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会死》 序章 “钱拿来” “耶?这里真的是阿拉斯加?”走出机场的瞬间,我不禁惊失色。 热死了,虽说是七月,这里和日本的夏天简直没两样,而阳光说不定还更强。 我对阿拉斯加的想象只有一个字:“冷”,这下完全措手不及,发现自己的穿着全然不对—— 毛线袜和羽毛外套,忍不住觉得好笑。我可是从酷暑的日本作好全副武装才过来的呢! 迅速换上t恤和短裤,走出机场大厅,我开始着手准备工。因为自行车是被分解后装进纸箱、送上飞机托运,首先必须组装起来才行。 但这里,也太安静了。搭同班飞机的人陆续走光后,宛如火车站的小小机场顿时空荡荡的,小鸟边啾啾叫边在大厅跳进跳出。眼前是一片广阔的荒野,看得到远处黑压压的针叶树林,那就是所谓的针叶林带吧?更远处是尖锐高耸的青绿群山,高高的天空一望无际,和日本明显不同,看起来异常宽广。 自行车组装完成,接下来是行李。我有六个置物袋,分别装着露营用具与防寒用具、换洗衣物、文库本和字典等书籍类、照相机、工具和药品——因为接下来可是要环游世界,行李数量可观也是理所当然。 好不容易把约四十公斤的行李安顿完毕,我推着自行车走到路上。那是一条笔直而开阔的大路,铺得太过平整漂亮,反而索然无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美国风光吧。 “终于上路了。”我在心中低语,有点陶醉在英雄主义的情怀中。不管怎么说,多年来的梦想从这一刻开始成真。我一本正经地踩上踏板,沉甸甸的自行车开始前进?????? “怎么搞的?” 一瞬间,车头摇摇晃晃,根本无法控制。行李太重了,自行车渐渐歪向一边,差点撞上路旁栅栏,我慌忙刹车。车子一停下来,干燥的风咻咻地吹上背脊。 “这,这样骑得动吗?” 虽然已有某种程度的心理准备,行李的重量还是远远超乎想象,感觉就像多载了一个人。 ——这可不是想象中的浪漫旅程哪?????? 我又一次小心翼翼地踩着自行车,摇摇晃晃,这次渐渐偏向快车道,后方来车“叭叭叭叭”的喇叭声此起彼落,我吓出一身冷汗。 “别,别慌啊!” 踩着自行车,我一边为自己打气。今天只要骑到二十公里外的安克拉治就行了,这距离没什么大不了,而且现在才下午四点,不是吗?????? 骑了一会儿,来到一个开阔的十字路口,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边骑。突然,看到前头有个黑人女子走过来,她的衣着还真夸张得有点恐怖:亮粉红色露肚脐的套头运动衣,配上黑色的太阳眼镜,和阿拉斯加的形象还真不搭。 虽然隐约嗅到危险的气息,我的视线还是被运动衣下呼之欲出的木兰飞弹吸引。我想,向她问路好了。一冒出这个主意,方才沉重的心情一扫而空,毕竟这里是自由国度美国哪,说不定未来发展会很有趣呢?????? 我小心不让邪念表露在脸上,尽量有礼地向她搭话: “Excuse me.(抱歉)” 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嘴巴不停咂咂嚼着口香糖,上上下下打量我,墨镜反射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光芒。沉默的压迫感,让我甜美的妄想瞬间消失无踪。 ——没错,一定是搭讪到什么可怕的家伙了?????? 我已经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事到如今,总不能装作没问过路吧,我畏畏缩缩地接着问: “啊,啊..o doown? (市区要往哪个方向走?)” 女人一脸无聊地伸了个懒腰,看到那毛茸茸的腋下,我心情更郁卒了。她懒懒地继续嚼着口香糖,说: “Give me one dollar.(给我一块钱)” “啊?” “GIVE ME ONE DOLLAR.” “??????” 是跟我要钱哪。来到美国遇见的第一个人,最初的对白竟然是这样,我不过是问个路而已! 我半愕然地盯着她的脸,对方还是面无表情猛嚼口香糖。我勉为其难挤出声音答道:“No, thank you. (不用了,谢谢你。)” 为什么被勒索要钱还要说“No, thank you”呢?一边思考这个问题,一边飞也似地逃离现场。 踩着自行车,我深深地叹了口气。真是,这种开场简直糟透了??????越想越觉得自己没用。这时,出发前的大混乱再次浮现脑海。 ——那果真是不祥的预兆吗? 一开始这么想,自行车也越发沉重了。没错,打从旅程开始前,事情就不对劲了?????? 01 出发前的大混乱 那是启程前二十五天的事。 那时我还是个上班族,预定十天后离职,正为职务交接和行政手续忙得不可开交,当天也是忙到深夜才回家。 “真是,早晚都要离职,干嘛这么拚?” 一边在心里发牢骚,一边解开领带,走进厕所,这时候—— “哇啊啊啊啊!” 我在厕所里放声尖叫:小便是鲜红色的! “为,为什么偏偏现在发作??????” 我的肾脏本有宿疾,叫做“胡桃夹症”(Nutcracker),那是某种因素导致肾脏静脉破裂,血液混进小便里。不算什么严重的大病,但一旦出现血尿,就必须住院吃药一到两周。这两年来一直都好好的,我以为已经自然疗愈,为求安心,我半年前还到医院检查,答案也是“没问题”,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在这紧要关头发作??????” 我抱头坐在马桶上。这种身体怎能骑自行车环游世界?不,更糟的是,公司再过十天就不管我死活了,社会保险也一并到期,要是住院时间一拉长,旅行基金就得通通砸在住院费上。梦想破灭、丢了工作、人生也一片黑暗,眼看就要成为废人?????? 我觉得自己像被谁拖住双脚,不停往下坠落,遥远的过往记忆此时苏醒。 “那个算命阿婆的预言难道是真的??????” 算命阿婆是我在精神病院认识的。学生时代我在那里打工,主要工作内容就是照顾病患起居,陪他们聊天。那位阿婆老穿著咖啡色防寒背心,虽然是住在这里的病患,行为举止看起来却完全正常,正常到让人不明白她为什么住进来。不过她可是有特异功能的,感应力非常强,据说只要看到你的脸,就可以断言你的过去未来,医院里纷纷传说她算得很准。 我对算命完全没兴趣,也压根没打算找她看相。有一次,阿婆那张黝黑的脸冷不防凑近我,我也没拜托她,她就自顾自开始算起来。 “你内脏的某个地方有宿疾对吧。”被她说中了?????? “目前为止和三个女人交往过。”呃??????嗯?????? 我的过去和背景,就这样被算命阿婆一一揭露。果然是位道行高深的算命师哪!可是,她对我将来的预言却出乎意料。 “你会过着一帆风顺的幸福人生哦!不过,这种人生与刺激或冒险无缘。” 有没有搞错!我暗想,我的梦想可是骑自行车环游世界一周耶?????? 瞬间错愕之后,斗志却突然点燃。呵呵,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好——正好!我就来改变命运,靠自己的力量扭转它!” 我从以前起,就很容易接受现实,遇到事情马上认命。老实说,那时候骑自行车环游世界的梦想还很模糊,一听完阿婆的占卜我却热血沸腾,突然冒出干劲来了。 可是,五年后,环游世界之旅已近在眼前,我却穿着西装坐在马桶上,没精打采地想:为什么会在这紧要关头血尿呢?????? “这是天意叫我别去,要把我拉回一帆风顺的人生吧!” 衬衫被冷汗浸透,非常不舒服。我继续抱头坐在马桶上,过了好久还是动弹不得。 三天后我才去医院。因为害怕医生要我“取消行程”,提不起劲马上就诊,而且血尿也有可能自然好转。然而,三天过了,症状还是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 我在医院里有认识的医生,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我把对这次旅行的热情一股脑向他倾诉,拚命强调:就算到这个地步,我也打算出发。想想,自己说的话,还真是不寻常呢。 医生全部听完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我让你赶得上出发。” “真,真的吗?” 于是我紧急办理住院手续。距离正式启程只剩三个礼拜了。 02 再会了,我的“安全地带” 医生果真对我施以特别治疗,用点滴注射比平常多一倍以上的药剂,结果,四天后血尿停得干干净净。 但就算现在好了,也不能保证以后不会再发作,而且出发前突然血尿很不吉利,也让我吓得半死。即使这样,之所以仍未打消念头,是我相信,自己在这时放弃的话,会后悔一辈子。 “要是有什么万一,就到时再说吧!”我这么想。 “既然这样还是要去!我要改变命运!就算一边血尿我也要上路!” 出院后,我连睡觉的空档也没有,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工作,参加连日举办的送别会,强撑着准备出发。 就这样,终于到了启程的日子。 和来机场送行的朋友们说着玩笑话,其实内心恍恍惚惚像在作梦。也似乎是因为,为了走到“出发”这一步,耗尽了全部心力。 班机快起飞了。 在朋友的掌声中,我几近茫然地走进登机门。 坐进机内的座位,举目四望,四周都是“外国人”,突然涌起一股紧张感。 还想隐瞒?其实我只出国旅行过一次,根本就是旅游菜鸟,连身上的钱该怎么保管也不清楚。刚才每位来机场饯行的朋友都送我一份礼金,钱还装在信封里,被我胡乱塞进包包。首先得把这些钱收到其他地方才行?????? 飞机发出巨大的声响起飞了。等系紧安全带的灯号一熄灭,我就连忙抱着背包跑进厕所,坐在马桶上,打开礼金封套,把钞票拿出来。 我知道自己的手在抖,却不是因为礼金太多,而是怕啊!到底在怕什么不清楚,但心脏好象快跳出来似地。 连同我自己预先买好的美金旅行支票和现金,全部加起来约七十万日圆。接下来该怎么办? “对了,记得旅游书上写过,钱要贴身收好??????” 于是,我试着把全部的钱塞进裤子里面的贵重品暗袋。但钞票叠起来太厚,怎么塞也塞不进去,更别提我的手还抖个不停呢。 “混蛋!搞什么啊,可恶!” 越焦急,手就抖得越厉害。 “你这家伙,到底在紧张什么!” 经过一番苦战,终于全塞进去了。呼,我喘了口气,把厚如厚切牛排的暗袋系回去,一脸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上。 面前的屏幕播放着好莱坞动作片,英文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能呆呆看着。随着高昂的情绪逐渐稳定,思绪也清晰起来。 我想,自己终于脱离“安全地带”了。 平静安稳的人生,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式,我已一步步踏上“高潮迭起”的人生了。思之令人痛快非常,刚才内心的混乱也不可思议地消失了。 “算命阿婆,给我走着瞧??????” 我在内心暗自窃笑,不知不觉沉沉坠入梦乡。 03 夜的恐惧 睁开眼睛,眼前是陌生的水蓝色墙壁,一瞬间我有点茫然,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置身何处。 ——没错,这里是安克拉治的青年旅馆。 回想昨天下飞机之后发生的一切,不禁叹了口气。 被那个黑人女子勒索落荒而逃已经很惨。向人们问路时,每个人都亲切地指点我,我也“Yeah, yeah, I see.“地笑眯眯应声,可悲的是,对方在说什么其实我半句也听不懂。要听惯活生的英语会话,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吧。 不断迷路,抵达青年旅馆已经晚上十一点,紧张和疲惫已极限。确定还有床位后,我呆坐在自行车旁,不动良久。 睡醒后,身体还是重如铅块,看看时钟,时针指着四点。 四点? 望向窗外,怎么看都不像凌晨四点!原来已经傍晚了。 “太蠢了??????旅程的第一天不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吗?” 吓人的是,我竟然连续睡了十六个小时。 我为了准备出发几乎没睡饱过。不过,也是因为打从我来到这儿,就尽遇上些丧气事吧。 慢慢从被窝爬起来,拖着睡过头的沉重身躯摸到会客室,看到一个男人背对我坐着。我有点紧张地试着搭话,想向他打听超市在哪。 “Excuse me ? (抱歉)” “hai ?(是)” 没想到我用英语一问,答的却是日文。回过头来的那张脸,毫无疑问是个日本人,紧张感突然一扫而空,我差点没立刻冲上去一把抱住他。 他戴着一副大眼镜,怎么看都像《哆啦A梦》的大雄。外表稳重,其实曾是某大学登山社社员,两天前还刚登上麦金利峰呢。 “怎样,你攻顶了吗?” “当然!” 他满脸笑容,高兴地说。 接下来他打算用电车或巴士环游世界。我们两人意气相投,就这样在会客室里聊开了。 “虽然不知道能走多远,我想,就走到走不动为止吧。” 大雄用沉稳的语气说道。看来是个不做作、不勉强,坚持顺应自己的意愿,自自然然过生活的人。 “你又为什么要来阿拉斯加呢?”大雄问我。 “我想,既然要环游世界,就一定要从大陆的端点开始!这里不是北美大陆最北的机场吗?”我这么一答,心情也跟着豪迈起来。从大陆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这样才是真正的“环游世界”——我自以为是地作如是想。从阿拉斯加朝南美洲最南端的乌斯怀亚前进,然后飞到欧洲,接下来打算骑遍非洲和亚洲。 “全程预计花多久时间?” “嗯——我也不很清楚,大概需要三四年吧?” 大雄似乎很感动地睁大细细的眼睛,然后惊讶地笑了,我也跟着笑起来。 “不过,你为什么坚持环游世界一周呢?” 他这么一问,我有点为之语塞。的确,理由有很多,最根本的那个却非常不切实际: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既然出生在这世上,就该好好看看它。但这样的理由实在太简单,一说出口, 连自己都觉得很难说服人。没想到大雄一听,立刻说:“嗯,我明白。”我受到鼓励,精神也来了,又继续说: “然后,我还要找出世界第一的东西!” “啊?那是什么?” “不,我是说,什么东西是世界第一,由我来决定哦!” 自然风景也好,遗迹也好,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一定会在某个地方。我希望可以踏遍全世界仔细寻找自己最珍贵的宝物,将值得保留一生的珍贵回忆铭刻在记忆深处。 “嗯嗯!”大雄高兴地听着,和他聊天,我越讲越起劲。 “至于为什么要骑自行车?我想,实际挥汗用双脚找到‘宝物’时,快乐应该会更大吧。” “这样啊。可是只靠自行车不会很累吗?” “没关系啊!费尽千辛万苦靠双脚走遍世界,一定会有丰富的收获。如果真能达成,这辈子也足够了。” 发现自己越讲越得意,我在心里暗自苦笑,真是太得意忘形了,昨天明明还那么没种?????? 聊了一阵子,我们又一起到超市买东西,炒菜煮饭,一起吃了晚餐。我聒噪到连自己也吓了一跳,加上啤酒的作用,两人大声谈笑,惹得其他白人旅客为之侧目。 可是,当天夜里?????? 躺在床上,激昂的情绪一镇定下来,我被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攫住。在广阔的大陆上,一个人孤独地骑着自行车,这个在启程前浪漫无比的幻想,如今却成了让人害怕的景象。一走出市区,就是无垠无涯的广大森林,那里有熊出没,还有许多人带着手枪。 脑海中又浮现机场外遇到的女人,耳边响起她嚼口香糖的声音。和昨天晚上完全不同,我不停辗转反侧,完全没阖过眼。 04 向广阔的世界迈进 抵达阿拉斯加州首府安克拉治的第四天早上。 大雄前一天动身离开了,我也打算今天启程,但就是没法床。一想到要在无人的大地上踩着自行车,就越来越怕。要有持枪强盗埋伏在路边怎么办?熊扑过来的话怎么办? 我裹着毛毯,怀疑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根本是在勉强自做不擅长的事,继续当个上班族不是很好吗?坦白说,我绝讨厌以往的生活。 我曾是某食品公司的营业员。 我一点也不讨厌公司和工作,不管是去老客户的超市向方亲切地说:“今天天气真好!”或在卡拉OK 拍手喝采,说 :“课长!您的歌声还是一样有磁性!”我都很高兴乐意。 更何况,我的公司是所谓的大企业,这样下去绝对衣食无。结婚、生个小孩,人生大可以一帆风顺。 可我终究放不下骑自行车环游世界的梦想。 进公司第四年的春天,我在邮局的定存已达到预定金额,但下定决心仍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同期的同事也开始陆续结婚,觉得自己好象即将踏上和别人完全不同的道路,内心很不安。 要选择安稳的一生,还是刺激的一生呢?我想,就以“无怨无悔”的基准来决定吧。 一旦辞掉工作,虽然有失去饭碗的顾虑,日后还可能会非常后悔,不过,总是活得下去。相对来说,要是放弃梦想,即使建立了幸福美满的家庭,大概也会后悔一生吧? 两相权衡,后者的悔恨沉重了些。 递出辞呈时,上司说:“你是笨蛋吗?辞掉这么好的工作!”也许真是这样吧。奇怪的是, 心情却也轻快起来。 ——没错,我就是为了要说服自己,才故意违背算命阿婆的预言,千里迢迢来到阿拉斯加。 “够了,不出发不行了!” 我豁了出去,从床上跳起来,动手把行李塞进背包里。可干劲没有维持太久,拖拖拉拉地收拾,已经下午三点了。 出发的准备是完成了,站在自行车前,身体却一点也提不起劲。或许还是晚一点动身比较好,我看看表,现在不会太晚了吗?还是明天再出发比较妥当吧?????? “啊啊啊啊!要拖到什么时候?立刻走人!” 我跨上自行车,像要发泄所有怒气似地用力蹬了一脚。 骑出市区,高速公路般的宽阔大道一直向北延伸,高速移动的车流让我畏缩。那种魄力和日本截然不同,伴随嘈杂的噪音,庞大的银色货车不断从我身边急速掠过,强风瞬间扫过全身,连车头也被拉过去。真是,简直快吓死了。 这样的“激流”在两小时后逐渐消退。离城市越远,交通量就递减,眼前一变而成满是绿意的乡间道路。 一放松,顿时觉得在阿拉斯加的大自然中骑自行车还真新鲜。抬起头,边张望四周景色边前进,绿色平原似乎无穷无尽,路旁还有澄澈的蓝色小河流过。 我停下车,坐在草堆上,眺望眼前的水流稍作休息。四肢传来舒畅的疲惫感,淙淙的水声似乎渗入了全身。 再度上路时,清爽的微风轻抚肌肤。 “还是骑自行车最棒!” 这么一想,我终于大笑出声,和在被窝里拖拖拉拉时相比,心情宛如云泥! 景色流逝,确实感到自己正向前迈进,这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快感。没错,想东想西都没用,去做就对了。行动一展开,自然会产生力量,我怎么一到这里就忘了呢? 我在心里低语:“好!走吧,不断走下去??????” 看着路边的小河,河水急速流过,和自行车前进的速度差不多呢! 05 阿拉斯加的路标 在阿拉斯加的介绍手册或风景明信片上,常常可以看到如下字句: “Last Frontier——最后一块未开化之地——” 的确,阿拉斯加给我的印象正如这句话。 一离开城镇,眼前就被天空和深邃的针叶林笼罩,不断绵延,几乎没有村里住家。不管怎么骑,景色都大同小异,好象没有前进,让人开始感叹自己的渺小。 终于,前方出现类似路标的指示牌,不知为何就安心了起来。我雀跃不已,满心期待,路标逐渐接近,上面到底写些什呢? “Next 10km Unpaved.(前方十公里未铺设道路)” 我大失所望。大部分路标上都写些无关紧要的事,即使这样,一看到新的路标还是激动不已,过了这个路标,又下意识期待下一个。似乎,在这广阔得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大自然中,只有“人造物”可以让我们安心。也许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我们还是希望和人类社会有所联系吧。 终于出现一座小镇。称它是小镇,其实也不过是一家休息站(加油站兼杂货店)再加上几间民宅而已。这一带的城镇都是这样,可以说是只为了给车辆加油、补给而存在的城镇。 我问老板:“到下个城镇还有几公里?”必须由距离长短来决定要装载多少水和食粮。 头顶微秃,有点胖的老板思考片刻,说:“八十公里。”对于利用汽车移动的人来说没什么了不起,但对每天只能骑一百公里的自行车骑士而言,就有点远了。为防万一,我也向其他人提出同样的问题,开大卡车的红脸大叔哈哈大笑,说:“免惊啦!骑个一百公里就看得到下一家休息站了。” 这里大部分居民的距离感都乱七八糟,绝对不能轻易相信他们提供的数字。多估一些,我想应该是一二○公里。 为了这段一二○公里长的路,我开始采买必需的食粮。其实店里也没什么可买的,几个月前的冷冻面包,青菜只有洋葱和烂得软绵绵的萝卜。这镇上的人到底每天靠什么样的饭菜维生啊? 我继续踩上踏板,骑了好一会儿又看到一个路标,果然安心多了。呵呵,上面写些什么呢? “Next Service 175km.(距离下个休息站一七五公里)” 啊,即使是这样的标示,也让我喜欢得不得了啊! 06 约翰海希与极光 踏入加拿大国境,来到一个叫做白马市(e horse)的方。这里虽然是育空特区的首府,但人口也只有两万多一点,看来像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乡间城镇。 去露营区一打听,扎营一晚索价十美元,不算狮子大开,也绝称不上便宜。我还在犹豫该怎办,一个看来像日本人男子与我视线交会,我连忙低头招呼,他也点头回礼。 这位年轻人在本地专门举办独木舟活动的业者那打工,似是碰巧有事来到这露营区。 “你要住这里吗?”他说。 “嗯??????还在犹豫,对我来说十美元有点贵。” 他想了想,对我说:“我认识一个叫约翰?海希的人,拜托他让你在他家后院扎营就行了。”他笑了笑,又加了一句: “约翰也很特立独行,个性爽快,你不用顾虑什么啦!” 这样有点厚脸皮吧?一般状况下我应该会推辞,但一听说约翰是独木舟摄影家,我不禁想见他一面。既然被评为特立独行,应该也是个颇有魅力的人吧! 约翰?海希住在育空河畔一栋有点老的房子里,还养了只猫作伴。正如传闻,个性非常爽快,满面笑容地迎接我这不速之客。他年纪大约六十出头,长的有点像金?哈克曼。慢条斯理的举止像太极拳一样流畅,目光盛满温柔,让所有人都对他敞开心胸。笑容特别好看,从白胡子深处发出“呵呵”的独特笑声。总之,是个举手投足都让人印象深刻的人。 我依他的话,在庭院里搭起帐篷。前方蓝色的育空河如海一般广阔,发出轰隆轰隆的沉重水声,不断流向前方。 “好棒喔??????” 我对这个地方一见钟情。约翰似乎也是浪迹天涯后爱上育空河,然后定居于此。 当晚,约翰请我入内喝咖啡。屋子里满是书本、坏掉的家具,还有不知作何用途的杂物堆积成山,几乎找不出走路的空间。屋里没有电,只点上煤油灯。虽然没有自来水,但要用水的话,屋旁就有大河流过。 夜里,在煤油灯朦胧的光线下,他细细诉说育空河之美。 “如果,你真的想了解育空河??????” 约翰慢慢说着,又喝了一口咖啡。煤油灯的光线在他眼角的皱纹上投下深具韵味的阴影。 “你必须划着独木舟,旅行一周。” “??????” 轰隆轰隆??????入夜之后,水流的声响更大、更清晰了。 “只花一两天是不够的。从第四天起,你才能开始慢慢体会森林的寂静。” 约翰啜了口咖啡,我等他继续说。 轰隆轰隆?????? “第五天,你就能感受到动物的气息;第六天,和大河融为一体;到了第七天,你就能明白育空河真实的面貌了。” 他说完又呵呵笑了起来,就像一位电影明星。 我完全被他的话迷住。这真是太棒了! 但当天已经是八月九日,秋天的气息越来越浓。这一带只要夏天一结束就会开始下雪,更何况我还得越过加拿大洛矶山脉,越早南下越好。我现在从阿拉斯加出发已经太迟了,根本没时间作独木舟之旅?????? 结论已经出现。但是,连出来旅行都还会被时间追着跑,我难免有些惆怅。 约翰也给我看了几本他拍的摄影集,几乎都是印地安人的肖像。漂浮着哀愁氛围的黑白照片里,每张脸的双眼都炯炯放光。 到了大约午夜一点,我才回到自己的帐篷。写完日记正想缩进睡袋,听到有人叫:“裕辅快出来看!” 爬出帐篷,约翰就站在我身边。 “怎么了?” 他看也不看我,抬头仰望,指着夜空中的某一点。 “极光。” “咦?真的吗?” 我惊叫出声,夏天也看得到极光吗? 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宛如带状云气般的东西浮在夜空中,发出淡淡绿光,静静流动着。 我动弹不得,身边的约翰又呵呵笑着走回屋里去。 光带越来越宽,渐渐变成帘幕状,移动得比想象还快,就像被强风不断吹动。光幕渐渐变多,重叠成好几层,范围加大,直到占满整个夜空。我根本没时间回帐篷拿照相机,实在是一秒钟也不想错过!光线的明灭闪动越来越剧烈,我看得忘情,终于在最亮的时候像烟火般爆开了。 “哇啊??????” 当时的感动无与伦比。那应该就是所谓的极光崩离,我以前根本不知道极光会这样爆发。 光的粒子再度组成细长的带状,徐徐晃动,逐渐变成帘幕,最后爆炸??????这样的极光秀总共重复三次,持续了约一个半小时。我一直呈现恍惚状态,已经好几年不曾如此专注投入了?????? 极光秀终于结束,夜空回归沉静,我听见周围蟋蟀的叫声,微风吹送青草上的露水气味,勾起深深的怀念。情绪平稳下来时,我在心里低语: “去划独木舟吧??????” 07 育空河上 白马市是独木舟活动的圣地,有好几家业者出租独木舟,代客规划独木舟旅行。 正在打听其中某道行程的费用时,我遇到一名瘦巴巴的日本人。他戴着太阳眼镜,只看一眼就闻到可疑人物的气息,要他说“敝人在东南亚做大麻买卖”,我大概也会毫不怀疑信 为真吧。这名男子年约三十三四岁,自称姓山藤,已经在日本划了好几年独木舟,这次终于来到向往已久的育空河。 “搞什么,怎么只有破破烂烂的独木舟?这啥?果然用租就是不行!” 他常一开口就抱怨。与其归咎独木舟不好,不如说是个性问题吧,我觉得他的性情真是乖僻得彻底。 当他说“我正在找一起划独木舟的同伴”时,我忍不住笑出来。即使如此,这件事还是圆满达成了协议。 我虽然在日本划过两次独木舟,但要连续几天在广阔的育空河上顺流而下,还是不放心自己的技术。他说自己是个中老手,听起来也不像是骗人。我这人其实也满喜欢这种个性独具,甚至带点怪癖的人。 事情马上就谈定了,我们两人一起租了一艘加拿大独木舟。 隔天,出租业者用卡车载着我们朝育空河的支流田斯林河(teslin River)前进。我们并没有报名参加任何行程,却偶然遇见另外三个日本人。他们从北海道而来,据他们说,顺育空河而下也是他们多年以来的梦想。 这次我们选择的划行路线是以田斯林河为起点,中途进入育空河,一路顺流而下,到下游城镇卡马克斯(Carmacks),全程共计三六○公里。途中没有任何道路和河流交会,这也意味着,当我们一离开出发地,河流就不再受到文明的干扰,悠然流动在原始森林中了。 把十天份的食物、露营用品还有五打啤酒、几瓶威士忌这些行李像山一样堆在独木舟上,舟一入水却深深沉进水里,水面太接近船舷,超过一般吃水线。 “划独木舟没有啤酒太无趣了!我得多带一点,这种加拿大独木舟不管载多少东西都没问题。” 虽然山藤先生用老练的口吻这么说过,可独木舟下水的样子实在不太对劲,他也有点慌。 从啤酒箱里拿出罐装啤酒,拉开拉环,咕嘟咕嘟地大口畅饮,接着也丢了一罐给我:“你也快喝吧!”既然领队这么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咕嘟。 独木舟顺着水流稳稳地在河面滑行,慢慢的,真的慢慢的。远方的森林不断流逝,有时还听得到水流咕噜咕噜打转的声音。 河面宽度难以估计,我想应该超过五百公尺吧。水虽然相当深,河底的石头还是清晰可见,这种透明度真让人惊讶。偶尔也有鱼儿迅速游过,连鱼鳞的花纹都一清二楚。 约翰说过:“从第四天起,你就能体会到森林的寂静。”早在第二天我就体会到了。 河水如静止的湖泊般停止流动,广大的水面像一面明镜延伸。这是无声的世界,只有划桨的声音哗啦哗啦,特别清晰,却感受不到声音的轮廓。当我们停止划桨,寂静就像浓雾一样咻地笼罩,包围了整个世界。 这份寂静带有某种压迫感,我想,要是独自待在这,一定会发疯吧?思之令人毛骨悚然。 我再也受不了,开始大声唱起《津轻海峡东景色》。一唱完,山藤先生接着大吼Neil Young 的 《Number》。我们轮流边唱歌边划桨,时间还早,两人却都醉了。 这时,北海道三人组远远超越我们,看起来只有芝麻大。让人惊讶的是,我们的歌声似乎也传得那么远,等两边一会合,“刚刚唱的是吧?”连曲名也对了。 ——约翰,你说得没错,大河的寂静真是不简单哪?????? 有一次,我拿出便携式瓦斯炉,用锅子装了点河水,在漂流的独木舟上煮起拉面。几年前看过类似的电视广告后,我一直想照着试试看。 坐在前头的山藤先生冷冷地说:“喂喂!真有这么好玩吗?” “山藤先生其实也想试试吧?”我恶作剧地回嘴。 “蠢毙了。”他根本不想理我。 拉面煮好了。 “呼噜呼噜——” 为了让他听见,我特别大声地吸吮面条。领队,听见了吗?这是幸福的声音哪! “哇哈哈,超好吃的啦!” 我放声大叫,其实,真的很棒啊!在加拿大的大自然围绕下,澄澈冷冽的空气中,缓缓流动的大河上吃着热呼呼的拉面,这可是极乐之一啊!领队,看见了吗?这是幸福的颜色啊! “呼噜呼噜!” 我满脸笑容,大口吃面,山藤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终于喃喃地说:“肚子饿了啊。”开始在背包里头东翻西找,也拿出火炉和锅子来。 有一个关于育空河的传闻是这么说的:正在河岸边生火的人因为肚子饿了,就边烤火边拿出钓竿,背对河水向后拋出钓钩。钩子一进水,鱼儿立刻上钩,就这样钓起鱼用火烤,结果他连一步都没离开火边,就吃到烤鱼了。 听到这样的传闻我也心动了,心头浮现有点滑稽的美丽景象:大自然和鱼儿都纯洁无垢,人类适度地攫取自然的恩惠?????? 但其实不是随便往河面下饵就会有鱼上钩,的确得选特定的钓鱼地点。 这样一条大河,最适合的应该就是小支流汇入处吧。第二天我们就发现了这种地方,我这人就是无法抵抗钓鱼的诱惑,独木舟一靠岸,就迫不及待地跑过去。 压抑着内心的焦急,在钓线一端绑好鱼钩,朝上游静静地拋竿——钓竿立刻弯了起来。 “什么?” 在我惊愕的瞬间,就已经钓起一条二十五公分左右的长尾鱼,这是名为灰鳟的鳟科鱼。