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瘾”私门3》 第一章 虽然天色渐亮,阳光始终无法穿透云层。又颠又晃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薛葆龄已经面无人色。 “我喘不过气来……”她斜倚在戴希的肩上,讲话都很费劲了。戴希取出氧气袋,她立刻抱过去猛吸。 “可以让扎吉把车开得稳些吗?”戴希问,颠簸得实在太厉害,戴希自己也觉得心跳加剧,头晕恶心。 司机座上传来非常果断的回答:“马上要下雨,这段路就更难走了。” 邵春雷赶紧打圆场:“我们已经盘过四千两百多米的垭口了,下坡就到新都桥,那里海拔比较低正好吃午饭。薛总有氧气袋就会感觉好多的,再坚持一下。”他又看了眼戴希,“戴小姐,你准备得还挺充分。” 七荤八素地总算颠进新都桥镇,昏黑到极致的天空突然变得明亮,暴雨倾泻而下。邵春雷让扎吉把车停到路边的小饭店前。 这里海拔降低了些,薛葆龄吸了段氧气,精神稍有好转。她扔下氧气袋,抱起装着父亲骨灰的黑包,跌跌撞撞地随戴希走进饭庄。 “唉,新都桥可是摄影爱好者最向往的乐园啊。可惜今天天气太差看不清,否则真是世外桃源般的美景啊,草原、牛羊、溪流……” “啪!”一声钝响,邵春雷左手打伞、右手高举氧气袋,在大雨中边说边跑,一不留神脚底打滑摔了个结结实实,氧气袋被甩出去好远。 戴希惊呆了。还是扎吉反应迅速,冲到大雨里扶起邵春雷,后者哇哇叫疼,显然摔得不轻。戴希也冒着雨去捡氧气袋,立刻就看到氧气袋的密封口摔破了。虽然心头一紧,戴希的脸上仍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用毛巾包住氧气袋破损的部分回到小饭店。 小店中,邵春雷斜趴在长椅上哀叫连连:“我的腰,我的腰!哎哟,痛死啦……” “我给你看看?”戴希说。 “啊,不用!”邵春雷摆手,“戴小姐,等雨小一些,你们还是赶紧上路吧。” “我们?” 泥水顺着衣裤滴滴答答,邵春雷狼狈不堪地叹着气:“我这是闪了腰啦,肯定不能再陪薛总往前走了。我、我得赶紧找个跌打医生治治,哎哟哟……” 薛葆龄和戴希大眼瞪小眼,都看到了彼此目光中的忧惧。戴希咬了咬嘴唇:“我们现在也可以和邵经理一起返回成都。” “啊?不用啦……薛总啊,你们吃完中饭就跟着扎吉继续行程吧,别因为我耽搁了大事情。”邵春雷痛得直抽气,还不忘用眼睛乜斜薛葆龄怀里的黑包。 “接着往前走吧,今晚赶到稻城,明天……就可以去亚丁了。”薛葆龄的气息虽然孱弱,神情中却有种单纯的执著。 戴希的心又软了,她完全能理解薛葆龄的心情,甚至暗暗地有些抱怨李威连了——陪人家走一趟又怎么样,现在你自己不也天天牵肠挂肚的,男人就是喜欢死板地讲究原则,尤其是这个讨厌的william! 胡乱吃了些东西,看到雨势渐弱,他们再次上路了。现在前排只剩下司机扎吉一人,沉默寡言地闷着头,只顾疾速地开车。山路比前一段更加颠簸,没有灿烂阳光的映衬,高原牧场的田园风光再难寻觅,只有黑沉沉的绝壁陡崖在云雾后时隐时现,令人少了几分如临仙境的遐想,却平添许多面对雄浑自然的无力和恐惧。 雪峰一座连一座矗立在前方,仿佛是难以逾越的屏障。行云流转、气象变幻,苍茫群山呈现出最原始的奇峻和伟岸,冷然俯瞰着脚下蝼蚁般渺小的人类。现在没有人给戴希她们介绍所经的垭口名称和海拔高度了,但是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和心脏上的压迫感无须解释,戴希明白,她们进入到最艰巨的一段旅程了。 “戴希……氧气袋呢?”薛葆龄按着胸口,气喘吁吁地问。 戴希把氧气袋往自己背后藏了藏:“葆龄,袋里的氧气不多,咱们省到海拔最高的地方再用。来,靠在我身上休息吧,免得头晕。扎吉车开得很快,我们马上就能翻过去的。” 薛葆龄现在对戴希几乎言听计从了,乖乖地闭上眼睛,靠在戴希的肩头。 雨还是下个没完没了。戴希瞪大眼睛注视着前方的路牌,瓢泼雨水浇在上面,几乎辨不清字迹:高尔寺山,4412米——第一座,她在心里暗暗计数,好样的葆龄,我们闯过一关了! 丰田车的前后又出现一辆辆的大货车,扎吉不得不把速度放慢。颠簸和摇晃稍有好转,但戴希发现自己的呼吸也开始艰难,太阳穴一下下跳得难受。她取出止痛片吞下去,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向窗外,又一幅路牌从头顶掠过:剪子湾山,4659米——第二座了。他们还在一路朝上,山道向着云端延伸,仿佛直达天际。车窗外雨雾中的景致宛如一幅泼墨山水画,但又比任何图画所能展现得更加凶险孤绝。伴随着艰涩的呼吸,狂跳的心脏反而平缓下来,每一记搏动都异常滞重,神智变得时而模糊时而清朗,现在戴希完全懂了——循着这条路是真的可以上天堂的。 大雨中的路牌在戴希眼里扭曲变形,汉字上拖曳着长长的水痕,和奇异莫辨的藏文难分彼此:卡子拉山,4718米——第三座!戴希握紧薛葆龄冰凉的手:“我们已经翻过最高峰,从现在开始都是下坡路。葆龄,放松些,很快就没事了……” 理塘到了! 第二章 丰田车刚进入理塘境内,大雨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头顶上重现如洗的碧空,连薄纱般的云丝都寻不到。一弯巨大的彩虹如七色天桥,席天幕地横亘在雪峰之巅,又仿佛是通向神仙境地的巨大拱门。彩虹之侧,灿烂阳光毫无阻挡地挥洒而下,在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场间流转舞动,紫色、粉色、金黄色的野花犹如碧玉上镶嵌的珍宝,还有大大小小的蓝色湖泊,在金光照耀下无不折射出钻石般晶莹的光芒。黑色的牦牛群、白色的羊群和棕黄色的马群,错杂散落在这五彩缤纷的画布上,背衬着更加高耸入云、遥不可见的神山,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已经远离高原,回到了平坦的田野上。 “葆龄,快看啊……多么美丽。”戴希轻声唤着薛葆龄,将她扶靠在自己的肩头。 薛葆龄睁开眼睛,迷茫地注视着车窗外旷世绝伦的美景,好一会儿,惨白的脸上绽露出一丝微笑:“我看见了,这才是、是爸爸笔记里写的……归宿,离天最……近的地方。” “嗯,我知道了。不要说话,葆龄。”戴希自己每讲一个字都十分艰难,平原只是幻象,她们依然身处海拔4000米之上,半悬在危难的高空中。 丰田车终于驶入了理塘镇。扎吉放缓车速,这个藏族小镇街面横平竖直、出奇地干净整洁,大概到了这样的高度,肮脏都会无处容身了吧。 “小姐,我们在这里吃晚饭。”整个路途上都没有说过话的扎吉,突然开口了。 戴希费力地挺起腰,车窗外果然是一爿接一爿的商铺饭馆,身着艳丽藏袍的本地藏民三三两两地或站或坐,满面春风却步履蹒跚的少数游客穿行其中,真是好一派热闹慵懒的市景。 “几点了?”戴希嘟囔着看手表。呀,不知不觉已经5点半了!可是周围的阳光如此绚烂,难怪她完全没意识到已近傍晚。 脑袋好胀好晕,根本没有半点食欲。戴希喘了口气,问薛葆龄:“葆龄,你饿吗?想不想吃饭?” 薛葆龄闭着眼睛摇摇头。 戴希对着前方说:“扎吉,我们都不想吃晚饭,可以继续赶路吗?” 扎吉似乎犹豫了一下:“小姐,我要吃饭啊。” “那也是。”戴希觉得有理,毕竟开了这么久的山路,体力消耗太大,去到稻城还有上百公里的路程,应该让司机吃个饭、歇一歇。然而这里是李威连一再强调不可久留的理塘啊……她一时没了主意。 丰田车继续向前,路边错落排列着一层或两层的藏式土屋。平整的水泥屋顶、雕花的木窗棂,繁复靓丽的花纹正如昨天戴希她们在康定宾馆所看见的一样。一些身披黄袍的喇嘛从车窗外经过,手持转经筒,每遇到山民便合掌躬身,互道:“扎西德勒。” “这里就是长青春科尔寺。”扎吉说。 戴希昏沉的头脑肃然警醒,迎面果然是一个寺院的围墙。石块层叠的玛尼堆上经幡随风飘扬,鼻子里已经能够闻到一股藏香和酥油混杂的特殊味道。 扎吉把车平稳地停在寺院前。 他回过头来:“邵经理说,请两位小姐游览这座寺庙,这是我们藏族最神圣的庙宇之一。” 戴希看看薛葆龄:“你能行吗?” 薛葆龄只管抱紧那个黑包,轻轻点了点头。 戴希搀扶着薛葆龄下车。站到地面,刚打算迈开脚步,便发现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又像踩在棉花堆上似的漂浮,真是举步维艰。 “我去吃饭。”身后传来扎吉的叫声,戴希根本转不动脖子,只能听着丰田车的马达声呼啸远去。 寺院门前的白塔不过几步之遥,戴希扶着薛葆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挪到门前。也许是看惯了游人的狼狈模样,周遭的藏民并未向她们投来异样的目光。好不容易跨入院门,她俩终于站在主殿的跟前,殿内喇嘛咿呀诵唱之声飘荡出来,殿内四壁上五彩斑斓、华美绝伦的壁画也已隐约可见了,戴希却一阵心惊胆战,她发现她们再也无法跨前半步了。 不仅仅是自己的呼吸急促、头痛欲裂,靠在她肩上的薛葆龄此时犹如千钧重担,压得戴希再难支撑。 更令戴希恐惧的是薛葆龄发出的喃喃低语:“长青春……永怀恋……爸爸、爸爸,你说过这里、这里有永恒的……爱,在哪里?在哪里?……你指给我看,爸爸……” “葆龄!别这样,你振作些!”戴希吓坏了,极端紧张中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竭尽全力才能把软瘫下来的薛葆龄扶到殿门前的台阶上坐下。 戴希跪在薛葆龄的身边,血色正迅疾地从这张苍白而娇俏的脸上退去。薛葆龄半躺在戴希的怀中,目光涣散地望向台阶上方,寺院最高处的佛舍仿佛耸立在登天路途的尽头,金灿灿的阳光将它映出遗世绝尘的至美。 “戴……希,我的心、心好痛……”薛葆龄握紧胸口,发出痛苦的呻吟。 戴希手足无措,她自己也在强烈的高原反应折磨下几近虚脱,除了紧搂着那不停颤抖的娇小身躯,戴希连呼喊的力气都几乎丧失了。 “葆龄!葆龄!你、你别……”戴希拼命叫着,声音却小得可怜。 薛葆龄的呼吸越发微弱,唇边却溢出淡淡的笑意:“爸爸……我看见、你了……”她伸出手去,仿佛要抓住什么,“这里真美……你没有骗人,带我、带我走吧……心安之地……永恒的净土……” “葆龄!”戴希绝望地抬起头,眼前人影晃动、时近时远形同鬼怪,并无一个上前相援。她想大声呼救可是喉咙被堵住了——眼泪模糊了戴希的视线,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快把这吞下去!” 是谁在说话?戴希迷迷糊糊地摊开手掌,怎么手心里出现两颗黄豆大小的深茶色圆球? “快吃!”又是那个陌生的低沉嗓音,却令戴希无限信赖。她毫不犹豫地举起药丸咽下去,靠在石阶上,戴希眼前的迷雾徐徐散去。她看清了——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魁梧身影,正一手托扶着薛葆龄的头,另一手持牛角状的水壶,小心翼翼地向她的嘴里灌着水。 戴希扑过去:“她怎么样了?” 转向她的是一张黑黝黝轮廓分明的脸:“放心吧,这水里有药,她很快就会没事的。”他的双眼被大大的墨镜遮住,笔挺的鼻梁和刚劲的唇线构成一张沧桑的面孔,乌亮的长发整齐地披在肩头。戴希愣住了:“你……是谁?” “我叫次仁。”藏巴汉子并不多话,扭头继续给薛葆龄喂水。戴希的头还是沉甸甸的,但已经不那么疼了,她看着那双粗大手掌里的薛葆龄,真像个洋娃娃般的脆弱,所幸的是洋娃娃刚才已死气沉沉的脸,正缓慢而神奇地焕发出生机来。 终于薛葆龄紧闭的双眼睁开了,她迷惘地看看戴希,轻轻嚅动嘴唇。 “葆龄!”戴希差点儿喜极而泣,“你没事啦!” “要马上离开这里,否则她还会有危险。”次仁说,他瞥一眼戴希,“你自己能走吗?” “行!”戴希忙说,“可我们的车还有司机……” 次仁双臂一振,薛葆龄已被他稳稳地抱起来:“我送你们,到稻城还要将近四小时,必须抓紧时间赶路。” 次仁的车竟是辆经过改装的路虎!按照次仁的吩咐,戴希给薛葆龄裹上毛毯,每隔半小时就喂一次牛角水壶里的水。戴希自己也吃了次仁给的面包和酥油茶,体力恢复了不少。真是奇妙啊,睡袋、被褥、小冰箱里装着食品和饮料,以及一个急救包,这辆路虎里简直什么都有。 开出理塘之后,天色很快暗下来。两侧的群山逐渐掩入暮色,浓重的雾气从山道旁的峭壁深渊中升起来,几乎遮去小半条山路。路虎的车速比丰田更快,每次急转弯都好像要冲出悬崖,又好像要撞上星际陨石般的山岩,但如此惊险的路况并不使戴希慌乱,她倚靠在后座上,身边是面色如常昏昏欲睡的薛葆龄,自从成都踏上旅程,戴希的心头一次像此刻这样安逸平静。 因为刚上车她就发现了,前挡风玻璃上垂挂着一个木制十字架。这种印第安人用来崇拜四季之风的特殊十字架,她只在一个人的汽车上看见过。 “我们安全了,葆龄。”戴希伏在薛葆龄的耳边,微笑着说。 夜更深,群山的影子消逝在漆黑的旷野深处。如盖的苍穹之上点缀着无尽繁星,星光指引着前路,远方那片稀微的黄色灯光就是稻城了。 次仁一直把薛葆龄送进宾馆房间,才向戴希她们告别。 “明天可以稍微起晚些,我们9点出发,去亚丁。”站在房门口, 灯光下次仁深邃的双眸中血丝混浊,雪域高原在赋予藏巴汉子阳刚气质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磨砺着他们的身心。 “谢谢你,次仁!”戴希由衷地说。直到这时,她和次仁一共都没说上几句话,但却可以放心地向他交托生命。 “不客气。”他的微笑中流露出最质朴的羞涩,“……他是我的兄弟,应该的。” 房门刚关上,床头柜上的电话就响起来。 戴希并不意外地接起来:“你好,william。”她的眼睛湿润了。 “你好,戴希。”是她的错觉吗?李威连的声音里竟有种罕见的激动,“你们一切都好吗?” “好的。” “葆龄呢?” “她也挺好的,已经恢复过来了。” “她能听电话吗?” 戴希把话筒递给薛葆龄:“葆龄,william要和你说话。” 她悄声走出房间,把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充满藏族风情的旅馆大堂中空无一人,鹅卵石子铺设的地面别有情调,墙上两盏酥油灯摇曳生姿。 戴希在石墙边坐下,从正方形的窗口望出去,漫天星光好像与视线齐平,几乎触手可及。 前台上的电话响了好几遍,一个年轻的藏族姑娘才掀起帘子钻出来,稀里糊涂地问:“喂?找谁……哎,是你叫戴希吗?” “我?”戴希接过电话,那藏族女孩睡眼惺忪地抱怨,“这么晚了还不睡。” “戴希,要给你打个电话真不容易。” 戴希轻轻地笑了:“让葆龄说个痛快嘛。” “她已经睡了,”李威连的语调恢复了平静,但那亲切温柔的口吻是戴希从未听到过的,“你也该睡了。我只是想再谢谢你,戴希,今天多亏了你。你也好吧?” “嗯。” “都怪我考虑得不够周到,”他迟疑了一下,“如果早做安排,你们根本不会遇到今天这样的险情。” “你也没想到会这样吧?”戴希问。 “确实没有。”李威连承认,“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戴希,从现在开始你可以真正享受这次旅途了。怎么样,还喜欢高原吧?” “喜欢。” “那就好好玩玩,多拍些照片,带回来给我看。”他的语调突然变得惆怅,“有几年没去了……” 戴希在心里说,哼,还不是你自己不肯来! “等你治好病再来玩嘛。” 李威连明显地愣了愣,随即在电话那头笑起来:“戴希,你不需要这样时刻提醒我的!好吧,从明天起我就不再和你通电话,不打搅你们的旅游了。快去休息吧,晚安。” 到达亚丁之后,戴希真正懂得了“灵魂所在、心安之地”的含义。从稻城到亚丁,美景无处不在,根本无须刻意选景,只要目力能及的地方,便是明净安然、炫美绝伦的仙境。 次仁找来熟识的牧民,亲自牵马将戴希她们送入白云之巅、林海深处。当她们跨过如茵的草场、沿着澄碧的河川、穿越遍布云杉和红杉的原始森林、与无数绚丽斑斓的野花丛擦身而过,偶遇牦牛、野驴甚至羚羊的倩影时,喧嚣的尘世彻底退出心灵的疆界,肉身仿佛已化为清风,无声无息地融入到自然之中。 淙淙水声如天籁一路相随,她们终于到达薛之樊所选定的安眠之地——牛奶海,古老的冰川湖,雪山环绕下的一颗晶莹的水滴。仙乃日、央迈勇、夏诺多吉,三座藏传佛教的神山倾心相守,洁白无瑕的雪峰在一泓碧波中轻轻荡漾,这样的出世绝俗,这样的纤尘不染,这样的宁静安详,唯有“极乐世界”这一个人类的词语才能形容。 当风将薛葆龄双手捧出的轻烟涤荡而尽时,戴希走到她的身边。 “葆龄,走吧。” 薛葆龄没有动,她的眼圈红肿着,神情却并不悲哀,金色阳光从湖面折射出来,为她增添了几许淡雅的容光。 “戴希,你知道吗?我母亲和哥哥都安葬在香港的家族墓地里,只有父亲,选择长眠在这个远离家乡和亲人的地方,我一直都在想,难道他不觉得孤单吗?” “现在我懂了,父亲他从来就是孤单的,他的心就像这个碧湖,深藏在高原雪峰之中,要了解他、接近他,就必须翻越重山险隘,甚至要冒着生命危险……”说到这里,薛葆龄“扑哧”笑了,“像我父亲这样的男人,他害怕的不是孤独,而是被误解。如果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他不在乎孤立于整个人世之外,只与山水做伴。” “……真的没有一个人懂他吗?”戴希问。 “有的。”薛葆龄悠然长叹,“戴希,虽然我怨恨他不关爱母亲,但自从母亲去世之后,父亲的生活中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其他女人。儿子早夭,我这个女儿又先天不足,父亲有一百个理由再娶妻生子,但是他没有,他选择孤独地度过一生,现在又要孤独地长眠在此。戴希,我觉得我终于能够触及他的内心了。” 面对着神山圣湖,沐浴在最清澈的阳光中,薛葆龄高声道别:“别了,最最亲爱的爸爸!愿您得到永恒的安宁!” 回到稻城,她们仍然住进原来的旅店。在此休整一天后,次仁会把她们送往中甸,从中甸就有班机飞往全国各地了。 在旅店餐厅里吃过晚饭,金灿灿的夕阳还很亮丽。这座由藏式民居改建的旅馆,整体都是石块垒成,绿萝和紫花开遍石砌的窗台。夕阳在窗台内外轻盈流转,给五色藏式土布铺就的卡垫画出深浅不一的光圈。 薛葆龄和戴希盘腿坐在卡垫上,闻着酥油茶和咖啡混杂的特殊香气,正在醺醺欲醉时,房门被人“咣当”一声推开。 戴希瞪着来人——哇,好一个青春洋溢的藏巴美男!高高的个子、黝黑的皮肤,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好像盛着户外最后一抹夕阳,他也发现了她们,立即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你们就是李叔的朋友吧?” 李叔?戴希和薛葆龄摸不着头脑,还好次仁紧跟着踏进屋子:“薛小姐、戴小姐,他是我的儿子巴桑。” 薛小姐和戴小姐赶紧和巴桑打招呼,这才看清藏巴帅哥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紧身牛仔裤绷着修长的双腿,黑色t恤外罩夹克背心,乌发束成马尾,那身材气质比之时尚杂志上的模特也不差分毫。戴希偷偷冲着薛葆龄扮了个鬼脸,李威连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大侄子,倒和他挺般配的。 巴桑可比他爸健谈多了,一坐下就和两位美女聊开了。原来次仁叫他去找扎吉,巴桑一路追赶,在康定逮到了正返回成都的扎吉。据扎吉说,他完全是根据成都旅游社邵春雷的吩咐,才把戴希她们扔在理塘的。其实这么做扎吉心里也犯嘀咕,可是藏族司机从不管闲事,只按照雇主的交代办事,所以很显然,邵春雷是蓄意将戴希她们送入绝境的。 听完巴桑的叙述,薛葆龄已经好转的脸色又变苍白。戴希问她:“葆龄,你要问问邵经理吗?” “不必了……”薛葆龄深深地吸了口气,“什么都不用问了。” 巴桑很关心她们:“薛小姐,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薛葆龄连忙表示感谢,“真是太谢谢你们了,救了我一命啊!”她指了指搁在桌上的牛角水壶:“今天我还在喝这个,身体一天比一天舒服,比美国的心脏病药都管用。” 巴桑开心地大笑起来:“肯定比美国的药管用。李叔告诉过我,全世界就咱们藏区的高原最高,你们想啊,我们世代防高原病的秘方,当然比其他地方的强多啦!” 戴希犯了职业病:“咦,这么神奇的药方,为什么不做商业化生产呢?可以造福大家哦。” “不行。”一直沉默的次仁突然说。 “啊?” 巴桑解释:“这是咱们祖先留下来的秘方,里面有好几种药材都生长在五千多米的雪山上,每配一次药就要攀登好几座雪山,还要到悬崖峭壁上去采药,非常非常危险,几乎每次采药都会有人摔伤甚至丧命呢!” “所以这种药隔几年,等全部药材都凑齐了才能配一次,”次仁接着说,“是我们最最珍贵的救命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用,不是至亲好友也绝不能给。” “哦!”戴希恍然大悟,“那这次……” 第三章 “李叔的朋友嘛!”巴桑让戴希看他的眼角,“要不是李叔,当初我这只眼睛就瞎了,所以他就是我们家的亲人!” 原来,前些年李威连和一帮子欧美朋友来川藏徒步旅游,与担当向导的次仁一见如故。后来次仁带着巴桑去尼泊尔朝圣,不慎卷入当地的暴乱,巴桑的眼睛被流弹击中,等他们好不容易逃到加德满都时,巴桑的病情已经很危险了。次仁束手无措时想到了李威连,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求人给他发了封邮件,不料李威连立即回复了,并且迅速通过西岸化工印度公司的关系打通了各种环节,安排巴桑住进当地最好的医院,又从印度新德里请到最优秀的英国眼科医生,紧急飞到加德满都给巴桑动手术,这样才算保住了巴桑的眼睛。 淳朴的藏巴汉子不擅言辞,但对救助过自己的人,他们绝对能够以命相报。李威连在康定和戴希通话时意识到情况的危急,连夜联系到了正在中甸的次仁。次仁二话没说,立即上路拼命往理塘赶,才在千钧一发的危难之际救下了薛葆龄和戴希。 夕阳沉入山坳,酥油灯点起来了。无边的寂静再次降临,戴希的心中满怀留恋,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和这样空灵而纯洁的寂静告别了。 次仁一直把戴希和薛葆龄送到迪庆机场。她们在这里乘坐同一航班前往昆明,然后再从昆明各自转飞上海和香港。 从舷窗望出去,脚下的雪峰一座接着一座,几乎要插入弥漫的云海。飞机似乎从未飞得这么低过,天和地也从未贴得这么近过。 “戴希,看了一周的山了,还没看够啊?”薛葆龄坐在戴希的内侧,轻声问。 “原来一直仰望,现在改成俯视嘛……视角不同!” “你很可爱,也很聪明。戴希,难怪他会这样信任你。”薛葆龄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戴希装着没听见,继续俯瞰群山。 “你会给他看病吗?” “啊?”这回戴希不能再装了,她有些紧张地转过头来——薛葆龄也知道李威连的问题吗? 薛葆龄坦然地微笑了:“别紧张。当初你告诉我说是心理学专业的,我就猜出几分来了。william,终于有人能够帮助他了,我……真为他高兴。” “我……其实我……”戴希不知该怎么说。 薛葆龄摇摇头:“你不用解释,我都明白。戴希,现在我想告诉你,我怎么会和william在一起的。” 她讲述得出奇平静—— “我和张乃驰从认识到结婚,william都起了不少作用。他是我丈夫多年的好友,又是他的老板,有段时间我去日本东京留学,为了帮助richard继续追求我,william想了许多办法送他去东京出差,这才使得我被张乃驰感动,并最终决定嫁给他。然而我的婚姻不受祝福,父亲始终不肯接受这个女婿,后来渐渐地我又发现丈夫出轨,我觉得自己真是太不幸了,而william就是造成我不幸的元凶之一,因为如果不是当初他瞎起劲,我根本不会和张乃驰结婚的! “我想报复,不仅要报复我丈夫,也要报复我父亲,更要报复william。因此我的报复计划就是——和william发展婚外情。我知道我丈夫对william怀着很复杂的感情,既离不开他又忌恨他,所以我一旦投入william的怀抱,必然会对我丈夫造成巨大的打击。而我父亲呢,口口声声希望william是他的儿子或者女婿,那么好吧,我就把他搞到手,您老人家该满意了吧?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想法真是够荒唐。但在当时,我完全沉湎其中,根本分不清好坏是非。我很容易就得到了william的日程安排,趁着一次他去新加坡出差时,我和他住进了同一家酒店,装作不经意地遇到了他。我们一起去酒吧,我喝得半醉,向他哭诉对婚姻的失望,很自然地倒在他的怀里。哼,后面的事情顺利得出乎我的意料,那次出差结束的时候,我就成了william的情人。 “我以为是我引诱了他,我以为这一切都是为了报复——我大错特错了。不久之后,我就发现自己对william的感情与日俱增,我万分恐惧地意识到:我爱上他了!这太可怕了,倒不是因为我彻底背叛了自己的丈夫,而是因为我对william的爱情比我的婚姻更没有指望。我很快就明白了,根本不是我引诱他,而是他——李威连对女人几乎来者不拒。他的情人多得数不过来,我只不过是其中之一。他肯定从一开始就看透了我,所以才和我逢场作戏,他从我身上寻求的只是性和刺激。 “假如没有爱的话,我们的关系会很轻松、充满乐趣。但心里有了爱,每一次相聚就变成真正的折磨。他从不主动约我,而我最后总会按捺不住去联系他,为了尽可能多地和他单独相处,我要求在上海之外约会,他也没有异议。不论时间地点,我们每次约会都以性开始,之后才一起做些其他的事情,这种时候他就会很沉闷心不在焉的样子,借口我的身体不好,早早地就把我打发上床睡觉,而他自己则在电脑前通宵达旦地工作,睡得晚起得早。我们约会了好多次,我都没有机会在早晨醒来时,借着晨曦端详枕边他那安睡的面容。 “戴希,我知道他从来没有爱过我。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病弱,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婚姻几乎是他造就的,按照william干脆利落的个性,他大概早就把我给甩了。可偏偏他不能准确地说是不忍甩开我。而我已经被爱蒙蔽了神智,我就是利用他对我的同情和怜悯,不顾廉耻、没有分寸地拼命纠缠他。 “我们的关系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之后,我已经对william难分难舍了。而我对自己丈夫的感情和愧疚却越来越稀少,我甚至开始盘算摆脱婚姻。有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对william说出了我的爱情,谁知却引来他的勃然大怒!过去的几年中,william对我虽然算不上是个专一的好情人,但他的敏感、温柔、风度和品位绝对无人能匹,可那天他彻底变了个人。我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脾气,以至于被吓得心脏病发作,当场晕厥了过去。 “醒来时我发现他守在我身边,满脸痛惜和憔悴。还好他知道我包里一直摆着急救药,而且我们当时正在香港,william认识我的家庭医生,立刻把他请过来,才使我度过险情。 “因为这次意外,我们在香港又多待了两天,william对我极尽体贴百般细心地照顾我,简直让我受宠若惊。但他又绝口不提我昏倒前我们之间的争吵,好像那一切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然而在那两天里,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内心的波澜,他越是表现得轻松坦然、温柔细致,我就越能看出他的痛苦和挣扎。我恐惧地等待着,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第三天william要飞去悉尼开会,我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可以开车送他去机场。在机场我看着他办完登机手续,就要走进安检门了,他回过身来像是要和我告别,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他目光里的冷漠——真好似头顶响起晴天霹雳,这不过是一次最平常的离开啊,我却立时陷入生离死别的绝望。 “我泪流满面地向他扑过去,死死地抱住他,语无伦次地求他不要抛弃我,只要能够继续我们的关系,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他好像早就料到我会这样,很冷静地带我到机场的咖啡厅坐下。他对我说的话简短明确,直到今天还时刻萦绕在我的耳边。他说:‘葆龄,你知道我有很多女人,而你是……其中之一。和这么多的女性交往,我始终坚持的原则只有一条——当我发现某个女人能使我感到愉快时,我就开始这段关系;当我发现我不再能使某个女人感到愉快时,我就结束这段关系。葆龄,你很聪明,我相信你能够懂得我的意思。这与你所谓的爱情无关,而是我作为男人的立场……所以我们的关系是否可以维持下去,并不取决于我,而是你。’ “就算被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也不会令我像当时那样彻骨寒冷。我明白了,对李威连来说,爱情根本是无稽之谈,女人的所思所想对他更无所谓,他以绝对的自私俘虏女性,再以绝对的自尊来掌控情感,他可以给予女人最完美的男性之魅,唯独给不了爱情。 “既然他如此明白地拒绝了我的爱,我实在应该当机立断啊。可我做不到,我发了好一会儿呆,脸上的泪渐渐干了,这时候我听到他说:‘快登机了,我要走了。’ “我记得我立刻朝他露出笑容,我说:‘william,和你在一起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我希望能尽快再见到你。’ “他已经站起来了,又向我俯下身,一边亲吻我的面颊一边说:‘那就让我们把那些不愉快都忘记吧,我也希望从今以后不要再发生那样的事。’ 第四章 “我承诺抛开爱情,这才换得了和他继续交往的权利。我确实再没想过和richard离婚,而是学会了以麻木不仁的心态对待婚姻,这样一来,日子反而过得容易起来。 “人一旦放弃妄想就会变得知足常乐,从此再和william约会时,我倒也用不着强颜欢笑。william对我的态度放松了许多,我们相处得反而比过去更亲密了。除了上床之外,他渐渐有兴致和我交谈,我提出让他陪我去看演出、打高尔夫、做spa,诸如此类的无聊事情,他不太忙的话偶尔也会答应,心情愉悦地和我一起浪费时间。他开心的时候真是迷人啊,起初我还常常困惑,究竟是他力图使我愉快还是我在力图使他愉快,后来我想通了,既然连爱都不能提,还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干什么呢。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是应该对爱彻底死心了的。可是每每午夜梦回,当我从噩梦中惊醒,被睡得迷迷糊糊的william伸出双臂抱拢时,我真正感到心痛难耐,爱情在深夜的寂静中发出无声的尖叫,我却只能把满脸的泪贴到他饱满的额头上,而他服了强效安眠药,是叫都叫不醒的。 “我们的关系终于被我丈夫察觉到了。碍于种种原因,当然最主要是william的权威,richard不得不咽下这杯苦水,最多只敢旁敲侧击含讥带讽地说上几句,也全被我当成了耳边风。我一方面鄙视丈夫的怯懦,一方面也惊讶于自己的无情,毕竟我也曾经爱过他的呀——难道爱情真的如此不堪一击?或者是william把我也训练成了铁石心肠? “虽然我没有对william说起richard的反应,但他还是很快就知道了。我们的好日子又面临巨大的威胁,当我再找william约会时,他开始变得很烦躁,找出各种理由来拒绝我。我真的又急又恨又怕,既然我连爱都肯放弃,他为什么还要顾忌其他?我不管,我就是要千方百计地缠着他,反正我学乖了,再不说爱不爱的傻话,只要他陪着我就好,或者干脆做出楚楚可怜的病弱模样来,让他无法狠下心来脱身。我眼看着william的情绪时好时坏,体会着他内心中的矛盾,一边心疼一边痛快——纠缠到今天,我总算也能让他受点煎熬了! “我们就这样别别扭扭地继续着、发展着,直到前不久william遭到那桩巨大的打击。 “这个打击是怎么来的?从表面上看只是william和司机老婆的丑闻,可是我心里清楚,还有其他人在这件事里充当了最为关键的角色。因为和那位姓周的司机有着类似遭遇,并且对william痛恨更甚的人就在我的身边。如果不是我昏了头在情感中失去了判断力,我是完全可以分辨出那种强自按捺的切齿仇恨,我也应该可以及时提醒william提高警惕。 “我没能帮助william避开危险,反而以自己的所作所为促成了那一切。这就是我的爱情吗?我先是背叛了自己的丈夫,然后又害了自己的情人,竟然都是以爱的名义…… “william出事之后,我只想尽快结束名存实亡的婚姻,我还希望能对william尽量做出补救。但是有很长时间我都联系不到他,简直快要急疯了。后来我想尽一切办法才打听到,他离开美国后会先去香港。我让我公司里负责酒店订房的经理查遍了香港五星级酒店的预约信息,终于确定了他的住址,就立即赶过去见他。 “那是个周末,雨从早晨起就没完没了地下,我在酒店大堂里一直等到将近十点,才见到他匆匆走进来。雨下得非常大,尽管他手里拿着伞,身上的衣服还是湿了大半。除此之外,其实他的样子看上去还不错,并没显出特别萎靡或者颓唐,但不知为什么,一见到他,我的心就碎了。 “起初william没有发现我,我只好发着抖朝他走过去。他在进电梯之前看见了我,连一丝意外的表情都没显露出来,很平静地示意我一起上楼。 “在电梯里他说:‘没想到你会来,我房间里已经有人在等了。’ “我愣住了,就在这时电梯停下来。他跨出去,回头注视着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也可以一起来……’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电梯门就合拢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到底层大堂的,突然我就站到了瓢泼大雨中。六月的香港白天闷热异常,夜雨却冰冷刺骨,我好像又听到那天他在机场讲的话,我浑身战栗地瘫倒在遍地雨水中,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酒店客房的大床上,几年前的情景仿佛又重演了。屋子里有股清冽、淡雅,略带苦涩的木质辛香,只要一闻到这股味道,我就知道他在我的身边。但我又立刻意识到,相似的场景中游荡着截然不同的气息——这次他并没有守在床边,而是远远地坐在窗前的沙发上,背衬着维港对岸已经阑珊的灯火,脸孔黑黢黢地沉没在阴影中。 “‘你醒了。’他气定神闲地说,看到我挣扎着要坐起来,才抬了抬手:‘别动,你现在必须绝对静卧。’ “‘经验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在让人从容不迫的同时,也使人变得无动于衷了。你看葆龄,这次你发病我就能有条不紊地处理,一点儿都不慌张地坐在这里等你醒来,还能有心情喝了点威士忌。’ “我看见他手里的酒杯,在以夜色为底的窗玻璃上折映出闪烁的光点。我回想起了昏倒前他说的话,又试图支起身来。 “‘你太不听话了,葆龄。’他这才很无奈地离开沙发,坐到我的身边来,温柔但坚决地把我按回床上,‘不许动……你要找什么?’ “我是想找他在电梯里提到的女人,或者她的痕迹……可我不敢说出口。 “他必定立刻猜出了我的意图,唇边掠过一抹嘲讽的轻笑,却对我的探询置之不理。 “‘刚才等着你醒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人就是这样变老的,越来越经验丰富、也越来越麻木无情,直到变成朽木一块,即便裸体的美女站在面前也提不起兴趣,就该到退出舞台的时候了。我很期待我的这个时刻早日到来……那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轻轻抚摸着我的面颊,低下头靠近我问:‘你呢葆龄?难道你还没有对此情此景对我们之间发生的种种对我这个人感到厌倦吗?’ “我太虚弱了,虚弱得连眼泪都没有力气流,只能半死不活地盯着他看,过了好久才想起来回答他:‘我……不厌倦,和你在一起我很、很愉快。’ “我的话引得他笑起来,随后他也躺到床上来,把我紧紧地搂在他的怀里。 “‘经验的另一个好处就是让人明察秋毫。这么多年来我在女人身上耗费了无数的时间和精力,总算能够辨别出女人的谎言。葆龄,你在撒谎,我从来就没有令你真正愉快过。’ “我无法回应,就把脸贴在他的胸前。房间里没有开灯,生离死别的悲恸凝聚成团,比前几年在那个明亮宽阔的机场更强烈百倍,我却不像当初那样手足无措了。william说得真对啊——经验使我们成熟,也使我们丧失激情,伴随着经验的增长,人也就无可挽回地衰老了。 “他搂着我,用温情脉脉的语调说出下面这段话: “‘葆龄,我应该向你坦白,其实我也一直在对你撒谎。就是所谓的愉快原则,男人的立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它并不适合你。我强迫你接受它,是出于纯粹的自私自利,因为我很喜欢你,葆龄,你柔弱、浪漫、别有风情。而且,和你相处时还有种异样的罪恶感和危机感,这些都给予我极大的刺激,是我从其他女人身上得不到的。所以葆龄,你应该认识到,并不是你单方面地纠缠我,我又何尝真正企图摆脱过你? “‘葆龄,假如你今天来找我,是对我的现状抱有某种愧疚的话,那实在大可不必。我们的关系会带给你什么,又会带给我什么,就算我不能未卜先知,也多少有些思想准备,可我却任由其发展,甚至还给它套上个胡扯的愉快原则,只为了能让你我都更加心安理得地维持下去,因此今天的这一切全是我咎由自取。反倒是我,应该对你表示歉意,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一再玩弄你辜负你的真情,我绝不是值得你珍惜的男人。 “‘葆龄,我们分手吧。’ “虽然我们的关系在过去几年中数度波折,但这是william头一次正式提出分手,我了解他的脾气,明白一切终于走到了尽头。他所说的理由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却坦白得可怕,也根本无从反驳。至少这次我没有流泪,也不再试图挽回什么,我把头埋在他的怀中,深深地呼吸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反而觉得心中安定,很快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我醒过来时,william不在房间里。我看到身边的床单上,仍然只有他斜躺的折痕,他应该是在我睡着之后就立即离开了。 “窗外,蔚蓝的海面上金波荡漾,偶尔有一艘轮船静静滑过。我头一次发现,早晨的维港美得比夜晚更安详、更纯净。我躺在床上望了很久很久,直到胃里升起饥饿的感觉,才打算起身。就在这时,我在床头柜上看见了一本书。” 第五章 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薛葆龄靠在座椅上轻轻喘息起来。戴希重新将视线转向舷窗外,云海深处,雪峰壮丽的身影已消失无踪。她的心刚刚跟随着薛葆龄的叙述,经历了无可名状的跌宕起伏,现在所剩下的只是淡淡的怅然若失。 “戴希,那是一本美国的心理学研究著作,关于克林顿病症的。你听说过吗?”薛葆龄问。 “当然。”刚才戴希就差不多猜出来了。 薛葆龄点点头:“我没有拿走那本书,但是记下了书名,后来自己买来看了好几遍。当我们见面时,你说是学心理学的,我就马上联想起了那本书。”她注视着戴希:“那么说……他是真的?” “嗯。” 薛葆龄一把抓住戴希的手:“还能治好吗?” “当然!”戴希干脆地回答,这时候多做解释反而会显得缺乏信心。 薛葆龄如释重负地长出口气:“那就太好了……”她又微蹙起眉头:“戴希,你说他是故意把书放在那里的吗?” 怎么回答呢?戴希冲她眨眨眼睛,还是心照不宣吧。李威连就是这么个爱耍花招的家伙,然而他是为了你才不惜暴露隐私,所以你是能够理解他的,对吗? 沉思了一会儿,薛葆龄突然说:“哦,那天他说房间里有人等是真的!后来我离开的时候正巧碰上他们从餐厅出来。那个女人我也认识,叫rebecca,是香港一个小有名气的年轻艺术家。william肯定是见到我之后,就把她挪到别的房间去了。”她笑起来:“结果就是为了这个rebecca,差点儿让william对我的一片苦心又泡了汤。” “怎么?”戴希不明白了。 薛葆龄娇嗔地说:“本来我已经给william弄得彻底心灰意冷,正打算灰溜溜地躲起来疗伤呢。可一看到那女人在他身边的得意模样,我立刻就醋意大发了!我想,凭什么让我靠边呀?我偏不!” “葆龄!”戴希目瞪口呆。 薛葆龄自己也忍俊不禁:“所以等william回到上海,我马上又去找他,死活要他陪我来亚丁。他不答应,我就拼命和他作对,就不肯走他所说的安全路线,也不让他帮我安排……反正我就是要闹得他不得安宁!” “葆龄!”戴希又叫了一声,“william肯定郁闷得要吐血了!” “是啊……”薛葆龄的笑容更温柔了,分明是女人说起心爱之人才有的神情,“我真是不应该,可他还是那样容忍我,想方设法请你来陪我,又找来次仁……如果不是william,我现在就和爸爸一块儿待在天堂里了。” “在稻城的那个晚上,我接到william的电话,听到他的声音时我才明白自己有多么爱他。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真正懂得了我和他之间的一切,最重要的是我懂得了他的感情。”她发出悠长的叹息,“虽然他不爱我,但他的心中一点儿不缺少关爱和激情,他缺少的是别的……” “戴希,心理医生知道他缺少的是什么吗?” 戴希垂下眼睛:“葆龄,现在我还不能回答你,但以后我一定会给你答案。” “好,我等着。” ——他缺少的是信心,对自己、对他人、对爱的信心。只是没有他的允许,戴希不会跟任何人说出自己的判断。 “我对他的爱情得不到回应,这很遗憾。”薛葆龄继续说着,“但真要与他这样的男人相爱,恐怕也不是我所能承受的。就像那天我在牛奶海边说的,我爸爸的心孤立于人世之外,其实william的心又何尝不是如此?要接近他、了解他、陪伴他,就必须翻越崇山险隘……” 戴希和她一起说:“……克服高山反应,冒着生命危险……” 她们俩齐声大笑起来,在公务舱空姐惊诧的目光中笑到前仰后合。 好不容易止住笑,薛葆龄擦去眼角的泪,气喘吁吁地说:“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认识到这点我感觉很放松,虽然心还时刻会痛,毕竟那个死结打开了。” 戴希向她微笑——薛之樊的女儿到底还是有一颗慧心的。 “戴希,我衷心地希望你能够帮到william,如果没有心理上的疾患,他一定会比现在还要出色!” “葆龄,心理医生可不负责把人变得更出色!” “唔?” “我们只努力做一件事:让人更好地和自己相处,因为这样他才能活得快乐。” 在昆明机场,戴希回上海的航班先登机了。薛葆龄和她在候机厅里拥抱告别时:“戴希,我暂时不会回上海了。我要在香港待一段时间,专心把爸爸的旅游笔记整理出来。请你见到william时,把邵春雷的事情都详细告诉他,并且转告他,上海的一切全凭他做主,不论他打算采取怎样的行动,我都没有任何异议。另外,我会请律师正式向我丈夫提出离婚,这完全是我个人的决定,与william无关。” 八月初上海迎来了今夏第一场台风。经过一个昼夜的狂风暴雨,人民公园中已经被炽烈骄阳烤得垂头丧气的小草,披着满身晶莹挺起腰来。雨后的清风里,满园的香樟和广玉兰舒展开碧绿的枝叶,光彩亮泽得近乎透明。游人从树下经过时,总免不了被叶片上滴落的水珠沾湿头发。这些水滴是洁净清凉的,还带着植物沁人的芬芳,像是炎炎夏日中不期而至的礼物,叫人禁不住心生欢喜,仰起脸来做深呼吸。 工作日的上午公园里人很少,晨练的老人们早都回家去了。现在这个时候还能悠然漫步于林间树丛的,若不是无所事事的旅游者,就是身份存疑的大闲人了…… 绕过一池粉红、珠白,在微风中娇柔摇曳的荷花,眼前突然冒出一栋玲珑剔透的玻璃房子来。玻璃房门前晃动着三三两两的人影,其中一个身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圆脸姑娘正在一个劲地东张西望。 “啊,william!”她看见沿着鹅卵石小道走来的人,兴奋地绽开满脸欢笑,大声叫起来。 李威连也看见了她,几步就赶到她的面前:“lisa,你好。” 他微笑着搂住lisa,与她轻轻碰了碰面颊,又后退半步打量她:“lisa,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lisa的脸上飘过一片红云,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唔,本来想告诉你的,可谁知后来就出事了……” 李威连点点头,将手搭在lisa的肩上:“当时不说也就算了,后来给我邮件的时候怎么也不提?要是早点让我知道,这次我就可以从美国给你带……唔,原装奶粉,对不对?” “真的不用了!”lisa的脸涨得更红了,只有幸福的准妈妈才有这样的好气色,她眼睛闪亮地看着李威连,“raymond发动了部门里所有的经理,每次出国都给我带奶粉,我家里的进口奶粉已经堆成小山了!” “是吗?看来raymond还不错。”李威连瞧了瞧玻璃房子,“lisa,你怎么想到要和我在暖房见面?” “这不是暖房,是当代艺术馆!” “哦,艺术馆……而且还是当代的……看来我真有些落伍了。”李威连狡黠地问,“lisa,你要在公园里呼吸新鲜空气,这我完全能够理解,可为什么要来艺术馆呢?” lisa 把头一扬:“胎教啊。怀宝宝的时候要多欣赏高雅的事物,这样才能让宝宝长得秀外慧中!” “问题是参观艺术展需要不停地走动,你行吗?” “怎么不行,医生再三嘱咐要保持一定的运动量。” “好吧。”李威连伸出右臂让lisa挽上,这才向艺术馆里走去,“那我们就慢慢地逛吧。” “大暖房”里空调温度适宜,光线在通透的建筑体上柔和地流动着。户外树影婆娑,茵茵绿色仿佛与室内新颖雅致的陈设融为一体,整个艺术馆中不过寥寥数人,气氛幽静而祥和。 艺术馆共分为三层,全部打通的玻璃结构,相当具有现代感和艺术气息。李威连和lisa沿着底楼月牙形的发光坡道缓缓向前,边走边聊。 “宋银娣一直被拘留在看守所里。孙律师已经去过三次了,但好像没什么进展。”lisa向李威连通报着周峰案件的状况。 “律师那里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李威连说,“宋银娣的所谓自白漏洞百出,警方根本不会相信她的话。他们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持续调查,但调查进度对外保密,孙律师也探听不到任何消息。” lisa皱起眉头:“william,假如宋银娣说的是假话,那她岂不是把所有的罪都揽到自己头上了呢?……她、是不是想保护什么人……”说着,她悄悄地瞥了眼李威连。 “想保护我吗?”李威连毫不介意地说,“起初孙律师也有这个怀疑,但在和我沟通之后,孙律师就去找过宋银娣,明确向她表达了我的意见——我与周峰之死没有任何关联,也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宋银娣需要关注的只是她自己。不过……孙律师的话并未产生效果,宋银娣还是一口咬定她的那套说辞。”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李威连问:“lisa,周峰的儿子现在怎么样?” “乡下的外公外婆把他接走了。”lisa闷闷地回答,“周峰一死,周建新就再没去上过课。学校的老师还去他们家找过他,可是很快连宋银娣都进了看守所,周建新彻底没人管了。周峰的父母早都去世了,所以还是宋银娣的父母把建新带到乡下去住了。” “他的精神状态怎么样?对于父母的事情他是怎么想的?” “这个……”lisa对李威连的问题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我也不知道,我没和那个孩子交谈过。” “没关系。”李威连平静地说,“lisa,如果你手上有他们在乡下的住址就给我,我让孙承去跑一趟。从现在开始你不必再管周峰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 lisa答应着,这时候他们已经转了大半个展厅,看到了一大堆奇形怪状的装置和雕塑展品,有泡沫塑料做的汽车、金属搭起的巨大海藻、播放着倒置画面的成排液晶屏,还有牛皮加铁丝绑成的椅子……好不容易欣赏完这些叫人费解的艺术作品,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继续朝二楼的画展区走去。 迎面就是一幅硕大的油画。淡灰的底色上,半颗人头、几只眼睛、赤裸女人的上半身,还有一条大腿和一根胳膊的怪异组合……支离破碎的画面传递出某种奇绝的美感,一摊鲜红色凸显在画面的右上方,好似泼溅的血水,又如迸裂的心脏,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使观者心悸神伤。 李威连盯着这幅画看了很久,猛醒过来:“lisa,我们看别的去吧。” “怎么啦?” 他低头向她微笑:“你最好和肚子里的宝宝打个招呼,像这种画就不要看了。” lisa转了转圆溜溜的黑眼珠:“我的宝宝压根就没在看这些。” “唔?” “它一直都在看你呀!”lisa抿着嘴儿笑,“今天的胎教对象才不是这些怪里怪气的艺术品呢!” “lisa!你怎么敢?!”李威连瞪着lisa,一脸严肃,“假如我今天还是你的老板,你绝对不会这样跟我讲话!lisa,你让我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世态炎凉。” lisa根本没被他吓住,反而把头轻轻靠到他的肩上:“william,要是我说更喜欢现在不当总裁的你,你会生气吗?” “生气又有什么用?反正我也不是了。” 他们相视而笑,lisa更紧地挽住李威连的胳膊,犹豫了一下,才轻声说:“william,我找到maggie了。” “哦?”他只是很平静地应了一声,并没有发火。 lisa明白他允许自己说下去了,她的心中五味杂陈,声音都有些颤抖:“她离开西岸化工后的时候整个人都崩溃了,先回香港蒙头睡了三天,随后就飞到美国佛罗里达她姐姐的家里,在那里她不上网不开手机,与世隔绝地过了整整一个月,始终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不知道今后应该怎么办。六月初的时候他们家的一个老朋友dick去佛罗里达玩,也在她姐姐家里住了几天。原来这个dick大学时代曾经追求过maggie,当时的maggie心高气傲,根本没看上他,dick就和另一个女同学结婚了。前不久dick的婚姻触礁,刚刚办完离婚手续,也是到美国旅游散心的。结果,这两个失意的人共同回味往事、欷歔不已,一下子就找到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越聊越投机……呵呵,就这样maggie总算是走出了阴影,也找到了心仪的另一半。william,她和dick订婚了。” 过了好一会儿,李威连才淡淡地说:“哦,那倒要恭喜她了。” lisa的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可还必须硬着头皮说下去:“在这样的情况下,maggie才能获得勇气,反思她对……对你所做的事情——于是,她给我打了电话。” “william,她向我坦白了一切,你想知道吗?” “挑关键的说吧,我们的时间并不多。”他的回答很冷淡。 lisa喘了口气,尽量简明扼要地说:“maggie说视频和邮件与她无关,她只是给张……唔,richard提供了一份文件,是她从你的一个快递里面偷偷复印出来的。” 她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她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maggie说其实她也不清楚这份文件的真正含义,但是你一定会明白。” 李威连拆开来看了看,神色如常地抬起头:“她还真是神通广大啊。” 他目光里的痛楚让lisa不忍卒睹,可她又憋不住想为朱明明解释几句:“william,maggie说她不敢乞求你的原谅,她只想回答你那天最后质问她的话,她说你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你一直都对她太好太好,是过度的痴心妄想令她疯狂,结果才被险恶的坏人利用了。” “痴心妄想?”李威连重复了一遍,随即恍然大悟地苦笑起来,“这也太令人啼笑皆非了。” “william,难道你真的不知道maggie她心里想的……?” 李威连紧蹙双眉思考,目光在那块鲜红色上徘徊良久,才低沉地说:“她怎么想的我并不关心,我只能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lisa,我的生活方式不是秘密,对此有人羡慕也有人谴责,而谴责者所强调的,无非就是我将‘我的女人们’视为物品,毫不尊重她们作为人的情感,对她们始乱终弃的行为。对这种观点我并不想多做辩解,但有一点我很同意——‘我的女人们’,这种称号本身就意味着占有和丢弃,而绝不是一种平等的关系。‘我的女人们’有一张长长的清单,任何人一旦进入这个清单,她对我就是以满足情欲的符号出现,我也并不喜欢这种处理方式,但事实就是如此。所以……成为‘我的女人们’绝不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 lisa垂下头:“我明白的。” “你当然明白,lisa。所以,与其悲哀地充当清单中的一员,为什么不选择成为我的同事、助手或者朋友呢?这样的关系会更持久、更对等、更稳固,而我也将更珍视和信赖对方。对于你和maggie,其实我的态度始终是一视同仁的……可悲的是,我仍然无法令每个人都满意。” “william,”lisa咬了咬嘴唇,轻声说,“我想maggie现在也一定懂了。原先她固执地认为,你不理睬她的唯一原因是忌讳公司里的舆论,所以特别愤愤不平。” “公司里的舆论?”李威连露出嘲讽的笑容,“lisa,你也觉得我是在乎这些的人?” “我……” “我从不沾惹公司里的人,不是因为害怕什么,只是……为了katherine和isabella。” 两人都沉默了,他们在一幅又一幅油画前经过,那些笔触奇异、构思诡谲的画面无一不呈现出迷离、困惑和孤独的效果。 “艺术家们好像都不快乐。”最后,lisa下了结论。 “不快乐的人才会成为艺术家。lisa,你把因果关系搞反了……”李威连说,“现在我们干什么呢?你累了吧?楼上好像有个咖啡厅,要不要去坐坐?” “不去了。”lisa又往李威连的肩头靠了靠,“怀孕期间戒咖啡,william,我得回公司了。” “好,我送你。” 第六章 “william,你要我给maggie带什么话吗?”lisa一边朝外走,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有。”李威连不假思索地说,“maggie知道是谁一手炮制了那份邮件,她应该把这个事实反映给警方。” “为什么要告诉警方呢?”lisa困惑地问,“他们也关心西岸化工内部的斗争吗?” “lisa,他们关心的是周峰之死!” “哦……对啊!好,我一定叫她去作证。”lisa幡然醒悟,这时两人已走到“大暖房”的门边,她停下脚步,仔仔细细地端详他,踌躇再三,却只双眼潮湿地问出一句:“william,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李威连轻轻扶住她的臂膀:“生个漂亮的宝宝,不要浪费了这一个多小时的胎教。”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外的绿荫下。三楼咖啡厅最靠里的座位上,朱明明将脸埋入臂弯,过了许久才重新抬起头。通透的玻璃结构使整个艺术馆一览无余,从这个位置能够很清楚地观察到所有的参观者,但是现在已经看不见那个令她魂牵梦萦,却再也无颜面对的人了。 朱明明从包里取出小圆化妆镜照了照,眼线糊了,腮红也深浅不匀。她对着小镜子稍稍补了补妆,长长地吐出口气。lisa是够交情的,虽然还要等待一段时间才能了解到今天的谈话内容,朱明明并不感到忐忑,她好像已经一字不漏地听到了他们的全部交谈。 不论李威连是否要求,朱明明都会实施自己的计划,这是她走向全新生活之前,必须要还的一笔债,必须要了的一个心愿。 转了转左手中指上的钻戒,朱明明拨通手机,用略带娇嗲的粤语说:“dick,我的事情办完了,你来接我啊。” “哎呀,richard!你怎么说走就走啊!” mark站在张乃驰的办公室门口,声若洪钟地说着。周围经过的几位忍不住窃笑——真不知道这算什么新规矩,高管们放着好好的私人办公室不用,改成在走廊里扯着嗓门互相嚷嚷。过去李威连在的时候,这种现象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当然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mark这是在故意报复张乃驰前不久公开宣战的无理行为。 “呵呵,是mark啊……决定得是有些仓促,没来得及和大家打招呼。”张乃驰慌忙搁下手中的电话。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在公司里出现了,今天一早九点不到就溜进来整理东西,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偏偏又被mark抓个正着!虽然恨得咬牙切齿,张乃驰还是堆出一脸虚饰的笑容。 “richard ,你不够朋友,太不够朋友了!只顾自己大展宏图,把兄弟们都扔下不管!”mark真正是以牙还牙,不仅把着门高声谈话,还往走廊里又退了半步,“快给我老实交代,离开公司后打算去哪里发财啊?” “呃……先歇歇,歇一段时间再说……” “得了吧!你老兄宏图大略,怎么会歇下来浪费时间……不想说就算了,到时候别忘了我们这帮兄弟就成。” “确实不是……”张乃驰又尴尬又愤恨,腋下湿漉漉的,身上那股armani的迷情水味道更浓了。他无心恋战,托起整理好的纸盒向外就走:“mark,不好意思今天还有些事情,我先撤了。改天再来请大家吃饭。” mark姗姗然让到旁边,微笑着发出感叹:“唉,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你看现在的商界强人,什么美国的盖茨、乔布斯,中国的李嘉诚,哪个是读过书的?像我们这种人,手里的硕士、博士文凭反而成了负担,到头来还不是一个打工仔的命。比不上你啊richard,说走人就走人,没有负担倒有魄力!” 前台离得并不远,张乃驰却好像在跋山涉水,还要勉为其难一路保持自信的笑容。mark的话掀开张乃驰最后的遮羞布,引来一道又一道暗暗嗤笑的目光,假如这时能把手里的纸盒换成手枪的话,恐怕张乃驰会毫不犹豫地向mark的胸膛发射子弹! 本来他可以走得很光彩很从容! gilbert和郑武定的会谈达到了预期效果。虽然郑总保持了语焉不详的一贯作风,但犹太小老头在中国混了几个月,也明白中国的国企官员通常就这么个德行,又兼有张乃驰在旁解释周旋,gilbert最终还是确信了他所说的生意机会,并把张乃驰期盼已久的资金陆续投入到他的公司中。 筹划了这么久,条件终于成熟了。张乃驰兴奋的心情无法形容,接下去要做的事情还有许多,继续留在西岸化工已经没有意义,他向philips正式提交了辞职申请。 可是老天爷好像故意和张乃驰作对,就在他踌躇满志地等待着philips的最终决定时,公司里突然兴起了关于他的流言飞语。消息的来源据说是亚太区的人事部门,借助西岸化工“八卦饭团”这一效率奇高的流言传播中枢机构,迅速在大中华区扩散开来。核心内容则是一桩保守了将近二十年的机密——张乃驰最初是如何通过学历造假、身份造假等一系列非法手段进入西岸化工的! 当张乃驰从gilbert那里辗转得知这条流言时,颇有点儿五雷轰顶的感觉。他立刻就认定——这绝对是李威连所采取的最最卑鄙无耻下流的报复行为!二十年前的这个秘密除了他们这两个当事人之外,就只有天知地知了。现在这个时候来翻他张乃驰老账的人,除了一败涂地怀恨在心的李威连,还能有谁?! 过去他们共同维护这个秘密,不仅仅是为了张乃驰的前途,李威连自己在其中牵扯至深,一旦披露的话对两人都没有任何好处。可是今天李威连已然身败名裂、灰溜溜地从西岸化工扫地出门了,所以他才会不惜使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张乃驰气得暴跳如雷,在gilbert面前又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着实失态得很。总算最后gilbert看在眼前利益的份上,暂时放过了他,还不痛不痒地劝道:“richard,反正philips这两天就会批复你的辞职申请了,对你的历史西岸化工肯定不可能再多追究,况且你今后也不打算打工了,又何必这么在意呢?” 话虽如此,可对于张乃驰来讲,本来是风光无限、名利双收地主动离职另谋发展,就因为这个意外变成了丑事败露、仓皇出逃,实在令爱面子的他无法接受。philips很快找他谈话,没有表达半点要挽留的意思,就极其冷淡地批准了张乃驰的辞职。即使这本是张乃驰所期待的结果,如今的局面下也彻底变了味,让张乃驰像吞了死苍蝇似的难以下咽…… 总算跨进了电梯,张乃驰抬手抹一把汗,在心里头把李威连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但是他也明白,今天这么一走,所有的猜疑和鄙视就在自己的背上生了根——西岸化工,对张乃驰已成不堪回首。 张乃驰对这家公司毫无留恋,他所计较的只是自己那光鲜靓丽的形象。电梯上的数字缓缓跳动,一去不复返地指向地面之下,陷落的感觉使他渐渐平静下来。李威连!张乃驰咀嚼着这个名字——你终究也落到这个地步,只能在暗中耍些阴损的手段!你就等着瞧吧,我马上要在广阔的天地里实现抱负!而你将再也无法操控我、蔑视我、迫害我了! 电梯稳稳停在b2层,张乃驰冲着敞开的电梯门充满怨毒地笑起来。他不知道,这次他还真是错怪了李威连。散播人事机密绝非出于李威连的授意,这只是一个悔恨中的女人自发采取的行为,李威连对此一无所知,否则依照他那高傲的个性,绝对会否定这种小气的举动的。 刚把车开出车库,张乃驰的手机就声嘶力竭地叫起来。 张乃驰皱着眉头瞥了眼号码,套上蓝牙耳机:“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再直接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抖抖索索的川味普通话:“老、老板……我这两天是度日如年啊,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 “你神经过敏吧!”张乃驰没好气地斥道,“谁盯你?盯你干什么?!真是吃饱了撑的,我在开车,要挂了!” “张老板!”对方哀求,“你答应我的钱什么时候给我?我、我想拿了钱去避、避风头……” “钱不是早汇到你账户了?” “还有一半没给……” “喂,你脑子出问题了吧?事情没办成还想要全额付款?做梦吧!” 对面的话音越发慌乱:“老板,你可不能赖账啊!这事情没办成也不赖我啊,我全是按计划的呀!” 张乃驰强按着性子,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我听清楚了,事情没办成就是没办成,找借口是没用的。钱我决不会给,你也不用再给我来电话了!” “老板,你这样可就……就逼人太甚了!”对方突然强硬起来。 张乃驰反倒乐了:“你打算怎么样?” “要是、要是有人找上我,我可不会替你背黑锅!” 张乃驰大笑起来,差点儿扶不住方向盘:“行啦,没有人会找上你的,就算找上你,他们也没有证据,所以你千万别自乱阵脚,知道吗?听我一句话,好好当你的旅行社经理,别再胡思乱想。你要是还想诬告陷害我,那就更没可能了!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根本就不担心。好啦,我很忙,不能继续陪你聊天了,再见!” 他狠狠地按断电话,把手机往旁边座位上一扔,不再理睬疯狂闪烁的拨入信号。 第七章 开过两个路口,张乃驰突然又捡起手机,拨了个电话。 “喂,陈律师吗?我是张乃驰。你今天有空吗?” “怎么,有事吗?” 张乃驰咬了咬牙,线条优美的嘴角隐现沉痛的皱纹,使他这张英俊的脸不期之间就显老了好几岁。不过疲态稍纵即逝,他又露出轻浮的微笑:“就是关于葆龄提出的离婚要求……” “哦,你考虑好了吗?”薛家的这位陈律师永远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让张乃驰思之作呕。 “考虑好了……嗯,我同意。”张乃驰倾听着自己的声音,很不错,没有半点波澜。 陈律师比他还要冷静:“哦,那好,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一趟,就把文件签了吧?” “我马上就能过来。” “可以,我在事务所里等你,半小时内你能到吗?” “没问题。”张乃驰觉得两人像在玩“比比谁是木头人的游戏”,彼此较量着冷漠的力度——“还有一件小事。” “请说。” “我签字后,薛葆龄承诺给我的赔偿金多久能到账?” 陈律师坚冰一样的语气里终于出现了松动,却分明含着轻蔑:“薛小姐开具的转账支票就在我手上,只要你一签完字,我当场就可以给你。” 张乃驰再次扔下电话,猛踩油门强行超越了前面那辆帕萨特,气得那辆车上的司机拼命揿喇叭。张乃驰对那人竖起中指,即使能够维持表面上的镇定,此时此刻内心的波涛汹涌,仍然令他急需一个发泄的渠道。 薛葆龄居然死里逃生!当张乃驰得知这个消息时,确实吓出一身冷汗。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薛葆龄根本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啊!最不可思议的是,戴希竟然会出现在薛葆龄的身边,张乃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女孩太掉以轻心了。然而他左思右想,还是无法推断出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自己功败垂成——难道还是李威连?! 不,张乃驰安慰着自己,绝不会是他!李威连再厉害也不可能凭空猜测出自己的计划,至于戴希嘛,李威连的隐私资料正是从她这里泄露出来的,根据张乃驰对李威连的了解,他肯定不会再相信戴希,所以张乃驰得出结论:这一切都是巧合,薛葆龄幸免于难的唯一解释就是运气太好,或许是她那个死鬼老爸在冥冥中保佑女儿吧…… 薛葆龄后来的举动更使张乃驰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她请陈律师给张乃驰送来离婚协议书,还答应支付二百万离婚赔偿金,虽然这个数目大大低于张乃驰的期望值,但这次他没有马上就严词拒绝,反而斟酌起来。薛葆龄察觉到邵春雷的异常了吗?她发现了什么?又发现了多少?这些问题让张乃驰寝食难安,眼下在急需用钱的时候,如果同意离婚,二百万虽少却可以救急,如果不同意离婚,很难预料薛葆龄接下去又会怎么做? 一味僵持下去的话,张乃驰生怕夜长梦多,这几天来接连发生的状况终于使他痛下决心。薛之樊的一纸遗书令张乃驰无法从离婚中获益,才使得他对薛葆龄萌生了最残忍的念头,如今阴谋落空,又有被人抓住把柄的巨大风险,二百万就二百万吧,张乃驰决定拿钱走人!只要和中晟石化的生意能成,获利岂止千万,谋大业者应该懂得取舍之道。 张乃驰把爱车雷克萨斯开得风驰电掣,他现在有太多的事情要忙,时间紧迫啊!更重要的是,只要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成功,巨大的财富仿佛就在眼前不停晃动,简直唾手可得……张乃驰感到浑身上下热血沸腾,多年的压抑一扫而空,他甚至发现自己也可以霸气外露的嘛! 他的效率果然很高。这天忙到中午一点,张乃驰已经办完了离职手续、签署了离婚协议、看了三处酒店公寓后初步选定了今后的落脚点,又赶去房产中介那里谈妥了售房合同的细节——正赶上政府房产调控“越调越涨”的好时机,他的小别墅卖到一千三百万人民币的高价。张乃驰心满意足,从西岸化工拿到的离职费,加上自己的积蓄和薛葆龄的二百万,再有这笔房款,总额达到三百万美金。虽然他的启动资金还嫌单薄,但毕竟也是真金白银的投入,gilbert多少该收敛起那副施舍要饭的嘴脸了。 张乃驰哼着歌又发动了雷克萨斯,今天简直太顺利了,趁着这个好势头他打算再办一件要事。 果真天遂人愿,张乃驰刚把车开到孟飞扬上班的办公楼下,就看见他和柯亚萍两人并肩穿过斑马线,正要往楼里进。 张乃驰赶紧摇下车窗,探头出去打招呼:“嗨,飞扬,好久不见啊!” 孟飞扬和柯亚萍一齐应声望过来,张乃驰把车靠到他们身边的街沿上,抬头再看,柯亚萍两手紧紧攀住孟飞扬的臂膀,面孔僵硬,连嘴唇都发白了。 “哦,刚才没看见……柯小姐,你也好啊?”柯亚萍的模样让张乃驰心中暗笑,不自觉地在语调里增添了几分甜蜜。 “你好,张总。”还是孟飞扬不卑不亢地回答了,“这么巧?是过来办事吗?” “对,专程来找你啊!” “我?”孟飞扬瞥了眼身边更加局促不安的柯亚萍,“现在吗?” “是啊,可以吗?不需要很长时间。”张乃驰的笑简直可以用灿若桃花来形容。 柯亚萍惊慌失措地跑进楼里去了,孟飞扬和张乃驰到旁边的wagas坐下。 “饿了,饿了!”张乃驰一把抓过菜单,“飞扬,你要点什么?” “我吃过了。张总很忙啊,这时候还没吃午饭?” 张乃驰一口气点了意大利千层面、恺撒色拉、咖啡和黑森林蛋糕,足够两三个人吃的分量,这才朝孟飞扬摇头叹息:“事情太多,真没办法,我一个人就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啊!” 孟飞扬淡淡一笑,没有接这个话题。夏天过半,他确实黑瘦了些,却也显得更加精干,双眸深处的沉黯揭示出某种内心的隐痛,但神态举止都显著地成熟了。 凯撒色拉端上了桌,张乃驰埋头吃了好几叉,又喝了口咖啡,饿得发虚的眼神重新聚焦,他盯着孟飞扬连看几眼,意味深长地笑了:“飞扬,最近和柯小姐相处得不错?” “她是我的同事。” “哦……哈哈哈哈!”张乃驰边笑边冲孟飞扬挤眼睛,“不必解释,不必解释!呵呵,我又不是替戴希来监视你的。” 戴希,这两个好听的音节如清风拂面,只不过从满屋馥郁的香气中一闪而过,就激起那双眸中的隐痛如暗流突涌,飞溅出锐利的火花来。 张乃驰怕被火星烫到似的缩了缩脖子,旋即再次露出笑容:“星期一我在公司看到戴希拖着行李,她又去北京出差了吧?” 闪耀的明火被硬生生地摁灭,孟飞扬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很久没和戴希联系了,听说她是很忙,常常不在上海。” 张乃驰观察着孟飞扬的神情,片刻之后,才仿佛推心置腹般地说:“唉!都是我不好啊,那时太多事了,不应该把戴希推荐给……啧啧,戴希太可爱了,这样的女孩面对的诱惑就比较多,心思也更活络些……” “张总,你找我什么事?”孟飞扬打断张乃驰的感慨。 “哦!对咯,飞扬啊,我需要你的帮助!”张乃驰立刻摆脱了惆怅的情愫,换上意气风发的神色,“来,看看这个。” 他从登喜路的皮夹中抽出一张名片,递到孟飞扬手中。 “这么说您离开西岸化工了?”孟飞扬接过名片,颠来倒去地看着。 “嗯,打工没前途,有合适的机会就自己出来做了。”张乃驰向孟飞扬凑了凑,“飞扬,我非常看好你的才能,怎么样?来和我一起干吧?我这家公司打算专做化工行业的国际贸易,恰好是你熟悉的领域。公司的投资背景很有实力,眼前就有非常好的生意机会,只缺有实际经验的人才……飞扬啊,这可是我对你第二次盛情相邀了,考虑考虑?” “这……”孟飞扬显得很意外。 “飞扬,我真的急需你这样的人才啊!”张乃驰使劲加重语气,“咱们是自己人,我也不瞒你——为成立这家公司我筹划了很久,现在是资金、客户、单子样样不缺,供货商也有一大堆现成的。可是飞扬你知道,外贸生意有很多环节,光靠我一个人根本不可能,而现在手头就有个超大单,时间非常紧,我到哪里去找又有行业经验又能干又可靠又能立即到位的人呢?……至于条件嘛,你随便开就是了。在这个时机加入,你也能算创始人之一,怎么样?”说到这里,孟飞扬还没表现出太具体的反应,张乃驰自己倒双眼灼灼放光,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飞扬,你现在是日本公司里的贸易课长?年薪三十万、四十万?咳!这样怎么能留得住戴希那样的……” “张总!”孟飞扬的话音不高,却带着利器划过空气的回声,“我必须上去开会了。您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的,考虑好了就立刻给您答复。” 