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凶少的病美人》 分卷(1) 民国凶少的病美人 作者:银雪鸭 文案: [民国凶少的病美人:本文文案] 年下土豪宠妻凶狗攻x病弱丧气温柔美人受 云川城里最近传出了件风流事,祁家又疯又狠的二少爷祁沉笙,在城西买了座顶贵的小洋楼,关了个病美人。 但凡见过这病美人的都说,这美人虽年纪不小了,却当真美上了天去,难怪勾得凶二少迷了心。 可但凡听过这病美人事的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凶二少三年前,可是在这美人身上栽过大跟头的丢尽了身家财产不说,还被他害瞎了一只眼睛。 这下众人明白了,难怪祁沉笙要将人关在楼里,这怕是要留着日日折磨。 正在被折磨的美人汪峦,身上裹着俄国来的紫貂皮裘袄,手中揣着包银小暖炉,嗓子痒了轻咳两声,便有人用洋玻璃盏儿盛这汤药送到他唇边。 他刚要摇头,却听到那人冷戾的笑声:九哥还是快喝了吧,若这病还不好,我怎么舍得跟你讨债? 1、HE,1V1,年下,受比攻大三岁 2 、破镜重圆,但是不虐 3、架空民国,考据勿究 求评论,求收藏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破镜重圆 民国旧影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祁沉笙,汪峦(汪九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祁家二少捉鬼宠美人 立意:昨日已过,余生相守 第1章 血中刃(一) 九哥,我终于,抓到你 号外,号外,宿华公司收购云百大纺织厂,祁家二少手下再添新产-- 这一年的云川城恰逢上了早梅雨,密布的阴云笼罩着街巷,戴着扁帽儿的报童抱着厚厚的新刊,仿佛在宣扬自家喜事般,大声吆喝着头版的新闻。 汪峦伏在老盛牌茶行的栏杆边,瘦得骨节分明的手上,拨弄着三五块银元,转眼的工夫,便哗啦啦地从沿街的老盛牌茶楼上抛下,滚落到小报童的脚边。 小报童立刻欢喜地捡起来,抬头想要问是哪位茶客要的报纸时,却正对上他那双仿若桃花的眉眼,不由得连动作都忘了。 拿着,去买盐津梅子吧。汪峦微微低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苍白面容,衬着身上破旧的灰白长衫,显得十分落魄。 小报童呆呆地看在眼中,好似瞧见了只残了羽的金丝雀鸟,凄厉地落在枝头。 留意到那报童的目光,汪峦只是自嘲地笑笑,又无力地咳喘几声,胸口闷闷疼着,令他疲惫地闭上双眼。 曾几何时,秦城公子哥们口中,那桃花霞里戏东风,含醉恰似金雀奴的汪九郎,如今却沦落成个没几天可活的病秧子。 这会被困在这茶楼上,他却仍能听到隔间外,父亲汪全福与花妈妈的争吵。 二十块?花妈妈您说笑呢,我家大儿那模样您也是瞧见了,怎么才值得了二十块? 哎呦,谁有心思跟你说笑,花妈妈的声音又腻又尖,似带着习惯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很是刻薄:模样再好,又有几分用呢?你也不寻思寻思,他都多大年纪了,我听着他咳嗽那动静,怕还是带着病的吧? 二十块便是顶了天的,我还怕他得的万一是痨病,死在我园子里呢 呸呸呸,什么痨不痨的,花妈妈你压价可以,但话可不能乱讲!汪全福一听,立刻急了眼,也顾不上许多了,直接跟花妈妈争吵起来。 汪峦却似是并不在意什么,只稍稍睁开了眼,斜倚着又将细瘦的手往栏杆外,看似无力地垂下,几枚银元便碎羽般,无力地从他指间滑落。 痨病?汪峦浅笑着咳嗽了几声,这病自他五年前离开秦城,藏到河东乡下的时候,就初现了端倪,咳咳喘喘总是不见好。 但与其说是病症,倒不如说是报应。 大半年前,河东大旱之中又招了蝗灾,他与父亲、小弟随数千灾民一路逃进这云川,命虽保住了,可身上的病却越来越重。 本想着还有一二年日子可熬,不料这汪全福却想从他身上榨出最后的油水,要把他卖进胡同里做暗倌。 二十块就二十块吧,我可要现钱!汪全福哪里是花妈妈的对手,几番议价下来,半点便宜都没赚着,只得点头应了那价钱。 两人写好了契书,推门进来时,却正瞧着汪峦将二三银元,向楼下抛去。 你在干什么!汪全福眼神还算不错,乍得便看清了汪峦手上的东西,不敢置信地扑了上去。 可他哪里赶得上汪峦松手的工夫,堪堪扑到栏杆边时,恰好眼睁睁地看着那银元坠落下去,被楼下的人哄抢走了。 汪峦见着他这般狼狈模样,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那声音带着断续的咳嗽,听起来却分外刺耳。 你哪来的银元!汪全福几乎要疯了,浑浊的眼睛赤红着,一把就扯住了汪峦的手臂,将浑身无力的他拖到地上。 汪峦被他这么一扯,更是牵动了心肺,顿时咳嗽地说不出话来。可汪全福哪里肯放过他,死死地将人掐在面前,不断追问着:你个孽子!说啊,你哪来的银元,还有多少! 汪峦喘息着摇摇头,眼神中却没有半分示弱,而是充斥着浓浓地讥讽:咳咳咳自然是我自己存下来的。 原是还有十几块的不过我想着,既是要被卖到那种好地方去了,留着也没什么用了,汪峦顿了顿气息,像是蓄起力气般,眼眸若含刀刃,望着汪全福,一字一字地说道:所以刚刚已经全扔出去了。 全扔了?!汪全福仿佛要将汪峦生吞活剥,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大,惊得花妈妈都不敢上前劝喝。 汪峦发丝凌乱地落在脸侧,苍白的脸上因咳喘,浮出病态的红晕,更显得脆弱而绝美。 他的眼神中依旧没有丝毫惧意,反而笑着点头:对,全扔出去了。 这句话彻底将汪全福激怒了,他瞪着赤红的双眼,将病弱的汪峦重重地摔了出去,撞到青砖墙角。 这下几乎撞得汪峦昏死过去,短暂的失神后,便是浑身无一处不疼痛。鲜红的血从他的额角溢出,慢慢地划过苍白的脸,最后滴落到破旧的春衫上。 仿佛是那香君扇上的,殷红桃花。 花妈妈许是真看上了汪峦的脸,又或是怕这般下去闹出人命了,强撑起胆子上前劝道:姓汪的,这人你还卖不卖了?死人我可是不收的。 汪全福虽是气得失了理智,但到底还是念着钱的,重重地吐了几口怒气后,狠狠地说道:卖,当然卖! 可这话刚落音,便听到不远处的房门,砰地一声巨响,被人从外头踹开了。 花妈妈顿时被吓了一跳,她生怕是巡警房的人来了,新政府虽不曾禁止娼、、妓、、生意,可却绝不许做这男子的买卖。 正是她惊魂未定之时,只见十几个身穿黑青色长褂的大汉,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他们个个人高马大,腰间鼓鼓的带着家伙。 汪全福见状也愣住了,可还未等他有什么反应,便被三五个汉子死死地钳住了双臂,用烂布塞住嘴,压到了茶楼冷硬的石砖地上。 汪峦被这动静惊得,意识稍稍清醒了些,使劲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却正对上茶楼敞开的门口。 半扇木门摇摇欲坠,午后的乍现的春阳透过重重乌云,照在一个身穿藏青色薄呢大衣的人身上,却化不开他周身浓重的阴郁。 汪峦的目光若惊水生波,可刹那间又极静极静的凝住了,他望着那人握着细长的绅士杖,一步一落敲着青砖上的棂影与光尘,向他慢慢走来。 仍旧沾满血污的眼睛,让他几乎无法看清那人如今的模样。 五年了,他们已经,五年没有见过了-- 若是五年前,有人问起汪峦,祁沉笙是谁? 汪九郎也许会躺在铺着波斯绒垫的长椅上,挑着泛起醺醺醉意的眉眼笑说,祁沉笙是那云川祁家初出茅庐的二少爷,是英逸夺目的天之骄子,更是他炙热而青涩的情人。 而五年后的他,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汪峦并非是不知道的,如今的祁沉笙已再不需借着家族的名头,他凭着过人的敏锐与冷戾的手段,倚靠云川大肆发展新式纺织,在整个东南站稳了脚跟。 他的面容不再俊朗如玉,灰蒙蒙的右眼上贯穿了一道深深的疤痕,令整个人显得阴骛而狠厉。像是暗夜中的独狼,随时都有可能,撕裂眼前人的咽喉,去饮尝腥热的殷血。 而此刻,祁沉笙就站在他的面前,默默地垂眸,看着汪峦,像是在看势在必得的猎物。 两人隔着极近的距离,无声对望着,汪峦想要躲闪,却被一只冰凉的手地,禁锢般地挑起了他的下巴。 祁沉笙倾身而来,这样的动作令他们离得更近,灰蒙蒙的右眼中,终于映出了汪峦的面容。 他依旧是那样的美,如同记忆中每次相见般,美得让人失了心神。 可他又是那样的狼狈,像一只垂死的金丝雀鸟,连最为华丽的羽毛,都无可避免地沾满了血污。 祁沉笙的笑声戛然而起,伴随着那仿若要浸入骸骨的阴戾,然后他从大衣的胸袋中取出块方巾,轻轻地按压到了汪峦的额上,言语间是仿若寻常的怜惜,连目光都好似带上了温柔的假意。 九哥怎么弄成这样是他打的? 汪峦没有开口,只是依旧望着祁沉笙,身体却仍在微微的颤抖。 祁沉笙却并不在意他的反应,只是稍稍侧脸,看向已经被黑青褂大汉压在地上的汪全福。 汪全福像是感受到了这渗人的目光,塞满烂草的嘴里不住地发出呜呜叫声,脚下一阵乱蹬,竟是连黄汤都吓出来了。 可身边的大汉,依旧似铁钳般死死勒锢着他,让他无法挣脱分毫。 祁沉笙死沉的灰眸中也跟着泛起笑意,他转而松开了汪峦的下巴,不怎么走心地对着那几个大汉,用手指点了点额头。 大汉们便立刻沉声齐喝:知道了,二少爷。 说完,便像拖死人般,将汪全福向外拖去。 汪峦眼瞳微微颤动了一下,而汪全福似乎也感觉到了死期将至,拼命挣扎着竟吐出了口中的烂布,对着汪峦大声骂喊着:救,救命啊!孽子,你害死了亲娘,还要害死老子我吗!你快救我! 汪全福骂得越来越难听,汪峦终究是沉默地闭上了双眼。 而下一刻,祁沉笙却再次笑了出来,他好像很是满意汪峦此刻的顺服,进而细细地为他抹去了额上,最后的血迹。 开玩笑的,九哥别怕,我不会这么快要了他的命。 汪峦闻言,忍不住睁开眼睛,却正对上祁沉笙的吻,冰冷地落在他的额头上。 不过你们,也再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 沉笙。汪峦轻轻地开口,有些嘶哑的嗓音在念出两个字后,便再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便是这两个字,令祁沉笙原本松松揽着他的手臂,徒然收紧,禁锢般的拥抱几乎让他生出痛意。 汪峦听到祁沉笙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响,如沾满了蜜糖的利刃,剖开他的心肠。 九哥,我终于,抓到你了。 第2章 血中刃(二) 沉笙,你恨我吗? 他叫祁沉笙。 是云川祁家的二少爷。 你要接近他,吸引他,让他对你如痴如狂,对你爱之欲死。 似鬼魅低语,又将汪峦拉回到多年前,那间蒙着黑帘的大屋中,昏黄的烛光映照着木色的桌面,一只手将黑白色照片,推到了他的面前。 汪峦低下了头,梦中的照片很模糊,可压着照片的那只手,却如同他记忆中那般清晰拇指与小指齐根折断,中指亦是少了半截,但套着黄金制成的义指,指尖处篆刻着一个汪字。 然后呢而后汪峦又听到了梦中自己的声音,带着疑惑、探究与不可言说的惧怕。 然后?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低低地笑了几声,像是来自可怖的深渊:然后自然还有然后得安排 汪峦猛地从旧梦中惊醒,不知不觉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可还未等缓过神来,恰逢窗外春雷惊响,惹得他身子微颤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也是这时候,汪峦才终于回想起自己此刻,究竟身在何方。 祁沉笙 祁沉笙将他从老盛牌茶楼中带走,就来到了这栋二层的红砖洋房之中。 后面的事,汪峦有些记不清了,他似乎被喂下了什么药水,起初清凉而后灼热,烧得他越发昏沉。 断断续续的意识间,他感觉到一双手,托着他的浸入水中。 微凉的水舒缓着灼热,令他低低地呓语,而后更多的水花被撩动而起,而那双手也慢慢地、一寸寸地划过他的身体,带着最轻柔的爱抚,洗净了满身的尘埃,而后裹上柔软的丝绸 再醒过来,便是此时了。 汪峦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轻喘着伏在深红色的天鹅绒毯中,打量起眼前的房间。 墨绿色的长帘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窗户。红曲柳地板光滑而干净,雕花的柚木大床周围,还铺着厚厚的织纹地毯。高高的斗柜伫立在一侧,上面镶着锃亮的铜把手。 虽然已经是五月,但不远处的壁炉中,仍旧燃着火堆,蕴着恰到好处的暖意。 这是间奢华舒适的卧房,也是只精美绝伦的鸟笼,汪峦的目光散散的,一时间却不知是该继续停留,还是该再次逃离。 他与祁沉笙的相识,本就是一场骗局。 百年前的汪家,算得上是秦城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可汪峦虽也占了个汪字,祖祖辈辈却都只是卖身汪家的下人。 至前清末年,汪家也跟着渐渐衰落,家主汪明生便动起了歪心思,他从家生的奴仆里,挑出了好些相貌好又年纪小的,暗暗豢养起来,教导各色不为人道的手段,再混入市井之中,做那商业上得奸细。以其家人为胁迫,为汪家干尽阴私勾当。 汪峦便是其中之一,他们甚至连名字都不曾有,只是按年岁大小排了数字,他排到了第九,便被唤作汪九郎。 分卷(2) 但令人奇怪的是,汪明生竟好生将汪九养到了十八岁,始终不令他去做什么皮肉买卖。 同伴们见状,都很是羡慕,只当是因为他皮相好,汪老爷舍不得了,要留收己用。 而汪九却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在炉火的映照下,他慢慢地解开了丝质睡衣的领口,消瘦却依旧白皙的皮肤上,一只金丝雀鸟赫然而现。 它只比拇指肚儿稍大几分,却毫毛清晰,栩栩如生,若要旁人看了去,定要称赞是刺青师傅的好手艺。 可对于汪九而言,它却并不只是纹刻在皮肤上的印痕,而是噩梦的开始。 正是为了它,汪明生才命他去接近祁沉笙,也正是因为它,汪明生才笃定他一定能赢得祁沉笙的迷恋 汪峦的眼眸,映着壁炉中燃烧的火焰,回忆之中沦陷着难以挣脱。 然而就在此时,房间西侧的钢琴后,一扇小小的门被人推开了。 汪峦的思绪慢慢回笼,慌乱地将睡衣的领口重新拉好,伏在暗红的天鹅绒毯上,听着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床侧传来沉沉的陷落感,有人从背后拥住了他的身体。 你来了。汪峦微微撑起身子,他知道此刻能来到这里的人,只有祁沉笙。 是,我来了。祁沉笙一点点收紧手臂,探身凑到汪峦的颈边,鼻间便嗅到了淡淡檀香。 这是三年前汪峦最常用的香剂,也是傍晚在浴盆中,他为汪峦的身子重新染上的。 祁沉笙不得不承认,即使经历过那般刻骨的欺骗与背叛,他仍旧无法割舍,这深深的迷恋。手上猝不及防地用力,便将汪峦的身子转向他,而后压入松软的暗红之中。 汪峦没有预料到祁沉笙的动作,但也没有因惊讶而挣扎,他只是低低地咳起来,双眼却再无遮挡地望向了祁沉笙的脸。 那道深壑而狰狞的疤痕,自上而下贯穿了祁沉笙的右眼,是他亲手划下的。 汪峦慢慢地抬起手,细瘦的指尖刚要触碰到那条疤痕时,却又被祁沉笙死死地握住了。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痛意,汪峦垂下目光,声音低哑地说道:沉笙,你恨我吗? 恨?祁沉笙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低头压在汪峦的肩上,肆意而疯癫得笑了起来。 三百万银元换作废纸,全当是我自己荒唐。 秦城的二十八间铺子,烧作一把散灰,我也不曾眨眼。 可唯独这最后一刀,九哥,这最后一刀是你亲手捅上的。 九哥,你说我该恨不恨你? 汪峦浑身颤抖着,死死闭紧了双眼,胸口仿佛撕扯得剧痛着,仿若要呛出血来。他拼命压制着,却仍是不住地咳喘,半晌后才勉强喃喃出声:你该是恨我的。 可这话音刚落,颈侧便感觉到撕咬的疼痛。 祁沉笙死扣着汪峦的腰,狠狠地吻噬着他,在那苍白的皮肤上留下血印般的痕迹。 汪峦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但双手推拒到祁沉笙的肩膀时,却又卸去了力道,无望地落了下去。 祁沉笙该是恨他的,如今的这一切,不过是他应得的。 正当汪峦以为,将会迎来更为暴虐的侵犯时,祁沉笙却突然停住了。 他那只瞎了的灰眸,几乎泛上了赤红,双手还死扣在汪峦的腰侧,汪峦甚至都感觉到了他那处的怒起,但祁沉笙还是就这样停住了。 睡衣宽松的领口,随着两人刚刚的动作散开了,那枚雀鸟的纹身,就这样暴露在两人之间。 沉笙!汪峦慌忙地用手遮掩着领口,但祁沉笙依旧猛然起身,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明明壁炉中的火焰依旧旺盛,汪峦却在那一刻,感觉到了彻骨的冷。 不知过了多久,祁沉笙的神情,仿佛又恢复了阴沉与平静,他慢慢俯下身来,将刚刚凌乱地堆到一边的毯子,重新盖到汪峦的身上,但目光却始终不曾看向汪峦的脸:九哥好好休息吧。 说完,就要离去。 汪峦刹那间竟不知生出了怎样的念头,就在祁沉笙转身的那一刻,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祁沉笙的脚步顿住了,他似乎没有想到汪峦会这样做。 而汪峦却也只是维持着这样的动作,原本就杂乱到极点的心思,此刻更像是又添了把火,烧灼得他肺腑更痛。 他忽然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这样拽住祁沉笙,究竟要挽留他做什么。 可惜祁沉笙并没有再给他继续犹豫的时间,甚至连转身都不曾,只是淡淡地重复着:九哥,好好休息吧。 最终,还是离去了。 ------ 离开卧房后,祁沉笙一言不发地走入了书房,手中细长的绅士杖敲敲点点着,暴露出了主人此刻心绪的不定。 年轻的秘书何城东站在书房外,先是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后,才大着胆子敲响了书房的门。 进来。祁沉笙倚在窗边,目光深长地望向窗外,毫无感情地说道。 何城东是这几年来,在祁沉笙身边做得最久的秘书,但仍是不敢自认,能摸到眼前这位祁二少的脾气。 他听说了下午老盛牌茶楼的事,此刻行为举止更为谨慎,小心地推开门,手中拿着记事的牛皮本,恭敬地说道:二少爷,您有什么事交代? 祁沉笙有意无意地敲着手杖,皱皱眉说道:明天上午,去三桥巷请回春堂的大掌柜来,不必太早,十点钟过后就行。 何城东微微一愣,用手中的记事本掩饰着,看向自己的老板。 云川城中,近些年来,谁人不知祁二少的威名。 其中传扬最多的,便是说他为人为商皆是手段狠绝,骨子里好似天生便有一脉疯劲。 也正是因为他如今的疯名,才让许多人忘了,五年前这位祁家二少爷,从秦城归来时的举步维艰。 那时候的祁沉笙,几乎成了整个祁家的笑柄。各样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好听些是说,二少爷一意孤行,非要去学什么西洋玩意,败光了钱被人打回来了。 难听些的却说,二少爷哪里是去学东西的,分明是拿着亡母留下的家底子,出去花天酒地玩男人,到最后被人骗尽了钱不说,还白瞎了一只眼睛 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戳在了他的脊梁骨上,何城东曾经毫不怀疑,那位只有十九岁的祁二少,怕是这辈子都别想在人前抬起头来了。 可没想到只是短短几日之后,脸上仍旧缠着纱布的祁沉笙,就顶着那些流言蜚语,敲开了自家大哥的房门。 没人知道,那天他究竟与祁家大少爷祁默钧说了些什么,只是第二日,祁沛钧便将自己名下一处收益极差的纺织厂,给了祁沉笙。 而祁沉笙,也就是凭借这间对祁家而言可有可无的纺织厂,用了五年的时间,多少奔波劳苦夜不成眠,拼上血肉咬碎骨头,对他人、对自己狠到了极点,才有了今日的祁家二少,今日的宿华纺织。 可尽管平日里祁二少行为处事,颇有癫狂之意,但如今天下午般,当街抢人的事却是闻所未闻。 莫非何城东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些传言,莫非二少爷今日抢回的那男子,便是五年前秦城那位。可若是如此,按着二少的性子,便是恨也该恨死他了,又为何要请大夫? 不管心里头如何猜测,何城东还是尽职尽责地回应道:好的,二少爷。 还有,祁沉笙忽而又开了口,目光却依旧望着窗外:从花园街维莱特诊所中,把安德烈斯医生也请来。 何城东笔下又是一顿,依旧还是应道:是。 第3章 血中刃(三) 惩罚已经降临 轰滚滚闷雷,在夜空中轰响,偶尔划过的闪电,却割不开最为深重的暗。 花园街,一栋二层的小洋楼中,几条细细的裂缝,无声无息爬上玻璃窗,在彩绘的圣母脸上,裂开不祥的疤痕。 白窗帘仿佛蒙了鬼影,在骤然而来的雨声中,飘荡飘荡 安德烈斯医生从黑暗中走来,沾满鲜血的手拨开了墙角的留声机,扭曲而刺耳的音乐就此响起,在整个房间中回荡。 isbsp; drut er hinab Durch ssdu 月光像鬼魅般飘然而至,穿过了漆黑的夜晚[1] 他笑了起来,随着留声机哼起曲调,双手在虚空中,好似拥抱住了一位女士细软的腰肢,纵情的跳出舞步。 更多的血自他的手上滴落,落在光滑的地板上,又被他昂贵的皮鞋趿开,杂乱地像是被绘成了无数怨鬼。 oh umher Und starrt empor ien 彼埃罗漫荡无息,在死亡的恐惧中凝视[1]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森森的光骤然照亮了安德烈斯的脸,皮肉顷刻间如水般流淌而下,转眼间便只剩了半面骷髅 es sause strafend s 惩罚已经降临[1] ------- 汪峦觉得口中干渴的厉害,可身体却像是被困在泥淖中,怎么都无法挣脱。 等到他终于猛地睁开双眼时,却发觉自己浑身的冷汗,已经浸透了丝质的睡袍,一缕清晨的阳光,正透过拉开的墨绿窗帘,温柔地落在枕边。 这已经是第二日的早上了,汪峦慢慢从床上坐起,可随即胸口传来的骤痛,便引得他剧烈咳嗽,丝丝甜腥涌上喉间。 是血,暗红的血渍渗入他身上的天鹅绒毯中,转眼就没了踪迹, 汪峦一时间怔怔地,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敲响了,接着传来了个十分清朗的青年声:汪先生,您醒了? 是,你是谁?汪峦勉强开口,却觉声音干哑极了,眼睛的余光正好瞧见床头摆着只玻璃杯,入口时才发觉,里面的水竟是温热的。 有人在不久前,特地为他留下的。 汪峦垂下眼眸,还未等细想,房门被推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探头进来。他皮肤晒得极黑,可笑起来露出的牙齿却极白,见了汪峦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我叫丰山,是二少爷身边伺候的人,今儿早上二少爷走之前,命我守着您。 我听见您屋里有动静,打量您应是醒了,这才来问问汪先生可是要梳洗? 汪峦看到这少年不由得愣了愣,想要开口去问祁沉笙的去处,可话到了嘴边,却成了: 那就劳烦你,帮我打盆热水吧。 少年祁丰山听后,很是干脆的应到:好嘞,二少爷走之前都给您安排好了。 说完,还不等汪峦询问什么,丰山便侧身,随后四五个手脚利索的下人鱼贯而入。 打前头一个,手中端了只铜盆,温水的热气氤氲着手沿儿上的玫瑰浮雕。后头跟着的,也端着花瓷盘子,里头放着软毛牙刷白玉牙膏等一应用具,皆是按着他在秦城时的习惯。 汪峦不由得有些发愣,丰山见状赶上前去,从其中一个手里接过铜盆,捧到汪峦面前的小桌上,而后还颇为贴心地又取过块未拆封的香皂,几下将外头印着法国话的花纸拆开,就差给汪峦搓出沫子来了。 汪峦以前在秦城时,虽说祁沉笙也遣了不少人去伺候他,但如此热心的却是少见,一时间竟弄得他有些不适。 这丰山看着汪峦的反应,眼睛嘀溜溜转了起来。他早就听说了,二少爷昨日在老盛牌茶楼的所作所为,硬生生自己琢磨出一段二少爷强抢民男的戏码。 他只当是祁沉笙看上了眼前这美人,可美人死活不愿从,才被关在了这卧房里。从本心上来说,丰山其实也是不大认同二少爷这般妄为的,可无奈他从小就满脑子向着主人家,平生最服的便是他家二少爷。 如此思来想去,万分纠结之下,他还是决定先在这美人面前,替二少爷说说好话,指不定就能成了呢。 汪先生,您是不知道,二少爷对您可是没少费心思。 他今儿出门前,要我们一定备好热水,只等着您醒了就送进来。 这香皂是上个月法国人给送来的,说是里头掺了上好的檀香油,稀罕得很。二少爷听了便要我们全收起来,连本家的六小姐听了想讨块新鲜,他都没给。谁知您一来,二少爷就让我找出来了。 还有您这衣裳,是二少爷昨夜亲自挑了厂子里最好的丝料,又让人送去咱们云川顶有名儿的冯裁缝那里,加了十几块银元,硬是给您连夜裁剪出了七八件春衫子,一早就送了过来。 丰山起先说来,还有些绞尽脑汁的意思,可想起二少爷昨夜今晨,在他们眼中的种种惊骇之举,便越说越来劲。 全然不知,他已将仍在汪峦面前,故作冷淡的祁沉笙卖了个彻底。 汪峦听着丰山的话,却越发沉默了,事到如今他确实不知,自己究竟要以怎样的立场去面对祁沉笙。 他甚至希望,祁沉笙能真的下狠手折磨报复他,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耳边丰山滔滔不绝的声音突然停住了,汪峦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正看到祁沉笙黑沉着脸,从昨夜那扇小门中,走了进来。 尽管祁沉笙一言未发,但当丰山看清自家二少爷的脸色后,便立刻吓得缩到墙角去。 汪峦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快的又见到祁沉笙,直到祁沉笙走近后,他才反应过来,动动唇说道:沉笙,早。 祁沉笙却并不做声,只是一个眼色,便令丰山招呼起房中的下人们,匆忙地退了出去。原本还站了不少人的卧房,不多时便空荡起来,只剩下他们两个。 汪峦垂下眼眸,心思回转间,又强打起几分精神,想要如五年前那般与祁沉笙说说话:你今早可是去了厂子里,我听说 可是他话还没说完,就在祁沉笙的目光中,慢慢压低了声音。 祁沉笙依旧是不说话,只是将细软的白毛巾,在盛着温水的盆中打湿,而后擦洗起汪峦的脸。 他的面色极冷,阳光之下右眼的疤痕更为突兀,汪峦并不敢有什么异议,顺从地任由祁沉笙帮他洗漱,而后又将他抱到梳妆台前,为他梳理起头发。 汪峦抬抬眸,在面前的镜子中,看着两人的倒影。 这样的场景,于他而言曾经是那样的寻常。五年前在秦城时,他并不理什么新政府的剪发令,也不扎前清时的长辫子,只蓄着一头长长地青丝。 分卷(3) 祁沉笙就很是喜欢他这般,有时即便忙得夜里没能在他身边留宿,第二天也会早早地蹭过来,缠着给他梳头发。 那时的祁沉笙,像极了春日里的暖阳,照在他的心里,无时无刻不是明亮而轻快的。 只可惜,终究还是被他毁了。 不知何时,祁沉笙也隔着镜子望向了他,而后慢慢地凑近了些,闭上阴郁的双眼,深深地嗅着汪峦短短的发丝。 九哥的味道还是跟以前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他终于开口,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而后又像是有些遗憾地,拨弄些许汪峦的头发:只可惜剪短了。 是短了,汪峦的目光从镜中移开,稍稍侧身看向真实的祁沉笙,失神地笑笑:和以前不一样了。 说完,他便觉胸口闷痛,下意识地捂住嘴,压抑已久咳嗽复起,直咳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口中又尝到了腥甜。 汪峦暗道不好,缓过气却不敢松开手,想要趁祁沉笙不注意掩饰过去,可两人相隔这样的近,又怎么逃得掉。 祁沉笙很快就发觉了他的异样,不由分说地拉过汪峦掩着唇的手,看到的却是刺目的红血。 这是怎么回事! 自重逢以来,汪峦头一次见祁沉笙这般失态,仿佛终于看到几分过去的影子,但他却只是含糊地说道:没什么,只是咳得急了点 这样多久了?祁沉笙显然没有随他糊弄的意思,脸色比之前更为深沉,声音也很是吓人,但紧扣在汪峦腕上的手,泄露了他剧动的心绪。 没多久,汪峦仍是躲闪着,却说出了实话:今天早上,才发觉的。 早上?祁沉笙灰败的残目一动不动地看着汪峦,起伏的呼吸仿佛在强压着什么,片刻后他狠狠地转头,向门外喝道:丰山,你看看回春堂的大掌柜到了吗! 丰山的脚步声,在门外匆匆响起:还没呢,二少爷。 但是刚刚警察署的人,给您送了张相片来。 祁沉笙此刻显然毫无心思应付警察署的事,转头低喝道:相片放到书房,去催回春堂的大夫。 丰山向来是极赶眼色的,可这次却难得坚持道:二少爷,您还是先看看那相片吧!那上头那上头有一个汪字印! 这话一出,房间中的两人皆是一怔,汪峦的脸色更是变得煞白,无意识地攥住了祁沉笙的衣服。 第4章 血中刃(四) 我杀的。 祁沉笙见汪峦这般反应,灰色的残目越发晦暗不明,或怒或恨百种心思翻涌不定,但他终究还是重重地按在心头,将汪峦的衣领拉好,重新坐到了一旁。 把相片拿进来。 丰山听到里头的动静,立刻推门走了进去,双手捧着照片来到祁沉笙跟前。 汪峦的目光自然也落到了那照片上,只见它拍的应是室内的一面墙壁,上面还贴着紫罗兰壁纸,而就在那花丛之中,一枚深色的,应当是沾了鲜血的印记,赫然出现。 它约是只有半寸大小,周遭并无什么花纹,却不知是用何种字体,繁繁复复地交织在一起,成了个汪字。 这印记汪峦极为熟悉,并非出自什么印章,乃是从当年汪明生的金指上拓下来的,而那枚金指 汪峦越想心思越乱,而一旁的祁沉笙,看着他的神色,表情也沉了下来。他用两根手指将照片夹到汪峦的面前,轻轻地挑动着。 怎么,九哥还对他念念不忘吗? 汪峦听出了祁沉笙言语中的寒意,垂眸摇摇头:没有。 祁沉笙没有再说话,但汪峦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己的身上,片刻后祁沉笙突然站了起来,大步向门外走去。 汪峦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的手,险些被牵连地歪下床去,幸而祁沉笙及时止住了步子。 九哥你这是什么意思?祁沉笙回首看着汪峦的手,阴郁的面容暗含怒意,声音更是彻底冷了下来。 带我一起去。汪峦艰难地撑住身子,抬起头来仰望着祁沉笙,低低地说道。 祁沉笙怒意更甚,他甩开汪峦的手,俯身紧紧地扣着他的下巴:带你一起去?到现在,你还想再见他吗? 这一次,汪峦没有逃避或是沉默,他摇摇头微乱的发丝便散落到了祁沉笙的手边。 柔软,微凉,像极了此刻汪峦脆弱而从顺的模样。 我不想再见他,也不会再见他,汪峦轻咳了两声,失了血色的唇微微翕动,说出的却是与他外表截然相反的话语:汪明生已经死了。 我杀的。 汪峦的语气淡漠而又决绝,仿佛那只是一件极为寻常的小事,说完后他便继续无声地望向祁沉笙,好像这样,就能将所有的痛苦残忍都隐藏干净。 祁沉笙确实不曾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转眼间汪峦再无力支撑身子,从床上歪倒而下,祁沉笙下意识地便接住了他,将人揽入怀中。 汪峦枕在祁沉笙的肩上,忍着胸口的闷痛又咳了几声,断断续续地说道:当时那枚金指应当是和他一起入土了 住口。祁沉笙重新将汪峦抱到床上,取过床头的杯子,一点点地喂他喝水。 汪峦润了润嗓子后,接着刚刚的话尾说道:故而这次必不可能是他,或许是旁的什么人想要引你-- 住口!可他还未说完,祁沉笙就再次打断了他,两人无言地对视起来。 汪峦叹了口气,慢慢地主动靠近祁沉笙,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上,让发间淡淡地檀香,安抚下祁沉笙的思绪。 他感觉到祁沉笙的手臂终于不再那么用力,只是松松地环着他的身体,汪峦也抬手轻拍几下祁沉笙的后背。 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所以沉笙,带我去看看吧好吗? 近些年来,云川虽不曾被划出租界,但因着临近金月湾,水运极便利,渐渐地也吸引了不少洋人来。 如此不过三五年,东南近金月湾码头的七八条街巷,便成了洋人们的聚居处,其中又以法、德人居多,因最初多用青灰色的砖石,沿街搭建洋楼商铺,故而此处又被云川人成为青洋坊。 连日来的梅雨难得有了停歇,张丰梁点了一只烟卷,看着眼前血淋淋的景象,压下的反胃的感觉。 今天一早,警察署便接到报案,说青洋坊维莱特诊所出了事,还闹出了人命来,让赶紧去瞧瞧。 署长一听是洋人出了事,几乎要急掉了胡子,忙令张丰梁停掉了手头上的案子,直往那边去了。 张丰梁见惯了署长这般跪舔洋人的样子,心中虽然忿忿,但听说是牵扯人命之事,他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带上手底下三四个人就来了。 尽管入行已经有三十个年数了,张丰梁自认也是见过场面的人。但当他迎着早晨九点钟的太阳,实实在在地,站到了维莱特诊所的二楼上,看到那满屋的猩红与散落在血肉泥淖中的人骨时,张丰梁还是震惊了。 身后的警员见状,都忍不住捂嘴奔逃呕吐,只有最后头的一个毛头小子,还强忍着恶心,跟在张丰梁身边,但也连看都不敢往屋里看一眼。 别勉强了,张丰梁看着这个自己这个刚刚年过二十,被家里托着关系送进来跟自己混的小侄儿张茆,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也出去透透气吧。 跟他们一起去问问这里的护士,应该也能有什么线索。 可张茆却梗着脖子摇摇头,使劲说道:叔,我留下跟您学东西。 张丰梁闻言,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惋惜地叹了口气,没再劝什么,只是默许张茆跟着自己走进了屋子,一处处地仔细查看起来。 眼前这间不大的房间中,到处都是血迹,甚至还混杂着肉靡。而其中最为瞩目的,便是那堆散在血泊中的人骨。 这位德国医生的头上,只剩了半张脸皮,勉强能辨认出面容。 他刚要俯身去看,却不想楼下突然传来阵阵动静,张丰梁回头往楼梯的方向看去,正巧一个警员赶了过来:张头儿,祁家二少爷的车来了。 祁家二少爷?张茆惨白的脸上,露出点疑惑:是那个开大纺织厂的祁家二少爷?他来做什么? 张丰梁却并没有惊讶或是其他反应,只是将烟头掐了,对张茆摆摆手:别多问,咱们下去接人。 张茆虽然还有疑惑,但到底还是听叔叔的话,跟着张丰梁一起离开了这血色的房间。 ----- 到了。随着轿车的缓缓靠停,祁沉笙毫无感情地开口说道。 汪峦靠在车里,隔着透明的玻璃向外望去,路边高大的梧桐树遮挡着阳光,交错的枝干后,便是那座两层高的诊所小楼,楼前还挂着写有维莱特之名的铜牌。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他们是否该来。就在刚刚祁沉笙与他下楼后,却发现来送相片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在与警察署通电话确认时,得到的消息却是,维莱特诊所确有命案,但相片却不是警察署送的-- 有人故意引他们前来,很有可能做了局。 汪峦思绪稍顿,却见身边的祁沉笙,已经先一步推开了车门,只留给他面前空空的座位。 他忍不住咳嗽几声,刚要自己下车时,却忽得又见自己这侧的车门被人打开了,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到了正是祁沉笙阴骛的面容。 下车。祁沉笙极为简短地说出两个字,目光刻意从汪峦的身上移开。 汪峦愣了一下,他能感受得到,祁沉笙还在因为刚刚的事而生气,但却不想他因此而莽撞,于是开口劝道:那照片的事,尚还有些蹊跷-- 可他这话刚出口,便觉眼前一晃,竟是又被祁沉笙从车中抱了出来。 沉笙! 祁沉笙不管不顾地抱着汪峦,眼看着已经走到了诊所前,听到汪峦的呼声后,才略停了停脚步。 他低下头来,梧桐树枝的影恰遮住半张面孔,只剩下凉薄的轻笑:九哥觉得,我还会怕这些吗? 汪峦的目光紧紧望着祁沉笙的双眼,转而重新垂下眼眸。 是,现在的祁沉笙已经再不会像三年前那样,轻易地被人蒙骗伤害了。 祁沉笙见汪峦重新沉默的样子,嘴唇动动像是要再说些什么,但终是抱着他继续向前走去。 另一边,张丰梁还有其他巡警,也正从四处赶过来,刚一出门就碰到了抱着汪峦的祁沉笙。 张茆虽然是云川人,近几年来也确实处处听闻了祁家二少爷的大名,如今能见到真人,说不好奇是假的。 可当他匆忙跑下楼来,往那楼前的小道上一望时,霎时间却觉得自己的目光,全然被另一个人吸引了。 那个人应是生了重病,面容清瘦得都快脱了像,可即便如此露在外边的半张面容,却依旧美得令人惊心。这样阳春的天气里,他身上茶色的长衫之外,还披着件颇为宽大的黑风衣,就这样被包裹着靠在一个人的怀中。 张茆,张茆! 直到听见叔叔的声音,张茆才乍然回神,他慌乱地想要将视线移开,却不想正对上了另一双眼睛。 张茆的身体顿时僵住了,冷汗无声地流了下来,看似浑浊的灰目震慑着他的心神,哪怕只有片刻。 祁二少,张丰梁察觉到气氛不对,立刻发现了是怎么回事,又暗瞪了瞪自家侄子,上前将张茆挡在身后,状似热络又客气地与祁沉笙招呼道:您怎么过来了,这案子可是又与那东西有关? 说道后面,他已压低了声音,祁沉笙却像是没听到般,只是将那风衣领子一拉,彻底遮住了汪峦的脸。而后才淡淡地嗯了一声,什么都没再说,直向诊所的楼中走去。 汪峦并不疑惑祁沉笙的举动,早在下车后,张茆等人打量他时,他也在同样观察着他们。在弄清楚汪明生的印记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以及那张照片究竟是谁送来的之前,任何人都是值得怀疑的。 但显然,目前从这些人中,他并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第5章 血中刃(五) 九哥不知道执妖是什么 很快,汪峦就被祁沉笙抱进了楼里,这座建筑的结构其实并不复杂,一楼是安德烈斯平时收治病人的地方。尽管楼上出了事,但此刻下层却依旧显得舒适而干净,并没有什么异样。 但汪峦却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好似只是张绘着静景的幕布,而幕布之下隐藏的,才是别样的真实。 九哥看完了吗?半晌后,祁沉笙开口问道。 这时汪峦才从思绪中抽离,发觉祁沉笙已经抱着他,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前,停留了许久。 嗯,我们上楼吧。汪峦点了点头 ,他知道尽管祁沉笙表现出的,是拒人千里的态度,但刚刚他却一直在留意自己的反应。 这栋小楼还算半新,兴许是因为连日来的阴雨天气,木质的楼梯走起来,却总是会发出吱呀的响声。 响声其实并不大,但十分扎耳,索性一共也没得几层楼梯,不多时便随着他们来到了二楼。 可还未及进入,汪峦就闻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直惹得他喉咙难受,忍不住咳嗽起来。 祁沉笙见状,刚想后退去开窗,汪峦却哑着嗓子摆摆手:不必了,沉笙把我放下来,且去看看吧。 祁沉笙皱起了眉,与汪峦目光交汇了片刻,终是稍稍松手将他放到了地上,而后扶着他的腰背,慢慢走进了安德烈斯出事的房间中。 张丰梁等人,此前并未移动过这里的物件,暗红色的窗帘半敞着,引几缕阳光而入,照耀着地上的血迹与尸骸。 汪峦皱皱眉,目光刻意避开地上的人骨肉堆,仔细环视着四周,很快就找到了照片上那面紫罗兰壁纸的墙。 他下意识地与祁沉笙对视一眼,而后被对方搀扶着,避开脚下的血迹,来到了墙边。 可这眼前的墙上,别说是汪明生的血印了,连飞溅上的血点都没有,看起来十分干净。 汪峦微微皱眉,干净,在这样一间到处都是血迹肉沫的房间中,干净反而成了最大的异样。这么想着,他抬起了手,慢慢地眼看着就要触及那墙面,却被祁沉笙握住了。 分卷(4) 我来。 灰色的残眸微微眯起,汪峦已被他扣回到怀中,霎时间他只觉一股无法言说的震慑感,从祁沉笙的身上逸散而出,锁骨处的纹身仿佛惧怕地烧灼起来。 他转身望去,却见一根细长的绅士杖,不知何时竟出现在祁沉笙的右手中。 整个房间霎时便暗了下来,仿若所有的光,都为夜幕所代替,汪峦已看不清眼前的其他,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祁沉笙近在咫尺的面容,还有那只灰茫的残目。 他就这样看着,祁沉笙缓缓地抬起了右手,握着那柄手杖,而后敲落在地。 嗒-- 那声音微小而清晰,残目中却乍然间如晓光初破,四点星芒连缀成弯弓之状,自祁沉笙的身后现出,映亮了眼前的墙面。 也映亮了墙面上,那枚血色的汪字印。 就在这时,原本堆积着安德烈斯尸骨的血泊中,忽而泛起涟漪。 汪峦与祁沉笙转身看去,却见那污浊的积血不断翻涌着,逐渐凝结成了一张淋淋的面孔。 是你--汪峦几乎失了声音,双眼望着那张血面,喉间顿时涌上腥甜,。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汪明生明明已经死了! 你以为杀了我,就能逃得了那张血面,开合着猩红的嘴唇,嘶哑的声音仿若下着无法摆脱的诅咒:你逃不掉逃不掉 祁沉笙一把抱扶住汪峦摇摇欲坠的身体,那血面的话语彻底激起了灰眸的厌戾。 他一言未发,只是用手杖再次敲着地面,身后星芒中最亮的那颗,瞬息间化为巨大的苍鹰,毫不犹豫地矫健的翅膀,每一根羽毛都锐利地仿若匕首,流着凌厉的寒光,直向那血面而去。 那血面堪堪凝聚成形,哪里抵得过祁沉笙这般侵袭,在锋利的鹰爪下顿时迸裂开来,眼看着就又散作血水四溅,却不料那苍鹰又暗光一动,挥动着翅膀,如牢笼般将它困于其中。 暗红色的鲜血,在苍鹰的围拢下,挣扎着不断变化形态,半晌后才又勉强凝成人脸状,两只血洞似的眼睛,仍旧看向祁沉笙怀中的汪峦。 汪峦只觉锁骨处,那金丝雀状的纹身像是如烙铁,要直烫破他的皮肉,烙入骸骨之中。 他闭紧了双眼,过往的一幕幕尽染上了血色,要将他拖入烈火地狱。 【汪九,是时候该动手了。 怎么,舍不得这么个情郎了吗?别忘了你是谁。 你认不认得这是谁的指头?没关系,砍掉了一根,还有九根,等到全都砍完了,还有你亲娘的头呢。 要亲娘还是要情郎,你自己选吧】 九哥!祁沉笙察觉到了汪峦的痛苦,将人紧锢在怀中,心中顿生出阵阵暴虐。 他刚要再次抬起手杖,却见汪峦乍然睁开了眼眸,握住了他的手杖,仿若拼尽了所有的力气,掷向那仍张着血洞双眼的血面。 顷刻间,伴着声声恐怖地嚎叫响起,血面彻底碎裂成浓重的污血,尽数洒落回地上。 为什么还是不放过我 汪峦绝望地喃喃着,方才的动作又激起了他闷在喉间的血,顿时大口大口地呛咳而出,染红了他与祁沉笙的衣领,几乎昏厥过去。 半晌后才他将将恢复意识,发觉自己已倒在祁沉笙肩上,而祁沉笙正将他死死地抱在怀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也望向祁沉笙,模糊的视线还未能看清眼前人的神情时,一双手便覆上了他的眼睛,凉得厉害。 再休息一会。 黑暗中,汪峦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闭眼,只是觉得浑身疲惫得很,胸口与纹身处也余着残痛。 汪明生,真的没有死吗? 刚刚咳过血的喉咙,发出的声音也嘶哑且破碎,便如此刻汪峦的心境。 不,祁沉笙环拥着汪峦的身子,低头轻吻他的头发:他已经死了,刚刚的血面是他化成的执妖。 执妖?汪峦愣了片刻,他现在只觉一切都模模糊糊的,不知该想些什么,只是本能地问道:执妖是什么? 祁沉笙似乎有些诧异:九哥不知道执妖是什么? 汪峦迟迟地,思索着自己确实不知执妖是什么后,才点了点头,隔着祁沉笙覆在他眼上的手,在黑暗中看向他。 人身死却执不灭,便会化为妖。许久后,祁沉笙才再次开口,平静地说道: 其中知命而释然的,得入月城,享永宁之乐;但仍有不肯放下生前怨恨的,便会回到这世间,寄生于生人之上。 我们称那些被寄生的人为--临亡者。 死因有异,执妖的形貌能力也各有不同,他们与临亡者的人,宛如形成了某种极不平等的暗约。 执妖可赋予临亡者驱使它的权力,而作为交换临亡者要为执妖复仇。 复仇? 是。 若复仇能成,执妖就会从临亡者的身体中脱出,之后彻底消散,临亡者可继续活下去。 但若复仇一直无法完成,执妖与临亡者之间的这种暗约并非是漫无时间的,临亡者的生命会被执妖慢慢消耗,直至油尽灯枯。 等待临亡者死后,执妖同样会从他的身体里脱出,却不会消失,而是去寻找下一个能寄生的人。 可即便复仇成功后,执妖消失,临亡者也会因虚耗过大,而命陨早亡。可以说从他们被寄生的那一日起,便已身临死亡,所以才得了此名。 说到这里,祁沉笙便停了下来,汪峦却渐渐清明了。 他伸出手,慢慢地抚上自己锁骨处的纹身,带着几分了然:它,也是执妖,对不对? 当年汪明生将那诡谲的东西,引到他身上时,汪峦便有所猜测,想不到时至如今才算得了答案。 祁沉笙松开了覆着汪峦眼睛的手,窗外明亮的光照在汪峦苍白的脸上,依旧脆弱而昳丽。 是,祁沉笙并没有选择隐瞒,他只是俯身贪恋地吻着汪峦的额头,灰色的残目酝着残忍与深情:不过九哥放心,我不会再放你离开了。 无论是生,还是死,我都有办法让你留在我的身边。 汪峦的眼眸微微颤动了一下,慢慢地将脸,埋入了祁沉笙的胸前,半晌后他又问到:那你刚刚用的,也是执妖吗? 祁沉笙抚着的清瘦的后背,将方才滑落的大衣重新披好,点点头:是执妖,但有所不同。 汪峦想要继续发问,但门口忽然传来细小的响动。 祁沉笙下意识地冷眼看去,却是之前的小巡警张茆,正慌慌张张地往后退。 什么事?祁沉笙的话语中,虽然听不出怒气,却依旧压得张茆有些喘不上气来。 没,没什么这张茆也着实吓了一跳,刚刚打从这位祁家二少爷上楼起,张丰梁便让所有巡警只许在一楼查看,不许上二楼。 可越是这样,张茆心里就越是好奇,难道这纺织厂的大老板,还懂查案的事?他是有什么本事吗,还是说也是个仗着权势乱来的主儿?若是这样的话,把现场破坏了改怎么办! 这么想着,张茆便着实按捺不住了,只趁着张丰梁审问护士,没工夫瞧他的时机,自个偷偷摸回了二楼,想看看这位祁家二少爷,究竟在楼上做什么,可不想刚露出个头来,就被抓个正着。 第6章 血中刃(六) 安德烈斯不是汪明生杀 汪峦此刻也渐渐缓出了几分力气,因着张茆的出现,从祁沉笙怀中稍稍撑起身子,但思绪仍旧落在执妖之事上。 也许是因为当年已经亲眼目睹了许多,汪峦并没有对执妖的事难以接受,此刻重新环顾着眼前满是血腥的房间,毫无疑问就是执妖所为。 汪明生杀了安德烈斯医生,给我们送了相片,引我们到这里,是为了做什么? 仅仅是为了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他变成了执妖? 他是在挑衅。祁沉笙扶着汪峦从地上站起来,却没有收起手杖,而是习惯性地轻轻敲击着地面:他变成了执妖,而我不会放过他。 汪峦心中一震,乍然想起,从始至终汪明生的目标一直都是祁沉笙。 祁沉笙的身上,有什么是汪明生想要得到的,所以当年才会将他送到祁沉笙的身边,所以现在才故意在他们面前现身。 他撑在祁沉笙臂上的手渐渐收紧,汪峦能够感受到,祁沉笙对汪明生的仇视,甚至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放下对汪明生的怨恨。 但眼下明摆着,这一切就是汪明生设下的全套,难道他要眼睁睁地看着祁沉笙步步走入吗? 九哥不用想太多,祁沉笙按住汪峦的手,转头迎着窗边的阳光,灰色的残眸微微眯起,他既然敢来,我又怎么不敢去呢? 汪峦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能感觉得到,这拥着自己的怀抱,依旧温暖而可靠,但眼前的祁沉笙却是那样的危险,甚至可怕。 祁沉笙也留意到了汪峦的沉默,低下头来再次吻着他的发丝,又说道:不过有一点,九哥可是说错了。 安德烈斯不是汪明生杀的。 那是谁?汪峦抬眸看向祁沉笙,下意识地问道。 祁沉笙圈着他的身子,重新来到安德烈斯医生的尸骨边,扶着汪峦蹲了下来:不同的执妖有不同的气息,也会留下不同的痕迹。 这里的气息与汪明生的血面并不一样,说着他用手拨弄起安德烈斯还残留着血肉的骨头,但并没有把它递得离汪峦太近:九哥你猜,这只执妖是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杀了安德烈斯? 汪峦压下泛起的恶心,凝目仔细看去,很快也发现了端倪。 起初他们见这房间中,遍地血肉与尸骨,便觉安德烈斯整个被削成了这般惨状。可如今再看不难发现,尽管有些伤痕露出了白骨,但大部分**还是在的。 与其说是削肉,倒不如说是剥皮,满含恨意毫无章法地剥皮。 这不禁让汪峦想到了,前清的本子《画皮》。 大约是时候久了,未瞧见自家的侄子,张丰梁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上到二楼,可还未等询问,就看到了被吓得面色惨白的张茆,浑身僵硬地挤在房间角落里。 这年纪轻轻,几乎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小巡警,先是被祁沉笙吓得不敢动弹,又被迫在原地听了他们分析安德烈斯极惨的死状,此刻也就还剩半条命了。 张丰梁对着这个侄子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但也不敢直接把人带走,只重重地叹了口气,借故向祁沉笙打着招呼:祁二少此处您可有什么发现? 祁沉笙闻言,将手中的尸骨一放,取出西装前胸口袋里的帕子,擦干净了手上的血迹,才淡然说道:确是那些东西所为,这里的事就交给我吧。 安德烈斯虽然不是汪明生所杀,但绝对与他脱不了干系,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祁沉笙都决意追查到底。 张丰梁心中早有准备,连连点头,目光又试探地看向张茆:二少爷,这孩子是刚从老家来的,实在不怎么懂事,都要跟在我身边慢慢学,若有冒犯-- 祁沉笙稍稍抬眼,张丰梁就噤了声:张警官,你我打交道也有个三两年了。 我祁沉笙做事,一向是循着规矩的。 是,是。张丰梁的冷汗,一下子就从脑门上淌了下来,他在这个位置上做了三十几年,如今虽算不上太平盛世,趁着时局混乱便浑水摸鱼的人,比比皆是。但张丰梁心里头,却始终记得当年带他入行的那个老捕头,交代的两件事。 一是,做人要守着个本分,既是吃着一日的官粮,便要做好一日的事情。 二是,这世上的案子,并非全是人力所能为的,如若遇到非常之事,便可去祁家求个帮扶。 他起先并不明白究竟什么是非常之事,也不明白这云川城里赫赫有名的祁家,究竟会给什么样的帮扶。可日子一长,终是懂了,至此对祁家便有了难以言说的敬畏。 而这么多年的交道打下来,张丰梁自然是清楚,所有能处理这种事的祁家人,都是有规矩的。这最最打头的一条,便是处置这些非常之事时,除了他这个与公家接洽的人外,绝不可让旁人观看。 如今别管是因着什么,为着什么,张茆犯了这规矩,自然就要给眼前的祁家二少一个说法。 汪峦并不清楚其中的原委,只是旁观着站在墙角的惶恐少年,总觉得好似下一刻,便会从祁沉笙的口中听到,颇为难以接受的酷刑。 但他知道,眼前的事并不是他应该心软插手的,祁沉笙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事,如果这次轻飘飘地放过了这个少年,保不准日后他们又会疏于防范到其他什么人也撞进来。 所以,这件事祁沉笙必须做出他该有的决定。 想到这里,汪峦转而开始继续观察这房间中的摆设。除了靠窗的墙面贴着紫罗兰壁纸外,其他的几面墙都是寻常泛黄的粉刷,比较惹眼的就是墙边伫立的几只大书柜。 汪峦试探着想要向书柜走了几步,祁沉笙却仍旧将他圈抱得紧,汪峦轻轻拽拽他的衣袖,祁沉笙看了他一眼后,才稍稍松开。 但他的目光却一直随汪峦而动着,口中继续跟张丰梁交涉道:或者,张警官总要给个说法吧。 汪峦目光微垂,心中到底松了松,知道这是祁沉笙愿意留条活路了。 张丰梁自然也听出了祁沉笙话里的意思,极短的时间里便思量出了个交代:二少爷,我年纪也不小了,多不过三四年的也就该退下来了。 这里头的事,我是不放心交给别人的,这才挑了老家的侄儿,带在身边教导,为的就是把里头的道道都教训明白了,好接我的班如今是他犯混,自己抢了先,但当年我师傅临走前,也是这么带我的,应也不算是坏了规矩的。 汪峦边听着张丰梁的话,边隔着玻璃,打量起书柜里的书本。 那些书多是用德文或英文写成的,用词颇有医学专业性,但汪峦也能认得大半 汪明生当年对他们这批孩子的培养,绝不仅仅是在阴私手段上。有段时日,他看中了洋人所带来的好处,甚至愿意花些本钱,让他们学习各种外文。 分卷(5) 汪峦于语言上又恰是有几分天赋的,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察觉到汪明生的意图后,宁可沉浸在各式复杂难懂的外文书本中。 如今看来好歹有些许用处,至少能看得出这位安德烈斯医生的书柜中,有不少与外科手术有关的书。 手术汪峦微微侧目,看向地上被剥了皮的尸体,刚刚祁沉笙示意他看时,汪峦就留意到剥去皮肉的刀痕很像是较小的刀具留下的,那会是洋人用的手术刀吗? 这么想着,汪峦便打算回尸体边再确认一番,却不想刚转身,又瞧见那书柜之侧,还有台留声机。 似是心有所感,汪峦不由得向它走去,发现那黑色的唱片上也沾了血,随着唱针的留下一圈圈干涸的血痕。 汪峦微微皱眉,这就说明,至少在安德烈斯开始流血时,留声机并没有仍在转动。想到这里,他抬手摇动起了留声机的手杆。 唱片重新转动起来,黄铜色的喇叭中,开始传出空灵的女声。 这声音时轻时重,随着怪诞的调子,起伏飘荡,祁沉笙与张丰梁也随即看了过来,屏气凝神地听着。 : es sause strafend s[1] 古怪的歌调,仿佛将窗外的阳光遮盖,引着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大雨中,充斥着血腥的夜晚。 血泊中,安德烈斯医生支离破碎的身体,在黑暗中随歌声,划出优美的舞步。 这这是在唱什么?张茆害怕极了,实在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房间中诡异的安静。 三个人的目光随即,齐齐地向他投来,张茆立刻意识到自己又多话了,紧紧地闭上了嘴。 祁沉笙看了眼张茆,冷冷地却是对张丰梁笑道:张警官倒是真会挑人。 说完便走到汪峦的身边,将留声机的唱臂抬起,房间中的音乐霎时便消失了。 张丰梁立刻将张茆拖到一边,压着声音教训起来,汪峦倒是没有什么被打扰的不满,只是望着留声机的胶片,低声说出了一个词:Enthauptung. 祁沉笙皱皱眉,与汪峦对视一眼,确定了心中的答案:斩首? 对,这首曲子叫《斩首》,又名《月光之斩》,汪峦伸出瘦长又苍白的手,取下了留声机上的唱片,轻轻道:说的是彼埃罗臆想自己的罪孽,而被月光斩首。 第7章 血中刃(七) 安德烈斯医生从来不给人 汪峦可并不认为,这是一首能够舒缓情绪的曲子,月光对罪者的审判,那么安德烈斯医生究竟又做过什么事,要经受这样的审判呢? 安德烈斯最近都接触过什么人?祁沉笙不再看那台留声机,执着手杖问张丰梁:病人,或是相熟的人,你们查了吗? 张丰梁听后立刻点头,回答道:基本情况已经摸得差不多了,刚刚诊所的两个护士也来了,具体还在询问她们。 汪峦还记挂着手术刀的事,于是便接着问道:最近安德烈斯给什么人做过手术吗? 这倒是没有,可不想这一问,却让张丰梁摇起了头:不止是最近,这位安德烈斯医生,从来不给人做手术的。 从来不做手术?汪峦疑惑地皱皱眉,就从目前发现的种种迹象来看,安德烈斯实在不像是从不做手术的样子。 祁沉笙也留意到了柜子里的书本,在他印象中,这位安德烈斯医生以治疗肺类疾病而出名,所以当时他才会让何城东来请他,但确实并未听闻过他还做手术。 是啊,张丰梁继续补充道:这整座诊所里,并没有做手术的地方,两个护士也说,安德烈斯医生平时最多会给人处理一下外伤,但是不接手术的。 去楼下吧。祁沉笙侧眸看了一眼汪峦,知道他必定还是有几分不信,沉声说道。 张丰梁自然没什么不肯的,把侄儿张茆往自己身后一拽,就招呼着两人下到了一楼。 诊所的一楼,被从中隔为了两部分,入门处设作了会客室的样子,应是便于让病人舒适等候,再往里,才是安德烈斯平日里的诊疗室。 眼下这并不太宽敞的地方,聚着三四个巡警,另有两名护士。 那两名护士,一个姓许,看起来是有三十多岁了,在诊所中也做了许多年事,乍一听闻安德烈斯的死讯,还红了眼睛。 另一个年纪小些,看起来也就不到二十吧,刚来没多久,如今脸上尽是惶恐。 祁沉笙与汪峦一下来,那几个巡警就很有眼色的自发退开了,张茆现在也想跟着退走,然而却是不能了,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张丰梁的身后。 会客厅中并没有什么可看的,汪峦的心思还是放在存档的病例上。 确实,要想知道一个诊所的大夫,最近有接触过哪些人,病例本子必是很好的线索。 汪峦翻开病例时,祁沉笙就靠在他身后的窗边,目光微斜着,耳边听着张丰梁对那两个护士说道:你们再来说说,安德烈斯医生最近接触过什么人? 好那个年纪大些的许护士,到底性子稳些,用手帕擦擦眼睛说道:安德烈斯医生平日里不怎么交际的,除了病人外,也就是与施纳德、克里先生关系好些。 还有克劳斯兄妹,他们原是来找安德烈斯医生看烧伤的,后来也就成了朋友,常有往来。 汪峦按着许护士说的,用细长的手指不断地翻看着病例,果然找到了四个月前克劳斯兄妹两人,来治疗烧伤的记录。 安德烈斯医生治疗烧伤很好吗?汪峦目光在那钢笔写成的字迹上,凝顿了片刻后问道。 是的,许护士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安德烈斯医生有自己的法子,不知配出来什么药膏,在伤处涂抹几次后,就好得特别快而且还瞧不出疤来呢。 哦,对了,许护士忽然想起来什么,又说道:还有一位赵小姐,当初就是来找安德烈斯医生看烧伤的,后来伤好了,还是很喜欢来这边,我看她与安德烈斯医生,有几分处朋友的意思。 可惜后来,两人也没成好事 赵小姐?兴许是安德烈斯的死状,总让汪峦想起画皮的故事,所以听到有年轻女性的名字时,不禁格外关注了些:哪个赵小姐? 听说就是城东粮爷赵家的小姐呢。许护士说着,就从柜子里将另一本病例册子拿出来,要翻给他看。 靠在窗边的祁沉笙,闻言若有所思地抬起了头。 汪峦听着粮爷赵,心下猜想这应当是人们送的俗号,但他到底并不熟悉云川的人情,于是便看向祁沉笙,恰与他目光相对。 沉笙,你知道赵家吗? 哎,赵家小姐,不是一旁的张丰梁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刚要说出来,却冷不防地被祁沉笙淡淡一瞥,立刻心领神会地闭上了嘴。 怎么?汪峦有些奇怪张丰梁的话,想要问时,祁沉笙却已接过许护士手中的病例册子,对他说:看这个吧。 汪峦垂下眼眸,当真没有再问什么,转而继续看起赵小姐的病例。 只是这份病历看着也只是寻常,但姓名处却并没有写赵小姐的名字,只是用了一个赵字代替。不过这倒是并没有什么,如今虽然风气开放了些,但守旧些的女子,还是并不愿意在外留名的。 赵小姐烧伤了手腕、小臂,兴许是真的怕留疤痕,并没有避讳见洋人。来这里诊治过许多次,病例上最后也写到恢复良好。 汪峦从头瞧过几遍,确不见什么端倪,只好又将怀疑暂放。但他心中却还记挂着另一桩事,不禁又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许护士。 安德烈斯医生,真的不给人做手术吗? 许护士的神情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她点点头,刚要说是,抬眼间却对上了汪峦的双眼。 那是一双极美的眼睛,乌黑得如同雀瞳,可又无声无息地逸散出碎金的光片,轻而轻地落到了她的心里。 汪峦就这样看着她,又问了一遍:安德烈斯医生,真的不给人做手术吗? 许护士的心中,如骤然着起了野火般,狂热地痴迷上了汪峦的眼眸,什么都不重要了,仿若只要能让这双眼睛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停留片刻,便甘愿将一切奉上。 可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强硬地闯入了两人之间,死死握住了汪峦的手腕,刹那间碎金光片尽然消失了,许护士也突然清醒过来。 是的,安德烈斯医生从来不给人做手术。 汪峦感觉到手腕上的痛意,还有祁沉笙不断逼近的气息,微微地低下了头。 该走了。祁沉笙的声音,又像是被冰封住了般,而汪峦知道这冰层之下,燃烧着怎样的孽火。 张丰梁显然并没有注意,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听到祁沉笙的话后,还很诧异地问:二少爷,这边您已经查完了? 祁沉笙依旧死死地攥着汪峦的手腕,就这么将人拉入怀中,而后说道:派人把这里封起来,所有的病例都带走,送到我那里。 张丰梁听后点头应着:好,好,我现在就让他们干。 祁沉笙却已没什么心思听他的话了,不由分说地将汪峦抱起,再次用黑色大衣盖住他的身体,大步径直走出了诊所,一直将抱回进车里。 随着车门的一声重响,汪峦知道祁沉笙也上来了,车里与车外隔绝着,连前排的司机都出去了,只有他们两人。 对不起。汪峦先开了口,他靠在车窗边,轻轻地说道。 我不想听这个。祁沉笙几乎毫不留情,他将汪峦扣到身前,想要解开了他前领的扣子,却被汪峦按住了手。 别看它。汪峦的声音很低,几乎带上了哀求的意味。 为什么不看?压抑的怒火一下子冲涌出来,灰色的残目明明是那样的无神,但汪峦却觉得它已经穿透了那层衣领,注视着锁骨之下的雀鸟纹身。 我再说一遍,执妖会靠仇恨与消耗临亡者的生命而生。 在为执妖复仇前,每一次动用执妖的力量,于临亡者而言都是在逼近死亡。 九哥当真想用这种法子,从我身边逃走? 不是!汪峦撑起了身子,可随即因着心绪的波动,又忍不住咳喘起来:咳咳,我只想帮到你。 至少是在汪明生这件事上。 这算什么?又是片刻的沉默过后,祁沉笙的目光依旧冰冷,他贴近到汪峦的耳畔,戏谑而沉郁地说道:九哥,这算什么?对我的补偿吗? 汪峦沉默了,祁沉笙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吻上了他的侧脸。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的声音,也重新笼上了不知真假的温柔。 这些我会去查的。 九哥,你现在该休息了。 第8章 血中刃(八) 如今,已经拖成了痨症 车子一路开回了小洋楼,期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直到祁沉笙把汪峦抱回到卧室中,也没有说。 汪峦看着祁沉笙的背影,又从钢琴后的小门离开了,门后甚至传来了上锁的声音。只留他缩进了红色的绒毯中,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祁沉笙离开卧室后,面色阴沉地回到书房中,拨出了何城东的电话,徐徐地念出了几个曾出现在诊所病例上的人名。 给我查清楚他们最近的动向,或者随便搭一条什么线,让我跟他们见个面。 电话那边的何城东,匆忙地做着记录,可当他听到赵小姐时,忍不住出声提醒道:二少爷您还记得,半个月前,大老爷给您的那张请柬不就是赵家小姐的。 祁沉笙闻言一愣,打开了书桌右手边的抽屉,翻了几下后才从一摞文件下,找出了何城东口中的请柬,上面的日期恰是几日后。 二少爷,我听说赵家小姐这次生日,正赶上粮爷赵跟尼德食品公司谈下了一笔大生意,故而要办得极是热闹,你说的克劳斯先生就是尼德食品的经理人所以他说不定也会去。 祁沉笙听后皱皱眉,他并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巧合的事:去查查,克劳斯兄妹与赵家还有什么关系。 ----- 汪峦一时醒,一时睡,只觉得身上沉沉的,说不出的难受。而直到晚饭时分,祁沉笙也没再回来,只有丰山带人送进了些吃食。 他勉强吃了一些,就又躺回了床上,可到了半夜竟发起高热来。 汪峦全身热得厉害,原本柔软舒适的毯子,却变得犹如巨石般重重地压着他。胸肺更是着了火似的,连咳嗽都失了力气,呼吸间生生得疼。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但见一切都是模糊而失真的,好像祁沉笙就坐在他的床边,然后又有什么人进来了,按住了他的手腕。 那应当是大夫吧?汪峦恍惚地想起,早上去维莱特诊所前,祁沉笙好像约了什么大夫。 果然,他听到一个年纪颇大的声音问道:不知这位先生,何时起的咳症? 何时起的汪峦迷迷糊糊地想着,大约是在五年前,他离开祁沉笙之后吧。可他喉咙里实在疼得厉害,连想要动动唇都不能,更不用说开口回应了。 六年前入秋的时候。就在这时,他听到了祁沉笙的声音,让他想起了被他刻意遗忘的,在秦城的往事。 六年前入秋时,他确实已经有了几分咳疾的苗头,但也就是那时,汪明生开始逼迫他对祁沉笙下手。 汪峦日夜煎熬,更没心思去看什么大夫,倒是祁沉笙更关心他的身子,请了几回大夫来,都说没什么大事,也没正经吃过药,后来就慢好转了。 那时我往他的水里掺了西洋的止咳水,饮食上也辅以百合、阿胶、苡仁。 祁沉笙的话,如闷雷般砸在汪峦心里,他的手暗暗攥紧了床上的绒毯。 唉,这般算来,时日也差不多了。那大夫叹了口气,惋惜地说道:这病本来确实不妨事,我虽不通那西洋的药剂,但二少爷当初的应对也是得当的。 分卷(6) 只可惜,这位先生后来应是经了什么变故,徒生大悲大落,再加上劳苦奔波,硬将这病激了起来,如今 如今怎样?祁沉笙死死地看着床上的汪峦,追问道。 如今,已经拖成了痨症。 后面的话,汪峦已经听不清了,尽管之前也有过预料,但痨症二字真正从大夫口中说出时,却仍是沉重地压到了他的身上,让他越发喘不过气来。 他想要去看祁沉笙的反应,可越多的挣扎,眼前越发模糊。 如无法离开的梦魇,他只能徒劳地喘息着,好似又有鲜血呛咳而出,痛得令他最终再次陷入黑暗。 等到汪峦再次醒来时,应已是个白天,但外面却蒙蒙地下起了雨,房间中微暗、温暖而安静,床头的玻璃瓶中,插了枝淡色的茶花,花瓣上还凝着露水。 汪峦忽得有些疑惑,分不清那晚的高热究竟是真的发生过,还是仅仅是他做得一场噩梦。 汪先生,您终于醒了!房间的一角,忽而传来丰山兴奋的声音,汪峦有些吃力地转头望去,便见那少年原本应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此刻匆忙地赶到床边来。 您都睡了两天了,还有哪里难受吗? 汪峦微微有些出神,两天了那晚果真不是梦。 瞧我糊涂的!丰山见他不说话,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从床头拿过水杯来:您睡了那么久,嗓子肯定不舒服,还是先喝点水吧。 汪峦确实有些口渴了,在丰山的帮助下,喝过水后才动动喉咙,勉强说出话来:你们二少爷呢? 二少爷呀,他这两天一直陪着您,但听何先生说厂子里好像又出了事,今早不得不过去了,丰山好像敞开了话匣子,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待会我去给那边一个电话,二少爷要是知道您醒了,一定会高兴的。 厨房里一直给汪先生煨着药呢,您先吃点粥咱们再喝上药 汪峦的精神实在有些跟不上,他忽然很是想见祁沉笙,勉强吃了点东西,又喝下了药,可直到晌午的时候,也没见到祁沉笙回来。 不止那日没见到,此后的几天里,祁沉笙都没有再出现到他的面前。 兴许是那药的缘故,汪峦的身体也渐渐有了几分起色,虽然仍是咳嗽但好歹并不怎么咳血了,也能被丰山扶着下地走动走动。 他几次向丰山问起祁沉笙的去向,但丰山却总是说二少爷在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间亮堂而奢华的卧室,也越来越真的像一只鸟笼,将某人心爱的金丝雀锁在其中。 不过汪峦的心,却从未有过得静了下来,他终于有时间,靠在玻璃窗边的摇椅上,盖着厚厚的白羽毯子,思考他究竟该如何面对祁沉笙,但依旧是无果。 四天后,大约是怕他太过寂寞,丰山带人将一厚摞圣玛丽诊所的病例,送到了汪峦的房间中。 汪峦也终于得以,暂时从那种思考中脱出,开始翻看这些病例。 首先他将所有的病例,进行了简单的分类。汪峦沐着阳光,坐在松软的地毯上,按着洋人与国人分成两摞。 按着病例上的日期,他发现这位安德烈斯医生来云川的时间,并不算太长。最早一份病例,出现在五年前。 那段日期于汪峦而言,太过敏感。他想到祁沉笙之前说的,安德烈斯并非是汪明生所杀,但二者之间必有联系。 那么是否在五年前,汪明生化为执妖后不久,就与安德烈斯有了联系?甚至于,安德烈斯来到云川,会不会就是汪明生授意的 汪峦知觉这样的可能性极大,只是从目前的病例中,无法再探寻更多的线索。 但他并不着急,只是继续按部就班地,将所有的病例分开,而后一一查看。 也就在此过程中,他又瞧出了新的问题。 也许是因着这些年来,与洋人打交道颇多,云川人并不多排斥西医,故而来安德烈斯诊所看病的云川人,并不算少。 但在汪峦的印象中,能看得起西医的,应当还是有钱人居多,但其中有几十份病历,上面额外备注了什么车夫、木匠、仆人显然更像是生活穷苦者。 难不成是这位安德烈斯医生,心存善念愿意给人义诊?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汪峦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除此之外,另一部分同样被他单独挑出的--各种烧伤病例。这一类的并不多,零零总总不过十余份,且大多数病人为洋人,就包括之前许护士提到的克劳斯兄妹还有烧伤了右手与小臂的赵小姐。 所有的病例,汪峦翻看了大约有两天,就在第三天的中午,丰山送饭时,却又带来了好些东西。 这是?汪峦的身体又好了许多,扶着面前摆放病例的小桌子站起来,有些不解地看向丰山。 丰山先是满脸的笑,将那堆东西抱到汪峦的面前来,解释道:二少爷说了,今个晚上赵家人摆席,要带您一块去,让我们伺候您好好梳洗梳洗。 赵家,汪峦心下了然,果然祁沉笙也没有放弃赵小姐这条线,大约是要借着晚上的席面去探查。 想到这里,汪峦却半是释然地叹了口气,不管怎样总算是与祁沉笙能见上一面了。 第9章 血中刃(九) 这是我夫人。 何城东到的时候,祁沉笙正习惯般地站在书桌后的窗边,只是这次他并没有执着手杖,反而把玩着一只镶着绛红石的戒指。 二少爷,这是今晚赵家的宾客名单。何城东思量后,还是没有去问祁二少这几天究竟去了哪里,只是将查到的东西放到了书桌上。 祁沉笙闻言回过头来,不知是否是错觉,何城东竟觉得他的脸色少有的苍白,显得右眼上的疤痕越发清晰。 但他本人却似毫不在意,如常地垂眸看着纸张上的名字。 克劳斯小姐与赵小姐关系确实匪浅,所以他们兄妹今晚都会去赵家。何城东继续说着,转而又从文件夹中,取出了另外的一摞资料,眼底藏着几分惧意:还有,二少爷我想您应该看看这些。 这是那天您提到的另外几个人。 祁沉笙伸手将那摞资料接过,眉头微微地皱起,未曾瞎的眼眸中映着白纸黑字,半晌后才将那些资料放回到桌子上。 好,我知道了。 再次开口时,祁沉笙又恢复了寻常的淡然,何城东这些年来跟在祁二少身边,这些事其实见得也多了,对祁沉笙眼下的反应并不奇怪。 只是待到祁沉笙让他安排,晚上去赵家的车子时,何城东的脸上却又浮现出犹豫的神色。 还有什么事?那般微小的表情,并没有逃过祁沉笙的眼睛,他抬眸望着自己的秘书,淡淡地问道。 二少爷,今晚大老爷也会去,何城东放低了声音,试探着说:您知道,他有意想要您-- 话刚说到这里,何城东便见祁沉笙打了个停止的手势。 尽管一言未发,何城东却能猜到些许祁沉笙此刻的心情,既是与大老爷有关的事,二少爷的心情总过不会太好就是了。 还有事吗?祁沉笙目光又落回到手中的戒指上。 没有了。何城东隔着书桌,向祁沉笙如实地说着,待到对方点头后,才离开书房。 何城东走了,祁沉笙又在书房中坐了一会,他思绪游离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可目光却一直落在手中的红宝石戒指上。 终于,在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四下后,他起身走向卧室。 雨,随着渐渐西沉的太阳,停了下来。昏暗的余光照进了眼前的走廊,祁沉笙沿着它,径直走到了那扇小门前,毫无征兆地推开了。 汪峦应是早早地就换好了衣裳,此刻靠在床边的摇椅上,又浅浅地睡着了。 他的身后是高高的玻璃窗,有温和的夕阳落下,抚过汪峦身上那极为精致地、织着浅纹的茶色长衫,仿佛每一根交错的丝线,也都晕上了光。 然而这一切的光华,都比不上他浅睡的面容,美得似不在人间。 祁沉笙不禁放轻了脚步,慢慢地走到了汪峦的身边,而后叩下了单膝,极是珍重地托起了汪峦的右手。 汪峦因着这小小的动作,而睁开了双眼,等他从半昏茫中醒来,看到的便是多日不见的祁沉笙,正虔诚地将一枚若红血凝成的戒指,戴到了他的食指上,而后亲吻下去。 沉笙?汪峦轻轻动动手指,便引来了祁沉笙望向他的目光。汪峦也同样回望着祁沉笙,发觉他眉眼间刻意隐藏起的疲惫。 汪峦顿了顿,压下几声细碎的咳嗽后还是问道:你这些天,很忙吗? 是,祁沉笙简短地应着,坐到了汪峦的身边,伸手拨开他额上柔软的头发:是有些事情要忙。 是什么事呢?汪峦想要去问,但两人之间却又短暂地陷入了沉默--这正是汪峦心中越来越无法忍受的。 他知道自己还爱着祁沉笙,而五年来祁沉笙对他的爱意也未曾消减,而他们如今的相处方式,于两个人而言都是互相的折磨。 他已经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可那又怎样呢? 汪峦自己都无法放下心中的愧疚,又怎么能奢求祁沉笙忘记当年的背叛? 还有且不说执妖的事,汪峦很清楚肺痨是什么病,这几天服药后短暂的缓解,绝不意味着能够康复。他最多还有三年,或者更短的时间汪峦回忆起幼时曾见过的,得了痨病的人,死前全身干瘦蜡黄的模样。 他绝不愿让祁沉笙看到自己垂死的丑态,更不想在和好后,再一次残忍地从祁沉笙的身边离开。 所以,到底要怎么做。 走吧,时间快到了。就在夕阳完全落下之前,祁沉笙终于打破了平静,起身将汪峦抱了起来。 汪峦习惯般地,抬手环住上他的脖颈,然后若即若离地靠在他的肩边。 两人很快就来到了楼下,坐上车子,向暮色中行驶而去。 来到云川的这段时间,汪峦虽然一直病着,但也多少对这座小城有些许了解。 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应当是处于东城靠近金月湾青洋坊一带,所以大多是近些年来中西结合的建筑。 新政府成立后,云川的官署机构也都设在了这边。 而往西去,途径云水、川水两条河后,所到的便是云川的老城区,本地那些有名望的家族,基本还是聚居在此的。 汪峦从车窗向外望去,街道上的景致越来越古朴陈旧,由洋房花园渐至黛瓦高院。 他曾经来过这边的,几个月前初到云川后不久,他便撑着病弱的身子,偷偷地来到这附近。 藏在街巷之中,远远地望着祁家朱色的高门,他在那里几乎站了整整一天,可惜到最后也没能看到祁沉笙的身影 同样是云川的世家望族,粮爷赵的宅院也在这附近,因着今日为女儿摆宴请客,合府上下皆是张灯结彩,街上宾客车辆往来不绝,很是热闹。 祁沉笙的车子直接开到了赵家的大门前,车门打开的那一刻,汪峦才真正明白了,如今祁沉笙在云川的地位。 几乎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他们纷纷向这里望来,各色的目光敬畏、羡慕、谄媚、嫉妒 汪峦就在他们的注视中,与祁沉笙一起走下车,这时恰几位与祁沉笙有生意来往的人,过来打招呼。他原想借此与祁沉笙稍稍拉开几分距离,却不想步子只是落后半步,祁沉笙的手臂就揽在了他的腰侧,将他带回到身边来。 众目睽睽之下,这般毫不避让的举动,顿时引起了人群中细碎的议论,但祁沉笙仍若未闻。只是与那几人淡然点头之后,就继续揽抱着汪峦,走进了赵家的大门。 汪峦绝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番情景,行走间步子也略有些僵硬,迈入赵家半膝高的门槛时,险些被磕绊到,却又是祁沉笙一把将他扶住,甚至往身侧更圈紧了几分。 祁二少,咱们可是有日子没见了。 汪峦心神勉强安定,抬头却见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身上穿着丝绸长褂,满面笑容地向二人走来,周身洋溢着主家待客的气息。 赵家大少爷,赵庆春,祁沉笙略一点头,与其说是在与赵少爷打招呼,倒不如是在说给汪峦听的,细长的手杖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没有揽汪峦的那只手中,略微不耐地敲着地面:是好久不见了。 赵庆春的笑容,丝毫没有因为祁沉笙的冷淡而减弱,只是目光却暗暗落到了他怀中的汪峦身上,似是不经意地招呼道:这位先生倒是看着眼生,祁二少不介绍一下? 汪峦的眼眸随即微垂,他着实不知,现在的祁沉笙会给他按上怎样的名头。 是好友、是情人,抑或是 是我夫人。 短短的几个字,如惊雷般在他们之间炸开,莫要说赵家大少爷,便是汪峦也彻彻底底地怔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抬眸看向祁沉笙,祁沉笙圈住他的手臂更紧,怕对方听不清楚似的,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我夫人。 周围人的议论声更大了,赵庆春也绷不住了,脸色变了好几变,咬牙想说什么但还是死死憋了回去:那祁二少就请吧,家父还在里头等您。 祁沉笙点点头,汪峦明显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对,但此刻也是不好开口的,只得与祁沉笙一同向里走去。 因着是给赵家小姐庆生,所以宴席也不曾严肃规整地设在正堂,一路春花夹着彩灯,直将人引入个园子里。 汪峦迈过那月亮门时,还特特地抬头瞧了一眼,上面墨笔舒放地写着畅泉园三个字。 进去一看,倒果真称得了这么个名字。此园乃围一池清澈的活水而建,又冒得三五小泉散于其中,各有各的景致风韵,十分有趣, 池水之侧唯北面建得二层楼阁,其余三面环廊,廊中又扩出小厅,此刻厅中皆摆满了宴席。 祁沉笙继续与汪峦往小厅中走去,手臂也仍揽在他的腰间,像是在宣示着什么。 汪峦起先惊诧,后又难安,可随着祁沉笙一路走至此处时,终是只剩了释然。 沉笙,今晚回去后,我们谈谈吧。 祁沉笙的目光微微向汪峦倾斜,借着廊下的灯盏,看了他一会后才说道:好。 分卷(7) 第10章 血中刃(十) 谁准你娶这么个玩意! 畅泉园东侧的楼阁中,赵家小姐赵庆雅正坐在梳妆台前,用梳子一点点打理着她新烫的卷发。 小丫头碧玺匆匆忙忙地从门外跑来,附在她耳边急声道:小姐,我刚刚听前头人传,祁家二少爷带了个男人来赴宴,还口口声声说那是他夫人呢! 赵庆雅闻言,将手中的梳子放回到梳妆台上,并不怎么在意地说道:那不正好,前儿我就跟爹说过,我与祁二少统共没见过两面,这婚事本就不合适。 可,可,碧玺听后还是着急,不断地劝说着:咱们这云川城里,哪有比祁二少更好的了,小姐您就真不-- 赵庆雅与那小丫头说不通,便只是摇摇头,转而又开始对着镜子描眉毛:有工夫说这些,不如去柜子里帮我找找,去年那只白玉镯子也不知道搁哪儿去了。 碧玺无奈地撇撇嘴,只好按着赵庆雅的吩咐,寻了好一会才找到只红木匣子,因着梳妆台上东西太多,就随手放在了赵小姐身侧的小几子上。 小姐,我再去前头听听消息。 赵庆雅摆摆手,让小丫头自己出去了。一手继续勾着眉眼,一手去摸小几上的玉镯子,也没怎么看清,便随意地往手上套去。 窗外又下起雨来,那难得的晴朗的傍晚,终是在复归的梅雨中,潦草地结束了。 赵庆雅戴好镯子后,继续对着镜子描眉,忽得感觉手腕上湿湿的,好似有什么冰凉而黏腻的液体,正缓缓地淌下。 她不经意地抬手一看,却见手上细腻温润的白玉镯,竟如女子的皮肤般,裂开了道深深地伤口,从中溢出猩红发臭的暗血,已经沾满了她的手腕,滴落到她崭新的衣裳上。 赵庆雅浑身颤抖着,转头望向小几,只见被打开的盒子中,一只完好的白玉镯正静静地放在其中。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恐惧地睁大了眼睛,拼命地想要将手上的镯子取下,可那沾了血的玉镯,滑腻地令她根本握不住,无论怎样都死死地卡在腕间。 是她,是她!赵庆雅终于克制不住心中的害怕,失声尖叫起来。 房门突然被从外面打开了,赵庆雅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却是个金发碧眼的德国少女,似是听到了她的叫声,匆匆跑来的。 赵庆雅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般,跌跌撞撞地向她扑去:莱娜救救我,是她回来了! 莱娜的脸上也划过一丝震惊,但她很快就强自镇定下来,扶住赵庆雅的身体安慰道:发生什么事了,庆雅?你说谁回来了? 赵庆雅颤抖着抬起手,将那白玉镯子送到莱娜的面前:这是这是她的镯子。 去年我爹送了我一对白玉镯子,可其中一只摔裂了,我就随手给了她没想到,没想到是她,是她又回来了! 莱娜的面容也出现了一刹的扭曲,但她迅速反应过来,将那玉镯狠狠地从赵庆雅手腕上撸下,用力向一边扔去。 玉镯发出声脆响,瞬间整个碎裂成了污血,黏腻而冰凉地,溅到了她们两人的脸上。 赵庆雅终于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莱娜也怔怔地,像是回到了什么噩梦中,半晌后才安抚地拍着赵庆雅的肩膀:庆雅,事情已经过去了,不会有事的。 今天可是你的生日,许多人都在等你呢。 另一边,汪峦与祁沉笙正沿着临水的长廊,往那摆了宴的厅中走去,虽说祁沉笙并不如何在意,但按着礼数到底还是应当先去见见那粮爷赵的。 可粮爷赵还未见着,汪峦却瞧到一个身穿铜钱纹长衫子的老头,一脸愤愤着急地向他们走来。 汪峦起先以为这是祁沉笙的旧识,可那老头走近后,汪峦才发觉尽管他面容浮肿发虚,衣着也十分对付,只是勉强说是体面,可眉眼间却与祁沉笙有七八相似。 这莫非是-- 你这孽障!老头一把就要去抓祁沉笙的胳膊,祁沉笙却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让他扑了个空。 老头险些扭着腰,歪着身子更加生气了,双目滚圆地怒视着祁沉笙,又狠狠地瞪了汪峦一眼,几乎指着鼻子骂道: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又跟男人鬼混去了。 私底下爱怎么玩,谁管你去!今儿在赵家扯开了,我祁家的脸往哪搁! 对着眼前这怒极的男人,祁沉笙先是漠然,好似就没将他放在眼里,可听到这句话时,凉薄的唇上突然扬起了笑意,灰眸冷冷地瞧过去:祁家的脸? 谁不知道祁家大老爷您,当年春鸳楼里连纳十二妾,那时候您怎么不想想祁家的脸面? 我纳妾怎么了,老头脸色僵了僵,随即更是恼怒地骂起来:你爹我纳妾,还能丢了祁家的脸不成! 自然不怎么,祁沉笙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屑的嘲讽,他将汪峦又往自己身后挡了挡:父亲纳妾算不得丢祁家的脸,那儿子我娶正妻岂不是祁家的大喜事。 谁准你娶这么个玩意! 好好的与赵家的婚约你不要,你,你-- 祁家大老爷当真是气急了,但心底却仍隐隐忌惮着祁沉笙,眼珠转动间一股子火气尽数向汪峦撒去,抬起手来就要打。 汪峦听着这父子二人的对话,正是惊讶混乱之时,眼见着祁家大老爷的巴掌就要打过来了,才堪堪想起后退,不过还好,下一刻祁沉笙便死死地攥住了祁家大老爷的手腕。 深沉的愠怒在祁沉笙的眼底翻滚着,祁家大老爷的手腕传来仿佛裂骨般的剧痛,但他竟出乎意料地跟儿子较上了劲,任凭豆粒大的冷汗流下来,就是半声痛也不叫。 你,你要是眼里还有我这个爹,还有祁家就去跟赵老爷认错,把那婚约再续上 听到这里,汪峦也总算明白了,之前祁沉笙为何打断张丰梁的话,方才在门口赵庆春又为何那般反应,原来祁沉笙与赵小姐竟曾有过婚约。 可这话落到祁沉笙耳中,却只换得他一声冷笑:父亲糊涂了,婚约一事,两家人都从未亲口说过,如何就能将那传言当了真。 那是,那是--祁家大老爷还想再训斥什么,可终究还是抵不过手上的疼痛,低低哀哀地叫起来。 这会周围也有不少人看过来,汪峦虽知祁沉笙如今肆意,但到底也不愿他再添个勒逼亲父的名声,于是试探着拉拉他的衣袖:沉笙,可以了。 祁沉笙并不想理什么名声不名声,只是略一垂眸间,恰瞧间在他身后,轻拽着他衣袖的汪峦,心中顿时生出几分柔软,连带手上了卸了些力气。 也就是这时,前方又传来些热闹的响动,汪峦侧耳细听,却是粮爷赵老爷来了。 祁沉笙倒是并未忘记这次前来的目的,攥着祁家大老爷的手也一下子放开了,全然不管他如何狼狈,与汪峦对视一眼,两人便走了过去。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何况是这祁二少的风流事,短短的工夫里,却已经在这赵家传开了。 汪峦十分确信,既然祁家大爷都已经知道了,那么粮爷赵肯定就不会还蒙在鼓里。 只是比起赵庆春和祁家大爷,眼前这位粮爷赵,显得便十分平静。他好像没有看到祁沉笙与祁家大老爷的争执,在一众宾客的簇拥之下,缓步从宴厅中走出,手上还盘着两只泛油光的核桃,脸色如常挂着看待晚辈的笑意。 目光只望着祁沉笙--汪峦感觉得到,在这位粮爷赵眼里,自己跟廊边的柱子并没有什么不同,或许更像是祁家父子斗气用的小玩意。 刚才便听到风声,说祁贤侄来了,粮爷赵走进几步,笑笑又说道:怎么还不入席来? 祁沉笙收敛几分眉目,按着礼节与他招呼道,带上些应付场面的虚情假意:小事耽误了些,赵老爷莫要见怪。 贤侄这是说哪里的话,你能来我这里,便已是赏了光了。赵老爷边说,边与身边的宾客笑笑,口中说的,都是夸赞祁沉笙的话。 赵老爷客气了,早就听说今晚您这里热闹,晚辈当然要来凑凑。 宾客们并不怎么摸得清,眼前这两人的意思,只见他们来来往往说的十分投机,便只好跟着一起附和,场面看起来却也其乐融融。 说到底,今日也是为着小女的生辰,我这女儿便被我娇养坏了,从小什么都不缺,如今就缺个好人家。众人都以为之前的事就那么过去了,却不料粮爷赵冷不防地,竟又提了出来,连汪峦都忍不住侧目而看。 可粮爷赵却不慌不忙,甚至带上了几分托人办事的恳切:想来祁贤侄认识的青年才俊也多,还望多多留意一番,也好了了老头子我的心事。 粮爷赵这话说得确实有趣,将事情直接挑到了明面上,自己的女儿与祁二少非但没有婚约,还盼着祁二少能当个媒人。既否定了之前的传闻,也算在祁沉笙面前卖了个好。 毕竟大家都是生意人,没由来为着这点事,就闹得不好看。 祁沉笙自然也明白粮爷赵的意思,神情上也故作认真:赵老爷放心,此事晚辈自当上心。 粮爷赵听后,神色满意地点点头,却不想祁沉笙转而却握住了汪峦的手,明晃晃地亮在众人面前说道,连汪峦手上的红宝石戒指,也在灯光的映照下分外明艳:我与夫人预备择日举办婚事,还望赵老爷到时也赏脸一来。 今日汪峦着实惊了太多次,时到如今是想惊也惊不起来了,反而能无奈地撑起个得体的笑容来,祁沉笙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粮爷赵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做了一辈子的生意,什么场面没见过,片刻后便照旧和善地点点头:那是自然。 这场面着实又尴尬了起来,还好东边阁子的方向也终于传来了动静--是赵小姐。 第11章 血中刃(十一) 有没有可能,赵小姐根 所有人的目光,或是穿过长廊,或是掠过池水,隔着细密的雨幕,遥遥地向那二层阁子望去。 正见着赵家小姐赵庆雅,在金发的德国女郎的陪同下,从楼梯上慢慢走来。她看上去正是十七八岁的好年纪,身上穿着套**小洋裙,头发用珍珠扣半挽着,落落大方神情自然,只是显得有些疲惫。 汪峦心中忽得生出几分异样,赵小姐是这般开明的女孩子,既然已经去看了洋大夫,真的还会在乎留不留下名字吗? 是克劳斯。祁沉笙扶着汪峦的手臂,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跟赵庆雅一起下来的,是莱娜克劳斯,在病例上出现过。 汪峦的目光稍稍后移,看向赵庆雅身后的德国女郎,很快便想起来克劳斯兄妹的事,转头与祁沉笙问道:她们是朋友?认识很久了吗? 赵小姐出现了,按着如今时兴的流程,粮爷赵先上前去简单地致辞几句,汪峦与祁沉笙也趁着人群混杂,跟了上去。 是,祁沉笙留心揽着汪峦,向前穿行着继续说道:克劳斯兄妹来云川的时间,比安德烈斯要早很多,莱娜与赵庆雅相识也有五六年了,据说关系一直不错。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了离赵家父女不远的地方,只是粮爷赵身边便又聚上了不少恭维的人。 幸而等他请众人入席时,还是不敢轻慢了祁沉笙,亲自带着赵庆雅又来招呼。 来,庆雅这就是祁二少。 赵家小姐虽说看上去精神不太好,但此时也很是懂事的跟在父亲身边,向着祁沉笙点头微笑:你好,祁先生。 祁沉笙却出乎意料,又极为自然地伸出了右手,显出要与赵庆雅握手的意思:你好,赵小姐。 赵庆雅微微一愣,顿时觉得眼前这位祁二少并没有传闻中那么恶劣,于是欣然地与他握了手。 汪峦暗暗看向赵小姐伸出的右手,尽管她戴了副蕾丝手套,但这样近的距离,他仍能清楚的看到,那手套下的皮肤十分光滑自然,绝不像是受过烧伤的样子。 难不成那安德烈斯医生当真有法子,能让烧伤后的皮肤恢复到完美无瑕? 还是说有没有可能,赵小姐根本就没烧伤过呢? 这样的想法乍一出现,汪峦便陷入了更深的思考,他的目光不由得又转向赵庆雅身边的莱娜,只可惜病例上写的,这位克劳斯小姐烧伤在腿部,如今她穿着长裙无法验证。 汪峦在沉思之时,祁沉笙的话题也引到了莱娜的身上,他寻了个由头,说自己对她哥哥尤利安克劳斯的生意很有兴趣,想要寻求合作。 我记得今天克劳斯先生也光临了鄙宅,怎么没瞧见他?粮爷赵尽管有些疑惑,做纺织生意的祁沉笙,如何要与做食品生意的克劳斯合作,但还是很愿意为他们搭线的,于是便问向莱娜。 莱娜早就听说过,眼前这位祁二少的名号,对方提出要合作她自然是高兴的,于是便笑着对祁沉笙和粮爷赵说道:哥哥是与我一起来的,现在虽然不知道在哪里,但肯定还没有离开,我去找找他吧。 祁沉笙笑着点点头,手中的绅士杖不着痕迹地轻敲两下地面,汪峦恍然间感觉什么东西,随着莱娜一同离去了,可定神看时却并无任何。 他抬眸看向祁沉笙,祁沉笙却只是收起了手杖,揽着他与粮爷赵边说闲话,边入了宴席。 祁沉笙与粮爷赵继续周旋着,而汪峦的则一直在暗暗打量着坐在对面的赵庆雅。 此刻泉水侧的小亭子里,几个戏子咿咿呀呀地唱起了祝寿的曲子,赵庆雅也不知是不爱听还是怎的,虽然脸上仍旧挂着笑,却怎么看怎么是勉强。 在她的身上,是不是也已经发生过什么事了? 戏台上的锣鼓声越发紧了,白脸的小生连跟着翻了几个跟头,就在最后一下铜锣敲响,众人预备喝彩之时,那楼阁之上突然传出一声惊恐的惨叫。 原本宴席便闹哄哄的,戏台吹拉弹唱的声音也不小,可这女子的叫声却刹那间,仿若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令人听得无比清晰。 赵庆雅更如惊恐之鸟,慌乱地打碎了几只杯儿碗儿,引得汪峦再次侧目。 不过汪峦虽仍想探究眼前这位赵小姐,但那楼阁上传来的叫声,却显然更是紧急些。只是隔着水廊往那里望,楼阁上下少说二三十扇窗子,皆点着灯火,根本无从分辨那惨叫是从何处发出的。 汪峦思索未定,祁沉笙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低声说道:是莱娜,走。 分卷(8) 众人还因为刚刚的叫声,而微微混乱着议论着,汪峦与祁沉笙却趁着粮爷赵未曾回神,离桌疾走起去。他们穿过一桌桌觥筹交错的宴席,廊屋下随风摇动的灯盏,在汪峦的眼中晕开了一道道绚色的影,时而有细雨漫漫飘到他的脸上,恍然间如虚如幻。 可祁沉笙握着他的手,却依旧那样温暖到炙热,汪峦望向他时,好似又看到了五年前他诚挚而青涩身影。 很快他们便跑到了楼阁前,几个赵家的仆人上前阻拦,却又被他们纷纷避过。绛红色的戒指在两人的手间,发出了微微的光,汪峦眼前的景象也倏尔微变。 眼前原本就灯火通明的楼阁中,每隔一段距离,便有点点银色的荧光悬浮在楼梯间,好似在指引着叫声传来的方向。 他们就这样沿着那些银光,来到了二楼的第三个房间前。还未等他们进去,就看到莱娜面色惶恐地缩在门边,她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金色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口中用德语不住地喃喃着。 汪峦正要靠近去听她在说什么,就见一只银色的蝴蝶,从她的身上翩翩飞出,落回到祁沉笙的手杖上。 它的翅膀并非是斑斓的翼膜,而是一双细长干净的手骨,每个骨节都是那样的灵巧而优美,舒展时便会撒下点点银光,指引他们到来。 这是引骨蝶。祁沉笙的声音随即响起,他将手杖稍稍抬起,那手骨拢成的蝴蝶便又在汪峦的眼前挥挥翅膀,散作银光消失了。 汪峦微微一愣,他直觉这引骨蝶与他的金丝雀,还有那日祁沉笙放出来的苍鹰,应当是同样的东西 可这样的话,祁沉笙的身上竟有两只执妖吗?又或者,还有更多。 他抬眼望向祁沉笙,眼神中暗暗带上担忧的色彩,但祁沉笙却只是握了握他的手,用手杖指向莱娜身边的房门:进去看看吧。 那些事,以后再告诉九哥。 汪峦也知道眼下并非是可以深究这些事情的时候,只得点了点头,与祁沉笙一起向前走去。 他们刚进那门,浓浓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汪峦强忍着咳嗽,看着眼前并不算宽敞的房间。 这应当是间下人的卧房,里面摆设的物件都很是简陋,墙边的床上,半旧的帐帘被撕扯下了大半,沾满了鲜血。 祁沉笙稍稍将汪峦拦在身后,自己上前用手杖挑起了床帐。 更为骇人的一幕,就这样被他慢慢的揭开了。 帐帘之下的床铺已被血浸染成了黑红色,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直挺挺地躺在上面,已经没了气息。 而就在她的身上,一张破损的白色人皮,正以缠绵的姿势拥抱着她,仿佛在享受那极乐、、欲、、望的刹那,被人用小刀生生扒扯掉了骨肉。 尤利安。祁沉笙忍着恶心,用手杖拨弄着残存的人皮残存的脸部,回忆着何城东给他的照片资料,认出了这就是尤利安克劳斯。 汪峦回想起之前,莱娜与粮爷赵的对话,大致也想明白了事情发生的过程。 按照莱娜与赵庆雅的关系,尤利安应该之前就来过赵家,并与这个丫鬟有所纠缠。今晚尤利安到赵家后不久,就趁乱溜进了楼阁里与她偷欢。 莱娜必然也知道这件事,所以祁沉笙说要合作后,她就来这边找哥哥,却不想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副场景。 第12章 血中刃(十二) 最后不得不寻求一个可 怎么回事?!这时,粮爷赵带着庆春、庆雅兄妹俩,以及一众下人也赶到了门口。 赵庆雅先是看到门边蜷缩着的莱娜,连忙俯身问她怎么了,这一问不要紧,莱娜突然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双眼瞪得仿佛要爆出似的,紧贴到了赵庆雅的脸前。 赵庆雅失声尖叫着,想要往后退,可莱娜的手却仍死锢着她,几乎要将她一并拉倒。 莱娜,放,你先放开我 一边的赵庆春听到妹妹这边的动静,立刻过来帮忙,可不想他用尽了力气,也没能掰开莱娜的手。 赵庆雅的声音越来越慌乱,险些急得哭起来,周围的下人也围上来想法子,有的去抠莱娜的手,有的去扯赵庆雅的胳膊。 这时不知道谁看到了屋子里,尤利安与丫鬟的尸体,顿时害怕得大叫起来,场面一时间更乱了。 粮爷赵实在看不下眼去了,他到底是眼界开阔的人,看到屋里的尸体后,虽然也极震惊,但是很快便强自镇定下来,掩饰着重声喝道:都停下,成何体统! 意外地是,他的话刚落音,莱娜就骤然撒了手,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而赵庆雅却因未料到莱娜撒手,没撤力气,而重重地向后仰去,幸好赵庆春眼疾手快拉住了她,才没倒到地上。 粮爷赵瞧着眼前的情形,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抬眼正对上仍在房中的汪峦与祁沉笙,却又收敛了些神色:家中事乱,让贤侄看笑话了。 不过贤侄你为何会来此处?说话间,他也恰到好处地现出了几分愠怒,显然对祁沉笙擅自进入楼阁的事,有些不满。 毕竟在粮爷赵看来,无论这里发生什么,都可归为自己的家事,家丑不可外扬。 话到此处,若是旁人也就该知进退了,可祁沉笙却偏不吃他这一套,手杖敲着地面,慢慢走到赵庆雅与莱娜之间。 灰色的残目微微垂着,扫过这两个颇为狼狈的女孩,但却完全没有要回答粮爷赵的意思: 说起为何,我倒是很想知道,克劳斯先生为何会出这等事。 或许赵小姐,或者克劳斯小姐,能给我答案。 祁二少你什么意思!听着祁沉笙这阴阳不定仿若威胁的话,赵庆春第一个忍不住了,就要上前与他理论。 安分!可谁知却又被粮爷赵当头一喝,压了回去。 眼瞧着事情更复杂了起来,非是一时半会能够结束的。汪峦便斜靠在了雕花的窗边,以此借些力气,目光随着祁沉笙而去,打量起那两位小姐的神色,确实是惶恐难安,带有秘密的惶恐难安。 不过既然是秘密,便不可能轻易的说出,他又稍稍抬眸看着身前的祁沉笙,忽而有些想知道,他要用什么手段了。 祁二少,今日事发突然,是赵某招待不周,来日定再设宴款待。粮爷赵的口吻已然变了,将想要祁沉笙离开的意思,摆在了明面上。 可祁沉笙非但不动,反而笑了起来,牵动着半脸上的深疤。 粮爷赵同样没有再动,只是用一双苍老的眼睛盯着他,气势上更为压迫。 但祁沉笙却只是将手中的绅士杖一收,从口袋取出了张叠得齐整的字签,声音又冷又慢地读起来:1月26日,德国烟草商尼克斯死于恒昌会馆中,胸、背皮皆被剥遗失。 1月29日,法国麦丹夫人死于上海邮轮,皮肉碎烂,三日后她的丈夫麦丹先生也死去,整张面皮都被割了下来。 2月14日,尤迪特先生,驾车离开云川后失踪,车子三日后才被发现,说到这里,祁沉笙顿了顿,俯下身去仿佛含着笑般,问向莱娜:克劳斯小姐猜猜,他怎么样了? 莱娜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摇头大声喊道:别说了!我不要听! 可祁沉笙却恍若未闻,又笑了笑说道:他被拖到车外的林子里,全身的皮都没了。 他俯稍稍俯身,让声音离她的耳朵,更近了几分,细细地描摹着:像是被人一刀,一刀,一刀地割了下来,恰好又碰上了野狗 莱娜再次尖叫着,眼泪与冷汗打湿了她整张脸。 还有呢,祁沉笙摇摇头,叹息道:别人可以不说,但还有一个人,却不得不说几天前维莱特诊所里,安德烈斯医生,也是被-- 不要再说了!这次是赵庆雅,汪峦转头看去,却见她整个人崩溃般地倒在赵庆春怀里,拼命地缩着身体。 够了,粮爷赵终于也绷不住了,他面露怒色,对祁沉笙说道:今夜之事,到此为止,若要查案子自然有警察署的人来管,祁二少还是请回吧。 祁沉笙意犹未尽地看着她们,刚想再说些什么,一直沉默不言的汪峦,却走到了他的身边,拉住了他的手,轻咳了几声后说道:沉笙,赵老爷说得对。 这些事交给警察署吧,他抬头与祁沉笙对视片刻,声音低低地恰好能让赵家的人听见:今晚且先这样吧,我们该回去了。 哦,祁沉笙听着汪峦的话,不由得抬手撩开了他脸边柔软的发丝,在粮爷赵等人的注视下,点点头:九哥说得对,是该回去了。 粮爷赵见祁沉笙终于松口,面色也稍稍好了些,转头看向儿子:庆春,替我好好送送祁二少。 父亲!赵庆春此时正心疼妹妹呢,听说要他去送把赵庆雅刺激成这般的祁沉笙,顿时生出了几百个不乐意。 赵老爷,我们就不劳赵大少爷相送了。祁沉笙慢慢又将之前的戏谑收敛起来,一手支着绅士杖,一手拦着汪峦,仿若无事地淡淡说道。 可不想那粮爷赵却声音更为愤怒,坚持道:庆春,你去送客人。 赵庆春看看怀里的妹妹,又看看一旁的祁沉笙与汪峦,最终使劲咬牙说道:好,我去送! 走出赵家的路上,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因着楼上出了事,廊厅中的宴席也撤了大半,伴着窗外的冷风凉雨,明明是极为热闹的布置,却显出凄凉的意味。 三人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僵持到赵庆春终于将汪峦与祁沉笙送出了赵家的大门,他连几句例行公事的客套话,都不愿意再说了,转身就要回去。 可不想汪峦却叫住了他:赵少爷,请稍留步。 赵庆春脚下步子,难得的了用正眼去看那个祁沉笙带来的男人,尽管心中对他充满着鄙夷,但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生得极好看。 汪峦的目光很柔和,并没有再借助任何执妖的力量,却渗入了赵庆春的心里:您今夜也有怕过吧。 赵庆春看似没有什么反应,但汪峦继续说道:不是怕克劳斯先生的尸体,而是怕赵小姐的反应。 赵庆春到底还是太过年轻,他用的愤怒再也掩饰不了恐惧与担忧,克劳斯的尸体固然可怕,但今晚妹妹的反应却告诉他,庆雅也许真的沾染上了什么秽事。 也就是在这时,祁沉笙默契地接过了话柄,神色淡漠地说道:请您转告赵小姐,有些事早些说许是有些难以开口,但是晚些说怕是就开不了口了。 九哥,我们走吧。说完,便揽着汪峦,走进车子中,只留下赵庆春一个人在原地,久久未动。 车子渐渐驶入了黑夜中,汪峦的身子渐渐泛上疲惫,沉沉地被祁沉笙揽在怀中。 九哥猜猜看,她们两个谁会先来。车中的光线太暗了,祁沉笙就在这暗暗之中,与汪峦低声说道。 祁沉笙并不觉得,赵庆雅或者莱娜刚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当年的事情。 而汪峦拿捏在她们心态快要崩溃时,戛然制止祁沉笙的质问,则更会让恐惧在他们心中扎下种苗。 等到夜深人静,身旁无人陪伴时,这棵种苗便会伸出自己的深根,紧紧束缚住他们的心,一点点逼勒。 最后不得不寻求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第13章 血中刃(十三) 安德烈斯杀了一个女人 祁沉笙并没有让司机开车,他们就坐在车中,望着街巷对面的赵家大门。 虽然已是五月,但毕竟夜雨连绵,四下泛起微微的寒意。 这样的环境难免让人放松几分,可兴许就是因着这几分放松,汪峦压抑了大半晚的咳嗽,又反复起来。 咳咳咳汪峦尽力压着声音,可在这狭小而又安静的空间中,还是那样的明显。 祁沉笙脱下了身上的大衣,裹到汪峦的身上,可由此伸出的双手却并没有收回,而是隔着大衣将他环在怀中。 汪峦抵在祁沉笙的肩边,单薄清瘦的身子,被咳喘牵连的阵阵发颤。 他并不像让祁沉笙看到自己般病弱,想从祁沉笙怀里强撑起身子,却不料还未有动作,便引来了对方的冷语:别动。 九哥若是再动,我立刻叫司机开车。 汪峦先是下意识地停住了动作,可随着身子在祁沉笙怀中回暖,却也钝钝地琢磨出,祁沉笙刚刚那句话的荒唐。 这明明祁沉笙在查事情,倒是以此要挟起他来了。 他无奈地靠着祁沉笙,抬眸看向对方严肃冷厉的面容,车窗外有淡淡地光透进来,那是赵家门前灯笼的光,虽然微小但也因此模糊了祁沉笙眼上的疤痕。 祁沉笙终于在片刻后,发觉了汪峦的目光,也低下头来看着他,难得的,他们之间没有剑拔弩张,也没有因为沉默而难以忍受。 汪峦恍然觉得,他们在哪里,在等谁的到来,之后会发生什么,好似都没有那么重要了,他只想要这样依偎的时间能久一些,久到他死去的那一刻。 可惜,他从未被上天眷顾过太多,夜雨停前,一只苍白的手叩响了车窗。 汪峦随即想要抬起头来,却不想又被祁沉笙按回怀中,只能听车窗被他打开了。 克劳斯小姐。 祁沉笙的声音似乎毫无感情,但汪峦却能听出里面带着淡淡地,被人打扰的不耐烦。 祁,祁二少。莱娜就那样站在雨中,冰冷的雨水已经将她全身都淋湿了,但她却麻木地不知躲避。 有事吗?祁沉笙并不想浪费太多的时间,直截了当地说道。 有莱娜僵硬地,点点头,声音像是从喉咙中生生挤出的:你你能帮我吗? 祁沉笙笑了,这样的笑容绝不会令人觉得放松,莱娜只觉得自己的身影,完全落入了祁沉笙灰色的残目里,好像要永远的困在其中。 不知,克劳斯小姐想要我怎么帮你?祁沉笙摇摇头,凉薄的唇上带着最不经心的笑容:你连究竟发生了什么都不肯说,我要怎么帮你? 莱娜像是骤然地,获得了一丝救赎的希望,双手伸入车窗中,想要去抓祁沉笙的手,如同要抓紧最后的稻草。 可惜只是祁沉笙却只是毫不留情地避过了,汪峦眼睛的余光,恰能看到莱娜那瞬间绝望的神情。 分卷(9) 夜雨仍在下,湿冷的风吹进了洞开的车窗中,汪峦伏在祁沉笙的怀中,像是提醒般咳嗽几声。 祁沉笙拢了拢汪峦身上的大衣,转而抬头又看向莱娜,既礼貌又残酷地说道:我夫人要休息了,克劳斯小姐,我们改天再见。 说完,就关上了车窗,示意司机开车离开。 我,我说!莱娜再也顾不上什么,用力地按着车窗,那玻璃几乎都要陷入她的手掌中。 祁沉笙还是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继续让司机开车,眼看着车子真的就要跑起来,他怀中的忽然传出声音。 汪峦微微抬头,恰到好处地从大衣中露出小半张面容,轻咳着说道:沉笙,克劳斯小姐的兄长乍然离世,若有需要还是帮帮她吧。 两人在暗中默契地对视,唱着这红白脸儿的戏,刻意提起尤利安的事,无异于将莱娜又往悬崖上逼了一程。 莱娜听后果然心绪大动,淋着雨不住地点头,中德语夹杂着说道:帮我,帮帮我!我什么都说! 祁沉笙像是仍极不情愿,莱娜在雨中又哀求了半晌后,才让司机打着伞下车,许她坐进了车子的前排。 克劳斯小姐,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我夫人还要回去喝药呢。 好莱娜浑身都湿透了,如一只从水中捞出的木偶般,机械地点点头,可要开口时,她却又退缩了。 克劳斯小姐?这次是汪峦,他的声音里一直夹杂着细碎地咳喘,但却分外的温柔。即使不使用执妖金丝雀,他也能寻到人心的间隙,柔软地侵入。 沉笙他一向嘴硬心软,若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我们也好与你一起寻寻法子。 是,是,莱娜又点点头,脸上露出僵硬地笑容:我只是,我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不知道从哪里说起?祁沉笙像是听到了笑话般,嘲讽地看向她:既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你和赵小姐刚刚又怎么吓成那样? 你们,做了什么亏心的事? 我们!莱娜张张嘴,她的额头上已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但终究像是想到了什么般,说了下去:我们确实有些 哦?汪峦听到祁沉笙,只是发出短短的一个音节,却足够给莱娜施加重压。 但是,杀人的是安德烈斯! 这样一句看似没头没尾的话,却让莱娜终于找到了推脱的可能,急切地说起来:我和庆雅只是不小心,看到了而已! 他杀了谁?祁沉笙并不相信,莱娜当真会如她所说的那般无辜,但他还是挑起了更为关键的问道。 是,是一个女人,莱娜的话又停顿起来,她拙劣地藏起了什么,回忆着说道:那时我的腿烫伤了,庆雅陪我去诊所换药,天已经很晚了,诊所里也没有什么人。 我们听到治疗室里有声音,以为是安德烈斯还有病人在,就想在外间等一下。 谁知没过多久,我们就听到里面吵了起来 你们有听到是什么人在吵什么吗?汪峦接着问了下去,而莱娜也继续急急地说道:我们本来没想听的,可他们声音实在太大了。 那是一个女人,在和安德烈斯吵架。 女人说,她怀了安德烈斯的孩子,但安德烈斯却十分厌恶她。 他们吵得太厉害了,我和庆雅都觉得这种事太过尴尬,不适合再留下了,于是就准备先离开,可这时候,里面突然就没了动静。 我们两个怕他们是出了什么事,就决定隔着门缝去偷偷瞧瞧,但是,但是却看到-- 安德烈斯把那个女人掐死了! 掐死?祁沉笙皱皱眉头,隔着汽车后视镜,目光审视地望向莱娜:你说,那个女人是被掐死的? 莱娜慌忙低头,避开祁沉笙的视线,低声说道:是,我们看到她是被掐死的。 车子里骤静了片刻,祁沉笙再次开了口:那她的皮呢? 安德烈斯有没有剥她的皮? 莱娜惊惧地瞪大眼睛,连嘴唇都微微颤抖着,半晌才艰难地说道:有我们看到,他剥了一小块不知道是为什么。 你们真的不知道吗?汪峦的语气也少见的,带上了些许柔软却有力的味道。 不,不知道!莱娜几乎又要疯癫起来,一个劲地摇着头,不住地说道: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看到安德烈斯杀人,但是没有去举报他而已! 我们本来是要报警的,但是安德烈斯却发现了我们,并警告不要把那些事说出去。他说死的不过是个华国的下等人,就算叫了警察来,也没有用的。 他,他还拿我腿上的伤威胁我,我们真的只是被他蒙蔽了,一切都是他干的! 莱娜骤然说完这些,就开始按住胸口,狠狠地喘起气,不再说话了。 许久之后,连车外的雨都停了,汪峦靠在祁沉笙的怀中,轻轻地问道:克劳斯小姐说完了? 莱娜一愣,然后点点头,虚虚地说了声:是。 一切都是安德烈斯医生做的,可你的哥哥又为什么会出事呢?汪峦也撕下了温柔的假面,步步紧逼般地问道。 可,可能是,莱娜吭吭哧哧地,好容易才凑出句话来:大约是哥哥也曾看到过什么 或者,或者是那个女人恨我明明看到了,却不揭发安德烈斯,所以要报复我身边的人! 汪峦没有再说话,这显然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祁沉笙忽得笑了起来,边笑着边让汪峦重新靠回到他的肩膀上,而后敲敲车窗:好了,克劳斯小姐,你可以下车了。 下车?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和话语,让莱娜茫然无措起来,她回头看向他们:那,那你们会帮我吗? 祁沉笙没有回答,只是看向车窗外,一辆车子停到了他们的旁边:有人来接你回家了,克劳斯小姐快去吧。 可你们还没说怎么帮我呢!莱娜听出了祁沉笙话中的意思,再次着急了:我什么都说了,你们可不能反悔。 克劳斯小姐,祁沉笙的声音突然重了下来,他冰冷的目光凝视着莱娜,恍然间莱娜甚至觉得,他变成了潜伏在黑暗中的凶狼:你该下车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从莱娜的心中升起,她再也无法赖在车里了,手指胡乱扒着车门,好不容易打开后,立刻就冲了下去。 而就在最后一刻,她听到了汪峦那样沉静的叹息:克劳斯小姐,一切离结束还有很远呢。 第14章 血中刃(十四) 我们重新开始吧。 莱娜下车后,车子里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汪峦靠在祁沉笙身前,闭上眼睛细细回顾莱娜刚才说的话。这其中明显有太多的谎言或是隐瞒,但有一点却应当是真实的。 安德烈斯杀了一个女人,并剥了她的皮。 如果将这条信息,与那些被安德烈斯治疗过烧伤的病人--他们的死状,联系在一起的话,那么重合出的焦点,便是皮。 一个猜想忽而从汪峦的心底生出,太过残忍至令人作呕。安德烈斯名声在外的烧伤治疗法子,是否就是在用他剥下的皮呢? 可若是这样的话,安德烈斯当真只杀过一个人吗? 有人跟着莱娜吗?汪峦忽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转而隔着玻璃窗,看到莱娜的车子,在雨中远行。 街巷中似乎又暗了几分,夜雨也下得也又大了几分,祁沉笙嗯了一声,刚刚已经派人了,有什么事会很快通知到我那里的。 汪峦点点头,他知道这些事上,祁沉笙会安排周密的。 这时,刚刚离开的司机又重新回到了车上,祁沉笙的声音在雨声中依旧分明:开车回去吧。 司机应了一声,发动起车子,汪峦却有些意外地问:怎么,不再等等了吗?赵小姐还 九哥,你该喝药了。刚刚用来搪塞莱娜的话语再次出现,汪峦却意识到这次祁沉笙是认真的。 她如果真的想说,会自己找来的。 伴着祁沉笙的回答,车子终于在雨幕中行驶起来,汪峦陷在他温暖的怀中,望着窗外偶尔闪过的灯影,竟不知何时睡着了。 等到他醒来时,发觉自己已经躺回到小洋楼里,温暖的卧室中。 不远处的壁炉中,仍旧闪着火光,映照着的不止是房中奢侈的家具,还有躺在摇椅上的祁沉笙。 汪峦看看墙上的挂钟,金色的时针已经走过了十一点,他压下喉咙间的痛感,悄悄地掀开了身上的毯子,走到了祁沉笙的摇椅边。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祁沉笙了,安静地沉浸在睡梦中,眉头间却是抹不平的疲惫。 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汪明生与安德烈斯的事? 汪峦并不打算自欺欺人下去,他知道祁沉笙会有这般模样,多半还是因为他。 傍晚时生出的想法,几经在他的心头翻涌,最终积淀下来,让汪峦去做选择。 这也许并不是最好的,但却是今时今日他所仅能给予的。 沉笙。低哑的声音刚刚响起,祁沉笙便瞬间睁开了双眼,仿佛从未沉睡般,望着汪峦。 九哥什么时候醒的?他从摇椅上站起来,看着汪峦身上有些单薄的睡衣皱起了眉,二话不说就将人抱了起来,重新抱回到床上。 也没多久。汪峦顺从地躺了下来,任由祁沉笙为他盖好毯子,目光微微下垂。 祁沉笙做完这些事后,两人都微微停顿了片刻,而后他转身说道: 我去叫丰山把药送来。 说完眼看着就要走远,甚至比往常离开时,更多了几分刻意般的逃避。 可汪峦在此刻却撑起了身子,轻声唤道:沉笙,今晚留下来吧。 祁沉笙停住了步子,曾经在他将汪峦带到这里的第一晚,汪峦也曾这样挽留过他。 那时的他可以狠心冷面的离开,而此刻他却再也无法前行。 汪峦望着祁沉笙的背影,继续说道:在赵家的时候,咳咳我说过想要跟你谈谈,你答应了。 谈什么?祁沉笙的回应意外得快,他转过身来壁炉中的火映照着他的脸。 你今天说汪峦垂下眼眸,思索着要如何开口:说我是你夫人 是认真的。祁沉笙的回应依旧迅速,乍然打断了他,步步逼回到汪峦的身边。 沉笙,汪峦的声音低了下去:其实那晚,我听到了你与大夫的话。 祁沉笙刚要再次打断汪峦的话,汪峦却对他摇摇头:别这样,让我说下去好吗? 他又顿了顿,终于有了勇气抬眸与祁沉笙对视:沉笙,我知道当年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不想对你说什么缘由苦衷,是我对不住你,仅此而已。 祁沉笙皱起眉,不耐地别过脸去,残目中含着愠怒:我说过,我不想听你说这个。 是,我知道,汪峦点点头,他没有失落,也不再慌乱,只是安安静静地再次开口: 所以,沉笙。 我们重新开始吧。 祁沉笙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的耳边是汪峦未曾停息的话语:我所能剩下的时间,大约已经不多了。 但无论还剩多久,我都想要再试一试,去爱你,补偿你,真正地把心交给你。 祁沉笙的目光,像是刹那间燃起了火,如同旧日的记忆中那般,炙热而耀眼。多少次徘徊于他心中的妄念,终于在这一刻化为真实。 所有的怨恨与阴暗,统统被那失而复得的感情所放逐,他俯下身,用手抬起了汪峦的下巴,让灼烫的气息吞噬着彼此。 这句话,九哥让我等太久了。 说完,祁沉笙便死扣着汪峦的腰身,用力吻上了他的唇。好似带着嗜血的凶猛,又好似带了太过深沉的温柔。 汪峦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在回应,抑或是随着祁沉笙而放纵,他只知道仿若耗尽生命,去抵死地拥抱眼前的人。 他们的终于能够如第一次那般,抛去重逢以来的隔阂与歉疚,沉沦地陷入红色的天鹅绒毯中-- 良久,直到那壁炉中的火,渐渐地暗了下去,墙上的挂钟开始敲响午夜的协奏,床帐上映出的影子,才慢慢平息下来 ------ 同一时刻,往昔繁华热闹的青洋坊,如今却因着那几桩命案的传闻,难得的冷清了。 夜雨仍旧未停,暗中看守维莱特诊所的张茆,瑟瑟发抖地躲在油伞下面,又冷又累的他几乎要昏睡过去,可刚垂下头没多久,就被自己的喷嚏声惊醒了。 阿嚏-- 他惊恐地站起来,在黑暗的梧桐树林中,紧张地四下打望,良久后才迟钝的反应过来,是他自己打的喷嚏,只好悻悻地又蹲了回去。 这几日维莱特诊所中,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再加上连日来阴雨绵绵,故而警察署中的同事,都不愿意再来蹲点。 眼看着上头要干脆撤掉这个任务,可张茆觉得这样实在草率,案发现场怎么能没有人看守呢?于是便自告奋勇,将这活计接了下来。 警察署的领导们一听,自然是乐意的,等到下午张丰梁回到警察署,听说他要去看守诊所时,也竟出乎意料地同意了。 就这样,他一连淋着雨在这里等了好多天,可就是什么发现都没有。 张茆也有些泄气了,他忽然开始怀疑,是不是同事们都早就猜到了,这里不会再发生什么,所以才不来的,自己不过是在扭着性子做无用的事。 分卷(10) 也就在此时,天幕中忽而绽下一道闪电,骤然将张茆眼前映得骤亮。 幸而这闪电极短,很快就过去了,可闪电过去后,眼前的其他地方都又变回了黑暗,只有维莱特诊所的小洋楼中,隐隐地闪动出红色的光。 张茆立刻振奋起来,这种振奋已经完全敌过了恐惧,他抓起手电筒就往楼中跑去。 可等到他终于冲进了诊所的小楼后,却发觉里面安静的厉害,仿佛连外面的风雨声,都仿佛隔了一层什么,随着他的步步进入,竟不知何时完全听不见了。 谁!刚才是谁在里面!张茆几乎用尽了所有的胆量,大声地向着眼前空无一物黑暗,大喊起来。 没有人回应他,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张茆却执拗地认定了,刚刚肯定有人进来了,一边继续喊话,一边往里走去。 就在这时,一点红光忽而在治疗室中闪过,张茆心中大震,立刻向那里跑去。 可没跑几步,那红光就消失了,而张茆也险些被地上的碎木头绊倒,好容易才堪堪扶住墙。 可也就是这一绊,却让张茆意外地发现了,地上竟还有几滴新鲜的血液。 他连忙蹲下,打着手电筒去仔细看地上的血,却不知红光再次在黑暗中亮起,并悄无声息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可张茆看得实在太过认真了,他往前一照,又发现前方离他三五步远的地方,也有一滩血迹。 他不断发现新的血迹,也不断被那些血迹吸引着,向前走去,不知不觉中,视线竟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帘子。 张茆蹲在地上,迷迷糊糊地回忆着,他并不记得之前检查治疗室的时候,这里有挂帘子呀。 那么帘子后面有什么呢? 窗外又是一道惊雷落下,张茆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他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害怕,涌上心头。 冥冥之中,他感觉到,那帘子后面的东西,一定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他想要站起来,想要后退,可就在那一瞬间,张茆的肩膀上出现了一只手。 所有的惊叫都死死地卡在喉咙中,张茆不敢回头,也不敢动弹,**中传来温热随后又冰凉。 怎么不拉开看看? 手的主人,发出了低低的笑声,什么东西冰凉地,贴上了张茆的脊骨,一寸寸地向上,直到抵住他另一肩膀。 不如,我来帮你吧。 随着张茆的一声惨叫,他被推向那死寂的,煞白的长帘。 第15章 血中刃(十五) 才算是真正迎来了新生 一夜细雨轻歇,新日乘着朝霞冉冉升起,街巷间的青砖缝里还残着潮气,挑着新鲜果儿的贩子,扯了高嗓叫卖不绝。 那动静便是隔了厚重的帘儿,也隐隐约约地传进了房间中。 罗衫凌、、乱,红毯曳地,汪峦从难得地从沉沉安睡中醒来,那双灵雀般美妙的眼眸,点染上了化不开的迷蒙与春、、韵。 他愣着神儿,终于回忆起昨晚发生了种种,可身边微凉空荡的枕褥却又让汪峦困扰,他真的将那些话说出口了吗? 还是说仅是他又做了场梦。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忽而传来些许响动,汪峦只当是丰山又来了,下意识地轻咳了两声问道:你们二少爷呢? 是又去厂子里了? 只是这次,丰山却久久未同往常一样,利落地笑着回话。 汪峦心中暗生疑惑,想要从床上撑坐起来,却不想刚刚抬起身子,就别人揽着腰,绻绻地扣入怀中。 他沉沉地想到,原来是祁沉笙回来了,可随即他又思索着,也许瞧上一眼祁沉笙的神情,他就能知道昨晚究竟是不是梦了。 可惜的是,祁沉笙却只是从背后抱着他,轻轻地凑到他的肩边,细嗅着他发间的檀香。任凭汪峦如何转头,都看不得真切。 沉笙?他终是有些忍不住,尽管随着睡意的退却,昨夜的事在记忆中越发清晰,可汪峦却还是想求一个确切:昨晚,我们 祁沉笙的动作稍停,灰色的残目在汪峦看不见的地方,轻轻眯起又了然如常。而后他从前轻轻地拢过些许汪峦的发丝,露出那片白皙光滑的侧脸,而后缓缓吻了上去:怎么,才过了一晚,九哥便想抵赖了? 只这一句话,便让汪峦的心顿时安定下来,他终于能够放松身子,安然地靠在祁沉笙的怀抱中。 那一切都是发生过的,并非是他的臆想,汪峦轻抚上祁沉笙扣在他间的手,摇摇头:没有想要抵赖,只是今早醒来你不在,我以为昨晚是梦。 不想,他说完后却听见祁沉笙低笑一声,幸而这笑中再没了之前的阴郁,虽然依旧微冷,却带上了一丝温意。 原是九哥记不清昨晚与我说了什么,祁沉笙反握住汪峦的手,慢慢带着他倒进柔软的天鹅绒毯中,拥着他说道:那要我学给九哥听吗? 汪峦摇摇头,顺着祁沉笙的动作枕到了他的臂间:不必了,我是记得的。 九哥记得?祁沉笙低头凑到了汪峦的脸边,点吻在他的耳畔,而后解开了他睡衣的丝带:那可是九哥说要补偿我的,如今还算不算数? 汪峦乍然无言,脸上隐隐发热,却并没有制止祁沉笙的动作,只是低声说道:昨晚都没有怎么白天倒是要了。 祁沉笙瞧着汪峦这般顺从的模样,目光不由一暗,但还是强压下升腾的欲、、念,重新将汪峦的睡衣拢起。 沉笙,怎么了?汪峦怔怔地,抬眸望向祁沉笙,流露出些许不解。明明两人昨晚已经和好,但祁沉笙却并没有做到底,眼下又是这样,莫不是心中还有隔阂? 祁沉笙看着汪峦眉间渐生的疑虑,不由得又是倾身吻去,贪恋地抚着他的后背温声说道:九哥别多想。 是你的身子,还需再养上些许日子。 可汪峦听后,非但没有释然,反而眼底又添几分暗伤。祁沉笙会顾念他的身体,这原是好事,可说到底还未曾听说过,得了肺痨的人养养便会好的。 往后的日子,他怕是会一日差过一日,到死也终究只能是祁沉笙的拖累汪峦忽得又有些后悔了。 九哥又在乱想了。祁沉笙叹了口气,托着汪峦的清瘦的腰背,一同半靠到了包着小牛皮的床头上。 没有。汪峦不想扰了此刻两人之间的气氛,想要将情绪收归起来,尽量放松语气说道:你不在那事上烦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可惜到底还是逃不过祁沉笙的眼睛,祁沉笙揽抱着他说道:九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维莱特诊所时,我说过的话吗? 无论是生,还是死,我都有办法让你留在我的身边。 祁沉笙的声音中,仿佛又染上了难以言说的暗,他抱着汪峦的手一点点收紧:这并不是一句玩笑。 九哥,我是真的有办法做到。 汪峦静静地听着,他毫不怀疑祁沉笙说的话,当年汪明生对祁沉笙分外重视的态度,重逢以来祁沉笙身上所展现出的种种 这些都让汪峦明白,祁沉笙绝不是普通人,他的身上一定蕴藏着什么。 我想让九哥活着,好好的活着,祁沉笙垂眸,仿若对待无上的珍宝般,吻着汪峦的额头,而后又忽而急转,带上了浓浓的占有:但也绝不畏惧死亡。 毕竟--他浅笑了一下,灰色的残目中染着疯狂,如同玩笑般喃喃着:九哥,我可从未说过要原谅你。 所以从我们重逢那一刻起,你就再没有离开的可能了。 你只会是我的,永远都是--这就是我对你的惩罚。 汪峦闭上了眼睛,耳畔是祁沉笙忽而疯癫如魔的低语,他却伸出双手回抱住了他,在他的胸前咳喘起来,许久之后才说道:沉笙,你觉得我会害怕吗? 不知道。祁沉笙也重新收敛起来,为汪峦端过盛着温水的玻璃杯,送到他的唇边。 汪峦就着他的手,抿了几口水润润喉咙,而后又放软身子靠回到祁沉笙肩上:不,你知道。 我不会害怕。 祁沉笙闻言,低下头来,目光恰与汪峦交汇,两人都没有在说话,但是他们明白,从这一刻起,五年前那段刻骨却为背叛蒙上灰尘的爱情,才算是真正迎来了新生。 ------------- 卧室窗前,厚重的帘幕终于被拉开了,打扫房间的下人鱼贯而入,丰山也忙前忙后地招呼着。 汪峦懒懒地倚在摇椅上,颇有余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任由祁沉笙为洗漱、梳发,为他换上又一件新制的长衫,为他扣好了领上红色的玛瑙珠扣子。 没多一会儿,丰山手忙脚乱地,将热腾腾的粥饼端到了床边的小桌上,这个早晨忽而充满了烟火人气。 这样的生活,当真是让人迷陷 可惜没过多久,卧室的门又被人敲响了,汪峦转头看过去,却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身上穿着整齐的西装,鼻梁架着副金丝框眼镜,正匆忙而谨慎地站在门边,看向祁沉笙问好:二少爷。 那是我的秘书,祁沉笙正端着碗燕窝粥,舀起一勺吹凉后送到汪峦的嘴边,看他喝下后才漫不经心地说道:他姓何,若有急事找不到我,可以叫丰山去找他。 何城东提着手中的文件,尽量控制好自己的神情,他本以为心中早有准备,无论祁二少做出什么样的事,都不会太过惊讶。 但当他看着在外作风狠厉的祁沉笙,这般悉心温柔的举动时,还是被重重地震惊了。 他不由得暗暗去看,那个坐在祁沉笙身边--传闻中当年秦城之事的罪魁祸首,可只是轻瞥之下,却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何城东不得不承认,即便早已听闻过那些的腌臜旧事,即便眼前的人满面病容,但他确确实实是个美人,是个足以蛊惑人心的美人。 祁沉笙看着站在门口的秘书,不由得皱皱眉头,将手中的白瓷盏儿放到桌上,发出不大却清晰的声响。 汪峦不禁侧目,但也心领神会地明白了怎么回事,不由得无奈而笑。 何城东却着实是算得乍然回神,忙清清嗓子掩饰地说道:二少爷,警察署那边刚来电话找您,说是在维莱特诊所又发现了一具尸体。 又一具尸体?汪峦闻言,刚刚那份闲适的心情也散了几分,他与祁沉笙对视一眼,果然离结束还远着呢。 第16章 血中刃(十六) 像极了祁沉笙凶狠之下 等到汪峦与祁沉笙赶到维莱特诊所时,门外的梧桐树下,已经又守了七八个警员。 电话中并没有说清楚,新发现的尸体是什么人的,一路上汪峦顺带拿了所有烧伤患者的病历,但一一与祁沉笙得到了死亡名单对应后发现,留在云川本地的,除了莱娜与赵小姐外,只剩一位施纳德先生。 可这位施纳德先生做的不是别的,正是那进口洋布买卖。祁沉笙与他也打过几次交道,刚刚临出门前,遣何城东借口通了个电话,得知他上午还在办公室中,活得好好的,并没有出事。 那么维莱特诊所中的尸体,便必然没可能是他。 下车吧,死的是什么人,去看看就知道了。祁沉笙接过来汪峦手中的病历,扶着他走下了小轿车。 汪峦抬头看看面前的维莱特诊所,阳光依旧照耀着精致的铜牌,似是一切静好,却不知其下究竟隐藏了多少污血。 张丰梁听闻他二人来到后,也匆匆地从诊所中走出,只是汪峦瞧着他的模样,竟是满脸无法遮掩的担忧:祁二少,你们来了。 嗯,祁沉笙对他的态度,始终算不上热络,但好歹还是尊重的,并不如何寒暄便直接问道:尸体在哪,怎么发现的? 张丰梁听到祁沉笙这么一问,脸上的神情更是无奈,重重地叹了口气后说道:尸体就在里头,是我那侄子昨晚发现的祁二少,您先进来看看吧。 汪峦这么一听,顿时明白了,那个名叫张茆的年轻警员,昨晚怕是出事了,所幸张丰梁脸上只是着急但无悲色,所以应是并未伤及性命。 祁沉笙到底并不看好张茆,听着张丰梁的话,本想开口讥讽两句,但到底是被汪峦拉了拉衣袖,决定先进诊所中看看尸体。 诊所的一楼应当是被张丰梁提前清了场,并不见一个警员,他只走在前头带路。明明只是几日的工夫,一楼原本让汪峦感觉整洁干净的布置,就像迅速失了人气般,变得空旷中带着冷意。 张丰梁还在面前引着路,两人传过外面的会客厅,走进了治疗室中。 刚一进门,汪峦就注意到了缩在墙角的张茆,他的脸上、手上还沾染着血迹,整个人惊恐地不住颤抖。 是因为看到了尸体,所以才这样的?汪峦看着张茆的模样,不禁微微地皱起了眉。 唉,是啊,应当是吧,张丰梁又叹起了气,简单地说起前因:这孩子脾气倔,旁的人不愿意在这里看守,就他自己放心不下非要来。 我就想着,磨磨他的韧劲也好,于是就让他来了,可谁知昨晚 等今早被人发现的时候,他就成这副模样了。 祁沉笙听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又不知从何地取出了那根细长的绅士杖,缓步走到张茆跟前。随着他的脚步与绅士杖在地面的敲击,原本被吓得痴傻的张茆,竟若有所感地抬起了头,怔怔地望向祁沉笙。 祁沉笙也垂眸与他对视着,仿佛有人在无声地数着:一、二、三-- 转瞬间,祁沉笙的手杖便敲击上了张茆的肩膀,而几乎是与此同时,张茆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好了,等人醒了就无事了。 祁沉笙收回了手杖,再不多余地叮嘱什么,只是揽着汪峦继续向前走去。 这些年来,张丰梁早就见识过了祁家人的本事,故而对祁沉笙的话也算得上是深信不疑,又喜又是惊地伸手重重抹了把脸,赶忙跟上了那两人的脚步。 就在治疗室靠近窗户的角落中,凭空地塌陷出了个三尺见方的坑洞。窗外的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恰恰能落入那洞中,勉强能照见里头的模样。 分卷(11) 汪峦随祁沉笙蹲了下来,站在边缘往坑洞中望去,却见此处原本应当是有什么类似机关的玩意,可以打开向地下延伸的通道。 有执妖来过这里,祁沉笙从坑洞不起眼的边缘处,拈下几点碎石屑,示意汪峦来看,只见上面沾染着类似于血迹的暗红色:但这地下的东西,却并非是借执妖之力修成的。 汪峦又往下望了望,可惜通道着实太深,并不能看清究竟延伸往何处。 这时张丰梁也走了过来,对他们解释道:今儿一早,赶来换班的人没见着张茆,进来寻他时就发现了这坑。 他们几个胆子大的下去探了探,就在里头找到了张茆还有那具尸体。 这么听张丰梁说着,终究是不如自己亲自下去瞧瞧。 祁沉笙也不犹豫,要来了手电筒后,就率先跳了下去。在确认过安全后,才伸手将汪峦抱了下来。 那通道其实修建的还算规整,除入口处因塌陷而较为难行外,剩下的路便平坦多了,顶部还有扯着线的电灯。 大约走了二三十步后,汪峦便借着手电筒的光,看到了道掉了一半的铁门,从门中进去后,便是个宽敞房间。 这时,祁沉笙拉住了汪峦的手,并不急着进入,而是用手杖在墙边又轻轻地敲击三下。 随着手杖落停,昏黄的灯光骤然亮起,可不过三五秒便又带着刺耳的电流声,乍得熄灭,然后再次亮起,再次熄灭,如此重复了七八次后,电灯才算是稳定了。 如此,汪峦也得以看清这房间的全貌。准确地来说,这应当是一间手术室。而张丰梁等人口中的尸体,就高高地悬挂在正中的手术台之上,虽然无风却始终微微,仿若有只手在生生地拉扯着它。 难怪张茆会被吓成那般,汪峦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只见那尸体被从胸穿过的铁钩高高吊起,自肩部往下,还披着一层极轻而极薄的白纱,只露出那被剥了皮的,血肉通红一片如血葫芦般的的头部。 白白的薄纱随着尸体的摆动而飘飘荡荡,时不时露出腿脚处血红的筋肉,虽然没有被揭开,但却也可猜测出白纱之下的惨状。 祁沉笙与汪峦对视一眼,然后将手电筒给了他,自己几步走到了手术台边,用手中的绅士杖去挑铁钩。 悬挂着尸体的铁钩在绅士杖触碰上的刹那,便崩碎成了土灰,裹着白纱的尸体骤然而下,重重地落在手术台上,竟好似发出了声痛苦的怪嚎。 汪峦着实也被那声音惊了一下,还好祁沉笙及时将他揽到了身边,毫不迟疑地自灰眸而动,现出连缀若弓的星芒,交映在二人身前。 可那一声过后,尸体便再没了动静。 祁沉笙眉头紧皱,像是厌烦透了这装神弄鬼般的把戏,手杖重敲一下,身前的星芒便落于脚下,随着他的步子而缓缓前行。 其中最亮的一颗再次化作高昂的苍鹰,振开仿若成年人臂展长的翅膀,裹挟着未知的风流,呼啸着将那尸体整个撞翻在地,薄薄地白纱也被它的鹰爪撕得粉碎。 汪峦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苍鹰而去,却不想那凛冽而凶残的猛禽,竟未飞回到祁沉笙的手杖上,而是落到了他的肩头。 他能感觉到,那锋利的鹰爪只要轻轻一用力,就能贯穿他的皮肉,但那鹰却似是极为克制又小心,像极了祁沉笙凶狠之下暗藏温柔的模样。 这倒是难得,祁沉笙的声音自尸体边传来,望着汪峦肩头的苍鹰,似是带上了几分鄙夷:过来,那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那苍鹰却装作听不见的样子,仍旧立在汪峦的肩头,甚至从翅上啄下一根长羽,叼到了汪峦的面前。 汪峦有些惊讶地瞧着苍鹰的举动,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祁沉笙,祁沉笙却目光一暗,停止了与自己执妖的争斗。 他的手触碰着地上,被拨掉全身皮肤的尸体,沉声道:他,还有余温。 第17章 血中刃(十七) 送那位许护士,下去瞧 余温?汪峦听后心中猛跳一下,快步走到祁沉笙身边蹲下,而后用手小心地触碰到尸体,果然如祁沉笙所说的那般。 如此算来张茆昨晚发现这尸体时,他很有可能还活着。 将人的皮生生剥下,而后又用铁钩吊在这里,等着他被人发现后慢慢死去,甚至还要特意引来观众,共同欣赏这场死亡, 这是何等残忍的作为-- 汪峦的脸色渐渐难看下去,站在肩头的苍鹰见他无心搭理自己,便将口中的羽毛随意丢在一边,化为碎光屑很快就不见了。 而后它像是无趣地拍拍翅膀,打算飞回祁沉笙的手杖上,可就在要落下的瞬间,祁沉笙却忽而看似无意地将手杖直接抽走了。 祁沉笙的残目暗暗瞥了眼苍鹰,眼神中的意味不言而喻,转而又肆意拥揽住祁沉笙的身子,将他扶了起来,言语认真地说道:人应该是昨晚就出了事,这样算时间的话,很有可能就是尤利安。 汪峦此刻随对那执妖有些疑惑,但还是被祁沉笙的话引去了关注,颦眉点了点头,确实这应当就是尤利安被剥去皮的身体。 那要叫莱娜来认尸?汪峦心中略微盘算着,昨晚莱娜的反应就已经那么激烈了,今天如果再看到尤利安的尸体-- 他并非什么心思纯善之人,何况克劳斯兄妹在他心中,也早已没有了无辜的标签,所料想的更多的是,莱娜会不会由此说出更多的真话。 不着急,自然有她该来的时候。祁沉笙自然明白汪峦所想,斜睨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后,便扶着汪峦打量起房间中其他的东西。 除了正中的手术台外,靠墙的四面还有些矮矮的木柜,应当是有人时常打扫的缘故,这些柜子上并没有多少灰尘。 祁沉笙随意地用手杖撬开一个,发现里面放满了棕色玻璃瓶药剂。 这些是做什么的?汪峦低声说着,伸手取出了其中一只,转而对祁沉笙说道:沉笙,云川可还有什么有名的西医大夫? 祁沉笙执起汪峦拿着药剂的手,对着光轻轻摇动里面的浅色液体,被冷落在一边的愤怨的苍鹰,似也投来目光。 这些东西,寻常大夫怕是看不出什么问题。他对着汪峦摇摇头,随后再次用手杖敲了一下地面,那停留在暗中的苍鹰,霎时间便散去了所有的不满,扇动起翅膀盘旋而起,转眼就将那所有的柜子,都翻倒出来。 寻常的药剂与器皿,汪峦已没什么兴趣,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在了边角处的那只柜子上,苍鹰从里面翻出的却是类似信件的纸张。 思及之前关于汪明生与安德烈斯关系的猜想,汪峦不禁轻碰了碰祁沉笙的手臂,示意他扶自己过去。 他们俯身拾起那些信纸,大约有三十余封,而并不出所料的是,每一只信封上的一角,都印着一个残缺的汪字印。 尽管早有预想,但汪峦却还是感觉到胸口闷闷地痛起来,果然安德烈斯真的与汪明生曾有过不少书信往来。 不仅如此,汪峦同样感觉到,安德烈斯那种剥取人皮治疗的法子,应该也与汪明生脱不了干系。 可当他真正打开书信后,却发现里面的信纸虽然十分完好,但上面却不见一字。 祁沉笙自然也留意到了情况,他快速又拆开了十几只信封,但发现里面的每一张信纸,都是空白的。 好了,沉笙,汪峦按住了祁沉笙的手,俯下身去将散落一地的信纸,慢慢收起来:不用再拆了。 他既然已经布好了局,便是在等着戏弄我们呢。 祁沉笙无言,昏暗的灯光下,他微微低头,半张脸为阴影所隐去。 汪峦将所有的信纸,都重新放回到信封中,手上看似平稳,却带着丝难以克制的颤抖。 祁沉笙突然俯下身去,将汪峦手上的信封尽数夺过,而后发泄般地用力抛掷而去。 原本就有些老旧的信纸,哪里经得起这么大的力气,转眼间便碎裂开来,飘飘洒洒地扬得到处都是。 我会抓到他的。两人沉默着,等到一切都重归于平静后,祁沉笙才慢慢地、紧紧地将汪峦从地上横抱起来,仿若誓言般说道。 汪峦闭闭眼睛,靠到了祁沉笙的颈侧,终于不再压抑,重重的咳嗽起来。他不得不承认,汪明生留给他的噩梦,对他有着无法忽视的影响。 我当然是信你的,汪峦有些无力地抬起手,第一次毫无芥蒂地抚上祁沉笙残目的疤痕,良久后说道:沉笙,我们上去吧,我不想待在这里了。 好,祁沉笙低头吻了吻汪峦的额头,停留在侧的苍鹰也散作碎星,重新回到祁沉笙的身上。但祁沉笙却像是毫不在意般,继续抱着汪峦,一面低声安抚着他,一面向来时的通道走去:我们很快就回去。 可就在这时,通道处塌陷的上方,却忽然传来张丰梁的声音。 祁二少,之前那位许护士被我手底下的人抓了,您上来审审她吗? 许护士?汪峦随即想起来,张丰梁说的是维莱特诊所中,安德烈斯出事前所聘用的护士。 上次见她的时候,汪峦就察觉到她的异样了,只可惜当时并没有问出太多。 他刚要说将人扣下,等他们上去后再做打算,却不想祁沉笙却淡淡地说道:让她下来吧。 什么?张丰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汪峦起先也诧异地看了祁沉笙一眼,随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我说,送那位许护士,下去瞧瞧吧,祁沉笙抱着汪峦,几步便从塌陷出攀越而出,治疗室窗外的阳光,重新照到他与汪峦的身上,却显得他的声音更为凉薄:我想那时候,她应当会有许多话,想要对我们说。 张丰梁听到祁沉笙的话后,怔愣了片刻,但还是照他的话喊来了外头的警员,自己则沉默地,将半截未点燃的烟,放在鼻下闻了闻。 两个年轻的警员很快就将许护士带了进来,汪峦端详着她的模样,倒是与之前没多少变化,只是眉眼间却虚虚的。 知道底下是干什么的吗?张丰梁并不劳动祁沉笙开口,自己亲自用严厉的口气训问道。 这这怎么塌了这么大一个洞,许护士目光躲闪着,含糊地说道:我之前可没见过这个。 没见过?这时陪汪峦站在窗边的祁沉笙,仿若带着丝笑意,转过带着疤痕的侧脸:那便送你下去见见吧。 许护士的脸上瞬间闪过极大的抗拒,摇头说道:这,这就不必了吧,我下去做什么,反正以后也不在这里工作了 既然不在这里工作了,今天又来凑什么热闹!张丰梁也并不是好糊弄的,刚刚警员说在诊所外,看到许护士神色有鬼地向里张望,一看就觉得有问题,于是才把人扣了下来。 我,我就是许护士目光仍旧飘忽着,继续含糊道:我就是看到今天这里又来了不少警察,到底是自己工作过的地方,所以就想来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祁沉笙边听着许护士与张丰梁的对话,边对着阳光理顺抚摸着汪峦的头发,可到底没什么耐心再让他们扯皮下去:不用再说了,还是直接请许护士下去看看吧。 不,不--许护士还想拖延,可这次张丰梁也再没给她机会,按着祁沉笙的话,硬是让两个警员押着她下了通道,又去摆着尸体与手术台的房间中,好好的参观了一番。 汪峦倚在祁沉笙的胸前,侧耳听着地下传来的阵阵惊叫,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拽拽祁沉笙的衣袖:好了,把人弄上来吧。 祁沉笙却不以为然,托起汪峦的手轻吻一下,而后悠悠地说道:九哥的心还是太软了,要我说声音有一半多是装出来的。 想来她既然跟着安德烈斯做事,见过的怕是比这多得多。 汪峦感受着指尖微凉的痒意,却不得不承认祁沉笙说得确有道理,他转而想要稍稍抽回手,却又被祁沉笙握住,便如猫儿捉弄耗子般,兜兜转转仍在他手心中。 