,他身后的小内侍已然腿一颤,直接跪了下来。 伺候不周这个罪名哪里是他能担得起的?要是真让宰相大人在今上跟前把这罪给定下了,他这条小命还在不在那就不知道了。 但眼下他又该如何回话才能把自己摘出去?主子这些天除了待在宫里头,就去了一趟姜府而已... 小内侍突然猛地磕在了勤政殿的地砖之上,磕磕碰碰地道:“今上,今上明鉴,前些日子因娘娘惦记姜家姑娘,殿下才特意出宫探望,怎知却不巧碰上姜姑娘抱恙。” “许、许是那时不小心沾染了病气...”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亿点点短,芝芝忏悔,因为榜前要压字数,所以明天没有更新了嘤,不过后天就会恢复正常更新的qaq 第10章 罚 内侍声音哆嗦着,却足矣让众人将他那几句话听个清楚明白。赵大人小幅度地挑起了眉,眼神玩味。 萧祈早在听到前半句时就皱了眉头。要不是顾及着他父皇在场,他能立马对着这蠢不可及的奴才踹上一脚,再令宫人将其拖走。 这话一说出去,岂不是明摆着说他溺于小情小爱、不堪大用吗? 蠢货! 这边萧祈在心里暗骂着,那厢赵宰辅,也就是二皇子萧禄的外祖果然没放过这把递到他手中的刀。 他笑眯眯地道:“原是这样。大殿下仁厚,但也要注意分寸,勿要伤及己身。” 短短数语,一个指责的字眼也没有,萧祈却只觉得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辣得生疼。 “赵相误会了,”萧祈直起身子,语气开始变得强硬:“我那日原是去找姜家大公子谈论经书,恰逢听闻他家中小妹身子不适,方才顺道探望。” “是这奴才不知事,胡言乱语了。” 萧祈出言将自己出宫的动机驳斥了回去,却没否定太监后头那番他沾染了病气的言论。 宰辅闻言,也没再多说。他本就不指望能借此事污了大皇子什么,原想着换了对方身边的奴才即可,却不成想还有意外之喜。 只要能在雍渊帝面前留下个影子,他此番便胜了。 两人默契地不再出声,仿佛均默认了大皇子此次殿前失仪就是沾染了他人病气,至于事实如何,又有谁在乎呢? 赵大人朝上方拱了拱手,正准备继续禀事,上首的帝王却在此时薄唇轻启,“姜家?” 他意味不明,底下众人便齐齐噤了声,就连刚刚振振有词的赵相都敛了敛眉,不敢轻易答话。 侍立在旁的大太监却心思一动,低声答了:“今上,是姜尚书...” 曹陌不知怎的,最后还鬼使神差加上了句:“今儿个御花园里碰见的那位,便是尚书大人唯一的女儿。” 姜岁绵自幼时便常出入贤妃宫中,曹陌也是有印象的,不过雍渊帝久不入后宫,他才一时没将那个在御花园中晒太阳的主儿和“姜家姑娘”这个身份联系起来。 后来他因圣上的一声轻笑对人上了心,派人稍稍打听一二便也清楚了。 一只娇气的猫儿从雍渊帝脑中掠过。对于的曹陌一番话,他不置可否,继续翻阅起案上的奏章,好似刚刚的问询只是疑惑下的顺势一提。 提着心的萧祈也暗自松了口气。 就是不知曹公公刚才所言御花园是什么意思,姜岁绵今日不该在母妃的永宁宫里待着吗? 萧祈皱了下眉,勉强压下心中的困惑,继续旁听起来。 小半个时辰后,勤政殿的这场议事到了尾声。恭敬地行完拜礼,萧祈并着宰辅等人便打算向往常一般退出殿外,上座的人却突然开了口: “大皇子的课业,朕记得是由傅斌在教授。” 殿内大臣皆是一顿,而萧祈一僵,实在摸不清雍渊帝此话的意思,只能试探地答道:“回父皇,傅大人确是在教导儿臣。” 得了回禀,雍渊帝神色依旧淡淡的,也并未继续与大皇子多说什么,而是转头看向了身边的大太监:“四皇子可快要开蒙了?” “今上,只差半年了。”曹陌弓身。 “傅斌既然没有能力教导大皇子,那便让他去给四皇子开蒙吧。” 雍渊帝轻描淡写几字,却让萧祈愣在了当场,如遭雷劈。就连众位大臣心中也跟着震了震。 傅斌乃一届鸿儒,当朝文臣之首,可是大皇子身后最大的一方助力,今上就这么将他推给四皇子了? 那大皇子又该怎么办? 此刻萧祈脑子里的问题跟赵相他们高度重合,可情急之下,他也只慌着仰起头,朝上首低声唤了句:“父皇...” 萧祈不明白,傅大人明明教的好好的,父皇为什么要说他没有能力教导自己? 雍渊帝看了他一眼,替人解了惑:“若有能力,想来你也不至于去劳烦姜家大公子。” 萧祈呆愣了瞬,原本微青的面色倏地变得涨红。他张着嘴,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竟是连为自己辩驳一二都不敢。 原是他随口编的一句由头,最后砸到了他自己的头上。 父皇看出来他说谎了。 萧祈哽得说不出话来,但他不成想这并非事情的终结。 “曹陌,”雍渊帝提笔在奏章下写下几字,“将《五经》取来。” 勤政殿内藏书不少,《五经》正放在了极为显眼的位置上,曹陌急忙将书取了,奉至御案前。 雍渊帝随意从中抽出一本。 他的指尖从扉页上刻着的“春秋”二字上划过,与之伴随的还有一句轻飘飘的:“十遍,五日期限。” 话音一落,这本《春秋》便稳稳当当摔入了萧祈怀中。 大皇子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带得后退了半步,方才稳住身形。他抱着手中的书本,已是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缓了好半天才答了一句:“是。” 第11节 萧祈历来知道自己的父皇积威甚重,但他的感触从未像今日一般深过,只觉得对方的目光宛如实质般压在他身上,让他下意识生了惧意。 动弹不得。 “待抄完了,便去校场习武罢。” 雍渊帝批注完,打开了一本新的奏章,连看都没看底下的大皇子一眼,“免得日后自己体虚,还要推诿于旁人。” 萧祈垂着头,原先笔直的背也弯了许多,旁观了一切的大臣们也早已屏息凝神,生怕发出半点声响。 死一般的寂静在勤政殿内蔓延开来,一时间殿内竟只剩下朱笔在纸面划过的沙沙声。 也因着这缘故,女儿家清灵又娇软的嗓音十分轻易地就透过了外头的殿门,传入了在场众人的耳朵里。 “大殿下在里面吗?” 众臣子的目光再一次不着痕迹的聚集在大皇子身上。 萧祈感受着身后灼热的视线,心中泛起苦意的同时却不由有了一丝庆幸。 庆幸自己终于有机会从勤政殿逃开了。 但姜岁绵... 萧祈沉呼出口气,闭上了眼。 大臣们的腿都有些微微发颤,就连赵宰辅也没能例外。 准备好迎接帝王怒火的众人齐齐低着头,也就没一人看见雍渊帝朝曹陌瞥去的那轻轻一眼。 曹陌低了低眉,弓着身子悄无声息地从殿内退了出去。 殿外,少女捧着自己不太热了的汤婆子怔怔出神,有些后悔了。 她就不该为了看萧祈的笑话来送这趟点心的。 外头风这么大,她想窝在自己的院子里,玩二哥送的空竹了。 衡量片刻后,姜岁绵抿了抿唇,对着身边的小丫鬟道:“青棠,我们回府。” “回...回府?”青棠被人儿肯定的语气惊得懵了瞬,然后晕乎乎地看向了手里的雕花食盒,“可是姑娘,大殿他...” 姜岁绵接过人手里那个沉重的木盒子,转而便松手放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沉响。 在青棠懵圈的眼神中,姜岁绵把从贤妃那顺来的一颗金瓜子强行塞入了守在殿外的小宫女手里,小声吩咐道: “待大皇子出来了,辛苦你转告他这是贤妃娘娘特意给他备下的,让他一定要把里头的两块点心都吃完。” 特地加重了“两”的音节后,恨不得藏在大氅里的少女迅速把手收了回去,带上青棠就准备转身离开。 还不知道萧祈要在里头待多久,反正他吃了就行。这么冷,她才不要做亏本的买卖,回头冻着了阿娘就该担心了。 亲不亲眼看着好像也不是这么重要。 “姑娘且慢。” 第11章 再遇 正要离开的主仆两被这声唤给喊住了。 姜岁绵顿在原地,不解地偏过头,轻声问道:“公公可是在唤我?” 话落,她还往自己身后瞧了一眼,四下空阔,理应是在唤她没错了。 但对方怎么会来寻她呢?他此刻不应该正守在雍渊帝身边吗? 少女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将主人的困惑写了个分明,善察人心的曹陌更是一眼就看出了人儿未说出口的话。 这位太监总管看着不由得有些想笑。 真是个很好骗的小姑娘,什么都放在脸上了。 他对着姜岁绵点了点头,笑着说:“姑娘不是想寻大殿下?奴才领您去殿内便是。” 银白色大氅外,寒风肆虐地吹着。姜岁绵把脑袋藏在毛绒绒的兜帽里,困难地思考了几秒,才慢吞吞地道了句:“公公,我刚刚说的话,殿里的人都听见了?” 虽说是用的问句,可姜岁绵话里却带着笃定,似是认清了这个现实。因此也不等曹陌作答,她就继续开了口。 “勤政殿...怕是不好随意让我进去吧。” 小姑娘偏了偏脑袋,头上的垂髫髻也跟着主人的动作歪了几分,显得十分乖巧可爱。 曹公公望着她,笑容更深了些,“无妨。” “殿内还有大臣在议事,若姑娘不放心,可先随奴至侧殿等待一二,想来大殿下很快就能来见姑娘了。” 说完,他看着眼前仿佛仍有所顾虑的小姑娘,也不催促。 毕竟进了殿就要直面今上,这份胆量,可不是人人都有的,就是今上那... 曹陌正出着神,耳边却兀地传来了少女的声音,软乎间还带着一丝赧然。 “公公,侧殿有炭火和话本子吗...汤婆子也行。” 如果有的话她就改变主意了,亲眼看萧祈的笑话还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曹陌闻言一怔,随即便又笑了起来,那笑容怎么看怎么真切:“有的,姑娘请随奴才来。” 这姜家姑娘,当真是个妙人。 也不知姜尚书那么板正的一个人是怎么教出来的。 姜岁绵可不知道曹公公心中所想,带上发懵的青棠就跟在人后头踏进了勤政殿的门,一点犹豫都不带的。 当然,在临进殿之前,她也没忘了吩咐丫鬟将先前砸在地上的食盒捡起,一同带了进去。 勤政殿内,乌骨炭在不起眼处缓缓燃着,殿内诸墙都挂有壁毯,屏风阻隔在前厅与西侧殿之间,将人走动时不经意间带入的寒气挡了泰半,温暖至极。 姜岁绵感受着脸侧骤然消散的寒风,不禁弯了弯眉。 在前方带路的曹陌一回头,对上的就是小姑娘亮晶晶的眸子。 他心中好笑,缓声道:“话本奴已让人去取了,烦请姑娘在侧殿稍作歇息,待诸位大臣退下,奴才便带您去寻大殿下。” 姜岁绵点了头,正准备开口让他回到雍渊帝身边去,屏风外就传来一阵响动。 曹公公凝神听了听,却是笑了。 “看来倒是不必了。”“姑娘随我去正殿吧,听这动静,众大人应该已经议完事离开了才是。” 姜岁绵眨了眨眼,有些不明。 都议完了,按道理大皇子不也出勤政殿了吗,那她为什么还要去正殿,不该直接去殿外堵他吗? 待姜岁绵走到正殿,看到那个正伏在一方小案上、握着笔写着什么的大皇子时,才突然明白了。 “殿下原是有课业没完成吗?” 小姑娘声音算不上太低,站她不远处的曹陌自是听全了她这番话。曹公公低下头,轻声回道:“今上吩咐,让大殿下将《五经》抄写十遍。” 把他的话听完,姜岁绵本就不错的心情更好了。 原来不仅是被今上留了堂,居然还有罚抄,大皇子他值得。 就这般怀揣着意料之外的小惊喜,姜岁绵走至殿前,给上座的人拜了礼。 “今上万安。” 正垂首批着奏折的人缓缓落下最后一笔,视线微抬,往下方看去。 殿阶下,诸位大臣的身影早已无法寻得。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余下了少女一人,雍渊帝的目光很轻易地就聚焦在了她的身上,那番独属于帝王的威慑自然也尽数落下。 可与旁人的唯唯诺诺不同,阶下的人儿正抬着眸,直视着上方给她带来压迫感的帝王。 她那双掺了喜意的瞳眸微微弯着,犹如偷藏着夜间的星子,光影璀璨。 里头有欢喜,有不知在思索什么的苦恼与疑惑,却独独没有对他的惧怕。 再次确认了这点的雍渊帝眼神暗了暗。 虽然娇气,胆子倒是比寻常猫儿大。 雍渊帝将手里的笔搁至砚中,问出曾在御花园中问过一次的话语。 “在想什么?” 姜岁绵:在想今上明明长得这么好看,怎么生出来的大皇子又蠢又眼瘸,心思还那么坏的? 果然还是贤妃的问题吧。 不过这些话显然是不能说给眼前人听的。 雍渊帝看着底下的小姑娘表情愈发灵动,似乎在考虑该怎么出言骗过他,他平静的心海中掀起了一丝涟漪。 倒不是在意对方的隐瞒。只是自他登上帝位以来,见惯了旁人暗里或为名利、或为财权汲汲营营,一到他面前却又缩成鹌鹑的模样。 但眼前这人,好像与他们又不大一样。 姜岁绵想了好一会儿,才软软地道:“还没有多谢今上在御花园里挡住了我呢。” 却是避开了雍渊帝的问题,没有答他。 头一次被忽略了的帝王挑了下眉,没有指出对方的小计谋,只淡淡出言道。 “不是觉得朕力度太大,弄疼了吗?” 雍渊帝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勤政殿再次陷入了寂静中,就连曹陌都不知道他此言为何,但听着他这句听不出喜怒的反问,宫人们都深低着眉,没有人敢搭话。 虽然他们不了解事情的因由,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别说弄疼了,就算是弄死了,谁又能将抱怨的话宣之于口呢? 这不是胆大,这是找死。 不管眼下这位姜家姑娘究竟有没有这种大不敬的想法,可雍渊帝既然说了,那她便是有了。 看来要悬。 “父,父皇...”萧祈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挪到了姜岁绵身前挡着。少年的身形本就挺拔,再加之女儿家娇小,到真让他遮掩住了。 感受着上方毫不留情的帝王威压,萧祈险些都站不稳身子。直到此时,他也说不准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冲出来,只是刚才见姜岁绵孤零零一人站在殿中,他心中蓦地揪了下。 等他回神,他便已经在这了。 第12节 萧祈不禁往后瞧了一眼,许是因为惧怕,少女正微皱着眉,面上的神情满是无措。 罢了。 虽说不知御花园里究竟发生了何事,但终究是他连累了她,若父皇治罪下来,他总该一齐担着才是。 反正罚了这么多了,大抵也不差这点。 他俯身行了一礼,颤声道:“父皇,姜姑娘甚少入宫,对宫中规矩不大了解,所以...” 萧祈原是想说不知者不罪,但雍渊帝一个眼神下来,他便顿时说不出什么来了。 曹陌闻言倒是有些想笑。 大皇子怕是对甚少二字有什么误解,永宁宫那边可是三天两头就唤人入宫的,他可记得这小姑娘年幼时,似乎也曾撞上过今上的行辇。 小小一团,被人搀着站稳了身子,敷衍地道完谢就摇摇晃晃地追着大皇子跑了,好像都没正眼瞧他们圣上一眼。 不过今上大抵是对这些琐碎的小事完全没有印象的。 曹陌正想着,那边的姜岁绵已稍稍往前走了一步,把自己主动暴露在了雍渊帝跟前。 上座的人神情未变,只静静地俯视着这位胆大的小姑娘。他面上什么情绪也无,可若让旁人见了,怕是平白软了腿,恨不得叫自己的心肝肺都掏出来自证清白,以此躲过他这番审视。 姜岁绵微仰了仰头,眼神清凌凌的,毫无被人戳破的小心虚,而很是认真地喃喃道:“那还是疼的呢。” 那么大的力道抵在她脑袋上,肯定都红了。 萧祈:?? 第12章 得逞(捉虫) 等从人的震惊之语中回过神来,萧祈赶忙低声唤了一句:“岁岁!” 这是疼不疼的事吗? 姜岁绵没依言停住,而是伸出手,小小在自己眉心戳了一下。 “但这是因为我身子骨弱,今上文武双全,一时收不住力道也正常,倒也怪不得圣上。”小姑娘把脑袋又仰了几分,眉心的位置开始泛着些微的红意。 雍渊帝瞧着人仰头的小动作,原本微皱的眉却是松开了。 是怕他看不清她额上的那点红色吗? 被家人娇养了这么多年的人儿皮肤白得过分,也就显得头上那道红痕越发可怖了。 她仰着脑袋,脖颈纤细而美丽,像一枝弯曲的花,脆弱得仿佛人一碰就会凋零成齑粉。 看着快速在少女额上蔓延开的红色,雍渊帝眼神一暗。 后宫之中,唯有四妃育有四子,大公主的名号却至今都没能发出去。 而其余的皇室宗亲们哪怕有机会,那也是没那个胆量把自家的女儿送到他跟前的。 因此,座上的人望着正努力仰着脑袋的小姑娘,心里难得生出了种类似于明悟的情绪。 养女孩儿...是得精心护着的。 是个一撞就疼的小家伙。 娇气着呢。 姜岁绵仰了一会儿,高座上的人仍没开口,她脖子却是先酸了。 小姑娘抿了抿唇,悄悄把脑袋偏了偏,才慢吞吞地道:“如果今上实在觉得弄疼了我,胜之不武,不如答应臣女一个小小的要求做弥补如何?” 话罢,她还小幅度的点了点头,似乎是觉得自己的提议很有道理,而萧祈已然惊了。 一声轻笑从雍渊帝喉间溢出,他看着在借点头之机活动自己脖子的少女,恍觉了几分乐趣。 姜岁绵其实也没指望对方能答应,只是随口一提罢了,当然,她也并不害怕对方会因此而治自己的罪。 能帮她让萧祈和沈菡萏吃瘪的今上,真的是这深宫里头最好的一个呢。更何况对方只是看着凶了点罢了,实则赏罚分明又宽和仁善,实在没什么好惧怕的。 得亏殿内众人都不知道姜岁绵心中的想法,不然怕是要惊掉了下巴。 与圣上子嗣单薄不同,先帝后宫妃嫔百十数人,光上了玉碟的皇子就有二十余位。当年的夺嫡之争是多么惨烈,恐怕连历经两朝的宰辅大人都不敢提及一二。 而从中胜出的今上,手上沾染的鲜血历来无人能数的清楚。 “宽和仁善”这四个字说谁都行,可唯独不能用在雍渊帝身上。 君不见哪怕是皇子和平王爷这般的人物,到了今上跟前都只有俯首帖耳的份?那可是连大声喘气都不敢的呢。 勤政殿内的宫人们此刻虽讶异,不过那也只是因姜岁绵“得寸进尺”的举动,可他们万万没想到,上座的人开口了。 但那内容,却并不是他们预想中的斥责之语,而是... “胜之不武不是这么用的。”雍渊帝顿了顿,目光停在了小姑娘稚嫩却又姣好的面容上。 道:“你想要什么?” 圣上简明的话语中竟然带有一丝温和?曹陌被自己脑中的念头吓了一跳,眼神不自觉地落在了底下的少女身上。 小姑娘似乎也十分意外,眼睛稍稍瞪圆了些,活像只受了惊的小兔子。但她紧接着便立马放下了戒心,一把抱住由人喂过来的胡萝卜,咧着小门牙,开开心心地就打算啃起来。 曹公公看着她,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他只希望这位姜家姑娘不要贪心太过,天家福泽,若所求太多怕是无人受得起的。 胡萝卜在怀,小兔子可不知道有人在担心她撑坏了肚子,小手手一揣,便毫不犹豫地提出了要求。 “我想求今上,让大殿下吃完我带来的点心再继续抄书如何。” 姜岁绵抿着唇,仿佛有些苦恼的向人小声抱怨:“等殿下抄完了,怕是我手里的汤婆子都冻住了。” 原本暗自着急的萧祈此时是彻底惊了,他怔怔地看向人儿的侧颜,脑中万般思绪纷扰。 原来...竟是为了他吗? 担心他抄书会乏饿,所以才会故意冒着被父皇责骂的风险,也要说出那些大不敬的话,只为了换一个能帮到他的要求。 他先前为了自己的名声任由内侍把罪名推到岁岁身上,可她却不仅特意从永宁宫赶来给他送糕点,还... 还替他默默谋算了这么许多。 先前在姜府被人冷待的种种仍在脑中,可此时萧祈越想越觉得心中滚烫。甚至因为有了之前的对比,他更是生出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来。 他屏着息,暗暗下了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决定。 是啊,他们二人自幼一齐长大,他身为兄长,亦是岁岁未来的夫君,合该多护着她些才对。 萧祈想了什么姜岁绵浑然不知,更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惦记着她夫君的名头,不然她可能会忍不住连笑话都不想看了,只想骂上几句。 但眼下,在听到雍渊帝那个不掺情绪的“准”字之后,她便颠颠地跑去拿了青棠手里的食盒。 掀开盖子,取出点心,最后再将其塞到大皇子手里。 这一列动作姜岁绵做的可谓是行云流水,流畅至极,一秒都不带耽搁的。 萧祈看着手里缀有白色奶油花的糕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若是沈菡萏在场,应该就能第一眼认出萧祈手里端着的,便是她当时塞给姜岁绵的那块。 “岁岁,父皇...” 雍渊帝不喜膳食,甚至厌恶到需得御医时常开方调理的地步,这在宫中早已不是什么不可说的辛秘了。他自然是不好当着父皇的面用的,否则怕会惹了对方嫌恶。 萧祈本寻个合适的由头解释一二,但不成想少女听了他口中的父皇二字,却是误会了。 姜岁绵:“今上是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会追究的,殿下快把点心用完吧。” 让她看完了这场戏,就可以撵去抄书了,抄它个十遍百遍的。 萧祈面露为难,紧了紧右手中的勺子,还是未动。 他知道岁岁是在心疼他,可是... 姜岁绵看着萧祈的动作,突然有一点理解当时沈菡萏催她用点心时的心情了。 她期待地盯着人手里的小银勺,可无论她怎么看,萧祈就是不动,她瞧着都有些急了,脸颊都被气得鼓些。 就在这时,上方的雍渊帝蓦地开了口。 依旧是那副轻飘飘的语气,却让萧祈惊得手颤了下,连带着手里的小碟都一抖,得亏姜岁绵及时伸手护住了。 “朕既允了,你用便是。” 少女刚为自己护下的点心松了口气,便听到了雍渊帝的这番吩咐,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倏地亮起。 今上果真是个大大的好人。 有了他的话,抱着胡萝卜的小兔子也不急了,还借着对方的狐假虎威道:“就是就是,殿下要把这块点心都给用完哦,方不负今上恩赐。” 听她这么说,需得谨遵圣意的萧祈没了再推拒下去的理由,只能抱着既忐忑又感动的心情,将人儿的这份心意送入口中。 但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脸上的面色也在短短几秒里变得难看至极。 若不是顾及着雍渊帝在,萧祈恐会直接吐在勤政殿的地砖之上。 又咸又涩,甚至不知为何还带着些令人作呕的苦味,这是直接加了一罐子盐在里头吗?哪个狗奴才做的! 看着萧祈的反应,姜岁绵舔了舔唇,笑了。 这个把戏沈菡萏上一辈子就曾用过了,当时她满腹委屈地去找萧祈告状,却得到对方一个莫要胡闹的眼神。 他不信她的。 就是不知道沈菡萏这次在里头放了什么,让萧祈的脸色青成这样...她喜欢。 她上辈子受过的苦,合该让他也试试才是。 萧祈挥手召来奉茶的宫人,也顾不得许多了,直接端起茶水一杯杯往下灌,温和的面庞也陡然变得凌厉。 面对仿佛下一秒就要发怒的大皇子,少女自顾自拿起另外一碟顶上雕着紫色小花的千层,一勺子挖下去,嗷呜就是一大口。 微凉的奶油在嘴里化开,口感绵密又带着些许的厚重,味道却算不上甜腻,而是尽数保留了芋头本身的香浓。 也不知沈菡萏是如何做到的,奶油中混着大块的芋头颗粒,冰冰凉凉的竟也毫不失风味,而夹杂在中间的皮却薄如蝉翼,一层又一层地堆叠在一起,粗粗看着恍若真有千层之数。 即使姜岁绵对沈菡萏再不喜,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厨艺确实比她好上许多,而且还总能捣鼓出诸如“玻璃”之类的新奇玩意,所以才能轻而易举地获得了萧祈的宠爱。 那是她曾求而不得的东西,但这一世... 第13节 姜岁绵望着眉头紧皱的大皇子,乖巧地抿住唇,舔走了嘴角的零星奶油,然后才状似不解地偏了偏脑袋,不疾不徐地问道: “殿下,这可是沈姑娘亲手为您做的“千层”呢,殿下难道不喜欢吗?” 这一世,她希望诸神怜悯,让萧祈和沈菡萏这对良人能生不同衾,死亦同椁。 萧祈头上的火苗噗嗤一下,彻底熄了。 他匆忙地低头避开姜岁绵的目光,略微发白的面色也红了些许,“喜,喜欢。” 岁岁对他一片真心,自己刚刚竟然在怀疑她。 太不该了。 萧祈暗自唾弃了自己一瞬,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通通隐去,这才重新抬起头,仿佛无事发生般唤了一句:“岁岁...” 话到一半,他便如被掐住喉咙似的,又开始疯狂往嘴里灌茶,不出片刻,勤政殿内的茶水便已见了底。 就连曹陌瞧着,都不由有些惊奇。 再次听到萧祈唤的“岁岁”二字,本开开心心进食的人儿不禁皱了皱眉,感觉就像吞了只苍蝇。 她又连忙挖了一大口千层咽下,浓厚的芋泥香在嘴里蔓延开,少女方才缓过神。她小鼻子一皱,娇声道:“殿下喜欢,那便用完罢,毕竟是沈姑娘的一份心意呢,不好辜负的。” 萧祈:...他现在又不喜欢了。 他刚准备出言拒绝,又见小姑娘十分贴心地“安慰”他,“也是今上的恩赐呢。” 萧祈一怔,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说起话来都有些结结巴巴:“我,我知晓了。” 看着萧祈那副有苦说不出的模样,小姑娘满意了。 她心满意足地用完最后一口点心,就准备开溜了。 小院里二哥的空竹还在等着她。 御案之上,打开的奏章不知何时被人给阖上了。雍渊帝坐在高处,饶有兴致地俯瞰着下方所发生的一切。 他看着那只幼猫露出自己尖利的小牙儿,圆溜溜的眼睛打着转,扛着一把小铲锹,吭哧吭哧地挖了一个半大的小坑,然后再一脸狡黠地诱哄着猎物,满心欢喜地想看对方踩进去的样子。 等真的成功了,她便会一改刚刚的殷勤备至,舔了舔自己炸开的毛,并不锋利的小爪子也收了回去,最后慢条斯理地将用来哄骗猎物的诱饵勾出来,嗷呜一口吃掉。 这般明显的小心思,也就大皇子这个蠢人看不出来了。 雍渊帝望着这胆敢扯着他的名号作妖的小团子,目光却在扫过人儿那微微鼓起的腮帮子时停了一瞬。 在猎物眼皮底下把罪证都给消灭掉后,娇气的小猫儿也恢复了原来的慵懒,整个人瞧着都软乎乎的,散着股点心的香甜之气。 雍渊帝突然有些饿了。 “曹陌,什么时辰了?” 正看得兴起的大太监猛地收起了心思,躬身道:“回今上,现下是未时一刻了。” 其实到了该用膳的时辰,但他们主素来不喜,从未准时用过,只偶尔不得已才会宣上一两次,所以曹陌才未曾提及。 雍渊帝:“传膳。” 向来不形于色的曹公公罕见懵了片刻,待努力缓和数秒,他这才断断续续地应了好几声“是。” 竟是连背影中都透着喜色。 还不待曹陌想明白这意外之喜从何而来,就听上座的人继续开口道:“你也一同吧。” 你...哪个你,大皇子吗? 怀着心中的困惑,正要踏出勤政殿宣膳的曹陌不自觉回头望去,却正正瞧见阶下那位正在行礼拜别的小姑娘。 把自己裹得毛绒绒的胖兔子眨巴了下眼:“这样是不是不太合规矩。” 曹陌身前的拂尘动了动,张开嘴正想说什么,殿内却再次响起了少女的清灵的嗓音。 “不过爹爹说宫里圣上最大,想来这样也没什么妨碍...今上,今日御膳房会有松鼠鳜鱼吗,我喜欢那个。” “当然,如果能有一盅糖梨水就更好了。” 雍渊帝瞧了眼人儿髻上的梨花,却是笑了。 原来御花园里的那只猫儿偷吃的并不是什么梨花糕,而是在梨水里浸的久了,身上都染了甜意。 “准。”他道。 曹陌笑着转过了头,心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松鼠鳜鱼吗?今天怕是御膳房里大多数鱼都会有了归宿。 作者有话说: 大皇子:岁岁对我一片真心,她担心我 岁岁:【扛着小锄头挖坑.jpg】 第13章 二哥 两个时辰后,一辆马车在姜府门前停下。 蹭了顿御膳的人儿捧着手里滚烫的汤婆子,笑得餍足,而她身后的青棠却反常地没搀着人,而是抱着手里的红瓷瓶,那瓶口处似乎还卡了什么东西,露出深棕色一角。 小丫鬟三步一顿,颤颤悠悠地跟在姜岁绵后边,肉眼可见的绷紧了神,仿佛怀里抱着的不是什么瓷器,而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般。 姜岁绵转头看了一眼,好笑地勾了勾唇角,却也没说她,而是径直跨入了府中。等在小厮的簇拥下进了院子,少女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立在暖阁前的身影。 原还慢悠悠走着的小姑娘动作一滞,可下一秒便迫不及待地朝前扑了过去。 男子听到动静回过头,神色却蓦地变得慌张。 约莫两寸厚的雪地中,少女不管不顾地往前小步跑着。身上的银白色大氅被风吹地呼呼作响,她却犹如乳燕归林般,在男子紧张的眼神中投入了他的怀里,清脆地唤了一句:“二哥哥!” 姜家二公子姜南君只匆匆应了声,然后就紧着将手往上一送,把那被风吹掉的兜帽重新给小妹戴好,这才半忧心半无奈道:“哥哥在呢,岁岁跑这么急干嘛,万一摔着了怎么?” 姜岁绵抱着他的手臂,仰头看他。 姜南君今日穿了身银鱼白裘衣,不过十六的年纪,身形虽因常年习武的缘故比寻常男子都高上许多,但他周身气质却并不粗狂,端得是一副容隽疏朗之姿。 姜岁绵长睫微颤,揪着人的袖子,朝他讨好地笑了笑:“二哥,我想你了呀。” 姜南君哪见过这阵仗? 虽说平日里小姑娘也缠着他,但那也是相较大哥而言的,跟大皇子那是完全不能比,更别说如眼下这般扑他怀里撒娇了。 他上一次抱她还是前几年的旧事,那时候的岁岁还是个奶乎的小团子,软乎乎的,抱起来手感不要太好。 等从短暂的回忆中脱身出来,姜南君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姿势的不妥,见人儿已经站得稳稳当当的,不会被摔着,他松开手便要往后退。 但他要退,怀里的小姑娘却不依,急忙伸手将人回握住,动作匆忙得连带着头上的花钿都晃动了下。 姜岁绵牵起人便要往屋内走去,被汤婆子焐热的手触上了姜南君冰冷的掌心,感受到冷热差距的人儿皱了皱眉,软着声抱怨说: “外头风这么大,二哥怎么不去我屋里坐着,仔细吹了风。” 被她念叨的姜南君一怔,喉咙里像塞了团棉絮,暖乎乎的,却让人说不出话来。与他被刀剑弓弦磨出茧的手不同,少女的手滑嫩细腻,软的似豆腐般,让他连稍稍用点力都不敢。 姜南君指尖动了动,终是没舍得抽出手。 小妹已很久未曾和他如此亲近过了。 “我...我身子好着呢,这么点风,冻不着你二哥的,”他侧了侧身子,不着痕迹地站在了风口的位置,替人挡了大半的风,“岁岁长大了,尽管是哥哥我,也不能随意进你屋子的。” 姜岁绵闻言,不赞同的小眼神立马就甩过去了,凶巴巴地驳斥他:“大皇子都能强闯进去,哥哥怎么就不能呢!” “还是说,我大了二哥就不想疼我了,连我的院子都懒得踏足?”半抿的唇配上软和的发髻,小姑娘面上非但没半点凶意,反而更显得娇憨可爱。 姜南君前一句话还没想明白,后一句就直接给他吓懵了神,赶紧摇头。 “我不是我没有。”“二哥怎么可能不疼岁岁呢?” 对于姜南君的否认三连,少女也不应他,只给了人一个“那二哥你刚刚在说什么胡话”的眼神,随后便牵着他干脆利落地掀帘进屋。 下人们知晓府上这位小主子怕冷,因此这间不算太大的暖阁里处处烧着炭火,两人一踏过门槛,屋内翻涌的热气便把他们身上的寒风驱了个干净。 等秦妈妈赶到外间时,少女仍是那副气呼呼的模样,而姜南君呢,正垂着头好声好气地给人道着歉,要多诚恳有多诚恳了。 秦妈妈看着兄妹两亲密的样子,不由会心一笑。 她伸出手,一边替人脱掉厚重的大氅,一边笑着打趣道:“二少爷可是惹着咱姑娘了?” 姜岁绵毫不犹豫地朝她点点头,像与长辈告状似的,当着当事人的面就开始大声控诉,把他傻站在院外的事一一与秦妈妈说了。 等话到最后,姜岁绵还扯着秦妈妈的袖子,小声嘟囔:“妈妈你说,凭什么大皇子可以二哥就不行,萧祈他还是外男呢!我看啊,就是二哥嫌我大了不想理,才想出这般说辞来搪塞。” 秦妈妈听着人儿看似抱怨、实则对兄长很是亲近的话语,脸上的褶子却都笑得藏不住了。 秦妈妈赞同地点了下头,假意帮衬道:“姑娘莫怕,等夫人回了我们找夫人告状去,夫人定会罚二公子给姑娘你出气的。” 被议论的正主本人:...主仆俩倒是一点也不避着他。 不过望着在人跟前重新展开笑颜的小姑娘,姜南君毫无不快,甚至着实是松了口气,但... “大皇子是怎么一回事?”男子皱着眉,语气也冷了几分。 姜岁绵第一次提及的时候,他被人儿那句“不疼她”的假设分去了心,现下又听一遍,倒是注意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强闯... 姜南君神情隐有不快,小姑娘却完全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既然二哥问起,她也不介意踹上萧祈两脚。 “就前几天,我都说我不想见他了,大皇子还非得闯进来,青棠她们都没拦住呢。” 随着她话音渐落,姜南君的脸色愈发难看,可还不等他开口,就见自家妹妹低下眉,不怎么开心的在地上划了两道痕,鞋上的八宝穗子都跟着晃动着。 “这就算了,萧祈和沈菡萏还跑去跟大哥告状...”姜岁绵微低着头,声音也低了下来,不似开始那般有底气,“让我又惹兄长生气了。” 沈菡萏... 姜南君本想问为什么沈家表姑娘也掺和了进来,可看着原本活泼灿烂的人儿脸上骤然没了笑意,像是只焉哒哒受了委屈的小兔子,他顿时就顾不得这些了,只暗暗在心中记下,便慌慌张张地想哄人。 不过他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眼前的小兔子就兀地仰起头,睁着有些水意的眸子望着他,控诉道:“二哥哥,大皇子他一点也不好,贤妃还说他课业有多努力呢,但今上都罚他抄书了,可见是学问不大行。” “今,今上?”一旁的秦妈妈惊的失了声,姜岁绵肯定地点点头,又从她手上接过茶盏给姜南君递了过去。 在两人疑惑的眼神中,姜岁绵简单地解释了下前因:“贤妃娘娘让我给萧祈送点心,我去的时候恰逢圣上也在勤政殿里,便这么碰上了。” 姜南君直觉有哪里不对。今上在勤政殿里不是常事吗,倒是岁岁她...是怎么进去的? 第14节 这两句话的信息量太多,姜南君握着宝贝妹妹递过来的茶,一时间不知从何问起,只能抿着唇喝了一口。 倒是秦妈妈看着人沾了些雪水的衣摆,皱眉道:“这大冷天的,怎么让姑娘去送呢?” 那些宫女太监难道都是摆设吗? 面对她的问题,姜岁绵非但没说是自己想看萧祈出丑才主动去的,还理直气壮地点了点脑袋,添油加醋道: “娘娘不止让我送点心呢,就连这次进宫,贤妃娘娘都没给我准备轿子,叫我只能从宫门口走着去永宁宫呢。”(然后她让人取了肩舆) “走的时候也没有。”(从勤政殿出来,曹陌直接安排好了。) 她掰着自己的手指,有条不紊地将人狠狠数落了番,还不忘补上最后一句:“除了这些,娘娘还要我督促大皇子的课业,可累了。” 总算抱着红瓷瓶走进来的青棠愣了愣。 督促课业...姑娘难道指的是在今上赐膳的时候,她特地提了一句未免分心,让殿下先抄完书再用吗?小丫鬟心想着。 即使不知到底是或不是,但少女信誓旦旦地说了,姜南君和秦妈妈便也都信了。 姜南君冷下了脸,连秦妈妈也紧皱着眉头:“娘娘这次...” 怎生如此薄待她们姑娘。 姑娘/妹妹这么喜欢大皇子,平日里是连大皇子一句不好的话都听不得的,现下却来找他们抱屈,可见... 是委屈得狠了。 二人心道。 姜南君冷哼了一声,却顾及着小妹的感受,努力放柔了声音,道:“宫里不好,岁岁下次不去了。” 虽然他知道这不大可能。在两年前一次给母亲虞氏的请安中,姜南君曾见过他妹妹哭成泪人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岁岁刚从宫中出来,不知受了什么委屈,回府后竟径直扑到了阿娘怀里,小小一团哭得撕心裂肺,怎么哄也哄不好,红着眼跟他们说自己再也不去宫里了。 但即便是这样,她也不肯告诉他们,自己究竟是被谁给欺负了。 傻丫头,难道以为她不开口爹爹和他就猜不出来吗? 无非是为着大皇子罢了。 后来不过半个月,萧祈来了一次府上,他家的小宝贝就又颠颠地跟在人后头,完全忘了疼。 因此他才在听到底下人回禀说贤妃今日又唤了岁岁入宫时,便匆忙赶到院外守着,就怕如今母亲不在府中,她受了委屈无人去寻。 一些零散的回忆从脑中闪过,姜南君轻叹了声,似是不抱任何希望地随口一提: “岁岁,萧祈不好,我们不喜欢他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岁岁:贤妃对我不好,萧祈对我也不好。 忧心忡忡的姜二公子:妹妹这要受了多少欺负,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皱眉】 被气到倒仰的贤妃:…… 灌了一肚子茶抄书的大皇子:…… 在线吟一曲窦娥冤 第14章 堵截 “好啊。” 那厢的姜南君还在据理力争、谆谆善诱:“宫中水深,没一个好人。大皇子他护不住你,不是个值得托付的,的...岁岁你刚刚说什么?” 总算注意到中间被人插了句话的姜家二公子此刻是彻底懵了。 他刚刚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 小姑娘眨眨眼,髻上的梨花在透进来的日光下闪着光,“哥哥不是说让我不喜欢萧祈吗,我说好。” 不过宫里没有好人这点... 姜岁绵歪了歪脑袋,软乎却认真地纠正他道:“二哥,其他人不好,但今上可好了。” 雍渊帝是个例外。 姜南君张了张嘴,他虽然不知晓话题是怎么跳到圣上身上的,也不明白圣上的好到底体现在何处,但他还是立马点了头,缓声道:“是二哥说错了。” 姜南君的眼神有些涣散,他今日受到的冲击太多,需要时间缓缓。 看出了这点的姜岁绵悄悄转过身,从妆台最里边摸出个小东西放在袖子里藏着,这才回到人跟前。 “念在二哥送来空竹的份上,我就大度点原谅哥哥一次好了。” 话落,她慢吞吞地把手里的汤婆子往兄长怀里一塞,然后把他推到了门口。 在姜南君重新变得不知所措的神色中,小姑娘旧事重提,威胁他:“下次二哥可不许再站在外头不进来,否则我还是要生气的。” 至于那强塞过去的汤婆子...姜岁绵眼皮一掀,呲起牙凶道:“哥哥抱着暖暖手,省的手冰成那样,都冻着我了。” 姜南君还手炉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看着兄妹二人的互动,本一直想着事的秦妈妈都笑眯了眼。 瞧瞧,她们姑娘都会心疼人了呢,当真是长大了。 而姜南君抱着怀里的汤婆子,只觉得那热意透过外头的那层软布,直接烫到了他心里头,“岁岁...” 被唤的人儿偏了偏脑袋,“嗯?” “哥哥不会了,岁岁不气。”姜南君再三忍耐,最终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揉了揉小妹的发髻,而姜岁绵也乖乖任他动作,哪里还见那副凶巴巴的模样。 等他揉完了,小姑娘才鼓着脸,慢条斯理地说了句:“二哥别想撒娇,下次要是再犯,我可不会轻易饶过你的,起码要五串糖葫芦才能好。” “不过嘛...”姜岁绵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个东西扔进他宽大的衣衫里,又从青棠那顺走了一个深棕色的方形小盒。 “既然哥哥认错了,那不生气的岁岁把这些送予哥哥好了。” 姜南君听了,恨不得捏上一捏人儿鼓起的腮帮子。 他小妹怎么突然这么可爱! 姜南君深呼吸几口气,终于还是不舍的与人道了别。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怕是要忍不住。 随着帘子的一掀一落,小屋里也恢复了原本的安静,着实有些困乏的姜岁绵折返回榻边,往软枕上一躺便睡下了。 少女入睡时嘴角还带着浅浅笑意,想来会是个好梦。 秦妈妈轻手轻脚地替人压了压被角,又将帷幔仔细拉好,这才退出了里屋。 秦妈妈守在外间,心里却像洒了蜜一样,暗自为兄妹两的关系高兴着。但当扫见旁边的青棠时,她眉头一皱,走过去轻敲了对方的额头一下,压低声音训道: “你这小丫鬟今儿个是怎么了,刚刚二少爷在我不好训你,先是让姑娘自个进的屋,你却不见了踪影,等好不容易见了人了,居然还抱着个红瓷瓶不撒手...规矩都学忘了?” 青棠缩了缩脖子没躲,手却下意识抬起护住了怀中的瓷瓶,声音都急到带上了点哭腔:“妈妈,你快帮帮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把这瓶子放哪了。” “不过是个瓶子罢了,随意找个地儿便是,你...”秦妈妈话到一半,却突然顿住了。 望着如此反常的小丫鬟,她肃着脸,将目光移向了对方怀中。 “这红瓷,哪来的?” 青棠怀里的并不是那种精巧的小瓶子,而是足有小半人高,必须双手环抱着方才没那么吃力,净红瓷瓶身上并没有太多的纹饰,但色泽犹如玛瑙般透亮,一番胭脂水釉布于瓶身,似玉非玉却尤胜之。 秦妈妈跟在夫人身边那么些年见过不少好东西,先前光顾着看兄妹二人去了,倒是没注意到这瓷器的不寻常。 她定眼瞧着,只觉这东西不似凡品,倒像是...御用之物。 她被自己的猜测吓得一惊,正想否定,旁边的丫鬟却已苦着张脸,颤声说:“是,是今上赏的。” 一声抑制不住的轻咳在屋内响起,秦妈妈捂住自己犹如擂鼓的心口,也顾不得细问了,忙将桌上的杯盏尽数扫到一边,腾出了大片的空地,指使道:“快快,先放下先放下,等老爷回府再说。” 她将手虚护在青棠身前,两人秉着呼吸,将东西小心翼翼地置于桌上,又一前一后的守在了瓷瓶两旁。 直到这时,青棠才颤着手,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秦妈妈拉住她,急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今上怎会赏给姑娘这么名贵的瓷器?” 看着面露焦急的秦妈妈,青棠愣愣张开嘴,想解释又不知道该从哪开口。 难道要她说,这红瓷是圣上赏给她们姑娘养鱼的吗? 只是因为姑娘说了句喜欢那尾赤鳞鱼所做的金煎赤锦? 至于红瓷... 青棠只知道少女曾小声念叨过原先那放鱼的缸有点难看,待后来出宫,曹公公交到她手里的就是现在这幅模样了。 可明明姑娘当时的声音小极了,她站在人身后都听不太全,今上更不可能听见才是。 青棠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她死活说不出话来,倒把那边的秦妈妈急得够呛,一颗心都掰成了两半: “你快说啊!” 青棠叹了口气,只能含含糊糊地道:“是...是因为姑娘喜欢吃鱼,今上就送了鱼给姑娘养着,说,说姑娘想吃便让府上厨子给做便是。” 鱼?什么鱼,哪里有鱼? 秦妈妈实在没反应过来瓷器和鱼的联系,她正要继续问,一滴冰凉的水珠却在此时溅到了她的脸上。 秦妈妈怔怔地擦掉额上的水珠,抬头望红瓷的方向看去。 下一瞬,她倏地瞪圆了眼。 被姜岁绵顺走的木盒不过巴掌大小,原本恰巧卡在了瓷颈处。被人儿抽走后,里头的游鱼便没了掣肘。 淡淡的日光挥洒进屋内,一条活泼的鱼儿从瓶中跃起,那赤色鳞片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出了璀璨的光影。不过转瞬的功夫,它便又直直落入瓶中,在水的遮掩下消匿于众多同伴间,唯独滴滴水花飞溅而出,见证着它存在过的痕迹。 秦妈妈攥着青棠的手,长吸了口气。 “你将姑娘今日进宫后发生的事一件件地说予我听,万不许漏掉一个字。” 这厢的秦妈妈正在一遍遍地接受着心灵上的冲击,而不久前刚被宝贝妹妹推出院子的姜南君,心情亦好巧不巧的是同样的震惊。 他左手紧紧握着个精巧的汤婆子,手臂处夹了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右手还伸进左手袖口处,仿佛在摸索着什么。 贴身小厮在人身后跟着,想动又不敢动。 第15节 正因如此,当姜家大公子寻来时,就见自家二弟忙忙碌碌的,粗看起来竟有些狼狈。 向来自持的姜家大公子皱了皱眉,开口道:“南君你这是在做什么?” 手指刚触到一丝柔和的姜南君蓦一抬头,原本的笑意在看清来人的那霎顿时散了个干净。 尤其是当他瞥见男子身旁立着的那抹倩影后,姜南君的神色愈发冷了。 “兄长和沈姑娘这是想去哪?难不成...是打算去找岁岁?” 作者有话说: 一开始的秦妈妈:不过就是个瓶子 发现是御瓷之后——快快快,快放下 (奴婢承认,是老奴刚刚草率了点) 第15章 争锋相对 姜南君此时并未走出多远,沿他现在所在的位置直走到底便是暖阁,因此姜家大公子并不奇怪他能猜出自己此行的目的,直接便应下了: “我确实是去寻她的。” 旁边的沈菡萏也微福了福身,清秀的面容上满是忧色,“今日我本是与表妹一同去给贤妃娘娘请安的,原也应该一起回府才是...” 她顿了顿,话锋倏地一转:“但我在永宁宫内迟迟未曾等到她,又怕表妹别是出了什么事,便想过来瞧瞧,看她平安归府了没有。” 姜南君冷眼瞧着面前的沈菡萏,面色更冷。 他虽不善文臣一道,但有个做尚书的爹在上头顶着,该有的敏锐性还是不缺的。 他怎会听不出沈菡萏此言话里话外都是在说岁岁的不是,她自己倒是一片赤诚。 姜南君没搭人的话,只是将目光移在了自家兄长身上。 他都能听出来的,大哥更不会不懂。但姜南君敢承认,别说是沈菡萏眼下这种莫须有的罪名了,哪怕是小妹真的做错了什么,自己都只会暗暗替她将事情解决,可大哥他... 姜南君看着兄长那张越来越冷厉的脸,似是染了怒意般,只觉得有些无趣。他侧过身,挡住了两人前行的路。 姜南君没多作解释,而是直截了当地道:“岁岁已经歇下了,兄长和沈姑娘无事的话便先回吧。” 沈菡萏暗自掐了掐手心,有些急了。 自姜岁绵把那盒点心提走后她这颗心就再没放下来。若是事情顺利,叫姜岁绵吃了那块加了料的糕点,自然万事大吉,可万一... 思及此,沈菡萏紧了紧手中的丝帕,心中不免生出了分对贤妃的怨怼。 如果不是贤妃横插一手,她本该看到姜岁绵那副有苦说不出的愤恨模样,而不是现在这般提心吊胆,只能干等着对方回府,好从她口中套出消息。 如今她好不容易等到人回府的消息,甚至为了保险起见还特意拉上了姜卓卿这个姜家大公子做旗,就是为了能顺顺利利地见到姜岁绵,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 见姜南君冷着脸挡在路前,态度异常坚决,沈菡萏稳下神,悄悄狠掐了自己一把,一双眸子里噙着泪光,声音都变得沙哑几分。 “二表哥,我,我实在是担心表妹,想亲眼瞧瞧才放心。” 姜卓卿听出了人话里的哭腔,薄唇微抿,道:“南君,不要太过。” 太过...着银鱼白色裘衣的少年扯了扯嘴角,头一次把怀里视若珍宝的手炉等物放进小厮手里,轻轻掸去肩上的雪,正对着二人。 “兄长若想训什么随意便是。我话已落,岁岁睡下了,今儿个任谁也别想扰了她歇息。” 说完,他看也不看自个那端庄自持的长兄,径直对着衔泪欲泣的沈菡萏冷声问:“表姑娘你说你一直等在永宁宫内,那便也该知道贤妃娘娘让岁岁为大皇子送糕点一事。” 姜南君此话一出,沈菡萏的面色陡然添了些许慌乱,但姜南君并未就此打住,而是直接掀了她那张虚伪的皮。 “岁岁既然已请完了安,又因着送糕点的缘故去了勤政殿,那送完直接回府也合情合理。怎么到了沈姑娘嘴里,倒像是小妹她主动弃了你,害你苦等似的。” “不是的。”沈菡萏不知道他会清楚此事,有些乱了阵脚。 她忙摇了摇头,想要解释。可姜南君还记着她先前告状一事,心里对这位表妹本就淡薄的印象直接跌到谷底,再加上今日这一遭... 姜南君看了眼兄长。 他知道对方讲究公平、规矩,但谁家的妹妹谁心疼,反正他是舍不得的,与其放对方进去再让岁岁受委屈,还不如直接阻了。 他伸出手,直接横在了两人前头,“是与不是都不重要,沈姑娘只需离我妹妹的院子远着些就好。” 姜卓卿蹙着眉。姜家三子,他才是最像竹子的那个,傲雪凌霜,脊背永远绷得笔直,好似一簇尚未长成的竹,虽还需千般锤炼,但早已具有了君子的谦谦风骨。 但此时的姜大公子陷入了少有的怔愣中。 他望着单手阻在自己身前的胞弟,竟在对方的神色中察觉到了一丝疏离。 这让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过他本就少言,不开口姜南君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而沈菡萏忽然发现自己屡试不爽的计策失了效用,闭了闭眼,勉强挤出个笑: “是我着急了,岁岁平安就好,我该放心的。”她擦了擦眼泪,试图在兄弟两面前博得一丝好感,可惜在场二人没一个搭理她,白白让她一片真情抛给了瞎子。 真是见了鬼了,只要碰上和姜岁绵有关的事她就没有一件是顺心的。 沈菡萏咬着牙,恨不得将这碍眼的名字嚼碎了。 细碎的雪花纷扬落下,三人对峙着,谁也不曾开口。而几人身后跟着的小厮也俱垂着头,生怕弄出半点动静。 偌大的一块地方就这么陡然沉寂下来。 直到半盏茶后,一阵略显匆忙的脚步声响起,众人方才不约而同地偏头看去。 却是姜尚书归府了。 而此时,匆忙赶回的尚书大人也瞧见了姜卓卿几个。他下意识忽略了周围稍稍诡谲的气氛,有些不解。 “你们怎么都杵在这?” 沈菡萏眼神亮了下,但话到嘴边,她脑子里倏地闪过这几日来的种种不顺,竟是莫名失了言语。 在姜尚书困惑的眼神中,姜南君主动放下阻住前路的手,与兄长一同唤了句:“父亲。” “父亲可是去见岁岁的?”望着姜尚书身上的绛紫官服,姜南君不等他再问,便先开了口,用同样一套说辞阻住了他。 “小妹睡下了,父亲改日再来罢。” 他本想着大抵还要多解释几句,可不料眼前之人听了这话却是霎时松了口气。 “睡下便好,睡下便好,”姜尚书微微颔首,也不急着冲去人儿的院子里了,“刚才我得了信,说是岁岁去了勤政殿。” 话罢,一直紧着根弦的尚书大人终是彻底放心下来,轻咳一声,恢复了那副稳重的姿态。 他寥寥数语,却将自己听了消息后立马递了帖子进宫一事尽数隐去,好在今上身边的曹公公及时给人提了醒,说岁岁在他来之前便回府了。 虽然曹公公提及岁岁时言语温和,甚至还带了笑意,但姜大人还是很担忧得不行,谢过对方后便紧赶慢赶跑回府里。 不过既然这么快便睡下了,想来岁岁应该没被圣上吓到才是。 冷静下来的尚书大人伸出手,在兄弟二人肩上各拍了下,语气轻快:“现下已无事了,我先回书房,你们也早些回吧。” 姜南君点了点头,见三人都被自己堵住了,便也不再恋战,迅速转过身从小厮怀里捧过汤婆子,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准备接过另外一样。 他还没来得及看妹妹送自己什么了呢。 姜尚书正要离开的脚步兀地顿住,略微惊讶地问了句:“你用手炉?” 他二儿子平日舞刀弄剑的,体质远超旁人,上次他见他在大雪中练武时都是穿着薄衫的,怎的突然弱成这样了? 迎着父亲怀疑的目光,风光霁月的少年郎粲然一笑,把手炉往上抱了抱,好让人能瞧的更仔细些。 “岁岁担心我冷着,特意把自己的手炉塞给我了。 在外奔波了一阵、非常非常冷的姜尚书抿着唇,默然片刻,才轻飘飘道:“让库房再拿个新的,这个记得还给岁岁...拿走妹妹的像什么话。” 心情受到一点点挫折的姜大人现在不想言语,可姜南君好似瞧不出父亲的幽怨,一边单手打开那个深棕色的小盒,一边说:“岁岁还给了我两样东西,说是送予我的呢。” 姜大人:...那个挫折好像更大了点。 方形木盒里,约莫三寸大小的琉璃小瓶静躺在柔软的绢纱中,瓶外雕刻着花鸟等物,模样精巧。而透过外间的琉璃,依稀可以见到里头紫色的膏状物体,像流动的玉石般晶莹。 姜南君把东西从盒中拿起,在日光下仔细打量,有些不确定地道:“这是...药膏?” “兴许是。”姜大人凑过来瞧了眼,连回答都泛着微微的酸气。 而沈菡萏就没有那么父子二人这么淡定了,她扶着丫鬟的手臂,心里差点滴出血来。 珍珠紫玉膏!竟然是和贤妃宫中一样的珍珠紫玉膏! 她瞪圆了眼,视线在琉璃瓶上逡巡着,似是想找出什么错漏。 贤妃给她用时都只舍得拿指尖沾了一小点抹开,她就算是个傻子都知道这东西有多么贵重了。可这药怎么会出现在姜岁绵手里,还是整整一瓶! 此刻的沈菡萏多么希望是自己认错了,但随即飘来的清香气彻底打破了她的幻想。 她看着不远处打开瓶口轻嗅的姜南君,只觉得喉头一腥,再也不想在此处多待片刻。 父子两对沈菡萏的离开毫无所觉,姜尚书不着痕迹地瞥了自家儿子一眼,幽幽道:“岁岁肯定是觉得你武功不好总是受伤,才把药膏当成礼物送给你的。” “而为父就不一样了,”姜尚书似是不经意间抖开了自己的衣袍,露出腰带上那抹翡色,“你妹妹送我的可是一枚玉佩,随身的那种。” 面对父亲大人捧一踩一的行为,姜南君挑了挑眉,说:“大冬日的,大氅一披,谁又看得见呢?” 炫耀未遂的姜尚书:...逆子。 但姜大人万万没想到,更让他生气的还在后面。 只见姜南君将药膏极为小心地放回盒里,然后...从袖口处掏出了个柔软的物什。 他仔细一瞧,原是个缵金护腕。 姜南君用指腹在护腕上轻轻擦过,赤色的皮子软的很,韧性却是足足的。上头的针脚算不上细密,走线也参差不齐的,而它的主人似乎也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摒弃了那些繁杂的图案,仅仅绣了根短胖的小竹子,许是只新生竹,虽然不太好看,但丑的还有点可爱。 尤其是当姜南君摸到了那个隐藏很深的暗纹后,他甚至觉得这是这是这世间最好看的竹子。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也伸出了手的姜尚书:... 他知道这个孽子为什么会舍得让他碰了,因为根据那线的走向,那分明刻的是这孽子的名字。 这般的绣工,带有名字的暗纹,绣这护腕的主人是谁难道还不明显吗?用的还是他给的赤狐皮! 姜尚书看着笑得压不住嘴角的亲儿子,生平不知道多少次萌生出了揍子的冲动。 他别扭地瞥过头,强撑道:“岁岁送的玉佩,水色极好,一看就是极用心的。” 姜南君:“护腕是妹妹亲手做的。” 第16节 试图挣扎一二的姜大人:“...岁岁主动抱我,还同我撒娇。” 姜南君:“护腕是妹妹亲手做的。” 话罢,他还要补上一句:“妹妹今天也主动抱我,同我撒娇了,父亲。” 别唤我父亲,我没有你这个逆子。 心被戳成窟窿的姜尚书如此想着。 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醋味,父子两对视一眼,可谓是针尖对麦芒。当然,这是姜大人单方向的。 直到他们两对视累了,暂时鸣金收兵,旁边才突然传来了一句冷冰冰的、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感情的问话。 “为何我什么都没有?” 没有药膏、没有护腕、没有玉佩,亦没有...撒娇和拥抱。 姜卓卿自见完礼后便不再言语,以至于父子二人到此时才惊觉身边还有这么一号人。 他们齐刷刷看向清隽峥嵘却又仿佛透着丝无措的男子,虽然有那么点同情,但两人心中的满足感居然更强烈了。 原来,女儿/妹妹给自己的待遇是这么好。 姜尚书轻咳了句,顿觉心也不痛了,拳头也不硬了。他安抚似地拍了下人的背,然后迅速撤离了此地。 顺带着拿走了那个将要充公的汤婆子。 而姜南君看了长兄一眼,规规矩矩地行完拜礼,紧接着便抱着怀里的珍宝退下了。 纷纷扬扬的落雪沾湿了姜卓卿的衣袍,不知站了多久,侍在他身后的小厮才听到了一句低喃,细若飞絮。 “我这个兄长,是不是当得太失职了。” 作者有话说: 姜尚书: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逆子你能不能住口 今天二哥气场八米八(bushi) 第16章 挡门 本只想浅眠一二的姜岁绵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破晓。因时辰尚早,榻上的少女望着帷幔外的一片墨色,抱着怀里的织云褥子,慢吞吞地翻了个身,又小睡了会儿。 直到秦妈妈担忧人儿睡久了头昏,特意进来唤她,姜岁绵这才靠着人的手臂坐起。 天边的墨色早已被阳光摒去,养足精神的小姑娘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颊上泛着些许的粉色,再是惬意轻松不过。 又是一番洗漱梳妆,姜岁绵随手指了件空青色宽袖绕襟深衣穿上,粉黛略施,便迫不及待地晃了晃秦妈妈的衣袖,不肯再多做打扮了。 秦妈妈看她这幅卖乖的小模样,心里受用的不行,想着今日也无须出府,便也笑着遂了人儿的意,任她从妆台前脱身出来。 只轻声道:“睡了大半日,姑娘肯定饿了,小厨房已备好了膳,姑娘早些用了才是。” 姜岁绵摸了摸自己早已扁下去的小肚子,脆生生地应了声“好”。得亏昨日午膳味道极佳,她用的多了些,不然怕是早早地就要被饿醒了。 少女坐在桌边,身前一碗加了厚鸡丝的碧梗粥,左手处是灌汤小笼并着一碟子香炸小黄鱼,右手边放着几颗鲜虾云吞,其他地方还见缝插针地摆了几样点心,可谓是一小桌满满登登。 小姑娘也不挑,吮着小笼里金黄色的蟹黄汤汁,然后在夹着它往醋水上一沾,就着酥酥脆脆的小鱼一口一个。 临了再舀上一勺裹满鸡丝的粥咽下,直暖到了胃里。 见人吃的欢快,秦妈妈也笑得熨帖。不错眼地瞧了一会儿后,秦妈妈只觉得自家姑娘用起膳来实在是香甜,让她看着都有些饿了。 一桌子早膳很快就用得差不多了,姜岁绵执起块枣泥酥,一边咽一边含混不清地感叹道:“宫里的大师傅做的还是要比府上的好吃一点的,我有点想昨儿个那道金煎什么鱼了。” 那鱼儿的表皮又酥又脆,里头的鱼肉却依旧爽滑弹嫩,一点腥气也没有,独独保留了那股子鱼本身的鲜美,相较于府中所做还是要胜出许多。 已从青棠那探听来全部消息的秦妈妈不由发笑,“圣上所用自然是世间顶顶好的那份,我们府上又怎么能比的了呢?” “姑娘还是莫要再说了,免得折煞了小厨房那些人。” 要让小厨房里的师傅知道了,怕是要吓得跑到她姑娘面前请罪了,秦妈妈心道。 姜岁绵舔掉了嘴边的细渣,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而秦妈妈因她这一提,也突然记起了那个被充作鱼缸的御赐红瓷,正想开口询问一二,青棠却慌慌张张地进了屋,喊道: “姑娘,奴刚刚瞧见着周大夫了,看方向好像是去大公子院子的,不知是不是公子病了。” 周大夫是府上常请的大夫,不过十次有九次都是为着她们姑娘,所以小丫鬟一眼便把人认了出来。 青棠本以为是自家主儿病了,担忧的不行,抬脚便跟了上去,结果跟着跟着才发现这路不大对劲,又想起上次姑娘对大公子的反应,说不准她会忧心此事,就紧赶慢赶地跑来报信。 果不其然。听了她的话少女竟是连点心也顾不得用了,蹭得站起身就往院外冲去,秦妈妈一愣,赶忙取了裘衣和伞追上:“慢些姑娘!” 这外头还下着雪呢,冻着了可怎么是好! 小半刻钟后,主仆几人匆匆到了姜卓卿的昭文院。 小姑娘粗喘着气,髻上别的绒花枝颤巍巍的,花叶上的金色蝴蝶也仿佛振着翅,面上染着桃花般的红意。也不知是急的还是冻的,亦或是两者皆有。 可惜尽管来的这样匆忙,姜岁绵却仍旧未能踏入昭文院内,而是被门前的小厮硬生生给拦了下来。 秦妈妈心疼地将人领口处的雪花掸落,连伞都来不及收,对着挡在院外的小厮洗墨就是几句斥责:“姑娘听闻大公子身子不适,特地过来瞧瞧,你这奴才怎的竟连姑娘也挡?” 被训了两句的小厮心里发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勉力传达着自家少爷的话:“姑娘恕罪,是公子他吩咐的,奴才...” 姜卓卿平素习书不喜吵闹,院子亦是幽静宽大,早在姜岁绵刚穿过前头的月洞门时小厮便瞧见了她,赶忙就进屋回禀了此事。 洗墨原想着少爷听了定然能高兴几分,可谁知道他家主子皱了皱眉,却是命他把姑娘拦在门外。 他连劝说的话都没能说出口,就被人厉声赶了出来,仿佛生怕晚了一秒让少女进了屋子似的。 小厮也有些懵了。 他是姜卓卿贴身的奴才,常侍在人身侧的。昨日的事他也在场,自然是知道自家公子这病从何而来,可怎么姑娘都亲来看他了,公子还如此疾言厉色呢? “姑娘,公子他...”洗墨腹中满腔辩解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心虚地垂着头,不敢看被他挡在门外的姜岁绵。 上次是让他带话训人,这次倒好,直接把人给拦着了,怪不得姑娘更亲近老爷和二公子呢。 洗墨心中正想着,姜岁绵看了一眼紧闭的院门,听话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再往前闯。 她不喜文墨,不擅诗书,还总贪玩,依大哥的性子大抵也很难喜欢她。 寒风阵阵,少女的眸子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我知晓了,你照顾好兄长便是。” 话落,姜岁绵敛眉拦下还想要说些什么的秦妈妈,对着院内微福了福身,然后便主动接过伞重新走进了雪里。 不过几息,少女纤细的背影便消失在漫天飞雪里。 洗墨长叹口气,转身回屋里守着,等到周大夫开完药方退下,他才俯在人耳边轻声回禀此事,面色却有些发愁。 小厮觑了一眼自家公子的脸色,见他皱起的眉似有松缓,实在没忍住多问了句:“公子为何不让姑娘进屋呢?” 他怎么瞧着,姑娘没进来,公子反倒是很高兴般。 第17章 巴掌 姜卓卿瞥向他,少年清绝的面容丝毫未曾因生病而消减一二,举手投足间带着文人浸在骨子里的书生气。 “...岁岁身子弱,万一从我身上过了病气,也染上风寒怎么办?”话罢,他用手掩在唇前,发出一声抑制不住的轻咳。 洗墨怔住了。 姜卓卿没注意到自家小厮震惊的表情,继续吩咐道:“你去寻些姑娘家喜欢的话本子,给岁岁送去。” “奴,奴才记下了。”洗墨手动合上了自己微张的下巴,眼睛却依旧瞪得溜圆。 姜卓卿顿了顿,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额外嘱咐了句:“把东西远远放在院外就行,你是我贴身的,仔细莫要影响到岁岁身边人。” 一瞬间领悟到自家主子意思的洗墨:...少爷是怕他染了风寒,再过给姑娘? 他错了,错的离谱。 那个克己复礼的公子好像...真的有些变了。 这厢的姜卓卿正慢慢学着如何当一个称职的长兄,那边被他拒了的小姑娘已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里。 薄雪纷扬地从天空往下坠落,秦妈妈看着静静出神的少女,几次欲言又止,却最终都只化为一声心疼的叹息。 银骨炭在炉内缓缓燃着,温暖了这一室的空寂。 静谧平和的气息总是容易让身处其中的人忽略掉时间的流逝,不过好像一梦一醒的功夫,却已是过去了好几日的光景。 明媚的阳光洒进院里,少女倚在窗边小几上,兔毛编织成的薄毯尽职尽责地伏在人纤细的腿上,尽数挡住窗户缝隙里透出的寒风。茶桌靠墙那侧,几尾赤色的游鱼正在琉璃做的小缸里戏水。 至于原来那个胭脂水釉的净红瓷瓶,早已叫姜岁绵命人腾出来放进了她阿娘的屋子里。 而人儿现下正捧着一卷《襄阳县志》,看得有趣极了。她膝上的绒毯偶尔也会充当手帕,接住从上方掉落的点心渣。 丫鬟怀抱着东西从外面走进,看到的即是自家姑娘这幅慵懒惬意的模样,心中不由一软。 但一想到仍立在院外的男子,青棠不禁皱起眉,面露难色:“姑娘,大皇子殿下又在外头了。” 姜岁绵不紧不慢地将手里的书翻过一页,又拈起块蛋黄酥,随意吩咐了句:“就说我还在睡着,不见。” “姑娘,这个理由您已经用过两回了。”青棠瞥了眼屋外的太阳,委婉地提醒道。 少女仍旧盯着书没有抬头,“那就说我病了。” “这个也用过了,”青棠顿了顿,“三次。” “那就说...”姜岁绵话还未落,便被小丫鬟很是无奈地打断道: “姑娘,大殿下说今日不见到您,他是不会回宫的...殿下甚至将太医都给带来了。”可谓是把她姑娘的路堵得死死的。 靠在窗边的人儿终于舍得微抬起眸,将目光从书中挪了出来,言语中带了些惊疑和嫌弃:“萧祈是吃错药了?” 他不是最不喜欢被她缠着了吗?就连成婚当日都懒得碰她。 上辈子她曾傻乎乎地以为是萧祈本性如此,寡言了些,冷淡了些,实则心里也是喜欢自己的,但后来沈菡萏的存在让她知晓了一个道理—— 萧祈口中那些个什么君子端方、内敛于心都是狗屁,种种藉口,不过是因为她不是他心上人而已。 现下她不想看见他那张脸了,安安生生窝在自己院子里,他还非得往她跟前凑。 是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吗? 第17节 姜岁绵话中的嫌弃之意太过明显,青棠想听不出来都难。她只能苦着脸把怀里的东西往人儿身旁一放,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倒是旁边的秦妈妈眸光一闪,小声劝到:“姑娘,大殿下好歹是皇子呢。” 也不好太敷衍。 姜岁绵抿唇思考了瞬,勉强应下了。 秦妈妈见她答应,忙转身出了院子传话去。少女合上手中看到一半的《襄阳县志》,随手折了一页,然后百无聊赖地拨了拨自己鬓边的珠花,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自己身侧那堆崭新的话本子。 “又是二哥悄悄送来的?” 青棠迎着人的目光,肯定地点了点头。 当她第一次在院外发现一摞子话本时青棠还曾惊讶了瞬,往常二公子都是直接派人将东西送到她们这些丫鬟手上的,像这种放下就走的还是头一遭。 不过思及二公子最近似乎勤于习武,忙得连和老爷姑娘一齐用晚膳的时间都没有了,这样看看起来此事也不奇怪。 再说府中除了南君少爷外,还有谁会搜罗这一大堆话本子给她们姑娘送过来呢? 总不可能是大公子吧。小丫鬟摇摇头,心道。 姜岁绵浅浅笑了下,露出脸颊旁的两个小梨窝,“辛苦二哥哥了。” 青棠赞同地应了一声。主儿最近窝在府里哪也不去,最是喜欢看些杂七杂八的书消磨时间,除了话本小人书,甚至无聊到翻起地志来,得亏二少爷的话本子来的及时,总能续上。 外间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姜岁绵懒得去瞧,只将手里吃了大半的点心碾碎,一点点投入茶几上鱼缸里,“今天是几日了?” “回姑娘,今儿个恰巧是初四。”青棠早已习惯自家姑娘每次喂完鱼食都要随口问一句日期,因此连思索都不用,直接给出了答案。 似乎只是随口一提的少女凝视着水中的游鱼,若有所思。 戏在水中的鱼儿争先恐后地往水面游去,亲吻着人儿的指腹,赤色鳞片和微粉的指尖相互映衬着,倒是另一番美景。 从屏风后绕出的萧祈顿住步子,竟是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岁岁,我来接你入宫了。” 姜岁绵被萧祈的称呼唤得微微皱起了眉。 她从沉思中回神,轻点了下水中的鱼儿,缓声道:“外面太阳太大,我不想动弹,殿下请回罢。” 看来五经还是太薄了。 大皇子听出了她话里头的推拒,心中感动更甚。 “我知晓岁岁是担忧我为你分神,这才特地三番两次地寻了由头避开。”萧祈说着,竟直接往前走上几步,抢过了青棠手中的帕子,伸出手试图替少女擦拭指尖沾染的水滴。 姜岁绵:...她什么时候担心他了? “殿下,”少女随意从旁拿过一本书,横在两人身前,“有病就要去看太医。” 不要在这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学堂的夫子讲话都没他这么绕。 见人儿仍是避开了他的触碰,萧祈无奈地笑了下,继续认真安抚着:“岁岁放心,课业我都安排妥当了。” 萧祈看着少女簪上的绒花,忍不住多思。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还在为他着想,一点也不顾及自己,上次在勤政殿中也是如此。 他知道岁岁是因为想着他已用完了糕点不会太饿,又担心他无法在期限内完成父皇布下的课业,所以才故意在用膳时出言,想让他先抄完书再用。 萧祈暗自叹了口气。可惜这个傻姑娘不知道,沈菡萏那份糕点太难以下咽,以至于他饿着肚子抄完了整本春秋。 要不是他明了她的心思,怕是会再次误会她的一番好意。 大皇子越想,心里便愈发软了几分,声音也变得更加温柔。 “不过陪你在宫内游玩一番罢了,耽搁不了什么的,只要你欢喜就好。” 不太明白对方怎么突然转了性子的少女:...她不欢喜。 姜岁绵隔着书望着萧祈,表情很是难言。她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怼起。 以为对方是高兴得失了神的萧祈俯下身,向自以为温情地唤了句:“岁岁...” 他话还未完,缸里嬉戏的鱼儿不知何时从水面上跃起,然后当升腾在最高点时蓦然甩尾——“啪!” 偌大的暖阁顿时静了下来,本想上前护着自家主子的小丫鬟们齐刷刷垂下头,抿着唇生怕笑出声。 怔愣中的萧祈叫脸上的痛意唤回了神,他面色陡然沉下,脖颈上甚至爆出了条条青筋。 他迅速地伸出手,试图截住那只找死的鱼儿。 但许是萧祈着力点错了半寸,再加上鱼皮滑腻,他不仅没能掐住对方,反倒叫赤鳞鱼借着他的手猛地跳起,然后又一次精准的把鱼尾甩在了他的脸上。 “啪!”清脆响亮。 萧祈:... 姜岁绵怔了怔,随即在人越发难看的面色中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少女姿容绮丽,笑起来眉心的额饰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像夏日池中一株精心护养着的清荷蓦地开出了花。 “大殿下先擦一擦罢。”见人愣愣的看着自己,姜岁绵笑过了,终究是顾及对方皇子的身份,便敷衍地关心了一句。 萧祈面色微微发红着,却是嗯了声,将从青棠那抢来的帕子用在了自己脸上。 飞溅出的水珠不少,萧祈感受着嘴里令人作呕的鱼腥气,沉下了声,“这些鱼胆大包天,岁岁将它们杀了吧。” 看着这群活泼的鱼儿,姜岁绵笑着伸出手碰了碰它们的额头,动作间满是宠溺。 “殿下...”少女偏头对上萧祈眼中的怒意,缓缓道:“这是今上送予我的鱼儿呢。” 圣上亲赐,你也要杀吗? 萧祈擦拭的手蓦地一滞,只觉得满腔怒火却无处可发。 这时晚了几步的秦妈妈从屋外走进,却是被一簇耀眼的赤金色先晃了眼,“姑娘,那鱼——” 姜岁绵闻声,下意识将视线转了回去。 原安安分分在水中游着的鱼儿此时正一个接一个地向外跃起,赤金的鱼尾疯狂摆动着,在水面上激起大片水花,一时间竟像水沸腾起来了般。 青棠诧异地看着这幅场景,心下不由感叹。 不愧是今上的鱼,知道殿下想杀了它们,居然直接闹起来了,她们姑娘先前养了这么久可都是乖乖的。 小丫鬟悄悄将目光放在了倚在窗前的人儿身上,少女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赤鳞鱼,似乎也被惊呆了。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青棠一个,萧祈抿着唇,身侧的拳头都攥紧了。 就连一条鱼,都要跟他作对。 他正想着,怀里却倏地一沉。萧祈疑惑地垂下头,却与那一缸子鱼对了个正着。 姜岁绵将手从琉璃鱼缸旁抽出,又迅速地拿过几上的《襄阳县志》,并着几本挑拣出来的杂书一股脑地塞进了萧祈的怀里。 “殿下,”姜岁绵揪着人的袖子左右晃了晃,软声请求道,“还要辛苦您帮我送个东西了。” 萧祈看着许久未曾在他跟前表露得这样亲昵的少女,怔愣了瞬,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连脸上再次被溅了水都顾不得擦。 姜岁绵浅浅笑着。 蠢萧祈,谁要跟你去那劳什子游玩。 不过既然正巧叫你遇上了,那就把这差事给你罢,省的还要劳烦爹爹跑一趟,累得她心疼。 作者有话说: 大皇子以为的:岁岁关心我,她心悦我。 岁岁:╭(╯^╰)╮ 第18章 地动 勤政殿内,雍渊帝扫了眼呈到他跟前的物什,神色莫名。 “她叫你送来的?” 站在阶下的萧祈浑身一颤。他自是知晓父皇话中的“她”指的是谁,忙在雍渊帝审视的目光下点了点头,缓声道: “岁岁...姜家姑娘说、说多谢父皇上次的赐膳,她将鱼儿养好了,如今回赠给父皇。” 雍渊帝不置可否,只随意翻阅起鱼缸旁的几本杂书,偏黄色的纸张在他指间飞速游走着,发出沙沙的细响,却在某一瞬间又戛然而止。 他看着书页右下角的那道折痕,微不可察地顿了几瞬,然后才将视线移至书上位于正中偏下的一行篆体小字。 【乡老有识者谓,曾见鸡敛翅贴地,犬缩尾吠声,鱼于水跃起,宜防地动。二十四日晚,震声接连,如雷之声未绝,地水盈尺,即震验也。】 雍渊帝神色一暗,紧接着便不动声色地拿过另外几本,继续随手翻看起来。 萧祈见他不言,只能暗自放轻了呼吸,紧了紧神,恭敬地垂手立在殿中。 半柱香后,雍渊帝微抬起眸,瞥了眼身前的赤鳞鱼。 为了让鱼能顺利被送入皇宫,也为了防止如姜府那般的事情再次发生,致使某位皇子路到中途怒从心起,一个没忍住杀鱼泄愤。 早在萧祈出发前,小姑娘就让人寻了块软布做成个简单的罩子遮挡在鱼缸上空。 而事实证明若非是这布足够柔软,就赤鳞现下这悍不畏死想要往上撞的劲头,怕是还没到人御案前便早已死了千百回了。 雍渊帝指尖一动,在萧祈“父皇不可”的喊声之中,他隔着琉璃,轻轻将上头的软罩震为了齑粉。 布条化为褐色粉末簌簌而落,水面上空的禁锢骤然消失,数不清的赤鳞鱼从水中惊惧弹起,飞溅出水花阵阵。 原要上前遮挡的曹公公被人一个淡淡的眼神定在原地。雍渊帝静静望着眼前犹如鲤跃龙门般的景致,薄唇微抿: “宣观星监正使。” 观星监,职如其名,乃历朝负责观星象、推节气、测吉凶以及...推算地动等事宜之地。 曹陌闻言,即刻弓了弓身子,应了声“是”后便疾步退出了勤政殿内。 大皇子怔愣了瞬,还未来得及深思雍渊帝此旨的用意,就听高座上的人淡然道:“就这些吗?” 这些,哪个这些? 萧祈不明所以地对上了雍渊帝看不出情绪的目光,无措地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腿却有些软了。 雍渊帝看着连与他对视的胆量都没有的大皇子,淡淡撇开了眼,重新将目光垂落在那不住往上跃动的赤鳞鱼上,“姜姑娘让你转述的,就这些吗?” 第18节 “不,不是,”萧祈喉头动了动,还是在抵不住的帝王威慑下,把试图瞒下的话也吐露了出来:“岁岁,岁岁说金煎赤锦味道极佳,父皇不若让膳房做了尝尝,若是...” “若是父皇过意不去,可以分她半碟子就更好了。”萧祈垂着头,心中陡然升起一番无力之感。 岁岁性子活泼不懂父皇脾性,难道他还不懂吗?怎么就没抗住,竟把这些不该说的也说出来了呢? 此番定会惹了父皇怪责,那岁岁她—— 萧祈闭了闭眼,不敢再继续深想下去。只一边后悔为何要应下此事,一边跪在了殿中,想要为人求情一二。 可他话尚且刚开了个头,却倏地听闻了声轻浅的笑,以及一句: “待会观星监正使到此,你便留下和他一同领了朕的差事罢。” 萧祈猛地一仰头,瞪圆的眼中全然是不敢置信之色。 父皇这意思...居然是打算重用于他吗? 萧祈被这突如其来的赏赐砸晕了头,但不知这赏缘由为何,狂喜之下只得愣愣地失了言语,缓了好一会才俯身应是。 雍渊帝瞥了他一眼,眼前却似乎倏地掠过了只骄纵的猫儿,矜娇大胆却又纯真得稚嫩,需得人好生护着,才不至被世间的风霜侵扰。 现下看来,原还聪明得紧。 像大皇子这般胆小愚笨,又如何护得住如此娇气的小猫儿。 雍渊帝眸光微沉,他的手指轻轻从书页上过于明显的折痕上抚过,未曾再多言语。 * 那厢将鱼儿送出后,姜岁绵便又倚坐了回去,面上丝毫担心的神色也无。毕竟今上可是最最明睿的,才不会像大皇子那般。 不过...萧祈不会把她的鱼儿昧下了吧。 少女靠在窗边,看着外头过于明媚的日色,突然生出了那么一丢丢的悔意。 但这点因为萧祈而产生的小小担心不出一日就他父皇给强行掐灭了。 即使是心中早有准备,姜岁绵都没想皇座上那人会迅速至此。 她不过用个午膳的功夫,三日后会有灾震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城,身负巡查之职的金吾卫甚至早早出现在了钱庄、粮行等重要商肆,稳住了试图哄抢的百姓们,确保京城秩序平稳。 当从秦妈妈口中得知这一切时,姜岁绵正在喝着温热的糖梨水,结果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给呛住了。 “圣上...咳咳”一连串的咳嗽声从人儿喉咙里溢出,本还忧心着的秦妈妈紧赶着上前,替人轻拍着背部。 “姑娘可慢些,”等缓了好一会儿后,秦妈妈看着少女呛到潮红的面色,不免有些心疼,宽慰道: “咱们府上东西都备的足足的,哪怕真有震事也不会有什么妨碍的,您莫要着急。” 姜岁绵知道秦妈妈误会了,微摆了摆手,朝人浅浅一笑,“我只是在想,今上好厉害。” 与秦妈妈还有所希冀不同,她可知道此次京城地动是必然之事。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圣上不仅让人测出了地动的具体日期,甚至迅速安排好了后续的一切。 难怪即使上次地动伤亡无数,京城也未曾有过多少动荡。 这事要是让萧祈来做,怕不就是另一番光景。 秦妈妈可不知道人儿心中在贬一捧一,对某位皇子更嫌弃了,她听着小姑娘口中明晃晃的夸赞,皱着的眉都不由松快了些。 今上可不就是着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吗? 没了那些莫须有的忧虑,姜岁绵捂着小腹前的汤婆子,握勺的手在汤里搅了搅,叹道:“就是不知道圣上这么忙,还会不会记得我的金煎赤锦。” 许是不记得了的。 幸而少女不过随口这么一提,并没有真的惦记自己养出来的赤鳞鱼。只时常吩咐小厨房,给忙得脚不沾地的爹爹和兄长备了好些易克化的糕点作宵夜,又命人将杏仁细细磨碎熬成茶,随时熬煮着。 小姑娘就这么安安稳稳的在自家小院里窝着,哪怕整个京城均笼罩在一股风雨欲来的紧迫感下,外间的风雨也依旧未能浸染分毫这方小天地分毫。 短短数日转瞬即过,很快便到了观星监预测的震期。 在金吾卫的督促中,各府中人都早早立在了府中空地上,而无所护持的普通百姓也被侍卫们领着,依次来到了一个地势平坦之处。至于那些贵重之物,则早已由自己主人移至别地。 香一寸寸燃着,百姓们相互偎在一起,人头攒动,如河流如海,密集却井然有序。 四周便是立守的兵卒,而妇人被围在正中的位置,轻声细语地哄着怀中哭闹的幼婴,偶尔还能闻得声浪鼓拨动之音。 在这样紧张却又莫名祥和的气氛中,众人望着侍卫手中的枪刀,一股安心之感油然而生。 所以即使后来他们脚下的地面霎时开始震动,都没有人太过慌张。 栖息于枯枝上的鸟雀骤然飞起,房舍犹如彼此相依般,伴着惊雷之声于顷刻间接连倒塌,发出阵阵轰鸣,绵延不绝。 这场地动持续了整整五个日夜。 在震动停下的那一瞬间,位处京城的人们看着满目的废墟,才真真切切的有了劫后余生的真实感。 初升的朝阳之下,数不清的百姓一齐跪在四溅的石块中,朝着皇城的方向行了跪拜大礼。 被兄长护在身前的姜岁绵透过院门望见这一切,轻轻唤了声:“二哥。” 姜南君又等了几息,才将捂在人儿耳上的手慢慢移开,“我在,岁岁不怕。” 姜岁绵揪住人的袖子摇了摇头,露出了个极软的笑。 即使时间已过去一世,她却仍清晰地记得上辈子地动发生时的惨状。 残垣断壁,哀鸿遍野。 没了雍渊帝的百般部署,京城才是真的人间炼狱。 而那时在永宁宫的自己,也差点殒命在断裂的横梁之下。 少女虽是笑着的,微弯的眸里却泛着些许泪光,水盈盈的,仿佛还带着苦意。 “岁岁...”望着这样的小妹,姜南君不知怎的心里蓦地一疼,难得慌了神。 “二哥,”他听人娇娇地唤了他一句,轻声喃喃:“圣上他真的是个极好的人呐。” 姜岁绵想,或许神佛之所以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缘,便是为了让她有机会将此事告知该告知的人。 小姑娘抬眸看向对面不远处,一袭紫色衣衫的沈菡萏正站在雪里,跟身旁的婢女细声说着什么。 姜岁绵有些庆幸,好在上一世她曾听沈菡萏抱怨过,地动前征兆那么明显,为何竟无人察觉? 正是有了她三言两语的提醒之词,姜岁绵此番才终于在各种游记地志里找到了两三踪迹,不至于直接冲到雍渊帝跟前,信口胡言。 沈菡萏察觉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回看过去。 一袭墨色的披风划破茫茫雪景,姜岁绵身旁的少年郎正为她举着伞,安抚般地揉着人儿的发髻。 明明现下雪小的很,那人却仍旧撑着那赭黄色的油纸伞,甚至大半都靠向了里侧的女子,任由雪花飘散在自己肩上。 呵护备至。 沈菡萏想不明白,明明都是女孩儿,凭什么姜岁绵就能如此好命。 她放在丫鬟臂上的手渐渐收紧,面上却扬起了个亲近的笑:“表妹怎么这样看我,可是在担心我吗?” 躲在兄长庇护下的小姑娘诚实地晃了晃脑袋,很是郑重地道: “我就是突然觉得,你虽然不是人,但有时候还挺有用的。” 沈菡萏:??? 这是在骂她没错吧? 此刻的沈菡萏怎么也没有想到,姜岁绵口中的有用二字并非是个形容词,而是...动词。 作者有话说: 注:【乡老有识者谓,曾见鸡敛翅贴地,犬缩尾吠声,鱼于水跃起...】等地动内容参考至《虞乡显志》卷十中所著内容,并有所改动,非作者原创。 第19章 瘦削 “表姑娘,厨房的大师傅已经按您给的方子将肉夹馍做好了,请表姑娘看看是不这般,奴婢好向姑娘复命。” 姜府小厨房内,青棠将由油纸包裹着的肉夹馍递到沈菡萏跟前,直到亲眼看着对方咬下一口,并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她方才收回自己略显强势的手。 “此番便辛苦表姑娘了。”小丫鬟把刚出炉的肉夹馍放进食盒,露了个不失礼的微笑,然后便利落地朝着厨房外走去。但在跨过门槛那刹,青棠又似想起什么般,蓦地回过了头。 “对了表姑娘,”青棠笑着迎上沈菡萏那一看就很僵硬的笑容,“姑娘说老爷最近偏爱重口些的吃食,希望您这次能教大师傅做道油大却不失清爽的。” 话落,小丫鬟也没管身后那人渐渐变得青黑起来的面色,提着食盒就离开了,背影很是欢快。 而被提了要求的沈菡萏...只觉一口血哽在喉头。 油大还要不失清爽,你怎么不说要五彩斑斓的黑呢? 无尽的悔意在沈菡萏心中蔓延开来。 所以她当初究竟为什么要为了姜家人那点虚无缥缈的好感度,巴巴送上去表露自己的关心和体贴? 还有姜岁绵,她不过是循例说些场面话罢了,那个蠢货居然当了真,还借此要求她弄些新鲜的吃食出来。 这下到好,每日要想出个新方子给人不说,还得在厨房里教这些低贱的奴才,直到他们顺利做出来为止。 她可是要做皇子妃的人,姜家人竟然把她当厨子? 实在可恶! 在又一次与厨房大师傅凑过来的那张大脸对了个正着后,沈菡萏试图勾起唇角,却发现她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为了不崩自己平日那副平易近人的温柔模样,沈菡萏随意应付了大师傅两句,便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匆匆离开了。 等多走远两步后,沈菡萏捂着自己气得发疼的胸口,恨不得往旁边的柱子上捶上一拳。 她的妆都被这些该死的油烟熏花了。 沈菡萏深吸几口气,却始终平静不下来,又怕动作太大被人瞧见,她便若无其事般搭上侍婢搀她的手臂,在人袖口下的嫩肉上狠狠拧上一圈。 小丫鬟疼得腿都在抖,可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只暗暗垂下了头,习惯性地咬住了牙强忍着。 就这样一直持续了小半刻钟,沈菡萏才放开了自己有些酸软的手,继续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不过那面色依旧黑的如同乌鸦一般,难看至极。 她的嘴唇开开合合,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 * “啊啾!” 安静的暖阁的倏地响起了声哑哑的喷嚏,还不等伺候的几人反应过来,少女便又接连打了好几个,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停下。 第19节 守在旁边的秦妈妈紧皱着眉,赶忙拿过架上的大氅让人披上,又吩咐守在外头的小厮将笼内的炭火换成了火力更旺的新炭。 “无妨妈妈,我并不冷的。”小姑娘揉了揉自己泛着酸意的鼻子,出言阻住了关心则乱的秦妈妈,娇声打趣道:“许是沈菡萏在背地里正说我坏话呢,也不知她骂我什么了?” 秦妈妈望着人儿面上的狡黠之色,不由失笑: “姑娘都知道,那怎么还要这么折腾沈姑娘,把人当厨子使唤?” 多少也是府上的客人呢...秦妈妈张了张嘴,还是没把最后半句说出口,只是不放心地给人压了下膝上的薄毯。 听完秦妈妈的问话,姜岁绵微眯着眼,解释得相当理直气壮:“我才不管呢,她自己要凑到我跟前的,不用用岂不是浪费?” 垂挂髻对称地垂在人儿耳朵两侧,再搭上藕色的绒花,衬得此刻为自己开脱的小姑娘活像只偷了菜心的小兔子,乖巧可爱,让人连大声跟她说话都有些不忍,更别说狠下心凶她了。 秦妈妈败下阵来,没驳她的这番歪理,好笑地摇了摇头也就把这事揭过了。那厢的青棠倒是从小厨房回了,她绕过屏风,向内间走了过来。 “不过我倒真有一点点好奇,沈菡萏究竟怎么骂的我,竟然这么管用,”姜岁绵边说着,边慢条斯理地拨开了青棠刚递来的油纸包,露出里头藏着的小东西,“学会了就可以用在萧祈身上了。” 贴身伺候的几人早已适应她家姑娘时不时要骂上大皇子两句的,反正屋里也没外人,她们劝了几次后便也全当自己偶尔聋上那么一遭。 小厨房揉面的手艺极佳,磨砺再三后连火候也掌控得恰到好处,刚刚烤制出来的馍内部丝丝缕缕的,一层叠着一层,外皮已然被热气烘得焦黄酥脆,里头却依旧软嫩。 捧着油纸包的小姑娘轻轻一口下去,待贝齿破开那浸了卤汁的馍,肥厚的肉香气便迫不及待地外溢出来。掌厨的人知晓人儿的口味,用的肉也更为偏精瘦些,但吃起来依旧是胶糯香滑,半点也不腻的。 “尝着倒是不错。”姜岁绵吃了一小半后便依依不舍地将手里的馍放了下来。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里头的内馅实在太足,肉满的都要爆出来似的,她实在是吃不下了。 她瞄了眼外头的油纸包,轻声朝丫鬟吩咐道:“早间便让人做这个罢,包的严实些,爹爹和兄长他们若是来不及用膳带上马车便是,不至于饿着。” “那煎饼果子也吃了几次了,换点花样才好。” 秦妈妈笑着将茶几上的肉夹馍收了,又仔细开窗散去了味道,这才一脸感慨地道:“姑娘也太上心了,要让夫人知道了指不定得醋成什么样。” 青棠跟着煞有其事地点了头,“妈妈你不知道,老夫人和老太爷知晓这是姑娘特意让小厨房为老爷他们做的吃食后,转头就压下了老爷月例银子呢。” 可不就是醋了? 老夫人那还好,不过些许银子罢了,就是苦了其他几房的少爷,听闻前些日子总是被另外几位老爷嫌弃,瞅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三房的公子好一番打探,这才知晓父亲大人原是在恼怒自己生的怎么就不是个女儿? 得知真相后的几位堂少爷:...这好像也不是他们能决定的,不如去向大伯问问能不能匀一匀? 姜岁绵被秦妈妈两人打趣得脸颊都染上了些许薄红,额间的淡紫花钿显得更艳些。 “妈妈你别闹我了,我当初不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嘛,后来伯父们都有了的...” 那日京城地震后,姜家父子几人非但没能稍稍歇息一二,反倒是比之前还要忙上几倍。别说脚不沾地了,明明都在府里,姜岁绵却愣是好几日都没能见到他们中的一个。 姜大人就不说了,赈灾济民,修葺房屋哪样不是所耗巨盛?他这个户部尚书都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用,好在后来又拖上姜卓卿一起,方才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姜南君倒是不用管这些,却是直接被拉去巡防了。 他们个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哪怕回来也是深夜,小姑娘早已睡下了。而本打算归府的姜夫人因着路远山滑,又恰逢地动,不得不再在佛寺住上一阵。 家书都寄回来好几封,都是念叨自己宝贝女儿的。 姜岁绵看着父兄忙着这样,阿娘不在自己还帮不上忙,只能像地动前那样想着法的让他们多用些吃食,免得身子扛不住,好在还有沈菡萏送上来让她祸祸。 她可记得,上辈子在大皇子府里,沈菡萏捣腾出来的种类可多着呢。 思绪回拢,小姑娘拧着自己的手指,有些踟蹰地对着身前的秦妈妈道:“我就是担心爹爹和哥哥们,他们累了大半个月,也不知道瘦成什么样了。” 肯定衣带都宽了不少了呢,大哥前阵子还病了一场... 姜岁绵被脑海中的画面愁的眉头都有些皱了,也没注意到秦妈妈抽搐了两下的嘴角,以及小丫鬟那副难以言喻的表情。 看出少女是真的担心,秦妈妈叹了口气,岔开话道:“奴记得昨儿傅家姑娘递了帖子来,想邀您去赏花,姑娘去吗?” 算了,姑娘关心老爷他们是好事,还是不必戳破了。 被秦妈妈这么一问,正思索着的人儿不自觉地跑偏了,果断摇了摇头,“不去,妈妈拒了罢。” 对于姜岁绵的回答,秦妈妈也不意外,或者说她一开始就并不抱有什么期望。 她家姑娘不知怎的了,明明正是活泼爱玩闹的性子,却对那些个赏花赴宴游园通通没了兴趣,偶有的几个帖子也通通被她拒掉了。 以前好歹还会去宫中,现下竟然连贤妃宫里也不去了。 不过知道是一回事,真听到又是另一回事,总是待在院中不出去,这可怎么是好。 她抿着唇,试探着劝了句:“外间日头正好,姑娘也许久未出府了,不去傅家,去街上逛逛也不错。” “奴婢听闻城内倒塌的茶楼什么的都修缮的差不多了,可见咱今上多治理有方。” 秦妈妈言语中不自觉带上了浓浓的敬意,也不知道是那句话戳中了小姑娘的心思,慵懒的小兔子慢吞吞地下了榻,竟是应下了。 “走吧,我们去瞧瞧。” 被答应下来的秦妈妈一喜,忙不迭地去取了幕篱来,倒是姜岁绵望着青棠,不禁又嘱咐了句: “快到膳时了,我们在府外用了便是,但小厨房还是要备下吃的,免得爹爹他们突然回来还得饿上一阵,可不能再瘦了。” 小丫鬟面上的表情更复杂了。 姑娘歇下了没瞧见,她可是瞧见了的。老爷那模样...只能说和瘦沾不上半点边。 “姑娘,我觉得...”青棠思忱了下,最终决定暗示一二,以免到后头人忙完了,她们姑娘都认不出来。 小丫鬟伸出手,在姜岁绵不明所以的目光中小小比划了下,略微委婉地道: “老爷的衣裳,好像变得有些瘦削了呢。” 还是瘦了不少的那种。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以一当十 青棠暗示成功与否暂且不提,却说勤政殿里恰巧有人正说着与她类似的话。 “姜尚书的衣衫,是不是有些不合身了?” 工部尚书不过随口问了这么一句,殿中正埋头于卷宗里的诸位大臣却纷纷抬起了头。 殿中本就寂静,再加之为着赈灾一事,他们先前已不带停地吵了数个时辰了,从赈灾的人选到银钱的分拨,就没有歇下来的时候。这好不容易暂且喝盏茶休整一息,手中还得拿着雍渊帝传下的各省卷宗,思绪属实是有些涣散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抵除了政事之外,什么都能轻易将殿内众人的注意力勾走。 栈香在熏炉内静静地烧着,淡淡的甘甜味在殿中逸散开,倒给了人种说不出的清幽感,让大臣们那忙到微昏的脑袋稍稍清醒了些。 他们不约而同地往姜尚书的位置看去,只一眼便瞧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尚书这气色,看着似乎比从前要好上不少。”赵宰辅神色一暗,轻飘飘开了口,面上也是带着笑的。 他口一开,底下的官员们也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小声谈论起来,不过众臣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出来的话却不知从何时起逐渐变了味道。 “是极,卑职都险些没认出来,姜大人比之往日倒是少了些棱角,想来是这些时日调养的不错。” “这些日子夫人嫌弃我累得头发都薄了几分,不知大人您是怎么将养的,下官也想请教一二。” 最先出言的工部尚书细细听着,本舒展开的眉又皱了起来。 他原本只是惊奇之下的随意一问罢了,真没有旁的意思,谁成想竟把众人的视线都招了过来,倒是给对方招祸了。 大家为着地动一事都清减了,唯独你姜尚书气色红润,跟个没事人般,岂不是不尽心的铁证?要是今上也这么觉得了,那... 思及此,工部尚书暗骂了句自己的不谨慎,可又不好明晃晃地帮人解释,只能插在其间小心地搭话道:“许是姜大人体质特殊些。” 高座之上,雍渊帝批着奏章,淡淡向下方瞥去。 虞氏怜女儿体弱,小厨房里的大师傅都是从各地有名的食肆里挖来的,又精挑细选了番,就为了能哄得人儿能多用上几口,厨艺上自是没得挑。 再加上又有姜岁绵从沈菡萏那逼来的吃食方子,小厨房做出来的东西味道极佳不说,几日下来连花样都不带重的,父子几人哪怕想不合胃口都很难。 两厢加持之下,姜大人在宵旰忧勤之余非但没瘦,反倒被投喂的圆润了许多,以至于今日成功在一众熬夜到消瘦的同僚里脱颖而出。 当然也因此让雍渊帝第一眼就瞧见了他,显眼得如鹤立鸡群。 不过此时的姜大人并未注意到上方投来的目光。 他望着话里有话的几个同僚,不解地瞪大了眼,看起来极为震惊:“难道诸位大人膝下都没有女儿吗?” 众人一愣,他们不是在谈论他胖了这一回事吗?怎么就跟有没有女儿扯上关系了? 打算搅浑水的和静观其变的都一齐怔住了。 当他们把疑惑诉诸于口之后,大臣们发现对方脸上的震惊之意更重了,似乎真的很惊讶般。 “难道大人们的女儿都没有因为心疼你们太过辛劳,天天吩咐小厨房做宵夜备着吗?” “难道女儿不是还会担心做出来的吃食不合你口味,特地让府中大师傅变着花样吗?” 死亡三连问后,姜尚书看着被自己问懵了的同僚们,一脸明悟。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原来只我一个啊,我还以为诸位府上都是一样的呢,还想着你们怎么瘦了这么多。” 勤政殿内再次寂静下来,在场诸人都恍觉自己嘴巴里被塞了什么。 ...都是千年的狐狸了,尚书大人要装无辜是不是也得走心着些? 别以为他们听不出来他话里诸如“心疼”、“天天”、“特地”这些字眼都被有意加重了,生怕别人听不出来似的。 赵相嘴边的笑容有一瞬的凝滞,抚在须上的手也不留神扯下半根来。他缓了缓,出声打破了殿内的一片寂静:“想来姜尚书的女儿是个极贴心的。” 见他夸岁岁,姜尚书微挑起眉,也不去分辨对方是真心或假意,紧着就应下了,然后还不忘友善地对众同僚叮嘱道: “现下事情繁重,大人们也该注意自己的身子,病倒了到无妨,若是因病耽搁了今上的差事了,那就不妙了。” 因避嫌一直抿着唇没怎么说话的姜家三老爷见自家兄长稳住了局势,身为翰林院学士的他此刻才轻飘飘加了句:“当然,女儿没有,有个侄女也是可行的。” 他顿了顿,临了还要插上一刀:“若实在无人关心,大人们自己吩咐厨房便是,总不好累着。” 缓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姜家三老爷所说的侄女是谁,并且发现对方确实没瘦的大臣们:“……” 又没真的陷害到,你们至于这么狠吗? 得意成这样,当谁家没个女儿似的? 众人思忱了一阵,却悲伤地发现自家的女儿要么是不受重视,连他们面都见不到,要么是宠爱太过,往常撒娇都有所求不说,闯祸越大,撒娇越狠,就差没把她爹坑没了。 他们张张嘴,最终沉默地拿起了桌案上的卷宗,若有其事地和旁边的同僚交谈起来。 第20节 “城内的灾情好像缓解的差不多了,倒是京郊那边近日多了些病患,改日得派人手去瞧瞧。” 曾因护腕一事在自家二儿子那吃过瘪的姜大人此番终于体会到了乐趣,可惜他还藏了满肚子话未完,敌军却已先行撤离了阵地。 他瞧了眼似乎看卷宗看得津津有味的众人,小小咂摸了下唇,在姜家三老爷“兄长你收敛一点”的目光中遗憾地收了手,继续投身于账目的清算。 这场暗潮涌动的争锋看着虽久,但因着姜大人战力太强的缘故,实则不过半柱香就结束了,上首的雍渊帝又从未出言说过什么,众人便默契地于静默中将此事揭过,不再提及。 至于他们心里怎么想的,那就无人知晓了。 旁观了全程的雍渊帝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轻挥了下手。 候在一旁的曹陌忙弓下身子:“今上。” “让御膳房将那道金煎赤锦做了,你出宫一趟,把人接来。” 作者有话说: 姜大人:在逆子那失去的场子终于找回来了【舒坦.jpg】 众大人:“……” 你说好好的你招他干嘛【指指点点】 第21章 打架 附耳过去的大太监惊得猛然一颤,低声应了声“是”,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不曾多问过半句。 待他撤下,雍渊帝手中早已拿起新一本奏章,依旧冷淡的面容让人辨不出分毫喜怒。 曹陌寻来时,姜岁绵正跟人吵着架... 又或许说打架更为合适些。 小姑娘久不出府,戴着幕篱逛了一圈便有些累了,就同侍从们随意找了个茶楼歇息。 茶楼酒馆本就是最为热闹之地,哪怕天南地北,彼此之前素不相识,寻个话头也可聊上几句。而京城这些时日最值得也最容易聊起的话题,自然非前阵子的地龙翻身一事莫属。 “你们刚入京没亲眼见到地动时的场景,屋子倒塌扬起来的灰尘把天都熏黑了,那动静大到如同天榻下来一般,整整五个日夜都没停下过,若不是今上英明,我怕是活不到今日。” “可不就是,我听说啊其他几个地方也震了,甚至还死了不少人。” “若说起这事,还不是因为那地方官胆大包天,觉得离京远,就算真地龙翻身也波及不到他们,只面子上过过罢了,没有按今上的旨意做,这才闹出来的。还好我们在京城,受圣上福泽。” 说到这,周围的客人便心有戚戚地附和了几句,连倒水的小厮都不由出了声: “客官不知晓,咱们这茶楼原本毁了大半,东家愁的都哭了,好在后来有官爷上门,帮忙修葺不说,还免了三成的赋税,把东家喜得跟什么似的,也不赶我们走了。” 众人被小厮这逗趣的话语弄得开怀,哄笑道:“也不晓得咱今天喝茶水里有没有你东家流的泪了,要是掺了水我们可不依的。” 茶楼的主人见状紧忙走过来在小厮脑袋上敲了下,“就你嘴贫,我看是你想哭了罢,不想要这个月的月钱了?” 话虽这么说,他却在小厮讨饶的话语里轻轻放过了对方,甚至后头还悄悄赏了他好些铜板,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现下被主仆两这么一闹,茶楼里本稍显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不说,话头也理所当然地从地动本身转移到了雍渊帝身上,百姓话里话外全是对帝王的溢美之词。 雅间里的小姑娘竖着耳朵,正听得起劲呢,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却突然横插进来: “今上至今都未曾写下罪己诏,也不知朝上的那些大人们怎么想的,竟连这事也忘了。” 姜岁绵如啄米一般点着的小脑袋突然顿住了,外头那人却还在继续说着:“京城地动,乃是上天不满才降下来的灾祸,圣上该早日向天神陈述己过才是。” 原本热闹的茶楼骤然安静下来,出言者的同伴也胆寒地扯了扯友人,试图阻住他这些狂妄之语。 就算今上真有罪,那也不是他们这些举子能置喙的,对方是昏了头吗?不见周围那些人看他们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样了。 平白被牵连的人如坐针毡,可他不知晓自己这位友人却是故意的。 古往今来,哪有天灾降世君王不颁罪己诏的?这么大个错处却无人揪出,倒便宜了他。 此事一了,他定能扬名京城内外,等他借机多结交几位知己好友,过后的春闱也就多了几分把握,说不准还能在帝王面前留下个不畏强权的忠直印象。 想到这,说话的人甚至用词更狠了些。 不过他话还未完呢,一个茶杯对着他的脑袋就砸了下来。 还好他说得慷慨激昂,动作幅度也大,险险避开了去,但头上也撞出了个半个铜钱大小的红印。 茶杯磕在桌角应声碎开。 早在男子出言不逊时周围的茶客便默默远离了他所在的位置,就连他的同伴也在久劝无果后松开了手,让出了一大片空地,因而破碎的陶片倒也没有误伤他人。 “谁?”差点被砸得头破血流的男人愤恨抬头,恰与一袭白色幕篱对了个正着。 小姑娘倚在楼上的围栏上,帽檐上的雪白皂纱被风微微吹起,加上人主动俯身的小动作,让底下那人窥到了那写满愠色的姝丽。 如开在悬崖峭壁间的美人蕉,危险却又美的动人心魄。 他满腔的怒火陡然一滞,喉咙也有些涩:“是你砸的我?” 生着气的小兔子可不管他态度缓不缓和,反正自己是气得不行,隔栏就开始跟人骂起来了。 “砸的就是你这个蠢货,凭什么今上就要写罪己诏了,这是天灾,明明是因为有今上这么多人才能活着的,你还好意思在这指责今上,多蠢的东西!” 男人家境尚可,又年少中举,之前所见的女子哪个不是对他的话唯命是从?现在陡然被个女儿家当面怼了,还是个未及笄的,顿觉被人打了脸面。 他的声音猛地拔高,竟是凶上不少,有了咄咄逼人之势。不过他倒也还记得要扯张虎皮,免得落个欺负人的话柄:“数朝历代,哪次地动掌权者不是颁下了罪己诏的,当今圣上怎么就能例外了?” 男子高昂着头,觉得自己此言有理有据。 “他们颁了那是他们有错,今上没错为什么要跟他们一样?”姜岁绵轻嗤一声,“你口口声声数朝历代,那你可知有多少人死在了这历代的地动中?” 骄傲如孔雀般的男子一怔。 这他怎么可能知道? “你这是胡搅蛮缠!”他气急道。 但下一秒,他口中蛮缠的小姑娘瞥了他一眼,淡淡开口: “元青八年,官吏军民死四十万有奇,襄阳一县死伤者千计。” “明德七年,一百零一县被毁。” “嘉元年间地动四次,余震曾持续两年未止。” 少女慢慢数着,周身冷意却愈发明显。清脆如玉的声音在寂静的茶楼里荡开,楼中小百十人竟再无半点声响。 “但凡你翻阅过前朝地志,或是听听别人所言,就该知道今上是费了多少心血才有了眼下这局面,朝中的大臣又辛劳了多久。” 她本就信任雍渊帝,又有着上一世的饿殍满地的对比,小姑娘更忍不了有人骂对方了,更别提眼前这人还含沙射影地把臣子也骂了,那不是在指责她爹爹和兄长吗? 姜岁绵被人气得心口疼,转手连壶都给砸下去了。 “今上若真有错,那也是错在不该救下你这般的蠢东西,一句话就想把别人的功劳抹了个干净,pei!” 男子狼狈地躲过上头砸下来的东西,想反驳却又实在不知从何驳起,眸中怒火陡升。 他心一横,朝着楼上就想冲过去,嘴上还骂个不停,“哪家的姑娘行事竟如此粗鄙,我合该替你父兄教导一二!” 秦妈妈还是头一回看见自己姑娘气成这样,当场就惊住了,直到看到人居然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方才缓过神,忙如母鸡护崽般把人挡在了身后,呵道:“你敢!我们可是尚书府姜家的。” 男人被秦妈妈口中的“尚书”二字震得一惊,步子也顿住了瞬。 他看着被人护在身后的少女,眸光一闪,咬着牙就以更快地速度冲上了楼。 反正也已经得罪了,他骑虎难下,不如一条道走到黑,坐实了那不畏权的名声。 姜岁绵攥着手中尚未掷出去的杯盏,神色愈冷。紧绷的指尖一点点白了。 不过还未等她有所动作,周围的茶客却先从两人的骂战中反应了过来,拥搡着就把试图上楼的举子一把拉下。 他们甚至还暗自下了不少黑手,掐得人青一块紫一块的。 又蠢又毒的东西,说不过就想欺负人家小姑娘,着实恶心得令人作呕。 曹公公就是这时过来的。 这位今上身边的大太监急得挥了挥手上的拂尘,直到看到楼上那毫发无损的人儿时,方才松了口气。 总算是寻着了。 他看都没看拥挤的人群一眼,命身旁的金吾卫清出条道来,便朝着姜岁绵的方向恭敬地俯了俯身,和缓道:“姑娘请随奴才来一趟罢。” 作者有话说: 岁岁:生气.jpg 小兔子那么多地志可不是白看的,蠢男人精准踩题 第22章 呕血 曹陌并未提及雍渊帝的名头,茶楼雅间中能认出他的人早已惊的不敢吱声,而剩下的大半光看他周身的那群金吾卫,便知晓这是自己惹不得的人物,赶忙垂下了眼。 “姑娘...”