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瘾”私门2》 第一章 人希望被爱,若没有,那么被崇拜。没有被崇拜,那么被畏惧,没有被畏惧,那么被仇恨和蔑视。人想给他人注入某种感情,灵魂害怕真空,不顾一切代价,它向往接触。 ——《格拉斯医生》(瑞典)雅尔玛尔·瑟德尔贝里 其实朱明明今天晚上并没有美容院的预约,她只是忽然对敷衍张乃驰感到万般厌倦。朱明明打心眼里觉得,和张乃驰上床还算愉快,但与他交谈相处就实在无趣,他的所有虚情假意比塑料花还要廉价,相处时间越久,越让朱明明害怕自己也跟着俗气了。 她在公司里磨蹭着,早已过了晚饭时间,她也不觉得饿。终于整个二十八层的人都走光了,西岸化工在这栋办公楼里占了好几层楼面,二十八层是中国区头头们的专用层,朱明明四顾空荡,又情不自禁地朝走廊尽头的小会议室走去。 除了lisa之外,整个公司里只有朱明明还有一张总裁办公室的门卡,因为她曾经当过李威连的秘书,也因为需要有可靠的人和lisa做个备份,李威连把这份信任给了朱明明。 她打开门走进去,这只是间临时的办公室,但对朱明明来说,这里已经充满了令她着迷的气息。李威连要到下周三才回来,桌上的文件夹中满是他的函件,都由lisa理得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放好了。 朱明明下意识地翻着那些函件,她也曾经负责整理它们,那时她怀着隐秘的情感工作着,心中时常能体验到莫名的满足……时至今日,朱明明只要冷静下来,还是能够从李威连给她的微妙关系中感到这种满足——她知道,其实他对她非常好。 “逸园”是李威连相当在乎的地方,他特意委托朱明明负责改造工程;虽然带着点强迫的性质,李威连想招聘戴希也通过朱明明的部门;他的权威从来不允许任何挑战,但是朱明明就可以小小地顶撞他,乃至不敲门进他的房间、大声关门表示不满……李威连总是对她的这类行为一笑置之,他是在有限度地纵容她,用这种方法巧妙地培植着他们之间特殊的信任。 朱明明这样想着,忍不住轻轻地叹息,还是知足吧。她打算离开了,刚要放下顺手拿起的一份快递,她突然停住了。很难说清是什么引起了她的怀疑,是寄件人处的空白,还是那娟秀的显然出自女性的笔迹,抑或是那几块模糊的仿佛泪痕的水渍……这是份非常普通的快递,拿在手里轻飘飘的,但是朱明明把它牢牢握住,心也随之“怦怦”乱跳起来。 深夜的薛宅一片静穆,主人已去的凄凉落满庭院,薛之樊生前最钟爱的七只猫像鬼魅似的在树荫下穿行,其中一只黑白相间的狸猫冷不防地从黑暗中猛蹿出来,把匆匆踏进院门的张乃驰吓了一跳。他站在窄小的甬道里抬头看,这栋二层花园洋房的大部分窗户漆黑,只有二楼的两扇窗中透出微弱的光,张乃驰知道,一间是薛之樊书房里点的蜡烛,灵堂就设在那里;另一间就是薛葆龄的卧室,她要在这里守到七七之后。 张乃驰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二楼走廊里的壁灯亮着,但依旧显得很昏暗,有年头的房子就是让人感觉阴森,张乃驰想,别说那死老头子一直不让自己进门,就是现在自己也没胃口住进来,他只对这里的财富感兴趣,如果能够把这套房子卖掉就好了,市价绝对超过五千万…… 右手边就是薛之樊的书房了,张乃驰停在门前,伸手转了转门把,纹丝不动。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抬手推开对面的房门。 薛葆龄坐在床沿上,闻声抬头,神情略显讶异:“咦?是乃驰,这么晚了你还过来?” “我不能来吗?” “当然能来……”薛葆龄垂下头,“是你自己嫌这里晦气,不愿意陪我一起住。” 张乃驰冷笑:“我不愿意陪你?这里的一砖一瓦都不欢迎我,连猫见了我都怪叫,恐怕是我和这地方八字相冲吧!葆龄,”他叫着妻子的名字,坐到她的身边,“你对我还不了解吗?我这人没有别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你家老头子活着的时候,我低头哈腰得已经够了,现在他过世了,我也不想扰得他阴魂难定!” 薛葆龄无言以对,只管低头扯弄着摆在床上的丝绸衬衣。 张乃驰的目光顺着她纤细的手指,缓缓扫过摊了一床的衬衣、长裙和西裤,以他堪称专业的眼光,立刻就能看出全都是prada、gucci和maxmara的当季新品……父亲才刚火化,薛葆龄就如此大肆地补充衣柜?张乃驰的目光继续移动,床脚边的地毯上,两个lv的皮箱打开着。 “怎么?你要出门?”张乃驰皱起眉头。 薛葆龄仍旧低着头:“是……我,我要去趟新加坡。为东亚在那里谈个会务合作项目。” “谈合作?什么时候?” “本周五,唔……周末。”每次都是类似的谈话,如果不是父亲遗嘱所引起的负疚感,薛葆龄的回答会更干脆些。 张乃驰的喉结在脖子里滚了滚,目光缓缓移回到薛葆龄的脸上:“哦……葆龄,你也太敬业了,你爸还没三七,就急着出差,是不是有点儿……不合适?” “我、我也是没办法。”果然,她的声音不那么镇定了。 张乃驰又摸了摸身边的浅金色长裙:“就穿着这一身去谈合作吗?呵呵,对方肯定会头晕目眩的。唉,葆龄,你实在太美了,真让我这个做丈夫的吃醋啊。” 薛葆龄一把扯过衣服:“不,不是的!我当然不会穿这个,这、这是专卖店送来试样的……他们不知道我爸的事,明天就让他们都拿回去。” “那倒不必,你觉得好就留下嘛,大不了过段时间再穿。”张乃驰十分体贴地说:“要不要穿给我看看?在这方面我还是有些品位的哦。” “真的不用了……”薛葆龄已经有气无力了。 张乃驰环顾四周,衣柜的门也大敞着:“葆龄,你那么多漂亮衣服,我好像很少看到你穿嘛,你都是什么时候穿的?我怎么不知道?” 薛葆龄按住胸口,深深地呼吸着。张乃驰咬紧牙关,好吧,火候差不多了,今天就先到这里。他若无其事地转换了话题:“你爸的书房里点着香烛,要不要有人看着?那里面太多贵重物品了,万一烧起来,损失可就大啰!” 薛葆龄如释重负,赶紧回答:“不会的,重要的藏书和字画都锁到库房里去了,最珍贵的那些已经放进银行保险柜,所以书房里没什么要紧东西。另外,我嘱咐过佣人每隔一小时去上香,所以……” “所以什么!”张乃驰勃然大怒,噌地从床沿跳了起来,“薛葆龄,你爸活着的时候就把我当贼一样地防着,怎么?现在他都烧成灰了,换成你来把我当贼看了?!” 薛葆龄吓得脸色煞白,连忙来拉张乃驰:“richard,你、你千万别误会啊!我只是想把爸爸一生的心血保管好,他人不在了,我们也不常在这里住,放在书房里不安全……” 第二章 “不要碰我!”张乃驰粗鲁地甩掉薛葆龄的手,她一下就被推倒在床上。张乃驰站在床边,指着薛葆龄吼叫:“把我当傻瓜啊!这房子有什么不安全的!嗯?除了佣人就是你和我,你现在还锁着书房门,哼哼,不就是针对我的吗?!看来连佣人都比我值得信任啊?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真的不是!”薛葆龄高声嘶喊,随即又双手捂胸伏在床上,费力地喘息起来。 张乃驰冷冷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坐回到床边,扶起薛葆龄,轻轻地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怎么样?好点了吗?” 薛葆龄虚弱地点了点头,含着眼泪说:“相信我,乃驰,我真的不会防你的。” “嗯,但愿吧……”张乃驰叹了口气,“葆龄,你愿不愿意帮我件事?” “当然,什么事?你说吧。” 张乃驰抚摸着薛葆龄的鬈发,慢条斯理地说:“你爸原来书桌对面挂的那幅张大千水墨山水画,我去让拍卖行的朋友估了个价,他说如果能赶上今年春拍的话,应该能拍到一千万左右。葆龄,你能不能把这幅画卖了?” 薛葆龄诧异地看着张乃驰:“乃驰,为什么?为什么要急着出卖这幅画?” “因为我需要钱,一大笔钱。” “可是……为什么呢?” 张乃驰不耐烦地推开薛葆龄:“跟你说了不知多少遍,还要问我为什么!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一直想开创自己的事业,现在时机已经很成熟了,不论我个人的从商经验,还是人脉,都积累到位了。只要有足够的资金,我就能立即在商场上大显身手。所以葆龄,你对我到底怎么样,就看现在了!” 薛葆龄为难地说:“乃驰,不是我不想帮你,可是爸爸的遗嘱你也知道,这幅画是爸爸最重要的藏品之一,我要卖它必须征得基金会的同意,否则是不能拿去拍卖的。” 张乃驰冷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葆龄,公开拍卖不行的话,不是还有黑市嘛!你把画搞到手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我私下找人收购,大不了价格稍微低一点。基金会那三个人又不会天天去查保险柜,等他们发现画不在了,我早就把生意做开了,他们能拿我们怎么样?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乃驰,这样……不行吧。”薛葆龄小声说。 “有什么不行的?哼,说来说去,葆龄啊,你心里面就是不肯帮我,我算看明白了!” 薛葆龄迟疑地攀住张乃驰的肩:“乃驰,其实我是觉得,你何必非要自己创业呢?创业很辛苦,风险也很大,而你现在的职位这么体面、收入高还不怎么累,不是蛮好吗?许多人想觅都觅不到。况且还有william……”她突然住了口。 “况且什么?”张乃驰盯住薛葆龄,唇边溢出一丝讥笑,“你是想说,还有william处处关照我,对不对?在你的眼里,我就始终是靠他提携、靠他施舍才有了今天,对不对?要是没有了他,我张乃驰就一钱不值,对不对?” “我不是这个意思!”薛葆龄忍不住大声辩解,苍白的脸也涨红了,“乃驰,你也知道的,商场上的人际关系有多重要。william和你是那么多年的朋友,他在事业上帮了你多少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没有否认你个人的能力,可本领再大的人也需要和别人协作,现在社会上谁不懂这个道理?你就是要创业,也不能靠你自己一个人啊!” “这你不用操心!我当然有合作者。” “是吗?是谁?”薛葆龄紧追不舍。 张乃驰托起薛葆龄的下颌:“我告诉你,你就会给我钱吗?” 薛葆龄挣脱他的手,又垂下眼睑不说话了。 沉闷压抑的气氛覆盖在这间装饰华贵的卧室上空,满床亮丽的衣饰徒劳地闪耀着光彩,却无法带来一丝暖意。 张乃驰阴沉着脸思索了半天,突然问:“你为什么想知道我的合作者?不会是……”他疑虑重重地打量着薛葆龄,“他让你打听的?” “他?你是说……哦,”薛葆龄反问,随即鄙夷地笑了,“他要是真关心这个,也犯不着让我来打听啊,他可以直接问你的,你对他的脾气还不了解?” “哈!”张乃驰干笑一声,仰躺在那一大堆名牌衣服上,“这倒是,他不关心那些,除了女人他还关心什么?女人,女人,有了女人就有了一切……”他顺手捞起一条紫色的丝披肩盖在自己的脸上:“真美啊,多么魅惑的色彩,就像女人一样。呵呵,不过william在这方面的手段也确实高明,把女人当事业来做也相当成功。” “把女人当事业来做?什么意思?” “不明白啊,哈哈,我解释给你听。”张乃驰翻了个身,亲热地拥住薛葆龄的腰,“葆龄,你想想,李威连有了katherine sean,就有了西岸化工董事会的入门券,什么股票啊、权益啊,不费吹灰之力就到手咯。他当然用不着再冒风险去创业,而sean家族也找到了一条最得力最忠实的走狗,这么互利双赢的买卖,他们两方做得实在是完美,令人不得不佩服啊!” 薛葆龄不满地说:“话也不要说得太难听,你就这么肯定katherine和william只是政治婚姻?” “我当然能肯定!你想想,herine的私生活和william简直不相上下,否则她怎么会默许丈夫的种种淫乱行为?” 薛葆龄沉默了,清丽而柔弱的面庞上笼起层层阴霾,眼神十分悲楚,张乃驰专注地端详着她,很久才伸出手,轻轻捋了捋她的发梢:“他们和我们不一样。葆龄,我们之间还是有感情的。” 他的话音刚落,薛葆龄的神色就变了,惊慌驱走悲伤、闪避取代沉郁,她有些坐立不安。张乃驰倒像沉浸到往事中:“你爸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想方设法要拆散我们,他逼着你去东京读旅游和酒店管理,一走就是三年。结果还是william巧立名目,安排我每个月都去东京出差至少一周的时间,才使得我们的交往不仅没有被迫中断,感情反而因此迅速升温。我至今都记得,那三年中每次去东京之前,我都会兴奋不已,为了给你买件礼物,我会在中环的精品店里逛上整整一天……” “乃驰……”薛葆龄眼泪汪汪地叫了一声,她听不下去,却又无处可逃。 “所以嘛,william的确是帮了我很多。哪怕你我的婚姻,也几乎是他一手促成的。想起这些,我还真是从心底里感激他。不过有时我也困惑,他为我做这些到底是图什么呢?假如说在公司里,我或许还能帮到他,那么我们俩的结合,又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呢?唔?葆龄,也许你明白?” 张乃驰温柔的问话像利刃直刺过去,薛葆龄拼尽全力说了句:“我想……他是同情我们吧。”就虚弱地倚靠在床头,动弹不得了。 “同情?”张乃驰若有所思,“那他还真是好心啊。不过要是让alex sean知道,他这个能干的妹夫刚在西岸化工谋到一官半职,就那么放肆地假公济私,把公司当自己家一样摆弄,恐怕也是要吐血的吧!” “richard,你不能!” “呵呵,你紧张什么,我开个玩笑而已。”张乃驰抚了抚薛葆龄血色尽失的面颊,在她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不早了,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祝你在新加坡玩得……噢,是工作得顺利。” 薛葆龄没有听到张乃驰关门下楼的声音,她好像短暂地失去了知觉,直到手机锲而不舍的响铃终于把她从昏沉中唤醒。薛葆龄在衣服堆下找到手机,只看了一眼号码就马上把它贴在耳侧:“wiliiam!” “是我,你怎么了?”李威连立刻听出了薛葆龄的异样。 “我,没什么……” “哦。葆龄,你不要去新加坡了。” “不让我去?为什么?!”薛葆龄大失所望地叫起来。 李威连稍稍沉默了一下,才说:“……因为我要提前回上海,所以在新加坡的日程比原来更加紧凑,我确实不可能有任何时间和你会面。” 薛葆龄说不出话来。 李威连等了等,继续说:“对不起,这次是我考虑得不周到。我最近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有点兼顾不过来。” 他的声音听上去的确相当疲倦,薛葆龄不忍心了:“我知道了,没关系。其实爸爸刚过世,我本来也不该出门的。你……别太累了,注意身体,我等你回来。” “好。”李威连就要挂机,薛葆龄突然说:“william,你最近和richard之间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吗?” “没有,怎么了?” 薛葆龄吞吞吐吐地说:“说不清楚,就是感觉他怪怪的,好像对你越来越不满……另外就是,他急着筹钱要自己成立公司。” 又是短暂的沉默,他才说:“我知道了。你休息吧,再见。” 第三章 周一早上,孟飞扬和戴希一起离开家去上班。距春节还有两周的时间,孟飞扬也找到工作了。可惜他们俩的公司在不同的方向,虽然都是搭地铁,却要在中途分道扬镳。 这个早晨戴希工作得心不在焉,效率很低。照片整理得差不多了,lisa告诉她李威连周三回公司,所以戴希要在这两天里完成全部工作,她不得不面对李威连的那些照片了。戴希很郁闷,尽管鼓足了劲,在整个过程中她还是频频走神,戴希对自己相当不满。 磨蹭到将近中午,她连十分之一都没搞定,戴希决定惩罚自己,今天中午不吃午饭,继续工作!msn上跳出好几个吃饭邀请,都是公司里刚认识的年轻男同事,戴希一律无视,后来索性从msn上脱机——烦死人了!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戴希吓了一跳。lisa在话筒里急促地问:“你在啊?怎么不上msn?” “我……” lisa打断她,戴希还没听见过她这么紧张的口气:“william提前回来了,他要找你,你别挂,我把电话转过来。” 刹那间戴希的脑袋一片空白,紧接着她便听到话筒里有人说话:“戴希?你好。” “是……呃,你好。”戴希觉得自己简直傻透了。 “你还记得‘双妹1919’吧?” “哦,我……记得!” “很好,我在那里等你。你从公司步行过来,只需要十五分钟。” 戴希放下电话,从桌上一把抓起围巾,一边往脖子上绕一边朝外跑,等站到电梯门前发现大家都在朝自己看,她又扭头往回跑——连外套都忘记穿了!经过自己的桌子,她总算稳了稳神,记起来把电脑关上了。 今天中午的阳光真好,戴希走得太急,拐上“双妹1919”所在的那条小街时,她有点气喘吁吁的,但全身上下都热起来。前面就是“双妹”黑色木格中嵌磨砂玻璃的门了,金灿灿的阳光从门楣上的铜字招牌上折射下来,直晃眼睛,戴希跨上台阶,却对着门后挂的小木牌发起愣来——“closed”。 “戴小姐,请进。”门开了,穿米黄旗袍披着雪白毛披肩的女人半掩在门后,微侧着身子朝戴希微笑。 戴希也对她微笑,这个是温柔版的邱文悦,戴希已经能够辨认出她来了。一踏进房门,满屋的咖啡浓香就引得戴希深呼吸了好几下,这香气很纯粹、很好闻,不像那个雪夜,空气里还混杂着线香、奶油和其他食物的香味,虽然也旖旎浓郁,但却有些不够明净。 整间店堂空荡荡的,只有最尽头靠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人,是李威连。 邱文悦关上门就往柜台后走去,戴希只好自己走到李威连面前。 “请坐。”他说。 戴希坐下来,阳光从她左侧的大玻璃窗照进来,明晃晃的光柱中全是跳动的微尘,隔着这些她看不太清对面的李威连。