行了,让她上来吧。 第18章 血中刃(十八) 我还是把九哥再关起来 许护士终于被带了上来,她的脸白得如纸一般,浑身抖得站都站不住,身后的警员一松手,就烂泥似的瘫倒在地。 祁沉笙敲着手杖,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散漫地站定后问道:怎么,这会知道害怕了? 之前你帮着安德烈斯医生,应该做过不少事吧? 不,不--许护士拼命地摇起头,几乎连滚带爬地想要向后缩去,却触碰到一片淡茶色的衣角。 她抬起头来,汪峦正站在窗边的阳光下,整个人都好似也泛着浅光,可说出的话却一不留神就划入血肉。 他手上沾了血,你手上也沾了,下一个被剥皮的会不会就是你? 没有!我手上没有血!许护士只要一闭眼,就会想到地下那具无皮尸体的惨状,极力地分辨着:我们没有杀过人,我们只是是他们自愿的!我们也已经付过钱了! 自愿的?汪峦颦颦眉,稍稍俯身问道:什么人自愿被你们取皮? 就,就是那些穷鬼,许护士的声音虚了下去,她刚想停下,祁沉笙的手杖就在她的身后重重地敲了一下,吓得她赶紧继续说起来:他们没钱去看病,是安德烈斯医生给他们治疗然后,从他们身上取几块皮而已! 那取过皮之后呢?汪峦并没有就此被糊弄过去,紧接着追问道。 之后之后他们就走了。许护士越发不敢抬头与汪峦对视,含含糊糊地说道:我们,我们也有给他们继续治疗的,有很多也治好了 但还有治不好的。祁沉笙再次逼近,许护士被吓得浑身又剧烈颤抖起来,摇头说道:治不好也不怨我们,我们给了钱了,是他们自愿的啊! 祁沉笙冷冷地哼了一声,安德烈斯死前放的那首曲子,倒真没有冤枉了他。 那些贫民的病历,也有了解释,汪峦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哪里是做什么善事,分明就是披着张光鲜亮丽人皮,做着恶鬼不如的勾当。 分卷(12) 一边的张丰梁,原本就厌恶洋人的特权,此刻听了许护士的话,痛恨得几乎双眼发红,他向来不喜欢洋人,觉得他们做出什么事再难接受也能接受了,可没想到许护士作为国人,也能这般轻视同胞的姓名。他忍无可忍,立刻就要让警员把她拖走。 不过汪峦稍一抬眸,轻声说道:等一下,还有件事。 张丰梁到底还是有理智在的,微微愣了下,随即想起来之前自己训问的事,他大步走到许护士面前,厉声问道:你今天在诊所附近,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我,我,就是想来看看又出了什么事,怕你们发现什么。许护士支支吾吾地说道。 是我们发现了什么,还是你发现了什么?汪峦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温柔地紧逼道:已经到这个时候了,你再藏着什么还有意思吗? 不是,这事真跟我没什么关系,许护士着急了,忽而又像是抓住了稻草般说道:其实是我昨晚,看到有人进了诊所。 许护士的住所就在诊所对面的小矮楼上,她因为安德烈斯出事而日夜难安,经常会拉开窗帘,观望警察署的人在诊所里做什么。 昨晚下着雨,我就是临睡前习惯拉开窗帘看了看,许护士在几人的注视下,终于老实地说起当夜的事:然后远远地看到赵小姐,来了诊所。 赵小姐?汪峦与祁沉笙对视一眼,赵家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赵庆雅居然还会到维莱特诊所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身边还有什么人? 许护士想想后,才又说道:大约九点多钟,身边还有个男人,但是他带着帽子看不清长相,走路也挺怪的。 九点多--汪峦心中粗粗算过时间,当晚他与祁沉笙离开赵家的时候,就接近九点了,这么说来,赵庆雅应该是在他们离开后,紧接着就来到了这里。 而她身边那个男人,可能是赵庆春,也可能是汪峦目光复杂地望向坍塌的地道口,也有可能是被剥皮后,还活着的尤利安。 你没说谎?出乎意料的是,祁沉笙似乎并不相信许护士的话,但许护士却坚持道:我,我都这样了,还说什么谎啊。 汪峦有些奇怪望望祁沉笙,祁沉笙便走到了他的身边,重新揽住他的腰背,低声说道:昨晚赵家,并无消息传出。 汪峦顷刻间便明白了祁沉笙的意思,因着尤利安出事后的赵庆雅与莱娜的态度,祁沉笙昨晚已经派人暗暗盯着她们。 既然没有消息传出,就说明她们并无异动。 这又是怎么回事?是祁沉笙的人并未发现,还是昨晚来这里的,并非赵庆雅? 汪峦的脑海中,好似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可惜的是并没有抓住。 打电话去赵家,另一边,祁沉笙已经做出了决定,对张丰梁说道:告诉赵庆雅,维莱特诊所发现了尤利安的尸体,看看她什么反应。 张丰梁连忙应着,亲自去给赵家打了电话。很快他就走了回来,告诉祁沉笙二人:赵小姐应该是真的被吓到了,但她说很快就回过来,请二少您在这里等一会。 祁沉笙点点头,对赵庆雅的反应,全然在意料之中。 只是从城西赵家,赶到青洋坊少说也要三四十分钟,若是祁沉笙自己等上会子,倒也没什么,但他看看身侧的汪峦,就改变了主意。 九哥,我们去外头坐坐吧。 汪峦刚要下意识地说不必,但是想想自己的身体状况,也确实不是能逞强的时候,于是便点了点头,与张丰梁打过招呼后,随祁沉笙走了出去。 治疗室外的会客厅还算整洁,祁沉笙揽着汪峦坐到了沙发上,可他仍觉得不足,抬眼时恰好又透过窗子,看到了街道对面有家咖啡厅,于是便叫来司机去买些喝的。 那司机跟在祁沉笙身边时日也不短了,办事情十分妥帖,没多久就端着个西式的大托盘小跑回来。 汪峦抬头一看,那托盘上咖啡壶、咖啡杯一应俱全,甚至还贴心地多要了杯热奶,并几样小点心。 二少爷,店里东西不多,你看缺了什么,我再开车去买。 祁沉笙并不如何在意,只是揽着汪峦问道:九哥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汪峦方才看过尤利安的尸体,又听闻了安德烈斯等人的行径,确实没什么胃口,靠在祁沉笙身前摇摇头:不必了,这些就够多了。 祁沉笙自然也知道汪峦的心思,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摆摆手让司机出去,自己动手从壶中倒出了小半杯咖啡,又用兑足了牛奶才端到汪峦手上:九哥,别想那么多了,这会且养养精神吧。 汪峦垂眸看着手上温热的杯子,原本深棕色的咖啡此刻被混得淡淡的,反而奶香更重些。 他喜欢咖啡的味道,但又是半点苦味都不愿尝的,故而每次都或添方糖,或兑牛奶,总归是把那苦味压住了,才肯入口的。 这些年过去了,祁沉笙到底还是记得那样清楚。 大夫说九哥现在吃不得太重的甜,就先不加糖了,祁沉笙说着,又从碟子里挑了小块蛋糕,端到汪峦手边:若还是喝不顺,就尝尝这家的蛋糕吧,我听家里姊妹说起过,味道还可以。 汪峦点点头,刚端起杯子还未等送到嘴边,冷不防地自沙发后面,突然传出呀的一声大叫,险些惊得他打翻了杯子。 祁沉笙眉头一皱,安抚地顺顺汪峦的后背,转头向那里看去,却是张茆正浑浑噩噩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原来刚刚祁沉笙将他敲晕后,几个警员就暂时把他扶到了后面,谁知他这会突然醒了,也恢复了神智,乍然想起昨晚的事,后知后觉地吱哇乱叫起来。 闭嘴!祁沉笙听到他的声音就心烦,暗想着方才还不如就那么让他傻下去,谁知正是因着这怒喝,张茆应声转过头来,两眼也不知怎么得,正对上了也正在看他的汪峦。 融融的春光下,丝绒的沙发上,病弱的美人斜目而望,身畔细密花纹的长衫散散垂落,像是淡金的长羽舒展而下。 啊张茆叫着叫着,声都不自觉地停了,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直愣愣地就看着汪峦。 祁沉笙心中的火气霎时间烧得更旺,他冷笑一声,端起汪峦手中的咖啡杯就泼了上去。 啊啊!张茆的叫声顿时又转了个急弯,终于被烫得清醒过来,对上祁沉笙几乎凝为实质的目光,顿时抱头缩回了沙发下面。 沉笙--汪峦被张茆的反应惹得哭笑不得,又无奈地回望向祁沉笙,捏捏他的手指。 可祁沉笙却没有半分心虚,反而转身就将汪峦抱得更紧:我还是把九哥再关起来吧。 汪峦看着祁沉笙的模样,狠厉得让人生怕的脸上,却显出几分年少时与他浑闹的神情。他不禁摇头笑笑,心中也生出些许作弄的意思,于是半伏到祁沉笙耳畔轻声道:我可没说过,不让你关的只是眼下,沉笙你把我关起来,又能做什么呢? 祁沉笙闻言先是一愣,可片刻间残目中又显出了阴谲之色,他转头吻咬上了汪峦的唇,右手缓慢而暧昧地抚过汪峦的腰背,而后低低笑着说道:把九哥关到,能做的那一日就是了。 第19章 血中刃(十九) 粮爷赵家的小姐。 叩叩叩就在这时,诊所的门被敲响了,汪峦知应是赵小姐来了,随即轻推着祁沉笙的肩膀,咳了两声低语道:人来了,你要关我总要回去再说吧先做要紧事。 祁沉笙却不为所动,反而顺势将汪峦往沙发靠背上压去,还托起了他的下巴:在我这里,没有什么事比九哥的事更要紧。 门外的人继续敲着门,一声声地倒像是敲在汪峦心上,他有些急了刚想再说什么,却发觉祁沉笙拢着他腰腹的手,竟若即若离地抚弄了起来。 霎时间,汪峦只觉浑身软颤,抑制不住地差点哼出声来,慌张之下紧咬住了祁沉笙的衣领。 呵,尽管分别五年,但祁沉笙仍旧太过熟悉汪峦的身体,他低低地笑了声,又逼近汪峦的耳畔,九哥说,这样沙发底下那小崽子,还敢再惦记你吗? 汪峦哪里还有多余的心思想这个,他只知道死死地咬着祁沉笙的领子,一双泛红的雀眸微嗔地望着他,祁沉笙却仍觉不够,刚要再如何时,却不想治疗室里的张丰梁,听到一而再再而三响起的敲门声,以为外面出了什么事,竟走了出来。 这位张警长,到底四五十岁的人了,即便平日里再怎么听说祁二少威名,也没想到自己会撞见这样的情景,顿时又惊讶又尴尬地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汪峦更是羞恼到了极点,年少时他倒也与祁沉笙做过好些荒唐事,可到底没被人这么瞧见过,偏生他整个人都被祁沉笙抵在沙发上,凭如何反抗都无用的,只能一咬牙拽过祁沉笙的衣领盖住脸了事。 而罪魁祸首祁沉笙,面上却是半分都不显,沉着如常地起身,顺手将汪峦也扶了起来,甚至还用手杖敲敲对面的单人沙发,对张丰梁说道:坐吧。 张丰梁哪里想坐,正好门又响了,他忙清清嗓子强自镇定地说道:我,我先去开门。说完就匆匆地走了过去。 也就是趁着张丰梁去开门的工夫,汪峦赶紧整理好了微乱的衣襟,连看都不愿意再看祁沉笙一眼,转头就不出意外地瞧见,赵家兄妹走了进来。 不过一夜不见,赵庆雅就显得憔悴了许多,半点之前的开朗都没了,从走进维莱特诊所开始,就处处小心翼翼地,仿佛极不愿意来到这里。 见到祁沉笙与汪峦后,还是由兄长赵庆春开口招呼:祁二少,汪汪先生。 汪峦并不太在意旁人对他的称呼,反而有些庆幸,赵庆春并没有因为昨晚祁沉笙的话,直接开口叫他祁二少夫人。 若是真的那样叫了汪峦不禁侧眸看了一眼祁沉笙,果然从祁沉笙看似冷淡的目光中,瞧出几分遗憾的意味。 为了以防祁二少再如昨晚般妄言,汪峦抢先轻咳着说道:赵少爷赵小姐,先坐吧。 这话刚落音,汪峦便觉祁沉笙搭在他身后的手又是一弄,险些叫他直软了腰。而赵家兄妹显然还忌惮着祁沉笙的凶名,并没有立刻就坐,而是目光试探地望向他。 坐吧。祁沉笙满足让软了腰的汪峦,又依靠在他臂弯间,转脸若无其事地对赵家兄妹说道。 赵庆春点点头,让妹妹赵庆雅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脸色不好的站在她的身后。 张丰梁偷看了眼祁沉笙与汪峦,确认他们不会再如何了之后,才自己拖过把椅子,也坐了下来,率先开口道:赵小姐,你之前说昨晚并没有来过维莱特诊所? 赵庆雅闻言点点头,双手有些不安地攥着裙子:是,昨晚我一直在家中,并未离开过。 可诊所的许护士,却说昨晚看到你来过这里。面对颇有嫌疑的人物,张丰梁也终于能沉下心来,仔细观察着赵庆雅的神情。 不,赵庆雅身体先是一僵,而后说道:她看到的可能不是我。 不是你?张丰梁皱皱眉,而后问到:赵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你把那护士叫出来,问问就知道了。这时候,一直不说话的赵庆春突然开口了,压抑着愤怒说道。 张丰梁有些奇怪赵家大少爷的态度,而汪峦却只觉得心头一动,他终于想到了之前划过的那丝可能。 把许护士叫出来吧。他立刻转头对张丰梁说道。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张丰梁也并不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赵少爷能把证人如何。于是点点头,让看守的警员,把许护士带了出来。 许护士刚刚被几人唬得仍旧畏畏缩缩,汪峦看了她一眼,便在祁沉笙耳边低言了几句。 祁沉笙听后稍稍皱眉,轻敲着手杖对许护士冷声说道:抬起头来。 许护士哪敢不听,立刻就抬起了头,可意外的是面对坐在她面前赵庆雅,许护士几乎毫无反应。 你可知道她是谁?祁沉笙再次开口,用手杖在赵庆雅的沙发边点了点,引着许护士向她看去。 可惜许护士的神情却很是迷茫,她仔细看了赵庆雅许久,摇摇头说道:我不认得她。 你不认得她?!张丰梁听后险些勃然大怒,但霎时间却又冷静了下来,极力压着声音问道:这么说,昨晚你看到的人,不是她? 许护士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当然不是我到的的确是赵小姐,不是她。 她就是赵小姐。汪峦彻底印证了心中的猜想,不打算让场面继续混乱下去,直截了当地说道。 她?她是赵小姐?许护士惊异起来,忙又追问道:你们说的是粮爷赵家的那个赵小姐? 自然,汪峦点点头,掩着唇又咳了几声,抬眸看向对面沙发上,垂着头的赵庆雅,缓缓地说道:我想,赵小姐已经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对不对? 赵庆雅闻言攥着裙子的手更紧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才坚定地点点头:是,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兴许是看着她并没有如莱娜,或是许护士那样,狡辩的意思,祁沉笙难得地没有逼问,而是微微抬了抬下巴:那就请赵小姐为我们说说吧。 赵庆雅艰难地点点头,身后地赵庆春安抚地按按妹妹的肩膀,她才有勇气说了起来。 赵庆雅第一次听到那些奇怪的消息,是在大半年之前。 那时候,莱娜和克劳斯先生,因为车祸而烧伤,在家中休养。赵庆雅努力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莱娜只烧伤了腿部,并不算太过严重,但她的哥哥尤利安的却烧伤了面部以及身体许多地方。 赵庆雅作为好友,自然着急地去探望,她原本想要安慰莱娜,可谁知莱娜却显得并没有那么担心。 放心吧,有安德烈斯医生在,我和哥哥都会没事的,一点疤都不会留下。 分卷(13) 那是赵庆雅第一次听说安德烈斯的名字,于是好奇地询问,这位安德烈斯医生当真有那么厉害吗? 可没想到她这么一问,却引来莱娜饱含深意的笑容,她听到莱娜用打趣的口吻说道:庆雅,你真的不知道安德烈斯医生是谁? 赵庆雅只觉得疑惑极了,听莱娜的话,她似乎与安德烈斯医生应该是认识的,可她确实想不起来这么个人。 可没想到,莱娜紧接着就又说道:你连我这么个好朋友都要隐瞒吗? 这下赵庆雅不禁更疑惑了,她隐瞒了莱娜什么?与安德烈斯医生有关的事吗?可她根本不知道安德烈斯医生是谁呀。 面对着一再否认的赵庆雅,莱娜终于忍不住了,决定揭开好友的小秘密:可把他介绍给我们的施纳德先生说,你与安德烈斯先生正在恋爱呀。 赵庆雅当时就呆愣住了,她起先羞愤地以为是莱娜在跟自己开玩笑,可反复询问之后,莱娜也着急了,说自己绝对没有开玩笑。 而就在这时,她们二人忽然听到敲门声,家里的女仆说安德烈斯医生来复诊了。 直到那时候,莱娜依旧不相信我并不认得安德烈斯医生,于是就像今天一样她把安德烈斯请了进来,并没有介绍我。 赵庆雅确实不认得安德烈斯,而那时的安德烈斯显然也并不认得她,他们如同所有陌生的、初次见面的人一样,生疏地打过招呼。 这个时候,莱娜终于相信我说的话了,可她仍心存疑惑,于是就对安德烈斯说-- 医生,听说您的女朋友是粮爷赵家的小姐? 赵庆雅在等安德烈斯的否认,但这一次她却没能如愿,眼前的安德烈斯十分高兴地说道:是的,听说克劳斯小姐你与她的关系也不错? 第20章 血中刃(二十) 她怀孕了,孩子是安德 我当时下意识地,就以为他是在说谎,莱娜也是,赵庆雅说完,但又有气无力地摇摇头:可他一点也不像。 当安德烈斯在提及那位赵小姐时,他的眼睛几乎都放光,完全不像是故意的欺骗或是戏弄。 赵庆雅不断地,以这样的方式,从对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一时竟不知是该尴尬,还是担忧。 她望着正处于热恋中的安德烈斯医生,实在无法开口揭穿这一切。 但躺在床上养伤的莱娜,却再也听不下去了,指着赵庆雅,打断了安德烈斯的话:可是她才是粮爷赵家的小姐。 安德烈斯先是怔愣、困惑,而后震惊、难以置信,他看着坐在旁边的赵庆雅,想要一个答案。而赵庆雅也认为,事情不应该再这样混乱下去了,于是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安德烈斯还是不能相信,他带着最后的期望,向赵庆雅求证她是否还有其他的姊妹,但很遗憾,赵庆雅没能给出他想要的答案。 安德烈斯甚至提出,亲自送赵庆雅去赵家求证,赵庆雅也答应了。 最终,站在赵家的大门前,安德烈斯终于像是相信了,他没有与赵庆雅一起走进去,而是落寞地转身离开了。 你那时候,没有去查证安德烈斯口中,那个假的你,究竟是谁吗?事情讲到这里,汪峦喝了一口杯中微凉的咖啡询问道。 赵庆雅闻言,十分后悔的摇摇头:我那时看安德烈斯医生太伤心了,就没有去问。 或许,那时真的问了,许多的事就不会再发生了? 再后来,我第二次见到安德烈斯的时候,已经是小半个月后了。 这一次见面,仍旧是在克劳斯家,同样是在赵庆雅探望莱娜时,安德烈斯也来换药了。 尽管莱娜信誓旦旦地说,安德烈斯医生一定能让她和哥哥被烧伤的皮肤恢复如初,但赵庆雅却还是很担心,这段时间以来虽然莱娜的伤口没有再恶化,但也并没有看出太大的好转。 而那位安德烈斯医生--赵庆雅发觉,经过这半个月的时间后,他似乎已经完全从那件事中走出来了,整个人风度翩翩又十分温柔礼貌,耐心地讲解着治疗的事。 而当赵庆雅忍不住,问起那位赵小姐时,安德烈斯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自己已经调查过了,她不过是个为着钱财来的骗子,自己也已经跟她彻底分手了。 我当时听他这么说时,就觉得好似有些不对,但我又觉得毕竟是被人骗了感情,安德烈斯医生不愿意细说,也是有可能的。赵庆雅再次深深地呼吸着,想要让自己从回忆的泥潭中挣扎出来。 可于那时的她而言,真正糟糕的事才刚刚开始。 后来,安德烈斯就以感谢我帮她看清了骗子为由,说要请我去吃些东西。 你答应了。祁沉笙摸索着手杖的柄部,忽而淡淡地说道。 是是,我答应了。赵庆雅的眼中,开始积蓄出泪水,任凭身边的兄长赵庆春怎么安慰,都停不下来。 赵庆雅不止答应了这一次,后来她与安德烈斯又见了许多次面,或是仍旧在莱娜房间相遇,或是安德烈斯刻意地邀请。 赵庆雅并非是一个思想古板陈旧的人,她很快就意识到,安德烈斯是在追求自己。而面对这样一个年轻有为的英俊男子,赵庆雅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动心了。 很快,又是两三个月过去了,正当赵庆雅还沉浸在与安德烈斯的暧昧中时,一通电话几乎打碎了所有的平静。 打电话的人是莱娜,她说她现在正在维莱特诊所对面的咖啡厅中,看到了一个有些面熟的女人,正与安德烈斯拉扯不清,很有可能就是那位--赵小姐。 赵庆雅那时的心绪复杂极了,她也忘记了自己究竟是怎么答应了莱娜的邀请,怎么穿上了厚厚的大衣,来到了维莱特诊所的门前。 那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两位护士也都已经下班了,莱娜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虽然腿伤还没能好,但也可以自己拄着拐杖走路了。 两人一碰面,莱娜就告诉她,那个女人已经跟安德烈斯进诊所了,她们可以绕到后面的窗户边,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赵庆雅尽管知道,这样并不好,但还是没能抗拒感情的驱使,与莱娜一起小心翼翼地来到了诊所治疗室外的窗户下。 我看到了那位赵小姐,我真的从未想过,竟然是她赵庆雅不住的抹去眼泪,连说话都有些艰难了。 你认得她?汪峦望着赵庆雅哭红的双眼,察觉到了里面竟还藏着恐惧:她,是你很熟悉的人。 是赵庆雅点点头,一边的赵庆春看不下去了,压抑着怒气替自己妹妹说了起来:她叫赵燕子,是小雅身边的丫鬟,七八岁就没了爹妈,被卖到我们家来,才跟了我们姓。 小雅本来看她可怜,还总是把自己吃的穿的留给她,连去年从爹那新得的俩白玉镯子,都给了她一只!没想到这个背主的,竟然凭着那些打着小雅的名头去骗人感情! 汪峦手上的咖啡杯像是没端稳般,与小碟发出清脆的碰响,幸而很快就被祁沉笙的手扶住了。 咖啡凉了,我给九哥再换一杯吧。 好。汪峦垂着眼眸,顺从地让祁沉笙接过了杯子,而祁沉笙却并没有放开他的手,单手取过只新杯子,用牛奶勾兑着温热的咖啡。 九哥喝吧,祁沉笙将杯子重新放回到汪峦手中,极为自然地在他侧脸轻轻吻过,而后说道:新的已经倒好,就不要再想那杯旧的了。 汪峦望着手中的咖啡杯,出神了片刻,而后慢慢地又靠回到了祁沉笙的怀里,轻抿了一口新的咖啡,对祁沉笙露出了带着几分释然地浅笑:不想了,新的很好。 赵家兄妹并不明白两人话中的意味,赵庆春甚至有些恼怒于他们这般旁若无人地亲昵,刚想说什么,可祁沉笙一个含厉的目光投来,他又不得不生生地咽了回去。 祁沉笙全然不在意旁人所想,感受到怀中的汪峦终于安稳后,才对哭泣稍稍平复了的赵庆雅冷声道:继续吧,你看到了什么。 赵庆雅微微一颤,渐渐地升起了无法遏制的恐惧:我看到了,燕子与安德烈斯医生在吵架。 燕子说,她知道错了,不该骗他但是希望安德烈斯能够原谅她。 因为,她怀孕了,孩子就是安德烈斯的。 听到这里,连张丰梁都忍不住按揉起来额头,他实在想不通,原本看起来那般血腥可怕的案子,是如何有了眼下的走向。 而赵庆雅却不得不继续说道:燕子哭着求了安德烈斯很久后来可能是看安德烈斯实在没有心软,就开始强硬起来。 她威胁说要把这件事宣扬出去,让他没法跟我再交往下去还说,她知道他更多的秘密。 而与此同时的安德烈斯,却一直沉默着,沉默到赵庆雅与莱娜都隐隐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不安。 可赵燕子的声音还在继续着,时而哀求时而强硬,但安德烈斯却还是毫无动静。 直到一个瞬间,所有的声音突然都消失了,诡异的,突兀的,仿佛没有任何征兆。 赵庆雅与莱娜都为这寂静而疑惑,但当她们透过窗向治疗室中望去时,却看到了令她们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画面。 那个平日里,温柔风度的安德烈斯医生,仿若换了一身皮囊,如恶鬼般双目赤红着,死死地掐住了赵燕子的脖子-- 第21章 血中刃(二一) 这件事与她们一点关系 他杀了她。赵庆雅声音颤抖地,仿佛再不敢陷入那时的回忆。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等到赵庆雅与莱娜终于反应过来,想要大声呼救时,赵燕子已经被安德烈斯高高地举起,而后重重地摔到桌子上。 可安德烈斯却仍旧没有停止,他压跪在赵燕子的身上,拔出了口袋中的手术刀,而后手法疯狂而娴熟地,划开了赵燕子的皮肤。 霎时间,有血溢了出来,让人看不清皮与肉的分界,但这对安德烈斯而言实在太过简单,他只需要用手指在血中触摸着,锋利的刀片就会紧随其后,嗞拉一下-- 赵庆雅无法形容那种声音,它深深地印入在脑海中,伴随着每一场噩梦而出现。 那时的她与莱娜,早已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不要说去救人,她们生怕发出一点声响,便会被安德烈斯发现。 就这样,两个女孩不知道在窗外到底藏了多久,直到房间中再没了声音。 许久,许久,赵庆雅鼓起勇气,再次偷偷地向窗里望去,看到的却只有桌子上,赵燕子血肉模糊的尸体。 她紧紧地咬住嘴唇,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惊叫出来。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缩回到莱娜的身边,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道:安他,他好像走了 我们快走吧,悄悄地他不会发现 莱娜却始终一声都不出,她似乎已经吓傻了,只是双眼溃散无声地,望向诊所后的树林。 赵庆雅心中更是恐惧,她再次尝试扶着莱娜的手:快,快走吧莱娜,我求你了我们快走 可莱娜还是没有反应,她的眼睛依旧注视着树林。 天色越来越暗了,背后是躺着尸体的屋子,眼前是空荡无人的树林,身边的莱娜是她精神最后的依靠,她不断地晃着莱娜的手,想要劝她和自己离开。 可是莱娜,却始终一动不动,看着--树林。 树林。 赵庆雅忽然停住了动作,一股寒意漫上她的后背,她希望自己没有,但她的确想到了什么。 不要看--一个声音在她的心底呐喊着,疯狂地呐喊着,但赵庆雅还是握着莱娜冰凉的手,顺着她的目光,僵硬而缓慢地转动脖子,望向了暮色下的树林。 成片的梧桐树只剩下了一道道模糊的黑影,像是无数的人正站在黑暗中,凝视着她们。 而在莱娜目光的尽头,同样有一道黑影,高大、笔直、一动不动。 安德烈斯不知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将赵庆雅的惊慌、恐惧、哀求尽收入眼中,却没有上前,没有打断,只是安静地看着。 因为他知道,她们逃不掉的-- 听到这里,饶是张丰梁,手心中也暗暗出了汗,他看向赵庆雅的目光中,也带上了几分同情:那你们后来是怎么逃脱的? 赵庆雅仿佛还没有从当时的绝望中抽身,她的眼泪已经干涸,目光怔怔地摇摇头:不我们不是逃走的。 安德烈斯从树林中,向她们走来,一步,一步,一步 浑身是血的恶魔又披上了他的人皮,他的神情依旧镇定而温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安德烈斯没有要杀掉她们的意思,甚至没有威胁,只是声音徐缓地对她们说道:两位小姐,请不要将这里的事说出去。 赵庆雅当时吓得只敢点头,而安德烈斯也并没有为难她,甚至为她叫来了车子,但却将莱娜留了下来。 我回家后,立刻找人去救莱娜,可 可等他们赶到维莱特诊所时,看到的却是完整无缺的莱娜。 完整无缺,包括她腿上的烧伤,也彻彻底底得好了,连一丝疤痕都没留下。 不仅如此,当我我想要说出安德烈斯杀了燕子时莱娜却阻止了我。 她说安德烈斯是唯一能够治好她哥哥的人,克劳斯先生伤得太重了,而且还是在面部,如果没有安德烈斯的话,他即使能活下来,也会带着疤痕变成可怕的怪物 她不断地劝我、求我,还说即使告发出来,安德烈斯是个洋人,赵燕子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下人,这样的事根本不会有人管的,何况是赵燕子欺诈在先。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先听莱娜的话,打算等克劳斯先生好转后,再做打算 分卷(14) 于是这件事就这样,一天天地拖了下去,赵庆雅心中暗藏着愧疚与恐惧,而莱娜却因为自己与尤利安的治愈,而重新开朗起来。 直到她们,听说了安德烈斯的死讯。 是燕子是燕子来索命了!赵庆雅第一时间找到了莱娜,可莱娜却安慰她,赵燕子既然已经杀了安德烈斯,那么事情就彻底结束了。 这件事与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惜,这样的话终究只是自欺欺人。 燕子一定是在报复我们,没有救她,没有告发安德烈斯 说到最后,赵庆雅几乎已经精疲力尽,这么久以来的恐惧与愧疚,终于得以倾诉而出。 接下来她所能做的,就只剩下等待,救赎或是报应。 而在场听完这一切的众人,心中同样复杂。 汪峦半靠在祁沉笙的身上,拨弄着咖啡杯中的小匙,按着赵庆雅的叙述将事情补全。 当年赵燕子烧伤后,很有可能假借自家小姐的名号,来到维莱特诊所就诊,并且与安德烈斯医生就此相遇。 可能是因为动情,也可能是因为谋财,赵燕子与安德烈斯渐渐交往起来,且有了更为亲密的关系。 再后来就是莱娜烧伤,安德烈斯与真正的赵小姐相遇,从而揭穿了赵燕子的谎话。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赵燕子却怀孕了,并以此与他继续纠缠--直到安德烈斯起了杀意。 对于安德烈斯会杀赵燕子这点,汪峦其实并不惊讶,毕竟是一个能疯狂到生取人皮的人,安德烈斯的心早已被血腥腐蚀透了。 至于莱娜为什么突然转变,则很有可能是那天她被留下后,安德烈斯用赵燕子的皮,治好了了她的腿伤。 而赵燕子死后变成了执妖,回来向害死了她的安德烈斯复仇,顺便报复知情不报的莱娜与赵庆雅。 但这却并不能说得通。 如果执妖是赵燕子,那么她向安德烈斯、莱娜、赵庆雅甚至尤利安复仇,都是说得通的,但在此之前呢?那些同样在维莱特治疗过烧伤的人,赵燕子又为什么要去剥他们的皮呢? 汪峦思索着,眼眸却微微合上了,时间已近晌午,他的身子也渐渐有些撑不住了。 祁沉笙随即将他往怀中揽揽,让他能倚得更舒服些,但汪峦却重新睁开了眼睛,悄悄地在他的手上比划道:赵燕子、执妖、? 祁沉笙垂眸,将汪峦的手包入掌心,而后对他轻轻摇头。 赵庆雅的话,确实给了他们很多线索,但他却也不认为,赵燕子就是执妖。 祁二少,这时,赵庆春一边安抚着妹妹,一边开口说道:小雅已经把知道的事都说了,您好歹也说说,如今该怎么办吧。 面对着明显坦然了不少的赵家兄妹,祁沉笙也无意再为难恐吓,他只是摩挲着手杖,而后说道:请赵少爷带赵小姐且回赵府吧。 赵庆春一听这话,面上立刻显出不乐意:祁二少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祁沉笙将越发疲倦的汪峦从沙发上抱起,显然不愿意再继续多耗时间,抬脚就要离开诊所。 赵庆春又气又急,生怕祁沉笙就真的这么走了,可也实在不敢去拦。 幸而就在即将迈出房间的那一刻,汪峦拽住了祁沉笙的衣袖,祁沉笙也终于添了几分耐心,淡淡地说道:此事我自有安排,赵小姐放心就是。 第22章 血中刃(二二) 他是位很好的医生,只 汪峦被祁沉笙抱回到车子中,他们刚要离开时,却见又是一辆黑色的车子,缓缓地停到了维莱特诊所边。 一个银灰色发丝的洋人,打开了车门,举止优雅地走了下来。他身上穿着颇为考究的黑色西装,领口便还别着朵白色的玫瑰,瞳子极浅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面前的诊所。 那是谁?汪峦透过玻璃车窗,看向那个洋人的背影,心中隐隐地生出些许不安。 祁沉笙握了握他的手,而后也打开了车门,站到了汪峦的车窗外。 灰发洋人察觉到他的出现,摘下了头上戴的小礼帽,按到胸前,微微地向祁沉笙弯腰致意。 祁沉笙却只是淡淡地望着他,摸索着手中的绅士杖,半晌后才略一点头。 这般并不对等的招呼,却没有引起那洋人的不满,他反而转身径直向祁沉笙走来,脸上露出了笑容:祁二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 汪峦在车中,默默地听着那洋人的口音,他来云川应也有年头了,言语间多少沾染这当地的味道。 施纳德先生,祁沉笙用那只完好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对方,像是随意地攀谈道:是有些意外。 不知施纳德先生来这里做什么? 汪峦眉头微皱,忍不住掩唇咳嗽几声,原来他就是施纳德--在最初许护士的叙述中,安德烈斯与他相识多年,而将安德烈斯介绍给克劳斯兄妹的,也是这位施纳德先生。 相信祁二少已经听说了吧,施纳德重新望了望身后的维莱特诊所,目光中似乎也流露出了些许伤感:我是来悼念老朋友的。 毕竟他的死亡,实在太令人遗憾了。 遗憾?祁沉笙倚在车边,同样将目光转向诊所,手中的绅士杖斜支着地面,而后说道:对施纳德先生而言,大约是有些遗憾吧。 毕竟以后,上哪里再去找这样好的、为你治疗烧伤的人? 施纳德闻言,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一丝波动,他甚至依旧动情地点头:是呀,在没有比施纳德医生更好的了。 更好的什么?祁沉笙忽而笑了,肆意地仿佛要将施纳德眼中的那丝哀伤,碾碎在脚下:更好的恶魔? 这样毫不掩饰地冒犯,让施纳德怔愣了几秒,而后他有些不赞同地摇摇头,但却还是没有生气:不,祁二少,您并不了解他。 他是位很好的医生,毕生都在探索他想要的医学,只不过后来走错了路。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称为医生的,祁沉笙收起了绅士杖,随即收起的,还有他的笑容:比如他,就不配。 施纳德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又摇摇头,像是叹息地说道:我并不想跟您在这样的事上争吵。 您,还是太过年轻了。 说完,他又透过玻璃,看向了祁沉笙身后,仍坐在车中的汪峦。 汪峦也若有所感地抬起了头,目光与他短暂地交汇着,听到车外人说道:不说这个了,车里的那位美人,就是祁二少想要娶的夫人吧。 祁沉笙稍稍侧身,将汪峦彻底挡在身后,而后挑眉应道:没错,到时施纳德先生也要来捧个场? 那是自然的,施纳德笑了笑,尽管已经为祁沉笙所阻隔,但他却仍旧像是在回味般说道:毕竟这样美丽的事物,我也想要多看几次。 祁沉笙的手杖再次落到地上,他嘴角绷成了个厌戾的角度,仿若含笑却又比笑意更深沉,压低了声音说道:可惜太过美丽的存在,却并非庸人所能亵渎的。 不然,就会-- 祁沉笙顿了顿,抬手点了点自己为疤痕所贯穿的灰色残目,而后意味深长地说道:像我这样,或者比我更甚。 丢掉性命,也是说不准的。 施纳德的笑容浅了几分,但他仍旧从容而优雅地,将帽子按在胸前,再次向祁沉笙致意:多谢祁二少的劝告,我必会牢记在心。 生意上还有些事未处理完,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施纳德便又弯弯腰,将他的礼仪进行到底后,才转身回到了自己的车子中。 另一边,直到望着施纳德离开,汪峦放下了玻璃窗,倦倦地伏在车窗边,合眸对祁沉笙轻言道:这个人有些不对。 祁沉笙并未作声,只是从另一边绕回到车子中,轻轻地揽过汪峦,让他枕在自己肩上,而后低头轻吻过他的发丝:九哥你累了。 放心,我且看着呢-- 第23章 血中刃(二三) 好恨啊-- 暗不见天日的狭小房间中,唯一的窗口,也为杂乱交错地木板所封死了。 一个女人,正蜷缩在这黑暗中,散发着濒临死亡的腐败气味。 她长长的头发,蓬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曾经姣好的面容,枯枝般的手指挑弄起一块腥臭的肉皮,胡乱盖在头上。 忽而,她又笑了出来,先是低低地夹杂着呜咽,而后骤然变成了歇斯底里地狂笑。 在无边的痛苦与煎熬之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午,赵家后园的小厨房中,一点火苗窜上了她的衣袖-- 呀!燕子,你的手! 做饭的婆子们慌乱地为她扑灭了火,可她的手背与小臂上,仍旧被烧伤了大片。 赵燕子疼得直掉眼泪,可更担心会留下丑陋的疤痕,就在这时一个老麽麽安慰她道:燕子你别着急,我听人说啊,青洋坊那边有个洋人开的医馆子,最是能治烧伤的,你去看看保管能好! 赵燕子平时跟在小姐身边,确实听说了不少洋人的厉害,可听说去看洋医生却又打怵,哭着说道:咱们这样身份的,人家说不得直接给赶出去呢。 可老麽麽却说不要紧,大家都说那位洋医生心肠好,什么穷苦人也是给看的。 赵燕子便在老麽麽三言两语的劝说下,动了心思,可她却并不相信那位洋医生当真有好心肠,生怕他因着自己是下人,就不给好好看。 于是她便动了动心思,从大柜子里翻出了小姐平日里赏给她的裙子,对着镜子好一通打扮,她甚至还取来了前些日子,小姐给她的白玉镯子,一并戴在了手上,心中仿佛就此也越发踏实--自己比那些大家小姐,也是不差什么的。 就这样,赵燕子偷偷溜出了府,难得大方地坐了辆黄包车,一路打听着,直往那青洋坊的维莱特诊所去了。 接待的护士果真因为她这身装扮,而分外热情,没多久便引着她走进了治疗室中。 赵燕子一下子就被那高大英俊的洋医生迷住了,她并不觉得金发白肤有什么怪异,反而觉得那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 这位小姐请坐吧,我该怎么称呼您?安德烈斯医生的声音,如春水般流入她的耳中。就在那一刻,她越发坚定了想法--决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只是个下人。 于是她故意含糊了姓名,只说自己姓赵,住在城西的赵家-- 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中,她仿佛真的变成了粮爷赵家的小姐,越来越频繁地偷偷溜出府,装扮着自己,借着治疗的名义与安德烈斯医生见面。 她心安理得地,在暧昧中拉近着两人的关系。心安理得地,接受了那场治疗烧伤的手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安德烈斯的求爱 直到谎言被戳破的那一天。 赵燕子哭喊着,哀求着,可无论她做出什么,都无法阻止安德烈斯残忍地离开。 而就在她伤心欲绝时,上天却又赐给了她一份礼物。那是一个孩子,她与安德烈斯的孩子,赵燕子欣喜若狂,她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挽回安德烈斯的机会,于是不顾一切地又向维莱特诊所赶去。 可她没想到的是,这注定了是一趟绝命之行。 她被安德烈斯掐住了脖子,狠狠地压在桌子上,然后生生地划开了皮肉。 就在那一刻,她以为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的那一刻,她竟然看到赵庆雅正躲在窗外。 前所未有的恨意涌上心头,凭什么赵庆雅生来就是小姐,而她只能是奴仆? 是赵庆雅为了夺走安德烈斯,所以才告发了一切! 看啊,她明明这样痛苦了,赵庆雅却不来救她,好恨啊--好恨啊-- 狭小的房间中,回忆的怨恨让她的手,又化为了锋利的小刀,顷刻间将那盖在头上的皮肉,绞了个粉碎。 好恨啊--好恨啊-- 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嘶哑的嗓子中不断发出干嚎,狂乱地扑向冰冷的墙面。 而就在她的上方,透过一扇巴掌大的小窗,什么人正在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疯狂。 良久之后,那人才意犹未尽地关上了窗口,转身穿过华丽的走廊来到书房中,拿起听筒拨出了一个电话。 汪先生,您送我的这只小东西,当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第24章 血中刃(二四) 飞出牢笼的金丝雀,究 难得的,汪峦在回到小洋楼前,就醒来了。 车子刚刚驶入被黑色花式铁栏围起的庭院中,路边如维莱特诊所一样,也种了两排梧桐树,稍远一些能看到修剪得齐整的草地,还有几个花匠挖出了不少空空的树坑。 那里打算种些什么?汪峦靠在祁沉笙身上,看着车窗外的庭院,自从被祁沉笙关进小洋楼后,他还是头一次有心思,看看外面的景色。 祁沉笙索性打开了车窗户,昨夜骤雨已霁,迎面拂来的暖风却犹带着湿润的水汽。他目光也望远处,语调闲适地说道:这就是九哥要操心的事了。 汪峦从他怀里微微抬起头来,却仍被祁沉笙松松地揽着,听他继续说道:我去年买下这里后,就只是由着底下人随便捯饬,到现在也没整出个章法来。 还好,九哥你这个主人家来得不算太晚,我出钱买了宅子,九哥总该要出心思修好它吧。 汪峦被那暖风吹得,又有些迷离了,他倚在祁沉笙肩上,呼吸间仅是心安的气息。他随意地伸出细瘦手指,隔空比划着:寻常的花树没意思,若要种就种点能结果子的吧。 什么樱桃石榴,再不济杏子梨子李子也是好的。 都听九哥的就是,祁沉笙似是笑了声,握住汪峦的手,在唇边轻吻了下:明天就让他们遣人去采买果树。 汪峦本是睡后初醒,寐意未散随口含糊着说的,听祁沉笙的话,倒像是有了几分认真的意思,便忽的又要抽出手来,转身低咳着反悔道:可不要去买什么果树,乱七八糟种庭院里,让人瞧了会笑话的。 分卷(15) 祁沉笙却并不放手,反而继续紧紧握住,笑话?谁敢来笑话咱们? 汪峦微微怔愣了一下,祁沉笙也如有所感,目光放远又淡淡地重复了道:没人敢笑话咱们。 是,汪峦浅浅地笑了下,忆起昨夜在赵家祁沉笙那般,抵在他胸前轻声说道:祁二少这般脾气,自然不会有人敢的。 怎么,九哥是在嫌我脾气不好了?祁沉笙知道汪峦刚刚的心事,三言两语便引到了别处,故作出副阴沉脸色低头逼去。 可不是,汪峦忍不住又咳了两下,唇边却还微微扬着,指尖抵在祁沉笙的脸侧,阻着他的迫近:毕竟祁二少可是动不动就要关人的。 九哥知道便好。祁沉笙稍一转头,恰是咬住了汪峦来不及收回的手指,时轻时重地用力。 汪峦脸上泛起热来,趁着咬得浅,好容易逃了出来,提起上午的正事抵挡一二:今日听赵小姐那么一说,那些事应当与赵燕子脱不了关系。 可若说她就是执妖,却似仍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祁沉笙似乎有些不满,意犹未尽地紧扣着汪峦的腰,颇有遗憾地让那些糟心的事,占用了两人闲暇相处的时间:不管这次的执妖到底是不是她,至少眼下最有可能出事的人,依旧是赵小姐和克劳斯小姐,还有那位 施纳德先生。 提到施纳德时,祁沉笙的脸上,更是带了几分淡淡地厌恶。 所以接下来,你还是打算继续盯着她们?听到这里,汪峦不禁开口问道,他总觉得这样似乎有些被动。 祁沉笙却摇摇头,握着汪峦的手,引他继续想下去:九哥刚刚也说了,赵燕子虽然有极大的可能,但她却并不像是执妖。 因为她与安德烈斯相识不过短短一两年,可那些被杀的人,却有很多事在此之前就做过了手术的。 如果说那些人与赵燕子无关的话,那么杀掉那些人的理由,就只有可能是执妖在复仇--那些人是执妖的复仇对象,而不是赵燕子的。 汪峦灵眸乍睁,顺着祁沉笙的思绪继续想到:你的意思是赵燕子不是执妖,而是 临亡者。祁沉笙低声说出了答案,汪峦却诧异地问道: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临亡者可以是死人吗? 不,临亡者确实不能是死人,祁沉笙继续解释道:但却可以是濒死的人,很多情况下与执妖有着联系,或者相似处境的人,更容易成为它们选择的对象。 濒死 汪峦很快明白了祁沉笙的推测,他忍着心中的不适理顺道:赵小姐那时躲在窗外,只看到了安德烈斯掐住赵燕子的脖子,并且剥去了部分皮肤,而那时候赵燕子可能还没有死去。 之后克劳斯先生手术用的,有可能还是赵燕子的皮肤,祁沉笙按着时间线,一一补充道:在被第一次被剥皮到给克劳斯手术剥皮这段时间里,赵燕子被执妖附身,得到了执妖的力量,使她能够继续活下去。 一旦为执妖所附身,它就会不断催促勒逼临亡者去帮它复仇。 可帮执妖完成复仇后,它就会消散,所带来的力量便也会化为乌有。 汪峦心中灵动,立刻明白了祁沉笙想说的:所以说,赵燕子会在帮执妖完成全部复仇、杀掉所有安德烈斯治过烧伤的人之前,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赵燕子想要做的事是什么?杀掉安德烈斯吗?除此之外呢,杀掉用了她皮肤的莱娜与尤利安? 汪峦觉得,事情并不会那样简单。也许是受上午赵庆雅的讲述所影响,他总觉得在赵燕子这个冒牌者,会对真正的赵小姐,产生一些复杂的情感。 或许是愧疚,或许是怨恨? 你觉得,赵燕子会对赵小姐下手?汪峦有些不愿相信地说道,赵庆雅口中的那个赵燕子,还能算得上是个因为贪慕虚荣而走错路的女孩。但她如果想要对赵庆雅下手的话-- 人心若要可怕起来,当真是令人不敢去琢磨的东西。 在安德烈斯那里,治疗过烧伤还活着的,只剩克劳斯小姐和施纳德先生了,祁沉笙轻轻敲动着手中的手杖:如果我是赵燕子,恐怕已经不愿再继续等下去了。 她马上就要帮执妖完成复仇了,留给她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手骨作翅的蝴蝶,再次出现在祁沉笙的绅士杖上,它扇动着诡异而又美丽的翅膀,而后便从车窗中飞出了。 但如果她仍旧选择,先完成执妖的复仇呢?汪峦望着逐渐远去的引骨蝶,回头又问向祁沉笙。 那便随她吧,祁沉笙伸手关上了车窗,揽着汪峦淡淡地说道:我对明知道可能会剥夺他人的生命,却还是想以此抹去自己疤痕的人,并没有什么兴趣。 毕竟有些事既然做了,就要有付出代价的准备。 汪峦并没有要劝祁沉笙的意思,他感觉得到,除了追查汪明生的踪迹外,祁沉笙似乎还有其他的原因,要去处理执妖的事。 祁沉笙的身上,一定有着更多与执妖有关的秘事,汪峦想要知道却并不迫切于知道,但是 沉笙。汪峦将下巴压在祁沉笙的肩上,喃喃地叫了一声。 怎么,九哥?祁沉笙揽着汪峦的后背,回应似的轻拍了两下,而后就听到汪峦说道: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 祁沉笙稍稍一愣,而后笑了起来,他低头抵住了汪峦的额头,点吻着说道:九哥能做的,当然就是好好地留在我身边。 这样的回答在意料之中,但却不是汪峦想要的。 目光交汇间,祁沉笙看到了看到了汪峦眼眸中的认真,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呼吸相融。 半晌后,祁沉笙握住了汪峦的手,摩挲过那枚绛红色的戒指,像是让步似的在汪峦的唇上,又是重重一吻。 好吧,我也想要看看,飞出牢笼的金丝雀,究竟是怎样的迷人。 九哥可不要让我失望。 ---------- 小姐刚刚警察署的人来了电话,说是先生的尸体找到了,让您去认领。克劳斯家的宅邸中,女仆小心地敲响了莱娜的门,送去又一个噩耗。 莱娜蒙着厚厚地被子,蜷缩在床上,听到女仆的话后使劲地捂住了耳朵。 她无法接受哥哥那样惨死,更时时刻刻恐惧着自己的死亡。 我不去!我不去!她大声喊着,却连掀开被子的勇气都没有,不住地流泪,不住地发抖。 门外的女仆也觉得,这样的消息对于年轻的小姐而言太过沉重,安慰了几句后只好离开了。 女仆走后,莱娜听不到她的声音,反而更加害怕。她继续躲藏在被子里,不知道自己这样究竟又过了多久,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意识也越来越模糊-- 就在这时,她好像又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隔着被子,从房间的角落里传来。 莱娜。 莱娜。 莱娜。 在这一声声呼唤中,她的双眼中染上了迷蒙,慢慢地从厚重的被子中,伸出了一只手,口中低低地叫着:哥哥 第25章 血中刃(二五) 哥哥,我梦见你死了。 莱娜,你醒了。黑色的人影从房间的角落中走来,猩红的液体流淌在他的脚边,所过之处,在昂贵的木地板上,留下了一排血色的脚印。 莱娜的眼中尽是迷蒙,她恍惚地从床上坐起,厚厚的被子随之掉落下来,露出了她满头凌乱的发丝,还有沾满汗水的脸。 莱娜,为什么要躲在被子里面呢?黑色的人影终于走到了床边,他带着温柔的笑容,牵动了僵硬的脸皮,而后伸出手来慢慢地抚摸着莱娜的金发,一缕缕被血红浸湿。 可莱娜却仿若无知无觉,她茫然地抬起头来,口中喃喃着:哥哥,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你死了。 是被那个女人害死的。 尤利安听后,依旧是温柔的笑着,他拥抱着妹妹,更多的血从他的身上渗出,黏稠地沾染在莱娜的脸上,手上 他却像是颇为满意般,抬起妹妹的脸,欣赏着她满脸血污的样子,用手指轻轻一抹:可你也知道,那不过是个梦。 现在梦醒了,哥哥还在你身边。 像是被这句话鼓舞了,莱娜呜咽着也抱紧了尤利安,随着她的动作,更多的血如流水般,从尤利安的身体里涌出,流淌到莱娜的身上。 哥哥,我们回德国吧我不要留在这里了,我们回去吧。莱娜的声音中,带上了浓浓的恳求。 她不要管究竟是不是梦了,她只想与哥哥一起,逃离这一切。 好,我们回去。 很快,你就能回去了。尤利安的话,仿若催眠安魂的曲调,在莱娜的耳边慢慢响起。 她眼前的景物开始慢慢变化,仿佛真的与哥哥回到了家乡。 华丽的地毯上散落着他们儿时玩过的积木,不远处的壁炉中烧着旺盛的火苗,桌子上摆着一只切开的蛋糕,并不锋利的刀子还陷在香甜的奶油中 莱娜在尤利安的搀扶下,摇晃着向那一切走去,她的目光似乎被那银色的刀柄所吸引,一步一步只想离它更近,更近,而后轻轻地握住了它。 莱娜,为哥哥再切一块蛋糕好吗?尤利安的声音,依旧在她的耳边徘徊,像是世上最温柔的蛊惑。 多一些奶油吧,让刀子贴着蛋糕轻轻地划动,那层奶油就会滑落下来。 只要薄薄地一层,就好了。 莱娜仿若木偶般点点头,握着刀子的手慢慢抬起,伸向的却不是蛋糕,而是自己睡裙下的小腿。 快点,莱娜,哥哥要等不及了。尤利安再次开口催促着,他的笑容依旧是那么温柔,温柔地脸皮仿佛下一刻就会掉落下来。 好,好--莱娜低低地应着,手上却并不怎么灵活,锋利的刀尖一个不稳,深深地穿入了肉中。 这突然而来的剧痛,换来了她瞬间的清醒,莱娜的眼中划过一丝光亮,很快就要消失而去。 可就在这时,沉寂已久的房门,却被人惊慌而焦急地敲响了:莱娜小姐!莱娜小姐! 先生的皮,不见了! 这突如其来的叫喊,让原本就还未散去的痛苦,骤然鲜明。 啊!莱娜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还有那深深插入她小腿中的刀,身体因剧痛而抽搐起来。 这痛苦稍稍适应后,彻骨的寒意仿若幽鬼般,漫过了她的身体。 莱娜甚至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门外的女仆听到她的尖叫,更加担忧地拍着门: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莱娜浑身颤抖抽搐着,想要呼救,可开口哆嗦地只发出破碎的声音。 莱娜,我的妹妹,你怎么了?就在这时,站在她面前的人又靠近了一步,伸出手来按住了她的肩膀。 啊--莱娜再次大叫着,拼命地挣脱对方,可刚一后退就牵动了腿上的伤口,让她重重地跌坐在地。 不不 莱娜,别怕呀,我可是你的哥哥。眼前的人居高临下地,一把死掐住了莱娜的脖子,逼迫着莱娜抬起头来,对上他的脸。 这下莱娜连惊叫都发不出了,她赫赫地艰难喘息着,眼睛几乎都要崩裂而出,绝望地看着那张属于她哥哥的、尤利安的脸,不断地滴落下血滴。 先是一两滴,而后越来越多,暗红色的血几乎凝成了小流,溅落在莱娜的头上。 不,不止有血,那血中还掺杂着破碎的皮肤,小块的血肉,一片片斑驳地从尤利安的脸上烂裂下来。 极度的惊恐下,莱娜生出了难以想象地力气,一把推向身前的尤利安,却不想这一下非但没有将他推开,反而使他的身子重重一歪,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脸皮,竟整张掉落下来,好似烂掉的柿子般,带着血泥砸落在莱娜的脸上。 黏稠的血就那么糊住了她的口鼻,莱娜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而即使能够艰难地喘息,吸入的也不知是血还是气。 就在她濒临死亡的最后瞬间,脸上的血肉忽然又被人剥开了,就连脖子上的力道都稍松了几分。 莱娜无力地倒在地上,随即又爬滚着想要逃离,但却又被揪住了头发。 你就不想看看我是谁吗?声音在她的背后响起,只不过这次不再是她熟悉的尤利安的声音,而是个阴毒的女声。 你哥哥用了我的脸皮那么久,到死了,还知道还给我。 可你用了我的小腿皮,怎么还不还呢? 莱娜满脸都是血泪,她已经知道那是谁了,也知道自己今天注定逃不过了,只是本能地继续向前爬着。 别急,脱落了脸皮的赵燕子,俯身趴在了莱娜的身后,在她耳边仿佛笑着说道: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不想让你死的那么快。 让外面的人去打个电话吧,把赵庆雅叫来。 --- 赵家,临水的小园中,赵庆雅心神不宁地靠在围栏边。 已经临近黄昏了,从维莱特诊所回来后,赵庆春便亲自带了家中的仆人,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边。 可即便如此,赵庆雅依旧没有感到些许安心,总觉得有什么即将到来。 就在这时,前边厅堂里一个小丫头匆匆地跑过来,对她说道:小姐,克劳斯小姐那边打来电话,说是约您过去一趟。 赵庆雅的眼皮重重跳了一下,胸口慌得难受,一边看书的赵庆春听见忙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出去,跟那边回电话说小雅身子不舒服,出不了门。 分卷(16) 小丫头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被大少爷这么一骂,也慌了神一连点着头,就要跑去回。 可她刚转身,就见着一个小厮沿着长廊跑过来,口中还喊着:大少爷,祁家二少爷也来电话了,让小姐快些接呢。 ----- 小洋楼里,祁沉笙放下了电话,引骨蝶徘徊在他的手杖边,不断落下磷光闪闪。 汪峦从床边走来,他伸出细长的,带着绛红戒指的手指,打散了领口的几颗玛瑙扣子,露出白净的脖颈以及锁骨下,那刺着金丝雀鸟的一片肌肤。 祁沉笙斜倚在桌边,目光随着汪峦而缓缓移动,等到他走近时,便忽而伸手将人禁锢入怀。 汪峦顺从地靠在祁沉笙的胸前,稍稍抬眸伸手抚着他的下巴问道:赵小姐那边怎么样? 祁沉笙却没有回答,他暗灰的残目透过那半开的领口,注视着那细密的雀鸟纹身,片刻后他终于忍不住,低头深深地吻了下去。 九哥,我忽然又舍不得让你飞出笼子了-- 第26章 血中刃(二六) 一更 赵庆雅忐忑不安地坐上了车子, 车窗外是是黄昏中的老西城,各色叫卖的小贩穿行在街巷中,显得平凡而热闹。 她回头望了一眼赵府的大门, 赵庆春还站在那里,他曾多次提出过要陪妹妹一起去,但赵庆雅最终还是拒绝了。 车子缓缓地开动起来,赵庆雅也慢慢收回目光,坐在车中向青洋坊行去。 ----- 房间中的窗帘已经全部拉开了, 莱娜坐在窗边,面前的小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红茶。 她原本白皙的脸,此刻因苍白而显得毫无血色。端着茶杯的手, 也不住地颤抖着,杯中的茶水时时晃出,洒在她胡乱换的裙子上。 但莱娜已经无暇在意这点污渍了,毕竟在圆桌之下, 她小腿出渗出的血,早已浸透了层层裙摆。 门被告无征兆地敲响了,, 莱娜慌乱地向房间不见光的角落望了一下, 又在惊恐中勉强调整着神情, 等到门被敲响了第二次时,她才颤抖着说道:进来吧。 有人从外面推开了房门, 夕阳随之而来,逸散下点点金色的,仿若虚幻的光。 莱娜,出什么事了吗?赵庆雅缓缓地走了进来,脚下踩踏着地板上, 淡金的日影。 她看起憔悴极了,让莱娜的心中忽然涌生出难以言说地愧疚,眼泪随即流了下来。 庆雅,对不起。 什么?赵庆雅虽然也预料到,此行必然不会轻松,但面对着莱娜突然而出的道歉,她还是下意识地迷惑了。 莱娜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盛着红茶的杯子掉落在地,她却只能双手捂住脸,崩溃地大哭起来。 莱娜,你怎么了?赵庆雅刚要走上前去安慰莱娜,却不想房间的角落中,忽然发出了鼓掌的声音。 她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却看见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人,正拍着手,自黑暗中慢慢走出。 女人的大半张脸皮被生生剥去,只剩下血肉模糊的一片,不断滴落下暗红的污血。但赵庆雅还是能从残存的面容,惊诧地分辨出-- 你是燕子?! 她连忙想要后退逃走,可身后的门却不知何时,已经被死死地锁住了,窗边的莱娜仍旧在大声哭泣,口中断断续续地抽噎着:庆雅对不起,对不起 可赵庆雅眼下也已经完全顾不上了,她拼命地摇动拍打着面前的房门,惊惧地看着赵燕子步步逼近。 小姐,不要白费力气了。赵燕子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带着残忍的戏谑:我们有那么久没见了,难道你不想我吗? 或许是在极度的惊惧之下,赵庆雅反而冷静了下来,她的腿已经软了,身子有些狼狈地倚在门上,慢慢地转身,最后逼着自己看向赵燕子。 燕燕子你还活着? 赵燕子听着赵庆雅的话,顷刻间疯癫地大笑起来,脸上仿若眼泪般,流下了更多的血:活着?我确实还活着,小姐你高兴吗? 赵庆雅被赵燕子的模样吓得说不出话来,但赵燕子却仍不满足,突然走上前去,用满是鲜血的手抓住了赵庆雅的胳膊,不管不顾地将她拖到桌边,坐在莱娜的对面。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赵庆雅嘶声大喊着,却无法挣脱逃离,在莱娜的哭声中,她也渐渐崩溃了,口不择言地说道:安德烈斯已经死了,是他杀的你,你为什么却不放过我啊! 赵燕子听到安德烈斯的名字,举止顿时变得更加疯狂,她捂住自己被剥去皮肤的脸:因为恨啊-- 我恨他,所以杀了他,但是他死后,我还是恨啊-- 赵庆雅绝望地摇着头,她完全无法理解赵燕子:你恨他,跟我有什么关系燕子,这些年来,我待你不薄吧? 赵燕子安静了一瞬,可随即又笑了起来,她抬起满是鲜血的脸,望着夕阳余辉下,仿佛仍旧带着碎光的赵庆雅:是,小姐,你是待我很好。 得了什么好东西,转头都会给我一点施舍哦,我去见他时穿的那些衣裳,还都是你给的呢。 你看呀,只要我穿上你的衣裳,戴上你的首饰,就与你有什么两样呢! 凭什么,我只是个下人,而你却是赵家的小姐? 赵庆雅听着她的话,惊讶地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可赵燕子却并没有停止,方才赵庆雅的质问,勾引出了她最为狂躁的宣泄:还有安德烈斯! 他明明说爱我啊,他说爱我啊,我将什么都给了他,他甚至都已经跟我求婚了! 可是小姐,你为什么又突然出现了?为什么要高高在上地,毁掉我仅有的这些,你根本不缺这个男人,却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我没有赵庆雅无力地摇摇头,她低低地咳了几声:我只怕自己被别人冒充了,没有想到那个人是你。 你没想到?你不知道?赵燕子又突然冲到赵庆雅的面前,仿佛下一刻就要掐住她的脖子:那为什么在诊所,你明明都看到了,都知道了,却不来救我! 赵庆雅彻底不想反驳了,她垂下眼眸,掩去些许金色的碎光,语气也忽而平静下来:那你想要如何? 我恨啊--太恨了--赵燕子并没有发觉什么,她仿佛已经彻底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喃喃地说着:我也不知道要如何,也许杀掉你,我就能好受些了吧。 杀掉我,你也不会好的,赵庆雅打断了她的话,短短地叹息后说道:到现在,你都不觉得自己有错吗? 出身高低,本不是你所能决定的,被安德烈斯骗取感情,也确实是他死有余辜。 赵庆雅站了起来,金色的碎光渐渐从她的身上散去,在落日最后的光芒中,汇成了一只娇贵的金丝雀鸟,舒展着小小的翅膀。 但你满心嫉妒,所以看不到赵庆雅对你的恩惠,爱慕虚荣,以至于满身都是简陋的谎言-- 金丝雀鸟带走了所有的金光,赵庆雅的面容也随之幻变,最终恢复成了病弱而极美的男子。 汪峦站了起来,目光中带着怜悯与叹息:从始至终,你都是个可怜的人。 不,不--赵燕子眼睁睁地,看着赵庆雅从自己面前消失了,她心中顿时升起了滔天的怨恨,原本就染着血的十指,突然崩裂开来,生生地挤出了锋利而细薄的刀片。 鲜血沿着这些刀片滴落下来,连成了血线向赵燕子的身后延伸而去,汇聚成了一大团血皮缓缓地升起。 汪峦见状不禁皱起了眉,他见惯了祁沉笙执妖的模样,却想不到执妖当中还有这般丑陋的。 那血皮仿佛是由无数块拼织而成的,它们涌动着、拥挤着,发出绝望而痛苦的声音。 你不是赵庆雅!赵燕子终于明白过来,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被彻底地激怒了,张开十根生出刀刃的手指,就要向汪峦扑去。 但汪峦却没有丝毫躲闪的意思,他只是站在原地,站在落日最后的残阳之下,静静地看着赵燕子。 好似只是瞬息之间,赵燕子指上的刀眼看着就要,划破他的面容,刺入他的眼眸,只听汪峦身后的窗户哗啦一声,凶猛的苍鹰自那破碎而落的玻璃中,展翅疾冲而来。 赵燕子来不及躲闪,指上的刀片正对上苍鹰如刃的羽毛,霎时就尽数搅碎震断,而她本人也被重重地撞翻在地。 汪峦稍退半步,只觉腰上一紧,整个人便落入了背后的怀抱中。 九哥真是,让我移不开眼睛。祁沉笙踏着满地的玻璃碎片而来,黑色的风衣扬起衣摆,手中的绅士杖优雅得点落。他一手扣住了汪峦的腰,低头满含占有与恋慕地吻上他的额角。 汪峦的也终于放松了,他放软身子靠在祁沉笙怀里,伸手勾揽着他的肩背,轻咳着低声说道:那以后,祁二少还要继续关着我吗? 祁沉笙似是低笑了声,又揽着汪峦细密地吻在他而耳侧,轻声说道:关,回去便关起来,这样的九哥只能让我一个人看。 汪峦无奈地看着他,祁沉笙却抱着他又笑了起来,之后才用那只灰色的残目,看向房间中混乱的一切。 不过现在,还是要先处理眼前的这些东西了。 第27章 血中刃(完) 二更~ 苍鹰的利爪穿透了赵燕子的肩膀, 让她再无法动弹,与她血线相连的血皮团感受到了宿主的虚弱,顿时翻涌更甚, 在半空中淋淋地渗出污血,发出众多声音拼凑出的嘶叫,要以此操纵赵燕子挣脱限制。 赵燕子也随即拼命挣扎起来,十指破碎的刀片不断地、徒劳地想要插入苍鹰的身体。 祁沉笙揽着汪峦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好似场滑稽的悲剧:原来是这样, 九哥你猜到了吗? 汪峦抬眼,看着那虽然庞大,但明显是拼织而成的血皮团, 慢慢地点点头。 人身死而执不灭,便会化为妖。 它不是一个人身死所化,而是一群人一群被安德烈斯取皮害死的人。 终于就在夕阳最后一线余辉即将消失之时,他抬起了手中的绅士杖, 重重地敲落在满是碎玻璃的地面。 黑夜在那一刻彻底降临了,狂乱而起的夜风冲入这混乱的房间,半空中的血肉皮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纷杂的叫声由痛苦转至恐惧。 你们的仇也报得差不多了, 祁沉笙淡淡地开口, 望着悬空的血皮团执妖,摩挲过手上的绅士杖:看在确实是事出有因, 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去月城吧。 私寄生人之事,三垣自会有判决,但也比就此消散来得好些。 那血皮团听着祁沉笙的话,仿若思考般停顿了一下,而后其中那各色不同的声音, 仿佛也生出了分歧,开始嘶吼着争辩起来。 去吧去月城,我们就解脱了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报仇还有两个报仇! 我撑不下去了,太痛苦了去月城吧 汪峦虽然并不清楚,月城究竟是什么地方,三垣又是怎么回事,但他却能隐隐地感觉到祁沉笙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这些受难者本是冤屈,所以祁沉笙并没有直接下杀手,无奈在他们选择寄生活人的那刻起,便违反了月城与执妖的法则。 当然,祁沉笙想要给他们机会,但也并不执着于他们最后的选择,毕竟这已是他在法则间,能做出的最大回旋。 商量的如何了?半晌后,祁沉笙抬眸看着仍在争论不休的血皮团,沉声问道。 那血皮团又是骤然的停顿,想要顺从去月城的,开始蠢蠢欲动,发出温和的声音,尝试与祁沉笙交谈。 可是下一刻,血皮团开始剧烈地翻涌起来,抗拒的声音以压倒之势吞噬了所有顺从者,最终如浪潮般,滔天而起! 不,我们要报仇! 他们甚至在暴怒中,舍弃了自己的宿主,连接在赵燕子十指上的血线瞬间崩裂,全身的血仿若都被抽离而去,大片大片地喷涌而出,她却只能发出撕心裂肺地惨叫,而后抽搐着倒在地上,很快就死在了血泊中。 汪峦看着眼前的惨状,不禁睁大了双眼。他虽然知道赵燕子心思扭曲手段血腥,但她所要害的人,除了赵庆雅外,却都是遵照执妖的驱使,没想到执妖会这样无情地将她抛弃。 执妖与临亡者的暗约,从来都是不平等且残忍的。 这时,祁沉笙用手慢慢地捂住了汪峦的双眼,安抚地轻吻着他的侧脸。 九哥别怕,很快就结束了。 我也不会让你变成那样的。 话刚落音,祁沉笙似是终于耗尽了耐性,他抬起灰色的残目,暗光转瞬间从中划过,又是一下手杖敲落,四颗连缀成弓状的星芒,在这黑暗的房间中冉冉升起。 血皮团似乎决意要做最后的反抗,它不再紧缩,反而嘶叫着舒展成一大片,上面浮动着数十张看不清面孔的人脸。 他们纷纷咆哮着张开血口,整张皮面如同斑驳的血网般,向着祁沉笙与汪峦扑去。 祁沉笙冷目横睨,随着手杖敲落,那原本抓着赵燕子尸体的苍鹰,立刻呼啸着向血皮飞去,在星芒的光亮下,它的每片羽毛都化为利刃,巨大的翅膀重重地扇击在血皮网上,霎时间便飞溅出破碎的血泥。 张开的血口妄想将它撕咬吞噬,但却被利羽割裂穿透出无数的伤口,濒临崩裂。 但苍鹰却并没有就此停歇,它在祁沉笙的操纵下,尽管受着房间高度的限制,但仍旧灵活迅猛地转身,直冲向屋顶用钩子般的鹰爪将那血肉网抓起,而后翻转着从破开的玻璃窗中,向黑夜翱翔而去。 祁沉笙松开了手,汪峦试探着睁开双眼,看到的只剩一片狼藉的房间。 赵燕子在血泊中死去了,她失去了面皮的脸上,还带着惊恐与不敢置信,但于她而言却真正的结束了。 分卷(17) 亲眼目睹了一切的莱娜,也与死去没什么两样了,她双目呆滞地靠在房间的角落里,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 许久之后,那苍鹰又盘旋着回到了房间中,早已破碎不堪的血皮竟还挂在它的利爪上,只不过再没有作乱的可能,只是仍旧在徒劳的蠕动。 苍鹰嫌恶地将它丢在了鲜血浸泡着的地板上,转而想要飞到汪峦的肩上,却在祁沉笙威胁的目光下,老老实实地落到了他的手杖上。 不过,它再次落空了,手杖又被抽走了。 苍鹰仿若控诉般啁鸣两声,但很可惜没能引来两人的注意,因为地上的血皮已经开始渐渐地消散了。 房间中的留声机,无人触碰却开始转动,放出的仍旧是那首诡异的德文曲子,汪峦并不知道这些死去的人中,究竟是哪一位有那样的机缘,选中了这首生僻的歌。 但在这一刻,星芒隐逸后,窗外的新月终于升起,月光之下的审判仿佛也披上了凄凉的意味。 他们被安德烈斯的金钱与伪善所哄骗,在痛苦中辗转死去,最后汇聚成了这样貌狰狞的执妖。他们选择了那个同样,将要死在安德烈斯手上的女孩,开始了这场复仇之旅。 可惜,注定不会有结果。 因为从那时起,他们就已经扭曲了,为了报仇他们甘愿受到驱使,去伤害更多无辜的人。而受到威胁后,便会残忍的抛弃宿主,再去挑选下一个。 但祁沉笙却并不满意于这样的结局,他与怀里的汪峦对视一眼,再次召唤了不满的苍鹰-- -------- 夜幕深沉,施纳德的宅邸中,坠着水晶的华灯纷纷亮起。 先生,你要的酒。淡黄色的香槟被倒入了透明的高脚杯中,施纳德兴趣缺缺地挥挥手,仆人便放下酒瓶,安静地退了出去。 施纳德优雅地举起酒杯,心中却不知怎的,忽而生出了阵阵不安,他有趣的小东西自下午出去后,头一次这么久了,还没有回来。 赵燕子,那个女人的名字,施纳德还记得头一次见面,是在安德烈斯那里。她可笑的冒充了赵家小姐的身份,骗过了安德烈斯,却没能骗过他。 但施纳德却并没有当场戳破,反而将赵家小姐与安德烈斯医生正在恋爱的消息,不经意地宣扬了出去,他很想知道这样一桩传闻,会引出怎样有趣的事情。 果然,后来发生的事,当真是可笑极了,但很快就以安德烈斯与那个冒牌货的分手,而结束了。 一切又变得乏味起来,直到那晚,他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打来了一个电话。 尊敬的施纳德先生,我为您准备了一件十分有意思的小礼物,现就寄存在维莱特诊所后的树林里,不知你可有兴趣去看看? 施纳德理所当然地,接收了这份礼物,他按着老朋友的要求,将被剥去了大片皮肤的赵燕子,关在了狭小的房间中,却并不限制她的出行。 让她一次又一次的,带回有趣的消息 可现在,他的小东西又去了哪呢?为什么这样晚了,还没有回来? 施纳德渐渐有些等不及了,他走到电话机边,拿起听筒拨出了那个号码。 可这一次,他却并没有打通。 窗外的月光,是那样的清透明亮,施纳德奇怪地放下了听筒,然后突然听到什么东西,撞破了他身后的玻璃窗。 施纳德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但他看到的,却只有一片刺目的血红-- 血皮执妖终于彻底消散了,在月光下,在施纳德的尸体上。 ---------- 几天后,汪峦接到了赵庆雅打来的电话。 那时的他,正无聊的伏在卧室的飘窗边,看着庭院中花匠们忙碌地种起了云杉。阳光下层层而上的枝叶,总是让他想到那些如新生般美好东西。 汪先生,莱娜她去教堂了。 汪峦其实并不多奇怪,在洋人的意念中,那确实是个可以忏悔的地方。 她发了永愿,要留在那里做修女,不会再离开,也不会再回德国了。 事情结束后,祁沉笙并没有像对待施纳德那样,要了莱娜的命,毕竟也不是她造成了赵燕子的死亡。 但是对于这个女孩而言,兄长的惨死,以及那个午后所经历的一切,足以让她用余生去铭记,去忏悔。 汪峦并不知道,赵庆雅是在什么地方打出的这通电话,但他分明从电话的那端,听到了哀咏的《垂怜曲》。 Sasbinan diqanin,atukaikinavang. u,atkaikinavang. Sasbinan diqanin,atukaikinavang.[1] 这时,车窗外云杉间的小道上,忽而传来几声汽车的鸣笛。 汪峦没有再听下去,温和地打断了赵庆雅的话:她有了自己的选择,这样很好。 也希望赵小姐可以早日从这件事中走出来,与他们不同,你并没有任何的过错。 电话那边的赵庆雅还在说着感谢的话,而卧室的门已经被人推开了,汪峦在窗下的春光中回首,看着那个人步步走近。 他被那个人满是占有与眷恋地拥入怀中,只能匆匆地在电话里最后说道:好了,赵小姐,先说这么多吧。 沉笙回来了-- 第28章 鬼织娘(一) 三更! 六月初, 连绵许久的早梅雨走了没几日,炎炎的太阳便顶了上来。 汪峦的咳疾反反复复,在夏天里更是难受, 唯是祁沉笙不知砸下了多少钱去,整日在卧房里处处轮换玻璃冰盆,又铺了好些凉而不寒的玉席子,才让他舒缓些。 夫人您看,这是些都是厂子里出的新花样, 有丝织的,有棉纱的,夏天里穿着都凉快得很。午晌过后, 丰山乐呵呵地捧着一大堆上好的布料,送进了汪峦的卧房中。 自从那日从维莱特诊所回来后,祁沉笙就动起了念头,非要家中上下都称汪峦为夫人, 与外人说道称呼时,再不提什么汪先生,拼着那嫌麻烦拗口劲儿, 也全换成了祁家二少夫人。 汪峦起先还与他分辩过, 可无奈祁二少铁了心思要这么折腾, 时候长了便只能由着他了。 眼下汪峦听着夫人二字从丰山口里说出来,已经着实见怪不怪了, 只斜倚在铺着玉石席的沙发上,拿了把青底洒金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不过是夏天要添两三件衣裳,我要这么些料子做什么。 丰山听了脸上笑得更开了,跟汪峦议论起外头听来的新鲜事:夫人您是不知道, 这些可都是市面上多少钱都买不着的好货。 昨儿二少爷一开口,底下几家织染厂子的人就翻了天,连夜不知造出了多少新花样,都抢着往咱们这里送。 丰山从那些布料中,捡着好的一一拿给汪峦过目,还不忘继续说道:今日送布的,还只是咱们云川的厂子。我听说南边沪广那几家大厂子的人,也得了信儿,不过是碍着路远,再迟三五日也要把好料子送来呢。 丰山说得高兴,汪峦听着却只觉荒唐得头痛。五年前在秦城的时候,祁沉笙在他身上便已显出几分花销无度的苗头。 那时汪峦只觉得他年少气盛,再加上手头可花用虽然多,却终究有限。可不想如今祁沉笙真当家作主了,却越发肆意而为了。 他这几日不是忙着谈北边的棉料生意吗?怎么还有心思过问这个。 丰山听了连连摇头:这谁人不知道呀,二少爷心里头生意上的事再重,也重不过您的事。 汪峦听后无奈地咳嗽几声,想要说什么,但又觉得还是当面说给祁沉笙听才好。眼下只得随手翻动着送来的丝料,挑拣出四五匹浅色的薄丝,又仔细选了些深色挺妥的,指给丰山看。 就要这些了,你去跟外头说,不许再往咱们这儿送了。 浅色的送到裁缝那里,依照以前的数做成长衫子就行。这几匹深色的,送到东边凡得纳洋装那里,给沉笙做些新衬衣来。 哎,好嘞。丰山利落地应下,口中念叨着:我这就把料子给两边送过去,您有什么事就叫外头的菖蒲姐。 你仔细走路,不必太赶的。汪峦点点头,边嘱咐着边看祁丰山出去了,手上有意无意地转动指间的绛红戒指,心中想的还是等祁沉笙回来,该如何劝他在自己用度上收敛几分。 这边丰山搭着黄包车,不多时便将两家铺子都跑了趟,瞧瞧日头还早,便又沿街买起了小玩意。 等到赶回小洋楼外时,却也四五点钟了。他怕正巧撞见祁沉笙下班挨罚,便一路小跑起来,眼看着就要进铁艺的庭院门了,却冷不防被人拽住了。 哎,你这是做什么!丰山被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却见对方不过是个跟他一般大的少年,身上脏兮兮的穿得破烂,手臂也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伤,实在有些可怜。 起先丰山当他是个小叫花子,从口袋里掏出几毛钱,就要塞给他,可他收了钱却不肯走,只露出个讨好的笑来问道:小兄弟,我看你是在这祁家小楼里做事的吧? 我想着跟你打听打听,祁家二少爷月前带走个人,是不是就养在这里了? 别看丰山平日里性子活泛,可这会对着陌生人,嘴也是严实的,他眨眨眼警惕道:没有的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可那小叫花子却不依不饶,就拽着丰山的袖子,顷刻间变了脸要哭出来:小兄弟啊,你可别骗我,我叫汪贵,那被带走的人是我大哥啊! 这话一出,丰山险些又被吓着,可他仔细去瞧这少年的眉眼,竟发现确实与汪峦有三四分相像。 你是不知道,大哥被带走后,我爹日日打我,我实在是被打的没法子了,才跑出来的。 小兄弟行行好,给句准话,我大哥到底在不在里头再找不到他,我就要饿死了! 丰山被他哭得实在没了主意,再加上这少年确实跟汪峦长得像,可他又不敢轻易应下,只好又多掏了几毛钱出来:你先,你先去买俩包子吃着,我进去帮你问问里头的人是不是你大哥。 哎哎,那我在这里等着你,小兄弟你可别骗我。那少年收了钱,当真去旁边的铺子里买了些吃的,又坐在门口树荫底下了。 碰上夫人的事,丰山哪里敢拖延,匆匆忙忙地就跑回了小洋楼里,直寻汪峦去了。 ----- 你说什么?赶着祁沉笙下班前的空子,汪峦正用小砂锅备着酸梅汤,乌梅配上甘草、陈皮、山楂等小料,只等着煮开晾凉后,祁沉笙回来正好喝上。 可如今听着丰山带来的消息,汪峦哪还有心思煮什么汤,只颦眉追问道:那人说自己是汪贵? 是呀,他一口咬定了您是他大哥,求着我来找您呢。丰山瞧着汪峦的脸色,就知道这事九成九是真的了,忙给汪峦出起了主意:夫人您看,是不是先将小汪少爷请进来。 汪峦思索着点点头,他自小就被送到了汪明生那里,多年来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已经故去的母亲外,于亲缘上是有些淡薄的。 但说到底也是自己的亲弟弟,随他一起逃难至云川来。何况汪峦也知道,自己走后汪全福肯定会拿那个孩子出气,心中不禁也带上了几分怜惜。 是,你先把他带进来吧。 就这样,汪贵手里的两个包子刚下肚,就如愿以偿地看着祁丰山去而复返,把他接进了祁家小洋楼。 打小跟着汪全福那个烂人长大的他,哪里见过这般宅子,瞧见什么都新鲜得很。特别是走进小洋楼后,几乎要被那满目奢华的装饰惊呆了,想动又不敢去动,连走路的腿都开始发软,只好压着心思跟丰山问汪峦的情况:兄弟,我大哥就一直住在这里头? 他过得好不好?是不是也有人伺候着? 那,那祁家二少爷身边的人多不多?我听人说他们有钱人,都喜欢捡着十几岁的男孩养,我大哥都那么大年纪了,还能得宠吗? 起先丰山还当这少年是关心哥哥,耐心和善地一一都回答了,可听到后头却越发觉得有些不对味。 不过丰山也只想着,大约是二少爷名声实在不好,让这孩子误会了,又认真解释起来:小少爷可别乱想,我家二少爷当真不是外头传的那样,他是真心爱重你大哥的,身边可从没有什么别人。 这汪贵听后诧异地瞪大了眼,还是有些难以相信: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笑的? 当然不是,丰山还记着汪峦是被二少爷当街强抢来的,一门心思想着让夫人家里头放心,前几天,二少爷还让人看日子,要跟你大哥成婚呢,以后汪先生就是二少爷的正头夫人了。 夫,夫人?!汪贵更是惊得合不上嘴,一个劲喃喃着:我大哥成了祁二少的夫人,那我,我不就是祁二少的小叔子了这可是祁二少,祁家! 他越想越是高兴,脸上的笑挡都挡不住了,看丰山的眼神都变了样:我大哥现在在哪,怎么还不见他。 快了快了,夫人在小会客厅等着呢。丰山以为自己把汪小少爷哄放心了,语气也跟着轻快了不少。 终于,两人走到了小会客厅外,丰山为他推开了雕花漆金的木门,汪贵使劲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刚要作出那可怜样子,好跟自家大哥哭诉,可还没等跑上前去,只抬头看了一眼,便整个人呆在了原地。 大,大哥?是你吗? 在汪贵的印象中,他大哥曾经确实长得不错,可这几年得了病后又逃难,被汪全福带走要买掉时,整个人都灰头土脸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他根本不敢相信,短短一个来月后再见时,汪峦便已身处这锦绣堆里,坐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虽然依旧病得苍白,却无法遮掩眉眼间的惊艳, 汪贵甚至觉得,如今他大哥衣领上的一粒扣子,都够他吃上三五个月的了。 祁家,祁二少当真是他必须抱紧的粗大腿。 第29章 鬼织娘(二) 九哥若是不信,把心剖开 汪峦此刻却并不知他这点小心思, 在门开后不禁抬眼望去,见来的人确实是遍体鳞伤的汪贵,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歉疚, 对他招招手说道:阿贵,是我,快过来坐吧。 分卷(18) 那汪贵这下才回过神来,眼珠子一转,又狠狠在自己腿上掐了几把, 顿时满眼是泪地向汪峦扑了过去。 大哥!大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你走之后爹整天打我,我实在是受不住了, 受不住了啊! 大哥你就行行好,留我口饭吃吧 汪峦被他这么突如其来地哭闹,着实惊了一下,心中随即生出几分说不清的感觉, 但到底是自己弟弟,没有不心疼的道理,他有些费力地扶着汪贵:且别哭了, 先坐下吧, 再跟我说说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汪贵那眼泪来得快, 去得也快,不过使劲揉红了眼睛, 继续抽抽嗒嗒地说道:大哥你走后,爹他跟疯了似的,整日里就知道喝酒,喝完了酒逮着我打骂。 还有那个花妈妈,三日两头带着一堆人, 来家里闹事。 花妈妈?汪峦听后皱皱眉头,恍然记起那日在老盛牌茶楼上的事,竟有几分已隔世经年的感觉:爹他没把钱还给花妈妈吗? 还倒是还了,可那种下贱地方出来的人,哪里会讲道理啊!一提起这事,汪贵便忍不住咒骂起来,当日大哥你不过卖了二十块大洋,可你走后,那女人转头就说我们交不出人来,就是毁约,要赔她六十块大洋! 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啊!她可是要催了我们的命啊 汪峦垂下眼眸,不知想到了什么,但终究只是凉薄地说道:这件事,是汪全福自己欠下的债,你以后躲远点,是死是活让他自己还吧。 汪贵听出了他言语中的冷意,心头动动,立刻又调转了风头,抹着眼对汪峦说道:我是再不敢回家了,大哥,以后我只跟着你吧! 你跟着我能做什么,汪峦心绪起伏间,又觉得肺腑难受得厉害,强压着咳嗽跟汪贵筹划起来:你这十几岁的年纪,正是学东西的时候。 我记得你在家里时,也读过几年学堂,现下虽然荒废了,但你要是想的话,我寻些法子把你送去读书可好? 汪贵一听,恨不得当即就摇头走人,他哪里还读得下去书? 汪峦见他不说话,略略打量起神色,心中也明白了几分,于是端来桌上的茶润润嗓子,缓缓力气继续说道:不喜欢读书也没什么,但终归是要学点东西的-- 大哥,汪峦还没说完,汪贵就有些着急地打断了他的话,眼神乱窜着说道:大哥,我自己也有些想法,你先听听? 你有想法?汪峦微微颦眉,话说到这里,他哪里还听不出汪贵的意思,但还是存着几分情分:也是,到底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愿。 汪贵可想不了那么多,伸头看看丰山没在外头,便凑近了对汪峦小声说道:大哥现在是享福了,可还要往以后看看啊。 咱们兄弟俩关起门来,你可别嫌弟弟我说话难听大哥,你也都快三十的人了,那祁家二少爷这会子跟你再好,可统共还能再好几年? 不如你趁着这时候,多从他那里要些钱财来,我帮大哥偷偷攒着咱们可是亲兄弟,以后弟弟我肯定给你养老的。 听到这里,汪峦只觉得手中的茶,也凉得再无法入口了。他原本也对自己这个弟弟,没报多大的期望,可当这些荒唐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时,到底还是生出些许悲意。 难为你这么小的年纪,便能看的那般长远。汪峦彻底放下了茶杯,对着弟弟浅浅而笑,然后再忍不住掩着唇,颤抖着咳嗽起来。 汪贵看着汪峦咳嗽的模样,只觉得有些吓人,仿若是那冰凌子雕的美人,唯恐他咳着咳着,下一刻就碎了,但还是没头没脑地说道:我,我当然要为大哥打算了。 不过大哥不需要你费那么多心思了汪峦好不容易缓了口气,抬眼对着汪贵摊开了手掌,现出那抹刺目的血红,顿时吓得汪贵向后一哆嗦。 汪峦却不为所动,只是又和善地笑笑说道:阿贵,知道大哥得的什么病吗? 是肺痨。 算来最多,不过是能再活个三五年了,等不到你来养老了。 所以,你回去吧。 不,不是。汪贵完全明白不了眼前发生的事,他大哥怎么就吐血了,怎么就得肺痨了,怎么就让他走了? 他混混沌沌的脑子里,只记得还没讨到钱呢,嘴里稀里糊涂地说起来:肺痨肺痨没事的,大哥你信我,你给我钱我去帮你请大夫,不让祁二少知道,对对,不能让祁二少知道,不然他不要你了,咱们就没钱了 汪峦听着他这些话,更是顶得胸口生疼,伏在沙发上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的咳喘间却将领边的玛瑙扣儿,生生地扯了下来,看也不看地就掷在了汪贵面前的地上。 拿去,咳咳咳走,不许不许再来! 汪贵想都没想就跪下去捡扣子,后知后觉地才听懂汪峦说了些什么,立刻不乐意了:不是,大哥,你病了我怎么能不再来呢,这俩扣子也不够我-- 你没听到他的话吗?就在这时,一个冷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打断了汪贵的话。 汪贵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他只是本能的,像是只耗子似的,察觉到了莫大的危险,不住地哆嗦起来。 可那个人并没有打算放过他,反而随着脚步声,以及什么敲击在地上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我说,你没有听到九哥说的话吗? 沙发上的汪峦缓缓地抬起头,他望着一身黑色西装的祁沉笙,正面色阴沉地站在汪贵的身后,他灰色的残目中,仿若酝酿着最为凶戾的震怒。 只见他像拎垃圾似的,一把就拽起了汪贵的后衣领,将这半大的少年直接从地上拖起来,而后字字如毒刃般说道。 九哥说,让你走。 汪贵全身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他只觉得自己连只蚂蚁都不如,只要背后的人稍稍一用力,便能将他碾个粉碎。 走。祁沉笙短短的一个字,刚刚还被沐着暖阳的房间,此刻竟也好似没了日光,只有彻骨的寒意。 汪贵立刻挣扎着拼命点头,生怕晚一分就会引来灭顶之灾,连声说道:走,走,我现在就走,我走啊! 祁沉笙冷冷地哼了一声,骤然松手让汪贵错不及防地跌坐在地,可汪贵却再不敢有任何停留了,连滚带爬地就往门外冲去。 随着那慌乱逃走的脚步声远去,汪峦的咳嗽也渐渐地平息了,他虚弱地睁着眼睛,看到祁沉笙来到他的身边,将他小心翼翼又极其珍重地抱在了怀中。 我没事汪峦靠在祁沉笙的胸前,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甚至还虚弱地含笑眨了下眼睛,断续地说道:沉笙你信不信,我刚刚根本没生气 都是在故意,咳咳做样子,吓唬他的。 祁沉笙紧紧地抱着汪峦,可仍觉不够,只能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他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可是九哥也吓到我了。 这有什么可怕的,汪峦并不觉得祁沉笙的手臂太紧,被禁锢其中,反而更为安心:该怕的人是我,咳咳。 你来的晚没听见那小混帐说的话,汪峦又积蓄出了些力气,轻轻地回抱着祁沉笙的后背,像是说笑似的:他说我都快三十岁了,祁二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厌弃我了 还说,我得病的事,不能让祁二少知道,不然你就不要我了--你说,我该不该害怕? 不会厌弃。 不会不要。 难得的,祁二少说出的话,竟也变得那样简朴而稚拙,让汪峦微微抬起了眼眸。 可下一刻,那回响在耳畔声音,便忽而疾转了调子,又染上了那浓浓地占有与无法压抑的疯狂, 我的整颗心都是九哥的,若是不信,就剖开来看看吧-- 第30章 鬼织娘(三) 养的脏玩意就能爬到我头 汪峦当然不会真的剖开祁沉笙的胸口, 毕竟他可不是什么吃人心的妖精,况且也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祁沉笙的这颗心里, 装的究竟是什么。 另一边,汪贵几乎屁滚尿流地跑出了祁家小楼,一路上不知道绊倒多少次,摔了多少跤,可他却不敢有丝毫的停顿。仿佛一直能感觉得到, 祁沉笙那只灰色的残目,在他的身后盯着他,催促他, 威胁他。 当汪贵看到庭院的大铁门时,他才算是稍稍松了口气,想都没想直接冲了出去,跌跌撞撞地跑进了条隐蔽的小巷子里。 可就当他以为终于逃出生天, 像滩烂泥似的歪倒在地上时,却发现自己被一片阴影笼罩了。 汪贵下意识地抬头,就看见几个穿着黑绸露胳膊卦的壮汉, 将他团团围住了。 饶命各位爷爷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去找我大哥了!汪贵顿时吓破了胆子, 以为是祁二少派人来做了他,打着滚跪在地上, 砰砰地磕头求饶。 可没想到他这般举动,却引来了那些壮汉的大小,其中一个领头模样,脸上带条刀疤的男人,一脚就蹬在了他的肩上, 压得汪贵门牙啃到地,当即就尿了裤子。 哟,就这胆子呀。 哎,你们看他尿了,他尿了! 小娃娃尿裤子了,我们给他割下来吧,哈哈哈 汪贵听后,满心里只剩下绝望,本来只想着去大哥那里打打秋风,没想到秋风没打着,反而要把小命搭进去了。 饶命啊,饶命啊!他徒劳的叫喊着,终于引来对方的侧目:行了,别嚷嚷了! 汪贵一听,立马死死地闭上了嘴,对方似乎很满意于他的配合,使劲把他的下巴往上一掰,而后凶笑着说道:你放心,爷爷们对你这条小命,还没什么兴趣。 老子问你几件事,你可要如实的答。 一定,一定!汪贵疼得龇牙咧嘴,满眼含泪的说道。 好,老子就先来问你,那祁二少上个月带回去的那人,真是你大哥?那领头的没再继续折磨他,反而当真问起来。 你们不是祁二少的人?汪贵后知后觉得明白过来,可还没等他嘀咕完,背上就狠狠地又挨了一脚:废什么话,老子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汪贵这下彻底老实了,大声哭嚎着应道:是是是,那就是我大哥汪峦! 领头的听后,不知与旁边人说了些什么,而后又用压了压他的肩膀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云川?之前是哪的人? 汪贵这会子实在无暇分辨了,对方问什么,他就立刻答了:就,就年前刚来的!原来我们一直在秦城来着,后来我爹和我大哥突然就要去河东老家,可在河东待了没多久就碰着大旱,只好又逃到了云川来! 那领头的听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来,按在汪贵的眼前:看看,这上头的人,是不是你大哥? 汪贵定睛一看,那竟是张偷拍来的,祁沉笙与汪峦的合照,相片上的两人明显要年轻些,祁沉笙的眼睛还是完好的,汪峦也没有一脸病容。 虽然不知道其中的阴阳,但汪贵早就被吓怕了,老老实实地承认道:对,这相片上就是我大哥! 你没骗老子?那领头的显然还是不放心,又恶狠狠地掐着汪贵脖子问道。 汪贵又是一顿痛哭流涕的保证,领头的大哥见他确实不敢撒谎,才将脚从他肩膀上撤了下来。 汪贵刚要松口气,脑后却突然一阵剧痛,随即就昏死过去。 去,把这人扔远点,别让人瞧见。领头的大汉指挥着底下人,将打晕了的汪贵抬走了,自己则钻进了巷子里隐蔽的小门中。 别看那门简陋,里面却是别有天地,收拾的也算是齐整干净,当中摆了张八仙桌,桌边正坐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衣着很是华贵。 领头的大汉见了他,十分恭敬地拱手问好,然后讨好地将相片奉上说道:四少爷,您刚刚都听到了吧看样子,二少爷带回去那个人,应当就是五年前那位。 那青年--祁家四少爷,祁尚汶得了消息,,却并没有多少高兴的意思,眉宇间尽是矛盾。他将相片仔细地收好,又将一包封好的银元推给大汉:行了,这件事情绝不可外传。 好嘞,四少爷,小的做事您就放心吧。领头的接过纸封,掂量着其中的份量,乐得嘴都合不上了。 祁尚汶却无心再管他什么,从桌上拿起大沿儿帽子扣在头上,在门口张望过没有人后,才小心地离开了。 他先是往东走过了两条街,在那处拦了辆黄包车,等到回到城西祁家时,已经是晚饭时分了。 父亲回来了吗?大老爷的院子里,祁尚汶还未进屋就碰到了几个小丫头,他早就摘了帽子,此刻像是寻常从铺子里下班回家似的,向她们随口问道。 还没呢,小丫头们摇头答着,有个机灵些的叫红喜的,更是直接与他说道:听人说,大老爷今儿下午又与王老爷他们去青园子看戏了,估摸着今晚是不回来了。 这么多年了,祁尚汶早已看惯了自己父亲荒唐,听了红喜的话也不过是皱皱眉,而后问道:那母亲呢?还在房里吗? 是,那红喜伶俐地回答道:大夫人今日没出来过,刚才天锦坊的三当家来送夏料了,现下应当在房里说话呢。 祁尚汶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又与她们敷衍地说了几句,就来到了大夫人的住处。 他还没进门,就听到母亲与天锦坊三掌柜的交谈声。 怎么才这么几匹料子?我前日里选的那块喜上眉梢呢,不是说送去染新色了吗?怎么没送来? 分卷(19) 大夫人那块料子,还要再等上几日,您要不先瞧瞧这块? 怎么就还要再等上几日?大夫人险些有些不耐烦了,压着火气责问道:你这天锦坊的三掌柜,还要不要做下去了? 大夫人您消消气,消消气。那三掌柜无奈又小心地,将事情推了出去:不是我不尽心,只是那块料子本来已经染好了,可尽早被掌柜的取走了。 他取走做什么?姚继汇不知道那是我要的料子吗!大夫人听后顿时更怒了,点着大掌柜的名字骂起来。 那三掌柜见事情快要得逞了,不禁又添了把火:夫人呀,这事也不怪大掌柜,是二少爷 您也听说了,二少爷身边又养了个男人,为着他连咱们大老爷都顶撞了--那料子便是被他要去的,您说我们哪敢不给呀! 他算个什么东西!大夫人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火气是再也压不住了:你们这些糊涂鬼,为着那么个脏玩意,连正经主子都不管了 大夫人越骂越难听,祁尚汶也听不下去了,伸手敲了两下门:母亲,我回来了。 房里的斥骂声戛然而止,半晌后大夫人才说:汶儿,进来吧。 祁尚汶应声推门,走进了房中,便见大夫人脸上怒意未消,坐在窗下的罗汉椅上,天锦坊三掌柜姚继广满头是汗地站在一边,地上还散落着几匹夏料。 行了,见着儿子来了,大夫人也没心思继续骂下去了,对着三掌柜姚继广挥挥手:带着你的布,滚回去吧。 哎,哎,好!姚继广忙点着头,就蹲下去捡地上的布匹,出乎意料的是祁尚汶也蹲了下来,拿起一段织着牡丹的花罗问道:这是你们坊里三薇的手艺吧? 可不是嘛,姚继广听祁尚汶问起来了,赶紧点点头:四少爷您看看这花样,就是再好的机器,也织不出这灵气儿来,全云川城里,也就她们姊妹三个能织得出来。 大夫人的目光扫了过来,祁尚汶便再没问下去,云淡风轻地放下手中的料子,看着姚继广匆匆忙忙收拾好,匆匆忙忙又走了。 这房门一关,屋子里便只剩了他们母子二人。 大夫人再撑不住那好脸色,拉着自己儿子问道:我要你去办的事怎么样了? 查清了,应当就是五年前那个人,祁尚汶虽然如实回答了,但神情上还有挣扎,想要最后劝说着大夫人:母亲,二哥这些年来也不容易,我们-- 你要说什么!大夫人的声音立刻严厉起来,拉着儿子的手也越发紧了,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你今日在外头也听见了吧?他祁沉笙还没真接了这祁家呢,养的脏玩意就能爬到我头上了! 若有一日,祁家真落到他手上,咱们娘俩可该怎么活啊! 大夫人说着,便用帕子捂上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祁尚汶着实也见不得母亲这般模样,再加上刚刚在屋外听到的话,也确确实实压在他心头,几番挣扎下,他终是重重地点了头,咬牙说道:好,我都听您的,这就去安排。 第31章 鬼织娘(四) 云薇呀,你先别走,我还 话说那姚继广在大夫人那里碰了一头灰, 抱着料子匆匆地从祁家大宅的偏门出来,在外头守着的小伙计忙迎上去,殷勤地接过他手里的布匹:三掌柜如何?可得了大夫人的赏? 姚继广本就心里窝火, 听着小伙计的话,更是一口啐了出来,嘴里念叨骂着:真是一个比一个难伺候,跟我这里摆起谱儿来,也不瞧瞧自个儿子哪辈子能有当家的命。 那伙计一听, 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点头哈腰地围着他劝道:三掌柜您消消气,消消气-- 消什么消!走了, 回坊里! 要论这天锦坊,也算是云川城里的老字号了,凭借女工巧织的纹样,风光过好些年。只可惜前几年大机器织布兴起, 掌柜的姚家兄弟匆匆忙忙想要跟着学,又舍不得放下那手工繁复的纹样,最后两头都没搞好, 论产量拼不过人家, 论纹样又大不如前, 险些连坊子都赔了进去,还因为要用机器, 辞掉了多少年的女织工。 祁沉笙便是在这个时候,挑中了天锦坊,收购到祁家的名下。他先是重金将那些散去的女工全部招回,也不讲求什么产量了,就让她们专注地, 去研织那些机器所织不出的花纹巧样儿,以此重新打出名声,拔高价钱,于众多机器织造中独树一帜。 而天锦坊的众多女织工中,最为出色的便是那三薇姊妹,凡是经她们手织出的料子,皆是上上乘的,云川城里的夫人小姐无不喜欢。 入夜后的天锦坊,已没了白日里的忙碌,几盏小灯高低错落地悬挂在梁上,勉强能照亮下方彩丝密布的织机。 十七八岁的女孩正用她精瘦而灵巧的手,引着梭子穿入彩丝之间,看似简单地重复之下,却织出一只只舞戏牡丹的彩蝶,当真是巧夺天工。 云薇,三掌柜回来了,说是有事找咱们。忽而又是一个身穿蓝青布衫的女子匆匆跑来,她的相貌与织布的女孩很是相像,却比她大了四五岁,一看便是亲姊妹。 被唤作云薇的女孩手上突然一紧,险些弄断了梭子上的丝线,目光也显出几分厌恶与害怕,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与姐姐采薇说道:好我这就来。 采薇却并不是个粗心眼儿的人,她当即就看出了云薇的异样,忍不住拽住妹妹的袖子问道:姚继广,是不是对你做什么事了? 云薇听后猛地睁大眼睛,可面对姐姐的询问,还是摇摇头:没,没什么 真没什么?采薇显然有些不相信,拉着妹妹的手说道:姚继广那德行谁不知道要是他敢对你怎么着,也别害怕,大不了咱们想法子告给祁二少去! 二姐你别说了,云薇一听祁二少那三个字,更是一阵心乱,潦草地遮掩着:真的没什么,咱们快过去吧。 采薇见实在是问不出,便只好先暗暗的记在心里,打算事后再去跟大姐商量。 就这样,两姐妹各怀心思地来到了坊里的主屋前,采薇率先上去敲敲门,就听到了姚继广的声音:进来吧。 推开门后,云薇就见着姊妹中年纪最大的念薇,已经立于厅堂之中了,而三掌柜姚继广正坐在主位上,笑盈盈地看着她们。 采薇、云薇呀,正说着你们呢,快过来。 云薇听到姚继广的声音就觉得恶心,但还是强忍着与二姐一同走了进去。 昨日,祁二少开口要料子,果不其然最后挑中的,还是咱们的居多,姚继广边说着,边对三姊妹笑笑:到底还是你们的功劳,咱们天锦坊这次又长脸了。 大姐念薇年纪大些,也更通人情世故,面对姚继广的夸赞,也妥妥帖贴地回了话:我们能有什么本事呢,祁二少不过是看着几位掌柜的面子,才更垂青些。 姚继广听后摆摆手,但随即又皱起眉来:但是吧前儿祁家大夫人,看好了云薇织的喜上眉梢,可那料子却又被祁二少那边的人挑走了。 大夫人那脾气着实算不上好,她今日没寻着好的,过几日定是还会问咱们讨要的,所以我就想着让你们多上上心,莫要到时候出不了新料子。 这事要说大也不大,无非是姚继广不想再去碰钉子,几人大略商议了些纹样上的事后,便暂且定了下来。 可就在念薇要带着两个妹妹离开时,姚继广却忽然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双目含笑地盯着云薇说道:云薇呀,你先别走,我还有些事与你说。 这话一出,三姊妹都愣在了原地,念薇多是困惑,采薇是愤怒,而云薇更多的是害怕。 三掌柜,云薇年纪小不懂事,您要是有什么要交代的,跟我说就行了。虽然并不如采薇那般敏感,但念薇还是很快做出了反应。 可姚继广的眼睛却仍旧只落在云薇的身上,嘴边也带上了饶有性味的笑:不必了,这事云薇就能办好。 是不是,云薇? 云薇强忍着恶心,手都在微微地抖着,心中不断翻涌起挣扎,最终还是晦暗地对姐姐们说道:大姐二姐,你们先走吧我没事的。 采薇脾气最暴躁,刚要大声与姚继广争辩,却被云薇拦了下来:二姐走吧。 最终,念薇和采薇尽管不情愿,但还是听从了妹妹的安排,离开了小厅。 随着房门的吱呀--一声关死,云薇颤抖地抬起头,看向灯影下面容越发黑暗的姚继广 ----- 祁家小洋楼里,汪峦在汪贵走后,没多久就实在撑不住晕厥过去。 祁沉笙一直守在床边,望着汪峦苍白而安寂的睡容,手中的汤药早已不知温热过多少次,可直到再次凉透,汪峦也没有醒来。 他的心中忽而生出一阵惶恐,像是在惧怕再次沉入窗外无尽的黑夜,随着瓷盏衰落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祁沉笙再也无法忍受煎熬。 他捡起了地上的瓷片,仿若不知道痛般,任由它划破掌心,而后轻轻地托起了汪峦的手,让流淌而出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入了他指间,那枚绛红色的宝石戒指中。 随着鲜血的流入,那宝石如镜的光面上,渐渐现出了四颗连缀在一起的星芒,忽而明忽而暗,不断汲取着滴落而下的血。 终于,祁沉笙的手上的血流至凝结了,戒指中的星芒也重新隐灭而去,水晶床头灯的映照下,唯有戒指的宝石越发红润了。 这时候,昏睡了大半个晚上的汪峦,却像是终于有了生息,先是睫毛微颤抖着,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沉笙 第32章 鬼织娘(五) 它根本就不是完整的执妖 刚刚苏醒的汪峦, 视线还有些模糊,就连祁沉笙的身影也只能勉强瞧见个轮廓,好在他依旧能闻到那最为熟悉的气息。 九哥, 祁沉笙似乎察觉到了汪峦眼眸的异样,侧身揽住了他的身子,让汪峦躺在他的手臂上,低低地说着:我在这里。 汪峦微微仰起头,眨动了几下眼眸, 终于感觉眼前的景象清晰了几分--至少能够看清祁沉笙近在咫尺的脸了。 我,睡了很久吗?汪峦的声音还有些哑,想要咳嗽几下, 可稍稍重喘便会牵动心肺,隐隐作痛。 祁沉笙低头轻吻着汪峦的额头,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边端来了床头的温水送到汪峦的唇边, 便故作淡然地说道:不久,九哥若觉得难受,可以再多睡会。 汪峦却摇摇头, 伸出越发消瘦的手, 无力地轻抚着祁沉笙的残目, 低低地念着:骗人 沉笙分明着急了。 祁沉笙默然,垂眸看着怀中的汪峦, 半晌后才说道:那以后九哥不要再让我这样了。 汪峦的指尖沿着那疤痕,慢慢地划下,可他却没有回应祁沉笙的话这样的承诺,他是注定无法给出的。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 将永远地沉睡而去。 是我说错了,就在这短暂的安静之中,祁沉笙忽然又开了口,他握住汪峦的手沉言道:应该说,我不会再让九哥这样了。 沉笙,汪峦虚弱地叹息着,靠在祁沉笙的怀中忍过咳嗽,而后声音缱绻地劝道:有些事,是不能强求的。 祁沉笙闻言却冷笑了一声,抱着汪峦的手微微用力,抵着他的额头逼问道:难道把九哥留在我的身边,也成了强求了? 汪峦微微怔愣,而后有些失落地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两人之间,就这样安静了下来,许久之后,大约是祁沉笙终于冷静了下来,他也妥协般地叹了口气,揽着汪峦的肩膀说道:抱歉,九哥,是我不该与你置气。 汪峦却只是回握住他的手,半晌后似是带着无奈的笑意说道:没想到还能听到祁二少与我认错。 祁沉笙一时无话,服软似的放松了抱着汪峦的手,轻嗅起他发间淡淡的檀香。 两个人就这么靠在一起,汪峦睡不着,祁沉笙也不想睡,仿佛仅仅是沉溺于此刻的安谧,便已足够。 又过了一段时间,汪峦渐渐缓出了些许力气,又轻轻地开口说道:我如今的身子是与执妖有关吗? 祁沉笙没有隐瞒,但也显然不愿意多谈,短短地说了声:是。 汪峦思索过祁沉笙初次与他说起执妖时的种种,隔着睡衣按住锁骨之下的纹身:那是不是,若我为它复仇或者消解执念,它就会离开? 这一次,祁沉笙的回答却迟缓了许多,他用手覆上汪峦按着纹身的手:于寻常执妖,确是如此,但九哥,这只金雀,可曾向你要求过什么吗? 汪峦思绪微怔,随着祁沉笙的话,他才意识到寄生在自己身上的执妖,似乎从未发出过任何意愿。 不止是九哥,其实就连我,都几乎感应不到它的存在,祁沉笙的残目浅浅合起,又重新睁开,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它就像是只空空的壳子,没有来处,也有没索求。 我曾怀疑过,也许它根本就不是完整的执妖,汪明生当年只是将它的一部分,寄生入了你的身体里。 祁沉笙心中又翻滚起暗念,自从上一次被主动挑衅后,他们便再没有发现汪明生的蛛丝马迹,仿佛五年前,汪明生就已经真的死在了汪峦的手下。维莱特诊所中的那一切,都不过是他们的臆想。 可祁沉笙并不能自欺欺人,如果汪峦身上只是普通的执妖,他甚至可以就地粗暴地将它打散。但眼下那金丝雀执妖的特殊存在,却在暗示着它一定与汪明生有关,即使打散了眼前的部分,也无法令它真正消散。 分卷(20) 所以,无论是为了自己的旧仇,还是汪峦的性命,他都一定要找到汪明生-- ========== 天锦坊中,深深的夜色下,云薇终于推开了房门,双目通红地捂着嘴巴,匆匆地逃离而去。 她并不知道自己要跑向哪里,也不知道自己的前途究竟又是如何,她只是压抑地流着眼泪,徒劳地向前跑着。 云薇--小妹-- 就在这时,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前方不远处响起。云薇抬起满含泪水的眼睛,却看到她的两个姐姐,正焦急地向她挥手。 云薇再也撑不住了,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跑完了余下的路,种种地扑到姐姐们的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云薇,你这是怎么了? 是不是姚继广那个畜生,真的对你下手了! 小妹你别怕,有什么事快跟姐姐们说呀!大不了我们闹到祁二少那里去讨公道。 云薇却只是一味的哭泣,被两个姐姐再三追问下,她才抹着眼泪说道:没,没有姚继广没真的对我 听到小妹这么说,采薇和念薇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她们心中却依旧满是愤恨:不行,就是没真的怎么样,这事咱们也不能这么算了。 念薇在坊中的时候最长,知道的事也更多些:我听人说,姚继广年轻的时候,趁着天锦坊最是兴隆的时候,威逼过不少女织工,甚至甚至还有传闻,他曾经闹出过人命来。 我就说过,他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采薇攥紧了云薇的手,怒劝着她:若是忍了这次,他必定又会想下次早晚有一日,他到底是会下真手的,云薇你可别糊涂! 云薇刚刚止住的眼泪,被两个姐姐这么一说,又绝望地哭起来:我不能我不能说出去 采薇一听,更是生气了,但念薇却拽住了她,到底是三姊妹中年纪最大的,她从云薇的话中,听出了几分意思。 小妹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姚继广的手上? 云薇顿时浑身颤抖了一下,而后含着眼泪点点头,又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会?!采薇低低地惊呼一声,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这个最是老实单纯的小妹,会在姚继广那里落下什么把柄。 可无论她再怎么问,云薇都不肯说了,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摇头。 采薇性子太急了,念薇见她实在把小妹逼得不行,于是便开口劝道:好了,今天先这样吧都这么晚了,云薇也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采薇看着小妹那哭哭啼啼的样子,到底也是心疼的,只好点点头,三姊妹一起回到了坊后的不远处的家中。 云薇被两个姐姐照顾着,简单地洗漱过后,就躺在了床上。 她本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谁知刚盖上被子后不久,云薇便觉得四周好像笼上了一层烟,整个身体都沉沉地浸入了其中。 她好似睡了过去,又好似在烟雾中穿行着,两条腿不由自主地迈动起来,可眼前的烟雾却让她不知自己究竟走向何方。 云薇就这样,在烟雾中行走着,一步,一步,一步烟雾背后仿佛酝酿着深不可见的暗,它们蛰伏着,期待着,只要烟雾散尽,便会翻涌而上,将这女孩吞噬得一干二净。 可那烟雾却始终围绕在她的周围,将她引入一个,无比熟悉的地方。 云薇睁开了眼睛,茫然而又惊恐地看着四周,她发觉自己竟是又回到了织坊当中,墙头的灯早已熄灭了,到处都是黑暗中弥漫而出的死寂。 一台台织机空荡而整齐地摆在那里,平日里她再熟悉不过的机器,此刻却无端地,也染上了恐怖的色彩。 好像有无数个她看不见的身影,正坐在那织机边,用呆滞的目光齐齐地看向她。 云薇无声地尖叫着,她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不断地穿过一台台织机,只想着快要离开这里。可眼前的道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身边的织机不断地重复着,让她辨不出方向。 她不知究竟跑了多久,终于累得瘫倒在地,绝望地看着那黑暗中数不清数量的织机。 而就在这时,这片只能听得到她喘、、息的黑暗中,有一台织机忽而发出了仿若索命的声音: 咔-- 第33章 鬼织娘(六) 二少爷,姚继广死了。 云薇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可眼前只有众多空荡的织机,她完全无法辨别出,究竟是哪一台发出的声音。 咔--又是一声, 云薇浑身跟着抖了一下,可这次的声音,却是从她身后传来的。 要不要回头云薇的手心中全是冷汗,她无法思考什么了,僵硬地转过头去, 可面对的仍旧是黑暗中空荡的织机。 就当她不知是否要松口气时,她的背后忽然毫无征兆地,再次传来咔--的一声。 兴许是有了前两次的铺垫, 云薇这次想都没想,就又要转过头去,果然依旧是什么都没有。她感觉自己像是只被猫儿玩弄的耗子, 咔-- 咔-- 这次是两台织机同时发出的声响, 云薇绝望地流着眼泪,死死地克制着不去回头,那织机的声响似乎也跟着停顿了一瞬。 但云薇却没有丝毫的放心, 她能感觉得到, 有什么正在背后的黑暗中, 睁开了眼睛。 果然片刻之后,咔--地一声, 织机在她背后又响了起来。 云薇实在忍不住,猛地抱住头啊地叫了出来,可就是这短短的叫声,仿佛鼓舞了暗中的空荡,所有的织机刹那间全部爆发出嘈杂的声响。 咔咔咔-- 咔咔咔-- 咔咔咔-- 无论是身前还是身后, 无论是远处还是眼前,那一台台无人操纵的织机,仿若疯狂般,不断地发出织布的声响。 云薇也彻底崩溃了,她彻底放弃了逃跑,害怕地趴在地上,抱着头大哭起来。 她不知自己究竟哭了多久,甚至在那杂乱的织机声中,居然又昏睡过去。但当她醒来时,耳边的一切声音,竟全部消失了。 云薇睁开眼睛,茫然而又恐惧地看着四周,不止是声音消失了,那一台台织机也消失了。 眼前仍旧是黑暗的,她却好似受到了某种征召,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向着黑暗深处走去。 在那里,无端地亮起了一盏破旧的灯,照亮了仅剩的最后一台织机。 云薇明明是那样的害怕,那样的抗拒,但她的身体却还是走到了织机前。 也就是在这时,她才看清楚,织机旁分明坐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穿着破旧的衫裙,破旧得已看不出任何色彩与花纹,她仿佛没有感知到云薇的到来,瘦骨嶙峋的手搭在织机上,正一下又一下地推拉着,将自己长长地头发,丝丝缕缕地绞入其中。 云薇想要惊呼着后退,但她却动都动不了,眼睁睁地看着那女人用自己的头发,纺出了信纸大的一块布。 不那不是信纸大的一块布,而是一张真正的信纸。 云薇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上面写的字-- 云薇姑娘芳鉴: 冒昧打扰心中惶恐,然前日坊前一见,实属难忘 别织了!云薇失声地叫着,扑上前去,生生地撕扯着那张信纸,却被织机上的木刺扎得鲜血直流。 可女人却没有停下,她依旧低着头,将自己长长的头发缠进织机里,然后继续推拉着,织出新的布。 这一次,的确是布了,云薇满是鲜血的手,紧紧攥着从织机上扯下的书信,警惕地看着织机。 那布一点点地成了形,上面仿佛带着某种纹样,但又毫无规律,云薇只是看着看着,而后乍然瞪大了眼睛。 不要不要她的口中不断念着,眼泪又流淌下来,整个人都陷入了魔怔。 那布上织的哪里是什么纹样,分明是织出了几日前,姚继广房中的情境。 那面目令人作呕的中年男人,得意地拿着她的书信,居高临下地挑起了她的脸。 云薇至今还记得,他舔着自己的耳坠说出的话:你若是不怕,我自然就去交给大夫人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别想着什么抬进府里做小,说不准你三姊妹的命都要没了 不要织了!云薇再次扑上前去,可这次任凭丝线深深地割入她的伤口,织机上的布却怎么都扯不断了。 为什么会这样她没有做过任何错事,却要被那恶心的三掌柜威胁。 就是因为那几封书信,连日来姚继广一次次,一次次地将她叫到房中。他并不敢真的对云薇怎样,起先只是摸摸手脸,而后将她搂抱入怀,而就在昨晚--昨晚他竟逼她脱下外衫,作弄侮辱! 不要--深深陷入回忆中的云薇,重重地地撞在织机上,用牙咬用手抠,她仿若被逼到绝境的发疯,而姚继广那张比恶鬼更令人绝望的嘴脸,终于被她撕烂了 云薇望着手上沾满鲜血的破布,也终是失了力气瘫倒在织机上,眼泪流淌下来,与手上的血融为一体,染红了大片的丝线。 而这时,织布的女人也停了下来。 她没有对云薇的撕扯破坏有任何不满,而是向着云薇伸出了如骨的手,慢慢地放到了她的头上,竟像是安慰般,抚摸着她的头发。 你想要我的命吗云薇已经不想再躲了,她甚至觉得,就这样死在这里也好,至少不用再去面对姚继广的猥、、亵。 可抚摸着她头发的女人,却摆了摆手,推动着织机,留下了这样几个字: 我是想要帮你 帮我?云薇几乎发不出什么声音了,她干裂的唇微微开合:你能帮我什么 面对云薇的问题,女人再次推动织机,木梭在她的手与丝线间穿越,织出的布上又带了仿若实景的纹样。 云薇的视线不由得被吸引过去,看着那布一点点成形,她的眼睛也渐渐睁大,脸上露出解脱的笑容。 好好 就这样 她残破的双手,抚上了女人新织出的布,口中喃喃着好似与她无声地对话。 只要姚继广能死。 我什么都答应你 --------------- 汪峦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早上七点多了,他稍稍吃力地翻个身,便看见祁沉笙正站在床边,穿着衬衫与领带。 九哥醒了?听到床上的动静,祁沉笙几步走过来,坐到汪峦的身边,替他拨开额上微长的发丝。 汪峦点点头,兴许是经过昨夜的沉睡,他觉得呼吸顺畅了不少,虽说还是虚弱,但肺腑间总算不那么痛了,身子也有了几分力气。 他想要撑着从床上坐起来,祁沉笙立刻揽住了他,往汪峦的身后垫好了松软的枕头,才托着他的背慢慢靠上去。 时候还早,九哥不再睡会了? 汪峦摇摇头,看着祁沉笙小心照顾自己的样子,心中泛起不言的暖意,抬手抚着对方眼下淡淡的青色,声音微哑地说道:你又要去厂子里了? 祁沉笙没有立刻回答,他俯下身来,贪恋地嗅着汪峦发间的檀香,淡淡地却好似诱骗般问道:九哥不想我去吗? 六月的云川,明明即使是早晨也泛着热意,但汪峦却有些不舍祁沉笙的温度,他慢慢地靠在祁沉笙的怀里:昨夜守了我那么久,我是怕你会累 灰色的残目似乎也带上了光,祁沉笙揽着汪峦的肩膀,点吻上他的额头,像是难得如五年前那般玩笑:累也要去,不然怎么养得了九哥。 提起这个,汪峦倒是忽而想起了昨日里,那各厂子里争先送来的料子,想要劝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无奈地伸手抵住了他的唇:我不需要你这么费心费钱 怎么就不要了?祁沉笙并没有半分收敛的意思,他索性也在倚在床头上,握住汪峦越发消瘦的手:我只嫌还不够多,或者-- 我可以真的打一只金笼。 汪峦抬起眸来,看着祁沉笙凑到他的面前,带着痴迷而又向往的神色:在里面用最柔软的锦缎,一层层铺叠成榻。 用香木打造床栏,天丝拢作幔帐,再配上白玉雕的杯碗,宝石缀成的花木 那话还未说完,汪峦便主动倾身,轻轻咬住了祁沉笙的唇。换来祁沉笙扣着他的腰背,压入床褥间深吻-- 呼吸交、、缠间,汪峦抵着抵着祁沉笙的肩膀,替他说出了那未完的,荒诞的构想。 --最后,再把我锁进去,对吗? 祁沉笙似是又笑了,他流连在汪峦的耳边,毫不避讳地承认道:是。 我想给九哥这世上最好的一切,用那些把九哥锁在我的身边。 汪峦微微叹息着,他知道依祁沉笙的性子,自己再怎么劝都是无用了:你若是想,那便锁着吧 与其再激他说出这般疯话来,不如索性就随他去吧。 不过金笼就算了,汪峦拍拍祁沉笙锢在他腰上的手,瞧了瞧眼前已是华侈至极的卧室:这屋子还没住够呢,再换地方怕是要等等了。 祁沉笙的手随着汪峦的话,果真松了下来,两人又靠在床上亲腻了许久,墙上的挂钟快要走到八点时,祁沉笙才再次起身。 可惜,祁二少这日注定办不得公了,还未等他出门,何城东便带来了天锦坊的消息。 二少爷,姚继广死了。 第34章 鬼织娘(七) 他是自己吊死的。 姚继广死了, 汪峦其实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消息既然值得何城东一大早,报送到小洋楼来, 便说明他应当算是个有些许分量的人物。 分卷(21) 汪峦随即抬眸打量起祁沉笙的神色,却见他的脸上并无悲怒,只是略略颦眉,弯腰为汪峦整理好凌乱衣领,才对门外的何城东说道:进来说。 何城东得了祁沉笙的应允, 随即推门而入,毫不意外地,便看到了被祁沉笙半遮在身后, 倚在床榻上的汪峦。 尽管衣衫已经拢好,但这般情景下见人,汪峦还是微微有些尴尬,只得冲着何城东点了点头, 算是打过招呼。 何城东乍然回神,避开目光掩饰着,向卧室中的两人问好:二少爷, 汪二少夫人。 汪峦听到那个称呼, 只觉脸上都快僵住了, 可看着祁沉笙却很是寻常地应了声:嗯,说说姚继广的事吧。 好, 说起正事,何城东也算送了口气,将听来的消息一一汇报与祁沉笙:听天锦坊的人说,他是昨夜午时过后,自己吊死的。 自己吊死?祁沉笙敲了敲床头的小铜铃, 汪峦便看着,丰山便匆匆地送来了热水牙具,见屋子里在说事,又不作声地匆匆去了。 是,何城东点点头,回答道:是有两个伺候的丫头,亲眼看着他自己上了吊,但 但什么?祁沉笙像是不经意地随口一问,转而打湿了毛巾,为汪峦细细地擦洗起脸庞,反而汪峦却有几分用心地,听着何城东的话。 但据说当时十分古怪,丫头进去看到姚继广时,他还没死透,甚至挣扎得厉害。 她们赶忙上去,想要救人,却发现姚继广的脖子被丝线死死地缠住了,怎么都解不开也救不下来。 眼见着自己救不下来了,两个丫头就想要去叫旁人,可不论怎么叫,就是半个人都不见,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姚继广那么吊死了说是连脖子都快断了,舌头整个地掉在了地上。 听到这里,祁沉笙才算是有了些许反应,他眉头稍皱。却又为汪峦端来玻璃杯漱口:警察署的人去了吗? 去了,何城东点点头,欲言又止之下,还是说道:刚刚我来的时候,就碰到警察署的车子,也往二少爷您这里来了。 若是张警官的话,此刻应该已经在楼下等候了。 听到这里,汪峦哪里还会不明白,这事七八成是又与执妖有关的,他漱过口后,又任着祁沉笙为他擦干净口唇,而后便握住了祁沉笙要为他梳头发的手。 祁沉笙垂下眸来,看着汪峦,而汪峦也抬眼看着他,两人沉默地对望间,已然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但祁沉笙却并不打算让步,他慢慢地抚着汪峦已经长了几分的发丝。低声说道:九哥还需要休息。 汪峦却摇摇头,并不想继续留在屋子中:我已经好多了,想要出去透透气。 祁沉笙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灰色的残目微启,索性将事情挑开了:这件事不一定与执妖有关,也未必与汪明生有关。 但与你有关。汪峦的声音并不大,说出的也就是这样短短的几个字,却让祁沉笙在片刻后,选择了妥协。 那就听九哥的吧。 等到汪峦换好衣裳,被祁沉笙抱到楼下时,果不其然地看到了等候在那里的,警察署的老警官张丰梁。 张丰梁见着祁沉笙二人来了,忙熄灭了指间的烟,走了过去:祁二少,祁他看了眼汪峦,年过四十的警官着实有些难以出口,只得压着声音含糊过去:祁二少,天锦坊的事,您都听说了吧? 那句祁家二少夫人总算是没出口,汪峦暗暗觉得庆幸,少尴尬一次算一次。 是,祁沉笙对此,却只是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而后说道:张警官最近办案辛苦,这般快得便认出,此事与那东西有关? 张丰梁哪里听不出祁沉笙话里的意思,清清嗓子,尽量只谈公务:那姚继广死状着实有些特殊,祁二少去看看就知道了。 祁沉笙还想再说什么,汪峦见状暗暗握了一下他的手,祁沉笙才堪堪地将此暂放,先正经起来去查正事。 可不想等上了车子,汪峦却意外地发现,小警员张茆正局促不安地坐在前排。 祁沉笙打从头一次见面起,就对张丰梁这个接班人很是不待见,此刻在自己车上见了他,当即就想把人丢下去,声音中都带上了压迫:你怎么在车上? 我,我张茆见着祁沉笙,话都有些说不清了,汪峦抬抬眸,只觉得今日的张茆,与之前见得又有几分不同,他克制着舌头打结回答道::是我叔让我过来的。 署,署里的车子坏了,就想着搭祁二少您的车。 张茆似乎格外怕祁沉笙,特别是说假话的时候-- 只是以往这种惧意也是常有的,却此刻他又多了几分不平的隐怒。汪峦颇有兴致地观察着张茆,有些意外这样的情绪,竟然会出现在眼前的小警员身上。 可令他出乎意料的是,张茆居然转头看向了他,目光十分怜悯,好似有什么话就要崩口而出,但又碍于祁沉笙的存在,怎么都不敢问。 都是要去那边的,不过是顺路。汪峦有些好奇,张茆究竟想要说什么,便开口暗示祁沉笙将他留在了车上。 祁沉笙本也没打算真跟个小警员如何,于是便顺着汪峦的意思,不再多看他,只冷声对司机说:开车吧。 张茆的那种纠结,一路上都没有消退,汪峦感觉他好几次都想要鼓起勇气说些什么,但又都咽了回去。 祁沉笙则是渐渐地,开始不满于汪峦将注意力放到别人身上,用力扣了下他的腰,在他耳边低念着:九哥-- 汪峦只觉腰上被他按得酸软,顺势便倒在了他的怀里,灵雀似的眼眸中,露出几分嗔意。 但祁沉笙却只若无其事地揽着他,靠在车窗边,引着汪峦向外看去:九哥瞧瞧,这就是云川城西的老街巷子,这二年才拓宽了些,好歹能走车子了。 汪峦的目光,顺着他说的望出去,算来自己来云川也快一年来,可许多地方却也不曾去过。 眼前的巷子依旧是古式,车子开进去甚至还经过了座石牌坊。 如今正是人流熙攘的时候,两侧的小商贩大声叫卖着,而在他们之后,则是路边整齐的二三层小楼。兴许受着西洋楼的影响,那小楼的门窗上头都是弧形的,看上去别有一番风致。 汪峦下意识地记着路,过了石牌坊后,紧接着便是二三家对门而立的钱庄,挂着或是祁记或是赵记的招牌。 钱庄过后,却又是布店与杂货多起来,一连几家汪峦不曾看清,紧接着前头便是跨着云水的一道拱桥,拱桥前边临水而建着家酒楼。 车子过拱桥后便慢了下来,对岸却不再有那么多商铺,而一处处围起来的大院子,小贩们便靠在院墙外乘凉叫卖。 车子继续行驶在期间,汪峦辨认着那些院子并不像是民居,倒像是小买卖的工坊。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祁沉笙便揽着他的肩膀,适时提醒道:九哥,到了。 汪峦随即顺着他的目光稍稍放远,便瞧见了那处虽然老旧,但仍显几分气派的院门。 天锦坊不曾被摘下的大牌匾上,乌色的字仿佛隐藏着什么,又仿佛诉说着什么。 第35章 鬼织娘(八) 将云薇姑娘单独留下了。 这织坊看起来, 也有年头了吧?汪峦隔着车窗,望向院门上的牌匾。 不错,随着车子的行近, 祁沉笙也说起来:这坊子少说也有七八十年了,算得上是云川有名的老字号。 既是老字号,怎么落得你手里的?汪峦像是不经心地随口说着,却不想下一刻便被祁沉笙抚上了衣领。 汪峦顾忌车前还有司机和张茆,轻咳着按住了祁沉笙的手, 却换来祁沉笙执起他的手,轻吻着说道:自然是收来,给九哥织衣料的。 又诨说了。汪峦压低了声音, 抽回了手,可祁沉笙却又揽住了他的身子:可不是诨说。 当年我还未拿定主意,究竟收不收坊子,无意瞧见了里头几位织娘织出来的料子, 便只想着九哥若是能穿上这些,必是好看的。 汪峦慢慢抬起眼眸来,在祁沉笙的怀里望着他, 明明是玩笑般的言语, 却听出了几分认真。 祁沉笙对上汪峦的目光, 又是淡淡一笑,隔着薄织云岚纹的衣料, 摩挲过汪峦的腰背: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车子终于在天锦坊的门口停了下来,前排的司机还好,张茆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 汪峦难得分神,看了眼张茆落荒而去的背影, 有些无奈地浅叹:沉笙你怎么非要跟那么个小警员过不去。 祁沉笙灰眸微眯,动作却极是体贴地扶着汪峦的肩膀,让他靠着自己走了了车,这才淡淡地说道:这事可怨不得我,他对着不该瞧的东西上了心,我略作提醒而已。 汪峦无奈地摇摇头,暂且将张茆的事撂在一边,与祁沉笙一起走进了这天锦坊中。 到底是多年的老织坊,院里最为惹眼之处,便是那大片的织机,其中大多为老式改良机,也夹杂着些许西洋新机器。 只可惜,因为姚继广之死,此刻无论什么机器上,都没了纺织的织娘。 汪峦刚看了几眼机器,便见着四五个人从院东匆匆赶来。 他们身上都穿着匆忙裁制而成的白衣,为首的那个约莫四十来岁,眼睛泛红应是真的哭过了。 见着祁沉笙后,那几人忙热络而又恭敬地迎着:祁二少,您来了。 祁沉笙略一点头,对着那领头的男人道了一声:姚大掌柜,节哀。 原来眼前人却也不是别人,正是这天锦坊的大掌柜姚继汇。 正是继广新丧,坊中乱得很,二少爷您可千万别见怪。 汪峦虽听着祁沉笙管眼前人叫大掌柜,看面相来说,他却觉得这位姚大掌柜清贵文气,但并不是个擅主事的样子。 只不过这等疑惑,自然不便当面问询,汪峦耐下心思,继续听他们来往。 这时候,晚他们一步的张丰梁,也终于赶了过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依旧面色复杂的张茆。 起先张丰梁已经来天锦坊仔细探查过,不过他并未说什么,就带着人走了。姚继汇以为警察署就这么走走场面,正满心愁苦闷着呢。 此刻看着祁二少与张警官都来了,姚继汇那颗悬了半日的心,才算是堪堪落了下来。忙苦着脸,向他二人说道:二少爷,张警官,我那弟弟死的实在蹊跷,你们可要作主啊-- 这话一出,汪峦更确定了之前的判断,这位姚大掌柜确实撑不起事来。 姚大掌柜放心,三掌柜的事,警察署这边一定尽力。张丰梁素日里也与天锦坊打过些交道,对这里头三位掌柜的脾气,也算摸得着。 当然,再怎么摸得着,也比不得如今天锦坊实际的主家祁沉笙。 但祁沉笙对着姚大掌柜的话,却并无太大的反应,那根细长的绅士杖,不知何时又落到了他的手中,敲点着地面说道:既是如此,还请姚大掌柜带路,引我们去看看三掌柜吧。 姚继汇听后赶忙应道:好,好,二少爷,张警官,你们随我来便是。 一行人穿过满是织机的坊厅没多久,就来到了设有居所的后院之中。天锦坊传到这一代,兄弟三个并未分家,但各人年纪大了后,住在一起又多有不便,故而就把原本不大的后院,又分辟成了三块。 大掌柜姚继汇居于正中,老二老三分住东西,眼下他们直往姚继广身死的西后院而去。 刚进院子没多久,迎面便又遇到了几个人,他们手里头都拿着办丧事用的器具,正有条不紊地摆放安置。 汪峦不由得又看了眼前头的大掌柜姚继汇,觉得这怎么都不像是他能安排得出来的。果然没多久,他便看个身穿西装的男人。 他戴着副眼镜,手上还抱着许多账本,看着姚继汇带着祁沉笙等人来后,立刻得体地招呼着:祁二少,李警官,劳烦二位为家弟的事又费心思了 也不必人介绍,汪峦便猜到了眼前这人,应当就是天锦坊的二掌柜,大约也是如今这天锦坊真正能做主的人。 不过眼下这位二掌柜,可是里外忙碌得很,没多久就借着治丧的名义,又匆匆地离开了,依旧是大掌柜姚继汇带他们进了西后院。 因为姚继广算得上是突然而亡,家里并没有给他预备下什么寿材。此刻尸体就摆在房间中的床榻上,用一块白布蒙了起来。 而昨晚亲眼见着姚继广死去的两个丫头,也被绑了押在旁边,以便随时审问。 得了姚继汇的应允后,张丰梁便让张茆掀开了白布,露出了姚继广的尸体。 汪峦抬眼看过去,倒是当真如何城东打听到的那般,姚继广应是被生生勒死的。他的双手死死地扣在脖子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珠几乎蹦出眼眶,高高地向外凸出着。而他的嘴巴,也张开到一个骇人的程度,其中被人塞回了那截,齐根断裂掉出的长舌。 家眷们为他整理遗容时,当是尽过力的,可姚继广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情,都改变不了分毫,只能留他这般狰狞的死状。 祁沉笙揽着汪峦,手中的绅士杖时轻时重地敲击着地面,而汪峦却俯身伸手,托起了姚继广那残余的、一头仍深深勒入姚继广脖子里的丝线。 如他之前所设想的那样,那样几根蚕丝捻成的一撮,也仍只是细细软软的,即便有韧性,也绝不可能挂得住一个成年男人,以至于要将他活活吊死。 祁沉笙并不怎么赞成汪峦去碰那线,但两人目光交汇间,却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要么,是当晚的两个丫头撒了谎,要么这姚继广之死,当真是执妖所为。 另一边,早上来时便注意到问题的张丰梁,再次审问起两个丫头。但这两个丫头本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孩,昨夜又着实被吓破了胆子。 汪峦随祁沉笙在一旁听着,便是不用金丝雀的能力,也能辨出这两个丫头并没有说假话。 那便--又是执妖了。 昨天你们三掌柜去过什么地方,夜半出事前,又见过什么人?张丰梁觉得问不出出出事时的端倪,便稍稍放宽了时间范围。 分卷(22) 两个丫头从昨晚起便受了惊吓,又被绑了审问这大半日,眼泪都流干了,精神也恍惚起来,张丰梁问什么,她们便说什么。 三掌柜昨日基本都在坊里,只是下午的时候,让我们备好料子,说是要给祁家大夫人送去。 大夫人汪峦眉头微颦,虽然对祁家并不熟悉,但他也知道那是祁沉笙如今名义上的母亲。 祁沉笙却好似没有留意到似的,继续敲点着手杖,听那两个丫头继续说道:但没多久三掌柜就又回来了在屋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然后然后就将坊里三位薇姑娘叫了来,商议再给大夫人织料子的事。 商议完,三掌柜又这时,汪峦忽而发觉那说话的丫头脸上,露出了些异样的表情,惧怕之中带着厌恶,倒是与之前在车上时的张茆十分相似。 他听那丫头,就是带着这样的神情,说出了后面的话:三掌柜又将云薇姑娘,单独留下了。 第36章 鬼织娘(九) 应当是我杀的。 话说到这里, 没什么必要再说下去,众人便已然能够猜到了。 汪峦忍不住颦了颦眉,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而祁沉笙也握住了他的手。 再看姚继汇,他的脸色自然十分不好,自家弟弟干的那些荒唐事,他当然不可能一无所知,但毕竟人都已经死了, 又是当着祁二少的面,实在不愿意再暴露这些家丑。 可祁沉笙却并没有要放过这茬的意思,他接过了张丰梁的话头, 直问了下去:之后呢? 之后丫头犹豫了一下,到底略过了些许无法言说地:之后,云薇过了许久,才从三掌柜那里出来。 她走的时候, 你们可有看见姚继广? 汪峦侧目看看身边的祁沉笙,无形之中,这话语的主动权, 便已然又落回了他的手里。 丫头摇摇头, 那时她只看到云薇红着眼从房中跑了出来, 并没有看到姚继广,但她们却又说道:虽然那时候没见着但我们晚上八点多钟时, 还进去为三掌柜送过热茶水。 那时他看上去,可曾有异?汪峦颦着的眉仍未舒展,也忍不住出口问道。 并没有两个丫头想了又想,确实没发觉什么不对的地方。 八点钟送完茶水后,她们就如常地离开了, 直到半夜听到房间中有动静,急忙赶去看时,便正对上了被高高吊起,垂死挣扎的姚继广。 这么说来,除了这两个丫头外,最后与姚继广接触的人,便是云薇了。张丰梁边说着,便看向祁沉笙,显然是要他拿主意。 把云薇叫来吧,祁沉笙面上并无什么反应,语言稍稍停顿后又说道:还有她那两个姐姐,也叫来。 姚继汇现在也算得上是进退两难,一面是自己弟弟的死因,一面是天锦坊的名声,当真让他为难,可祁二少既然开了口,他便着实没有推阻的余地了,只好让小厮去叫人了。 没多久,云薇姊妹三人便来到了姚继广的房间中,汪峦的目光来回划过她们的脸,那念薇、采薇二人虽也有些没精神,但最为明显的还是云薇。 她看起来实在不太好,面如纸色不说,秀丽的眉眼间,尽是愁色与纠结。 你们昨日祁沉笙刚刚开口,还未说什么,便见那云薇却突然跪了下去,引得众人都都纷纷侧目而看。 念薇与采薇更是着急,扶也不是,劝也不是,干脆和她一起跪了下来。 云薇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张丰梁明是看出了问题,刚刚听了那两个丫头的话,他对眼前这个女孩也很是同情,但案子终究还是要办的,他只能故意不轻不痒地劝说道:现在都新时代了,不兴跪拜这一套的。 可云薇听后,却并未起身,她娇小的身子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垂落的头发遮掩了目光,可声音中,却是少有的决绝。 祁二少,我,我有话需要单独与您说! 汪峦微微一愣,虽觉不合时宜,但听着云薇这话,又确实禁不住抬眸看向祁沉笙。 其实不止是汪峦,但凡瞧见个娇美且受了委屈的织女,向着贵公子说出这般话,在场之人难免都略有浮想。 可祁沉笙却未有他色,揽着汪峦的手又是一紧,手上的绅士杖仿若告诫般,在地上重声敲响,宛若直敲在了众人的脑壳上。 倒是多谢云薇姑娘的信任。 然如今已有家室,与姑娘独处怕多不便,若云薇姑娘真信得过我,便留下夫人与我一起听吧。 此言一出,这房间中的众人,便又是愣了。汪峦看着跪在地上的云薇,她已是铁了心要如此,听着祁沉笙这么说后,便抬起身来,通红的双眼望向他:云薇正是因为信得过祁二少才会如此,眼下祁二少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祁沉笙点点头,稍稍转身看向众人:既然如此,就请各位暂且回避片刻吧。 张丰梁自然是第一个答允的,他还不忘让张茆将那两个被绑的丫头也带出去,可张茆却看起来不那么情愿。 姚继汇生怕云薇再说出什么腌臜事,可无奈如今祁沉笙才是天锦坊真正的东家,只得僵着脸带着自己的人去了。 而念薇与采薇则更是着急自己的妹妹,,采薇气盛但也不敢在祁沉笙面前多说什么,念薇斟酌着说:祁二少当年这坊子眼看就要散了,是您亲自出面来劝,我们姊妹才决定留下来的 如今,我们姊妹三人的身家性命,就全看您了。 祁沉笙垂眸而望,手中的绅士杖轻轻转动,而后语气极淡却有含深意地说了句:念薇姑娘放心就是。 房中的人就这样都出去了,汪峦看着仍跪在地上的云薇,轻轻叹了口气,俯身扶着她的手臂:姑娘还是先起来吧,总这么跪着,也没法好好说话不是。 云薇感受着手臂上的温度,下意识地抬眸,她之前满怀心事完全没有注意过旁人,此刻与汪峦离得如此之近,令她也不得不叹于他面容的惊艳。特别是那双在阳光下,仿佛流着碎光眼眸,仿佛一下子就望进了她的心里。 这便是祁二少的夫人了?也当真是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祁二少。 只是这短暂地出神间,云薇已经不由自主地随着汪峦站了起来,祁沉笙却略有些不满地扣着汪峦的身子,又将他带到自己身边。 汪峦无奈地回头看看他,祁沉笙却又若无其事地冷着张脸,对云薇说道:如今这里已再无他人,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云薇这才堪堪回神,可想起近日来的种种,又不禁红了眼。 此事终究是我一人糊涂,我知道二少爷的为人,所以只求您莫要牵扯我那两个姐姐。 祁沉笙并没有直接答应什么,只是沉声道:你且说,事后如何我自有论断。 即便如此,云薇还是感激地点点头,回忆起来:今年元宵灯会时,我随姐姐们出坊玩乐,不想遇到了贵府上的四少爷。 旧事汪峦无事瞧话本子时,曾对祁沉笙玩笑过,说这世上多少痴男怨女的情海情天,不过是起于头一眼瞧见对方生得美。 就连他与祁沉笙大约也不能免俗,更不用说这天锦坊最为娇美的织女,与那祁家英俊的四少爷。 后来我们便通了书信,他偶尔也会约我出去,云薇的眼泪流下来,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忙乱地说道:但是我们从未做过什么,我们真的只是只是 不必着急,汪峦倒也明白云薇的心思,适时地出声安抚道:且不说如今讲求什么男女文明社交,便是旧时候也是有发乎情,止乎礼的说法的。 他这话说的真切,不想祁沉笙却附到了汪峦的耳边,低声念道:原来九哥也是懂得这些的,那当年,如何就不与我文明社交了? 汪峦知他是怕自己因云薇的事,心绪太重才故意这般说的,于是也顺着他的意思嗔眸而对,轻咳着说道:此事要怨还是怨祁二少自己吧,也不知哪个当年气盛火旺,我便是想止礼,可你却想着-- 最后那二字,汪峦却并不打算说出口,就连祁沉笙见他心绪多少舒缓,也不再继续闹他,进而专注回眼前之事。 云薇无心去听他二人的私语,反而因为汪峦的话而哭着点点头,继续说道:可那些书信,也不知怎的,就被三掌柜发现了。 他用那些书信威胁我,说若是我不听话就去告诉大夫人。 我真的怕极了,我怕他真的会将事情告诉大夫人,让大夫人误会我勾引四少爷,那我们三姊妹怕是都会遭殃的! 所以我就只能--只能--祁二少,他姚继广就是个畜生啊! 剩下的话,都淹没在云薇的哭泣声中,祁沉笙再没了什么旁心思,他家的大夫人与四少爷是什么样的人,他自然是清楚的。 姚继广倒也没骗云薇,若是这件事被捅到了大夫人孔氏那里,她才不会管什么社不社交,只会觉得是外头的妖精要带坏自己儿子。而祁尚汶也根本护不住任何人,到时怕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孔氏迁怒众人,将她们三姊妹一齐发落了。 汪峦看着这般崩溃大哭的云薇,知她确实是走投无路了,那么姚继广,真的是她杀的吗?他自然可以继续用金丝雀的力量,引诱她继续说下去,但他却不知该如何问出口了。 许久之后,待云薇也渐渐平复了一些,汪峦正要斟酌着开口时,却听到祁沉笙也浅浅地叹了口气,然后直截了当地问出了问题。 所以--是你杀了他吗? 云薇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问得怔愣了,可她又像是早有准备,心中充斥着终于要来的决然,双手紧紧地攥住了衣摆,而后说道: 是。 我想姚继广,应该是我杀的。 第37章 鬼织娘(十) 我为什么要帮你? 乍一听云薇说出应当二字时, 汪峦还有几分疑惑,但很快他便有了猜测。 而祁沉笙则好似根本不在这二字上停留,手中的绅士杖一落, 房间中也忽而暗了几分,明明是极淡的语气,却无形中拢上了无法言喻的威压:你,是怎么杀的他? 不知不觉间,云薇的后背已经为冷汗所湿透了, 她甚至再不敢对上祁沉笙的目光尽管她知道,那目光此刻看的,恐怕根本不是她。 昨, 昨晚,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所有的织机都在动有一个女人,她说她可以帮我,杀了三掌柜。 汪峦也被她的话吸引了, 他发现在忽而昏暗的房间中,浅而白的影子,渐渐地出现在云薇的身后。 云薇却毫无知觉般, 继续说着:她用织机为我织了一副画, 那画上便是三掌柜被吊死的模样。 我当时真的是魔怔了, 满心都是他羞辱我的样子就答应了女人的要求。 清晨起来时,云薇真的以为那只是一场梦, 可谁知却骤然得知了姚继广身死的消息。她固然恨姚继广入骨,也巴不得他能死,可心中却始终过不去真正有人因她而死这个坎。 所以当今日有人将她们三姊妹叫来后,云薇便下定了决心。 杀了姚继广我不后悔,既是做了, 我便是敢认的。 只求祁二少能放过姐姐们,所有后果全由我一人承担。 祁沉笙并不作声,只是默然打量着云薇,汪峦却闭了闭眼睛,慢慢地握住了祁沉笙的手。胸口隐隐痛着,又咳嗽了起来。 九哥祁沉笙皱眉看向身边的汪峦,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耳畔好似回响起那一日,汪峦决绝地倒在他怀中,说出的话。 汪明生已经死了。 我杀的。 