护在人跟前的秦妈妈被眼下的局面弄得有些发怔,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穿戴分明是宫中的公公,还是地位极高的那种... 她心中有了猜测,却又实在不敢相信。 姜岁绵轻轻在人的手背上拍了拍:“妈妈无妨。” 简单安抚完带出来的几个婢女后,小姑娘主动从人身后走出,径直下了楼来到曹陌跟前。 见她连问都没有问一句便走了过来,曹陌脸上的笑意越发慈爱,“马车已经停在外头了,姑娘请罢。” 姜岁绵点点头,却没有第一时间往茶楼外走去,而是眨了眨眼,糯声道:“劳公公等我一会儿,我还有些事要办。” 曹陌点头应下,他从姜府一路寻到这,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了,不过... 他怎么瞧着,小姑娘眼睛有些发红呢? 曹陌心思微动,姜岁绵轻声谢过他后,却是绕开金吾卫,直接走到了那群还压着男子的茶客们面前,乖巧地向众人行了谢礼。 “此番多谢诸位了,不慎扰了大家的兴致,还望恕罪。” 将曹陌先前的恭谨看了个清楚明白的众人怎敢受小姑娘这一礼,纷纷侧身避开,手挥得都快出了残影,连说不用。 姜岁绵笑了笑,也不多言,只是从秦妈妈那要过剩下的银钱,一并塞到了茶楼主人手里。 第21节 “贵,贵人...太多了。”茶楼主人捧着那烫手的银票,想推拒又不敢,声音都有些发颤。 这一沓子银票,都快买下他大半茶楼了。 姜岁绵轻摇了下头,与他道:“除了那些茶盏桌椅,剩下的就当在场客人们的茶钱了,东家替我好生招待大家一番罢。” 话落,小姑娘没再多留,让秦妈妈带着买下的东西和其余侍从回了府,只留了青棠一个便上了马车。 秦妈妈还想再劝,姜岁绵半搂着她,指了指人手上的伤,娇娇的念叨着:“妈妈为护着我都撞上栏杆了,竟也不知疼的吗?” “青棠在呢,妈妈放心回府歇着便是。” 听少女此言,秦妈妈心中熨帖至极,却是更放心不下了。不被信任的小丫鬟缩了缩脑袋,乖巧地当她的鹌鹑。 小姑娘抿了抿唇,凑近人耳边小声道:“曹公公是圣上身边的,别的奴才都没他大,不会让人欺负我去的,妈妈放心。” 看着人儿一脸真挚的模样,秦妈妈一时语塞。 她的傻姑娘欸,就是因为是今上身边的,她才如此放心不下啊。 姜岁绵声音虽小,可还是明明白白地落入了旁边的曹陌耳中,连带着秦妈妈未说出口的话,他也一眼就从对方的表情中瞧了出来。 面对思绪明显不在同一处的主仆两,曹陌忍笑忍得很是艰辛。他走上前,轻轻替人掀起马车上的软帘,终是笑着应下了: “奴才自是会护着姑娘的。” 随着他这一声话落,秦妈妈虽然仍旧忧心,但也未能再说些什么,只好目送着小姑娘被人搀着,稳当地坐进了车后的软轿中。 曹陌的手缓缓松开,不着痕迹地往身侧望去一眼,眼角的余光则瞥向了刚刚的茶楼。 垂着珠花的卷帘倏然落下,一连串清晰的马蹄印踏在雪里,迅速却又不失平稳地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无人发觉,一个小太监混在人群里向着茶楼奔了过去。 * 大半个时辰后,姜岁绵再次望见了勤政殿那块熟悉的匾额。 撤下幕篱的小姑娘捧着手里热热的汤婆子,悠悠然地从轿辇里走了出来。 瞧着倒是比殿外的宫人还要熟稔些,没有丝毫的拘谨不安。 她侧身避过个慌慌张张差点撞上来的小宫女,只稍拢了拢怀中的手炉,并未出言责骂,而旁边的曹公公却先狠狠皱起了眉头,训道: “怎么当的差事,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冲撞了主子都不知道?” 小宫女抖着身子,连头都没抬就跪下了,双手抵在额前猛地往下一磕:“奴婢知错,求贵人宽恕。” 她动作太快,姜岁绵都没来得及反应,就瞧人跪在了自己前头。 小姑娘的目光不小心从宫女身上瞥过,却在看见对方的手时不自觉顿住了。 那手腕细的让人心惊,袖口处还微微泛着红,星星点点的连成了一片。 不知怎的,姜岁绵心中刹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她还想细看,对方却似乎察觉到什么似的,匆忙地将衣袖往上拉了几分,彻底遮住了手,头也磕得更狠了。 看着宫女额上的渗出来的血,小姑娘来不及多思,挥手道了句“无妨”后强压下心里的不适感,抬脚便跨进了殿中。 曹陌神色渐冷,拂尘一挥忙跟了上去:“滚下去,别污了贵人的眼。” 勤政殿的地砖可不是谁都能染红的,请罪都失了分寸,实在无礼。 小宫女诺诺应声,再抬起头来时面上却带着如同发热般的潮红。守卫巡逻的脚步声在四周响起,她浑身一颤,踉跄着冲进了风雪里。 这个不重要的小插曲并没有引起人多少注意,在勤政殿中议事的大臣们早已退下,偌大的宫殿里只余雍渊帝一人。 他坐在明黄色的御桌前,淡淡的帝王威压在殿中弥漫着,让人稍有不慎就软了腿。 而脚步轻快的小兔子望着最显眼处那碟热气腾腾的金煎赤锦,眉眼弯弯。 “我还以为今上忘了呢。” 雍渊帝瞧着她,几刹后,却是从喉间溢出声笑来:“若是朕忘了,你待如何?” 姜岁绵随意地寻了个他身边的位置坐下,自顾自地夹了筷金煎赤锦递到他碗中,然后又自己夹起一条,眯着眼吃得欢快。 “忘了便忘了。”“今上快尝尝,这鱼我养了好久呢。” 小姑娘轻声碎碎念着,倒有了寻常人家的温情。 饶是伺膳的曹公公再有准备,也被人儿这番动作惊住了,伸出手就想将雍渊帝面前的碗碟移走。 旁的先不论,他们圣上不喜膳食,就算哪日有了例外,也只拣些素菜略用上些,姜姑娘这... 曹陌心中着急,可还不等他触到那绿釉碟碗,中间那块金黄色的鱼肉便已被人夹走了。 这位大太监头一次失了规矩,怔怔地抬起头,却见那人将鱼缓缓咽下,薄唇亲启: “不错。” 正埋头吃着胭脂鹅脯的姜岁绵闻言忙抬起头来,认真地点了点,鼓着腮帮子附和着:“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呢,御膳房的大师傅手艺真好。” 说罢又给人夹了几筷子过去,还多挑了几样,口中念念有词:“今上喜欢就多用些,今上瞧着都同我爹爹一样,累瘦了呢。” 雍渊帝望着小姑娘嘴角那点不小心沾染上的油星,没有驳她。 只是恍觉,原来这世上有人即使失仪,也是娇气可爱的。 不过...爹爹? “姜卿,累瘦了?”雍渊帝道。 作为勤政殿里唯一没见过姜尚书近来模样的小姑娘反应了好一小会儿,待将“姜卿”二字和自家爹爹画上等号后,方才毫不犹豫地嗯了声,浑然不知她身后的青棠脸色是多么难以言喻。 小丫鬟苦苦的想,她们姑娘这...不算欺君吧? 她当初就该直接把话说明白的。 这边青棠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那厢雍渊帝却轻笑了声,在殿内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又用下一口,没有多言。 姜岁绵也不觉得哪里不对,先前在外头逛了那么大一圈,后来又被个蠢货气着吵了架,早就饿了,用的也比往常多些。 她便这么一边享受着御膳房极佳的手艺,一边还不忘给雍渊帝空了的碗碟续满,对宫人们震惊到麻木的目光浑然不觉。 待到实在是吃不下了,她才捧着自己并没有多鼓的小肚子,眼巴巴地馋着。 就像只落入粮仓的小兔子,抱着怀里那根好不容易啃了一半的胡萝卜,看着满地的萝卜发愁。 吃又吃不下,带又带不走。 上次用完膳她也是这般,瞧着可怜可爱,让人不禁想捏上一捏。 雍渊帝的指尖一动,片刻后又轻轻地叩在了桌面上。 “曹陌...” 候在旁边的大太监当了小半时辰的木头桩子,终是有了用武之地。他弓着身子,却是迟迟没等到人接下来的吩咐。 他困惑地稍抬了抬眼,却见人面色微沉,竟是直接从喉中吐出一口血来。 “今上!” “快传太医!” 曹陌猛地往右扑去将人扶住,常年寂静的勤政殿刹时陷入了一片慌乱中,暗处轻飘飘落下几个人影,在众人未察觉时便守住了殿中各角,呈封锁之势。 而剩下的暗影脚尖一点,直接朝着殿中嫌疑最大的两人而去。 怔愣间抬起头的小姑娘望着雍渊帝口中不断溢出的鲜血,怔怔地唤了他一句:“今上...” “唰——”剑刃从鞘间拔出。 一丝寒凉触上了她纤细的脖颈。 姜岁绵陡然一阵晕眩,未等她深究,血气的腥甜忽的在鼻翼放大。 她下意识攥上了人的衣襟,面上却是全然的不知所措,像只吓坏了的猫儿。 倾身护过来的帝王垂下眼。 小姑娘的脖颈依旧白皙,脆弱得仿佛他随手一碰便会失去生机。 汹涌的内力悄然游于指尖,殿中倏然响起某物断裂之声,清脆尤甚。 被震成齑粉的剑刃从人并起的指间落下,掠过他微微泛红的手腕。 雍渊帝看向那边跪着的影卫,声音轻飘飘压在人背上,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谁许你拔剑的。” “你吓到她了。” 作者有话说: 趁乱悄悄地在这里放个预收,喜欢的宝贝可以点个收藏呀(小声 ——预收:《捡来的病弱夫君成战神了》—— 身为江南最大皇商的幺女,元锦瑟遛犬的绳都是用金子做的。结果有一日她阿爹把绳借走,等再回来时除了绳子,还绑了个长相清贵的举人,说是她未来的夫婿。 元锦瑟有个人尽皆知的“秘密”,她虽看着娇弱,但不知为何天生神力,幼时抓周,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而易举地掰碎了红酸木打造的桌案。 好在那人出身他县,对此并不知情,竟被阿爹忽悠了过去。 小姑娘看着对方轩然霞举、鹤骨松姿的容颜,重重点了点头。 三年后,那人成了状元,衣锦还乡,元家闻讯用白银万两以宴宾客,只为了庆幺女大婚之喜。可大婚当日,状元郎将一弱柳扶风的女子带至堂前,说是想聘为妾室。 元锦瑟望着那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自己掀开了那蜀锦织就的红盖,又将手里捧着的金苹果砸在了堂前的“囍”字上。 “轰”的一声,砖石砸落,那女子受惊险些流产,状元郎抱着心上人急急地跑了出去,留下满屋的宾客。 后来那人纳妾,小姑娘见路边昏过去的小郎君模样比他好上百倍,干脆捡了回去,撞了对方那场纳妾礼。 成婚三月,元锦瑟发现自己捡来的便宜夫君不仅生的好看,对她更是体贴温柔,不过就是身体弱了点,眼睛瞎了点,需要她好生护着才行。 元锦瑟每每握住夫君的手,都小心翼翼地只捏住了指尖,只生怕力气大了点,将夫君玉瓷般的手给折了。 好在流水般人参灵芝用下去,她那走一步咳三声的夫君身子总算好了些,不至于见风就病倒了。小姑娘很高兴,一天天数着能和夫君圆房的日子。 谁知一日夜里元家进了贼,那贼人好死不死,居然闯进了她夫君的院子—— 元锦瑟着急忙慌地冲了进去,月色朦胧,正见贼人俯身,竟压在了她夫君肩上。 小姑娘想也没想,冲过去一个抬手就把对方扔出了墙。 她夫君这么柔弱,仔细把人给压坏了。 第22节 再转过身,对着顾桦那双清冷却失了焦距的瞳眸,小姑娘在裙摆擦了擦手,柔柔地道:“夫君,你肩上刚刚有只飞蛾,好大,我好害怕。” 顾桦笑得温柔,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伸出,捧住了小姑娘粉妆玉琢的脸。 而那背过去的手中掩着把袖刀,刀刃在月色下淌着鲜红的血。 他指腹温热,拇指轻拭过小姑娘沾了血眼角,眉间的温柔叫锦瑟迷了心。 “不怕。” 元家墙外,贼人仰面躺在地上,脖间一缕红痕。 病弱眼盲的战神将军x天生神力却努力装柔弱的娇美小姑娘 第23章 疫病 姜岁绵微散的瞳孔渐渐重聚, 她无意识地盯着人被血染红了的衣领,眉睫轻颤。 雍渊帝却在此时伸出手,一点点抚过她后颈, 动作轻柔得好像在安抚受委屈的猫儿:“害怕的话,让曹陌带你去西侧殿。” 因着吐血的缘故, 帝王那素来沉静无波的声线难得低了些许, 显出几分虚弱。 而被他提及的曹陌原已急得失了分寸, 却在人一个冷冷的眼神中重新冷静下来, 连滚带爬地站稳身子冲到少女跟前:“姑娘——” “圣上...”姜岁绵蓦地抬起头,直直对上了雍渊帝那双黑而深邃的瞳眸,“您不觉得是我吗?” 勤政殿中除了侍立的宫人之外,就只剩她和青棠了。 而自己刚刚...给他夹了那么多次菜。 小姑娘抬头的动作明明那么果断,可眼神却无助得如同被雨水击打着的粉荷, 软糯的嗓音里带着她再怎么掩饰也藏不住的哭腔。 “莫哭。” “待晚间再命御膳房给你做鱼吃。” 雍渊帝感受着指腹下的温热, 却是哄了人。 姜岁绵不知怎的,眼睛突然酸的很。强压下的害怕和委屈交缠着, 一同从心底迸发了出来。 大颗大颗的泪滴顺着人的面颊如线般滚下,最终伴着少女哭得断断续续的声音砸在了毛绒绒的衣襟里, “我,我不去西侧殿, 等...等今上无事了我才走。” 雍渊帝神色微暗,但他还未开口, 太医院院首已跌跌撞撞地跑入了勤政殿, 满身的雪花抖落在殿内的地砖中。 太医颤着手, 神色慌张地搭在了人的脉上。 小姑娘站在旁边, 抿着唇紧紧揪住了自己的衣角, 死死盯着太医的动作, 不肯错眼。 姜岁绵从未这么清晰地感知过时间的流逝,清晰到让她觉得这小半刻钟似乎被人刻意拉长了,连呼吸都很漫长。 不知过了几个半刻,太医终于收回了手,他手里的银针未变分毫,面色却难看到让人心悸。 他往后退上半步,砰的一声屈膝跪下,声音颤得像寒风中的落叶,仿佛下一秒就要散了架:“圣,圣上...臣恳请圣上即刻封锁勤政殿,并准其余太医过来与臣一同替您诊脉。” 雍渊帝瞥了一眼垂首跪着的人,没有应下,反是转而看向了自己的手腕。 墨青的袖口早在人搭脉时便微微后移,露出里头的情形。细碎的红点零散地布在那截皓白的手腕上,白璧微瑕,就像一幅登峰造极的山水画上,画者却不慎泼了墨。 碍眼到让人恨不得亲自上手,将它一点点从这腕上拭去。 雍渊帝的指尖从另一手腕上掠过,神色未变,只淡淡开口,道了句: “是疫病。” 他虽是看向了身旁的太医,但话里却并没有什么问询的意思,甚至连语气都平淡极了,仿佛在说件不关己的小事。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他一样淡然。 周围的宫人早已腿软得跌坐于地,曹陌更是连规矩都顾不得了,连连摇头,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今上久居宫中,怎么会染上瘟疫...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太医对上君王冷静到极致的眼神,心底最后那丝自欺欺人的希冀也破灭了,艰难应了声: “...是。” 他垂头叩在地砖之上:“圣上吐血并非中毒,只是这病暗藏于内,圣上龙体孱弱,恐是先前用了什么发物,这才显了出来。” 他将头俯得更低,声音里却多了些说不上来的庆幸:“此疫初时隐匿性极强,病发时却凶险万分,若非您今日呕血,怕是微臣还需一段时日方能发觉,若真叫拖到那时,恐怕...”为时已晚。 太医嗫嚅着,最终还是噤了声,垂头再未多言。 勤政殿内陡然静得出奇,宫人们跪在四周,怕得身子都直不起来。而被雍渊帝折了剑的影卫敛着眉,依旧规规矩矩地跪在原处。 无数的画面在姜岁绵脑中涌出,她好像被漫天的鲜血裹挟着,卷入了暗不见光的黑夜中。 今生所有的美好都如泡沫般湮灭,她又一次看到了永宁宫内那根于地动当日断裂的横梁,之后便是皇子府那四四方方的天,以及永远看不见尽头的孤寂。 溺水般的窒息感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她奋力地向前跑着,却被黑夜拖拽着向更深处坠去。寒风呼啸而过,仿佛在嘲笑着她所有努力皆是徒劳。 好冷。 在意识消散前的一瞬,冷冽的风声却倏地停了下来,被困在笼中的人儿呆呆地感受着自己身边的暖意,缓缓睁开了被冰霜冻住的眼。 “姑娘,姑娘...” 小丫鬟压着声音一声声喊着,面上满是愁色,直到呆愣中的少女微仰起头唤了她一句:“青棠?” 被人儿唤了句的青棠一怔,竟是欢喜地留下泪来:“姑娘你可算有反应了!” 她一边哭着,一边自责地小声道:“都怪奴婢不好,都没注意到姑娘你被吓着了,幸而今上让曹公公将我们带来了西侧殿,还命太医去给姑娘熬了安神的汤药...” “西侧殿...”姜岁绵怔怔地转过头,朝四周打量了一眼,这才发觉自己所在之地已然不是宽阔威仪的正殿。 炭青色的炭火在炉内烧着,屏风左侧的龙游梅开的艳丽,壁上还挂着幅百骏图,而她正坐在铺好的软榻之上,身子被屋内的暖意烘得热热的。 这厢的小丫鬟不知是不是被吓得狠了,话反倒是比往常多,仍旧絮絮叨叨的:“等会汤药来了姑娘乖乖将药喝下,再好生睡上一夜,就定会没事了...” “青棠,”姜岁绵只随意瞥了眼便收回了目光,出声打断道:“圣上呢?” 丫鬟的声音猛地一停,含糊着说不出话来。 直到人再三催促,她才抿着唇,断断续续地答说:“圣上,圣上患了疫病,移去了旁边的东侧殿...” 她话到一半,却见人已经急冲冲地跑到了西侧殿外,向着另一头跑了过去。 见状,尚没来得及反应小丫鬟下意识就追了上去,慌张间差点撞上来送安神汤的小太监,因此耽搁了片刻。 待她终于赶到东侧殿时,不知藏在何处的影卫悄然现了身形,犹如鬼魅。 被拦下的青棠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了殿门内,着急地在原地打转。 而里头曹陌正端着药往内殿走,却被骤然出现在旁边的人儿给吓住了,“姜姑娘?” 这个时候小姑娘不应该在另一个侧殿里安安稳稳地待着吗? 这可是瘟疫,稍有不慎就会要了她的性命。 寻常人避都避不及,更何况圣上还特意把她送到了勤政殿里最安全的地方,怎么又会出现在这? 他怔愣地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也就错过了阻止人儿的唯一的机会。 着急的小兔子几乎是小跑着冲进的内殿,直到看到榻上倚坐着的身影时,方才慢慢放缓了脚步,“今上!” 雍渊帝淡漠的神色里头一次出现了如同惊讶般的情绪,他看向来人,许是因为主人太过急切刹不住步子,她头上那两朵藕色的绒花在风中瑟缩着,直直向他撞了过来。 一如当初御花园那般。 雍渊帝眼神一颤,伸手震下了金钩上的帷幔,然后隔纱阻住了她。 不过在抵上人眉间的那一瞬,本屈起的指节刹时一松,改用掌心小心地托住了小姑娘的额头,力道轻柔的很。 这是只娇气的猫儿呢,得精心养着才行的。 雍渊帝垂下眸,控制着力度将人扶了起来,见那白嫩的额上并未烙上红痕,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落在人微粉的面颊上。 “为何过来?” 姜岁绵怔怔地望向他,没答,却是轻轻叹了口气,皱着眉小声问:“今上,你疼不疼啊?” 雍渊帝愣了瞬,小姑娘却满脸落寞地点了点头,自己替他答了:“圣上都吐血了,怎么可能不疼呢,吐血最疼不过了。” 幔纱很薄,薄到雍渊帝能清楚地看到少女因痛苦而微颤的长睫,以及那一颗颗落在榻沿的泪珠,那样真切的苦痛,疼到似乎她真的曾吐过血一般。 雍渊帝的唇逐渐抿成了一条清冷的线,手指微蜷,似乎想要做些什么,眸中的神色也愈发晦暗。 但未等雍渊帝有所动作,那边哭泣的小猫儿却慢慢止住了泣音。 一只白皙的手猝不及防地斜穿过帷幔,如哄人似的拍了拍他的心口。 刚缓过神走进来的曹公公:... 他肯定还没缓过来,否则怎么竟会出现幻觉了。 雍渊帝却没分半点心思到来人身上,他看着眼前这只胆大包天的猫儿,看着人乖巧地抬起头,用一双泛着水汽的清眸与他正对着,娇娇地安慰道: “今上,喝了药就不疼了,太苦了我给你寻蜜饯梅子。” 雍渊帝静静地望着触手可及的小姑娘,热意源源不断地从掌心传递到他身上,暖呼呼的,像个小太阳。 他制住那只柔若无骨的手,缓缓将它推出帐内,对着人如月般的眸子淡声道: “西侧殿太小,朕让人送你去兰池行宫小住一阵。” 第24章 君无戏言 兰池行宫... 听到这四字的曹陌险些打翻了手中的药碗, 近乎失态地看向帐中之人。 他侍奉在雍渊帝身侧数年,知晓对方那副冷淡的身躯下所流淌的依旧是可以堪称淡薄的血。不然也不会以皇位作饵,钓得各方厮杀。 曹陌他看得分明。无论是皇子、妃嫔或是她们背后依附的臣子, 都不过是他们今上手里用来解闷的棋,雍渊帝这个执棋的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冷心冷情。 但他知道有些事情自此刻起就已经变样了。 姜尚书府上这个幺女, 先前确实是在帝王跟前存了几分特殊的, 不然也不会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下还能让圣上记起她, 甚至特地给她划了块安全的地方使她能置身事外。 但若说雍渊帝上了心... 第23节 那是算不上的。 今上更多的像是将人当成一只有趣的猫儿, 兴致来了逗弄一番,送走也只是因为不想让这个自己尚且没有腻味的小家伙这么快折在这罢了。 等哪天她不再有趣了,君王施下的这份恩宠便也不复存在了。这点曹公公一直都明白。 可现在...雍渊帝居然要将人送去行宫。 在她可能已经染上了疫病的前提下,把她送出宫去。 曹陌震惊地望向榻前那个裹得毛绒绒的小姑娘,久久失了言语。 那人似乎并没有听出君王话里那番令人心惊的宠爱, 咬了咬唇, 不情愿地低声驳道:“西侧殿哪里小了,今上别诓我, 我才不去那什么行宫呢。” 他好像突然知道,这只胖兔子为什么能拥有帝王的私心了, 曹公公心想。 不过...她竟是不怕吗? “你不怕么?”这句话被雍渊帝问了出来,他冷冷地将袖口往下移了几分。这才过了不足一个时辰, 先前零星的红点竟是变得密密麻麻的,看起来十分骇人, 可见那疫病是何等可怖。 姜岁绵皱起眉, 耸了耸小鼻子, 没有说话。 雍渊帝终究是心软了。 他将手腕重新覆于衣衫的遮掩之下, 道了句:“乖, 等此间事了朕就令姜卿去行宫接你回府, 不会太久的。” “曹陌...”他话音未落,指尖却倏地一热,那只小兔子竟又一次趁他不备将手伸进帷幔里,甚至更为大胆得直接把手送进了他的掌心。 那是一种不属于帝王柔软与脆弱。 “虽然是有点丑,”姜岁绵顿了顿,笨拙地权衡道:“但是今上生的好看,我也就不那么嫌弃它了。” 雍渊帝:...“这是瘟疫。” 同样被惊得张大了嘴的曹公公发誓,他竟然从自家圣上的话里听出了些许无奈来。 姜岁绵被人抽走了手,也不恼,满不在乎地学着姜夫人照料她时的模样给人压了压被角,“我知道啊,圣上听太医的认真喝药,很快就会没事了。” 雍渊帝神色暗了暗,只能再次开了口,淡淡的声音里却不由多了几分哄人的意味:“瘟疫传人,你身子骨弱,若离朕太近,怕是会染上此疫。” “那今上呢?” 姜岁绵动作一顿,抿着唇,低声反问他道:“今上明知我或许都已经得了,为何还要把我送去行宫,瘟疫传人,叫我和今上一同待在勤政殿不才是最好的选择吗?” 雍渊帝好像又一次看到了那只不满地朝人伸出小爪子的小猫儿,不过上次是萧祈,这次换成他了。 可能是注意到自己用词有些过于强硬了,又或许是觉得对方是个病患,伸爪子凶他不好,姜岁绵的声音陡然软了下来,奶乎得似撒娇一般:“说好了等今上无事了我才走的,食言而肥爹爹该凶我了。” 面对娇娇的小姑娘,雍渊帝喉头微滚,却是不置可否。 是他想误了,她都能通过赤鳞知晓地动一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大震之后的疫病会有多凶险,如今的讨巧卖乖,无非是不想离开而已。 雍渊帝垂着眼,变得冷厉的目光打在姜岁绵身上,丝丝缕缕的,似乎想要将眼前的人儿慢慢剥离开,看透她心底最真切的一面。 数息之后,沉默不语的帝王总算轻启了唇,“朕倒觉得,姜卿舍不得。” 雍渊帝挥手召过早就侍在他身边的曹陌,端起药盏随意搅了搅,然后对着仿佛正思考怎么和他狡辩的少女,缓缓出言。 “这是你最后一次能反悔出勤政殿的机会,若还不走...” “朕便不会放你离开了。” 他松开汤匙,将碗内黝黑的药汁一饮而尽。 小姑娘的眼睛倏地一亮,像小猫捕到了自己心爱的鱼,别的都顾不得了,只知道用她那没有一点杀伤力的梅花肉垫狠狠压住对方,连髻上别着的绒花都好像跟艳了两分,其华灼灼。 “不反悔!”姜岁绵勾起小拇指,迅速递到人跟前,“君无戏言,今上说话可要算数。” 雍渊帝端着碗,最终纵容了她这种如若稚儿般的天真之举,伸手勾住了她,轻轻嗯了一声。 “君无戏言。” 这般娇气的至宝,大皇子护不住,换他来护着吧。 自那日后,得了“圣旨”的小姑娘就这么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过上了名为侍疾,实则换了个地方窝着的惬意日子。 “圣上,今日的糖渍红果不大甜,你尝尝。” 趴在御案旁的姜岁绵咬着嘴里的果子,一边看着刚见底的药碗,熟稔地从碟中拣了颗偏小的递过去。 雍渊帝随手接下,自然地送入了口中,又转而瞧了眼少女被酸到皱起的小脸,将手边的茶盏喂了过去。 “下次别让御膳房送酸的过来了。” 姜岁绵抿上一口,摇摇头,拒绝得十分彻底,“要的要的,圣上不许让曹公公去下令。” 曹陌站在一旁看着,面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这小半月来,他眼睁睁瞧着今上逐渐将人纵成了如今这幅模样,现下倒也不复当初的震惊了。 他们圣上...怕是把姜姑娘当女儿在养着了。 又或许不太准确,因为即便是公主也定然不会有此番的殊荣。 他悄声把目光投向御案旁,小姑娘颈上的石青色披肩绣着片金,上头的貂缘绒绒的,衬得那脸更小了些。 她身上那件淡绛色的衣裳为宋锦所制,中间朵朵雪兰簇着,纹样繁而不乱,走线亦是极为精巧,一看便知是尚衣局的手艺。 现下正就着雍渊帝的手,心安理得地一口又一口地饮着茶杯里的水,连将杯子接过的打算都没有。 而那茶盏里漂浮着的也并非是什么帝王惯用的松山云雾,而是切成小块的白梨。 第25章 侍疾 雍渊帝不着痕迹地压了压手腕, 控制着梨水的流速,免得人呛到。 “知道送来是酸的不尝它便是,非得咬上一口。”他撇下眼, 拿走了小姑娘手里剩下的红果。 姜岁绵含着甜滋滋的梨块,讨好地晃了晃人的袖子, “甜的吃多了总要换换口味嘛。” 换口味... 如果她不是连喝安神汤都想放两勺子糖, 这话说不定还有点可信度。 不过是看出他不喜欢甜, 特意让膳房送的酸的罢了, 还每次都要自己先尝上一个才敢给他。 那次吐血终究是把人吓到了。 “嗯。”雍渊帝看着正绞尽脑汁编理由的小姑娘,没有戳破,而是在人喝完后自然地将茶杯放回,又从另一方小桌上取了盏白釉瓷碗。 小姑娘瞧着他的动作,都还未曾看到那碗里那泛黑的药汁, 就觉得嘴里的甜味顿时散了, 只剩下了涩到发苦的药味。 她扁扁嘴,试图挣扎一下:“太烫...” “已经温了。”雍渊帝指腹贴上碗底, 把药稳稳当当地送到了人儿眼前,连理由都没让她说完。 姜岁绵:“...太——” “岁岁, ”见人还想说些什么,雍渊帝微叹口气, 哄道:“放凉了会更苦。” 计谋被识破,少女成了只耷拉着耳朵的小兔子, 不情不愿地捧过了碗, “那今上再吃两颗...不, 三颗果子罢, 晚膳也得多用几口。” 待雍渊帝应下, 小姑娘才闭上眼咕咚咕咚就往下灌。 那般视死如归的模样若叫旁人见了, 还不知道会以为她喝的什么呢。 实则不过是太医院那群人熬了几个日夜,好不容易才开出来的调理方子罢了。 兴许是真有些用处,又或许姜岁绵运道极佳,这小半个月过去了,宫人倒是倒了一个又一个,她却没有什么染病的迹象,蹦蹦跶跶地陪在帝王身侧。 雍渊帝把空了的药碗拿开,不叫那气味继续熏着她,又取过本与药盏放在一出的小碟来。 那方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碟内满是要溢出来的蜜饯梅子,上头的糖霜清亮且厚,一看就是极甜的。 雍渊帝把梅子喂到她嘴里,直到人儿那苦到皱起的眉重新松缓,这才收了手:“是继续解九连环还是想看话本?” 姜岁绵边咽下裹满糖霜的梅干,边随口应了句。 一直等到宫女将她昨日看了一半的话本子摆在案上,甚至精准地翻到了之前的那一页,被温水煮青蛙了的小姑娘才似有所觉地抬起了头。 “圣上,我怎么觉得我侍疾的方式不大对呢?” 哄人吃果子没错,哄人用膳也没错,可瞧着怎的就这么不对劲,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围观了全程的曹公公:...“噗。” 姜姑娘居然到现在还以为她这是在侍疾吗? 雍渊帝吃下那三枚应答了的糖渍红果,不置可否地瞥了眼曹陌,由他侍奉着净了手,然后才在人儿凑过来的小脑袋上揉了一把。 “没什么不对的,姜府给你递了信来,可要瞧瞧?” 自然是要的。 小姑娘兴冲冲地拆信去了,便也顾不得再考虑这些。 太医院院首例行进殿诊脉,曹陌笑着敛下眉,尽力隐去了自己的存在感。 他直到现在才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君恩。 那不是帝王权衡术下所谓的雷霆和雨露,而是毫无理由的、彻彻底底的宠爱。 姜岁绵倚在案旁,堂而皇之地占据了大半张案桌,捧着那封足有两指厚的家信一点点读着。 勤政殿彻底锁住后,君王有恙的消息亦在宫里传了开。但不知为何,那传言所说的却并非时疫,而只是普通的风寒。 因着这个缘故,哪怕后来金吾卫连夜守住了由京郊入京的各城门,朝中内外也皆稳如磐石,不见动荡丝毫。 再那之后便是一道皇榜宣告京城内外突发瘟疫,金吾、羽林两卫同时出动,肃清街道,警醒百姓。 而姜府诸人自是也只能闭府不出。 好在小姑娘知晓自己未归父兄他们怕是会心急如焚,早早就央了雍渊帝送了信出去,说她一切安好。 当然,信里的她此刻仍在永宁宫内,而非雍渊帝的勤政殿。 这是她自个的主意。 待将信仔仔细细地看完后,姜岁绵熟稔地从笔架上抽出支狼毫,沾了雍渊帝手边的墨砚就开始给人写起回信。 头上的银点翠多宝绒花随着少女的动作一晃一晃的,相碰时发出细碎的铃响。 雍渊帝看着她,淡淡地将墨推得离人更近半分,然后将手腕垂下递给太医,便继续批阅起奏章来。 第24节 梨香混着梅子的甜从小姑娘身上一点点散出,冲散了殿内晕不开的药意,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慢慢荡开,盖过了人一轻一重的呼吸声,恍有一种岁月安然之感。 可偏偏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了不合时宜的响动。 是来向今上请安的。 埋头写信的小姑娘没有理会。自从雍渊帝病了后,时不时就要来上这么一遭,她都习惯了。 甚至等请完安就该声泪俱下、声情并茂地恳求今上让他们进来侍疾了。 看来好像很多人惦记着自己这个位置啊。姜岁绵想着,不由出神地在笔身咬了一口。 却是浓郁的牛乳香,软软糯糯的,一抿就化开了。 小姑娘垂下眸,嗷呜一口叼走了雍渊帝指尖的牛乳菱粉糕。 今上这么好,难怪他们惦记了。 她朝人露出了个又软又乖的笑容,正要得寸进尺地再用一个,恍惚之间却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岁岁...你是不是也在勤政殿里?” 困惑抬头的小姑娘眨了眨眼,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的牛乳糕,一脸明悟。 她说这声音听着怎么有点耳熟呢,原来是萧祈。 她都快忘了有他这么一号人了。 作者有话说: 蜜饯梅子:我的打开方式是这样的吗?我怎么记得之前好像不是这样说的呢(翻开剧本仔细看.jpg) 第26章 撒娇 萧祈在勤政殿外跪了良久, 却始终没等到任何人。 寒风萧瑟,如刀一般割在人的身上,他身后的小太监忐忑再三, 最终还是没忍住劝了出来:“殿下,您为了赈灾一事已奔波了好几个日夜, 先回去歇上一歇罢。” “无碍。”萧祈盯着前头紧闭的殿门, 从喉咙里逼出两个字来。 之前他从父皇那领了观星监的差事, 足有大半个月不得歇息, 好不容易等地动之事稍缓,紧接着却又被派去了安涞县赈灾至今。 算起来,他已很长时间未曾见到过她了。 在那犹如炼狱的安涞县里,富商和县丞占据着一仓仓的粮食,外头的米价却从铜板涨成了白银。 一斗米一两银, 数不清的房屋在震中变成了众人埋骨之地, 年迈的妇人被逼投河,刚出生的幼子被弃, 年轻力壮的少年人被生生磨成了皮包骨。 而被他发现之后,那些官商勾结的贼子竟还妄想着掩盖罪行、草菅人命。这一桩桩一件件, 都像横在心头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萧祈仍旧记得临行前贤妃的叮嘱, 字字句句,都在强调着同一件事—— 他必须将此事办的妥当, 以此来得到父皇的青睐。 她欢喜于父皇对他的重用, 忧心于揣度父皇的圣意, 可那么多话语里, 却唯独没有对他这个儿子的关心。 萧祈没有哪一刻如此明了的认识过, 母妃疼他, 可这些许的疼爱里究竟有多少是为着他背后的权力的,恐怕只有对方自己才清楚。 母妃需要一个儿子,需要一个能为她夺得帝位的好儿子。 至于那些依附着他的官员则是墙下的蒲草,只要他一有失势的苗头,就会顷刻间奔向别处。 他身边这许多人,唯独有一个会因为担心他饿着,傻乎乎地提着食盒就闯了勤政殿。 不是为着君王的心意,而只是因他而已。 萧祈闭了闭眼,试图压下涌动的心绪。可有些东西你越想丢开,对方便会缠得更紧,如同跗骨之蛆,在心田生根发芽。 他曾在无数个夜里,闻着周围那股甩不脱的腐朽气,剖明了自己最真实的心意。 待见过世间的极暗之后,才更觉得那份纯挚让人神往。 他是喜欢她唤他鹤栖哥哥的。 所以他才会在事情结束之后彻夜赶路,连宫城都未入就先行赶往姜府,只是为着能尽快见她一面罢了。 可他不成想得到的会是少女在永宁宫的消息。 时辰渐渐晚了,微薄的暮色打在宫墙之上,冷意顺着地砖不停往上攀岩,萧祈垂手跪着,微暗的眸里看不出情绪。 “母妃宫中无人,又不在勤政殿内,她能去哪呢?”他低声喃道。 “殿下...”小太监顾不得自己头上急出来的汗,咽了咽口水,慌忙间寻了个理由,“姜姑娘许是去了其他娘娘的宫殿,又或者...” 见人未曾言语,小太监灵机一动,倒真让他想出个更好的说辞来。“又或者是殿中嘈杂,姑娘一时听不见殿下唤她也是常事。” 他可是看着自己的主子是怎么从姜府策马到永宁宫最后再一路奔到这的,自然知道对方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但继续任由人这么跪下去伤了身子,他这条小命就要交代在这了。 所幸萧祈身子一颤,微青的面色也似有松动。太监觑着他的神色,赶忙趁势又劝了句: “天色将晚,主子不若先回罢,明日接着来请安便是...否则若此番叫姜姑娘知道了,怕是要心疼殿下了。” 不知哪句话戳中了萧祈的心思,原本直挺挺跪在殿外的人竟是真有了反应,屈起的膝总算离了地面几寸。 大喜过望的小太监忙不迭地扑过去将人搀起,却倏地听到了声轻语。 “是了,不该再让她为我费心的,合该我宠着她才是。” 小心翼翼扶着他的太监脑子一嗡,试图悄摸瞥了一眼对方的神情,只觉自己主子此时的模样复杂到让他辨不明。 像历尽千辛终于拿到了糖果的孩童,万分谨慎地剥开糖纸,却是平生第一次嗅到了名为“甜”的气息,便再也舍不得放手了。 萧祈的背微微曲着,那身青色的常服也灰扑扑,布满血丝的眼实在难掩疲色,但又亮的惊人。 他最后朝守卫森严的殿门处深深望了一眼,然后便带着身旁的太监走进了漫天飞雪中,背影渐消。 而在主仆几人看不到的角落里,那个因殿内嘈杂听不见唤声的小姑娘正倚在窗边,瞧着人的身形怔怔出神。 啧,这时辰还短了些,若是能再跪跪就好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少女微摇摇头,连手中攥着的瓜子都忘记磕。 “想见他么?” 姜岁绵正出着神,雍渊帝低沉的嗓音倏地在殿内响起,轻飘飘的,让人听不出情绪。 小姑娘下意识回望过去,耳边坠着的嵌宝石缠金小珰来回晃着,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雍渊帝目光微顿。 褐色的支摘窗边,本探出小半个身子张望着的少女蓦地偏过了头,一副呆呆愣愣的小模样,似乎是为殿外的人牵去了心肠。 帝王的眸色一点点深了,说不上来是怎样一种情绪。 就像养了只矜贵的猫儿,素日里连鱼都是选的最鲜嫩的,挑了刺片成片才舍得喂过去,生怕划伤了它那脆弱的小喉咙。结果等他好不容易将它养得油光水滑了,却发现对方看上了泥沟里的虾米,甚至伸出小爪子想扒拉。 “若想见萧祈,朕宣他进来,”雍渊帝神色不显,语气亦是十分平淡,“免得你着了寒。” 正在旁边伏案改药方的太医手一顿,不小心在纸上抖了个墨点。 好歹是个皇子呢,可他听今上这口吻怎么轻易得跟街上百姓们买个糖葫芦似的,单是为了逗自家小孩儿开心。 太医院院首不禁小幅度摇了摇头,赶忙稳住了手,继续低着眉写方子。 他也是魔怔了,居然把大皇子跟糖葫芦作比。 太医心绪万千,那厢的小姑娘眨了眨水润的眸,终于回过神来,反射性地就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原正想辩解两句呢,却见雍渊帝放下手中的奏章,朝她微招了下手,“过来。” 他话音一落,姜岁绵二话不说就抛弃了自己趴了半宿的窗户,乖乖地挪到帝王身边坐下,笑得又软又甜...如果忽略那点掩不住的小心虚的话。 雍渊帝扫去飘落在人儿肩上的几朵雪花,守在后头的大太监适时递来了温热的手炉。支摘窗发出轻微一声“吱呀”,在宫女手上彻底闭合,也将漫天风雪彻底阻隔在外。 少女冰凉的指尖重新散发着暖意,她边抱着怀里精巧的手炉,一边扯着人的袖子乖巧地露了个笑。 “我不想见,圣上别准他进。” 雍渊帝垂眸看她,小姑娘娇娇的,如山似的黛眉微微皱着,仿佛是做了什么坏事被人抓包了般,又带着些许的懊恼。 他抿唇未答,姜岁绵没有听到熟悉的“嗯”声,眉心蹙得更紧,急急地又重复了遍:“圣上不要让萧...大殿下进勤政殿好不好?” 是不想见,还是怕对方染了病,所以不能见? 雍渊帝眸色愈深,却莫名不想深究下去。他抬起手,在人蹙起的眉心小小敲了一下,轻柔得好似羽毛般,却把小姑娘眉间的愁色晕开了。 “好。”他淡淡道。 得了对方的应承,姜岁绵悄悄呼出一口气,提起的心总算得以放下。 幸好幸好,若今上真因为误会把人放进来了她才要哭呢。总不能解释说她是因为想看萧祈跪着才趴那看的吧。 少女大着胆子瞧了人一眼。 她不是看不出雍渊帝这些时日以来对自己那明晃晃的纵容,在小姑娘心里,眼前这位杀伐果决的帝王已经跟疼爱自己的长辈们一般无二了,高到和自家爹爹一个水准的那种。 如果能一直这么下去,她会不会有机会让萧祈这一世不要那么顺利坐上太子的位子呢? 哪怕最后结果无法改变,那也只要让对方多吃点苦头就行。姜岁绵咬着唇,如是想着。 小姑娘那双黑如墨石的眼滴溜溜的打着转,樱色的唇也不自觉抿着,似乎在纠结什么般。 雍渊帝看着人这熟悉的狡黠模样,微挑了挑眉。 “圣上...”他眼睁睁瞧着那缓过劲来的人儿粲然一笑,理直气壮得好像在和府中长辈撒娇般,“若日后我被人欺负了,今上能不能帮我欺负回去?” 曹陌:...噗 装鹌鹑的太医:...噗 先不论谁有那个本事在今上眼皮子底下把姜姑娘欺负去了,单说会这么直白为自己求恩典的,太医我/太监我还是头一回见。 雍渊帝盯着人灼灼的笑容看了几息,溢出一声轻笑来。 原是惦记到他头上了。 作者有话说: 大皇子:她心疼我。 岁岁:才跪一个时辰╭(╯^╰)╮ 曹公公/太医:身为皇城里最高危的职业之二,我们一般是能熟练控制自己面部表情的,除非...实在忍不住 第25节 第27章 金铃 雍渊帝伸出手, 在人的后劲皮上轻捏了下,连力度都控制的十分精准,顺毛似的哄着。 “嗯。”他随口应道, 神色却淡淡的。 姜岁绵得了准信,颠颠地勾上了人的小拇指, 高兴地连头上的绒花都仿佛透着欢愉的气息, “岁岁最喜欢圣上了!” “噗, 咳咳...” 曹大公公瞥了眼震惊之下被自己口水呛到的太医, 嫌弃地移开了视线。 他可算明白了,姜大人家的这位小祖宗是蜜罐里养出来的,真真甜得不行,哄起今上来那是一套接一套,这才哪到哪啊。 也亏得太医只诊脉时进过内殿, 不然早该如他一般习惯了。 院首可不知有人嫌弃他承受能力过低, 麻溜地就捧着药方跪下了,“臣, 臣失仪。” 雍渊帝没分他半分眼神,而是纵着身前这只想仗势欺人的小猫儿勾指盖戳。 待小姑娘喜滋滋地要收回手时, 帝王不知从何处拿出了颗镂空金铃,放入了人儿白皙的掌心间。 “碰到不长眼的, 记得摇铃。” 有他在,便只有她欺负人的份, 哪里能轮得到别人呢? 姜岁绵望着手中精巧的小铃, 流转自如的云纹回钩环环相扣, 轻轻一晃, 如同翡玉般清脆的铃响便在殿内荡开。 太医跪了小几息, 才终于等到了声:“下去罢。” 他高提着的心一放, 连忙应了句“是”就打算弓身退下,那边把玩着金铃的小姑娘却把手中物什一攥,想起了件更为重要的事来: “张太医,圣上的病可好些了吗?” 姜岁绵总会在太医诊脉后问这么一句,先前不过是被萧祈吸引了视线,所以当她出言问询时,对方不加思索便如实答了:“圣上浮脉渐消,沉稳有力,已是比初时好上不少。” 他顿了顿,声音不期然变弱了些:“但圣上身子较常人孱弱,元气本虚,如今脉过于速,似有邪趁表虚而外发...” 本因他前半句松了口气的小姑娘眉头一皱,手也攥紧了,“邪虚...” 虽然她听不大懂太医的话,可这些听着似乎都不是什么好词。 雍渊帝看着又紧张起来的小兔子,抿唇向旁瞥去了眼,正侃侃而谈的张院首身子一颤,赶忙直击正心。 “观,观圣上脉象,微臣担心今夜恐又有发热之症。” 太医声线不稳,几乎是颤着把话给答了,语速却不缓,快得仿佛生怕多停一秒就会惹人不喜,然后他惊恐的发现—— 压在他背上的威压更重了。 雍渊帝淡淡将视线从移开,落在身前急得呼吸都屏住了的人儿身上,“岁岁。” “太医院历来如此,三分的病都要说成七分,不会有事的。”帝王轻叹口气,温声哄着。 再这么屏息下去,她都要背过气了。 姜岁绵咬着唇,有些委屈地驳道:“可是前几次张太医这么说的时候,圣上真的发热了,才不是谎话。” 雍渊帝抚她背的动作一顿,被提到的张太医抖了又抖,总算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慌忙找补。 “姑娘放心,圣上的脉象大体是康健的,只要今夜不发高热,此劫便算彻底过了。” 他头上吓出了一层薄汗,姜岁绵却丝毫没被安慰到,无助地张了张嘴,却最终没能问出口。 不发高热便算过去,可万一发了呢? 小姑娘揪着心,神色满是懊悔。 上辈子她在地动中受伤,在府里养了整整两月的病,以至于最后竟对时疫之事毫无所觉。 否则如今也不会半点忙都帮不上。 可尽管她知晓雍渊帝此行必然无事,但最后无事,难道便代表中间所受的那些苦也可忽略不算了吗? 她真的好后悔。 少女眼里泛出水色来,唇瓣也被自己给咬红了,怔怔地没有答话,直到一丝甜意强闯入进来,是甜甜的牛乳香。 她叼着嘴里半化的糕点抬起眸,满脸都是被思绪被打断后的无措。 雍渊帝看着她,轻轻拭掉人嘴角那点奶白色,缓声道:“不想这些了,岁岁回信可写好了?朕让影卫送出去。” 姜岁绵眨了眨眼,愣神间轻而易举地就被人带偏了关注点。 她乖乖颔首,拿起了御案上的信笺,却在递过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狠皱起了眉: “大殿下知道我不在永宁宫了,会不会告诉爹爹他们...” “无妨。”雍渊帝神色微暗,一个轻飘飘的眼神下去,张太医终于顿悟了番,忙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内殿,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他小心跨过门槛,却依稀听来里头帝王的轻哄声,全然不似往日那般震慑人心般的威仪。 “时辰不早了,可饿了吗?晚膳有你喜欢的烤乳鸽...” 太医脚下一滑,险些没稳住身形。他扒着框沿深吸几口气,紧接着三步并两步地冲了出去,活似身后有恶鬼在追似的,恨不得把耳朵都闭起来。 帝王的宠爱,是无论见了多少次都会心惊的程度啊。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在感叹些什么。萤橙的烛光透过屏风散在他身上,温暖而又明亮。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如太医一般如此有眼力的。 不死心再次来到姜府的萧祈刚披着月色下马,就被早早盯守在此处的女子拦了下来:“殿下...” 只想求一个答案的萧祈全然不顾对方眉眼里如丝的情意,急声打断:“岁岁可回府了吗?” 沈菡萏手一紧,差点维持不住自己的笑容。 岁岁,岁岁,大皇子是办差把脑子给办坏了吗?之前可没见他和姜岁绵亲近成这样! 她努力勾起个笑,装出一副关心幼妹的模样,“并未,殿下...” 沈菡萏心中奇怪,大皇子不是一知道姜岁绵被贤妃接走就急哄哄地入宫去了吗,连说话的机会都没给她,怎的又来问上一遍? 但还未等她多思,那边听到否定答案的萧祈却闭了闭眼,已然扶上了马鞍,竟是一刻都不打算多留。 “殿下!”沈菡萏蓦地慌了,若非有要紧事,她也不会硬生生在府门守到这个时辰,就是怕再次错过和对方交谈的时机。 此时的她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下意识就扯住人的手腕想要挽留。萧祈皱起眉,眼神里多了几分饱受磨砺后的冷厉之色:“你要做什么?” 他往后退上一步,似要挣脱。 她把心一横,喊道,“事关时疫,大殿当真不想听上一听吗?” 萧祈后退的动作倏地顿住,眼神讶然而冷厉。 姜府某僻静处,纷纷扬扬的雪伴着星辰的光向下坠着,唯余两三洒扫的奴仆在远处走过,万物皆静,唯独余下些许低不可闻的私语声。 大半时辰后,一匹烈马踏着姜府跟前的落雪,直奔皇城。 即将下钥的宫门外,哒哒的马蹄声划破云霄,伴着打更人敲响的锣鼓冲了进去。 月光皎洁,萧祈挺直的脊背上沾染了些许风雪,负责守门的守卫侧头看向自己身旁的同伴,满是不可置信: “大皇子那马上,是不是还抱了个人?” 第28章 心头血(上) 萧祈赶到时, 意外在勤政殿外发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他心里一凛,却沉下神拱手依次请了安,这才轻声问道:“母妃...还有诸位娘娘, 为何在此?” 贤妃嘴一张,正想答话, 旁边却传来一声轻嗤。 “大皇兄, ”二皇子萧禄大步走过, 打量了眼萧祈身后之人, 笑得玩味,“臣弟却是不知,皇兄你艳福匪浅呐。” 萧祈闻声面色陡然一黑,而始作俑者却浑不在意般,继续略显轻佻地道:“怎么, 大皇兄这么早就想纳皇子妃了?” “但我瞧这姿色, ”萧禄一边说着,边迎着人愈发不善的脸色, 随手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像碰见了什么脏东西一般, “勉强也够做个侍妾罢了。” 可谓做足了嘲讽的姿态。 因他这话,周围众人皆是一静, 而沈菡萏面白如纸,摇摇欲坠得如失去根基的小白花。 她强忍着泪光, 试图为自己辩解:“二殿下误会了, 我...” 萧禄摆了摆手, 都没有用正眼瞧她, 而是直冲着前头的萧祈而去:“父皇病重, 皇兄却仍有心思带女子入宫...” 他嘴唇一碰, 轻啧了声,轻描淡写地就为此事下了论断。 “真是一对痴情人呢。”就是不知道父皇他怎么想了。 萧禄阴阳怪气得过于明显,现下能站在这的都不是个蠢人,怎可能听不出他话外的意思? 一旁的贤妃顿时就坐不住了。 说白了沈菡萏受不受辱贤妃丁点都不在乎,更别提替人出头。可这把火眼看着就要烧到萧祈头上,她便不能坐视不理了。 “祈儿!”贤妃冷下脸,厉声唤了萧祈一句,斥责道:“沈姑娘不懂事你也不拦拦她吗?怎的竟如此心软!” 明眼人都知道,贤妃面上看起来是在指责萧祈,实则却是将罪名尽数安到了沈菡萏身上,才叫人弄出今夜这一遭来。 至于大皇子? 不过是心肠软了几分而已,绝不是萧禄口中那般。 看着贤妃暗里甩来的冷眼,沈菡萏攥紧了手,表情更羞愤了。 可惜她这份含泪欲泣的柔弱姿态丝毫没能引起萧祈的注意,算是抛给了瞎子。 风尘仆仆的少年郎皱眉按了按袖口处的暗袋,丢下一句“二弟慎言”后,便看着还想说些什么的萧禄,沉声打断:“父皇...病重?” 被问之人自是没那个好心给他解惑,但是迎着萧祈如狼般的眼神,萧禄不知怎的心里一慌,竟然顺着对方的意答了。 “整个太医院都空了,甚至还有宫外的那些大夫...” 萧祈脸色一沉,将目光投向了贤妃,等得到人肯定又忧心忡忡的颔首后,他肃着面容,环视四周。 雍渊帝妃嫔算不上多,甚至说上一句少之又少也不为过。萧祈放眼望去,四妃中已有三妃在此,其余有头脸的嫔妃也大抵都聚齐了。 第26节 萧祈的目光从她们身上匆匆扫过,眉头皱的更紧了。而一旁的贤妃心绪烦乱,不由低声暗骂着:“太医院都干什么吃的,大半个月,居然治不好区区一个普通风寒!” 风寒...萧祈脑中蓦地闪过什么,他却迟迟抓不住,就像那雨中的飘絮,一错眼就散了。 “大哥这是作甚,难不成还想先我们进殿吗?”二皇子的话如一记重锤,把怔愣中的萧祈倏地敲醒了神。 萧祈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跃过了众人,向着勤政殿的方向走近了去。 见他不应,甚至似乎有更进一步的动作,萧禄面上闪过一丝羞恼。他不愿承认自己竟有一瞬间被萧祈的眼神摄住了,才会乖乖答了对方先前的话。 现在二皇子回过味来,满心都是被下了面子的恼意。 他上前一步阻住萧祈,冷哼了句,“太后身边的嬷嬷尚且未能进殿,皇兄以为自己多大的脸面,能越过皇祖母。” 萧禄下巴微抬,朝着殿前的方向示意了下,眼里闪过抹轻蔑之色。 萧祈没和他呛声,视线径直投向了自己身前。 殿外的守卫较先前他来请安之时,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却已足足多了一倍有余。 无法言说的压迫感包围着整个勤政殿,殿内烛火通明,侍卫身上的软甲在泄出来的烛光中折射出阵阵寒光。 萧祈看着眼前的场景,脑海中却兀地出现了另外一副画面—— 他策马驰过空荡的大街直入皇城,夜间的朱雀街安静无声,蒙着面的金吾卫别着刀,从他身侧擦过。 萧祈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抓住。迷蒙的雾气挡在他眼前,越来越薄,却仍差了最后那么一丝。 也只差了那么一丝。 “太后差我来探见今上,你岂敢拦?”勤政殿外,由慈安宫遣来的嬷嬷皱着张脸,怒声斥道,可无论她如何舌灿莲花,殿前的守卫皆不让分毫。 长剑拦在身前,哪怕一只蚊蝇都不可能放过去。 直到几息之后,一个匆匆赶来的老嬷嬷彻底打破了这僵持的死局。 她手捧一道明黄色卷轴,不由分说地闯到了殿门正前,“太后手谕,尔等还不速速让开。” 老嬷嬷端着脸,将懿旨高举身前,抬脚便要跨过殿门,一缕银芒却倏地从她眼前划过。 锋利的剑尖舐上她的脖颈,淡淡的腥气蔓延开来,原本趾高气扬的嬷嬷腿一软,跌坐在地。 她怔怔地抬起手,在自己颈侧摸了一下,却是满眼的鲜红。 明黄色的卷轴砸落在地砖之上,发出砰的一声。 “大...大胆,”嬷嬷浑身颤抖着,说不出个囫囵句子,那人却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 飘然而落的影卫侧过身,正对着殿前诸人,只见他将剑一挥,淡银色细芒便重新落入剑鞘。 “圣上有令,进殿者,斩。” 淡淡月色下,剑身轻颤发出的嗡嗡声响彻在所有人耳边,直让人心惊。 贤妃将手护在心口,下意识退了几步,由贴身宫女搀着才堪堪站稳了身子。 她低声气急道:“怎的就不让进殿呢,这又不是疫病,难道还怕传人吗?” 正沉思中的萧祈如梦初醒般猛一抬头,返身扣住沈菡萏的手腕就径直冲向殿前,萧禄回神想要再阻,却被对方一个眼神钉在了原地。 二皇子哪里知道,安涞县的那段时日对萧祈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就像是一把未开刃的宝剑,终得以在磨刀石上辗转几轮,展露出自己的锋芒。 转眼间,萧祈便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中走到了殿门处,他身后的沈菡萏望着横在人颈侧的剑,下意识想逃,却被他死死扣住。 萧祈将她往前一带,直直望着影卫看不清面容的脸,只余一句:“她手里有医治时疫的药方。” 五息之后。 “唰——”剑刃再次入鞘。 影卫沉默地侧过了身,殿内的烛光印在人脸上,泛着橙色的荧火。 * 东侧殿内,熏炉中的香早已燃尽,一张泛黄的宣纸被萧祈从袖口处掏出,依稀可见桔梗、羌活等的字样。 太医院院首看着这张药方,眉渐渐蹙了起来,正待开口,内殿中却走出一人,她覆着面纱,细白的腕上用根简单的红绳系着什么,手里还拿着一方手帕,眼眶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 “有人拿出了治疫病的方子?”“可有用吗?” 接连两问,软软的嗓音中夹杂着任谁都能听出的焦急,甚至有些沙哑。 萧祈蓦然抬头,那张他魂牵梦萦的脸就这么撞进了他的眼底,“岁岁...” 他还想说些什么,姜岁绵却全然没有理会他,而是急急地看着熟悉的太医,像溺水之人握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方子...能用吗?” 张太医锁紧的眉没有丝毫放松,在小姑娘灼灼的注视下,他喉头微滚,迟疑道:“这药方过于平常,药效相近的药材先前大抵也都用过...” 他话还未完,但话里的意思已然再清晰不过了,姜岁绵的心倏地停了一拍,萧祈上前一步想要搀她,却被沈菡萏抓住了衣角。 “不试试怎么知道。”自进殿起就未发一言的沈菡萏骤然出声,她抬头盯着少女那面纱都遮不住的昳丽容颜,笑得纯然。 瘟疫,雍渊帝得的居然是瘟疫...这是连老天都在帮她。 沈菡萏正窃喜着,却蓦地听闻了句:“这方子...是你给的?” 少女用的虽是问句,但话语里除了疑问的意味外,竟然还有一丝让人辨不明的安心,就好似事情尘埃落定后的泰然。 可沈菡萏听不出来,或者说她不可能懂,她以为对方这么问只是因为单单想拦自己。 药方是她的,而姜岁绵不会给她露脸的机会,也就必然不会让太医用这个方子。 沈菡萏怔愣了两秒,然后立马回过神,眼角含泪,露出惯常那副我见犹怜的可怜模样。 她哭着道:“我知道表妹对我素来不喜,但事关今上龙体,还请表妹先放下成见,莫要再胡闹了。” 她抢在人发难前先开了口,只要姜岁绵出言拒绝,便是因着私心置雍渊帝于不顾。 明晃晃的绳索放在了小姑娘身前,像待收的网,试图勒住她脆弱的脖颈。 姜岁绵怔怔看着她,又看了看身前的大皇子,神色复杂。 难怪上一世自己病好之后,萧祈不知为何突然得了雍渊帝重用。 原是因为如此。 算起来,她记忆里萧祈和沈菡萏的关系似乎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变得十分亲近的。 萧祈动心的根源,居然是因为这场时疫吗? 小姑娘偏过头,正对着太医院院首,手里的湿帕早在替帝王冷敷中染上了热意。 “这药方可会对圣上有损?” 张太医闻言摇了摇头,“都是些温和的药材,起不了大用但也不至于损伤身子,可试药之事...” “圣上高热不退,来不及试药了,”少女看向案上的药方,目光坚毅,“即刻按这上头所写去煎副药来,之后所有罪责我一力应下。” “岁岁!”萧祈下意识唤了她一声,可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姜岁绵的果断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太医们顿了片刻,俯身应下,言行之间很是恭敬。 小太监小跑过殿门去取相应的药材,姜岁绵攥紧手里的帕子,掀帘就要重回内殿守着,一声焦急的喊声却让她的步子倏地顿住了。 “不行!” 帘上坠着的玛瑙打在人手背上,少女视线微转,直接落在不远处的沈菡萏身上。 沈菡萏神色慌张,完全不复最开始刚献药方时的势在必得。 她未曾想到,姜岁绵竟会直接应下?难道她不该对她看不顺眼,然后誓死不让太医用这个方子才对吗? 她怎么可以直接应下! 沈菡萏都能想象得到,待之后雍渊帝病愈对方要凭这一件事分得她多少功劳,可这明明本该都是只属于她的! 自己千方百计避开姜家,好不容易等到萧祈回城才有如今这一切,决不能为姜岁绵做了嫁衣。 沈菡萏胸前剧震,心口剜肉似的疼。 看着帘前蹙眉望着自己的少女,她心思斗转,突然有了主意。 沈菡萏迎着众人怀疑的目光,不疾不徐地开了口,“这药方之所以平常,不过是因为还缺了最后一味。” 她高昂着下颌,在最关键处兀地顿住,眼里是化不开的野心与欲望。 直到听到人急声的呵斥,她才对着满脸焦急的人儿,绽出了一抹森然的笑。 “那药方里未曾写明的最后一味是...两钱心头血。” “而且,”她顿了顿,缓言道,“需得未及笄的女子的血。” “住口!” 萧祈下意识将人驳了回去,望向姜岁绵的眼神里慌张莫名。 未及笄... 张太医额上挂着薄汗,也出言怒斥道:“老夫半生从医,从未见过如此诡谲的方子!” 他身为太医院院首,他的话自然是极有信服度的,可眼下聚着的并非全是太医院之人,还有不少民间饱负盛名的医士,他们紧张地咽下口水,若有所思。 “我倒是曾听闻...有些药材若是以人的血肉作引,可见奇效。” 对这番话众人信了几分无人可知,但他此言一出,举殿皆静,唯有一两个大夫闭了闭眼,低声说了句,“这话...我亦听过。” 只是从无人敢用便是了。 况且那未及笄的女子... 几人的目光不期然地从少女姣好的容颜上瞥过,紧接着忙垂下了头,不敢再看。 死一般的静谧中,沈菡萏低垂着头,嘴角的笑容愈发深了。 她就知道这些人会信,这群愚昧的古人,只有被她戏耍的份。 她脑子里多出来的那些东西,可助她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等到殿内没有人再开口,沈菡萏才朝着萧祈微福了福身子,面上恰到好处的显出了几分苦意。 她一副泫然若泣的悲凄模样,低着声道:“我知道此方太过离奇,难以取信,但为了圣上安危,菡萏愿自伤取血,以证清白。” 救驾的功劳,数不清的富贵荣华,她要定了。- 她到要看看,姜岁绵这次还能拿什么和她争。 第27节 太医们的目光倏地变了,就连萧祈看她的眼神都柔和下来。姜岁绵缓缓走近,一汪清眸里存着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变幻莫测。 正当沈菡萏觉得万事已定之际,小姑娘越过萧祈来到她跟前,在人惊恐的眼神中掐住了对方的脖颈。 “沈菡萏,你最好祈祷今上能平安无事,若此方有半点差错...”姜岁绵微俯下身,贴近了她的耳朵,“我会要了你的命。” 姜岁绵敛眉将手松开,于人愈发急促的喘息声里淡淡开了口。 “不过两钱心头血,取我的便是。” 第29章 心头血(下) 东侧殿的一小方抱厦里, 一枝手腕粗细的红色香烛缓缓燃着,长约六寸的银针仔细擦过橙黄的焰尖,针身的水珠在焰火的炙烤下消散于空气间。 等银针烧到泛红, 手握针尾的影卫才微微一动,将其置于旁边的绘着翡鸟图的水盆之中。那盆下是一炉新燃的炭火, 待沸水没过整针, 银针便会被人从水中取出, 再次放于火焰上方。 如此往复, 至今已是第四回 了。 再有最后一次,这支针就该插入人的心口。 影卫不着痕迹地抬起眸,悄然瞥向桌案边坐着的人儿。 少女还未长成的身形单薄得紧,腰肢纤细得不足一握,仿佛那园中的藕丝葵, 美则美矣, 却不知是多精心的呵护才得以长成,是半分风雨也不舍得让她遭受的。 影卫看着人儿, 平生第一次产生了棘手之类的情绪。 她不明白这样的一个小姑娘,是怎么能抓着她们首领的手腕, 轻描淡写地说出那句: “取血而已,想来比杀人容易些...影卫里应不乏女子, 借我一个罢。” 寻常取血自是不难,可这心上取血却是千难万难。动手之人稍有丁点偏移, 那长针便会直刺心房, 神仙难救。 影卫将过了沸水的银针捏于手中, 在放上焰火前的那刹又倏地顿住了。她张了张嘴, 终究是问了出来:“真的...要这么做吗?” 她虽常守在殿外, 未曾亲眼瞧见过雍渊帝的态度, 可她却是真真切切地瞧见了在小姑娘打定主意取血后,那太医院院首是怎么苦苦哀求的。 就连今上身边的曹公公闻讯赶来时都顾不上捡自己掉了一只的鞋,只管颠颠地朝她们跑了过来,仪态狼狈得浑然不似个大太监。 哪怕是此刻,她都能依稀听见从抱厦外传来的哭喊声。 还有大皇子... 影卫思及先前自己不小心瞥见的神情,拿针的手轻微一颤。 在无尽的悔意与痛意之下,她似乎窥得了丝毁灭的欲望。 疯魔如阎罗殿里爬出来的恶鬼。 被问的人没有答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她早该知道答案的。若人儿想要后悔早在没有合适的医女时便该顺势放弃了,而不会是如今这番景象,但... 影卫沉默地将针往前一递,火舌瞬间舔舐上了针尖之上,再随着人的动作一点点向下移着。 这针不同往常,除了比其余的银针要更为粗些,更特殊的是那被磨空了的针身。等针尖刺入心处,血珠便会顺着针口坠入银针的空心内。 待蓄满了血,两钱之数便尽够了。 姜岁绵倚在椅背之上,坐姿甚是乖巧,好似一只得到了投喂的小兔子,乖乖抱着身前的胡萝卜,便什么也不闹了,任人在自己柔软的毛毛上轻抚着。 最后一滴水珠也渐渐被火焰吞噬,姜岁绵望着那根银针,默默解开了披在身上的狐氅。就像颗甜柚,一层层剥去了外头厚重的果皮,主动露出了里头那点沁甜的内芯。 影卫游走于黑暗中,亦曾无数次见过赤裸的肉体(即便那些躯壳的主人坟头草大概都有五米。 但她此刻却险些没能捻住手里的长针。 她下意识瞥开了眼,脑中并没有文人那些花哨的词语,却是被一个“美”字占满了万千心绪。 能做影卫的人血都是冷的,无关男女,可女子却于刹那间领会到了珍宝的意义。 珍贵之物,都是易碎的。 “你...”她张嘴想劝,眼前却突然多了一抹灿金色。 原系在人儿腕处的红绳断开了来,铃铛的主人攥着它,将它交予了旁人。 影卫倏地顿住了。 这颗金铃,她不久前便见过一次的。 在少女向她首领要人的时候。 “姐姐。”姜岁绵轻轻唤了她一声,睫羽微颤着,她小心翼翼地扣住人握针的手,往前牵了牵。 寒风冷冽,不过几息的功夫银针便已变得冰冷彻骨。 “我怕疼的,轻点好不好。” * 银针最终还是刺进了胸口。 影卫左手指腹紧紧贴在了人心脏处,被刀剑磨出茧的手指之下是如羊脂玉般的细腻,她一边仔细地感知从着胸腔中传来的心跳,一边将锋利的针尖一寸寸推入人儿单薄的身躯。 半指长的银针转瞬间没入肉里,影卫头一次被自己的汗水浸湿了衣衫,姜岁绵咬着嘴里的布巾,湿漉漉的黑发黏在额前,面上早已失了原有的血色。 细小的血珠顺着针身一点点向下淌着,被掏空的内胆逐渐染上暗红的颜色,好似被打翻的银色颜料里不小心混入了朱砂,红得触目惊心。 但还只蓄了半数,本就浅细的血流便彻底止住,持针的人看了眼少女越发苍白的脸,来不及多加犹豫,狠一咬牙便又推入些许。 再这样停下去,少女怕是会生生疼死。 一声更为剧烈的闷哼骤然从布巾中溢出,椅子扶手上的木屑狠狠扎进人的指缝里,青葱细嫩的指尖慢慢渗出鲜红的血,它的主人却跟感受不到疼痛般,抠得愈发紧了。 停滞的血线终于再次开始向上方游走,姜岁绵的思绪一点点变得恍惚,她试图睁开眼,眼睫却早已变得粘腻,汗和泪交织在一起,怎么也分不清了。 少女仰着头,嘴里的布巾失力的一松,像一只濒死的天鹅,脆弱得恍若人轻轻一碰就碎了。 在陷入昏迷的前一刻,她似乎看清了那根抵入她心间的银针。 那针尖上浸着血,磨空的针肚终是被填平了。 太好了。 少女的嘴角微动,可最终也没能勾出一抹笑来。 呼啸的风灌入屋内,桌上的金铃被吹得往右翻了小半寸,伴着摇曳的灯火荡开声轻铃。 无人注意到不远处的内殿里,那厢正躺在软榻上的帝王倏地蹙起了眉心。 晨时第一缕日光破开云层,雍渊帝在昏了整整一夜后醒了过来。 他反射性地将手往旁边一放,却不想扑了个空。 雍渊帝轻偏过头,罕见的没能搜寻到那只酣睡在他榻边的猫儿,只余一个空了的白瓷碗,碗壁还残存着些褐色的药痕。 以往每次他发热,小姑娘都会寸步不离地紧守着,哪怕他叫曹陌将她带走,生气的小猫都要伸爪死扒住他榻沿不放的。 这次倒是听话了些。 雍渊帝轻笑了声,眉目间添了几分温和,却又不知想起什么,又忽的顿住了。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感受着身体里空泛的内力,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此病远比他估计得凶险,若人继续待在他身边,难免不会染上。 帝王的眸色一点点深了起来,只片刻间便下了某种决定,“曹陌。” 刚从西侧殿赶回的曹公公甫一入殿,便听到了这声唤。 他连礼数都忘了,慌忙地扑到榻沿,满眼泪光就差哭出声来了。 “圣上!” 他哽咽两句,然后不待雍渊帝发话,忙连滚带爬的从地上支起了身子,匆忙道:“奴,奴才这就去找太医!” “站住,”雍渊帝看了眼贴身奴才这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薄唇微抿,“先去把郑寒叫来,让他将岁岁护送到...” 他行宫二字未出,那边的大太监已然砰的一声跪了下来,额头重重砸在了地面上,磕出血来,“奴有罪...” 雍渊帝面色陡然沉下,他心思近妖,几乎在看到曹陌反常请罪那一瞬就有了决断。 一番高热下来,君王的气色比往常虚弱许多,但周身的威势却无半分减退,此刻尽数泄出,便是无穷尽的压迫感。 如坠落的银河,伴着森凉的冷意直直压在人的肩上,就连呼吸都是奢望。 “她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心疼宝贝岁岁,又是想骂沈菡萏的一天:) 好在圣上醒了,那之后...咳咳 芝芝应该周四就要入v了,当天晚上有万字长更掉落昂,不过因为榜单字数的原因,明天的更新没有了嘤。 (总感觉卡在这会有小可爱气得来揪鸽子毛,此刻的芝芝害怕地缩成了一颗球qaq 不气不气,摸摸毛,芝芝保证周四晚非常甜!不甜把我炖了(认真脸) 第30章 挟恩求报(捉虫) 姜岁绵做了个十分漫长的梦。 她好像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宛若囚牢的大皇子府, 大红灯笼垂挂在檐角下,她独自坐在空荡破旧的小院里,冷眼看着整个府邸陷入无尽的欢欣。 负责看守她的老妈子将饭食摔在地上, 仍是惯常的阴阳怪气,骂骂咧咧地倒也透出了些有用的消息来。 原是萧祈要做太子了。 难怪。 呆坐在窗前的人儿轻眨下眼, 终是有了点反应。 萧祈怎样她已浑不在意了, 但... 册封太子, 她便是他名义上的太子妃了, 或许这是她唯一可以见到阿娘他们的机会。 那株即将枯萎的花挣扎着绽放了短暂的生机,可惜无论它再怎么努力,也终究逃不过枯萎的结局。 第28节 就像有的人她最后也没能见到。 姜岁绵想沈菡萏或许恨极了自己,否则也不会拼着那张柔弱小白花的伪面不要,也要亲手灌她毒酒。 她也曾试图避开过的, 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倒不是为着沈菡萏口中那狗屁的心上人说辞, 只是她终是从人嘴里听到了所惦念的东西。 那人告诉她,姜家于半日前宣告将她从族谱中除名了。 鸩酒入喉的那刹, 漫天的祝祷词透过残破的窗户传入她的耳中。这药发作太快,不过一会儿她心口处便被烧得有些疼。 少女感受着自己身体里的生机一点点流逝, 难受地蹙起了眉。 这酒灼人也就罢了,怎的还这么苦呢?苦的她都咽不下了。 姜岁绵不自觉地想要偏头, 身子却被人掣住了,一股力道施加在她腰上, 困的她动弹不得。 她明明能感觉到那人的动作极为轻柔, 可她自己却怎么挣也挣不开, 唇舌间又浸满了浓浓的苦意。 更气人的是, 姜岁绵迷迷糊糊地竟听见了句好似哄溺般的轻喃:“听话。” 那声音尤为好听, 她却不知为何心里倏地涌起万般委屈。都要灌她毒酒了, 还不准她躲躲吗? 她气急了,也不晓得从哪里来的力气,逮住罪魁祸首的手就是一咬。牙齿紧紧地抵在对方指尖上,她想咬却使实在散尽了精力,只好一点点碾磨着,好不委屈。 雍渊帝盯着人儿的动作,眉眼间的戾气消了些。他将手指稍稍朝内一偏,非但没有抽离,反而将更为柔软的指腹送了进去。 他另一只手正扶在少女腰侧,小心翼翼地将人怀抱在内,连那宽厚劲瘦的肩也做了枕垫,任她轻轻倚着。 等人咬够了,又或许是彻底没了力气委屈巴巴地松了口,他才趁势从曹陌捧着的药碗里舀上一勺,仔细喂了进去。 那药汁极苦,小姑娘哼唧了几句,却发现对方难缠得紧,一点退让的余地都不给,眼泪霎时就下来了。 她小脸苍白着,睫上悬着一滴滴泪,像只被抛下了的小兽,连哭都是悄无声息的。 却不知愈发惹人心疼了。 一片水渍在雍渊帝衣襟处晕开,他垂眸望着在怀中哭泣的小猫儿,至高无上的帝王第一次体会到了无措的情绪。 他瞥了眼尚未见底的药盏,抿了抿唇,终究是放下了手中的瓷勺,转而抚上了人儿的背,一下又一下。 安抚这个词对于雍渊帝来说太过陌生,在他前数十年的时光里能跟这两字勉强挨得上边的,大抵只有某些时候对臣下的赐恩。帝王权术而已。 可眼下是不一样的。 雍渊帝听着人儿渐低的啜泣声,用帕子一点点擦去了小姑娘额上浸出的汗。 怀里的人抱起来轻飘飘的,衣裳都显得十分宽大,正软乎乎地靠在他肩上,丝毫不见当初的活泼肆意。 他精心养了这么久的小姑娘,不过一夕便被人欺负成了这幅模样。 是他大意了。 曹陌捧着手里的药盏弓身站着,连弯腰的弧度都未变分毫,却在那声低低的呜咽声响起时颤了一下,骤然亮起的眼里满是绝望时望见曙光的庆幸。 “疼...” 大太监不顾礼数地抬起眼往雍渊帝怀中望去。 小姑娘颊上还残存着将落未落的泪,长睫轻轻颤着,如羽毛般撩拨着人的心弦,“阿娘...岁岁疼。” 雍渊帝轻抚着的手一顿,却在转瞬间又恢复如初。他怀抱着人,用尽了此生的温和。 少女轻咽着,微颤的眼睫又渐渐慢了下来,仿佛刚刚那一声便耗光了她所有的气力。 雍渊帝周身的冷意更重,可手上力度却愈发轻柔。 直到他再一垂眼时,望见了那双清如泉水的眸。 “岁岁。”帝王喉头微紧,声音都放得低极了,好似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姜岁绵睡了太久,好不容易费力睁开了眼,所见的一切都像蒙上了层细纱,连轮廓都是模糊不清的。 可那声音一出,她却本能地朝声音的源头靠了靠。 他是会护着她的。少女倏地生出了这般念头。 可惜还没等她多有动作,那人已经伸手阻住了她的靠近。 还没彻底恢复意识的小姑娘鼻尖一酸,名为委屈的小情绪在心海里翻涌着,即便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种委屈从何而来。 但下一秒,她就被个熟悉的气息抱了个满怀。 清幽的冷香气在人儿鼻尖萦绕着,那人在她脑后轻护着,淡淡的声色里掺着诱哄: “乖,莫动。” 姜岁绵下意识攥住人的衣袖,眼泪如线般滑落在对方胸前,“我疼...” 雍渊帝眸色微沉,他仔细地避开了人的伤处,似玉的手指从少女面上轻抚而过,为她拭去了所有的泪意,才在小姑娘低低的呜咽声中轻哄道:“等把药喝完,便不会疼了。” “岁岁听话,嗯?”雍渊帝重新执起勺子,将深褐色药汁稳稳送到了人儿唇边,可惜小姑娘却不是那么好铱誮糊弄的。 又感受到了那浓浓的苦意,姜岁绵把脑袋小小一偏,全然的抗拒模样。 她疼的轻哼几声,却还不死心地往雍渊帝怀里拱,像只在躲避天敌的小松鼠,试图借着人宽大的衣裳将自己藏起来,怎么哄都不管用。 “不要,”许是被那药逼急了,少女哭得更凶了些,鼻尖都透着红意,“喝完就更疼了,这药好苦,岁岁不要。” “你在骗我。” 雍渊帝投鼠忌器,只好将药汁倒回碗里,腾出手来制住怀里乱动的小家伙,“我们不喝了,岁岁莫躲。” 姜岁绵肤色本就如玉般白皙,挣扎间几缕乌发散出来,湿哒哒黏在额间,叫人瞧着脆弱得紧。 他轻轻伸出手将她额上发丝拨走,又在人儿颈后轻按了两下,小心将人圈在了怀中。 小姑娘攥着他身前的玄色衣领,怔怔地哭着,却是听话地没有再躲,“真...真的?” 雍渊帝正要应下,却听她又一次开了口,声音还哑着,却是惯常的软糯: “以后也都不喝吗?” 仍端着药的曹公公:...没清醒的姑娘好像更不好哄骗了。 但想是这么想,曹陌那颗不知提了多久的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脸上也不自觉地带了笑。 幸好姑娘没事。 雍渊帝垂着头看着自己怀里,小姑娘没得到回应,可怜巴巴地抿起了唇,竟是又要哭了。 “岁岁,”雍渊帝顿了顿,满是无奈:“再这么哭下去,心又要疼了。” 姜岁绵脑子里正乱成了团浆糊,对方说什么便是什么,思绪顿时就被带跑了,委屈地应了一声,然后努力憋住了泪。 强忍几息之后,她慢慢抬起眸,指着自己心口软乎乎地朝人控诉:“我都不哭了,它怎么还疼呢?” 雍渊帝眸色一沉,慌忙扣住小姑娘想要去摸伤处的手腕。 她模样生的极好,一双眸子更是标准的美人眸,一见便再难忘怀的那种,此刻含着盈盈的泪光,委屈得让人心尖都颤了颤。 “是朕不好。”雍渊帝小心控制着力道,少女的手腕太细,细得叫他连握住都怕伤了她。 他顿了顿,在少女晕乎乎的目光中轻声道:“叫岁岁疼了,是我的过错。” 圣上的自称...偌大的殿宇里,单单能留下伺候的曹陌身子一颤,随即赶忙垂下眼假装什么都没听到过。 姜岁绵眨了眨眼,费劲巴拉地理着自己杂乱的心绪,终于叫她想起些什么来。 “你说谎,”少女扁了扁嘴,连反驳都是轻轻的,她实在没剩什么力气了,“我都记起来了,是因为取了血才会疼的。” 取血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暂时没完全恢复理智的的小姑娘想不明白。 她挣了几次,没挣脱对方攥住自己的手,便也乖乖任他握住了。大抵是被她戳破了谎言心虚了,那人突然就不说话了,姜岁绵也不在意,只软软靠在人胸前迷迷糊糊地抱怨道: “那张药方上明明都没有写什么心头血的,沈菡萏骗人,她好坏。” 小姑娘身子虚极了,话也放得很轻,前言后语里都辨不出太多逻辑,可雍渊帝依旧听明白了。 “既然都知道,岁岁为何还要弄伤自己?” 他瞳眸幽深得犹如寒潭一般,曹陌被他话中的冷意冻得一激灵,下意识朝人看了过去,面上也带了几分忧心。 在雍渊帝看似平淡的话语下,这位侍奉他已久的大太监嗅到了几分风雨欲来的气息。 姜姑娘... “可万一呢?” 什么?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打断了曹陌涌动的思绪,他怔愣地瞪圆了眼,却见小姑娘软哒哒地倚在帝王怀里,皱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认真反问道: “万一沈菡萏没有说谎呢?” 如果上一世的雍渊帝真是靠着沈菡萏的血才醒过来的,那又该怎么办? 她不想赌。 雍渊帝的动作倏地顿住了,缄默无言。 姜岁绵脑子里乱乱的,喉咙也有些发疼,连说话都要歇上一歇才好继续,自是没有心思去想抱住自己的人怎么又不说话了。 被熟悉的味道裹着,姜岁绵渐渐生了些困意,嘴里却还软着声凶凶的道:“等,等圣上醒了,我要挟恩求报的。” 雍渊帝垂着眸,不动声色将人往身前搂了搂,叫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嗯。” “岁岁想要什么?” 第31章 暗狱 他怀里的小姑娘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想了好一会儿,久到雍渊帝都以为她睡下了时,少女才张着嘴打了个可爱的小哈欠, 轻轻道:“沈菡萏欺负我,我要叫今上罚她。” “岁岁还有别的想要的吗?”雍渊帝没有一口应下, 而是看着她还透着些血迹的衣衫, 微启了唇:“沈菡萏...” 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在曹陌不住的颤抖中淡淡道:“朕叫她日日受着岁岁剜血那日的疼好不好?” 汹涌的杀气沿四面八方向殿外涌去, 却独独小心避开了他怀中之人。 伺候在旁的曹陌险些软了腿,待快要撑不住了时,少女一声细细的低喃救下了他。 “还是不要了,”小姑娘不知想起了什么,向着人的身上又靠了靠, 似乎在汲取暖意般, “那根针好长...” 雍渊帝敏锐地察觉到了少女的不安,眼底闪过丝暗恼。 第29节 “岁岁。”一声沉稳的轻唤将人儿从回忆的旋涡中拽了出来。 他端过盏梨水一点点喂人儿喝下, 绵软的梨块顿时便冲淡了小姑娘嘴里的苦意,连带着那些不好的记忆也一同被甜味掩盖。 与之前喝药的避之不及相反, 温热的糖梨水一入喉,姜岁绵就像偷吃到蜜的小熊崽, 迫不及待地咬着碗沿往下咽。 雍渊帝神色温柔,连手腕的高度都是正正好不叫她费力就能喝到的高度。溅出的汤水沾湿了袖口处的龙纹, 衣衫的主人却浑不在意。 其实哪怕是前几日这梨水也是不少喂的, 否则小姑娘别说说话了, 吐字恐怕都很困难。 少女疼到咬破了的唇角在药膏的滋养下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此时糖水润过也没什么痛意。估摸着人喝的差不多了, 雍渊帝才随手将碗掷到一边。 碗被他移走, 正偷着蜜的人儿将身子下意识往前一倾,又被对方稳稳当当地抱住了。 见怀中的小姑娘不再害怕,雍渊帝望着她惺忪的眉眼轻笑了下,“岁岁困了。” “待睡醒了,那些人岁岁想怎么罚便怎么罚。” 雍渊帝的手从人睫上轻拂而过,平淡的声线却有着难言的威慑:“她逃不了的。” 伺候在旁的曹陌低垂着眉,端着托盘的手指却在小幅度颤着。 帝王的怒意实在太过骇人,他现在恍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只能眼睁睁看着迎面而来的巨浪将他吞没,连挣扎的机会都被彻底剥夺了。 许是不小心嗅到了丝危险的气息,姜岁绵软乎乎地在人胸前蹭了两下,动作间带着些乖巧意味,“不生气。” 满殿的威压骤然一消,掌握着生死大权的君王轻声嗯了一句,目光却还落在少女纤细的身形上。 乖乖软软的,像个糯米团子,他一错眼就会被人欺负去了。 要更仔细地护着才是。 雍渊帝垂下眼,心中那座密不透风的堡垒一点点让人凿开了个口, 而那挥着小铁锹凿墙的小姑娘浑然不觉,还在想着要说些什么才能平息他的怒火。笨拙得有些可爱。 “别,别气,”明明已困得睁不开眼了,却还是固执地张开了嘴,“其实...沈菡萏要是骗我,那也挺,挺好的。” 她强挺着睡意,断断续续地将话说完了,紊乱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终是被拽去见了周公。 小半柱香后,连根头发丝都未曾动过的帝王微勾起唇角,将人放回了软榻之上。 明黄色的薄褥被轻盖在少女身上,雍渊帝又望了几息,才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护在她心上的手。 正要起身之际,雍渊帝却倏地顿住了。 “骗我...大家就都有药了。” 不需要那味莫须有的心头血,患上疫病的百姓便有救了。 雍渊帝的目光不自觉地颤了下,小姑娘的脸半掩在被里,微翕的唇透着不正常的苍白,却连梦中的低喃都是软的。 软的叫他怜惜。 * 姜岁绵再醒来时,已是一日之后了。 纷杂的记忆涌入她脑中,小姑娘怔怔瞧着顶上的帐纱,混沌的思绪倒是清醒了过来。 她恍惚间看清了昨日那张自己未曾辨明的脸。 天潢贵胄,举世无双。 所以她昨天...是揪着雍渊帝的领子,说要跟他挟恩求报? 理清了这点的小姑娘抿了抿唇,被自己的操作给弄得有些懵了,她下意识抬手想要把被子拉起挡住脸,还不待使力呢,就被一只修长的手给按住了。 “岁岁?”匆匆赶来的帝王身上还沾着外间的风雪,甫一进殿便捉到了只试图藏起的小猫儿。 养崽经验尚未攒满的雍渊帝还不大想的明白此举的意图,却在看到人儿泛着红的脸时当即微皱起了眉。 他熟稔地将手放在人额上探了下,并不算热的温度让他稍放下心,可仍沉声吩咐了句:“把太医叫来。” 曹陌赶忙应了声,不过片刻的功夫,蓬头垢面的太医院院首就一路小跑着冲了进来,那是半点都不敢耽误的。 少女还没反应过来呢,手腕处就蓦地一沉,可见这脉早已不知诊了多少回了。 姜岁绵愣愣地被人摆弄着,直呆了好半晌,才对着眼前那张无比俊美的脸轻唤出声,“圣上...” “病好了么?” 张太医诊脉的手微微一颤。怪不得这姜家姑娘得今上如此偏爱,这换了谁能挡得住呢? 反正他是挡不住的。 雍渊帝还未曾开口,却听那锦榻上躺着的人儿脆着声,又道:“圣上别罚太医和曹公公他们,是我自己要取的血,他们没能拦下来。” 在旁伺候的曹陌并着太医院院首惧是一惊,然后那眼眶倏地红的不像样了。 小姑娘不知道,在她昏迷的五日里,勤政殿中除了她当初从姜府带来丫鬟以及负责治伤的太医,其余人便跪着再没能起过身。 至于曹陌之所以能有例外,也不过是因为今上照顾她时腾不开手把他唤了来罢了。 现下能在殿里伺候的宫人都是后头新换的一批,就连大皇子,都是跪到晕厥后被生生抬出的殿门。 而那个负责取血的影卫... 曹陌敢以他自身性命担保,刚得知一切时的圣上绝对是动了杀念的,要不是关键处那影卫袖中滚出一颗金铃,那人怕是早已成了亡魂。 大太监都不敢去想,若是少女真出了事,他们这些人会面临怎样的结局。 那可是帝王啊,死生只在他的一个抬眸。 提心吊胆了这么些日子,再坚强的人也都被折去了泰半气性。而现在因自己失职而没护好的小姑娘刚一清醒,便是开口为他们这些罪人求情。 这...怎么能叫他不心颤呢? 姜岁绵可不知两人心中是如何的翻江倒海,她觑了一眼雍渊帝的面色,又软声重复了遍,直到对方被她磨动,微微颔首才肯罢休。 看着少女心满意足的浅笑,坐在榻沿的人伸出手,拂开她嘴角黏着的发丝,神色淡淡。 “护主不力本是死罪,岁岁既然求情,就罚他们半年俸禄罢。” 姜岁绵一双清眸瞪得圆圆的,显然是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她瘪了瘪嘴还要再劝,那厢喜极而泣的曹陌几人已然齐齐跪下了。 “奴才叩谢圣上圣恩。” 待叩完了,他们身子微向左一偏,又拜了下去,“谢姑娘。” 榻上的人带了几分无措,被太医放开了的手反射性往下一撑就要坐起,却被雍渊帝眼疾手快地扶住腰将她顺势抱了来。 她没用上力,自然也不会牵动了心上的伤。 昨儿个晕晕沉沉被人搂在怀里与当下正清醒时还是有着不小区别的。小姑娘咬着唇,尚且存着几分不大适应,雍渊帝却已熟稔地替她调整了位置,让人靠着更舒服些。 “睡了这么久,吃些粥可好?” 刚想挪开身子的姜岁绵:...好像真的有点饿了。 叫人说饿了的小姑娘还只来得及眨眨眼,被温着的粥就呈到了雍渊帝跟前。 等到温热顺滑的甜粥从喉间滑过时,姜岁绵面上都是幅懵懵的小模样。 她刚刚想做什么来着? 小姑娘咽下嘴里分量恰到好处的胭脂米粥,乖巧地在人怀里倚着了。 待粥完见了底,被投喂饱了的姜岁绵仰了仰头,似是想说些什么,那头却见个宫女径直捧了些话本子,在她面前一一展开了来。 雍渊帝神色依旧淡然得看不出几分情绪。 “岁岁想看什么,叫她们读,免得无趣。” 姜岁绵含着沾满了糖霜的蜜饯梅子,机灵的脑袋瓜被甜味冲的都有些转不动了。 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她似乎...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等她记起,沈菡萏早在暗狱里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日夜。 偌大的皇朝总会有些见不得光的地方,更何况当今帝王并非温和良善之辈,这暗狱的存在着实不是个多么稀奇的事情。 里头押着的犯人各式各样,但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被剥夺了生死的能力。每日等上完刑了,守候在旁的狱卒便会将药粉塞入人嘴中,不拘药效多么猛烈,保住条性命扛得住明日的拷打就行。 说白了就是群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人。 沈菡萏蜷在角落里,旁边关押着的是个看不出年岁的男子,刺杀未遂又被侍卫及时卸了下巴没死成,现下正被人拿着烧红的铁烙往鞭笞留下的伤口上按。 这样血肉翻飞的场面,寻常人终其一生也不会有机会亲眼得见。 沈菡萏低下头,试图躲避空气里那股烧焦的腐肉气息,带着浓浓死意的低嚎却在她耳边挥之不去。 她快要疯了。 事情的走向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哪怕那味心头血是她编的,可她救了雍渊帝却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她不就取了姜岁绵两钱心头血,难道还能比九五之尊的命更尊贵吗? 救驾之功,当有无数荣宠...怎么却会沦落到如今这个样子? 黑灰在沈菡萏曾光鲜亮丽的衣裳上结成了块,散落的髻上都是一个个的小疙瘩,看不清面容的脸上写着惊惧二字。 若叫旁人见了,说是哪里逃荒来的疯婆子也是无人不信的。 当铁链抽动的声音响起时,她下意识颤着贴紧了身后的墙面,像只阴沟里的老鼠。 来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确认身份后便一把拎住了她的后领,不由分说地将人往外头带去。 至于沈菡萏不愿的奋力挣扎,在对方手里也不过是些小儿把戏。 徒劳无功罢了。 第32章 公主(捉虫) 沈菡萏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有机会再次见到雍渊帝。 她被个老嬷嬷压着胡乱洗了通, 又换上了身不大合身青衣,紧接着便被带到了勤政殿里。 “圣上,人带来了。” 沈菡萏膝上一痛, 拎着她的侍卫随手将她扔在了殿中,恭敬地向御案后的人请了安。 第30节 伏跪在地的人听到“圣上”两字浑身便是一颤。她不可置信地仰起头, 然后手脚并用地朝着殿阶爬去, 似是永坠黑夜的罪者看到了那束希望的曙光。 “圣上, 我真的不是有意记错药方的, 圣上!”她哭得梨花带雨,言语里甚是凄厉。 仿佛真受了什么极大的冤屈似的。 打她脑中多了一份不属于她的记忆以来,沈菡萏无论做什么都顺风顺水,就连皇子都为她动了心,便叫沈菡萏以为只要她想, 这世间一切都该是她的。 直到这次下了狱, 让她梦中所求皆成泡影。 但她不甘心。 “砰。”沈菡萏的脸撞上了冰冷的地砖,脊上传来的剧痛叫她不自觉地抽搐。侍卫收回打向她的刀鞘, 居高临下地呵斥道:“放肆。” 沈菡萏背上疼出了汗,却还强撑着喊了句:“圣上...” 若非有了别的想法, 他怎会叫侍卫带她过来?雍渊帝赏罚分明,先前不过是因在病中不清醒而已, 现下病好了,定然会明了她的功劳。 对, 一定是她想的这样。 沈菡萏愈想, 就越发觉得自己脑子里的才是真相。 尤其是当她看见龙椅上那人站起身径直朝她走来, 脸上的期翼之色就更重了。 沈菡萏一边被帝王周身的气势压着浑身发抖, 一边使劲仰起头, 好叫对方看清自己这幅凄惨的模样, 心生怜惜。 可下一瞬,她就彻底呆住了。 她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怔怔看着人从她身侧走过,那位帝王身边的大太监拂尘一挥,就将还想要挣扎的沈菡萏制得牢牢的。 她被压着垂下脑袋,只能瞥见雍渊帝衣袍一角,上头暗色的龙纹打在她脸上,刮得生疼。 神色恍惚间,沈菡萏听闻了道再温和不过的问话声,混着珠帘垂落的声响,远远的,又似乎炸响在她耳边。 “怎的起身了?” 沈菡萏再傻也知道雍渊帝问的不是她,可既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她脑子里蓦地浮现了张叫她恨不得撕碎的脸,汹涌的恨意从她眼中溢出,曹陌似有所觉地用脚踢起了她的下颚,将人眼底的愤恨之色瞧了个正着。 沈菡萏不由打了个颤,匆匆掩去了眸中的神色,露出了那副柔弱无害的模样。 可拂尘落下,曹公公神色微冷,脸上却是笑着的:“沈姑娘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被比作狗的沈菡萏面色一僵,垂在身侧的拳头攥起,却是低下眼没有答话。 雍渊帝的那声问话把她的心绪占得满满登登的,叫她不由思索起殿内人的身份。 是好奇,更是...嫉妒。 亲身体会过皇权的至高无上后,她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得到和她截然不同的温和。 这种差别让她嫉妒得险些发狂。 她悄摸竖起耳来,试图窥得对方的一丝影踪,那脚步声却越来越轻了。 沈菡萏着了急,抬头就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只来的及望见那珠帘遮掩下,一袭墨色背影,恍若天上仙。 君王侧着身,怀里似乎小心翼翼地抱着什么,她坤长脖子想看,那宽厚劲瘦的腰身却将她窥探的目光挡了个严严实实。 沈菡萏望着消失在她视线尽头的帝王,内心抓心挠肝似的痒。 那个能引得圣人垂首的妖精究竟是谁? 可她什么也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到了。 否则她便会瞧见她口中的小妖精攥着人的袖口,恹恹的像霜打过的茄子,“听到动静,想出去瞧瞧嘛。” 雍渊帝不置可否,他径直走到层层铺就的罗汉榻边,方才把怀中的人放下。 “岁岁想瞧,让曹陌带它过来便是。”却是不值得叫她起身的。 他话里话外,好似外头是个什么逗她开心的小玩意般,连人都不是了。 逃狱未果,小姑娘抿着唇,一个伸手就把那只莹莹玉手递到了人跟前,小声控诉。 “圣上再这么喂下去,我都可以宰了给圣上炖汤了。” 每天不是用膳就是躺在榻上听宫女读话本,连想看个雪都是叫人堆好了捧到跟前的,换个药恨不得一整个宫的人都围上来。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喂猪崽都不带他这么喂的。 青棠在榻旁站着,眼睁睁瞧着她家姑娘使起小性子哼唧两声,满脸写着不高兴。而帝王却一点没有被控诉的恼怒,反倒用手握住了那纤细的手腕,认真地掂量了下。 嗯,是重了些。 雍渊帝垂着眸,眼前的少女面颊微粉,日光在纤长的眼睫下碎成金色的剪影,宛如初春的桃花,透着股令人心醉的灵动鲜活。 和之前那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失去生机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他一点点养的。 雍渊帝将薄毯裹在人膝上,心中蓦地涌出了点养女儿的成就感。这种感觉与霸业下版图扩张所带来的快乐不同,却依旧让他无趣的生活里添了丝别样的色彩。 就该这么养着才对。他眸色微沉,不过却是知道小猫崽这是被困在榻上觉得无聊了,便转了话头,低低哄着: “岁岁不是想见沈菡萏吗,可想好怎么罚了?” 她什么时候想见沈菡萏了? 小姑娘不解地鼓了鼓腮,仔细思索了几瞬,才从犄角嘎达里找出了点记忆。 她似乎...在听话本子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 姜岁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脑袋,紧接着却又摇着头解释道,“我没有想见她,只是觉得她和今天那个话本挺配的。” 霸道王爷和娇弱庶女,中间还隔着个身世贵重却心思歹毒的未婚妻做两人感情的推动剂,怎么看怎么和萧祈和沈菡萏这对璧人相配呢。 雍渊帝也不急,由着她慢慢想,只在人晃着脑袋时轻描淡写地提了句:“岁岁觉得,刑部那些拷打的法子挨个用上一轮如何。” 挨个用上...别说活着了,尸身上能不能有块好肉都两说。 小丫鬟从一开始还会感到惊恐,现下却是逐渐麻木了。 青棠犹记那日姜岁绵浑身浴血被抱回西侧殿的模样。她那时连眼都不敢闭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自家姑娘给弄丢了。 可没过多久,雍渊帝便来了。 那是小丫鬟第一次直面君王发怒的样子,也是头回知道传言中的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并不是什么戏言。 青棠悄摸把目光投向了帝王身前的少女。她敢保证,只要她姑娘开口想要沈氏性命,下一秒对方就会断了气。 在她灼灼的目光里,姜岁绵歪了歪脑袋,问的却是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沈菡萏的药方...不是救了许多百姓的命吗?” 她在勤政殿里养伤,雍渊帝处理政务从未避及过她,外头的形势多少也知道些许。 沈菡萏是算计了她没错,可若是眼下这个节骨眼动了对方... 小姑娘面上向来是藏不住事的,雍渊帝一眼就看出来了她的顾忌,轻叹着揉了把人儿的垂挂小髻,“无妨,岁岁只需记得,行事随心。” 他是这天下的帝王,普天之下便没有值得叫她顾忌的事情。 “这献药的功绩,岁岁想不想要?”他垂眸勾去她颊旁的发丝,神色认真,恍若只要少女一点头,这无上的荣宠便会按在她的头上。 姜岁绵懵懂地望着雍渊帝的瞳眸,却是在反应过来的那瞬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不要不要,”小姑娘咬着唇,嫌弃极了,“我才不稀罕她的东西。” 若是叫沈菡萏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功劳是被人弃之敝履的存在,怕是当下要呕出一口血来。 “要不叫她先欠着罢,剑悬在头上,才叫人害怕呢。”姜岁绵晃了晃脑袋,一副郑重其事的小模样,试图掩盖自己想不出好法子罚对方的事实。 她倒想灌沈菡萏一杯鸩酒,可惜不行。 “再说沈菡萏也挺好用的。”不拘那些吃食方子,她手里可有很多好东西还没拿出来呢。 她边说着,边直起身来,似乎想下榻出去看看那人脑子到底怎么长的。 雍渊帝好笑地瞧着她的小动作,反手压住了被毯一角,“不许借机把褥子挣开,免得受了寒。” 被他纵得狠了,姜岁绵也没有被戳破心思的小心虚,而是若无其事地收回腿,轻哼了声:“太医说可以动动了的,都结痂了。” 对小姑娘的细声喃喃,雍渊帝置若罔闻,等人真气恼地背过了身,这才开口哄了人: “岁岁可还记得,当初在勤政殿外差点撞到的你的那个宫女?” 起身是不可能起身的,只能说些事给她转移注意力顺带解闷罢了。 “记得!”小兔子果然被轻易钓走了注意力,还没气过小半刻呢,当即就把脑袋转了回来,眼睛亮亮的,“她招了吗?” 雍渊帝久居宫中,身边层层守卫,又怎会突然患上时疫这种病症,只能是由人染上的。 早在看到他手背上越发狰狞的红斑之后,姜岁绵便想起了勤政殿外那个没叫她看清面容的宫女,颠颠跑去跟他分享情报了。 雍渊帝看着人布灵布灵的小眼神,只觉得这幅期待的小模样这分外可爱,也没吊人儿胃口,直截了当地否定道:“她死了,什么线索也没留下。” 小姑娘刚提起的兴趣就这么吧嗒一声摔在了地上,兔子耳朵肉眼可见地耷拉了下来。可这事若就此结束,雍渊帝也不会拿到这给她解闷了。 “岁岁可会觉得这事是她一人所为?” 少女皱了皱小鼻子,摇头道:“我才没那么笨,诛九族的罪,她图什么呢?” 雍渊帝笑着轻捏了下她养出了些肉肉的后颈,“那岁岁猜得出她背后藏着的人是谁吗?” 姜岁绵愣了瞬,沉默几息后,小姑娘下意识攥住被子一角,有些不太确定:“是...宫里的娘娘?” “而且是手里有实权的娘娘。” 虽说那人将尾巴扫了个干净,但有时太过干净又何尝不是一种破绽。 “可是...为什么呢?”都身居高位,为何还要算计圣上? 小姑娘不会明白,皇权二字,足矣让有心人迷了心窍。 雍渊帝眉毛微挑,却是轻笑出了声。 “岁岁聪颖。”他看着小猫儿因害羞染了薄粉的脸,心情极好,“那就将沈菡萏送进淑妃宫里吧。” “嗯...嗯?”原本被他这直白的夸奖夸得有点点不好意思的姜岁绵一怔,不明白怎么就牵扯到沈菡萏了。 雍渊帝叫人盛来药粥,熟稔地舀起一勺轻轻吹凉,“岁岁不想要献药的美名,那朕会叫幕后设局之人知晓,究竟是谁坏了她的计策。” 姜岁绵脑子艰难地打了个转。 第31节 幕后设局的人→害雍渊帝患上瘟疫的真凶;拿出药方坏了凶手计策→沈菡萏。 今上刚刚说要将沈菡萏送进淑妃宫里,那幕后真凶... “圣上怎么寄道四淑妃?”小姑娘含着嘴里的药粥,迟迟不肯咽下,言语含糊。 雍渊帝用帕子擦去人儿嘴角的粥米,语气平常:“朕得病的那些时日,妃位中唯独淑妃以皇四子尚在病中为由,避开了勤政殿。” 风寒不会传染,可疫病却是会的。 姜岁绵苦巴巴地吃下掺了猪肝的碧粳米粥,气得狠了,一脸凶样:“害圣上得病,她太坏了!” 雍渊帝慢慢给怀中人顺着毛,低声轻哄着,“耗费多年的心血被一朝击溃,偏偏打乱计谋的人还近在眼前,方才算得上件不可多得的趣事。” 窗外雀鸟轻鸣,沈菡萏跪啊跪,跪来了一道献药有功,破例被留在宫中教养的圣旨。 柳暗花明都不足以形容沈菡萏此刻的心情。她看着前来传旨的曹公公,眉眼间身为阶下囚的瑟缩惧意尽去,取而代之的是张狂的倨傲。 先前都错了,这才是对的。 自此以后,荣宠与权势都是她手里的玩物。至于这些瞧不起她的阉人,总有一天她要叫他们跪在地上、当一条打折腿的狗。 屈辱的恨意在她心底疯狂生长,却在对上曹陌极具透射力的视线后倏地顿住。 沈菡萏差点以为自己被剖开了心,将她那些阴冷恶毒、不足为外人知的想法摊在了阳光下。 “公公,”她下意识颤抖着,却在攥紧手中的圣旨时陡然又生出了无限的底气,“公公今日恩德,菡萏记下了,来日必报。” 她话中明晃晃的威胁难道曹陌听不出? 他自然是听得明明白白的,可大太监非但不在意,甚至有些想笑。 明明一个府里的姑娘,姜姑娘那么招人疼,这位怎么就能蠢成这样。等等... 不知想到什么,曹陌忽的就变了脸色。沈菡萏见状,心里愈发畅快了。 这就害怕了?还是雍渊帝身边的太监呢,终不过是条狗而已。 她矜持地理了理耳边散乱的发丝,一副贵女的姿态,看也不看压她过来的侍卫,径直朝着接引嬷嬷的位置走了过去。 养在宫中...这宫里还未曾有过公主呢,这赏赐倒是比她想的要大得多的多。 在踏出殿门前,她不禁望了眼那高高在上的帝椅,又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到了那横着屏风的侧殿。 珠帘上镶着鹅卵石大小的宝珠,一个接一个,气派非凡。 她眼底闪过一抹暗芒,略显迫切地发问道:“那里头是哪位娘娘?竟如此受宠。” 她知道里面任谁都行,唯独不可能是姜岁绵。 要说为什么。 沈菡萏掂了掂手里的明黄色,只觉得它沉得叫她心安。 若是她得了那般帝宠,定会第一时间将姜岁绵踩进泥里,顺带划伤对方那张祸水的脸,让她再也抬不起头,怎么可能还会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享受帝王恩赐? 更别说对方才被她诓得取了心头血。 沈菡萏脸上露了个森白的笑。自己也是魔怔了,先前竟会那般想。 姜岁绵...怎会可能是她呢? 沈菡萏心中千思万绪,急切地想要一个答案,殿中的侍卫皱着眉瞥了她一眼,似是将她看破了般:“贵主的身份,岂是你能窥探的?” 被毫不留情地怼了回来,沈菡萏面色算不得好,心头却陡然一松。 贵主,是宫中的妃嫔无疑了。 得到自己想知道的,沈菡萏也不多留,坤着脖子如同只傲慢的天鹅,不带半分留恋地跟着嬷嬷离开了。 这些账,她迟早会一笔笔跟他们清算清楚。 侍卫瞧她走远,也不再遮掩眼中的嫌弃,反而向旁边怔愣着的曹陌低声问着:“公公...真叫人这么养在淑妃宫里吗?” 那晚今上发怒他可是瞧见了的,这沈氏的下场可不见得好,怎么如今却变了? 见人不答,侍卫又唤了几句,总算把人给唤回神来。 “留着做奴才罢了,哪当得上个“养”字呢?”急声说完,曹陌也不管对方的反应,抬起脚就往侧殿冲去。 得了信的侍卫咂摸了嘴,豁然开朗。 原是这样。不过... 侍卫望着人远去的背影,不由沉思了瞬。 曹公公这焦急的模样,怎么活像后头有狼在追? 奇怪。 他不解地摇头走出了勤政殿,浑然不知曹陌此刻火烧火燎般的心情。 错了,都错了... 他怎的就忘了沈菡萏这个贼人也是姜家出来的,一丢丢两个姑娘,姜尚书能坐得住才怪。 曹陌一边给了自己一巴掌,一边抬腿正要跨过内殿,却陡然听闻里头传来了小姑娘娇娇的问声。 “圣上,瘟疫既然都有法子治了,我是不是能回府了呀。” 曹陌跨过门槛的腿蓦地一软,他扒住门框稳住身形,然后小心翼翼抬起脚尖,悄摸退了出来,决心不上去触人霉头。 得了,什么尚书不尚书的,现在都不需要考虑了。 作者有话说: 一开始的圣上:养女鹅。 后来的圣上...咳 说是万字就是万字昂,芝芝的存稿,也消瘦了呢【叹气】 第33章 烦忧 试图挪窝的小兔子被人不动声色地给哄睡了, 曹陌觑了一眼帝王的脸色,识趣地闭嘴做了个只会递奏章的木头。 御笔划过绵韧的纸张,原堆得有小半人高的奏本飞速消磨着。案上的热茶渐渐凉了, 曹陌敛眉从后头的小太监那端过盏新的,轻手轻脚的正要将其放下, 旁边却突然传来了说话声。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姜爱卿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对么?” 他声音轻得像是自说自话, 话里也辨不明多少情绪。那厢大太监闻言却手一颤,差点溅出些茶来,引来帝王轻飘飘的一眼。 曹陌心中叫苦,却不得不如常撤下了凉了的茶水,揣摩着开口道, “尚书大人想必是懂的, 却是不知...” “何事让圣上如此烦忧?”曹陌心里已猜到九分,却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直至—— “朕即位十数年,宫里却至今未能有个公主。” 嘶...公主, 话语里这满满遗憾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圣上您是当真不知宫里没有公主出生是因何缘故吗?君不见敬事房的牌子都被灰给埋了? 曹陌把嘴张的老大,又悻悻闭上, 他沉默地听完了帝王图穷匕见的后一句:“姜卿就很会生。” 雍渊帝在奏章上勾划着,表情平淡。若要不知情的人瞧了, 保不齐还以为他说的是今日阳光正好呢。 谁能想到他轻描淡写的, 却是在谋算着偷走臣子家的女儿。 “奴, 奴才觉得, ”曹公公咽了咽口水, 真真是哭笑不得了, “姜尚书那怕是有些难呢。” 雍渊帝停笔向他瞥去一眼,曹陌低下眉,语气委婉:“尚书府几辈...好像只得了姜姑娘一个女儿家。” 这要是答应了,致仕的姜老大人都能举着拐杖把他打残,更别说尚书夫人了,那可是把人儿往死里宠的。 而且你若说小姑娘自己不亲近家里,那偷了也就偷了,顶多麻烦些。可问题是小兔子明显是百般惦记着的,说不准见个面就自个叼着胡萝卜钻人怀里了,这怎么偷? 任曹公公怎么想,他都没能从诸多法子中找到一条可行的来,横竖都是堵死的。 雍渊帝淡淡收回目光,朱笔微动,嗯了声。 似是想明白了什么,不再继续提了。 等了小半晌后,大太监放心地呼出了口气,可还没等他把那颗提起的心放下去,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声响。 帝王顿笔拿起茶盏,矾红杯身上浮着描金龙纹,“你去库房里挑些珍奇药材,再选位太医,一同给姜家送去。” 曹陌略一点头,懂了:“圣上这是为姑娘备的?” “不过一位太医是否有些少了?” 茶面上飘着的云山翠尖被茶盖缓缓拂开,雍渊帝不轻不重地瞧了自己的贴身太监一眼,神色淡然: “给姜淮的。” “姜...姜尚书?”曹陌懵了。好端端的,今上赏姜大人药材作甚? 