下一刻起我入狂喜的世界,只要一下饵,鱼就上钩,一点都不觉那个生火的故事是唬人的。 可鱼群也不笨,钓了一会儿,似乎它们也觉得“不对劲哦”,上钩的渐渐变少了。 把这条灰鳟煎来吃,滋味真是鲜美,味道清淡,倒有点像红点鲑。我们拿来配啤酒,一边再度踏上顺流而下的悠闲旅程。 第三天,我们遇到一群帝王鲑。虽然大概只有二十只,却只只都大得不得了,猛一看还以为是原木掉进河底了呢!我半开玩笑地下饵,不想一会就上钩了。 “咻咻──” 游着跳着,鲑鱼竭力抵抗,我也亢奋起来,转眼成了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钓具是专钓小型鱼的,所以花了快三十分钟才拉起来。 结果当天总共钓到四条鱼,放走三条,只留下一条长约八十公分的母鱼当晚餐。 等到和北海道三人组会合,我们五个人吞了口口水,有人拿出刀子划过鱼腹。 “哦哦哦!” 散发鲜红光芒的鲑鱼子不断啪啪地滚出来,就像打小钢珠中大奖一样。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小桶子已被这些红色的宝石淹没了三分之一。 从那天起正式进入鲑鱼子美食节,从鲑鱼子盖饭、鲑鱼子饭团、鲑鱼子意大利面、鲑鱼子拉面、鲑鱼子披萨??????不管吃什么都加上大量鲑鱼子开怀大嚼。 真是太好吃了,比一般鲑鱼卵还大,在嘴里噗噗弹跳的口感很有爆炸性。味道并不浓郁,鲜味中带着微微的甘甜,圆润而滑顺??????啊啊,总而言之就是好吃啦! 我们像猪一样地大吃大喝,不知不觉每个人脸上都冒出一颗颗痘子,鲑鱼子可是很油的啊。 在独木舟上,不用急着划桨,任凭壮阔的河水带我们顺流而下。本来山藤先生似乎打算让同伴划船,自己整天畅饮啤酒,在船上悠闲午睡。可我根本忘记他让我上船的恩情(租船的钱是他出的,我上船的唯一条件是贡献三打啤酒),和他一样大白天喝酒睡觉,任小舟如一片树叶般向前漂流,度过至高无上的享乐时光。 北海道三人组也都很好相处,我们每晚一起扎营,在火堆边畅谈。在大河上,每个人都开开心心的。 也许就像约翰所说,只用一两天划独木舟,无法体会育空河的真貌,要连续好几天在流动的河水上飘摇,在河岸露营,取食大河带来的恩惠,听着流水声入眠,才算是好好地面对过育空河,就像古时候的人们一样。 对我而言,还有一个地方特别有趣,那就是视野不同。从独木舟上看到的世界,和自行车上完全不一样。水面就在身边,眺望两岸森林的位置较低,若是在这样的视线高度中生活,人们对大自然也会更谦虚吧?我不禁这么想。 某天晚上,我期待已久的极光再度造访,仿佛浮现在夜空中的巨大光幕,每个人都惊叹不已。北海道三人组兴奋地对着极光大喊:“玉屋”︵注︶,连一向冷静的山藤先生也像个少年般张大嘴巴凝视着天空。 就是这道光,带我来到大河上旅行。我抬头仰着夜空,只能在心里不断感谢极光。 注:玉屋(tamaya),日本烟火商店店号,与“键屋”同在江户两国地区举行的初夏烟火 大会博得好评,后来成为观众观看烟火升空的喝采声。 08 巨大的蘑菇头 我在乔治王子城遇到一名怪人。 那时我刚从超市买完东西回到露营区,一顶从未见过的帐篷刻意搭得非常贴近。 “是谁?故意把帐篷搭成这样子??????” 明明别的地方还有空位。我有点不满地走过去,正好帐篷主人从里头钻出来。 “!” 我当场说不出话来,这家伙真令人印象深刻:头发朝四面八方乱长,头大得出奇,看来就像巨大的蘑菇,更别提脸黑得像烤焦面包、眼睛细长锐利、体格矮小粗壮,还有O型腿?????? —— 这是印地安人吗? 男人看了我一眼,低声说: “啊,你好。” 完美的日语,我不由得流下冷汗。 对方自称名叫清田。令人惊讶的是,他和我一样骑自行车环游世界,因为从露营区老板那儿听到有关我的事情,就跑到我隔壁扎营了。 基本上,包括我在内,打算骑自行车环游世界的人,脑筋多少都有点不正常。果然这家伙也不例外,连问都没问,就开始倾诉自己的一生。 “我小学时是个棒球少年,背号四号,是捕手??????” 我想他大概会讲很久,就随便“嗯,嗯”地应和,开始切起买来的青菜。 “对啊,然后,我去了趟澳洲,人生观也就此改变。” 我开始吃起刚做好的炒青菜定食,也邀请清田君一起用餐。他高兴地吃起来,露出少年般的笑容,“啊!真好吃!”又继续讲起高潮迭起的故事。他并不算能言善道,我一边应声,一边吃完了饭,再一边应声,一边洗好了锅子。 “??????于是,我就这样踏上了旅程。” 他总共花了四个小时自我介绍,我连牙也刷好了。 隔天,我蒙混了句“在罗伯森山会合吧!”早一步出发了。他看起来不像坏人,但我还是想独自在加拿大的大自然中悠闲骑车。虽然看到他目送我离开时的寂寞眼神,歉意油然而生?????? 三天后,我抵达加拿大洛矶山脉最高峰,标高三九五四公尺的罗伯森山。刨冰般尖锐的山势可真雄伟。游客服务中心里长相酷似前总统柯林顿的大叔说: “从这里往山上骑,有一条非常漂亮的健行路线哦!既然来到这里,不去一趟太可惜了,再往前走个七公里左右就是露营区,自行车骑得到的。” 我看看表,现在才下午七点,太阳虽然渐渐下山,七公里的话二十分钟就搞定了吧,没问题。为防万一,我也在留言版上给清田君留了张字条,就连忙骑上健行道路了。 路边有蓝色的小河流过,路面虽没铺设,但已经被踏平,非常容易骑。不久后路面却越来越恶劣,坡度也开始变陡,只好推自行车往前走。推着推着,太阳很快就下山了,黑暗渐渐笼罩森林,一看计数器,才走了不到一半。 “这可糟了??????” 要是天色全暗,在这种地方简直是动弹不得。也不能睡在这里,怕有熊。我一边在心里不断天人交战是否该回头,一边继续前进。 满头大汗地走了一会,我顿时僵立在路边。眼前的道路倾斜得像断崖,满是高低不平的岩石和树根。这已经不能称为“路”了,应该叫“山壁”还比较准确。根本不可能推着全副武装的自行车前进,只好轮流抬起前轮和后轮,一步步拉着自行车爬上去,大滴汗水涔涔落下。 “你,你这该死的柯林顿,这哪里是自行车可以骑的路啊?” 好不容易终于爬完这一段,看到露营区的灯火我差点没掉下泪来。这时,已经有无数星星闪耀在天空中了。隔天,我悠闲地喝着咖啡,眺望着壮观的罗伯森山,有颗巨大的蘑菇头推着自行车出现,看起来就像刚跑完全程马拉松。他一脸怨恨地递给我一张纸条,是我留给他的。 “我在露营区等你,自行车骑得上去,只有七公里,很轻松的!” 09 第一个同伴 那天一起吃完晚饭,清田君说: “那,我们明天要去哪?” 听他的口气,好象我们两个人共骑已经是理所当然,我有点不知所措。 “这,这样的话,就到杰士柏(Jasper)去吧??????” 虽然有点担心,不过我也不算讨厌他。不知不觉间,我对这个笑起来像少年的人开始感兴趣,我想,两个人共骑一段应也满有趣的。 一上路,他很自然地骑在我身后,让人有点意外。他看起颇自我中心,实际上似乎并非如此。我这个人,与其要跟在人后面,还是喜欢骑在前头,也许,我们可以组成不错的搭档呢! 加拿大山区是自行车之旅的最佳选择,沿途不断出现高耸的山峰,以及宛如蜡笔画出的湖泊。我很容易感动,每次都“哦哦哦!”地大呼小叫,一回过头就可以看到清田君的脸上同样闪耀着喜悦,两人视线交会,交换满脸的笑容,共享那一刻的感动,也很不坏呢! 我们两人正式成为搭档的第一天晚上我才明白,这位体格结实的伙伴,在做菜方面无能 得令人绝望。我还听到一件惊人的事实:他每天晚餐都吃方便面,而且因为怕麻烦连青菜都 懒得放。我脸部抽搐着说:“那我连清田君的那份也一起煮吧。” 清田君“好啊,好啊!”地拚命点头。 我还算喜欢做菜,从基本的炒青菜到青菜汤,连青椒镶肉、糖醋肉丸等需要费点工夫的 菜色也会做,也不讨厌做饭给别人吃。就是那种看别人吃得香,自己也会很幸福的人。 在这层意义上,清田君是个“好客人”, 不管吃什么都感动地说:“好吃!真好吃!”看他吃得那么香,好象真的非常美味,我也突然认真起来,白天骑车的时候也在想:“今晚要煮些什么菜好呢?”沉浸在新婚妻子般的幸福中。 有天我做了马铃薯炖肉,里头加的沙乐美肠有股强烈的酸味,整道菜根本难以下咽。我才尝一口,就“呜呜”地边苦着脸边道歉,转头看向清田君时,他竟然说:“真好吃啊!”还大口大口地嚼着。我对做菜的干劲顿时急速萎缩。 但是,认识他一阵子之后,我终于明白,这是他特有的温柔,他总是自然而然地表现出宽容大度。 最初遇见他时,我被他独特的外型吓到,只想赶快逃走。可自从开始和他一起旅行,渐渐觉得他像我的多年好友。而且,我们两人在同一年同样以环游世界为目标而努力,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建立某种奇妙的感情了。 看来,我和这人的交情会维持很久很久吧。 和他搭档两个星期后,我们在小镇路易斯湖分手。从这里开始,我们的路线就分歧了,他往东,我则往西骑。 我们一直共骑到国道的分岔点,暂停下来,脱下手套: “在墨西哥再会吧!” 我们做了约定,紧紧握着对方的手。清田君眯起细长的眼睛,对我报以灿烂的笑脸。我看着他,忍不住眼角发热,只好笑着蒙混过去。骑了一会儿回头一望,正好他也回过头来,我们又向彼此挥手,就这样各自再度踏上一个人的旅程。 视野急速扩展。 山景无声无息地缓缓流逝,曾几何时寂寞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解放感。 也许自行车旅行还是比较适合一个人走吧?我这么想。每个人骑车的速度和休息的方式都不一样,和对方相处得再融洽,还是得互相妥协,压力会在不知不觉中累积。和朋友一起骑车虽然开心,长期旅行的话,还是一个人比较轻松啊! 我一边前进,想唱歌就毫无顾忌放声高歌,想休息的话也毫不在意立刻休息。 转过一条弯道,眼前突然出现一座独树一格的山峰,这就是“大教堂岩山(Mt. Cathedral )”。巨大的岩柱争先恐后地向天空伸展,的确就像一座大教堂。 我立刻满怀兴奋,想也不想地回过头,可是已经看不到蘑菇头熟悉的笑脸了,只有一片湛蓝广阔得近乎透明的蓝天。 我连忙转回头,扯开喉咙喊: “你这个笨蛋!” 10 流星与厌恶人群的吉姆 从加拿大再次踏入美国国境,我沿着奥勒冈州的海岸线一路南下。拖拖拉拉地骑着车,不知不觉已经十一月了。 这时节不但冷还常下雨,在这错误的季节在海岸线上骑车笨蛋只有我一个吧?才刚这么想,我就在公路分岔处看到一名自行车骑士正看着地图。 “你好”,我兴高采烈地打招呼靠近他,对方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毫不在意还是困惑。 ——? 他年纪大概三十五岁左右,下巴留着浓密的黑色胡须,自称吉姆。我们站着聊了一下,但实在聊不太起来,他看来蠢蠢欲动,想早一刻逃离的样子。这个人大概是喜好孤独的类型?虽然我们预定的方向一样,还是互道再见,分道扬镳了。 进入加州,道路两侧被异常高大的杉树林淹没,这就是“红木国家公园”。树龄有一千年,实际高度也超过一千公尺,是巨杉的丛生地。 骑到这里,雨也越下越大了,我逃进大杉树下躲雨,浓烟般深邃的雾气在林间飘动,这就是所谓深山幽谷的风情吧。雨水敲打着整片树林,模糊中,我凝视着眼前巨大的杉树干,以及上头刻画的深深纹路,不知不觉,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抱着树干,把脸颊和耳朵贴上去。 耶?出乎意料,树干很暖和。我紧抱树干片刻,这棵老树活过遥远不可知的岁月,现在也静悄悄地呼吸着,给予又湿又冷的我温暖?????? 我在露营区又遇上吉姆,他虽然带有帐篷,还是坚持雨已经停了,在草地上铺了垫子就睡,果然是个怪人。隔天早上等我爬出帐篷,已经不见他的人影。 继续南下,出了森林地带后,葡萄园映入眼帘,这是著名的加州葡萄酒产地。从北往南移动,气候和植物也跟着变了样,挺有意思的。 三天后,我在超市前又遇到吉姆,这次连他都错愕地露出浅笑,我也以同样的表情意味深长地笑了。他坐在长椅上吃早餐,我在他隔壁坐下,也拿出面包和蜂蜜。吃完早餐后,我们就理所当然地并肩而骑了。 虽然他已旅行过许多地方,似乎还是第一次和别人搭档,果然热爱孤独吧。不想,认识一段时间后,才发现他很有幽默感,是个挺有趣的人。 “Boy!” 他总是这么叫我。共骑的第一晚,我们坐在俯瞰城市夜景的公园长椅上,开始准备晚餐。 “搞什么?你的东西还真多,里头该不会还装了台电视机吧?” 吉姆皮笑肉不笑地说。他一旦和人混熟了,大胡子脸上就常浮现奇怪的笑容。 “那你呢?那个笨重的大罐子又是什么?”我也不甘示弱地回嘴。 “我是咖啡中毒啦!” 吉姆说着便打开罐子,用汤匙把中度研磨的咖啡放进铝制咖啡壶里,再倒入沸腾的热水,白色的蒸汽在吉姆诡异的笑脸前袅袅升起,还飘出一缕无可比拟的咖啡香。又一会,吉姆倒出两杯黑色的汁液,一杯放在正在切菜的我面前。浅尝一口,一股暖意立刻渗进冰冷的身体。 “好喝!” “哈哈,这可是我的独创口味。” 他的工作也很新鲜,是野外生活教室的老师。见他毫不在意地席地而睡,还有他对咖啡品味的坚持,会选择这种工作也不无道理。 第二天我们睡在葡萄园里。这一天我也仿效吉姆不睡帐篷,在地上铺了层垫子就躺,宇宙在我的眼前展开。这天流星很多,细小的苍白闪光一道又一道划过夜空。 “日本有个传说,只要对流星连说三次自己的愿望就会实现。” “哦?美国也一样。” “是吗?” “我们这里只要讲一次就好了,连说三次不太可能吧?” “试试看吧?” “好。” 流星毫不停留地一闪而过。 “钱,钱,钱” “美女,美女,美??????哈哈,果然行不通!” 两人的笑声渐渐被吸进夜空中,周遭飘来葡萄酒的芳香。 “偶尔和别人搭档也还不赖嘛。” 听到吉姆这么说,我有点意外地看着他。烛光中,只看到他露出一脸怪笑。 我和他在旧金山告别,说:“打算先在城里休息一下,恢复体力。”吉姆却说: “我讨厌城市,先走了!” “好!那我们来交换地址吧?” 和在旅途中相遇的同伴交换住址,虽然有一半是出于社交礼仪,那时我却是真心想和吉姆再会。我任性地猜想对方的心情也与我相同吧? 没想到吉姆脸色一沉,轻描淡写地推掉我的请求。 “唉,有缘的话自然会再相遇。” 我有点震惊,两个人一起骑了三天自行车,我以为自己已经和讨厌人群的他混熟了。原来我们之间,还是有着高高的障壁哪!不知吉姆是否明白我的心情,我们笑着握手道别后,他只说了句:“祝你好运”,就踩着自行车离开了。 我带着点寂寥,目送他的背影穿过城市的街道。 11 老爷爷的圣诞节 不用看月历,我也明白圣诞节快到了。家家户户的窗边都得见圣诞树,还有小孩子在下面玩耍,在我看来算是“家庭”的象征。 犹他州一带标高约二千公尺,在白天只要太阳没露脸,气温就会低于零下十度。在寒冷的天空下,看着窗里家族团圆的景象,我不由得更冷了。 有天傍晚,我在村子的小公园里停好自行车,在扑簌簌落下的小雪中寻找可以搭帐篷的地方,遇见一名带着两条大型犬散步的老爷爷。目光交会时我和他打了声招呼,他不带一丝笑容地问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打算在这里露营??????” 对话就这样结束。我继续在公园里打转,老爷爷观察了我一会,还是一样面无表情地说: “来我家过夜吧。” 一踏进小小的砖造房子,柔和的热气温柔地吹拂我冰冻的双颊。客厅里的暖炉熊熊燃烧,房间打扫得整齐漂亮,看来除了老爷爷和两条狗以外,没有其他人住在这里了。 打开大型冰箱,里头放着许多塑料保鲜盒,每个都贴着卷标,仔细地写上内容物:咖哩、罗宋汤,还有洋葱汤。 “选一个你爱吃的。”老爷爷这么说。 我指了指那个写着炖牛肉的容器。老爷爷打开倒进锅里,用木杓压碎结冰的炖肉慢慢加热,一片寂静之中只有做菜的声音。我凝视着他的背影,为什么老人做菜的样子给人温馨的感觉呢? 他在盘子里盛好一人份的炖牛肉,又加了一块面包放在我面前,看起来老爷爷已经吃过晚餐了。这个偏深红色的炖牛肉,就像餐厅里的正式料理,好吃得让人难以置信。我问他以前是不是当过厨师,他只是酷酷地说:“做菜是我的兴趣。” 我静静地享用晚餐,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他告诉我儿子们住在遥远的大城市里。 “您的小孩是离家去城里了吗?” “不是!是我搬到这个乡下来了。”老爷爷还是一样面无表情。 “那么,他们常常到这里来吗?” 老爷爷摇摇头。 这时,我才发现屋子里没有圣诞树。 老爷爷打开电视,正在播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饰演劳伦斯的彼得.奥图正带着随从精疲力竭地走在沙漠中。 “这电影不错,你看过吗?” “没看过。” 老爷爷开始仔细讲解电影里的每个场景,我一边应声,忍不住想:如果有一天他的儿子回来,老爷爷一定会打开冰箱说“选一个你爱吃的”?????? 隔天,老爷爷带着两只狗目送我离开,他还是一样板着脸,可每当我一回头,他就会扬起手打招呼。 四天后就是圣诞节了,那天我来到一座小镇,到处都装饰着圣诞灯饰和圣诞树,和老爷爷的村子比起来闪亮美观多了。 我去别人介绍的汽车旅馆打听有没有房间,一问房钱,老板看着我说:“不用了。”“咦?”我吓了一大跳,他满脸浮现和善的笑容,说:“今天不是圣诞节吗?” 12 众神的纪念碑大谷地 我这次旅行,其中一个目的就是寻找“世界第一”。不管自然风光或遗迹,我希望能在环游世界时遇见全世界最棒的东西。至于什么才算世界第一?就任凭我决定了。 踏上旅程已经半年,但就全程而言,这才刚进入开幕战,却早早就遇见不得了的奇景。 当它突然出现在视野中时,我脑中一片空白。眼前是大海般辽阔的大地,只有三座红色巨岩耸立其中,被称为奇岩,是大地被侵蚀而成。 这就是位于美国亚利桑纳州,印地安纳瓦荷人的圣地“纪念碑大谷地”。虽然常在西部片或万宝路香烟电视广告里看见,亲眼目睹时印象却完全不同。奇岩庞大得像座小山,充满异样的存在感。老实说,看起来就像活的。纳瓦荷族深信这是众神所居之地,看到这样的景观,自然就会理解他们的感受。 为了尽情享受从高处远眺的乐趣,我特地登上高台,将整个谷地一览无遗,并在最接近 悬崖边缘的地方扎营,不管做菜还是吃饭时,都能陶醉在眼前充满神秘的景观中。 隔天早上。 帐篷外头天色已经亮了,我睁开眼睛。 “好,出发吧!” 钻出睡袋,拉开帐篷出口的拉炼,一瞬间,白色的光线像无数飞箭刺入眼帘。?#91;起眼 睛,看到三座巨大奇岩如剪影般浮现在光线的洪流中,岩石群的背后静静地射出光芒,我当 场被这神圣的风景震慑,动弹不得。 “??????啊啊,不行,再住一晚吧!” 我又钻进睡袋,横躺在帐篷里,茫然地眺望巨大的岩山。 一到上午,我爬下谷地在附近一带散步。 谷地里除了三座奇岩外也有不少地方值得一看,地上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岩石随处林立,就像散置着许多庞大的装置艺术品。在这可谓与尘世隔绝的世界里,我像个梦游患者四处漫走?????? 傍晚我又回到高台的悬崖上,坐在帐篷边开始素描。 太阳西沉,奇岩随着时间流逝不断变换颜色,真的有如活物。当太阳消失在地平线彼 端,阴影覆上大地,只有三座奇岩沐浴在最后的聚光灯下,红色的岩块如熊熊燃烧般放射橙 色的光辉。区区岩石为什么会发光呢?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大地的阴影缓缓爬升,像要渐渐染上奇岩的腰部,最后在奇岩的最中段静止,阴影上 方则是一片粉红,上下明确分出两种不同的色调。这状态持续了一会儿,如同烛火熄灭般, 慢慢地,整块岩山都化为阴影。而我拿着彩色铅笔的手,不知何时早已停了。 我不由得想。 这个“世界”还是有许许多多地方值得去探险哪?????? 现今这个时代,全世界应该没有任何一个角落没被电视摄影机拍过,好象已经没有什么地方适合探险或冒险了。至少,在普通人到得了的范围内的确如此。 可是,世界上依旧充满未知的事物。怎么说呢?即使是早被观光客沾染过的旅游胜地,或电视上已经播放过无数次的地方,只要自己还未亲身经历,就是尚未开发的“处女地”。如果没有亲眼目睹,对自己而言,永远是未知的领域! 对此时此刻的我来说,世界充满谜团,而且广阔得没有尽头,到处都是“处女地”。我想从其中一个角落开始欣赏,而且,这是用我自己的双腿,寻找世界第一的旅程!我的冒险精神越来越高涨了。 相反的,要是我坐车来到纪念碑大谷地,绝不会有“好不容易终于到了”的感动吧?也就是说,这样的旅行,或许可说是为了找回因文明发展而逐渐消失的“探险”乐趣吧。 又到了隔天早上。 帐篷外天色已经大亮,我也睁开眼睛。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启程。在这里连住了两晚,一直欣赏岩山,已经没有任何遗憾,而且想到接下来中美洲就要进入雨季,时间已经所剩不多。 “好,走吧!” 我一鼓作气打开帐篷,眼前是鲜血般深红的朝霞,晨空中浮现出奇岩巨大的剪影,我马上又被震慑住了。 “??????再,再住一晚。” 我又躲进睡袋,横躺在帐篷里,凝视着大地的胎动。白天在谷地间散步,傍晚就回到高台上欣赏晚霞演出,结果这天也都在欣赏奇岩。 又是隔天早上。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今天非出发不可,迅速打开帐篷,然后再一次被眼前的奇景攫获。 “??????再住一晚。” 结果,我一共在这里露营了四晚,整天面对光秃秃的岩石。 也许我前世是纳瓦荷人吧?我有点认真地想。因为连我这无神论者,也开始像他们一样深信众神真的住在这里了?????? 13 仙人的奇妙生活 傍晚,我抵达小镇赛多纳(Sedona)。 记得与我并肩骑过西海岸的吉姆应该就住在镇上,可是他不愿告诉我地址,大概遇不到吧??????我边想边踩着自行车,看前面有个人向我飞快跑来。 “啊啊啊!” “hey, boy!” 那不就是吉姆吗?他留着骯脏胡须的脸上,咧开嘴盛满笑容,向我伸出右手。我虽然惊愕不已,还是握住了他的手,这个厌恶人群的人竟会因与我再会而高兴?????? “吉姆!我们真的再会了耶!” “哈哈哈!我也不敢相信,我很少来这个地方,今天是刚有事才过来的!” 我们两人像小孩子一样大呼小叫,每个过往行人都用异样的表情瞥向我们。我还兀自兴奋着,想也不想就说: “那去你家打扰啦!” 突然,他脸色一沉。 啊?????? 我想起问他住址的那时候,他的反应和现在一模一样。 “好吧,如果你想来的话??????” 吉姆没精打彩地说,我实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什么糟糕的隐情吗? 可是,事到如今我也没法向他问清楚或干脆推辞不去。吉姆跨上自己停在路边的自行 车,说了声:“这边走”就骑了出去,我追赶着他的背影,难以释怀。 我们越过城镇,进入山间小路。我开始觉得不安,到底他想带我去哪里?好不容易吉 姆终于扛起自行车,进入路边一处蓊郁的森林中,向前走了一会,出现一座老旧的帐篷。 “吉姆!” “哈哈哈!这就是我的家。” “我在加州遇到你的时候,你不是说自己住在公寓里吗?”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外人过,除我本人外,镇上只有两个人知道我住在这里。” 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年。难怪他不告诉别人自己的住址,根本没有门牌号码嘛! 即使这样,露天生活看起来还是颇为充实。四周铺着他用树皮做成的地毯,还有以石块组合成的矮桌、椅子和暖炉,要是没了那顶帐篷,就像活在石器时代。 这家伙真有意思,简直就像《汤姆历险记》里的哈克嘛。 我也在不远处搭起帐篷,试着在短时间内体验他奇妙的生活。 白天我们在山中漫步,在视野绝佳的岩石上,两个人并肩沉浸在冥想中。赛多纳附近的地形非常特殊,橄榄色的森林中,形状特异、细长尖锐的红色岩石四处林立,就像漩涡状高耸而汹涌的积雨云。欣赏着这般奇景,微风舒服地吹过,几个钟头就在发呆中度过了。 晚上两人一起做菜、吃晚饭,在暖炉的火边喝着吉姆泡的咖啡聊到深夜。他像少年般双眼炯炯发光,告诉我要如何从足迹和粪便推断动物的种类,及其中的乐趣,还一脸好色地讲述印地安人割礼的怪谈,我听着听着,总是笑成一团。 与其说吉姆是为了追求精神的更高层次才去过这仙人般的生活,不如说他只是纯粹热爱大自然,单纯选择徜徉在大自然中。这让我对他产生好感。两人的笑声和炉火中木材燃烧的嗤嗤声渗入夜空,慢慢刻进时光的轨迹里。 这里的生活似乎逐渐将我从意识深处藤蔓般纵横交错的各种束缚中解放出来,每一天都别无所求,只剩下“活着就好”的单纯快感。 可是,这种日子要是继续下去,一定会有别的束缚缠上我吧??????如今我这么想。一定会开始不满于寂静,为追求热血沸腾的兴奋和跃动而蠢蠢欲动。也许,在这种时候年轻反而是一种缺陷吧,我还是无法安定下来,就算旅程结束了也一样?????? 四天后,我又踏上自己的旅途。 临别时,我交给吉姆一张纸条,上头写着我家地址。虽然明白他不太可能会写信给我,还是希望两人之间能维持某种联系。出乎意料的是,吉姆高兴地收下,还说了句令我意外的话: “我也会写信给你的。” “你要怎么写给我?” 他给我的纸条上,写着一个邮政信箱。 “啊,原来是这样。” 我顿时明白,连吉姆也没办法完全斩断和俗世的联系呢!不知为何这让我高兴起来。 我们两个人像再见面时一样,紧紧握着彼此的手,咧嘴而笑地告别了。 边骑着车,我开始思考该写些什么给这位林中的仙人。 14 诚司大哥带来的可怕情报 我在凤凰城的青年旅馆认识一个名叫诚司的人,他刚从日本飞来这里。 他不仅大学时代参加过美式足球社,看起来也很有运动健将的架势。威风凛凛,豪放磊落,特别爱说笑话。他一笑,微微下垂的眼角就成了脸上的一道皱纹,流露出他的好人品。我们两人总是聊着聊着就哈哈大笑,旅馆里只有我们特别吵闹,年纪则是他大我两岁。 诚司大哥两年前就已经开始骑自行车环游世界。虽然他和我一样从北到南纵贯北美大陆,可是因为时间不够充裕,他都走距离最短的路线,完全没有稍作停留。等到抵达南美洲最南 的乌斯怀亚,完成了目标,却开始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旅程”。 加上自行车不断故障,他又回日本筹钱,重头开始。这次他不再坚持“纵贯大陆”,决定重新出发,要去自己喜欢的地方,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自由自在地旅行。选择凤凰城当作起点,是因为附近有许多值得一看的景点。为了坚持旅行方式而再度环游世界,听起来也很疯狂。 我在凤凰城把全副时间都花在整修自行车上。因为骑乘距离已超过一万公里,我判断,还是在进墨西哥前先换好齿轮等消耗性零件比较妥当。话虽如此,我对机械一点也不在行,其实连要怎么修理破掉的车胎都不很懂呢。 我慢吞吞地修着车时,诚司大哥来了,开始从旁给我建议,慢慢地也顺手帮我修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全部的工作都是他在动手,我只能站在旁边观摩。 他的举止一点也不慌张,自然而俐落。看着诚司大哥为了换齿轮弄得双手都脏兮兮的,我不由得想,今后我还是会主动和这个人保持联络。 只要我们两人混在一起,就老是会开一些胡说八道的玩笑。有一次诚司大哥说:“我两年前到过南美洲,第一手消息还很新哦!”于是我也开始认真搜集旅途信息。从背包里拿出地图,一手拿笔,首先从治安问起。 “墨西哥怎么样?” “完全|没问题!” “耶?真的吗?那我就安心了。” 其实我对踏进墨西哥还是有点怕怕的,他这句话给我带来不少勇气。 “中美洲怎么样?” “中美洲?啊,完全——没问题!” “南美洲呢?” “南美洲?也完全——没问题!” 完全——不能当作参考嘛! “不过,有个地方你要特别当心。”他说完指着地图上的某一块,那是秘鲁的北部。 “这边有二百公里左右的无人沙漠地带,据说有强盗在这一带埋伏,专门袭击自行车士。” “??????诚司大哥你也骑过这一段了吗?” “嗯,骑过骑过,可是那时候我也是完全——没问题!所以大概不要紧吧。” 我在心中默默推翻他的意见,在地图上特别注明:“或许会有强盗出没”。<strike>http://www.99lib?net</strike> 15 墨西哥强劲的先发攻击 跨越国境,一踏进墨西哥境内法列斯市的瞬间,我惊愕地呆立当场,“这,真不得了??????” 通往美国国境的大马路上塞满人群和车辆,延伸到遥远的另一头。歇斯底里的喇叭声四处响起,眼前的每张脸孔都像是在叫嚣“让我进美国”,尖锐的目光杀气腾腾。 路边乞丐一个接一个,间隔五公尺左右整齐地站成一排。瘦成皮包骨的野狗到处游荡,还有眼神凶恶的家伙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宛如战后废墟的大楼、有着龟壳般裂痕的马路、沙尘飞扬,还有人群的汗臭味??????我开始反胃起来。 “这种鬼地方,算哪门子的‘完全——没问题!’” 诚司大哥大概正在美国西部悠闲地骑着自行车漫游吧,我有点怨恨起他来。在这种地方骑自行车,简直就是在向别人说“请来抢我”嘛! 可以的话,我也想掉头直接回美国。但为了达成“环游世界”的目标,还是强忍下来。 不断排开人群,我往预先在旅游书上查好的廉价旅馆前进。找到的时候虽然暂时安心了,可是旅馆门前挤满来路不明的家伙,气氛相当诡异。旅馆本身也又脏又破。 我畏畏缩缩地透过柜台的小窗试着用英语问话。里头的男子只是耸耸肩,我以为既然是边境城市的旅馆,至少会说几句英语,结果根本无法沟通。勉强用比手画脚的方式表达意思,至少让我先看看旅馆房间。 穿过阴暗的走廊,来到指定的房间,一打开门又让我哑口无言。公厕般的臭味扑鼻而来, 接下来我的目光就被床铺的惨状吸引住,那张老旧的床中央深深凹陷,简直像吊床,上头铺着的毛毯破了好几个洞,就像用旧的抹布。两个黑黑的东西掉在床角,仔细一看,原来是大蟑螂的遗骸。 这儿单人房一晚只要六百日圆左右,即使廉价,也未免太差劲了。更何况,再仔细检查,窗子上的锁全都是坏的。 “别开玩笑了??????” 回到柜台,我又比手画脚向对方说明,请他让我看看另一个房间,却还是一样脏得惨不忍睹,里头的锁也全都坏了。又看了一间,状况还是一模一样。 “到底怎么回事?” 我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忍不住用英语逼问他,可他光耸肩,一样无可奈何。 没办法,我只好屈服,选了一个房间。一想到大路上的人群,就不想推着全副武装的自行车再去找别的旅馆了。 把自行车推进房里,用钳子把窗上坏掉的锁扳起来,再捆上一圈圈铁丝做成克难锁。 之后,我和在途中邂逅的日本旅人I君一起到酒吧喝一杯。