汪峦压着咳嗽缓过口气来,对祁沉笙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却换来对方扣在他腰间的手,更紧地搂抱。 而云薇身后,那片浅浅的白影却越来越清晰了,它正要蔓延开来时,祁沉笙却骤然转眸,手中的绅士杖再次落地,刹那间那白影便被拘束成了人形。 汪峦也警惕地看向那白影,但他却能感觉到那影子似乎并无任何反抗的意思。 你答应了她什么?祁沉笙忽而发问,云薇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便听他再次问道:你答应了那女人什么? 我,我答应了她,要帮她找出害死她的人。云薇不敢有所隐瞒,急忙说了出来。 害死她的人?这些日子以来,汪峦跟着祁沉笙也对执妖多了些了解,倒是头一次听说,因为死亡而化成的执妖,还需要旁人为它找仇人的。 是,云薇点点头,说起昨晚与那女人的交谈:她不会说话,就在布料上织出花纹,告诉我她并不知道是谁害死了她,所以要我帮她将人找出来,为她报仇。 云薇在叙述时,祁沉笙却一直用那只灰色的残目,注视着已然无法动弹的白色人影,渐渐地它确实凝成了一个女人的模样。 虽然无法看清眉眼,但就轮廓而言,应当是个美人。 但祁沉笙却并不关注于她的样貌,而是感受着她作为执妖,而散发出的气息。 有些不太对劲 汪峦并不知这执妖有什么问题,但他却也能明显感觉出,她与之前血皮团有所差异。 同样是身怀仇恨,血皮团从始至终都给人一种歇斯底里的感觉,而眼前这个女人形貌的执妖,自出现开始,便安静地立在云薇的身边,像一团雾,又像一流水。 即便被祁沉笙束缚住了,她也没有大力地挣扎反抗。 云薇这时候,也发觉了两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侧,她转头一看便看到了那白光凝成的虚影。 她先是惊讶,但却并没有什么害怕。反而向祁沉笙他们求情道:这件事与她,与她关系也不大,而且还是我没能信守承诺 分卷(23) 这时候,一直几乎毫无反应的人影,也忽而跪了下来,她似乎感受到了祁沉笙的实力,半分都不曾无畏的反抗。 你这是什么意思?祁沉笙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形执妖,今日所遇到的人也好,执妖也好,总是动不动便跪下,守旧得很。 那执妖当真是不会说话,甚至不止不会说话,汪峦瞧着她似乎还有几分恍惚不定。但她却是摆准了自己的位置,向着祁沉笙深深一拜。 祁沉笙揽着汪峦,手中的绅士杖一抬,但房间中非但没有变亮,反而更暗了。那星芒也隐隐绰绰地显露出来。 但那执妖却并不躲闪,就跪在祁沉笙面前,毫无反抗之意。 汪峦也算是看明白了,莫不是这执妖见着寄托云薇无望,又瞧见了祁沉笙的实力,故而干脆要将事情转托于他?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事,若放在寻常人身上,断没有答应的道理。 但就如汪峦之前所察觉的那般,祁沉笙与那些执妖之间,似乎有着什么特殊的联系,他并没有当即拒绝。 只是摩挲着那手杖,用灰色的残目睨视着她,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白色的人影答不出,她只是转过头去,仿佛在望着云薇。 云薇以为她是让自己替她求情,一时间艰难地看着祁沉笙,却着实说不出口。 汪峦却看出了另外的意思,他起先是觉得这人影在拿云薇要挟他们,可转念又觉她这般安静的样子,并不像会有这算计的。 那就是人影还在看着云薇,云薇也在看着人影,汪峦在她们的身上,分明看到了相似的地方。 这白色的人影会用织机传达言语,她当年也应是极好的织娘,却无端丧命,甚至连仇人是谁都不曾知。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确实是在博取同情既然他们愿意帮云薇,又何不帮帮她呢。 只可惜祁沉笙并不是个有多么有同情心的人,大多数时候下,他对待执妖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劝导: 便是我真的帮了你,此仇得报,你也不过是消散而尽。 我瞧着,你如今也并非满心仇恨,何不就此放下,入了那月城? 汪峦着看那白色的人影虽然温和,但在这件事上却十分执着,她无声地摇摇头,又向祁沉笙拜了拜,显然是心意已决。 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祁沉笙来之前便已有了预料,如此并不算太过意外,只得继续问询下去:你不知是被谁害死的,那可还记得,自己是死于何时何地? 那白色的人影犹疑了片刻,但终究还是又摇摇头,她并不记得了。 这也不记得?汪峦知祁沉笙多半是要接了此事的,但发觉单纯从这人影身上,能得到的信息着实太少了。 祁沉笙亦是如此想的,他索性也不挑拣,直接问道:那你还记得什么? 白色人影又在地上静凝了,许久过后一架织机缓缓自她的身后现出,祁沉笙随即解开了束缚,令那人影得以坐在织机前。 只见她巧手翻腾间,织机速速而动,不多时便织出了一条细长的锦带,双手捧着送到了二人面前。 汪峦接了过来,只觉那锦带比起寻常衣料,更为轻盈柔软,上面织着颇为隽秀的两个字--素犀。 白色的人影站在两人面前,久久没有离去,她所能记得的,确实仅剩这么一点了。 罢了,祁沉笙从汪峦的手中,抽走那条锦带,转眼间便散为灰烬:且就如此吧。 事情结束前,你可以暂寄于云薇身上,但绝不可再做任何事。 白色的人影点点头,动作间似乎也带上了几分欣喜。 她轻飘飘地走回了云薇的身后,而后随着重新透入房间中的日光,渐渐隐去了身形,云薇不禁也跟着送了一口气。 但织娘执妖的事要查,姚继广的事,也需有个交代。 这时,兴许是太久没能听到门内的动静,外面的人都有些耐不住了,试探着敲响了房门:祁二少可曾说完了? 祁沉笙皱皱眉,但还是压着声音说了句:进来吧。 门外又是一阵响动,打先进来的人,是姚继汇。他显然十分在意云薇会跟祁沉笙说些什么,而弟弟的死又是否于此有关。 待看着祁沉笙脸色并没有太过不好后,便试探着问道:祁二少不知云薇姑娘所说,可是与家弟之死有关? 汪峦先时只觉得这位大掌柜文气稍重,不是个能担得起事的人,可几番下来便察觉他连弟弟欺辱坊中织娘都放任不管,此刻已经半点好气也无。 祁沉笙显然也已做出了决断,他点点头冷声说道:略有些不相干的关系。 这话便着实糊弄人了,既是略有,又怎成了不相干呢?姚继汇自然是接受不能的,可接着他就又听祁沉笙说道:归根结底,却还是要归在鬼神之事上。 鬼神之事?毕竟是生意人,又是个迂腐守旧的性子,姚继汇一听是鬼神之事,立刻将云薇抛到脑后,追问道:祁二少,此话何解啊? 祁沉笙没有说话,反而是汪峦迎着那自门间泻下的日光,抬眸向姚继汇问道:不知姚大掌柜,可曾听过素犀这个名字? 霎时间,那姚继汇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成了煞白。 第38章 鬼织娘(十一) 纸车纸马过云水 在那之后, 出乎意料的是,姚继汇并没有直接说与素犀有关的事,而是为众人讲述了一个关于纸车纸马过云水的传说。 这事吧, 早些年在紧邻着云水的街巷中,都很有说头,算来也不过是最近十来年,才没人提起的。 张丰梁听后皱皱眉,与此刻同处一室的年轻人们不同, 十来年前他正值壮年,又一直在云川任职,没由来会对这种传说毫无听闻。 汪峦也转眸看向祁沉笙, 祁沉笙无声地微微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曾听过。 但姚继汇对众人的反应,却并不意外,他说道:这事也算得上是我们这段街巷子里的秘密, 所以外人也极少有知道的。 若当真要说它是如何兴起的,便又要再前推个三四十年,那时候咱们这块地因着偏远了些, 统共就有几户人家, 几间沿河的铺子。其中有个姓赵的, 做的是殡葬买卖,祖传手艺纸人扎得极妙。可他眼看就要五十岁了, 都未娶上媳妇,大家便都喊他赵老独。 赵老独也暗暗着急,他怕那赵家的香火就断在自个这里,更担心扎纸的手艺,就此没了传承。可有人劝他收个学徒, 他却也不肯,非要只能传给自己的后人。 这么一来二去,有一年夏日多雨,夜里他关铺子时,瞧见个破烂和尚正沿着河边儿走,便将门板暂放,留他进来躲雨。 那和尚称他行善,他却说自个积再多德有什么用,眼看着就要绝后了。 那和尚便说,这后人原是他命里确实没有的,但如今遇到了机缘,可助他一试或有转机。但--这终究是逆命的事,将来那孩子或有所缺,也是没办法的。 赵老独想要儿子都快想疯了,自然是答应了下来,却不知那和尚究竟做了什么,反正第二年年末时,他确实有了个大胖儿子。 只可惜,这儿子天生眼瞎,赵老独寻遍了名医,也没法子治好。 后来这孩子也一天天长大了,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跟他爹学起扎纸来却是一把好手。人们也不叫他名字,只赵瞎子赵瞎子地唤。 眼看着赵老独老了,铺子渐渐由赵瞎子做了主,依仗着手艺名声,这父子俩的日子清贫,倒也过得去。 直到一日,赵老独死了,赵瞎子自然替老爹办起丧事,而就在出殡的那天,他却突然昏死过去,整整两日人事不知。 邻里亲朋只当他是孝顺的,因老爹的死太过悲伤,可谁知他醒来后,却对几个熟识的街坊说,他这不是昏过去了,是随他爹一块去了趟地府,还跟那地府的鬼差谈了桩好买卖。 旁人听了,自然半信半疑,问他是什么买卖? 那赵瞎子就说,鬼差看他扎纸手艺好,便告诉他如今地府里缺了车马,要他多扎些来,每年趁着鬼门关大开的日子,顺着云水河道给送了去,阎王爷必有报酬呢。 他还说,这时鬼差要他再三保密,但他却觉得,平日里自己一个瞎子受邻里照顾良多,不愿独发这个财。况且车马走水路,是不能有人惊扰的,所以特特跟大家说了,到了那夜避开河道为车马行方便,想来阎王爷也是有谢的。 这话说来荒唐,阎王爷哪里会缺了车马呢?可那些个临水的人家,却真有不少人信了,甚至纷纷出钱给赵瞎子,算是自个给阎王捐的车马。 信的人看上去真心实意,不信的人渐渐地也被感染了,虽没有捐车马,但也并不敢往外乱说。 直到鬼门关开那一夜,赵瞎子当真在河边摆了大片大片的纸扎车马,甚至还有不少赶车的纸人。 众人既觉得新奇,又不敢走近,只远远地看着岸上一片白。 而到了夜半时分,赵瞎子便开始边哼着调子,边往云水中丢纸车、纸马、纸人。 有胆子大的,透着把窗儿开了条小缝,便看着那原本十分轻巧的纸扎,刚一入水便沉了半截,好似有看不见的鬼差,在漆黑的水里把它们向下扯。 等到所有的纸扎都下了水,赵瞎子便拿着根长杆,赶着纸车纸马随水漂,他独自一人沿着河岸向前走,口中仍旧哼着那诡异的歌谣,在空空的街巷中回荡。 瞎老丈,开鬼门,纸车纸马过云水,阎王见了笑开眼 那夜之后,那些出钱捐了纸车纸马的人,当真富了起来,大家都传开了,说是阎王真给了报酬。 一时间街巷里其他住户,也纷纷找上了赵瞎子,可赵瞎子却跟他们说,鬼门关一年才开一次,要想捐车马,也需等到明年了。 再者这件事,万万不能传出去,若是惹得阎王爷不高兴了,那可是要命的事。 就这样,这每年鬼门关开时,纸车纸马过云水变成了这条街巷里的习俗。 直到十来年前,赵瞎子突然疯了,这才戛然停了。姚继汇深深地叹了口气,算是将那些陈年旧事说完了。 可这些,又跟素犀有什么关系?众人还在思索时,张茆突然开了口,素犀是你们坊中的织娘吗? 少见的,这次祁沉笙并没有嫌弃张茆多话,反而跟着看向姚继汇,等待着他的回答。 姚继汇点了点头,还是不太想提起那个名字,但当着祁沉笙的面,又不得不说:是,当年她确实是我们坊中的织娘。 她织布的手艺极巧,人也生得好相貌,只可惜 可惜什么?汪峦出声追问道。 可惜十年前,也不知怎么的,她非要回老家去。姚继汇叹着气,摇摇头:那时候还是先母当家,兴许是瞧着她一个姑娘家在外不易,就许她走了,还给了不少赏钱。 但这姑娘也不知究竟是怎么的,多少好日子都没走,偏偏选着鬼门关开那夜走。 汪峦皱了皱眉头,这事确实蹊跷,且不说日子究竟如何,一个姑娘家行路,怎么会偏偏选晚上呢。 除非有人逼迫她或是她有什么事,必须在那时去做。 她出了什么事?祁沉笙已经无心去听姚继汇继续扯什么因果了,敲了下手中的绅士杖,颇为直接地问道。 她,她姚继汇的脸又白了好些,十分害怕的说道:她在岸边,被纸人拖下水,活活淹死了。 或许是惹了孽障,那赵瞎子没过多久就疯了。 不是说河边不许有人吗?你怎么知道她是被纸人淹死的?汪峦听出有些不对劲,便又问了起来。 可姚继汇还未等回答,便听门外传来哒哒哒的皮鞋走动声,那人很快就走到了门边,颇为赞成地说道:大哥,你怎么又在说那些唬人的事。 汪峦转身看去,竟是一直在外忙碌的二掌柜姚继沣来了。他换了一身黑色的长衫,但举止间却并无半分古板,鼻梁上的金丝眼睛平添了几分严肃。 二掌柜怎么知道是唬人的?汪峦打量着起这位二掌柜,总觉得他举手投足间,似是留过洋。 自然是因为我们要相信科学,那些神神鬼鬼的,都是愚昧迷信!姚继沣的态度异常坚决,坚决到汪峦觉得,这只是他为了抵抗什么,而戴上的假面。 二弟,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姚继汇也着急了,脱口而出道:当年,你明明是亲眼看到素犀被纸人拽下水的啊! 似乎是因为提到了素犀二字,姚继沣的假面出现了一瞬的裂痕,但他仍旧坚持说道:我什么都没看到! 此事从始至终便是那些愚昧之人编出的鬼话,祁二少莫要在这上面耗费时间了。 第39章 鬼织娘(十二) 姚继沣与素犀之间的故 你什么都没看到?祁沉笙不打算再听那兄弟二人争执下去, 只是冷眼看着姚继沣,重复着他的话。 姚继沣似乎咬了咬牙,汪峦看他并没有要说真话的意思, 便想要开口,却不料被祁沉笙握住了手。 汪峦略带疑惑地转头看去,但见祁沉笙对这般否认的态度,已经失了耐心,仿若下着最后的通牒:你当真什么都没有看到? 是。姚继沣的眼神闪烁着, 语气也弱了下去。 嗒,嗒,嗒--汪峦听到祁沉笙手中的绅士杖, 又在敲击着地面,其实他也有些疑惑,按理说真正撑得起天锦坊的二掌柜,并不是个软弱怕事的人, 但他为什么就是不说呢? 嗒--又是一声落下,祁沉笙再不看姚继沣,而是直接用手杖指着姚继汇, 沉声道:他不说, 你替他说。 姚继汇浑身就是一哆嗦, 看看二弟,但又实在不敢违背祁沉笙的意思, 于是赔笑道:祁二少莫怪,莫怪,实在是这事太过匪夷所思,继沣才说不清楚 祁沉笙一个斜眸瞧过去,姚继汇便使劲咽了咽多余的话, 斟酌着说道:继沣呀,是留过洋的人,对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所以他就--偏趁着鬼门关开的那夜,去云水边的那家酒楼里喝酒。 分卷(24) 然后,姚继汇说起当年,二弟被吓得失了魂般,对自己说的话:然后他就亲眼看见,素犀姑娘被纸人,拖进了河里。 汪峦静静地听着,姚继汇的这套说辞,似乎也是讲得通的。但他还是转眸又瞧向姚继沣:二掌柜当年为什么选那日去喝酒,是想看看纸车纸马? 姚继沣不答话,那金丝眼镜之后的眼睛,无措地躲闪着,但他还未开口,汪峦便替他说出了答案:不是。 可,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汪峦的话,比起祁沉笙来并不见多少气势,甚至还带了虚虚的咳喘。 但姚继沣就是不得不抬起头来,霎时间视线中像是洒下了金沙。 他诧异地睁大眼睛,而那漫漫扬扬的金沙便也不见了,唯有一个白色的人影,站到了他的面前。 尽管面容上只是朦朦胧胧一片,看得并不真切,但姚继沣还是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她仿佛依旧穿着素色的衫裙,长长地头发时而披散,时而编成花辫,难得远离了吵闹的织机,安静地望着自己。而后飘渺地开口,问出了与汪峦相似的问题:为什非要那一夜要去喝酒? 为什么?姚继沣好像忘记了什么,也不愿回答什么问题,只是望着眼前这十几年未见的人,喃喃着。 他的声音起先还很低,而后一次比一次更重,不再是自言自语,反而更像是汹汹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 你还要问我为什么? 他双眼迷蒙,神情却真实而激动,将十几年来积压在心底的怨气,喷薄而出:当年你既然要走,现在又来管我做什么! 说完就伸出手来,想要狠狠地拽住眼前人的手,可那人影却刹那间,再次漫上了金沙,而后又如千万片金色的碎羽般散落而下,凝成真实的模样。 眼前哪有什么素衣女子,只有站在窗棂边迎着阳光的汪峦,正垂下他灵雀般绝美的眼眸,掩去碎金与叹息。 而姚继沣伸出的手,已经被细长而冰冷的绅士杖无情地挡住了,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被抽打之后,火辣辣的疼痛。 这场面宛如凝结了,在旁的人眼中,他们并没有看到什么金沙金羽,什么素衣女子,只是姚继沣突然发疯似的,要对汪峦下手,而后被祁二少狠狠地抽醒了。 可对于姚继沣而言,他到底很快就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知道自己漏得彻底。颓丧地收回手来,摘下了金丝眼睛:我我什么都说。 汪峦望了祁沉笙一眼,对方随即收回手杖,而后却仍满是占有地拥住了他。 还好这样的姿势并不碍事,汪峦浅叹着笑笑,而后便听起了姚继沣的叙述。 相比于之前纸车纸马的传说,姚继沣与素犀之间的故事,则要简单得多。 无非便是留洋回到家的小少爷,喜欢上自家的织娘,两人正是浓情蜜意之时,织娘却告诉他,自己原早已与旁人有婚约,要离开织坊嫁人去了。 那一日恰逢鬼门关开,姚继沣恨素犀玩弄他的感情,于是不管不顾地跑去酒楼,店家不肯在那日做买卖,他硬是砸了重金非要在此买醉,却不巧正看到了素犀被纸人拖下水的画面。 他那时怕到了极点,在酒楼缩了一夜后,才浑浑噩噩地回家告诉了大哥,而后这么多年来,一直对自己说这是素犀自己的报应,将那些恐惧与恨意都积压在心底。 汪峦越是听,便越是觉得十分拧巴,他不禁问:你就没有怀疑过,当年素犀是否真的有婚约,还是-- 毕竟想来,姚家那时必不会乐意让姚继沣与一个织娘有所牵连的。 可不料,姚继沣却摇摇头,确定地说道:我自然是怀疑过的,还派人去查了,她,她确实与人有婚约。 那人叫程岗,当年就在街上卢记布店里做伙计,他也亲口承认了这事素犀死后他便当了卢家的上门女婿,如今还在铺子里呢! 汪峦忍不住颦颦眉,程岗,又是一个忽然出现的人物。 就这些了?鉴于之前姚继沣的隐瞒 ,祁沉笙对他并无半分好脸,只逼着他说出更多。 但经过刚刚的幻觉,姚继沣算是彻底认了,苦笑着说道:祁二少,这次我当真是把所有的事,都跟你们说了再无什么旁的了。 祁沉笙的灰眸僵僵一动,看似无神的目光便落到了姚继沣身上,姚继沣只觉通体无一处轻松,但他这次却还是撑住了:确实再无旁的了。 汪峦见状,轻轻拽了下祁沉笙的衣袖,祁沉笙垂眸看向他,而后收回了手中的绅士杖,淡淡地对姚继沣说道:我倒不怎么信你,这次且如此吧,若再有事,定当上门来寻。 姚继沣总算是松了口气,而姚继汇眼看事情快要末了,赶着时候插嘴问道:那,那祁二少,我三弟之事 我说了,此事与那鬼神有关,先查清楚那鬼神之事,其余的自然也就有答案了。提起姚继广,祁沉笙的声音又冷淡了下来。 汪峦也望了眼退到角落中的三薇姊妹,转而对着姚继汇温温而笑,看似贴心地劝解道:天锦坊生意兴隆,大掌柜也需对坊内之事多上上心。 若再如从前一般,怕还是会再添新丧 姚继汇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哪有人用那般温软的语调,说出如此气人的话。到此时他才发觉,自己似乎低看了眼前这个样貌虽好,但一直咳喘不止的人。 他平时坊内之事,一概不大管,坊外的传闻,也极少入得耳,连昨日祁二少要料子的事,都是底下人去操办的,自然并不清楚汪峦的事。 到底也是被人奉承了这么多年,祁沉笙压他一头便罢了,被这么个无名号的人当面落脸,姚继汇着实就有些忍不了了,不禁也放下声来:多谢这位先生提醒,不知该如何称呼? 如何称呼?汪峦略略抬眸,看向祁沉笙,算是他难得的应允了那个称呼。 这是我夫人,祁沉笙一把扣紧了汪峦的腰,而后对着姚继汇冷声道:大掌柜日后,便称他二少夫人就是。 说完,便揽着汪峦,从房间中走了出去。 张丰梁等人称警察署中还有要事,接着也离开了姚家。 姚继广的死讯传来时,不过是清晨,如今在天锦坊耽误了许久,倒也正好赶上晌午。 自从入夏后,汪峦便极少出门了,如今乍一出来,看着车窗外热闹的情景,倒也没那么想快回去。 两人上车后,向南过了桥又来到之前那条街巷中,首先看到的便是姚继沣当年买醉的,紧临着云水河道的酒楼。 祁沉笙察觉到汪峦的目光,今日瞧着他精神也尚好,于是便提议道:九哥,我们也去那楼上坐坐? 汪峦听后微微一愣,而后轻咳两声说道:怎么,祁二少今日终于肯放我在外头多待会了? 祁沉笙将人又往怀里揽揽,难得也大度起来,抵在他的耳畔说道:笼养的雀儿自然也要放放风的,不然闷坏了也是心疼的。 这般带着禁锢欲、、望的话,两人私密时,倒也常说,不过若是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可就着实变了味道。 临水酒楼二楼,祁沉笙嫌着外头脏乱,特地选了个小隔间,因着夏日通风,店家也未曾关门,只是用一道竹席与外面的散客隔开。 这般凉快倒是凉快了,可外头的动静听得也是一清二楚。 你们听说了吗?那祁家二少爷,在东边洋楼里锁了个男人! 第40章 鬼织娘(十三) 是我让你沦为了别人口 这也是你让人传出去的?汪峦轻咳了几下, 压着声音看向祁沉笙,却见祁沉笙也皱起了眉,外面的议论声还在继续。 关了个男人?我怎么听说是他要娶个男夫人?不知哪个汉子颇含深意地嘿嘿笑了两声, 引得了更多人的嘴舌。 就是就是,我家小舅子在粮爷赵家当差,他可是亲眼瞧见那祁二少搂着个男人进了赵家那模样,被他说得跟天仙似的,难怪祁二少被迷得昏了头。 这酒楼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 众人喝上点酒之后便更无顾忌,听着人这么说后,便越发来了兴致, 什么诨话都出来了。 哟,可我怎么听说那男人都快三十的年纪了,还有什么玩头。 再说了,刚长得好看怎么行, 身子能有女人舒坦吗?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我听人说,有从小被调、、教出来的男人, 那后面、、干起来比女人都爽呢。 能扒上祁二少那等人物, 肯定不是凡品啊, 可惜咱们兄弟就没那个口福了-- 这些不入流的话,隔着薄薄地竹帘, 一字不落地传入小间里。祁沉笙的手杖几乎刹那便握于手中,灰色的残目中升腾起仿若嗜血的暴戾,眼看着就要翻涌而出,可却被汪峦按住了手。 咳咳咳汪峦捂住唇,听了那些羞辱的话, 他何尝不是心绪骤动,可随即也明白了,这些话绝不可能是祁沉笙传出去的。 那究竟是谁?汪贵吗? 他绝不可能有这个胆子的。 与其这时候怒气冲冲地去教训他们,倒不如再听听他们还会说什么,才能有更多的发现。 祁沉笙自然明白汪峦的意思,那些话他已然是听不得了,但落在汪峦耳朵里怕是比刀子更伤人。他死死反握住了汪峦的手,哑声说道:此刻便是将他们舌头全割了,也一样能问出更多来。 汪峦抬眼望着他,他没有告诉祁沉笙当年在秦城,这些话他便已经听了太多了,时隔几年再次听来,已然没有那么刺耳了。 且这些人口中的消息,早已不知是隔了多少层传出来的,便是往死里逼问,怕也没什么用。 口福?也就你们才把这时当口福呢!这时候有一个年纪稍大些的人,突然笑了起来,啧着沾满油的筷子说道:你们是不知道,这尤物虽好,但是心肠却毒得狠,别的不说,五年前祁二少可是在他身上栽过大跟头的。 汪峦的眼眸微微睁大,若之前那些话只是太过不堪,而引起了猜测,那么此人所说便是坐实了这猜测。 旁人知道祁二少宠了个男人,这不稀罕,但怎么可能知道他与五年前是同一人呢? 还有在这随意的酒楼中,就能听到他们议论,汪峦可不相信这是什么巧合,只能是因为这消息已经传得快要满城皆知了。 汪峦相信祁沉笙在这云川城的势力,这样的消息能够传得如此广,便只可能是有人下了功夫,让消息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传开了,祁沉笙的人才没能反应过来。 张茆汪峦混乱的思绪中,忽而闪过张茆今早对祁沉笙的态度,连他怕也是听闻了这些,才会如此的。 外面的人还在说着:你们都还记得五年前,祁二少刚回云川来时,那狼狈样儿吧? 哎呦!他娘可是南边甘蔗王的闺女,当年嫁入祁家的时候,那嫁妆怕是都能买下半个金月湾了,可被他带到秦城去,连铺子带钱都赔了个彻底,还把一只眼睛都搭了进去-- 你们可知道,把他害得这么惨的人是谁?可不就是这个美人嘛! 我的天,这男人都把祁二少害得这么惨了,现在祁二少还能继续跟他好? 祁二少再厉害又怎样,如今被个男人迷成这样,早就昏了头了,这次说不定能把整个祁家都赔进去。 比起之前那些诨话的刺耳,五年前的旧事重提,简直将是要将汪峦的心生生剖开了,他按住骤痛的胸口,死死地伏在祁沉笙的怀中,却无可逃避--那是他真真实实地,做出的事情。 祁沉笙一把接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再顾不上什么了,将人横抱起来,就要往外走去。 这时头一个提起这件事的人,又重新插上了话:你们都没弄明白呢,祁二少哪里是迷他,分明是想要报复他。 他平日里便又疯又狠的,如今背地里不知寻了多少让人求死不能的法子,将人关在楼里日夜折磨呢! 他的话刚落音,只听哗--的一声,整张竹席从中碎裂成片,滑落到地上。 那动静本也不大,却无端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他们惊诧着、呆愣着、恐惧着,那只标志性的残目几乎让所有人,在瞬间便认出了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就是那传闻中凶狠异常的祁二少。 他怀里抱着男人,确如传言中那般,虽然不似少年般青涩,但时间却好似在他的身上,只留下了朦胧的光华。此刻重疾复发,无力而脆弱地靠在人怀中,却依旧美到惊心。 而祁沉笙却是连看,都不屑于去看这些人,他只是抱着汪峦,踩着落于地上的竹席,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外面的街巷,依旧熙熙攘攘地热闹着,而酒楼之中却静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动作都僵止住了,就连一些方才并没有参与谈论的食客,都吓得后背生汗。 祁沉笙没有说任何的话,他只是缓而重地走着,可他每次落地的脚步声,在那些人耳中,都成了催命符。 怎么都不吃了?就在即将走下楼梯时,他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淡然得仿若谈笑般,却比那厉鬼都要恐怖:今日我作东,再加上几个大菜。 各位吃饱了,才好上路不是-- 又是片刻的死寂之后,方才逞过口舌之快的几人,一股脑哆嗦着跪在地上,不住地哀嚎求饶起来。 祁沉笙却是没有半分理睬,抱着汪峦便走下楼,来到了车上。 ----- 汪峦能够感觉到,耳畔终于安静了下来,而祁沉笙环抱他的手臂,是那样的紧, 他睁开眼睛,伸手拽拽祁沉笙的手,几声重重的咳嗽后,喉间又泛起甜腥,但终究是能说出话来了。 沉笙 这短短的呼唤,换来祁沉笙在他额上轻吻:九哥再坚持一会,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汪峦却摇摇头,又靠在祁沉笙胸前咳喘良久,才说出第二句话:我没事了对他们,别做得太过 刚刚他虽然心肺痛得几乎失了神,但隐约还是听得到声音,更能感觉得到,祁沉笙是真的动了杀意。 果然,祁沉笙并没有直接答应,只是沉声说道:九哥放心,我心里有数。 分卷(25) 汪峦摇摇头,他艰难地抬起手来,触碰上祁沉笙的残目与深疤,断断续续道:他们说的难听,可这些事都是我做的。 是我 是我欺骗了你的信任,是我亲手伤了你,是我让你沦为了别人口中的笑柄。 这些事看似已经在汪峦说出,重新开始的那刻被揭过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平静之下仍旧留着多么重的伤痕。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疤痕从别人口中嬉笑着说出,被血淋淋的揭开时,会有多疼。 祁沉笙目光沉沉,侧过脸去咬住了汪峦在他脸边的手,深深地仿佛要直嗜咬出血来,汪峦却一点都不躲避。 就在祁沉笙的牙齿,真的要穿透汪峦皮肤的那一刻,他却突然停下了,抬头去司机冷声说:把车开到空巷子里,你下去。 第41章 鬼织娘(十四) 告诉我。 汪峦微微睁着眼睛, 他怎么可能听不懂祁沉笙这话意味着什么,随着车门开闭,司机真的离开了, 此刻车子中只剩了他们二人。 九哥,祁沉笙翻身,紧扣着汪峦的腰,将他抵在皮质的座椅上,**着他的唇角, 汪峦随即感觉到清晰的疼痛,但他却只是含泪闭上了眼睛。 九哥为什么这样难过? 一滴泪水顺着汪峦的眼角,倏尔滑落向发间, 却被祁沉笙的指尖阻隔,而后又被舐去。 汪峦喉间的腥甜越来越重,他不想开口也不敢开口,只是死死地压抑着, 摇了摇头。 祁沉笙却并不会就此了结,他更加用力地禁锢这汪峦的腰,而后继续在他耳畔低低地念着:既然这么难过, 为什么当初还要做呢? 说完便伸手挑起汪峦的下巴, 逼迫着他睁开眼睛, 望向自己。他曾经以为,对于五年前的种种, 不必再追问些什么,只要九哥能够留在他身边就好。 可是今日汪峦的反应却让他明白,那道五年前的旧伤,非要经那番刮骨去腐之痛,才能有真正愈合的希望。 汪峦眼中积聚的泪水再也无法躲藏, 连连不断地涌流而出,但仍是摇头无言。 不说吗?祁沉笙的灰眸看似无神地注视着他,却令汪峦感觉自己无所遁形,紧接着祁沉笙便再次逼近,而后一字一字地说道:可我想知道怎么办? 如果九哥不说的话-- 汪峦乍然睁大了双眼,唇间随即流出带着不可言之意的呜咽。按理说,他重病过久,早就气血虚耗至极,汪峦以为自己那处,已然再无行立之能,甚至曾暗暗担心过,日后相合之时会让祁沉笙扫兴。 可不料,此刻在对方的动作下,他竟,他竟也有了那般-- 九哥,告诉我吧。祁沉笙却并未就此停止,他垂眸看着汪峦,将他那分分毫毫的反应,都收入目中。 告诉我。 汪峦的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不顾一切地咬住祁沉笙的肩膀,想要寻求片刻的解脱,可祁沉笙却没有给他任何退缩的机会,温柔而霸道地收拢着手指,一点点折磨,却又在某刻戛然而止-- 我说沉笙,我说汪峦再也无可抑制地哭叫出声,祁沉笙却骤然深吻住他的唇,将一切碎语都埋没在铭心的绸缪中,赐予他至死无忘的终释。 九哥,真乖。须臾过后,一切终归于平静,汪峦沉沉地靠在祁沉笙怀中,若绽桃花的眼角,还坠着二三将落的泪水。 他伸出无力的手,引着祁沉笙牢牢环住自己的后背,彻底沦陷在对方的气息中,而后才说道:我是从小被汪明生养大的,咳咳,这些你后来也应查到了。 但我并非是孤儿,十岁前我也是与爹娘生活在一起的,便是后来被汪明生带走,一年中也能回去看他们几次。 汪峦完全不愿回想五年前的事,他重重地咳嗽起来,蜷缩在祁沉笙怀中,直到感觉到对方更紧地抱着自己,才缓过口气来,继续说道:当年我原以为,他只是图财,便打算尽力拖延下去,想着实在不行便全与你说了,又能怎样呢,可他,可他逼我对你 祁沉笙安抚地,不断亲吻着汪峦的额头,为他擦拭着落下的眼泪。 汪峦拼命摇着头,好像这样就能从那场噩梦中解脱:我不想,我真的不想伤害你但那日,你去铺子里后,他却突然让人给我送来只小木盒。 里面,咳咳咳,是只带着金戒指的指头 汪峦当即险些晕厥过去,他当然认得,那枚金戒指是他上次探亲时,亲手为自己母亲带上的。 他说,母亲与情郎,我到底只能选一个,天底下再不会有什么好事,是靠痴心妄想便能两全的。 三天,汪峦死撑了三天没有给汪明生答复,汪明生便给他送了三根血淋淋的手指。 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汪峦深深地埋在祁沉笙的怀里,仿若将五年前的痛苦与无助,尽然哭出:沉笙,撑不下去了是我的错,是我背叛你的 没有,祁沉笙死死地抱着汪峦,心口仿若被把刀子,一刻不停地绞刮,早已痛过了当日眼上伤痕的千倍万倍:九哥你没有错,错的是汪明生,是我! 是我没有察觉你的异样,是我年少气盛没有在外警惕,是我把你抛在了那里,让你自己去面对那个畜生! 汪峦因剧哭至悲,几乎要窒息过去,眼前阵阵模糊起来,可他还是摇着头。 这些又与祁沉笙有什么关系呢,他一直不愿与祁沉笙说出当年之事,就是因为他心中明白,无论自己是出于什么缘由,背叛了就是背叛了。 将他害得那样惨的人是汪明生,而将祁沉笙害得那样惨的人就是他。 所以,在那之后,他才会经历更为深重的惩罚。 后来,我趁那时汪明生想要挖出你的眼睛时杀了他。在祁沉笙的怀抱中,汪峦抵抗着力竭所带来的昏沉,接着说道: 我趁乱逃回了家,那时候汪家大乱的消息也传来了,于是我就劝爹娘带着弟弟,与我再逃得更远些。 可谁知,我们刚逃到河东后不久,那里就发生了大旱,母亲本就被汪明生勒逼,惊吓成疾,没两年就也走了 他失去了祁沉笙,手上沾染了鲜血,可最后却连母亲都没能保住。 此后几载,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又要为什么而活着,之前便冒出苗头的肺病也骤然加重,渐渐地连下地都吃力,汪全福越发将他看作家门丧星、累赘,动辄打骂,甚至往云川逃难时,都几次将他故意丢在野地里自生自灭。 可汪峦却还是活下来了,等来了在老盛牌茶楼上的那个午后,等到了五年后的祁沉笙。 越来越重的脱力感,好似要将汪峦浸入到深水中,汪峦挣扎着想要抵抗,可是却听到了祁沉笙的声音。 九哥累了吧。 祁沉笙看着怀中,双眼正慢慢合拢的汪峦,最终将所有情绪都深藏于灰眸之中。 他不再将汪峦抱得死紧,而是让他踏实地靠在自己肩上,缓缓地拍抚着他的后背:累了就睡吧。 一切都过去了。 那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宛若最为玄妙的咒语,万千疲惫刹那间漫上汪峦的心头,可他的手却仍旧死死地攥着祁沉笙的衣袖。 睡吧,我就在你的身边,睡吧 在祁沉笙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温柔的诱哄声中,汪峦终于陷入了沉睡。 祁沉笙默默地看着他的睡颜许久,才轻轻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几乎在瞬间,褪去了所有的温柔悱恻,翻涌起几乎滔天的恨意与暴戾。 汪明生,你还想逃多久-- ----- 汪峦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次,与祁沉笙出去时还好好的,醒来后却已经躺在了卧室柔软的大床上。 他试探着撑着床头坐起来,却发觉身上并未有太多的不适,而转眼看看窗外时,却发现已经是黄昏时分。 庭院中新植的云杉,也终于引来了飞鸟停驻,夕阳下,偶然间还能听到几声归巢时的啼叫。 这次汪峦并没有去喊丰山,他猜度着自己睡前那般哭闹之后,祁沉笙大约并不会轻易离开,此刻应当在书房中。 于是他便随意取来件薄衫,松松地披在天丝睡衣之外,绕向钢琴后的那扇小门。 经过这段日子的熟悉,汪峦已然清楚,自己所在的这间卧室,除有正门可走外,祁沉笙几次进出的那扇小门,其实是通过一小段走廊,与他的书房相连。 祁沉笙平时对他并无什么限制,便是书房也不加设密,故而汪峦思索了片刻后,便推开了那扇小门,向他的那里走去。 没过多久,汪峦便站在了书房的门外,他刚要抬手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何城东的声音:二少爷,已经按您的吩咐,将晌午那几个嘴碎的绑来灌了哑药,年底前是别想再开口了。 汪峦不由得皱皱眉,但随即又稍稍松气,到底是没闹出人命来,那药也非是一辈子的效力,当真如祁沉笙所说,是有数了。 门内,祁沉笙似是并不在意地嗯了一声,听不出带了何等喜怒。 可对于何城东而言,一向狠厉的祁二少如今能做出这样,仅仅算得上警告的惩戒,已是极为难得的新鲜事,于是就说道:二少爷您这次也算得宽厚了。 宽厚?这下,祁沉笙忽得笑了一声,接着传来扣钢笔帽的声音:这些人多不过是某人多多长出来的碎嘴,便是真的下了狠手也就伤了对方嘴皮子罢了,能有多疼?。 我要的是,让他真疼,最好疼得下辈子都忘不了。 第42章 鬼织娘(十五) 那位做纸扎的赵瞎子, 祁沉笙的话说到这份上, 汪峦也怔怔地思索起来。 那些话,究竟是谁传出来的,为的又是什么。毕竟, 即便汪明生没有死,汪峦也并不认为,他会花费力气,去散播那些话,这于他是没有什么用处的。 那又会是谁呢? 汪峦微微垂下眼眸, 无意地转动着指上的戒指,一句句回想着晌午在酒楼上听到的话,几个字眼反复在他脑海中划过。 整个祁家, 赔进去又疯又狠,日夜折磨 他忽而觉得,如今在外散播的那些闲言碎语,虽然表面上是在说他当年如何狠毒, 但归根结底暗暗针对的,却是祁沉笙。 祁二少要么荒唐沉迷男色,要么生性凶残折磨房中人。 所以, 难不成此事当真只是祁沉笙生意上的对家所为?但似乎又有些不太对劲, 会传出这种话的, 当真只是对家? 汪峦又继续细细地思索过,正是他凝神之时, 却听到书房那边又传来敲门声,却是丰山有些急匆匆地对祁沉笙说:二少爷,刚刚我送水时,没瞧见夫人! 那边祁沉笙立刻就站了起来,当即让丰山与何城东去找。 我这这里呢, 还能跑丢了不成。汪峦怕他着急,便直接推开了门,书房中的几人听到这边的动静,都侧目看过来,特别是何城东的眼中,带着几分警惕。 汪峦稍愣,随即也想明白了,自己方才那般倒像是在刻意偷听似的。 自然是跑不丢的。祁沉笙面上却似并不在意,几步向他走来,唯有手上握紧的力度,暗显出刚刚起伏的心绪。 之后,似仍是不够般,他又低头点吻过汪峦的耳畔,轻声说道:跑丢了,再捉回来。 经过了昨日车中之事,汪峦明显的感觉得到,两人之间好似又生出了几分新的变化。 他似乎分外恋恋着祁沉笙这样的触碰,忍不住想要再多一些再多一些 可是理智上,却提醒着他丰山与何城东也在,虽然觉得他的这位祁二少,怕是当真不在意这个,但汪峦还是克制地,用指尖轻抵上祁沉笙的下巴,想要推出几分距离:还真把我当雀儿了不成 这话未说完,他便瞧见了祁沉笙认真的目光,不禁摇头而叹,可不是,在他眼中也许自己真的就像是只金雀儿似的,不知何时便振翅飞走了。 二少爷,如此氛围下,好在有何城东这个负责的秘书,适时地出声提醒道:您让我查的程岗的事,下头也送来消息了。 祁沉笙这才稍稍松了手,却仍揽着汪峦走到书桌边,让他坐到椅子上,自己则站到了他的身后。 我坐这里做什么。汪峦想起刚刚何城东那目光,顿时想要起身,却不料又被祁沉笙按住了肩膀:九哥是想这么坐,还是坐到我腿上? 汪峦不满又含嗔地望了他一眼,祁沉笙却只是淡淡而笑,转而又对何城东说道:好了,可以说了。 何城东却并没有那么轻松,他知道祁二少刚刚那些举动,颇有几分做给他看的意思。但到底是做久了事的人,他很快就调整好了态度,恭敬认真地说道。 按着您的意思,我们去查了卢记绸缎铺子里,确实有个叫程岗的人。他大约十四五年前到的那里,一开始只是个伙计,后来得了老板的青睐,将女儿嫁给了他。 汪峦听后微微皱眉,这倒是与姚继沣说的对应上了,但 是素犀先出的事,还是卢老板先嫁的女儿? 何城东抬头看看祁沉笙,见对方并无什么反应,便一五一十地回答道:我们问了铺子里的一个老伙计,他说是素犀姑娘出事前,老板确实有那个意思,但程岗并没有同意。 后来素犀姑娘没了,程岗才娶了卢家姑娘。 这么说来,倒是也没什么问题,可汪峦总觉得隐隐有些不对。 而祁沉笙却没再就着这里继续问下去,转而问道:他们老家的人怎么说? 那边的人,说法上确有几分意外,何城东又从随身的文件袋中,抽出了另一只记事本念道:他们说,程岗与素犀当年是有婚约不错,但更像是临时凑的数,大家都并不作真的。 分卷(26) 这是什么意思?汪峦听后,也生了疑惑,还是头一次听说婚约还有临时凑数的。 是这样的,何城东对着那打探来的消息,细细地解释了起来:十几年前,那时候有些地方,人性子还保守些。 天锦坊的人去周边搜罗纺织的女工,不少家户瞧着他们给的银钱动心,但又不肯让未嫁人的闺女就那么出去做工所以就想出了那么个折中的法子,谁家的女儿想要出去做工,就要先定下人家,好框住她们的心思。 这么一说,汪峦与祁沉笙便也明白了,何城东继续说着:那时候素犀想来云川,正巧同村的程岗已经在卢记干了两年伙计了。素犀爹娘一合计,便想着有程岗这么个人照顾着,他们也能更放心些。 但当时两个年轻人却不那么想,他们虽说也算是同村里从小玩到大的,但对彼此都没有那个意思。 但素犀家里却放话,若是她不定亲,就不放她出去了。 闹到最后,素犀姑娘与家里也算是各让一步妥协了,她与程岗定亲,但并不摆酒请人,只当是两家人口头上约下了。 祁沉笙轻挑起一缕汪峦,略长了几分的头发,这倒是能说得通后来素犀为什么会与姚继沣生情了,这姑娘怕是当初根本未将婚约当真。 可既是如此,她后来又为什么非要离开?汪峦沉思着低声自语,转而又想到了姚家身上,莫不是被姚家什么人逼走的? 祁沉笙闻言看向他,其实汪峦的猜测也并非没什么道理:姚家人确实都守旧些,前几年姚老夫人还在时,更是如此。 汪峦顺势继续想了下去:更何况姚家当年既然送姚继沣外出留洋,便定对他寄予厚望怕是绝不肯让他去娶一个织娘的。 听汪峦这般说着,祁沉笙的目光却不知落在他身上多久了,汪峦似乎也察觉到了,便转身回头望向他,带着些许询问的意思:怎么了? 我在想,祁沉笙隐去了后面的话,从昨日乍听姚继沣与素犀的事开始,汪峦头一样便想到了姚家的压力。 是不是当年,九哥也时常会想这些。 这话说得似乎没头没尾,可汪峦却是听懂了,他雀眸低垂片刻,却又故作淡然望向祁沉笙笑了笑:祁二少未免想的太多了。 若是按当年你们祁家找上来,还说不准是谁离不了谁呢。 祁沉笙也跟着笑了下,俯身闻着汪峦发间的檀香,灰眸微合:是,当年是我离不了九哥,如今也是-- 汪峦没有再说话,祁沉笙按在他肩上的力道与温度,始终传达着安心的意味。 当年他何止担心过这些。 不过,现在大约也早已不重要了吧。 何城东立在一边,看着自窗外而来的夕阳余光下,那一坐一立的两人。 起先因为听着城中传言,而生出的不满,在此刻终于慢慢消散了。说到底,祁二少是自己追随的领导,而这位汪先生便是再如何,也是祁二少自己的选择,他又何必多那个心思呢。 但--何城东看着手中的本子,该做的正事还是要做的,老板沉迷男色,重担还是要他们这些底下人扛, 咳咳,二少爷,我们还查到一些事。于是何城东心一横,大着胆子清清嗓子,试探着做出提醒,倒是成功地又吸引了两人的注意。 那位做纸扎的赵瞎子,还活着。 第43章 鬼织娘(十六) 就想着怎么把我关起来 何城东如此一说, 汪峦才意识到,那纸车纸马的祭祀虽说十多年前便停了,可从没人说过, 赵瞎子就死了。 如果素犀的死确实与云水中的纸人有关,那么作为主持这场祭祀的赵瞎子,恐怕也不太可能一无所知。 他现在在哪?祁沉笙见着汪峦对那赵瞎子生出兴趣,难得没有介意被打扰的事,抬眼瞧着何城东。 说是在城西的破庙里, 但是人已经疯了。说到这里,何城东心里也有些打鼓,他并不能确定, 一个疯子对于祁二少而言,还能有几分用处。 疯了?汪峦微微倾身,难不成那纸车入云水习俗的断绝,就是因为扎纸的赵瞎子疯了? 可这世上会扎纸的, 又岂赵瞎子一个? 好端端的人,说疯就疯了?祁沉笙显然也是对赵瞎子的事将信将疑,伸手按按汪峦的肩膀, 对何城东说道:先遣几个人暗中看着他, 明天我们一早就过去。 看看他是真疯, 还是装疯。 -------- 次日清晨,说是要早去, 可祁沉笙如今到底是产业众多,手下那些厂子虽不说个个都等着他拿主意,但每日报送上来的事,也确是不少。 如此为着腾出些时间,七点钟刚过, 他就早早地动身离开了,临走前只说汪峦再多睡会,吃过早饭后他就回来。 祁沉笙去后,汪峦因着身子虚弱,倒真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可终究是睡不沉,八点钟刚过便再睡不着了。 可不料自打他起来,那丰山絮絮叨叨的声音就没停过: 不过是去寻个瞎子,夫人又何必非要走这一趟。 前段日子,您身子刚养好了些,哪里就经得起这么折腾了。 二少爷也是,直接派人将那瞎子绑了来就是了,谁又敢说什么呢-- 汪峦洗漱过后,半靠在铺着玉席的躺椅上,手中端着只小巧白釉碗,用勺子拨动着白粥中的青笋鸡丝,听着丰山还是念念不绝的声音,直摇头笑笑:你这么大点一个人,哪里有那么多操心事? 您还笑呢,丰山见着他笑了,一面从外头下人手里,又端来了七八样清口的小菜,一面小声嚷嚷着:这还不是被您吓出来的。 夫人您也不想想,自打我跟着您起,您这都大病了几回了。 汪峦也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刚想在逗上几句,却挨不住又低低地咳嗽起来。 丰山一见,也顾不上数落了,忙又要给汪峦端药送水好一通忙活:您看,我说吧,这病分明就是还没好的。 昨天您又是被二少爷抱着回来的,今儿如何还能出去呢。 汪峦也并不想喝药,只接过水杯润了润喉咙,却再没了胃口喝粥,只得把那小碗放到一边去,又含着几分笑跟丰山说起来:这家里数你跟你们二少爷一条心了,就想着怎么把我关起来。 丰山一听,许是趁着祁沉笙不在,胆子也大了,嘟囔着说道:这可不一样,我是当真想留夫人在家里养病,二少爷可是隔三岔五地就带您出去。 汪峦听后,不禁又笑着摇起头来,丰山见他这般不在意的模样,张口就还想再说,可早早去厂子里理事的祁沉笙,却恰是这时候回来了,他赶紧丢下胆子闭了嘴。 这是在说什么?祁沉笙推开卧室的房门,将臂弯上的西装外套随意搁下,几步走到了汪峦的身边,看着那碗中没下去多少的青笋粥,不禁揽着住他皱皱眉道:我不在守着,九哥这是又不好好吃饭了? 没有的事,汪峦虽说心肺燥热,但却并不抗拒祁沉笙的触碰,反而顺然地靠到了他的身上,自己重新要去够那粥碗:不过是跟丰山聊聊天,一时没顾上。 可有祁沉笙在这,他哪里肯让汪峦动手,自己端起粥碗来,舀起段青笋就送到了汪峦的嘴边:那九哥也跟我说说,聊了什么? 丰山这会子可瞪圆了眼,生怕汪峦把自个给卖出去,汪峦挑眸暗瞧了他一眼,只含了那口青笋细嚼起来,直嚼的他心里七上八下的,才拖着调子说道:我们聊-- 祁沉笙垂眸看着他,却不料汪峦只从那小银碟中,挑了只去了壳的盐津鸽蛋,往他嘴里送去:我们主仆聊什么,可不告诉祁二少。 九哥不告诉我?祁沉笙目光乍然而变,灰色的残目中满映着汪峦的影子,汪峦想要退缩时却已经晚了,转眼便被他困在臂弯与小榻间,而后听着祁沉笙说道:那九哥可要撑得住才行 这一大早的,我们还要去寻那瞎子呢,沉笙,沉笙-- 汪峦的声音起伏着不知转了几个调子,最后只剩下破碎的呜咽。丰山暗叹一声,夫人大义舍身救我,但也再不敢往那软榻处看半眼,脚底抹油般溜了出去。 ------------ 有了这么通折腾,等到汪峦终于跟祁沉笙坐车,与何城东一起,往那城西赶去时,日头也实在是老高了。 车子过了天锦坊后,沿云水河道继续往北,约莫又是四五里地。这块虽说是隔得不远,但已然接近云川的北城墙了,汪峦拢着薄衫的领口,从车窗中望去,并不见之前那般热闹的街巷,只是稀疏地种着些谷子,长势也不见得很好。 城中这么大片的田地,白白荒废了也没人觉得可惜?汪峦随口说着,却不想引来了前头开车司机的议论。 夫人这会子看着是可惜,要是放在十几年前呀,可不是这么个光景的。 又是十几年前?这年数听起来实在模棱两可,但纸马纸车的事,是十几年前没的,素犀是十几年前死的,如今碰着块田地也说是十几年前荒的,难免让人往一处想。 但同样坐在前排的何城东却说:与其像十几年那样,倒不如就这么荒了的好。 什么意思?祁沉笙听出何城东话中别有意味,他虽说是从小在云川长大,但城西靠北一块,却很少过来,甚至连听说都不曾听说过。 也难怪二少爷不知道,这片地早些年是种大|烟的。何城东短短的一句话,却引得汪峦侧目而看。 云川城里还许种这个? 那些东西,汪峦虽然不曾沾过,但当年与他一同被汪明生豢养的孩子中,却有几个在外面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 起先只见着他们炫耀般,说那东西抽起来多么畅快,可后来却见着他们一日日萎靡下去,一日断了便如掉了半条命般,在床上烂泥似的发癫。 汪明生却只是冷眼瞧着,甚至让所有的孩子都出来看他们的丑态,说是要引以为戒。那时候汪峦便明白了,汪明生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大|烟却也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祁沉笙听着,也皱起了眉,难怪他当年不曾听过什么风声,若城中真有那种东西,当然要藏着瞒着。 明着,自然是不许的,何城东叹了口气,他也是昨儿按着祁沉笙的要求,去查这周围的事时,才发现了竟还藏着如此见不得光的事:甚至近二十年前,城中还严禁过几年的烟。 说起这个,祁沉笙倒是有几分印象,揽着汪峦对他说道:当年曾听本家的叔伯说起,关了不少烟馆子,连城中进出的货物都要严查。 是,是什么烟馆子、烟膏子都查了,开车的司机也有三四十岁了,当年的事也算是亲眼所见,说起来更是唏嘘:可唯独,就是不查这种大|烟的。 这又是什么道理?车子继续向前开着,汪峦却越发诧异了。 什么道理?自然是钱财的道理,司机摇摇头,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指指外头的田地:这寻常土地种粮食,至多不过能交十之一二的税,可若是种大|烟官府便能收整五成的税。 所以那时候,虽然明面上是禁烟,却并不管那大|烟葫芦的买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那些玩意快快的卖出去,他们好收重税。 可一旦那东西从这田里出去了,但凡在别处看到,哪怕是想要运出城去,在城门处被查到了,都是要重罚的,如此他们便得了第二份钱财。 汪峦听着这话,暗暗只觉得心惊,他起先还觉得这云川的烟禁得极好,却不想揭开表上那层光鲜的脸皮,内里却依旧恶臭阴人。 可若是没有烟馆,又不能运出城去,当真还会有人来地里收大|烟葫芦吗? 这话便再不需回答了,祁沉笙在外做生意多年,自然知道只要有重利,便是风险再大,也会有人飞蛾扑火般的上赶。 说话间,也差不多到了地方,车子停到了处树荫下,祁沉笙扶着汪峦下车后,便望见不远处,有座在农田之间的小庙。 算来也应是当年种大|烟时,农户们有余钱才凑来建的,如今再没人管了,从外头瞧着只觉破败得厉害。 走吧,过去看看。 第44章 鬼织娘(十七) 刚刚他的动作,更像是 因为并不清楚, 当年纸车纸马的祭祀,是否又与执妖有关,所以何城东被留在了车上, 只有汪峦跟着祁沉笙一起下了车。 小庙的外墙已经塌了大半,连个正门也只剩下半截埋在野草中的门槛,汪峦被祁沉笙稳稳地扶着,捡着平坦些的地方走了进去,便见着里面的屋宇, 倒是比想象中的稍大些。 两人默契地都没有说话,目光对视下,便向着歪了牌匾的正殿走去。 乍一推开门, 沉积了不知多久的浮土立刻扑面而来,汪峦忙遮掩着口鼻,却还是被呛得咳嗽起来。 祁沉笙皱起了眉,揽着汪峦推到了门外, 轻轻地为他顺着后背:不然九哥就先在外面等我吧。 汪峦自然不愿,缓过气来后,勉力笑笑对他说道:也并不那么妨事的, 再说, 沉笙放心让我自己在外面等着? 祁沉笙刚想再说什么, 汪峦又握住了他的手,他只好暂且同意了, 两个人重新走入了正屋中。 不知是否为心鬼作祟,这间小庙的门窗皆破,可外面的阳光透来的零星光束,却分毫照不亮方寸,整个屋子似被难以言语的黑暗禁锢着, 以至于明明是夏日酷暑,其中却仍旧阴冷异常。 祁沉笙细长的绅士杖,不知何时又落在手中,汪峦并不意外地侧目稍看,转而便又被那庙中香台上的供奉吸引了。 这是 祁沉笙灰眸一凝,只见那腐朽的木案上,一尊女像仿佛从黑暗中探出了半个身子,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无声而诡秘地窥探着他们。 而真正令人最为不舒服的是,这女像非石非瓷,煞白的脸上涂着浓重的红腮,身子倒像是用层薄纸糊成的,但因着风吹日晒,纸皮上早已遍布孔洞,像是密密麻麻的黑虫在蛀蚀着肌肤。 分卷(27) 汪峦只看了一眼,便忍着恶心别开了脸,但随着他们继续往深处走去,越来越多的纸人,开始在黑暗中,露出丑陋骇人的面目。 他们因着时间而渐渐霉变发黄,好似破碎而腐烂的尸体,或断了整只手脚,或破了半颗头颅,露出了其中人骨似的竹条架。 不知从哪里漏来的风,穿过了这些破损的纸人,引来仿若群鬼呜嚎般的声音,每一只纸人都在随风晃动着,好似挣扎、挣扎、挣扎着马上就要从黑暗的禁锢中,爬到两人的身边。 而就在这风带来的鬼哭声中,一个嘶哑而干枯的、不成调的歌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瞎老丈,开鬼门,纸车纸马过云川,阎王见了笑开眼 一只纸人突然撕裂了腰,向汪峦飞扑而来,祁沉笙眼疾手快,将他反手护在身后,哗地便将那纸人碎于手杖之下。 而那歌声却并未停止,祁沉笙凝神而望,目光快速扫过昏暗的纸人堆,分辨着那一张张似人似鬼的面容,但听其中继续唱道: 瞎老丈,没了纸,短命的鬼儿上门来,阎王听了不拢嘴 在哪里?汪峦靠在祁沉笙的身边,其实他眼下并未如何害怕,只是为那光线所限,着实难以寻找声音的源处。 眼看着祁沉笙的耐心终是耗尽,手杖起落之时,满身利羽的苍鹰已立于肩上,随着他的残目一瞥,那鹰以长唳之声镇群鬼嚎哭。 展翅起落间,引得疾风骤起,呼呼啦啦地直刮向那些见不得光的纸人,顷刻间纸皮尽碎漫天而起,竹条骨架乍现出来,也随之被碾压折断,整个不大的庙屋中,尽是残肢断体,遍地狼藉不堪。 我的纸人,我的纸人!那躲在暗处的声音,再也没了装神弄鬼的心情,慌乱地从纸片竹条中爬滚而出,满是污泥的双手无措而又绝望地,从地上捧起碎纸。 我的纸啊-- 我的纸--阎王爷要怪罪了,怪罪了-- 汪峦看着眼前跪倒在纸片上,满头乱发脏兮兮地遮挡着脸的老头,也不知是他究竟是可怜还是可恨,眼眸中流过碎金,低声唤起了他的名号:赵瞎子。 赵瞎子。 还未等他喊到第三声,那疯了的赵瞎子,就猛地抬起头来,恰对上汪峦看似温柔的目光。 纸人纸人赵瞎子不由自主地爬过来,将手中的纸片狠狠抛开,转而要去触碰汪峦的脸:这么好看的纸人 祁沉笙的手杖顷刻间,便重重地压在了他的手背上,引得那赵瞎子歇斯底里的一声惨叫:啊-- 汪峦有些不太赞同地看了他一眼,祁沉笙却丝毫不见心虚,反而搂着汪峦的腰说道:九哥继续问吧,这人我已经管教好了。 那可真是,劳烦沉笙出手了。汪峦掩着唇轻咳几声,又俯身望着地上的赵瞎子,而这次还未等他开口,赵瞎子便自己又胆怯地,向他爬过来。 纸人,好看的纸人 他口中就这么反反复复几句,汪峦也就顺着说了下去:好看的纸人,为什么要送给阎王? 赵瞎子嘿嘿一笑,露出他只剩空牙的嘴,喃喃自语般:送给阎王,我就,我就发财了! 怎么会发财?汪峦仔细地又问了下去,可惜得到地依旧赵瞎子颠三倒四的回答:发财,发财就是,阎王给钱了! 他们都要给我钱! 他们?祁沉笙敏锐地注意到了那两个字,汪峦赶紧逼问道:他们是谁? 是嘿嘿,我不能说赵瞎子突然又回过味来,任凭怎么问,都只往阎王身上推,整个人疯癫异常。 汪峦眼中的碎金再重一层,几乎要再漫浮而起,但他却暗暗按住了胸口纹身处,知道今日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金丝雀善于迷惑与引诱,但并不代表它能够套出所有人的话。若有意志坚定者,心智绝决者,便能破开它的影响。 当然,除此之外便是眼下,这第二种情况。被迷惑的人,已经疯癫至自己都分不清话中真假了,自然是无论怎么问,都难以问出什么结果。 正当汪峦打算暂且放弃时,却不料即将起身的刹那,赵瞎子却猛地捧了几起把碎纸,不知从哪里翻出只残存了一半的纸人头,将它套到了自己的脑袋上,两只黑洞眼睛处,露出了他布满血丝的红眼睛,摇摇晃晃地死死扯住汪峦的衫摆笑道: 纸人,纸人这只纸人,可得一两黄金呢,嘿嘿嘿 谁给你的一两黄金?看似无用的疯话里,突然错不及防冒出一两句要紧的话,引得汪峦继续逼问,但转眼的功夫,又是什么都问不出了。 但祁沉笙却猛地揽着汪峦,将他从赵瞎子的手中夺出手,待到汪峦回神时,才指着仍在地上,套着纸人头的赵瞎子说道:九哥看看,刚刚他的动作,更像是在做什么? 汪峦起先还沉浸在那句一两黄金中,经祁沉笙这么一说,霎时便觉后背满是冷汗--赵瞎子刚刚是在套着纸人,要将他拖入云水之中。 素犀是被纸人拉下河去淹死的。 素犀是被套着纸人的人,拉下河去淹死的。 并非是所有的纸人,都能罩住人的身体的,但这个人肯出一两黄金,让赵瞎子做这纸人外皮,为的就是要趁着纸车纸马渡云水时,杀死素犀。 他究竟是谁呢? 是要赶走了素犀还不肯罢手的姚家人,还是那个传闻中的未婚夫?还是什么,到现在他们还未发现的人? 就在这时,小庙外突然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他似乎与赵瞎子很是熟稔,但却不肯进来,只是瞧着庙门喊道:瞎子,赵瞎子,我来看你了。 你在里头吗,快出来! 第45章 鬼织娘(十八) 是,是不太瞎 赵瞎子听了外头的动静, 愣了片刻,而后也头上戴着纸人头都不摘,一路笑着跌跌撞撞地就跑了出去。 嘿嘿嘿, 来吃的了 汪峦与祁沉笙对视一眼,有些奇怪赵瞎子都已经疯成这般,还会有人来看他,于是便也紧随其后,走出了那昏暗的小庙。 还未踏出门去, 他们就听到那声音再次响起了,好像是在呵斥着:赵瞎子,你在里头磨蹭什么, 再这样我可不来了。 不来,不能不来,这会的赵瞎子倒是没了纸人堆里的诡谲,汪峦望过去时, 他正蹲在地上,大口啃着一个中年男人带来的烧鸡,可还不忘回头指着汪峦说道:纸人, 好看的纸人-- 哪来什么好看的纸人?那中年男人显然没料到, 小庙里还有其他的人在, 愣是吓了一跳,可片刻之后, 却很是殷勤地提着长衫,向他们跑了过来,口中还念叨着: 祁,祁二少,您怎么在这? 汪峦看看他, 又侧目看看站在自己身边的祁沉笙,低声问道:沉笙认得他? 可不想祁沉笙却摇摇头,手中的绅士杖无趣地敲着地面:不曾见过。他看着汪峦似有疑惑,又补充道:这云川城里,怕是没有几个人认不出我的。 这话说得轻狂,但汪峦却承认确实如此。别的不说,就说祁沉笙眼上的那道疤,也当真是教人好认的。 转眼间,那穿着长衫的男人便来到了两人的面前,他先是讨好地跟祁沉笙打着招呼,而后目光又落到汪峦身上。 汪峦正琢磨着,如今这云川城里谣言满天飞,稍有头脸的人未必想要跟自己沾上关系,谁知这男人脸上的笑意却更重,毫不迟疑地唤着:二少夫人今日气色瞧着不错,不错 这话说的,汪峦心中更是疑惑,只是对他礼节性地笑笑,暗暗又望向祁沉笙,这男人当真不是他手底下的人? 祁沉笙却不为所动,握了握汪峦的手,冷眼打量着来人:这位先生倒是会说话,不知该怎么称呼? 那男人丝毫没有不被认识的尴尬,反而一脸理所应当的样子,见着祁沉笙问了,忙说道:什么称呼不称呼的,鄙人姓周,熟人都唤我五钱,祁二少也这么叫就是了。 祁沉笙却对他这般套近乎,没有半点接话的意思,只是目光如旧地看着他,直看得那男人也浑身不自在,他才继续说道:祁二少,鄙人鄙人今日见了您,是想赶着跟您,跟二少夫人道个歉的。 汪峦瞅着这姓周的着实眼生,不知怎么又跟他扯上了关系,于是轻咳两声说道:周先生这话说得稀奇,我们原是不相识的,怎么平白受您的道歉? 是不相识,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怎么,周五钱的额上也渗出了汗水,他用袖子一抹,口中却没有方才那么利索了:但,但是昨日两位贵客曾去过我那破酒馆子 这么一说,汪峦与祁沉笙可算是都明白了,原来这周五钱就是云水边,临河道酒楼的老板。他昨日恰好不在铺子里,晚饭时候才赶了回去,当即就听说了晌午头在酒楼里发生的事。 这周五钱险些吓得蹶过去,整整一夜未合眼,生怕那传闻中狠厉异常的祁二少,一个不顺气儿,就牵连到他身上。 他原本还计划着,亲自登门去致歉,却不料正赶上了,便抓住时机凑了上来。 而祁沉笙一听是为着昨日之事,目光瞬间就冷了下来,唬得那周五钱浑身哆嗦。 沉笙。汪峦见状,也反握了下祁沉笙的手,才堪堪让他的目光没那么吓人。倒不是说汪峦心中就不在意昨天那事了,可眼瞧着这周五钱能这般眼巴巴地自己赶过来,他便是明白了,这周五钱实际与谣言的事,应该也没什么关系,纯粹就是倒霉,事情发生在了他的店里,眼下没必要为难他。 汪峦能想到的,祁沉笙何尝是想不到,然而在他看来,这事即便是要轻飘飘地揭过去,也该揭出几分价值。 原是酒楼的周掌柜,他揽着汪峦,一面轻敲着手杖,一面状似无意地从周五钱身边走过:贵店生意倒是不错,可惜苍蝇虫子太多了些,动静上着实脏了店。 是,是。周五钱又抬手抹了把脑门上的汗,一个劲地点头应着,直觉得那一声声手杖落地声,也要敲到他脊梁骨上。 但说到底,他也是开了二三十年馆子的人了,怎么会听不出来祁沉笙话里的意思:祁二少说的是,我昨儿夜里就把那群伙计训了一顿,日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绝对是有数了。 保管打从我们这里传出去的每句话,都是能让您听的舒心的。 祁沉笙不愿与他多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转而继续揽着汪峦向前走去,走到了仍在大口吃着鸡的赵瞎子面前,才停了下来。 赵瞎子察觉到他们的到来,立刻抱着鸡转过头来,此刻在阳光之下汪峦忽而发觉他的眼睛,似乎并不瞎。 方才在庙中,诸事发生的太过突然,如今细细想来似乎也不像是个瞎子能做出来的。 汪峦仍是不确定,干脆伸手在赵瞎子面前拂过,谁知那赵瞎子咧嘴笑着就要去抓他的手,惹得祁沉笙又狠抽了他手一下。 啊--赵瞎子又叫唤起来,周五钱怕他惹恼了祁沉笙,立刻上前来拦着说:祁二少,祁二少,别跟个疯子一般见识。 他不瞎?汪峦也不再试了,直接转头向周五钱问道。 周五钱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了,但也不敢再说假话,只能承认道:是,是不太瞎 什么叫不太瞎。祁沉笙听不得他这话,沉声低喝道,周五钱立马改了口:是不瞎! 那他为什么装瞎?汪峦闻言,立刻继续追问道。 说起这个,周五钱也只是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干他们这一行的,不是就兴个往那半仙身上靠,人家半仙有些五缺三缺的说法,他们是没有也要给自己套上个。 所以说,赵老独没有媳妇,赵瞎子天生眼瞎,这些都是编出来的?汪峦皱皱眉,着实也不知该说他们什么好了。 那是就这么说说周五钱也没得否认,反正赵瞎子已经疯了,他也没什么必要骗下去了。 可汪峦想到的却不止这些,他瞧着地上的赵瞎子,又开了口:这些是假的,那纸车纸马入云水的事呢? 周五钱的目光霎时间就避开了,他话中也开始含糊:这这就是做做法事,哪有什么真啊假啊的说法 砰--祁沉笙的手杖,乍然重敲了一下地面,吓得周五钱又是一哆嗦。 祁,祁二少这事算我求您,可即便如此,周五钱却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赵瞎子是干了些见不得人的事,但他如今也有了报应了。 您就行行好,全当留他一条命,这事就别问了。 汪峦见着周五钱不想说,本想再动用金雀,但如今听着他话中的为难,却也迟疑了。 若我非要问呢?祁沉笙并没有要让步的意思,反而又执着手杖,向周五钱逼近几分。 祁二少周五钱彻底苦了脸,四下望望也不见别人,但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您要真想知道,我只能给您指条路子就我们那块街巷,沿着云水的铺子,您只往脚底下找 祁沉笙心中倒也掂量着周五钱,知道这话他怕是已经说到底了,便没有再继续勒逼下去。 周五钱察觉祁沉笙的态度缓了,不由得也松了口气,看着坐在地上啃鸡的赵瞎子,也生出几分感叹来:这人呀,就是不能做孽,做了多少早晚都要回到自个身上来。 汪峦看他这般,虽不再逼问纸车纸马的事,但却又说起赵瞎子的事:周掌柜可知道,他是怎么疯的? 周五钱摇摇头,又叹了口气说:兴许就是遭了报应,也说不准是被人害的,谁知道呢。 分卷(28) 赵瞎子疯了这么多年,周掌柜都来看他,可见关系是不错的,怎么反倒连他是怎么疯的,都不想知道了? 周五钱刚刚经了大惊大怕,这会子精神疲软下来,对着祁沉笙与汪峦,也没有那股做作劲儿了,颇为诚恳地说道:都是多少年的老街坊了,说起来我们可是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只不过我倒是庆幸他疯了,他疯了的好。 这么说着,赵瞎子也把鸡吃完了,周五钱也不嫌他祸害的脏乱,弯腰一一收拾了。想要离开时,却又来到祁沉笙与汪峦的面前,斟酌着说道:祁二少,天锦坊的事,我倒也听说了。 您要是想要查那姚三的死,怕是跟赵瞎子、跟当年云水边的事,当真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但您要是想查纸车纸马的事呢,我便只能劝劝您,那些事早就过去了,即便如今知道了,也没有半分用处了。 我们是想查素犀的事。周五钱还在絮絮着,汪峦却难得地打断了旁人的话,直截了当地说出素犀的名字:周掌柜可曾知道她的事? 这下周五钱也愣了,他好似在思索着素犀是谁,半晌后才忽有所想地点点头:是了,我想起当年,赵瞎子最后一夜办事的时候,天锦坊是有这么个人出了事。 第46章 鬼织娘(十九) 你当年,有想过要我的 回程的路上, 汪峦有些疲惫地靠在祁沉笙的肩上,双眼微微眯着,恰能望见从车窗白帘缝中, 泄出的一线阳光。 他的耳边,还是周五钱临走时说的话。 那夜,云水里正下着纸车纸马,姚家老三便非要在我那里喝酒,都是街坊邻里的, 我拗不过他便许了可过了没多久,他就突然跑下楼去,我当是出了什么事, 匆匆赶到窗边,才瞧见是那位素犀姑娘自个站在桥头然后突然就被拖进水里了。 还有,后来我招呼着伙计去救人的时候,已经有人赶到河边了, 倒不是别人,就是卢记铺子里那个程岗。 一切又好似被打回了原地,甚至还倒退了几步。姚继沣是在素犀被拖下水前, 就已离开了酒楼, 虽然中间时差极短, 但如果早有准备的话,还是够他套上纸人, 拉素犀下水的。 但这几日他们所怀疑的另一个人程岗,当时同样也出现在了云水边。 如果说姚继沣是心绪沉郁,因着素犀辞行而去买醉,那程岗那时出现在云水边,又是为了什么呢? 最终, 他们还是又回到了那条熙熙攘攘的街巷里,沿途叫卖的小贩,鳞次栉比的铺子,仿佛早已将那十多年前的旧影沉淀而去,唯剩眼前的喧嚣。 祁沉笙忽地伸手,轻轻遮住了汪峦的眼眸:总看着太阳,九哥不觉得难受吗? 汪峦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脸去,在祁沉笙的手心中轻蹭,又好似仍在专心听着窗外的叫卖声,直到许久之后才说道:看着太阳有什么不好的,总比去看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要强些吧。 祁沉笙又将汪峦向自己怀中揽揽,灰色的残目中映不出一点光亮,但在望向汪峦时,却又带着别样的固执与温柔。 九哥觉得,会是谁杀的素犀? 汪峦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柔软的睫毛在祁沉笙的手心中划过,他低低地开口反问道:沉笙,当年你有想过要我的命吗? 祁沉笙几乎在刹那间,没有迟疑,没有怔愣,只是将手按到了汪峦白皙的脖颈上,而后一点点用力,感受着那虚弱的搏动。 九哥,你怕吗? 汪峦的眼前仍是黑暗的,而祁沉笙拢掐着他脖颈的手,又是那样的真实。可他还是摇摇头,轻轻地说出了那两个字:不怕。 那如果是五年前呢?祁沉笙并没有放开手,只是将汪峦困在怀中,锢得更紧更深:九哥,怕不怕? 五年前汪峦的眼前,仿佛浮现出祁沉笙染血的半面,难以置信的目光,那些都是比死亡更令他不愿面对的。 不怕。 我甚至希望那时你能真的动手。 可祁沉笙的手,却乍然松开了,无论是掐在汪峦脖颈上的,还是捂着他眼眸的。 阳光很快便重新照在他的眼睑上,汪峦在睁开眼睛的瞬间,看到的却是祁沉笙的眼眸,两个人的目光在此刻交汇,紧接着他就听到了祁沉笙的声音:但是我舍不得。 无论是五年前,还是现在,是情深痴迷,还是爱恨交加,他都从未想过,要用对方的性命来偿还。 我知道。汪峦略有些苍白的唇微微而动,用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短短的几个字,而后眷眷地靠在祁沉笙的胸前。 祁沉笙拥着他,不再充斥着那般禁锢的意味,而是温柔而有力的环抱。 那九哥是在叹息什么? 汪峦在祁沉笙的怀中垂下眼眸,然后说道: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如今最有可能杀害素犀的,却是当时云川城中,她最为亲近的两个人。 特别是姚继沣。当年背叛的恨意,在烈酒的加持下,当真会让他动手杀掉素犀吗?又在十多年后,骗过金丝雀的迷离? 也不一定是他。祁沉笙的目光稍稍放远,车前已然可见卢记绸缎铺子的招牌,他轻拍着汪峦的后背:好了九哥,再去探探这位程岗,说不得还有意外之见。 汪峦随着祁沉笙再次下了车子,而随着车门关合的那刻,何城东终于向同在前排的司机,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最近,离祁二少太近的差事,都不是份好差事。 卢记绸缎铺子,也颇有些年头了。祁沉笙这几年的生意虽说越做越大,但到底并没有要一家独大的意思,故而云川城中,他祁家的铺子开得再多,也不曾为着排挤旁人而撕破脸。 故而当他带着汪峦,走进这店面中时,头发花白的卢老掌柜虽说惊讶,但也是笑脸相迎的。 不知祁二少今儿怎么得了空,来老朽这小铺子里? 倒没什么要紧事,祁沉笙揽着汪峦,手中的绅士杖却不曾收起,轻敲两下后直截了当地说道:不过是听说,老掌柜家招的女婿很是有为,想要见上一面,聊上一聊。 那是不知,祁二少与小婿有什么可聊的?卢老掌柜说完,不禁斜目看了看祁沉笙身边的汪峦,脸上仍带着笑说道:难不成,小婿也入得了祁二少的眼? 这话说的便着实失了尊重,祁沉笙的眼神当即变了味道,汪峦也开始重新打量起面前这位老掌柜。 也就是在这时,一个三十余岁的男人,恰好从外头走来。他身上虽也穿着长衫,但气质上却很是淳朴,见着卢老掌柜便恭敬地喊了声:爹,您这是-- 你就是程岗?汪峦将卢老掌柜的事暂撂到一边,此刻听了那男人的称呼,心中已然确定了几分。 是,我就是程岗,那男人点点头,转身看到祁沉笙的眼睛时,便也认出了他:你们,你是祁二少? 程岗,这里没你的事,去后头查货去。卢老掌柜直接打断了程岗的话,口气强硬地催他离开。 可程岗入赘卢家这些年来,向来是极听岳父的话,可如今他却明显感觉到,祁二少的登门好似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想要留下来听听。 卢老掌柜急什么,汪峦本无心再多计较什么,只是瞧着那卢老掌柜越发过分,索性便靠在祁沉笙肩膀,故作出那恃宠的模样,轻咳着说道:便是贵婿当真愿意来,我也是不许的。 你算是什么--卢老掌柜刚要口出怒言,却不想被祁沉笙骤然而至的一个眼神,便生生挡了回去。 汪峦见他那般模样,更是不愿再费口舌搭理,转而抬眸望向站在一旁,有些无措的程岗,缓缓地开口说道:我们今日前来,不过是为这十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程岗听到是十多年前,神情上顿时便有所触动。 祁二少!卢老掌柜越发恼怒,他自知赶不动祁沉笙,刚要去再赶程岗时,汪峦却直接说出了那个名字:素犀。 我们,是为着素犀姑娘的事来的。 ====== 卢记绸缎铺,已然不是什么能说话的地方,最终三人还是来到了临着云水的酒楼中,坐到了二楼能看着石桥与河岸的小间中。 兴许是因着昨日的事,此刻这酒楼中比起以往安静了不少,更容易让他们之间的谈话进行下去。 自从坐到这里起,程岗的目光便一直望着窗外,当年他亲眼所见素犀溺死的地方,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说道: 我跟素犀,确实在老家订过亲。 但我们也都未将这事放在心上,素犀一向只当我是同村出来的兄长。 她是被姚家人逼死的。 第47章 鬼织娘(二十) 是姚老夫人。 夏日里的阴晴, 最是如人心般异变。 晌午时南风吹得紧,转眼便上了阴云,闷得池子里的红头鲤都浮到水面来透气。 姚继沣就那么坐在窗前, 隔着丛开得紫薇花,遥遥地望着织机前忙碌的女工们。他手中的钢笔尖已然干透,账本上还压着几道无色而杂乱的印子,像是不久前才落的。 多少年前,他也曾很喜欢坐在这里, 因为只要一抬头,就能望见素犀的背影,她仿佛就在那淡紫色的花丛间, 可实际已经离开太久太久了。 这时候,房门突然被敲响了,因着外头的天昏沉,屋子里也暗得厉害, 姚继沣怔怔地应声望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走近的人影是姚继汇, 下意识地起身招呼: 大哥, 您怎么过来了。 没事没事, 你坐着就行,姚继汇微胖而白的手摆摆, 叹了口气说道:大哥就是来看看你。 姚继沣没有说什么,听着姚继汇继续说道:老三就那么没了,就剩下咱们兄弟俩继沣呀,大哥也知道你又想起当年的事来了,可到底都过去那么久了, 你也要看开些。 我没什么事,姚继沣将手中的钢笔帽扣好,他也知道如今三弟新丧,而大哥姚继汇又难以成事,姚家到底还是需要他撑着的:大哥您放心吧。 我当然放心你的,以后咱们兄弟好好过姚继汇还在说着,声音离得那样近,却好似被天边的闷雷声遮掩得听不清了。 以至于他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姚继沣也有些说不清了,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又坐在了窗边,手上还握着钢笔,面前也还是未记完的账目。 好似刚刚什么人都没有来过,他只是出了个神罢了。 空气越来越闷热,可雨就是落不下来,姚继沣有些难耐地伸手,想要暗暗胀痛的太阳穴,可刚刚一动手肘便将什么碰到了地下。 他并不想弯腰去捡,可仍有它那么掉着,心中总是有挂念的,于是思量二三之后,姚继沣还是俯身摸索起来。 很快,他的指尖便触到了什么东西,姚继沣再探几分终于将它捡了起来,可就在拿到桌案上的瞬间,他却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枚并不大的木梭,十多年的时间让它干裂出深深的伤痕,但姚继沣还是认出了刻在角落处的小小字迹。 素犀 这是素犀用过的木梭,是他刻上的字迹,它们遗失多年,只留在记忆的深处,如今却又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 姚继沣的手颤抖着,握着它,任由粗糙的木刺扎入掌心,可随着一声不堪重负地脆响,那枚木梭竟突然裂开了。 他慌乱地松手,想要用尽一切办法去补救,但目光却最终被另一样东西所吸引了。 那是张并不算陈旧的白纸,叠得四四方方,却仍旧露出了黑色的字迹。鬼使神差地,姚继沣将碎裂的木梭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纸片从残渣木茬中挑出,而后慢慢地展开-- -------- 你为什么说,素犀是被姚家逼死的?云水畔的酒楼上,汪峦看着坐在对面的程岗,浅浅地抿了口祁沉笙递来的茶水。 不是姚家还会有谁?提起当年的事,程岗还是激动起来,声音颤颤地说着:当年我们虽然并不把婚约当真,但她乍来云川,跟前只有我这么一个熟悉的人,当然什么都跟我说。 她在天锦坊里的事,我能不知道吗-- 因着之前对于程岗和姚继沣的怀疑,尽管眼前的人看起来确是情真意切,汪峦也不再轻信什么,他看了眼身边的祁沉笙,而后又问道:既然你们都不把婚约当真,那你又为何要在素犀出事后,才同意与卢家的婚事? 自然是为了素犀的名声,程岗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起当年的想法:若我那时婚娶,便要先向她退亲,素犀到底是个姑娘家,这样传出去她还怎么嫁人。 我是真心盼着她能早些寻到个中意的人,过上好日子可谁知,谁知 到底是村子里出来的汉子,性子淳朴也坦率,即便没有动用金丝雀的力量,汪峦也感觉得到,有些情感是做不得假的。 骤雨来急,激得心绪更乱,云水之上又泛起涟漪,汪峦的目光轻转,可很快一双手就挡在他的面前,将潲着水汽的木窗关合了。 那你觉得,是谁害死的素犀?祁沉笙的声音适时地打断了程岗的宣泄,像是窗外的冷雨般,让人清醒。 程岗抬头望向他,答案就在口中,说出却又无力:是姚老夫人。 祁二少虽说您接手这织坊晚些,但也应该听说过,姚老夫人去世前的手段吧。 她最是看中门第的,虽然让天锦坊收织娘,但又很是瞧不上在外头做工的女人,觉得她们抛头露面,羞辱门风。 她知道了自己两个儿子都对素犀有意,怎么可能还容得下她? 等等,汪峦刚要端起茶盏,却因着程岗的话停住了动作,夏雨疾落之声越来越大,似是无意间便带出了令人意外的旧事:你说,对素犀有意的,不止姚继沣一人? 分卷(29) 第48章 鬼织娘(二一) 空的,这里也是空的。 是程岗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但又怕引得不好的误会,紧接着解释道:但素犀当年,只喜欢姚继沣, 另一位究竟是谁,她连名字都不曾与我说过。 汪峦垂眸细细地想着,按之前云薇姊妹所言,姚继广生性风流,对坊中的织娘很是不尊重, 若那时他也瞧上了素犀,也不是不可能的。 后来有一日,素犀忽然托人给我带消息, 说是自己在坊中实在做不下去了,要离开云川了。 那时我就猜到了,肯定又是姚老夫人的手段,但素犀让我不必担心, 说姚家大爷宽厚,要给她归乡钱。 姚继汇?汪峦与祁沉笙对视一眼,就凭姚继汇那儒迂的样子, 若真的是姚老夫人要赶走的人, 他还敢私下赏钱财吗? 是, 说到这里,程岗也是悔恨得紧:我当时也想到不对劲了, 但无奈那些日子,临近云水纸车纸马祭卢家铺子里的事都压在了我身上,实在没心去论了,只是也那人给素犀带了些东西,劝她小心。 可不想, 后面出了那样的事! 提到纸车纸马的事,汪峦却又想起了周五钱的话,如果程岗当真与素犀的死无关,纸车纸马入云水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要避让的,他怎么会恰好也看到了素犀的死? 那祭祀那晚,你又为何要去云水?祁沉笙知汪峦所想,接过了话柄,灰色的残目看似无神地对上了程岗。 也就是从这时起,程岗的目光开始有些飘忽:我并不知道那晚素犀会在那里只是来云川也有几年了,壮着胆子想去看看。 是这样?汪峦也瞧出了程岗的转变,带着绛红戒指的手指,浅浅地划着茶盏杯,声音低低地又重复了一句:是这样吗? 华丽的衣衫下,露出点点翅尖儿上的碎羽,说出口的言语好似一如既往地温柔,但程岗却忽而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动了。 他极力地克制着心神,大口喝干了杯中凉透的茶水:我,我去云水确实与素犀无关,那都是因为卢家的事。 卢家,还有什么不能见光的事吗?汪峦轻轻地咳了两声,感觉到祁沉笙握住了他的手,近来几日伤心伤神之下,又断续地使用金丝雀,确实让他觉得有些吃力。 但汪峦却觉得,赵瞎子犯下的冤孽,周五钱不肯说的过往,与此刻程岗含糊的卢家事,分明是如藤蔓般纠缠在一起了,他想要问出来。 不,不是程岗还想要继续抵抗,可祁沉笙此刻半分耐性都不肯奢与他了。桌上的杯盏被看似无意地碰到地上,发出清脆刺耳的碎裂声,而后又被细长的手杖碾压住-- 这下程岗骤然清醒了,可是更为令他恐惧的压迫,却毫无间隙地笼罩上来。他再不敢去看祁沉笙的眼眸,可那只灰色的残目却好似深深地烙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仿若挥之不去的阴霾。 这么堆陈年烂事,九哥不值当地再耗神了。祁沉笙将汪峦的身体揽在怀中,隔着衣襟抚上他锁骨之下的纹画,点吻之下便化去了金丝雀的残光。 汪峦无声地叹息着,但却十分顺从地靠在了祁沉笙的肩上。他知道事已至此,自己已经越界了。祁沉笙默许他可以用金丝雀,但一切都必须在他身体承受范围内。 说,还是不说?祁沉笙似是惬心于汪峦的依靠,转眸对上程岗时也越发冷厉,不待他回答便继续道:其实不说也没什么妨碍。 窗外的雨幕之中,恰逢一惊雷炸响,可祁沉笙的声音,却好似能够穿透那惊雷般,继续回荡在程岗的耳边。 你们在这水边街下藏了鬼,我便遣百十个人来,将此处掀个底朝天--凭他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也要被日头瞧上一瞧。 如何? 这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来,程岗多半只当那是威胁妄言,可偏偏面前的人是祁二少,整个云川都知晓他疯名的祁沉笙-- 祁二少您,您就别逼我了,程岗的声音都在打颤,他最后求饶道:这件事,莫说与素犀无关,便是与我也无关啊! 我当年,当年就是为了偷看到底是什么,才摸去了那云水边的。 更为嘈杂的雨声纷纷而落,随着又一声仿若轰顶的雷声响起,祁沉笙只是看着他,吐出了一个字。 说。 盛夏的骤雨多半来得紧,去得也快,但是这一次,却始终如扯不禁的碎玉银珠,自乌幕之中滚滚而落,没入那云水之中。 汪峦随着祁沉笙从云水畔起行,看着他一手撑伞,一手执着绅士杖,几乎紧贴着墙根,走在那条长长地街巷中。 几乎每行数步,他抬眼深深地望着所至店铺的匾额,而后用手杖重重地地敲击着地面。 尽管夹杂着雨声,但手杖之下传来的声音,却令两人听得那样分明。 兴富杂货,空的 张家酒铺,空的 卢记绸缎庄,空的 回春药堂,实的 汪峦始终都跟在祁沉笙的身后,一言不发,也一言未劝,酒楼之上的程岗,最终还是抵不过威逼,将十多年前的旧事,说了出来。 素犀来时,我已经在卢家做了几年的伙计,那是卢老掌柜还不是我的岳父,但他对我已经很是信任,渐渐地开始将铺子里的一些事交给我做。 特别是每年的云水祭祀前后,他和店中其他老伙计似乎总是在忙些什么,常常整日里都见不着身影。铺子中的事,便都积压到了我的身上,那时我便很是好奇,他既然连铺子都肯交给我管了,那究竟还有什么事,是比铺子还重要的,连我都要防着? 于是我便日日留意那些老伙计的动向,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寻到机会,偷偷地跟了上去,却发现他们根本没有离开铺子,而是从后院中去了地下。 汪峦继续跟着祁沉笙向前走着,听着那手杖之下,随着敲击而传来的声音。 咚,咚,咚-- 其实这临河的街道地面有空洞的回声,并不是没人察觉的。但大多数便只当作是地下河道延伸,从未放在心上过。 而程岗也是自那起,疑心才越来越重,他也发觉到后院更多不对劲的地方。 我虽然没能寻到机会下去,但暗中盯上了他们我感觉他们似乎在地下做着什么东西,有时候还会传出异样的味道。 终于,就在祭祀的最后几日里,那些伙计们忽而又都出现了,他们从后院中推出了几辆板车,上面摆着好些不大的坛子。 碰到人便说是,送给赵瞎子的祭酒。 那条本就不长的街巷,很快便走到了尽头,祁沉笙却继续撑着伞,又沿着对面一侧的铺子,敲打着向云水走去。 我从未见过赵瞎子用过什么祭酒啊! 可是几乎没有一个人,提出过异议,他们只是笑着,仿若了然地点点头。 这样的发现,令程岗心中生出了种莫名的恐慌,周围的人,好似都在心照不宣地做着一件事,一件将他隔离在外的事。 尽管他知道,事实上真正参与这件事的人,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多,但程岗还是觉得自己眼前这安宁平静的小街巷,仿佛连每一块砖石都是虚假的。 正如如今,汪峦与祁沉笙所听到的杖下回音般。 空洞,空洞得让人不由猜想,那空洞之中究竟藏了什么可怕的妖魔。 祁沉笙的步子顿了一下,眼前所至乃是处祁家的老店面,汪峦也微微抬头,看向那右下角刻着祁字的匾额。 闷雷滚滚而响,闪电撕裂了雨幕,而祁沉笙终究还是举起了手杖,敲到了店前的地面上。 空的,这里也是空的。 我后来终于想明白了,这街巷之中,不与赵瞎子送东西的,不过七八家,他们分明是都知道的而最后的秘密,定是藏在那纸车纸马入云水中。 所以那一晚,我才会偷偷跑到了河边,想要趁着没人注意,看个究竟。 没想到,没想到却看到了素犀,我着急之下才跑到了河边,却还是没能救下她! 随着手杖之下,最后的声响,汪峦与祁沉笙也终于又来到了云水之畔。 程岗对于云水的探寻,随着那夜素犀的死,就那么无声而无果的结束了。 直到那年他终于娶了卢家的小姐,彻彻底底地与卢家绑在一起后,那些程岗本打算深埋入心底的疑惑,却意外有了答案。 赵瞎子突然疯了,第二年云水祭祀无人主持,我说不过是几个纸人罢了,再寻人去做便是,可岳父却惋惜地摇摇头,说他们做的都不行。 怎么会不行呢?不过是些纸车纸马,终究是都要随水漂走,最后沉了散了的,又有什么区别? 可卢老掌柜却摇着头,满是深意地看着他说,赵瞎子的纸车纸马,可是能载着货物而去,载着金银而归的,沉了散了不要紧,关键是要它们何时沉便何时沉,要它们何时散便何时散。 祁二少载着货物而去,您说究竟是什么货,必要用这纸车纸马一路沿河道送出云川去? 那金银,当真是阎王爷给的吗? 第49章 鬼织娘(二二) 云薇不见了! 究竟是什么货? 汪峦沉默地站在祁沉笙的身边, 沿着云水向南望去,依稀能够望见那雨幕中的城墙。 零碎的时间串联在一起,已然有了答案。 若只暗地买卖大|烟葫芦, 便是价钱再高,利益也终究有限。但若经简单炮制后,制成烟膏,便可得十倍百倍之暴利。 他们凿空了地下,再借由祭祀之名, 由赵瞎子扎制纸车纸马,承载着封好的烟膏,随云水而下, 秘密漂出城外买卖。 眼前这清澈而平静的河水,终究为人心的贪婪所染,经此流出的烟膏,不知又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妻离子散。 这件事确实与素犀无关,但它却是整条街巷中,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没有一个人可以说出, 因为一旦说出便是对所有人的背叛, 也必将受到所有人的报复。 因此即便事隔多年,程岗与周五钱也不敢将事情透露。 可随着一切地渐渐清晰, 无力感却漫上汪峦的心头。素犀为人所害,尚能化为执妖,去寻当年的旧仇亡恨。 可那些被这街巷之下大大烟膏所害之人呢?即便贪欢吸食的人并不无辜,但多少人为着那点子烟膏,便偷窃抢掠, 卖妻卖子 如此诸般冤孽,又该如何去寻呢? 还有什么办法吗?汪峦声音低的几乎被雨声所击碎,他轻轻地靠到了祁沉笙的肩上。 祁沉笙收起了绅士杖,揽住了他的身子,目光依旧沉沉地望着涟漪不断的云水。他虽为人肆意轻狂,却也深知当年因这烟膏而生的国难家仇,痛恨他们借此敛财发财的行径。 可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就连那片曾经绚丽而剧毒的花田,也早被后来的新政府铲除了。即便如今这条街巷中,就算还能查出蛛丝马迹,但想来十几年的时间,足够他们将剩余烟膏处置干净。 如此只要他们咬死不认,就算报了官,又能有什么用呢? 许久之后,祁沉笙也慢慢地叹了口气,握住了汪峦微凉的手,还是说出了三个字:会有的。 汪峦没有说话,没有继续追问,忍着喉间泛起的丝丝疼痛,将脸埋入了祁沉笙胸前。既然他说了,那他只需信下去便是。 大雨仍未停歇,雷声依旧回荡在阴云之间,而就在这时,却有一个打着伞的身影,匆匆地打云水对岸过了桥,向着河边的两人跑来。 祁二少,祁二少-- 远远地,汪峦与祁沉笙便听到了他的吆喝声,祁沉笙皱眉而看,应是天锦坊姚家的伙计,正一脸焦急地边跑边喊。 这是怎么了,天锦坊又出事了?汪峦轻轻咳嗽两声,也跟着望过去。是了,云水纸车纸马的事虽还未完,但只能暂放,可素犀与天锦坊的事却仍在眼前。 这么思索着,那人也终于跑到了他们的面前,几乎连气都顾不得喘了:祁,祁二少,大掌柜正让我们去找您呢。 找我?什么事?祁沉笙转眸看着他,声音颇为冷淡地问道。 那伙计的脸都愁得变了样,急着对祁沉笙说道:我们二掌柜,找不着了! 什么叫找不着了?汪峦回想着姚继沣,着实不像是会轻易被算计的样子会不会是素犀想起来什么,向他报复了? 尽管心中多有猜测,祁沉笙和汪峦还是跟着那伙计向天锦坊赶去,听他继续解释道:我们大掌柜向来管事不多,三掌柜去后,事情就基本是二掌柜在管。 刚刚染厂那边要丝料,需得二掌柜亲自签了条子才行,可坊里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就是没寻到二掌柜。 去问看门的,也都说未见二掌柜出门大掌柜着实是吓怕了,生怕二掌柜也出了事,所以就遣我们来请您。 说话间,三人已经坐上了车子,没多久就来到了天锦坊门前。 祁沉笙还是扶着汪峦下车,可手中却也又出现了那根绅士杖。汪峦抬眸看了他一眼,祁沉笙没有多言,只是揽着汪峦走到了天锦坊的匾额之下。 耳边的雨声依旧纷杂,伙计赶眼色地为两人撑起了伞,而祁沉笙的手杖,也再次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咚,咚,咚-- 当那空洞的声音响起时,汪峦并不觉得意外。想来对岸那阴私勾当做得火热,一水之隔的天锦坊,又怎么可能毫不知晓,毫不动心呢? 祁二少,怎么了?打着伞的伙计并不知其中的关窍,只是见着祁沉笙与汪峦在门前不走了,不由得又心急起来。 没什么。祁沉笙收回了手杖,目光如含冷刃般凉薄,但终究只是短短地应了声,便揽着汪峦迈入了天锦坊的门槛中。 即便这样的雨天,坊里的织娘们也是要做工的,汪峦随祁沉笙自廊下走过,耳畔的雨声雷声之中,又夹杂上了第三种声,那织机劳作的声音。 分卷(30) 兴许是得了通报,姚继汇很快就提着长衫,沿着长廊迎了上来。他也顾不得上次临行前,在汪峦身上扯出的尴尬了,一见着祁沉笙,立刻焦急地苦求起来:祁二少,您可一定要帮我找到继沣啊! 我知道,我们老三他混帐事做得多,可是继沣跟他不一样,除了当年素犀的事外,他可是半点荒唐都不曾犯过啊! 要是继沣再出事,我这个做大哥的,就再没脸面活下去了。 姚继汇长吁短叹地跟祁沉笙说着,说起二弟的事,他几乎都要掉下泪来。可本就是阴雨天气,再加上长廊的遮挡,汪峦却忽而觉得,他的神情似乎蒙上了层暗暗的影。 姚继沣是什么时候不见的?祁沉笙着实听不得姚继汇的苦求,虽然已对此处失望至极,但为着素犀的事,还是问了起来。 这,这我们也不好说。姚继汇弯腰引着祁沉笙与汪峦,终是走到了长廊尽头的小厅中,随着木门的关闭,眼前便更是昏暗。 刚下雨那会子,我还去看过他唉,自从昨天二少您提到了素犀姑娘的事,继沣他就心事重重的,我实在是怕他想不开,这才想去多看看他,可谁知还是出了事。 姚继汇儒弱多年,仿佛连说出的话,都少着几分气势,仿佛也要融入到那雨幕中,隐藏于小厅昏暗的角落中。 汪峦凝眸望着他阴影中的脸,心中忽而升起了别样的情绪,他像是毫无征兆地开口:那大掌柜呢? 什么?姚继汇自然没有想到汪峦会这样问,他稍稍抬头,但大半的面容依旧沉浸在昏暗中。 我说提起素犀姑娘,汪峦那点在听程岗时,所生出了疑惑,此刻却如同生出了藤蔓,缠绕到了他的心上:大掌柜有何感想吗? 小厅中,随着汪峦问出的那句话,忽而静了下来。 祁沉笙站在汪峦的身边,与他一起望着对面的姚继汇,窗外的雨更大了,而笼罩姚继汇的影,也越发浓了。 我能想什么呢良久之后,姚继汇才开了口,慢慢地说道:最多是觉得可惜罢了。 多好的手艺,多好的姑娘,就那么没了。 当年素犀走前,你为什么说要给她些银钱?汪峦再次倒出些许疑问,他并不相信,眼前这个软弱的人,那时仅仅出于好心,就会违抗姚老夫人的意思。 姚继汇又沉默了,尽管这只会加深汪峦与祁沉笙对他的怀疑,但他还是又停顿了许久才说道: 不过是,可怜她罢了。 我虽然怕母亲,但也还是有心的。 隔着薄纱糊成的窗棂,闪电划过了刹那的光,霎时间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汪峦终于得以看清姚继汇黑暗中的神情,他那好似随意能被人看穿的,时时刻刻流露着软弱的面容之上,一双眼眸中却流露出截然不同的,被压抑了不知多少年的阴狠。 祁沉笙将汪峦揽到身后,细长的手杖应声敲落在地,替他问出了最后的问题: 有心去可怜,还是有心去喜欢? 叩叩叩-- 一阵杂乱的敲门声,打乱了小厅中所有人的思绪,汪峦乍然回神,身子不由得靠向祁沉笙,而门外则传来念薇慌乱的声音:大掌柜,祁二少,你们在里面吗? 云薇不见了! 第50章 鬼织娘(二三) 汪九,你过得还好吗? 这是在哪里? 汪峦慢慢地睁开双眼, 看到的自己竟在一条漆黑的、弥漫着浓雾的深巷之中。 他仔细回忆着昏迷前发生的事,姚继沣不见了,他与祁沉笙来到了天锦坊中, 然后然后发觉了姚继汇的异样,却又听到了云薇失踪的消息。 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了念薇推开门的那刻,汪峦若有所感地回头,看到了却是姚继汇袖中露出了一片丝织,还有其上泄出的点点碎金。 汪峦心中惊诧着, 可他甚至来不及与祁沉笙说出哪怕只言片语,便失去了意识。 云薇与姚继沣到底去了哪里?姚继汇究竟拿的是什么?这件事是否与汪明生有关? 问题接二连三地出现,汪峦忍不住伏在地上咳喘起来, 但他却知道眼下最为重要的,是弄清楚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还有沉笙,他是否也被卷入其中了?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 眼前的浓雾似乎也散开了些许,汪峦皱皱眉,终是扶着旁侧的墙壁站了起来, 试探着向前走去。 所幸他身处的小巷并不深长, 没多久便走到了尽头, 可汪峦的神色却越发凝重了,因为他听到了潺潺淌过的水流。 浓雾依旧在暗处积聚着, 片刻的恍然间,几盏幽幽的灯火,沿着河道亮起,也让汪峦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所在。 云水,他来到了空无一人的云水之畔, 遥遥地还能望见,对岸曾经熙熙攘攘的街巷。 可现在一切都沉浸在死寂之中,连刚刚还能听到的流水声,也消失了。 汪峦十分清楚,这一定并非是真实的云水边,且不说姚继汇袖中的那片织物究竟是什么,但那些碎金却与他身上的金丝雀别无二致。 金丝雀可以引生出幻境,故而眼前的种种,必然是虚假的。 祁沉笙曾说过,他身上的执妖并非是完整的,残余部分极有可能还在汪明生手中,想来早晚有一日,汪明生怕是会以此为要挟。 但如今为什么会出现在姚继汇这里? 就在他仍沉沉思索之时,自远方的慢慢黑夜中,忽而传来了诡异的调子。 瞎老丈,开鬼门,纸车纸马过云水,阎王见了笑开眼 汪峦一下子提起了心,他开始循着声音望去,可弥漫而来的雾气却让他根本看不清任何,只能听到那声音一点点的,近了,近了,更近了-- 他屏息凝视地,等待着赵瞎子的到来,无论是真的还是假的,在此困境中都有可能会带来转机,但数十下心跳过后,汪峦却并没有看到岸上的人影。 可与此同时,云水之上的雾气开始消散,朦胧的轮廓渐渐出现在水面上,汪峦并不敢靠得太近,但也勉强看出了,那些应当就是要送去给阎王的纸车与纸马。 它们无声的随水漂流,起先只是三两,而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明明是在黑暗中,却显出了纸张刺目的苍白,仿佛真的有千万车马,无声地在河水中嘶鸣,浩浩荡荡地向那阴间而去。 这就是所谓的纸车纸马入云水了,汪峦掩着唇轻咳两声,有些自嘲地想着,自己也算见得那消失了十几年的奇景了。 瞎老丈,开鬼门,纸车纸马过云水,阎王见了笑开眼 耳边的歌谣声还在继续着,只不过却渐渐地由赵瞎子粗粗的男声,变为了断续而尖细的女声。这一次汪峦再次试着循声望去,终于看到了那为浓雾所掩着的身影。 素犀?汪峦低声轻念着,尽管仍旧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长长的头发,素色的裙衫,直觉告诉他,那就是素犀。 她站在水边做什么?难道眼前这一切,都是在重复素犀死前所看到的情景吗? 对除了金丝雀外,姚继汇手中还有片织物,难保不是与化为执妖的素犀有关。 尽管直到此刻所见的素犀也多半不是真实的,但汪峦却还是决定走上前去看看,总比继续留在原地好些。 可就在他即将走到素犀的身边时,那笼罩在她周身的大雾却突然变成了猩红色,混杂着淋淋而下的血流。 汪峦下意识地想要退后,但血流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脚下,仿若鬼手般死死地攀住了小腿,要将他拖入通往阴间的云水中。 他挣扎着,原本就虚弱的身体好似被榨干了所有的力气,终是重重地跌落在地,也就是在这时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他心底最深的恐惧,自眼前的血雾中传来。 汪九-- 这些日子不见,你过得还好吗-- 乍然间,汪峦几乎忘记了所有的挣扎,他从地上颤颤地撑起身子,克制着翻涌的心绪,向血雾望去。 是汪明生,是汪明生的脸正从血雾之中,撕裂而出,他拖着千丝万缕的血线,慢慢地汇聚成勉强能称为身体的一团,而后艰难地蠕动向汪峦。 汪峦被那血雾的腥臭味逼得咳嗽起来,胸口更是阵阵刀绞似的疼痛,唯有指间那枚绛红色的戒指,仿佛蕴蓄着淡淡的暖意。 汪峦垂眸暗暗地看着它,无声地将戒指握到了手心中,直到被硌得生疼也不曾放开,他伏在地上哧哧地咳喘着说道: 没有家主在汪九自然过得很好。 呵,汪明生的血面轻蔑地笑了一下,血淋淋的身体蠕动在汪峦的身边,语调中含着深深的怨恨:可是,我过得却不好。 汪九,你把我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我该怎么惩罚你呢? 汪峦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他很清楚如果此刻汪明生想要杀他,简直是易如反掌。 也许在几月之前,他也曾恨不得就那样死去,可是如今 沉笙,汪峦默念着祁沉笙的名字,他并不惧怕于死亡,只是难以想象如果就此死去,又会在祁沉笙的心上,再添一道怎样的伤痕。 你以为我想杀你?汪明生的声音带着冷腻的血,流到了汪峦的脸颊上,汪峦竭力忍耐着说道,却再不肯正眼瞧他:家主咳咳咳,不想吗? 想,我当然想!汪明生的声音骤然拔高,血流汇聚成的手一下子掐住了汪峦的脖子,将他高高地提了起来。 霎时间窒息所带来的濒死感,让汪峦痛苦地闭上双眼,但汪明生那冰冷而阴毒的声音,却没有就此放过他。 但我更想,看着你的刀子,再捅进那位祁二少身上-- 灵雀似的眼眸绝望地睁开,汪峦绝美的脸上沾满了血迹,却因挣扎而痛苦失色。 不,不要-- 他不要再伤害祁沉笙了,不要-- 可汪明生却没有半点怜惜的意思,反而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他拖拽着汪峦的身体,任凭鲜血淹没他的口鼻,而后在他的耳边留下更为狠绝的话语:这一次,别再捅他的眼睛了。 就捅他的心吧! 汪峦彻底被拖入翻涌的血水中,他隐隐地猜到了汪明生的心思,竭力地想要保留住意识中,最后的清明。 可惜下一刻,一只满是黑锈的鸟笼出现在他的面前,满是血污的金丝雀鸟,哀鸣着被锁在其间。 去吧,汪九。 按我说的,去做。 随着汪明生的声音徐徐响起,金丝雀鸟也慢慢地张开了翅膀,残落的金色羽毛就那样,从黑笼中飘落,漫漫扬扬地洒满了汪峦所有的视线。 云水、血污、金鸟 一切都消失的无影无踪,汪峦再次从昏迷中醒来,秋日的枯叶随风越过窗棂,落到了他身下柔软的白貂绒毯上。 鲜艳的玫瑰插在珐琅彩瓶中,红柳木小桌上留声机正放着靡靡的唱段,暗色的红酒从玻璃高脚杯中流淌而出,沾湿了光洁的木地板。 汪峦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房间,他知道,这里并不是云川的小洋楼,而是秦城,那梧桐树林间的祁家宅。 第51章 鬼织娘(二四) 九哥想要我的命吗? 祁沉笙站在织坊的中央, 暗灰色的残目半阖着,手中的绅士杖无声地轻点着地面。 他的耳边,是嘈杂地织机声, 无数的丝绸布匹从高高的房梁上垂落下来,映出一道道女子的身影。 她们在忙碌着,在轻笑着,重重叠叠,一层又一层, 仿佛就要擦着祁沉笙的肩膀而过。 但祁沉笙却不为所动,早在姚继汇取出袖中之物的刹那,他便与汪峦一样, 感应到了执妖金丝雀的气息。所以他甚至带了三分故意,并没有反抗幻境的裹挟。 他很清楚,如果要彻底解除汪峦身上的执妖,就必须找到完整的金丝雀。 然而现在, 祁沉笙冷眼瞧着眼前的景象,他可以无视旁人无关痛痒的小算计,但却不能忍受他们将汪峦带离他的视线。 仿若有风吹过, 织坊中垂下的丝绸便随之起伏轻扬, 那些映在上面的魅影, 也随之摇曳着,就连原本娇柔的笑声, 都似是在起起伏伏,时而高时而低,将人围拢在其间,仿佛被无数的鬼影包围了。 无趣。但这一切落在祁沉笙眼中,却都只是最为低劣的把戏, 他冷哼一声,手中的绅士杖骤然落地,四星连缀之象还未出,那跃跃欲试的苍鹰便已振翅而飞,长啸之声仿佛割裂了所有的布匹。 其后的黑影们为它所震,欢笑声顷刻便化为了恐惧的哀求,此起彼伏地阵阵响起。可祁沉笙哪里会理睬这些,他闭上眼眸,任由苍鹰探寻过层层飘落的布匹,不断摩挲着手中的绅士杖,为的便是那一丝微小的感应-- 找到了,九哥 祁沉笙灰色的残目忽而睁开,耳边鬼哭般的声音已再不堪入耳,他毫无征兆地出手,细长的绅士杖在那一刻,仿若化作无坚不摧的利刃,猛地将百十条垂落的尽数割裂。 破碎的布料纷纷扬扬地落下,但在半空中却忽而染上了枯黄,化作一片片秋日里的梧桐树叶,仿若永远落不尽。 眼前的景象在扭曲中,重新凝结出了新的幻境,成片的梧桐树几乎在瞬息间抽出枝条,长成了参天大树。 而就在那交错的树干之后,纷纷落叶之间,祁沉笙凝眸而望,所映入眼帘的,却是那座他此生都难以忘怀的宅邸-- -------- 汪峦并不知,自己究竟又在那铺着貂绒的地板上,躺了多久。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映照着如玉的面容,洒落在他五年前身侧,乌黑而长长的发丝间。 汪峦不知是否该庆幸,至少此刻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但身体却完全无法控制,只能如一只被人操控的提线木偶般,挑着透明的玻璃高脚杯,将暗红色的葡萄酒液送入口中,顺着他白皙的脖颈,流淌进衣襟之间。 就在这时候,汪峦听到房门被人轻轻地推开了,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转过去,看到的却是执着绅士杖的祁沉笙,正踏着地板上散落的金辉,向他步步走来。 不,不要过来-- 分卷(31) 沉笙,不要过来-- 汪峦在心底拼命地大喊着,他的目光哀凄而焦急,可身子却如醉酒般,软软地伏在白貂绒毯间,轻轻地开口:沉笙,你回来了。 一切都仿若真的,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下午。祁沉笙因为秦城铺子的骤然出事,而忙碌了一整日,直到傍晚时分,才赶到郊外的祁家宅中。 祁沉笙并非没有发觉汪峦的异样,但他还是如当年般,走到了汪峦的身边,而后将他柔软而温热的身体,揽入怀中:九哥,你喝醉了。 汪峦依旧无法控制自己,不仅如此,他甚至感觉到一股灼热的气息,正自某处蔓延开来,仿佛随着他的血液,流淌至身体的每一处。 好热好难受 特别是那些与祁沉笙相触的地方,顷刻间便涌上可难以言说的渴|求,他在祁沉笙的怀抱中辗转着,被红酒浸润过的湿唇,毫无章法地吻上了祁沉笙的下巴。 沉笙 九哥,祁沉笙紧扣住汪峦的身体,目光霎时便暗了下去,他自然也能感觉得到,怀中人越来越热的温度,以及不断想要缠|绵的欲|望:九哥,别动。 汪峦的意识正沉沦在难以逃离的情海中,他竭力地想要保持清醒,却根本无法抗衡身体的本能。 他伸出光洁的手臂,勾揽住了祁沉笙的脖子,衣襟上的珍珠扣儿瞬间脱落,漏出了大片炙|热的肌肤。 沉笙,我好难受 沉笙,你不想要我吗? 快些,快些来呀 祁沉笙扣在他腰上的手臂越收越紧,灰色的残目中映着汪峦若燃山花的面容,但他却克制着,只是圈揽着怀中人,忍不住低吻他灼热的额头。 可这点抚慰哪里会够呢,汪峦只觉得浑身越来越热,像是真的要烧起来了那样,连仅存的意识都要烧光了,甚至根本无法分辨究竟是被控制,还是仅仅出于本能,只知道不断地攀附着祁沉笙的身体,向他索取着更多爱怜。 为什么为什么沉笙不肯帮我?实在是太难过了,不能满足渴求所带来的空虚感,几乎惹得汪峦染上了哭腔,他的手难耐地滑入了祁沉笙的衣领中,娇软无力地撕扯开,而后将脸贴上那同样发烫的胸膛。 他听到了祁沉笙的心跳声,那样的有力,那样的清晰,因着他的触碰跳得极快。 就捅他的心吧-- 汪明生如恶鬼低喃般的声音,开始不断在他的耳边回荡,汪峦的手也不由自主地,贴上了祁沉笙的心口。 捅他的心-- 他的心-- 不不能这样做汪峦的意识挣扎着,恍然间,搏得了片刻的清醒,他的身体却依旧被操纵着,甚至原本空无一物的手上,不知何时起,藏了一把尖刀。 可祁沉笙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仍旧在克制地,为汪峦舒缓着烧灼的欲|望。 不要不要汪峦睁大了眼睛,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无法提醒祁沉笙,也无法阻止--手中的刀尖,慢慢地抵上祁沉笙的心。 只要再用力一下,那颗跳动的心脏便会被他穿透! 九哥。祁沉笙因为忍耐而嘶哑的声音,忽而在他的耳畔响起,汪峦思绪混乱而沉沉地,只能感觉到他仍在亲吻着自己的额头,而后重重地握住了他藏刀的手。 九哥是想杀我吗? 汪峦的眸中顷刻间溢出了泪水,他怎么会想呢 可他的身体,却依靠在祁沉笙的胸前,在祁沉笙的目光中,点了点头:是呀,我想杀了你 沉笙,把你的命给我,好不好? 他明明流着泪,脸上却扬起了绝美的笑容,就那样期待地望着祁沉笙,好似只是在向他要一件寻常的礼物。 祁沉笙垂眸,看着怀中的汪峦,而后慢慢地低头吻舐着他的眼泪。 他仍旧握着汪峦藏刀的手,并没有松开,而是继续抵在自己的心口。 九哥真的想要吗? 汪峦的眼泪不断涌出,他不想啊!他怎么会想要他的命呢!可无论意识如何挣扎,如何拼命地想要摇头。可他的身体却环着祁沉笙的脖子,伏在他的耳畔,轻笑着说道:是啊,我是真的想要。 祁沉笙握着汪峦的手,开始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在汪峦无声的呐喊,无声的眼泪中,还是松开了。 锋利的刀尖,再次直对上祁沉笙的胸膛,只要一个用力就可以刺穿。 汪明生恶鬼般的声音依旧在回荡,但却为祁沉笙近在咫尺的叹息所掩盖。 九哥想要,那便给你吧。 鲜血自刀尖流出,汪峦的身体开始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越来越多的血滴落在两人交|缠相拥的身体上,染红了他们的衣衫。 祁沉笙不顾会让刀刺入得更深,一把将汪峦再次紧锢入怀,而后不由分说地深深地吻上了他的唇。 汪峦仍旧在颤抖着,那决然的吻却像是在瞬间,打碎了原本就满是裂痕的什么,他的意识间只剩一片令人晕眩的白光。 他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了,什么鲜血什么利刃,仿若能够映证他还存在的,只剩下祁沉笙那样缠|绵的吻,将他的全部心神都扯入沉沦。 啪-- 染血的刀乍然掉落在两人的身侧,身不由己的傀儡经受了深入骨髓的痛楚,操控丝线终于在绝望与鲜血中,被尽然扯断。 第52章 鬼织娘(二五) 飞溅而出的血水如大雨 汪峦的彻底失了力气, 瘫软下去。 祁沉笙一把托住他的腰背,将人揽在怀中,仍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灼热, 哪怕只是极轻的触碰,都会引得汪峦情|动的颤抖。 他眉头皱紧,眸中闪过狠戾之色,但在汪峦的滚烫的额上却又落下柔软的一吻,低声说道: 九哥再忍忍, 很快就好了。 汪峦在祁沉笙的低唤下,勉力睁开眼睛,他在仿若焚身的欲|火中, 勉力挣出一线清醒,随即便急切地望向祁沉笙胸前仍流着血的伤口。 沉笙对不起 我又伤了你。 祁沉笙目中骤暗,他扣住了汪峦的脑后,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 再无法看到那伤处,而后哑声低喃着:我可不想再听九哥说那三个字了,真正对不起我的人, 可不是你 秋日夕阳下的秦城祁家宅中, 昏昏阴沉下来, 暗色瞬息间便笼罩了他们所熟悉的,五年前的旧物。 四颗连缀成弓的星芒终于冉冉而起, 悬于祁沉笙的身后。 祁沉笙一手托着汪峦,一手执起那细长的手杖。之前因着汪峦被控,他才有所顾忌,而如今旧怨新仇累累层层,他倒要看看那汪明生还有什么花样! 房中的景象霎时间生出肉眼可见的波澜, 仿若交织成片的金羽,为悍然而至的飓风刮乱,被囚于笼中的雀鸟也发出惊惧的哀啼。 但这一切却未曾招来祁沉笙半点怜惜,怀中人灼烫而虚弱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激燃他心中滔天而起的怒火。 细长的手杖,终究在须臾后落地,发出不逊于惊雷的声响。 若遮天日的黑色鹰翼,在这飓风之中振开,呼啸着盘旋而起,它不再循着什么方向,眼前的所有都将为它所搅乱。 汪峦在祁沉笙的怀中,望着空中片片金羽散乱而又破碎的飞扬而起,那旧日宁静的虚幻,终于被撕扯开一道巨大的伤口。 黑色的鸟笼于那裂痕之中漏出边角,却又被猩红的血流迅速拖走,但这并未逃脱祁沉笙的眼睛。他立刻执着手杖,连苍鹰都不曾召回。身后连缀的四星蓦地发出耀目的光芒,它们构造成了不知名的法阵,以所向披靡之势轰然压去。 凝结的血流想要拼死所抵,它们翻涌如巨涛般,一面裹挟着锁着金雀的黑笼,一面向着法阵反扑。 可这血涛虽看着骇人,但在法阵的重压之下,却毫无喘息之机。祁沉笙的灰眸之中泛起嘲讽,温柔地拢着汪峦的肩膀,而后抬起手中的绅士杖,隔空重挥而出。 顷刻间那百丈血涛便从中陡然溃散,不知从何处传来痛苦的嚎叫,震落了万千金羽化为齑粉,而那乌黑的鸟笼也摇摇欲坠而下。 不需任何指令,只是一个眼神之下,盘旋于血海之上的苍鹰便赫然转身,向那鸟笼疾飞俯冲而去,如钩的利爪眼看就要抓住它时,一只血手却忽地伸出,死死地扒住了鸟笼。 是汪明生--汪峦堪堪从祁沉笙的怀里撑起身子,未褪的燥热烧得他肺腑间剧痛,强忍着才没有咳出血来。 祁沉笙眸色越发深沉,他抚着汪峦的后背,手中的绅士杖再次重重击落,苍鹰便毫不犹豫地将那鸟笼锢于利爪之间,而后不顾血手的拉扯,奋力直飞而起。 转眼间所有的血涛都都蜂拥而起,随着血手直追而去,笼中原本就奄奄一息的金丝雀,发出惊惧的啼鸣。 祁沉笙冷冷一笑,随即将绅士杖骤然划出,四星连缀的光阵随即如符咒般,深深地烙刻入血涛之中,顿时发出烧灼般的嗞拉巨响。 啊--嘶哑而残破的声音,自血涛中闷闷地传来,一张巨大的面孔随即慢慢浮出,猩红的嘴猛地张开,发出骇人的狂吼。 那血手终究为星阵所熔断,苍鹰抓着黑笼挥展翅膀,不多时便飞回了祁沉笙的身边。 血涛中的面孔还在起伏喘息着,祁沉笙却抱着汪峦,向它慢慢走去。 祁二少,应是察觉到了祁沉笙的靠近,血面稍稍停歇片刻,而后慢慢地说道:好久 好久不见,祁沉笙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可随即话语却一转:不过,我们这还算不得见面吧。 那血面听后,竟嗤嗤地笑了起来,每笑一下那星阵落在其上的烙印便更深一分,但他却毫不在意,边笑边说着:是,不算还未到与祁二少见面的时候,自然不能太过唐突。 可我,已经忍不了了。祁沉笙的灰眸之中划过狠色,怀中的汪峦自认出汪明生后,生生地挨着身上的灼热。 他握紧细长的绅士杖,满腔怒火随即宣泄而出,深入血涛的星阵迸发赫赫剧光,如万千利刃将血涛戳得分崩离析,飞溅而出的血水如大雨般落下。 你觉得,这般我便伤不到你,是不是?祁沉笙为汪峦擦拭着脸上落的血迹,似是漫不经心地抬眸,看向再无力凝聚的血面。 此时此刻,那血面的眼睛已经融噬了,血口徒劳地张着,却因痛苦而发不出任何声音。 祁沉笙知道,眼前这血涛声势虽大,但终究只是汪明生执妖的分|身,对方之所以这般有恃无恐,就是把持住了这一点。 但--祁沉笙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阴狠的笑,他最后用着颇为叹息的口气说道:汪家主的见面礼,我就替九哥先收下了,眼下再备一份小小的回礼,望您莫要嫌弃。 嗞拉-- 星阵的熔噬声随着祁沉笙的话语,越来越刺耳,血面最后的轮廓也模糊溃散了,化为了污浊猩红的浓血,四下流淌而去。 而与此同时,远方阴雨中,一间灰砖垒砌而成的教堂中,突如其来的闪电击碎了彩绘玫瑰与十字架的玻璃,身穿黑色长袍的神父捂住了自己的额头,发出痛苦的嚎叫-- ----- 耳畔渐渐消失的声音,昭示着暂时而来的结束,汪峦身体中涌动的灼热,也终于慢慢散去,他的发丝几乎都为汗水所浸透,此刻只觉得四肢百骸都疲倦得厉害。 苍鹰收拢了它巨大的羽翼,守在黑笼旁,目露好奇地瞧着里面惨兮兮的小金雀,时不时转头看看祁沉笙怀中的汪峦,漆黑的鹰眸中现出了然-- 果然,一模一样。 祁沉笙瞧瞧手杖,仿若警告地冷看了它一眼,那苍鹰挥挥翅膀不满地叫了几声,还是将抓着黑鸟笼,将金丝雀送到了汪峦的身畔。 汪峦睁开有些干涩的双眼,靠在祁沉笙的怀中稍稍转身,便看到了黑笼中的金丝雀,尽管它如今狼狈不堪,但与他锁骨之下的纹身,神形俱是相似。 沉笙他不禁咳嗽几声,又怕压到祁沉笙的伤口,便微微敛着力气,轻声问道:这就是我身上的执妖吧。 是。祁沉笙倒也不隐瞒,只是面色复杂地,看着锁着金雀的黑笼。他早该料到,那汪明生敢带着金雀前来,便一定还有他的后手。 而眼下这黑笼,便是他的后手--以寻常之法,根本无法打开。 但似乎是感应到了汪峦的存在,那笼中的金丝雀鸟,忽而虚虚弱弱地啼叫起来,羽毛残破的翅膀,也颤颤地扇动着。 汪峦随后便觉得,锁骨之下的纹身,开始微微地发热,转而许多细碎的金光,开始慢慢地从他的身体中溢出,在黑暗中飘浮着,最后连成细细的光流,向笼中的金丝雀汇去。 这是要重合一体了吗?汪峦轻咳着,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隔着笼子触摸着涌动的光流。 而随着那些金光融入到金丝雀体内,那只小小的雀鸟也如脱胎换骨般,残乱的羽毛间,生出了层层灿黄的新羽,蓬松而整洁。 那为污血所染黑的小喙,也褪去了脏兮兮的污渍,露出嫩红的色彩,发出清亮的声响。 不过瞬息过后,虽然仍旧被困在黑笼之中,但这只金丝雀鸟却已然恢复了鲜活。而流金溢华的光芒,也重新笼罩着汪峦,淌回到他的体内。 汪峦身上那残缺的执妖,也终于变得完整起来--祁沉笙垂眸思索着,如今只要再打开这黑笼,便能寻得金丝雀化为执妖的原委,即便找不到也可以粗暴地将它打散。 不过眼下--他只是低头,又轻吻上汪峦的唇:九哥好些了吗?我们可要寻法子离开这里了。 第53章 鬼织娘(二六) 汪明生的手上,究竟有 祁沉笙说着, 伸手为他略拢了拢方才解开的衣领,汪峦也从笼中的金丝雀身上收回目光,转而打量起周遭。 金丝雀所带来的幻境散去后, 他们虽然又回到了之前与姚继汇说话时的屋子里,但眼前所见却并非现实,更准确地来说,他们更像是被困在了某种织物之中。 这些都是素犀织出来的吗?汪峦托着黑色的鸟笼,弯腰轻轻触碰着眼前的椅子, 却见那椅子分明是丝线汇集而成,精巧得仿若实物。 分卷(32) 应当是了。祁沉笙执着绅士杖,也渐渐明白了执妖素犀的作用, 虽然都是制造幻境,但汪峦的金丝雀更偏向于诱导,以此魅惑人心生幻。 而素犀生前终日与织机为伴,故而她所创造出的幻境, 应是靠织出来的。按着云薇所说,她与素犀相见的梦,怕也是素犀织出来的。 可素犀织成的东西, 又为什么会落到姚继汇手里?汪峦方才说出口, 垂眸间却又想到了汪明生身上:汪明生又是如何掺和进来的 祁沉笙伸手将汪峦托着的鸟笼接过, 随手拎给苍鹰看管,而后又揽着他的肩膀说道:此事本就经不起琢磨, 九哥不妨从素犀身上想起。 素犀?汪峦皱皱眉,从祁沉笙的怀中稍稍抬头,仔细思索道:之前我们一直在追查十几年前,究竟是谁害死了她,如何算是从她身上想起? 祁沉笙打量着眼前, 那细细密密的丝线所织成的房间,扶着汪峦向门外走去:九哥也说了,素犀已经死去十几年了,若她化为执妖那也已经化了十几年了。 汪峦心中乍然一明,是了,执妖是靠汲取仇恨与临亡者的生命而延续的。若按常理来说,素犀化为执妖少说也要有十年了。那么在这十年中,她除了云薇外,必然还在其他人身上寄生过,不然早就消散了。 如此为何她十几年中,非但没有完成复仇,反而丢失了记忆呢? 说到底,既然她还能记得自己的名字,那么被寄生的临亡者打问出当年的事,也并非是什么难事。十几年的时间,就算是一个一个的猜,也足够将天锦坊的人杀个大半了。 就算是素犀本性纯善,不愿杀无辜,但被寄生的临亡者总要驱使她去做什么吧?既然做了便会留下痕迹,怎么可能十几年都太平无事呢? 这般看来,素犀化为执妖的这十来年,简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不,不是消失。 是被人困住了,祁沉笙执起汪峦的手,抚上他微开的衣领,那里露出了些许雀鸟的纹身:或者就似九哥的金丝雀,因为残缺了什么,所以才失去了记忆。 话说到这里,汪峦自然明白了祁沉笙的意思:你是说当年素犀所化的执妖,也落到了汪明生的手里,被他一直困养在某处。 这样的猜想,却不禁让汪峦颦眉深思--汪明生的手上,究竟有多少执妖? 他是如何掌握了困养执妖的方法,究竟又向外散布了多少动过手脚的执妖?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祁沉笙并不想让汪峦过多忧虑于汪明生的事,目光微斜之下又将话头引回到了天锦坊中。 至于姚继汇他那个样子,想来汪明生是瞧不上与他共谋的,最多只是做个工具。 姚继汇想要的,无非是天锦坊而已,如今汪峦回忆起之前姚继汇的言行,他若是真的那般维护两个兄弟,又怎么会主动把姚继沣见过纸车纸马入云水的事,说出来呢。 他从那时起就是想要祸水东引,将嫌疑尽可能多的推到姚继沣的身上--或许,就连姚继广的死,也是汪明生给予他的条件呢? 说到底,这不过又是汪明生设的一个局,门外的长廊眼看就要走到尽头,廊下的花木郁郁葱葱,当真是织得惟妙惟肖,但终究不是真的:他想要以素犀与金丝雀设下双重幻境,所以便找到了姚继汇,答应帮他除掉两个弟弟,以此为交换诱捕你我。 祁沉笙说道这里,灰眸之中都泛上了嘲意--凭他怎么算计,也不过是痴人说梦。 绕过长廊尽头的花丛后,便看到了同样为丝线所织成的织坊。如同祁沉笙最初在幻境中所见的一般,层层绸缎自梁上垂落而下,将织坊重重掩映起来。 汪峦随手拂起一道缎子料,便见上面所织乃是数枝冬梅,其上梅花或绽或拢,或含苞或乍谢,错落有致交织着,但凡所见之处,皆是不稀不密,透着份别有风韵的精致意趣。前几日各厂子送来的布料中,也并不少见相似的纹样,只是无一可与其相比。 就连这天锦坊中,名声最盛的三薇姊妹,也未见得能织出这般新意,足可见当年素犀心思灵巧,手艺独绝。 可惜这般毓秀的女子,却在韶华正盛之时,终葬身于泱泱云水。 两人继续向前行着,不断掀开那重重纱绸,走过一台台空荡的织机,终于来到了织坊的最深处。 素犀就坐在那里,一台陈旧的织机前,汪峦终于能看清她的模样了。乌黑油亮的头发束在肩侧,浅色的衫裙仿佛也蕴着淡淡的光芒,清秀的眉目间流淌着纯粹而干净的气息。 而在她的身后,几个人形的大茧被丝线密密麻麻地缠绕着,悬空吊起,只在顶尖处露出了人头。 云薇与姚继沣都在昏迷之中,唯有姚继汇却始终保持着清醒,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素犀,用万千缕细丝捆绑起来。 起先姚继汇还呼喊过,甚至想用汪先生教他的法子,可眼前化为执妖的素犀,却始终不为所动。 至此姚继汇开始慌了,但他却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一步出了错。 他用素犀旧日里惯常用的梭子,引着老二姚继沣去见云薇,是汪先生告诉他,这旧人旧物的刺激下,素犀极有可能发疯发狂,从而直接要了老二的命。 而作为交换,姚继汇只需要趁祁二少与他身边养的男人不备,将他们收入汪先生给的那块料子里就行了。 可没想到,他自己竟也被收了进来!而且正正落入了素犀的手中-- 汪峦被祁沉笙揽扶着,走到了素犀的织机边,而素犀似乎也在等待着他们两人的到来。 祁二少,夫人。她慢慢地起身,如旧日里的女子般,向着祁沉笙与汪峦行了礼。 若放在平常,祁沉笙多半会拒绝的,他最是不喜那带着前清风气的礼数,但这一次他却并没有说什么。 是素犀,为二位添麻烦了。 素犀姑娘不必这般汪峦自然不会因为汪明生的事,迁怒于素犀怎样,更多的他甚至越发觉得,自己与素犀倒像是同病相怜,都是为汪明生所利用的棋子。 而眼下他更想知道,素犀看上去已经记起了一切,那么真的是姚继汇害死的她吗? 素犀的仇人,已经寻到了。似洞悉了汪峦的心思,又似只是坦然地将旧事向两人说出,素犀侧目望了一眼,仍在不断挣扎的姚继汇,答案不言而喻。 当年姚老夫人一心想要将我赶走,我也自知在天锦坊中已然留不住了,那时的素犀,是真的喜欢姚继沣的,但她心中却又极清楚,两人之间身份的悬殊,还有姚老夫人的态度,使得他们终究不会有结果的-- 所以,我便借着婚约的由头,与二少爷辞行。 素犀说到这里,慢慢地转身,走到同样为丝线所缠绕包裹起来的姚继沣面前,却始终不肯抬眸相看。 后来,这事情不知怎地又被大少爷知道了他说是知道自己母亲太过专横,又说我应知他的心思,只求在临行前再见上一见,送我些归乡的路费,就当是为我送行了。 我倒并非想要与他纠缠,也不是贪恋那归乡的路费。只是那月坊中的账目还未曾结清,我不过是想拿回自己的月钱,于是便答应了。 他又说此事不敢为姚老夫人知晓,于是便只能定在纸车纸马祭祀那晚,让我在云水边等他。 说到这里,素犀不禁闭上了双眼,她当年并非是全无防人之心的,但却为姚继汇遍身的儒气所骗,以至于葬身云水。 素犀,你且不必将自己说得那般干净吧。就在这时,因着怕为祁沉笙报复而噤声许久的姚继汇,突然开了口。一向迂儒的语气中,却带上了凉薄的指责。 三人的目光顷刻间,便被他吸引而去,便听他继续说道:你明明有婚约,还在坊中抛头露面,勾三搭四! 我苦求于你,你却全作不知,你以为我不明白吗?你分明就是看我不得母亲的用,所以才转头又勾搭上了老二! 你在胡说些什么! 第54章 鬼织娘(完) 下月老太爷七十整寿,请 素犀原本恬静平淡的面容上, 浮现出愠怒的神色。 而或许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姚继汇反而什么都不怕了,他不管素犀的反应, 自顾自地说起来。 你看不上我母亲也看不上我。 明明我才是天锦坊的大掌柜! 结果这些年来,有谁真把我当回事过! 他的身体被困在丝线茧中,无论怎么激动都动弹不得,只有一张露在外面的脸,随着情绪的起伏, 涨得通红。 从小到大,那积压在心底的一桩桩一件件,都随着他的怒意被翻腾出来。 懂事起, 父亲、母亲、几乎所有人就都在对他说,他是姚家的长子,以后早晚要撑起家业,一言一行都要为弟弟作出表率。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读书塾, 将那之乎者也的迂腐框框尽套在自己身上,可换来的却是父亲的一句:老大太规矩了,以后反倒不敢把买卖交给他。 没过多久, 家里就把弟弟姚继沣送出了国去, 说要让他多多见识世面, 学学人家的新文化。 这还不算什么,就连同样留在家中, 比他年岁小上不少的老三,都开始跟在父亲身边管织坊的事了。 可身为大哥的他,却还是按部就班地在书塾里跟着老先生念书!姚继汇头一次心里生出了隐隐地不安,他独自去找了母亲,可母亲却对他说:你只管好好读你的书就是。 读书读书那时的姚继汇心里头, 还存着点念想,若是自己真的读成了书,能考个功名也能为姚家添光的。 谁知没过多久,朝廷就下了旨意,从此以后竟再无科举了! 一夜之间,姚继汇只觉自己成了个笑话,读了十几年的书,半分用处也无了。 从此他连书塾都去不得,勉强跟着父亲去学学生意,却发觉自己当真什么都不通,连性子轻佻的三弟都比不上。 姚继汇开始终日郁郁寡欢,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不愿出门,可这么几日下来,却没有人来过问他。 所有人都将他的沉闷习以为常,他成了姚家最可有可无的人。 不甘,屈辱,无奈千百苦恼滋味下,姚继汇一头扎进了织坊中,他并不懂纺织,只是日日对着那吱吱呀呀的织机发起了呆。 直到有一日,几匹新织成的缎子无意间从桌上滚了下来,正落到了他的面前。姚继汇本是无心略瞧,却发觉那缎子上恰织的竹叶纹清雅异常,十分合他心意。 询问之下才知,是坊中一个新来的,唤作素犀的织娘织出来的。 好漂亮的缎子,姚继汇心中想着,遥遥地望了一眼人群中的素犀好漂亮的姑娘。 那日起,姚继汇往织坊中去得更勤了,每日都远远地瞧着素犀,间或托着琐事搭上三言两语,偶然素犀笑一笑,便令他觉得心头的烦扰都抛尽了。 姚继汇甚至玩笑般得想着,三弟厉害便由着他厉害去了,反正无论谁管家,都不能把他从这织坊里赶出去就是了。 可谁知老天却连这点子安稳,都不肯给他。几个月后,姚父去世了,留洋的老二姚继沣也赶回来奔丧。 那段日子天锦坊里乱得很,尽管姚继汇处处无用,但还是当了名义上的大掌柜,每天随着母亲忙前忙后,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素犀竟与姚继沣越走越近! 嫉妒在他惯于隐忍的胸怀中,酿成淬着孽毒的恨意,而素犀以婚约为借口的辞行,则化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是个荡妇,活该被淹死在云水里的荡妇! 姚继汇昔日的温儒荡然无存,像是疯子般对着素犀破口大骂,而素犀在最初的惊讶与愤怒过后,神色却渐渐地淡了下去。 没什么可说的了,事到如今,她与他早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汪峦靠着祁沉笙站在旁侧,看着姚继汇几番变脸,最后成了这副可笑又可悲的模样,也不知是该感叹,还是该唾弃。 不过一切落到祁沉笙眼中,也不过换来他冷冷而笑。 你笑什么!姚继汇骤然听到祁沉笙的笑声,猛地转过头来,怒瞪得双眼几乎要爆出:祁二少,你又有什么资格笑我! 我被女人骗了,还知道杀了她雪耻,你呢? 你被这男人骗了,如今居然还把他养在身边,迟早烂死在他身上吧! 汪峦感觉到,祁沉笙的目光瞬间凛冽了,他的手还搂在自己的腰间,嘴边的冷笑也未散去。 我就是想要烂死在九哥身上,如何? 姚继汇一愣,他显然没有料到祁沉笙竟会有这般坦然的回答。 但祁沉笙的话,却并没有就此结束,他敲着手中的绅士杖,揽着汪峦向他缓步走去,字字轻蔑道:你也说了,你是姚家的长子,姚家从未亏欠过你半分。 明明就是是你自己懦弱无能,所以担负不起家业,所以追求不到素犀。 你问我有什么资格笑你?祁沉笙的声音顿了一下,他在姚继汇仿若吃人的目光中,低头轻嗅着汪峦发间的淡淡檀香-- 我,至少从不会懦弱到把恨杀挚爱,说成雪耻。 汪峦微微而怔,随即抬起手来,轻轻地回扣住祁沉笙的肩膀,换来对方在他额上落下轻吻。 姚继汇仿佛气到了极点,可祁沉笙所言句句,却都是他无可辩驳的,他只能大声地怒喝着:住口,住口! 祁沉笙当然也再不想与他说话,灰色的残目只是望向了沉默许久的素犀,冷声说道:为着杀这么个东西,你当真不去月城? 汪峦闻言,也跟着看了过去,他明显感觉得到,素犀对姚继汇因恨而生的执念,已经所剩无几了。 或者说,也许当初没有汪明生的掺和,素犀根本不会化为执妖后,滞留在世上这么久。 但素犀还是摇了摇头,望着仍在发狂大骂的姚继汇,喃喃地说道;他杀了我,就必须要偿命的。 汪峦皱皱眉,尽管他并不知道祁沉笙口中的月城,究竟是什么地方,但却觉得若是素犀因为要杀姚继汇而消散,实在是大大的不值。 他刚要开口劝说,却听素犀继续喃喃道:祁二少,夫人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但是月城我是去不得了。 分卷(33) 她目光散散的,纯美的脸上泛起苦涩的笑:十几年了,汪明生为了豢养我,不知耗死了多少人 姚继汇杀了我要偿命,我害死了他们,又怎能安心去月城呢? 可害死他们的人是汪明生,不是你。汪峦望着素犀,压着喉间泛起的咳喘,低声劝道。 素犀却没有再回应,汪峦从她的眉眼间,读懂了她的心思。 所以这便是善与恶的区别,汪明生姚继汇为着私心妄害人命,却想尽办法苟活于世。而于素犀来说,即便她从不想害人,但那些人终究却是因她死的,所以她便没有办法放下一切,升归月城极乐。 素犀慢慢地走到了云薇的面前,有些怜爱又抱歉地望着她,之后终于肯转眸,望向仍在昏迷之中的姚继沣。 年少时,那情窦初开却又苦涩不堪的爱恋,终究在这十几年的蹉跎中,消耗殆尽。所以当姚继沣被姚继汇算计,拿了困着她残念的木梭,来到云薇的面前时,她才真的生出了霎时疯魇,将他们也一并卷入了幻境。 祁二少,素犀还想求您一件事 把他们一起,带出去吧。 祁沉笙握着手中的绅士杖,略点了点头,做出了最后的询问:你真的不入月城? 不入。 素犀闭上了双眼,轻轻地将那两个字吐出,再无所多言。 汪峦在祁沉笙的怀中,想要再说什么,却也知道没有再说的必要了。 这是素犀自己做出的决定。 不知从哪里而起的火苗,点燃了眼前的一切,千万丝线所织成的幻境,开始寸寸化为飞灰。 姚继汇终于骂累了,再不动了,目光呆滞地困在丝茧中,任凭大火烧至眼前,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素犀又坐回到了她的织机边,灵巧的手熟练地操纵着木梭,将丝线与自己的乌发一起,细密而轻快地纺织着 汪峦的眼睛,被祁沉笙从身后,轻轻地捂住了。 他并没有看到,最后大火吞噬一切的样子,并没看到这桩延续了十几年的旧事,最后真正无奈的结局。 等到再次睁开双眼时,他已经又回到了真正的天锦坊中,着急寻找妹妹的念薇,终于彻底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大雨还在下着,雷声却已经行远了-- ------ 从天锦坊回来后,汪峦留在小洋楼中休养,而祁沉笙又陆续忙了一段日子。 三掌柜半夜吊死,大掌柜莫名失踪,姚继沣彻底接手天锦坊后,却突然决定从那条紧挨着云水的老巷中搬走。 正当众人将此事传开,议论纷纷时,那街巷中却又有许多店家,陆续搬走了 夏日的午阳越发热烈,汪峦饭后喝得药又全因暑热吐了出来,整个人恹恹地靠在玉席上,直到祁沉笙匆匆赶回,才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 他不想提及自己的病,于是故意岔开话,低低地问道:那街上的事如何了? 祁沉笙紧皱着眉头,扶着汪峦靠在自己身上,为他扇起了扇子:何城东查清了当年所有真正参与其中的铺子,已经一一记下了。 有些事明着既不能如何,暗里慢慢来便算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吧。 嗯汪峦合眼轻轻应了一声,终是撑不过体弱病缠,在祁沉笙的怀里昏睡过去。 而守在卧室门外的何城东,也放轻了脚步,来到祁沉笙的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刚刚大少爷那边来电话了。 说是下月老太爷七十整寿,请您务必回去。 第55章 怨婴影(一) 那你是要回祁家一趟? 咳咳咳汪峦掩着唇靠在沙发上, 灵雀似的眼眸微微合着,浅茶色的丝衫松松地覆在身上,像是拢了层薄烟。 坐在他对面是回春堂的周老大夫, 算来也有六十多岁了,在云川城中很有名望,此刻细细地为汪峦诊着脉象,时不时地捋着嘴边的白须,沉思片刻后问道: 不知自上次换过方子后, 二少夫人可有再咳血? 汪峦点点头,心中有几分庆幸祁沉笙今日因厂子的事,早早地就出去了, 他才肯如实地回答着:是又咳了几回,多是在晨起的时候,嗓子里头易泛腥甜。 周老大夫皱皱眉,看着汪峦的面色, 摇头叹言道:便是如此,老朽也不敢再添重药了。 这病到底还是要靠养的,方才观二少夫人的脉象, 月前为了止住咳血多服的汤剂, 如今已经隐隐伤了肠胃, 再用下去怕更是伤身。 如今只可继续喝白芍、丹皮、女贞子一类的缓药,过上月余若无大事, 便可暂安了。 老先生费心了,汪峦勉力笑笑,眼眸却微微垂了下去,看着自己的手腕而后说道:只是还有一事,想向老先生再讨个方子。 周老大夫并未想, 客气地开口说道:二少夫人请说,老朽听着便是。 不知可有什么方子,养护肠胃也好,引促多食也罢,总归能让人身上稍稍丰腴些。汪峦带着绛红戒指的手,轻按向丝衫的领口,忍不住又咳了几声。 他虽然早就听人说过,得了痨症的人不过是在一日日空耗身子,枯瘦得只剩把干骨头也是早晚的事,但到底心里还存着侥幸,自觉离那重病的模样还远。 可入夏以来他时常少思饮食,有时候强撑着多吃上块点心,便牵动着肠胃间克化不了,直难受大半日才能好些。 如此下来,汪峦渐渐发现自己身上消瘦得越发丑陋,这几日换衣裳时,都刻意避开祁沉笙。甚至隐隐有些担心,祁沉笙每夜紧搂他入睡时,会不会硌得不舒服。 昔年被困在汪家读书时,曾看到过李夫人病重不肯见武帝的轶事,那时汪峦不通情爱,还只是感叹李夫人好手段。可如今却真真切切地领受了其中的苦郁,才恍然意识到,若真病至那等地步,他也绝不愿祁沉笙看到自己憔悴难堪的模样。 若要丰腴体态到底还需用补药的,周老大夫一听,却也有些犯难,只得诊着汪峦的脉象,慢慢言道:但这肺痨之症,最怕的便是燥热,故而年中确是夏日里最难熬的。 再加上,二少夫人之前用重药伤了肠胃,如今也只能是先缓缓温养,等到冬日里才可多多进补。 这样我知道了。汪峦的眸中略生出几分失望,但也知道如今自己这身子,终究也难再有办法了,勉力笑笑:还是要谢过周老先生的。 二少夫人不必客气,周老大夫摆摆手,他行医几十年,观人更是无数,此刻自然看得出汪峦的心事,却也只是点到为止地劝道:这痨症虽说是厉害,但终究是心病重于身病,二少夫人平日里还是多看开些,才可保养得用。 若无别事,老朽就先走了。 汪峦闻言,不禁微微出神,听到周老大夫要走后,才忙向外头走廊唤道:丰山,送周老先生出去吧。 好勒。丰山摆着笑脸从门外进来,把周老大夫迎到外头小厅里,讨了方子付好诊金,才将人送出了小洋楼。 卧室里,汪峦还是怔怔的,他随手取过本英人写的诗集来,也到底读不进心里头去。 没过多久,外头走廊上传来响动,他只当是丰山回来了,却不想一抬头,竟瞧见祁沉笙走了进来。 不是说有事要忙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汪峦撑着沙发想要起身,可很快便被祁沉笙扣在怀中,又坐了回去。 不是厂子里的事。温热的吐息间,还带着些许暑气,祁沉笙随手端过桌上盛着梅子汤的玻璃盏,自己先尝了一口,而后又送到汪恋的唇边,淡淡地说道:何城东今日不在,底下人传错了消息,不是厂子里的事,是祁家那边的事。 祁家汪峦靠在祁沉笙的身上,心头微微而动,这几天他也听到过风声,祁家老太爷七十整寿,应是要大办的。 那你是要回去一趟? 怎么,九哥舍不得了?祁沉笙不答反问,伸手撩起起汪峦耳侧,近来已长长了不少的发丝,凑去贪恋地闻着淡淡的檀香。 汪峦微微侧脸,细瘦的手指推抵着他的下巴,低咳了几声喃喃道:我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你若不在,我就带着丰山往青洋坊看电影去。 那要是电影都看完了,我还没回来呢?祁沉笙倒是毫不生气,只是托搂着汪峦的腰背,低低头恰能吻上他的指尖。 还没回来,那就再去戏园子里瞧瞧吧,汪峦枕着祁沉笙的肩膀,闭上眼睛,语气闲闲地说道:我虽然不好那个,但也听人说起过,你们云川有个吉祥班,里头武生小生都俊得很,想来也够我再看上些日子了。 这般事,祁沉笙乍然扣紧了揽在汪峦腰间的手,惹得他诧声轻呼,随即吻咬着他白洁的侧颈,蜿蜒而上至耳畔:九哥还是想都不要想了。 怎么就不能想了?汪峦被勒得着实有些紧了,不适地动了动腰身,睁开那双黑漆漆的雀眸笑道:沉笙那么久不回来,谁知道是被哪家的少爷小姐迷住了呢。 九哥自己要去瞧小生,反倒是赖上我了?祁沉笙也带了些许笑意,灰色的残目中浅浅地映着汪峦的身影,他终是忍不住俯身吻住了怀中人的唇。 汪峦微微抬头,回应着对方略带惩罚性的吻,逐渐凌乱的呼吸间,忍不住伸出双手缠上祁沉笙的脖颈。 随手被放在膝上的诗集本子,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乱翻开的书页上,是流淌过挚爱的诗句,相拥的两人都生出情动。 但祁沉笙还是就此停了下来,他伏在汪峦的身上,紧抱着怀中的人,几乎固执地将一切再次隐忍。 沉笙汪峦也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他察觉到对方的动作,想要伸出手,但却被祁沉笙的手紧握住了。 你真的不 他睁开也早已迷乱的雀眸,起先还不甚清明,但很快也明白过来,低低地说道:即使不那样我也可以帮你的 九哥祁沉笙闻言稍稍抬起身子,强压着汹涌的灰眸望着汪峦,片刻后终究又低头深吻了下去-- 交织着松梅雅纹的轻薄床帐,似烟又似雾般,阻隔了自窗外而来的炎阳旭日,蕴蕴着难舍的温存。 汪峦倦倦地依在祁沉笙的怀中,起先还记得有意无意避着对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越发消瘦的身子,可至后来也终是还顾得上这些了。 九哥跟以前一样,哪里都很好。 忽而,他听到祁沉笙在耳边,轻吻着落下低语,不由得愣住了,半晌后才喃喃道:你知道了 祁沉笙未曾置否,只是看着他这般疲惫的模样,心中也暗暗生出几分后悔来,只轻之又轻地又为汪峦换了件睡衣,才重新拥着人躺下。 我回来的时候,正巧碰到了丰山。 剩下的话,已经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此刻感受着祁沉笙怀中的温度,汪峦只觉得那些思郁好似都散去了。 他困顿极了,但一时间却又是睡不着的,朦朦胧胧间,复想起祁家老太爷过寿的事,便听到祁沉笙在他耳边,又低声轻言道:九哥你随我回祁家吧。 ------ 所以,夫人您点头了吗?!次日早晨,汪峦手中捧着那本未读完的诗集,斜倚在沙发上,似是随意地与丰山说起此事,却惹得丰山俩眼瞪得赛铜铃。 你急什么?汪峦瞧着他那副模样,忍不住低笑了起来,却又牵动肺腑引得连连咳嗽。 这可是大事!丰山使劲搓了几下手,凑到汪峦跟前去,还是急切地问道:这次老太爷寿宴,您到底去不去祁家呀? 我汪峦唇边的笑倒是未减,但目光却低垂了下去,轻声喃喃着:我说再想想。 什么?丰山直接惊了,这些日子以来,他是真的把汪峦,也看作了自己的主人家,遇到事自然也会替他着急:这这还用想吗? 您是不知道,这二年要进祁家的门,是有多难。老太爷虽说年纪大了,可余威却还在,一家子人婚丧嫁娶谁都不敢乱来的。 如今二少爷既然敢问您,那他便必然已经做了准备的,您怎么还犹豫了起来? 汪峦闻言,将手中的诗集册子放到一边,叹了口气后说道:你也说了,祁家老太爷如今已经有七十的人了,我没由来这时候,凑上去给他老人家添不自在。 丰山一愣,随即也明白了汪峦的意思。确如他说的那样,前段日子那些关于祁二少养男人的风言风语传得着实难听,此刻虽不知祁老太爷对此态度究竟如何,但必然是不怎么想见汪峦的。 可您这到底是机会难得呀,您就真的不 汪峦笑了笑,但也终是没有句准话,许久后才说道:还是让你们家二少爷决定吧。 第56章 怨婴影(二) 云川城西,那祁家的深宅 云川城西, 那祁家的深宅高院之中,也并不平静。 夏夜闷闷的,没有一丝凉风, 窗外的蛐蛐草虫片刻不停地叫着。 纪姨娘被那些声响烦扰得心神不宁,手中的绣活更是做不下去了,想要推开窗户透透气,却终是无有半分作用,只瞧见那外头的暮色浓重, 便连廊下挂着的纱灯,都照不亮多远。 她那双好看的柳叶弯眉,几乎要皱到一块去, 这样的夜晚难免让人觉得分外寂寥。而于这寂寥之中,又不禁让她想起平日里打发时间时,看的那些狐妖志怪本子,让她总觉得檐下, 那明明空空荡荡的暗影里,似乎藏着骇人的异物。 那会是什么红口尖牙的野鬼吗纪姨娘的思绪越发纷乱起来,无数怪异的影子在她脑海中划过, 又映射到眼前的黑暗之中, 仿佛渐渐地隐现出许多虚虚实实的轮廓。它们就潜伏在哪里, 纪姨娘甚至觉得只要自己稍稍一动,那暗影中的东西, 就会猛地扑咬上来,要了她的性命。 分卷(34) 可就在这时,她身后的房门却毫无征兆地,被敲响了。 叩叩叩-- 纪姨娘被冷不丁地吓了一跳,她赶紧转过身去, 可双眼望着那紧闭的房门时,她却又害怕起来。 是谁在敲门?是谁会在这样的夜里来找她?门外的真的是人吗? 叩叩叩-- 又是三声门响,冷汗在她搽着粉儿的脸面滑落下来,晕染了香腮上的胭脂,她只觉得自个儿的声音都凝结在了喉咙里,想要叫都叫不出来。 她怕出声,出了声门外的鬼怪,便会冲进来捉了她。可又怕一直不出声,惹得它们失了耐性,也是逃不过的。 姨娘,姨娘你在吗?猝然地,小丫头的呼唤声,打破了她一切无由来的幻想,将纪姨娘拉回现实中来。 她呼呼地大喘了几口气,染着丹蔻红的指甲掐了下自己的手背,这才彻底缓过神来,对着门外应道:来,这就来了。 姨娘这是睡了吗?怎么半天不开门。来的是祁家三夫人身边的小丫头,名唤纹儿,如今不过十五六岁,正是活泼多话的年纪,见着屋里只有纪姨娘一个,心直口快地问道:金柳、翠芳姐姐呢?