戴希把围巾和外套一起放到身旁,悄悄地吁了口气——这里好舒服啊,难怪他不去公司。 “戴希,你是从公司来吗?” “啊?是啊。”戴希糊涂了,不是他自己打电话到公司的吗? “那你走得相当快,我挂下电话到现在才刚刚十五分钟。” “是么?”戴希得意了——我几乎跑过来的,当然快啦,是不是应该表扬我? “既然在公司上班,为什么不遵守着装规范?”李威连的口气里可没有半点表扬的意思。 “着装规范?”戴希有点发懵,她下意识地瞧瞧自己身上,紧身毛衫和窄腿西裤,还行吧? “maggie没有告诉你公司的着装规范吗?” 戴希抬起头,可桌子中间的阳光太亮,她就是看不清阴影中李威连的脸,只好嘟囔了一句:“maggie啊,她什么都不跟我说。” “是吗?可是新员工入职手册里有详细的说明,你自己从公司内部网站上也能查到。” “我是看到过的。”戴希低头承认,她现在想起来了,当时自己对着装规范里的严格要求相当不满,尤其讨厌女员工一年四季都必须穿套裙和高跟鞋的规定,所以她今天确实是违反规定了。 “……可大家都这么穿的。”戴希尝试着辩解,声音小得可怜。 “谁允许的?”李威连的语调越发严厉了。 “他们说……只要你不在公司,就可以随便些。” “他们是谁?” 戴希的手心都出汗了,其实是lisa这么对她说的,可不能出卖人家呀。 “即使对其他部门人员可以适当宽松,你属于人事部,在这方面就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否则怎么再去约束别人?” 戴希哑口无言,李威连还不肯放过她:“公司有明确规定,违反一次着装规范部门内部警告;两次取消绩效考评优秀资格;三次就直接开除。但作为人事部的员工,如果你让我再看见第二次违规,我肯定立即开除你,决不给你第三次机会!” 好久没人这么劈头盖脸地训过戴希了,她面红耳赤地垂下脑袋。邱文悦端上咖啡来,就在戴希的眼前冒着热气,浓香扑鼻,她连碰都不敢碰。突然,戴希的眼前暗下来,她本能地抬头,原来是邱文悦把窗帘放下了,隔在桌子中间的轻尘光柱骤然消失,她终于可以看清楚李威连了。 其实这才是戴希第三次见到李威连,前两次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半小时。再次看清他的面容,戴希发现他对自己差不多还是个陌生人,但又有着某种异乎寻常的熟悉。正是这种说不出缘由的熟悉感,使戴希立刻排除了挨训的懊恼,因为以她见习精神科医生的专业眼光,马上就看出李威连正处在情绪极不稳定的状态中。这种状态是由于过度的脑力劳动和超负荷的精神压力所造成的,每个人对这些因素的承受能力不同,根据戴希所了解到的李威连,他在这方面应该是超级强悍的。他会有现在的状态,一定是压力累积到极限的边缘了。 必须让他放松下来,戴希想,要不然我今天一定还会挨训,不仅仅是我,还会有许多许多人遭殃,好惨哪,我算是替大家顶雷了…… 李威连显然也在竭力调整自己的情绪,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用稍微和缓的语气对戴希说:“喝过这里的咖啡吗?” “上次来时喝过,蛮好的。” “嗯,你试试现在的这个。” 戴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真苦啊!上次我喝到的没这么苦呀?” “是,这是用了一种很稀少的咖啡豆品种。”李威连的神情更加松弛了一些,“不过文悦搞错了,她应该给你latte,这种espresso是给我的。我叫她替你换一杯。” “不要!”戴希连忙说,“我就喝这个吧,挺特别的。” “也好,喝惯了这里的咖啡,全世界的咖啡都不觉得苦了。” 戴希情不自禁地又看了他一眼,李威连今天的情绪起伏真称得上变幻莫测,从外表看他的神采依旧,但那双眼睛的确疲惫至极,他肯定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但是却叫来了戴希。 李威连做任何事情都是精确计划、目标明晰的,戴希开始模糊地意识到,今天他对她有所期待,而且是很重要、很特殊的期待。 “你的工作完成了吗?”又隔了好一会儿,李威连问。 “还没有,刚完成了80%。”戴希老实回答,预备好再次挨训。 还好,这次李威连没有训她,只是简单地说:“速度比我预料的慢些,主要的困难在哪里?” 困难就是你啊!戴希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困难,是我自己效率低。” 她的回答似乎让李威连略感意外,他想了想,才说:“80%也不错了,谈谈你对西岸化工的感受吧——就是从那些照片里得到的首要印象。” 戴希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字斟句酌地回答:“感受很多,最首要的印象嘛……我觉得,西岸化工是一家特别资产阶级的公司。” “资产阶级的公司?”李威连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说得具体点。” 戴希觉得脊背一阵发凉,论文答辩也不过如此了:“嗯,所谓资产阶级的公司,只是我个人选择的一种说法,其实我想表达的是……西岸化工是一家很有传统、很有风格、很有文化,但同时也有些保守、有些奢侈,相当傲慢的公司。”一口气说完这么多形容词,戴希的胸口有点儿发紧、脑袋有点儿发晕。 又是一阵沉默,现在就算借个胆子给戴希,她也不敢抬头去看。终于,她等到了李威连冷冰冰的声音:“举例说明你的观点吧。” 戴希有些惊喜——他没有生气呀!不过她还是不敢抬眼,就继续垂着头背书似的往下说:“从这些照片里面我看到,西岸化工大中华区每一年的年会,以及其他重要的活动,都选择在上海最顶级的酒店中举行。十年的活动照片里,我好像看到了上海顶级酒店的发展史。不仅如此,我还看到了中国内地、香港、新加坡等等各地最豪华的宴会,以及各种高级俱乐部的活动,有高尔夫的、游艇的、马会的……很开眼界。” “这很正常,因为我们所面对的客户,以及我们所选择的合作伙伴,本来就属于这个层次。” “我明白,从树立公司形象的角度来说,这些都是必需的和成功的举措。而且我也相信,这些做法沿袭了西岸化工美国总部的惯例,所以我才说这家公司非常传统。至于风格和文化则表现在更多的方面。包括你刚才提到的着装规范,连男士衬衫使用的袖扣材质和颜色都做了详细规定,难怪我每天进公司都觉得眼前一亮,好像全上海职场里的俊男靓女都集中在了西岸化工。我还发现,公司对员工的形象要求相当高,从照片上就可以看出,哪怕你是凤雏再世,要在西岸化工做到高管也是绝对没可能的。我觉得——只有最传统的老牌资本主义企业才会这样以貌取人。” “你的说法非常表面,也非常片面。”她的耳朵里飘进他这样的评价。 戴希不由自主地把头抬起来了:“从照片里看问题,当然表面片面了。”她的胆子好像一下子大起来了,不等李威连再问就往下说,“公司的办公场所和装修布置不仅豪华,而且相当有品位,假如不是‘逸园’发生的意外事件,西岸化工的办公面积宽敞得简直叫人难以置信。lisa告诉我,除了典雅气派的大小会议室之外,整个‘逸园’里只有不到十间办公室,但每间都有酒吧和附设的更衣室、洗手间。公司的配车也极尽高档,养了好几名司机,甚至连他们都个个英俊,上班时西服革履,戴着雪白的手套。” “你很会观察。” 李威连的口吻里带出明显嘲讽的意味,却并未使戴希感到不安。她已经敏锐地发觉到,虽然地位、才智、风度和气质,这每一样都赋予了他通身的权威感,李威连还是会时不时地真情流露,这种坦率的态度既表明了他的自信,也是对他人基于平等的尊重。李威连是个严厉的老板,但绝不是个听不得意见的老板。 于是戴希越说越来劲了,两周以来憋在心里的话滔滔不绝地往外冒:“我的感受并不仅仅来自于照片。这两周里我也学习了公司人事方面的很多制度,我得出结论,西岸化工在为员工提供报酬和福利方面非常慷慨,单单一年二十天以上的休假就足够让人羡慕了,连刚进公司的普通员工也能享受到。还有从十年前就开始的购房补贴、无息贷款到购车补贴,从美容卡、健身卡到动辄出国的春游、秋游……我真没听说过,在这些方面还有多少企业可以与西岸化工相匹敌。所以,虽然才上了两个礼拜的班,我就能从公司的每个层面体会到员工的自豪感和归属感,这是由前面所谈到的各方面共同作用产生的效果。” 说得口渴了,戴希端起杯子喝咖啡,李威连此时才等到了发言机会:“我好像看到过,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让员工产生归属感和自豪感,比单纯的金钱激励更有效果。” “是呀!”戴希赶紧把咖啡杯放回桌上,一不小心发出“砰”的声响。她截住他的话:“按照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金钱激励只不过满足人的第二层安全需要;而归属感和自尊感则分别属于第三层的社交需要和第四层的尊重需要。因此我才说,西岸化工是一家非常有文化的公司,企业文化有许多方面,而我所说的文化,仅仅是从两周的照片与制度研究中得出的片面和表面印象。” 戴希停下来,等着李威连置评,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班门弄斧。 戴希只好鼓足勇气,继续往下说:“刚才说的算好的方面,然而任何事物都有利有弊。同样的现象也可以被解读为奢侈和傲慢。人们也许会说:西岸化工所做的这一切,其初衷并非是为了取得员工的高度认可,而只是为了取悦高端客户、满足少数管理者的私欲和虚荣心。另外就是,在全球化的今天,尤其是爆发国际金融危机以后,几乎所有的跨国企业都在强调压缩成本,西岸化工的这种奢华作风会不会显得不合时宜,与时代脱节了呢?” “金融危机对西岸化工大中华区的影响十分有限。”李威连终于又说了一句话。 “哦,”戴希点点头,“可是lisa告诉我,从去年年底起,总部也开始推行成本压缩的策略。大中华区虽然用不着裁员,并且还能继续招聘新人,但年底薪资上调和奖金的计划都被暂时搁置了,还有其他的开支项目也在陆续压缩。所以我担心,西岸化工大中华区的奢侈作风又能维持多久呢?就算业务增长再迅猛,也还是有可能被总部和其他地区诟病的吧?” “我不同意这样的作风就是你所谓的奢侈,何况大中华区一直执行的都是总公司的政策。” 戴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直接反驳起李威连的话来:“那不一定吧,虽然政策是总部制定的,具体的贯彻却体现出执行者的风格,也就是——” “我的风格。” 寂静再度降临,戴希突然很希望刚才的轻尘光柱还存在着,要是有那半透明的旋转帷幕悬在桌子上空,她就能够忽视从对面投来的锐利目光,而不必像此刻这样如坐针毡。 “说下去,你的话应该还没说完。” 戴希没有立即开口,她的脑子飞速运转,想判断清楚目前的形势。对于李威连的反应,戴希依旧没有十分把握,可是内心又有某种声音在坚定地告诉她:你所做的是正确的……她自己也不明白这种信心从何而来,她就是相信——他能够理解她的好意。 “嗯,我到西岸化工毕竟才两周,对别的我确实没有发言权,但是关于着装规范我还想谈谈我个人的看法。”说到这里,戴希大喘了口气,李威连仍旧一言不发。 “我不否认公司的着装规范很必要,也很有品位,相当有效地提升了员工的精神面貌。我只是觉得这个规范太细致,也太拘泥了。假如真的必须有你在场的情况下,才能确保大家对这项规范不折不扣地执行,而其他时间却采取阳奉阴违的做法,也许这个规范本身就存在问题,值得探讨。经典和高雅固然美好,从另一角度也意味着距离和守旧。以我这个新人的眼光来看,我们公司的着装规范多少缺乏一些活力和时代感。这是一个全球化、信息化和不断变革的时代,为什么我们不能在外表上增加更多的灵活度和潮流性呢?反正我就是觉得,西岸化工的员工不应该都像是从银行或者律师事务所里走出来的,那也未免太老气沉沉了。” “你是想代表年轻人,表达对公司这项制度的不认可?” 戴希差点儿就想说——是的,我们之间有代沟。但实际上她说出口的是:“我只是想表达:年轻人对革新的期待。” “不,我认为你要表达的不是这些。” “啊?”戴希抬起头来,李威连保持着原先的坐姿,慢条斯理地说:“我的结论是,你花了整整二十分钟的时间,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目的无非就是——抗议我刚才对你违反着装规定的批评。戴希,你一直就是在狡辩!” 第四章 戴希瞪大眼睛愣了足足半分钟,才气鼓鼓地回答:“我才不敢狡辩呢!您放心,我接受、全盘接受您的批评!从明天开始我每天都会穿着黑色西装及膝套裙,白色或灰色丝绸衬衣,肉色透明丝袜和假装从连卡佛实际从淘宝上买的黑色七厘米高跟鞋,把发梢吹得朝内卷起,抹无瑕粉底涂哑光口红,戴成套的水钻耳环和项链,不过是仿卡地亚的赝品,胳膊上再挽一个lv或者gucci的包包,但再次对不起的是我仍旧只能用a货,因为我一个月的工资也不够买一个名牌包何况我现在还没拿到钱!” 李威连放声大笑起来。 在他的笑声中戴希垂下眼睑,悄悄地松开握紧的拳头——谢天谢地,你总算笑了,要不然我真没脸再去见希金斯教授了。 她又不敢看他了,却从心底里感到温暖,这样多好啊:他不仅理解,并且完全接受了她的好意。 “戴希,”李威连笑完了,叫了戴希一声,“你就这么讨厌穿套裙和高跟鞋吗?” 戴希撅了撅嘴:“反正我就是不愿意穿得和朱明明一样。” “她身上的可都是真货。”李威连注视着戴希说,他的眼睛还是很疲惫,但是比二十多分钟前要灵动了许多,“要不要我给你例外的特批?我也不想看到一个山寨版的朱明明。” “例外的特批?”戴希想了想,“还是不要搞特殊吧。再说,妇女解放本来就是个群体性的诉求。” “我绝对不会支持此类诉求。” 戴希小声嘟囔:“行啦,你是总裁你说了算。” “除了这个,你还有其他诉求吗?”李威连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 戴希直起腰看了看周围,邱文悦远远地坐在柜台后面,无所事事地摆弄着柜台上的老式唱机,不时朝他们两人这里瞟上一眼。店堂里的咖啡香气仍然馥郁醇厚,周围的温度不高也不低,窗帘放下以后,阳光不再刺眼撩人,斑驳的日影洒落在漆黑的护墙板和桌椅间,婉转流动,月份牌上的旗袍女子面容栩栩如生,好像就要带着时光的印迹从过去款款而来……一切都是这样安详而生动,于沉静中悄然释放着诱惑,戴希的心跳有些加速,她连忙按了按肚子,苦着脸问:“这个‘双妹1919’到底是不是家餐厅啊?” “是啊,怎么?” “那为什么我每次来这里都要挨饿?这里没东西吃吗……” 李威连低低地叫了一声:“该死!都是我不好,对不起!”他朝柜台上的邱文悦挥了挥手,她会意地向他点点头,立刻往后面的厨房走去。 李威连转过头来,一脸歉意地说:“真对不起,其实你来之前我就让文悦为你准备了午餐,可是刚才全给忘了。”他瞥了眼手表,“都快一点半了,你没饿坏吧?” 戴希好奇地看着他:“你自己不饿吗?” 他笑了笑:“我中午不能吃东西,否则半小时以后我就会睁不开眼睛的。这些天有点累。” “哦……”戴希看了看他面前的咖啡杯,难怪他不停地在喝咖啡。 “你喜欢日本餐吗?” “啊?”戴希连忙回答,“喜欢!可是上回来我就没看到菜单,光听说这里的日式定食很有名气。” “上次来你就是坐的这个座位吗?” 还真是!戴希想起来了,那晚上凶巴巴的邱文忻就是不让自己坐这个位置。她又一次环顾四周,果然其他座位上都有菜单,只有现在这张桌上没有。戴希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戴小姐。”邱文悦已经来到桌边,轻唤了一声后,就在戴希面前摆下盛满生鱼片的黑漆木盘,光看上去就花团锦簇的,说不出的诱人。邱文悦一边继续有条有理地摆放着其他小碟小碗,一边轻言细语:“戴小姐,菜单里厢的是厨师做格,今朝请侬是我亲手做格。侬看看配胃口伐?” 戴希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看看对面,李威连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咖啡。 邱文悦把东西摆放整齐,满意地看了看,又给李威连端上新的咖啡,这才轻轻靠在他身边的椅侧,继续和戴希闲聊:“戴小姐,亏得我做格是日本餐,无所谓呃。否则拔伊搞到现在格个辰光,小菜老早就冷特勒,侬讲是伐?” 虽然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吃东西很考验人,戴希还是勇敢地往嘴里塞着三文鱼,以此来逃避邱文悦的问话。也许是饿惨了的缘故,总之戴希觉得今天的生鱼片是这辈子吃到过的最好吃的,同时她对邱文悦的好感陡生,尤其喜欢她身上那股子上海女人特有的体贴温存。邱文悦有着典型的上海女人的娇嗲,却没有上海女人的精明,在戴希看来真是可爱极了。唔,也许精明强悍都给那个讨厌的邱文忻占去了吧,戴希想,原来双胞胎还有这么个优势,可以把好坏人格一分为二…… 戴希边吃边胡思乱想,邱文悦却光顾着和她聊天:“戴小姐,那两个人刚刚讲英文我听勿清爽,不过我看得出伊对侬老凶呃。伊格个人啊,有辰光就是一眼勿讲道理,自家吃力了就对人家乱发脾气,侬勿要睬伊,晓得伐?” 戴希差点儿给芥末呛到,她想笑又不敢笑,可邱文悦已经好几次在向她问话,再不回答就太不礼貌了,戴希只好抬起头,含含糊糊地说:“我晓得格,伊就是咖啡吃得忒多了。”这句话刚说完她就飞速低头,还是瞥到李威连眼中的一抹闪光,戴希的脸腾地涨红了,耳朵和脖颈一块儿发起烫来。 “侬闲话讲光了伐?……好走叻。” 戴希真正是大吃一惊,李威连坚持和她说英语,以至于她都快忘记李威连是中国人了。然而现在,她听到他说出这样柔和的沪语,还是用男人对女人才有的既娇惯又埋怨的语气,戴希猛然意识到,李威连原本就是个地地道道的上海男人啊。 邱文悦颇不情愿地走开了。戴希的内心体验着正在愈变愈强的亲切感,这感觉神秘而又奇异,不知不觉地牵引起飘散到邈远边际的思绪,她恍恍惚惚地把筷子放下了。 “吃饱了?”