他的旅馆在美国边境的厄尔巴索(El Paso),似乎只是到墨西哥观光,当日来回。虽然很羡慕I 君今晚可以回美国睡在干净的床上,但既然自己已经走到这步田地,也只好认了。 “Salud(干杯)!墨西哥Salud!蟑螂也Salud!哈哈哈哈!” 我完全陷入自暴自弃,猛灌啤酒,一杯接一杯。I君也被感染,两人大闹着。 突然,我感受到灼热的目光。在吧台一角,有位打扮夸张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婶看着我们。一对上她的视线,她就露出金牙嫣然一笑,坐到我旁边来了。她近看更恐怖,简直就像美国漫画里的贝蒂娃娃被泼强酸,连揍二十几拳,再老个三十岁的样子。她挽住我的手臂,用震耳欲聋的声音大声地说: “○△╳☆!○△╳☆!嘻嘻嘻嘻嘻!” 我完全不明就理,“Si,Si! (是)”地大声应和,和大婶一起“哇哈哈哈哈”放声狂笑。 坐在隔壁的I君求救般看着我,不知何时,他也被奇怪的人妖大叔抱着肩膀,一脸欲哭无泪。我们俩也只能“哇哈哈哈哈”地相视苦笑了。 就这样,我们四个在一团混乱中喝着啤酒。算好时机,我和I君起身离席,连滚带爬地迅速离开酒吧。心惊胆跳地回头看看,后面没有追兵,呼??????终于松了口气。 送I君来到美墨边境,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 “那,你好好加油喔。” 留下这句不负责任的鼓励,他就回先进国家美国去了。 走回单人牢房般昏暗的旅馆房间,我已经精疲力竭,就像快要沉进海沟深处。看来墨西哥的这一轮先发攻击,已经重重击倒我的身体了。 16 寻找猎豹 隔天,我忧心忡忡地踏上旅程。一进入墨西哥的农村地带,景貌丕变,人们的表情爽朗愉快,城镇的气氛也比较明亮,其中落差真让人困惑。 也许正因为法列斯是边境城市,才会有那种独特的气氛?我这样推论,终于开始用充满好奇心的眼光欣赏新天地,发现这个国家的魅力无与伦比。 每个人都待人亲切,非常乐天。他们不断向我搭话,我的西班牙语也进步神速。每座城镇都古老有韵味,墨西哥菜更是好吃! 骑完一天路程后投宿旅馆,接着马上外出,梦游般地在市区散步。入夜后,广场上也摆起小店,每天都像节日,漫步在其中,一股难言的兴奋油然而生。 充实的日子一天又一天。某日,我终于来到首都墨西哥城。 这里有间“好友民宿” (Pension Amigo),是日本贫穷旅行者的聚集地。我一到那里,刚把自行车推进中庭,就有颗大头从阳台探出来俯视我。 “啊啊啊!” 我们两人同时放声大叫,这不是清田君吗? “怎么那么慢啦!”他叫道。 “你干嘛还在这里?”我也不甘示弱地大声吼回去。 和清田君在加拿大暂别时,我们本来说好二月初在这间民宿会合。但我到处漫游,脚步太过悠闲,拖到现在已经三月中了。 “我等得好苦啊!” 他虽然这么说,还是满脸微笑。 “咦?你在等我吗?” 我吓了一跳。我们并未刻意约定,只说过“见得着的话就再见吧”,事后才知道他已经住在这里超过四十天了。 “什么时候出发?”他还是一样用亲昵的笑容问着我。 真是怪人,明明我行我素,却总是要跟我一起旅行。虽然我也对他抱有特别的亲昵感?????? 我们离开墨西哥城后,在蒸笼般的酷暑中,汗流浃背地一步步龟速前进,几天后终于抵达帕连奎遗迹。 在众多玛雅遗迹中,这处遗迹最鲜为人知。浓密的丛林深处,白色石砌废墟静静矗立着,十分神秘。 我们爬上最高的那座金字塔,一眼望尽蓊郁的密林。正在发呆,突然丛林中传来“喔喔喔喔——”的吼叫声,我们面面相觑。 “刚刚那声音,你听到了吗?” “有,有!” “果然是真的!” 我以前听过一名很像嬉皮的加拿大旅行者说,在帕连奎遗迹可以听到猎豹的吼声,当时我以为是常见的旅行者谣言,不然就是他大麻吸多了脑筋不清楚,听到不该听的,看到不该看的。 没想到,才抵达帕连奎遗迹不到十分钟,就马上听到丛林中传来“喔喔喔喔——”的吼声。 我们竖起耳朵,丛林深处,各种虫鸣鸟叫此起彼落。 “喔喔喔喔——” 雷鸣般震耳欲聋的吼叫再次传来,声音听起来非常接近。 “在那边!” 我们跑下金字塔,冲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进入丛林中,说不定可以亲眼看到猎豹! 密林的大白天也昏暗异常,热带树木生长茂密,似乎随时都会有大型肉食野兽跳出来。 “喔喔喔喔——咕嘎咕嘎——” 更响亮的吼叫声响彻丛林,我们两人再度互望。 “这,这有点危险吧?”清田君说。 冷静下来仔细一想,的确没错。可野生的猎豹就在附近,一身黄黑条纹的猎豹就在附近耶! “我想看!” 我更兴奋,呼吸也重了,直向丛林深处猛冲。 “喂!太危险了啦!快回来!”清田君和我保持一定距离(要是我被猎豹扑倒,他还可以趁隙逃走的距离),一路跟在我后面。 “喔喔喔喔喔喔——” 吼声大到让我马上停下脚步,好近!就在我们头顶上! ——头顶上? 仔细一看,斜前方的树上,茂密的枝丫正缓缓摇动。 ——哇!真的有。虽然还没看到,可真的在那里! 不久,从树叶中垂下一条又黑又长的东西。 “出来啦!” 黑色的尾巴——难道是黑豹?我向从背后跟上来的清田君打暗号,“嘘,小声点。”指指前头的树梢,告诉他:“在那里。”我又回头一看,那只黑豹大胆地单手抓着树枝吊下来。 ——嗯?抓着树枝吊单杠? 接着那家伙伸出另一只手,像空中飞人般跳到另一棵树上去了。 ??????是猴子啊。 我一心追逐丛林传说,拚命想推翻这想法。不可能是猴子,不可能是猴子,那是,那是?????? “是黑猩猩!” 可是,不管怎么看都像猴子(更何况美洲大陆没有黑猩猩)。不久后,猴子接二连三地从 树林深处窜出来,在林间轻巧自然地飞跳着。我与清田君对看了一眼,忍不住露出有点扭曲的笑脸。 事后才知道那是某种蜘蛛猴,在这一带的丛林中有很多,特征就是叫声特别响亮。 “开玩笑,什么蠢猴子嘛!” 我们开始向猴群乱丢石头。 话又说回来,为寻找猎物(?)在丛林中拚命乱跑,最后发现事实真相的我们,和只听到丛林中传来的吼叫声,就天真地一口咬定“啊,有猎豹耶??????”的加拿大嬉皮,两者比起来,到底哪边比较幸运呢。 17 蒂卡尔神殿 去过纪念碑大谷地后,我以为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达到此次旅行的目的了。但世界果然比我们想象的要辽阔许多,我又发现另一个“不得了”的地方?????? 和清田君共骑了三个礼拜,我们因为路线不同而再次分手。我独自进入危地马拉,道路开始变成坑坑疤疤的小径,沿途的丛林也更加茂密了。 骑了两天,抵达一座名为佛罗列斯(Flores)的小镇,也是玛雅遗迹“蒂卡尔”的观光据点。 傍晚,我来到城镇附近的湖边,看到一名很像日本人的女子伫立在那里。我绕了个圈子后,往她的方向靠近,她正好回头往这边看,哦哦哦,是位美女。 稍做自我介绍后,她问我:“你去过蒂卡尔吗?” “不,还没。” “这样啊。蒂卡尔真的很棒,很值得一看哦!” 她似乎才刚从蒂卡尔观光回来,兴奋的情绪还未完全平复,不停诉说那遗迹有多了不起。我装成倾听的模样,其实都沉醉在她被夕阳余晖染红的端正五官与热情的眼神中。 蒂卡尔的话题告一段落后,我们聊起彼此的行程。 “接下来你要去哪里?”我问道。 “先去南美,然后飞到西班牙,我想在当地学佛朗明哥舞。” “耶?你在日本也学过吗?” “嗯,只学过一点。我想开始认真学了,不过预定计划有点变更。” “为什么?” “南美之旅结束后,我决定在飞西班牙前再回蒂卡尔一趟。” 她的大眼睛越来越闪亮了。 “耶?蒂卡尔真有这么了不起吗?” 我虽然觉得感动,还是有点怀疑她是不是真会再回来。不管从距离或花费的工夫来说,从南美再折返这里,怎么想都有点不切实际。 隔天一大早,我独自前往蒂卡尔。穿过入口的大门,是一片蓊郁茂密的丛林,步道往丛林深处延伸,浓重的晨雾弥漫,连前方十公尺都看不清楚。 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森林展开,巨大的白色物体淡淡浮现在乳白色的空气中,隐约可见,那是像火箭般细长的金字塔——一号神殿,看看旅游书上所写,高度是五十一公尺。 仰望神殿顶端,我想起昨天遇见的女子说过的话。 “没错,真的很了不起??????” 据说,这座静静伫立在危地马拉丛林中的遗迹,是所有现存马雅遗迹中最古老,也是最美的。千百年前,这里的人们在建造许多金字塔后忽然凭空消失,他们去了哪里?金字塔群为何而建?至今都还是个谜。我也是为了欣赏这座古迹,绕了二五○○公里远路穿过犹加敦半岛呢。 走过一号神殿,不断往遗迹深处前进,就像打开一扇扇门,出现一个个新的世界,从白色晨雾的那一头,浮现一座又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天色还早,几乎没有人影,我一个人静静地在这个奇幻世界中漫游。 爬上标高七○公尺、蒂卡尔遗迹中最高的金字塔——四号神殿。和我料想的一样,神殿顶端被浓雾包围,什么也看不见,宛如漂浮在云端。上头已有几位游客先到了,一边看书一边等待浓雾散去,我也躺在这里,小睡片刻。 周围的骚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撑起上半身往下一望,顿时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晨雾正好完全散去,眼前是大海般辽阔的丛林,延伸到地平线的另一头,满眼绿意铺天盖地。一望无尽的丛林固然让人惊讶,在绿色大海中最吸引众人目光的还是其中某一角——仿佛摩天大楼从海底升起,金字塔的白色尖顶错落在丛林中,指向天空,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从丛林深处不断地传来鸟兽的鸣叫声,色彩鲜艳的长尾鸟群在树梢盘旋,从绿色的大海上滑翔飞过。一览无遗地俯视这片大地,自己也跟着优雅起来了。 一千多年前,君临这座金字塔顶端的国王,应该也是同样的感受吧? 这么一想,脑海中就冒出一个念头:为什么要建造这么巨大的金字塔呢?除了夸耀权力或宗教意涵外,说不定是出自更单纯的理由:希望能穿越昏暗的丛林,飞到更明亮宽广的地方。就是这自然单纯的愿望,造就了这些金字塔吧?????? 我入神地眺望着眼前的景色,一边用彩色铅笔写生,在这里度过了三个小时左右,然后走下神殿四处参观。等到傍晚,也差不多该回去了。走到出口附近,突然觉得似乎有股力量拉住我,让我无法走开。 回过神来,我沿着方才的路,往四号神殿跑回去。到了神殿,我冲上台阶,爬上那道阶梯,又回到神殿顶端,大口喘气。再度眺望一览无遗的视野,茫然若失。 “从南美回来后,我决定再回蒂卡尔一趟。” 我终于明白她的心情了。 与其说说“美”或“壮观”,不如说这里有某种强烈的吸引力,让人觉得好象古老的时光正在这里召唤我,让我也想有朝一日再回到这里。 到目前为止,我看过墨西哥境内不少遗迹,但是蒂卡尔压倒性地胜出。如果把纪念碑大谷地列为自然景观的世界第一,遗迹的第一说不定就是蒂卡尔了。接下来我真找得到足以超越的奇观吗? 旅程还在继续,让我期待南美的印加遗迹——马丘比丘吧! 18 抢案 一路骑到哥斯达黎加后,我搭机飞往南美洲的厄瓜多尔。 出乎意料的是,很少人知道,北美最南端的巴拿马连结南美大陆那段细得像十二指肠的陆地上,只有茂密的丛林,根本没有道路。若要从这里前往南美洲,只能搭船或坐飞机。 从厄瓜多尔进入秘鲁国境,到了第五天,我骑到一座城镇皮乌拉。从这里开始,前方就是广阔的沙漠,距离下一座城镇奇克拉约还有二百公里,中间几乎都是无人地带。 这里可是个难关,正是诚司大哥提过“有时会有强盗袭击行车骑士”的地方。 对自行车单骑走天涯的人而言,强盗是旅程最大的危机。他们埋伏在人烟稀少之处,要是真的遇上,也只有高举双手,恳求他们:“请吧!中意的东西您尽管拿去!” “既然这么危险,干脆搭巴士跳过这段不就得了?”所谓的聪明人大概会这么说吧。 确实,若这样会轻松许多,可我偏偏是个坚持无聊原则的顽固死脑袋。既然旅程的大前提是“骑自行车环游世界”,就希望只要还有路,都能以自行车前进。与其在纵断南美洲时留下一段空白,还不如冒点险,坚持骑完全程。有点傻吧?不过没办法,我的个性就是这样。所以,我就抱着“生死有命,遇到再说”这种半自暴自弃的心理准备,踏上这段旅程。 我也顺便到皮乌拉的警察局向几位警察打听“实际情况如何?”没想到每个人都大拍胸脯保证:“没问题!”还哈哈大笑说,现在警车巡逻次数也很频繁,根本不用担心。 虽然我直觉不能轻信,多少还是安心一点,于是从皮乌拉出发,闯进了这片沙漠地带。 沙漠非常壮观,在笔直延伸的道路两侧只有一望无际的白色沙海。我赞叹眼前的美景,却同时感受到某种让人背脊发凉的孤独。为了转换心情,只好一边大声唱歌,一边踩着自行车前进。 这里交通量异常稀少,不出所料,根本看不到一辆巡逻警车,还说什么“频繁巡逻”呢。 下午四点,沙漠渐渐染黄。看了一下计数器,从皮乌拉出发,大约骑了八十公里路程。考虑安全因素,还是早点停下,躲到沙丘后头,把帐篷搭起来休息比较好。可是,要是今天能骑完一百公里,明天就轻松多了,只剩二十公里,差不多五点就可以结束。没问题,那时我是这么想的??????我骑进稀疏矮树和杂草丛生的地带,阳光偏斜,沙土的黄色也更深了。草木拉出长长的阴影,沙地上有一道道条纹,再看一眼计数器,还有十五公里?????? 突然,前方三十公尺的草丛里,冷不防冒出一个男人,寒意顿时从我的身体里透出。 ——该死,我错了! 刚才没停下来休息真是后悔莫及。那男人总不会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野餐吧?迷路了不知如何是好?更不可能。 那名穿著黑皮衣、压低红帽子遮住脸的男人,垂头站在柏油路边,一动也不动,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边踩自行车,边在心里激烈地自问自答:怎么办?要转头逃走吗?可是对方一定有手枪,我可不要逃到一半被人从背后开枪啊! 心跳声异常剧烈,从耳朵深处传来。拜托千万不要杀了我,我的旅程才刚开始,还没看到马丘比丘遗迹啊! 当我离他只剩十公尺,他终于抬起头,左右张望,像在确认路上有没有其他车子过来。 ——完了。 我冒出这种直觉,同时他从怀里拿出闪着黑光的手枪,枪口对着我,像恶鬼般啪啪啪啪朝我狂奔过来。 “哇啊啊啊啊!” 我发出吓破胆的狂叫,他也大声吼着,一把抓住我的领口,手枪已经抵着我的肚子。 剎那间,眼前只有一片空白,回过神,我才发现自己还没被射杀。 他抓着我的衣领,猛力硬扯,连人带车往沙漠方向拉过去。不知道从哪儿又冒出两个男的,迅速往这边跑来,把我从自行车上拖开,推入草丛里。 我被这三个人连拖带拉扯到沙漠深处,推倒在沙丘后头趴个狗吃屎,嘴里都是沙子,接着侧腹也被踹了好几下,大把沙子跑进我的头发。 生死一瞬间,我脑袋里闪过一个怪念头: ——等一下要把沙子拍掉,可麻烦了。 觉得好怪,他们踢我,我却不会痛。如果痛得大声惨呼,强盗的攻击大概会缓和一点吧?我于是闭上眼“呜呜”惨叫,恰如其分地扮演“被强盗抢劫的人”。但是,真正的我却冷静得像站在远处旁观。 他们用绳索把我的双手反绑在背后,接着脚也绑起来。我稍微安心了点,大概不会杀我吧,不然何必这么麻烦?如果要杀早就开枪了。 我竭力用平静的声音,对他们说: “拜托留下自行车!” 才说完,一条卷起的毛巾就堵上我的嘴,抹布的气味在嘴里扩散。 ——哇,脏死了! 真是一点紧张感也没有。不管是谁,是不是只要陷入这种紧急情况,感官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呢? 相反的,他们慌张的样子实在很滑稽。带头的红帽子对另外两人怒吼,两人连忙往自行车那边跑,红帽子拿枪抵着我,一边疯狂地朝抢夺自行车的两人大叫:“rapido! rapido! (快点!快点!)”让人真想告诉他们:好啦好啦,冷静点! 只是,自己虽然镇定,从刚才就有件事一直让我很不安:以前在邻国智利,曾有日本男性旅客被三名当地男子轮暴。 这边也是三个人,更别提我这个猎物还被绳子捆住了! 另外两人又回头,三人开始激烈争吵。突然,红帽子在我身边弯腰蹲下,伸出手,一把将我的单车紧身裤拉了下来。 ——动,动手了! “我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啊!” 他发现我系在裤子里的贵重品暗袋,拉出来一把抢走,然后站起来。我光着半边屁股,只觉得安心得全身都虚脱。 ——没打算强暴我啊。 但是,才放心了片刻,他往前走了两三步,想到什么似地又走回来。然后,又把手放在我的裤子上。 “住,住手啊啊啊!” 他帮我拉好裤子。 难道是觉得我光屁股趴在沙漠中很可怜吗?接着,三个人都跑开了。 也许,他们其实人还不错??????? 19 公车上 好歹守住贞操,但是装有护照和全部财产的暗袋被抢了,更别提我手脚还被绳子捆着,被扔到沙漠中。因为双手被反绑,没法自己解开。夕阳西下,沙漠闪烁着金黄,我开始着急,入夜的沙漠相当冷,这样下去晚上就惨了。 努力了快十五分钟,好不容易解开了绳子。因为被绑的时候我刻意把手腕别开,绳子绑得有点松。 我往公路方向走去,看到自行车的瞬间虽然安心了,但发现车上的六个置物袋都不翼而飞,我不禁深深长叹。不只护照和现金,我连露营用品、相机、衣服、药品和工具,所有装备一件不留,都被抢光了。 是因为自行车太大,抢匪的车子载不下吗?还是我哀求他们“别抢自行车就好”果真奏效?不管怎样,我还是得救了,旅程并未就此画下句点。 一堆杂物散落在自行车旁,大概是抢走挂袋时掉下来的吧,抢匪的慌张表露无遗。当然没留下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些笔和毛巾之类的。我慢慢一件件捡起来,觉得越来越空虚。没想到,地上还掉了一样难以置信的东西——我的钱包。 ——唉,反正里头的钱都被拿光了吧。 边这么想,我边打开钱包??????不会吧,竟然都还在耶! 这个钱包是我平常用来装零钱的,里头大约只有两百美金,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该不会是抢匪出于同情留下来给我的吧?我脑中马上浮现这个念头,毕竟对方还很好心地帮我把裤子拉起来哪。 没多久,我发现连装在自行车把手上的计数器都被拔走了,才知道自己想得太过天真。这些抢匪赶尽杀绝,把我抢得一乾二净,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同情心。大概钱包只是从他们的口袋里掉出来,落在沙地上无声无息,所以才没注意到吧? 即使如此也实在侥幸,有这两百美金,还可以应付一下这几天的生活费。 把散落一地的杂物捡起来,我走到路边试着搭便车,最要紧的是快点到下座城镇报警。 等了一会,好不容易经过一辆客车,我竖起大拇指,对方完全没减速,头也不回地开走了。这里可是抢匪出没地带的中心,只是温吞地竖起大拇指,根本没人会停车。 接着,有辆卡车开过来,我跑到路中间,拚命挥动双手大喊: “停车啊!” 这和拦路抢劫也没什么两样,可我已经顾不得颜面。卡车停下来,一个老伯从驾驶座探出头来,露出讶异的表情。听我说完事情经过,他一脸同情,“不介意坐后头的话,上车吧!” 狂风呼呼地吹,我茫然注视眼前高速流逝的沙漠风景,回想自己到底被抢走什么。最心痛的是地址簿,我真笨,早该记下备份,定期寄回日本老家的。约翰.海希、清田君、吉姆和诚司大哥,还有其他许多人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我在旅途中认识了许多朋友,联系却这样断了。 像是在嘲笑我似的,这天,沙漠刻意展露美丽的一面。夕阳西下,天空染上粉红,沙漠也是。不知为何,此刻一点真实感也没有,我只是恍惚地眺望这片粉红色世界。 我们抵达奇克拉约时,四周已经一片黑暗,开卡车的老伯让我睡在他的旅馆房间里,连晚餐也是由他招待。对方虽然沉默寡言,目光却很温柔呢。 隔天,和老伯道别,我走进奇克拉约的警察局。为了申请海外旅游平安险理赔,需要警方的报告书,也就是得要对方开立被抢的证明。 没想到,接到报案的警察竟然说: “你被抢的地方比较靠近皮乌拉,去那边的警局吧。” “太蠢了吧!不过就是写个报告,为什么我非得折返两百公里哪!” 但是对方完全不理会我的抗议,即使叫他的上司过来,反应还是一样。我都气得快疯了也没辄,只好愤慨地搭公车回皮乌拉。当地警局也搞不清楚状况,我的案子在好几个单位间被当皮球踢。终于,有个白痴警官说: “想要你说的那种文件的话,拿一百披索来。”竟然向我索贿哪。 “我已经被抢得一乾二净了,你们这些混蛋还想向我捞钱?” 我彻底抓狂,开始大吼大叫,后来却觉得自己真是悲惨到极点。最后总算在晚上十点拿到了报告书,为了对抗这些蠢警察,我身心俱疲,于是提出无理的请求:“今晚我要借住在这!”大概我是真的杀气腾腾吧,对方马上就接受了,我顺利投宿在警局里。 会议室权充我今晚的寝室。一个人待在这空荡荡的漆黑房间,躺下来,我深深叹了口气。随着情绪慢慢稳定,身体却开始簌簌发抖,直到此刻,我才感觉到自己经历的一切有多恐怖。抢匪充血的眼睛,冰冷的枪口抵住肚子的触感又回来了,我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怎样也睡不着。 隔天,我搭夜班巴士前往八百公里远的首都利马。失去护照和全副装备,要继续骑下去已近乎不可能,在利马至少可以买到一部分装备,更重要的是必须向日本大使馆申请补发护照。 巴士比我想象的还要豪华舒适,在夜晚的沙漠中高速向前,宛如滑行。仰躺在巴士座椅上,浑浑噩噩地看着窗外景象,我就像被一阵狂风暴雨狠狠刮过,整个被掏空了。 窗外的黑暗深邃得不可思议,似乎如果一直注视着,整个灵魂都会被吸进黑暗里。突然,我发现——我,还活着呢。 这就像崭新的领悟。在当时的状况下,就算被抢匪杀了也无可奈何,可现在我还活着啊?????? 一股强劲的力量涌现。 我还活着。只要活着,什么也难不倒我。 感受到我生命中的“活着”与“可能性”紧紧联系,就像阳光终于照进来,广大的视野在眼前展开,这感觉真叫人怀念。 公车在无尽的黑暗中奋力前进,夜深了,我还双眼圆睁,睡意全无。心情高昂得似乎可以立刻骑上车出发,身体生气勃勃。最后我放弃入睡,看着车窗外的黑夜,陷入过往的回忆里。 20 回忆 那是小学23年级的事。 我和附近的小孩子在路边广场的玩游戏,正好看到一个青年骑着一辆载满行李的自行车飞驰而过,英姿飒爽。那身影瞬间让人联想到什么,就像西部片中男主角骑着载满行李的骏马飞奔与荒野中。 我幼小的心灵中顿时感受到何为旅行,身体也开始发烫了,他的影像已经深深的烙印在脑啊,我也要像那样,靠自己的力量去自己喜欢的地方,太阳下上就搭起帐篷,爱睡那就睡哪。 酷毙了! 就某个层面上来说,此情此景就是我的原点吧。青年骑自行车的身影,成为自由和浪漫的象征,也许我的潜意识里都在一直追逐这样的影像吧。 绕和歌山县一周,这是我最初的自行车之旅。 高一那年夏天,我和朋友一起计划:来找点乐子吧。不想朋友在出发前的前一晚打电话来说:我不能去了。我追问他为什么这么突然?为什么?他有点难以启齿的回答:我妈妈说,那个方位不吉利。这个迷信的理由实在是蠢到家了,让人火大,我马上对着听筒大叫:去你的吧,我一个人去。 我从小就有遇到不顺马上反抗的怪癖。老实说,叫我单独去还真有点怕,但第二天我还是鼓起勇气勉强自己上路。踏着自行车离开自己所生活的老家,就像从层层的障壁中解放出来,不知不觉心情舒畅开来。 中午过后,我就骑到了100公里外的和歌县了,本以为很远的,我开始兴奋起来,更多的可能性不断的涌现。结果我花了五天的时间完成了和歌县一周的路途,隔年完成了近畿一周的愿望,接下来就开始计划环游日本。 为什么要坚持一周呢?答案非常的简单,因为不断前进就会到达终点。如果直线向前,沿着同一条路线返回的话,那样的旅途会乏味的。我一上大学就开始疯狂的打工,十九岁就休学一年,踏上了环游日本一周的旅程。旅途本身棒得无可挑剔,可是当我越接近终点,便开始被空虚感所包围。和成就感比起来,梦想就要完成的寂寞感更深。 当然,我不是没有想过去国外。好几次幻想在异国的土地上自由的骑行,内心激动不已。可是这个计划的规模太过庞大,很不真实,我这种胆小懦弱的家伙是做不到的可是。。。。。。。就这样,我抱着难以释怀的心情,迎接完成日本一周的的最后一天。 终于到达神户的美利坚波机场,停好自行车。大海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中,无数白色光点跳跃,我坐在长椅上,茫然的凝视着闪烁舞动的光点。刹那间,我好想环游世界。一齐心动念,身体就蠢蠢欲动,坐立难安。既然生在这个世界就是要尽量发挥,感受到更多的可能性,就像阳光终于照进来,广大的视野在眼前展开。巴士引擎发出低沉的声音,在黑暗的沙漠急速前进。我沉浸在回忆里,渐渐觉得不可思议。从小时候看那位自行车骑士开始憧憬开始旅游起,知道现在,我不就这样一路走过来了吗? 当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我抵达利马,从巴士的行李箱拿出自行车组装,我骑进还在沉睡的利马市区,这里有间日裔人士经营的西海名宿,常有不少日本游客投宿,我打算住个几晚,着手准备重新出发。利马远比想象中大,整体给人昏暗的感觉,不太舒服的气氛,似乎不全是因为黎明昏暗的缘故。窄小的马路都成了垃圾场,连路边也堆着满满的垃圾,到处传来刺鼻的臭味。我慢慢前进,感受着这个肮脏的城市。 21 重新出发 仰躺在床铺上,我向上凝视。不知道是什么污垢,染黑了整片天花板,宛如乌云。看着看着,我开始陷入某种令人不快的想象。就像落叶腐化回归尘土,我的身体深深陷入床里融化了。。。 一阵惊悚,我怀疑自己再也无法踏上旅程。住进西海民宿已经三个礼拜了。刚住进这里的时候,我也曾为从新出发而在市区的大街小巷积极奔走。这里的露营用品没什么好货色,只好拜托朋友从日本寄过来。其他的日用品多半便宜,我在当地的市场四处收集, 我用橡皮绳把塑胶购物袋绑在自行车上,取代自行车的置物袋,看起来真是狼狈不堪。不过这正是我想达到的效果,看起来越贫穷,被打劫的几率就越小。 随便一提,这个主意后来还出现意想不到的附加效果,我日后才知道。只要在小镇或村子休息,当地人就会过来问:你卖什么啊?总之,哈,我被误认为是流动小商贩了。 就这样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的准备着,可接下来发生的事件让的心颠到谷地。那是来到利马的第10天,我走进美国运通利马分行。之前已经来过好几趟,但旅行支票只补发了400美金,被抢总额达到2900美元。 那天,一直和我接洽,感觉人也不错的大姐一看到,脸色一沉,告诉我一个可怕的消息:你的旅行支票没办法补发了。当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没错,他的确是这么说的,我浑身发软,差点当场崩溃。 为,,为什么? 你的发票有使用过的迹象 这太愚蠢了吧 我请他们让我打电话到本行去,从听筒那头传来机械化的声音‘您的支票已经使用过了’。 大名鼎鼎的运通,翻译人员讲的日语却差劲到家了。。等等,我在被抢之后就打电话向你们报告支票号码了,当初你们不是跟我说过支票尚未使用吗?之后就被使用了,搞什么啊?我告诉你们号码之后,不是跟你们确认过吗? 。。。。。。。。 喂,你给我说话啊! 旅行支票不能完全停用 喂,如果是这样,那我干嘛买支票?为什么我要付那百分之一的手续费?不就是为了安全吗? 。。。。。。。。。。 不管怎样,既然是我在打电话之后停掉的,就应该是你们的问题吧?快补发给我。我气愤的跟他们说这是不可能的,对方回答。你这个家伙给我注意下言辞,多练习下日语吧。找你们老板跟我谈,我的英语比你的日语好一百倍。咔嚓,对方把电话挂了。 我又重拨了一次,打不通。面前的银行大姐看着我,眼神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带着几分困惑,我只好重来一次接下来,我几乎每天都在电话里和美国运通本行奋战,却一点进展也没有。真是欺人太甚。 旅行支票是最安全的,这根本就唬人的, 厄运并不是到此为止。大概是旅行支票的事打击的太大,我的身体突然垮了,发起不明原因的高烧,扁桃体也肿了,咳得很厉害,接下来的每一天都躺在床上度过。茫然地看着布满污垢的天花板,劫匪的幻影不断浮现:逼近我的黑色枪口,满是血丝,杀气腾腾的眼睛,污秽的皮肤,随着他向我冲过来的脚步声,这些影像反复在我脑海中浮现。我试着集中精神看书,眼睛却立刻从书本中跳开,只有脑海中劫匪盯着我的脸,每天都深陷在无力感中无法自拔。那坐在往利马的巴士,一个人热血沸腾的心情,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似乎是要暗示我:该回头了 我在被窝里想着算命阿婆,还有血尿的事情,当时不详的预感果然成真了,坏事接二连三的发生,要是现在勉强出发,也许下次就会送掉小命。。。。。诸如此类的妄想,我深信不疑。 可是。。。。。要是我这里停下来回日本,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这件事比我的不详预感还要确定。我只能出发,只能一直往前走,一定要超越现在的困境,万一发生什么意外也无可奈何。和悔恨的度过一生比起来,还是做完自己想做的事情,然后像樱花般华丽的散落比较好。本来,我就是报定这种决心才离开日本的,踏上旅程的可是,这些话只在我脑海中徒劳的盘旋,身体一直没能展开行动。只有和同房的佐野君一起聊天,我郁闷的心情才能暂时纾解。我们两人同住在这个三人房间中,这种便宜的民宿,通常都是这种通铺,也就是和其他人同住大房间,当然也便宜了许多。三人间刚开始只有我一个人住,后来佐野君加入了,他刚结束骑摩托穿越中美洲的路途。他容易害羞,人也不多话,非常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格外淳朴。 我躲在棉被里,缩进自己的世界,却仅向他一个人敞开心胸,只是不可思议,他只是默默的听着别人说活,却可以感受到深刻的包容,理解和温柔。他一直都没有动身上路的迹象。有一次我问他何时出发,他有点迟疑的说:。。。。恩,或许我有点多管闲事,可是没有目送石田大哥没出发,我是不会走的。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他的脸。 啊,不过,请你不要介意,是我自己乐意这么做的。 他把我的事看做自己的事,当心我就此放弃旅程,为了目送我,一直都住在民宿里。 