她们没陪着姨娘吗? 纪姨娘被这小丫头一连串的问题问的有些懵,怔怔地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口中含糊地说着:还没睡呢金柳她们去大夫人那里帮忙了 纹儿没怎么瞧出纪姨娘的异样,反倒说嘟囔着说道:大夫人惯会使唤人的,姨娘的荣哥儿眼看着就要满月了,正是要人伺候的时候,怎么还从您这里抽人去。 这番话倒是说道了纪姨娘心坎里,她按着额头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有了荣哥儿能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大老爷哪里还差他这么个儿子。 纹儿听着她这哀怨的口气,自知是方才说错了话,怎么都不该提起这个。她虽然年纪小,但对这祁家大老爷的风流事,也耳闻了不少。 除了正房夫人外,刚收进府里来的姨娘就有十来个,外头养的更是不可计数。纪姨娘在其中着实只算是一般得宠的,如今不过是凭着刚生下的九少爷,重新得了几分脸面。 可说到底,大老爷的儿子那么多,又能多么看重这位九少爷呢? 我的荣哥儿,一出生就随了我苦命,这以后可怎么办才好啊 纪姨娘说着,不禁用帕子擦起了眼角,越发伤心凄凉。或许是合着娘亲的哀诉,隔壁的房间中,也忽而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 姨娘,您还是看开些吧,纹儿见状,只能走到纪姨娘身边安慰着她:到底是母子连心,您不高兴了,荣哥儿就跟着哭起来了。 可她刚说完,就忽而发觉纪姨娘有些不对劲,她的面容几乎都隐藏在阴影中,而被对着纹儿的身体,却在阵阵的发抖。 怎,怎么了姨娘?纹儿有些奇怪地走到了纪姨娘的身边,而原本只是模糊不清的婴儿哭声,却也越来越大的,让她忍不住提醒道:姨娘,您还不快去哄哄荣哥儿吧! 荣,荣哥儿纪姨娘浑身僵硬地,口中喃喃地重复着,当她回头的瞬间,纹儿却被她惨败的不似活人的煞白脸,鲜红的唇嘴开开合合的:荣哥儿,荣哥儿 对呀,您快先去哄荣哥儿吧。纹儿实在被她这样子吓到了,连连后退几步,婴儿的哭声却也好似流露出某种怪异。 原本死闷的夏夜,忽而起了一阵凉风,吹动着窗外的竹叶沙沙作响,廊下挂着的灯,一盏接着一盏地灭了。 纹儿直被吓得软了腿,就当她转身要跑出这屋子时,却见在最后的灯火下,婴儿如狸猫的啼哭声中,纪姨娘跌跌撞撞地向她走来,口中不断喃喃着: 荣哥儿,荣哥儿哭了 可荣哥儿今晚被送到大夫人那里了呀。 那又是谁在哭 -------- 最后回祁家的事情,终究还是在汪峦的默许中定了下来。 祁家老太爷八月十二的生日,八月初七的这天早晨,汪峦便随着祁沉笙收拾起来,准备前往祁家老宅。 这玉席子、丝枕头都要带上。 夫人喝药的玻璃盏带几只好的,瓷的不成,瞧着不亮堂 哎呀,这檀香油谁叫你从浴室里拿,去库里取两瓶新的就是! 纱帐不要那卷凤尾纹的,换上烟色缠枝的才好-- 汪峦靠在摇椅上,瞧着丰山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地忙活着,越忙越是起劲,别看他年纪不大,心思倒是周全得很。几个月来,将汪峦吃穿用度习惯,条条清楚地记在了脑子里,如今指挥起底下人收拾东西,更是头头是道。没多会,那装行李的大小箱子,摞起来就有一人多高了。 还有衣裳,衣裳就别从柜子里拿了,今儿早上不是才送了批新的来吗,直接拿过来就是。 丰山吆喝的声音,再次传到汪峦耳朵里,他不禁放下手中的润肺的茶水,开口问道:丰山,送了批新的什么来,我怎么不知道? 哎,丰山听到汪峦的声音,忙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急急地跑了过来:夫人,是二少爷嘱咐新赶制的一批衣裳,说是带回老宅那边穿的。 瞧我给忙忘了,这就拿过来给您瞧瞧。 怎么又 怎么又制了衣裳?汪峦微凉的指尖,有些头疼地按着侧额,兴许是真的手底下纺织厂子太多了,祁沉笙十分热衷于,挑拣各种好料子,回来就给他定制成衣裳, 九哥这样好看,这些料子你穿在身上,才不算是浪费。 丰山还未等回来,祁沉笙先敲着他那根细长的绅士杖,缓步走进了卧室中,来到汪峦的摇椅边,而后俯身在他的额上,落下点点啄吻。 汪峦忍不住伸出手来,环住祁沉笙的脖子,却换得祁沉笙紧挨着坐下来,将他整个人都搂入了怀中。 这时候丰山把那批新衣裳取了进来,汪峦靠在祁沉笙的手臂中,抬眼看去却又是十几件长衫,颜色上倒是一如既往的淡雅。 他不禁也抬手翻看起来,毕竟是回祁家,衣着上还是仔细些得好。 就这件了。祁沉笙从身后揽着汪峦,随手挑出件象牙白的长衫,宝相花的纹样织得圆满大气,又配了黄玉珠制成的扣子,瞧上去别致却也得体。 九哥穿给我看,好不好? 丰山极是赶眼色的,忙带着人将其他的衣裳收走打包,卧室中又只剩了他们两人。 你倒是会挑。汪峦低头瞧着那衣裳上的纹样,摇头淡笑着就要起身去换,却发觉自己仍被祁沉笙抱得紧。 他眼眸微微一动,却也猜到了什么,低低地又唤了声:沉笙 可祁沉笙却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反而紧抱着他,撩动着近来已经长了好些的发丝,嗅着那散不去的淡淡檀香,细密地亲吻着汪峦的耳后与脖颈:就在这里换吧,九哥。 让我再好好看看你的身子-- 汪峦心中是抗拒的,他很清楚自己现在身子瘦成了什么样子,前几日还能接着两人的意乱情迷,估摸祁沉笙并没有看真切,可如今 九哥,让我好好看看你。 那一句句重复的话,仿若咒语般,终究牵动了汪峦的手。他闭上了双眼,一颗一颗解开了领口的玛瑙扣,轻薄的丝衫就此滑落在两人之间,而他那消瘦得几乎显出骨痕的身子,就那样暴露在祁沉笙的面前。 许久之后,他重新被温暖所禁锢,汪峦感觉到祁沉笙吻上了他的身体。 没有半点厌恶地,一如既往迷恋地,寸寸吻过。 九哥的身子,还是那么美 我,还是那么喜欢。 第57章 怨婴影(三) 九哥,这可算是过门了。 两人在卧室中又厮磨了多时, 汪峦才得以将衣裳换好,可惜身子也失了力气,只得被祁沉笙抱着上了车子。 他们如今所住的这片小洋楼, 方位上来说是靠近城东青洋坊金月湾的,若要往那城西老宅去,便须依次经过川水、云水,虽说同在一城之中,但也已经两下风光各不相同。 祁家老宅坐落于安庆街以东, 正是闹市之中,亦是云川最为繁华的所在。这百年来的祖业积累,成就了赫赫有名的大户望族。 汪峦透过车窗向外望去, 但见乍过云水后便现得青砖高墙,围拢起大宅院落,足足于街上延伸了近百步,才行遇一双威风凛凛的白玉石狮子。 而这遥遥相望的玉狮子之间, 六层石阶之上,便是那三间朱色大门,门上散布着数十金钉并圆目怒瞪的虎头铺首, 尽显富丽而庄重。 车子便在此处停了, 往来散客, 办事小仆们流水似的穿梭于两侧的角门间,可祁沉笙的车子却偏偏就在正门处停了。 汪峦望着车窗外的大门目光渐凝, 而后乍然回首望着身边的祁沉笙,好似想要从对方的神情中,分辨些什么。 沉笙你不会是想让我 祁沉笙像是早已料到了汪峦的发问,并不着急回答什么,只是将汪峦揽进怀中, 与他一起重新看向车窗外的祁家大门,而后在他的耳畔平静自若地说道: 按着规矩,九哥头一次进门,是该走这里的。 汪峦心口颤颤一跳,立刻按住了祁沉笙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脱口而出:别乱来-- 他自幼被拘在汪家,哪里会不明白于这大家族而言,开正门究竟是何等关要的事。更何况是临近祁家老太爷七十大寿,大半个云川都瞧着祁家呢,若是在这种时候闹出动静来,当真是要满城皆知了。 可祁沉笙却不见半点要改变主意的意思,拥着汪峦说道,轻吻着他的耳畔,说出的话却是那样温柔却不容辩驳:这怎么能算是胡来? 九哥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外室,祁家二少夫人头一次进府,我按照规矩来走了大门,任谁也不敢说句错。 沉笙!汪峦眉眼间也带上了几分急意,他紧握着祁沉笙的手,轻咳着挣扎说道:我并不在意这些虚名的 巧了,祁沉笙轻轻而笑,回握住汪峦的手说道:九哥知道,我也不在乎什么虚名。 我只是想让他们知道,九哥是我坦坦荡荡要娶的人。 是我祁沉笙此生独一的夫人。 汪峦闭紧了双眼,祁沉笙说出的话,字字落在他的心上,他何尝是不想的。过去的种种,身份的差距,积重难返的病体,一样一样都横在两人之间,又岂是那般轻易便融释的。 但祁沉笙却不给他退后任何一步的可能,抬起了汪峦的下巴,灰色的残目注视着他,作出了最后的逼问:所以九哥,这道门你愿不愿随我走? 汪峦薄唇轻抖着,微微开启却迟迟无声,万千思绪万千翻涌,终是令他重新睁开了双眼,望着近在咫尺的祁沉笙-- 好,我随你去。 祁沉笙的残目中,终于现出了真实的笑意,他低头辗转吻上汪峦的唇,将人紧紧地拥入怀中,而后如同许诺般安抚道:九哥别怕,一切我都安排好了你放心就是。 说完,便打开了车门,将汪峦抱下了车子。 眼下还未至晌午,街市上正是人多的时候,祁家二少作为云川城中,本就近乎处于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乍一出现便惹得众人频频侧目,更不用说他怀中还抱着一个男人。 兴许是老天都想往这般情景上,再添三把火,又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祁沉笙的身边,车窗放下来,却恰是一脸怒容的祁家大老爷祁隆勋。 你这又是要做什么!连自己家的门面都要玷污吗! 祁沉笙半个眼神都不愿分给他,只是抱着汪峦继续向大门走去,眼看着就要迈上那台阶,祁隆勋再也忍不住了,直接从车里下来,强压着怒意冷声道:你不会以为,带着这么个玩意,真的有人敢给你开大门吧? 现在滚回去,还能留下几分脸面,我祁隆勋没你这么个丢人的儿子! 汪峦抬眼望着祁沉笙,祁隆勋的话虽然是威胁,但也未尝不是事实他其实也在担心,祁家未必肯开这个门的。 可是祁沉笙却置若罔闻,抱着汪峦继续向上走着,没过多久就来到了正门之前。 两边守门的几个仆人一时间为难到了极点,他们可是半分不敢得罪眼前这位爷,可若是此刻开了门,万一老太爷怪罪下来,一样是要丢了饭碗的。 紧紧闭合的朱门就在眼前,而台阶之下已经渐渐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他们肚子里翻涌着诸多闲言碎语,却在祁沉笙周身的气场下,一个字都不敢说出。 一步,两步,三步-- 最后的距离在祁沉笙的脚下,不断地缩短,而祁家的大门依旧紧闭,没有人敢为他打开,但也没有人敢上前阻拦。 祁沉笙停住了脚步,汪峦甚至已经听到了祁隆勋的嗤笑声,他心中乍然生出个念头,还未及思索时,身体便先一步做出了行动。 他勾着祁沉笙的脖颈,在这最后的时刻,抬头主动吻住了他--纵有万般嘲弄,我亦愿意与你一同背负。 出乎意料地,就在唇齿相触的瞬间,汪峦却看到祁沉笙的眼中,没有分毫的失落,反而划过释然地欢喜,使得汪峦被他拥得更紧。 也就是在这时,在所有人的诧异而震惊地注视下,那扇沉重肃穆的祁家朱门,随着一声重响,竟从里面缓缓地拉开了。 汪峦还未从刚刚的那个吻中缓神,只是下意识地循着声音,有些不敢置信地,在祁沉笙怀中转过头去,却见得那扇豁然大开的朱门之中,静现出一个并不如何高大的身影。 那是一个男人,一个与祁沉笙面容有八分相似的男人,只不过看上去应当更年长些,气质清贵而沉郁。更惹人注意的是,他竟是坐在轮椅之上。 他对着祁沉笙略略颔首,即使没有说出只言片语,却向众人表明了祁家的态度。 是接受,而不是阻拦。 祁沉笙同样对他点了下头,而后再次回望着怀中的汪峦,那一残一明的眼眸将他的身影,满满地映入其中。 分卷(35) 准备好了吗? 汪峦再顾不上思虑任何,只是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同样回望着祁沉笙,好似从这一刻起,许多事将变得不同。 他忘记了自己是如何回答的,只是记得于那耀眼而明煦的阳光下,终于被抱入了祁家的大门。 九哥,这可算是过门了。 第58章 怨婴影(四) 九哥喜不喜欢? 你也别太得意了。 就在这时, 那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忽而清清嗓子,对祁沉笙说道:老太爷还拗着脾气呢, 老太太让我跟你说,先带人去歇着,旁的明日起早再说吧。 汪峦闻言,原本藏于脸上的笑意,也不自觉地有几分散了, 他从祁沉笙怀里抬抬头,却发觉对方的神情似也并没有太在意。 祁沉笙拍拍汪峦的后背,他自幼在祁家长大, 心里头自然明白得很,今日既然进了这个门,就说明老太太已经点头了,老太爷那边不过是早晚的事。 至于大哥-- 他低头对汪峦说道:九哥别担心, 先来随我认认人吧,这是我的同母兄长你就随我一样,叫他大哥吧。 汪峦只觉得这么被祁沉笙抱着叫人, 着实有些不太好, 于是轻轻按了下他的手臂, 让祁沉笙把自己放下来后,才对着那坐在轮椅上的男人, 谨慎尊敬地言道:大哥 初次见面这般,是我与沉笙失礼了。 那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却也不曾为难什么,只是又淡淡地看了一眼他们,便点头说道:老二既然把你带回来了, 就在祁家好好住下吧。 过去的事,我不想多问,祁家也不会有人再多问,如今只要你心中坦然,便够了。 我明白多谢大哥了。眼前人的这番话,算不上多么和善,却让汪峦松了口气,随即便发觉身子又被祁沉笙紧紧揽住了。 他微微转头,便见祁沉笙安抚的目光,还有那说笑般的话语:大哥可别唬他,若是再把人吓跑了,我可又要闹的。 我何曾吓过他,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略带无奈地摇摇头,而后便操纵着轮椅转过身去:罢了,我那边还有事没料理完,这里随你们折腾去吧。 汪峦望着那男人独自离开的背影,不知怎的,竟从这位祁家大少爷的身上,瞧出几分寞落的意味,直至对方远走也不曾散去。 九哥怎么了?祁沉笙发觉汪峦的目光,握了握他的手问道:不会真的被我大哥吓着了吧? 这有什么可吓着的,汪峦轻轻咳嗽几声,身上又有些撑不住了,往祁沉笙怀里靠靠:你大哥又不是要吃人,却比你要和气多了。 祁沉笙听后,将人直接抱了起来,灰色的残目似笑非笑地望着汪峦,逼近他耳边说道:原来九哥不怕他,倒是怕我了? 我可没这么说过。汪峦想要稍稍避开些,祁家大少爷虽然走了,但到底是祁家老宅,来来往往的下人们虽没一个敢多问,却也都偷偷往这边瞧着呢。 祁沉笙却并不让他如愿,硬将人在怀中扣紧,抱着大步向前走去:已经进了这个门,九哥便是怕也晚了。 汪峦知他这般肆意的性子,反倒也不挣扎了,任由祁沉笙抱着,又想起了刚刚的事:我只是觉得,你大哥像是并不怎么高兴。 祁沉笙闻言,目光也略顿了顿,而后才继续说道:九哥别多想,他许是确有些心事,但应当与你无关。 这点汪峦其实也看得清楚,那祁家大少爷确实不像是因为他的事,才显出那般情绪的。他听着祁沉笙又说道:九哥你知道,越是这等深宅大院里,那些腌臜事便越多。 祁隆勋从来都没有个父亲的样子,打小我便是跟着大哥和老太太过的。 汪峦点点头,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祁沉笙都很少主动与他提及祁家的事,可见这些年来,他在这里其实并不顺心。 大哥身为长房长孙,老太爷自然十分看重,他倒也撑得起这担子,可就在我去秦城的那几年里,他出了些事。 出事?汪峦听到这里,不由得想到祁家大少爷身下的轮椅。 是,祁沉笙叹了口气,其实他自己也很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等到我回来的时候,大哥的腿就已经废了,可所有人都讳莫如深,他自己也不肯多说。 当年的情况确是艰难得多,兄弟俩一个瘸了腿,一个瞎了眼,父亲祁隆勋不但指望不上,还昏头得只想扶起继室生的小儿子,当真是-- 祁沉笙想到这里,不禁又冷冷而笑,这些事就没必要再说给汪峦添堵了。 总之,我知道的也不多,九哥多往自己身上乱想就是了。 好我不想了就是。汪峦打量着祁沉笙的神色,其实也难免思量起了五年前他乍回到祁家的光景,但还是压在了心里,嘴里只顺着他应道。 这才对,祁沉笙将目中的情绪掩去,执拗起来不讲理地,在他唇边吻道:九哥可不许余着心思,去想别人。 两人说着,便已经向东走出了主院,汪峦抬眼时还能看到院墙后,主屋那高大气派的屋檐,祁沉笙适时地说道:那里就是老太爷老太太住的,咱们也不急着过去,等什么时候那边传了话来再说。 那咱们现在去哪?你住的地方?汪峦看着两人所处的位置,却是条青石板子铺成的南北小路,东西都是屋宇建筑。 是,按理说我应当随着祁隆勋在东院,但我实在住不下去,就在东北角另辟了处院子,祁沉笙抱着汪峦又走了几步,外头的车子便开了过来,又停在两人面前:老宅占地方大,以前都是乘轿子跑马车的,如今咱们还是坐车过去吧。 汪峦闻言,心中又着实感叹了一番祁家的基业,随着祁沉笙上车后,便询问起来:都到这里了,你倒是跟我好好说说家里到底有哪些人口,免得以后遇到了闹笑话。 谁敢笑话你去?到了车里后,祁沉笙便更是无所顾忌,撩着发丝去闻汪峦颈间的檀香气,直被汪峦抵住了下巴,才稍稍消停些,望着窗外偶尔经过的院落,解说起来。 除去那些嫁走的姑姑,如今留在老宅里的,也就是祁隆勋和我两位叔叔。 祁隆勋白捡了个长子的名头,自己占着东院。我母亲去世后,他又娶了邱氏作填房,祁沉笙显然与继母的关系有些僵,又或者所有与祁隆勋有关的人,他都不怎么瞧得上,索性直接略了过去,又说道:祁家小辈的排行都是男女分开算的,大哥名唤默钧,算是我们这辈里最大的,祁隆勋这些年来在外头不知又造出来多少人,可大多都不敢带回来上族谱,如今在膝下的便是邱氏所出的老四祁尚汶,女儿如茜哦,倒险些忘了,听说近两年他老当益壮,又给我添了老八、老九两个弟弟,却不知是哪个妾室生的,又叫什么了。 虽是短短这么几句话,但汪峦听着也着实替他糟心,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将话头转开:那你还有两个叔叔了?怎么在外头不常听他们的名号? 祁沉笙当然知他所想,也并无兴趣再提自己那便宜父亲,便顺言说道:也不怪你不常听,上一辈人处事也确实中庸些。我二叔名叫盛蕴,娶的夫人算是粮爷赵的远亲,他们夫妻感情很好,老三朝辉、老五暮耀,还有三妹子四妹子如茉如蓉,都是二婶亲生的,没有妾室。 也难怪你平时不跟我说,你们家这人也确实多了些,只记名字就要费些心思,汪峦听着只摇头,心里头暗暗数过去,发觉不对才问道:前头说了三个妹妹,怎么不见你说最大的那个? 最大的那个叫如苓,祁沉笙提起,却面露几分可惜的神色,跟汪峦说道:她是我三叔的女儿,身世也算可怜的。 这话怎么说?汪峦也知道,有些人家并不看重女子,但刚刚听祁沉笙提到另外几个妹妹时,却并未见得那般口吻。 我三叔安俸虽不敢比祁隆勋荒唐,但也差不了太多,如苓便是他早些年跟个妓子生的,一直瞒着家里在乡下养到七八岁,后来因为才接了回来。 她如今也有二十岁了,读过书却不肯嫁人,幸而老太太也不逼她,如今的日子倒是还好。 汪峦听后,心中也不禁有些感叹,祁沉笙见状,不由得笑笑说道:兴许是从小见得多些,如苓的性子很好,与我们也多有话说,等安顿下来我就带你找她玩去。 三叔大概也是遭了报应,除了如苓外,就只有一个儿子叫望祥,从小就病歪歪的,常年在屋子里养病,一年出不来几次。 祁沉笙也觉得祁家人确实多了些,怕汪峦记起来费神,便又说道二叔三叔都住在西院,若非刻意过去,应当是碰不到的。就是碰到了,我叫什么,你跟着叫什么就是了。 不过还有个人,近来可能常见面,九哥还是要留神的。 这又是什么人?方才说起的那些人,祁沉笙只是泛泛而谈,这会冷不防单独拎出来一个,汪峦也跟着起了兴趣。 他虽也姓祁,但不是本家的。当年--兴许是老太爷爷明白,自己几个儿子都实在当不了家,大哥年纪又还小,就从旁支里选了他来暂作帮衬。 我们都叫他小叔,如今也住在东边院子靠外,与我那处挨得近,时常打照面。 那他为人如何?可是好相处的?别的不说,听到时常打招面,汪峦便上了心思。 可祁沉笙只是捏捏他的手指,让他不要紧张:小叔人很好,我跟大哥以前常跟着他学生意上的事,而且 他也不曾娶妻,却差点把自己嫁出去--老太爷碍着脸面,才把人强留在了祁家。 汪峦听完,便觉得祁沉笙口中的这位小叔,能让祁家老太爷挑中帮衬家业,后来即便做出了与男子相恋之事,老太爷却还是不肯不让他离家,必然是个极有本事的人了。 把最后一位家中有头有脸的亲戚说完,车子也渐渐慢了下来,终是绕过了东大院,来到了整个祁家靠东北角的几处院落前。 是这里了?汪峦又往窗外望望,虽然说是小院子,但从外头估摸着看,也是两门两进十分齐整的,丰山等人早就先把东西搬了进去,此刻正带着四五个小丫头在外头等着。 是,祁沉笙扶着汪峦从车上下来,边往里头边说道:我很久没回来住过了,前些日子算着九哥要来,就找人急着动土改了改,九哥看看还有哪不合心。 临近晌午,汪峦觉得日头晒得越发不舒服,只想着快些进去找间屋子,好避避暑气。 却不料进了院子,刚转过小照壁来,便觉得一阵清凉扑面而来,抬眸看时便见着那院子正中,竟全引了活水,凿成了一方清池。 四下又有垂柳掩映着屋舍,环绕于水池之畔,将热辣的阳光也挡去了七八分,当真是凉爽沁人。 你这又是费了多大力气?汪峦回望着身边的祁沉笙,他可不认为这院子里本来就有水池,必然是祁沉笙因着他才折腾出来的。 九哥别管费不费力气,祁沉笙垂眸与他对视着,不禁笑了下,扶着人往那柳荫的小亭里走:左右不过是找来匠人动得工-- 九哥只告诉我,喜不喜欢就是。 不过是回来住几天,以后空下了多可惜。汪峦雀眸微合,偏偏不遂祁沉笙的心意,碎碎地念叨起旁的。 可不想刚说了几句,背上便觉乍然一压,整个人被抵在了凉亭柱子与祁沉笙之间,竟是躲无可躲。 坠着翠叶的柳绦如青帘般,散散垂泻而下,好似要将两人隔绝其间,祁沉笙寻着汪峦腰上某处,故意若轻若重地按揉下去,却又坏心地将对方呼之欲出的轻|吟,没于唇舌之间。 汪峦的身子又颤又软,却偏就连声音都发不出,眼眸生生被祁沉笙惹得水红,只得往他怀里倒去。 这下子,九哥可该乖乖说了吧?祁沉笙自得地将汪峦揽抱了个满怀,手却仍旧未从他的腰间移开,继续吻着他的耳畔问道:喜不喜欢这里,嗯? 汪峦当真被折腾得半分推拒都不能,只好轻轻咳喘着,靠在祁沉笙的肩头喃喃道:喜欢,喜欢就是了 九哥早这般不就好了吗?祁沉笙似又笑了下,连灰色的残目都泛着波澜,他手上又用些力,将汪峦整个横抱起来,放心,我不闹了,这大半上午也该累了,带你去歇歇身子。 说完,便穿过柳丝青帘,向着那屋舍处走去。 几个留院洒扫的小丫头听到动静,赶紧推开了房门,要迎他们进去。却不想汪峦的衣摆恰从祁沉笙手臂上垂落,起伏间不知扫到了门框上哪处,竟悠悠地飘下张黄纸来。 祁沉笙倒是不曾留意,但汪峦靠在他肩上正巧瞧见地上的东西,下意识地又看了两眼:这是什么? 祁沉笙闻言随意回头一看,随即便皱起眉来,他当然认得,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黄纸,而是道士画了印的符纸。 这是怎么回事? 汪峦起先还没当回事,可听着祁沉笙的声音却骤然冷了下来,周边几个小丫头更是吓白了脸,纷纷摇着头。 他心里思量片刻,不想回祁家头一天就闹出事端,就轻声劝道:说不定是修屋子的人,想讨个吉利随意留的,生这么大气干嘛? 他们不会有心思放这个,完工后我亲自过来检查过了,祁沉笙的残目扫过厅堂里站着的下人们,又走了几步,将汪峦安放在椅子上,况且祁家不信这个,也从不许有这些东西。 你们没胆子做这些,背后必定还有别人,他的声音越发严厉,脸色也放了下来,面上的疤痕与残目使得祁沉笙气势上越发骇人:现今如实说了,我只去找主使那人的麻烦。 可若是不说,又被我查出来了-- 这事,可就没那么容易揭过了! 分卷(36) 祁沉笙的话刚落音,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头就吓得瘫倒在地,脸色惨白地呜呜直哭起来:二少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汪峦看着那小丫头的样子,到底不忍为难她什么,于是便走到祁沉笙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手。 祁沉笙会意地与他对视一眼,但对着那丫头的口气,却未和缓半分:说吧,是谁让你放进来的。 是,大老爷房里的纪姨娘-- 纪姨娘?这个答案却有些出乎意料,祁沉笙虽然知道邱夫人没有那么蠢,不会用这等低劣的手段恶心他。可丫头口中这个秦姨娘,他更是从未留意过,怎么会往他院子里放黄符? 你没说假话? 那小丫头只觉得祁沉笙那只残目,要活活把她烙穿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也说不清楚了:千真,千真万确啊,二少爷您别不信,我哪敢骗您 汪峦虽然不知道纪姨娘是谁,更不知道她与祁沉笙之间有什么仇怨,但却瞧出了祁沉笙的困惑,于是便俯身略为温柔地引着那小丫头继续说下去:你可知道,纪姨娘为何要往这里放符? 小丫头红肿着眼睛,听了汪峦的声音,却犹觉春风拂面,不由得晃了神,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也不太清楚 好像是,纪姨娘中了邪就偷偷请了道士做法说是咱们院子里的水池冲撞了她,所以才才求着我把符放进来。 说到这里,她又哭着求起了情:纪姨娘她是我表姐,我实在是可怜她那担惊受怕的样子她又再三说,不会对二少爷有什么坏处,所以我才放进来的 话说到这份上,事情基本也就清楚了,祁沉笙无意继续听她苦恼,摆摆手让丰山将人领了出去。 这些年祁家的仆人也陆续成了雇佣的,而非早些年买卖的奴仆,这丫头不曾真害出事来,他也没心思下那狠手,只是辞退了赶回家去算完。 不过那位纪姨娘-- 他倒是想要好好见见了。 第59章 怨婴影(五) 祁家,有内鬼。 祁沉笙处理完小丫头的事后, 却并没有即刻去寻那位秦姨娘的麻烦。 两人简单地吃过午饭,汪峦的精神便再也撑不住了,被祁沉笙抱到了床上。 九哥困了就睡会吧, 有什么事了,我再叫你起来。 汪峦轻轻咳了几声,困意朦朦胧胧地,心里头却还是有些放不下,半合着双眼靠在祁沉笙胸前, 低声说起来:咱们这可是头一天回来,要是把事情闹得太难看我可不想和你一块,被你家老太爷赶出去。 祁沉笙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 嘴角隐现丝笑意,俯身吻吻汪峦的额头:我有分寸的,九哥安心睡吧。 汪峦张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身子却疲倦得将他拖入了梦中。 祁沉笙看着怀中人沉睡后,又多陪了他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将汪峦放回到床褥中, 招来丰山在外间守着, 自己转身带着那黄符离开了。 随只有一墙之隔, 但不同于那处的柳绿池清,祁默钧的院落明明也修得精致大方, 却好似被一种说不出的气氛压抑着,沉沉地没有生气。 祁沉笙皱皱眉,细长的绅士杖无声地出现在手中,随着他的脚步敲点在地上,直到穿过眼前的院落, 走入挂着半面竹帘的小厅中,才停下来。 大哥,我来了。 祁默钧并不意外于祁沉笙的到来,又或者他早已等候多时,听到那动静后,也只是操纵着轮椅转过身来,指指一旁的椅子:坐吧,给你备了点新茶,现下也凉得差不多了。 祁沉笙并不如何在意茶,但还是依言坐到了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将黄符压在了茶盏之下。 这是从哪来的?祁默钧似乎也有些意外,而后就听祁沉笙说道:还能哪来的,老头子这几年当真是什么人都往床上带,自己院子里乌烟瘴气也就罢了,居然把手伸到了我那里。 祁默钧仿佛已经对此习以为常,自顾自地端起茶盏,润润嗓子后说道:是了,前几天我是听过东院里又闹起来,说是个姨娘与丫头撞了鬼。 我不愿多管,再者毕竟是女眷的事,就让如苓去瞧了瞧,后头便再没了消息。 撞鬼?祁沉笙灰色的残目之中,划过一丝不屑:我看是他们心里的鬼太多,装不下了吧? 祁默钧本对东院的事丝毫没有兴趣,眼下见着闹到了自家弟弟这里,也不禁有了几分心烦:这符纸既然你那里有,那东院里必定更多,随便找个什么由头捅出来,让祁隆勋自己头疼去就是。 这事到底并不要紧,祁沉笙自然有的是法子,闹大闹小都随心,兄弟两个又说了几句,便过去了。 你来我这里,不只是为了这个吧?茶盏中的水凉了些,祁默钧索性放到一边,不等祁沉笙回答,便又开口说道:今日看你们的样子,算是全然和好了? 祁沉笙难得沉默了片刻,而后点点头说道:是。 祁默钧其实并不意外于这些,他回忆起五年前,自己这个弟弟满脸是血,几乎是落荒而归的模样。 但也就是在那时候,他就发现祁沉笙的目光中,有被背叛的痛苦,难以释怀的恨意,但还藏着什么,未曾被抹去。 所以前段日子,收到弟弟打来的电话,说老太爷七十大寿,要带人回来时,祁默钧什么都没有多说。 既然和好了,以后的日子就好好过吧。 祁沉笙点点头,抬眸隔着半面竹帘,望向自己院落的方向。他想着汪峦如今,应当还睡在那柳荫凉池畔,心中便越发的柔软。 但他却并没有忘记正事,手中的绅士杖敲击着地面,空荡的房间中响起苍鹰之声,但疾风过后却只有锁着金丝雀的黑笼,落到了祁沉笙的手中。 大哥,我今日来,其实是为了这个。 祁默钧的眼神微微而变,从祁沉笙的手中接过了那只黑色的笼子,笼中的金丝雀似乎受到了惊吓,不安地啼叫起来。 这是什么人干的? 汪明生,祁沉笙皱着眉,说起了汪峦身上执妖的事:这次重逢后,我问过九哥了他之前根本不知道执妖是什么。 当年是汪明生一手将执妖引到他身上的,而且并非是全部,残存的那部分就关在这笼中。 按你的意思,祁默钧五年前就听祁沉笙说过汪明生,他对此人的目的,一直有些疑惑:汪明生是在故意制造临亡者? 不止,祁沉笙摇摇头,又将素犀的事讲了出来,由此推测道:他用那些临亡者,供养了素犀十几年他在意的并不是临亡者,而是素犀本身。 祁默钧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汪明生是在豢养执妖。 祁沉笙点点头,从椅子上起身,手中的绅士杖一下下的敲击着地面:他手上应该还有更多的执妖。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不通,他当年为何要派九哥接近我现在,算是明白了。 他想要从我身上得到的,从不是什么钱财--而是能承受多个执妖寄生的方法。 绅士杖的声音,乍然停了,祁沉笙转过身来,与兄长遥遥地对视,而后缓缓说出了自己的结论:他很有可能,已经知道了星监的事。 这些,你与汪峦说过吗?祁默钧转动着身下的轮椅,听不出任何喜怒。 没有,祁沉笙毫不犹豫地否认了,而后解释道:五年前我自己对星监的事,都只是一知半解。现在倒是想说,但也没寻到合适的时机。 既然如此,汪明生又是从哪知道星监的事?祁默钧徐徐地,说出的话却分毫不轻:且退几步,他即便能从别处知道星监的事,可就如你所说,五年前你自己都只是对星监一知半解,他是怎么盯上你的? 大哥的意思是祁沉笙的残目微微眯起,聚着化不开的晦暗:祁家,有内鬼。 明明是三伏夏日,却无端升起了阵阵阴凉,窗外依旧能听到蝉鸣虫响,许久之后祁默钧才说道:当然,此事仅是你我的推测。 究竟如何,我会暗中再派人去查,只是莫掉以轻心就是了。 祁沉笙点点头,摩挲着手中的绅士杖,五年前之事于他而言,足以留下这辈子都忘不掉的教训。 故而如今,他并不怕汪明生,却也不曾轻视他。 说来我还有件事,要问问大哥。祁沉笙由汪明生又想到了汪峦的身上,转而对祁默钧说道:我总是担心如有万一,那金丝雀在九哥的身上,还能护他一二,所以这段日子就没有让他废用。 祁默钧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但九哥的身子病得实在厉害,我就用了戒石锁血,引那金丝雀暂不汲他的生命,只从我的血里-- 你现在还在用自己的血?祁默钧忽而就打断了祁沉笙的话,言语间带着略略的惊讶。 是,但我发现,九哥的身子还是不见好转,可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错?祁沉笙只以为,兄长是在责怪他用这种法子,但为了汪峦还是认了下来。 可不想抬眼间,他却发现祁默钧欲言又止,眼神十分微妙。 你祁默钧确实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忖度后还是问道:这些日子以来,你与他没有做过那种事? 祁沉笙愣了一下,他着实没有想到,兄长会跟他说这些,灰眸之中也带上几分尴尬。 大夫说,九哥的身子现在还受不住-- 可不想着话一出口,祁默钧的眼神便更微妙了,他用手按按额头,再开口时竟像是恨铁不成钢般说道:早些年在家里,我和小叔要你多读些书时,你便从未往心里去过。 也是,你都能说出对星监一知半解这种话来,哪里还能指望你能懂些别的。 祁沉笙到底是在外叱咤横行的人物了,这么乍然听了兄长的教训,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撑着底气:大哥,你这是? 祁默钧再不愿与他在这件事上多言,自己操纵着轮椅,来到旁侧的书柜前,闷头翻找起来。 祁沉笙本以为,他会找来什么祁家不外传的秘书,而拿到手时却又诧异道,《诸病源候论》? 九哥的病,这上面有法子治? 祁默钧摇摇头,连话都不说一句,只几下翻动起书页,然后扔到祁沉笙的手上:自己回去琢磨,别再来给我添乱。 说完,便滑着轮椅,往内室去了。 祁沉笙这下更觉古怪,但还是依言低头看去,只见那书页上确有行字,分外扎眼:肾藏精,精着血之成也。[1] 第60章 怨婴影(六) 九哥,给我好不好-- 三夫人, 您还是再等等吧。 我们二少爷说了,不叫人进去的。 再说,我们夫人还在睡着呢, 您现在去了也没用啊 汪峦是在一阵低低地争执声中醒来的,听清楚外面的动静后,他并不怎么意外。只撑着身子坐起来,又略整了整衫子后,扶着床架向外走去。 咳咳, 丰山,是谁来了? 丰山正拦人拦得焦头烂额,此刻见着汪峦自己出来了, 心里又暗叫一声不好,忙碎步小跑过去,挡在汪峦身前说道:夫人您醒了不过是本家的亲戚,二少爷出去前嘱咐了, 谁都不让放进来打扰您休息。 你们二少爷说不让打扰休息,可人都醒了,我还不能见上一见?丰山的话被乍然打断了, 汪峦随即向他身后看去, 确实个身着紫青衫裙儿的妇人, 遍身珠翠养尊处优,正坐在外头的小会客厅里, 兴许是刚来没多久,正用帕子擦着额上的汗水,面目瞧起来倒是亲善的。 她望见汪峦出来后,眼神中难以掩饰地现出几分惊讶,不管身份立场如何, 心中确实暗暗承认,当真见到了个绝貌的病美人。 片刻后,三夫人才抿抿红唇,脸上又露出几分笑意,对他挥挥手说道:你就是沉笙带回来的人吧,当真是生的好相貌,快过来让我瞧瞧。 汪峦垂眸看了看丰山,却见着他对自己拼命地挤眉弄眼,便知这位三夫人怕是没看上去那么可亲,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应道:三夫人来这一趟可是辛苦了这大热天的,原本该是我们小辈去探望您才是。 这话说着,他已经坐到了三夫人的对面,彼此说话都方便,却又不怎么近。 都是一家人,不用说那么生分的话。三夫人还是笑着,目光上下又将汪峦打量了个仔细,又徐徐地说道:再者,我听人说了你还病着,沉笙那孩子到底年轻,也不会心疼人的,这大夏天还要折腾你回老宅来。 汪峦轻轻咳嗽几声,他这会还摸不清这位三夫人究竟是个什么路数,但是想来也不过就是那么几件事,于是索性不多话,只是低声答道:沉笙他待我很好,三夫人不必挂心。 是,是,三夫人听后稍稍顿了下,但很快又笑着附和道:沉笙这孩子脾气不像他父亲,能好好待你,自然是不错。 想来,日后娶了妻,也能夫妻和睦互敬的。 汪峦心中微动,暗叹到底还是躲不过在这些事上纠缠,低头看了眼指间的绛石戒指,开口时却只是淡淡地:三夫人说什么,汪峦听不明白。 你听得明白的,三夫人摇摇头,似个长辈般叹了口气,苦心劝导着:沉笙既然挑中了你,便知道你肯定是个心思剔透的。 可是既然心思剔透,就该看看清楚如今祁家是个什么光景。 分卷(37) 她转头望望窗外的垂柳,像是回忆起往事来:我与沉笙的母亲,几乎是前后脚嫁进了祁家,丈夫呢又都是不成器的,日子过得跟守活寡也没什么两样。 沉笙他娘身子不好,早早地去了,临了还拉着我的手,托付我替她好好看着那兄弟俩长大。 汪峦也并不插嘴,只是静静地听她继续说着:默钧和沉笙这两个孩子,自小过得就不容易,虽说有老太太他们帮着,可到底是没了娘的幸亏他们也有出息,特别是默钧,他是长房长孙,生意上又做得好,得了老太爷青睐,眼看着便能继承家业,真正作主祁家了--可你也知道,他偏偏出了事,残了双腿。 老太爷虽然不说,但心里头到底还是起了飘忽的。 原本有那么个大哥在上头顶着,沉笙他再怎么胡来都罢了,但如今他闹不得了。 这么大一家子,多少人都在盯着呢,特别是那邱氏生的老四,能耐没几分,可也占着个长房的名头,最近也是起了心思可劲儿得闹腾。 你要是真的为了沉笙好--怎么能眼睁睁地瞧着,他失了这祁家? 汪峦仍是不说话,可低低的咳喘声却未歇过,丰山想要偷偷跑出去找人来,却被汪峦忽然来至的目光挡了回去。 三夫人看着汪峦的神色,以为自己是说动了,便又加了几分力气:再者说你这身子,莫怪我多事,找人偷偷瞧过回春堂那边开的方子,是痨症吧? 不是我要说丧气话,这痨症便是千金的药材流水供养着,也不过能撑个三五年,你也该替沉笙想想这三五年之后,他又要怎么过下去? 往远了说,你走得早了不必受什么孤苦,百年之后他膝下空空,又有谁给他养老送终? 汪峦还是没有说话,三夫人却已然起身走进,来到了他的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张小相片来:这是我娘家那边的侄女儿,今年十七了,样貌生得好,人也温婉你看着来吧。 汪峦抬眸看着三夫人给的相片,望着上面娇俏欢喜的女孩,半晌后却还是摇了摇头:咳咳三夫人,还是拿走吧。 这怎么能拿走呢?三夫人一下子皱起了眉头来,也顾不上身份了,坐到汪峦的身边:我刚刚说的,你没往心里去,是不是? 你不要以为如今进了这祁家的门,便万事无忧了。 老太爷前段日子,听了你跟沉笙的事,是动了大气的,只是被老太太劝住了才没有如何。如今要想事情回转,就只能是沉笙肯好好娶亲 三夫人拿走吧。汪峦又轻轻地重复了一遍,扶着那椅子颤颤地站了起来,闭了闭眼睛:还是要谢谢您让我知道了沉笙如今的艰难。 我也明白,自己这病无非是在耗日子,三年五年的。 但-- 汪峦转过身来,整个人好似是绘在薄纸上的绮画,风一吹就要碎掉,可他却还是定定地说道:但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不会看着他娶别人。 如果这是五年前,那时候的汪峦碍于身份,碍于汪家,时时刻刻都心存忐忑,尽管拥有着祁沉笙所有的迷恋,心中却仍存着难言的卑意。 他或许真的都动摇,会退缩,会让步于让祁沉笙掌管祁家,回到那条坦荡的正途。 但可惜汪峦望着三夫人,目光中是她无法动摇的坚定。 五年了,这五年他颠沛流离,刻意用那背叛的痛苦去日夜折磨自己,但终究还是落回了祁沉笙的手中。 汪峦再无法躲避什么,无论是浓烈的恨还是炙热的爱,当他被祁沉笙禁锢在怀中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至死都再无法逃出。 不过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继续逃呢? 沉笙,他不会再放我走了,汪峦摇摇头,像是在低声自语,却又笑了笑:他不放过我,我也不会放过他。 三夫人的脸都白了,却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说道:我的意思也不是非要你离了他,我们三老爷年纪轻的时候,也养过三两个男孩当小宠儿,这没什么 三夫人,汪峦忽得叫住了她,神情也正色起来:我不是什么小宠儿。 我是沉笙的夫人。 三夫人彻底愣在了原地,她想再说什么,可自觉已是无用了,半晌后终是没有再将气氛闹得更僵,与汪峦招呼后,就匆匆离去了。 角桌上的西洋小钟,慢慢地向四点钟滑去,日头依旧炎炎发亮,院子里却听不到什么蝉声聒噪,兴许是一早便遣小丫头们用杆子粘掉了。 三夫人前脚刚走,汪峦甚至还未及坐下,祁沉笙后脚便进了门。两人隔着大半个小厅对视着,忽得都笑了。 汪峦边笑着边咳嗽起来,身子一软,还未跌到椅上,便已落入了祁沉笙怀里。他闭着眼,轻轻拍拍对方圈着他的手臂,轻声问道:你在咳咳,你在外头听了多久? 有一阵子了,祁沉笙微微用力,就将汪峦横抱起来,步子起落间已经又转回了内室,一起倒入了如烟如雾的床帐中:起先是怕你被欺负,后来-- 后来,是想多听几句你说的话。 祁沉笙没有说出口,汪峦却心领神会地,脸上有些发热:了不得,祁二少自己不欺负我了,还怕起别人欺负。 玉席枕上透着微微的凉意,并不冰人,却让汪峦还是下意识地往那暖处靠缩,祁沉笙只半撑着头,让汪峦枕在自己臂上,拨弄起他的发丝。 我何时欺负过你了,祁二少夫人,你可要说个明白? 这些日子以来,那个称呼汪峦本也听习惯了,可如今祁沉笙这么一叫,又让他想起自己刚刚对着三夫人亲口说出过,脸上更是有些受不住了,当下就要转过身去,却被祁沉笙一把按在了腰上,越发跌靠进他的胸前。 九哥那么说我很高兴。 真的很高兴。 祁沉笙低头吻过汪峦的发丝,又细密地吻上他的额头:以后别管是谁来,祁家人也好,外头人也好,九哥都要这么说。 你是我的夫人,没有任何人能够赶走你,取代你。 汪峦微微扬起头,温顺地感受着祁沉笙的亲吻,伸手抚上他带着深疤的面容,而后试探着轻轻回吻,却又在刹那间,被祁沉笙深深吻住了唇。 汪峦的手无措地攥住了祁沉笙的衣领,呼吸间渐渐染上了暧||昧与凌||乱,他感受到祁沉笙怀抱中的炙||热,以及不可言的变化。 九哥,祁沉笙稍稍放开了他,而后凑到了他的耳畔,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刚刚去大哥那里,向他请教了一件事情。 汪峦已经被他吻得有些意乱,此刻堪堪轻||喘着,抬起带着水汽的眸子问:什,什么? 祁沉笙蹭着他的耳畔,而后低低地说出了几个字,汪峦倏尔睁开了半合的眼睛,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是真的,祁沉笙的手揽着他的腰背,耳语间刻意带着几分委屈:九哥不信我吗? 几乎是在某个刹那间,汪峦似乎又看到了,旧日里秦城中,那个带着几分莽撞与青涩的祁沉笙,正伏在自己身畔,抵着他的额头,明明已经情||动得身若火烧,却还是固执地等待着他的点头,一边又一边许下那些年少荒唐的承诺。 九哥信我我跟他们不一样。 我会一辈子都对你好只要你,也只有你。 九哥,给我好不好-- 回忆戛然而止,而祁沉笙成熟却带着疤痕的面容,近在咫尺。 汪峦的眼角流下一滴泪水,但是在祁沉笙诧异的目光中,很快就被他抹去,而后唇角现出淡淡的笑意。 我信你怎么会不信。 从五年前就信,每一句话都信。 他主动伸手,一颗又一颗的解开了领上的黄玉扣,象牙白色的纱衣落到床帐之外,只剩一片泛着薄红的莹白。 祁沉笙的目光越发晦暗,终于在汪峦送||身抱住他脖颈的瞬间,翻身而上 ----- 姨娘,二少爷院子里传来消息,说是 说是什么!不过几日的工夫,纪姨娘的脸颊迅速消瘦了下去,曾经一双美目边也泛起了青黑,整个人憔悴中,透着几分可怖,连贴身的小丫头金柳都有些怕她。 说是二少爷发现了张道长给咱们的符纸,大发了脾气,还把人给赶了出去。 纪姨娘听着金柳的话,却什么都顾不上了,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那符纸呢,符纸呢! 金柳的几乎要被吓哭了,声音颤抖地说道:被,被二少爷拿走了,不知道他要怎么样。 拿走了?纪姨娘松开了金柳的手,怔怔地自言自语了几句,就要向外冲去:我,我去找他拿回来,拿回来! 这时候另一个丫头翠芳正从门口走来,她到底稳重些,看着纪姨娘那样子,赶忙拦住了她,口中唤道:姨娘去不得,去不得呀!那二少爷岂是咱们能招惹的人物? 纪姨娘这会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狠狠地掐着翠芳的胳膊,仍旧要挣扎出去,可翠芳死命就是不放,继续急急地劝道:再说了,姨娘你想想,那张道人的符可曾真的有用! 这些天在那院子里贴着,您不还是能听见那声音吗! 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纪姨娘一下子失了力气,而后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那我又能怎么办 我什么孽都没做过,它为什么就缠上了我,荣哥儿还那么小,不能没了我这个亲娘啊! 打从那天晚上,她跟小丫头纹儿撞了邪起,纪姨娘几乎每天夜里,都能听到婴儿的哭声,起先还离得远,好似在隔壁屋里院里。 可一夜夜过去,那哭声却越来越近,几乎都到了她的床头,贴在她的枕边。 纪姨娘整夜整夜不敢睡觉,将屋子里开着电灯,点满蜡烛,可是哪怕只是眨眨眼睛,她都觉得无比的漫长,好似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婴儿的哭声近在耳边,一只青紫色的小手突然伸出,抓住了她的袖子-- 可当她惊恐的尖叫出声时,却又发现自己还好好坐在亮堂的屋里,什么婴儿什么小手,根本不存在。 就这么反反复复的,一夜又一夜,秦姨娘全然崩溃了。 祁隆勋是个指望不上的,她也不敢去跟大夫人说。被逼得没有生路了,才不顾祁家的规矩,私底下去求那些个和尚道士,要钱财给钱财,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到头来仍是一点用都没有。 纪姨娘哭得悲切,两个小丫头到底是伺候了她挺长时候的,也跟着伤心起来,金柳不顶事,那翠芳却又给她出了主意。 姨娘 你说咱们找了那么多大师道长都不行,是不是因为这鬼,不是咱们这边的东西,是是随着那些西洋人来的,西洋鬼? 纪姨娘听得有些糊涂,过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反应过来:西洋鬼?鬼还分东西吗? 这谁说得准呀,不过你想,咱们跟西洋人那般不同,指不定这鬼也差得大呢。翠芳见着纪姨娘安静下来,言语间也带着丝底气:若真是西洋的鬼,用咱们这边的法子驱,定然是不行的。 那,那要怎么办?纪姨娘像是抓住了最后的稻草般,哀哀地望着翠芳,只盼着能从对方口中听得个解脱的法子。 我听人说西洋人抓鬼,都是要去教堂找什么神父的。 那青洋坊里,就有个教堂,实在不行咱们就去看看。 教堂神父纪姨娘好似着了魔,口中不断地念叨着,这两个她从未听过的词。已经没得可选了,她只想活下去,看着她的荣哥儿好好长大。 走,翠芳,走。纪姨娘撑着翠芳的手臂,又奋力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就向门外走去:走,咱们去教堂,找神父去。 第61章 怨婴影(七) 你也能将我化为执妖,对 汪峦并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失去的意识, 又究竟睡了多久。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了,坠着水晶珠的床头灯,隔着薄薄的床帐, 晕着淡淡的光。 他似乎并没有多少疲惫,尽管胸肺依旧在隐隐地痛着,但汪峦却感觉到,自己因着重病而长久虚空的身体中,仿佛存续住了一股温流, 默默地融于血脉,引得他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 祁沉笙的手臂紧扣在汪峦的腰间,即使那样微小的动静, 却令他又将汪峦往怀中收揽几分,而后埋首于对方颈间,灰色的残目露出一线,餍足地闻嗅着那淡淡的檀香。 汪峦被他的呼吸撩得有些痒, 想要微微侧头避开时,却又被祁沉笙倏忽吻住了,深深浅浅, 蕴着脉脉温存, 让汪峦的手忍不住攀上他肩膀。 九哥感觉怎样?直到两人之间的气息再次紊乱, 祁沉笙才稍稍放开了汪峦,伸手按揉着他的腰背, 吻着他的耳畔低声问道:胸口难不难受?哪里不舒服? 尽管得了祁默钧的指点,祁沉笙却还是隐隐地担心着,以汪峦的身子,是否能够承受得了这场情动。 汪峦自然知他所想,在祁沉笙的怀中摇摇头, 低声回应道:没有我还好。 祁沉笙垂眸,瞧着汪峦的神色并不作假,这才又低头抱着他,在那发丝间喟叹道:没事就好。 九哥,你终于又是我的了。 汪峦似是浅浅地笑了,伸手抵在祁沉笙的额上,轻声说道:是你的,一直都是你的。 只要你别嫌我身子大不如前-- 祁沉笙忽而打断了汪峦的话,**着他微动的唇,灰色的残目划过厉色:九哥若是再这样说,我可就真生气了。 分卷(38) 汪峦被他吻得又乱了呼吸,沉沉地被祁沉笙锁在怀中,半晌后才又听祁沉笙在他耳边念道:我帮九哥慢慢养着,总能养回来的。 窗外的天色越发暗了,兴许是因为这般亲密无间的相缠,仿佛再没有什么,能够隔在两人之间,汪峦忽而想要将那些长久的疑惑,问出口来。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他的身子,会因**而好转?是与执妖有关吗? 那祁沉笙或者整个祁家,与执妖又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祁沉笙并不意外汪峦的发问,他甚至很久之前,就曾思量过,究竟该如何将一切说与他。 床头唯一的光亮被熄灭了,黑夜弥漫而至,一滴血无声地滑落至汪峦指间的绛石戒指上,转眼间便激出点点光华。 那些流光最初环绕在二人的身畔,而后虽未有风,却回旋着冉冉而起,映于床顶的幔帐之间,仿若漫天星辰灿灿,抬手便可触碰。 须臾间,那些星芒或聚或离,最终汇成二十八落,分散四方。 九哥可认得,这些是什么?祁沉笙的握住了汪峦的手,揽着他抬眼去看那些星子。 汪峦微微一愣,他被困于汪家时,虽更擅于外文,但古书典籍也有所涉猎的。如今细细看来,那些光点连缀的模样,竟似那古书上所描画的星宿。 那些洋人,以日作历,将黄道之上的星落划为了十二宫。 但我们,却是以月作历,将那漫天星子皆分于三垣二十八星宿。 祁沉笙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汪峦霎时间便抓住了,那几个曾被人提到过的字眼。 执妖究竟是如何而生的,已是太过久远不可考,但其散落于世间,便如星子撒于天幕如此数量繁多,若无人约束,怕早就成了祸乱。 话说到这里,汪峦已经隐隐有了些猜测,他侧目看着祁沉笙的脸,听他继续说道:月城之中的执妖,为三垣所管辖,而散落于世间的,则需四方二十八星监来处置。 如此虽有执妖,但仍可镇各方秩序不乱。 所以你是汪峦张张口,却被祁沉笙抵住了唇,只引着他看向那帐帘上的星:九哥猜猜,我是哪一个? 这其实并不难,前几次处置执妖时,汪峦曾见过祁沉笙身后,那连缀似弯弓的四颗星芒,很快便在东方七宿中找到了它。 是这个,汪峦的顿了顿,细瘦的手指隔空指着,回忆起它自古书中而来的名字:它叫亢? 不错,祁沉笙托住了汪峦的手,那四颗星芒慢慢落下,好似要落到两人手心中,照亮了他们的脸:祁家根基在东,靠血脉传承东方的星监之位。 只是七十年前突逢变故,四方星监在此大祸中,竟陨落了大半,祁家的几位星监也死伤殆尽,所以世间的执妖才混乱起来。 那你们如今又是怎么回事?汪峦有些诧异地抬眸,如今祁沉笙口中所说,便如这眼前虚浮的星芒般,似幻非真。 那场变故之后,原本星监传承的路子也几乎断绝了,只能靠着血脉随意激发,以此产生新的星监来补位。 到了我们这一辈,从小便要试着激发血脉,我长到十八岁却仍未有要成的迹象,老太爷才准了我去秦城。 那你是什么时候汪峦的手微微而颤,他闭上眼睛,回想起五年前与祁沉笙相处的种种,至少那时候,他还没有牵扯过执妖的事。 那么便极有可能是 祁沉笙握住汪峦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亲吻着,又按到了他残目的疤痕上:就是在那之后。 我醒来时,便发觉自己已经补了亢宿的星监之位。 汪峦的手仍旧在颤着,祁沉笙将他圈在怀中,抚过他的脖颈,又滑落至清瘦的脊背:所以,九哥也不必再为当年的事,太过累责。 你看,我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不是? 汪峦只觉得手下的疤痕灼得他生疼,恍然间许多念头自心头而过,他只能勉强抓住紧要的:所以当年汪明生把我派去你身边,为的就是星监不,不对,若你当年根本还未继承星监,他又是怎么挑中你的? 汪明生此人身上,确实有很多疑点,祁沉笙不愿汪峦此时再多耗心神,拥着他低声说道:他应当与祁家人有联系,或者知道更多东西,这些下午与已经与大哥说过了,日后会继续查下去的。 汪峦皱紧了眉头,那些年来,他一直以为汪明生虽然心术不正,但终究只是个商人。他用的手段再上不得台面,终究不过是为了钱财。 可如今,他却感觉得,自己竟是从未看清过他,汪明生想要得到的,怕是比他们想得要更多。 星监,可还有什么独特之处?汪峦理着思绪,决定还是先问清眼下可知的事。 祁沉笙点点头,重新引着那四颗连缀的星芒,浮在两人的面前:之前我曾跟你说过,执妖大多会有两处归宿,一是放下执念升入月城,二是随执念而消散。 其实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为星监所用。 便说我的这亢宿,有四个星位,便可驾驭四个执妖。 那只苍鹰,还有引骨蝶汪峦微微一怔,他并未见祁沉笙用过其他的执妖:你的星位还没有满? 是。一旦执妖占了星位,便与星监同生共命,星监想要更换其他的执妖,也是没那么容易的,所以星监在挑选执妖时,也是慎之又慎。 汪峦望着那闪烁明光的星子,仔细看时其中确有两颗要更亮一些,他刚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愣住了。 执妖是因人死前不肯放下执念而生,汪峦喃喃地念着,靠在祁沉笙的胸前,慢慢攥住了他的手臂:也就是说,若我终有那么一日 你也能将我化为执妖,对不对? 第62章 怨婴影(八) 一张青紫的婴儿脸 是。祁沉笙并没有避开, 他**着汪峦的侧颈,灰色的残目中,染上了如痴的疯狂。 我说过的, 无论生死,九哥都别想从我身边离开。 汪峦微睁着灵雀似的眼眸,在听到祁沉笙的声音后,他没有惊恐躲避,唯有淡淡地了然与一丝说不出的庆幸。 原来, 他的沉笙真的早已准备好了一切,自重逢那日起,他便注定要被禁锢在这只爱欲的金笼中, 永远不会被释放。 想到这里,汪峦的双手用力地回抱祁沉笙的身体,循着他温热的气息,再次交缠拥吻 ------ 金柳、翠芳?大夫人邱氏贴身的小丫头画眉, 提着只小油灯,还未进纪姨娘的院子,就隔墙叫嚷起来。 谁不知道, 近来这纪姨娘整日里都疯癫, 口中全是什么神呀、鬼呀的, 上次就吓坏了纹儿,还把整个院子都弄得阴恻恻的。 大夫人听说后, 都不准纪姨娘将荣哥儿抱回去养了,生怕她发起疯来没轻没重,吓坏了孩子。 可偏偏荣哥儿还有好些东西,落在了这边小院里,这晚紧着要用了, 谁都不愿意过来取。画眉这是跟她们打牌九,输得钱一时拿不出了,才被推了出来。 此刻天已经全黑了,纪姨娘院外头连个人影都不见,画眉独自打着油灯,心里头也实在犯怵,只得扯着喉咙大声喊道:金柳,你在不在里头,快些出来! 大夫人遣我来取东西,若耽误了事,有你好看的! 可任凭她怎么喊,眼前的小院中,依旧是死寂死寂,没有半声回应传出。 不知怎么的,画眉虽然仍是在害怕中,但忽得又掺上了几分生气。想她纪姨娘最近生了个儿子,就连院子里的丫头,都跟着鸡犬升天了不成? 她在大夫人身边伺候久了,心气也高些,这么被晾在外头,越发忍不下去了:这早晚的,躲什么懒,你们再不出来,我可就要进去了! 院里依旧是半个应声的也无,画眉的气头终于顶了上来,也不再管顾什么,提着油灯便怒冲冲地推开了院门。 可刚一进去,画眉便发觉了不对纪姨娘这院里,怎么没点灯? 她边往里走边嘀咕着,莫不是带着两个小丫头去串门了?她可不愿白跑一趟,便打算壮着胆子,将大夫人要的东西取了再说。 这么想着,画眉便来到了房门前,油灯映照在玻璃窗上,却完全照不亮那黑洞洞的房间。 画眉心中生出了几分退意,可又想到若是空手回去,必定要被大夫人问责,其余的丫头们,也多半是要笑她胆小的。 她索性咬咬牙,伸手使劲向前推去。随着吱呀--一声长响,纪姨娘的房门被沉沉地打开了。 明明是夏夜,画眉却只觉得一股子凉气扑出来,惹得她步子都僵住了。 屋子里同样安静得厉害,自那房门响过后,便再没有半点声响。 画眉手中的油灯都有些提不稳了,但她还是走了进去,按着平时的记忆,快速地将孩子的什么小衣裳、小帽子、小毯子收拢起来,也顾不上叠整齐了,只团作一大包,抱起来便要向外走去。 可就在即将离开的时候,却又听得房门传来,那仿若催命的长响。 吱呀-- 画眉下意识地抱紧了手里的东西,猛地转身看去,可除了被半掩住的房门外,却什么都没有。 也也许只是有风画眉这般自我安慰着,极力克制着浑身的哆嗦,想要向外走去。 可就在她走到门前的瞬间,画眉鬼使神差地抬起眼,看向了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她手中依旧紧抱着成团的衣服,看起来却像是-- 抱住了一个婴儿。 画眉脖颈僵硬地,像是被一只冰凉的手,猛然从后面按住了头,让她直直地对上了怀里抱的东西,一张青紫的婴儿脸,突然露了出来! 啊-- ---- 汪峦常听人说,夏日长而夜短,他近些年来身子病得昏沉,已经许久未早起过了。如今恍然醒来,瞧着四五点钟初透进窗子来的朝阳,竟也觉得有些新奇。 九哥不再睡会了?祁沉笙也很少见汪峦醒得这样早,在小洋楼时,往往他起身时,汪峦还在睡着。便是偶尔被他吵醒了,也不过是难受地咳喘一阵子,哄一哄就又会睡过去。 汪峦想要侧身看看他,却发觉自己腰上仍是被祁沉笙抱得紧,只好按按他的手轻声说道:醒过来就不困了,难得起得早些。 祁沉笙非但没有松开汪峦,反而又圈着他的腰将人往怀中揽着,明知可能是那以精替血的法子,滋养了汪峦的身子。却还是吻着他的额头,低声逼问道:九哥醒的这样早,可是嫌我昨夜不够卖力? 我可没这么说提起昨晚的事,汪峦只觉后腰上酸软得很,连带着那处也还隐隐地疼着,幸而此刻依靠着祁沉笙的怀抱,才并未觉得太过难受。 九哥真的不睡了?兴许是察觉到汪峦的不适,又或者是来自于五年前,那未曾遗忘的习惯,祁沉笙的手随即按到了汪峦的腰间,或轻或重力道恰好的揉捏起来。 汪峦忍不住发出几声短哼,隔着床纱帐间的缝隙,望着已是明光一片的窗外,在祁沉笙的胸前摇摇头:起来吧,陪我去院子里转转,昨天午时那样热,我还没好好瞧瞧你修的池子呢。 好--祁沉笙又在汪峦唇边吻了一下,而后小心地揽着他坐起来。两人也并没有唤丰山进来,汪峦就靠在床边,看着祁沉笙进进出出,为他换好衣衫,端来温水洗漱,而后又扶着他坐到窗下的桌前,对着面澄澄的镜子,梳理前渐渐长长的头发。 相缠的夜晚虽然过去,但他们却好似依旧留恋着彼此的体温,动作间有意无意地,总是倾于亲密的触碰。 再过三五月,九哥的头发就能长到这里了。祁沉笙站在汪峦的身后,手指穿过柔顺的发丝,而后在他的背上浅浅比划着。 头发就是这样,养得再好也不见得能长多快。汪峦轻咳了几下,他知道祁沉笙很是喜欢他的头发。五年前刚离开秦城时,不知是守着种怎样的念想,汪峦并没有剪掉头发。只可惜后来渐渐病重,实在无力打理,才被逼着剪短了。 汪峦说着,抬眼与镜中的祁沉笙对望,但终究觉得不够,于是又稍稍转身,看向身后真实的人:沉笙想要我再留多长? 祁沉笙从后环着汪峦的身子,又轻轻地在他背后,腰中靠上的位置比划起来:我初见九哥时,约是有这么长吧。 后来,我缠着你不许去剪,祁沉笙的手,隔着薄薄地丝衫,在汪峦的脊背上滑动者,又向下移了几寸,堪堪在即将触及到那最为柔软的地方前,停住了:所以九哥的头发,又长到了这里。 随着祁沉笙手指的触及,汪峦的腰开始轻颤,但他索性往祁沉笙怀里去躲,而后就听到祁沉笙的声音:我想要九哥的头发,一直留下去。 汪峦的唇边也泛起笑来,反手接过了祁沉笙手中的梳子,看着他说道:那不就成了长毛妖怪了? 就是妖怪,九哥也要做只勾我一个人的妖怪。说着,祁沉笙便扣住了汪峦的手俯身就要吻下去。 可就在这时,卧室的门忽然被敲响了,随后便传来了丰山的声音:二少爷,夫人,你们起了吗? 祁沉笙皱皱眉,强压着要将丰山绑去喂蚕的冲动,冷声道:进来说话吧,出了什么事? 丰山自打醒了,就没闲下来过,得了祁沉笙的允许后,立刻推开了房门,便擦着脑门上的汗说道:二少爷,又是东院那边的乱子。 就,就是那个往咱们院子里贴符纸的纪姨娘,她连带两个伺候的丫头,都失踪了! 失踪?汪峦听着也是稀奇,他还未见过能在自己家里失踪的:怎么个失踪法,找不到人了? 是啊!丰山使劲点点头,又将一大早听闻的消息往细里说道:那边院子里的人,说是从昨儿下午,就不曾看到过她。 分卷(39) 也有人说,是纪姨娘带着俩丫头出去了,可到现在都没回来他们说纪姨娘娘家不是本地的,若在外头过夜,是没地方可去的。 还有呢!昨晚邱夫人房里的丫头画眉,去纪姨娘院里取东西,也被鬼给吓着了,到现在人还没清醒呢。 又有人被吓到?祁沉笙起先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听到这里才皱起了眉:我记得上次,是说纪姨娘和另一个丫头被吓到了,加上这个画眉,这是第三个人了吧? 是呢 汪峦听到这里,也觉得有些不对劲,若是只一人或只一次误以为见鬼被吓,倒也是有可能的,但如今又有人被吓到,那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第63章 怨婴影(九) 你是想要引着我们去她 沉笙要去看看吗?汪峦轻轻拉了下祁沉笙的手, 想着事情既是发生在祁隆勋的院子里,他大约是不想插手的。 管她做什么,祁沉笙重新扶着汪峦的肩膀, 对着镜子为他梳起头发:那纪姨娘若是无事,我还要为昨天黄符的事,去找她些麻烦如今人丢了,索性也轮不到我们着急。 这般想着倒是很好,两人都穿戴整齐后, 便叫丰山去端了早饭来,打算趁着清晨暑气还未起来,去外头池子边转转, 不料祁默钧身边的小管事冯京却匆匆地上了门。 昨儿二少爷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外头查账呢,今天赶早过来给您和新夫人问好。这冯京也有三十来岁了,也算得祁默钧的亲信, 见着祁沉笙后先讨了个笑脸。 汪峦侧目打量着他,听说是祁默钧手下的人,便也客气地笑了笑。 祁沉笙倒是不怎么吃冯京这套, 手上继续给汪峦喂着燕窝粥, 淡淡地说道:冯管事是个大忙人, 还能为着给我问好就跑这一趟? 大哥让你来做什么,说吧。 冯京被戳穿了也不尴尬, 又赔着笑脸指指东院的方向:大少爷的意思是那边的事,让您去看看。 祁沉笙皱皱眉,冯京马上又说道:大少爷知道您不愿搭理那边,但老太爷生日近在眼前了,大小姐前几日过去, 又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若是她们自个屋里胡闹还好,可万一真的有什么--还是您过去看看,才能放心。 知道了。话说到这份上,祁沉笙也听懂了,大哥的意思是想借这东院的事,让自己在老太爷面前露个好脸。到底是一家人,彼此留个台阶下。 过会我去看看就是。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冯京借着外头查账,很快就离开了。但还给他们留下了个名唤英桃的小丫头,听候差遣。 汪峦又被祁沉笙喂了小半碗粥,两人歇过之后,便也不再耽误,带着小丫头英桃就往东院去了。 之前在车上路过东院时,汪峦还觉得这边占地不小,若只供大老爷祁隆勋住,里头应是颇为宽敞的。 可谁知真正随着祁沉笙走进来后,却觉得十分压抑。走不上几步便有院落围墙相隔,连同什么应作布景的假山池沼,也被分得零零散散,当真是糟蹋了好院子。 当年老太爷觉得他是长子,才单独分了东院给他,祁沉笙揽着汪峦,不知何时已将绅士杖握于手中,边走边讽刺地笑道:我有几年没进来瞧过了,他倒是当真没有浪费这块地方。 二少爷随我这边来吧。小丫头英桃也算是个胆大稳重的,此刻听着祁沉笙的话,只闷头装作没有听见,引着他们往小路上走去。 这么三转两转之后,三人终于来到了处小院前,还未走近,汪峦便看到那院门只是半掩着,可以料想到上个人离开时的惊慌匆忙。 二少爷,就是这里了纪姨娘生下九少爷后,就单独赏了院子。英桃走在前头为他们推开了院门,神色着实不太好看。尽管她已算是个胆大的,但对着这么个院子,也不想进去。 祁沉笙自然看得出来,倒不在此为难她,毕竟若是带她进去了,真遇着什么反而会累赘:你在门外等着吧。 小丫头英桃听后,很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祁沉笙却只是扶着汪峦,向院中走去。 经历过前几次的事后,汪峦心中其实也做了准备的,可当他真切地走进这一方院落时,仍旧是觉得莫名。 这种莫名并非来自于某种异样,而恰恰相反,一切都太过寻常了。 院墙边的石榴树还在开着红花,零零散散地落了半地。雀鸟飞来啄食着窗下的无花果,见着他们进来,就一阵扑腾地走了。 正房矮矮的,檐下还有三两燕子窝,只是此刻也半开着门,依稀还能望见里面的摆设。 汪峦与祁沉笙对视了一眼,推开镶着玻璃的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也并不大,左右不过三小间,往里头走走便能看到那挂着多子多福帐子的床榻,床脚边还扔着只绣棚,汪峦俯身捡起来瞧了瞧,上头绣的是几尾锦鲤,大小约莫是给孩子做肚兜的。 他虽然并不精通这个,但也能看得出针脚十分凌乱,要么是绣工太差,要么便是绣的心神不宁。 祁沉笙上前打开了床头的小柜,只见里面塞着各种符纸符水,成色大多纷杂,应当是从不同的地方求来的。 看样子这纪姨娘,当真是觉得自己中邪了。汪峦走到祁沉笙身边,看着那满柜子的黄纸鲜朱砂符,虽说知道是驱邪的,但也难免让人觉得邪性。 整间屋子就这么大,再找下去也未必能找出什么,况且祁沉笙也并未感觉到执妖的气息。 正当他们准备离开时,却听见外头传来了另一个小丫头的声音:英桃,你就让我进去见见二少爷吧。 我真的有事要对他说纪姨娘落得如今,实在是她的报应。 这话说的有意思,反正院子里找不到异样,祁沉笙索性就揽着汪峦,打算去听听这小丫头能说出什么花来。 两人刚走出院门,那被英桃拦住的小丫头,就忙忙地跳起来,向着祁沉笙使劲招手:二少爷,二少爷我知道纪姨娘的事! 汪峦抬眸打量着她,与英桃差不多同是十六七的样子,但衣着却很黯淡,应当是个粗使的。 祁沉笙用绅士杖向英桃示意放开她,等到那小丫头冲到他面前后,才垂眸看着她淡淡地问道:纪姨娘的事,你想说什么? 小丫头之前准备了不知多少话,可就是被祁沉笙的残目那么一看,就哑声说不出了,瑟瑟地低下头:我,我是正巧看着二少爷往这边走了,猜着您是来查纪姨娘撞邪的事,所以才过来的。 祁沉笙没说什么,只是抬抬下巴让她继续:纪姨娘,她这全是报应! 怎么说的? 我起先是伺候于姨娘的,三年前于姨娘有了孩子,冲了纪姨娘的宠所以她就动了歪心思,害得于姨娘的孩子没了。 我听人说,她最近总是听见鬼婴哭,可不就是报应来了吗! 汪峦看着她一脸愤愤,几乎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却并不同她说什么,而是转身问英桃:纪姨娘撞邪的事,在东院里传得当真有这么厉害? 英桃没想到汪峦会问她这个,但也很快就规矩地回答道:是不少人都知道,这边院子里姨娘丫头多,消息瞒不住的。 汪峦听后点点头,然后轻咳了几声,目光才又落回到前来告状的小丫头身上: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小丫头显然已经想好了说辞,再加上汪峦的温和,她几乎没有什么负担地说道:是我妹子香月说的。 当年我们姊妹一同来的祁家,我被分去照顾于姨娘,妹子到了纪姨娘手底下可于姨娘出了事后没多久,香月就被纪姨娘寻着由头赶了出去。 我问她怎么回事,她才偷着告诉了我,是她看到纪姨娘向观里的道士,买了咒人的符纸,害了我家主子。纪姨娘怕她乱说,才把她赶了出去。 日头渐渐升起,幸而他们站的这处有院墙挡出阴凉,倒也不是很晒,汪峦听了这小丫头的话,私下与祁沉笙交换了目光,而后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早说给别人,却要告诉我们这些? 我们这些做丫头的,人微言轻,即便说出去也要有人信--可这会子不一样了,纪姨娘遭了报应,我就想着若能碰到个明事理的人,就把事情告诉他。 一来是替我那妹子叫冤,二来也是帮于姨娘还有她那未出生的孩子讨公道。 小丫头答得越发顺畅,可汪峦听了,却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 您,您叹什么气?这下子小丫头才觉出几分不对来,她偷看了一眼祁沉笙,又冲汪峦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半点都不作假的。 你说的那些旧事,大约真的并不作假,汪峦站了这好一会儿,身子也觉得疲乏了,腿上有些发软,幸而被祁沉笙及时揽住了腰,借他撑着力气:但只这最后一句话,却不是真的。 我,我的确是为了帮于姨娘讨公道她那孩子丢得可怜小丫头的声音有些弱了,还是想强顶着不改口,可下一刻便对上了祁沉笙冷冷地目光。 祁沉笙的绅士杖似无意地敲了两下,一手揽扶着汪峦,灰色的残目中,映着小丫头已经渐显僵硬的身影,短短的一句话便截断了她所有的辩解:你不是要帮她,你是要害她。 纪姨娘害了于姨娘流产不假,但要是按你说的--纪姨娘如今撞的邪,可就是于姨娘死去的婴儿。 你是想要引着我们去她,这才是真的。 第64章 怨婴影(十) 九哥何时给我生一个? 小丫头根本不敢出声, 祁沉笙的残目明明是那样的无神,此刻却将冰凉的目光,投落到她身上。好似压下了无形地牢笼, 将她的全身禁锢在狭窄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冷铁之间,彻底无法动弹。 还不说实话吗?这时候,汪峦轻轻地从祁沉笙的怀中脱身,在斑驳落下的树影间, 走到了小丫头的面前:你都知道些什么? 兴许是因为他的声音太过温和,仿佛是从囚笼缝隙中,飘然落下的一片软羽, 让小丫头不自觉地抬起头上,正对上了汪峦若含金流影的眼眸。 刹那间她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无意识地张开了口。 \是,是她说我会勾引大老爷, 就诬我偷了东西,\小丫头的双眼依旧呆滞,但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委屈, 回忆起三年前那百口莫辩冤屈: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可谁都不信。 她仗着自己有孕有宠, 就要把我赶出去。 若是背着这名声被赶出祁家,我, 我下半辈子就完了!我去求她,求她,但她却一点情分都不肯念,最后好容易松了口,却把我贬到了下头, 做最粗重的活计。 汪峦轻叹着摇摇头,他早先便知道这深宅大院里,注定不会太平,可如今听这小丫头说着,也着实有些可怜。 后来于姨娘流了孩子,大老爷就对她厌恶起来,小丫头似是挣扎了一下,但却被汪峦的眼睛吸引着,又顿顿地说了下去:别怨我狠心,我就是想看看她那落魄样儿,奚落两句也能解解心头的恨。 我去了她的院子里,正巧连个伺候的都没有,刚要进去就听见,她在里头跟人说话。 说什么?祁沉笙执着绅士杖,走到了汪峦的身边,与他一起垂眸望着那小丫头,难得没有再那么咄咄逼人。 她说要下什么鬼蛊让纪姨娘再高兴几年,等到她最得意的时候,就就要了她的命! 小丫头害怕得哆嗦了下,精神上越发开始逃避挣扎,汪峦也并不想太过为难她,最后问道:跟于姨娘说话的是什么人? 不不知道好像是个男人,我心里头害怕就跑了 碎金流光渐渐消散,汪峦只觉身子有些失力,但很快便安心地落入祁沉笙的怀抱中。 小丫头乍然醒来,脚下一软直接摔倒在地,回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话,瑟瑟发抖得偷偷看向面前的两人,却见祁沉笙一手搂着汪峦,面色淡然地俯视着她。 小丫头吓得立刻低下头来,不住地想要缩在地上后退,等来的却是敲在地上的绅士杖,以及祁沉笙的微带严厉的声音:不要在我面前耍什么小心思。 明日之后,调回内院做事吧,自己去找冯京让他安排。 小丫头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可她看到的却只是祁沉笙,揽扶着汪峦,走向柳荫间小道的背影。 多,多谢二少爷 不管那小丫头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思,但确实是为他们扯出了一条新线。 祁沉笙发觉汪峦因为使用金丝雀而微微疲惫,本想带他回院歇息,汪峦却摇摇头:还是趁着这会没热起来,再去探探那位于姨娘吧。 不然总在心里记挂着,回去也歇不安稳。 祁沉笙低头看看汪峦的脸色,见他确实并没有异样后,才勉强同意让英桃带路,去寻于姨娘。 于姨娘自三年前小产后,住得就偏远了些,请二少爷、夫人随我来吧。英桃一如既往地并不多话,看着祁沉笙做了决定后,就前头引路了。 他们走了没多久,沿小道绕行至正房正院后头的假山石堆边,恰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汪峦不禁顿了顿脚步,早些年汪贵刚出生时,他还能过段日子回家探探亲,也是听过汪贵的哭声的,虽说稚嫩但也响亮。 可如今听着那正院里传来哭声若不仔细听,怕会误以为是满月的猫仔,又细又低还断断续续,实在是虚弱得很。 九哥?祁沉笙也停下来,他自然也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有些嘲弄地笑笑:那大约就是纪姨娘给祁隆勋生的儿子吧。 汪峦心知祁沉笙对这个孩子,应是厌恶的,于是便摇摇头简言带过:没什么只是听着哭声有些弱。 分卷(44) 是,我不舍得挖你的汪峦含笑点点头,忍不住轻咳了下,本就极美却又苍白的脸上,忽而浮现出几分别样的兴致:可是,我现在想挖别人的了。 这话一出,小宴厅中更是静得吓人,众人的目光都聚在汪峦身上,邱表哥的醉眼中迟钝地生出几分不解。他还未等反应过来,便看着倚在祁沉笙怀中的汪峦,颤颤地抬起细瘦的手,仿若要透光的指尖遥遥地指向了他。 那几乎不见血色的薄唇,轻轻地开合着,送出一段低语:就挖他的好不好。 那双混珠子生在这样一张脸上,真是难看极了。 好,祁沉笙的残目中满是肆意的纵容,他轻吻过汪峦的额头,细长的绅士杖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手中,再次抬眼看向邱表哥时,仿佛已经在看一个死人:九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71章 怨婴影(十七) 几声婴儿的啼哭,从那 你, 你想做什么!邱家表哥一下子慌了神,尽管他自恃没人敢真的对他做什么,但不断逼近的祁沉笙, 还是让他慌了神,不自觉得向后退着。 二哥,表哥他是喝醉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面对这样的祁沉笙,祁尚汶也不得不承认, 自己确实是怕的,暗暗向祁暮耀、祁如蓉使着眼色,想要他们一起来帮忙。 可他只是稍稍上前, 便被祁沉笙冷得吓人的目光挡了回去,尽管对方什么都没有说,但祁尚汶还是感觉到身后一片冰凉。 汪峦冷眼瞧着邱表哥等人的举动,似是无意地拨弄过指间的绛红戒指, 轻轻地咳喘几声,又开口对祁沉笙说道:刚才还好些,这会子越发丑了, 不挖是不行了。 听到了没?祁沉笙缓步从再不敢阻拦的祁尚汶身边走过, 绅士杖已然出现在手中, 似漫不经心地敲打着脚下的地板,好似下一刻就要敲入邱表哥的眼眶:还不快让开, 留着这玩意凭白惹九哥烦心吗? 说完,半分眼色都不赊给祁尚汶,直向那邱表哥就去了。 别过来,你,你别过来!邱表哥的心中弥漫起深深的恐惧, 但他还是强撑着面子,不住地边退边对祁沉笙吼叫着,却不留神地撞到了身后的椅子上,众人顿时只听啊--的一声,就见邱表哥肥硕笨重的身子骤然向后绊倒,重重地跌倒在地。 也就是这么一倒,让他再抬眼时就看到祁沉笙的绅士杖,已恰恰落至他的眼前,那黑细的杖尖即刻就要穿眼而入。 不,不!邱表哥终于彻底崩溃了,再不管什么面不面子的,狼狈地捂住了双眼,身子不管不顾地在地上滚着,像只没了腿的大肉虫般,用尽全力也挪不了几步。 汪峦掩着唇轻咳,根本不想再看地上的那个蠢物。 所有的软弱与温柔不过源于心底所爱,汪峦可以用内疚与悔恨折磨自己至死,但却不许旁人将这份侮辱加之到祁沉笙的身上。 他抬眸的刹那,目光与祁沉笙交错相望,薄唇轻动发出无声的低语。 邱表哥的呼唤调转成了哀求,可祁沉笙终是冷笑一下,高高地抬起手来,在祁尚汶颤抖的身影前,直挥着绅士杖便向邱表哥戳了下去,祁暮耀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妹妹如蓉的眼睛。 邱表哥躲无可躲,他好似已经感觉到了,那尖细的手杖迎面而来,他下意识地又是啊--的惨叫一声,剧痛也如其所料的顷刻而来--只不过并没有碾碎他的眼珠,而是刺透了他的大腿。 邱表哥浑身都成了筛子,冷汗如水般从脑门淌下,大腿被绅士杖刺穿在地,让他逃都无处可逃,只能口中不断地哀求着:二少,祁二少,是我犯浑,是我乱说的,您饶了我吧! 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祁沉笙的残目斜睨着他,又是冷冷一笑,绅士杖从他的大腿上抬起,不轻不重地砸在地板上,语气淡淡地说道:饶不饶你我说了可不算-- 这话还未说完,那邱表哥便在濒死的焦急中明白了什么,他立刻翻身拖着渗血的大腿,扭动着躯体向汪峦爬去,口中哭喊着:汪先生,不,不,是祁二少夫人,是我丑到了您了,我立刻就滚!您饶了我,饶了我! 汪峦却不曾低头看他,只是如今腰上使不上劲,只斜斜的倚在靠背上,雀儿似的眼眸微合。 不止是邱表哥,此刻宴厅中,所有人都明白了汪峦的存在,战战兢兢地看向他。 汪峦却仍是伏在椅背上,半晌后待到邱表哥连求饶的力气都快耗尽了,才又一次抬起了细瘦的手,遥遥地伸向了祁沉笙。 沉笙,我身子麻了,你来扶一扶我。 祁沉笙的残目中冷厉霎时散去,只留下点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毫不犹豫地收起手中的绅士杖,几步走到了汪峦的身边,将那看起来分外孱弱的美人揽入怀中:好,九哥靠着我就好。 众人终于都暗暗松了口气,但这房间中的气氛仍旧是难堪到了极点,祁暮耀带着妹妹在一边装瞎,邱表哥还瘫在地上,哀哀地乱叫着疼,祁尚汶与如茜想要去扶他,又根本不敢乱动。反而是本就与其他人并不怎么熟悉的祁望祥,脸色虽然吓得有些白,但到底更自在些,独自端着手中的杯盏喝茶水。 幸而就是在这时候,楼外的小院中又传来些许动静,汪峦略侧眸过去,却见是一个看起来年岁不算大的男人,正款款而来。 哟,这是怎的了?你们在玩什么新花样不成? 那男人刚迈步走入楼中,手中把玩的沉香珠串子一收,全然似察觉不到这僵持气氛似的,笑吟吟地说道。 可不是新花样,就等小叔您来了。其他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唯有祁沉笙也若含冷意的笑道。 汪峦听他这口气虽然并不怎么客套,但应没有厌恶,反而有些亲近的意思,于是便试探地拉拉祁沉笙的手。 祁沉笙会意地反握住他,低头在汪峦耳边轻声道: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位旁支来的小叔。 男人虽听不到两人的交流,但也能猜到几分,转而对着汪峦又笑笑说道:他们说老二拐回来个美人,我还只是不信--就凭那个性子,谁肯跟了他?如今看来,倒是我小瞧他了。 鄙姓祁,单名一个辞字,比这些他们早生几年,枉做了回长辈。 汪峦这会也彻底明白了来人的身份,心中对着这位祁家小叔更生出几分好奇,但面上只是守着规矩随祁沉笙叫了他一声:小叔。 不管怎么说,祁辞的出现,到底给了邱表哥几分喘息之机,祁尚汶也终于有胆子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但也不敢出去,只退到一旁角落里算完。 祁暮耀这会也没那么紧张了,可精神一松下来,就开始犯嘀咕--他哥怎么还没来? 按理说,要宴请兄弟姊妹的祁朝辉,平日里也是个极守时的人,今日这般情况断断是不可能迟到的。 就这么三等两等,眼看着莫要说六点了,就是七点钟都过了,祁暮耀撑着笑脸,一边叫人去寻祁朝辉,一边跟众人商量着:我哥,我哥他说不准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小叔和二哥都来了,要不咱们就不等他了,先开席吧? 经过刚刚那么桩事,旁人哪里还敢多说些什么,只盼着祁沉笙或是祁家小叔能快些给个准话,早些吃完这顿饭,早些撤离得好。 祁沉笙揽着汪峦,低头问他:闹腾了这么久,九哥饿不饿? 夏日里汪峦本就肠胃难受,眼下守着这么些人更是没有胃口,于是就摇了摇头。 汪峦不想吃,祁沉笙自然也就没心思管顾其他什么人,眼看着这场又要冷下去,还好祁家小叔祁辞体谅些,对着祁暮耀笑道:罢了,咱们就不等他了,先吃着就是了。 祁暮耀如蒙大赦,立刻点着头起身吩咐着旁边伺候的小厮:上菜吧,快叫厨房把菜送过来! 那小厮闻言赶紧就去了,不多时便引来了一堆小丫头匆匆忙忙地上菜,只是上完菜后实在没胆子留下,又快快地都撤走了,只留下三两个贴身伺候的仆人。 阮吉恰好也留了下来,他望着宴会桌上,正在给汪峦喂汤的祁二少,不禁也捏了把汗。 同样留下伺候的丫头芭蕉,小心地凑了过来,与丰山说道:今天可是吓死我了三少爷怎么还不过来? 这我哪里知道,阮吉低声嘟囔着,不住地摇头:少爷下午说要来这边瞧瞧,让我去二少爷那里传话,我就再没见过他。 唉,也不知道咱们少爷怎么想的,楼上住着新夫人和小少爷呢,楼下就这么摆宴。芭蕉望望那桌子难得终于安生下来的人,随口抱怨着。 你这丫头说什么呢,这话落到阮吉耳朵里,他有些奇怪地看向芭蕉:新夫人和小少爷还没接进府呢,咱们少爷可是把有了小少爷的事瞒得紧,你可别乱往外说。 没接进府?这下却轮到芭蕉奇怪了,她眨眨眼睛,怕被宴席上的人听到,越发压低了声音说:可可我方才打楼梯口那边经过,分明听到了楼上有孩子的哭声呀。 你没听错?阮吉顿时也有些拿不准了,莫不是三少爷真的趁下午的工夫,偷偷将人接了回来?但他记得楼上还没收拾妥当啊-- 这我哪能听错,不信你自己去听听去。芭蕉说着,回想起刚刚听到的婴儿哭声,心中没由来的有些发毛,对着阮吉撂下这句话后,便又朝着人多的地方走了走。 阮吉也是个寻根究底的性子,被芭蕉这么一说后,便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地向着那楼梯口的位置挪去。 一步,两步,三步-- 楼上分明是没有点灯的,此刻那通往二楼的楼梯黑洞洞的,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阮吉暗道自己是被芭蕉那小丫头耍了,刚要转身离开。 可就在这时,他却真的若有若无地听到了,几声婴儿的啼哭,从那漆黑的楼梯之上传来。 第72章 怨婴影(十八) 仿若暗鬼窃笑的婴儿哭 阮吉愣在了原地, 不远处的宴席上,因着之前那场闹剧,所有人都不敢出声, 反而让他听得更为真切,那声音虽然断断续续,又极为低若,但的确是婴儿的哭声。 三少爷真的把孩子接回来了? 那上面真的是小少爷? 不知怎么的,阮吉并不觉得是这样, 那婴儿的哭声一阵阵的,带着说不出口的阴冷,只是听了这么一会子, 他外露的胳膊上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但仿佛是被什么牵引着,他还是迈开了步子,趁着没人注意,踏上了楼梯。 尽管已经粗粗打扫过了, 但毕竟十几年不曾住人,木质的楼梯这么踩上去,顿时发出吱呀的轻响, 仿佛连带人骨头缝都酸涩了。 阮吉继续向上走着, 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清晰, 但一楼透来的光也越来越少,不知从哪一步起, 他终于彻底踏入了黑洞之中。 眼前是空旷而凌乱的二楼,许多来不及收拾的旧家具,就那么毫无章法地堆放着,在本就看不清的黑暗中,又突兀地堵起一重重影子。 这怎么可能有人住? 阮吉心中打起了鼓, 他知道就是再为了避人耳目,三少爷也绝不可能将小少爷养在这种地方。 可既然不是小少爷,那哭声是从哪来的呢? 他忽然想起了,前几日东院里姨娘丫头撞鬼的传闻,阮吉顿时像是扎进了冰窟窿里,原本深压在心底的恐惧,也霎时间迸发而出。 也就是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四下安静极了,整片黑暗的阴影中,只能听到他自己的脚步声。 而刚刚婴儿的哭声,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有过。 之前是是听错了吧?一定是听错了吧! 阮吉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右手,那疼痛在这一刻分外清晰,他不断地对自己这样说着,没有哭声,没有鬼,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去,准备就此离开。 可就在他完全背对黑暗的瞬间,一声幽幽的,仿若暗鬼窃笑的婴儿哭声,却忽然又出现在阮吉的耳边,似乎离他极近极近。 阮吉一下子连动都不敢动了,两条腿跟着哆嗦起来,可那婴儿的哭声,却还在继续。 呜-- 呜-- 又低又弱,却是离他那样的近,好似就回荡在他的身侧,就回荡在他耳边。 祖宗小祖宗 是我不该乱走,扰了您的清修我这就走了,这就走了,您可千万别缠上我。 他口中不断念叨着,不知又过了多久,那婴儿的哭声好似当真不见了。 阮吉也不敢回头去看,只打算快步逃离这里,谁知他刚走没几步,就感觉脚腕上一痛,好似被什么生生拽住了,身子却来不及停下,猛地向前扑去,顿时也不知撞翻了多少堆积的箱柜。 楼上接二连三地传来,重物撞击落地的声响,骤然惊动了一楼宴席上的人们。 汪峦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楼梯,随即又听到了大声求救的呼唤。 这是怎么回事?谁在上面?祁暮耀心中暗暗叫苦,这才刚安生下来多久,怎么就又出事了!他哥到底在哪啊?! 屋子里如今只剩下三个伺候的下人,除了刚刚跟阮吉说过话的芭蕉外,其余两个皆是摇头说楼上没人,只有芭蕉暗暗着急她听出了那求救是阮吉的声音! 不止是祁暮耀着急,其他人也被那动静惊得心直跳,但谁也不愿再这关口多说什么。四小姐祁如蓉年纪最小,平时性子活泛,这会子却也吓得不轻,只拉着哥哥的袖子说道:五哥你快叫人先上去瞧瞧吧,万一出了什么事呢。 祁暮耀也知道这么耗下去也不是法子,目光望向那几个下人,但见他们也神色惶恐的样子,也有些犹豫。 另一边,祁沉笙又舀起勺汤水送到汪峦唇边,汪峦垂眸摇摇头后,他才将碗放到桌子上,打断了正准备亲自带人上去查看的祁暮耀。 我去吧。 什么?祁暮耀一愣,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眼看着祁沉笙已然起身,忙摆手说道:这种小事哪里要劳动二哥亲去,我带着人上去看看就行了。 汪峦也抬头看向祁沉笙,得到的是对方确定的眼神。 分卷(45) 祁沉笙并没有再跟祁暮耀推让,俯身扶起汪峦后,便向楼梯的方向走去,祁暮耀还想再说什么,可谁知坐在一边的祁家小叔祁辞,什么招呼都没打,也跟着走到了楼梯边。 祁暮耀这下心里越发没底,安顿好如蓉后,便也带着那三个下人跟了上去。 尽管他们事先提了盏手电灯,如同阮吉的经历般,汪峦被祁沉笙揽着腰背,走上了吱呀作响的楼梯后,从某步起,似乎只是一刹那间,眼前自楼下而来的所有灯光,便彻底消失了。 眼前的楼梯变得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源便是他们手中的小电灯。 正当汪峦以为,是他们迈入了特殊的境地中,才陷入了黑暗时。却忽然听到楼下也传来了阵阵骚乱,他的手被祁沉笙握了一下,虽然并未有言语沟通,但两人却还是都默契地向楼下望去。 怎么回事,谁关了灯?! 怎么突然黑了!哥,我好怕-- 不仅是他们前方楼梯尽处的二楼,整栋浣纱楼都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像是被什么东西与外界隔开了。 祁暮耀担心妹妹,便转头跑下了楼梯。 自小生在祁家,一楼剩下的人除了邱家表哥外,虽然没有继承星监之位,却也都十分清楚执妖的事,立刻就察觉到了眼下事态的诡异,他们更明白此刻与家中两位的两位星监在一起,才是最为安全的选择。 祁尚汶也顾不上之前与祁沉笙的争斗,带着妹妹如茜,摸黑向楼梯上跑去。而邱表哥见表弟跑了,极度恐惧下求生的意志升腾起来,一把扯过自己面前的祁望祥,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瘸地跟上去。 祁望祥本就身体虚弱,被身胖体壮邱表哥这么拉扯,顿时就倒在了地上,如蓉听到了这边的动静,紧急之下还是选择去帮他,不过几步的距离,由于实在太暗看不清周遭的东西,她也不知撞到了多少桌椅,才来到祁望祥的身边。 幸亏祁暮耀这时候也提着手电灯赶到了,他匆匆看过如蓉没事后,就带着弟妹也走回了楼梯。 祁沉笙也并不着急前行,他似乎是确认了所有人都已经跟上后,才揽着汪峦继续向上走去。 并不如何高陡的台阶,在黑暗的加持下,走起来分外漫长,汪峦借着手中的灯光,看向祁沉笙,尽管知道这一趟是他主动且刻意要来的,但汪峦却还是忍不住去猜想,如今遇到的一切,究竟有多少是在他意料中的,又有多少是在他意料之外呢? 可这会子也确实不是个能够说话的时候,汪峦得到的,只能是祁沉笙在他腰间轻轻拍抚两下,还有句低低的:九哥安心。 木楼梯终于到了尽头,他们刚踏上二楼,便看见阮吉跌跌撞撞地爬滚过来,祁沉笙眉头稍皱,随即用绅士杖挡住了他的去路,厉声斥问:出什么事了! 阮吉使劲摇着头,浑身哆嗦着什么都说不出口了,转眼又撞翻了一堆杂物,瘫倒在其间,只用手指着黑暗深处。 看样子寻常的法子是问不出什么了,汪峦刚要释放金丝雀试上一试,不想却被祁沉笙握住了手,轻轻摇了两下。 汪峦随即会意,也没有再坚持,只是顺着祁沉笙的意思,向着那阮吉手指的方向继续走去。 二楼并不似一楼那般通透,还是保留着许多个房间,阮吉指得含糊,仅大致位置便有两三扇破旧的门。 祁沉笙也并不着急,索性一间一间地探过去。 第一间房的门是半掩的,推开后里面狭窄得很,不过几只歪烂的木柜,尽管黑暗但用灯一照,也看得分明了。 他们刚要抽身退回时,却忽然听到身后邱表哥等人的声音。 你你们听到了吗?有婴儿哭声。 我也听到了,好像是从那边传来的,这、这会不会是鬼啊! 汪峦与祁沉笙对视一眼,也屏息凝神地去听,果然听到渗人的婴儿啼哭声,像是被什么闷着,就从隔壁的房间中传来。 他们没有再迟疑什么,当即走向了第二间房门前,其他人纷纷避让躲藏在后,另一位继承星监的祁辞,却始终连灯不曾提,匿身黑暗中思索着什么。 婴儿哭声就在前方,祁沉笙用手中的绅士杖,挥开了本就快要脱落的门,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 与二楼其他的地方并不同,眼前的房间尽头是一扇窗户,如今透过它能遥遥地望见祁家其他院中的灯光。 只可惜那并非是令人安心的光亮,反而被什么映成了仿若魔窟的猩红。 这猩红色的光,就这样又透入到窗中来,照亮了房间中唯一一样蒙着白布的物体上,而那婴儿的哭声,正是从白布之下传出的。 第73章 怨婴影(十九) 他想借此地杀人,或 一时间没有人再敢走上前去, 婴儿诡异的哭声,就那样回荡在逼仄的房间中,四下的黑暗越发逼人。 祁沉笙的残目微眯, 将汪峦反手揽护到身后,绅士杖在满灰尘的地上重重碾过,才慢慢抬起,在众人的目光中将白布挑起一角,而后骤然掀开-- 窗外猩红色的光, 将未曾凝结的血映成了黑褐色,也照亮了白布之下的人脸。 汪峦皱眉还未细看清楚,便听到身后祁暮耀与如蓉, 发出了痛彻心扉的大呼:哥-- 他们几乎要扑跪上前,幸而被祁辞拦住,汪峦才得以继续探看这死者,也就是祁朝辉的形貌。 他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左右, 眉间确实是祁家人的模样,与祁暮耀更是近**分相似。却不知临死前究竟经受了些什么,眼睛和嘴巴都大张到几欲崩裂, 尾角处残余着点点血痕。 身上的衣物也早已被鲜血浸染得看不出颜色, 双手僵硬地抬起, 托举在身前,仿佛正抱着一个婴儿。 只是他的臂弯间, 却并没有婴儿,只是落着张同样为鲜血所浸透的信纸。 汪峦与祁沉笙对视片刻,待对方点头示意后,才俯身将那信纸拾起,接着手中的电提灯光, 赫然看清上面写着三个血字。 --找到我。 汪峦的心头顿时一沉,自从入祁家以来所发生的种种,似乎都与那个鬼婴般的执妖有关,但是这张信纸大概率并非属于它,而是属于背后操纵的临亡者。 他是在挑衅。祁沉笙接过了汪峦手中的纸,不屑地压在绅士杖下,灰色的残目扫视这身后的这些人。 他就在这栋楼中,甚至就在他们中间。 祁暮耀终于还是来到了祁朝辉的面前,他崩溃地大哭着,不敢相信几个小时刚刚与自己见过面的兄长,已经这般惨死。 祁如蓉更是直接瘫倒在地,祁辞与祁如茜好容易才扶住她。 但很快祁暮耀便抬起了通红的双眼,痛苦地回头望着唯一的长辈祁辞:小叔,小叔!这是执妖做的对不对?! 是执妖害死了他!求你,求你一定要抓住它,给我哥报仇啊! 汪峦本以为祁辞会安抚地答应下来,没想到他却一言不发。汪峦心中微微泛起疑惑,按着祁沉笙之前对这位祁家小叔的描述,他应当会满口答应才是,难道-- 暮耀,抱歉,祁辞手中的木珠串子垂落而下,窗外猩红的光照在他的脸上,祁家的这些孩子,都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即便有亲疏之分,但骤然命陨哪里有不心疼的道理。 但他开口时却说出了,令众人更为惊慌的话:眼下帮不了你了我感觉到,自己的执妖仿佛被什么封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有人忍不住开口,心中存着最后的侥幸,又问向祁沉笙:二哥呢,你的感觉如何?! 未等听到祁沉笙的答案,汪峦下意识地暗暗催动着体内的金丝雀,却乍然感觉到确实如祁辞所说,好似有什么力量,将他与执妖金丝雀隔绝开了,将那流金的雀鸟重重封闭起来,任凭他如何召唤,都没有丝毫反应。 我也一样。祁沉笙的声音低沉地传来,沉重地在众人的心上,在原本的惊慌中,又盖上了几分暗色的惶惶。 汪峦只觉祁沉笙扣在他腰间的手,又紧了几分,而后便听到祁沉笙继续说道:我也无法使用执妖了,而且-- 已经出不去了。 出不去?!旁人不好说什么,祁尚汶再也忍不住了,他不是星监没有执妖,与祁朝辉的关系也只是一般,如今担惊受怕大半夜,却听到这样的消息,心中的惊怕都化作了火气涌上头:二哥这是什么意思?有你和小叔两位星监在,我们难道还会困死在这里不成? 祁沉笙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继而揽着汪峦,走到了透着猩红暗光的窗边。将那写着找到我三个字的信纸一抛,它便飘然向外落去。可就在即将抵达窗外的那一刻,信纸却骤然燃起黑烟,迸发出熊熊火光,不过眨眼的功夫,便化为灰烬。 信不信由你。祁沉笙这会才稍稍转身,瞥了脸色煞白的祁尚汶一眼,话语一顿又说道:或者,你快些带着邱家那蠢物出去,也是好的。 烧个干净,省得碍眼。 邱表哥亲眼见识到了这一切,又听到祁沉笙点到自己的名字,顿时吓得一激灵,肥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我不走,我不出去! 祁沉笙见他那模样,忍不住冷笑一声,但别过眼去再不愿看他了。 哥哥到底是谁害了你啊! 这边祁尚汶好歹安分了,可祁暮耀与如蓉兄妹,却还是守着祁朝辉的尸首,哭得不能自已。祁暮耀回想到他哥上午还在笑着说,晚宴一定要把二哥请来,有事要求二哥帮忙。 可如今,他撑着好大的胆子把人请来了,又费了好大的力气把人留下了,他哥都还没能与大家见上一面,怎么就死了呢?! 这是他的哥哥啊,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哥哥 汪峦听着祁暮耀的哭声,虽与这位祁家三少爷并不相识,但心中也觉得十分可惜。这祁家里难得不纵欲胡来的二房,好好的朝辉暮耀一对兄弟,如今却无端遭临大祸。 事情发展至今,几乎已经完全脱出了原本的范围。东院里纪姨娘、于姨娘再怎么闹,围绕的都是当年那个流掉的孩子。 但如今怎么就牵扯上祁家已经成年的少爷了? 沉笙,现在该怎么办?汪峦不忍再看二房兄妹,轻轻靠在祁沉笙身侧,低声问道。 祁沉笙也垂眸望向他,伸手摩挲过汪峦指间,那绛红色的戒指,悄无声息地滴入一抹血红。 别人兴许看不清,但汪峦却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有些惊异地抬眼,却又见祁沉笙用还未愈合的手指,抵住了他的唇,残目微动摇摇头:对方有胆子敢这么做,便必然做好了准备。 他想借此地杀人,或者被我们杀掉。 汪峦侧目看着祁沉笙,他知道尽管对于祁朝辉的死,他表面反应颇为平淡,但实际已经动了杀心。 确实如此,若是不谈生杀,想要出去的话,也需找到他或者找到他的执妖,另一位星监祁辞言语倒没有那么直接,将手中的珠串一收说道:眼下敌在暗我等在明,虽不好轻举妄动,但更不能坐以待毙。 说着,他与祁沉笙遥遥对视一眼,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既然他要我们找,便去找吧。 祁沉笙对此也没有异议,他一手揽着汪峦,一手执着绅士杖,又走回到祁朝辉的尸首旁,看着仍大哭不止的祁暮耀,半晌后俯身,在他耳畔说道:事情还没有结束。 你如果不想下个出事的人,是如蓉的话,就拿出兄长的样子来。 祁暮耀的心口好似又被重重得插了一刀,他仍旧哭得抽噎难停,却睁着通红的双眼看向二哥,良久后再是狠狠地哭嚎几声,却渐渐能从不欲生的悲痛中回缓了。 那我们该去哪找?一直虚弱地靠在墙边,很少说话的祁望祥这会眼圈也有些泛红,他大约是怕到时候,没人能管顾得上他,所以忍不住问道。 自然是在这楼中找,说到这里,祁沉笙也不再拖延了,让下人简单收敛起祁朝辉的尸首,便打算带着汪峦,向别处探寻,临走时还不忘说着:反正如今我与小叔都没法子驱使执妖了,你们跟或不跟都随意,只是别来与我添麻烦就是了。 汪峦自然是陪着祁沉笙一起,祁家小叔却说自己独行惯了,不想与人携行,便自己提着灯转向黑暗中。 祁暮耀见妹妹如蓉已经怕到了极点,也明白祁沉笙的话,自己纵然伤悲也终是要护好妹妹的,所以还是选择跟着祁沉笙他们。 祁尚汶兄妹本也想随大流,但刚要跟上时,祁尚汶却又总是隐隐觉得,祁沉笙看向自己的目光多有不善,怕他趁机暗中报复,便拦住了妹妹如茜,决定与邱表哥一起,回到相对安全些的一楼。 咱们在里头出不去,但外头的人早晚会发现异样,不说长辈,就是底下人见咱们半夜不归,也会前来探看小叔和二哥的执妖没法用,可家里还有别的星监,他们从外头进来总比咱们在里头冒险来得强。 祁尚汶这么一说,倒让人觉得确实那样更为稳妥些,于是不止邱表哥,有两个跟着上来的仆人,也跟着回了一楼等祁家人来救。 祁沉笙当真没心思打理他们,与汪峦一起走出那个房间后,回头望了眼身后的人,见着除了暮耀、如蓉兄妹外,望祥也照旧跟着,还有个叫什么芭蕉的小丫头。 一行六人重新回到了堆积着杂物的走廊上,汪峦才低声问道:刚刚进来前,你听说是来浣纱楼,便觉得有问题可是这地方就有不对? 祁沉笙小心扶着他避走,借着电提灯光看向前方的黑暗,淡淡地点了下头:是曾经听闻,这里十二年前出过桩旧事。 我说了,九哥莫要害怕。 第74章 怨婴影(二十) 是个浑身青紫,却并没 二楼并不似一楼那般被打得通透, 反而被隔成数个小间,彼此所留走道本就狭窄,再加上杂物堆积, 暗不见光,着实像是在人心四面挤压着巨石,几乎难以喘息。 而祁沉笙的声音,便在这压抑的黑暗中,缓缓传来。 大约是十二三年前吧, 那时候如苓刚刚因为继承了星监,被接回了祁家。老太爷对三叔生了好大的气,让他务必查清楚自己在外留的子嗣, 以免再出现如此情况。 三叔应当是真的照着做了,但几番搜罗下来,却也并未寻到其他的孩子,只有个姓吴的卖茶女怀孕了, 于是便将她接入府中,安置在这浣纱楼上。 分卷(46) 他们又来到了一扇门前,汪峦微微抬起提灯的手, 照亮了半扇破了纱的镂花门似乎有阴风阵阵, 透过那斑驳的孔洞, 发出仿若哀哭的声音。 而门后堆积的箱柜,也映出高低林立的影, 仿佛一个个僵直的人,正站在房间中,用冷而黑的眼睛,怨毒地望着他们。 祁沉笙却毫不在意,用手中的绅士杖挥开了房门, 揽扶着汪峦走进去,继续说道:几个月后,吴氏便生下了一个男孩。 但大约当年三叔对她用的手段极不光彩,吴氏心怀怨恨,住在楼中很是不愿与外人接触,特别是那个孩子--据说从百日宴被抱去见了老太爷后,吴氏就再不许别人碰他,凡事都要亲历亲为,就连楼中伺候的人,也只能听到孩子的哭声。 破旧的房门被他那么一推,直接砰地向地上倒去,牵连撞到了后面堆积的杂物,发出阵阵稀里哗啦的声音。 而就在那些杂音之后,兴许是因风声巧合,经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婴儿啼哭。 就是这样微弱的声音,却彻底撩动了几人,本就紧绷至极的神经,他们在祁沉笙的身后,颤抖瑟缩着,谁都不敢再跟上前。 汪峦却依偎在祁沉笙的怀中,一手扶着他的手臂,微微抬头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祁沉笙揽着汪峦,走进了仍旧弥漫着灰尘的房间中,细长的绅士杖在黑暗与寂静中,如同另一重脚步声,与祁沉笙淡然的叙述杂糅着,回荡不息。 后来,眼看着那孩子就快一岁了,周围人渐渐发觉,他白天一点动静都没有,只在晚上啼哭不止。 伺候的婆子丫头,都劝吴氏莫要将孩子看那么紧,孩子这哭声不对,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可吴氏却始终不肯,每日都抱着裹得严实的襁褓,坐在卧室中,连窗帘都不曾开。 孩子晚上哭得也越来越厉害,吴氏也并不制止,只是低声唱歌哄着,孩子哭一整夜,她就唱一整夜。 刚刚那声若有若无的婴儿哭,已然消失了--不,它并不像是消失了,而像是藏在了某处,正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汪峦的脚不经意地提上某物,却是只躺倒的瓷瓶,在满是尘土的地板上咕噜噜地滚了出去,发出,在无人能看到的,柜子与墙壁的角落中,被一只青紫色的小手挡住了。 那些婆子与丫头们劝也劝不住,只得由着她这么唱下去,可每到夜里听见孩子的哭声和吴氏的歌声,大家都觉得越来越渗人。 直到有一天,旁的院里来了个老嬷嬷取东西,因着有事耽搁了,走的晚了些,便听到了吴氏的歌声。她当即便觉得不好,偷偷地告诉浣纱楼中的小丫头,吴氏唱得那曲子,可不是哄孩子睡觉的。 而是他们老家用来--招魂的。 刚刚强顶着胆子跟到了祁沉笙身后的祁暮耀,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脚下差点没踩稳,汪峦回头望望他,他便勉强撑起了哭笑。 那个孩子可是出了什么事?汪峦回过身来,按着祁沉笙的手问道。 九哥说呢?祁沉笙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轻托了下汪峦的腰,低头看着他问道。 汪峦看向眼前漆黑一片的屋子,祁沉笙也不需他回答什么,自己继续说了下去:吴氏本就举止怪异,这事很快就传开了,老太太派了身边的卓麽麽来,硬生生地抢下了她怀里的襁褓。 层层红绸被解开,里面露出的,是个浑身青紫,却并没有腐烂的死婴-- 祁沉笙的话语刚落,停歇许久的婴儿哭声,又自那电提灯都照不亮的黑暗中,乍然响起。且这一次比起之前的幽怨凄惨,更多了几分被戳中的恼怒,使得哭声分外响亮,几乎刺得人耳根作痛。 找到他。祁沉笙灰色的残目中,凝映出躁动的暗影,尽管已经无法使用执妖,但还是迅速地执着手中的绅士杖,半护着汪峦,向杂物箱柜间探去。 祁暮耀虽然还是怕得要命,但还是回头看了眼如蓉:你和望祥靠着墙边不要乱动,保护好自己,有事就大声叫我们! 说着便从地上摸起根断了的凳子腿,强撑着翻开阻挡的东西,找寻起来。小丫头芭蕉叶倒是没有表面看起来的柔弱,也顾不上什么大力翻找着, 那婴儿的哭声从不停留在固定的地方,汪峦认真地侧耳听着,追逐着每一次方位的变动。 祁沉笙的手杖猛地戳穿柜门木板,但打开后却总归是空空荡荡。 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汪峦的体力渐渐地也有些跟不上了,但他还是靠着柜子借力,轻拽祁沉笙的衣袖,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沉笙眼下,若你是那鬼婴或是背后的人,你会对谁下手? 祁沉笙脚步微顿,握着汪峦的手摩挲过他指间绛红石戒指,低声说道:若是本就有目标,自然是杀他想杀之人,但若是没有-- 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依旧站在墙边的如蓉和祁望祥,他们手中也握着好容易捡来的棍棒,警惕地看向四周。 汪峦与祁沉笙皆不作声,只一个眼神对视后,便暗暗向他们靠拢而去。 如蓉你靠后站。祁望祥身子也虚弱得很,此刻不过是在硬拼着所有的力气,却还是试图将如蓉往身后护。 六哥如蓉的双眼还肿得厉害,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外流:六哥不用记挂我的,你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祁望祥哪里肯,还是拦护在祁如蓉身前,而祁如蓉到底是怕到了极点,脚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几次都险些撞到歪斜腐朽的柜子。 就在她全神贯注,警惕地看向四周时,一只她刚刚路过甚至搬开过的柜子,忽而打开了门。 青紫色的小手慢慢地,从黑暗的探出来。 可如蓉却并没有察觉。 那只青紫色的小手,就这样向外探去,慢慢地靠近了六神无主的祁如蓉。 如蓉仍是什么都不知道,她握紧了手中的断椅子腿,刚想继续向后退一步时,忽而感觉到什么东西,冰冷的手就那样毫无征兆,直接窜上她的脚裸。 祁如蓉当即僵在了原地,她怕得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连喊叫都不能了,拼尽了全力也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对着离她最近的祁望祥说道:六,六哥你帮我看看,我脚上有没有什么东西 祁望祥闻言,立刻接着电提灯的光,去照祁如蓉的脚,在看到青紫色小手抓住她脚腕的那一刹,他便立刻高声喊道:二哥四哥快来!!! 汪峦与祁沉笙本就留意着他们这边的动静,听到祁望祥的声音后,更是毫不犹豫地向他那里跑去。 可惜堆放的杂物犹如重重迷宫,明明只是几步的距离,却被困得难以前进。 就在他们即将赶到望祥面前的瞬间,却见在那昏暗的灯光下,涨紫面容的鬼婴沿着如蓉的身体,窜上了她的肩膀。 汪峦死死握住了祁沉笙的手,他感觉指间的绛石戒指与锁骨上的纹身,烫得都要烧灼起来,金色的流光刹那闪烁,却转瞬便没于黑暗。 来不及了-- 如蓉! 在祁暮耀几乎撕裂喉咙的呼喊声中,他眼睁睁地看着,鬼婴裂开了含血的口,露出森森白牙利齿,贪婪凶狠地咬穿了如蓉的脖颈。 娇软的,常常带笑的小姑娘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喷涌而出的鲜血便染红了她的脸,整个人无力地瘫倒下去。 祁望祥被如蓉的血溅了一身,他仍掉了手里所有的东西,想要去接住这个小妹妹,可无奈太过虚弱,反而被如蓉濒死的身体压得撞倒了旁侧高大的木柜。 一切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所有人都还未从如蓉出事中回神,便只听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脚下木板断裂的声音。 原来那翻倒的木柜,竟将原本就腐朽的楼板砸穿了,大量的杂物顷刻间便坠落下去,而本就离着望祥极近的汪峦与祁沉笙,也毫无征兆地被牵连着随楼板跌落。 祁沉笙本想用绅士杖借力,可事发太过短暂,他但唯一能做的,唯是将汪峦紧紧地护在怀中,翻身让自己垫在下面。 第75章 怨婴影(二一) 它也跟着下来了。 沉笙!汪峦只觉自己重压在了祁沉笙的身上, 刚要撑起身子去查看他的情况,却不想被祁沉笙一把捂住了嘴,紧锁入怀中。 汪峦先是一刹的不解, 但很快便再次听到了,鬼婴那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它也跟着下来了。 周遭仍是一片杂乱,同样跌落的祁暮耀,抓着手中的灯,不管不顾地在黑暗中找寻自己妹妹的尸体。 鬼婴的声音非但没有让他惧怕, 反而激起了他心中的愤怒,他发疯了般用手中的断棍,掀翻了一切阻碍, 大力敲打着地面还有坠落的箱柜,大声骂喊着:你哭什么!有本事出来啊! 我们兄妹做错了什么,值得你这样戏耍! 你有本事就出来,咬死我, 咬死我啊! 鬼婴却似乎很是享受他这样无能的愤怒,哭声越发尖细,飘忽不定地传遍了黑暗中的每个角落。 每当祁暮耀怒气冲冲地提棍赶去时, 它便乍然消失, 然后再次出现在另外的地方。 到底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祁暮耀没过多久,便累得脱力, 身子佝偻着,大口大口喘起粗气,不断被脚下的东西绊倒,然后挣扎着爬起,再绊倒摔得遍体鳞伤。 鬼婴的声音终于彻底消失了, 这时在一片狼藉之下,传出了祁望祥微弱的声音:五哥 在最后从二楼跌落前,望祥与如蓉是紧挨着的,祁暮耀像是抓住了最后的稻草般,猛地向声音源处踉跄着跑去。 汪峦与祁沉笙对视一眼,祁沉笙终于松开了手,汪峦赶紧将他扶了起来,着急去看他的腰背:沉笙你怎么样了?! 祁沉笙握住汪峦的手,摇摇头,将人重新揽回身前:九哥我没事,真的。 汪峦不信,还想要去看时,却听祁沉笙又说道:我们去如蓉那边吧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 汪峦动作顿了顿,与祁沉笙又对视了片刻,终是没有反驳,扶着他站了起来。 两人赶到时,祁暮耀已经掀开了大半的破柜子,祁望祥正艰难地向外爬着,而如蓉的尸体,也被深深地压在下面,只露出张惊恐的,还染着血的小脸。 汪峦有些不忍再看下去,他还记得就在下午,这个小姑娘还手捧着绣棚向他们跑过来,那时候她的脸上只有干净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美。 可现在,她却只能躺在那脏乱的柜子下面,流失着身上最后的温度。 但无论如何,如蓉于他而言,不过是相识了半日的小姑娘。真正因为她的死痛彻心扉的人,却是祁暮耀这个从小捧着她长大的哥哥。 短短半个晚上,他先是痛失了最为亲密的兄长与妹妹。 如蓉的尸体终于被祁暮耀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他用满是伤痕的手,抱着妹妹,在一片崩塌之中,失声痛哭。 而之前逃避到一楼的祁尚汶兄妹,听到这边的动静,也壮着胆子赶了过来。而他们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祁尚汶的脸上划过一丝震惊,之前祁沉笙说无法使用执妖的时候,他其实还是存着些疑心,觉得祁沉笙未必会说真话。 可如今见着如蓉就这样,死在祁沉笙的面前,祁尚汶才真的相信了,也真的心慌了。 他用了好一会子,才稳住心神,勉强能作出兄长的样子,上前对祁暮耀安慰几句。而后面跟着、,本就内向些的祁如茜实在承受不住,低低地哭泣起来。 邱表哥整个人,还沉浸在无措之中,今晚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只能呆呆地重复道: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怎么办 汪峦的身边,一言不发的祁沉笙,他正望着死去的如蓉,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神情。 随着祁暮耀的哭声渐渐变小,黑暗与寂静又席卷而来,恐惧仍旧在每个人的心头徘徊着,不曾离去。 婴儿的哭泣声,像是裹了毒钩的诱饵,自上方断裂的楼板处传来。 没有人知道,这一次它又将夺取谁的性命。 我们该怎么办?兴许真的是太怕了,一向寡言的祁如茜,哆嗦着抓住哥哥的手,又哭着问道。 汪峦也询问般看向祁沉笙,得到了没有声音的回答。 几个仆人重新聚到了一起,比起祁家的少爷小姐们,他们更像是今晚这场噩梦的无辜牵连者。 即便真的惨死,也不见得会有关注。 这时候,祁暮耀再次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没有再让旁人帮忙,自己吃力地将妹妹安放到了一旁,又用力扯下窗帘,盖到了她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拖着极为沉重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的步子,向楼梯的方向走去。 暮耀!祁尚汶忍不住喊了他一声,想要劝他什么,可当祁暮耀回过头来,那本就不算明亮的手提电灯照亮了他,通红得布满血丝的双眼时,祁尚汶还是闭上了嘴。 祁望祥的身子也虚弱得再无法动弹了,但他还是挣扎着爬起来,勉强跟在祁暮耀的后面。 我们也上楼吗?汪峦抬头望望楼梯,又有些担忧地扶着祁沉笙的手臂,低声问道:沉笙,你跟我说实话,刚刚有没有摔到压到? 祁沉笙托起了汪峦扶着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过,而后说道:自然是要跟过去看看的。 九哥放心,他说着,垂眸量着汪峦几乎不盈握的腰身,又低声说道:再说了,九哥这样瘦,能压到我什么。 汪峦还是不放心,但眼下这般情形,倒也着实没工夫让他再顾虑,只好扶着祁沉笙,也往那楼梯上走去。 祁尚汶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他下意识地不想去楼上接近那鬼婴,但又想要与众人聚在一起。 他怎么也做不了决定,只好凑到了邱表哥面前,想要他也出些主意。 可谁知那邱表哥,一听到要跟上前去,立刻疯了般,一手死死地抓住如茜,不住地向后退去:不,不,我不去。 祁尚汶没想到他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刚要开口劝说时,却不料邱表哥骤然发疯,抓着如茜,转身就冲向黑暗,只留下他颠七倒八的话音:我不去,我要跑,跑,我带着茜儿跑就是! 祁尚汶见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纠结不纠结,赶忙就追了上去。 分卷(47) 三人的身影没过多久,便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九哥,走吧。祁沉笙握握汪峦的手,引着他重新踏上了楼梯。 汪峦张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目光触及到自己指间那绛色的戒指,最终还是又用双手扶住了祁沉笙,专心迈起了台阶。 原本跟着祁尚汶的两个小厮,这下追也追不上,留也不敢留,只好认命地也上了楼。 陈旧的楼梯,随着他们的步子,发出越来越沉重的声响。 他们来到了刚刚的二楼,可是鬼婴的哭声却仍旧在更高的地方回荡,继续引诱他们沿着楼梯向上。 祁暮耀已经没法思考或是恐惧什么了,巨大的悲伤使他的身体,如今只剩下了本能--他要杀了鬼婴,为哥哥和如蓉报仇! 于是他想都没想,就向上继续走去。祁望祥有心去跟,但身体实在撑不住了,只能依靠着脱了皮的墙,起起伏伏地喘息着。 汪峦其实并没有比他好太多,他在意着祁沉笙后背的伤,本不想表露出来什么。无奈有心却无力,身子越发虚沉了,眼瞧着一步没迈好,竟向前扑去。还好祁沉笙眼疾身快,将他一把揽回到怀中。 咳咳咳咳咳咳汪峦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但还是不住地摇着头,示意自己没事。祁沉笙当然不信,将他干脆一把横抱起来,就继续往楼上走去。 这若放在平时,汪峦也早就被这般抱惯了,可如今他却还记挂着摔下楼时,祁沉笙垫在他身下的事。生怕会再加重他腰背上的伤,不断推拒着他的肩膀。 九哥要是真的想要我轻松些,就别再乱动了,祁沉笙却也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仍旧紧抱着他,低声说道:我是不会放你下来的。 沉笙汪峦当然知道,祁沉笙绝对是说到做到的,只好轻靠在他的怀中,尽力平复下咳喘,减轻些祁沉笙的负担。 就这样,两人也终于登上了这浣纱楼的第三层。 走在最前头的祁暮耀,手提着电灯的光,已经为他们照亮了方寸之地。 这里与满是杂物,堆积成山的二楼很是不同,虽然也被隔成了几小间,但物品的摆放却相对整齐,只不过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土,只能依稀想象本来的模样。 汪峦心中划过丝疑惑,随即在祁沉笙的耳边问道:当年的传闻中咳咳,有没有提到过,那位吴氏住在几层? 并没有。祁沉笙听完后,就摇了摇头,又对汪峦说道:但九哥的猜测,可能是对的。 吴氏与鬼婴住过的房间,也许并不在下面,而是在这三楼上。 就在这时。鬼婴的哭声,从其中一间屋子里传来。 而等候已久的祁暮耀,也一步步地走到了那间屋子的房门前,他缓缓抬起了手-- 第76章 怨婴影(二二) 今晚第三个死去的祁家 吱呀-- 众人眼前这难得完整的房门, 就这么被祁暮耀轻巧地推开了。 汪峦被扬起的尘土,呛得捂嘴咳嗽几声,待回神去看是, 祁暮耀已经提着灯,走了进去。 这应当才是吴氏当年所居的卧房,对门处不过三四步外,便是架落了尘的屏风,汪峦拍拍祁沉笙的手臂, 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 祁沉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还是照做了,但手臂还是揽护在汪峦的腰上, 才许他提着灯去细瞧那屏风。 只见它木架中所裱的,乃是一方织物,上面丝线交错成的应为热热闹闹的百子聚福纹样。 大约是因着时候久远,又无人打理, 旁的还好说,唯有那织物上的百子,原本白净的脸, 此刻已被尘土覆染成了死灰般的颜色, 透着种种说不出的诡异。 如此倒不像是百子聚福了, 反像是百子举丧。 这般想着,汪峦再看那屏风时, 便觉耳畔传来纷乱嘈杂的哀乐,百十个幼童,或哭或笑地参杂其中,仿佛整架屏风都活了过来。 可这是要给谁办丧事呢? 汪峦的眼眸中,渐渐升起了难以融释的迷茫, 他好像已经被拖拽入屏风中,身边挤满了哭笑的孩子,他们个个面色土灰,早已死去多时,双眼浑浊而干涸,身上却还穿着金红色的喜衣。 汪峦被推挤在其间,动也动不了,只能随着小儿群们走着,走着,走着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只通体漆黑的棺材。 到了--无端地,汪峦在心中对自己说到。 身边的幼童们不再拥挤,而是都静立在原地,像一具具站立的尸体,脸上却还是挂着似哭的笑容。 而汪峦也终于可以,按着自己的意愿,向那口高大的棺材走去。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棺材边,踮起了脚想要看看里面究竟躺了谁,可这棺材却扣着厚重的盖子,汪峦只能用尽全力,双手使劲推。 棺材被推开了一条小缝,而围聚在棺材四周的幼童们,也齐刷刷地向着他迈进一步。 可汪峦却像是看不到似的,继续用力地推着棺材盖,让那漆黑的缝隙又扩大了几分,尸体般的幼童们,也再次迈步上前,几乎将整个棺材都围拢起来。 快了,就快要开了,汪峦的双眼紧紧地注视着手下的棺材盖,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推着。 谁知那棺材盖却骤然一松,在他大力的推动下,豁然完全打开,汪峦身子一晃,本就不稳,不料那些围聚而来的幼童们,却顿时一拥而上,干枯的小手杂乱地将汪峦向棺材中推去。 汪峦终于在最后的瞬间,恢复了清明,可惜已经太晚了,他整个人无法抗拒地跌了下去-- 巨大的恐惧从心中涌起,他并不能看清棺材中究竟躺着什么人,又或者它本就是空的,是为他准备的。 可下一刻他却感觉到,自己跌入的,是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汪峦不敢置信地睁开双眼,看到的竟是祁沉笙若含笑意的面容,灰色的残目冰冷地睨着他的身后,转而又温柔地望向他,明明没有半点神光,在汪峦心中却胜过了万千。 九哥真是,要我时时刻刻都紧看着才行。 先经险境,如今又乍然放松,汪峦只觉半分力气都没了,眷眷地靠在祁沉笙肩上,鼻间尽是对方的气息,半晌后才说道:那不若还是按你说的,回去给我打只金笼吧。 祁沉笙似是又笑了声,伸手捂住了汪峦的眼睛:九哥能这样想,我很是高兴-- 汪峦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祁沉笙的话语落后能,他就听到身边又响起了幼童的哭笑声,祁沉笙抱着他似乎快速地穿行而过,片刻后连那些纷杂的哭笑声也消失了,周遭变得安静起来,只能听见有人在前方低语。 五哥你慢些,小心些 祁沉笙的手松开了,汪峦重新睁开了眼睛,看到的仍是那架绣着百子聚福的屏风,祁望祥与祁暮耀已经绕过这里,去了前头。 嘘--汪峦刚想开口,祁沉笙却抵住他的唇,轻轻摇了下头。 汪峦随即垂下了眼眸,指尖摩挲过那枚微微发热的绛石戒指,重新靠回到祁沉笙怀里,全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二哥,你们在做什么?这时候,望祥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丝恐惧与担忧。 没什么,祁沉笙抱着汪峦,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语气淡淡地解释道:九哥的身子不太舒服,我刚刚在给他喂药。 望祥又说了些什么,汪峦也没怎么听清,侧目看向屏风后的房间。 这应当只是个外间,并不怎么大,几张桌椅虽没有残坏,但也落满了灰尘,靠墙又放了三五个立柜,祁暮耀已经过去,一一打开了,但里面要么是空的,要么只放了些寻常的衣物被褥。 整个外间没有窗户,正前方却有一道厚重的帐帘,帐帘之后应当才是那位吴氏的卧房。房间中不知何处,又传来了阵阵冷风,但那帐帘却纹丝不动,只是诡秘地透着,来自窗外的,猩红色的光。 帐帘好似故意地,在等待人走上前去,将它拉开,好放出那张着血口的婴儿。 仿佛是为了应景,房间中再次响起了鬼婴的啼哭声,它在嘲弄着、期待着自己的下一个猎物。 你在哪!出来啊!祁暮耀的怒气与哀怨被激起,他挥动着手中的棍子,在房间中大吼着。 可说来也怪,这次他们始终无法分辨出,鬼婴的哭声究竟是从屏风后,还是帐帘后传来的。 祁暮耀再也无法忍耐了,他一棍子掀开了那透着猩红光的帐帘,在望祥的惊呼阻拦声中,冲了进去。 而祁沉笙则与汪峦对视着,他们选择重新走向那架屏风。 鬼婴的哭声还在继续,而本就并不厚重的屏风上,也渐渐透出了一个人影。 脚步声随之而来,汪峦微微皱眉,而祁沉笙则是用没有抱着他的那只手,举起了绅士杖。 就在脚步声即将靠近屏风的刹那,祁沉笙的绅士杖抢先挥出,将屏风骤然打得倒向一侧-- 鬼婴的哭声停了,翻到的屏风后,露出了祁尚汶满是冷汗的脸,他似乎也是被刚刚那下吓到了,整个人都在微微地发抖。喉咙微动,反复吞咽了几次后,才发出声音:二哥是我。 祁沉笙微微颦眉,也没有太过意外,低声问他:你怎么上来了? 汪峦跟着看向祁尚汶,见他张张口,再不见之前与祁沉笙斗气那股子劲儿了,又缓了一会后才说道:我,我是来找你们帮忙的。 如茜被表哥拉走后,我就去追可谁知道,明明就那么块地方,转眼就找不到人了。 我怕他们出事,就想着先上来找你们,想想法子。 祁暮耀在里面没发现什么,又听到屏风这边的动静,就带着祁望祥也走了过来。 祁尚汶还在说着,这位昔日里高心气儿的祁家四少爷,终于在令人恐惧的黑暗中,寻找亲妹的焦急下,被磨得软了性子。 祁沉笙倒是没说话,但看着神色确实在考量着,终于又过了一会子,他才说道:罢了,到底都是姓个祁,我且与你下去寻上一寻。 汪峦用眼睛余光看了看祁沉笙的神情,暗自定定心思,转而就听到祁尚汶露着欣喜的声音:好,好以往有事是我对不住你,只要二哥帮我找到如茜,我定然,定然 祁尚汶边说着,便要转身往楼下走去,可他那句定然还未说完,便见黑乎乎的一团影儿从头顶掉了下来。 祁尚汶下意识地后退避闪,可那黑影儿已然死死地扒在他的脖子上-- 啊--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了整座小楼,鲜血红红绸般迸射而出,喷满了半个墙面。 祁沉笙护着汪峦快步向前,却见祁尚汶虽然仍旧站在原地,但身体一动不动,彻底没了动静。 祁暮耀手中的棍子,握都握不住了,他干脆扔在了地上,伸手抹了一把也不知是汗还是泪,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了祁尚汶的身后,而后缓缓举起还在发抖的手,搭在了祁尚汶的肩膀上。 祁尚汶的身体,几乎是应声而倒,好无声息地砸在满是鲜血色地上,脖颈上被撕开了一指多宽的伤口,什么血管气管被一齐撕碎,糊满了红血。 这是第三个,今晚第三个死去的祁家人。 第77章 怨婴影(二三) 祁暮耀,倒了下去。 一片流金的碎羽, 在无人察觉处,黯然飘落。 没有任何声音,在四人之间, 只剩下长久的沉默。 死亡来临的太过突然,又或者来临得太过频繁,以至于他们都不知应以何种面目来再次面对。 许久之后,祁沉笙的手杖,沉闷地落到了地板上, 他垂眸看过祁尚汶的尸体,然后转身扯下了房间中的布帘,盖在了他的身上, 尽量遮掩过凉透的血迹。 他同样没有说话,也尽可能地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直到这些事做完,才开口说道:大家都累了, 先休息一下吧。 没有人出声异议,就连刚刚还沉浸在悲伤与愤怒中的祁暮耀,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默默地跟在祁沉笙的身后, 看着他揽抱着汪峦, 走回了房间之中,那架翻到的屏风之后, 寻了把椅子,坐下来。 到了这种时候,恐惧反而已经麻木,更多地是疲惫,开始翻涌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祁暮耀甚至想要, 如果可以一头睡过去,那可就太好了,说不定醒来时,还会发现这一切只是场噩梦。 可惜,他毫无睡意。 汪峦也觉得,心口似乎压了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来源于这楼中仿若无法逃离的黑暗,来源于此刻的沉默。 于是他轻咳了几声,攥住了祁沉笙的衣袖,祁沉笙随即侧目过来,伸手将他往怀中揽揽,而后试探地抵上他的额头。 九哥,你发烧了。 低低的言语,伴随着体温传递,汪峦只觉得胸肺间确实灼热得难受,相反从祁沉笙的身上,却能感觉到丝丝凉意,于是便沉沉地将额头埋在了他的颈边。 而另一边,祁望祥的情况也不太好,不同于汪峦的重病缠身,他是打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平时能够出门转转,已是不错。 今晚所历经之事,他的身体几乎已是强弩之末,眼看着连椅子都要坐不住了。 四人之中,到底是祁暮耀与他交往还算多些,又刚刚失去了妹妹,如今对这个虽不是同父同母的弟弟,也存了几分关切。 你如何了还能撑得住吗? 祁望祥勉力笑笑,在手提电灯的光下,他的脸几乎已呈出灰白之色,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去。 我还好五哥不必担心。 祁暮耀眼睛又红了起来,他看得出若再无法从这里脱身,即便没有鬼婴袭击,这个弟弟也撑不了多久了。 我从小就是这样的,真的没什么,歇一会一会就好了。祁望祥憔悴的脸上,勉力挤出些许笑意,像是在尽力得安抚着兄长。 祁暮耀实在忍不住,抹了把眼睛,转过头去,不知怎么地许多回忆就这么翻涌起来:是啊,你从小就是这样,常常生病。 兄弟里头,明明是咱们两个年纪最近小时候,我不懂事,总想带着如蓉如茉去找你玩。 直到五六岁那次,你病得太厉害了,我接连去找了你好多次,大半个月连面都见不上,只听见三婶婶偷偷的哭,才知道你的身体原是和我们不一样的。 分卷(48) 这些年,好容易大家都好了,二哥也回来了,可没想到 说到这里,祁暮耀又不住地抹起眼泪来。 汪峦此刻已经烧得有些昏沉了,还是不忍去看祁暮耀的模样。 死者不可追,而于生者,也是莫大的残忍。 暮耀今年多大了?他忍着咳喘,轻轻地在祁沉笙的耳边问道。 过了生日,就十七了。祁沉笙自然明白汪峦所想,对于这个弟弟,他也是有诸多叹息。 想来日后,即便他们能从这楼中出去,对于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而言,一切也都回不去了。 四人又在吴氏的房间中,休整了片刻,鬼婴的声音一直没有再次出现。而等到要再次起身时,他们却不约而同地,决定往楼下走去。 总归,是答应了他的事。路过那片被盖住的血迹,祁沉笙再次垂眸,隔着帘幕看向祁尚汶的尸体:去找找如茜吧。 汪峦到底顾念着祁沉笙后背的伤,并没有让他继续抱着,只是半靠在他的身上借力。祁沉笙刚开始时还不愿,但还是没有纠缠过汪峦的坚持,只好同意了,小心地揽护着人前行。 沉闷的脚步声,在木质的楼梯上响起,他们犹如一步步降临深渊般,向楼下走去。 只是他们还未走到如茜和邱表哥消失的一楼,便又听到了鬼婴的哭泣声,还夹杂着如茜的哭声。 四人心中暗道不好,脚下的步子更是匆忙,祁暮耀更是走在最前方,作为一个兄长,他已经失去了妹妹如蓉。祁尚汶的嘱托,无形之中成了他心中的一丝替赎,牵引着他向下冲去。 变故几乎是在刹那间生出的,祁暮耀只觉脚下一空,那腐朽的楼梯竟是毫无征兆地,再次塌陷了。 他甚至根本来不及出声,提醒身后的人,就那样坠落下去。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离祁暮耀最近的望祥,也只是眨眼的工夫,便也跟着没了踪影,汪峦与祁沉笙迅速意识到不对,他们下意识地后退,却不料也来不及了,只是刹那的混乱下,汪峦也根本不知究竟自己是怎么,从祁沉笙的臂弯间脱出,也自楼梯上掉了下去-- 九哥-- 汪峦似乎听到了祁沉笙的惊呼声,但也还未能回应什么。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可算结结实实地摔落在地,膝盖与手臂首当其冲地仿佛碎裂开来,痛得他蜷缩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才恢复了知觉。 手中的提灯早已不知掉到了哪里,眼前所见是一片彻底的漆黑。汪峦试探着从地上撑坐起来,手臂还好些,虽然还是痛,但到底还能屈伸。 可腿上却疼得他动也不能动,想来当真是伤到了筋骨。 沉笙他低低地唤了一声,但四下却并没有传来祁沉笙回应的声音,想来即便祁沉笙跟着一起跳了下来,也未必落到了同处。 汪峦心中思索过许多,开始忍着疼痛,向周围摸索起来,他必须在祁沉笙找过来前,想法子自保。 眼睛渐渐地也适应了黑暗,终于能勉强看清些许事物,汪峦拖着伤腿好容易摸到根断裂的木栏,再三尝试后,才忍痛撑着它,好歹站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候,黑暗中忽然传来阵阵哭声,汪峦心中骤然警惕,可随着他细细分辨而去,却发觉那声音并不像鬼婴,反倒是像女孩发出的。 是如茜? 汪峦暗暗猜测着,果然很快就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了祁暮耀的声音,还有闪闪灭灭的灯光:如茜,是你吗? 暮耀?那哭泣的女声顿了顿,终是又惊又喜地呼喊道:是我,是我表哥昏倒了,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好怕 确认是如茜后,祁暮耀却没有半点放松,他生怕落单的如茜成为鬼婴的下一个目标,立刻高声喊道:你呆在那里别动,我马上就过去! 听到两人对话的汪峦,默默斟酌几番,最终决定先试着与他们汇合。想来祁暮耀的手提灯也摔得只是勉强能亮,但那点光芒也足够指引汪峦他此刻的方向。 汪峦撑着木勉力行走几步,腿上的疼痛就令他不得不停下来,幸而祁暮耀那边,似乎也受了些伤,走得也极慢。汪峦这么走走停停地行着,总归是离他越来越近了。 甚至借着那名灭不定的灯光,已经能够看到祁暮耀的身影。 他不禁加快了脚步,尽管腿上的疼痛越来越严重,原本就因低烧而闷闷的胸肺,也开始烧灼得难受,喉咙里也泛起了甜腥。 可汪峦还是在向前走着,不是因为对黑暗的恐惧,而是为这某个不可说的必须。 终于,如茜的声音越发清晰了,祁暮耀的背影也近在眼前。 暮耀!如茜从藏身的柜子边跑出,论年纪她其实比祁暮耀还要稍微大一些,但此刻却只觉这个弟弟是她救命的稻草。 见到如茜平安无恙,祁暮耀也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尽管因着摔伤与疲惫,他也快要支撑不住身形,但面对扑抱过来的如茜,他还是张开了手臂-- 料想之中的拥抱,似乎来临得那样缓慢,祁暮耀看着如茜近在咫尺的脸庞,上面带着欣喜与还未散去的惊慌。 可就在即将他们终于能够相拥的那刻,他却分明听到了一声鬼婴的窃笑-- 鲜血再次喷涌而出,浸染上如茜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的眼眸,溅落到汪峦沾了灰尘的衣衫上。 祁暮耀,倒了下去。 第78章 怨婴影(二四) 九哥现在可以休 汪峦的手, 死死地握住粗糙的木栏,指间绛色的戒指几乎要灼得他生疼。 如茜睁大了眼睛,她伸出的手仍是拥抱的姿势, 久久无法收回。而祁暮耀,就倒在她的面前,颈间伤口涌出的大片鲜血,染红了她的裙角。 啊--如茜发疯似的抱住了自己的头,向后跌坐在地, 不住地蜷缩后退着。 汪峦却没有动,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抵御膝上和胸口的疼痛, 不让自己也倒下。 就在这时,黑暗中又传来一个惊慌无助的声音:二哥--二哥! 汪峦稍稍回头,片刻后他就看到同样满身是伤的祁望祥,蹒跚着步子, 扑到了祁暮耀的尸体边,埋首痛哭起来。 他的哭声,响彻了整片黑暗, 就连被吓得失心的如茜, 也如有所感的抬起头, 双眼无神地流下眼泪。 可汪峦却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继续支撑着站在原地,望着祁望祥因哭泣而颤抖的背影。 暗金色的碎羽,映在他的眼眸中,无声地流逝着。 漫长的时间过后,祁望祥的哭声, 才终于渐渐停息了。他双手撑在血泊中,想要以此起身,却又踉跄着跌下,直到再一次尝试,才勉强站起来。 汪峦还是在看着他,雀鸟似的眼眸中,映着祁望祥的背影,他向如茜迈出了步子,似乎想要安慰被吓到的姐姐。 还不够吗?可就在他脚步落下的那一刻,汪峦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口问道。 他的声音极淡,仿佛不带任何的感情,几乎让祁望祥以为,此刻站在他身后的人,是祁沉笙。 可那确乎就是汪峦,他发出的每个音节,都带着难以掩饰的脆弱,夹杂了如同透支生命的咳喘。 汪先生在说什么?祁望祥的步子,到底还是落了下去,他微微侧身,用眼睛的余光,看向汪峦。 我在问你,汪峦又低低地咳了几声,掩着唇的手心中,已然染上了血迹,但他却似毫不在意地擦去:这样,还不够吗? 如茜抬头,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两人,祁望祥犹豫半晌后,还是决定不再理汪峦,而是继续向她走去。 停下吧。汪峦再次开口,用手撑着木棍,也向他走了一步。 正当他以为,祁望祥还是不会回应时,对方却用最为无辜地语气问道:为什么要停下? 他回过身来,看向仿佛即刻就要倒下的汪峦,眉眼间依旧是病脆弱无力的模样,但目光中流淌过不一样的神色。 那是疯狂的,嘲讽的,不甘的久久压抑的痛苦。 汪峦捂住唇,用力咳嗽几下,才让自己能够坚持发出声音,他反问向祁望祥:那你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祁望祥似乎对汪峦的问题,也起了兴趣,垂眸沉思了片刻,才重新笑着迎上汪峦的目光:也许,只是因为我想吧。 想要杀了他们,所以就动手了。 他仿若带着最为纯粹的残忍,说着最为嗜血的玩笑。 这不算是理由,好在汪峦却并不害怕,他平静地摇摇头说道: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你还不愿意说吗? 祁望祥又笑了笑,他用手捂住了额头,又很快地放了下来,如此极为不协调地重复几次后,才又说道:其实汪先生,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只是猜了一下,比起祁望祥,汪峦显然要坦然得多,他尝试着拖着伤腿挪动起步子,勾起失了血色的薄唇,也浅浅地笑了下:你可以听听,我猜的对不对。 当真是个美人即便到了如此境地,祁望祥瞧着汪峦唇边的那抹笑意,还是不由得走神暗叹。 好,他点了点头,向汪峦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很想听听。 起初我只是有些奇怪,这楼中有这么多的人,除了最初的祁朝辉外,为什么每次出事的,都是我们同行的人。 特别是祁尚汶,他起初在一楼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可刚到了我们面前,就被鬼婴袭击了。 由此我猜测,背后动手的那个人,并没有继承星监的位子,但是他的身上却不止有一只执妖。汪峦抬眼望向周边的黑暗,将所谓的恐惧,化为无形:其一,便是我们所能看见的,最为明显的鬼婴。 而另外一只,我们看不到它的形,却时刻被它的力量所束缚。 它阻断我们与楼外的联系,也阻断执妖与星监之间的联系。 汪峦看着祁望祥的神色,继续说道:我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如何同时拥有了两只执妖,但很显然他并不能很好的驾驭它们。 那只束缚力量的执妖,能够阻断沉笙他们使用执妖,但同时也影响了他自己与鬼婴之间的联系。 说到这里,祁望祥的眼眸动了动,嘴边的笑意也越来越淡。 汪峦知道,自己应该是说对了:所以,即便他仍可以控制鬼婴在不同的楼层中啼哭,但他利用鬼婴杀的,一直都只能是身边的人。 他就在我们中间,随着我们的步子前行,然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害死了如蓉、祁尚汶,还有暮耀。 提到祁暮耀的名字,祁望祥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成了那副不在乎的模样,笑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就这些? 若按这么说,除我之外,你自己也很有嫌疑,这些人也同样是死在你面前。 汪峦闭了闭眼睛,却没有一丝的慌乱,平静地说道:你说得对,如果只有这些的话,确实我也有很大的嫌疑。 但我另有一件很是好奇的事。 吴氏的孩子,是在十二年前死于浣纱楼。 若按暮耀的岁数来推算,十二年前,他五六岁的时候--你恰好生了一场大病,后来痊愈了。 祁望祥的眼神忽而变了,但这次汪峦却并不看他,只自顾自地说道:三年前,东院里的于姨娘没了孩子,你--也生了一场大病,但终究有惊无险。 纪姨娘的孩子虽然还未死他虽说是与祁望祥说着话,转身却问向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的如茜:但 不知,你最近可又生过什么病? 他的话语,几乎吸引了祁望祥所有的目光,一只手骨挥动而成的小蝶,自黑暗中翩然飞起,转眼便跃入窗外的猩红中-- 如茜怔怔地,她虽然木讷胆小,但又怎么会听不懂汪峦言中之意,眼神中立刻重新翻涌起恐惧,再不敢看祁望祥一眼,颤颤地向汪峦点了下头:是望祥他月前确实 呵,祁望祥的笑声,突兀地打断了如茜的话,他暗中握紧了沾满祁暮耀血的手,对汪峦笑道:果然,难怪是二哥会中意你。 