邱文悦一消失,李威连就重新对戴希实行英语政策,令她大感欣慰。 “是,我吃饱了,非常非常好吃,谢谢你。”戴希真心实意地用英语回答,她原先总感觉两个中国人彼此说英语有些别扭,现在才发现要对另一个上海人说上海话,那才叫惊心动魄! “那就好。把咖啡喝完咱们就走吧,我带你去看看‘逸园’。” “‘逸园’?!”戴希很惊讶。 “是的,我听文悦说,前些天你曾经来过这里。” “啊,是来过的……” “好了,走吧。”李威连率先站起身来。戴希也忙跟着站起来,外套已经被他拿在手里,她只好由他替自己把外套穿好,尴尬得不知所措,慌慌张张地朝前门走。 “不是那里,跟我走吧。”李威连在她身后说。 戴希又赶紧回头,跟着李威连往店堂后面走去。 柜台旁并列着两扇黑漆木门,一扇虚掩着,门缝里泄漏出厨具亮泽的光芒,还有哗哗的水声,戴希刚才见到邱文悦从这里进出——是厨房。另一扇门则紧闭着,李威连上前拧开黄铜把手,推门走了进去。原来这是一条幽暗的走廊,又窄又短,右侧是墙壁,左侧是向上的楼梯,往前几步开外就是另一扇深褐色的门,比其他门都宽一些,看起来应该是通向户外的。 走廊里没有开灯,从明亮的店堂一进到这里,戴希的眼前哗地落下张黑幕来,只能依稀辨出李威连的背影。她本能地紧靠在他的身后,才走了两步,前面的李威连突然止步,戴希正好撞到他的背上。 楼梯上方有零星的微光,勾勒出一个强硬的姿态,连面孔都是漆黑的。她生冷的话语里似乎也带着黑色的噪音:“现在就走?勿上去看看?” 李威连没有回答,径直走过楼梯口。 “伊现在只认得侬!”女人略微抬高声音,李威连头也不回地打开了褐色大门,明亮的阳光迎面扑来,他侧过身轻轻一揽戴希的肩,把她从那双阴郁愤恨的视线下解救了出来。 阳光还是像戴希来时一样绚烂,却无法迅速驱除她全身的寒意,戴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吓到你了?” “没有,”戴希局促地摇了摇头,“她们俩长得那么像,可是……” 李威连冷冷地说:“长得确实一模一样,并且都非常像她们的母亲——我中学时代的英语教师。” “哦,我那天见过的。”戴希回忆起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如霜鬓发下还能依稀看见当年的美丽,原来她就是童晓故事里的英语教师。 “她曾经特别为我辅导英语,读中学那几年我每周都会来这里,她就住在楼上。”好像是为了配合李威连的叙述,头顶上响起开启窗户的声音。李威连停下来,注意倾听这从二十多年前延续至今的恶意,脸上现出一抹嘲讽的笑。当然,这只能是自嘲的笑容,因为他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凄凉。 专注于往事的他忽略了戴希的异样,李威连没有发现,有人开始在他身边无法控制地战栗起来。 ——英语教师、不见天日的窄小楼梯、石库门楼上的房间、每周一次从不间断的特别辅导,以及,令希金斯教授都大加赞赏的优美英语……一阵又一阵的狂暴飓风从心头卷起,滔天巨浪挟带着沉重的真相压下来,戴希给打得几乎站立不住。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她又分明觉得,自己捕捉到了那双脆弱又倔强的翅膀,在心灵的无垠黑夜中奋力拍击……戴希被这个想法彻底惊呆了。她差点儿就要叫出声来:“这可能吗?!” 正是一天之内最宁静的时候,寂寂无声的小弄被阳光切割成两半,“双妹”隐在阴冷之中,对面则是“逸园”高耸的院墙。树木枝杈沿着围墙顶端伸展开来,烘托出圆形的阳台和屋顶,都在日光下呈现出温暖的浅金色,上面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烟霞。 李威连率先走下街沿,边走边说:“过去这条弄堂很短,就到这里为止,前面的路是后来才打通的,所以在我读书的时候,这条路比现在还要僻静,很多时候一整天都没有人经过。”其实这里现在依旧僻静,戴希来了两次,所遇到的只有邱文悦和她的妈妈。而现在陪伴他们的,就是空洞的回声,嗡嗡地响在耳边,让人的心也跟着空了似的。 狭窄的弄堂几步就横越了,戴希迷迷糊糊地跟在李威连身后,一抬眼,面前赫然就是那天林念真和她一起看到的“逸园”后门。 “看见这扇小门了吗?它是‘逸园’的后门,从‘双妹’到这里是条捷径,不仅比绕到前面的大马路要近很多,最重要的是,这么走几乎不会被任何人看到……”李威连继续说着,根本不朝戴希看,他是在和许多年前的自己对话,戴希眼睁睁看着他的目光越过现实,投向命运黑暗的最深处,人虽然还近在咫尺,灵魂的线索却像随时会绷裂。戴希吓坏了,她想把他拉回来,但又完全束手无策。 “周一到周六,‘逸园’里都有印刷厂的工人上班,只有周日是清静的。因此每个周日,我总是先去‘双妹’,然后再穿过这条小弄到‘逸园’。为了安全,后门是从里面闩死的,但是对我不成问题,总有人悄悄地为我把后门打开,在‘逸园’里有我最好的朋友……” 李威连伸出右手用力一推,门没有开。他愣了愣,回过头来,终于又看见了戴希。 “我搞错了,这里现在进不去。”他低声说。 “我们可以走了吗?我不想进去了!”戴希快要哭出来了。 李威连长长地舒了口气:“好的,以后再说吧。”他注视着戴希,神色逐渐镇定,“但是在离开之前,针对你刚才所说的资产阶级风格,我还要解释几句。” 第五章 他们面对面站在“逸园”之外,从“双妹”楼上投射而来的阴森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戴希的脑子乱作一团,李威连恢复了自制力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处传来: “中学那些年,我之所以每周都来访问‘逸园’,完全是为了遵从我母亲的意愿。她在我念初一的时候就离开上海去了香港。临走前,她带着我第一次拜访了‘逸园’的主人——袁伯翰。我母亲的家族和袁家是世交,她从小就认识袁伯翰老先生,称他为伯伯。当时‘文革’刚结束,袁伯翰才从下放的农村返回上海。我母亲对袁老先生说,我会一个人暂时留在上海,但她不想对我放任,因此想恳请袁老先生帮忙——教我成为一名绅士。” 说到这里,李威连再次露出自嘲的微笑:“当时我就觉得,她说话的口气,好像我已经是半个流氓了。但只要是我母亲的期望,我无论如何都要做到。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每周一次拜访袁伯翰老先生,来‘逸园’上这个匪夷所思的绅士课程。袁老先生对此似乎也没什么周密的计划,他只是很随意地把他认为有用的东西教给我。从圣经开始,他给我讲了东西方哲学,和我探讨世界历史和军事,教我礼仪、穿着、烹调等等,因为他自己是个建筑设计师,所以他给我讲得最多的,还是绘画、音乐和其他艺术……戴希,我想告诉你的是,那段时间我学到的很多东西,包括着装等等全都是纸上谈兵,直到十年以后我才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领带夹。可是今天,我认为我的母亲实在太有远见了。你说得很对,她确实是个充满了资产阶级风格的人。在她看来,粗俗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罪过。当我们贫穷的时候,问题还不太显著,可一旦变得富有,金钱就会成倍地放大粗俗。因此,自从我开始领导西岸化工中国公司的发展,我就始终怀有这样的心愿:让我们的员工在获得财富的同时,也能学会有品位地花钱,追求优雅的生活。我希望大家都能真正地懂得,金钱既非荣耀,也不是负担,它只是身外之物,使用得当才是对它的正确态度……也许是我过分偏执于某些表面文章了,我应该对此进行反思。” 他停下来等了等,戴希却没有丝毫反应。 “戴希?”李威连到底还是发现了她的反常,“为什么这样沮丧?是不是我对你太严厉了?” 戴希无法回答,她觉得自己只要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哭泣的。她现在已经不再问自己,究竟是不是他?……答案几乎是肯定的了。李威连的话她只听了个大概,此刻在戴希的头脑里,反反复复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 其实,戴希差不多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她不忍心,正如她已经很长时间不忍心看他的眼睛一样——我必须要离开,马上离开,戴希想,否则我肯定会在下一刻崩溃。 “我累了,我想回家。”戴希说。 “好,要不要我派车送你?” “不!我自己叫出租。” 李威连迟疑了一下:“也好,那就一起走吧。先替你叫车,我走回公司。” 站在街边等出租时,李威连说:“本来我会用这个下午做一些别的事情,因为和你交谈,我始终没有想到过那些事情。谢谢你,戴希。” 出租车停在他们面前,戴希连再见都没有说就坐了进去。“小姐,去哪儿啊?”出租车司机连问好几遍,终于不耐烦了,“哎哟,小姐啊,前面十字路口,我们到底直行还是转弯啊?” “回去!” “回去?回哪儿啊?” 戴希叫起来:“就回我上车的地方!” “什么事情嘛?有毛病啊!”司机骂骂咧咧地掉头往回开。 在他们分手的地方戴希下了车,刚才李威连目送她乘坐的出租车开走,现在这里已经没有他的踪影。戴希茫然地张望着,身边只有陌生人匆忙的脚步。从这个地点向前,就是夹在“双妹”和“逸园”中间的小弄,往左步行一刻钟是西岸化工所在的大楼,但是这两个方向戴希都不愿选择,于是她就往右而去,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里。 寒风不停地打在脸上,戴希快步走着,穿过一条又一条的小弄,不知不觉离开大道,在一座雕塑下拐了弯。再往前又是人迹稀落了,偶尔迎面走来的都是背着黑色大包的年轻人,不时有隐约的乐声从路边的乐器店和cd店里飘散出来。 戴希目不斜视地走过音乐学院的大门,沿着围墙继续向前,直到墙内传出持续不断的大提琴曲,她才停下来,站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倾听。时间随着琴声流逝,好像生命的音符一去不复返,悲欢无法捕捉,只能任它们从眼前淌过,埃尔加乐曲中的激情犹如潮汐滚滚而来,又平缓地退去,戴希的心绪在琴声中渐渐平静下来。 大提琴曲结束了,戴希拨通手机。 “jane,你好。我是戴希,希金斯教授在吗?” “是戴希啊,你好。真不巧,他去北京参加国际心理学论坛了,昨天走的,要后天晚上才会回来。你有急事找他吗?” “唔……不急的。就是关于研究课题的事,等教授回来我再给他打电话吧。” “也行。戴希,你这些天好吗?新工作习惯吗?” “都挺好的,谢谢你。”戴希停了停,“jane,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jane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温柔,使戴希感觉有所依靠。 戴希把手机握得更紧些:“jane,假如有人寻求你的帮助,而你又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够帮到他,你会选择退缩吗?还是仍然尝试着去帮他?” 电话里稍静了片刻,柔缓的声音再次响起:“戴希,我认为——帮助是一个行动,而不是一个结果。你觉得呢?” 戴希思索着:“……也许是吧。” “另外就是,其实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有时候向别人请求帮助比帮助别人要困难得多。” “哦,你说得对……”戴希低下头,就在不久之前她亲眼目睹了求助者的挣扎,他每说一句话都好像在悬崖边行走,在短短的一小时中几乎耗尽了心力。 “所以我想,对求助者来说,你的态度比能力更加重要。戴希,你是学习心理学的,你肯定懂得这个。” “我懂了,谢谢你,jane。” 戴希回到西岸化工时已经过了下午五点。她一打开电脑就在msn上找到了lisa,lisa告诉她李威连三点不到就回来了,随即和化肥\/农药部门的总监mark关门开会,谈了整整两个小时。mark一走,有机\/无机部门专门负责合资生产的raymond紧跟其上,估计这一谈少说也得两小时。戴希请lisa帮忙,李威连一旦有空闲就通知自己,戴希要向他汇报整理照片的工作情况。 随后戴希就开始做先前没有完成的工作,这一次她心无旁骛,工作的进展神速,当孟飞扬的电话打过来时,只剩下最后的10%了。戴希一接起电话,才想起来今天约好了和飞扬、童晓一块儿吃晚饭,他们俩都已经到了餐厅,等了她一会儿见没有消息,孟飞扬才打电话来问。戴希只好说对不起,今天要加班没法陪他俩,她忙坏了所以忘记通知。 孟飞扬犹豫片刻,才说好吧,戴希能听出他的失望和不快,但是今天她真的顾不上其他了——“对不起,飞扬。”戴希又说了一遍,“你让童晓听电话好吗?我有些情况要跟他讲。” “喂?女魔头,什么情况啊?” 戴希吸了口气:“我今天了解到两件事要告诉你,第一,李威连根本不是袁伯翰出事那天才第一次去‘逸园’的。实际上在读中学的六年里,他每周日都去见袁伯翰,学习绅士课程。” “什么课程?” “绅士课程。因为他一直很小心,所以没有外人知道。”戴希继续说,“第二,李威连的确早就认识袁佳,他们是……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童晓应该是呆了呆,才说:“这些情况怎么这么古怪?你都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戴希突然发起脾气来:“这你别管,反正我告诉你了,信不信由你吧!”她把电话挂断了。 “女强人的脾气都会变得暴躁吗?”童晓无奈地冲孟飞扬摇头。孟飞扬沉默着,脸色不太明朗。 电脑时钟显示七点了,戴希在msn上振了振lisa:“他有空了吗?” “啊,我刚给他订好了顶楼‘锦翅轩’的包房,他和mark、raymond一起吃晚饭,他们已经上去了,估计吃完就十点了。”lisa说,“戴希,william让我下班,你也走吧。” 戴希不甘心:“十点以后呢?” “十一点钟他要和董事会开视频会议,肯定会在公司。”lisa发来一朵鲜花,“亲爱的戴希,你不会打算一直等下去吧?” “我等着。” “呃……随你啦。姑娘,你可要保重啊!” “谢谢你,我会的!” 戴希继续埋头工作,中午的生鱼片真耐饥,她居然一点儿不觉得饿。就在她终于大功告成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她:“戴希,你怎么还在这里?” 戴希抬起头,李威连就站在她面前,从他的身后望出去,整间办公室空空荡荡。戴希忙问:“几点啦?” “十点三刻。”他注视着戴希,“你不是早就回家了吗?” “我……在加班。”戴希发现自己还是受不了他的目光,只好低下头,“我把剩下的20%都做完了。” “你到我这里来。” 戴希跟着李威连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把门关上了。 “这个还给你。”戴希把移动硬盘放到他的桌上。 李威连看了她一会儿,才说:“下午和你分手时我说的话,希望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是说……我一向能够控制局面,但是现在的状况需要我更加谨慎,我不想出一点差错……”他皱了皱眉,“这样说也许不太容易理解……” “我明白!”戴希打断他,他又开始挣扎了,她真不希望看见他这样。实际上戴希可以很容易地说,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我对你的了解远远超过你的想象,但是她也清楚地知道现在决不能这样说——时机,不,是信任还没有到。 李威连又沉默了,好像在想自己的心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对戴希苦涩地笑了笑:“真巧,我刚才也一直在考虑你的事。我认为你需要尽快接受完整的新员工培训,从而全面地了解公司。但是新员工培训每季度组织一次,你恰好错过了一月份的,要等到四月份才有下一次,我觉得有点儿晚……最近倒是有一个不错的机会——亚太区的新入职经理培训,在香港举办,不仅内容非常全面,你还有机会认识亚太区的许多新经理,以及高级管理层。唯一的问题是,培训的日期是从农历新年的初四到初七,因为对于亚太区的其他地方来说,并没有春节长假。当然,如果你参加这次培训,假期都是可以补的。你考虑一下吧,这两天就决定,我会让maggie替你安排。” 他停下来,又看了看戴希,补充说:“那段时间上海的办公室关闭,我……也会在香港。” 戴希的心狠狠地痛了痛,没有说话。 李威连朝门边走去:“太晚了,快回家吧。我只能送你到电梯,马上要开会。” “我考虑好了。”戴希站在原地说,“我愿意参加香港的培训。” 他紧紧地盯住她,然后掉转目光:“那好,走吧。” 走到电梯前,李威连说:“我会给maggie留言,说你今天加班了。明天下午再来上班吧。” 过了十二点戴希才回到家。孟飞扬已经睡熟了,呼吸里散发出阵阵酒气,这个晚上他一定喝了不少。戴希把今天整理的照片全部存在“咨询者x”的目录下,这是她偷偷拷贝到u盘里带回来的。之后,戴希抱着双膝坐在电脑前,又想了很久很久。 孟飞扬在酣眠中呢喃,将戴希缥缈的神思唤回。她躺到床上,把冰冷的面颊靠在他的肩窝里,轻声说:“我爱你,飞扬。千万不要让我再离开你呀。”孟飞扬翻了个身,依旧沉睡不醒。 第六章 从华海初级中学教学辅楼四层的窗户望出去,隔着中间的操场,对面是相对比较新的五层教学楼。操场纵向的两头一头是校门,另一头则是一排呈直角形的宽阔平房,其中包括了食堂、健身房和仓库。平房的后面有一片占四块篮球场地的小操场,操场边竖立各种体育活动的器械,沿墙栽种着密密矮矮的常青灌木,整个初级中学的格局就是如此了。 