张乃驰意兴阑珊地开着车,和孟飞扬会面时他有些得意忘形,没能掌握好交谈的火候,以至于效果不佳。在目前的情况下,张乃驰确实非常需要若干名具有相当经验的助手:向供应商询价;向客户报价;谈判;和银行联络;做单证、联系船运……张乃驰相信孟飞扬一个人就能顶下所有这些事情,最关键的是他憎恨李威连,而这,恰恰是他们天然的合作基础。 正在懊恼中,孟飞扬打来电话。张乃驰接起来一听,真是喜出望外——孟飞扬答应先利用业余时间帮忙,还说好不拿报酬,等头单生意做成后再做进一步打算。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呵呵,大家都有个回旋余地,飞扬,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了!放心吧,半年后你就会明白,自己刚刚做了一生中最正确的决定!” 扔下电话后,张乃驰几乎就要仰天大笑了。 第八章 “亲爱的华滨,你在香港一切都好吗?上海刚刚刮过一场强台风,路边的大树倒了许多,今天早晨我去上班时,马路上的积水还来不及排干净,只好蹚着水过人民广场。虽然穿的是裙子和塑料凉鞋,不怕弄脏。可是到研究所的时候,小腿上还是粘了梧桐树叶,脚趾缝里掺进沙子,脚底下又黏又滑的…… “哎呀,我写这些干什么呢?可是华滨,我听说这个台风是从香港刮过来的,所以心里就一直惦记着,你们那里会怎么样呢?风大雨猛的时候千万别走在大树底下,还要小心躲开电线杆子,上海就出了件事故,一根高压线给风刮断了,湿漉漉地垂在树梢上,幸亏让环卫工人及时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呢。 “华滨,你到香港有三个多月了,生活应该安顿下来了吧?平常的衣食住行都怎么样?你和威连在一起住吗?他待你好不好?他会帮你找工作吗?你过得开心吗? “华滨,我现在才知道,我有多么舍不得你离开。从小到大我们都在一起,可是现在呢,我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看见你了,心里成天空落落的,连上班都集中不了精神,同事们都笑我,说要给我介绍男朋友,我脸红了他们就说我害羞,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是因为思念而难过…… “华滨,我想你,非常非常想你。 “有空的时候给我来封信吧,随便写些什么都行。华滨,走的时候带的那些钱够用吗?你走之后我又重新开始攒钱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机会给你。” ……这个“圆规”应该是2009年夏季最后的一场台风了吧。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气象台预报台风时不仅有编号,还使用多姿多彩的名字,给肆虐的自然现象增添了几分情趣。可当他们年轻时,这种幽默感还像笼中的画眉,再动听的婉转啾鸣,都只能在心灵的一寸见方中欢歌。 乌云在黄埔江上翻卷了大半天,且聚且散,始终难以成形。风刮得还算有些气势,江水比平时更加混浊,雨却总也下不来。 张乃驰新租住的这套酒店公寓,从卧室的窗户可以眺望黄埔江两岸。为了这个位置他多花了不少钱,但花得心甘情愿。每次站立在落地大窗前凭栏俯瞰,张乃驰都能感受到野心的潮汐随着江水汹涌澎湃,想象中的成功转化为生动的画面,在脚下蜿蜒而过,给人确切和实在之感。 精确的头脑、坚韧的决心,这些都是属于李威连的。张乃驰缺少它们,因此更需要借助具象来证明自己的豪情。 可是今天的江景让张乃驰不安,他心烦意乱地倒在床上。江面上的狂风刮了整夜,风声突破紧闭的双层玻璃,在他的心头激起一阵阵尖啸,即使用被子蒙住脑袋,风仍然不依不饶地击打着他的太阳穴。 用“圆规”来命名台风,古怪中有股冷笑话的意味,果然是日本人的风格。 围绕着原点,画出一个又一个圈圈,其实隔空看去,那不过是些大大小小的零蛋,偏又以暧昧不明的姿态相互嵌套,谁也离不开谁。莫非他们,就是这样的三个圆圈圈? 谁能告诉他,1987年夏末从香港刮到上海的那场台风,又叫做什么名字? 那个年代的国际平信,远远落后于台风的速度。当张乃驰当时还叫做张华滨的他,在香港北角渣华道的一间陋室中拆读这封上海来鸿时,别说是信中提到的台风,就连两周后的另一场也已过境而去了。 信从外湿到内,蓝黑墨水晕得一团又一团,娟秀的字迹还能辨认。张华滨读得十分乏味,虽然她对他情真意切,那份挚爱与他的现实差距甚远。此刻他坐在大敞的窗户前,却依旧热得汗流浃背,根本没有心绪品鉴爱情。日光灯招来密密匝匝的蚊子,任凭他手舞足蹈而不离不弃,摇头风扇吹出的热风打在赤裸的臂膀上,闷热的湿气全部凝成涩涩的水渍,等他从头到尾读完一遍信后,那张薄薄的纸上都好像能拧出水来了。 来信的最后一段打动了他,他懒懒地从书桌上捡起支圆珠笔,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开始写回信。刚开个头,隔壁卧室里的响动引起他的注意,侧耳倾听时,女人轻漫的笑声却被风扇和蚊子合奏的嗡嗡搅散。张华滨舔了舔嘴唇,突然,一种奇怪的触感从左脚跟升起,他险些喊出声来,猛地抬起双脚,直勾勾瞪着两只蟑螂成双作对,在夹脚拖鞋上逡巡而过。 “香港确实很富裕、很繁华,可是我的生活糟糕透了!” 张华滨强忍着全身的痉挛继续写信,蟑螂不仅令他反胃,也刺激了他的泪腺。他满含委屈的热泪,把面对现实的失望和怨忿涂抹在纸上。 “李威连说的全是骗人的!过去他老是吹嘘他妈妈在香港当老板,可我来了才知道,他们家就开了间很破烂的服装厂,哪里是什么大老板!他把我骗到香港来,就是让我来给服装厂做苦力的,他自己成天玩女人。我住的地方也很差,又脏又小,根本没法和上海的房子比。只有吃饭还可以,也就是跟着李威连一起在服装厂里吃。来香港三个月了,那些漂亮的高楼大厦我一次都没进去过。” 卧室的门开了,张华滨慌忙用笔记本盖住写了一半的纸。 “好用功哦!”这屋子太小,女人嬉笑着从他背后走过,丰满的屁股擦到张华滨的脊背。因为出多了汗,她头上那股力士洗发水的香味浓得扑鼻。 他的身心还来不及对这一切做出反应,眼前的灯光被遮住一半。李威连从女人的手上接过白色汗衫,一边往身上套,一边问:“你在做什么?” 张华滨咽了口唾沫:“看书……” 李威连拖了把椅子在对面坐下来。服装厂里最漂亮风骚的女工阿美还在他身边流连,被他往门外一推:“你去洗澡,我们有事要谈。” 他的目光轻轻在书桌上滑过:“上海来的信吗?” “呃……”笔记本只盖住了信纸,却遗漏了信封,张华滨有点做贼心虚:“是、是袁佳……她问我过得好不好?” “你怎么说?” “我……还没回。” “还是多写点好的吧,别让她担心。” 在李威连的注视下,张华滨习惯性地垂下眼睑。 “……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李威连好像总是能看穿他的心思,“或许在埋怨我把香港说得太好了?感到上当受骗了?” “我没有……” “有也很正常。”日光灯闪了闪,这个楼里的电线年久失修,夏季用电高峰一到,电压就很不稳定,常常会跳闸。 李威连把风扇调大了一档,原本浸湿的信封干了一些,电扇吹过时,信封轻飘飘地滑向桌沿,被他眼明手快地抓住,又小心地放回桌上,并没有多看一眼。 “其实我刚来时状况还要差,现在已经不错了。为了你我才向阿美租了这半间屋子,三年来我都睡在厂里的裁床上。不过你放心,一切都会改善,我们不会永远过这种日子。香港是个开放的世界,只要肯奋斗,任何人都有机会出人头地。” “你看看这个,我用红笔圈出来的。”他伸手从沙发上拿过一堆报纸,交给张华滨,“有几家酒店招门童,你可以去试试。刚到时你连最简单的广东话都不会说,所以我才让你先在阿美这里住三个月,否则一出去就会碰壁的。” 张华滨在信中所写的多为谎言,到达香港三个月,他亲眼目睹每天在工厂里苦干的是李威连。只有唯一的一次,李威连因为劳累过度,引发了腰上的旧伤,才让张华滨去帮了两天的忙。但张华滨依然感到难以忍受的困窘,花花世界的霓虹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人生中最强烈的失落莫过于此。 “她在上海过得挺好?” “啊?她……”张华滨猛然意识到李威连在问什么,“哦,你说袁佳啊,她是挺好的。研究所的环境好、工作轻松,工资也算高的了。” 李威连轻轻扬起眉毛:“复旦大学的高才生嘛……真没想到我们三个人里,只有袁佳大学毕业了。” 他在日光灯越发晦暗的光线下微笑起来,这种自嘲而又自傲的笑容独具魅力,张华滨曾经想要模仿,却始终难得其神。 “可是这里有更美好的未来,我们一定会成功的。到时候如果袁佳愿意,咱们就把她也接到香港来。” 终于跳闸了!电车的叮当声、汽车的呼啸声和人声嘈杂一齐从窗外扑入,骤然降临的黑暗吸走电扇最后一丝可怜的风,这件漆黑的屋子更像个欲望蛰伏的巢穴了。 当时即使那个名叫袁佳的聪慧女孩在,也未必能分辨得清贪婪和信念的区别——或许他们本就是一体的。 “亲爱的华滨,自上次来信之后,又有好几个月没得到你的消息。转眼就到了冬天,上海降温很快,我没及时戴手套,右手烫伤的老地方就长出冻疮了。香港应该不太冷吧?但你还是要多注意冷暖,走的时候怕麻烦没多带衣服,现在就得在香港买了。那里的东西肯定比上海好,可能也贵得多吧?你千万别太节省,我给你寄了个包裹,有新织的毛衣、围巾和手套。假如实在缺钱用,也可以把那根项链卖了,虽说是个纪念,但你过得好是最最要紧的。 “上个礼拜我去了趟枫林桥,咱们家的旧房子要拆了,我在那里待了大半天,想了很多很多我们三个人小时候的事情,忍不住心酸。婆婆和爷爷都不在了,威连和你又去了香港,上海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独自守着过去,真不知道还要守多久? “本来以为分开久了会慢慢习惯,可是华滨,为什么我越来越想念你,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你,我好像变得爱哭了…… “威连待你不好吗?我想,他自己在香港从头拼搏,也很辛苦,你要多谅解他。我特地给他也织了条围巾,在这次的包裹里一起寄去,你替我送给他,谢谢他照顾你。” “咚咚咚!锵锵锵!”舞狮队又是敲锣又是打鼓,两只浑身披着金毛的狮子摇头晃脑,跟着面前的彩球亦步亦趋进入怡东酒店的大堂。 围观的人们起劲地鼓掌喝彩起来,孩子们在金狮靠近时双手捂着耳朵,受惊似的一边躲一边笑。 不下雪的香港,酒店大堂里纷纷扬扬飘下碎纸,落在乳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好像长出一层金彩的霜花。身穿全套暗红色制服的张华滨肃立在门边,脸上挂着不知所以的笑容。两个西服革履的老外在大堂里转悠着,看见酒店职员就塞上一个红包,总算来到门口了,其中那瘦高个仔细看一看张华滨的胸牌——“hi,richard,恭喜发财!”他的粤语相当正宗,张华滨双手接过红包,过了很久都不敢打开看。 concierge后面的值班房不大,靠墙的桌上开着盏台灯,就是客房里床头灯的式样。张华滨伏在灯下奋笔疾书,已经过了午夜,他把黑色立领上的纽扣松开,扭一扭僵直的脖子,制服是绝对不敢脱的。一根黄澄澄的金项链从领口处滑出来,那是离开上海时,袁佳花光积蓄买给他的。 “包裹收到了。香港的冬天一点儿也不冷,我如今在一家酒店上班,平常都穿制服,你寄来的毛衣、围巾和手套没什么用处,我收起来了。当初带来的钱确实太少了,虽说是你攒了好几年的工资,可是和这里的物价根本没法比。金项链的样子太土,还是卖掉换钱实惠,既然你不在意,过一阵子我就去办。香港人真有钱啊,过年时酒店老板发个红包就好几百港币,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想发财,钱是最最重要的! “李威连还挺有本事的,在一家美国大公司找到工作了。他安排我去夜大学上课,可我在酒店里工作时间长,业余再学习特别累,但他对我一点都不体谅,好像嫌我吃他用他的。其实我现在自己也挣生活费,他不过替我付了学费,唉!寄人篱下的日子真不好过。 “你织的围巾我没有给他。自从在美国大公司上班以后,李威连穿着打扮得就和香港人一个样,他不会看得上那么土的东西。酒店附近有许多名品店,你肯定想象不到一件衬衫能值几千块!这么贵的衣服就穿在每天在我酒店出出进进的那些人身上。 “我发誓,有一天我也要过上这样的生活!无论如何,我都要做到!” 从铜锣湾的游艇俱乐部出发一个多小时后,gloria's dream就航行在香港外海的洋面上了。这艘顶级游艇是西岸化工在游艇俱乐部长期租赁的,公司职员们梦寐以求能够登上她出海,这和在怡和大厦里拥有一间独立办公室几乎是同等的殊荣。 gloria的白日梦有多么浪漫无稽呢?快看她轻盈的洁白身躯像莲花盛开在碧海之上,尾翼拖曳的长长泡沫犹如晚礼服的裙摆——那是浪花吗?不,那是漫溢的香槟和红酒,化作成千上万美金的昂贵海浪,以金钱的名义华丽绽放。 这个瞬间阳光把白莲花镀了金,然而奢侈没有尽头,五彩斑斓的宝石又开始下一轮争奇斗艳,女人把欲望从身体的最底处晒出来。华衫轻薄如翼,在欲求不满的皮肤上仍然沉重多余了。 她们在笑声里混合着海风的淡淡腥味,撩拨得人既烦躁又慵懒。 “你叫什么名字?啊?多么漂亮的人儿……你告诉我呀,不要害羞……” 披着黑鬈发的女人喝得醉醺醺,双颊绯红地半趴在吧台上。她向柜台里的张华滨伸出右手,情意绵绵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游荡。 张华滨犹豫不决,甲板上的欢声笑语听起来就在耳边,随时会有人闯进来。 “julia,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她触电似的从吧椅上弹起来:“william,你一直都不理我,我只能躲起来……” 女人伏在李威连的肩头,紧拢着他的腰如泣如诉。 “你不是找到伴了吗?”他轻轻捋着她的头发,“你喜欢他吗?” 张华滨面红耳赤地低下头,心中好像有匹野马在奋蹄狂奔。 “我喜欢……可我更喜欢你!william,我最喜欢你了!”她确实喝得太醉了,李威连大笑起来,把一摊烂泥似的女人拖拽出去。 璀璨星空下的gloria是没有梦的,她把梦遗散在大洋深处,化作一片片沉浮的光点。返航的游艇中寂寂无声,所有的人都睡熟了。 “记住那个叫julia的女人了?” 张华滨从昏沉的状态中猛醒过来,慌慌张张地把几页材料塞到吧台下侧。 李威连在柜台前坐下:“给我杯冰水。”摊开双手揉了揉面孔,放纵的青黑色印记就融化在他的手掌心里。 “她是公司里负责人事的,到时候会帮忙。”默默地喝掉半杯冰水,李威连突然说,“我给你的材料你都背熟了吗?” “有空就在背呢……”或许是太过疲惫了,张华滨的头皮一扯一扯地作痛,“为什么一定要我冒名顶替?” “哼,没有身份、没有学历,你怎么进得了西岸化工?” 李威连紧握着玻璃杯,低沉地说:“弄到那些我花了不少钱,你可别当作儿戏!总共就一次机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的英语还是不太行,今后我每天晚上抽时间帮你练习。” 他是一边服侍人一边苦背材料的,现在还要被指摘英语不足……恶气灌满了张华滨的胸膛。他弄不明白,李威连究竟是在帮助自己,还是在寻找一切机会压迫和打击自己? 港岛的灯火辉煌越来越近,命运的起承转合依旧难以捉摸——gloria,你就快要梦醒了吗? 记忆之虹升起在维港的夜空中,比眼前的一切都更真实更温暖。 “等你也进了公司,就立刻写信让袁佳去深圳。你们俩只要在深圳登记结婚,我就能托人帮她尽快办好来港手续。她一个人在上海等了你四年,够久了。” “华滨,亲爱的华滨……每次写下你的名字,我的笔都会抖得厉害,你是不是也看出来了?我的字简直不成样子。好几年没有当面叫过你,虽然在梦里喊了一遍又一遍,可我还是害怕真的再见到你时,我已经张不开口了。 “华滨,等你的来信真是折磨人啊。我知道你非常忙,要上班还要学英语和商业,你在为将来努力拼搏,而我却不能陪伴在你的身边……我真不应该再抱怨你信来得少,可是华滨,这几年我就靠等待和思念活着,你能理解吗?每次收到你的来信都是我最快乐的节日,虽然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却够我翻来覆去地看上好多天,可惜这样的日子太少太少,总要隔上好几个月才能有一次。我把你的来信都收在饼干盒里,每封信里夹一片收到那天摘下的树叶,前一片还是绿色的,后一片就变黄了…… “华滨,就算没有时间多写信,给我寄几张你的照片好吗?你一定长得更帅气,也打扮得更洋派了,我好想看到你现在的样子。随信附上我的近照,前两天是爷爷的祭日,我去‘逸园’附近走了走,就在房子前面照的——我想让你看看,这几年来上海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我老了,是没有尽头的等待把我催老了…… “上几封来信你都提到,不愿意一直当门童,希望威连把你弄进他的大公司,可他老推托说条件还不具备。怎么说呢,华滨,和威连相处是不容易的,你要学会忍耐。我记得婆婆早就说过,威连的心地是最最善良的,可他的个性又实在太强,他对人不管是好还是坏,都能要了人的命。最近我常想,要是当初你留在上海的话,就算过得平平淡淡,我也可以守着你爱护你,现在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了。 “是我太没用,没办法帮到你——我永远、永远爱你。” 第九章 又一轮台风临近了。 下午四点的中环,所有的高楼大厦亮起最绚烂的灯火,似乎要合力穿透那压顶而来的万钧黑云。狂风卷起海面上的巨浪,船只都已泊入港湾,下锚、落帆、系紧缆绳!能躲就躲吧,这将是一场摧枯拉朽、扫荡一切的剧烈风暴。 “天黑得好怕人哟!” 躲在飘逸栀子和柑橘清芬的会议室里,熄了灯,面向维港的一排五个圆窗像电影胶片的格子,一帧一帧叠画出狂飙下的迤逦、激流里的痴狂! “richard,richard……”她的声音比一般年轻女性低沉得多,“下班时你陪我回家好吗?我一个人不敢走。” 中葡混血出亮白的肤色,那一对深陷的褐色眼睛,贴近看时大得叫人发憷。眼神直白而狂放,配合胸前两颗呼之欲出、频频跳动的圆球,她此刻扮出的小儿女状实在太造作。 对面的男人略显拘束地伸出双手,进入西岸化工才不足两个月,如此大胆的调情于他还是相当生疏、相当忐忑的。然而他不愿放弃任何机会,虽然紧张得面孔僵硬,窗外的疾风暴雨、室内的庄重奢华、女人的如画娇颜,以及她所意味的财富和地位……所有这一切都像强效催情剂,使他血脉贲张。 “可是不行啊……我还要去深圳。” 西岸化工中国代表处在年初时升级为分公司,总部就设在深圳。现在改名为张乃驰的他,是中国分公司新近招收的销售专员,为了将他聘进公司,刚被提拔为中国分公司销售总经理的李威连和远东大区人事总监针锋相对,直闹到区域总部才取得胜利,也算是西岸化工上半年的一桩大事件。 在怡和大厦出入的这一个多月中,张乃驰度过了一生中最令他兴奋的日子。距离金字塔的尖端还有无限多级的台阶,却已是展望得到的未来。他的野心、他的虚荣、他的欲望全部找到了生根发芽的土壤。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年轻英俊,拥有充满魅惑力的资本。 “哎呀,还去什么深圳!刮台风呢,飞翔船都停开了!”她撒娇地说。 “william安排的啊,培训一结束就得去深圳。” “反正william还在美国开会,你就借口台风再拖几天嘛……”她更紧地贴上他的身体,维港上空的翻云覆雨仿佛从圆窗侵入,挟裹来最狂妄的激情。 “啊!”他一把推开她,慌慌张张地翻看bp机,“我要回个电话!” “richard,就在这里打嘛……” 他对她的轻唤充耳不闻,直接冲出会议室,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拎起电话。 “你已经到深圳了?” “我……还没有。”张乃驰使劲咽了口唾沫。 “为什么?你不是中午就该出发的吗?”话筒里传来播报航班信息的声音。 “william,香港都挂八号风球了,深港之间停船。” “这算什么理由?不能坐船就乘大巴去!袁佳明天中午就到了,要是见不到你她怎么办?!” ——他总是这样,永远这样,居高临下指挥一切,而我却没有选择,只能服从!粉红色的幻觉破碎了,无力感蚀啮着身心,张乃驰却不敢不吭声:“……知道了,我过会儿就出发。” “可恨的是从洛杉矶到广州和香港的航班全部延误,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起飞。” 张乃驰大吃一惊:“你不是还有三天的会议吗?” “不,我把事情都提前办完了。偏偏现在只能坐在机场里干等,该死的台风!”李威连轻轻地咒骂了一句,“看这个情形,我最早也得后天才能赶到深圳。” 张乃驰的心中突然翻江倒海,额头甚至渗出了冷汗:“你、你也要赶去深圳?” “嗯……明天中午你接到袁佳以后,跟她打个招呼吧,说我要晚一两天到。” “可是你、你们不是……”张乃驰几乎语不成句,“你们俩见面不会尴尬吗?” “当然不会。” 张乃驰冒着大雨坐上出租车,催促着司机朝长途巴士站一路狂奔。 根本不需要打开紧攥在手中的信,里面的字句他能倒背如流: “最最亲爱的华滨!这是真的吗?你真的要和我在深圳团聚了吗?我真的很快、很快就要见到你了吗?天哪,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想你想得发疯了!啊,不,不,这不是梦,也不是发疯,是苦尽甘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华滨,写到这些我的脸都红透了。你千万别笑话我啊,这些天我又哭又笑的,自己也不知道成天在想些什么,满脑子就只有你的笑脸,你从小到大的样子。华滨,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嫌我胡说八道的,你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啊! “前天我向科长交了辞职报告,只说想去深圳闯一闯,同事们都很吃惊。也许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怪人吧,工作好几年也不交个男朋友,快三十岁了突然又要辞掉这么稳定的工作,孤身一人去特区。他们哪里知道,我的心花在朵朵怒放,我比全天下的人都幸福! “离出发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可我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打好行李。我等不及到深圳的那一天了,我真的等不及了。” 出租车在巴士站前停下。张乃驰拉着行李往巴士站里跑,疾风卷着骤雨扑面而来,他一阵手忙脚乱,薄薄的信纸飞旋着从手上脱离,就像被秋风扫落的枯叶,转眼便碾入雨水和车轮汇成的横流中。 张乃驰隔着车窗眺望前方,台风肆虐的天际横亘着一抹猩红——深圳,大陆,中国!他曾经发誓要远离的地方,今天却被逼迫返回。他付出巨大代价忍受无尽委屈才争取到的远大前程,难道尚未开始就已面临终结?! 屈辱和怨愤使他的双眼一片模糊。张乃驰觉得自己被人利用了,原来李威连在他身上所倾注的心血全都目的不纯——袁佳,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袁佳,在记忆的深处,这个名字确实令张华滨感到过由衷的亲切和慰藉。然而今天的他已不复是往日的他,今天的他换了名字、改了身份、变了心肠!短短的一个多月间,张乃驰看到女人带给自己的无限可能,李威连能够享受的李威连能够谋求的,他也完全有能力去享受、去谋求! 他才二十五岁,他还如此英俊,他不该屈从于李威连的操控,他决不可以束手就缚! 台风一过,万里晴空。 早上五点不到,张乃驰被锲而不舍的门铃吵醒。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摇摇晃晃打开客房的门。 “袁佳呢?袁佳在哪里?” 李威连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前,左右脚边各一个箱子,手里还捧着什么,张乃驰没看清。 “我不知道……”张乃驰低下头。 “什么意思?”对面射来平生仅见的凌厉目光,比刀锋更尖锐。 “我在火车站等了一整天,也没见到她。” “……” 张乃驰没有在可怕的沉默中溃败,是什么给了他勇气?是野心,还是木已成舟的罪恶…… “你没有去找吗?!” 他抬起头来,还委屈地扁了扁嘴:“怎么找啊?我给上海的研究所打了长途电话,人家说她一个月前就正式离职了。我还去火车站登记了寻人启事,她只要一看见,就能根据电话和地址找到这里,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张乃驰的脸上遭到重重一击,他张口结舌地呆住了。有什么东西破开,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我去找她,你自己看着办吧!” 过了好一会儿,张乃驰才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疼。用手一抹,鼻下和唇边都是血迹。看看手指上的鲜红,张乃驰歪斜着嘴干笑起来,还抬起脚来向旁边踢了踢,满地滚的都是包着彩纸的圆球——瑞士最好的巧克力。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张乃驰都等待着李威连进一步的行动。然而奇怪的是,李威连并没有继续追究,甚至再也不曾提过袁佳的名字。 袁佳…… 第十章 十年的光阴须臾而过,就在张乃驰以为那一声呼唤连同回音都已湮没的时候,李威连以西岸化工大中华区总裁的身份做出决定:将大中华区总部定址于上海的“逸园”。 往事的沉渣泛起,张乃驰的脸上再度感到那阵尖厉的刺痛。 李威连拥有最惊人的记忆力,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这是一场与生俱来的搏杀,而袁佳就是那道将他们紧紧牵系,永不分离的锁链。 然而毕竟十年已逝,岁月锤炼着良心的同时,也锻造着邪恶。人往往是活得越老,就变得越世故、越冷酷、越无耻。 既然斯人已经无迹可寻,守着一栋空屋又能怎么样?何况张乃驰从不相信鬼神。他厌恶在“逸园”中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但也更坚定了与李威连较量到底的决心。 最终,他还是凭借着“逸园”一举击溃了李威连,这恐怕就是命运的反讽吧! 张乃驰终于攀上了迄今为止的人生最高峰,李威连的阴影虽然还在,他对张乃驰的影响力已几乎消减为零,张乃驰应该感到海阔天空、神清气爽了。 袁佳……可为什么偏偏就在这样的时刻,那道已被他驱除了将近二十年的目光,突然又像噩梦一般袭来,并且如影随形地缠绕在他脑海中怎么也摆脱不掉?! 张乃驰发出一声凄惨的呻吟,马上就要窒息的恐惧使他无法自持,他奋力将蒙在头上的被子掀开,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无神的目光在风起云涌的半空徘徊——那片浓重的黑雾眼看就要逼到窗前了。 “张总!张总!”有人在敲门。 “噢,稍等……” 张乃驰翻身下床,匆匆洗了把脸,披上睡袍开了门。 外面的屋子开间颇大,一侧全是落地玻璃连成的内阳台,三张黑色金属办公桌颇有艺术性地摆放成夹角的式样。张乃驰把这个大客厅改造成了公司临时的办公场所,还专门请人看了风水,门口的那扇雕花木屏风上悬着个大葫芦,据说是求财最好的保障。 “飞扬,来得这么早?” 窗前的长桌上,打印机“吱吱呀呀”地吐着纸。孟飞扬在近旁那张办公桌的电脑前忙碌着,头也不抬地回答:“工作日时间不多,只有周末多做些。张总……”他瞥了一眼张乃驰,“你脸色不好?” “唔,这两天睡得不太好。”张乃驰摸摸后脑勺,“我好像对台风有点心理障碍……外面风大吗?” “风吗?还好吧。我总感觉最近这些年台风小了很多,也许是高楼建多了,把风都挡掉了。”孟飞扬把座椅转了个向,面对着沙发上的张乃驰,“我把询价的情况跟您介绍一下?” 他把打印机刚吐出的那堆纸,稍稍整理了一下递给张乃驰:“两家北美厂商、五家欧洲厂商,还有三家亚太的厂商,一共十家的报价都收集好了。” “哦,效率很高嘛!”张乃驰的脸色稍微透亮了些,“怎么样?价格还行吧?” “呵呵,我是扛着您的大旗去要报价,所以才有这么高的效率。”孟飞扬笑得有些晦涩,“根据咱们事先定下的策略,每一家都只让他们报了五分之一要货量的价,而且还是离岸价,这样他们就无法推断出货物的最终走向……嗯,您看,除了两家报价稍贵些之外,其余的还行,而且显然都有还价的空间。” 张乃驰听得直点头,把手里的那叠报价单翻得刷刷响:“好,太好了!果然不出我们所料,八月份本来就是一年中hdpe的最淡季,价格特别疲软,这些厂家急着出清积压货品,绝对是买方议价的大好时机!” “确实如此。”孟飞扬表示同意,“另外在询价过程中我也特别留意了,市场上对中晟石化的这批巨量订单确实一无所知……呵,保密工作做得真好,要不然那些厂商绝对要坐地起价的。” “那当然!我和中晟石化是什么交情?否则也没魄力自己出来做,这就是明摆着让咱们赚钱嘛。” 台风确实渐渐离境而去了,现在从客厅的落地长窗向外望,浓云转淡,天空初露清朗的碧蓝。 张乃驰仰靠在沙发上,短暂的走神后,他突然直起腰:“咦?这些报价怎么都是一个月期限的?” “是啊?这不是惯例吗?” “那不行!”张乃驰猛地把手里的报价单甩在茶几上,“飞扬,我给你个任务,你必须要和这些厂商再做确认,将他们的报价至少延长到两个月后!” “两个月?”孟飞扬吃了一惊,“那就得到‘十一’以后了……为什么要这样?” “哎呀,飞扬!我告诉你,中晟石化给我这个单时讲得很明确,这批货是专供某国家大部委的,必须确保供货的及时和可靠,如果货源得不到保障,连中晟石化都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所以中晟石化特别要求,我们这次报价的有效期必须延长到‘十一’长假之后,相关部门才能进入采购程序,同时安排下属企业做具体的生产计划。” 孟飞扬皱紧眉头不吱声,张乃驰却越说越兴奋:“飞扬!所以你给我弄来的这么一堆报价完全没用啊!不行,这样不行。你赶紧再做一轮询价,让供货商延长报价有效期!速度要快,中晟石化那里等着我们的报价呢!” “这我恐怕办不到。”孟飞扬说。 “办不到?” “张总,一个月的报价有效期是行业惯例,不仅供货商不可能延长,我们更不应该答应中晟石化这样过分的要求。如果他们在一个月内无法做出决定,一个月后我们可以再次报价。” 张乃驰从沙发上蹦起来,在屋子里来回直转,孟飞扬默默无语地注视着他的身影,表情十分复杂。 张乃驰突然停住脚步,朝着孟飞扬站定。他背后的窗外层云舒卷,天色愈加清亮,反而令他的脸陷入逆光的黑暗。 “飞扬,你也和中晟石化打过交道,应该了解他们的作风——他们是非常霸道的客户,朝南坐的。” 孟飞扬沉默着点了点头。 “没办法啊,谁让人家是超级航母呢?”张乃驰耸了耸肩,“就算是西岸化工,为了做成与中晟石化的生意,许多时候也不得不放下身段、修改规则、委曲求全……甚至要冒相当的风险!” “风险?”孟飞扬重复,天赋和经验共同赋予他的商业敏感,正在使他嗅到越来越清晰的不祥的味道。 “咳!”张乃驰又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推心置腹般地压低声音,“飞扬,我就坦白对你说了,中晟石化的这个订单条件的确比较苛刻。除了报价有效期长之外,他们还要求我们必须‘实盘’报价……” “实盘报价?!”孟飞扬叫出声来,张乃驰赶紧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呵呵,飞扬,怎么啦?吓成这样?中晟石化要我们报实盘,才说明他们确实想把单子交给我们做。再说中晟石化的标准合同条款我了如指掌,本来就没什么异议,报实盘也很正常嘛。” 孟飞扬的额头暴出青筋:“张总!报实盘是很正常,问题是不允许撤销、不允许更改、在报价有效期中一旦买方确认就必须履行合约,这样的实盘怎么能报两个多月?万一在此期间供应商的报价发生变化……” “所以才要他们也延长有效期嘛,飞扬,咱们可以通过背对背合约来规避风险。” 孟飞扬阴沉着脸思索了片刻,才又说:“如果供货商不肯采纳背对背的条款呢?以我的经验来看,他们延长报价有效期的可能性非常小。” “这……”张乃驰愣了愣,忽然不耐烦起来,“飞扬,连这点魄力都没有还做什么生意!赚钱从来就是要冒风险的,而且要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如果事事都循规蹈矩,我就留在西岸化工了,根本没必要出来单干!” 短暂的寂静之后,孟飞扬站起身:“张总,看来我并不适合在您这里工作,是我能力不足,我先走了。” “嗳,你!”张乃驰始料未及,等孟飞扬走到门口才反应过来,一把揪住他,“别走啊!飞扬,你这人真是……有不同意见大家商量嘛,干什么意气用事!” 他硬拽着孟飞扬在沙发上坐好,调整了语气说:“飞扬,你的担心我理解,可生意还是要做的。从你这一轮收来的报价看,这单生意如果能成,我们绝对大赚的。这样吧,你帮我把供货商分成三批,接下去我亲自和他们交涉,让他们按背对背原则报价,风险要尽量规避,我也不会蛮干的,呵呵。” 孟飞扬离开张乃驰家时,已接近傍晚。阴凉的晚风吹得很惬意,他沿着窄小的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走,醒过神来时才发现,外滩的长堤就在眼前了。 前方不远处的那对恋人亲密相拥,女孩个子很苗条,直直的黑色长发披下来,随着轻捷的脚步左右摆动,她的姿态是如此甜润自然,却蛮横地触痛了孟飞扬的眼睛。 “那样美妙的夜晚,那样的夜晚,只有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才会出现。” 他下意识地跟随着他们,又好像是被记忆的脉络牵引,他多么不愿回顾那些心弦颤动的瞬间,又多么陶醉在这旧日重来般的一刻之中—— “飞扬,你爱我吗?” “这个问题还是留给你自己来回答吧……我知道你能够读懂我的心,亲爱的弗洛伊德小姐。” 有一天你会读懂我的心吗?我最最亲爱的戴希…… 孟飞扬从衣兜里掏出响个不停的手机。 “亚萍,我完事了,就回来。” “好的……”柯亚萍的声音听上去总有些怯生生的,“我等你回来吃饭。” 她对孟飞扬的眷恋中始终掺杂着歉意和感恩,以及十分真挚的仰慕之情,这是最让孟飞扬为之感动也为之不安的地方。 第十一章 又一次站在“双妹1919”的门前,透过黑色木格门框中镶嵌的磨砂玻璃,似乎能看见门后有模糊的人影晃动,再凝神细辨一下,原来只是自己的影子反射出的光华流转。 黄铜门把上仍然挂着那个熟悉的小木牌——closed。 戴希深深地吸了口气,恍惚间冬夏更迭,这扇门倒像已等待了她整整半年,在一百多个日夜里矜持地保持着静默——closed。 “戴小姐,请进。”门开了,女人换上了件短袖藏青的素色旗袍,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花纹。侧身微笑时,眼角的皱纹丝丝可见。 咖啡的浓香如故,阳光中的微尘却散落无痕,只因乳白色的遮阳布幔齐齐垂下,挡住了窗后的夏末骄阳,也将梧桐缝隙里跳动的街景化作一曲寂寞的歌。 多么清凉、多么幽静、多么淳厚…… 和“逸园”一样,这个地方仿佛也能把时光的断影雕琢成壳,不论今夕何夕,外面的世界是寒是暑,躲进来就只有永恒不变的过往——活在记忆里、活在自我里,这样顽固地沉溺究竟是主动还是被迫,是勇敢还是懦弱,抑或只是陷于沉疴中的无奈挣扎? ……他在哪儿? 戴希站在空无一人的店堂中央,四顾茫然。邱文悦撇下她向店后去了。原本黑黢黢的吧台后方透出光亮,有人在说话。 “哎呀,它吃得很香呢!” “嗯,让它再吃一会儿。” “小心、小心……” “你别动,我来。” 戴希循声而去,经过厨房旁的穿廊,朝向“逸园”的后门敞开着。邱文悦站在门边,李威连正慢慢向前倾身,两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戴希蹑手蹑脚地凑到他们身后,李威连的动作突然一滞,从他的跟前冷不防窜出去一个淡黄色的小身影。 “呀,它跑了!”邱文悦跺着脚叫起来。 等戴希探出头张望,逃跑的小狗已经飞奔过了马路,一头扎进“逸园”围墙边的灌木丛中,黄色的小尾巴摇一摇,就不见了。 “算了,让它去吧。” 李威连转过身,像见到老熟人似地朝戴希点点头:“你来了。” “文悦说这两天一直有只流浪小狗在周围转,我怕它被人害,想把它抓起来。可惜它警惕性太高……大概是被虐待过,失去了对人的信任。” 回到靠窗的座位坐下,李威连端详着戴希:“你晒黑了。” 