座上的人依旧是那副尊矜的帝王模样,温热的茶水从喉间淌过,微微沾湿了清冷的唇,音色磁然且平稳:“叫他调理调理身子,好再生一个。” 曹公公:? 与此同时,姜府。 “砰。”一团白雪从枯桠上震落,守在屋外的丫鬟小厮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默契地离门口的位置更远了些。 “我说姜淮,姜大人,宫里多么危险你不知道吗?你居然能让贤妃把岁岁一留就是一个月,你脑子是被驴踢了还是当官当傻了?” 尚书府正院内,细碎的阳光从浮花窗柩中悄然没入,红檀木刻成的案桌设于屋内,镶云石座屏隔断屋侧,桌上摆着一方钧窑瓷瓶,横插竖斜地立着一瓶粉晶绣球似的梅花。 现下那梅花摇摇晃晃的,却是被震下不少粉色花瓣来,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素手微抬,眼看就要有再来之势,显然是正发着怒。 在女子拍向桌面的那刹,原低头站着的姜大人眼疾手快地伸手握住了人纤细的手腕,小声赔不是道: “我错了夫人,不生气,你这刚从寺庙回来,舟车劳顿的要仔细身子。” 这位被姜淮抓住手的人,正是好不容易归府的姜夫人虞氏。也不知他哪句话戳中了人的心窝子,年轻的夫人冷着脸把手一抽,火气蹭的一下就上来了。 “寺庙寺庙,夫君还记得我是去给岁岁请平安符的呀,那怎生我刚离府,夫君后脚就把岁岁送到宫里去了?” 虞氏说着,还没忍住瞪了自家夫君一眼:“若一日两日也就罢了,偏夫君你留了一个月,皇宫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请的平安符还不够给岁岁挡灾的,叫她受了委屈可怎么好...我离开时,岁岁可是连睡都睡不安稳的。” 贤妃看着是个和善的,但哪里会比得上自己府里用心?岁岁那么小一个人儿,身子骨还差,宫里那些人就没一个好相予的,若是... 姜夫人越想,心里越发的疼,一双眸子渐渐蓄起泪来,还未轻眨便如断线珍珠般坠下。 第32节 虞氏是个美人,大抵是琴瑟和鸣的缘故,她嫁与姜淮多年非但没失了这份美意,反倒更添了几多风韵,见者犹怜。 姜淮是最见不得她哭的,当即就慌了神,慌里慌张地摸出张帕子给人擦起泪。 “我的错我的错,是我糊涂了,”姜尚书皱着眉,满眼悔意,“当时京城突发瘟疫,非诏不得入皇城,岁岁又来了信说想在贤妃那多留几日。我念及外头形势复杂,宫中又有太医看护,说不得比府中来的安全,便也由岁岁去了...” 原本他觉着女儿家嘛,总窝在自家院子里怕是无趣,皇宫里还有个乖囡喜欢的臭小子,偶尔放人出去散散心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谁成想后来那疫病愈发严重,今上还染了寒免去早朝,此后朝中大小事务都由文书形式转达,让他连递帖子入宫的机会都找不到。 诸多因素影响下,原先就一两日的光景竟然被硬生生延长了一月有余。 姜淮心里那叫一个悔啊。 就像你好不容易下决心把自己珍藏已久的宝贝借给别人观赏一二,结果却发现那人不仅看了,还抢起你的珍宝就跑,这能忍吗? 反正姜淮是忍不了的。 其实哪怕虞氏今日未回他也是要进宫接人了的,也是正巧碰上才耽搁了下来。 这不,连帖子都写好了在胸前正揣着呢。 他把话一点点跟怀里的人说了,虞氏哭了一会,又看了他拿出来的帖子,心里的火气也消了大半。 “这账先暂且记下,”虞氏脸上的泪痕未干,轻轻斜了他一眼,“我还以为夫君发了浑连女儿都不疼了,想将岁岁送给他人养着。” “不可能!”姜大人面容一肃,哐当一声拍在了四指厚的木桌之上,否定地那叫一个斩钉截铁。 又不是那两个臭小子还能商量商量,岁岁?天塌了都甭想。 “夫君说什么便是什么,”虞氏素手一挥,把将要滚落的瓷瓶重新按回桌上,迎着姜淮的满腔怒火淡声道,“这次要是岁岁伤了一根头发丝,夫君就准备准备罢。” 尚书大人:“准,准备什么?” 姜夫人瞧了他一眼,没急着答话,而是从袖口处甩出一管膏药来,抹上了某人毫无缚鸡之力、正微微肿起的手。 就这还学她拍桌子。 薄绿色的伤药冰凉凉的,某位看似稳重的大人面上刚出现了一抹存些傻气的笑,然而下一秒... “准备行李,我带岁岁去她外祖那小住几月。” “那么多舅舅在,总不会叫人欺负了去。” 姜大人脸上的笑容,裂了。 几月...还小住?那他那娇娇软软,会送他玉佩,会吩咐厨房给他备吃食,还会甜甜唤他爹爹的宝贝女儿,岂不是要被别人拐走了? 他揣着自己那颗和药膏一样凉的心,耍赖似得唤了几句自家夫人的小名,可惜对方郎心似铁,一点情面都不留。 甚至迁怒起自身来。 “先是地动后有时疫,白白被困佛寺那么久,要是再让岁岁伤着了不得平安,我就砸了那寺...再盖座新的。” 镶个金身,神佛过意不去总该多庇佑庇佑她女儿才是。 姜尚书:“...夫人说的对。” 只要不让他收拾行李,什么都行。 虞氏瞧了他一眼,纤细如柳的手指一下就精准无误地揪住了自家夫君的耳朵尖。她正要动作,外头却倏地传来了笃笃的叩门声。 “老爷,夫人,宫里来人了!” 原本紧闭的屋门砰的一下从里破开。 “岁岁!” 作者有话说: 曹公公:是老奴我目光局限了。 这两天因为夹子的缘故芝芝会零点更新昂,周日那天是晚上11:00更,比心~ 第34章 躲 鹅毛似的飞雪从天空飘落, 姜大人灼灼的目光掠过整个院子,最后才万分不情愿地落到了面带笑容的大太监身上。 他的岁岁呢,那么大一个岁岁呢? “尚书大人。” 显而易见, 小女儿是没有的,今上近身的太监倒是来了一个。 姜淮身子僵了瞬, 不过很快便恢复了人前那般沉稳持重的姿态。 “曹公公...”他朝对方颔了颔首, 言语里也带了几分尊敬意味, 视线却不由从人身后那些漆木大箱上扫过, “公公这是?” 曹陌没拐什么弯子,只和颜悦色地笑着道:“奴才奉今上御令,来给尚书您送些东西。” 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姜大人脑袋上的雾水就更重了。 “无功不受禄,下官...”他这阵子除了分内事宜, 可什么也没多做。 姜淮心里阵阵发虚, 殊不知对面的人比他还要心虚。 刚才夫妇俩争执时屏退左右,下人们也识趣地离得远了些, 这就导致曹陌刚被带来院中时不小心听了一耳朵。再加上他身份摆在那,又是有意和旁边的小厮交谈, 三言两语就套出了话。 在得知虞氏回府并且发现自家女儿久久未归之后,曹陌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 “大人自谦了, ”曹公公望着门边的怔愣着的夫妇二人,态度要多和蔼有多和蔼, “地动以来大人身肩重责、呕心沥血, 人都消瘦不少, 这些珍宝奇玩均乃今上嘉奖。” 大太监顿了顿, 侧身点了其中几个箱子, 不动声色地加重道:“尤其是这些药材, 都是用作您和夫人补身之用,还望尚书大人莫要辜负才好。” 姜淮顺着人的手指匆匆瞥了一眼,在看到那婴儿大小的抱山灵芝后脑子短暂地宕了机。 不是...他这段时间确实是消瘦了,但那是因为岁岁不在他忧心这忧心那,难以下咽的缘故。 还有夫人,这和夫人有什么关系? 但无论姜淮如何猜想,曹陌也定是不会给他推拒的机会的,刚一把话说完就打算撤退了。 他还得将虞氏回府的消息尽早告知圣上才是。 姜淮心中万般思绪难以理清,站他身侧的虞氏看了眼自家夫君比她走时似乎更为壮硕的体格,一时间也沉默了下来。 两人这一愣,手上的力度便不自觉的松了,一张拜帖就这么轻飘飘落下。姜淮弯腰想捡,身前之人却比他先一步拾起。 浅白的宣纸之上墨迹还未干透,显然是主人家写时太过心切,连叫徽墨干涸都等不及了。 看清纸上所书后,曹陌瞳孔霎时一缩,面上的笑容却依旧未变。 他抬起头,若无其事般把帖子朝人递了过去,问道: “尚书这是...要入宫么?” 姜淮抖去上头的灰尘,也没多做思索便点头应下,“公公不知,小女在贤妃娘娘处叨扰良久,如今时疫得以控制,我准备去接她回府。” 别看姜淮说得平淡,实则那股子蠢蠢欲动的劲遮都遮不住,就差从他眼睛里溢出来了。 这点虞氏知道,曹陌也知道。 “大人真是爱女心切,”这位身经百战的太监总管心思斗转,然后绽出了一个极为殷勤的笑,“这不巧老奴也正要回宫复命,尚书这帖子不若就由咱家代为转交了罢?” “这...是否太为劳烦公公?”姜淮这厢还在犹豫,手中却兀地一轻。 曹公公:“举手之劳,大人客气。” 将夺来的帖子小心放入袖口,曹陌看着怔愣中的姜尚书,似是不经意地提醒道:“今上现下事务繁多,许不能及时召您入宫,还请大人莫要怪罪。” 想不清事情怎么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又没办法拒绝的姜淮:...“自,自然。” * 曹陌这一转交,就转了足足七日。 这日阳光正好,下了两夜的雪总算是停了。厚雪积在宽广的地面上,银白雪花中藏着绿瓦红墙。 不知为何,原先紧守在殿外的侍卫忽而不见了影踪。 但此时若有人在外头的宫墙绕上一圈,便会发觉他们不是不在,而是驻守的范围从勤政殿本身扩展到了周围殿宇,就连殿前那一大块空地也囊括在内。 这区别就好像之前只是划出了一小块最为肥沃的土地由人细心看守,现在却是整个庄子。 不过对于以上种种,被关在殿内的某人浑不知情。 吱呀一声,闭合的殿门被推出一条窄窄的缝隙。大概六个呼吸后,一只裹得毛绒绒的小兔子扒着门沿,鬼鬼祟祟地探出了脑袋。 看着殿外空荡荡一片,兔兔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倏地一下就亮了。片刻后,雪地里多出了一团白色的绒绒。 一捧捧落雪被人攥在手心里,揉捏搓扁变成了一个个圆圆的小球,被拉着偷溜出来的小丫鬟望着在自己身前玩雪的少女,笑得那叫一个苦涩。 “外头冷,姑娘你身上还有伤呢,咱们回去好不好?”她扯了扯人的衣摆,不知第多少次的劝说道。 可惜这次她也依旧是要失望的。 “青棠,张太医都说我好的差不多,可以随意动作,不怎么疼了的。”小姑娘头都没回,反驳得有理有据。 “可,可是...”太医口中的能动和姑娘你现在的动作好像差的有点远。 小丫鬟话还未完,一朵雪做的烟花忽的在她眼前炸开,纷扬的细雪飘在身上,隔着袄子也不凉,却是惊的人一激灵。 姜岁绵拢着肩上的银狐大氅,抱着一捧白雪笑弯了眼,“今上都没说不准,好青棠,你就陪我玩会嘛,就一会会。” 圣上没说不准,那是因为圣上根本就上着朝还未归啊!小丫鬟心道。 可谁知少女似乎是知道她想说什么,先一步撒娇似的晃了晃她的袖子,又缓缓眨了眨水润的黑眸。 被风刮着,小姑娘粉嫩嫩的脸蛋染上一抹薄红,像是晕染着夕阳的粉红玛瑙,发上别的绒枝颤巍巍的,让青棠的坚持溃不成军。 “那,那...姑娘你要仔细别受了凉。” 完蛋,她家姑娘怎么越来越好看了,想捏。小丫鬟慌慌张张别开眼,压下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 姜岁绵嘴角一扬,勾起个浅浅的笑来。未经人清扫过的雪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厚到都足矣没过一小截脚腕,下脚时还可以听到轻微的噗呲声,一踩一个印。 小姑娘得了趣,一边滚着雪球一边拉着人在厚厚的雪里踩着,像只被放出笼的云雀,可劲撒着欢,瞧着可爱极了。 一声似有似无的轻笑响在暗处,寒风呼啸而过,便如一滴水涌入了蔚蓝大海,丝毫没引起姜岁绵的注意。 “这段时日,拘着她了。” 雍渊帝立在窗前,望着在雪里四处蹦跶的小兔子,冷厉的眉眼中不由透出些温和。 第33节 曹陌侍在他身后,笑得慈爱:“姑娘还小呢,正是爱玩闹的年纪,关了这么久怕是早就忍不住了。” 他透过琉璃向外瞧着,和帝王的目光落在了一处。 小姑娘把自己裹成了球,头顶的兜帽上也沾了些雪粒子,又白又软,仿佛真要与周围的雪融成一体似的,可那面上的笑容却甜的很,说是在糖里滚过一遭也不为过。 他们所处的位置是勤政殿旁的一方小殿,前头栽种了棵古柏,柏树弯折的躯干正好挡住大半殿门,外头的人若非凑近了刻意寻找,是绝不会看到殿内情形的。 但更妙的是那树枝歪歪斜斜的,却半点也没阻住里头向外投去的视线。 两人就这么看着,看着少女嘿咻嘿咻地滚了个跟她差不多高的雪球,等再要推时似是有些力竭,试探着顶了两下,然后便慢吞吞的倚着不动了。 好累,让她歇会。 雍渊帝微微勾起唇,小半时辰都未曾挪过半分的长靴倏而有了动作,玩够了的小姑娘却突然惊起,仰起脑袋望向殿外。 “让开,本殿要进去。” “属下遵今上圣谕守候在此,大殿下还是请回罢。” 寂静无声的宫墙外传来了些嘈杂的响动,青棠仔细听了一会便悄摸附到人耳边,低声道:“姑娘,是大皇子。” 姜岁绵点了点头,然后在小丫鬟紧张的目光里暗戳戳挪到墙边,吧唧一下把自己贴了上去。 萧祈...他不去找沈菡萏,来这做什么? 争执了小半刻钟后,被死死拦在宫门外的萧祈看着挡身前的手,面色陡沉。 圣谕圣谕,这么多天了,他再未见到过岁岁一面,勤政殿被把守得密不透风,叫他连她现下伤势如何都不得知。 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要亲眼见她无事,方能安心。 萧祈渐渐攥紧了拳,从牙根挤出声道:“本殿有急事面见父皇,若此事耽搁,你们可担待得起?” 侍卫被他话语里的急切唬得一愣,虽仍旧没打算放人,但顾忌着他皇子的身份,侍卫稍一思量后抱拳应声道: “还请殿下稍候于此。”侍卫长侧过身朝旁边人使了个眼色,便是要去请示上意了。 但萧祈的说辞本就是凭空捏造的,又哪里会按侍卫所言乖乖等着?他抓住几人交谈的间隙,不由分说就往勤政殿的方向冲了进去。 听着耳边骤然放大的脚步声,姜岁绵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身体却先行往后连退了几步。 等小姑娘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扯着青棠的手一起躲在了雪球后头。 那雪球被她滚得白白胖胖的,藏她一人倒是正正好,但再加上一个青棠却是有些不够了。 姜岁绵急中生智地往下一蹲,把自己窝成了个小团团。 小丫鬟也是懵的,怔怔地忘了弯腰。 直到被少女叩着手腕往下拉了拉,她好不容易回过味来屈腿想蹲,那厢的大皇子却已越过宫门,来到了这片被踩过的雪地里。 四目相对。 青棠:…… 萧祈:…… 现在再躲好像有一点点来不及。 她家姑娘似乎不太想见大皇子。 两个念头一齐在青棠脑子里闪过,她当机立断站直了身子,假装惊讶:“大殿下您怎么在这?” “你...”看清人的脸后,萧祈脚步一滞,“是岁岁身边伺候的丫鬟?” “岁岁呢?” 这两句话间没有丝毫停顿,足以见得问话之人有多急不可耐。青棠迎着他堪称热切的目光,咬了咬唇:“姑娘...在殿内小憩。” 她伸出手向殿阶上虚指了指,腿却不自觉地小幅度地朝右偏移了几分。 萧祈闻言略一颔首,抬脚便要朝勤政殿的殿门而去,成功将他引开的小丫鬟心弦一松,小小地呼出一口气。 可还没过两息,对方却毫无征兆地停住步子,偏头望她,目光冷凌。 “殿内?” 白茫茫的雪里,少年衣袍上的并金刺绣蟒纹分外鲜明。萧祈盯着那硕大的雪球看了两眼,衣袂翻飞。 他一步步走近,青棠愣得呼吸都屏住了,心中独剩下个仅存的想法。 姑娘不想见大皇子,她要替姑娘挡着才好。 她手臂大开,不假思索地挡在了前面,“不,不行...” 可青棠这个身板又哪是萧祈的对手?看着对方这反常的举措,萧祈眸光微闪,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想了。 他大手一挥把碍事的人拂到雪里,大步朝着雪球的位置跨了过去,步伐急切。 三步,两步... 作者有话说: 姜淮:“无功不受禄。” 大太监:“不,你有。”(认真) 有的帖子交出去了,就没那么容易还回来了 曹公公在想怎么哄(骗)住蠢蠢欲动的姜大人,芝芝也要想个法子,哄(骗)我的读者小宝贝给芝芝一个作者收藏 宝贝你看这个雪球它又大又圆,像不像你空空白白的收藏夹,挤一挤,还是能把芝芝放进去的对吧(钻进去直接躺倒) 外头专栏里的预收也可以一起看看昂,芝芝是只贪心的鸽子,可以一半孜然一半麻辣,炖也行,鸽鸽的费用是九磅十五便士,接受收藏抵债,感谢惠顾~~ 第35章 归府 脚步声渐渐逼近, 在即将被发现之际,乖巧藏着的小姑娘唇抿了抿,也不打算继续躲了。 见就见, 这次他总不能再和沈菡萏一起诓她。 姜岁绵做足了心理准备,背往上一挺就想站起, 她头顶却倏地传来一阵轻柔的力道。 那人按住她, 又略揉了揉她散乱的小髻, 似安抚一般。 小姑娘绷直的背就这么松缓下来。 察觉到这一细小的变化, 雍渊帝唇边的弧度又稍大了几分。他弯腰理了理少女大氅一角,帮小兔子藏好了她不小心外露的尾巴。 姜岁绵拽着被雪浸湿的袍角,脸上泛着薄薄的粉意。 她总算知道萧祈是怎么发现她的了。 雍渊帝就这么静静地瞧着小姑娘将脑袋一低,又揪着他放宽的青裘,一点点把自己藏了进去。 像只躲进树洞冬眠的小松鼠。 雍渊帝看得好笑, 却没半分戳破的打算, 甚至纵着把人儿藏得更严实了点,至于在他出现后就僵在原地的大皇子... 未曾分得过帝王半点眼神。 “儿臣...见过父皇。” 雪地里唯一的银色也消失不见, 萧祈望着离自己只差一步的大雪球,下意识伸手想抓, 却扑空了去。 “岁岁...”萧祈喉头微涩,“伤口是不是很疼?” 姜岁绵躲在人的袍子里, 扁了扁嘴,没有答话。 要不改天她拿根针往他心上取两钱血叫他也体会一下好了, 这样他就知道疼不疼了。 萧祈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但日思夜想的人儿就近在眼前, 现下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他是分不清也辨不明了。 “那伤很疼吧, 你身子弱,又怕冷又怕疼的,怎么受得住呢?” “是我错了,要不是我将人带进宫,你就不会取了血。” “沈菡萏...她怎么敢借献药的名头伤了你,她怎么敢!” 萧祈不停地说着,好像将这些话一股脑地全吐出去,他这些日子以来的紧张和担忧就有了归处似的。 但姜岁绵只听了一会,就默默捂上耳朵,将头埋了起来。 别说取血了,你以后还会让她灌我毒酒呢,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雍渊帝垂着眸,仿佛都看到了小猫儿折下来的耳朵。漫天的威压倏然而落,萧祈就像被掐住喉咙般,半天吐不出个字来。 一路装聋作哑的曹陌觑了眼帝王的脸色,紧接着便微一躬身,笑着朝人开了口:“今日天寒,瞧殿下都冻得尽说胡话了,还是早些回罢。” 他甫一开口便是软刀子劝离的话语,而旁边观望的侍卫也心领神会地就要上前。 “我知道岁岁还在生我的气,这是我该受着的。”萧祈侧身避开侍卫伸来的手,眼睛却还盯着那没始终没有过回音的胖雪球,面上罕见地带了几分祈求意味: “但岁岁,让我见你一面好不好,就一眼...” “我想见你。” 青棠在旁边看得害怕,却又有些惊奇。 她姑娘从前是多么喜欢大皇子殿下呀,大殿下却看都不看姑娘一眼,还总是叫她受委屈。 现在姑娘不喜欢了,大殿下反倒跟着了魔似的,非要缠着姑娘不放。 看着被侍卫挟住手臂带下去、整个人跟失了魂一样的大皇子,小丫鬟很难说得出自己此刻的心情。 只恍惚觉得有那么一丝畅快。 青棠晃了晃头,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她匆匆从雪里站起身就想往自家主儿的方向跑去,中途却和萧祈一样被人给拦下了,“公...” 曹陌瞧了她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便把人打发走了。 今上在这,哪里还用的着旁人。 只能说曹陌当得这十多年大太监不是虚的,雍渊帝解开青裘,里头的小姑娘被日光一晃,就怔怔地把脑袋探了出来,“圣上?” 雍渊帝没问她为何在此,也没追究她为什么不想见萧祈,只就着裘衣屈膝将少女拦腰一抱。 “可玩得开心了?”他道。 姜岁绵愣了瞬,随即乖乖点了点头,“开心的。” 第34节 小姑娘眸子亮晶晶的,好似藏着月亮,雍渊帝望着她,脑中不由在想若是这轮明月再亮几分,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岁岁,”他用手拂去少女眉间的风雪,淡淡开口:“姜夫人归府了。” 刹那间,漫天的星光似乎都逃离天幕,一齐坠入了人眼睛里,那是番邦进贡的最珍贵的那颗夜明珠都难以重现的风采。 帝王看着人儿眼中澄澈的喜意,随手将袖中一物震下,然后不经意地往人腕上一抚。 一抹清脆的铃响飘散在风里。 “待用完膳,朕派人送岁岁回去。” * 此厢的虞氏正倚在桌边叹气,不少赏花喝茶的邀帖随意散在她手边堆着,却丝毫引不起主人家的兴致,更别说赴约了。 檀木制成的桌案不知何时变成了红酸枝的,若有心人细看,便会发现屋内的桌椅陈设都全然不是当初的模样,至于原因... “夫,夫人,宫里来人了!”门外蹲守的老妈妈硬生生跑出了谁与争锋的气势,边跑还边喘着粗气喊道。 再次听到与先前一般无二的消息,貌美的妇人这回面上却并无应有的喜色,只熟稔地接上一句:“又是送东西的么,先叫人放在院子里罢,新的库房还没腾出来。” 虞氏原也不是这么淡定的,但这几日里宫中隔三差五地就有东西送来,哪怕一开始再惶恐不安,现下也该习惯了。 说来也怪,每次她们夫妇二人久等无信想要重新递帖进宫时,宫里就会来上这么一遭,说是之前今上赏赐的物件没有寻齐,寻着了便也送来了。 姜家除了谢恩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这边刚得了圣上的赏,那边就又一次递帖子罢? 先前的帖子可还在御前呢,这不是明里暗里有催促之嫌吗? 就这么日思夜想地盼了七日,姜夫人整个人都盼成了石头。眼下别说震惊惶恐了,她连眼皮都不带掀一下... “不是,不是夫人,”老妈妈连连摇头,一把冲过大开的门槛,气都没喘匀就断断续续地开了口:“姑娘,姑娘在外头。” “喀嚓——”红酸枝的木桌被人硬生生掰下一角。 一股风从屋内刮过,待来传信的人再睁开眼,哪里还寻得到主人家的影子。 寻不到人老妈妈也不着急,面部表情甚至是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她看了眼那方残缺的案桌,轻车熟路地指使小厮抬了个新的。 小小姐可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她都担心自家主下一秒就要冲到皇宫里抢人了。 她正心有戚戚的想着,那头被青棠搀下马车的姜岁绵还没被外间的冷风吹到,就让径直冲进院子里的虞氏望了个正着。 虞氏颇有力度的脚步一顿,似是看不够般将人儿看了又看,轻声唤了句:“岁岁...” 恍若隔世的温柔语调如一把钩子,连带着将上辈子所有的不甘与想念从姜岁绵心里一并剜出。 她迫切地圈住人的腰身,如同受了委屈的小兽般埋头在对方颈边,翻来覆去念着的都是“阿娘”两个字。 外头的风冷的很,可带着浓浓哭腔的啜泣声绕在虞氏耳边,叫她觉得好像从刀山火海走过了一遭,又被人拿着油锅往身上一泼,煎熬得人都要碎掉了。 她像抱住了什么珍稀之物般将少女搂住了,想哄却又不晓如何开口,只能陪着落了泪。 直到脖颈间的湿意渐渐淡了,她这才接过丫鬟手里的帕子,一点点把女儿脸上的泪意拭去。 “宫里有人叫岁岁受委屈了是么,岁岁莫怕,有阿娘在。” 虞氏不善地眯了眯眼,一副看似弱不禁风的美人姿态,实则话语里的强势不少半分。 小姑娘不知是哭够了还是哭累了,也不说话,只安静地赖在她怀里,乖得过分,虞氏望着心肠都软成了一滩水。 但对着旁人她就没了这么好的性子了。“贤妃娘娘留了岁岁这么些时日,现下将人送回却只派个侍卫就打发了事。怎么,大皇子事忙,连送送都不肯了吗?” 虞氏这话是对赶马车的侍卫说的,对方身着常服,没叫她认出是御前正三品的指挥使,便只以为是个贤妃宫中的小侍卫而已。 领命送小姑娘归府的侍卫首领并不太懂这跟贤妃有什么关系,但他不是个蠢的,低下头什么也没说,默默把甩往贤妃身上的锅扣得更死了。 而一旁的青棠紧张地咽了下口水,陷入纠结。 她觉着大殿下恐怕巴不得来送呢。 两人的想法虞氏一概不知,但她知道让岁岁哭成这样的左不过贤妃和大皇子两个,这火找到她们母子俩头上总不会错。 她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背,又瞥了眼贤妃手底的人(指挥使),冷声挑起刺来:“还有这马车,质地看着就粗糙的紧,怕是连躺都躺不下。” 周围的下人看着那顶比自家府里最大车舆还要大上两倍有余的马车,以及前头浑身雪白不似凡品的骏马,都默契地闭上嘴点了点头。 唯有青棠抖了抖,低声暗示道:“夫人...这马车真的挺好的。” 虞氏斜了拆台小丫鬟一眼,“数九寒冬,坐里头一路过来不知多遭——” 恰到好处的热浪冲散了她未尽的“罪”字,原是那舆轿外头的帘子被人掀开,露出了里头一角。 莲花形的鎏金熏炉被镶嵌在类似暗格的位置,烧了小半的乌白炭静静燃着却不见烟,壁上的雕空祥云模样小巧抵作通风之用,而躺坐的地方被云锦铺了一层又一层,是哪怕不伸手去摸都可想见的暖和柔软。 除此之外... “岁岁...”虞氏的目光从那些四处滚落的珠宝玉石、话本珍玩上掠过,愣了好一会才寻回了气声: “贤妃这是把永宁宫都给你搬来了?” 难道她误会对方了不成?贤妃待岁岁果真真心? 姜夫人这厢正怀疑着呢,她怀里的小姑娘便晃了晃脑袋,娇声否定:“不是贤妃,是圣上的。” 听闻此言,虞氏下意识地颔首道: “我就说贤妃手头不像能拿得出这些东西的,原是圣上,难怪。” 怔愣中的人不自觉喃喃,却在下一瞬又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略显僵硬地垂下了头。 复杂的眼神里带着三分惊讶三分迟缓以及四分怀疑。 “圣...上?宫里头那位?” 难不成还有别的圣上吗?小姑娘困惑地思考了瞬,然后乖乖在自家阿娘脖颈蹭了蹭,应声道:“嗯。” “今上银钱比贤妃多。” 还比贤妃对她好。 反射性点头表示肯定的姜夫人:…… 似乎有哪里不对。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芝芝是被宝贝们热情淹没的一天,比心心。 回评论的时候发现云谙宝贝之前的一条说芝芝不值九磅十五便士的评论被管理员删了,芝芝在后台没能找到申诉键,很抱歉嘤(或许管理觉得我很贵?格局打开.jpg) 芝芝至今似乎还没有删过评论,评论区也许也是很多宝贝的快乐源泉,所以大家想发什么都可以,芝芝只要不是太忙,每天都会抽时间来回的~ (后面一更是感谢大家喜欢的加更,么啾!) 第36章 贿赂 确切来说是哪哪都不对。 姜淮不是说岁岁这段时日在贤妃宫里待着吗, 那今上又是怎么一回事? 虞家世代从武,身为嫡女的虞氏虽承袭了父辈的一身武力,但就像被狼群护养的兰草, 自幼就没经过多少波折。可这并不代表她不聪慧。 哪怕心里不似文官有那般多的弯弯绕,但也不过几个呼吸间的功夫, 她就已经联想起了雍渊帝先前那诸多赏赐。 直觉告诉虞氏, 那些意料之外的封赏绝对和她怀中的女儿脱不开关系。 她迟疑地张了张嘴, 说是满肚子疑惑也不为过。但一望见小姑娘眉眼里不小心流露出的些许疲色, 姜夫人便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先是玩雪,后又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遭,心伤初愈的姜岁绵内里已没了精力,不过是因为她太过想念自家阿娘勉力撑着不愿放手罢了。 为人父母的,总是要细心些。 下人们早已被这一马车的物什吓懵了, 而面对莫名黏着自己的女儿, 虞氏欢欣都来不及,又怎么舍得把她推给旁人? 姜夫人差人打伞遮住并不浓烈的日光, 一路把少女送到屋中软榻,又亲自哄着人儿睡下方才罢休。 佛寺中常燃的檀香气和草木药香混在一处, 平淡幽泊,倒叫人不自觉地安心下来。大抵是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 小姑娘头一沾枕便睡了过去。 手却还念念不舍地勾住了人的衣角。 虞氏定定地瞧了她半晌,一直到耳边的呼吸声渐沉了, 才小心翼翼地将人使不上力的手挪到被下暖着。 日头西沉, 少女的小脸掩在褥子里, 睡颜恬静, 似养在池里的一朵含苞清荷, 总让人想再多待她更好几分。 虞氏那软到极致心肠被人搅了又搅, 浓成一腔晕不开的慈爱。 可当她走出屋子时,那眉间的柔软之意却于刹那间散了个干净,“好生照看着你们姑娘。” 仔细叮嘱了一番院内伺候的丫鬟妈妈后,虞氏手指微动,单将青棠从一堆人里拣出: “你与我过来。” 女儿不好发问,但总归有人可以问的。 这日尚书府正院的门闭合了良久,独在姜大人和两位公子归府后先后开了几次,远远被屏退的奴仆们只能得见那彻夜未熄的烛火,无人知晓里面究竟发生了何事。 只知第二日清早,二少爷取了练武常使的弯刀径直冲出府门,而自家老爷魂不守舍地从厨房端走了碗刚被煮过的鸡蛋,面容憔悴得好似老了十余年。 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息弥漫在整个姜家。 * 姜岁绵是被鼻尖酸酸甜甜的山楂香气唤醒的。细碎的日光透过窗沿打在榻上,山楂的酸味混揉着冰糖的香甜,小姑娘微嗅了嗅,就这么醒了。 甫一睁眼,屋内与勤政殿截然不同的陈设竞相映入眼帘,倒叫姜岁绵生了阵今夕何夕的错位感。 不过也就那么一瞬,小姑娘便被守在自己榻边的人唤回了神。 看清来人,姜岁微勾起唇角软软地露了个笑:“二哥!” 姜南君身上的低气压蓦地一消,匆忙的应声中带着几分来不及遮掩的紧张和心疼,还有些许的庆幸。如同猎者找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慌乱地伸出手,变戏法一般拿出了根裹满糖衣的糖葫芦就这么喂了过去。 半坐起身的小姑娘也不推拒,问都不问就是嗷呜一口。酥脆轻薄的外壳在嘴里爆开,里头的山楂酸的人一激灵,却是恰到好处的酸味,混着舌尖后返上的甜意叫人欲罢不能。 “二哥,”姜岁绵咽下小半,又贪心地将顶端剩余的那大半果子一次含进嘴里,腮帮子鼓登登的,像只小仓鼠,“你似把城西那家的糖福禄都买走了吗?” 城西有个做糖果子的老翁,糖衣蘸得匀薄,做出来的葫芦就是比别家亮些,当时还是孩童的小姑娘好不容易逛到那,一次就叫人钓走了心,揪着兄长的袖子在人家屋前吭哧吭哧地吃了几大串,然后... 被酸倒了一嘴的小牙。 第35节 自那起,姜岁绵就再没从她二哥手里拿到过两串以上的糖葫芦了,可今天... 小姑娘略疑惑地仰头望着离自己仅三寸远的地方,一串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别在稻草扎就的靶上,一丛丛的,像大片的小灯笼,把少女的脸都衬得仿佛有了红意。 姜南君不错眼的瞧着,直到此刻他那冰霜似的脸上才终于带了些笑意。 岁岁醒了,会吃他买回府的糖葫芦,会乖乖叫他二哥,会和他撒娇。 是个鲜活的、好端端的岁岁。 而不是躺在榻上,让他害怕一眨眼就会失去的小姑娘。 他那颗在得知事情始末后就始终惴惴不安的心,总算寻得了一点真实的安全感。 “嗯,”姜南君取下一串新的攥在手里,“岁岁喜欢吗?” 姜岁绵怔怔地点了点头,连糖衣被含化了都没注意到,一口下去被酸的皱起了眉。 “锅锅,”因为含着大颗果子说话,姜岁绵说起话来有些含混,她抬眸看着榻边的兄长,对方那茶白色衣裳上沾染了不少尘土,“你似不似闯祸了?” 姜南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然后若无其事地掩住了袖口内侧的小血点,眼神里闪过几分厉色:“揍了几个人罢了,他们活该。” 姜岁绵眨了眨眼,愣了一会才半玩闹半认真地娇声道:“岁岁肥帮你拦着爹爹的,看在二哥贿赂了我这么多糖菓子的份上。” 姜南君心中重燃的怒火倏地一滞,眸中的狠厉被笑意遮掩,“那便谢谢岁岁了。” 小姑娘吞下去了核的山楂,眉眼弯弯,大气地将手一挥,“二哥先前送我那么多的话本我都没来得及道谢呢,这次包在岁岁身上。” 反正爹爹也舍不得凶她的,有恃无恐的姜岁绵如是想着。 她低头又咬下一颗新的,却错过了自家兄长脸上一闪而过的怔愣与错愕。 “话本?” 姜南君皱了皱眉,似在努力思索着什么。那厢被甜意包裹的小姑娘浑不知情地点点脑袋,“对呀,二哥忘了吗,你在院外放了好几次,都是被青棠抱回来的。” 姜南君的眉皱的更深了。 “岁岁,我从未在你院外放过东西。” 就算是他差人把那些搜罗到的小玩意送来,小厮也该按吩咐直接送到院中的丫鬟或者妈妈手里,送到院外算怎么一回事。 闻言,坐在榻上的少女有一瞬间的愣神,“话,话本不是哥哥送的吗?” “不是。” 姜岁绵懵着放下手里的糖葫芦,从榻边一方小桌上随意抽出几本,不敢置信地喃喃道:“那...是爹爹?” 姜南君侧身过来,手虚虚地暗护在人儿身后,却在瞥见其中一本小人书的扉页时目光骤然一顿。 “岁岁...”姜南君抿了抿唇,在小姑娘疑惑的眼神中犹豫着开了口:“这本,我似乎在大哥的小厮那见过本一模一样的。” 不是四书五经,亦非春秋三传,而是绝不该出现在他兄长跟前的小人书。 就是因为太过惊奇,他才会记到现在也不曾忘怀。 姜岁绵手里的书吧嗒一下掉在榻上,书的主人却毫无所觉。 “大少爷?” 姜岁绵自然不会如此称呼自己的兄长,可来人那话里的惊讶之意与小姑娘心中所想如出一辙,她闻声望去,却发现秦妈妈正在屏风后远远站着。 不过奇怪的是,秦妈妈目光的朝向并不是他们这方,而是怔怔地望向屏风的方向。 姜岁绵随之看去,这才发觉那楠木屏风后似乎掩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联想起秦妈妈的惊呼,小姑娘倏地生出了个大胆的念头,她抿抿唇,轻唤了一句:“大哥?” “砰!” 第37章 府医 屏风上的影子肉眼可见地慌乱了瞬, 紧接着便是好似某物撞击硬木时发出的闷响。 那人绕过屏风,依旧是平素那副芝兰玉树的君子模样。 如果忽略掉衣衫下那微微红肿的手肘的话。 “我...”姜卓卿的唇抿成条线,想要解释却无从开口, 半晌也只憋出一句:“我并非故意探听。” 多的却是再怎么也说不出了。 倒是秦妈妈仔细想了想,带着些讶然的问道:“大公子早早便来看姑娘了, 奴婢本以为和二公子一样都在屋里, 原来竟一直都在屏风后头吗?” 秦妈妈不知内情, 只想着许是分别太久, 两人身为兄长的慈爱幼妹,正是增进感情的时候,她又怎会不长眼地进来搅扰?以至于到现在才惊觉。 姜卓卿的神色罕见有了些许慌张,但因他沉稳惯了,面上也显不出什么来: “小妹为女子, 即便我身为兄长也当避嫌才是。” 他原该等岁岁醒了再过来的, 可青棠描述的场景让他头一回体会到了害怕的情绪。 哪怕是守在院中,姜卓卿也无法抑制住自己愈演愈烈的惧意。 他迫切地想要确保她安然。 所以他不顾礼数地闯了进来, 直到透过屏风,依稀得见到少女的睡颜, 才让他顿住了前行的脚步。 同为兄长之一的姜南君:...不知道为什么,膝盖它突然有些发凉。 不过被内涵一番, 姜南君脸上非但没什么恼意,还挂着大大方方的笑容。 “大哥不知, 是岁岁让我随意出入的, 不然就要生我的气了。”他挑着眉, 毫不犹豫地摊开当初从小姑娘那得来的“免死金牌”, 心中怒意都消散不少。 对方现下这幅端庄持重的姿态, 才是他熟悉的模样。姜南君心道。 听闻他这句, 姜卓卿不知怎的心中一沉,就像被人用力挖去了一块什么,具体却又说不上来。 他沉默着看了那边怔愣的小姑娘几眼,此下没有屏风隔着,倒是足以让他看得更清楚。 她还好好的。 他心头一松,敛下眉眼便转身要走。可没踏出几步,就被人唤住了。 “大哥...是来看我的么?” 背过身的人默声未答。 直到一股牵力从他袖尾传来,他偏过头,对上的便是一双泛着水汽的眸子。 那眼里蕴着的情绪太过浓烈,震惊与不解交织着,还藏着若有若无、如同抓着了救命浮木般的、不敢置信的期待。 迎着小姑娘的哭腔,姜卓卿无措到一时失了语。 好在姜岁绵并不在意这些,只执着地揪住他的袖子,又问:“那些话本,都是大哥你送的对不对?” 少女发问时是笑着的,眼眶里的泪却大滴大滴滚落下来。泪水模糊了姜岁绵的视线,她连兄长的脸都有些看不清了。 姜卓卿彻底愣了,不知是哪里让她受了委屈,只能慌慌张张地道:“你若不喜欢,我下次便不再送了,可好?” 他还记得她与南君谈论起话本的语气,明明是欢喜的,可如今送的人变成了他... 姜卓卿扯了扯嘴角,只剩下了自嘲。 原来...自己这个兄长这么不讨喜。 “我喜欢的。” 姜卓卿瞳孔倏地一缩,怀中撞入了一抹纤细的温热。 小姑娘仰着头,浅浅笑着,眼神中只余下了满满的欢喜,“我喜欢的。” “岁岁最喜欢大哥了!” 姜卓卿震惊到僵硬的脸慢慢爬上一丝红意,“嗯。” 不过还没等他把自己变成烤熟的虾子,怀里便骤然一空,旁边是莫名耳熟的说教声: “男女有别岁岁,大哥守礼惯了,不习惯你这么抱他的。” 说话的人顿了顿,“二哥就不大守礼。” 被直接抱回榻上的小姑娘怔了怔,然后在人意有所指的暗示下笑着抱住了他,“也最喜欢二哥!” 姜南君满意了,奖励似地喂了颗糖葫芦过去。 秦妈妈望着闹成一团的兄妹几人,慰怀地抹了抹泪。 终归是血浓于水呢,可惜没能叫夫人瞧见,否则必然不会再忧心了。 不过秦妈妈若是抬头望天,便会发现她此刻的遗憾是再多余不过了。 尚书府房顶上,某位貌美的妇人眯了眯眼,笑着把旁边的瓦片拾过,仔细补上了四四方方的缺。 而旁边的姜大人脸色就不是这么好了,怒而起身,却被寒风吹得险些没站稳身形。 虞氏不动声色地扶住他,明明相貌柔弱动人,底下却是令人心折的英气,那是虞家用风骨浇灌出来的花。 她随心坐在檐上,眉眼还残存着些许哭过的痕迹,但一抬眸,可生百媚。 尤其是当她勾唇浅笑之时。 “夫君想要如何?” 尽管成婚多年,姜淮还是会醉在自家夫人的笑颜里。他愣了愣神,反手牵牢了人的手,“我瞧着南君他们也该守累了,夫人我们下去罢。” 没准还能哄得岁岁说一句喜欢。姜尚书危险地抿住唇,心里的算盘啪啪作响。 虞氏一眼就瞧出了他的小心思,却没反驳,而是脚尖往下一压,等安稳落了地,才一把扯住了想要冲进屋子的尚书大人。“夫君。” “嗯?” 被迫止住步子的姜淮一愣,却见自家夫人凑近,替他掸了掸袍角的灰。 某大人的面色看似波澜不惊,实则都能听见他自己的心跳声,“夫人...” 虞氏不慌不忙地抚平他衫上的褶皱,然后... 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到一边。 说:“时辰到了,夫君该上朝了。” 姜大人:? 第36节 事情发展太快,平素能在金銮殿舌战群僚的尚书大人都没能反应过来,直到虞氏将要踏入院内,这才如梦初醒般抬脚想追。 那厢即将跨入院门的人似有所觉,蓦然回头,在姜淮急切的目光里盈盈一笑。 “差点忘了告诉夫君,”虞氏顿了顿,缓缓言道: “书房宽广,夫君此后一月就都睡那罢。” 薄雪之中,姜夫人看都不再看自己丈夫那如被抛弃大犬一般的可怜模样,甚至还饶有心思地吩咐了句小厮什么。 紧接着,院门便当着姜淮这个主子的面闭上了。 关的牢牢的。 没有听到女儿那句最喜欢,又失去内室进出权的姜大人:…… 天杀的沈家。 * 短短一日的光景,对于大权在握的帝王而言却足以落定许多事情。 这日正值沐休,太医院院首被人邀去宫外的醉仙楼饮酒,酒过三巡却是醉了。 他对着同行的官员便是醉醺醺地嚎啕大哭了一通,等好不容易被人劝下,才苦着脸胡乱言道: “本以为再也没机会喝到这般佳酿了,谁成想大难不死,瘟疫有救了,我这脑袋最终也没搬了家,多少保下一条命来,幸哉...幸哉啊。” 勉强扶着他的人也打了个掺着酒味的嗝,笑道:“张兄这话是何道理?疫病再横行,宫里也总是安稳的。” “对啊张兄,再说就算底下的奴才患了,论救治也挨不到,挨不到你啊,嗝~” 院首醉的狠了,听他们这么说,手往桌子上一拍,一副被污蔑了要辩个明白的执着样。 “怎么就挨不到我了,今上得了疫病,我还能逃得掉不成...不懂,你们都不懂啊。” 说着,他抢过别人手里空了大半的酒坛,迷迷糊糊地走到门边,又灌下了一大口酒,也不叫人问了,他自己就吐了个干净: “今上先前得的哪里是什么风寒,不过是为了朝廷安稳诓你们罢了,勤政殿一封,半点风声都不会传出去。” 一同喝酒的人吓的一激灵,别说酒劲了,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一个人当场被劈成了两半,一边写着不小心听到宫廷秘事的害怕,一边又是压抑不住的好奇。 不过也不用他们抉择,那厢醉酒了的人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一齐塞到了他们耳朵里。 “大半个月啊,圣上几经生死,最后高热昏迷整整一夜,要不是那时恰好找出了治疗时疫的方子,别说我的命没了,这天也要变了,要变了...” 低声念完,他似是撑不住身子,脑袋往下一低就瘫软在地,酒坛砸在砖上裂成数块,四溅的陶片差点没划伤了人。 震惊中的一众官员许久都没找回神,直到被风吹下意识发起颤来,有人这才咽了咽口水,强装镇定道:“我耳朵里好像进了些酒水,堵得什么也听不到了,众大人刚刚有谁听清张兄说的是何事了吗?” 叫他这么一问,其余人也纷纷回过味来,抱着桌上的杯盏往下灌: “嗯?我不过又喝了两杯酒,张太医怎么就倒在地上了?” “我愣神没注意,谢兄你瞧见了吗嗝~来,不醉不归!” “不愧是醉仙楼的招牌,好酒,好酒,当浮一大白。” 他们就这么互相演了小半刻,直到觉得遮掩得差不多了才停下灌酒的动作,心里刚一松呢,便接二连三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奇怪了,这酒怎么不暖身子呢?”一人边说着,边疑惑地把怀里的坛子往下一倒,坛口处艰难滴下几滴酒来。 另一位官员闻声赞同地点了点头,可不过片刻又皱起了眉。 “我怎么感觉身子里头倒是热的,可外面——” 他晕乎着抬头,目光不由自主地寻着风的源头而去,然后... 与门外小二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说为什么这么冷呢,原来是雅间的门正敞开着,还开的这么大,难怪。 这位不胜酒力的大人缓缓收回目光,一脸明悟,直到两秒后... “哪个龟孙把门打开了!!!” 躺在地上的张太医嘴角抽了抽,默默别开了脸。 被雍渊帝瞒了许久的消息就这么如雪花般传至京城各地,甚至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百姓们比宫中那些贵人知道的还要更早一步,不过两方关注点却是南辕北辙。 百姓:原来这场瘟疫,今上跟我们一起受着了,也是今上先用了药方,才有他们现在治疗疫病所用的方子,帝王仁心。 至于药方是怎么找到的? 那重要吗?总归是宫里的太医医术精湛。 而那些亲眼见过萧祈是怎么进勤政殿、心中隐隐有所猜测却无定论的妃嫔们:原来圣上得的当真是时疫,药方...大皇子那日带入宫中的女子叫什么来着? 救驾之功,可真是走运。可惜自己未曾分得一杯羹,好处倒叫贤妃全给得了去了。 宫里是藏不住秘密的,在得知太医院原任院首因失退位后,原本九成真的传言也就成了毋庸置疑的真相。 钟粹宫里,淑妃听着底下人递过来的暗信,险些背过气去。 高热昏迷...只差一步,就差那一步。 扣在扶椅上的护甲被生生折断,她偏头看向身边的心腹丫鬟,声音冷得像冰霜:“再多派三个教养嬷嬷去教教沈氏规矩,先前那些训诫手段还是太轻了,怎么顶用呢。” 旁边跪着的大丫鬟身子微颤,忙应了几声是。 再加三个,五个教养嬷嬷一齐罚着,怕是脱几层皮都是轻的。偏生还死不了,就像软刀子割肉般时时疼着,痛起来恨不得自己把那块肉剜去才好。 希望这位沈姑娘能熬得久一点,叫主子消了气,免得牵连旁人。 她低眉退下,淑妃坐在主位上连摔了三只青花瓷,嘴里却还反复念着沈菡萏三个字。 好似要将人一点点碾碎了,生吞活剥,连块骨头都不剩下。 不过宫里的纷扰与正赖在自家阿娘怀里撒娇的小姑娘没有半点关系,秦妈妈寻了时机,将人儿先前与大皇子相关的话暗自说了,然后便满脸慈爱的守在远侧。 主人家心情好了,姜府里那风雨欲来的气氛自然也消散于无形。 小院外的丫鬟小厮凑在一起,三三两两的说着话,话间偶然提及到了新入的府医。 听闻那新来的游医张氏一来便解了府中老夫人多年的头疼之疾,瞧着是个厉害的呢。 作者有话说: 张·演技凑合·院首——论一句话下的大喜大悲 好消息:你下岗了 坏消息:你再就业了。 宝贝们的评论莫名可爱,么啾,芝芝努力一章长一点昂【捡起四散的鸽子毛.jpg】 最后抄袭可做盘去举报中心,芝芝不改文,这是加更 更新时间一般在晚上8点,非不可抗力会日更(其实从开文到现在差不多都是日更的,文案没写明是不想立fg,万一倒了呢(心虚,jpg) 第38章 落水 随着疫病的彻底好转, 各州县和京城也渐渐恢复成了以往的热闹模样。姜岁绵在家中安静窝了几日,便叫担忧她无趣的虞氏哄着,一同赴赵府的宴去了。 宰相府邸里, 绿梅高悬枝头,棕色的枝丫不规则地斜着, 各府女眷端坐于廊亭水榭, 煮雪烹茶, 扯些家常闲话, 男子勋爵则在前厅饮宴,推杯换盏,自有他们的一番快活。 姜夫人把小姑娘颈边的兔毛柔领好生顺了顺,又伸手探了下人儿手心,不冰, 温温的, 旁边裹了层针织袖袋的手炉也散着足以抵御风雪的热意,她这才放心下来, 将自家心肝送到了外间的花园处,温声道: “我观园里不少姑娘和岁岁你年岁相仿, 我儿仔细瞧瞧,兴许能交上一两个说得上话的。” 话罢, 姜夫人半是不舍半是坚定地把人往外头推了推,又叮嘱了一番青棠, 然后才转身踏入亭内。 弯弯曲曲的绿梅下, 几家贵女聚在花下谈笑着, 她们身上淡淡的脂粉气息弥散在寒风里, 扰乱了阵阵梅香。 姜岁绵无奈地抿了下唇, 乖乖捡起自家阿娘对于交友的殷殷期待, 慢吞吞地朝着花园的方向挪了去。 见少女动了,悄声倚在亭边的虞氏暗松了口气。先前见人儿念念不舍地追在大皇子后头,她忧心,总觉皇家并非个什么好的去处,现下小姑娘失了兴致不追了,她更忧心了。 一旁的季家夫人却是扯过她的手,笑了。“许久不见你,阿舒怎的变了个长吁短叹的性子,倒叫我不敢认了。” 阿舒,虞氏闺中小名,自是亲近的人才会唤的。 官场繁杂,众臣之间的情谊三分真七分假,后宅的女眷自然也是如此。但这么多年下来,总该有几个知心的手帕交才是,对方便算得上一个。 虞氏挪开目光,对上来人的笑脸,不由也露了浅笑,“姐姐也来了。” “我不来,怎么见得着阿舒呢?” 季夫人牵好人的手打趣着,半点也不见生分,“况且不止我来了,宰相家放出风声给嫡长孙娶媳,我看这京城有名姓的人家都来了才对。” “嫡长孙?”虞舒闻言蹙了蹙眉,似有不解。 来人瞧她这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就知你向来不大在意这些,这次估摸也一样,”季夫人朝前抬了抬下巴,压着声低语:“喏,你瞧瞧,这么多女儿家,大冬日里大张旗鼓的,难不成真叫我们喝她一盏茶不成。” 虞舒了然地点了点,她开始只瞧着人多说不得还能让乖囡找个伴,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故在。 季夫人顿了两秒,用余光瞥了眼附近,然后才自然其然地凑到人耳边,半掩着说道:“不过这都是明面上的幌子罢了,说是嫡长孙,实际上是赵家想趁机为宫里那位娘娘挑个儿媳,所以才这么热闹的。” 宫里...“二皇子?” 季夫人肯定颔首,随即顺势搂住了密友的胳膊,“阿舒猜猜,她们挑中了哪家?” 虞舒:“哪家?” “太后母族林家的,按辈分还能唤太后声姑奶奶,”她眯了眯眼,小声八卦:“听说那姑娘自小就是按皇妃陪养的,可不是皇子妃。” 皇妃、皇子妃,两者看着虽然只差一字,那身份却是天壤之别,要不是这么多年那位再未选过秀,林家怕也不会轻易断了念想。 大雍可还未曾有皇后。 这么想着,季家夫人眼中兴味更甚,就差没“啧啧”出声了。她扯着人,伸手往远处遥指了指,对准了绿梅下一粉色衣衫的少女: “瞧,在那呢,说琼花玉貌,大家之姿...”她努力输出了好长一通,说的口都干了,又端茶抿了抿,才认真下了定论: “我看了一眼,不如我们岁岁远矣,也不知道怎么传出来的。” 季夫人笑着朝亭外望去,只得远远瞧见一个被大氅裹着的粉白背影,脑中却闪过不久前小姑娘见礼时惊鸿一瞥的容颜。 说起来这衣衫的颜色还撞了,阿舒生的娇美,她的女儿更是娇嫩,叫人都移不开眼了,最配这粉色。 只是可惜自己那个蠢儿子不争气,便宜大皇子了。 第37节 季夫人皱了皱眉,舌尖尽是茶叶的苦意。 这厢各府的主母们正闲谈着,那头被人惦记着的小姑娘没来得及碰到交好的姐妹,却是先遇到了些许麻烦。 事情还要从刚入赵府后花园说起,姜岁绵瞧了两眼枝上半开半掩的绿梅,在感受到不远处投来的隐隐约约的敌意后,便径直带着青棠往角落里去了。 姜岁绵走的果断,却不知有人在瞥见她兜帽下的面容后倏地冷了眼。 “那人是谁?”一众贵女间,被众星捧月般簇在中心处的少女死死盯着那袭与自己相似的粉白外裳,冷冷问道。 梅树下的气氛莫名凝结起来,女子身后几位姑娘互递了个眼神,不知是谁小声开了口,“她是户部尚书家的姑娘,姜岁绵。” 得了答案,发问的人冷嗤了声,言辞尖利,“倒是高傲的很呢。” 另一位消息通灵的小姑娘觑了眼她的脸色,甩了甩帕子,似有些不屑道:“林姑娘你平素不爱出门,自是不清楚。这姜姑娘成天跟在大皇子后头跑,大殿下又不参宴,她哪看得上我们啊?” “整日缠歪着又有什么用,不喜便是不喜,真是平白丢了我们姑娘家的脸面。”被她称作林姑娘的林婉依旧冷着脸,没有半分好颜色。 她这句话就像触及到了什么开关,其余围着的少女心思一转,都纷纷打开了话匣子, “她看不上我们,大殿下难道就看得上她了吗?据闻前阵子大殿下在姜府门前甩袖而走,可见是气狠了的。” “叫我说这位也就那副皮囊能叫人瞧上一瞧了,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哪里比的上林姐姐,真当女子无才便是德了?傅姑娘你说是不是。” “许是姜夫人教女宽和,”一位着淡黄色衣裳的贵女笑着摇了摇头,自带一股书卷气息,话中却是藏不住的轻蔑,“不过以色侍人,终究是长久不了。” 几人对视一眼,捂着嘴笑得欢快极了,仿佛是碰上了什么趣事一般。最先开口的林婉也终于没了先前的冷脸,矜傲地微扬着头,循着姜岁绵离开的方向走了过去。 “哼,我倒是想去瞧瞧,不过是个尚书的女儿罢了,也配做皇子妃?” 不过是个尚书...围在她附近的少女面色僵了僵。 其实真要论起家世来,在场这些人也少有比得过姜岁绵的,被对方这么一说,她们总觉得自己好像也低了一层一样。 不过念及林氏背后的倚仗,几人咬咬牙便跟了上去,神色里甚至带着些隐晦的期待。 唯有被孤零零落在后头的一个肉乎乎的小姑娘不知在想什么,都不说话,只勾起嘴角痴痴的笑着,像是看到了什么好吃的点心。 等她回过神,便偷偷摸摸跑向了一棵低矮的梅花树,似只小树尾熊扒住树干一点点往上爬着,还总是伸出手去勾旁边盛开的绿梅。 树影横纵,一朵朵梅花从枝头折落,她胖嘟嘟的脸颊一颤一颤的,若有人从树下经过,说不得能听到小姑娘那极为小声的碎碎念: “这朵没有小仙女好看,不要不要。” 队伍里少了个人并没有引起众人多大的关注,就算是有人发现对方不见了,一句轻飘飘的“安亲王家的小傻子不知又跑去哪了”便这么轻易带了过去。 她们寻过去时,姜岁绵正带着自己贴身的丫鬟站在池塘边,“青棠,你说这里头有鱼吗?” 小丫鬟凑过去仔细看了眼,冰层薄浅,是接近透明的白色,上头的纹路裂成了冰花,倒正正好挡住了人往下探的目光,瞧不出究竟有没有鱼。 “姑娘是想看鱼了么?”她问。 姜岁绵没说是与不是,而是屈膝蹲在池边,也未曾伸手去摸冰面,只单纯地望着,抱紧了怀里的手炉,“被冰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吃起来会不会更鲜。” 单纯以为主子想赏鱼的青棠:“……” 气势汹汹的贵女一行:“……” “果然小门小户出身,就是上不得台面。” 姜岁绵正想着鱼的一百种烹调方式,耳边就是来人这么夹枪带棒的一句,让她想听不出那话里的不善都难。 她起身回头,却没有多看对方一眼,而是对着脸都气红了好几个度的小丫鬟柔声问道:“赵家竟然还请了戏子到这后花园里吗?” 青棠:?? “不然怎么老是想要登台呢?” 林婉懵了一瞬,反应过来:“你居然敢骂我?” 姜岁绵不紧不慢地侧过身,“是又怎么样。” 小姑娘头顶的兜帽被风吹落,露出那张白皙无瑕的侧颜,林氏不似姜岁绵一般裹得严实,未添太多衣物的腰线玲珑可见,可当两人正对时,林氏身上的粉衣都好像失了色彩。 只不过是个仿制出来的赝品。 姜岁绵淡淡瞥了她一眼,然后便错开眼去,竟是连眼神都懒得分给她。 林婉向来是被人追捧着的,何曾有人敢如此轻视于她?忆起刚刚见到的那张脸,抑制不住怒火从她心中腾升而起。 凭什么,凭什么她只能嫁给二皇子,眼前这人却能凭借这幅皮囊成为大皇子妃! 没有人知道,林家作为底牌精心培养的女儿,曾在朱雀长街的惊鸿一瞥里失去了心。 嫉妒的目光从小姑娘的外裳上一寸寸舐过。在所有人都没有来的及反应的情况下,向来端着张脸的少女快步冲到了小姑娘身后,伸手似要扒去那身粉白狐氅。 但就在即将挨上姜岁绵颈侧绒毛的那刹,一个更残恶的念头倏地占据了她的脑海。 林婉身子倏地晃了晃,像是崴了脚,随之便不受控地直挺挺朝着人的后背扑了过去。 “姑娘!” 姜岁绵被耳侧的风声带得下意识偏了偏头,撞入她眼底的是青棠惊恐到失色的脸。 “噗通!” 寒风冷冽,吹得不远处的梅花颤了颤,一颗石子在空中划过不起眼的弧线,咕噜噜滚入雪里。 小姑娘疑惑地回眸望去,裂了一个口的冰面上扑腾着几尾肥硕的鱼儿,她抱着汤婆子的手微紧,那纤细的手腕处藏着一抹纯然的金色。 现下倒是不用猜了,池里是真的有鱼。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三点的那更其实是芝芝早就放在存稿箱里的,关于抄袭,芝芝不改文不删评,宝你可以随意做盘去举报中心。 ——上述是芝芝下午存稿时打出来的作话,我刚刚看到了新的长评,情节人设,养成,芝芝很爱明目张胆的偏爱和日久生情的陪伴,至于用小动物作比,因为芝芝的第一本女鹅的人设也是娇娇软软的小兔子,哦,不该扯这些的,把其余的书也扯上去了。大哥和二哥,一文一武,是芝芝觉得可爱的女鹅值得团宠,没有家常里短的宅斗, 虞氏不在家是因为佛寺、平安符对应了后面的剧情,重生...岁岁之所以能重生是男主在佛前求来的,他明明不信佛的,这是原本的大结局,地震之后有大疫,岁岁从雍渊帝那要来的鱼最后成了地震的伏笔,女主爱上渣男配,是大皇子后面恢复记忆后的追妻火葬场, 芝芝是一只手速极慢的鸽子,为了不断更之前存了很久很久,在芝芝的存稿箱里,圣上已经开始直球追妻了,圣上与岁岁之间的缘分,圣上的心动,岁岁重生的原因,大皇子的上一世记忆,其中一切的伏笔都埋在了芝芝已经码好的章节里,我不觉得有哪个情节是突兀多余的,都符合芝芝设定好的逻辑线,直到走到人物原本的结局,芝芝打完这段话,发现前面的评论没有了,芝芝没有删评,没有举报,但是能让你数出这么多,可能芝芝的设定一开始就错了 之所以不加更,一是因为芝芝手速很慢,最近颈椎也不太好,怕断更影响追读体验,发出去之前会挑错字修文,所以一般都是一天修好一章,二也是因为这篇文确实不长,榜单都走不了多少个,不过芝芝现在改主意了。 第39章 做主 “便是那姜岁绵害我落的水, 求夫人和娘娘替臣女做主!” 秋梧阁里,被厚褥裹住的人止不住地发颤,可哭嚎的声音却没弱下半点, 水迹从她发尾一滴滴淌下,整个人狼狈得像只落了水的鸡。 这正是被从池中救起并苏醒过来的林婉。 旁边的宰相夫人听着她的一阵接一阵的哭诉, 只觉脑袋都要裂开了来, 却不得不按下性子安抚地虚拍了拍人的手背, 应承道:“好孩子, 事情我和娘娘都知晓了。你放心,我们必会为你讨个公道的。” 在自家宴上发生落水这般的大事,苦主偏还是太后母族的小辈、基本已经定下的二皇子妃,别说大事化小了,刚听闻此事时当家的赵夫人都险些晕了过去。 等把人从冰冷的池水中救下, 一行人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入了内宫。 一来是入宫请太医看诊, 二来... 这事牵扯太大,连赵氏都没了法子。现下宫中主位空缺, 要想求个明面上的“公道”,自是只能来找掌了宫权的荣妃。 有些惩治人的手段, 只有通过荣妃的手才好操纵。 总是要给太后个交代才是,赵、林两族的联姻可不能为此交了恶。 赵夫人安抚的动作愈发轻柔, 那厢的荣妃也没让女子失望,点了点头, 好生宽慰了自家未来儿媳小半时辰, 然后才带了人一齐出了内室向正殿走去, 又厉声吩咐道: “把侯在殿外的姜家女给本宫带进来。” 荣妃一边走着, 一边脑子里都是被晾了半晌后, 少女冻得瑟瑟发抖的凄惨模样。 不是说贤妃很疼这姜家姑娘吗?眼下她动不了贤妃, 拿对方心尖上的人开开刀也好。荣妃心道。 荣妃就这么怀揣着看好戏的心情来到了正殿,却未曾注意到身侧负责传话的侍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抬脚便踏了进去。 “本宫不喜今日这锦缎,换了一身,让姜姑娘等久了。” 等她进殿一瞧,殿中却是放了把紫檀雕花卷草纹扶手椅,少女正随意地倚靠着,旁边站着的大宫女还托着杯热气腾腾的茶盏。 惬意悠然,哪有半点在殿外受了冻的样子? 荣妃愣了瞬,剜了眼身旁的侍女,眼含质问。 她不是吩咐了将人挡在外头吗?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姜姑娘说...”宫女抖了抖,话语里满是无奈:“说要是您不得空,她就先去贤妃宫里了。” 一挡人家转身就走了,半点都不带犹豫的,她们能怎么办? 只能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生怕这位一不满意便借机离宫。 荣妃喉头一噎,又转而看向了那边正坐着的姜岁绵。 除了她,那些原本就跟在林婉后头的贵女也俱在此处,不过其余人皆是规矩守礼地站着,唯她一人是个例外。 现下众人都屈膝行礼,她倒也一同站起身,屈了屈膝。 荣妃瞧了一会,侧身牵起林婉的手打算闲聊几句,却见姜岁绵没等她叫起便自顾自起了身,右手还轻抚着什么。 荣妃刚想好的话头又给憋了回去,她横眉打量着这位放肆至极的姜家女儿,这才发现一团白青绒球窝在对方怀中,正由着主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给自己顺着羽尖。 缠枝般的青绿链条系在少女腕上,上头串着六颗和田玉磨成的小珠,那只小宠似乎很喜欢末端坠着的那颗镂空金铃,用锋利的喙尖时不时扒拉两下,发出“玲玲”的声响。 一主一宠像是来她这宫里游玩一般。 荣妃怒了。“这鸟是哪里来的畜牲?还不快给本宫赶出去!” 把人接来的小太监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这,这鸟是经过勤政殿附近自己飞进轿子的,奴才们怕是哪位贵人的爱宠,这才没敢驱赶。” “愚蠢的东西。”觉得自己的脸面被丢在地上踩的荣妃抬手往下一拍。 “这宫里妃嫔还有哪个比我位分高不成,本宫便是把它杀了炖了,又有谁敢说我半句?” “啪”的一声炸响在姜岁绵耳边,她看着林婉红了一片的手背,不由挑了挑眉。 荣妃也是打完了才发觉位置不对,却只能若无其事地握紧有些麻痒的掌心,指使着旁边的奴才将姜岁绵怀中的绒球抢走。 小姑娘没躲,而是直接抬了抬手臂,原本缩成一团的小球倏地如海绵入水那般,约莫一米长的翅膀就这么舒展开来。 伴随一声还有些幼弱的鹰啼,试图抢夺的宫女手上留下了道微末血痕,而那罪魁祸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在场众人都被这不过短短几秒的变故惊得呆住了,屈膝拜着的贵女更是腿软,直接跌坐在地。荣妃头上的珠翠晃了又晃,总算寻回了声音: 第38节 “先是推婉儿落水,现在又纵宠伤人,你以为自己仗着有贤妃撑腰就能无法无天了吗?”荣妃怒着伸出手,那指上尖锐的蓝宝石护甲直冲冲对准了姜岁绵:“本宫今日就要叫你知道,什么叫做规矩体统!” 荣妃肃着脸,居高临下地等着少女向自己跪地求饶。 而那厢姜岁绵也不出所料迎着她怒气冲冲的冷脸,立马屈下了膝... 稳当当地坐在了椅子上。 “娘娘要是不说,我都忘了还有贤妃娘娘护着我呢,还得多谢您提醒。” 姜岁绵浅浅一笑,将仗势欺人这四个字发挥的淋漓尽致,“我身子弱禁不得吓,若是娘娘你有什么不满的,大可去找贤妃娘娘说理去。” “反正贤娘娘最是疼我的。” ???这是可以直接说的吗? 太监宫女们懵了,等着人儿遭殃的林婉几个也懵住了。 许是头一回碰到比自己还跋扈的,荣妃胸前起起伏伏,却迟迟说不出话。 姜岁绵笑得真切,似乎浑然不知殿内众人被她那番理直气壮的言论惊掉了下巴。 替贤妃树敌这种事情,多多益善,反正她是不嫌烦的,不过... 小姑娘顿了顿,用陈述事实般的平淡语气缓缓言道:“我并没有看见荣妃娘娘你旁边这位碗...婉儿是怎么落的水,我只知晓此事与我无关,还有那只娘娘想抓来炖汤的鸟——” “小白不是我养的,我并非它的主人。” 姜岁绵不疾不徐地把话说完,只在提及炖汤二字时,那双眼里曾闪过些许的笑意。 □□妃他们并不会在意这些。 “你说谎,”林婉跳出来,待吼完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冷冷一笑,然后侧身指了指一直未曾言语的各贵女,“你说与你无关?好啊,你问问她们,看有谁可为你作证吗?” 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林婉再清楚不过,她也至今都未曾明白为何明明是看准位置再下的手,最后却是她自己落了水。 她只隐约的记得仿佛有一股力道打在了她腰上,等她再回神时四周便都是冰冷的池水了。 但无论开始如何,最终受伤的不都是她吗? 而且...这世间从不是谁有理谁便能赢的。 林婉瞥了眼那边作为唯一目击者的少女们,再回眸望向姜岁绵时,已全然是得逞的意满:“分明便是你趁我不备,将我推入了那冰池之中!” 她发髻散乱,上头还带着些细碎的冰渣,是十成十的苦主位置,殿内安静片刻,一袭淡黄色衣裳先立了出来,温声细语,里头的内容却是足以定人罪行: “林姑娘落水前,我似乎瞧见姜姑娘的手曾放在她的背上。” “不过当时事情发生太快,许是臣女看错了也说不准,姜大人向来忠直,虞家满门忠烈,姜姑娘不像是如此心狠手辣之辈。” 听她提及姜、虞二府,原本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姜岁绵兀地敛了笑意,神色渐冷。在听闻傅玥话后,抿唇不答的人却似得了什么信一般,也一个接一个地跳了出来,立场也相当一致。 而她们口中的所谓证词,自然不是偏向姜岁绵的。 荣妃听了一会,便片刻不缓地挥了挥手,盖棺定论: “姜家嫡女故意推...” 她话到中途,守在殿外的内侍却慌不择路地冲了进来,打断了她的话,“娘娘,娘娘!” 被截断的荣妃眉头一锁,就要发怒,却听那太监急声:“今上的御辇到了长安宫外,眼瞧就要来了,娘娘你...”还不梳妆一番? 现在殿内这乱糟糟的,怎好得见圣颜? 小太监没说完,荣妃却是先行反应过来了,忙叫人拿了妆奁,又指使着婢女将林婉一行人都带到其余偏殿去。 只姜岁绵单手支着腮,怔怔的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荣妃贴身的宫女想要去拉,伸出的手却被一白色拂尘给打开了去。 一路小跑过来的大太监松了口气,才在荣妃怔愣的目光中开了口:“今上亲至,娘娘见礼罢。” 殿门内外,宫人跪了一地,荣妃和赵夫人以及林婉几人慌忙拜下,眉眼低垂,只得慌忙瞥见衣袍下摆处那代表着帝王的龙纹,隐约还有一抹白青色闪过。 姜岁绵长睫微动,朝人软软一笑,随后才不慌不忙地动了动腿想要站起,她身边的曹公公没什么动作,却是在小姑娘略屈了膝时挡了挡。 三指厚的软垫被跟在曹陌后头的小太监仔细地铺在椅上,待姜岁绵再坐下时,空荡荡的怀里已重新多了个温热的汤婆子。 第40章 处置 荣妃行着蹲礼可谓又惊又喜, 但过了好半晌,她都没能等到那人将自己叫起。 笼中的熏香一点点燃着,蚂蚁啃咬的酸麻感渐渐攀上了她小腿处。 她平素是个养尊处优的主, 身子开始颤摆着险些要跪不住,本低垂着的头也小幅度地向上昂了几分, 似乎想窥些什么。 就在这时, 静默的大殿里却倏地有了响动, 是她熟悉又陌生的沉稳声线: “荣妃的宫里, 很是热闹。” 对方话里听不出喜怒,荣妃将要抬起的头却兀地一顿,打颤的腿也勉力稳住了。 她纤长的护甲扣入掌心,来不及细想便出言解释道:“是林家姑娘游园时被人推下了水,主人家不好处置便闹到了臣妾这...” “嗯?” 荣妃原本正忐忑着, 却倏地听闻雍渊帝一个“嗯”字, 虽然听不出什么情绪,可叫她心里莫名一松。 今上这态度似乎不像是恼了, 倒更像...生了兴致? 她心里一喜,也顾不得腿酸了, 抓住这个可能引起帝王兴趣的话头就一点点道出了事情的始末。 从林婉她们嘴里说出的那些看似板上钉钉的证词自然也没被荣妃落下,讲述得那叫一个慷慨激昂。 伴着她的言之凿凿, 雍渊帝垂眼扫了眼跪着的众人,又侧头望向一方。 整个长安宫一时都只余下了荣妃一人的声音, 偶尔还会穿插着几个人证怯怯的应声。而这群人对面不远处, 便是她们此番指责的对象。 她们群情激愤, 像是对方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 可本质上不过是一群狼盯上了他养的小猫儿罢了。 宽大的漆木椅中, 姜岁绵正抱着怀里热乎的手炉冷眼瞧着, 似乎是察觉到了帝王投来的目光, 少女抬起眸轻眨了眨,对当下的局面却是浑不在意。 雍渊帝坐在主位上,手指轻叩,正要说到结尾的荣妃骤然失了声。她下意识抬起头朝座上望去,见到的便是那副俊美无二的面容。 那是即便不做君王,都会引得世间女子趋之若鹜的脸。 可在如此令人胆寒的威势下,倒显得皮囊也不是最紧要的。 荣妃搭在膝上的手一紧,刚刚指责人攒起来的气势散了个一干二净,什么都不敢说了,却不料想对方竟是突然开了口: “既是如此,荣妃觉得该如何处置?” 处,处置...这是问她这事怎么罚吗? 以为惹了他不快的荣妃愣了片刻,才直起身来有些犹豫地答道:“姜家女推人入水实乃大错,但念其年岁尚小又是初犯,二十戒尺,再抄百遍佛经,小惩大诫便也罢了。” 荣妃虽不忌惮姜家,但毕竟是当着雍渊帝的面,她把原本想好的罪罚砍了不少,免得显得自己行事狠厉。 旁边的林婉听了却是皱了皱眉。 要不是碰上今上,姜岁绵的责罚本该更重,可惜... “轻了。” 林婉怔愣地抬起了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荣妃同样也是一怔,但她很快便反应了过来,觑着帝王的脸色迅速改口: “臣妾也认为此事影响恶劣,不重罚不以警他人,今上觉得...四十戒如何?” 无人答她。 “六十?” ... “七十?” ... 刑罚的数目一步步往上涨着,听着这令人胆战心惊的数字,周围的宫人都吓得屏住了呼吸。 待加到一百,雍渊帝仍不置可否,荣妃却是不敢再往上报了。 她眼下只怀疑姜尚书是不是犯了什么不可知的错处,否则怎么会叫今上如此恼恨,简直是把人往死路上逼了。 但一想起先前窥见的那张堪称祸水的脸...她又觉得这个处置倒也合时宜。 荣妃的腿打着颤,触上了地面。 她悄然望向辨不出情绪的雍渊帝,明明是听了个好消息,可她心底却不知为何莫名生出几分不妙。 她噤了声,长安宫便这么安静下来。 殿内一片死寂,只闻一声轻轻的“吧嗒”,就像是沉重的木质盒子被打开时所发出的声响,空气里弥散开一股若有若无的药味。 但荣妃此刻可顾不得这些,只因林婉猝不及防地冒出了尖,跪着向前挪了几步。 “圣上容禀,臣女以为除娘娘所说之外,还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林婉身子在颤,声音也在颤,一副饱受苦楚之姿,眼底却藏着喜意。 她知道这是天赐的机会。 不出林婉所料,上座的人的确对姜家不耐,闻言还饶有兴致地开了口:“哦?” 林婉整颗心都被得偿所愿的喜悦填满,自是瞧不见大太监眼里那复杂的神色。 她挺着背,掷地有声:“当将凶手扔入外头冰池之中,让她体会一番臣女当初的苦处。” 林婉此话一落,别说满殿的太监宫女,就连荣妃都觉得此举有些过于狠毒。 冬日大寒,要是真这么一遭挨下来,姜岁绵哪怕侥幸不死也会断了大半生机,这辈子算是废了。 殿中响起无法遏制的吸气声,荣妃心中的不安却愈发浓厚,直到她又一次在无意间瞥见了熟悉的白青色。 毛绒绒的一团此刻正匐在帝王脚边不远,随意啄着自己的胸羽。 荣妃心底的弦一下断开了,她陡然瘫软在地,像被人抽去魂魄般,张开嘴怔怔的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林婉却已经等来了那句: “准。” 她听到主位上的人如此说。 林婉心下大喜,竟顾不得眼下情形,直接侧身在殿内搜寻起姜岁绵的身影来。 第39节 可她一个个看过去,却始终没找到那个熟悉的面孔,直到往另一处望去—— 少女的脸色确实算不上好,但不是她所想的惊惧害怕,而是苦大仇深的盯着眼前一碗深褐色药汁。 旁边手拿拂尘的太监还在小声劝哄: “这药是太医院再三改过的,已然不苦了,姑娘尝尝?” 刚刚还施恩于她的帝王侧过身,轻声垂问:“姜夫人为何不在?” 姜岁绵:“荣妃娘娘说想单独见我,我便叫阿娘先回府了。” 林婉脑子倏地炸开了,还不等她多看两眼,身体便猛然往后退去。她被侍卫挟制着拖出殿门,双手叫小太监遏住,露出整个掌心。 掌刑的嬷嬷拿着红木所制的长戒,沉甸甸的仿佛就这么拖着都十分费力,分明还未曾打下,林婉却似乎听到了那破开的风声。 奋力挣扎时,她恍惚再一次听到那位帝王的声音,温润如玉,如有柔情:“朕的信呢?” 她心里清楚那是对着谁的,可她不愿相信。 怎么可能呢? 可紧随而来的痛意打破了她最后一丝幻想。 “信...或许是小白送的时候风太大,被吹走了。” * 姜夫人几乎是直接闯入长安宫的,身后还跟着被宫女架过来的贤妃。 不过说闯可能不太贴切,因为从虞舒踏入宫殿范围内起,她连一个阻拦的小太监都没碰上,甚至整个宫都静的出奇,只隐隐约约有些许声响,好似什么东西触及皮肉的撞击声。 虞舒心思不在此处,也没细细分明,只匆忙地冲进了长安宫正殿,“岁岁!” 她声线抖着,姣好的面容上也带着明晃晃的急色。在跨过殿门门槛那刹,虞氏心中闪过良多思绪。 若不是贤妃压着她的牌子久久不应她本该早早便过来的,现在平白拖了这么久,岁岁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委屈... 虞舒越想,心口处就越发疼了。但好在她刚一喊完,便得到了声似是惊喜的应声:“阿娘?” 虞氏跨进殿门一抬眼,便看到了殿中乖乖软软的小姑娘。她手里正攥着双银筷,上头还夹了一大筷药丝混着的牛腩。 “岁岁?”心急如焚的姜夫人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愣,“荣妃呢?” 荣妃大张旗鼓地把她女儿接来,是为了请岁岁用膳的吗? 姜岁绵继续把药丝放入雍渊帝前头的小碟里,塞了一块软糯牛腩的面颊鼓囊囊的,含糊着道:“在观刑。” “观,观刑?” 姜岁绵点头,“荣娘娘罚了林婉一百戒尺,嬷嬷行刑的动静有点大,吵得耳朵疼,圣上就让她们都去后头了。” 小姑娘不笨,这种拉仇恨的事情还是叫荣妃去背锅好了,反正数目也是她定下的,这么说也没有什么错呀。 姜岁绵声音娇娇的,一听便是没经什么欺负,但虞氏的脑子却更沉了。 罚...林婉?她不是落水了吗,这罚又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刚刚岁岁口中提到的是... “圣上?” 与虞舒全心思扑在女儿身上不同,姗姗来迟的贤妃一眼就瞧见了正坐于桌前的另一个人,下意识惊呼出了声。 虞氏被她这么一点,也注意到了先前被自己忽略的帝王,连忙屈膝请罪。 她曾在宫中设宴时有幸见过当今的样貌,但那会对方高座于龙椅之上,垂有九旒的冠冕叫人瞧不分明,只知是个景星麟凤的人物。 亦是杀伐果决。 她从未像如今这般离他如此近过。 “无妨。” 大太监弓身将人搀起,雍渊帝慢条斯理地舀了勺掺着白芷的鸡汤,又混着几块脱了骨的鸡肉送到姜岁绵身前的绿釉小碗中,然后才放下箸,叫起了还在跪着的贤妃。 “白芷养心,药材可以不吃,汤需喝完。” 这句话显然不是对着刚平身的贤妃说的。她正呆着,那厢的嚼着鸡丝的姜岁绵却扁了扁嘴,小声道:“鸡肉都带了药味...” 更别说汤了。 两人让他娴熟的投喂动作惊得心肝直颤,贤妃呆愣着,叫眼前的形势乱了心。 “岁岁...圣上...”她心里乱糟糟的,迫切想知道的又问不出口,只好哽了哽,又用上平素那副疼爱人儿的假面。 “岁岁无事就好,无事就好。”贤妃拍了拍胸口,一脸担心庆幸的模样,好像真叫此事吓着了般。 姜岁绵放下将要送入口中的鸡汤,偏头过去瞧她,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有事的。”“要不是今上来的及时,荣妃娘娘就要让嬷嬷打我板子了。” “岁岁...” 小姑娘抬起手比划两下,指尖还不小心碰上了身前的参鸡汤。“那戒尺有我手臂那——么粗,看起来可疼可疼了,我都要吓哭了。” 话罢,她还小小地哼了几声,却实在没憋出眼泪。 假哭也很需要技巧的,可惜她还没领会。 贤妃表情一滞。她确实是特意避开的,毕竟为了姜岁绵一个而直接对上赵、林两家太不合算。 她想着等到万事皆定了,再出来送送药膏安抚对方一二便是。 可如今... 贤妃感受着虞氏投来的审视目光,暗自攥紧了手。但不到片刻,她便连呼吸都停住了。 帝王仿佛不过随意一瞥,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凌厉。 叫人平白生出惧意。 雍渊帝没分她多少心思,而是伸出了手,原本摇摇欲坠的小碗顿时像被人施加了定身咒般,一滴汤都没能洒出。 悄咪咪用余光瞥着的姜岁绵小脸一皱,倒是真的想哭了。 贤妃没注意到这些少女小动作,僵了僵,勉强镇定下来:“是底下的奴才不懂事,通报得迟了,下次...” “娘娘还想岁岁再遭次罪吗?”虞舒蹙着眉将她打断。 “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贤妃讪讪一笑:“荣妃,还有林婉...” 姜岁绵捧着碗微抿了一口,没有搭话,倒是曹陌笑了笑。 “娘娘若是好奇,不如去后头瞧瞧,林姑娘现下兴许已经在池子里泡着了。” 她也不是那么好奇。 但聪明人都知道,曹陌这话就是暗暗叫她离开了。 贤妃浑浑噩噩地走了,将人支开的曹公公刚露了个笑,就听到底下的小太监传报: “安亲王妃在长安宫外求见,说是有要事求见荣妃娘娘。” 曹陌脸上的笑容倏地一滞。 姜夫人也就罢了,这一个二个的怎么偏选这时候过来,今上好不容易传了次膳,又给扰了。 作者有话说: 问:姜尚书是不是犯了什么不可知的错处? 认真答:他的错在于没有多生出一个女鹅。 评论芝芝有看,谢谢宝贝们,不过可能没有精力再回消息了,么啾。 昨天更的有点多,我日更几天缓一缓,不会太短,一般3000 没有雌竞,女配也有只想和女鹅贴贴的可爱小姑娘,还有一章岁岁就会长大,在剧情的设置上大多都会对应前文,没有特地规避化用,一些细节是小彩蛋,开文就会完结,下本可能短时间之内不会再写,不用去收藏预收了。 文笔不好,逻辑垃圾,如文案上所说此书慎入,可及时止损。 第41章 承诺(捉虫) “母妃, 小仙女真的在里面么?” 胖墩墩的小姑娘抱着身前的一大捧绿梅,肉肉的小脸蛋上写着明晃晃的“期待”二字,而她身侧原本正绷着身子严阵以待的妇人表情忽而一柔。 她正待开口, 一位比小姑娘高了半个头的少年不知从何蹿了出来。 “笨蛋珠珠,仙女都是被别人编出来的, 叫你听那么多故事, 被骗了吧。”他背着手, 一副正正经经的小大人模样, 但那小胖脸是和小姑娘如出一辙的圆润。兄妹两站在一起,活脱脱就是两个内馅满满的胖汤圆。 他们一个是安亲王府的世子,一个是安亲王的小女儿,而旁边那衣衫华贵的妇人正是安亲王妃。 按理说她们本不该在这的。 在经历十多年前的那场夺嫡之乱后,当初的五皇子, 也就是现在的安亲王, 时刻秉承着能避就避、不能避创造机会也要避的处事法则,靠着当今施恩, 到底是捞得了个亲王的位置。 亲王爵着实是个极高的位置,就连先皇胞弟, 当今的皇叔,都只混的了个平王席位, 而对于生母只是个低贱宫女,感怀父皇荤素不忌才有得他的五皇子而言, 这个位子说是破天荒也不为过。 ——虽然很难说这里面有没有当初雍渊帝夺位时, 他缩成了鹌鹑的缘故。 安, 定也。 曰好和不争。 作为先皇膝下唯二还活着、且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儿子, 安亲王十分珍惜自己现在的处境, 在府里喝喝酒、看看美人, 顺便多留几个子嗣,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至于权利地位... 安亲王府曾纳过一房美妾,美人嘛,一颦一笑,俱是风情,当时可谓是盛宠。 不过可能是人被养娇了胆子也就会大起来,那晚醉了的安亲王宿在她房里,小妾温温柔柔地依在他耳边,为自己同胞兄弟求个知府的位置。 她想的周全,知府也不是什么大官,搜刮点油水罢了。安亲王宠她至极,这点小事总不会舍得拒了自己。 结果她话刚一落,原本还醉着的人顿时瞪圆了眼,当下就把她五花大绑送进了宫—— 圣上,这不知是哪个歹人派来撺掇我的细作,先前我大意没发现,现下我发现了立马就给您送过来了。 臣对您的忠心日月可鉴,插手朝政什么的跟我绝对没有半点关系,望皇弟明察。 那日在御前安亲王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就差没撞柱明志了。 这是数年里他除宣召外,第二次主动入宫。 而另外一回便是安亲王妃生双生胎时受惊难产,他求了太医保住了母子三人的性命。而那次被救下的,便是眼下长安宫外这被养得胖嘟嘟的兄妹二人了。 第40节 但许是在母体中就受了损,小姑娘不仅快四岁时才学会说话,平素里反应起来也比常人慢些,在外人跟前也总会怯懦几分,就显得呆笨痴傻,虽然事实并非如此。 也正是这样,安亲王妃对这双来之不易的儿女格外疼宠,尤其是白纸一般的小女儿。所以在把爬得太高不敢下来的团子抱下后,她非但没有舍得责怪,反而帮着人满园子找那位弄丢不见了的小仙女。 她还是头一次见女儿这么惦记一个人,竟然连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记住了,而且... 安亲王妃站在长安宫的匾额下,望着那凑在一块儿,正嘟嘟囔囔拌着嘴的两只小汤圆,不由湿了眼眶。 珠珠:“柿子,你要是不信的话为什么要跟我过来,还偷拿了父王的银子。” “还不是你说小仙女长得多么多么好看,非缠着母妃给你找,我怎么就不能来瞧瞧了。”小少年被妹妹说的小脸一红,却还是努力把背后拖着的白银藏了藏。 “还有,说了多少次叫哥哥,哥——哥。”“你不要因为觉得柿子好吃就跟着叫,我那是世子,不是柿子,不能吃的。” 女儿好不容易有了想要的,她这个做母亲的又如何能拒绝呢? 因此哪怕是王爷避之不及的皇宫,她也要来上这么一遭。 母子几人大概等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宫殿里终于有了动静,一个小太监从阶上跑下,将她们一行迎了进去,待跨过门槛时,安亲王妃牵着小姑娘的手骤然一紧。 只因她听那小太监说:“圣上,安亲王妃到了。” 在看到殿内的墨色身影时,安亲王妃的身体比脑子更快,先一步就拜了下去,她身侧的两只胖团也两手一叠,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圣上万安。” 对于“圣上”一类的字眼,世子他可是在父王的藤条威慑下形成了条件反射的,可以说记得最牢的就是这个了。 但两人都忘了,自己手里都是抱着东西的。 所以和他们一同拜下去的,还有一阵叮铃桄榔的闷响。 安亲王妃的面色忽的一白,少年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圆润的身子抖了两下,只有珠珠后知后觉地盯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心疼地鼓起了脸:“我的花花...” 姜岁绵看着那朵朵长得分外熟悉的绿梅,突然笑出了声。 胖嘟嘟的团子寻声抬起头,那圆圆的眼睛倏地就亮了,嘴角也大大地扬了起来,她红着脸似乎想要凑过去,却又有几分不好意思,如同迷路的小鸡崽,反反复复地在原地打转。 姜岁绵不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只弯着眉眼,好笑地问:“你这是把人家枝头上的花都给薅没了吗?” 她当初去贤妃宫里时可只折了一枝。 “没,没有。”珠珠见小仙女朝自己笑了,紧张得变成了小结巴:“最,最上面的我够不到。” 安亲王妃本要抱住女儿跪下请罪,小胖团却先撅着小屁股,把地上的银锭一颗颗捡起,颠颠跑到了姜岁绵跟前,又巴巴地把怀里的东西往前一递。 “都给小仙女。” “小仙女?”姜岁绵有些讶异,她是熟悉眼前这人的,不过不是这世。 上一辈子,沈菡萏总会戴着对方新送来的首饰时不时在她跟前晃悠,说这位安亲王府的小姑娘多么亲近于自己。 有沈菡萏中间牵桥搭线,后来的亲王府也果然成了萧祈的助力,叫他顺利扳倒了自己的几个兄弟,登上了太子的位置。 而她这个除了家世一无所有的废物,自然也是成了衬托沈菡萏的泥。 这些东西...不应该出现在沈菡萏那吗? 姜岁绵看着正不住点脑袋的珠珠,眨了眨眼,没有动作。 “小仙女...好看”圆滚滚的胖团嗅着鼻尖浅浅的香味,悄声红了脸:“父,父王说鲜花配美人,但花花被我掉在地上,只有银子了。” 花脏了不能送人,银子就不一样了,她父王每次带美人回府都是要花好大一笔银子的。珠珠想。 世子被自家妹妹这一通慷他人之慨的举动惊呆了,却又还保存着理智,半点不敢说话。 安亲王妃此刻心里也紧张地很,只能低垂着眉,慌忙找补道:“圣上恕罪,小女出生时先天不足,多有愚笨,并非故意失仪于殿前。” 她背后衣襟叫冷汗打湿,却陡然听闻了句“平身”二字,而且里头非但没有什么怪责之意,反倒还有几分赞许? 那位今上身边的大太监弓着身,正笑着,“奴才倒是看不出哪里愚笨的,王妃家的姑娘瞧着可比寻常人还要聪明许多。” 这么喜欢贴着姜姑娘,跟先前那些见风使舵站在林婉身后的贵女比起来,可不是极有眼力见的吗? 骤然得了这么一句夸,安亲王妃下意识准备推拒两句,那厢的雍渊帝却看了珠珠圆滚滚的身子一眼,淡淡道:“是养的不错。” 不像他养的人儿,添一分减两厘的,怎么都不见长。 安亲王妃卡了壳,怔愣片刻,然后才怔怔地顺着帝王的目光望向了虞舒身边的少女。 桌上的膳食被宫人撤了下去,两侧却还有人捧着刚做好的蝴蝶酥,等着人时不时用上一口。可能是见珠珠咽了咽口水似是有些发馋,少女便拿过一个给她。 胖团手里抱着银子,见到递到嘴边的点心反射性地就张开了嘴,“啊~” 那小姑娘伸出去的手一顿,却没嫌弃她呆笨,而是直接喂到了珠珠嘴里,“还要么?” 自然是要的。胖团子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全身上下都冒着愉悦的泡泡。 安亲王妃看着姜岁绵随意的动作,心里又是惊又是喜。只有世子不自在地咽了咽口水,说不出的羡慕。 那银子...还是他的呢。 “岁岁。” 安亲王妃的思绪被这声低唤拉回了原点,她身子一颤,今上这是...在唤谁? 她不由瞧了几眼那边容貌过盛的小姑娘,脑子里有了个恍惚的猜想。 雍渊帝见人偏头看了过来,轻声开口:“叫她做你的跟班如何?” 虞舒被这跟班二字弄得一惊,安亲王妃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不仅没有女儿被羞辱的不满,而是隐隐有些盼望意味。 姜岁绵眨眨眼未曾接话,倒是被提及到的正主张大嘴,痴痴重复道:“跟班?” 曹公公以为胖团是没明白这两字的意思,笑着解释道:“跟班就是姑娘日后要跟在姜姑娘后头,若她想要揍谁,姑娘就帮着她揍。” 可谓是解释的相当直白粗暴了。 却不想珠珠的目光变得愈发迷茫,“还...还有这样的好事吗?” 她的耳朵悄悄红到了尖尖处。 还想继续解释的曹陌不禁失笑。 小姑娘拘谨地往姜岁绵那贴了贴,她生的圆润,倒一下就盖住少女大半身子:“我...我一定会好好跟着你,帮你揍人的。” 许是觉得这个承诺有些不够,珠珠想了想,又把自家兄长推了过来,像是献宝似地仰着脑袋道:“柿子可喜欢打人了,他们都打不过柿子,我叫他一起帮小仙女揍。” 无事永相随,有事柿子背。 经常为了珠珠跟别人打架的世子:...这个时候倒是想起我了,真是我的好妹妹。 不过...姜家妹妹真的生的好好看啊。 安亲王世子面色一红,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了咳,紧接着就被小胖团子奋力挤开了。 她赤/裸裸的亲近意味叫姜岁绵怔愣了瞬,少女耳边的绕枝小珰轻晃了晃,才似有所觉地歪过头,对着孤零零的小胖团。 “姜岁绵,可唤我岁岁。”少女从她手里拿走那数锭白银,又转手将最后一个蝴蝶酥喂了过去。 雍渊帝看着人儿的动作,知道了问题的答案。“安亲王的女儿,还未曾有过封号罢。” 安亲王妃还没转过弯来,曹陌已然答了:“回圣上,确是如此。” “那便赐郡主位,封地浔阳。” 小胖团子正黏黏糊糊地念着岁岁二字,浑然不知多大的荣宠砸到了自己头上。 可安亲王妃却是知道的,更是知道这番恩典是由何而来。她带着人行了跪礼谢过皇恩,这才笑着把女儿又送了过去,连儿子也没落下。 原来不过一丝爱屋及乌,也可以浓厚至此。 倒是叫人心惊了。 正思忱间,负责行刑的嬷嬷走入殿中。她已经稍稍洗过一番的身上仍带着微淡的血腥气,观刑的贵女们早已晕厥过去,更别说那受刑之人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她跪在殿下,将林婉受罚时胡乱言语的语句一一复述了遍。 虞氏静静听着,面上渐渐染了恼意。原来她的岁岁差点就叫人推入了那冰冷的池水中。 幸好,幸好林婉失了手。 旁边的小胖团子也记起什么,倒豆子似的把赵府后花园里那番“以色侍人”的话全给说了,叫殿内原本就凝滞的气氛更是难言。 姜岁绵倒是不怎么意外,她牵了牵自己阿娘攥紧的手,又转过头,直勾勾地望向不远处积威甚重的帝王。 “圣上...”小姑娘若有所思地歪了歪脑袋:“圣上早就知道林婉想推我入水?” 细想来,那些个惩罚本来就是针对落水一事的“元凶”的不是吗?只不过凶手是林婉自己罢了。 不待人答,姜岁绵又问:“林婉会失手,也是因为圣上在护着我?” 雍渊帝轻笑了声,一个影卫不知从何处站了出来,正立在人前。 “岁岁聪颖。”他道。 虞氏下意识伸手想要回护,身后的小姑娘却径直挪到了帝王跟前。虞舒要跟,却叫曹公公笑着拦住了,一起被拦下的还有那亦步亦趋跟来的小胖团。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把脑袋凑到人前,得寸进尺地娇声道: “那圣上会一直这么护着我么?” 岁岁!虞舒险险地将要惊喊出声,却见那人抬起手,拨去了小姑娘额角的碎发。 “嗯。” 她听他如此说道。 轻描淡写的,给出了一世承诺。 作者有话说: 珠珠:嘿呀,坏话我都听到了(翻开属于我的英雄救美剧本) 来之后——这剧本的走向好像不太对。 见到人——就要贴贴就要贴贴 为什么会有跟班呢,你看林婉身后那群人是什么?至于跟班身份不够怎么办 抬呀~(boss直聘,你值得拥有)(划掉) 以林婉的力道确实是可以把岁岁推下水的,那个影卫便是当初给岁岁取血的那个,是岁岁那晚给出去的金铃护住了她。 昨天的作话可能引起了些误会,今晚的更新被芝芝提前放出来了,今晚不用在蹲了,午安宝贝。 没有不写,稳定更新,下一章岁岁长大,亲亲 第41节 第42章 祭祖 “岁岁~~” 来人的唤声一叠接一叠, 尾音都恨不得飘到天上去,足可见主人是多么欢欣。 昨夜下了场细雨,枝上早开的槐花被打落些许。坐在窗边的少女偏头瞧去, 黄白色的槐花铺在地上,朵朵堆叠, 叫金色的阳光慢慢染了, 匆匆跑来的客人却没什么惜花之情, 欢快地踩在上头, 折出一道道细影:“岁岁!” 一晃近四年,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夏景。 安亲王府的小姑娘已然不复初见时的圆润,却依旧可爱,也仍然黏人得紧。 都不等丫鬟动手, 她便轻车熟路地掀开了外头的帘子, 门上夹着的艾叶被风吹落两片,像狗狗般巴巴地便凑到了窗边矮榻, 然后伸手一掏,拿出了揣在袖口的琉璃罐。 “蝴蝶, 给岁岁。” 在旁打着扇子的青棠顿了顿,手上的力道不由大了些。 一缕缕凉风吹过, 姜岁绵戳了戳人的眉心,无奈道:“珠珠, 你就不嫌热的慌么。” 她瞧着都热。 少女侧过身, 又唤来秦妈妈给人浸湿帕子擦上一擦, 这才打量起捧到她跟前的罐子。里头的蝴蝶不多, 也就五六只左右, 却都生的漂亮, 显然是被人精挑细选过的。 “不热不热,”已是浔阳郡主的珠珠红着脸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岁岁喜欢,我再去捉些给岁岁。” 只觉热气袭人的姜岁绵微叹口气,拿起一角蜜瓜便递了过去,“很好看,这些便够了。” 本在开开心心啃甜瓜的浔阳郡主腮帮子微鼓,眉眼间带了点愁色,“岁岁怕热,我都没法带你出去玩,再这么下去宫四他们都要把岁岁抢走了。” 雍渊帝头一回费心养崽,万事都是摸索着去做,虽然点了个胖乎乎的小姑娘做跟班,却仍觉不够。 欺负她的人身后都有四五个狗腿子,哪怕是打架呢,一个也显得她孤零零的,半点威慑也没有。 就这样,还没等珠珠从独占小仙女的快乐中回过味来,就发现自己的竞争对手从柿子便成了一箩筐的人。 她就好似那海里的豚鱼,好不容易发现了颗亮晶晶珍珠,转眼就发现四周都是凶恶的鲨。 甚至因为敌方势力过于雄厚,岁岁又只有一个,她想帮她揍人还得按顺序轮。 不知道是不是被气着了,快四年的光景,珠珠愣是没把其他人的名字给记对过一次,后来更是连名字都不喊了,直接按对方序齿论。她口中的宫四,便是镇国公府上行四的嫡公子。 浔阳郡主磨了磨牙,恨恨地又咬了一口蜜瓜。姜岁绵看得好笑,正待安抚,门外候着的丫鬟便走进回禀道:“姑娘,贤妃娘娘身边的嬷嬷来府上了。” 她这边正通禀着,那厢宫人已经小心掀了竹帘进了屋。 来的也是个熟人,正是贤妃手底的菱嬷嬷,但那样子却比当初憔悴了不少,像个失去倚仗的怅兽,畏缩许多。 菱嬷嬷一瞧见少女那张绯色倾人的脸,脑子里就不由浮现出司教司里那浸满盐水的细藤。她不由颤了颤,才勉强稳住声道:“这天渐渐热了,主子知道姑娘最是受不住热的,正巧娘娘得了太后赏的冰,便紧着派奴婢来接您了。” 珠珠连手里的瓜都顾不上了,只气鼓鼓地瞪着这个来跟自己抢人的宫女,猛地摆手: “不去不去,不就是点冰吗,父王屋里里多着呢,过会我就让人把它们都送过来,岁岁才不进宫呢。” 进了宫她就不能跟着了,她才不要。珠珠哼唧着,不自觉地又往少女那贴近几分。 姜岁绵似乎被说服了般,叉了块没多少凉意的瓜,动作慵懒,毫无要动身的迹象。菱嬷嬷瞧着,心下不免添了些焦急。 她现在是万不敢再动什么歪心思的,娘娘时不时命人来接不说,连曹公公也对对方恭谨得很,倒是叫她有些害怕了。 那可是在今上身边伺候的人。 不过无论如何,姜岁绵她是万万开罪不起了。 可主子那又正等着她的差事,这该怎么办才好? 菱嬷嬷心思转了几遭,才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向着那厢没什么反应的少女摆明了杀器:“娘娘宫里可不是寻常的冰,听闻是将冰混着果肉捣碎了,又掺上蜜糖、红豆等物才制成的“刨冰”,跟往日的冰酪都不大相同呢。” “太后拢共才赏下那么一小碗,都叫娘娘给姑娘您留着了,还有新的头面钗环...” 在听到“刨冰”二字时,姜岁绵的神色不由微顿了下,但很快就又恢复了之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正说着话的菱嬷嬷自是未曾察觉。 她嘴都要说干了,才听到人一句:“那便去上一去罢。” 愈发炙热的阳光洒在屋檐上,青棠打着伞,仔细地将人送上了马车。而珠珠攥着姜岁绵塞自己怀里的玉白小扇,在心中又给贤妃记上了一笔。 在宫里还要截她的胡,好气。 至于贤妃名下一间胭脂铺子不小心被脱缰的马匹冲撞,那便是后话了。 不过浔阳郡主不知道,被人从她眼皮子底下夺走的少女并未成功抵达永宁宫,而是中途拐了个弯,到了养心殿。 姜岁绵看着近在眼前的帝王,随意在案边选了个位置坐下。 就是神色恹恹的,像只趴窝的兔子,提不起什么兴致。 雍渊帝放下笔,抬眸望她。小姑娘今日穿了件水绿小绣襦裙,蚕丝薄纱,裙摆处用茶白丝线缠了银丝绣了梨花芙蓉,行时裙角层层叠叠,步步生花,衬着人那张未多施粉黛的脸,透着丝丝动人心魄的美。 精心护着的花总是要开的。 雍渊帝定定看了人几眼,“在想什么?” 他是知道缘由的,不然也不会派曹陌把她截过来,连贤妃的宫门未曾入。 可他仍是出言问了。 姜岁绵支着腮,小小地叹息了声,“听嬷嬷说太后娘娘赏了贤妃一大碗刨冰,就等着我就用呢。” 她长吁短叹的,旁边的曹陌觉出几分意味来,笑着接话道:“姑娘身子骨弱,又伤了元气,用不了那些个寒凉辛辣之物,贤妃娘娘却是不懂的。” 曹陌心道,贤妃哪里比得上他们今上用心? 圣上无论身处何境地,也总会抽出一分心思来放在眼前这位主儿身上。也不为别的,就只是因着那副养身的汤药罢了。 不过这些却是不好直言的,他笑笑也就过去了。 姜岁绵眨了眨眼,百无聊赖地晃着自己腰间的禁步,又叹了一口气。 她本来还以为能尝上一小口的。 小姑娘这正惦记着那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冰,这厢宫人已拿来了她惯用的笔墨置于案上,一本翻过小半的字帖摊在了她跟前。 小兔子更焉了。 一下连自己惦记着什么都忘了。 她抿了抿唇,才伸出手犹豫着比了个数:“今儿个只写一页好不好?我手酸的圣上。” 曹陌看着敢和天子讨价还价的人儿,笑了。 想当初选跟班替姑娘揍人,人倒是选好了。那些个清贵子弟有能文的,有能武的,有能文能武的,家世也都不低,一溜儿过去最合适打群架了。 唯一的问题是...姑娘是个不爱动弹的性子,一群子跟班毫无用武之地。 但山不来就我,我便就山。 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他们开始轮流去姜府作客了。 可到了姜府之后,该做些什么,就变成了摆在他们跟前的另一道难题。 自己有何拿得出手的呢? 文、武。 不过这武,在一群人的仔细思量下,被一致剔除出他们的考虑范围内。那就只剩下一个了。 只是论史书经义,又有谁比得过前些年殿试上被今上点了状元的姜大公子呢,两方就这么你来我往的对上了。 结果最后圣上听闻此事,亲手截了胡,连练字的字帖都是今上御笔亲书。曹陌至今都忘不了小姑娘当时那震惊的小模样。 这要是换了其余几位皇子,任谁都怕是要高兴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也就姜姑娘一人,握笔写着写着还能在今上怀里睡过去,真真是个娇气的主。 曹公公这么想着,视线不自觉地向明黄桌案瞥了过去。 将三页磨成了两页的少女倚在案边,委屈巴巴地写着,而帝王端坐在距离她仅一臂远的地方,朱笔渐落。 许是碰上了难写之处,少女皱了皱眉头,熟稔地便往旁边靠了过去,被她搅扰的人面上不见分毫愠怒之色,反而是一闪而过的愉悦。 曹陌低敛着眉,嘴角的笑意却分明的很,直到被雍渊帝挥手招至身侧,他方才收敛了几分笑意,恭敬地附耳过去。 雍渊帝微侧过身,轻声耳语。曹陌听完,下意识朝不远处正和狼毫挣扎着的姜岁绵那瞥去一眼,然后才弓身退下。 小半刻钟后,一碗泛着凉意的荔枝呈了上来,上头还带着些许水渍。 是仔细用井水湃过的。 放置在四角处的冰渐渐融了,丝丝清凉伴着细风摇曳而过,落在书页上,翻过一页又一页。 等小姑娘再抬起头时,一颗剥好的荔枝便这么递到了她唇边。 冰凉多汁的果肉在嘴里爆开,都没看清楚是什么就嗷呜一口的姜岁绵顿时就清醒了。 哪还有原先那副焉哒哒的样子。 帝王那只握朱笔的手此刻正随意从碗中拿了颗新的,指尖微微一动,外头的果壳便完整地落了,里头那层白色的薄膜却依旧完好无损。 直到被吸引而来的小姑娘张嘴咬下,才在触到她唇的那一刹倏地破开。 一本半开的奏章在雍渊帝手边放着,看着就着他的手吃的正欢的小姑娘,帝王的眉目间多添了几丝温和,只是在将目光移回奏折的那刹,他的视线忽而有那么一霎的停顿。 可不过转瞬,便又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一连喂了五颗,雍渊帝才给侍在那儿的内侍分去一眼,曹陌敛着眉,轻车熟路地将碗从御案上挪开了。 “唔。”姜岁绵含着清甜的荔枝肉,含糊着道:“债,再来一颗?” 自是没有了的。 湿帕从修长的指骨上拭过,雍渊帝望着尤不满足的人儿,似是随口一提地问了句:“姜卿上折说想回乡祭祖,岁岁也要同去么?” 小姑娘的注意力被他轻而易举地带偏了去,乖乖点头。 阖府都去,她当然要和父兄一起。 “张太医说我身子养得极好极好,坐马车哪怕路远些也无碍的。” “极好”二字被姜岁绵咬得甚是清晰,就差没把“不用再喝药”这几字刻在脸上了。 雍渊帝眸光暗了暗,却是没有再开口。 作者有话说: 祭祖=离京=离开圣上 逻辑通 第42节 第43章 意外 此次递上去的折子并未让姜淮等太久。 先前顾忌着小姑娘的身子, 他们已数年未曾出过京了。 等众人将手头事务一一打点好,便到了可以启程返乡之际。 回乡路远,无论再如何赶路走下来也需好几日的光景。姜府光连行装都收拾了好几辆马车, 不过这里头大多东西都是为虞舒怀里的小姑娘备下的。 但这距城门还有好几里呢,却是出了意外。 “慢着, 慢着!” 声嘶力竭的吼声从车队后方传来, 细听起来还有些别样的熟悉。 尚书大人掀开车帘一角, 望着来人那张脸, 有些愕然:“张大夫?” 差点没把骨头都给颠散架的大夫艰难地呼出几口气,哆嗦着腿被人从马上搀了下来,还没等姜淮问上几句呢,他就扶住了那马车的车辕,断断续续地道:“错, 错了, 是老夫记错了。” 一头雾水的姜尚书:“?” 只见他府上这位不知来路,却医术精妙的府医猛咳几声, 满目懊悔。 “姑娘的脉案,老夫昨夜翻看医书, 才知是我不慎将其与另一脉象弄混了去,看似强健无虞, 实则是浮虚暗藏,切不可舟车劳顿啊。” 他话音刚落, 就像是体力不支一般, 往后一仰, 险些直接倒了地。 好在被姜淮下意识伸手拉住了。 后头的马车里, 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姑娘闻声探出头, 恰好与自家爹爹投来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知晓人儿怕热, 姜家出发得刻意早了些,日光微斜,正是日出时分,光影在远处的草木上晕开,仿佛有阳光在里头荡染。 少女感受着颊边的丝丝凉风,露出个软乎乎的笑来。 “岁岁...”不知怎的,姜尚书突然心头一哽,心底兀地涌出了种松开手的冲动。 折子已上达天听,便是无法再改了。 可此时任谁都不知,这一笑落入了他人眼底。 “我的双目,好像出了些问题,那里可是真有位姑娘?”酒楼上,一人怔怔地问出声,连手中的折扇都忘了挥舞,保持着一个稍显费力的姿势。 他身边的友人闻声探过头,“哪儿,叫我瞧...” 也不用对方答了,一抹姝色就这么直直闯入他眼帘,惊得人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瞧。” 啪嗒,他手中的扇子砸在了地上。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日色连天,却削不弱那人半分光彩,甚至连她发上的梨花宝簪都成了陪衬,只有那方侧颜细如脂玉,哪怕只窥得一角亦会不由被抽走了魂。 那是个美人。 小半刻后,一匹快马从姜家的车队里疾驰而出,径直奔向了京中最负盛名的几家医馆。 再回来时,姜二公子身后平白又多出一辆马车来。 可这一马车的人好似生出了同一张嘴般,说出的结论都大差不差,却唯独不是姜家人想听的那个。 青棠拿着扇子轻轻扇着,时不时就瞅一眼正在小憩的少女,面色有些发愁。 怎么就突然之间闹成了这样呢? 但如今该到用药的时辰,只留她一个这可怎么好? 她向来是拗不过姑娘的。 想起不久前姜夫人的千叮万嘱,青棠面上的愁色就更深了。正在她思忱着要不要将人叫起时,外头却突然响起笃笃的叩击声。 小丫鬟一愣神,下意识拿起旁边的长剑,这才试探着将马车上的薄帘掀开一点。 待看清对方模样后,却是惊了:“指,指挥使大人?” 来人朝她点了点头,稍一夹马腹又往前行了几步,保持着与她齐平的位置,这才将手里的食盒递了过去,轻声道: “麻烦青棠姑娘了。” “里头的药是温好的,等姜姑娘用了烦你告诉我一声,卑职好向今上复命。” 小丫鬟有些懵,圣上如何知晓姑娘回府了的?还特意差人送了东西来。 她愣愣打开木盒一瞧,里头放着碗醪糟汤圆、一碟子桂花鸭,而底下最稳当的便是那一小盏药汁了,旁边还摆着几颗蜜杏干。 “姑娘...” 在叩窗时便醒了的姜岁绵眨眨眼,思索着继续装睡的可能性。可想了想还是妥协了。 万一今上再派人来逮她就不好了。 车厢里还备着三盆厚冰,即便用着东西也不算太热。 醪糟香甜,鸭肉紧实细腻,姜岁绵不一会儿便用了小半,等到最后了,她才端起药汁闭着眼一饮而尽,“真要变成药罐子了。” 将调理的汤药艰难咽下后,姜岁绵将杏干一把塞进嘴里,小声碎碎念着。 不过当指挥使得信要离开时,她叫青棠把虞舒给她备下的点心盒子拿了出来,满满一盒子已空了三分之二。 她望向窗外,娇声道:“这几样我都很喜欢,分给圣上尝尝。” 指挥使伸出去的手不期然顿了瞬,这才稳稳将其接过,“是。” 不过拿了点心盒子的人并未直接离开,而是赶到马车前,拿起腰间的令牌朝负责驾车的小厮晃了晃。 原本驶向姜府的马车悄无声息地改了道。 “姑,姑娘...”小丫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 被她唤了的人抿抿唇,慵懒地翻了个身子,“无妨。” 不过是圣上觉得她还没好全罢了。不遵医嘱什么的,也不是头一回了。 她眼下是真的可以炖了给他做汤了。 * 宫内东侧,荷花池旁,一溜桃树开得正盛。姜岁绵踩着稀疏树影,半朵粉色桃花落在她发上,好看得仿佛像是特意簪上去的一般。 一炷香前,小姑娘被养心殿里绵延起伏的请安声吵了起来。 发现自己无声无息便入了宫的少女也没多少意外的情绪,只是领着小丫鬟偷摸就从侧门出了养心殿。 青棠落在她身后半步,低着声,似有些不安:“姑娘就这么走了,今上那...” 好歹也要等宫人通禀一声才好。 面对念念叨叨的贴身丫鬟,姜岁绵脚步一顿,伸出自己白皙的手腕在人跟前晃了晃:“你姑娘这几日都没有练字,要是就这么被逮住了,圣上又要按着我写了。” 还是先躲一躲为好。 她原还想着等出京了,欠下的债自然一笔勾销,谁成想没走成呢。 “但是——” 青棠记得之前她们姑娘也曾懒怠过,不,是不慎遗忘了习字帖,圣上可一个字都没说呢,还吩咐御膳房做了姑娘爱吃的金煎赤锦。 “没有但是。”姜岁绵娇娇地威胁说: “青棠你要是再劝,我就叫你自个儿回养心殿了。” 