童晓站在资料室的窗前,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冰冷的铁窗框,这种窗户现在已不多见了。华海中学的这座教学辅楼建于20世纪50年代,直到80年代还一直作为学校主要的教学场所。20世纪90年代学校扩建,才又盖了对面的五层新楼。教学体制改革以后,作为上海市重点中学的华海中学被拆分为高中和初中两所学校。高中部分现在是寄宿制,也是全上海屈指可数的几所教学质量最高的高中之一,每年都有无数望子成龙的家长想尽办法要把孩子送进去。华海高级中学的新校址离这里不太远,一色新建的现代化教学大楼,附属的学生宿舍区还有室内游泳池和健身馆,设施完备、环境优美。而华海中学的原址则改制成民办初级中学,由于地处市中心的黄金地段,基本无法扩建改造,因此整体环境稍嫌逼仄和简陋。 但也只有在这里,才能依稀感觉到华海中学当初的样子。1984年,尹惠茹就是从童晓现在所站的这扇窗户纵身跳下的。在从此走入混沌的那个瞬间,她的目光有没有在锈迹斑斑的铁窗框上稍作停留呢?……不,童晓认为,更有可能的是,在那个瞬间,她的眼前别无其他,只有她用心与之对话的那个人,她对他说——都是我的错。 在一句话里诉尽恩怨,然后,她捐弃尘世,再无丝毫留恋。 可叹的是,尹惠茹最终只丢弃了理智,却留下了生命。那么,那个她用最后的清醒与之对话的人,他究竟听到了她的心声吗?他是否看懂了她泣血的绝然?他是否接受了她的忏悔?——他原谅她了吗? 假如真像童晓所设想的,确实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他到底是谁?他现在又在哪里?好多年之后,他可曾见到过神已散尽徒留其躯的她?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童警官,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童晓回头,一个身材高挑梳着马尾辫的年轻姑娘走进屋来,手里握着个文件夹。童晓连忙露出满脸笑容:“哎呀,放假期间还麻烦你,该我说不好意思的。” 正是寒假中,为了到华海初级中学来调查张华滨的资料,童晓不得已利用了自己市局刑侦总队的警官身份,害得这位负责资料室的金老师特地来学校跑一趟。 金老师大度地笑了笑:“工作需要,也没什么。不过我担心帮不上忙呢。”她坐到办公桌前,对着电脑说:“你上次来电话时,我就检索了学校的存档资料。虽然学校分拆之后,原来的学生记录都留在了我们初级中学,但你要的材料比较早,学校空间有限,对原始资料做过好几次整理,基本上都简化后录入数据库了。你说的这个张华滨,从电脑里只能找到最简单的信息。” 童晓凑到电脑前,这些内容他确实都已经知道了:张华滨,男,出生日期是1966年7月10日。1978年至1984年间,就读于华海中学,1984年中学毕业未考入大学,后被召进上海锦江饭店参加酒店服务职业培训。 记录到此为止。 童晓叹了口气:“咳,这个张华滨也真不怎么样,念了华海中学居然还没考上大学,太浪费重点中学的资源了!” 金老师微笑着说:“那可是1984年啊,大学升学率比现在低多了,即使是华海中学的毕业生,也未必都能考上大学,这挺正常的啊。” “童警官,怎么样?这些资料不太有用吧?” 童晓连忙点头:“哦,有用,有用。另外,张华滨的父亲曾经在华海中学当过体育代课教师,这个你能查到资料吗?” “张华滨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童晓从斜挎包里翻出笔记本:“叫张光荣,是20世纪60年代初回国的印尼华侨。”这是他从派出所户籍资料里查到的,但也十分简单。因为当年印尼屡屡发生暴动、印尼政府还迫害华侨,张光荣于60年代初随其他几十名华侨一起逃回中国,回国后始终没有什么正当的职业记录。唯一有据可查的是,从1965年到1975年的十年间,他曾先后在玩具厂、棉纺厂组织过造反文艺小分队。1975年华海中学恢复正常教学之后,张光荣做了一段时间的体育代课老师,但就是在1976年的年初,他于某个冬夜酒醉后意外失足而死。具体情况从资料库里都查不到了,童晓只能到华海中学来碰碰运气。 金老师按了几下鼠标,摇头说:“学生的资料留在我们这里,老师的资料都转到高级中学去了,要不你可以再去华海高级中学问问。不过我觉得那里也查不到什么,‘文革’期间的学校档案破坏严重,像这种代课的教师,任职时间又短,估计本来就没什么正经记录。” 童晓阴沉下脸来,也是啊,这些自己怎么没想到。看来要从正规途径查清张华滨父子的情况,希望很渺茫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那个年代的见证人。他拿定主意尽快去华海高级中学走一趟,找找还健在的老教师信息,兴许能够从活人的嘴里问出些什么。 “童警官,我刚才在文件柜里找到了这个,你看看。” 童晓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张发黄的集体照。金老师说:“这是张华滨所在班级1984年的毕业照,虽然是黑白的,我看人像还清晰,就是不知道哪个人是他了。” 童晓从前至后仔细看了一遍,全是衣衫朴素的少男少女,人人一副那个年代傻里巴叽的模样,看上去都差不多,几乎分不出谁是谁。 不过童晓还是眉开眼笑了:“这就很好了,虽然我们不认识张华滨,可是一定有人能认出他来。金老师,我把这张照片带走,可以吗?” “当然可以。”金老师如释重负,“请你在资料出借记录上登记一下就行了。” 一个小时之后,童晓打的来到了新锦江大酒店。 下了出租车,童晓站在街沿抬起头,望了望饭店高耸的圆形楼顶,顿时明白自己犯了个错误——1984年新锦江大酒店还不存在呢,张华滨肯定参加的是老锦江饭店的服务员培训。童晓敲了敲脑袋,怎么越来越笨了!他竖起皮衣的领子,顶着瑟瑟寒风往老锦江饭店的方向走去。 他在老锦江饭店的调查仍然收效甚微。看到市局来人,负责安保的同志倒是十分热情,很快就把数据库查了个遍,但能够找到的信息还是少得可怜。童晓收获的只有如下寥寥几句话:张华滨,1984年9月被召入第六期酒店服务培训班,学习半年后正式上岗,先后担任过门童、行李员和前台接待,1986年辞职。没有照片。 童晓并未再要求查询当年酒店管理者的记录,以张华滨这样低微的职位,就算找到当时的酒店管理者,估计也没人能记起他来。 他把双手插在衣兜里,缩着脖子走出饭店大堂。穿过面前的大片草坪,主楼的阴影下寒风凛冽,童晓冻得龇牙咧嘴,埋头快速走向院门,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暴喝:“快靠边!有车子!” 童晓连忙往旁边一闪,一辆蓝色宝马擦着他的衣服驶过。童晓还在愣神,被人一把扯到墙脚下:“喂,看看,格的是车道,侬当心眼啊!” “哦,”童晓这才看到醒目的车行标志,他自知理亏,对横眉立目的门卫讪讪一笑,“呵呵,呵呵,勿好意思噢。” 这门卫看上去有些年纪了,但身板笔直,酒店的制服大衣穿在他身上很有派。他没好气地朝童晓摆摆手,示意他快离开。童晓识相地溜着边往外走,还没到院门,又转身返回。 “师傅,侬是老锦江了伐?”童晓掏出一支香烟,递了过去。 门卫看了童晓一眼:“阿拉上班辰光勿好吃香烟厄。”话虽这么说,表情却是和气的:“有啥事体伐?”童晓十分欣喜,赶紧凑上去:“呃,我帮朋友打听一个人,二十多年前在这里当过门童和行李员,我问来问去都没人知道。我一看啊,就晓得侬是格的的老前辈,一定能帮忙!”他把这番话说得那个热情洋溢,脑袋上都快冒出蒸气来了。 “唔,侬想问啥人?”对方倒是干脆。 “一个叫张华滨的人,1984年底参加服务培训,半年后正式上岗,1986年辞职走的。您有印象吗?” 门卫闷头想了想:“勿记得勒。” 童晓大失所望,又实在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于是他从斜挎包里翻出笔记本,把夹在里面的照片取出来,递给门卫:“他就在这张照片里,您再认认?” “到底是啥人啦?” “我也不认识……”童晓极其心虚,“就知道是这个班里的。” 门卫举着照片努力辨认着,大盖帽下的头发茬在寒风中瑟瑟摆动,露出隐约的灰白。 “唔!我认得勒!结果是伊啊!”突然从他的嘴里蹦出这么句话来。 “啊?!”童晓直扑上去,“谁?哪个?” “哎哟,当心眼啊!做啥!”门卫嗔怪地瞪了童晓一眼,指着照片上的一个人,“就是伊嘛,张华滨,我当啥人,刚刚想起来咯!” 童晓抢过照片来,一个瘦瘦的男孩子,五官十分精致,仔细看倒挺漂亮,特别是那双像西方人一样凹陷的眼睛,莫名地让童晓觉得有些面熟…… “啧啧啧,格个张华滨,唉呀,伊个辰光被一个日本人搞出大事体来,作孽啊,差一眼眼勿想活咯。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门卫大叔继续摇头晃脑。 “日本人?!什么事情?!”童晓的嗓门都拔高了。 那门卫反倒露出满脸诡异的笑来,朝童晓招招手:“侬过来,我讲拔侬听。”童晓赶紧把耳朵伸过去,大叔在他的耳边好一阵嘀咕,童晓的面色越变越阴沉,终于和饭店主楼的背阴面一样晦暗了。 门卫大叔终于讲完,童晓沉默片刻,又往挎包里掏了掏,取出另外一张照片:“老师傅,你再看看这个人,是不是面熟?” “唔……呀,格勿就是伊个日本人吗?!” “老师傅,你肯定?” “肯定格。看上去老交关了,胖交关了,不过伊来过老多趟,阿拉宁得老清爽格!” 童晓长长地吁了口气,他的心情并未因为这意外的突破而豁然开朗,反而变得沉甸甸的。 戴希并没有像李威连所允许的那样,第二天下午才去公司上班。她一觉睡醒十点已过,孟飞扬早就上班去了,但在桌上为她留了蛋糕和酸奶作早点。戴希换上西装裙还化了淡妆,觉得自己蛮符合着装规范了,这才匆匆出门,赶到公司时还没到午饭时间。 公司里的气氛非同寻常,所有的人在埋头工作的同时,都表现出罕见的不安和骚动,从偶尔的窃窃私语、相互间的眼神闪烁和明显快于平常的动作中,戴希都能察觉出同事们的紧张。发生什么事了? 戴希打开电脑,想想还是请教lisa吧。 “姑娘,你来啦?昨晚上怎么样?”lisa在msn上问。 “嗯,挺好的。”戴希打出问题,“公司里怎么怪怪的,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了吗?” “呵呵,你看看邮件吧。” 戴希刚上班不久,每天都收不到几封邮件,基本都是发给全体员工的通知那一类。此刻她的邮箱里只有一封新邮件,发件人是李威连。 戴希很镇定地打开邮件,她扫了眼收件人栏,果然是发给全体员工的。另外她还注意到,邮件的发出时间是今天凌晨三点。 这封邮件是李威连作为西岸化工大中华区总裁的新春致辞,标题是:“为了更美好的生活。” 原来,西岸化工虽然在1988年就于深圳设立了中国代表处,但是直到1997年底中国分公司迁至上海,李威连正式就任总经理后,中国公司才开始实行中国的行政政策,并且有了总裁新春致辞。 因此这是李威连以中国公司总经理和大中华区总裁身份所做的第十一次新春致辞。 在致辞中,李威连首先回顾了过去一年,乃至过去十年中西岸化工中国公司的发展。他是这样概括的:“西岸化工中国公司业务的迅速扩张,联动了整个大中华区,2003年,亚太区从远东大区中分立出来,以中国为主的大中华区成为亚太区的主力。西岸化工并不是最早进入中国市场的跨国企业,但很好地把握住了中国崛起的脉动。在中国,西岸化工既保持了一家历史悠久、文化深远和规模宏大的全球化企业的优势,又充分适应中国市场的特色,以独树一帜的创意和灵活高效的执行取得了市场的领先地位。” 对比十年前西岸化工中国公司制定的愿景:“将全球化工领域中最优质最适合的产品引入中国,充分参与中国的经济发展,使西岸化工成为提升中国人民生活水平的促进力之一。”李威连做出结论:“我们毫无疑问实现了当初的目标,西岸化工十年来为中国提供了丰富的化工产品,这些产品不仅来自西岸化工制造,也有来自于全球其他知名化工企业的一流产品。作为一家制造型的企业,西岸化工全球各地的分公司中,只有中国公司经董事会特批采用销售与贸易相结合的业务模式,并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接下去致辞的话锋一转,李威连开始描述西岸化工中国公司未来新十年的愿景和目标: “……经过反复思考和探讨,在全球总部和董事会的支持下,西岸化工中国公司的愿景调整为:‘为中国持续引进高品质的产品,推广优质生活的尖端技术,在合作生产、科技创新和人本理念方面与中国共同创造价值,提升中国人民的生活质量,伴随中国的经济发展一起成长。’” 他详细阐释了这份新愿景的内涵,包括继续巩固西岸化工在销售和贸易方面的即得优势,不断丰富产品线;更多地向中国输入高科技的尖端产品,通过使用培训、技术转让和合作生产等手段,帮助提升中国同行的水平;在现有合资企业的基础上,继续大力发展合资生产模式,把越来越多的产品拿到中国来生产,在技术、设备和管理上为合资企业提供充分支持;2009年内西岸化工将在中国建立第一个全球性的研发中心……以及将充分参与中国的社会生活,在环境保护、生活质量、回报社会等多项人本理念上树立西岸化工的形象,并从中创造出全新的价值。 作为一个刚进西岸化工两周的新人,戴希对公司愿景并没有深刻的理解,化工行业于她来说也完全是雾里看花。致辞读到这里,正当她颇感艰涩时,李威连的行文却突然使她眼前一亮,因为他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作为一名西岸化工的员工,我知道你们刚进公司起,就能把公司的使命倒背如流,要背出它来并不难——‘为了创造更美好的生活’,这就是西岸化工的使命。但你们是否真正思考过:什么是美好的生活?对公司、市场、客户和每一位员工,美好生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以后的篇章可谓酣畅淋漓,令戴希读到热血沸腾。 “必须指出,新的愿景将为西岸化工中国公司带来根本性的变革。我们的组织架构、人才储备、行政规章的各个方面,都要为了这个全新构建的愿景而变化。在中国公司的过去十年里,我们在有限的范围内为公司的使命而努力着,可是还远远不够。从现在开始,西岸化工中国公司将在一个新的台阶上奋斗,我们将要用全部的热情和实力来证明: “我们不仅是具有百年历史的跨国企业,我们也能顺应时代和地域特色、随需而变; “我们不仅能够用产品来影响客户,还能够用技术来丰富生活; “我们不仅能够用销售来占领市场,还能够用合作来支持同行; “我们不仅能够招徕最优秀的人才,还能够培养和提升他们,为他们提供发展的空间; “我们不仅能够从中国市场上获得利润,还能够和中国人民分享理念、创造价值、回报社会; “我们不仅为了业务增长而工作,我们也全心投入地为了更加美好的生活而工作。 “决不能说这些就是美好生活的全部含义,但至少我能肯定,我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对于即将到来的变化我充满了激情,我相信你们也是如此,因为只要理解了这份新的愿景就会发现,置身于这样一个变革之中,也就是面对着亲手创造辉煌的契机。 “目标一旦设定,执行就成为关键。变革从此时此刻开始。公司将立即成立重新构建组织和业务的核心团队,由我来领导,全球ceo alex sean会为重组把握方向,并提供最有力的支持。第一层组织的重构计划在今年的4月1日前完成,7月1日之前全公司的业务模块和人员结构完成重组。这将是一个优胜劣汰的过程,也将是一个充满机遇的过程,每一个人在这个过程中都将被重新评估和定位,并获得与组织目标相匹配的新位置。你们从现在开始就应该思考,如何接受挑战,适应变革,谋求新的发展。我只想再次强调一点,你们所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机遇。 “一切为了创造更美好的生活。” 第七章 致辞有中文和英文两个版本。戴希先读了一遍中文版,再读了一遍英文版,然后,她把中文版和英文版又分别读了第二遍。 戴希被深深地打动了。 其实,这篇致辞的语言固然简洁优美、逻辑固然清晰有力,但这些充其量只能眩人耳目,而无法触动她的心弦。真正打动了戴希的,是字里行间所体现出的对事业的全情投入、对完美的不懈追求和作为领导者的使命感,以及对这番使命的坚定承担。 回想昨天下午和李威连在“双妹1919”的谈话,她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泛起红潮,现在才明白自己的那些言论是多么幼稚、可笑。公司愿景肯定是深思熟虑和缜密策划的结果,为了取得总部的认可和支持,李威连必然已经多次向美国总部和董事会阐述自己的想法,他为西岸化工中国公司勾画的新蓝图充分体现了变革的思维,和应对全新挑战的策略与雄心。 戴希想起昨天自己对公司,其实也就是对他的评价:守旧、奢侈、傲慢、与时代脱节……呃,她红着脸吐了吐舌头,暗暗打定主意,下回他要是再问她任何看法,自己绝对要三缄其口,一定不能再让他看笑话了! 还有一点让戴希心潮起伏的,是她从这篇纯粹商业性质的文章中,再次读到了那份熟悉的口吻,那个她在许多回深夜的寂静中悄悄潜入的心灵——戴希又一次认出他来了。和第一次的惶恐不同,这一次的确认让戴希体验到带着酸楚的喜悦,有点儿像旧友重逢的味道。 正如严肃冷静的外表下,总有真情流露的微妙瞬间。只要有足够的敏锐、足够的关注和足够敞开的心灵空间,就能触探到那包裹在坚硬的现实和层叠的逻辑里面的纤细肌理,血脉的轻柔搏动。看似艰冷、锐利、无懈可击,却又埋藏着令人动容的细腻、诚挚、清高自诩。 “为了创造更美好的生活”,戴希还真的是头一次听说,这就是西岸化工的使命。她有种强烈的冲动,想当面去问一问他:“尊敬的总裁先生,请问对你来说,什么是更美好的生活?你自己的生活美好吗?” 从公司总裁到咨询者x,两者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不过戴希看得见联结他们的桥梁,那就是她至今无法正视的——他的眼神。