戴希顿时面红耳赤:“高原的紫外线太强,回来都快一个月了,还是没变白。” 和他相识至今,每次再见都要隔上一个多月,仿佛已成了惯例。当李威连又一次坐在对面时,戴希想起薛葆龄的话——他看上去并不特别委靡或者颓丧,可一见到他的样子,我的心就碎了。 是的,他的憔悴不在脸上,都埋在心里。不论外表上多么精明、多么强势,其实在戴希的眼里,李威连始终就是一个病人。自那个难忘的香港之夜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之后,李威连就对戴希采取了相当冷静的态度,直到今天,即使他们之间又发生了太多的波折,这种态度一直没有改变过。 然而,戴希对李威连的情感并非没有微妙的变化。实际上,了解得越透彻,探索得越深入,接触得越紧密,就越对自己失去把握。他总在细致入微地观察她,而她却在他专注的眼神里日渐惶惑。 “我给你发的亚丁照片,你看了吗?”她终于想到要说什么。 “非常漂亮,我很喜欢。谢谢你,戴希。” 戴希又词穷了,多亏邱文悦端上咖啡,当那股诱人的醇香扑上面颊时,戴希激动地差点儿就冲她喊——“神仙姐姐”! “戴小姐,今朝辰光勿巧,否则就请侬尝尝阿拉的新菜式了。” 用上海话和戴希亲热寒暄——邱文悦大概把这看成自己的待客之道了,至少在“双妹”这里,她是可以自信地认为,她和李威连是共同的主人。 “新菜式?” 戴希有点好奇。 李威连朝邱文悦不露痕迹地使了个眼色,等她乖乖地走开后才说:“戴希,你看看店里有什么两样?” 戴希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嗯,好像中间那排桌子摆法和上次不同。” “怎么不同?” “少了两张桌子……哦,换到靠门这一侧了!” “还有呢?” “还有?……上层台布的花色好像也变了,我记得原来是亮亮的粉金色,现在这种浅灰色素多了。” 下层雪白的桌布上覆浅灰色的绸缎,这种搭配确实很素净,但也相当高雅。 “用素色是因为家里刚有人去世,当然,也是为了换一种格调。” “哦,那么桌子换方位是为什么呢?” “你猜猜。” 戴希托起下巴,愁眉苦脸地瞪着李威连。什么时候他才能放弃这种折磨人的娱乐? 李威连似乎听见了她的心声,他微笑起来,没有继续为难戴希:“夏天午后的阳光比较强烈,原来两张桌子的方位正好被西侧的光线照到,会让客人感觉不适。另外,现在摆放的位置头顶上就是古董壁灯,女客人很喜欢这种柔和的光线,可以使她们更加自信。” 停了停,他又说:“这样摆还有个好处,店堂中央能显得更宽敞一些。” “哦!” “菜单也全都调整过了。”李威连意犹未尽地补充,“增加了好几种套餐和甜点的品种,并且稍稍涨了点价。” 戴希总算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吧!” “是的,”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慵懒的得意,“这家店开了十多年,我除了给钱从来都没管过,实在没有时间。这几天抽空研究了一下,发现经营餐馆还是门大学问。现在做的这些小调整,起码可以带来25%的赢利增长。” “这样啊……真不错。” 是的,真不错,如果有趣的琐事能够帮他放松,调整情绪……戴希皱了皱眉,情况真有这样乐观单纯吗?李威连真的会把注意力投入到设计菜单这一类鸡毛蒜皮的事情中吗? 一直以来,戴希把“逸园”看做一个瑰丽庄严的迷宫,而“双妹”就是通向这个迷宫核心的隧道,如今隧道被修葺得更加圆润光泽,迷宫却依旧重门深锁,以李威连的个性,他怎么可能甘心接受这一切,并坐在这里若无其事地讨论桌布的颜色? 她打开挎包,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小心地摆到桌上。 “公司章程和印鉴,一周多前从香港寄过来的,你看看。” 这才是他们今天见面要办的正事。李威连很仔细地一件一件看过去,最后才抬起头来:“戴希,我有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给公司起这样一个名字?” “……名字?” “英文名字carpe diem,中文名字直译成凯帝,你不觉得很古怪吗?” 戴希有些发急:“我把填好的申请表都发给你看过,那时候你也没说什么呀?” “我并没有说名字不好,只是好奇你这样起名的动因。”李威连靠到椅背上,他说话的态度很从容,但眼中的光彩热切而执著,好像要穿透戴希的心。 她只能尽量躲避他的目光:“carpe diem,我挺喜欢它的拉丁文原意。” “珍惜岁月、及时行乐……意思确实很好,作为贸易公司的名字却相当怪异。贸易公司是最逐利的机构,金钱才是唯一的目标,而你却要让它关注时光和生命的意义。” 他的笑容不像在讥讽,倒像是在纵容她的鲁莽和单纯。 “戴希,经营一家叫做‘珍惜时光’的贸易公司,让我感觉像开了家银行,却给它起名叫小白兔。” “小白兔银行?!”戴希让他说得哭笑不得,“童话世界里的吧……” “是啊,存的都是胡萝卜。” 这就是他最蛊惑人心的魅力,洞察和幽默交糅在一起,既高高在上又亲和细腻,令人情不自禁地忘却自身。 “公司有个隐晦的名字也挺好,容易迷惑他人。”李威连总算给出了肯定意见,“戴希,我给你的carpe diem公司注入了一笔资金,你现在就用网上银行查询一下吧。” “这里有无线网吗?” 李威连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前天刚开通的wifi。” “好吧。” 没必要再表达对他计划周全的佩服了,戴希干脆地取出笔记本电脑,开机、上网、进入查询页面、输入密码…… “嗯,我看见有一笔资金入账了。个、十、百、千……”戴希数着零,突然倒抽一口凉气,她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人,“是……一千五百万美金?!” “当然不是胡萝卜。”他居然还淡淡地笑了笑。 从最初的五十万,到五万,到现在……一千五百万美金。 戴希的心在恐惧中缩成一团,从见面伊始就使她不安的气氛骤然变得鲜明,她握紧双拳注视前方,等待他的解释。 李威连轻轻地舒了口气:“不要这么紧张嘛。戴希,做生意都需要资金,我只是融了一笔款。” “怎么融的?” “你对这也感兴趣吗?” “是的。” “嗯,确实也应该告诉你,毕竟公司是以你的名义注册的。” 他略作沉吟,却转向另一个话题:“戴希,也许你还不知道——‘逸园’是属于我的。” 戴希确实是头一次听到这个,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意外,如果“逸园”不是李威连的,那么还有谁配拥有她呢? “逸园”是有灵魂的,光凭财富占有不了她,还必须付出肺腑之爱。 “十年前,我花了两千万人民币买下‘逸园’,当然大部分是贷款。直到一个多月前,我才最终还清了全部贷款,其中也包括从你的账号里转出的那四十五万美金。现在,‘逸园’完完整整地为我所有,而她的市场价值已接近两亿人民币。” 钱的数额一旦过大,就会让人对它失去感觉。李威连的话好像轻风拂过戴希的耳边,远不如面前的咖啡香气来得真实。 “……我就是用‘逸园’融的资。” 是咖啡喝多了吗?戴希的心跳快得难受,她从来就不曾对融资、生意这类的事情发生过兴趣,然而今天不同,今天他们谈的是他视若至宝的“逸园”啊! 她调动起自己最肤浅的金融知识:“你是……把‘逸园’抵押给银行了吗?” “不是,通过银行最多只能借到抵押物价值五分之一的钱,也就是四千万人民币左右吧。”……而他现在融到的是一千五百万美金,差不多一亿人民币,约等于抵押标的物价值的一半。 “我把‘逸园’抵押给了澳门的抵押借款公司,其实就是黑社会背景的高利贷。只有他们能一下借出这样大笔的资金,也只有他们有魄力接‘逸园’这样的标的物。当然了,为此我必须承担以月利率计的极高的利息。” “高利贷……” 戴希喃喃重复,这个词语嚼在嘴里干巴巴的,实在叫她难以下咽。 “这类公司的主营业务就是为赌徒们的疯狂豪赌提供巨额资金,因此他们对抗风险的能力远胜于银行,他们具有成熟成套的操作流程和机制,绝对不担心借出去的钱会收不回来。” “……他们会怎么做?” “唔,你是问假如借款人到期不还钱吗?……首先就是没收抵押物,另外还有各种暴力逼迫手段,比如威胁、殴打、绑架,甚至杀人等等。” 解释得足够清楚,戴希也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抬起头,李威连的面庞在她的视野中渐渐模糊,他原本极富男性气质的俊朗轮廓因而变得温柔起来。 “冒这样大的风险借款,你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他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将目光转向窗外。 太阳西斜,白色棉麻的遮阳布幔上透出温馨的浅黄色,午后四点多的“双妹”里是这样宁静,静得仿佛能听到窗下梧桐树叶的婆娑声,听到三十年前那个男孩跑上楼梯的脚步声,听到年华似水、听到白驹过隙,听到一个欲语还休的爱字终成惘然…… “为了对我自己有个交代吧。” “我不懂……” “或者这么说,为了了结过去。戴希,心理学上是不是有个很重要的理论,人的一切心理疾患均来自于人生的早年。而我和自己的早年、过去的确纠缠得太久了,是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 他说得很对,心理学上确实有这样的观点。然而戴希不敢对他说,心理学的另一个观点是——过去是生命的一部分,过去孕育着现在,未来反哺着过去,我们只能以今日的智慧去解释、理解并最终学会接受过去,任何人都不能将过去挥刀斩断! “戴希,”也许是她的脸色太难看了,李威连又用极温和的语调对她说,“别担心,一切都在计划中,你要相信,做一笔包赚不输的生意对李威连并不难。如果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肯定可以在三个月的时间内赚回全部本息,我是决不会赌上‘逸园’的。‘逸园’是我奋斗了二十年,付出了自己的整个青春年华和全部事业成就,甚至搭上了家庭才得到的。对今天的我来说,‘逸园’就是我的全部,我的生命。实际上,如果只是需要一笔巨款来实现我的计划或者说重振旗鼓,我完全可以把‘逸园’卖掉,这样既能立即到手巨额财富,还不需要支付高昂的利息,赚取的利润也将全部为我所得,可我怎么舍得了‘逸园’啊……我只怕一旦让她脱手,这辈子就再也买不回她了。所以戴希,相信我,今天你所听到的只是一个过程,而结果早就注定了。” 也许只有李威连,才能够如此平静地谈论一桩上亿人民币的豪赌。戴希又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咨询者x的独特口吻——一种表现为绝对自信的病态。 明明是押上了命,他却说得好像修改菜单上的标价。 惶恐像气球般涨到最大,终于在这一个瞬间爆碎。此刻戴希的心中只剩下怜惜,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切地感知到他那无奈的悲凉和企图割裂过去的狂热决心。 戴希当然相信他,李威连的计划一定会成功,咨询者x本来就是天底下最精明的商人。尽管如此,对戴希来说,他仍然是需要她帮助的……病人。 “明白了,” 戴希问,“那么我该做些什么呢?” “很简单,我们要操作的是一次单纯的进出口贸易。首先,carpe diem公司将使用这一千五百万美金从全球分批购入某种化工产品,然后转手卖给中国国内最大的石化企业,整个买卖过程必须在今年十月底之前完成。买入合约我基本上都已经谈妥了,所有的具体环节也都由我来实施,你要做的就是在我准备好的文件上签字盖章,根据我的指令划拨款项,仅此而已……听明白了吗?” 戴希点点头。 “我可以把这个交易的详细内容给你解释一下,不过……你也不太感兴趣吧,戴希?” “我就签字好了。” 李威连摇头微笑:“看你的样子倒像要签卖身契。戴希,真的没那么可怕。有一点你必须记住,借款的人是我,和高利贷公司打交道的人也是我。即使今后出了什么问题,这笔借款与你、与carpe diem公司都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两件完全分离的事情,懂吗?之所以用你的名义成立公司,也就是为了达到这个效果。” 这天下午最心满意足的人是邱文悦,因为戴希尝到了她的新菜式。 李威连花了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耐心地为戴希上了堂国际贸易的基础课。直到邱文悦来叫他们吃晚饭,戴希才在几份她刚刚读懂的合约上签完字。 暮色如霭,当遮阳布幔拉起时,黄白的路灯光从窗外斜斜地散落进来,将店堂中央那块新空出来的三角形区域画得如许清冷,恰似一颗没有着落的心。而它的周围已是寂寂无声的黑暗了。 就这样日短夜长,秋天在不知不觉中降临。 新菜式是柳橙汁香烤银鳕鱼、鹅肝煎牛肉和奶油蟹粉菠菜汤,这三样一人一份,都盛在洁白如玉的陶瓷皿里。还有一大盘配着黄芥末酱的玉子寿司放在中间分享。样样都是精雕细琢的美味,却又散发着令人感动的家常气息。 第十二章 家,吃饭时戴希反反复复想着这个词。下午李威连谈到更换台布颜色时,很自然地说起家里有人去世。似乎可以理解为,他是把这里当成家的。那么,他又把“逸园”当成什么呢?还有美国、中国香港……他曾踏足过、生活过、奋斗过、流连过的地方,都是家?或许都不是家? 晚饭后戴希告辞,李威连陪她走过“逸园”和“双妹”之间的夹弄,去街上打车。弄堂里除了他们俩再无第三者,屈指可数的几盏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前方的尽头横贯着喧嚣的大街,凝固的街灯和流动的车灯在那里汇成凄迷的光河,只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却又遥远得仿佛隔着一道忘川,整个人世。 “戴希,离国庆长假不到一个月了,你有什么安排?” “我……还没想过。” 李威连停下脚步,静静地环顾四周。 “怎么了?”戴希问他。 “戴希,你有没有听到狗叫声?” “好像没有……” “哦,大概是我心里老想着那只小狗的缘故。也不知道它还在不在附近,有没有碰上什么危险……” 萦回良久的问题像迷雾遇上晨曦,戴希的心头豁然开朗——不,他从来就不曾有过家!她注视着李威连掩映在灯影下的面孔:“william,要是有可能,养一只小狗吧。” “哦?为什么这么说?” 戴希的声音有些发颤:“……只是建议,心理医生的建议。” 他想了想:“好吧,我考虑考虑。那么,我是不是也可以给你一个建议?” “嗯,你说。” “长假期间去旅行吧,走得尽量远些,现在安排还来得及。” “不会又要我去西藏吧?” “当然不是。”李威连笑了,“去哪里和谁去是你自己的事,我只不过建议你——离开。” “离开?”戴希狐疑地看着他,“你不再需要我了吗?” “长假期间不需要。” “哦……我爸妈倒是提过,想和我一起去三亚玩。我从美国回来以后,还没有好好陪过他们。” “很好的主意,去吧,戴希。离开上海,什么都不要挂念。等你再回来的时候,一切就都结束了。” 坐上出租车,戴希隔着后车窗望向幽深的小弄。一个孤单的身影仍然肃立在弄口,背后是无穷无尽的暗黑,好像随时就要把他吸入其中。 梦中荒凉的林间小道从天而降,洗脱了不夜城的璀璨夜色。这一刻戴希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逸园”犹如一座神秘的宫殿,在黑夜中闪耀着幽光——也许来自太平洋彼岸的鬼魅精魂已经在那里欢聚歌唱了。 距离国庆长假还有一个多星期,就有不少人开始休息。高井株式会社的办公室里一天比一天清静起来。 孟飞扬坐在自己的电脑前发愣。这两天他的工作也比较轻松,本可以利用闲暇多去干干张乃驰那里的私活,但自从上次在张乃驰的寓所里讨论了报价后,张乃驰就再没有叫孟飞扬去过。孟飞扬给他打过几次电话,张乃驰好像都很忙碌,匆匆几句就挂断了。谈到给中晟石化的报价,张乃驰说他自己都处理好了。 “飞扬,放心吧。一切尽在掌握中哦,哈哈!”在最后一通电话里,张乃驰高声笑着说。 孟飞扬连忙问:“张总,那供货商的报价呢?他们都答应改成背对背条款了吗?” “呵呵……当然啦,我亲自出面去谈的嘛。” “那最好了。”孟飞扬低声喃喃。 “飞扬,你国庆假期会去旅游吗?” “我?”孟飞扬一愣,虽然他自己没有长途旅游的计划,但考虑到柯亚萍因为家庭关系好几年不曾旅游过,孟飞扬确实在盘算该请她出去玩玩。这两天他向柯亚萍提出了厦门鼓浪屿、安徽黄山和青岛几个方案,正等着她做决定呢。 “怎么?安排旅游了?”张乃驰似乎挺着急。 “哦,还没定,就是去也就三四天吧。”孟飞扬问,“张总,你的意思是?” “呵呵,我这个要求多少有点难以启齿啊。”张乃驰又换上圆润动听的语调,“飞扬啊,真不好意思,中晟石化方面对我说了,要这批货的部委‘十一’长假期间不休息,会加班审核供货报价,一旦客户确认,中晟石化会立即给我们开具信用证,我们必须要在二十天内交货的。到时候我可缺不了你这员干将啊,咱们公司这头单生意的成败就在此一举了。所以飞扬,我只好厚着脸皮请你这个假期留在上海咯,你没意见吧?” 孟飞扬吁了口气:“没问题,我待命好了。” “好,好!哈哈哈,飞扬,等这笔生意成功我一定请你和柯小姐去夏威夷或者马尔代夫,咳,哪里都行啊……” 电话挂断很久,张乃驰略显神经质的笑声还是在孟飞扬的脑际徘徊不去。 孟飞扬并非看不透他虚张声势的自信,也并非不厌恶他利欲熏心的疯狂。参与在张乃驰的生意中,孟飞扬有自己深层次的目的,但他天性温良谦和,在一切内幕纠葛、积怨、斗争和利害关系尚不明了的情况下,即使是对张乃驰这样一个毫无好感的人,即使心里明白对方完全是在利用自己,孟飞扬还是希望能够尽人事——毕竟,对方给予了自己相当程度的信任。 孟飞扬心烦意乱地浏览着网页,右下角的qq头像闪个不停。打开一看,有人在向他抱拳拱手,孟飞扬正没好气,劈手就回了一句: “你小子死而复生啦?” 这位qq昵称“黄马褂”的老兄是孟飞扬在伊藤株式会社共事过的一名业务员,当初他和孟飞扬年龄性格相近,又都是光棍,曾经很是臭味相投过一阵子。去年年底伊藤破产倒闭,两人这才分道扬镳,各自找了新东家上班。黄马褂没有继续做贸易,而是跳槽到一家日本化工公司当销售去了。 “哎呀,这是什么话说。半年多没联系也不能全怪我吧?”黄马褂在qq上反唇相讥,“哦,只许你大人忙着泡妞,就不许我为建立小康之家奋斗啊?” 孟飞扬回复:“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告诉你我烦着呢,少惹我!” “嘿!”黄马褂的心情和孟飞扬形成鲜明对比,“世界如此美好,你却这样暴躁,不好!不好!小子,给你瞧瞧这个!” qq对话框里跳出一张色彩靓丽的男女相拥图片。孟飞扬瞪大眼睛:“黄马褂,你怎么cos起陈冠希了?旁边那是谁cos的阿娇吗?” 黄马褂忍无可忍地在qq里怒吼:“喂,这是我的结婚照好不好!” “恭喜你啦,呵呵。” 孟飞扬笑了,“哥们儿,我真是打心眼里羡慕你啊,居然还玩闪婚。” “哪里,哪里……结婚嘛,不就是这么回事。我这叫做拎到篮里就是菜,不像你哥们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白首偕老、天长地久……” “行啦,你抢我的台词啦。”孟飞扬的心头涌上一阵酸涩,他把它强压下去,这种滋味真他妈的只有自己才能尝得出来…… 黄马褂在qq上发来亮晶晶的邀请函——10月2日在马勒花园别墅举办婚礼,哥们儿你可一定要赏光啊,务必偕女友赴宴啦,让咱也见识见识海归女硕士的风采…… “两人出席就是双份礼金啊,你小子打的算盘我还不清楚?” “帮帮忙啦,为结这个婚我已经彻底破产啦,哥们你还不赴汤蹈火解救兄弟一把?反正我这次把旧单位、新单位、小学、中学、大学,连幼儿园里的同班都请上了,基本上就是一场赈济救灾大联欢……” 等等!孟飞扬突然猛拍了一下键盘,紧张地接连打错字:“黄马褂,你们公司的hdpe存货还多不多?我这里想要个一千吨的报价,你看是节前要还是节后要合适?” 黄马褂目前所在的日本化工公司正是给张乃驰报价的公司之一,孟飞扬当初是通过张乃驰的关系去要的报价,直接走的对方公司上层路线,就没有通过黄马褂。但是现在他忽然想到,可以从黄马褂这里间接探听下供货方的情况。 “孟飞扬,你小子不要这么工作狂好不好?现在咱们谈的是风花雪月……” “风花你个头!你销售没指标啊?怎么,嫌一千吨的量太少?” “不是嫌少,是我没货供给你。哈哈,跟你透露一下,本人今年的指标都完成啦,咱们公司已经没有hdpe可卖咯,脱销了!” 孟飞扬的心一阵狂跳,怎么回事?张乃驰这里不过是要了报价,按道理说没有确认的订单是不可能算销售额的…… “运气这么好?提前一个季度完成全年销售额?居然还是没人要的hdpe?马褂兄,你是不是热昏了啊?” “这不叫热昏,这叫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hdpe成大热门了,都是几千吨、几千吨的要货……结果还让一家从没在市场上出现过的香港贸易公司抢先得手了。” “从没在市场上出现过?这么神秘?”孟飞扬的心简直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了,“你可要小心啊,会不会有猫腻……” “没事啦。本来我也有些担心,可那家公司都是直接和我们大老板接洽的,议价、谈判、签约、付款,所有的步骤完成得既专业又迅速,银行方面也配合得好,划款那叫一个干脆,所以我们差不多是按最低价把货全卖了。我觉得啊,从资金实力和专业水准来看,这家香港公司肯定大有来头,只不过很低调罢了。” 孟飞扬犹犹豫豫地敲打键盘:“那么说你们公司的hdpe一点都没有了?” “没了,工厂已经安排停产检修了。生产线恢复运作起码要到十月底。” 黄马褂的qq头像还在闪个不停,孟飞扬已经从桌前一跃而起,他直接关断了电脑电源,往公司门口冲去。 “飞扬,你去哪儿?!” “我有点急事!”他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撇下柯亚萍在楼道里发呆。 打车到张乃驰寓所的楼下,孟飞扬拨了个电话上去:“张总,你在公司吗?我想过来一趟。” “哦?我半小时后要出……” “我现在就上来!” 张乃驰把寓所外间做成办公室,给了孟飞扬一把钥匙,但是今天孟飞扬必须和张乃驰面对面谈谈。 张乃驰确实是一副马上要出门的打扮,无时无刻都保持着赴宴般的穿着和心情已经成为他自我的一部分,甚至是最关键的一部分了。随着对张乃驰愈来愈深入的了解,每次孟飞扬见到他如此光鲜的样子,总会在一种无伤大雅的轻蔑感中泛起隐约的同情——当一个男人必须凭借外表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时,又何尝不是一种真正的悲哀。 孟飞扬想,张乃驰在中晟石化这张异常苛刻风险极大的合约中押下全部赌注,可观的利益当然是最大诱因,急于证实自己能力的冲动恐怕也在推波助澜。 走进一侧窗外全是壮观江景的办公室时,孟飞扬的心中禁不住怅然若失,一心想登临绝顶却不料滑向悬崖边缘,有多少人在一遍遍重复走上这条路,孰悲?!孰憾?! “怎么了?飞扬,什么事这么急着找我?”张乃驰笑容可掬地发问,眼神像平时一样闪烁不定。 孟飞扬开门见山:“张总,我想看看供货商修改后的报价。” 张乃驰打量了孟飞扬好几秒钟:“你不相信我的话?” “请您给我看。” 张乃驰的脸色在沉默里瞬息万变,最终又恢复到虚饰的笑容里:“呵呵,你还真够谨慎的。” 他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夹,放在孟飞扬的面前:“都是原件,你看吧。” 孟飞扬先翻出黄马褂所在日本公司的报价单,如果黄马褂的话属实,那么这家公司决不会对外报价的。他一字不漏地审阅这张薄薄的纸。 奇怪,报价有效期真的修改成了两个月,承诺的价格维持第一次报价,数量是三千吨……难道黄马褂在骗人?没必要啊,他根本不知就里…… 孟飞扬的眉头越锁越紧,再看看、再仔细看看……忽然,他的目光牢牢粘在报价单末尾的一行小字上:“此报价为有条件报价,最终价格、数量以及购货条款将根据客户确认报价时,供货方的具体供货情况而定。” “唉……”一声难以扼制的长长叹息。什么叫做一纸空文,恐怕这就是了罢! 可是……难道他看不出来?他毕竟是在这行里跌打滚爬了那么多年的呀! 孟飞扬将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张乃驰的脸,这张脸光滑标致得如同一副面具。谁又能想到,面具覆盖后的灵魂有多么空洞、多么虚弱? 张乃驰用堪称明媚的笑容迎向孟飞扬:“怎么样?这下放心了吧?” 回到高井株式会社,孟飞扬在办公桌后枯坐良久。不出他所料,在张乃驰那里看到的所有供货商最终报价,要么根本不同意延长报价期,要么就是和日本公司一样耍了所谓“有条件报价”的花招。 然而,张乃驰向中晟石化所报的却是铁板钉钉的实盘!也就是说一旦中晟石化方面确认了订单,张乃驰就必须按报价交付,可是他的供货方却存在无穷多的变数! 这是一个深不见底、能够吞噬一切的黑洞啊!只有最疯狂的贪婪才会诱使人们去试探这种或将身心俱焚的危险。 孟飞扬把双肘搁在桌上,两手抱住脑袋。要不要告诉张乃驰局面有多么可怕?在他的盘子里至少有三千吨hdpe已经是镜花水月了……现在只能心存侥幸地希望,日本公司的情况仅仅是个例,其他供货商还是有可能履约的,但愿如此…… 孟飞扬勉强直起身,才发现自己连电脑都忘记打开了。他按下开关,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也许再和黄马褂聊聊,多打听些情况吧。 黄马褂已经下线了,但qq窗口里还留着他在孟飞扬离开后说的一句话。 “有意思的是,那家香港公司的名字叫凯帝,跟个小姑娘似的。英文名字更怪,叫做carpe复diem……都什么玩意儿啊?” carpe diem,carpe diem……孟飞扬的脑海中突然一片空白。他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电脑屏幕在他眼前变得花花绿绿的,好像蒙上了一层薄纱。 缓缓走到过道里,孟飞扬取出手机。 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他曾经无数次地凝视那个号码,又无数次地移开目光。就在这一看一弃之间,热血冰冻、心力溃散。 但是今天他没有丝毫迟疑,按下去,把手机贴紧耳朵,聚精会神地等待那个最动听的声音,像一只灵巧的小手般探入自己的怀中。 “喂?” “戴希……是我。” “……我知道。” “很久不见了……你好吗?” “挺好的,你呢?” “也挺好的。” 沉默,还是沉默,假如这沉默能延续到天长地久、延续到你和我都灰飞烟灭的那一天该有多好啊! 孟飞扬率先打破了沉默:“戴希,国庆假期怎么安排?” 她好像有点小小的意外:“我吗?哦,要陪爸妈去海南……” “呵,挺不错啊。戴伯伯和伯母都好吧?代我向他们问个好。” “好的。” “戴希,等你旅游回来,我想和你见个面。可以吗?” “……可以。” “那我到时候约你。” “行。” “就这样,再见。” “再见。” 孟飞扬靠在楼道的窗边,他想抽支烟,在衣兜里摸了摸又放弃了。鼻子里的馨香尚存,就不要破坏这恬淡的余味吧,留住此刻,便能留住一生了。 就如同那个彻夜等待后的清晨,他所听到的那句话——“也许等我找到弥补过失的办法,也许……” 孟飞扬在过去几个月中苦苦找寻的也就是——弥补过失的办法。然而今天,就在他终于发现这个办法的同时,却也幡然醒悟到,她已经不需要他来弥补过失了。 “飞扬……” 耳边响起柯亚萍怯生生的招呼。 孟飞扬抬起头,一个瘦小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潜入他的视线。刚才她肯定在一边偷听,她就是这样卑微而怯懦地爱着他,并且用这种方式赢得了他的理解。 孟飞扬向柯亚萍伸出胳膊,把她揽到怀中:“亚萍,对不起啊,国庆我有事儿,咱们不能出去旅游了。” 柯亚萍没有吱声,只是用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瞪着他。 “不过那几天也有咱们忙的。10月2日老同事结婚,你得陪我一起去。然后3日、4日两天,咱们一起去看房展会吧?” “房展会?”柯亚萍轻轻攥住孟飞扬的衣服。 孟飞扬点点头,把她的手从衣服上拉下来,握进掌心。 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刻他的心竟会如此平静。 第十三章 据说,人的记忆是相当不可靠的。 第一个对记忆形成破坏的因素是时间。我们每个人都体验过时间流逝带来的忘却,许多曾经以为会刻骨铭心、永志不忘的经历,若干年后蓦然回首,竟发现彼人彼物、彼情彼景早已是一片模糊,甚至连可供欷歔感叹的片段都找不回了。 心理学家解释说,忘却是人类为了维护心理健康而形成的一种天然防御机制。如果一个人能把自己从小到大的全部体验记得一清二楚,那么他的理智早晚会淹没在记忆的汪洋大海中。 想想还是蛮有道理的呢。 除了忘记,另一种记忆损伤称为变形,或者扭曲。也就是人对头脑中的事实进行篡改,从而使记忆无法确切地还原所发生的,如同对一张照片进行ps,去真存伪之后保留下的是虚构、是想象、是创造、是谎言,唯独不是——真相。 蜕变成谎言的记忆对我们还有意义吗? 心理学家又解释说,实际上这个扭曲的过程是人们下意识的选择,深层次的原因可能是对某一事实的特别重视或者抵触,甚而拒绝……于是在头脑里对记忆进行改造,可笑的是改造者本人往往浑然不觉,反而言辞凿凿地坚称那一切都是“我亲眼看见的、亲耳听见的,甚至亲自做的!……” 正因为人们常常不自觉地撒谎,所以对证人证言的采纳必须谨慎。谙知其中奥妙的人甚至能刻意对他人的记忆进行植入、抽取等等改造,达到连记忆的拥有者都深信不疑的效果,靠测谎仪是根本测不出来的。 为什么要谈及这些? 或许是因为——往事的帷幕正在一层一层掀开,接下去的故事将在记忆的岛屿间连番穿梭,一路承载起越来越重的情感负荷。 人生的小船于命运的惊涛骇浪中起伏颠簸,指引方向的只有这些或真或假的记忆,在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中放射出迷离又犀利的光芒! 他们能够平安驶达彼岸吗——这些亦善亦恶的人、这些可怜人,他们最终都能够得到拯救吗? 张乃驰越来越认定,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黄浦江在窗下静静地流淌,浦江两岸的壮阔江景一览无余,澄澈蓝天仿佛伸手可及,多么难得的好天气啊,整幅碧空之上连一丝云都没有。 落地长窗前,张乃驰却陷入深深的绝望中。如果说过去几年里他是常常被噩梦侵扰,那么这些天他就是日夜生活在噩梦中。 谁知道呢?也许他在潜意识里也能感知到,现实中的自己正在走向深渊,相比之下噩梦反而成了可供张乃驰逃避的温柔乡了。 在张乃驰的记忆里,1991年的那个台风之夜分割成两个部分。前半段的一切清晰如昨,每个细节他都能丝丝入扣地回忆起来,后半段却像一场酒醉后的绮梦,当时他是喝醉了吗?张乃驰无法确定,后半段的记忆似真似幻,既迤逦缠绵,又如杜鹃啼血般哀婉绝望,而这,就是袁佳存留在他心中最后的形象。 前一半的记忆从深圳火车站的站台开始。 从上海方向来的火车直到傍晚才进站,晚点了整整四个小时。刮了一天一夜的台风毫无颓势,倾盆大雨不停地泼洒在站台上下,雨点落地有声。铁轨好像浸在一条浅浅的河里,这“河水”的色泽青中带黄,满眼皆是铁锈、泥沙、果皮和纸屑漂浮其中。 风雨交加的傍晚黯色沉沉,等啊等啊,终于一抹刺眼的黄光穿透雨幕,绿色车皮的火车啸叫着停下来。 总算结束了耗尽体力的长途跋涉,旅客们像脱离宿主的寄生虫,拥挤成一堆纷纷掉出车门。张乃驰站在远处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迎过去。这些衣衫不整、面容憔悴的人浑身散发臭气,连踩下的足迹和经过的空气都立时变得肮脏,他几乎想要掉头逃跑了。 “华滨……”那一声颤抖的轻轻呼唤,听不出多少喜悦,倒像被无限多的不安和愧疚谱成了曲。 稍不留神,袁佳已经瑟缩地站在他的面前。四年不见,张乃驰对她今日的模样倒不生疏,到底是她有心,不断地寄照片给他,也就把年华流转、青春易逝于悄然中潜移默化了。此时落入他眼底的女子清丽未改,烫得微卷的长发披在肩头,又添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可终究还是变了! 张乃驰是从袁佳的眼神,而并非从她的容貌中体会到了这种变化的。四年未见的崭新形象,不属于她却属于他!只不过短短的一瞬,他就从她的目光中读到了惊喜、赞叹、热爱、惶恐和……自惭形秽。那道深深的鸿沟就在她迟疑的身影前划下,从此再也无法逾越。于她,是不能;于他,则是不愿。 张乃驰只象征性地向前踏出一小步,锃亮的boss皮鞋在满地污迹中小心地寻到一片净土,便再也不肯挪动了。 “姐姐。” 从小到大他就是这么叫她的,今天叫来却似乎有了点特别的味道。他又向她绽开极富魅力的笑容,这是他在香港练就的新本领——如同空乘面对旅客时的职业化笑容。张乃驰把这种笑容像阳光般洒向每一个对面的女人。 就在这一叫一笑之间,袁佳被张乃驰展臂拥住,与他肩并肩向出站口走去。走着走着,袁佳也笑了,但是她的笑里饱含凄楚,像本能地回应他的笑容,而没有半点发自内心的欢愉。女人是最敏感的,也许就在她隔着人群远远看见他时,她的心中便已了然,只是心的冷却需要一个过程,何况这颗心在爱火中燃烧了那么多年,总得先烧成了灰烬,才能随晚风四处飘散吧。 走出车站时,雨仍然滂沱着,天色几乎全黑。张乃驰拦下一辆出租,向深圳市内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驶去。1991年的深圳比之当时的上海繁荣很多,出租车窗外的市景灯火一经雨水渲染,越发显得不真实。 他们俩真不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彼此始终默默无语。张乃驰在心里排练着、默诵着今晚的台词,这些台词实在太残忍,他还需要积攒胆气。而袁佳呢,只管把炙热的脸孔贴在他的肩头,她的左手紧握着他的右手,出租车的音响里播着叽里呱啦的广东话,也许是在讲什么笑话,司机时不时爆出一阵大笑。就在这粗犷的笑声中,张乃驰感到肩上凉凉湿湿的,像是那漫天的大雨从窗缝里漏了进来。 直到进了酒店房间,张乃驰问袁佳先休息还是先去餐厅时,她才对他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先把它们放好吧。”张乃驰刚刚注意到她提起的大竹篓,里面有些窸窸窣窣的可疑动静,还飘出一股淡淡的腥味:“这是……” “六月黄,你和威连从小都爱吃这个,我想香港吃不到,就带了些来。放在哪里?” “放、放冰箱吧。”张乃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张突然间光芒四射的脸。 在酒店餐厅的小包房里,张乃驰点了一桌子菜。从对面射来的贪恋目光里仿佛有着燃尽一切的激情,使他越来越坐立不安。张乃驰一杯接一杯地喝起酒来,他想把自己灌醉,醉了就能逃离抉择、逃离贪欲、逃离罪恶、逃离……良心吗? “华滨,别喝得太急了。”她仍旧伸出左手,轻轻握住他的酒杯,用最温柔殷切的口吻说,“你要对我说什么,就说吧。” 台风之夜的前半段记忆里,最后的清晰内容就是他自己的一席话。张乃驰说了很多,从刚到香港的窘境起,说到酒店值班房里的低声下气,说到夜大上课的辛苦,又说到在新公司中环境的倾轧、奋斗的艰辛……他也不知道袁佳听进去了多少,只记得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自始至终凝注在自己的脸上,眼波婉转澄澈,无喜亦无悲。 终于说到最关键的部分了——他编造了一个富家女与自己热烈相恋的故事,充满感情地描述起对方国色天香的容貌、万贯家财的富豪背景、欧美名校和渊博家世共同培育出的才华、气质和风度,尤其是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痴情……张乃驰是把未来企图俘获的猎物,打算一步登天的梦想全部端了出来。随着滔滔不绝的叙述,连他自己都有些信以为真了,仿佛仅隔着个罗湖口岸,那繁华似锦又浪漫高贵的玫瑰色人生就在等待着他,而他却不得不在这乱糟糟、遍地淘金者和卖淫女的深圳羁留,只为了接待她、安顿她……这个身份蹊跷的“姐姐”吗? 袁佳一声不响地听完了,小包间里的金色灯光也盖不住她惨白的脸色。经过一天一夜的长途旅行,她的眼圈本来有些发青,这时倒泛出微微的粉红色,也跟喝了酒似的。 张乃驰快醉倒了,他嚅嗫着,竭力说出最后的台词:“姐姐,明天我就带你去看房子,先找个合适的地方住下。