那么几句零碎的话里,也能拼出东西来。 不过倒也可惜了。鬼婴突然出现在祁望祥的脚边,至此汪峦总算是看清了它的模样。 浑身的皮肤都透着青紫,沾满了未干的鲜血。裂开直脸颊的嘴巴贪婪地开口着,如尖刺般的牙齿交错横生,每一颗却都无比锋利。黑洞洞的眼眶中,是干瘪浑浊的眼珠,此刻正定定地望着汪峦。 放心,祁望祥有些嫌恶地,将它从脚边踢远,对着汪峦说道:我不会让汪先生死得那样快 毕竟有了你,我才好去杀那个我最想杀的人。 汪峦膝盖上的伤,已经痛到麻木,尽管祁望祥一直在刻意地回避,但是他却已经明白了,这场夜宴屠杀的源处。 好了,我已经说了太多了,祁望祥隔空一拽,那鬼婴就好似被生生扯住了脖子,从地上拎了起来。 汪先生还是莫要反抗得好,如此才能少吃些苦头。 话音刚落,那鬼婴便被他操控着,张开满是尖牙利齿的大嘴,向汪峦撕咬而去。 汪峦几乎都闻到了它口中浓重的腥臭,眼看着那横出唇舌的牙齿,就要刺入他的眼眸。 可就在那一刻,它却在半空中骤然停住了,那双浑浊干瘪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汪峦,想要将他撕碎般凶狠。 美味新鲜的猎物就在眼前,可它却再不能前进半分。 一根细长的绅士杖,毫无保留地,戳入了它的额头,深深地钉死其中--而这它的主人,也已经出现在汪峦的身后。 汪峦的身子,也刹那间卸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几乎要昏昏地陷入到祁沉笙的怀抱中。 九哥现在可以休息了。 分卷(49) 第79章 怨婴影(二五) 九哥真是好看 黑暗中乍然现过流金之光, 映在汪峦灵雀似的眼眸中,转瞬又分崩离析,化作万千碎羽, 洋洋洒洒而下,坠落之刹又如萤四散而起,漫于几人身畔,久久不曾消逝,灿若星河身临绮梦一场。 汪峦带着绛石戒指的手, 虚弱地向半空中抬起,那飘然的金芒碎羽,便纷纷转而凝起, 汇成流光澈溪,萦绕着他的身体,最后重归回于那绛石戒指中。 祁沉笙灰色的残目也被这光照亮了,其中满满映着汪峦的身影, 待到最后一点光芒隐去时,他才缓缓低头,在汪峦的额上落下克制又占有的一吻。 九哥真是好看 沉笙汪峦微微颦眉, 靠在祁沉笙的胸前, 轻轻咳喘几声, 眼眸半阖着却用指尖点上了他的下巴:咳咳,都什么时候了, 你还说这些。 什么时候?祁沉笙又低闻了下汪峦发间的檀香,再次抬首时,眼眸中已尽是刺骨的寒意:不过是清理门户的时候罢了,有什么要紧的。 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祁望祥,险些跌倒在地, 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如灰,虽然心中已翻涌起惧怕,但还是不愿屈服地、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两人。 怎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祁沉笙冷笑了一声,不等祁望祥回答,目光便又移向了他的身后:你不如回头看看,那是谁。 而就在这时,震惊而失望的声音,也恰自祁沉笙目光所及出传来-- 六哥为什么会是你?! 祁望祥的眼眸骤然睁大,他僵硬地转过身去,却看到本应已死在楼中的如蓉正被哥哥祁暮耀护在怀中,哭着看向他。而祁尚汶也迅速跑到了妹妹如茜的身边,警惕地捡起木棍指着他。 他们都没死! 这样的认知,让祁望祥心中的某处,彻底崩塌了,面对祁如蓉的哭喊,他的神情几经扭曲, 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又猛地转回身子,死死地望着祁沉笙与汪峦。 是你们! 对,是我们。祁沉笙冷笑了一声,毫不遮掩地认了下来,随即手中的绅士杖一挥,便将穿在上面的鬼婴,骤然摔了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 鬼婴的头几乎被摔得稀碎,浓重的血腥气随之扑面而来,汪峦忍不住掩着口鼻轻咳起来,又往祁沉笙怀中靠了靠。 不错,除了之前无所预料的祁朝辉之死,此后他们经历的种种,不过是汪峦借由祁沉笙的力量,所造出的幻境。 起初他们并不能确定,究竟是谁要做什么,于是便将所有人都收入其中,任其在那金丝雀凝造出的幻境中动作,伺机揪出幕后黑手。 六哥,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如蓉并不能看懂许多,她只是无法相信,记忆中那个温和多病的六哥,居然会对他们下杀手。 哪有什么为什么!祁望祥心中的怨怒与不安,在那一刻彻底爆发了。 他伸手狠狠地指着如蓉兄妹,烂在地上的鬼婴重新蠕动起身子,仿佛下一刻便会拖着那淋漓的血肉,再次扑腾起来。 我就是要杀了你们,就是要杀了你们! 这时,一声仿若叹息的苦笑,从不为人所注意的角落中传来,精神已紧绷到极点的祁望祥立刻转身看去,却是手中缠着沉香串子的祁辞,正摇着头走出来。 他与祁沉笙对视点了下头,祁望祥身上的执妖,根本不足以困住两位星监,他之所以独自离开,其实是在暗中盯着不肯与祁沉笙他们同行的人,以防万一。 你笑什么!祁望祥眼中的怨毒几乎凝为实质,他瞪着祁辞又看向祁沉笙,我最想杀的,就是你们! 星监星监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荒唐不公的东西? 祁辞刚想开口,却见祁望祥径直向他疾行两步,狠狠地指着他吼道:你原本连祁家人都不算,就因着承了星监的位置,老太爷恨不得将你捧上天去! 可笑你后来混账到去玩男人,他居然连句重话都不曾有,就因为你是星监! 还有你!他转而又指向祁沉笙,声音越发癫狂,病弱多年的身子根本撑不住这般,几乎要到下去:祁二少好一个祁二少。 你又做下了多少荒唐事,你娘留下的半个家底子都祸害了出去!瞎了只眼睛连滚带爬的回来,却成了什么星监?! 星监星监,就仗着这么个位子,你转眼又成了在祁家横行霸道的二少爷!他猛地笑了起来,口角却溢出了血迹,目光更为不屑地看向汪峦:还有你抱着的这个玩意! 你知不知道,家里家外都传成了什么样子,你祁二少不要脸面,何曾想过祁家其他人! 好好,还是因为星监星监,你居然还能堂而皇之的将人带回来。 祁沉笙完全没有制止祁望祥的意思,只是抱着汪峦,冷眼看他继续疯癫。 在这祁家,你们活得像是神明--祁望祥再次指着祁沉笙与祁辞,而后歪歪倒倒地斜行几步,又指向祁暮耀如蓉等人:你们虽然过得差了些,但好歹还是个人-- 而我呢?他终于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指指自己:我我就活得像是个鬼一样。 当年,我还不如直接病死算了,没有人问过我想不想这样活着,这样每天他低头看看还在地上蠕动的鬼婴,目光中尽是恶心与嫌恶:每天要与它在一处,靠着它活下去。 你们有没有闻到它的味道? 是臭的腐烂的味道,我每呼吸一口,所闻到的都是这样的味道--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自己根本也是个死人,我的身上也是这种味道! 我恨老天不公啊!你们能活得像神,像人,而我只能是鬼我们明明都生在这祁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不同 那你也不至于杀人啊!祁暮耀几乎要被祁望祥这样病态癫狂的情绪感染了,他将妹妹护到身后去,自己冲上前几步:我大哥可有一点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们兄妹可有一点对不住你的地方? 你自己不想活了,就要拉上手足姊妹陪葬吗! 是!祁望祥一口应了下来,他一把抓起地上的鬼婴,任凭它的腥臭的血,蜿蜒如蛇的流到他的身上:我就是活不成了,所以我要拉你们这些神、这些人陪葬! 汪峦眉头稍皱,抬眼与祁沉笙对视一眼,祁望祥这话中分明是隐去了什么。 但眼下他们已经来不及再细想,只见自鬼婴身上流下的血流,在祁望祥的身上开始如长蛇般翻涌扭动,转眼便化作几根长长的血脉锁链,其中一根首端连接在祁望祥的身上,尾端牵制着鬼婴。 而另有一根锁链同样自祁望祥身上而出,连接的却是一团血液凝成的虚物。 汪峦几乎聚精会神地向祁望祥看去时,却不料祁沉笙眼疾手快地将一物从他怀中取出狠狠地扔掷在地,,而后毫不留情地握住手杖,四颗连缀在一起的星芒须臾间闪现而出,引来苍鹰在无形中高昂长啸,以无可转寰之势将它彻底击碎。 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鬼婴哭啼,汪峦立刻低头看去,却见破碎的正是他们从假山后找到的那只白瓷瓶,而里面也已幻化出了第二只身带血脉锁链的鬼婴,可惜还未能完全脱出,便亡命于祁沉笙杖下。 汪峦随即明白过来,这鬼婴便是当年于姨娘流掉的孩子,后来不知因何缘故,被祁望祥所得,制成了鬼婴封在瓷瓶中。 而在楼中杀人的那鬼婴,则当是十二年前吴氏的孩子至于那团未成型的虚血,应为纪姨娘的孩子身上的血,因为那孩子只是体虚,还未死去所以也没有变成真正的鬼婴。 你!祁望祥凶狠地盯着祁沉笙,毫无征兆地便吐出一大口浓血,身子越发难以支撑。这些年来,他一直靠着这些本不该早亡的婴儿活着,从它们的身上,汲取更多的生命。 如今其中之一乍然被祁沉笙毁去,祁望祥立刻便觉体内生机大减。 他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还不如当年就死去,可生命流失的感觉却激起了他心中,更深更重的恐惧,祁望祥双眼霎时间也变得猩红,他怒吼着张开双臂,剩下的两条血脉锁链便由他的背后翻扬而出,裹挟着几乎令人窒息的血腥之气,向祁沉笙猛然攻去-- 第80章 怨婴影(完) 才算是刚刚开始吧。 震颤的锁链, 牵动着鬼婴,于半空中仿若降下血雨淋漓,落在人身上便腐蚀得肌肤剧痛。 几个没有执妖的祁家兄妹纷纷避闪, 祁沉笙此刻却也无暇再顾及他们,只护着汪峦却半步未退,手中绅士杖凛冽落地,随即原本只是隐隐现现的星芒,骤然大明起来, 顷刻间便于这暗风血雨中,耀出刺目的光芒。 而周身黑羽的苍鹰,也蓦地自那连缀的星阵中翱翔腾飞直起, 挥动着胜人臂展的翅膀,所过之处皆引来厉风阵阵,几乎横扫血雨而去,将那血脉连成的锁链, 也牵动得几欲碎裂。 鬼婴如有所感,哭声越发凄厉,祁望祥的嘴角也不断溢出鲜血, 双手死死地攀住身后的血链, 才得以勉强站立。 他的目光越来越阴毒, 望着那盘旋的执妖苍鹰,更是染上了不需言说的恨意。他操纵着鬼婴迎面而上, 与苍鹰相缠厮斗。 转眼又趁此时机,牵动另一条血链,引那团堪堪虚凝成型的血气,暗向祁沉笙袭去。 可就在那血气凌空而起的刹那,一只蕴着青光的羽箭, 于暗处破风穿雨而来,待祁望祥甚至还未看清之时,便将那血气射穿了。 相连的血脉锁链顿时哗哗巨响,仿佛要做着最后的挣扎,可那虚凝而成的血气本就脆弱无形,如今为青光羽箭一射,须臾间便直直向下坠去,不断逸散开来,直至彻底消失。 祁望祥死瞪着双眼,祁辞执弓的身影便落入他的眸中,可他却连质问都来不及,心肺之间如尽数为刀所绞烂,一口鲜血再无抑制地呕喷而出。 而与此同时,那本就被摔得头碎的鬼婴,虽一如既往的张着血口,凶狠地扑向苍鹰。可苍鹰却丝毫未将它放在眼里,振翅高飞半尺,竟准狠地用利爪将鬼婴的身体穿透,猛然提拉而起。 不--祁望祥又猛吐一口鲜血,趴在地上扬起头颅,大吼着看向冲破楼板的苍鹰。如此惨烈的叫声,引得众人频频偷偷探身来看。 祁沉笙的眼眸中却依旧毫无感情,他怀抱着越发虚弱的汪峦,残目倒映着苍鹰的虚影,手中的绅士杖再次乍然敲响。 那苍鹰顿时应声奋飞,鬼婴身上扣着的血脉锁链于半空中,发出仿若哀鸣的声音,更多的血雨碎裂而下,祁望祥绝望地伸手仿佛想要接住它们。 可这却没有任何作用,随着又一声碎响,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鬼婴在苍鹰的利爪间,化为再无恢复可能的血肉泥,而紧绷的血脉锁链,也寸寸崩裂而落。 啊-- 祁望祥的双手还未放下,而他的身体却也如鬼婴般,开始急速得破碎,无数血点浸透了他的衣裳,片刻后他便如血人般,烂瘫在地。 笼罩在浣纱楼外的猩红光,也渐渐地开始消散。 但祁家几个兄妹,虽然之前也都知道执妖的存在,但却极少这般真切地接触执妖相斗,皆被那血腥的场面所震撼,久久地未敢挪动步子。 祁沉笙也不着急上前,他召回了犹未尽兴的苍鹰,却因着嫌弃它利爪上沾染的血肉,不肯让它落在自己的手杖上。 气得苍鹰又连连发出长啸。 最后还是祁辞率先走到了祁望祥的身边,紧接着,祁暮耀安顿好妹妹,也忐忑地走了过去。 祁望祥似乎还存着最后的几口气,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后,费力地睁开了双眼,可实际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说说吧,是什么人教的你这般驾驭执妖? 祁沉笙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祁望祥听得却十分真切,但他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还是不想说吗?祁辞垂下眼眸,扣着手中的珠串,轻轻地叹了口气:或者我们换个问法,是谁将执妖寄生在你身上的? 祁望祥早已无神的眼睛,又下意识地睁大了些,嘴巴动动没有发出声音。 祁沉笙抱着汪峦,缓步走了过去,脚步声清晰地落入祁望祥的耳中。 你是想隐藏什么人?没多久后,他便走到了祁望祥的身边,汪峦也低头看向地上的血人:你在惧怕他。 祁沉笙继续,用着极为平淡的语气叙述道:你原本没有理由,在这种时候向我们动手其实你自己也很清楚,这件事从始至终便没有半分胜算。 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如你之前所说,我们给你陪葬。 对,陪葬。汪峦轻轻咳嗽几下,从刚刚听到祁望祥口中说出这个词开始,他便察觉到了异样。 祁望祥要让他们陪葬,也就是说,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必死的了。 那他为什么会死?纪姨娘的孩子才刚出生不久,按理说足够继续供应他寿命的,他短时间内不会自己死去,那么--便只能是有人要他死。 那个教你用执妖续命的人,放弃了你。即便祁望祥拒绝回应,祁沉笙还是自顾地说出了自己的推论:他希望你死,甚至希望你用这种方式,死在与星监的抗衡之下。 于他而言,你只是个实验品他给予了你同时驾驭多种执妖的能力,却又想知道这种力量与真正的星监相比,究竟孰强孰弱。 为了让你甘心赴死,他威胁你祁沉笙的残目中,难得也有了几分怜悯:他是用你母亲来威胁的你吧? 祁望祥突然激动起来,他张着嘴巴溢出更多的血,可惜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最后的几下剧烈喘息后,他彻底没了生息,连双眼都依旧死死地瞪着,不曾合上。 所有的人,一时间都安静地,站在各自的角落中,陷入难以打破的沉默。 楼外的猩红光芒,随着祁望祥的死去,也彻底消失了。 许久之后,祁暮耀慢慢地俯身而下,伸手合上了祁望祥死不瞑目的眼睛 分卷(50) ------ 东院之中,祁默钧一个人滑动着身下的轮椅,潜行于暗夜之中。 引骨蝶散着暗暗的光,忽上忽下地翻飞在他的面前,指引着方向。 不远处,祁默钧已经能依稀望到祁家八少爷所住的小院,他停下了轮椅不再继续上前,一头凶猛的白虎无声无息地从树丛中走出,代替祁默钧继续逼近小院。 祁默钧收回了目光,随即转过了轮椅,而在他的背后,白虎张开了血盆巨口,露出森森牙齿,卒然跃扑而出,于无形中扯出了一条血脉锁链,狠狠地咬至碎裂-- 祁默钧抬手捉住了半空中的引骨蝶,而后遥遥地看向浣纱楼的方向,将它再次送出。 告诉沉笙,这边也已经处理好了。 引骨蝶挥动着由一双手骨拼成的翅膀,在夜空中翩翩而起,果然向着那浣纱楼而去。 汪峦的判断并没有错,只是在最初的十二年前与于姨娘流产的三年前之间,却少了一环--自幼体弱的八少爷。 至此,祁望祥用来汲取续命的四条血脉锁链,才算尽数斩断,而他--也再无复生的可能。 祁默钧回想着,祁沉笙用引骨蝶向他传递而来的消息,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祁家两位少爷身死,老太爷的这个大寿,注定是过不成了。 一切就此结束了吗?不,也许到天亮时,才算是刚刚开始吧。 -------- 后来的事,汪峦并没有再参与太多,大半都是从祁沉笙或是丰山口中听来的。 那夜过后,祁沉笙便将他带回了柳池小院中,而至于二房、三房骤失爱子,又是如何悲痛收尸的,他一律未曾亲眼得见,但也听到了几回悲声。 祁家老太爷那里自然是瞒不住的,好在他老人家到底是经过大事的人,亲自出面善后,将祁家诸多纷杂的谣言,都一一压了下来。 不过这七十大寿,也确实过不得了,前来贺寿的宾客转眼便成了吊丧的,倒也体体面面地送走了两位少爷。 最后临离开祁家的那夜,汪峦终究是与祁家老太爷见了一面,但也仅仅是见了一面,他老人家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问。汪峦便恪守着小辈的本分,从头至尾除了问好外,一字都不多说。 于是这场会面,就在众人尴尬的沉默中结束了,汪峦也无心再去听外面又传成了什么样子,不过想来这次没有祁尚汶的推波助澜,谣言总归会少许多。 祁沉笙也是事后,才告诉汪峦,自己为何在楼中那般针对祁尚汶兄妹,其实他早就查出那些难听的闲言碎语,出自祁尚汶母子,本想再给他们一个大教训。 只不过经历浣纱楼那夜后,两人却也都没了继续计较的心思,且就这样吧。 第二日一早,汪峦随着祁沉笙,坐上了离开祁家的车子。 他望着车窗外,那高高的院墙以及深深重重的院落,忽而想起了祁辞在祁望祥尸体前的叹息。 他不过,又是个被这深宅逼疯了的人。 不知何时起,祁家的屋宇楼阁,在他的眼中渐渐变得沉重起来。又或许,这才是它们本来的面貌。 祁望祥、于姨娘、纪姨娘、三夫人,以至于祁沉笙的母亲,他们都被这祁家困死其中,如同陷入命运的泥潭中,拼尽半生或伤、或疯、或逃、或死 汪峦回身,带着难以言说的心事,缓缓地靠到了祁沉笙的胸前,随即又被祁沉笙揽入怀中。 怎么了,九哥? 祁沉笙低头,轻吻着汪峦的发丝,低声问道。 没事,只是觉得汪峦话语顿了顿,转而抵在祁沉笙的肩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咳咳只是觉得,就要回家了。 --就要离开这里了。 我很高兴。 祁沉笙垂眸看着他,轻轻抚上汪峦的面容,良久之后也露出了相仿的笑意:九哥高兴就好,我也想快些带你回家了。 就这样,小轿车终是驶离了祁家深深的大宅,而就在他们行出大门的那刻,汪峦恰看见另一辆小车与他们迎面而过。 那辆车子里,载着一个抱着婴儿的女子,她本被祁朝辉养在外面歌女,虽然生了孩子,但原本还是永远无法光明正大地嫁入祁家。 可就是因为祁朝辉的死,令她的孩子成为了祁家三少爷留下的唯一血脉,而她也算是母凭子贵。 祁家,祁家,女子望着车前为她打开的侧门,终是带着种种心事,随着车子慢慢驶入其中 第81章 金酒尸(一) 我只是,打死了一条野 这一年的秋日里, 倒并不怎么燥热。接连下了三五场秋雨后,便引着凉风入夜,更不知为云川城里, 多少钢笔纸笺下,添了几分情思。 此刻祁沉笙身临那奢侈华丽的西式酒会,却感不到几分秋夜的寒凉。 他靠在一处红酒柜便,手中的高脚玻璃杯轻轻摇晃,暗红色的液体便在其中荡漾起来, 引不得他的兴趣。 祁沉笙本就不喜欢喝酒,上去几年拼了命的积攒家业时,倒也练出了酒量。 只是如今这宴席, 倒还不值当他喝什么酒。 他瞧着杯中的葡萄酒,忽而想起五年前在秦城时,汪峦却很是喜欢在睡前浅饮上半杯,然后再带着微醺的醉意, 软软地靠进他的怀里。惹得他低头纵情亲吻时,都能尝到那丝丝微甜的酒香 可惜祁沉笙灰色的残目稍稍一暗,可惜现在九哥的身子, 是不能饮酒的。 耳边还是熙熙攘攘的攀谈声, 祁沉笙却越来越不耐, 待在这里有什么意思,九哥可还在等着他呢。 祁二少, 听说你上月早早地占了北边的好棉花,可是又要再建个棉纺厂? 听闻二少又搭上了港地的商路,不知可否再容几人合作? 祁二少当真是年少有为,就是不知 可偏生祁沉笙越想离开,那些狗皮膏药似的求合作者, 便越是热情,一个劲地往他跟前凑。 若不是因着这次宴会,是祁家的世交郎家老爷郎为风做东,祁家老太爷派人给他递帖子时,再三告诫莫要失礼,祁沉笙当真是想一走了之的。 他暗暗盘算着,那郎老爷到底要几时过来,自己又要拖到几时才能告辞离开,周围的人许是终于能看出祁二少面色不善,渐渐地也不再往他眼前凑了。 没想到祁沉笙没能等来郎老爷,却只看见郎家三位少爷,身穿着燕尾小西装,一个比一个风骚地,打门口走了进来。 祁沉笙摇着高脚杯的手,突然顿了一下,到底是这些年的交情,他早已适应了郎家那三只花枝招展的花瓶,但不料在他们的身后,竟还跟了一个人。 祁二少!大花瓶郎华岸老远就冲着祁沉笙招起手来,忙一面微笑着让两个弟弟接待宾客,一面亲自向他这边赶来。 若在平时,祁沉笙与这郎家少爷间,至多能说上两句话,他绝对就会寻借口离开。 可眼下-- 祁二少,我听说了上月里贵府发生的事,还请节哀。郎华岸说得诚恳,面上也带着真挚的哀悼,可惜祁沉笙却并不怎么听得下去。 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到了郎华岸后面,跟着的人身上了。 那人十分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皮肤生得极白极白,而唇色却又很鲜艳,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一眼看去,祁沉笙只觉斯文败类这四个字,甚是与他相配。 而更为引人注意的是,这人身穿一袭牧师的长袍,胸前那银色的十字架,此刻正映着宴厅中的灯火,隐隐约约现出惑人的光芒。 郎少爷不介绍一下吗?祁沉笙干脆打断了郎华岸的话,直截了当地瞧着那人问道:这位该如何称呼? 哦,哦!郎华岸被打断后,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立刻积极地向祁沉笙说道:这位,是我法国留学回来的船上碰到的约翰*汪,现在就在咱们云川的教堂里当神父。 约翰汪?祁沉笙的残目冰冷的眯了起来,而对方却毫无躲闪地抬起头来,对着他露出了个微笑。 祁二少,久闻大名。 哦?无声无息地,祁沉笙的绅士杖已经出现在手中,他敲击着地面向那人逼去:不知,你是从哪里听闻过我的大名? 自然是--那人凑到祁沉笙耳侧,压低了声音说道:从汪九和家主那里。 最近大家都说,祁二少要与我们汪家的那位喜结良缘,实在应说一声恭喜。他笑笑,但随即又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道:说来,小时候我与汪九也算是关系匪浅他侍候人的本事,家主嫌脏不愿意自己来,可都是命我去教的。 那滋味,可当真是让人忘不掉呢--他当年骗你,说什么从没被别人碰过,祁二少不会真的信了吧? 他像以防祁沉笙还是不信,又凑的更近,低声言语了句什么。 而就是这最后的一句,霎时间引得祁沉笙的残目中,划过一丝血色,手中绅士杖也重重地落到地上-- 这种事,就不劳约翰先生费心了。 以后都是一家人,没什么费心不费心了。那人看着祁沉笙的神情,笑得越发恶心,刚要再次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瞪大了眼睛 祁二少!周围的人群中,传来慌乱的声音,祁沉笙却只是从容冷漠的收起了手杖,灰眸扫过所有妄图上前的人,直到脚边的血汇流成泊,才转身毫不停留地向外走去。 ------- 壁上的挂钟在一片秋雨声中,走过了十点三刻。床褥间的玉席被撤去后,又换上了层薄薄的天鹅绒,柔软地蓄着淡淡的暖意。 汪峦倚着身后,宽大而松软的靠枕,携了本法文,在昏黄的床头灯下,有一行没一行得瞧着。时不时抬眼望望床头正对着的那扇窗,厚重的窗帘并未拉上,夜雨打在玻璃留下透明的水痕。 丰山敲敲门后,便端着只荷叶纹的黄铜托盘进来了。汪峦听到动静,微微侧脸而看,那托盘上摆的却并不是药碗,而是只精巧的白瓷粥盅。 许是察觉到汪峦目光中的疑惑,丰山把东西端到他面前来后,便笑笑说道:今儿早上大夫走前嘱咐我了,夫人的病近来见着好,晚上那剂药便可先停停,只用白芨、冰糖炖了燕窝来,试试能不能吃得惯。 我连那么苦的药都能喝了,现在换点甜的来,怎么会吃不惯。汪峦说着摇摇头,将手中的书放到一边去,伸手就接过了托盘上的小粥盅子。 那温甜的味道入口,汪峦的视线却不由得落到了自己拨弄着勺子的手上,那枚绛石戒指宛若一滴红血,点缀在他细瘦的指间。 他的病最近确实好了不少,大夫只当是之前那般名贵的药材,流水似的灌下去,总算起了些作用。 可汪峦却知道这其实多半,还是与祁沉笙同寝相欢的缘故。 起先在祁家柳池小院里那一回,祁沉笙虽然如此可帮他调养身体,但汪峦心中其实并不如何信的。只想着祁沉笙好不容易不再因着他的病避讳了,别管理由听起来多荒唐,他总归都是愿意的。 可谁知那么几番下来,他的身子当真见好了,而且-- 汪峦灵雀似的眼眸微转,他清楚记得,当初被困在浣纱楼中时,他与执妖金丝雀之间的联系,确实被阻隔了。 每次要催动生出新的幻境时,祁沉笙都会偷偷将血,滴入这枚戒指中,以供应金丝雀的消耗。 汪峦并非蠢笨之人,相反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确也算个聪明人。 如此再结合过去几次,他从重病中苏醒后,在祁沉笙指上、腕上的伤口,汪峦又怎会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垂下眼眸,轻轻地叹了口气,好在如今再不需祁沉笙用血了。 小小一盅燕窝粥很快便吃完了,口中还余着淡淡的温甜,丰山妥帖地将瓷盅接了过来,又给汪峦送上水漱口。 不想,汪峦却又问道:我膝盖上用的药呢?怎么没一块拿来? 薄薄的绒毯下,汪峦有些不适地动动右腿,随即便仍是感觉到阵阵疼痛。有了这段时日的滋养,他的身子虽然好了不少,但是在浣纱楼里那一下,却是实打实地伤到了膝盖。 俗话说得好,伤筋动骨要一百天。早些时候汪峦还不信,可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了,他那膝盖外伤算是勉强好了,可内里仍旧是疼得厉害,青青紫紫的淤血也不见退。 平日里祁沉笙都不许他下床走动,被老大夫再三劝说后,才每日腾出工夫来,小心扶着他走动几圈,买来的拐杖几乎没用几次。 二少爷说了,怕我们手上没轻没重的,要等他回来自己给夫人上药呢。 汪峦心里暗暗念叨了他一声胡闹,但也没坚持问丰山要伤药,只重新倚回到靠垫中,翻书等着祁沉笙回来。 好在没有过多久,他便听到楼下的雨幕中,传来车子驶过的声音。汪峦忙坐起来瞧,虽然夜深看不清,但借着灯光也勉强认得出是祁沉笙的车子,他这才放下心来。 果然,过了没多久,卧室外的走廊上,便回荡起祁沉笙的脚步声。 汪峦稍稍直起身子,他听得出祁沉笙的脚步比起以往有些散乱,应当是喝了酒的。他想要拄着床边的拐杖站起来,可刚握住拐杖,便见着祁沉笙推门进来了。 九哥 祁沉笙当真是喝醉了,便是再为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也染着几分迷离。他撑着手中的绅士杖,脚步间仍是不稳,但好歹走到了汪峦的床边。 这是喝了多少?汪峦着急地想要扶住他的身子,却不想祁沉笙忽然一把,紧紧地将他抱进怀里,怎么都不肯松手。 九哥。 九哥 祁沉笙还在低声念着,转而又不由分说地吻上了汪峦的唇,在醉意的加持下,显得分外不讲道理,只一味的侵略索求,几乎要耗尽汪峦唇间,最后的气息。 沉,沉笙?汪峦察觉到祁沉笙的异样,在难得的空隙间,破碎地问出几个音节,可很快便又那带着酒气的吻,迷乱的再无法思考什么。 无事。 我只是,打死了一条野狗而已。 在陷入最后的沉沦前,汪峦听到他如是说道。 分卷(51) 第82章 金酒尸(二) 他在邀请我前去呢。 第二天天亮时, 汪峦在祁沉笙的怀中醒来,床头边的绒帘仍未合上,玫瑰纹的玻璃窗中, 透过了看起来微冷的秋日晨光。 祁沉笙也已经醒来了,昨夜的醉酒让他额侧隐隐作痛,他却只是皱着眉,手臂紧拥在汪峦腰侧,将脸深埋入那散发着淡淡檀香的发丝中, 浅浅呼吸。 汪峦察觉到他的动作,稍稍从祁沉笙的怀抱中脱出,倚在身后松软的靠枕上。祁沉笙似是有些不满于两人距离的拉开, 又重新伸手搂缠汪峦的腰腹,想要将人搂回到身前。 沉笙,别闹汪峦低低地念了声,转而引着祁沉笙枕到自己的腿腹间, 而后垂下眸来,指尖力道适中地按上了他侧额。 房间中又安静了,壁上的挂钟一下下地坠着钟摆, 小茶桌边滚落了只彩瓷瓶, 掉出三两枝淡紫色的新菊。 玻璃窗侧的架子上, 金丝雀安睡在黑笼里,羽翼锐利的苍鹰自无形中现出身形, 落在窗台上,侧头从翅下啄出了柔软的绒羽,投覆到笼中小雀的身上。 许久后,祁沉笙觉额侧闷痛暂退,便握住了汪峦的手, 牵至唇边轻轻亲吻。 汪峦却只是低头看着他,灵雀似的眸中凝过些许思虑,终还是开口问道:昨晚,可是出什么事了? 祁沉笙的残目睁开一条缝隙,转而又重新合上,仿若当真无事地摇摇头:没什么事,不过是与郎家那三只花瓶喝多了。 说完,他便从汪峦腿上坐起,拥揽住汪峦的肩膀,有些歉意地说道:九哥昨晚是不是等了我好久? 以后不会这样了 汪峦安顺枕到他的肩膀上,细瘦的手抚在祁沉笙的胸口,目光却越发疑思,半晌后才说道:沉笙,你有事瞒我。 祁沉笙握着汪峦的手一顿,窗外的晨光又亮了几分,他也不得不浅笑着叹息:没有,我只是 沉笙,汪峦的嗓音还有些低哑,间或夹了一二咳嗽,但说出的话却很是清晰:昨晚到底怎么了? 祁沉笙抚着怀中人,清瘦的后背,回想起昨晚的事,眼神渐渐冷了下来,但对着汪峦的话语,却是依旧温柔: 不是我要瞒九哥,只是那些不中听的话,着实不想让你听到。 说到这里,汪峦的心中渐渐生出些猜想。 我遇到了一个人,应当也是姓汪。 年纪约莫比九哥还要大些,说了些无趣的话。 汪峦稍稍从祁沉笙怀中抬起头来,带着探究地意思瞧着他,祁沉笙沉默了片刻,仿待珍宝般,抚上汪峦的侧脸。 我并不信的,一句都不信,只是 只是深恨他们,事到如今,都还不肯放过你,都想要在我面前,用那样令人作呕的方式毁掉你。 他说了什么?汪峦坦然地歪歪头,已经留至肩侧的发丝,便倾覆到祁沉笙的手背上,微凉而柔顺。 祁沉笙忍不住俯身亲吻,一寸寸都不忍舍去,沉浸在汪峦那淡淡的香气间,低声喃喃道: 我说了,九哥可不许生气。 汪峦点了点头,而后便听到祁沉笙在他耳边轻言道:他说,他碰过你。 汪峦先是片晌的莫名,而后又浅浅笑了起来,带着短促的咳喘,仰靠在祁沉笙的怀中,纤白至几乎透光的小臂攀在他胸前,那双灵雀似的眼眸,几乎都要笑出眼泪来。 祁沉笙将人锢在怀里,又不放心地拍抚着他的后背,半晌后才听到汪峦笑声暂歇:那沉笙你信不信? 九哥,祁沉笙只觉汪峦的身子骨,柔软得几乎要揽扶不住,只得托住他的腰背,低头注视着他的双眼,无奈而严肃地说道:我说过了,我一句都不信。 你真的不信?汪峦忍不住还是连连咳嗽着,惹得祁沉笙从床头小几上端来温水,送到他唇边,他才润了润喉咙,而后又略是慵懒地枕到祁沉笙的手臂上,抬眸望着他的脸又说道:沉笙真的没有怀疑过吗?特别是五年前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祁沉笙的吻打断了,汪峦只觉得自己深陷在柔软的枕头中,唯有紧抱住祁沉笙的脖颈,才能借力支撑,才能不在他灼热的吻中窒息。 九哥你真是,越来越会折磨我了。纠缠连绵的吻,断续着却不曾休止,祁沉笙死死地扣住汪峦的腰,让他无处躲藏。 汪峦却又笑了,苍白消瘦的脸容,无半分刻意,却蕴着几乎勾人心魄的意味。他堪堪撑起身子,伏在祁沉笙的怀里,额头抵上对方的心口,听着其中有力而温暖的跳动。 我知道,沉笙是信我的。 但我还是要再说一次,汪峦的声音轻而缓,却仿佛如水流淌入祁沉笙的心中:当年在汪家,真的没有人碰过我。 你确实是第一个 祁沉笙的残目中都似划过一线光亮,他倏尔用力,将汪峦整个人笼在身下臂弯间,而后难以抑制地埋首,如猛兽占有他的猎物般,肆意纵情地吻咬着汪峦的脖颈。 而汪峦的双手,也抵死地回抱住对方 祁二少在郎家晚宴上,动手把人打死的事,一夜之间就在云川城里沸沸扬扬地传开了。 警察署的张丰梁顶着压力,几次带着警员来到小洋楼前,可连祁沉笙的面都没见着。 只从下人那里得到一句答复:没打死人,莫要多事。 这可愁坏了张丰梁,他受祁家荫庇多年,自然也私心不愿将事闹大。可另一方面来说,张丰梁到底是坐在那个位子上,便要为这云川的治安负责任。 如此他算是被夹在其间,备受煎熬,只盼着约翰汪所在的斯戈尔教堂那边,不要再闹出事来,不然万一牵扯到洋人,麻烦可就更大了。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一连几天,那同样处于风口浪尖上的斯戈尔教堂,却真的什么动静都没传出来。 甚至有人还说,亲眼看到约翰汪神父,头上包着纱布,被修女们扶着出来晒过太阳,确实没死。 张丰梁得到消息后,那是又惊又喜,立刻派警员前去求证。得知那位约翰汪神父确实没死,才松了一口大气。 几天后的下午,祁沉笙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看着汪峦独自在楼下泛黄的草地上,拄着拐杖慢慢行走。 走累了便会停下来,向着祁沉笙的方向招招手,祁沉笙便会回以一个温柔的微笑。 高大的云杉树偶尔会挡住他的身影,但过不了多久,他便会重新出现在祁沉笙的视线中。 查得怎么样了? 站在一边的何城东,早已习惯了祁沉笙骤然生变得态度,听到他的声音,立刻从手臂下取出文件夹,条理清晰地汇报道:斯戈尔教堂,最早在前清末年就有了,是个法国传教士带人修建的。 因为就在青洋坊港口附近,所以云川的洋人,经常会去那边还有不少人,出资扩建,近些年来才成了如今的规模。 之前的施纳德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答案并不让祁沉笙意外,毕竟是与汪明生有关的人,其中人际网络必有更多的重合。 还有,那位莱娜小姐,目前也是在这座教堂中当修女。 何城东说着,将一张照片递到了祁沉笙的面前。 祁沉笙垂眸看去,这显然是张小合影,背景在一座规模不小的教堂,虽然以暗灰色的砖石建造,但应有的花窗、塔尖、钟楼却一样都不缺。 他灰色的残目不禁微微眯起,印象中自己也曾坐车路过过那里,但国内的佛、道他尚且不信,更不用说洋人的神了,所以从未进去瞧过。 教堂前的草地上,整齐地站着七八个深色衣裙的修女,莱娜也在里面。而被修女环绕其中的,就是神父约翰汪。 这位姓汪的牧师,今年三十二岁,并不知本名叫什么。据说早先在法国留过学,信奉天||主||教,三年前回国后,经教会引荐,来到了斯戈尔教堂。 祁沉笙听着何城东的汇报,目光却落到了相片的角落。那里有棵繁茂的梧桐树,粗壮的树干后遮掩着一个人。 他以种十分奇特的角度,让树干挡住了大半的面容,却唯独露出了额头上,那蜿蜒如弯弓状的疤痕。 教堂里,还有其他姓汪的神父吗? 祁沉笙冷不防的发问,让何城东稍愣了下,但还是十分具有职业素养地回答道:有的,我花钱打发人进去看过了,如今教堂里有四位神父,姓汪的有两位--只不过另外一位,似乎生了重病,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不,祁沉笙将相片轻飘飘地放回到桌子上,手指轻叩几下,摇头说道:他可没有生病。 他在邀请我前去呢。 第83章 金酒尸(三) 这确是他应得的。 祁沉笙带着何城东走下楼梯时, 正巧碰到汪峦拄着拐杖,从门外的草地上走来。 秋阳在这一刻似乎也笼上了暖意,映照着汪峦略含笑意的眉眼, 经过这段日子的调养,尽管他依旧还是体弱病重,可体态上却似乎轻盈了不少。再加上身下那如金羽曳地般起伏地衣摆,此刻当真像是只华美的金丝雀鸟,栖身于主人精心为他修建的花园中。 沉笙, 你要出去? 说话间,汪峦已经把手中的拐杖,递给了身后的丰山, 自己试着缓步向祁沉笙走去,可还未行几步,那膝处恼人的疼痛,便惹得他腿上一软, 眼看着身子便要倾斜倒下。 祁沉笙立刻快步上前,将人牢牢地托在怀里,声音中虽然还惯是强势, 但却掩不住无奈的温柔:九哥这又是在急什么?大夫不是说了, 你还要用一段时间拐杖。 要是还有下一次, 我可就当真不会放你出门了。 汪峦听着他这串连哄带吓的话,初初重逢时, 那因愧疚而生的惧怕,早已在这段日子的爱意温存间消融而去。 如今的他,只是双手搂住了祁沉笙的脖颈,和软地靠在他肩边,轻轻咳喘着说道:咳咳咳, 这次是我不对,又惹得祁二少担心了。 祁沉笙似乎并不满意于这样的称呼,一言不发地抱着汪峦,转身就要往楼上走去。 你这--汪峦察觉到祁沉笙的意图,不禁伸手拍拍祁沉笙的后背不是要出去吗?怎么又回去了? 祁沉笙垂眸看了看怀中的汪峦,脚下的步子却不曾停,只淡淡地说道:是要出去,但又不放心九哥自己上楼,索性先把你送回去。 可我不想回去。汪峦手臂略用些力气,从祁沉笙的怀中,微微撑起身子,望着他的眼睛说道:沉笙要去哪里?带我一起去就是了。 祁沉笙的步子稍顿,在与汪峦的对视间,他仿佛觉得汪峦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将要去往何处,但片刻后他还是说道:不过是河港那边新来了批机器,我过去走走验货的过场,人多杂乱也没什么意思,九哥在外头走了这么久,该回去歇歇了。 可我想跟你一起去。汪峦余光望着自己指间,那枚反射着秋阳的绛红戒指,却并没有如往常般,那样好说话。 不管是去哪里,咳咳,我都想和你一起去。 九哥若刚刚还只是怀疑,那么此刻祁沉笙也不得不确定,汪峦必然猜到了--也是,这些事情,他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九哥呢。 他抱着祁沉笙,停在小厅半环状的楼梯上,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虚虚地映着两人的身影。 最终,祁沉笙还是退步了,他低头在汪峦的额间点点轻吻,良久后才说道:好吧,我们一起过去。 得到了答案的汪峦主动抬头,似是安抚般触碰上祁沉笙的唇,随即换来对方更深的亲吻。尽管呼吸因此而变得愈发困难,但他却并没有抵抗,而是尽可能地将包容着,回应着。 是的,他猜得到祁沉笙要去做什么,自从那晚祁沉笙跟他说过另一位汪姓者出现起,汪峦就知道,祁沉笙不会放过这条线索去追查汪明生。所以这几天来,他一直暗暗留意着祁沉笙的动作,为的就是眼下这一刻。 ---- 黑色的轿车从小洋楼前离开,向着东南方向开去,没过多久车窗外的街道,便渐渐起了变化,秋日的青洋坊倒是别有一番风趣。 充满异国情调的洋楼前,高大的梧桐树上,不再是繁盛的绿叶。所有的叶片都染着金黄,只要有风吹过,便从枝头飘落而下,然后慵懒地落到地上,渐渐铺成如毯似的厚层,随着道路延展向前,望不到尽头。 天气难得晴朗回温,街道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他们好像也被这秋日的气氛所感染,行步时不再匆忙,反而也带着些闲适的味道。 小轿车开得也并不快,汪峦有些复杂的心情,也渐渐随着眼前这秋景,无形间平复了。 他握着祁沉笙的手,向窗外看去,恰是瞧见三四个穿着洋裙的金发女郎,手中牵着毛色光顺的狗儿,在落叶道上边走边笑谈着什么。她们冷不防地遇到个街边乞讨的老头,虽然并未多看几眼,却随手丢下几枚硬币,毫不挂心地便走开了。 那老头见着来了钱,忙拖着一条断腿又跪又拜,缠在女郎们的身后,怎么都不肯走,直到路过的巡警来了,才抱着讨饭的破碗逃了。 在车中坐着的汪峦,望着那景象怔怔地愣住了。缓慢行驶的车子,让他看清了,那个在街边乞讨的老头是他的父亲汪全福。 自从在老盛牌茶楼,他被祁沉笙带走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汪全福。他知道祁沉笙未必会真的杀了他,但总归不可能轻易的放过他。 后来汪贵找上门来时,也曾跟他说过家里的情况,但不想短短几个月过去,竟落到了上街乞讨的境地。 九哥看到了?这时,祁沉笙的声音忽而在他的身边响起,汪峦乍然回神,便被祁沉笙揽入了怀中,半晌后才点点头。 他倒是胆子大,专挑这洋人的地儿,若是运气好说不得一天能讨到不少钱。祁沉笙自然也看到了街边的汪全福,灰色的残目眯起,淡淡地说道:不止是他,听人说汪贵也在附近--他手脚倒是齐全,可惜少了舌头说不出话来,应当也差不多。 分卷(52) 汪峦的手不禁紧了紧,是了无论祁沉笙在他面前,如何的温柔包容。可在外面对外人,他依旧是那个手段狠厉的祁二少。 九哥可是觉得,我做得太过了?祁沉笙缓缓地逼近汪峦的身后,结实的手臂揽着他的腰腹,将人扣入自己的怀中。 那个男人枉作你的父亲,把你卖入汪家也就罢了,还要把你卖到那种地方去-- 祁沉笙的语气尽量保持着淡然,搂在汪峦腰上的手臂却越来越紧,他不能想象如果不是在云川,如果他没有及时得到消息,怀中的人又会怎样?! 难以言说的后怕,化作了若灼骸骨的怒火,天知道他当日是如何忍下汪全福一条性命的。 沉笙?汪峦发觉祁沉笙愤怨入魇,立刻回身靠在他怀中,伸出微凉的手抚着他的脸,轻轻而唤:沉笙,我在这里没有事,都过去了。 祁沉笙看着汪峦的面容,剧烈的喘息下,还是忍不住用力按住他的腰背,将人搂得更紧更紧,灰色的残目中戾气却仍是难以消散。 还有汪贵,九哥别看他年纪小,心思可是大得很。 祁尚汶就是从他这里,知道了你的事,才传出了那些不干不净的话。 这小畜生后来居然和汪全福一起,主动找上了祁尚汶,只要给钱,他们就什么都肯说,什么都肯做--我本也曾想过放过他们,可是他们自己贪心不足,就该尝尝那教训。 咳咳咳沉笙汪峦听着这些孽事,又重重地咳嗽起来,祁沉笙这才如梦初醒般稍稍松手,接着又连忙为汪峦拍顺起后背。 九哥! 是我不好,是我不该说这些。 汪峦却又紧握着他的手,虽咳喘着说不出话来,却还是勉力摇摇头,虚虚地伏在祁沉笙的胸前,半晌后才哑声说道: 我怎么会怪你。 他的手指在祁沉笙的指间穿过,微凉却安定了对方的心神。 这确是他们应得的,我反而要谢你替我处理好了他们。 九哥,祁沉笙分辨着汪峦的神情,确定他不是在说反话后才放下心来,抱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你不怪我就好,与我哪里用说什么谢。 汪峦在祁沉笙的怀中,闭上眼睛歇了歇气,而后又说道:他们如何,我其实早就不在意了。 我从小就被送进了汪家,其实与他们本就没太多的情分,咳咳咳,只盼着以后,只把他们当作彻底的陌生人吧。 车子继续向前走着,汪峦想要回头最后再望一眼汪全福,却被祁沉笙捂住了双眼。他竭力将所有的戾气重新压下,只留给汪峦温热的手心: 既然决定了要做陌生人,九哥就不要再看了吧。 不多时,祁沉笙才又放下了手,汪峦的眼前重现光明,看到的却只剩下他的面容。 汪峦怕再引来咳嗽,只是浅浅呼吸着,却好似真的随着车子将汪全福等人,抛在了过去的路上。汪峦抬手抚过祁沉笙残目上的深疤,慢慢地将脸凑近,与他亲密地贴触着,让彼此的呼吸交缠,让彼此的心绪回归平静。 不知又过了多久,汪峦的眼眸中又晕起了一抹笑意,他开口轻轻呢喃道:好,我不看他们了只看你。 漫长的梧桐落叶路终于走到尽头,金月湾港口的行船声也随之而来,但他们却并没有前往那里,而是调转过方向,朝着那不远处露着十字架顶尖的教堂驶去。 第84章 金酒尸(四) 我的孩子,欢迎你回来 这里是云川城中, 汪峦从未来过的地方。 夹道的梧桐树,都好似比旁处更高大些,枯叶的颜色也由金黄渐变为那像火般燃烧的赤红。 黑色的铁栏围住了大片泛黄的草地, 几个身穿深色长袍的修女,正零散地站在上面,不知在做些什么。 车子没有停留,载着祁沉笙与汪峦,直向那教堂的正门处去了。 就在他们下车的那一刻, 高处的钟楼上,恰好传来阵阵钟声。汪峦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却发现, 因着钟声而纷纷飞起的,并不是的白鸽,而是一群漆黑的乌鸦。 汪峦不禁皱起了眉头,祁沉笙来到他的身边, 扶着他的肩膀,将人横抱起来。暗灰色的残目中,映着乌鸦的影子, 似是带了丝嘲讽:这倒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汪峦的眉头渐渐皱起, 倒不是因为惧怕汪明生, 而是--他伸手隔着衣领,按住了锁骨之下的金丝雀纹身。 自从禁锢着剩余部分金丝雀的鸟笼, 被祁沉笙从汪明生的手中夺回后,这处纹身已经许久没有过动静了。 可今日汪峦却感觉到,随着他们临近这教堂,那纹身就变得滚烫起来,如今更是灼得他生疼。 为什么会这样?汪峦垂下眼眸细细沉思着, 是因为金丝雀还受着汪明生的牵制,还是因为--它本身与这座教堂间,有什么联系? 九哥,怎么了?祁沉笙很快就发现了汪峦的异样,低头询问道。 沉笙,这里--汪峦拽了拽祁沉笙的衣袖,示意他侧侧身子,遮挡住不远处修女的视线,而后指尖拨解开领上的珍珠扣,露出了领下隐秘的一片。 金丝雀鸟的纹身依旧栩栩如生,只不过原本白嫩光洁皮肤,竟已经被灼得通红,稍稍牵动便痛得汪峦轻哼。 祁沉笙面色凝重下来,他的手极小心地掩上了雀鸟纹身,而后微若星芒的光隐隐闪过,汪峦顿时便觉清凉阵阵,虽还有余痛但已经不怎么碍事了。 九哥且再忍忍,祁沉笙俯身在汪峦的那处轻吻,化去了最后的烧灼:很快-- 他抬眼重新望着,那明朗秋空下,仿若罩着无形阴暗的教堂,拢上了汪峦的衣领:很快,便能结束了。 汪峦没有说什么,冥冥之中他也感觉到,某层阻隔在他们面前的帘帐,正在被慢慢地揭开。 他垂眸点点头,就这样被祁沉笙抱着,向着那教堂走去。 青灰色的砖石回荡着脚步声,雕刻着圣母与天使纹样的石柱,被投落的阴影所覆盖,一扇深色的木门悄然出现在两人的面前,斑驳地脱落下刺手的碎屑。 祁沉笙的绅士杖不知何时,已握于手中,尽管他还抱着汪峦,但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动作,细长的绅士杖转眼间,便抵住了木门。 吱呀-- 沉闷的声响随之而来,汪峦还未来得及留意什么,只是在开门的刹那间,管风琴宏大深沉而又哀伤的乐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回荡在整个空旷的教堂中。 更多的乌鸦从檐下惊飞,在神圣的彩绘玻璃上,落下无数不祥的阴影。 汪峦却再无暇去关注这些,他的目光死死地定在,那教堂尽处,庄严的耶稣受难像下,那个仿佛正在做祷告的身影。 尽管他没有转身,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作,但仅仅凭着那个藏在宽大衣袍中的背影,汪峦便足以认出他。 汪明生。 祁沉笙的声音并不大,却穿透了那沉郁的管风琴声,整个教堂仿佛出现了一刹的扭曲。 但很快,琴声如海浪般,再次翻涌而起,一声声震耳欲聋,仿佛要让天堂都听到他们的呻吟与哀悼。 这一切却没有阻拦祁沉笙的脚步,他抱着汪峦,彻底推开了最后的木门,踏入了教堂之中。两侧的座椅空无一人,白色的蜡烛却幽幽地悬在上方,一根又一根地无声亮起,好似在暗处睁开了数不清的眼眸,注视着他们的前行。 它们照亮了,那墙壁角落中,勾连成片的浮雕,如果能离得近些的话,汪峦会看清楚,那些常年沉浸在阴暗中的雕像,虽然也有些巨大的翅膀,但却并不是天使。 忽然,一根黑色的羽毛,从高处绘着创世神迹的天顶上,飘然而下,落到了祁沉笙的脚边。 祁沉笙的残目看似无意地扫过它,却并没有丝毫的停留,根本没有将它放在心上。 可就在他迈出下一步的瞬间,连缀成弯弓状的四颗星芒,骤然出现在他的脚下,迸发出并不耀眼的光芒。 而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猎手,也再也按捺不住饥饿的驱使,碎裂声此起彼伏地响起,肮脏的暗羽挣脱了石雕的束缚,纷纷张开了丑陋的翅膀。 汪峦警觉地转头望去,只见无数生着人头的巨大乌鸦,拥挤着扇动起羽翼,蜂拥着向他们飞来。 他几乎都能闻到,它们爪上那腐肉的恶臭,而更令人胆寒的是--那些鸟身上的面容,竟都是当年与汪峦同在汪家被豢养的孩子! 汪峦睁着双眼,心脏却好似被一双手攥住,重重地压入无法呼吸的血泊中。 他知道,它们已经不再是人类了,昔日的同伴在它们的严重,也不过是块即将被分食的血肉。 眼看着,那生着人头的乌鸦,就要扑咬到他们的身上,一声苍鹰的长啸终于自星芒深处,带着仿若能撕破一切的力量,迅猛地冲飞而上。 污浊的乌鸦们顿时便犹如被震慑般,乍然停住了翅膀,可紧接着又被什么号召着,双目染上疯魔般的血红,再次不管不顾地拼命扑来。 顷刻间,随着一声绅士杖落地的重响,汪峦的视线中便充斥着漫天的染血暗羽。 他根本无法看清苍鹰的身形,它似乎变得极大,翅膀挥动间便笼罩了大半的天顶,引来浪潮似的飓风,毫不留情地撕扯着那些长了人头的乌鸦。 祁沉笙冷眼看着眼前,已经沦为单方面杀戮的战场,原本应当圣洁的教堂,已经为层层污血所覆盖,仿佛绽开了一片片暗红色的玫瑰。 残损的鸟尸不断坠落而下,压砸向木质的长椅,溅起浊血与灰尘,弥漫起令人窒息的恶臭。 他伸手,温柔地为怀中的汪峦遮挡着口鼻,踏着脚下污浊的腥血,再次向前走去。 而就在这时,教堂的尽头,那耶稣受难像下祷告的人,终于直起了身子,慢慢转过身来,露出了他带着弯弓状伤疤的面容。 汪明生似乎对眼前看到的这一切很不满意,随手从祭台上取过一根蜡烛,并不高地举起来,而后缓缓地松开了手,任由那带着火苗的蜡烛,坠落入鸟尸与血泊之间。 转眼间,大火轰然而起,迅速蔓延过所有鸟尸与血渍,象征着邪恶的暗羽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着,宛若以此便能烧掉全部的罪孽。 汪峦与祁沉笙就站在那烈火之中,连缀的星阵环绕着他们,将烈火阻隔在外。 那些熟悉的面容,那些扭曲的人脸,就这样在他们的眼中,被烈火燃烧成了灰烬。 汪峦的手紧紧地攥着祁沉笙的衣襟,他不想去看,却又强迫自己去看,那些昔日里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同伴,那些与他一起哭过笑过的活生生的人,就这样随着某些人肮脏的欲望,葬送在火海中。 为什么要这样? 汪峦的声音已经嘶哑,他撑起身子,双眼通红地望着受难像下的汪明生。 与记忆中相比,眼前的汪明生年轻了一些,面对汪峦的质问,他没有任何的伤感,也不再如以前那样痛恨,反而很是慈蔼地、像是个真正的神父般,张开了双臂说道:我的孩子,欢迎你回来。 我原本是想给你个惊喜的,他低头用怜悯的目光,看了看地上被烧得所剩无几的鸟尸,遗憾地说道:我想让他们代替我来迎接你,可惜他们似乎太热情了。 够了!汪峦再也听不下汪明生这般伪善的话语,忍不住高声呵止,却又剧烈得咳喘起来,失力地倒回祁沉笙的怀中。 祁沉笙因此,终于耗尽了所有的耐性,他稳稳托保住汪峦的身子,虽然没有手杖的催动,但星芒连缀起来的光线,却乍然大亮。 而汪明生额上,那同样形状的疤痕,也在同一时刻,猛地发出强光,刺激得汪明生忍不住抱头闷哼。 祁二少,我们可是诚心邀请您来谈合作的,又何必这样剑拔弩张呢?恰在此时,教堂的侧门也被人推开了,走入其中的却是约翰`汪。 汪峦一眼就认出了他,当年被困在汪家时,确实有个比他年长些的哥哥,大家按着排序叫他汪五。 想不到再见时,却是在这样的场景下,这样的立场。 而且汪峦知道--他也已经不是人类了,尽管伪装得再像,汪峦还是能从他的身上察觉到执妖的的气息。 这时候,汪明生也差不多终于忍过了额头上的疼痛,他扶着汪五,缓步向他们走来。 祁二少,你不妨先来听听我的话,再决定如何吧 第85章 金酒尸(五) 我同意。 你我之间, 有什么可说的吗?细长的绅士杖落在身前,阻挡了王明生与汪五的脚步,祁沉笙灰色的残目, 不带半点温度地看向他们。 自然是有的,汪明生并没有强求上前,他身上宽大的神父黑袍松垮垂落,重新又对祁沉笙笑了下,而后被汪五扶着的手颤颤抬起:比如说, 这个-- 汪峦只觉锁骨之下的纹身骤然疼痛,紧接着那原本隐去身形的金丝雀,便像是被生生拉扯而出, 在禁锢着它的黑色笼中,不安地上下跳动。 盘旋于半空中的苍鹰,发出了愤怒的叫声,不等祁沉笙的命令, 它便收拢着黑羽俯冲而下,利爪死死勾住了笼子。 你这是什么意思。祁沉笙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摩挲着手中的绅士杖, 显然已经将耐心耗尽。 祁二少别误会, 我们家主是想与你讲和的。这时, 扶在汪明生身边的汪五上前半步,似是想要阻拦, 可被祁沉笙一个眼神扫过去,便连手都不敢抬了。 反倒是汪明生,仍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看向的却是祁沉笙怀中的汪峦。 汪九确实生了副好皮相, 招人疼得很,祁二少舍不得他,我也是乐意成人之美的。 这金丝雀锁在笼中久了,也确实是该放出来了。 汪峦心头一紧,他当然听出了汪明生话中的意思。他们夺回金丝雀后,祁沉笙也曾想过,用最为简单粗暴的法子,直接将笼子与执妖一并毁掉。 但终究是顾及他的身体,才搁置了下来。 而若要走寻常的路子,便需真正化解让金丝雀成为执妖的执念,可又因为这黑笼迟迟无法下手。 眼下汪明生主动提及了黑笼的事,显然是--不怀好意。 他下意识地去拽祁沉笙的手,祁沉笙却安抚地反握住了他,面对汪明生时,只淡淡地说出了两个字:条件。 分卷(53) 汪明生见祁沉笙有所意动,眼底划过一丝暗光,但仍是扶着汪五慢慢踱步间,开口说道:祁二少当真通透,这条件嘛,自然也是好说的-- 你不必拖延什么,祁沉笙突兀地打断了汪明生的话,手臂稍稍用力让汪峦在他怀中倚靠得更紧,言语间如冰刃般冷厉:你若是不想说,我替你就是了。 汪明生微微怔愣,不过很快便略一垂首,向着祁沉笙作出个请的手势,自己退于旁侧。 祁沉笙却再不肯舍与他半点目光,揽扶着汪峦的身子,淡淡地吐出了三个字:祁望祥。 而就是这三个字,却让汪明生乍然轻笑起来,原本尚且年轻的面皮,因着那笑容生出了层层褶皱,仿佛要揉烂一般。 你与祁望祥的背后,都有一个人,祁沉笙无视了汪明生的笑容,继续说道:是他在教授你们,如何去寻获执妖,驾驭执妖。 而你们像是奴仆侍奉主人般,服从于他,以此得到更多执妖的力量。 祁沉笙从不相信,汪明生这样的人,单单靠自己便能发觉执妖的秘密。而祁望祥纵然是祁家的人,可以接触到更多的秘密,但他自小的身体情况,已然造成了巨大的局限。 所以他猜测,在这两人的背后,必然还有其他人在推波助澜,在暗中操纵着一切。而且这个人,恐怕极有可能,就是祁家的人。 你原本,应是深信他的,是他让你趁我独身去往秦城的时候,对我下手--也是他,让你起死回生。 但这种信任,却在祁望祥死讯传来的那刻,出现了动摇。 汪峦对于汪明生这个将他从小养大的家主,其实向来是心存畏惧的,也是因此,他常常会觉得汪明生的心思难以捉摸。 但有一点,他却是无比确定的,那就是汪明生是个绝对自私的人,在他心中自己永远是排在首位的。 所以当他知道祁望祥出事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他会不会有一日,也落得那样的下场? 你背后的人,靠不住了,对吧?随着祁沉笙结论地得出,汪明生却没有半分被揭穿的窘迫,他依旧笑着说道:祁二少是聪明人,我也不想在聪明人面前,再绕什么圈子。 此一番前来,我也不过是想再为自己多寻条出路。 烈火终于将遍地的鸟尸燃尽,却无法抹去昔日的罪孽。 汪峦透过祁沉笙的灰眸,看着那一片狼藉的教堂,汪明生的话还在他们耳边回荡。 这座教堂,便是我拿出的诚意。 汪九身上那只金丝雀,就是在这里被我捉住的,想来与这教堂渊源不浅。只要祁二少肯点头,再不追究从前旧事,以后若有如何也与我留个生路。 我即刻便可打开那鸟笼,想来以祁二少的能耐,必定用不了多久就能寻出它化为执妖的缘由,彻底除去汪九身上的寄生--祁二少觉得如何? 随着汪明生话语落下,一张仿若羊皮纸的契书缓缓在祁沉笙面前展开,上面写的正是汪明生刚刚所言。 前事既往不咎,后事抬手相放。 祁沉笙垂下了眼眸,抓着黑笼的苍鹰,落在他的绅士杖上,注视着笼中小小的金丝雀鸟。 满是灰烬的教堂,陷入了短暂的安静,汪明生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的两人,仿佛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如何?汪明生,你的算盘未免打得太如意了些。汪峦生怕祁沉笙会真的点头答应,抢先打破了这不该有的安静,截下了汪明生的话。 可另一个声音,却几乎在同时响起-- 我同意。 沉笙!汪峦不可置信地抬头,紧紧地注视祁沉笙的双眼,他不信祁沉笙听不出汪明生的意图。 他哪里是想投诚,连那背后之人究竟是谁都不肯透露,分明是要脚踏两条船! 祁沉笙却只是扣紧了揽在汪峦腰上的手,避开了他的眼睛,抬头看向汪明生,声音中听不出任何的情绪:打开鸟笼,之前旧事概不追究,无论结果留你性命 这句话宛若墨迹,任凭汪峦的阻拦,仍旧在那羊皮纸卷上,落下了祁沉笙的名字。 汪明生听后随即开怀大笑起来,他额头上的宛若弯弓的疤痕,在这笑声中显得分外丑陋。 那笑声在空旷的教堂中,不断回荡着,仿佛要让那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彩绘玻璃间垂泪的圣母,天顶画中圣洁的诸神,都为他见证。 汪峦心绪剧动,挣扎着想要从祁沉笙怀中起身,却又咳喘得跌在他的肩头,喉间久违的又尝到了腥甜。 苍鹰烦躁地扇动着翅膀,但又不想惊动笼中的金丝雀,沉闷地震落了一地的碎羽。 祁沉笙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拥抱着汪峦的手臂越发用力,低头在他的额上又落下一吻,而后打断了汪明生的癫笑。 打开笼子。 汪明生这才堪堪停下笑声,但仍旧大口喘着气,幸亏有汪五的搀扶,才没有瘫倒在地。 祁二少放心就是。 我相信祁二少的为人,绝不会食言,这金丝雀-- 他的面容越发扭曲,但还是伸出了手,隔空遥遥地像是在触摸那黑色的鸟笼。 笼中那小小的雀鸟,更加不安地瑟缩起来,漆黑的眼眸无助地望向笼外的苍鹰。 紧接着,几滴污血落到它的羽毛上,却是自那鸟笼而来。 整只鸟笼,那一道道交错的黑色栏杆,开始如血流般流淌起来,最终一点点滴落到地上,又汇聚成黑红色的血线,蜿蜒着流向另一侧的汪明生。 与此同时,汪峦锁骨之下的灼痛,终于也彻底的消失了。 他被咳喘耗去了太多的精力,此刻只能靠在祁沉笙的肩头,尽力睁开眼眸,看着金色的雀鸟堪堪挥动着翅膀,从逐渐消散的鸟笼中脱出。 霎时间,淡淡的光芒自它的身上弥散而出,汪峦的视线有些模糊了,他好似看到了在那光芒中,渐渐隐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 他想要眯起双眼,看得更清楚些,可越是想要看清,那身影便越是模糊。 最终,原本就并不稳定的光芒,又一点点的消失了。金丝雀鸟的翅膀无力地合上,小小的身子坠落在地。 盘旋在它身边的苍鹰,发出阵阵声音,似乎在呼唤些什么,然后慢慢地落到了金丝雀的身边,展开巨大的翅膀,将它笼罩在羽翼之下。 汪峦也再撑不住了,他最后看了一眼祁沉笙,想要张张口,却被对方温热的手捂住了双眼,陷入沉眠。 第86章 金酒尸(六) 我就是一把汪明生用来伤 汪峦醒来时, 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狭窄的木床上,喉间的痛意让他忍不住重重地咳嗽起来,又引来肺腑间撕扯得生疼。 好久没有这样难受过了-- 他费力地蜷缩着身子, 却无法止住那接连不断咳喘,直到被那熟悉的人,紧紧地拥入怀中,才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九哥,该喝药了。祁沉笙托着汪峦的腰背, 轻吻过他额上凌乱的发丝,将温热的药液送到那泛白的唇边。 汪峦却只是闭着双眼,虚弱地摇了摇头, 不肯饮下。 祁沉笙见他这般,微微颦起眉,继而还是俯身靠近汪峦的耳畔,再次轻声说道:九哥听话, 先把药喝了。 汪峦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身子微微颤抖着,用尽力气抬起手来, 想要将药推开。 祁沉笙的残目顿时一暗, 看着怀中脆弱至破碎的美人, 声音低沉下来:九哥这是要做什么? 汪峦闭着双眼,不去看他, 也不作声回答。 他能感觉到,祁沉笙抱着他的手臂,越来越用力,像是在压抑着怒气。他也准备好了,承受这一切。 可谁知下一刻, 他的唇便被强横得封住了,温热的气息不由分说地侵入,带着苦涩的药汁,浸润过他的唇舌。 唔-- 汪峦无力地推拒着,却换来祁沉笙更重的攻袭,他锢着汪峦柔软的腰身,将他困于自己与床褥之间。 九哥,肯不肯喝药?他的话音也变得嘶哑,极力忍耐着心中暴涨愤欲,抬起了汪峦的下巴。灰眸中倒映着怀中人的身影,仿佛想要将他锁在其中,半晌后才字字顿挫地说道: 九哥可以生气,可以怨我,但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出气。 汪峦还是没有说话,眼角却无声地划过一滴泪水,祁沉笙随即低头吻舐而去,辗转又吻上汪峦紧闭的眼睛。 在这样暂缓的气氛下,两人的气息都渐渐平复,良久后祁沉笙似退让般叹了一口气,从汪峦的身上撑起了身子,坐回到床边,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九哥既然不想见我,就好好的休息吧。他垂下眼眸,说着就要起身离开,可就在那瞬间,一只细瘦的手,却轻轻拽住了他的衣摆。 咳咳咳,汪峦睁开了双眼,更多的泪水随即溢出,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滚落:沉笙,你要去哪? 祁沉笙重新托住汪峦的脸,为他擦去眼泪,动作又恢复了平日的温柔:我去教堂里,查查金丝雀的事。 汪峦听后,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可身体却先于言语,缓缓地抱住了祁沉笙的脖颈,将整个人重新埋入他的怀中。 不要走不要离开。 祁沉笙侧过头来,便闻到了汪峦发间那檀香,似乎也被泪水浸润过,带着一股浅浅的湿气。 他终是又搂住了汪峦的腰,两个人依偎在窄窄的床上,听着对方的呼吸声。 我不是在对你发脾气。就这样过了一会子,汪峦忽而开了口,在祁沉笙的胸前,闷闷地说道。 我是在气我自己。 他虚弱地抬起头来,抚上祁沉笙的脸,唇边渐渐起了一抹极美的笑,终是染上了毁灭与绝望的意味:我实在想不出,除了妨害你外,自己还有没有半分用处。 祁沉笙七年前,是我把你诱上这条歪路的,是我害你赔了家业,残了眼睛,毁了名声。 如今仇人在前,也是因为我,你要继续忍声退让。 我就是一把刀,一把汪明生用来伤你的刀,只要我在一天,这把刀就会插在你心口一天把你伤得鲜血淋漓,永远无法愈合。 他喉间又涌上腥甜,唯有尽力喘息着,将咳意拼命压回,痛得指尖都在发抖。 祁沉笙。 把我拔出来,好不好? 汪峦近乎哀求着,捧住了祁沉笙的脸,仰身吻着他眼睛上深深的疤痕,泪水如注流出。 把我拔出来-- 把我拔出来,继续去做你的祁家二少爷,来日承得万贯家财,娇妻美眷子孙满堂,忘记这些年受的欺辱非议,忘记这个污你泥泞满身的人。 答应我 答应我 猩红的鲜血终于无可抑制地,从汪峦的喉间呛出,顷刻间便溢出了他的唇间,浸透了祁沉笙的胸前的衣襟。 汪峦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恍惚间只觉得自己也许就会这般痛死过去,可他却又是那样清晰地感觉到。祁沉笙一把按着他的腰,将他压入身下厚厚的床褥中。 那只灰色的残目,泛着前所未有的冷意,紧接着那扣在他腰间的手,慢慢上移,慢慢地掐住了他的脖颈。 拔出来? 祁沉笙笑了,不带一丝温度的笑了,他的脸侧还带着汪峦的血:九哥告诉我,要怎么拔出来? 是杀了你吗? 汪峦感觉到他脖颈上的手,越来越紧,整个房间都按了下来,仿若夜幕降临,而后便是星星升起。 四颗连缀在一起的星,悬于黑暗之中,两颗微亮,两颗稍暗。 祁沉笙一个眼神,其中一颗稍暗的星,就坠落到汪峦的眼前,蕴着淡淡的光芒。 可是九哥,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呢?看到这颗星星了吗?我说过的 从一开始,它就是我给你留的位置。 你确实是一把刀子,活着的时候会扎在我的心上,死后就会扎到我的灵魂上,他低下头来,蹭着汪峦唇上的鲜血,而后带着那浓重的血气,在汪峦的耳边说道:谁也别想把你拔出来,若有一日扎得浅了,我就自己再添几分力。 鲜血淋漓的滋味,我正喜欢的-- 说完,他便压着汪峦深吻上去,残留的鲜血在他们的唇舌间交渡,转而便换来祁沉笙更深更重的噬咬,像是惩罚的酷刑般,逼去汪峦最后的呼吸,让他只能无法自拔。 直到濒死的窒息感,笼罩上心头,汪峦才不得不本能得推拒着祁沉笙的身体,却换来祁沉笙又一番掠夺-- 汪峦泛红的眼睛乍然睁大,却难以反抗得沦陷其中 ----- 等到一切都结束时,已经是傍晚十分,祁沉笙打来温水为两人清洗干净。而那些留在深处的东西,则又在无形之中,滋养了汪峦的身子。 两人同挤在那张小床上,这让汪峦能够真切得感受得到祁沉笙的体温。 温暖的,让他舍不得离开。 在此时的脉脉温情中,再回想起午后初醒时,自己说过的那些话,汪峦才体会到什么叫--无体自容。 他当真是昏了头,迷了心,才会对祁沉笙说出那样混帐,那样伤人的话。 九哥还要在睡会吗?祁沉笙半坐起来,抚着汪峦的后背,我去叫他们送吃的上来。 汪峦却只是拉着他的手,摇了摇头,可惜嗓子刚刚又是哭又是叫,实在是哑得厉害,半句话都不想说了。 不想我去?祁沉笙俯身体贴地问着汪峦的意思,待到对方点点头后,便又躺在了他的身边,将人拥抱入怀。 对不起,沉笙,汪峦枕着祁沉笙的肩膀,薄唇因为被咬出的齿痕,终于泛起了红晕,此刻轻轻开合着,说出的是最为柔软的话语:是我又 祁沉笙堵住了汪峦的唇,又是一下轻咬,告诫般地说道:九哥知道了,还又说对不起? 汪峦怔怔地,又自暴自弃般将头埋入祁沉笙的怀中,只露出段白净的脖颈,惹到祁沉笙点点吻下。 分卷(54) 不说了 以后真的不说了。 至此祁沉笙的眸中,才真正有了笑意,他拥着汪峦细细地说道:其实当时答应汪明生,也不是什么违心的事。 我当然看得出,他打着两头讨好的主意,既要留在背后那人身边效力,又要在我这里周旋留条后路。但如此于我们而言,却并不全然是坏事。 一来,我只说自己不要他性命。但可知,一个人恶事做得多了,报应来时,怕也是不需我动手的。 二来--如此与他达成盟契,日后往来得多了,也能有更多机会,探查他背后之人。 我明白沉笙的心思,汪峦在祁沉笙怀中开口,浅浅地叹息着:只是那般情境下的退让,实在是 九哥,祁沉笙垂眸看着汪峦,又郑重地吻吻他的额,低念着:九哥放心,今日你心中所受的委屈,我一定会帮你讨回的。 汪峦却摇了摇头,攀着祁沉笙的肩膀,轻声说道:我没有什么委屈的。 我只是盼着你能好,一切都好,这样就足够了。 两人说话间,又浅浅地吻到一处,直至那秋日夕阳渐落,洒下余辉万千缕,映亮了飞到窗前来的金丝雀时,才稍稍分开。 险些忘了这小东西。祁沉笙目光扫过,那金丝雀便瑟缩几分,大着胆子跃到汪峦手边。 汪峦轻轻地抬起指尖,抚过这绝美的小雀,回想起昏迷前看到的,那纤细的人影,心中也忽然生出疑惑。 究竟是怎样的人,死后的执念会化作这般模样呢? 第87章 金酒尸(七) Five me 夜晚终将过去, 新的一日又迎来黎明,晨钟在尖楼上阵阵敲响,漆黑的乌鸦履行着白鸽的职责, 从屋檐下洞穴中,展翅飞起。 汪峦站在窄小的窗边,望着教堂外漉湿的草地,还有草地上偶尔行过的二三身影。 昨晚他们并没有离开斯戈尔教堂,而是在汪明生的安排下, 借住在了一间客房中,以便进一步调查金丝雀的事情。 背后的木门传来沉沉的响动,汪峦回过头去, 却是祁沉笙端着早餐走了过来。 九哥的膝盖还疼吗?不要站太久,祁沉笙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了墙边简陋的小圆桌上,然后直接将桌子搬到了床边:没什么可吃的, 等会我让何城东再送些来。。 不用了,汪峦几步走回到床边坐下,看着那托盘中, 那三四块有些干硬的面包、脏绿色的酸黄瓜段, 还有两碗冒着热气的热汤, 确实并不怎么好吃的样子,但还是摇摇头说道:不过就这么几顿, 随意吃点就是了。 九哥不嫌弃,我可舍不得你吃这些。祁沉笙坐到他的身边,端起碗来试了试汤的味道后,才递到汪峦的手上:先垫垫,何城东一会就到了。 汪峦笑笑接过汤来, 将干面包撕成小块泡进去,入口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两人简单吃过东西后,便走出了房间,昨天汪峦来到这里时昏迷不醒,故而不曾看过房间外的样子。 只见眼前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每过一段距离,都会有一扇极小的窗户,也就勉强能透进些光来,可整个走廊却依旧是昏暗的、潮湿的。 昨天我遣人找来了这里的地图。祁沉笙从上衣前的口袋中,取出了一张看起来有些脆弱的牛皮纸,展开后也不过两个巴掌大小,上面简易绘制了教堂的平面。 汪峦伸手沿着上面,褪色的墨色线条,低声念叨着:看起来,我们应当在这里 整个教堂呈并不规则的方形,最前方便是宽敞的主厅,两侧向后延伸出狭窄的走廊,走廊边就是数个房间,他们就居住在其中。 再往后可以看到几排似乎是用作库房的平物,还有后面的墓地。 这图画得着实简单,单单凭此也看不出太多的东西,想来还是要去转转才行。 九哥把金丝雀唤出来吧,祁沉笙斜眸看了眼前方昏暗的走廊,扶着汪峦的肩膀说道:它当年既然是在这里出的事,即便不知道仇人是谁,也该记得些什么才是。 汪峦自然也是认同的,少了黑笼的束缚后,他明显能感觉到,自己与金丝雀之间的联系更深了,只是一个意念稍稍而动,便见流金的光芒自黑暗中凝聚,渐渐汇成的小雀的模样,站在他的肩头。 汪峦伸过手去,金丝雀便又跃到他的手上,稍稍点头在啄着自己胸前柔软的羽毛。 它好似完全不关心自己生前的事,对着身处的教堂也没有任何的反应,豆粒大的小眼睛黑漆漆的,全然无法像人一般,洞悉到什么情绪。 汪峦皱皱眉,他尝试与金丝雀在心里交流,但仍是毫无用处。只好无奈地转头,又看向身边的祁沉笙。 祁沉笙倒是也留意到了金丝雀的情况,略是思索过后,右手稍一抬起,那细长的绅士杖便出现咋他的手中,同样出现的,还有立在杖头的苍鹰。 金丝小雀见到苍鹰后,像是添了几分喜悦,声音清脆地叫了两三声,苍鹰也沉沉地回应起来。 问问它,还记得多少生前的事。祁沉笙见苍鹰与小雀说得上话,便命它引着小雀思索起来。 汪峦并无法听懂这一鹰一雀的交流,但他仔细瞧着金丝雀,发觉在苍鹰问出问题后,金丝雀显然是真的在思考的。 果然,又是片刻过去,那小金丝雀忽然张开了翅膀,窄小的窗户中透来的阳光,也落到了它那身上,盈盈出灿金的光晕。 随后,出乎意料地,那金丝雀居然真的飞了起来,在那昏暗的环境中,一路流溢这光华。 汪峦与祁沉笙对视了一眼,那苍鹰率先振翅追了上去,伴在金丝雀的周边,与它一起飞过长长的走廊。好似给这沉闷而死板的教堂,带来了丝不一样的生气。 九哥,我们也去看看。祁沉笙担心汪峦的膝盖,俯身将人抱了起来,跟着金丝雀与苍鹰向前走去。 不多时 ,他们便来到了走廊的尽头,在哪里有一座围绕廊柱上下的楼梯,下方通往教堂的大厅,上方按着地图的示意,应当是能联通钟楼。 金丝雀在楼梯旁停留了片刻,最终它还是选择向上飞去。 祁沉笙见状,也抱着汪峦登上台阶,可谁知他们沿着盘旋而上的楼梯没走多远,忽而眼前金光乍现,一切似乎都融在了那温和的光芒中。 汪峦稍稍眯起眼睛,终于再次看到了,那个纤细的身影。 他似乎是个少年,个子不高,甚至有些瘦小。随着画面越来越清晰,汪峦可以分辨出,他似乎有着一头极为好看的金发,但身上的衣着却很陈旧。 这少年正半蹲在台阶上,时不时地抬头思索着什么,手中还拿着只厚厚的本子。 祁沉笙放轻了脚步,尽管知道这应当是幻境,但也并不想造成过多的影响。他抱着汪峦,慢慢靠近了少年的身后,借着俯视的角度,竟也能看清楚本子上写的字。 起先是段零零散散的英文,而后便是字迹认真却还是有些别扭的汉字。 今天,他又来教我弹管风琴了,还夸我的声音好听。 好想跟他呆在一切,要是每天都能留在他的身边就好了。 路德跟我说他喜欢修女翠丝,那样子就是喜欢吗那我是不是也喜欢他呢? 少年的记叙到这里便停住了,周遭淡金色的光芒也一点点的褪去,少年的身影重新变得模糊。 许久之后,眼前终于只剩下,那脏乱的楼道与台阶,墙壁上偶尔会有发霉的墙皮掉落下来,耳边甚至还能听到乌鸦的叫声。 金丝雀落在刚刚幻境中,少年蹲着的地方,若有所思地转动着小脑袋,淡红色的小喙却安安静静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片刻后,它又再次飞起,仍是唤着苍鹰与它一起向上飞去,祁沉笙也没说什么,继续抱着汪峦走着台阶。 这塔楼其实也并不高,不多时他们便登上了最后的台阶,来到了四面镂空的楼尖下。这里视野极好,向东能直接望到忙碌的金月湾港口,侧侧身子就可将整个教堂的排布尽收眼底。 塔楼的中央,有一只古旧的铜钟,但仔细看去却并不是西洋样式,反倒像是从什么庙里拆来,打磨后直接用的。 铜钟之下是一方矮矮的石台,汪峦凝眸细看时,却看到上面有不少的小字。 这些字迹排列并不规则,也不像是同一个人写的,更像是许多人间或随手在上面,用什么尖锐的东西刻出来的。 汪峦拍拍祁沉笙的手,让他将自己放下来,祁沉笙倒没有拒绝,但还是扶着汪峦的手臂,让他在自己身上借着力气,俯身仔细去看石台。 这是他们许愿的地方吗?大约是因为年份有些久了,许多字迹有些难以辨认,当然也许是因为本身写的就不怎么清晰。 a new pair of shoes.汪峦轻声读了出来,这更像是一个孩子的心愿。 再往下,还有稍稍成熟些却依旧很凌乱的字迹,什么love forever,一看也不像是成年人写得出来的。 这里曾经收留过孤儿吗?汪峦不禁转过头,问向扶着他的祁沉笙。 是有收留过,祁沉笙来之前,已经让何城东详细地查过这座教堂了:准确的来说,这里一直有收留孤儿,只是从五六年前开始,将最后一批孩子送去读中学后,才渐渐不做了。 这么说来,汪峦看着手下,石台上的字,这些都是当年在这里的孤儿们留下的,金丝雀应该也是在教堂里生活的孤儿,这里会不会还有他的字? 按着这个思路,两人对照刚刚看到的,少年写在本子上的字迹,与石台上众多杂乱的字迹,一一比对起来。 没想到他们能够找到的,最为相像的,却并不是中文,而是一行刻得极深极深的英文。 Five me,Lord. 他在向上帝忏悔,从字迹上看,他在刻的时候应当用了不小的力气。 汪峦回忆起刚刚看到的,少年日记本上写的内容,其中那个明显的字眼--他。 诚然在过去的旧用法中,他可以指男人也可以指女人,但从十年前的某文化运动起,人们开始用她来特指女人。 再退几步来说,少年既然可以那样坦然的记述,同伴喜欢上修女这样的事情,那就说明在他眼中,这本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 那么能够令他这般祈求上帝宽恕的,恐怕那个他,当真指的是男人了。 第88章 金酒尸(八) 曾开出过异色的玫瑰。 于世俗而言, 他的这种爱慕不过是怪癖,但是于宗教而言,却是难以饶恕的罪孽。 所以他才如此卑微的, 乞求上帝的宽恕。 汪峦垂眸看向那只小小的金丝雀,此刻它正停在石台上,擅长于婉转歌唱的喉咙不再发出任何声音,难得的沉默了。 它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在这昏暗的教堂中, 是否在哪个角落,曾开出过异色的玫瑰? 凶猛的苍鹰停落在更高的钟顶,它俯视着爪下的一切, 包括阳光遮蔽后的暗影。 这教堂中,除了汪明生的人以外,还有其他神父或修女吗?无论如何,石台上的字迹也为他们提供了方向, 汪峦问着身边的祁沉笙。 有,祁沉笙点点头,扶着汪峦直起身子, 而后说道:除了汪明生和汪五外, 还有两位神父和八位修女嬷嬷, 其中年纪大些的威尔已经在这座教堂里待了快二十年,应当能知道些什么。 两人正商量着, 石台边的金丝雀,却忽而又展开了小小的羽翼,重新投入到深深的、昏暗的廊梯中。 汪峦与祁沉笙自然赶不上它那般轻盈,但好在苍鹰转眼间就追了上去,流散着金光的雀儿, 再次穿过时而明,时而暗的长廊,这次竟带着他们,来到了整个教堂的后方。 那里,是一片安寂的土地。 汪峦被祁沉笙扶着,却并没有直接走进去,他们沿着环绕在墓园外的荆棘丛,看着其中高高矮矮的十字形墓碑,周遭仿佛弥漫起淡灰的秋雾气。 漂流来云川的西洋客,若是未能在生命的最后回到故土,便会选择安眠在上帝的身旁。 这时,墓园入口处的小木屋中,突然传来动静,一个身影渐渐穿过秋雾而来。 那应当是个男人,或者说是老头,被灰褐色布巾包裹的头发,看不出是灰白还是乌黑,但脸上深深的皱纹,却显示出他年岁已大。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那人弓着背咳嗽几声,腿脚有些瘸,走来时的步子很慢。 来这里祭拜朋友。祁沉笙毫不心虚地说起了谎话,他灰色的残目望向墓园,转而又说道:他叫尤利安,你知道他被葬在哪里吗? 当然,那位年轻的克劳斯先生,莱娜经常来看他,老头抬眼看了看祁沉笙,似乎在确认什么:葬礼的时候,你们没有来过吗? 是有些事情耽误了,祁沉笙脸上露出个并不走心的笑容,继续说道:希望我这位老朋友不要介意。 来吧,话已至此,老头也没什么阻止他们的权力,伸手指了指墓园深处,一个看起来半新的灰色十字架墓碑:克劳斯先生就在那里。 你们进去的时候要轻,不要打扰了其他安睡的人。 祁沉笙略一点头致意,随即便扶着汪峦走进了墓园中。 汪峦用眼睛的余光,偷偷看着墓园外的老头,只见他又在原地站着,看了他们许久之后,才转身瘸着腿离开了。 九哥走吧,看看它们飞到哪里去了。祁沉笙揽着汪峦,轻声提醒道。 汪峦这才点点头,随他一起走入了荆棘环绕的墓园之中。 尽管已经看不到金丝雀和苍鹰的身影,但是凭着临亡者与执妖之间的感应,两人还是按着目的穿行在林立的墓碑之间。 汪峦的目光也会不经意地看着,那些沉眠于此的姓名,大多都是洋人,偶尔也会有一二个信教的国人夹杂其中。 金丝雀似乎去到了很深的地方,他们经过了尤利安`克劳斯的墓碑后,又走了许久,才看到随着雾气流溢的碎金光芒。 分卷(55) 金丝雀就在森森的、未曾落叶的松柏之间,盘旋徘徊,它似乎遇到了什么难解的事,扇动着翅膀不断飞行于各个墓碑之间,像是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但终是一无所获。 他在找自己的墓碑吗?汪峦低声与祁沉笙说着,生怕惊扰到那本就不安的雀鸟。 祁沉笙皱皱眉,残目之中映着金丝雀无助而又迷茫的身影:很有可能。 金丝雀看上去也并不知是谁杀死的它,所以此刻在墓园中寻找的,多半是自己的墓碑或者什么对它而言很重要的人的墓碑。 可惜,如今他们所掌握的线索还是太少,并不能帮上它什么。 许久后,金丝雀才像是终于飞累了,暗金色的碎羽散落在乌沉沉的土地上,而它小小的身体,也慢慢地沿着墓碑滑落下去。 一直立在老松枝头的苍鹰,稍稍伸开了翅膀,逆着风飞下来,落到了金丝雀身边的石碑顶,却没有再落下去。 汪峦低低地叹了口气,在祁沉笙的搀扶下,走到了金丝雀的面前,俯身双手将那小雀碰了起来。 金丝雀的眼睛只留了条小缝,粉嫩的眼皮疲惫地遮住了漆黑的眼睛,它似乎是感觉到了汪峦的动作,小喙中传出了几声碎碎的哀啼。 我们帮你一起找,往日间被折磨的痛苦,早已不知在何处消弥,汪峦有些爱怜地抚上了金丝雀柔弱的羽毛,轻轻地说道:无论你想找的是什么,总能找到的。 小雀抬抬头,像是想要望望汪峦的面容,但可惜还是太累了,又重新软趴趴地缩在了汪峦手心里。 金丝雀暂时无法继续回忆飞行,这条线索也只好先放到一边,两人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询问教堂中年纪稍大的神父或者修女,确定下金丝雀的身份。 他手里捧着金丝雀,刚要在祁沉笙的扶抱下离开,却不想走了没几步,原本只是隐隐作痛的膝盖,却忽然剧痛一阵,使得他毫无征兆地歪倒下去。 九哥!祁沉笙一把抱住了汪峦,汪峦也下意识地去扶周围的墓碑,缓了几分力道,靠在祁沉笙的怀中。 沉笙,我没事汪峦的手被墓碑上的青苔染绿了,他冲着祁沉笙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活动着仍旧疼痛的膝盖:咳咳,大约是刚刚踩在什么石头上了,缓缓就好了。 祁沉笙自然不信他这般故作轻松的说辞,弯腰就要把汪峦抱起来,谁知却无意间被汪峦扶着的那块墓碑所吸引了。 这是?祁沉笙眯起了灰色的残目,几下擦拭过那墓碑上的青苔。 汪峦的视线也随之转移过去,立刻便发觉了上面所篆刻的名字。 那虽说是洋文,但拼读起来却实打实的是个国人的名字--Lingwen Yang. 但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类似的情况在整个墓园中,还有许多。真正令人在意的,是在长眠者的姓名之下,另外铭刻的一行小字。 碧落难寻,永失所爱--祁缪 祁?汪峦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这墓碑十分陈旧像是立了许多年了,这会是祁家人立的吗?他记得祁家有规矩,不许任何人私自拜佛拜道,更不用说是这洋人的神 可汪峦又觉得,就算真的是祁家人私下偷立的,应当也不至于引得祁沉笙这般反应。 祁缪。祁沉笙有些低沉的声音,在汪峦的耳畔响起,他的手已经落到了那两个字上,不轻不重地点着。 据我所知,缪--正是老太爷的名讳。 汪峦有些惊讶地看向祁沉笙,但紧接着却听他说出了更为诡异的话。 而老太太,也确实出自云川杨家。 这是什么意思汪峦的思绪一时间有些乱了,这墓碑之下埋葬的,难道是祁家老太太? 可月前他才刚刚见过,祁家老太太好端端的在那里,绝不会是死了多年的模样--想到这里,汪峦却骤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老太太她会不会已经是--执妖了?汪峦的声音压得极低,心中却越发偏向于这个结论。若当年祁家老太爷当真钟意于这位杨氏女,而对方却又不幸身亡,说不得他真的会将对方制成执妖,陪在自己身边。 不好说。祁沉笙并没有轻易地下结论,他并非难以接受从小抚养他的老太太是执妖,只不过这其中确实尚有蹊跷。 最为浅显的便是,老太太虽然也姓杨,但不一定就是墓碑上这位Lingwen Yang. 谁也说不准,老太爷后来娶的就不能是别人。 还有一点,也是祁沉笙最为在意的一点。死去的人化为执妖,在祁家并非是什么辛秘,本家的孩子为了时刻准备继承星监的位置,从小便会耳濡目染相关的事。 既然如此,这位Lingwen Yang.死后,祁家老太爷又为何要刻永失所爱呢? 祁沉笙隐隐感觉到,在这墓碑之后,似乎还藏着什么不可说的旧事,看似早已过去数十年,却依旧与眼下他们所面临的一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第89章 金酒尸(九) 这是件很遗憾的事 离开墓园后, 金丝雀回到了汪峦的身体中,估计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出来了。 因顾着汪峦的身子,祁沉笙也扶他又回房间中休息, 期间何城东也将早饭和教堂中其他人的资料,送了过来。 汪峦坐在床边靠在祁沉笙身上,手中捧着杯加了方糖的热红茶,垂眸看向他手中的资料。 何城东到底是在祁家做了那么久的事,信息整理起来, 也很是条理。 汪明生是三年多前来斯戈尔教堂的,汪五要更晚些,他们的东西就不用多看了。祁沉笙冷笑着, 将那几张纸搁到一边,不用想也知道,那上面的资料多半也是伪造的。 除他们之外,教堂中还有一位年纪稍大的神父威尔, 是英国人,二十多年前来到云川,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祁沉笙翻开新的一页, 汪峦低头看去, 上面除了简单记载威尔神父的一些事外, 还附带了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 汪峦接过那张剪报端详片刻,照片上的威尔神父穿着寻常的传教黑袍, 手中拿着十字架与圣经,面容也无甚特点,只是眼窝看起来有些深。 再就是一位比较年轻的神父了,祁沉笙又翻开下一页,这次倒是没有照片, 字迹也只有简略的几行:他是国人,今年才二十三岁,是这两年才到斯戈尔教堂来的。 这页资料很快就被翻过去了,汪峦随即往后看去,翻动着纸张的指尖,却稍顿了一下:这是还有一位神父? 祁沉笙之前也没有留意过,何城东向他汇报时,也不曾说过,等到他仔细看去时,才明白过来:是还有一位,不过四年前已经去世了,大约是何城东觉得时间也对得上,才又放进来的。 汪峦听后点点头,将那几页稍旧的薄纸拿起来,细细看起来。 这位已经过世的神父名叫希侬`罗伯特,来到云川也有十几年了,虽然没有照片,但何城东在整理时,却特地加上了一句:据说长相十分好看。就履历上来说,他自幼在法国长大,后来又去到梵蒂冈进修,二十几岁时随商船来到云川,在斯戈尔教堂留了下来。 他又十分喜欢收养孤儿,但是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却拒绝继续将孤儿收留在教堂内,并且逐渐将已有的孩子送出,最终去世时也不过四十岁出头。 九哥对这个人有兴趣?祁沉笙注意到了汪峦的目光,轻轻环抱着他的肩膀问道。 不是我有兴趣,汪峦摇摇头,转而隔着衣领抚上锁骨之下的那处纹身,垂眸感应道:是它,好像对这个人有些不同。 祁沉笙皱皱眉,他当然知道执妖与临亡者之间的联系,是十分微妙的,汪峦能够感觉或是受到金丝雀的情绪影响也很正常。 但他却不自觉的在意着,手臂将汪峦抱得更紧,低头在他的发丝与颈间轻蹭着,仿佛想要以此博取更多的关注。 沉笙汪峦唇边泛起了淡淡的笑,他将记载着希侬神父的纸张放下,想要用手推推祁沉笙的头,可最终却成了虚虚地揽抱。 九哥也感觉到了,是不是?祁沉笙的轻蹭变为了轻吻,在汪峦的颈上留下温热的气息。 感觉到了,汪峦点点头,可接着又说道:但那些情绪,我是能分开的-- 什么是它的,什么是我的 说着,他主动侧过身去,吻在了祁沉笙的嘴角。 这起初只是浅浅安慰似的触碰,却在祁沉笙将他拉入怀中,低头深吻的刹那,变了味道-- 几页薄旧的纸张随着他们的动作,散到地上,又伴着他们浅浅交错的呼吸声,被秋风吹起。 许久后,风停纸落,祁沉笙才揽着汪峦稍稍放开。 真不知道,沉笙你整天在想些什么。汪峦的忍不住咳嗽几声,无奈地枕着祁沉笙的肩膀摇摇头。 还能在想什么,祁沉笙还是留恋着汪峦的味道,拥着他怎么都不肯松手:自然是时时刻刻,都在想九哥。 汪峦当真是被他闹得没了脾气,可又时刻感觉得到金丝雀的急迫,于是便用指尖告诫般点点祁沉笙的下巴:可是九哥现在要你多想想正事。 祁沉笙灰色的残目中,映着汪峦的身影,刚要再吻下去,汪峦却拿起剩余资料挡住了自己的脸。 祁沉笙只得低声哄道:好好好,九哥我不闹了,你这样用纸挡着脸,咱们还怎么看? 当真不闹了?祁沉笙半信半疑地稍稍落下纸张,只露出那双灵雀似的美目。 祁沉笙看着他这般模样,故作老实地说道:当真,还是以九哥的身子为先。 这般汪峦才将资料拿开,却不想那纸张刚刚离开脸,唇上却又被祁沉笙点吻了一下。 沉笙! 祁沉笙眯着灰色的残目,此刻才算堪堪满足般,一手拿过资料,一手拥着汪峦:好了,九哥不是要查金丝雀的事嘛,如此可不好再耽误了。 汪峦当真是又气又笑,苍白的脸上都染了几分薄红,眼看着祁沉笙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当真没再作弄他,才暂忍下愤愤,与他一同看起剩下的资料来。 何城东搜集了几位过世神父的信息,但年代均较为久远,应当与金丝雀扯不上太多关系,所以就也被翻了过去。 紧接着就是关于修女的资料,因着她们并不比神父们那般多在外露面,所以能查到的信息更为有限,最为清楚的不过是知道,如今算上莱娜在内,修女不过八位。据说威尔神父一直觉得教堂内的修女过少,所以想要积极传教,但效果却并不好。 在那之后,还有份较为特殊的,就是他们刚刚在墓园碰到的老头。 他姓万,年轻时不知怎么突然疯了,家里人把他送到教堂来才好起来,此后他就一直在教堂后面看守墓园,算来也有快三十年了。 所有的资料都看过后,祁沉笙将它们理顺起来,放到汪峦的手边,食指不轻不重地扣着,若有所思地说道:九哥想要从谁开始问起? 汪峦也摩挲着绛石戒指,沉下心来思索道:若论起收留的孤儿,应当都是由修女嬷嬷照顾的,所以比起那几位神父,我觉得她们更能提供金丝雀生前的线索。 祁沉笙的食指收起,按在了那摞纸张上:好,就听九哥的。 他们再次离开了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沿着楼梯,向下走去,不多时就来到了教堂的大厅中。 仅仅一夜之间,教堂的大厅便再看不出昨日被烧灼过的模样,木质的座椅一排排整齐的摆放着,上面投落了自花玻璃窗而下的光影。 十字架与耶稣受难像,依旧高高地悬挂在最深处,悲苦地看向世人。 因着不是礼拜的日子,教堂里并没有什么人,就连汪明生与汪五,也不见踪迹。 当他们从侧廊走入时,只看见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神父,正在十字架下祷告着什么。汪峦根据剪报上的照片,认出来了他就是威尔神父。 两位客人,昨晚休息的怎么样?大约是听到了两人的脚步声,威尔神父睁开眼睛,转过头来望向他们,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意。 他们是以汪明生朋友的身份住进教堂的,在威尔看来一切利于传教的事,都是值得去做的,因此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反而十分高兴。 还不错,祁沉笙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扶着汪峦的手稍稍向后,自己走在前方:是要多谢款待了。 这样就好,上帝总是指引我们慷慨待人。威尔神父再次笑了笑,继而又说道:如果没有什么事,两位可以在这里多转转。 有需要的话,可以去找蒂姆嬷嬷,她会给你们提供帮助的。 汪峦看着中年神父的笑容,他虽然打算先从修女问起,但眼下并不想放弃这样一个机会,于是便说道:威尔神父,请宽恕我的冒昧,想要想您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当然,这没有什么冒昧不冒昧的。威尔尽管是洋人,但在云川的这些年中,说起中文来口音已经十分纯正。 我曾听说,之前教堂中收养了不少孩子,为什么近些年却不再收养了呢?汪峦不着痕迹地注意着威尔神父的神情,因为金丝雀的虚弱,他十分克制地使用着它的力量。 威尔神父听后,大约是因为金丝雀的力量,他稍稍愣了一下,片刻后才恢复灵动,有些抱歉地说道:这是件很遗憾的事。 我们总是希望能够更多的行善,但几年前发生了确实出了些变故,让我们知道那样收养孩子们,似乎会出现一些不妥的情况。 所以希侬神父在故去前,做出决定送走那些孩子当然,我们并没有就此停止行善,每年我们还是会筹集些钱,继续去救助孩子们。 汪峦听后,像是深有感触般点点头。威尔神父这样的回答,显然是刻意含糊了当年发生的事,但也让人越发确定了,当年一定发生过什么。 只是眼下,汪峦却不打算再强求问出个答案,毕竟对于这座教堂的探查才刚刚开始,他完全可以等到金丝雀的力量恢复一些,再来试探询问。 也就是在这时,一个身披黑纱的老修女,从另一侧的长廊上缓缓走来。 不同于威尔神父的慈和,她的神情十分古板严肃,带着皱纹的脸上不见半点笑容。 分卷(56) 这位,就是我们的蒂姆嬷嬷。威尔介绍的声音,适时地在他们耳边响起,紧接着那老修女便与他们致意,用她仿佛不带一丝起伏的声音说道:两位,日安。 第90章 金酒尸(十) 就像是一只只金丝雀在啼 汪峦与祁沉笙暗暗对视, 他们决定试着避开威尔神父,单独询问这位名叫蒂姆的修女。 之前我们的朋友,莱娜也在这里修行, 请问您可以带我们去见见她吗?汪峦试探着开口,幸好这位看起来并不怎么好相处的修女嬷嬷,并没有拒绝他的要求。 可以,修女蒂姆的声音依旧冷淡固执,她抬眼看看威尔神父, 而后又对着汪峦与祁沉笙说道:请两位随我来吧。 祁沉笙向着威尔神父略略点头,算是暂暂地告别,威尔神父也对着他们微微笑笑, 几人便就此分开了。 汪峦被祁沉笙扶着,跟随修女蒂姆的脚步,再次踏上大厅外的侧廊。 这时正巧又秋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了几片落叶, 透过浮雕着宗教图案的窗台吹进来,正好落到汪峦的面前。 汪峦伸手接住那片落叶,似不经意的感叹道:秋天着实让人喜欢不起来, 还是春天好些蒂姆嬷嬷, 春天会有孩子们来教堂中唱歌吗? 修女蒂姆的背影被头上垂落下来的黑纱半遮着, 随着她的走动只能瞧见绰约的影,她几乎不带起伏的声音, 就从那黑纱后传来:是的,但不止是春天。 每当做礼拜时,都会有孩子来到这里。 是吗?汪峦看看祁沉笙,两人交换着眼色,又说道:孩子们的歌声真是美好的东西就像是一只只金丝雀在啼叫-- 蒂姆的步子极为不自然地顿了下, 汪峦心中一动,知道自己多半是试探到了什么。正当他打算顺势而入,再问些什么事,却见蒂姆嬷嬷竟突然转过身来,她原本就苍老严肃的脸上,更是显现出几分劝诫的意味。 先生,为什么要把孩子们,和那种轻浮的东西相提并论呢? 汪峦不由得愣了一下,但随即祁沉笙就紧了紧握着他的手,灰色的稍稍眯起,又像是不在意般说道:是我们言语不慎-- 不过,我曾听说教堂中,有过几个音乐天分不错的孩子,他们后来去了哪里?我想要资助一二。 蒂姆还维持着转身的姿势,原本就古板的神情,似乎变得更为僵硬,目光却出现了片刻的躲闪。 许久之后,她才转过身去,用着十分冷漠的声音说道:他们都已经长大离开了。 并不是所有孩子成年后,都会与我们还保持联系。 您确定他已经走了吗?这一次,祁沉笙言语上有了小小的变化,他望着蒂姆嬷嬷的背影问道。 是。修女蒂姆坚定地说道,然后步子突然变快了起来,生硬地结束了话题:莱娜就在前边的房间里了,两位随我来吧。 汪峦对着祁沉笙点点头,初次交涉问到这里就可以了,从蒂姆嬷嬷的态度中,他们几乎可以确定,她知道金丝雀到底指的是谁,而且似乎并不喜欢那个孩子。 是因为后来金丝雀的性向被发现了吗?他的死会不会与此有关? 蒂姆嬷嬷显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将他们带到一个房间的小门前,就借口离开了。 莱娜应该就在里面,说实话汪峦其实并不太想见她,所有人都要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对于莱娜而言,成为修女已经算是很轻的惩罚了。 可以让她在修女间打听些消息。祁沉笙看得出汪峦的犹豫,毕竟与莱娜兄妹有关的经历着实算不上太好,于是便开口提醒道。 确实如此,有些事修女们不愿意对他们这些外人说起,但莱娜作为同伴打听起来,则要简单些,他浅浅地叹了口气,抬手敲响了房门:那就试试吧。 房间中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莱娜的声音:是谁? 祁沉笙刚想开口,但还不等他回答,房门就被打开了,他们正迎上了对方错愕的目光。 怎么会是你们?几个月过去了,莱娜的变化确实很大,她身上穿着见习修女的白色衣袍,眉眼依旧漂亮却显得十分寡淡,见到汪峦与祁沉笙后,先是怔愣,而后又生出巨大的恐惧。 是是那件事,还没有解决吗? 汪峦很快就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摇摇头语气尽量温和地说道:并不是,克劳斯小姐,那件事情已经结束了。 听到他这么说,莱娜才稍稍松了口气,她缠着十字架长链的手在胸前快速划了个十字,但还是有些忐忑:那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自然是有其他的事,比起汪峦的温和,祁沉笙则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他用残目示意地看了一眼莱娜身后的房间,直接开口说道:可以进去谈谈吗? 可,可以,莱娜哪里敢拒绝,连忙点着头让开了门:请进吧。 比起客房,教堂中修女的房间更为狭小,里面仅仅够放下一张床和小小的书桌,四面墙壁都潮湿得生了霉点,尽头的窗户也照不进多少光。 汪峦看看莱娜,再看看眼前的房间,心中不由得唏嘘,曾经那般光鲜的洋女郎,如今竟只能寄居于此,却不知她身上的负罪能否真的因此减轻一二。 两位坐吧,需要喝茶水吗?莱娜有些局促地看着他们,从书桌下拖出了只凳子,却不知该如何安排两个人去坐。 好在祁沉笙并没有为难她的打算,扶着汪峦坐了下去,自己执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中的绅士杖,站在了他的身后:不用麻烦了,你也坐吧,我们问些事情就走。 好,好。莱娜捧着手中空空的茶杯,坐到了床边,却并不敢抬头直视对面的两人。 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汪峦察觉到房间中气氛着实紧张,选择了较为和缓的开头。 还好我在这里,和哥哥一起,比较能安心。莱娜的头低得更深了,她的手已经粗糙了不少,用力地摩挲着茶杯。 汪峦想要再说什么时,莱娜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其实,汪先生你不用这样,她的声音有些颤,还是不敢抬起头来,但却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说道:我知道你们来找我,应该是有需要我做的事情。 汪峦看了看身侧的祁沉笙,意外地是祁沉笙却并没有如之前那样,直截了当地说出他们的目的,而是用轻叩了几下书桌的桌面。 怎么?汪峦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他吸引过去了,只见祁沉笙的半曲着的手指下,是一张张被贴在书桌上的照片。 这本是极为寻常的东西,但汪峦倾身仔细看时却注意到,这些照片看上去有些陈旧,并不像是莱娜来后才贴上的。 这不是你拍的吧?祁沉笙拈起了其中一张,背景就是斯戈尔教堂的照片。 对,莱娜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些,忙点了点头:这些都是我来时就有的,应该是上一位修女留下来的。 上一位?那她现在不在教堂里了?汪峦似乎看到了什么希望,抓住莱娜言语中的光点,又问道:她还留下了什么东西吗? 有的,莱娜点点头,起身蹲到床边,一边有些吃力地向外拖着什么,一边解释道:这个房间听她们说,原本是安嬷嬷的。 安嬷嬷年纪大了,去年被家里人接走了,但许多东西都没带走,我住下后就都收拾了起来。 随着她说的话,一只有些霉烂的纸箱,被莱娜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别的尚且平平,汪峦当即就注意到了,那箱子中竟还有本小相册。 别动。祁沉笙按住了汪峦的手,怕上面积攒的尘土呛着他,将相册取出简单擦干净后,才放到了他的腿上:好了,九哥可以看了。 汪峦有些无奈地笑笑,却并没有拒绝祁沉笙这样的举动,而是稍稍侧过身子,让他和自己一起看。 其实这年头相片于大多数人而言,虽然没有前些年那么稀罕了,但毕竟还是少的。倒也该庆幸,是在青洋坊这种洋人聚居的地方,相册中居然留下了不少照片。 起先多是单人照,莱娜口中的安嬷嬷是个国人,有着纯正的黑色眼睛,黑色头发,从照片上并不能得知她是因何信仰了天主,但显然安嬷嬷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斯戈尔教堂。 这个是蒂姆嬷嬷?从第二三页起,相册中的合影开始变得多了起来,汪峦指着安嬷嬷身边的一个女孩,尽管相貌上变化很大,但从神情与轮廓上,他还是认出了那就是修女蒂姆。 是,莱娜也肯定了他的猜测,又补充说道:我在蒂姆嬷嬷那里,看到过她年轻时的相片,这确实是她。 汪峦点点头,继续往后翻去,他本来想着,金丝雀的死亡时间应该就在最近几年,所以即便有线索,也应在后半册,但还未翻几页就被祁沉笙叫住了。 九哥,等等。祁沉笙俯身下来,左手揽住了汪峦的肩膀,目光投向其中的一张相片。 汪峦也下意识地随着他看去,便发现那是张多人的合影。 安嬷嬷站在相片的最左侧,蒂姆则在另外一边,而相片的中央,却是两个看起来颇为年轻的少女。 她们面容清秀,眉眼间有些相似,应当是有血亲关系。两人虽然都穿着旧式样的衫褂,虽然相片不带色彩,但细看衣着首饰样样皆算得上精致,想来出身也不错。 除此之外,相片中还有第五个人,比起那两位少女,她的衣着则要粗劣得多,只是站在角落中,可能是仆人之类的。 沉笙?仿佛心有所感,汪峦忽得就想到了教堂后,墓园中所看到的石碑。 祁沉笙灰色的残目,凝视着相片上,那旧日中人留下的身影,印证了汪峦的猜想。 他伸手指向其中的一位少女,开口说道:这是老太太,我也曾看过她年轻时的相片。 而后祁沉笙并没有拿开手,紧接着有指向角落中的那衣着粗劣的女仆:而这个,是老太太身边的卓麽麽。 第91章 金酒尸(十一)许多事我记不 城西, 祁家,云鹤斋。 林立的老榆木架柜,遮挡了自窗外而来的秋阳, 书案上的台灯亮了起来,照亮了老人几乎全白的头发。 他身上穿着青黑色的旧式长衫,襟侧坠着串盘弄得光滑的桃核,微光下面容所有如深壑的皱纹都分外显眼,整个人无疑是苍老的,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鹰般,锐利得让寻常人不敢直视。 这就是云川祁家的家主,祁缪。 书斋的门被人推开了, 祁缪却并无丝毫反应,只是任由那轮椅声,由远及近。 老太爷今日怎么有了兴致,来瞧瞧这些旧东西。祁默钧的身影终于绕过了书架, 尽管因为坐在轮椅上显得并不怎么高大,却为这片昏暗带来了光亮。 祁缪没有说什么,只是用手中的书卷敲敲桌案, 示意他过来。 祁默钧依着他的意思, 来到了书案边, 而后才听到祁缪的声音: 昨日,你遣人送来的茶叶, 我尝着不错。 老太爷喝得惯就好。祁默钧如常地笑笑,心中却暗暗盘算过多时,自从将祁家大半产业交到他手上后,老太爷为显信任,并不常召他过来的。 那是老二送来的吧。祁缪抬抬眼眸, 隔着书案望向祁默钧,语气中却不似疑问,全然是肯定的。 是。祁默钧也不做隐瞒,安分地答了:是他前些天亲自送回来的,说让老太爷尝个新鲜。 呵,祁缪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将手中的书索性一放,沉言道:偏就他,什么都觉得新鲜。 祁默钧听出祁缪口气中的怒意,试探着缓和道:老太爷也知道,他一贯就是这样的性子且随他去吧。 随他去?祁缪的目光再次透来,尽管对面坐的人是祁默钧,但他却更像是在透过祁默钧,看着祁沉笙: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地方,他都能去得的。 我听说,他昨日去了斯戈尔教堂。 ---- 斯戈尔教堂,莱娜的房间中,那张照片的出现,将事情推向了另一个可能。 杨家,有两位小姐? 其中一位显然成为了如今的祁家老太太,那另一位呢?会是埋在教堂后墓园中的Lingwen Yang吗? 祁沉笙低头看着这张照片,灰色的残目映着黑白的影,摩挲着绅士杖的手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汪峦微微仰起头看向他,他随即也回望着汪峦,片刻后将将那张照片,从黄纸折成的页脚中取出,收到了上衣的口袋中。 好了,还是先查金丝雀的事吧。 汪峦知道,这件事远远还没有结束,甚至只是掀开了幕布的一角,但他也认同祁沉笙如今的做法。 毕竟眼下,他们关于祁家老太太的所有猜测,都是通过无意的线索得来的,不管是否需要进一步的追寻,最好的办法便是继续查下去。 这般想着,汪峦点点头,继续将目光放回到手中的相册上。 杨家小姐与金丝雀所处的时间,相隔甚远,中间翻过了许多页,渐渐的相片中的孩子多了起来,斯戈尔教堂开始收留孤儿了。 也就是在最后的几页中,一张相比于之前,并不算那样陈旧的照片上,汪峦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张神父与五六个孩子的合影,相片上的神父生得十分英俊高大,微笑的眉眼间,似乎流露着温柔与儒雅。 尽管没有明确的姓名标志,但汪峦还是下意识地认出,他应该就是那位希侬神父。 这个答案很快也在莱娜那里,得到了印证:这确实是希侬神父,教堂中还有很多他的相片,我不会认错的。 汪峦听着莱娜的话,却并没有抬起头来,因为他的目光很快就被相片上,另一个人所吸引了。 那是个个子矮矮的少年,看上去应当不会超过十六岁,他似乎有些羞怯,站在一台木质钢琴的后面,只露出半张脸。 分卷(57) 明明只是这样模糊的画面,却让汪峦锁骨下的纹身,灼烫得仿佛要烧起来,他抬手想要捂住,可流金碎光却从他的指缝间溢出,在房间中徘徊飘荡,最后终于在照片边的地面上,凝聚起来,渐渐形成了比以往几次,都要清晰的少年。 他并非是国人,有着苍白的皮肤与金色的发丝,紧闭的双眼慢慢睁开,露出浅绿色的眼眸,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色睡袍,整个人被笼在灿金的光中,仿若初日映照着朝露。 该怎么称呼你?兴许是因为彼此之间的联系,汪峦对着这少年,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并向他伸出了手。 可那金丝雀化作的少年,却似乎并未全然恢复神智,怔怔地望着汪峦,半晌后才开口,用着极为纯澈的声音说道:伊恩 他顿了顿,又试着用中文说道:他们叫我伊恩。 说着,他便也将手伸向汪峦,可就在两人指尖将要碰触上的刹那,汪峦的手却被祁沉笙拉了回去。 沉笙?汪峦还沉浸在金丝雀化为人形的光芒中,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而他的手则已经被祁沉笙紧紧握住了。 伊恩是吧?祁沉笙则是毫不心虚地,不止握住了汪峦的手,还站在他的身后,将他整个人半拢在了身前,而后才继续与那少年说道:你还记得多少自己生前的事? 提到这个,伊恩的神情显得更为困惑,他思索着摇摇头,似乎什么都说不出来。 汪峦见状,心思一转,用着没被祁沉笙握住的那只手,将相册上的照片推给他看:再看看这个,能想起什么来吗? 伊恩的目光瞬间凝住了,他缓缓地将手放到相片上,先是抚过那架木质的钢琴,而后又看向钢琴边英俊的神父,可指尖却并未落到那里。 我想去一个地方,可以吗?。 他抬起头来,看向汪峦,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当然。汪峦没有理由拒绝这个,祁沉笙随即也把他扶了起来。 三人走前,还不忘叮嘱莱娜,去试着在修女间打听一下,当年在伊恩身上发生过的事。 由于笼罩着流金光芒的伊恩,在教堂昏暗的走廊中,实在太过显眼,祁沉笙的手杖轻轻一敲地面,他便又化作了金丝雀的模样,挥动着翅膀飞翔起来。 起先它还是向着教堂之后,墓园的方向飞去,但刚刚看到那外围荆棘丛时,它却又调转了身子,飞往另外一侧。 那似乎是片没有人打理的小树林,从外面看似乎大多是梧桐树,但祁沉笙扶着汪峦走进去后,却发现里面夹杂着不少,叶片深红的无名灌木与藤蔓,它们的叶子早已随着秋风而落,在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 金丝雀就在其间穿梭着,它似乎也因着距生前时日久远,有些辨别不出方向,祁沉笙到底不放心,便又放出了早已按捺不住的苍鹰,陪在它的身边。 就这样,他们不断往这树林深处走去,直到金丝雀似乎发现了什么,轻灵地叫了几声,小小的身子便扎进了一从红叶灌木中。 尽管有苍鹰跟着,但汪峦还是有些着急,他忍着膝盖上的隐痛,也向那丛灌木走去。 此处附近的落叶似乎格外多些,他们踏在上面,松软得传出沙沙声,可就在他们即将接近那处灌木丛时,忽而听到苍鹰传来声声鸣叫,但汪峦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觉得脚下一空,那大片地落叶堆居然陷了下去。 幸而祁沉笙本就寸步不离地揽扶着他,遇到意外后,迅速将汪峦紧护在怀中,两个人便被随着那纷纷而下的红叶,滑坠向地底。 哗-- 更多的红叶倾泻飘落,汪峦靠在祁沉笙的胸前,兴许是因为身下的积叶太厚,他们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疼痛,便已安然落地。 九哥没事吧?祁沉笙拥着汪峦坐起来,检查着他身上并没有受伤。 汪峦想要摇摇头,但还是被飞扬而起的尘土,呛得靠在他肩上咳喘起来。待到这阵子过去,他才有心思打量起周遭的环境。 咳咳,这是个树藤坑吗? 言语确实很难形容眼下他们所处的地方,它自地面陷下其中堆积着不知多少层落叶,而又有无数的红叶藤蔓沿四周而起,又在半空中交错集结,仿若搭起了镂空的幔帐。 也正是因为藤蔓叶与灌木叶的相近,他们刚刚在地面时,才没有区分开来,误以为那些延伸至上方的藤蔓是灌木丛。 金丝雀重新化作了少年,他站在那厚厚的落叶堆上,慢慢地走了几步,汪峦想要开口,却被祁沉笙按住手,轻轻地摇了两下。 只见伊恩最终来到了几株藤蔓前,有些费力地想要扯开它们,但可惜扯不动。苍鹰适时地飞到他的身边,用锋利而有力的鹰爪,紧扣住那藤蔓,而后奋力振翅而飞。 随着一阵摩擦与断裂声,那几株藤蔓被齐齐扯断,露出了背后隐藏的东西。 那是一架钢琴,木质的壳子已然腐朽,但汪峦还是能够辨认出,它就是相片上那一架。 老皮坏掉后他们说要丢掉它,伊恩轻轻地说着,用手抚上钢琴,像是在与老朋友问好:我舍不得它,就把它藏到了这里。 说着,他又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钢琴早已破碎的琴盖,从中取出了一本厚厚的日记,然后将它抱在怀里,又送到了汪峦的面前。 许多事我记不清了,这里面或许会有答案。 第92章 金酒尸(十二) 他一定是成了恶魔! 汪峦翻开了那本日记, 时间线大约是在七八年前,他很快就找到了当时在楼梯台阶上,看着少年伊恩写下的那一页, 然后往下读了起来。 路德找来了一本书,我问那是从哪里来的,他告诉我是从修女嬷嬷哪里偷来的。天呐,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劝他在被发现之前, 快些还回去,可他却笑着大声读起来。 The love,is same with the coallet it wilfully, that must scorch a heart![1] 我不得不承认,这些句子写得是那样的真切,每当我想起那个人时,我的心真的是像是在烧灼。 汪峦的指尖, 划过那已经变淡的钢笔字迹,他读懂了上面的句子,也读懂了少年青涩却又灼热的暗恋。 之后又是几页略为平静的日常, 直到伊恩再次提到那个人。 他今天又教给了我一首曲子, 他站在我的身边, 我的手指便不由自主地弹奏起来,他是那样的高兴, 感谢着上帝赠予我这样的天赋可天知道当他在赞美上帝时,我却只想赞美他。 愿上帝宽恕我。 可上帝又怎么会宽恕这样的我。 P.s.老皮有些旧了,弹出来的声音也没那么好听了,他们说过些日子就会将它换点,可我想要留下它。 汪峦看着日记本, 轻轻叹了口气,祁沉笙随即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像是在无声地安慰着。 伊恩就站在他们的面前,也垂着头看着自己昔日留下的字迹,虽然他始终什么都没有说,但始终萦绕在他周身的,那淡淡的流金碎光却飘逸着淌动起来。 仿若融融的阳光般,在交缠的藤蔓间,渐渐地洒下光,照亮了那早已腐朽殆尽的钢琴老皮,而后在它的身边,凝出了一站一坐的两个身影。 残缺的琴键再无法发出声音,可古朴圣洁的乐声,却好似也跨越了时间,在这铺满落叶的树坑中回荡起来。 汪峦手中捧着日记本,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钢琴边的人影身上。 那个坐着的少年,应当就是伊恩,尽管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汪峦却能够感知到,他此刻心中压抑的雀跃与纠结。 他一边弹着琴,一边时时抬起头,望向那个站在他身边的神父。而神父却垂眸看着他,像是在温柔的鼓励,又像是为他的天赋而欣喜。 乐曲的声音渐渐远去,那流金凝成的虚影也开始弥散,少年伊恩久久地望着那里,苍鹰从祁沉笙的手杖上飞起,嗥鸣着挥散了最后的幻象。 少年伊恩这时,才缓缓地收回目光,低声对汪峦说道:我们继续看下去吧 汪峦点点头,他与金丝雀之间的联系,让他能够感应到伊恩此刻的心绪,脆弱却又不希望得到别人怜惜的安慰。 于是他选择翻动日记,继续找寻起可能与此有关的记载。在那之后,大约两年的时间里,伊恩将自己的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他以此痛苦,又以此欢乐,他享受着每一次与那位神父的接触,却又清醒地认识到,对方对他完全是长辈的慈爱,根本没有任何暧昧的可能。 同时他也提到了,随着他们这批孤儿的成长,那位神父开始有意引导他们,去接触教堂外的环境。 可惜,也许正是因此,才真正成为了伊恩不幸的开端。在日记的最后几页中,他这样写道: 路德很久没有与翠丝说过话了,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这几天经常会从教堂中偷跑出去。我问他去做了什么,他却只说是去尝试更为有趣的事。 我不知道什么是更为有趣的事,比起外面的世界,我更情愿永远留在教堂中。 又是两三页之后,他的笔迹忽然有些凌乱,虽然未曾说明,但汪峦还是从字里行间,察觉到一丝害怕:路德突然对我的日记本很感兴趣,缠着我给他看,差点就被他抢到。 我想找个地方,把日记好好藏起来,绝对不能被他看到 日记本上的内容,便到此为止了,不好的预感笼上了汪峦的心头。 伊恩反复提到的那个路德,虽然是与他一起长大的孩子,但汪峦却能感觉到,路德的性格并非如他一般纯善。 这本日记的结束,也许并非是出自伊恩的主观意愿,而是被人被迫打断的,而打断的原因-- 很有可能,就与那个路德有关。 路德最终拿到了伊恩的日记,并且猜出了他所暗恋的那个人。不,或许路德根本都不需要去猜,汪峦回想起那张几个孩子与希侬神父在钢琴前的合照,他一个时隔多年接触此事的人,都能察觉得到,更不用说真正与他们日日相处的路德了。 那他发现后,会做些什么呢?向教堂告发伊恩吗? 汪峦总觉得事情不会是这样的简单,他们从不能低估人心的暗面。 就在这时,汪峦忽然听到,他们上方的藤蔓外,似乎传来了悉悉窣窣的响动,像是什么人不小心留下的脚步声。 他立刻警觉起来,转眸看向祁沉笙,可祁沉笙的神色却只是淡淡地,像是早已知晓般说道:有人在跟着我们。 那你还--汪峦乍然听闻时,不禁有些着急,可是很快他便明白了祁沉笙的意思。 这个时候有心跟上来的人,着实不太可能是与当年的事无关的人,既然是有关的人,那岂不是来给他们白白送线索的? 想到这里,祁沉笙也恰恰与他相视而对,而后手中的绅士杖无声抬起,那盘旋在伊恩身边的苍鹰,便迅猛地挥着翅膀,向藤蔓之上疾飞而去。 转瞬之后,他们便听到了女人的惊呼,紧接着一个穿着修女黑袍的身影便从上方,坠落而下。 她头上的黑纱狼狈地盖住了面部,有些老瘦的手挣扎着,终于将它扯了下来,露出那张惯是不苟言笑的脸。 不知究竟该说是意料之外,还是意料之中,汪峦捧着日记本的手微微收紧,望着那倒在地上的修女蒂姆。 蒂姆嬷嬷勉强收拢起自己的慌乱,起先是用指责的目光看向汪峦与祁沉笙,可几乎在刹那间,她便被站在旁侧的伊恩吸引了。 你为什么回来了! 她愤愤地伸手指着伊恩,古板的面孔因此而变得更为狰狞,声音中满满都是怒意。 汪峦立刻便发觉了不对劲,蒂姆嬷嬷面对伊恩,只是单纯的生气,完全不带任何一丝一毫的害怕,就像是--她根本不知道,伊恩已经死去了那样。 果然,他听见蒂姆嬷嬷继续怒吼道:希侬神父既然已经让你离开了,你又为什么要回来! 面对蒂姆嬷嬷不断发出的责问,伊恩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本就没有完全想起当年的事,但是对着这严厉的嬷嬷,又近乎本能的惧怕起来,这让他的思绪越发混乱。 他让我离开 离开回来,为什么回来 他站在原地低声呢喃着,双手胡乱抬起抱住了头,金色的发丝从苍白的指间溢出,越发染上了脆弱的美感。 半空中的苍鹰再次厉声高鸣,蒂姆嬷嬷对着那将自己从地面抓下来的怪物心有余悸,指责伊恩的声音,也由此小了下去。 祁沉笙冷眼看着她,手中的绅士杖敲在落叶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明明动静不大,却让蒂姆嬷嬷的后背发凉。 她终于想要将视线从伊恩身上移开,却被一种无形的气势压制着,根本不敢抬头去看祁沉笙,只是听到他那冷淡至极的声音: 看来嬷嬷对当年的事,很是清楚。 既然已经来了,不如就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吧。 蒂姆嬷嬷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但她还是尽力保持着端坐,拉扯过身前凌乱的黑纱,严肃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几位虽然是客人,但还是不要随意在这里走动得好。 祁沉笙对她的态度毫不意外,未曾执着绅士杖的手搭在汪峦的肩膀上,眼神微微而动,站在他们旁边的伊恩虽然仍处在混乱之中,却不可反抗地接收到了祁沉笙的眼神。 流金碎光再次从他的身体中溢出,时缓时急地,有些无序地在半空中凝结起来,渐渐汇成了黑暗的教堂,燃烧的火烛照着高处,那钉着耶稣受难的巨大十字架,以及下方旧式的木质钢琴。 钢琴开始无人自动,弹奏出当年他最常练习的曲子,因着伊恩力量的断续,那曲子也跟着忽高忽低,冥冥之中形成了诡异的音调。 蒂姆嬷嬷何曾见过这般,她的目光中染上了挥之不去地惊恐,面对这样的伊恩,她能想到的仅仅是:你你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难道你已经堕落成了恶魔?! 她望着伊恩,之前被忽略的种种开始无限放大--他的相貌比起走的那年来,几乎一点都没变! 他一定是成了恶魔,恶魔! 分卷(58) 第93章 金酒尸(十三) 是他拿了伊恩的日记本 你说我是, 我就是吧。 伊恩仿若置身于混乱的黑洋中,蒂姆嬷嬷刺耳的尖叫声,反而成了他所能抓住的浮木, 让他挣扎着抬起头来,艰难而又无望地说道。 他在自己制造出的幻象中,在昏暗的烛火与受难耶稣像的见证下,向着蒂姆嬷嬷走去,每走一步, 周身便散落下金光与碎羽。 后来,发生了什么? 蒂姆嬷嬷紧紧地握住胸前的十字架,面色惶恐地想要逃离, 可目光所及之处,已然都被教堂的幻象所覆盖,她知道自己无处可逃。 伊恩继续步步向她走进,金发之下原本精致如天使的面孔, 此刻却让人无法联想起丁点美好的东西。 上帝宽恕不了我的罪孽 但他现在也救不了你。 上帝当然不会宽恕你!蒂姆嬷嬷在极度的恐惧中,却因着信仰而迸发出些许勇气。 你生来就心怀恶魔。 希侬神父好心收养了你,你却妄图用那罪恶不洁的念头去沾染他 他是那么好的人, 即使窥见了你心中的邪恶, 仍旧愿意包容你、宽恕你, 让你离开这里。 可你却只给他带来了灾难! 伊恩的神情凝固了,蒂姆嬷嬷的这些话, 仿若让他深陷地狱,每一步都走在烧红的刀尖之上。他怔怔地好似想起什么,可思绪却如乱麻般,在他的心上越缠越紧,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了, 只剩下无法说出口的痛意。 幻象也随之崩溃,十字架上的耶稣受难像,自高处坠落下来,悲悯的面容浮现出一道道裂痕,在烛火中仿若燃烧。 汪峦失力地倒在祁沉笙的怀中,按住了自己锁骨下的纹身,他望着崩碎幻象中,少年那脆弱渺小的身影。 他能感觉到伊恩此刻的痛苦。 不要再说了他想要开口,想要替伊恩制止蒂姆嬷嬷的话语,可心肺间的剧痛却让他咳嗽起来,连声音都几不可闻。 祁沉笙灰色的残目眯起,紧扣着汪峦的腰背,将他稳稳地裹在怀中。 若放在平时,他自然不介意继续逼问以得到结果,但此刻牵扯到了九哥-- 到此为止吧。 那沉沉的五个字,随着祁沉笙手中的绅士杖而落下,顷刻间什么教堂,什么烛火,什么耶稣像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眼前依旧是铺满落叶的藤蔓坑,红色的叶片从顶端飘落,无声地坠到了伊恩的金发上,却仿若成为瓦解他的最后一丝力量,压得他重重地倒在地上。 苍鹰落在他的身侧,张开了巨大的翅膀,冲着被藤蔓遮挡的天空嗥鸣。 而蒂姆嬷嬷则终于松了口气,她本就衰老的身体,早就支撑不住了,也瘫软在地。 汪峦渐渐压住了咳喘,感觉到锁骨之下的纹身,也不再那么灼烫,但他却并没有就此沉浸在暂时的平静中,而是从祁沉笙怀里撑起了身子。 今天就到这里,祁沉笙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反而将人抱得更紧,强硬地说道:我们可以把她带走,用我的法子来问出答案。 但九哥,你必须休息了。 汪峦皱皱眉,抬眸望着祁沉笙的双眼,此刻面对蒂姆嬷嬷,让他感觉到许多问题的答案触手可及了,但-- 不必去逼她了。 汪峦轻咳着,顺从地靠回到祁沉笙的怀中,低低地说道。 就在刚刚那混乱的对话中,他却听得出来,这位蒂姆嬷嬷虽然古板固执,却并不像是坏人。 她虽然厌恶着伊恩,但却坚信他已经离开了,并没有加害过他。 汪峦扯扯祁沉笙的袖子,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但祁沉笙却会意地垂眸看着他,而后抱着他走向蒂姆嬷嬷。 蒂姆嬷嬷堪堪缓过神来,就察觉到了两人的靠近,立刻警惕地又拿起十字架。 但汪峦却在她戒备的目光中,不带任何攻击地,叹息道:伊恩没有成为恶魔。 他死了。 蒂姆嬷嬷严肃的神情,终于出现了裂痕,她苍老却依旧清明的眼眸睁大了,像是并不能相信汪峦说的话。 汪峦并没有尝试说服她,而后闭上眼睛,牵动了自己与伊恩间的联系。 那无力地倒在落叶上的少年,逐渐被萦绕在身边的流金光芒吞噬,破碎的羽毛纷飞而起,转眼的工夫,那里便再无少年的身影,唯剩一只小小的金丝雀,沉睡在苍鹰的羽翼下。 祁沉笙微微弯下腰,让怀中抱着的汪峦,将金丝雀捡起。 他从未活着离开过,就死在这教堂之中。 灵魂被迫漂流在外,最终挣扎着又回到这里,想要的--只是一个答案。 蒂姆嬷嬷握着十字架的手在微微的颤抖,尽管并不愿意,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她已经开始相信汪峦说的话。 可可他当年已经走了 你亲眼看到他离开的吗?汪峦垂眸看向她,平静地抛出问题:或者有其他的人看到了吗? 蒂姆嬷嬷沉默了,她缓缓地放下了拿着十字架的手,无法给出回应。 不如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汪峦见她的态度有所松动,继续不懈地说道:我们需要这个答案,也许不止我们希侬神父也需要。 ---- 汪峦的手中,捧着杯加了方糖的红茶,坐在教堂外侧的走廊边,看着远处秋日里枯黄的草地。 祁沉笙从陶制的茶壶中,又倒出一杯新的茶水,递给了蒂姆嬷嬷,然后自己做到了汪峦的身边。 谢谢。蒂姆嬷嬷的手还有些抖,她低头喝了口热茶,才觉得稍微好受了些。 祁沉笙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揽住了汪峦的肩膀,汪峦侧脸看看他,将手中的红茶送到祁沉笙的嘴边。 太甜了。祁沉笙自然知道汪峦往杯中加了多少方糖,但却并没有拒绝他,浅浅地喝了一口。 汪峦这才收回手,转眸看向对面的蒂姆嬷嬷。 她显然已经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关系,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目光,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可以开始了吗?汪峦语气温和地问着,却让蒂姆嬷嬷无法拒绝。 我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蒂姆嬷嬷又沉默了片刻后,开口说道。 那就我来问吧。祁沉笙显然没有汪峦那般耐心,但也许是怀抱着九哥,心情略好的缘故,语气也不算逼人。 你们是怎么发现伊恩的事? 提到这个,蒂姆嬷嬷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愤怒,她又喝了几口红茶后,才能竭力让自己平静些:是路德你们知道路德吗? 汪峦与祁沉笙对视一眼,而后点点头,果然让他猜中了,这件事与路德有关。 是他拿了伊恩的日记本,去勒索希侬神父。 这样的回答确实令汪峦有些惊讶,他想过路德会告发伊恩,却没想到他会以此勒索希侬神父。 可日记本上,只有伊恩的自白,并没有说过希侬神父做过什么呀。 蒂姆嬷嬷却摇摇头,神色更为凝重,她似乎在纠结什么,但还是说出了口:其实在教会中,曾经有些不太好的事情。 汪峦微微一愣,随即便明白了她在说什么。 那些人,对无依无靠的孤儿下手这些我们都知道,但却不能做什么,蒂姆嬷嬷叹了口气,但很快又说道:但希侬神父,他始终是个正直的人! 他收养孤儿,也完全是因为善良,绝对没有动过那样的念头。 汪峦点点头,在这一点上,他愿意相信蒂姆嬷嬷说的话。 可要是伊恩日记本上的事传出去,别人可未必会这样想路德会以此胡编乱造,抹黑希侬神父的名声。 他早就在外面玩野了心,不想再被这枯燥如牢笼的教堂束缚,但是在离开前,又想从希侬神父那里,敲诈一笔钱财。 汪峦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路德才是真正心怀恶魔的人,农夫与蛇的故事,从古至今从未消失:希侬神父他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蒂姆嬷嬷叹了口气,杯子中的红茶,已经再无法给予她温暖。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但不想让伊恩受到牵连。 希侬神父说伊恩那孩子年纪还小,又有那样好的天赋,不能被这件事毁了所以,他用自己的积蓄换回了日记本。 金丝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它安静地伏在汪峦膝上,听着蒂姆嬷嬷的话语。 他把日记本还给了伊恩,没有责怪他什么,但是却让他离开教堂。 仁慈的希侬神父并非就此抛弃了这个孩子,他写信将伊恩介绍给了远方的音乐家朋友,告诉朋友这个孩子的天赋,让对方留心照顾。 伊恩知道自己再没有什么留下的理由,带着日记本与信,向希侬神父告了别。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蒂姆嬷嬷抬手,指了指教堂西侧回廊上的小窗户:我看到他回到房间中,第二天人就不见了。 这件事毕竟并不怎么光彩,包括希侬神父在内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以为伊恩连夜偷偷地离开了。 第94章 金酒尸(十四) 不也许你会更像 没有人知道, 伊恩极有可能就是在那个夜晚,被人杀死在教堂中。 至今,尸体仍不知被藏在哪个角落。 汪峦膝上的金丝雀, 忽而发出了几声低低的啼叫,蒂姆嬷嬷的目光随之而动,十分复杂地望着它。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喜欢这个叫作孩子,他有着耀眼的金发、漂亮的面孔、动听的歌喉, 这些东西如果放在俗世,可能是美好的,但是在这沉闷禁欲的教堂中, 却时刻显得格格不入。 她总是在担心,有一天伊恩会做出什么事情,像是那些艳丽而有毒的花朵,毁掉他们宁静的生活。 因此, 当蒂姆嬷嬷看到了那本日记,知道了伊恩对希侬神父的爱恋时,她既震惊又恐惧, 迫切地想要将教堂中的这个异物, 远远地赶走。 但斯戈尔教堂中的事, 并没有随着伊恩的消失而结束。 后来发生了什么?祁沉笙看着黑色头纱下,蒂姆嬷嬷恍惚而哀痛的神情, 继续问道。 伊恩走了路德拿到了钱,也离开了。 那时候希侬神父开始反思自己,认为是他的教育出了问题,才会导致两个孩子身上发生这样不好的事情。 他询问我是不是不应该让孩子们生活在教堂中,他们需要更为丰富的见闻。 希侬神父有了许多新的想法, 可惜还没来得及实施,厄运就再次降临了。 两个月后,路德又回来了,蒂姆嬷嬷皱着眉,尽管已经过去了几年,但每每想到路德的嘴脸,还是让她愤怒:他在外面,也不知究竟做了什么,把希侬神父给他的钱,都花光了。 路德再次威胁希侬神父,如果不给他钱,就把伊恩的事情说出去。 起初希侬神父还想感化他,劝导他,可路德却全然不理,反而嘲笑他迂腐。 神父,尽管我也很想信仰您口中的上帝,可上帝却给不了我钱。 就这样,路德一次又一次地来到教堂中,骚扰着希侬神父。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轻易地就将伊恩的日记本交了出去。他觉得是因为自己如今手头上没有了证物,所以希侬才不怕他,才不给他钱的。 于是,路德想出了新的法子。 他,又拿来了一本日记。 又一本日记?汪峦有些疑惑,于是问道:是伊恩还有一本日记吗? 不,不是,蒂姆嬷嬷摇摇头,满是皱纹的手,死死地攥住了黑色的长裙:是他自己的日记。 路德仿照着伊恩日记的内容,伪造了一本自己的日记。他将伊恩单纯而隐秘的暗恋,扭曲成了希侬神父对他的诱导与猥|亵。 他完全不要脸面的威逼着,让希侬神父出更多的钱,不然自己就亲自将一切传播出去。 蒂姆嬷嬷闭上了眼睛,她无法回忆那本日记,给希侬神父,给整个斯戈尔教堂带来的痛苦。 尽管与那位希侬神父素未谋面,汪峦的心绪也为路德那样无耻的行为而牵动,他难以想象,那位善良的神父,被自己养大的孩子如此抹黑威胁,会是怎样的心情。 希侬神父不愿意受他的胁迫,我第一次见他生那样大的气,让我们把路德赶出去。蒂姆嬷嬷的话语中,仍是气愤的,可转眼间又带上了些许落寞:他知道路德不会就此停手,于是就打算自己离开斯戈尔教堂。 这样看起来也算是个办法,可随即他又担心,他走后教堂中的威尔神父,会成为路德下一个目标。 正当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外面却突然传来消息。 路德死了。蒂姆嬷嬷伸手在胸前划着十字,请求上帝宽恕她,当年在得知路德死讯时,不可抑制地生出窃喜。 他因为酗酒,与人争执斗殴,死在了金月湾港口。 当所有人认为这一切,终于可以随着路德的死,走向结束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他死后大约是平时交往的混混们,发现了那本日记,并将里面的事当成笑话传了出去 幸而那些混混没有路德处心积虑的谋划,说出去的话也没有几个人真的相信,这件事最终并没有闹起来,但路德的事以及那些后来越发难听的闲言碎语,终究还是给了希侬神父,沉重的打击。 他想不通,自己从小教养长大的孩子,为什么会走上歪路,无论是路德,还是伊恩希侬神父始终认为,是他的教育出了问题。 他将所有的错误与罪责,都负加在自己的身上,日夜向上帝忏悔。 分卷(59) 在那之后,他将教堂中的孤儿们,分批送到了别处去收养,而自己却渐渐地病倒了。 这位善良的,令人尊敬的神父,最终死在第二年的冬天。 他的尸体并没有埋在教堂后的墓地中,反而嘱托归国的人,将他带回故乡 汪峦与祁沉笙,听着蒂姆嬷嬷将当年的事,那些看似无用而琐碎的结局,慢慢说出。 这些年来,教堂中的所有人,都被严禁提起往事,他们不愿让希侬神父成为旁人口中,无关痛痒的猎奇谈资,只希望他能够在天国中,真正的安宁。 事情就是这样了。 蒂姆嬷嬷伸手抹了下眼睛,并没有让泪水溢出,她尽可能地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望向对面的两人:这就是我知道的,所有的事了。 谢谢您,蒂姆嬷嬷。汪峦开口,无论她至今是如何看待伊恩的,站在她的立场上,愿意将当年的事说出来,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蒂姆嬷嬷点点头,目光重新看向汪峦腿上的金丝雀,许久后她才又开口:不管怎样,我始终不愿相信,教堂中会有人手染鲜血。 但如果真的有,也希望你们能将他找出来。 说完,她慢慢地站起身来,向着两人致意后,转身沿着昏暗的长廊,离开了。 蒂姆嬷嬷走后,汪峦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完全放软了身子,靠进了祁沉笙的怀中。 祁沉笙将汪峦手中的红茶杯拿走,然后一手环搂住他的腰腹,一手覆上他的双眼:九哥累了吗? 汪峦将头枕在祁沉笙肩上,点了点,他感觉到的,其实并不是身体上劳累,更多的像是由内心所发出的疲倦。 伊恩,没有做错什么。 嗯。 希侬神父,也是个好人。 嗯。 路德,已经死了。 嗯。 汪峦每说一句,祁沉笙都会低低地回应,而后在清瘦的侧脸上落下浅吻。 可是杀死金丝雀的人,还没有找到 不止于此,如今摆在他们面前,最为明显的问题是,如果伊恩真的是死在教堂中,那么他的尸体,究竟会在哪里呢? 九哥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伊恩会化作金丝雀?祁沉笙忽而开口,在汪峦的耳畔问道。 是因为他的金发,还有歌喉?汪峦试探着说道。 祁沉笙对此不置可否,反而继续问道:那九哥又觉得,为什么金丝雀会有制造幻象与诱惑的能力? 汪峦微微一怔,执妖的形态与能力,大多都会与他们生前的事或者死因有关,从蒂姆嬷嬷的叙述来看,伊恩的生平中并没有什么与幻象相联系的,那使它能获得这种能力的,便只有死亡了。 到底怎样的死亡方式,会出现幻象呢? 沉闷的钟声从高高的钟楼上传来,打断了汪峦的思绪,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却发觉已经是正午时分。 好了,先不想这些了,祁沉笙又在汪峦的额上吻了吻,将他抱了起来,沿着长廊往楼梯的方向走去,我去找些吃的,九哥也该喝药了。 汪峦用手托着小小的金丝雀,看着它融入到自己的身体中,伊恩与希侬神父的经历萦绕在心头越发繁乱,最终让他在祁沉笙的肩边闭上了眼睛,没有拒绝对方的安排。 ----- 走廊的另一侧,狭窄的窗户后,黑色的神父长袍很好的融入周遭昏暗的环境。 那是斯戈尔教堂中最年轻的神父,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混杂了洋人与国人血脉的他,既有着黑色的眼眸,又有着比寻常人更白的肤色。 他偷偷地站在那里,望着祁沉笙与汪峦逐渐消失的身影,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却握紧了手中的十字架。 真的不去试试吗?另一个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他却并没有感到惊恐与意外。 汪明生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到了年轻神父的身边,像是个开导晚辈的长者般说道:祁二少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的,再多的迟疑只会留下遗憾。 年轻的神父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十字架,陷入了内心深深的挣扎。 汪明生笑了笑,伸手按上了年轻神父的肩膀,像是魔鬼抛出了诱惑:汪九是我亲手养大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与他有许多相似之处。 不也许你会更像七年前的他。 祁沉笙,最初见到的模样。 第95章 金酒尸(十五) 羡慕吗?那孩子那么像 祁沉笙将汪峦抱回到房间后, 便打算去寻些吃的,或是再联系何城东送饭进来。 谁知他沿着螺旋而下的楼梯走了没几步,便见着一个神父打扮的人, 正靠在窗边,翻看着本厚重的旧书。 那人的相貌很是年轻,鼻梁上架着副金丝框眼镜,镜片后乌黑的眼睛衬着异国的白肤,却并没有让人感觉突兀, 反而带着几分文气。 窗外紧挨着的梧桐树,恰好被秋风挟入几片金叶,飘在年轻人的书页间, 惹得他微微笑着取下。 祁沉笙灰色的残目稍垂,这一切光景完整的落到了他的眼中,恍若勾起了几分旧梦。 他忽得不想去取什么东西了,只想快些转身回去, 看看梦中的那个人是否真实的留在教堂小小的房间中,等着他回去。 可就在这时,楼梯下年轻的神父忽而开了口:祁二少, 是您吗? 祁沉笙不愿与他多言, 刚要敷衍着回应句时, 摩挲着绅士杖的手却顿了一下,让他暂时按压下心头难耐地, 想要回到汪峦身边的念头。 片刻后,他重新抬眸看向眼前年轻的神父,淡淡地说道:是。 尽管祁沉笙并没有多说什么,但那年轻的神父却很是高兴,将手中的书收了起来, 欣喜地仰望着他:早就听人说,您来了教堂中,一直不敢去打扰 您一定不记得我了,我叫冯珈十三年前冬天雪灾,幸亏您和大少爷给我们送了好些东西,不然我早就冻死在街头了。 冯珈说得殷切,于祁沉笙而言,却不过只是个模糊的影儿,他略略回想着说道:好似是有那么回事。 是大哥看着有人艰难,才带上我去搭了把手,你若要谢还是去谢他吧。 那冯珈脸上一僵,但很快又掩饰过去,走上楼梯想要拉近几分两人的距离:是要谢大少爷的,但也要谢您 当年我熬过了那个冬天,才被洋人生父找到,带回国去可我总忘不了您和大少爷的恩情,所以又回到了云川。 话说到这份上,祁沉笙本是有心试探,但也无心再听下去。 他手中的绅士杖在木质的楼梯上轻敲,刻意不耐地打断了冯珈的话,灰色测残目映着窗外满是金叶的梧桐树,淡然又似告诫地说道: 我当年助你是出于善念,如今你既然做了神父,能将这份善念传送下去,便算是对我与大哥的谢了。 且不必于我个人有什么,也莫要听了什么人的什么话,走错了路。 祁二少!冯珈也是个聪明人,当即就听出了祁沉笙话中的意思,急急地想要回转什么,可祁沉笙却没有给他机会,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了。 梧桐叶又被秋风吹送进来,冯珈站在原地,久久不知所措。 ------ 留在房间中的汪峦,自然不会知道楼梯上发生的事情,他的身子本就不算大好,如今精力也十分不济,祁沉笙出去后,他靠在床边,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祁沉笙回来时,看到的便是汪峦沉沉睡去的模样。 他放轻步子走到床前,俯下身来凝视着汪峦安静的眉眼。刚刚在楼梯上,看到冯珈的刹那,他确实出神了,因为在梧桐叶与自窗外而来的斑驳光影下,他好似看到了七年前的汪峦。 也是在那样的秋阳中,也是在飘落的金叶下,手捧着厚厚的书册,向他抬起头来,露出干净年轻的眼眸,微微颔首而笑。 九哥祁沉笙终于无法忍耐,他挤上那狭窄的床铺,双手摩挲着着汪峦的身体,将他紧紧地拥在怀中,而后低头迷恋又惜重地,嗅着那散落的发丝,一下下点吻着汪峦憔悴的面庞。 汪峦朦胧之中,感觉到祁沉笙熟悉的气息与拥吻,挣扎着睁开双眼,却发觉自己已经躺在他的怀中。 沉笙? 他略是疑惑地开口,可堪堪唤出对方的名字,便被祁沉笙吻住了唇。 紧接着便是那缠|绵不清的索取,几乎要抢走汪峦所有的呼吸,他下意识地回抱着祁沉笙的脖颈,却惹来唇舌间更深的侵略。 九哥-- 九哥-- 祁沉笙在零碎的间隙,不断在汪峦的耳畔轻念着,却又不舍离开他半分,像是要吻蹭过所有相触的肌肤。 这样的吻,仿若要耗尽汪峦所有的力气,永远没有尽头,直到他好似真的要溺死其中,祁沉笙才稍稍放开了他,让他紧靠在自己的怀中,徐徐喘息。 咳咳,你这又是怎么了?汪峦指尖抵在祁沉笙的胸口,连断续地咳喘都提不起劲。 祁沉笙轻拍着给他顺气,又端过水来渡入汪峦的口中,许久后才说道:没什么,只是突然又想九哥了。 想我?汪峦察觉到什么,却没有戳破,只是浅浅地在祁沉笙怀中呼吸着,闭上眼睛低言:我现在整日都在你身边,沉笙不会腻吗? 祁沉笙又低头,鼻尖蹭过汪峦的脖颈,嗅着那淡淡地檀香,吻上他的侧脸:怎么会腻 汪峦仰起头来,顺从地任由他亲吻,细瘦的手也抚着祁沉笙的脸。 他没有再询问什么,因为他知道祁沉笙会给他答案-- 那顿午饭,最终还是祁沉笙用引骨蝶给何城东传了消息,让他送了好些吃的上来。 两人随意地吃过后,便又相拥着歇了个晌,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午后三点多钟了。 虽然横生出中午那一遭,但金丝雀的事情毕竟还没有解决,祁沉笙眸色晦暗地思索过什么,表面上却依旧平静地,陪汪峦在教堂中,继续寻找伊恩的尸体。 