戴希在满屏闪耀的文字前目眩神迷,忽然间她好像又失去了自信,真的、真的会是他吗?难道整个公司所有阅读了这份致辞的人中间,真的只有自己才辨识得出他的眼神?那深蕴其中却又仿佛触手可及的忧伤,会不会只是自己的臆测和想象…… “喂,看完了吗?感觉如何?”lisa等得不耐烦了,msn的标签一个劲地闪烁着。 戴希赶紧输入:“看完了!嗯,我觉得不错……煽情得来。” “哈哈哈!”lisa发过来三个大笑的脸,“是蛮煽情的,他很可爱是不是?” “……可爱的,好像个诗人。” lisa估计是乐不可支了,又发了一长串笑脸过来:“你知道他对我来说最可爱的一点是什么?” “什么?” “哈哈,不管我给什么人当秘书,碰到这类文章起码得做一次翻译。要么中译英,要么英译中,只有我们这位老大,中英文一把抓。我算轻松了,反正和他一比,哪种语言我都自叹不如。” “lisa!你脸皮真厚!” “戴希!”lisa的打字速度着实一流,“我的鉴定结果是,你就像所有新加入公司的年轻女孩一样,正迅速沦陷于我们总裁的无敌魅力之中。为了使你避免进入难以自拔的状态,我建议你今天中午加入西岸化工八卦饭团,去好好学习学习!” “八卦饭团?!那是什么玩意儿?” “一个民间拼饭组织,同时散布各种第一手超绝密的八卦信息,基本上西岸化工董事会上刚通过的决议,几小时之后就会出现在八卦饭团。” “开玩笑吧?” “加入一次就知道啦,就今天中午吧!要赶紧哦,马上就吃午饭了。” “可是怎么加入呢?好lisa……” 原来八卦饭团组织并不太严密,只要有内部成员带着就可以参加。在lisa的授意下,戴希接受了法律部的公司律师吴波的午饭邀请。戴希刚进西岸化工几天,就被这只大海龟吴律师盯上了。吴波律师年方三十有四,剑桥法律系博士毕业,未婚,性格孤芳自赏且爱吹毛求疵,由于要求极高而女友位置常年空缺,偏偏一眼相中了戴希。他已经连续一周热情不减地邀请戴希共进午餐了,戴希完全没有兴趣。现在因为lisa说吴波可以充当八卦饭团引荐人,于是戴希答应了今天和他一起吃午饭,但要求有其他同事作陪。吴律师理解这是第一次,立即兴高采烈地应承了。 刚过十二点,吴波就兴冲冲地来找戴希。戴希一边跟着他往外走,一边问:“还有谁和我们一起呀?” “啊,今天热闹了,几个西岸化工的元老级人物都在。我想你初来乍到,正好介绍他们和你认识认识。” “元老级人物?你还认识这样的人啊?”戴希转着眼珠,做出一副好奇的样子——lisa果然鬼精鬼精的,料定吴波要把八卦饭团炫耀给戴希。 “呵呵,我虽然进公司才两年,可是法律部门涉及的事情比较多嘛,所以相互常常打交道,就混熟了。” “哦,公司律师的责任很重大吧!” “你说呢?”吴波满脸得意地反问,戴希冲他妩媚而鼓舞地微笑,心里想着反正我也不损失什么,笑就笑吧! 到达公司旁的泰国餐厅,这里每天中午卖商务套餐,而且有相对独立的小间以供多人聚会,是附近白领吃午饭的首选之一。 走进金碧辉煌的小包间,圆桌边已经坐了好几个人。吴波先向大家介绍戴希,又逐一为她介绍坐着的那几位,他们分别是:行政部jennifer、人事部susan、有机\/无机产品部的部门助理henry和农业产品部的市场经理jason,这几位的共同特点是,都在西岸化工中国公司供职五年以上,其中jennifer甚至是从1998年李威连在上海建立办公室时就加入了。 其实戴希对这几个人都很面熟,她早就在李威连的移动硬盘里看过他们不少照片啦。吴波和戴希一落座,susan先开口了:“你就是戴希啊?你好呀。呵呵,我早听说maggie为人事部招了个小美女,就是一直坐在二十八层,那一层上都是老板,我们能不去就不去,所以到今天才第一次见到。” jennifer也很热情地对戴希打招呼:“maggie居然会招小美女?太阳从西边出来咯!我们都猜她是被迫的呢。戴希,你是不是和william认识啊?” 戴希面不改色地回答:“是我爸和他认识。” “你爸?是哪家公司的高管?” “不是,我爸是华东师范大学的教授。” “哦……”众人互相交换眼神,似乎暂时平息了猜忌。戴希暗自咬牙,哼,貌似我进了西岸化工以后道德水平就直线下降,亲爱的老爸,你要原谅我! 第八章 吴波听说戴希出身于教授家庭,目光里的喜爱更增添了好几分,开始大献殷勤地替戴希倒茶点餐。另外那几个人对他俩暂时失去了兴趣,话题转向今天令整个公司震动的内容。 “william又出狠招了,这家伙简直就是个狂人啊。”jason首先感叹,“henry,你们老大raymond这次肯定要上位,昨天william可是找他和mark两个人先沟通的。” henry回答:“这次动作太大了,看来william要把中国公司兜底翻了。” 他身边的jennifer倒是气定神闲:“从去年底就开始策划了吧。william去年底到今年初接连跑了两次美国,肯定是去找总部和董事会沟通的。上两周他在香港和新加坡应该是做亚太区这里的工作,反正有alex撑腰,philips乐得做好人。” susan也说:“前阵子maggie跟我说,william要改造‘逸园’,大中华区总部得等到四月份以后再搬回去,你看他这不是早有预谋的嘛!到那时候第一层组织结构定下来,谁进去谁出来一目了然啊!”“唉!”她叹了口气,“反正这么一折腾,我们部门接下去半年没好日子过,肯定要忙死了。” 吴波插嘴:“怕什么,这不是充实新生力量了吗?” susan看了看戴希:“戴希,你现在是直接向maggie汇报吧?” “是的。” susan点点头:“哦,那我估计你马上会很忙的。今天上午william已经召集重组核心团队开会了,maggie就是其中之一,从现在开始她会忙得连画眼线贴假睫毛的时间都没有的,到那时候她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什么活都往你这里扔。” “这样啊……”戴希有些发愣,“重组核心团队还有谁呢?” jason说:“目前所知的也就是maggie,raymond,mark和法律部的老大……” jennifer打断他:“应该不止这些人,告诉你们个绝密,春节后有大人物要空降过来,我正在帮他安排酒店长包房呢。” 所有的人一齐朝她瞪大眼睛:“谁?!” jennifer神秘地一笑:“我先不说,你们来排排这次重组的座次,再猜猜看他是谁。” “哈哈,我今天研究了一上午william的文章,算是参透玄机了。”henry跃跃欲试地说,“说实在的,真是很佩服咱们这位老大的魄力,他的野心就是要把中国公司从西岸化工的销售分支,直接提升到最重要的分公司地位。你们看看,这次重组,除了原来的销售和贸易之外,他摆明了要构建同级别的生产部门和研发部门,这样总部对中国公司的投资和重视都会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他自己的权力肯定也会迅速扩大!” jason点头:“raymond本来就是负责合资生产的,在有机\/无机部门也一直是william最得力的干将,所以这次重组后,如果由raymond来主管生产,我一点儿都不意外。” henry继续说:“mark嘛,我觉得william会让他负责所有产品的销售。” “所有产品的销售?”这下吴波有疑问了,“那岂不是提升mark到全部产品总监之上了?” henry说:“应该是这样的,毕竟各个产品线的销售是由总部直接纵向领导的,中国公司主要行使行政监管的职责,本来都是william的事情,不过我想现在他要往上一步,完全可以把这块交出去。” “是的。”jason表示同意,“我也这么想。但是william绝对不会把贸易也交出去,我觉得他还会自己主管这个部分。除了他,公司里目前也没有任何人有胆识和能力负责这一块。” 吴波想了想说:“贸易本来就是抓大的商机,william应该有精力继续负责的。” “那么谁来负责那个全球研发中心呢?”susan突然问。 说得很热闹的几个人一下子都住了口,互相看了看,又都一齐转向jennifer,笑着问:“jennifer,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那个大伞兵是谁啊?” jennifer伸出纤纤玉指,在桌子中央画了个大大的“g”。 “g?”大家面面相觑。沉默了半分钟后,吧?!” jennifer再次伸出纤纤玉指,贴近嘴唇做了个“嘘”的动作。 “这个……”jason迟疑着开口了,“gilbert和在已经非常不爽了,现在怎么可能再跑到中国来低声下气地让william领导?”他连连摇起头来。 戴希听得晕头转向,完全弄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另外几个人倒好像是很明白,表情都沉重起来,最后还是jennifer打破沉默:“唉,这就不好说了。不过gilbert过去在美国总部就负责过研发部门,到中国来建立全球研发中心也是顺理成章的。” 吴波思忖着说:“既然是全球研发中心,应该是由总部直接领导的,gilbert很可能和william在级别上保持一致,当然行政方面会受制于william。如果真是这样安排的话,对两个人都不怎么舒服,那大概就是alex sean的制衡之术了。” 谈话暂告段落,大家闷头吃了一会儿饭。henry才说:“无论如何吧,这次重组对我们来说是利大于弊的。今天早上mark偷偷跟我说,本来因为金融危机,年终的提级和加薪都泡汤了,可是william千方百计争取到了这次重组,所有人员重新摆放位置、评定级别,因此大家都会获得很大的实惠。中国公司这次是战略扩张,我们这些人都会有非常好的机会,自己好好把握吧。”他看了眼懵头懵脑的戴希:“你进来得可真是时候啊!” 和八卦饭团的午餐结束了,戴希回到自己的电脑前,在msn上找到lisa:“我回来了。” lisa过了半天才回复:“你有吃有喝还有八卦听,我可苦死了。” “怎么啦?” “那帮老大还在开会,我得随时待命,只好吃外卖。” “他们不吃饭吗?” “给他们准备了三明治,不过william反正是什么都不吃的。” “哦,对……”戴希又想起了昨天,她迟疑了一下,“lisa,我今天确实听到不少消息,你想知道吗?” “不用啦,我用脚后跟都能想出来他们会说什么。” “啊?那你自己怎么不告诉我呢?”戴希莫名地有些委屈。 “我直接告诉你你印象不深啊!”lisa回了一句,过了一会儿又蹦出来,“傻姑娘,你不会真以为我这个总裁秘书上班闲得没事做,成天和你聊天玩吧?我忙着哪!” “那你……”戴希的心乱跳起来。 “和你聊天也是人家派给我的工作任务啊!傻瓜!” 戴希对着屏幕发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可千万别多心呀。”lisa接着说,“我很喜欢你的,戴希。可要不是他特意嘱咐,上班时间我哪敢这样和你msn?就连八卦饭团也是……” “啊!” 安静了一会儿,lisa发过来一个拳头:“我真不知道他的脑子里怎么能装下那么多事。现在还觉得他可爱吗?是不是还有点儿可怕?” 戴希咬着嘴唇打出:“嗯,不是诗人,是阴谋家!” “哈哈!”lisa说,“你对我们总裁的了解又深了一步啦。戴希呀,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多想。william特别会培养人,mark、raymond,还有你的顶头上司maggie,全都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我的感觉是,他正在花心思地培养你。你很幸运,假如能跟上他的节奏的话,你会发展得比别人快得多的。” lisa的感觉很敏锐,也很正直,戴希相当欣赏她,然而lisa并不知道事情的全部。戴希好像又看见了那双疲惫而忧郁的眼睛,现在她完全能够肯定,除了自己之外,这家公司里的任何人都不曾看见过,还有他昨晚上说的话:“……我一向能够控制局面,但是现在的状况需要我更加谨慎,我不想出一点差错……”当时戴希打断了他,因为实在不忍心看他的样子。经过了这半天,戴希才真正明白他想说什么。 戴希很庆幸,自己至今为止没有令他失望过。 第九章 “吧嗒!”张乃驰眼看着自己击出的主球擦着黑球的边沿而过,撞到球台内侧后轻轻滚动了几下,刚好停在右上方的袋口。他吹出一声清脆的口哨,走到悬在墙上的计分牌前,随意地拨动小铜片:“该你了。” 李威连面朝窗户坐着,似乎没有听到张乃驰说话。从位于三十层的美国俱乐部的窗户朝外望,浦西和浦东的美景一览无余,蜿蜒流动的黄浦江就在脚下拐出那个汇聚龙气的巨大转折。正是新春将近的日子,鳞次栉比的高楼上灯光绚丽夺目,台球厅整片落地大窗外犹如展开了一张巨大的屏幕,以琼楼玉宇般的魔都之夜作为背景,似要上演一出又一出悲欢离合的人间戏剧。 张乃驰看了看计分牌,大比分2:2,两人战平,这一局决胜局李威连领先10多分,台面上还有若干彩球,自己应该尚存反败为胜的机会。他走到李威连身后,又叫了一声:“william,该你了,看什么呢?” 李威连没有回答,张乃驰顺着他的目光往窗外望去,不远处的外白渡桥上车辆穿梭来往,好像横跨在黄浦江上的又一条灯河,伫立在百年铁桥这一侧拐角处的俄罗斯领事馆上,椭圆形的屋顶被来自四面八方的灯光映得雪亮,一面红白蓝三色的俄罗斯国旗正在徐徐降下。 “……这副情景让我想起了1997。”李威连低声说。 “哦,降旗啊。”张乃驰对触景生情没什么兴趣,他只想尽快和对方分出胜负。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我们离开香港回到上海,已经十一年了。” 张乃驰随口敷衍:“是啊……刚回来时我们还常常一起到美国俱乐部来打台球,现在好像很久都来不了一次了。” 李威连抬头看了张乃驰一眼:“也是,最近这一两年我们都没怎么好好聊了。” “呵呵,连重组这样的大事你都不先和我沟通,还有什么可聊的呢。”张乃驰耸耸肩,“我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也不敢再抱什么奢望了。” 李威连站起身往球台走去。以夜空为底的落地大窗仿佛幽蓝的镜子,球台在正中央闪着墨绿色的微光。李威连和张乃驰并肩站在球台一侧,两个人的身影几乎难分彼此,同样的匀称、挺拔,看上去真有点像一对亲兄弟。 分开时,尚且泾渭分明;靠近时,一个便被收入另一个的身影之中,浑成一体。 李威连只比张乃驰略高些,肩膀略宽些,但就是这点点毫厘间的差距,细微到几乎不能用肉眼轻易观察到,却造成迥然相异的气场。使人不禁惊叹,人与人的质地竟然可以如此类似,又如此殊异。 “为什么非要打黑球?”李威连一边在球杆头上擦着滑石粉,一边摇头,“又急于求成了。”他几乎没有弯腰,球杆朝袋口前的主球轻轻一触,白球跳跃向前,把紧靠左侧的红球推进了网袋。 “你不是今天刚从北京回来吗?我怎么和你预先沟通?”他继续不以为然地说,同时目测距离和角度,现在有一颗绿色球和一颗蓝色球都在攻击范围内,当然也可以试试那颗黑球,不过难度稍大。 “但是你提前回上海也没告诉我啊?否则我就不去北京了。” 李威连还是选择了最顺手的绿球,一击落袋之后,他对张乃驰笑了笑:“行了,别抱怨了,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吧。” “不是我有什么想法,是你想怎么安排我!”张乃驰闷闷地说,“重组核心团队里也没有我,william,我是不是彻底出局了?” “出局?richard,我还以为你不在乎西岸化工这座庙,想要自立门户了呢。”李威连又轻轻松松地打落一颗红球。 “我?自立门户?!”张乃驰很有些紧张,“william,你不要去听那些风言风语,我这个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就算偶尔嘴里说说,那也不算数的。我知道我离不开你!” 李威连笑起来:“别、别,千万别这样说话,会让人误会的……对了,你在北京还顺利吗?和中晟石化郑武定的关系非常重要,你发展得怎么样了?” “这个……还行吧。低密度聚乙烯粒子的事情让郑武定大大地露了把脸,现在他在进出口公司所有副总当中是最受集团公司上层认可的,算得上春风得意了。郑武定对我们很感激。” “高敏呢?她现在怎么样?” 张乃驰撇了撇嘴:“靠边站了,虽然常务总经理的职位暂时还没撤掉,但是上头已经开始调查她了,我估计被双规也就是时间问题。” “你要注意,别让她牵扯上我们。” “不会的,她手上没有任何证据,何况我们拿合同的过程向来都符合规程。” 李威连点点头,他又打落了一颗蓝色球,现在开始琢磨打下一颗红球时主球的走位,如果这次能把黑球拿下的话,张乃驰就输定了。 “richard,究竟是谁举报的浦东新区海关,你后来有没有进一步调查?” 张乃驰十分意外:“啊?你真的相信是另有他人?” “当然!”李威连蓦地朝张乃驰望去,“我早就告诉过你,只要有第三者存在,就说明还有别的眼睛在盯着我们,必须要把这个威胁找出来!怎么?你就这样对我的话掉以轻心吗?!” “不是啊,我……”张乃驰无言以对。 李威连狠狠地吁了口气,用力一击,红球应声落网,他接着说:“除了你我和攸川本人之外,还有什么人能发现攸川的货是劣质品?我觉得唯一的可能就是通过聚乙烯粒子国际贸易的记录,查询出那段时间南美出产的劣等品走向,假如碰巧还知道攸川与中晟石化之间的这个合同,那么就有可能判断出攸川以次充好。你照这个思路再去查查吧,这件事非常重要,你必须要认真去办!” 张乃驰嘟囔道:“好吧,我也就是干干这些……” 李威连余怒未消地瞥了张乃驰一眼,瞄准黑球弯下腰。就在推杆的刹那,他突然皱了皱眉,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之色,手臂轻轻一颤,黑球偏离轨道后撞到台底反弹出来,滚到球台中央才停下。 “咦?”张乃驰看着这个局面愣住了,他原以为自己没有任何机会再翻盘,却不想李威连出了个极少有的岔子。 李威连默默地放下球杆,缓步走到落地窗边,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 张乃驰重新站到台前,黑球被打偏后,反而给他留出了很好的攻击位置。