工作嘛不急,慢慢再找,你英语好肯定能有用武之……我、我会常来深圳看你。” “华滨,不急的。”她双手托抚他的面颊,凉凉的好舒服,“唉……刚才忘了件事,吃饭前应该把‘六月黄’交给这里的厨房蒸,现在就好吃了。” “明后天也行的。” “明天、后天吗?”她微笑起来,“本来想亲手蒸给你们俩吃的,怕这里没有镇江醋和黄酒,我也特地带来了呢,真可惜……” 前半段的记忆到此结束,随后的半段记忆在张乃驰脑中只剩下零碎的残片、黑暗中闪着白光的影像,犹如晚春的丁香花树,在暗夜里静静地落英缤纷。 他肯定是醉了,丁香的馥郁又把他从沉醉中唤醒。迷离的醉眼里,那一整片洁白跌宕起伏地吸引着他的双手,还有顺着肩膀垂落的漆黑长发,像一条蜿蜒的黑色小河从柔软的田野上流过。他把脸深埋入田间沟壑,用力咬下去,随着极轻微的一记呢喃,花香从舌尖、鼻腔一起涌进肺腑,他再也无法克制浑身热血的奔涌,倾尽全力注入这片雪白的土地,随后便又醉得昏沉了。 这并不是唯一的段落,在他的脑海里偶尔还会浮起另一幅画面。 她坐在桌前书写着什么,台灯映出她镜中的面容,这张他从记事起就熟悉了的脸,此刻却美得让他感到陌生。 夜还很深吧,为什么她已经打扮得这么整齐漂亮?昏暗里扑入眼帘的又是叫人失神的洁净,原来是她换上了崭新的白色连衣裙。他好像知道花香从何处而来了……就是从这身白裙上的淡紫色碎花间飘出的。 她写完了,叠起的纸端端正正放在灯下。她又抬起双臂把秀发向上拢起,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面容。就在这时,她好像发现了他从背后投来的目光,却没有回头,而是对着镜子展颜一笑,正如前一刻的花香吸走他全身的热血,这一刻的笑容又带走了他的整个魂魄。 风声和黑暗铺天盖地而来,夜晚走向尽头。 第二天醒来时,屋里剩下张乃驰一个人。留在桌上的纸里面,她只写了一句话:“我走了,不会拖累你,祝你幸福。姐姐。” 他捧着这张纸看了半天,胸口涨得发痛,眼睛却是干涩的。把信撕成碎片后,他去退了房。袁佳什么都没带走,所有的行李都还在房间里,这令张乃驰很是为难。最后他决定去火车站,把行李送到失物招领处,又特意去登记了寻人启事。寻人启事只是为了对李威连有个交代,根据张乃驰对袁佳的了解,她必然是一去不复返了。给上海研究所的电话更是装装样子,1991年中国的事业单位,辞职出来了就根本别想回去。 张乃驰不去想袁佳会怎样生活下去,反正他没有说过一句要赶走她的话,纯然是她自己要走,想必也考虑清楚了利害关系。颇令他庆幸的是,当初多留了个心眼,从没在信中向袁佳透露过“美国大公司”的确切名字,她对他现今“张乃驰”的身份更是一无所知。 那是1991年,作为内地居民的袁佳即使反悔了,要想在没有直接线索的情况下找寻香港的亲友,也是难于上青天的。 何况张乃驰相信,袁佳绝对不会反悔,她是典型的外柔内刚的性格。按故去多年的婆婆的说法:佳佳是个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傻丫头,和她那苦命的妈妈一模一样…… 如果说他的心中还有不安,这些不安仅在后半段记忆的混沌中若隐若现。丁香的芬芳、纯白的笑容,两个片刻带给他虽死犹生的悸动,也使他从此再不敢回想。 还有竹篓里的六月黄,实在叫他手足无措。本想和其他行李一起扔进火车站,不料一失手竹篓倾覆,青春幼嫩的大闸蟹们在站厅里四处乱爬,数量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他趁乱挤出人群,心绪分外茫然。自那以后不久,李威连就带着他重闯大陆市场,由南往北杀回上海,持螯大啖的享受却就此与他无缘。 这是美好的回忆?还是可怕的回忆?这是不愿记起的回忆?还是永难忘却的回忆? 张乃驰呆望着自己落在玻璃窗上的影子,曾几何时,他对李威连常持的怀旧情思颇不以为然,可这些天来他倒有些理解了李威连。 再多的物质填补不了心灵的空洞,野心和抱负也只能起一时的兴奋作用,赌得越大、斗得越狠、算得越精,就越被如履薄冰的孤独包裹身心。唯有沉回久远的过去,只有在那里,才能寻到不求回报的真情、永恒不变的信念。 丁香花雨纷纷落下,伊人只余梦中倩影。张乃驰抱着微痛的良心躲入噩梦,倒比眼前cbd的财富胜景更令他感到安全,他在皮椅上似睡似醒地缩成一团,直至电话铃声如丧钟般鸣响。 “早上好,gilbert?”他有气无力地打了个招呼,假期在即,犹太人提前两天回了罗马。 “richard,你在干些什么?!” 张乃驰蓦地坐直身子,犹太人在当地时间凌晨一点打来国际长途,显然不是要问候他。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带着意大利口音的英语像飞弹连连袭来:“那位郑总究竟是怎么承诺你的?啊?他真的许诺只向我们公司一家询价吗?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不明白……”张乃驰完全蒙了。 “不明白就让我来告诉你!”从电话里都能听到gilbert咬牙的咯咯声,“就在昨天,欧洲近十家最大的化工企业全部收到了来自中国的hdpe询价,要货量每家几千吨不等。而这位来自中国的大客户,正是你所谓绝对掌握在手心里的中晟石化!” 张乃驰张大了嘴:“什么?!……这不太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gilbert气急败坏地嚷着,“我刚到罗马机场就接到了朋友的来电,之后的几个小时里我一直在证实各方面的信息,现在我可以百分百确定地告诉你,中晟石化的询价行为确凿无误,而且绝不仅仅只面向欧洲的供货商。你可以去问问那几家给我们报价的北美和亚太厂商,他们有没有刚从中晟石化直接收到询价要求?!” 张乃驰说不出话来,汗水不知不觉就从额头淌下来,眼睛里一阵发涩。 “哼,这就是你掌握的客户关系!这就是你发誓能够大赚一票的好生意!”假如能够沿着电话线穿越时空,只怕此刻gilbert已经用双手掐住了张乃驰的脖子,“你知道现在市场是什么状况吗?供货商都乐得发了疯,一向在这个时段滞销的hdpe成了紧俏商品,本来大家的存货都不多,所以全都打算坐地起价,短短几个小时里面hdpe的报价已经上涨了20%,而且还有进一步暴涨的趋势!richard,我们的这笔生意彻底没戏了!” “没戏了……”张乃驰喃喃,“不会的,肯定不会的。” gilbert厉声说:“好吧,你要是不相信我,就自己找那位郑总证实吧。我看他是把你耍了,richard,今后你还是少跟他打交道为妙。好在我们报的是虚盘,就等着看他们的进一步反应吧。” “是,是的……” 第十四章 电话断了好一会儿,张乃驰满脑袋还是犹太人尖利的叫声。能让gilbert如此恼羞成怒的事情不多,所以张乃驰不需要再给供货方打电话了,gilbert所说的一定是事实。 更可怕的是gilbert还不知道,张乃驰已经向中晟石化报了实盘!价格、供货量和有效期都无法再变更,更不可能撤回!这是他瞒着gilbert私下操作的。之所以瞒着gilbert,是因为犹太人决不会同意他这样孤注一掷的疯狂行为,老谋深算的gilbert万万不肯承担如此巨大的风险。 张乃驰把所有的宝都押在郑武定的身上,因为他坚信这位郑总是和高敏一样的人物,在丰厚利益的驱使之下,他必定会和自己沆瀣一气,而且他多次暗示的不就是彼此要合作大干的诚意吗? 怎么会出这样的差错?!自己报的是实盘,供货商那里一旦出问题,后果张乃驰连想都不敢想。 他哆哆嗦嗦地按下了郑武定的号码。 对方接起来了:“喂?” “郑总,是我啊,乃驰……”虽然竭尽全力控制,张乃驰的声音仍如风中秋叶般摇摆不定。 “哦,是乃驰啊,最近好吗?” “好,好,挺好的……咳,郑总,关于那批hdpe的事……当初您和我谈妥只向我们一家询价的,可现在听说市场上……好像……” “市场上怎么了?” 张乃驰咬了咬牙:“好像许多供货商都接到了中晟石化的直接询价?” “哦,你说的是这个啊。”郑武定的语调波澜不惊,“这是集团公司的决策,要求扩大询价范围,保持招标过程的透明公正嘛,我们贸易公司当然要大力支持的。” 张乃驰真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可是郑总啊,您这么一来市场都沸腾啦!” “你的说法不准确,是中晟石化使市场沸腾了——这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嘛,没必要大惊小怪。” “当然,当然,中晟石化的市场地位谁不清楚!您打个喷嚏整个亚太区都跟着感冒啊……可是郑总,不就是因为这点我们才达成共识的吗?为了避免供货商大肆提价,由我的贸易公司以相对隐蔽的方式询价,如今中晟石化一出面,全球市场上的hdpe价格大涨,刹都刹不住啊,郑总!……”张乃驰最后的这声呼唤,实在有点垂死挣扎的味道了。 郑武定丝毫不为所动:“他们要涨就随他们去涨吧,市场经济嘛。” “不……郑、郑总!”张乃驰凄切地喊,“可是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报了实盘呐,那里面的价格可是很低……低的呀!” “哦?是这样……”郑武定沉吟了片刻,才说,“这很好啊,这样你们的价格就更加有竞争优势了嘛。对了,我再给你通个气,客户方面对你的报价很感兴趣,国庆期间随时有可能确认订单,一旦他们确认接受你公司的报价,你就准备着签合同交货吧!” 淋漓的冷汗模糊了张乃驰的双眼,郑武定的态度显然说明了什么,但张乃驰从耳朵到头脑都拒绝去理解,他只是拼命握住话筒不放,像溺水的人拼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郑、郑总,我的……报价是基于原先的市场价格的,现在全球价格波动,我……可不可以撤回报价……?” “你说什么?!张乃驰先生,你开什么玩笑!好歹你也在这行里干了二十多年,不会连实盘报价意味着什么都不懂吧?”郑武定猛然提高声音,似乎对张乃驰相当不满。顿了顿,他又气呼呼地说:“张先生,你可别忘了,你的报价中可是承诺了合同总额60%的违约保证金的!除非你现在就想付几百万美金的罚款,那报价随便你撤!” 张乃驰发现自己的视线变得模糊了,脊背上一片冰凉。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马上要开会了,国庆假期还要和客户一起加班,制定订货方案。我们再联络吧。” 电话从张乃驰的手中掉落,轻飘飘地砸进厚厚的羊毛地毯,没有溅起半点响声。落地长窗外,刺目的阳光从浦江对面的高楼幕墙上反射过来,顷刻间他的眼前一片漆黑。 “长三角地区的农村现代化程度已经相当高了,在这里甚至很难看到真正意义上的乡野。公路一直延伸到村镇的深处,在交通便利、资讯发达的同时,也破坏了乡村生活纯朴自然的原味。当我们的车一路扬尘飞土,驶经大片平整单调的工业开发园区又路过许多散落无序的简陋小型加工作坊,眼睛被无遮无拦的焦土和烈日灼伤,只能在蒙着灰沙的路边河沟中寻觅一丝残留的田园之色时,我不禁要质疑——这样的发展对人们的心灵,对孩子们的想象力,对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领悟又有什么益处呢?” 八月流火的乡间人迹罕见,孙承律师开车越过横跨在小河上的石板桥,总算在桥头的这侧看见一块歪斜的石碑——吴下乡。石碑下趴着一只土狗,正在半片阴影中无精打采地伸着舌头。 “就在这里附近。”孙律师瞧了眼车载gps,“前面不远应该到周建新的家了。” 他身边坐着位年逾六旬的男士,鼻子上架一副金丝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听到孙律师的话,他才停下在平板电脑上的奋笔疾书,也朝车窗外头看去:“来之前我查了资料。吴下乡地属苏州工业园的整体规划里面,所以大部分农田都被陆续征用了。年轻人转产进了工厂,老农民则利用剩余的小幅土地种植高产值的经济作物,所以生活比较富庶。只是……孙律师你看看,这里的自然环境本身仍然给人相当贫瘠的感觉,好像人们在获取金钱的同时,却把周围的一切忘记了。” 孙律师缓缓驾驶着汽车,笑着说:“可能还来不及吧,刚才我们经过的园区就很挺括嘛。”身边的男士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在平板电脑上又写下一段话: “毁坏曾经的家园,在废墟之上重建现代化厂房、公路,以及从远处移植过来的树木,这些小树纤细得令人担心它们存活的能力。我们国家处处可见这种情景——无根的发展,与祖先与历史的联系被活生生地扯断,人的灵魂因而感受到失落、彷徨……” 一个急刹车差点让他把平板电脑甩出去。他诧异地望向前方,一群人气急败坏地朝石板桥的方向冲过来,刚才还昏昏欲睡的土狗乱窜乱吠,狗叫混杂在声嘶力竭的哭号中,火热的艳阳照耀下一切都变了形,但是在人们簇拥环抱中那张少年煞白的脸,却像镜面一般奇异地反射出明晃晃的亮光来。 等平板电脑再度为它的主人当起忠实记录的载体时,傍晚已过。沉没的夕阳仍然悬在半空中,半轮浅灰色的月亮刚刚在另一侧的天空升起。空调在头顶嗡嗡地叫着,隐约的抽泣声从紧闭的房门外挤进来,反而显得屋子的寂静很诡异。少年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天花板上的顶灯开了,一只飞蛾绕着它不停歇地舞动。 “今天下午他被送到医院抢救时,年迈的外祖父母围在他身边号啕恸哭,痛心疾首。但当孩子状况稳定下来之后,我询问他们事情发生的前后经过,这两位农村老人却什么都说不清楚。孩子的舅舅舅母与他们共同生活,也表示周建新来乡下之后就很少与人交谈,一有机会就跑去网吧上网,常常彻夜不归。大家都把这种现象归咎于家庭的巨变,是父母先后出事给孩子造成的不利影响。可是周建新的表弟却断言,周建新本来就性格古怪,过去偶尔到乡下来玩时,就沉默得让人害怕。表弟说——他从来不和大家交朋友,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输液以后,周建新脱离了危险。苏醒后他的表现也异于常人,面对亲人们的关怀,他显得很不以为意,甚至对他们的问候极不耐烦。青少年可能由于一时冲动而采取轻生的行动,但在死里逃生后往往会感悟到亲情的可贵,对人生的留恋。可是从周建新的神态举止中,我们只能观察到冷酷、厌恶和蔑视。最后他竟然对着流泪的外婆大声呵斥,把亲人全部赶出病房,他的自我中心和利己人格在此暴露无遗。 “而当周建新面对孙律师时,又显露出十分刻意的自我防范。听说是孙律师开车将他及时送到医院后,他也没有表达一丝一毫的感谢。对孙律师所有的问话,他都非常警惕,回答得过分小心,渐渐一言不发,以最冷漠的姿态拒绝交流。当然,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这恰恰是周建新缺乏自信、意志力薄弱的表现。 “孙律师避开了,现在我要试试打破他的心理防线。 “——我将和他探讨死亡这个话题。” 这个周建新不认识的男人走进病房,不慌不忙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他自我介绍是孙律师的朋友、大学的心理学教授,是孙律师特意请来为周建新做心理关怀的。 周建新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仍然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心理学专家并不在意,自顾自地讲了起来。他首先从人们对死亡的恐惧谈起,能够从容赴死的人是很少见的,往往具有超越普通人的勇气。教授说,那些在门外哭泣的人不了解周建新,认为他是受到刺激后,变疯变傻了才会吞药自尽,但是他却对周建新表示理解,他还希望周建新能够向他分享在死亡线上徘徊的感受。 “死是很酷的事情……他们都是笨蛋!” 周建新突然有反应了。心理学家的话引起了他的共鸣,他开始和对方交谈起来。 “不出我所料,他果然有强烈的交流渴望,对于死亡这个话题,他有着超常的兴趣。从他的谈话中可以听出来,他很可能经常访问一些以死亡为主题的网站,青少年们很容易被这类内容吸引和蛊惑,沉溺其中后就会对生命失去敬畏,把杀人和自杀都看得如同游戏一般。 “三言两语之后,他就开始主动向我提问,他最关心死亡来临时意识的活动——怎么样的死才能让人感到最大的恐惧? “我回答他说,当然是清醒地迎接死亡最令人恐惧,如果像他这样服用药物,意识首先模糊,知觉就变得迟钝了。再比如他的父亲周峰,因为陷入沉睡状态而发生撞车事故,肯定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面临死亡的威胁,所以周峰的死是迅速和无意识的。从某种角度来说,周峰的死甚至可以称为是幸运的。” “爸爸是个胆小鬼!”周建新恶狠狠地说,“让人欺负了却不敢吱声,活得这么窝囊还不如去死算了!稀里糊涂的死对他很合适,要不然他会给吓破胆子的!可是……”他迟疑了一下,眼神突然闪烁不定:“当时他车上要是还有别人,而那个人是清醒的,他眼睁睁地看着撞车,自己就要这么完蛋,他会不会害怕极了?!” “这是有可能的。不过考虑到撞车的瞬时性,这种恐惧持续的时间也不会很长。” “是这样……”周建新好像努力思考了一阵子,才咬牙切齿地说,“那么他现在应该感到恐惧了!” “周建新怨毒的语气让我震惊,他对于自己父亲的死亡毫无悲痛,却对效果的缺失深感遗憾。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围绕在仇恨之上,对其他一切都漠不关心。我决定对他做出进一步的引导。” “如果说到对死亡的恐惧,你妈妈现在所承受的那份恐惧应该是相当巨大的。”心理学家观察着周建新,用平缓的语调说出这样的话,“而你今天的行为一旦传到她的耳朵里,肯定又会给她增添更大的压力。” “那也是她活该!”周建新突然失控地嚷起来,“她就是个不要脸的女人!爸爸的死都是她的错,她应该为爸爸偿命的!可她还在公安局里拖拖拉拉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自杀呢?!她死了对大家都有好处,她还活个什么劲!” “多么自私、无耻和任性的言行,连最起码的人性都丧失了,这是典型的变态心理特征。在这样的心理驱使下,人的行为偏离将有多么可怕呢?” “所以你就用自己的行动来提醒她?催促她去死?”心理学家突如其来地直接发问。 周建新愣了愣:“……她会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竟然默认了我大胆的假设!正常人根本无法理解的思维在他身上一再显现,人格缺陷导致了最诡异的逻辑。” “这我可不敢下结论……”教授回答,“但假如今天抢救不及时,你自己就会先送命。你不觉得采用这种方法太危险吗?毕竟——我认为你其实并不想死。” “我当然不想死!”周建新气呼呼地辩驳,“可我也不怕死!” “你怕的!而且我还知道,今天你确信自己绝不会死。” 心理学家自信的话语中饱含无形的气势,周建新有些畏缩,又有些不忿,他不由自主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他醒来后的冷静完全不符合人之常情,既然他没有必死的决心,为什么会对自己的生还毫不庆幸呢?除非他从一开始就确知自己死不了!” “新一代的安眠药药效虽强却不致命,过量服用只会让你长睡不醒,也许睡上一个星期但却不会死。单单靠吃安眠药自杀早就行不通了。周建新,你从哪里搞来这种特效安眠药的?你家里的这种药应该都让公安局收走了,你手上怎么还有这么多?” “他没有回答,我也不需要他回答。他对这种药物的深刻了解已经说明了很多,但是他还企图利用手中的药物来胁迫他的母亲。警方迟迟不肯定案,所以他对她的认罪效果非常不满意,他要逼她用更激烈的方式揽下罪责。他认定周围的人全都愚蠢闭塞,没有人能够察觉出他的动机和手段来。但是这次他的运气不好,孙律师和我恰巧在事发之时来到吴下。镇医院识别不出化验结果中的特殊成分,而我一眼就能认出这种美国产的新型安眠药。” 心理学家离开病房时,很长时间闷声不响的周建新冲着他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叫起来:“我才不想死!那个害了我一家的人还没有死,我活着才能报仇,他必须要死,我妈也必须要死!他们都得死!” “我事先为去吴下乡做了非常多的准备工作,孙律师也提供了大量的背景资料,因此在见到周建新前,我已对他的心理特征做了一定的描绘。这次见面证实和丰富了我的许多设想与判断,周建新具有鲜明的人格缺陷:对生命的漠视、心中充满仇恨、冷酷、自私、乖戾,所有这些能构成完整的犯罪心理。 “我愿意向警方提供这些报告,以作为案件调查的辅助材料。我也希望能够在今后的调查过程中,继续跟踪周建新这个案例,为他做出完整的心理分析。因为不论案件最终的结果是什么,我们都能清晰地看到父母亲在性爱、伦理和道德上不适当的态度,将会对其子女的人格形成带来怎样巨大的影响。这是整个社会都应该引以为戒的。” 戴希是在和爸爸妈妈一起去三亚旅游时,才从爸爸戴志鹏教授那里读到这份报告的。 直到此刻她才第一次知道,为宋银娣辩护的孙承律师在案件发生后不久,就联系到了戴教授,邀请他以心理学专家的身份介入案件调查,工作重点就是分析周峰儿子——周建新的心理状况。这不是警方授权的正式调查,只是学术性质的辅助研究,但到今天的进展已远远超过了最初的预期。 如果警方采纳了戴教授的分析报告,那么他的这份报告可能就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份非官方性质、能够公开的文件了。戴希猜测,李威连一定早就读到了这份文件,她也认定,邀请心理学家参与调查本来就是他的意思。 戴希不敢想象的是,李威连看完这份文件时的心情——一颗尚且年幼的心灵已堕落为罪恶的渊薮,甚至很有可能就是这个孩子,亲手犯下了杀父的罪行,他还想逼死自己的母亲…… 谁应该为此承担责任?戴希真心希望,李威连不要执著于这个问题。 第十五章 多么舒爽而富丽的秋夜。 天高云淡、星疏月圆。满街的梧桐树叶苍翠如昔,红枫已展露娇颜,盛装出游的人们在华灯霓虹下簇拥、穿梭,直把秋夜从静美点染成绚烂。 唯有“逸园”,依旧沉睡在与世隔绝的酣梦里,对近在咫尺的火热人间无知无觉。在五彩斑斓的秋夜里,“她”是最黑暗的一处,也是最明亮的一处。 可是今夜,怎么会有一个影子,悄悄潜入到“她”几乎从无人光顾的寂寞梦境中?而且,怎么还会有另一个影子,静静地等待在那片暗香浮动的草坪上?仿佛为了今夜的相逢,他们都已经等待了好多好多年…… “今夜,我又回到了你的面前——‘逸园’。 “我曾经的家园,你比我记忆中的任何时刻都更美丽,就像被真爱滋润的女子般容光焕发,又带着欲拒还迎的娇羞。是谁?究竟是谁,用他的生命之泉浇灌你,又用至爱之火将你点燃。 “你肯定认不出我了,我早就失去当初的容颜,一起失去的还有青春和爱情,这三样人世间最脆弱的东西,我留不住其中的任何一个,更留不住你。 “‘逸园’,我和你,我们都曾焚身以火,我们都得到了重生。你今天的绝世光彩令我自惭形秽,也让我倍感欣慰。我是应该放心地向你告别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心会再度在离别之痛中战栗?” “是你吗?是你终于回来了吗?我找寻、等待了二十年的人,二十年不算太长,却已是我的半生。在无数次寻寻觅觅、失败失望之后,我相信只有等待,依靠等待我们才能重逢。 “你看见她了吗?——‘逸园’,你看见她今天的模样了吗?你喜欢她今天的雍容华贵吗?当然她已不再年轻,她今日之美乃是历尽沧桑的。可是正因为她的身上凿刻着哀痛、懊悔和一次次错失的伤痕,我才要倾尽所有夺回她、装扮她、珍爱她,守在她的身边,在她的怀抱里缅怀过去,铭记那永不再来的时光。” “啊,我明白了,都是你这聪明绝顶的家伙在捣鬼呢。可是想一想,这世上除了你,除了你还有谁能做到这一切?谁还拥有这样的智慧、决心、魄力……以及疯狂。不过,要说起我记忆中关于你的第一个片断,却只是个傻乎乎地呆立在母亲身边的小男孩。那一刻,我这小姑娘完全被她的光芒照花了眼——我听见婆婆叫她露丝小姐,她却让我喊她玫瑰阿姨。” “rose,玫瑰……我的妈妈。” “是的,你的妈妈——我这一生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在那时的枫林桥,我家周围全是歪歪扭扭的破房子,从天到地都好像涂了一层厚厚的灰漆,偶尔出现的红色却又是血淋淋的标语,增添的不是喜悦,而是凄凉中的一道杀气。从我这小女孩的眼睛看出去,张张脸孔都愁眉不展,每一个身影都在重荷之下佝偻着。因此那天当我看见玫瑰阿姨时,真像见到灰暗天地间升起的一抹七彩霞光。 “其实她身上的衣服式样和大家的一样丑陋,褐色的天然鬈发不得不梳成密实的发髻,把诱人的芬芳牢牢封锁。虽然如此,她的眼睛却比闪电还要亮,她的微笑摄人魂魄,她的举止里有我从没见过的神韵。 “然而在那个年代里,即使女神般的玫瑰阿姨也是忧伤的。婆婆拉着她在桌边坐下,叫我去倒水。我动起脑筋来,从五斗柜的抽屉里找出家里仅有的四只提花玻璃杯,倒了满满的一杯热水捧过去。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笑着说谢谢,可她的眼圈却是红红的,面颊上还有湿漉漉的光。我大吃了一惊,怎么这样美丽的阿姨也会哭呢? “记得吗?那天她是为了你在哭泣呢!” “记得,当然记得。其实那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婆婆说过从出生起,妈妈就常把我送去你们家,直到几年后你多了个‘弟弟’,才去得少了。只不过,婴幼儿期的记忆早就沉没在你我生命海洋的最深处,无从寻觅罢了……哦,还是说回你对我的第一个清晰印象吧。我想,大约是我那天的狼狈样子使你从此记忆犹新:头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右手缠着厚厚的纱布,血迹一直渗到最外层。呵呵,其实是为了争夺一把西瓜刀,我在家里和比我大八岁的哥哥大打出手。妈妈难得带回家一个西瓜,哥哥却不肯分给我吃。当时他抓着刀柄,我的力气比他小太多抢不过来,就扑上去死命握住了刀身。妈妈尖叫着冲过来分开我们,血顺着我的胳膊流下来,淌了一地,哥哥不得不放开手,最后还是我抢到了那把刀。” “嗯,婆婆要和玫瑰阿姨讲悄悄话,把我打发到外间,让我领着新来的‘哥哥’和‘弟弟’一起玩儿。可我很为难呀,这个小哥哥怎么老是哭丧着脸呢?华滨还小,只会好奇地绕着你转圈。我问你手上的伤疼不疼,你也不理睬我。我只好坐在你身边,用自己的左手拿起筷子,自说自话地安慰你——右手坏了没关系呀,你可以跟我学着用左手,吃饭、写字都没问题的!” “你这温柔的左撇子小姑娘,就是聪慧善良的你,还有最最慈祥可亲的婆婆把我从冰冷的沮丧带回到温暖的阳光下。那天妈妈离开时,把我留给了婆婆,我和哥哥姐姐层出不穷的争端让她筋疲力尽,她求婆婆照管一阵我这个最不听话的小儿子。太阳落山的时候我看着妈妈远去,层层叠叠的灰色破房子间,她那金色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夹道里,好像抽走了我的心——明明是哥哥的错,残酷的惩罚却落在我的头上!我并没有哭闹,心头撕裂般的痛楚让我完全忘记了手上的伤。 “从那时起,妈妈就开始持续不断地遗弃我……嗯,或许用遗弃这个词太严重,但至少也是逃避吧。她似乎在哥哥姐姐身上耗尽了母爱,再没有多余的可以分给我。幸运的是,我在枫林桥找到了另一个家。 “可是头一天在‘新家’,你就出了事故!还记得是怎么回事吗?你这骄傲的小男孩,给我上了男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第一课。就因为家里有我和婆婆,你死活不肯在家里方便,一定要去弄堂口的公共厕所。真正天晓得,那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呀,苍蝇蚊子像乌云一样罩在上头,臭气连隔着三个拐角的我家都闻得清清楚楚。可你固执极了,压根就不肯听我和婆婆的劝,我只好捂着鼻子把你领到厕所附近,就赶紧逃回家去。 “没多久你回来了,脸色白得像纸。婆婆招呼大家吃晚饭,你坐在小凳子上,连一眼都不朝桌上的饭菜看。我以为你一定是右手疼,握不了筷子,就拿过把勺子往你左手里塞,可你还是什么都不吃。” “我是被那个公共厕所里横行的老鼠和蟑螂吓坏了,还有满地的脏水污垢,必须不停地挥手才能赶开冲到脸上的苍蝇。那天晚上我是恶心得吃不下饭,还有种生平头一次体会到的凄凉,充斥了小小的胸膛。夕阳下妈妈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化成一个金色的光圈。她一路走去连头都不回,难道她就这样狠心地把我抛弃了,永远抛弃在散发恶臭的困苦现实中吗?我感到了绝望的滋味……绝望的七岁男孩甚至用一颗幼稚的心想到了死,呵呵,有点夸张是不是?然而哪个孩子生来不是脆弱和感情用事的呢?或许这才是最本初、最真实的我。 “还好我并没在哈姆雷特式的困惑中辗转多久,一股沁人的馨香就将我唤回天真烂漫的童年——是栀子花!你怎么能猜出我是被厕所的脏臭熏坏了呢?总之你从婆婆种的栀子花上采了小小的一朵,又用双手把娇嫩洁白的花瓣托到我面前,笑吟吟的可爱脸蛋顿时帮我忘却了一切悲苦。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才把枫林桥真正当成了自己的家。” “婆婆种栀子花是拿出去卖的,每年夏天就靠这个挣点儿钱。本来我家窝在一大堆破房子中间,一年四季阴湿霉暗,大夏天也晒不到太阳。可是栀子花没有阳光长不好,婆婆只好带着我把栀子花一盆盆搬到弄口去,在那里守着,等太阳快下山时再搬回来。但自从你来了家里,我们就再不需要搬进搬出了。你像只灵巧的小猴子,几下就能爬到屋顶上,还能在连成一片的碎瓦和油布屋顶上跑来跑去,把栀子花盆顺着屋檐摆成一排,让它们在屋顶上好好地享受阳光和清风。你在屋顶上手舞足蹈,我抱着华滨在屋顶下又叫又笑又跳,即使现在想起来,那情景都会让我欢喜得落下泪来。这是最美好的回忆……属于我们三个人的、纯真无邪的童年……” “纯真无邪的童年……自从那个人出现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那个人!……实际上,我对他的记忆倒是比对你的更久远。也许是因为他每次出现都趾高气扬、轻佻浮夸,也许更因为我害怕他终有一天会带走我最亲爱的弟弟,对于这个人,我心底里的憎恶从记事起就从未停止过。我知道婆婆也不喜欢他,但又盼着他来,毕竟只有他才能带些钱来补贴家用,还有那个年代奇缺的奶粉、麦乳精甚至火腿、香肠之类的食品。我总记得隔一阵子就听婆婆念叨:‘我家里这三个小囡,都是生来命苦的,再不想法子弄点好吃的给他们,就太作孽了。’ “偏偏那一次他来,碰上了来接你回家的玫瑰阿姨!” “……不久以后妈妈又把我送到了枫林桥。多么巧合啊,那个人也来看望儿子,而过去的几年里,据说他最多一个季度才会出现一次。他们进门后我们就被赶出来,我只好无聊地玩起滚铁环的游戏,你们俩在旁边跟着看,就这样从弄口滚到弄尾再从弄尾滚到弄口,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一个星期后妈妈来接我,那个人再次出现。同样的情况重演了一遍,晚饭时分,婆婆的煤球炉上飘出少有的肉香,只是我们这三个小孩被婆婆带在屋外,另支起张小木板吃晚饭,炒菜里有一年到头都难得的肉片,可我根本咽不下去。 “这以后妈妈越来越经常地把我送到枫林桥,有时干脆在婆婆这里把我一扔就是几个星期,而她却改成每隔一周来看看我,我的景况竟然变得和被寄养的张华滨相似起来。不过她每次都来去匆匆,送一点东西给婆婆之后就离开了,往往连话都和我说不上一句。她带来的食品倒是很不错,有鱼有肉,这样一来,我们差不多每周都有机会改善伙食。 “后来我想过,或许是婆婆提醒了妈妈,她和那个人会面时就特意避开了我。我回家时还发现,连哥哥姐姐都分享到那些难得的美味。当时的我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是本能地觉得,正是因为那个人的出现才使妈妈更加忽略我,把妈妈对我仅有的一点关爱都夺去了——我从心底里憎恨他!” “我知道……渐渐地你就变了,你的变化叫我又心悸又心酸——本来你这个哥哥出现后,华滨比对我还更喜欢赖在你的身边,你也对他很好,稍微走远一点的路,原先都是我抱他,自从你来了以后就都是你背着他。唉,就连这些也都变了,你再不肯带着华滨玩男孩子的游戏,不懂事的他缠着你多闹了几次,你居然动手打了他。” “我已经记不清他是怎么惹恼了我,也许只是那双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睛让我厌恶之至,我正在帮婆婆生煤炉,手里握着一根烧得滚烫的铁钎,想都没想就朝他的身上挥去——我犯下了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罪过!是你毫不犹豫地挡在我们中间,通红的铁钎在你的手上冒出白烟。我惊呆了,你疼得立刻就迸出泪来,尽管如此,你还是拼命护着弟弟,字字如锥地冲我喊:‘大的欺负小的,算什么男子汉!’ “你可知道你这句话的力量?就是这句话从此奠定了我和张华滨的关系,一直到今天!” “我知道,我知道你恨的不是华滨,而是那个人。可我不能让你迁怒于无辜的弟弟,这不仅是为了华滨,更是为了你,为了我们三个。你和华滨都是对我最重要的人,我的心愿正像婆婆最后的心愿一样:即使我不在了,也要你们好好的,永远开开心心地在一起。” “婆婆!她的白发、她的皱纹、她粗糙宽厚的双手、她微瘪着嘴的笑容……假如没有她,我的童年不知还要惨淡多少。是婆婆用慈爱弥补了我亲情的缺失,是她和你共同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所以当她离去的时候,我的整个世界好像都垮塌了。” “婆婆离开的时候身边只有我们这三个孩子。玫瑰阿姨要离开上海了,那时婆婆已经得了重病,她就请玫瑰阿姨帮忙,辗转联系上了还在劳改农场的爷爷,要把我的将来托付给他。当时允许爷爷返城的正式通知还没下达,他匆匆赶回上海,和婆婆见了最后一面后又被迫返回农场。婆婆很快卧床不起,玫瑰阿姨已经和你的爸爸、哥哥姐姐去了香港,孤身一个留在上海的你干脆搬来我家,和我一起天天看护婆婆,照顾华滨。两个十二岁的孩子,共同担负起了一个家庭的责任。而自从玫瑰阿姨离开后,那个人就再没出现过,他的人情瞬间消失殆尽,对儿子、对婆婆全都死活不管了。 “婆婆真是心疼我们啊,明白自己已然不治,她生怕拖累了我们这几个孩子,坚持不肯看病不肯吃药,很快便连水米都不能进了。弥留的时刻,她把我们三个叫到床边,用瘦得像薄纸片似的手轮番抓住我们。那是个滴水成冰的寒冬,我家那终日不见阳光的破房子像个冰窟,从婆婆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濒死气息更把这冰窟变成了阴森的墓穴。 “最后的时刻很快就到了,婆婆抬起了许久以来都无力举起的手臂,枯树枝般的手指从我们幼嫩的脸上划过,细碎的咝咝声破开冻结成块的空气。最小也最受宠爱的华滨站在前面,然后是你,最后……才是我。 “‘我的小囡……都这样好看,聪明……你们要永远好好地……在一起……’婆婆的声音越来越弱,可她的手仍然抬得高高的,泛白的眼珠里一抹微芒执著地闪耀,迟迟不肯熄灭。枯枝终于抚上我的脸,一遍又一遍,婆婆是要把无尽的怜惜和眷爱都倾注给我……突然,她脸上的慈爱凝固成型,生命最后的微风突破苍老的唇扉,她咽了气。 “婆婆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们。呆了好一会儿,华滨率先哇哇大哭起来,他的哭声也唤醒了我的悲恸,我们俩扑在婆婆冰块样的身躯上号啕不绝。只有你,不曾落下一滴泪。后面几天我过得稀里糊涂,除了哭就是哭,哭累了便睡。是你找来了几位好心的邻居帮忙,总算把婆婆送进了火葬场。由三个小孩送葬的婆婆走得那么凄凉,却又有着令人动容的、别样的体面。 “回到再听不到婆婆慈祥呼唤的家中,却不像想象的冰冷彻骨,是你早早生起了煤炉,放上了开水壶。华滨哭得饿了,还能吃到邻居送来的饭菜,也是你替他在煤炉上热好的。那天晚上,睡到半夜时我从梦中哭醒,眼前伸手不见五指,耳边一起一伏的柔缓呼吸,是九岁的小弟弟正在酣眠。我觉得心里好受些了,刚要擦净流在腮边的泪,突然瞥见通往外屋的门缝下有一缕细弱的光。 “我爬下床,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在外屋中间用两把椅子搭起的小床上,你蜷缩成一团,闭着眼睛不停地发抖,一只小手电滚在枕边,已经放不出多少光了。我还以为你病了,连忙去拉你的手,手是凉的,并没有发烧。你把眼睛睁开了,却是通红通红的。 “‘威连、威连,你怎么了呀?’我慌了神。” 