并不像之前那般顺利,这次他们的进展相对缓慢了些,所有已知的线索已经摆在了眼前,但这些却暂时起不到更多的作用。 又是一番找寻后,他们两人急切的心思却慢慢静了下来。 毕竟如蒂姆嬷嬷那般,知道那些过往且对教堂极为熟悉的人,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发现伊恩的尸体。 那就只能说明,尸体要么藏在一个出乎意料的地方,要么就在一个所有人根本不知道的地方。 再次经过教堂正厅侧的长廊,傍晚的天空依旧晴朗,已近西山的秋阳降下光辉,温柔地照耀着忙碌的修女们。 祁沉笙时刻关注着汪峦的身体,还不等他显出疲惫,就拉着人坐到了廊边,放轻力道按揉着他的膝盖。 汪峦有些无奈,但也拗不过他,只得理顺着心思,不经意地望着对面的草地。 只是这一眼,便看到了穿着白色见习衣裙的莱娜。此刻她正与个中年的嬷嬷,协力推拉着有些破旧的小木车,上面似乎载着只沉重的酒桶。 忽然,那中年嬷嬷惊呼一声,原来是木车的左侧轮子崩裂了,酒桶骤然歪斜下来,眼看着就要砸到她的身上。 莱娜赶忙去扶,只可惜酒桶太沉,以她们两人的力气,只能勉强让它斜在车边,随时都有可能砸下来。 汪峦看着那情况实在不好,不由得转头拍拍祁沉笙的手,皱皱眉头说道:沉笙,你过去帮一把吧,我看她们两个快撑不住了。 祁沉笙也留意到了莱娜她们,不是什么大事也愿意去帮忙,只是动身前还不忘嘱咐道:九哥别乱走,有事叫我一声,我马上就回来。 汪峦点点头,怕修女们撑不住了,催促着他快过去。 祁沉笙来到草地上,先是与莱娜她们合力将酒桶挪到了木车上,但看着她们两个也再没法将酒运走,回头看看汪峦还坐在原处安然无事,便在莱娜的央求下,半蹲着简单修理起木车来。 也就是在此时,冯珈不知从哪抱了好些工具凑过来,不远不近地站在祁沉笙身后,话不多说一句,只是适时地帮他递着东西。 祁沉笙不想与他有什么接触,但见他也没真靠过来,就半个眼神都不曾多给冯珈,只是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另一边,汪峦虽然隔得远,却足以看清楚草地上的情况。 尽管冯珈只侧着身子,露出大半的面庞,但汪峦也如午时的祁沉笙般,不由得愣了一下。 年轻可真好--一声含笑的感叹,在他的身后响起,汪峦不需要回头,便知道是汪明生来了。 他警惕地准备召唤金丝雀,平日里温柔绝美的眼眸像是骤然含了冰,声音也冷到了极点:你又想做什么? 别那么大的敌意,汪明生笑着走到汪峦的身边,尽可能地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慈爱:我怎么说,也是看着你长大的。 作为父亲,我愿意宽恕你曾经杀死我这件事。 汪峦一言不发,显然对他说的半个字都不会相信。 但汪明生却还是笑笑,口气如闲谈般,继续说道:你看,如果我还活着的话应当已经很老了吧,毕竟连你都不再年轻了。 他转头看看草地上的冯珈,言语中的笑意更甚:羡慕吗?那孩子那么像你,像极了七年前的你为了接近祁沉笙时,处心积虑装出来的样子。 汪峦的目光也凝落在冯珈的身上,久久没有说话。 他越是这样,汪明生心中的快意,便越是翻腾:你看他多么干净,在上帝的教导下,拥有着最美好的青春,足以吸引他想要的人。 而我的孩子,你呢?你或许还没有到衰老的年纪,可满身病气已经把你消磨得什么都不剩了,真是可怜。 汪峦依旧沉默,却在听到汪明生越发肆意的嘲讽后,轻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汪明生回身看着他,汪峦却也抬起头来,言语淡淡地说道:没什么,只是明白了你的目的,其实就是让我不好过吧? 分卷(60) 起先汪峦还猜测过,汪明生折腾出这么一个人来,会有什么阴谋。可如今汪明生就这么来到他面前,说出这些话后,他反而放松了。 汪明生,你不过还是放不下我杀了你的事,所以才费心费力地想要折磨我吧? 汪明生没有否认,满含趣味地看着汪峦,想要从他的脸上得到自己想要的痛苦。 可汪峦的神情却没有半分变化,反而与他对视着,冷笑着问道:你不怕我告诉祁沉笙吗? 告诉了又怎样,汪明生摇摇头,将手中的十字架放到胸前,随意地说道:他原本就不信任我,而现在也杀不了我。 我的孩子,你还是没什么长进。 是吗?汪峦转过灵雀似的眼眸,不再去看他,只是抚过手上的绛石戒指,低低地念着:那还真是--让你失望了。 不过,我不会让家主您失望太久的。 说着,他便扶着长廊边的柱子,站了起来,向着远处的草地喊道:沉笙,你过来一下-- 第96章 金酒尸(十六) 可惜看的醉影也只能 祁沉笙听到汪峦那边的动静, 立刻停下的手中的动作站了起来,待看到汪峦身边,汪明生的身影后, 灰色的残目危险地眯起,大步向他们走去。 汪明生无意与祁沉笙正面冲突,见他过来后,缠着十字架长链的手抵在胸前,微微致意后便后退离去了。 汪峦并没有阻拦他, 只是扶着廊柱,看着阳光下的祁沉笙,尽管两人之间只剩最后的几步, 但他却不愿再等下去,想要走出了阴暗的长廊。 可他刚踏上那枯黄的草地,就感到膝上的旧伤传来忽然传来痛意,身子不稳眼看着就要歪倒, 但下一刻汪峦却安心地落入祁沉笙的怀中。 九哥?祁沉笙皱眉托着汪峦的腰背,检查起他的身子,冷声问道:是汪明生刚刚又做了什么? 没有, 汪峦摇摇头, 靠在他的怀中, 眼睛的余光看向仍旧停留在木车边的冯珈,心中微微而动, 终是主动伸手抱住了祁沉笙的脖颈:他只是向我介绍了个人。 祁沉笙如何听不懂他话中之意,抱着汪峦的手越发用力:九哥我-- 可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汪峦带着咳喘的低笑打断了。 祁沉笙残目中映着汪峦那抹笑容,片刻之后,也随着他笑了起来。 九哥真的不生气?祁沉笙不再提什么, 而是抱着汪峦坐到稍高的地方,而后俯身为他按揉起膝盖。 汪峦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浅笑着歪歪头,让已经留得微长的发丝滑下,被阳光染上暖色,仿佛撩拂过祁沉笙的心尖。 那沉笙觉得,我与他像吗? 不像。祁沉笙伸手抚过汪峦的发梢,几乎毫不犹豫地说道。 怎么不像了?汪峦再次抬眸看向草地间,冯珈还是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又失落。 我都觉得很像。 很像当年,我在书店骗你的时候。 最初在秦城,汪明生让汪峦接近祁沉笙时,汪峦也并不知祁沉笙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后来他得知,祁沉笙虽说是来秦城做生意的,但因为年纪不大,家中就给他在国立的大学中挂了个位置,期望他隔三差五去听听课,能学多少算多少。 于是汪峦便也装作是学生的模样,时时候在学校附近的小书馆中,寻着机会与他偶遇-- 祁沉笙的笑意更深了些,抬头轻吻过汪峦垂在身畔的指尖:九哥也说了,那是骗我的。 那不是真的你,所以再像也没用。 汪峦垂眸看着他,随即反手抚着祁沉笙的下巴:照这么说,沉笙也不喜欢那时候的我了? 喜欢,祁沉笙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汪峦笼罩住,不顾那由草地上而来的目光,吻上了汪峦的额头:只要是九哥,我都喜欢。 一片枯黄的草地上,莱娜还在俯身修理着木车,而站在车边的,冯珈终于怔怔地转过身,步子沉重地离开了。 汪峦最后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攀上了祁沉笙的手臂,抬身在祁沉笙的唇边,轻轻地奖励般点点回吻-- 秋日的下午很快就过去了,被夕阳渐染的晚霞还未褪去,夜幕便已迫不及待地来临。 晚饭时,汪峦与祁沉笙倒是没有再回房间中,而是选择与教堂中的人一起。 简单烹制的食物被摆在瓷盘中,让人看上去实在是生不出半分食欲,但有一点却让汪峦有些意外,每个人的手边居然还摆了杯葡萄酒。 汪峦倒是知道,洋人的教会并不像国人的佛道般,是可以饮酒的,但没想到教堂中的人这么好酒。 不过他垂眸瞧着那杯中,那深红色的酒液,不由得也有几分心动,趁着祁沉笙不注意,悄悄地挪动着酒杯。 怎么,九哥也想喝了?可惜这般微小的动作,还是没能逃过祁沉笙的眼睛,那就被还未能移到面前,就被祁沉笙按住了。 汪峦无奈地浅叹口气,早些年他不止喜欢甜,还十分好酒,特别是这洋人的葡萄酒。 可惜如今生病后,他被祁沉笙看得紧,甜些的东西还勉强能商量,酒是半点都不许碰了。 只喝一点,让我尝尝滋味。闻着那酒液的醇香,汪峦实在有些心痒,不由得软了语调,附在祁沉笙耳边低语着。 祁沉笙是绝对听不得汪峦这般央求的,此刻两人离得这般近,汪峦闻到的是酒香,他能闻到的却全然是汪峦身上的檀香。 沉笙,就一点 汪峦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祁沉笙灰色的残目越发晦暗。 他留意着周边,见其他人都在专心吃饭,并没有人看过来后,便扣住了汪峦本就靠过来的腰,而后说道:九哥真的想尝尝? 汪峦望着祁沉笙逐渐逼近的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还是点点头。 那也不是不可以,祁沉笙的手轻轻在汪峦腰间抚动,而后斜眼看向桌上的酒杯,言语暗示道:九哥猜猜,怎么样我就会许你尝了? 不如,就像是喝药时那样-- 汪峦眼眸微转,唇色虽然泛白却留下了淡红的齿痕。他瞧着正对面的几个修女已经离开了,年纪大些都威尔神父坐的又远,至于其他人 细瘦的手指托起了属于祁沉笙的那只酒杯,红色的液体激荡着越发散出香甜,汪峦低头嗅着那诱人的味道,却并没有将沉甸甸杯子端至自己面前,而是送到了祁沉笙的嘴边。 祁沉笙就着汪峦的手,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而后牢牢地托住了汪峦的脖颈,还不等他用力,汪峦的唇便已临贴过来,像是要唯恐那残酒尽去,非要尝尝最后的余味。 祁沉笙自然不会让他轻易解了这酒馋,揽在他腰上的手更是紧锢,口中唇舌间更是纠缠着不放。 汪峦原本还托着空杯的手乍然一松,那黄铜质地的酒杯便滚落在地,在相对安静地饭厅中发出着实不小的声响。 汪峦赶紧推拒着祁沉笙的胸口,祁沉笙总归不想把人欺负得太过,便随着他的意愿,稍稍放开了汪峦。 可到底还是晚了些,两人刚一分开,就看到满脸严肃强忍怒意的蒂姆嬷嬷,站到了他们的面前。 两位先生,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们用餐,蒂姆嬷嬷的声音并不算大,她尽管因着上午的事,对两人还心存惧怕,但守卫戒律的的心却终究是占了上风,她拿出了往日训诫孩子们威慑:但我还是要说,请你们注意举止仪态。 汪峦不着痕迹地往后斜斜身子,给罪魁祸首让出足够的空间,聆听嬷嬷的教导。 祁沉笙倒是并不怕蒂姆嬷嬷,但到底是在人家的地方,被捉了个正着,面子上还是要有个交代的。 他弯腰捡起那只酒杯放好,对着蒂姆嬷嬷点点头,状似诚恳却毫无悔意地说道:好的,蒂姆嬷嬷,我们以后会注意的。 蒂姆嬷嬷也不好再说些什么,目光又在两人身上徘徊片刻,然后才僵硬地转身离去了。 祁沉笙目送着那老嬷嬷离开,刚要哄着汪峦吃些东西,却不经意地又看向桌上的两只酒杯。 自己面前的,是刚刚掉在地上的那只,空了。 而汪峦面前的那只,虽然还没空,红色的酒液却--只剩了半杯。 九哥?他侧身看向汪峦,刚刚发生的事情打心中复过,哪里还想不出其中的关窍,灰色的残目看向汪峦的唇边。 汪峦靠在桌边,用手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回望他,唯有一滴未被擦去的酒液,顺着白净的下巴慢慢滑落。 祁沉笙挑起了他的下巴,将那最后的酒滴抹于指间,留下几不可察的湿意,他压低了声音逼问道:九哥觉得好喝吗? 即便到了此时,汪峦仍旧没有露出半点怯,反倒点点头:沉笙喂的自然好喝。 祁沉笙闻言,眸色越发暗下去,可他刚要再凑上去,汪峦却用瓷盘边的小匙子,敲敲空了的酒杯,立刻发出清亮的声响,再次引来了蒂姆嬷嬷的目光。 汪峦灵雀似的眼眸含笑而对,学着蒂姆嬷嬷的语气说道:祁二少,请你注意举止仪态。 祁沉笙动作随即稍顿,像是无奈似的退开,可正当汪峦放松下来,准备尝尝那实在让人生不出食欲的晚饭时,却觉腰上忽然一紧,接着整个人便被祁沉笙抱了起来。 沉笙!他好容易克制住下意识地呼声,抓住祁沉笙的手臂:你这是要做什么-- 这下蒂姆嬷嬷想要装作看不见都难了,她面色比起刚才更难看了,祁沉笙却半点都不在意了,直接抱着汪峦穿过饭厅,残目微眯地看着汪峦因酒而泛起红晕的脸,向楼上边走边说道:九哥觉得好喝,我就找个不用注意举止仪态的地方-- 喂你尝个够。 说着便不顾汪峦的挣扎,身后各色的目光,径直将他抱回到房间中。 ----- 当夜,那醇香的葡萄酒,汪峦是再没能喝到,但是旁的东西倒是着实尝了不少。 以至于何城东晚些时候送来宵夜时,他只软软地靠在枕头上,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半合着眼眸,吃了几块祁沉笙送到他嘴边的点心。 可当他以为这件事终于能揭过时,对此毫不知情的莱娜,却又敲响了他们的房门。 两位先生,你们休息了吗? 汪峦以为是白天托她打听的事,又有了新的消息,于是便催着祁沉笙去开门。 祁沉笙这种时候着实不想有人打扰,但到底拗不过汪峦的意思,将他身上的毯子裹严实后,才去给莱娜开了门。 有事? 祁沉笙的脸色不怎么好,莱娜抱着酒瓶的手不禁哆嗦了一下,还是大着胆子把装了葡萄酒的瓶子送过去。 是吉尔嬷嬷就是今天祁二少帮忙救的那位嬷嬷,她托我向您道谢,并送来这个。 她怕祁沉笙不收,又开口说道:这是教堂中的嬷嬷们自己酿的,味道很好,您留下尝尝。 祁沉笙看着莱娜手中的酒瓶,又回身看看仍旧躺在床上的汪峦,难得回应了一句:尝过了,味道是很好。 莱娜听到他这样说,才暗暗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敢与祁沉笙多说什么,再次道谢后就离开了。 汪峦躺在床上,将门口两人的对话,听得可是清清楚楚。 转眼就看着祁沉笙拎着那只酒瓶,向他走过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向他缓步走来,坐到了床边。 刚刚晚饭的时候,我看九哥很是喜欢这个,现在还想再喝点吗? 汪峦心中暗暗嗔骂着,想要翻身背对他,可终究没那个力气,索性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 九哥真的不想喝了?祁沉笙俯身,虚虚地覆罩着汪峦的身子又问道。 不喝了,都醉了。汪峦还是闭着眼睛,打定主意绝不去瞧他。 祁沉笙却没打算这般放过,又揽着汪峦的肩膀,将酒瓶放到他的枕边:九哥既然醉了,怎么还能说话? 汪峦忍着仍是不睁眼,只开口说道:醉了怎么就不能说话,祁二少全当我说的是醉话就是。 哦,是醉话。祁沉笙重复着汪峦的话,越发凑近过来,温热的气息扑在面上,流连在他的唇边,却迟迟地怎么都不肯落下。 汪峦实在被惹得有些痒,眼睛极快地睁开一条小缝,却被祁沉笙捉个正着:这会,九哥又肯瞧我了。 汪峦听他这么说,一面用手拨开他的脸,一面又重新闭上眼睛,口中胡乱说道:我可不是在瞧你,我醉了说的话是醉话,看的人也是醉影。 是是是,九哥看的是醉影,祁沉笙还是笑了,躺到汪峦的身边,将人舒舒服服地抱在怀里,又说道:可惜看的醉影也只能是我。 谁说只能是你的,汪峦靠在了祁沉笙的身前,嘴角也扬起些许,继续说着:我说不得也能看到旁人呢,反正我是醉了-- 话说到这里,汪峦突然止了声音,睁开了眼睛。 锁骨之下的纹身微微发烫,而他他像是终于从那虚幻的流金碎羽中,触到了什么真实,喃喃地重复道:醉了? 第97章 金酒尸(十七) 但如今,却出现了一个 之前汪峦便曾猜测过, 寻常人若要产生幻象,要么是做梦要么是用药。而这两样在斯戈尔教堂中,似乎都无迹可循。 但如今, 却出现了一个更为清晰的答案--酒。 祁沉笙几乎顷刻间便明白了汪峦的意思,尽管还有几分不情愿,但他还是起身赶到走廊中,叫住了还未走远的莱娜。 教堂中的葡萄酒,都是从哪里来的?汪峦也快速披上外衫, 拿着葡萄酒瓶,来到莱娜面前。 莱娜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这样重视起教堂中的葡萄酒来,有些紧张地说道:这些酒都是从外头运了葡萄来, 威尔神父带我们一起酿的。 平时就存放在底下的酒窖里,要喝的时候再运上来。 分卷(61) 酒窖?祁沉笙皱皱眉,他们下午搜寻时,并没有发现教堂中还有酒窖:从什么地方能下去? 听到他这么问, 莱娜也有些为难了:那酒窖去起来有些麻烦,这样说实在说不清楚。 那你能带我们过去吗?汪峦望着莱娜,尽管他没有使用金丝雀的力量, 但那双眼眸依旧让人很难拒绝。 可莱娜的手攥住了白色的裙子, 回头看看门外, 入夜后越发黑暗的走廊:那里有些吓人,我怕 你只需要把我们带到入口, 祁沉笙的绅士杖又无声无息的出现在手中,轻轻敲击着地面: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莱娜张张嘴,她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同意。 这时汪峦伸手按住了锁骨之下的纹身,金色的流光随即从他的指缝间泻出, 汇聚成了金丝雀的模样,停落在酒瓶的一端,深色的玻璃倒映着它的影子。 莱娜,你看,它是执妖。 汪峦引着金丝雀,尽管它现在还虚弱得无法飞行,但却抬起小小的脑袋,用那双黑豆似的眼睛,望着莱娜。 但它也曾经是个人,在教堂中生活过,喜欢钢琴与歌唱 他就像与那些死在安德烈斯医生手下的人一样,从未犯下过什么罪孽,却被人害死在不知名的地方。 如果我们不能找出当年的真相,那么他就只能永远怀着执念,无法安息。 莱娜垂眸看着酒瓶上的金丝雀,仿佛又看到了那血淋淋的肉皮团,但于此刻的她而言,所能做的却并不只是恐惧,更多的是忏悔。 忏悔她与哥哥,因为自私而产生的邪念。 好我带你们去 ---- 行走在夜晚的教堂中,汪峦其实很能理解,莱娜为什么会感到害怕。 如果说白天的长廊只是因为光线不足而昏暗,那么如今黑夜中,他们眼前的一切都好似蒙上了无法揭开的黑纱,手中摇曳的提灯根本照不亮前路,只有在令人心慌的安静中,生出了哀惧。 两侧的墙壁上,偶尔出现几幅人物挂画,也在灯火的照耀下,像是幽灵一般。 尽管已经来到斯戈尔教堂快半年了,但莱娜一直不敢晚上外出。明明原本应该处处神圣的教堂,一直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惧怕。 就这样,她加快步子带着汪峦与祁沉笙,终于离开了走廊。但莱娜的心中却并没有半分放松:酒窖入口要从教堂后面进去。 汪峦这会也明白了,教堂后面也就是白天他们经过的墓地,难怪莱娜不愿意过去。 走吧。祁沉笙手中绅士杖的敲击声,牵动着莱娜的心绪,她默默地长喘几口气,然后才强忍着恐惧,继续向教堂后走去。 四面环绕的梧桐树林,隔绝了青洋坊热闹的灯火,风吹进来,落尽了树叶的干枝晃动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好似有无数的身影在其中穿梭。 渐渐的,他们离墓地越来越近,夜色下的荆棘丛中,忽然有几道黑影扑腾而起,传出粗劣的笑声。 啊!莱娜手中的提灯掉到了地上,浑身颤抖着尖叫出声,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谁知却被一只手抵住了后背。 这下她连叫都叫不出来了,颤抖着差点跌倒,幸亏身后的人很快就走到了她的前方。 别怕,没事的。汪峦弯下腰来,尽量放轻了声音,安慰着莱娜:刚刚只是乌鸦而已,我们一直在你身后。 说着,他有些无奈地看了看扶着自己的祁沉笙,刚刚莱娜吓得后退,差点踩到汪峦,原本只是提醒一声就是,祁沉笙却直接伸手抵住了她,才把人家小姑娘吓成这样。 祁沉笙向来是将汪峦的事放在首位,此刻见莱娜确实害怕,才在汪峦的示意下,将人扶了起来,自己走在了前方,并对莱娜说道:你来说怎么走。 莱娜还是惴惴不安,但看着前方祁沉笙的背影,感觉他好似能挡住所有魔鬼,才稍稍放下心来,低声颤颤地说道:继续继续往前走,走到墓园的对面。 祁沉笙闻言,便按她的描述,揽着汪峦向继续往墓园的方向走去。 汪峦浅浅地叹了口气,祁沉笙就在身边,他倒是并不怎么害怕的,只是在想幸而如今是秋日,不然那墓园中若是起了鬼火,怕是更难办。 兴许是在黑暗中的缘故,白天不过一刻左右就能走完的路程,如今却漫漫没有尽头。 等到他们终于走到了墓园的对面时,汪峦的手心中也泛起了冷汗。 再怎么走?祁沉笙握住了汪峦的手,用自己的体温蹭热了他的指尖,而后转身问莱娜。 还还是我带路吧。莱娜这会也缓过来了些,她努力不去看墓园,指着教堂后面的墙壁说道:那边有个小门,进去后岔道很多,不太好走。 你还可以吗?汪峦也回过头来,提着灯看向莱娜,并不想勉强她:如果害怕的话,还是跟在我们后面就好。 莱娜摇摇头,还是走到了面前。 从教堂后方的小门中进去后,汪峦逐渐洞悉了酒窖的大体位置,也明白了为什么会这样难以寻找。之前何城东给的资料中有提到,这教堂是经过历代扩建,才有的如今的规模。 而那藏葡萄酒的酒窖,修建年份应是较早的,所以入口被后面层层加盖的建筑所遮挡,途径之处都是并不宽敞的小道、楼梯,倒是真难为她们平时搬运酒桶了。 酒窖就在下面了。又走了一段时间后,莱娜打开了一扇木门,通过提灯的照亮,汪峦可以看到里面是向下延伸的楼梯。 你从这里回去吗?汪峦并没有着急与祁沉笙下去,又抬眸看看站在楼梯边的莱娜,他并不觉得莱娜敢一个人回去。 莱娜想要摇摇头,她确实害怕回去的路,但是她也有预感,继续与汪峦他们走下去的话,会看到更为恐怖的东西。 祁沉笙一眼便看出了莱娜的心思,说到底这件事也是她在帮忙,手下的绅士杖在石砖铺成的地面敲击两下,紧接着发着微光的引骨蝶,便舒展开翅膀,翩翩飞舞着落到了莱娜的肩头。 这,这是什么?两只手骨拼成的蝶翼透露着诡谲的美,莱娜甚至忘记了害怕,小心地抬手触碰想要触碰它。 祁沉笙无心去给她解释什么,只是望着那好似通向地狱的楼梯,淡淡地说了句:它会护你回去的。 莱娜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想要再说什么,但心中告诫自己不该参与更多了,于是低声道谢后,便捧着引骨蝶匆匆离去了。 好了,九哥,祁沉笙见莱娜离开后,侧脸看看怀中的汪峦,揽着他肩膀的手紧了紧:咱们下去吧。 金丝雀与苍鹰都无声地现出了身形,汪峦伸出手来,金丝雀就跃到了他的手指上,黑豆似的眼睛却看向楼梯。 走吧,也许伊恩就在下面。 两人提着灯,慢慢地走下了狭窄的楼梯,汪峦在心中默数着台阶数,大约走下了两层左右的高度后,楼梯也到了尽头。 走下楼梯后,又穿过一道没有上锁的铁门,眼前的空间总算宽敞了些,但依旧是没有任何光线。 可就在汪峦提着灯,向前探照时,却忽然在灯光边缘处,恍然照见几个站立的人。 他的额上一下子便溢出了冷汗,祁沉笙当即将他护到身后,而后执着绅士杖,向那几个人靠近。 四周实在太静了,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是那样的明显,汪峦紧紧跟在祁沉笙的身后,随着他的步子,一点一点上前。 灯光也在慢慢地扩散,慢慢地爬上了那几个人的身体。 他们的衣服已经陈旧,破烂地落满了灰尘,再接着,汪峦便在昏暗的灯光中,看到了他们的脸。 那是一张张,苍白而破损的脸,灰白的石头上残余着流畅的线条,拥抱着孩童的圣母碎裂了半边身体,绝美的天使坠落了身后的双翼,还有更多难以认出的石雕,在黑暗中静静地林立。 只是一些雕像而已,没什么。祁沉笙依旧握着汪峦的手,语气淡淡地仿佛已经放松下来,可灰色的残目,却凝望向石雕的深处-- 第98章 金酒尸(十八) 深不见光之处的罪恶。 祁沉笙说完, 他们便步子如常地,逐渐接近了那些雕像,直至走入其中。 所有的雕像都约莫与常人等高, 行走在它们之间,仿佛置身于拥挤的人群,时不时就会感觉,与什么擦肩而过,或是被黑暗中深处的石手, 勾过衣角。 尽管除了汪峦与祁沉笙外,一切都处于静止之中,可随着手中提灯的前进, 那些投落在地上墙上的黑影,都仿佛跟随着他们,围拢着他们,行走起来。 不, 不止是影子,就在这时,汪峦忽然听到, 在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两声, 极轻的脚步。 他下意识地想要转身, 可动作却成了提灯查看身边的雕像,唯有眼睛的余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身后--那里却仍旧只有苍白的雕像, 林立在死寂之中。 怎么了,九哥?祁沉笙半环着汪峦的肩膀,也侧身过来,低声询问。 汪峦稍稍抬眸,两人在提灯的融融的光线中, 目光乍地相触,片刻后又自然地分开。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尊雕像,咱们刚刚是不是路过过? 祁沉笙执着手中的绅士杖,语气淡淡地听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我倒没注意,咱们再走走看吧。 说完,汪峦也没有提出什么异议,转过身来与祁沉笙继续向前走去,而落在他肩上的金丝雀,却睁开了眼睛,在无人注意的黑暗中,流过几点碎金。 一尊又一尊的雕像,随着他们的脚步,出现在前方的路上。昏暗的提灯根本照不到尽头,他们也不知还要走多久。 渐渐地,他们所路过的雕像,越来越似曾相识,同样的破损了面容,折断了翅膀,粉碎了身体。 仿佛有只无形的黑手,在牵引着他们,步步踏上重复的路。 但汪峦和祁沉笙,却没有表现出半分异样,他们依旧是走走停停,时而驻足查看雕像,然后就继续向前走着。 可他们身后的脚步声,却越来越频繁得响起,起先还克制地极轻,渐渐地开始有些慌乱,又快又急好似在寻找什么,甚至连隐藏都顾不上了。 沉重,无措,恐惧,挣扎-- 汪峦没有回头,却能够从那变化这的脚步声中,玩味般地读出,身后之人逐渐崩塌的理智。 沉笙,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一直在走重复的路吗? 再次路过一尊雕像后,他忽而开了口,语气是那样的温柔,惹得祁沉笙垂眸看向他时,眼神中都尽是恋慕。 嗯?九哥知道为什么? 因为汪峦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仿佛怕是被黑暗中什么东西听到: 因为,我们的身边,跟着鬼啊-- 静寂,随着汪峦话音落下,死一般的静寂随着恐惧,迅速蔓延开来。 九哥,你可别吓我。祁沉笙执着手中的绅士杖,故作害怕地说道,可惜这样的语言从他的口中淡淡说出,实在没有半分可信度。 但汪峦凑合着,继续说了下去:我可没有吓你,从刚刚开始,那鬼就趴在我的耳边,跟我说了好多话。 那他都跟九哥说了些什么?祁沉笙握着汪峦的手,慢慢俯身,也临至汪峦的耳边问道。 他说汪峦斜眸看向黑暗中的无数雕像,而后声音一点点冷了下来,幽然而阴渗:他说,自己被困在这里太久了,要我们留下来陪他。 这可不行,我们怎么能留在这里呢?祁沉笙摇摇头,揽着汪峦又向前走了几步,紧接着就听到,那跟在他们身后的脚步声也响了起来,跌跌撞撞再控制不住动静。 是呀,我也是这么对他说的,汪峦像是根本听不到那脚步声,继续说道:所以,我跟他打了个商量。 我说,我可不想留下来,也不想让你留下 不过我们后面,还有一个人,不如就去找他吧。 说完,他与祁沉笙默契地转身,一起看向身后,仿佛要欣赏恶鬼捉人的场景。 而在无数的雕像之中,又响起了逃命般的脚步声,这次他们终于能看到那个人的身影,他不再躲藏,反而向着汪峦与祁沉笙赶来。 只听扑通一声,那人直接跌跪在他们面前,口中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刚刚汪峦用金丝雀的力量,故意设下幻象,让这片本来不大的雕像群,变成鬼打墙的迷阵,为的就是逼跟在他们身后的人出来。 可这人真正出来了,汪峦却微微有些惊讶,他确实没想到,这个一直跟在他们后面的,会是白天见到的守墓老头。 他会是当年害死伊恩的人吗? 守墓老头本就心中有鬼,又在那雕像中绕了许久,此刻早已是惊惶难安,只觉得汪峦口中,趴在他耳畔的鬼,已经跑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拼命地伸手,在自己的肩上耳边拍打驱散,可触及的只是虚空,反而觉得更加阴冷,好似那鬼怎么赶也赶不走。 他怕极了,慌不择路地去拽汪峦的衣角,浑浊的眼睛瞪得死大:你,你快跟他说,别来找我! 祁沉笙皱皱眉,揽着汪峦后退几步,愣是没让那老头的脏手碰到他。 汪峦却似不怎么在意,垂眸看向趴在地上的老头,开口问道:你不要他来找你,那你又来这里做什么? 老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是将脸深深埋了下去,像是这样就能逃避。 细长的绅士杖,在地上敲击着,祁沉笙的残目凝视着他,声音比汪峦更为刻薄逼人:不想说? 这下老头连哆嗦都不能了,浑身冷得像是僵住了,半晌后才嗫喏着说道:我是威尔神父,来让我清点窖里的葡萄酒。 是吗?祁沉笙言语中的威压更甚,老头却咬死了牙关,怎么都不肯改口。 汪峦见状,心中默默盘算着,如何继续逼问下去,可就在这时,却感觉到锁骨之下的纹身,又开始灼热起来。 分卷(62) 他下意识地看向肩头的金丝雀,耀目的金光乍然流现,笼罩着那小小的雀鸟,光芒尾处又逸散出万千碎羽,漫漫纷飞又飘然落地。 随着羽毛一同落到地上的,还有少年几乎透明的虚影,伊恩终于又积蓄起了力量,由金丝雀化成了人形,缓缓地从汪峦的身后,走到了老头的面前,俯视着地上的人。 是吗? 你真的是来清点葡萄酒的? 老头的身体忽地大震,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在流金光芒的笼罩下,无意识地长大了干裂的嘴,怔怔地望着伊恩。 你-- 你-- 汪峦忽然感觉到说不出的异样,老头看向伊恩的眼神中,完全没有恐惧,反而透露出着急与贪欲。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下一刻,那老头便突然站了起来,年迈的身子骨让他险些又跌回去,但他还是撑住了,向着伊恩踉跄着扑去,口中还颠七倒八地说道。 你,你怎么出来了。 快,快回去!别让他们看到你,快回去! 伊恩神色冷漠地站在原地,无声地看着老头的动作,少年的身体只是虚影,老头无论如何都无法触碰。 他越发疯癫地挥动着双手,见实在无法劝动伊恩,便又朝着两人入侵者打去。 你们走!走啊! 快滚! 谁都别想带走他! 他在这里,是我的了,就是我的了! 眼看着那老头真的要打过来,祁沉笙灰色的残目一暗,猛地抬起手中的绅士杖,反手就冲他的手臂挥震出去,顺势将老头摔到地上。 啊--老头哪里受得住这般,立刻抱着手臂蜷缩在地上扭动起来,头上包着的布巾散落下来,露出灰白而凌乱的头发。 这时,静静地站在一旁的伊恩,才再次踏出了步子,来到老头的面前,随着不断飘落的碎羽,俯下身去。 是你。 是你把我骗到这里来的。 他的嗓音空灵极了,轻盈而无有依托,却渐渐泛起恨意。 老头听到伊恩的话后,顾不上手臂的疼痛,又挣扎着抬起头来,望着伊恩不断摇头:不不 我,我没有骗你我没有! 他的喉咙因为嘶喊而剧痛,但老头还是不断说着:我只是想留下你! 伊恩,伊恩你那么美,那么好看声音也好听,还会对我笑 老头像是沉浸在了某种,原本就不存在的臆想中,口中不断喃喃地说道:你是这教堂里最好的人了,我看到你看到你的脸,你的手,听你在教堂里唱歌,还能去闻闻你的衣服。每天,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可你为什么要走呢! 我不要你走!老头的话音突然转向愤怒,他不断地摇着头,然后用他满是污泥的手,颤颤地抬起来,想要去触碰伊恩干净的面庞,却在即将触及的刹那,被伊恩避开了。 伊恩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老头,身上的碎羽坠落得越来越快。 老头那丑陋苍老的脸,映在他的眼眸中,更深深地烙刻在他的心里,让那些因为痛苦而刻意遗忘的记忆,终于随着恨意重新翻涌出来。 他终于想起了发生在这斯戈尔教堂地下,深不见光之处的罪恶。 第99章 金酒尸(十九) 终于快要结束了。 当年是你告诉我, 希侬神父要我来这里找他! 你还不承认吗! 伊恩虚幻的身体,因为恨意而不断迸发出金色的流光,面目几乎都要模糊掉。 老头的痴迷终于被恐惧所击醒, 他用手撑着地面,开始慌忙地摇头,灰白头发糊在了脸上。 是,是我说的但,但我没有害你! 有人, 有人跟我说,只要把你带到这里,就能留住你了, 你就不会离开了! 我只是传了个信而已,我只是想要留住你啊! 老头的话再次绕回到原处,他伸手遮着耀目的金光,想要爬到伊恩的脚边, 可刹那间只听到头顶赫然响起一声鹰啸,老头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可他还未等看清什么, 右眼便感到一阵剧痛。 啊-- 那周身暗羽的苍鹰, 挥动着翅膀自空中俯冲而下, 用尖锐如钩的喙,生生将老头的眼珠啄了出来, 连带着扯出的血络,丢到了伊恩的脚下。 可伊恩连看都不想再多看,他身上流溢出的金光火焰,照亮了这片雕像群,而后向着那看似无尽的黑暗中, 轻轻一推,被幻象所掩盖的酒窖门,就这样被推开了。 祁沉笙看了一眼在伊恩身后盘旋的苍鹰,扶着汪峦也走了进去。 伊恩的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了,他如游魂般在酒窖中飘荡,经过一排排摆放着巨大橡木桶的架子,口中不断地重复着-- 我在哪,我在哪 你们把我藏到哪里去了 我的身体在哪里 这一声声低念,几乎已经要变成怨鬼的哭嚎,汪峦紧紧按着锁骨之下的纹身,由那里感受到的不仅是灼痛,更多的是伊恩心中的冤屈与恨意。 伊恩的声音越来越凄厉,他身后的苍鹰再无法忍耐,在金色的余光之中,振开了满是利羽的翅膀,呼啸着扇动起刀刃似的飓风,无可阻挡地穿梭遍所有的木架。 那疾风经过之处,木桶厚重的侧盖皆被掀落,鲜红色的酒液瞬间流淌而出,在石砖铺成的地面上,汇聚成血河流淌开来。 伊恩就在那血河之上飘荡,如真正的厉鬼般,扒着每一只橡木桶的边缘探看,寻找着自己的尸体。 在哪里 他笑着,他哭着,声音回荡在冰冷的酒窖。 在哪里 酒窖中的橡木桶不知堆积了多少年,汪峦看着伊恩那么一只只找下去,也心焦得很,不禁握住了祁沉笙的手。 祁沉笙也不想再拖延下去,手中的绅士杖一敲,将那苍鹰引了回来。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斜睨了眼几乎被葡萄酒液浸透的老头,那苍鹰立刻会意,自半空中俯冲而下,锋利的鹰爪狠狠地洞穿了老头的肩膀,带着他盘旋而上。 啊--放,放开我! 老头嘶喊着,肩膀的疼痛却让他上半身一动都不敢动,只能绝望地蹬着两条腿,像是块干腊肉条,被苍鹰抓到了伊恩的面前,又狠狠地丢在木架下,撞翻了几只酒桶。 老头的口鼻中漫出了鲜血,他在酒液中挣扎着,酒水却又呛进了他的肺中,灼辣的疼痛与窒息的危机折磨着他,求死都不能。 伊恩的反应仍是有些迟钝,但也发觉了老头被丢下来,再不屑于制造任何的幻境,温柔的金光下狠虐地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我的尸体,到底在哪里? 老头的脸已经被血糊住了,求生的意志本能地驱使着他,忍着剧痛抬起手臂,指向酒窖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伊恩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不自觉地松开了老头的脖子,任由对方跌落入酒液中,溅起血色的水花。 他就那么看着,瘦小的身躯在高大的酒架间伫立,怔怔了许久,然后才缓缓迈动步子,向那角落走去。 一直木桶,被孤零零的放在高架上,尽管刚刚也被苍鹰掀开了盖子,却没有流出一滴葡萄酒。 伊恩终于走到了木桶边,他伸出双手,有些拙拙地扒住桶的边缘,而后从中无比珍重地抱出了自己的尸体。 祁沉笙心中早有准备,他想要捂住汪峦的眼睛,却汪峦却按住了他的手,默默地摇摇头。 他与金丝雀的羁绊,令他几乎可以切身感受到伊恩所有的痛苦,这种折磨已经存在太久了,他想要亲眼看到,伊恩寻到了他的结果。 那尸体被困在酒桶中,像是被刻意做过防腐处理,整个扭曲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皮肉虽没有腐烂,但也干枯得紧紧贴在骨骼上。 少年曾经漂亮的面孔,变得丑陋而恐怖。 可伊恩却仍旧紧紧地抱着他,眼睛早已没有泪水,只有溢着碎金的空洞,他断断续续地,讲出了当年的事。 当年,他对教堂后的那个守墓老头,几乎毫无防备之心,对方骗他希侬神父在酒窖中等他,他便相信了。 伊恩从不奢望,希侬神父约他在这里见面,是要回应他的感情。他想要的,仅仅是一个体面的告别。 可当他来到这里时,等待他的却并不是希侬神父,而是另一个用黑布蒙着脸的高大男人。 伊恩终于意识到不对,想要逃跑,可他却眼睁睁地看着,酒窖的门被老头从外面关上了,而自己则被那人掐住了身体 绝望、痛苦、屈辱,伊恩挣扎着打翻了酒桶,那人的力气极大,将他的头死死地按进酒液中,逼着他吞咽直烂醉。 他被关在这酒窖中整整十三天,葡萄酒液麻痹了他的痛苦,终于在濒死的那刻,为他带来了美好的虚影。 阳光透过厚厚的石砖,照入了冰冷的酒窖,梧桐灿灿的树叶落满了老旧的钢琴,他化为了一只小小的雀鸟,展开满是金色羽毛的翅膀,穿过木门飞出阴暗的地下。 他,逃离了所有的痛苦,甚至暂时忘却了那些恨意。 --直到被汪明生所发现,引化成了执妖。 伊恩抱着自己的尸体,跪坐在地上,身上的流金光芒却渐渐黯淡下去,最终变回了小小的金丝雀,融入到了尸体中。 苍鹰在半空中张开宽大的羽翼,暗色的羽毛无声无息地纷纷落下,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了伊恩的尸体,最终成了黑色的布毯。 汪峦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想要将那些来自伊恩的情绪小心地整理起来,随即又感觉到了身体的疲惫,被祁沉笙揽入怀中。 而就在他准备思索如何安葬伊恩的尸体时,却惊讶地发觉,祁沉笙的执妖苍鹰居然化为了一个英俊的男人。(别误会,不是当年害伊恩的那个!) 是了,这时汪峦才恍然想起,尽管苍鹰一直以鹰的形态出现,但他本质也是执妖,生前也曾经是个人。 祁沉笙对此并不意外,他圈揽着怀中人的身子,安抚地轻拍几下汪峦的后背,而后才眯起灰色的残目,看向自己的执妖。 苍鹰化为的男人弯下腰,天生带着几分风流气的眉眼间,尽是凝重与爱怜,慎之又慎地将伊恩盖着黑布的尸体,抱了起来,然后向着门口走去, 汪峦一直注视着他,回想起过去几个月,苍鹰与金丝雀的相处,心中慢慢明白了什么。 而就在男人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突然开了口,对祁沉笙说道:你答应过,我可以提三件事。 祁沉笙仍是眯着灰眸,目光在他身上看了许久,然后点点头, 我想要他。男人抱着伊恩的尸体,没有一丝犹豫地说道。 这我说了不算,这次祁沉笙并没有答应他,绅士杖又出现在了手中,敲击着流淌着酒液的地面,淡淡地说道:你要问他自己。 男人沉默了,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尸体,片刻后才说道:好,我知道了。 然后便抱着伊恩走出了,这死困他多年的酒窖,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夜已过半,等到祁沉笙扶着汪峦,终于回到地面上时,秋月已坠向西天。 汪峦微微抬头,让清冷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仿佛这样便能洗净心中的污浊。 金丝雀的事,终于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伊恩找到了自己的尸体,也想起了过去死前经历的一切。 如今,在他们的面前,只剩下了最后的问题。 那夜在酒窖中,等待伊恩并害死他的人,究竟是谁? 其实答案已经很清楚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熟悉教堂的结构,知道隐秘酒窖的所在,又能观察到老头的不轨之心,甚至清楚伊恩即将离开的事。 排除掉当年同为少年的孤儿们,汪明生虽然不明原因地也来过附近,但汪峦却知道他并没有玩亵少年的兴趣,伊恩也能确定不是希侬神父,那就只剩下了-- 九哥,快要结束了。祁沉笙抱起了汪峦,低头在他的眉眼前轻轻细吻,好似要以此吻去他的疲惫。 汪峦也伸手回抱住祁沉笙的脖颈,将脸浅浅地埋在他的肩上,喃喃地回应着:是啊终于快要结束了。 第100章 金酒尸(二十) 和我们一起欣赏今晚的 日出日落, 当新月再次自秋叶凋零的梧桐树梢升起时,斯戈尔教堂的一天又过去了。 威尔神父例行在十字架下,闭目祷告, 教堂正厅中的电灯已经都关掉了,只剩祭台前的几只蜡烛,被忽明忽暗的火苗灼烤着,流下浊色的蜡滴。 今夜并没有人敲钟,威尔神父似乎极为喜欢此刻的安寂, 整座教堂都能沉浸在仿若梦乡的晚景中,能让他静下心来,去思考, 去回忆,去忏悔许多的事。 时间似乎到了,威尔神父也终于做完了祷告,他睁开眼睛, 仰望着十字架上的耶稣,最后用唇语喃喃了什么,可惜没有人能听得到。 这时一阵风吹来, 霎时间便吹乱了那些烛光, 教堂中立刻暗了下来, 投落在墙上的黑色影子,却显得那样高大, 仿佛可以吞噬掉一切。 威尔神父的心怦怦地跳着,他感觉好像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了。 是什么呢? 他伫立在十字架下,明明想要离开,可身体却一动都没有动, 就连渐渐浑浊的眼球,也僵硬得盯着一个方向,直到酸涩难忍。 风越来越大了,烛火越来越暗了,可四下依旧安静得厉害,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威尔神父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这种预感在折磨着他,可怕的事情随时可能降临,可就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分哪一秒,更无从逃离。 他的目光虽然无法移动,但眼睛却瞪得越来越大,眼眶都传来撕裂的疼痛,这样的折磨令人太难忍受,他甚至开始在心中呐喊,快些来吧,快些来吧! 也许是上帝终于听到了他的祷告,一个脚步声,在他的身后,忽然响了起来。 嗒、嗒、嗒-- 分卷(63) 有人在接近他,在空荡而又黑暗的教堂中,向着他走来。 嗒、嗒、嗒-- 近了,又近了,那个人已经走到了他的背后,马上,马上就要碰到他! 威尔神父猛地转过身去,教堂中的风停了,烛火又燃烧起来,融融地光线照亮了近处,却留下黑暗的角落。 一排排长椅延伸而去,明明那样的空荡,却令人觉得拥挤与压抑。 可无论如何,他的眼前一个人都没有,那慢慢接近的脚步声,像是根本不存在,可威尔神父的后背,还是被冷汗浸透了。 他攥紧了手中的十字架,嘴唇崩成了一条缝,刚刚--他根本没有转身。 准确地说,是他自己根本没有转身的动作,他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硬生生地掰着肩膀,转过了身子。 威尔神父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直到那窒息感袭来时,他才恍然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试探着迈出已经僵直的腿。 他能动了--这样的认知让威尔神父心中生出一阵振奋,他急忙向着离自己最近的门跑去,尽管腿脚因为恐惧而发软,一路上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东西,然而他终于还是跑到了侧门前。 可就在他的手即将推开门的那一刹,教堂角落中的钢琴,突然发出一串刺耳的音符。 威尔神父的动作,就那样再次停止了。他失力般撞到了面前的门上,咚巨响震得头骨生疼,可门却没有开。 这时脚步声又响起了,可与上次不同的是,来人似乎走得有些不稳,甚至夹杂着拐杖触地的声音。 可威尔神父早已无心去留意这些,他只能感觉到,那个人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威尔神父,您怎么在这里?温和的嗓音还带着几分惊讶的语气,这样鲜活的气息让威尔神父猛地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教堂中,那位姓汪的客人。 暖色的烛光映着他身上掺杂着金线织成的长衫,微长的头发因为俯身的动作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苍白而极美的面孔,单薄的身体似乎还有些站不稳,撑着根细长的手杖。 汪峦察觉到威尔神父的目光,用手帕掩着口鼻,又轻轻咳嗽了几声,唇上随即也沾染了水光,他好似什么都不知道般,再次关切地开口询问:威尔神父您这是摔倒了吗? 直到这声提醒,威尔神父才堪堪回过神来,劫后余生的骤然放松下来,却难免有些尴尬地掩饰道:是,是这边光线不好,我没注意才崴了下。 您伤得严重吗?汪峦灵雀似的眼眸扫过他额头上的伤口,却也不说穿什么,继续询问道:需要我去叫蒂姆嬷嬷吗? 不,不用了!威尔神父下意识地一口否定道,过后才觉得自己有些紧张过度了,掩饰般清清嗓子,有些艰难地扶着门,从地上爬了起来:我没什么事,自己活动一下就好了。 是吗?汪峦像是在自言自语般低念,目光却注视着眼前的神父,看着他黑色的袍子上沾满了尘土,显得十分肮脏。 我确实没什么事,谢谢汪先生关心了。威尔神父顺着汪峦的视线,也发觉了自己脏了的衣袍,心中没由来生出几分烦躁,他想要赶紧离开这里,赶紧逃离这场噩梦。 可就在他想要弯腰去拍打身上的尘土时,一个让他隐隐害怕的念头忽然又浮现出来,眼睛的余光随即看向汪峦的身后,教堂中还是那副空荡黑暗的样子。 汪先生威尔神父的声音里,带上了自己无法察觉的颤抖,他反复张张口,却又不敢问出来,生怕得到那个令人惧怕的答案。 怎么了?汪峦似乎笑了一下,抬眸与威尔神父对视着,原本昳丽的脸映在对方的眼眸中,竟也变得恐怖起来。 不知不觉中,威尔神父的后背已经抵在了身后的木门上,可那扇平日里只需要轻轻一推就能打开的门,此刻却死死的关合着,犹如冰冷的墙面。 他的额头瞬间溢出了大串的冷汗,双眼中爬上了血丝,牙齿间因为颤抖不住地上下触碰,最终还是攥紧了手中的十字架,瑟瑟地开口问道:这么晚了,汪先生怎么没在房间里休息? 汪峦的眉眼间依旧带着笑意,像是没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语气平淡地说道:神父您原来想问这个。 今晚,他语气故意顿了顿,看着威尔神父额头溢出更多的冷汗,而后才继续说道:有人邀请我和沉笙来这里 听钢琴呢。 威尔神父的腿又是一软,无法控制地靠着身后的木门滑落下去,连手中的十字架都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口中只能发出赫赫的气音。 黑暗中忽然又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威尔神父心弦几乎要绷断,立刻转头看去,却是身披黑色风衣的祁沉笙,手中托着只托盘,向着他们缓缓走来。 九哥怎么先过来了?他好似根本没看到门边的威尔神父般,将托盘烛火下的长桌上一放,四只高脚玻璃杯中,顿时溢出了鲜血似的酒液,淋淋地流淌下来。 我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是威尔神父摔倒了。汪峦回身对着祁沉笙笑笑,紧接着便感觉肩头一沉,却是祁沉笙将自己的风衣披到了他的身上,仿佛将他整个人从背后环拥在怀中。 威尔神父?直到此时,祁沉笙才稍稍侧脸,垂下那带着深深疤痕的灰色残目,看向几乎要瘫坐到地上的威尔神父,露出个礼貌却冰冷的笑容:那正好,就请威尔神父和我们一起,欣赏今晚的曲子吧。 不,我,我不要!威尔神父终于承受不住了,连口中的话音都带上了异国的滑稽腔调,几次想要从地上起来,却又重复跌倒,身上越发狼狈不堪。 祁沉笙却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手揽着汪峦,一手端着托盘,在空荡的教堂中,闲适地挑选了个最合心意的位置坐了下来。 而后接过汪峦手中的绅士杖,向着仍旧瘫坐在地上的威尔神父轻轻一敲。 你要干什么,我不去,我不去!威尔神父惊恐地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直挺得从地上站起,动作怪异地一步一步走到了祁沉笙身边的位置上,端然坐好。 神父,尝尝吧,汪峦稍稍倾身,细瘦的手,将托盘中的一只高脚杯推到了威尔神父的面前,杯中红色的酒液与他指间绛红的戒指交相辉映,含着剧毒的美丽。 不,我不喝!威尔神父强烈地反抗着,可汪峦也并没有往心里去,又与祁沉笙端起了酒杯。 两人相视一笑,手中的高脚杯轻轻触碰,发出清脆的声响,眼眸中仿佛只有对方的身影,完全不去在意威尔神父的动静。 而威尔神父就在惊恐之中,发现自己的手竟不受控制地抬了起来,将桌上那盛满红色液体的酒杯端到了面前。 不要,不要-- 他眼睁睁地看着,杯中倒映出了自己扭曲的面孔,那惊慌绝望的神情,随着酒液的微微波动,他的眼眸也变成了赤红色,像极了《圣经》中魔鬼。 威尔神父的心中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他震惊得难以相信,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从一个高洁的神父,变成了这副模样。 第101章 金酒尸(二一) 我就永远不可能得到安 正当威尔神父仍旧陷溺于内心的挣扎时, 祭台之上,突然又传来步行声。 他哆嗦着抬起头,尽管心中早已做了准备, 但仍旧不可抑制地睁大了双眼,握着高脚酒杯的手,也颤抖起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披着柔软的白布,从燃着蜡烛的灯台边走来, 温暖的烛光照亮了他从白布中露出的身体,早已干枯腐朽成了暗棕色,没有一丝生机。就连行走的动作, 也因为失去了肌肉与水分,显得分外诡异。 威尔神父艰难地,想要看向一旁的汪峦与祁沉笙,却绝望地发现, 他们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惊恐或异样,反而满是期待与欣赏地,看着那具尸骸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宛如绅士般弯腰致意。 汪峦也微笑着点点头, 并向他举起了酒杯, 泛白的薄唇轻启:伊恩,今晚期待你的歌声。 听到那个名字, 威尔神父顿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像是要裂开,自己的身体却化为了不可逃脱的牢笼,囚困着他等待命运审判。 他只能看着,伊恩的尸骸从汪峦与祁沉笙的面前离开, 然后步步走上十字架下的管风琴。 伊恩从干净的白布中伸出双手,干瘪的皮肤紧紧包裹着手骨,看起来十分僵硬地按在琴键上,却意外地弹出了流畅而沉重的声音。 每一个音符,都随着管风琴的隧道,扩放出来,驱逐着黑夜的静寂,回荡在教堂绘着天堂的穹顶。 \Agollis pedi:miserere nobis--\[1] (免除世罪的天主羔羊,求你垂怜我们) 天籁般的歌喉,永远停留在了青涩的少年时期,他纵情地歌唱着 ,仿若回到了哪些歌怀着无法言说的恋情,而向上帝忏悔的日夜。 他曾经苦闷而纠结,却不曾放弃过希望,只是不知自己的生命,已经在那罪恶的贪欲下,即将走到尽头。 金色的光芒自高处的耶稣像降落,洒落在伊恩的身上,像是春雨落在干涸的土地上,终于带来了生机。 少年暗褐色的皮肤渐渐充盈起来,干枯的金发重新变得有光泽,深陷的眼珠也焕发出神采。 那双弹奏的钢琴的手,褪去了腐朽,整整齐齐的指甲贴合在指尖,跃动于琴键之上。 伊恩在流金的光芒中,转过了身,用昔日的模样,望向坐在长椅上的威尔神父。 虽然没有人继续弹奏,但管风琴中依旧响着音乐,天籁的歌声继续响彻黑夜。 \Agollis pedi:miserere nobis.\ 伊恩就在这歌声中,走下了尽头的祭台,所过之处遍地都是散落的金色碎羽。 威尔神父在巨大的恐惧中,不知什么时候起,竟出奇的安静下来,他不再做任何无谓的反抗,只是含着血丝的眼球,随着伊恩的身影,而微微地转动。 直到伊恩走到了他的面前。 威尔神父张开嘴,他的嗓音嘶哑得厉害,几乎遮过了颤抖:你来了。 终于还是来了。 这样的开端,似乎能够引出足够多的对白,但伊恩却没有了任何兴趣,他只是很满足于此刻威尔神父的镇定,直接奔向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当年害死我的那个人,是你? 威尔神父望着他,当年的事他骗过了老头,骗过了伊恩,骗过了教堂中所有的人,但此时此刻,看着昔日的少年重新站在他的面前,他却再无法否定。 是。 是我。 伊恩垂眸看着他,他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当年威尔神父作为斯戈尔教堂中,最为年长的神父。虽然大家并没有像亲近希侬神父那样亲近他,但也是打心底就对这位年长的神父,有着浓浓的尊敬与爱戴。 直到最后的答案揭晓前,他仍旧无法相信,那个欺凌侮辱他,将他残忍的困死在酒窖中的人,会是威尔神父。 其实,没有什么理由,威尔神父仿佛知道了伊恩的想法,他的嘴唇已经干裂,隐隐地渗出血迹: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我违背了上帝,引来了魔鬼-- 他用力闭上双眼,似乎这样就能逃避一切,可是少年伊恩的身影,却还是不断在眼前闪现。 威尔神父无法忘记,他在阳光下歌唱的模样,无法忘记他对着希侬神父露出的笑脸,无法忘记恋情被揭穿时,他哭红的眼角。 他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对着伊恩生出了那样邪恶的念头,在这神圣又禁欲的教堂中,任由这念头在不见光的污浊中,慢慢生长蔓延。 知道伊恩即将离开的那一夜,威尔神父在十字架前跪了许久,他忏悔着,祈祷着,期盼上帝能够赋予他力量,让他忘记那些不该有的想法。 可最终他失败了,他违背了上帝,走向到魔端。 后面发生的事,威尔神父已经记不清了,多年来他完全无法去回想,自己是怎么找上了老头,怎么在遮盖住了自己的脸,怎么去到酒窖中等待伊恩的到来。 伊恩慌乱地想要逃离时,那惊恐而又绝望的尖叫声,才让威尔神父大梦骤醒。那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绝对不能让伊恩离开这里,绝对不能让伊恩把事情说出去。 于是他狠红了眼睛,掐住了少年的后颈,将他的头用力按入酒桶中。 他不知道这样重复了多少次,直到伊恩完全无法动弹,只剩下奄奄的气息,像一具尸体般倒在地上,他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抓着手中的十字架跪地痛哭,然后紧紧锁死酒窖的门,从地下逃离。 我每天晚上都有去看你,我怕你已经死了,又怕你还没有死。 仿佛只有伊恩沉浸在醉倒的状态中,他才能够放心。 于是威尔神父只能麻痹着自己,不断给伊恩喂下冰冷而深红的酒液。 直到第十三天,他推开酒窖的门,发现少年再没有了气息。 他如释重负,像是终于解决了什么,偷偷地将伊恩装进了酒桶中,混淆地藏进了一排排架上,希望能将这个秘密,永远深埋于此 不要再给自己找什么借口了,伊恩摇了摇头,伸出手来指向威尔神父的心口,身上不断落下碎羽:这世上,没有什么魔鬼如果有,那也是在你这里。 从始至终,不是因为魔鬼迷惑了他,而是因为他心中生出了魔鬼。 现在,该结束了。 威尔神父的双眼中流淌下浑浊的泪水,他听到伊恩的声音,抗拒地摇起头来:不,伊恩,不 我知道错了,我会向上帝忏悔,永远地在此忏悔,只求你的灵魂能够安息。 我不需要安息,伊恩突然打断了威尔神父,他不再怯懦,也没有之前的疯癫,只是平静地望着威尔神父,打破他最后的希望:从我踏入酒窖的那一刻起,我就永远不可能得到安息。 至于现在,他移开了抵在威尔神父心口的手,托住了盛着鲜红酒液的高脚杯,送到了威尔神父的嘴边:请您喝下他吧。 所有的罪孽,都会交给上帝判决。 不,不更多的眼泪流淌在威尔神父的脸上,他苦苦哀求着,许诺出更多的条件,但伊恩却连眼睛都不曾眨动过一下。 分卷(64) 他定定地举着酒杯,看着那冰冷的酒液终于灌入了威尔神父的口中。 威尔神父想要抗拒吞咽,但那些酒却如毒蛇般钻入了他的喉咙,爬向他的肚腹。 而更为让他逐渐崩溃的是,那看似小小一杯的酒,却像是怎么都喝不完。 一口又一口,他被强迫着吞咽更多的酒,直到他感觉自己胃已经被撑起了,食道中的酒都要从喉咙溢出,可高脚杯中的红酒,却没有减少分毫。 快要撑死了 威尔神父想要出声求救,可还未等发出声音,酒液便迅速地占据了新的缝隙,疯狂地涌入到他的气管中! 救命--救命-- 他想要挣扎地推开伊恩的手,没想到这次他居然成功了! 威尔神父狂喜地看着伊恩离自己越来越远,身体因为惯性向后倒去,他本以为自己会碰到后排的长桌,可迎接他的,却是深不见底的酒渊。 伊恩站在原地,手中还执着那只高脚杯,淡淡地看着威尔神父穿透了地面,跌入到鲜红色的葡萄酒中。 他的身子不断在其中沉浮,双手挣扎着妄图离开酒水,抻着青筋的脖颈垂死地伸出,却呼吸不到任何的空气。 任何忏悔都不会有作用,所有的神明已经抛弃他。 他只能残忍地消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感受着口鼻被酒水所淹没,在濒死的窒息中,带着满身的罪孽,沉向冰冷的深处-- \Agollis pedi:dona nobis pacem.\ 随着钢琴声的休止,伊恩喃喃地念出了最后一句歌词,而威尔神父的身影,也终于彻底消失了。 第102章 金酒尸(二二) --金丝雀的纹身并没 教堂中的烛火熄灭了, 像是等来了久违的谢幕。 片刻后,游离于四方的流金碎羽,重新汇聚起来, 慢慢凝成了伊恩的模样,走到了汪峦的对面。 汪峦抬眸,看向那几乎要消散而去的少年,暗暗握住祁沉笙的手,试探着唤道:伊恩? 少年也望向他, 久久地望着,然后开口用最为纯澈的声音,说出了心中的歉意:对不起 这些日子以来, 寄生在你的身上,让你生了那样重的病。 汪峦摇摇头,在祁沉笙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隔空轻抚着他小小的金丝雀鸟, 眼眸中尽是温柔的光:这不怪你。 要是没有你,我早早的就因为没有价值,而被汪明生害死了--是你让我活下去的。 伊恩的身体自半空中缓缓而来, 纷纷洒下更多的碎羽, 他好似想要在汪峦的手边再停留一会儿, 但教堂外逐渐泛白的天空,却还是再提醒着他。 我的事情, 已经彻底结束了。 汪峦能够读到他此刻的心境,确实已经如这日出前的黎明般,安静得再听不到什么声音。 但汪峦还是开口,又问道:你不去再跟希侬神父道个别吗? 蒂姆嬷嬷应该知道他安眠的所在。 伊恩摇了摇头,这段感情原本就是他一个人的事, 从未给希侬神父带来过任何的欢欣,反而害得他苦恼以至于最终丧命。 如今希侬神父早已长眠,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再去打扰他呢? 汪峦眼眸微垂,他与金丝雀之间的联系未曾解开,自然也就明白了伊恩的意思。 那么,你是要去月城了? 伊恩听后怔愣了片刻,还是摇摇头,他知道已经复仇过的执妖,除非祁沉笙肯网开一面,不然是无法去月城的,他如今只能等待消散了。 既然不想去那里的话,就留下来吧。这时揽护在汪峦身边的祁沉笙,忽然开了口,他并没有放金丝雀去月城的意思,而是给出了另一个选择-- 手中的绅士杖不轻不重地敲击在地上,黑暗的教堂中闪现过漫天的星光,而后又在他的脚下聚为四星连缀而成的光阵。 一声鹰鸣自悠远方传来,转眼间便见苍鹰挥动着巨大的翅膀,落在了星阵中最为明亮的那颗星上,进而化为身形高大的男子,背对着伊恩,面向黑暗。 而另外一处稍明的星位,则泛起了银色的光芒,魅惑的引骨蝶自其中翩翩而起。 汪峦顿时明白了祁沉笙的意思,这是他发出的邀请,作为亢宿星监的他,仍有两处星位空置。 留下来,不再只作为九哥的执妖。 祁沉笙话语顿了顿,目光看向半边身体在暗影中的苍鹰,又说道:有人在等你的答案。 伊恩还是没有说话,他低下头,既不去看那星阵,也不去看星阵上的执妖,像是陷入了难以破解的沉默。 伊恩。汪峦又唤起了他的名字,撑着祁沉笙的手臂,走到了伊恩的身边,仍在逸散的碎羽落到了他的肩上。 汪峦伸手虚虚地接住那些碎羽,很快又消融在两人之间,他的声音越发温柔,仿佛同样蕴着光:还记得希侬神父对你的安排吗? 他让你离开斯戈尔教堂,不止是要你避开这些矛盾,他更是希望你能去外面看看。 不再担负罪孽,不再困于仇恨--斯戈尔教堂外,这世间还有许多美妙的事,等着你去体验。 伊恩望着他,在汪峦的声音中,闭上了双眼。 在一切痛苦结束后,窗外终于迎来了破晓,只要再过几刻钟,清晨的阳光就会洒满大地,秋日的枯叶铺满灿金的地面,也许还会有一只苍鹰,用它的锋利的喙衔来娇嫩的玫瑰,送到他的身畔-- 伊恩睁开了双眼,汪峦已不在面前,取而代之的是身穿黑衣的高大男子,如鹰的眼眸却浮出忐忑,一言不发地将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来吧。 伊恩好像能够听到,他无声地发出邀请。 他身上的流金光芒越来越亮,照耀着四周彩绘玻璃上,那一幅幅关于救赎的圣经故事。 不如就试试吧 一个声音在心底响起,伊恩缓缓地抬起了手,流光的边缘处,他恍然看到了希侬神父身影,带着熟悉的令人怀念的微笑,在消失前的刹那,对他轻轻点头。 好我留下来。伊恩终于做出了选择,希侬神父虚影从此彻底逸散,他真正地将手放入了高大男子的手掌中,随即便被对方紧紧地握住,牵引至第三颗空余的星位。 流金碎羽霎时间注入了原本只是淡淡生光的星阵中,迸发出了难以形容的光华,笼罩着伊恩、苍鹰、引骨蝶,同样也笼罩着祁沉笙与汪峦。 汪峦锁骨之下的金丝雀纹身同样散发出光芒,带着微微的热度,再不复之前的灼痛。 祁沉笙环住了他的身子,修长的手指挑开了领上的玛瑙扣,凝视着那处雀鸟纹身,就当汪峦以为他会将它彻底抹去时,祁沉笙却低头吻了上去。 温热的吐息撩动过细嫩的脖颈,几乎令汪峦软了腰,越发依赖地攀着祁沉笙的后背,靠在他的臂弯中。 沉笙?汪峦难耐地轻蹭着祁沉笙的肩膀,声音都染上了轻颤,紧接着他便感觉到什么沉重的东西,正从他的身体中抽离。 一点点地,自四肢百骸的经络与血脉间,纷纷涌散而出,令他更为无措地颤抖着,躲藏入祁沉笙的怀抱中。 良久后,一切似乎终于平静了下来,祁沉笙稍稍松开了汪峦的脖颈,轻轻地托住他的后背,安抚似的拍揉着。 沉笙,你做了什么?汪峦的嗓子有些哑,他能感觉到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但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金丝雀从我的身体中离开了吗? 一滴鲜血落入了绛红的戒指中,很快便被吸收而尽,祁沉笙吻上了汪峦的额头,为他仔细地收拢领口的玛瑙扣子,遮掩住那片肌肤。 --金丝雀的纹身并没有被抹去。 祁沉笙灰色的残目半合着 其中却是暗藏的欣喜。 就在刚刚,他突然生出了想法,他并不让汪峦失去金丝雀的力量,眼下祁家的事越发迷雾重重,即便他会护在汪峦身边,也希望汪峦能够有自保的力量,以防万一。 但又不能放任金丝雀继续留在汪峦的身上,即便伊恩绝对不想伤害汪峦,作为执妖它也会吸取汪峦的生命。 所以他决定做一件之前从未有星监尝试过的事,单方面将金丝雀填补自己的星位,却并不斩断它与汪峦之间的联系。 这样金丝雀既不需要再依靠临亡者的生命,汪峦也可以继续使用金丝雀的力量 祁沉笙执着手中的绅士杖,再次敲击地面,苍鹰、金丝雀与引骨蝶都消失了,地上连缀成弯弓状的四颗星芒冉冉发光,其中有三颗光芒更盛。 他揽着汪峦,嗅着九哥发间的檀香勾起了嘴角--祁沉笙知道,自己成功了。 ----- 随着时间的推移,斯戈尔教堂中不再是漆黑的一片,雕刻着奏乐天使的石柱后,不起眼的身影匆匆而过。 冯珈已经在那里躲藏了太久,亲眼目睹了这夜,在十字架下发生的一切。 他本来只是心中难以放下祁沉笙,晚上睡不着时在他房间对面的走廊上徘徊,谁知却无意间撞到了祁沉笙与汪峦提灯出行,于是就跟了上去。 这一跟,就跟到了教堂大厅外,又惊讶地发现威尔神父也在里面。他不敢靠得太近,也听不清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亲眼看到威尔神父被金色的恶魔折磨到地,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一旁的汪峦与祁沉笙却无动于衷,甚至与那金色的恶魔十分交好。 这令冯珈感到深深的震惊与恐惧,他不能想象,记忆中那个善良的祁二少,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与恶魔一起谋害教堂中的神父! 他不敢发出声音,只能尽量放轻脚步逃离这发生了可怕事情的地方,但也正是因为冯珈的惊慌匆忙,他并没有注意到,一只银色手骨聚成的蝴蝶,悄悄地落到了他的肩膀后。 教堂的大厅中,汪峦终于缓过了些力气,靠在祁沉笙的怀中,慢慢地平复下凌乱的呼吸。 祁沉笙扶着他在长椅上坐好,一手执着绅士杖,一手抚过汪峦微长的乌发,时不时地在怀中人的额上,再落下轻吻。 待到汪峦的心绪终于和缓后,祁沉笙才向他解释了自己对金丝雀最终的安排。 也就是说汪峦听后更是惊讶,他低头想要再看看锁骨下的纹身,却被祁沉笙按住了领口。 九哥不用再看了,纹身还在,祁沉笙淡淡地笑了下,将那一颗颗玛瑙扣彻底扣好,又在汪峦唇上给予他安心的亲吻:总之以后,九哥还是跟之前一样用金丝雀就是了。 汪峦一时间只觉自己对执妖的了解还是太少,正想从祁沉笙怀中仰起头来,再细细询问一二时,却见祁沉笙灰色的残目忽而抬起,看向教堂中,仍处于黎明前昏暗中的某条长廊。 片刻之后,他似淡漠至极地开口,厌烦却有些期待:本来想着让九哥休息一下,但现在-- 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第103章 金酒尸(二三) 都是他这些年来收集的 冯珈慌张地跑着, 穿过一条条昏暗的长廊,好似天亮永远不会到来。 他不知道该去找谁,如果祁二少真的与恶魔为伍, 自己又该怎么办,上帝会来帮助他吗? 思绪混乱间,他脚下的步子也越发没有章法,冷不丁地就被凸起的石砖,狠狠绊了个跟头, 身体猛地就向前摔了出去。 尽管隔着厚厚的黑色长袍,冯珈依旧感觉到手臂与膝盖一阵剧痛,几乎动弹不得。 长廊上的蜡烛经过漫长的黑夜, 已经燃烧殆尽,而黎明的光芒却始终不曾抵达这里,他抬起头来,想要呼救但又生怕被恶魔发现, 只能生生忍下疼痛,在黑暗中竭力爬行。 本就残破不平的地面,此刻的极度紧张下, 感官更是被放大了无数倍, 每每前进都硌得他浑身生疼。 在这般无助情况, 让冯珈不知不觉中,已经是泪流满面, 鼻梁上的眼镜框也歪斜到嘴边,他却无心去扶。 他只能祈祷着,上帝能够给予他力量,让他赶快逃离这里,或是-- 冯珈?你怎么了! 前方传来的声音, 如同救命的稻草,让冯珈挣扎着伸出手:约翰,约翰--快来帮帮我!我们快离开这里! 汪五的眼眸中划过讥讽,看向冯珈时犹如在看一只落入陷阱的羔羊,但面容上却装作十分关切的样子,赶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发生什么事了?你摔伤了吗? 冯珈如今哪里还有心情细说,在他眼中约翰神父不过比自己稍大几岁,肯定也不是那恶魔的对手,留在这里对他们两人而言,实在是太危险了:不要问了,我,我们快逃吧,是恶魔来了! 恶魔?汪五惊讶地拖着冯珈站起来,口中仍是不相信的语气:这里可是教堂,恶魔怎么能来这里作恶? 是真的!冯珈生怕对方不相信自己,用伤痕累累的手,紧紧拽主汪五的袖子,激动地说道:我亲眼看到我亲眼看到他们害死了威尔神父! 汪五的神情越发扭曲,嘴边的笑意几乎无法遮掩,他热爱着假扮愚蠢的戏码,一面安抚着冯珈,一面提议道:天呐,威尔神父也出事了吗?这太可怕了 我们去找汪老神父那里!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冯珈根本无从分辨汪五的语气,此刻太过惊慌的他,听到了对方提到汪明生后,脑海中顿时浮现出汪老神父慈和可靠的模样,于是浑浑噩噩地点着头,任由汪五将他拖走了。 ----- 壁炉中的火焰,终于为狭小的房间,带来了令人心安的光明。 冯珈双手捧着杯热咖啡,身上的伤口也被简单的处理过了,但他仍旧后怕地打着小哆嗦,缩在深灰色的沙发中。 他克制着恐惧,用着尽量简洁的语言,向坐在对面的--身上还穿着厚厚睡衣的汪明生,描述了自己所看到的景象。 是他们像恶魔一样,害死了威尔神父。 我们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害更多的人。 还有祁二少他真的也已经堕落了吗? 汪明生同样端了杯咖啡,他面色凝重地听着冯珈的话,缺少了半截的手指,套着金质的壳子轻轻划过杯子。 他走到了冯珈的身后,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按住了他的肩膀:唉,我的孩子,这些事我都预料到了。 分卷(65) 什么?冯珈被今晚接二连三的意外,他喝了一口杯中温热的咖啡,吃力地回过头去,看向汪明生的面容时却晕晕的出现了重影,但冯珈还是强撑着问道:您预料到了什么? 我预料到了--恶魔已经出现。汪明生从冯珈的背后俯下身来,引着着可怜无措的年轻人,走上更为迷茫的道路: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吗?汪九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 当年我将他接到身边来时,就已经发现,他的灵魂中有恶魔的痕迹。 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净化他,可没想到他却放任恶魔占据了自己,又迷惑了祁二少。 您是说祁二少是被那个人迷惑的?冯珈的意识越发有些混乱,他忍不住又喝了口咖啡爱,内心的偏向已经让他逐渐相信了汪明生的说法。 更准确来说,祁沉笙是被汪九灵魂中的恶魔所迷惑了。汪明生绕回了冯珈的面前,与他四目相对着:所以,我才邀请他们来到斯戈尔教堂中,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够去接近祁二少-- 他需要你,作为上帝的使者,只有你才能将他从堕落中,拯救出来! 冯珈仅存的清醒,在汪明生一句又一句的蛊惑中,慢慢消失殆尽。他抵着阵阵眩晕,望着汪明生的双眼,里面仿佛映出了祁沉笙的影子。 那个记忆中善良的祁二少,正沦陷于恶魔的泥沼中,等待着他的到来。 我要去拯救他 冯珈喃喃地重复着,炉火映照在汪明生的脸上,那时而明时而暗的笑容,他抬手抚摸上冯珈的额头,赞许道:对,你要去拯救他,成为他的光,为他解决掉身边的恶魔! 拯救他,拯救他祁二少冯珈的神情木讷得吓人,手中的咖啡杯跌碎在地,他却毫无反应,似乎现在就要起身,冲回到教堂的大厅中,但却被汪五拦住了。 冯珈,你先别去,汪五继续戴着自己好人的假面,拉着冯珈的胳膊,劝说道:你都看到了,那恶魔厉害得很,你怎么从他手里救祁二少? 我相信,上帝会赐予我帮助的!冯珈在自己的身上胡乱翻找着,终于找到了十字架,将它紧紧握在手中。 是的,我的孩子,上帝会帮助你的,汪五自觉退到一旁,让汪明生走到冯珈的面前来,按住了他拿着十字架的手:来吧,孩子,来看看上帝给了你怎样的恩赐有了它,你就能救出祁二少了。 汪明生边说边拉着冯珈的手,打开了自己的衣柜,露出了一条通往地下深处的甬道。 冯珈此时已经完全被咖啡中的药剂迷惑了,他顺从地跟着汪明生的步子,慢慢地,慢慢地沿着楼梯,墙壁上一盏盏生锈的铜灯,随着他们的到来而依次亮起。 甬道的尽头,是一扇看不出颜色的门,汪明生的手缓缓抬起,顿时便化作了猩红的血流,交错凝结着,如蛇般爬了过去,在门上蔓延成古朴邪性图腾。 吱呀-- 当血流终于布满整扇门,它也沉沉地打开了,冯珈的眼神依旧呆滞,汪明生却笑着将他推入其中。 那是一间宽敞的地下暗室,大约也是由教堂的扩建中,某个被废弃的部分改造而来。墙壁上还残余着天国的彩绘,但此刻却层层堆满了黑色的铁笼--便与当初汪明生用来关金丝雀的,一模一样。 汪五紧随其后,点燃了暗室中央的火堆,刹那间所有铁笼中的东西,像是齐齐苏醒了,明明大多都难以化成形状,却好似有无数双眼睛,带着浓浓的死气,望向他们。 汪明生颇为满意地笑了,他看着眼前重重叠叠的铁笼,都是他这些年来收集的执妖。 他用着那个人给的方法,将执妖们困在这里,然后挑选合适的人,引导执妖寄生在他们的身上 也不要怪他贪心,祁沉笙只是答应了不要他的命,而那个人却掌握着他的一切,不断催促他对祁沉笙下手--如此衡量两方,汪明生只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 来吧,我的孩子,汪明生重新望向冯珈,诱导他走向笼子:让我来看看,哪一只最适合你。 冯珈怔怔地随着汪明生而动作,此刻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识。 汪明生微笑着,打开了他面前的第一只黑笼,里面的执妖渐渐凝聚成形,片刻后便化为了蝎子状的雾气,萦绕在冯珈的身旁。 汪明生等待着,等待着这蝎子能够寄生到冯珈的身上,但许久后,他发现蝎子仍旧只是围着冯珈打转,并没有其他的反应。 这只不合适吗?汪明生皱皱眉,不再去理睬蝎子,而是拉着冯珈又来到另一只笼子前,他如同上次般,打开笼子,等待着里面的执妖凝成了一条冰冷的青紫长蛇,蠕动着鳞片盘踞到冯珈的身上,带毒的尖牙立刻就要咬住冯珈的脖子,可--又过了一段时间,长蛇到底没有咬上去,寄生又失败了。 汪明生有些不耐烦了,他嫌弃地将蛇扯拉下来,又拽着冯珈走向下一只笼子,这次笼中出现的是黑狼。 可结果还是如前两次一般,执妖又寄生失败了。 汪明生心中越发暴躁,在此之前从未失败过这么多次,但他还是忍耐着,再次打开下一只笼子。 蜥蜴、半皮伎、骨筝、巨乌鱼 一只又一只的笼子被打开了,可没有任何执妖能与冯珈匹配,汪明生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不行,不行! 不行,怎么还不行-- 真是一群废物! 他的双眼泛起了血红,半个身子也不再维持人形,融化成了腥臭的血流,重重抽打向四周所有能触及的地方。 黑铁质的笼子不断被暴力打开,里面的执妖纷纷涌出,又被汪明生狂躁地从中抓取,扔到冯珈的身上。 冯珈几乎要被那些形貌怪异的执妖淹没了,起先汪五还能随着汪明生的动作,将他实验的执妖关回到笼子中。 可随着汪明生抓出的执妖越来越多,汪五也赶不上趟了,只能放任那些执妖堆积在外面。 他渐渐意识到有些不对,出声提醒着:家,家主,执妖跑出来太多了,您慢点,我抓不回去了。 可换来的,却是汪明生近乎失去理智的红眸:你说什么? 你也要做废物吗? 汪五被他这么一瞪,立刻心惊胆战地躲到一边,手上加快速度清理着执妖:不,不,我能抓住,家主您别生气! 汪明生现在显然没有心情搭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后,便又操纵着身体化作的血流,冲向笼子中的执妖 。 汪五偷偷地看了眼他,心中不知打起了什么小算计,正当他弯下腰去追一只跑到门边的执妖时,却乍然听到,这一门之隔的甬道中,传来了令他心惊的声音-- 第104章 金酒尸(完) 暗室里的执妖--确实就 嗒嗒嗒-- 那是细长的绅士杖, 敲击在地面上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最后仿佛与他只有一门之隔。 汪五警惕地抬起头来, 紧紧盯着眼前的门,而后立刻想要去提醒仍在不断打开黑笼的汪明生,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那看似神秘的门,随着一声毫无掩饰的重响,被人从外面骤然推开了。 九哥, 你瞧这里头,竟是如此热闹。 长长地甬道中,原本就不怎么亮堂的灯盏, 已然全部熄灭了。黑暗之中,汪五却分明看到了来人站在门边的身影。 祁沉笙一手执着绅士杖,一手揽着汪峦的腰,灰色的残目中尽是冰冷的笑意。早在教堂中处理威尔神父的时候, 他们便察觉到了冯珈的存在。 于是便坏心思的留他作饵,让引骨蝶暗暗跟上,却不想倒引出了这么大的惊喜。 汪峦微微皱眉, 疯狂的汪明生、警惕的汪五, 麻木的冯珈, 还有那满室杂乱纠缠着的执妖,四下横流的腥血, 令他只觉眼前的地下暗室浊气逼人,不禁掩着唇轻咳两声。 是啊,只不过热闹大了,反而让人生厌了 祁沉笙的手力道恰当地落在他的后背,抚顺着气息, 绅士杖落在地上的敲击声,也越来越重:既然九哥不喜欢,那便也没什么留着的必要了。 暗室中的汪明生也终于察觉到了祁沉笙与汪峦的到来,他的双手已经尽然化作猩红的血流,此刻还紧紧缠绕着一只被撕裂半边的执妖,风度慈爱的外皮早已无法维系,仍是人类模样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发出呼哧呼哧的气音,通红的双眼慢慢抬起:你们汪九、祁二少,来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祁沉笙像是很有意思似的,重复着汪明生的话,揽着汪峦走下最后的几层台阶,却始终不曾真正踏入这暗室之中。 汪五想要去挡在他们的面前,可身体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僵在了原地。 我跟九哥在这里住着,多有打扰,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幸而金丝雀的事已经处理完了,今日就可离开了但走之前,总要将琐事收收尾,虽不善始,但也要善终不是? 汪明生血脉中的暴虐仍旧在涌动,让他几乎不能敏锐的分辨人言,迟钝良久后,才拖着两注腥血的手,转过身来满目威胁地说道:祁二少,你要做什么? 别忘了,你不能杀我! 放心,我自然不会忘记祁沉笙摩挲着手中的手杖,目光却与汪峦短暂地相触,像是终于要得意地向九哥揭开谜底般,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然后扶着怀中人,走下了最后的几层台阶。 星芒的光,在他们二人脚下亮起,原本就摇曳明灭的灯火,在刹那间彻底熄灭,整个暗室重新陷入了无尽的黑夜中。 我没法杀你。 九哥的手,也不能再弄脏了。 可是--这世上想要你命的,又何止我们二人? 汪明生的思绪仍是混沌的,他努力想要思考出祁沉笙话中的意味,但涌动的腥血却令他亢奋得难以平静。 要我的命?他用血流将手中原本就已经撕裂的执妖,重重摔到了冯珈的身上,冯珈被砸倒在地,而聚集堆积在周围的执妖,也骚动起来。 谁能要了我的命! 祁沉笙又笑了,五年来的仇恨在此刻,却变得滑稽而可笑,他拥着汪峦,将绅士杖放到了怀中人的手中,两人十指交错着。 九哥猜到我要做什么了吗?那仿若带着笑意的声音,在汪峦的耳边响起,汪峦微微侧脸,短短的对视间,不需再多的言语却心意相通。 汪明生越发的疯狂,冯珈已经彻底淹没在执妖之中,他也不再尝试抓执妖进行寄生,而是毫无目的地将所见之处,所有的执妖都用血流缠起,肆意折磨撕碎。 准备好了吗?对于这样的汪明生,祁沉笙却没有任何的理睬,他只是慢慢松开了手,让绅士杖彻底握在了汪峦的手中,稍退半步从身后扶住了汪峦的肩膀。 汪峦感受着手上温度的离去,但他却能时刻听到祁沉笙的呼吸与心跳。 他抬眸望向那片腥风血雨红的汪明生,眼前不断地回现着,这二十余年来,这个人所带给他的一切。 懵懂孩童时,他曾经真心将他看作比父亲还要重要,直至后来在令人作呕的真相下,接受了那份破灭。 如果没有祁沉笙,他也许会一辈子,在汪明生的掌控下,麻木而自我厌恶的生活。 可偏偏是祁沉笙的存在,那来自少年的真挚与热忱,让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他终于得到了真正的爱,他沉溺于此、逃避于此,却又不得不迎来两难的绝望,被汪明生逼迫着,亲手毁掉所有-- 九哥祁沉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汪峦知道,这一次他真正的要与那个折磨他二十多年的人,告别了。 细长的绅士杖落在了最后一层台阶上,黑暗中连缀的星芒顿时出现在汪明生的脚下,蔓延到了整个暗室的地上。 汪明生好似感觉到了什么,原本就难以维持人形的身体,猛地震了一下,他仿佛感觉到原本就翻涌着的血流,在那一刻彻底沸腾了,他仿佛感觉到所有的恨意与暴虐,在彻彻底底地爆发了。 啊-- 他怒吼着,仅存的皮肤瞬间崩裂,束缚在其中的血液奔流而出,令他化作了猩红的怪物。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识,仅是凭着本能妄图通过毁灭一切。。 正当汪明生想要如之前那般,肆虐面前的执妖发泄时,他却没有意识到,不止是他,整个暗室中所有的执妖,它们心中因为长时间被囚禁于此,不能去复仇而生出的恨意,也同样被激发了。 仍旧被困在笼中的执妖们,发出了巨大的咆哮,不断摇撼黑色的铁笼。 而更多的,是刚刚被汪明生亲手放出的执妖,它们将目光全部汇聚在那猩红的一团上,所有的恨意有了尽在眼前的目标。 狭小黑暗的地下室中,轰然响起震天动地的嘶吼,所有成形的执妖在刹那间,扑向了它们心中的罪魁祸首。 汪峦的耳朵被祁沉笙捂住了,他却睁着那双极美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面前,那残忍而血腥的场面。 他看着已化为血流的汪明生,被各式各样的执妖撕扯抠挖着,原本就不成形的身体,如今更连凝聚成流都不能,被生生碾压于爪下,吞咬入腹中 这场看似残忍至极的报复,足足持续了数个钟头,后来汪峦已经疲惫地倒入祁沉笙的怀中,他们还是没有离开。 直到那布满暗室的星芒,终于渐渐暗淡下去,所有疯狂的执妖也慢慢停歇了。 世上再没有汪明生的存在,连一块皮肉,一滴血都不剩。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那缠扰汪峦二十余年的噩梦,终于可以彻底醒来了 恰逢礼拜日,当汪峦与祁沉笙重新回到地面时,修女嬷嬷们正匆忙的寻找着教堂中的神父。 冯珈被带了出来,安顿在阳光能够照耀到的走廊上--他应当不会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了,这一切于他而言,也同样是场注定醒来的噩梦。 走吧,终于能回家了。祁沉笙的语气显得十分轻松,他抱着汪峦,连房间中的行李也不去收拾,直接到了教堂的门外,踏着那一地的落叶,走上了离开了小道。 分卷(66) 嗯汪峦还是感觉十分疲倦,他闭着双眼枕在祁沉笙的肩膀上,即便这样仍能感觉到,晚秋的阳光透过了枝桠,落在他们的身上,明明是微冷的天气,却分明灿烂而又温暖。 不知是谁弹起了斯戈尔教堂中的管风琴,远远地传来孩童们纯洁的合唱,掩盖了昨夜的那些黑暗与血腥,只剩下充满希望的祈祷。 金丝雀不知什么时候,飞了出来,舒展着它美丽的翅膀,在道旁的梧桐树间,应和着孩子们的声音,唱出阵阵悦耳的啼叫。 于他们而言,这是过去的结束,新生的开始-- 只可惜,于祁沉笙而言,好像并不是这样。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在路边停了下来,无声无息地打开了玻璃,露出了祁默钧面容。 祁沉笙早有预料般,倒也不是很慌,抱着汪峦缓步走了过去,站在车边等待着兄长发话。 大哥。 嗯。祁默钧的脸上着实也看不出喜怒,声音淡淡地转达着事实:老太爷已经知道你来这里的事了。 祁沉笙稍稍皱眉,接着就听祁默钧继续说道: 他没说什么,但是-- 让你明日回去一趟。 汪峦想到他们在教堂中看到的墓碑与照片,心中生出了些不好的预感,他不禁握住了祁沉笙的手。 祁沉笙却对他安抚地摇摇头,而后不甚在意地说道:好,正好我也有些事想问问老太爷。 祁默钧看着眼前的弟弟,很多事显然不能现在说出口,但他却能感觉到这次祁沉笙应当确实是发现了什么。 大哥,还有件事。 正当他琢磨着老太爷对此的态度时,却听到车外的弟弟又开了口,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祁沉笙抱着汪峦,残目稍稍一眯,十分诚恳的开了口:这次教堂的事,我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但里头的暗室中还剩几只执妖。 汪峦眨眨眼,忽然捉到了这话中的小含糊,但他紧接着又感觉祁沉笙抱着自己的手托了托,像是故意给祁默钧看一般:九哥身上的伤也还没好,眼下需要好好休息。 我知道了,祁默钧明白了祁沉笙的意思,并没有多想便答应了下来:这事就交给我吧。 汪峦张张嘴,想要提醒什么,但又在祁沉笙的目光中,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 这一趟沉笙也很累了,也要休息的吧 那就多谢大哥了。 最终,汪峦听着祁沉笙毫不心虚的道谢,又重新在阳光下闭着眼睛,靠在了他的怀里。 暗室里的执妖--确实就剩几只了而已。 第105章 没想好(一) --大约冬天真的要来了 祁沉笙打记事起, 就着实不喜欢来老太爷的书斋。无论外头是多么晴朗的天气,这里总是阴阴凉凉的,令他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在这里被抽手心, 罚抄书的日子。 但到底,已经不一样了。 祁沉笙推开了云鹤斋古旧的门,细长的绅士杖先于步子落入斋中,深秋的风微微吹起他黑色的长衣。 自己找地方坐吧。 祁老太爷祁缪的身影,出现在高高的书柜后, 他手上盘了条颇新的犀角串子,正比对着不知翻看什么册子。 祁沉笙残目低垂,他与祁缪的关系, 显然不似祁默钧那般亲近,近几年来或许是尊敬更多些,也可以说是无形之中更为疏远。 不了,孙儿还是站着听你训话吧。他淡淡地说着, 却没了小时候那般胆怯。 训话?祁缪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摇摇头,如鹰般锐利的目光仍旧落在手中的书册上:老头子我都这般年纪了,哪里还能训得动祁二少。 老太爷言重了, 祁沉笙稍稍让步, 放低了些姿态:孙儿今日来, 便还是想听听您的教导的。 话说到这里,祁缪终于肯正眼看向他, 将那书册一手,盘着串子走了出来,坐到了小茶桌边:你愿意听,也是难得的 祁沉笙不再答话,只是看着祁缪自顾自地泡起茶来, 待到那茶香溢出时,老太爷才敲敲桌子的对面:来吧。 那就谢老太爷了。祁沉笙也没再含糊,将手中的绅士杖一收,姿态端正地坐到了茶桌另一侧。 听你大哥说,你最近很是清闲?祁老太爷手上的动作没停,将茶盏推到他面前,倒也不去管他喝不喝。 哪里就能清闲得了,祁沉笙装作听不出老太爷的意思,点数起近来生意上的事:眼看着就要入冬了,各场子里的棉料、呢料生产都要紧得很,虽于一二月前就有准备,但到底还是不敢放松的。 听到祁沉笙说起正经生意,祁缪的脸色也终于好了点:你这几年在纺织上干得顺手,年后也可再与你大哥商议,从他那里再接过些事来,也算帮他分担些。 不过话说到最后,他却又顿时严厉起来:你这个年纪到底要做正事,莫要整日到处乱跑! 祁沉笙心中微动,他知道终于要引上正题了,于是便试探着弱了几分语气说道:孙儿倒不是乱跑,只是九-- 祁缪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搁在了桌上,打断了祁沉笙的话:我不想听那个男人的事,即便让他进了祁家,我也没有要接受的意思,你不必那他作理由。 祁沉笙目光也冷了下去,爷孙俩绕出的弯子也到此为止了:好,那就不提九哥的事,说些别的。 他从风衣的口袋中,取出了只薄薄地信封,修长的手指取出了保存在其中的东西--斯戈尔教堂中,那张带有两位杨小姐的合照。 祁缪见到这件旧物,眼神明显一滞,却沉默着什么都不说。 祁沉笙暗暗观察着他的神色,将照片扣在了茶桌上,仿佛给予了祁老爷子足够的时间,许久之后才说道:最近,我在处理执妖时,发现一些不寻常的事,究及背后似乎又与祁家有关。 收起来吧,可惜,祁家老太爷听完他的话后,却闭上了苍苍的双眼:把照片收起来吧,这些事你不必再查了。 老太爷,祁沉笙皱紧了眉头,虽然早有预料,但仍是十分不甘:此事与祁家有关,与我也有关,我不可能不查。 祁家老太爷没有说话,显然是抗拒提及与照片上人有关的事。 祁沉笙却并不打算放弃,反而将照片推到了他的面前,灰色的残目定定地注视着他,继续问道:您在逃避什么?当年又发生了什么? 到底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祁家老太爷与祁沉笙对视着,又过了许久后才说道:我不说自然有不说的缘由 他转过脸去,看向那些从书柜缝隙中投落的光,像是回忆什么,又慢慢叹了口气:沉笙啊,我毕竟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只想瞧着你们这些小辈安安稳稳的,过去的事 你也想想,数十载之后若是你置身于我处,儿孙问起来,想必你也不像再提及年轻时跟那汪峦的荒唐事了吧。 我不会有儿孙。祁沉笙冷不防地冒出这么一句,用着不容置疑的口气,想想后又说道:若是将来与侄孙们提起旧事,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这句话算是几乎戳到老太爷肺页子上了,他压着火气说道:你大哥常劝我,我也体谅你年轻气盛,顺着你的意思让那人进门了。 但是沉笙,你既然这般关心祁家的事,日后也早晚要担起祁家的担子--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能跟那男人过一辈子吧? 我会,祁沉笙没有丝毫犹豫地,打断了祁老太爷的话,他站起来高大的身影仿佛在提醒着祁缪,他早已不再是在这里受罚的孩子:我不止会这样想,还会这样做。 他稍稍低头,对着祁缪用极淡却又不容置疑地口吻说道:这些事就不用老太爷操心了,您只管看着就好。 也正是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祁缪,他太了解祁沉笙的性子了,以至于十分清楚,这句话究竟有多真多重。 他抬起苍老的双眼,死死地看着祁沉笙的身影,胸口因暴怒而急促地起伏几下,最终还是只克制地说出三个字:滚出去! 祁沉笙对此却像是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微微欠身致意:那老太爷多保重身子,孙儿先走了。 看着祁沉笙这副不咸不淡的样子,祁缪更是生气,抄起手中的茶盏就要砸上去。 可这时候书斋的门,却被忽然地推开了,祁默钧的身影出现在门外,击散了祁缪了火气。 老太爷,赵家小姐订婚,给您送来了帖子。轮椅滑动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斋中响起,祁默钧像是没有看到祁沉笙般,径直来到了祁缪的勉强,将红艳艳的帖子递了上去。 祁缪冷眼看着他与祁沉笙,终是将已经举起的茶盏放回到桌子上。 行了,你们兄弟俩走吧。他侧过身去,好似不愿在这气头上多看他们。 那就不打扰老爷子看书了。祁默钧妥帖的应答着,向祁沉笙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离开了云鹤斋。 出了门,沿着长长地回廊走了多时,眼前的景色因着深秋而萧瑟,但又处于一种微妙的平静中,像是蕴藏着什么不可说的东西。 斯戈尔教堂里的东西,我已经处置的差不多了。祁默钧先开了口,他实在不太想提及那些将暗室塞得满满当当的执妖,但到底接下了事情,就要有个交代。 那些执妖都是用活人供养的,暗室下面还有一层,关了不少人--还有几个人姓汪,我送去你那里了。 祁沉笙这时也没有了玩笑的心思,细长的绅士杖碾过落叶,思索后说道:大哥觉得,如果真的有一个人藏在祁家,做了那些事--他是想要得到什么? 祁默钧没有回答,如今看来去探究这个问题,还是为时尚早。 祁沉笙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也并没有追问下去,刚刚从老太爷口中套出的话,一一划过心头。 虽然他因为祁缪那样看待他与汪峦而感到愤怒,但同时他却也察觉到了其中的信息,老太爷认为当年与那位Lingwen Yang. 小姐的感情是荒唐的,不足为小辈道来的。 明明墓碑上所刻那样深情,可后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真的仅仅只因为是祁缪觉得时过境迁,反悔年少所作所为了吗? 又一阵秋风吹来,刮落了廊下花木的最后几片叶子。 --大约冬天真的要来了吧。 ------ 小洋楼中,汪峦有些心神不定地坐在窗边,尽管祁沉笙走前向他保证不会出什么事,但想到他独自回祁家面对祁老太爷,汪峦还是觉得十分不安。 他透过干净的玻璃窗,远远地望着大门,希望能尽快看到祁沉笙回来。 夫人,您也不用太担心了,老太爷就是再凶,还能吃了二少爷不成?这大半年来,丰山个子也长高不少,他从小厨房里端了好些点心,送到汪峦的面前,嘟嘟囔囔地劝着。 话是这么说,可去了这么长时候了,也该回来了吧。汪峦颦颦眉头,用细瘦的手指按按额侧,回想着昨日祁默钧的口气,他哪里放心得下。 就在这时,小洋楼外院的铁门终于打开了,汪峦刚要松下一口气来,却发现几辆小轿车缓缓驶到门边,其中却并没有祁沉笙走时坐的那辆。 那是什么人来了?他转头去问丰山,正巧守门处便打来了电话,丰山便奇怪地接了起来。 喂,老李头,夫人问你把什么人放进来了? 什么是大少爷那边送来的人?都姓汪? 汪峦听着丰山与老李的对话,也着实愣了下,但还是点点头,让老李先把人放进来再说。 第106章 亡之目(二) 九哥应该知道,我想要 夫人, 您慢点,我把人带上来给您看也是一样的。丰山匆匆地跟在汪峦身边,生怕他不小心摔着。 这事我不放心汪峦微微皱着眉, 指间的绛色戒指恰好映着窗外来的秋光,他的口中低念着:总归还是下去看看的好。 那您也要仔细些,丰山知道自己劝不住,忙从旁边的仆人手里接过件厚毛衫,嘴里絮絮叨叨地劝他穿好:最近好容易咳嗽才轻了, 万一再着了风,二少爷回来怕是要赶我去北坡挖煤的! 好好,我穿就是了。汪峦无奈地笑了笑, 由着丰山替他披好了毛衫。 不过便如丰山所说,自从金丝雀从他身上离开后,汪峦明显感觉心肺的病症与腿上的伤处,都好了许多。 他拢着毛衫的衣领, 轻咳间垂下目光--也许,真的能有康复的一天呢? 二层的小洋楼并不高,在丰山絮絮叨叨间, 汪峦也已走下了楼梯, 来到庭院前。 那几辆祁默钧派来的小轿车依次排开, 停在落了叶的杉树下,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见他来了, 赶忙捧着文件夹子迎上去,十分谦逊有礼地打着招呼:您就是汪先生吧,大少爷让我把人送到二少爷这边来,您看怎么安置? 汪峦隔着车窗向那几辆车子里看了看,心中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于是便向那人问道:一共多少人?可有名目? 有,都已经准备好了,那秘书办事也算利落,立刻从文件袋里取出了几张纸,上面十分精简地记录着这些人的情况:您看看,这一共是十三人,不过情况都不太好 汪峦翻看着手中的单子,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这十三个人的名字与他过去一样,都是用数字代称的,而且排序都较为往后,甚至到了七十几 即便是熟知汪明生当年的所作所为,汪峦也有些惊叹,他居然养了这么多人。 可随后看到的信息,却让他心中越发沉重,甚至有些压抑地喘不过气来。这些人的身体处于极度的虚弱状态,大多都重病缠身,而造成他们虚弱的原因,正是常年的执妖寄生! 祁默钧详细地标出了,他们身上曾经寄生的执妖数量,最少的也有两只,多得更是到了七只--汪峦无法想象,汪明生究竟是使用何种方法,突破了执妖数量的限制,让它们寄生在同一个人的身体上。 分卷(67) 他更无法想象,这些与他有着相同的出身,相似成长经历的人,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中,每日受着怎样的折磨。 汪峦握着纸张的手有些颤抖,但他还是强迫自己继续看了下去,也正是在后面,他又有了惊讶的发现。 眼睛?汪峦低低地念着,目光越发的凝重,他克制着尽力不去回想五年前,那染血的旧日。 这些人都被挖去了眼睛,有的挖去了一只,有的双目都被挖去了。 你放心,我不会要了祁沉笙的命。 我只要一样东西,我要你把他的眼睛挖给我 汪明生的声音,如恶鬼般在汪峦的耳边萦绕不散,汪峦握着纸张不断地对自己说,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汪明生已经死了他死了,一滴血,一块肉都不剩。 可即便这样,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还是重新浮出了水面。 如果说,汪明生当年靠他侵吞了沉笙的财产,只是为了图钱的话。那么后来,又为什么要让他去挖掉沉笙的眼睛? 这件事当年就令汪峦百思不得其解,那时他还不知道执妖的事,只是冥冥之中感觉,如果他真的动了手,恐怕对祁沉笙造成的伤害,会不亚于要了他的命。 所以即便已经频临崩溃,汪峦还是想出了法子,偷偷托人买了只野狗的眼珠,又在重重监视中,故意划伤了祁沉笙的眼睛。 伤口大量的流血和野狗的眼睛,侥幸在当时骗过了汪明生,也让汪峦得以趁他疏忽时,拼死反杀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已经知道了执妖的存在,汪峦还是想不通,汪明生当年究竟为什么,一定要他挖出祁沉笙的眼珠? 还有现在,他又为什么要从这些,他亲手养大的、姓汪的人身上,得到眼珠呢? 这些疑惑反而让汪峦渐渐冷静了下来,他能预感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关乎着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件他们必须解决的事情。 重新调整过心绪后,汪峦继续看向手中的纸张,想要从上面发现更多端倪。 但显然由于时间有限,祁默钧只是简单记录了这些人的表面情况,更多的事需要他们自己去探查。 汪峦又往后翻看了几张,不断地叹息,这些人都被执妖寄生太久了,即便现在已经切断了联系,恐怕也时日无多。 就在这时,他的手忽然顿住了,最后的一页纸上,记录的是这些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同样他名字中的数字,也是最为靠前的。 十二汪十二 这个人,现在在哪?!汪峦猛地抬起头,拉住秘书急急地询问着。 那秘书显然被吓了一跳,连同旁边的丰山也紧张起来,还好到底是祁默钧派来的人,很快就反应过来,指着其中一辆小轿车说道:就在这里,汪先生怎么了? 汪峦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只感觉膝上原本已经快要好了的伤,又疼得难受,牵连他走出的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汪十二,记忆里那个曾经与他年纪相近,被分配到同一个院落居住的少年,那个总是缠在他身边,眨着大眼睛问东问西的孩子-- 汪峦的手搭在车门上,却久久难以按下去,隔着透明的玻璃窗,他几乎不敢去看里面的惨状。 汪十二的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安静地蜷缩在后座上。他的双眼都凹陷了下去,脸色呈现出泛着死气的灰白,几乎连呼吸的起伏都看不到了。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一旁的丰山察觉到他的不对,忙凑上前来,可汪峦只是摇摇头,咽下喉间的哽咽,深深地吸了口气后,终于打开了车门。 汪十二似乎是听到了开门的东西,但他也只是又瑟缩了一下,直到汪峦极轻极温柔地开了口:十二,十二你听得出我是谁吗? 汪十二久久地,仍是缩在车中,仿佛毫无反应。 汪峦实在忍不住了,用力咬住了自己的唇,强迫着刚要再次唤他,却见汪十二缓缓地,朝着他的方向探出了头,用着沙哑的声音,艰难地说道:阿阿九? 汪峦见状,立刻激动地点着头,又想到汪十二已经看不到了,于是哽咽着说道:是我!是我! 汪十二听到他的回答后,原本枯竭的身体中,仿佛突然迸发出了最后的生命力,他挣扎着伸出双手:阿九!真的是你,你竟然还活着! 对,我还活着,汪峦拉住了汪十二的手,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不断地说着:我没有事你也不会有事了,汪明生已经死了,彻底死了! 你以后也再不会有事了。 他真的死了汪十二想要死死地抓住汪峦的手,却渐渐失去了力气,口中喃喃着:他真的死了,他们说猜他死了,我还不信可是阿九,你这么说我终于能相信了。 你信我就好,真的已经都没事了,你在我这里好好休息就行了。汪峦继续耐心地安抚着他,但见汪十二状态实在不好,立刻叫丰山带人小心翼翼地将他抬去了客房,又安顿下其余的几个人姓汪的人。 这前前后后又是请大夫,又是安排住处,忙了好一会儿才算堪堪结束,汪峦刚见起色的身子也撑不住了,压抑着咳喘不止,沉沉地靠在沙发上就要昏睡过去。 这可把丰山给吓坏了,忙招呼着又要给汪峦煎药,可转头就看到他家二少爷已经回来了。 祁沉笙知道祁默钧将教堂地下室里发现的,那些姓汪的人送回来时,总觉得有些担心,于是便匆忙赶了回来,却不料情况比他想的还要严重些。 他阴沉着脸,看了缩在旁边的丰山一眼,也不管把这孩子吓成了什么样子,只大步地向汪峦走去。 汪峦并未真的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也听到了祁沉笙的脚步声,有些歉意笼上心头,不禁撑着睁开双眼,果然看到了祁沉笙冷厉的样子。 索性,如今他早已没了什么害怕,反而清楚地知道,此刻对方最为需要的是他的安抚。 于是尽管艰难,但汪峦还是向着祁沉笙伸出了双手,像是在向他讨要一个拥抱般,带着淡淡的笑容:沉笙,你回来了。 满心的怒气在顷刻间,化为了灰烬,飘然而散。 面对着这样的汪峦,祁沉笙无法生出任何抵抗,他无奈地、顺从地却又是强势地,占有般禁锢住汪峦的腰身,将他从沙发上抱了起来,不由分说地向着卧室走去。 九哥应该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是惩罚,也是救赎。 第107章 亡之目(三) 那些眼睛,并不是汪明生 暗红色的丝绒床帘终于被拉开了条缝, 蓬松柔软羽被落下了半个角,却并无人将它拉起。 汪峦枕在祁沉笙的臂弯间,又缓缓地靠在了他的胸前, 他总是喜欢这样做,因为能够听到那结实而又温热的胸膛中,一下又一下的心跳。 九哥累了吗?祁沉笙稍抬起手,抚上怀中人清瘦的后背,却仍忍不住在他的腰间流连--还是太瘦了些, 病态而虚弱之中,透着蛊惑他心神的美,仿佛一只手便能掐握得住, 不知何时便会悄然破碎。 累汪峦的声音因着疲倦而微微拖长,他安心地闭上眼睛,感受着刚刚祁沉笙留在他体内的东西,好似泛起了温温的一片, 融入他的血流间,弥补着那些因为执妖寄生而损耗的生气。 累就再小睡一会吧,祁沉笙低头, 在那蕴着淡淡檀香的发间轻吻, 手臂将汪峦拥得更深, 轻声说道:待会丰山送上吃的来,我再叫醒九哥。 这让他瞧见, 像什么样子汪峦皱起眉口中喃喃着,意识也已经模糊了,但他还是努力睁着双眼,望向祁沉笙的脸。 怎么了,九哥?祁沉笙察觉到汪峦的目光, 抚上汪峦的发丝,想要低头去亲吻他的额头。 但汪峦迎上了祁沉笙的吻,却又微微仰头,伸出细瘦的手指触及到祁沉笙残目上的疤痕。 这样的动作,祁沉笙并不意外甚至十分熟悉,或许是因为愧疚,两人绸缪独处时,汪峦总是分外在意那处伤疤。 但他又能明显地感觉到,今日九哥的情绪,又与往常有些许不同。 沉笙,人的眼睛与执妖之间,有什么关系吗?汪峦喃喃着开口,问出了让祁沉笙颇为意外的问题。 眼睛?祁沉笙皱起眉来,一一回想过当初跟着祁家小叔学过的,有关执妖与星监的旧闻,却并不曾记得有什么与眼睛有关。 九哥怎么会问起这个? 汪峦自然没什么可对他隐瞒的,便将五年前汪明生的命令,与地下室汪姓人被挖去眼睛的事,都一一说了出来。 汪明生不可能无缘无故这样做,除非他是有什么喜欢挖人眼睛的癖好,但-- 但若仅仅是癖好,何必大费周章,非要祁沉笙的眼睛,而被挖去眼睛的人又为什么都与执妖有关呢? 祁沉笙听着汪峦的话,心中也逐渐偏向,执妖与临亡者甚至星监之间,应当确实有某种他们并不知的联系,而且 也许,那些眼睛,并不是汪明生想要的。 什么?汪峦听着祁沉笙冷不防地说出那样一句话,怔愣了一下,但他很快也明白祁沉笙的意思。 于他而言,汪明生的死是解脱,是结束,但于祁沉笙或者整个祁家而言,这一切似乎并没有结束。 无论是汪明生,还是祁望祥,他们本身虽有谋划阴谋的能力,但归根结底却总有欠缺。比如说,是谁引导着汪明生一个外人,洞悉了祁家执妖的秘密;又是谁告诉了先天不足的祁望祥,用执妖来续命? 一定有一个人,站在他们的背后,默默操纵着这一切。 汪明生的身上,并没有出现什么与眼珠有关的东西,所以如果他真的挖去了那么多人的眼睛,很有可能是为了上供给那个人的。祁沉笙点吻过汪峦的肩头,灰色的残目半眯而起,回想着汪明生的种种举动。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 太多的未知与猜疑,让汪峦本就倦怠的心神,越发难以维系,他躺在祁沉笙的怀中,尽力地去回想着当初与汪明生相处时的蛛丝马迹,却只换来因着睡意而更为模糊的一片。 九哥睡吧,祁沉笙的手慢慢盖住了汪峦的双眼,用自己温热的躯体覆裹着他瘦弱的身子,让安谧的氛围掩盖过暗藏的危机,这些事就都交给我好了,九哥安心地睡吧 在祁沉笙的循循低语中,汪峦被轻而易举地卸去了所有的挣扎,陷入了染着祁沉笙气息的熏熏沉梦之中。 ----- 这是南边新送过来的燕盏,厨房那边让我跟您说声,若是夫人吃不惯,下次还是换常吃的。 你去周老大夫哪里,请他明后日过来一趟,眼看就要入冬了,九哥的身子也该添补了。 周老大夫下午就遣人送了方子,但叮嘱说要防着肺里燥热,万不能补得太快 镀金西洋钟的长短针,缓缓地划过八点三刻。 汪峦半昧将醒间,一时想起睡前思索的旧事,一时又朦胧听着祁沉笙与丰山低低言语,想要睁开眼睛,偏偏还就睁不得,只能继续听他们说话。 二少爷,还有件事呢,这几天总有底下厂子拐七拐八地往我这里送好处,说是眼看要入冬了,想着给夫人送些毛料。 汪峦听丰山这么一说,转而想起了入夏时各处送来成堆的料子,瞧着便是头疼的。刚想挣扎着开口推了,却又听到了祁沉笙的声音。 你让他们尽管送,但中间扣到我那边去,我先看过了再给九哥送来。 前些日子我催着那些跑北边商线的,捡好的狐狸貂绒,赶着入冬给九哥做几件大衣。 汪峦听着这二人的合计,越听越觉得太过头,几番起伏间终是醒了过来,只觉得身子终是解了大半的疲惫,于是就伸手拉了拉帘子,弄出了些响动。 沉笙 这低低的一声本不大,却也引得了外头两人的注意,紧接着便听到脚步声响起,等到汪峦抬眼瞧时,祁沉笙已坐到了床边。 丰山刚送上粥来,九哥就醒了。他伸手揽着汪峦的腰背,将人抱扶起来,又往他腰后塞了只的靠枕,才堪堪撑住汪峦初醒慵软的身子:是不是吵到你了? 汪峦虽靠着床头,却还是向祁沉笙的怀里倚去,直到被人抱了个满怀,才半阖着眼眸望着祁沉笙说道:可不是我只听着你们背着我,又商量什么。 哪里敢背着九哥,祁沉笙向丰山使了个眼色,丰山便手脚麻利地小餐车推了过来,他从上面端了燕窝粥来,试过温度后才往汪峦口中送了一勺子:不过是觉得天凉了,要给九哥添置几件衣裳。 你只往轻巧里说,想要糊弄我吧?汪峦就着祁沉笙的手,喝了几口粥,刚觉得味道略寡淡,祁沉笙便已夹了盐水百合给他。 我怎么会糊弄九哥?祁沉笙看着汪峦咬了百合,又揽着他的身子复喂起粥食,索性坦坦然然地认了:莫说是厂子里送来的料子,我如今攒下这份家业,都是任着九哥花销的。 这入冬既是要裁剪衣裳,自然要给九哥最好的。 你扯歪了我的意思,倒是越说越来劲了。汪峦抬手点点祁沉笙的下巴,又短促地咳喘几声,无奈地说道:只怕到了冬天,我连屋子都出不得,凭白浪费了那些料子做什么。 祁沉笙不想引他低郁,于是便抵着汪峦的肩膀凑到他的耳边,将话头岔了出去:这话说得也对,九哥若是真的肯日日留在这屋里,便是什么都不穿,我瞧着也是喜欢的 汪峦听后脸上一热,下意识地去看留在房间中的丰山,还好丰山赶眼色得很,送下吃的便去柜子边整理东西了,对这边发生的事可谓浑然不知。 他这才稍稍放心些,但还是嗔眸看了祁沉笙一眼,转身倚进靠枕中不理人了。 九哥这又是怎么了?祁沉笙残目藏笑明知故问,仍旧端着手中的燕窝粥,把汪峦往怀中揽:再多喝几口粥,可别夜里醒了饿肚子。 不喝了,汪峦撑着就是不回头,只拽着羽被将自己与祁沉笙隔开,学着那老大夫的口气说道:我肺燥气郁胃失和降,能克化得了那几口就不错了,哪里会饿。 分卷(68) 九哥这说的就不对了,祁沉笙也不去管那羽被,不由分说地,直接将汪峦整个锢进了怀里:我可看过周老大夫下午送来的方子了,说你肺火将弱,正是休养肠胃,进补身子的好时候,可不能缺了吃的。 沉笙,你--汪峦还想再挣扎,可惜全然被祁沉笙困得紧,几番辗转皆逃不出半分,本身力气又虚,只得躺在祁沉笙臂间,算是任他摆布了。 祁沉笙看着汪峦这般无力反抗的模样,算是暗合了他金笼囚雀的心思,但也绝不想把九哥惹得太过,于是便又是软声,好歹哄着汪峦将剩下的粥喝完了。 如此这样闹腾一通下来,也近十点钟了,只是怕刚吃过东西夜里积食难受,两人便靠在床头又聊起旁事。 说起周老大夫,我下午也请了大夫来给那几个姓汪的诊治,还未来得及听结果,他们到底怎样了?汪峦想起那几人的面相,便已知定不会太好,但还是问了起来:特别是十二,他原是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他还有没有可能 提起这个,祁沉笙的脸色也凝重了几分,趁着汪峦睡着时,他也已摸清了那些被送过来的人的情况,但确实都不太好。 寻常大夫自然只能诊得出是体虚,有具体病症的,也已经按病用药了。祁沉笙徐徐地说着,可他知道终究不能隐瞒汪峦什么。 汪十二他,大夫说旧疾沉疴过重,只盼着能撑过这个冬日吧。 第108章 亡之目(四) 沉笙累了所以,就我 从秋风金梧叶到日暮雪沉沉, 不过也就是转眼的光景。 昨天夜里刚停了风,汪峦晨间起来时,便见着了那满院子里白净一片的雪光, 心中十分喜欢,也不让人去清扫太多,只留出了人车可行的几条小道。 祁沉笙怕他着凉,不许他出去,汪峦也不在意, 仍旧很有兴致地裹着簇新暖软的白貂毯子,慵懒地倚在二楼的小露台边,手中捧着小火炉与丰山聊天。 没有了执妖的虚耗, 祁沉笙夜夜的雨露滋养,也终于有了几分成效。 不过月余的光景,汪峦因沉疴枯瘦干瘪的皮肤,重新充盈而饱满, 几乎露出骨痕的身子,也渐渐裹蓄起软肉。 曾经憔悴的面容,氤氲上仿若桃色的血气, 像是终于拨开了浓浓的死雾, 重新焕发出绝色的光华。 此刻在雪景与貂绒的映衬下, 竟也不逊半分,只是寻常的抬眸颔首间, 便已美得灼人心魄。 饶是丰山这般,日日在身边伺候的人,也常常暗中惊叹汪峦如今的样貌,怪不得能让他家二少爷那般死心塌地。 祁沉笙不在,两人的聊天便随意了些, 起先丰山还捡着新鲜事跟汪峦讲,可说着说着却又提起云川近来的几场雪。 您是不知道,外头那些洋人借着今年冷冬,囤积了好些东西,就等着炒高了价儿再往外抛呢! 丰山口中抱怨着,拿着手中的报纸给汪峦看,这两三日行市里物价就又涨了几番。 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那些洋人向来喜欢赚这人命钱的。汪峦微微颦眉,摩挲过指间的绛红戒指:前年河东大旱的时候,他们也没少动这些不干净的手脚。 可不是,我那时候可没少听他们哄抬粮价的丑事,只气的牙根子都痒痒。丰山年纪小气性却大,最是见不得这样的事,愤愤说出口后才忽然想起:夫人您那时候就在河东吧?可也是受了灾的? 汪峦望着窗外的雪景,慢慢地点了下头,如今回忆起疲于奔命的旧事,反而不真切了。那时他杀了汪明生后,和汪贵他们一起逃回了河东老家,谁知没多久就遇到旱灾,原本还能勉强支撑一番,可旱灾之中偏又掺着人灾。乡里镇上,不知多少人被活活逼得走投无路,才往云川这边逃难去了。 这个冬天,云川怕是也过得艰难,想到这里,汪峦收回目光,向着丰山说道:我记得前几天看你们收拾这边小仓房,里头堆了不少外头送的东西。 你去挑拣挑拣,那些留着没用的,私下送去当铺里兑些银钱出来,或是捐给善济堂那边,或是换成东西分发给穷苦人家,多少能有点用处吧。 哎,好,丰山知道这是好事,也感念汪峦心善,连声答应下了,起身就要往外走:我这就带着他们干去。 丰山这一去就是大半下午,倒是当真把小仓房里搬空了大半,捐出不少钱去。 而大约也是因着寒冬受灾的事,祁沉笙接连几日都忙碌到深夜才回来。汪峦的病症虽有好转,但底子还是虚的,常常想要硬撑着等祁沉笙回来,可过不了多久就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往往便已经被祁沉笙抱回到了床上。 这天祁沉笙照旧忙到了半夜,汪峦瞧着墙上的挂钟,算计起时间。他为了防止再扛不过睡意,下午特地多睡了一会,此刻倒是还算精神。 十点过了三刻,他终于听到了走廊上响起的脚步声,汪峦揉揉发涩的眼睛,仗着壁炉烘得暖和,也未披外衣就匆匆起身。 沉笙,你回来了。他刚走到卧室的门边,便正巧碰到了遍身露重风寒的祁沉笙推门而入。 九哥怎么还没睡?祁沉笙灰色的残目中划过一丝惊讶,生怕自己身上的冷意侵染到汪峦,将深色的大衣脱下后,才抱起了汪峦的身体。 自然是想要等你回来。汪峦微微而笑,灵雀似的眼眸中映着壁炉的光,双手习惯般顺从地攀住了祁沉笙的脖颈,染着檀香的发丝从他的肩上滑下,落入到薄薄地白丝睡衣中:沉笙不高兴吗? 高兴,祁沉笙搂着汪峦的腰背,将他带入到温暖的大床上,又用厚厚的羽被将两人盖好,才吻着怀中人的额头道:九哥等我,我当然高兴。 但是以后可不许这样了,太晚了,九哥要休息。 我白天休息的够多了,汪峦靠到祁沉笙的胸前摇摇头,抬手抚上了他略带血丝的眼睛:反而是你,沉笙,你累了吧。 厂子里的事很棘手吗? 汪峦一向很少过问祁沉笙的生意,但祁沉笙却并没有什么可瞒他的:没什么,过去这几日就好了。 我预料今年气候不好,几月前从北边大量购下了新棉。洋人越想压货抬出高价,宿华便越是要稳住棉价不能动。 如此,便不可避免的招来了麻烦。 汪峦皱起眉来,当年汪明生培养他们本就为了在商场上牟利,故而他也十分清楚这其中的弯弯道道,更是明白祁沉笙如今所做的不易。 但祁沉笙也不想让他担心,低头又吻了吻汪峦的发顶,聊起了旁的:听丰山说你把仓房里的东西当出去了? 是啊,那里头可是有沉笙的什么动不得的宝贝?汪峦也不想让祁沉笙继续心烦,顺着他的意思转开了话题,浅笑着认了下来。 我最动不得的宝贝已经藏在这里了,祁沉笙也笑了笑,拥着汪峦的后背轻轻抚摸:谁都抢不走,只能是我的。 汪峦很是喜欢祁沉笙这般亲密而缓缓的触碰,越发深陷入他的怀中,却听祁沉笙又说道。 只是觉得,是我疏忽了,九哥想用钱,居然需要典当东西。 这有什么?汪峦哪里会在意这些,只抵着祁沉笙的胸口说道:我在这里吃穿用度都是你的,样样都是顶好的,我不过是偶然起了些心思,平日里哪里用得到钱。 这话说的本没有错,可祁沉笙摇摇头,声音郑重起来我当然想着什么都周周全全的给九哥,但九哥手上不能没有钱。 九哥是我的夫人,这家中的财产账目,本该就交到你手上的前些日子是我怕九哥病着不能受累,如今九哥已经好了,这些事就要劳烦你费费心了。 我哪里看得懂那个。汪峦心中暖融得发烫,但是想到自己五年前的所作所为,还是下意识地推拒了。 九哥当然看得懂,祁沉笙却并不打算让步,他知道汪峦的心结,但更知道越是如此,他越是要将一切送到汪峦的手中:九哥刚刚还说我累了,就不愿帮我来管家吗? 管家祁沉笙将他们的家,交给了他。 汪峦张张口,再无法说出半句拒绝的话,只是紧紧地靠在祁沉笙的怀中,点了点头。 祁沉笙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无声地笑了,又复托住汪峦纤细的腰背,低头深深地亲吻起来。 气息交错间,正是暧||昧难分之时,壁炉中的火燃得正旺,床帐中暖得让汪峦生出薄汗,气氛恰到好处,他也感觉到了羽被之下,祁沉笙的意动。 不是累了吗?汪峦抬手撩拨着祁沉笙的眉眼,故意想要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却被祁沉笙紧锢回怀中。 累了也不能亏待九哥的身子。祁沉笙的残目中隐现着晦光,慢慢逼近汪峦的颈侧,贪恋地辗转吻噬。 沉笙汪峦维持着最后的清明,抵住了祁沉笙的额头,双手无力地推着他的肩膀,暂止了两人间的动作。 九哥?祁沉笙显然并不满足,但他却更加在意汪峦的感受,不由得出声询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汪峦摇摇头,一点点平复着尚且急促的呼吸,然后在祁沉笙的目光中,撑起了自己的身子。诱红的薄唇微微开合,窣窣地说出仅有他们才听得到的私语: 沉笙累了所以,就我来吧 祁沉笙的残目倏尔睁大,他望着汪峦那张昳丽绝美的脸上,晕染起惑人的薄霞,而后缓缓地在朦光中,跨坐到了他的身上-- 叩叩叩! 最为不合时宜的拍门声,偏偏突然响起,伴着丰山慌张的声音,搅碎所有旖||旎的期待。 二少爷、夫人,你们睡了吗? 张,张茆警员来了,想要见你们 这扰人的叫喊,把汪峦好不容易攒起的勇气戳泄了,羞耻感轰然而起,惹得他直钻到祁沉笙的怀里,连头都不肯抬了。 而于祁沉笙而言,这种时候被打扰的愤怒几不可遏,他一面搂紧了汪峦不断低声安抚,一面翻涌着戾气对外毫不留情地喝道:让他滚! 门外的丰山本就忐忑,听到祁沉笙这三个字,吓得立刻缩了脖子。他当然也想快把这位张警员送走了事,可转眼看看紧跟在他身后,脸色灰白如死人,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的张茆,也实在不敢就这么把人赶走。 他只得硬着头皮,打着颤继续说道:二,二少爷我看张警员有些不大对劲,您要不还是瞧瞧他吧。 第109章 亡之目(五) 以后我还那样就是了 说吧, 卧室旁的小会客厅中,刚刚燃起的壁炉并没有给这里带来多少温度,咖啡色的皮沙发上, 祁沉笙手执着绅士杖,阴沉的面色与灰色的残目,无一不流露着极具压迫性的气息,冰冷地,像是在看死人似的, 看着缩在对面的张茆,口中是淡漠的低言:你最好有足够的理由,在这种时间, 来到这里。 事实上,张茆如今的脸色也确实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了,他尽自己所能地蜷缩在椅子上,浑身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每过几分钟就要极快地回头窥探一眼,神色惶惶难安,仿佛惧怕什么东西跟在他的身后。 我, 我我遇见了 祁沉笙将他的举动看在眼中, 若是放在平时, 说不得还能生出几分探究的心思,但在眼下这种时候-- 他没有丝毫怜悯的意思, 积聚的怒火正需要宣泄而出,等不来张茆的回答无意于火上浇油。 他手中的绅士杖,重重地敲到地板上,仿若最后通牒般:说! 啊--这一声低喝彻底击破了张茆的胆子,他猛地抱住头, 几乎要从椅子上摔下去,半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祁沉笙的残目危险地眯起,虽然张茆什么都没说,但他确实从对方的身上,感觉到了执妖的气息。 正当他的耐心逐渐耗尽,打算采用更为残暴的方式解决问题时,忽然一声轻轻的响动,从房间的角落中传来。 一切仿佛都静止了,祁沉笙抬眸望去,却见会客厅的门被推开了条窄隙,身披白绒长裘的汪峦,缓缓地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还带着未褪去的薄红,细长的手时不时地按住未露的领口,路过缩在椅子上的张茆时,不禁探究地垂眸看了看,但未多说什么,便坐到了祁沉笙的身边。 白裘随即铺散在沙发上,转眼间便又与汪峦的腰一起,落入祁沉笙的臂弯间。 九哥--祁沉笙旁若无人地抱住了汪峦,此刻唯有深嗅那发间的檀香,才能平息他的怒气。 汪峦极为顺服地依进了他的怀里,未曾被白裘遮住的手,轻轻地贴在祁沉笙的胸口,虽然隔着衣料,仍能感觉到那躯体||欲欲将出的情||热。 那种时候被打断,其实他比祁沉笙也好不到哪去,但瞧着张茆那副样子,却好歹多了分理智。 沉笙,汪峦的双臂从白裘间伸出,攀缠着祁沉笙的肩膀,附到他的耳畔,低低说道:先把正事做完,以后我还那样就是了。 祁沉笙灰色的残目满满地映着汪峦,像是要将他贪婪地吞入其间,但他又感觉到汪峦微凉的指尖,慢慢地覆上了他紧握着绅士杖的手。一点点将他从欲||望的边缘,拉扯回来。 九哥这样--我们可就算是说定了。祁沉笙最终紧紧地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时,仍旧注视着汪峦,却将那些汹涌的暗涛,暂暂压下。 是,汪峦的眉眼间,似笼着淡淡的无奈,但还是靠在他的肩上点点头:说定了,不反悔。 话刚落音,祁沉笙便乍然吻住了汪峦的唇,辗转深入不放过任何的缝隙,直到两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才堪堪放开。 那好,就听九哥的。 汪峦伏在祁沉笙的胸口,恍惚地听他这样说道。 于是在半刻过后,两人终于算是在沙发上坐好,一同重新望向对面椅子上的张茆。 可也算是歪打正着,张茆被晾在那里该看的不该看的硬生生都看过后,脸上倒是多了点不正常的血色。 分卷(69) 我再来问一遍,祁沉笙讨到了定钱后,阴沉之气稍散,虽然还是没什么好话,但总算不是那副阎王样子,他握着汪峦的手,再次问向张茆:你今晚去了哪里,都看见了什么? 张茆的手还是不住哆嗦,他眼神飘得错乱,就是不敢看祁沉笙,使劲咽了口唾沫后才说道:我,我去了宏播影棚 宏播影棚?汪峦有些疑惑,与祁沉笙对视了一眼。 也并非是因为其他,这宏播影棚论起来,竟是祁家的产业。 汪峦虽常留在小洋楼里,但报纸广播也没少听,他依稀记得大约三四个月前,祁家同上海某公司合作,在金月湾以北青洋坊临界的地方,搭建了个规模不小的影棚,估摸是想赶着潮流大赚一笔。 而这影棚的负责人,却并不是祁家的那些老少爷们,而是大小姐祁如苓。 但汪峦的疑惑点也正在此处,祁如苓也承袭了星监,论理应当对执妖相当敏感的,但为什么张茆会在她的影棚中出事? 你去那里做什么?现在事情到底尚不明晰,汪峦便按下奇怪,继续问张茆。 张茆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汪峦,但又好似突然想到什么,立刻避开了视线,只边从怀里掏着东西,边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猜那里有些问题,就去看看 汪峦看着张茆掏出来的东西,却是好些剪报,但是被揉团的十分糟烂。 他刚要伸手去接,却被祁沉笙抢先拿了过来,张茆立刻收回手去。 九哥看吧。祁沉笙的目光又若有若无地在张茆的身上巡过,然后才将剪报交给了汪峦。 汪峦见他这般,又是无奈地摇摇头,但也不分辩什么了,只低头分拣起那堆几乎糊在一起的报纸裁片。 通财银行副行长,杀妻被捕,疑似情人探望。 女星金妙因情自杀,交往对象移情别恋。 吴青芬女士声明,正式与王发森先生解除夫妻关系 这一条条表面看来,不过都是琐碎案件或花边新闻,但汪峦仔细看去时,却又发现归根结底都是情感纠纷,且是因男方出轨,而产生的矛盾。 这些事,与宏播影棚有什么关系?尽管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但汪峦还是追问道。 我,我之前也不确定,张茆抬起头来,有些艰难,但还算是流畅的细数起来:我最早只是跟着叔叔去查了通财副行长的案子,发现他是因为在外头养了女人,被太太发现了然后两个人吵架,他一气之下才动了手。 但是后来局里审讯的时候,这位副行长却怎么都不肯说,自己养的情人是谁。后来张丰梁还是通过八卦小报才发现,有个女人曾经在副行长被逮捕的时候,远远地探视过他。小报一路跟拍,拍到了她进了宏播影棚。 但遗憾的是,不知是因为角度还是什么,没有一张照片拍清楚那女人的脸。 当然,副行长养的女人,对案子本身的判决影响并不大,所以后来张丰梁他们也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就这么过去了。 后来没多久,就除了金妙的案子。张茆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神中还是带着淡淡的恐惧,继续讲起来。 金妙的案子发生在两个月前,正当红头的她,一天早晨突然被发现,在自己租住的屋子里自杀了。 她还留下了一封遗书,大致意思是自己与一位姓刘的导演交往几年,却没想到陪他来宏播拍电影不过月余,他就移情别恋了。 金妙的死亡与艺术,在云川以及电影界都引起了小小的轰动,有的人是为她感到可惜,有的人痛骂刘姓导演,但更多的人却在猜测--刘姓导演移情别恋的人,究竟是谁? 因为金妙的遗书里,从始至终也没有提过那个人的名字或是特征。 恰巧的是,金妙的案子同样送到了张茆的手上,他跟着张丰梁去现场检查没有异样,确定金妙是自杀后。所以即便他也好奇,刘导演出轨的对象究竟是谁,也无法强制审讯他。 这件事最后,也只能那样不了了之了。 但张茆却并没有死心,一直在私下里暗暗调查,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金妙自杀案与副行长杀妻案之间的相似之处。 但那个时候,我也没有多想,张茆摇摇头,继续说着与剪报上新闻有关的事:但是紧跟着我没想到,又碰上了类似的事。 吴青芬女士登报与丈夫离婚,这么做在世人眼中大胆而又新颖,但很多人也只是在报纸上看过这条就罢了,可没人知道,这则离婚声明发出后没多久,吴女士就因车祸身亡了。 这案子倒并非过张茆的手,而是他偶然听处理的同事聊天时,得知这位吴女士的丈夫王发森,也是出轨养了情人,而让他更为惊讶的是,吴女士的车祸,竟是在她离开宏播影棚回家的路上发生的。 又是宏播影棚--祁沉笙将汪峦的手与绅士杖握在一起,声音低而沉地念着这几个字,如果按照张茆所说,宏播影棚存在着那么一个或者几个女人,与这几件案子暗暗关联。 我我也没什么证据,所以就没敢跟叔叔说。张茆的头渐渐低了下去,即使有那么点零星的证据,副行长夫人是副行长杀的,与情人并无关系;金妙是自杀的,别说遗书里没有对方的名字,就算是有也没法因为这个给她定罪。 更不用说,吴女士的车祸案了。 汪峦看着此刻,如泄了气皮球般的张茆,十分确定地说道:所以,你就独身一人,去了宏播影棚。 第110章 亡之目(六) 因为,它们在我这里呢 张茆点点头, 双手抱在胸前,像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放。 我我托朋友把我带了进去。 张茆的朋友,也不过是个装卸道具的小工, 索性影棚里一向人员嘈杂,也没人会去注意什么。 可进是进来了,下一步该做什么,张茆却犯了难。他能够依据的线索实在太少,顶多就知道是要找女人。可这整个影棚里的女人, 少说百十个,挨个看去便是连模样张茆都记不清,更不用说寻端倪了。 就这样, 张茆在宏播影棚里来来回回,没头没脑地转悠了大半个下午。走得近了,怕旁人发现他的异样,离得远了, 又怕错过什么。 他这么纠结来纠结去,一抬头却发现已经是傍晚了,周围的人也开始陆续离开了。 张茆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 毕竟折腾了这么久还是一无所获, 让他有些不甘心。可再继续逗留, 也着实没什么意义了。 他思来想去,还没做出什么决定, 冬日的天就迅速得黑了下去。 这时,影棚中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三两个看门的老头,正在收拾着东西清场。他不想被注意到,于是就一味往深处的阁楼造景里走。 天色越来越暗, 白天里热热闹闹的地方,此刻慢慢浸入了冷清的黑灰色中,四下安静极了。 影棚中仿着富贵园林造的景,此刻看上去也是阴阴森森一片,空荡得令人害怕。 张茆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偷偷留在这里太过不妥,于是便向着刚刚那几个看门老头的方向走去,打算随便编个由头再混出去。 可他走啊走,走啊走,穿过空无一人的假山池沼、商铺街巷、洋楼公馆,越走越是偏远,竟在里面迷了路。 这下张茆心中开始慌了,明明是大冷的天气,他却感觉到背后沾了黏腻的冷汗,脚下的步子也乱起来。 有人吗?天已经彻底黑了,整个影棚在深深的黑暗中,仿佛连路都消失了。 张茆实在忍不住,开口呼喊起来,希望能有守夜的大爷发现他。 可他喊出的声音,却因为空旷而回荡起来,甚至根本不像是他发出的。 这下,张茆连嘴都不敢张了,他死死地咬着牙,攥着棉衣的衣角,想要靠到不远处的假墙边,却不想脚下猛地一崴,只听喀嚓脆响,然后紧接而来的便是冰凉彻骨的湿润,令他当即扑倒下去。 冰水骤然铺面,冷得张茆直打激灵,也让他终于清醒了几分,明白过来自己眼下的处境--他竟是踩碎了冰层,掉进了造景的浅水塘里。 这下张茆也顾不上什么害怕了,手忙脚乱地从冰水里往外爬,可他身上的棉衣吸水后,又厚又重,死死地拖着他的身体,幸亏这水塘并不算深,不然怕是会要了张茆的半条命。 等到张茆好不容易从水里爬出来时,整个人都已经脱力了,他瘫躺在泥汤里,浑身又湿又冷,身体本能地阵阵抽搐,不过片刻他的思绪就有些模糊了。 什么疑点,什么案子,什么女人,什么都不重要了。此刻的张茆眼无神地睁开,所幻想的都是热水与暖炉,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快要死在这绝望的寒冷中,死在空无一人的地方。 可也就是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什么东西,小小的两只,周身皆是鲜艳的红色,身后缀着细长的尾巴,正如鱼儿般游入了他的视线中。 鬼使神差的,张茆的所有意识,似乎在无形中起了波动。他早已失了力气的双臂,突然直挺挺地伸出,向着那红色的小金鱼猛抓过去。 他当然没能抓住它们,可却被它们牵引着,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拖着一身的泥水,沉重迟钝地跟随着那鲜红的小金鱼,向前方的黑暗中走去。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走了有多久,究竟走到了什么地方,直到某个瞬间,那两条小金鱼突然消失不见了,他才忽然清醒了几分,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就是在这时,张茆发现前方不远处,竟亮着根路灯,他大喜过望,黑暗中本能地向着那光趋近,尽管身体已经冷得像冰柱,但还是抱着希望尽力向那里赶去。 他多么希望那里可以通向影棚外,即使不能,有一点光也能让他稍稍安心些。 怀着这样的心情,张茆终于走到了路灯下,冷冷地光照着他,却再照不亮更远的范围,张茆心中好不容易提起的劲头,霎时间便散了个干净。身上的寒冷与疼痛加倍袭来,让他无望地倚着路灯,瘫坐在地上。 我当时真的太冷了,也太累了,好像就要睡过去了,但是张茆的话语仿佛都憋在了喉咙间,他颤抖几下发出并不完整的声音,好容易才捋顺些:我听,听到了有动静好像是个人走路的声音 在这样的环境中,听到有人的走路声,张茆像是又被浇了盆冷水般,他说不出是该高兴还是害怕。 但是经过他仔细听去,却觉得这脚步声十分不稳,像是受了什么伤,一路拖拖拉拉地走。张茆不由得想,会不会是和他一样的倒霉蛋,被困在了影棚里还受了伤? 于是他的胆子便又大了些,试探着向声音来源处喊道:有人吗?有人在那里吗? 很快,他就得到了回应-- 是个女人我听到她好像在哭。张茆回忆起这些,好似已经害怕到了极点,他甚至完全说不出整话来。 汪峦见状,他微微歪头伏在祁沉笙的肩边,细瘦的手指像是寻常地起落间,便流出羽尾似的碎金光芒。 金丝雀填补了亢宿的星位后,力量的源头便随之转移到了祁沉笙的身上,但实际的使用者仍是汪峦。 故而每每当汪峦催动金丝雀时,总会与祁沉笙间生出一种微妙却又紧密的关系,让他感觉两人似乎血脉相连。 这样的变化令祁沉笙十分满意,他享受着力量从自己的身体,流入到九哥身体中的过程,进而忍不住将汪峦搂抱得更紧。 在张茆的眼中,一切却又在最初的金光闪过后,变了模样。他说不出自己眼前究竟看到了什么,却能感觉到无比的安心,仿佛所有令他恐惧的东西,都已远离而去。 你听到女人的哭声后,又发生了什么?汪峦的声音,混杂着金丝雀仿若天籁的清鸣,淌入张茆的耳中,他不由自主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走了过去,想要去看看她那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很漂亮,但我记不清她的模样了。 张茆见对方是人,便放下了戒心上去询问,那女人见了他哭得更是厉害,只说自己是来拍某电影的小演员,因为没什么名气所以被人陷害,没来得及出影棚还歪伤了脚。 张茆一听,心中的正气立刻就翻涌起来,再加上他看着那女人着实可怜,于是便也不顾自己身上又冷又累,主动提出可以背着对方走。 她没有拒绝我,而且还告诉我,有一条可以离开影棚的小路。 张茆听说能离开影棚,当即就高兴坏了,连身上的疲惫都好像散去几分,更加卖力地背着女人走路。 他们没过多久,就离开了路灯光亮的范围,走入到几乎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起先张茆还算是干劲十足,但很快冬夜的寒冷便再次侵袭而来,他越走越冷,而那种冷似乎并非源于周围的环境,而是来自--他的背后。 那女人的身体冰凉而又沉重,张茆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是在背一具毫无温度的尸体。 想到这里,他不禁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那种隐隐而生的恐惧,一旦出现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他的心跳得厉害,背着女人的手,也开始微微发抖,甚至有些托不住女人的身体了。 张先生,你是太累了吗?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张茆的脚步猛地一顿,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是女人说话了。 没,没事,张茆边回应着,边使劲摇了几下头,暗暗唾弃自己简直是吓傻了,女人明明是活着的,怎么会是尸体呢,他尽可能地让语气轻松些:不用休息了,我背着你快点离开这里就行。 他刚说完,便忽然又觉眼前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仔细看去时,竟又是之前迷迷糊糊时,见到的那两条鲜红色的长尾小金鱼。 张茆一直觉得那是自己的幻觉,毕竟怎么可能有金鱼悬浮在半空中呢,可是此时此刻他又清楚地看到了它们,不禁心中又泛起了疑惑。 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问问别人不就知道了吗? 于是张茆便轻轻嗓子,试探着问向背后背着的那个女人:小姐,你有没有看到前面有两条红金鱼? 红金鱼?背后的女人重复了一遍张茆的话,可不知怎地,张茆隐隐觉得她似乎含了某种笑意:在哪呢? 就在前面呀,你能看见吗?张茆没有想太多,抬起头来想要示意女人看过去,可这时候他却突发发现,那两条小金鱼竟消失了。 分卷(70) 这,这怎么又没了?他忍不住小声嘟囔着,但还是被身后的女人听到了。 张茆感觉到她忽然动了动,呼出的气打在他的耳畔,可还是冷得不像活人。 你找不到它们了吗?女人开口说着,像是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本应甜软的声音却分外渗人。 是,是啊。张茆下意识地应答着,刚刚被他强压下去的恐惧,此刻又升腾起来,蚕食这他的精神。 没关系。女人好似又笑了下,冰凉的手臂贴着张茆露在外面的脖颈,伸到了他的面前,然后缓缓地打开了紧握着的手掌。 因为,它们在我这里呢。 第111章 亡之目(七) 那九哥觉得,我们该不该 张茆的脚好似陷入了泥潭中, 再迈不动一步,他的目光一寸寸的下移,最终落到了女人的掌心中。 嗬嗬--他听到了自己陡然放大的呼吸声, 那原来根本不是什么红色的金鱼,而是是两只沾满了鲜血的眼球,后面还连着长尾般撕拉而出的血管脉络,还突突地跳动着。 张茆几乎要吐了出来,可他身后的女人, 却仍旧用冰冷的双臂,紧紧缠绕着他的脖颈,发出欢悦而渗人的笑声。 你喜欢小金鱼吗? 我送给你好不好? 张茆整个人都已经被吓得发癫了, 他拼命地想要甩掉身后的女人,可那女人就像是长在了他身上般,怎么都甩不掉。 那两只挂着血络的眼球,也从女人的手上游动起来, 在他的身边越发扰乱着他的脚步 那后来你是怎么脱身的?祁沉笙冷漠如旧的声音,打断了张茆回忆中的噩梦,他如溺水般扬起头来, 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可还是惊恐地不断试探看向自己的身后。 汪峦指上的碎金光芒, 再次点点流溢而出,渐渐化作金丝雀的模样, 挥动着还是虚影的翅膀,落到张茆不断起伏的肩上,而后融散而去。 张茆被那金光迷惑,又渐渐陷入了诡异的安宁中,他缩在椅子上, 口齿模糊地说道:我就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好似撞翻了什么东西,后来张茆料想应该是围栏一类的东西,然后就觉得整个身体一空,重重地向下坠去-- 我是被看门的大爷叫醒的。张茆心中泛起劫后余生的感觉,那时候他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躺在离影棚大门仅有数米的地方。虽然已经是深夜,但是为了防贼,门房边架起的灯,将周边照的极亮。 我问他们,有没有看到什么女人他们却都说没有。 四五个看门人,都只看到他一个人疯疯癫癫地从二楼搭好的布景上,不要命般地冲了下来,他们起先以为是进了贼,可却从未见过当贼当出这架势来的,所以才纷纷过来查看。 张茆那时候神智还极为混乱,想要赶紧离开这邪门的地方,可看门大爷们却说他损坏了围栏,拉着他怎么都不许他走。 无奈张茆只得浑浑噩噩地,掏出了身上所有的前,才好不容易从影棚脱身。之后他还是越想越怕,实在是顾不得什么了,大半夜就跑到了小洋楼来。 终于将一切都讲完了的张茆彻彻底底地瘫倒在椅子中,汪峦也不需要继续用金丝雀的幻境安抚他,只是转头看向身边的祁沉笙。 我们要去那里看看吗? 祁沉笙若有所思地轻抚着汪峦的后背,眼睛,又是眼睛--这看似巧合送上的线索,是不是有些太过刻意了? 丰山,祁沉笙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而是唤过了在门外等候的丰山,让他先把张茆带去休息,又交待道:多找几个人看着他,天亮后就找张丰梁来把人领走。 丰山赶忙答应着照办了,带着张茆离开了,小会客厅中又只剩了汪峦与祁沉笙两人。 壁炉中的火越烧越旺盛,汪峦不禁半褪下了身上的白貂长裘,露出仍有几分单薄的肩膀。 祁沉笙见状,却也不阻止,只是将汪峦又往怀中拥揽几分,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的身子。 沉笙觉得,这件事不太对劲?汪峦的眼睛稍稍抬起,侧额抵着祁沉笙的肩膀,恰能望见他的残目。 祁沉笙能察觉到的异样,他自然也能,且不说同为星监,如苓手下的产业为何会出这样的事。便说起张茆的经历,也很有琢磨头。 