小丫鬟身子一抖,赶忙捂住自己的嘴,泄了气。小姑娘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往桃林深处走着,一边走,一边喃喃道:“这么多树,怎么就找不见一颗果子?” 不知是小姑娘愿念太深,还是运气着实不错,漫天桃花中倒真叫她寻得一棵结了果子的。 那株桃树比之其余要稍矮上些,模样也不似周围开了花的那般好看,但丛丛叶片下掩着的桃子却鲜明可见。 各个都足有小姑娘两个拳头那么大不说,外皮薄粉,尖尖处红意更深,看着就讨喜。 姜岁绵舔了舔唇,期待地看向自己的小丫鬟:“青棠,你会爬树么?” 被寄予厚望的青棠:“奴婢...试试?” 一刻钟后,姜岁绵按住想要再一次尝试的小丫鬟,沉默地绕到枝干最低处,踮起脚尖试探了下。 手腕上的铃铛被晃得响了响,少女望着头顶相隔犹如天堑的桃子,慢慢抿住了唇。 “这桃这么大,肯定不会太甜。” 青棠闻言愣了瞬,然后迎着自家姑娘的目光——轻笑了声。 这次小丫鬟是真愣了,着急辩解道:“姑娘我没有。” 她怎么可能笑话姑娘呢? 姜岁绵没应,只偏过头往左后方看了过去,树下的人见她看来,自然地拱了拱手,“小生肃示,不慎失仪,还望姑娘见谅。” 他衣裳颜色极为素雅,却是有些宽大,显得身形格外地瘦削单薄,一举一动又皆合规仪,叫人提不起多少防备的心思。 下意识往前凑的青棠都不自觉松了紧绷的肩背。 姜岁绵只是瞧了人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管他姓甚名谁呢。 被忽视的人也不恼,掩袖轻咳了两声,缓缓开口:“姑娘想摘桃子。” “你有法子?”这次停在他身上的视线变得久了些。来人颔首,又侧身朝身后的随从低声嘱咐几句。 小厮很快消失在桃林更深处,“肃示”重新正过身,嘴角噙笑:“这树长在宫中,结了桃子也无人敢动,这才格外大了些,跟味道...” “却是没有丝毫关系的。” 姜岁绵敷衍地点了点脑袋,“等我啃上一口自然就知道了。”否则甜不甜的对她又有何分别。 男子似乎叫少女直白的话语说得一滞,无奈地笑了笑便安静敛眉,不再撘话。 不多时,小厮远远扛着什么东西跑了过来,那物什原本算不上大,一道道褐色木纹分布其上,再一瞧时却如被抖落开的锦布,榫卯相合,稳稳地搭在了树干上。 其木梯的高度已然足以供人登至桃树最顶处。 姜岁绵往少年的方向望去,那人朝她淡淡一笑,“不过是闲时做的些小玩意,登不得台面。” 第43节 “你手很巧。”小姑娘摇摇头,诚实说道。 对方笑意更深,只是眉目间总透着些许虚弱感,稍稍闲谈两句后,他站在木梯旁,似是随意提起般: “姑娘可要自己试试?” 姜岁绵看了那梯子两眼,仿佛是知道她在顾虑什么,男子用手往梯子的底端推去,木梯却岿然不动。 姜岁绵长睫微动,随即提起裙摆便踩了上去,唯独青棠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被人儿突然的举动惊得够呛:“奴婢来就好,姑娘快下来!” 这树这么高,万一摔了... 小丫鬟在底下着急上火,却又怕惊着少女,别说上手拉了,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敢太大,只能眼瞧着自家主子一步步往上走着,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姑娘...” 被主仆两撂在一边的少年公子轻笑了声,伸手按住了木梯一侧。 青棠现在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但也只能咬咬牙,跟着人一齐按住了梯子的另一边。可还不待她动手,一个水润润的大桃子就径直砸到了她怀里。 小丫鬟怔怔地抬起头,少女沾了花的裙摆掩在层层花叶间,颊边微粉,眉眼含笑。她手边蜜桃缺了一角,青棠仿佛嗅到了桃肉的甜意。 可任桃花夭夭,都不如这一笑来的让人动心。 她姑娘生的...可真是好看啊。 同一瞬,木梯下的男子眼神暗了暗,他的指尖不着痕迹地向下移了半寸,悬在两段木梯间的连接处。 肃示望着树梢上的人儿,悬而未动的手指轻颤两下,抚上了隐在纹路下的小凸起。 作者有话说: 岁岁:离京失败╭(╯^╰)╮ 姜尚书: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出自杜牧《赠别》 第44章 三殿下 养心殿内, 半人高的奏章一点点向下消磨着。小太监弓身进殿,却不巧撞上大臣禀事,他本急促的脚步被迫一顿, 神情看着似乎有些慌张。 侍在帝侧的曹陌瞧了一眼人空荡荡的身后,不自觉皱起了眉。 他悄声往前走上几步, 避开大臣把人揪到外间, 压低声问道:“怎么了, 慌慌张张的, 姑娘呢?” 小内侍苦着张脸,“师父,姑娘,姑娘不见了。” 他颤着声,将探听来的事一五一十的抖了个干净。 曹陌听完, 脸色有那么一瞬的不自然:“姑娘从侧门走了?” 小内侍慌张点头, “师父,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知晓了。”两人这一耽搁, 里头的臣子刚巧请完安出来,曹陌笑着侧了侧身, 随后又打发走了小内侍,“你下去罢。” 说罢, 他在小太监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中绕过屏风,附在帝王耳边把那些话仔细复述了遍, 那是一字都没有差的。 待话到最末, 曹陌用余光瞥了眼雍渊帝的神情, 笑着道:“奴才觉着, 姑娘许是睡得无趣了些。” “嗯。”雍渊帝朱笔未停, 话间却添了些难以察觉的温和。 曹陌嘴角的笑容更深了, 他磨着墨,趁机问道:“那姑娘那...” 雍渊帝:“由着她玩。” 大太监明白了,不再就着这个话题多言,脑子里已经开始在考虑养心殿里布置些什么了,嘴上却提的另一件事:“御膳房那已备好点心了。” 自那次地动后,大雍水涝旱灾不断,直到去年冬日方才堪堪平息,那折子都是堆得比山高的。 若帝王还似从前那般不思饮食,全靠着内力和汤药吊着,曹陌觉得就算自己把脑袋拴在腰带上也是万万不够的。 不过好在这么多日子下来,这位大太监在传膳方面上早已有了心得,他顿了顿,继续道:“可指挥使带来的半盒子点心却是姑娘特地给您留的呢。” “更何况舟车劳顿,姑娘怕是会饿。” 雍渊帝批奏折的手一顿:“拿上来罢,等过半个时辰,再差人接她回来。” 曹陌面上一喜,忙应了句“是”,转身便打发人去把那点心盒子拿了过来,又吩咐膳房仔细多备了几样小姑娘爱吃的菜。 玩这么一阵,也该饿了。 小半时辰过去,炉上的糖梨炖得绵软甜糯,整个养心殿都沁着股梨子的清香气,小太监表情苦涩,胸前鼓囊囊的,好像抱了些什么,一进殿就颤着腿跪下了。 “禀圣上,奴才,奴才没寻见姑娘...姜,姜府还转送了帖子来。” 殿内气氛愈发安静,曹陌定了定,低声自语道:“倒是奇了,现下日头正大着,姑娘应是走的不远才是。” 雍渊帝眸光微抬,亦看了过去。内侍叩在地上,身前的帖子散落一地。 曹陌走上前,先是用拂尘敲打了下两次都没把人带来的小太监,训斥两句,然后才捡起几张邀贴扫了眼。 这一瞧,他倒是乐了。 “安远侯陈家的,伯爵府谢家的...”曹陌转回帝侧,口吻轻快随意,似玩笑一般道:“姜夫人藏了姑娘这么久,终究是没藏得住。” 雍渊帝瞥向他,曹公公抱着帖子,低声解释道。 “这些人家府上都有适龄的公子,也不知姑娘是什么时候显露在人前了,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先前因着林婉一事,虞氏再不敢轻易带人出府了,小姑娘又是个不爱挪窝的,先前可不就藏得好好的。 曹陌将手中擦过的请帖递上,笑叹道:“若叫姜夫人知晓此事,心头说不得还松上两分,待之后觅亲也不至于焦头烂额。” 一抹朱红的墨点顿在奏本上,雍渊帝面色未变,但眉眼间早失了之前的温和:“她何曾需考虑这些。” 嗯?小姑娘可要及笄了,姜夫人不该考虑这些么? 他瞧着贤妃娘娘也正等着这茬呢,不过今上似乎不想成全这门婚事罢了。 雍渊帝用的虽是疑问句,可说出来时却是陈述的口吻,还隐隐带着几分不快。曹公公到嘴边的话倏地一凝,突然也不敢说些什么了。 帝王神色淡淡,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随手取过了最后一本奏章,金尊玉贵的手指轻动了动,养心殿外蓦地响过一声鹰啼。 而那厢的姜岁绵正踩在木梯顶端。 她嘴里含着块熟红的桃肉,身前还抱着几个粉中透红的大桃,皮薄得似乎都能叫人看到里头饱满多汁的果肉。 肃示指尖微颤,最终还是未曾动手。 待实在是抱不下了,少女又瞧了眼周身满登登的桃子,然后慢吞吞地往下挪了一格。 青棠忙不迭地伸手去扶,肃示亦是伸出了手,却是递出去了个竹筐。 是小厮刚刚一同背来的。 小姑娘动作顿了顿,犹如清泉的美眸直勾勾朝肃示看了过去,一副“你不早说”的谴责小模样。 肃示见状,笑了。 “姑娘还继续摘么?” 蜜桃一个个被放进筐中,勉强填了个底,倒莫名显得有几分空荡。姜岁绵被丫鬟扶着,先是在地面上来回踩了踩,随后才摇摇头,给了他回应:“下次罢。” 怪热的呢。 说完,她从人手中接过竹篾,半刻不停地转身便走,可还没等她走出几步,就叫肃示给唤住了,“姑娘等等。” 这时的青棠正忙着给少女拭去鼻尖的汗珠,姜岁绵微微一愣,侧过身去,罗帕擦过她脸侧,短暂地模糊了视线。 等人儿重新看个分明,对方已走到自己近前,她蹙起眉。 肃示似乎未曾瞧见少女眼中的抗拒,两人间的距离再度缩短,紧接着更是伸出手,好似想要牵住什么。 当然,他最后落了空。 “姑娘,”看着骤然离自己几步远的姜岁绵,肃示笑得很是无奈。他举起小臂,对准手背示意了下,“手。” 姜岁绵垂眸看去,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蹭红了,还有些细碎的红痕,表皮似乎渗了血。 应是摘桃子时被树枝给勾的。 她还没什么反应,被肃示点破的小丫鬟却惊呼着捧住了少女的手,心疼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然后着急忙慌地在身上摸索起伤药来。 但这一通找却是摸了个空。小丫鬟抖着空荡荡的袖口,急得快哭出声了:“奴婢没带药膏。” “你随身带药膏做什么,是还嫌你姑娘身上的药味不够重么?”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姜岁绵叹了口气: “青棠,这叫别人瞧见了,还以为我伤的多重呢。” 她不过就是蹭破点皮。 小姑娘并不怎么在意,她本就是一碰就红的体质,肌肤较常人格外弱些,因此只是面上看着吓人罢了,实则都不怎么疼。 不过青棠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她盯着仿佛要渗出血的伤口,如临大敌。 肃示便是这时开的口。 “小生居所离这不远,伤药也备有一二,姑娘不妨去那歇上一歇,好处理下伤势。”他从袖间拿出方干净帕子,叫丫鬟先替人扎上, 姜岁绵瞧了眼自己还没有小拇指粗细的血痕,深深觉得对方对“伤势”这两个字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但不以为意的小姑娘终究是没拗过自家丫鬟,点头应了下来。 肃示也没夸大,她们沿着桃林走了不过数百米,写有“玄都阁”三字的匾额便赫然出现在眼前。 姜岁绵坐在屋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周围一切景致摆件尽收眼底。 或者说着这屋子里本就没什么摆设,除了简单的桌椅,那些金玉之类供人赏玩的小玩意是一个都没有,只桌上放着一截似乎是雕刻到小半的木头。屋檐死角处灰蒙蒙的,许是久未被擦拭过,积了厚厚一层灰。 姜岁绵瞧着,脑里突然浮出个不相干的念头—— 这屋似乎,格外的破,与皇宫有些不搭呢。 还没等她想出答案,小姑娘就不由轻嘶一声,眉头也不自觉皱起。 丫鬟攥着金疮药的手一颤,瓶口处抖落出更多白色粉末,“姑娘...” 她一边含着泪,一边小心翼翼地抹开药粉,少女咬唇的力度愈深。 好不容易上得差不多了,青棠的背上早已濡湿一片。姜岁绵缓了会,站起身来,朝前福了福身:“多谢。” 肃示笑了笑,只是这笑里多了些苦涩滋味。 “这药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反倒怕是叫你吃了些苦头,肃示当不起姑娘一句谢。” 第44节 他言语里恍有歉意,姜岁绵皱着眉,刚想要说些什么,门口便闯进一人。 是个小太监。 他怀里抱着个空空的食盒,一边哭一边骂:“殿下,他们说药材不足,不肯给您开调理身子的药。宫这都小半个月了...” “榉木,住口!” “殿下...”小太监一惊,后知后觉地发现屋里多了两个人,抽噎着闭上了嘴。 但即便这样,对方该听的不该听的也都听完了。 姜岁绵看向他:“三殿下?” 这般年纪的皇子,除了萧祈便只剩两个了呢,荣妃宫中可没这么破。 肃示,也就是三殿下萧祚点头,勾出个勉强的笑,“肃示不过化名,姑娘可唤我萧祚。” “小太监胡,咳,胡乱言语,叫姑娘见笑了。”他道。 取名榉木的小内侍哽着,忿忿喃道:“明明就是二皇子使坏...” 萧祚一个眼神过来,他便又噤了声。 姜岁绵眨眨眼,若有所思。 如此一番,傻子都能看出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丫鬟跟在少女身侧,也不免朝萧祚的方向看去一眼,却是彻底不敌视他了。 甚至还生出些同情。 多少是个皇子呢,怎么被欺负成这样? 示弱总容易引起人心底的怜悯,尤其是对方进退得当、举止合仪时,便更是如此了。 手背上的痛意渐缓,姜岁绵往前走了一步,“今日多谢三殿下,日后...” 萧祚定定的望着她。 小姑娘抿着唇,眉眼弯弯。 “日后殿下调理身子的药,我管够。” 一日两服,永不断歇的那种。 三皇子的面部表情有那么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他便虚弱一笑:“那便谢过姑娘了。” 姜岁绵:“无妨,无妨。” 敏锐察觉到什么的青棠愣了愣,原本升起的那点同情的小心思倏地就散了个干净。 丫鬟为难地凑过去,贴在人耳边小声道:“主子,就算把药分出去了,您也不可能不喝的。” 这可不是在府里,今上还在呢,最多是再重新煎一副罢了。 姑娘不会想着能躲得过今上吧。 姜岁绵灿烂的笑容一淡,像被翻过肚皮的小刺猬,直接就焉了。 萧祚并不了解主仆两之间的交锋,只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姜岁绵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外。 但当少女再看过来时,萧祚面色如初,仍是那副谦逊温和的模样。 他道:“说起来,我还未曾问过姑娘名姓?” 这没什么好瞒的,姜岁绵懒懒地就答了,可一个“姜”字刚说出口,一阵风便从屋内卷过。 下意识伸手格挡的萧祚望着扑进少女身前的雪绒,久久未曾回神。 那是海东青。 灰色的稚羽褪去,白而无杂,是海东青中最为名贵的一种。 姜岁绵抱着这只实心绒球,随手给对方顺了顺毛,小声控诉:“小白,你又重了。” 她的桃子都比不过它一半。 回答她的是一声响亮的鹰啼。 “姜姑娘...”萧祚将目光移到少女面上,“这是?” 姜岁绵回眸,不甚在意道:“别人养的,许是来接我的罢。” “嗯?” 接?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阵嘈杂。 曹陌跨过阁阶,笑着松了一口气:“可算是找着姑娘了。” 话落,曹陌也注意到了距少女不远处的萧祚,自然行了个礼:“三殿下。” “曹公公不必多礼。”三皇子微侧过身,未受完他的全礼。 曹陌也不在意,正对着那厢的小姑娘,笑得慈爱:“老奴是来接您回去的,姑娘可饿了?” “一点点。”姜岁绵舔舔唇,将暖炉似的毛绒球放下,海东青主动蹭了蹭她,才熟稔地展开翅膀飞了出去。 等到了冬日,它就会更受宠了,现在可不行。 极通人性的猎鹰早早认清了这点。 它飞过正门,停在一顶宽敞的软轿上,曹陌笑了笑,引着人往外头走: “膳房做了樱桃肉和软溜珠帘鱼,正等着姑娘用呢。” 少女被他诱哄着,更饿了。等走到门口,她才突然记起什么似的,唤了声青棠。 小丫鬟心领神会地把落下的一小筐桃抱起。姜岁绵想了想,拿出两个,一个递给曹陌,一个给了三皇子。 曹公公看了眼自他进屋后再未开过口的三皇子,心下微思,却没多问什么,只是抬手替人掀起了轿帘。 “走罢姑娘。” 玄都阁地处偏远,周遭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唯独那片桃林勉强能入眼。但皇宫景致颇多,山水园林,如画如诗,这桃林也不过是极为普通的一处。 三皇子透过窗向外瞧去,那顶轿辇渐渐消失在四跃的桃花中,不留一丝痕迹。 就好似从未出现过。 萧祚把玩着手里的桃子,神色微暗。 原该不是一路的。 * 这厢姜岁绵下了轿子,看着那边椅座上的人,软声道:“圣上还没用膳?” “嗯。”雍渊帝抬眸看她,眉心却是倏地一皱。 姜岁绵自然而然地走近,帝王兀一伸手,攥住了小姑娘右手手腕。 他眉眼冷厉,力道却放得很轻。 “怎么弄的?” 作者有话说: 圣上口中的她字可不只是指的姜夫人 肃示→萧(肃字底)和祚(示字旁) 玄都,桃花又称玄都花。 谢谢宝贝们的评论,比心~ 第45章 上药 “摘桃子时不小心划的。” 姜岁绵没多在意, 露了个乖巧的笑,“很甜,今上要尝尝么?” 小姑娘肤色养得似雪般白皙, 哪怕是轻微的磕碰也像是白纸上不慎染了滴青墨的白纸,碍眼的紧。眼下药粉敷得厚厚一层, 生了些效用, 如今血痕结痂, 四周的皮肉却显得青紫, 就更是可怖。 雍渊帝眸色沉了沉,没有答她,而是吩咐人取来紫玉膏,又打了水,这才捻住小姑娘的指尖, 解开了遮在她腕上的手帕。 这是先前伤口疼痒, 姜岁绵自个系上的,眼不见心不烦。 顺便也能挡一挡。 雍渊帝的视线从帕上掠过, 转瞬后,帝王亲自拿了另一方帕子, 一点点将小姑娘浮在伤口上的药粉给擦去了。 剩余的药渗进肉里,却是沾了水才好弄掉。 姜岁绵忍不住想缩回手, “已,已经上过药了...” 原本捻住她指尖的人却往前一抚, 转而捏住了她的手腕。“这药性烈, 止血不止疼, 你熬不住。” 雍渊帝声音有些冷, 小姑娘咬着唇, 用左手揪住他的袖口, 低低念了声: “疼。” 雍渊帝的手顿住,本就特意放轻的动作又柔上半分。他把人牵在身边坐下,指尖沾了药,剔透细腻的药膏在人儿手背上渐渐晕开。 等把手上的伤都小心涂过,帝王垂下眸,问: “可还伤着别处?” 痛意被药膏的清凉盖过,姜岁绵摇了摇头。 雍渊帝细细往她另一只手上瞧了眼,见其微微发红,便也握着涂了一遍,然后才取过水中湿帕,将指尖残留的药膏拭去。 小姑娘缩回手放在膝上,说话的声音比往常弱些,“其实之前也不怎么疼了的。” 不换药也行。 “这可不成,若是留疤了可怎么好?”一直捧药站在一旁的大太监搭着话,面露难色,“也怪老奴疏忽,竟没发觉姑娘伤着了。” 雍渊帝由着宫人擦干手上水渍,见人儿垂着头,伸手轻捏了下她的后颈,“药是谁给岁岁的?” 第45节 他手还有些凉,小姑娘不自觉地动了动脑袋,下意识地就把从三皇子那听来的名字说了出来: “萧祚...” 听她全名全姓唤三皇子,帝王眸光微暗了暗。他拿起先前系在小姑娘腕上的锦帕,素净的远天蓝色,也没什么纹样,不像女儿家用的: “这帕子也是吗?” “嗯...圣上别碰,痒。” 雍渊帝依言停住了,却没收回手,而是将手移到人额上,轻轻敲了一记。 说是敲,那力度可能比羽毛拂过差不了多少。 “想吃桃子让影卫摘,莫再有下次。” 他随意将帕子扔到了一边,又垂眼瞧着近在咫尺的小姑娘,眼底是少女泛着水意的眸。 她长了不少。 娇娇弱弱的,一看便是极惹人疼的。 他敲在她额上的手又放了回去,重新给人揉了揉,脑子里却突然闪过曹陌那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话,按揉的动作忽而一顿。 姜岁绵抿着唇,也知道是自己理亏,但叫他罚了,又照常般哄着,心里生出几分羞恼,不自觉侧头避开了对方的手。 她蹬蹬跑到青棠身边,抱住了那筐桃,凶巴巴地从筐底扒拉出几个,指使小太监给珠珠他们送过去,一边分一边喃喃: “这次的桃子不分给圣上了。” 雍渊帝微挑了挑眉,嗯了声。 曹公公想起正在自己袖口放着的蜜桃,兀地觉得有些烫手。 折腾一通,桌上的饭菜早已凉了,宫人撤下换了新的,这顿午膳才顺利地入了姜岁绵的肚子。 雍渊帝叫人备下汤浴,等药彻底干透,小姑娘便又被伺候着沐浴了一番。 当然,手上的伤口是半点没沾上水的。 侧殿的软榻早早被人重新铺好,四角还远远的放了冰盆,饱倦的少女往榻上一躺,沾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殿门悄声阖上,先前伺候人儿的女官转身叩在帝王跟前,恭谨道: “回圣上,姑娘除了颈侧红了些,其余地方并无异样,只,只是...” 她似有犹豫,“刚刚姑娘吩咐,将熬好的汤药送去了玄都阁。” 座上的人微抬起眸,“玄都阁?” 曹陌闻声,急忙应了:“是三殿下的居所...奴才找到姑娘时她便在那了。” 雍渊帝颔首,仿佛只是随意一提:“下去罢。 窗外鸟雀轻啼,养心殿内又一次恢复了原本的寂静,天蓝色的粉末顺着人的指尖落在风里,似乎什么都未曾有过。 帝王摩挲着手边盛药的琉璃盏,淡淡唤了声: “影七。” * 姜岁绵这一觉睡得极沉,待再醒来时外头的太阳已快要落下,她简单挽起发,往殿外的方向走。 正殿并无雍渊帝人影,姜岁绵顿了顿,继续朝书房的位置走了去。 正当她要绕过隔断处的屏风时,却隐约听见说话声。对方的声线粗狂却有些气弱,大抵是上了年纪。 姜岁绵听了零星的“皇叔”、“先帝”几字,便转身想回。 说起来,她刚刚好像还听到了萧祈的名字。 许久未曾记起过这人的小姑娘有些恍惚。 “岁岁!” 唤声压得低低的,却难掩激动,少女走向侧殿的步子就这么停住了。她闻声望去,看到的便是蹲守在殿外安亲王世子,还有宫家的小少爷。 “饶安?”小姑娘朝外头走了两步,浅浅笑了,“你们这是在躲什么?” 星光疏淡,养心殿里燃起了灯烛,两人大半个身子都藏在柱子后头,偏他们的身形还称不上瘦,一大片黑影印在了橙色的光晕里,一瞧便跟那破了皮的圆子似的露了馅。 饶安,也就是萧小世子下意识缩了缩,方才走出来小声道:“岁岁不是叫人送了桃子吗,我听闻你在宫里,便央着母妃递了帖子,结果,结果...” “结果在贤妃那儿找了一圈都没找着,养心殿里有今上在又不敢入,只能躲在外头,看能不能守到你。”他含含糊糊的,旁边人看不过去了,干脆接了话茬。 两人一左一右地绕小姑娘围着,都是正抽条的年纪,哪怕稍微胖上些也没什么妨碍。 软锦织就的衣衫,腰便的佩玉,活脱脱金贵的公子,似是不好招惹一般。便是旁边这个,多添了几分书生气。 而被拆台的世子面色一红,那份不好招惹的错觉顿时折了大半,“你胆子大,也没见你敢进去啊。” 再说绕了一圈,不也只剩下一个正确答案了么。 岁岁不就在养心殿里头? 这么一想,小世子的底气顿时变足了。 读书那么厉害,还不是得靠他才行? 见两人又要开始拌嘴,已经经历过很多次的姜岁绵熟稔地插话道:“珠珠呢?” 话题被岔开,他们间的争执倏地停了,其中一方偃旗息鼓,表情也一言难尽。 “珠,珠珠...” 萧饶安陷入苦恼。 他该怎么告诉岁岁,自家妹妹听闻岁岁要出京,正巧碰上父王有事出府,便待在马车和父王一同去了,等他收到桃子时... 得知真相的小姑娘:“……” 旁边的宫家少爷憋不住笑,“我说呢,要不是转了性子,怎么可能没在岁岁这瞧见她。” “郡主怕是恨不得黏在岁岁身上。” 作为隶属跟班阵营中的人,轮流争抢的几人素来是针尖对麦芒的,眼下知晓对方没事,却是阴差阳错直接错过了,自然也没了顾忌,笑得欢实。 想起珠珠走时那兴高采烈的模样,萧饶安心有戚戚,也泄了气。 要是让珠珠知道,岁岁并没有在姜府的马车里... 小世子打了个寒颤,随即从袖口摸出一大堆东西。骰子,炮仗之类的叮铃哐当掉了一地,最后还落出个蝴蝶罐子。 “珠珠不在,我替她陪着岁岁。”如此良机,还是不要错过的好。 宫家少爷瞧着他分外宽大的袖子,嘴角不由抽了抽。可下一瞬—— “岁岁想要听话本子么,我新学了兵法中的一章。” “……” 短暂的沉默后,姜岁绵带着两个小跟班进了养心殿。为了杜绝对方讲兵法的心思,少女从众多小玩意中随意中拣了一个出来。 是幅叶子牌。 萧饶安眼睛倏地就亮了。 他可以给岁岁喂牌了。 他内心的小算盘啪啪作响,却没发觉旁边的宫四也跟着笑了笑。 大半个时辰后,从书房里走出来的人不由愣了瞬,“你们这是...” 已经快焉了的小世子一个激灵,却在看清来人后重新松了口气,原来不是今上。 来人是先帝的同胞兄弟,先帝在位时曾赐王爵,封号“平”。按辈分他姑且能唤对方一声:“皇叔祖。” 被他称作叔祖的老人眯了眯眼,怔了半晌,才不确定地认出了这个小辈,“小五的嫡子?” 小五说得便是他父王了。世子点了点头,还不忘行了个晚辈礼。 他行起礼本来也算规矩,可搭上手里那捧拢在一起的牌,整体看着就显得有些滑稽了。 老人看了看正中的桌案,零零散散的叶子牌垒在案上,三小堆银票摞着,旁边还摆着切好的蜜桃,一瓣一瓣水润极了,桃肉里更是贴心地插上了竹签。 他抬眼环顾四周,罕见地有些失神。 “这是养心殿。” 在养心殿里...打叶子牌? 是他在做梦还是小五活够了。 由于过于惊讶,他的声音不仅没有拔高,反而更低了些,来来回回就那五个字,像是见到什么他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萧饶安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继续点头,甚至在牌因为太多落到地上时,还弯腰捡起一张。他看着上头的纹样,似乎是小姑娘需要的,便颠颠凑近打给了她。 倒是宫家少爷听明白了这位老王爷话里的震惊,却并未出言解释什么。 书房的门再次打开,雍渊帝从里头走出。甫一眼,他便瞧见了被人围在最里头的小姑娘。 她的发髻松散地挽着,上头别了朵粉色绒花,身上的襦裙又换过一身云石蓝的,好似汝瓷中由蓝玛瑙砸出来的美色。 而她身边的少年正巴巴低下头,似乎人儿一抬眼就能撞进对方怀里。 雍渊帝眸色微闪,“在做什么?” 小世子浑身一抖,赶忙直起身来行了个礼,两人之间的距离倏地拉远。 这次是连手里的牌都顾不得了。 却是老王爷先答的:“好像...是在打叶子牌。” 他面上并无多少担忧之类的情绪,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当今的帝王。不像是为惹祸上身的小辈着急,更像是想从对方行径里瞧出什么。无论是怒意,亦或是... “嗯。曹陌,送皇叔出去。” 纵容。 小姑娘周遭被空了出来,雍渊帝望着她,神色柔和了瞬。 老王爷已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出的养心殿了,等他被家生奴才搀住时,混成浆糊般的脑袋才有了些别的东西。 他借着明亮的烛火,怔怔地望着殿外金漆的匾额。 身前的龙头拐杖刹时间被握紧了。 第46节 他不会傻到以为雍渊帝这般和善的态度是因为小世子,那么... 复起安亲王,今上想要做什么? 他沉着脸,一步步走远,那双富有老态的手也愈发握得紧了。 而此时的养心殿内—— 萧饶安看了看宫四打出来的牌面,不敢相信地张大了嘴: “岁岁,我们又输了。” 作者有话说: 我看到有宝贝问感情线,芝芝这本一开始写的时候就没打算写太长,圣上把岁岁护的太好,本文没有副cp没有宅斗没有宫斗甚至没有换地图,纯纯只有如文名般的养妻过程,所以感情线不会太慢的,信我(要宫斗也是圣上去宫斗,划掉 以圣上的脾气秉性,是哪怕芝芝想虐,他都能以一己之力打出he结局的狠人(动心后直球到芝芝有亿点点点害怕) 第46章 叶子牌 姜岁绵默默放下手中的叶子牌, 没有搭话。 这是小姑娘连输的第九把。也是萧饶安试图喂牌失败的第九把。 许是因为震惊太过,又加之雍渊帝再未出言,小世子一时竟忘了自己的处境, 反复翻倒着桌上的牌,又动手捏上了赢家的脸, “你真的是宫四, 不是别人?” 没个人/皮面具什么的? 萧饶安想不通, 宫四一个将门出身的读书人, 玩叶子牌怎么能比他这个和父王一脉相承、精于玩乐的世子还要厉害的? 眼瞧他动作愈大,宫家少爷侧身一避,毫不留情地拍上了对方的手,低声提醒道:“圣上还在。” 他知道小世子在惊讶什么,但他擅长的“文”被圣上抢了去, 岁岁又不喜书上那些东西, 自己若不想点其他法子,岂不是迟早有一天要被其余人挤下去? 人总得知道变通。 虽然他暂时没能力记完所有的牌, 可这书积年累月背下来,短时间记住四成还是不成问题的。 说起来先前他还特意去学了学, 没成想这么快就用上了。 萧饶安还不知道对面这人惦记着跟班前列的位置,更不清楚自己算盘打得好好的, 却是为别人做了嫁衣,眼下的他正为着“圣上”两字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他脑子还没转过弯, 捕捉到关键词的身体却先一步紧绷起来。萧饶安跟个压弯又弹回原地的竹子似的, 站的笔直。 望着不远处身着常服的帝王, 小世子缓缓地颤了两下, 紧张得半晌憋不出个字, 叶子牌也掉到了地上。 像见了猛兽的小鸡崽。 姜岁绵坐着没起身, 却是照着人的衣摆扯了一下,然后在萧饶安顺势低头时把最后一瓣桃肉塞到了他手里。 他们想法子陪着她玩,别到头来让他受了惊。 虽说小姑娘觉得帝王温和极了,实在没什么好害怕的。 小世子攥着竹签,一边吃一边打了个寒颤。他怎么觉得有点冷呢? 他下意识拢了拢袖衫,而姜岁绵抬眼,往雍渊帝的方向看了过去。 无论见多少次,那人似乎也与她初见他时一般无二,天家的贵气在对方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仿佛就连岁月也要避其锋芒。 察觉到她的目光,雍渊帝收回放在他处的视线,就此回望,却是静静任她打量。 “圣上...”小姑娘眨眨眼,细声道:“打叶子牌么?” 小世子嘴里的桃咽到一半,卡住了,宫家少爷也没好到哪去,瞳孔猛地一缩。就连身经百战的曹公公都连咳了好几声,更别说殿内其余伺候的宫人了。 叶子牌和今上...那是能搭到一起的吗?黄河水干听起来都比这靠谱的多。 而身为被邀请的正主,雍渊帝反倒是最为镇定的那个:“嗯?” 小姑娘一本正经地捡起桌上的牌晃了晃,重复道: “叶子牌,圣上要玩么?” 至于雍渊帝玩没玩过...明摆着的答案,又何须问上一遍?况且若非如此,小姑娘也不会想着拉人入水了。 雍渊帝看着少女眼底的跃跃欲试,不仅没有被冒犯的恼怒,皱起的眉反而渐渐舒了,更是染上了些许笑意。 “岁岁想跟朕赌?” 小姑娘点点头,扬着小脸,直白道:“圣上不是没玩过么,我玩不过宴秋,柿子要找软的捏的。” 她算计的明明白白,都不带遮掩一二的。 雍渊帝却是笑了。 殿内诸人早已被惊掉了下巴,但哪怕如此,当帝王当真在案旁坐下的时候,他们还是震惊得神思一晃,不知今夕何夕。 萧饶安边抖着,边将银袋里剩余的银票抖落了干净,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跟圣上打叶子牌...这经历他父王都不曾有过吧。输赢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 而且——万一赢了呢? 一刻钟后,小世子看着自己空荡得连半个碎银都没剩下的荷包,瞬间清醒了。 之前好歹还坚持了大半个时辰,现在... 又连输九局的小姑娘恹恹地把手里的牌一放,头上别着的绒花仿佛都跟着焉了。 “不玩了,原来我才是那个被圣上捏的软柿子,怎么都赢不了。” 雍渊帝停下手,听着这番软柿子的言论,他不知为何眉间都浸了笑,“岁岁想赢?” “玩牌自然是想赢的。”姜岁绵道,那双盛着清泉的眸子里满是对他明知顾问的控诉。 厚厚一叠银票摆在帝王手侧,雍渊帝瞥了眼少女白皙如初的手背,然后才温声开口:“要赢,需得用些手段才是。” “岁岁还试么?” 小姑娘抿抿唇,“什么手段都可以么?” 帝王颔首。 又是一局,原本各据一方的坐位悄然改变,姜岁绵和萧饶安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原先暗搓搓地喂牌也变的明目张胆起来。 雍渊帝看着被夹在中间的小姑娘,指尖一动,换了张牌扔出去。 凑在一起的几人发现,本来还能多少打出去几张牌的自己,现下却是半点也招架不住了。 就像本以为已是波涛汹涌的海面突然掀起了更大的浪花,之前种种不过是凶兽起了心思之下的逗弄,如今方才露出最锋利的獠牙。 雍渊帝神色自若地赢了他们三局,在他又一次赢牌之际,姜岁绵倏地挪到帝王身边,按住他的手腕。 “换换,换换,圣上我打错了。” 少女的指尖细腻如玉,耍赖般地将他刚刚甩出去的那张牌又塞了回去。雍渊帝垂眸,鼻翼似有淡淡的桃花香气。 他默许了人儿悔牌,可小姑娘兜兜转转,仍旧没能赢上一局。 他们如那网中的鱼,好似万般走法都在对方预料之中。 曹公公默默瞧着,也有些心疼了。瞥开圣上过目不忘的本事不谈,就算单凭手段和心计,此间也无人能出其右,甚至不及圣上万一,又哪里是姜姑娘能对付的。不过... 今上这次下手怎么如此狠? 他本以为主子会哄着人儿玩的,竟是他想错了么? 曹陌看着彻底焉下来的少女,心中暗衬。 萧饶安开始考虑被自家父王赎身的可能,姜岁绵把牌收进盒子,瓮声瓮气地道:“圣上玩得很好,下次别玩了。” 她坐在帝王身侧,雍渊帝仿佛看见了长大了的小兔子耷拉着粉粉的长耳,委屈得不要不要的。 他揉了揉少女的脑袋,问出了那句与之前一模一样的话:“岁岁想赢?” 姜岁绵抬头,两人距离不过咫尺。面对雍渊帝一字未差的问话,用尽了法子的小姑娘扁扁嘴,不咬他的钩了,只随意碎碎念道:“我想赢,可圣上不让。” “岁岁怎知朕不让。” 这还用说吗? 姜岁绵恨恨地瞅了眼人身前高高的银票,都不用开口,那小表情便将主人的心情显露地明明白白。 “我一局都没赢过,”她懒懒避开他的手,发上的绒花颤悠着,耳边勾下几缕发丝,自然地抱怨道:“一局呢。” 雍渊帝噙着笑,又按了两下,才缓缓截住小姑娘的手里的木盒,将其重新放回了案上。 姜岁绵看着帝王的举动,不禁往旁边挪了挪,像是兔子连夜拖走自己心爱的胡萝卜,“柿子都被捏成柿子渣了,圣上换个人捏罢。” 宫人们低着眉不敢多言,而旁边同音的小世子抠下自己荷包上镶着的小颗珍珠,努力垂着的脑袋不由点了点。 再这么下去柿子渣都要没了。 唯独曹公公皱着眉,总觉得有些奇怪。 今上这话,怎么好像在暗示什么似的。 这厢小姑娘还没挪出一寸,就被人轻捏住了后颈皮。 雍渊帝低眸,颈侧云石蓝的织鹊衣领下,一点红痕也瞧不出。 “岁岁既没问过,又怎知朕不会让。”他淡淡移开眼,把牌摊在桌上,还是刚刚的话,却偏偏多了半句。 被止住去路的小姑娘:“...?” 大太监恍有所觉,却迟迟不敢定下心思。而姜岁绵看着眼前熟悉的俊美容颜,脑子里晕乎乎的。 “我想赢...圣上让么?” 作者有话说: 小世子:有点冷(嗷呜一口把桃子吃完了) 没有分到桃的圣上:。 今天有点短,过两天给宝贝加更分鸽子汤昂(心虚.jpg) 第47章 相配 第47节 两炷香后, 萧饶安别提从荷包上抠来的珍珠了,他连荷包都不曾保住。 可与先前颓颓的模样不同,少年嘴角扬着, 叫人丝毫看不出他此前短短小半时辰里又连送十二局,穷得或许路边的乞儿都可以接济一二。 当小姑娘又一次将牌面摊开, 他颠颠凑上去, 迫不及待地把从宫宴秋那诓来的小金珠子递上前, 雀跃道:“岁岁又赢了!” 高兴得竟像他才是赢牌的那个。 雍渊帝面色不改, 将身前最后一张银票压在了小姑娘跟前。 这也不怪萧饶安,毕竟这输与输之间也是有区别的,现下输得又不止他一个,自认为和小姑娘是一方的小世子瞄了眼帝王身前重归空荡的桌案,一点赌输钱的悲伤都没有。 再大胆一点算下来, 他这也算赢了今上? 少女被半人高的银票玉佩围着, 周身富贵尊荣的金银气息满地都快溢出来。小世子笑得有些痴,愣愣感慨了句:“还是圣上最厉害, 最...” 不知怎的,他兀一卡壳, 嘴快地说了个不搭界的形容词:“最配岁岁了。” 雍渊帝分了些眼神给他,小世子对上他的目光, 身子一挺,变得有些结巴。 “我, 我和宫四都没办法叫岁岁赢, 圣上却能让岁岁赢这么多局。” 别看最初都叫宫四赢了去, 但萧饶安不是不知道, 不止他, 宴秋也给岁岁喂过牌的, 但最后还是叫岁岁输了,可见还是今上更厉害。 被提到的宫家少爷手指一颤。 小世子看不出来,他倒是迷糊地弄明白了。之前他能凭着四成的牌赢了萧饶安,却没法子确保岁岁能赢,只因这两者之间的需耗费的心力可谓天堑。 可圣上不同。 圣上轻而易举地便算准了所有的路数,所以无论岁岁自己怎么打,最后都是会赢的。 他们的输赢皆只在今上一念。 姜岁绵叫金钱包裹着,闻言附和地点点脑袋,软乎乎又极为坚定地说了个“嗯!”字。 小姑娘眉眼弯着,像囤粮的兔儿似的把身前的东西拢了拢,然后又从上往下,挨个分了回去。 “饶安的,宴秋的,我的。” “饶安的,宴秋的,我的...” 一穷二白的两个少年郎顿时又金贵起来,他们想推拒,却被人强硬塞进了袖口。 她又不是真的要赌。 雍渊帝的目光在两人被攥住的袖子上顿了顿,端起手边的茶不疾不徐地抿了口。 一会儿的功夫,东西便被分了个干净,姜岁绵拿出属于自己的银票,随手抽出一摞,像当初塞牌一样塞给了身边的帝王:“这是圣上的。” 陪她玩不说,还要想办法叫她赢,也是很辛苦的活计了。 小姑娘对于自己还是有很清晰的认知的。 雍渊帝剑眉微挑,任她抓住手将东西塞了过来,等她做完这一切想走,才轻描淡写地开口问道:“岁岁下次再玩,还想找人一起赢朕么?” 不知怎的,萧饶安两人心口一紧,而小姑娘想也没想,干脆摇头:“想赢跟圣上说不就行了,找谁都赢不了圣上你的。” 再被逮着捏一次,她是傻么? 似是看出了姜岁绵心中的小九九,雍渊帝轻笑一声,“这世间之人,都不及岁岁聪敏。” 曹陌看到这,再上下一合计,心里的猜测总算是定了。 姑娘想要什么,与其费尽心思去找旁人,又哪有寻今上要来的好呢?无论是先前的三殿下,亦或是安亲王世子、镇国公府的小少爷,在圣上跟前总是枉然。 不过主子特地陪着打这么多局,原来只是想让姑娘明白这么个道理吗? 他不禁嘀咕,却见那厢的帝王朝他看了过来,忙弓身凑近。 叫雍渊帝夸惯了,少女毫不脸红地应下,又不知从哪扒拉出几颗桃,给人递了过去。 她特意留的呢。 雍渊帝看着这来之不易的桃,眉间笑意更深。明亮的烛光在殿内跳动,帝王先是点了点手中银票,再添上一叠,两厢一对折,然后才拿走了小姑娘手中的桃子。 换过去足有三寸厚的银票。“当零花便是。” 姜岁绵仰着头正要开口,却见底下的宫人端来碗瓷白小盏,里头是熟悉的药味。 她刚刚还弯着的眉眼一颤,重新变得焉哒哒的。 先前明明都送到玄都阁了的。 “夜深了,聪敏的岁岁当记得用药。” 那桃子她突然又不想送了。 * 养心殿内自是一番静谧温和,而宫外的平王府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龙头拐被人仔细地放在椅侧靠着,老王爷脱去鞋袜和身上厚重的外衫,侍婢捧着盆热水跪下,按照往常一般添水伺候,指上一边用着力,一边抬眼观察着主人家的反应。 平王妃闻讯赶来,见殿内并无其他的丫鬟婆子,而被扔到一旁的衫衣上浸着被汗水打透后的灰色,心里便有了数。她褐白的发丝掩在厚重的金饰下,却盖不住那份苍老。 正闭目养神的人睁开眼,声音带着上了年纪的气弱,“安亲王府那边,近儿可有什么动静?” “安亲王?”老王妃动作一迟,缓缓在旁边的宽椅上坐下,思索一番才摇头慢声道:“没听得什么消息。不过安亲王和咱们府上一样,向来是个万事不沾手的...王爷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 老人面上沟壑更深,手也不自觉地在拐上的金龙上摩挲。他拧眉想了一会儿,才再开了口: “怕只是表面平静...” 他歇了口气,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老二媳妇不是和安亲王妃有过交情吗,叫她时不时去走动走动才是,尤其是小五那个嫡子,多打探些。” 平王妃应了声,心里却疑窦丛生。 不过夫妻这么多年,她知晓有些事情哪怕自己过问对方也是不会答的,并未自讨没趣。 男人额上的汗仍在淌着,这是心神过于紧绷后方才有的反应,脚上的穴道叫婢女按压着,他眉头紧锁,也不知在想什么。平王妃缓了缓,见他提起了二儿媳,便顺势同他谈起府里的姑娘们。 “琴儿丫头九月初便要及笄了,老二家的...” “我说过,琴儿的婚事不急。王妃告诉她,好生教养琴儿宫中规矩便是,万莫起旁的心思。”她刚开了个头,便被对方出言打断,那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显然是知晓她话里想说些什么的。 似乎是因为儿媳的不知趣而有了愠色,他往水中重重一踩,语带敲打,“若非府上嫡系只得琴儿那丫头,这机缘富贵还落不到她女儿头上。” 些许水花溅到侍女脸上,侍女沉默地舀了勺热水,继续伺候着。王妃猜到了他的答案,面上一点意外之色都没有,缓缓转起腕上的檀珠。 男人将腿从水中抬起,布巾紧接着就裹了上去,老王妃手中的檀珠又滚过一粒,她瞧着他,哑声开口。 “前些日子,林府连夜从洛阳老家接来了两位旁支的姑娘,听说在路上跑死了三匹马。” 她顿了顿,声音更哑,仿佛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喉间逼出字来:“无论是二皇子还是三皇子,太后盯上的...总不会是萧祈。” 如今的大皇子,并不在京城。 水渍被擦干,鞋袜套上,平老王爷拄拐走到榻边,面色说不出的复杂,“她怎么可能盯上萧祈,哪怕明知道会输,她都不可能选他的。” 半晌后,王妃望着对方手里那根从不离身的龙头拐,叹了口气,“王爷就这么肯定,那位会选大皇子么,只因他居长?” 殿内陡然寂静下来,唯有案上的一盏灯烛还在跃着,映出那侍女耳侧贯穿的一道疤。 是个又聋又哑的。 “太子之位早就注定了。” 男人坐于榻上,将拐杖放置枕侧,脑中回想起今日所见一切,却如擂鼓。 若无变数,太子之位早就注定了。 可雍渊帝便是那唯一的变数。 老王妃得了答案,面上却没甚轻松意味。她想不明白,若是对方真如此笃定,又为何一边安排好孙女的去处,一边却远远观望着,不让府中与大皇子由任何往来。 那真正的答案,怕不像他所说得这般罢。 像岸边观火的渔人,惦记着火中珍财,又怕火烧到自己头上,可世间哪有那么容易两全的。王妃腕上的檀珠不住地滚着,她沉默着走近,才慢慢言道:“尚书府姜家,似乎对大皇子妃位有意。” 烛火被吹得明明灭灭,热浪顺着门缝钻进屋里,铺榻的凉篾并不是多好的质地,甚至有些膈人。 “不过是个姜家,”男人皱着眉,不耐地动了动身子,似乎对王妃口中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不以为意,“况且就算皇子妃的位置给出去又如何,皇后是我们府上的便可。” 平王妃手上的檀珠手钏一停,低念了句什么,才传人进来熄了火烛。 此时的养心殿内,打牌打困了的小姑娘躺在宫人铺好的象牙席上,抱着真的话本子慵懒地翻了个身。 第48章 木雕 翌日清晨, 许是昨儿个睡多了的缘故,姜岁绵一早就醒了。 守在榻侧的宫人怔了怔,随即便立马缓过劲, 如常般捧来热水衣裳等。 小姑娘眼里还有怔松之意,青棠握着裙上的系带, 两厢交叠, 系了个精巧的结, 又拿过压袍的玉禁缀在系带处, 禁步上玛瑙和玉珠依次串着,少女一动,便是缓急有序的悦耳叮咚。 待丫鬟拾掇完,像瓷器一般任她们摆布的姜岁绵也彻底没了睡意,此时外头的宫人捧进一碟子桃花软酥和半盏温茶。 “姑娘醒得早, 膳房那还估摸还需一阵儿, 姑娘先用两块点心垫垫罢。” 姜岁绵点点头,随意拈起一块, 边吃着,边往侧殿外走。 宫人对此也不感到奇怪, 只端着点心,又轻车熟路地取了伞, 给遮住并不大的日光,跟在人后头低着眉说道:“圣上这时许在校场, 姑娘若在养心殿中觉得无趣, 奴婢去给您寻些话本。” 她说起帝王行踪, 竟是一点也不避讳着小姑娘的。 第二块点心尚未下肚, 姜岁绵便走到了殿阶前。 却不成想有一人早早地侯在了这。 看着对方略显熟悉的身影, 小姑娘舔舔唇, 将嘴中糕点咽下,“三殿下在这做什么?” 那人闻言陡转过身子,瞧那面容,不正是萧祚? 两人一前一后的正对着,萧祚面上明显一怔,“姜姑娘?” 他说话的声音扬了几分,似有几分得见故人的惊喜,相比起他,姜岁绵的反应便平和许多。 萧祚身上还穿着那件宽大素雅的外衫,袖口却是有些不自然的白色,像是被水多次浸洗过般。他浅浅一笑,道:“父皇昨夜遣了太医给我诊脉,我来谢恩。” 这便是在答小姑娘先前的话了。 “那你还要等等,”姜岁绵又咬开一块酥卷,“今上不在里头。” 第48节 萧祚笑着嗯了一声,并没有问这等事情她是如何知晓的,只是那目光却不着痕迹地从打伞的宫人上掠过,随即轻巧地落在了后头的养心殿上。 他眼底恍有暗光闪过。“说起来,我还未曾谢过姜姑娘昨日送来的那副汤药。” 萧祚说着,悄然收回瞥向远处的余光,嘴角勾起的弧度始终未变分毫。姜岁绵并不在意这些,只敷衍地应了两句,甚至在对方提到“药”字时还显得有些恹。 将少女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萧祚却只当不察,拱手谢过后就从袖口摸出了个棕色物什,朝人温声道: “萧祚没什么好答谢姑娘的,如若姜姑娘不嫌弃,可将这个木雕拿去玩一玩便罢。” 他垂手递到半空,姜岁绵看了一眼,却是有些惊讶,“咦?” “这是小白?” 小姑娘被提起兴致,好奇地将木雕从萧祚手里接了过来。 海东青翅膀微展,羽毛尾处仿佛还有些细小的绒毛,眼睛处应该是东西磨了光,看着倒真有几分神似,可见动手雕磨之人的功夫不弱。 更何况距离昨日初见,不过一夜光景。 这么想着,姜岁绵便也这么夸了。得了夸赞,萧祚脸上笑意渐浓:“能得姑娘喜欢便好。” 话落,他顿了顿,又道:“这鹰雕得匆忙,属实是粗糙了些。若姜姑娘喜欢这些,想要什么只管再与我说便好,我给你做些旁的。” “木头终归是木头,哪怕再多也不值得什么。” 姜岁绵正拿着木雕把玩,闻言抬眸看他。时间渐移,日光似乎比先前浓烈了些,叫小姑娘微微眯起了眼。 萧祚被她定定看着,面上镇定,心里却倏地起了些不安。 是他太过心切了吗? “只要是木头,什么都行?”小姑娘歪着脑袋,似有所思地问了句:“弓也可以么?” 她耳侧的玲珑宝珠轻晃着,萧祚恍惚听到了什么响动,砰砰的,像是弓弦拨动之声,却又... 像心脏的跳动声。 “可以。” 他听自己道。 * 两刻钟后,一袭墨色轻服的帝王踏入寝殿,曹陌看着面前空荡荡的殿宇,不由出声:“不是说姑娘醒了吗?” “姜姑娘确是醒了的,”听他开口问询,原跟在姜岁绵身旁的宫女微一俯身,仔细解释道:“不过刚刚姑娘见三皇子等在外头,想是要面见圣上,便又带着丫鬟走了。” “走了?”曹公公皱起眉。“姑娘可说要去哪?” 他没有提三皇子,只因刚才在殿外萧祚便已谢过恩退下了,还得了雍渊帝赐下的一瓶珍珠紫玉膏。 宫人低着头,不敢多觑雍渊帝的面色:“姑娘说她先在宫里逛逛,待会儿就回来陪圣上用早膳,还,还说今儿个的桃花软酥好吃,想多要一碟。” 曹陌皱着的眉倏地就松开了:“姑娘这是惦记着圣上呢。” 他悄声往雍渊帝那看去一眼,明明对方面上仍是惯常的平淡,甚至因为刚下校场,帝王周身的气势比往常还要冷厉,可大太监偏莫名觉得,圣上心情似有和缓。 就像是春日初融的雪,虽仍是冷,但又多了几分柔情。 怕也只有对着姑娘,今上才有这般的耐性。 “叫膳房给她备下。”雍渊帝淡淡开口,眉眼里却噙了丝浅到几乎无法辨明的笑。 曹公公心下大定,忙不迭地应了声:“奴才明白。” 这厢曹陌正忙着去膳房传意,那头的姜岁绵已穿过廊亭,顺着路上铺就的鹅卵石漫无目的地绕了小半个圈。 她往日虽来的多,但却待得不久,哪像如今府中空着,自是有心思逛上一逛。 哪怕是上一世,她也没什么机会如此走着,左不过是永宁宫罢了。 现下却不是了。 皇宫里的各色花卉开的艳丽,暗灰色的假山立在四周,既是景致,又将偌大的空间切分开,给人种静谧安定之感。 小姑娘其实并未走多远,总归没多久就要用膳,太远了这一来一回便累着了。因而姜岁绵虽说逛了有一会,却是专挑那些僻静角落里去瞧,论起路程倒算不得远。 养心殿占地广阔,附近似乎就没有什么旁的殿阁,就连那舆图上也没多画,可姜岁绵穿过假山,却是发现了座废弃的宫殿。 说是废弃,是因那牌匾上结了厚厚的蛛网,大门也紧紧闭着,斑驳的锁链斜挂在殿门之上,是远远瞧着都能感受到的萧条。 可令小姑娘感到奇怪的是,那座殿宇分明比之前所见玄都阁大上太多。她微微走近,却见那匾额虽旧,但仍旧完好,看不出岁月侵蚀的痕迹。 想来是制时就费了不少心思的。 姜岁绵抬眼,仿佛在那蛛网下依稀窥得了个泛着金色的“宸”字。 这样一座与养心殿相近的宫殿,怎么会无人打理呢? 小姑娘蹙起眉,下意识想要再走近些,却被身后的青棠死死拉住了,“姑,姑娘...” “嗯?” 丫鬟看着一脸无辜的自家主子,紧张地往下咽了咽口水,小声道:“姑娘不觉得,这地有些荒凉吗,像...” 她迟疑的顿住了声。 姜岁绵没反应过来:“像什么?” “像冷宫啊姑娘!” 青棠咬着牙,小心将答案挤了出来,似乎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她将声音压得特别低。 她摸着手臂上乍起的鸡皮疙瘩,颤着声劝道:“我们走吧姑娘,我听秦妈妈她们说这些地方阴气很重的...” “青棠。” 被突然打断的小丫鬟显得有些懵懵的,姜岁绵看着一边抱住自己手臂一边还不忘侧身挡在她跟前的人,无奈地提醒道:“冷宫上头的牌匾会写宸字么。” 宸,借指帝位。 青棠缓慢地啊了声,也回过味来了,脸顿时红了泰半。 被她这么一扯,时间稍稍耽搁了些,姜岁绵望着门上厚重的锁,也歇了去推门的心思,干脆领着人往回走。 只是路上碰了个洒扫的内侍,小姑娘便好奇地问上了一嘴。 小太监倒是没表现出什么害怕的情绪,只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最后还是他看出姜岁绵身上这身宫装似乎不是寻常衣裙,这才含含糊糊地告诉她们,那是先帝赐给宸皇贵妃的居所。 至于为何会废弃,他也只道是总管的吩咐。 姜岁绵略一点头,便叫人走了,临走时还叫青棠塞了颗银菓子给他。 知道不是冷宫,青棠重重呼出口气,而小姑娘踩着地上的石子,慢悠悠地走回了养心殿。 而养心殿里已然摆好了一桌子小点。 归家的小兔子往那一坐,便被人摘了新鲜炸好的酥卷喂了过来,等一同用完了,还有宫人帮着揉了揉有些撑住的肚子。 姜岁绵懒洋洋地倚在案旁,看着御案上又多了一叠的折子,她只觉得有些晕乎乎的。 小姑娘没坐多久,便再次起了身,蠢蠢欲动地想往外头走,桃粉色的裙边从桌案边划过。 她转身转的干脆,正批着奏本的雍渊帝却是眉心一皱。曹陌侍在旁边,适时开了口:“外间日头大了,姑娘又要出去吗?” “嗯。”姜岁绵毫无所察的点点头。 试图将人留下的曹陌一顿,一时间万般心思涌过,他笑着道:“可是要去哪玩,奴才让底下人备好轿辇。” 姜岁绵摇头,但随即又点了点,“去玄都阁。” 雍渊帝微抬起眸,似是不经意地开了口。 “岁岁为何去那?” 小姑娘抿抿唇,道:“去找三殿下呀。” 话落,姜岁绵不待他细问,飞快地溜出了殿内,腰间的玛瑙清脆叮当。 帝王望着少女纤细的背影,暖色的日光洒落在门沿,似薄雾拢住一方秋雨,镀在人身上,如春华明媚。 却离他越来越远。 雍渊帝指尖微蜷,却只攥住了一缕碎阳。 帝王皱起的眉愈发紧了。 第49章 看戏 一直到午膳时分, 小兔子才又一次出现在养心殿内,等到第二日依旧如此。 此时的曹公公察觉到了些许的不对劲。 可他甫一开口,便叫小姑娘刻意避开了去。 雍渊帝瞥了眼少女身上不知何时沾染的木屑, 神色一如往常,什么也没有过问。 自此以后, 姜岁绵时不时便出去一趟, 伺候的宫人也都习惯了。 夏日绵长, 相比外头, 宫里四处都置着冰,暑气倒是消散不少,这日子过起来便也不觉得如何闷了。 除了寻三皇子这个例外,小姑娘待在养心殿的时间亦是不短,看些搜罗来的话本或是奇巧玩意, 偶尔也会因为被人逮着写上几页大字恰好耽搁了去玄都阁的时辰, 不过每当那时,膳房的点心总会多出几样她喜欢的。 又一日过去, 姜岁绵霸占着那方明黄御案,仔细看完了娘亲新送来的信, 只是到了最末几张时,那薄薄的书页里掉出几张小像, 小姑娘随意瞥了一眼,就不甚在意地给放到一边去了, 然后乖乖写起回信来。 清风微拂过殿内, 那几张薄纸轻飘飘的, 被吹得四散开, 翻滚几圈, 最终掉在了桌案之下, 却是未能引得人多少注意的。 等把两指厚的回信写完,已是小半个钟头过去,此时的雍渊帝仍在朝中未归。 姜岁绵换了身薄绿色夏装,不怎么妆点便带上青棠出了养心殿,主仆两人走着走着便又到了熟悉的桃林。 这次却不是来摘桃子的。 时辰尚早,丫鬟撑伞挡着并不浓烈的日光,姜岁绵手里的梨玉绣苏扇轻摇。二人缓步走进池中水榭,望着荷花池上开着泛开的涟漪,小姑娘笑了笑道:“这池子里似乎有鱼。” 青棠闻言,也微微倾身看了过去。 说是池子,实则这荷花池并不小,皇宫广阔,连带着着荷池也是广的,东头瞧不见西头。论大小,寻常富贵人家的一个园子怕还有所不及,里头养了东西也不意外,总归是给贵人瞧的。 “好像是虾,鱼倒是没怎么瞧见。”丫鬟道。 姜岁绵自然也看到了,许是长久在池中养着,又没人敢捉,那虾虽然少,但个个长的膘肥体壮的,跟那桃儿一般,都很讨喜。 第49节 眼下它们挤在一处游着,东一群西一群的,仿佛伸个手就能捞上来。 不过不是鱼儿,姜岁绵兴致就没那么大了,倒是那一簇簇的莲蓬,看着不错。 莲子去了心,粉粉糯糯的,还有股淡淡的甜味。 姜岁绵刚一动作,小丫鬟就跟知晓她想做什么似的,苦着张脸。 “姑娘,再近就要贴着池子了,”她收伞的手一晃,急道:“姑娘想做什么我去,唤个宫人来也成。”可别自个动手了。 被她看破的小姑娘弯腰的动作微凝,手中的扇子也顿了顿,然后才娇声承诺了句:“安心,我不捞它们便是...” 小丫鬟一喜。 “你去要些东西,咱们在这摘莲蓬罢。” 青棠脸上的笑容倏地顿住了,“姑娘...” 这跟姑娘动手捞虾有什么区别? 到底还是有区别的。好像离水更近了。 可她历来扛不住人的撒娇,丢盔弃甲后万般不放心地走了。 少女身边向来不多带宫人,要东西她得去找宫里的小太监。 临走时,青棠将伞放人怀里,又薅了许多片荷叶做了个垫子,放在水榭中用来倚坐的美人靠上,那依依不舍的架势和当初的姜大人如出一辙。“姑娘等等,奴婢待会就回来。” 姜岁绵点头应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丫鬟走远了,少女扇上的流苏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倒生出些无趣来。 几颗小泡泡悄声破开在池面上,有只藏在水底的鱼儿慢慢浮起,时不时甩个尾,散起一圈涟漪。 金红色,好像是金鲫。 本是只想摘莲蓬的姜岁绵瞧了一会儿,一点点抿住了唇。 她没凑近水池,只绕到一旁折了根枝条。桃枝太硬太高,好在水边生了颗垂柳,正好能折一枝。 柳条柔软,小姑娘折了枝长长的,连上头的叶子都没怎么去,也没鱼饵,就这么远远地抛了出去。 柳叶打在水里,没甚力度,可也惊走了些大虾。但还没过几息,那只金鲫竟慢悠悠地朝这边游了过来,在枝条周围打着转。 柳树长在池边,池里的鱼虾熟悉了气味,没什么警觉性,只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它胆大的张开嘴,啃了一口。 重量传到姜岁绵掌心,愿者上钩的小姑娘难得沉默了一瞬。 这鱼儿...这么笨的么? 姜岁绵怀疑地抿了抿唇,才试探着往上拉,一双清眸片刻不离地盯着平静的池面。 那只安乐惯了的鱼儿一点也没察觉危险的降临,只觉得对方不太好吃,失望地甩了甩尾,却没第一时间松开嘴。 正在此时,荷花池西侧位置却突然传来了声响,鱼儿一惊,游远了。 小姑娘面上闪过一丝遗憾,不过想是青棠回来,她皱着的眉便又松开了,回眸正想唤一声,女子掺着怒意的说话声先却一步响起,细听仿佛还有推搡声。 “此次来京你不过是跟过来服侍我的,也敢巴巴地往二皇子跟前凑?” “真是给脸不要脸,捡了个枝头就想乌鸡变凤凰?也不看你有没有那个命,皇子可不是你这个庶出的女儿可以肖想的。” 她们和姜岁绵所隔不远,池面上的虾儿跑了个大半,正盛的粉荷下一片片红鳞潜藏入水,小姑娘看着被惊走的鱼,干脆放下手中柳条,下巴抵在扇上看起戏来。 那两人在池边相对站着,瞧不清楚面容,虽看身形相差不大,但其中着红色衣物的那位显然要强势不少,声音高扬,身旁似乎还跟着个丫鬟帮她摁住对方。 姜岁绵还能看清她朝对面指指点点的手。 而剩下那个正低着头,只偶尔辩解几个短字,对于对方的怒火却是悉数承下的。 小姑娘静静看着戏,强势那方一刻不停的骂着,姜岁绵听了一会儿,便大概知晓眼前这出戏是怎么来的了。 原来是为了争二皇子。 小姑娘对他并无多少印象,轻啧了一声。 算起来三个皇子里,萧祈的样貌还是最出众的那个,谁让他和雍渊帝有那么一丝丝的相像。 不过也只有一丝罢了。 小姑娘边想着,目光仍不忘停在那两人身上,出神间似乎还听得了个有些耳熟的姓氏,但她一时想不起来了。 姜岁绵正要循着那个字往记忆里挖,却瞧见前头的红衣女子猛然伸出了手。 “噗通——” 那人站在池边,居高临下地往水里看去,嘴中还念念有词:“跟你那当小妾的娘一个狐媚样。” 小姑娘眉头一皱。 她现在知晓那点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林家的人都这么喜欢跟水过不去么?” 作者有话说: 姜夫人寄来的小像上画着谁呢? 第50章 凤凰锦 她淡淡出声, 池边的女子却是惊得一跳,高声道:“谁?” 甫一问完,女子的视线便跃过池面上立着尖儿的粉荷, 直直顺着刚刚出声的地方望去。 临水一侧,倒影凌波, 向外探出的靠背犹如天鹅曲颈, 小姑娘倚在美人靠上, 左手握着扇子, 悠悠然扇着风。 “你...”红衣女子的面色慌张了瞬,这地偏僻路远,之前她也粗粗瞧过,并无人影,“你怎么在那?” 不知对方看去了多少。 姜岁绵略一掀眼皮, 神色平淡:“你惊走了我的鱼。” 女子此刻哪管得什么鱼不鱼的, 在对上少女姣好的容颜时,她脸色不由扭曲了瞬, 但不一会便重新镇定下来。 这人身上的料子她认不出,可那髻上耳侧分明光秃秃, 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像是什么得宠的贵人。 许是走运进宫一次罢了。她可没听荣妃娘娘特意提起过谁。 她迎着姜岁绵不轻不重的目光, 心里定下大半,“乱瞧什么, 不过是她自个儿脚滑掉到水里罢了, 我劝你识相些, 不要多管闲事。” “真是晦气。” 女子边说着, 绣鞋一动, 边往水中踢下了几颗石子, “挽香我们走。” 被她推下水的人大半个脑袋都没入了水里,正手脚并用地挣扎着,女子瞥了一眼后就迅速走开了,可那脚步中是掩藏不住的慌乱。 终究是害怕的。 姜岁绵垂眸,荷花池里扬起的波浪突然弱了,落水之人挣扎的幅度愈来愈小,像是失了力般。小姑娘往平缓下来的水面上瞧着,并无什么多余的动作。 约莫三息后,一颗脑袋安静地露出了水面。那人深吸口气,平静地站起,安然得如同摔在水里的并不是她自己般,与之前那番慌张模样全然不同。 这荷池并不深,只稍稍过腰罢了。 姜岁绵看着,眨了眨眼,拿起放在一侧的柳条扔了出去。 水里的女子明显愣了愣,怔住一瞬后,她试探着拉住了那根柔韧的绿柳。不过在抓住的那刹,她鬼使神差地伸出空闲的那只手,逮住了只游到柳条旁的胖金鲫。 小姑娘长睫微颤,然后沉默地攥紧了手中的长柳。 丫鬟赶来时,正巧碰上自家姑娘倚在水榭旁,手指纤细白皙,却是往外头的水面伸了去。 ??? “姑娘!”她扔下手里的东西就往亭子里冲。 姜岁绵握住女子的手一紧,显然是有些心虚的,但仍旧不慌不忙地把人扯了上来,“青棠...我没捞鱼呢。” 就是钓了个人。 她话音刚落,和女子一同被带上来的胖鲫鱼便不甘地打了个挺。 姜岁绵:“……” 青棠到了嘴边的话同样一塞,她只好默默低下身,仔细替人擦干衣裳上不小心溅到的水花。 “这点水你再擦慢点它就该被晒没了,”姜岁绵无奈地从丫鬟手里救出自己的衣角,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旁边那湿漉漉的人,“帕子给她罢。” 青棠动作一顿,这才有心思注意到被自家主儿捞上来的黄衣女子。对方的衣衫早湿透了,裙尾拖着一路长长的水渍,衣上发上不断地往下滴着水,狼狈至极。 她将帕子给了出去。 女子行礼谢过,却并没有接被递来的罗帕,只道:“多谢姑娘,我待会回住处换身衣裳便是,就不污这帕子了,姑娘还是擦擦的好。” 说罢,她伸出手,将按在手里的鱼递给青棠。 “姑娘的鱼。” 鲫鱼最终被投入青棠要来的筐里,姜岁绵看着活蹦乱跳的金鲫,似是不经意地开了口:“你住哪?” “嗯?”女子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顿了顿才回道:“长安宫。” 林苓未说出口的是,其实是长安宫旁侧的一小方抱厦内。 以她的身份,是住不得正经殿阁的。 等答完了,林苓却见她身前这位有落雁之姿的少女将目光从鱼挪到了自己脸上。迎着对方清凌的视线,她不由愣了神。 她听她道:“长安宫...离这很远。” 黄衣女子下意识点了点头,心里却觉得有些奇怪。 就像珍贵的玉瓷和残破的瓦砾,两者放在一起只会让人感觉分外违和。 并非是长安宫不好,而是眼前的姑娘太过耀眼,她总觉得那般的殿宇是容不住这种盛放的花的。 此时的青棠也记起了长安宫是何处,不自觉往人儿那望去。姜岁绵将丫鬟手中没送出去的帕子取了,放到女子怀里,淡淡吩咐道:“青棠,你带她去贤妃宫里...” 看着林苓湿透的衣襟,小姑娘停顿片刻后又突然改口:“去养心殿附近找个安稳处,再从我那寻身衣裙...走路避着些人。” 贤妃宫里虽近,去的路上却难免热闹,不比养心殿附近鲜有人去,她这些时日就没碰上什么人。 更何况... 第50节 毕竟是冲着二皇子去的呢,若是叫荣妃知晓了总归不好。 青棠虽分不明永宁宫有何不妥,但还是应了声。林苓还未曾反应过来,便让心急的丫鬟带着往水榭外走了,“姑娘请同我来。” 早一刻把人安置好,她便早一刻回到自家姑娘身边。 “等,等等...”女子有些缓不过劲,正想推拒,一朵粉白荷花却放到了她身前,绿色细茎亭立,花瓣宽大,遮住了她大半身子。 小姑娘拭去手上细茎的汁液,将莲蓬里的莲子取了出来。 见林苓瞧来,姜岁绵将食指抵在唇边: “嘘。” 莫惊走了她的鱼。 虽然似乎没有鱼了呢。 * 养心殿里,一匹织锦同着本请安折子被呈上御前。 底下的内务府主事弓着身子,手中托着织锦:“回圣上,这是巡抚快马送来的,说是在蜀郡寻得...” 大太监奉完茶,轻巧往他那看去一眼,按理说这等小事不该惊扰至御前。 曹陌所想内务府主事又何尝不知,但难就难在若是这锦缎多几匹尚且好说,偏只得一匹,这怎么瞧都是个叫人挑错处的差事。 而且那锦的名字... 内务府主事心下发苦,喉头酸涩,声音不免压的更低了,“据言此锦名曰凤凰锦,其丝薄而不冷,轻若蝉羽,极妙的是夏时触手生凉,到了冬日却又散着暖意,比之寻常蜀锦还要难上百倍之数,经年难得一匹,尤其是等到了日头底下...奴才实在惶恐,不知该如何处置为好。” 殿里明明摆着冰,他身上却是被汗给浸透了。 在听到触手生凉四字时,曹陌神思一晃,脑海里下意识冒出个念头。 这凤凰锦若制成衣裳,倒符了姜姑娘的喜好。 他敛下眉,悄然朝雍渊帝的方向望去。 “留着,送到尚衣局去。”帝王朱批未停,神色淡然。 内务府主事闻言有些懵,这“留”的意思他懂,可那后半句... 既要留,那干尚衣局何事?尚衣局责制衣,两者岂不冲突? 他一头雾水地揣度着圣意,曹公公却是先明白了,他叫旁边的小太监将锦缎取过,笑着道:“奴才让尚衣局的人尽快裁了,好早些给姑娘拿去。” 内务府主事:?? 雍渊帝未曾抬眼,但一个随意的嗯字便足以说明一切。 即使有了准备,曹陌还是不由暗叹小姑娘所得圣宠之深。他正要打发宫人往尚衣局去,侧身时目光却不经意从不远处开着的窗柩中掠过。 曹陌分明已经彻底侧过身,可下一瞬他又小幅度地回转过去,正对着殿侧窗柩。 仔细瞧了一会儿后,他脸上笑意陡深:“姑娘玩够了,想是正往这过来呢。”总归不是往玄都阁的方向走了。 雍渊帝侧眸望去。 曹陌这厢话音刚落,紧接着却是猛吸了一口凉气,慌乱惊道:“那旁边是何人,竟朝姑娘动手!” “伺候的宫人呢!还不快把人压下!”曹公公刹时心惊胆战,顾不得旁的,指使着小太监就要一齐往外冲,雍渊帝却眸光一暗,定定地看了半瞬。 “那人并非岁岁。”他道。 帝王放下手中朱笔,重新从旁取了支新的。 窗外微风轻摇,被人置于旁侧的朱笔晃了晃,从中间断开了来。砸到地上,却是压着了些什么。 紫檀木上,一道裂纹亘于笔身。 作者有话说: 菡萏二字,其实来自荷花 宝贝们七夕快乐,么啾! 第51章 莲蓬 却说那推人入水的红衣女子刚一走远, 心中就生了悔意。 她有什么好避开的,苦主不认,哪怕那水榭中的人看了个分明又有何用处呢?至于对方反水—— 林瑶敢说, 借她那庶姐八百个胆也是不敢的,她只恨母亲不在, 连自己拾掇起人来都束手束脚。 林苓和她那个做小妾的娘一样低贱, 生来就是该伺候人的, 奴婢还敢攀咬主子了? 女子越想, 胸腔里本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就又燃了起来,领着丫鬟就想往回走。 但不知怎的,林瑶一想起水榭中那张美到让人生厌的脸,便下意识想要避开。 思忱再三后,林瑶叫挽香先折回荷花池守着, 等林苓自个儿从水里爬出来回了那破旧不堪的地方, 她再教训起来就没什么顾忌了。 可没成想林瑶等啊等,却没等到对方回长安宫。 她跟着丫鬟的步子, 到了皇宫一处陌生之地。林瑶还未来得及仔细打量四周,殿外匾额上的题字也尚且未曾辨明, 却先见了身与她同色的衣裙。 那裙上绣着大片牡丹,拖曳的裙边用金银两色的丝线坠着七宝翡翠细珠, 牡丹的花心是用暗纹层层叠上去的,走线繁复精巧, 在日光下折出了些许金影, 与上头嵌着的珠宝衬着, 哪是华丽二字能堪堪道尽的。 能配上这衣裳的, 当得是何其尊贵的人物才是。 艳羡这两字没入林瑶眼底, 可在她不由顺着那襦裙往上瞧时, 她怔住了。 下一瞬,林瑶快步冲到那衣裳的主人前,一巴掌甩了过去。 怎么可能是林苓呢?怎么能是林苓呢?一个小妾的女儿她也配? 不知是出于惊讶还是突然发现被比下去了的愤怒与恼恨,林瑶顾不得什么理智不理智,伸手就想要扒下对方身上那身碍眼的宫装。 此时林瑶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她都没有的东西,林苓更不能有。 可她的手还只刚一碰上襦裙的对襟,手背便是一疼,紧接着居然让不知从哪钻出的小太监给摁住了手臂。林瑶懵了半瞬,正要挣开,却陡然听了一道稍显尖细的声音。 “不知是何缘故,竟值得姑娘在此如此大动干戈,咱家倒有些好奇了。” 曹陌缓缓将拂尘回抱于身前,面上笑着,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是君王内侍。这宫里头的人哪里能有不认得他这张脸的? 可偏偏眼下在曹公公跟前的,是不久前刚被从洛阳接来的林瑶。 不过好在她还算不得太蠢。 看着曹陌那身明显区别于其他太监的衣衫,林瑶不自觉扯了下嘴角,露出个笑。 “公公...我不过是与她在玩笑罢了。” 说着,她将视线重新瞥向了站在一旁的林苓,“姐姐你说是不是?” 她言语慌忙,却无多少害怕之意,似乎对林苓的答案早已笃定。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如此了。 而不出林瑶所料,对方果真点了点头,应下了这个说法。 曹陌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姐姐?” 林瑶见他开口,紧忙应下,自报家门道:“正是正是,公公有所不知,小女林瑶,乃林家嫡女。” 话罢,她又指了指林苓,“这是我父亲小妾的女儿,是小女庶出的长姐。” 林瑶话中的庶出二字刻意加重了些,又单单提及了林家两字,而下意识掩去了自己旁支的身份,却没察觉在她说出口那刹,曹陌那一瞬间闪烁的眼神。 “原是姊妹玩笑,难怪两位姑娘衣裳形色均是相近,”曹陌微一颔首,笑道:“倒是咱家眼拙了。” 按住林瑶的小太监往后一退,松开了手。林瑶脸上却没多少笑意。 衣裳相近... 林苓身上的襦裙走线纹样贵重不知凡几,而她自己这身... 像古玩摊上,那些个低劣玩意。 林瑶胸口一闷,可又顾忌在人前,只能暗自生着闷气。 母亲可是嘱咐过,唯有端庄温顺她才能顺利当上皇子妃。 若非如此,她当初也不会特意寻了个僻静处才找林苓的麻烦,可万万没想到会被旁人给瞧见。 待这位公公走了,她... 她正想着,一直默不作声的林苓却倏地开了口:“我身上衣裙原本并非这件。” 林苓低着眉,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 她看惯了他人眼色,这位公公明面上虽问的林瑶,可那神色目光却一直在她身上。 周遭小太监动作间隐有恭敬,林苓知道,这样的人光凭自己怕是引不来对方半分注意,更别说值得他出手护下了。 她身上唯一的例外,就只有... 林苓垂着头,看着全然换过的鞋袜,赤金鞋面上宝珠被雕成锦鲤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生动灵巧。 “先前我不慎落水,幸得别家姑娘在亭中垂钓,伸手将我救起。后来见我衣裳遭水打湿,也是那位姑娘吩咐身边的丫鬟,替我寻了身新的。” 听林苓提到落水一事,林瑶心中咯噔了下,但紧接着便是浓浓的妒忌。 只不过是落了次水,竟让林苓穿上了这般好的衣裳。 林瑶盯着对方裙上红蚕丝绣成的牡丹,狠狠咬着唇。 曹陌眸色一深,脸上的笑意有了几分真切:“竟是这样。” “那林姑娘手里的荷花,也是叫人送的么?” 林苓半掩在身后的手一顿,“嗯”了一声,将花递了出去。 她顿了顿,不知怎的又加了句:“这时姑娘许是还在荷花池里摘莲蓬。” 又或许仍在钓着什么。 这花不是什么稀罕物件,林瑶都未曾瞧过一眼。 第52节 她抬手简单地在他身前比划。薄绿外裳下,淡色披帛微展,再配上腕处的青绿手钏,清丽得似夏日枝头绽出的菟葵。 雍渊帝定定看了瞬,紧接着他猝不及防伸出手,于刹那间扣住了小姑娘的袖口。 许是知晓他不会伤着自己,姜岁绵怔了怔,却没有往回缩。 雍渊帝的指腹从袖口的霓裳丝上掠过。 姜岁绵正想开口问些什么,却听人先一步道:“尚衣局送的牡丹宫装不得岁岁喜欢么,为何轻易叫她人穿着了?” “牡丹宫装?” 他们不是在说木头吗? 小姑娘愣了会儿,连手都忘了抽回,等她好不容易将那身衣裙跟落水的林苓对上,方才有些恍然:“我只是让青棠随意寻一件给她换着罢了,总不好让人湿着走回去。” 她的语气疏松平常,还掺着些困惑,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君王在意的地方。 两人离得近,小姑娘一抬眸就能撞入他眼底。 雍渊帝扣在人腕处的手倏地一滞。 姜岁绵叫他扣着手,被攥住的地方存着些微的痒意,她指尖不自觉蜷了下,碎碎念道:“再说我箱子里的衣裳不大多都是圣上叫尚衣局送的?哪怕是青棠想选些别的,也挑不出什么来。” 雍渊帝静静听着,本微皱起的眉却骤然松了松:“嗯。” 他散了些力,言语间也变得温和许多。即便神色仍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可姜岁绵莫名觉得—— 帝王的心情比之刚才仿佛要好上些许。 小姑娘不明白这种变化因何而起,只缩了缩手,然后就将这个问题抛之脑后。 不一会儿,她又想起之前那件未竟之事:“圣上,木...” 帝王看着算计着什么的人儿,微挑了下眉。 “岁岁想要木头。” 他语气里没有丝毫的不确定,小姑娘抿抿唇,委婉道:“也不是那么想要,这不是圣上想听,我又答应了二殿下么?” 颇有几分强买强卖的意味在。 “哦?”雍渊帝嘴角噙了丝笑,“那便让二皇子无须给岁岁剥莲子了可好?如此他没将事情做成,岁岁应下的诺自然也做不得数了。” 姜岁绵:“?” 小姑娘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雍渊帝这话的意思,稍缓片刻后,少女那双清眸一点点瞪圆了。 这样岂不是她的莲子和木头都没了! 姜岁绵猛地一下就站起了身。 可震惊至极的小姑娘忘了,自己的手还叫人轻轻扣着未曾抽回呢。 甫一起身,一股截然相反的力道便将她往前带了半寸。自身的平衡感骤然被打破,她就这么往前栽了过去。 雍渊帝眉心一动,原是伸出去阻挡的手不知为何有了一瞬的迟疑。 帝王常服上的玄青色龙纹,叫人撞了个满怀。 细微的闷疼从心口传来,雍渊帝垂下眸,指尖挟在少女小臂处,稳住了人将将往外倾的身子。 姜岁绵被撞得有些懵,那一霎的失重感叫她下意识想要攥住些什么。 她一伸手,却是攥住了雍渊帝腰间的螭纹玉带钩。 雍渊帝面色未改,周围的内侍却惊得呆住了,连上前搀扶一二都给忘了。 萧禄捧着一盘子剥好的莲子,毫无阻碍地踏入了亭中水榭。 “父皇,儿臣...” 哗—— 盛莲子的碗碟摔在地上,滚了一地。 第53章 反曲弓 “殿下, 殿下!” 荷花池旁,萧禄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莲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后头的小太监又唤了他几句, 他才恍惚回过神。 “像个蛐蛐般吱哇乱叫什么,喊魂呢!” 他语气不佳, 小太监被训得顿了顿, 方才一脸苦涩地抬起手, 指了指他身前的深碗, “殿,殿下,您的莲子...”都给扔了。 剩下的都是绿油油的莲子皮呢。 二皇子顺着小太监的手往前看去。呆愣片刻后,刚刚还神思不属的人猛一吸气,手忙脚乱地将即将扔出去的莲子又给接了回来。 烈阳下, 莲蓬的清甜气息在荷花池外逸散开。 这厢的小太监熟稔地捡过几个未剥的莲蓬, 掰开莲房,露出那一颗颗滚圆的绿色莲子。 来宫中禀事的平王看着正用小刀将莲皮剥开, 取出莲肉的二皇子,不禁开口道:“殿下怎的自己动手了, 底下的太监们呢?” 萧禄闻声手一颤,小刀划得深了些, 里头白色莲子就这么落了下来。见此他也顾不得回话了,直接伸手一握。 等圆滚的莲肉没入碗中, 二皇子这才长长呼了口气, 朝着来人应了声:“皇叔祖。” 老王爷瞧着他这紧张的样子, 心中生疑, 面上却是和蔼。 “殿下剥莲蓬的手艺不错。” 二皇子划开莲皮的动作一滞, 神情复杂不说, 还下意识抬起头朝一处看了过去。 平王眼神一敛,不着痕迹地循着他的目光一同看去——那儿矗着座池心水榭。 却是一览无余的空荡,没什么好瞧的。 他暗暗皱了皱眉,随即便收回视线,再次落在眼前莲子上。 许是剥的多了,还总是在日头底下站着,二皇子额上已然汗涔涔的,手上也破了道小口子,可瞧着却丝毫没有让小太监接手的迹象。 这就怪了。 更令人生疑的是对方那动作不仅并不生疏,还反常的有几分可圈可点。就像...刻意习过一般。 平王哪里知道,这是萧禄剥的第无数棵莲蓬。 察觉到他看来的目光,二皇子顿了下,勉强应了一句:“尚,尚可。” 正说着,萧禄脑子里却又浮现出先前亭中所见那幕来。 早在一刻钟前圣驾就回了养心殿,连带着姜岁绵也一同走了。 虽说他后来也知晓不过是小姑娘不小心摔了罢了,但再剥起莲子时,二皇子脑中仍不受控制闪过少女依在他父皇怀中的模样。 海棠醉日,腰肢如柳,如似掌中花般,我见犹怜。 那姜家女儿...生的着实貌美。 若平王再细致些,便能从二皇子话中听出对方那十分难言的情绪。可平王此时的思绪拐到了另一处。 他看着旁边箩筐里被剥好的莲子。 莲子,怜子。 谁能让养尊处优皇子如此惦记几颗莲子,甚至亲自动手呢? 是了,除了雍渊帝,又能有谁。 只是不知二皇子此般行径是因为圣上亲下的令,还是他自发之举。 老王爷更倾向于后者。 若雍渊帝真有这等兴致,便不会因不思饮食孱弱至此。 “二殿下当真是有心了。” 短短瞬息,他心中思绪便几番轮转。萧禄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也什么都没说能出口。 与其说是为了那姜家女,还不若说是呈给父皇的呢。 二皇子拿着划开莲皮用的小刀,沉默地将满满一碗莲子放至小太监托着的瓷碟上。内侍弓了弓身子,便朝养心殿的方向稳稳当当地跑了去。 虽没从他口中得到确切的回答,但平王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只笑了笑,又夸了二皇子几句。 日头晒人,平王稍站了会,便拄着手里的龙头拐走得远了。但他临走前,恰见一宫人匆匆忙忙地赶了来,附在人耳边说着什么。 白花花的莲子滚了一地,有的顺着小石重新滚入了那荷池之中,发出轻微的噗呲一声。宫人的话平王听不太分明,只依稀觅得林家几个字,可二皇子言语中的怒意却是明晃晃的。 “我说那抱厦住不得就住不得,林家乐意本殿不乐意了不成么?芙蓉殿不还空着,把那姑娘移到那边住着就是,哪那么多话。” 再留在那,还想给他留把柄叫人捏着? 林家姑娘...平王眸色一深,停住的步子重新有了动作,慢慢走远了。 等他出宫回到王府,又是一个多时辰的光景。 彼时老王妃正坐在桌案旁,手里握着一颗莲,迟迟没有动作。 见平王进来,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肉眼可见的松缓下来。等不及对方走近,她便迫不及待地道:“王爷,刚刚内侍送来了一整碗剥好的莲子,说是今上赏的。” 虽是赏赐,但她话中并没多少得了赏欢欣之意,若真较起来不如说是紧张更来的合适些。 平王倏地顿了顿,“莲子?” 他皱着眉,不待细说便快步走到桌前,仔细往那碗上一瞧。 与他之前所见一般无二。 “这是二皇子剥的。”他缓声道。 “二殿下?”王妃攥着手里有些滑手的圆莲,言语存着几分掩不住的慌乱:“那圣上这...” 又是何意呢? 平王也想不清楚。 他捏起一颗放入嘴中,是浓到化不开的苦意。 第53节 平王的眉紧紧皱着,险些没直接吐出来,却顾忌是御赐之物,只好硬生生将其咽了下去。 他心下万千思绪一闪而过,最终却突然定格在了自己与萧禄所言那句: “二殿下当真是有心了。” 刹那间,平王身上的短衫被涔涔汗意所沾湿了个透,大热的天,他却被彻骨的寒凉给冻住了,连脚步都变得虚浮无力。 他搀着王妃见势扶来的手,喉咙哑的说不出话。 若是多生了出颗不该有的心,怕是结局苦涩。 而此时的养心殿,小姑娘就着手边的甜糯莲子粥,心满意足地吃下最后一颗虾饺,又夹了一筷子嫩鱼肉,这才餍足地放下了碗。 莲心的苦意被清新的草药香盖过。 姜岁绵舔了舔唇,将那颗连心都没有剔掉的莲子彻底抛之脑后。 还是御厨的手艺更好些。 * 山间无岁月,暑尽难知秋。星月几经疏淡,距离姜淮他们回乡祭祖已快两月了。 小姑娘也被人养在身边快两月了。 这样的时日本该再多一阵的,可两日前的夜里,一封快马急报的折子被送来。 寅时三刻,养心殿灯火重燃,姜岁绵那时正睡在偏殿里,迷迷糊糊的只听到“浚县”“大旱”什么,再之后那声音便小了下去。 她没多想,缓缓翻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等再睡醒时,便有宫人帮她拾掇起行装来。 大抵是出了事。 大臣形色匆匆,小姑娘却没受什么影响,只是恍觉娘亲已然很久没送书信过来了。 她闭着眼,将宫人盛来的药一通灌下,又从碗中拣起几颗甜杏脯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囊囊的,悄声走到书房附近瞧了一眼。 里头还有响动,应是臣子在禀事。雍渊帝瞧着比往日更忙了些。 姜岁绵眨眨眼,转身坐轿去了玄都阁。 萧祚不知做什么去了,并不在阁内。屋里空荡荡的,小姑娘毫不在意,只轻车熟路地走到窗边翻出个长木箱。 一打开,里头放着把已成型的反曲弓。 姜岁绵坐在软榻上,抱着她两手才堪堪抱下的弯弓,一点点用锉刀磨着。木屑窸窸窣窣地从她身上滑落,棱厉的弓梢开始变得圆滑,渐渐显出脊来,较之前要轻巧数倍。 日光透过半明的窗纸打在弓身之上,品相完满的紫檀木泛着金紫光影,此刻充斥着无与伦比的、堪称对称的美感。 只是小姑娘打磨到末端,天色竟顷刻间暗了下来。 她还未曾来的及抬头一望,耳边却倏地响起道熟悉的嗓音,低沉如翡玉入水。 “岁岁寻三皇子,又诓走朕的木头,便是为着造眼前这把弓么?” 小姑娘握刀的手一抖,一时不察,锉刀就这么直挺挺地从她掌心滑落下去。 小兔子反射性地伸出了手想要去接,一只修长的手却比她先一步握住了锉柄。 男人手腕向内一翻,原本正对小姑娘的刀刃被刀背所取代。看着怔怔出神的人儿,雍渊帝微屈起指骨,在卷刃的细齿上轻敲了下。 “铿——” 少女长睫微颤,下意识把弓往后头藏了藏,然后对着他露出了个极为软甜的笑容:“圣上怎么过来了?” 帝王垂眸,轻抚了抚人儿鬓边的梨霜点翠步摇。 “岁岁先告诉朕,这弓是岁岁做与何人的?又为何...” “要躲着朕。” 作者有话说: 一时不知道平王的理解能力该打满分还是零分 第54章 摘桃 “这弓...我做给二哥哥的。” 小姑娘懵了瞬, 心里莫名生出几分心虚,说话的声音都比往常要弱上不少。 尽管连她自己都没想明白这点子心虚由何而来。 雍渊帝捏着步摇的手一顿,“二哥?” 竟是做给兄长的么, 他原以为... “是呀。”姜岁绵微仰着的头向下点了点,但点头点到一半, 她兀地发觉有处不对劲。 小姑娘本想腾出只手, 但奈何抱着弓怎么都不好放开, 只好悄悄努力往后挪了挪, 小声朝人抱怨道:“圣上生的太高,我瞧得脖子都酸了。” 明明是抱怨,雍渊帝的神色反而变得和缓起来。他伸出手,按住了小姑娘颈侧。 少女的脖颈白皙纤细,雍渊帝将手搭在上头, 只觉得自己轻轻一碰, 便会将这脆弱的小东西折了去。 “娇气。” 短短两字,却像是凝结的冰面破了冰, 曹公公悄声着人搬来椅子,总算是敢动弹了。 姜姑娘没察觉, 他却是有所体会的,帝王威势下那种刻入人骨子里的惊惧感。 屋内几处都放着冰盆, 与姜岁绵初次来时相差已是天壤。 雍渊帝指尖偏凉,虽收了力道, 可小姑娘仍是觉得痛, 忍不住往旁边躲了躲。 不过仰了一会头, 哪怕她身子娇了些也不该这么疼的, 但奈何姜岁绵这阵子为着磨出那把反曲弓费了不少功夫, 自是哪哪都疼了。 雍渊帝眸光半沉, 一眼便看出了缘由,却没说什么,只是不着痕迹地将手指移到了人儿肩井穴处。 此时的小姑娘仍在碎碎念:“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圣上的,可是削木头的声音太大,在养心殿会吵着你的。” “二哥回来便是武举,我想做了等到时候给他当贺礼...嘶!” 小姑娘吃疼,眼睛倏地一下就红了。 雍渊帝收回手,吃疼的小兔子连弓都顾不住了,捂着脖子不肯叫他再碰。 他将锉刀放在桌案上,温声道:“岁岁对兄长的武功倒很是相信。” 贺礼都备下了。 姜岁绵蹭蹭蹭地挪到离帝王四寸远的位置,听他提起兄长,不知想起什么,一脸骄傲: “我二哥很厉害的,他能百步穿杨!” 三石四石这些小姑娘并不是很懂,但这并不妨碍她夸自家兄长,连说几百字都不带虚的,什么射石饮羽、箭无虚发、以一当十... 总归所有有关于武艺的溢美之词,都叫她安在了姜南君头上。 雍渊帝听她念叨了小半刻,眉间的笑意一点点敛了。 曹陌将放凉的梨水端到小姑娘面前,笑着插话道:“东西底下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姑娘可还有其他想要的?” “唔...”被他这么一打断,姜岁绵顿时忘了接下来还要怎么夸才好。 “我要回府了么?”她愣愣地接过绵软的糖梨水,问。 曹公公颔首,贴心解释道:“大殿下受了些伤,回来之后宫中繁乱难免吵到姑娘,正巧也快到殿试的日子,姜尚书前日上了请安折子来,就要回京了呢。” “咳咳,”姜岁绵被呛得连咳了好几声,刚一缓过来便急慌慌地问:“萧祈,萧祈他受伤了?” 都直接把人送回来了,那岂不是伤的很重? 曹陌只是随口一提,好将话题岔开,但没料到小姑娘的关注点却并非姜淮,反而对大皇子受伤一事反应如此之大,不禁顿在原地。 这几年也没见姑娘和大殿下有什么亲近的呀,怎么... “说是巡查沟渠时不慎晕了过去,磕到了头。”却是雍渊帝答的。 他神色有些淡,“岁岁担心大皇子?” 姜岁绵有些心虚地眨眨眼。 她是不担心的,甚至还想让他伤的更狠一些才好,不过圣上看起来倒是有些不悦。 也是,萧祈身为皇子,自然也是得了他在意的。 更何况上辈子今上还立了萧祈为太子,就更不一样了。 “磕到脑袋,还是得叫太医好好瞧瞧才是。”她总不好在他跟前说些不好听的话的。 雍渊帝的神色愈发淡了。 原是还喜欢着大皇子吗? 帝王垂眸望着不远处的小姑娘,心绪是难言的繁复,他沉默片刻,回了一个“嗯”字。 姜岁绵咬了口梨肉,心道果然,一提及萧祈的伤势,圣上更不愉了。 她敦敦地把糖水喝完,飞速挪下榻,小声道:“我去摘些桃子给娘亲和珠珠她们带回去。” 再不走,她怕要掩不住嘴角的笑意了。 雍渊帝眸光微沉,手中的瓷白茶盏之上多出一道细小的裂纹。他微抬起眼,对着已跑到门口的少女轻声唤了一句:“岁岁。” “嗯?”姜岁绵乖乖回眸。 雍渊帝:“下次不准再用糖葫芦应付。” 应付什么?他没提,姜岁绵却是福至心灵般懂了。 小姑娘怔了下,还是重重点着脑袋应了下来。 虽然她觉得那不是应付,她最最喜欢糖葫芦了。 她一心想溜,却没发觉自己原先猛的一疼的脖子此刻非但不痛了,连之前的酸劲都缓解了许多。 在跨过殿门的那刹,姜岁绵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兀一回头,“圣上...我阿娘这些时日都没有寄信过来么?” 都上折子了,总该一同带着才是。 第54节 面对困惑的小姑娘,帝王神色如常,淡淡道了句: “或许是姜夫人寄过来时路途太远,不慎遗失了。” 小姑娘闻声下意识点了点。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她怎的莫名觉得有些耳熟呢? 始终没有想明白这份熟悉感从何而来的小兔子晃了晃脑袋,不再纠结了。 斜插在鬓上的步摇一晃一晃,漫天桃花开着,小姑娘的背影很快便没入桃林,再也寻不得。 雍渊帝将茶杯放回宫人手里,定定看着那把被主人留下的反曲弓。 哪怕是慌忙之际松的手,它也仍旧是被好生放在榻上的。 曹公公侍在帝侧,仔细觑了眼他的神色后,忍不住道了句:“如若姑娘见过圣上习武时挽弓的样子,定然就不会这么夸姜二公子了。” 曹陌甫一说完,猛然意识到什么,刹时低下头,请罪道:“奴才失言。” 他也是猪油蒙了心,怎么糊涂到敢拿今上和姜家公子去比呢。 大太监屏着呼吸,半字都不敢言,可转眼数息过去,他却并未听到帝王对他的发落之语。 曹陌定了定,小心抬眼望去,却见帝王指中多了一物,通体泛着令人心悦的金紫色。 而屋内软榻之上,早已没了那弓的身影。 紫檀坚硬无比,质地却极轻,雍渊帝将其握在手里,神色平淡地拉开了弓弦,似乎不过是随意一动。曹陌见状却是心头一紧。 铺天盖地的威压在玄都阁内蔓开,叫他恍觉天地都刹时失了色彩。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他们主子的武功究竟高到何种地步呢?曹公公也说不上来。 他只知晓,眼前的帝王在曾尚且不及弱冠的年岁,一箭破城门。 玄都阁的一角放着箭袋,箭身上还刻着官场铭文。宫中设有校场,寻来几支试弓并非难事。 雍渊帝从中撷取过一支,轻搭于弦上。曹陌顺着箭尖望去,只看见了方圆数里,满地桃花。 帝王搭在羽箭末端的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下。 “咔嚓。”精铁所铸的箭头倏地凭空断落,砸落在砖石之上。 那木制的箭杆却毫发无伤。 * “岁岁!” 姜岁绵这厢从玄都阁出来,还只刚入桃林,便碰上了安亲王世子。 小姑娘三天两头去一次玄都阁,他和宫四几人也都是清楚的,故而先前没能在养心殿瞧见她,世子才会来此处寻人。 望着不知为何心情很是愉悦的小姑娘,萧饶安亦步亦趋地跟在人后头,往桃林外走,“岁岁要干嘛去?” “去摘桃子。”姜岁绵噙着笑,桃林里四处搜寻着。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很快就找着了那棵与众不同的桃树。 这桃挂果的久,一个多月过去,上头的桃子瞧着比初见时似乎愈发红了几分,想来是更甜了。 不过除了桃树,姜岁绵她们还寻到了其他的东西。 桃林僻静处,二皇子捏着拳头,拎着一人的领口,神情不善。 萧饶安下意识抬起手,蒙在了小姑娘眼前,然后抬头望天:“我什么都没瞧见。” 他视线绕了个圈,又等了等,方才凑到少女耳边悄声念道:“岁岁,我父王说了,遇到家世背景比自己大的能避就避。” 尤其是有关圣上的。 不过有句话萧饶安没说,自从上次打完叶子牌后,他总觉得圣上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虽然他一见到雍渊帝依旧会腿软。 “等他们打完架走了,我们就去摘桃子。”他还惦记着小姑娘所说的桃。 “嗯...”姜岁绵顿了顿,有些无奈地将小世子那遮得并不严实的手扒了下来,“我觉得已经避不开了。” 此处静得很,看二皇子那眼神,当是听全了她们的对话的。 而那个被他抵在树上的人...“三殿下?” 萧禄烦厌地抽回手,三皇子猛咳几声,左手扶在树干上稳住身形,然后才抬起头,冲着不远处的少女虚弱一笑。 “姜姑娘。” “姜姑娘要去摘桃子,可着人拿木梯了?” 桃花从萧祚肩上飘下,他淡淡笑着,仿佛刚刚险些挨打的人不是他一般。 萧饶安怔了瞬,有些惊讶,姜岁绵倒是不意外,摇了摇头。 “没有。”她不打算自己动手,自然也用不着梯子了。 萧祚却是不知,“我过会便让榉木给姑娘送来。” 小世子闻言,也顾不得心中困惑了,急忙接话道:“我树爬的极好,我给岁岁摘就是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围在少女身边,萧禄见状,冷冷嗤了一声。 “不过是摘个桃子,竟也要这么个阵仗。” 姜岁绵寻声瞧了他一眼,“二皇子是又想自告奋勇,替我去摘一篓子桃了吗?” “你——”萧禄喉头一哽,又忆起那日荷花池畔旁成筐的莲蓬。 他本就在气头上,姜岁绵这话更是不吝于火上浇油,回怼的话转瞬便要脱口而出。但萧禄对着小姑娘那张脸,气息却骤然一弱。 二皇子沉默半晌,脖子都红了,却只硬生生憋出一句: “反正单凭你自己,是什么也摘不到的。”他现在可没把柄落她手上了。 姜岁绵嘴角一抿。 她之前可是摘过的。 虽然用了三皇子的梯子就是了。 她还未开口,时刻谨记自己跟班之责的世子当即就彻底忘了自家父王的叮嘱,跟二皇子呛起声来。 被迫游离战局之外,小姑娘无聊地仰起头,望着那棵离她不足三米远的桃树。 她细瞧了一会儿,被颗红润润的蜜桃吸引了视线,抬脚便往桃树底下走去。 “咻!” 刚来到树下的姜岁绵看着直勾勾砸到她怀里的桃子,缓缓地眨了眨眼:“?” 争的你来我往的二皇子两个:“???” 萧饶安率先回神,跑到小姑娘身边,骄傲地微抬起了下巴。他虽还保持着基本的理智,没有炫耀的过于明显,可那眼里的得意却是藏不住的。 “……”“不过就是正巧熟透了而已。”萧禄梗着脖子,冷冷道。 姜岁绵思忱片刻,抬腿往右边小小微挪了一步。 顶上的树枝上正悬着颗碗口大的桃。 下一秒—— “二殿下,”少女拿起怀里第二颗完好无损的蜜桃,朝着他晃了晃,笑颜如玉:“你刚才说什么?” 二皇子张了张嘴,彻底陷入沉默。 她腕上的金铃叮叮响着。而距她不远,再未开过口的萧祚望着桃树枝桠上轻晃的绿叶,垂眸将神色中的惊惧一一敛去。 刚刚在空中一闪而过的... 玄都阁里,曹公公心惊胆战地捧着箭袋,铁铸的箭钩四散在他脚下,只觉呼吸都是冷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耳畔终是不再响起凌厉的弓弦声。 一瞬千年。 屋内重归寂静,雍渊帝将弓放进长箱,淡淡唤了句:“曹陌。” “奴才在。” “吩咐内务府,去各处寻些桃树移养于养心殿旁。” “啊?是。”曹陌顿了顿,弓身应是。 帝王望着半开的支摘窗,指尖轻挲。正当曹陌以为他再没有其余吩咐之际,却蓦地又听闻了句: “这两日让女医拿了药,给岁岁涂了。” 大太监下意识应答下来,转瞬却惊讶地瞪大了眸。 姑娘她...是何时伤着的? 作者有话说: 圣上射出的箭,都是失了箭头的 * 论那莫名的熟悉感 “朕的信呢?” “信...或许是小白送的时候风太大,被吹走了。” 第55章 心颤 七月初二, 姜家的马车入了城。 不知是因为已走过一遍,车队对往来路况分外熟悉,还是因着姜尚书思女心切的缘故, 姜家一行人在先一天夜里抵了京。 比去时缩短了大半日的光景。 永宁宫侧殿内,萧祈闭目躺在罗榻之上, 额头右侧的白纱往外一点点渗着血。贤妃叫宫女搀着, 哭得声嘶力竭。 第55节 此时正值深夜, 太医跪在榻前, 战战兢兢地收回诊在人脉上的手,汗如雨下。 “回,回圣上,大殿下额上的伤并未伤及内里,本是无碍的, 可...” “你胡言!”太医话音未落, 贤妃便红着眼怒斥道:“若是无事,本宫的祈儿怎么会至今未醒, 庸医,都是群庸医!” 那是她的儿子, 是她坐上后位唯一的指望,如何能出事的! 锋利的护甲怼到近前, 太医身子颤了颤,一头扣在了砖石上。 “臣惶恐, 殿下的伤确实只触皮肉, 但, 但...”他犹豫几瞬, 方才十分艰难地道: “但卑职诊脉之时发觉殿下其脉如丝, 恐有心气郁结之症, 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这...这才昏迷至今的。” 贤妃得了答案,却是愣住了。她指甲掐进肉里,久久未曾回转过神,“不可能,不可能的。” 祈儿年岁尚浅,怎会生出心疾? 太医心下也觉得古怪,宫里的主子心气不顺乃是常事,可像大皇子严重成这样甚至愈发凶险的,当真罕见至极。 雍渊帝望着萧祈惨白的面色,神态自若地侧过身,对着曹陌低语了几句。 半柱香后,前太医院院首被小太监们挟着跑进了永宁宫侧殿。张太医强行喘上几口气,便将手搭上了大皇子的脉上。 得出的结论与先前太医亦是一致。 话到最后,他顿了顿,道:“殿下之疾臣或可以用银针一试,但能否顺利苏醒,怕还是得靠大殿下自己。” 说白了,大皇子所患的乃是心病,哪有什么对症之药。 雍渊帝微一颔首,准了他的动作。 银针入脑,殿内宫人齐齐跪着,四周静的只能听见他们自己的呼吸声,心却犹如擂鼓。 若是大皇子醒不过来... 软榻之上,萧祈垂在身侧的手猛然颤了下。 “祈儿!” 贤妃刹时扑在榻前,眼底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张太医也不禁松了口气,“娘娘宽心,想来不出一刻,殿下就该醒了。” 闻他此言,贤妃略微松缓的心弦总算定了,也有了心思去想旁的事情。她看向那边俊美无俦的帝王,悄然理了理云衫上的褶皱,眼中泪意更甚:“若不是圣上,臣妾和祈儿恐怕...” “贤妃好生照看着大皇子罢。”她陈情的话刚一说出口,就被帝王淡淡打断了。 他惯是清冷的。 贤妃虽然对此毫不意外,但仍旧心存侥幸,试图能博得君王半点怜惜之情。 “圣上...” 雍渊帝看了她一眼,那目光轻的很,可贤妃却觉得自己被一层层剥开了来,冷到了骨子里。 她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只能眼睁睁瞧着人转过身,朝永宁宫外走去。 “岁...岁岁。” 刻有浮雕的殿门外,已半个身子没入夜色的帝王脚步一滞,停了下来。 “岁岁...不,不要。” “不准喝那酒。” 随着主人情绪的极大波动,少年本沙哑的声音越发清晰,竭力吼着,像在挣扎着什么似的。 跟在帝王旁侧的曹陌也直接愣住了,忍不住回头往榻上望去:“大殿下这——” 他不敢多非议皇子,迅速敛了声。可鬼使神差地,大太监觑了眼身前的帝王。 皎洁的月色打在人的身上,映着殿内莹莹灯火,雍渊帝的面容愈显冷峻了。 * 龙辇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了永宁宫。 未批尽的奏章摆在养心殿案前,曹陌拿着徽墨小心翼翼地磨着,不敢多言半个字。 这位简在帝心的大太监兀地发觉,他已越发难以琢磨透今上的心思了。 但直觉告诉曹陌,此时做个哑巴方才是最好的。 冷香在香炉里一点点燃尽,他低着眉,恭敬地看着帝王在最后一本折子上留下御笔朱批。 圣上今日的批阅,仿佛要比往日严厉许多。不小心瞥见一个铁画银钩的“驳”字的曹公公如是想。 “她可回府了?” 低沉的嗓音倏地在殿中响起。曹陌刚发散的思绪霎时被主人拽了回来。 大太监定了定神,几乎是瞬间就明了帝王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他紧忙弓身,答道:“郑指挥使还未归,但算着时辰,姑娘此刻应该已经下了马车了。保不齐...已歇下了。” 也是凑巧,曹公公这厢话音刚落,便有一宫人弓身走近,低着声道: “禀圣上,指挥使大人求见。” 雍渊帝轻飘飘合上奏本,“宣。” 不知怎的,闻他此言,曹陌莫名松了口气。 不到片刻,一袭藏青色锦衣官服的指挥使径直走到殿前,行礼问安:“卑职见过圣上。” “平身罢。”座上的人淡淡垂眸,视线不轻不重地落在他身上,或者更确切来说,是落在他放在旁侧的竹筐上,“何事?” 郑寒起身的动作微顿了顿,然后才抱着拳,低眉朝着御案后的帝王恭谨的道:“回圣上,这是姜姑娘回府时转予卑职的...说,说是给您留的。” 数颗薄皮桃子齐整地躺在篾竹筐底,曹陌看着那分外眼熟的桃,不禁缓缓吐出口气来。 “姑娘总是惦记着圣上的。” 他分明记得,小姑娘之前说的可是要分给姜府众人。 雍渊帝定定打量了那桃子几眼,方才回了个“嗯”字。 明明只有一个字,曹陌心下却是安了。 他走过去,小心地将那竹筐抱到近前,扬了个笑脸,试探着问了句:“老奴叫底下人切了,圣上尝尝?” 筐里空了小半,却仍剩上不少,个个皮薄个大的,想来是刻意选过的才对。 雍渊帝看着,抬首微颔,可当曹陌正要转身退下,他却倏一皱眉,将手伸进了筐中。 大太监不明他此举为何,但立马顿住步,抬手把身前的东西往上往送了送。 雍渊帝再抽出手时,指尖却多出了个墨绿锦盒。 它被压在筐底,上头又有桃子覆着,哪怕露出一角也容易叫人误以为是片树叶混了进去。轻易不得见。 曹陌一惊:“这,这是...” 他正惊着,帝王已将手置于身前这不知来历的锦盒之上。 那盒上并未落锁,轻而易举地便被人打开了来。 曹公公怔怔地吸了好几口气,就连雍渊帝也罕见地顿住了。 底下的指挥使不明所以,本能地奔上前,抽出了腰间的刀。 莫不是他不慎叫贼人混进了什么? 他还未曾来的及将护驾二字喊出,却见那盒内的帛丝上,正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支... 狼毫? 他抽刀的手顿在半空中。 匆匆一瞥,指挥使其实辨不太清那笔的种类,可管身的品相他还是看的出来的,怕是极品的檀木才会如此。 就是上头的花纹...着实简单了些,不像是大家所刻。 倒是有些浪费了。 出身名门的郑指挥使如是想着。 这时的他还没意识到不对劲之处。直到那位一直守在帝侧的太监总管愣愣嘀咕了句: “难怪大殿下对姑娘念念不忘呢,换谁又能舍得放手呢?” 他连越矩一事都给抛之脑后了。 当初那块紫檀木还是他亲眼看着君王给出去的,这笔的主人是谁自不用多说。可这般的笔,哪里是一日两日能制成的?那也就是说... 早在启程回府的消息定下之前,小姑娘便已经开始着手做了。 只是不知做了多久,才得的这一支。 万千思绪在脑中闪过,曹陌寻回气声,不禁叹道:“这世间儿郎千万,怕是得最好的那个,才能配的上这般好的姑娘了。” 雍渊帝看着锦盒内尚未沾过墨的毫笔,眉心的皱意一点点消了。 心却颤了下。 在那一霎,仿佛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这对雍渊帝来说是个极为陌生的体验。 陌生到即使他富有四海,仍旧难辨。 养心殿内寂静非常,外头却突然变得嘈杂起来,直接打断了正在沉思中的帝王。 雍渊帝不耐地一抬眸,先映入眼中的却是指挥使腰间抽出一半的刀。 刀刃处泛着银白的光。 郑指挥一怔,唰的一下将刀按了回去,屈膝便是一跪。 他错了,那花纹哪是什么简单呢,明明是再尊贵不过了。 而曹陌此时已到了殿外,对着那吵嚷的小内侍厉声呵道:“没规矩的,何事如此喧哗!” 天色昏暗,斜月不知何时被云层隐住,小太监的衣衫叫淅淅零零的雨水沾湿了一小块。 他叩在养心殿外的砖石之上,言语说不出的慌乱。 第56节 “公公,大殿,大殿下他夺了马,向着宫门外头去了!” 第56章 乞巧 月色高悬, 雨水倾落,便连打更人都歇了下来,原本繁华的京城就此沉寂。 “噔, 噔,噔——”骏马扬起前蹄, 踏入泥泞的水洼之中, 溅起些许泥水。 少年身上的玄衫全然湿透了, 雨势渐大, 慢慢地竟连马蹄声都盖了过去。 萧祈骑马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额上的伤重新渗出血,但他却毫不在意,只朝着一个方向纵马驰骋,仿佛感受不到丁点的痛意。 可实则随着时间的流逝, 他眼前的景致已经开始变得模糊, 不知是飘雨没入眼里,还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纷纷杂杂的记忆在萧祈脑中回闪, 血混着雨水从脸侧滑落,少年挺直的脊背一点点颓下, 手里的缰绳却始终未曾松开过半点。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那块熟悉的匾额。萧祈的眼里倏地有了光。 像是迷途的人兜兜转转, 方才寻得了一条归路。 他翻身想要下马,却失力踩了个空, 直直摔在地上, 溅得一身污泥。 萧祈手颤了颤, 死死攥住马镫, 竭力将自己拉了起来。 距他不远, 姜府大门紧紧闭着, 可不过十步左右的距离,萧祈摔了三回。 可当少年第四次站起身,看着近在咫尺府门,却是勉强露了个笑容。 他抬起手,叩了下去,“岁...” “砰砰!”和叩门声一同响起的,还有重物砸落之声。 大雨滂沱,萧祈闭着眼,倒在了姜府大门前。 大门不远,倚在柱后守夜的小厮猛一惊醒,他一边打着哈欠站起身,一边摸起身侧的木槌,犹犹豫豫地将门打开了条缝。 什么也没瞧见。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试探着把门打开大半,再往外头瞧了瞧。 四处空阔。 府前镇宅的石狮依旧巍峨,就是旁边多了匹似乎是走失的马。 “我刚刚做梦了?”小厮迷茫地挠着头,转身合上了门。 石狮后,隐在夜色中的影卫悄然出现,那肩上扛着的,正是再次昏过去的大皇子。 他脚尖一点,身形如同鬼魅。 * 昨夜姜岁绵是同自家娘亲一起睡下的,而被迫独守空房的姜大人躺在偌大的榻上,挨过了漫漫长夜。 一夜好眠。 “唔,”天色放晴,小姑娘迷糊地睁开眼,亲亲热热地唤了声:“阿娘。” 姜夫人抱着人,眼里的慈爱之情浓的都仿佛要溢出来。 小姑娘赖在她怀里,迷迷瞪瞪地醒了醒神,然后才小声和人咬起耳朵。 但大抵都是姜夫人说,她听的。 总逃不开是祭祖的事。 昨日马车回来的实在太晚,虞氏才舍不得扰了她的好眠。而眼下小姑娘醒了,虞氏自是有些事情想要了解一二的,尤其是—— “岁岁...”说了好大一通话后,貌美的妇人可疑地顿了顿,似是不经意地提起了句: “娘亲给你送回来的那些小像之中,岁岁可看上哪家的郎君了?” 她怀中的小姑娘眨眨眼,不说话了。 