第十六章 “婆婆走了以后,我连着几天晚上无法睡觉,一合上眼脑子里就全是婆婆临终的模样。婆婆死后我一直没有哭,不是因为冷漠,而是因为我的心已经让悲哀击打得麻木了。妈妈彻底抛弃了我,代替她给我关爱的婆婆也离我而去,那几天我努力担当起一家之主的职责,按婆婆的心愿照顾你们,可我自己却连哭泣都无力做到。那天晚上你来到我床边时,我正在身心崩溃的最后时刻。所幸……我还有你。 “是你爬上了我的小床,刚满十三岁的女孩搂着同样刚满十三岁的男孩,模仿着姐姐甚至妈妈的口气柔声安慰,终于让我把郁塞在心口的泪水全部倾倒出来,因为有你温暖的双手环绕,我的热泪才不至于冻结在绝望凄苦的寒夜。那个晚上,我不知道自己在你的怀里哭了多久,直到安宁地沉入漆黑的睡眠。” “那也是我们三个亲密相聚的最后一夜吧。第二天早晨,消失了许久的那个男人又出现了。虽然我和华滨哭得天昏地暗、难分难舍,他还是无情地拉开我们,把华滨带走了。又过了一阵子,爷爷总算等到了正式回沪的许可,还在‘逸园’里争取到了一间小屋的居住权。就这样,在寒假快结束的时候,我也离开枫林桥的家,跟着爷爷住进‘逸园’。 “那天我们是一起走的,你回自己的家,我和爷爷去‘逸园’。你帮我提着行李,跟爷爷和我坐上同一辆电车。电车走走停停,冷风不停地从窗缝里灌进来,车上的人们全把脖子缩在厚厚的棉衣里。离开枫林桥之后,铅灰色连成片的破屋斜墙渐渐见不到了,街道两边的梧桐树伸着光秃秃的枝干,被树枝挡在后面的房子整齐了许多,但也都是蓬头垢面的。 “还离开一段距离,爷爷就把车窗摇下来,寒气顿时冲入电车,他让我把头探出去——看,那栋白色的大房子就是‘逸园’,咱们的家啊!哦,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售票员叫骂着揪回车里。 “电车停在‘逸园’的大门口,我和爷爷下了车。我转身向坐在车里的你招手,你一个人站在车窗前,突然奋力拉下车窗。售票员又冲过来了,可你连睬都不睬她,只是拼命把头伸出窗外,你的目光紧紧盯住我们的方向,但却分不清是在看我和爷爷,还是在看‘她’——这座兀自矗立在晦暗世界中的破败宫殿? “‘袁佳……再见!’电车开出去很远,寒风还送来你的叫声,那样清脆、那样坚决,真像是要击破苦闷人间的一句呐喊!” “是的,袁佳——今夜我们终于再见了!” “是谁在那儿?” 影子从侧门翩然而入,踏过青草的双脚却似走在荆棘之上,每一步都无比艰难。她的踯躅前行惊动了在夜色中伫立良久的另一个影子,他从丁香树下跨出来。 她站住了,却没有回答。 无风的秋夜,一钩细细的上弦月隐在浓云之后。“逸园”庞大静谧的身影挡住了星光,也遮去了不远处的城市霓虹、万家灯火。 相距咫尺,他们沉默相对。等待了太久,似乎等待本身已成为习惯,真等到时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轰!一朵金花在头顶粲然怒放,紧接着是千树万树的银柳如瀑而下。刚刚还被“逸园”的憧憧黑影覆盖下的草坪,转瞬便亮似白昼一般。 是国庆的焰火正在燃放——轰!轰!轰!接连不断的巨响震颤了大地,秋夜的静美不复存在,头顶上已然是琼楼玉宇、火树银花的天宫! 于是……看见了。在好似摄影棚里的强光下,两个人的脸庞都苍白如纸,但又毫发毕现地展露出最本真的模样。 “你是……” 多么难得啊,在李威连的声音里竟也有了如许不确定。他又向前迈了一步,细细打量出现在眼前的这个陌生女人。 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起双眸承接住他探询的目光。 李威连向她伸出右手,她会意,垂眸微笑间也递出自己的右手。 在又一束绽放的焰火照耀下,被铁钎烙下的半圆形伤疤酷似今夜的那轮月牙儿。他把这只手紧紧握入自己怀中:“袁佳。” “威连。” 可是……他依然不停端详着她:“是我的记忆出问题了吗?为什么你的容貌好像完全改变了?” “只要伤痕不变,你就能认出我来的,对吗?” 是的,只有伤痕不会变,因为它深深地镌刻在你我的心上。 右手被他牢牢攥住贴在胸前,她便抬起左手,轻轻抚上他的面颊。他微微闭起眼睛,低垂下脸孔任她温柔抚摸。 “你的容貌虽然改变,倒是青春长驻了,而我却老了。” “怎么会?婆婆早说过,威连长得像妈妈,会越长越讨人喜欢,将来必定是我们三个中最好看的。真的是这样呢……” 无数朵红绿相杂的菊花在头顶次第绽放开来,破空之声淹没了她后面的话语。 当李威连再次睁开眼睛时,只为她所熟识的忧伤男孩瞬间老去,他的目光中重现锐利和沧桑。 “袁佳,今夜你为什么来?” “我……来看看你、你们。” “是吗?……既然几个月前已经到上海,为什么又等了这么久才来?” 她惊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将她的手缓缓放开:“1998年我正式回到上海时,就把寄存在龙华殡仪馆里婆婆的骨灰安葬到了青浦的墓园里。从那以后,每年清明前后我都会去……也只有我一个去,这样整整十年。今年是第十一年,清明我却没能去成,六月底的时候,为了安葬另一个人我才去了墓园,在婆婆的墓地前我看见了三盆花。袁佳,那是只有你我才会献给婆婆的花——栀子花,并且是不多不少的三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回来了,就开始等待你。但你……还是让我等到现在。” 在七彩纷呈的绚烂天幕下,李威连的目光穿越现在这张叫做林念真的女人的脸,向他记忆中的袁佳提出质问:“自从1991年你在深圳消失,到今天已经十八年了。你肯定准备好了回答我的问题:十八年前你为什么离去,今天你又为什么回来?” 是的,为了今天的相遇她准备了很久,并不畏惧回答他的任何问题。不料启齿之前,潮水般的心痛仍然哽住了她的喉咙。 第一节焰火表演接近尾声,各色繁花不间断地升空、绽放、凋谢……仿佛要集合起所有转瞬即逝的辉煌,誓与永夜抗争到底! 多么像她……袁佳,她在那个台风之夜里倾尽毕生之爱盛放,昙花一现后便永远地凋零了。 “那天我在火车站没有找到华滨,心里又急又慌,就独自一人出了站,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天已经全黑了,风很大,雨也很大……我越走越害怕,头脑都混乱了,突然我好像看见对面的马路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我以为是华滨,就喊着他的名字冲过马路,两道黄光扑面而来,我觉得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样飞向半空,随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焰火燃放暂歇了,大半个夜空都被硫黄燃过的烟雾笼罩着,在短暂的绚烂之后显得如此寥落和空虚。 寂静降临,两人重新回到沉黯的黑夜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问:“后来呢?” “后来……等我恢复意识,是整整一个月之后了。我听人们告诉我,那个晚上我撞上一辆飞速行驶中的轿车,被送到医院时已经奄奄一息了。虽然经过急救,但仍处于重度昏迷中。由于当时深圳的医院水平有限,无法使我脱离生命危险,因此第二天我就被转到了广州市最大的医院,在那里又经过两次脑部手术,才渐渐从昏迷中苏醒。虽然清醒了,我对所发生的一切都丧失了记忆,连语言和行动等各项基本功能也几乎减弱成零,我当时的状况只比‘植物人’略好一些吧。因为发生车祸时我身上什么都没带,没有钱、没有身份证明,我自己又不能表达,接下去怎么处置我就成了个大难题。这时候,有一个好心人挺身而出了。他就是撞倒我那辆出租车上的乘客——一个美国人。” “美国人?” “是的,他是在香港参加完学术会议后,顺道来中国大陆旅游的……结果就碰上了我这件事。一方面我是撞到他乘坐的车上受的伤,他觉得自己应该承担部分责任;另一方面他本身就是研究脑神经外科的专家,恰好能够对我进行对症治疗,于是他在当地美国领事馆的协助下,为我这个‘无名氏’办理了出国手续。就这样出事两个多月后,我被担架抬上了去美国的飞机……没想到一去就是十八年。” “原来是这样……”他的声音无比苦涩,“难怪我先在深圳后来在上海,一次又一次找你,始终是失望而归。不过我一直坚信,你是躲在某个地方生活着,不愿意见到我们。所以最后我决定放弃寻找,而是守住‘逸园’,我想——你早晚都要回到这里来的。” 第十七章 她悠长地叹息着:“实际上,我自己也是在美国治疗了半年以后,才慢慢恢复了记忆,身体机能也逐步正常。尽管如此,心灵上的创伤却殊难痊愈,我又花费了十多年的光阴,才能重新拼合起破碎的心,才敢于以今日的面孔来见你。” “今日的面孔?” 随着一声尖啸,银紫色的牡丹劈空而放,焰火又开始了! 他用双手托起她的脸,她不得不闭上眼睛,焰火太亮了…… “你的脸呢?袁佳的脸呢?” “全毁了……没有了……” 冰凉的水滴落到“她”的脸上,和她的泪汇合在一起。男人用尽全身的力量,将这有着一张陌生面孔的女人拥入怀中。他好像还在说着什么,却被焰火的轰鸣盖住了。 “你没有说实话。” 她听清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她诧异地抬起头。 明暗交叠、绚彩纷呈的天幕下,李威连的脸突然显得有些狰狞。 “假如你的确是因为在火车站没等到张华滨,自己一个人在深圳街头徘徊,那么你的身边肯定带着所有的行李,就算你把行李暂存了,至少也要背个装了钱和身份证的挎包!袁佳,这样拙劣的谎言是骗不过我的。你们在火车站见面了,对不对?不仅见面了,你们之间一定还发生了什么,然后,”焰火燃放的间歇,他咬紧牙关的声音听得这样真切,“那辆车,你是自己撞……” “不!” 这一声凄厉的叫喊湮灭在火树爆裂的巨响中。 求求你,不要问,我更不会回答! “好吧,就算你回答了第一个问题。现在你要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回来,又为什么等了半年的时间才出现?” “我是跟着我的丈夫来中国的。” “你的丈夫?” “他姓希金斯,david higgins。” 他惨白的面容让她不忍卒睹,好一会儿,这张脸上才挤出一丝悲怆至极的笑容:“原来你就是戴希说的那位中国夫人。” “不,威连,david从来不和我讨论他的病人。你的事情……我才知道不久,真的。你听我说,救助我的那个美国人是david的亲哥哥,他们兄弟俩一个研究脑外科,一个研究神经内科和心理学。我到了美国之后,david就协助他哥哥一起对我进行治疗,因为我失去了部分记忆,他从心理学和神经内科的专业角度帮助我恢复记忆,更主要的是调整我受到重创的心理,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渐渐地相爱了。婚后这些年,我在美国的生活过得很平静,还去学校完成了社区管理的课程,后来就一直做慈善的工作。去年将近年底的时候,david告诉我他有一个到中国做访问学者的机会,和中国同行一起研究社会急剧变革时期中国人的心理状况,他对这个课题非常感兴趣,而我已经离开中国十八年了,对这些年中国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毫不了解,他强烈建议我回国看看,当然前提是我从心理上做好面对过去、重拾伤痛往事的准备。我考虑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决定——回来。我们是去年圣诞节后到的上海。” “嗯,比我猜测得还要早些。”李威连的语气一旦缓和,就显得特别温柔,“做社区管理和慈善——这才是我心目中袁佳应该从事的工作。很久以来,这算是我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了。可是袁佳,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回来?不单单是为了陪你的丈夫,和回国观光吧!” “我想念中国,想念上海,想念‘逸园’,记挂着孤孤单单留在殡仪馆里的婆婆……” “你已经来过‘逸园’了?” “只在围墙外经过。也许是近乡情怯吧,真的来了却不敢多看‘她’一眼。不过,今天我都看见了。” 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两张脸庞齐齐仰起,璀璨夜色映得“逸园”如玉般晶莹剔透,满天繁花似乎替她戴上一朵灿烂的花冠,今夜的‘逸园’多像一位盛装的新娘,她不禁喃喃自语:“她多美啊,美得真像是一场梦。如果爷爷能看到,该有多开心啊……” “我因此可以乞求你的原谅了吗?” “原谅?” “是的,为了你爷爷的死。” 他果断地抽离了自己的手,顿时她觉得双手空落落的,无所寄托、无所依靠。 “……那只是个意外,早就有结论了。” “不要再自欺欺人,袁佳。如果没有疑点,你我怎么会从那桩意外之后就再也不联络了?当初不就是因为解释不清,我才无颜面对你?不就是因为心存怀疑而又不忍心怀疑,你也没用勇气面对我?事实证明逃避是最愚蠢的,我们就这样白白错失了大半个人生。袁佳,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再没有必要这样继续下去!现在我就可以告诉你,我已经找到了当年诬陷我的人,她就住在对面,事发的整个过程她都从窗口亲眼目睹到了,她可以确凿无误地为我澄清!” 固执的小男孩又回来了,让她感到既亲切又怅然。 “威连,真的不必了。今天和你一起站在这里,知道是你一直悉心呵护着‘逸园’,什么样的疑问都不存在了。” 他低下头,似乎在静候又一阵狂烈的焰火过去。 金花银叶如细雨纷纷落下,在他的目光里执著地闪耀着。 “袁佳,你实在太善良了。不论受到什么样的伤害,你就只会承受、只会忍耐,最多是逃避。当初对怀疑害死了你爷爷的我是这样,而今对另一个伤透了你的心甚至几乎将你逼死的人,你还是这样!我真不知道,你要怎样才会懂得追究,懂得仇恨,懂得报复!” 裂帛声起,撕开最柔弱的心——追究、仇恨、报复!即使我有力量去做,也不可能针对你们两个,你和他呀!难道你还不明白,你们两个人对于袁佳,就是生命最初最真的爱恋,是哪怕粉身碎骨也不肯放弃的挚爱亲情啊! “好吧,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就由我来做吧!” “你要做什么?!” “我要复仇。” 焰火表演进入最后的高潮了,雷鸣声此起彼伏,朵朵金花前赴后继,无畏地扑向片刻盛放后的无垠黑暗。就让生命在这一刻都燃尽了吧,本来也没什么可以眷恋的! “复仇?你要向谁复仇?” “你知道的!” “不!”她声泪俱下地叫起来,喊声却立即被轰响吞没。 “你可以宽容,而我做不到!袁佳,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发生在我身上的是是非非,或许也从你丈夫那里看到了一些资料。是的,今天的我早已不是你所熟悉的清纯少年,许多年来我浸透在污秽的欲望中,我内心的空虚无以言表,更无从填补!我厌恶自己的行为,更痛恨自己的软弱。而有人,偏偏就有人还要利用我内心最深切的痛苦。袁佳,他所伤害和摧毁的不止是我、我的家庭,他还将另外一个家庭,另外一些无辜的人拖入毁灭的深渊,他甚至……使一个孩子遭受我曾经遭受的苦难,他迫使我眼睁睁地看着同样的仇恨在下一代人身上延续。就是他,居心如此恶毒啊!他让我由受害者升格为作恶者,他要我从此堕入地狱,他要我永远无法解脱!……袁佳,就是这个人,我恨他!我必须报仇!” 这个为她而隐忍了三十多年的“恨”字,终于不可遏制地爆发。 无形的铁钎重重地烙上袁佳的心。 李威连珍爱地捧起她流满泪的脸:“虽然你不肯说,但我知道你为什么现在来找我。袁佳,你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你是想来为他求情的,对不对?” 她无言以对。 他轻轻地摇头:“‘大的欺负小的,算什么男子汉’。就为了你这句话,几十年来我对他可谓仁至义尽。但是有什么用呢?他对我的怨恨反而越积越深,直到要将我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地步……我和他之间的恩怨必须要有个了断,袁佳,这次……你是绝对挡不住的。” “……他会怎么样?”她拼尽全力才能问出这句话。 他没有回答。 “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他又一次握紧她的双手,一遍遍摩挲那个伤痕。 “太晚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如果现在停止,那么结果就是……我死。袁佳,我是可以为你死的,假如你想要这样,现在就告诉我吧!” 最后的时刻到了,整个天空都被鲜红的蔷薇花占满,凄绝的娇艳持续了将近一分钟,终被黑暗彻底吞噬。 同时被吞噬的还有袁佳,悲痛欲绝的她踏着遍野血色,头也不回地离去了。这一次,是真的永诀了罢! 夜空中硝烟弥漫,星月俱无踪迹。极盛之后,唯有落寞才是永恒。 辉煌已逝,人亦远去,“逸园”空荡荡的大草坪上,只剩下一个蹒跚独行的黑影。再挺拔的身躯也担负不了此刻的凄凉吧,李威连摇摇晃晃地走着,来到丁香树冠下时,他好似再也支撑不住了,斜斜地靠上树干。 嗯,那是什么? 一只黄色的小狗蜷缩成团,紧靠在树根处,一动不动。李威连艰难地伏下身去,小心翼翼地探手去摸,它不躲也不逃,用悲戚的眼神胆怯地望望面前的陌生人,又温顺地低下头,全身还在不停地打着哆嗦。 “原来是你啊。” 他认出来了,它就是那只流浪小狗,看样子是让刚才那场焰火吓傻了。 也不管小狗的毛脏得都打了结,眼睛旁、爪子边沾满黑乎乎的污物,李威连一把将它抱入怀中,轻轻地抚摸这脆弱的小身体。 它好像稍微缓过来了,在他的爱抚下发出低低的哼声,蠕动着小脑袋一个劲往他胸口钻。 “嗯,不怕、不怕,都过去了。”抱它的男人微笑着说,泪水却止不住地淌下来,一直掉到小狗的鼻子上。 第十八章 同城焰火,各样情怀。 在离“逸园”并不算远的马勒别墅花园里,焰火把在大草坪上举行的花园婚礼推向最高潮,宾主俱已微醺,欢声笑语盖过了焰火的轰鸣。新郎新娘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相拥亲吻,满脸又幸福又尴尬的笑容。 “他们这样真好,真让人羡慕啊。” 柯亚萍呆呆地望着场中央的新人,轻声说道。 此刻她和孟飞扬正远远地站在一片柏树之下,起初孟飞扬是想躲到人少的地方抽根烟,恰好焰火表演开始,柯亚萍来找他回席,两人却意外发现从这个角度看焰火感觉更好,而且没有旁人打扰,于是便站住了一直看到焰火结束。 “唔?你说什么?”孟飞扬还沉浸在璀璨即逝的惆怅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柯亚萍指了指前方:“我是说他们……唔,终于能够相伴一生了,多么幸福。” “哦,是啊。” 孟飞扬几乎脱口而出:结婚的时候都说要白头偕老,那怎么现在离婚率还节节攀升?转念一想在人家婚礼上这么说太不厚道,就又把话咽了回去。 “飞扬,其实我一直觉得,那些轰轰烈烈的爱情都是故事,真正的爱情就是两个人平平淡淡地过日子,相伴相守,和和睦睦地度过一生,到老到死都在一块儿,这才是最大的幸福。你说是吗?” “呃……是吧。” 她神采灼灼的目光让孟飞扬略微有些不自在,他含混地应了一声,又抬头仰望夜空。硝烟逐渐散去后,黛蓝的天空上重现黑云,几点星光无精打采地忽闪着。刚刚还那样激动人心的辉煌,一旦消失就好似从未存在过。 可是我们会记得——那曾经有过的绽放。 孟飞扬看了一眼身边的柯亚萍,她纤细的身影是这样平凡,神情中还有种平常罕见的恳切。他向她微笑了,是的,绵长隽永的当然是爱,共度一生更是难得的幸福。然而,假使无法共度一生呢?爱,难道就不存在了吗? 孟飞扬知道,在他的心中还保存着一份最深挚的情感,一种可以为之献出生命的激情。这甚至都不能被称为爱情,而更像是对自我、对存在、对胸怀中一切美好的证明。 似乎是为了再次向他强调美好的短暂,孟飞扬的手机恰逢其时地喧闹起来。现实一如潮水退却去后裸露出的沙石海滩,污浊、粗砾、望不到尽头…… 孟飞扬向柯亚萍使了个眼色,接起电话:“喂?” “飞扬!哈哈哈哈!节日快乐!” 伴随着尖利的怪笑,张乃驰在电话那头扯着嗓子叫喊,一听便知醉得不清。 “节日快乐。”孟飞扬皱起眉头说。 “刚才的焰、焰火看了没……太美啦!哈哈!” 孟飞扬把手机拿开一些,耳朵都让他给震聋了。 “张总,你有事吗?”对于张乃驰的生意成败,孟飞扬现在有种强过以往的莫名关注。 “有!当然有!飞扬,你、你赶紧过来一趟,来!我们的生意成功啦!哈哈哈哈!” 怎么回事?孟飞扬的心顿时收紧了。 “好,我马上过来!” 张乃驰商住两用的客厅里黑黢黢的、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酒气。房间里的黑暗反衬出户外明丽的夜色,刚刚落幕的焰火好像还在玻璃窗上残留着姹紫嫣红,一踏进这间屋子,孟飞扬就明白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苦笑,终究还是太在意了…… “不许动!” 角落里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孟飞扬猛地转过身,长沙发隐在最暗处,上面模糊可见一个人形,手里还平端着一根长长的东西,似乎在向他瞄准。 “张总?” “说!是不是你把我们的商业机密泄露出去的?!你给我老实交代!” “您说什么?”孟飞扬有点摸不着头脑,对张乃驰的这种做派异常反感,于是冷冷地问,“对不起,我可以开灯吗?” “咚!”张乃驰手中的高尔夫球杆落地,在茶几脚上砸出一声脆响。 “飞扬,我完了!”他捧着脸哀号。 从接起电话到现在,孟飞扬算是体验了一个人从疯癫到狂暴到崩溃的全过程,他打心眼里觉得无趣。 “您到底是怎么了?” “飞扬,我的飞扬啊!全球的主要供应商都收到中晟石化的直接询价了,要货量有两千吨的、三千吨的,还有五千吨的!这几天hdpe价格疯涨,已……已经比我们给中晟石化报的价都高50%啦!” “是吗?!”孟飞扬头一次听到这个消息,震惊之余赶紧细想……唔,先抛出巨额利润的诱饵;鱼咬钩后果断扫货断其后路;再全面出击引爆市场;猎物终遭前后夹击无处逃生! 是了,就是这一整套堪称完美而又狠辣至极的手段。难得的是步步为营操作得如此精准,当然,眼前这个蓬头垢面、已大失往日风采的男人的贪婪和愚蠢,才是这个计划得以顺利实施的关键因素。 那个幕后操纵者太了解自己要绝杀的对象了,或者说他太了解人类的弱点——永无止境的贪欲和狂妄之心。古人说无欲则刚,可叹今天又有几人真能做到? 孟飞扬想起了攸川康介,仅仅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他目睹这个日本人被杀于无形,今天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情在他的眼前重演,只不过换了伎俩、换了演员、换了牺牲品,结局却没有改变。 不曾改变的还有狙击手的冷静、精确和凛冽如钢的杀气。 张乃驰瘫倒在沙发上,痛苦不堪地辗转呻吟:“我们报的是实盘啊……从现在到报价失效还有整整八天!照这个势头hdpe还会不断上涨,而中晟石化随时会确认我们的报价……到时候我们、我们就必须要按实盘交、交付……这太可怕、太可怕了!” 孟飞扬发觉,自己现在的心情都和当初看着攸川康介垂死挣扎的时候十分相似:对其人其品的鄙视和厌恶,置身在冷眼旁观中的淡漠,以及一点点莫名的同情……我们都毫无抵抗能力地败给了同一个人——只是输在不同的方面而已。 那个黑暗中的狙击手,的确太可怕了。 他默默估算了下价格:“按原价交货的话,公司要赔将近一千万美金了。” “如果不交货,违约赔偿金也差不多!”张乃驰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哼。”孟飞扬发出一声冷笑,他实在没什么别的可说。 他想告辞了。 “飞扬,飞扬!”就在这当儿,张乃驰饿虎扑食似的一头扎到他胸前,双眼圆睁,口沫飞溅,“我想不通,我怎么也想不通!中晟石化这么耍我,对他们自己到底有什么好处?!现在hdpe涨成这样,他们也拿不到便宜货。难道就打算从我这里捞违约金,去补贴货价上涨的差额?可是这样操作时间上也来不及呀!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我和他郑武定无仇无怨,他干什么这样处心积虑地要搞死我呢?啊?!你说啊!” 张乃驰双手揪上孟飞扬的衣服领子,孟飞扬厌烦到了极点,正要把他扯开,张乃驰又把手缩了回去,继续自说自话:“除非……除非中晟石化这个订单根本就是假的!那他就不单单是耍了我,他是把全世界的化工厂商都耍了!卑鄙!无耻!这是毫无商业信誉的恶劣行径!我、我要向媒体、外国媒体曝光!我、我要让中晟石化在全世界供货商面前把脸丢尽!” “别再胡扯了!”孟飞扬忍无可忍,“张总,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的退路吧。据我所知,中晟石化的订单是确实的,而且他们一定有办法能及时拿到便宜的货!难道你还没看出来吗?这根本就是一场布好的局,和逼死攸川康介的那出戏如出一辙。恐怕还是那只黄雀,早就等在后面了!” 孟飞扬甩手而去,剩下张乃驰大张着嘴呆坐在沙发上,犹如一座蜡像。夜越来越深,为节日特别燃起的彩灯也一盏一盏熄灭了,窗外的浦江夜景归入沉寂,屋里屋外的黑暗终于连成一片。 唯有两只血红的眼睛,像牢笼中的野兽般放出最疯狂的光。 与其说是孟飞扬的一番冲动之辞提醒了张乃驰,倒不如说是他让张乃驰彻底放弃幻想,,被迫直面心中最深刻的恐惧。 10月8日。 离开家之前戴希照了照镜子,三亚之行使她比节前晒得更黑了,尤其是脸上戴墨镜的区域和其他部分形成鲜明对比,这下李威连又会怎么说她呢? 他多半只会淡淡地扫上一眼,不予任何评论。可仅仅是对这一瞬间的畅想,便令戴希的心在胸膛里如小鹿般突突乱撞起来。身为心灵的探索者,戴希完全能够捕捉到发生在自己内心的这种震荡,但是她命令自己——忽略它! 自我克制已经开始使戴希感到痛苦,她以年轻人才有的勇敢姿态迎向这种痛苦:不妄想,亦不畏惧。她知道自己面对的谜题有多么沉重,那里头甚至包含着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力量,唯有纯真和善良才是她的武器,戴希会坚持不懈地握紧它们。 痛苦不重要,甜蜜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彼此间始终如一的坦诚。李威连把信任放在比爱更高的位置上,戴希愿意尊重他,因为他是对的,还因为尊重他就等于尊重自己心中的情感。 这份情感纤细、诚挚,无从表白,因而更加珍贵。 初秋差不多是上海最好的季节了,净朗空气中的欲望显得寡淡,毕竟经过春与夏的发酵释放,到了这个寒意微侵的时节里,大家也都略略地倦了。 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再过一个月就会发黄、凋落。在前往“双妹1919”的路上,戴希好几次抬头仰望,却看不到半点枯败的迹象,茵茵的绿色冠盖恬静得能引人入梦一般。其实这一枯一荣,本就是春风和秋风携手涤荡起的一场梦吧。 距离她第一次来到这里,转眼一年就快过去了。戴希想,原来变老真的很容易,对再年轻的人来说都是如此。 今天,“双妹1919”的铜门环上没有挂小木牌。 戴希推门而入,店堂里坐满了客人,就连最里面的靠窗位上也有人了。 “对不起没位了!”褐色旗袍束领上是一张死板着的脸。 “……我找人。”戴希抿了抿嘴唇,越过邱文忻的肩膀往后看。 “找谁?” “李威连,”盯着对方的眼睛,戴希特意理直气壮地补充,“是他叫我来的!” 邱文忻脸上的表情实在很难形容,和戴希对视了足足几秒钟,她才怒气冲冲地回答:“伊不来各得,伊去对过大房子了。” “大房子?哦!”戴希转身要走。 “里厢走啦!对过只有小门开呃。” 戴希几乎是被邱文忻推到对着“逸园”的夹弄上的,一抬头,隔着弄堂就能看见“逸园”围墙上的小小边门。两棵高大的香樟并排而立,把黑漆铁门挡在背后,必须走到近前才能发现它微微侧露着一条窄缝。 “双妹”的后门重重地关上了,“逸园”的侧门却在戴希手指的轻触下开启。踏进去,脚下是一条狭窄的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两旁栽着密密的翠竹,好似探秘于林间幽径,两三个转折后,猛然一座颇有规模的花房伫立在跟前。 陌生人到花房就以为此路不通了,却不知穿过花草丛才是别有洞天。“逸园”主楼后侧的穿廊与花房相连,实际上这里才是直通主楼的捷径,比从前门经过大草坪进入“逸园”气派的正厅要近多了。 “逸园”作为西岸化工大中华区总部时,这个花房曾是员工休憩的最佳场所。西岸化工撤走时把咖啡机和桌椅都搬走了,可是今天戴希在这里看不到丝毫萧条、寥落的迹象,两米多高的木架上爬满藤萝,文竹、铁树、散尾葵绿意盎然,洁白的茉莉和黄色的菊花开得正酣,馥郁浓厚的香气在整座花房中萦绕不绝。 戴希用力呼吸花香——不需要别的证明,只要在这里站一站,就会明白他在“逸园”里寄托了多少情思。 从玻璃穿廊通往“逸园”大厅的门也虚掩着,空旷的大厅里落满从各扇花式玻璃长窗透进的彩色阳光,于一片静谧中悄然变换着形状。 在没有一件家具的大厅里,时间成了唯一一样可以感知的东西,如行云如流水,无声无息地流淌…… “汪!汪!” “戴希,别让它跑出去!” 戴希一惊,就见一个黄色毛团奋勇地朝自己这里冲过来。戴希赶紧挡住门,小狗来了个急刹车,扭头又往回跑。 “lucky!lucky!你再不听话!”李威连是从楼梯上跑下来的,小狗显然没把他的呵斥放在心上,朝他挑衅地晃了晃尾巴,绕着大厅的墙根继续飞奔。 “戴希,帮我抓住它!” “啊?我……”戴希慌了手脚,这辈子还没抓过小狗呢。 李威连一边盯着绕圈子的小狗,一边压低声音对戴希说:“它脚上有伤,跑不了多久。你故意去抓它,把它往我的方向赶就行。” “哦。” 小狗看看李威连没有追赶的意思,果然减缓了速度,戴希立刻发现它走起来一瘸一拐的,右前爪上还拖着根白布条。 戴希故意大摇大摆地向小狗走了几步,它站在原地相当警惕地看着她,却顾此失彼,没注意到李威连已从另一侧迂回到它的身后。 “我来抓你啦!”戴希大喝一声,朝小狗猛扑过去。它应声向后高高跃起,刚好落入李威连的圈套。 戴希惊喜地叫:“抓住啦!”凑过去一看,这小家伙嘴里发出懊恼的“呜呜”声,虽然身子乖乖地趴在李威连的怀里,尾巴还十分不甘心地来回直晃。 “你自己说说该不该打?!”李威连高高抬起巴掌,待落到小狗的脊背上,却变成极尽爱怜的抚摸。 戴希依稀认出了这只黄毛狗:“呀?它就是那天你要找的流浪小狗?在哪里抓到的啊?” “闹了半天它就躲在这个院子里,唔,那棵丁香树下。” 小狗被李威连摸得眯缝起眼睛直哼哼,一副陶醉享受的样子,梳理干净的黄毛蓬松亮泽,确实叫人爱不释手。 “好可爱的狗狗,它好像还很小吧?” “嗯,才两三个月大,而且是只品种很不错的golden retiever,估计是不小心走失的。”李威连抱着lucky朝楼梯走去,“戴希,你来得正好,还没和它折腾完呢,需要你继续帮忙,先上楼去我的房间吧。” “我见过的金毛犬都很听话的呀,它怎么这么皮?” “它叫lucky。” “哦,lucky啊?!”戴希觉得这名字真棒,而且一听便知是个小公狗啦。 和底楼大厅一样,二楼也是空荡荡的,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只有李威连的那间办公室大门敞开。 “小时候的golden retiever都是魔鬼,长大以后才会成为贴心的天使。至于lucky嘛,它基本上是魔鬼中的魔鬼,黑帮老大那个级别的。我现在只能祈祷它日后会突变成圣母级别的天使。” 戴希笑出了声,他们进了原来的总裁办公室,这个房间还保持着戴希最后一次离开时的样子。当初搬离时她和叶家澜、lisa一起做了主,把这间办公室里所有的东西都归为李威连的私人物品,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由lisa通知李威连自行处理。没想到误打误撞还真省了麻烦,戴希一进来就注意到,朝向椭圆形大阳台的窗户半启着,窗下的那盆棕竹越发葱翠欲滴了。 不过在李威连那张特别宽大、气派又典雅的办公桌上,原先的整洁已荡然无存,而是搁满了大大小小的水盆、纱布、绷带、剪刀、药膏、狗食盘子、小狗玩的塑料骨头……李威连把lucky放到桌子中央的空处,一只手还紧紧地握着lucky的后脖颈:“戴希,你帮我摁住它。” 戴希连忙把四脚朝天的小狗按住,李威连从桌上拿起个小药水瓶:“它被殴打过,身上有不少伤,眼睛也发炎了,一天要给它点三次眼药水。可是这小东西实在太不听话,每次都要和它搏斗。” 眼药水点好了,lucky一骨碌翻过身来,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还在摇头摆尾地表示抗议。李威连又解开它右前爪上的绑带:“这处的伤口很深,刚给它敷上药裹好纱布,一会儿工夫它就把绑带咬开了,从早到晚我要给它绑十几次!” “为什么不用胶布呢?” 李威连细心地打着结:“我怕它会把胶布咽下去。”他打了个活结,戴希不解:“为什么不打个死结?你可以用剪刀剪开的。” “打死结的话lucky会乱咬,说不定又要把伤口碰坏的。”说着,他又把打好的结小心地拉松了些。 第十九章 戴希看得有些失神,今天的李威连在她眼前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样子——是哪里变了呢?戴希想不清楚,因为他做这些琐碎事情时的专注神情、灵巧的动作都已令她神魂飘荡了。 “怎么才能不让它咬呢?”李威连抱着胳膊想了一会儿,突然说,“戴希,请你倒杯咖啡给我,咖啡壶在茶几上。” 戴希以为他想喝咖啡,连忙去茶几上倒来满满一杯。出乎她意料之外,李威连将刚打好的结又松开来,还把绑带的两端放进咖啡杯里浸了浸,这才重新系紧。 lucky早就百般地不耐烦了,李威连刚一放手,它立刻低下脑袋去啃绑带,啃了两下骤然停止,好像受了极大委屈似的,冲着李威连愤怒地咆哮:“汪!汪!汪!” 李威连大笑起来。 “是我太笨了,居然没早点想到这个主意。”他扔了个小皮球给lucky,安抚它说,“宝贝,和我作对可没那么容易。” “你怎么来的?是邱文忻告诉你我在这里?”他问戴希。 “是啊,她好凶的。” “呵呵,我和lucky都是被她赶出来的。不过lucky也确实有点过分,就国庆假期这几天里,它起码打碎了二十几只杯子、盘子,糟蹋了三十来份蛋糕,还骚扰了不少胆小的女客人。所以现在邱文忻规定我和lucky在营业时间必须回避,另外要求我赔偿她的经济损失一千八百八十八元人民币。” “太夸张了吧?” “不睬她。我告诉她我没钱,欠着!” 李威连拍了拍闷闷不乐地叼着小球的lucky:“lucky,爸爸是个穷人,所以你一定要乖,否则爸爸可养不起你了。” 戴希垂下眼睑。她所熟悉的李威连像个战士,始终穿着隐形的盔甲,光芒四射而又咄咄逼人,令所有人对他望而生畏。但是今天的李威连脱下了盔甲,戴希猜不出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或许是因为“逸园”,或许是因为lucky?……总之他的锐利不再、光华尽敛,却因为平易真实而富有了愈加动人心魄的魅力,戴希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不敢看他了。 “戴希?” 她抬头,看见他的微笑:“lucky自己会玩,我有话要和你谈。” 在正对着棕竹的长沙发上坐下,远远的大班桌上lucky玩着蓝色的小球,通身黄毛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戴希,你还好吗?” “唔?”她不太明白他问话的意思,探询地看了他一眼,立刻不争气地脸红了,“我……挺好的。” 李威连点点头,又思索了片刻:“戴希,你父亲,唔,戴教授还在继续对周建新进行心理干预吧?” “是的,爸爸说不论案件结果如何,他都会一直跟踪周建新这个案例的。” “我的看法是,即使周建新犯了罪,也仍然是个受害者。任何孩子原本都是无辜的,是我们这些人在他身上施加了罪恶和仇恨,如果要惩罚,首先也应该惩罚我们。” 戴希咬了咬嘴唇,她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戴希,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人生就像是许多个循环的组合。你以为自己在拼命向前,可停下来仔细一看,却发现又回到了原点。今日的自己,只不过是曾经的自己的影子,多添了几条皱纹而已……戴希,正如你在天星小轮上背诵给我听的那段话,你还记得吗?” “于是我们逆水行舟、奋力前行,却……”戴希没有背下去,阳光的映照下那多添的几条皱纹尤其触目惊心,使她不愿再继续。 