他完全没有说过:加油吧或转换下心情往好的方面想吧之类的话语,只是静静的听别人说话,或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但其中就蕴含着某种力量。虽然旅行支票依旧一曲不复返,我却已经觉得没有必要再追究下去了。健康状况还是不怎么样,为了装备,我又开始出门。住进西海民宿的第三十五天,我终于启程了,这里大约住了10位客人,为了送我上路都到齐了,我和他们一位接一位的握手。看着佐野君的脸,我想和他说什么。他露出微笑,眼眶微微湿润,我顿时语塞,只好报以同样的微笑。就这样,我又重新出发了。 22 越过安地斯山 出了大都市利马,来到郊外,眼前出现一片荒凉苍白的沙漠时,我的背脊一阵恶寒,又要骑车经过这种地方了。。。。。。。因为在沙漠中被抢,只要一看到沙漠,我恐惧感就会放射般苏醒。 看来,强盗事件的心灵创伤已深深刻进我的潜意识里,常常边骑车边当心阴影处,害怕对面会不会有人突然跳出来,三不五时就胆战心惊。 终于要面对这趟旅程的最大的挑战——越过安第斯山脉了,如果不能够冲破这个难关,就见不到印加遗迹马丘比丘了。距离马丘比丘的观光据点库斯科还有670公里,这段路面几乎没有铺设,还要爬过好几个四千公尺以上的山头。满载水和食粮,我踏进这个荒凉不毛的山岳地带。首先,一鼓作气从海拔600公尺要爬到4300公尺的地方接下来三天,都是连绵不绝的上坡路,实际距离只有100公里。一登高到4000公尺以上,整个世界就呈现出异样的色彩。大地苍白的褐色和天空阴暗的浓浓蓝色形成强烈对比,仿佛梦游在幻境中。即使不这样,缺乏氧气的脑袋也昏昏沉沉我的身体还没有办法适应高海拔,这样的缺氧的状况只好忍耐到底。直消踩一会儿自行车,心脏就像快爆炸似的急速跳动,嘴巴也像离水的金鱼一开一合,激烈的喘息。同时由于高山反应,头也痛的快裂开。 越过第一座山头后,有下降到3400公尺左右,让后再度爬坡。路况像布满碎石的河岸十分惨烈我拼死推着沉重的自行车,耳边只听到自己呼呼哈的喘息声,只走了一小段路,就痛苦的瘫倒在地,仰躺着拼命喘气。看着头顶暗沉而宽广的蓝天我逐渐失神。为了维持清醒,我再度站起来,一步又一步,摇摇晃晃的前进。这苦行僧般的行为,不知为何带来某种快感。在我拼命挣扎前进时,强盗浑浊的眼神,枪口冰冷的触感也从我的脑海消失了。这自虐的快感,对现在的我是再好不过了,穿越山脉的行程到了第十六天,终于望见库斯科红褐色的街景,那一刻我有点难以置信。老实说我根本不相信自己能穿越安地斯山。 被抢以来,我虽然勉强撑着,但就某种层面来说其实已经快崩溃了。也许只有自暴自弃之下的轻率,促使我冲进安地斯山,没想到,在一步一步前进的同时,我终于慢慢克服了阴影,我觉得自己累的像一条破破烂烂的抹布,可身体却有像甩开了什么洗不掉的污秽般轻盈。 我边俯瞰眼前的街景,边顺坡而下,觉得像被整座城市抱入怀中。一踏进库斯科的便宜民宿,我不禁大叫:啊,啊,啊,诚司大哥 自从美国凤凰城一别,这是相隔八个月后再会了。他们有点下垂的眼睛咪的细细,像脸上的一条皱纹满脸笑容的说:哦,哦,听说你被强盗扒光所有家当了?看来,有关悲惨自行车骑士的传言,已经在南美四处流传开了。接着,他用爽朗的口气说:那时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千万不要骑到那里去。 ——你这家伙,那时你没说过这句话吧!我在心里默默反驳道。 23 马丘比丘遗迹能凌驾蒂卡尔神殿吗? 我来南美洲的首要目的地,就是马丘比丘印加遗迹,有“天空之城”之称。因为中美州玛雅遗迹蒂卡尔神殿带来深刻的感动,对马丘比丘我更是充满期待。 “那里一定会有超越蒂卡尔的感动在等着我!”只因为常常在电视上看到,我抱着毫无根据的想像。一般公路都不通往马丘比丘,只能搭乘火车从库斯科出发。我把自行车寄放在民宿里,暂时踏上铁路之旅。坐了一整天火车,才抵达马丘比丘前方的车站——阿瓜斯卡连特斯。这座山凹里的城镇有温泉,我把遗迹之旅安排在明天早上,找了一间车站附近的廉价旅社。 吃过饭,我来到公共浴场。一看还真有点感动,和日本的温泉风光一模一样,浴场就在山路的终点,旁边有小溪流过,可以听到淙淙水声;街灯模糊地照着昏暗的山路,四处飘出白色的蒸汽。我一点也没料到,在印加遗迹附近可以品味到这么日本的风光,真让人觉得有点超现实哪。 温泉也很棒,是大型的露天风吕。海拔三千公尺处没有光害的夜空,星光闪烁得有点嘈杂,我抬头凝视繁星,伸展四肢,悠闲地浸在温泉里,遥想近在咫尺的马丘比丘遗迹,啊,真是超现实! 隔天,我在惊愕中留下出乎意料的印象,心心念念的马丘比丘,竟远比我想像中小得多。 照片和影像真是太可怕了,让人误以为荧幕中的影像就是整个世界。我预期马丘比丘会占据整个视野,魄力万钧地逼近我眼前。没想到实际上在辽阔的山景中,它看起来只象个小小的斑点。 如果我从来未见过马丘比丘的照片或影像,不带任何成见来到这里,一定会为它奇异的造型大惊失色吧?可是,忍不住拿眼前的遗迹和自己记忆中的影像比较,只觉得“一模一样嘛”、“不过比电视上看到的还小”。 虽然,尚未亲眼目睹之处永远是未知的领域,但电视影像带来的冲击,还是或多或少降低了我们的感动。资讯泛滥让世界变小,也逐渐破坏我们惊奇的乐趣。想保有纯粹无垢的感动,需要相当的努力。我尽量不看旅游书的照片,千辛万苦骑自行车跋涉到目的地,也是为了这个理由。不管怎样,蒂卡尔神殿带来的震撼,还是太强了……之后,我和诚司大哥在库斯科分手,几天后又在南方五百公里处的布诺再会;然后,又一次在三百公里以南处的玻利维亚首都拉巴斯重逢。这一带只有一条大路,我们当然会不断相遇,只要每次再会,都会大肆喧闹狂欢。 我和诚司大哥在拉巴斯度过两周,一起去听南美洲民族音乐的现场演奏“folklore”,在亚马逊河钓食人鱼,痛快地大玩特玩,尽情享受南美洲的乐趣。从拉巴斯出发又共骑了一天,直到隔天才分开。 接下来,我们两人的路线完全不同,大概没有再碰面的机会了吧?可是我渐渐把诚司大哥当成我的亲兄长般崇拜。握着他的手,自然而然希望再度和他在某个地方不期而遇。不知不觉间,整个地 24 亚尔伯特 这事发生在阿根廷与智利边境。 在这标高3400公尺的地区,已经下起暴风雪,我逃进路边的小村落避难,站在一处民宅的屋檐下观望了一会。雪一个劲地越下越大,天色已晚,我打消继续前进的念头,开始寻觅可以露营的地方。 真是座寂寥的小村,废屋随处可见。一名瘦瘦高高的青年在屋前砍柴,我和他四目交会。对方戴着鸭舌帽,从帽沿下注视我的眼神似乎有一抹阴霾。 “你好!”我笑着打招呼,他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声,我又继续搭话。 “天气真冷。”他低声答腔,是啊。 “雪下得真大啊。”“是啊。” “……” 对方没什么反应,对话无法继续。他露出若有似无的微笑,问道: “你在做什么?” “找地方露营。” “你是旅人?” “对啊。” “不冷吗?来我家住吧。” 我有点惊讶。我目前为止打扰了不少人,但还没有人象他这么爽快地说“来我家住吧”。而且,招待我的人对我的旅程或多或少都有兴趣,他看起来却完全没这意思,眼神冷淡,象对所有事务都漠不关心。 我随他踏进屋里,热得脸孔发烫。客厅有座砖造的大壁炉,里头的柴火发出嗤嗤声,静静地燃烧着。房子虽旧,却整理得井然有序。不,与其说井然有序,唉,不如说是家徒四壁吧,似乎不久前,这里还是一栋空房子。 “你一个人住吗?”“对。” 他泡了两杯滚烫的红茶。我们坐在壁炉前的椅子上,呆呆盯着火焰,安静地喝着红茶。过了一会,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不这样的话,大概接下来几个钟头都要这样坐在火堆前发呆了。 “亚尔伯特。” “今年几岁?” “二十岁。” 工作是?“养牛”; 这栋房子是?“半年前刚搬进来的”; 父母呢?“住在十公里外的镇上”。 我一点也没有刺探他的意思,可对方只尽可能回答最短的句子,不知不觉变成我一个人问个不停,他看来似乎也不觉得特别困扰。 “父母常常到这里来吗?” “一次也没来过。” “……为何离开城镇,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因为我喜欢一个人住。” 这时,他瘦削的脸庞浮现一丝微笑,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用铁棒拨弄壁炉里的柴火。 对话中断后,又回复一片寂静。曾几何时,沉默不再让人觉得不自在。与其说寂静,不如说是感受到某种森林中悠闲自得的气氛,我也不再勉强继续搭话了。 房间里回荡着壁炉柴火燃烧的嗤嗤声,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只浮现纷飞大雪的苍白影像。 亚尔伯特做晚饭招待我,有牛肉炒鸡蛋和青菜汤。虽是朴素的菜色,但美好又有人情味,我们静静喝着汤。 “这是饭后的甜点。”我说着从背包里头拿出点心请亚尔伯特。他说不能吃,推辞了。 “你不喜欢吗?” “是因为生病。” 我看着他,他依然注视壁炉中的火焰。 “……你哪里不舒服?” “肝脏。” 噗哧一声,壁炉中的木柴爆出火花。 “……什么时候开始的?” “六岁的时候。” 和惊愕的我相比,他显得非常淡然。此刻,我似乎隐约窥见这位沉默寡言的青年冰封在内心不为人知的部分,不知为何非常激动,可也不想再追问。换个话题,对话又继续下去。 我把在各地旅行拍的照片拿出来,他脸上终于显现出一点好奇心,问了几次这是哪里?有时露出微笑。照片一看完,对话也随之结束,房间里又只剩下壁炉柴火燃烧的嗤嗤声,但是也没有必要讲话。不知不觉,我有种与老友共处的安稳感。 可是,对他感到亲切,就开始在意起某些刚才就让我挂心的事。为什么一个人搬到这人烟稀少的山坳小村落呢?为什么父母一次都没来过呢? “有件事,我可以问吗?” “嗯……” “你搬到这里来,是和生病有关吗?” 我期待听到“病体最好在大自然中放松休息”之类的理由,但从亚尔伯特口中,仍然只吐露出令人难以释怀的答案。 “不是,只因为我喜欢一个人住。” 对话又再度停止,我们凝视火光良久。最后我放弃胡思乱想,就这样静静度过一夜。 隔天早上,一睁开眼就看到窗户缝隙射进一缕白光,照进阴暗的房间,我被光线吸引,走出屋外,眼前的景色与昨晚恍若隔世。一夜之间,大雪把整个世界涂成一片纯白。安地斯群山俯视着村落,在蓝天辉映下,更妆点得格外迷人。 我在村子里散完步回到屋里,亚尔伯特已经准备好面包和红茶,我们静静度过早餐时光。 我正准备出发,他稀奇地自己开口: “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呢?” “啊?” 我一时没听懂他的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睛。和那双注视着我、带绿色的深邃双眸四目交会时,我终于明白他没出口的话。 “我还没决定接下来该怎么走,不过,我会回来的。” 明白自己大概没有机会再回来,不过我还是这么回答。亚尔伯特有点腼腆地说: “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这句话让人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情,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感受到这段从寂静中产生的心灵交流,对方也把我当成朋友了。 上路之后,我好几次回过头向亚尔伯特挥手,他也轻轻向我挥手招呼。等到他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周遭壮阔的雪山紧抓住我的视线,边欣赏沿途风景边骑车。不知为何,和亚尔伯特共度的这不可思议的一夜,越发象一场朦胧的梦境了。 25 暴风地狱巴塔哥尼亚 智利首都圣地牙哥是座古典和现代并存的都会,充满浓厚历史气氛的教堂旁,就紧邻着蓝色玻璃帷幕的摩天大楼,却不显得突兀,反而有某种奇异的调和感。圣诞节前夕,大街小巷都装饰得五彩缤纷。我们对南美洲得印象往往就是第三世界,充满混沌纷乱,可智利看起来却与欧洲国家无异。 我住的廉价旅馆倒真是一片混乱,陈旧破烂的床铺满是虱子,更别提这里还是个典型的幽会宾馆。只要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守株待兔,没多久就可以看到人们成双成对鱼贯走过,说来今天还是周末呢。形形色色得配对,仿佛呼应这间旅馆的品位:老小姐和小白脸、秃头欧吉桑和看起来像他女儿的少女……比无趣的风景名胜有意思多了。 为了打发时间,我继续观察来往的配对,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小鬼站在柜台前,一头干燥受损的长发绑在脑后,穿旧的短裤和t恤似乎闻的到汗臭。我不由得想:真稀奇,智利也有小乞丐啊。正当此时,对方回头往这边一望。 “啊啊啊啊!”我们同时放声大叫,唉呀老天,那不是清田君吗? 这是在墨西哥分道扬镳八个月后的再会。我们竟在同一天跑到同一间旅馆,简直就像约好一样。为什么?和诚司大哥也是,和吉姆也是,所谓缘分真是不可思议啊! 帮清田君把行李搬进房间后,我们在肮脏的床铺上迫不及待地聊起自己一路上的遭遇。 “其实我遇到一件不得了的事啊!”我满脸得意地讲起在秘鲁被抢的经过,还一边比手划脚。清田君一听就说:“不够看啊!其实我才……”然后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在委内瑞拉山区被强盗袭击,还被猎枪射击,一颗子弹擦过肩膀。 “真惨啊……” “你也是啊……” 一直到凌晨四点,我们还在争辩谁的旅程比较辛苦。 迎接踏上旅程的第二个新年,之后我和清田君一起从圣地牙哥出发,我们再度搭档共骑了。 每次遇到他,就理所当然认为他会和我一起行动,我也觉得不可思议。象我们这种长途旅行的自行车骑士通常喜欢一个人骑,而他怎么看也不象擅长团体行动那一型,“一个人走自己的路”的感觉很强烈。没想到他很容易亲近,边打开地图边问我“要走哪条路”的笑脸宛如少年,于是我也开始对他产生不寻常的亲近感。 智利到处都有巨大超市,和日本相比毫不逊色。每次一看到超市,我们就互望一眼,其中一个人微笑,另一个也跟着笑,然后,两台自行车就被吸了进去。 智利超市里有一样东西非买不可,就是“熊猫冰淇淋”,一公升只要一百日元左右,超级便宜,就这价钱来说想当好吃。屋外热得快烧起来,所以一个人就能解决一公升,吃完全身凉爽舒服,就想睡了。看看身旁的同伴,也是一副爱困的呆样。 我们也密切注意彼此的行动,只要有一个人躺下来,另一个马上跟进。于是我们就在超市阴凉处展开午睡时间,只要两个人一搭档,就开始互相体谅,步调也大幅变慢了。 一进入智利南部的湖沼地区,河川和湖泊接二连三地在森林中现身,只要一抛饵,马上就能钓到鳟鱼。大概是人烟稀少吧,鱼也特别老实,容易上钩。钓到的鳟鱼当然祭了我们的五脏庙,不管是香煎、盐烧还是油炸,怎么料理怎么好吃。我这位体格壮硕的同伴,对钓鱼和做菜这类纤细的事情当然一窍不通,只会吃而已。 “啊啊,真好吃,真好吃啊!”他一脸开心地大嚼油炸虹鳟鱼。 ——清田君,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想和我搭档了。 一个月后,我们正式进入巴塔哥尼亚地区。 所谓“巴塔哥尼亚”,统称南纬39度以南的地域,横跨阿根廷与智利,人口非常稀少,只有不毛荒原连绵不绝。这里一年到头狂风不断,也是自行车骑士途经南美的鬼门关,闻名全球。一路上我们已经遇到几名白人骑士,说着“毕竟还是不行”而放弃了,在路边招卡车想搭便车。 我们两个人怕死了巴塔哥尼亚。没想到一到这里,根本没什么风。 “什么嘛!跟传闻不一样。”“真的耶。”我们吹起口哨,轻松地踩着自行车。 说起来,这里真是辽阔,不管往哪个方向看,都是柔和的褐色地平线,向我们证明地球是圆的。长得象鸵鸟的“鶆(ao)”跑过荒原,扬起一阵尘土。这动物有一个人高,虽然不会飞,却跑得飞快,试着骑自行车追,果然还是追不上。成群鶆(ao)用远古以来的姿态大步飞奔过巴塔哥尼亚大地,让人联想起电影《侏罗纪公园》。 在满是沙砾的路上,偶尔可以看到犰狳四处乱窜。在这种杳无人烟之处,反而能看到各种珍禽异兽,真是个有趣的地方。 某天,祥和的日子突然划上休止符,巴塔哥尼亚终于出现真面目,远比我们所听闻的还要凄厉恐怖:狂风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猛烈呼啸而过,我们就像两张纸娃娃,不断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我一倒下,缩着身体、脸孔扭曲的清田君就从旁超过我,速度大概和步行差不多。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沉默地越过我前进,根本没有余力讲话。 我用身体顶着狂风,使出全身气力扶起被吹倒的自行车,一边呻吟一边开始骑。不远处就看得到搭档悲惨地倒在路边,我一样沉默地越过他,然后骑不到二十公尺我又噗通倒地,清田君又超过我……也噗通了。 这样的过程不断重复,我们也开始觉得无比荒谬。我们被暴风吹得动弹不得,低着头,脸上不知不觉浮现难以言喻的苦笑。 26 南美大陆的终点 那时,我正在巴塔哥尼亚南方某村庄的露营区准备晚餐。 “喂!”听到有人大喊,我一回头,看到有人正满脸笑容地向这边跑来。 “啊啊,诚司大哥!” 我们忍不住兴高采烈地一把抱住对方。此时清田君也钓鱼回来了(最近他拿起我的钓竿开始学钓鱼,但技术非常差)。 “啊啊,诚司大哥!” 清田君也是同样的反应,他们之前已经在南美洲见过面。在南美洲旅行的自行车骑士,不管是哪个国籍,数量都相当多,而且几乎每个人都以最南端的乌斯怀亚为目标,路线难免会重叠,不知不觉形成某种人际网路,交换传闻。比如说,“某某处来的某人很强”、“那家伙不但差劲,笑话又无聊毙了”等,常会发生就算初次碰面,讲两三句话就发现“啊!就是你啊,常听说……”这样的事。 诚司大哥为了欣赏这一带的山景,把自行车寄放在另一座镇上,坐公车过来。我们三人连呼吸都嫌浪费似的开怀畅谈:怎么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钓到了多大的鳟鱼、哪条河特别适合钓鱼、看过鶆(ao)了没、遇见怎样的自行车骑士…… 就这样大声喧闹了一阵,他又跳上姗姗来迟的公车。我们两人拼命挥手,目送他离开,诚司大哥也满脸笑容灿烂,从车窗探出身子挥手,看起来就像个小孩。不管刚刚讲话的样子,还是我们大闹的模样,都和平时判若两人。 我想,大概因为这里是巴塔哥尼亚吧?举目四望只有辽阔的荒野,强风呼啸的世界尽头,可以和骑自行车的同好相遇,夸张点说,就像在战场上遇见好友……公车扬起一片沙尘渐行渐远,诚司大哥的笑脸也越来越小,最后车子也被吸进灰褐色的地平线彼端,只有荒原中扬起一片尘烟,不久后也消失了,周围又再度归于寂寥。 就快到乌斯怀亚了,大家为了到世界尽头而聚到这里来,就像有某种集体意识似的。这么一想,我的心情又振奋了起来。从圣地牙哥启程后三个月,我们终于来到海上。黄昏,在摇曳的金光中,可以看到对岸的陆地,那就是火地岛。乌斯怀亚就在火地岛最南边的500公里处。 航行三个半小时后,到达岛上。 火地岛也是片狂风呼啸的荒野,可是到了目标的100公里远处,景色不变。 南极山毛榉的红叶艳如烈焰,如隧道般覆盖整条道路。透过工笔画般层层叠叠的红叶,可以看到雪山矗立,画出尖锐的棱线。我们沿路赞叹,边踩自行车。在南美洲大陆的最后一程,上天竟为我们准备了这样美妙的奖赏。 一口气爬上最后的上坡路,可尽览街景,整座城市干净明亮,和我对“世界尽头”的想像截然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还是别的理由,我没有泪眼婆娑,情绪反而十分平静。不过,在激情之外,的确有深刻的满足感。从阿拉斯加出发已一年九个月,虽然发生不少事,我终于靠自己的双腿抵达这里。感觉很充实,还不坏。 我们一边盘算着今晚要吃什么大餐,一边并肩骑下山路。 至此,南美洲的行程结束。作者将由南美的最南端坐飞机到北欧的丹麦,欧洲高昂的消费水平对于一个遭抢劫的骑车人是否承受得了呢?他将采取什么办法呢?聪明伶俐的泰西亚和永子小姐的话给了我们什么启示呢?还有诚司大哥的命运如何?(再次重申)结果是令人相当震撼和遗憾,你可能一会儿就看完一集,但当你真正深入到作者的心灵深处,。。。。。。让人扼腕叹息、唏嘘不已。。。。 附注:乌斯怀亚/Ushuaia 世界最南的城市,阿根廷南部火地岛地区的首府、行政中心。处西经68°20′、南纬54°47′,在比格尔海峡北岸乌斯怀亚湾畔。人口约1.5万(1984)。始建于1870年,1893年设城。主要经济部门是电器、木材加工、渔业和旅游业。居民多从事伐木、养羊、捕鱼等生产。但由于它特有的地理位置,使之成为通往南极洲的门户而驰名世界。乌斯杯亚距本国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远达3200公里,距南极洲却只有800公里。从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地乘船往南极洲,至少需要一周的时间;而由乌斯怀亚起航,越过德雷克海峡,两天便可到达。因此前往南极洲探险和考察,乌斯怀亚是一个理想的起航和补给基地。堪称世界上最南的居民点。 南极洲隔海相望的火地岛是世界上除南极洲外最靠南的土地,它的首府乌斯怀亚是世界上最南端的城市。 乌斯怀亚位于火地岛的南部海岸,北靠安第斯山脉,面对连接两大洋的比格尔海峡。它的纬度是54°49’,是世界上最靠南的城市。在当地土著部落亚马纳语中,乌斯怀亚的含义是“向西深入的海湾”、“美丽的海湾”之意,比格尔水道在这里形成一个大海湾。这里距南极半岛1000公里,是南极科学家不可缺少的补给基地,包括中国在内的各国南极考察船队都在此停泊过。 乌斯怀亚依山傍水,郁郁葱葱的山坡和巍峨洁白的雪山交相辉映,色调不同的各种建筑坐落在波光粼粼的比格尔水道和青山白雪之间,水道对岸智利境内的雪山也历历在目,构成一幅绝美的图画。旖旎的风光吸引着大批慕名而来的游客,给这块本来荒凉的土地注入生机。中间有条叫比格尔海峡的水道,是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分界线。这里距南极洲大陆800公里,是各国南极考察队重要后方基地。近年来石油工业在该城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市内建筑、街道、广场、博物馆和图书馆多以圣马丁的名字命名,以缅怀这位为阿根廷独立解放做出重大贡献的英雄。乌斯怀亚市顺比格尔水道沿岸而建,岸边是宽阔的玛依普大道,街道两边既有现代化建筑,也有镀锌铁皮盖顶的简易房屋,还有几十年前的木头房子,多是一两层高,显得朴实、宁静。市区的主要街道是圣马丁大街。这是一条商业大街,两边商店的豪华程度不输于一个大都市。这里卖的主要是进口的化妆品、贵重烟酒等,这些物品免税,价格比内地便宜许多。过去许多阿根廷人来火地岛旅游,一个重要目的就是采购。 对于喜欢美食的游客来说,来到乌斯怀亚不能不品尝来地特产蜘蛛蟹(SENtOLLA)。蟹肉味美可口,营养丰富,是当地重要出口产品。 乌斯怀亚是阿根廷一个省级行政区的首府,理论上它的辖区除了火地岛外,还包括阿根廷南极领土和南大西洋几个群岛,总面积为1002445平方千米,居各行政区之首。由于南极条约签订后各国对南极领土的要求已被冻结。几个群岛又为英国所占,实际上区政府只管辖属于阿根廷的半个火地岛。目前,这里常住人口15000余人,其中80%是阿根廷人。主要经济部门是电器、木材、捕鱼和旅游业,阿根廷市场上的许多电视机是用进口零件在这里装配的。近年来旅游业发展很快,全市有6家旅行社,旅馆有1200多个床位,在这里冬天可滑雪,夏天可观豹。 27 北欧野外求生之旅 达成纵贯美洲大陆的目标后,我搭机飞往北欧丹麦。 从这里北上进入斯堪地那维亚半岛,往欧洲的最北端“北角”前进。我在南美洲的终点是大陆的最南端,接下来就是最北端了。我们这些自行车骑士为了能陶醉在“到达终点”的自我满足感中,特别有朝“天涯海角”前进的倾向。 于是,我来到北欧了。虽然早就做好心里准备,当地昂贵的物价还是对我造成致命一击。不是和日本差不多,就是比日本还贵。从物价相对低廉的南美洲来到这里,简直会觉得此地根本不适合人住。既然来到这种地方,我“拼死也要减低支出”的变态毅力,就开始发挥了作用,旅程也开始出现野外求生的情节了。 北欧的城与城之间往往有美丽的森林,我每天都睡在树林里,从来不用烦恼没有扎营的地方。而且森林里还长满了蓝莓,不愁维生素的补给。淋浴和洗澡就在河里解决。在北欧的大自然中裸体沐浴其实感觉还不错,比在浴室冲澡舒服多了。虽然冷到嘴唇发紫,不过我绝对没骗人,真的。不过,随着慢慢北上,踏进北极圈,在河里洗澡也越来越痛苦了。这一带就算已是八月,只要天气一变差,温度就会降到和初冬的日本没两样,在低矮的山峰上也可以看到冰河和积雪,河水直接从那里流过来,自然冷到让人跳脚。要用这种水洗澡可是要讲究一点技巧的。 首先,先把脚踝浸到水里,寒冷的感觉马上就会变成痛楚,最初撑不了十秒钟就会跳上岸。我想一般人大概在这阶段就会死心吧?不过,你一定要相信人类的适应力。再回到水里,刚才的疼痛一定会减轻一些,一口气泡到膝盖以下,大概可以忍耐二十秒左右。重复这个过程,身体就会逐渐冷下来,体温和水温的差距也会缩短,慢慢就能把身体泡进水水里了。从膝盖以上到屁股,再到胸部,最后连头部也能完全泡水。可以顺利洗头的话就合格了(没人会这么做吗?) 可是不管身体再怎么习惯寒冷,人的适应力似乎还是有极限。胸口浸到水里的瞬间,有时也会觉得心跳跟着变慢,害怕心脏真的会就这么停了,我忍不住伸手握拳锤打着胸口。右手捶胸时,左手还要洗头,而且下半身还是露点状态!唉,连自己都觉得这副模样真难为情啊。 一日三餐自然是靠自己料理,动物性蛋白质的补充就靠钓鱼。峡湾海域正是绝佳的钓场哪!峡湾是冰蚀谷地沉没之后所形成,其实我也不太明白啦!总之就是冰河期时,冰河粗矿地削过大地,然后就从那里沉入大海了。峡湾的特征,就是象迷宫一样复杂的入海口。挪威一带都是这样的海岸线,光欣赏的话当然觉得非常漂亮,但是要不断从海拔零公尺骑上一千五百公尺,还真让自行车骑士欲哭无泪啊! 似乎海岸线特别复杂的峡湾地形,对鱼群来说正是绝佳的栖息地,只要找对地方,一抛饵,就会有鱼儿上钩。只要钓到象树干那么粗的鲑鱼,就可以切成大块,和手边的蔬菜一起煮成火锅,用一点盐巴调味就行了,不需要任何高汤或化学调味料。虽然是简单至极的盐味汤汁,却好吃得不得了。鲑鱼浓郁的口感和香味,还有蔬菜的甜味一起融入汤头。一边眺望着峡湾特有的景致、海边高耸的巨大岩山,一边大口吃肉喝汤,真是极乐啊! 我也常钓到鳕鱼。不管是炖着、火锅、香煎都行,怎么煮都好吃。问题是,每次都会钓到怎么吃也吃不完的份量。这时候我就会剖开去骨,用绳子绑着鱼肉,系在自行车上,这么以来,只要骑上车,风吹着吹着,鱼肉自然就会变成上等的天然风干鱼干了。撕碎一点鱼干加进味噌汤里,添入大海的芬芳和鳕鱼肉的甘美,啊,真是让人忍不住微笑的好滋味哪! 某天,一边骑着一边晾着鳕鱼肉,我看到前面路上有只小鸟被车子辗过,跌落在路边,一动也不动了。还没觉得“啊啊,真可怜!”我就不禁想着,“可以吃耶。” 呃,我好像渐渐变成野生动物了…… 28 泰西亚 从北角折返后我南下芬兰,来到巴尔干三小国之一,爱沙尼亚境内。 一踏进首都塔林的旧城区,就像走进中世纪的童话故事。石板路上成排古老的民宅,还有中央广场上高耸的教堂……同时,也有不少时髦的咖啡馆和速食店,吸引许多年轻人和观光客,活力四溢。 广场正上演着露天话剧,有许多人在围观。我努力拉长脖子一起看,有名站在前头的女子回过头,一直朝我这边看。苗条的长腿和娇小的脸庞,有如模特儿,年纪大概是二十二、三岁左右吧?锐利的目光,并无诱惑男人之意,却有某种妖艳的光泽。被这样的眼眸注视着,那瞬间,我无法将眼光移开。就这样,她凝视片刻,之后露出满脸微笑,说道:“你好。” 我有点措手不及,用英语问她:你会说日文吗? “只会一点。”她答道。 原来如此,是想要讲日文,才会一直盯着我吧?我们就这样站着用英语聊了起来。 她名叫泰西亚,大学生,似乎才刚学了两个礼拜的日文。 “你是日语系的学生吗?” “不是,我专攻地质学。” “那为什么要学日文呢?” “我喜欢学习语言。” 聊了一会儿,她似乎还要别的约会,说完“下次再会”就离开了。 傍晚我去超市买东西的时候,看到她和一名西部牛仔打扮的男子在一起。对方正开心地讲着公用电话。她一发现我,就和男子讲了几句话,往我这边走来。 “嗨,裕辅!” 咦,她记得我的名字啊。 “刚刚你跟他是用爱沙尼亚文交谈吗?” “是法文。他是我的法国朋友。” “你也会说法文?” 泰西亚那锐利的双眼,浮现意味深长的笑意,“我会说十一国语言哦。” 我也咧嘴笑了起来,打算开开她的玩笑: “你会说西班牙文吗?” 经历过南美洲的旅程,我也能讲一定程度的西班牙文了。没想到她马上回答:“当然。你也会吗?”,然后一口气讲了一串比我流畅许多的西班牙文,我完全被她打败了。 看来她会说十一国语言,可不是随口乱盖的。据她说,除了欧洲各国,她也正在学中亚地区的语言。到底要多用功,才能记住这么多种语言呢?我忍不住问她到底几岁了? “呵呵,十五岁。” 我看着眼前的她,目瞪口呆。泰西亚从包包里拿出学生证,的确是十五岁没错。而且她还是塔林大学的学生,相当于日本的东京大学。 泰西亚有些得意:“我一直跳级,今年就上大学了。” “你是天才吗?” 她一直强忍到现在的笑意,好像一下子全爆发了,讲完“是啊”,就哈哈大笑起来。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爆笑出来。 我被泰西亚拖进一间满漂亮的咖啡店。她边喝咖啡,边提出各式各样有关日文的疑问:日文的“白色”要怎么说?“黑色”呢?“红色”呢?“今天”呢?“明天”呢…… 大概是希望我教她日文吧?当然我也很乐意,能当天才少女的老师,真是光荣啊!可是她的学习态度实在太热切,问题不断冒出,就像机关枪扫射。我是教导者,反而被问得语无伦次。教过她一些单字后,我试着考考她。一开始她出乎意料地错了好几题,不过练习几次之后,就马上记住,结果用相当快的速度就学会了。晚上八点,日文课终于告一段。