张乃驰兴奋起来,台面上还有三颗红球和三颗彩球,加起来的分数刚好反超。张乃驰全神贯注地打下一颗红球,主球的走位极其完美,他深吸口气,干净利落地将黑球打落入袋。 现在他有机会一杆清台了。张乃驰能够感觉到李威连的目光,他命令自己不去理会,而是聚精会神在球台上,一颗又一颗,张乃驰精彩地收下所有剩余的分数。76:68,他赢了。 “很好,你赢了。”李威连平静的声音把张乃驰从激动中唤醒。张乃驰赶紧按下心中的狂潮,回头对李威连无辜地一笑:“呵呵,你让我的。” “没有,是你打得比我好。” 张乃驰这时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他走到吧台前喝了口威士忌:“william,你今天的状态好像不大好,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要注意劳逸结合哦。”又端了杯酒走到李威连的身边,殷勤地递到他手中,笑着问:“哎,那个戴希怎么样?很可爱吧?” “戴希?”李威连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冰块发出咔咔的声响,“的确不错,不过maggie似乎不怎么喜欢她。” “哈哈哈!”张乃驰大笑起来,“maggie怎么会喜欢那样清纯靓丽的小美女!” “richard,”李威连打断他,“关于重组的安排,你不用担心。之所以没有让你参与核心团队,是我希望你不被琐事分散精力,而是在四月份第一层组织结构定稿之前再做出些突出的表现,尤其是在贸易方面。” “贸易方面?”张乃驰紧盯着李威连问。 “是的,我们俩一直合作、并且也是最擅长的部分。”李威连坦然地回望张乃驰,“你知道,贸易这块是我最看重的,我绝不会把它交给外人。中晟石化是我们做贸易的首要合作伙伴,中晟石化的关系由你来维护,就因为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你现在放心了吧?” 张乃驰呆了呆:“啊,是……我懂了,william,谢谢你!你就尽管放心好了!” 李威连朝他举了举酒杯。 “哎呀,我必须要走了,葆龄父亲今天做三七,我得去陪陪她。”张乃驰忙不迭地想离开。 “好,我再待一会儿。再见。” “再见!” 台球厅里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李威连的目光投向窗外,落在巨大的黛蓝色天幕的某一点上,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直到一个穿着深红色裙装的窈窕身影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沙发旁,优雅地半蹲下来。 李威连伸手触了触她的胸牌——“贵宾经理唐丹dennis”:“消愁解闷丹,你怎么知道我需要你了?” 唐丹白皙如玉的面庞顿时绯红:“你最坏了,这么久了也不过来一次,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结果一来就调侃人家。”她的鼻梁挺直,眼睛是浅棕色的,极具混血儿的特殊美感。 “我哪里调侃你了?那不是你的爱称吗?” “还好意思说!就是你给我起的这种恶劣外号,坏死了。” “哦,原来你不喜欢……”李威连意兴阑珊地垂下眼睛,唐丹连忙抚摸他的胳膊:“行啦,我喜欢的啦,好不好?今天谁惹到你了?心情这么差。” “我心情差你也知道?” “我当然知道。”唐丹仰起头看着他,“脸色不太好,刚才和那家伙一起吃自助餐,你吃得也不多……” 李威连微微扬起眉毛:“你在监视我?” “不是监视……你那么久才来一次,来了我总得多看看吧。”她说得是这样情真意切,李威连抚摸着她的褐色鬈发:“吃饭要有合适的人做伴才有胃口。你说得我倒有些饿了,有时间吗?陪我去吃点东西。” “当然有时间,想吃什么?顶楼的意大利餐,还是对面半岛酒店新开的法国餐厅?” “不要那些。去楼下的上海餐厅,我想吃馄饨。” “好。”唐丹情不自禁地笑了,眼神更加温柔,“吃完以后呢?” “那要看你有多少时间了。” “我的时间都是你的……”她的声音低得快听不见了。 李威连又沉默了,唐丹等了等,才轻声问:“现在就走吗?” “等一下,那母女俩的签证办得怎么样了?”他突然说。 唐丹满脸狡黠:“自己人不来,事情还要叫我办。那女孩儿是不是你的私生女啊?” “哼,你觉得像吗?” 唐丹摇摇头:“不像,虽说长得挺好看,不过更像她妈妈……她的爸爸是不是出事了?她妈妈能去美国吗?” “政府并没有限制她的行动自由。再说那女孩还是个初中生,一个人怎么出国?”李威连轻轻地叹了口气,“让她们一起走吧,走了才省心。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知道啦。”唐丹拖长了声音,娇嗲地说,“我已经和负责签证的副领事打好招呼了,过两天再去跟领事夫人也说一声。你的事情嘛……” 李威连终于露出了笑容:“那你就不仅仅是消愁解闷丹,而是九转灵丹了。” “william……” 因为调假,春节前的两周连着上班。孟飞扬刚刚进入这家名叫“高井株式会社”的日本公司,在三名贸易课长中占了一席,初来乍到的他要熟悉环境、了解业务、整理团队,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恰好这段时间戴希也忙,两人都是早出晚归,每天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忙碌之余,有些念头会冷不防地跳进孟飞扬的脑子——戴希只不过才刚开始工作,但是对他来说,她似乎就已经改变了很多。每当这个时候,孟飞扬就会竭力把这种念头清除出去,戴希是为了他才放弃学业回到中国的,他因此更希望戴希能够顺利就业,希望她能找到满意的工作而不为失学烦恼,孟飞扬从心底里希望戴希快乐。 现在戴希在西岸化工干得很起劲,不论是目前的待遇还是将来的发展,都好得出乎他们的预期,孟飞扬觉得自己应该为她高兴,并且全身心地、无条件地支持她。只是偶尔深夜醒来,孟飞扬看着身边戴希熟睡的脸,看着她漆黑的睫毛随着呼吸的节奏轻轻颤动,娇柔的面庞红润润的,他就会忍不住微微地心痛,仿佛又一次体验到三年前戴希将要赴美时的那种心情,那是一种无望而又无奈的感伤,眼睁睁地看着最心爱的宝贝离自己而去,却无法说出那个“不”字。孟飞扬不断地提醒自己,别胡思乱想,戴希好好地在自己身边呢,并且会永远地待在自己身边。现在孟飞扬才特别体会到,过去一个多月里他们俩都失业的时间是多么宝贵,假如能够重新来过,他一定要把这段时间尽可能地延长,所以他满心盼望着春节长假的到来,盼望着重温那份无所事事而又亲密无间的温馨。 他的美好愿望被打碎了。当戴希提出年初三晚上就要飞去香港参加培训时,孟飞扬费了天大的劲才克制住强烈的失落感,他迅速调整了神情,若无其事地安慰着忐忑不安的戴希——多么难得的机会啊,当然应该去啦。我没事,反正你还能补假,到时候我们再一起休。那四天长假我正好小修一下房子,把暖水管接到厨房里,淋浴房还要换个新的暖风机…… “飞扬,假期有什么安排?”柯亚萍笑盈盈地站在孟飞扬的桌前,手里举着个红色的绒布小牛。 孟飞扬回过神来,随口应道:“也没什么安排,睡觉,要不就看看资料。”今天是小年夜,明天就开始放假,他刚刚把电脑里的资料存进u盘,打算带回家去看,另外还有些文件没有电子档,现在他全摊在桌上正要整理。 柯亚萍瞧了瞧他的一桌子狼藉:“这个小牛放哪儿啊?乱七八糟的。” “啊?小牛?” “是啊,给你的新年礼物啊,祝你牛气冲天!”柯亚萍最近的气色倒很好,脸上也时常挂着笑容,让孟飞扬看着挺舒心的。 “牛气冲天好啊!太谢谢你了!”孟飞扬真诚地表示着谢意,又挠了挠头,“这个……得等我把桌子理一理,实在太多资料了。” 柯亚萍伸出手:“我帮你一起理吧。你怎么这么用功,春节还要看资料?” “呵呵,刚来嘛,多学学总是好的。” 两人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番,总算清出半块台面来,柯亚萍把小红牛端端正正地放好,又笑着问:“你春节敢不陪女朋友玩啊?她肯定要生气的。” “……我陪不了,她初四到初七在香港培训。”孟飞扬想把话说得尽量随意些,但苦涩的语调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柯亚萍瞥了孟飞扬一眼:“是吗?春节长假还要加班?你女朋友不是在西岸化工嘛,我听说美国大公司很人性化的呀?怎么比日企还会剥削?” “也不是,这是他们老总给戴希特别安排的好机会。”孟飞扬只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 “哦,”柯亚萍点点头,“那就难怪了。我也听说西岸化工是家特别好的公司,就是要求非常高,很难进的。你女朋友真有本事,一下子就进去了,还马上有香港的培训,肯定是让老总另眼相看的。” 孟飞扬忙说:“……亚萍,你春节打算怎么过?出去旅游还是待在家里?” “我哪里有出去旅游的钱,只好待在家里呗,照顾照顾爸爸,就希望哥哥嫂嫂别闹得太凶就好了……”她垂下头。 孟飞扬吁了口气:“不管怎么过吧,反正还是要祝你新春快乐的!” “是的,祝你、祝我们都新春快乐!”柯亚萍红着脸笑了,孟飞扬也跟着她笑起来。 香港很温暖,当然是相对上海的严寒而言。 晚上七点半,戴希乘坐的飞机准点降落在香港国际机场。她立刻把羽绒服塞进箱子,轻装上阵去搭机场快线。西岸化工的差旅安排都交给第三方的国际旅行机构办理,相当专业,戴希出发前几天就收到了介绍整个旅途细节的邮件,她按图索骥在九龙站下了机场快线,又转乘穿梭巴士,九点刚过就到了位于尖沙咀的马哥孛罗香港酒店。 第十章 匆匆办完入住手续,把行李扔进房间,戴希就迫不及待地踏上了酒店门前的广东道。从维多利亚港湾吹来的微风轻拂面庞,只有些微的寒意,鼻子里嗅到带着缕缕香氛的湿气,每一次呼吸都沁人心脾。往右前方一抬起头,港岛那侧高楼林立,层层叠叠的光柱如飞升九天的彩虹,连接着湛蓝海域和无垠星空,以罕见的垂直落差描绘出一幅璀璨缤纷的壮丽夜景。 不夜城果然名不虚传。此刻的广东道上亮如白昼、人头济济,所有的店铺都流光溢彩、人气沸腾,好像这般繁荣的市景才刚刚开始,并且永远不会结束。 戴希在人流中快步穿行,她没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被维多利亚港湾的景色强烈吸引着,想到近前去欣赏一番。但是才走了不足百米,她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身边的橱窗,那是一家万宝龙的专卖店。 今年一月份的最后一天,戴希拿到了上班头一个月的工资。因为她没干满全月,所以扣完税才六千余元,但是戴希很开心,她有了到香港“血拼”的资本。在戴希的“血拼”清单上,排在第一位的是要给孟飞扬买一件新年礼物。 戴希走进万宝龙的专卖店。店里的顾客出乎意料地多,一时没人来招呼戴希。她就随便浏览柜台里的陈列,一边听着那些顾客的谈话,这才发现他们都是来自国内的。哦,戴希恍然大悟地想起,现在正是春节长假期间,国内“血拼族”还在香港狂欢,难怪外面那么热闹呀! 总算有个店员来接待戴希了,一听戴希说普通话,这娇小女孩的脸上就露出颇为复杂的表情,职业性的客气笑容下,隐约流露出厌倦和轻视。大陆游客给香港带来无限商机的同时,也有诸多行径令本地居民反感,戴希对此有所耳闻,她不愿多加理会,只是认真挑选着给飞扬的礼物。 戴希不是热衷奢侈品的那类女孩,但是她很喜欢这些嵌着勃朗峰标志的、精工细作的金笔,喜欢其中所传递的沉稳的男性气质,那是轻飘廉价的物品无法体现的。没用太多时间,戴希就选中了一款星际行者冰蓝色的墨水笔,洁白无瑕的六角星标志巧妙地悬浮在笔帽中央,是极富灵感的设计。付钱刷卡的时候,戴希的心都被喜悦占满了,虽然卡上的钱少了一大半,可是这样她和飞扬就都拥有了可以恒久珍藏的礼物,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腐蚀、贬值,戴希突然认识到,原来奢侈也有奢侈的好处,就看你怎么理解了。 另外两拨大陆顾客对奢侈品的理解和戴希显然不同,他们与店员纠缠了半天,对于折扣始终不满意,最后还是放弃购买。走出门时,好几个人仍然不停地说着:“香港现在就是会宰大陆人,春节反而没折扣,我们还不如去欧洲买,又不是去不起……”“就是啊,一次买十支居然还不肯多打折……” 戴希的脸有些发红,她接过精美的包装袋,逃也似地出了店门。“金钱会成倍地放大粗俗”,这句话不期而至地蹦入她的脑子,戴希面朝维多利亚港的美景呆了呆——我是为了什么来香港的? 她当然记得自己的理由,为了这个理由,她甚至选择了在春节假期离开孟飞扬。戴希随着人流继续向前,一鼓作气走到了海边,海风比刚才猛烈些了,更加湿凉的水气打在脸上,对面的高楼大厦清晰如画,夜色下的港湾里正有两艘游船头尾相连地驶过,几只黑色的海鸟在半空中飞翔。 这里安静多了。戴希举起手机,先拍了张照片发出去,然后才拨通了孟飞扬的电话。 “飞扬,我在尖沙咀,看见维多利亚港的照片了吗?” “刚刚看见,很漂亮啊!你好吗?小希,路上顺利吗?” “顺利的。我已经开始血拼啦!”戴希拼命克制,才能忍住告诉孟飞扬给他买了礼物的冲动,她真的很想他呀。 “呵呵,悠着点啊,小希,你可别一个晚上把钱都花光了。” “花光了你再给我充卡!” “啊?!那个……好吧,我随时待命,大不了去抢银行。” 两人都沉默了,戴希的眼眶潮潮的,是海风吹的吧……“飞扬,你在做什么?” “我啊,刚才一直在等你的电话,现在放心了……嗯,也没什么可做的,明天我约好了接厨房里的热水管,后天装暖风机,大后天同学聚会……就这些。” 戴希紧咬嘴唇,即使不问,她也完全知道孟飞扬会怎么度过这几天。 “小希?”没听到戴希的答话,孟飞扬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戴希跟他说过回程的航班,但是他还想再问一遍。 “培训到初七晚上,初八中午的航班回来。你那天已经上班了。” “是,我们要初八晚上才能见面了,小希,那天咱们在外面吃晚饭,我请你。” “好,”戴希又咬了咬嘴唇,终于说出她盘算了一路的话,“飞扬,你这几天要是无聊,可以看看电脑里我的研究课题,就在我的目录下面有个咨询者x的文件夹。” “咨询者x?”孟飞扬似乎不太以为意,“就你那个到处sex的英文文档?好多专业词汇,看起来太费劲啦……我看那个干吗?” “你万一没事做嘛……”戴希撒着娇说,“心理学案例比小说还好看呢。” “好吧,如果实在无聊的话,我就当练习英语阅读啦。” “飞扬……”戴希想说我非常想你,可不知为什么她说不出口。 又是小小的沉默,仿佛透明的珍珠镶嵌在时间连绵的指环上。孟飞扬低声说:“小希,时间不早,别在外面瞎晃了,快回酒店去。乖,这些天好好培训,不用担心我,没事也别浪费国际长途话费了,省点钱去多多血拼吧。我等你回来。” 电话挂断了。戴希又看了眼港岛绚丽的夜景,转身朝自己的酒店方向走去。右手的手指上感受着万宝龙纸袋的晃动,戴希的心中一阵阵酸涩——她知道,这个春节她让孟飞扬难过了。而戴希从还是个初二学生的时候起,就年年盼望着陪她的飞扬哥哥过最快乐的春节。 孟飞扬的爸爸和戴希的爸爸妈妈是同学、同事兼终生的好友。孟飞扬的父母亲在他高中最后一年相继病逝,他考到上海外贸学院读书时,就孤身一人生活了。在戴希初二那年,爸爸妈妈第一次把孟飞扬带到家里来过春节,戴希认识了这个比自己大五岁的,瘦瘦高高、沉默寡言的哥哥。从那以后,孟飞扬就经常被戴教授夫妇叫来家里玩,而每当这时候最起劲地缠着孟飞扬,千方百计哄他开心的就是戴希。再后来,只要孟飞扬有一段时间不出现,戴希就会坐立不安,逼着爸爸妈妈给他打电话,让他来家里玩。等升入高中后,戴希变得愈加神通广大,很快学会自己去外贸学院找孟飞扬了。 过去十年中的每个春节,孟飞扬就像是戴教授家庭中的一员,和他们共度大年夜和年初一。戴教授夫妇眼看着女儿和孟飞扬越来越亲密,也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戴希,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戴希的回答很简单:“我就想让飞扬哥哥快乐!” “没有你飞扬哥哥就不快乐吗?”戴教授戏谑地问戴希。 戴希想了想,坚决地回答:“我只知道他原来是不快乐的,现在是快乐的。我想让他永远快乐!” 戴教授夫妇无奈地相视一笑,这就是他们的女儿,那么多阳光男孩在面前她视而不见,偏偏对孤独的孟飞扬钟情。只因为她是如此敏感,又如此热忱,既会被心灵深沉的创痛所吸引,也愿意付出最细腻的情感,去理解与抚慰这种创痛。戴希会选择心理学作为专业,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为了孟飞扬,她放弃在美国继续深造,同样也是符合本性的。戴希无法忍受孟飞扬因与她分离而难过,从十四岁开始,她就把自己当做了他最亲的亲人,也把他的快乐看成自己最重大的责任。 然而这一回,戴希做出了不同于过往的选择。她可以对孟飞扬这样解释:虽然自己放弃了心理学专业,但是现在有一个机会,能使她完成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心理分析和治疗的真实案例,这样的机会对她难能可贵,几乎等同于她从事心理学的梦想。这样解释的话,孟飞扬绝对会支持她。 问题是,这个解释都无法令戴希自己信服。如果说初中的时候,她只是无意识地被心灵的创痛所吸引,那么这次,戴希是带着深刻的自觉认识到这种吸引,并且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内心日益增长的情感——戴希就是为了咨询者x来香港的。 因为戴希相信“他”需要她,这种需要的程度连“他”自己都未必真正了解。 想到这里,她又不自觉地驻足回头,想从那堆高耸入云的华光玉柱中找到四季酒店的瑰丽身影。