李威连并不催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逆流前行,我确实曾努力过好几次。母亲抛下我离开上海时,我就试了第一次;因为和惠茹的关系丧失高考机会,我再次尝试重新开始;受重伤后被迫去香港治病,在那里拼搏奋斗、谋职求生,这是第三次……每次都很艰难,每次都有过成功,但是最终呢?”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语调十分平静:“所有的成功都转瞬即逝,直到今天我收获的仍然是失败,戴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失败者吗?也许吧……每个人对成功、失败的标准都不尽相同。真正令戴希难过的是李威连谈话时的超脱口气,多少年了,他就是用这种方式固守着自己的孤独,绝不妥协。 “这次我还是可以选择重新开始、逆流前行,但意愿和勇气都有些匮乏……我恐怕是真的老了。” “……好,不说这些了!”李威连改换了话题,“戴希,在资金方面还有些后续的事务要麻烦你。” 又是准备好的文件夹,早已端端正正地摆在茶几的一侧,戴希伸出左手就能拿到。他的精准和整洁如故,而且越发自然、不露痕迹。 第一页上是一个银行账户的信息。 “戴希,carpe diem公司的生意做得很成功,两周内买方支付的货款就会全部到位,应该是这个数。” 他在纸上写一个数字,示意戴希看过后,又写下第二个数字。 “这个数就是我要还的高利贷本息合计,你收到货款后就立即如数划款到这个账号。根据我和抵押贷款公司的约定,只要钱一划过去,‘逸园’的抵押就失效了。” “好,你放心吧,一定办到!” 戴希热忱的样子引得李威连微笑起来:“戴希,前两个数字相减之后就是我们的纯利润,大约一百万美金……合七百万人民币吧。对这笔钱我有两个用处。” “嗯,你说。” 他把文件翻到下一页,那上面是另一个银行账户的信息。 “请你先把其中的五百万人民币转到这个账户里——是孙承律师的事务所账号。这五百万是我给宋银娣和周建新母子今后的生活费用,周峰案件的律师费我已经另付了,不在这里面。” 他看出戴希有些疑惑,便解释说:“现在周峰案还未水落石出,周建新又是未成年人,所以我委托孙律师代管这笔钱,根据需要和宋银娣协商使用。如果最终宋银娣能够洗清嫌疑,孙律师就会把钱直接转给她。” lisa说过,周峰家有套位于市区的三房两厅公寓,再加上这五百万,应该能够维持一个小康之家的生活水准了吧。戴希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个家庭和孩子心灵所遭受的劫难又何止是五百万能够弥补的呢?但是她也明白,李威连已经竭尽所能,人人都可以指望他、责怪他、苛求他,唯有他必须承担一切,这公平吗? “我可以往下说了吗,戴希?” “哦,好的!” 李威连把文件翻到下一页,却迟迟不开口。戴希看不见文件上的内容,只看见他的手在纸面上轻轻拂动,浓浓淡淡的阴影遮在面颊上,令他显出一种爱惜和怅惘交织的复杂表情。戴希意识到,他马上要说到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了。 “戴希,这份文件是我签署的‘逸园’赠予声明,你要帮我交给一个人。” “赠予?!” 戴希惊得目瞪口呆,接过文件一看,不禁叫出了声:“林念真?!” “是的,希金斯教授的中国夫人,你和她挺熟的吧?” “我不明白……” “这个……还真是说来话长了。戴希,你知道‘逸园’最后一位主人叫袁伯翰,他有一位在世的孙女叫袁佳。我和袁佳是从幼年就开始的最好的朋友。” “袁佳……”戴希重复着这个名字,多么动听的名字,像早春雏菊一样纯真而娇柔,她在哪里? “袁伯翰生前最钟爱的就是孙女袁佳,他一直致力于把‘逸园’要回来,还想让袁佳继承下去。然而,袁老先生还没来得及留下任何遗嘱就意外猝亡,袁佳的身份无人证明,她的权利更得不到主张——结果袁佳被袁氏家族剥夺了‘逸园’的继承权,对此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正是我,间接造成了袁老先生的死。这么多年来,把‘逸园’夺回来还给袁佳,始终是我最大的心愿。今天,我终于可以做到了。” 戴希还是不明白:“可是希金斯夫人?” “她就是袁佳。” “她是?!” 李威连笑了笑:“至于袁佳如何会变成希金斯夫人,戴希,假如你对此很感兴趣,就自己去找希金斯夫人了解吧。这是她的隐私,我无权向他人谈及。总之,她才是‘逸园’真正的主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你只要将这份赠予文件交给她,她就可以去办理相关手续。哦,咱们还剩下的两百万人民币,你也一并交给她,以此来支付‘逸园’过户所需要的手续费、税费等等。” 他轻轻地靠到沙发背上:“好,都说完了。戴希……谢谢你。” 蓝色小皮球滚到李威连的脚边,lucky歪歪扭扭地跑到沙发前面,一边推搡着小球转来转去,一边故意在李威连的裤腿上来回嗅,想要引起他的注意。这小家伙虽然调皮捣蛋,但已对李威连产生了深深的依恋,才这么会儿工夫没理它,它就失落了。 李威连却一动不动,这一刻的他是与世隔绝的。 转赠声明的内容简单明了,才占去一页a4纸中间很小一部分,周围留着大片刺眼的空白,看得戴希的眼睛又胀又痛。 “……jane,她会接受吗?” 戴希以为李威连大概听不见自己的问题,但他立即回答了:“我估计她不会。” “什么?” “重要的不是她是否接受,重要的是我给了。”李威连把目光从窗前摇摆的树叶上收回来,“戴希,我活到今天这个年纪,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中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因此我一点不在意希金斯夫人是否接受‘逸园’,对我来说,当把这份声明交给你的时候,我的心愿就达成了。现在我真的感到……很轻松。” “我明白了,可你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 “我和她或许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戴希没有再问一遍为什么。 “戴希。” “唔?” 李威连注视着她,问:“你帮了我这么多,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戴希始料不及。 第二十章 “戴希,我与人相处时有个原则,就是决不欠人情。必须是我给予对方的多于从对方得到的,只有这样,我才愿意把关系维持下去。可是我想来想去,在你这儿似乎出现了例外。” “那又怎么样?”戴希没好气地反问。 他对她的无礼一笑置之:“又不能再给你钱,况且我也没有钱了。” “对了,你去治疗中心啊!”戴希想起来了,“这是我帮你忙的交换条件!” 李威连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问:“嗯……戴希,你还想成为专业的心理医生吗?而不是现在这种友情客串式的。” “我……” “戴希,我能看出你对这门学科的热爱,更能佐证你从事这项工作的天赋。因此我想建议你继续心理学的学业,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一个人去实现理想,相信我,你会成为优秀的心理学家的。” “你怎么知道我行?” “根据我的亲身体会啊。戴希,至少在我这个病例上,你做到了希金斯教授也没能做到的事情——我愿意听从你的建议。你给我的药我都按时吃了;你让我养小狗我也养了,最关键的是,你使我能够倾诉,我对你讲的都是真话。可你知道吗?即使是对希金斯教授我也说了谎,你手上那些咨询笔记里,包含了不少谎言。” “可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要对希金斯教授撒谎?” “也不是刻意针对他,其实是……有些回忆太痛苦,为了能够面对它们,我很早就开始对它们进行加工,慢慢地自己也弄不清何为事实何为虚妄了。但我的内心始终有着强烈的愿望,要把它们说出来,我总觉得只要能说出来,我也就解脱了。可惜的是,直到今天我还做不到。戴希,假如有一天,你确实从事了心理学专业,我就都说给你听,好不好?” 戴希低下头,想要竭力平息起伏的心潮…… 李威连继续说着,很显然这些话他已经思考了太久,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来:“我仔细考虑过了,这是我唯一能够为你贡献价值的地方——做你的第一个病例。当然,前提必须是你重新开始心理学研究,否则我的贡献也就毫无意义了。而做一个于人无益的人,对我是种真正的耻辱。很小的时候我读过一个童话,说的是非洲的大象,它们一旦年老体衰或者患了重病,就会主动脱离象群去自生自灭。这个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戴希,这也是我必须坚持的,假如我无法为你做得更多,那么我就只能从你面前消失了。” 她快要扼制不住流泪的冲动了,浅灰色的文件夹封面在她的眼里改变了形状。 “唔?lucky呢?” 戴希慌乱地抬起头,李威连已叫着lucky的名字匆匆走出房间。她从沙发上跳起来,也跟到走廊里。 小皮球滚到了楼梯边,李威连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为lucky挡着道,默默地看着它玩耍。等戴希走到身边,他朝正对着走廊的大阳台指了指:“戴希,你已经知道,从这里是可以看到‘双妹’二楼的那间卧房。” “是。” 他又向下指了指大厅里戴希进来的那扇门:“刚才你是从后门进入花房再经穿廊到大厅的,对吗?” “对。” “这就是‘双妹’和‘逸园’两栋房子间相当奇异的一点。戴希,从‘逸园’可以看到‘双妹’的二楼,尤其是夏天不拉窗帘的话,从阳台看那间卧室简直一览无余。从‘双妹’呢,也可以看见‘逸园’楼下大厅的一部分,还有整个花房和穿廊里的动静。而这,恰恰构成了当年袁伯翰之死的关键环节。 “中学时代我每周来袁老先生这里上绅士课程,他非常喜欢我,一直悉心培养着我。其实在老先生对我的厚爱里还隐含着一个心愿,我是很清楚的——他希望撮合我和他最心爱的孙女袁佳,因为在袁老先生的心目中,只有我和他的孙女在家世背景以及人品上都能匹配。可惜在这点上老先生一相情愿了,袁佳与我各自心有所属,所以我们俩在他面前表现得十分疏远。尽管如此,我和袁佳暗中却保持着最亲密的友谊,甚至连和惠茹的事我都没向袁佳隐瞒过,她是真正能够理解我的人,也是我最忠实的同盟军。高考前我和惠茹的关系被人揭露出来,使我的前途遭到重大打击,我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但心里面对告发我们的人深恶痛绝。而特别使我痛苦的是,当时我左思右想,觉得最有可能发现并揭露我们秘密的人恰恰是袁伯翰,因为只有他能从‘逸园’看到对面卧室里的情景!可同时我又感到难以置信:这样一位雅量高致的老绅士、爱护我的长辈会做出如此卑鄙的行为。在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的情况下,我深深地埋藏下心中的怀疑,独自一人去了金山石化厂当学徒工。 “那年九月的一天,我在厂里接到袁老先生的传呼电话,约我周日来家里谈谈。自从和惠茹的事被人揭露之后我就再没来过‘逸园’,为了解开心结,我同意走一趟。那时候袁佳已经上了复旦大学,‘逸园’里再没人给我偷偷打开边门,我是从正门按铃进入的。谈了一会儿后我才发现,袁老先生约见我的目的就是要表达对我的失望之情,我的所作所为让他完全无法接受。他的言辞相当激烈,根本不给我机会为自己辩解。而我呢,更是满腹委屈,当时毕竟是太年轻了,才十八岁啊。我可以忍受外人对我的任何非议,但袁老先生就像我的亲爷爷一样,他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训斥真是伤透了我的心,何况我还存着一个疑惑呢。于是我们很快就用英语争吵起来,越吵越凶,吵着吵着老人家突然捂住胸口倒下去。我吓坏了,还好他神智清楚,让我找出保心丸来给他吞下。慢慢缓过来之后,老先生便执意要我走,因为袁佳马上就要回家了,他不希望孙女见到我。而我心里也赌着气,想想袁佳马上就要回来,我也实在不愿和她照面,就断然离开了。可谁又能想到,我这一走就酿成了大祸。那天保姆离开时居然忘记关厨房煤气的火,袁佳又晚到家半小时,阴差阳错之间,袁老先生就这样死得不明不白。再加上邱文悦、文忻姐妹自相矛盾的证词,号称从‘双妹’二楼看见了我在‘逸园’穿廊里的经过,哦,袁老先生当时就住在由穿廊改成的小屋里。她们的证词更是把我拖进百口莫辩的境地。 “从那时起我就背负着杀害袁佳爷爷的嫌疑,再也无法和她坦然相对了。后来她又因此失去了‘逸园’,我就暗暗发誓,不彻底查清袁老先生死亡的过程,不替袁佳把‘逸园’拿回来,我就永远不再见她!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戴希,我的故事很乏味吧?” 这段并不冗长的叙述似乎耗光了他的精力,李威连看上去十分疲惫。 戴希连忙否认:“一点儿不乏味。你说吧,我都喜欢听。” 他笑了,又摇摇头:“今天就说到这儿。等你做好决定,我再继续说。不早了,我陪你下楼,你该回家了。” 刚要迈步,李威连突然指着自己的鞋面喝斥:“lucky!” 戴希哑然失笑,原来lucky啃不了自己爪子上的绑带,就报复地扯开了李威连的皮鞋鞋带,他们俩刚才沉浸在谈话中,完全没留意到这坏小子在偷偷搞破坏。 李威连皱了皱眉,似乎费力地想弯下腰,却又面带痛楚地停住了。 “你怎么了?”他的样子让戴希紧张起来。 他咬了咬牙:“是我的腰伤……” “哦,你别动。我来!” 戴希走下两级楼梯,回过身来帮他系鞋带。光可鉴人的深褐色皮鞋上沾满了lucky的口水,碰上去黏糊糊的。戴希想笑,偏偏泪水也要向外涌。恰在这时,她的头顶感觉到柔缓而有力的抚摸,正与那个夜晚她在昏暗的宝马车中所感觉到的、至今仍记忆犹新的抚摸一模一样。 戴希不由自主地抬起头,他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却与她记忆中的那次迥然相异。当时她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然而今天,她只想以最本真的姿态投入他的怀中。 这也是头一次她为李威连做事,他没有说谢谢。 戴希几乎无法自持,她好像听到从身后的楼梯下传来什么声音:“有人来了吗?我们现在下楼……” 她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更没来得及转身,就被李威连用力拥入怀中。这个拥抱更和她在香港机场所得到的截然不同,不再克制、得体,相反却像倾注了全部的生命、热血和激情。戴希觉得天旋地转,当这个男人释放出最真实的本性时,他的力量真的可以突破一切桎梏,粉碎所有心防! “戴希,为我做个见证吧!”这句话如霹雳一般震耳欲聋,旋即她被猛地推倒在楼梯上。刚才还行动不便的李威连像头发怒的猎豹,从她的身边直冲而下。 从楼梯上传来连串的闷响,在戴希的惊叫声中,两个男人互相撕扯,顺着楼梯接连翻滚一直坠落到地面。 戴希飞奔下楼,却立刻滑倒了。整个楼梯下都是湿滑的液体,从通往穿廊的门一直流过来,汽油的味道扑面而来,一股火苗已经窜过半个大厅。 “戴希!快灭火!”李威连声嘶力竭地喊着,他和张乃驰扭打在一起。张乃驰手里握的尖刀放着明晃晃的光,lucky冲着他们拼命地狂吠。 戴希跌跌撞撞地朝穿廊右侧跑去,她还记得,灭火器在那里! 灭火器喷出雪白的泡沫,可是被汽油引燃的火龙仍在迅速蔓延。 “戴希!”又是一声嘶喊。戴希猛回头,闪着寒光的刀子正打在她手中的灭火器上,刀身已被血染得通红。 “william!” 戴希扔下灭火器,不顾一切地朝倒在不远处的李威连扑过去。 “都去死吧!”张乃驰疯狂的叫声在她的头顶响起,戴希的眼前一黑,有什么拦在了她和砍下的刀刃之间。 “小希!” 戴希脑海中最后的印象是圣洁的莹白大厅里熊熊燃烧的红色火焰,lucky的叫声,还有孟飞扬变了形的脸。 第二十一章 从十月中下旬开始,上海的天空就始终阴沉沉的。蒙蒙细雨总在不经意中飘飞天际,淅淅沥沥地一下就是一天,秋风紧跟着刮起来,叫舍不得脱去夏裙的姑娘们在街头打起寒战。秋意渐浓之时,夏日的余韵越走越远,只有不落雨的秋夜依旧静美。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南华初级中学的教学楼里传来朗朗诵读声,孩子们的嗓音清脆悦耳,烘托不出半点词句中的愁绪。还未到词中描述的黄昏时分,细雨乍歇的操场边,梧桐树叶上积聚的水珠不停落下。塑胶跑道上水泽斑斑,跳远用的沙坑里黄沙已结成一团团的泥泞。 期盼已久的下课铃终于响起,学生们欢笑着涌出教室,早把几百年前女词人的闲愁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次第,要等他们经历了爱恨别离之后才能领悟的。 从初一年级的教室里跑出几个男孩,把书包像沙袋似的在头顶上抛着,打打闹闹地冲到操场边。沙坑里的积水让他们很失望,看来今天没法练习跳远了。 别的孩子都走了,只有一个皮肤白白的男生不甘心地留下来。他把书包挂在单杠上,独自一人站到湿漉漉的跑道顶端,深吸口气就开步跑!他的身姿很灵巧,速度飞快,脚下溅起连串的水花,最后一步他用足力气蹬踏——“啪!” 男孩子重重地摔倒在沙坑旁,骨碌碌滚了三滚,才龇牙咧嘴地撑坐在一个小水塘里。他举起胳膊瞧瞧,衣袖撕开了口,小臂底下又青又紫,不止这里,他的屁股、大腿和肩膀都摔得生疼。男孩子的眼睛里闪出了泪花,最让他伤心的是衣服裤子全脏了,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家面对妈妈的责骂? “摔疼了吗?” 多么好听的声音!男孩子抬起头,俯向他的美丽面庞是他从没见过的:“……老师?” 她向他露出温柔亲切的笑容:“我不是这里的老师,是过去华海中学的毕业生——你的校友。” “哦!……阿姨好!” 男孩子忘了疼,腾地从地上跳起来,滴滴答答的脏水顺着裤腿往下淌。美丽的阿姨向前微倾着身子,体贴地捏了捏他的衣角:“这么湿的跑道不能运动的,知道吗?” 他拼命点头,脸涨得通红。这位阿姨看上去和妈妈的年纪差不多,可是她讲话的样子比妈妈好看多了。男孩害起羞来:“阿、阿姨,我要回家了……” “嗯,小心点。” “阿姨,再见!” 男孩接过她递来的书包,一溜烟地往校门跑去。她痴痴地望着孩子的背影,时光停滞在那瘦小却生机勃勃的身影上,几番叠印、渐渐幻化出心底最深处的眷恋——那个、啊,不,是那两个男孩一高一矮,肩并肩朝前走着,走了几步他们一齐驻足回望,绽放出同样青涩又明朗的笑容,她看得眼花缭乱了,她的心醉了,她情不自禁地想叫住他们,等等我!可是突然,他们又分别转了个身,彼此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开去。她愣住了,不知自己该跟上谁的脚步,就在她犹豫不决的那个瞬间,跑道的尽头升起黑色的迷雾,把他们都吞没了。 头顶上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她仰起脸,一束夕阳透过树叶的缝隙投射过来,把面颊上那两颗莹润的水珠映得通透,这也是从梧桐叶间滴下的雨水吧? “林女士,你好。” 林念真应声回头,童明海从操场的另一头匆匆走来。在这个秋日的黄昏里,老人鬓边的白霜似乎较之前更浓重了些,不过腰板依旧笔直,步履亦矫健如飞。 “唉,华海中学,我和这所学校可打过不少交道啊!”与林念真握手时,童明海一边感慨,一边仔细打量着她,神情中充满慈祥和关切,“今天林女士特地要约在这里会面,是不是因为袁佳?她在这里上过三年的高中。” 她垂首沉默着,片刻之后,抬起头向老人含泪微笑:“童叔叔,是我……我是袁佳。” 纵然是意料之中的事,童明海还是愣了愣,随即长叹一声:“唉!你这孩子……” 又是一阵风起,更多的水珠从梧桐树冠里纷纷扬扬地洒落,像是乘着夕阳的间隙中飘起的一段短暂秋雨,没头没尾、无牵无挂。 “对不起,一直没跟您说实话。” 童明海摆手:“哎,告不告诉我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你过得好,还有你爷爷的心愿……不管怎样,今天能看到你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可惜的是‘逸园’又遭了一次劫难,才叫人心疼呢。”不知什么时候童晓来到两人身边,冷不防插了这么句话。 话一出口,如利箭穿空而过,带在呼呼的风声。 “他疯了。”林念真果然被狠狠地射中了,她的脸色惨白,身躯在秋风中止不住颤抖,“没有任何人可以毁了‘逸园’,她是有生命的——毁坏‘逸园’就意味着毁坏自己的灵魂。” 童明海嗔怒地瞪了一眼儿子,童晓保持沉默。今天的他全身笔挺的警官制服,显出平日少有的干练和严谨。 林念真从飘摇不定的状态中振作起来,殷切地向父子俩致谢:“我听说多亏童警官及时赶到,才救了‘逸园’,救了他……们。谢谢您,童警官,童叔叔,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童明海又叹一口气。 童晓却注视着她说:“林……哦,袁佳女士,张乃驰的精神病司法鉴定结论出来了。鉴定委员会确认被鉴定人在实施危害行为时,已患有精神疾病,由于严重的精神活动障碍,无刑事责任能力……唔,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好消息。咳!” “严重的精神活动障碍,无刑事责任能力……” 她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回连嘴唇都变得惨白,脸上亦浮现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童明海不由紧张起来,六十多年的人生经验告诉他,人只有在伤痛到极点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冷漠与激动交织的古怪表情,显然在她的内心深处,针锋相对的情感正在剧烈碰撞。老人不禁忿忿地瞥了一眼儿子,年轻人就是这样不知轻重,只知道解开谜案,全然不管这命运多舛的女子是否还能承受得起?! “袁佳,你……”老人担忧地叫她的名字。 “哦。”她恍然梦醒一般,长舒了口气,脸色渐渐舒朗起来。命运的苦果在口中来回咀嚼,那滋味毕竟还是会淡去的,“这么说他、他在犯下那些……罪行的时候,自己也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样我的心里倒好受些了……” “而且也可以免于相应的刑事责任了。”童晓耐人寻味地又追了一句。 “童晓!”童明海简直忍无可忍了。 林念真反倒完全镇定下来,她看看满脸怒气的父亲,又看看神清气爽的儿子,声音低沉但口齿清晰地说:“丧失理智、生不如死,他已经遭到最严厉的惩罚了。” 一语之间,情仇俱散。是宽容还是弃绝,这秘密将永远封存在她的心中。 “呃……袁女士,你去看过‘逸园’的现状了吗?”童晓说,“总的来说还算万幸吧,大火虽然把底楼大厅烧成一片黢黑,楼梯也受损不小,但因为扑救及时,‘逸园’的整体没有受到影响,二楼基本上完好无损,今后修复的难度应该不大。” “太好了……”她露出无比苦涩的笑容,“真是多亏了你们。谢谢!” “袁女士太客气了。其实这回还应该特别感谢一个人——对面咖啡厅‘双妹1919’的老板娘邱文忻,哦,就是那对双胞胎中的妹妹。呵呵,这位邱文忻有个怪癖,特别爱从‘双妹1919’的二楼卧室偷窥‘逸园’里的动静。事发那天她正看得起劲,头一个发现张乃驰在底楼大厅里泼洒汽油,不久就冒出烟来。她立即报了110和119,所以火刚燃起来不久消防车就赶到了。如果要等我们把张乃驰制伏以后再开始救火,恐怕火情还会严重许多的。” “哦,是这样。” 她的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个固执的声音——袁佳,有人从窗口看到了你爷爷死亡的经过,过去她没有说真话,现在她可以为我澄清! “袁佳,关于1981年你爷爷去世时的情况,这个邱文忻还可以提供进一步的证词……” “不必了。”她打断童明海的话,“童叔叔,我已经知道爷爷所厚爱的人并没有辜负他,爷爷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童明海父子略感困惑地互相望了望。 林念真温婉地向他们点头:“童叔叔、童警官,今天请你们二位来,其实是想谈谈……我、李威连和张……华滨,我们三个人的过去,但愿能对澄清事实有所帮助吧。” 她没有立刻开始叙述,而是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样东西,递到童明海面前:“童叔叔,你还……认识上面的人吗?” 这是一张有些泛黄的黑白照片,但人像依旧清晰。紧紧相偎的四个人一老三少,都有着那个贫瘠年代中最朴素的衣着和最纯净的表情。 童晓一眼就认出了两个男孩,小时候的他俩都漂亮得出奇,只有眉目如画才能形容。虽然容貌迥异,两双忧伤的眼睛却何其相似,同样被孤单包裹起的严肃表情,使这两个少年看上去像一对真正的亲兄弟。 就连他们自己也万万没想到吧,有朝一日会成为你死我活的仇敌。 照片中央的小姑娘倒是很开心地笑着,细长的眼睛弯成月牙儿的形状,没有刘海,露出明净高阔的额头,眼角眉梢尽是恬淡温柔。 这一刻她肯定是最幸福的,因为她最爱的亲人们都围绕在身边,坐在前面的是外婆,左边站着哥哥,右边站着弟弟。 “婆婆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在威连的提议下,我们一起去照相馆拍了这张照片。第二年婆婆就去世了,我把它从枫林桥家里的墙上取下来,带到‘逸园’。后来爷爷也过世了,我又带着这张照片离开‘逸园’。三十多年过去了,唯有它始终陪伴在我的身边。” 只有一次她险些失去它,那个风雨之夜她倒在深圳街头,血红的雨水横流,冲脱了她紧攥在手中的照片。是救下她的美国人小心地收起了照片,也是靠着它,属于袁佳的往事才被慢慢唤起,而彼时,她已经两世为人了。 童明海的声音有些发涩:“袁……佳,你的样子怎么变了这么多?” 容颜不再,微笑却恬美如初:“童叔叔,是女人老得快吧。” “哦,咳、咳。”童明海的心颤得厉害。就在刚才,丝丝缕缕的白色从她随风轻拂的秀发间探出。是的,照片中那个天真秀丽的小女孩,以及他记忆中那个端庄温柔的年轻姑娘——袁佳老了,老得认不出来了。 风再起,吹动头顶的树叶婆娑,黄昏后的校园里已经没有孩子们欢呼雀跃的身影,空荡荡的塑胶跑道上的雨水一时半会儿还晒不干,刚才那男孩摔倒的沙坑旁边,泥泞的脚印连成长长的一串。 “童叔叔,童警官,你们已经知道,我和李威连、张华滨是从孩提时起的好朋友。在1976年我外婆去世之前,我们三人在枫林桥共同度过艰辛而充满友爱的童年。外婆是在1976年严寒的冬季永远离开的,从那以后我们才不得不分开。我跟着爷爷住进‘逸园’;华滨被他爸爸张光荣领了回去;威连的父母兄姐在1975年中他上初中之前就阖家搬去香港,只剩下他一个人留在上海生活。 “分离之后,我们各自的景况有了很大的区别。威连从小就很自立很能干,独自生活得有条有理。而且他每周日都会到‘逸园’来接受爷爷的教导,所以我和他一直有机会见面。反而是华滨最可怜,张光荣根本就不配做父亲,先是把华滨在婆婆那里一扔就是十年,接回去以后依旧不管不顾。自打被张光荣领回,华滨连吃饭都变得有一顿没一顿,更别说其他方面的关心和爱护。华滨那时还在念小学,没有我和威连管着,成绩很快变得一塌糊涂,甚至跟着张光荣沾染上了不少恶习,逃学、撒谎、打架、偷东西……那时我们三个经常偷偷约在威连的家里会面,每次华滨都要向我们哭诉,抱怨他爸爸的种种恶行。我记得那些时候威连总是很沉默,偶尔还会教训华滨几句,他小小年纪就有种天生的威严,华滨一直非常怕他。 “我们就这样保持着不为人知的友谊。很快三年过去了,威连顺利升上华海中学的高中,我也从外校考了进去。‘文革’结束后张光荣越来越落魄,凭着一些文娱方面的特长,好不容易混到华海中学当上代课教师,倒是因此把华滨也弄进了华海中学,否则以他当时的成绩,能不能上中学都是个问题。但无论如何,我们三个在华海中学重聚了,我大概是其中最兴奋的一个,两个男孩子却没什么特别的喜悦。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男孩长大后会变得相当深沉,他们很快就学会了隐藏真实的内心,注意力也渐渐跨越眼前的小圈子,投向更远大的目标。而我们女人,却只会耽于情感,在爱的樊笼里兜兜转转…… “最说明问题的例子是:1978年秋季我们三个刚到华海中学报到,威连就定下了规矩,在学校里我们不能表现出任何相互熟识的迹象,而只能定期在他家里悄悄聚会。虽然心里对他的这个规定很困惑,我和华滨都已经习惯对他言听计从了。而不久之后发生的张光荣意外死亡事件,恰恰证实了威连的先见之明。 “1979年的严冬是我记忆中最寒冷的冬天。当时张光荣酗酒越来越严重,连上课的时候都常带着酒气。校长找他谈了几次话,如果他的情况再不改善,只怕连工作也保不住了。因为生活过得极不如意,张光荣把郁闷全都发泄到华滨身上,平日里对他非打即骂,华滨对父亲的憎恨也是与日俱增,好几次我们聚会时他都哭着给我看他手臂和胸口的伤痕,我伤心得直落泪,威连却冷冰冰地说:‘这种人还不如死了好!’他说这话时冷酷的样子让我害怕,更令我胆战心惊的是华滨眼中随之而现的寒光。 “张光荣是在那年期终考试的前几天出的事。事发的当天傍晚,我们三个又约在威连的家里见面。华滨的功课太差,威连一直在帮他补习,而我负责给大家做饭。每次看着两个男孩狼吞虎咽地把饭菜消灭光,就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快乐。 “可是那天,我和威连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多,华滨才惊慌失措地出现。他告诉我们,张光荣喝醉了酒,失足跌下华海中学的沙坑,现在生死不明。我正急着想出门喊邻居去救人,却被威连阻止。他让我和华滨都待在家里,他自己先去看看情况。威连的家离华海中学不远,大概半小时左右就回来了,他说自己爬下沙坑看了,张光荣已经没有呼吸,肯定是死了。这下我和华滨都彻底没了主意,只能全听威连的。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在威连的安排下,我和华滨装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各自回家睡觉去了。第二天中午张光荣的尸体被发现,公安局经过勘察,确认张光荣是失足跌落后直接摔断脖颈,当场死亡的。 “张光荣本来就令大家厌恶,他的意外死亡没有引起任何疑问和悲戚,很快就被淡忘了。但从那以后,根据威连的吩咐,我和华滨再没去过威连的家。 “华滨倒是因祸得福,从此摆脱了他那个流氓父亲,并被一户印尼华侨家庭收养了。这户人家是和张光荣一批回国的,女主人是位小有成就的钢琴演奏家。张华滨跟着这家人过了几年的舒服日子,还学到了一些钢琴技艺。” 童晓听到这里乐了,忍不住插嘴:“呵呵,如果不是他在去年公司年会上晒琴技,也就不会发生攸川康介企图用艾滋毒血玻璃片扎他的诡异情节了。” 林念真又是凄婉一笑:“可惜华滨的命不好,三年后那家人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对华滨的关爱一下子全转移到自己的孩子身上。又过了一段时间,这家人举家迁回印尼,也没有带上华滨。再后来,华滨在锦江饭店工作时碰上些不如意的事情,就以去印尼探亲的名义申请出国。其实,印尼的养父母根本不愿接纳他,华滨只是找了这个渠道去香港投奔威连。这之后,他们俩就一起在香港奋斗,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了。” 林念真结束了她的追述。童明海父子一时无言,心中滋味杂陈。 第二十二章 “我们三人的过去就是这样。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她轻声说。 “好,好!”童明海猛醒,“有事我们再和你联系。” 林念真没有动,却微笑着伸出左手。 “对不起!”童晓连忙把照片送回到她的手中。 她无限珍爱地摩挲它:“总算我还有它……” “哦,袁女士,还有个小问题。” “什么?” 童晓看了看老爸,童明海却把目光移开。还是童晓开口了:“袁女士,你爷爷死去的那天,你比平时晚到家半小时。据弄口的传呼电话说,你曾打电话回家过,而你却否认了。我只想再和你证实一点,那个电话是你自己打的吗?你确实是因为电车开得慢才晚到家的吗?” 即使在童晓一瞬不眨的注目下,从林念真的脸上也看不到丝毫波澜。 她的回答确切而简明:“当年是我撒了谎。我是因为和张华滨约会才迟到的,电话也确实是我打回家的。但是爷爷意外猝亡,我又不想让华滨牵连在里面,才没有说实话。” “是这样……”童明海不禁有些发愣。 面对老人踌躇的模样,她最后一次抱歉地微笑:“真的很对不起,童叔叔,瞒了你这么多年。” “其实她该对不起的是李威连吧。” 等林念真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教学楼后面,童晓耸了耸肩:“这么说袁老先生的死他们三个都有责任啊!就为了她和张华滨的奸情,却让人家李威连一个人背了黑锅。” “怎么说话呢?!”童明海又是一脸的没好气。 童晓朝童明海一歪脑袋,老爸到底还是偏心在袁佳身上。 “估计李威连心里是很明白的,他也乐意给袁佳打掩护。你听她今天说的话,这又不是头一回了!” 没必要再追究下去了……在不知不觉中,童晓发现自己的心隐痛起来。 照片上三个孩子清纯的面孔栩栩如生,叫人更难接受往事里的无尽悲凉。命运何其残酷,在他们的身上施下一道又一道魔咒,环环相扣、纠结缠绕,究竟是罪还是罚?! 灿如鲜血的夕阳落到四层旧教学楼上,灰扑扑的外墙被蒙上一层火红,有什么人推开了顶层的玻璃窗,反光灼灼刺入眼眸。童晓抬手遮上眉头,仔细辨一辨——正是当年尹惠茹跳楼自杀的那扇窗户。 “都是我的错。” 一记闷响击穿耳膜,童晓的脑袋里嗡嗡地叫成一片。黑色的身影像蝴蝶在空中展开翅膀,沐浴着晚霞直坠而下,猝然撕碎岁月布下的重重屏障——童晓懂了! 他懂得了这句话的含义,懂得了尹惠茹的忏悔,更懂得了李威连。 因为虚无、因为绝望、因为无边无际的孤独,人总有在性爱中沉溺的理由。孜孜不倦地去品味它,越是恐惧就越离不开。如此无耻而放纵的性,与其说是做爱,莫如说是自渎,一场又一场没有伴侣、没有情爱、没有希望的自我侵害。 童晓现在完全懂得了,尹惠茹对年仅十四岁孤独的李威连意味着什么。他也完全懂得了,为什么李威连会在性上屡屡做出与他的才智和品格根本不相称的行为。 童晓从男人的立场,不,确切地说是从人的立场,理解了李威连。 夕阳已经彻底沉没了,童晓看着老父亲的脸,浓重的暮色和老人面庞上的悲悯糅合在一起,黑与白的界线不再那样分明。 “爸,周建新已经承认了是他将安眠药放在周峰喝茶的杯子里。他还向心理学家供述说,大约从半年前开始,就有不明身份的人往他的邮箱里发李威连和宋银娣性交的照片及视频,并且在邮件正文里写了很多侮辱和激怒他的语言,使他对自己的父母以及李威连均恨之入骨。正是在这些邮件的蛊惑下,周建新渐渐产生了杀心。案发前一个多月,那个神秘的发信人开始更加频繁地与他联络,他们交流的内容逐渐集中在如何实施谋杀上。是这个发信人建议周建新给他父亲下药,并说这是最万无一失的方法,既可以同时杀死李威连和周峰,又可以伪装成车祸。周建新当时已完全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决心按照神秘人的办法实施谋杀。在他们商定的谋杀日期前一天,神秘人送了个快递给周建新,里面就装着一瓶李威连平常服用一样的特效安眠药。 “西岸化工的原人事总监朱明明作证炮制邮件者正是张乃驰,而神秘人怂恿周建新作案的日期又恰好在邮件发出当天,不得不让人怀疑神秘人就是张乃驰,他是想一箭双雕,同时达到杀周峰灭口和害死李威连的目的。办案小组当前最关键的任务就是确认神秘人的身份。但是周建新把来往邮件都删除了,快递单据也扔了,追查线索比较困难。不过,根据朱明明和其他西岸化工内部人员的证词,张乃驰和周峰的关系一向不错,张乃驰自己的妻子和李威连也有暧昧关系,因此周峰和张乃驰同病相怜,勾结在一起向李威连实施报复计划,是完全符合逻辑的。” 童明海点点头:“虽然张乃驰已经鉴定为精神病,但假如能够证明他就是周建新杀父的教唆犯,至少对于周建新这个孩子的量刑判决,还是相当有参考意义的。” “是的。