和一直兴致高昂的泰西亚比起来,我已经精疲力竭。临别的时候,她问我:“明天也可以见面吗?” 隔天傍晚,我比约定的五点还早一些抵达中央广场。泰西亚已经先到了。一起走了没几步,她又开始问我日文问题,还是一样热切。我一边回答她,内心却有点不愉快,觉得自己好像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似的。 乌云在一个钟头前开始笼罩天空,不知不觉,落下了豆大的雨滴,我们连忙逃进城墙的拱门下躲雨。接着就下起了大雨,眼前可以看到石板路两侧的老房子,在雨中变成粉蜡笔画般柔和透明的颜色。一阵白茫茫的雾气升起,房子的轮廓也渐渐模糊,失去了真实感。这时我不禁想:真的是身在异国啊!身旁还站着一名不得了的女孩呢。 雨一点也没有要停的意思。我们数着一二三,冲出拱门,跑到斜对面房子的屋檐下躲雨。一跑到那里,就喘着气哈哈大笑。下一个目标是隔着五栋房子的面包店,我们从屋檐下冲出来,这时候,天空瞬间放光,耳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雷鸣…… 好不容易跑到面包店,头发全湿的泰西亚有如疯了般放声笑着,我也捧腹大笑,不知不觉间,不快的心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半是苦笑地想,唉,我果然拿这孩子没办法啊! 在咖啡店里,和昨天一样教完日文后,泰西亚又说:“明天也可以见面吗?” 我顿时有点词穷。本来打算明天也差不多该出发了,冬天的脚步已逼近,我希望越早南下越好。何况这里的住宿费也不便宜,我没有财力继续住下去。 “我打算明天动身。” 泰西亚露出不满的表情:“为什么?你不是很闲吗?” “我已经比原订计划晚很多了。” “不要,再待一会嘛!计划有跟没有不都是一样的吗?” ——话是没错,但你那是什么态度啊? “好吧!明天五点我还是在广场等你。要是你到六点还不来,我就回去了。” “……” 结果,隔天我还是没有启程。我在五点到达广场,泰西亚露出满脸笑容,向我挥手。 当天上完课,她和昨天一样说:“明天也来吧!” “不行啦!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我斩钉截铁地说。 泰西亚露出既象生气,又有点困扰的复杂表情,下一刻,双眼流下泪水。 我心头一震,她一度锐利的目光消失了,现在只是一名天真无邪的十五岁少女。在那眼眸中,是我未曾见过、带着忧愁的眼神。 ——咦?不会吧?难道…… 我非常意外,本来以为对她而言,自己只是一名方便的日文老师而已。 泰西亚轻声说:“明天我也会等你,等到六点,要是你没来我就走了……” 然后我送她去做公车。 远远看到公车开过来,泰西亚突然低下头,扑进我怀里,肩膀微微颤抖着。我迟疑地抱着她的肩膀。公车就停在我们面前,泰西亚抬起头,小小的脸蛋贴近我的嘴边,轻轻地吻了。虽然外表老成,还是有种无邪少女的香味。 泰西亚上了车,回头看着我。 “再见……” 她用日文这么说完,公车就关上门开走了。我一个人孤伶伶地留在原地,目送着她,突如其来地一阵黯然。她的那声“再见”,听起来比普通的告别哀伤多了。 次日,苦恼了很久,我还是出发了。虽然一想到孤单地等着我的泰西亚就会心痛,我也不能一直留在这个地方,所以,我想还是越早动身越好。 慢慢地踩着自行车,望着如粉蜡笔画般柔和明亮的街道,在眼前流逝。广场到了,可以看到高耸的白色教堂,之前一起上课的咖啡店,也慢慢移出我的视线。曾几何时,这些和泰西亚一起走过的地方,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还留有中世纪风味的街道,渐渐染上乡愁的颜色。 看到一间眼熟的面包店。在滂沱大雨中,我和她在这里躲雨,两人一起大笑。我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想要煞车,但还是强忍住,继续踩着自行车。 越早越好……我对自己这么说着。 29 卖香菇的老伯 漫步在波兰首都华沙,可以看到不少缺手断脚的乞丐。 我从他们面前走过,视线正好对上一名没有双腿的中年男子。他锐利的眼神,好像可以看进我的内心深处。那一刻,我胸口一痛,觉得好难受,像要逃走似的从他面前走开了。 三天后,我骑过一条森林中的小路,看到前头的人影,似乎是卖香菇的小贩。秋意渐深,有村民到树林里采了香菇,就站在路边卖了起来。那些香菇出奇地美味,象混合了松茸和鸿喜菇。我象是上了瘾,每天都会买。“今晚就加到味噌汤吧。”我盘算着,走近路旁的那名男子,却吓了一大跳。那是一位中年老伯。这没什么,可是他坐在奇怪的脚踏车上,有三个车轮,在车头处装了踏板。那构造,象是要用手来拨动前进。仔细一看,他缺了一条腿。 ——是乞丐吗? 当时我是这么想着。他的下巴还有胡渣,衣着也破破烂烂,可是面前却整整齐齐地摆着香菇,真是让人感动。他和这个国家其他残障人士不同,靠采香菇自立求生哪!我象平常一样拿出一个ZLOtYCh的铜板(相当于40日元),满脸笑容地指着他的香菇,“给我一个兹罗提的份。” 没想到老伯一看我拿出铜板,脸色变得非常愤怒,坚决地说:“Nie!Nie!(不)”,然后不停飞快地说着什么。大概是在说,“那么一点钱,才不够买我的香菇呢!”我有点失望,虽然刚才还很感动。要踩着这样的三轮车到树林里采香菇,一定很辛苦,可是普通一个兹罗提就可以买到不少香菇,而且他强硬的态度也未免太让人退避三舍了…… 那时候,我大概是出于廉价的同情心吧,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五兹罗提的钞票。可是老伯却更激动地怒吼:“Nie!Nie!”然后从自己的衣袋里拿出钱包,就像要我“看清楚”般,刻意在我面前取出几张钞票。我觉得全身窜过一股寒意。 ——是要我多拿一点钱出来吗? 老伯把刚刚拿出来的钞票收进钱包,不断把香菇装进袋子里,我连忙制止,但他还是不停用波兰语快速说着什么,一点也没停下动作。这时候,他说的话里头,有一个字闪过我的耳边。 “Present.”——咦? 老伯把那装满香菇、脏兮兮的塑胶袋推到我面前。 “……要给我的礼物?” 我这么一说,老伯用力地点头。他那坚定的眼神,仿佛在对我诉说着什么。这时候,我终于恍然大悟。一开始,老伯就是急着要告诉我,“我怎么能从你这个困苦的旅客身上拿钱呢?”而刚才他向我展示自己钱包里的钞票,就是要向我表示,“我不是乞丐”。 我全身颤抖,想着,他的自尊心真是高贵哪,而且,又多么慷慨啊……夹杂着种种复杂的思绪,只觉得内心涌起一股暖流,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只好说出自己唯一一句会说的波兰话。 “谢谢你。” 他露出坚毅的表情,轻轻地点了头。 我虽然骑远了,沸腾的思绪还是盘旋不去。穿过森林,夕阳灿烂的光辉照在脸上。沐浴在这样的光芒中,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在心中默念着“谢谢你”。当我的泪水一流下来,就再也止不住了。 30 恸 我在伦敦打了一阵子工,部分是出于经济上的迫切需要,但更大的理由,却是我的旅行已经开始僵化。离开日本两年又五个月,旅途刚开始那种新鲜的激动和昂扬的情绪已经荡然无存,变成只是每天茫然地踩着自行车。曾经是“非日常”的旅行,日复一日,已经转变为“日常”了。要为这惰性的日子注入活力,最好的方法就是一头栽进“非日常”的世界里。对现在的我而言,所谓的“非日常”就是停留在某个地方开始工作,和厌倦上班族生活的一成不变而出发旅行的人正好相反。 我马上就找到工作,在卖日本料理的便当店打工。当然是地下劳工,也就是所谓非法就业。老板非常谅解,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在土耳其人混居的怪怪公寓大楼里租了一个房间,开始定居伦敦的生活。 转眼就过了三个月,我迎接踏上旅途的第三个春天。 某一天。 那天,一大早就是伦敦少见的晴天。 我打电话到诚司大哥老家去,想打听一名和他共同认识的朋友的住址。我在美国和南美洲遇见诚司大哥好几次,也把他当成我的亲兄长一样崇拜。本来我想打给另一个朋友,但在拨电话之前闪过一个念头:诚司大哥说不定已经回日本了。想听他的声音,想要像在南美洲那样,两人轮流说着无聊的笑话,然后放声大笑。我在旅途中每次遇到什么蠢事,就会想着要怎么说给他听,接着一个人暗笑起来。接电话的人,像是他母亲。诚司大哥一定会吓一跳吧?我像个孩子般期待不已,然后说出他的名字。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一会。 “不好意思,请问您和诚司是什么关系呢?”似乎是他母亲的人这么说。 “啊,我在南美洲和他一起骑过自行车,承蒙他照顾了……” “是这样吗?”她说完这句话后,又安静了片刻。之后我终于听到: “……诚司他,已经不会回来了。” “……” 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但我立刻甩开,思考其他更现实、更有可能的理由。哈哈,既然是诚司大哥,该不会和当地女人陷入热恋了吧?不会回来,该不会不小心连孩子也生了吧…… “那么,请问一下诚司大哥现在人在哪里呢?” “……他已经不会回来了。” 我说不出话,心跳逐渐加快。过了半晌,电话的另一头,妈妈象是下定决心,说道:“诚司,已经过世了。不过,我也还不清楚详细的状况,一个礼拜前大使馆那边联络我们,只说被埋在西藏深山的大雪里,似乎已经遇难了……好像是当地人发现了他的帐棚和自行车,才联络他们的。不过积雪还很深,没有办法找回遗体。” “……” “您是石田先生吧?那你们共同认识的朋友,就拜托您通知了。” 我挂上电话,用力将桌上散乱的几个啤酒空罐扫到地上,发出好大的响声。罐子散落在地上,我大叫着,嚎啕大哭,不断击打着房间的墙壁。一阵阴暗、残酷的情绪冒了出来。为什么那样的人非死不可呢,多的是比他更该死的人哪!脑海中浮现好几张脸孔,这家伙死掉不就好了吗?那家伙也可以啊?为什么非得是诚司大哥呢? 在巴塔哥尼亚再会的时候,他那灿烂的笑脸;弄得自己双手都黑了,还在帮我修理自行车的身影不断浮现,我的胸口也跟着喘不过气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跪在床上,激动地恸哭着。 泪水终于干涸,我稍微镇定了点,可是内心的伤痛还是无法完全抹消,就像一阵又一阵的波涛不断涌来,紧紧地缠绕着我。我想着,绝对不能让自己的父母和朋友承受这样的哀痛。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是多么的傲慢自大。 ——死了就算啦!要是非死不可,就到时候再说吧! 从启程的时候开始,整个旅程中,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抱持着这样的想法。然而,这是多么独善其身,多么幼稚的念头哪!不能让至亲好友如此痛苦,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承受这种悲痛。当我这么发誓,身体深处又再度涌现那份难以忍受的痛楚。我紧紧抓着床单,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床上。 在伦敦的日常生活平淡地过去了,和我心中剧烈的变化相比,我周边的世界还是一成不变。然后不知不觉地,来到这里也已经半年了。在半年的签证过期之前,我告别英国。向便当店的老板道谢,整理行囊,搬出公寓,离开这条熟悉的街道。 当我骑上车,吹过脸庞的风清爽得让人意外,心情也舒展开来。在这里的“日常”,的确洗去了我在旅程中累积的污垢。淡绿色的草原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如风声般流过,这天从一大早起就是英国少见的晴天。一边踩着自行车,我向身边一起飞驰的他倾诉着。 ——你说过总有一天想在非洲骑车吧?那么我们一起去吧…… 31 永子小姐的话 来到爱尔兰,一喝到这个国家的名产“吉尼斯啤酒”,我大为惊叹,这是什么啊?还真是美味…… 在伦敦我也喝过好几次,怎样都很难喜欢那黑啤酒独特的甜味和浓厚口感。可我现在所喝的吉尼斯完全不同,就算扣掉“在当地喝总会比较好喝”的心里作用,还是一样美味啊! 接下来,我每天开怀畅饮。一路上我已经喝遍世界各国的啤酒,我觉得这个吉尼斯或许是第一名。如鲜奶油般的泡沫,还有那浓郁的口感、甘美的甜味和清冽的余韵,都是最高级的。 之后我才知道,爱尔兰的吉尼斯啤酒完全以本地原产的麦芽、啤酒花和泉水酿造,而且只有在爱尔兰当地才能喝到。酒要在产地喝才最美味,其他东西也是一样。伦敦的吉尼斯啤酒似乎是英国自制,就算用一样的制造方法,但原料不同,味道也就完全变了。 这是在戈尔威(Galway)这个港口城市发生的事。 我把自行车停在候船的队伍后方,站在我前面的女子回过头来,是名日本人,而且还是让人眼睛一亮的美女,我的心也噗通噗通跳着。她穿着修长的牛仔裤,一头野性的短发,向我微微一笑:“你一个人旅行吗?” 我回答,是的,然后听到她喃喃说道:“哎呀…”反应有点奇怪,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答。真是个怪人啊,我想,虽然外表看起来精明,举止却相反地散发慢条斯理的柔和感。 终于可以上船了。船支在不久后启航,目的地是阿伦群岛,也就是爱尔兰观光的焦点。 我在船上和刚认识的永子小姐聊天,她说自己已经三十二岁了,但完全看不出来,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岁吧。她从事美容造型业,每年工作六个月,剩下的半年就拿来旅行。 “你的行李只有这些吗?” 我问道,她身边只有一个小小的背包。 “对啊,我只准备一套换洗衣物,剩下的都穿在身上了。” 不过,我还有带这个哦!她从背包里拿出CD随身听,里头也有不少CD。 “我需要音乐。” 她长长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接着说: “一边欣赏美丽的风景,一边听着音乐,我就会想哭,觉得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我凝视她的脸,在她的话中有些东西让我胸口一紧。 “明年我想去加拿大玩,有什么推荐的景点吗?” “罗伯森山的健行步道非常棒哦!” “我没办法爬山。” “为什么?” “因为有一条腿是假肢啊!” 她依旧满脸笑容地说着。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 “日常走路完全没问题啦,不过昨天找旅馆的时候走了一个钟头以上,现在大腿装假肢的地方还在痛呢!”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行李会少成这样了。 一到岛上,我马上先走一步去找旅馆,然后带永子小姐过去,自己才去露营区扎营。 在路上,我看到岛上最大观光景点“褐安古斯石堡”(DunAengus)的入口,我停下自行车,走进去看看。在陡峭的碎石山路上爬了十五分钟左右,视野突然开阔,一片碧蓝的大海在眼前展开。 “太棒了……” 在那里,可以看到标高似乎有一千公尺的断崖绝壁。 晚上我和永子小姐会合,到镇上的酒吧喝酒。她说只要喝到啤酒就觉得幸福,也真的开开心心地喝着。而且,这可是好喝的吉尼斯啤酒呢,我们接二连三喝了好几杯。两个人喝得很愉快,也醉得差不多了,不停说着耍蠢的趣事,接着聊到彼此的童年。话题一转到她的脚,气氛突然静了下来。 “十二岁的时候我得了骨肉肿,结果就截肢啦!不过就算这样,救活的机率也只有百分之几,我运气真的很好。” 完全没想到她打从那么小就行动不便。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凝视着她那依然笑着的侧脸。 “我现在反而觉得少了一只脚也不赖哦!有人对我说过,因为这样我对事情的看法才和一般人不同,这倒也是。”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也不介意,在柔和的表情中,完全感受不到丝毫勉强。 临别之际,我终于说出刚刚一直难以启齿的话:“我今天去了褐安古斯石堡,不过山路真的很难走。” “这样啊,那我大概去不了。” “不过……要是你愿意的话,我想我可以扶着你走。” 我有点担心她会说没这个必要,没想到永子小姐露出非常自然的笑容,“谢谢,那就拜托你啦。”让我松了一口气。 隔天,我们约在褐安古斯石堡的入口会合,开始一起爬山。我扶着她的手肘步行,她说手牵着手走路反而没有安全感,会让人害怕。 一步一步慢慢地前进,步调非常缓慢,两个人一起这么走着,我才开始惊讶,她是用这种速度旅行的啊!在途中的半山腰,我发现路旁开满了某种奇异的红花,象是打开的降落伞。昨天我一个人爬山的时候,只注意到有红色的花,完全没留意到它那不可思议的形状。 我和永子小姐分享这件事。她好像早就注意到了,兴味盎然地看着这些花朵。也许就是用这种速度来生活,她才能够发现许多我遗漏的东西。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爬上山顶,大海就像天空一样辽阔。 “哇!我好高兴!” 永子小姐大喊着。 在脚下的远处有破碎的白色波浪;往侧面一望,可以看到整座岛上遍地布满白色的遗迹群落,有上百座。 眺望这壮阔的风景,永子小姐听着CD随身听,我画起素描来。 接着我们到悬崖边散步,她突然俯身倒在毛茸茸的草地上,我连忙过去抱起她,她满脸微笑说:“没有啦,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要这样躺在草地上打滚,好像很舒服呢!” 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好自由自在。 那天晚上我们买了一大堆啤酒,坐在港边的长椅上喝着。 她说明天要搭早上的船回去,而我打算继续环游这座小岛,还会待上三、四天左右。我们畅谈着旅途的趣事,然后握手告别了。若可以的话,我想为她送行,但我扎营的露营区离港口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可是,隔天一早我睁开眼睛,又突然改变主意。看看表,时间似乎还来得及,我跳出帐棚,脸也没洗就跨上自行车,全力加速飞奔上路。 到港边时,船正好刚要启航。我对着船不断呼唤她的名字,快要放弃的时候,甲板上终于出现她的脸。永子小姐一手拨开在风中飞舞的头发,露出满脸柔和的笑容。她说了些什么,可是被引擎吵杂的噪音盖过了,我也大声叫喊着,不知道她是不是听到了?不过也无所谓,能看到她的笑容就足够了。之后,我一个人爬上另一座断崖,听着随身听传来的电影配乐,用昨天学会的速度前进。景色缓缓地流动着,象被刀子削得毫无棱角、形状奇特的石头映入眼帘,我不时停下脚步,注视着石头不可思议的外形。 从随身听传来庄严的交响乐曲,站在悬崖顶上,眼前是一片广阔的大海。 ――一边欣赏美丽的风景,一边听着音乐,就会觉得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脑海中,不断回荡着这句永子小姐说过的话。 接下来将要从从欧洲的西班牙坐船到非洲的摩洛哥(很近的哟!),前几天的环法勇士们也经过西班牙的。 32 前进非洲 从西班牙搭船摇摇晃晃,不过两个小时,就抵达非洲大陆的玄关――摩洛哥。和西班牙那现代化的渡轮码头相比,摩洛哥非常破烂,一踏进厕所,强烈的恶臭扑鼻而来,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哇!来到另一个世界啦……” 这一刻,来到非洲的真实感才终于涌现。骑车上路,映入眼中的,并非超市,而是市集。蔬菜就堆在路边,感觉很新鲜。穿着脏衣服的小孩随处可见。大白天的,大人好像也无事可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薄荷茶。大部分地面都没铺水泥,而是红土地,房子也建得很粗糙。 回想刚从美国踏入墨西哥的情况,现在我对发展中国家已经有免疫力,不像当时那么震惊、害怕。即使这样,我还是没有心里准备从欧洲到非洲世界会全然不同,难免一阵愕然。 黄昏时,我来到一座名为丹吉尔的大城,住在一个连油漆都剥落的廉价旅馆。里头没有淋浴设备,我只好到镇上的公共澡堂去。 正是夕阳西下,漫步在镇上,耳边开始响起唤礼。字句独特的韵律和舒缓自得的音调,在染成一片橙黄的大街小巷中回荡,宣告礼拜的时刻开始了。 无一是主唯有阿拉,穆圣先知是主差使 这时候,我强烈体会到自己身在阿拉伯世界,这个远离自己日常生活的地方,也明白自己是个异乡人,却又能感受到某种不可思议的安心感,大概是因为我流着旅人的血液吧? 公共澡堂是一栋破破烂烂、看起来似乎已经歇业的房子,费用只要五迪拉姆,相当于七十日元。穿过地下仓库般的通道,踏进昏暗的淋浴间,一瞬间,我的脸不由得皱了起来――和游艇码头厕所同样的臭味,闷闷地笼罩在蒸汽中。 “这太惨了……” 大概排水孔和厕所是相通的吧。的确是换了个世界,对于这样的变化,现在的我已经能够用“事情好像更有意思”的心态期待着。能有这样的想法,我发现自己真的成长不少了呢。一路向南迈进,民宅也跟着稀疏起来,逐渐踏入沙漠地带了。这是撒哈拉,全世界最大的沙漠,可以一口气容纳三十个日本,几乎都是不毛荒地。即使如此,还是有人点状地群居着,道路也一直延伸,铺设到沙漠深处。 某天,沙漠吹起恰到好处的顺风,没有必要踩踏板,我在平坦的砂海中欣赏左右风景,飒爽地滑行前进。现在是冬天,天气也不太热,实在是太舒服了。我一边听着随身听,放起已经快听烂的《最爱的巴洛克》,耳边开始扬起巴哈的 “哦哦哦!来了来了!” 我完全陶醉在音乐中,远处的沙漠象是慢动作影片般缓缓地移动,和交响乐优美的抒情调和而为一,让我飘飘然了起来。 骑了两个星期左右,道路消失了,眼前只有货真价实的沙海。当地和毛里塔尼亚的国境周围还埋设无数地雷,只好让国境边防军的卡车载着我和自行车闯过这一带,虽然看起来有点严重,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对在西非旅行的人来说,这算是一般的交通方式吧。 接着,从毛里塔尼亚继续南下,穿越撒哈拉沙漠来到塞内加尔。这里又和北非不同,是所谓的黑色非洲,也就是黑人居住的非洲了。景色突然一变,满地都是细密柔软如头发的野草,这就是所谓的热带大草原吧。在风中不断摇曳、沙沙作响的绿褐色草原,柔和地映入眼帘。“绿色”对心灵的影响真的很大,尤其沉浸在沙漠中那么长一段时间后,这种安心感是难以言喻的。 可以看到村落了,慢慢经过几栋泥壁小屋。圆锥形的茅草屋顶象尖帽子,虽然朴实,又有种可爱而温暖的感觉。庭院里,孩子们正在敲着大鼓跳舞。“哇啊……”我也全身一热,此情此景完全就是非洲给人的印象,而且还是我经过的第一个村落呢! 孩子们注意到我,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招手,异口同声叫道: “你好吗?” 我也愉快地回以“你好!”,一个女孩跑到马路上,同样露齿大笑,并在我面前跳起奇异舞蹈,有如相扑力士般用脚蹬地。实在太有趣了,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的反应似乎让她很高兴,咧开嘴巴笑得更开心,并加大用脚蹬地的动作。我也一样露出牙齿,对着她笑。告别她之后继续前进,听到一阵民谣般的歌声,仔细一看,在田边的小径,拿着锄头的老人正边走边唱,歌声多么悠扬啊!我放慢脚步,留神细听了一会儿。 为什么我的心情会如此激昂呢? 在踏进墨西哥时,我也曾感受到某种兴奋感。现在却感到一股更灼热、强劲的能量,咚咚咚咚咚咚地,在体内敲打着独特的韵律。 穿越村落,热带草原上开始出现许多巨大的树木――象是从宇宙降落,一把刺穿大地般,庞大的不可思议的奇树,猴面包树。不管把哪个角落切下来看,都是不折不扣的非洲印象啊! 那天晚上,我就在猴面包树底下露营。躺在地上,满天星空下,猴面包树漆黑的树影,有如巨大的幽灵。在这辽阔的草原,风中传来某个村子里敲打大鼓的乐音,听起来真舒服。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觉得好眷念哪。 我就这样,慢慢地进入梦乡。渐渐觉得,那一阵阵大鼓的声响,仿佛是从大地深处传来。 33 蓝色森林 来到几内亚,丛林也茂密起来。 同时,路况非常糟,不但没铺设路面,有的地方还让车痕挖出超过一公尺的深沟,积满象面粉般松散的细沙,不但不能骑车,轮胎还陷进沙子里,光是要推着自行车前进,就苦不堪言。 我的身体也开始不对劲了。每天都发低烧、下痢,身体异常倦怠,是得了疟疾吗?我没有吃预防药。短期的旅行还没关系,对长途旅行的自行车骑士来说,要接受吃药的副作用――视力降低?还是要冒得疟疾的危险?真是两难的选择啊。 渐渐连食欲也没了,自己也心知肚明,要是不吃东西就没体力走下去,可是西非典型的料理“蔬菜炖肉饭”一摆在我面前,我就难受得反胃。身体逐渐衰弱,不时晕眩,我还是勉为其难,继续骑车。还没到大城市之前,我是不能倒下去的。 我已经发了五天低烧。这一带连象样的村落也没有,快一个星期没洗澡了,身体发出野兽般的臭味,全身满是尘土,裸露在外的手脚也全黑了,头发象是抹上一层油,粘乎乎的,t恤也破了好几个洞,这副模样真是惨不忍睹。 恍惚中,我只是低头踩着自行车。连痛苦也感受不到了。突然,有什么闪过我的视野,往那边一望,在荒地遥远的彼端有一片蓝色的东西。一瞬间我以为是海,其实是森林。地平线上笼罩着一层蓝色的雾气,上头浮现森林的影像,看来非常不可思议,就像森林沉入了湖水深处。 我一片茫然,注视着蓝色的森林,听到随身听传来恩雅的歌声,蓝色的森林象是应和着乐声般,缓缓地流过,仿佛只有我静止不动,而整个地球正围绕着我旋转。 象受到某种力量引导,我抬起头。眼前是太阳,酷烈的白光投射在脸上,有如突然打起闪光灯,眼前是全然的白,一瞬间,觉得自己真象是丧失了所有理性,变成一头纯粹的野兽。 突然,我涌起一股无一名状的强烈情感,身体颤抖着,泪水汩汩流下,差点要小便失禁了。 在模糊朦胧的视野中,蓝色的森林还是一成不变地流动,真是不可思议的风景,象是亲眼目睹了奇迹。我希望能永远注视着这样的风景。 34 疟疾发作 早上,身体倦怠的感觉好像和平常不同。才骑了一个小时左右,我发现自己明显已经发烧了。停下自行车,把温度计插到腋下一量,37.7度。我还是一样没吃疟疾的预防药。 “这次大概跑不掉了。” 我对伸治喃喃说。 “咦?真的吗?那就糟了,这种乡下地方……” 伸治答道。 伸治也是环游世界的自行车骑士,从西班牙起,一路上不时会遇到他。这家伙看起来非常凶悍,不知道为什么却和我十分投缘,我们在不久前开始搭档,一起骑车。 他露出颇为担心的表情,说:“唉,我们慢慢骑吧”。 每骑三十分钟就休息一次,每次一量体温,就发现温度固定上升0.3-0.5度左右。这种体温上升的症状,毫无疑问就是疟疾了。脑海中浮现疟疾原虫在我的血管里,分秒不断增殖的模样,“哦哦!来了来了!”,我还觉得有点好玩呢。 高烧一旦接近39度,头开始晕起来,我就没那么从容不迫了。一看地图,离规模大一点的村落,还有将近二十公里。 “你还能骑吗?” “只能硬着头皮了。” 只能赌一赌,看是我踩的快,还是疟疾原虫分裂增殖的速度快。我在发烧的状态下变得轻飘飘地,仿佛隼鹰般,向前猛冲。 村里唯一的医院,是栋像拼装小屋的建筑,走进去一看,有铺着白色桌布的诊疗台、摆设整齐的药箱,的确营造出某种医院的气氛。最让人注目的是冰箱,我一看到就放心了,让人直觉“这医院没问题”,村子里唯一有冰箱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间医院了吧,相当用心保管药物啊! 没想到走出来的医生完全没有任何敏锐感,是个怪叔叔般可以的家伙。我虽然吓了一跳,还是向他报告症状,顺带一提,西非许多国家的公用语言都是法语,我在环游欧洲的时候,利用骑车旅行的零碎时间打开字典学习,现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可以用法语沟通了。 “这样大概就是疟疾吧?不过不检查一下是不行的。” 怪叔叔有点爱困地说,然后撕开一个烟盒,乱笔写上“3000”之后还给我。 “这就是医疗费。” 三千西非法郎,折合日币约六百元,这种费用,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不过,在公立医院治疗不是应该免费吗? 我一说“给我收据”,怪叔叔在写着“3000”的纸片上潦草签了个名又还给我,我和伸治只能面面相觑。 用针刺穿中指,在载玻片上滴下几滴血,再混合一些药物,放置一会之后用显微镜观察。虽然说是“简单的检查”,可是显微镜却看了那么久,而且医生还不时偏着头思考。喂,没问题吗? 怪叔叔终于转向我,简短的说:“是疟疾啦。” 我问道:“是哪一种类型的疟疾?”疟疾一共分成四种,这个医生却说:“我不晓得。” 他完全不理会一脸错愕的我,一边说着“热死了”,站起来打开冰箱,里头应该摆满药物的,没想到装的却是可口可乐,我简直快从椅子上跌下来了。 “真的是疟疾吗?”我追问着。医生说:“Jecrois.”翻成英文,大概是“Ibelieve”, 或“Ithink”。 ――喂!你有没有搞错! 这间医院当然没有住院设备,我们只好走进村子外头的芒果林,在芒果树下搭起帐棚,在这里自行住院了。幸好那时候有伸治在,他帮我煮好一日三餐,还负责说无聊的笑话,逗发高烧的我开心。连续静养了五天,终于好多了,可是疟疾药的副作用就跟传闻中一样强烈,退烧之后,我接连好几天都会想吐,意识也恍恍惚惚的。 对,一定是吃药的副作用。不是得了其他病吧?不会吧…… 这五天照顾我的伸治一点也没有施恩于我的样子,他的温柔真是让我感激不已。我想,一定得好好报答他,没想到三个星期后机会就来了――他也得了疟疾啦! 我也同样煮好三餐,负责说无聊的笑话逗发高烧的他发笑。 35 纯真的差距 疟疾的后遗症缠绵了好几天,昏昏沉沉的,腿也使不上力。而且,布基纳法索热得让人吃不消,每天我们都强忍着不要倒下,一边拼命骑车前进。 有天,我犯了一个大错,一个小时前在大树下休息的时候,我把眼镜忘在那里了。我平常都带隐形眼镜,这一带沙尘特别多,才又加上一副眼镜。 “不会吧?你这个笨蛋!” 