偏是他们刚从汪明生那里意识到眼睛的问题,便突然冒出件与眼睛有关的异事。 这可不是好心在送线索,反而像--在故意引诱他们前去。 那九哥觉得,我们该不该去?祁沉笙的手搂在汪峦的腰侧,低头吻嗅着怀中人的味道,贪恋得沉浸其中。 长久以来,因为病症的拖累,汪峦似乎总是那样温顺而又脆弱,他会安安静静地伏在祁沉笙的怀中,仿佛永远都是任由索取的姿态。 但却少有人,见识过他骨子里隐藏着的暗劲。 去。汪峦半合的眼眸中仿若含着迷昧,微凉的手抚着祁沉笙脸上的疤痕,心中却如水般清醒微凉:为什么不去。 汪明生已经死了,那些附着于他身上的枷锁,已经被祁沉笙亲手除去。 一切安宁而美好的生活,已经近在眼前了,他不要有任何威胁祁沉笙的东西,还藏在暗处。 九哥说要去,那便去,祁沉笙灰色的残目眯起,蕴着对汪峦的无限温柔,还有对那未知之敌的狠戾:就让我们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 ---- 第二日一早,祁家的司机祁烊子便将车子开到了小洋楼边,得到消息说是二少夫人要出门一趟。 他是上个月刚从本家那边调来的,原本就对大家口中那位男夫人很是好奇,却不想大半个月过去,都没见他露面。 今天终于来了机会,他越发生出了探究的兴趣,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迷住祁二少。 虽已出了太阳,但积着雪的庭院还是有些冷,祁烊子靠在车边用力呵呵手正想抽根烟驱寒,便见着那洋楼的门打开了。 小管事丰山先一步走了出来,紧接着转身又去招呼什么人。 祁烊子只是无意地瞧了眼,拿着烟卷子的手,就那么停在了半空,忘记抬起也忘记放下。 他看见有那么个男人,迎着**点钟的晨光,踏上了院中未化的积雪。他大老粗一个,书从未读过几本,更不知该怎么说人的样貌,只觉得那人的眉眼比绣像上画人儿还好看,白瓷似的脸没有半点瑕疵,深深地陷在貂绒裘袄里,唯是露出几缕长长的发丝,像是乌墨在流动。 哎,你这是哪来的司机,头一天当差呀,丰山这边扶着汪峦,一抬头就发现了祁烊子手中的烟卷,险些吓炸了毛:还不快把烟收起来! 祁烊子这会才想起领头的交待,忙把烟卷子往脚下一扔,眼睛却还是直直地落在汪峦身上,半天才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哝咕出一句:我这不是忘了嘛。 这也是能忘的?!丰山听了立刻瞪起眼来,心里想着汪峦的肺病快一年了,好容易有了些起色,整个小洋楼里半点烟味都不许有,连生火用的都是顶好的炭,这会万一被呛出点事来,可怎么办。 行了,丰山,汪峦到底没有丰山性子那么急,他看得分明祁烊子的烟到底还未点燃,也不想多生什么事端,便叫住了丰山:时候也不早了,还是先上车吧。 丰山最是听汪峦的话,见汪峦不计较了,便也只好改了小声嘀咕,上前打开了车门,扶着汪峦坐了进去。 等到后排的车门闭好,祁烊子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又使劲呵了下手,口中骂了句什么,才回到车中。 小轿车缓缓地开出了庭院,汪峦拉开了白帘,望着车窗外阔别许久的街景,倒是生出几分不容易的感慨。 自打从教堂回来,他就再没有出过门,一来是想彻底养好腿上的伤,二来也算是顺从了祁沉笙那想把他锁起来的心思。 如此不知不觉地,竟也过去了这么长时间。 汪峦半托着下巴,思索着昨夜关于影棚的事。张茆被带走后,祁沉笙本是打定了主意要与他一同去宏播影棚看看,但无奈生意上还需与洋人周旋,便打算上午先去厂子那边做些安排,之后再回来陪他过去。 但汪峦却不愿看他这般忙碌,便说着自己先过去看看情况,想来既是白天,又有丰山等人在边上,必然出不了什么大事。 再加上他祁二少相貌特征那般鲜明,众人见了他多半都有顾忌,想要打听些不入流的消息也难,倒不如汪峦自己先混入其中,说不定还能有意外收获。 祁沉笙起先怎么都不肯,但碍不住汪峦放软了身子诱求,再加上他自觉这段日子也确实把人关得狠了,于是便借着这由头又折腾了半宿,才堪堪松了口。 如此,汪峦靠在铺了软垫的车座上,暗暗忍下腰间的酸涩,不管怎么说他总算得了次单独出门的机会。 那宏播影棚在青洋坊边界,离着小洋楼本也不算很远,车子开了大约两刻钟,司机祁烊子便说到了地方。 汪峦带着丰山下了车,隔着马路就看到了面西式的大铁花门,高高竖起的门拱上挂着块特质的彩色大招牌,配上宏播影棚几个十分新颖的字形,倒真有几分花花世界的意思。 汪先生,您来了。 正当这一主一仆还在抬头打量时,汪峦忽然听到个有些熟悉的女声,在他们身后响起。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便看见祁如苓正伸手向他打着招呼。 第112章 亡之目(八) 昨晚的执妖多半是根本不 如苓小姐?汪峦微微惊讶了一刹, 倒不是因为如苓的出现--这里到底是她的产业,祁沉笙八成提前打过招呼。只是今日的祁如苓与在祁家时,模样却是大不同的, 让他一时间有些认不出。 汪先生,如苓大方的笑笑,步子轻捷地走了过来,她并未着旧式的裙装,而是穿了套帅气的白色小西装, 脚上踩着双高筒牛皮靴,长长的头发挽束在脑后,整个人干练清爽极了:您莫要见怪, 是二哥早上打电话要我过来陪您的。 这话应证了汪峦的猜想,他想起早晨祁沉笙出门前,对着他不放心的模样,不禁摇摇头浅笑道:如苓小姐哪里需这样客气, 倒是耽误了你做事情。 不耽误的,祁如苓微微致意,压低了声音说道:若是这里真的有那种东西, 怕会生出打乱子来。 汪峦眉目稍敛, 神情也跟着认真了几分, 点点头说道:如此,便事不宜迟, 我们进去看看吧。 好,汪先生随我来吧。 两人商量着,就这样从黑色的铁艺大门,走入了宏播影棚中。 来之前汪峦按着张茆的描述,总觉得这影棚的规模应当是不小, 但真正临至其间时,却又发现并没有那么大。 他们先来到了看门老大爷最后发现张茆的地方,那里也是典型的西洋建筑,大约两三层的样子,门厅处很宽敞,每隔几步便围立着雕花的大理石柱子。 汪峦抬起头来,只见西侧小露台处的栏杆,如今还未来得及修理,仍是被撞断的样子,想来张茆就是从那里摔下来的。 汪先生要上去看看吗?之前祁沉笙在电话中,也大致描述了张茆昨晚的经历,所以如苓对此也有着大略的想法。 好,我们上去吧。汪峦并无异议,他也很想大致还原出张茆当时的形迹,于是就随着祁如苓,绕行到了这栋西洋建筑的内部。 虽说是用来拍摄电影的地方,但汪峦却发现,这里并不只是个空壳。相反,其中无论是房间构造,还是家具摆设,都十分考究。虽然因为要拍摄电影的缘故,临时添加了些架子、机器,但看上去也是乱中有序。 这里原是德人建的旧公馆,后来主人家搬进青洋坊里头了,所以就空置了下来。祁如苓发觉了汪峦的疑惑,便适时地解说道:里面的器物,也大多是原就有的,我也让他们依照样子又添置了些,总算没有太过突兀。 他们说着,已经穿过了一楼的小厅,走上了铺着红色地毯的楼梯,丰山跟在汪峦的身后,本想扶着他,却被汪峦摇头拒绝了。 来到二楼后,一些明显的痕迹逐渐显露出来。 房间与房间之间的过道上,留下了许多沾了泥的脚印,汪峦半蹲下身,用手细细地抚摸过,因着是冬天的缘故,这些脚印并没有完全干透,反而还带着些许湿凉。 想来张茆昨晚,确实在落水后来到过这里。他们依照脚印的方向,继续向前走去,没多久就来到了西侧断了围栏的小露台。 站在那里向下望去,直冲着的就是张茆摔落的地方。而因着角度特殊,若是站在这里向公馆外看去,还能看到装有路灯的蜿蜒小路,一直通向处复古的传统院落前。 那边,也是影棚的范围吗?汪峦指了指那院落,转头问向身后的如苓。 是的,如苓也走到露台断了的栏杆边,望着远处解说起来:那边原来是徐家的老院子,也是今年才买下的地方。 那里可有水池?刚刚在楼下时,汪峦并没有发现张茆所说的水塘,于是就猜测,应当是在更远的地方。 自然是有的,当初买那块地方,就是因为徐家园子修得好,里头的假山池沼景漂亮 汪峦听着祁如苓的介绍,心中思量起来,影棚里的种种迹象都表明,昨晚张茆的遭遇,除了那对如金鱼般的眼珠外,都是真实存在的,而并不仅仅是幻象那样简单。 每个执妖的能力多有不同,那么他遇到的那个执妖,既然不是靠幻象,那又是靠什么将张茆困在其中的呢? 那边现在可方便过去?汪峦这样想着,决定继续探寻下去,总归将昨晚张茆走过的地方全走下来。 没什么不方便的,汪先生随我过去就是了。祁如苓依旧是浅笑的模样,但却带着隐隐的焦虑。在她看来,如果这影棚出真的出现了连她都无法发现的执妖,那必定会是个极大的祸患,必须尽早除去。 她虽然不知道,祁沉笙为什么会让并不是星监的汪峦前来,但出于对二哥的信任,她也绝不会轻怠汪峦。 一行人就这样,沿着张茆口中说的,碰到路灯的那条小路,蜿蜒前行着向旧徐家院子走去。 汪峦注意到,路边除了每隔不远便有路灯外,还有不少年份久远的大树。虽然已经是冬日,但树枝却并未修剪太多,仍是交错延伸的模样。 分卷(71) 这里的路灯,晚上会全都开吗?汪峦忖度着,如果昨晚张茆看到的不是幻象,那么所有的灯都灭掉了,应当会很明显才是。 可他没想到,如苓却是这样回答的:不,其实如果没有人来拍夜戏的话,这里的灯晚上是根本不会开的。 汪峦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如苓的意思,也就是说张茆遇到一片黑是正常的,那盏唯一亮起的灯反而才是异象。 他抬头看向那并不太高的灯杆,还有周遭几乎可能称得上是茂盛的树枝,口中喃喃道:那若是有人想要打开这灯,可有方便的办法? 有的,如苓点点头,示意汪峦看向小路外,树林后的一间小屋:所有的灯都是在那边控制的,为了方便租用影棚的人拍戏,都会把钥匙给他们对了,守门的人也有钥匙,方便巡夜。 这样说来--能够打开路灯的人,其实非常多。而且这灯的位置被公馆楼与树枝挡住,当时看门人的也极有可能根本注意不到灯开了。 汪峦越发确定,昨晚的执妖多半是根本不会制造幻象,而是实打实地就在影棚里困住了张茆。 与此同时,能做到这一切的人,范围也缩小了。这个人一定是能拿到剧组的钥匙,或者干脆就是影棚的守门人。 三人一边走,一边说着,终于来到了徐家的旧院子前。 因着拍摄可能需要,老式的大门并没有被拆掉,反而又刷了朱色的新漆,被白雪映衬着,是有几分意趣的模样。 不过他们也没什么兴趣走正门,只是从旁侧的墙边绕了进去,谁知刚走了没几步,便瞧见个穿着土色儿坎肩的男人,行色匆匆地向他们走来,见了祁如苓后脚下的步子更急几分,口中唤着:大小姐。 便凑到她的耳边,神色不定地说了些什么,汪峦也只是听到三老爷演员之类的字眼。 而祁如苓那边,她的脸色当即便不好了,等到男人说完后,有些尴尬地看向汪峦:汪先生家父突然有些事情,需我过去一趟 不若你先随我回公馆那边歇息,等到二哥来了,再继续探查下去。 汪峦听后,心中猜着多半是祁家那位三老爷,又惹出了什么事端,便也没有多问的意思。只是体谅地笑了笑,婉言说道:如苓小姐先去忙就是了,至于我--反正有丰山陪着,便随意去转转也好。 祁如苓虽说是受了祁沉笙的嘱托,但到底还是尊重汪峦的意思,又与他歉意地说了几句后,便在男人的催促下,匆匆离开了。 遇着这么点子小事,倒没怎么影响到汪峦探究的心情。等到祁如苓走远后,他便与丰山一起,重新进入了徐家的旧院子。 当初在德人公馆时,还没见着多少,眼下来到这院子里后,越往里去便越瞧见许多临时搭建出来的景观。它们大多依托于院中的原势,单单看时也十分美观,但多处错落堆砌起来,难免让人觉得凌乱拥挤。 许多穿着棉衣大袄的人穿梭在其间,或是搬运东西,或是调试机器,汪峦想起之前祁如苓说的,如今这里起码有三四伙不同的人。 看着眼前那人头攒动的景象,汪峦不禁皱起了眉头,先前想到了那一点小关窍,如今看来是用处不大了,这么多人里头,能接触到钥匙的又岂止一二? 他这样想着,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是若即若离地,带着丰山在人群中走动,想要尝试能否感应到些许执妖的气息。 夫人,这里这么多人实在是乱,要不咱们还是按大小姐说的,先去等二少爷吧。汪峦许久不曾出门,此刻在外转悠的新奇劲儿还没过,可丰山就不一样了,他守在汪峦身边,生怕人多一不留神就出了岔子。 放心,这里这么多人,反而不容易出事,汪峦笑着摇摇头,裹了裹身上了貂绒裘衣,口中随意安抚道:我们去等他也是闲着,倒不如在外面走走。 丰山再怎么不放心,也实在拗不过汪峦,转过两道枯花藤墙后,竟真的来到了一方水塘边。 汪峦顿时谨慎起来,继续找寻起张茆昨晚的痕迹,一夜过去了,水塘中已经重新结了冰,但好在上面的积雪仍能看出是否有人踩碎冰层挣扎过。 就当汪峦几乎要确定,张茆落水的位置时,突然听到身后的枯藤墙另外一侧,传出了十分慌乱的声音。 快抓住它! 别让它咬到人! 汪峦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霎时只见着一只白色的卷毛狗,疯了似的冲了出来,流着涎液的口中不断发出狂吠。 丰山赶紧护着汪峦离开,但那狗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不顾身后人的追赶,猛地疾跑而来。 夫人快跑!丰山只觉得自己的魂都要吓没了,闭上眼只等着那狗咬到他的身上,却不想刹那间却听见一声苍鹰的长啸-- 如钩的利爪穿透了覆着白毛的脊背,巨大的羽翼扇动起飓风,转眼便抓着仍在挣扎的疯狗,向天际飞去,只留下道暗色的鹰影。 汪峦神色如常地站在原地,看着呼啸而去的苍鹰,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这才是祁沉笙今天肯放他自己前来的真正原因,自从通过金丝雀与祁沉笙生出了更为微妙的联系后,汪峦同样能够感知到祁沉笙的执妖。 苍鹰今早就一直被祁沉笙留在了他的身边,以防意外发生,也成了他在外可靠的依仗。 不过丰山就不知道这些了,他只觉自己好似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想起那疯狗的样子就心有余悸,两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还好汪峦及时发现,扶了他一把,他才不至于歪头扎进水塘里。 丰山,可是吓着了?汪峦看着丰山的脸色不好,不由地低头询问着:我扶你去前边亭子里缓缓神。 不,不用!丰山哪里肯让汪峦扶他,只听着汪峦这么说,他便又生出了股子劲儿,硬把害怕吞了回去,用力摇晃脑袋:夫人,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 汪峦哪里肯信这个,瞧着丰山那样子就难放心,不容抗拒地又扶住了他,皱眉说道:你逞什么强且只听我的话,跟我去那边歇会。 我丰山这边还想再说什么,一转头却看见个身穿黑色外衣,戴着玳瑁眼镜的中年男人,满脸焦急地走了过来。 他见着汪峦主仆二人,忙不迭地弯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听他们说刚刚我们拍戏的狗,差点咬到二位,实在是对不起。 丰山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弄得有些无措,若是搁在平时,他早就忍不住痛斥几句了。可人家这般诚恳的道歉,反而让他什么都不好说了。 汪峦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中年男人,就在刚刚的瞬间,他从这个男人的身上,感应到了一丝执妖的气息。 虽然极为寡淡,但确实是存在的。他暗暗示意丰山不要作声,自己试探着答道:这位先生不必如此,好在我们也没有被咬到,不过拍戏时用着那些活物,也该当心才是。 是是是,我记下了。那男人听后,脸上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还是一再道歉:这都是我们的疏忽,让两位受到了惊吓,若是可以我也愿意出些赔偿的。 赔偿就不必了,汪峦微微垂眸,看到了男人手中握着的,似乎是剧本的纸张,又端详起他的气质,心中便确定了几分:先生说那是拍戏的狗,那您是-- 我是这边拍电影的导演。中年男人听到汪峦发问,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了名片,回答道:鄙姓刘,这是我的名片。 这刘导演先前只害怕疯狗伤了人,如今见着人没事,也没有跟他胡搅蛮缠的意思心里也稍稍安定下来。 往汪峦手里送名片时,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可便是这么一眼,就让他彻底愣住了。 当导演的七八年里,他自认是见惯了俊男美女,可眼前人的气质样貌却还是让他惊为天人。 白衣乌发,衬着雪后初晴阳光,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电影中的角色。 汪峦却不知他的心路,只是礼貌地点头致意,双手接过了男人的名片,只见上面印着刘涣登三个黑字,略小处还有几行作品名,确是前段时间电影院里上映过的。 刘导演-- 这位先生! 汪峦刚想再试探着问什么,却被这位刘导演激动得打断了,他稍一颦眉,紧接着就听对方说道:这位先生,请问您也是来影棚拍电影的演员吗? 汪峦本想否认,可瞧着刘导演那副模样,还有他身上淡淡的执妖气息,口中的话便转了弯。 是,我是来这边试拍的-- 第113章 亡之目(九) 九哥是要,把我的心吃 祁沉笙翻动着几个厂子送上来的账目, 灰色的残目中酝酿着谁都看不出的情绪,何城东拿着记事本安静地站在一边,什么声音都不敢出。 告诉老宋他们, 继续压住价格。良久后,祁沉笙将手中的厚厚的账本,往桌子上一搁,发出砰但一声闷响。 他抬眸看向窗外,仍旧覆盖着积雪的街景, 细长的绅士杖出现在手中,沉着而了然地敲击着脚下的地板。 不用理会那些洋人,他们已经快撑不住了。 是。听到祁沉笙这样说, 何城东总算是松了口气,他知道这场因冷冬而生出的棉粮危机,终于快要到头了。 今天还有别的事吗?祁沉笙的脸上依旧淡漠地没有丝毫温度,与在汪峦身边时判若两人。这常常会让何城东恍惚间生出疑惑,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祁二少。 还有,直到祁沉笙的目光扫过来,何城东才迅速回神, 依照笔记本上的日程念道:今天还有老福盛纺厂的人, 想要跟您谈合并的事。 下午还有东边几家厂子, 从西洋买的机器到了 都推了吧。还未等何城东说完,祁沉笙便开了口, 他执着绅士杖的手突然收紧,冥冥之中感应到,汪峦调动了苍鹰的力量。 叫司机来,去宏播影棚。 何城东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立刻点头应道:好,二少,我去安排。 等到祁沉笙的车子来到影棚时,不过十点钟刚过,大雪之后难得晴朗的好天气,上午的太阳直教人浑身舒坦。 可面对祁沉笙阴沉的面孔,无论是司机还是何城东,都不敢有半分享受阳光的意思。 二少,到了。何城东克制着恐惧,回头跟坐在后排的祁沉笙说道。 祁沉笙一言未发,只是点点头,然后直接执着绅士杖,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祁如苓刚刚处理完祁家三老爷的事,又得知祁沉笙亲自来了,心中忽觉不太好,问过身边人汪峦的行踪后,就匆匆赶到了大门边。 二哥,你来了。 嗯,祁沉笙并没有要责怪意思,他也知道祁如苓的不易,只是沉声问道:九哥现在在哪? 在徐家旧院那边,即便祁沉笙没说什么,如苓也还是解释道:刚刚父亲突然来了,我只得过来候着,汪先生说要自己在那边逛逛,我就遣了几个人暗暗跟着他,应当还是稳妥的。 祁家三老爷--祁沉笙冷笑了声,他当然听说过传闻,这位好叔叔正借着如苓的影棚,到处搜罗女演员呢,怕是给如苓惹出不少乱子来。 但是,当真又只是巧合吗? 他灰色的残目微微眯起,掩饰住其中的涌动,开口时却一如既往让人听不出深浅:走吧,带我去找九哥。 祁沉笙并没有再去查看张茆昨晚的行程,与如苓很快就走到了徐家旧院中,这半晌午的天,正是里头最为忙碌的时候。 几伙不同剧组的人,即使是冬日也忙得热火朝天,把本就并不算大的旧院子挤得熙熙攘攘,看得祁沉笙忍不住颦眉。 好在按着如苓手下人的汇报,那位刘导演并没有选择花园、池塘那种寻常地方,而是在东南角的阁楼附近。 祁沉笙按着感应,还未走近时,便抬头看向二楼窗户紧闭的精致小阁,汪峦此刻应当就在其中。 果不其然,一行人很快就看到了,端着杯热水,愁眉苦脸地坐在廊下的丰山。 丰山见着祁沉笙过来了,立刻害怕也不是,着急也不是,一步三磨蹭地走到二少爷跟前,小心翼翼地说道:二少爷,您来了。 夫人呢?祁沉笙虽然已经感应到了汪峦,但还是冷冷地问道。 夫夫人丰山一直拿不准,汪峦想要拍电影这事,二少爷是个什么意思,可此刻实打实地跟二少爷见了面,他只觉连问都不必问了,吓得说话都支支吾吾起来:夫人跟着刘导演,上楼去拍戏了。 拍戏?这样的回答,尽管早有些猜测,但还是让祁沉笙怔愣了一刹。 丰山这会实在不敢隐瞒了,忙趁着祁沉笙发愣时,倒豆子似的将上午发生的事,全抖了出来。 那位刘导演眼里都快放光了,一听说夫人是来试拍的,就立刻请我们来了这边然后就让夫人上楼换衣裳了。 祁沉笙听着丰山的话,又是眼里放光又是换衣裳,脸色不知又黑沉了几分,手中的绅士杖几乎要将脚下的青砖戳穿。 汪峦能感应到执妖的气息,他当然能感应到,恐怕不止是那位刘导演,如今这个剧组在阁楼附近的人,身上都有淡淡的执妖气息。 祁沉笙想来,汪峦多半是因此,才答应来试拍的-- 但这不代表,他就能不在意。飞出笼中的金丝雀,要将他华丽的羽毛展示给世人。 会有多少人为他倾倒,会有多少人会因他痴迷? 祁沉笙无法言说的占有欲不断在在心中翻涌,几乎要化作孽火焚烧而出。 周遭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连后面跟着的如苓都难以忍受,她试探着劝解道:二哥那位刘导演我也是听说过的,为人很是正派,想来不会有什么 若是不行,跟他说一声,想来也不会强留汪先生的。 祁沉笙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阁楼,这时周围不少人也注意到了他们这一行人。毕竟祁家大小姐经常来这边,大家都见过,而此刻让她陪游的那个人-- 分卷(72) 脸上带疤,一只残目,执着长杖,可不就是那传闻中,凶名在外的祁二少嘛! 若说起祁沉笙的来,云川城里确实有不少人畏惧于他,可同样还有不少人,觊觎着这位年轻有为的富家少爷。 即使传出来那些笑话又怎样,他越是为了个男人荒唐,便越说明他是个有情的主儿,若是能勾搭上,那可就是享不尽富贵了。 祁小姐,怎么今天有空来这边转转。一个娇媚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却是个身穿暗红旗袍的女人,挎着珍珠手包,向他们走来。 祁如苓暗叫不好,她认出这女人名叫朱成欢,也是刘导演选来的女演员,平时虽然接触不多,但也感觉不是个安分拍戏的。她心中不禁骂着,偏是这时候来添什么乱。 眼看着人就要走近了,祁如苓可不敢让她往祁沉笙跟前凑,只得抢先一步走到了朱成欢的面前,半挡住她:这不是听说刘导演的戏要开拍了,所以过来贺个喜。 唉,这有什么可喜的,朱成欢今天刚到不久,还不知道这边具体发生的事,只叹气说道:我听说大早上的,刘导演就又把男主角换了,谁知道换成个什么样的人。 指不定,又是哪位老板的小情儿呢。 祁沉笙远远地听着这话,久久被压制的戾气,几乎漫上眉眼间那骇人的疤痕,他刚要迈步向前,却突然听到二层的阁楼出,传出一声悠长的开门声,整个人顿时停在的原地,抬头望去。 霎时间,他的眼中再无其他。 汪峦脱下了厚重的裘袄,白色的风衣勾勒出他瘦长的身形,一副金丝框的眼镜,遮住了他雀鸟似的眼眸,却并没有掩去半分灵动。反而让妆师用墨朱色,将他的眼尾勾勒得更为细长,添染上斯文又魅惑的妖异。 汪峦也很快就看到了祁沉笙,他先是一愣,无数的思绪在心头萦绕而过,脚下的步子也随之停住。 片刻后,他像是做出了选择,而后故意挑起点了新色的唇,似是无意地勾出笑容,然后步步从那台阶上走了下来。 可最后的一步还未迈出,整个人就被禁锢注了腰身,紧紧地锁入祁沉笙的怀中,连一分一毫都无法动弹。 九哥这是在扮什么?许久后,在起伏的呼吸间,汪峦听到了祁沉笙的发问。 他扬起头来,似是在思考,却又让自己上过妆的面容,完美无瑕地展现在祁沉笙的目光下,直到将对方的心神牢牢的勾住,才开口说道:我也不太清楚,大约是什么吃人心的妖精吧。 说完,他又主动地踮踮脚,靠近祁沉笙的耳边,又让自己的身体软软地贴在他的胸口,而后问道:沉笙觉得,我像吗? 他是这世上最为了解祁沉笙的人,他知道祁沉笙那从不掩饰的,想要将所爱彻底占有的欲||望,但同样,他也知道,怀有这种欲||望的人,从不只有祁沉笙而已。 像。祁沉笙的声音低哑,灰色的残目仿若要将汪峦吞噬其中,揽在对方腰间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收紧,像是要将他飞出笼中的金丝雀,抓回到掌心中。 他不顾阁楼边围拢的各色人,挑起了汪峦的下巴,不容抗拒地吻咬下去,唇舌席卷过怀中人全部的气息,凶狠又温柔。 不知过了多久,汪峦已尽然伏在祁沉笙的肩头,才听到他吻咬过自己的耳畔,低声说道: 九哥是要,把我的心吃掉吗? 第114章 亡之目(十) 这样的九哥,只有我能 两人的身体与目光都交缠在一起, 正当祁沉笙打算什么都不顾了,直接将人抱起掳回家时,却听到楼梯上又是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 汪峦自祁沉笙的怀中稍稍回眸, 便见着那位刘导演满脸激动地跑下楼来,大喊着:你们看见没有,我找的男主角,太绝了太绝了,他就是我心中的郑焕湘! 然而不管他怎么喊, 哪怕众人确实打心眼里惊叹汪峦的美貌,但守着面色骇人的祁二少,谁还敢出一点动静。 沉浸在找到男主角喜悦中的刘导演, 也渐渐发觉了周围气氛的不对,紧接着就看到了相拥在楼梯下的两人,他惊讶极了。还不能发问什么,有人生怕他说错了话, 连忙跑到了刘导演身边,对着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刘导演看向祁沉笙的目光,立刻就变了。他是自京城那边来的, 虽然对云川了解并不多, 但这位祁二少的威名, 可算是如雷贯耳,哪里敢招惹半分。 他整个人随即都小心翼翼地, 可内心却还是很挣扎,不愿意放弃让汪峦演他的男主角。 祁二少,之前没见过,多有失礼他纠结了一会后,还是硬着头皮走到了两人的面前, 实在忍不住抬头看看穿着白风衣的汪峦,咬咬牙又说道:刘某实在是无意冒犯汪先生,但,但汪先生的形象,实在是太过贴合我的主角 所以不知能否让汪先生参演?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就是了。 祁沉笙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用那残目看着眼前的导演,从头到脚每一寸都被他凛冽的目光扫过,直教人寒冬天里都冒出了冷汗。 沉笙?汪峦见祁沉笙没有回应,心中当然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不说别的,单单是要查执妖的话,留在这里拍戏确实是个不错的幌子。 祁沉笙揽在汪峦腰上的手更紧了,他仿佛是要惩罚自己不听话的金丝雀,打散他所有出逃的妄想,可最终却只舍得用怀抱禁锢。 刘导演迟迟没有得到回应,又被祁沉笙的残目那么看着,实在是撑不住了,又鼓起勇气来问道:祁二少行还是不行,您还是给句话吧。 汪峦也拽了拽祁沉笙的手,仰头望着他,在等一个回答。 周遭人都安静极了,不管之前揣着什么心思,这种时候都赶眼色地闭紧嘴,生怕自己成了承担火气的对象。 而就在如此胶着的气氛中,祁沉笙的手却探入到风衣之下,慢慢地摩挲过汪峦的后腰,惹得汪峦抱紧了他的肩膀,整个人都被他的怀抱所包裹,没有一丝逃离的余地。 这样的认知在某瞬间划过祁沉笙的心头,好似极大地取悦了他。 九哥是他的,无论是谁,用什么样的法子,都是夺不走--他的金丝雀,永永远远,都会属于他一个人。 所以--祁沉笙灰色的残目眯起,心中的结扣松出一条窄窄的缝隙,他终于还是开口了: 刘导演,演戏的人是九哥,你问我做什么。 这,祁二少的意思是!刘导演并不是什么愚钝的人,祁沉笙话说到这份上,他当然就听懂了对方的态度,这简直让他欣喜若狂。 他不等祁沉笙再说些什么,向前一步直接迈到汪峦的面前,想要握住对方的手,却又被生生吓退了,只能满眼放光地盯着汪峦说道:那汪先生,您的意思呢,能否留下来参与我们的拍摄呢? 汪峦也没有想到,这次祁沉笙竟会这般好说话,只抬头瞧着他,眼神中是藏不住的笑意。 九哥,这位刘导演在问你的想法呢。祁沉笙冷哼一声,但终究没有改变主意,低头问向怀里的汪峦:九哥想留下来拍电影吗? 汪峦望着他,心中已暗暗许下什么,回抱在祁沉笙身后的手,在他的后背上一笔一划,留下旁人所不知的文字,而祁沉笙也再次眯起了眼睛。 就这样说定了,汪峦别有深意地,在祁沉笙怀中浅浅而笑,然后才稍稍离开几分,与那位刘导演说道:多谢刘导演的邀请,既然如此,汪峦还是愿意留下来的。 刘导演的脸上立刻笑开了,连玳瑁眼镜歪了下来都全然不觉,不断卷着手中的剧本子,对着汪峦点头说道:好,好,汪先生能留下来,真是太好了! 祁沉笙的脸色依旧不好,特别是看不惯刘导演这副高兴的样子,但是想到汪峦在他背上写的那几个字,也终究是将厌戾忍了下去。 如此,若是今天并不拍摄的话,我就先带九哥回去了。 刘导演后续有什么事,就跟宿华的何秘书联系吧。 说完,也不等刘导演的回答,直接一把横抱起汪峦,转身消失在众人的实现里。 ---- 兴许那刘导演是怕急了祁二少会反悔,当天下午,剧本就被送到了小洋楼里。 那时汪峦正喝着杯药茶,因着入冬后他不常出门,祁沉笙便叫人在楼东边,阳光正好的地方,搭建起一方玻璃温房,里面用炉火烘着各色花卉,当真是个午后悠闲的去处。 这本子趁着祁沉笙还在书房中交待事情,汪峦草草地将那剧本翻了几遍,通篇读下来到让他觉得啼笑皆非。 若说故事本身倒也简单,讲得是海城名门方家有一对叫淑玉、婉珠的姊妹,正是二八的好年纪,去外祖家游园时,恰碰到个留洋回来的青年。 不用说,这青年就是汪峦扮演的角色郑焕湘,为人生的一副顶好的相貌,又文质彬彬,思想新派全无腐朽老气,当即便迷得方家姊妹倾了心。 汪峦本以为,这又会是那一男二女的陈词滥调,却不想那姊妹二人虽都爱慕郑焕湘,却并无争斗,只是约定各凭本事。 又及月余后,海城频发骇人异事,说是有一妖物专剖人心,因此而死者已有十几。 警署虽不信鬼神,但因其事太过诡异,还是寻来了个道人,找寻妖物。 那道人几番探查之下,发现竟是方家大姊淑玉,不知从哪学来了邪术,剖食人心。 后面便是说,这道人如何降伏方淑玉,小妹婉珠又是如何因此跟那青年郑焕湘越走越近。 直到方淑玉被道士抓住处死,小妹婉珠也与郑焕湘成婚了,谁知在那新婚之夜,郑焕湘才露出原型,他才是那食人心的妖物,方淑玉只是被他驱使而已。 从此之后,婉珠也成了他的傀儡,为他手染鲜血剖心害人 汪峦觉得这故事着实不算精巧,细细想来漏洞也多得很,但胜在确实离奇,大约也是符合时人猎奇的口味,若好好拍来,那位刘导演应当也能小赚一笔。 他重新翻开剧本子,想要再细细去读与自己有关的部分时,却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汪峦也并不回头,只是稍稍欠身往躺椅背儿上靠着,将剧本半遮在脸上,仿若是睡着的模样。 他本想等着祁沉笙过来,可左等右等间,却总不见动静,好似连那脚步声都消失了。于是汪峦便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祁沉笙有事又走了。 这般思绪起伏间,眉眼虽闭合,但那睫毛却不由得微微颤动,直到落入一人的手心中。 哗啦一声,剧本掉到了地上,汪峦心中乍然安静,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变轻了,他知道祁沉笙已经来了。 可汪峦还是没有动,感受着那只手,划过他紧闭的双眼,微凉的鼻尖,而后又由唇上倏尔落向脖颈,最后停留在领口-- 九哥还是没醒吗? 汪峦还是闭着双眼,好似真的陷入了深深的沉睡中,然后听到祁沉笙的呼吸声,逐渐逼近逼近 那我可就要,解开了。 汪峦只觉颈上微凉,朱色的玛瑙扣子随即在祁沉笙的指间崩开,带着清脆的响声,滚落在地。 他还未来得及睁眼,紧接着便觉得脖颈处又温热起来,先是气息酝酿,而后便是唇舌点吻相触。 沉笙。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整个身体已经被祁沉笙拢裹在臂弯间,只能任凭他肆意怜取。 九哥终于醒了。祁沉笙的残目中,蕴着不需言说地笑,他继续一颗一颗地解着汪峦衣衫上的玛瑙扣,却在衣料脱落的瞬间,又用厚厚的貂毛长裘,将一切都覆盖在其下。 唔--汪峦忽然睁大了眼睛,上午试妆时绘上的细长眼尾并未脱落,此刻却溢出了点点水渍。 任谁也无法想到,在那干净洁白的貂毛长裘之下,此刻正发生着什么,只有祁沉笙的目光,吞噬着汪峦再难忍耐的情乱,渐渐染上了餍足。 沉笙别这样 沉笙求你 快来 最终,在汪峦近乎哀求的索取下,祁沉笙一把掀开了阻隔在二人之间的貂毛长裘,猛然覆身其上,惹来汪峦几乎不成调子的疾呼。 而他的声音,也好似一同激荡在汪峦的身体中: 这样的九哥,只有我能看到-- 第115章 亡之目(十一) 既然这样那沉笙 午后的冬阳, 明晃晃地照在玻璃温房中,耀得汪峦有些睁不开眼睛。 他从暖软的貂毛绒裘中 ,伸出光洁的双臂, 环住了祁沉笙的脖颈,细长的手指拨弄起对方的耳根。 祁沉笙手臂用力将人紧裹入怀中,埋首嗅着他肌肤上,那淡淡的檀香,忍不住吻咬起来, 惹得汪峦只觉颈侧酥麻一片,忍不住往他肩上蜷缩。 沉笙还不高兴呢? 午后胡闹那场,汪峦的喉间又有些痒, 轻轻咳嗽了两声。 祁沉笙随即皱起眉来,这才稍放开汪峦几分,起身去端旁边小几上的水,让汪峦靠在自己身上, 一点点喂他喝下去。 汪峦只浅啄了几口,便摇摇头,用手推开了杯子, 抬眸对上祁沉笙的双眼, 安抚似的说道:我没事的, 这会已经舒服多了。 沉笙,我在问你呢--是不是还不高兴? 在汪峦的再三追问下, 祁沉笙终于开了口,他揽着汪峦的身子,闷闷地沉声说道:九哥觉得,我该高兴吗? 汪峦瞧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继续用指尖点抚祁沉笙的耳根,原本就温柔的声音,越发丝丝容顺,像是在哄诱般说道:为什么不高兴呢? 沉笙,别不高兴了。 祁沉笙仿佛整个人,都要落入在这软腻的陷阱中,灰色的残目满是汪峦面带残韵的模样,他终于又忍不住,用力地吻了上去,唇舌辗转间感受着对方脆弱的挣扎。 我为什么不高兴?祁沉笙握在汪峦的腰侧,狠狠地说道:九哥,我可早就说过了。 想要把你关进笼子里,藏在这屋子里,只有我能看你,能吻你--连丰山都不许见! 汪峦的气息凌乱极了,整个人若无骨地躺在祁沉笙身上,唇角却依旧带着笑意。 分卷(73) 既然这样那沉笙照做就是了。 他睁着眼睛,眼尾微微红着,却主动探身吻着祁沉笙:我是愿意的呀-- 这样的汪峦让祁沉笙更难抑情,他甚至都不知究竟该如何作弄怀中的人,他想要将他撕碎,噬咬,想要将汪峦彻彻底底地,融入到自己的骨血中。 天色将暗,那一番短暂停休的激||潮,再次被推至无可再升的顶点 等到汪峦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晚饭十分了,这次他终于离开了透明的玻璃花房,回到了舒适了卧室中。 祁沉笙没有在他的身边,但旁侧的被褥却仍有余温,想来是刚走没多久。 出乎意料的是,那本早就不知被丢到哪去的剧本,居然还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头,只不过有几页被折起了角,像是在标注什么。 汪峦不禁有些疑惑,他可从未做过这些,于是便费力地抬起酸软的胳膊,将剧本拿到面前,翻动起来。 这么一看,他忍不住笑了,那些被折起的地方,皆是郑焕湘与方家姊妹调情、亲热的戏份。 九哥笑什么?这时,卧室的门被推开了,祁沉笙的面色比下午倒要好上许多,但仍故作忿忿。 汪峦冲他举了举手中的剧本,还特地指着那折起来的角说道:不是都说要把我关起来,没法演戏了,你还做这功夫干什么? 祁沉笙一言不发,用这般沉默来抵抗被戳穿的心思,只将晚饭端到了汪峦的床边。 汪峦抬眸瞧着他,使劲克制着笑意,又装模作样地感叹道:想不到这次,沉笙当真是想关我了,连送饭都见不到丰山了。 我倒是没什么,只是怕祁二少平日里这般忙碌,回来再事无巨细地伺候我,万一累倒了可怎么办? 累不倒。祁沉笙终于说出了三个字,然后用小瓷勺舀起粥,又点了些许清口的酱菜,吹到温热后,才送到汪峦唇边。 丰山他去找刘导演改剧本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汪峦含着勺子,将粥喝下,灵雀似的眼眸都要笑弯了:怎么,沉笙不想关我了?又许我出去拍电影了? 祁沉笙的脸色又黑起来,但还是按着按部就班地,继续给汪峦喂着粥,良久后才不情不愿地说道:我投了五万块给刘涣登,现在这片子已经是宿华的了。 明天除丰山外,我还另寻了几个人,一并跟着你。 生意上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最多大后天,我也会去宏播陪着你。 汪峦听着祁沉笙口中的一条条,先是惊讶,可后来却又觉得都在意料之中,着实像极了祁二少的作风。 你穿的衣服也都改过了,风衣太薄换成了厚呢,不许随便脱下来。 拍戏时,莫要随便入口那边的东西,吃什么喝什么都只跟丰山说,实在不行就打电话告诉我。 别跟那两个女演员走得太近刘涣登或者男演员也不行。 好好好,都听沉笙的就是了。汪峦实在是忍不住了,笑着抱住祁沉笙,接过了他手中的小瓷匙,专挑了酸甜的长生果喂到他口中。 祁沉笙随即皱起了眉,汪峦却点住了他的唇,然后一点点用舌尖探入其中,两人随即又深吻起来,将那酸甜的味道分享散开。 好吃吗?待到稍稍分开时,汪峦贴在祁沉笙的耳畔问道。 好吃,祁沉笙边说着,便将汪峦压入到床褥中,声音低沉地说道:九哥喂的,都好吃。 正是气氛渐起时,汪峦却抬头抵住了他的肩膀,无奈地摇头道:好吃也不能继续吃了。 今天可真不行了,还请祁二少体谅体谅我,到底是青春不再了,着实受不得了。 且留到明日吧。 ---- 因着头一日的胡闹,第二天汪峦还是未能起早,醒来时祁沉笙已经又去公司了。 他倒也没在意什么,被丰山伺候着吃过早饭,便带着剧本出门了。 等到乘车时,汪峦才发现,就如昨晚安排的那般,除了丰山外,他的身边又多了四个身材魁梧的北方汉子,单独占了一辆车,跟在汪峦的常坐的小轿车后。 这未免也太过招显了。汪峦有些哭笑不得地摇着头,问向坐在前排司机旁的丰山:你去跟他们说说,等会进了宏播影棚后,不必紧跟在我身边。 这可不行!丰山昨天没有看住汪峦,可是让祁沉笙好一通教训,这会可长了记性,一张讨喜的脸绷得忒紧:二少爷说了,我们都要守着您,保准半点事都不再出。 可这--汪峦知道,丰山作为祁沉笙的亲信,对执妖也是有模糊认识的,于是就暗示道:若是真遇到那些东西,你们守着也没用呀。 丰山听到汪峦说起这些,立刻摇起头来,连话语间都带上了几分老气横秋的模样:夫人,您这就不知道了,二少爷派我们过来可不是为了防那些东西。 那你们是? 我们是用来防人的。丰山说着,一拍胸脯,大约昨日是被说服得彻底,隐隐地将祁沉笙的原话都透出几分:我们几个往您身边一竖,别管什么莺莺燕燕,男男女女,一个个都要死心! 汪峦看着丰山,越说越热血沸腾的模样,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说好了。 他答应去演电影,其实大部分原因,还是为了接近这个带着执妖气息的剧组,探查到更多的消息,可眼下这样-- 算了,汪峦微凉的指尖点点自己的侧额,有些无奈地笑了,他到底低估了祁沉笙的心思。 就这样,尽管带着荒唐,但不久后汪峦还是第二次来到了宏播影棚中,直奔了徐家的旧院子。 刘涣登导演像是已经在那里准备许久了,他见到汪峦后,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若说昨天他还只是沉浸在,对汪峦相貌的满意中,那么如今,汪峦在他眼里可就不单单是个合适的男主角了,简直就是金光闪闪的财主。 毕竟这年头,拍部电影的成本,也不过万块出头,可那位祁二少一出手便是数倍,着实让他激动得难以自已。 刘导演,汪峦早些年在外,也是见多了各色人物的,如今瞧着刘涣登的反应,也没有太过奇怪,只是尽量忽略着自己身后的大汉们,客气的问道:不知今日我可有什么安排?还是要试上几镜吗? 不急不急,刘导演伸手扶了扶自己的玳瑁眼镜框,他虽然面相上是老实的,但此刻也尽力挤出句圆滑话来:汪先生赶过来累了吧,要不要先喝点茶水歇歇? 汪峦微微皱眉,刚想要说什么,一个略带讽刺的声音,便从两人的身后响起。 哟,这是怎么了,我们刘大导演不拍戏,难不成要去摆茶摊子了? 汪峦闻言回头看去,便瞧见个穿着暗红旗袍,裹了兔毛披肩的妙龄女郎,正满脸嘲弄地向他们走来。 他依稀记得,昨天试装时也见过这位女郎,她应当就是扮演方家大姊淑玉的演员朱成欢。 虽然她口气不太好,但此时此刻却像是说在了汪峦的心坎上。 自己身后跟着这么多人,打探消息应当是难了,如今汪峦也就只求能把电影拍好了,这位刘导演可千万别不务正业下去了。 第116章 亡之目(十二) 分明就是更为偏袒朱成 刘涣登导演的神情顿时有些僵, 但他很快还是又笑了起来,对着朱成欢说,又像是对着汪峦说:拍, 拍,我当然是要拍戏的。 汪先生若是不累的话,便先去换下戏服吧。 汪峦暗暗打量着刘导演,早晨的光照着他的玳瑁眼镜,隔着茶色的镜片, 在脸上留下了浅浅的影子。 朱成欢仿若看不见他们周遭的几个大汉,踩着黑色的高跟鞋,径直走到了刘导演身边, 依旧是不耐烦的样子,但随即却又抬起头来,目光极深地看了汪峦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一种似乎应名为尴尬的气氛, 渐渐在几人间蔓延,汪峦细长的手指摩挲过绛红戒指,心思平缓地划过, 而后对刘涣登微微一笑, 说道:刘导演, 那我就去了。 哎,哎, 汪先生快去吧。刘涣登也局促地笑了笑,像是巴不得汪峦能听话,还特地招呼过一个小工,说是给他带路。 路,自然没有什么好带的, 毕竟昨天他刚刚去试过衣裳,但汪峦却没有拒绝,只回头又对他们笑笑,然后就带着自己的人,走上了被暂时用作更衣间的二楼阁楼。 等到他换好了祁沉笙给他准备的戏服,再次走下楼时,却发现几台用来拍摄的机器已经在廊下就位,刘涣登一改之前的模样,十分认真地攥着剧本站在一旁,而他的视线所至之处,正是朱成欢和另一位妙龄女郎。 汪峦稍稍回想,那女郎应该就是昨日刘涣登说过的,方家小妹的扮演者冯阿婷。 此刻两人的穿着,也十分符合戏中的设定,姐姐淑玉念过几年西式学堂,身穿时髦的大衣旗袍。妹妹婉珠年纪还小,多被家中管束着,还穿着旧式样的碧色棉褂裙。 二人虽是风格迥异,但相貌皆为美人,各有独到之处。按着剧本中的描述,她们现在是回外祖家探亲,一起在花园中赏雪游乐。 朱成欢与冯阿婷都算是颇有经验的演员了,在摄像机面前一点都不怯场,十分自然地手挽着手,走在积雪的廊下说说笑笑,仿佛真的是一对亲姊妹。 因着表演的顺利,这一段很快就过了。 可随着刘涣登导演那一声:好了。 汪峦还未及走下去,便见着上一刻还亲热地挽着手朱成欢与冯阿婷,顷刻间便彼此嫌恶地分开,谁都不愿再看对方半眼。 这--这剧组中人的关系,也当真是有意思的,汪峦见状心中不由得感叹了一下。 而刘涣登则像是早已习惯了如此,也不去劝和两人,反倒是一抬头就看见了汪峦,这才招呼着冯阿婷:阿婷呀,快过来,我向你介绍咱们的男主角。 冯阿婷虽然昨天有事,并没有来宏播影棚,但也大约早就听说了男主角换人的消息,此刻跟着刘涣登一起,来到了汪峦的面前。 尽管之前早有耳闻,这位新选出的男主角,是因为相貌太美被刘导演一眼相中的。又是在云川闹得沸沸扬扬的祁二少的情人,故而冯阿婷心中有所准备,对方的外表应当是出众的。 但当她实实在在地看到了汪峦时,还是不禁愣住了,别的不说,倒是有几分能理解那位祁二少的荒唐了。 冯小姐,你好。汪峦主动开口说道,按着如今的社交习惯,两人本应握个手的,但想想家中蛮横的那位,最终还是只微笑着点头致意。 你好--所幸冯阿婷并没有觉得失礼,可她刚要与汪峦说些客套话时,却忽然听到朱成欢的高跟鞋声。 平日里只顾着说别人,自己还不是也那样,一见着男人就凑上去。 汪峦微微皱眉,抬眼就看着朱成欢一脸嘲弄的走来,这话说得着实过分了些,毕竟谁都能看得到,冯阿婷是被刘导演引荐给汪峦的,而且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距离,连手都不曾握过。 你这话什么意思!原本就与朱成欢处处不合的冯阿婷,听着她口中那无异于泼脏水的话,当即就怒了。而一边的刘涣登则赶忙上前,将两人隔开,对着冯阿婷不住哄道:阿婷,阿婷,你还不了解成欢那脾气吗! 跟她生什么气,别气坏了自己汪先生都下来了,咱们快来试试戏吧。 汪峦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流转着,却意外觉得有趣。刘涣登表面上一直在哄冯阿婷,看起来似乎与她更亲近些,可只要稍稍琢磨就能发现,明明是朱成欢在作事,刘涣登却只是在劝冯阿婷不计较,分明就是更为偏袒朱成欢。 而这样的事似乎真的是已经发生过多次了,冯阿婷也如刘涣登说的那般,知道生气无用,只得狠狠地又瞪了朱成欢一眼,转身就离开了。 可面对刘涣登这样的偏袒,朱成欢却没有半分领情的意思,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后,也走了。只剩 下刘涣登与汪峦两人,还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汪先生,真是让您见笑了。刘涣登擦了擦自己的眼镜,但并不愿多提朱、冯两人的关系,只是含糊了几句,然后就说道:您看,那咱们就去试拍几段? 刘涣登不愿意说,汪峦也没打算在这时候问,只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出的样子,向他温和地点点头:好,都听刘导演安排。 刘涣登打开剧本,匆匆地与汪峦讲起了郑焕湘与方家姊妹花园初见的戏,汪峦虽说还琢磨着剧组这几人的关系,但毕竟是头一次拍电影,听得也分外用心。 就是这么回事了,这头一场戏,论理并不算难当然,汪先生是第一次拍,心里也别紧张,大不了 我们多拍几次。 汪峦听着刘涣登讲的,加上他昨日的研读,已经对郑焕湘这个人物有了大致的轮廓。拍戏他确实没拍过,但是演戏汪峦无奈地笑笑,当年他也演了不止一回了,大约也没什么分别。 那就先拍着试试吧。 阁楼廊下,又是一通忙活,等到汪峦走过去时,朱成欢与冯阿婷已经就位,她们看起来依旧是亲密无间的姊妹俩,互相挽着手,任谁也瞧不出刚刚二人吵架的模样。 她们沿着外祖父宁家长长地走廊,边走边聊着天,天真活泼的妹妹婉珠时不时去拨弄廊下的积雪。 汪峦算计着两人走路的步伐,在恰当的时机下,走入了摄像机的拍摄范围中。 此刻他已然变为了,那留洋回来的英俊青年,身穿裁剪合身的长风衣,踏着院中的积雪,向着廊下的两姊妹走来。 他的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容,金丝眼镜下刻意勾长的眼尾,却似妖魅露出的鬼脚,无声地蛊惑着人心。 两位小姐,冒昧打扰了。 方家姊妹显然没有想到,外祖家的后院里,会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男人,还是一个生得如此好看的男人,她们先是怔愣住了。而后年纪较大的淑玉抢先一步,将妹妹婉珠挡在了身后。 这举动看似也合情合理,淑玉毕竟是在洋学堂读过书的,自然要大方镇定一些,护着婉珠更是显出她的爱妹之情。 分卷(74) 可汪峦却心里一沉,他很清楚,剧本上并不是这样写的,朱成欢这是刻意在抢冯阿婷的戏。 果然冯阿婷也完全没有料到朱成欢会这样,但她还是忍下心中的愤愤,装作羞涩的样子,紧紧掐握住朱成欢的手臂,躲到了她的身侧。 朱成欢顿时便感觉到手臂的疼痛,但她还是清清嗓子遮掩住不自在,然后抬眸看着对面的郑焕湘问道:这位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汪峦见她们都没有要喊停的意思,自己也干脆按着剧本写的,笑了笑继续演下去。他停下脚步,始终与姊妹二人间保持着令人舒服的距离,说道:实在抱歉,惊扰了两位小姐鄙姓郑,今早替父亲来拜访宁老先生,不想一时走岔了路,竟绕到这后院来了。 麻烦两位小姐给指个路,郑某必有答谢。 话说到这里,朱成欢扮演的淑玉心中已有了计较,她早就听外祖母说起过,世交郑家有个留洋回来的少爷,与她年纪相仿,这两日就会上门拜访,两家人还想安排他们相看。 那时她因着恋爱自由,果断推拒掉了,想不到兜兜转转竟还是遇上了,而且这郑少爷还生得这般-- 淑玉心中所想,都通过朱成欢的神情时而晴时而阴地展现在了脸上,她洁白的贝齿咬在朱红的嘴唇上,像是做出了决定般,拉着身后的妹妹,笑着走了过去:这个好说,郑少爷随我们来就是。 郑焕湘连忙道起谢来,与淑玉并肩行着,时不时说出些新奇的事,两人皆喜文明交往那套,不一会儿便聊得热络。 而没人注意到,跟在姊姊身后的婉珠,仍是红着那张小脸 好!随着三人的身影走出镜头外,导演刘涣登高兴地直拍着剧本。两位女演员的表演自然不必说,令他真正惊喜的是,头一次演戏的汪峦竟也丝毫不怯场,将那人面兽心的郑焕湘演得恰到好处,当真没有浪费他的好面容! 可随后他却高兴不起来了,因为被抢了戏份的冯阿婷,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讨说法:刘导演,我们也合作了这么多次了,哪有这么抢戏的道理!今天这事你说怎么办吧! 而另一边,始作俑者朱成欢却丝毫不慌乱,傲慢地说道:你着什么急。 这怎么能叫抢戏,我只不过觉得这么拍更合理罢了,冯小姐不是配合的也挺好吗? 朱成欢!冯阿婷再也控制不住,与对方争吵起来。 汪峦也觉得这次朱成欢确实不对,刚想替冯阿婷说话时,却忽然发现自己身后的大汉一个都不剩了。 他仿佛感觉到什么,下意识地向着旁边休息的小亭子看去,却见着祁沉笙正坐在那里,也不知往这边瞧了多久了。 汪峦忍不住笑着叹了口气,暂且将这边的争吵搁置,自己走到了小亭子里,挨着祁沉笙站到了他的身边。 怎么,祁二少还是不放心,来查我的岗吗? 这话刚说完,他便被祁沉笙抱住了腰,进而拉入到怀中。 是。祁沉笙毫无掩饰地承认了手臂圈揽着汪峦的身体,目光却颇含兴致地向他的来处望去--那里,朱成欢与冯阿婷还在吵着架,导演刘涣登焦头烂额地调停。 不过现在看来,我的担心似乎有些多余,他们似乎没什么心思注意九哥了。 是啊,汪峦依旧笑着,口中却故作叹息:毕竟我年岁已大,颜色不如当年了,自然没什么可看的了。 祁沉笙闻言不禁也笑了,低头吻嗅着汪峦颈边的檀香,声音低低地说道:那不如九哥还是跟我回去吧,我一个人看也够了。 汪峦并没有回答,转眼就看到丰山手中抱着只牛皮纸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地站在亭子外。 祁沉笙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灰色的残目瞧了丰山一眼,而后才稍稍将汪峦放开几分,但仍旧将人困在怀中。 过来吧。 丰山听到那三个字,如蒙大赦,立刻双手捧着牛皮纸袋跑了进来,手脚利索的放到了两人面前的石桌上。 这是--汪峦伸手掂量了下纸袋的重量,里头似乎并没有装太多的东西。 这是九哥今天想知道的事。祁沉笙握住了汪峦的手,与他一起打开了那牛皮纸袋,随即几份整理详细的人物档案,就从中露了出来。 第117章 亡之目(十三) 唉,九哥就想这般看 汪峦的眉眼微怔, 随即便明白了祁沉笙的意思,想来他坐在这里观望了这么久,应当早就也看出了剧组几人之间微妙的关系。 想到这里, 汪峦刚要将那些纸张抽出来,却被祁沉笙按住了手。 唉,九哥就想这般看了?祁沉笙灰色的眼眸稍稍眯起,转而将那牛皮纸袋又压到了石桌上,随即也覆上了汪峦的手。 那沉笙说, 要怎么做?朱、冯二人与刘导演的争吵声还未结束,汪峦也并不着急,侧身间因着换装, 被简单束在肩后的乌发便滑落下来,微凉的几缕落到了祁沉笙的手背上。 祁沉笙抬手托起那发丝,汪峦却已趁机低头靠到了他的肩上,淡淡地檀香随着他的气息, 充斥在祁沉笙的呼吸间。 可汪峦却并没有停下,而是用那未被祁沉笙覆住的手,点触着祁沉笙的下巴, 然后主动吻了上去-- 这样, 可还满意? 祁沉笙霎时间便紧紧锢住了汪峦的腰, 送上门来的九哥,岂有不享用的道理。很快他便彻底反客为主, 将汪峦抱在腿上,掠夺走他所有的自由。 北风吹过亭外,扫过干竹枝间未尽的残雪,朱冯等人的争吵声,似乎隔得那样遥远, 还不及簌簌的落雪声清晰。 当汪峦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那只牛皮纸袋时,他被刻意画得细长的眼尾,已经染上了更为妖异的颜色。 祁沉笙用食指抹去了他唇边的水渍,然后又重吻过汪峦被乌发遮住的耳鬓,这才算是暂暂停歇,但手臂仍是紧揽在他的腰间,与他一同看向何城东整理出来的资料。 汪峦被这么抱着,也未觉有什么不适,反而安心地靠在祁沉笙的怀中,垂眸取出了那些纸张。 刘涣登与朱成欢,已经认识许多年了?这个结果并不算出乎意料,毕竟刘涣登那样偏袒朱成欢,两人的关系必不会很简单。 可正当汪峦以为,他会看到这些年来刘涣登拍戏捧朱成欢的痕迹时,却又发现事情似乎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刘涣登和朱成欢确实早就认识,刘涣登前些年的电影中,确实经常出现朱成欢的身影,但是--祁沉笙翻过罗列着朱成欢作品的纸张,残眸的目光落在了几行字之间:但是那时候刘涣登却从来都没有让朱成欢当过主角,只是给她一些十分不起眼的角色演。 这些角色不起眼到什么地步了呢?何城东汇报时曾说过,若是单查电影的参演人员,基本都查不到朱成欢的名字,唯有特地去找朱成欢早些年拍的戏时,才能找到。 汪峦的眉头微皱,他也注意到了这点,按着上映的时间推算过去:朱成欢五年前演的第一部 片子,就是刘涣登的电影,但她直到快三年前,才开始被刘涣登重视。 不,汪峦心中默默地想着,或许应该换个词,朱成欢并不是开始被刘涣登重视,而是突然就被刘涣登注意起来,上部戏还在演端茶送水的小丫头,下一部便直接变成了风情万种的女主角。 当然,若说是刘涣登终于发现了自己身边的这颗明珠,所以便决定捧她,也是说得通的。 但汪峦却觉得,如果真的是这样,朱成欢应该分外感激这位提携自己的导演才对,那为什么会对刘涣登这种态度? 是因为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还是当初这个突然本身就存在问题呢? 那在用朱成欢之前,刘涣登又是与谁合作的呢?汪峦口中低喃着,顺着祁沉笙翻动着的手,看了过去。 是她,祁沉笙从牛皮纸袋中,抽出了张巴掌大的相片:海城的女星,唐宁宜。 汪峦随着祁沉笙的手看去,相片上的唐宁宜身穿西式的长裙,长长地头发用珍珠带挽起,娇媚的五官就那样大方地展示在人前。尽管相片是黑白色的,但仍旧无法为她的美打上折扣,汪峦也不得不感叹,这位唐小姐当真生得漂亮。 可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了照片右下角,那行小小的字-- 她已经去世了?汪峦有些惊讶,不由得抬起头去看祁沉笙,祁沉笙却只是将照片扣回到桌上,然后才点点头:是,这位唐小姐已经不在了,死亡时间就在三年前。 而且,死因听说并不光彩。 汪峦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他实在想象不到,这样一位光彩夺目的女演员,会因什么不光彩的原因死去,当真是令人觉得惋惜。 她是怎么死的? 据说是因为与有家室的富商交往,被人发现后仓皇逃走,但不幸掉进了河里。相比于汪峦的心软,祁沉笙则要淡漠得多,他抚着汪峦的腰背平静地说着何城东查到的事:当时正值冬夜,河面结冰颇厚,唐宁宜掉下去后因着打捞不便,直到第二日尸体才被找到。 但家人说死状并不好看,且又是因为被发现与有妇之夫交往才出的事,所以葬礼办得很是隐秘简单,并没有留下什么资料。 竟会是这样。汪峦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这样的信息,口中低念着,想不到相片上那般风光的女演员,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但与此同时,大约是与朱成欢等人有牵扯的缘故,汪峦下意识地去怀疑,唐宁宜的死,真的会如传闻中那样吗? 尽管有所怀疑,但当年的事留下的信息本就不多,汪峦也只能暂且压在心里,重新看回刘涣登与朱成欢的资料。 但剩余的部分,特别是两人合作之后,确实再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了。 还有一些暂无实质证据的事,何城东就没有放进来。祁沉笙将朱成欢的资料重新放入牛皮纸袋中,灰色的残目转向亭子外,朱、冯两人的争吵终于结束了,留下刘涣登满脸的疲惫与无奈。 什么?汪峦倒也不觉得奇怪,毕竟身处浮华场中,许多事都是捕风捉影而来的,不能轻信,但听听说不定也会有线索。 何城东从宏播这边打听到,朱成欢最近拍完戏后,经常会与人外出,但对方遮掩得很好,只能大致推测出是个男人。 而且--祁沉笙说着,取出了牛皮纸袋中的第三份资料,这是属于冯阿婷的部分:那个透露消息的人,与她有关。 她你也查了?汪峦这会倒真是有些意外了,毕竟昨天他与冯阿婷昨天并未有什么交集,想不到祁沉笙却注意到了她。 自然,祁沉笙沉着地翻动着那些纸张,言语似乎没有丝毫的起伏:这剧组里,每一个可能接触九哥的人,都在这里面。 汪峦闻言手顿了顿,而后若有所思地抬眸看向祁沉笙,得到是对方毫无躲闪的对视。 所以,沉笙。 你查这些是为了找寻可疑之人,还是为了-- 可惜剩下的话,祁沉笙并没有打算让他说完,尽数消融在唇舌的深吻间 九哥说呢? 汪峦这下可当真是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说不出了,等到又一场掠夺终于结束时,他才无奈地翻看起关于冯阿婷的资料。 但是这一次,他确实并未发现什么新的线索。比起刘涣登与朱成欢的疑点重重,冯阿婷的履历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平淡。 她近几年确实与刘涣登合作过几部电影,但演得都是不大不小的角色,风评一直不错,但确实没有特别的地方 ,论起来这次的方婉珠反而算得上是比较出彩的了。 这时候,彻底处理完了两位女演员的争吵后,刘涣登才注意到了祁沉笙的到来。 他着实不敢怠慢眼前这位金主,忙跑过来打招呼:祁二少,您怎么来了。 哦,是我糊涂了,您是来看汪先生的吧。 您放心就是,汪先生在这里-- 他托着玳瑁眼镜,绞尽脑汁想要与祁沉笙料什么,但在祁沉笙冷淡的目光下,声音不由得越来越小。 刘导演,祁沉笙口中像是随意地说着,将所有的资料都收回到牛皮纸袋中,声音却让刘涣登不容反抗:你不必与我没话找话,我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好好拍戏,别白费了九哥的工夫。 是,是,我一定好好拍。刘涣登不住地点头应着,待转身离开时,才敢暗暗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从那日起,祁沉笙似乎真的已经忙完了生意上的事,日日坐在亭子里,不远不近地瞧着汪峦拍戏。 而汪峦的第一部 电影,也在祁二少如此勤勉的监工下,虽然仍免不了争吵,但好歹顺利地拍摄着。 又过了五六日,云川的积雪终于要融化殆尽,而在徐家旧院子里的戏份,也接近了尾声。 这一天,难得祁沉笙有事去了厂子里,而汪峦也并没有什么戏份。 镜头下拍摄的是方淑玉发现妹妹婉珠,同样喜欢郑焕湘。淑玉先是惊讶,又是生气,毕竟在外祖家所有人都默认了她与郑焕湘的事。 可面对哭红了眼睛的妹妹,她到底心软了,将争吵压在了心底,姊妹俩在窗边交心相谈,最终决定互不干扰,让郑焕湘自己决定。 汪峦瞧着这情节,说不出好也说不出孬,总归是别别扭扭的,索性不再看下去,可正当他带着丰山自垂花门下走出,刚要找地方歇息时,却意外发现了一个人正远远地瞧着拍摄的地方。 他还未思索太多,便丰山有些惊讶地说道:哎,那不是三夫人吗? 第118章 亡之目(十四) 这个人,会是祁家老太 汪峦自然也是认得她的, 只是自从几个月前,祁望祥的葬礼上拜会过后,他便再没与三夫人见过面。 且不说当日她前来为祁沉笙说亲的事, 到底是尴尬。就论及那祁望祥的死,虽然是咎由自取,可到底是他与祁沉笙动的手。 如此,就算三夫人并不知道儿子的真正死因,汪峦也不想再面对于她。 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还未走出多远,那三夫人便朝着这边看了过来,两人恰恰目光相对, 一时间都有些怔愣。 分卷(75) 但很快,三夫人便似决定了什么似的,向他走来-- 汪先生,咱们有些日子没见了吧。 ---- 氤氲着热气的红茶, 被倒入精致的杯盏中,汪峦不动声色地往里加了两块红糖,暗暗地打量着对面的三夫人。 眼下的情景与几个月前, 在祁家柳树小院时着实相似, 刚刚两人相遇后, 三夫人便提议寻个地方坐一坐,汪峦也没有拒绝。 经历了丧子之痛的三夫人, 却再没了之前从容优雅的模样,耳鬓的发丝染上银霜,面容也很是憔悴,短短几月便像是老了十几岁般,令人看着可怜又可叹。 没想到, 会在这里碰到汪先生。三夫人端起茶杯,深深地饮了一口,然后带着淡淡的疲惫说道。 是,我也没有想到。汪峦一时间确实想不出,三夫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好似是为了寻什么人,但汪峦觉得三夫人要寻的人,并不是他。 可若不是他的话,又为什么要如眼下这般,与他寻地方喝茶聊天? 三夫人到底也是敏感的,她发觉了汪峦的疑问,又低头饮了口茶,才无奈地开口说道:汪先生想必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吧。 汪峦也并不遮掩,直接点了点头说道:是,我实在想不出,三夫人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三夫人的似是无奈,眉眼间也都是苦意,犹豫之后才说道:汪先生放心,我不是来寻你什么麻烦的。 我是来这里,想要看看另一个人。 汪峦摩挲过指间的绛红戒指,觉得三夫人的神情并不作伪,于是便试探着追问道:那人是谁?需要我帮忙吗? 那人是三夫人只觉有些难以启齿,但终于还是抵不住心中的迫切,低声念出了那短短的名字。 我隐约听老爷身边的人提到,说是叫朱成欢。 是她?汪峦灵雀似的眼眸微怔,不禁有些惊讶,他们虽然查到,朱成欢似乎在与什么人暗暗交往,可怎么都想不到,会与祁家三老爷扯上联系。 许是早已在心底积压了太久,三夫人终于忍不住,微微红了眼眶诉说起来:其实三老爷这些年来,也没少往府里带人。 我着心里头虽然也难受,但到底日子久了,也就看得开了。再加上老太爷如今管的严了,轻易不许人进门,老爷就是再想纳什么朱小姐、李小姐的,不过是在外倒腾间屋子,于我又能有什么呢。 可这次--这次,老爷竟是想要与我离婚! 三老爷怎么会这么尽管汪峦早就知道,这祁家大老爷与三老爷,是个顶个的荒唐,但论起来三老爷对老太爷还是敬畏的,这些年除了当初如苓的事外,并没有再闹得太出格过。 可如今,怎么连离婚这种失了分寸的话,都能说出来了。 这话是三老爷亲口说的吗?当真是为了那位朱小姐?汪峦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便追问道。 是三老爷说的,我那日避在屏风后面,亲耳听到的,三夫人几乎落下泪来,用手绢按按眼角,哽咽着说道:其实也不全是为着那位朱小姐,自从祥儿去后,老爷他就-- 他是在怨我啊!怨我没能给祥儿个好身子,让他这么年轻就去了。 提到祁望祥,三夫人更是忍不住痛哭起来。而汪峦也实在不能说些什么,只得在旁听着。 其实我知道,三老爷他怨了我不是一日两日了,自从祥儿小时候多病起,三老爷他就,他就-- 祥儿五岁那年差点高烧,差点病死,那时候三老爷气急了,恨不得用我的命,去换了他的命。 还是老太太实在看不下去了,把祥儿接到了她那里,好容易才保住了我们娘儿俩的命,可如今--我的儿啊,怎么就去了啊! 汪峦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愣,像是忽而捉住了什么:你是说,望祥他小时候生病,被老太太照顾过? 那夜祁望祥事发之时,祁沉笙便曾猜测过,祁望祥这驾驭执妖为自己续命的法子,并不可能是自己研究出来的,毕竟起始年份那样的早,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指点。 而这个人,他们觉得最大的可能性便是三老爷或者三夫人。 可后来祁家对外只说祁望祥是急病而死时,他们的反应却并不像知道真相的样子。为防万一,他也曾在葬礼上暗暗用金丝雀引过话,基本可以确定这事与他们没有关系。 今日听三夫人这么一说,汪峦立刻警惕起来,一点点缓慢地释放着金丝雀的力量,淡淡的碎金光芒与窗外映入的日光几乎融为一体。 没错三夫人还在流着眼泪,本就沉浸在伤心中的她,很容易就被汪峦牵引住了心神:那时候,大夫也看了,药也喝了,可祥儿的病一点起色都没有,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后来老太太说,祥儿看着寿数薄,要沾沾她们老人的寿气,兴许能好些。 汪峦皱起的眉未曾松开,流金光芒又溢出些许,而后接着问道:去了老太太那里后,望祥的身子,当真就有起色了? 是啊,起先我也没敢相信,但总归没了法子,再加上老太太开了口,就只能把祥儿送过去。 可打从那天起,我每次去看他时,竟眼见着祥儿跟在老太太身边,被卓麽麽照顾着,气色一日比一日好了! 三夫人似乎又回到了,那段充满着希望的日子,可随着流金碎光的点点散去,她也慢慢地落回到残酷的现实中。 祥儿,我的祥儿啊 汪峦这次没有再说话,他的眼前浮现过,那位仅有几面之缘的祁家老太太。 她本家姓杨,照片同样出现在斯戈尔教堂中,当年又与祁望祥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 汪峦不愿轻易去怀疑什么,但当巧合频频出现时,却不得不令他深思。从斯戈尔教堂回来后的第二天,祁沉笙便告诉他,老太爷不许他们继续查当年的事了。 按着他的意思,是觉得祁老太爷当年怕是做了什么不太光彩的事,不想让后辈们知道。但此时此刻,汪峦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祁老太爷的态度,更像是想要维护什么,甚至想要帮什么人继续隐瞒下去。 这个人,会是祁家老太太吗? 一时间,更多的疑问涌上心头,如果真的是祁家老太太,那么她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她已经是祁家的当家主母了,又为什么会对执妖这样执着。 这与那位长眠在地下的Lingwen.Yang有关吗? 祁家老太爷又到底对这些事,知道多少,不许祁沉笙他们继续追查下去,是因为这件事对祁家造成不了伤害?还是因为在他心中祁家老太太更为重要? 太多的思绪混杂起来,而且又只是建立在祁家老太太有问题--这一并不牢固的假设上,汪峦实在不觉得,他能想出什么答案。 就在这时,紧闭的房门忽然被敲响了,对面传来了丰山的提醒声:夫人,大小姐来了。 知道了,请她进来就是。汪峦早已收尽了金丝雀的力量,也尽可能的没有留下什么气息。 而还沉浸在悲伤中的三夫人,听到祁如苓要来后,忙用手帕将眼泪擦去,又整理了下微乱的头发,等到她勉强收拾好时,如苓也进来了。 三夫人,汪先生。如苓有些意外地看着房间里,汪峦与三夫人对坐在一起。她虽然被认回了祁家,但对着三夫人却从未叫过母亲,两人关系其实也并不差,但到底谁都没有迈过那道坎儿。 如苓呀,你来了。三夫人又喝了口已经凉透的红茶,压压还带着些许哽咽的嗓音,抬眸看向如苓。 本该早就过来的,结果被手头上的事耽搁了,倒是让夫人久等了。如苓边说着,边向着三夫人行了个家礼。 这没什么的,我与汪先生聊得也很好。三夫人勉笑着摇摇头,刚要说什么就又瞧到了一旁的汪峦,想起刚刚的失态,顿时便有些尴尬。 汪峦已经问出了自己想知道的,也不想让三夫人或是如苓继续尴尬下去,于是便主动起身,对她二人说道:我出来的时候够久了,估摸着刘导演那边也该轮到我的戏份了。 就不在这边打扰了。 说完便对着如苓点点头,带着丰山离开了。 第119章 亡之目(十五) 汪先生便忍不住要偷腥 等到汪峦带着丰山回到徐家旧院子时, 朱成欢与冯阿婷的这段戏,也堪堪接近尾声。 汪峦身披长长的大衣,靠在无人在意的廊柱边, 隔着扇半开的小窗,看向屋子里相拥相依在一起的姊妹二人。戏中的朱成欢藏起了满身的戾气,像是个真的体谅妹妹的大姐,眉眼微笑间,洋溢着亲和。 可惜这一切, 都在拍摄终了的那一刻,迅速散去。 朱成欢嫌弃地擦去冯阿婷落在她衣襟上的眼泪,与刘涣登淡淡地打过招呼后, 便抽身准备离去了。 朱小姐。汪峦默算这时机,待朱成欢走进廊下时,从身后叫住了她。 朱成欢似乎对汪峦的到来,有着些许的意外, 但她还是转过身来,抬眸打量起对方:汪先生? 你这是,有什么事吗? 汪峦对她温和的笑笑, 没有动用金丝雀的力量, 却依旧散发出无形的吸引力。 他似是无意地划过指间的绛红戒指, 然后走到了朱成欢的身边,从大衣的口袋中, 取出了两张电影票:没什么,只是想问问朱小姐今晚有没有空-- 哦?汪峦的话还没有说完,朱成欢的手指便已将两张电影票加紧,鲜红的指甲划过上面的字迹,而同样鲜红的唇, 却露出了玩味而讥讽的笑意。 我当汪先生对祁二少多么的情真意切,想不到祁二少不过才半日未到,汪先生便忍不住要偷腥了。 面对着这样的朱成欢,汪峦却不为所动,甚至连脸上温和的笑容都不曾出现裂痕,只是轻飘飘地松开了电影票,也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朱小姐误会了,汪某并没有那个意思。 这票是沉笙送我的,原是想着一同去,可惜他今晚太忙,大约是抽不出时间了。我不想白白浪费了这票,所以才打算将它们赠与朱小姐。 想来朱小姐这般佳人,身边必不会少一同观影的人,汪某就不与打扰了。 朱成欢闻言微愣,一双美目在汪峦身上流连,仿佛要以此辨析他话中的真假。 许久后,她才不屑地轻笑了一声,语调轻蔑地说道:是了,汪先生说的不错。 想与我一同看电影的人,怕是能从云川排到海城去,不过-- 她手指一松,那两张电影票便坠落而下,落到了廊下冰冷的地面上。 可惜了,今晚我也不曾有空,她故意靠到了汪峦的身边,染着红指甲的手,像是要触碰汪峦的肩膀,但很快便又放了下来:海城周家的少东,今晚在公馆办了酒会,我要陪祁三老爷去瞧瞧呢。 汪峦皱皱眉,鼻间尽是来自于香水的玫瑰味,但他注意到的,却并不止于此-- 朱成欢忽的又笑了一声,然后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像是要看一场好戏似的,缓缓地退开几步。 汪峦心中一动,随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不其然地,看到了祁沉笙满脸阴沉地站在两人身后。半边脸上的疤痕越发狰狞,仿佛要挣扎而出。 沉笙--汪峦下意识地向他走了几步,可转眼间,先是手臂再是腰身,都被祁沉笙狠狠地掐握入怀中,整个人都快要被对方炙|热的占有所灼伤。 怎么,九哥当真要我时时刻刻看着你吗? 祁沉笙冷戾而骇人的声音,在汪峦的耳畔响起,他想要出声否定,唇舌间的话语却被同样剥夺而去。 太久,太久没有被这样对待过了,是掠夺,是强取,是噬骨的情迷中,无法逃离的刑罚。 汪峦的身子开始微微的颤抖,腰腿间像是被汲取了所有的力气,绵软地再不能支撑,只能垂死般用双臂攀着祁沉笙的后背。 可即便如此,祁沉笙也没有丝毫放过他的意思,强硬地托着怀中人的下巴,反复碾咬过每一寸软腻的唇舌。 汪峦根本不知道,这样的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他的气息早已耗尽,意识因为无法呼吸,也变得模糊,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凭借着本能,去依附,去迎合祁沉笙,哪怕被夺去所有 朱成欢并没有因为祁沉笙的到来而离去,她反而站在一边,面容上带着笑意,自虐般强忍着厌恶,看着两人亲吻,直到再难压抑住泛起的恶心,才转身离开。 高跟鞋的声音回荡在廊下,由近到远,渐渐的再也听不到了。 唔--汪峦终于被祁沉笙稍稍放开了,但他依旧毫无力气,只能抵着祁沉笙的肩膀,瘫软地靠在对方怀里。 怎么,这般九哥就受不住了吗?祁沉笙低下头,为汪峦抹去唇边残留的水渍,残目中的戾气不知在何时,已经荡然无存,仿佛从未存在过。 谁让你这样汪峦的声音又哑又软,明明是想要生气,却没有半分气势,换来的也只有祁沉笙更加肆意的搂抱。 不这样,怎么能完成九哥交待的事呢?祁沉笙当真是爱极了汪峦这般模样,忍不住又在他额上连连落吻,只在间隙说道:放心,引骨蝶已经放出去了,朱成欢也不会发现的。 汪峦闻言才向着祁沉笙怀中,又依靠了几分,心中说不出的安宁。刚刚从两人见面,到无法言说的激吻,只是几个眼神之下,祁沉笙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到底是真正的心意相通了。 我且就半日没来,九哥看起来却收获颇多?祁沉笙搂托着汪峦的腰身,到底没有再折腾下去,只抱着他来到了平时常坐的小亭子中。 正如他所言,汪峦也确实攒了好些话要与祁沉笙讲,很快就将自己与三夫人见面的事说了出来。 九哥的意思是随着对话的深入,气氛也慢慢压抑下来,祁沉笙不知何时召出了绅士杖,敲击在脚下的地面:这件事与老太太有关? 分卷(76) 汪峦看着祁沉笙的神情,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当年祁沉笙的母亲去世后,他们兄弟二人,多半是祁老太太抚养长大的。 如今让祁沉笙去怀疑她,确实有些难以接受。 九哥,祁沉笙握住了汪峦的手,而后揽住了他的肩膀,嗅着他发间的檀香解释道:我绝没有不信你的意思。 我知道,汪峦灵雀似的眼眸中,含着温和的浅笑,在刹那间抚平了祁沉笙的心绪: 而且,我也只是察觉三夫人话中的异样,这件事不一定就真的是老太太毕竟当年能够接触祁望祥的,还有很多别的人。 只是沉笙,你也要想好,这件事是否真的要继续查下去。汪峦主动枕到了祁沉笙的肩上,反握住他的手说道:无论是不是老太太,从祁老太爷屡次阻拦你的态度上来看,这件事背后的人,只怕无论是谁,都是与你们祁家渊源颇深的。 只要你想查下去,最后的结果,就有可能并不尽如人意,你要做好准备才是。 祁沉笙揽着汪峦的手微微用力,似是贪恋着此刻难得的平静,但半晌后他还是点点头:九哥说的,我都明白。 汪峦垂下眼眸,满足地靠在祁沉笙怀中,终是又笑了笑。 这件事查下去,怕还是要等机缘来到,不如还是先看眼前的事吧。 除了三夫人所说的事,九哥可还在朱成欢身上瞧出了什么?祁沉笙回想起今天,来到徐家旧院子时看到的那一幕。 朱成欢显然是刻意去靠近汪峦的,但令他奇怪的是,汪峦那时候为什么没有避开? 汪峦当然知道,祁沉笙想问的是什么,但他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反而正想说出自己的发现。 沉笙觉得,朱成欢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祁沉笙皱起眉来,有些不愿意去想那些,但却抗拒不了汪峦的发问,只随意地答道:脾气不太好,有些让人生厌。 我向来不喜听旁人嘴里的流言,但这几次接触下来,却觉得她确实有些四处勾搭的意思。 祁沉笙这话说的也算克制了,但汪峦也能听出他话中的嫌弃,不由得点点头:是了,不止是你,之前我与如苓闲聊时,她也是这么想的。 至于冯阿婷,就更不必说了。 汪峦回想着冯阿婷生气时,骂出的那些不堪的词语,但并没有说出口,话头反而又是一转:那沉笙觉得,今天你来时,朱成欢走得与我那样近,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祁沉笙冷冷地笑了一声,重新托起汪峦的下巴,刚刚在廊下他那般对待汪峦,虽然存着做戏的意思,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心中的占有欲与怒意,确实难以抑制。 自然是对九哥这张脸,或者是对九哥能为她带来的东西,有所图谋。 不错,汪峦点点头,他并没有因为祁沉笙的钳制而感到不适,反而更为温顺地倚在祁沉笙怀里:若我是你,大约也会这样想。 但那时候,我却发现,朱成欢抬起来的手--在发抖。 第120章 亡之目(十六) 祁二少满意地享用起了 发抖?听汪峦这么一说, 祁沉笙也意识到了不对。 那个时候,朱成欢应该已经发现了他的到来,却还是靠近到汪峦的身边。如果她真的想要从汪峦的身上图谋些什么, 就该明白,绝对不能在这种方面开罪他。 她是故意这么做的,故意被你看到的。汪峦的指尖抚上绛石戒指,不断地回想着这几天来,朱成欢的一举一动。 她每天都在刻意地招摇, 刻意地与人争吵,刻意地去惹怒一些人。但这些也许都并非出自她的本意。 她被什么东西胁迫了,只能用这些令人生厌的举动, 吸引着旁人的注意。 以此求救。 这样的结论一旦得出,汪峦与祁沉笙四目相对,皆是微微地惊疑。 我也只是猜测,说到底没有什么依据。这么说着, 但汪峦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几天,祁沉笙给他看过的那些资料。 如今若是换了新的角度,对那些由纸张上的文字构建起的过去, 似乎也有了新的想法。 不管怎样, 今晚咱们跟着那位朱小姐, 也去周公馆瞧瞧吧。 于是当天傍晚,汪峦向着刘涣登打过招呼后, 就与祁沉笙一起,回到小洋楼里稍作准备。 夕阳的光落下来,汪峦伏在窗边的沙发上,等着祁沉笙去寻来周公馆的请柬。他原本还只是思量着,该如何探清朱成欢表面之下, 究竟被什么所胁迫。 可转眼间就瞧见,丰山又带着人,推进了两大架子衣裳,正兴冲冲地喊着:夫人,您快挑挑,这是二少前几天刚让外头给您做的衣裳,今晚去周公馆穿哪件? 这--汪峦乍然一愣,抬起眸来瞧着那挨挨挤挤的衣架,只觉得阵阵头疼,一时间竟想不通如何又添了这么多衣裳,只得用指尖点按着侧额:这又是从哪来的?不是说今冬不许再做了吗? 这话刚落音,祁沉笙便执着绅士杖从外面走了进来,何城东还跟在他的身后,似乎在商量去周公馆的事。 都是南边厂子送来的料子,堆在那里也是浪费,我就让人给九哥做了出来。 汪峦着实不知该说些什么,微微抬起头来望着祁沉笙,叹了口气:给我做成衣裳就不浪费了? 何况今冬外头形势不好,省下些钱,也能接济接济穷人。 祁沉笙向着身后使了个眼色,丰山与何城东就无声地退了出去,将卧室的门关上了。 他俯下身来,撩起几缕汪峦的头发,细细嗅着说道:九哥不用担心这些 洋人压下来的担子,我已经扛住了,城中的棉粮救济,也已经安排得当了。 我在外头做这些,旁人都以为祁二少转了性子,要行善积德。祁沉笙笑了下,残目中划过无谓的讽刺,却惹得汪峦伸出了手,慢慢地抚上他的面容,听他继续说道。 可我为的,从来只是九哥而已。 我要让九哥稳稳当当地住在这宅子里,安安心心地享受这一切,他说着便从衣架上,随性地勾过几件长衫,期待而又满意地比量在汪峦的身上:捻金丝织成的厚缎,白狐狸毛裹的里子这些,才衬得上九哥。 汪峦仰头望着祁沉笙,隐隐地察觉到了他的疯狂,但还是选择那样的,欣然领受。 他收回了抚在祁沉笙脸畔的手,主动解开了领下的扣子,然后迎上了祁沉笙的目光:既然这样,沉笙你怎么还不来帮我换上? 祁沉笙带着疤痕的残目,骤然暗了下去,深深地,深深地去探寻那温热的所在 ----- 当夜七点钟,他们终于还是按时来到了周公馆前。 黑色的小轿车停到大门边,门童赶忙上前,为祁沉笙打开车门,管事的知道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祁二少来了,立刻让人进去通知主人,自己笑着去迎接。 然而祁沉笙下车后,却并没有走进公馆的意思,反而绕到了车子的另一边,也不需门童动手,亲自打开了车门,将里面的汪峦半扶半抱出来。 若放是往日,在这般多的人前,汪峦并不许祁沉笙这般肆意,可偏偏此时此刻他一点法子都没有,傍晚在小洋楼胡闹的那通,生生折腾得他腰腿软得厉害,行走间更是怕扯动某个痛处,只得全然靠在对方臂弯间。 对于眼下这般情景,祁沉笙虽是面上不显,可心中却是极极的合意。他本就不愿汪峦现于人前,如今虽然来到这热闹的周公馆,可人都在他怀里,他就不信谁还敢多看上一眼。 那管事对眼前这位祁家二少爷的事,也是早有耳闻的,再加上最近听闻他联合云川赵家,生生扛住了洋人的棉粮战,更是心中多有钦佩,故而丝毫不敢怠慢,一路迎着他们往里走,殷勤地说道: 先前听说祁二少忙,今晚不能来了,我们家少爷还遗憾了好一阵子,打算上门拜访,却不想您还是赏脸来了我这就去请少爷过来。 不必了。祁沉笙揽着汪峦,看着眼前这富丽堂皇的公馆中,男男女女衣香鬓影,淡淡地开口说道。 祁二少,您这--管事听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般人物来了,哪有不见主人家的道理。万一事后又觉得他们招待不周,该如何是好? 管事的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可就是这时候,他却听到了另一个温和的声音,他下意识的抬头看去,便对上了那双美得令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眼眸。 想来周少爷为着晚宴的事,操劳忙碌实多,我们就不这会子过去打扰了。待稍稍清闲时,再过去拜访也不迟。 好,好。管事的魂不守舍地点点头,刚想再看时,却见祁沉笙已将他的视线彻底遮挡,揽着那双眼眸的主人,向公馆深处走去。 不过是说了句话,祁二少又不高兴了?灯烛辉煌的周公馆宴会厅中,汪峦靠在祁沉笙的肩边,与他一起走到无人注意的角落,这才仰头轻吻过对方的下巴,含着浅浅的笑意说道。 何必与他说这些。被安抚过的祁二少,终于稍稍散去脸上的阴霾,但还是不满于刚刚管事的眼神。 你到了人家的公馆,却不去拜会主人,怎么也要有个说法不是。汪峦又笑了笑,他们因着是来探查朱成欢的,所以并不打算太过招摇,只是捡着处视野尚好的窗边角落,半掩在长长的绒帘之后,瞧着眼前形形色色的人,随心地说道:我可听闻了,这位周少爷身后的周家,这些年来在海城及周边开了不少银行,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这话说完,却引来了祁沉笙的一声嗤笑,他揽着汪峦的腰身,手中还摩挲着绅士杖,言语间却并无几分在意:那又如何? 他便是真的强龙来了云川,也需怕我这条地头蛇几分。 好好好,是我小看沉笙了。汪峦又笑了起来,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便越不该与祁沉笙去分辩什么,只用用他的依赖,才能将人哄好。 这时候,大厅忽而中演奏起了舞曲,近些年来云川的商贾官僚也不能免俗,纷纷喜欢模仿洋人办舞会晚宴。 风气开放些的太太小姐们,也最是喜欢这等新鲜的事物,聘请洋人教师指导,大多都能精通上三四首舞曲。 不过这些在汪峦看来,却不过尔尔,昔日里秦城的汪九郎,最是擅于穿梭在这灯红酒绿之中的。 他下意识地指尖叩动,循着节拍,目光落在大厅中,瞧着那些翩翩起舞的人群。 九哥想下去跳一曲吗?祁沉笙从身后,拦抱着汪峦的肩膀,似乎也提起了几分别样的兴趣。 说起来,当年这些曲子,还是你教的我呢。 汪峦的眉眼弯了弯,似是要起舞般,挽起了祁沉笙的手臂,脚下还未曾动作时,却被祁沉笙揽住了腰。 看来沉笙还没有忘记。汪峦稍稍倾身,伏在祁沉笙的肩上,凑到他的耳畔,按着音乐的节拍踏近几个步子。 祁沉笙揽在他腰侧的手乍然收紧,在钢琴跳跃的音符中,鞋尖点过地板,向后恰恰退入绒帘之中,吻上了汪峦的唇:九哥教的东西,我怎么会忘。 恰好阵阵夜风,自玻璃窗中吹刮而来,将那厚厚的绒帘扬散,悠扬的小提琴声响起,汪峦贴在祁沉笙的身畔,转眼却又接着巧劲从他的臂弯间稍稍逃离,当真如那金丝雀般灵动。 可惜再为狡猾的雀鸟,也逃不出猎人的落网,祁沉笙侧身出其不意地拉住了吹起的绒帘,确实恰好又将汪峦裹回到他的怀中。 最后的几个音符缓缓落下,大厅中优雅的舞步也渐渐休止,唯有在那无人知晓的绒帘后,祁二少满意地享用起了自己的猎物-- 第121章 亡之目(十七) 那位杨小姐的真正名字 等到第二支舞曲渐渐演奏至高|潮时, 微红着眼尾的汪峦,才堪堪得以从那绒帘后走出,不过比起之前更添几分怜弱, 只得时刻紧紧依托在祁二少的身上。 但也就是在这时,当他们的目光终于重新落回到人群中,毫不意外地发现了朱成欢的身影。 她果然是陪着祁三老爷来的,祁二少不曾去拜会周家少爷,祁三老爷却光明正大地, 携着朱成欢,来到了周少爷面前,与他颇为高兴地交谈着。 三老爷与周少爷相熟吗?汪峦这会稍稍缓过些神来, 也注意到那边的气氛,似乎并不像是两方互不认识。 相不相熟我倒是不知道,祁沉笙灰色的残目稍稍眯起,他一向并不怎么看得上, 这个与他那便宜父亲一样,四处留情的三叔,只是听人说过, 他似乎前几年去过一趟海城, 说不定是那时候搭上的关系。 汪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海城朱成欢与刘涣登自海城而来,女星唐宁宜也死在那里, 如今连这位几乎没有出过云川的祁三老爷,也因着海城与周少爷搭上关系。 冥冥之中,他总觉得,几年前的海城,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祁三老爷与周家少爷寒暄后, 便满脸笑容地带着朱成欢来到了大厅中,别看他也一把年纪了,跳起舞来却也有几分样子,说不得是为了追求这些时髦的女明星而刻意学过。 不过这些落在祁沉笙眼里,就有些不堪入目了,他着实没什么兴趣看老头子勾搭俏女郎,再加上如今周公馆中人多眼杂,想来他们一时半会也不会做什么事,如此便又将视线放回到怀里的汪峦身上。 九哥累了吗?要不要先找地方坐一会? 汪峦的思绪还停留在几人与海城的关系上,这会被祁沉笙一提醒,不禁稍稍挑起依旧微红的眼眸,瞧着身畔的祁二少,声音微哑地说道:我累不累,沉笙你说呢? 祁沉笙惯是冷戾的面容,此刻也染着笑意,他贴心地扶在汪峦的腰后,低头蹭着那带了檀香的发丝:这次是我过分了,这就带九哥去歇息。 若放在平时还好,此刻汪峦只觉得自己的腰,敏感得着实恼人。祁沉笙不碰还好,勉强能靠着他撑站着,可眼下被祁沉笙这样一碰,顿时酥麻酸软地半点动不得。 分卷(77) 偏偏祁沉笙也很快意识到了这点,非但不把手拿开,反而更是若有若无地蹭着汪峦的腰,直教人倒在他的身上,才藏着笑意搂着汪峦,寻到处可以坐着的地方。 不过这般举动,也彻底让汪峦羞恼极了,心下决意今晚绝不跟祁沉笙再说半句话,虽然知道朱成欢一时半会不会做什么,但还是将目光定定地投向他们。 祁沉笙自然也知道,自己将人惹到了,终是收敛了几分,但仍旧揽着汪峦的肩膀,并不放松。 转眼又是几首舞曲过去,祁三老爷到底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局促地笑着跟朱成欢说了些什么,而朱成欢也体贴地与他离开了跳舞的地方,转向旁边暂作休息。 不过如此一来,便更没有盯着的必要了,汪峦也只好瞧向旁处,还是撑着不与祁沉笙说话。 也就是这么一瞧,却让他又瞧到了眼熟的人。 那是小叔? 汪峦难得出声了,祁沉笙也随着他看过去,果然看到了祁家小叔祁辞,正扶着位头发灰白的老人,像是在闲聊些什么。 很快,祁辞也注意到了他们,于是伸出手来招了招,示意他们过去。 祁沉笙的眼神忽凝,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也认真了几分,低头与汪峦说道:九哥先在这歇着,我过去打个招呼,很快就回来。 汪峦察觉到祁沉笙的异样,早就不管置什么气了,只下意识地拽着他袖子问道:小叔找你有事?是与那位老先生有关? 祁沉笙本也没打算隐瞒,只看着祁辞身边的老人,解释道:小叔应当是从大哥那里知道了咱们查的事。那位老先生姓杨,论起来算是老太太的堂弟,前几年也随本家移居到北边去了,小叔把他请来,多半是从他那里知道了些什么。 汪峦皱皱眉,攀着祁沉笙的手臂,勉强站了起来,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也歇的差不多了,与你一起快过去吧。 也好,祁沉笙稳稳地扶住了汪峦,揽着他的身子往祁辞他们的方向走去:到底是长辈,我也该带九哥过去认认吧。 几人隔得并不远,没一会儿汪峦与祁沉笙便来到了祁辞与杨老先生的面前,只假装是偶遇的样子,相互打了招呼。 这是老大家的沉笙呀,是有几年没见了,我这趟回云川来,可听了你不少故事呢。比起严肃古板的祁缪,年过六十的杨老先生对着小辈,则要和蔼得多。 他夸赞着祁沉笙,有些浑浊也眼眸也看过旁侧的汪峦,却什么话也不多说,只笑着点了点头。 哪有什么故事,舅老爷怕是听了我不少笑话才是。祁沉笙对这位杨老先生也算是亲近,虽然多是逢年过节才会见面,但印象里他总是很喜欢小辈。 不说别的,当年祁辞挑明了自己喜欢男人后,众人起先摸不清祁老太爷的意思,纷纷有意无意的避开他,但是这位杨老先生却在串门的时候,明里暗里说了不少和缓的话。 想来也正是这个缘故,祁辞这次才选择请他来。 哎,谁都知道祁家二少爷有了出息,怎么能说是笑话呢。杨老先生煞有其事地摇摇头,引得几人又笑了起来。 祁辞暗暗向着祁沉笙使了个眼色,自己盘着手中的沉香珠串子,有意无意地将话头引了过去:可不是,前几天我回老宅的时候,还听见老太太在跟如蓉他们夸沉笙,说他这次压棉价的事做得好。 我那老姐姐最是喜欢默钧和沉笙了,杨老先生点点头,脸上的笑容越发亲和,不一会又感叹道:我也有几年没见着她了,这人老了,就是不方便走动了。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祁沉笙残目微抬望着杨老先生,很是自然地接道,既然都来云川了,明日我就陪您一块去看看老太太。 那自然是好。杨老先生点点头,与几个小辈同走到一张圆桌边,坐了下来。 汪峦见时机差不多了,便从随身的口袋里,摸出了张薄薄地纸片,暗中递到了祁沉笙手中。 正是那张两位杨小姐在教堂前的合影。 祁沉笙接过相片,随便按了按汪峦的手,然后闲聊般与杨老先生说道:说起来,我前几天在老宅收拾库房的时候,倒是捡到了张老相片,大哥非说那是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我却觉得不像。 正巧您来了,舅老爷快瞧瞧,大哥说的对不对? 说着,祁沉笙就将那张相片,摆到了杨老先生的面前。 杨老先生不疑有他,拿起那相片来仔细端详着,片刻后就点点头笑着说道:默钧这孩子说的不错,这是老姐姐的相片。 汪峦看着杨老先生,很快又在他脸上发现了几分怀念的神情,祁沉笙也适时地说道:真的?那这上头哪个是老太太? 大抵是上了岁数的人,都很喜欢与小辈提起他们年轻时候的事,杨老先生故意逗孩子般地摇摇头:我可不告诉你,你自己猜猜吧。 祁沉笙见过祁老太太的其他相片,自然知道是哪一个,但是他却故意指向了另一位杨小姐:我猜是这一位吧。 杨老先生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摆着手说道:那你可就猜错了,旁边那个才是老姐姐。 是吗?祁沉笙残目稍敛,故意作出不太相信的模样,又说道:可我瞧着,这个眉眼与老太太很像呀。 当然像了,杨老先生像是想到了什么,怀念之意更重,不由得叹了口气:都是亲姊妹,哪能不像啊 哦,我怎么没听过,老太太还有亲姊妹?祁辞也出声,引着杨老先生继续说下去。 你们都年纪小,当然没见过她。杨老先生拿起了相片,对着光去瞧上面的人像:她呀,比老姐姐还大一岁,也是云川城里的美人呢。 哦,旁的不说,你们家老太爷当年还想求娶她来着。 果然因着身份汪峦随不方便开口,但也极为仔细地听着杨老先生的话,这般便与斯戈尔教堂里的墓碑,还有祁老太爷的说辞对上了。 当年祁老太爷想要娶的人,的确是那位Lingwen.Yang。 还有这事?祁辞惊讶地说道,像是对此很感兴趣,忙追问道:那您可要给我们说说,老太太也知道吗? 她呀,当然知道了。杨老太爷把相片放了下来,与祁缪不同,在他看来当年的事,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她们姊妹两个关系可好了,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时候呀,比不得现在,姑娘家是不许常出门的。不过我婶子是信西洋教的,所以才偶尔带她们去教堂里转转。 哝,你们这张相片,就是在教堂前头拍的,杨老先生指了指姊妹两人后头的建筑,然后发皱的食指又指向了角落中的卓麽麽:刚才没瞧到,卓娘也在呢。 卓娘是教堂里收养的孤儿,后来因为老姐姐她们去的多了,彼此相处的不错,就跟着来了杨家做事。 眼见着杨老先生越说越偏,祁沉笙不禁出声提醒道:舅老爷,您可答应要跟我们说老太爷与老太太姊妹俩的事, 是是是,这人老了,说话就容易乱。杨老先生并不在意祁沉笙的打断,又绕了回去。 刚刚说道哪了来着是你们家老太爷,起先求娶的,是我那位玲文姐姐。 杨老先生说着,像是怕自己忘了似的,在相片旁的桌子上,比划着写下了字样,也终于让汪峦他们知道了,那位杨小姐的真正名字。 第122章 亡之目(十八) 那些未被选中的人呢? 那为什么, 后来老太爷娶了老太太?祁沉笙看着杨老先生手指比划在桌布上的痕迹,接着问了下去。 这事说来,也是你家老太爷年轻的时候, 有些沉不住气。杨老先生说到这里,也流露出几分对祁缪的埋怨。 两家人那时候刚刚商定了他与玲文姐的婚事,他就隔三差五的寻着由头,往我们杨家跑。 他去见玲文姐就罢了可那时候玲文姐与玲月姐,也就是你们家老太太, 同住在一个院子里。 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了,但杨老先生对此,还是颇有口怨气。那些年还是前清时候, 未出嫁的姑娘轻易见不到外人,且杨家姊妹正是怀春好年华,被祁缪这个少年郎这么一搅,可不就都动了心? 您是说两位杨小姐, 都喜欢上了祁老太爷?听到这里,汪峦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不是因为这事有多么的荒唐, 而是因为-- 当年的种种, 似乎都与那部正在拍的电影, 暗合上了。 是,是呀。杨老先生并不知道电影的事, 只是感叹着说道:这可不是让人为难的事吗? 祁沉笙看过剧本,当然也意识到了问题,但他并没有显露出来,而是继续问道:那后来呢?为什么老太爷没有娶那位玲文小姐? 后来,具体怎么着我也不太清楚, 反正是杨家知道了玲月姐的事,玲文姐和家里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问了祁家那边的意思。 你们家老太爷坚持要娶玲文姐,两家人也就一切如旧的安排了。可可也就是那个冬天,不知怎么的,一向身体很好的玲文姐,突然生病了。 生病?不知怎么的,听到这两个字,汪峦下意识地就想到,会不会与执妖有关。 但他又觉得不太可能,毕竟杨玲文那时已经是祁缪的未婚妻了,且祁缪又那样喜欢她,即便她真的接触到了执妖,祁家老太爷怎么会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呢? 除非当时的情况真的太过特殊,最终才导致了,墓碑上那句碧落难寻,永失所爱。 杨老先生还在继续讲述着:刚开始你们家老太爷还常常来探望,后来有一天下午,我恰好路过玲文姐的院子,不知怎么回事,听到两人突然吵了起来。 唉,杨老先生的叹息声越来越重,有些遗憾地说道:我也不好过去听,可也就是那次之后,没过多少日子,玲文姐就去世了。 你们家老太爷很是伤心,但毕竟两人还未正式成婚,玲文姐遗体就按她生前的意思,葬到了教堂里。 再后来,又三四年的光景吧,玲月姐不知怎么的,又嫁给了你们家老太爷那时候有许多说法,但都不太好听,渐渐的大家也就都不提这事了。 那段几十年前旧事被揭开,杨老先生一时也有些沉湎,幸亏有祁辞在旁边劝慰。他见祁沉笙的问题都问完了,就将话题转向了别的地方。 杨老先生毕竟年纪也大了,与他们又聊了会天后,就与祁辞一起离开了。 不得不说,这次聊天虽然还有许多细节含混不清,但的确帮他们明晰了许多事。 之前因为祁望祥的缘故,汪峦还对老太太心存猜疑,而如今重新回顾当年的事后,才发现那位杨玲文小姐身上的谜团,也一点都不比老太太少。 九哥怎么看?祁沉笙去送过杨老先生后,又回到了汪峦的身边,一手执着细长的绅士杖,一手抚过汪峦的肩膀。 汪峦摇摇头,如今他们所得到的线索,还是太少了,反而由此引出的疑问却越来越多。 为什么当年的事,会与如今他们拍的电影重合?汪峦并不觉得这能是巧合,那么又是谁在背后牵引这这一切,他的目的是什么? 而最重要的是-- 无论是老太太、杨玲文或者是其他什么人,当年的情怨便是再深再重,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汪峦微微转身,极美的眼眸望向祁沉笙,却含着无法解开的迷惑。 五年前也好,五年后也好,祁家人那么多,可为什么那个人偏偏会把主意沉笙你纠缠不放? 祁沉笙垂眸与汪峦对视着,连手中敲点着地面的绅士杖,都无意识地停了下来。 宴会上的舞曲还在继续,钢琴与小提琴声音交错着,演奏出华丽的乐章,让人沉沦在今夜的纸醉金迷中。 而停留在两人之间的,却只有沉默,因为至今他们仍旧无法寻到答案。 过了许久,祁沉笙俯身凑到汪峦的面前,灰色的残目半眯半合,倒映着对方的影子。他伸手托住汪峦的下巴,摩挲过那温软的肌肤,然后忽然笑了一下。 九哥这么说,倒像是我在外面欠了什么风流债似的。 沉重的气氛就这样被打破了,汪峦也不想徒增什么压力,他又轻又长地舒了口气,而后蹭着祁沉笙的手心歪了歪头,故作冷淡地说道:这倒说不准,毕竟祁二少也算是家学渊博,若真是如此,算不得什么怪事的。 九哥可不能冤枉我,祁沉笙松开了汪峦的下巴,穿过柔顺的发丝,握住了他的手,然后按到自己的胸口:这里,可从来只装得下九哥一个人。 汪峦触摸着祁沉笙的心跳,对外冷漠凶戾的祁二少,此刻却几乎灼烫了他的指尖。 咳咳咳-- 就在这时,几声故意的清嗓声在两人的身侧响起,汪峦脸上顿时有些发烫,想要把手从祁沉笙的胸前抽回,却被对方按住转握进了手里。 怎么,小叔有什么想要指教的?祁沉笙可没那么大的反应,他不慌不忙地从汪峦面前直起身来,灰色的眼眸斜视着去而复返的祁辞。 你都这么大了,小叔我哪还有能指教的地方,祁辞掩着嘴边的笑意,挑挑眼眉似是感叹般说道:只是觉得,年轻可真好-- 说着,也不等祁沉笙回嘴,转身就从两人身畔的桌子上,勾起了沉香木串:别误会,我是来拿东西的,现下就要走了。 那我去送送小叔?祁沉笙转身支起绅士杖,半真半假地说道。 这就不必了,祁辞摇摇头,似是真的要离开了,可脚步却又停住了:说来,我刚刚送杨老先生出去的时候,忽然抬头瞧见今晚的星星很是好看,便想起了过去教你们认星宿时的日子。 祁沉笙一愣,看向祁辞的神情也带了几分严肃,等待着对方接下来的话。 星宿靠命数选择了星监,但世人泱泱,命数相近者何止万千,那些未被选中的人呢? 分卷(78) 小叔的意思是--祁沉笙皱了皱眉,还未及问出口,便被祁辞打断了。 我可没什么意思,只是偶然想到了,便随口提一句。祁辞将沉香串子重新缠到了自己的手上,然后拍拍祁沉笙的肩膀:前几日默钧与我都说了,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祁家也好,星监也好,日后还是要看你们的。 若还有什么需要,大可去找我,这事还是不要再拖下去的好。 祁沉笙听后点了点头,祁辞又笑了笑,转身再次离开了周公馆的宴会厅。 ----- 见过杨老爷子后,汪峦和祁沉笙的心思,大半都落在了当年的旧事上。 不过两人到底还在周公馆里,不远处祁三老爷正揽着朱成欢,得意洋洋地到处与人攀谈,眼前的事,终归是要查下去的。也只得暂且将注意力,收拢了回来,重新望宴会厅之中。 我这位三叔,也算得上是老当益壮了。时间继续一分一秒的流逝着,祁沉笙着实看倦了祁三老爷那副样子。 不过也并非是全无收获,汪峦渐渐地注意到,朱成欢的举动似乎有些不对。起先他还有些不太确定,但又仔细看了一会后,才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朱成欢虽然一直陪在祁三老爷的旁边,和他一起四处攀谈,但面对不同的人,她的态度也有些不同。 若是对面只有男人,她言谈行为便一切如常,大方之中又显露出妩媚,十分吸引人。 但如果男人身边还有女伴,她则表现的没有那么自然了,常常用装饰的羽毛扇,半遮住面容,往往什么话都不说,像是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没过多久,祁三老爷倒还意犹未尽,但朱成欢却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娇媚地挽着他的胳膊,走向了宴会厅的侧门。 汪峦与祁沉笙对视了一眼,不用多说,祁沉笙便扶着汪峦,悄悄地跟了上去。 那扇侧门通向的,是周公馆后面的花园。如今虽然已经是冬天,但因为园中种植了不少松柏一类的树木,层层遮挡着路灯,显得十分隐秘。 因为有引骨蝶的指引,这些并没有成为汪峦与祁沉笙的阻碍,他们很快便隔着树丛花栏,听到了朱成欢的声音。 三老爷,您答应过我的。 她的语气娇娇柔柔的,又带了点委屈,算是对情人撒娇惯用的伎俩了,但汪峦却觉得,里头还多了点别的东西。 哎哎,祁三老爷像是要哄她,但又有些无奈:这事你不是让我为难嘛。 这怎么能算为难?朱成欢似是生气了,言语也有些激动,要哭了般说道:当初您是怎么说的,说不让我受委屈,早晚要离婚,风风光光的娶我。 怎么这就不算话了? 哎呦,欢儿你别哭呀,见到美人落泪,祁三老爷也有些慌了,换了个哄法:我,我明天就去跟老太爷说,让你进祁家的门好不好? 谁知朱成欢却并不满足,继续半哭半恼地说道:进了你们祁家的门又能怎样?传出去还不是当小老婆姨娘,白白要人笑话。 你要我以后还怎么拍戏呀! 按理说,这位祁三老爷也算得上是情场老手了,这么多年来不知与多少女人打过交道,但汪峦却总觉得他反应没那么灵泛。 这,这谁敢笑话我们祁家的人!祁三老爷实在是被朱成欢哭得没了性子,烦躁地叹了口气说道:我这实在不好真离婚。 朱成欢仍是在哭着,言语间断断续续地说着:怎么就不能离了,你那位夫人这么多年来,连个儿子都养不活,却占着位子不肯让,眼看着就要害得您绝后了! 您也不想想,同是一家人,大老爷膝下有多少孩子,可您呢? 这叫外人怎么看您,还不都是她害得 这话汪峦听着着实是无稽,别说还有如苓在,便是祁三老爷当真无后,也是他自己荒唐胡作的报应,关祁三夫人什么事? 可就是这样完全不通的说辞,却像是给了祁三老爷一个最为合适的借口,能让他推脱掉所有,尽情发泄。 你,你说得对! 我如今这样,都是那个女人害得! 汪峦对祁三老爷的反应,越发迷惑,抬头望着祁沉笙,却见祁沉笙对他摇了摇头。 当真有问题? 三老爷的情绪,像是就这样被莫名其妙的点燃了,开始愤愤地数落起这些年来,三夫人的种种错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却将人说得罪大恶极一般。 仿佛三夫人不是陪伴了他多年的妻子,而是痛恨入骨的仇人。 而朱成欢则适时地在一旁附和着,偶尔说出一两句话,将祁三老爷的情绪,诱发得更为激动。 就这样,眼看着祁三老爷对三夫人的怨恨,已经要攀至顶峰时,朱成欢又添了最后的一把火。 既然如此三老爷还留着她做什么呢? 就算不能离婚,也可以-- 也可以让她消失。 第123章 亡之目(十九) 不,应该说,是她 汪峦灵雀似的眼眸微微睁大, 尽管朱成欢说出的话令他足够惊骇,但他还是注意到,她的声线颤动了。 她在害怕? 是因为要唆使祁三老爷杀妻, 而害怕?还是因为别的 祁三老爷显然还处于那莫名强烈的愤怒中,可听到让她消失这几个字,还是犹豫了。莫说对方好歹是陪了自己几十年的发妻,便是让他去杀个普通人,他也是不敢的。 三老爷!朱成欢听出了祁三老爷的迟疑, 微微发抖的声音一下子便强硬起来。 汪峦透过松树厚重的针叶,勉强看到了背后的情景,只见两团血淋淋的东西, 正从朱成欢的手中,扭动着黏腻的脉络,若脱水的游鱼般,飘浮到祁三老爷的面前。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 朱成欢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好似控制住了祁三老爷的心神。 让她消失吧-- 都是因为她,三老爷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没有了她, 三老爷想要多少女人, 就有多少女人, 再没有人能管束你了。 祁三老爷的双眼不由自主地,对上了那双红色的眼珠, 一眨不眨,只是徒劳的睁大了眼睛,几乎要将眼角睁裂。 好我都听你的,都听欢儿的。说着,那一双血淋淋的眼球, 便啵的一声,直接钻入了祁三老爷的眼睛中,长长地血络还缀挂在他的眼角。 这样的场景让人看了着实不适,汪峦忍不住颦起了额头,祁沉笙却用手指抵住了他的唇,而后引着汪峦转过头来,与他对视着。 祁三老爷与朱成欢已经起步,走过深冬的针叶林,向着灯火通明的周公馆走去。 按照之前张茆收集的线索,如果朱成欢真的是前几桩杀妻案的幕后黑手的话,那么等待三夫人的未来,则是显而易见的。 当然,要阻止他们并不难,只需要稍稍动一点手脚-- 无需言语的累赘,只是眼神的默契,祁沉笙握住了汪峦的手,淡淡的碎金光芒便从两人交错的十指间,流溢而出。穿过眼前的黑夜,涌动向前人的背影。 ----- 朱成欢控制着祁三老爷,走出了周公馆,来到了街边早已准备好的车上。 街边的路灯投下并不怎么明亮的光,落在车子的前挡风玻璃上,勉强勾勒出司机的轮廓。 人已经控制好了,可以走了。朱成欢对他不耐烦地说道,而后用力将完全失去自主能力的祁三老爷,推到了后排的角落中,自己则嫌恶地坐远。 去祁家?司机开口问道,语气像是早已知道答案,却又有着迟疑。 朱成欢对他半分好气也无,言语冰冷得像是带了刺儿:不然呢?还能去哪里? 司机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是透过后视镜看到朱成欢的样子后,选择闭上了嘴巴。 车子一路向西开着,周公馆靠近城东青洋坊,而祁家老宅却在城西,需跨越大半个云川城,即便有汽车,也不会很快到达。 而就在这路途上,朱成欢一手支着头,靠在车窗边,似乎是很疲惫的模样,但目光却不住地往后方望去。 她在紧张,在等待,抱着最后的希望。 而就是这频频的动作,终于引来了那司机的注意:你在看什么? 哪有看什么。朱成欢立刻否认道,为了不引起对方的怀疑,又冷冷地骂道:开好你的车就是了,别多话! 那司机完全不理她的愤怒,或者说已经习以为常,一边抬眼也通过后视镜看着车后,一边闲聊般说道:我不明白,你这次为什么非要选他呢? 我们明明还有很多目标,为什么非要先选这一个。 朱成欢将支撑着头的手,放到了暗处看不见的地方,继续语气讥讽地说道:那你为什么,非要让姓汪的来演戏? 这跟这件事没关系,司机的语气也有些绷不住了,我有我的打算。 你的打算?朱成欢像是终于抓住了话柄,开始反击起来:刘大导演,你欠的债终于扛不住了吧? 你真以为,请来那么个不男不女的玩意,就能帮你翻身? 闭嘴!刘涣登的玳瑁眼镜下,目光尽是被戳破的愤怒。 我不闭你又能怎样?朱成欢笑了起来,仰躺在后座上,像是朵肆意绽放的刺玫瑰:你们还需要我-- 不,应该说,是她还需要我。 黑色的小轿车仍旧行驶在夜幕之下,穿过云川的街巷,终于在某个瞬间,一头冲入涌动着暗金的幻影中。 ----- 十点钟,祁家大宅的正门口,彻夜燃烧的蜡烛照亮了朱红色的大门。 喝得醉醺醺的祁三老爷,一个人自某条巷子中,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摇晃着身子艰难地爬上了门前的台阶,而后抡起胳膊毫无章法地叩响了大门上的铜环。 当当的--那沉重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明显,不一会朱门便被内侧开了条缝,一个值夜的毛头小厮探出头来,见是祁三老爷忙上去搀扶。 三老爷,您怎么走这儿来了。 也不怪这小厮吃惊,若说祁家上下,吃酒玩乐晚归的人也不少,但都约定俗成般,入夜后若无宾客,轻易不会来正门。大多都偷偷从离着自己院子的小门回去,也省得惹老太爷不高兴。 可这喝醉了的祁三老爷,哪里管这些,反而粗暴地将那小厮退到在地,口中含糊地骂着:滚开,别挡我的道儿! 毛头小厮被结实地磕了一下,揉着脑袋心中愤愤,但也不敢顶撞什么,只得由着祁三老爷那么步伐凌乱地走了进去。 这夜的祁家,似乎比平常更为安静,长廊间只有摇曳的灯笼,照着空荡荡的墙壁。各个院落中,一丝声音也无,仿佛所有的人都已经安睡。 祁三老爷的身子渐渐也不摇晃了,反而变得僵直,像一只提线的木偶,被无形的手操纵着,向着目的地走去。 十点一刻,他终于走到了自己的院子前,却并没有如常地呼唤丫头妻妾,而是自顾自地打开了院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祁三夫人已经准备歇息了,她知道今晚老爷绝无可能会来她的房里,索性便来丫鬟都遣走了,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老去的容颜,用手帕子擦着眼泪。 而就在这时,她听到房门似乎响了一下,刚要仔细听时,便又是清晰的一下,应当是有什么人站在门外,想要进来却被门闩挡住了。 谁呀?翠儿还是红儿?祁三夫人喊着,将手中的帕子往袖子里一收,便向外间走去。 可当她走到门前时,却因着淡黄纱窗上映出影子愣了一下,夫妻这么多年,三夫人当然认得出,那个并不高大的身影来自于她的丈夫。 老爷,您怎么来了?三夫人说着,就要上前打开门闩,可就在触到的那一刹,却觉得指尖一痛,竟是被木刺扎出血来。 难以言说的不祥弥漫上心头,祁三夫人忽然有些犹豫,但又实在不知道是为什么。 正当她含着破了的手指,站在门前发怔时,却听到另一侧的祁三老爷,又砰砰地敲响了房门。 哎,这就来!经年累月形成的习惯,让祁三夫人压下了所有的猜疑,对着自己的丈夫打开了房门。 喀--屋檐下的灯笼,突然被寒风吹落在地,黑暗随即笼罩了而来。 三夫人却并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她只是上前迎着三老爷:您这么晚了,突然想到来我这儿了? 祁三老爷却是一言不发,被三夫人搀扶着,走进了房间中,甚至连门都不曾关。 三夫人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只当他是喝多了,也没想太多便将人扶到躺椅上,自己转身去唤小丫头来帮忙。 翠儿,翠儿你睡了吗?她站在门边,被外头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哆嗦,可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还在屋里的后背比迎着风的身前还要冷。 真是怪了。三夫人抱着胳膊喃喃着,回头的瞬间却猛地发现,本该躺在里间的三老爷,正直直地站在她的身后。 呀!三夫人被吓得叫出声来,可随即却被一双大手,死死的捂住了口鼻。 她挣扎着,用不敢置信地目光看着面前,与她一同生活了几十年的人。 她是那样熟悉对方的面容,从年少到如今,即便随着岁月变化良多,却一直都深深地记在她的心上。 这是她的丈夫啊,尽管他是那样的昏庸无能、荒唐好色,给她带来了那么多的孤独与痛苦,但在她的心中,这个人却一直是他最大的依靠,终身的托付。 可是现在,他在做什么-- 祁三夫人睁着那双充满泪水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悲伤与失望。 她已经没有什么好挣扎的了,半生的念想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终于燃为灰烬,随着她最后的眼泪与气息,消散而去-- 第124章 亡之目(二十) 是她,还有刘涣登逼 分卷(79) 朱成欢仍旧坐在车内, 紧紧攥握着衣角的手,暗藏着她心中的忐忑。 刘涣登点燃了一根烟,夹到最后吸了两口后, 便觉得索然无味,搁在了指间任由它被那点火星燃烧。 已经过去十几分钟了,不远处祁家的大门仍旧紧闭着,没有任何敞开的迹象。朱成欢几乎紧张到了极点。 他们会被发现吗? 这一次,会被发现吗? 最后的希望, 如同刘涣登的那根烟般,被渐渐燃烧殆尽。 就在这时,她突然坐直了身子, 美丽的眼眸中映出那在黑暗中,悬浮着向他们游动而来的两只眼珠-- 回来了?刘涣登将烟熄灭,松了口气后又溢出欣喜,打开车窗以方便那两只眼睛进入。 而朱成欢则是瞬间瘫坐在车后, 一颗心如坠冰窖--怎么会,真的成功了? 祁三老爷,真的杀死了三夫人? 她这么久的谋划, 真的一点用都没有 那双淋着鲜血的眼珠, 终于又回到了车上, 拖着黏腻的血络,慢慢地靠近朱成欢, 马上就要落回到她的脸上-- 啊!朱成欢崩溃的大叫一声,想要躲开,可那冰凉腥臭的血络已将触到了她的皮肤,转眼间便钻了进去。 你叫什么叫!刘涣登也察觉到了今晚朱成欢的不对劲,一向怯懦的他, 似乎在红眼珠的影响下变了性子,对着朱成欢毫不留情地狠声斥责道。 朱成欢的双手死死地捂住脸庞,她还沉浸在眼珠钻回到她体内的恶心感中,尽管两年来已经经历过不知多少次,可她仍旧无法接受那种感觉。 刘涣登见朱成欢没有继续造出动静,便稍稍放下心来,他最近感觉到了朱成欢的异样,特别是勾引祁三老爷的事上,似乎特别冒进,因此心里头生出了不少的怀疑。 毕竟初来云川时,他隐约也听说过,祁家人似乎有些过人之处,不过再怎么打听也没确切说法,大多不过是以讹传讹的空话,这才让他放下心来。 再加上那位祁三老爷确实在他们的名单上,也是个早晚要动手的人物,所以他才放任朱成欢这般作为。 如今看来,难保朱成欢也是听了那些传闻,生出了异心,想要借祁家除掉他们。 不过--刘涣登从后视镜中,看着朱成欢绝望而惨白的面庞,不过她折腾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不还是得手了? 车子沿着来时的路,重新向云川城东开去,一路上他们所能碰到的行人,比之前更少了。就连偶尔经过的路灯,都几乎要被黑暗所侵蚀。 刘涣登却丝毫不在意,越是这样的环境,便越是能让他放松。他或许曾经怯懦而软弱,但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正当他想要重新点燃一根烟,却感觉车子好像轧到了什么东西上,猛地颠簸了一下。 不过幸好,并没有出什么大问题,车子很快就恢复了平稳,刘涣登便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没过多久,甚至他第二口烟还没有吸完,车子便再次剧烈地颠簸起来,这次再没有之前那么幸运,整个车身都摇晃起来。 出什么事了?这下连满心死灰的朱成欢,都没法再无动于衷了,她挣扎着看向窗外,但却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尖叫着问道。 我怎么知道!刘涣登已经彻底慌了,他想要控制住方向盘,但是一点作用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被困在车子中,好似被什么推动着似的,一路震荡着被推入到黑洞洞的小巷中。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车子猛地翻到过去,然后重重地撞到了墙上,霎时间车内的两人只觉天旋地转,浑身的骨头都要碎掉了。 朱成欢忽然生出一种绝望的希冀,就让她这样死去吧,再也不用被人威胁,再也不用去做那些事情。 可遗憾的是,在短暂的昏迷过后,她又渐渐地清醒过来,甚至连坐在前排的刘涣登也没有死去,甚至还爬着把她从车子里拽了出来。 是不是你!刘涣登联想到朱成欢最近的所作所为,死死地扯住她的头发:是不是故意招惹祁家人,你都干了些什么! 朱成欢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地捶打着刘涣登的手,幸好对方受伤显然比她要重,垂死挣扎下,朱成欢竟真的逃脱了。 她撑着冰冷的地面,忍痛站了起来,也顾不上什么方向了,抹黑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可刚跑了没几步,就感觉自己的脚腕被什么东西缠住了,骤然拉扯着她向后跌去。 啊!朱成欢吃痛地倒在地上,本能的求生欲让她再次爬起来,想要继续逃走,可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令她胆寒的声音。 欢儿你怎么走了? 我已经把那个女人杀了,马上就能娶你了,你怎么走了? 祁祁三老爷?朱成欢颤抖着抬起头来,可眼前尽是一片黑暗,并不能看到来人的身影。 欢儿,快跟我回去吧。 我还要跟老太爷说,要娶了你呢。 祁三老爷的声音越来越近,几乎都要贴到耳边了,朱成欢猛地一哆嗦,连滚带爬地向后躲去。 祁,祁三老爷,您快回去吧。 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 可那声音却不想放过她,仍旧如梦魇般纠缠在朱成欢的身边:好,回去欢儿跟我一起回去。 不,不!朱成欢大力摇着头,姣好妩媚的面庞被吓得扭曲,全是擦不掉的泪水。 我错了,祁三老爷,您放过我吧! 求求您了,放过我吧!我不该勾引您,不该-- 朱成欢的哭声,还回荡在恐怖的小巷中。 而就在她害怕地无法自拔之时,那双红色的眼珠隐秘地从朱成欢的皮肤中,探出了小小的一片。 它似乎也在试探,又过了一段时间,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后,才疾速破皮而出,向着黑暗窜去。 鲜血淋淋地流滴下来,红色的眼珠扭动着长长的血络,抛弃了自己的宿主,本以为可以逃出生天时,那无人可见的角落中,却突然生出两根结实而细长的黑蔓,将它们狠狠地抽打在地。 啪的一声,似乎有女人凄惨的叫声随之而来,朱成欢听到这动静,更是怕得浑身颤抖。 那双红眼珠还想要跑,可还未等飘浮起来,地面却又突然冒出几根黑蔓,将它们死死地缠住了。 所以,真的是一双眼睛?仿若黑幕笼罩的街巷,缓缓地凝起金色的碎光,而后便如流水般散落而去,露出了此地真实的模样。 这不是是条再寻常不过的胡同,虽然狭窄但每隔十来米,便树立着简陋的路灯。 忽然而来的光线,刺得朱成欢闭上了眼睛,但是却清晰的听到了细长的绅士杖,敲击在青砖地面上。 是祁二少! 她又蜷缩了几下身子,等到终于能够睁眼时,首先看到的便是一袭黑色大衣的祁沉笙,面无表情地执着绅士杖,站在她的面前。 而身披白裘绒袄的汪峦,也正被祁沉笙揽抱着身子,用探究的目光瞧着她--还有地上,被困在黑蔓下,却仍在挣扎扭动的眼珠。 朱小姐,刘导演,不如你们来解释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街巷的另一侧,祁如苓踩着干练的皮靴,操纵她的执妖--黑色的藤蔓,将想要逃跑的刘涣登拖拽而来。 兴许是因为那灯光勉强称得上是明亮,朱成欢的心中,竟然再寻不出一丝的害怕,反而只剩下深深的解脱。 无论怎样,她的计划成功了。 ----- 凝聚成形的金丝雀飞翔在汪峦的身畔,而后轻盈地落到地面的黑蔓上,盯着那双血红的眼珠看。 其实从朱成欢与祁三老爷离开周公馆的那一刻起,他们还有车上的刘涣登,便已经陷入了金丝雀的幻境中。 他们甚至连那双红眼珠,都以为自己控制着祁三老爷,杀死了三夫人。但实际上祁三老爷回来祁家后就昏倒了,如今被扣在了老宅,祁三夫人还完全不知道这么回事,今晚早早地就睡下了。 这双眼睛,是唐宁宜的。而面对眼前狼狈,却又突然有了生气的朱成欢,祁沉笙问询起来,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尽管有着刘涣登的挣扎打岔,但朱成欢却像是迫不及待般,十分主动地供认出了眼球的主人。 还有那些事,都是她,还有刘涣登逼我去做的! 第125章 亡之目(二一) 说说吧,刘大导演, 正如祁沉笙所查到的那样, 朱成欢第一次与刘涣登合作,是在多年前。那时她所扮演的,是一个小小的丫鬟, 而那部戏的主角,就是扮演小姐唐宁宜。 即便经历了这么多,在朱成欢的回忆中,唐宁宜依旧是个极为耀眼的美人,她穿着红色的旗袍, 一出镜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是刘涣登捧在手心里的女主角,是海城风光无限的女明星,有着数不清的倾慕者和永远穿不完的华丽衣裙。 真是让人羡慕呀--羡慕得, 朱成欢的心,都有些发疼了。 就这样,朱成欢舍不得离开剧组了,她追随着唐宁宜, 出现在刘涣登的每一部影片中,哪怕只能扮演那些不起眼的角色,也能让她得到短暂的满足。 渐渐地, 随着那么多次接触合作, 她与唐宁宜之间变得熟悉起来。唐宁宜并没有看不起她, 反而帮她在刘涣登前说了不少好话,给她更多的戏份。 这让朱成欢十分感激她, 在心底由衷地感叹,这世上怎么会有唐小姐这样人美心善的存在。 但正是随着她们关系的深入,朱成欢也慢慢发觉,唐宁宜的风光背后,似乎隐藏着不可言说的无奈与不堪。 她常常会去一些政要商贾的宴会上陪酒, 尽管厌恶却无法拒绝,因为导演刘涣登的性子软弱古板,不擅应酬。所以常常需要她亲自出面,疏通其中的关系。 当然,起初这一切并没有太大的问题,本就是声色圈子,种种也都算是寻常。可后来却渐渐变了味道。 朱成欢发现唐宁宜的情绪越来越差,常常独自在窗边哭泣,可问她时却又什么都不肯说,自己也只能徒劳的安慰她。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朱成欢突然接到了刘涣登的电话,说是唐宁宜自杀未遂,被人送进了医院。 她都快被吓死了,幸而匆匆赶到后得知,唐宁宜已经脱离了危险,醒了过来。 不过也就是这一次,让朱成欢下定了决心与刘涣登一起,询问唐宁宜究竟发生了什么。 兴许是因为那时太过脆弱,唐宁宜终于说出了真相,原来这段时间她一直被几个要员逼迫着,想要送到了那些达官贵人的床上。 她坚决抗拒着这一切,可又渐渐无法承受住压力,日日被胁迫着接受他们越来越过火的,令人作呕的接触,所以才想一死了之。 汪峦听后,心口像是被沉甸甸地压住了,当年在汪家,他们最初被培养出来的目的,说白了也就是为了这些肮脏的事。 尽管他还没有被派出去真正地做过什么,汪峦却无法忘记,那时候同伴们的惨状,还有在忐忑中等待的岁月。 他可以想象得到,唐宁宜究竟有多么的绝望,才会宁愿选择死来解脱。 如果他没有遇到祁沉笙的话 九哥,祁沉笙揽住了汪峦的肩膀,轻轻地叹了口气,用自己的怀抱温暖着他:都过去了,别多想。 汪峦张张嘴,最终还是摇摇头,继续听朱成欢说了下去。 朱成欢知道真相后,当即又是心疼,又是气愤,但她却明白,即便唐宁宜有那么大的名气,但她们在那些真正的权贵面前,仍旧脆弱地如一只随时都可能捏死的蚂蚁,就是再难过,再悲愤,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后来我们就商量着,什么都不要了,也不拍片子了,各自回去老家讨生活,也比让唐小姐继续受辱好。 可现实却并没有那么容易,唐宁宜依旧被威胁着,去做那些令她不齿的事,无法反抗,无法逃离,直到-- 直到她她死了。 朱成欢仍能回想起,见到唐宁宜尸体的那一刻,曾经风华绝代的美人,躺在冰冷的河水中,脸已经被毁得面目全非,就连两只眼睛都被挖了出来。 反应最大的还是刘涣登,那个一向懦弱的男人,双目赤红地跪在唐宁宜的尸体前,几乎疯了般哭泣。 那一刻起,朱成欢才明白,唐宁宜对刘涣登来说,究竟有多么重的份量。 他们硬说是唐小姐自己落水而亡,我当然一个字都不信。后来还是刘涣登暗地里花了好些力气,才终于查清了害死她的人。 是海城大亨银行的经理夫人。 这位夫人察觉了自己丈夫在外有染的事,在极端的愤怒中,又被丈夫的狡辩所蒙蔽,认为唐宁宜是为了钱财,故意引诱男人的。 与此同时,她在其他几位交好的夫人口中,也探听到了唐宁宜与许多权贵不清不楚的事,这更让她确信自己的想法。 于是,在那个冬夜,在嫉恨妒火中,她终于买通了几个混混-- 朱成欢与刘涣登查清了真相,可却更加无能为力,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即便将一切公布出去,只怕也会被那些人扭曲成女明星唐宁宜勾引数男,曝尸街头。 他们绝对无法接受,那些人对唐宁宜死后声明的玷污,只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够为她报仇。 可就在唐宁宜死后的一天夜里,她却发现-- 唐小姐回来了。朱成欢的嗓子已经哑了,眼泪还在无意识地流着,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想起了旧事。 那晚剧组收工后,他们看到唐宁宜就站在住所的门前,浑身血污地等待着她。 说不出该高兴还是害怕我走了过去,然后唐小姐就伸出手拉住了我,往我手中放了两只眼球。 汪峦与祁沉笙当然听懂了,这时的唐宁宜应当已经化为执妖了,而在眼球落入朱成欢手中的一刻起,她便成为了唐宁宜的临亡者。 唐小姐说,她不甘心这样死去,她要我为她报仇! 那时的朱成欢,还沉浸在唐宁宜被害死的悲愤中,再加上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执妖,只以为是唐小姐死不瞑目,来找她帮忙,于是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第一个,她让我杀的人,就是那位经理夫人 分卷(80) 朱成欢虽然想为唐宁宜报仇,但真正让她去杀人,她却是不敢的。但唐宁宜却告诉她,并不需要她亲自动手。 她只需要去勾引那位经理,就能一点点控制住他,让那位夫人死在自己深信的丈夫手中。 朱成欢纠结了一整晚后,答应了唐宁宜,此后的三个月中,按照她的计划真的一步步接近了那位银行经理,将他迷惑控制于鼓掌之间,直到最后一步,操纵他杀死了自己的夫人。 事成之后,她们抽身而退,那位经理却因证据太过确凿,被巡警带走了。 那天,我真的很开心,我以为终于帮唐小姐报了仇,一切都能结束了。 可没想,唐宁宜却向她提出了下一个目标。 那是伪政府的一名官员,唐小姐说自己正是被他逼迫着,才不得不去陪那些男人的而他的夫人,也在她的死中推波助澜。 起初朱成欢还不肯,但令她意外的是,第二天刘涣登就来到了她的住所前。 他求我,求我帮唐小姐,甚至跪了下来 他答应我,只要帮唐小姐报仇,就捧我做女主角,让我成为最风光的演员。 朱成欢最终不忍刘涣登那般哀求,也抵制不了放在眼前的诱惑,答应了下来--而她不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将彻底踏入血潭,再无法脱身。 在唐宁宜的安排下,她用同样的方式,杀死了这位官员夫妇,当她再次以为可以结束时,唐宁宜却又提出了下一个人。 我想要拒绝,我真的不想杀人了!可这时候,刘涣登却拿出了她去勾引银行经理和官员的照片,告诉她如果不继续的话,就将一切公布出去。 这时候朱成欢才明白,从一开始,她就陷入了骗局中,没有脱身的可能了。 就这样,她被胁迫着做下了更多的事,而刘涣登手中能威胁她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朱成欢看着累累增加的新闻,几乎处在崩溃的边缘。就算那些男人死不足惜,但他们的夫人,其中大多数根本没有参与过杀害唐宁宜的事,甚至根本不知道唐宁宜这个人! 她想要劝说唐宁宜,只报复那些男人就够了,不要再害无辜的人了。可已经杀红了眼的唐宁宜,哪里会听这些,她已经不满足于海城了,开始搜寻当年来自外地的男人。 于是恰好祁如苓搭建了宏播影棚,刘涣登就借着拍戏的名义,带着朱成欢来到了云川。 我继续被逼着,配合唐宁宜报仇 渐渐的,朱成欢也听说了祁家有异术能人的传言,正巧祁三老爷当年在海城时,也曾对唐宁宜动过不轨之心,同样在报复的名单上。 再加上与祁家有着深厚渊源汪峦的出现,朱成欢便想要放手一搏,她一面抓住机会故意搞出动静,在人前张狂肆意,甚至假借发泄的理由,捉弄了那晚的巡警张茆,一面大力勾搭祁三老爷,这些都是希望云川祁家人真的能够发现异样。 听到这里,汪峦突然察觉到一丝不对,他看看不远处正拖拉着刘涣登的祁如苓,问向祁沉笙:既然朱小姐已经主动露出破绽了,那为什么如苓还是无法发觉? 这也正是祁如苓想要知道的,因为别说当初在宏播影棚的时候,即使在现在,她的执妖黑蔓已经控制住了唐宁宜的眼珠,但她还是几乎感觉不到对方的气息。 祁沉笙皱皱眉,他忽然联想到了之前在周公馆时,汪峦说起的朱成欢对待男女的不同。 朱小姐,你有没有试着用这双眼球控制过女人? 朱成欢点点头,如实说道:试过但是没有用。 唐小姐的眼睛,只对男人有用对女人却没有。所以我与男人见面时,可以控制他们记不住我,但是如果是女人,我就要尽量遮掩,让她们别注意到我。 恐怕如苓察觉不到她的执妖也是这个原因,这下祁沉笙基本确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他细长的绅士杖敲击着地面,慢慢靠近地上的眼球:因为它只针对于男人,却对女人没有作用,所以如苓才会忽略它。 绅士杖的尖头几乎要戳到眼珠,这时被黑蔓束||缚住的刘涣登,却突然爆发了剧烈的反抗,挣扎着想要扑到唐宁宜的眼珠前,声嘶力竭地喊道:不,不要!不要靠近她! 你离她远点! 冰冷的目光自祁沉笙的残目中投落,他转身饶有兴致地看着地上的刘涣登:我本来以为,你也是被这它控制了,现在看来却并不像。 汪峦也来到了祁沉笙的身边,微微颦起好看的眉头,看向的却依旧是朱成欢:还有个问题,算来朱小姐在海城时就被执妖寄生了,但她的身体却似乎并没有受什么影响。 你有生过大病吗?或是曾经做过什么? 这下朱成欢也愣住了,她仔细回想着说道:好好像没有过大病。 不,不过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当初复仇开始后不久,我确实有段时间身体不好,但后来刘涣登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带着唐小姐的眼珠离开几个钟头,我的身体就再没出过事。 果然,刘涣登还是有问题。 从在宏播影棚中见的第一面起,汪峦就怀疑过,世上怎么会有那样巧的事,身上有执妖气息的导演,偏偏要选他去演男主角。 祁沉笙向着祁如苓一个示意,她便操纵着黑蔓将刘涣登吊到了半空中,与地上的眼球相隔不远,却永远不可能碰得到。 说说吧,刘大导演,你都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什么?这时候,刘涣登突然破口大笑起来,整个人像是疯魔,不断在结实的黑蔓中,扭动着身子。 祁沉笙皱皱眉,手下的绅士杖猛地一敲,四芒连缀的星宿便出现在他的脚下,淡淡的光芒笼罩了他与汪峦。 可也正是在星宿出现的刹那,刘涣登的口中涌出了大量的鲜血,而那两只通红的眼珠,也啪地一声,化为了血泥。 怎么回事!如苓着急地喊着,随时准备再召唤出其他的执妖,可祁沉笙却握住汪峦的手,面色阴沉地摇了摇头。 没什么。他走到了刘涣登的面前,冷眼瞧着他最后垂死的挣扎:只是有人要毁掉他的弃子了。 刘涣登听了他的话,笑得更是癫狂,像是根本不在意血液的如泉水般,从他的全身迸流而出。 祁二少有人想要请你去看一场电影。 票就在我的口袋里。 祁沉笙看着他那已经被血浸透的衣裳,十分嫌恶地根本不想触碰,而刘涣登仿佛有所感知,发出了最后如野兽般的吼声,而后整个身体都炸碎了-- 祁沉笙退后几步,侧身将汪峦护在怀中,防止他被血泥溅到。 而随着刘涣登的消失,那两张电影票,也从他残余的衣服中,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第126章 终局(一) 究竟是不是祁家老太太。 怀表的时钟, 走过了十二点三刻,汪峦坐在车上,看着身边正在开车的祁沉笙, 手中是那两张沾了刘涣登鲜血的电影票。 车子还在向前开着,尽管他们的目的地也处于繁华地段,但这个时间的深夜中,四周的街巷早已空荡而寂寥,只有偶然会路过二三盏长明的电灯。 大盛剧院汪峦低声念着电影票上的名字, 也对这里有几分印象,听丰山他们说,是个既能看电影, 又能听戏听曲儿的地方。 但此刻,他所关心却并不是这里能做什么,而是-- 沉笙,你去过那里吗? 祁沉笙操纵着方向盘, 转过又是一个无人的路口,点了点头:去过几次,那地方里头倒是寻常, 但是 但是与杨家有关系?尽管看似并无依据, 但汪峦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是, 意料之中的,祁沉笙点了点头, 声音低沉地说道:九哥猜得没错,那里曾经是杨家老宅的旧址。 杨家虽然当年也算是云川的名门,但约莫二十多年前,却因着生意上连连失利,情况大不如前。 再加上子孙繁多, 又都是各有想法的,最后竟稀里糊涂地分了家。没几年连老宅都抵押了出去,大部分杨家人也离开了云川。 我七八岁的时候,宅子倒是还在,虽然分了家,但逢年过节的,还是要随长辈去走动一番。 后来杨家人搬走了,那地方便一日日荒了下来,被经手倒卖了好几次,前些年才彻底推倒重修,成了大盛剧院。 汪峦听后,重新低头看向手中的电影票,神色也越发复杂。 如果说这次的事,从一开始还只能算是暗暗引诱的话,那么从他们抓到刘涣登得到电影票起,便已经成了明目张胆的邀请。 对方显然颇有信心,将他们指向杨家的旧址,然后呢-- 汪峦的心中升起了隐隐的担忧,从五年前甚至更久起,那个藏在暗处的人,便已经盯上祁沉笙了,可如今他们却始终摸不清,对方究竟想要干什么。 车子停了下来,前方不远处,便能看到那座伫立在黑暗中,轮廓并不算小的建筑。 祁沉笙却没有立刻下车,而是握住了汪峦拿着电影票的手。 九哥是在害怕吗? 汪峦微微怔愣着,然后摇着头,轻轻依靠入祁沉笙的怀中:不,我没有感觉到害怕。 但是却无法避免担忧。 祁沉笙低头吻上汪峦的发丝,拍抚着怀中人的后背,目光则隔着车窗,望向那仿佛沉积着阴重之气的剧院。 我知道九哥在想什么。 不过对方既然已经算计了这么久,我也着实已经生厌了,不如还是尽早去看看,能不能扯掉这层脸皮吧。 ----- 两人终于还是走下了车,紧握住对方的手,走到了那大盛剧院的门前。 仿佛早已等待了他们许久,原本闭合的大门,忽然缓缓地打开,没有发出一丝的声音,在安寂中,酝酿着未知的深沉。 月光丝毫无法照入其中,汪峦也只能勉强看到,前方有一条长长的走廊,却不知通往何处。 这时,祁沉笙的绅士杖也已出现在手中,他的残目微微眯起,看似随意地在地面上轻轻一敲,随即那杖尖与地面相触之处,便蕴起了融融的星芒,照亮了四周。 走吧九哥,我们进去。 汪峦点点头,握着祁沉笙的手,两人向着那深处的走廊行去,每走一步,祁沉笙的绅士杖杖都会敲击到地面,留下一点星光。 两人的前方尽管还是黑暗,但所行过之处,却已是星光连缀,步步光华。 欢迎两位客人到来-- 就在这时,空荡的剧院中,忽然回荡起一个苍老的声音,也许是因为太过嘶哑,无论是汪峦还是祁沉笙,都无法分辨出说话的人,究竟是不是祁家老太太。 请我们来到这里,还不现身见上一面吗? 祁沉笙摩挲着手中的绅士杖,残目的视线,却诡异的在黑暗中清晰起来。 你这孩子从小就是个急性子。 这仿若长辈的口吻,仿佛在祁沉笙的心中,点燃了原本就游离的火种。 汪峦自然也听得出那语气着实欺人,但还是紧了紧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对着祁沉笙摇了摇头。 如今对方在暗,他们在明,确实不是一个动手的好时候。 幸而如今的祁沉笙,也早已过了那般年少气盛的时候,非但没有任由心火蔓延,反而压住了情绪,反握住汪峦的手,继续冷漠地打量着四方。 既不见面,我们也不在此久留了,告辞。 说完便与汪峦对视一眼,两人假意转身就要离去,而这时那个苍老的声音也再次响起。 且慢已经来了,何必这么快又要走呢。 不妨把那电影看了也好毕竟是汪先生拍了这么久的片子。 汪峦闻言心头稍紧,他拍了那么久的片子?也就是说,刘涣登所谓的电影,确实从一开始便是帮这个人拍的。如今刘涣登虽然死了,但片子却落到了他的手上。 不过对方动了这般心思,排出来的电影,也确实引起了汪峦的几分兴趣。他当然知道自己都演了些什么,但恐怕到了对方的手里,会被改成何等面目全非的模样。 也好,既然对方已经抛出了目的,祁沉笙也不介意继续周旋,转而望向汪峦:到底不能让九哥白白辛苦,我们一起看看也好。 不知躲在何处的人,忽然没了动静,而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却吱吱呀呀地开了,里面透出阴森的光。 那里应当就是放映厅了吧。汪峦虽然没有来过这里,但想着刚刚那声音说的话,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他们的去处。 祁沉笙轻嗯了一声,然后就牵着汪峦的手,走到了那半开的门前。 果然,里面首先可见的便是数排空无一人的座位,今晚的观众只有他们二人。 而正中宽大的屏幕上,已经有了不甚清晰的图像,像是在等待他们落座。 九哥想坐哪里?祁沉笙冷冷地打量着放映厅,但与汪峦说话时,却一如既往的温柔。 这种时候,坐在什么地方其实早已无区别,但汪峦还是笑了笑,无形之中和缓了这沉重的气氛,他拉着祁沉笙的手,坐到了靠近屏幕的位置。 我也想知道,自己演得到底好不好,离得近些也好看清楚。 祁沉笙的眸中也升起些许笑意,他紧挨着汪峦落座,与他一起看向了悬浮在半空中的幕布。 随着两人入座,那屏幕上的光影也渐渐起了变化,慢慢呈现出的,正是拍摄地徐家旧院子。紧接着朱成欢与冯阿婷的身影,也自积雪的回廊下,婀娜地步步行来。 只可惜汪峦记得他们拍的是近来新兴的有声电影,但因着还未拍完也没有录音,此刻看到的所有情景都是无声的。 不过这也没什么,两人都十分熟悉剧本与故事的走向了,即便没有声音也完全看得懂。 就这样那一对年华正好的姊妹,在外祖父家的花园中赏雪时,遇到了一个陌生青年。 汪峦扮演的郑焕湘出现了,尽管日日厮磨相对,祁沉笙已将汪峦的模样刻入心间,但乍然在屏幕上看到汪峦温润之中,又藏着妖蛊诱人的模样,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分卷(81) 沉笙觉得怎么样?汪峦适时地靠了过来,半枕在祁沉笙的肩上。 九哥演得当然好。祁沉笙微微挑起汪峦的下巴,即便此刻他并没有如电影里那般,勾勒出妖异的眼尾,但落在祁沉笙的眼中,却未少分毫诱惑。 如今我倒是庆幸,这部电影拍不完了,不然--九哥要勾走多少人的心呢。 汪峦的唇角微扬,却并没有反驳祁沉笙的话,只是重新枕在他的肩上:说的也是,可我只想勾沉笙一人的心其他的,就不要了吧。 屏幕下的两人,似完全没有受到周围森森阴气的压迫,沉浸在暧||昧的氛围里。而屏幕中的故事,也有着趋于一致的走向,方家大姊与郑焕湘,在家人的撮合下开始恋爱。 这段情节其实并不长,而且被祁沉笙删去了许多亲密的动作,难免只是平平乏味。但真正出乎汪峦意料的是,电影中更多的镜头对准的,却并不是正在恋爱的两人,而是怀着苦涩的暗恋之心,悄悄躲在不起眼处的方家小妹。 并且如之前剧本中不同的是,方家小妹不仅因为自己喜欢上准姐夫而伤心,还逐渐表现出了对家中安排的不满。 她站在窗前,看着姊姊与郑焕湘交往,手中的帕子缠绕在指间越来越紧,越来越紧,而那原本美丽娇小的面容,也生出了些许扭曲的神情-- 几乎是在某个瞬间,汪峦好似觉得,那屏幕上的方家小妹不再是冯阿婷的面容,而更像是--旧照片上,年轻的祁家老太太杨玲月。 第127章 终局(二) 缓缓地勾起一抹满含恨意的 电影还在继续, 汪峦只觉心中隐隐地发冷,他终于确定了,那并不是什么错觉, 屏幕中的人物,不止是冯阿婷,就连朱成欢的脸也渐渐变了模样。 她们的脸越来越像老照片里的杨家姊妹,与此同时神情也变得死板而呆滞,仿佛只是在机械而又夸张地表达出应有的喜怒哀乐。 他下意识地攥了一下祁沉笙的手, 两人在并不明亮的光影下对视,看来那个人想要为他们揭开当年的真相了。 电影中的故事并没有因为人物的改变而停止,继续向着他们已经知晓又未知的方向前行着。 郑焕湘或者应说是祁缪, 终于与姐姐杨玲文订婚了,他们所处的地方也不再是拍摄用的徐家旧院子,而是早已拆毁的杨家老宅。 就在这本应充满喜气的场景中,面若死人的青年男女并肩而立, 红色的衣裙也映成黑白两色,宛若身着丧服,脸上挂着空洞的笑容。 冥冥之中, 应证了悲剧的开端。 订婚结束后, 祁缪开始更为频繁地出入杨家, 屏幕中的杨玲文越来越高兴,而杨玲月却越来越哀怨。 一切的转折发生在次年开春, 虽然电影没有声音,但看上去应是祁缪的生辰。