看得出来李威连也有相似的怀疑,所以他为宋银娣母子聘请了最好的律师,甚至还请来心理学专家对周建新进行心理干预。他这样做并不单单是出于对周峰一家的负疚,恐怕他早就猜出真凶另有其人,只是没有证据罢了。” “那么……袁佳呢?” 是啊,袁佳呢?今天她又所为何来?硬生生剥下结了大半生的旧疮,撕破命运强加的伪装,难道她不痛吗? 肯定是痛彻肺腑的吧。但是为了今天的孩子和当年的孩子,为了相似的命运和罪恶,为了救赎、为了原谅,她勇敢地揭开心中埋藏的最后一道秘密。 既然有人已经堕入地狱,就让我们竭尽所能,去拯救那些依旧在彷徨和挣扎的灵魂吧。 “姐姐!” 她一踏进门,他就认出她来了。袁佳愣住了,但他晶亮的眼神犹如儿童般纯净,就那么热切地望着她,还向她伸出双手:“姐姐!” 她笑了,热泪随即滚落,她的舌尖品到咸涩的滋味,笑容却更加甜润了。 “华滨,华滨。”她坐到他的身边,相隔了整整十八年,她又一次和他靠得这样近,几乎能看清他那每一根漂亮的睫毛。真是啊,他还是和她记忆中的一样好看呢,小麦色的皮肤就是不容易显老,剃了个板刷头,更显得轮廓分明,眉清目秀,眼角虽然也有了皱纹,都还是细细的,在笑意中若隐若现。 “华滨……”她忍不住又叫了一声,理智丧尽之后,他回归了本初的模样,正如她记忆中那个最可爱、最心疼、最舍不得的小弟弟——不论世事如何变幻,甚至可以不谈善恶、不讲恩怨情仇,他就是她至今仍然深爱着的人。 袁佳从来不认识张乃驰,就像张华滨也茫然不知有林念真的存在。今天他和她执手相对,仿佛十八年前深圳的相聚重新来过,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伤她的心了吧。 “姐姐,你怎么哭了?”张华滨歪着脑袋打量了她半天,探手去抹她面颊上的泪。袁佳含泪向他微笑:“华滨,姐姐变了吗?” “没有啊,姐姐不就是这样的吗?一点儿没变。” 她的泪滂沱而下,那次经过“逸园”门前,已成痴呆的尹惠茹也一眼认出了袁佳。当容颜蒙蔽了所有清明理智时,陷入混沌的他们反而用心灵的慧眼辨别出她的本来面目。 袁佳无限爱怜地整理着张华滨的条纹病员服:“华滨,在这儿住得习惯吗?过得开心吗?” “哦……还好。”他也跟着扯扯衣襟,“姐姐,我喜欢这件衣服,好看!你觉得呢?” “好看,我的华滨穿什么都好看。” ——你肯定想象不到一件衬衫值几千块!这么贵的衣服就穿在每天在我酒店出出进进的那些人身上。我发誓,有一天我也要过上这样的生活! 你争取过了,也得到过了,对吗?所以你今天无忧无虑,像一个孩子般心满意足。 袁佳从脖子里拉出一条项链,轻轻掀开心形的坠子,捧到张华滨的眼前:“华滨,你看看这个,知道他是谁吗?” “唔?”他才看了一眼就说,“那不是我嘛!” 她又笑了,眼泪却更迅急地淌下:“是和你一模一样呢,可他不是你,他叫eric,到明年就满十八岁了。” “哦……”张华滨不感兴趣了,只是专心地给袁佳抹着眼泪。 “我答应过他,在他年满十八岁的时候就告诉他父亲的情况。所以我才回到中国,所以我才想要找到你,华滨,华滨,我该怎么对他说,怎么说呀……” “戴希,替我谢谢你的爸爸,给华……哦,给他做了这样周到的安排。” “jane,别客气了。” 因为坐落在郊区,市精神病院有个很大的院子。秋风瑟瑟中,黄叶已经开始飘飞,一片一片,掉落在黄灰色的大草坪上。偌大的花园里人影稀疏、清静寂寥,病人踪迹不定,医生和访客都是来去匆匆,越发使这里有种脱离了繁华俗世的感觉。 一棵高大的桉叶树下,林念真和戴希面对面坐在石桌两旁。 “你怎么样?戴希,都好了吗?”林念真伸出手,轻轻拂过戴希的额头,靠近发际线的地方,一块淡褐色的疤痕清晰可见。 “嗯,早没事了。” “这个疤应该会褪掉的。” “褪不掉也没关系,我可以用刘海遮住它。”戴希笑着说。 “这样漂亮的额头,还是不要遮住的好。” “嗯,让它时刻提醒我自己有多笨咯。”戴希头上的伤是昏倒时撞的,她为此懊恼了好久,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 林念真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戴希,你很勇敢,很坚强,比我强多了……” “jane,你和教授什么时候回美国?” “大后天。” “这么快?” “是啊,快到年底了,一年的交换学者项目结束,david必须要回去。”她的目光迷茫,似乎又看向久远的过去,“况且我在上海也没有什么牵挂的了。” 戴希垂着头,源源不断的悲伤从心底翻涌起来,堵住了她的喉咙。 “戴希,还是没有他的消息吗?”突然一阵秋风,把林念真的声音吹得缥缈不定。 “没有……”戴希抬起头来了,“只知道他去了美国,可是任何人都联系不到他。” 那天在“逸园”里受伤最重的是李威连,可他只在医院里待了两天,接受了初步的急救治疗后,就坚持在第三天出院,直接登上了去美国的飞机。陪同他前往美国的除了雇来的特别看护之外,只有小狗lucky。从那以后,再没有人得到他的任何消息。 “他就是这个脾气。那时候在金山石化受了伤,我是直到他去香港之后才听说的。他这个人呀……有时真叫人生气。”林念真像在嗔怪又像在眷念,“记得爷爷过去常说,威连天生贵气,要把他培养成绅士是最容易的,因为在他的个性中,本来就有绅士最重要的特征:自律、自尊和对完美的追求。所以我一直都认为,威连这个人是不会被任何恶习控制的。可是没想到,他偏偏……” 第二十三章 她轻叹一声,语调中有了细微的变化:“戴希,你听说过这句古话吗?‘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戴希茫然地摇头,林念真微笑了:“我相信,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静了片刻,戴希说:“jane,还有件事,是……他托我办的。” 戴希打开挎包,薄薄的一张纸放到石桌上,她必须用手按着,才能不让它被簌然而过的秋风吹走。 “那天在‘逸园’,william让我把这个转交给你。” 林念真看着这张纸,很久不置一词,端丽的面容犹如雕塑一般沉静安详。 戴希又从包里取出一张银行卡,大喘了口气:“还有一笔钱,也是他让我给你做、做手续费……” “戴希。”林念真打断她,“别再说了。这些你都收好,我不要。” 戴希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怎么回事?怎么变得这么爱哭呢? “jane……”戴希像在哀求,却又不知道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林念真把那张纸轻轻递回到戴希手边:“你也习惯用左手,我刚刚发现。” 戴希说不出话来,她只觉得伤心,肝肠寸断般的伤心……“‘逸园’再珍贵也不过是一栋房子。她只对真正爱她的人才有价值,而我,是不会去爱一栋空房子的。” 巨额财富、数载情思,就这样被毫不留恋地捐弃了。枯黄的秋叶飘落到石桌上,是要与那张白纸同归尘土吧? 站在孟飞扬家的楼下,戴希有些神思恍惚。最后一次离开这里时是大年初三的下午,孟飞扬拖着行李箱送她到小区门口,通道上的鞭炮和烟花残迹已经扫干净了,但路边花坛里的残雪中依旧点缀着红红绿绿的碎屑,很喜庆也很肮脏。 他在她的唇上印下最后一吻,看着她上了出租车。车子开动了,戴希隔着车窗向后望去,傍晚的寒风中,孟飞扬穿着姜黄色羽绒风衣的身影在一片灰暗中熠熠生辉,很快就被车窗里凝结起的雾气遮去了…… 来开门的是柯亚萍,却直愣愣地瞪着戴希不说话。 “你好……我找孟飞扬。”戴希只好说。 柯亚萍干脆把目光都移开了,稍微偏过身子站到门边——请进的姿势,抗拒的表情。 就在戴希进退两难之际,孟飞扬出现在门前:“戴希,你来了。” 孟飞扬的家里收拾得相当整洁,还添了些戴希不曾见过的小东西:窗台上的几盆仙人掌开着粉红色的花,进门过道的墙上竖起一面s形的宜家风格穿衣镜,沙发上多了几个印着碎花图案的靠垫……“田螺姑娘”的心思和劳作使这简陋的小家散发出温馨气息,也深深地刻下她的个人印迹。戴希想起春节假期里孟飞扬专门为自己做的整修:时近冬令,厨房里的热水龙头、洗手间里新的暖风机都可以派上用场了。虽然自己始终没机会享用过,至少那份感动实实在在地保留下来,并未落空。 孟飞扬落在后面,和柯亚萍在厨房里低声交谈。戴希独自坐在沙发上等着,对面书桌上的电脑开着,屏幕闪闪发亮。就是在这台电脑上,戴希收到西岸化工发来的入职邮件,也是在这台电脑上,她把咨询者x的自述读了一遍又一遍,在不知不觉中将他深深地装进心里…… 正是这些回忆使戴希摆脱了变成外人的窘迫,往事历历在目,每个片段都让她确信,自己真实地爱过,也同样真实地被爱,他们从未辜负彼此,也从未辜负过自己的心。 “戴希,要喝什么吗?”孟飞扬架着右臂走过来,“茶还是咖啡?” 她扑哧笑了:“好帅的酒店招待。” “嗯,五星级酒店滴!”孟飞扬一本正经地点头,在戴希身边坐下,目光落在她的额头上,“这块疤还没褪啊。” 戴希不觉抬手遮了遮额头,撅起嘴来:“都盯着这个看,真烦人!” “好、好,不看了。”孟飞扬嘴里这么说,眼睛却不肯挪开半分,盛不下的怜惜、不舍、疼爱,点点滴滴都要溢出。 “唉,要是我能再早点到……” “飞扬!”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10月8日假期结束,孟飞扬从早上开始就不停地给张乃驰打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到下午的时候,在公司里上班的孟飞扬再也坐不住了,直接冲到了张乃驰的寓所里。他所见到的是一片狼藉,撕碎的文件、砸烂的杯盘,遍地的污迹……尤其令孟飞扬触目惊心的是:乳白色的墙纸被利刃划得支离破碎,依稀可以辨认出三个血红的字涂满了一整面墙——李威连! 孟飞扬的心登时抽紧了,他本能地抓起手机连拨戴希的号码。对方无法接通,孟飞扬的头脑里乱哄哄响成一片,他打车直冲西岸化工,得到的消息是戴希请了半天假,吃完中饭就离开了。她会在哪里?!为什么打不通手机?!大约就是心有灵犀吧,在西岸化工楼下团团乱转的孟飞扬突然记起:有一个地方的手机信号不畅——“逸园”! “逸园”紧闭的正门又耽搁了孟飞扬不少时间,等他总算摸到边门时,这扇小门已经被张乃驰大大地推开了,花房里、穿廊中一路滴下的汽油给孟飞扬指明了方向。就在张乃驰高举尖刀刺向戴希时,孟飞扬终于及时赶到,千钧一发之际,他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的肩膀顶在了张乃驰的刀刃之下。 李威连挣扎起来,两个受了伤的男人一起和握着凶器的疯子搏斗。所幸的是,孟飞扬在“逸园”墙外时已经觉察到了强烈的杀机,他给童晓打了电话,请童晓务必尽快过来。邱文忻差不多在同一时间,从“双妹1919”的楼上观察到了异状并报了警,几路人马在五分钟内先后赶到,这才制伏了张乃驰,及时扑灭了熊熊燃烧的大火。 戴希轻轻碰了碰孟飞扬吊在脖子上的右臂:“还疼吗?” “呵呵,男人皮糙肉厚的,没事儿!再过两个礼拜就一切正常了。”孟飞扬低下头看了看,“再说,现在这样才是标准的招待姿势嘛,对不对?” 戴希勉强笑了笑,突然想起柯亚萍来:“柯……她呢?” “哦,买菜去了。” “飞扬,”戴希眨眨眼睛,“和她……你开心吗?” 孟飞扬微笑地看着戴希,她问话的意思只有他才能懂,她的心情也只有他才能体会。因此他没有直接回答她,却反问:“戴希,听戴伯伯说你辞职了?” “嗯。” “这样也好,有什么新打算?是要跳槽还是……” “我还没想好。”戴希低下头。 “小希,”孟飞扬又一次用好多年来习惯的方式叫她,“小希,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 他们望进彼此的心中,这一刻如此珍贵,足可告慰青春。 又过了好一会儿,孟飞扬伸出左手捏了捏戴希颈间的丝巾:“还记得吗?carpe diem……” 细腻滑润的丝绸质感十足,从他的手指间一掠而过。这块火红色的爱马仕丝巾是孟飞扬送给戴希唯一的一件奢侈品,那时他俩对着丝巾的介绍兴奋地研究了半天,戴希特别喜欢其中提到的拉丁诗人贺拉斯的名句:carpe diem。 亲爱的,请把我的祝福永远系在颈间——珍惜年华。 柯亚萍买菜回来时,戴希已经离开了。柯亚萍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默默地洗菜做饭,自孟飞扬受伤起,她每天都这样悉心地照料着他,从医院到家,无微不至、任劳任怨,似乎已把这完全当做了自己的职责。 孟飞扬的右手还没好,弄不了多久电脑。和过去戴希常住在这里的时候一样,电脑不设开机密码,方便两人同时使用。孟飞扬和戴希都曾经以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们彼此坦白,互相之间毫无秘密。但是如今回忆起来,孟飞扬总会不无苦涩地想,他们俩是多么天真啊。 真正的秘密从来就不是锁在电脑里面的,它躲藏在心的最深处,除了自己,任何人都无从挖掘。 晚上九点半刚过,他们就上床了。柯亚萍先帮着孟飞扬洗漱,然后收拾他的内衣,整理洗手间,等到她自己洗完澡钻进被窝,半个多小时都过去了。 孟飞扬面朝左侧躺着,右臂彻底痊愈之前,他还得把这个睡姿维持一段时间。柯亚萍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上伸过手去,想关上他那一侧的床头灯。 “亚萍。” 她身子一软,又忙撑起:“哎呀,弄疼你了吗?” 孟飞扬嘶嘶地吸了口气:“疼啊……你关灯干什么?” “啊?那怎么办?”柯亚萍有些发慌,“我还当你睡着了。” “没睡,我等你呢。” “等我?” 床头灯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柯亚萍突然意识到什么,脸刷地红了。她在孟飞扬的注视下嚅嗫起来:“……你想干吗?伤还没好透呢。” “是胳膊没好透,可别的地方好好的啊。再闲就该闲坏了。” “那也不能,多不方便……” “我没觉着不方便。” 孟飞扬目不转睛地盯着柯亚萍,她半推半就地依偎进他的怀抱。她懂得不可以再拒绝,那样他会不开心的。 他只能用左臂半撑起身子,这姿势到底还是很勉强。试了一回,他轻声问:“要不你在上面?” “还是等以后吧。”柯亚萍躺在他的左臂弯里,“今天就这样,好不好?” “嗯……”孟飞扬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火热的欲望上,只能如此了,因为他不能也不愿向她解释清楚:今天他有多么想要、多么想、多么想。 他终于在她的爱抚下释放了,如期而至的虚脱感让他澎湃的心潮归于平静。关上床头灯,他们分开躺好,几分钟后柯亚萍低声说:“飞扬,中介给我推荐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离这里不太远,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好。” 柯亚萍的呼吸渐渐均匀绵长,孟飞扬却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既然已决定给出完整的情感,那么今夜,只有今夜,他允许自己在思念中沉醉。 ……有研究证明,性器官的功能和状态能够最真实地反映男人的生理年龄。 ……太监嘛,他们只有作为人的年龄,没有作为男性的年龄! 孟飞扬要自己明白:从今以后再不会有人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了。 他今后的人生将平淡而扎实,等到退休的时候,他或许会成为另外一个老柯。他将不再是那个怀着朴素的正义感的年轻人,就因为看不惯领导和海关官员之间的权钱交易从大型贸易公司辞职;也不再会为了逞英雄而一时冲动,匿名举报海关的贪腐行为,并企图同时阻止攸川的商业欺诈行为……结果他失去了工作,又引发一连串意想不到的变故,他并不为此后悔,却终于决定要统统忘却。 这样也好,作为一个人他必然会成熟、会衰败、会老朽,但他的男性年龄将永远为他挚爱的女孩留存起来,不论生理年龄到了六十、七十还是八十岁,他都会记得那个姑娘说过的最触动他心弦的话语:“我只希望,最后能够由我一个人来验证,你的男性年龄达到了一百岁……” 孟飞扬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眼角缓缓流下,无声地渗进枕头里。 你知道吗?我已经一百岁了……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里,孟飞扬向珍藏在心中的戴希告别: “最最亲爱的弗洛伊德小姐,在心灵的世界里自由飞翔吧——愿你幸福。” 第二十四章 这天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戴希接到自香港打来的长途电话。 “喂,葆龄?” “戴希,你睡了吗?”薛葆龄的声音听上去很不安,也很悲伤。“逸园”的事情一出,薛葆龄就在香港得到了消息,待她心急火燎地赶到上海,李威连恰好在半天前飞赴美国,张乃驰则在看守所里彻底发了疯。 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终结了彼此的争斗,也终结了和她之间曾经的血肉相连。薛葆龄在为他们痛心疾首的同时,不得不再次意识到,这两位过客真的从此远离自己的生命而去了。 事实虽然早就摆在眼前,也以为做出了决断,要死心仍然殊为不易。 在上海徘徊两天之后,薛葆龄失魂落魄地返回香港,开始通过自己的渠道寻找李威连的下落,至今无果。 “我没睡,还早呢。葆龄,有什么事吗?” “戴希,我想问问richard的情况……” “他……还好吧。你有时间可以来上海看看他,这里医院的条件还可以的。” “有希望恢复吗?” “……听我爸爸说,没什么希望了。” 电话那头传来长长的叹息,再开口时,薛葆龄的嗓音有些发紧:“虽然他……今天落到这个地步,我心里还是挺难过。” 戴希沉默着。对于今日的张乃驰来说,丧失理智究竟是喜还是悲?戴希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做出判断。 隔了一会儿,薛葆龄又问:“william呢,戴希,你有他的消息吗?” “没有。” 每次和薛葆龄通电话都要重复这个问答,来来回回之间,无力和心痛的感觉不减反增。 “戴希!我……我倒是听到一些情况。” “啊?什么情况?!” “戴希,我告诉过你今年六月william从美国回来,是先到香港再回上海的。我本以为他来香港只是处理一些财务上的事情,可前两天我的家庭医生无意间说出,那次william请他帮忙打听过一位著名的老外科医生,还专程去拜访过。我连忙和那位老医生取得联系,刚刚和他见完面。他说、说……” 戴希快喘不上气了:“葆龄,你快说呀,到底怎么回事!” 薛葆龄低低地抽泣起来:“原来他就是二十五年前给william动腰部手术的医生,william是来找他复查的。老医生说,william当初的伤情非常严重,所以虽然二十五年前的手术很成功,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脊椎老化和劳损越来越厉害,william的情况很有可能突然恶化,检查的结果证实了这一点。william必须立即接受新的手术,否则很快又将要面临瘫痪的危险。老医生还说,当年他就对william印象特别好,所以一再叮嘱他要注意保养,过有节制的生活,这样才能避免伤情加速恶化,可是william显然根本没听话。老医生还说,就william目前的状况看,即使马上动手术,恐怕结果也很不乐观。” 电话挂断很久了,戴希还坐在电脑屏幕前发着呆。 他是怎么说的?——做一个于人无益的人,对我是种真正的耻辱。很小的时候我读过一个童话,说的是非洲的大象,一旦年老体衰或者患了重病,就会主动脱离象群去自生自灭。 他那么急着离开上海不是为了躲避麻烦,而是为了拒绝耻辱。 他又说——这次我还是可以选择重新开始、逆流前行,但意愿和勇气都有些匮乏了。 总是独自面对一切,他到底还是累了。 戴希晃了晃脑袋,不、不想这些了!现在她有件很重要的东西要看——希金斯教授刚刚发给戴希的邮件。 回到美国的第二个星期日,我的研究室里迎来一位特殊的贵客。一到美国jane就开始四处寻找她,还算顺利,没有花太多时间就得到了她的联系方式,更令人惊喜的是,她和丈夫、女儿一家就住在旧金山市区。jane本来打算登门拜访,但是和她联络之后,老太太坚持要亲自访问我在斯坦福的研究室,于是我们俩只能在这个星期日郑重其事地等在研究室里,迎候她的到来。 李夫人,jane口中的玫瑰阿姨,这位年近八旬的老妇人自己驾着车来到斯坦福。虽然从咨询者X和jane的叙述中,我对她的美貌和风度已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看到她时我仍禁不住发出由衷的赞叹。 完美的女人,岁月丝毫不能减损她高雅的仪态与风采,满头白发更衬托出时光雕琢的美丽。一见到她,我便认出了那双和咨询者X一模一样的眼睛,儿子全盘继承了母亲的相貌和气质,这并非简单的相似,而是一种从外表到内涵的深度契合,一种灵魂上的酷肖。联想到这对母子之间一言难尽的复杂关系,这样的契合与酷肖却令人情不自禁心生悲楚,而此后的交谈也从更多的侧面加深和诠释了这种特殊感受。 李夫人已经知晓了发生在上海的事情,虽然很多细节还有待证实,但她对咨询者X目前的艰难处境极其担忧,也至为关切他的现状,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事发之后咨询者X始终没有和她联系过,连李夫人也猜测不出他会在哪里。 李夫人非常伤感地告诉我和jane,虽然过去她和这个小儿子的关系并不亲密,还曾经分开过相当长时间,但在他去香港之后,母子关系有了很大的改善。最近这些年,咨询者x在美国建立的家庭已经成为李夫人生活中最大的快慰,一直到今年四月之前,李夫人还常常兴致勃勃地来往于加州和纽约之间,去长岛看望心爱的孙女isabella。 当得知咨询者X突然离婚的消息,李夫人十分震惊,更令她难以接受的是,儿子竟然是因为性丑闻败露而被迫离婚,还断送了奋斗多年来之不易的大好前程。五月的一天儿子来到母亲这里,李夫人在暴怒中要求他解释,结果母子二人发生了二十多年来不曾有过的激烈争吵,咨询者X夺门而去,从那以后他就再没和李夫人通过一次话。 说到这里李夫人的眼圈红了,她说她最舍不得的是还未满十岁的isabella,儿子的性生活混乱她早有所闻,但她对儿子的精明很有信心,的确没想到他会闹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和jane保持着沉默,等待李夫人自己慢慢恢复平静。不久之后,李夫人果然异常迫切地追问起咨询者X所患心理疾病的状况。此前jane已经在电话里向李夫人提起过,也发给她看了些简单的材料,让她对这种病况有了初步的认识。趁此机会,我当面向李夫人做了更为详尽的解释,从近年来心理学界对“性瘾”的了解和评估,识别与治疗的发展过程谈起,逐步深入到这种心理疾病的具体症状、危害程度和形成机制,最后才是我对咨询者X的具体诊断。 李夫人专注地听完我的讲解后,请求我重复咨询者X自述里关于她的段落,尤其是她将咨询者X抛弃在上海,自己和丈夫以及另两个孩子移居香港的内容。我照她的要求又讲了一遍,李夫人沉默了很久,却说出令我讶异的话,她说——“这是谎言。” 李夫人说,当他们一家终于争取到离开上海的许可时,她肯定是想把三个孩子都带上的。但是就在收拾行李做旅行准备的时候,最年幼的儿子,当时才十二岁的咨询者X主动向父母提出,要独自留在上海生活。李夫人非常吃惊,但咨询者X的态度十分坚定,这个小儿子一贯和母亲关系冷淡,与两个哥哥、姐姐更是矛盾重重,只要在一起就吵闹不断,所以李夫人常年将他寄养在别处,他突然提出这种要求,也是有一定逻辑的。尽管如此,要把这么小的孩子一个人抛在上海,李夫人还是犹豫再三,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啊。这时候她的大儿子和女儿发表意见,他们都很不喜欢这个小弟弟,不愿意和他一起生活,既然他自己要留下,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呢。李夫人的丈夫在咨询者X出生前就被下放,对父亲来说,这个小儿子完全是个陌生人,彼此都没有感情。 最终事情就这么定下来,李夫人阖家移居香港,唯独留下了咨询者x。此后将近十年中,母子间除了一年两三封信件和汇款之外,再没什么关联。如果不是1984年咨询者X因伤去香港治疗,或许他们将从此不相往来。 “教授,你说被母亲遗弃是造成他心理疾病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我可以发誓,我从来没有主动抛弃过他。”李夫人流着泪问,“他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要把遗弃的罪责强加到我的身上?他是不是非常恨我?” 我无法立即回答她,扭曲的事实背后掩藏着深刻的心理动因,需要极为谨慎地挖掘和验证。 “我想他是为了婆婆,为了我……我们……”jane说,就在我和李夫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也悄悄地落下泪来。 短暂的寂静充满压迫感。 高贵的老妇人泣不成声:“我的孩子,当年他还那么小……我可怜的孩子……其实我一直、一直都是最爱他的啊……” 李夫人的话使我对咨询者x的内心有了进一步的认识。遗憾的是,如今连她也找不到他,这未免叫人很为他担心。到目前为止唯一的线索是大约一周多前,咨询者x给女儿isabella打过电话。isabella告诉奶奶,爸爸一如既往地在电话里和她聊天,给她讲故事和朗诵诗歌,这次讲的故事isabella尤其喜欢,是关于小王子驯服狐狸的美丽童话。 电脑屏幕由亮转暗,屏保的蓝色小图标落寞地飞了一阵子,干脆隐身不见。屋子里最后的亮光湮没,在书桌前坐到现在,夜晚降临时戴希没有拉上窗帘。现在从她背后的窗户透进淡淡的夜光,又由漆黑的电脑屏幕反射回来,使戴希能够看到自己的眼睛,阅读了这么久,仍旧亮晶晶的。 她读到许多谎言,把他的生命涂抹得如同一幅层层叠加的油画。 最后一次会面时,他坦然地向她承认——我一直在说谎。现在果然有人站出来,八十岁的老母亲说,我已经这个年纪了,没必要再欺骗任何人。从而,他由被抛弃变成了主动选择的弃绝,真相就是如此,母亲还在辩解,而他已经沉默了。 那么石库门楼上闷热的小屋呢?窗帘是藏青色的,又宽又重,像厚实的幕布,隔断阳光和空气。少年全身赤裸,在女人的抚摸下害怕得哭泣起来,但就在那一次之后,他开始孜孜以求,长篇大论地背诵英语小说,只为了从她那里得到更多的爱抚。于是,一个叫盖兹比的美国男人挺身而出,用自己的死亡支撑起少年对高潮永无止境的渴求…… 第二十五章 难道,这也是谎言吗? 没人来对此澄清了,但是戴希敏感到他的自相矛盾——如果窗帘始终紧闭,他怎么会怀疑从对面而来的窥伺目光?他确实给她背诵过吗?是在无限欢爱的当初,还是在理智阻隔的重逢之后?十年荏苒,当面对虽生犹死的爱人时,或许他在五内俱焚的剧烈疼痛中,再次用臆造的悲伤掩盖了真实的悲伤。 真相就是,老师为少年启蒙了性觉,却是他自己,给性添上至死方休的强迫色彩。 在现实生活中他几乎担当起所有,在心灵的世界里却像个无赖一样撒谎逃避。他深深地藏匿起自己最脆弱的一部分,以浮于表面的倾诉取代了说不出口的绝望。 “锁起来。” 李威连离开上海的那天,邱文悦抱着lucky赶到机场。他还无力说话,却艰难地吐出三个字:“锁起来。” 飞机起飞之后邱文悦才明白过来,他是要她把“逸园”锁起来。因此警方的调查刚一结束,邱文悦就把“逸园”原封不动地锁上了,黑色的大铁链在门环上绕了一圈又一圈,锁上大门,锁上边门,锁上所有的门。闻风而至的媒体和看热闹的人们在附近逡巡许久,始终只能从围墙外远眺“逸园”那超凡脱俗的洁白立面。 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从外面根本看不到丝毫损伤。无论内部如何遍布疮痍、空寥衰败,只凭一句——锁起来,“逸园”维持了最后的自尊。 李威连又何尝不是如此? 锁起来,用外在的风华颠倒众生,又用超脱的姿态自我欺骗;撑下去,一边掌控一边放纵,把体力、智力和心力全部发挥到极致,直到谎言破灭、身心俱朽的那一天。 他就是这样奋力攀至巅峰,再如陨石直线坠落。对于自己今日的状况,他纵然早有准备,也无心无力去改变了。 可是戴希还记得,就在血与火的劫难来临之前,他对她说——只要你当上真正的心理医生,我就做你的第一个病例,为你贡献我仅有的价值。只怕这是他最恳切的求助了,他终究还是存着希望,不肯服输的。 那么好吧,既然你高傲至此,应该不愿意食言?但是锁起自己,又让人如何为你医治? 已不知是第几回了,她与他彼此孤离,却交谈了整整一夜。每当这样心灵相通的夜晚之后,她又总会为自己感到深深的遗憾:虽然拥有了他最宝贵的信任,却无法带给他一分一毫的真实安慰。 打开写了半年多的研究报告,戴希将今夜的所思所想整理成文,落笔在报告的最后。然后她创建了一封新邮件,收件人是david higgins。 “亲爱的教授。” 戴希写道:“随信附上咨询者x的案例研究报告,我知道它的内容并不完整,亦欠缺深度,对患者心理疾患的形成原因有很多主观推断的成分。之所以会这样,患者自我陈述的模糊不清当然是一个因素,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本人研究能力有限,经验不足并且缺失自信。一直以来,我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驾驭心灵的阴暗面,不论是他人还是自身的,正是这种恐惧让我在黑暗的心灵世界前裹足,使我倾向于放弃。 “但是咨询者x的案例给了我活生生的感受,让我深切地体会到心灵沉沦的痛苦。让我思考:假如像我这样的专业人士都没有勇气去面对人性之恶、应对社会和价值观的挑战,去理解并帮助咨询者x这样的人,那么又让他去依赖谁呢? “心灵的阴暗面不足为惧,因为我们可以彼此相助。 “今天我依然无法肯定能治愈咨询者x,但我至少应该付出努力,去倾听他的诉说、了解他、陪伴他、安慰他,帮助他恢复信心,让他明白自己绝非孤立无援。 “教授,要做到这些我还有太多需要学习的东西,所以我想请求您,重新接纳我做您的学生,为成为一名真正的心理学专业者继续学业。” 电脑屏幕上反射出淡淡的红色,戴希背后的窗户朝向东方,她知道,那里快要日出了。 当此黎明来临之际,戴希闭起眼睛,将额头靠在紧握的双拳上,学着记忆里他的样子——为他祈祷。 轻轻的一声“滴”,教授的回复这么快就来了。 只有两个单词:“welcome back”。 中午时分升温很快,从太平洋上吹来的海风没有早晚那么凉了。冬季的太平洋上空云层舒展,雪白的云丝拉得老长老长,尾端渐渐变成灰色,在远方沉入海平面。海水的颜色也明显比夏天深得多,层涌的青黑色中仿佛时刻孕育着狂烈的风暴。 驾车驶过半月湾向海上凸出的深褐色岩岸时,戴希打开车窗,让带着咸味的风一路灌进来,汽车沿着公路向海滩盘旋而下,面孔突然粘上冰凉的水滴,初来乍到的人会误以为是头顶那朵乌云里飘下的细雨,其实这里的冬季极为干燥,几乎从不下雨。 飞入车窗的水滴是风卷起海水脱离广袤母体,飘逸的姿态里尽是掩不住的张皇——这一走就再也回不去了。 守着地球上最辽阔的海洋,却没有半点潮湿的感觉。阳光四季充裕,加州人笑口常开,绝少流泪。戴希觉得,想哭的时候只要看一看这片没有尽头的蓝色水,就会发现自己的泪微不足道实在不值一流。 大洋的气势压过了所有创伤。 戴希的心情很好,又因为怀抱着期待而紧张,握住方向盘的手心里全是汗,车速时刻控制不住。 ……等我不能动了,让你带我去兜风。 戴希急踩刹车,停在一棵巨大的古松之下。细碎的阳光在道边的木牌上跃动不止,戴希抬起手,指尖上流过细润的触感,枫木的清香盈盈。 木牌上指示,沿着这条林间小道一直向前,是一所私立脊柱外科医疗中心。即使从未听说过它的名字,只看坐落的位置,就能猜测出这所医疗中心超一流的水准。 还有十五分钟的车程,戴希决定从现在开始步行。今天她要到这里来找一个人,不久之前的某个夜晚,她在这条路边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后来又在自己的故乡上海认出了他。此后的一年间发生了许多事情,有很多次她想向他证实这个印象,却始终没有机会开口。 直到最近戴希听说了他的困境,才敢于百分百确认自己的记忆。因此她下定决心重返美国,重返加州,重返这片海岸,来寻找他。 医疗中心保护病人的隐私,不亲自造访就打听不到任何消息。戴希倒是可以请希金斯教授帮忙想想办法,但曾经犯下的错误教会她谨慎——如果他不愿为人所知,那么就是不愿为人所知,任何好意也不能成为违背他意愿的理由。 越走越近了,前方的大片草坪沿着斜坡向下摊开,连绵的绿色背后隐约透出洁白的屋顶,那是一栋和“逸园”十分相似的纯白色建筑。 戴希在绿草如茵的小山脊上坐下来,虽然是十二月底的冬季,加州的阳光仍然毫不吝啬地挥洒着,晒得她的头顶微微发热。她张开双手合成一个取景框,把纯白色建筑的圆形屋顶装入其中,所见到的就是以假乱真的“逸园”。从现在开始,朝着前方一直走,只需要二十分钟的时间就能到了。 戴希仰面朝天躺下,等一等,她要再等一等。 等待总是漫长,时间需要消磨。只有在过程中我们才能明了心迹,为了不留遗憾,在通向目标无限趋近的时刻,我们会有足够的耐心,慢慢来。 闭起眼睛,光消失了,代之以变化万千的黑暗。青草散发着清新的香气,从皮肤的每一个缝隙里渗透进身体内部。海浪拍击沙滩的闷响隔着身后的陡崖传过来,单调而沉重,周遭因此显得出奇宁静。调节呼吸,心跳慢慢和波涛协调一致,奔涌、回落,无始无终,这节奏亘古不变,与天地万物生灵的心脉吻合。也必然与他吻合。 所谓息息相关。 他肯定会在白房子里吗?她不去想这个问题。他即使不在这里,也会在别处,再见即使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她只想为他们的重逢做好准备。 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他:西岸化工大中华区的新总裁将在元旦后正式上任;lisa生了个七斤多重的男宝宝,刚刚办过满月酒;gilbert从公司辞职了,有流言说他卷入了张乃驰的生意中遭到巨大亏损,被意大利黑手党追讨欠款走投无路;宋银娣的嫌疑排除已经回家,对周建新的诉讼正在按程序进行,孙律师找到了更多周建新受到蛊惑、被教唆杀人的证据,心理学家的分析报告也会成为他辩护材料的一部分……很有可能这些他都已经知道,但戴希还要说的一件事,肯定是他从未听过的。 袁佳在拒绝“逸园”的赠予时,告诉了戴希这个往事:1981年的初夏,住在对面石库门小楼里的女人来到“逸园”,她流着眼泪向如同师长的袁伯翰诉说,说自己因为软弱、因为耽于欲望而使一个无辜的少年受到牵连——袁伯伯,您是校长的老同学、好朋友,您去向校长说说好话吧,千万别毁了他,他是那么聪明而良善的孩子,他还那么年轻……袁伯伯,求求您了,只要您肯去说情,让我做什么都行。 早就了解内情的袁佳也在一旁偷偷落泪,她看见爷爷的脸色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你们,你们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情!他痛斥女人,而她只是默默地流泪,不做一句辩解。最后,爷爷长叹一声——好吧,我就拉下一张老脸去试试,但是你要答应我,从此再不与他见面。 这就是戴希要告诉他的,也是她计划给他做的第一次心理治疗,很小、很小的第一步。只需要达到一个目的——戴希要他明白:他们都是那么爱他,没有条件无所保留地爱着他,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汪!汪!汪……” 戴希猛地睁开眼睛,还是没来得及躲开热乎乎的舌头。眼皮和额头上顿时湿了一片,戴希跳起来,小狗早已身手敏捷地跃开,歪着脑袋瞥一眼戴希,全身黄毛被阳光镶了一条金边。 多么熟悉的金黄色,多么熟悉的淘气表情!可是是它吗?才两个多月,它居然长大了那么多?戴希的心快要跳出来了:“lucky?” “嗷呜!”小狗欢快地回应她,往地上一滚,冲着戴希四脚朝天。 “真的是lucky?!”戴希扑过去,手指刚刚触到lucky的肚皮,它又一跃而起跑开了,兴奋的欢叫声在空旷的草坡上回荡。戴希慢慢站起身,她的眼睛里果然干干的,天地如此静美,实在没有理由悲伤。 lucky跑了几步停下来,回头看着戴希,好像在说:“等什么呢?快来呀!” “是,我来了。”戴希笑着跟上lucky,朝加州明媚的阳光里走过去。 请允许我来到你的身边,陪伴你。让我们试一试逆流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