我让伸治先走一步,一个人在炎炎酷暑中折返原地。我到底在干什么,唉…… 好不容易回到刚刚休息的地方,更措手不及的事在等着我――不只是眼镜,刚刚在这里,还有些被扔弃的断裂辐条和破掉的保持瓶,全被捡得一干二净,我只能当场跌坐在地。 在不远的地方有三、四户房子,都是用土墙和茅草屋顶盖成,又小又简陋。有个小女孩和一个更小的男孩从其中一户人家探出头来,一接触到我的视线,又很快地躲回屋里去。 ――东西是被他们拿走了吗? 我昏沉的脑袋思考着,不过,就算跑去追问他们,东西也拿不回来了吧?更何况,连断掉的辐条和破掉的保持瓶都捡走了。这是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今天捡到的眼镜,大概变成他们的宝贝了吧。 我呆坐在树荫下,茫然地想着现在正躲在家里的两个小孩,看起来象是一对姊弟,他们每天都玩些什么游戏呢?这个只有三、四户人家的小聚落,还有别人可以陪他们玩吗?过了一会,两人又从屋子里探出头,然后向我这边慢慢地走过来,不会吧?我也站起来走到他们身边。 小女孩手上拿着我的眼镜,两人把眼镜还给我之后,又转身飞快地溜进家里。我吃了一惊,原以为东西已经被他们“偷了”,也自以为是地觉得“绝对不可能会还给我”……这样的想法,正是根源于“穷人一定比较卑劣”这种偏狭的价值观。 可是,相反地,我又觉得非常畅快。 ――真是纯真无邪啊。 在非洲旅行,一路上不时有机会让人思索“人性的本质”,特别是看到孩子的时候。叫着“礼物,给我礼物”,追赶着你,在这些小孩子身上能感受到某种纯真。也让人发现,越接近所谓的“本质”,也就是说,越是纯真,对欲望越是不加掩饰,他们的确有这种顽强的特质。 但是,那两个小孩仍然把太阳眼镜还给了我。这样的纯真,同样让人忍不住思索人性的本质,为什么同样是纯真,会有这样的差异呢?他们在这只有几户人家的小地方生活,比起和别人竞争,应该彼此互相帮助才更能活下去吧?这样的环境,给他们的个性带来怎样的影响呢?如果这两个孩子和许多居民住在更大的村落,而且同样是个连破掉的保持瓶也会被捡走、物质匮乏的地方,他们还会主动把太阳眼镜交还给我吗? 两个小孩从门口探出头来看着我,我准备骑车离开,对他们挥挥手,他们立刻躲进屋子里去,我噗嗤一笑,和来到这里之前相比,觉得身体突然轻快多了。 36 危险!(坦桑尼亚) 加纳到乌干达这一带,我搭飞机跳过。这两国之间的萨伊(现在的刚果民主共和国)及中非地区,因为政治不安定,当地的情况根本不适合旅行。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还是会毫不考虑的一头栽进去吧,但自从诚司大哥意外过世之后,我自己发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一定要平安回日本。 伸治走另一条路线,我们就在这里紧紧地握手道别了。 从乌干达途经肯尼亚,来到坦桑尼亚。 不知道为何,这里的红茶特别好喝,热乎乎的,味道柔和香醇。大部分的村落都有茶店,我每次休息都会喝起红茶来。 有一天,茶店的大叔用诡异的表情问我: “前面这段路你也还是骑自行车吗?” “我是这么打算的啊。” “劝你还是不要比较好。” “为什么?” “前面的米库米国家公园有很多狮子哦!” “呃……” 只要告诉别人自己在非洲骑自行车旅行,不少人就会替你担心:“遇到猛兽怎么办?”其实野生动物都生活在大自然中,远离道路和城镇,只要走纵贯公路,连斑马和羚羊也很少看到,至于撞见狮子的机会,则几乎是零,在阿拉斯加遇到熊的机率还比较高咧。 我接下来的路线有块地方,马路正好穿越国家公园。这里的国家公园是政府所指定的动物栖息区,并加以保护。虽说是公园,但并没有特别设置栅栏。 在前往那儿的路上,我被茶店的大叔一脸认真地警告“最好不要”,不由得害怕了起来。可是我从以前就满心期待可以在国家公园里旅行,特别是可以享受到骑着自行车“safari”――就近观察野生动物的乐趣。 狮子的狩猎时刻只能限于傍晚和清晨,白天应该都还躺着休息吧,只要不要弄错骑车的时间带,应该没有问题的。 没想到,一到那关键的“米库米国家公园”入口,我就吓得全身发抖。那里竖立着一块巨大的告示牌,上头用红字写着“注意野生动物”,竟然这么大肆警告,我犹豫了起来。考虑了一会儿,我的结论是:从背包里拿出哨子,骑车的时候,不时大声哗哗地吹着,和爬山时为了打草惊熊,在登山背包上绑个铃铛是同样的道理。 各位亲爱的狮子,这里有人类哦!非常危险!请大家躲到别的地方去吧,哗哗哗! 咦?该不会这样一吹,反而招来狮子吧? 即使这样,还是很有意思。马路两边,就可以看到斑马、羚羊、长颈鹿、大象、疣猪,还有牛羚。配合自行车缓慢的步调,它们也优哉游哉地从我的眼前晃过。我在肯尼亚参加的萨伐旅行程也看到了不少动物,和那时候在车窗里看到的一比,它们就多了一份亲近感。 前面的树丛里出现两头高大的长颈鹿,走到马路上,就停在路中间,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长颈鹿呆站在马路中央的样子非常奇怪,因为它们体型巨大,看起来就像一对怪兽。我朝着长颈鹿继续踩着自行车,到一定距离时,它们突然猛地加速,冲过马路,跑进茂密的热带草原。 那一刻它们的身影实在太美了,让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就像看着慢动作播放的影片。长长的脖子前后缓缓拨动着,划过眼前的蓝天;鬃毛犹如被风吹拂的草原;长长的尾巴,象是有生命般摇动着。 停下自行车,我凝视着这一对长颈鹿,有种神圣的感觉。那么巨大的生物,在这片草原的某处诞生、长大,然后死去,这样的循环从远古以来就连绵不绝,不断重复至今。这一刻当你的肌肤感受到非洲的大地,就会发现全世界都被动物所充满,而人类只不过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 突然,有一辆卡车越过我,然后停在前方600公尺左右,把我从做梦般的陶醉感中唤醒。想起在秘鲁被抢的遭遇,我突然紧张起来,完全想不出为什么这台卡车要停在那里。没错,毕竟比狮子还要恐怖的,就数强盗了。我停下自行车,等待后方来车,不久看到有台车子开过来,我连忙跟着它前进。 在距离那辆卡车十公尺左右,驾驶座的车门突然打开了,我根本措手不及。 没想到,里头走出一个满脸亲切微笑的老伯,向我这边挥着手。 看起来似乎不像是强盗,我踩了刹车。老伯往右边一指,颇为愉快地说:“Simba!(狮子)Simba!”我吓了一大跳,连忙往他指的方向一看,在距离路边五十公尺左右的树下,果然有一对狮子伉俪在睡午觉。 一瞬间,我只能呆呆地望着。比起动物园的狮子,它们的体态是多么柔韧哪…… 老伯从车窗探出头,说:“真不错啊。” ――嗯? 这个老伯开的是卡车,他才会这么悠闲吧?我骑的可是自行车耶!这样不是糟了吗?我胆战心惊地问他: “会危险吗?” 老伯满脸笑容地说:“危险啊!非常危险!” 我头也不回地踩着自行车逃走,毕竟跟强盗比起来,还是狮子比较可怕啊…… 37 住在猴面包树村的少年“保保”(坦桑尼亚) 在日落前,我终于在路边发现一座村子。四周围绕着高大的猴面包树,一眼就能发现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借宿,只能在野外露营了,我叹了口气离开。骑进远离道路的大草原,我慌忙踩下刹车,检查轮胎。 “唉,果然又来了……”上面插了不少尖刺。 这一带到处都掉满了又硬又尖锐的植物尖刺,直径大概有五公厘左右,形状象是蒺藜,落得满地都是。我想大概是某种植物的种子,总之就是非常可恶,拜它们之赐,自从一到非洲,补胎的次数就跟着大幅激增。 这次车胎也一口气被穿了三个洞,我无可奈何地折回刚刚的村子。 正在修车时,有个少年在葫芦做的桶子里装水递给我,大概是让我补车胎用的吧,真是个伶俐的孩子,一脸聪明活泼的样子。 我试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BaoBao.”少年有点羞怯地说。好名字!大概是取名自猴面包树(baobao)吧? 太阳也下山了,征得村民同意,我在其中一户人家屋后扎营。保保是他们家的孩子,一直粘着我。我一开始搭帐棚,他就动手帮了我不少忙。 “谢谢。”我这么一说,他露出腼腆的笑容。 他一句英语也不会,我的史瓦希利语也很破,但是我们之间几乎也没什么对话,仅在四目交接的时候相视微笑。 在就寝之前我想洗把脸,问保保要怎样到附近的河边去,他象是在说“跟我来”似地,精力充沛地往前走。走下一段崎岖的山路,河流就在悬崖底下。 回程时,手电筒的灯泡突然烧坏了,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山谷底下完全被黑暗包围着,伸手不见五指。即使如此,从黑暗的彼端,还是能听见保保跳过岩石所传来的一阵阵啪答啪答脚步声。真是神奇,他竟然看得见呢。 “保保!等等我!”我放声大叫。然而,他的脚步声还是没停下。 “喂!保保!” “这里。” 在我面前传来这样的声音。伸出手,他立刻握住,原来他又回头找我。在完全的黑暗中,我连听觉也麻痹了,分不清远近。 我让保保拉着手,象老头子般摇摇晃晃地爬上悬崖。好不容易回到村里,在火把照耀下,保保的笑脸看起来好像有点得意洋洋。隔天早上,保保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折好帐棚,出发前又等了他好一会儿,他还是没出现,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村子。 没想到,只骑了一小段路,我就看到保保的身影。他跨在自行车上,看着我,露出微笑。看到他的笑脸,我忍不住想紧紧拥抱他,原来保保为了想和我一起骑自行车,从一大早就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我们开始并肩骑车。他的车子看起来破破烂烂,似乎就要解体了。大概是跟村里的大人借来的吧?保保来骑的话有点太大了。他没有坐在椅垫上,而是身体上上下下地,有点滑稽地踩着车,一边发出吱吱嘎嘎的金属声,一路跟着我。 ――呵呵,你要跟到什么时候呢? 果然,我们之间还是不需什么对话,只要在四目交接时相视微笑就可以了。 38 莫桑比克妈妈 骑进村里,停下脚踏车,我买了罐可乐,喝着喝着,就有一大群小孩子围过来。我的四周,已经是名副其实一片黑压压的人山人海了。在非洲不管哪个国家都会这样,但在莫桑比克特别夸张。大概本来就没有什么游客吧?孩子们只是一脸不可思议地静静看着我,仔细一算,竟然有八十个人! 这样一来我也没办法好好喝可乐了,捡起一根树枝,孩子们突然作鸟兽散,一溜烟地跑走了,大概以为我会拿树枝打他们吧?这也是在非洲任何国家都会看到的反应,实在有点滑稽,老是让我笑出来。趁他们四散跑开,我以自己为圆心,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半径大约三公尺的圆。这条线里头就是我的领地,你们可不能随便跨进来哦…… 没多久,孩子们又不怕死地围过来。有趣的是,他们就乖乖地站在那条线外头,这也是全非洲共通的现象。莫桑比克的孩子似乎特别内向害羞,你没有人大胆活泼地向我搭讪,或是乱开玩笑。大家都静悄悄,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圆圈外头看着我。 他们多半打赤膊,还光着脚。手脚细得象树枝,只有肚子凸出来,一看就知道营养不良。他们的国民平均年收入是美金150元,由此可知这是非洲最贫困得国家。孩子的体型、象破布般得房屋和萧条的市场,都不言而喻地传达出这个国家的贫瘠,让人一看就觉得痛心。 贫困的原因,是一直持续到一九九二年的内战。漫长的战争拖垮了国家的经济,人们的表情却又那么温和稳重,大概是没什么游客会来这一带旅行,还没被观光客打扰过吧?可是,就算这样,内战时期那段痛苦的经历,难道不会对他们的性格产生深刻的影响吗?几次体会到他们亲切的对待,让我不由得这么想。 那是在台特市(tete)市集发生的事。 有个老婆婆在卖菜,蔬菜就堆在地上的。她看起来身无长物,手腕也瘦瘦干干的,要不是面前放着一些蔬果,大概会被以为是乞丐吧。 我拿了四个番茄,问她:“how mucicais,相当日币十八元。 我从钱包里拿出四张五百莫提克的钞票,交给她,老婆婆又还我一张,露出“算你便宜一点哦!”的表情。我吓了一跳,连忙把纸钞又塞回她手里,一想到这边的生活条件,我怎样也不能收啊。 她摇着头用手制止我,还在我抱着的番茄上多放了一个,再加上两个柠檬,然后跑到市场另一头,拿了一个沾着泥土的塑胶袋来,露出柔和的微笑,向我示意,“装到这里头去吧”。 那不只是一般的温柔,是对我的特别待遇,一定是因为看到我肮脏的模样和堆着大量行李的自行车,才这样做的。我紧紧握着老婆婆细瘦的双手,泪水不断滴落,我没有看错,老婆婆的双眼是“母亲”的眼神哪! 39 自行车军团成军!(津巴布韦) 那是两个月前的事。 我在肯尼亚的首都奈洛比遇见一个二十四岁,完全不红的音乐家刚。他在一个月前背着吉他远离日本,靠着搭电车或巴士,在非洲各地自由自在地旅行。他的外表让人留下强烈的印象,已经褪流行的发型,和小混混般锐利的眼神,猛一看,给人一种“会和这家伙起争执”的直觉。 没想到才过三天,我们的交情就好到可以一起行动了。 认识他之后,才发现这个人其实还挺有趣的。走在城镇里头,常常会有小孩子过来乞讨,大部分游客都会说:“NO”,我不太喜欢这个字,所以总是回答“Sorry”。 不过,刚不一样。 “你这小子长得还满可爱的嘛,怎么啦,肚子饿了?不行哪,我也没钱啊。” 他完全用日语回答,不可思议的是,这样似乎也能和孩子沟通。孩子眼中流露亲近之意时,更容易理解。奇异的对话又继续着。 “没办法啦,我知道了!买个甜甜圈,我们一起吃吧。” 刚这么一说,到摊贩那里买了个甜甜圈,掰成两半,一半给小孩,另一半放进自己嘴里。一点也没流露出刻意施恩的样子,表现得十分自然。 有一次,他这么说: “我觉得对于任何事务都应该表现敬意哦。” 接下来的旅程中,每次遇到类似的事,脑海中就会浮现这句话。结果我在奈洛比和他共处将近一个月。分手之际,不知道是不是临时起意,他竟然这么说:“我们两个月后在哈拉雷会合吧!我打算在那里买台脚踏车。” 他似乎想要和我一起骑车,迈向非洲最南端的好望角。 好啊!就这么办吧!虽然我也赞成,但他的话其实我只相信一半。接下来,一个月后,从其他游客那边听到刚遭强盗下安眠药的消息。刚和在旅馆认识的当地人混熟后,吃了对方给他的饼干,里头混有安眠药,没几分钟就失去意识。早上醒来,发现分开藏在裤袋和背包里的现金,大约二十五万日元,还有相机等贵重物品,都无影无踪了。 听到时我吓了一大跳,仔细一想,也只有他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吧,他大概和下手的犯人也曾好得象朋友一样。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都付出对等的“敬意”相待,的确很了不起,但有时候也会失算。在非洲这种地方,太理想化的信条是行不通的。被自己的信念背叛的打击,再加上被洗劫的钱也不是小数目,我光想像他心灰意懒的模样,就觉得坐立难安。这样的话,更别提什么自行车旅行,该不会他已经回日本了吧? 没想到,在我抵达津巴布韦首都哈拉雷的隔天,就如同我们之间的约定,刚也来到同一家旅馆。同样露出亲切的笑脸,精神百倍地说: “裕辅哥,一起去好望角吧!” 我错愕地说:“你不要紧吧?被洗劫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啊哈哈!你也知道啦?这一次我也没辙了,头三天我真的满沮丧的。” 可是,接下来他就完全不在意了。幸好信用卡没有被偷,勉强能继续旅行,他还是一样笑着说: “反正钱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留不住的!” 我有点愕然地看着他的笑脸。 接下来,我们开始在哈拉雷的大街小巷奔走。首先要买的是自行车。从这里到好望角还有四千公里,这是一段相当长的距离,自行车也得要慎重地选购才行――没想到刚却买了一台中国制的“人民自行车”,当然也不能变速,价钱大约要7000日元。对于失去绝大部分旅费的他而言,这便宜的价钱,的确就是最大的魅力。更何况,他是为了“好玩”才买,并非认真想当个自行车骑士,而是一时兴起想骑车旅行罢了。于是,我们把这辆便宜货改装成适合长途旅行的车型,在后头用绳子绑上两块细长的木板,用来放背包和吉他,然后在轮框绑上几个塑胶桶,最多可以装载25公升饮水。 这辆车被命名为“白鸽号”,象是和平的使者。我在后轮的挡泥板画上“白鸽号”的纹章,还有他骑着飞翔白鸽的图案。 某一天,有个人在我们投宿的旅馆现身。我和刚同时放声大叫: “啊!你还活着啊?” 那不是浅野吗?两个月前,我在奈洛比认识他。 这家伙的眼神看起来绝不象善类,和刚一样,相遇的瞬间就让人直觉“会和这家伙争执”。但是,不知不觉中,我们也成了一起旅行的同伴。他虽然有点愤世嫉俗的气质,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浅野在奈洛比和我们分手后,搭着当地人挖空树干做成的简陋小船横渡马拉威湖。接下来就没听到他的消息,还以为他被河马给吃了,没想到还活得好好的! 刚说道: “浅野先生也一起来吧!” “好啊!我也要去!”于是浅野也买了一辆自行车。 ――你们也太随便了吧?(不过好歹浅野买的是可以变速的登山用自行车。) 来到哈拉雷三周后,终于大家都完成启程的准备工作。在同住一个旅馆的要好旅人盛大的送别行列中,我们意气风发地从哈拉雷出发了。 没想到才骑了十五公里,就不见刚的踪影。我在树荫下停好车等他,可是怎么等也等不到人,不安地折了回去,他在附近路上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一看到我,他大叫着:“裕辅哥!置物台坏了!”所谓的置物台,就是我们绑上去的那两片木板,出发后不过一个钟头,就出了状况。 修好之后继续前进,一个钟头后,又是刚――行李被背后超车的巴士擦撞,一个重心不稳翻车了,幸好人没受伤,可是他的表情渐渐阴沉下来。 骑了大约五十公里,看到一座小镇,还有一家还算漂亮的旅馆。征得同意后,我们在旅馆的院子里扎好营,他和浅野都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说不出话来了。 接下来,我们的目标是非洲南端的好望角,还有漫长的四千公里路程,我当初是不是早就该阻止他们呢? 40 我们的旅程(纳米比亚) “我明天会比大家早一个小时出发。”晚餐时,刚说道。 因为他的“白鸽号”不能变速,碰到上坡只好全部用推的,在平地也没办法加快速度,结果就是我们的步调变成骑一个小时,往往就要等他十到二十分钟。大概他不能原谅自己扯大家后腿吧。 隔天早上,刚果真的早一个小时起床,提前出发了。虽然外表看起来像个混混,对于这种事,他还真是一板一眼呢。没想到我和浅野出发才不过一个小时,就赶上他了。他一个人坐在路边按摩着脚,看起来好像抽筋了。和他一起骑车,我也跟着难受起来。他满头大汗,眼神茫然,只是沉默地踩着踏板,开他玩笑也没什么反应。 更让人困扰的是,他那辆自行车根本是让人不敢致信的烂货。才骑到第三天,踏板的曲柄就开始喀答喀答地响,拆开来一看,滚珠已经快要松脱了,实在脆弱得让人难以相信。换上新的滚珠,想要锁上螺帽,却怎么样都没办法好好旋紧,只能斜斜地用力押上,勉强应付过去。隔天,锁住曲柄的螺栓竟然啪答一声断了,只好用铁丝捆着,勉强应付过去;过了不久,刹车也脱落了,也只能用铁丝先捆着,勉强应付过去。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粗制滥造的自行车。 浅野的自行车还不错,可以轻快地骑下去,可是他还是满脸疲累。身体要习惯一整天不停踩着载满行李的自行车,大概需要一个礼拜,在适应之后前,这段时间的肌肉疼痛和无可奈何的疲惫感,就只能靠忍耐了。 不管是浅野还是刚,每天都筋疲力尽,承受着超乎自己想象的辛劳。可是,担心着他们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骑车的我,似乎只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 黄昏时分,可以看到终点的村落了。一瞬间,一直有气无力的刚突然加速超过我,超车时他瞄了我一眼,满是汗水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也跟着加快速度,一超车就对他叫道: “还早十年啦!” 他又不死心地全速前进,超过我后一阵狂笑,回敬我一句: “老头子你不要太伤心啊!” 后头传来浅野的哈哈大笑。 我们每天都到村子里的酒吧报到。没有什么东西比在整天流汗踩着自行车后畅饮的啤酒更好喝的了,当我一个人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是为了这杯啤酒而不断地前进一样,三个一起笑着喝,啤酒更是加倍美味了。 某天晚上。 在酒吧后面搭好帐棚,我们躺在草堆里,在微醺的醉意中仰望着星空。草香弥漫着,听到四周传来蟋蟀的叫声。 浅野喃喃说:“那是幽浮吗?” 往他指着的方向一看,一个发着黄光的物体猛烈加速划过夜空。 “哇!那大概是人造卫星吧!”“太棒了,绝对是幽浮啦!” 我们躺着大吵大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突然觉得,这就是青春啊。我一个人苦笑起来。 41 我们的千禧年(纳米比亚) 长期旅行的人特别容易陷入这样的心境,厌倦日复一日的旅程,感性也逐渐磨损,对于旅途中邂逅的事物不再有任何关心,只是不停地往前走,知道有一刻,回过神来自己也觉得愕然:“我到底要往哪里去呢?” “不是很棒吗?”我说。除了写歌的人,没人有反应。我打开灯照着大家的脸,“那就,确认目标!”久美姐连忙别过头,不过我已看见她被泪水湿润的眼睛。 are 在漆黑的沙漠中,开始回荡着吉他的乐音和刚温柔的歌声,让我感动不已。原来歌词一配上音乐,竟然会如此充满生命力啊。 在柏油路上开着的白色小花 大家一动也不动,只是静静聆听着。 酒过一巡,为这些特地赶来的观众安排的演唱会正式开始。我和刚组成一支乐团,名为“es(伪善者)”,我负责填词,他用吉他配上曲调,在旅途中写了好几首歌。 在沙漠的繁星下让我们畅饮到天明 在我刚开始旅行的时候,和朋友唯一的联络方法,是到各地日本大使馆收取信件。这阵子非洲各地开始出现网络,旅客利用电子邮件互相联系也变成常态了。也是拜电子邮件之赐,在各地自由旅行的人,可以这样轻松地齐聚一堂,看来旅人的世界也渐渐地改变了呢。 或许,有这样感受的,并不限于旅人吧? “怎么样?”刚问道。 于是,在1999年接近尾声的时候,我们来到纳米比亚的首都温荷克。我们在这里和之前遇过的三个日本旅客重逢。他们是为了参加我们自行车三人组企画的“千禧年派对”,特地调整行程来这里会合的。 久美姐笑着擦拭脸上的泪水,说:“够了,我还以为你们不会发现……” 这首歌唱完了,大家还是静悄悄地。 想着想着,在脑海中,洲骑车哪!”的真实感,还真让人高兴呢。 travelers>,搭配舞蹈动作,刚弹吉他,我和浅野边跳边唱,大家都捧腹大笑了起来。这首歌不只歌词,连舞蹈都非常爆笑,之前演唱了几次给非洲人听,也都深受好评呢! 我们两人紧紧握着手,大叫:“达成目标!” 为旅程而疲惫渺小的你啊来这里相会吧 “刚!” 在今晚这样的夜里什么也别想 除夕那天,我们六个人租了辆四轮传动的越野车,深入纳米比亚沙漠深处。 “裕辅哥!” 我铅做的脚并未避开她 等待明日到来在白色的朝雾中一起启程吧 一踏进波札那,大象也多了起来。 蹲坐在破碎的花瓣前 踏过之后终于停下脚步 夕阳西沉后,我们在沙漠中煮了“龙虾味噌锅”。吃着火锅,觉得我们就像漂流者一样,孤零零地漂荡在一片漆黑的大海中。笑声不停地隐没入满天星斗,啤酒也渐渐喝干了。 在今天的来宾中,有位女性久美姐,她也是一个人长期旅行,在奈洛比告别她之后,我收到一封她的电子邮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朝何处前进,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接下来,第三首歌就是重头戏了。这是特地为今天的跨年所写的力作,刚我们一边谱写一边定下目标:“要让某人听了感动流泪”。 首先是我们的出道代表作<我和浅野>,这是献给浅野的生日礼物。曲子的完成度颇高,大家纷纷拍手鼓掌。接下来,第二首歌是我们自行车三人组的主题曲<we 42 鸵鸟蛋的吃法 “我也要买自行车!” 千禧年派对的来宾之一,淳突然这么说。这家伙虽然弱不禁风,却非常容易受感到,在派对上大家玩闹了一阵子,他象是下定决心“和这群人一起启程”的样子。这下可好,我们有四个人了。 第一天淳还乘兴骑得飞快,第二天起就远远落后我们一大截了。刚和浅野比起两个月前离开哈拉雷时,骑速已经快了很多。特别是刚,虽然骑着人民自行车,在平地上却能用同样的速度赶上我和浅野,真是了不起!一路支撑他的“执着”实在是不简单,不过一遇到上坡路他又没辄了,只能一个人推着自行车步行…… 淳一天天变得沉默寡言,距离终点好望角还有1500公里,如果顺利的话,大概要骑上一个月。等到身体适应,骑车也不会觉得难受的时候,旅程大概也结束了吧?一个不小心,或许会变成只留下痛苦回忆的旅程。即使这样,他还是花了一笔巨款买下自行车和露营用品,虽然是他自己说要加入的,我总觉得有点抱歉。 没想到,有天我们在树丛里扎营,象平时一样开始准备大家的晚饭,我听到他喃喃说:“啊,真开心。” 我看着他,虽然已经精疲力尽,还真的是一脸满足。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表情,我的心情也焕然一新。 在浅野和刚加入行程的一开始也一样。对我而言,自行车旅行已经是日常的一部分,踩着车子前进也是理所当然。和他们一起上路后,我又重新发现,靠自己的力量抵达目的地,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事。 而且,世界上没有比非洲大陆更“单纯”的地方了。笔直的道路,不管哪里都是褐色的大地和灌木丛,景色单调至极,只能在超过四十度的高温中不断前进。照一般人的想法,大概再没有办法找出乐趣了,特别是一遇到上坡路,只有难受而已。可是淳那句“真开心”的意思,似乎不论刚或浅野,还有我,都能心领神会呢。 遇到合得来的旅伴,是再幸运也不过的。 有一天,我从鸵鸟农场买来一颗鸵鸟蛋,相当于二十颗鸡蛋,大得象怪物的蛋。我们对着它展开热烈的对谈。 “煎蛋卷!” “太理所当然了吧?” “煎成荷包蛋不是挺有趣得吗?” “嗯,还是觉得少了什么耶!” “那,火腿蛋!” “不行,要比味道的话还是培根蛋好吃!” “既然这样,干脆花点功夫加上鸵鸟肉做成亲子饼!” “可是买不到鸵鸟肉啊?” “蛋汁饭呢?还满好玩的。” “笨蛋!生蛋黄还是有点恐怖吧,不然你带头吃!” 大家连这种事也非常热心。我曾中意这群旅伴的原因,就是大家对“有趣事务”的贪欲。 经过一番激烈的辩论,我们决定做成培根蛋。鸵鸟蛋壳硬的象石头一样,只好拿出锯子,四个人轮番上阵,象切开盖子一样,锯开蛋壳的上半部,然后把鸵鸟蛋倒进大锅里。浓稠的蛋黄如月亮般浮在大量的蛋白中央,“哦哦哦哦!”大家一起为这个庞大的蛋拍手喝彩。 淳又喃喃说道: “真开心哪……” 只是,鸵鸟培根蛋的味道实在太浓了,吃着吃着,大家越来越意兴阑珊了…… 43 艳阳下 他们三个人告诉我,要在我生日那天抵达目的地――非洲南端的城市开普敦。 “不用勉强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们的心意还是让我非常高兴。 自从和他们一起展开这段不可思议的旅程,旅行的步调就变得极端缓慢。几个人一起骑车,难免因为自行车故障或身体状况不佳互相拖累,不过更大的理由,应该是我们常常偷懒玩耍了起来吧! 只要有个人发现路上有只变色龙,行程就会马上中断,四个人不约而同手拿着棒子逼近。就连在野外就地解决时来了一只推粪金龟,滚起自己刚制造出来的粪便,也会耽搁出发的时刻。在荒野中看到一座村子,发现酒吧时,大家立刻弃械投降被吸拉过去痛饮冰凉的啤酒,然后就不想继续骑下去了。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啊! 从哈拉雷到开普敦,约莫两个月就能抵达,但和他们一起上路已经将近四个月了。 如果以在我的生日那天抵达开普敦为目标,就不能象现在这样只顾玩乐,行程也会变得很辛苦。其实我也半信半疑,大家真能这么刻苦吗?意外的是,他们三人真的开始认真赶路了。 大概是太勉强了,包括我在内,每个人都相当疲惫,尤其浅野似乎身体不太舒服。我对脸色黯淡的他说: “好了,算了吧!在哪个地方过生日,还不都一样?” 浅野却坚持不肯同意我的话。 “我没事的!没问题!走吧!” 表情明明已经精疲力竭了,他还是露出笑容这么说,真是个男子汉啊。 刚骑在我前头,后面是浅野和淳。一看浅野的神色,他似乎相当难受,我打算让领先他一步的淳在路上继续照应他。 平常因为大家的步调都不一样,一上路就各自散开,休息时才会合。可是来到治安不佳的非洲南部,就得特别留意最后方的人是不是落单了。通常还没完全适应的淳会落后,而我或浅野会陪着他,刚则不会多想,我行我素地骑着车。 不知不觉淳已经骑在我身边,回头一看,只有浅野一个人落后了。 他说: “裕辅哥,你能不能陪浅野先生骑一段呢?” “……啊,好啊。” 然后他就超越我骑走了。 ――为什么你自己不陪他呢? 他的态度让我有点生气,最照顾你的人不就是浅野吗?我放慢速度往后一看,浅野低着头,似乎很难受地踩着车,这副模样让人看了实在很难放心。 浅野这家伙满会照顾人。淳加入我们的自行车军团后,他就像对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疼爱他;改装自行车的时候,也是浅野天天照料他;他骑车落后了,浅野也陪在他身边好几次。曾几何时,淳却和刚混在一起,聊起比较合得来的音乐或女人这些话题。老实说,现在就是这样,他丢下疲弱的浅野不管,往前骑到刚那边去了。浅野看着他逐渐离去的背影,心里又会作何感想呢? 