嗯,戴希找到了,就在港湾的对面,明天开始她的培训将在这座酒店里进行,按照日程安排,明天上午戴希就能在那里见到李威连了。 第十一章 从尖沙咀到中环,搭地铁十五分钟就到了,确实相当便利。培训设在四季酒店五楼一间正对海港、豪华气派的会议厅里。从亚太区各地来参加培训的新入职经理共二十人,戴希是其中最特殊的——唯一的非经理、唯一的来自中国。因为这次培训针对刚刚获得提升或招募的新经理,培训的规格相当高,全部课程都由亚太区的高级领导亲自讲授。从四季酒店到西岸化工亚太区总部所在的怡和大厦,步行十分钟就能到达,而且四季酒店是亚太区高管的指定酒店,也为了方便他们,培训就放在这里。 四季酒店大堂的面积并没有戴希想象的那么大,色调也很清淡。内饰的线条简约,大量使用褐色、白色和饱和度较低的绿色,形成内敛、纯正的整体格调。朝向海湾的大幅落地玻璃窗纳入海天一色的蔚蓝,大堂里因而到处流淌平和的自然光线。 内部的低调氛围和外部的高峻外形构成有趣的对比,刚刚经过门口圆形停车区那一堆世界顶级名车,走入酒店时,心绪反倒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宽敞的会议室里已经摆好了四人一组的五张圆桌,粉红色的名牌上印着学员的姓名。戴希发现自己被安排在最靠前的那一桌上,每人的座位前都摆好了削尖的铅笔、印着四季酒店logo的墨水笔、多色记号笔、淡黄色循环纸张的笔记簿、装订整齐的培训材料和盛满柠檬水的玻璃杯。正前方银灰色的金属墙面上,并排垂挂着两大幅投影屏幕。会议室里的温度舒适宜人,还能闻到一股幽幽的茉莉花香。 亚太区的培训总监做了简短的开场白,第一天上午共三个主题,第一个主题是对西岸化工亚太区的整体介绍,主讲人是现任亚太区总裁philips;第二个主题是对大中华区的介绍;第三个主题是公司核心价值观和商业准则,都由大中华区总裁李威连宣讲。 philips是个面孔红润、身材魁伟的白人老头,操着一口澳大利亚口音浓重的英语,声如洪钟、幽默风趣,一个钟头的公司介绍让他讲得欢声笑语不绝。戴希一边听讲,一边悄悄在笔记簿上概括philips的心理特征——多血质、典型的社会化魅力型领导、功成名就的满足感…… 从p jeccado,她想起八卦饭团提到的那个将要空降中国的g:g原来在 jeccado呢?戴希还注意到,philips一再强调大中华区在整个亚太区中的重要性,毫不讳言对李威连的器重和欣赏,几乎挑明了李威连是他退休后的当然继承者。 philips的课讲完了,兴致却依旧高昂,接下去二十分钟的茶歇,他不仅没有离开,反而逐个与学员交谈。正当他刚和戴希聊上时,李威连出现在他们身边。 “哈,william!真巧,”philips兴高采烈地和李威连打招呼,“我正在和来自中国上海的美丽女孩谈话呢。” “philips,我早就说过你应该常常去上海。”李威连笑着回答,又对戴希点点头,“早上好,戴希。” 戴希也由衷地说:“早上好。”在这个全新的环境中看到李威连,他的风采令她眼前一亮。虽说是早有预料的相遇,戴希还是小小地激动了。李威连是提前到达会场的,philips随即结束了与学员的谈话,亲热地拍着李威连的肩膀,和他走到一边去谈笑风生。 戴希独自退到窗边,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他俩的身影就掩在一棵巨大的凤尾竹的绿叶之后。她观察到,philips继续着高谈阔论的风格,许多的身体语言,兴奋而热烈,似乎在强调什么。但与此同时,他又很好地控制住了语音,展现出真正老辣的教养。在philips的对面,李威连倾听的表情十分专注,姿态中亦有着恰如其分的谦恭。然而奇怪的是,当李威连开口说话时,philips气色极佳的脸上掠过一抹尴尬的阴云,他随即又说了些什么,李威连的回应依然坚决,几个小小的来回之后,philips大声笑起来,频频点头。 会议室里飘出的轻柔音乐停止了,表示茶歇结束。学员们刚回到座位,philips和李威连并肩走进来。philips亲自向大家介绍了李威连后才离开。 出乎戴希的意料,李威连的演讲非常生动,完全不像她所想象中的那样严肃。也许是对大中华区的情况实在太熟悉了,李威连对着一张画满图表的ppt讲了足足半小时,所有枯燥的数字在他的口中变成了有趣的商业策略、布局和实战,十分鲜明地反映出大中华区的业务特色。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四十五分钟很快过去,等李威连结束这个主题时,戴希猛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本子上标记为“w”的心理特征概括还是空白,她琢磨了好几秒钟,才写下——亲和力。 戴希发现了,眼前的李威连全然不似他在上海的公司里那样冷峻。虽然在座的学员都是初次谋面的新人,他却好像对每个人都了如指掌。只凭借最简短的问话和观察,李威连就如同看穿了这些新经理的思维,他的讲述完全契合大家最感兴趣的内容,使得学员们情不自禁地心生钦佩,并体会到受重视的快慰和安全感。 这的确是一种惊人的魅力,是外表与内涵同时作用后迅速产生的效果。地位、经验、权威和适当的训练当然能够造就出类似的感觉,但天赋的自然流露更能使人欣然接受。 “戴希,william是你们的总裁啊……” 趁着讨论的间歇,同组的澳大利亚女学员悄声问戴希。“是啊?”戴希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天哪,你好幸运!”她的那双碧眼紧盯着讲台,白净的脸上飞起两朵红晕。戴希朝她挤了挤眼睛,最近老有人说自己幸运,起初的得意过去之后,今天再听到这样的话,戴希却感到某种程度的不安。 李威连开始讲解今天上午的最后一项内容:公司核心价值观和商业道德准则。其实戴希觉得,这个主题更加乏味,诚信正直当然是需要再三强调的,但往往流于空泛的口号,无法真正地深入人心。李威连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在讲解中引用了许多真实案例,有西岸化工内部发生的,也有商业领域的重大事件,果然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引起了大家的共鸣。 然而戴希听着听着,却开始走神了。李威连的这番讲解使她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一种隐忧,慢慢地从心底升起。她一时无法厘清自己的思路,不明白这隐忧的缘故,直到她听到李威连做出一个比喻: “当我们站在悬崖这一侧,能够望见悬崖的另一侧有着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也许是财富,也许是权力,也许是爱情,或者简而言之就是我们所渴望的幸福,是什么阻碍了我们不顾一切地向前,是什么防止了我们在这个无法跨越的距离上摔得粉身碎骨?——是对地心引力的了解。正因为我们深知没有人能够摆脱地心引力,所以才会产生坠落深渊的恐惧,才能抵御诱惑避免毁灭。在商业领域中,了解商业道德准则,就是了解地心引力。” 这个比喻非常贴切,贴切得让戴希心颤。然而真正引起她忧虑的,是李威连说话时的口吻,这种口吻很奇特,绝非言不由衷,但又太过平静淡漠,戴希想来想去,突然在笔记簿上写下:超脱!是的,李威连在做出比喻的时候太超脱了,仿佛地心引力普适天下,唯独是与他自身无关的。 ——超脱,不,这太危险了!戴希心惊胆战地抬起头,恰恰撞上李威连的目光。他的眼神很温和很亲切,好像在问她:“写什么呢?”戴希朝他笑了笑,赶紧低下头,把刚写的字画得乱七八糟。 四季酒店的中午自助餐非常丰盛,亮银色的餐盆上堆放着难得一见的波士顿龙虾、法国鲜蚝和俄罗斯的鱼子酱。但是戴希没什么胃口,她很难过,因为超脱不是总裁应有的态度,而是咨询者x的病态。 第十二章 大年初五,张乃驰在永嘉路上的一处私人会所里,见到了前一天刚刚飞抵上海的gilbert jeccado。 “我亲爱的ric就冲着张乃驰大呼小叫起来。 “哈哈,秘诀就是清心寡欲嘛!”张乃驰笑着和gilbert热烈拥抱,这个意大利籍的犹太人个子矮小,比张乃驰还低半头,但体格精干两眼放光,半秃的脑门锃亮,全身上下的定制西装非常有品位,戒指上的绿宝石和半块麻将牌一样大。 gilbert露出夸张的惊骇神色:“清心寡欲?!天哪,这样活着还不如去死!”他的脸上骨骼清奇,虽然年逾五十,皮肤依旧光滑紧绷,尤其擅长像喜剧演员一样把每个表情都做到极致,任何时候都面带笑容,但是眼睛里没有半分喜色,只有冰锥般锋利的冷酷。 两人在古典风格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坐下,沙发对面的大窗外是会所宽敞的庭院,整片地中海忍冬丛中夹杂着腊梅树,殷红与嫩黄的花朵交相辉映,呈现出冬日里的别样娇艳。可惜浓郁的花香被隔绝在窗外,室内只飘散着略嫌清冷的松木幽香。 gilbert和张乃驰响亮地碰杯:“你一旦到了我这个年纪,无可挽回地步入衰老时,就会发现什么都比不上及时行乐的!”张乃驰笑答:“所以你就到上海来寻欢了?终于厌倦了日本艺伎,想换换口味?” gilbert哼了一声:“richard,我虽然很喜欢上海,却未必愿意用东京来交换,我人生的这番转折,实在是命运的安排,本人无力抗拒啊。” “哦?命运的安排?”张乃驰困惑地问,语调里又满含同情,“我还以为是alex sean的安排呢……” “alex sean?不,不!确确实实是命运啊!”gilbert挤眉弄眼地强调着,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他凑到张乃驰的跟前,“richard,你还记不记得前年年底,我们和william一起在香港?” “记得啊,你是指亚太区和远东区的年度协调会议吗?怎么啦?” “命运之神就是在那次会议期间向我展现了狰狞的面目!” “噢哟!”张乃驰打了个寒颤,这个犹太人也太喜欢虚张声势了。不过没关系,张乃驰有耐心等待下文,职业生涯遭受如此重创,gilbert决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特意在春节假期提前来上海与自己晤面,目标肯定是李威连! 犹太人继续表演:“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几个喝酒时,提到了占星术、看手相、水晶球……” “当然记得,介绍一位算命的“陈瞎子”,还胡扯什么此人年轻时视力很好,就因为泄露太多天机,后来才突然双目失明,是公认的半仙一名,真正地料事如神。 gilbert满脸神秘地说:“可你不知道的是,后来william真的把‘陈瞎子’找来给我算了一卦。” “啊?还真算了啊!”张乃驰很配合地瞪大眼睛,“瞎子说啥了?” “结果很糟糕。那个瞎子中国人一口咬定:我将在一年之中失去工作!” “不会吧?!” “怎么不会?”gilbert的眼中突然精光四射,“我离开失去工作只不过一步之遥,用东京交换上海,是最无奈的选择。如果不这样做,今天的我就该在亚平宁半岛的穷街陋巷中徘徊了!” 张乃驰暗想,哪有这么惨?这个意大利小矮人可真会装啊!他做出无限同情的模样:“你该去找william算账,都是他的瞎子给你带来厄运。” gilbert阴惨惨地笑了:“我可不敢去找他算账,我告诉你richard,当时我无论如何不肯相信瞎子说的话,于是william就和我打了个赌。” “赌什么?”张乃驰来劲了,这事儿真是越听越有意思…… “哈哈,那可算是豪赌了!”gilbert脸上的表情再度风起云涌,“herine sean输给我睡,哈哈哈哈!” “哇!”张乃驰情不自禁地狠狠拍了拍大腿,“你答应了?” “当然啦!那时我认为陈瞎子纯粹是在胡说八道,我坚信我肯定会赢的嘛。”gilbert的语调很奇异,仿佛还对这场荒唐的赌局回味无穷。 “gilbert,gilbert,”张乃驰连连摇头,“你被herine sean上床吧?呵呵……” “嗯,你说得有道理。但我想不明白,他怎么就有把握让我在一年内失去工作?” 终于谈到关键了,张乃驰微笑着说:“gilbert,对此也许我能提供一些线索……嗯,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关于印度的普利查公司。” “普利查公司?!果然是它……” 在中国公司还隶属于远东大区的时候,gilbert是西岸化工有机\/无机产品部的总裁,李威连在无机\/有机产品线上受gilbert的直接领导,和印度、日本的业务往来十分频繁。就在这段时间里,他注意到了一家名叫普利查的印度贸易公司。这家公司在印度主营化工产品的进出口贸易,和西岸化工也打了很多交道,并与gilbert建立了非常好的私人关系。但是李威连却发现这家公司的资信状况存在严重问题,为此,他做了不少调查工作,也搜集到了许多证据。亚太区从远东区脱离出来的时候,李威连特意提醒gilbert要防范普利查公司,却被gilbert认为是故意挑衅而置之不理了。 在gilbert的授意下,西岸化工远东区不仅继续和普利查公司合作,还大肆扩展和他们的合作范围。终于在2007年的时候,对方由于爆发财务危机,使用欺诈手段向西岸化工远东区开出虚假信用证,仅一单合同就让远东区损失了几百万美金。2007年底远东区和亚太区在香港开协调会议时,gilbert正为了摆平这件事情伤透脑筋,也因此引出算命占卜的话题。 “当时我差不多已经把这个危机掩盖过去了……”gilbert回忆着,狠狠地饮了口酒。 “可是william没有放过你,他一定是把自己搜集的那些证据捅到董事会上去了,你知道,他在董事会有直通道嘛。” 犹太人的眼睛眯缝起来,浅灰色的瞳仁几乎透明了:“为什么?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 张乃驰耸耸肩:“谁让你的sicilia是佛罗伦萨小姐呢?就像从拉斐尔油画里走出来的意大利美人儿……” “哈,难道katherine sean还不够美?!” “风格不同嘛。”张乃驰轻描淡写地说,“当然了,美人儿只是彩头,权力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亚太区已经是囊中之物,他现在想要的是整个亚洲。” gilbert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长吁口气:“好在他攻势太猛,把alex sean都吓着了,这才想到要给他的重组计划增添些小小的难度,而我也绝处逢生,捞到这个全球研发中心的位置。哼哼,至少在瞎子赌局里,我们俩算是不分胜负!” 张乃驰端起酒杯,和gilbert碰了碰:“为了sicilia!” 两人各自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gilbert朝张乃驰意味深长地笑着:“richard,你可是william长期最信赖的伙伴,你在这次重组中一定会大有斩获吧?” “我?”张乃驰扬起双眉,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阴郁。犹太人的灰眼珠凝视着他,早在李威连耍尽手段把张乃驰派去东京出差的三年间,张乃驰就开始向gilbert拼命示好。起初犹太人对张乃驰充满戒心,但渐渐地他察觉到了张乃驰埋藏至深的企图心。老奸巨猾的gilbert始终没有去触碰张乃驰的这根神经,他要把张乃驰这张牌押到最后关头。 现在,时机差不多成熟了。 张乃驰终于长叹一声:“亲爱的gilbert,william这个人太可怕了,虽然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为他卖命,但我始终猜不透他的内心。这次重组也是如此,他事先根本就没有和我打过招呼,尽管他口头上对我有所许诺,不过坦白说,我完全不敢相信他。” “以我的教训来看,你最好不要相信他。”gilbert不阴不阳地接了一句。 “就是啊。”张乃驰推心置腹般地说,“gilbert,你一定了解中晟石化这个客户对我们的重要性吧?” “我了解。” “william和中晟石化打了十多年的交道,关系维护得还算不错。但自从我掌握了他们进出口公司的常务副总经理高敏,双方的关系才有了突飞猛进,这几年西岸化工通过中晟石化做成那么多生意,还不都是靠我的付出!可是现在,高敏意外失势,我也就该被他一脚踢开了!” 所谓的“付出”其实就是男色相侍,今天张乃驰对gilbert也够坦率,连脸皮都不顾了。本来高敏是他手中的王牌,张乃驰一心指望着凭此出头,甚至超过李威连。后来为了向攸川康介复仇,张乃驰恳求李威连帮忙,李威连一口应承,当时还令张乃驰颇为感动。就是在李威连的策划下,他们共同布下了低密度聚乙烯的局,也是在李威连的指示下,张乃驰向高敏推荐伊藤来做这个单,并许以高额回扣,才使攸川康介乖乖地落入圈套。然而张乃驰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通过这一番周密精巧的操作,李威连不仅帮他逼死了攸川康介,居然还乘机扳倒高敏,推上了与自己关系密切的郑武定。张乃驰虽然如愿报了仇,出了积郁多年的一口恶气,但也就此失去了好不容易赢得的、与李威连一较高下的重磅筹码。这些天来他心中的郁忿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richard,看来我们是同病相怜啊。” gilbert总算说出了奠定基调的话,这句话在他们两人心中盘桓已久,早就冒出腐败的臭气,只待一个小小的火星,就能燃起熊熊烈火。 这烈火一经点燃,必将无法收拾。 “唉呀,飞扬,要请你吃顿饭真是太不容易了。”张乃驰一边给孟飞扬的杯子里倒着茶水,一边情真意切地感叹。 “张总太客气了,真是不好意思。” 张乃驰乐呵呵地观察着对面的孟飞扬,整体来说气色不错,但笑容有些心不在焉,尤其是当桌边走过一对对相依偎的年轻恋人时,孟飞扬的眼神就涣散开来。