姜夫人突然感觉不大妙,待再开口时略显迟疑了些:“我听闻许多人都给府上递了帖子,这些时日,岁岁可曾赴过哪些府上的约?” 这题小姑娘便会了。“安亲王家的、宫家的...” 其实认真说起来,应该是皇家的。小姑娘心想。 而且哪有什么帖子? 她说的轻易,虞氏却是忽的眉心一跳:“没了?” “没了。”姜岁绵肯定地点了点脑袋。 看着一脸无辜的宝贝女儿,姜夫人万般无奈地戳了戳她的眉心,又好气又好笑。 那么多邀帖,哪怕多看上两个呢? 小姑娘唔了声,跟个犯错的猫儿似的在她脸侧撒娇地蹭了蹭,“娘亲,我想你了。” 虞氏被人这么一贴,到了嘴边的话都顿时消散了去,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罢了罢了,以后再瞧也就是了,不急这一时。” 正说着,虞氏的目光在姜岁绵越发娇艳的容颜上顿住,她犹豫几息后,柔声说道:“再过四日便是乞巧,岁岁和娘亲一同去寺里拜拜魁星如何?就当给你二哥祈福了。” 魁星主文事,其实是不必特意去拜的,再者卓卿先前已得状元位,一门二状元,虞舒是不敢想了。 可若直接诓岁岁去拜织女,以虞舒对自家女儿的了解,她怕是要不愿的。 拿她二哥做挡箭牌就再合适不过。 岁岁及笄的日子距今,已没多少时日了。虞氏想着。 有些事情也是时候该思虑起来了。 京城适龄的郎君不少,可真正出色的又有几个? 等到时候寻好了,先定个亲,再好好商议一番将岁岁多留她身边几年,便是最好不过的了。 虞氏心里的算盘敲得啪啪作响,脑中一刹的功夫便冒出许多人选出来,小姑娘却是浑不知情的。 她只知是为着自家兄长,不待多想便答应下来, 四日后,正是七月七乞巧节。 小姑娘被人从榻上轻声哄起,头面首饰都是虞氏事先千挑万选好的,只是在衣服一事上稍费耽搁了些时辰。 虞舒昨日看中的原是条百褶簪花绛纱留仙裙,可临了,她的视线却兀地被角落里的另一身衣裙给牢牢吸引住了。 她差人将那身衣衫给拿了出来。 一瞧,花纹样式无一不精,特别是上头绣着的金色团花纹,与小姑娘耳边缀着的翡翠蝴蝶耳珰可谓极衬,相得益彰。 独独有些奇怪的就是那制衣的锦缎,瞧着却并非京城时兴料子中的任何一种。 虞舒也没细思,哄着人儿就给换上了,最后再将府中绣娘紧赶慢赶织出的浅红珊瑚禁步系在腰间,这才出的门。 院门外,姜卓卿和姜南君二人早就在那候着了。小姑娘和娘亲一同坐上马车,两位兄长打马在侧,除了正在朝上的姜大人,一家子倒是齐齐整整的。 不过出发前,姜二公子严肃地抿了下唇,向丫鬟要来了一副面纱,给自家妹妹戴了上去。 他本是讨的幕篱,可人儿觉它戴着太热,他便只好退而求次地换成了面纱。 虞氏看着不禁有些好笑,却也没拦他,一行人便这么顺顺利利地离了府。 不过他们不知,自己前脚刚走,后头便有宫人叩响了尚书府的大门。 大半时辰后,马车抵达盛云寺前。 今日来上香的香客尤甚,姜岁绵坐在里头,都能听到马车外络绎不绝的说话声。 小姑娘掀开车帷一角,只见外间马车浩浩荡荡的。 女儿家们叫帷帽遮掩得严实,各自和相熟的小姐妹凑在一处,还不约而同地都提着个小巧的提篮,盛着各色果子。 那是巧果,拜织女所用的。 传言女子所做的果子越是精巧,所诉心意便越是容易被天上的神仙给听见。 姜岁绵鼓鼓的腮帮子倏地一顿。 她迟缓地眨眨眼,方才低头瞧了眼手里那被咬了大半口的糕点,软乎的糯米皮上还印着牙印... 大雍各地七夕风俗不同,过法也不一。简单的等夜时在院里摆张桌案,拜一拜也就是了,若要再繁杂些,彰显自己的诚心,才会特意往寺庙里去。 姜家从前不在意这些,全府上下才得了一个女儿,怎么宠着都不为过,自不会盼着狼崽子把人叼了去,每到七夕这天跟个没事人似的。 因此连带着小姑娘对此印象也不深。 姜岁绵本来还奇怪,车内小几上怎么尽是些软果子。 不过她现下倒是想起来了。七月七,除了阿娘口中的魁星,还有织女。 可祈女子姻缘美满。 小姑娘动作顿了顿,然后一口把手里剩下的点心给吃进了嘴里。 祈什么姻缘,还不如叫她吃了呢。 那厢的姜南君两人已经下了马,二人生的出众,又各有各的能耐,单拎出一个都是让人瞩目的存在,更何况是兄弟二人一同。 和两人相熟的郎君们眼前一亮,当即就朝姜府马车那涌了过去。 “南君!” “小姜大人!” 但古怪的是,那涌上来的人就跟小姑娘身前摆着的点心一般,多的有些过分。甚至可以说是过于热情了。 姜卓卿他们险些yihua被团团围了起来。 哪怕是旁边围观的闺秀,都不禁跟身旁的小姐妹嘀咕着:“我兄长和姜家两位公子的感情竟如此深厚吗?” 不过相比于素来严肃持正、眼下已当得一句小姜大人的姜卓卿,还是姜二公子人缘更好上三分,姜卓卿也因此得以成功脱身,走到了马车旁。 他先是从仆从手里取过伞打开,然后才轻轻拨起马车的帘面,守在一旁,像是在等着些什么。 刚刚还对众人的关心之语应接不暇的姜二公子蓦地发觉自己周遭忽然一静。挤在他身侧的陈小侯爷攥着折扇,恍若随意地提了句: “马车里坐着的可是伯母么?” 第57节 兄弟二人骑的马,可姜家又驶了马车来,那马车里自当应是女眷在坐着,总不至于是姜尚书罢。 姜南君点头算作回应。虞氏确实正在里头坐着。 不过...伯母? 他们二人之间很是相熟吗?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上一句,就听到了声极为明显的叹气。明显到仿佛是许多叹气声撞到了一起。 姜二公子的眉皱得更深了。 可下一刹,那些声音便骤然消失不见。 姜家马车外,开出一朵绒花。 作者有话说: “马车里坐着的可是伯母么?” 快,否定我 第57章 倾心 日光透过纸伞, 悄然洒了些下来,打在人身上的淡蕊香红的裙衣上。不知那衣裳是何做的,一瞬间竟恍有流光织就, 团花簇锦,耳环上的蝴蝶也似活了般, 绕在人颈侧翩翩而动。再衬着少女的冰肌玉骨之姿, 如若神明谪世。 原来真的有人美到哪怕是一缕头发丝都能让人心折于她。 即便有面纱阻隔, 那也不过是徒添风情罢了。 先前互相推挤着的少年郎君们此刻却是安静非常, 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连带着不远处旁观的女眷们也沉默下来,一时只闻小姑娘向兄长娇声道谢的声音。 随后走下马车的虞舒将众人怔愣的神色看入眼底,本提着的心放下不少。 她得好好瞧瞧才是。 姜岁绵略扫了眼附近,便被母亲和兄长护着往庙上的台阶走了, 姜南君抬脚想跟, 却叫旁侧怔怔回神的年轻公子一把拉住了手臂: “姜兄,小生有个想法...” 终于意识到什么的姜二公子冷冷一笑, “武举临近,众位若是想和我一同切磋武艺, 姜某自是乐意之至的。” 身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一颤,手不由松开了来。 姜南君一边大步追着, 一边在心中暗悔——他当初怎的就没坚持让岁岁换上幕篱。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绵长的山阶中,原本寂静的人群像混入沸水中的油滴, 重新喧闹起来。 攒动的人群之中, 有几个悄无声息地循着山阶而去了。 而帷帽之下, 一绿衫女子暗暗咬着唇, 急匆匆地跑到自家母亲身边说了句什么, 竟也跟了上去。 而那厢的姜岁绵哪里知道, 自己初初露面就引出这一系列风波。此时小姑娘正挽着自家阿娘的胳膊,慢悠悠的沿着阶梯向上走着。 姜南君两人打着伞,一左一右,将人护的严严实实的,半点没叫满山的香客给冲撞了去。 不知走了多久,刻有“盛云寺”三字的匾额拨开层层山林,映入一行人眼中。 宝殿巍峨,里头的人却是极多的,一眼望去,仿佛都无什么下脚之处。而殿内的佛香亦是浓厚到凝成了股白雾,平白叫人熏红了眼。 姜卓卿皱着眉,下意识抬手往旁边遮了遮,试图掩住那过于浓烈的熏香气味,可甫一闻见的小姑娘还是不免被呛着,连咳了好几声。 虞舒见状心疼地抚了下人儿的背,而另一侧的姜二公子同样眉心拧起,不禁开口劝道:“不过是个魁星,拜与不拜都没什么两样,我们下山。” 姜南君并无夺状元的心思,与其说是来祈福,不如说是见岁岁想来,他便陪着。可眼下这情形,他哪里舍得让人为自己这么折腾呢。 其实刚刚在山底,他就动了想要折返的心思了。 姜南君说的轻易,虞氏却不轻不重地斜了自家二儿子一眼。 傻小子,还真当自己这一遭是为他来的不成? 就凭他那功夫有什么好祈福的,状元不好拿,但进士是怎么着也不会落榜的。 虞舒张开嘴还未说话,姜岁绵便转过身,揪住兄长的袖子晃了晃。 “来都来了,不拜拜岂不可惜?” 姜南君对小姑娘向来是没法子的,顿时便泄了气,没再提回府的事了。 不过即便他打消了折返的念头,但殿内的香客的确太多,一时也抽不出空来。 虞氏见此,便让卓卿寻了个小沙弥,想看能否借寺中厢房一用,若可,缓上一缓再拜也不迟。 她常来庙中,每回还总是捐上不少香火钱,一众僧人大抵都识得她。小沙弥犹豫了一会儿,待小声问过住持后,跑来对着众人行了个僧礼: “阿弥陀佛。虞施主,住持说来寺的香客太多,待客厢房都已经满了,倒是后院静修的禅房还空出一间...” 说着,他顿了顿,似是有些为难:“只是禅房小了些,怕是容不下多少人,若众位施主不嫌弃,可随小僧去那儿歇息一番。” “一间便够了,”姜南君笑着理了下自家妹妹的面纱,又往上系了几分:“母亲带着岁岁去歇歇,我跟兄长在这守着就是。” “可是...” 小姑娘还想拒绝,身为长兄的姜卓卿已然将伞轻轻放在了她手上。 “心诚则灵,本就是给南君求的,他留在这实属当然,岁岁去禅房便是。” 两个儿子皮糙肉厚,一个承袭了自家武功,一个又是官身,虞舒没什么好担忧的。她牵住自己的宝贝娇娇就跟着小沙弥走了。 只是路到中途,姜夫人被人给喊住了。 “阿舒!” 姜岁绵一同回转过头,对着来人甜甜的地唤了句:“季姨。” 眉目流光,小姑娘笑起来仿佛空气都浸着甜。 季夫人哪撑得住这个,险些没捂住心口,连连应了好几声才作罢。 姜岁绵见她过来,想必和自家阿娘还有话要聊,便乖乖打着伞等着没有动弹,虞舒看着人泛红的脸,却是有些心疼了。 她拿帕子给人擦了擦额上的汗,哄道:“岁岁先随小师父走,娘亲等等便来寻禅房寻你。” 姜岁绵瞧了瞧两人,又看了看在旁边等着的小沙弥,点点头应了下来。 季夫人定定望着小姑娘离去的窈窕背影,搂住人的胳膊长吁短叹: “阿舒你说我儿子怎么这么不争气呢,不然还有机会让岁岁唤我声阿娘!” 见她越说越离谱,虞氏笑出了声:“这话要是被我府里那几个听了见,改日你季家大门就要被拆了。” “拆了门算什么,”季夫人摇摇头,“就是可惜我那儿子是个不通情趣的,年龄还大了些,我都不好意思放到你跟前,否则要真有那一日,就算把季府推了重建我也是乐意的。” “阿舒你不知道,为着那讨债鬼的婚事我头发都白了好几根,哪里比的上你家那两个?等武举完了,怕是尚书府的门槛都要踏平。” 见她这么说,虞氏也想起什么似的,蹙起了眉:“南君的性子倒是还好,可卓卿...不吓哭人家姑娘便不错了。”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 “罢了,不说他们了,总归是男儿身迟些就迟些。” 虞舒按了按眉,凑到人耳边轻声道:“你也帮我多瞧瞧,哪家的儿郎更值得托付才是。” “阿舒...”季夫人神色一颤,似乎明白了什么,试探着搭了句:“大皇子那...” 她是收着声说的,毕竟是皇室中人,总不好议论太过。 虞舒面色淡淡,“我们家何曾与大皇子沾上了半点干系?” 那两钱心头血的债他们从未忘记过。 “岁岁福薄,宫里头那泼天的富贵她是受不住的,我和夫君都只愿岁岁嫁予个寻常人家,护得住她就好。” 话说到这份上,季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安抚地拍了拍人的手背,应道:“阿舒放心,我向来将岁岁当自己女儿宠着的,咱两一起寻寻,总不会走了眼去。” 只是话虽这么说,信誓旦旦的季夫人想起小姑娘那副世间难寻的姝色,却下意识皱起了眉。 这般美貌,恐不是寻常人家护得住的。 她望着隐于山间的石子路,怔怔出了神。 这厢虞舒两人正就这人儿的婚事闲谈着,而石子路尽头,姜岁绵却先遇到了些小麻烦。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寺中禅房僻静,所在之处自然也偏了些。路间草木丛生,偶尔还会有矮枝从旁斜出。 小姑娘一时不察,腰间的珊瑚禁步便被勾了去。 好在此时的她未曾走出多远。 姜岁绵也没多想,循着来时的路退了几步,很快就在一枝矮松上发现了那抹透亮的浅红色。 顺利拾得的小姑娘随手将其缀在腰上,紧接着便疾步向小沙弥的方向走了去。 可当姜岁绵按着先前的路线绕过个弯,少女看着自己跟前有好几支分叉的小路,默默地顿在了原地。 “小师父?” 无人应答。 小姑娘顺着路挨个走了几步,又再次唤了几声:“小师父?” 四周寂静,微风吹过山间小树,留下一片极轻的簌簌之声。姜岁绵晃了晃自己已经有些发酸的小腿,倚在一颗大树前站住不动了。 她垂下眼,望着手腕上系着的青绿链条,轻摇了几下。 唔,她被路欺负了,也是算数的罢。 小姑娘心里想着。 不过还没等人儿纠结出到底算不算数这个问题,一片暗影盖过绿荫,将她笼了进去。 日光骤消,姜岁绵后知后觉地仰起头来,眼睛里一点点染上了明媚的星子。 “圣...” 她话到中途,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唱诗声。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姜岁绵往前的步子顿了瞬,然后不受影响地继续向前倾了倾。连头都未曾回过。 第58节 只是觉得耳朵有点疼。 她走的坚决,可是她身后之人却有些急了,忙再开口道: “新科进士方回心慕姑娘,愿娶姑娘为妻,托以中馈,举案齐眉,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姜岁绵身子陡然一晃,险些崴了脚。 “?” 作者有话说: 方回:我活够了 * 第58章 告白 “不如何。” 姜岁绵最终也没摔着。 被人稳稳扶住后, 小姑娘看着立于自己跟前的男子,不禁低声碎碎念道:“我都未曾见与他见过,便说心慕于我...” “还说什么中馈, 他难不成还想让我替他管家吗?我阿娘都舍不得叫我累着。” “这要是让我二哥知道了,肯定要揍他一顿才能出气的。” 哪怕是上辈子, 爹爹他们也是在萧祈求得赐婚圣旨后方才松的口。这还是头一回有人闯到她跟前, 如此直白地说要娶她呢。 听着她的嘟囔之语, 雍渊帝周身的冷意微缓, 扶在人臂上的手也温柔了几分。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有如大太监那般的眼力见的。 小姑娘身前,男子着的并非惯常的墨色或玄色的衣衫,而是清雅的雪青,顿时少了几分摄人的压迫感,倒像是哪个簪缨世族家的公子。 袖口处, 同色的软青之线将衫上的纹样细细藏着, 束发所用的也是极好的无暇翡石。而最引人注意的,却是面上那张样式简单的青白玉面具。 许是摔倒时蹭得松了, 那原本覆于人儿脸上的薄纱眼下正虚虚的坠在一侧,再无遮拦。 那厢被小姑娘驳回的人居然还不知死活地上前了来。 他嘴里没了那难听的诗文, 却是道:“小生曾在太和殿中面见天颜,如今已得了进士功名, 姑娘若嫁我,必然...” 雍渊帝眉心骤然一蹙, 侧身将人儿全然拢在了怀里。 他伸出手, 捻住面纱一角, 仔细地将其系了上去。 这才发现树后有个人的方回:“你, 你...” “你, 你是姜姑娘什么人, 为何与她举止如此亲密!” 方回语气震惊的很,里头隐约还掺杂着愤怒,就像将妻子捉奸在榻的丈夫一般。雍渊帝指尖微动,本是冒犯之语,他眉眼间的冷意反倒奇怪地褪了些。 而被提及的姜岁绵却是有些惊讶。 正乖乖被人系上面纱的人儿轻眨下眼,问了句:“你当真不识得他?” 这可是你口中的天颜呢。 “这是我阿兄。”她眯着眼,笑得欢实。 雍渊帝拿着面纱的手一顿,可不过转瞬便又恢复了正常,仿佛刚刚那瞬的迟疑从未有过。 而不远处的方回却是心弦一松,他双手叠于胸前,恭敬有礼地作了一揖。 “原来是姑娘的兄长,”他拜着拜着,突然想起一事来,疑惑出言道:“可刚刚寺前那两位...” 他记得姜家两位公子并不是这般长相。 “堂的。”信口胡诌的小姑娘淡定的很。 方回信了。 他不长于京城,本就不怎么熟悉这京城里的人际脉络。 他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又拜了下去:“竟是如此,小生失敬,失敬。” 方回还想多献几分殷勤,却不成想对方看都未曾看他一眼,只揉了揉小姑娘扎好的发髻,道了一个“滚”字。 少年郎被骂的有些懵,他年纪轻轻便身负进士功名,如何受的了这般折辱?也不甘心就此离开。 方回张张嘴,仍想说些什么,但倏地被对方毫无波澜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那人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件死物。 死亡的威胁感顺着方回的脊骨向上爬着,方回抖了抖,竟是平地摔了个趔趄。 “小,小生告,告辞。” 望着他跌跌撞撞跑走的背影,终于能转过身来的姜岁绵抿了抿唇,对着雍渊帝小声嘀咕道:“他被圣上吓走了呢。” “嗯。” 不过几息,这山林四周便再无什么人了,唯有鸟雀被惊了起来。 帝王抬起手,树梢上便轻飘飘落下一人。 姜岁绵识得他,他是雍渊帝身边的影卫,似乎还是排名最前的那个。 随着雍渊帝几声辨不清的低语,那一身玄服的青年微俯了俯身子,随即便朝着一个方向飞身离去。 巧合的是,那正是刚刚方回离开时的方向。 “圣上让他做什么去?”小姑娘回过头,问了句。 雍渊帝身边总是有侍卫守着的,她好像很少看到影卫显于人前。 除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可是眼下也不像是出了事的模样呀? 她巴巴地凑上前,满眼写着“好奇”两字,雍渊帝伸出手,将主动凑到他跟前的嫣红色绒花枝握在手里揉了会儿。 那是虞氏今早特意挑的发饰,与小姑娘很衬。 直到姜岁绵被他揪得不耐烦地动了动,帝王这才开口道: “岁岁既说若此事叫你兄长知晓,定要揍上那人一顿才肯罢休,又说朕是你阿兄...”雍渊帝垂下眼,正对着少女那双澄澈的清眸。 他不紧不慢地屈起指,隔着面纱,轻轻在她鼻尖敲过一记。 “那岁岁说,朕会让影卫做什么去?” 姜岁绵少有被他“罚”的时候,倒是怔了怔,才含含糊糊地回他一句:“这样是不是不太妥当。” 雍渊帝神色暗了暗,却听小姑娘接着道:“他挨了打,别倒时候污蔑我哥哥。” “冤有头债有主,可是圣上叫人打的他呢。” 一声轻笑从雍渊帝喉中溢出。 他本就没用半分气力的手一松,转而替人揉了揉刚刚被敲过的地方。 “朕原以为岁岁是心疼了。”雍渊帝的视线从少女鼻尖的红痕上掠过,却不期然在了小姑娘的一张一翕的粉唇上停了半瞬。 “心疼?” 被敲了一小下的兔兔机警地避开了天子的手,小小抿着唇,道:“他一无聘冰人登我家府门,二无得我父兄同意,便跑来我跟前来说倾慕与我,莫不是像话本子里那些身无长处、却又妄图攀上高枝的穷酸书生一般,打着哄骗女子的算盘?” 那人分明在山脚下就见过她兄长,却仍旧等到四下无人了,才单独寻她。 “看着倒是满肚子真心的,可说到底若能得女儿家倾心于他,什么家世什么道理,便都不重要了。如若家中不允,他花言巧语几番,说不准还能骗得那苦主抛下一切与他私奔,可不是十全十美的打算?” 圣上以为,这么简单的圈套她也会往里头钻吗? 瞧着似乎有些不敢置信的小姑娘,雍渊帝眉间的皱意却是不见了分毫。 他似是想夸些什么,可到最后,只余下个轻巧的“乖”字。 帝王轻轻展开眉,温声哄道:“等回宫再让曹陌给你寻些话本子。” 被哄的人儿自然地点了点头,甚至还进一步要求到:“要玄街东头那家铺子里的。” “好。” 现下的雍渊帝却是极好说话的了。 小姑娘抬起眼,直勾勾地盯着帝王面上的青白玉面具,好一会儿都未曾开口。 雍渊帝也不拦,就这么任她瞧着。 “今日的圣上,”姜岁绵轻念了句,若有所思:“好像与往常不大一样。” 倒不是穿着,而是... “圣上今日格外厉害些,都叫影卫打人了。” 雍渊帝对她一向温和,可在刚刚的那些温和里,就连迟钝的小姑娘都察到了丝不一样的意味。 她知晓这点不同的存在,但却说不出这点不同究竟是什么,也不知它为何如此。 很奇怪。 雍渊帝目光顿了顿,再开口时,却不是答她的,而是问了句似乎与之全然无关的话:“那岁岁怕吗?” 许是怕她不理解,帝王停了几息,又重复了次:“若是哪一日,岁岁发现朕之行事比起今日狠上太多,岁岁会怕吗?” 他语气淡的很,仿佛不过是轻描淡写下的随意一提。可若是曹公公在,或许会窥得那平静湖面下波澜壮阔的一角。 姜岁绵对上他平淡至极的目光,沉思着偏了偏头,然后倏地转身往树外头走。 雍渊帝眸色陡沉。 这时已背过身走了好几步的小姑娘晃晃脑袋,头上的绒花枝颤了几下,越发好看了。 “又不是打的我,有什么好怕的,不过要是哪天今上不护着我了,那就不一样了。” 她聪明着呢,圣上今日有点点凶,她才不要再傻站在那呢,万一他又罚她怎么办? 多走出几步后,聪明的小姑娘抿抿唇,又转过身,若无其事地凑到了人跟前。 她忘了,自己还在被路欺负着。 第59节 雍渊帝看着乖巧转回他身边的小姑娘,眉间藏着不加掩饰的温柔笑意。 如朗月清风。 他揉了揉虞氏替人精心挽好的发髻,温声哄了句。 “走罢。” 他娇养了这么久的小姑娘,自是要长长久久的护住的。 葱青的树影一点点远去,待绕过两个弯后,迷路的小兔子总算找着了正道。 这路与刚刚山林间全然的寂静不同,多了几分人烟。 姜岁绵看着檐下朝他们走来的少年郎君,下意识往雍渊帝那瞧了一眼。 青白玉面具下,帝王撑着伞,神色自若,仿佛丝毫没有被人认出的担忧。 小姑娘眨眨眼,什么也没说。 不过等她将视线在转回来时,发现自己身前的地上多了个东西。 是把折扇。 或许是被主人不小心遗落的。 前头已然从二人身侧走过的少年郎似有察觉地摸了摸腰间,回望了回来。 小姑娘瞧了瞧地上的扇子,又瞧了瞧那厢正看着她的少年郎君。对方笑着,先开了口: “小生陈...” “喀——”他未说出口的话兀地被一道脆响声骤然打断。 不明所以的陈公子不自觉循着声望去。 灰白砖石上,那把曾是他心头好的狼牙骨扇在他眼前一寸寸碎裂开,眨眼间便化成了齑粉。 风一吹,就什么也不剩下了。 陈家公子:“!” 想起自己花百金买扇时商人那句“此扇可抵宝剑”的应承之语,少年郎君缓慢地吞了下口水,捂住了自己的胸骨。 怎么这儿突然疼起来了。 雍渊帝面色未改,淡淡移开长靴,同时伸手轻捏了下小姑娘的后颈。 “现下无事了。” 第59章 姻缘 姜岁绵一个愣神的功夫, 原本神采奕奕的小郎君像被折了脖子的孔雀似的,一点点挪出了他们二人的视线。 仍叫人捏着后颈的小姑娘鼓了鼓腮,不解道:“他还什么都没说呢。” 之前那位好歹还说了些不中听的, 揍了也就揍了,这个连名姓都没报完就叫圣上折了扇子。 有点亏。 雍渊帝垂下眸, 轻描淡写地评了句:“计谋低劣, 又胆小怯懦, 没什么好让岁岁听的。” 姜岁绵:“...?” 今日的圣上真的有一点点凶。 但此时的小姑娘未曾料到, 这只是个开始。 半柱香后,被碾成粉末的玉石如常般没入盛夏的清风之中。 这是掉在姜岁绵眼前的第三枚玉佩。 在它之前一同被毁的还有五把折扇、两本诗集。 姜岁绵乖乖跟在人身侧走着,神色却似有困惑,怔愣着差点走出了伞外。雍渊帝神色未变,指尖却不着痕迹地动了半分, 兰竹做的伞骨略往旁一倾, 顶上的日光便被尽数遮了去,半点没落在小姑娘身上。 少女鞋上的琥珀穗子轻轻晃着, 姜岁绵微垂着头,仿佛自说自话般地嘀咕道:“他们怎么都认不出圣上呢?” 不过多了个面具, 她瞧着也没挡着什么呀。 更何况...进士不是当初不是要殿选的么? 小姑娘百思不解,步子却还下意识往前迈着, 连自己身侧的人是何时停下的都没有察觉,对着殿槛就直愣愣地撞了上去。 嗯? 还未等姜岁绵多感受几息失重下的眩晕感, 一只修长的手便亘于她的腰间, 将她牢牢的护住了。 小姑娘怔怔抬起眼, 映入她视线中的却不是什么禅房, 而是寺中宝殿。 殿中的佛像泛着金光, 庄严肃穆。 梵音从远处缭绕而来, 淡淡的燃香气萦绕在她鼻尖,和雍渊帝袖口上的冷香混在一起,反倒有些好闻。 “这世间能到朕面前的,甚少。”雍渊帝垂下眼,等人借着力站稳了身子,这才收回手,言语是一贯的温和: “岁岁不是想上香?去罢。” 姜岁绵望着眼前显得尤为空荡的大殿,以及在旁侍立的僧人,不禁愣了瞬,念道:“我娘亲和哥哥...” “他们在山下等你。”似是知晓她记挂着什么,帝王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姜岁绵闻声点点头,提裙往前走了几步。佛像高大,殿也空阔,衬得走上前的小姑娘愈发纤柔了几分。佛身上的金色泄下来,洒了些在嫣红的绒花枝上,像一副缓缓挥墨的美人画。 自始至终,雍渊帝的视线都从未从人儿身上移开过。 他就这么看着,看着她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远... “圣上?”跪于蒲团之上的小姑娘蓦地回头。她望着依旧站在殿外的男子,抿了会儿唇,又起身朝他跑了过去。 她逆着光影,似是黑夜中不期而落的流星。 姜岁绵跨过殿槛,在人跟前站定,轻声问:“圣上不拜么?” 雍渊帝定定瞧着再一次折返的少女,神色难辨。 几息之后,他轻轻启唇,唤了她一句:“岁岁。” 姜岁绵:“嗯?” “神佛之说不过世人妄想借此来满足自己的私欲,可岁岁若有想要之物,却是不必求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的。” 只需她开口。 雍渊帝伸出手,拨走了她耳侧跑散的一缕发丝。 小姑娘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帝王,仿佛明白了什么。 姜岁绵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什么音节来,而她对面之人也丝毫没有催她的迹象。 雍渊帝所有的耐心,估计都倾尽在了一人身上。 “圣上...”小姑娘手指拧紧,犹豫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凑到了人耳边,小声道:“有些愿望若是拜佛,那便是祈愿,可若是讲给圣上你听,我二哥便是舞弊了,更何况...” “圣上也不是事事都能做到的。” 雍渊帝侧眸,姜岁绵温热的呼吸堪堪打在他衣襟之上,还有些烫。 “那岁岁求的什么?”他问。 这题小姑娘会。可是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眨眨眼,没有说话。 清风拂过山间,雍渊帝随手挥了挥袖,原本向内而开的大殿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裹挟着,猛然阖上。 “砰——”满殿神佛再无踪影。 殿上的匾额颤了颤,些许灰尘落下,却无一落在了二人肩上。雍渊帝看着身前的人儿,诱哄道:“岁岁但说无妨。” ??? 被哄的小姑娘有些懵,她望着不远处紧闭的殿门,平白生出了种掩耳盗铃的错觉,“我...” 在帝王温和的目光下,姜岁绵最终还是答了他。 “一乞我爹娘常健,二乞我兄长夺魁,三...” 小姑娘顿了顿,声音霎时小了几个度,几乎是用气声答的,换了旁人怕是要听不清的。 可雍渊帝听全了,她说: “三乞圣上长命百岁,万岁无忧。” 圣上便是要活得久久长长的才好呢,这样哪怕萧祈当了太子,那也是没什么用的。姜岁绵心虚地低下脑袋,想。 雍渊帝神思一颤,目光却是慢慢冷起来,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淡漠。 他隔纱看着她,一如三年前的勤政殿里,看着那只傻乎乎闯进内殿的猫儿。 “岁岁。” 雍渊帝屈起指,抵在小姑娘的眉心,迫使她抬起头来。 他面上的温和之意骤然一消,青白玉面具下只余满目的平静漠然。还是那身常服,可周身敛去的气势却倏地变了,恍有帝王之威。 仿佛此刻身处的并非空寂的山林,而是辉煌的殿宇。 他端坐于那方高座之上,俯瞰众生。 似乎在审视着什么。 可让他审视的众生,却只剩下独独一人。 两人相对站着,所隔不过半尺之距,雍渊帝一垂眼,目光所至之处便全是小姑娘。 是人身上那身若有流光的衣裙,是她颈侧的金色小蝶,是她眉心那点小小的花钿,是她衣上淡淡的梨香。 灿烂绚丽,美得像黑夜中流淌的星河一般。 近得仿佛他一伸手,就能将她拥入怀里。 他望着小姑娘发上在风中瑟缩的绒花,言语里平静得没有半分情绪: 第60节 “朕之帝位,建于枯骨,长于血海,却是不该为神明所容的。” 姜岁绵叫他抵着,有些怔怔的。远处传来的梵音越发轻了,她仰头望着他,两厢无言。 四周过于寂静,静的仿佛让小姑娘听到了心跳声。 像她的,又不像她的。 雍渊帝沉默几息,却是先松开了手。 罢了。 他神色变了变,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好似一切都未曾变过。 在他将手移开之际,他身前的小兔子倏地从袖口摸出一大叠东西来,攥在手里,然后踮起脚,像做什么坏事般凑到他耳侧低低嘀咕道: “愿望难办的话,等会我多捐些香火钱给佛祖便是了,它收了我的银子,自然是要做事的,要是还是不成...” “我就砸了这寺庙,再建一座新的,总有一方神明会庇佑圣上和哥哥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鬼神也是神嘛,大抵天上那些正经的神仙也是如此。 雍渊帝罕见地怔了瞬,只觉胸口有些闷闷的疼。 小姑娘没察觉到帝王的异常之处,嘀咕完,转身一把推开了宝殿大门,攥着银票跑到了殿内的僧人那儿。 这门虽然看着沉的很,倒是很好推呀。正往僧人手中塞银钱的少女心道。 就是眼前的住持怎么好像有点紧张似的。 姜岁绵摇摇头,不再想这些。待捐完银钱,她又规规矩矩地上了几炷香,这才对着年迈的僧人软声道了句:“叨扰师父了。” 住持勉强平稳的气息一乱,行僧礼的动作也带着些微的慌乱。 “施主言重,言重。” 大殿里的气息莫名沉重,僧侣们低眉站在一侧,却是多一个字都不敢说的。入寺不久的小沙弥懵懵懂懂的,心里虽有不解,但也照着诸位师父的动作双手合在胸前。 看着姜岁绵就要往殿外走,他挠挠头上的戒疤,不由出声问了句:“女施主不求个姻缘签么?” 今日日子特殊,之前来寺的女客都是求了的。 小沙弥以为她忘了。 “姻缘签?”小姑娘步子顿了顿。 小沙弥见姜岁绵朝自己看来,错以为她是想求签的,便将不远处的签筒拿了递了过去。 那筒厚重,他要两手合力抱着才行。小姑娘看着递到自己跟前的诸多竹签,浅浅笑了下,拒道:“我不求姻缘,多谢小师父了。” 她要留在娘亲身边的,才不求这个呢。 “咔嚓——” 雍渊帝抵在殿门上的手一颤,原本完好无损的朱红寺门却是直接裂了大半。 小沙弥只觉自己脚下的地似乎震了震。 他一时没抱稳,签筒里的竹签颤巍巍地晃了个出来,正巧落在了少女脚边。 姜岁绵见状并未多想,直接弯下腰将这支平平无奇的签拾起,递还给了小沙弥,方才转身走了。 求完了,也该下山了。 哥哥他们还在等着她呢。 回到帝王身侧的小姑娘没瞧见,在她身后,小沙弥看着那支签上所篆的签文,眼睛一点点瞪大了,“住持——” 山阶蜿蜒,日光渐柔,暮色在天边慢慢晕染开来,打在沿阶而下的二人身上,竟恍惚让看客生出几分岁月安然的滋味来。 金色佛像前,朱红色的殿门吱呀几声,终究是支撑不住倒了地。 可惜并无僧人注意到它。 寺庙后院,已算的上年迈的住持紧紧攥着手里的物什,健步如飞地走到某个禅房前,急急叩响了门: “师叔祖!” 第60章 赐婚 接连三声, 皆无应答,禅房的门却是被直接叩开了来。 禅房内,唯余一蒲团静静摆在正央。 住持愣了一瞬, 然后便转身寻起什么,小半刻钟后, 他终于在一方屋檐下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僧人站在那, 手里的佛珠串轻轻滚着, 一颗连一颗, 似有定数。他眉色霜白,眼下也依旧有着象征岁月的纹痕。 一如数十年前,他的模样。 “师叔祖,签王...” 住持话刚开了个头,却又蓦地停住了。 若非已经知晓, 闭关参佛数年的人又怎会出现在此处呢? 住持敛言行了个佛礼, 只默默地将手中之物递了过去。 墨色竹签上篆着的并非寻常签文,甚至无关姻缘。 竹骨凉润, 骨长三寸有余,却只在中心处简单地刻着由梵文所书的“签王”二字。 盛云寺八十一个签筒中, 唯有一支,连寺内诸人都不知它到底在何处。 自他任住持起, 便再未见过这签。 许多年前,盛云寺的香火比此时鼎盛得多, 只因先帝信佛, 又有师叔祖坐镇于此, 可后来... 年迈的僧人闭了闭眼, 在心中默念了几句佛, 方才睁眼, 看向那厢正望着什么的人。 师叔祖...究竟在看什么? 他顺着他慈悲的目光看去,却只依稀看到了一阶隐隐约约的山梯。 那是下山的路。 “在看大雍的“缘”。” 住持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将心里话问了出来。可... “缘?” 屋檐下,僧人将竹签从他手里接过,满目皆慈悲。 “累世功德,换得一念缘生。 “阿弥陀佛。” * 山底,在刻有姜氏徽印的马车跟前,虞氏直直地朝着阶石的方向望着,终于—— “娘亲,大哥,二哥!” 姜岁绵快步走下最后几阶山石,然后径直扑到了人怀里,有些心虚地软声道:“阿娘是不是等我等很久了...” 现下四周都没什么人了,马车更是孤零零只余下了尚书府的。 虞舒拥着她,如水般的美眸里总算掺了些笑意:“未曾很久,只是各府听闻有宫中贵人来此礼佛,封了山,怕惊扰了娘娘,这才走的急了些,便显得这儿有些空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出帕子,给人在额上擦了擦,“岁岁在禅房歇息,大抵通传的人也轻易注意不到那儿,晚些也是应当的。” 不过小姑娘的关注点显然不在她后一句话上。姜岁绵眨了眨眼,困惑道:“娘娘?为何是娘娘?” 宫中贵人...不是雍渊帝吗? 小姑娘面上的意思过于明显,虞舒怔了怔,又看了眼四周,方才摇着头道了句:“不可能是圣上的,总不过是那几宫罢了。” 姜夫人没说出口的是,她先前所猜的礼佛之人正是贤妃。 如今大皇子病重不醒,正巧岁岁又久不下山,如此巧合下,贤妃倒是最有可能的那个。 但看小姑娘这模样,想来应当不是。 又或许两人并未碰上。 说来也奇怪,若说礼佛,宫中原就设有小佛堂,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来盛云寺里。可若不是四妃,又有谁有那个仗势封山呢。 至于皇座上那位... 虞氏伸手去解少女耳后的面纱,似教导一般与满眼疑惑的人儿轻声言道:“当今不信佛的。” “更何况如今浚县大旱,今上政务繁多,你爹爹此刻都怕是仍在朝中与众臣议事,圣上又怎会亲临盛云寺中呢?” 他亲临了,她还蹭了他的轿辇呢。姜岁绵眉睫颤了颤,脑中似乎隐隐约约地闪过什么。 不过没等她将那一点点不对劲的尾巴抓住,那厢的虞舒看着自己手中的线,不禁出言问了句:“岁岁的面纱,何时系得如此之紧了?” 姜南君此时正撑伞站在一侧,闻声正要看去,虞舒却已掐住丝线末尾,稍一用力,将白纱给扯断了。 “南君下次不要再系这结了,如此复杂,你妹妹若想自己解开都有些难。” 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再怎么折腾面纱都不会掉。 可这掉了面纱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落了便落了,有时又焉知不是一件好事呢? 见多识广的虞氏暗道。 她将手中纱随手递到二儿子手边,又牵起怔怔出神的小姑娘,一同往马车那走,“下山一番,岁岁定是累了,我们回府。” 姜卓卿默默伸出手,掀开了马车的帘面,而他身侧的小厮洗墨也机警地搬过圆杌,好让人踩上去。 唯独姜南君看着面纱后的完好无损的繁结,有些愣神。 他当初是这么系的吗? 他还未深思,正要坐上马车的姜岁绵看着前室放着的几方木匣,出声问:“怎么突然多了这么些匣子?” 她记得来时这还空空的。 “傅家送来的赔礼。”知晓她不解,虞舒便特地多解释了几句:“傅家姑娘的未婚夫不知怎的在山上受了伤,被傅姑娘寻人抬了下来。这事原也与我们无关,可对方不知怎的,竟口口声声说是你哥哥打了他...” “后来事情闹大,傅府便送了这些匣子过来。” 第61节 自几年前傅大人不知因何受了圣上训斥后,傅府便一日不如一日,自是不敢与她们结怨。 虞舒微皱着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离奇之事,而洗墨扶着车辕,闻言也不禁多嘴道: “公子下山前一直在殿中守着,其他家也是瞧见了的,我们与他无冤无仇不说,就是有仇,又哪有什么时机对他动手?就这般荒诞的话,傅姑娘偏生还真信了,非说要讨个公道。” 小厮脸上渐渐带了些愤愤之色,可不知又记起什么来,他表情逐渐变得有些难言,愤慨的意味没那么重了,反倒添了几分好笑,像讲乐子一般讲给姜岁绵听: “姑娘是不知道,那人被抬下山时一直痛嚎着,跟受了多大的伤似的,逮着咱府上不放,谁成想后来二公子找来大夫一瞧,他身上半点伤都没有,全是装的。最后傅家夫人看不下去,让人将他抬走了,不多久这些匣子就送了来。” 小姑娘听完,清润的眸子眨了两下,缓缓插了句:“那个受伤的人,他叫什么?” “好像是叫方什么,”洗墨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顿了顿,方才答话道:“似乎还是位进士来着。” “不过这位郎君装的倒是挺像的,疼得像是五脏六腑都叫人捏碎了一般。” 那是因为他是真疼... 姜岁绵沉默地坐回马车里,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个什么表情来,视线一直在她身上的姜卓卿眸光微动。 他放下车帘,似是不经意间问了句:“岁岁在山上,可曾撞见过方家郎君?” “嗯?” 小姑娘抿着唇,含含糊糊地应了个“嗯”字。 揍都揍完了,这要是再让哥哥知道... 所幸姜大公子并未多问,只颔了颔首,转身牵马去了。 只是在经过自家二弟身侧时,这位心思缜密的小姜大人略停了停,握紧了手里的缰绳。 “南君,若武功足够,伤人不留痕应也并非什么难事是么?” 被他问到的人一怔:“大哥的意思是——” 姜南君拿着面纱的手顿了下,沉思几瞬后这才答说:“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但内功到了这般地步的,整个大雍都数不出几个,还大抵都在禁中,那方家子从何得罪的这种人呢?” 又是为何对方非要栽赃到他们府上? 姜卓卿神情若有所思,他回眸忘了眼身后的马车,轻言道:“我只随意一问罢了,南君无须挂怀。” 随即便翻身上马,不再就此事多言。 姜二公子没想出个结果,见状便也跟着上了马,轻夹马腹,暂且将此事抛诸脑后去了。 二人如来时一般一左一右地护在马车两侧。而被他们所护持的马车内,虞舒随手打开个木匣,里头是些钗环首饰,虽算不上多么珍奇,成色倒也不错。 虞氏拣起其中一个琅丝流苏小簪,往小姑娘发上比了比。 稍打量几眼后,虞舒略微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儿怎么瞧都是好看的。 她将其单独放到一边,正要继续挑选时,虞氏的目光突然顿在了小姑娘纤细的腰肢上。 “岁岁腰上那个红色的珊瑚禁步呢?” 姜岁绵倚在自家阿娘肩上,昏昏欲睡,闻言又艰难睁开眼,往自己腰上瞥了一眼。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了。 “许是又不小心被树枝勾走,掉在哪了罢。”她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嘟囔了句。 虞氏点了下头,没多放在心上:“掉了便掉了,回府再让绣娘给你做个新的。” 马车顺着来时的路缓缓而行,暖黄色的日光洒下,落进车辙里,留下一路光影。 山间密林中,一顶轿辇直至此时,方才悄无声息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雍渊帝坐进轿内,靴底却突然咯着什么。 帝王垂眸一瞧,红珊瑚制成的腰饰静静躺在那,水润剔透,像极了它主人那双眼睛,顾盼生辉。 “圣上...” 宫人俯身于轿旁,低声禀道:“宫中传信,说是大皇子醒了。” * 一个时辰后,勤政殿前。 守在殿外的人望见缓步而来的雪青之色,先是怔了怔,才即刻回过神来,行礼道:“儿臣见过父皇。” 这是从他受伤回京后,雍渊帝第二次见到萧祈。 “平身罢。”他淡淡分了些目光出去,“你既大病初愈,安心疗伤便是,无须再来请安了。” 萧祈知晓,能从他父皇口中得这一句恩赏之语,已是极好。可... 在雍渊帝转身离去之际,他身后之人径直跪了下来,少年的膝盖砸在殿前的砖石之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足矣可见其用力之剧。 “儿臣自知痴心,但求父皇看在儿臣浚县之功上,赏儿臣一道赐婚圣旨。” 他额上的伤好了大半,此刻却又垂首叩在地上,重新渗出血来。 “儿臣与户部尚书姜淮之女乃青梅竹马之谊,儿臣心慕于她,望以正妃之礼迎之,求父皇恩允。” 雍渊帝的步子倏地止住了。 第61章 思过 “大皇子可知晓, 夜闯宫门当是何罪?” 在将赐婚一事说出口前,萧祈曾想过他父皇给出的诸多种回应,可却始终没想到自己得来的, 会是这样一句话。 他喉中一涩,似是想起什么般, 闭了闭眼, 垂首哑声道:“仗八十, 甚者...意同谋逆。” 雍渊帝看着他, 神色依旧平淡:“大雍律,大皇子学得不错。” 雍渊帝侧过身,继续向殿内走去,任萧祈在外跪着。 直到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殿内屏风之后,萧祈才闻得一句轻浅的: “念你当时伤重, 又有浚县一事的苦劳, 朕不再细究此事,你自回去思过罢。” 帝王轻描淡写几字, 萧祈先前所做的那些筹谋算计便于顷刻间化成了云烟,再无用处。 大皇子眼睁睁看着他父皇渐渐远去, 只觉好似一座剑峰,高入云际。 恍若周围的宫墙都矮了去, 全然不可攀。 三年前,他也是这般跪在勤政殿外。 如今时过境迁,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自己, 可一旦到了他父皇跟前, 就好像什么都重归原点, 皆是枉然。 哪怕再过数年, 他心底也依旧是惧怕的。 萧祈的背脊微微弯了下去, 像是被抽走了骨,跪也跪不住了。 “儿臣...谢父皇开恩。” 要想换来一道赐婚圣旨,现在的他还不够。 他需得做出更大的功绩,方才能娶回自己想娶之人。 大皇子沉默地垂首伏在那,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半刻,又许是一刻。 他近身的内侍一寸寸跪挪到他身边,心惊胆战地唤了句:“殿下——” 主子这才醒过来,若是再这么折腾下去,恐怕... “殿下...”小太监面上冷汗涔涔,绞尽脑汁地想着劝人的法子,总算叫他想出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奴,奴听闻这次中元节将设宴宫中,到那时殿下便有机会,见到姜姑娘了。” 总比如今在勤政殿外跪着要有盼头。 沉默不言的人终是动了。他扶住膝,从冰冷的地面上站起身。 小太监伸手想扶,萧祈却避开了来,淡淡吩咐了句:“你去将我带回的那些东西,都送到姜府。” “...是。” 他们殿下,当真是爱惨了姜姑娘。 小太监领命跌跌撞撞地走了,萧祈在勤政殿的匾额下静站了会儿,转身去了永宁宫。 尚还有些事,需要经他母妃的手。 永宁宫内,贤妃心急如焚地来回走着,直到看到萧祈安安稳稳的回了来,这才忙松了口气,但待瞥见他额上的伤时,贤妃又骇而出声:“祈儿,你头上的伤...” 不是给他父皇请安去了吗,怎的竟又有了血! 他无故昏迷多日,贤妃是真的怕了。再厚重的妆容都掩不去她眸下的青黑之色。 见她问询,萧祈只简单地将被罚思过一事讲予她听,却将自己所求赐婚圣旨的行径掩了个干净,一字未提。 夜闯宫门...贤妃自然还记得。 只是贤妃天真地以为圣上不会再追究此事,这也是为什么萧祈刚醒就要去勤政殿外请安时,她没有拦他的原因。 若能借此求得他父皇的一丝爱护,那他这些时日所受的伤便也不再算是坏事。 思及此,贤妃面上闪过一抹懊悔之色:“早知如此,本宫就不应让你往你父皇跟前去。” 贤妃近来受的惊实在太多,生怕一转眼,自己的儿子就这么没了,那她才是真的没了指望。眼下人好好地站在她前头,她便是一肚子的话也说不完的。 她先是聊及了其余三妃,又说了二皇子,最后兜兜转转,竟是回到了姜岁绵身上。 “你伤重,这些日子她竟是连看也不曾来看过一眼。” “我知她惧暑热,那日我备了冰酪叫人接了她来,她却都未曾入我这永宁宫中。” “母妃...”自她开口便一直沉默至今的萧祈手倏地一颤,手中的杯盏险些落了。 “用冰伤身,岁岁体弱又伤了元气,承不住冰饮的。” 体弱?这么多年,她怎的没瞧出来姜岁绵哪里体弱了?气色比她还好上不少,这还能算弱么? 就娇气到连个冰都用不得? 被驳了一遭的贤妃攥住手里的帕子,勉强露了个笑。 第62节 她不说了,萧祈却突然开口,问了句:“中元节之日要在宫中设宴,此事可真?” 贤妃愣了愣,才模棱地道:“似有此事。” 太后礼佛,喜静,往年宫中小节都是从简,故而此次倏地传出消息来,倒有几分不真实感。贤妃这阵子又只顾着记挂萧祈的生死,宫务这方面难免疏忽了些,故而也给不出个准信。 萧祈点点头,“儿子知晓了。” “中元即至,若真要设宴,姜府应在宴请名单之列,但保不齐不会出些什么错漏。”他放下茶盏,声音轻得很,却又有着几分不容有改的坚决:“必要时还望母妃费心,出面将岁岁接进宫来。” 贤妃闻言一怔,险些维持不住自己的面色。 岁岁,岁岁,岁岁... 之前萧祈并不喜欢姜岁绵,她劝他要对人好上一些,只有稳住姜家,他们才有争得大业的资本。 可现在萧祈满心满眼都是姜岁绵,贤妃心中却又有种说不出的不快。 这么些年来,他对姜岁绵的偏宠,甚至好似连她这个母妃的位子都被盖了过去。 “祈儿,你...” 贤妃皱着眉,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这才惊觉眼前的少年郎已然不复当初的模样,更甚于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萧祈未等她说完,便规矩地行了个礼,“母妃若无他事,儿臣便先行回去思过了。” 在大皇子将将走到殿外之时,贤妃掺着惊疑的质问倏地从他背后传了来。 她道:“你那日夜闯宫门,可是去的姜府?” 萧祈跨过殿门的步子微顿了下,转瞬却又恢复如常。贤妃看着他一点点远去的背影,指上尖利的宝石护甲不自觉陷进了掌心。 “那母妃,又可是真的疼岁岁。” 在即将消失在她视线中的那刹,萧祈的话隔着门,轻轻地传了过来,轻到仿佛是贤妃自己的错觉。 可她知道,这并非什么错觉。 贤妃脚下一软,跌在了正殿的砖石之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门亲事,之前分明不是他所愿的。 永宁宫内一片寂静,可不出半刻,它所曾发生的一切却尽数呈现在了帝王的御案之上。 底下的宫侍垂着首,连语气都学的不差分毫。 高座上的人静静听完,神色未变。曹陌侍奉在他身侧,犹豫着道了一句:“中元节之事是慈安宫自个儿传出来的,说是...觉得那日鬼气太重,想要热闹些。” “太后”二字被顺势掩去,曹公公敛着眉,不敢再多话。 久未举宴的人此番突然改了主意,还是不大不小的中元,怎么瞧都是风涌暗藏。 “她想要热闹,那就给她,”雍渊帝执笔的手未顿,在奏本上写下一个允字,“但既抱恙,夜宴那日她也不必到了,在慈安宫好生养着罢。” 设宴却不亲临,这... 曹陌有几息的怔愣,方才答了个“是”字。 不待曹陌多思,雍渊帝便又开了口,却是件与其全然无关的事。 “姜淮仍在宫中?” 曹公公凛了凛神,恭敬答道:“自下朝后,姜尚书和宰辅大人几人便照圣上先前吩咐,留在太极殿商讨豫州灾情的应对之策,至今仍未离宫。” 帝王抬首微颔:“你去将他宣来。” 曹陌弓下身子,应声退下了。但在他踏出勤政殿的那刻,他浑身一颤,像是突然明悟了什么。 今上应下此宴...莫非只是想顺理成章地将姜姑娘接进宫一趟? 那此时宣姜尚书... 他心下愕然,却不敢再往下深想下去了。 小半炷香后,尚书大人怀揣着新算出来的账本、心中默念着或可缓解灾情的一二三计,慎之又慎地踏入了勤政殿的大门。 “姜卿,假若这世间最为珍稀之璞玉落入你手,你细心雕琢,终让她长成了最美好的模样。但她光芒太盛,引来四方觊觎,群狼环伺——” “汝该何解?” 作者有话说: 做好小抄拿好计算器却发现变了考卷的你:???? 这貌似是圣上有史以来说的最长,用的形容词最多的一句话(陷入沉思.jpg) 第62章 答案 正想请安的姜淮“啪”的一下就跪下了。 为官多年, 已深谙圣心的姜尚书心绪飞转,几瞬之间便将君王短短数语拆解了个彻底。 最为珍稀... 今上富有四海,试问这世间何物, 是能让圣上都觉得珍稀的?又有什么,当得他一个“最”字? 是皇位。 玉, 玺也。 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四方觊觎, 群狼环伺... 如今几位皇子日渐长成, 你争我夺, 所觊觎的可不就是圣上身后的龙椅吗?尤其是这个“四”字—— 当今膝下,唯有四子。 更何况他来时,也已听得大殿下从昏睡中苏醒的消息... 至于雍渊帝言语中那些“细心雕琢”、“让它长成了最美好的模样”之词,粗看起来确实与皇位有所不搭,毕竟皇位, 又怎好配上雕琢二字形容?姜淮也是愣了愣, 方才找到对应之处。 这些大抵便是指的当今之功绩了。 对上了,都对上了。 想明圣意的姜大人当即就俯下身, 将头往地上一叩,“臣, 臣惶恐。” 这等皇权之争,哪里是他能妄自开口的?一个不慎就是九族尽灭。 姜淮心下大惊, 深低着头,险些喘不过气来。 因而, 尚书大人也就未能看到, 他身后那位将他引来的天子近侍, 近乎失态地摔了自己手里的拂尘。 原是如此。他知道今上此意为何了。 姜姑娘... 就是不知道尚书他, 究竟能不能明了圣上话中之意了。 曹陌喉头微滚, 不着痕迹地低下眉来, 尽力掩去所有的存在感,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站在了旁侧。 等会怕是还要去搀姜大人,他倒也不必急着回今上身边。 曹陌正这般想着,上座之人放下手中奏折,轻启唇道: “朕恕你无罪,姜卿但说无妨。”雍渊帝垂下眼,定定看着跪伏在地的臣子,“勤政地凉,爱卿还是坐着回话罢。” 侍在殿内的宫人闻言一怔。 在他们尚未回神之际,曹公公已然上手将人扶了起来,对着发愣的小太监们训道:“还不快去给大人搬个椅子来。” 片刻后,姜淮直挺挺地坐在椅上,手里捧着宫婢新沏好的茶,神情还有些恍惚。 他小心抬起眼,试图觑一眼帝王的神色,却恰与雍渊帝淡然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姜淮知道,圣上在等他给出一个答案。 一个关于储位之争的答案。 雍渊帝并不催他,好似有全然的耐心,哪怕姜淮再想个一时半刻的依旧无碍。 可身为臣子,又哪里有让主上等着的道理? 这题,尚书大人明白自己躲不开了。 姜淮颤着手,杯盏里的茶溢出些许,打在他绛紫官服之上,他却毫无所觉。 他紧着神,屈膝又跪在殿前,哑声答道:“若,若是臣,必然是要护着这枚玉石,将其牢牢握于手中,不容旁人窥伺半分的。” 管他什么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皇位在圣上手里,圣上要如何,那便是如何,哪有旁人置喙的道理。 无论事态如何发展,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只余听命于上位这一条路可走。 他叩在地上,淡暮的日光渐隐,冰鉴里的冰慢慢抵去了盛夏的热意,可姜淮额上还是不住渗出汗来,一滴滴砸落在坚硬的砖石之上。 若他此言并不能使当今满意,又或是并不足以剖明衷心,那他们一府... “甚好。” 他听雍渊帝道。 尚书大人花了小半刻,才从这似乎极为温和的“甚好”二字中回过神来。他愕然抬起头,略有逾越地直视圣颜,好一会儿方才结结巴巴地道:“谢,谢圣上赞誉。” 曹陌站他不远处,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姜尚书...怕不是误会了什么罢。 上首的人轻笑一声,便开始同他说起灾情一事,倒是再不提及那个让他胆寒的话题了。 轻易得仿佛刚刚的问话只是他兴起之下的随口一问。 姜淮捧着簿子,暗自长呼了一口气。 直到日暮西山,姜尚书被大太监扶着好生送出勤政殿时,他的腿仍旧有些发软。 “送到此处便可,多谢公公。” 曹陌微弓着身子,带着笑的脸上甚至有几分恭敬谦和:“大人客气。” 一直目送到人消失在勤政殿的殿阶外,曹公公这才转过身,回了殿内。 雍渊帝摩挲着手上的浅红小佩,头也未抬,只吩咐了句: 第63节 “此番叫姜卿受惊了,你带人去朕的私库里挑上一些,送予他压惊。” 大太监笑着应了声是。 至于尚书大人得赏时究竟是压惊,还是又受了惊,那就不得而知了。 可在大太监正要离开之时,他倏而又听得了句淡淡的:“再告诉姜卿,科举乃国之重事,为选天下英才,莫要想些旁的。” 小东子跟在曹陌身后走着,等远了些,小内侍看着人拟好的单子,不由多嘴问:“这些东西...是否太过贵重了?” 师父当真不会吃挂落吗? 曹公公瞥了这个不成器的徒弟一眼,敲打道:“往后见到姜家任何人,切记把你的心给我提牢喽...尤其是姑娘。” 虽说姜大人是误会之下才会这么答的,可圣上难道就当真不知,尚书此言是误了他意么? 曹公公笑了笑,将单上的礼又添厚几分。 怕是未必。 小东子看着他的动作,喏喏应是。 二人带着一整车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出了宫。而相隔数百米的慈安宫中,却是有奴仆弓身走进。 宫殿辉煌,殿前砖石上却有暗黄色的落叶铺满在地,上头灰蒙蒙的,似染了尘。 “大皇子...醒了。” 慈悲的佛像前,一人闭目跪着,满是沟壑的脸被皱纹爬满,衣裳却是大气尊荣。只是她皮骨相连,没剩多少肉架着,倒有些撑不起来这华裳。 宫女低低跪在一旁,手上拿着扇子,小心翼翼地替人扇着风。良久,佛前的人才捻了捻手中泛着光的宝珠,似乎遗憾地道了句:“倒是命硬,可惜了。” 侍从们似是习惯了如此,只俱垂着头,并无什么别的表情。 数不明香燃了几回,空寂的殿内才又闻得一句: “沈氏那习得如何了,让人盯紧着些。” 她望着身前的佛像,缓缓阖上眼,若非那轻到极致的呼吸声,怕是要让人以为这是一具枯骨。“是时候了,莫要叫我失望才是。” * 姜府。 这厢大皇子的礼刚入库房,那边圣上的赏赐便也到了。 曹陌心知这是小姑娘惯常用膳的时辰,连多两句寒暄之语都未曾有,留下雍渊帝嘱咐的话就带着人紧忙撤走了。 唯独留下一马车的珍宝。 虞氏看着匣子里半人高的夜明珠、婴儿大小的天山雪莲,狐疑问道:“夫君...你这是做什么了?”“还有曹公公转述的那句话...” 几乎是明摆着告与他们,南君无须藏拙。 哪怕是救驾之功也不过如此了罢。 那厢的姜大人也还在怔着呢,他深吸几口气,有些不确定:“许是我的回答得了今上满意?” 他愈想,愈是觉得正是如此。 “圣上,究竟问的夫君什么?”赏赐居然如此丰厚,甚至还涉及到了南君。 虞舒不解。 姜淮往外望了眼,已然不见宫人的末微背影了。他这才牵过虞舒的手,小声道了“皇位”二字。 “如今几位皇子渐成,大皇子也醒了,这储位之争自古便是君王大忌...” “若非为夫机智过人、善体圣意,莫说龙心大悦了,怕是都难以回府见到夫人你了。” 他攥住人的手,心有揣揣地叹道。 小姑娘拿着秦妈妈递过来的素炸藕,一边叉了个给身侧的二哥,一边娇声附和了句:“爹爹最是厉害的。” 她也没听全呢,但夸夸就好了。她阿爹本就机智。 姜岁绵低着头,又吃了块青棠手里的菱粉软酪。 被女儿夸了,尚书大人心里又甜又软,好似都要飘起来似的。 可不嘛,还好他为官多年,一下就明悟了当今话里的意思。 虞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虽然她仍是觉得这礼过分厚重了些,但似乎也没有旁的解释了。 等下人提心吊胆地将东西一件件捧回库房,他们一家子便折回正屋,继续用起膳来。 “夫君为人臣子,自是要做个纯臣。”虞氏盛了碗甜汤放在小姑娘手边,“正好如今岁岁又对大殿下无意,皇子姻亲倒是不必再考虑了。” 姜淮:“说起大殿...大皇子命人送来的那些物什怎么回事?” 这才刚醒,怎的就巴巴的让人送了东西来。姜大人觉得不大对劲。 席间几人动筷的动作不由微顿,一齐朝同一个方向看了过去。 被注视着的小姑娘咬着鱼肉搅打制成的脆饼,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说起话来也含糊了几分。 “或许是萧,大皇子磕到头,把脑子摔坏了。”她不甚在意地猜说。 他素是不喜欢她的。 明察秋毫的姜尚书仍有疑虑。“那前些年送来的呢?大殿命人送了岁岁多少回东西?” 他瞧小丫鬟拿库房钥匙的模样可是熟稔的很啊。 姜岁绵眨了眨眼,喝了口甜汤压下一压,这才仔细思考起来。 “一,二...” “三...” 在姜南君他们灼灼的目光中,小姑娘顿了顿,估摸着道:“十一二三回罢,我记不清了,他派来的人不收就在门口堵着,我就都让青棠拿了然后送去佑婴堂了。” 佑婴堂,乃大雍为了无所倚的孩童设立的归处。 听到“三”字刚想松上口气的夫妇二人:“……” 两位兄长:“……” 她往日并不主动提及这事,萧祈常在外办差,姜淮他们又各自忙着,阴差阳错倒也真没注意到这些,而唯独有所了解的虞舒也皱了皱眉。 她是知道偶尔会有东西送来的,可对账时库房里的东西没多出什么,她便也没多放在心上,未成想算下来居然有如此多次。 贤妃亦总是接人入宫... 大皇子,莫不是对她家岁岁有意? 虞氏手中的银筷倏地顿住了。 岁岁自幼就追在大皇子后头,后来突然没了兴趣,他们松了口气,却从未再在意过大皇子那边会如何。 倒是灯下黑了。 她定了定神,轻唤道:“岁岁。” “嗯?”正在揪松鼠鳜鱼的少女抬起眸。 “你季姨送了些名单画册来。”虞舒放下筷,挥手召来丫鬟,将东西一字排开。 哪怕大皇子当真有意又有何用呢? 娇养的小兔子去啃别家的萝卜,她可以放手让她去做,甚至帮着她将萝卜挖走。 可若那萝卜不识好歹,等把兔子欺负狠了,人走了,他又有一日方觉自己是喜欢兔兔的,故而反悔将自己铱誮长得油光水滑的,妄想吸引回她的注意,那便不是件什么轻易的事了。 心里已经有了计较的姜夫人指着那些丹青画册,柔声道:“这是盛家三子,现任锦衣副使,这是佟家,与你大哥有同窗之谊...” 咬着筷子不知所措的小姑娘:“...嗯?” 小姑娘的父兄:“!!!” “母亲...”姜南君手一重,差点没把手中的碗给捏碎了,“小妹年纪尚小。” 作者有话说: 《论公式和数都代错了但卷面得了满分是个什么体验》 此时的姜尚书:深谙圣心、机智过人 (请大家记住尚书大人此刻自信的模样,后面要考(小声)) * 我看到有宝贝说再不追妻就要上奏折了,属实是吧芝芝逗笑了哈哈哈哈哈,不过圣上既然问了姜大人这么一个问题,除了“体察圣意”的尚书大人外,宝贝应该都懂圣上此言什么意思吧,那接下来...(疯狂暗示) 还有圣上的姓名,嗯,圣上的名字确实一开始就定好了,不过就目前来看,无论从谁口里说出来都会崩现有的逻辑线,所以按大纲最后应该是从太后口中说出的,不过那时候应该快收尾了昂。 谢谢宝贝们的评论与喜欢,么啾~ 第63章 招赘 母亲怎么突然间记挂起这个, 他们刚刚不是在说大殿下吗? 虞舒轻睨他一眼:“难不成真等你妹妹及笄了再去相看?到那时好人家的儿郎都被挑走了,岁岁还能挑到个合她心意的夫婿么?” 虞氏先前的确觉得再缓缓也无碍,可如今她却不这么认为了。 还是早些定下的好。 姜夫人才不顾及震惊到失语的父子几人呢, 只对着越发娇俏的女儿哄道: “岁岁瞧瞧,可有哪家郎君觉得不错的。” 小姑娘还未开口说些什么, 那边的父亲兄长已然坐不住了。 姜尚书沉着脸, 对准摆在最前的那个画像言道:“盛家府上关系繁复, 前些日子还曾闹出外室子的争端来, 见微知著,哪怕盛家三子再得力,也实非岁岁良配。” “这陈氏子长相虽还尚可,但身为男子体格如此瘦弱,如何护的住岁岁, 还有这公孙家...”姜南君被他点醒, 也接过话来,挨个评了几句, 总归能找些出错处的。 哪怕是身为长兄、素来克己复礼的姜卓卿呢,也蓦地给幼妹碗里夹了筷酒酿鸭, 淡声插了句:“佟翊学识尚缺,暂不及我。” 连他都不及, 岁岁又如何嫁。 虞氏看着席间你一言我言语的父子三人,沉默地拿过了置于筷枕上的一双银筷。 第64节 “咔嚓——” 正屋之中就这么骤然安静下来。 姜尚书喉头滚动, 唤了一声:“夫人...” 虞氏平静地将已变成四截的筷子移了其中一部分到他面前, “官场上的成就要比得过夫君。” 第二截被她精准的放在了大儿子处。 “文试要高于卓卿。” 接下来是第三截。 “武功要胜过南君。” 虞舒拿着剩下的最后一截, 浅笑着道:“你们是在给岁岁挑夫婿, 还是在给圣上选臣子。这普天之下, 当真有如此人物吗?” 她手指一动, 竟是又折了两半。 姜淮几人看着她手中之筷,默默闭了嘴。 “好生相看,这些不成就再换一批就是了,总能有一个满意的。”虞氏把碎筷拂到一旁,又拿过勺来,给怔怔出神的小姑娘续了碗甜梨。 姜岁绵放下碗,倾身过去搂着她,小声朝人撒着娇:“娘亲,我还不想嫁。” 悄声从丫鬟手中拿来双新筷的姜大人不自觉松了口气。 虞氏微蹙起眉,姣好的面容上是说不明的愁色。 “我儿莫管他们,若是有中意的小郎君,直接来与阿娘说便是。” 姜淮他们的心思她哪里会不知晓,但有时留久了,可不见的是件好事。 女儿大了,总该要嫁人的。 可小姑娘显然有别的想法。 她攥住人的袖口,有几分直白地道:“为何非得嫁人,我就不能招个心甘情愿入赘的郎君,陪我一同留在爹娘身边吗?” 虞氏怔住了。 父子几个也同时怔住了。“招赘...” 他们原来从未想过,还有这样一条路可走。 尚书大人轻咳几声,掩住了下意识勾起的唇角。 虞舒回了回神,摇头驳道:“不成。” 姜大人面上笑意顿消。 而那厢的虞舒抿起唇,对着自己的宝贝女儿轻声哄道: “嫁娶之事关乎岁岁半生,阿娘自是要找个顶顶好的人护着你才行的,招赘招来的郎君又能有多少本事?更何况岁岁可见这京城之中,有哪家的女娘是招赘的么?” 若真如此做了,怕是要为岁岁召来不少风言风语。 “夫人的顾虑...倒是颇有道理。”姜淮微微叹了口气。 在他们各自沉思之时,此次的正主长睫轻颤,低声嘀咕: “今上历来护我,等哪日非嫁不可了,我便求圣上赐个恩典给我招赘,这样我就可以永永远远地留在府中陪着娘亲了。” 是圣上亲口说,她若有想要之物,是不必求神佛的。 君无戏言,这个想必也可行。姜岁绵抿了下唇,心想。 姜家正院内倏地一静,尚书大人咳嗽几声,又夹一筷凤髓笋放到虞舒碟中。 “这亲事也不是一时半会便能定下的...容后再议,容后再议。”“这笋养颜,夫人尝尝?” 屋内寂静的氛围被悄然打破,姜南君顿了顿,不着痕迹地将举着画册的小丫鬟都打发了下去。 看得他手疼。 夜幕渐升,天上的星辰一颗颗亮起,西侧的织女星播撒着淡淡星影,些许银白的光辉透过半起的窗柩,偏爱地撒在了姿容胜雪的少女身上。 今日七夕。 * 姜大人这一容后,就容了好几个日夜,人选没挑出一个半个来,倒是先等来了月半中元。 宫中设宴的消息早在前几日便传开了,因而此刻的尚书府也并未有多少仓促。 不过虽说是夜宴,但日头刚刚破晓,虞舒就带着丫鬟婆子走到了小姑娘院里。 姜岁绵被人从榻上哄起时还有些困顿,半眯着眼就扑入了自家阿娘怀中。 “要去赴宴了么?”平日这个时候虞氏都是任她睡着的。 “嗯。”虞舒边替人挽着发,边应道:“岁岁若是困便闭着眼再睡会儿,尚还有的折腾呢。” 姜岁绵含糊地应了个嗯字,就熟稔地做起她的瓷娃娃摆件来。这几日虞氏时常哄着她去各家府上,今日赏花明日游园的,小姑娘那些压在妆奁底的钗啊玉啊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眉间的花钿也换了一样又一样。 但任什么落在她身上,都总是好看的。 中元不宜招摇,虞舒选了又选,最后拿了件湖水蓝云锦长裙给人换着。简简单单的裙面上只有肩处绣着同色暗纹装点,可谓是低调朴素,丁点也显不出眼来。 就这么一直忙到暮色初显,早被备下的马车方才被牵出。 贤妃虽也派了人过来,但姜府三房都得了帖子,阖府亲眷一同赴宴,总不好强拆人家,贤妃手底的人倒是白白走了这一遭。 姜岁绵坐在马车的软榻上,待她半倚着打了个盹,皇宫便近在眼前了。 中元夜宴,人潮如织,宫门却是只开一半的,待侍卫仔细查验过方可放行。 当然,过了宫门马车自是不能再行,众臣只能走着去那夜宴之地。 太后设宴,倒也是颇为热闹之事。姜岁绵倚在窗边,望着外头数不出数的马车,耳边还恍有远处淡淡的丝竹音。 她正听着,帘外就传来了道极为恭敬的问询声:“敢问可是户部尚书姜淮姜大人府上的马车么?” 是个小太监。 姜家负责驾车的小厮闻声自是赶忙应了下来,“正,正是。” 宫人来意不明,小厮心里亦是紧张着呢,生怕是惹出什么事端。 可在他答完的下一瞬,却见那位公公脸上露了个笑,与他说道:“主上言今夜人多,怕是叫姑娘等的久了,特地让奴来接上一接...” 主上,哪个主上? 小厮愣愣不敢答话,里头的姜夫人却似有所悟,对着自家女儿问了句:“是贤妃?” 还是大皇子? 不过这称呼...是不是有些不合宜。虞氏脑中不由闪过此念。 小姑娘未曾说话。其实她正困惑着呢。 这小太监背后的人怎么好像是...圣上? 姜岁绵之所以困惑,倒也不是说这份体贴有多么出格,雍渊帝向来是纵着她的,这并不出奇。可圣上的纵容就如那时留她在勤政殿一般,外头有侍卫层层守着,里头有影卫拦着,将她牢牢地拢在里头。 即便他从未拘着她,但旁人好像就是瞧不到半点。如云烟过雾,了无痕。 若非要用上一个“拘”字,那也是圣上将外头的人给拘了起来。 可如今...这层屏障仿佛倏地被人给打破了。 如同要将暗处那些纵容护持都给挑明了,赤/裸/裸地摆在明面上。 见她不开口,虞氏还以为女儿是默认了自己这种说法,转身吩咐外头的小厮让他照着宫人的话行事便可。 也是,贤妃掌有宫权,做出这些却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称呼... 许是内侍一时疏忽罢了,虞舒思到。 她伸出手,先是给身边的乖囡理了理微皱的裙面,这才有心思顾及到自己的妆容。 有人接引,想必很快就该下马车了。 可让虞舒没想到的是,她再也未曾挪动过半分。 “轰——” 原本只开一侧的宫门,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缓缓开了。宫门之内,甬道之上,漫天的灯火从里向外倾斜而出,照亮了前路。 姜府的马车就这么越过层层人家,当着众人的面堂而皇之地入了宫门。 竟是连轿子都用不上了。 “贤妃娘娘...如此盛宠吗?” 等车幔渐远,在宫门处下马的各府中人才从惊掉下巴的震惊里一点点回过神来,失仪地道了这么一句。 就连前行的步子都好像有些虚了。 不过他们还未离开宫门几步,却见一个同样穿着宫中服饰的小太监匆匆朝这儿走来,然后顺着马车挨个看了过去,似在寻着些什么。 几人离得不远,恰听那太监焦急地对着那守着宫门的侍卫问:“可有瞧见姜家的马车?” “公公来得晚了些,尚书府的马车刚刚便有人来接走了。”侍卫答说。 内侍皱了皱眉,紧接着又想明了什么,松缓开来。 大抵是娘娘的人赶在了他们前头,倒是不巧。 他紧忙谢过一句,随即就又匆匆返回复命去了。 小太监这厢刚离开,侍卫都未曾来得及接引宫门外的下一辆马车,就又被人唤住了。 侍卫望着对方身上熟悉的宫中服饰,以及后头跟着的软轿,先行开口答道:“嬷嬷可也是来寻姜家的?尚书府的家眷先前已经叫人接走了呢。” 还什么都未说的菱嬷嬷:“……” 不约而同停住步子的众人:“……” 怎么,贤妃娘娘接个人,都要用三波的么? 是不是多少有点过了? “我怎么觉着,这姜家女不像传闻里那般不受大皇子的喜爱?” 第65节 这还未入府呢,大皇子妃的脸面已是足足的了。 有谁又能越得过她去呢。 林家马车前,一直垂着头的女子骤然抬起眸来,遥遥望向皇城内围、马车远去的方向。 第64章 中元夜宴(上) “姑娘, 请。” 集英殿内,宫人或端茶盏,或引路随行, 殿柱巍峨,士卒往来守立, 端得一派井然有序之姿。 待姜岁绵同虞氏他们一同入了座, 最开始引路的小太监便默侍在她身侧, 是片刻也未曾离的。 随着众人相继由宫人引入殿内, 原本有些空阔的宫殿也多了几分人烟气。小姑娘端坐于位上,前头不远就是高高的殿阶,望到头了,就是那至高无上之位。 只是与往日不同,这次那龙椅旁多出了一把同样华贵的椅子, 椅外有薄纱悬挂。 想来那就是太后坐的地方了。 宫乐响在耳边, 飘飘的,让姜岁绵的思绪也飘了起来。 这并非她第一次来这夜宴之上, 上回万寿节,她给雍渊帝揣来了新的生辰礼。 就是有点硬, 还不如糖菓子呢,好歹还能吃。 小姑娘抿抿唇, 倏地有些饿了。 正巧这时宫娥端盏上前,先是放了些茶点, 然后依次摆了好些釉碟, 里头的膳食模样精巧, 鱼肉都是顺着纹理片成了牡丹样式的。 虞舒看着碟上飘着的雾气, 不自觉皱了皱眉。 夜宴事重, 这些吃食按理说御膳房早早便要备好, 呈上来时早就凉了,这是各府都心照不宣的事。可眼下这些看起来... 怎么倒像是刚做好的? 而且——桃花软酥、醪糟汤圆...竟都是最合岁岁胃口的。 虞氏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她似乎错估了贤妃看重岁岁的程度。 一旁的小姑娘可不知道自己娘亲在思虑什么,她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块牛乳菱粉糕,塞给了虞舒。 雍渊帝未至,众人自是不敢动筷的,私下用用点心倒是无碍。可是论在场的臣子、女眷们,又哪里有人有这个胆量? 都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个木头桩子才好。 被投喂的虞氏无奈地看了自家女儿一眼,也没拘着她,只是将身子稍侧了侧,将她挡在了里头。 等少女一小半点心用完,集英殿内已无虚席。 姜岁绵咔嚓咬下一口银酥握,正吃着呢,倏地觉得有人将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她微抬起眸,循着那视线看了过去。 哦,原是萧祈。 她轻易瞥开眼,淡定地又吃了一口手中的点心。 皇子席中,萧祈定定地瞧着一个方向,良久都未曾眨过眼。直到少女朝他望过来的那刹,他喉头滚了滚,竟是连呼吸都顿住了。 他已数不清有多少个日夜,未曾见过她了。 恍若隔世,一别经年。 他放在膝上的手颤了颤,正待起身走去,左侧却突然传来了些响动。 “大皇兄伤好了?”二皇子叫宫人引着,在萧祈旁边落了座。 萧祈的动作叫他一阻,霎时顿住了,“已无大碍。” 他思过几日,来之前还特地换了身长裳,面上确实挑不出什么错。此刻虽答着萧禄的话,他的目光却还顿在原处,不舍得移开半寸。 二皇子顺着往旁瞧了瞧,脸上兴味的笑骤然凝住了。 顿了好半晌,他才轻声道了句:“好在皇兄不喜那姜家女儿。” 萧禄心中难得不合时宜地生出了一点同情的情绪,可他话音刚落,却见那边的人将视线转来,与他道:“二弟慎言。” 二皇子呼吸微滞,他看了看萧祈,又看了看那边不远的姜岁绵,不知想起什么,神色愈发复杂。 他还待开口说些什么,却只闻得外头的通传太监扯着嗓子,高声禀了句。 一时间满殿的人都跪了下去,齐齐的请安声在殿内回荡开。姜岁绵隐在人群里,含着块未曾咽下的点心,粉颊微鼓。 侍在帝侧的大太监仿佛听到了句轻浅至极的轻笑声,可等他小心抬眼望去时,却又什么都没瞧见。 雍渊帝坐于高座之上,却是与当初盛云寺前那个好似簪缨世族的贵公子全然不同。 帝王威仪尽显,哪怕只略一低眸,都存着难以言喻的迫人威慑。 “太后身子不适,无需再待了。”他淡淡道。 在雍渊帝话落的那一刹,停顿的宫乐再一次奏起,缥缈的琴音被沉严的钟鼓之声取代。 与娘亲一同坐回去的小姑娘舀了一颗醪糟汤圆,软糯的皮子里藏着绵软的红豆馅,温温的,再伴着微微酒意的甜汁,最适合因用太多点心而有些噎的时候用。 姜岁绵一边用着,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远处那有薄纱遮掩的华椅上。 太后设宴,太后却没到,就好像是今上设得似的。 “岁岁~” “岁~岁~” 小姑娘正出着神,身旁的位置就突然一暖,不知是何时挤过来的珠珠小心翼翼地从旁边探出脑袋。两人借着乐声的遮掩,就这么咬起耳朵来。 视线被人挡了泰半,萧祈目光一闪,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他不着痕迹地偏了下身子。 可不到半刻,却见原本正小声说着话的少女将目光一转,看向了安亲王的席位。 大皇子随之望去,只见那方端坐着的亲王世子亦是直直地望向小姑娘的方向。 含情脉脉。 萧祈的眉险些拧到了一起。 而此时的姜岁绵... “柿子他真的可惨了。”浔阳郡主俯在人耳边,持续碎碎念: “平王府上的人隔几日就要来我们府上一趟,还想着法子要见柿子,母妃说平王府里有一个姑娘,说是外嫁女所生,后不知为何过继给了兄长养着,年岁正好,叫晴,琴...” “琴什么我记不清了,”珠珠胡乱一摇头,贴在小姑娘肩上,“反正母妃说柿子大抵是被他们看上了,想要结亲,亲上加亲。” 姜岁绵的眼神恍惚了瞬,不知怎的又回想起七夕那夜摆在她眼前的诸多画像来。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郡主黏着她,把后续给翻了个清楚。 她道:“后来此事叫父王知晓,他把柿子揪到书房,叫柿子仔细回忆是何时招惹了平王府的小娘子。” “柿子想了半天,才对着父王手里的藤条道许是还在宫里的时候被那小娘子瞧见了,贪图他的美色。父王听完,连夜找匠人把王府的墙砌高了三寸,说就算天塌下来,他都不可能跟平王府结成亲家。” “就连这次来参加宫宴,父王都让母妃给柿子挑件裹得最严实的。” 明明是件有点凄惨的事情,但和姜岁绵挨在一起后,珠珠说话的语气都欢快了几分,也就显得她这段的悲情意味没那么重了,反倒是有些好笑。 就是不知这笑意里有没有先前她不小心出了京,而世子却正正好留在岁岁身边,甚至比她多吃了几颗桃儿的缘故。 大抵“幸灾乐祸”,不过如是。 席宴上已慢慢荡开了酒气,那些推杯换盏之事都与二人无关。 听了一肚子王府“秘闻”的小姑娘望着萧饶安身上的长裳,只觉得有些热。她叉起碗里冰冰凉凉的杨梅就塞进了嘴里,还顺手给珠珠喂了颗。 小世子眼中的泪意更浓了。 珠珠含着水润多汁的杨梅,身子挪啊挪,与姜岁绵身上那抹湖水蓝色愈贴愈近。 被接连投喂了好几颗后,浔阳郡主看着桌上摆的满满登登的小碟,忽而道了句:“岁岁桌上的东西,和我桌上的不大一样。” 姜岁绵戳向杨梅的手一顿。 珠珠张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殿内的乐声却倏地停住了。 舞妓们水袖轻展,几尺红绸缓缓织成一方雀笼。漫天桃花落下,配着殿内明灭的灯火,引去了所有人的目光。 清扬的筝声骤起,笼中的人缓步轻移,面上掩面用的面纱薄如蝉翼,将落未落,仿佛只要人轻轻一拂袖,就能彻底窥得那纱底所遮掩着的魅色。 她踩着绸上的粉桃花瓣一点点上前,细腰轻摇,步步生莲。 小郡主看着险些飘到岁岁身上的桃花,嫌弃地拂开了些:“怎么突然换了人,这跳的还不如之前的那个呢,我父王新纳的小妾那腰肢都比她好。” 珠珠声音极小,姜岁绵却是听得再清楚不过的,原本有些出神的小姑娘忽而勾起唇来,笑得明媚灿烂。 像是昏暗的夜里霎时点亮了满天的灯火,星眸慢转,月华方羞。 竟是叫人看得有些醉了。 这一幕并不独独珠珠一人瞧见了。早在看清那面纱下所掩样貌之时,萧祈瞳孔骤然一缩,垂在身侧的手背上暴起青筋。 担忧,惶恐,自责,还有些许庆幸...数不清的情绪掺杂在他晦暗的目光里,再未从姜岁绵身上移开过。 已多长了几岁的小郡主面色蓦地变得红扑扑的,都有些发烫。她一如当初团子时般捧着脸,低声念念:“岁岁笑起来...可真好看。” 此刻那端坐于高座之上的人,心里也是同样的念头。 他轻搭于椅上的手微颤了颤,似乎在压制着什么。 乐声渐隐,身处中位的女子穿着薄纱制成的红色罗裙,向上首处柔柔一拜:“菡萏恭祝圣上、太后圣体永安,福寿绵长。” 半掩的面纱恰到好处地被风吹去,只余一句怯怯惹人怜惜的: “臣女学艺不精,望圣上宽恕。” 侍在雍渊帝身边的曹陌直至此时,方才看清那献舞之人的样貌。 他眼睛一圆,险些握不住手里的拂尘。 有大臣偏了偏身子,好奇地朝相熟的同僚问上一句:“这是哪家的女儿?” 底下的姜府众人面色冷凝,姜淮接杯的手一紧,盏中的酒生生洒了大半。 第66节 旒珠之后,帝王眸光淡淡,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青瓷茶盏。 “既知不精,还要献到朕跟前来。” “砰——”瓷块四溅。 拜在阶下的人膝骨一疼,直直叩在了满地碎瓷之上。 举殿皆静。 可不过转瞬,满殿的人就齐齐埋首跪伏在地,似乎想把头摁到砖石里去,生怕晚了一息就会引来祸事。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姜岁绵愣了愣,才起身想要一同拜下去,一直默不作声守在她身后的小太监却在此时伸出手,虚虚挡住了她。 小姑娘下意识仰起头,朝殿上瞧去。 只见那高高的殿阶之上,帝王的唇微微一动。 恍惚念得一句:“岁岁,上来。” 第65章 中元夜宴(下) 上...上哪? 姜岁绵此刻是真的懵住了, 脑子里似乎是叫人用糖霜搅了搅,黏糊糊的,分也分不开。 守在她旁边的小太监弓了弓身, 在前面领了路。 姜岁绵髻边的步摇晃了晃,却是停在原地没有动弹。 她一动, 怕是就会被人听到响罢。脑袋已经宕机了的小姑娘不自觉想着。 “峥——”琤箜的琴声乍起, 伎人垂头抱着琵琶, 五指翻飞。 殿内众臣辨不明形势, 惴惴地将头埋得更低了。 姜岁绵听到琴音,抬眸定定望着殿上。雍渊帝便这么任她瞧着,又一次动了唇。 “岁岁。”他唤她。 “上来。” 姜岁绵眉睫轻颤,终是按着他的话动了。 集英殿的砖石上还散着桃花花瓣,沈菡萏被毁灭般的痛意席卷着, 已然晕死过去。 姜岁绵越过她, 在乐声里一点点朝着金阶走近。 周围的人俱跪着,小姑娘登上阶, 离自家娘亲越来越远,却离雍渊帝愈来愈近。 九为极数。 “圣上...”何故唤她? 姜岁绵停在最后一阶前, 迟疑地唤了他一声。 似乎是怕惊扰了底下的人,她的声音极轻极轻, 几乎是用气声说的。 雍渊帝看着娇娇的人儿,掩在冠冕后的眉眼里有了温和的笑意。 龙椅宽大, 帝王指尖一动, 落到了自己身旁, 轻叩两下:“坐这来。” 曹陌这时已经成了个石块, 是聋了也瞎了。 姜岁绵水盈盈的眸子倏地一缩, 雍渊帝仿佛都看到了那受惊竖起的长耳。 小姑娘抿唇未动。 今日的帝王似乎极为有耐性, 一曲乐毕,他的手依旧停在原处,未曾移开。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鼓着腮帮子,低低道: “这椅子看着就硬,会硌着我的。” 憋气憋得几近昏过去的大太监猛地破了功,险些咳出声来。 雍渊帝也是怔了瞬。 随即他向来冷薄的唇边却荡开一抹轻浅的笑。 他站起身,主动向始终低了一阶的小姑娘那走了过去。 不知怎的,看着逐渐逼近的雍渊帝,早被他纵坏了的小姑娘头一回生出了退却的念头,脚不自觉地就往后退了一阶。 然后是第二阶。 第三阶... 可就在人儿将将要退出金阶范围内的那刹,她的手腕却叫人直接扣住了。 轻柔却强势。 高高在上的帝王不知何时走下丹陛,与人踩在了同一阶上。 小姑娘的手腕细腻得犹如玉石一般,又纤细的紧,雍渊帝虚虚圈着她,微俯了俯身子。 缠在姜岁绵腕上的青绿链条一晃,荡起一阵清脆的金铃声,可随之一同的,还有一句似乎掺着笑意的话: “岁岁不试一试,又如何知晓。” 冕上垂悬着的十二旒繁多,却丝毫掩不住帝王的容色。 望着近在咫尺的旒珠,小姑娘清凌的眸子里晕开一抹无措。她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越来越紧,仿佛每呼吸一次,便要更紧上半分。 她下意识攥住了人的袖口。 “硿”的一声,弦断了。 宫乐戛然而止。 底下跪伏着的人被这变故弄得怔了怔,一时之间不知是该继续垂着还是抬眸觑上一眼。 “押下去罢。” 押下去,谁押下去? 低沉的嗓音在空寂的殿中响起,朝臣们惊疑间猛地抬起头,只看得侍卫身上软甲折射出来的银光。 横抱琵琶的伎人腿一软,跌坐在地。而那曲颈的四弦琵琶上只独剩三弦。 最细的子弦已然断裂。 乐伎跪坐着,望着向她行来的士卒,喉咙像堵着什么,连求饶的话语也说不出了—— 在她死惧的目光下,侍卫越她而去,将红绸上晕死的人拖走了。 像拎什么物件似的。 萧祈的视线却并未和众人一同。 大皇子望着高座之上,他父皇俊美却又极负威严的面容,拧着的眉松了松。 是他魔怔了,居然好似听见有人唤了“岁岁”二字。 夜间的风轻摇而过。帝王身旁那把华椅自始都是空荡荡的。只是上头的轻纱竟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着,垂了下来。 乐声再起,随着帝王的“平身”一语,恍若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可在场的臣子女眷却不自觉地倒吸了口气。她们确实是瞧不起这等献媚之人,但不过是场献舞... 她们身子一颤,仿佛连骨头缝里都冷了起来。 唯独虞氏几人面色稍霁。 虞舒心疼地向身侧一望,目光却倏地顿住了。“郡...郡主?” 珠珠迷茫地左右望了望,心中想法和此时的姜夫人高度重合了。 她那么大一个岁岁呢! 而此时小心跪藏在众人身后的小姑娘抿抿唇,膝盖还只刚触及地面,便又随着大家一同起了身,只得趁机悄悄躲到了相近的柱子后头。 皇子席上,萧祈看着被侍卫拖去的躯体,神色暗了暗,掌心一点点回握成拳。 在所有人都未曾料到之际,他径直跪至殿前,沉声开口:“沈氏此举实乃大不敬之罪,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还请父皇开恩,将沈氏赐予儿臣处置。” 好不容易缓回神的众臣又受了一波冲击,可这次众人面上的神情却是迥然。 赵相目光微闪,心底有了计较,笑着道了句:“大殿下向来纯孝,此心难得。” 萧祈直腰静静跪着,神色淡然:“宰辅大人过誉。” 什么劳什子纯孝,不过是保他心上人的借口罢了。 正观察时机往外挪的小姑娘在心里念道。 就是一时不慎,撞上了柱子一处。 雍渊帝舒展开的眉倏地微添几分皱意,他看着跪在阶下的大皇子,道:“你想要她?” 他语气平稳无波,丝毫辨不出喜怒。殿内稍稍缓和的气氛又是一凝。 不过这问话...怎么好像透着些许古怪。 萧祈无神多思,垂首应了声是。 雍渊帝没再与他说些什么,只是放在身侧的手微向下压了半分,侍卫向外走的动作骤然顿住。他将人往旁一丢,合手向上位弓了弓身子,紧接着便悄声回了去。 就是那位置,比先前稍稍要近上那么一点。后头留出的空间自然也就大了些。 沈菡萏最后是叫萧祈身后的近侍给拖走的。 看完这折戏,大臣们心里想的什么不得而知,明面上却是恢复了最初的安定祥和。 舞伎提心吊胆地上了台,足尖似是踩在刀尖之上,不自觉轻颤着,手上的动作却不敢有丁点差错。 集英殿里,觥筹交错。 上首之人的目光却不曾停留在此。 雍渊帝侧眸望向殿宇一旁,冷厉的眉间是道不明的柔和之色。只在某个逃跑的小兔子快要回到自己的坐席上时,帝王朝那边侍立着的兵卒那淡淡瞥了眼。 末处的几个侍卫悄然往后一退,原本平直的队列霎时变了个阵仗。 第67节 若此时有人从高处俯身看去,便会发现柱后原本四通八达的道路于刹那间被堵了个干净。 只余下独独一条—— 通往那九五之尊的席位。 再温顺的人儿也是会生气的。 在绕来绕去却发现自己始终走不出去后,小姑娘看着末端那抹明黄色,鼓了鼓腮,直接背身过去,在柱子后头坐下了。 像只竖起尖刺的小刺猬。 雍渊帝倒不曾瞧见过此般的景象。 帝王望着连看都不想看过来的人儿,眉眼间的笑意一点点浓了。 叫他惹急了呢。 他微侧过眸,唤了一句曹陌。 一个三指厚的软垫兀地出现在少女眼前。 “此宴尚久,姑娘这么藏着也不是个法子,不如坐上一会儿罢。”话罢,说话之人还伸出手,遥指了指。 指尖所向,摆着一方华椅。 姜岁绵:“?” 有点不妙。 果不其然,在做完这一切后,不久前还僵得跟个石头似的曹公公像是想明了什么,抱着身前的物什,含笑低声道:“现下那椅子定不会硌着姑娘了。” 看着不为所动的人儿,曹陌顿了顿,又补充了句:“这纱质地特殊,有它挡着,是什么也瞧不出的。” 他先前还生疑,明明太后正居慈安宫中,今上为何还特意嘱咐了这一句。现下倒是明白了。 可惜警觉的小刺猬并不是这么好哄的。她藏在柱后,白皙如脂的手就这么趁人不备地向前一伸,曹公公怀中的垫子就这样被她揪了下来,然后径直压在了身下。 不听不听,别念了,不可能。 曹陌一怔,下意识往雍渊帝的方向看了过去,却见帝王眉眼含笑,满目纵容。 他侍在君王身侧数年,鲜少见到圣上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大太监敛眉退下。 这是历来宫中夜宴最久的一次,久到月色渐暗,久到杯盏尽空,酒浓人醉。 久到伎人力有不逮,换了一拨又一拨。 可众朝臣看着自己桌上已堪堪冻住的膳食,什么话也不敢说。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听得了一句声音略显尖利的:“跪——” 这便是圣上要离席了。 快要醉死过去的众人忙不迭叩首一拜。 刚刚睡醒的小姑娘打着哈欠,那方圆柱之后,犹犹豫豫地蹭出了一朵绒花枝子。 可还没等看清什么呢,姜岁绵腰上忽而一重,小姑娘尚未回神,整个人就像几年前那般被人单手拦腰抱近。 一如当年,她躲在那圆滚滚的雪球之后。 不过那时,她躲的是萧祈。如今却不是了。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走到这来的。 那柱虽广,此刻却半掩半藏,似乎什么也遮不住了。惊了一瞬后,少女下意识侧头往旁边望去。 不远处的侍卫垂首屈膝跪着,仿佛跟个石头似的,队列却重新变得平直。 而那殿阶之下,众臣伏身叩首于地,合规宜矩,也正是因如此,亦是没有谁能发觉这一切。 姜岁绵这才往后一退,从人手中挣出。按理说她是挣不开他的。 可此次却轻而易举地退开了。 雍渊帝看了眼她额上渐消的红意,面色如常地沿路向殿外走去。 只是在经过皇子席时,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 小姑娘并未在意到这一细枝末节之处,只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头,生怕多闹出半点动静。 直到经过姜家席位时,兔兔突然一挪,再次将自己掩在了人群里。 帝王动作微滞了滞,却只轻笑了下,离了殿。 众人又跪了好一会儿,方才起的身。而这厢虞氏甫一抬头,就发觉了自己久寻不得的小姑娘,她压着声道: “岁岁刚才去哪了?” 说来娘亲可能不信,她刚刚差点就要去坐今上的椅子了。 姜岁绵抿抿唇,朝人撒娇道:“阿娘我头疼。” 虞舒紧忙将手往小姑娘额上贴去,温的,还有些许凉意。 大抵是席间酒意太重,熏着了她。 虞氏张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大皇子径直向她们走了过来。她心思一凛,掩在桌下的脚轻轻踩在了姜大人的靴上。 尚有些醉意的尚书大人一个激灵,紧接着就瞧见了自家夫人递来的眼神。 他面容微肃,心领神会地主动朝萧祈那走了几步:“大殿下...” 虞氏就这么趁他们斡旋的功夫,带着小姑娘直接离了集英殿。 萧祈望着离自己愈来愈远的那抹湖水蓝,眼中神色讳莫如深。 “尚书无需多礼,”他侧身避开姜淮的礼,又回了一个,端得是一派温润如玉:“本殿先前寻得了些顾渚紫笋,尚书近来为着豫州一事宵旰忧勤,实在辛劳。茶叶养神,我改日送到大人府上。” 姜淮一听顿时领悟了他的意思,忙又拐着弯,给人推辞了回去。 殿中未空,两人这番言谈举止自是落在了有心人眼里。等诸事落定,萧祈再走出集英殿时,已是半柱香过去。 他看着外头浓烈的夜色,定定站了良久。 内侍见他站那,便唤了句:“殿下?” 其余两位殿下都已离开,主子这是... 萧祈回头望了他一眼,却是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你之前说,姜府的马车在你去时已经被母妃的人接走了?” 小太监不明他意,怔愣着点了点头。 然后就见自己的主子侧转过身,吩咐了句什么。他弓身应是,慌慌忙忙地跑走了。 不过半盏茶,永宁宫的一个小宫女便被带到了人跟前。 小宫娥的喉咙里似有火烧,却仍不敢大声喘气: “殿下,您...” 萧祈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待她将话说完,便冷声打断道:“母妃今夜派去接姜姑娘的人是谁?” “是,是菱嬷嬷...”小宫女愣了愣,疑惑着道了句: “但姜姑娘不是被殿下的人给先接了去吗?” 萧祈垂在身侧的手骤然一紧。 不是母妃,那接走岁岁的... 他默然良久,忽而出手打在了旁边的立柱上。鲜血顺着他攥紧的指骨处汩汩留下,宫人们俱是一惊,小太监想要上前,却被他那宛如藏着凶兽的目光吓得腿脚一软。 * “回圣上,刚才大殿下派人领走了永宁宫一位宫女,亥时三刻方才出的宫。” 养心殿内,宫人低着头,细声答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得上首处一句淡淡的:“下去罢。” 分不出喜怒。 第66章 慌乱 自那日中元节宴后, 虞氏发现自家的小姑娘又开始窝在小院里不爱动弹了。 不过说来也巧,这些时日递到她手里的邀帖与之前相比倏地要薄上良多,大抵只原先十一之数。 看着女儿那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又加之邀帖一事,虞舒便也不急着带她赴宴什么的了, 只是... “姑娘, 贤妃宫里的人又在外头了。” 青棠苦着脸走近院里, 只见镂花窗边, 少女半倚那儿,手中正握着一个小巧的短颈莲瓣纹如意白釉花浇,给身前一小盆土浇着水。 “就说我睡下了。”听她说完,小姑娘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就这么熟稔地答了一句。 小丫鬟看着头顶再明媚不过的日色, 满是无奈道:“这一月以来, 贤妃娘娘宫里的人来了二三十回,姑娘回回都说自己睡下了。” 说着, 她长长的叹上一口气,道:“姑娘先前好歹还编个由头, 今日风寒明日暑热的,可眼下却是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 再怎么说贤妃娘娘她也是宫妃呢。” 要是真惹恼了人可怎么好。 见浇花的少女不为所动,青棠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 昨儿个她们主前脚刚踏出府门, 宫里的嬷嬷就到了, 两人就这么在姜府门前撞了个正着。 结果她们姑娘倒好, 当着人嬷嬷的面说自个儿睡着了。 连个幕篱都没戴。 有那么一瞬间, 小丫鬟真的怕那嬷嬷直接气晕过去。 小花盆里的土渐渐被浸成了深褐色, 等将花浇里的水彻底用完了, 倚在窗边的少女才将花浇随意放到一旁,不疾不徐地开了口:“再编个由头给他,好让太医再来一次么?” “你只管这么回便是,”姜岁绵往外拨了拨身前的薄绿青瓷方盆,好叫它浸没在金色的日光里:“她们不会怎么着的。” 青棠劝说无果,只好求助地看了眼旁边端着点心的秦妈妈。秦妈妈接受到她的目光,走上前拿着湿帕给人净了净手,等小姑娘慢悠悠地捻起块炸卷儿吃着,这才轻声道: “姑娘原先也是时常去贤妃宫里头的,怎么如今又突然不愿了?奴婢瞧着娘娘这些时日派人派的勤,许是有什么事要说与姑娘呢?要不还是去一趟罢。” 第68节 姜岁绵毫不犹豫地晃了晃头。 妈妈你不知道,她要是去了,就要被抓去坐龙椅了。 小姑娘咬着刚炸出来的酥皮小卷,里头裹着的肉四肥六瘦,一咬全是汁儿,却并不怎么油腻。她单手撑颊,一脸餍足地望着外头枝上开出的淡黄花朵,完全没有要动身的迹象。 秦妈妈和青棠对望一眼,小半刻后,小丫鬟面色愁苦的走了。 她这愁倒也不全是为着贤妃,姑娘莫不是忘了,她每次进宫最后都是去的哪? 这厢所发生之事很快就呈到了雍渊帝前头,曹陌听着都不免有些心有惴惴:“姑娘仍是不愿入宫,就连科考那日也...” 姜二公子殿试都没能把人哄过来,这要是搁以往肯定早便应下了。 皇座上的人倒是不意外,“终究是吓着她了。” 中元那日的情形倏地在曹公公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张了张嘴,又悻悻地给闭上了。 ……这任谁能不吓着呢。 曹陌敛下眉,喉头艰难滚动了下,“那姑娘若是一直这般躲着圣上...” “无妨。”雍渊帝淡淡合上手里的奏章,神色不显。 兔儿吓住了,总归是要慢慢哄才行的。 他还缺一个时机。 冷香在熏炉一点点燃着,明媚的日色洒在宫墙之上,一缕缕金色覆在青石瓦上,日落月升,星光肆意地倾泻下来。 所幸这个时机来的并不算太迟。 这日,姜大人下朝归府,神情却一脸肃穆,面上的愁意都快浓得出水了。 豫州界内,百万赈灾银被劫,不知所踪。 朝野皆震。 此时的小姑娘正被自家阿娘压在妆奁前,对着那面非同一般的小镜贴上月白色的梨花花钿。 这月京城中新开了个多宝阁,里头所卖之物分外新奇,晶莹剔透,比原本的琉璃要明亮的多,远非铜镜所能比拟,一跃成了京城最热闹的阁铺之首,颇受众多女眷所喜。 姜岁绵身前的小镜也是从那得来的。 虞舒手一个不稳,将最中心的那点子花蕊贴的歪了小分。 “灾银被劫?”“那沿途护送的官兵呢?” 小姑娘同样抬起头,朝自己父亲望去。 姜尚书面色微沉,并未直言,默然良久后,他才缓缓道了句:“此事...是豫州知府八百里加急报至御前的。” 若非全军身死,也不会是由豫州地界负责接应的官员奏禀此事。只可能是那知府久等灾银未至,率人沿来路找寻,这才... 尚书府内气氛一肃,姜淮端坐在椅上,叹了口气,道:“此事事关重大,今上怕是会遣皇子领兵去豫州。” 虞舒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大皇子?” 浚县便在豫州界内,又是大旱,四皇子年岁不足,前头三个皇子里头怎么瞧都像是大皇子最为合适些。 姜尚书颔了颔首,“是。” 虞舒收回放在自家夫君身上的目光,提起了件旁的事:“可不久之前大皇子才受了伤险些昏迷不醒,如今再去怕是不好。” “更何况,此事若办好了便是大功一件,”她抬起手,抚了抚小姑娘眉心的花钿,“哪怕大皇子自己乐意,其余两位也未必愿意就这么拱手相让。” 这彻查之事最后落在谁头上,可不一定呢。 姜淮听人说完,表情反倒是更为凝重了些:“这也是为夫想不通之处。” 他端起身旁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清幽绵长的苦意残存于舌尖,仿佛能让人混沌的思绪得以稍稍清醒片刻。 “今日听闻此事后,朝中似乎一齐有意推举大殿下,就连赵相亦是如此。” 其余先暂且不论,难道赵家就不想借此事让二皇子揽功吗? 不是说大皇子不好,只是这朝臣的意见未免过于齐整了些。 夫妇俩齐齐陷入沉思之中,姜岁绵微咂摸了下唇,倏地插了句:“萧祈想要追回灾银,难度不小罢。” 姜尚书:“那是自然,豫州旱情四起,良田颗粒无收——” 下意识搭上自家乖囡话头的尚书大人正说着,却忽而一顿。看着若有所思的小姑娘,他不知想起什么,措辞有意识地加重许多。 “百姓无以生计,又缺了粮银,眼下是土匪横行,饿殍遍野,大殿下若是此时去那,怕会卷入动荡之中...” 姜尚书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女儿的反应。只见小姑娘皱了皱眉,似是有些担忧。 尚书大人此刻的心情有些繁杂。岁岁心里...莫不是还惦记着大皇子? 念起小姑娘幼时追在萧祈后头的种种记忆,他口中那味名为顾渚紫笋的茶越发苦了。 若是当真如此... “经此一劫,豫州死伤的百姓又要多上许多。”姜岁绵垂下眸,将不远处养花的小盆拥入怀中,默默浇了次水。 姜尚书:“?” 再没有别的了吗? 同样在听着的美貌夫人挑了挑眉,恍若不经意地接了句: “灾银一事牵扯甚广,大皇子卷入其中,一着不慎或许会丢了性命。” 刚想再夸大几分的姜大人:“夫人说的对。” 应答完,夫妇二人的目光便不动声色地落在了正浇着花的小姑娘身上。 却见少女小心翼翼地将花盆放在窗边,让日暮的阳光肆意洒落。 那盆子土姜淮识得的,准确来说那也并非什么土。 圣上上回所赐雪莲的匣子里掺了些西域的花种,也不知道是何东西,就被小姑娘拿着给种下了,这些时日似乎很是喜爱。 不过岁岁这般模样,就仿佛大皇子的生死在她眼中... 还比不过眼下这盆土。 姜淮被脑中冒出的念头弄得一怔,他和自家夫人对视一眼,试探着道:“岁岁,大殿下此行凶险,恐有性命之忧呢。” 我儿便一点反应也没有吗? 有的。 小姑娘那天晚上一个高兴,膳时多用了半碗,弄得倒是有些睡不着了。 萧祈就该多遭些难才好呢。 明明是惯常入睡的时辰,姜岁绵却由青棠陪着在屋内来回走着,榻边的小几上摆着半盏山楂水。 小丫鬟怕她无趣,正想去拿些话本子来,屋外却突然传来了些嘈杂的响动。 还掺着些凌乱的脚步声。 撑着了的小姑娘也不差人去打听了,直接就自己走出了院子,恰好听得一句: “今上急诏,请尚书大人即刻入宫觐见。” 应是出了什么事。 等姜淮再归府时,已是子时。 踏着月色回府的姜尚书看着正在院里等着自己的夫人,缓步走过去牵住了她,轻声道: “卓卿和南君...皆将随行豫州。” 虞舒虽有些惊讶,但早在宫人叩响府门之时,她心中就模糊有了猜测,并非全无准备。故而眼下也只是轻点了下头,问了句:“是哪位皇子?” 可出乎她预料的,姜淮沉默半晌,才启了启唇。他声音干涩,说起话来似乎极为艰难:“并非皇子,此次领兵去豫州的,是...” “圣上。” “谁?!” 姜淮明白夫人此刻的讶异,他刚得知时也是险些殿前失仪,艰难地又重复了次: “圣上决意,亲去豫州,御驾明日便出发了。” 已是不容有改。 他闭了闭眼,却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之处,刚刚那个“谁”字... 夫妇二人一齐转过头,向门外望去。 门槛处,小姑娘背对着月色立在哪儿,姣好的面容上,神情说不出的慌乱。 他们正想上前,却见人儿陡然转过身,提裙向外奔去。 “我落了个东西在珠珠那儿,今夜便歇在安亲王府了,娘亲莫要担心。” 小姑娘娇娇糯糯的声音远远地传入两人耳中,望着女儿不住远去的身影,姜家夫妇心中倏地涌出些古怪来。 岁岁这个反应...怎的有点熟悉。 作者有话说: 明明可以直接把姜尚书留在宫中,却偏偏中途放了他回府,又在岁岁快要入睡的时辰大张旗鼓宣人入宫...嗯,只能说活该某人有老婆 * 有宝贝问加更,芝芝的手速太慢啦,还总是会修文删文改到自己满意为止,存稿日渐清零,所以现在已经在努力不断更的边缘疯狂蹦迪了嘤 芝芝尽量有时长一点,争取不让宝贝们来揪芝芝的鸽子毛,先啵唧一口(心虚) 第67章 平安符 “圣上, 点兵已毕,可是要即刻拔营?” 一辆平平无奇的淡墨色马车外,随行的将领行至马车一侧, 恭声问道。 他身侧的手不自觉微微举起,仿佛只要人甫一开口, 那手便会立即挥下, 传出起驾拔营的军令, 半刻也不带耽搁。 第69节 毕竟从他们得令南巡到如今也不过一夜的光景, 几道圣旨连夜传下,于一夕之间诸事皆定,可见此事之紧迫,想来是丁点亦不能迟了的。 他正想着,却听得里头传来句淡淡的:“不急。” “是。”将领挥下的手压到一半, 却倏地顿住了。 等等...不, 不急? 他迟疑地张了张嘴,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怔在原地等了一小会儿, 见马车确实没有要动身的迹象,方才又悻悻地将手给放了下来。 马车之内, 雍渊帝端坐于软榻上,案上谍报摆着, 却没分得人多少目光。 大太监守在旁侧,生怕多发出半点响动。 置于四角的冰一点点消融成水, 外头的日光渐浓, 已是又过去了大半时辰有余。询令两次不得的宫将军愣了愣神, 一时不知是否还要再上前一次。 今上这, 怎的像是在等着什么? 这念头刚起, 宫将军便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将这越想越荒谬的念想从脑中甩了出去。 这天底下,又哪里有什么人能让今上等着的呢? 曹公公看着默默走远的将领,又望了眼马车外愈烈的日色,好不容易鼓足劲,试探地朝着案后的人唤了声:“圣上...” 这时辰已经晚了如此之久,恐怕再等下去,姑娘也... 曹陌低着声,没敢挑明。帝王端坐在那儿,神色沉静极了,像是平淡无波的海面,眉眼中无一丝波澜。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微抬起腕,修长的手指触上了身侧的车帷:“影——” “铃~~” 之后的字还未曾落下,那方薄唇却兀地顿住了。 片刻后,正等着他后一句话的曹公公下意识抬头望去,却见天子微侧过眸,看向车外一方。 清冷的视线里恍有了笑意。 不待停稳便慌忙下了马车的小姑娘晃了晃,方才稳住了身子。 看着朝自己围过来的兵卒,姜岁绵的目光在其中打了个转,总算找到了个眼熟的面孔。 她抬脚就朝指挥使的方向走去,而刚把人认出来的郑指挥正忙着把身边兵卫出鞘的刀给一一按回去:“刀,刀,放下你的刀!” 他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小姑娘已然走到他身边,将手中一物递了出去。 “这是给今上的,烦指挥使大人转交一二。” 指挥使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物什,反射性地就想答应下来。 姜姑娘求的,他自然是要应下的。 可他刚一伸手,指尖还未碰到那抹淡黄之色,后颈处便骤然一痛。 郑寒眼前一黑,刹那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影卫若无其事地将手从他脖颈后移开,像扛货物一般扶住了人的肩,声色暗哑低沉:“指挥使身子不适,姑娘有什么要给的,还劳姑娘多走几步,圣上就在那马车之中。” 他微一点头,给人指了条路,紧接着便于顷刻间消失不见。 连昏过去的人也没留下。 攥着东西怔怔没反应过来的小姑娘:“……” 她抿起唇,正要往四周的兵卒那儿走,却见接受到她目光的侍卫齐齐背过身,让出了一条颇为宽广的路。 而这条路的末端,静静停着一辆偌大的马车。 姜岁绵愣了愣,回头望向自己来时的马车。 马车的前室之上,负责赶车的影卫早已不见了踪迹。 “……” 微风轻拂,驻兵的城门四下广阔,少女环视一圈,最终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一点点往前挪去。 就是有些许磨蹭。 她来到马车边,本想透过窗把东西给递进去,没成想那车辕太高,她有些够不着了。 踮起脚的小姑娘识时务地放弃了。 姜岁绵看着前头正正好能踩上去的前室,顿了顿,又深吸了几口气,然后一鼓作气地揪着车身勉力爬了上去。 她整个人坐在那,却迟迟未有什么动作,只是盯着遮在眼前的帘幔,久而未动。 马车里也是同样的寂静。 阳光倾洒而下,好像要把人的心都给晒暖了。 小姑娘却是不耐如此热度的。 她抿抿唇,攥着物什的手微微抬起,拨开车帘一角,试探着伸了进去。 “这...是送给圣上的。” 雍渊帝垂下眸,目光所至,是一枚淡黄的平安符。 正躺于那白皙的掌心间,皱巴巴的,可却尤为可爱。 姜岁绵就这么举着,但直到她手臂都有些酸了,手中的东西却还没被它的主人给接过去。 直接扔... 小姑娘腮帮子鼓了鼓,手向下微垂了几分,正要换个省力的姿势,一股轻柔的力道却骤然碰上了她的手腕。 她眼前之景倏地转换成了另一番模样。 褐色车幔被风吹起,直直撞入人怀中的小姑娘愣了几息,方才缓过神来想要抽离,却叫人给按住了。 这一次,他未曾放开。 “岁岁。” 帝王伸出手,拂去人儿颊边不小心沾染的香灰,“你担心了。” 哪怕知晓他那日之举或是何意,她仍是来了。 小姑娘坐在人怀里,只觉得呼吸都热了几霎,言语间有些不自然的慌乱:“没,没有。” 下意识否定完,姜岁绵别开眼,定定看向车内一角。良久之后,车内才响起一道轻不可闻的喃喃低语: “为,为何不让萧...大皇子去豫州。” 明明爹爹都说了,朝上那些臣子都认为萧祈是最合适的人选。 明明他可以不去的。 “豫州之局,就是为萧祈设下的,”雍渊帝轻轻启唇,声音越发柔和,像在哄着什么:“有人想让他死,有人想让他活,有人想借此侵吞私财,富于己身。” 小姑娘扭过头,直勾勾地望着身前的帝王,眉头皱的越发紧了:“萧祈的局,圣上想要救他,就要以身涉险么?” 冲着萧祈去的那就让他去嘛。 雍渊帝看着她,唇角竟是绽出个浅浅的笑来。 “岁岁,”他笑着,将怀中的小姑娘尽数收入眼底:“大皇子是生是死,我并不在意。” “那圣上还...”小姑娘张张嘴,想问他既然并不在意,那为何还要去上这么一遭。 可对着那双帝王幽深的眸子,她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明白。 姜岁绵在人怀里挣了挣身子,似是想要逃开,可当人犹如翡石击玉的沉稳嗓音响在她耳畔时,少女挣扎的动作却倏地一滞。 “能勘破的局,便早已不是局了。岁岁当真以为,如今这局中之人,还是大皇子吗?” 他从未想过替萧祈挡这一灾。 小姑娘眉心处,一朵梨花开的正艳。 车辇前行,可并不是前往豫州的方向,早已写好的圣旨被宣读出去,接旨的却是姜家二子。 寻常晋升耗时太长,可若是滔天的功绩被人折了送到眼前呢? 百万两白银,官匪勾联,连尾巴都未曾细心藏好,让人多费些心思于此的能力都没有。 十数年过去,那些人的愚笨似乎一如往常。 后来有一日,已位列公卿的两位大人忆起这道明黄圣旨,这才恍觉——原来自这时起,那端坐于高位之上的人便已着手,一步步为他们妹妹铺好了路。 只是为了让那位他护在怀里的小姑娘,能平安无虞地走到他身边。 风雨不经。 不过此时的小姑娘却是不懂这些的,在听闻两位兄长仍是要孤身率军前往豫州之时,姜岁绵刚缓下一寸的心弦猛然提起,绷紧了身子就要往外挣去。 “乖,莫动。”雍渊帝避开人的心口,将人摁在怀中,指尖微挪,对准案上的谍报与行军舆图,将此局掰碎了讲给她听。 从主事者到藏银的可能之处,再到朝中掩于底面的诡谲暗潮,一如往日哄她读书一般,剥茧抽丝,字字分明。 在他沉稳的低言中,竖起尖刺的小兽慢慢平缓下来。 少女还不知,此般教导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帝王心策。 听着听着...便和幼时一般在他怀里困顿起来。 一夜未眠,她此时已是困极。 但姜岁绵仍旧强撑着,小心拿出了袖口里藏着的另外两枚平安符。 雍渊帝握着这两枚一般无二的符纸,指尖轻挲,最终递了出去。 早早跑到马车之外的曹公公怀揣着自己直颤的心肝,眼瞧着轻骑往大部队的方向直追而去。 小姑娘眉睫颤了又颤,在临睡过去之前不管不顾地揪住了人的衣襟,问了一句:“我哥哥...真的不会有事么?” 雍渊帝的指腹轻轻拂过人泛红的眼角,声音中除了一同往日的温和,好像还要多上些什么,“朕已派影卫相随。” 让她在意的人太多,除去可除去之人,他需得护住。 底下的身躯温热坚硬,姜岁绵努力睁开眼,看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帝王,有些气不过的张开嘴在他衣上咬了一口。 “圣上欺负我。” 咬着咬着,她终是心力不支,于他怀中睡了过去。 第70节 只是在沉沉睡去之前,雍渊帝听到了声好似低语的轻喃,消散在了热烈的风里。 “若是,若是我不来呢...” 雍渊帝垂下眸,神色一点点暗了。 他抬起手,轻抚去少女睫上沾染着的细末泪滴。 他心中计策谋略无数,可始终不敌她这一枚平安符。 转瞬后,一深红物什安稳地挂在了小姑娘腰间。 第68章 珊瑚禁步 若是事先要将船给凿穿了, 再告知船上之人,只是在这船上留道口,那听起来便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于听闻今上御驾南巡的消息起就没合过眼的众位大臣而言, 眼下无异于劫后余生。 忆起些什么的赵相打了个寒颤。虽不知是什么让圣上改了主意,但如今的局面已然是好上太多。 至少不再是十死无生之局。 心有戚戚的众臣选择性地忽视了那道予姜家二子越级之权的圣旨, 毕竟相较圣上亲巡的消息, 这点违制显得是那么无关紧要。 假若换做今日之前, 他们或许还会据理力争一番, 引大皇子入局,可现下却是不敢再想了。 要让他们的安排对上雍渊帝,那是借他们八百个胆子都不敢的。 真要如此,还不如直接撞柱来的快。 朝中一时风平浪静,哪还有刚得知消息时的群情激愤, 只是在对上姜尚书时, 他们言语间不免带上了些许怜悯之色。 此差若办好了那固然是平步青云,可世间之事又哪里是这么轻易的呢?若真是触手可及的功劳, 还轮的上姜家独吞?莫要到头来功绩没捞得,反将两个儿子都赔了去。 一门两状元, 烈火烹油,刚开始时他们只以为是姜家简在帝心, 许是崛起之兆,还难免心有艳羡, 可现在想来... 或许便是催命府了。 这大雍可是萧氏的大雍。 不过任他们如何想, 眼下的尚书府所考虑的却是与他们所思之事完全不同。 是半点也顾不上已经离京的两个儿子了。 看着迟迟归来的女儿, 虞氏面上的神情可谓前所未有的繁杂。她握着那枚通体深红的珊瑚禁步, 半晌才憋出一句: “岁岁落在郡主那的东西...便是这珊瑚禁步么?” 姜岁绵有些心虚, 又不知道从何解释起, 只能一头栽到自家阿娘怀里,含含糊糊地唤了句:“娘亲~” 却是没有应下,也没有否认。 失了的东西再回来,总归是件好事不是? 虞舒抱着人儿,目光却是一直停留在了那珊瑚之上,直至小姑娘又唤了她好几声,她才暗自深吸了几口气,勉强露了个笑来:“小厨房做了梨花糕,岁岁回屋让秦妈妈给你拿上一碟。” 小姑娘被人轻声哄走了。可少女不知道的是,正院内的红酸枝木桌,在她离开的那刹一寸寸地裂开了来。 等姜大人这日再下朝归府,哪还有自家夫人体贴等在院中的身影,只剩下满屋的狼藉。 屋内的丫鬟仆役早被人远远打发了去,放眼环视整间屋子,好像也只有虞舒正坐着的那把椅子还安然无恙。 左脚跨入屋内的姜淮顿了顿,缓了好一会儿,才将右腿也一同跨了进去,嘴上还温声说着话: “夫人可是听闻什么消息了,要为夫说,此次于卓卿二人而言是个天赐的机...” “咔嚓——”倒在地上的桌子腿也没能幸免于难。 “...缘” 姜大人突然噤了声。 默然良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又唤了“夫人”二字,然后试探着从门口挪到虞舒身边。 他心中闪过许多种可能,却没有一个能让自家夫人发出这么大火气的。上一次出现此番情景,还是岁岁... 姜淮心里猛一咯噔,但一想起他前不久才见到小丫鬟端着盘糕点往岁岁院里去了,倏而收缩的瞳孔又放缓了些。 但既然乖囡无恙,那夫人这... 不应当啊。尚书大人不解地想。 这时,一枚禁步陡然放在了他手心中,与之而来的还有虞舒一句冷冷的:“夫君瞧瞧,这是什么?” 姜淮闻声不自觉垂眼望去。 论起来当初那珊瑚还是他费心买来的,他自然是一眼就瞧了出来,“岁岁的珊瑚禁步,居然找着了吗?” 这不是好事?夫人怎么这么大火气? 谁知他话音一落,那儿坐着的人气性更大了,险些把椅子的扶手都给掰碎了去。 “夫君,你瞧着如今在你手中的珊瑚还是你当初寻来的那个吗?” 姜尚书被她这么一提醒,也意识到什么,拿近仔细定眼一看。 现下时辰已算不得早,虞舒顾不得点灯,单凭日光有些昏暗,可他手里这个确是如夜间萤火一般,透着顶尖的深红色,质地莹润,浑然找不到一丝暇痕。 “这...这,这是哪来的?” “我也不知,”虞舒像是气的狠了,居然有了些笑意,“岁岁回府时,这就系在了她腰间。” 姜淮愕然:“郡主?”岁岁不是只出去了一夜么? 虞氏真是气笑了:“夫君你觉得,如此好的成色,是常人能拥有的么?” 说是常人,可哪怕是王公贵族,就以这珊瑚的质地,都是不够的。 他还在思着,虞氏已然是不想再多等些什么了,她推了推自家夫君,令道:“去拿纸笔,给安远侯夫人予书一封。” “夫人...”姜淮一愣:“这是想要作甚啊?” 安远侯,陈家。 陈家他记得的,当初府上收了许多邀帖,陈家先前还显不出什么来,可自那日夜宴后许多人家便不再递呈拜帖来府了,唯独陈家夫人锲而不舍,就让夫人给记在心上了,还说予他听了一耳朵。 虞舒没理他,只在他拿好纸笔后自个磨起墨来。 若非她眼下控制不好力道怕是一不小心就得把笔给折了,这书信也不必等到姜淮归家。 待姜尚书将将要落笔之际,虞氏才对着那枚就连底下的络子都与先前一模一样,唯独珊瑚不同的禁步,似是自言自语般轻声问了句:“夫君可还记得,岁岁这禁步是哪一日丢的?” 妇人垂着眸,却并非想问些什么。 她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是七夕啊。 是那日有贵人封山的七夕啊。 莫跟她说是贤妃,就连大皇子都比贤妃可信些,这分明就是男子的心思。 但那时...萧祈还在昏迷不醒罢。 上一次圣上大加封赏叫岁岁取了血,那七夕那次呢? 许许多多曾忽略过的细节在虞氏心中回闪,她心处一寸寸变得冰寒彻骨。 若是皇子,她姑且还能护一护,但若换成那位... 姜夫人手中的那方砚石竟是生生断了。 * “尚书!” “姜尚书!” 勤政殿外,安远侯连追几步,总算拦住了前头那抹绛紫色。 一个劲闷头向前走的尚书大人被他一堵,总算反应过来,见了个礼。 本还想稍微摆些谱的侯爷看着人眼下的青黑,虽还肃着张脸,但嘴上却不由多关心了几句:“刚在殿内议事之时,本侯就发觉大人你精神似乎略有不济...” “豫州之事已成定局,尚书还是莫要如此挂怀的好,多注意身子才是。” 姜淮缓了缓神,神色复杂地与人道了声谢。 他哪里是关心那个呢。 两人互相寒暄了几句,安远侯见时机差不多,轻咳一声,身子板的挺直,缓缓言道: “尚书是个爽快人,本侯也不与你多绕圈子了。”他微抬着下颌,端得是一派肃穆之色:“我儿虽是铁了心要入赘你姜家,但那聘礼——” 安远侯话音未落,却见身侧之人倏地用手中的笏捂住了他,然后猛然一回头,像是在看什么让它惊惧之物一般。 面容严肃的老侯爷被迫望着远处书着“勤政殿”三字的匾额,有些不解,可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那个已经捂住他嘴的人似乎犹觉不够,不管礼仪尊卑直接将他往外一拉。 一着不慎就被劫持的安远侯:“?” 他脸上板正的神情有些维持不住了。 他只是想给个聘礼,哪怕不愿也不必如此吧。 可捂住他嘴的人此时定然是不会有闲心与他解释什么的,姜淮就这么一直将人生拖硬拽到了百米开外,方才试探着放下了手。 他仔细瞧了眼四周,见四下无人,方从喉咙中逼出几个字来:“这事在完全定下之前,还请侯爷切莫声张。” 要他说最好等到成亲了,再让人知晓,光定亲还是欠缺了些。 在府中一夜难寐、百般思量才将入赘之事勉强看开的安远侯万万没想到,姜淮会是这么个回应。 明明他们府才是脸上无光的那个,怎么对方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心虚呢? “姜大人你...” 自认是苦主的老侯爷眼睁睁见自己的未来亲家把他往更僻静处一带,压着声用气音道: “日后在人前,侯爷还是离我多远着些,能有多远便多远。”免得叫人瞧出些什么来。 安远侯张了张嘴,挺直的腰不自觉地弯了几分。 为何他平白生出了种他们二人不是在定亲,而是在做贼的错觉。 第71节 勤政殿里,帝王拿过奏章的手一顿,明黄的奏本就这么从中间裂开了来。 底下正禀着事的大臣身子一颤,连忙跪下叩首:“臣失言,还望圣上恕罪。” 雍渊帝的目光并未分半分在他身上,曹公公捧着茶盏,敛眉小心地顺着人的视线往一方望去。 那儿空荡荡的,除了巍峨的殿阶,什么也没有。 只是下一瞬,他耳边好像突然传来些许响动,轻极了,却是破空之声。 他下意识回眸往身侧看去。 君王那修长的指节间,多了张细长的纸条。 “曹陌。” 大太监猛然回神,底下冷汗连连的大臣不知什么时候已退了下去,皇座上的人神色不显,周身威势却愈发重了。 “宣观星监正使。”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定亲 小姑娘发现自家阿娘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比如连出府看个铺子, 虞氏都要把她从榻上哄起,将她一同带去。 即便她去那什么都不用做。 又比如娘亲说自己腰有些酸,青棠看着机灵又有一把子力气, 就将青棠从她身边借走了,到现在都没换回来。 可小姑娘觉得, 新换到她身边这个看起来有两个萧饶安那么大、很是魁梧的老妈妈, 好像更有力气些。 再比如... 府中的院墙好像长高了一点点。 姜岁绵倚坐在自家后花园的亭子里, 狐疑地瞥开了望向墙顶的视线。 她手中的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 小土盆被放在离她不远处,肆意享受着亭上倾泻下来的日光。 负责守在少女身边的妈妈刚刚腹痛难忍,告了个罪后便先退下了,眼下只余她一人在亭中。 此时四周静悄悄的,只剩下了鸟雀的啼鸣。 “姜姑娘——” 姜岁绵摇扇的手倏地一顿。她不解地侧过身, 看向亭外那个打破寂静的人。 是个小郎君。 好像还有些眼熟。 对面的人也正瞧着她。 小姑娘一小截胜雪的手腕微微露着, 妃色齐胸襦裙伴着风,衬着那张犹如美玉天啄的脸, 诸花艳艳,不及那双眉眼来的拨人心弦。 他张着嘴, 原是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陡然得见的容颜震得晃了神, 脑海里顿时什么都不剩了。 呆呆定在原地,竟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无。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她。 也一直知晓眼前人容貌极绝。 可如今近距离瞧上那么一眼, 方知原来之前的心动还是轻了些。 他慌忙的垂下眼, 不敢再多看, 紧接着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慌慌张张地将手中早已捧着的东西弓身递了出去。 “这, 这是陈容从城西买来的糖葫芦, 听闻姑娘喜欢,我...我...” 少年郎君心如擂鼓,连个囫囵话也说不全了。但仍是在笨拙地讨好着,试图表明自己的心意。 “我文墨一般,但尚且也还过的去,姑娘喜欢看话本,日后我便给姑娘买话本,若是看的无趣,姑娘想看什么,我便去学着给姑娘写什么,只,只要姑娘欢喜便好。” 姜岁绵看着他手中一捧的糖果子,却是没有伸手去接。少女将扇子抵在颌处,似有些好奇地问上那么一句:“我的喜好陈家公子是从哪儿探听来的?” 话落,她顿上几息,接着道:“可是我阿娘告诉你的?” 她生的好看,声音也极为好听,陈容听她开口,耳朵顿时就红的能滴血了,结结巴巴地嗯了句。 姜岁绵扫了眼四下无人的庭院,明悟了什么。 又有些不确定。 那厢的小郎君脸更烫了:“冰酪易化,我,我知道有家酒楼做冰做的极好,等我和姑娘的婚事定了...不,是我入赘过来,我便带着姑娘去。” 小姑娘缓缓眨了眨眼,手中的团扇不小心落在了膝上。 她原以为娘亲是像那日画册一样,带个人来给她瞧瞧罢了。 也仅仅是瞧瞧。 但现下好像又有那么一丢丢不同。 怎么突然就要入赘了? 夏日的风总是带着些热意,吹在院里,枝上淡黄色的花蕊微微颤着,仿佛连花都被晒化了些,掉了些在地上。 甚至还砸下根枯枝。 屋上的虞舒似有所觉,下意识抬眸往那树上看去,却什么都没瞧见。她又看了几瞬,方才迟疑地收回目光,继续往下望着。 旁边的安远侯夫人紧紧扒住屋檐一角,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只听得句娇娇的:“陈公子...不娶妻了?”“爵位功勋,也都不要了么?” “公子的父母亲长亦无它议?” 少年努力抬起眸,红着脸摇了摇头:“我,我顶上还有兄长,爵位自有他担着,只...只要能与姑娘在一起,那便是极好的。” 嫁与娶又有什么妨碍呢?总归是她就好。 姜岁绵看着他,纤细白皙的手指向了自己的脸。 “公子喜欢我,是因为我的容颜,可眼下再怎么好看,以后也是要老的。你若是娶妻,以后想纳多少妾便可纳多少,可若是入赘...” 小姑娘抿抿唇,认真道:“有我父兄在,到那时你可是没这个机会的。” 不知想起什么,眼前的年轻公子身子一抖,方才颤着声回道:“不,不纳妾,陈某此生,只要姑娘一个。” 他话音渐落,亭子里的人好半响都未曾开口。 糖果子被日光晒化了,外头的裹着的糖衣滴到陈容手上,黏黏的,他却始终没松开手。 就在陈容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了的时候,前方似乎响起了道极轻极轻的声音,像是叹息,又恍惚不是。 还没等他费心分辨,一句话便轻飘飘的落入他耳中,让陈容整颗心也跟着飘了。 “想来你能到此,应是我阿娘允了的。公子若定了心思,与我府上议亲也无妨,但这亲最后成与不成,我也不知道。” “姑娘应下了?” 一直在亭外几步之遥的少年郎猛一抬头,嘴角后知后觉地咧开了来。 “夸嚓——”树上一枝又落了下来。 只恰逢檐上一瓦片坠地,顺势将这声遮掩了过去,并无人察觉。 两位暗搓搓听完了全程的夫人紧紧攥住了对方的手,亲热极了。 只是与侯夫人全然的欢喜不同,虞舒望着底下的女儿,眼底一抹愁色一闪而过,最终逐渐转为坚定。 两情相悦固然好,但这已经是她眼下能为岁岁筹谋出来的最好的结局了。 皇家颜面不容有失,或许那位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喜欢,也很快就散干净了罢。 小姑娘低着头,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腰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自达成默契后,姜陈二府就以极快的速度开始动作起来,却没走漏半点风声。 来叩门的宫人依旧被虞舒三言两语拒了回去,珠珠她们也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未能成功踏入姜府大门。 京城里风平浪静,朝中也因着豫州一事陷入了莫名的平和。 就连大皇子,送东西的频次都较之前要更为内敛了。 除了观星监那好像出了些什么岔子,正使接连几日不朝之外,一切看着都是如此的顺遂。 不过这人上了年纪总是要病上一遭的,只是不知他为何病得有些重,竟是吐血了,为着那点同僚情谊,备点礼过去探望一二便是,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尚书大人那颗提起的心,总算一点点放了下来。 许是他们猜错了也说不定。 今日便要纳采了。 姜淮站在朝上,头微低着,耳边是同僚禀事之声,心绪却已不再此处。等朝会结束之后,他... 姜大人心里莫名生出些许不舍。 但很快这点不舍也就散了。 他们岁岁可是招赘,是要永永远远地留在府中的。 姜淮胡思乱想这么一通下来,那厢禀事的大臣已然退了下去。上头的大太监声音尖利,惯常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户部尚书垂着眼,连行礼的姿势都备好了。 外头却突然一阵嘈杂。 朝中众臣不约而同地向着殿门处看了过去。 这可是金銮殿,在此喧哗,怕是几条命都不够砍的。 有的官员站得近,一眼就看清了来人,不由惊呼出了声:“正...正使?” 他们之所以会惊讶至此,只因那并非观星监正使一人。 他是被人抬上殿的。 只见那架上之人嘴角渗血,面下大片青黑之色,尤其是那头乌发,竟是掺了些白,看着吓人的紧。 第72节 若非那人身上的朝服以及象征身份的腰牌,殿内的大臣怕是都认不出来他。 看着这样的观星监正使,众人脑中都不由冒出一个惨字。 姜淮心中也不例外。 着实是太惨了。 不过再细一瞧瞧,有人心下倏地起了些旁的念头。 这看着...怎么像是折寿之兆。 不过没等他们再多想些什么,那架上的人已挣扎着,叩在了殿前。一时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此处。 心思敏锐的朝臣们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只听人道:“臣,臣夜观星象,曾见荧惑守氐,天星流坠,似有四星合连,乃大灾。” 正使虚弱的狠了,竟是有些跪不住,直接伏在了地上,气若游丝,却仍勉力开了口。 仿佛有什么比之生死更重要之事。 “然,若能迎吉星入中宫,同帝星育五行,紫薇星燃,或可解此之围。” 此时朝中大臣已然俱惊了,那跪伏在地的正使却恍无所觉,脑袋直接砸在了殿宇砖石之上。 “观星监责吉凶,臣以命作抵,求圣上开恩旨,补凤位。” 宰辅立在众臣之首,神色明明灭灭,而他不远处,萧祈垂着头,鲜血从掌心一点点滑入袖口,直至消失不见。 在众臣纷纷揣测正使此举由何人指使之际,正等着回府纳采的姜大人心一颤,蓦然有了种不大好的预感。 作者有话说: * 关于豫州这个局...其实后面还会有相应的解释,现在也并不是这个局的全部,不过好像到这一步有宝贝没看懂,就尽量不剧透的解释一下昂,宝贝仔细看一下平安符那章,最后去豫州的是岁岁的两位兄长,而珊瑚那章也提到了,圣上最后给出去的圣旨是给两人越级之权,而岁岁的二哥不久前才被点为状元,按正常流程,两人无论如何都是无法以统领的身份掌权的,可是现在因为圣上亲巡,所有的一切都备好了,大军出发,等后面消息传回京中已是尘埃落定,再加上有心设局的人被亲巡的消息吓了一夜,此刻再告诉他:哦,圣上改主意了,你不用死了呢,绝处逢生之下大概率就会忽略到旁的,实权就这么落到了姜南君两人的头上。 至于办成之后的功绩,豫州这事本不是什么轻易的事,更别说他们还下了套,所以朝中的态度对姜家是怜悯而不是警惕,甚至会猜当今此举是不是要对姜府动手了,一门双状元嘛,原就反常。当然也正是朝中的这种态度影响了后面棋局的走向,这就不剧透了,还有其他的小彩蛋是... 他们一走,守着小兔子的人就少了最有力的两个诶。以及... 引起虞舒注意,挂于岁岁腰上的珊瑚禁步,可是圣上亲手挂上去的。 剩下的彩蛋宝贝自己寻吧,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在角落里发现了~ 第70章 求旨 金銮殿中寂静异常,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一句淡淡的: “凤位。” 上首的帝王微微垂眸,浩瀚的威势刹时于殿内荡开, 凌厉得仿佛叫人恨不得连心都给剜出来,“若朕不允呢?” 正使叩在地上, 看不清神情, 砖石上的血迹却扎眼的很。 “若, 若不如此, 大雍日后...”他缓了好一会儿,方才好似寻回一星半点气声:“恐有血流成河之难。” 众臣心思陡转,面上却屏着息,生怕引得人半分注意。 这时,一声分不出喜怒的轻笑落入他们耳中。 “朕倒有几分好奇, 正使口中的血流成河, 该是何等景象。” 在大脑尚还未曾反应过来之时,朝臣们腿一软, 已是先跪了下去:“圣上息怒。” 立后一事被即刻打回并不在臣子们意料范围之外,若是雍渊帝答应了他们才会觉得惊惧呢, 难道之前数年他们就盲了瞎了,看不到后宫主位空置? 自不是如此。 别说其余妃嫔, 单论赢面最大的四妃,谁敢说自己没有入主中宫的念头?又有哪个氏族, 不想自己族中出一位皇后? 一旦事成, 便是百年荣光。 可这是他们想想, 便能成的么? 想起那些被全然遮掩下的宫中密辛, 一些年事已高的老臣不由打了个寒颤。 当今从来不是良善之辈, 想要从君王手底谋求什么, 便要做好抵命的准备。 与其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荣宠赌上整个家族的命,还倒不如静观其变,免得到头来为旁人做了嫁衣。 可现在... 金銮殿砖面冰冷寒凉,纯色官服下,有的人的心却一点点染上了热意。 强埋心底的贪欲被人挖开一角,便再难压下。 天赐良机。 众臣虽是叩首,眉眼官司却是仍存,底下乌压压一片跪着,不知是谁颤声道了句: “此事关乎国运,望圣上...三思。” 就像楼高欲坠,最中心那根圆柱却遭人倏地抽走,广厦将倾,不过瞬息。 朝臣先后一叩首,谨声言道: “还望圣上三思——” 姜淮掩在人群里,一时也有些摸不清此事的底细了,只余心底越发浓烈的不安。 姜大人今日的谋算到最后也没能成。 安远侯快步追上神情恍惚的尚书大人,下意识压低声道:“尚书放心,不过暂且耽搁一阵罢,等观星监卜出那位吉星,我们两府的婚事便可继续了,没甚妨碍的。” 朝野上下为着后位一事翻了天,群臣跪谏,终是让圣上退了半步。 说是退也不尽然,只是因着观星监正使说自己力有不及,还需一段时日方能卜出星象所示的具体人选,圣上借以此为由,将其押后再议了。 此事总算是还留有几分转圜的余地—— 虽然很难说得清这其中有没有正使想要以命染金銮的缘故。 不过因着此事,大雍女子婚嫁均需缓上一缓,京中尤甚。 在观星监作出论断之前,那关乎国运之人到底是何人,谁又可知呢? 那就都先压着罢。 那时朝上吵吵嚷嚷的,究竟是哪位官员提出的此策安远侯不大清楚,但是老侯爷觉得这话听着确是有些许道理。 虽然大家对吉星的人选都心知肚明,总逃不开宫中那几位去,但明面上该做的还是不能落下。今上择后,你府中却忙嫁娶,是何用意? 终究只是等上几日罢了,不妨事不妨事。安远侯这么想着,嘴上也就这么说了,甚至不忘宽慰几分脚步虚浮的亲家公。 其实看着这样的姜淮,老侯爷心中还是有些难言的欣喜的。 原来尚书府比他们家还要在意这门婚事些。自觉面上无光的侯爷倏地多了几分底气。 迎着安远侯老大怀慰的目光,姜淮的面色更复杂了。 他怕耽搁着耽搁着,他女儿就要没了啊。 朝会上所发生的事情很快就被姜大人带回了府中,虞舒姣好的面容上满是严肃。 “朝中多少年未曾提过立后之事,怎么偏偏这时冒出来个什么劳什子吉星,还偏生就在今日!” 看着怒气冲冲的自家夫人,也曾舌战群儒的尚书大人顾不上理自己发皱的官服,小心翼翼地搭话道:“或,或许是几位皇子渐长,哪位娘娘买通了观星监正使,想借此搏——” “夫君可莫要再开口了,”姜淮话还未落,便被虞舒拿起桌上的糖葫芦一把塞进了他嘴里,堵得严严实实的:“要是此事当真是四妃冲着后位去的,我就在佛前给她们铸个金身,日夜祝祷,也算还了她们此番大恩。” “可夫君你仔细想想,这世间之事,哪有如此凑巧的?” 姜大人不说话了。 他此刻心里也虚的慌。 可这事奇就奇怪在,皇座上的那位除了惯常般将人驳了回去之外,什么也没有做。如今的局面... 似乎是众臣一起使力的结果。 为着自家的利益,朝中众人的立场自是不可能相同的,立场不同偏向定然便不相同,能走出什么样的局势又有谁能知道呢? 姜淮咬着口中的糖葫芦,只觉酸到他心里去了,还有些涩。 “圣上...” “砰!” 紧闭的房门外,倏地传来道细微的撞击声。夫妇二人间的谈话蓦地一止。 “谁?”更靠近门沿的姜大人将手一伸,却是与一只试图藏起的兔兔对了个正着。 他涌到喉边的质问顿时堵住了:“岁,岁岁...” 眼见被逮住,在门外偷听了好一会儿的人儿也不再躲了。 “爹爹,”姜岁绵抿了抿唇,没有提及之前的事,而是对着那厢正怔着的父母,软软道了句:“我出府一趟。” 说完,小姑娘也不待人反应,转身就径直往府门外走。 姜大人愣了几瞬,方才回过神来抬脚想追。虞舒意识到什么,把他推到一侧,对着女儿纤细的背影柔声哄道: “岁岁,入宫需递帖,我们先等一等可好?” 少女急促的步子稍顿,却在见到门外停着的一辆马车时神情微晃。 她没多犹豫,提裙便走了上去。 追来的虞氏看着那辆淡墨色的马车,皱眉看向守门的小厮,问:“这马车什么时候停这的,为何既不赶走,也不着人来通报?” 小厮垂着头,有些心虚: “马车停了有一阵子了,小人见夫人和老爷正忙着,没敢上前搅扰。赶,赶走...”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犹豫着道:“夫人只说宫侍一律挡回,奴等了半日,也没瞧见那位眼熟的嬷嬷...” 唯有一个赶马的车夫。 此时那位“车夫”见二人赶来,恭敬地微弓起身,朝两人颔了颔首,这才猛一扬鞭。 骏马扬起前蹄,清亮的嘶鸣声中,一人一马很快便消失在青石街道里。 第73节 虞舒闭了闭眼,几年前的记忆翻涌在她脑中,她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攥紧了。 那个侍卫...她曾见过的。 “老爷...” 姜淮被她唤的一愣,下意识应了一声:“夫人?” 虞舒缓缓吐出一口气,叹道:“老爷若得空,一同来想想岁岁的嫁妆罢。” 立后... 他们府上怕是招不了赘了。 * 这是小姑娘近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单独出府,在这段并不算太近的路程里,少女头一回连半分睡意都无。 她看着车帘下微晃着的珠花,清凌的目光有些涣散。 似是在想些什么。 大半个时辰后,小姑娘抬头望着那熟悉的匾额,长睫颤了颤,方才抬起腿,沉默地走了进去。 养心殿里,帝王正在如常般批着奏章。 后头的大太监甫一瞧见她,嘴角处便绽出一抹慈爱至极的笑来,“姑娘——” 但他这厢刚一开口,却见门边的小兔子并未像往日一样自顾自地找个位置坐下,而是站在那方御案之前,屈了屈膝。 雍渊帝手中的朱笔霎时停住了。 原想行礼的姜岁绵跪到一半,却是换了个姿势,直接坐了下来。 还有些凉。 小姑娘抿住唇,抬眸直勾勾望向那朝自己看来的君王,问:“那什么星象...是圣上的属意吗?” 正急忙想扶的曹公公心尖颤了颤,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动了,僵在那进退两难。 雍渊帝垂着眼,迎着少女盈盈如水的瞳眸,并未迟疑什么,答了个“是”字。 得到答案的姜岁绵轻眨了下眼,再开口时却不再是朝中之事。 她随意地坐在阶下,低低唤了句:“圣上。” 小姑娘唤完这一声,并不等人回应,只是稍顿了顿,就继续道: “我要招赘了,圣上历来宠我,给我道招赘的圣旨罢。” “啪嗒。”曹陌手里的拂尘落了。 他慌忙地抬眼看向那上首之人,竟是连规矩体统都顾不上。 熏炉里的冷香一点点燃着,帝王眼眸深邃,恍有暗色在其中荡开。 “不可。”他道。 细数起来,这或许是这么多年,姜岁绵第一次被他拒绝。 之前哪怕是不许她饮冰,雍渊帝的言语也总是温和的。 从未如此直白过。 可此时的小姑娘并不想就此放弃。 “为何不可?”她扬起白皙的小脸,脆生生道:“是圣上亲口说,我若有想要之物,不必求神佛。” “君无戏言。” 她落地有声,帝王从椅上站起,一步步走了下来。 看着逐渐逼近的雍渊帝,少女不知为何,不自觉地后挪了挪。 雍渊帝微俯下身,稍凉的指腹掐在人腰间,将试图逃离的小刺猬一把抱起。 第71章 心意 “君无戏言, 那是因为让君王失言之人将不存于世。” 雍渊帝将人抱起,轻轻放在了旁侧垫有软锦的椅上,“地上凉。” 原还挥舞着小爪子、凶巴巴想跑的小兽突然就不动了。也不说话。 过了好半晌, 帝王兀地伸出手,抵住了小姑娘被咬住的下唇, 语气有些冷: “岁岁, 莫咬。” 被他阻住的少女怒从心起, 嗷呜张开嘴在人指尖上咬了一口, 却是轻浅的墨香气。 雍渊帝神色微颤,手指稍向内一偏,原本的指尖变为了更为柔软的指腹。 一如当年她受伤初醒之时。 可叼住他手指的人又忽得松了口。 养心殿内静的很,仿佛都能让人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低着脑袋的小刺猬终究是开了口, 似是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圣上知我不爱动弹, 只因相比起江海河川,山陵星月, 我只想一辈子留在阿娘的身边,可一旦入了宫, 便什么也没有了。” 她小声念着,等到最后, 方才抬起眸来,看着那与自己只在咫尺之距的雍渊帝: “圣上富有四海, 想要什么样的人都可以, 我琴棋书画样样不通, 亦不会管家, 就算颜色好上一点, 这世间也总会有比我更好看的...圣上, 我做不了高门主母,更做不了皇后,陈容能让我不离开府中,永远有娘亲护着,这就很好。” 小姑娘重新将头低了下去,她掰着手指,一点点数道: “我喜欢糖葫芦,陈公子这些日子送了我满筐的糖葫芦。” “我喜欢冰酪,他说待我们成婚后,便陪我去酒楼尝刚做好冰酥酪。” “我喜欢看话本,陈容就按我的喜好去学着写话本...” 姜岁绵数了很多很多,数到后头她连自己数得什么都不清楚了,总归都是些赞美之词,帝王眸光渐冷,她却跟毫无所觉一般。 临了了,小姑娘抿着唇,低低道了句:“圣上会给我讲庄子讲孟子讲孔夫子,唯独不会给我讲话本子。” 如雍渊帝从未直言拒绝过她一样,姜岁绵也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只是为了能让帝王颔首。 此刻他站在她跟前,软金的龙纹映在她眼中,小姑娘揪着人的衣角,娇娇道:“圣上,我不愿困在这四四方方的皇城,你依我这一次,好不好?” 她撒着娇,却不敢抬头看他。 雍渊帝低着眸,任人攥住了自己衣衫。他垂在身侧的手冷静地移到了人儿颌处。 可他终究也没舍得。 雍渊帝指尖微蜷,却是微微低下了身,与低着头的小猫儿在了同一水平线上。 视线所至,是她微白的唇。 “岁岁,”帝王薄唇轻启,说出口的却不是好与不好:“你喜欢他么?” 雍渊帝声音冷极了,像那九天上的寒冰,似要把一切生灵都给冻住,可其中又恍有几分柔和,仿佛怕惊着什么般。 “喜...”小姑娘腮帮子鼓着,喜欢二字已然到了嘴边,却在触及人的目光时又顿住了。 她撇开眼,含糊回道:“眼下不喜欢又如何...往后那么许多年,说不准我哪一日就心悦于他了。” 姜岁绵说着,不知怎的,心中慢慢涌出了那么些许的心虚意味。但她还是说完了。 只是不敢正视于身前之人。 帝王生的高,眉眼似墨,体态身姿均像大家笔下所书,此时哪怕是屈着腿,却也丝毫不损那份透进骨子里的天家贵气。 看着眼前目光躲闪的小姑娘,他却是轻轻勾起唇来,道了个“嗯”字。 嗯?觉得哪里不对的猫崽试探着偏过脑袋,想要觑上那么一眼,却被迫撞入了人的眼底。 那双眸中是不加遮掩的温柔笑意。 她听他道:“朕心知岁岁此时并未动情,可岁月悠长,我总能等到你心悦那日。至于凤位,是给岁岁的定亲礼。” “它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不过在岁岁动情之前,我需用它将岁岁困在我身边。” ??? 姜岁绵清凌凌的眸子一点点瞪圆了。 她总算意识到了什么。 “我,我那话不是这个意思!”她明明是用来驳他的,怎么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呢? 可既然不慎踏进,觊觎已久的猎人又怎会给她挣脱的机会? 雍渊帝站起身,不再听她多言,而是揉了揉人儿脑袋上的粉糯绒花,哄道:“御膳房做了岁岁爱吃的鱼,要尝尝么?” 险些被岔开思路的少女骤然一起身,不管不顾地挟了他的手臂,“我那话说的是陈容...” 她话音未落,便因起身起的太快而微晃了几分,雍渊帝顺势扶住她,嗯了声。 那个“嗯”字怎么听怎么敷衍。一点也不像知晓了的模样。 等说过几遍,发现再怎么解释都无用之后,小姑娘仰着小脸,努力换了个法子挽救道:“我不通文墨,做不了皇后。” 帝王挑挑眉,说话时分外轻描淡写:“岁岁的字书,是朕亲自教导。” “...我琴棋不会。” “不过是些世人悦己之物,岁岁若喜,与人学上一学也无妨。” “...我不懂礼数,毫无闺秀之仪。” “岁岁日后只需坐于高处,受万人朝拜。礼数于岁岁而言,乃这世间最无用之物。” “……” 小半刻后,姜岁绵抿着唇,焉哒哒想往外头走。 她怎么说也说不过他的。 雍渊帝也没拦她,只是在人抽手走过他身侧之际,温声道了句:“豫州送来了密报,岁岁要看么?” 少女迈出的腿骤然一顿。 第74节 帝王折回案前,却并未拿出那份暗中递送的谍报。 而是先端起了上头放着的一盏茶。 那茶放的有些凉了,但并不算冰。 他侧过眸,身后多了只犹犹豫豫蹭过来的猫儿,那粉粉的耳朵正竖着,机警得很。 雍渊帝将手中的茶喂了过去。 浅淡的梨香气在养心殿里晕开,小姑娘咬了咬唇,把杯盏从他手里夺了过来,慢慢抿了口。 梨肉被浸得软软的,浓烈的甜意却好似都锁在了小块的梨肉之中,一抿就化在了那唇舌间,极甜。 连后退都怕惊扰了人的曹公公缩在角落里,努力放轻着自己的呼吸,见如今气氛稍有和缓,方才终于敢多呼出口气来。 至于刚刚天子说得那些话... 他今日耳聋。 不过还不等曹公公多缓上一回,却见那厢正喝着糖梨水的人儿一把抢过了帝王刚拿起的密报,然后蹭蹭跑到了好几米开外。 要多远有多远。 曹陌刚要勾起的笑容就这么顿在了脸上。 与大太监的愁眉苦脸不同,作为被远离的正主,雍渊帝神情却依旧自若。 他端坐回椅上,不疾不徐地批起折子来。 似乎对此全不在意。 待第三本奏章被翻开的那刹,雍渊帝手中的朱笔尚未落下,眼前倏地多出了一份密报—— 琢磨了好久都没看懂那些符号究竟写的是什么的姜岁绵抿了抿唇,谨慎地挪回了御案旁。 她小小地跪坐在离他最远的那角,指尖压在密报一端,一点点把东西送到了人眸底。 还是让他讲给她听好了。 送完之后,小姑娘手指一缩,就想抽离开去。 没成想却被人握住了。 一股温柔却霸道的力道顺着指尖游移,叫人不自觉向前倾了几分。等姜岁绵再回神时,她半个身子都越过了那方明黄御案。 少女清凌的眼底,是帝王那即使放大千百倍都挑不出半点瑕疵,犹如冠玉的容颜。 实在是太近了些。 小姑娘纤长的睫颤着,被人轻轻攥住的指尖也不由蜷了几分。倒是让那微凉的指腹也暖了起来。 罗纹纸上,那封历尽千里方才传回的密信正压在姜岁绵纤白的小臂下,微微泛起皱。 还不待她反应过来奋力想逃,那扣住她手的人已然转而牵着她,指向了密信一处。 “岁岁不是想看?”他道:“朕教岁岁。” 小姑娘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听完了皇室传密的所有法子。 这不大对。 这些东西,是该讲给她听的吗? 不过很快她就顾及不到这些了。 看着信上被解出来的东西,终于看到自家兄长消息的人儿心弦一松,总算是不再绷着了,唇边也有了些明晃晃的笑意。 雍渊帝的目光并不在信上。 他眸光暗了暗,极为轻巧地道了句:“岁岁挂心兄长,但如若此次去豫州的是朕,岁岁可仍会如此?” 姜岁绵盯住那封信,撇了撇嘴,“圣上厉害至此,这世间哪有人能伤得了圣上你?自是不必我白费心思的。” 先前被密报给拖住了的小姑娘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直接站起身,不多犹豫就想往外走。 养心殿里一片死寂,曹陌站在角落里,心肝直颤。 第72章 婚宴 雍渊帝垂着眸, 看着自己重归空荡的掌心,并未就此事再多说一字,而是又一回如常般哄道:“时辰已晚, 岁岁不若用了膳再回府。” 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悄然溜进殿内,虽有了些暮色, 但也不算太迟, 小姑娘步子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却仍旧未曾回头。 她的声音是惯常的娇甜, 可又好像多了些什么: “我还撑着,多谢圣上。” 她早该回了的。 被驳了数次的帝王面上也无甚怒意,只是简单地应了个“嗯”字。 空下来的茶盏被他移到一侧,若有若无的梨花香停在杯壁上。 战战兢兢朝那儿望过去的大太监分得了天子一丝眼神。 身经百战的太监总管突然悟了些什么。 那厢的小姑娘刚走到殿门前,却见有道身影比她更快地跨了出去。 正和守在殿侧的小太监吩咐着: “啊~~小东子你去吩咐膳房, 告诉他们今日又不必传膳了, 然后走趟太医院,让人把那副汤药再煎一副过来...” “算了, ”挥着拂尘的曹公公似是想起什么,摆了摆手道:“还是将太医一起领过来罢, 这政事繁!重!至此,圣上又此般不、思、饮、食, 如何扛得住。” 小太监愣了几息,方才迟缓地点了点头, 应了声是。 他一边跌跌撞撞往御膳房跑去, 一边悄悄揉了揉自己发疼的耳朵。 只是在心中嘀咕着, 师父今日的嗓门, 怎么如此之大? 精准标注的重音就这么落入了姜岁绵耳朵里, 小姑娘鼓了鼓腮, 毫不犹豫地踏出了养心殿的殿门。 这么低劣的计谋,她才没这么蠢呢。 用余光目不转睛看向一处的曹公公眉头紧蹙,脸都皱成了苦瓜皮。 要糊弄住姑娘,当真好难。 深觉此事无望的大太监艰难地叹出了口气来。 正当他颤着腿,准备回殿中复命之际,一抹桃红色骤然从他身侧划过。 小姑娘提着裙,恨恨地再一次跨过了那道不久前才走过的殿槛,凶巴巴的: “我又饿了,要吃松鼠鳜鱼、酒酿圆子、炸藕丸...” 她气呼呼地报着菜名,深刻体会到柳暗花明这四字的曹陌险些落下泪来,忙不迭应了是,顺带打发人追去了御膳房。 而端坐于那方龙椅之上的人,却是笑了。 碎阳镀金,眉间欢喜。 * 又大半个时辰过去,姜岁绵肃着张脸,像个小刺猬似的,不由分说地把最后一筷鱼肉放进人身前的白釉瓷碗中,模样瞧着凶狠极了。 眼下她是真吃撑了。 在严肃拒绝掉为自己揉肚子的宫娥后,终于坐上回府马车的小姑娘倚着车壁,悄悄在小腹上揉了揉。 外头遮挡的帘面却骤然掀开了来。 看着来人身上的月白常服,受惊了的小兔子瞪着眼,下意识将手往身旁一放,然后挪到了最里头的位置上,略有些结巴地道:“我,我真的要回府了!” 别想再诓她! “嗯。”闯入她马车的人神色不改,好似全然看不见少女眸中明里暗里的推拒之色,在那方宽大的榻上随意寻了个地坐下。 那距离不远不近,还在考虑躲或不躲的人儿纠结了一会儿,见对方没什么动作,心底那些许的防备终是渐渐卸下。 马车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驶出宫门,帝王微抬起手,从旁侧的暗格中取出一物。 此时的姜岁绵并未觉得哪里奇怪,脑中甚至不自觉冒出了个不相干的念头。 要批折子的话,是不是还缺了笔墨? 可雍渊帝并未让人寻来这些东西,他分明的指骨微微一屈,叩在了身侧的位置上,说出的话与当初夜宴之时一字不差。 他说:“坐这来。” 姜岁绵发散的思绪兀地一凝,想也不想便摇头道:“我不...” 可她话音还未落呢,却忽而愣了瞬。 她望着帝王手中的东西,澄澈的眸子迅速眨了好几下。 可惜眼前之物并无半分变化。 不是错觉。 少女的视线极为缓慢地移到了那书的主人脸上,“圣上...” “拿这个做什么?” 君王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一派的矜贵肃然,与他批阅奏章时的样子别无二致。 但此刻呈在他跟前的,却并非什么关乎一朝的军机大事,而是一本落于各家书铺,多供闺阁女子闲时消遣之用的玩物—— 俗称,话本子。 此时落在雍渊帝手里,倒是有些不搭了。但拿它的人却浑不在意。 他只是屈起指,又唤了震惊的小兔子一声,并道: “不是想听话本?坐这来。” 马车穿过嘈嚷的街道,平稳行着。看着语带诱哄的猎人,仍存几分的警觉的少女怔了怔,又摇起了脑袋:“这本我看过了,不想听。” 帝王指尖轻拂过暗格,手里的话本瞬时换了本旁的。 却是毫不意外。 第75节 小姑娘移开眼,都不带迟疑的:“这本我也看过了。” 总之都看过。 被敷衍了一次又一次的雍渊帝面上并无愠色,只淡淡将翻开小半的话本阖上,拿着它在身侧铺就的软榻上轻敲两下: “朕给你讲别的,坐这,乖。” 姜岁绵狐疑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试探着移了小半寸,随后便再怎么也不动了,“圣上就这么讲罢,那儿离冰远,不要。” 雍渊帝瞥了眼近在咫尺的冰盆,没有拆穿小姑娘这连拙劣都算不上的谎言,而是当真顺着她开了口。 “先帝好美色,勤于留嗣与后妃。其中有一妃得他盛宠,封号为宸...” “等等。” 帝王的如翡玉般的嗓音应声而断,他眉心微微一动,望向那边陡然出言的人儿。 “圣上口中的先帝...”姜岁绵抿抿唇,问:“是真的先帝吗?” 看着似乎有些惊疑的兔兔,被问之人却并未直言,而是笑着道了句: “那岁岁往日看的话本里,写的可都是真的?” 自然是假的。 可谁会在话本子里提先帝啊。 小姑娘不说话了。 倚着车壁的人儿不自觉动了动,离得与他更近了一点。 雍渊帝眼中荡开一抹轻浅的笑,方才温声继续道:“宸妃自入宫起便独得帝宠,甚至后来曾让先帝动了废后之念。只是彼时皇后虽势弱,但并无错处,而宸妃圣宠优渥,却多年未有子,在御史台死荐后,先帝便未曾再提及此事。” “直到一年后,皇后忧思过甚而崩,而宸妃却逢此时被诊出怀有龙嗣。众臣心知继后人选恐定,未曾想宸妃小产,最终只晋为贵妃。” 帝王的声线是一贯的平淡清冷,讲起话本来也是那般不疾不徐,让人恍觉他讲的仿佛不是什么故事,而是史书经义、贞观政要。 每每都要听困的姜岁绵此次也不例外,而且... “陈妃为什么会小产?”小姑娘慢吞吞打了个哈欠,腮帮子鼓着,不解地问。 雍渊帝垂眸望着她,神色未变半分:“被克的。” 克?姜岁绵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她摇了摇头,软软道:“哪有人能有那个本事,直接把人给克死呢?不然我外祖他们也不用驻守边疆了,直接把敌族首领克死不就好了?陈妃腹中胎儿指定就是谁害的,非要诬到别人脑袋上。” 君王攥着书的指尖微颤了下,却转瞬恢复如常,好似什么都未曾变过一般,那厢的小姑娘未有所觉,仍在碎碎念。 “更何况陈妃的身孕便是定是真的身孕吗,万一是旁人设局害她,又或许是她自己动手,想要将有心害她之人提前揪出来呢?” “总之命理相克这个理由是站不住的,”姜岁绵抿着唇,颇有几分胡搅蛮缠之姿:“圣上编得不好,下次别再编了。” 他这张脸,真的不太适合讲话本子。 图穷匕见的小兔子说完,又往外挪了几分,倚着窗乖乖闭上了眼。 她先避避,等马车停下再睁开好了。 雍渊帝侧眸望着,外头的日色渐渐暗了些,却仍旧留了缕残阳落进了这马车之中,此刻打在人轻颤的睫上,像是存了些细碎金影。 他眉间含着笑意,并没有戳破。 只是等到那轻重交织的呼吸彻底平稳下来时,帝王的身子悄然微侧。 熟悉的冷香气萦绕在鼻翼,陷入梦中的人儿下意识偏过脑袋,蹭了蹭,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睡着。 等她再醒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原驶向尚书府的马车绕了个几圈,终是又绕回了正道上。 而马车中悠悠转醒的小姑娘看着自己枕着的月白色,原还有些迷糊的脑袋顿时清醒了大半,她直起身子,蹭地一下跑到了车帘处,二话不说就往外探出了大半。 马车不远,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恰时落入她耳: “我已和姜姑娘定亲了,婚宴那日若大殿得空,还望殿下务必赏脸。” 姜岁绵抬起头,看着跟前两抹相熟的身影,她下意识回过眸,朝车内望了一眼。 第73章 心上人 数个时辰前, 当那辆无端停在姜府门前并“拐走”了府上小主子的淡墨色马车刚刚驶离,后脚尚书府的大门就又被人叩响了来。 小厮熟稔地打开府门,待看清来人后却不免怔了下:“大, 大殿下。” “岁岁可在里头?”对方挥手免了他的礼,声音中似乎掺杂着些焦急, 又好像... 有几分勉力压制的怒气。 “姑, 姑娘...”他周身都是冷的, 小厮愣了愣, 方才迎着他难看的面色,艰难道:“姑娘她前不久刚出府了,眼下并不在府中。” 小厮回话时声音不由往下压了几分,生怕惹着他不快。 大皇子这神色,怎么看着如此叫人害怕呢? 下人寻不到多少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 只知对方像是那山野间的狼, 恍若恨不得把什么东西给撕了再一点点侵吞入肚似的。 他不禁抖了抖,才颤着声, 多解释了句:“姑娘虽出了府,可老爷夫人却是在的, 小的这就去通报——” 小厮话音未落,却被人冷声的“不必”二字给打断了。萧祈往身后的侍从那瞥去一眼, 手抬木箱的侍随们就恭敬地将东西尽数放在了姜府门前。 “这是给尚书和夫人的拜礼,你着人抬进去, 本殿就在这外头候着, 不多叨扰了。” 萧祈立在檐下, 门前的石狮巍峨, 少年像一根孤傲的青竹, 挺着脊站在那儿, 远望着那方匾额,似在守着什么。 他知现下时机未成,自己不该在此。 可他等不了了。 他想见她。 早在观星监说出立后二字的那刹,萧祈心底苦守的最后一道防线便溘然崩裂。 大皇子明白,自己原本徐徐图之的谋算在那一瞬起已然成了死路。 那人不曾留给他半分余地。 萧祈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紧握成拳,正小心搬着箱笼的小厮骤然闻到了股似有似无的血腥气,淡得恍若是他的错觉一般。 “难道我不小心伤着哪了?”他小声嘀咕着,低下头,却只看到了手中那个沉甸甸的漆红木箱,上头还刻着同色的徽印。 多宝阁... 下意识辨出那徽印名号的小厮怔了怔,眼睛也给瞪圆了。 难不成便是京城中声名鹊起的那家? 他虽未曾亲眼得见,但也曾听别府的下人闲谈时说过——那阁中之物可是能引得京中贵人相互争抢的宝贝,一物可贵逾百金。 那大殿送来的这一箱子... 小厮不由倒吸了口凉气,不过好歹他也曾见过比这更大的场面,抬箱的手颤了颤,很快便也稳住了,只是... 大殿对他们姑娘,是当真上心啊。他暗自偏过头,觑了眼那挺立在府门下的少年郎君,心中不禁感慨。 萧祈这一站,就是几个时辰。 暮色西沉,又一次劝说未果的姜大人叹着气,重回府中。 姜淮倒不是心疼什么,只是大皇子万一累晕过去,不还得算在他们府上? 本就有些郁郁的尚书大人心更累了。 平日也没见大皇子如此执拗啊,怎生今时竟如此反常? 想起之前所发生的一切,招婿未果的姜大人倏地起了个念头——今日大凶。 就在姜淮正考虑要不要如自家夫人那般,寻个佛寺拜上一拜时,观星监正使于金銮殿上的那番论断再次他在脑中炸响。 素来文弱的户部尚书时常也会生出痛殴同僚的冲动。 可见神佛星象,都不可靠。 他步履虚浮地跨过府门,身上的官服仿佛都暗淡了许多,似可和外头的微末日色相较一二。 而此时的姜府大门外恰巧又迎来了位新的客人。 陈容左手提着两簇色泽鲜亮的糖葫芦,右手抱着一摞子书,自然而然地走到守门的小厮前,将书递了过去,菓子却是留着了,面色薄红:“你们姑娘可歇下了?我,我有些话想寻她说。” 闻他此言,手臂隐隐作痛的小厮却是连这点酸劲都顾不上了,而是先瞅了眼不远处的站着的大皇子,然后才颤巍巍地接过那一摞话本,表情有些莫名的苦涩。 “公子...姑娘她还未曾回府。” 陈小侯爷并不知他这难言的苦涩从何而来,听人说小姑娘未归,他脸上的薄红褪去了些,但那周身的气质仍是温和的。 “不妨事,我——”陈容紧忙摆了摆手,正要继续说些什么,身旁却突然多出一道暗影。 “岁岁也是你能寻的?” 他声线冷的很,里头的怒意却十分鲜明,仿佛要将人冻成渣,再一点点烤化了:“要献殷勤往别处去,唯独这尚书府,是你不能来之地。” “滚。” 陈容还没反应过来呢,便被人这赤/裸/裸的滚字击了个正着。 他回头看向萧祈,也认出了他来。 对于姜府与贤妃的那些旧账,陈容并非浑不知情。 多少是个侯府,哪能对这京城中的事一无所知呢? 但大殿下这不是不喜这门亲事么,两府又无白纸黑字之约,他为何就不能求娶,不,入赘了? 想到这,历来受了些家中偏宠的小侯爷脸也不红了,两手一叠,作了个揖:“原是大殿...” 不等萧祈回应,那长相清秀俊朗的年轻公子便笑着道:“我已和姜姑娘定亲了,婚宴那日若大殿有空,还望殿下务必赏脸。” 他可是有名有分之人,到这尚书府,实属当然不是? 陈容话音刚落,原本静立在屋下的大皇子陡然伸出手,死死攥住了他的衣领,面色铁青: “你说什么?” 第76节 一旁的小厮见势不妙,赶忙拔腿就冲进了府院里。 救命! 老爷你要是再不来,外头就要打起来了! 不过好在这战火最终也没燃起。 在萧祈动手的那霎,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闯入了他的视野范围内。已习惯性向来往车轿分去一丝眼神的大皇子此次也不意外。 正如他之前无数次所做一般,但... 这一次,有了例外。 “岁岁。”望着少女那副粉妆玉琢的容颜,萧祈愣了几息,方才唤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却是哑了。 那是他曾在梦中描绘过一次又一次的容颜。 是他心之所向。 正在纠结到底是缩回去还是不缩回去的姜岁绵动作一顿,思忱半秒后,小兔子慢吞吞地将自己整个身子都挪到了马车外。 顺带伸手将上头的帘面给按了个严实。 待她准备下马时,身前却突然多出一只搀扶的手。 是萧祈。 姜岁绵长睫轻眨,还未有什么动作呢,左侧就同样被人给堵住了。 就是那手的主人...不大相同。 看着一左一右伸在自己跟前的手,小姑娘不知为何,心里倏地生出了点小小的、有些难言的情绪。 见她怔住了,大皇子喉头滚了滚,用尽全力方才止下了上前将她拥在怀中的冲动。 而旁边的陈家公子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也不伸手了,反倒直接往前跨了一大步。 竟是打算就这么将人抱下车。 萧祈眉头一拧,侧身要挡。可正在此时,他们争抢的对象却是先动了。 姜岁绵纤细白皙的手一动,搭上了—— 马车一辕。 她自个跳了下来。 然后与自家爹爹同样难言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身陷敌营的人儿眼睛骤然一亮。 不过不等援军发力呢,小姑娘的小臂却是倏地被人给挟住了。 “大殿下?”姜岁绵看着拉住自己的人,抿抿唇,困惑道:“你这是做什么?” 萧祈感受着指腹下灼人的温热,撞入眼底的是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 “岁岁...”大皇子声音哑着,好一会儿才寻回气声: “他说的定亲,可是真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是有谁逼婚于你!” “你心中分明无他...” 萧祈言语急迫,一句接一句,恍若炉上即将烧开的水,就差那么一点,就要顶开那上头几近碎裂的壶盖,裹挟着无边的怒火倾斜而下。 姜岁绵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大皇子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竟一时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了。 她确实是想定亲来着,可这不是没定成么? 至于逼婚,小姑娘的视线不自觉投往了自己身后。 套上缰绳的骏马安静地站在那儿,左蹄微微抬起,时不时踩弄着那青石缝隙里长出的浅黄杂草。 少女沉默了。 而一旁慢了一步的陈容盯着他挟在人小臂上的手,奋力就是那么一挡。 “殿下无凭无据,为何空口白牙就说逼婚二字,更何况大殿又如何能知,姜姑娘心中无...”我 他话音未落,却是被人红着眼打断了去。 “岁岁心中之人,自始至终都是我。” 萧祈垂在身侧的手一颤,却又顾忌着什么,没有将身前这讨人厌的东西给推开,可那话中的冷意和愤怒却是再真切不过。 恍惚间居然和他父皇有了那么丁点的相似。 但终究也不过万一之数。 就像一把注定藏锋的剑,在怒急之时不慎露出了剑尖。 随他话落,姜府门前陡然陷入一片死寂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形地弥漫开。 火急火燎赶来的姜淮已然懵了。 他透过空气中那宛如实质的火光,和自家乖囡远远对望。 尚书大人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半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迎着萧祈凶恶到令人惊惧的目光,小侯爷的耳朵尖却渐渐被日色给染红了。 他的衣摆被人小小的扯了下。 他顺着那力道侧过身,让出些许位置来,“姜姑娘...” 刚刚还能言善道的小郎君又有些结巴了,笨拙地寻着话头到:“我,我给姑娘带了糖葫芦和话本,城西那位老,老翁还是不在,只好又寻了别家的...” 被人攥了一路的糖葫芦总算是送了出去。 暮色温和,陈容仿佛闻到了阵极淡的梨花香气,就是不知从哪儿飘来的血腥气,扰乱了这股梨香的清甜。 萧祈望着他这旁若无人的殷切模样,喉间恍惚涌出股黏腻。 大皇子将口中的血一点点咽下,正要忍不住动手时,一颗裹着糖衣的山楂菓子就这么撞入他眼底。 “岁岁...”萧祈眼中刚燃起一抹喜意,却见那捧着糖葫芦的小姑娘分了一串一模一样的给旁人。 他唇边的笑意顿时就消失了。 姜岁绵看着近在跟前的大皇子,有些奇怪。 她这辈子都不缠着他了,萧祈不该趁机离她远远的,与他心上人缠绵才对吗?怎么还总是做出一些不对劲的举动? 莫不是当真伤到了脑袋,到现在还没好? 那厢萧祈的目光也寸步不离地落在了少女身上。 有些情感压抑太久,便如陈酿般一点点涤净了所有杂污,愈久弥香。 他望向她的眸中甚至有一丝贪婪。 那是迷途者望向天边星辰时,那无法压抑住的渴望。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沉溺于其间的大皇子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之处。 姜岁绵澄澈如水的清眸中有不解,有困惑,有惊疑,但唯独缺了那份对他的喜欢。 那份一眼就能读出的、炙热的喜欢。 这点细枝末节的变动让萧祈慌了神。 哪怕刚才亲耳听闻她定了亲,他也未曾如此慌张过。 他突然怕了。 “岁岁。”萧祈陡然上前一步,缱绻的眸中似乎藏着一丝祈求: “你等等我可好?” 再等他一会,只要那么一会,他一定会娶她为妻,相守白头。 毫无征兆的,大皇子又一次陡然伸手。 像是要抓住些什么。 可惜这次他却未能如愿。 在旁边皱眉盯了良久、早有准备的小侯爷身子一动,就这么横插了过去。 他挺直背,向那边不依不饶的人直言道:“我不日便要入赘姜家了,殿下若有什么想要与姜...岁岁说的,与小生言也是一样的。”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陈容话到嘴边的姑娘二字顿了顿,换了个说辞。 若非事出突然,他眼下本该就与她定亲了哇,名正言顺,他有什么好慌的。 不过这京中的消息是不是有哪里不对,不是说只是贤妃娘娘属意,大皇子却不喜这门亲事的么? 他怎么觉得大皇子很是觊觎他的新妇呢! 嘿,还好他动手快。小侯爷心道。 说完,勇面敌军的陈公子可能也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摊牌放完狠话后,他一不做二不休地隔衫牵住了少女的手臂。 正如萧祈刚才那般。 而等被大皇子没头没脑的一句“等他”问得有些懵的小姑娘反应过来,自己已然被人牵着手,走向了尚书府大门。 别说萧祈了,就连在旁围观的姜大人并着几个小厮和侍从,都齐齐愣了一会儿。 在跨过府门的那霎,回过神的小兔子下意识侧过头,往安静停着的马车那看过一眼。 日落时,连同都城中的风也温柔了许多,马车帘面下缀着的诸多宝珠颤了颤,撞动间发出轻微的细响。 矫健的白马扬起头,从鼻尖呼出一口长气来。 姜尚书看了看那个胆敢牵着他宝贝女儿的手从他身侧走过的狂徒,又瞅了眼那厢明显被气住了的大皇子,一时不知道该把目光投向哪边。 陈容步子迈的快,不出片刻,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便将将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小侯爷虽红了脸,却不会放过这难得的良机。他感受着从指间传来的温度,刚想放慢步子,腕处却猛然一疼。 那种疼只一刹,却是痛到让人不受控地松开手来。“嘶——” 在走出旁人视野范围内的那瞬,二人相触的地方就此分离。 第77节 姜岁绵闻声朝他望去,“怎么了?” 却是不自觉缩回了手。 “没,没事!”陈容忙摇了摇头,待人将目光转走,方才暗自瞥了眼自己的手腕。 一点伤痕都无。 他又试探着动了动,竟是无丁点痛意。 错失良机的小侯爷看着自己身侧那方足矣让人倾心的侧颜,真真是欲哭无泪了。 而距他几米开外,一颗小圆珠悄然滚落至层层落叶中,再也寻不见。 尚书府前,姜大人顿了顿,缓缓望向了不远处的萧祈。 “大殿下,你...” “可有碍?”他迟疑半晌,方才憋出这么一句来。 萧祈望着那空荡荡的府门,勉力压下喉中腥甜,闷声道:“无妨,多谢尚书大人挂心。” 姜淮:“殿下言重,眼下天色已晚,不如...” 秉承着主人家的礼节,按理他此刻该出言寒暄两句,顺带留上一留,方显礼数合宜—— “下官派人送您一送罢。”他道。 能走一个是一个。暂时决心视礼数于无物的姜大人如是想。 大皇子听着这委婉的赶客之语,哪有什么不明的。他神色幽深,却并未多做痴缠,只周全地又行了半礼。 姜淮看着萧祈转身离去的背影,由衷松了口气。 他现在只庆幸,眼下时辰偏晚,四处都没瞧见什么人,顶多有个赶马的车夫。 自己人自己人。 嗯...嗯? 那车夫呢?是何时消失不见的? 还有这马车—— 清风拂过,车上的帷幔被轻轻吹起一角,不过也只一息,它便又靠自身重量坠了回去。 大皇子的步子忽而滞了下。 他微侧过眸,视线不轻不重地落在了这辆自始至终都未曾挪动过毫分的马车上。 那淡墨色车身之上,并无姜府徽记。 萧祈沉默着,十息之后,他陡然伸出了右手。 五寸远处,坠着马车一帘。 第74章 黄粱一梦 在触上帘面的那霎, 萧祈伸出去的手却骤然一颤。 身后的侍从见他久久未动,迟疑地唤了一声,“殿下?” 随他话落, 萧祈如猛地回神般,将目光从马车上移开了来, 手也从尚未掀开的帘面上缩回, 自然地垂在了身侧。 仿佛刚刚的举动只是他兴起时的随意一动罢了。 “走罢。” 大皇子离开了。 当萧祈一行的背影消失在淡淡的暮色中时, 原本百无聊赖踩着石缝的白马似有灵性般, 乌蹄一踏,竟是扬长而去。 后头宽大的车身却依旧平稳。 试探着凑近的小厮一愣,只得怔怔地转过头,望向那头的主人家。 “老爷...” 姜淮面上神情变幻莫测,最终只余下一句沉沉的叹息。 姜府的大门终是合上了。 至于之后心力交瘁的尚书大人是如何跟自家夫人一起求了一屋子的佛, 那便是后话了。 而此刻, 原本已走远了的少年却是转身夺了马,左手握缰, 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纵马驰骋,直奔宫门。 不过小半个时辰, 养心殿外便多出一道身影。 曹陌看着来人额上都不用细瞧的汗珠,心下顿觉几分怪异。 眼下暑气渐退, 又是酉时,如何能热成这般模样的?更何况... 大殿下平素行事进退也当得上稳重二字, 此等仪态, 着实反常了些。 可不待他问上半句, 那厢的人已然先开了口:“本殿有要事面见父皇, 还望公公通允一二。” “却是不巧了, ”曹陌心绪一收, 顿了顿,笑着回道:“圣上此下正忙着,怕是暂且没法召殿下您了。” “若能,殿下不若先将东西交予老奴,待圣上得了空,再由咱家为大殿您呈上去便是。” 今上都还未回呢,他自是得把人挡回去才行。 谁成想曹公公话音刚落,眼前人居然趁他不备,竟是直接侧身绕开了来,径直闯入了养心殿中。 曹陌一时都愣住了。 他手里的拂尘摔在地上,怔愣几息,方才匆忙冲上前去。 擅闯养心殿,大皇子这是疯魔了不成? 寂静通明的大殿内,轻微的一点簌簌声一闪而过。 像是剑刃擦鞘而过之声。 但不知为何,最终竟是无人阻他。 萧祈便这么顺利地入了养心殿内。 目光所至,空无一人。 萧祈的步子停住了,他垂下眸,右臂正不自然地颤动着,而左手却是握紧了:“是我太过心急...” 一滴鲜红的血从萧祈指尖垂落,染红了殿中一块冰凉入骨的砖石。 “父皇既不在此,那本殿便明日再来请安。”曹公公慌张追来,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就这般落于他耳。 萧祈的声线格外冷静,冷静到甚至让大太监觉出一丝古怪来。 但不等曹陌多作反应,大皇子就如来时那般,走得干脆利落。 仿佛就像在特意避着什么似的。 曹公公愣愣地看着人离了养心殿,倏地在某一刹后知后觉地思出些许意味来—— 大殿下...莫不是特意来瞧圣上是否仍在宫中? 可今上出宫一事,大皇子又是从何得知的? 怎么也思不出个结果的太监总管皱眉守在殿前,直至望见那一身月白常服,他才紧忙低敛下眉,将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附在人耳边说了。 “大殿下他...行径似乎有些不同寻常。”话到最后,曹陌顿了瞬,还是犹豫着多添了一句。 帝王只微微颔首,眸中竟连半分波动也无。 养心殿内恢复了原本的静谧,雍渊帝正襟坐于那明黄椅上,随手批起奏章来。 只是这一次,那半山高的奏折旁,多了一摞书。 书是好书,就是与奏章有些格格不入。 曹公公在旁磨着墨,每每瞥到那上头的书封时,嘴角总是不受控地抽动了下。 他眼下也不去想大皇子之流的了,还是多想想下次该给姑娘寻些什么样的话本才更紧要些。 又一次险些控住不住自己面部表情的曹公公暗自嘀咕着。 而那厢还比不过一本话本子的大皇子正行在出宫的甬道上。 近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眼瞧着这就要出了宫门,小太监咬咬牙,试探着劝了一句:“殿下,娘娘那已寻过您几回了,您眼下都入了宫...”若再不往永宁宫走上一遭,怕是于理不合。 闻内侍此言,萧祈却连步子都未曾缓上半分。 这么着急寻他,不过是因她听到了什么风声罢了。 还做着那登上后位的美梦。 当真是... 厚重的宫门从身侧退过,在彻底出宫的那刹,萧祈迎着渐渐昏暗下来的夜色,缓缓将右手抬了起来。 守城的侍卫驻守两旁,不远处的烛台泄出微末碎光,轻巧地落在了人的腕上。 只见那绣有蟒纹的玄色袖口之下,多了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圆印。 像颗珠子。 少年的手小幅度的颤着,绵延的痛意正沿着他腕处向上攀着,连带着小臂都有些麻木了。 无人知道,那正经受着怎样的苦痛。 仿佛要将里头的经络一寸寸震碎了,蚀骨之痛,不过如此。 愚不可及。 萧祈喉间溢出声低低的笑,右手骤然一挥而下。 “啪——” 鞭末的铁钩甩在人残破的身躯上,勾下一块肉来。 木桩上,手脚均被缚住的人浑身颤抖着,遍布血污的脸上写满了惊惧。 它身上早没了什么好肉,连是男是女都分不出来了。 第78节 唯有那头长发,依稀可以叫人辨明她女子的身份。 此下所在之处,乃是大皇子府外一间别院的地底。 这是座暗牢,可牢里却只存一人。 萧祈持鞭的手顿了顿,随意挽了个花,等对面之人将痛意一点点敛进骨子里,完完全全地受完了这一鞭的苦,方才不紧不慢地又抬起手,一挥而下。 “啪——”一朵暗红的血花绽出。 哪怕已没了气力,那桩上绑着的人仍是从口中咽出一声痛苦的嘶喊。 想是痛极。 不知过了多久,那钩子没入皮肉之声才堪堪停了下来。 许是一刻,又许是一个时辰。周遭既黑且静,早让人忽视了时间的流逝。 只余下受刑人那撕心裂肺的呜咽。 侍立在旁的小奴颤着将锦帕奉上,又把那根打断了的长鞭收走,呈上了新的刑具。其动作熟稔,显然已不是第一回 了。 半湿的罗帕拭过指尖,萧祈淡漠地擦去了指上的血迹,竟是与他显于人前的模样截然二致。 木桩之上,仿佛只剩一口气吊着的女子呕出口血沫,艰难地开口道:“玻,玻璃殿下已经造出来了,求殿下放,放过我。” “中元,是太后,是太后要我做的,并非菡萏真心。” 橙色的烛光跃动着,那桩上受刑之人不正是当初中元夜宴上,被萧祈所救的沈菡萏? 那日女子从昏迷中苏醒,在得知自己被大皇子所要下之后,沈菡萏原以为自己的好日子终于要到了。 谁成想是从深渊坠入了地狱。 “殿下,我知道的方子都已经说完了...” “你放了我,求您放了我,为奴为婢,我都是殿下的。” 失血所带来的眩晕感让沈菡萏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已忘了该怎样措辞,脑中只剩下了求饶二字。 沈菡萏张开嘴,似是还想求些什么,下巴却倏地被人攥住了。 她被迫抬起头,看着那张曾让自己心动过的容颜,却是无尽的害怕与惊惧。 “放了你?” 萧祈笑了笑,掐住人下颌的手指悄然下滑至她颈处。 在沈菡萏渴求的目光中,男子的手渐渐收紧,一点点夺走了人喉中仅存的空气。 沈菡萏仰着头,被锁链捆死的四肢奋力挣扎着。 如同一只濒死的鱼。 “你施计取了岁岁心头血,诬她假孕,害她性命,让本殿该如何放你?” 当女子瞳孔彻底涣散之际,萧祈掐住她脖子的手骤然一松,平淡到极致的声线落入沈菡萏耳中。 她不顾脸上的剧痛,嘴巴张到极致,大口大口呼吸着,宕机的大脑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运作起来。 “我,我何曾害过她性命?”沈菡萏努力向前扑着,像坠崖者发现了一根放于眼前的稻草,“殿下,殿下!是她骗你,是姜岁绵骗你!” 萧祈嫌恶地往后避开,听着她的辩解,神色却冷极:“你不做,是因为你眼下无力去做,若有一天你谋夺了本殿的宠爱,便会不留余地至岁岁于死地。” “沈菡萏,这幅温柔可人的模样,你装够了吗?” 岁岁、岁岁、岁岁... 意识到什么后,沈菡萏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了。 “你折磨我,不是因为中元那场献舞,只是因为想要给姜岁绵报仇是不是?” 血污之下,那双已失去光彩的眼忽而又瞪大了,恍若有了几分疯癫之态。 她半倚在桩上,竟是从喉处逼出几声笑来。 笑声于昏暗的地牢中荡开,愈发森然。 “至于死地?是,我是恨不得杀了她,那两钱心头血怎么就没要了她的命呢?” “家世样貌荣宠,凭什么,凭什么我费尽心思才能拥有的东西,姜岁绵生来就都有了?明明我才是那个遭上天厚待的那个!那些本该都是我的!” 这些年的种种在沈菡萏脑中闪过,原想教养宫中是她一生荣华的开始,却谁知是掺毒的罂粟花。 她花了三年才终于得以从淑妃手里逃出,倚上了太后的船,却又落得这番下场。 沈菡萏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她又想起了那次险些要了她性命的伤寒。 没有人知道,在那个寒冷的夜里,她曾于濒死之时见过另一个人的一生。 黄粱一梦。 沈菡萏活了下来。 或许那场伤寒真如大夫所言要了她命,不过是叫别人又抵了她的命。 只剩下一份记忆。 光怪陆离,却又如此真实。 在靠脑海中的东西夺得了父亲的一丝偏宠、甚至最终成功脱离那穷山恶水之地、入了京城后,她一直认为这是神佛的恩赐。 直到她遇见了姜岁绵。 那个整个姜家倾一府之力宠在手心上的人。 家世显赫,长辈独宠,父兄偏疼,甚至连婚约都是这皇朝中最尊贵的皇子。 她想嫁谁便能嫁谁。 仿佛这世间之物,随她撷取。 偏还生了一副绝美的容颜。 凭什么呢?凭什么姜岁绵可以这么好命,而她却要挣扎在泥潭里。 沈菡萏不甘心。 她要将这天上的云拽入泥中,揉圆搓扁,最后再取而代之。 幸而佛祖怜悯,大皇子并不喜姜岁绵,姜家也还有姜卓卿这个清醒人。 当沈菡萏第一次看到那高高在上的明月为了大皇子的宠爱而学她所为时,沈菡萏不知有多欣喜。 她知道姜岁绵满心满眼都是大皇子,也知道她争不过她,大皇子妃只能是她沈菡萏的。 皇子妃,太子妃,皇后...她就是要凭借脑中的那些记忆,一步步的,夺走姜岁绵所有的东西。 那合该是她的。 可这本该圆满的一切,在那场疫病之后,全然变了。 原是属于她的救驾之功,落在了姜岁绵头上。 现在就连萧祈,都是她的了。 沈菡萏心中最暗处的渴望,就这么轰然破碎。 万种思绪一瞬而过,沈菡萏抬起头,看着因她承认而怒火中烧的萧祈,仿佛从他眸中看出了那人的影子。 她唇边笑意愈深。 毫无征兆的,沈菡萏蓦地往前一挣,嘶哑道:“我是想杀她没错,可萧祈你呢,你又是真的无辜吗?” “当初在姜家我即便得手,也不过是利用姜卓卿给她几句不痛不痒的训斥罢了,实则动不了她毫分。萧祈,若你当真护她如宝,纵使我有百般算计,又如何能伤的了她,甚至害她性命?” “那剂心头血,你明明有机会阻她,但你不敢,你不敢啊萧祈!” 血混着泪从她嘴角滑下,竟是有几分可怖。 “噗呲——”地牢内笑声骤断。 剑刃没入血肉,短剑剑柄上折射出浅淡的银芒。 血溅到人修长的指上,握剑之人却毫不在意。 “你此言无错。” 萧祈微微倾身,手中的剑便又没入半分。 他贴于人耳边,声音淡然至极:“我已然错过一次,自不会再错第二回 。” “待岁岁成为我的太子妃,我会将这世上的一切都补给她。” 她曾追在他身后,唤过他鹤栖哥哥。一如那年大婚后,唤的那一声声夫君。 她为他种下过满园青竹。 凤冠霞帔,宾客满堂,那日朝霞倾洒而下,他曾见过她最美的模样,云霞不及。 哪怕此世出了点意外,岁岁的夫君也仍旧会是他。 也只能是他。 烛火在灯台上跃动着,是四下唯一的光,轻拂而过的微风让它变得明灭,仿佛下一瞬就要被吞噬在那无尽的黑夜里。 一滴血点蹭到了萧祈面上,剑下的人呼吸渐弱,他随意抽出手中利刃,扔在了那暗红色的地砖上。 短剑撞入血中,发出短促的一声闷响。 “把人抬下去,好生医治。” 哑奴们极为熟稔地垂首上前,将那似乎已没了气息的受刑者抬出了暗牢。 一墙之隔的别院里,侍者小心翼翼地理清了人袖上的细褶,染血的衣袍早已不见踪影。 再抬首时,便又是矜傲贵重的少年郎。 萧祈脚步微移,踏进了那无边夜色中。 * 平王府院内,迎来了一位极其特殊的客人。 被轻浅的叩门声唤醒的平王看着立于月色下的身影,面露愕然,“大,大殿...” 第79节 “皇叔祖。”来人迎着他惊疑不定的目光,淡然走近,只是在擦过平王身侧时,侧身轻言了句什么。 老人原本讶然的面色骤然变得十分惊恐。 那人言曰:“我知叔祖手中有法助我登储位。” 他走进屋内,拿起桌上一盏,轻轻举了举:“萧祈想和叔祖你,做笔交易。” 平王手中的龙头拐倏地被攥紧了。 月光半藏云后,王府之内寂静非常,方圆数里,了无人影。 少年眼底映着重燃的烛火,笑得纯然。 储君与帝位,只隔一步。 不是么? 作者有话说: 某人分明可以伤人不留痕 第75章 试探 月落日升, 待再上朝时,所有大臣都不若往日那般泰然,他们一应敛着眉,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那殿上瞥去。 仿佛在等着什么。 可直到朝闭,也再无吉星有关的半点消息。 众臣就这么等了许多日。 因为事关女子姻亲, 吉星一事的流言很快就传了出去。市井街头、酒楼茶肆, 时不时便能从哪儿听得一二。 其间还有不少关乎几妃的赞誉之词。 但除此之外, 却又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观星监迟迟没有拿出那天定的皇后之选, 就好像那日之事只是臣子们的南柯一梦。 朝照样上着,日子照样过着,中宫之位仍旧空悬于上,无人再敢提及。 风平浪静。 甚至静的有些出奇。 一切都与之前别无二致,恍若何事都未曾发生过。 若非要说与之前有些什么不同, 大抵只不过是观星监正使府中上到妾室, 下到灶台烧火的小仆,这些时日都总能碰到一两个与自己沾亲带故之人。 这边采买的管事刚从曲府名下的酒楼走出, 那厢洒扫的下仆就从满园落叶中捡了张皱皱巴巴的银票,不多时后, 他便出现在了赵府的钱庄。 但弯弯绕绕,终归就是几个下人的去向罢了, 又有谁会在意呢? 反正萧饶安他们是不在意的。 安亲王府里,一群年岁相仿的少年郎君坐于一处, 神色个顶个的繁复。 这堆天之骄子遇到了一个老大的难题。 前些时日总是会因各种奇奇怪怪的缘由无法踏入姜府大门的他们, 总算是于不久前又一次进到了尚书府中。 但要萧饶安说, 这门还不如不入呢。 一觉睡醒, 发现自己守了三年的宝贝突然被人给偷了, 这任谁能遭得住? “你们说, 我们把人劫了揍他一顿如何?”萧饶安拿着自己顺来的藤条,十分认真地开口道。 坐他不远处的两个小公子点点头,应声说:“先礼后兵,若是他保证离岁岁远些,我们就轻些打他好了。” 在几人已经开始考虑用多粗的棍子好时,另一个气质温和,充满着书卷气的少年郎摇了摇头。 “打便打了,可你们想过没有,万一他凭着那伤跑到岁岁跟前博同情,又该怎么办?岁岁瞧着可待他极为不错。此举过于直接,又容易落入下风,不可取。” 主张武力威慑的世子一派沉默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不知是谁先开的口,说:“那...给些好处,让他去选别家?” 萧饶安没有接话。 他父王书房暗格里的字画...好像很值钱。 说着要先礼后兵的小公子默默地解下了自己腰间的玉佩。 日光透过窗,从外头洒了些进来。一直皱眉沉思着的宫家少爷边抬手挡了挡一桌子金银玉器折射过来的阳光,边沉声道: “安远侯虽无多少实权,可银钱府上应是不缺的,再者陈容入赘便是连爵位都不要了,又哪里是——”这么轻易就能动摇的了的。 他话音未落,那厢的萧饶安已然愤愤插了话,藤条摔在地上,啪啪作响:“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难道我们就这么让他娶了岁岁?” 姜家兄长不在,他们便是岁岁的兄长,怎么能如此眼睁睁看着呢! 一时间整个屋子里都显得有寂静。 “柿子,”旁边从未献策过的浔阳郡主捧着脸,望向自己哥哥,颇为认真地纠正他道,“是岁岁娶他,不是他娶岁岁,小侯爷要嫁进岁岁府上呢。” 这两者区别可大了。陈容嫁予岁岁,就代表着岁岁仍会留在姜府,自己就能和从前一样想什么时候寻岁岁就什么时候寻岁岁,可若是岁岁嫁与了旁人... 记起母妃说的那番关于婆母的话,珠珠晃晃脑袋,不愿再想这个可能。 她觉得陈容入赘就很好嘛。而且... 小姑娘撇了撇嘴,似乎有些嫌弃,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道:“柿子,你为什么就不能入赘给岁岁?” 这样岁岁就是她的了。 被珠珠驳了一通、又被嫌弃没法入赘的世子:“……” 萧饶安嘴角抽了抽,放弃了让珠珠出谋划策的念头。 小世子敢保证,若他妹妹是男儿,现在怕已是带着母妃准备的嫁妆一刻不停地在姜府住下了。 两兄妹的争执并未持续太久,只因在萧饶安不慎将心中念想脱口而出后,被男儿身这个设想给紧紧套牢的小郡主那稍显肉乎的脸蛋一红,脑袋都成浆糊了。 还是烧开的那种。 屋内再次重归寂静。外头鸟雀叽叽喳喳的吵嚷声隔窗传了进来,倒与众人此刻乱作一团的心绪有些贴近。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有人又一次开了口,不过他话里的内容和之前所说又有点不大相同。 他道:“若陈容此志不改,姜陈二府注定结为姻亲,那我们眼下要做的便是要去试探出陈氏子的真心。” “如若小侯爷果真一片赤诚,那此亲也不是全然不成。可若是他存了旁的心思...到时我们设法阻婚也算有了证据。” 不得不说,他这话听起来实在颇有几分道理在。 于是在座诸人的关注点从最开始的如何阻止这门亲事,悄无声息地转变成了—— 如何试探陈家子的真心。 但这“试”,又到底该如何试呢... “我们把人劫了,假装吓唬他一顿罢!”不改初心的小世子如是道。 “咳,咳——”眼见着又要绕回原点,刚打算喝口茶解渴的宫宴秋一时不察,呛出声来:“饶安你,咳,你就不能想想别的法子吗?” 萧饶安不耐地往人背上呼了下:“你聪明,你说,该怎么试?” 宫宴秋脑中倒确实有个模糊的设想。 “一来,旁敲侧击,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计者也...” 他话到中途,旁边的小世子忽的一挥手,捂住了他:“你不要也。” “说点我能听懂的成么?”萧饶安努力睁大变得有些迷离的双眼,诚恳道。 旁边同样文武兼备的崔家公子笑了笑:“宫兄是说,我们可以先从小侯爷身边之人入手,或是他书院的同窗,又或是陈家那些个家仆奴才,迂回探听,想来他们多少知晓他几分真实秉性。” 萧饶安和那他身侧那几个性子粗些的小郎君“哦”了一声,一脸明悟。 “便该这样说才对嘛,”小世子甩了甩自己被挣脱的右手,看向那头满是无奈的宫四,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那二呢?” “兵者诡道,既要试探,自是要从最弱处下手。” 这次没等他问,宫宴秋就自己把话给摊明了:“醉酒昏沉之际,乃是问话的极佳时机。” 这就是酒后吐真言了,萧饶安懂。 可只有两策,是不是仍旧有些不保险,万一没试出来呢? 这时一个苦思良久的小郎君将桌上茶杯翻过,困住了一只闯入的飞虫:“三者攻心,岁岁引得陈容觊觎的可能是什么,那我们便给他什么。” 陈容觊觎的... “岁岁的容颜!” 砰的一声,柳木的桌案都快被那群拍案而起的小郎君给震碎了。 而那能使人醉酒昏沉,美人环绕之处... 诸人对视一眼,都悟了。 崔小公子轻笑了笑:“看来还需郡主帮衬一二才是。” 旁边正想入非非的珠珠红着耳朵,迎着一众汇聚过来的目光,茫然无措。 你们看过来做什么? 她还在想和岁岁的大婚呢! * “圣,圣上...”养心殿内,观星监正使跪于阶下,略有些不安地叩首道:“可是臣之行事有哪出了错漏?” 他头发半白,竟是显得苍老许多,可那眼神分明不是耄耋之年该有的。此刻他话中虽有紧张,但不似金銮殿上那般气若游丝,好似一个错眼便会归了西。 香炉中的冷香静静燃着,上首之人却始终未曾有半字发落。 正使身子颤了颤,方才小心地抬起眼,试探着往上觑去。 却见那明黄龙椅上,正襟坐于高位的帝王指间正夹着张什么,那纸条窄却狭长,上头似乎还写了几个字。 力透纸背,显然是用了些力的,竟让他这么一瞥都给瞧了出来。 第80节 虽说这其中或许也有他为了禀事跪得近的缘故。 可是... 前几刹时今上手中的还是他的折子,怎么现在就... 恍惚看得一个隐约的“青”字后,回过神的正使赶忙又垂下头来,只是心中不由仍在思着—— 那纸条是什么时候到圣上手上的? 可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却陡然听得一句淡淡唤声。 “关荀。” 那是他的名姓。 魂都丢了大半的人下意识一叩首,道:“臣在。” 皇座上的人神色是一贯的平淡,瞧不出情绪,可那幽深的瞳眸中却又好似敛着什么,不过是被人强行压了下去。 雍渊帝指尖微蜷,原本在他手中的纸条便再不见了影踪。 取而代之的是正使先前所呈之奏章。 他修长的手指轻移了移,镂花金丝灯台上,明烈的烛火霎时舔上奏本一角。 干透的墨渍下,端正的行楷就这么渐渐被火焰吞去。 火舌一点点向上蔓延着,可就在最后一个字都将没于烛火当中时,那只一直轻捏于奏本右下处的手却是微微一动。 焰火骤灭。 帝王淡淡揭开香炉一角,将手中之物随意扔了进去。 “你就坐于此处,两个时辰后,曹陌会送你归府。” 这便是对底下的观星监正使说的了。 殿内的宫人悄然搬来座椅,只是不知为何,旁侧还多了个柔软的蒲团。 关荀连忙俯身应是。 不过这一会儿的功夫,他身上竟是已被冷汗浸透了。 可等人再抬起头时,那高高的皇座上却早已不见君王的身影。 唯有负责燃香的小太监恭敬地拿起御案上的香炉,续上了新的冷香,然后悄无声息的走出了养心殿。 手里还托着什么。 炉里引出的香灰,自是要依例倾倒在他处的。 作者有话说: 注: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计者也出自《孙子兵法》 第76章 青楼 “珠珠, 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 从马车上走下的姜岁绵望着那额上龙飞凤舞的“凝香苑”几字,怔怔开口道。 眼下正是日落,星光渐升, 却不及檐上所悬灯笼之艳。哪怕是单这么站着,醇厚的酒气也会蛮横地朝人袭了来。 其间似乎还混着些许难辨的脂粉香气。 杂乱而浓郁。 此乃青楼。 小姑娘侧过眸, 如水似的清瞳中满是难言。 哦对, 此时再称人儿为姑娘或许有些不合时宜了, 只因少女身上所着之物并不似往常那般, 而是一身淡雅的锦衫,便是那束发的样式也亦是换成了男子之髻。 只是她容貌实在太甚。 即便此刻换了男装,可那漫天星光混着灯笼的烛火打在她身上,只恍惚此间一切都失了颜色。 站在门口揽客的几个妓人都不免怔了一怔,手上挥舞的香帕都顿住了。 这位小公子...生得可真是俊秀。 她们费尽心思, 也想不出多少形容词来, 便只能用俊秀二字表露了。 虽然几人觉得这词多少低了些。 万里挑一,怕尤为不及。 旁边的珠珠也是如此想的。 她先是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长衫, 又瞧了眼岁岁身上相近的款式,心底莫名生出一股难喻的满足感, 险些连正事都给忘了。 好在那厢几个女子挥帕走近,那分外单薄的裙衣就差没贴在她们身上了, 小郡主这才一个激灵,牵住人便径直往里头走。 边走, 她还不忘边绕开那些袭上来的莺莺燕燕。 小兔子就这么愣愣的, 被人带着踏进了凝香苑内。 她们真的...没有走错? 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下意识在心中念道。 自是没有的。 凝香苑内, 眼尖的老鸨一眼便瞧到了这两位羊入虎口的大主顾。 莫说珠珠她们行得匆忙, 除了换了身衣裳外也并未多做什么遮掩, 就算是真的做了, 以老鸨这种阅历又有何不知的呢? 想来又是哪家的小女娘来捉自己偷了腥的未婚夫罢。这事她见得多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但这位见多识广的鸨母仍是不免将目光在人身上多停了几瞬。 这般的样貌...那位偷腥的小郎君多少有些不识好歹了。 她暗自叹了这么一句,紧接着就扭着腰肢,笑意盈盈地朝几近被围的两人走了过去。 “哎呦呦,我说我这屋子怎么瞧着都亮堂了许多呢。两位郎君可是头一回来咱这?”她翘着兰花指,试图摸一摸那俊俏的小公子,却被人机警地躲开了。 老鸨心下暗道可惜,脸上的笑容却更艳了。她随手搂过个衣衫微露的妓人,笑着道: “公子喜欢什么样式的,温柔小意还是性子烈些的?瞧舞还是听曲儿?” “别的不敢说,老妈子我手底下的姑娘,那可是整个大雍最齐全的了,燕瘦环肥,柳媚桃夭,无论您喜欢什么样的我这儿都有,保管将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她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又试探着伸出手去,那肩膀颤得跟那枝上将落未落的花似的,简直将欣喜二字刻在了脸上。 面对她们如狼似虎般伸过来的手,珠珠左推右挡,总算是堪堪把人给护住了。显然将人领过来的小郡主事先也未曾料到过此等场面,有些急了: “不要不要,快些领路,我们先前已定好了的,便是那最好的一间。” 又一次落败的鸨母闻她所言,顿时明白了过来。那金锭还在她胸前揣着,正热乎着呢,怎么可能不记得? “原是客人您,瞧我,倒是有眼不知数了,”她也怕把人惹急了,稍拦了拦,俏声道:“我这就带您过去,玉儿,莫惊着了贵客。” 那一双双朝两位“小郎君”袭去的手,终是收敛了几分。 只是那方浸着香味的长帕仍是不经意地从人儿身上滑了过去。 慌里慌张的小郡主好容易才松了一口气。 她仔细把人护在身后,方才跟着老鸨的步子上了楼。 只是在进门的那一刹,满是脂粉香气的鸨母看着两人,不死心地附耳低声道:“小郎君若好龙阳,我们这儿也是有的。长相清俊不说还各自身怀长技,郎君当真不试一试吗?” 懵了一路的姜岁绵回过身,随手抽出数张银票来,然后... 当机立断关上了门。 不了,多谢。 吃了个闭门羹的人也不生气,只是来来回回地打量了几眼那银票上的数,哎呦着亲了一大口。 今儿个真真是财神爷开眼,值了。 她边扭着腰,喜滋滋地往楼下走,一边在旁边随意扯了个端茶的小厮,吩咐道:“去,把后院那几个姑娘都给我叫来。” 话落,她顿了顿,又对着人补充了句:“还有宗伶,让他好好准备准备。” 虽说或许用不大着,但...万一呢? 这一壶酒下去,可是最暖身的。 银票在手中打了两下,老鸨嗅着这再好闻不过的金钱气,沉醉地眯了眯眼,方才如获至宝地将其揣进了自己怀里。 该接待下一个客人去了。 时辰渐晚,凝香苑里客来客往,那厢的小兔子还不知自己即将陷入怎样的境地,只是望着身前的景致,有些无言。 其实这房内陈设算不得有多差,桌椅之流一应俱全,内外的隔断处还摆着几盆扶桑点缀。若是窗柩支起,凉风就会顺着空隙溜进屋中,深红花瓣微颤,投下一片婆娑叶影。 如果忽略那椅上坠着的那些小物件,以及...内间那老大一张床的话。 小公子顿了又顿,方在那案前找了个稍显空荡的地方坐着。 眼下脱了身,总归有机会问上一问了。 “珠珠,你...” 她这边刚起个头呢,那边脸颊红红的小郡主就自己贴了上来,把自家哥哥给卖了个干净:“是柿子。” “是柿子他们说要试一试小侯爷,我才会把岁岁你带过来的。” 珠珠是无辜哒,珠珠什么也不知道。 姜岁绵:“试一试?” 小郡主肯定点头。“就是把他灌醉了,然后再找几个美人儿,柿子说这叫酒后吐真言。” 其实宫四他们还说了好大一通话,只是她没记全,就记得这些了。 满脑子都是大婚的浔阳郡主有些心虚。 不过好在岁岁并不在意这些。 第81节 矜娇的小少爷默然了一会儿,道:“陈容他...挺好的。” “还是不要闹他了。” 姜岁绵站起身,似乎想要做些什么,珠珠见状下意识拉住了人的衣摆。 “岁岁担心了?”她挪了挪,离人更近了些,软声软气地开口道: “不妨事不妨事,柿子他们又不会动手...”(虽然是有这个想法但是没成) “而且那酒都是醉仙楼最好最好的,柿子还从父王的酒库里偷了一坛。”(怕寻常佳酿没能灌醉他) “就连美人也是这里的魁首。”(还一口气点了十个) 说了这么多后,珠珠方才晃着脑袋,有理有据地下结论道:“这么多好东西,怎么看都小侯爷不亏的。” “这要换了我父王,绝对是最高兴不过了。” 姜岁绵往外走的动作一滞,仿佛被劝住了。 “岁岁对小侯爷的态度...有些奇怪。”浅淡的梨花香气没入鼻翼,小郡主顿了顿,却是提了句好似不相干的话。 具体是哪里奇怪珠珠说不出来,但她心底就是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难道这便是母妃口中男女之间的喜欢么?可郡主怎的觉得这种感情好像与喜欢不太一样呢? 还不待人继续往下深思,姜岁绵纤长的睫羽微微一颤,倏地插话道:“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珠珠没察觉到这点细小的变动,听她问话,不自觉地就顺着她的话答了: “柿子说等事了了他会摔杯为号,然后我们就能去隔壁了。” 灌醉人也是需要时间的。 小少爷点点头,正要重新坐下,屋外却忽的传来了笃笃的叩门声。姜岁绵看向身旁的珠珠。 小郡主一脸茫然。 难道她记错了暗号? 模样金贵的小公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至门边将其打开了来。 外头所立着的却不是萧小世子,而是... “奴家挽栀,郎君可有想听之曲?” 不过一个愣神的功夫,空荡的上房已然涌进数位腰肢纤细,身姿窈窕的女子,她们或是怀抱琴弦管乐,或是拿着轻薄的团扇,手腕一转,竟是献起舞来。 只是不知是巧合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几人献舞之地正巧在小郡主不远处。 两人就这么不着痕迹地被隔开了。 珠珠看着眼前之景,张了张嘴,惊讶道:“宫四他们...是怕岁岁等得太无聊了么?” 姜岁绵:“……” 而那大开的扇门之后,一道浅青身影缓缓露出面,他手中托着袖珍的白瓷酒壶,在小少爷惊愕的目光中柔步走进。 木门再一次闭合。 不知怎的,姜岁绵下意识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却是抵上了墙。 清凌的酒液倾落,酒壶旁同色圆杯中渐渐蓄起醇厚的酒香,着浅青薄衫的小倌望着那似乎极为抗拒的小公子,手握小盏,浅浅一笑。 甫一说话就是软到极致的柔媚: “夜寒,公子不若浅酌一杯,暖暖身子罢。” 他微软下身,竟是直直地朝着人儿的方向而去,眼瞧着就要碰上了。 “砰——”一股劲风却在此时直袭而过。 弦乐尽断,美酒四洒。 那扇老鸨花重金打造过的乌木木门,已是彻底破开了来。 其中一截乌木正打在人的手骨处,却是将他整个人都连带着撞了出去。 内间隔断处的屏风就此倾倒。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平静到暗沉的嗓音: “岁岁的零花,便都是用在此处了么?”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酒醉 倒了一地的妓人很快就被影卫清了个干净。 帝王正襟坐于案后, 恍若面前并非什么花红柳巷之处,而是庄重威严的金銮殿。 在小郡主把他们此番的谋划计策一五一十地“坦白”于御前后,就连她也被影卫带走了。 破损的木门重新阖上。 现下屋内空荡荡的, 只剩下了姜岁绵一个。 看着泪眼汪汪的珠珠,小少爷悄悄往外挪了一挪, 本也是想一同走的, 奈何... “岁岁就没什么想同朕说的么?”雍渊帝手一伸, 试图溜走的小兔子就这么被人拎了回来。 君王修长清晰的指骨向下一移, 竟是直接扣住了人儿的腰。 姜岁绵眼前景色倏地一晃,等神智再拢时,源源不断的热意从她臀腿处攀上。 有些烫。 小兔子不敢动了。 “说,说什么...”姜岁绵慌慌张张地瞥开眼,语气中却有几分难言的强硬:“说圣上为何来的这么及时么?” 其实她心中正虚着呢, 可看着这样的雍渊帝, 她就是不想低头。 只能不管不顾地先发制人,方才能稍稍平复一下自己繁乱的心绪。 将她扣在怀中的人又哪里看不出她此刻的虚张声势?帝王神色微颤了颤, 再开口时却是一句: “是朕的错。” 还想顺势挣扎一二的人儿叫听到的这四个字直接整懵了。 她未曾想过他会直接应下。 看着小公子神情中的慌乱,主动低头的帝王面色却反倒是如常。 “影卫一事确是朕私心, 若岁岁不喜,之后不会再有。”雍渊帝垂下眸, 案台上的烛火明明灭灭,却足以映出帝王那俊美无双的容色。 “但岁岁身边, 依旧要留有影卫。”他道。 小兔子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我...我并非这个意思。” 她一直都知道他派了人护住她的。 “我不是故意要来这的, 再, 再说...”姜岁绵低着头, 小声喃道:“不过是逛一逛嘛, 男子都可以三妻四妾, 我只看一眼罢了,怎么就不行了?” 嗯...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如果她的眼神不那么飘的话。 雍渊帝看着被他抱在腿上放着的小公子,气笑了。 他伸手轻移到人儿颈侧,却不是如常般一捏即分,而是略显强势地捧住了那张细腻如脂玉的脸。帝王虎口处微向上一抵,那颗垂下去的小脑袋就这样被迫抬了起来。 姜岁绵那盛有清泉的美眸中闯入了另一人的倒影。 郎艳独绝。 “岁岁可知,大雍律例中男子狎妓是何过错?” 被捧住脸的小公子刚想摇头晃开人的手,这句话就蓦地落入了她耳朵里。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散了,可... “我又没有狎妓!” 姜岁绵惊得眼睛都瞪圆了几分,直直地望着她身前之人,努力驳道:“她们连碰都没有碰到过我!” 还可以这么算的吗? 雍渊帝的指腹从人颊上轻轻擦过,神色莫名。“若非他未曾碰到岁岁,岁岁以为,这里还会是如今这幅模样么?” 哪,哪副模样? 是指这满屋的狼藉,还是那位被你打到屏风上人事不知的小倌? 小少爷看着不远处星星点点的血花,默默收回了扫向旁侧的视线。 帝王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就又恢复若常,恍若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只是那另一只困于她腰间的手轻移而下,于不经意间拾过了旁边美人椅上坠着的小物件。 轻浅的一声簌簌细响,一道细芒撞入顶上的屋梁,又借着撞击的力道重坠下来,却是恰恰撞上了那朵盛开的扶桑花。 花瓣四落而下,屋内再无血痕。 扶桑气息浓烈,混着那残余的酒香,很容易就盖过了旁的味道去,可雍渊帝鼻尖却只余一味淡淡的梨花香甜。 只是那枝娇艳的梨花上,不慎沾染了些凡尘的胭脂气息,平白惹人生厌。 当然,帝王厌得自是那不知死活缠绕上来的脂粉。 他精心护在怀里的花儿,哪是任谁都能碰上一碰的。 难言的寂静渐渐于屋中荡开,细碎的星光透过窗柩,慢慢垂落在二人衣上。君王袖口的冷香气随着他轻擦而过的指腹一点点浸染着他身前之人,直至彻底将那令人生恶的气味尽数掩去。 姜岁绵乖乖坐于他腿上,束发用的簪子不知何时松了,青丝如瀑如泉,原本俊俏的小郎君再不见踪影。 许是觉得热了,沉默不语的人儿按了下被自己垫在身下的华裳,终是又一次开了口:“我想下来。” 她似往常一般糯糯的,却又好像有哪里不同。 雍渊帝依言放开了手。 在帝王松手的那刹,他怀中的小兔子便蹭地一下从他身前跳开了来,紧接着才腾出手,给自己挽了个发。 第82节 简单的男子髻。 雍渊帝看着她熟稔地插上发簪,眸光半沉,却是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岁岁身上的衣裳,是从哪得来的。” 束好发的小少爷悄然挪到离人最远的桌案一角坐下,然后才慢吞吞地回他道:“珠珠带我去成衣铺买的。” 萧饶安他们又不笨,要是叫岁岁在府里直接换上她兄长的衣服穿了,那岂不是把搞事这两个大字大大咧咧地刻在了脸上? 到那时姜府还能放人出来吗? 当然是要先把少女带出来,才好进行下一步的。 这些细枝末节之处早在计划开始前,就被一群小郎君周全过一遍又一遍了,务必确保绝无半分错漏。 他们也的确做的很好。只可惜... 矜贵的小公子垂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猎者那用枷锁小心翼翼藏起的占有欲,终是被人窥得了一角。 桌案上,被遗忘的白瓷酒壶散发着薄淡的酒香气。在雍渊帝再次开口之前,姜岁绵轻轻抿着唇,却是先他一步打破了这无边的寂静。 “圣上喝过酒吗?” 无论是私底还是群臣集聚的宫宴,她好像从未见他喝过。 不出姜岁绵所料,那人道:“未曾。” 他没问她为何突然有此一问,只是她问了,他便答了。 更甚于在小兔子十分突兀、甚至几近反常地提出想听他讲话本子的时候,那端坐于案后的帝王依旧答了个“好”字。 “岁岁想听什么?” 姜岁绵摇摇头,手指无意间攥住了桌上一个空着的小杯,“什么都行。” 雍渊帝望着她,没有多言,只是纵容地开了口。 就像一头鲛鲨,温柔敛了力道,用鲨尾哄着旁边试图捆住他的鱼儿。 “先帝的后宫中妃嫔无数,要想分得他的宠爱,自是要有些独特之处。在宸妃独得圣宠前,一宫嫔凭借其自身好运,以及多次孕子的功劳,终在再一次承孕时得封号为祥,晋为妃位。” 听完这个开头,小兔子便知这是上次那个故事的续集了。 自那日坐马车回府后,她便再未主动找过他,来叩门的宫人仍是被尽数挡在了姜府门外。 好像一切都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只是她榻边的小几处上时不时会出现一些温热的点心,一盏她躲了许多天的药,还有... 隔四日才会出现一次的糖葫芦。 帝王口中的故事还在继续向下走着:“只可惜她产子当日,恰逢西北城破,满城失守,最后以原定册封礼褫夺为终...” 这个故事并不长,他不多时便讲到了头。大抵也只是一个宫妃争宠失意之事,若将主角放到寻常人家,便没什么新奇之处了。 不过相较上次,这次的话本还是有了些许长进的,例如其中还多了个云游的僧者,多少是凑齐了起承转合。 但... 姜岁绵攥杯的手颤了颤,又一次将手中之物一点点推了过去,递到了人手边。 那浅口的圆杯中,不知何时盛满了一盏清酒。 这是第五杯。之前已经续过四回了。 说是解渴之用。 雍渊帝连顿都未曾顿一下,直接接了过去。 小公子不着痕迹地觑了一眼他的面色,又晃了晃手边快要见底的酒壶,眉心微蹙。 应当差不多了才对,可他为何还未曾醉过去? 难道是这酒太淡,不醉人么? 姜岁绵想了想,悄声拿过一盏空杯,给自己倒了小小的一点。若实在太淡,她便不再折腾了。 至于会不会就此醉过去... 她好歹吃过酒酿圆子,总比他更耐得醉。 偷尝了一口后,姜岁绵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倏地皱成了一团儿。 还是有些烈的。 小兔子将最后一点倒入帝王盏中,然后干脆地推了过去。 想来是现在酒力未起,要不了多久,他便该醉了。 她一边灌他,一边为这个落定了的故事划下终章:“圣上讲的僧者不好,佛家慈悲为怀,他说出的话却不像佛,不若支个摊子去大街上当个算命先生来得更恰当些。” 姜岁绵抿抿唇,将得寸进尺这几字发挥得淋漓尽致,总归是不满意的。 要听的是她,挑刺的仍旧是她,这要是换了个旁人指不定就得生气了,可偏偏那个哄人的一脸纵容,竟是连愠色也没有。 只是在小公子第不知多少次悄摸看过来时,帝王原本平稳的呼吸骤然一乱,面上也渐渐浮了几分红意。 是时候了。 雍渊帝垂下眼,正当他要向一侧倒去之际,眸光却倏地一凝。 君王蓦地伸出手,半瞬之后,他掌心上突然多了颗砸向桌案的小脑袋。 险些没把自己头给撞破的小公子迷迷瞪瞪地扬起脸,面色酡红。 “圣上...”她看着他,软乎乎地笑了下:“你醉啦~” 她白皙的小臂往前一伸,糯糯地点了点脑袋:“你都在晃了,一定是醉了。” 