接下来休息的时候,我按捺不住,把淳叫过来对他说: “为什么你自己不去照顾浅野呢?” 他低下头,嗫嚅着: “我在想……我对浅野先生来说象是小老弟一样,要是变成我来照顾他,他一定会拒绝吧,所以我才会以为还是裕辅哥去比较好……” 原来淳也有他的想法。自己的浅薄让我觉得很羞耻。下次上路的时候,淳就自己跑去陪浅野了。这条笔直的上坡路漫长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更糟的是,迎面吹着强劲的逆风,只能垂着头,一路死命地踩着车。提前好一阵子出发的刚在遥远的前方推着车,我背后应该是浅野和淳,但是已经没有回头确认他们有没有跟上的余裕了。 过了片刻,回头一望,我差点失声叫出来,远远的后头隐约可以看到淳的身影,可是浅野却不见踪影。我连忙停下自行车,拿出望远镜――果然还是找不到他。下坡路一直延伸到地平线,远方隐没在逼人的热浪中,就像冒出一股蒸汽似的,模模糊糊地什么都看不清楚。 透过望远镜往淳的方向一看,他看着地上,辛苦地踩着自行车,然后他抬起头,注意到我停下车了,想起什么似地跟着回过头。 接下来的那一幕,让我顿时怔住了。他放弃刚才还拼命骑上来的路程,从原路折返,又下山去了,一点也不在意要再忍受一次骑上坡路的辛苦…… 他的背影慢慢地变小,无声地摇晃着,终于渐渐融入远方的热浪中。 44 非洲目标达成 靠着大家的努力,终于在我的生日那天顺利抵达开普敦,真是可喜可贺。路上擦身而过的白人冷眼看着我们举手握拳,高唱着皇后合唱团的思议的景色啊。 他的笑容就在尽头等着我 “那么,就在这里开唱吧。”刚拿出吉他,开始唱起由我作词、他作曲、es乐团的告别之作:<我们的时间> 不断前进于是抵达目的地 champions>骑进市区。 那天,我们就在距离好望角二十公里的地方扎营,大家一起痛快地喝酒、唱歌、谈笑,一直到天亮。隔天大家睡到中午过去才慢吞吞地收拾帐棚,带着宿醉启程了。 接着浅野也到了,我想他大概是把自行车靠在路碑上,然后快步往这边走过来,叫着“裕辅哥”,对我伸出手,我也跟着伸手和他啪地击掌,然后用力互握。在夕阳映照下,他的笑脸闪闪发光。 在市区修养三天后,我们朝目的地好望角迈进。从开普敦出发,大约有70公里路程。 每天都没有意义一片空白 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滚滚热浪中 好望角的路碑树立在海边。我是第一个到的,如同抵达美洲大陆的目标乌斯怀亚时,这一刻我只觉得茫然,没有任何感动,就像只是确认了自己已经抵达目的地这个事实。另外,这里并非我最后的终点,这大概是另一个我兴奋不起来的理由。接下来我还要搭机飞到伦敦,横贯欧亚大陆的旅程还等着我呢。 印象中,非洲越往南,白人就越多,城市也渐渐带有欧洲风味。看到沿岸林立的这些别墅,黑色非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路穿越那么多贫穷的褐色国家,最后看到的却是这样的风景,真是让人感慨万千。屈指一算,来到非洲已经一年又三个月了。 我低下头看着眼前的道路 the 爬上这条长长的坡道 ――我们到了!这一刻,我才有这样的感觉。 现在我们的时间也要结束了 喝着水流着汗 那天晚上我们吃寿司打牙祭。开普敦正是日本(鱼有)鱼船停靠的港口,有不少日本料理店。在非洲大陆的海角吃着寿司,还真是不可思议。 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道路顺着蔚蓝的大海一路延伸,有数不清的豪华白色别墅建在左手边的山腰上,相比之下,在踏进开普敦市区前看到的广大黑人贫民窟,真有天壤之别。虽然种族隔离政策早在1991年就宣告废止了,南非人的生活还是很难有翻天覆地的变化,白人过着富裕的日子,而黑人还是得忍受贫穷,这样的结构和昔日并无不同。 大家一起合照,闹了一会,坐在岸边眺望着大海。在西斜的阳光照耀下,海边舞动着一片白色的光点,只能听见沉静的波涛声。 刚和淳也到了,大家一个接一个击掌、握手、拥抱着,然后放声大笑。没想到大家的情绪会这么昂扬。原来如此,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了!我受到感染,也兴奋起来,一起大笑着。因为刚这个严肃的家伙竟然流水盈眶,害我也跟着眼睛一热。 不断前进不断前进 are 看到在夕阳余晖下追逐鸵鸟的他,我们不约而同放声大笑。此情此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感伤哪。 45 故乡 人们总是这么说:“只要喝过非洲的水,就会再回到这里来”。 现在,我的非洲之旅已经结束了,这句话让我深有同感。这片大地的确有股强烈的魅力,没有办法用言语简单表达,是某种非常美好的东西吧。 抵达终点好望角之后,离动身飞往伦敦还有好几天,我留在开普敦,想多呼吸一些非洲的空气。我在市区漫步着,虽然是个宛如欧洲的漂亮城市,还是到处洋溢着“非洲的气息” 再购物中心前面有黑人小孩在卖艺,一个人敲打着大鼓,七个女孩配合节拍跳着舞。他们身上都穿着同样的粉红色衣服,一眼就看得出是手工缝制,看起来实在惹人怜爱。 跳的舞实在谈不上好,她们还是努力地,而且非常快乐地跳着。她们充满生命力地舞动四肢,笑容灿烂,我良久注视着,就像是欣赏某种炫目的表演,不知不觉,眼泪也快掉下来了。 一个女孩拿出箱子,走到四周的观众身边,我把身上所有的铜板都丢了进去。 之后,我逛着路上的露天纪念品店。走着走着,听到老板们以史瓦希利语交谈,我吓了一跳,忍不住用史瓦希利语问:“你从哪里来?” 这是非洲中部的语言,南部这一带说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 身材高壮的大叔说:“马拉威啊。” 我一回答:“我去过马拉维旅行哦。”周遭其他摆摊的人异口同声地问:“你去过马拉维那个地方玩?”,对我露出亲切的笑容。 “咦?你们每个人都是从马拉维来的吗?” “是啊!” 原来大家都是出外打工赚钱。 “我最喜欢马拉维了。”一这么说,他们露出更亲近的笑容,围着我喧闹起来。 一个老伯接着说:“我是尚比亚人。”我又兴奋起来,说道:“我去过那里哦!我也最喜欢尚比亚了!”每个人都哈哈大笑,我才发现自己有点轻浮,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了。 和大家聊了一会,我向他们挥手道别。走着走着,泪水忍不住又掉下来,一想到非洲的旅程就这么结束,实在寂寞得受不了。旅行了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这样。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在非洲旅行时,我特别容易掉眼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这片大地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动罢了。 他们就像是相知相惜的好朋友般对我露出笑脸。孩子就是一副孩子该有的模样,光着脚,在大地上奋力奔跑着。热带草原就如大海般壮阔,风一吹过,整片草原象活过来般摇曳着。漫步在这片草原上的长颈鹿有种崇高的美感。 一切都洋溢着某种独特的透明感,为什么我会掉泪?不就是因为感受到“乡愁”吗?遥远的故乡,全人类的故乡…… 为这一切流下眼泪的我,说不定也稍微变得透明澄澈了吧?等到有一天,我又回到原来的生活,在自己身上再也找不到任何透明澄澈的地方,我想我还会回到非洲吧。 告别开普敦之后,淳说他还要在非洲旅行一阵子,浅野要去南美洲,刚则要飞到比利时去。其中,要搭机到伦敦的我是第一个出发上路的。因为班机是凌晨五点半起飞,大家彻夜喝酒,唱着歌,然后三个人送我到机场,在大厅又唱起那首 46 命运的傀儡 从开普敦飞往伦敦后,我又开始久违的单骑之旅。 行程虽然轻便许多,扎营时一看到夕阳沉落玉米田,孤独感还是会忽然袭来。忍不住要苦笑,我明明应该已经习惯与孤独为伍了啊。 穿越欧洲中部,进入土耳其境内,我从这边转而南下,朝埃及前进。这个事件是在快到西奈半岛顶端那一带发生的。沙漠是一片汪洋,有如风平浪静的大海,完全没有人烟,只有无人看守的无线电塔孤零零地矗立着。我就在那后头扎营露宿。从沉睡中突然醒来,我听到一阵足音,已经来到了附近,我只觉得全身发烫。从脚步声听来,那毫无疑问是人,而且还笔直地朝我这边走来。 ――是谁? 我尽量不出声地坐起来,到底要来干嘛?为什么会知道我的位置?从道路上往这个方向看是死角,应该看不到我的帐棚啊? 我静静从背包里拿出短刀,手心已经被汗水弄得湿答答。从帐棚入口的网孔可以看到月亮、月光下苍白的夜空和同样苍白的沙漠。脚步声转向我的帐棚后头,又绕过来,走向正面的入口。 苍白的夜空中浮现两道人影,他们停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窥视着我。 外面的人应该无法透过网孔看到里头的状况,可是,背着月光的这两个人,也变成了两道剪影,无法判断他们的表情,只能从服饰推测是沙漠中的游牧民族贝都因人。他们住在沙漠深处,正好在回家的路上吗?还是这座无线电塔是他们的路标,在经过的时候正好发现我的帐棚? “hello”,其中一个人用低沉的声音打招呼。我也尽量压低声音,回了一声“hello”。隔了片刻,这两个人开始窃窃私语,我在月光下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凌晨两点。 我从未听过贝都因人袭击游客,可是,在一贫如洗的他们看来,这个帐棚和我的自行车又值多少钱呢?更何况在三更半夜的沙漠上,根本没有人会经过。 他们又开始移动了,我以为他们正走离我的帐棚,结果又靠过来。看起来他们象是从视线中消失,却又突然冒出,动作实在非常诡异。与其说是步行,看起来倒像在溜冰似地,比较接近滑行,或者是彷徨无依的亡灵浮游在半空中,华丽得让人忍不住怔怔看着。在那样优美得当作中,却又有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 我完全忘了自己的处境,只顾着感叹这些沙漠居民高超的步法。可是,他们到底为什么要绕着无线电塔和我的帐棚不停转圈呢? 我已经冷静下来了。事到如今也不能怎样,以前的我会这样看开,一切事物于最初就已经注定,而命运就是在我面前铺好的一跳轨道,自己只是单纯地走在那上面而已,我就像是命运的傀儡。我的观念中,的确有这种宿命的想法。 虽然我是抱着“让我彻底改变命运”的兴头而开启了旅程,可我还是依然有这种自暴自弃的念头,也就意味着,我还是一直在意“命运”。如果我可以忘了“命运”这回事,应该可以活得更自由自在才对。 接下来我会变成怎样?我的命运是被两个贝都因人袭击吗?还是有其他命运正在等着我? 他们终于渐渐消失在沙漠深处。 我等了一会,才慢慢拉开入口的拉链,钻出帐棚,仔细打量四周。月光照耀下的沙漠象是深邃的海底,不见两人的踪影,他们已经彻底走远。虽然暂时安了心,我还是没办法松懈下来。 我想,他们会离开应该有两个理由,一个是对我带的东西没兴趣,另一个是要回到沙漠深处的家,去拿可以当武器的东西,或是呼叫同伴过来……往最糟的状况想,当然现在立刻动身离开比较好,可是我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连续好几天都勉强自己骑远路,身体沉重得难以忍受。早一分钟也好,我只想躺下休息。大半夜的,还要折好帐棚出发,光是想就烦死了。看着沙漠的另一头,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我想,到时总会有办法的。 我还是决定留下。的确有个念头想要试试自己的命运,一切事物在一开始就注定好了,我只能顺其自然。若他们真的回来袭击我,我真有什么万一,那也只能说,我的命运就是这样了…… 我也顺手在四周寻找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充当武器。无线电塔周遭有不少废弃建材弃置着,可是,寻寻觅觅就是没有长度刚好的铁棒。这时候,我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们该不会跟我一样,也在找武器吧?这里什么也没有,所以他们又走回住处去拿武器?全身的倦怠感消失得无影无踪,血液开始流动。在这趟旅程中慢慢形成的另一种思维,逐渐打消了我方才满脑子的认命。 ――不对。在我面前的,不是只有一条轨道,而是有无数分岔的道路延伸出去,要走向何方,是由自己决定。想着“到时候总会有办法”是不行的,不能让命运左右我,不能让命运操纵我…… 开始行动!我开始折帐棚,迅速收好行李,不断大声对自己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都还没注定好。”我把全副家当绑上自行车,踏上夜晚的道路。前方的路途被一片黑暗吞没,我朝着那个方向踩着自行车。 骑了一个多钟头夜路,我终于找到大小合适、可以让我藏身的沙丘。绕到沙丘后头搭好帐棚,一看表,现在已经清晨四点半了。躺下来,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想着,他们大概不会回去原地吧?这样的话,一切行动都只是我白费功夫而已。不过,这样也好,已经筋疲力尽的身体,还是涌起一阵强烈的激荡。我采取行动改变命运了。在刚才的状况下,行动与否,即使结果仍然一样,还是有决定性的不同。踏上旅程前的我,是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不,根本是无能为力。 天空逐渐泛白,在这片刻,我凝视着世界静静地改变了面貌。 47 金字塔的最佳鉴赏法 金字塔实在非常有意思。穿越开罗市区,在刚看到的瞬间,最能感受到金字塔的庞大。坦白说我吓呆了,大到不合常理。这景象,看起来就像是巨大的四角锥体耸立在天庭,俯瞰人间那如橡皮擦屑般杂乱拥挤的房子似的。 意外的是,一来到金字塔旁,穿过大门来到里头的空地,金字塔却不可思议地变小了。连狮身人面像。“够了,我不要看这种模型,真品在哪里?”一瞬间我真的这么想着。就跟在马丘比丘时一样,我又被电视影像和照片的魔法影响了。 加上这里实在是人山人海,这样的气氛根本没办法让人沉浸在金字塔的神秘感中。不过我早就已经料想到了,并未特别失望。更何况,我早就策划好能够在最佳状况下观赏金字塔的战术,就命名为“金字塔赏月大作战”吧!今天是满月。我特别调整日程,以便于今天来到这里。在五点关门前,我往离开金字塔的方向朝沙漠走去,然后躺在地上,这样监视的大叔就看不到我了。过了五点,大门一关,观光客也走了,周围陷入一片寂静。 不久后,地平线上浮现一轮红色的巨大满月。和太阳一样,月亮越接近地平线就会越红,看起来也更大了。 “哦哦!” 我忍不住拍起手来,沙漠、金字塔加上红色的满月,这世界不是太完美了吗?怕被监视的大叔逮到,我等到夜色深了才走近金字塔。满月映照下的夜空苍白地闪耀着,漆黑的金字塔浮现在这上面,看起来比白天还庞大、平滑,而且异样地尖锐。我横躺在沙漠上,毫不厌倦地欣赏着满月和黑色的金字塔,完全陶醉在神秘的气氛中。 实在太棒了!我的赏月作战获得超乎想象的战果,没错,这就是鉴赏金字塔的最佳方式了。 48 当机关枪对着我 身穿迷彩衣的军人挡在前面,看到我骑着自行车靠近,举起手来。唉,又来了啊?我厌烦地刹车停下来。 “护照。” 对方面无表情地说。我依言交出护照,士兵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告诉我:“这附近很危险,快折返!” 我则说:“让我见你的上司。” 可是,长官出来也是同样的意见,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已经走了一百公里,只能回头改走比较迂回的路线了,唉…… 一踏进土耳其东部,气氛就显得不太平静。多的话,每隔十公里就设有驻扎士兵的单位。军人拿着自动短枪站岗,有时候还能看到小型战车停放着,这是为了对抗库德族游击队而设置的警戒线。 库德族散居在土耳其、叙利亚、伊朗和伊拉克一带,数年前就开始进行独立运动。土耳其东部大部分德居民正是库德族,反政府活动一直未曾绝迹。尽管如此,看到这一带配置这么多军队,我想,那与其说是“维持治安”,不如说是“武力镇压”还比较贴切吧?也罢,这两个词的意思也差不多。 在远离人烟的山上,太阳已经下山了,我也开始着急起来,不赶快找到可以睡觉的地方就惨了。好不容易发现一处看来可以露营的地点,那是一片小小的空地,离道路有段距离,草丛很茂盛,就算搭起帐棚也不会被发现吧。 不过,我还是小心谨慎,等到周遭全暗下来才开始扎营。不敢点灯,煮了饭吃完后也没写日记,很快就进入梦乡。可是,我这个人一到最后关头总是漫不经心。早上五点左右,天空开始渐渐亮起来,我还睡得鼾声大作。 沙沙沙沙…… 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象弹簧娃娃一样反射地跳起来。 “惨了!” 从帐棚的小窗往外一看,瞬间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停了。四个男人手上都拿着沉重、放光的自动短枪,朝我这边走过来。有人穿着迷彩衣,也有人着便服。 ――游击队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啊?” 脑中一片混乱,我竭力思考着。 “怎么办?要等待,还是出去?” 感觉腋下汗水慢慢渗出。 冷静点!之前遇到的那些库德族,不是都还不错吗?向他们解释一下应该没问题的,该不会要抓我当人质吧…… “算了,管他!” 我拉下帐棚的拉链钻出来,转向他们。 “hello!” 满脸笑容地用力挥着手,我已经不管啦! 看到他们脸上也浮现微笑,我松了口气,当场差点站不稳。他们是土耳其政府的军人,我才安心了一会儿,其中一个人不知是认真还是半开玩笑地告诉我: “会有人在这种地方露营吗?我们以为你是游击队,正想开枪呢。” 49 美丽的笑容 土耳其的乡间小道。 这里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加油站。我停下车,看到一名大约高中生年纪的少年。他独自在这边上班,看到我便露出亲切的笑脸,眼睛长得很漂亮。 我大略自我介绍一遍,说: “如果不麻烦的话,可以让我在加油站旁露营吗?” 我用零零落落的土耳其语加上手势,表达这样的意思。他笑着说: “没必要搭帐棚啊!” 然后,他带我到加油站附设的食堂。看起来这里已经停业了。 我在食堂里做晚餐的时候,这个名叫那尔汀的少年走过来,坐在我面前。 他完全不会说英文,而我的土耳其语只能用来打招呼。我们之前根本没什么象样的对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锅子冒出炊烟,不时在双目交会时互送微笑而已。他的笑容让我看得有些入迷。 伊斯兰教徒,尤其是住在乡下地方的人,有时会露出这样让人一阵心跳的美好笑容,充满温暖,对全人类的爱表露无遗,也让人领悟到宗教对人心能够发挥如何巨大的作用。 那尔汀的笑容是其中特别灿烂的,我怔怔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笑脸似乎有点污垢。我现在的笑脸,看起来会不会世故、令人恶心,象是在讨好让我借宿的人? 一入夜,气温马上就降下来。已经三月了,土耳其东部的山区依旧处处看得到积雪。 那尔汀象是在说着:“这里太冷了,还是到办公室睡吧!”加油站的办公室有个暖炉,的确是暖和多了,但那是他睡觉的地方,两个人睡也实在太挤了。 “我的睡袋是冬天用的,睡在这里也没问题。” 我如此说明。就算这样,他还是一直劝我过去,我也继续推辞。其实,根本还不算太冷。他走出食堂,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个破旧的电暖炉,然后看着我,露出微笑。 大概是希望我多少可以取暖吧,我有点楸心地说:“谢谢!” 暖炉电线的插头不见了,他把电线的另一头直接插进插座里,一瞬间,滋地一声大响,插座冒出了蓝色的火花。我吓了一大跳,连忙跑到他身边。他一脸痛苦,按着自己的右手,但是一看到我,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又露出笑容。他的笑容看起来泫然欲泣,我深吸一口气。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那尔汀又把电线插进插座里,再度冒出蓝色火花,他连忙缩回手。就算这样,他还是不死心又捡起地上的电线。 “不!”我大声想要制止他。他露出微笑,象是在告诉我不要紧似地,又把电线插进去了。 “滋!” 他轻轻地惨叫一声,按住自己的手。我拉过他的手,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用日文说着:好了,好了,不要再试了…… 结果,我和他一起睡在办公室里。我告诉他自己改变主意的时候,他开心地笑了。他那时的笑容再次深深刻印在我心里。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明白自己永远不会象他这样,胸口涌起某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就像人无法回到过去,不知不觉,我也失落了某种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 觉得自己快哭了,我在心中紧紧拥抱着那尔汀,还有他的笑容,不停颤抖着。 50 从来不笑的女孩 从伊朗越过中亚,我来到乌兹别克,探访丝路的要冲――繁荣一时的古都布哈拉。 我在城里遇到一名女孩。 “要不要来我家住?附两餐只要七块美金哦!” 她在老城区的市中心米纳诺广场向我搭讪。在中亚,有不少人将家里的房间租给观光客,以赚取收入。 “抱歉,我已经住在另一家民宿了。” “他跟你收多少钱?” “美金六块。” “OK,我明白了,那算你五块美金就好了。” 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就已经精通杀价的技巧了。仔细一看,她的五官端正,穿着短裤,透过柔顺的刘海可以看到一双大眼睛。那双眼睛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我对她开始有点兴趣了,问她叫什么名字。她露出这又有什么关系的表情,告诉我她叫萨宾娜,今年十一岁。才和她聊了一下,我就发现她果真和一般小孩不同。我才说了一句话,她就能明确地把握语意,简洁扼要地回答,对话也不曾停顿。她的英文是从各地游客那里学来的,程度也不错。 另一方面,我也注意到她缺少某种关键的东西。仔细想想,我一直没看到她的笑容。她既不腼腆,也不会讶异,大概没有任何地方象个孩子。那双染着茶褐色的眼睛象是洞悉一切事物,也拒绝表露出任何情感。 不久后,她把我丢在一边,跑到前方路过的白人观光客身边。那个男人看也不看她一眼,连说好几声“不”就走了。不过是在开发中国家旅行常见的一幕,这一刻我的心里却有点介意。 她现在心里作何感受?又或者…… 我离开那里,走向别处。 漫步眺望着四周的街景,越来越觉得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在世界各地见过的“古都”中,这算是最杰出的了。首先,颜色很漂亮,房子以晒干的砖头叠成,各处矗立着蓝色的清真寺圆顶。在我眼中,这样淡淡的肤色和鲜艳的蓝色相互对照,真是亮眼,让我不知不觉看呆了。 再者,整座城镇飘扬着中世纪的芬芳,古城的四周角落是十五、十六世纪建造的圆顶市集,现在卖的是地毯、传统服饰或各式各样的小东西,让人深深体会到自己的确是在丝路上旅行。 我决定在这里停留几天,没有特定目的,只是随兴漫步着,走进小巷探险、在市集里闲逛、在茶店喝茶,欣赏着这座充满异国风情的城镇。 萨宾娜每天都在米纳诺广场招揽客人,我每天至少会遇见她一次,和她站着交谈几句。她冷淡的态度也稍微改变了,大概是明白我对她的善意吧。不过,就算这样,她还是没有一丝笑容,只有态度稍微亲切一点。 有一天,我在米纳诺广场上素描圆顶的清真寺。她走过来,正想看我画了些什么,我啪地把素描簿合上。 “啊,小气鬼!让我看啦。”她说。 我嘻嘻笑着,把素描簿交给她。 “哇!” 她一打开,就惊讶地张大嘴巴,反应出乎我意料之外。但我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发生了一件意外――她嚼了一半的口香糖从张开的嘴巴掉出来,啪嗒一声粘在我的画上…… “啊啊!你搞什么啊!” “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啦!真的,真的!” 我象是看到什么难得一见的东西,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注视着萨宾娜的表情:慌乱的样子、圆睁的眼睛,拼命地辩解着。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一面,表现得象个孩子。 “你长大一定会很漂亮哟。”我说完她还是无动于衷,只答了一声“谢谢”。 到了翌日。 老是宣言“明天我就走了”,却没有办法立刻爽快动身的我,一如预定计划,还是没有启程。这天一想到要出发,就浮现强烈的不舍,“还是再优哉一天好了……”我又容许自己赖着不走。就因为老是这样,行程才一直延宕下来。 我还是一样在城里到处闲逛,傍晚,又到米纳诺广场看看,没想到唯独这天没见到萨宾娜。我顿时觉得有点失落,今晚就只有我一个人欣赏染上夕阳余辉的清真寺了。 在回城路上我终于找到她。远远看见她似乎和她母亲在一起,正要搭上一辆小巴士。 她也注意到我了,下一刻,发生一件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裕辅!” 萨宾娜用嘹亮的声音大喊着,露出灿烂无比的笑脸,用力朝我挥手。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在日落时分淡淡的粉红色微光中,整座城市被更加浓重的乡愁包围着,萨宾娜的笑脸也渐渐融入其中。这一幕是无可取代的。 没多久,载着她的小巴士就开走了。 ――今天是为了目睹她的笑容,我才留下来的吧…… 心里觉得无比满足。一步又一步,我走在逐渐昏暗的街道上,慢慢回到民宿。 我忍不住笑出来。她象是发现自己被别人取笑了,瞬间表情有点复杂地羞怯起来,然后又变得难以亲近,马上回到平常冷淡的表情和老成的口吻。 萨宾娜坐在我身边,我们面前是整片巨大的清真寺大门,画满细密的图样,沐浴在夕阳强烈的光线中闪烁着辉煌的金光。美景抓住我的全副心神,一时之间,我忘了身边这名女孩。 “你会在布哈拉待到什么时候?” “我打算明天就走,已经在这边停留五天了。” 她会觉得有点舍不得吗?我有点期待地看着。萨宾娜的表情还是一样,只是“嗯”了一声。 夕阳炫目的光亮也映照在萨宾娜的脸颊和头发上,就像洒下一片金粉,闪闪发光。 51 在“风之谷”等待我的人(巴基斯坦) 我由哈萨克来到维吾尔自治区,中国的西域。 从意大利的罗马起,我一路沿着“丝路”骑到这里。虽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结果行程还是依循这条古老的交易路线前进。如果从这里笔直往东走,再两个月就可以抵达丝路东边的起点西安;然后,大概再一个月就可以回到日本了。 可我还是脱离这条路线,改成向南走,因为也想看看印度和尼泊尔等南亚国家。从这个方位飘来一股浓厚的“香气”,让我迫不及待想看看那边到底有什么在等着我。 我老是这样,当初预定三年左右就会结束的旅程,到现在已经过了六年。 在中国骑了一个月的车,我抵达巴基斯坦边境。此处边界名为红其拉甫峰,是座标高四千八百公尺的高山。以前是相当险要的山头,现在几乎已经全面铺设道路。这一段还骑得满舒服的。 在山顶附近我看到一块标示牌,忍不住全身一阵激荡。 上面写着“GOOD BYE”和“ZERO POINt”。原点,换句话说,这就是巴基斯坦国境的起点。 这个标示我已经看过好几遍,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中。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张照片,上面的风景和我现在目睹的完全一样,而标识牌旁是诚司大哥和他的自行车。这是他的母亲通过我日本的老家转寄到我手上的。 三年前,他的确曾经站在这里,然后动身前往西藏,两个月后被大雪困住,再也回不来了。 我觉得他一直在身边守护着我,让我一路骑到这里。骑着自行车的时候,我也不停地向他倾诉。我在标示牌前方双手合十默祷着,另一头是大雪覆盖、草木不生的群山,还有一片无尽的蓝天。 翻过红其拉甫山头进入巴基斯坦,一口气滑下下坡路,来到一个叫罕隆的地区。不知是真是假,旅客之间流传着这里是电影《风之谷》背景设定的舞台。虽然我不相信这个传闻(因为主角娜乌西卡和风之谷的形象和罕隆有点不同),不过,这里被称为世外桃源,还是当之无愧的。 我在傍晚抵达第一座村落Passu。整座村子被标高六千到七千公尺、如尖锐刀锋的群山围绕着,真是一副难以言喻的美景。我一边欣赏,慢慢地踩着踏板,从右方传来一阵“啊”、“呀呀”,发狂般的大叫。 仔细一看,几个年轻人大吵大闹。我留意到一个脸孔黝黑,衣着也脏兮兮的年轻人,冲着我挥手喊叫着。 “去!我最讨厌这种人,不要理他比较好……” 下一刻,我听到有人大叫:“裕辅!” ――咦? 仔细一看,大家似乎都是日本人,那个脸孔黝黑的家伙……不就是清田君吗? “哦哦哦饿!” 我也不落人后地狂叫起来,掉头骑向他们,清田君大叫一声: “你等等!” 在场的六个日本人冲进身后的游客小屋,等了两分钟,看到他们重新登场的模样,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接着就肆意捧腹大笑起来。包括清田君在内的四个人穿着娜乌西卡的蓝色衣裳,还拉起一副布条,上面写着: “Go Back to China.” 我之前和清田君在伦敦相遇,中间已经相隔三年了。 