他一大早在家中拜过长辈后,就去了杨家,而此刻的杨家-- 汪峦微微皱眉,此时的杨家两位小姐的院子中, 也很热闹,小丫头们笑着簇拥到杨玲文跟前,一一行着拜礼。 杨玲文就坐在那里,玲月在一旁收着拜礼,倒像是--她也在过生辰? 不知怎么地,这样的巧合却让汪峦分外介意,他感觉好似有什么想法一闪而过,却又说不出来。 没过多久,祁缪就来到了杨家,他满怀爱意地望着杨玲文,与她相拥而笑,只有妹妹玲月掩饰着表情走出了房间。 接着祁缪与杨玲文便坐在桌边,他们像是在说些什么,祁缪的神色渐渐认真起来,像是做了某种严肃的决定。 而杨玲文显然十分惊讶,以为祁缪在说笑,可是对方认真的模样,却又让她相信了几分。 祁缪站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房间中渐渐消失的光线-- 汪峦的眼眸不由得睁大了,祁沉笙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响起,印证了他的想法。 老太爷放出了自己的星宿,他想把执妖的事告诉杨玲文。 那话音刚落,汪峦便见着屏幕里、黑暗的房间中,冉冉亮起了四颗几乎直缀而下的星芒,汪峦认得出,那是对应同样属东方的房宿。 由星星带来的微光,映照出杨玲文惊讶的神情,看到这里汪峦却明白了,老太爷所做的这些,其实也是合乎情理的。 祁缪想要让杨玲文真正了解他,正如后来祁沉笙将星监事情告诉了他一样,这是祁家人不需言语延续的传统,将秘密分享给此生的挚爱。 果然惊讶过后,杨玲文也欣喜起来,她微笑着去触碰那些小星,祁缪的脸上也带着同样的笑容。 尽管此刻他们的脸庞依旧是僵硬的,但汪峦却真切感受到了那份感情。 星光慢慢地淡了,光线重新充满了整个房间,可祁缪要说的话似乎还没有结束。 他又变回了之前刻板僵硬的样子,拉着杨玲文的手继续向她描述着什么,杨玲文满目仰慕的倾听着,可渐渐地,汪峦却发现她的脸色有了些许改变。 杨玲文像是在惊喜,在期待,但又似乎掺杂着一丝退缩。 电影是没有声音的,汪峦与祁沉笙完全无法知晓他们谈话的内容,只能靠画面去猜测。 祁缪究竟跟杨玲文说了些什么?为什么对方会有这样的反应? 这时电影的镜头却缓缓地移开了,沿着窄窄的窗缝,看向了春光明媚的门外--那里站了一个人。 是杨玲月,她显然一直都在门外,与杨玲文一起知晓了祁缪的秘密。 而等到祁缪走后,杨玲月便匆匆回到了房间中,她拉住姐姐杨玲文的手,好似在焦急地劝说些什么。 可杨玲文却摇摇头,反而望向祁缪离开的方向,最后的退缩被信任与偏爱所打败,她做出了决定-- 那并不是什么好的决定,足以将她推向无可挽回的境地。 杨玲文开始随着祁缪接触执妖,起先只是跟在祁缪的身边,与他一起处理因执妖而起的异事。在这个过程中,祁缪的刻意引导下,杨玲文对执妖的力量也产生了兴趣。 而祁缪想要的,却并不止这些,他并没有拉开杨玲文与执妖的距离,甚至是在故意放纵,让杨玲文接触更多的执妖。 看到这里,汪峦不禁皱起了眉头,他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祁缪之前对杨玲文的感情并不像假的,可他现在又是要做什么,真的只是要让未来的妻子了解他的秘密吗? 不,这实在是不像,祁缪的举动反而像是在-- 汪峦的思绪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屏幕中的祁缪终于做出了那件,汪峦并不愿意相信他会做的事。 就在一个夜晚,隐秘到几乎无人知晓的夜晚,他执起了杨玲文的手,握住了绽着血瓣的妖花。 汪峦知道,那是一只执妖,它将盛开在杨玲文的灵魂上,吸取她的生命为养料,带她步步走向虚弱与死亡。 怎么会是这样? 祁缪不是爱着杨玲文吗? 为什么为什么会亲手,将她推向深渊? 祁沉笙也同样愣住了,在他的印象中老太爷虽然古板、专横又不近人情,但他却并不能相信,祁缪会做这样的事。 毫无道理他究竟是要做什么灰色的残目危险的眯起,细长的绅士杖在黑暗中,敲击着脚下的地面。 但这只是个开始,祁缪竟然并不满足于让一只执妖寄生在杨玲文的身上,很快他又遇到了合适的时机,然后将第二只执妖用从祁家古籍里找来的特殊方法,也引到了杨玲文的身上! 这次汪峦已不仅仅是惊讶了,如果电影中所展示的都是真的,那么汪明生在教堂地下室中所研究的那些,还有祁望祥身上的多只执妖共生,便都是来源于此吗! 那杨玲月呢他们所怀疑的祁老太太真的于此无关吗? 他的手有些抖,迫切地握紧了祁沉笙,但他也知道祁沉笙此刻心中的颠覆,恐怕不会亚于他。 沉笙 继续看下去吧。祁沉笙揽住了汪峦的肩膀,视线仍旧凝视着半空中的屏幕,不管如何荒诞他们总要看下去的。 有了第二只,就会有第三只 尽管祁缪尝试了许多不同的方法,但随着杨玲文身上寄生的执妖变多,她的身体终于还是衰弱了下去。 一向健康的她,开始频繁生病,明明只是小病症却怎么都治不好,反而越来越严重。 这时候杨玲月再次出现了,她显得比上次更加着急,几乎是哭着在求杨玲文些什么。 但是杨玲文却并没有答应,那一刻镜头直对向她那张美丽却又病弱的脸,薄薄的嘴唇微动,汪峦分明认出了,她在说:我相信他-- 可杨玲文的相信却并没有用,长久以来不知多少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祁缪似乎也渐渐失去了耐心,他转而将视线落到了杨玲月的身上。 但此时的杨玲月已经放弃了那段不得见光的暗恋,她面对将姐姐害成这样的祁缪,更多的是痛恨,并且将这件事告诉了杨玲文。 于是接下来,便是杨老先生所说的,杨玲文与祁缪的那次争吵了。 虽然没有声音,但汪峦却几乎可以想象得出他们在吵些什么,但他也知道这次争吵是注定没有结果的。 祁缪负气离开了,只留下杨玲文一个人,坐在病床上,守着眼前空荡荡的屋子。 黑白色的画面,让她的身影是那样的寂寥,欺骗、背叛、抛弃,曾经那般明艳的女子,就这样被身上无法摆脱的执妖,慢慢拖向死亡。 所有的深情都是假的吗?汪峦回想起当初,在教堂后看到的那块石碑,如果真的是这样,祁缪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在上面留下碧落难寻,永失所爱八个字? 仅仅是为了将这场虚情假意的戏,唱到圆满落幕吗? 所以他才会对当年的事避而不谈,所以他才会极力阻止后辈们追查异样执妖的事-- 可汪峦却还是无法全然的接受,尽管电影中的一切已经清晰至此,但他却不得不重新思考一个问题。 他们所看到的这些,究竟是不是真的? 将他们引至此地的人,让他们看到这些,一定是有目的的,如果是真的,那么祁家老太爷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当年杨家姐妹的事,如今他们若遇到的事,罪魁祸首都是他。 可如果这并不完全是真的呢? 他望向祁沉笙,在对方的目光中,也发觉了同样的顾虑。 而就在他们心绪正纷乱无休之时,屏幕上的电影,终于走到了尾声。在杨玲文死后的第三年,杨玲月在斯戈尔教堂后,见到了手捧鲜花祁缪。 他们一起去探望了杨玲文的墓碑,临别时,两人的目光间重新酝酿起什么。 最后的一幕,杨家终于张灯结彩,挂起了喜绸喜花。只可惜出嫁的人却不是当年的大小姐杨玲文,而是妹妹杨玲月。 她坐在姐姐的梳妆台前,鬓边珠翠交辉,衣上并蒂呈祥。黑白色的画面中,原本应是朱红色的唇,此刻却如同沾染了最毒的鸩酒,缓缓地勾起一抹满含恨意的浅笑。 第128章 终局(三) 祁缪,这世上最劣等的小人 电影到这里就结束了, 悬浮于空中的屏幕渐渐暗了下来,但杨玲月的笑容却越来越大,怨毒而阴森地几乎占满了全部画面, 原本娇美的唇形也扭曲起来,甚至仿佛要扑出幕布。 汪峦立刻意识到不对,祁沉笙却已执起绅士杖挡在他的前方。 那屏幕也如巨网般,乍然而起转眼便遮天盖地般向他们扑来,杨玲月的笑脸之中裂开了巨大的黑洞, 仿佛要将他们吞入其中。 祁沉笙却并没有半分退缩之意,他护着汪峦迎面直上,手中的绅士杖如化利刃, 星芒碎屑崩溅而出,随着他手臂的挥动,向着那幕布破空而去。 随即一声苍鹰厉鸣仿若惊天,顷刻间点点星芒便化为了万千暗羽, 被鹰翼所扇动出的飓风,裹挟着扶摇直上,尽数袭向那黑洞般的屏幕, 转眼便穿透而出。 无数撕裂割破声回荡在耳畔, 汪峦从祁沉笙的怀中抬头望去, 只见那半空中笼罩着他们的幕布,已经支离破碎, 又是一阵风来,那些屏幕碎片便如黑夜之中的蝙蝠,漫天扬散着,刹那间却又燃烧起来,化为灰烬飘落。 这时一个人影突然从角落中闪过, 尽管他几乎融于黑暗之中,但还是没有逃过祁沉笙的眼睛,两人快速穿过仍弥漫着飞灰的放映厅,紧追过去,然后就发现了一扇隐蔽的小门。 按着寻常剧院的结构,这小门的存在并没有什么问题,它往往是方便伙计们搬运道具的。而两人自那小门出去后,面前便又是一条通往后台的漆黑走廊。 汪峦皱皱眉,那人明显又要引他们去什么地方。 走廊的两侧排列着五六扇简易的木门,想来应该是服装间、化妆间之类的地方,那人影仗着自己对地形的熟悉,很快就不见了踪影,汪峦抬眸看向祁沉笙,像是在无声地询问些什么。 祁沉笙几不可见地摇了下头,在这一刻传递着只有他们两人能明白的信息。 --还不到时候。 于是在面对眼前这些门时,他们选择了最简单的办法,直接上前推开了当时离人影最近的一扇。 兴许是因为大盛剧院的设施还算新,那扇门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是随着祁沉笙的力道,缓缓地打开了。 门后是堆满了各式表演的道具,大盛剧院除了放电影这些稀奇玩意外,同样有京剧话剧的演出,故而东西也十分杂乱。但因为房间不大,也没有什么能够藏人的柜子,所以他们转而走向了下一扇门前。 铜质的门把手泛着微微的凉,祁沉笙施加力道推开了它,汪峦便见到了门后的景象。 这里应该是服装间,各色的演出服都挂在架上、墙上,一眼望过去好似一个个无头人,静默地站在黑暗中。 祁沉笙握着汪峦的手,警惕地向里迈出步子,他的脚步声本身不重,但此刻落在这静得吓人的房间中,确实那样的明显清晰。 汪峦紧跟在他的身后,同样几乎不眨眼地看着周遭的戏服,他总觉得这些无头人们此刻的安静,是一种等待,等待着他们自投罗网。 又是几步走过,明明只是片刻的时间,却在这谨慎小心之下,显得分外漫长。 但该来的总会到来,起初只是墙上一块手帕的掉落,发出了极轻极短的响声,可就当他们看过去时,眼睛的余光却注意到,房间里所有的衣服,都在瞬间仿佛被操纵了般,从衣架上挣扎而出,变为姿势怪异的傀儡,歪歪斜斜地向他们袭来。 面对如此多的戏服傀儡,汪峦也不再一味地躲在祁沉笙的身后,虽然金丝雀主幻境,无法直接攻击对象,但那流溢的金色光芒至少可以威慑其他执妖,以求自保。 分卷(82) 但也就是在流光划过的霎时,汪峦惊讶地注意到,那些戏服傀儡并非如他猜想的那样是空心的,与此想法,每一件戏服的脖颈处,都聚着浓浓地黑雾,竟凝化为不同执妖的模样。 这样的发现让他不由心惊,这房间中少说几十件戏服,他们要面对的执妖也有几十只不成。 那些执妖是如何听命于对方调遣的?是那人真的能够同时驾驭这么多的执妖--还是说,他有着什么控制执妖的特殊法子? 但眼下显然不是纠结于这些的时候了,在汪峦牵动金丝雀自保后,祁沉笙放下了些许顾虑。他灰色的残目中,划过冷漠的轻蔑。手中的绅士杖沉着地抬起,又重重地落于地面,就在那些被执妖控制的戏服傀儡即将扑撕上前时,连缀若弯弓状的星芒,在他的脚下一颗接着一颗,亮起刺目的光芒。 而在那光芒之中,苍鹰挥动着巨大的翅膀飞腾而出,周身的每一根暗羽都裹挟了星芒,随着他的展翅翱翔,所到之处根本无须利爪尖喙,那灼灼的光芒足以将所触及的执妖,引燃起令它们绝望的星火。 而那些燃烧着的执妖,却并没有发出惨叫或者太过挣扎,它们甚至想要继续攻击两人,但是还未及靠近的瞬间,便被彻底烧为灰烬。 这样的情况印证了祁沉笙的猜测,他看着所有的执妖燃烧殆尽后,才回到汪峦的身边:这些执妖应当是被控制了,而且它们本身并不完整。 并不完整所以才会不管自己是否燃烧,只接受控制者发出的命令,同时也就是因为这份不完整,才更便于被控制。 但汪峦想到的,却并不只是这些。 金丝雀还有,我们之前碰到的,织娘素犀,它们变成执妖落到汪明生手中后,或多或少都缺少了意识或者记忆。 而到最后,汪明生也并没有展现出什么样的能力,可以真正干扰执妖。相反他们从地下室中搜出的那些执妖,都是完整的,并没有像金丝雀那样被分裂成两部分。 所以说--这些事,实际上很有可能,都是背后这个人所为,而他很有可能拥有一只特殊的执妖,可以对其他执妖进行改造。 看样子,他当真是盯上我许久了。祁沉笙摩挲着手中的绅士杖,敲击着堆积着执妖灰尘的地面,发出冷冷地笑声。 而那个苍老的声音,在听到他的这句话后,又忽然出现了:是啊我是看中你很久了。 你们这群小辈里,我最中意的就是你。 祁沉笙眸中冷意更甚,干脆不屑再与其交谈,可那个声音却还在继续。 你不是想见我妈,来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话语最后,那声音终于不再是飘渺不定,而是移至他们的前方,仿若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 汪峦与祁沉笙对视一眼,继续谨慎地向那里走去,果然又发现了一扇小门。 无论是那背后之人的提示,还是冥冥之中的感觉,祁沉笙知道这次那个人就在这扇门背后。 对方没有再次逃跑,反而是已经在等待他的到来。 他推开了那扇门,幽幽的烛光随即投落而来,昏暗的光影交错着,仿佛又是一场谜梦。 汪峦依旧是被祁沉笙护在身后,与他一起走了进去。 门后的房间颇为空荡,脚下所踩到的青砖也发出空洞的声响,唯有正前方,摆着百十根蜡烛,照亮了站在林立的烛台中,身披宽大的黑色长袍,彻底遮住了身形与面容。 你终于来了。随着汪峦与祁沉笙的的步步靠近,那人发出叹息似的呢喃,像是盼望了太久太久。 是,来了,祁沉笙敲击着手中的绅士杖,灰色的残目打量着对方,仿佛要穿透那层不见光的长袍:你也终于肯出面了。 那人听到祁沉笙的回答,枯涩的喉咙中发出阵阵哑笑。 即便我不出面,你还猜不到我是谁吗?或者说-- 事到如今,你还看不透如今这种种祸根,究竟是谁种下的吗? 祁沉笙没有回答,或者说在这种时候,他不需要回答,便听到那黑袍之下的声音,絮絮地说着:你们祁家星监是什么,执妖又是什么,说到底不过是自己造出来的孽物,寻常人谁会稀罕! 祁缪,祁沉笙没耐性去听那些无意义的发泄,也没有再用什么尊称,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祁缪当年究竟告诉了杨玲文什么? 那黑袍人倒是不曾料想祁沉笙会这样直接,愣了一下后,随即阴恻恻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怨恨:问得好,你问得好! 祁缪,这世上最劣等的小人,为了延续你们祁家的星监,哄骗了这世上最爱他的那个人 第129章 终局(四) 若是忘了被他背叛的滋味 你们祁家, 自七十年前大劫起,星监凋零,到最后便唯剩他祁缪一人。 黑袍人隐藏于祁家多年, 许多连祁沉笙都不一定清楚的事,他却尽然掌握。 可那祁缪,不思培养后辈,反而将主意打到了旁人的身上! 黑袍人转身,像是在隔着那不透光的长袍, 看向祁沉笙:祁辞从小教导你们的时候,一定也提到过那个说法吧? 星监因命数而生,以血脉为契 那若祁家之外有与星监命数相近的人, 是不是只要有祁家血脉的滋养,就一样可以获得星监的力量? 汪峦听到这里,只觉心头疑云顿时裂开一线,他猛地想起电影中的情景--祁缪与杨玲文的生辰是同一日! 果然, 他听到黑袍人声音怨毒地说道:我可怜的姐姐,她与祁缪同日而生,时辰上虽有出入, 但八字论起阴阳来却几乎分毫不差。 于是祁缪, 就动了那不该有的心思。 他哄骗的杨玲文, 告诉她自己可以帮她,获取星监的力量。 她哪里想要做什么星监, 她只是满心满意都是祁缪,即使他在我们姊妹间游离不定,她信了他诉苦的鬼话,想要做他的妻子,帮他一起让祁家延续下去。 黑袍人又笑了起来, 声音中充满了苍凉的嘲讽:我的姐姐啊,旁人都当她性子沉稳睿智,可被情爱迷了眼睛后,却也是那么可悲。 就这样,在祁缪的引导下,杨玲文开始与他一起参与处理执妖,并且让执妖寄生在了她的身上。 一开始事情还在祁缪的掌控之中,他定期用自己的血脉滋养杨玲文的身体,并且琢磨是否可以用祁家其他人的血代替,或者怎么将杨玲文转化为真正的星监。 可随着杨玲文身上的执妖增加,他开始发现,仅靠血液的滋养,已经完全满足不了她体内的执妖了。 这时候他才慌了,才终于承认,也许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听到这里,始终萦绕在汪峦心头的违和感,又渐渐浮现出来。 他被执妖寄生过,也知道祁沉笙曾经用自己的,来滋养他身体里的金丝雀,后来在祁默钧的指导下才换了法子。 退一万步说,杨玲文的身体真的因为承受执妖太多,无法再续命挽回了,祁缪如果真的爱她,依旧可以在她死后,将杨玲文转化为自己的执妖。 这与祁沉笙当初的计划,并没有什么不同,但-- 姐姐终于还是认清了他,想要与他恩断情绝可这一切都来不及了 说到这里,黑袍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地笑着:何其可笑! 他祁缪失败了,造不出星监,搭上了姐姐的性命!甚至还作出那副深情的模样,口中说着永失所爱,可不过短短三年便彻底背叛她,另娶他人! 是老天却不长眼,竟让他这样的人也能子孙满堂,延续出新的星监! 黑袍人似乎被那恨意逼得癫狂,祁沉笙手执着绅士杖,眼下的情况已来不及细想这其中的蹊跷之处。 若黑袍人所言为真,那所恨的怕绝不止是祁缪,整个祁家都会被拉下水。 可,又为什么自当年在秦城起,便让汪明生算计到他的身上? 冤有头,债有主,祁沉笙心思微转,并没有直入深里,反而用冷冷的声音,穿插入黑袍人的狂吼中,犹如冰刃割开了薄薄地一道口子:你既能在祁家这么多年,又为什么不对他下手? 那黑袍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又笑了起来,口中不断念着那句冤有头,债有主,而脚下离汪峦与祁沉笙更近了几步。 祁沉笙见黑袍人走近,下意识地又将汪峦往身后护,可黑袍人却摇着头说道:你放心,我现在对他没什么兴趣了。 我在祁家这么多年,为的--可都是你呀。 尽管知道黑袍人这句话必然不是那方面的意思,但汪峦还是心头寒颤了一下,可随后听到的话却让他更为惊怖。 从你出生的那刻起,一天天地等着你长大成人,再将你调离祁家最后看着你,一步一步,掉入到背叛的陷阱中,觉醒成为星监。 祁沉笙执着绅士杖的手越来越紧,这种仿若生活在别人掌控之中的感觉,着实不太好,甚至让他生出不可遏制的愤怒。 而黑袍人却并不打算停止,像是很满意祁沉笙的反应,又添了一把火:可我想不到,祁缪的孙子,竟然还能这般痴情。 阴恻恻的视线,似乎落到了汪峦的身上,言语轻蔑间带了蛊惑: 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玩物,你还护着他做什么? 若是忘了被他背叛的滋味我再帮你去尝一尝,可好? 汪峦闻言,只觉一股震慑心神的威胁感,自无形之中重重压来,他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觉身体已被祁沉笙紧锁入怀中,而后便是几乎凌空跃起。 连缀如弯弓状的四星乍然于他们的身后光华爆亮,似一张明网将那自黑暗中而出的巨蛇执妖重重阻滞,留下剧烈烧灼般的响声。 落地的刹那,祁沉笙立刻回转向前,再次将汪峦揽护于身后,自己则直面向不断撞击着星网的大腹黑鳞蛇。 与之前那些戏服傀儡中的执妖不同,汪峦明显感觉得出,眼前的黑鳞蛇绝非那等次劣货,反而周身积聚着浓浓的力量,想来应是那黑袍人亲身所养的执妖了。 星网只是祁沉笙以亢宿之力,危急关头暂凝出的防护,并不能真正的困住黑鳞蛇。 所以在安顿好汪峦后,祁沉笙立刻执着绅士杖再次起身,望着巨蛇之后仍旧站在原地的黑袍人,毫不犹豫地召出了苍鹰。 尽管黑鳞蛇体型巨大,却因此失了灵敏,它多次撞击着四星连缀的明网,直到盘旋于其上的苍鹰,卷起无法忽视的飓风,侵袭至它的头颅。 每一片鳞片都在承受着无以言喻的吹刮,夹杂在其中的暗羽如最为锋利的刀子,穿透了坚硬的鳞片,深深地扎入它的血肉。 黑鳞蛇终于耐不住这密密麻麻,无休无止的疼痛,它奋力抬起身来,转而攻击向空中的苍鹰。 而就是在此时,祁沉笙疾速向前行去,深色的风衣高高扬起衣摆,随着他踏上仍未散去的星网,而后借力腾跃而起-- 汪峦的眼眸紧紧地追随着祁沉笙的身影,看着他在那片星芒的照耀中,如执刀般操纵着手中的绅士杖,向着黑暗中直立起身的巨蛇飞冲直去,猛地插入到脆弱的蛇腹之中,霎时间腥冷的浓血溃溅而出。 黑鳞蛇因为剧痛而抽动摔打起来,祁沉笙却不曾退缩,残目之上的疤痕仿佛都要崩裂,绅士杖死死横于蛇腹,而后随着他的身体向下坠去。 皮肉分离的声音在黑鳞蛇的挣扎中,显得是那样的渺小,又是那样的惊人。 膨大的蛇腹被绅士杖深深地剖开,更多的腥血不受控制地崩出,终于染上了祁沉笙的风衣。 可就在这本应放松的时刻,汪峦的心中却骤然难安,他看着不远处仍站在原地的黑袍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突然蔓延开来,驱使着他向祁沉笙跑去。 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 短短的距离间,汪峦的思绪如脚下的步子,却不知该奔向何方,反而只剩下黑袍人最后的那句话,回荡在耳边。 若是忘了被他背叛的滋味我再帮你去尝一尝,可好? 背叛尝一尝如何尝? 汪峦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想要向着祁沉笙呼喊,而就在此时那死去的黑鳞蛇终于轰然落地。 祁沉笙注意到了汪峦的靠近,转身也向他赶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汪峦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快了,快了他甚至已经能够感受得到,祁沉笙的气息。 可就在两人即将触碰的刹那,汪峦的目光不知被什么牵引着,转向肚腹被剖开的黑鳞蛇。 什么东西,蒙着无尽的血光,从冰冷的脏器中滑落而出,恰恰映照出了两人的身影-- 沉笙!汪峦几乎扯破了喉咙,想要提醒祁沉笙躲避,可是已经太迟了。 几乎在最后的瞬间,祁沉笙意识到了什么,将几乎已经扑到他怀中的汪峦一把推开,随后视线中便只剩下蛇血所浸染的猩红。 第130章 终局(五) 命数相同之人,的确可以替 不-- 汪峦想要去拉住祁沉笙的手, 他们明明只是隔得那样近,仿佛一切都来得及。可就在汪峦重新迈向祁沉笙的刹那,脚下的地面突然毫无征兆地崩塌了。 他的身体随着巨大的蛇尸与碎石坠落, 而祁沉笙的身影似乎还在上方,汪峦拼命地仰起头,破裂的石块却砸到了他的额上,视线随着剧痛而变得模糊。 即便他再怎样睁大了眼睛,也只望到祁沉笙被猩红的浓血裹挟着, 消失在那蛇腹中滑出的血镜之中。 无论是呼喊还是挣扎,都显得那样的无力。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究竟何时, 重重地跌到了冰冷的石砖上。只感受到脊背传来仿若碎裂的剧痛,让他几乎昏死过去。 而随后落下的,黑鳞蛇沉重且毫无生机的蛇尾,却又恰恰砸向他的胸口-- 原来真的可以这样痛 汪峦躺在血泊之中, 血镜已经在混乱中不知落到何处,而他只是感受着周身的温度,正在一点点流逝。 分卷(83) 那曾经绝美的眼眸半阖半开, 沾染上了点点殷红, 气息夹杂着鲜血断断续续, 每一次呼吸都躲不开骨骼支离的痛。 他的思绪还在涌动着,汪峦想若是沉笙知道他会这般跌下来的话, 刚刚必不舍得将自己从怀中推开。 也许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吧 就在这时,汪峦突然感觉到,一股粗鲁的力道,钳制着他的肩膀,将他硬生生地从蛇尾之下, 拉扯了出来。 他勉励抬抬眼眸,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分辨出,拖拽他的竟是那个黑袍人。 汪峦并不认为对方会有什么好心,但眼下他确实已无力反抗,索性听之任之。 就这样,他不知在地上拖拉走了多远后,才被那黑袍人仿佛丢一块破布似的,丢到角落中。 这时,汪峦的意识也逐渐恢复了些,尽管全身无一处不痛,但他还是艰难地支撑着,想要坐起来。可惜任凭他怎么挣扎,腰背之下却始终毫无力气,最终也只能又摔回地面。 我劝你还是别再白费力气了。黑袍人的声音从稍高处传来,汪峦费力地抬头望去,却见她好似站在一方小石台上,居高临下地欣赏着什么。 你的脊骨已经断了,便是能从这里活着出去,下半辈子也只能是个瘫子废人了。 苍老而又刺耳的声音,在汪峦的耳边响起,但他却只是神情麻木地,再次试着用手臂支撑起上半身子:你把他弄到哪去了 他?祁沉笙?黑袍人当然不会回答,她反而继续奚落刺激着汪峦:你还是想想自己以后的日子吧,你瘫在床上什么都做不得,甚至翻身都要旁人伺候祁沉笙起初大约还是愿意照顾你的,可等到你遍身生疮、形容枯槁,他又还能忍得了你多久呢? 汪峦闭上了双眼,仿佛这般便能将黑袍人所说的话,尽然隔绝于耳。他知道询问无用,也不再开口,只是忍着脊背的疼痛,直到双手的指尖也蹭得血肉模糊,才终于半抬起身子,得以看清自己所处的。 这与斯戈尔教堂的地下室结构十分相似,应当是用砖砌成的地窖,明明没有任何的灯盏,却并非沉浸于彻底的黑暗中。 黑袍人丝毫不在意汪峦的动作,反而走近几步,用那苍苍哑哑的声音接着说道: 他也许会留几个下人看着你,然后终于解脱般,从你的身旁逃离。 用不了多久,他便会另结新欢,将曾经的许诺誓言原封不动地拿去讨别人的笑脸,而你--却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汪峦的手臂承受不住有些颤抖,但他还是很快注意到,就在黑袍人所俯视的地面上,聚拢着三堆星星点点的光亮,每一堆之间相距并不远,像是刻意摆在那个位置的。 而透过那些星点的光芒,汪峦勉强能够看清,四周似乎还摆布着好些东西,若非要说像什么的话,大约便是话本里那些玄之又玄的阵法。 黑袍人在这里布了一个阵?她想要做什么,与祁沉笙的消失有关吗? 这就是背叛! 所有的情爱,行至最后,都逃不过的背叛! 黑袍人的声音还在地下室中回荡,而汪峦却已咬紧了唇,淋淋的血从他的口中呛咳而出,但他用残破的手扣住地面,拖动着毫无知觉的身子,向前爬去。 他能听得出来,其实黑袍人并不在乎他如何,只是单纯地用那些刻薄的话语,发泄着心中因背叛而生的怨气。 但他却不能坐以待毙,冥冥之中的直觉告诉他,那三堆聚拢的光芒非常重要,很有可能关乎黑袍人为何会反复选中祁沉笙。 所以,他一定,一定要去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汪峦一次又一次的,死死地扣住地面,狼狈地挪动着身体,向着离他最近的那点光芒爬去。 黑袍人似乎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可仍是并不在意,反而发出轻蔑的笑声。 胸口与腰背断骨处的疼痛仿佛都麻木了,可汪峦的动作却越来越吃力,他甚至已无法再伸出双臂,残损的手指也扣不紧那凹凸的地面,鲜血在他的身后蔓延成行,每向前一寸,都在消耗着他的生命。 黑袍人也不再说话,只是站在一旁,目光未曾从汪峦的身上离开。 终于,汪峦模糊的视线中,感觉到了光芒的临近,他断续地喘||息着,积蓄起力气,缓缓地触碰了上去。 霎时间许多事,曾经明白的不明白的,都一一在他的脑海中纷乱地炸开。汪峦已无法再撑起身子,只能拼命地抬起脖颈,忍着浑身去而复返的剧痛,尽可能地望向这三堆聚拢的光芒。 自西首而起第一处,略向南倾第二处,然后几乎水平延伸至第三处若是连缀在一起,则隐隐显出了汪峦最为熟悉的弯弓状。 那是缺了最后一角星芒的亢宿。 而在这地底的夜幕中,用来充作星星发光的,正是一双双裹着残血的眼珠。 你看出来了吧。黑袍人走到了汪峦的身边,伸出枯瘦的手,抓住了他凌乱的发丝,拽动着他将头抬高。 可笑他祁缪手段费尽,终于自认事事无成,可他却没想到--命数相同之人,的确可以替代星监。 汪峦心绪震动,又牵连着重伤的胸肺呛咳起来,口中尽是着鲜血的味道。 黑袍人像是终于得到个可以炫耀的看客,索性向汪峦展示起一切:我在祁家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连祁缪都不曾知道的旧典,搭建起了这暗阵。 那旧典上说,只要将临亡者的某处,放入与自己命数最符的星阵中,便能以此暂将执妖为我所用 但某处是什么?黑袍人喃喃着,像是沉入了当时的思索,但很快她苍老的声音中便酝酿起欢喜:于是我便一一地去试了,我砍下了他们的手、足,摘掉他们的舌、鼻,最后还是觉得,唯有眼睛最为合适! 那般疯狂的语气,本应让汪峦恐惧,但他此刻却只是沉默着,安静地听着他们寻求已经的真相。 可惜,黑袍人又叹了口气,摇摇头踢弄着地上,不知哪里遗落的干瘪眼球:这些寻常临亡者的眼睛,根本支撑不了多久,真正能够取之不尽的-- 只有星监。 于是我等啊等,等啊等,终于等到了亢宿之命的孩子降生了! 汪峦听到这里,才终于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沉笙一定会继承亢宿的星监? 黑袍人听后,赫赫地嗤笑起来,颇为感慨地说道:说到底,不过是祁缪无能无知罢了。 其实即使祁辞出身外家,都比祁缪这个家主对星监研究的透彻。 他早就能验出何人能承星监之位了,这些年来与祁默钧一起瞒着祁缪,将祁家把控于股掌。而我不过是试探几番,便知祁沉笙早晚会承继亢宿。 汪峦疲惫地垂下眼眸,原来那看似坚不可摧祁家,暗中也早已布满裂痕,怨不得会被人算计至此。 那最后的一颗星子,就是我为祁沉笙留好的位置。 黑袍人的面孔转向了汪峦,仿佛在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可知道,我为了得到他,等待了多久? 祁家那帮废物耳目众多,我轻易无法下手,于是便费了好些心思,才将他骗去了秦城。 眼看着,只剩下最后一步--可偏偏败在你这个贱种手里! 她厉声说着,毫不留情地将汪峦的头摔向地面,任凭凸起的砖石划破他的面容:汪明生那个蠢货,只顾着将你养得这样漂亮有什么用?到最后反而把自己搭了进去! 她似乎仍在为五年前的旧事而愤怒,直到看着汪峦的侧脸也满是伤痕,才泄愤般将他丢开,重新收复着情绪,许久后终是又溢出的欣喜:不过现在,一切终于又回到我的掌握中了 第131章 终局(六) 别去,沉笙,别去! 染血的镜面, 自暗中慢慢浮现而出,悬立于黑袍人的的身后。 汪峦被她拖拽着头发,抵到了镜前, 汪峦本已无力闭合的双眼,尽力地睁开,他想要去寻找祁沉笙的身影,视线却再次因为额上被撞出的血而模糊了。 你不是想见他吗! 那就睁大了眼睛看着吧,黑袍人的笑声越发恣肆, 干脆把汪峦摔在镜下:看着他是如何有一次--被你背叛。 ---- 祁沉笙醒来时,发现自己正伏在陈旧的办公桌上,深秋的风吹开了背后的玻璃窗, 尽管仍是清晨,却带来寒冷而又衰败的气息。 他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眼前的环境明明是那样熟悉,却让他有种说不出的生疏感。仿佛自己并不属于此处, 而在那个无法想起的彼处,还有件未完成的事,还有个等着他的人。 祁沉笙尚因眼前的虚幻而迷惑, 镜外的汪峦却看得分明, 那竟是五年前在秦城时的情景!他总算知道黑袍人口中的背叛是什么意思了。 镜中的祁沉笙却仍是样混沌的, 不过一切很快便被推门声所打断了,祁沉笙下意识地转身去看, 只见一个穿着深灰色长衫的男人,正带着满身的疲惫与失望,向他走来。 二少爷出云巷的那几间铺子,怕是也保不住了。 出云巷铺子 祁沉笙的意识乍然回笼,是了, 他终于明白了之前的生疏感来自何处。 这里并不是他的家乡云川,而是繁华而又残酷的秦城。 三年前他年轻气盛,受不了老宅祖业的古板,于是便求了大哥与老太太,准许他带了母亲留下的家产作本钱,来到这花天锦地的秦城,一心想要闯出番自己的名堂。 谁知-- 祁沉笙望着面前,几乎堆积成山的账册,随意捞出一本,上面都是巨额的亏空。 他知道,自己一败涂地,但却并非是败于敌手。 姜叔,这一次,我们怕是真的要回云川了。 二少爷!被称作姜叔的男人满脸痛心疾首,狠狠地拍着自己的手,忽然想到了什么:二少爷,我知道您舍不得他但是,我们还是报官吧! 汪峦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镜中那两人的身影,原来在那个时候,他当然听得懂姜叔的话外之意,可难道在那个时候,祁沉笙便已经知道他心怀叵测了吗?! 他急切地看着祁沉笙,等待着他口中说出的回答,可是等到的却只有三个字-- 不必了。 彼时祁沉笙年轻的面容,还是那样的完美英俊,没有一丝疤痕与阴骛。 他仿佛可以自欺欺人地,将一切伤痛都隐藏,只是尽可能地语气平静着说道:姜叔,你去把剩下的产业清点明白,然后替我约一下汪明生。 您这是姜叔为难地望着祁沉笙,神情充满了悲意。 告诉汪明生,这些东西他想要便拿去吧,祁沉笙转身走向窗边,深秋的枯叶在他的眼前纷纷而落,但是,我要跟他换走一个人。 二少爷这又是何必呢,回了云川您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何必非要他呢姜叔口中劝着,但也知道按着祁沉笙的性子,已然是劝不动了。 祁沉笙摇了摇头,没有再将那个话题继续下去,而是又安排起来:我的私人账户上还有些前,劳烦您去取来安顿好底下的伙计们。 另外再替我订两张回云川的船票吧。 唉,姜叔重重地叹了口气,终是点头答应道:我这就去办。 姜叔走后,镜中的祁沉笙也离开了房间,坐上去往郊区祁家宅邸的小汽车。 看着祁沉笙渐行渐远的身影,汪峦的手终于忍不住抚上的镜面,他从不知道,原来那个时候祁沉笙就已经知晓了他的背叛,却仍想着用一切去跟汪明生换取他的自由。 不值得 汪峦已经分不清,脸上温热的究竟是血还是泪,他不断摇着头,对镜中的祁沉笙喃喃着-- 不值得 那个人不值得你赔上所有,不值得你这般的好,不值得 可镜中,那还未彻底褪去青涩的祁沉笙,却还是如五年前曾经发生过的那般,毅然决然地来到了宅邸前。 但是与记忆中不同的是,他并没有走上二楼的房间,反而向着宅邸旁,那片满是灿金梧桐的树林走去。 祁沉笙又有些恍惚,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按照往常来说,这时候他的九哥应当在二楼的小露台上,裹着柔软暖和的羊绒巾,摇晃几下手中的红酒杯,等待着他的归来。 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却像是在指引他,踏上仿若厚厚地毯的梧桐叶,向着森林深处走去。 但很快他就知道,这种感觉是对的,因为祁沉笙在这深秋的林中,望见了那个让他念恋的身影。 别!别过去!尽管知道祁沉笙听不到,但汪峦还是失声叫了出来,他用几无完肤的手,拼命地抚着镜中的祁沉笙:别去,沉笙,别去! 可是没有任何作用,镜中的祁沉笙,还是步步走向了那伏在梧桐树枝干上的,仿佛一只金丝雀鸟般的汪峦。 九哥。祁沉笙轻声唤着,抬眸仰望着汪峦,那时的他还未被五年的颠沛流离与病痛折磨过,精致的面容几乎在秋阳下,晕着熠熠的光华。乌黑的长发也树梢滑落,丝丝缕缕垂坠而下,仿若金雀儿长长的尾羽。 祁沉笙只觉得自己的心,又一次被触动了,仿佛自从相识以来每一次见到汪峦,都会这般心动。 明明知晓了他的背叛,他的狠心,却依旧无法割舍。 梧桐树上的汪峦听到了祁沉笙的声音,绝美的眼眸微微睁开一条缝,似乎还带着几分醺醉。 沉笙,你来了。 镜外的汪峦怔怔地,停下了动作,他紧紧地注视着祁沉笙,等待他的动作。 嗯,我来了。 祁沉笙又走近了几步,向着树上的汪峦伸出了双手:树上风凉,九哥下来吧。 汪峦闻言垂眸看向祁沉笙,红润的唇渐渐染上了笑意,而后仿若只是轻盈地松开了手,便倾身从梧桐树的枝叶间跃下。 分卷(84) 祁沉笙赶忙去接,而又因着惯力,两人都倒入厚厚的落叶间。 九哥。祁沉笙将汪峦搂入怀中,细细嗅着他发间的檀香,倏尔便对上了那双含着春波的眼眸。 不知怎么的,似乎有那么个瞬间,祁沉笙忽然感觉到这双眼睛是那样的陌生。 明明其中的爱意半分未减,明明一切都是他最熟悉的模样,但祁沉笙却不自觉地想要疏离。 尽管神情上的变化是那样的微小,但镜外的汪峦却还是注意到了,他像是燃起了最后的一点希望,重新抚上镜面,语气中再没有之前的急迫,只是低低的呢喃。 沉笙 看看他 你好好看看他 这一次,仿佛有什么穿越了冰冷染血的镜面,在镜中人的心上荡起了微漾。 祁沉笙慢慢地伸手,拂去那些凌乱而又柔顺的发丝,抚上怀中人无暇的面庞。 沉笙怎么了?忽而,汪峦开口打断了祁沉笙的思绪,那声音虽然清晰,却仿佛带了让人无法抗拒的蛊惑,正如他眼眸间流露出的点点碎金。 是金丝雀! 镜外的汪峦不顾身上的疼痛,几乎伏到了镜面,他心中原本升起的希望,在瞬间被混乱所冲散。 想不到这镜中的幻影,是那样的逼真,竟然也能还原出他身上的金丝雀! 五年前的祁沉笙,尽管曾经因为家学接触过执妖,却并没有继承星监的位子,更无法抵御金丝雀的迷惑。 金色的流光几乎与透过梧桐枝叶落下的阳光融为一体,他的眼中又只剩下的汪峦的身影:没什么,只是-- 沉笙,镜中的汪峦打断了祁沉笙的话,抬手撩拨着他的下巴,然后缓缓地在祁沉笙的怀中,坐了起来,贴着他的心口半明半昧地问道: 你不想我吗? 想。祁沉笙的心神似乎被大雾笼罩着,没有方向,也无法离开,他只是凭借着本能去留恋怀中人的温度,沉沉地说出那个字。 镜中的汪峦又笑了起来,而望着那张记忆中自己的面容,镜外的汪峦明显察觉到了危险的异样。 他看着汪峦的手再次抬高,从祁沉笙的下巴渐渐移到了他的眼上,而另一只手却从落叶间摸索出了什么-- 那是一把刀! 第132章 终局(七) 我们很快就能到家了-- 汪峦的心几乎提到了喉咙, 他不知道该如何唤醒祁沉笙,镜中似有风吹过,大片大片的梧桐叶落了下来, 几乎要隔绝他的视线。 他只能听到另一个汪峦的声音,那是含毒的蛊惑:那你想永远陪在我身边吗? 沉笙!镜外的汪峦已经顾不上有没有用了,拼尽力气地呼唤起来:沉笙,快醒醒-- 那不是我啊 这样的呼喊牵动了他的伤处,胸肺间的疼痛几乎窒息, 可汪峦却根本不愿停歇,他强咽下喉间翻涌的腥甜,用残损的双手, 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镜面。 沉笙-- 不要信他,不要信! 醒过来,快醒过来啊-- 那些堪堪结痂的伤口因为他的动作,再次崩裂开来, 无声地流失着鲜血,而汪峦的意识也因着失血,渐渐地模糊了。 他甚至无法看清, 在那片飘扬着落叶的血镜中, 祁沉笙原本沉浸在金丝雀蛊惑下的神情, 渐渐生出了裂痕。 没用的!这时候,一直冷眼旁观的黑袍人, 忽然又来到了汪峦的身边,将他一把从血镜上拖走,口中尽是嘲弄。 金丝雀造出的幻境,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这本就是他五年前就该承受的,他逃不过的! 汪峦无力地倒在地上, 之前好不容易积蓄起的力气,已经在这挣扎中消耗而尽。 他想要睁大眼睛,看着镜中的祁沉笙,期待着最后的奇迹。但终究是什么都看不清了,耳畔只是回荡着黑袍人苍老的声音。 金丝雀造出的幻境 幻境 流血还未休止,汪峦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但他却好似自那夜幕中的漫天星芒中,终于寻到了最为重要的一颗。 幻境,祁沉笙眼下所经历的,其实并不是金丝雀所造出的幻境,而是那面血镜。 可无论是什么,归根结底,所用的都是执妖的力量。 既然如此,如果有比那血镜更强的执妖,制造出更强的幻境呢? 这一刻,他心中忽然生出了万千侥幸--当初祁沉笙并没有彻底切断他与金丝雀之间的联系。 流金的小雀,环绕着汪峦手上绛红色的戒指,从他沾满鲜血的指尖跃出,可惜是那样的脆弱,几乎凝不成稳定的身形。 那黑袍人嗤笑了一声,一道暗力打来,便将他的金丝雀打散了。 随着金丝雀的崩碎,汪峦终于压抑不住痛意,濒死般伏在地上,每喘息间无力地呛出仿若流不完的血。 可他却并没有因为金丝雀的逸散而绝望,甚至都没有抬头去看黑袍人一眼,再撑过最初的苦痛后,汪峦便再次颤颤地伸出手,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向着血镜爬去。 他的动作太慢了,慢到黑袍人都已没了耐心,冷笑着看向镜中。 那里倒是没有黑暗,没有鲜血,一切仍旧沉浸在融融的秋日中,祁沉笙的手依旧无意识地,抱着怀中汪峦温暖的身体,可是却久久没有回答。 沉笙,我问你呢,锋利的匕首被握在柔若无骨的手中,汪峦唇边的漾起了笑意,看着自己唾手可得的猎物,再次问出了致命的问题:那你想永远陪在我身边吗? 又是一阵西风吹过,更多的梧桐树叶纷纷扬扬而起,祁沉笙被遮住的双眼,看不到任何的反应,唯有薄唇无声地开合着,却并不是在回答任何。 如果汪峦此刻还能够看到的话,他一定认得出,祁沉笙只说了两个字。 九哥。 可惜镜外的汪峦,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 他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终于再次爬到了血镜前,大量的失血让他的眼前只剩下阵阵的黑暗,汪峦只能抬起痛得已经毫无知觉的手,抚上了镜面。 都是幻境罢了 你所用的,不过是临亡者的眼睛,而我 汪峦忽然也笑了,尽管的脸已经被划的面目全非,却胜过镜中那无暇的面容千万。他的眼前只剩下黑暗,但依旧用空洞的目光,望向镜中的祁沉笙。 就在那一刻,汪峦似乎感觉到了,镜中被捂住双眼的祁沉笙,也望向了他。 他们就这样对望着,哪怕从未得见对方的身影。 沉笙汪峦最后低低地念着,似乎想要将这两个字,永远的留于唇齿间。 流金的碎光再次自他的手中溢出,黑袍人起先并不在意,可几乎只是短短的瞬间,那光芒骤然亮起,辉辉灿灿将眼前的一切都融于那金色的明晃。 黑袍人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厉声咒骂着,纵身疾至想要去抓住汪峦的肩膀,可就在他触碰到的刹那,手下的身体却化为了虚光。 从没有人告诉过汪峦,他该怎么去做,他只是凭借着本能,将枯竭的生命尽然献祭给了金丝雀鸟。 那以往脆弱而娇小的金丝雀,在耀目的光芒中,挥动着翅膀飞跃而起,充盈着从未有过的力量,仿若浴火重生。 它的每一片羽毛都浸沾上了汪峦的鲜血,连周身迸发出的光芒,都晕染着大片大片的血红。 黑袍人还想要抵死阻挡,但她被那光照到的瞬间,便失去了心神,恍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跌坐在地 。 而血红色的雀鸟却并没有就此停歇,它在空中盘旋着,带走了汪峦最后的虚影,然后拼尽一切地挥动着双翼,裹挟着光芒俯冲而下,飞蛾扑火般重重地撞向血镜的镜面-- 哗啦一声脆响,仿若破碎的灵魂般,血镜之上泛起细密的裂痕,而那些裂痕很快便蔓延开来,纷纷坠落而下,露出了空洞的缝隙。 血色的雀鸟毫不犹豫地,任凭那参差的镜片划破它的羽翼,冲入了血镜的裂痕中。 梧桐树叶,还在无休无止地落下,幻境中的汪峦已经举起了锋利的尖刀,抵在了祁沉笙的面前。可是他的身体却如镜面般,眨眼间便布满了裂痕。 过往的记忆终于突破的幻境的束缚,汹涌地回荡在祁沉笙的意识间,他猛地睁开了双眼,年轻的面容仿若被腐蚀般,现出了深深的疤痕与灰色的残目。 他一把推开了怀中汪峦,细长的绅士杖乍然出现在手中,梧桐落叶在他们之间洋洋洒洒,但还是阻挡不了,那锋利的杖尖挥向那虚幻的身影。 汪峦随着血镜不断破碎,他目含哀凄地望着祁沉笙,似乎希望这样打动他。可此刻看着眼前一模一样的面容,祁沉笙的心中却只剩下无尽的痛恨。 他毫不留情地将绅士杖敲向地面,霎时间苍鹰展开巨翼自他的身后呼啸而出,掀起狂骤的飓风。 暗色的羽翼与飞扬的梧桐叶混杂着,遮天蔽日而起,将眼前的身影与破裂的血镜,席卷为再不成形的碎片,洋洋洒洒地飘散下来。 最后,在落地的瞬间,化为一撮齑粉-- 飓风渐渐休止了,那些灿灿的落叶却并没有消失,反而被微弱的力量留了下来,再次漫漫铺洒在地面,遮掩住了那些惨烈的血迹。 随着梧桐叶一同坠下的,还有那自镜碎后,便盘旋于半空中的金丝雀鸟。 它也拖着碎金染红的长羽,慢慢地,慢慢地随着光芒散去,重新化出了汪峦的身体,然后盈盈地向祁沉笙怀中落去。 九哥!祁沉笙纵身而起,抢先几步将汪峦稳稳地接入怀中,却发觉他变得那样的轻,仿佛只是抱住了一团虚虚的光影。 他被困在镜中时,并不能完全感知到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就在接住汪峦的刹那,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升腾而出,令他用双臂将汪峦搂得更紧。 汪峦缓缓地睁开了双眼,他浑身都残余着淡淡的流金光芒,不仅不见一丝伤痕,甚至美好得恰如当年初见时的模样。 沉笙他低声轻唤着,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要说什么。 怎么回事,祁沉笙终于确定了心中的那丝不安,他发现汪峦还在用着金丝雀,眼前所见的一切,都不过是汪峦想要让他看见的幻象,他紧紧抱着汪峦的身体,想要扯去金丝雀的力量:九哥,你在做什么? 不汪峦无力地握住了祁沉笙的手,在他的怀中摇了摇头,却已经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只是仍旧不舍得唤了声:沉笙 九哥,你--祁沉笙心中越发着急,刚想继续问下去,却发觉自己被汪峦握住的手上,仿佛沾染了什么液体。 他睁大了眼睛,低头目光直直地望向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汪峦的手依旧盈着光芒,干净而白皙。而他的手上,却沾满了鲜红的血。 不,不止是手,他所拥抱着汪峦的每一处,都已经被鲜血所浸透。 那一刻,彻骨的恐慌笼罩了他,祁沉笙无法也根本不敢去想象,那虚幻的光影下,怀中人的身体,究竟伤成了何种模样! 沉笙 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祁沉笙几乎慌乱的应答着,话语间失去了所有的伦次:九哥! 我,我这就带你走,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我们很快就能到家了-- 第133章 终局(八) 你又何苦用那人间情爱束 祁沉笙还在撕心裂肺地呼唤着什么, 可汪峦却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了。 拥着怀抱带着几乎哀求的意味,明明是那样的炙|热, 但无法阻挡仅存的血液,从他的身体中蔓延而出,汪峦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变得冰凉。 他想要再看祁沉笙一眼,或是再与他说些什么,可惜终究是不能了。 忽而, 像是到了某个不需言说的时刻,汪峦乍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如风中残叶一般轻盈。 他缓缓地, 像是被什么牵动着,去往未知的地方。 汪峦并不想要就此顺从,尽管已经知晓注定到来的死亡,但祁沉笙还在这里, 他怎么舍得离开。 可他却又无奈,自己实在是太轻太轻了,轻得都飘了起来, 飘出祁沉笙的怀抱, 飘离这黑暗的地下室, 飘向缀满星辰的夜空。 就在某一时某一刻,汪峦感觉自己离那些星子, 是那样得近。它们仿佛尽然环绕在他的身畔,只要汪峦一伸手,就能摸到每一颗所发出的光芒。 而他却并没有就此停止,而是被牵引着,继续向前走去, 走向那星空的深处,仿佛已化身为这茫茫天幕中,最为渺小的尘沙。 在这无穷无尽行途中,汪峦逐渐地开始迷茫,他记不得自己从何处而来,更不知要去往何处,甚至忘记了曾经发生过什么。 这时候,遥远的彼方亮起了一片光芒,不同于星辰的碎碎点点,那是十分柔和又浩大的,仿佛在这暗夜天幕之中,那里才是唯一的归处。 汪峦遵从着牵引,已然抛去了所有,放任自己向那片光芒飘去,融入其中。 直至此时,汪峦才得以看清,那亮光源处竟生长这一株巨树。 那是一株凡世间绝不曾有的银桂树,白银为枝,万千玉质的叶子盈着烨烨光华,缀满其间。 汪峦不知怎地,倏尔便来到了树下,他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望向交错蜿蜒的枝干,根本看不到树梢的尾端所在。 而巨树洒下的光芒,让他沐浴其中,迷茫而飘忽难安的心神,骤然便找到了归属,冥冥之中像是在提醒着他--自己应是属于这里的。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自树冠深处传来,仿佛是神明的谕告。 你来了-- 汪峦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惊讶,此刻在巨树的光华中,他的心中早已满是平静。所以他只是淡淡地问道:你是谁? 冷清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如银树白光般圣洁: 分卷(85) 我,是来接你入月城的人。 月城汪峦喃喃着,反复念着这两个字,他觉得自己似乎听到过,但又确乎想不起来了: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这世上,真正的极乐之地,那声音笑了起来,而后又徐徐地,浸入人心地说道:也是你终将去往的地方。 我终将去往的地方汪峦的思绪此刻也是轻虚的,似乎很难思考些什么,所以只能不断地重复着。 这听起来是那样的吸引人,像是给了他这个在夜幕星辰间游荡了太久的孤单旅者,抛出了最为渴望的归宿。 谁知汪峦却摇了摇头:可我好像不想去那里。 不想去?冷清的声音像是听到了笑话,树枝间的万千玉叶也娑娑,为什么不想? 你已无处可去,只能去往那里,也只属于那里。 汪峦迟疑着,他下意识地在认同那声音说的话,他确实无处可去,如果离开了这里,便只能继续在无人的星空中飘荡,永恒的流浪。 可他的心底,却又生出了其他的声音。 九哥-- 那是谁在叫他? 汪峦望着银桂树的光芒,空空的眼眸中,忽然流下眼泪。 他回过身子,四下张望寻找,那个声音似乎就回荡在某处,黑夜的漫天星辰之中。 来吧。这时,银桂树的光突然更亮了几分,将那些星光都遮盖过去,冷清的声音催促道:时间到了,你该随我走了。 可是汪峦没有动,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便坚定了心中的所想。 他不能走他还要等一个人。 即使流浪于无尽的黑暗,忘记了所有,甚至放弃最后的归处,他也要等。 你真的不走?这时,隐匿于树冠中的声音,也察觉到了汪峦的选择,不满地发问道。 汪峦张张口,不走二字已然到了唇边,却被一阵突然而起的剧烈震荡打断了。 银桂树的光芒之外,夜幕中分散于天际的群星明亮异常,一颗颗宛如要燃烧起来,在震动之中颤抖着,远处甚至已有三两颗,摇摇坠落,只留下仿若划破黑暗的长长残尾。 汪峦也几乎无法站立,他轻飘飘地随震逐流,勉强想要依附于银桂树,却生怕会因此被送入月城,勉力远离躲开了。 可那震动却越来越强烈,仿佛有什么孽祸,要搅乱这方天地。就连那宏壮的巨树都难以抵御了,一片片晶莹剔透的玉叶,带着细碎的银色树枝,凌乱地掉落下来。随着清脆的声响,碎为一地透明,又很快消散了。 放肆!树冠中的声音不复之前的冷清,爆发出骇人的愤怒,可这话刚落音,作乱之人便如刻意般,只听咔嚓一声巨响,细长的杖影擦过光华,却狠厉又决绝得毫不留情,竟生生劈下了巨树一簇庞杂的枝干。 失去了连接的银枝,顿时轰然坠下,眼看着就要砸到汪峦的身上。 汪峦却觉身上一紧,霎时间眼前便只剩下疾疾变化的星光,银色的树枝在他的身后坠落,而他却已陷入到一个,几乎禁锢的怀抱中。 九哥,我终于,抓到你了。 那样熟悉的话语,在汪峦的心神上,仿若烟花般绽放。 秦城深埋在梧桐树叶下的年少炙|热的浓情与背叛,小洋楼里名为惩罚的爱囚,斯戈尔教堂中的钢琴声伴着致命的酒香 一切的一切,被漫长黑夜所抹去的记忆,在那一刻终于被重新唤醒,汪峦抬眸望向抱着自己的人,望着他面容上深深的疤痕,还有已经化为赤色的残目,低低地唤道:沉笙-- 你来了。 这样纤弱的,几乎要被吹散的声音,却引来祁沉笙发疯似的回应。 他不管那仍在剧烈震荡的星空与他们身畔坠下的枝叶,手臂死死扣住汪峦的身子,然后猛烈地吻上了汪峦的唇。 那是经历过失去后的占有,带着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无法忽略的绝望恐慌,他疯狂地掠夺着汪峦的每一丝气息,唇舌侵入到所有能够抵达的柔软。 不够还是不够! 祁沉笙的残目越发猩红,几乎连呼吸的空隙都不愿留下,不住地向汪峦索取更多,将他彻底揉入到自己的怀抱中。 汪峦没有丝毫的反抗,他根本不敢想象,当金丝雀的幻象随着他的死亡消散后,祁沉笙抱着自己残破的尸体,究竟会是怎样的心情。 内心的愧疚与分别的不舍,让他恨不得倾尽所有,去迎合祁沉笙的缠吻,哪怕能给对方分毫安抚也好。 汪峦的配合确实稍稍抚平了祁沉笙心中的哀惧,直到四周剧烈的震荡终于停止,两人才堪堪停歇下来,但仍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这时,树冠深处传来了压抑着愤怒的冷笑:祁家孽子,百年来从未有人敢如此! 祁沉笙却是半点不惧,他紧揽着汪峦的腰身,抬头轻蔑地看向巨树:小辈也未曾听说,那月城中有窃魂骗魄之徒。 住口!那声音似乎被祁沉笙刺激得气到了极点,又像是被戳中了心虚之处,怒声掩饰道:本君只觉此魂颇有机缘,还是看在你们祁家的面子上,才亲自出手引渡。 哦,是吗?祁沉笙的嘴角也上扬起来,残目之中尽是藏不住的戾气。 那声音继续蛊惑般说道:此之一去,他便可于城中担当月使之位,半分不逊于尘世的星监。 你又何苦用那人间情爱束缚于他? 祁沉笙听罢,残目之中将将褪去的猩红,顿时又重了几分,咬紧的齿间字字说道:我偏要如此。 汪峦在祁沉笙的怀中,自然能够感知到他情绪的波动,这般立刻心道不妙,主动伸出双臂,攀上了祁沉笙的肩膀,顺从地倚在他的身上,软声哄道:沉笙放心我才不想去做什么月使呢,我只想快些跟你回去。 他灵雀似的眼眸微垂,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凑到祁沉笙的耳畔窃窃道:当真给我打只金笼好不好?将我锁进去,只有你才能进得来 祁沉笙的呼吸一窒,抱着汪峦的手又紧了紧,目光却渐渐安定下来。 可藏在树冠中的声音却又冷笑起来,讥讽地说道:到底是目光短浅,竟这般作践自己。 你想跟他回去?就凭这般样子回去? 说完,树间又降下一道光华,其间恍然映现出汪峦死前的模样。 容颜尽毁,身体残瘫,回去了又能如何?不过是白白受那几十载的苦。 那疯女人说得倒是不错,久病床前尚无孝子,更不用说你只是他的情人,色衰爱驰转眼即至,到时候本君可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 第134章 终局(九) 沉笙,我回来了。 他的额上是几乎深可见骨的创口, 被黑袍人压在地上的侧脸,杂乱地布满了划痕,将原本绝美的面容毁了个干净。身上的衣衫尽被鲜血所浸透, 虽说略有遮掩,但仍能看到腰背处,那不自然的塌陷。更不用说,还有那双血肉模糊得看不出形状的手 种种看来,确实是丑陋又凄惨。 汪峦刚要说什么, 眼睛却被祁沉笙捂住了,温暖的怀抱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其中,耳畔随即感受到祁沉笙的气息。 九哥, 别看。 汪峦没有拿开祁沉笙的手,就这样被他遮着双眼,稍稍侧身仰头像是在望着他:好,我不看但是沉笙都已经看到了吧? 祁沉笙没有说话, 他低头看向被他紧紧拥在怀中的汪峦。 何止是看到了,当金丝雀的光芒彻底消散后,他自虐般看过汪峦身上的所有伤口, 一遍又一遍地, 亲吻着他冰冷的额头, 抚摸过他伤痕累累的侧脸,死死抱着他骨骼破碎的身体 他恨自己的轻狂, 带着汪峦来赴这场险境,更恨自己无能,深陷往日的幻象中,让他的九哥独自承受这等折磨痛苦。 汪峦此刻看不见祁沉笙的神情,但只要稍稍靠近他的胸膛, 就能听到那一下又一下有力的心跳,每一下都带着无法舒解的自责与悔恨。 他未被遮住的半张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而后伸出双手,去捧住祁沉笙的脸,而后又划向他皱紧的眉间。 沉笙,汪峦轻轻地开口,像是说与那银桂树中的人听,又像是单纯地想要从对方口中,得来答案:你可会嫌我容颜尽毁? 不会。祁沉笙拥着汪峦的手臂骤然收紧,话语中没有半分犹疑。 那你可会嫌我身体残瘫?汪峦继续笑着,问了下去。 不会。祁沉笙低头吻上了汪峦的额,依旧是那般无比珍视的模样,唯将锋利的目光,留给不远处那溢着银光的巨树。 呵,银桂树中藏匿的声音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他说你就信了? 我信,汪峦的话语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缓缓牵下祁沉笙遮在他眼前的手,无比坚定地望向巨树:他说的话,我便信。 银桂树中的声音没有再响起,祁沉笙拥着汪峦,与他一起站立在树下,细长的绅士杖紧握于手中,蛰伏着随时准备化为利刃,将汪峦强行从这里带走。 但一切似乎都因汪峦的回答,而画上了休止符,许久之后巨树中才又一次传来声音。 痴子,你既这么选了,我月城也不是上赶着要人的。 只是日后莫要后悔才是。 汪峦听罢,只觉心中放松几分,祁沉笙却依旧环着他的身子,紧了紧两人交握的手,重之又重地说道:我不会让九哥后悔的。 汪峦笑了起来,银桂树中再次传来冷冷地不屑声:既然如此,本君这便走了-- 说完,那银桂树的光华便暗了下去,夜幕中四周的星芒,也随之仿若要离去。 但就在这时候,祁沉笙的绅士杖却乍然落地,敲出不容忽视的声响与步步紧逼的威势:且慢。 小辈还有一事,想要讨教月城来的贵君。 当真是好大的胆子,银桂树中的声音又含上怒意,泛着银光的树枝也越发刺眼,酝酿着攻击的意味:不过是个星监罢了,也敢向本君问话! 祁沉笙却对他的威吓视若无睹,一手揽着汪峦,一手敲击着绅士杖,淡淡地说道:自然不敢向贵君问话,小辈也说过了,只是请教而已,想来贵君不会那般吝啬。 他也不管巨树中的声音答不答话,只由着脾气直接问了出来:您是月城来的贵君,想来对凡间之事,也是了如指掌的。 那黑袍人勾结手下,几年来造出执妖百余数,不知贵君是否知晓? 这话说是求教,实际意味已接近指责。 那银桂树中的声音听后,忽然笑了起来,满枝的玉叶也跟着颤颤发出声响。 祁家小子,你这话问得着实好笑。 那凡间的执妖本就由尔等星监管控,与我月城何干?再者-- 执妖越多,月城之势便越盛,本君又为何要插手? 祁沉笙残目之中厌戾更重,但终究是忍耐下来,他多余问这一句本就不是为了与谁撕破脸,只不过想知道那高高在上的月城,究竟有没有在这件事上推波助澜。 更何况--银桂树中的声音知道自己终于扳回一局,不禁带上了几分恶劣的玩味:造得此事之人,本就是心甘情愿。 你也好,祁缪也好,非要多事阻拦 话说至此,汪峦心中一动,祁沉笙手中的绅士杖握得越发紧,压着声音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银桂树中的声音忽而便飘远了,连带那满树的光华,也渐渐黯淡了下去:且自个去猜吧,本君从不说诳言 汪峦心思流转着,这银桂树中的声音想来根本不屑与他们说谎,可若是真的那句心甘情愿倒还勉强说得通,那为何祁缪还想要阻止? 当年杨玲文的事,难道不是他一手促成的吗? 新的疑问再次出现了,但如今却并不是求解的时候,随着那声音的离去,眼前的巨树与星空,也渐渐地消失了。 汪峦感觉自己的身体又变得轻盈起来,像是随时会飘散般,他忙挽住祁沉笙的手臂:沉笙,我-- 没事的,祁沉笙将汪峦环得更紧,让怀中人稍稍安心些,而后吻着他的眼眸说道:九哥别怕,闭上眼睛就好。 我们要回去了 汪峦还是有些惴惴,但相信着祁沉笙的话,顺从地闭上眼睛将脸埋入了对方的肩头:那回去后,沉笙记得叫我。 放心吧九哥,很快就到了。尽管魂魄没有任何的味道,但祁沉笙还是贪恋地闻着汪峦的发丝,手中的绅士杖陡然握紧,残目冰冷地睁开,看向那漫漫的,逐渐消失的星幕-- ----- 汪峦并不知祁沉笙究竟做了什么,他只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却始终被祁沉笙抱着,在天地剧烈的震动间穿梭。 他好似听到了苍鹰的叫声,也听到了星坠的破碎,可最为清晰的,却是祁沉笙胸膛中,那令他沉迷的心跳。 终于当一切混乱与震动停止时,祁沉笙才稍稍放开了他,在他的耳边轻声唤道:九哥,醒醒吧。 汪峦在祁沉笙的声音中睁开双眼,发现他们真的已经回到了大盛剧院的地下,黑袍人早已趁乱逃走了,地上由人眼制成的亢宿星阵也被毁去,取而代之的,是祁沉笙召唤而出的真正星宿。 前三颗星光一如今往的明亮,唯有未曾定下执妖的第四颗星子,只是盈着淡淡的光华,照亮了--汪峦的尸体。 其实这样的结果,无论是汪峦还是祁沉笙,都已有准备。早在得知汪峦身患肺痨时,祁沉笙便决定了间亢宿最后的星位留给他。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 九哥,来吧。祁沉笙松开了环在汪峦腰上的臂,冲他伸出了手,隐去了所有的狠厉,只剩下温柔的眷恋:我带你过去。 分卷(86) 汪峦深深地呼了口气,尽管他现在可能并不需要呼吸,而后将手郑重地放到了祁沉笙的手上,点点头:好。 随着两人的步子,地上亢宿的星阵也越发明亮,汪峦就这样跟在祁沉笙的身边,一步步地踏着星光,走到了自己的尸体前。 真的不好看了,汪峦并没有着急回到自己的身体中,而是垂眸打量着,喃喃地对祁沉笙说道:以后照顾起来,大约会很麻烦吧? 祁沉笙从身后抱住了汪峦,嗓音压抑着深沉的痛苦,但还是宽慰他:不麻烦的。 这次九哥是真的离不开我了以后我每天都陪着你,九哥想去哪里,我就抱你去哪里。 汪峦淡淡地笑了,他侧身主动吻上了祁沉笙的脸,然后轻轻地说道:那,我去了。 祁沉笙点点头,不舍地慢慢松开了拥着汪峦的手,然后重新握住了绅士杖。 汪峦就在祁沉笙的注视下,走向了自己的尸体,随着他的靠近,亢宿的最后一颗星星,也越来越明亮,柔和的光晕仿佛含着祁沉笙的爱意,笼罩住了他。 汪峦就在这光芒中,俯下身来,抚摸上自己满是伤痕的面容,而后随着一声叹息,他的身影在刹那间消散,化为点点碎光回归到地上的尸体中。 但这一切并没有结束,祁沉笙握着绅士杖的手反而越发紧张,汪峦实际已经死去,而如今召唤回来的他虽然可以回到身体中,但实际已经是执妖了。 作为执妖他会演化出新的形态,拥有新的力量,而这些即使是祁沉笙,也不能确定会是什么。 汪峦并没有想那么多,此刻的他只能顺从,在那星光中不断地消散而又凝聚,他感觉自己似乎真的又重新回到了身体中。 他能够感觉得到身体上每一处的伤口,但那些伤口却并没有给他带来疼痛,反而像是什么在吸引着他。 他试着将意识丝丝缕缕地附着上去,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本能地觉得需要这样,可以这样 而就在此时,站在星光外的祁沉笙,却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随着汪峦魂魄的回归,他身体上那些原本骇人的伤口,竟在一点点地愈合。 那一刻他的心中生出无法言语的狂喜,祁沉笙松开了绅士杖,在汪峦的面前半跪下来,克制着自己不要去触碰,不要去打断爱人的转化。 他并没有化成新的执妖姿态,而是单纯的留在了原本的身体中,但是却同样拥有执妖的能力,那能够治愈复原的力量-- 就这样,在近乎漫长的时间中,汪峦额头与脸侧的伤口,被星芒的碎光覆盖着,结痂愈合,甚至再次生出光洁的新肤,看不出任何受伤的痕迹。而他碎裂的脊骨,也重新归位,聚拢长合在一起,支撑起了他的腰背 终于,汪峦重新睁开了双眼,指间绛红色的戒指蕴着从未有过的光彩,犹如他的面容,绝美无暇得更胜从前。 祁沉笙珍而重之得,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抱起,在未曾散去的光芒中,拥住他失而复得的至宝。 汪峦就在他的等待中,睁开了若含碎星的眼眸,慢慢地勾起那让世间失色的浅笑,说出了新生的第一句话。 沉笙,我回来了。 第135章 终局(十) 祁沉笙揽着汪峦温热起来的身体, 心中的大石终于沉沉落下,如同庆贺汪峦的新生,低头在他的唇上郑重地落下一吻, 辗转着久久未分。 他终于不用再看着汪峦承受病痛,也不用悬心于那不知何日将至的死亡,现在的九哥彻彻底底地属于他了。 星监与执妖之间的羁绊,基于灵魂的连结,将会极近永恒地延续下去, 哪怕行至生命的尽头,也不会断开。 汪峦靠在祁沉笙的怀中,享受着所爱的亲吻, 同时也一点点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尽管他依旧寄生于原本的躯体中,但他现在确确实实已经是执妖了。 往日的病弱已经消散去,而流转于他血脉间的力量,全部都是源于祁沉笙的供养, 这种感觉微妙而神奇,好似祁沉笙的气息永远留在了他的身体中。 汪峦试着去感应那些力量,循着方向将手抵到了祁沉笙的心口, 顿时间更多的气息涌入他的身体中, 让他忍不住微微颤抖。 怎么了九哥?哪里不舒服?祁沉笙揽着汪峦的肩膀, 低头关切地看着他,生怕有半分闪失。 没, 没什么。汪峦强忍着没有低|喘出声,体内的充盈感像极了与祁沉笙纵情的某刻,连指尖都泛着微微的麻爽,脸上也不自觉地泛起红:只是感觉有些奇怪。 祁沉笙目光中的疑虑顿消,自从上次被兄长训过不学无术后, 他为着来日汪峦出事万无一失,特地从祁辞那里借来了不少古籍旧书。如今看着汪峦的反应,心中已是了然。 九哥感觉到了是不是?祁沉笙的手缓缓地抚上汪峦的腰,又引得汪峦咬紧了唇,眼角几乎都要点上水红。 这是,怎么回事?汪峦有些艰难地张张口,几乎稳不住音调,身子瘫软在祁沉笙的怀中,只有手臂还松松地环着祁沉笙的脖颈。 九哥虽是我的执妖,但毕竟与苍鹰、金丝雀它们有所不同,祁沉笙托着汪峦的后背,嗅着他发丝间的檀香,此刻仿佛也染上了不一样的味道:我的一切,将会时时刻刻供养着九哥,不止气息、血脉,还有-- 他凑到了汪峦的耳边,灰色的残目含着隐晦的光,轻轻地说出了两个字。 汪峦的脸顿时染上了几欲滴血的颜色,他望着祁沉笙,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沉笙,你 祁沉笙勾起满含深意的笑,再次抵住了汪峦的唇,在温柔与掠夺中,低低地呓语:等到了时候,九哥便能尝到那滋味了。 ---- 汪峦重获新生,但却不代表一切就真的结束了,黑袍人趁着血镜破碎的混乱,已经逃走了。 虽说大盛剧院下,这用来替代祁沉笙的亢星法阵也被他们毁掉了,但谁都说不准她还会不会有第二处、第三处这样的地方。更何况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她藏匿于暗处。 两人温存过后,还是决定趁着那黑袍人有所损伤之际,继续追击下去,而他们所去的地方却不是别处,正是那高高院墙所拘束住的祁家。 三更已过,主院正房之中,烛火暗暗帘帐微凉,四下静寂无声,连廊中守夜的家仆,都不住地打着哈欠,脑袋一低一低得,几乎要马上睡过去。 就在这时,一盏灯笼自远方悠然而来,伴着轮椅碾过残叶的声音,惊扰了这沉沉的黑夜。 祁默钧被祁如苓推着,来到了院墙边,随即看到了倚在红梅树下的祁辞,三个人对视着,不用说也知道彼此是被人唤来的。 敛着凶意的白虎,从三人身后的黑暗中走来,率先走向了夜间紧闭的院门。 但是它却没有进去,这扇门虽然精致却也并不厚重,对于它这样的凶兽而言,甚至不能抵一虎爪。白虎就在那里停了下来,祁默钧也没有出声催促,因为那扇门很快便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这夜的月色其实并不怎么好,幸而门檐下的灯笼并没有熄灭,恰能照亮门后,那苍老而威严的面容。 已经这般晚了,你们几个不去休息,在这聚着做什么。 这话虽像是疑问,但从祁缪口中说出,便确乎成了长辈的训斥。 老太爷。三人先是规规矩矩地向着祁缪行礼,他们都是被祁缪教导长大的,对着他有种近乎本能的尊敬,但此刻却并没有依言离去。 白虎退回到了轮椅边,祁默钧伸手顺着它的毛发,倏尔抬眸语气中尽是晚辈身份的客气:老太爷说得是,如今已经夜深了--如苓,你去送老太爷休息吧。 哎,如苓是三人之中知道事情最少的,她来到这里更多的是因为对兄长的信任。虽说她平日里在外办事,也称得上利落,但此刻真正对上祁家老爷子,到底还是虚了几分,口中喃喃地应答道:好 可她还未能上前,便被祁缪呵斥住了,他锐利的目光依次扫过三人:怎么?一个个翅膀都硬了,这是想要干什么! 老太爷莫要生气,这时祁辞出来摆了个笑脸,手中的沉香珠串将收未收,在这僵持的气氛中,每一颗珠子拨动的声音,都分外清晰:我们不过是得了些消息,想来求个答案。 祁缪对祁辞向来器重,但此刻即使却不见半点缓和的意思,直接武断地甩手:这里没有你们要的答案。 我是老了,祁家上下都托给了你们,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着你们折腾吧,祁缪看向轮椅上坐着的祁默钧,语气沉缓之中蕴着怒气:但我毕竟还是这祁家的家主。 今日我便将话撂在这里,此事谁若要继续查下去,立即逐出祁家! 说罢只见他眼眸一凝,周身的威严之气顿时翻涌而来,于半空中凝成了一独角蛟龙,盘踞于三人对侧,无声地威胁着。 祁默钧依旧坐在轮椅上,虽然没有说些什么,可退守在他身边的白虎,却毫无惧意地上前,与高处的蛟龙遥遥相对。 老太爷,他终于开了口,相比于祁沉笙的狠厉,身为祁家长房长孙的祁默钧多了一丝儒气,晚辈们无意与您相争。 只是这件事,总归需要一个交代。 祁缪神色未动,但眼眸却避闪了一下,面容依旧严肃地听祁默钧说道:沉笙需要一个交代,这些年来无辜被牵连进来的执妖与临亡者,也需要一个交代。 近年来经我手下处理的诸事,都未曾避过您的耳目,仅斯戈尔教堂的地下,便藏匿了近百残缺的执妖,而这些执妖哪一只不是用人血人命填补出来的? 此事是我祁家之事,但到如今,已然不只是我祁家之事了。 祁缪的动作有些僵了,祁默钧所言之事,说到底他真的毫不关心?他虽然老了,许多事业里都甘愿退居幕后,但这次却是异常地坚定。 他看着眼前寸步不让的三人,良久后说道:是她从小看着你们长大的。 祁默钧扶在轮椅上的手已然叩紧,祁辞虽面上仍是那笑里藏刀的模样,却垂下了眸,如苓的眼圈也渐渐红了。 但是他们没有退后,与祁缪无声地对峙着。 就在这时,祁缪的身后忽然传来开门声,几人随即下意识地都看去,却见身披厚衣的祁家老太太,在卓麽麽的搀扶下,走下了房前的台阶,走过主院正中的石板路,向着他们走来。 她像是根本没有歇下过,花白的鬓发一丝不乱得配着银簪,身上的衣着整齐而庄重,像是去赴一场久违的邀约。 你出来做什么,祁缪严肃的面容上,难得现出一丝裂痕,向着她身边的卓麽麽喝道:还不快扶老太太回房! 可他的这些话,注定不会有什么作用了,祁家老太太只是望了他一眼,便继续与卓麽麽一起,走到了院门前。 老太太-- 执妖白虎与蛟龙都避让开来,祁默钧、如苓与祁辞三个人掩去目光,纷纷向着祁老太太行礼。 祁老太太点点头,像着往常一样,依次看过三个小辈,露出个慈和的笑容:好,都是好孩子 今晚的事,你们没有做错。 你在说什么胡话!祁缪脸色更加难看,他直接来到祁家老太太身边,两人夫妻几十年来,从未在旁人面前这般失过态,但这一次他必须这么做:我再说一遍,回房去。 祁家老太太抬眼看着他,看着这个与自己共度了几十年的男人,也许他们之间早已没有年轻时炙热的爱恋,但随着年岁的积淀,却生出了更无法割舍的情感。 老爷,祁老太太开口,又慢慢地回头看着自己身边的卓麽麽,最后说道:种种事情,错都在我,是该做个了结了。 第136章 终局(十一) 我是,怀着恨意嫁到了 我是, 怀着恨意嫁到了你们祁家。 祁缪听着祁家老太太的话--或许此刻称她为杨玲月更好,他的目光中,那些深藏了多年的悔愧, 终于浮现而出。 所有人都在背后议论我,说当年姐姐在的时候,我就恬不知耻地勾搭姐夫,如今把姐姐熬死了,我也终于如愿以偿了。杨玲月低下头来, 回忆着戳她脊梁骨的闲言碎语,而后定定地望向祁缪:可他们为什么,就那样轻易地放过了你呢? 明明是你, 在去杨家提亲前,错把我当成了姐姐,再三纠缠。 明明是你,见到了姐姐后却贪恋她的容貌, 轻而易举地移了情。 明明是你,在我们姊妹间摇摆不定--最后还害了姐姐-- 可他们指责的,只有我而已, 杨玲月从始至终, 并没有多么激动, 只是淡淡地说着,淡淡地回忆那些陈年往事, 终是摇摇头叹了口气:不过,这些都没关系。 我就是要嫁给你,放纵你们祁家的儿孙,看他们由着性子挥霍|淫|乐,荒唐酒色, 好容易得来几个有出息的,也都贪恋男人,断子绝孙! 不老太爷祁缪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却不愿朝夕相处的妻子真正走向陌生,他下意识地喃喃着,但是挡不住接下来,杨玲月更为残酷的话语。 还有星监--你们祁家最在乎的位子,杨玲月扶着卓麽麽向前走了几步,看向祁缪身后的几个小辈,用着极尽痛恨的语气说道:就是它害死了姐姐。 就算得不到,我也想毁掉! 话说至此,院落中的众人,陷入了难以言说的震惊中,但谁并没有向杨玲月动手,只是不约而同地望向她,在寒冷的冬夜中,仿佛就此凝结。 而这时,院落之外的小道上,又亮起了一盏小灯,同样的那也不是当下时兴的电灯,而是最为简单的被灯笼罩起的烛火,含着微微的暖。 祁辞第一个转头望了过去,他看着在那只灯笼的映照下,身披黑色大衣的祁沉笙,神情肃穆地慢慢走来。 而在他的身畔,褪去了恹恹病弱之气的汪峦,似是笼着星月的微光,出尘绝色。 两人就这样,并肩走到了院门前,与杨玲月主仆相对而立。 老太太,祁沉笙像是个极为恭敬的晚辈,向着杨玲月行礼,然后在她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前,沉声说道:您深恨老太爷,这恨也是应该的。 分卷(87) 但又何必,将那些不相关的事,也揽到自己身上。 杨玲月抬起了她苍老的眼眸,像是在想什么,半晌后却又貌似慈和地笑了:沉笙呐,你这孩子确实从小就聪明--可也总是喜欢自作聪明。 刚才剧院底下你就自作聪明,险些失了身旁的人,如今怎么就不长记性。 孙儿确实是自作聪明,祁沉笙点头应答着,像是真的已经服气了,谁知下一刻却话音一转:但万一这次,聪明作对了呢? 说完,不需任何提示,汪峦的目光便紧紧地盯到了杨玲月身后的黑暗中。 灯笼的光照不到那里,但另外的微光却冉冉地升起,在夜色中迅速地聚集着,形成了那只他们所熟悉的,由诡魅的手骨所拼成的蝴蝶。 这是在大盛剧院下,他们初次见到黑袍人时,便暗暗埋伏下的,想不到那黑袍人竟真的没有发现,也因此暴露了真身-- 引骨蝶的光芒,并非附着在杨玲月的身上,而是源于她身边,一直默默无言的卓麽麽。 这样的结果,又是一场众人所没有料到的意外,可今夜的意外着实太多太多,所以当最为重要的谜底终于揭开时,他们已经无心再去惊叹些什么了。 大家似乎都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答案,甚至于卓麽麽本人,似乎也是这样。 不愧是我从小就相中的孩子,我竟也着了你的道。卓麽麽仍旧扶着杨玲月,声音却不再掩饰,露出了原本就属于黑袍人的阴寒。 汪峦注视着她,这么多年过去,昔日斯戈尔教堂下,与两位小姐一起合影的女孩,也已垂垂老矣。 其实一切并非无迹可循的,无论是最初他们发现的照片,还是后来杨老爷子的叙述中,都曾出现过卓麽麽的身影。 她一直跟在杨家姊妹的身边,与杨玲文的感情并不生疏于杨玲月,后来又随嫁入祁家多年,有足够的时间去获得有关星监与执妖的信息。 女仆的身份看似不起眼,但也可以成为她最好的伪装。明明她的身影反复出现,他们却下意识地将视线,放到了更为明显的杨玲月身上。 卓娘怎么会是你?不止是汪峦与祁沉笙,就连相处了这么多年的祁缪,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几乎从未怀疑过卓麽麽。 他百般阻挠后辈们追查当年的事,一方面是因为愧疚,另一方面也是在维护妻子杨玲月。可他没有想到,真正的幕后之人,却是卓麽麽。 你有什么脸来问我?卓麽麽冷笑起来,她看似搀扶实则挟持着杨玲月的手臂,对着祁缪只剩下怨恨:二小姐虽然糊涂,但她说得倒也明白。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老太爷您啊! 我祁缪一时哑言,他无从反驳,此刻也再不想反驳。 你说的对,原本盘踞在半空中的蛟龙,也颓然地半隐去身形,昭示出祁缪此刻的心态: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我。 是我年少轻薄,撩拨了玲月却又爱上了玲文是我害了她们姊妹两个一辈子。 你知道就好!卓麽麽积压多年的愤怒,终于可以面对面的发泄出来,她的身后不受控制地闪现出各种各样的执妖,不断变化着凶厉的光影。 玲文小姐明明都已经原谅你了,她宽容地将一切都摆了出来,无论你选谁都愿意接受。 可是你呢!明明选择了姐姐,却转头又去勾引妹妹! 你知不知道,玲文小姐有多伤心,她满心地相信你们,可到头来却一次又一次被未婚夫与亲妹妹背叛!那时候她才终于知道,什么情情爱爱,原不过是些狗屁不通,只能用来哄人的荒唐玩意! 汪峦只觉灵光一现,突然想到了那巨树中隐藏的声音--自愿的。 杨玲文,是自愿选择了执妖他低声喃喃着,终于又掀开了几分当年的真相。可这句话刚落音,汪峦便觉一道阴风直向他面门冲来。 紧接着腰上又是一紧,转眼间便被祁沉笙揽到了身后,苍鹰快得连翅膀都看不清,猛地抓住地一条遍体通红的怪蛇,用利爪将它撕扯开来,霎时就化作了飞灰。 祁沉笙护着汪峦,警惕地看向卓麽麽,对方却毫不心虚地笑了起来:不必这样看我,我只是觉得他说对了,送点小玩意而已。 不必,绅士杖出现在祁沉笙的手中,他摩挲着像是以此暂压杀意:卓麽麽自己留着便好。 卓麽麽又笑了,她的面容本就生得平平,衰老后更是布满沟壑,可怖异常地看向汪峦:你猜得不错,玲文小姐是自己选择了执妖。 祁缪向她展示了星监与执妖的力量,玲文从此便渐渐沉迷于此,原本她还困于那可笑的感情,可她后来看穿了他,也终于得以醒悟。 与其要那虚无缥缈的情爱,还不如要握在手里的力量! 明明是一样的命数,凭什么他祁家人能获得星监的力量,普通人就要碌碌无为,庸庸一生。杨玲文偏是想要搏一把,她要寻到替代星监的方法,她也要得到那星监的力量! 她开始将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扑到了执妖上,越来越痴迷于执妖的力量,甚至是满手鲜血也不再在意。她从祁缪那里,借来了太多祁家的旧典书籍,找不到答案就自己摸索办法,她将越来越多的执妖引到了自己的身上,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力量! 可惜,最后却失败了。 第137章 终局(完) 这是云川今冬,最后一场 杨玲文并没有像卓麽麽一样, 找到用别的活人供养执妖,真正替代星监的办法。于是她最终只能被身上的执妖,耗尽了生命。 祁缪呀祁缪, 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到最后却不肯救她。卓麽麽含恨地望向祁缪,苍老的声音如刀子,划破了藏在他们心中的陈年旧事。 不,不是祁缪想要解释, 他怎么会不肯救杨玲文呢?他是想要救的啊,只不过杨玲文的灵魂,已经被太多执妖所附着, 随着生命耗尽身体死去,她的灵魂也随之变得四分五裂,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可如今说这些还有用吗? 当年的风流债,是他欠下的。杨家姊妹, 是他招惹的。不管杨玲文究竟是如何走偏了,归根结底都是他的错。 祁沉笙望着夜色中的祁缪,至此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初追查旧事时, 祁缪口中皆是荒唐。 确实荒唐, 原来这藏在暗处, 笼罩了祁家多年的阴云,竟起于这样荒唐的情债。 这些, 都是我的错。祁缪终于颓然地叹了口气,曾经如鹰般威严锐利的祁家当家人,在那一刻,暴露出了无可挽回地衰颓。 他失了神的双目不再似往**人,更像是个真正的老人了, 浑浊迟缓地望向卓麽麽身边的杨玲月,可惜,杨玲月并没有回望他。他只好再次将目光对上了卓麽麽:你若想为玲文报仇,大可冲我来,无论怎样,我都甘心领受。 但是这些小辈,还有祁家与当年之事并无关系,就不要继续牵连进来了。 卓麽麽听了这话,又恨恨地笑了起来,她指着祁缪,又看向自己身边的杨玲月:你们,一个风流成性,薄情寡义。 一个明知故犯,背弃亲姊-- 这般生出来的后人,还好意思要我留情?! 你也莫要把自己捧得太高,这时仿若置身事外的祁沉笙忽而开了口,冷眼看向卓麽麽,与满心愧疚的祁缪不同,此刻他心中将那旧账算得清明:你所做种种,真的只是为了给杨玲文复仇吗? 自然。卓麽麽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可是却引来祁沉笙的摇头而笑,灰色的残目中如结冰霜。 杨玲文有心中有恨,所以她抛却私情,想要得到力量--这本也情有可原,可是你不一样。 你只不过是打着复仇的名义,在满足自己的私欲罢了。 住口!卓麽麽听后顿时大怒,枯瘦的手指指着祁沉笙:这里还没有你这小杂种插嘴的地方! 那我呢?汪峦忽而从祁沉笙庇护的臂弯间走了出来,仿佛所有的月光都洒在了他身上,他就沐在这冷白的光中,目光平静地看着卓麽麽:你说你是为了报仇,那我也想要报仇。 汪家与我同辈者几十口皆死于你的谋划,便是那逃出性命的,也已与鬼无异。 汪峦回想着曾经与他一起被汪明生圈养的孩童,后来从斯戈尔教堂下救出的汪十六等人,还有他自己这半生蹉跎,几番流离,经年苦痛,乃至最后身死地下,说到底也都是她操纵汪明生所为。 沉笙,汪峦喃喃着,在月光下转头看向祁沉笙,情人呓语般的温柔,却是那样字字分明:为我报仇吧。 好。祁沉笙一把握住汪峦的手,将他紧紧拉入怀中,同时绅士杖也重重落地,霎时间巨大的苍鹰出现在两人的身后,张开的羽翼几乎遮蔽了月光。 祁默钧的白虎也越发狂躁,向着对面半匍匐下身子,作出随时攻击的样子。祁如苓的黑蔓破土而出,顿时长满了大半个院落。而祁辞也收起了手中的沉香串子,换执了把泛着青光的弓。 面对这些小辈的强势,卓麽麽顿时怒意更盛,她一把就掐住了身边杨玲月的脖子,将她挟持起来,口中暴喝道:你们谁敢上前! 刹那间,她的身后笼罩起黑浊的烟雾,而烟雾背后渐渐显露出一个庞然大物的身影。 不,这并不是一个庞然大物,而是一群! 饶是已经跟着祁沉笙见过许多执妖,汪峦此刻仍是忍不住的惊惧,那是一条巨蛇。样貌与他们在大盛剧院看到的相似,但却要大出太多太多。 更为重要的是,这巨蛇竟足足有九条蛇尾,而每一条蛇尾的尽头,又都绑缚着用来汲取力量与生命的各色执妖。 联系到曾经的祁望祥,汪峦立刻明白过来,这应当也是卓麽麽除地下的阵法外,另一条多年来操纵那么多执妖,却始终没有被吸取生命的路子。 她虽然被九尾蛇所寄生,但九尾蛇却从其他执妖的身上汲取力量,她只需要用活人不断供应这些执妖就可以了。 汪峦一时间难以想象,几十年的时间里,究竟有多少人丧命于此。 但显然,现在已经顾不上考究这许多了。 莫动手!祁缪见杨玲月被劫,顷刻间便急红了眼,阻拦般伸出手来,身后的蛟龙也重新盘旋而起。 而祁沉笙等人,确实没有再动,无论祁缪与杨家姊妹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杨玲月始终都是养他们长大的老太太。 场面一时间僵持住了,可怜那祁缪纵横大半辈子,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此刻却半句话都不敢轻言,好似生怕会再激怒卓麽麽。 汪峦与祁沉笙也暗暗对视一眼,决定先按兵不动。 可就在这时候,杨玲月却突然重咳了几声,缓缓地说道:卓娘你这又是何必呢。 你明明知道,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卓麽麽怔愣住了,倒不是因为杨玲月的话,她本就日日守在杨玲月的身边,自然知道这外表看起来富贵康健的祁老太太,实际已然是沉疾难愈。此刻真正让她失神的是,那手上温热而黏腻的触感。 --是血。 鲜血沿着杨玲月的唇角,蜿蜒地流淌下来,蔓延到卓麽麽掐住她脖子的手上。 也就是在这短短一瞬的怔愣,几乎所有人都还沉浸在老太太咳血的惊讶中时,祁缪突然催动了身后的蛟龙,带着若吞山河掀浊浪之势力,向着卓麽麽与杨玲月两人冲去。 不!祁沉笙等人下意识地大喊,苍鹰与白虎已经率先跃出,直追蛟龙而去。 可蛟龙离她们的距离实在太近了,根本来不及任何的挽回,就在那千钧一发之时,卓麽麽竟一把推开了所挟持的杨玲月。 紧接着下一刻,九尾巨蛇在空中狂舞,而卓麽麽的身体也被蛟龙的独角穿透了-- 这一切发生地太过突然,汪峦甚至都无法做出反应,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杨玲月跌到了地上,卓麽麽的胸口涌出大片大片的鲜血,而祁缪却还站在原地。 此时此刻,他想要抛下所有顾虑,冲到祁缪的面前,亲口问一句,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可是他的目光,却只是随着卓麽麽的身体,慢慢地,慢慢地倒下下去。 最后的最后,她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苍老的眼眸中,是恨、是怨、是不甘,但终究只能结束了。 她的灵魂将会与当年的杨玲文一样,被太多的执妖撕成碎片,无法拼凑,也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她真的,彻底的,死去了。 这荒唐的陈年旧事,好似终于要迎来尾声,但又好似没有。 随着卓麽麽死亡,黑雾中伫立的九尾大蛇彻底失去了牵制,它烦躁地张开血盆大口,绑缚着执妖的九条大尾剧烈地抽动起来,仿佛要抽碎眼前的天地。 汪峦被祁沉笙护在怀中,眨眼间苍鹰已毫无畏惧地振翅而上,呼啸着直冲蛇头而去。 祁默钧等人同样没有闲着,黑蔓从意想不到角度骤然而出,死死地将九条蛇尾一一困住,而白虎疾速奔扑而上,用锋利的爪牙,瞬间便破开了坚硬的蛇鳞,直取其中冰冷的血骨。而祁辞则直接拉弓,射杀着蛇尾用于供应力量的小执妖。 感受到剧痛的巨蛇,更加狂躁地拧动着身子,想要低头去咬尾部的白虎,但苍鹰却毫不给它机会,反而趁机用尖锐的喙,生生啄出了巨蛇的眼球。 巨蛇仍在挣扎着,可战局结果早已注定,任凭它如何扭动自己的身体,如何张口想要撕咬,都再经不住祁家星监的合击。 最后苍鹰的利爪撕开了鳞片,彻底剖出了它跳动着的心脏,那血淋淋的一团被带往高空,又重重摔下,最后像烂泥般再无了生息。 巨蛇就这样,失去了心脏的身躯还高高地挺立着,便已寸寸化为了碎石,片刻后哗哗啦啦散落一地-- 夜晚又安静了下来,是尘埃落定,是旧事终了。 祁缪挪动着步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脊背忽而佝偻了许多,不再挺拔,也担不住祁家。 他就这样,走到了杨玲月的面前,然后蹲了下去。 杨玲月的情况着实不太好,她的病已然十分重了,再加上情绪大起大落,大悲大痛,此刻唇边的血迹也越来越重,气息微弱下去。 分卷(88) 小人她艰难地挤出一抹苦笑,太浅太浅,几乎被脸上的皱纹所遮盖,但那双眼睛却始终望着祁缪。 祁缪是小人,是这世上最不值得的小人,这件事她在太早太早以前,便已经知道了。 是,祁缪毫不避讳地点点头,想要去为老妻抹去唇边的血,但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他知道,此刻杨玲月必不愿自己再碰她,于是顿顿了半晌后,又重复地说道:是,我是小人。 杨玲月剧烈地咳喘起来,唇边的血也越来越多,汪峦见状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知道祁沉笙心中对老太太的爱重,于是打算上前救治。 可没想到,他刚刚迈出一步,便被祁沉笙拽住了手。 汪峦有些不解地看向祁沉笙,但祁沉笙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示意汪峦继续看下去。 我确实是小人,祁缪叹着气,闭上眼睛像是沉溺于过去的光影:当年初次见面时,我其实知道你不是杨家大小姐,可是不是又于我有什么区别呢? 我看着你手捧着那一篮子茉莉花的模样,便觉得满心满意都是喜欢,想着快去与杨家说说,改了婚约也好可惜,后来偏偏又遇到了玲文。 是,是我对不住你们姊妹,祁缪重新睁开眼眸,抵着杨玲月嫌恶的眼神,用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但我已经失去了玲文,不想再不想再失去你了。 说完,只见那夜空中忽然跃出四颗几乎直缀而下的星芒,汪峦认出,那是祁老太爷所主的房宿。 最为末尾的那一颗小星,缓缓地脱离了天际,飘落入祁缪的手中,然后乍然迸发出耀目的光芒,像是要燃尽生命。 我没有什么能补偿给你的,唯剩唯剩这条命了。 汪峦倏尔瞪大了眼睛,紧紧回握住祁沉笙的手,而后眼睁睁地看着,那颗小星化作了连结在二人身上的光络。 随着时间的推移,杨玲月的那一侧越来越亮,而祁缪的那一侧,则越来越暗 有什么东西泛着凉意,轻飘飘地落到了汪峦的脸上,汪峦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却见天空中不知何时,已是大雪纷飞。 祁沉笙脱下自己的厚厚的风衣,披到了汪峦的身上,汪峦却靠入了他的怀中,闭上双眼,只听着那温热的胸口中,一下又一下的心跳。 沉笙。他轻轻地开口,仿若天地间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寂寥而冰冷。 幸亏祁沉笙及时的回应了,还用双臂紧紧地拥揽住他,围成了最令他安心的怀抱:怎么了,九哥。 汪峦静静地停留在祁沉笙的怀中,直到天空中房宿最后的星芒也随着漫天的大雪坠落,他才又极轻极轻地开了口。 这是云川今冬,最后一场雪了吧? 是或不是,其实本也没有那么重要,祁沉笙知道汪峦心中所想,于是低下头向他的额深深吻去,像是誓言或者承诺般说道。 九哥放心,春天就要来了-- -正文完- 分卷(40) 九哥还能听出这个?祁沉笙揽着汪峦的腰背,两人又缓步向前走着,随手拨开前面越出的花枝。 以前也跟着母亲照顾过一段时间孩子,汪峦点点头,回忆起那十几年前受的嘱咐,随口猜测着:这般哭声,要不就是体弱,要不就是正病着呢。 凭他是体弱还是病着,总归不关咱们的事。灰色的残目往院墙处一瞥,祁沉笙敲着手中的绅士杖,全然对那个孩子没有半分兴趣。但他前行两步,却又似想起什么来似的回身看看汪峦。 怎么了?汪峦见着祁沉笙这般,以为他想到了什么,还有些认真地开口问道:可是有哪里不对? 不是有哪里不对。祁沉笙揽在汪峦腰上的手,出乎意料地他整个圈在怀里,抵在那遮挡了日光的山石间。 汪峦诧异地,压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轻呼,紧接着却又感觉到祁沉笙的手,摩挲地抚上了他的小腹,低低的声音擦过耳畔,似是带着几分惋惜:不过是忽而想到,九哥既然懂这么多不知何时给我也生一个? 沉笙!汪峦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眼看着前头英桃还未走远,他也不好太大声如何,只睁着那双灵雀般的眼眸,含嗔带怒地看着祁沉笙。 九哥不想吗?祁沉笙圈着汪峦的臂弯越发用力,修长的手更是在他的小腹处流连,灰色的残目映着怀中人恼羞的样子,不禁又吻上他的耳侧。 沉笙觉得,我是想还是不想?山石上垂下的蔓落,也深深浅浅地遮挡着,汪峦身子着实被锢得挣扎不得,只得忽得偏头,咬上了祁沉笙的下唇,泄出几分怒气。 祁沉笙感觉到唇上的微痛,转而反客为主,紧托着汪峦的下巴,用力回吻了上去。那令汪峦无法抗拒的侵略,带着一丝轻佻的戏弄,辗转于唇舌之间,却似要夺走他全部的呼吸。 他起先还在担心英桃回来找寻,推抵着祁沉笙的肩膀,可随着气息渐渐耗尽,汪峦的身子也软了下去,只得伸出双臂,颤颤地攀附着祁沉笙的后背。 祁沉笙适时地托住了汪峦的腰,让他更深地陷入到自己的怀抱中,而后在纠缠难舍的间隙,再次**上汪峦的耳颈逼问道:九哥说想不想,嗯? 二少爷、二少夫人--这时候,在前面带路的英桃也终于发现身后空荡无人,忙又返回找寻:你们还在这里吗? 汪峦听到英桃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有些着急地想要推开祁沉笙,祁沉笙当然是不肯。两人这么相缠相拒着,汪峦正往旁侧躲闪,刚刚离开祁沉笙的怀抱分毫,一时不慎竟脚崴了,眼瞧着就要倾倒而下。 祁沉笙赶紧一把将人护在怀里,自己却因着那未散的力道,后背撞到了假山石上,竟撞落了些许碎石。 而就是在那个须臾间,祁沉笙终于感应到了一丝执妖的气息。 第65章 怨婴影(十一) 总归不是什么好东 沉笙?!汪峦见祁沉笙神情稍有凝滞, 以为是在山石上撞伤了,忙从他的怀中挣扎着,要去瞧他的后背, 却被祁沉笙又按了回去。 九哥我没事,祁沉笙安抚地拍拍汪峦,这时候英桃也已经要寻了过来,他便稍稍挑高了声音道:你且去正院里看看纪姨娘的孩子,稍后再来此候着。 英桃刚刚转回到石堆边, 听着汪峦那声惊呼,又打眼瞧到两人交缠的衣角,顿时不知想到了哪里, 脸上泛起热来,忙退后几步应道:是,我这就去 说完,便匆匆地离开了。 汪峦这会也反应过来些许了, 看着那角落处的假山石堆,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祁沉笙也不再逗弄他,一手揽着汪峦, 一手执起了绅士杖, 重新打量起周遭。可就是这样比刚刚稍远些的距离, 那股本就若有若无的执妖之气,便已不可察觉了。 是这里有问题?汪峦并看不出那石堆有什么特别, 只能探看着祁沉笙的神色。 我感觉到了是执妖。祁沉笙点点头,摩挲着手中的绅士杖,原本就遮挡着阳光的假山石下,如此一来更暗了几分。 四颗连缀的星芒忽隐忽现地落到了石堆上,而后光亮渐渐加深, 什么东西仿佛受到了惊扰,牵连着震动起来,更多的碎石脱落而下。 正院中,婴儿低弱的哭声还在继续着,而另一重哭声,却好似从某隐秘处传来。 随着哭声同来的,还有种说不出的阴冷,渐渐侵染上了汪峦的后背。 汪峦有些不适地微微皱眉,祁沉笙随即目光一暗,残目中顿时生出狠厉之色。但他出手时却极轻,便拍打浮土般,温柔地在汪峦的身后拂扫而过,汪峦顿时便觉那股阴冷逃窜而去。 刚才不是胆子很大?这会怎么要逃了?祁沉笙冷哼一声,却并没有被那股阴气而引走注意力,反而转手握住手中的绅士杖,伴随着苍鹰的长啸,向着石堆角落猛挥而去。 汪峦耳中那原本娇弱啼哭的婴儿声,忽而变得凄厉,甚至刺得他耳朵生疼,但很快便见那连缀的星芒,覆罩而上将一团黑气困笼其中。 那团黑气还想挣扎逃逸,可随着星子光芒愈盛,它终是无所遁形,转眼就消散殆尽。 而原本黑气弥漫之处,渐渐得现出一只白色的瓷瓶,不过半个手掌大小,打眼儿瞧起来,表面倒是温润可爱,却不知里头装了些什么。 祁沉笙将绅士杖略收,揽着汪峦几步上前,用手杖拨弄着瓷瓶,见它不再有什么反应,就俯身捡了起来。 汪峦也颇为好奇地将它托在手中,掂量几下,瓷瓶中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塞实了,并没有声音传出。 九哥猜,这里头会是什么?祁沉笙握住了汪峦的手,重新接过瓷瓶,两人目光稍稍相触。 汪峦回想起刚刚听到的婴儿啼哭声,顿时脸色不太好,看向瓷瓶的目光也变了变: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 祁沉笙也不欲让汪峦再想下去,将那瓷瓶一收,其中究竟有什么,还是过后回去再看吧。 这边的事处理完了,一墙之隔的正院中,婴儿的啼哭声也渐渐低了下去,寻常人怕是只当孩子哭累了,但-- 汪峦凝眸细想着,这孩子与刚刚瓷瓶中传来的哭声,真的没有什么关系吗? 两人又在原地等了片刻,英桃掐算着时候差不多,便从正院中出来了。当她看见正并肩站在假山石边的祁沉笙与汪峦时,竟像是松了口气,匆匆地走了过去。 如何,那孩子可是生病了?祁沉笙虽说对孩子本身并无兴趣,但方才的事在他心中,也算留了个底子,如今英桃既然走了这一趟,就顺便问个清楚。 是呢,英桃收收心绪,妥帖地回答道:大夫人身边,伺候九少爷的花摇说,九少爷生下来时,身子还算强健的。 只是不知怎么地,从满月起就开始断续生病,昨儿中午好似又被热风扑着了,喂的奶、药全吐了出来,正哭闹着呢。 二少爷过去看看? 汪峦听后,也望向祁沉笙,祁沉笙却摇了摇头:不必了,还是先去于姨娘那里吧。 于是,虽虽然中间被岔了一下子,三人终究还是在太阳大热之前,来到了另一处院子前。 这里比纪姨娘住的地方,确实要偏僻许多,汪峦转身抬抬头,还能望见旁的院子上架起的两三根跑电的细线,可这院子顶上却什么都没有。 看来当真如那个小丫头所说,这位于姨娘当年流产后,便彻底失了祁隆勋的宠爱,只能困在这深深宅院之中,日子过得应该也不会太随顺。 果然,他们还未等进去,就听到了里头传来的争吵声。 你这个小贱蹄子不要脸的,眼睛斜到头顶去,多裁了老娘少不了三寸布,贪了去给自己做寿衣吗! 哎哟,您还是做过姨娘的人呢,为着这点子布头就跟我们斤斤计较,到底谁不要脸了? 呸!说的就是你不要脸,把贪了老娘的给还回来! 这汪峦着实有些诧异,他听着院中的动静,有些难以相信其中一位,就是他们要找的于姨娘。 进去看看吧。与汪峦不同,祁沉笙从小到大这些年来,早就看惯了东院里的荒唐闹剧,此刻也算是见怪不怪,拉着汪峦的手,就向那院子里走去。 纷争没有半分休止的意思,正站在廊下的两个女人看起来年岁都不太大,一个头发半散着,手上掐着块半新的夏布,横眉怒目地骂着人。 另一个则显得更年轻些,也没什么形象地倚在廊柱子上,满脸嚣张地啃着残了半边红的指甲。 除了她们之外,这不大的院子里竟还塞了四五个人,眉目间都可见得几分姿色,但又大多衣着黯淡,容貌憔悴而不修边幅。 那位就是于姨娘了。英桃走到祁沉笙的身边,低声提醒道。 祁沉笙未发半个音,只是点点头,目光自然而然地放在了那布的女子身上。而这时候,院中的人们,也陆续发现了他们的到来,纷纷低声讨论,但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 这是哪边来的贵客?怎么走到我们这破院子里来了。于姨娘起先并未仔细瞧瞧来的人,只口气十分不善地说着,可当她看清了祁沉笙的脸后,那周身的气焰顿时撒了大半,又惊又疑地念叨着:二,二少爷? 祁沉笙淡淡地看着她,依稀记起三年前,于姨娘正得宠跟在祁隆勋身边的时候,他也曾打过几次招面,但几乎不曾说过话。 其他人听于姨娘叫祁沉笙二少爷,也纷纷侧目过来,她们大多都是祁隆勋从各处带回来的,但没多久便被忘在了这小院子里,有的甚至连个名分都没有,只是被养得勉强饿不着冻不着罢了。 于姨娘?祁沉笙执着绅士杖,缓步走了进去,原本聚在旁侧的人,不由自主地纷纷避让开。 是,于姨娘的眼神有些躲闪,掐着布料的手也无措地放了下去,二少爷您您怎么有空来我们这里 自然是有事的。祁沉笙看了她一眼,而后环视着周遭这几件屋子,冷声说道:你是打算在这里说,还是进去说? 于姨娘也意识到了什么,还算白净的牙齿咬住了干裂的嘴唇,祁沉笙却也不催她,半晌后于姨娘终于说道:二,二少爷既然来了,当然还是要请您进屋喝口茶的。 嗯。祁沉笙没有多言,揽着汪峦的腰背,随于姨娘走进了其中的一间屋子里。 刚一进屋,汪峦还是习惯性地观察着四下的摆设,兴许是那祁隆勋当真是个大方的,于姨娘虽然失宠搬到这偏院子里这么久,但房间中却还是摆着几件香炉、玉雕的。若是拿出去变卖,少说也够穷苦人家吃上三五年。 但比起纪姨娘的住处来,却又着实差了太多,待客坐的桌椅都是掉了漆的,向里往往那床帐柜子,也皆半旧不新了。 我这里没什么好茶,二少爷您凑合着解解渴吧。于姨娘像是要逃避什么,急急忙忙地去寻茶叶罐子,可从小橱里翻出来却拿不稳,眼看着就要打翻了,就在这时幸好被另一双细瘦白净的手,接住了。 你不必着急,且慢慢来就是。汪峦将茶叶罐轻轻地放到了桌子上,他虽然未笑,但那双眼眸只是一望,便好似望进了于姨娘的心里,让她渐渐平静下来。 温热的水流淌入许久未曾用过的茶壶中,浸泡着陈年的旧茶,氤氲而出的水汽中,几乎闻不到什么茶香。 于姨娘从那时起便沉默下来,眼中虽然还有惶恐,但终究尽量藏起。一缕发丝垂落到她的脸侧,遮挡了她并未老去的容颜,可惜却再无人欣赏。 她将杯盏端到了两人的面前,又过了片刻后,才主动开了口:二少爷您想问什么就说吧。 第66章 怨婴影(十二) 你放心。 汪峦坐到了祁沉笙的身边, 他望着眼前的于姨娘,忽而觉得似乎并不需要用金丝雀了。 你知道,我们今天是为什么而来。祁沉笙端起了茶盏, 却没有喝,只是拨弄着其中浮起的碎茶。 于姨娘坐在桌边,脚下小泥炉中的水又滚开了,发出轻轻的响动,回荡在这分外安静的屋子中。 她也许需要更长的时间, 汪峦这般想着,轻轻按住了祁沉笙的手,又反被祁沉笙握在手心。 三年前我曾怀过一个孩子。于姨娘终于开了口, 徐徐地,仿佛平静地说了起来:是她,害得我误食了忌物,这才, 这才 她终于哽咽起来,更多的头发散落下来,挡住了脸上的泪痕。 那孩子落下来的时候才刚刚成型, 大老爷嫌晦气, 不许他入祁家的祖坟, 只准我将他送去城外天青观后安葬。 天青观?汪峦转头看看祁沉笙,用眼神询问他, 那是什么地方。 祁沉笙也微微愣了一下,似是引出了些许长久尘封的记忆:那里是我母亲生前常去的地方。 当年我母亲还未出嫁时,曾来云川探亲,但不料路遇山匪,幸得观中道人搭救, 才躲过一劫。 所以后来祁家虽不准妄谈神鬼之事,却与天青观相交甚好,这回老太爷七十大寿,观中的几位老道长,应当也会上门拜贺的。 说完,他的残目之中却划过丝蔑色:我只是想不到,祁隆勋居然还有脸,让人去那里。 尽管祁沉笙一直未曾说过母亲的死因,但汪峦却能猜到,怕是与那位祁家大老爷脱不了干系。 只是于姨娘入门没几年,不知道那些陈年旧事也正常,祁沉笙倒也不想为难她什么,于是就敲了敲手杖,示意她:继续说吧。 于姨娘用手撩起了头发,露出了泛红的眼睛,哽咽着说道:我按他说的做了,托道长将孩子葬在了山后,可回来后总是发噩梦梦见我的孩子,小小的一团可全是血。 我受不了了。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于旁人而言那些染血的画面,是可怕的,但对她来说,那是她的孩子啊! 我又去了天青观,想要再去看看他。 分卷(41) 也就是在赶往天青观的山路上,她遇到了个算命的老头。 他看上去少说要有七八十岁了,满头都是白发,两只眼睛也瞎了。 我本来没想跟他搭话,可他却找上了我说我身染怨气,难以化解。 汪峦侧目看她,于姨娘苦笑着点头:我也知道,这话说得宽泛,可那时我实在心慌,就试着问他,我是被什么染上的怨气。 那算命的老头,捋着胡子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全然是一副神棍的样子,可说出的话,却让于姨娘心惊:却不是被什么别的,只是你那未降世的小儿,心怀有怨,又寻不到仇人,只能落在你这个当娘的身上罢了。 这话其实细究起来,也有许多漏洞,祁家在云川算得上有名的人家,单说东院里的主子下人加起来,也有一百多号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于姨娘流产的事,很有可能早就传到外头了,有心人一打听便能知道。 但--想来那时候的她,怎么还有心去想这些。 我慌了,忙问他怎么办,于姨娘的哭得没那么厉害了,拿了块帕子擦起眼睛,他说要做两件事,一是要给孩子做场法事,至少让他明白,害死他的人不是我。 二是要要姓纪的那个贱人得到报应,我儿才能真正的安宁。 算命的老头说到这里,于姨娘已经全然信了,忙将身上的首饰钱财尽数给了他,请他快些动手。 之后呢?他去做了法事?祁沉笙追问道。 是,他说要准备些许东西,要我三日后再上山带他去孩子坟前,于姨娘知道他们要接着问什么,便自觉地将后面的事说了出来:那法事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是寻常的烧烧纸符,又念了些经文,最后取了我的几滴血点在了坟上。 那时她心里还是犯嘀咕的,但自那日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做过噩梦,这才彻底地相信老头的话。 他告诉我,我的孩子怨气这样重,都是因为那贱人下手太狠,也曾用过什么阴毒之物害过我! 我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都是因为她我怎能不恨啊! 于姨娘的话音一转,悲意被愤怒所取代,她望着如今破旧逼仄的屋子,几乎要把手中的帕子撕碎。 于是,你就听了他的话,对纪姨娘用了毒蛊?汪峦看着她满含怨恨的双目,忍不住暗暗叹息,无论是她也好,纪姨娘也罢,原本都应是好端端的女子,却在这深宅中,被逼成这般模样:什么是毒蛊? 于姨娘许久才略有平复,但面对汪峦的问题,她沉默了片刻,而后起身从床头的小柜子中,取出了个黑布包裹的物件,摆在两人的面前。 就是这个。 里面是什么?祁沉笙垂眸打量着它,握住汪峦的手,并不让他去触碰。 于姨娘摇了摇头,因为刚刚痛哭过,眼下声音还有些沙哑:我也不知道。 他并不让我打开,只说每日都要给它供一线香,然后心中记着对那贱人的怨恨。 你真的从来没有打开过?祁沉笙又重复地问了一遍,汪峦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异样。 于姨娘十分确定地说着:真的,我真的从来没有打开过。 自从得了这样东西后,于姨娘便觉得心中彻底安稳了,而那个算命的老头,也再没出现过。 祁沉笙没有再说话,汪峦转眸看着他,便感觉到他在自己的手心中,轻轻写了两个字:没有。 没有?!汪峦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于姨娘供奉了将近三年的蛊毒中,根本没有执妖?! 祁沉笙微微点头,他虽然没有打开,也不曾看过黑布之中究竟是什么,但确实没有一丝执妖的气息。 但这些--就不必告诉于姨娘了。 你既然恨她,如今她也确实撞邪了,那如今又为什么要将这些告诉我们?许久之后,祁沉笙才又问道。 话已至此,于姨娘忽而无奈地笑了下,也正是因为这一笑,汪峦从她憔悴的面容上,看出了仿若枯花的美。 这些年,我虽然被困在这深院里,但也听说过祁二少的威名既然您已经来了,我便是再想瞒,又有什么用呢? 何况--她说着,将自己脸侧的发丝捋到了耳后,慢慢地起身一步步走到满是灰尘的窗边,伸手推开了窗:便是都告诉了您,又能怎样? 要了我的性命,还是将我从这里赶出去? 说完,她又自顾自地摇摇头:我没有要了她的命,您也不会要了我的命,不过是把我赶出去。 赶出去,也好。 汪峦微微一愣,窗外天空被四方院落的屋檐束缚着,正如这些被束缚在深宅之中的女人们。 被祁隆勋接入东院时,她们可能欢喜过、得意过,也可能难受过、屈辱过,而这漫长的孤寂年岁之后,于姨娘终于想要放下些什么,离开了。 你说的这些,我会找人查证,祁沉笙的声音,又冷淡了下来,仿若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纪姨娘的事彻查清楚前,会有人过来看着你。 于姨娘点点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祁沉笙也继续公事公办似的说道:如果事情查证后,确如你所说。 --那么按着祁家的规矩,你会被遣送出府。 于姨娘面向窗户的背影,似乎愣了一下,等到她转过身来时,本就通红的双眼中,又流下了眼泪。但她一边擦着泪水,语气中却尽然是得偿所愿的欣喜。 那就,多谢二少爷了。 祁沉笙没有回应,只是将桌上黑布包裹的东西收了起来,而后握住了汪峦的手,眼瞧着就要向外走去。 这时候,他们的身后却又传来于姨娘的声音:二少爷身边这位就是您从外头带回祁家来的那个男人吧。 汪峦刚被祁沉笙从椅子上扶起,没想到于姨娘会提到自己,有些诧异地看向她。 是。祁沉笙却并不在意什么,是简短地应了一声。 那便望您能好好待他吧,莫要让他像我们这些人一样,空守在这院子里,变了人心。 祁沉笙揽着汪峦的肩膀,终是走出了那狭窄的房间,直到最后才沉声说道:你放心。 汪峦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将头抵在了祁沉笙的肩上,却仍觉得有些不够,于是便轻拽住了他的衣袖,少有的主动提出了要求。 沉笙,我累了。 你抱我走吧。 祁沉笙的残目中映着汪峦的身影,他将手中的绅士杖一收,在院中众人探究的注视下,将汪峦稳稳地横抱起来。 汪峦如愿地靠在了他的胸前,耳边还回响着祁沉笙的那声低语。 你放心。 这不是说给于姨娘听的,而是说给他听的。 第67章 怨婴影(十三) 这事不是祁家之内的人 那块黑布里的东西, 真的跟执妖没关系?离开院子不久,祁沉笙便让英桃先行回去了,汪峦看着四下无人后, 才开口问道。 没有。祁沉笙还是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正巧前面有处花丛掩映下的小凉亭,他便将汪峦抱了进去,这才拿出那黑布裹着的东西:九哥不信,就看看吧。 汪峦当然不会不信祁沉笙的话, 但还是好奇着里面的东西,于是便接了过去,一层层地揭开了黑布。 这是--那算命的老头, 估摸着也是防备于姨娘万一会起疑,打开瞧瞧里面是什么。故而也不曾太过糊弄,而是像模像样地放了块乌色似玉的石头,上面刻满了细密的符文, 看着也挺有那么回事的。 祁沉笙将那石头拿了过来,拨弄两下冷冷地说道:不过是唬人的玩意,半分执妖的气息都没有。 那这会暑气也上来了, 汪峦的胸口又有些闷痛, 他压了压喉间的咳意, 才说道:那真正让纪姨娘出事的,是那场法事了? 也不全是, 祁沉笙轻轻拍抚着汪峦的后背,不欲在外头继续多待下去,便又揽扶着他,边走边说道:寻常安抚亡婴的法事,更忌再添血光。 那亡婴也许本来就化成了执妖, 又被亲源的血所激化--于姨娘走后,那人必定还做了其他手脚,才有了我们之前找到的瓷瓶。 说起这瓷瓶,上面的疑点便更多了,首先就是究竟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将那瓷瓶放在假山堆中的。 按理说时间应不会太长,汪峦抬眸望望那正院的方向,虽说隔得远些,也仍能看到些许檐角:纪姨娘的孩子本就不大,且英桃不也说了,那孩子是满月之后才开始生病的。 所以这瓷瓶怕是近几个月才埋下的。 祁沉笙皱起了眉,于姨娘说自打三年前后便再没见过算命的老头,不过东院人多事多,外人能混进来一次,便能混进来第二次。 但--他心中却隐隐的生出了念头,谁又能说的准,这事不是祁家之内的人所为呢? 外人混进来终究不易,内人在院中藏个瓶子,可就方便得多了。 两人正说着,刚刚离开亭子没多久,汪峦却见着之前离开的英桃匆匆地去而复返,身后还跟了另一位女子。 他本以为这又是东院里的哪位姨娘,可待走近些再看时,见着那女子虽也有二十多岁的样子,但衣衫穿着却像是未出嫁的女子。 如苓?祁沉笙稍稍眯眼,知道汪峦并不认得她,便对他说道:那就是我之前说过的,三房的如苓。 她也承了星监,以往内宅内院的事,大都交由她去处理。 这么一提点,汪峦便能对上号了,这位如苓小姐便是三老爷年轻时,跟妓女在外头养的女儿,想来祁三爷原是根本没想过要将她带入祁家,只不过后来如苓承了星监后,才不得不将人接回来的。 没多会儿,如苓就随着英桃赶到了两人面前,旁的不多说,只仪态上便大方从容得很。 浅青色的衫子绣着簇簇花草纹,整齐的裙摆随着步子摇摇而动,一双细玉的镯儿缠在白腕上,三两点银的花簪插入乌发。 她并不太怕祁沉笙,但仍守着几分恭谨,淡笑着说道:昨日就听人说二哥回来了,我被绊住了没能上门,二哥可别怪罪什么。 你如今事也多了,看不看我有什么要紧的,祁沉笙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而后却又握着汪峦的手说道:这是你-- 我姓汪,汪峦当真是怕了祁沉笙真说出二嫂两个字,便用力攥了下他的手,抢先对着如苓说道:祁小姐叫我汪峦就是。 这怎么能行,祁如苓自然也听说了那些消息,口中虽说着但不免偷偷瞧着祁沉笙的神色,心中已有了计较:便是按着礼数,我也该叫您汪先生才是。 早就听说您跟着二哥一起回来了,如今见了面,才知道这世上当真有先生这般好看的人物,难怪二哥这些年来都念念不忘呢。 你倒是会说话了,祁沉笙挑眸,口中夸赞着祁如苓,眼里看着的却是怀中的汪峦,未被攥住的手,不着痕迹地在汪峦腰后某处碾按,只轻轻一下便让怀中人软了身子。 汪峦及时地咬住了唇,才未泄出什么暧声,被祁沉笙锢在了臂弯间,可当着如苓的面又着实不好发作什么,只得含嗔地瞪了他一眼。 祁沉笙残目一暗,虽将人抱了满怀,心中却越发难满。但他面上却没显出任何,只是继续揽着汪峦细瘦的腰身,转头问如苓:我瞧着你这样子,像是跟着英桃专门来寻我们的,怎么回事? 如苓稍稍颦眉,但也如实说道:确实有两桩事要来与二哥说,一是那纪姨娘现已找到了,虽还未来得及问昨儿夜里做了什么,但已然送到大夫人那边处置了,我回头会跟过去。 二来如苓看了看汪峦才继续说下去:我刚从老太太那边过来,她说趁着老太爷去赵家下棋,让二哥把人带过去,给她瞧瞧。 这话一出,祁沉笙还未有什么反应,汪峦握着他的手却乍然紧了,即便之前没有见过面,但祁家这位老太太的名号,他还是多少有些听闻的。 九哥不必怕,祁沉笙感觉到汪峦的变化,刚刚玩弄的心思也尽然散去,只伸手撩开了他脸侧的发丝,露出他虽然苍白,但却姣好的面容:去见见也好,老太太不会为难咱们的。 汪峦垂垂眼眸,但终究还是扬起脸来,望向祁沉笙,点了下头:好那咱们就去吧。 从东院到祁老太太住的正房,并不需用太久的时间。让汪峦有些意外的是,他本以为自己这样的身份,祁家老太太会多少回避些人单独会面,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也不至于传出太多难听的消息。 不料等到真正行至那正院的主房外时,却发觉里头很是热闹。 一进五间正房外,七八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或是打着络子,或是挟着绣棚,正乘凉嬉笑着。远远地望见祁沉笙他们来了,便有两个穿着黄粉衫儿的女孩,口中唤着二哥,起身迎了上来。 汪峦知道这又是祁家的小姐了,转头看看身侧的祁沉笙,祁沉笙便会意地说道:那就是二叔家的如茉如蓉。 其他几个小丫头们也纷纷站正了,显然她们还是有些怕祁沉笙的,举止上都规矩了许多。那两位祁家的小姐虽说没有丫头们拘谨,但也不敢再玩闹了,年纪大些的如茉,拉着妹妹的手招呼道:天怪热的,二哥快进去吧。 许是如蓉性子活泛些,虽然害怕但还是偷偷地眨眼看汪峦,汪峦察觉到小姑娘的目光,对她点头笑笑,却惹得人家红了脸。 祁沉笙自然也留意到了这些,但他也无心思戳破家中小妹的脸皮,于是略说了几句,就带着汪峦向房中走去。 这一进门迎面便是块四五折的玉面屏风,青白的质地镂刻着山水图纹,仿佛沁着舒爽的凉意。 转过屏风之后,便被引着入了外小间,也依旧是处处摆设着奇珍异宝,既富丽堂皇却不失雅致。他们还未再向前去,却正碰上个生得干净的青年,身穿外头高等学校的青制服,从里头走出来。 分卷(42) 那青年见了祁沉笙后,虽然目光也有些退闪,但还是撑着笑容喊道:二哥,你过来了。 刚刚老太太还在屋里说起你。 嗯,暮耀今日怎么没去学校?祁沉笙本意只是随口闲聊,早些年他上学的时候,也隔三差五寻着由头逃课。 可这话落到祁暮耀耳中,却觉得简直如同挥着教杆质问般,甚至比他父亲,比他师长亲自过问还要吓人,脸上的笑容顿时也难绷住了,含含糊糊地说道:就今日,天气实在热-- 祁沉笙抬眸不经意地一看,却彻底吓破了他的胆子,张口就变成了:二哥我,我不敢了!这就回学校去! 说完,把手中刚得来的画报往身后一藏,匆匆忙忙地就要向外跑去。 汪峦目光复杂地看着几乎仓皇而逃的青年,又抬眸看看你自己身边,习以为常的祁沉笙,斟酌着开口:沉笙你 之前在外,汪峦早就听说过不少人对着祁二少的凶名,几乎是闻风丧胆。那时他还心中自责过,若不是自己给他脸上添了那么道疤,兴许祁沉笙还能挽回些许名声。 但如今看来 你是怎么叫这些在一起长大的弟妹,也怕成这样的? 祁沉笙闻言沉默了片刻,试着辩解道:我与他们年岁差的也不少了,算不上一起长大的。 你看如苓就不怎么怕我。 汪峦着实很难赞同,但祁沉笙还是就搂着他的肩膀,俯身在他耳畔说道:九哥之前不也怕我吗? 如今可还怕? 不怕,不怕了就是。眼看着就要走入内厅了,汪峦可不敢由着他性子这么胡来,顺着他的心思说着。 可不想祁沉笙却挑起了他的下巴,残目中含着深意,越发逼近:哦?原来九哥已经不怕我了,这可怎么好呢? 沉笙--汪峦只觉自己的心跳着实快了好些,可偏偏已经被锁在祁沉笙的目光中,不能如旁人那般逃脱分毫,声音中竟不自觉得带上了几分央浼。 祁沉笙看着汪峦这般任他垂怜的模样,方才觉得填补了几分刚刚未能听到弟妹们唤二嫂的不足,如此堪堪松手转而又揽住了汪峦的腰背,唇边带上了几不可察的浅笑。 走吧,先去见老太太等今晚,我再来验验九哥到底怕不怕我。 第68章 怨婴影(十四) 今晚想摆个小宴,几个 汪峦一心防备着, 内屋里头再出来人,见着祁沉笙终于不折腾他了,刚刚松了一口气, 却不料身后的门,却忽而砰地被人推开了。 二哥,我刚才忘了-- 祁暮耀的说话声戛然而止,汪峦刚要从祁沉笙怀中脱身,被这乍来的动静顿时惊了肺腑, 又忍不住捂着胸口咳喘起来。 祁沉笙忙让汪峦靠回到自己身上,替他顺着后背,直到怀中人的咳嗽渐渐平息下来, 才转过眸去淡淡地看向祁暮耀。 这可怜的祁家五少爷,被自家二哥看了那么一眼,就几乎吓得腿打弯,紧靠在门边的花瓶旁, 恨不得把里头的富贵竹拔出来插自己头上,动都不敢再动一下,好半天才磕磕绊绊地说道:二, 二哥, 嫂--不, 我是说这位汪先生,他还好吧? 祁沉笙一言不发, 只继续用灰眸瞧着他,好在汪峦这会缓过劲儿来,对着祁暮耀摆摆手:咳咳,五少爷不必担心,是我自己身子不好, 不怨你的事。 不不不,是我,祁暮耀又是摇头,又是晃手,顶着祁沉笙的目光说道:是我太冒失,冲撞了先生。 汪峦心中想着,不怪你太冒失,分明就是你家二哥太孟浪。如此刚要再祁暮耀劝解几句,却不想听到祁沉笙毫不心虚地开了口。 你知道便好。 汪峦使劲在他手上捏了一下,祁沉笙却并不改色,继续阴沉着脸,拿出兄长的气势训斥道:如今也不是小孩年纪了,这么冒冒失失万一冲撞的是老太太,你又该怎么办? 二哥教训的对!祁暮耀这会哪里还能想什么,祁沉笙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使劲点着头。 沉笙差不多行了。看着祁暮耀那副实心样子,汪峦越发不忍,压低了声音又捏了一下祁沉笙的手。 祁沉笙眯眯灰色的残目,总算收了收心气:罢了,你能自省是最好,老太太还在等我们,今日就先这样吧。 说完,就要揽着汪峦往里走去,眼看着两人就要进内间了,祁暮耀才如梦初醒,用手中的书拍了一下脑子,追着喊道:二哥,二哥且等等,我回来是有事找你! 有事?祁沉笙一回身,险些又把祁暮耀吓到,他大口喘了好几下,才小心翼翼地说道:是 我哥说,二哥回来一趟不容易今晚想要摆个小宴,请你和汪先生,还有几个兄弟喝上两杯 这话他说得着实没底气,想着自己刚把祁沉笙惹火了,怎么可能还请得动他,哥哥交给他的事八成要办砸了。 汪峦本也以为是这样,却不料祁沉笙竟答应了下来。 去哪? 祁暮耀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祁沉笙是同意了,忙点头说道:就在家里,我哥正让他们收拾着地方,晚上就请二哥过去。 行了,知道了。祁沉笙淡淡地说着,其实若按他的意思,本家兄弟相处得虽不恶劣,但也谈不上亲密,这一趟他确实可去可不去。 可是--他的灰眸中闪过隐隐的异色,若真的祁家内部有鬼,那但凡可能撞见这鬼的机会,他都想要去探探。 好好,祁暮耀到底心思单纯,这会子得了祁沉笙的准话,一下子就笑了出来,但到底还是怕他二哥翻脸,口中说着:那我就不打扰二哥和汪先生了。终于从哪花瓶架子旁边闪身,抱着书匆匆而去。 有了祁暮耀这桩小插曲,倒是把汪峦之前忐忑的心思冲淡几分,祁沉笙看着他眉眼间放松了,便又握住汪峦的手:好了九哥,咱们该进去了。 汪峦抬眸望向他,平复着心绪,点了点头。 内间的小厅中,被玻璃框起的西洋画,装点着粉白的墙面。几折花鸟绣屏隐隐地透出后面的景象,还未等汪峦细看,便有个五十多岁的婆子,从后面转了出来。 她生得严肃,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周身也都是老派人的打扮,还穿着长衫长裙,颜色上很庄重。金镯子金耳环之类的首饰,整整齐齐,一看便是有些地位的。 见着祁沉笙与汪峦后,也是极短地笑了下,很快就又恢复了那古板的样子:二少爷来了,老太太还在里头念叨着呢,一听见门声就叫我过来看看,是不是您。 辛苦卓麽麽了。祁沉笙对她点点头,也谈不上如何亲近或是敬重,只是寻常顺口回着。 那卓麽麽听后并无什么反应,目光却在汪峦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汪峦察觉到她的眼神,守礼地跟着唤了声:卓麽麽。可还不等对方说什么,祁沉笙便挡在了他的面前,直接说道:还请卓麽麽带我们去见老太太吧。 卓麽麽这时候才收回目光,双手垂在暗秋香色的裙侧,点点头:好,二少爷还有汪先生,随我来吧。 经了这好几道门后,汪峦终于得以见到,众人口中的祁老太太了。 只见内间小厅之中,摆了张不知什么香木的罗汉榻,年近七十的老妇人正斜靠在上面。她头发已然全部花白了,但仍旧用镶玉牌的轻簪挽着发髻,面向上倒是和善的,眼前还架着副金丝镜。 她见着祁沉笙进来了,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慈爱的笑来,带着三枚老翠戒指的手招招:哎呦,我的沉笙,终于得空回来了,快过来让我看看。 老太太,孙儿回来了。祁沉笙脚下倒也不急,一手拉着汪峦,慢慢地向她走过去。 汪峦虽然在汪家长大,但是到底没有正经进过门户,拜访过长辈,此刻只能谨慎又谨慎地跟在祁沉笙身边,随他一样唤道:老太太好。 我看看这就是那个姓汪的孩子吧?等两人走近了些,祁家老太太扶了扶金丝眼镜,一面瞧着自家孙儿,一面反复打量起汪峦,口中由衷地夸赞着:真是个好看的孩子。 汪峦下意识地看向祁沉笙,祁沉笙只是冲他点点头,转眼间祁家老太太已经拉起了他的手,轻轻拍拍劝慰道:我知道,你这会子心里头一定怕得紧。 可我没老头子那些规矩,平白无故地难为你做什么呢?只要沉笙他自己喜欢就行了。 汪峦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可他不经意地转眼,看向祁沉笙时--却发现祁沉笙明明是笑着,灰眸中却好似含了其他什么东西。 沉笙他无声地张张口,祁沉笙便握住了他的另一只手。 到底还是老太太疼孙辈儿。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声在旁侧响起,汪峦这才有心思看起周遭的人。 兴许是因为如今风气开放些的缘故,此刻这小厅中围坐着不少人,并未如过去般遵着什么男女大妨。 说话的女子约莫比于姨娘要大个几岁,手上还领着个七八岁大小的男娃娃。那男娃娃生得精致好看,可脸色却分外苍白,一看便是个身子骨积弱的。 那是当然,我不疼他们,还能疼谁呢?老太太对他笑了笑,松开汪峦的手,转而又让那男娃娃坐到自己身边,放轻了声音哄着:小八今日怎么样了?喝药的时候哭没哭呀? 小八汪峦跟之前听祁沉笙讲的对上了号,看来眼前这男娃娃也是祁隆勋的儿子,却不知叫什么。 男娃娃被老太太抱着张张嘴,声音也如他的模样般细弱:喝了,老太太我都喝了。 喝了就好,就好老太太的注意力渐渐都落到了小孙儿身上,祁沉笙便趁机拉拉他的手,两人悄悄地离开了老太太的面前,在小厅中寻了处靠窗的地方坐着。 沉笙,你刚刚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老太太和祁家小八的嬉笑声仿若背景,汪峦也正借着这个机会,偷偷凑到祁沉笙耳边问道。 面对汪峦的疑问,祁沉笙没必要隐瞒,只是叹息着说道:老太太对我们这些孙辈儿,一直很好。无论我们做什么,她都会觉得我们高兴就好。 对待孙儿是这般,对待儿子便更是如此,汪峦蓦地明白了祁沉笙还未说出的话。 所以祁家的家教尽管严厉,祁隆勋和祁安俸却还是敢那样,肆无忌惮地把女人往自己房中带。 祁沉笙闭了闭灰色的残目,所以当年,他的生母还在的时候,老太太倒从来不曾苛待过她,但面对祁隆勋的荒唐风流事,老太太仍是站在了儿子一边,只劝她宽心隐忍--直至死亡。 所以他对祁家老太太的感情,却是复杂的,他既感念当年母亲突然出事后,老太太对他们兄弟二人的多加照顾,可心中有时却不免添上几分愤怨。 --祁隆勋能有今日这般荒唐的,跟祁家老太太的纵容,绝对脱不了干系。 沉笙汪峦知道祁沉笙此刻心中定然不太好受,便趁着四下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轻轻地将额头抵在了他肩上。 祁沉笙望着祁家老太太与男娃娃玩笑的模样,最终还是转开目光,轻轻揽住了汪峦。 第69章 怨婴影(十五) 沉笙你的这只眼睛 二哥和汪先生, 感情当真是不错。 这时,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自旁处传来,汪峦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却是一个满脸病容的小少爷,正有些怯弱地看向他们。 祁沉笙似乎也有些诧异他的出现,但还是跟汪峦介绍道:这是我三叔的儿子望祥,之前跟你提过的。 这几日汪峦着实见了不少祁家人,如今只庆幸自己记性还算好, 隐约能想起那祁家三老爷风流成性,却只有这么一个病弱的儿子。 你近来身子可好些了?其实祁沉笙对眼前这个六弟,也并不算太熟, 甚至比之暮耀、如茉更陌生些,毕竟自小他便常卧病在床,很少出来见人。三年前一场大病,都险些要了他的命去。 谢谢二哥关心, 祁望祥笑了笑,眉眼间尽是不足虚弱之像,倒与同样久病的汪峦不相上下:入了夏天气暖和, 我自然就见好了。 那就好。祁沉笙随口回应着, 毕竟彼此关系只是了了, 如今让他再说些什么,他也是懒怠费那个心的, 索性收收揽在汪峦腰上的手,半眯起了眼眸。 但祁望祥却好似还有话要说,并没有知趣地离开,反而继续说道:听闻汪先生身子也不太好,上月我那边寻来的新大夫很是不错, 若有需要也可请他为汪先生看看。 汪峦却想不到这位祁六少爷竟有这份心思,只觉十分没由来不,他眼眸微动,恰对上祁望祥那隐带恳求的目光,忽而明白了什么,这并不是没由来的。 六少爷好意,汪峦心领了,他开口也很是客气,无意地抚过指上的绛红戒指,淡淡笑着说道:只是最近身子尚好,一切也都随顺,便偶有什么小事,也是不曾挂心的。 这样,那便好。祁望祥神色稍稍放松了些,他无意间听闻了三夫人之前来与汪峦说话的事,心中暗道母亲糊涂,生怕汪峦会将这事捅到祁沉笙那里去。 他虽然病弱,但祁家的形势却也看得分明,绝不想这种时候跟祁沉笙起龃龉,所以才拖着身子,来探探口风。 这会子听了汪峦的回应,总归松了口气,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话: 如此很好,望祥还要回西院那边喝药,就不打扰二哥和汪先生了。 祁沉笙的目光在两人面前流转,他似乎猜到了些许,但却没有问分毫,最后望着祁望祥,直看得对方原本就因病而苍白的面容,更失了几分血色,才点点头说道:那你快些回去吧,别耽误了要紧的。 这边祁望祥终于得了应允,又撑着对两人笑笑,而后才匆匆地走了。而另一边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与小孙儿逗玩了没多会儿,便累得困乏了,众人见状纷纷赶眼色地寻着借口从内间的小厅中退了出来。 分卷(43) 汪峦与祁沉笙自然也没有想要久留的意思,就趁机也离开了。 究竟是折腾了这么一上午,汪峦的身子也实在有些撑不住了,午饭时被祁沉笙喂着略吃了半碗粥,就实在熬不住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是大半个下午,等到汪峦终于从沉沉的、令他疲惫的梦中醒来时,看到祁沉笙正坐在床边。 这座小院子是他精心布置过的,就连床铺都是一架十分考究繁复的旧式千工床,帘外踏步的小廊上,镂刻着好些吉祥的纹样,如今正能透入些光簇,点点落在祁沉笙的身上。 汪峦静静地睁着雀儿似的眼眸,他分外贪恋沉浸在此刻的安宁中,而眼前的祁沉笙正对着端详着手中的那只,自假山石堆里寻来的白瓷小瓶,灰色的眼眸半合半张,却不像是在看瓷瓶,倒像是在想些什么。 汪峦有时也会纳罕,祁沉笙被他划伤的那只眼睛,究竟还能不能看得到? 大约是能的吧? 汪峦这样想着,眷眷地撑起身子,伏到祁沉笙的身后,双手深深地抱住了他的腰背,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 祁沉笙感觉到了他的靠近,随即侧过身去,扶住了汪峦的身子,让他躺在了自己的怀里:九哥终于醒了,这一觉睡得可真久。 汪峦却只是笑笑,没有说话,先是伸手触着祁沉笙手中的白瓷小瓶,而后又微仰起头来,望着他的脸微微出神。 祁沉笙也不催促,一下又一下地撩拨着汪峦稍长而又柔软的发丝,享受着两人之间悠闲的沉默,许久后才问道:九哥,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汪峦轻咳了两声,指尖落到了祁沉笙的脸侧,而后慢慢移动划向他灰色的残眸,终于能够平静地问出那个问题:沉笙你的这只眼睛,还能看得见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祁沉笙微微一愣,不甚在意地笑笑,而后吻上汪峦的指尖,握着他的手拿回胸前。 汪峦摇摇头,他又往祁沉笙怀里靠了靠,没有什么原因,他也说不出什么原因,许是愧疚,或是难过,又许只是单纯的想要知道。 能看到一些,祁沉笙抬起眼眸,残目在透入千工床的阳光下,颜色越发浅淡。好似真的无神,又好似藏了太多思绪:大半时候,只能看到个轮廓。 说到这里,祁沉笙的言语顿了顿,垂眸望向怀中的汪峦 ,在他的额头上轻吻几下:但是看向九哥的时候不一样。 我眼中的九哥,很清楚。 他的手沿着汪峦的发丝而上,抚摸着汪峦的面容,低低地又重复道:一直很清楚 不知从哪一刻起,汪峦的手臂一点点攀住祁沉笙的脖颈,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唇,祁沉笙随即逐渐用力,由浅尝到深吻,汲取着每一丝汪峦的气息。 汪峦很快便有些撑不住了,他轻轻地拍打着祁沉笙的后背,得来片刻的轻喘,可很快便又被祁沉笙再次吻住,惹得身子若重陷昨日的温缠。 祁沉笙拥着汪峦,手掌下是他极瘦极瘦的腰身,围拢着环握住时,便能引来怀中人难以抑制地颤动。 那双雀鸟似的眼眸,也乍然蕴漫上水痕,如祈如求地望着他,但这只会引出他心中更为深沉的侵略欲。 九哥九哥 九哥在我的怀里 九哥是我一个人的 眼睛看不看得到,又有什么关系,汪峦的样子早就刻在他的心脏,烙入他的灵魂。不要说瞎了一只眼睛,便是这身躯化成了灰烬,也绝无法抹去分毫。 沉笙汪峦的声音脆弱得,仿若薄冰结成的净瓶,勾着祁沉笙欺身将一切碾碎。 就在被炙热的怀抱所融化,再次陷入迷乱前的最后一刻,汪峦气音低低地喘叹道:说好的今晚才 可惜,连他自己都无法兑现那句承诺了。 我们少爷的意思,是去西边院里的浣纱楼,那边一应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六点钟之后你带着二少爷他们过去就行了。 屋外的柳树荫里,祁家三少爷身边的小厮阮吉正与丰山传着话,这人刚来时,本想亲自见着祁沉笙说。 可丰山刚把他往屋里一领,就听到了内间卧房里传来的些许动静,那里还敢再让他留下,丰山立刻就拽着阮吉的袖子,轻手轻脚的溜了出来。 好,好,我知道了,丰山一连声应着,眨巴眨巴眼又想想:那浣纱楼在哪?怎么之前不曾听过你们西院还有这样的地方? 也不怪你不知道,阮吉与丰山差不多年岁,又都是打小就在祁家当差的,故而说起闲话来分外熟络:我起先也没去过哪里,据说原来是三老爷的地方,不知怎的闲置了好些年。 我们少爷这不也到了年纪,在外有了个相好的人,前儿预备着要偷偷先接进府里来这不,才从三老爷那里讨了这座小楼来。 三少爷也有相好的了?丰山来了惊讶地张大了嘴,在他印象里,二房的两位少爷,可都是端端正正的老实人,祁朝辉也会偷着养人,这确实是很难想象的。 那,那必定是个美人吧? 我也没见过人还没领回来呢,阮吉摇摇头,继续说着:这不刚收拾了收拾屋子,就逢着二少爷回来了,我们少爷就想着先在里头摆个小宴,算是暖暖屋子。 是该这么着,毕竟那么多年没住人了,丰山点点头,而后又问道:那今晚都请了哪些人?同辈的少爷小姐都请了吗? 请是都请了,但也有好些不来的,阮吉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大少爷那边得了准信,说是准备老太爷过寿的事儿,实在不得空。 我们朝辉、暮耀少爷必定是要去的我听着那意思,尚汶少爷和望祥少爷好似也要去。 小姐那边,如苓小姐不来,如茉小姐说是午后中了暑气,便只有如蓉如茜两位小姐了。 至于还有什么旁的人,也是说不准的。 丰山跟着数了数,觉得人并不多,刚要继续议论什么,便听见内间传来响动,忙打发了阮吉离开,自己赶了进去。 第70章 怨婴影(十六) 咱们这一趟怕是真的来 虽是晚夏, 但仍旧是日头正长的时候,六点过了一刻钟后,西边的夕阳还留恋着朝霞, 未曾坠落入夜。 有了午后那么一通厮磨释情,汪峦被以为自己会直睡到第二日去,可不想终是在晚饭前醒来了。且身子那说不出的地方虽是酸涩,却并不觉得多么乏累。 九哥可还受得住?祁沉笙一面从架子上取下衣裳,一面揽着汪峦软痛的腰身, 引着他靠在自己身上。 我若说受不住了呢?汪峦挑眸看着祁沉笙,眼尾残着半点水渍,转头便由着性子, 在祁沉笙的唇上发劲儿咬了一口。 受不住了?祁沉笙感到唇上的痛,却全然不在意地笑笑,只是边吻去了汪峦眼尾的泪痕,边低低说道:受不住我便只好推了那约, 陪九哥好好歇歇。 汪峦抵着他的下巴,不准他再吻上来,皱皱眉说道:你是想着从这宴上寻出些端倪, 才要去的, 这会又说不去就不去了? 自然是先陪九哥更重要, 祁沉笙被推开了也不恼,半真半假地说道:且不说有没有端倪只是猜测, 便是真的有,大不了请大哥替我去也行。 越说越不像话了。汪峦用指尖在他下巴上使劲点点,但也听得出来,祁沉笙不至于会真的请祁默钧出面。 果然很快汪峦的手便被祁沉笙握住了,听他又蹭着自己的发丝说道:那便没法子了, 不能请大哥去,就只能我自己去可我要是去了,肯定是放心不下九哥留在这里。 那九哥说,我该怎么办? 这会不知道怎么办了?下午胡闹的时候,怎么不多想想?汪峦转眸又嗔瞪了他一眼,压着唇咳嗽了几声,祁沉笙立刻从床头端来温水。 好了,就是为着身子,九哥也别再气了,祁沉笙喂着汪峦喝了半杯水,身后顺抚着他的后背,吻吻他的额头哄道:是我不对,是我只要见了九哥,便忍不住 还说汪峦想要从他怀中挣出,可无奈腰上实在没有力气,那处更是稍稍牵扯便惹得他险些失声而呼,只得又被祁沉笙牢牢地抱住了。 不说了,不说了。祁沉笙残目之中分明含了笑意,用手小心护着汪峦的后腰,又连连在他颈侧亲吻:九哥放心,耽误不了什么的,一会我抱着你去就是了。 这哪里是什么好主意?汪峦心中暗暗念叨着,但也知道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只得靠在祁沉笙怀中,闭目又歇息起来。 祁沉笙合意地搂着汪峦,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直到耗着确实晚了,才亲身帮怀中人收拾穿戴妥当后,才抱着他出了门。 丰山伺候在汪峦身边长了,当然知道这种时候什么嘴多不得,一路上头都不多抬一下,只按着之前阮吉说的方向,下了车后便将两人引入了西院。 只是丰山不曾听说过那浣纱楼,祁沉笙却并非如此。 下了车后,他抱着汪峦走了没多久,就察觉到了些什么,唤来丰山问道:这是谁定下的地方? 丰山不疑有他,十分干脆地说道:是三少爷呀,据说是刚从三老爷手里得了这处地方,所以才打扫干净了请各位少爷来呢。 是吗祁沉笙低念了一声,目色深冷地看向道路尽头,那座为烟柳院墙所半掩的三层小楼,这事倒是有几分意思了。 什么?汪峦正倚在他的怀中,自然听到了祁沉笙的话,不由得也轻声问道:这地方可是有什么问题? 祁沉笙收回目光,望向汪峦时又升起了几分温度,嘴边却仍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九哥,咱们这一趟怕是真的来对了。 汪峦打量着祁沉笙的神色,心中顿时生出许多猜想,但最终却任由它们划过,并不过多纠结。 来都来了,自己又在这个人怀里,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丰山隐约听到了他们间的对话,只守着分寸就当没听着,三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地终于走入了浣纱楼所在的小院中,迎来的却是更多各怀心思的人。 因着汪峦倦怠晚起,他们来得已经算迟了,还未等进楼就听见里头传来好些人声,汪峦细细听去,那些声音有几个白日里都听过,但也有不曾听过的。 是二哥来了!这一声呼喊却是祁家四小姐如蓉,她先前还有些怕祁沉笙,眼下似乎是玩得正欢,倒是把惧意冲淡了不少。 那楼中其他人听了,纷纷侧目看来,见着祁沉笙抱着汪峦走来,脸色更是各有不同。 汪峦早已横下心,全当什么都不知道,祁沉笙便更不在意这个,让丰山退下后,就自顾自地抱着汪峦走了进去。 我正跟老六说着二哥呢,可终于来了。虽说是祁朝辉摆宴,但此刻楼中却并不见他的身影,反而是祁暮耀在费心张罗。 午前那一次莽撞,可算让这位祁家五少爷长了记性,小心翼翼地迎着他们进来,生怕嗓门大了,再惊着二哥的心尖人。 眼前这小厅中倒是处处簇新,一应桌椅屏风、电灯玻璃都泛着光,因着地方本就不大,所以干脆也没分什么主厅饭厅,直接把整个一层都打通了,中间摆上宴席。 而随着两人的到来,原本十分热闹的宴厅中,也稍稍安静了几分,汪峦到底还记挂着事,靠在祁沉笙的怀中,不着痕迹地环顾起周围的人。 白日里就见过的祁暮耀、祁如蓉不必多说,让汪峦有些惊讶的是,身体看起来比他还弱的祁望祥,居然也来了。 他正和如蓉不知在说些什么,察觉到汪峦的注视后,便转头对他笑笑。 汪峦并不躲闪心虚,也对他笑了笑,便继续看了下去。如蓉的身边,是一对之前不曾见过的男女,男的相貌普通但好歹也带着祁家的贵气,女的相貌倒是好的,只可惜比起如蓉性子要沉闷许多。 他们见着祁沉笙进来后,也只是按着礼数起身叫了声:二哥。 祁沉笙对他们,也同样淡淡地点了下头,而后就附在汪峦耳边介绍道:那就是邱氏的子女,老四祁尚汶、如茜。 汪峦回望着他点点头,又顺着祁尚汶往后看,却见他身边也坐了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只是眉眼间看起来并不像祁家人。 还未等祁沉笙开口,祁暮耀便有些局促地凑过来解释道:二哥你应该也认得这是大夫人的侄儿、老四的表哥,正巧来了咱们府上小住,老四说都是亲戚,就也带来了。 嗯,我认得。祁沉笙的残目中显出几分嫌恶,半分都没有理睬他的意思,抱着汪峦便转身往别处就坐。 可不想对方却也不是个安生的,见着祁沉笙没有理他,自己反倒忍不住了,撂下手中的酒杯故意嗤笑道:祁二少来了,咱们哥俩有日子没见了吧? 祁沉笙看都不看他一眼,担心椅子硬了汪峦坐着难受,便先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遣人去寻软垫来。 邱表哥倒没想到自己被无视得这么彻底,身边的祁尚汶想要拦他,却被他挥手甩开,走到了祁沉笙面前,眼神却含混地落到了汪峦的身上:哟,这就是二少养的那男人? 瞧着又干又瘦的,不如改日我再送你几个好的放心,他们可不会挖你眼珠子。 说完便大声笑了起来,他是打小就看不上这个处处压着自己表弟一头的祁二少,平时也就罢了,如今听说了前阵子云川城里那些荒唐的传闻,忍不住借着那醉意便忍不住放声奚落。 周围的祁家兄妹都慌了神色,大气都不敢多喘,祁暮耀壮着胆子起身要拦,却直接被祁沉笙凌厉的目光扫了回去。 汪峦虽在祁沉笙怀中掩着口鼻,还是被那酒气熏得眉头直皱,祁沉笙明知这是挑衅,却怕他又往心里头去了,刚要压着怒意轻声安抚,谁知半晌后竟听到汪峦幽幽地开口问道:沉笙我挖你眼珠子了吗? 祁沉笙残目一凝,随即担忧顿散,他会意地揽扶着汪峦,从容地低头嗅着他发丝的檀香气:没有,九哥哪里舍得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