被她抓住的人怔了息,然后缓缓勾起了唇:“嗯。” “我醉了。” 她有许多日,没对他如此笑过了。 最醉人心。 可还没等这抹笑在帝王唇边多留几瞬,那厢的小醉兔子忽而揪住他袖口,开口问道: “圣上,你不喜欢我对不对?” 雍渊帝脸上的笑意兀地一敛,“岁岁...” 她为何会有此念? 是他做的不够好,还是何人与她说了什么? 帝王尚且还未能问出口,醉醺醺的人儿却扒着他的手,一点点挪了过来。 温热的呼吸洒在他耳侧,却是极寒: “喜欢不好的,还是不要喜欢了,你放了我好不好...萧祈。” 雍渊帝扶过去的手兀地一颤,猛烈的帝王威压骤然在屋内荡开。 窗外的影卫身形一晃,坠了下去。 第78章 心悦 “岁岁。”他周身冷意渐凝, 可开口时却又微柔下几分,好似生怕惊着什么。 帝王屈起的指骨抵在人额处,让拱入他怀中的小兔子抬起了头, “你仔细看看,朕究竟是谁。” 即便心中怒火再盛, 他手上的力度也依旧是轻的。 只是屋内的地砖却一寸寸裂开了来。 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对此毫无所觉, 她看着自己身前的男子, 水润的眸轻眨, 缓缓道了句:“圣,圣上...” 浅褐砖石上,向外延伸的裂纹倏地顿住了。 她唤着他,声音中却是带上了几分哭腔,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兽。 “圣上是萧祈的父皇, 萧祈如此, 圣上也会如此,不能嫁的, 嫁了爹爹和娘亲就都不在了。” “我抢不过沈菡萏,以后也抢不过其他的娘娘, 圣上什么都有了,为何非要我一个...我什么都没有的。” “我不要再连累二哥了。” 红意一点点在人儿面上晕开, 仿佛用朱砂一层层染就而成的丹青画卷。 她醉的狠了,话间也无了因果顺序, 只是全凭本能地说着那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一滴滴滚圆的泪珠从她睫上坠下, 砸在雍渊帝手上, 烫的惊人。 一晃数年, 他又一次叫她落了泪。 帝王幽深的眸闭了闭, 好似将什么强压而下, 方才又睁开眼,定定望着呜咽中的人儿。 她身上的衣衫并不太合身,挣扎间发丝从簪子的束缚间散出来,此刻垂在肩侧,泪滴滚落,脆弱得像一枝失了生气的花。 “岁岁。” 雍渊帝指尖轻颤,将人按在了怀中,沉稳无波的声线里多了些许起伏。 “朕并非萧祈的父皇。” 帝王轻描淡写的,丝毫不在意从他口中说出的是何等程度的密辛。 他只是从他富有的四海中,撷取出那点能哄住兔儿的胡萝卜。 至于这颗萝卜有多么珍奇,从来不在帝王的考虑范围内。 他衣前的长襟被人攥住了。姜岁绵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叫人混在了熬煮中的糖浆里,黏黏的,又有些烫,根本不能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些什么,只本能地落着泪。 雍渊帝的指腹从她睫下轻抚而过,哪怕知她不懂,仍旧一字一句的温声哄着: “这世间之物,只要岁岁想要,便都是岁岁的,无人有资格从岁岁手中抢走。” “岁岁记挂姜家,朕自会设法保住其世代荣华。” 第83节 “朕心悦岁岁,此志不渝。” 小兔子钻在他怀里,那些话在耳边晃着,好像听见了什么,又好像没有。她只不自觉地循着那声音的方向挪了几分。 宽大的衣袖往下垂落,少女白皙的手臂攀上了人的脖颈。 哭到有些脱力的小姑娘呛了下,打了个哭嗝,糯糯道:“不,不骗我?” 帝王垂眸,神色颤了颤,却是伸出了手。 “君无戏言。” 几乎挂在人身上的小醉兔看着伸到自己跟前的手,歪了歪头,然后慢慢地伸出小拇指勾住了他。 只是... “圣上,”她揪着他的指尖,言语里的委屈依旧是浓浓的,此时却还多了些困惑与不解,“有点点热,难受...” 那双清凌的美眸被水洗过一遭,像是盛着月光的银河,波光流转,熠熠生辉,却主动向人贴了过去。 他身上惯常是冷的。 雍渊帝的呼吸骤然乱了,汹涌的内力在经脉间游走,凭借着武功压制着酒意的人终是意识到什么。 案桌之上,已是滴酒未剩的白瓷酒壶倏地碎开。 “砰——” 另一间上房内,摔完屋中最后一个杯子的萧小世子看着眼前一地的碎瓷,以及那毫无动静的木门,他总算是后知后觉地悟到了一点—— 这房造的似乎有一点点严实。 摔杯为号...不管用啊。 其实这真也怪不得店家,他们也不想想这是个什么地方?若是选的那等下等房间尚还有的说,可偏生这些小郎君个顶个都是不差钱的主,房间自也是这儿最好的。 假若这都能让隔壁听个响,那他们这凝香苑也无须开下去了。 怕是早就被来寻欢的贵人给掀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准备亡羊补牢的小世子抱住手里空了大半的酒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就要往外头走。 这时却有人唤住了他,“萧,萧兄...” 是旁边醉得快要昏死过去的小侯爷。 这灌酒也是有技巧的,如果真让人直挺挺的睡了过去,那他们还问个什么劲,当然是要在昏昏沉沉之际,方才好下手。 为着这点,萧饶安他们可是费了不少功夫的,不小心灌得过头了还要悄摸放几颗醒酒的丸药在里头,醒过了就再开一坛子新的。 如此反复,总归要做到最好的状态。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让他们给试出来了。 这陈容多少还是有点子真心的。 就冲着他能在看到那满屋子的美姬时吓得一个起身,酒都醒了,小世子就愿意稍稍跟他兄弟相称一二。 就是再把陈容灌回去一次实在是太磨人了些,宫四都倒了,这一个个的... 真是靠不住。 还得是他。得了几分父王真传的小世子晃晃脑袋,自信地想。 眼下陈容是真的醉的不行了,见身前的人晃啊晃,只觉得头上有许多星星。他不自觉地就扒着桌角跌跌撞撞站起,然后一把搭住了人的肩。 很好,星星没了。 “萧,萧兄...”他搂住他,颠三倒四地说着话,却是问了句:“我这一关,算,算是过了吗?” 这些年小姑娘被虞氏藏得太好,京中的流言也都大抵是过往那些陈年旧事,竟是无什么人知道这么多府上的年轻一辈都与姜府交好,交好的对象还并不是姜卓卿几人。 陈容也是近些时日才知晓的。所以他们相邀,他自然是要来的。 可谁成想竟然是这种地方。 尤其是后头那么多妓人一出来,小侯爷心中的弦顿时就拉紧了。 好家伙,他可是入赘的,若是有个什么差错他岂不是还没过门就要被休了? 这怎么能行!此时他再傻也该明白这一出为何了。 萧饶安被他搭着,默然良久,方才不情不愿地道了句:“勉强凑合罢。” 要是刚才陈容对那些精挑细选的美人有了半点不该有的心思,别说摔杯了,萧饶安怕是能直接冲到隔壁把小姑娘带过来,还能不紧不慢地、拿酒杯一个个试到现在才发觉? “但你要是往后对岁岁不好,我还是会揍你的,”他望着人,尤为不觉地添补道,眼神分外犀利: “我可是世子,我爹比你爹大,揍了你也没人能为你做主。” 陈小侯爷闻声自是把头摇成了风车,可摇着摇着又觉得似乎又哪里不对,又颔了颔首。在引来人越发不善的目光后,他干脆顿在那,直接开口辩解: “陈容定不会辜负姜姑娘的,可若真有那日,饶安你尽管动手就是。” 醉的腿脚都发软的人扒着对方的肩,面上一脸笃定之姿:“饶安你不知道,那日太阳初升,我在酒楼与姜姑娘初见时,便觉这世间万千山河都失了色...” 小世子抓重点的能力向来很是出色:“酒楼?初见?岁岁见到你了吗?” 还想抒发些许情意的陈容霎时一顿。 “是...小生见到的姑娘。”他沉默几息,方才迎着萧饶安“那你怎么好意思说的”以及“我就知道你觊觎岁岁的容颜”的小眼神,小声道: “我一开始确实是动了这样的心思,但后来...” 他浑身泛着酒意,却还是接过了萧饶安怀里的酒坛,与他饮了一杯,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将心中所想毫无顾忌地说出口: “后来我差人蹲过姜府的马车,萧兄可知,佑婴堂后院里的东西大半都是姜家送去的。” “玄街东头的书辅旁,有一对卖馒头的翁媪。我当初奇怪于为何注定无人问津,他们也要将摊子支在那,书铺老板竟也无驱逐之举。之后那账房于我言曰,说是有一府上的主子觉得碎银貌丑,从不收抵开的银两,他每次折回去的银子都让换成馒头和药材,分给了路边的乞儿。” “说免得在街上饿昏过去,挡了他家的马车。” “萧兄可知,他说的那府是哪一府? 陈容灌下一口酒,神情似笑却又非笑:“那天见到岁岁身边的丫鬟,我还以为自个是漏了什么新出的忘了买,可她手上挑的那本分明是我前日才送过去的。” 醉意上涌,他靠在萧饶安肩上,喃喃道:“世子...岁岁她,当真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啊。这京中传言,半点做不得真。” 就比如说大皇子不喜,便是最大的谎话。 他一时不察,竟也跟着唤起了岁岁。 萧饶安被人这么一说,心中敌意又消了几分,总算不再惦记着他父王书房里的藤条了。但... “不必你多说,岁岁也自然是极好极好极好的...算你走运。” 就连夸都要比对方多用一个极字的小世子抿抿唇,决定暂且放他一马。他略带嫌弃地扒开人靠过来的手,晃了几下,方才向着门外走去。 只不过他这还没走几步呢,却是又被人挟住了。 “萧,萧兄,”小侯爷知道自己这关算是过了,醉着露了个笑,紧接着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附到人耳边,似做贼一般的小声问:“岁岁亲近的兄长里头,哪,哪位是武功极高的那个啊,舅兄可有什么喜好?” “武功极高...你说岁岁的二哥?”陡然被问了这么一句的萧饶安挠了挠头,不知他此言何意。 “不,不是。” 陈容摆摆手,下意识打了个颤,方才再道:“堂表兄,不是小姜大人他们,是...” 他顿了顿,有些迟疑:“脾气不大好的那个。” 小世子懵了。岁岁的哥哥中有这么个人吗? 小侯爷没得到答案,张了张嘴,却是被汹涌的醉意席卷着倒了过去,而萧饶安抱住自己没剩多少的酒酿,摇了摇脑袋,一边想,一边往外头走。 无妨,待会问问岁岁便是了。 上房内的木门终于是被打开了一次,只可惜是从里头打开的。 被打发走的美姬早已不见了踪影,苑内静悄悄的,一时间竟只闻得了他自己的心跳声。 橙红的烛光在楼间轻晃,怀抱千里醉的小世子颤悠两下,“嗝~” 萧饶安面色有些红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这堪称死寂的局面有哪里不对,他扶住门框,想向右侧行去。 却在转身的那刹倏地顿住了步子。 “我一定是醉了,居然梦到了圣上。” 小世子努力睁着眼,先瞅了下自己的空空的酒坛,又抬头望了眼那厢毫无遮掩的面容,然后—— 把脑袋径直往门框上怼了过去: “我怎么能把岁岁和圣上梦到一起去的,不行,换一个。” 看着晕在不远处的安亲王世子,只淡淡分去一丝目光的帝王将视线收了回来,又落回到了自己怀中。 漫天星影渐落,他臂中正枕着一方侧颜,如翡如玉,似极春日初绽的桃花。 月下花影。 是此间至宝。 * 夜色转浓,而身处另一个方位的皇城中,无人注意到这座宫城的主人已然消失许久。 观星监正使叫大太监掺着,颤颤巍巍地上了通往宫外的马车。 无意间提灯经过的内侍恭敬地垂下头,仔细行了个礼,又赶忙退到了宫墙下站着。 只是在他低头之际,那目光不慎从前头的正使身上一划而过。 车幔落下,晚间的风轻柔的很,车辙踏着细碎的月光,留下一地残影。 作者有话说: 或许无人在意,岁岁的零花是谁给的(沉思.jpg) * 芝芝回来啦,这段时间太忙刚刚才把前些天的评论看完(心虚嘤)发展得慢的问题,有些东西涉及到后面的剧情暂时不太好解释,而且芝芝码字的速度也确实跟不上来,发出去前还总是修文,宝贝养养吧~ 芝芝尽量日更到结局昂,但如果真的赶不上会请假(还好没有在文案立日更的fg,心虚地缩回试探的鸽子爪爪) 实在很抱歉呀,给宝贝揪鸽子毛,啵唧! 第84节 第79章 圣旨 “唔。” 疏淡的月色被浓烈的日光摒去, 玉竹铺就而成的软榻上,溢出一声轻嘤。 守在旁侧的丫鬟一怔,轻轻唤了声:“姑娘?” 长睫微颤, 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姑娘艰难地睁开眼,只觉得眼皮有些沉。 “青棠...”一方湿帕覆上人儿粉颊, 小几息后, 睡眼惺忪的小兔子终于彻底睁开了眼。 虞舒的腰酸在纳采那日后不知怎的, 忽而好上不少, 原本被借走的小丫鬟就这么被还了回来。 主仆久别重逢,若不是昨儿个浔阳郡主怎么说也不让人跟着,青棠必然是要黏得死死的,怎么也不肯离开半步的。 “姑娘睡了这么久,可算是醒了。”小丫鬟细细擦去少女脸上的微末水渍, 不由长呼出一口气来。 同样站于榻侧不远的秦妈妈看着苏醒过来的小姑娘, 面上露了个笑,紧接着却是先走到屋外, 掀起帘子,低声嘱咐了正候着的小厮几句什么。 姜岁绵怔愣着, 缓缓眨了眨眼,脑子里乱做一团的思绪慢慢清明起来。 倏地, 她垂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如意梅花暗纹寝衣, 低低地问了一句:“我昨夜...是如何回来的?” 小丫鬟拿帕的手一顿:“姑娘不记得了么?是郡主的人送您回来的。” “珠珠?” 听着人儿这略带惊疑的反问, 青棠疑惑了瞬, 但很快就想明了什么似的:“也对, 姑娘那时正睡着...” 她将沾了水的罗帕放到旁侧, 又拿过一侧的散花绿雾月华裙, 仔细服侍着少女换上。 青棠一边做着这些,手上却还不忘给人拿过旁边凉下来的糖梨水,出言道:“不过姑娘昨儿个到底和郡主做什么去了?姑娘你向来惧黑,昨夜竟到那时才回,夫人都有些着急了呢。” 姜岁绵愣愣的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没有说话。昨夜... 她正思着,口中微微的苦味却叫她不自觉回了神,“这梨里放了什么东西吗,为何是苦的?” “苦的?”小丫鬟的关注点顿时就挪到了人手上这杯清澈见底的梨水之上。 她放下还未打理好的裙面,紧忙起身将姜岁绵手中的杯子接过,“姑娘别喝了,奴婢这就让小厨房重新熬一份去。” 杯盏里的糖梨水被重新倒入壶中。小丫鬟捧着手里的紫砂壶,源源不断的甜意涌入她鼻尖,正要向外走的人不由怔了下,自言自语地念了句:“闻着挺甜的呀,奇怪。” 小姑娘自然也闻到了这股与平素一般无二的甜香气。 姜岁绵皱了皱眉,然后在青棠愣神的目光中拿过茶壶,倒了一杯,又咽了下。 这苦味... 怎么好像是原本就在嘴里的。 连喝了三杯后,震惊不已的小丫鬟终是反应过来,摁住了人儿的手,急声道:“姑娘...” 姑娘莫不是睡太久了还没清醒?这都苦了,怎的竟又喝起来了! “青棠。” “啊?”话音被蓦地打断的青棠一愣。 “我昨儿个喝药了?”姜岁绵问。 可那个被问的人明显比她更懵:“喝...喝药?姑娘何时喝过药?”府上根本就没煎啊,哪来的药。 小丫鬟也顾不得许多了,忧心忡忡地伸出手,径直贴上了人细腻如玉的额。 温温的,也不热呀,还是说... 似乎是蓦地想起什么,青棠瞳孔骤然一缩,惊声道:“姑娘你是不是伤着哪了,昨夜我替你更衣时曾闻到过紫玉膏的气味!” 若有若无的,如非她姑娘这所备伤药都是它,小丫鬟也不会如此熟悉。 只是昨天那气味实在太淡,青棠便也并未放在心上,只以为是自个儿的错觉,但如今... “姑娘快让我瞧瞧,是不是伤到了脑袋?” 越想越离谱的青棠声音中都带着上了哭腔,姜岁绵被她摆弄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青棠,我...”她“无事”二字刚到唇边,便兀地顿住了。 小姑娘抬起手,怔怔地摸了下自己后颈。这是刚才心急如焚的丫鬟不小心触到的地方。 细腻白皙的肌肤之上,一道浅到几乎看不见了的红痕藏在了那如瀑的乌发后。 当人按上时,除了痒意,还有些细微的疼。 姜岁绵的指尖顿了顿,却是没有声张,而是侧了侧身子,不着痕迹地躲过了青棠的查探,“我无事的。只是突然记起那副常喝的药,问一声罢了。” “药...”听闻她无事后便下意识呼出口气的小丫鬟面色一僵,沉默了瞬,方才委婉地道:“奴婢瞧着张大夫那的药炉好像染了些灰了呢。” 先前姑娘的药就是让圣上哄着喝的,眼下这么久不入宫了,这药么... 她垂了垂眼,继续给人理裙袖去了。 总归府上是再未飘过药草的清苦气味的。 之前躲了不少次汤药的小兔子略为心虚地瞥开眼,也不就着自己这个随意寻的理由多言,试图就这么蒙混过去。 她醒的迟,窗外的日光已经有些浓了,此时透过半开的窗柩洒在里头,落在人发上,似乌似金,倒也是分外好看的。 但少女的目光明显不再自个身上。 她看着外头那明显多的有些过分的人影,有些困惑“外头这是...” 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人,影子一个叠一个的,手中还俱抬着什么。 正在考虑腰间压裙的坠儿是用玉还是用水晶的青棠闻声一顿,不知为何突然支支吾吾了起来。 她犹豫了半晌,才结巴着道了句:“外,外头...是今上差人送来的。” “说是老爷有功,嘉奖给老爷的。” 小丫鬟咽了咽口水,“姑娘不知道,外头已经搬了两个时辰了,咱们府上都快没下脚的地了。” 要不然也不会经过她们这院子里,着实是都堆满了。 有些没反应过来的姜岁绵:“?” “爹爹他...下朝了么?”这送了东西,总得她阿爹在才好宣旨罢? “还,还未,”青棠顿了顿,补充道:“所以曹公公现在还留在咱府上呢,说让人先把东西搬完了,等老爷下了朝再宣也不迟。” 也难怪公公这么早便过来了,要再晚上些怕是要等到日暮。她心有戚戚的想。 小兔子却倏地感觉有些不大对劲。 但恰在这时,外间却是正巧传来些不大不小的响动,是一道慈爱又分外熟悉的尖细嗓音: “姑娘可醒了?” 自是醒了的。否则他也定然不会此刻过来,以免冒冒失地搅扰了她的好眠。 小半刻后,已喝了姜府好多盏茶的大太监总算是踏入了小姑娘的屋中。 曹陌微敛着眉,动作间竟的恭敬谦卑竟是和在那金銮殿内一般无二,甚至好似还要更恭谨些,里间陈设是半分也不会多瞥一眼的。 等到了人跟前站定,他这才微弓了弓身子,把手中从未离身的两个木雕鎏金的锦盒给递了上去。 “公公...” 姜岁绵看着捧到自己跟前的盒子,不由疑声唤了他一句。 曹陌扬起个笑,却并未多言。望着他微弯的背脊,姜岁绵抿了抿唇,终究还是迟疑着打开了最上头那个鎏金锦盒。 里头是同样的明黄之色。 是道圣旨。 在小姑娘的指尖触上那金蚕丝制成的明帛的那一霎,大太监含笑的低语方才落入她耳。 “圣上说,”他言语间的温和好似满到都要快溢出来,却一字一句落地有声:“望姑娘喜欢。” “莫要再哭了。” 随着话音落下,圣旨渐展,劲逸的笔墨映入少女那双清若泉水的眸中,如铁画银钩。 是姜岁绵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她怔怔地望着上头的字样,良久无言。 不知几时,一滴清泪悄然如线般滚下,轻浅的水迹于那道朱红玺印上缓缓晕开。 正小心观察着人儿神色的曹公公顿时慌了。 这这这...姑娘怎生哭了! 主子这旨不是用来哄人的么,怎,怎么还把人给哄哭了呢! 奉在御前的大太监一早便晓锦盒中盛的是何物,可却并不知里头究竟写了什么。只因这道圣旨并非如寻常般由翰林修撰所拟,而是那坐于高座之人御笔亲书。 他只知,养心殿的暗格中,那支从未用过的紫檀毫笔第一次沾了墨。 那时低眉磨墨的人未曾有机会知晓,那微涸的墨下所写的与其说是旨,不如说是道丹书铁券。 非忤逆弑君,万罪皆恕,若偏犯此条... 江南一带已为她之藩地,逐者不入京城,便无以定其罪责。 圣旨上字字句句,皆无关皇权的利弊权衡,唯独剩下明目张胆的偏袒纵容。 小兔子连落泪都是无声无息的。 她攥住玉轴的手渐渐收紧,那块原本几近断掉的记忆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着,一点点浮现在她脑中。 泪水模糊了视线,姜岁绵恍惚间好似又看到了帝王伸往她面前清晰修长的骨节,以及那写满笃定与宠溺的眸。 “君无戏言。” 他应了她的。 小姑娘颊边淌过的珠泪愈发汹涌,如雨打清荷,瞧着便叫人心疼的紧,曹陌此下是真真慌了神。 六神无主之下,实在不知缘由的大太监顾不得旁的,慌慌忙忙地就把顶上那个已经打开的锦盒拂到一边的小几上,又紧忙捧起剩下的那个。 “这旨若是不得姑娘欢喜,这儿还有另一道,姑娘——”说着,曹公公这回也不等人亲自掀开那鎏金木盒了,直接将里头的东西就给捧到了人儿跟前。 第85节 这要换了旁人,曹陌哪说的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圣旨又岂是容得人论上一句喜欢不喜欢的? 君王恩泽,当是三跪九叩。 可眼下... 宣旨的大太监无措到全然失了该有的仪态。 就好似他才是该听旨的那个。 “我喜欢的。” 百般慌乱下,曹陌手中的第二道圣旨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来,不过里头却空无一字。 只余同样的一方朱红。 姜岁绵抱住手中那抹尊贵无双的明黄色,偏粉的指尖从右下角的大印上轻轻擦过。日光偏洒在她身上,丝丝缕缕,光影璀璨,却不及她眸中曜目的星河。 小姑娘眼尾还藏着未曾滴落的泪,却是弯了眉眼,如桃花明艳。 “我喜欢的。”姜岁绵迎着人震惊失措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 她是真的...很喜欢呀。 依窗的小几上,一只薄绿青瓷方盆静静躺在锦盒不远,从少女裙边溜走的碎阳落于它身,连带着盆中的那方褐土也染上了些许金色。 微风轻抚,仿佛有些轻浅的簌簌声,像是落叶坠下那相连的枝,又像是某物破土而出的声音。 一片幼嫩的绿芽悄无声息地拨开土壤,没入了暖阳中。 曹陌望着人儿眉眼间动人心弦的浅笑,怔了怔,方才松了神,后知后觉地也露了个笑。 他这差事,总算是没办砸。 而那厢闻信匆忙赶回府中的姜大人听着那道由小太监嘴中说出来的口谕,迟疑地看了一眼自己已无处下脚的正院,又转过头,忘了眼门外绵延数里、暂未卸下的马车。 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是...这么多赏赐,就一道口谕是不是多少有点不相配了。 怎么着也该摆个香案接旨才对。 迷茫地聆听完圣谕的尚书大人怔怔回过身,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虞氏,不自觉出声唤了句:“夫人...” 虞舒瞧了他一眼,随即又把目光投回了府中一侧。 那是小姑娘的院落。 秦妈妈和青棠几个正候在外头,可一同候着的却不止有她们。 宫中随行而来的小太监俱守在那,但偏偏少了那位领头之人。 “夫君看我作甚,”虞舒望着自家乖囡的屋门,好似自语般的轻声念叨:“如不是你说朝中仍无事发生,我都在想这旨是不是颁错了人。” 十里红妆,也就缺了个红字了。 姜淮脑袋上的雾水更重了。 “今上这...究竟是何意啊?” 作者有话说: 姜大人:我圣旨呢? * 发芽的不只是种子,还有小兔子的心呀~ 第80章 谋算 而另一厢的赵家府邸里, 也恰有人正考虑着同样的问题。 屏退侍从的屋院内,连官袍都未曾来得及换下宰辅大人看着正摆于桌案正央的物什,倚在扶椅上的右手不自觉一下又一下的叩着。 似是在沉思着什么。 而他周围, 还有着好几个同样身着官服的男子,或是深绿, 或是浅绯。假若姜淮在这, 说不得还能辩出几个眼熟之人。 官拜相位, 背地也总该有几个朋党心腹。 而这群在金銮殿上偶尔都能禀上一句的大臣们, 此时却齐齐失了言语,只目不转视地望着自己不远处的那张纸。 说来那纸也称不上“张”这个量词,只因它并非什么白纸一张,而是一个小角。 那焦黑的纸边内围,残存着淡淡的黄褐之色。 若再细看起来, 还会在那泛黄的纸面上发现一点微末的灰白色。 许是纸主人不慎在哪沾染得的香灰。 可就是这样一张看起来平平无奇, 甚至合该被下奴扔弃的废纸,却是成了所有人目光所聚。 哪怕上面只有不成型的几笔。 而另外一大半, 早就消逝在了那极具侵略性的焦黑中。 若要依照这几笔来补出任意一字,可行之字虽算不上多, 但也绝对不是单单只剩下一个可能,可... 坐在主位上的人从袖中拿出一方大约寸长的布条, 那布看着粗糙的紧,边缘也是坑洼不齐的, 像是那等子粗心的小厮将自己衣裳勾破了些。 这般粗鄙之物, 原不该出现在一品大员的手上的。可它偏偏就出现在了此处。 随着布条的一点点展平, 一个东倒西歪的“姜”字映在了众人眼底。 赵惑拿着它, 缓缓地将其和那一角废纸放在了一处。 笔锋顿转, 纸面上不成型的几笔, 终究是补全了。 静默的死寂中,不知是谁先惊叹着开了口:“这事...是姜家动的手?那——” 他话音未落,旁侧的人就不由出声插了句:“他府上都无人入宫中,怎么会有那个胆子觊觎后位的?” 两人下意识的争执就像那一点燎原的微火,彻底燃尽了眼下这寂静僵持之局。 “我本还以为这“吉星”会是永宁宫那位,谁成想...” “此棋太险,以姜家现有的形势,犯不上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动此手脚吧?” “这谁知晓,保不齐就是姜淮一时鬼迷了心窍了也说不定。” “财帛动人心,姜尚书平日看着不争不抢的,背地里居然有如此大的筹谋。” “但上头有四妃顶着,就算有观星监的批言,怎么着也不轮不上他啊!” 原先哑巴得好像个石桩一般的幕僚们一个接一个地开了口,意见却不甚相同,可无论是哪种说法,横竖听起来竟是都有几分道理。 众人你说我驳,一时间居然对错难辨,直至—— “够了!” 一声夹杂着怒气的低吼响在屋内,直接将那吵吵嚷嚷的争夺声给盖了过去。 “如若此事当真是姜淮与观星监勾连所为,此等低劣直白的计策,那今日送去尚书府便不会是那一车车的赏赐了。” “当今的手段,你们是俱忘了不成?” 主位上的人站起身,生了文茧的手直挺挺地拍在那方木案上,刚才还在据理力争的众臣骤然死死闭了嘴。 当今... 一股寒凉陡然沿腿处蹿上头顶,在场诸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他们怎的忘了,如此一眼就能看到底的谋算,一旦落于圣上眼里... 此刻姜淮当是已经入了大理寺狱中。 转瞬间,这方隐蔽的屋内便再无人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才闻得一句惊疑不定的:“不,不是姜淮,那观星监...”卜出的人选为何会出自他府? 又为何会无端得了圣上亲赏? 宰辅看着手边一角残缺的碎纸,再一次开了口,却并未答他,而是仿佛很是突兀地问道—— “诸君以为,这后位...今上可愿意立?” 他问的突然,可这是一道再简单不过的题。 简单到在场众人都不必多思,便能将答案给出。 自是不愿的。 否则那个位子也不会空了这么些年,甚至连贵妃都未曾有过。 此消彼长,四妃互为掣肘,当今的后宫平衡到了极致。 这个答案发问之人心中自然也知晓,他轻抚着颌处的长须,像是叙述般语气平淡地道:“关荀昨夜独自进宫面圣,足足数个时辰方出,待再出养心殿时腿脚已颇为不便,竟是得由内侍搀着才能走上马车,就连呈上去的奏折...” “也被烧了个干净。” “吉星一日未定,女子姻亲便一日不始。我等压得了一月两月,难不成还压得了一载两载?”赵惑立在那,狭长如狐的眸缓缓而闭:“只要再拖上一阵,待到那时...” “待到那时,立后一事自然无疾而终!”他下首处一个坐于近处的官员猛地一站起,惊声接话道。 旁侧一个身着绯色官服的男子像是想明了什么,不敢置信的面上还掺了几分隐隐约约的明悟之色:“奏章被毁,观星监正使被罚,朝中上下无其半点风声。” “一旦将“吉星”有关的痕迹彻底抹除,这后便无须再立了,所以...今日圣上的赏赐,看似为赏,实则是剥去姜家女“吉星”之名的补偿?” 众臣你一言我一语的,总算是窥得那层层迷雾下的圣心一角。可... 即便是看透了,又有何用处呢? 皇座上的那位不愿,他们难道还能迫使对方立个国母出来吗?可若就此放手... “错过此次,娘娘日后怕是再难有立后之机。” 主位上的人蓦地睁开眼,一抹暗芒倏而划过,坚定的声线里反常地藏了一分难以抑制的欢欣:“架子都被人给搭好了,又何须错过。” “立后艰难,可若废后再立呢?” 屋内的几人闻言皆是一怔:“大人的意思...” “吉星人选既定,自当如观星监所说迎其入中宫,方能保大雍国运安然,不是么?” 第86节 他没将话挑明,但能坐于此处的又哪里有愚不可及之人呢? 众臣相互递了个眼神,紧接着便是齐声应了声“是”。不过—— “以姜府如今在朝之根基,再加上姜淮二子又均得状元位,官途亨通,到那时真要废起后来,会不会...”说话之人顿了顿,方才继续言道:“平添波折。” 赵惑舒展的眉头骤然一拧,显然也是觉得此言不虚。 默然几息后,他才低低道了句:“眼下尚还来得及,暂且先观望几日,再做良策。” 假若姜府失势,倒是最好不过的人选了。 他心道。 “若是往后圣上追究起来,这...”一人有些忐忑地开口道。 此言未完,另一坐他前侧的男子便轻笑了下:“明大人想岔了,名单是从观星监那流出的,若要追究,那帝王雷霆也合该是关荀和他身后之人承担才是,与你我又有何干系呢?” 明大人:“那背后主谋...” “想来是贤妃。如今大皇子已然居长,又声名渐显,要是再让他得了嫡子的名头,储君之位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贤妃与姜家...不是有意结亲吗?怎么——” 贤妃舍得? 那可是她选定的儿媳呀。 许是看出了他的疑惑,男人嗤了声,笑着摇了摇头。 “若一上来就呈了自己的名号,太过不加遮掩只会弄巧成拙,而若报一个绝然不可为后的人来试探圣心,那就不一样了。” “何况也正因为与姜府有着这样一层关系在,才会无人怀疑到她头上去...永宁宫那位的心机,看来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深上许多啊。” 他眯着眼,缓缓言曰: “就是不知贤妃到底用何手段,才让历来中立的观星监正使都成了她的走狗。” * “啊啾——” 关家书房内,正守着炭盆烧着什么的正使低头打了个不小的喷嚏,让盆里的火星都溅出来了些。 门外负责洒扫的奴仆听闻这动静,着急忙慌地就破开那扇掩得并不怎么严实的门,直直冲了进去: “大人莫不是着了寒,可要小的去寻大夫来?” “……”关荀看了看外头明媚的日色,又看了眼他身前燃着烈火的炉子,默默用袖口擦去了下巴上将落未落的汗。 可能对方也意识到了自己借口的拙劣,愣了一秒后,又赶忙露了个贴心的笑。 “里头火气正盛,大人若要烧什么,尽管差使小的便是,”他一边用余光瞟了眼那炉火中未烧尽的纸,一边把已久坐许久的人搀了起来:“这等小事,哪值您自个儿动手不是?” 在站起的那一刹,关荀的小腿肚上顿时又迎来了熟悉的酸麻感。 他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了一个蒲团的倒影。 坐久了之后哪怕只小小的跪上一刻,都是让人招架不住的。 男人的腿下意识颤了下,几息之后方才回过神来。快被搀到门口的人板着张脸,一把就挥开了旁边大献殷勤的小厮,面容严肃。 “我说了没有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还不滚!”说着,他侧了侧身,似乎想要挡住什么。 仿佛是被主人家的训斥给吓住了,那小厮低着身子,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 只是在他快要离开之时,未闭的府门之外却突然传来了猛烈而又急促的马蹄之声。以及反复重复着的: “快避开!” 意识到什么的官员眉头忽而一皱,连连向外走了几步。 偌大的书房便这么空了。 阳光挥洒而下,已走到门槛处的人望着远处,眼底只余下了一角旌旗。 快马急报... 豫州出事了。 第81章 吉星 “砰!” 长安宫内, 一盏和阗白玉雕霞茶盏不慎滚下桌案,应声碎开了来。 而宫殿主人此刻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此处。 即便这是她这些时日以来最为喜爱的一套茶具。 忽而起身的荣妃看着自己身前的妇人,保养得宜的脸上竟是连基本的神情仪态都顾不得了, 只剩下了“不可置信”四字。 “拥立姜家女为后,父亲他是疯了吗?” “本宫入宫这么多年, 如今好不容易盼到了立后之时, 他却要偏帮旁人?” “我这个女儿他不顾, 禄儿他也不顾了?父亲他到底是姓赵还是姓姜?难不成我这么些年都唤错了父亲不成!” 她气得狠了, 嘴上也没了遮拦。白玉破在赵夫人腿边,险些被弄伤的人却是赶忙站起,一把拉住了仿佛气到要背过身去的女儿,急声道:“娘娘这是说的什么胡话,当年为母怀胎十月, 在鬼门关前走上一遭才得了你, 哪有什么唤不唤错的。” 赵家夫人先是下意识地将目光从空无一人的大殿上扫过,然后方才俯过身, 用压得极低的声线把昨夜听来的那些话一字一句重述下来。 随着她话音渐落,荣妃眸中的震惊之色慢慢褪去, 取而代之的却是难以晕开的不解。 她皱着眉,哑然言道:“便非这样不可吗?” 就不能直接把她推上那个位子? 望着尤不死心的荣妃, 已经掂量清楚利弊的赵夫人轻拍了下她的手背,叹了口气, 发问道:“就算你父亲在前朝使力, 让人奏请了娘娘为后, 可娘娘觉得, 今上就当真会依谏立您为后吗?” “若说皇子, 淑贤几妃膝下亦是有子的, 单凭圣上的宠爱,娘娘可有把握定然能越过她们去?大殿下这些年频繁领差出京,娘娘又是否能确保,禄儿在圣上跟前的位置能压过他兄长一头?” 荣妃不说话了。 见此,妇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叹息着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又伸出手,将其平静下来的人重新按回椅上,缓缓言说:“娘娘自小性子就急,你阿父他便是知你脾性,方叫我借老夫人病重为由来见你一面,好将其中关窍告知于娘娘,免得到时娘娘从旁听了什么风声,一时情急,坏了大计。” 荣妃的手一点点攥紧,上头的护甲嵌进木里,倒是有些发疼,“废后再立,果真可行吗?”“姜家...” 她念着这个姜字,心里总有几分说不出的意味来。 赵夫人对此问倒显得坦然了:“倘若换做之前,你父亲还有几分顾虑,可三日前豫州八百里加急传入京城,娘娘在宫中或许也有所闻——” “姜氏二子遇险坠崖,至今未有所踪...”殿内宫娥皆被屏退,她避开旁边杯盏的碎片,压低的声线里是摊在明面上的算计。 “你父曾留人于豫州,此事为真。那崖高险,姜氏子绝无活路。” “今上已多年未曾有子,再过几载姜淮致仕,一无父兄所倚,二无子嗣傍身,这后位那姜氏女又如何坐的稳?废后只在朝夕。” 他们那一支,已是彻底废了。妇人心道。 “子嗣,”荣妃神色颤了颤,她垂眸看了眼自己平坦的小腹,嘴唇轻翕:“若是他想,哪怕姜氏女无法育子,也...” 不知因何缘故,荣妃的声音轻极了,仿佛只有唇瓣在动,却无甚声音。只迷迷糊糊听到了子嗣二字的赵夫人愣了愣,出言问道:“娘娘在说什么?” 女子飘忽的思绪骤然一拢,她松开手,不自觉驳了句:“没什么。” 可当讲明一切的赵夫人将将要离宫之际,那似乎已经有所明悟了的人突然又伸手挟住了她,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父亲拥立为后的...就只能是姜氏?”哪怕是别家呢,姓钱姓孙姓李都好。 荣妃不知怎的,眼前突然又出现了当年那结满霜雪的冰池,以及那个... 坐在她殿中,毫发未伤的少女。 赵夫人一怔,只以为她还在惦记着眼下的凤位,皱了皱眉:“娘娘糊涂!” “贤妃此计颇深,若是叫她继续筹谋下去,指不定惹出什么乱子来,到那时娘娘在后宫孤立无援,便是失了先机。可若借力打力,一旦成功立后,贤妃谋算落空不说,日后万一圣上清算起来,这火也烧不到娘娘头上。再者...” “姜卓卿两人遇险身陨,圣上定会做出些许弥补。如若叫大皇子娶了姜淮之女,这好处必是落在萧祈头上,”她顿了顿,才压低声继续言曰:“但只要姜家女儿进宫为后,这点补偿尽消也就罢了,贤妃更是再无有力的姻亲可寻。” 待话音落下,已然走到门处的妇人陡侧过身,抓住自家女儿的手,言辞恳切: “后位悬置多年,假使此次吉星一事被压下去,娘娘往后若再想有机会触上那个位子,怕是...难于登天。” 荣妃被握住的手倏地一紧,她深吸口气,终是应了声:“母亲放心,这些我都知晓了。” 见她应下,废了诸多口舌的赵夫人总算放心下来。殿内寂静无声,她拍了拍人的手背,笑着宽慰道: “你父费尽心血,就是为了能让娘娘登上后位,如今部署已成,娘娘只需再耐心等上一阵便好。” “继后之子,那也是名正言顺的嫡子。” 紧紧阖闭的宫门大开,被尽数挡在檐外的日光悄然而落,照亮了人眸中那晕不开的野妄。 * 这日天光刚晓,如常般上朝的尚书大人将油纸包里的最后一口软烂醇香的肉夹馍吃下,又整了整仪容,这才不急不缓地走到掖门外属于自己的位置站好。 待钟鼓司的宦官在城楼上敲响第三声鼓时,便是他们入宫之时了。 眼下未入宫门,倒也不必那么敛色屏气、谨小慎微,细微的说话声也是有的。 不过此时的姜大人感到了一点点的不对劲。 这点不对劲表现在... 姜淮稍稍抬眼往后看了看,又不期然地与右后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在对上他的目光后,那身着浅紫官服的人立马垂下了头。 并非是他右后方有哪里不对,也不是对方这个人有哪里反常,更不是因为那人窃窃私语得好好的、却又突然噤声的缘故,而是... 他前后左右,四面八方,表现几乎如出一辙。 小小环视了一圈的尚书大人狐疑地低下头,打量了眼自己身上这身官服。 难不成他刚刚不小心蹭了点汤汁上去? 还是说这气味过于浓烈了? 可他们也不是第一次闻了啊。 第87节 姜淮百思不得其解,直到—— 一官员鬼祟着凑近,张了张嘴,似是犹豫踌躇了好一会儿,方才试探出声道:“小姜大人一事下官也颇感哀痛,但还望尚书切莫过于伤怀...” 听到这,姜尚书悟了。 原是因为这个。他面上的神色复杂了瞬。 若几日前,对方的伤怀二字倒是贴切,可如今嘛... 自从那天自家的小姑娘又踏着暮色回府,还给他和夫人带来了无恙的口信后,姜大人心中的念头就变成了—— 豫州这个消息...莫不是只是为了诓他乖囡入宫吧。 姜尚书暗自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个卑劣的想法从脑中驱逐出去。可还没等他做完这一切呢,那人未曾说完的后半句就这么径直钻进了他耳中。 “不过好在上天垂怜,让吉星出自姜家,也算大喜之事,下官先恭喜大——” 骤然闻得一个熟悉的字眼,姜淮懵了瞬,下意识出言反问:“你说谁家?” 那被强行打断官员愣了几息,才怔怔接话道:“姜,姜家...” 但未成想,刚刚还行事合宜的尚书大人猛地拎住了他的领口,表情凶恶可怕: “你说谁出自姜家?” 官员:“吉,吉,吉,吉星。” 关家下仆醉酒时说漏了嘴,外头现在已然是都传遍了,尚书这个正主怎生好像才知晓似的。而且大人这模样... 似乎与高兴差的有点远啊。 难不成欢喜得过了头,便会是这般样子吗? 说话之人不解地思道。 他又哪里知道,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赵家暗地派出去的人可谓是从城西散到城东,却偏偏绕开了中心那座尚书府。 小官迎着对方那好似要吃人的目光,结结巴巴的,好不容易才把话给说全了,然后... 他的衣襟被人松开了。 不过—— “砰!” 人倒了。 “大人!” “尚书!” “姜尚书!” 第82章 立后 等昏过去的人再苏醒过来时, 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姜淮愣愣地睁着眼,脑中正考虑的并不是自己身处何处,而是凭着那仅剩一丝的理智, 冷静地想: jiang,江。又不一定是他这个“姜”字不是? 姜尚书心道, 可不是他自欺欺人, 而是这世上同音之字何其繁多, 偶尔撞上一个也是难免的事。 更何况, 再不济不也还有个疆姓? 是他太冲动了些。 当情绪逐渐平稳的姜大人认真反思着自己的错处时,他耳边蓦地传来了一句男声——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吉星既定,臣斗胆奏请,望圣上迎户部尚书姜淮之女入宫, 册以后位, 保我大雍国运昌隆,百姓安泰。” 横躺在榻上的人缓缓眨了眨眼。 户部尚书=他 姜淮=他 他的女儿... 姜淮猛然往后一仰, 只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了。 所幸在他差点又一次昏过去的那刹,意识到什么的尚书大人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根, 像被拉到极致的弓弦,倏地一下就从榻上坐了起来。 他撸起袖子, 径直就冲向了那声音的源头。 “竖...恕臣失仪。” 看着眼前满殿的官员,勉强被拉回了些许理智的尚书大人把嘴边即将脱口而出的“子”字咽下, 干脆地跪了下来。 他朝着那高高在上的皇座, 不假思索地垂首一叩, 恳切万分:“臣女命格寻常, 绝无吉星之运, 此等虚言, 望圣上明察。” 他冲出的太过突然,原本正跪在阶下请命的臣子懵了几息,这才向前跪挪了几步,再出声道:“姜大人此言差矣,观星监结果已明,吉星正出自你府无疑,又何来虚言?” “这天底又非只我一府姓姜。”姜淮想都不想,直接驳道,谁成想... “观星监所卜方位正为尚书府邸,别无他姓。” 还想挣扎一二的姜尚书:“……” 日后这种事能不能事先跟正主通个气,但凡你早一日告诉... 他就迁府别居了。 姜淮顿了顿,直起身跪着,心下思绪飞转,面上却仍旧泰然。 只听他看似云淡风轻地道:“臣女愚钝,实在难堪国母之职。或是正使所卜出错,人非草木,偶有错处也是寻常。” 见对方被自己这幅胡搅蛮缠之态呛了回去,背后已然湿透的尚书大人刚松上半口气,正准备再接再厉呢,左后方处却忽而传来一句: “尚书何须过谦,坊间均传,姜家女温婉淑德,端正娴雅,知书达理,蕙质兰心...” ??? 这些话是从哪传来的,他怎么不知道,难道他就不属于那个均字之列吗? 姜淮听着这一长串的溢美之词,头上的问号都快浓得能化出水来了。 其实若非此刻在金銮殿上,他当真想要认下来,可如今—— “坊间是何时被蒙蔽至此的!” “下官的女儿平日最是骄纵,连多走几步路都要嫌累的,更别说学书习典,那是一个字也不愿意听,一句诗也不愿读的,哪里称得上温婉淑德,知书达理几字。” 他字字恳切,就差没把“我女儿不行”这几个字刻在殿内的砖石上了。 岂料他都这样了,偏生还有人要跟他过不去。 “女子无才便是德,尚书何必如此苛责。” 姜尚书:“……”合着刚刚说知书达理的不是你? 哦,还当真不是。 姜淮看着这一溜围上来的同僚,听他们左一句待字闺中之人,少出些门才是好事,又一句诗书词典学了也无甚用处,反倒更容易被世俗所拘泥,不学方为大善。 他的神色忽而有些恍惚。这一个个的,都疯了不成。 直至—— “既姜卿不愿,那吉星一事就此作罢。”上座之人薄唇轻抿,淡淡道了一句。 险些招架不住的尚书大人霎时领悟到了绝处逢生的含义。 就是说这话的人... 他怔了怔,随即俯身要叩。 应是他们想错了。 “微臣谢圣上——” “且慢!” 就在姜淮垂首谢恩的那刹,原安安然立于众臣之首的人拧起眉,出乎意料地站了出来。 暗斥了声不中用后,那人周全地向上首行了个礼,弓身言道:“圣上,观星监所历数载,此前更是助我朝避开地动之灾,使我大雍子民免于涂炭,故而此卦绝非空穴来风。” “臣下深觉尚书之女温顺和柔,慈心为怀,颇具国母之风,望圣上三思为重。” 原以为见到曙光的姜淮:“...?” 温顺和柔,慈心为怀,是尔书读少了还是日光太耀眼灼伤了尔的双目,这些词是这么用的吗? 抬起眸想看看究竟是谁瞎了眼的尚书大人见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面容。 “赵相,你,你,你...”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那么大一个荣妃你看不着吗! 许是今日受到的刺激实在是太多,即使震惊不已,姜淮的脸却仍旧是木着,连多余的表情都做不出了。 可是当他听到对方的下一句话时,他是真的忍不了了。 那人道:“姜家二子年纪轻轻便有状元之才学,豫州之难更是身先士卒,以至虽追回灾银,可二人却至今未有所踪,而就连三年前献时疫之方的沈氏,亦曾寄于姜府教养。如此家学之下,姜氏女必然亦为人中之凤,实乃后位不二之选!” 天杀的沈家,到了如今竟仍要坑害他女儿一把。 姜淮拱着手,再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摊出了自己的底牌。 即便这个底牌不怎么光明。 “禀圣上,臣女日前已和安远侯之子议下亲事...” 倏而被提及的安远侯一个激灵,心下是又紧张,又有几分难言的感动,他犹豫几息后,握紧手中的笏板,往前走了一步。 浑然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 可惜... “姜大人,只是议亲罢了,可曾定下?”赵惑看着姜淮,悠然地抚须笑了笑,“一家有女百家求,这不是正说明令爱过人之处么,有又何妨。” 第88节 陈氏子如此,与永宁宫的渊源亦是如此。 总归是无碍的。 今日无论如何,他也要这后位,再无空置。 殿宇中一片死寂,看着难以转圜的形势,萧祈垂在身侧的手愈紧了。 自朝会起,他便再未发过一言。 他知道此时不可为,但... “父皇,”他陡然出列于人前,沉声奏禀道:“姜家女尚且年幼——” 只要缓一缓,再缓一缓... 打断他的却不是那高座上的人。 “大殿下,众臣皆知贤妃娘娘曾有意为你择姜家女为亲,可此乃关乎国运之重事,殿下身为皇子,更当舍小情,全大爱。又何况...” “事关己身,立后之事,殿下还是暂且避一避嫌罢。”宰辅眼中闪过一丝暗芒。 听着他这番无法辩驳的话,蟒袍之下,模样清贵的少年郎暗暗咬了咬牙。 萧祈知道,这便是他父皇的手段。 不留半分退路的手段。 他只能囿于这身份里,眼睁睁看着她被夺走。 一群蠢货。 姜淮心中的最后一点火星,就这么灭了。 他跪在阶下,已然维持不住自己的面色:“赵相说得着实是义正辞严,可赵家也是有人入宫为妃的,下官便觉得荣妃娘娘更合适些。”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是不是该应下了!那可是后位,你们赵家当真就没有半点私心吗? 有的。可惜姜淮注定不会明白他们的谋算。 那穿着一品官服的大臣骤然往下一跪,在某位老父亲愕然的目光中坚定言曰:“臣身任宰辅,必当事事已百姓为先,荣妃虽为臣女,但并非天命所眷,假若姜卓卿二人在此,以其体恤黎民之心,定也愿以其幼妹婚事换大雍平安顺遂。” “臣求圣上,准观星监所请,开恩旨,补凤位。” 他字字不离大义,仿佛公允到让人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身为正主的姜大人属实是懵了。 你女儿还在妃位上等着呢,你不帮忙就算了,怎么还拆台呢? 懵的人并不止他一个。 曲府的人站在后头,心思斗转。赵家此举... 有诈,定然有诈! 而那早早被安排好的官员见此情景,知道终该是用自己的时候了。他哆哆嗦嗦地从袖口拿出写好的奏章,一咬牙,闭着眼跪了出去。“臣...” “曲家上下亦是如此,求圣上迎姜氏女入宫,册以后位。”一紫衣官员屈身而跪,扬声言道。 刚要开口背词的小官:“!” 曲大人,这形势不对啊,您不是说让我趁乱奏请淑妃娘娘为后的吗? 他愣在那,看着手里已写好的奏本,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直到齐齐的请铱誮命声从四方传来,被浪潮席卷着的人也只好垂首一叩,嘴上说着与众人相同的话。 四妃之中,两方表态,一妃缠绵病榻,无力相争。 大势所趋,结果已定。 久浸官场之人在趋利避害一途上,都是聪明的。 未呈的奏章砸在地上,掩在人群中,再也瞧不见了。 帝王端坐于高座之上,旒珠垂下,叫人辨不明他眸中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众臣才又听得一声: “退朝。” 萧祈俯着身跪在那,掌心痛意绵延,却再难压制心绪。 他低下眸,一点点敛去了瞳孔里那险些藏不住的暴虐。 鲜血不期然滴落,刺目的很。 半柱香后,重新站起的朝臣们相继退去。赵惑立于前处,望着那方空荡的皇座,余光悄无声息地从大皇子身上滑过。 他笑了笑,不疾不徐地朝姜淮道了声恭贺,然后才在曲氏警惕的目光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向殿外走了去。 只是在宫城的甬道上,不小心撞上了个马虎莽撞的小太监。 姜大人听着耳边数不清的贺词,与原先的亲家遥遥对望一眼,方神思涣散地踏出了这金銮殿中。 他步履虚浮,像是被抽去丝线的木偶。 明明未曾定下,可姜淮不知为何,心中蓦地生出种直觉来。 眼下只是昙花一现。 他女儿已是掌中物,翁中兔,再也逃不掉了。 萧祈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闭了闭眼,紧接着不着痕迹地走向一方。 他对着那两鬓生白、仿佛年迈许多的傅大人,低低唤了一声: “先生。” 那最后一根弦,终究是断了。 日光落下,一面向暗,一面向阳,某位心力交瘁的老父亲回了府,却是少有地进了小姑娘的院里。 “岁岁...” 正低头磨着什么人儿闻声抬起眸,软软回他道:“爹爹?” 怎么看着很是难受的模样? 她蹙了蹙眉,正想问些什么呢,旁边和她坐在一处的虞氏看着自家夫君的样子,再联想起不久前听得的流言,心下明了泰半。 果不其然... 在听完姜大人气弱且极具个人情感的讲述后,虞舒伸出手,细细拨去了女儿额边的碎发。 “早知会有这一日,只是牵连了陈家...” “岁岁,”妇人顿了顿,含情的美目中是化不开的疼爱,“你对圣上可有意?” 为父母者,哪怕明知螳臂当车,但若子女不愿,也总是要替她挡一挡的。 “娘亲...”毫无防备地被问上这么一句,姜岁绵怔了怔,不自觉攥住了自己手中的玉骨。 “我...”小兔子低着头,一枚珊瑚禁步压在她腰间,散着莹润深红的光泽。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是再开了口。“我——” “老爷,夫人,宫里来人了!”一道又慌又急的唤声猛然炸响,丫鬟扯着嗓子,显然是慌了神。 虞舒皱着眉,宫里也不是第一次了,怎么... 府院外,一个面容严肃的嬷嬷手捧一道明黄色卷轴,不由分说地闯进了姜府院内。 “太后手谕,姜家姑娘还不速来接旨么?” 屋内几人俱是一怔。 还是虞舒先回的神,紧忙给人理了理裙面,然后才将人儿给带了出来。 但在看到外头那明显来者不善的老嬷嬷后,夫妇二人侧了侧身,下意识将人挡在了身后。 “这便是姜姑娘了吧。”那人端着张脸,连寒暄两句都没有,只是微扬着下巴,厉声道: “怎么还不跪下听旨,是要叫老奴教上一教吗?” 姜家夫妇听着这语气,心中陡然一咯噔。 这还没进宫呢,要真入了宫... 他们心下百般思绪闪过,面上却是弯了膝,准备就此跪下。 小姑娘自是也要同他们一起的。 不过小兔子这膝才刚屈了半寸,外头倏尔又传来了动静—— “圣旨到!” 一路疾奔而来的大太监望着那厢毫发未损的小姑娘,颤着呼出了半口气。他侧过身,对着那边愕然的老嬷嬷,精准地扯了扯嘴角。 “哟,嬷嬷这也是宣旨来了?”曹陌抖了抖手中锦卷,皮笑肉不笑,“倒是不巧。” 小姑娘身后,蓦地多出一把椅子来。 连虞舒两人都没落下。 作者有话说: 当发现敌军突然叛变的你:? 当发现对方看似是友军实则仍干着敌军活的你:??? 姜*四面楚歌*淮:关于一觉睡醒,我的同僚都疯了这件事。 《论我究竟是哪一步没有跟上》 第83章 懿旨 “公, 公公怎么过来了?” 此时的嬷嬷哪还有刚刚那般的盛气凌人之姿,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刹时弱了几个度。 “嬷嬷糊涂了不是?”曹陌悄然看了眼那边已经坐下的人儿,这才将目光收回, 继续道:“刚才不都说了吗,咱家是来宣旨的, 倒是严嬷嬷...” 迎着对方略显慌张的神色, 他笑了笑, 道:“不知哪来的风, 竟把嬷嬷你从慈安宫吹到这来了。” 第89节 “太后娘娘正在病中,素不爱理这些闲事的才是。” 聪明人说话有时就连弯弯绕也是直白的。 那位严姓的老嬷嬷攥着手里的谕旨,目光不自觉地往下垂了垂。 曹陌也不在意她的躲闪与纠结,只是似是懊恼般的“呀”了声,紧接着用手里的拂尘轻打了下自己的头, 言道:“瞧我, 光顾着与嬷嬷叙话去了,险些耽搁了正事。” 他三言两语的, 竟是把刚才未尽的话题直接揭了过去。 那厢的老嬷嬷觑他打开卷轴的动作,不知怎的心里突然一紧。 “今上这旨...” “姜氏二子豫州遇险, 圣上仁慈,决意赐其幼妹封邑, 以彰其功。”不待她将话给问完,曹公公便先答了, 显然也没想遮掩着什么。 毕竟圣旨已下, 这等板上钉钉之事, 不过是早一时晚一时的分别, 着实没甚好瞒的。 但这番话对于严嬷嬷来说却是不同。 封邑...爵主有德, 封主有功。 倒不是说女子无法封爵, 可细数往来数朝,女子被予加封者,大多都有一个共通之处—— 皇亲。 郡主也好公主也罢,在那封地之下,总归是有逃不脱的血缘关系在的。 这位从慈安宫出来的嬷嬷忽然福至心灵般意识到了什么。 若是姜家女被封为公主,那这后位... 老媪那双显得有几分凶恶的眼倏地瞪圆了。 她是知道自己手中这份懿旨写的究竟是何的,荣妃急匆匆来请安时她就在旁瞧着呢。 能让那位不称心之事... 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她们主向来不吝于添上一把火。 只是这来宣旨的态度么,就不必有多好了。傀儡玩物而已,何来的恭谨?再者... 唯有被吓破了胆的人,往后才能认清楚自己的地位。 拿捏起来便也不是件多么困难的事了。 领悟了上意的嬷嬷原就是如此行事的。 可没成想—— 她死死盯着内侍手里那卷已然彻底打开的锦轴,手先于脑子一步不管不顾地按了上去。 “曹公公,是奴婢先到的。” 在太监总管愕然的目光中,她径直打开了那份如至宝般的手谕,然后侧身对准那边不知何时坐着的姜家一众,直接扬声道: “太后懿旨:户部尚书姜淮之女姜氏温柔娴雅,才貌俱佳...” 竟是连跪也用不上了。 这一长串的溢美之语砸下来,就连早有准备的虞舒面色都有些难言。 嗯...这旨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像她女儿。 而她旁侧的姜淮之前便受过一波冲击,此下再来一次,倒是不似在朝上那般惊疑不定,只是... 他们这用词,让他觉得哪怕岁岁现在出去和人打上一架,都要被夸一句禀性率直,有大将之风。 见过大世面的尚书大人如是想到。 不过还没等他多思上几息呢,那厢被人以极快速度宣读着的手谕终是到了尽头。 来不及擦拭的冷汗没入衣里,顷刻间浑身都湿透了的嬷嬷喉头微动,诵出了最后那句:“可当国母。” 图穷匕见。 大太监脸上早已没了笑意。 “嬷嬷这旨,”曹陌将手冷冷往里一拢,原本大开的圣旨就这么合了上来,“宣得倒是及时。” 那头的人又怎么听不出他言语间的冷意?思及自己刚才眼尖瞥见的“封地”二字,严嬷嬷身子虽颤了颤,却是略有慌忙地把东西塞到小姑娘怀里,方缓缓吐出口气来。 也不顾什么威风不威风了。 万幸...没坏了主子的差事。 大庭广众之下,懿旨已宣,今上自不可再将姜氏收为义女了。 太后亲言可当国母,总不好明摆着相悖。 她咽了咽口水,勉力赔了个笑:“公公说得这是哪得话,奴婢,奴婢这也是奉命行事。” 迎着曹陌越发不善的目光,着内廷服饰的人打了个颤,急声言道:“奴婢还得赶回去伺候太后娘娘,便先行一步,望公公安。” 话罢,她匆匆行了个不怎么周全的礼,紧接着就头也不回地离了姜府。 还险些被底下的门槛绊住跌了跤。 慌乱得活像后头有恶鬼在追似的。 她急着去报信,也就没有瞧见在自己身后,那位刚刚还面容严峻的大公公一转脸—— 却是霎时变了番样子。 “这椅子小,姑娘可坐累了?” “外头的马车是极宽敞的,姑娘不若换个地方坐罢。” 姜大人:“……” 虞舒:“……” 怎么,如今居然连遮掩都不遮掩一下了么? 姜淮轻咳一声,想要说些什么,而他旁边的虞舒却是皱了皱眉,环顾起四周来。 也是这时姜夫人才陡然发现,周围的下仆不知几时被清了个干净。 方才宣旨时分明还在的。 虞舒怔愣了瞬,随即心中却不禁升起一股寒意。 如此缜密的心思,岁岁... 她的目光不自觉放在了身侧的小姑娘身上。姜岁绵看着被塞到自己怀中的懿旨,纤长的睫羽微颤了下,没有应下。 却也未曾拒绝。 她道:“公公等我一会罢。” 曹陌自然无有不应的。 他安静地陪侍在人身侧,那表情要多慈爱有多慈爱,直到—— “岁岁!” 听到这句日渐熟悉的呼唤,少女打磨的动作滞了下,然后仰起脸,对着来人轻唤了声:“小侯爷。” 姜岁绵此刻并未回自己屋中,而是坐在了亭子里,任由日光悄然洒落。 就像是在等着什么。 陈容上前的步子倏地顿住了。 只因亭中人主动向他走了来。 那日他站在亭外,一步步试探着向她走进,如今却是变了。 可他并不喜欢这个变化。 清容朗俊的少年郎君将唇抿成了条线,想要退开。可他的腿却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退不开。 如飞蛾扑火,哪怕知晓结局,也会贪恋那一丝的光明。 小姑娘走到他跟前站定,露了个浅浅的笑。 漫天星子半藏,那是陈容见过最明媚的日光。 “小侯爷。” 她唤他,将一直握于手中的东西给递了出去,“抱歉。” 陈容顺着她的动作低下眸,少女白皙如脂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物。 是把折扇。 扇骨的纹饰并不繁杂,雕工也不甚精巧,甚至于有些配不上那玉石的质地。 可在陈容看到它的那刹,少年强压伤怀的眼尾却是瞬时红了个彻底。 不知云过几朵,他最终是颤着手,将它从人掌心间接了过来。 “公子今后,定能寻得比我更好的人。”姜岁绵收回手,缓缓屈膝行了个礼。 夏秋之际的日光并不冷,但此时的小侯爷只觉冰冷彻骨。 她行过他肩侧。 这一次,他没有扇子可以落了。 “岁岁——” 已走出几步远的人儿应声回眸。 陈容攥着手里的玉骨扇,右手不住摩挲着扇底的暗纹,尝试许久,总算是寻回了半点气声。 只是有些哑。 “若今上最后无意立后,我...” “不会。” 小姑娘对他笑了笑,眉间是对友人方有的亲近友善。 “他会娶我的。” 第90节 白马沿着青砖平缓行着,寂静的养心殿里终究是等来了属于它的那份烟火气。 一碗蜜饯梅子摆在明黄的御案上,迟迟归家的小兔子挪啊挪,却是到了人身侧不远。 没有再躲他了。 雍渊帝抬起眸,手边是未批尽的奏章,眼底却全是另一个人的倒影。 灿如春华,皎若秋月。 对着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姜岁绵抿着唇,用轻到几乎辨不清的声音低低道了句:“谢谢圣上。” 与自家爹爹的困惑相同,小姑娘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大臣们居然都会想要立她为后,可... 她知是他做的。 街头巷尾,朝间乡野,她乘马车一路行来,便没听到什么不好的话。 百姓、朝臣、太后... 要费多少心思,才能让所有人都如如今这般夸她呀。 小兔子小幅度地往那边靠了靠,澄澈的眸中仿佛盛着什么。 帝王神色微沉,却是于刹那间骤然俯身,逼近了过去。 “那岁岁...”淡粉的银柄绒花簪在人发上,风一拂,颤巍巍的,可爱又可怜。 他将其把玩在手中,低沉的声线恍有化不开的笑意。 “打算如何谢朕?” “扇子么?” 作者有话说: 扇,同音散。 注:爵主有德,封主有功——出自《白虎通德論》 第84章 谢礼 小姑娘愣了愣, 方才鼓了鼓腮,含含糊糊地念道:“圣上怎么连这个都要在意...本来就是你先从人家手中夺走的。” 夺什么?她没有说,雍渊帝却是明白的。 他听着人儿如自言自语般的低声念念, 从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来。 “有些东西从未到他手中,又何来“夺”字?若真要说夺...” 帝王指尖向下轻移, 只是在游过人唇处时, 微不可察地颤了下。 “那也是他曾妄图从朕手里, 将岁岁夺了去。”他道。 他的指腹凉的很, 冰意恍若要顺着指尖烫到人唇上去,姜岁绵蹭的一下站起了身。 她面色红红的,也不再说什么夺不夺的了,只不自觉地想往后头退开。 却叫猎人给逮住了。 小姑娘眼前之景一晃,身后已然抵上了什么坚硬之物。 是那御案一方。 温热的呼吸洒在颊侧, 一抹红意瞬时晕开在那雪白的底色上。像是瓶间斜插的梨花, 本开的正艳,却被风吹着, 不慎掉了瓣落在主人笔尖。 染上了那点朱红之色。 刹那芳华。 细白的腕被帝王圈在指间,金铃缠系在链上, 发出悦耳的清灵响动。 与之而来的还有一句:“岁岁还未告诉朕,你要如何谢我。” 原本供人批阅奏章之用的案桌现下成了最坚实的墙院, 小兔子被困在案前,垂在身侧的手慌里慌张地抓在其侧面的盘沿上, 一抬眸, 便撞入了人含笑的眼底。 她脑子里黏黏糊糊的, 什么都没剩下。 侍立在门处的曹公公屏着息, 熟稔地低眉背过身, 成了个木头桩子。 “我...我...”填漆戗金花卉缠枝纹的御案上, 原被忽视了个彻底的蜜饯梅子让人慌乱间攥在了手里。已是六神无主的小姑娘想也不想,直接将裹满糖霜的梅干送了过去。 “给,给圣上吃梅子。” 吃完了,就不该再揪着她了。 看着眼前这极为敷衍的“谢礼”,雍渊帝轻笑了下,分了半分眼神在上头,其余目光却仍旧落在了那只试图拿胡萝卜哄住他的兔子上。 “岁岁,”他唤了她一声,言带诱哄:“不是每次都能用这个法子糊弄过去的。” 看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少女的眉睫不住颤着,紧张得仿佛都让人看见了她微竖的长耳。 “这是最后一次。” 在姜岁绵禁不住想将递出去的手缩回时,帝王略沉的声线恰时落入她耳。 微冷的薄唇从她指尖轻擦而过。 那几颗被人攥住的蜜饯再不见影踪。只余下指上一点微末的糖霜。 “甜的。” 小姑娘缩了缩手指,随着这二字话落,原看似挟在她腰间实则挡在桌角的手缓缓松开,直在分离前又不着痕迹地带着她往前挪了小半寸。 姜岁绵对此自是毫无所察。 绿釉嵌翡锦纹小碟中,一颗蜜饯叫帝王撷起,径直喂到了人唇中。 却是提及了另一件仿佛毫无关联的事:“旁边的这些折子,都是请立岁岁为后的。” 梅子的甜顺着唇舌化在嘴里,姜岁绵含着那颗裹满霜的梅子,颊边微鼓。 她的思绪早已乱做一团,想要带偏她实在是太过轻易的一件事情。 她顺着人的话,视线不自觉地就往旁边偏移两分,放在了自己身处那堆高高的奏折山上。 奏章垒的很高,此刻离她不过一臂之距,着实是近的很。 帝王修长的手指微微一抬,最上那几本便似被风吹着一般,滚落在了御案一侧。 工整的行楷映入姜岁绵眼中。 上头的每一笔,都好似透着书写之人的端正恭谨。 “贤良淑德,性行温良...”他随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字地将纸上那些赞赏之词给读了出来。 之前小姑娘在府中听旨,还没觉得有什么,可眼下那些字词一个个地从雍渊帝口中说出,那滋味却是又有些不同。 “圣,圣上...” 她颊上泛着红晕,想叫他停下,但还未待她开口,那人竟是先停了下来。 他轻轻启唇,说出的却不再是那折上的话。 “岁岁可晓今日朝会,朕观众臣拥立岁岁为后时,心中是何念头?” 姜岁绵有些怔:“嗯?” 雍渊帝将手虚搂在她腰间,叫人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这才淡声与她言道:“一群庸才,这些不过用来驯化女子的庸俗之词,怎么能配的上朕的岁岁。” “你本就是这世间最好的所在。” 他声线有些冷,明明是无甚波澜,可那帝王之威却是足以让人生畏。殿内低着头的宫侍们不自觉颤了下。 但到后半句时,又突然柔了下来,就宛若怕惊着什么般。 “圣——”小姑娘愣住了,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叫人抢了先。 “可朕后来思及,岁岁的好只朕一人觅得,便姑且先原宥他们的鼠目寸光。”帝王看着被自己锁在身前的人儿,言语温和: “待岁岁登位之后,朕会让世人知晓——朕之帝后,乃此间至宝。至于眼下这些词...” “既是旁人心中的赞誉之词,那岁岁暂且听一听也无妨,只是仍少了些。” 雍渊帝垂下眸,望着她唇边微化的糖霜,神色淡淡:“群臣们经纶满腹,并非是如今这般程度就够的。” 今日的蜜饯确是极甜,甚至甜的有些过了。 姜岁绵汲取着唇舌间的甜意,被搅的脑子有些转不动了。 这般程度...还不够吗? 未免有些过于难为朝上的那些大臣了。 她瞥了眼那厢数不清的奏章,抿了下唇。 “圣上,”姜岁绵收回目光,小小地扬起脸,清澈的眸中只余他一人,“我没有圣上说得那般好,可...” 雍渊帝静静看着她,并未急着驳她什么,而是耐心地等她将话说全了。 “谢谢圣上。”她道。 少女脚尖动了动,不过这次...却不再是逃开。 帝王怀中,闯入了一抹并不属于他的柔软。 一拥即离。 向来运筹帷幄的君王罕见地陷入了怔愣之中。 他善策人心,可唯独对她,有了那么一分的不确定。“岁岁...” “我还有其他的东西送给圣上,但还没养好,圣上再等一等。” 小兔子红着脸退开了来,头上的绒花枝因主人的动作颤了又颤,像是那含苞的花。 挣扎之后总是要开的。 浅淡的花香在偌大的养心殿中荡开,轻浅醉人。而另一方皇城中,却是截然不同。 “刺啦——” 钟粹宫里,淑妃攥着手里怒极之下扯下的月季,表情凶恶到仿佛要吃人一般。 第91节 “府上安排的人呢,朝中为何会是这样的反应!御史台的人都死光了吗,一个连宫嫔都不是的人凭何做皇后!” 就连太后也... 拍在桌上的护甲生生断了一截,淑妃的掌心已然是红到了极致。 宫娥畏缩地低头跪在下首处,青花瓷片飞溅在她身上,却连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早前被修剪好的月季花躺在一片碎瓷里,花瓣零落,放眼望去竟是一片狼藉。 这是钟粹宫里碎掉的第五件物什。 直到殿外响起四皇子的通传声,满身伤的宫女才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不过眨眼的功夫,残局便被人清理了个干净。淑妃扶了下自己头上的累丝镶宝嵌玉花簪,勉力想勾出个笑容。 但无论淑妃如何尝试,她都是笑不出来的。 淑妃看着镜中那张比哭还难看的脸,好不容易才压下了将这面光可鉴人的镜子也一同砸了的冲动。 这时外头的人跨过殿槛走进,来到人跟前,一板一眼地行了个礼。 “给母妃请安。” 他年纪小,身量也小,此刻故作老成之姿,倒是有几分说不出的可爱。 淑妃此时虽气急,但对着自己的皇儿,她脸上几近掩不住的怒气还是消去了点。 不再是一眼便能瞧出的怒火了。 可不知是因为年幼所以更能察觉到母亲的情绪变化,还是因为旁的什么缘故,萧礼依旧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出了什么。 这个比他兄长小了一大截的小皇子拿着宫人递来的茶点。在觑了眼自己母妃的面色后,他主动开口道: “母妃,今日在上书房,先生夸了儿臣。” 他母妃平日里最关心的便是他的课业,往日四皇子都是想尽法子避开的,可今日不同。 果然,在听他此言后,淑妃原本十分难言的脸色变成了九分。 她伸出手,摸了摸人的脑袋:“我儿就该这般,你那几个兄长年长于你,皇儿要更加勤勉才是。” 再一次闻得这番不知听了多少次的话,小皇子脸一苦,只觉耳中都要生了茧了。 只得有气无力地道了句:“儿子知晓了。” 淑妃又像往日一般谆谆叮嘱了他几句,这才如常问:“今儿个都习了些什么,可都会了?” 四皇子急忙点头。 他实在不愿再听他皇兄如何如何,哪怕淑妃不提,他也会想办法把话岔开: “傅大人给儿臣讲了《尚书》,还讲了吕氏春秋里的一篇,儿臣都记下了。” 便是因为这,先生才会夸了他好几回。 话罢,小皇子也不待自己母妃提及,自个儿就极为自信地背了起来:“纣之同母三人,其长曰微子启,其次曰中衍...” 先前已读过百回的小皇子背的流利纯熟,偶有的磕碰也是犹豫一小下便又记起了,一点也不含糊。 这一小段不长,他很快就背到了头:“纣母之生微子启与中衍也,尚为妾,已而为妻而生纣。纣之父、纣之母欲置微子启以为太子,太史据法而争之曰:有妻之子而不可置妾之子”” 他全神贯注地沉浸在文史中,未曾发觉旁侧的淑妃逐渐染了青的面色。 有妻之子而不可置妾之子... 妻,妾... 赤金玛瑙滚玉滴珠护甲抠进掌心的肉里,一抹凶憎之色在人眸中一闪而过。 小皇子信心满怀,把师长教的一五一十都给学了个遍,《尚书》里词句不少,却都不长,他记得最牢的便是今日所学最短的那句。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他正要将释意也一同都给背了,但不成想那厢始终未置一词的淑妃骤然站起身来。 “母,母妃...”四皇子肩膀倏地一抖,他仰起头,望着人的面色,不明发生了何事,只能支支吾吾地唤了一句。 险些失控了的女子深吸几口气,方才在小皇子惊惧不解的目光中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脑袋,道:“母妃有事出去一阵,你且用些点心。” 淑妃将身边的宫yihua女留下,紧接着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钟粹宫,着人备了肩舆悄无声息地朝一方行去。 她坐在那华美的肩舆之上,右手攥得愈发的紧。 炉中的檀香燃了一半,慈安宫内,一人屏退左右,无声无息地入了佛前: “求太后再助我一回。” 作者有话说: 注:纣之同母三人,其长曰微子启,其次曰中衍... 纣母之生微子启与中衍也,尚为妾,已而为妻而生纣。纣之父、纣之母欲置微子启以为太子,太史据法而争之曰:有妻之子而不可置妾之子——出自《吕氏春秋》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出自《尚书》 * 傅斌——曾为萧祈的老师,后来被圣上以无力教导之由换到了四皇子身边。当年林婉落水、以及后来的乞巧节,傅家曾两次与姜府结怨。 当初萧祈被罚抄《五经》,《尚书》便是五经中的其中一本。与官职同字同音。 第85章 还衣 大雍要立后了。 在众臣于朝会上第五次齐齐请愿之后, 他们先前那些被压而不发的折子头一回有了音讯。 虽然皇座上的人依旧未曾下明旨,但终究是往后退了一步—— 着礼部,筹大典。 此旨一下, 有些事情便已落定了。 落子无悔。 姜岁绵窝在自己院里,由着虞舒替她挽着发。一对简单的绞金玫瑰并蒂小珰坠在人耳侧, 倒是衬得人愈发白皙细腻了。 不远处的支摘窗小小开着, 小姑娘伸出手, 百无聊赖地戳了戳自己身前的小花盆, 让它追着想要溜走的日光,多晒了几分太阳。 薄绿青瓷方盆里,约两寸高的小芽肆意舒展着旁侧的小叶,早已不似刚破土时那拇指盖般的大小了。 虞氏轻轻理着她的袖口,神色里的慈爱仿佛都要化成水浸了出来。 是怎么瞧也瞧不够的。 侍在外头的秦妈妈掀帘进屋, 怀中还抱着厚厚的一沓东西, 鼓的几乎要抱不下,“夫人...” 望着软榻上的母女二人, 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怕惊扰这一室的温情。 “又有几家递了拜帖。” 自立后消息传出后, 府上是愈发忙碌。之前虽也不少,可多是邀姑娘去他们府里, 由头也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总逃不开赴宴赏花之流。 但现在... 帖子的数量翻了好几番不说, 还都是想上门一叙的, 拒了一回就隔几日再递, 递贴之时甚至还不忘附上拜礼, 那藉口都快翻出花来了。 就连其他几房的老爷, 这几日都是能不出门便不出门的。 想到这, 秦妈妈不由叹了口气,她们姑娘眼下... 真真是炙手可热。 虞舒从她手中随意接过个帖子,温声朝身旁的小姑娘问上了句:“岁岁想见么?” 其实虞氏心里知晓,少女大抵是不乐意的。 人言可畏,却又多是从众。 若是不好的声名传出去,一分的坏处也能扩成十分。 可若反之,则那些缺憾之处恍惚也都成了好处。 姜家夫妇也曾试着用过同样的法子,想反借这城中流言挣扎一二。结果自家派出去抹黑的人挨了一顿骂不说,还险些被几个义愤填膺的茶客扭送去了官府。 尤其是不知是谁求得盛云寺那句批言后,她女儿的后位好像已不可撼动。 虞舒之前以为,就算皇座上的那位真动了心思,也不过是趁着大选接人入宫罢了。谁成想竟会走到如今这般田地。 恍若所有人都在推着岁岁走向凤位。 本来这应当是件极其不可能之事才对。 虞舒心绪如线如泉,面上也不由带了两分愁色。姜岁绵拿过青棠手里的锦炸小丸,戳了个喂给她,这才如姜夫人所料般摇了摇头,“不要,娘亲都拒了罢。” 让人进来,好再让她听一回旁人是怎么夸她的吗? 珠珠他们抄的大雍律都没这么多词。小姑娘心道。 姜岁绵也是后来才知晓,她去凝香苑的那日恰逢金吾卫巡防,萧饶安最后是醉着被兵卒抬回府上的,走时还附带留了本大雍律。 他这些时日都没来寻她,便是被自家父王按在府中抄书去了。 好在似乎是顾忌着几府的颜面,金吾卫此事办的悄无声息,竟一点风声都没传出去。也算给了安亲王些许微不足道的慰藉。 自然,珠珠也没能躲得过。 就是待遇要好上不少。 至于同样被扛回去的其他的小郎君... 擅文的被拎去习武,擅武的便拿着笔,整日和律例相伴,颇有一种头悬梁锥刺股的架势。 剩下那些文武兼备的... 刚抄完律例就上了校场。 小姑娘知道这些事后就开始了东家送伤药西家备护腕的日子,一时间竟显得有几分忙碌,自是没有功夫再听这些虚词了。 就连萧祈定亲的消息传来时都没引得她多少注意。 她并不在意这一世是谁取代了她皇子妃的位置。 第92节 少女咬下一口丸子,充盈的汁水冲破焦脆的外皮在嘴中爆开。一连吃了小几颗,她方才餍足地舔了舔唇,明摆着是不想出去的。 虞舒见状便也只由着人,挥挥手就叫秦妈妈她们退下了。 “不想见不见便是,”她端过一盏温好的梨水,像是忽的忆起什么,言语中不免掺了些忧心的意味:“可再过几日即是今上华辰,那日岁岁恐必是要入宫的,若是到时太后也...” 虽说往年太后都未出席,可正如中元那次一般,宫里历来也是不办的,怕就怕... 回想起仍摆在香案上的懿旨,即便上头所书全是夸赞之语,但虞舒却实在放心不下来。 太后的态度...怕是不妙。 她拿碗的左手不自觉用了些力,轻微的呲的一声传入姜岁绵耳里。小姑娘看着碗上的裂纹,眨了眨眼,然后黏黏糊糊地将手给贴了上去。 “娘亲。” 少女的手柔若无骨,还带着些许温意,此下娇娇糯糯地唤她一声,虞氏原出着神的思绪骤然收拢。 姜岁绵眼底是一贯的清凌,那是被人精心养得数年方有的纯澈。 “圣上会护着我的。”她道。 他做了那么多,她也该试着多信他些。 虞舒愣了愣,紧绷的肩胛无意识松缓下来。她将碗放下,却是又回牵住了人儿的手。 “岁岁...”虞氏其实仍旧不赞同这门婚事,可是事到如今已是无有余地。 帝王薄情,眼下圣眷正浓岁岁做什么都是好的,但一旦今上哪一日厌了,岁岁... 之前姜岁绵并未开窍,虞舒忧她所嫁之人并非能叫她倾心之人,蹉跎一生。可现下小兔子有了动心的迹象,她反倒又怕她当真交付出一颗真心。 若注定是那位,她情愿她永远不要动情。 这样日后那人将兴起时的给予尽数收回时,起码能留住她一条性命。 虞舒张口正想劝些什么,外间却突然传来青棠的声音: “姑娘,林姑娘来了,说是来还衣裳的。” 林...听到此姓的妇人下意识皱起了眉。 这些天想和岁岁相交的小女娘可以从城西排到城东,但用衣裳做由头的她还是头一回闻得。 而姜岁绵也是怔了好一会儿,才从角落里寻出这件事来。 打那日她将人从水里捞起,之后二人就再未见过,姜岁绵险些都有些记不清了。 她伸手轻拨了下盆中的小叶子,不甚在意地道:“你与她说无须还了便是。” 青棠应了声是。 虞舒听着主仆二人的对话,紧蹙的眉心却丝毫没有舒缓的迹象。 “我儿何时与林家有了交情?” 她这么想着,便也这么问出了声。 何时... 小姑娘抿了抿唇,倏地有了些许心虚。 有人趁娘亲你们不在,把她接走了唔。 所幸虞舒并未刨根究底,而是提及了另一件与林家相关之事:“有传言说荣妃瞧上了林府的一个姑娘,有结亲之好,不成是因此想先向你示好?” 日后若真入了宫...对方当得唤岁岁一声母后。 这么说起来,那大皇子也—— 陡然意识到什么的姜夫人也顾不得皱眉了,面色转而变得有几分繁杂。 而她身侧的人儿此时所想的却是旁的。 二皇子?她怎么好像迷糊的记得谁与她说萧祈也定下了似的? 怎么,你们皇家就连结亲也要赶在一块吗? 小兔子不解。 不过... “荣妃瞧上的应当不是这个。”姜岁绵道。 母女二人正说着呢,那厢向外头回话去的小丫鬟竟是去而复返。 “姑娘...”她顿了顿,表情有些迟疑,“林姑娘不肯走,说想见姑娘你。” “嗯?”坐在榻上的人透过窗往外瞧了眼。 明明才巳时,日色却是渐渐暗了。原本沐浴在日光下的翠叶也没了那层薄薄的金色,只有叶尖还沾了点细末的残阳。 一场秋雨一场寒,绵长的夏季居然就这样过去了。 了无声息。 “那就让她进来罢。” 小姑娘由坐改站,然后和自家阿娘一同走出了内间。 既要见客,总不好再坐在榻上了。 “姜姑娘。” 屋外的珠帘又一次掀开,来人身上所着的依旧是一袭朴素的浅黄衣裳,一如宫中初见时那般。 不过这次她身边多了个丫鬟,不再是孤零零一人。 叠过的宫裙齐整地放在木质漆盘里,衣上双回针绣成的牡丹开的正艳,衬着上头未失一颗的宝珠,明眼可见的华丽尊荣。 虞舒的目光不期然落在人身上,见女子行完晚辈礼后就规矩站着,思忱几息后,方才柔声与她道了两句。 寒暄完,姜夫人看了看自己的宝贝女儿,笑着轻言:“我那还有些账未瞧完,便不扰你们了。” 辈分差在那,总没有她继续守着的道理。 只是在经过林苓身边时,虞舒离开的步子微微滞了瞬,侧眸看了眼她身旁的婢女。 察觉到她的视线,侍婢小心托着木盘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下,原外露的呼吸倏地一敛。 她垂着头,像是有些畏缩。 虞舒隔着衫看了看人掩住的手,在小姑娘不解的唤声中,她转过身,朝人儿笑了笑,哄道: “小厨房里做好了糖蒸酥酪,待会让秦妈妈给你拿来,林姑娘也一同用些罢。” 许是她感觉错了,这人身上并无内力。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淑妃 姜夫人离开了。 眼下屋内除了仆从, 就剩下了姜岁绵和林苓两个。 “林姑娘为何非要见我?”姜岁绵随手给人倒了杯茶,出言问。 林苓捧着盏,源源不断的热意从壁身传到掌心, 她身上积攒起的寒意霎时被驱走了泰半。 她看着眼前人灿如星月的眸,低下眉, 缓缓言道:“还未曾恭祝姑娘, 要做皇后了。” “姜姑娘良善, 想来日后也定会是个顶好的皇后。” 小兔子唔了声。这么多日被夸下来, 不习惯也变成习惯了,故而眼下连脸色都未怎么红。 但... 你特意过来就是为了来夸她这一回么? 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对劲,但好像眼下的情形又确是如此。 林苓将那些吉祥话说完,目光便放在了自己旁侧。 “自那日后,林苓便再未有机会遇见姑娘, 这一耽搁未成想竟耽搁到了今时, ”她看着赤金鞋面上被雕成锦鲤模样的宝珠,似有些歉意地对着姜岁绵言道:“如今夏日已过, 倒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多谢姑娘。” 小姑娘望着她,道了句:“无妨。” 女子并不意外她的答案。 林苓对人浅浅勾起个笑, 又伸出手,像是想从婢女手中把东西接过。 她旁边的丫鬟一直低敛着眉, 直到此时方才有了些动作,稍稍把手往前一递。 但许是漆盘打磨的过于光滑, 两人相接时女子手一晃, 竟是没能接稳。 托盘直直坠下, 却是正巧砸在了林苓膝处, 发出一声闷响, 紧接着才因着撞击又一个翻腾, 砸上了地。 “砰——” 木盘砸下,里头的东西落了一地,染了尘。 从人伸手到衣裙散落一地,一切不过瞬息。 等人儿反应过来时,刚刚还与她言笑晏晏的林苓已是痛苦地捂住了膝,面露苍白。 姜岁绵眉头倏地一蹙。她站起身,一边往人那挪了过去,一边唤道:“青棠,去拿伤药来。” 小丫鬟正要应声,却叫林苓开口阻住了。 “是我不好,怎好再劳烦姑娘身边的人,”她额上浸出冷汗,言语却是坚定,“让香楠去罢,青棠姑娘只管指个路就好。” 香楠,是她所带婢女的名字。 青棠愣了下。这拿个药膏原本并非什么费力的事,林姑娘这么一说倒是更麻烦了。 但不只是她,很明显,被提及的另外一人也怔住了。侍女抿直唇:“姑娘身边不好离人,我...” 姜岁绵看着捂着伤处似是疼极的人,又抬眸看了眼那厢的婢女,忽的出言吩咐道:“青棠,娘亲屋里东南角的匣内应备着调好的药,你带她去一趟便是。” 小丫鬟更懵了。 第93节 夫人? 主子莫不是忘了她们院里那一屉子的珍珠紫玉膏了? 不过青棠虽有不解,可她向来都是姜岁绵说什么她便做什么的。此下也来不及多思,扯着人就往外头走了。 林姑娘还疼着呢,这人也不知道心疼着些。更何况... 她们姑娘离不得人,她姑娘就离得了么?尽早拿来她才好回到主子身边的。 两人的身形渐渐远了,直至再也瞧不见。 姜岁绵回过眸,看向自个儿身前的人,“你...”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那人猛地向她倾了过来。 “别入宫。” 浅到极致的三字响在小姑娘耳边。下一刹,捂住膝的人已重新坐直了身子,表情依旧痛苦。 与倾身之前的模样不变毫分。 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姜岁绵的错觉般。 隐在暗处的影卫皱了皱眉,存于指尖的力道终究是卸了下来。 不一会的功夫,侍女拿着手里的伤药,火急火燎地闯进了屋。青棠追在后头,大口喘着气。 她错了,原来对方还是挺护主心切的。 药膏的清苦味渐渐在屋内蔓延开来,小姑娘盯着人腿上的青紫,良久无话。 上药并不是个很耗时的活计,林苓膝间的痛感很快便被凉意所取代。 她轻轻捋下自己挽好的胫衣,由婢女搀着站起身,低声再次道了次谢。 “只是不慎又脏了姑娘的衣裳,总不能就这么还了。”女子看了眼漆盘中自拾起后便慌忙垒在一处的襦裙,缓缓道:“待五日后林苓将其打理干净了,再给姜姑娘送来。” 五日,正是雍渊帝生辰的后一日。 姜岁绵目光闪了闪,依旧道了无妨二字。 侍女看着由青棠递过来的木托,眉心不着痕迹地跳了下。 她们来时拿的什么,走时就仍旧是拿的什么。 什么都没留下。 只是在跨出门槛的那刹,林苓回过头,望着似是想送她一送的人,轻声道了句: “这几日天色不好,路上泥泞,姑娘还是莫要出门了...免得弄脏了鞋袜。” 外间乌云蔽日。 要下雨了。 还是一场大雨。 * “臣妾见过圣上。” 淑妃已数不清自己有多久未曾见过雍渊帝了。 先皇重欲,如今皇座上的这位却未承袭他父皇半分。 她也曾试图争宠过,可是到头来,却连养心殿的大门都未能踏入。 虽是如此,但那时的她自恃貌美,又不缺才情,自不肯轻言放弃。 淑妃算准时机,堵在了御花园不远处的甬道上。 她截到了他。 可那人倚坐在御辇上,神色淡漠到了极致。 哪怕是她豁出去尊严不要的求欢,换来的也只有那句冷冰冰的: “淑妃好好抚育皇四子罢。” 她对上帝王的瞳眸,那眸深邃如渊,却没有她丁点容身之处。 淑妃知晓,若是自己再这么纠缠下去,四皇子的母妃怕便不再是她了。 他能予她,自然也能予旁人。 今上的冷浸到了骨子里,连血都带了霜。 就好像世间万物于他,都无甚意味。 龙辇从她身侧穿行而过。她福身跪在那,得不到他的垂幸。 正如如今。 养心殿中不过短短一霎,跪在阶下的妃子脑中却回闪过良多。 直到那淡淡的“平身”二语响起,才将她脑中浮现出的记忆全部骤然打破。 高座上的帝王手中朱笔未停,言语中是惯常的冷清:“淑妃来此何事。” 女人攥着食盒的手猛然一紧。 “臣妾...”她缓缓站起身,先将手中之物交由宫侍捧着,又自个儿伸出手,把上头的盒盖掀开了来。 描金象牙镂空雕提食盒内,静静躺着一盏刚从炉上煨好的梨汤。清澈的梨水间依稀还可瞧见银耳、乌梅等物,最是清润不过。 她仔细妆弄过的脸轻轻抬起,好将自己的容颜尽数呈在人眼前。 “臣妾听闻前阵时日圣上曾不慎染了风寒之气,眼下日头寒凉,妾身亲手炖了梨汤,想请圣上赏脸尝尝。” 淑妃声音放的极柔,可谓将小意温柔这四字诠释到了极致。雍渊帝微垂下眸,予了一分眼神与她,“梨汤?” 帝王神色平静,仿佛此问不过随口一提,女子的呼吸却顿时停了下,仿佛连心跳都要一同止住了。 “放那罢。” 听着这平平的三字,淑妃紧绷的心弦微松了几分,心底也不由涌出些喜色。可她面上仍控制得极好,没显露出半点。 探听来的消息果真不假,虽不知为何,但圣上近些时日的确好饮梨汤。 这些安排总算没有白费。 数念一齐在淑妃脑中里闪过,她定了定心思,却是又一次大胆开口道:“政务繁多,圣上却也要多顾及自己身子才是...” “不若先歇上一歇,也好驱一驱寒。” “这汤凉了,便失了驱寒的功效了。” 她言辞多恳切,端得是一副情深意切之态,但侍在君王旁侧的大太监却是不由多看了她一眼,方才不着痕迹地垂下了眉。 淑妃娘娘今日...倒是反常。 倒不是她神态哪里不对,只是今上难得应下,按理而言娘娘自己也该知晓这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 此事到此便该终了,而非继续提出这点看似关心则乱的请求。 有些过了。 更何况喜这梨汤之人... 嗅闻着空气中稍浓的甜意,内侍怀中的拂尘向上挪了挪,借机遮掩住了自己嘴角。 不过更让曹陌意外的是,奏本闭合,手执御笔的人往食盒处看过一眼,并未直言什么。 只淡淡唤了一声他的名姓。 大太监兀地抬眼朝人觑去,神色中还有些尚未来得及藏好的惊疑。 对上帝王的投来的目光,他微不可察的顿了瞬,方沉稳地弓了下身子。 他走到淑妃处,如常验过毒,这才给旁边捧着红釉四鱼纹碗的小太监递了个眼神过去。 手捧梨盏的内侍正要呈上御前呢,却被人给阻住了。 淑妃摘下指上锋锐的护甲,指尖沿着碗沿轻轻一滑,竟是直接从宫人手中将东西给接了去。 她径直走到那方御座前,盈盈一跪。 “婢子粗鄙,总不若臣妾心细。还是妾身来罢。” 这便是要侍膳了。 看着妃子这一系列举动,曹公公连银针都还未来得及放下的手忽的一颤。 这,这,这... 雍渊帝淡淡放下笔,居高临下地望了眼跪侍在旁的人。 迎着他的目光,淑妃背后蓦地浸出身薄汗来。 好似她心底那许多的算计都被人挖出,赤/裸地晒在了阳光之下,一览无余。 这种惶惶不安之感,她三年前也曾有过。 只是终究让她躲了过去。 可见即便是今上再料事如神,也会有错漏之时。是人便会有疏漏。 她胸口起起伏伏,总归是重新稳了下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 许是觉得养心殿内空寂,又许是想让自己的举动更合宜些,淑妃屈膝跪着,嘴上除了雍渊帝,更是顺带着提起了皇儿。 四皇子,好像是他与她之间最为紧密的那层联系。 可惜淑妃从未想明白,为何他予了她希望,又要生生将其掐灭。 三位皇子均成,只要有他们在一日,她儿就永无出头之日。 哪怕她能骗自己幼子更易得父亲偏疼些,可这点微末的自欺欺人现下也彻底散了。 立后啊...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她本可以再骗自己一阵的。 淑妃执着勺,状若随意地在碗中搅上一搅。等再抬起眸时,其中惧意微敛,只剩下一厢真情。 第94节 小块的梨肉与银耳混着,盛在那同色玉勺中。 雍渊帝看着她的动作,薄唇轻动,却是提及了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淑妃的指尖,倒是别致。” 淑妃握勺的手微微一颤,纤纤玉指上所呈的并非寻常指甲有的肉粉之色,而是由蔻丹染就的红,上头还镶了几朵通透纯净的琉璃花。 眼下指尖轻擦过碗壁,丹红指盖上一眼望去便分外精巧,也不知那人是如何做到的。 那手的主人抿了抿唇,勉力露出个笑来:“是妾身边的宫女染的,圣上若是喜欢——” 淑妃一边答着话,指尖却是不由蜷了起来。假若再细心些,便可发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之色。 他莫不是发现了什么,不会,不可能... 她心绪未定,那迟迟未有动作的君王却在此时毫无征兆地伸出手,将她手中所捧温热的梨水接过,递到了唇边,一饮而尽。 袖袍宽大,淑妃眼底却映着他微微沾湿的唇,以及轻滚的喉头。 一时间,她恍若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怦怦而动。 “下去。”她听他道。 小半刻后,淑妃回眸对着自己身后闭合的殿门,缓缓屈下发软的膝,拜了一礼。 养心殿内,曹陌看着那厢的帝王,迟疑地唤了一声:“圣上...” 明黄座椅上,雍渊帝正襟坐着,骨节分明的食指不缓不急地置于喉处。 原本空了的红釉碗中,再次蓄上了梨水。 第87章 万寿 四日后, 万寿节宴。 当今华诞,乃整个大雍上下最为庄重的一件事。 京中素来繁华,眼下四处结彩张灯, 百姓熙攘,便更显热闹了。若是此时上街游玩一番, 碰见异域之人也是常事。 大雍疆土辽阔, 周边小国派来的使节也早就带着备下的重礼入了京。不过在闻得民间广为流传的立后之讯后, 他们又惴惴不安地赶忙派了人传信回去。 生怕晚了半分, 自己的国君来不及筹备献礼。 他们一边奋笔疾书,将搜罗来的消息一一写明,一边不由在想,这未来帝后当是何等的模样。 只因不管他们怎么问听到的都是不重复的赞语,就连费了好大劲才稍稍交好的官员, 口中也是这般的话。 曾努力学过大雍官话的使节团沉默了。 几日下来, 他们语库里有关夸人的词句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扩充。 以至最后,雍渊帝要立后的消息是并着一沓赞美之词, 万里迢迢地送到了各国国君的桌案上。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如今摆在他们眼前的,是即将到来的太和殿寿宴。 帝王诞辰, 设宴太和。 天色未晚,早早便候在宫门外的众朝臣再三核过备下的贺礼, 这才小心谨慎地踏入了宫门,来到了那方殿宇之中。 雍渊帝未至, 众人坐在空寂的大殿里, 亦不曾有那个胆量于私底多说两句。 他们只默不作声地抬起眼, 望着离皇座最近处的几个席位。 皇子中除了已长成的几个, 这次便连四皇子都坐在了那。后妃里也只宁妃累月病着, 如今天一寒竟是有些起不得身。 其余几位位居妃位的娘娘却是都来齐了的。 此刻聚在一处, 势均力敌的几人自是相互看不过眼去。面上虽姐姐妹妹的唤着,可那底下却暗潮汹涌。 尤其是贤、荣两位娘娘。 她们二人不知因何生了嫌隙,竟在连宫宴上都未曾多作遮掩,说起话来是明眼人一看就感知得到的硝烟气。 倒是淑妃端坐在那儿,不争不抢,只静静看着高处的椅座,像是在惦念着什么。 众人看了一眼,视线便又暗搓搓地移到了正争锋相对的两位后妃上。 其实哪怕不明其中缘由,可他们又不是傻子,猜还是能猜上两分的。近来宫中大事,总逃不开那一件去。 众臣扪心自问,若这妃位出在自个府里,他们是万不可能为了所谓的大义和国运舍弃唾手可得的富贵尊荣的。 可偏偏赵家身为荣妃母族,却一力相助姜氏为后。 原定的儿媳忽而变成了情敌,甚至位分高居自己之上,换谁谁又扛得住? 贤妃能忍得下才是古怪。 诸人这么想着,目光不经意间在殿中游移起来。 直到看到面容肃穆的尚书大人,他们那四处搜寻的视线方才就此顿住。 只是... 姜家席位上,怎么少了个人? 同样的念头在无数人心头掠过。 不过很快,朝臣的注意力便再无法聚集在此了。 只因那高座之上,亦缺了一位。 殿外的檐上坠下几滴细雨,乐过五巡,此宴的主人却始终未至。 不该如此的。 淑妃置于身侧的手缓缓攥紧,眼底神色讳莫,让人辩不太分明。 她侧过身,余光瞥向那厢皱着眉的贤妃二人,开口时却是对准的宫人: “同本宫去养心殿瞧瞧,可是圣上批折时不慎忘了时辰。” 淑妃的音量并不大,可此时殿中寂静,她又并未刻意压低声,旁边的贤、荣二妃自也将这话听了个真切。 宫人刚弓身应了道“是”,正打算伸手将她搀起呢,那厢的贤妃便也不甘示弱地站起身,亲热地唤了一句妹妹后,就要与人同去。 这样好的机会,她是蠢了才会叫她一人争了先。 她们都去了,荣妃又怎会一人坐于这太和殿中? 弄得好像她们比她得宠些似的。 如此三四个瞬息下来,几人竟是一同离了席,相携前往养心殿中去。 而萧祈他们则依旧留了下来。 皇族后妃,总是要留下些人方能压得住局势。 二皇子坐在那,没怎么将这事放在心上,只是目光时不时瞥向了旁边一直沉默着的萧祈。 萧祚一向那副病秧秧的模样,四皇子又小他太多,都引不得二皇子多少注意,唯独萧祈... 萧禄看着对方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一时欲言又止。 他不似萧祈那般有旁听政事的机会,入不得朝。又加之前些时日他才总算是得了父皇器重,身上领了些差事出京。 以至于消息传到二皇子耳朵里时,已经有些滞后了。 那一瞬间,池边水榭中的画面再一次浮现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即便是荣妃解释过,萧禄也至今都未能理解自家外祖的行事。可惜大局已定,眼下如何好像不是他能决定得了的了。 姜氏要做皇后了。那萧祈... 他又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方才故作自然地回过头,拿起案上放凉的茶抿了一口。 此茶清冽,不苦,就是叶尖极为翠绿。 猛地饮下茶水的人不慎被呛了下,萧祈感受着从自己身上移走的目光,神色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半分。 他只平静地抬起眸,看了眼三妃渐渐隐去的背影,置于椅侧的手不经意间敲了下。 宫侍托盏穿行于殿间,无人注意到,原立于萧祈身侧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主位空了泰半,坐于阶下的臣子、使节们姿仪端正,恍若一点没受到影响,至于他们心底正在思些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乌云一点点扩于天际,外头的雨势慢慢大了,而那厢三妃在半柱香后,终于赶到了养心殿外。 可迎接她们的并非宫侍。 侍卫立守于殿外,天色昏暗,他们身上的软甲却泄出寒光。“圣上龙体有恙,各位娘娘请回罢。” “你们...” 一力争先的荣妃皱了皱眉,不信邪地往前多迈了半步。刹那间,一柄开过刃的刀便横于她身处,彻底将前路挡尽。 “属下说了,圣上抱恙,还请荣妃娘娘莫要为难于我等。” 看着这般的场景,贤妃心中不知怎的,倏地升起一股微妙的相似感。 但终归是不一样的。 淑妃被掩在后头,眸光闪烁。 这次不仅是后妃,还有前朝。满朝文武,现下可俱在太和殿中。 又如何挡得住? 挡不住的。 小半个时辰后,一顶从慈安宫出来的辇轿绕过四周交连的廊庑,行过琉璃门,最终停在了养心殿前。 倚坐在辇上的老妇身着华裳,脸上的沟壑好像更深了些,闭眼倚着时一气进,一气出,竟是类似将死之人的老态。 跟在轿旁的老嬷嬷小心将人搀下,她在一地的请安声中,缓缓迎向了那横刀守立于殿前的侍卫。 “怎么?就连哀家,圣上也要杀了吗?” 侍卫握刀的手一颤,终究是低头跪了下来。 雨水打下,渗入殿外的紫花石上,留下一地水痕。 第95节 四足镂空的熏炉中,燃到尽头的冷香坠下最后一寸,没入灰烬里。太医们俯身跪了一地,一个个都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般,目里失了神采。 太后居高临下地望着闭目躺在榻上的人,忽而有了些不真切的实感。 竟是真的...成了么? 她念这一刻念得太久,可如今真摆在她眼前时,太后却有些不敢相信了。 就似是久旱将枯的人看到甘霖,原以为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的妄想之物。 她缓缓开口,问向一旁的太医:“可诊出什么?” “圣上究竟为何如此?” 跪在那的人抖得跟个筛子似的,“下,下官无能,圣上的脉象...” 太医颤声说着,可剩下的话太后并没有听。 他为何如此她再清楚不过,她只需知晓—— 雍渊帝是否真的喝下了那药。 她太过明白她这个儿子,想要赢过他,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 故而即使是走到了这一步,太后心中的谨慎也未曾有所消弭。 此时太医院那位新任院首已话到末处,他叩头于地,声音里是说不出的惊惧:“其脉至弱而乍数乍疏,又如釜中沸水,浮泛无根,为死,死脉之相。” “若再找不出圣上无故昏迷的缘由,怕——” 太医垂头叩着,却是没有将接下来的话说出。 他知道,自己今日应是命丧于此了。 一直站听于旁的贤妃腿一软,是再也站不住了,便是荣妃也是呆愣在那,仿佛失了主心骨般。 闻得死脉二字,淑妃低了低眼,眼角浸出几滴泪,紧接着却是径直跪在贤妃身旁。 “圣上安危未定,可眼下群臣却仍候在太和殿中...”她俯身一叩,向着那地位最尊崇之人,似极为痛苦地哭道: “还望太后出面以稳大局,免于我大雍陷入动乱之中。” 作者有话说: 注:其脉至弱而乍数乍疏...——胡改自《死脉总决》 第88章 谋逆(上) 淑妃的话掷地有声, 贤妃二人被吓住了,一时未能反应过来,更不明白她此举何意, 心下只剩浓浓的不安。 但面对淑妃所求,太后却并未直接应下。 她的目光寸步不移地落在那方明黄卧榻上, 眼角垂着, 如同枯木一般。 不知过去多久, 她才轻轻往后递去一眼, 一个一直隐于她身后的内侍不动声色地跪到了榻前,替人拢了拢薄褥。 只是在将褥角理平的那刹,太监半遮在被下的手无意间从帝王的手腕擦过。 脉象凝于指尖,一瞬而逝。 他弓身站起,脑袋几不可察地向下低了两寸。 太后顿了几息, 目光方重新移向榻上, 暮气沉沉的眸中仿佛闪过什么。 “去太和殿。” * 那厢太和殿中,亦是不复最初的寂静安和。 如此盛大的节宴, 哪怕有千万种因由也不该推移至此的。除非... 是出了什么事。 雨势渐大,殿中的漏刻一点点往下走着, 随着时间的一步步推移,诸人心中的不安之感也愈发浓烈。 直到那扇空荡威严的殿门上, 再次映出了人影。 众臣还未来得及送上半口气,却是看全了来人的模样。 是太后。 殿中的人先是愣了瞬, 方才如梦初醒般齐齐跪了下去:“臣等叩见太后。” 齐整的请安声在殿内回荡开, 可里头夹杂的情绪却很是多样, 甚至是一听便能听出的惊惧。 太后... 已多少年未曾显于人前了。 想当年今上即位, 太后她... 仿佛是忆起些什么来, 一些年事已高的老臣掩在人群里, 却不由打了个寒颤。 呼吸几次后,他们才将脑中那些个陈年旧事尽数压了回去。但不过转瞬的功夫,他们竟是浑身都给汗打湿了。 几人心中此刻都明了了一件事—— 皇座上的那位,定是出事了。 果然... “圣上龙体欠安,今日恐是无缘与众卿家一聚了。”太和殿内的乐声早便停了,眼下一片死寂,只闻得那华椅上一人的声音。 众臣听着这话,也无人敢问上一问—— 这欠安到底是个怎样的欠安法?是一时的,还是... 他们不敢再往下深想下去,而姜淮和虞舒垂头跪着,夫妻二人俱是心如擂鼓。 圣上要是出了事,那... 黑漆描金的座椅上,太后闭目倚坐着,胸口缓缓起伏,还是那副颇具老态的样子,却又好像多了些什么。 “国不可一日无君,四皇子天资聪颖,孝顺温良...” “圣上病重这段时日,便先由四皇子代为监国罢。” 怔怔不明其意的贤荣二妃耳边像是忽的响起一道惊雷。 跪于阶下的群臣也都被这道毫无征兆的懿旨炸懵了。 四皇子... 莫说他前头几个的兄长哪个不及他,就算非要说天资,如此小的年纪又能看出什么来? 他唯一稍稍能值得说道之处,可能便是他是雍渊帝最小的皇子了。 等等...年幼。 他们总算知道,太后打着什么算盘了。 扶持幼帝,自揽皇权。 “不可!” 当众臣还在为自己所思惊惧不已时,那厢已然想明的赵惑却是直接出了声。 他不解明明赵、林两家才是姻亲之好,太后此时为何却选择襄助四皇子而不是禄儿。但赵惑明白,今夜若是叫此事就这么定下了,那他们赵家才是真真正正的大厦将倾,永无再起之日。 监国监国,担监国之名,行掌权之实。 他费尽心血才走到了今天,又怎么可能甘愿见到这样的结局。 正要谢恩的淑妃动作微顿,转身急言斥道:“赵相这是要抗旨不成?” 那人并未答她。 眼下事发突然,又情势紧急,也就由不得他在幕后布化筹谋、徐徐图之了,赵惑往前行上一步,倒也顾不了太多。 “监国事重,而四殿下尚且年幼,恐怕担不起储君之职,太后娘娘此言是否太为草率了些。” 随着他的出列,一些大臣也先后从怔愣中回过神来: “臣附议。” “臣亦如此。” 慌乱之间,宰辅大人稍稍低下头,不着痕迹地往右后侧使了个眼神。 一位身着浅绯色官服的文臣掩在人群里,陡然出言道:“圣上抱恙,又暂未立储,皇子监国也是应当。” 说着,他话音一转:“然,四殿下年幼,二皇子前日又曾受理川都盐铁一案,手段甚佳...” “臣斗胆进言,由二皇子暂代监国之任。” 此话一出,太和殿里才是真真乱了套。 太后亲言,天赐良机,四皇子的外祖曲家自不会放过这个几乎是垂手而得的机会。而贤妃和大皇子虽然势弱,但这么多年下来,在朝上也不可能全然孤立无援。 你们一个幼、一个排行第二,两个“嫡”“长”二字八竿子打不着人的都敢谏言,那他们怎么就不能掺上一脚了? 立嫡立长,他们好歹还占了个“长”字,说出来本就更有理些,如何不行? 一时间这方原本寂静的殿宇忽而变了番模样。 像是鼎中沸腾的水,翻滚不息,竟一度将外头愈大的雨声都给盖了过去。 皇子席上,小皇子萧礼望着底下争执的朝臣,又懵懂地抬起头,看向前头的几个兄长。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只是来为父皇贺个寿而已,局势为何会忽然变成他看不懂的样子。 不只是他,二皇子也是如此。 他不过是出京办了个差...怎的搞得好像储位突然近在眼前了似的。 他不是不想争储,可按理而言他不该是再和萧祈争个五年十年的,然后才能分出个高下来么? 如今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四弟... 萧禄可从未把这个小了他这么多年的弟弟放在眼中过,结果现在你告诉他,今夜不仅是要夺储君之权,而且是要从对方手里夺—— 第96节 这事的离谱程度,让跋扈惯了的二皇子一时都有些失神。 以至于在看到有御史要为监国一事的人选死谏时,萧禄的表情依旧是木的。 他已经不大反应的过来了。 群臣跪的跪站的站,群情激昂,生怕自己一个错眼这储位就落到了别人头上, 而同来赴宴的女眷们则惊心胆颤地看着事态的发展,连插手的余地都没有。 