他似乎从其他旅客那边听到我会从中国骑车来罕隆,就把不认识的人也扯进来,组成了“娜乌西卡小队”,打算盛大地欢迎我。他们把旅馆里的《风之谷》漫画拿给裁缝,订做“和图上一摸一样”的衣服,一直等待着我到来的这天。 这种傻劲正合我意,我大笑了好几次,情绪也高昂起来,和初次见面的游客一起玩闹着。 这个主意当然是清田君想出来的。那句台词真是太经典了,听说他用非常认真的表情,喃喃说道: “我……真的可以变成娜乌西卡吗?” 他的体格不错,衣服被撑得紧紧的,留着象流浪汉般的胡须,脸孔黝黑,还是O型腿。唉,这个娜乌西卡,真是抱歉,和我心目中的有点不一样哪! 作者在我国的、巴基斯坦等地辗转进出,及至再想进入,却遭遇边境封锁,而又不得不改变路线,这是为什么呢?原来皆是因为一场令上至美国总统、下至平民百姓全球震惊的大事件――9.11! 52“911”大骚动 来到罕隆已经快一个月了,这附近有不少登山小径,我和清田君每天在山里四处漫步着。 在这时候,有飞机撞上美国的摩天大楼。 我们的廉价旅馆,一个床位一晚只要七十日元,还附赠虱子,根本没装电视。我们隔天入侵村子里唯一一家漂亮的旅馆,在大厅的电视上看到那令人震撼的画面。村子的气氛还是非常悠闲,让人完全无法想像世界上已经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了。 当新闻开始报导美军即将大举压境,拿巴基斯坦作为发动攻击的据点,我们这些旁观的旅客也开始惊慌起来。大家都面临抉择。大部分的人陷入惊慌状态,想要早点脱身到印度或中国。我和清田君则是属于“再观望一下”这一派,还留在罕隆。旅馆老板们不断保证着:“没问题”,拼命想挽留接连离开的旅客,这一幕看在眼底,还真让人有点心痛。 恐怖攻击过后五天的深夜,早上出发前往中国边境的旅客又折返,告诉我们国境封闭了。旅馆里闹成一团,我们这些乐观派也不得不改变态度。要由陆路离开巴基斯坦,除了中国,就只能走伊朗和印度。要是这两条路都封锁了,那我们也无处可去,要被困在巴基斯坦了。 我和清田君无可奈何,只好搭上巴士,试着脱身到印度。本来我们计划一起骑自行车去印度,这种状况下也只能放弃了,真是麻烦。我们打算搭的长途巴士,是从罕隆南方120公里处的吉尔吉特发车。要搭当地的小巴士过去,还是骑自行车?两人意见分歧。 因为山景非常漂亮,就算只有120公里,我还是想骑自行车,但清田君坚持要搭小巴士。他以前已经走过这条路线,所以我们就取消共骑,他对自行车的执着似乎也暂时熄灭了。他搭的小巴士是从距离旅馆三公里左右的站牌出发,最后我们一起骑车走完这一段。 一大早,在旅馆伙伴的目送下,我们踩着自行车动身。 已经接近一个月没骑车了。一开始前进,景色无声地掠过,山中的空气轻抚我们的肌肤,让人深深觉得,果然还是骑自行车舒服!回过头,清田君脸上也是同样的表情,我们四目交会。 “啊……”一瞬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思念。真奇怪,刚在这边重逢的时候还没那么怀念,两个人并肩骑着自行车时,突然就强烈意识到了。 加拿大、墨西哥,还有南美洲,我们一起骑车的时候,总是我打头阵,一回头就可以看到他的笑脸。五年前的气氛刹那间包围着我们,象是脱离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时间开始运转,这一刻只属于我们两个骑车的人。 “啊……还是不要搭小巴士了,我们一起骑车到吉尔吉特吧。”清田君这么说。 我踩着踏板,扯开嘴角笑了。 壮阔的景色缓缓流过,我们共享的时光,及我们呼吸着的这片天地,实在离战争太遥远了。 53 印度,瓦拉纳西 我们搭长途巴士,平安抵达邻近印度边界的大城拉合尔。这里和巴基斯坦其他城市一样,机场及政府机关坐落的地区,都有军车和手持自动步枪的士兵驻防,气氛非常紧绷。但是其他地区的变化就不大了,还是和平时一样热闹。看来印度的边境似乎暂时不会封闭,我们慌慌张张地赶到这里,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 我们在拉合尔观光,悠闲地度过一天。这个蒙兀儿帝国设立宫廷的古都,有不少景点值得一看。 傍晚,我们来到当地代表性的建筑物之一,巴德夏席大清真寺(BadshahiMasjid)。从回廊眺望全城,整片天空满是不可思议的东西,一瞬间看起来象是拍动翅膀的鸟群,仔细一瞧,竟然都是风筝。数量多到不可思议,有一千到两千个,不,或许还更多呢。 往下一望,可以发现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有中年人和小孩一起抬着头,一脸开心地放着风筝。城镇各处风筝飞扬,橙色的天空中有无数黑点。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这个地方说不定就要卷入大规模战乱了,大家还是和平常一样,天真地放着风筝,实在太优哉了。这一幕还真让人觉得有点幽默,同时又隐约感受到人世无常。 这是因为这座边境城市自古和印度就争战不绝吧!但这次的恐怖攻击可能会带来大量美国军机,或四处发生暴动,即使如此,还是不会给市民的生活带来任何变化和紧张感吗? 因为接下来要往不同方向前进,我和清田君就在这里分手了,终于。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在旅途中和他相会,他的旅程再过三个月就要结束,而我,看来还要多花一些时间才能抵达终点。 “下次就在日本碰面了,要活着回来哦!” 我们道别彼此的时候,感慨更深了。以前我们分手时,总是向对方说:“接下来在墨西哥见”、“在南美再会了”。 ――下一站就是日本了吗? 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不知不觉,我们两人已经走了这么一大段路了吗? 他还是一样握手,露出笑脸。比起第一次遇到他时,眼角多了不少皱纹,我也是这样吗? 踏上旅程已经六年了,意外的是,我自己一点也不觉得过了这么久。大概只有在头一年还会觉得时间很漫长,从那之后,感觉就麻痹了。不管是旅行两年,还是旅行十年,就个人来说,对“长度”的感受已经没什么不同,总在回过神之后,才会觉得“时间过得真快”吧。 可是,看着他眼角的皱纹,我终于体会到自己度过了多么“漫长”的时光。感受到某种未曾有过的寂寥,我们就此告别了。 跨国印度国境线,往东走,我终于来到印度教的圣地瓦拉纳西。应该有不少人在电视上看过众多印度人在恒河沐浴吧?那几乎都是在瓦拉纳西拍摄的。没想到我在城市郊外发现一个不得了的东西,乍看之下还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有两个纸糊的摩天大楼,其中一个被同样纸糊的飞机刺穿,机身上还写着联合航空。虽然是纸糊的模型,大小有普通楼房三层楼高呢。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为了煽动群众而做的纪念碑吗?还是某种黑色笑话?如果只是为了搞笑,那也花了太多成本吧。印度人的行为和精神构造实在充满谜团。距离那次恐怖攻击还不到一个月,从这个纸糊模型的大小推测,大概从事件当天就开始动工了吧。 虽然嘴上说着:真是的,有这种精力、行动力和金钱,不能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吗?不过,盯着这个印度人开的恶劣玩笑看,我也不怎么有分寸吧? 撇开这个玩笑不谈,和大多数游客一样,我也真的被瓦拉纳西的魅力所吸引,决定暂时停留在当地。我每天在迷宫般的小路中漫无目的地晃着,喝着茶,眺望人群和恒河。 在圣地独有的澄净气氛中,夹杂着人群生活的气味和喧嚣,小狗、牛和人们在同一空间游荡。在这样的世界中随兴度过每一天,渐渐觉得许多事情都无所谓了,自己的这个存在也跟着轻盈起来。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每天早晨,是最能让人感受到这是印度教圣地的时刻。当朝阳从河流对岸的森林升起,沐浴者挤满浴堤(沿着河岸铺设的石阶),河面上白光遍照,空气中满是尘埃。看过去,河水和人群都像是罩上一层薄膜,模模糊糊的。当当当,听到四处响起呼唤礼拜的钟声,这一幕既严肃,又充满戏剧性。 在恒河沐浴,具有以圣河洗净身体污垢这种宗教上的意义。此外,人们也每天在河边洗涤、排泄,让河水带走各类死尸,包含人的遗体。走在浴堤上,看到河水中漂浮着死人,不是什么希奇的事。虽然一开始会觉得怎么可以这样浸在水里,在这里待了几天之后,也无所谓了。我也想让自己纯净地浸泡在这条被尊奉为神的河流上。 于是,某天早上,我也混进印度人里面,一起沐浴。 凉凉的河水非常舒服,人们的拍水声、谈话、笑声,这些柔和的喧闹渐渐融入早晨澄澈的空气中。朝阳当头照着我们,河面白色的反光浓稠得象一层油脂。 我象印度人一样,让河水浸到胸口,面向初升的太阳双手合十,感受到脸上的白光慢慢地渗透全身。 我想要祈祷,脑海确一片空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想求什么。 ――现在的我,什么都不要。 于是,我这么祈祷着。 “但愿世界和平。” 回过神来,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向神明祈求和自己或自己的幸福无关的东西。 从这天起,我每天都在河里沐浴。不为什么,就是因为舒服吧。 54 吴哥窟会胜过蒂卡尔神殿吗? 我从尼泊尔搭机飞往泰国曼谷。中间隔着缅甸,因为众多政治因素,现状并不安定,无法骑自行车横越。 来到曼谷那晚,我受到沉重打击。“全家便利商店”、“7-11”,市区到处都是在日本相当熟悉的连锁店。一下子感受到日本就离自己不远,我的心情出乎意料地动摇了。 泰国是亚洲旅行的大门,许多日本人都从这里踏出旅行的第一步,轻易感受到自己来到另一个世界。我却正好相反,在我看过的所有地方中,这是最有日本味的。 我想着,旅程就快结束了吧。不,坦白说,我的心情是“一切,就要终止了”。 也许是这个缘故吧,即使接下来就要踏遍东南亚,自己还是很冷静。我思念着非洲的日子,越来越依依不舍。越接近日本,我的心似乎反而离故乡越遥远。 我从曼谷搭巴士前往欧亚大陆南端的新加坡,然后骑上自行车。 某天,我抵达柬埔寨。 一提到柬埔寨,首先想到的,就是佛教三大建筑之一“吴哥窟”。来到这里,我终于又再度感受到旅行该有的兴奋。自从六年前去过蒂卡尔之后,内心深处我一直想找出凌驾蒂卡尔的遗迹。不管看到哪处遗迹,都会有意无意地拿蒂卡尔来比。虽然有点无理取闹,想要看到世界第一的景观,就是这种纯粹的情绪,单纯地想要亲眼目睹足以超越那份感动的美景。 月圆之夜的金字塔极美,叙利亚的巴尔米拉古城也很棒。我还看过不少其他遗迹,但目前还是冠军蒂卡尔神殿一枝独秀,无人能敌。 如果还有足以超越蒂卡尔的地方,也许就是吴哥窟了。我一直抱着这个念头,终于来到这里。旅程也正好接近尾声,更加深了我的感慨。终于到了啊。 这里是一片广大的遗迹群,在丛林中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寺庙,约八十座。吴哥窟,指的只是其中一座建筑而已。 越过入场的大门,胸中满是期待地踩着自行车压轴的吴哥窟终于登场了。 “哦……” 在沟渠的另一头,五座木贼茎顶般的塔并列着,的确有股神秘感。可是观光客实在太多了,靠近遗迹仔细一看,建筑物被修复、整理得过了头,让人有点倒胃口。 不过,接下来就美不胜收了。穿过吴哥窟之后,骑着自行车不断深入,丛林中接二连三出现许多石造的巨大建筑物,每一座的修复状态都不至于太过粗鄙,风化的程度刚好。人也不多,洋溢着清新的空气。 尤其百因庙更是了不起。首先,外观真的非常特殊,要形容的话,就是陨石不断地集中坠落而堆成的一座小山吧! 走入遗迹中,又像来到异次元空间。高达两公尺的巨大菩萨头像如墓碑般林立,旅游书上写大约有五十座之多,每尊菩萨像都带着同样温柔的微笑。站在石像间,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像是深沉的平静。我茫然站立良久,据说君王苏耶跋摩二世建造这处遗迹,是想籍此象征众神居所的天界中心。八百年前他伫立在这里时,内心又有何感受呢? 来到这里,我有个新的体悟。我想,目击蒂卡尔神殿的感动,大概再也无法超越了。那一刻的感受实在过于震撼。而且,所谓的回忆常会脱离现实,逐渐变成幻想,也被理想化了。现实中的事物,大概是不可能超越的吧,因为眼前的吴哥窟,也无法胜过我心中蒂卡尔遗迹的“回忆”哪。 可是,我每到某处遗迹就会油然而生的那种“还差了一点”的缺憾,在吴哥窟却完全没有,心情也非常满足。虽然凌驾不了“压倒性”的感动,不过同样都是感动,再比下去也没有意义。 还有,更重要的是,我在吴哥窟遗迹中有个大发现!至少就让我非常惊奇。在我骑到百因庙的路上,森林中还有条细长的路。我往那骑去,看到树丛另一头有座小型金字塔,虽然乏人问津,形式也很朴素,我一看到脑中却一片空白,涌起一阵强烈的兴奋感。 世上真有这回事吗?这座金字塔和蒂卡尔神殿一模一样!从阶梯状的底部到屋顶的装饰,怎么看都像蒂卡尔。接下来,我又找到几座相同形状的金字塔。 此一相似只是偶然的巧合吗?还是两种不同的文明隔着汪洋大海仍产生了交流呢?嗯,不管何者为真,都很浪漫哪! 不过,在这趟行程快要结束时,又遇见何蒂卡尔非常相似的金字塔,正和我意!多少有点缘分吧。绕了全世界一圈,竟然又回到最初的起点,总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啊。 55 活着的领悟 我从越南抵达中国。 朝日本的方向不断前进,来到以山水如画而闻名的桂林。搭船顺流而下,陶醉在当地的神秘世界后,我却陷入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苦恼中。 要是继续北上的话,两个月就能到上海,经由韩国就回到日本了。 可是,我还不想结束行程。这一带的中国南方森林、田园风光,和日本或东南亚差不多,也没什么让人耳目一新的东西。日复一日,我只是漫无目的地踩着自行车,没有任何新鲜的感动。 “就这样结束七年的旅程吗?” 答案当然是不。 一路上,我胸中一直梦想着一幅风景,一想起就全身发烫。那一刻,是特别为我而存在的。 那就是我在西非看到的蓝色树林。 那时候,我连续几天发烧、下痢,也很久没洗过澡了,摇摇欲坠地骑着车,完全无法思考。那一刻看见的蓝色树林,让我觉得是旅程中的一个高潮。我希望在旅程的最后,还能再有一次那样强烈的触动。 一直缭绕在我脑海中的,是丝路。我从罗马沿着这条路线一路走来,但在中国的维吾尔自治区就脱离而往南走。若我搭乘飞机回那里,改由自治区往东骑回日本,就可以完成这条具有历史意义的路线了。 而且,这段路大部分都穿过杳无人烟的沙漠,最适合在旅程最后不顾一切地踩着自行车。 不过,有几个问题需要解决。 我四年前在德国得了支气管炎,现在变成慢性病,一到布满尘埃的地方就会复发,丝路这种沙漠地带对我的病情当然没什么好处。 此外,从桂林返回日本,再2500公里就能抵达终点,回到丝路的话,却要6000公里。终点就在眼前了,路程却一口气增加两倍以上,的确有点痛苦。 还有一个问题,飞到维吾尔自治区的首府乌鲁木齐,机票要人民币2010元,相当于三万日元,可以买一千碗我常吃的馄饨面,此时的我根本难以负担。再者,丝路现在正是酷暑,白天的气温可能高到将近五十度。 付了一大笔钱,飞进灼热炼狱,多骑两倍以上路程,有比这更愚蠢的决定吗? “既然已经骑了这么远,还是算了吧……” 我的惰性悄悄地怂恿着。 可是…… 若想要轻松、舒适的旅行,一开始就不该考虑自行车之旅吧。我就是想追求强烈的触动,才开始这段旅程的。我追求的美学,就是《小拳王》的最后一幕:彻底燃烧殆尽,最后只剩下一把纯白的灰烬…… “旅途的最后,还是非这样不可吧。” 几经挣扎,我颤抖着双手,买下可以吃上三百盘回锅肉、青椒肉丝加麻婆豆腐的机票。 在乌鲁木齐机场下了飞机,沙漠气候的干燥空气抚上我的肌肤。这触感还真令人怀念,和之前东南亚或中国南方湿润的空气完全不同。 离开乌鲁木齐,马上就是未铺面的破路,接连三天都是如此。大概沿路吸进不少沙尘,就如同我所担心的,支气管炎又发作了。 “可恶,和我料想的一样,咳咳。早就想过不要来的……咳咳……” 一直咳个不停,痰也堵塞着。在支气管炎发作的状态下踩自行车,真是难受,体力也越来越衰弱了。 放眼望去有一片沙漠,气温是四十四度,迎面不断扑来如吹风机热风般猛烈的逆风。 我犯了一个大错。因为推算离下一个村落有140公里,车上只载了十公升水,但实际上根本不够。逆风把前进的速度压到最低,热风又让喉咙刺痛不已,不管喝了多少水,没过多久又渴了。这样下去,在抵达下个村落之前,水就喝光了。 在酷热和疲劳下,意识逐渐恍惚。最糟的情况就是拜托路过的车子帮忙,可我还是希望尽量不要。迎面开过一辆小货车,轻快地按着喇叭闪过我。我连向他们挥手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低头有气无力地踩着车,货车却又折返,超越我,在前方停下来。从车里走出男女四人,似乎是一家人。我把自行车停在他们面前,老伯亲切地一笑,拿出一罐可乐。 “还是冰的。” 看到那温暖的视线,我一阵脱力,差点当场倒下。勉强撑住,想要将我的一切心情表现在一句“谢谢”中,却说不出话来。破碎的声音夹杂着喘息,根本讲不清楚,大概是长时间吹着热风,不知不觉声带也受伤了,我在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们还有水吧?” 老伯又微笑着叫女儿去车里拿,她把手上装着矿泉水的瓶子递给我,浮现同样温柔的笑容。为了代替“谢谢”,我轮流和每个人握手。 他们走了之后,我一口气喝干那瓶还有点冰的矿泉水,一阵喜悦象光芒般照亮全身,原来水是这么甜美啊……饥渴的身体瞬间得到滋润,手脚却开始簌簌发抖。我无力地跌坐在地,抱紧膝盖埋着脸,不停颤抖着,顿时觉得好想哭。 上路至今,我承受了多少人的关照啊…… 已经精疲力竭,过往记忆却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 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温柔呢?也可以对我这名路过的旅客不理不睬的啊,可是,他们还是停下脚步,向我伸出援手。而我也不断接受他们的好意,我也伸出自己的手,收下他们给予的善意。 为什么这件事会让我难以释怀呢? 这件事,让我难以释怀。为什么呢? 对我伸出援手的人,他们脸上的微笑,和我接受恩惠时的笑脸,是不一样的。我还是无法忽略这件事。我一直承受着别人的亲切,才能一路抵达这里。在最后一刻,我依旧利用别人的好意,还自以为是地以为这趟旅程非常完美。 只要踏上旅程,就能接触到当地人的善意。而把这当作“旅途的佳话”,欢迎它、接受它,成为美好的回忆,保存在记忆深处,我是不是这样就满足了呢? ――我这个人,是不是有些地方太得意忘形了呢? 不能将“现在我能身在这里”这件事视为理所当然。要明白,一切都是偶然、侥幸,和许多宽厚的心胸支持着自己,我才能在这里旅行。我一定要谨记在心。 一路上每个人给予我的慈爱,和他们眼中的光辉,我要永远留在心里。要是未来的某一刻我又再度动摇,要时时想起他们,回归那份伟大的情操,然后,接着,我也要加以报答……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夕阳西下的时刻,我找到一个废弃的矿坑,就在那里露营。太累了,连搭个帐棚都太过辛苦,我干脆躺在沙地上,静待体力恢复。红色的夕阳熊熊地燃烧着,沉落沙漠深处,把大地和这座废屋染上一片鲜红。我一直躺着,夜色已深。 背后的山丘似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吓了一跳。转过头,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竟然是鹿。我撑起身体,在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到巨大的躯体和鹿角变成一片剪影。 鹿也发现了我,我们注视着彼此。当我轻轻站起来,鹿突然回身轻快地两三下跳跃,消失在山丘另一头。 是我在做梦吗? 这里是不毛、荒凉的沙漠地带,没有人群靠近,只有苔藓般干燥而稀疏的野草。这种地方竟然会有鹿…… 我既觉得不可思议,又很满足,于是又躺在大地上,仰望着逐渐闪烁的满天繁星。 隔天,逆风和缓了许多,身体还是一样疲惫,但不再感到痛苦了。已经累到精疲力竭,却还是恍恍惚惚四处漂泊的我,总觉得有点可笑啊。 一条漫长的坡道。低着头,汗水簌簌而落,我慢慢骑上去。 不经意地抬起头,长路的另一头是天空,还有那纯白的朝阳。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正在往东走,有种新鲜的感触,这道光线的尽头就是日本了,我现在正朝日本前进。 想起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他”。在心中,我一直和“他”分享旅途中发生的每件事。一个人孤独旅行的时间一长,就会开始喃喃自语,我却总是有可以倾诉的伙伴。沐浴在前方射来的白色光芒中,我告诉“他”,我们马上就回家了。 骑上山顶,视野马上开阔起来。 眼前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大地,辽阔到只能用大海来比喻。漫长而和缓的下坡路一直指向遥远的地平线彼端,舒畅的微风吹拂着我的全身。 我左手扶着车头,右手放开,就如想抓住这阵风,笔直地伸出手,一路滑下坡道。 不知不觉,这一刻我又回想起旅途中许许多多的片段。平时虽然没感觉,七年迢迢的旅途,还是在我身后拉出一条长路。 我看到恒河的纯白日出、萨宾娜天真无邪的笑脸、土耳其那尔汀美丽的笑容。满月下的金字塔、在草原上奔跑的长颈鹿、骑着破破烂烂脚踏车追赶我的保保。泰西亚有点恼怒地笑着,留下稚气未脱的泪水。大海般的丛林中浮现蒂卡尔神殿,以及纪念碑大谷地神圣的风光。雄壮的育空河流淌而过,有鲑鱼跳跃者。在夜空中摇曳的极光…… 还有和我一起流着汗水,度过这段美好时光的好伙伴们――清田君、刚、浅野、淳和诚司大哥…… 在大海般的荒原中,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下坡路不断延伸,我慢慢骑着车前进。 现在他到底人在哪里呢?我忽然陷入这样的沉思。我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不断自问着,他现在所在的地方和我的位置,中间有着怎样的距离? 地平线就在遥远的彼方,象是永远也到不了,让我觉得荒野中只有孤单的自己伫立着。 我想,应该没有任何距离吧, 他就在我身边,不论何时何地。 在秘鲁,强盗用枪抵着我的小腹,我的面前就是“那里”了。如果对方的手再多移动几寸,我就过去了。不论何时,都是生死一线,我就是这么活着的。 没错,因此没有任何东西阻绝我们,所以…… 象是有什么在呼唤着我,茫然中,我转过头。 伸长的右手指向另一头,褐色荒原如慢动作影片般缓缓流逝。慢慢地、慢慢地,远方的大地在我的手边掠过,仿佛只有我一个人静止不动,而整个地球正在旋转。 我还活着。 在这个地球上,虽然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还是好好地活着。 胸口涌起某种感动,象有股热潮一口气冲上喉头,在颤抖的全身涌动着,就快要破碎了。我伸长的右手紧握成拳,眼前瞬间化为一片纯白,什么也看不见了。 回过神来,在模模糊糊的视野中,褐色的大地如方才那样,缓缓地流逝着。 这一幕真是不可思议。 我见证到自己还活着,而能见证到自己还活着,就像一个奇迹。凝视着自己的存在,在这瞬间,我以未曾有过的谦逊,感谢我还活着。 我要好好活着,好好过完上天赐与我的时间。 终章 芭蕉有首闻名的俳句: 心随风起葬身荒野亦无悔 这首俳句歌咏了芭蕉首次踏上长旅的所见所思,描绘着即使可能会在旅途中倒下,变成曝尸荒野的骷髅,还是踏上了旅程的心情。 不论芭蕉歌咏这首俳句时真正的心境为何,我从关西机场出发时,心情确实就如句中的意境,还以为自己回不来了。我的胆子本来就小,算命阿婆的预言和启程前发作的血尿,更一口气加深了不祥的预感。 “死了就算了!”我半是看破,半是豁出去地出发了。 没想到,我活着回来了。 我因为骑着自行车旅行,当然不至于遇上立即致命的绝境。当初的雄心壮志也许太大了点,不过,能够摆脱当时的不祥预感,平安归来,对我而言,的确还是有相当大的意义。 我感受到自己心中有股巨大的力量。在埃及的西奈半岛上,那两名贝都因人离去之后,是这股力量催促着疲累的我迅速行动。 不知为何,厄运总会不断降临,要及早脱离这种恶性循环,必须仰赖这股力量。我体会到它就是透过经验这贵重的“资产”,不断培育,不断茁壮。没错,我花费无数光阴,终于存到一笔如金币般贵重的财产。 回想整个旅程,许多回忆浮现心头。 现在,只要一想到亚尔伯特,我也觉得能够超越漫长、无尽的距离,与他心意相通,孤独感也不可思议地消失了;卖香菇的老爷爷那坚毅的眼神,又重新告诉我什么才是尊严;永子小姐的笑容让我体会到“活着真好”,真的会涌起一股活力;一回想到莫桑比克市场上的老妈妈,就能感受到无比深厚的慈爱。老实说,事过境迁,我一回想起来仍会掉泪,当然,这些都只是众多回忆的一部分。 接下来我要用何种形式回报他们呢?我用自己的方式思考着。当然,我也明白施与受常常是相互共存的。 我在旅程中找到最美好的事务,也深深地感受着。那就像是我活着的收获,并不是有名的风景名胜,或历史悠久的大教堂,而是刻印在我的记忆中,绽放灿烂辉煌的光芒。当我每次回想就会重现眼前的那一幕――肯尼亚(LPJ按:正文中好像是几内亚)的蓝色森林、丝路上的褐色大地。 这些景象总是不断激励着我。 后记 要把长达七年半的旅程浓缩成一本书,这工程远比我想象困难。我心痛地割舍不少经历。本书的故事,只是旅程的一些片段而已,还要许多来不及倾诉的心情和旅途点滴,如果还有机会,我也希望都能写出来。 同样的,出现在书中的人物,也只是我遇到的一小部分。我也要籍这个机会,向无法在书中一一介绍的诸位致歉。 我当初非常犹豫是否要把诚司大哥的故事写出来。在我心中,诚司大哥的存在和那个意外,都有无与伦比的重要性,我会认为好好保存在我一个人的心中就可以了。可是,就因为太重要了,如果完全跳过不写,实在太不自然。如果能够用某种形式,证明他曾经如此痛快地活过,不是很有意义吗?我的确有这样的想法,也不断反复自问,这样的念头是不是过于伪善? 最后让我下定决心的,是他母亲的一句话。当我拜访诚司大哥的双亲,和他们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她对我说,“请写下来吧。”我也要利用这个机会再一次道谢,真的非常感谢。 在旅程结束后,我除了忙碌写稿外,也在各地演讲。 用投影片播放各地的照片,让大家获得近似环游世界的体验,同时依照不同主题,开始演讲。 在会场上,我常常被问起,“下一个梦想是什么?”大多数时候,这个疑问有“下次要去哪里冒险”的意味。 我目前并没有什么大型旅程的计划,我对旅行的好奇心和欲望已经充分得到满足了。 或许有一天我又会蠢蠢欲动、跃跃欲试。我已经特别设定澳洲为目的地,不过现在的我还是非常冷静。 虽然梦想已经实现,我的野心却没有就此消失。不如说,这趟旅程的经历,让我想要挑战更困难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呢?现在我还不能透露。如果顺利的话,或许我能通过某种形式通知大家。 这趟旅程拜许多人之赐才能走完,要感谢Goldwin的田口稔先生、ar企业的佐佐木幸成先生、岩井自行车的岩井满郎先生、AZUMA产业的伊美义胜先生、广岛自行车论坛的土井先生与泷川先生、Jacc的池本元光先生,还有来不及在这边一一列举的诸位,真的非常感谢。 于公于私,我都承蒙伦敦的杂志《Journey周刊》总编辑手岛功先生和副总编辑石野斗茂子女士许多照顾,难以用言语表达我的感激。 还有高末明先生与晴美女士,在伦敦雇用旅行中脏兮兮的我,在我回程时提供我东京的临时住处,还把我当自己的儿子一般疼爱。还有柳田光枝小姐,我也感谢。 本书能够出版,多亏实业之日本出版社的大森隆先生,以及CROSS的太田龙郎先生,为我付出宝贵时间,承蒙你们照顾了。 在撰稿时,给我各种建议与鞭策的Aki、安田君、Sue、淳、高规、久美小姐、矢野、Mayu、美惠子小姐,以及其他许许多多人,谢谢你们! 2003年秋 石田裕辅 台湾版后记 这次,实在非常高兴本书能译为中文版。 同时,自己也确实觉得有点抱歉。 我这一路虽然标榜是环游世界之旅,其实还有半数以上国家没去过。由于走访的国家数并不是我的首要目标,而是骑着自行车从各个大陆的这一端到另一端,所以自己也相当满足。只是现在却觉得有些后悔,要是当初有到台湾就好了…… 我在中国丝路旅行时,遇到一个来自台湾的自行车家族,43岁的爸爸、妈妈,还有两名儿子分别是18及15岁,要用四百天骑完世界一周25000公里路。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全家出动的自行车骑士,对我来说十分新鲜,不过,他们亲切的笑容让我留下更深刻的印象。我们在沙漠合影留念时,爸爸伸手揽着我的肩膀,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成了家族的一员呢。 日本有个名为JACC(japan adventure cyclist club)组织,在旅行海外的自行车骑士所组成的团体中,算是先驱,我也是会员之一。JACC和台湾之间的自行车交流活动相当盛行,在会员刊物上常有这类报导,和这家人相遇时我自然而然想起这件事,爸爸竟然接着问我:“你听过JACC吗?”他们似乎也加入和JACC相关的自行车交流社团,常提到我一些朋友的名字,大家一起兴高采烈了一阵子,让我重新认识原来人们是这样彼此连结的啊。 这次我的拙作能够译为中文,让我觉得越来越亲近台湾这个陌生的地方。下次有机会,我也想到台湾一游,当然,要骑着自行车! 2006年春 石田裕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