她们只知道,这大雍的天... 要变了。 使臣团缩在人群中,像是受了惊的鹌鹑,只是那眼珠子却骨碌碌转着,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 直到—— “你们眼中,到底还有没有哀家。” 华椅之上,一道略带沙哑的女声响起,听起来低沉暗哑,恍若寒蛇吐信,森凉的很。 那是年老方有的暮气。 随着她最后一个字落下,太和殿中那无休止的争辩倏地一静。 却是戛然。 殿内众人俯身往下一跪,“微臣不敢。” 太后垂眼望着底下这乌压压一片,终是久违地又一次体会到了权势的滋味。 她的目光从淑妃身上划过,掠过群臣,最终落到了那本该身处局中,却始终游离战局之外的皇子席上。 她看着最顶头的少年郎,深陷的眼中慢慢染上了旁的色彩,如墨一般。 “皇帝未立储君,传哀家懿旨,从即日起,朝中诸事由四皇子暂理...” “但思及其年幼学浅,便由二皇子共理国事。” 宰辅到了嘴边的谏言瞬时止住了。 四妃母族之中唯有赵家最为势大,曲府其次,如此一来便如抵背扼喉,蛇掐七寸。 哪怕其余臣子仍有不甘,也在两府的合力打压之下失了与其相争的能力。 小半盏茶后,萧禄、萧礼二人迎着众人复杂的目光,呆愣着行礼谢恩。 万事皆定,淑妃即便心有不愿,也只能咽下这枚喜忧参半的果子。 她望向那华椅上的人,只能劝慰自己—— 总归是权宜之计罢了。 皇位最后定然是她皇儿的。 “唰——”寂静的大殿中兀地奏响一阵剑刃兵戈之声。 一直静跪于席前的萧祈缓缓站起身。 外间雷声阵阵,一道银色细芒从天际闪过,恰如那剑尖之上,折出的银光。 虞舒的身子倏地一紧,将自家文弱却下意识挡在了前头的夫君强行扯到了背后。 宰辅望着殿内不知从何涌出的兵卒,声线中是不曾有过的惊愕:“大殿下,你,你这是要谋逆吗!” “谋逆?”面对文臣的诘问,萧祈面色平静,“谋逆之人当是你们才对。” “你说对么,淑妃娘娘?” 淑妃瞳孔猛地一缩,竟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可萧祈的目标并不是她,或者说,并不只是她。 蟒袍之下,少年背脊如竹,神色中难寻任何的喜怒之色,似极了于烈火中淬出的宝剑。 “没有圣令,妄图染指储位。” “本殿身为皇储,不过是奉旨清君侧罢了。” 被团团围住的朝臣们当然不会认下这个滔天的罪名。更何况... “今上从未册过太子,更无明旨,你——”又是哪门子皇储? 大臣话音未落,却是被一句气弱却粗犷的声音打断了: “本王有!” 平王跨过龟背锦文的殿槛,在太后蓦然瞪大的眼里,将手上那根从未离身的龙头拐直接敲在了殿中的金柱之上。 拐杖上的龙头应声而碎,露出里头的一角明黄。 平王伸出手,一点点将其从楠木木身中剥离了出来。 他一字一句,落地有声。 “先皇遗旨,众臣听宣。” 第89章 谋逆(中) 众臣再怎么也想不到, 大皇子的生父并非当今,而是... 先皇。 他乃先帝宸皇贵妃亲子。 金銮殿中,随着平王略显苍老的声音一点点荡开, 明黄卷轴上所书所写,也尽数落入了群臣耳里。 这个被瞒了近数十载的隐秘, 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摊在了众人眼前。 一点遮掩都无。 大皇子的身世, 以及... 这道不知何时写下、又是如何叫平王藏匿至今的, 立萧祈为皇太子的先皇遗诏。 ——若无错处, 无论日后当今膝下有多少皇子,储君之位都当立于他。 那些个根基未深的,自是不大明了这圣旨下的曲折往事。 可今日来参宴的王室、宗族、百官,这么多人里,又哪里都会是全无所知之人。 总有些亲历过当年那场夺嫡之乱。 那日宫中大典, 素来以纯孝示人的十一皇子无端反叛, 九皇子结党,七名皇子当即命陨, 殿中文臣武将更是死伤无数。 累尸积骨,血流成渠。 其之情状, 是只要经历过便无法忘怀的惨烈。 若非后来今上率铁骑破入皇城,无人知晓, 那夜过后的皇朝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此时众人挖空心思,被迫一遍遍回忆起那些令人胆寒的往事, 才终于在那被忽略的细枝末节之处寻得了一点踪迹。 宸皇贵妃当时, 确实是怀有身孕的。 以先帝的盛宠, 其实本在先皇后崩逝之时, 她便该为继后了, 只是那时... 思及此处, 诸人不知想起什么,身子骤然这么一颤,不敢再往下深想下去。 总归数年之后,已是贵妃的人终是又一次怀子。 皇贵妃的位分也是因此而来的。 那时百官心知肚明,一旦皇贵妃顺利诞下腹中胎儿,皇后之位就会落定。 谁料竟遇先十一皇子谋反,生生断了这已注定好的路。 尽管最后叛者被诛,可先皇却是身中箭毒,命如薄丝,于旦夕之间写下了传位诏书。 二十余位皇子里最终活下来的,唯有二人。 再到后来先帝驾崩,宸皇贵妃受惊小产而终,当今称帝。一切落于尘埃。 又有谁能想得到,当时宸妃腹中那个孩子居然活了下来,甚至被交予圣上抚育,名正言顺地成了大雍第一个皇子? 兵士持枪剑围守在侧,宰辅跪在阶下,面如死灰。 他知晓,如今已是无力回天。 淑妃身子一软,惊惧与悲喜交织着,竟是直接晕死过去。 兜兜转转,她所做的一切原是全替他人做了嫁衣。 而太后定定地盯着平王手里那抹明黄之色,发绀的口唇翕张着,眼中沉沉之色叫人辨不分明。 就像深不见底的崖渊,黑到了极致。 “他...竟还留了一道圣旨予你。” “太子...呵。” 太后缓缓抬头,看向那边直立的少年。她犹如枯木的脸动了动,像是有了笑意。 虽是笑着,却是让所见之人不禁生了冷意。 许是外头的风太大了些,冷到这金銮殿中也满是寒凉。 萧祈并不在意太后口中这些意味不明的话,只是在众人沉默的叩拜姿态中,神色平静地从平王手中接过了遗诏。 再多的讶然,也早已在他第一次得知自己身世时耗尽了。 萧祈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了那方宝座。 只是在经过皇子席时,原本垂目跪着的人陡然起身。 指尖微转,那藏在袖中的小玩物霎时变了个样子。 是把弓/弩。 “嗤——”袖箭没入肉里,近处的几个士兵应声倒地。 所幸侧身得以避开的萧祈转手从亲卫腰间抽出刀,以极快的速度砍断袭向自己肩处的短箭,又进而抵上了人的喉咙。 第97节 一切不过转瞬。 底下的人见此情形,已经是呆立在地。 刀尖锋利,此时微微染了血,却是显得更利了几分。 “皇兄...或者该称你为皇叔才对。” 那人身形单薄,说起话来还仿佛有几分虚弱之感。 如果忽略他手上的东西的话。 “倒是我错估了你。”三皇子笑了笑,眉目间的虚弱好像更甚了。 萧祈看着他唇边的笑,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我也未曾想过,三弟竟是如此的人。” 觊觎储位。 二皇子从未将这个无母家权势可倚的弟弟放在眼里,他又何尝不是。 萧祚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脸上的笑更深了。 他笑着又唤了他一句:“皇兄...” “你看看我的名字,”三皇子伸手握住刀,一点点上前,鲜血从他掌心中迸出,他却丝毫不惧:“从一开始,就容不得我不争了啊。” 祚,指帝位。 自取名始,父皇就没打算给他留活路。 他不过是他手中搏杀的一枚棋罢了。 他咳了几声,却是十分突兀地提起了另一件事: “皇弟愚笨,自幼便无力与兄长相争,唯擅一些机关之术...” “皇兄困在暗牢里的人,可还好么?” 萧祈眸光倏地一沉,但那人虽说是用的问词,可明显并没有叫他答什么的打算。 只是淡淡一笑,就好似自说自话地继续言道:“以多宝阁聚之以财,再以财私豢府兵...不过数月就做到了此番境地,倒真是让皇弟我意外,但——” 他顿了顿,唇边笑意陡深,“皇兄你既注定要为太子,又何须急在这一时呢?还是说...” “你有不得不为之由。”“那沈氏说的,或许的确有几分可信。” 听到熟悉的姓氏,萧祈的眉头忽而一拧:“你此言何意!” “皇兄的人,此时应该守住宫门了罢。”萧祚拿起手中弓/弩,里面已没了箭矢,但他脸上的笑依旧如初: “我知我没法杀了你,可皇兄就不奇怪,我既窥到了你些许谋划,为何却连兵卒都不带。” “皇兄便未发现,这殿中来赴宴的,少了一个么?” 在萧祈骤然难看下去的神色中,三皇子迎着刀刃走近,声音轻浅。 大雨倾落,闪电划破昏暗的天际,如飞火银绳,将众臣眼中的惊惧之意映了个彻底。 “江山和美人,兄长选一个罢。” * “轰——” 雷声刺破云层,府院内的窗棂紧紧闭合着,可依旧没能阻止其透入屋内。 铺就好的软榻之上,正睡着的人儿长睫微微颤了几下,却于几息后又重归寂静。 雨水顺着檐上瓦片坠落,许是听到了些许细微动静,侍守的小丫鬟双手攥着长棍,背对着榻站着。 在她身后,少女白皙的额上不知何时浸出些细末汗滴。她眉如远黛,此刻却是蹙着的。 像在挣扎着什么。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正死死盯着一处的丫鬟未曾发觉,那双被掩在褥下的手轻不可察地向上抬了半厘。 “轰——” “青棠。” 两道声音一同响在屋内,那唤声轻微,险些被雷音给盖了过去,可精神全然紧绷的人却听了个清楚。 她猛然转过身,似是惊极了,连个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姑,姑娘,你怎么...”醒了。 姜岁绵扶住额,清冽的目光中还带着点迷离之色,仿佛下一瞬就会再睡过去。 努力唤了一声后,小姑娘强忍着身体里汹涌的睡意,意识到了些许不对劲之处。 她蓦地摇了摇头,目光放在了不远处的桌案上。 海棠镂花金丝楠木的小几之上,静静摆着一碟未用尽的梨花糕,和一盏空下来的青瓷小碗。 此下唯有些许浅褐色药痕残存碗底。 姜岁绵定定望着那抹青瓷之色。 在眼皮愈发沉重之时,她忽而伸出手攥住了它,然后—— 径直往下一叩。 “砰——” 小丫鬟怔愣地看着少女的动作,脑子里霎时变得一片空白。直到一抹刺目的鲜红色闯入她眼底。 “姑娘!” 两句相同的呼喊一齐在屋内炸开,屋梁之上,陡然落下一人。 神色里是与青棠如出一辙的惊惧。 被唤的人并未答她,手上又用了些力,随着碎瓷的棱角陷入肉里,那甩不脱的昏昏欲睡之感总算是被掩去两分。 姜岁绵抬起头。 望着试图过来阻拦的影卫,少女姣好的容色上添了几分平静。 “你们有事瞒着我,对么?” 她的声音是惯常的软乎,却又好像多了些什么。 破了皮的掌心渗出血来,小姑娘低眸望着那碟没有用完的梨花糕,轻眨了下眼。 她大抵猜出了什么来。 打那天林苓上府,她便知今日怕是不大寻常。 可那又怎么样呢? 她总不能留爹娘独去,而且... 他也在宫中啊。 万寿节... 是他的生辰。 姜岁绵纤长的睫颤了下,素来手起刀落的影卫头一回变得慌乱无措起来。 她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小瓶,飞速递到了人跟前。 “姑娘,解药。” 因不常开口,她的声线哑极了,但里头的慌张是怎么遮也遮不住的。 小姑娘看了人手上的瓷瓶一眼,却没有接。 而是依旧握住了手中的碎片。 她不能再睡过去一次了。 青棠望着她的手,声音里带了哭腔,“姑娘...” 可丫鬟话音未落,那厢坐于软榻上的人已然撑着手站起身,径直朝门外走了去。 紧闭的屋门由里破开,风伴着雨水飘落在人腕上,姜家府邸里荡起一阵叮当铃响。 看着匆忙藏起的几道暗影,以及地上还未来得及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血迹,小兔子抬起眸,似自言自语般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轻声道: “圣上把你们都留给了我...那他呢。” “他怎么了。” 风呼啸而过。 许是知道瞒不住了,其中一人皱着眉,把手中正随意提溜着的尸首往旁侧一扔,紧接着才垂眸半跪到了人跟前。 “属下只知,”他顿了顿,头埋的更低了:“要护姑娘周全。” 姜岁绵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暗红的血珠砸在地上,近在咫尺的血腥气钻入人鼻翼,正跪着回话的人面色忽而一变。 恰在此时,一道女子的声音骤然从姜家大门外传了来。 “姜姑娘!奴婢香楠,奉我们姑娘之命给您送些东西过来。” 第90章 谋逆(下) 她出现的时机实在是过于凑巧, 就算她当真全然无辜,藏在暗处的人也是要动手的。 无非是死透和半死的区别。 但在他们将将要出手之时,却叫小姑娘给拦住了。 尚书府府门始终未开, 可立于门外的婢女却是被拎了进来。 “林姑娘让你送来的?” 影卫层层护于人左右,姜岁绵低下眸, 眼底映着木匣的倒影。 大开的匣内所盛着的是一身熟悉的衣裙。 她知她必有所图, 但是她需要从人嘴里获悉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幸而对方心中打得好似也并非什么拐弯抹角的成算, 竟是直言道: 第98节 “这衣裳只是个幌子罢了, 我们姑娘只为借此将一件事告予姜姑娘。” 姜岁绵:“什么?” 婢女的手被影卫反剪在后,若换做寻常的丫鬟婆子,此时当是被吓到了才对。 可这人面上虽有急色,却毫无俱意。 她跪在那儿,言语急切:“今上病重, 大殿下以清君侧为由拦杀群臣, 姜尚书亦处太和殿内...” 雨水砸在院内砖石上,那人说了许多, 可姜岁绵已有些听不分明了。 少女脑中独独剩下病重二字。 带头的影卫深觉不妙,抬起手就想将人敲晕过去, 一边忙开口言道:“姑娘莫听此女胡言,姜大人他们定然是无事的。” 就连他都明白这位主儿对亲缘的在意, 圣上又怎可能不知呢? 定是已派人护住了她的双亲。 可不知是他慌乱之下力度轻了几分,还是旁的什么缘故, 那挨了他一击的人叩在地上, 却是半吼一般艰难地道出了最后一句: “现下宫门已闭, 还请姑娘早做打算才是!” 雨势太大, 仿佛让人眼前之景都变得模糊。 姜岁绵垂眸望向自己的手腕。系于其上的青绿链条交相缠绕, 原是纯金之色的小铃上不慎沾了些朱色红痕。 像是一株盛开的凌霄花。开在了悬崖峭壁间。 她的手轻轻晃了晃, 金铃自然随之而动。 “备匹马车...再去将张太医接过来罢。” 却是朝着影卫说的。 青棠透过窗,看着外头不耐地从鼻中打出响啼的乌骓马,眼中的情绪都有些控制不住。 此时她们身处内间,可小丫鬟无论怎么看,都不会觉得是她家姑娘改了主意。 “姑娘,”丫鬟红着眼唤了人一句,惶惑道:“她的话信不得的,她在骗你...” 姜岁绵不知从何抽出个锦盒来。少女的睫小幅度颤着,如水的眸中却分外沉静。 “我知道。” 若真如对方所言,以林苓的身份处境,又如何能在得知这一切后还让人给她送出消息来? 宫门已闭、都城戒严,一个普通的婢女,又怎会有能力躲过影卫的查探顺利走到姜府大门前,恰恰好叫她听见那样一番话。 骗她是真,可雍渊帝出事... 亦是真的。 沾满血的瓷片终是叫人放了下来。 在她松手的那刹,那块碎瓷便于转瞬间消失不见,再也寻不到了。 小姑娘并不在意这点。 她现在已经不需要它了。 她握着从笔架上随手摘下的兔毫,顿了顿,随后坚定不移地落了笔。 空白的锦帛上一点点被徽墨染就。 几滴鲜血顺着笔身滑落,砸进墨里,缓缓晕开。 正如右下方那抹朱红之色。 * 分外寂静的长街之上,车辙辘辘而过,留下一地水痕。 “什么人!” 宫门之外,手持长/枪的士卒守立于前,枪上似剑的短刃勾着银芒,仿佛下一秒就能斩开这无穷的黑夜。 而此刻,这些尖锐的利刃却齐齐向一处对准了。 随着一声厉呵,马车四处都围满了身披盔甲的兵卒。 如巍峨高山,所有可能的前路都被尽数堵死。 已是再无可逃。 但那驾车之人却似毫无所觉般,又往前进了一步。 雨丝在地上蓄起水洼,如今被马蹄踏着,溅起滴滴水雾。 其中一个穿戴略有些不同的侍卫皱着眉,径直将长/枪抵上了马车一侧,开口道:“储君有令,今夜入宫城者,诛。” 黑夜里,极其细微的簌簌声被掩在雨下,转瞬即逝。 马车上的车夫左手握缰,右手却是无声无息地置于了自己腰处。 不用半息,那已出鞘的软剑便会彻底拔出。 储君... 坐于马车内的人目光微颤了下,方才缓缓抬起了手。 一只手斜伸出车幔,其色白皙,微弱的星光洒落之上,像是黑夜中一点萤火。 兵卫怔愣了一息,不过更引他注意的,是那道静静躺于掌心的锦卷。 曜目的明黄色。 与之一同的还有一句: “你主子若不想背上忤逆谋反的罪名,便当放我进去。” 那声音的音色极为动听,如莺如燕。可在那软语之下,却是截然不同的坚定决然。 明黄锦帛渐展,铁画银钩般的字笔映入侍卫眼中。 一盏茶后,抵于车身的柳叶枪尖终是被人移开了来。 兵卒将枪竖立身前,却并未让出路。 “姑娘手持入宫圣谕,自是无碍,但——” 他看着眼前的骏马,神色冷肃:“马车不得入宫门,还请姑娘下马。” 紧紧挡在人身前的小丫鬟一愣,下意识拉住了少女的手,猛地摇了摇头:“不行的姑娘...” “青棠。”姜岁绵垂下眸,然后趁她出神的功夫,猛然将袖中藏着的一物喂进了她嘴里。 外头的雷声不绝于耳,原还死死拉住人左手手腕的小丫鬟瞳孔骤然一缩,正要说些什么呢,却是陡然往后一倒,昏了过去。 做了数年府医的张太医看着那颗他再熟悉不过的药丸,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一路上他叹的气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张太医也不知,到底是因自己为了将丸药改制成不伤身时无意间削弱了其迷药的药性,还是... 服药之人执念太深,才会提前从昏睡中苏醒。 但眼下的局面... 让他无端又忆起了多年前的一番情形。 那是院首此生都不愿再回想起的事。 他望着伸手将人扶住、又仔细把人扶放于车内软榻上的小姑娘,张了张嘴,但终究能没能寻得半点气声。 若是能劝住,哪里还会走到如今这步。 姜岁绵看了他一眼,轻颔了下首,这才转身掀开了帘。 帘面之下,各色珠石轻颤着,相撞时发出些许叮珰声,尤为好听。 少女不带丝毫犹豫地踏了出去。 可就在她露面的那一刹,人群后方一个不起眼的小兵垂着头,悄然按住了自己的袖口。 “咻——”利箭破空。 一道细芒强势闯入了小姑娘余光之中。 未等她辨明,眼前之景便变了番模样。淡淡的晕眩感袭涌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熟悉的冷香气。 “噗嗤!”短刃入肉之声。 尚未来得及跑上一步的兵卒就这么睁着眼倒在了地上,心上正插着一枝短箭。 大雨倾泻而下,兰竹做的伞骨撑开,却是将其尽数挡了个干净,丁点没落在姜岁绵身上。 淅沥的雨声中掺着兵戈,如玉珠碎地。恍若一瞬,又恍若千年。 不过这些都跟少女无半点干系了。 分明修长的指骨下,是小姑娘被仔细掩住的耳。 她此时被人单手虚抱在怀里,源源不断的热意从对方身上传来,四周肆虐的寒风仿佛于霎时滞在了原地。 姜岁绵从人怀中怔怔地抬起头,眼眶明明未红半分,但不知为何却是仍落出了泪。 清凌的泪珠顺着颊边一路而下,小兔子眨了眨眼,方唤了一句:“圣上...” 她兀地伸出手,回抱住了他。 眸中的泪再也止不住。 “她们说你出事了。” “你还让人给我下药。” “你欺负我。” 衿处一点点被打湿,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轻响在帝王耳侧,却是那么惹人发疼。 雍渊帝望着埋头在他颈侧的人儿,指尖忽而颤了下。 他虚环在人腰上的手终是落实了。 那腰肢过于纤细,不过盈盈一握。 第99节 月色藏在云后,但小姑娘衣上的金色团花恍若存着流光,珊瑚禁步压在腰际,衬着她掠月的容颜,清眸流盼。 “岁岁。”他将她按在了怀中,声色柔和,仿佛怕惊着什么。 “是我的过错。” 帝王向来平静无波的眼里也曾有了惧色。 她曾说这世上无人伤的了他,自是不必她白费心思。 可她仍是到了这宫门之外。 “是我来迟了。”他道。 泪滴如线砸下,姜岁绵就这么搂着他,未曾做声。 周围雨声杂乱,唯有这一方天地,静谧得紧。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抿了抿唇,慢吞吞地开口道:“我本不想原宥圣上了...” 小姑娘声音里还带着未消散的泪意,她顿了顿,抬起眸来,隔着泪凝视着那方近在咫尺的容颜,低声喃道: “但念及今日是圣上的生辰,我就小小地...小小地原谅圣上这一回。” “只这一次。” “圣上...长乐未央。” 雍渊帝神色一颤,万般色彩褪去,他眼底只余一人。如星如月,芳华璀璨。 如瀑的青丝被泪打湿,黏在人额上,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人脸颊。 温热的一吻贴上人儿泛着红意的眼尾。 轻到了极致。 小兔子的眼睛倏而微圆了几分,不远处的兵卒或死或跪,一抹明黄落于雨水中,墨痕一点点晕染开。 “谢谢岁岁。” 马车内,许久没闻得什么动静的张太医小心探出了个头,下一瞬却又默默缩了回去。 在人即将坐回榻上之时,他的身子却兀地一晃。 原以为是自己腿软没站稳的太医扒住车厢一处,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气,试图将刚刚所见的情形从脑海中丢出去。 结果他这气还只舒到一半呢,手却抖得厉害。 他的胳膊和腿现在已经这么不经用了么?太医心道。 他狐疑地抬起头,这才发觉并不是自己手的问题,而是底下的车身在晃。 原是马车,难怪。 宝刀未老的人一脸明悟,却又在下一瞬睁大了眼。 等等...马车? 松木车轮之下,石路以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颤着,宛若宝剑铸就时所发出的剑鸣之声。急切的马蹄声划破云霄,与其相互映照着,绵延不绝。 昏暗的夜色忽的亮了几分,若隐若现的火光由远而近,似是燎原的星火,恍要将这天幕划开了一道口来。 几匹快马停在了姜府院前,却是扑了个空。 率兵冲进府中的姜大公子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庭院,面沉如水。 岁岁... 而与此同时,正在宫门处的小姑娘听着逐渐逼近的马蹄声,想要转身瞧上一眼,却叫人缓缓按在了怀中。 马背之上,来人看着帝王怀中那抹半藏的倩影,瞳孔蓦地一紧。 一息毕,开锋的刀刃在空中划过一道细芒,他左手小臂上忽而多了一道血痕。 并非幻觉。 姜南君握刀的手骤然颤了下。 雍渊帝侧过眸,平静地往他处分去一丝目光。 两人的视线便这么一高一低的在空中交汇。 为人臣子的少年愣了几瞬,随即便翻身下马而跪,可就在他将要开口的那一刹,那人却是先启了唇。 帝王抱着怀中小兔,连声色都是温和的。 闻得那几字的姜南君却彻底怔住了。 他抬起头,竟是越矩地直视帝颜。 “轰——” 原本死闭的宫门,在他眼前一寸寸打开。 他望着那厢已转身离去的君主,只窥得他臂间一朵绒花一角。 姜南君闭了闭眼,待再睁开时,他眸中里唯剩坚决。 他飞身上马,举起的右臂猛然向下一挥,身后大军便就此驰入宫门。 直闯太和。 勤王护驾。 这场滂沱大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黑夜已毕,天光破晓。 第91章 事终 这日天色微亮, 金銮殿外的砖石之上却已跪满了朝臣。 众臣俯身叩头于地,双臂却反常地高高举着,摊平的手掌上唯有一本尚未呈上御前的奏章。 这是一个极为艰难的动作。但放眼望去, 这群大臣竟皆是如此,无一列外。 他们不知已跪了多久, 身上的官服叫地面存着的雨水打湿, 眼下却又彻底干透。 砖石上彻骨的凉意沿着小腿向上啃噬, 酸疼到了极致的手更是如被筛过的落叶, 忍不住左右摆颤着。仿佛都失了血色。 让瞧着的人都不禁怀疑,对方是不是下一秒便会直接晕厥过去。 可即便如此,他们仍是维持着近乎献祭的行礼之姿,不敢有分毫的差池。 按理说众臣昨夜被困太和殿中,几经生死, 实在是惊心动魄, 当是苦主才对。 眼下哪怕称病不朝也有几分情理在,实在不该是此等局面。 然, 坏就坏在...他们在君王抱恙、安危不知的情状下,意图争储。 随着原该仍在豫州的大军径直攻入太和, 不过一夜,所有的事情都变了番模样。 淑妃妄图弑君, 被赐白绫。 大皇子三皇子被圈,贤宁二妃禁足。 几道圣旨下来, 这宫中的贵主便没剩几个了, 但这并非代表此事便能就此终结。 雷霆之怒, 只是个开始罢了—— 朝中关系错综复杂, 牵一发而动全身, 故而昨日那场争斗里几乎没有哪一府能够全身而退。 甘愿的不甘愿的, 都被裹挟着卷进了旋涡之中。 而如今君主想要了他们的性命,实在是件太过简单的事情。 简单到哪怕今上现在下旨诛杀百官,史书之上都写不出一笔错来。 结党营私、祸乱朝纲、觊觎帝位... 如此种种,无论哪一条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独杀一人已是圣上仁德。 众人现下就如刀悬颈侧,走索于悬崖峭壁间,一旦低头便是万丈深渊。 而朝臣此番跪在这,便是妄想在绝境中挣出一线生机。 此举是为请罪,又不全是。 他们是来请当今立后的。 立后大典,可赦天下。如此大的喜事,总归要少些见血为好。 这是群臣唯一能为自己谋得的生路。 否则以那位的手段,真清算起来怕是午门都不够地斩的。 他们实在不敢寄希望于对方的宽宥。 没有一个帝王能容忍人觊觎自己身下的龙椅。 日头渐渐大了,臣子们跪在那,鎏金的殿宇四周折射出些许金芒,让跪伏着的人都不禁闭了闭眼,掉了些泪出来。 他们苍白的神色下已有些恍惚。 此情此景下不知为何,众臣脑中突然忆起了那日于金銮殿上,观星监正使所说的一番话: “大雍日后...恐有血流成河之难。” 诸人颤臂举着手中奏章,亦曾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了眼前方金碧辉煌却又始终空荡的太和殿,脑中什么也不剩下了。 那血河中淌着的,原是他们自己。 一语成谶。 “砰——”逐渐明媚的日色下,多了几道瘫软在地的绯色。 许是这秋日的日光太过灼人。 * 养心殿外,手拿拂尘的大太监眯眼望着天上的暖阳,只觉得今日的天空分外蔚蓝,好看得都让他移不开眼来了,直到—— 第100节 “师父,金銮殿那...”小内侍苦着脸,弓身凑到人身边,犹豫着说了几句话。 待到最后,小东子才有些吞吞吐吐地道:“师父...今天的日晷,好像走得有些慢呢。” 平常这个天色,都该到上朝的时候了。 那厢的曹公公又哪里听不出他话里的暗示,只缓缓斜了自家徒弟一眼。 是他不知道耽搁时辰了吗?但凡有半点可能,他用得着在这抬头望天么? 不过即便人再怎么想要避开,该循的规矩也总是要努力挣扎一下的。 小半刻后,不知数了多少朵云的曹陌终是慎之又慎地踏入了后殿暖阁。 他脚步放得极轻,走一步缓一息,好像恨不得丁点声响也不发出似的,就连呼吸也是一同屏住的。 大太监就这么做贼般地溜进了暖阁之中,直至看到那抹再熟悉不过的明黄色。 曹公公屏息的幅度愈发大了。 沉香木制成的榻上,栩栩如生的龙纹镂刻其上,群龙盘踞在侧,仿佛在守护着什么似的。 明黄薄褥下,小姑娘乖乖被藏在里头,睡容恬静。唯有手臂露了出来,正枕在人膝上。 而距她不过半寸之地,着冕服的帝王坐在榻沿,从旁边随意摆着的琉璃小瓶中挑出些药膏来,然后一点点涂在了那被他小心摊开的掌心里。 剔透的药膏似流动的玉石般晶莹,可天子的目光却是从未停在它上头半分。 而是直透过它,望向底下那尚未痊愈的伤痕。 这药效用极好,被细细清理过的伤口上结了痂,已然瞧不出什么血迹,嵌进肉里的碎瓷也早已被挑了出来。 好似除了那道狭长轻浅的痂痕外,便什么也未曾变过。 雍渊帝垂眼望着,眸中再不是窥不得一丝情绪的喜怒不形。 原薄情之人动了心,也是会体会到心疼的滋味的。 甚至更甚。 帝王指腹上沾着的药渐渐晕开,力度轻柔得宛若鸿羽。 大抵是有些凉,正睡着的人儿不自觉地蜷了蜷指尖,逮住了那只在自己掌心里作乱的手,然后慢吞吞地翻了个身。 险些蹭进了他怀中。 雍渊帝上药的动作就此一滞。 站了有一会的曹公公低敛着眉,暗暗估摸着时辰。 待到实在是有些迟了,曹陌这才试探着抬起眸,微觑了眼自己身前的龙榻—— 他刚抬起的头又迅速低了下去。 别说那话到嘴边的“圣上”二字了,这位太监总管此刻觉得自己的呼气声都是如此的振聋发聩。 他盯着手里的拂尘,再一次变成了个又盲又瞎之人。 都耽搁这么久了,晚一时早一时好像也没多大分别... 也不差这一会了。 曹公公捂着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脏,十分有理有据地自我开导道。 好在那位也并未叫他等太久。 榻沿处,看着药膏彻底渗入人儿肌白如雪的掌心内,原是虚虚叫她揪住的帝王这才轻动了下,反手握住了人柔嫩的右手。 雍渊帝俯下身,把几乎卧到他膝上的小兔稍稍往里抱了两寸。冠冕上的旒珠垂着,可自始至终未曾有过半分的挪移。 而那本孤零零被人挣开的褥子,重新拢住了正睡着的小姑娘。 无声无息。 榻上的人儿呼吸浅浅重重,又渐渐重归平稳。 等再直身退开之时,帝王的指尖轻轻掠过人的额处,拨去了那一缕不大听话的发丝。 秋日清风和煦,日光透过窗棂,偏爱地洒落下来。 地上相叠的暗影由深至浅,直至彻底分离。 金銮殿外,已是摇摇欲坠的众臣终是迎来了这场迟了数个时辰的大朝会。 他们跪立于阶下,而那高座之上,是他们的君王。 生杀予夺的君王。 官员们跪了太久,以至于在行完一拜三叩的跪拜大礼后,武将尚且还能稳上一稳,那些个文臣却是几乎都站不住了。 若不是有左右之人互相搀扶,怕是能直接跪回地上去。 姜尚书自然也在其列。 但相较于早早跪于殿外请罪的宰辅等人,算准时辰如常候在宫门外的姜大人还是不大一样的。 即便后头因为看着同僚都跪了一地,未免太过拔群,他也便随着一同跪了,那也已是好上了太多。 故而眼下姜淮之所以会显得虚弱,主要的缘由还在... 当其他大臣在殚精竭虑想着如何保住全府的性命时,尚书大人他—— 在面对两个儿子的诘问。 立后的消息,是怎么瞒也瞒不住的。 虽然姜大人也很奇怪如此紧迫的时间里,他们到底是从哪听来的风声。 但总之这一夜,姜家府上的火烛亦如京中其余人家一般,是彻夜未熄。 幸而此下大家眼底的青紫一个比一个深,倒也显不出他什么来。 姜淮掩在人群里,一边掐着自己虎口,一边不着痕迹地瞪了两个逆子一眼。 唯有这样,他才不至于彻底睡过去。 正当这时,一道近乎沙哑的声音响在了他耳边: “礼部已筹大典多时,后位不稳则人心不安...” 赵惑跪在那,高举着手中奏章,一字一句道:“为我大雍长治久安计,臣请奏,求圣上下旨,册姜氏以后位。” 方才还耷拉着眼皮的姜尚书骤然瞪圆了眼。 不是?你刚刚不还在声泪俱下地说自己有罪么? 怎么突然就开始扒拉起他女儿了! 被冷刀砍了个正着的姜大人眼下是真真不困了。甚至清醒得过了头。 就像你看戏看的好好的,正瞧到高潮处呢,好嘛,突然发现自己也是戏里的那个。 姜淮看着那厢正跪呈奏章于上的臣子,不知怎的,心中突然又涌起一种四面楚歌之感。 何其熟悉啊。 第92章 封后 姜尚书怔愣着, 却是打了个寒颤。 而此时站于后侧的姜卓卿抿直唇,往左一行,直接出列弓身道: “回圣上, 子不语怪力乱神。立后事关江山社稷,乃国之根本, 又岂是能因观星监“吉星”一语、空口白牙就定下的?” 姜卓卿心知, 凭京中如今的局势, 想要再以岁岁才疏学浅为缘由推掉这份皇恩已是不可能之事。 剩下唯一的破局之法, 便只剩下观星监。 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咬死观星监卦象为虚,方才有一丝机会。 “姜少卿,你...”闻他出言驳斥,跪于阶下的宰辅呼吸一紧, 本就惨白的面色更难看了些。 少卿, 换做几日前他原不该这么称呼对方的。 但豫州之劳,救驾之功, 现下对方已是圣旨明任的大理寺少卿了。 距姜氏子获封状元入朝才过去几载?如今竟已是正四品之位了。位极人臣并非是什么妄言。 更何况还是未来帝后长兄。 已认清形势的赵惑也不敢明着跟他呛起声。 宰辅只能放低姿态小声劝和道:“立后本是大喜,这等福分, 少卿又何必推拒呢?” 可他话音刚落呢,那边就又有人站了出来。 “大喜?赵相如此热衷此事, 何不干脆自己嫁过去。”自昨夜起便一直沉默的姜二公子眼神一厉,冷冷言道:“这福分若赵氏想要, 尽管拿去。” 赵惑被他说得险些气晕而亡。 是他不想要这福分吗? 淑妃身死, 两妃禁足。若叫旁人见了, 或许还会以为他们赵家才是最后的赢家。可... 赵惑知道, 就凭太后那道让禄儿共同监国的懿旨, 在雍渊帝龙体无恙的那一霎, 他们赵家便已是那砧板上的鱼肉了。 而不止赵大人一个,几乎所有出列奏请立后的官员都被人挨个怼了回去。 姜卓卿二人一左一右立着,就如昨夜冲入太和那般——不过那时为救人,如今为杀人。 言辞犀利如刃,颇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 偌大的殿宇就这么一点点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姜淮在后面都看懵了。 眼下之景当真像极了那日众臣初请立后之时,他被群臣围堵的场景。 只是攻守易势。 姜尚书现在很难用言语形容出自己的心情,就恍惚一直哽在心头的那口气,终是散了那么一点点。 那高座上的人淡淡旁观着阶下所发生的一切,始终未曾表过态。 第101节 而侍在龙椅边的大太监看着这一面倒的局势,却有些慌了。 这局面怎么跟他想象不大一样啊,姜公子他们... 一抹焦急之色在曹陌眼中划过,大太监咽了咽口水,唇边生出个不起眼的小泡来。 就在他以为要出了什么岔子时,殿中却是骤然生变。 立于众臣之首的宰辅忽而往前跪挪数步,猛地一叩首,用所有人都可清晰闻得的音量声道: “臣以为,观星监所言必有其理,但确如大理寺少卿所言,空口白牙之事不可尽信。” 本已准备好下一番说辞驳斥的姜南君二人顿了下,心中的弦微松了几分。 唯有姜尚书听着对方一反常态的用词,突然生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他想上去阻止,却是迟了。 “然,姜氏女才貌双绝、心怀苍生,即便其无吉星命格,臣私觉其亦堪为后。” 这位一品大员此刻哪还有身为宰辅的意气风发,他跪在那,落地有声: “臣愿以命为谏,求圣上下旨,册姜氏为皇后。” 只要剥离吉星之名,将优处尽归姜氏己身,那唯一的一条生路便也断了。 他求的是大雍的帝后,不是吉星。 随着话音渐落,跪在殿下的人将奏章放于地,又一次俯首一叩,然后在众人惊惧的眼神中,毫无预料地撞向了前头的金阶。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般田地,难道赵惑就当真没有窥出一点端倪? 为何本是抱恙的君王毫发无伤? 又为何坠下高崖生死不知的人不仅活着从豫州回了京,还恰恰好率兵入了皇城? 可他不敢想,也不能想。 他唯有顺着那上位之人的心意,将姜氏推上后位。或许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功劳,能为他赵氏满族换得一线生机。 哪怕搭上他自己的性命。 从一开始,他就在局中了。 众臣之首、妃子母族。满朝上下,他是那块最好的铺路石。 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赵惑闭着眼,赴死赴得决绝。 在痛意传来的那一刹,他心中万绪化为乌有。 他昏了过去,金銮殿上却未曾有什么别的颜色。 一方奏本静静躺在了那殿阶之上。 大太监挥了挥手,刚刚由人指间轻掷而出的奏章就这么被宫人捡回,并着他先前那本奏请立后的折子,也一同给拿了回来。 变故只在瞬息之间。 众臣怔怔回过神,眼中的死惧尚仍未能褪去。 看着殿中被救下的宰辅,人们像是被卸去棍的皮影,再也无力站住了。 他们屈下膝,如潮水翻涌一般,先后俯身拜下。 “臣等附议。” “求圣上下旨,册姜氏为皇后。” 万寿之变看似留有余地,可实则后妃、皇子一个都未能幸免。 无人堪当储君,也无人有资格为后了。 除了让姜氏入主中宫,摆在朝臣面前的就没有别的选择。 帝后大婚,可赦天下——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更何况... 即便昨夜之事太过惊心动魄,他们也想尽力设法留住大皇子性命。 毕竟...乃先帝血脉。 先皇的儿子,活着的实在是太少了。 官员一个接一个俯身叩首,如在殿外时那般高举起手中奏章,一次又一次声道: “求圣上下旨,册姜氏为皇后。” 空寂的大殿内,姜淮三人听着耳边于刹那间激荡开的请命声,一时忘了该如何反应。 同声一辞。 这次...大抵是真的没有后路了。姜大人心里倏地冒出此念。 但相比诧异惊骇,此时此刻他反倒是生出了种尘埃落定之感。 就像早知会有这一日,兜兜转转,终还是来了。 似认命般叹了口气,姜淮攥紧手上的象牙朝笏,弯了弯膝,就要跪下。 旁边一直用余光瞥着他动作的工部尚书眼中一喜,也不等他动作的这一会儿了,直接不顾文人风范地伸出手,帮了对方一把。 就这么跪了个严实的姜大人:??? 而就在他发懵的这一瞬间,后头突然又多出几只手来,一齐压在了他身上。 沉重...且坚若金汤。 毕竟他们手下压着的,可是自己的性命啊。 众人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手上又用了几分力。 可不能叫人跑了。 就是还差两个... 武力值高的那个打不过,那... 已是少卿的小姜大人感受着身后虎视眈眈的目光,神情严肃。他看了一眼自家不抗事的父亲,闭了闭眼,往前一跪。 分神看向这的众官员呼吸一缓,甚至体会到了那绝处逢生的喜悦。 险些都要落下泪来。 可还未等他们多高兴几息呢,一句坚定至极的话突然传入众人耳里—— “禀圣上,臣之幼妹自小骄纵,若入宫中怕是迟早有一日会犯下什么不可饶恕之过。微臣身为人兄,却未曾能尽到教导之责...” 姜卓卿跪在阶下,第一次抬起头,直视那高座上的君王,字字铿锵: “臣斗胆,妄以豫州之劳、少卿之位,换圣上一道明旨。” “待到日后废后之时,还求圣上开恩,饶她性命,还于我府。” 殿中之人皆是一惊,连接着请命都给忘了,下意识微直起几分/身,试图觑上一眼上首之人的面色。 可惜旒珠之下,什么都难以窥得。 在他们惊疑之际,旁边的姜二公子目光一颤,也沉默地走到人身侧,撩袍跪了下去。 姜淮亦然。 众臣看着这一切,喉头滚了滚,默默俯身叩下。 他们明白,今日若能叫圣上应下此事,那姜家也大抵也不会再阻拒什么了。 可...今上当真能应下么。 朝臣心里满是不确定。 金銮殿内,缕缕日光渡洒而下,高座上的帝王垂着眸,薄唇轻动。 向来旁观于侧的执棋人,头一回主动入了这局中。 “允。”雍渊帝道。 姜卓卿闭上眼,历来挺直的脊背终是弯了几分。 他将两手交叠合在额前,与众人齐身叩拜的动作一同,缓缓而拜。 “臣,叩谢圣上隆恩。” 日光明媚,殿外枝上叽叽喳喳的,是喜鹊的轻啼。 * “娘娘...”幽闭的宫殿中,从外走进的奴仆软了腿,竟是直接跪跌在人跟前。 外间枯枝上,停于其上的鹊鸟正啄着尖上的尾羽,可自己这荒凉空寂的栖息处却忽然有了些许响动。 那是道满是惊恐的声音: “安亲王他,他拿着立后圣旨去了姜家了...” 佛像前,那正点着香的人手细细颤着,脸上的神情却平淡极了,像是在思着什么。 燃香上散着股股白烟,不知过了多久,那垂垂朽矣的老媪才终于又有了动作。 却是一阵笑声。 “他自始至终,想要的就是姜氏,好啊...好啊...” “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被算计了还要感恩戴德...你倒是从未变过。”她抬起眸,手中的烛火被灭于香炉的烬里。 喉间溢出的笑声由低转高,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原来我这个杀人如麻的儿子,竟也有一日会动了情。” 寒凉的冷意侵入脚底,跪坐于地的宫人们都被吓住了,臂上竖起一片寒毛。 受惊的雀儿一扑棱,最终还是飞远了。 他们谁都不敢搭话。 死寂的殿内,唯回荡着一人的笑声,入骨森凉。 第102节 仿佛是笑够了,那着华裳的人侧过眸,对旁边吓呆了的嬷嬷看去一眼,神色平静地道: “去,把姜氏女宣入宫来。既要为后了,总该好好学些规矩...” “免得到时候失了礼数才是。” 宫侍对上她难辨的目光,连连叩头应了声是,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殿中。 久未有人打理过的殿门发出一声凄厉的吱呀声,大概是生了绣。 太后看着身前的佛像,似是自语般的轻轻喃到:“也让哀家瞧瞧,我这儿媳到底是怎样一番模样。” 掐丝珐琅玲珑的佛龛内,无量寿佛端坐于金莲花座上,满目慈悲。 佛香凝结成雾,一点点凝起,又渐渐消散开去。 许是一刻,又许是小半个时辰,昏暗殿宇内,忽而洒进了大片日光。 刺目的紧。 抬头望去的人不由闭了闭眼,爬满皱纹的眼角霎时被激出些许生理性的泪光来。 她望着来人,却是笑叹: “圣上。” “未料想还有一日,你会踏入我这宫门之中。” 第93章 吻 殿槛处, 雍渊帝站在那,并未接她的话。 阳光落于他身,好似这四周的一切都要暗了去, 唯独剩下那震人心魂的帝王威仪。 只这淡淡的一眼,便让人凭白生出种想要俯首称臣的冲动。 老妇坐在椅上, 眼皮轻耷着, 华裳底下是遮掩不住的腐朽死气。 她看着这张不久前才见过的脸, 嘴唇翕动, 问出了一个早已知晓答案的问题: “淑妃的事,你一早便知道了罢?” 太后虽用的问词,却并非想问些什么。她轻笑一声,用手抵着椅背,一点点站起身来。 周围的宫人早就吓的失了魂, 自不会记着要上前搀上一搀, 妇人也不在意,缓慢迈开步子, 朝那个方向行去。 她一边走,一边用低哑的嗓子缓缓道: “观星监为何突然卜出那所谓的“吉星”卦象?” “姜家子怎么就能那么凑巧, 带兵入了京?” “利用万寿节之事,你清算四妃、囚禁皇子, 又擢她兄长、名正言顺地让其掌有兵权...莫说如今有谁可以与姜氏相争,眼下你这后宫又与空置何异?” “皇帝。”太后走到人近前, 嗓子如破了面的鼓, 沙哑难听, 却还夹杂着呼啸的寒意。 “我查过你的脉象, 即便你并未喝下那药, 但能将脉象伪装到此等地步, 怕也轻易不可为。” “你本可直接立姜氏为后,却要以身入局,让这天下人求着她登后位。” 许是走的久了,妇人身子晃了两下,显得有些佝偻,但步履依旧坚定。 越离的近,她仰头的幅度就愈发大了几分。 太后抬着头,望着自己这个与自己骨血相连之人,那苍老的面容上并不是什么母子慈情,反倒有些可怕。 “荧惑守氐,天星流坠,血流成河...你要用萧祈的命,全了她吉星之名。” “皇帝,”她顿了顿,目光直直射向自己身前的帝王,“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算计的。” 雍渊帝微垂下眸,神色中淡然无波,仿佛在看一件死物,自然也没有要开口为人解惑的迹象。 只是她将要彻底贴近过来时,帝王垂于身侧的指尖微抬了半寸。 一股劲风穿堂而过,本摇摇欲坠的人向后一倒,跌坐在了地上。 砖石寒凉。 她连他衣角都未曾碰到。 甚至好似连被分得的一丝眼神都是难得的恩赐。 太后坐在那,华裳下相连的皮骨像快要枯死的枝。 可她看着恍若遥不可及的雍渊帝,喉间却是溢出阵阵笑声来。 “也是,这本就你的手段,薄情饮血,杀兄弑父,之前你不就是如此做的么?” 听着这番掺着笑的话,瘫软在地的宫人垂着头,心肝俱裂,恨不得自己顿时聋了才好。 嬷嬷们蜷缩着向角落里缩去,但老妇充满朽意的话音却如跗骨之蛆,直往她们耳朵里钻。 “圣上,我这一生最悔之事,便是没有在你出生之时直接掐死你,以至于竟让你活到了今日。” 若非有他,她本该顺遂此生。 而非像现在这般,困守在这宫殿里,祭奠她儿的亡魂。 她低了低头,又重新仰起,似是想起什么,仿佛只有一层皮的嘴扯开,露出个笑。 “不过倒也无妨,你看看你膝下的皇子,再看看你的枕边人,至亲至疏,有哪一个不想杀了你坐上皇椅?你总有一日会被人从那位置上拖下来,落得和你父皇一样的下场。” 她看着他,又转过头,看了眼佛龛内的佛像。森凉的笑声响在整个殿宇内,一层一层荡开: “众叛亲离,或许这就是报应。” 雍渊帝幽深的眸中突然有了一丝波动。 就在太后以为终是有一次戳到了他痛处的时候,那厢自始至终未置一词的君王忽而侧过了身。 朝服之上,撞上了只投怀送抱的小兔子。 雍渊帝微不可察地颤了下,这才低眸望向自己怀里,声色温柔: “为何到了此处?” 姜岁绵拥着他,在人稍稍怔了瞬的目光中又抱得紧了些,软软糯糯地道:“我醒时没瞧见圣上,就来找你了呀。” 极宽的肩部线条收紧在腰处,少女纤白的臂环在帝王腰间,显得越发娇细了些,却是极衬。 此刻二人拥在一处,微橙的暖阳从檐上倾斜而下,将她们拢在日色下,仿佛自成了一番天地。 灼灼风华,静谧安然。 太后脸上的笑意兀地一僵。只剩下了浓浓死气。 看着旁若无人的两人,她微张的唇动了动,似是感叹般缓缓言说:“我原以为你与他不似半点,现在看来是我想岔了。” “到底是父子。” 吉,善也,无不利。 她穷尽谋划才得到的“祥”字,可以于一夕之间便被剥了个干净。 而有人什么也不用做,便能让那皇座上的人以天下为局,将一切捧到了她面前。 痴情啊,这两个字放在帝王家,多么可笑。 太后张开嘴,仿佛还要继续说些什么,可刚一开口,便被一道娇娇的话声倏地打断了去。 “圣上,”姜岁绵埋头在人怀里,像撒娇似的蹭了蹭:“我耳朵疼,我们的孩儿不会被吓着罢?” 孩,孩什么? 那厢的老妇瞳孔一缩,像是骤然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你——” 不远处还在忙着指使着内侍搬椅子的曹陌手一抖,险些没又把手里的拂尘给砸了。 乖乖隆地咚,他昨晚当真没错过什么吧。 “岁岁...”雍渊帝语中罕见有些迟疑,但不过一瞬,他便温声接过话来。 他没有答“不会”,而是—— “朕传太医来瞧。” 正想努力使个眼色的小姑娘满意了。 不过太医... 还是算了。 这都没串供,万一露馅可怎么办。 他们身后不远,老人沉沉的眼皮倏地睁得大了许多,视线定定地扫向了雍渊帝怀中。 凌厉且冷。 怎么会这么巧就怀了孩子,定为虚言才是。 帝王舒展开的眉蓦地一皱,他不着痕迹地又侧过几分,将那些阴冷审视的目光尽数隔开了去。 姜岁绵被他护在怀里,虽是没和对方对上,但还是隐隐约约地察觉出些什么来。 小姑娘抿抿唇,仰起头,揪着雍渊帝的衣袖便是往上一亲。 她本是对准人下颌处的,这样借着视线阻隔,也瞧不出什么分别来,谁成想他恰巧低头看她,以至于... 她碰到的位置便要比原先预估之地高上几厘。 唇齿相依。却还带着些凉意。 姜岁绵整个人都颤了下,清凌的眸子像盛着水光,眼下投石入水,泛起阵阵涟漪来。 被惊住了的人儿下意识想要逃开,可一股力道突然从她身后传来。 轻柔,却又恰到好处地将她往前带了几分。 攻守易形。 帝王垂着眸,护在人脑后的手微向上轻抵,一点点加深了这个意料之外的吻。 一寸又一寸。 第103节 太后的面色倏而由青转紫,枯木似的手猛打在地,竟是叫她撑着站了起来: “放荡!”无媒苟合,未婚孕子... 厉声的呵斥声响在殿内,雍渊帝眸光一沉,指尖捂在了自家小姑娘耳上,然后淡淡朝殿中一处分去了半分目光。 呆立在原处的大太监这刚反应过来呢,被君王给护在怀中的人儿却是扒着他的手,露出小半个脑袋来。 “太后,”她脸色红红的,似是叫日色晕染下的梨花,带着动人心魄的美意,说出的话却是直往人心窝子戳:“圣上立我为后了呢,这是夫妻情趣。” “太后不懂。” 小姑娘只觉得自己浑身都烫了起来,这若换了平常任何时候她定是早早便逃开了,但今日不同。 什么先皇什么报应,什么劳什子众叛亲离,说得是谁都好,唯独不可能是她身前之人。 姜岁绵看着张开嘴、仿佛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的人,小小地扯着雍渊帝换了个角度。 在准确估量了下对方的视角后,她忍着羞意拉着帝王的衣襟,又得寸进尺地在他侧脸上亲了一口。 等老妇将这一吻看了个清楚明白后,少女才似是耀武扬威般环住他颈侧,娇娇道:“皇子谋逆不是正好,圣上只剩我怀的这一个了,一出生就是太子。” 说完,好像是觉得有所偏颇似的,她顿了顿,又开口道:“唔,要是女儿,就——” “封其为皇太女。” 却是雍渊帝接的。 姜岁绵愣了瞬,才磨蹭地埋头在人怀里,嗯了声。 她原本是想说宠着再生一个的,没成想今上比她还会气人些。 话本子果然没白看,就该气一气才好呢。 小姑娘藏在帝王怀中,脸上的热意烫得惊人,若非有人挡着,指定就得像那煮破的圆子般露了馅。 好在是拦得严严实实的了。 雍渊帝搂着她,眼底的笑意再无遮掩。 那边的太后却是被这一唱一和激的快要背过气去,喉间霎时也涌出一股腥意。 她看清了她的模样,倾国倾城,但又纯澈到了极致。干净得仿佛只容得下一人的影子。 亦看清了帝王周身的爱意。 但正因如此,太后才接受不了。 他这样罪孽深重之人,便该享万岁孤寂,怎么能有人去爱他呢? 这天底下,又怎么能有女子得到为君者全然的爱意呢? 作者有话说: ——底下是不重要的剧情解释(巨长,可跳)—— *岁岁 我看到有宝贝说岁岁笨,圣上这个局自始至终都没波及她半分,所以岁岁得知林苓递来的消息后,除了将此事告诉雍渊帝,等到万寿节这天她依旧准备好了要去赴宴,要给他过生辰,有危险也是一起的,结果被人药倒了。后来醒过来,她知道出事了,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雍渊帝到底做了什么准备,只知道太医在她这,影卫在她这,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她不知道自己有女主光环不会死,也不知道圣上根本不会出事,她只知道,萧祈以清君侧为由做这一切,大概不会想担上谋反的罪名,她想把影卫和太医送回他身边,也想把自己送过去。 圣上善策人心,唯独于岁岁是个例外,所以他算不分明,他在岁岁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位置。可故事从一开始起,都不是只一人动了心。 后来三皇子派人来诓她入宫,用的理由也是萧祈拦杀群臣,她爹娘深陷其中,就连影卫的首要关注点,都在姜淮夫妇身上,怕她因他们着急,而不是圣上。 帝王也未曾料到,那个用来哄她,给她用来护她家人的空白圣旨,最后会被用来让她奔向他的身边。(岁岁的字书是圣上教的,所以圣旨上的笔迹像圣上) 或许这个举动确实是有些笨拙,但这主要原因还是出在芝芝身上,作者比较笨,所以笔下的女鹅也笨了点,实在抱歉 *淑妃 淑妃并不是第一次动手,疫病那次也是她,其实还有太后,不然她也不会和太后说“再”助她一次,当年圣上告诉岁岁幕后指使,还有半句没有说,因为除了淑妃以四皇子病重为由避开了勤政殿,还有一人也是避开了的,只是她常年不出宫,派个嬷嬷来也是很自然的事,没有人会在意正主未至,不过他和太后纠葛实在复杂,所以当时隐去了。 上帝视角,淑妃的计策是摊明了的,可是淑妃不知道自己暴露了啊,她离成功只差一点点,没有沈菡萏她当年就得手了,又如何能甘心,人心繁复,利益动人,有的东西一如魔盒,打开了就合不上了,萧祈的暗示只是催化剂 之所以动手时掐在万寿节当日起效,也是因为这日群臣聚集,要定下什么事只能在这个时候,而且慢性毒发才能撇开自己,可又不能让雍渊帝在众人跟前出事,那时人太多变数大淑妃就不好自己掌控局势了。只能说她已经尽可能的谋划好一切了,只是有人的手段远在她之上 *平王和太后 太后以宸妃为死敌,她也知道萧祈是谁的儿子,否则当初平王不会说太后选谁都不会选萧祈,太后之前听闻大皇子苏醒时的反应也不会是感叹他命大可惜。 太后知道当初先皇临死时让圣上立萧祈为太子,但她死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萧祈登帝位,所以要么搞死萧祈,要么搞死圣上,她其实两个都想来着,就是难度太大。 搞死萧祈的计划因为雍渊帝的插手没成功(包括幼时毒杀),那淑妃想动手杀雍渊帝她自然乐见其成,反正有替罪的,一旦成功,无人知道萧祈被立太子的身份,她就可以推个傀儡皇帝上位,可她唯一没料到的是,先皇瞒着她留了后手,给了平王圣旨(这是平王笃定大皇子会被立为太子的根由 而从萧祈的立场,这一世他事先在平王那得知了自己身世,知道平王手中助他登储位的的东西是什么,目标就很简单了,搞死圣上,他这个太子就名正言顺登帝,为什么急呢,一是岁岁,二是...他知道一旦立后,雍渊帝就不可能立他为太子了,找个错处贬了他太轻易,要么坐以待毙要么放手一搏,所以对萧祈来说,其实没有选择。 *宫变 最后姜南君在宫门外看到了圣上,行完礼却依旧冲入了宫门,是圣上授意。勤王护驾,由豫州时拨出的大军,最后成了两人护驾最有力的刀,这才是滔天的功绩折到了岁岁两位兄长手里,所以芝芝之前才会说,豫州之局到平安符那并不是全部,之后遇险促使赵家入局亦不是。 现在才是。 姜淮,虞舒,萧祈,淑妃,赵惑,太后...所有窥破局势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破局,可最终却是一步步将岁岁推上了后位。 甚至就连观星监,当年岁岁用鱼给圣上报信,观星监测出准确的地动时机,以避灾祸,这也就导致观星监的威信拔高到无法忽视的因由,最后却成了她立后一局中最重要的棋,万般皆因果。 连载和完结的追读体验不同,是芝芝自己码得太慢,所以有的时候宝贝读到这可能忘了前情,自然看不懂,对不起呀,但真的很谢谢能追连载的宝贝,啵唧 至于宸妃,太后,以及圣上纠葛的线索,藏在圣上给岁岁讲的话本里。 两个小彩蛋——1.三皇子(榉木和香楠(木)都是木头的名字) 2.星象——(荧惑守氐的星象,常伴...贼臣谋逆)汉书·天文志 伏笔埋于前文,芝芝尽力写完一个完满的故事,但所有的缺漏归根于作者太蠢以及笔力垃圾,造成不好的体验芝芝很抱歉。 以及还有一句迟来的—— 中秋快乐。 (太忙了吖,前几天还不小心扭到了腰,心虚哭哭.jpg) 第94章 帝印 大太监小心翼翼地搬了椅子来, 可还没等他将软垫仔细铺上去,却叫不远处传来的笑声震了个正着。 太后看着相拥的两人,从口中缓缓吐出一口气: “姜氏, 你当真以为他宠你便是好事么,这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先帝再宠宸妃, 不也还是用西北数城的代价来坑杀她母家全族?父子同源, 你眼前这个又怎会有例外。” “你当日夜祝祷, 自己这份美貌能维系得再久一些才是。” 君主权衡, 万骨长枯。 最是无情帝王家。 理智归拢,她如今总算是分明,这刀该往哪里捅才最伤人了。 雍渊帝眉间温柔之意骤然敛去,他转眸过来,恍若第一回 将这行将就木之人放入眼底。 帝王修长的手指轻动, 正要抬起半寸, 耳侧却突然传来一阵温热。 杂乱的话音在这一刹尽数散去,他动作一顿, 方才垂下眼,看向自己怀中。 姜岁绵一边伸手捂住他, 一边看向咄咄逼人的太后,薄粉色的唇抿得死紧。 她脸上的红意一点点褪了下去。 自她在养心殿中醒来后, 有些事情难免落于她耳,亦是知晓了萧祈已公于世的身世。 直到这时, 小姑娘才恍惚明白, 那话本中的“陈”之一字...写作宸。 先帝亦是真的先帝。 她隐隐约约窥得了那往事一角, 却始终不解—— 这世上为何会有人因为虚无缥缈的命理, 便要定一人生死。 太后如此, 先皇也如此。 至亲至尊, 至疏至远,无人爱他。 好一会后,姜岁绵才在人满是恶意的目光中缓缓开口道:“太后说的有些许道理。” 还不等那厢的人露出个笑呢,一句话便轻飘飘的落于她耳: “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圣上明明这么好,怎么生出来的萧祈又蠢又眼瘸,心思还坏的,原来都是先帝的错。” “好在圣上不似他。” 老媪刚到嘴边的冷笑凝住了,被捂住耳的帝王轻勾起唇,绽出一个笑来。 朗月不及。 不过此时忙着争辩的少女却是觉察不到这点的,她抿着唇,继续道: “至于宠我...太后若是嫉妒我的宠爱直言便可,不必这么拐弯抹角的,集三千宠爱在一身有哪里不好。” 小姑娘顿了顿,忽然呀了声,如梦初醒地补道:“我忘了,太后您大抵是没有体会到过这种滋味的,自然是不知道。” 杀人诛心。 太后:“你、你、你...” 她“你”了好一会,都没能将后半句说出来,只因眼下当真是被气着了,险些闭过气去。 姜岁绵腮帮子鼓了下,很是诚恳地认了下来,“我知道我聪颖,圣上夸了我许多回了,太后不必再重复一遍。” “说起来,您当时还特地下旨夸臣女堪当国母来着,可见是慧眼识珠。” 将对方那些挑拨的话一一给回过去后,见人被自己气得好像确实不再有力气说得出什么伤人之语,松了一口气的小猫儿这才收起爪子,看了眼自己身前的人。 她眨了眨眼,然后缓缓捧住了自己的小腹,软软地道了句:“累着了。” 做戏要做全套。 早被这个发展惊呆了的曹陌怔在那不知所措。 而雍渊帝却是已然微弯下腰,将人儿抱坐于了椅上。 姜岁绵踢踢腿,表情有那么一丢丢的不愿意。 她想走了。 第104节 再留在这她要露馅了。 而且... 谁知道后头太后缓过来又会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 小姑娘心中刚划过这个念头呢,那厢就像有什么预兆似的,含着枯气与冷意的沙哑之音便一个劲的往她耳朵里钻。 “倒是个伶牙俐齿之人...” 许是知晓她这边走不通,那人此下便换了一处戳: “皇帝,你刑克六亲,注定缘薄,你登基那年后宫嫔妃死了多少,这么多年又为何朝中无人奏请选秀,你难道尽忘了?”老妇身着华裳,艰难地稳住身形,言语里的狠意仿佛要化成利刃: “我倒是要看看,这姜氏得你盛宠,能活过几时!” 原乖乖稳坐着的小兔子眉心一皱,手一抵便要起身,却叫人按住了。 力度极柔。 雍渊帝轻笑了声,指尖在人眉间轻拂而过,紧接着在小姑娘怔愣的目光中微微欺身,贴于她颈侧,好似商量般轻声哄道: “岁岁只坐这歇上一歇,朕待会便带你离开可好?” 自然是好的。 待少女点头,帝王方直起身,往太后的方向行去。 算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向她走近。 之前任太后如何言语,他都是那般淡然无波的模样。 恍惚她所做种种从未得他在意过。 眼下却是变了。 但不知为何,看着寸寸逼近的帝王,“达成所愿”之人却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便这么退到了佛龛前。 “怎么,圣上清算完后宫,就连哀家这个母后也要一同诛了么。”太后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怒气,可若细细分辨起来,里头还掺着些被遮掩起的惧意。 哪怕面上再如何强硬。 骨子里却还是怕的。 “太后。” 雍渊帝唤了她一声。 “淑妃她们便从未告诉过你,她们的孩子是怎么来的么?” “那些身死的嫔妃里,你可数过怀子而亡之人几何?” 妇人被他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给击的有些懵,“你,你什么意思!” 帝王垂下眸,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名义上是他生母之人,“你如何会以为,朕在应允抚育宸妃之子后,还会留下自己的血脉。” 太后的瞳孔猛地紧缩,恍若连那股行将就木的气息都给盖了过去。 一个极近荒唐的念头印在她脑中。 帝王抬起手,一个影卫不知从何处落下。 她立于人跟前,干脆地摘下了自己面上的纱,将被遮挡的容貌彻底暴露在了妇人面前。 “太后贵人多忘事,许不记得妾身这个小小才人了。”那女子动了动嘴角,似是想露出个温婉的笑。 不过大抵是因太久没做这些事,她的面色显得格外僵硬,可也无妨。 她在人震惊的目光中开门见山地言道:“但想必荣妃娘娘是记得的,毕竟...” “她与嫔妾可是同一日产子的。” 主大喜时,几个低位的嫔妃在产子时不幸身死,倒也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事,对么? 时运不济罢了。 至于孩子... “若有一日,这些宗族发现皇室里混有自己的血,你猜他们是会大义灭亲,还是瞒天过海,一同争这至高之位。” 宗室倾轧,寻得几个失怙失恃的幼婴,对于高位上的人而言太过轻易。 毒杀幼子又有何趣,先帝想要这个储位,那便予他。 能以帝位为饵的猎者,又怎么会在意这位置到底由谁而坐? 大权在握数十载,内政修明,海晏河清,只因这国都愈盛,便越显先皇的昏聩无能。而于他之后的动荡杀戮,只会让人愈发惦念已然消亡的盛世。 势均力敌之局,方才有的看。 帝王的骨和血都是冷的,早便为这个朝代谱好了它的结局,那个无她的结局。 可惜有了变数。 他需分得一丝神护这天下长久,那本摆好的棋局,便没了用处了。 太后看着这张自己分外陌生的脸,突然明白了雍渊帝刚刚那句话为何。 她的嘴怔怔地张大,身体却是僵的。 疯了,真是疯了。 可对方并不打算放过她。 天子清晰的低语落入她耳,如修罗般。 “朕知你愿让除萧祈之外的任意一人继位,可无论你如何抉择,都是错的。” 帝王转过身,弯腰抱起正悄咪咪往这边看的小兔子,指尖向内一按,便让她枕在了自己肩上。 姜岁绵怔了瞬,随即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亦伸出手,环在了他的颈处。“腿疼~” 可谓是把恃宠而骄四字诠释到了极致。 突然,“砰——” 少女的耳瞬时被人捂住了。 姜岁绵扒着他的手,好奇地探出了小半脑袋。她发上的步摇轻晃着,摇曳了一地金影。 一尊佛像静静躺在地上,座上的莲花瓣生出些许裂纹来。 那身着华裳的妇人面色凶恶,似是要冲过来与她们搏命一般,却叫身后的影卫给压住了。 许是知道自己再难进分毫,她高仰着头,睁圆的眼里有惊惧,有恐慌,有许许多多种情绪,可那最明显的一种,是所求之物彻底破碎的奔溃。 她自始至终,从未赢过。 而这诸多情绪,最后全化作了阵阵笑声,回荡在这幽寂的殿宇中。 便连曹陌听着,都不觉地起了些鸡皮疙瘩来。 唔,好像刺激地有点过了头。看着这一切的小姑娘心道。 就在她仔细思着会不会出什么问题来时,忽而听得了个有些陌生的名字: “萧绥珩!” 姜岁绵愣了瞬,然后小小抬起眼,望向了与自己咫尺之距的帝王。 雍渊帝步子未停,被压着的人却倏地往前挣了一步: “你不是一直想杀了我吗,来呀,只要你把帝印给我,打开帝陵,我就顺你心意自缢。” 她像是疯了般,形如枯尸,状若恶鬼,脸上却是笑着的:“他都要死了,还在惦记宸妃的儿子,还想和她同葬,可惜啊...” “宸妃那个贱人得宠又如何,还不是只能被我压在那妃陵中,永不见天日。” “与他合葬之人,只能是我。” 太后的话却还在继续着,她好像已经没了多少神智,小姑娘听不大懂,可是... 帝印? “太后想要的是这个么?” 姜岁绵搂着人的脖颈,小小地把自己的右手晃了下,那个纯金小铃旁,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青白色的小玉。与她手上的链条倒是极配的。 那玉四四方方的,上头卧着一只她叫不出名字的小兽,印面还刻着什么,不过就是比圣旨上那道玺印要小上许多。 其实姜岁绵也记不太清这是什么时候系在她腕上的了,反正是醒来后瞧见的。 原来...竟是帝印么? 小姑娘的手下意识紧了下。 但她还是低头贴在他颈侧,娇娇道:“看来先皇对太后的宠爱,远不及圣上对我呢。” “相爱之人,自是要葬在一处的,对么?” 老媪怔怔地看着那印上的螭虎,仿佛被抽走了神。 金色的日光静洒而下,雍渊帝侧过眸,眉眼似墨:“嗯。” 这世上愚者何多,总有些人自诩聪慧,以攻讦上者来彰显自己的品德。 是他卑劣,不愿再独自忍受这龙椅的孤寂,诓她入怀。 他又怎么会舍得,让血脏了她的大婚呢。 他要世人造刃于己,他因她而赦天下,若有一日妄者试图伤她,这把由众臣跪呈的刃便会刺入他们心处。 轻浅的湿意在小姑娘额上印下。 随着而来的还有一句:“谢谢岁岁护我。” “想来当年在茶楼里,岁岁也是这般护住我的。” 姜岁绵:? “茶,茶楼?” 他眼底笑意若风,小姑娘看着他轻启的唇,白皙的小脸一点点被染红了。 “圣,圣上怎么...” 第105节 罪己诏... 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还、还记到了现在。 雍渊帝轻笑了下,把羞蜷着耳的人儿往怀中揽了几分。 积石如玉,烈松如翠,当得是此间绝色。 他们便这样跨过了沾灰的殿槛,没入了阳光之中。 太后回过神,还想挣扎上前,却是叫人压了个严实。 好不容易记起些什么的曹公公收回将将要迈出去的腿,把候在外头的几个人给召了进来。 他对着被影卫挟住的妇人,笑着行了个礼,不过那说出的话么: “太后娘娘,这大礼在即,圣上让奴才给您寻了几个教导嬷嬷来,免得到时候失了礼数就不好了。” 大逆不道。 作者有话说: 下面是大婚啦,不过因为比较难写,所以明天的更新应该没有啦,芝芝尽力后天晚上给大家放出来昂,这两章会慢一点,宝贝不用天天蹲了,啾咪!咕~ 第95章 大婚·前夕 血染午门的场面终究没有成真。 在当今罕有的仁慈下, 众臣的脑袋总算是保了下来。 大臣们临深屡薄良久,所幸于这场生与死的搏斗中,他们还是赢了一回。 大雍恢复了以往的平和, 谋逆一事好像就此翻过了篇,恍若什么也未曾变过。 但对于姜家却是不同。 府上娇养的宝贝要成婚了。 姜家父子花了很长的时间, 都没能彻底从中缓过劲来。 即便当初是他们自己认下的, 可终归是有几分形势所迫在。 尤其是对于从豫州回来的两位小姜大人而言, 这个局势是如此的突兀, 又如此的出乎意料。 所以每当他们父子几个下朝回府、看到自家小姑娘的时候...姜南君终于知道郁结于心是个怎样的滋味了。 然后—— 这位年纪轻轻便官至将领的姜大人转身踏出了府。 他以广分喜气为由,把几位在立后一事上最为积极的大臣“邀”到了军营中。 强、身、健、体。 特别在得知自己于豫州的行事功绩亦曾变成了众人手中拥岁岁登后位的筹码后,这位少年将军他... 对此更为热衷了。 甚至当同僚抱恙时,他也依旧会不辞辛劳地带了府医上门,待病愈了再行那等强健体魄的“美事”。 自然, 秉承着雨露均沾的原则, 当初那些人他一个都没落下。不过在轻重一事上嘛...到底是血肉之躯,难免有所偏颇。 大抵是谁重一些谁更重一些的分别。 至于有些年岁太大的, 姜小将军在此事上也是极为好说话的。 父债子偿罢。 大喜之事,总该多分分福泽。 于是, 在历经一番颇为友善的切磋后,大臣们方撑着自己快要散架的躯壳, 神色涣散地迎来了第二天的朝会。 紧接着... 被那厢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参了一本。 若是子虚乌有之事尚且还好,可问题就在对方所说之事还并非什么虚言, 让人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相较于行武力碾压之事的姜二公子, 有时熟读圣贤书的文士怼起人来, 那才叫可怕呢。 一不留神连自己被怎么骂了都参不明白。 偏那皇座上的人还一幅放任的态势, 全无插手的打算。 一时间, 朝堂上的氛围那叫一个风声鹤唳。 但这又有什么法子呢? 谁叫他们理亏, 忍忍也就过了。 反正都惨成了这样,总不能再坏了。众官员心说。 谁成想等回到府里,听到的便是自家那小子被揍了一顿的消息。 虽然自己这儿子混了点吧,但不过是教训个不长眼的老翁罢了,又没闹出什么人命官司来,竟还被人当街套着麻袋打了几闷棍。 看着榻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少年,再瞧了眼旁边搂着人心疼的不住说些粗鄙之语的夫人,被火上浇油激了一把的贾大人猛地拍了下桌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哪里是轻易能揭得过去的? “究竟是谁揍的武儿!” 见目的达成,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人哭声一顿,然后骨碌一翻身,紧忙就掰起手数了起来。 安亲王府、太原崔氏、都督府元家、镇国公府宫家...“好像还有安远侯府上那个小侯爷!” “爹,我不过是踢了那贱民一脚,你要给我做主啊!” 他是家中幺子,又是嫡系,府中人对他言听计从不说,在外头也能仗着祖辈的威势逞一逞威风,身边又有几个狗腿子,几近是没遇上什么敌手的。 哪像今日,平白被人揍上这么一顿,面子里子失了个干净。 他可咽不下这口气。男子的目光灼灼望向了自家位居三品的父亲。 方才还拍案而起的大臣喉头滚了滚,却是不自觉地缩了下手。 他原以为...又是姜家动的手。 还想以挟私为名讨个公道呢。 但眼下这情形... 回想着那一长串光听着就让他发晕的姓氏,贾大人深吸一口气,抬起手——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拍在了人脑袋上。 “为父平日就告诫过你,宽以待人,这点小事也要计较么!” 感受到头上传来的清晰痛意,素来作威作福的贾氏子顿时懵在了当场。 “爹...你,母亲!” 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可此时的贾大人万万没想到,这并非他计不较计较的事,而是那故事的另一方... 不想就这么轻易不计较呢。 刚开始被木棍怼头的几家还想着是不是哪里不慎结了怨,等到后来,即便再傻的人也看明白了—— 好家伙,这和尚书府那三个是一伙的呀。 姜家的人缘...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好了? 他们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因由,但这并不妨碍众人悟到这个事实。 更可气的是...小世子他们就连揍人,也要挑犯事的揍。 还是要抓个现行的那种。 以至于在接下来的小半个月里,众郎君们蹲过青楼,踩过赌坊,拦过纵于长街的马砸过店大欺客的铺,终于把名单上的姓氏敲了个遍。 偏生还因为行事过于具有正义感,京中的风向都是往好的一方转的,甚至得了个惩恶扬善的美名。 作为“恶”那一方的众臣:…… 他们真的,只是想要求个命啊。皇后的宝座如此好,你们怎么就不愿意了呢! 以及... 当初是谁说,姜家二子愿以其幼妹婚事换大雍平安顺遂的?! 尔母婢。 这种水深火热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帝后大婚前几日。 几乎要脱层皮的大臣们看着再次亮起的天色,像是挣扎于崖底的人总算见到了太阳,喜极而泣。 又近一日了。 无论姜淮他们再如何抗拒,这大礼也总是要来的。 观星监和礼部一同所择卜出的吉日,恰巧是小姑娘及笄的日子。 秋收冬藏。 这夜天光刚暗,还算得日暮呢,姜府府邸中却格外安静。 明日便是婚期。 父子几个坐于一处,桌上摆着数坛千里醉,相顾无言。 君子之饮酒也,三爵不识,可素来端仪的姜卓卿却是破了这规,沉默地饮下了一盏又一盏。 而酒坛旁侧,醒酒用的丸药正齐齐垒在那。 到了此时,他们却不太敢踏入那院子里了。 近乡情怯。 许是知晓他们的心境,乌云悄然蔽起星月,檐外又下起了雨。 将许久没好好睡上一觉的娘亲哄着小憩后,姜岁绵坐在自己屋内,撑起手,拨了拨被炭火围着的小花盆。 第106节 褐土上,大片的绿叶竞相伸展着,其叶蓁蓁,端得是一副生机盎然之景。 被她养好了呢。 小姑娘不知想起什么,盈盈的眉弯了弯,颊边却是染了粉。 正逢此时,微阖的窗被风吹开,一线雨珠从外间溜进,险些落在人儿衣上。 冬日的风拂过脸侧,姜岁绵将薄绿方盆向内拢了拢,这才站起身,往窗边行去。 可还未等她伸手去碰,轻浅的吱呀一声响起,那大开的窗棂竟是自己坠下,重新合了起来。 严丝合缝。 一滴雨都未曾落于她身。 小姑娘愣了瞬,不自觉透过窗往外瞧了一眼。 微昏的夜色渐渐转浓,却是什么也望不到。 掀帘而入的青棠望着仍站于窗侧的少女,不禁急声言道: “姑娘怎么还不歇上一歇,夫人说再晚些宫里就该派嬷嬷过来了,可有的折腾呢,姑娘还是些先睡会的好!” 小丫鬟心忧地把人按回了铺就好的软榻上,顺带连被子都没给落下,紧张得仿佛要成婚的是她自个似的,手和脚都有些不知道该往哪处放了。 不过这倒也正常,毕竟她们主儿明日要嫁的...可是今上啊。 是那九五至尊之位。 姜岁绵看着她脸上明晃晃的忧意,笑了笑,先是转眸瞥了眼几上的翠色,然后才顺从着闭上了眼。 青棠见她睡着,方缓缓呼出口气来,随后又屏着息,小心翼翼地退到外间守夜去了。 屋内,暖黄色的烛火轻曳,少女纤长的睫微微颤着,剪下一地细碎灯影。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清脆如玉珠滚落,却是恰好掩住了那声几不可闻的轻笑声。 犹若翡石。 一窗之隔的暗影里,男子静静站着,瞳眸里只余一人的倒影。 于云上坠落的水珠尚未来得及沾湿他常服一角,却在落定的那一霎汽化成雾,消散于轻浅的风里。 了无痕迹。 他并不信所谓的凶吉之言,可事关于她,帝王总要谨慎些。 星光渐沉,皎月藏于雨后,忽而,一阵嘈杂响动混入了那杂乱无序的雨声中。 连根头发丝都未曾有过半分偏移的君主眸色倏地一暗。 寒风呼啸,窗棂的影子透在地上,却是渐渐浅了。 静谧的暖阁内,一缕安神的冷香不知何时扩于屋中,一点点抚平了小姑娘无意识皱起的眉,直至她彻底睡去。 姜家府门外,大雨滂沱而下,檐下却站着一个不该出现于此处的人。 雨夜本该有的空寂被凌乱沉重的脚步声打破,追来的兵卒遥望着刻有“姜府”二字的匾额,霎时停住了步子。 领头的侍卫面容沉肃,侧身低语了几句,不出片刻,一匹快马便悄然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眼下时机特殊,这京中的人家就没有几家是全然睡下的,更别说与尚书府近邻之人了,一颗心都不在自己府里呢,此下闻得动静,都故作自然地探出了头。 而那檐下,本是矜傲贵重的人望着紧闭的大门,抬手三叩。 “岁岁。” 成者为王败者寇,他都知道。 只这世间之事,哪是“知道”二字就能道尽的。 他只是不甘心。 “我心——”悦你二字未出,他颈处督脉上的一穴便是一痛,让人骤然失了声。 少年紧锁着眉,他嘴唇翕张,喉间却发不出半点气声。 府门大开,走出的却不是守门的小厮。 此时微弱的亮光从云上洒落,对方逆于光中,周身的威势不减毫分,如山水巍峨。 萧祈立在那,直直地望向与自己相隔不过三寸的男人。 这是他的兄长。 他却唤了他数载的父皇。 萧祈唇边荡开一抹自嘲的笑,随即竟是泰然自若地抬起腿,向前行去。 仿佛全然不在意君王的存在。 他要见她。 但便在萧祈跨过门槛的那一刹,一颗圆石无声无息的击在了他右膝处。 霎时,剧烈的痛感沿膝攀岩而上,好似要将肉里的骨一点点震碎了,再重新拼粘起来,如此反复,相继不绝。 萧祈的右手骤然叩住了近侧门沿一处,五指泛白,指盖好似都要嵌进了木里,可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却是另一抹色彩。 原要被痛意裹挟跪下的人就这么顿在了原处。萧祈发不出声,却依旧因为这疼难以自抑地红了眼尾,溢出了声哑声的闷哼。 那是几近灭顶的痛感。 但他扒着门,险些触于砖石上的腿竟又一点点直了起来。 他此下倒真有了几分青竹的坚韧。 雍渊帝垂眸瞥了他一眼,神色仍极为淡然。 只在人艰难站起身,重新向着府内而去时,帝王修长分明的手轻动半分,指尖残存的碎石霎时不见了踪影。 同样的痛感再次将萧祈淹没,唯一的不同是... 这次并不单单只是一膝了。 “砰!” 少年的膝骨猛然砸上门槛,跄了下后便直跪于地,背脊亦应着惯性向前倾了去。可不过转瞬,他便又挺直了。 萧祈抬起头,仰视着自己身前之人。 他这几年磨砺出的那点微末功夫,又如何比得上他从枯骨血海里淌出的兄长呢? 哪怕弹指,他亦是不及。 故而妄想胜过对方,唯有下毒这一条道可走。可他仍旧是败了。 “萧祈。”雍渊帝看着被迫跪于自己身侧的少年郎,平静的嗓音响在雨里,如空山悠远,难分喜怒。 “你当唤她一句母后。” “或是皇嫂。” 说完这句后,跪在那的人便再也分不得帝王半分眼神。 雨声渐大,却又像奋力破开水面的鱼,一旦跃到最高处,便会无法避免地往下坠去。 膝上的痛意依旧,大开的府门缓缓闭于萧祈眼前,一如外头大到极致的雨势,不着痕迹地削减下来。 他却只能眼睁睁望着对方渐远的背影,好似高山入云,全然不可攀。 紧追过来的兵卫挟住了萧祈的两臂,从他叩响姜家府门起到如今,一切不过瞬息。 府门开阖,从始至终都未曾惊动正睡着的人儿毫分。 时间如驹,错过便再难回头。 而闻声赶来的姜淮望着那张过分熟悉的脸,呼吸都停了瞬。 当与对方成功对视的那一刹,婚前不能相见的规矩如紧箍咒一样在他脑海中死命回响。然后—— 姜大人刚迈出的腿缓缓向后,就这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可谓是分外沉着...如果忽略他正扶在圆柱上、微微颤着的手话。 姜尚书转过身,慢慢吐出一口气,便好似时光倒流般,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顺带还不忘顺带把身后紧随的两人也一同薅走了。 那力度大的连习武的姜二公子都被他带的踉跄了下。 姜南君:“父亲——”大婚前日,见面不宜。 “嘘。”尚书大人望着仍不住皱着眉向后张望的两个儿子,冷静言道:“你们醉了,醉得都出现幻觉了。”“为父也是。” “……” 指鹿为马,不外如是。 但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了,倒也不差这一点不合宜。更何况... 这位在这...总比大皇子在这要好太多。 忆起刚刚下人的通禀,匆匆而来的父子几人皆如此思道。 炉中的香一点点燃着,窗外树影叫风吹得晃了晃,可有一片却从未有过丁点挪移。 打更人的锣鼓声响在极远的长街里,直到夜半子时,躺于软榻上的人方悠悠从小憩中转醒。 宫里的嬷嬷早在半个时辰前便至了,却只安静地候在了外头,虞氏瞧着她们的举动,悬着的心不知怎的突然落下半分。 小姑娘眼里还有怔松睡意,但在她坐起的那一刹,余光里却突然闯入些什么。 璀璨鲜明。 紧接着便是一阵绵延的的散落声。 却并非是什么东西落了地。 姜岁绵下意识循声望去,闭合的窗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来,月前的云雾散去,如线的细雨已寻不得。而在那方被框住的天地内,却是此间难觅的光彩。 簇簇丛丛,散在了天际,流光溢彩。 那是烟花。 又不只是烟花。 在满城的焰火声中,各府门外悄然多出一道身影。金吾诸卫如潮水般奔涌,重新被困守于皇子府的人看黑夜中一点点燃起的亮光,被激得不自觉闭了下眼。 第107节 烟火如流星坠于地面,光影却并未因此消散,一盏盏花灯挂于檐下,与其交相衬着,掠过百姓面上那一双双惊叹的眸,照亮了繁华满城。 明如白昼的夜里,一抬抬形制一齐的木箱由内侍与羽林护持着,先后出现在了京城各处,若星火燎原。 新后及笄。 江山为聘,以昭世人。 第96章 大婚·帝后 火树银花不夜天。 这场举世无双的烟火贯穿了大雍整个昼夜。 直到第一缕阳光破开天际, 最后一朵烟花混着云彩散开,尽数倾落在巍峨的都城之中,却是晕成了一道道飞虹, 长悬于天处。 被雨洗过的天空泛着鲜活的青色,云烟滚滚, 朝霞满天。 没有人不会为此般的胜景心折。 可在姜家府邸里, 却有一抹姝色胜它无数。 看着眼前穿上嫁衣的人儿, 红着眼来添妆的珠珠就这么怔在了原地:“岁, 岁岁...” 大颗大颗的泪珠留在她眼眶里,竟是连哭都忘了。自然也记不得自己后头那塞满了好几箱子的添状礼。 虽因男女之别,宫四他们备下的也一同在里头,但反正眼下安亲王的私库里是彻底空了的。 愣住的远不止小郡主一个。 大红锦绸纳纱金凤的喜服之下,冰肌玉骨, 双瞳剪水。 由这大红之色衬着, 是连上胭脂都怕惊扰了的美色。 九凤来仪,人间纵有千万色, 依旧不及。 以至于连虞氏都一齐怔了下,更别提候在外头的姜淮他们了。 等这一切都备好, 凤辇也停在了姜府门外。 珠珠手里捧着小姑娘塞给她的梨花酥,眼眶一红, 又想哭了。而虞舒牵着人的手,眼尾稍稍向上弯着, 明明是笑着的模样, 神色中却有几分截然相反的泪意。 她握了又握, 终究是放开了来。 “岁岁, ”妇人浅浅一笑, 轻声言道:“该出发了。” “别误了吉时才是。” 串着宝珠的流苏缀在衣角, 小姑娘定定望着自己身前的虞氏,又侧过眸,清凌的眼底印着许多人。 两鬓泛霜的祖父、仍在往箱子的缝隙内塞银票的祖母、匆忙赶回才卸下剑履的外祖... 也有别开眼避开她目光的兄长与阿父。 尚书府偌大的正院里,此时已没了多少空着的地。 耳边的银丝翡玉梨花夹小幅度轻晃,姜岁绵抿了抿唇,软软唤了声:“娘亲。” 在姜夫人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之时,她跟前的少女蓦地低了四寸。 “不可!”妇人愣了一息,紧接着慌忙伸出手,阻住了屈膝往下跪的人儿。 “岁岁...”虞舒颤着声,又重复道:“不可。” 君臣有别。 更何况当日便连封后的圣旨,都是由安亲王读过后弓身递上的。 那位从始至终,就没让她跪过。 如今又如何能跪? 虞氏手上用了力,却又怕伤着她,下意识收了几分,但不成想小姑娘竟是猛地向下一压,挣开了她。 伴着众人面上的惊意,十数双手失措地从各个方向袭来,却是扑了个空。 “岁岁!” “砰”的一声轻响落在了冰凉的砖石上,妇人眼中是难以遮掩的急色。她一边伸手去拉,一边弯了腿,想要一同跪下。 却被人给抵住了。 身着喜服的人儿扶着她的膝,仰起头,似撒娇般对她露了个笑。 “娘亲。” “你依我这一回。” 虞舒摇着头,嘴里仍急急重复言着“不可”二字。 宫人侍立在那,对于新后此等违矩之行,却是屏息敛下了眉,然后默不作声地俯身跪于地。 看着她们的行举,下意识抬起眼往四周望去的虞舒兀的一怔,推拒的动作也因此滞了瞬。 等虞氏再回过神时,那抹世间最尊贵的正红之色映在她眸中,缓缓而拜。 一拜三叩。 四周寂静无声,恍惚连风声都轻的很。 含情美目里,妇人试图藏起的泪意再也压抑不住。她闭了闭眼,无意识攥住了旁边姜大人的手。 正使劲憋着泪的姜尚书忽而面色一红,他慢慢地倒吸了口冷气,将喉间快要溢出的痛呼声给强行压了回去。 好在不过数息,自家夫人便再也顾不得他。虞舒心疼地伸出手搀去,几近失控的力度也在碰到小姑娘的一瞬间尽数回缩。 她想牵她,却又克制地停住了手。 可那另一人却没有给她踟蹰的机会。 姜岁绵伸出手,直接搂住了自家娘亲。少女额间的花钿正盛,折出明媚的光影,璀璨夺目。 一如她眉眼中蕴着的星河。 “娘亲,”她声音轻糯,却坚定至极:“过几日我带他来见你们呀。” 虞舒愣了下,万千思绪,最终只化成了一句有些哑意的轻喃。“我儿...” 愿我女之嫁,凤翥鸾翔。 * 五色凤旗招展,次赤凤扇在侧,列导迎乐,耽搁了一小会的仪仗就这样从姜府门前缓缓行离,而凤舆之后,便是那数不出数的嫁妆了。 那是直至凤辇行过太和殿,放停在玄街之上的长箱依旧未曾能有分毫挪动的嫁礼。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有幸得见这一切的百姓还会憩在树下,和自己刚扎了个小揪的曾孙讲起这场永记于史书之上的大婚、说起那位享万人称扬的帝后,以及那些整整花了三个日夜,才彻底送入宫门的妆礼。 不过这都是往后的事了。 眼下的姜岁绵正坐在舆车里,努力走完这场耗时巨甚的大典。 说来于她而言,除了自己身上这身喜服着实太重之外,其余也并无什么太难的事。 只因一路过来,她都是坐着的。 甚至当礼官宣读制书、予皇后册宝时,底下都有内侍早早备好的漆椅—— 连软垫都没落下。 在看似合规宜矩的盛典之下,是帝王堂堂皇皇的纵容。 小姑娘并没有学什么立后的规矩,因而她不知自己今日所历诸事是有多么逾矩,也并不知晓,循前朝之例,她本该在过正门之后直入内宫,最后由近侍女官引入殿内。 而非如今这般...降舆于金銮殿阶。 在被人请下舆车后,姜岁绵微仰起头,如盛秋水的眸里只余一人的倒影。 他立于高阶之上,冕服诸色却并非象征皇权的明黄。 雍渊帝望着她,旒珠之下,是不再遮掩的温润柔和。 薄唇轻翕。 一如当初中元夜宴,于集英殿中念得的那句:“岁岁。” “上来。” 周围数里,百官皆叩首。漫天的祝祷词响在广阔天地间,小姑娘看着他身上与自己同色的朝服,长睫微颤。 却是抬起脚,毫不犹豫地登上了阶。 没有让他唤再她第二回 。 不过这次,并非她一人上前了。 在姜岁绵踏上长阶的那一霎,那高位上的人轻勾起唇。 竟是走了下来。 一者迎阳,一者背光,冬日的暖阳尽洒而下,镀在人大红喜服之上,丝丝缕缕,碧空如洗。 一步又一步,一阶再一阶,两道颀长的暗影终究是聚在了一处。 掌心相贴,与杀伐果决的帝王不同,小姑娘的手与它的主人一般,柔若软玉。此刻牵在一处,两相衬着,好似连那如山般的摄人威势都要缓和许多。 雍渊帝垂下眸,望着比肩立于自己身侧的人儿,眉间含笑。 “岁岁如今,是朕的帝后了。” 正怔怔望着底下乌压压一片的姜岁绵愣了愣。许是一瞬,又许是半息,她侧过眸,迎着人温和的目光,一点点回攥住了他的指尖。 低低应道: “嗯。” 自此以后,疆域万里共主。 众臣垂跪于侧,礼乐混着同声一辞的请安声闯入缥缈的风里。暖风穿过明堂,将这声声祝词带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而那厢修葺洒扫了无数遍的未央宫里,终是在数个时辰后,迎到了它迟来的主人。 小姑娘坐于榻上,头上的凤冠叫人拆了下来,唇却没能闲下。 第108节 她都不用垂头,只消稍稍一张口,一块珑缠杏脯便喂到了人儿嘴里。 君王那只执御笔的手此刻正覆于人发上,一点点将上头的珠钗卸去。从头至尾,始终没伤到她发丝半寸。 而他的左手,却正随意地从旁边的琅丝红釉小碟中掠过,撷出一颗果脯。 乌瀑垂下,一碗散着热意的糟笋鸡丝面盛到了人儿面前。雍渊帝取过沾湿了的帕,拭去了指尖残余的糖霜。 姜岁绵一边低头用着面,一边悄悄瞟了眼正襟坐于自己对面的人。 暖意在唇舌间泛开,屏退宫侍的殿内格外寂静。 红色的烛影随风跃着,许是因这殿中一切都是红的,故而将少女的脸也衬红了几分。 直到察觉到发丝被人撩于手中,小姑娘才觉出了那么一点点点的不对劲。 细碎的乌发从颊边擦过,带着些微痒意,却是一点都不疼的。 殿中的熏香一寸寸燃着,小兔子用面的动作却越发的缓了。倒不是因为膳房今日失了水准,而是.. “圣上。” 这是她自大礼后第一回 唤他,雍渊帝握簪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瞬,温声应了她一句,然后方将才这支凤于九天的玉簪稳稳地插进了人儿髻里。 感受着头上被重新盘好的发,姜岁绵抿了抿唇,放下筷转过眸来,正望着那厢的帝王。 她记忆里的流程,不该是这样的。 怎么又盘起来了呢? 小姑娘轻眨下眼,良久都未曾说话。 她已经知晓,萧祈不是他亲子了。其余几个亦不是。 那这么多年,他... “岁岁在想什么?”看着人儿逐渐咬紧的唇,雍渊帝眉心倏地一皱。他伸出手,轻柔地抵住了她的唇。 被他这么一问,小姑娘耷拉着的耳朵突然受惊似的竖了起来,回起话来也莫名含含糊糊的:“没,没有。” 她不愿说,哪怕明知她在撒谎,帝王也只笑着轻声答了个“嗯”字。 总归不伤着自己便无碍。 但就在他的手将将触离她发丝的那一瞬,少女掺着三分惊疑、两分明悟、四分踟蹰的话突然磨蹭地响在了帝王耳边。 恍惚还藏着些心疼的意味—— “圣上...那本小册子,你是不是未曾学过。”姜岁绵的唇抿了又抿,方才寻出了个曲折的话术,委婉道。 雍渊帝罕见的怔了好几息,眸色却是一点点沉了。 他足智近妖,瞬时便意识到了什么,但始终未曾开口。 小姑娘小脸红着。面对沉默不语的帝王,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垂在身侧的手小小地扯了下人的衣摆,方才用极细的声音小声道:“不,不打紧,我...” “我教你呀。” 她书都看过两回了。 比他会。 雍渊帝的手指下意识向内一蜷。紊乱的呼吸重敛,他闭了闭眼,修长的指骨轻轻一移,却是将不再动筷的小兔子揽到了怀中。 载着红碗的小几被人不动声色地拂到了一边,未用完的面中溅出丁点鸡汤,却得不到丝毫在意。 他本平淡的神色渐渐变得有些不同,像叫砚石化开的墨,晦暗不明。 最后只余一字辨不清情绪的: “好。” 帝王轻俯下身,温热的呼吸洒在少女颈侧:“朕等岁岁教我。” 其实在被他抱住的那一刹,一种名为“后悔”的情绪便蓦地在姜岁绵心中疯狂滋长。 又或许还更早一些——在把话说出口的那瞬,小姑娘就后悔了。 可惜对方反应得实在太快,让她连改口的机会都没有。 待人儿再想挣扎一二的时候,沉如玉石的“好”字就这么落于她耳。 以及那后一句... 教他。 字书、谋略、帝术...自相识至今,她好像一直在被他教着,护着。 从未有一次,是她能在他之上的。 人不该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三次,除非... 那个坑越来越大。 大抵是红烛太盛,晃了人的眼,又许是冬日的寒风太过凛冽,把那仅存的理智都给吹散了。 望着对方那副再熟悉不过的俊美容色,鬼迷心窍的小兔子可耻地心动了。 她努力回想着那没瞥过几眼的图册,伸出手,触向了帝王腰间。 几近相拥的动作于使力一途上,并不算多么友好。 盯着手上怎么也解不开的玉带钩,姜岁绵眉心小小一蹙,抵在人身前的指尖不自觉用了几分力。 以她的力道,原该推不动他的。 可那方铺就好的喜榻之上,却是多出一道身影。 织龙绣凤的锦褥向里微陷下去。雍渊帝静躺在上,手却是从自己腰上掠了过去,护住了因惯性而一同倾来的小姑娘。 待小兔子迷迷瞪瞪地重新坐直身子,还不待使劲呢,原本任她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的墨玉却突然裂了开来。 毫无征兆。 系于帝王腰间的玉带便这么松了。 姜岁绵看着手上的碎玉,先是愣了愣,然后方在人一声轻唤中回过神来。 她望着那厢任人撷取的帝王,又缓了缓,才如梦初醒地把手里的东西丢开了去,转而揪住了人前襟处的扣袢。 但那扣子...当真是有点难解。 也不知是如何绕的。 一颗又一颗,一层又一层,大红襟处,金丝所绣的暗纹细细藏着,却是彻底被剥离了开。 他身姿仪态从无瑕疵。 衣下更是。 望着映入眼帘的盛景,姜岁绵那双盛水的清瞳骤然一缩,被美色所惑的神智不知从何挣脱了缰绳,呼啸着闯回了她脑海里。 她缓缓仰起头,然后—— 把那变得有些松垮的衣衫重新拢了起来。 小姑娘轻眨下眼,一边悄咪咪往后挪,一边似商量般与那扣子的主人娇娇言道:“我,我忘了后头的了,下——” “下”字之后的话还未说出口,不着痕迹往外退开的小兔子眼前忽而一晕。 未系好的薄衫散开,纤白玉指擦过劲瘦的腰腹。 高低骤换。 感受着身下锦被的柔软,理智归拢的小兔子总算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她身子微颤着,眼底的慌张之色还未彻底浮起,唇上便忽的一重。 那未来得及说尽的话尽数没入了相依的唇齿间,唯余一道轻嘤。 猝不及防,但缱绻至极。 帝王俯着身子,重量却是全施于了臂上,一丝未曾落于她身。 梨香轻浅,此刻却掺了些别的气味,清幽而冷。像是破竹的箭,不由分说地将它浸染了去。 “岁岁。” 低沉的嗓音倏地响在殿内,被亲懵的小姑娘怔了瞬,呆呆地循声抬起了眸,恰对上了人含笑的目光。 当摄人的威势转化成难以言书的温柔,那被遮掩于威仪之下的容色就再也藏不住了。 他生的...有亿点点好看。 仿佛岁月都要避之以芒。 她怔怔地望着,失了焦距的眼中全是一人的倒影。 而对方又何尝不是。 因这一系列的变故,小姑娘身上的嫁衣虽仍算得上完好,但已有了些许皱意。此时两道相同的正红色混在一起,倒也难分彼此了。 “岁岁。”那人又唤了她一次。他伸出手,轻抚着她发上的那支簪子,却是提起了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今日原该是岁岁的笄礼。” 女子许嫁,笄而醴之。 本当绚丽盛大。 却... 叫他抹去了。 “只这世上之人,并无谁有资格使岁岁聆训。” “便由我来罢。” 帝王欺下身,暖红的烛影落在他身上,明暗交错,却足以勾勒出那个极具侵略性的吻。 滚烫的呼吸洒在人儿面上,姜岁绵下意识蜷着手脚,机灵的脑袋瓜热得有些绕不动了。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大婚的吉时会定在今日了。 亦知... 他先前之举为何了。 笄,簪也。 第109节 及笄,谓之绾发以笄贯之。 所以刚刚—— 小兔子的眼睛倏地就瞪圆了。“圣,圣上...” 她终于知晓,自己好像误会了什么。 可不等紧张到结结巴巴的少女将话说完,抵于她身上之人却是一笑,好不容易拉远了些的距离重归于零。轻轻一啄,如浮光掠影。 磁然的男声传入小姑娘发红的耳侧,似是诱哄:“岁岁是否该唤我句别的了。” “别,别...的?” 纤细的睫羽飞速眨着,在这不过咫尺的距离里,脑中一片空白的小兔子粉唇轻翕,连自己唤了什么都不知道。 可有人却是听清了的。 无比分明。 她道—— “夫君?” 随着这句恍若惊疑的问声落下,帝王本就深邃的眸骤然一暗。 置于簪上的指尖轻移而外,不过刹那,那支举世珍奇的凤簪便瞬时于髻间抽离。 青丝如瀑。 破空之声乍启,尖利的簪尾从帐钩上掠过,若弦上箭。 明明玉石易碎,它却是嵌进了紧闭的殿门中。 发出“叮”的一声细响。 不过眼下这点细微响动,是引不来人多少注意的。 只因一颗金色小铃撞于肩背,铃铃铛铛,将其彻底掩了过去。清晰劲窄。 一下又一下。 悬与钩上的帐纱微微垂下,与摇曳的烛影相和,仿佛灼尽了满室芳华。 旖旎失衡。 作者有话说: 大婚啦,这婚什么都好,就是有点费作者(难受地捡起掉落一地的鸽子毛.jpg) 谢谢宝贝们这一路相伴呀。本来该在这放预收的,但芝芝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开文了,就不骗你们去收藏预收啦,利用这个空说些别的好了。 至于后续,芝芝原本的计划是打算小小补一个前世的番外的,但有宝贝想看日常,或许会多加几章婚后吧,更新时间不太定,不过章节不会多大概下周就差不多了,宝贝可以攒攒下周再来看。等这些事了了,芝芝也要花时间去养养身体啦~ 最后祝大可爱们都能和女鹅一样遇见那个给你们明目张胆偏爱的人! * 注: 火树银花不夜天。柳亚子《浣溪沙》 女子许嫁,笄而醴之。《仪礼·士昏礼》 我女之嫁,凤翥鸾翔。《祭孔氏女文》 对了,文章要是乱码就是晋江又抽了哦,宝贝清缓存再点进来试试 第51节 曹陌却是点了点头,好生接了过来。 眼下想知道的都弄清楚了,他也没了再留的必要。但临走时,曹公公侧身,指了个小太监过来,意有所指地道: “荷花池水深的很,叫小东子送送两位姑娘,免得不小心再落了水,却是不妙了。” 闻言,林瑶心里蓦地涌现出一丝不安,但很快就被她自己给压了下去。 对方是不可能知晓荷花池之事的,不过是看重她们,顺势一提罢了。 可惜有个小太监在,她之后就不好动手了。 林瑶掩藏心思的手段太差,曹陌一眼便看了个分明。他视线微微偏了偏,落在旁边低垂着眉眼的林苓身上。 林家这位庶女,处境怕是有些艰难。 却是个聪明人。 他收回目光,轻笑道:“这红色与林姑娘倒也相衬。” 这话听起来是句夸赞之语,但单一个林字,倒分不开这位大太监想夸的究竟是谁了。林瑶一抬眸,见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心头便是一喜,也顾不得妒忌林苓了。 得了身衣裳又如何,不过是借来的,穿不得多久,而她却得了贵人的赏识。 她才该是那个万众瞩目的。 小太监领着人走了,曹陌摇摇头,捧着手里的荷花/径直回了养心殿。 宫人正在磨墨。 雍渊帝却并未在处理政务,指尖夹着张什么,四四方方的,神色幽深。 他随意移开手,旁边香炉燃起火舌,灰烬散去,最终只余下小小一角。 曹陌顿了顿,方才敢走上前,将探听来的事一一在雍渊帝耳边说了。帝王瞧了那依然盛着的荷花一眼:“摘莲蓬? 曹公公应了声是。 雍渊帝不知想起什么,眉间皱意略微消散了些,起身往外头走。 “走罢,去看一眼她摘的莲子。” 曹陌心思一凛,赶忙挥了挥手里的拂尘,安排好双层垂帛黄罗伞便跟了上去。 就是不知姑娘她摘到多少莲子没有。 实则小姑娘不仅摘到了,甚至还拥有了满满一箩筐的莲蓬。只不过这莲蓬嘛... 四角水榭中,姜岁绵倚在美人靠上,手中团扇一晃一晃的,懒洋洋地晒着偶尔洒落亭中的日光,而不远处的荷花池中,萧禄正挽着袖子,左手一个莲蓬,右手的剑上怼着只胖虾。 曹陌他们来时,正巧碰上小姑娘单手支腮,语调慵懒: “莲蓬太多了,殿下多捕几只虾罢,要大个的,太小的不好吃。” 曹公公:“???” 不是说姑娘在摘莲蓬吗? 二皇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作者有话说: 端庄温顺——宫里动手 只能说温顺有,但不多 第52章 玉带钩 明黄伞盖惹眼, 那厢的萧禄也一眼瞧见了他们,心里一慌,站直身子就紧忙朝仪仗的位置走了过去, 连手上的剑都给忘了。 “父,父皇。” 他剑尖上勾着的虾未曾被扎透, 虾身弓着, 打在剑身发出啪的一声, 萧禄这才一惊, 慌不择路地把剑给扔在了地上。 “哐当——” 雍渊帝淡淡地将投往亭中的目光收回,随后才分了一丝眼神给萧禄:“二皇子因何在这?” “儿,儿臣...” 这事说起有些繁杂。他先前听手下的人回禀说,近些日子时常瞧见有太医往玄都阁的方向去。 若说身份地位,萧禄自认那储君之位只有萧祈还有能力与他争上一争。 一个无母家权势可倚, 又不得父皇在意的弟弟, 他素来是不放在眼里的。但后来一经打探,才知父皇不仅命太医给萧祚诊脉, 甚至还赐下了疗伤圣药。 老三那个祚字... 萧禄思来想去,还是决心往玄都阁走上一遭, 结果今日他刚到外头的桃花林,就... 二皇子低垂着脑袋, 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觉得父皇的视线轻落在他身上, 却是重于山石, 让人喘不过气, 更别说隐瞒什么了。 他不像萧祈那样被父皇带在过身边处理政事, 偶尔得了些许差事, 也是不值得提些什么的, 此刻叫帝王如此打量,他额上不禁涌出了些冷汗。 侍候的宫人自不敢搭话,四周静得只余下风吹过池面的细微响动。荷叶上半藏的花苞微晃,躲过一劫的鱼儿在叶底游着。 小姑娘慢悠悠站起身,扇面下的流苏穗子轻轻打着:“二殿下见我不好摘那莲子,就自告奋勇留下来,入水帮我摘去了。” 静谧倏地被打破,二皇子还没想明白少女是怎么有胆子在父皇跟前插话的,听完话中内容却被气得险些一个倒仰。 “我分明——” 什么叫自告奋勇,他分明是被她给算计了。 若说最开始他的确是动了些向她示好的心思,可眼下二皇子明白了,此女心机深沉,还不如直接下绊子的好。 当初林婉被罚,罪责全落在荣妃头上,赵、林两家就此交恶。萧禄对那位林家女虽连喜欢不喜欢都谈不上,但好歹对方也是被内定于他的,哪怕是个玩意,那也是刻上了他名字的玩意,怎么能叫人落了他的面子? 等从荣妃口中得知事情“真相”后,萧禄可算是将罪魁祸首记在了心里。 他原本是想先折腾折腾人的,可在看到她的样貌时却是换了个主意。 二皇子见过的女子不少,可无论哪个拎出来和对方一比都好似云泥。草木精灵,妖鬼惑心,又哪里比得过仙人坠凡。 怪不得贤妃每次召人入宫都看的紧,叫他没多少动手的机会。 光折腾有什么用,贤妃不是想要她做大皇子妃么,那他就引她上钩,等得手了,再狠狠抛下,这才算一报还一报呢。 谁知她要求这么多,女子不都是随意哄哄就好了的吗? 姜岁绵往外走的动作一顿,小丫鬟手忙脚乱地打起伞,挡住水榭外的日光。 少女歪过头,眉眼里带着些许困惑,似乎对萧禄的话十分不解:“分明什么,难道不是殿下自己说要替我摘莲蓬捉虾的么?” 二皇子:“自然不...”是 小姑娘眨眨眼,无声说了几个字。 她唇色薄粉,依稀可辨得是“林家”二字。 “自,自然不错。”萧禄深吸一口气,把先前的话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青棠垂着眼,试图掩住不断抽动的嘴角。 二殿下哪会主动入水给她家姑娘摘莲蓬呢?分明是被姑娘用林姑娘落水一事威胁的,说荣妃娘娘把人接进宫来,又不好好看护,让人不小心掉进了水里。 不过若不是二殿下先跑过来对姑娘说些胡话,她们姑娘大抵也不会提起这事,偏二皇子居然还真就这么被吓住了。 反正姑娘是没错的。 小丫鬟暗暗在心里嘀咕道。 她哪里知道萧禄刚得了萧祚受宠的消息,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得到雍渊帝看重,当下是半点岔子都不敢出的,自然就被姜岁绵给拿捏住了。 “嗯,殿下记得清楚便好。”少女瞧了眼明黄大伞下大片的暗荫,自然地挪了挪步子。 雍渊帝微垂着眸,将小姑娘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本冷厉的眸子霎时温和许多。 躲掉了直射过来的日光,姜岁绵将扇子抵在颌处,望着萧禄那副气到脸红又无计可施的憋闷模样,盈盈笑着,有恃无恐地又给添了把火: “那殿下肯定也不会忘了,你先前还答应说要替我将这些捞上来的莲蓬都给剥了吧。” 实则半个字都没答应过的萧禄:“……” 雍渊帝看着两人间的交锋,未置一词。 * 小半刻钟后,萧禄抱着一篓子的莲蓬,咬牙切齿地在荷花池边剥了起来。 雍渊帝端坐在水榭的石椅上,将小姑娘往外头那边倾的身子给按了回来:“岁岁眼下又是不嫌热了。” 之前来宫里是连动都懒得动弹,现在不用回府了,却是成天往外头跑,还摘起莲蓬来了。 “那还是嫌热的,”姜岁绵乖乖坐回,轻摇着头,声音娇娇的:“可这不是有二殿下么?” 她指使起人来分外随意,一点也不避着,像是关系熟稔之人才有的亲近姿态,雍渊帝没说什么,眸光却倏地一沉。 他今日着的是一身烟色常服。现下坐在水榭中,与端坐于龙椅之上时又有些不同,周身的冷色似乎被削弱了些,仿佛仙人入世,多添了些平易近人。 雍渊帝伸出手,拨去少女黏在额前的碎发,声色平淡:“他倒是听你的。” 这个“他”指的是谁自不用言明,曹陌在旁站着,不知怎的心尖突然颤了下。 姜岁绵没听出什么,答得那叫一个随意自然:“我手里握着他的把柄,二殿下自然要听我的,才好叫我不跟圣上告他的状。” 雍渊帝神色微缓。小姑娘暗地里那些小动作本就逃不过他,依着那“林家”二字帝王就将事情的始末猜出了泰半,但他仍是开了口,问上一句:“什么状?” 姜岁绵眨了下眼,“二殿下应诺帮我剥了莲子,按理说我便不该告诉圣上了的。” 话一落下,小姑娘将手摊平,向上朝着,迎着雍渊帝看过来的目光,理直气壮地开了口。 “一诺千金,圣上给我些金啊银啊的,抵一抵,我就都说给圣上听。” 刚刚还心有不妙的曹陌:“...咳。” 雍渊帝听着也忍不住笑了。 他屈起指骨,在少女白嫩的手心上敲了两下,“岁岁要向朕告状,还要朕付你千金,嗯?” 姜岁绵偏偏脑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好像是贵了点,那不要金子了,圣上给我块好木头罢。”“半人高的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