张乃驰完全清楚此中缘由,便很随意地问道:“女朋友呢?我以为你今天会带她一起来呢,好歹我还为她找到现在的工作出了份力,怎么也不来当面谢谢我啊?” 孟飞扬忙说:“啊,戴希去香港参加培训了,您不知道吗?工作的事确实该好好谢谢您的,等她回来,我一定和她专门回请您。” “哈哈,说笑说笑,你可别当真。戴希去香港培训了?什么培训?” “好像是什么新经理培训……”孟飞扬有点拿不准。 “新经理培训?”张乃驰思忖着说,“可据我所知,戴希还够不上经理级别啊。嗯,不过也无所谓,呵呵,反正就是李总裁一句话的事。飞扬,其实你们真该谢的人不是我,而是李威连总裁。戴希的面试、聘用到职位,全是他亲自安排的。我猜嘛,这次戴希能够参加香港的培训,也一定是经他特批。噢,他自己还担当培训讲师呢,这几天都在香港,想必会对戴希特别关照。所以飞扬,你们必须好好地请一请他才对。” “可惜我和李总裁不熟,未必请得动他。” “你和他不熟,戴希和他熟啊!”张乃驰加强了语气,“飞扬,你的新工作仍然在贸易领域,也做化工产品,所以我倒要提醒你,假如能够和李威连拉近关系,对你今后的业务会有相当大的裨益,这绝对不是夸大其词,他的本事你可以去问问戴希。” “哦……”孟飞扬应了一声,似乎并不太热心。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张乃驰很自然地转换了话题:“飞扬,伊藤的货出问题以后,你知不知道最后是谁为中晟石化救了急?” 孟飞扬垂着眼睛回答:“我知道……就是你们吧。” “哦?你怎么知道的?”张乃驰微笑着问。 “在化工贸易圈里干了这么些年,我在海关和中晟石化还有点关系,当然我的关系比西岸化工的要下层多了。”孟飞扬也笑着说,神情在自豪中又带着几分自嘲,“不过像这类已经成交的合约,探听起消息来就容易多了……我还知道,西岸化工的成交价格和攸川康介的报价完全一样。” 张乃驰颇为赞赏地看着孟飞扬:“很不错嘛,飞扬,说说你对这件事的看法吧。” 孟飞扬想了想,直视着张乃驰说:“张总,我完全能够理解西岸化工在这件事中的立场,我也相当佩服你们的手段。攸川康介的下场只能用咎由自取来形容。不过作为一名伊藤公司的前员工,从我的切身体会来说,这样杀人不见血的商战终究是太残忍了。” 张乃驰点点头:“飞扬,你说得非常好。不过商场如战场,向来就是极其残酷的,你还年轻,需要慢慢积累这方面的经验。另外我要纠正一点,不是西岸化工的手段,而是李威连的手段,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的,完全体现了他的个人风格。”顿了顿,他向前凑过身子,眼睛里闪着光:“飞扬,再给你出个题,攸川康介报给中晟石化的是超低价,所以才要用劣等品来充数,那么西岸化工以数倍于伊藤的运作成本,又怎么能够做到以同样的低价向中晟石化提供优质货源呢?告诉你,李威连可是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的哦!” 孟飞扬沉思起来,他的性格天生持重,一般不喜欢刻意表现,但是今天张乃驰一再提到的那个名字使孟飞扬很不舒服,最近他在戴希的口中也听过太多次这个名字,孟飞扬感觉到强大的压力,他必须要突破一下,否则就要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了。 考虑成熟了,孟飞扬抬起头,字斟句酌地说:“张总,让我先做一个大胆的假设,攸川康介从中晟石化获得低密度聚乙烯的订单,这本身就是精心策划的结果。那么西岸化工,哦,不,是李威连总裁从一开始就预料到攸川无法以所承诺的价格供货。在他看来,攸川康介必然会采用非常规的手段来赚取利润。果然,攸川在南美购买了大量劣等品运往中国,完全符合李总裁的设想。李总裁深知攸川的欺诈绝不可能得逞,而中晟石化无论如何都需要这样一批货,对西岸化工来说这恰恰是难得的机遇,唯一的障碍是超低的价格。但是,李总裁有把握排除这个障碍,因为就在攸川将劣等聚乙烯粒子运往中国的那段时间里,国际上的各大供货商都得知中晟石化的大订单已经被人拿掉了,本来这段时间就是塑料粒子的淡季,他们都指望着来自中国的大订单消化存货,现在希望破灭,于是纷纷大幅降价。西岸化工就乘机陆续买进,不知不觉地以远低于前期的价格买入大量优质塑料粒子,甚至比当初攸川康介买劣等品时还要便宜。这个时间差打得太妙了。当可怜攸川康介还在为银行刁难文书而伤透脑筋的时候,却不知道有人已经在坐等渔利了。” 第十三章 孟飞扬说完了,张乃驰直勾勾地盯着他,猛然慨叹:“哇!孟飞扬,厉害啊!真没想到,你光靠观察分析就看破了李威连的那套布局,后生可畏!真是后生可畏!哈哈,飞扬,你好好干,好好干,我相信不用多久你就能赶上李威连的,嗯,成为他的强劲对手!” “张总过誉了。”孟飞扬淡淡地回答,“不是不能为,而是不愿为。看懂看透其实并不难,我知道我的局限。” 晚餐结束了,张乃驰开着凌志尾随在车流之后,一辆又一辆车没有耐心地超过了他,他丝毫都不在意。今晚上他有诸多意外的收获,需要时间慢慢回味。 李威连曾经一再强调,让他调查那个神秘的海关举报人,张乃驰始终没有头绪。今天晚上孟飞扬的表现,突然给了张乃驰某种灵感,假如李威连确实没有故弄玄虚,确实有这样一个举报人存在,那么张乃驰认为,这个举报人很有可能就是孟飞扬。李威连说过,举报人必须了解攸川和中晟石化订立合同的细节,同时还具有敏锐的市场嗅觉,能够凭借外围的线索判断出攸川所供的是劣等品,现在张乃驰发觉,孟飞扬就是这样一个人! 令张乃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孟飞扬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攸川自杀了、伊藤破产了,孟飞扬自己也损失不小。浦东新区海关又惹到他什么了,令他把矛头直指向那里……前面红灯闪烁,张乃驰猛踩刹车——哼,如果去和李威连讨论讨论,这家伙说不定就能分析出个子丑寅卯来,但是张乃驰决不会把这个新发现通报给李威连的,他越来越觉得,孟飞扬值得好好利用。要彻底击溃李威连,手中就得攒上足够多的王牌。 是的,要彻底击溃李威连!当张乃驰和gilbert在永嘉路私人会所密谋的时候,他们一致认为,对李威连的打击必须是致命的。不能让他仅仅受伤,那样的话他只会像流血的公牛般发起更疯狂的反击,他们将再没有第二次机会。 “对william,如果没有把握将刀直刺进他的心脏,最好还是不要动手。”犹太人的灰眼珠淡得叫人不寒而栗。 张乃驰说:“我已经掌握了不少材料,可以令他相当痛苦。” “痛苦?不,不……”gilbert连连摇头,“我认为他完全不畏惧痛苦,其实我倒觉得他现在就很痛苦。他的所作所为从来就不像一个生活得快乐的人,心满意足的人绝不会像他那样行事疯狂。不,richard,痛苦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们要使他绝望!” 半伏在方向盘上,张乃驰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跳动的红色光芒,仿佛记忆里的血色缓缓弥漫开来,浸透了双眼。多少年了,他们之间的恩怨总没有一个了结,反而愈缠愈密,种在内心最深处的毒牙,被毒液浇灌了一遍又一遍,已经获得了独立的生命,再也按捺不住啮噬的欲望。 就连gilbert也想象不到,张乃驰想对李威连施加的——不是伤害,而是毁灭。 四天的培训快得像飞一样。因为是针对新经理的,培训日程安排得极其紧凑。戴希他们不仅白天要上全天的课,晚上分组讨论,十点回到房间后还要准备主题演讲,简直忙得昏天黑地。戴希只能在用餐的间歇给孟飞扬发一两条短信联络。他的回复很简单,总说家里的修补工程顺利,让戴希安心培训,并没有提到是否看了咨询者x的文档。自从头天上午的两小时课程之后,戴希也再没有见到过李威连。 年初七是培训的最后一天了,整天都是学员的主题演讲,一直到下午五点才结束。培训总监做了简短的总结之后,就是最后一项日程安排:学员们返回西岸化工在怡和大厦的亚太区总部办公室,和各自分属的部门同事见面。 五点半不到,二十个人的小团队就到达了怡和大厦。学员中有不少其实早就来过这里,熟门熟路地到处打招呼,有些新来的也被部门同事接走,只剩下戴希在门口发呆。 “戴希,william请你去他那里。”培训总监及时来认领戴希了,这个干练的香港女人算是亚太区人事部的同事,四天培训中她和戴希相处得还不错。 她带着戴希穿过到处摆放着绿色植物的敞开式办公区,这里的装饰风格和上海的办公室一致,既奢华又典雅。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她轻轻敲了敲就推门而入:“这是william的办公室,他还在一个会议上,让你在这里等他。”说完朝戴希友善地笑笑,就翩然离去了。 戴希没有立即进去,门上镶嵌的名牌让她好奇地看了又看——william lee,好地道的老外名字啊。戴希悄悄地笑了,这名字直接让她联想到白里透红的皮肤和鹰勾鼻子,蓝色的眼睛还有稀薄的淡黄头发,可那个坐在“双妹”的磨砂窗下说着柔和沪语的上海男人呢?他在哪里…… 有人从旁边走过,戴希连忙闪身进屋。刚一转过头,她轻声叫起来:“哇!” 面对着她的巨大圆形窗户外,维多利亚港湾的绚美景色一览无余。正是夕阳西下之时,灿烂晚霞将整片蔚蓝的海域上空涂抹成赤金色,一层又一层的云端里翻卷出火红、焦黄、赭青和靛蓝,对岸所有的高楼都好似顶着黄金铸就的巨型皇冠,随着风云流动变幻出万千气象。 一只海鸟沐浴在霞光里,翅膀被染得通红,它就在戴希的眼前飞舞盘旋,突然俯冲直下,在海面上掠起长长的水波,又一个飞跃,轻盈地落在来往游船的旗杆顶端,伴着汽笛长鸣,五颜六色的旗帜在傍晚的风中飘扬。 “好美啊!”戴希看呆了。 “很快会暗下来,到时候对岸灯火辉煌,就更美了。” 戴希回过神来,对着悄然出现在身后的李威连笑了:“夜景这几天都看熟了,现在这个景致倒是头一次看见。”能再次见到他,她感到发自肺腑的快乐。 “嗯,从这里看是180度的全景。每年的大年初二维港上放新年焰火,我这个办公室的窗口是最佳观赏点,总要给同事们和他们的孩子开放。几天前刚刚有过一次。” “哦,真好。”戴希想象着这间宽大冷清的办公室里突然挤满了大呼小叫的孩子们,觉得十分温馨。 李威连低下头端详着戴希:“戴希,听说你在培训中的表现很不错。” “还行吧……”戴希想,这回算是表扬了吧。 “什么时候回上海?” “我?明天中午11点的航班。” 李威连注视着戴希,摇了摇头:“太匆忙了,那样你就根本没有时间好好看一看香港。” “那我?” “改签机票吧。明天是星期六,我有时间,可以带你观光,你看好吗?” 他的语气很特别,既像不容置辩的命令,又似小心翼翼的探询,戴希甚至还能从中听出歉疚,她在心里悄悄地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来香港的吗?……必须要让你知道,否则我就白来了。 她看着他说:“好的。” 改签机票很容易,戴希只要给旅游公司打个电话就行了。她把航班改到下午三点半,六点抵达上海,这样她还能赶得及和孟飞扬一起吃晚饭。 就在三言两语之间,夜晚不期而至了。好像才过了一刹那,窗外已是万点华灯绽放,如五彩斑斓的宝石点缀在黑漆漆的暮色中。 戴希放下电话时突然发现,李威连不见了。她正在迷茫,他从另一侧的门里走出来,露出戴希还从未见过的轻松笑容:“我们可以走了。” “去哪里?!” 原来他刚刚是去换了身衣服。第一次看到不穿西装而是休闲打扮的李威连,戴希又惊又喜——真好看啊,又忍不住朝他走出来的那扇门瞧瞧:“这就是传说中的更衣室吧。” 李威连对戴希的这句话置之不理,而是直接回答前一句:“去吃饭。” 他走到戴希的身边,微笑着说:“上次让你挨饿,我一直内疚到现在。所以今后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吃饭都是头等大事,必须先让你吃饱。唔,想吃什么?” “……我不知道啊。” “给你三个选择吧。第一、二个都在四季酒店,米其林三星的中餐或者西餐,非常方便。第三个是海边的海鲜大排档,就是路途稍远,大概一小时的车程。” 戴希转了转眼珠:“我选第三个!” 他再次微笑了:“不出我所料。” 国际金融中心前的区域内车流十分密集,李威连的银灰色宝马越野车在其中轻盈穿行,十分钟后终于拐上高速公路。棕榈树的阔大绿叶从车窗外轻拂而过,成片的紫荆花就在高速路的下方盛开着。 “在香港我喜欢自己开车,这里的司机比较守规矩,自己开车才有乐趣。” 戴希深有同感地嗯了一声。 “戴希,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李威连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说。 是呀,戴希想,把现在就当做心理咨询的一部分,我必须要逐渐开始掌握主动,否则对他就太艰难了,而我也绝对称不上是一名合格的心理咨询师。 戴希问:“你的英文名字是谁起的?” “什么?”他对她的问题显得很意外。 “william lee,这名字太老外了。”戴希笑起来,“是你自己起的吗?” “哦,我的证件上就是这样。”李威连摸出皮夹递给戴希,“你自己看。” 他的香港身份证上果然也是william lee。 “这个英文名字是我第一次进入香港时,一名英国边防警察替我在入境表格上登记的。” 戴希偷偷地向右侧看去,窗外高楼的霓虹绚彩如绮丽的雨滴纷纷洒落,乘着夜之清风滑进车窗,车内暗影斑驳,仿佛记忆的片断在静谧中迭现,又都消敛在他的目光深处。 “戴希,你去过罗湖吗?”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来香港。” 第十四章 “嗯,1984年底我第一次来香港时,只有通过罗湖口岸才能入境。一座铁桥架在中英两侧的国界中央,铁桥大概百米长,走过这段距离,就离开社会主义的中国进入资本主义的英国殖民地了。” “对啊!”戴希如梦初醒,“那时候香港还属于英国哪!” 李威连朝戴希瞥了一眼,用宽容无知孩童的口气说:“那时候更没有血拼自由行。” 戴希的脸红了红:“你来香港是探亲吗?” “准确地说是来和父母团聚。那时候来香港就等于出国,审批的过程相当严格,我有直系亲属在港,符合申请要求,但即便如此通常也很费周折的。” “那你来的过程顺利吗?” “很顺利……”李威连的声音中出现小小的起伏,被戴希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心随之一颤——为什么明明该是快慰的话,他却说得这样痛楚? “经过那段铁桥的过程是令人终生难忘的。不过百米的距离,中国这一侧破败、阴森,解放军的边防兵表情严峻,目光里充满冷漠和警惕。但是往香港这侧而来,万家灯火的繁荣景象一步步靠近,身着笔挺制服的香港警察面带笑容,举止规范有礼,从他们身后吹来的风中带着特别的清香。” 是的,风中的清香。即使在今天,只要深深呼吸,戴希还是能够清晰地闻到这股气息,那是来自辽阔海洋的自由之风,夹带着南国花果的繁盛和清新。 “入境时,要接受英国移民局官员的盘查。讯问我的那个英国人说得一口流利的粤语,因为绝大多数申请进入香港的大陆人是广东籍的,用粤语交流没有问题,可我不会说广东话。我急了,只好告诉他我会说英语。他好像很意外,但开始和我用英语交谈,没想到一谈就是半个多小时。当他问到入境表格上的英文姓名时,我说了和威连最谐音的william,这个英文名字是我从小看原版书时就特别喜欢的。他略微犹豫了一下,随后便微笑地填写起来,边写边说我是应该有个最地道的英文名字,因为他在香港移民局工作了二十年,我的英语是他见过的所有中国人中最地道的。我也没太在意,直到几周后去办理证件,才发现我的英文名字在入境时被定成了‘william lee’,而不是像通常那样,从中文名字直接转成的粤语拼音……后来,确实有很多人在和我见面之前,光凭这个名字就把我当成了盎格鲁萨克森人。” 汽车沿着东区走廊平稳向前,大海始终在他们的左侧相伴,不离不弃。往事还在心头余韵袅袅,周围的灯光逐渐黯淡,不夜城的辉煌正在离他们而去。眼前的景象突然变得灰暗,拥挤和嘈杂。 “戴希,我们现在经过的地区叫做北角,曾经是香港中下阶层人聚集的地方,有点像……上海的‘下只角’,这一片又是其中最差的区域。近年来虽然也有不少改观,还是可以看出破旧的迹象。” 戴希向着李威连那侧的车窗外望去,果然,林立的高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狭窄的街道和五六层高的长方形灰色楼房,装满铁栅的窗户好像一个又一个铁笼子,悬挂着在上海已很少能见到的窗式空调机,连夜色都遮盖不住外墙面的肮脏。 “我刚来香港时就是生活在这里,和我母亲一起,过了好几年。” 戴希没有说话,因为她懂得这时候什么都不应该问,也因为她的心感受到命运的重荷,变得沉甸甸的。 “想听音乐吗?”李威连突然问,他按下了cd机,“马上要进跨海隧道,到九龙后就离鲤鱼门不远了。” 肖邦的夜曲顿时充满了小小的空间,戴希的眼前一暗,隧道在前方无止境般地伸展开来,还好有肖邦,琴声轻柔化解了距离带来的巨大压力。重上地面之后,没过不久,星星点点的渔火在不远处闪耀,城市边缘的渔村就快到了。 鲤鱼门真热闹。 海风略带腥臭,近旁的海湾中渔船艘艘紧靠,整条街巷里摆满了海鲜摊,到处是讨价还价的粤语喧哗,听在戴希耳朵里简直和吵架差不多。原来这里的规矩是在沿街排开的摊位上买好海鲜,再拿到后面的酒家加工。当然也可以直接在酒家自己的陈列柜里挑选海鲜,交给厨房按照喜欢的口味烹制。或许是春节和周末的缘故,所有的摊位前都人头攒动,窄小的街道里拥挤不堪,食物香味中混杂着烟熏火燎气,从大大小小酒家敞开的门里散出。 李威连带着戴希径直来到一家店前,和老板像老朋友似地聊起来。戴希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就看见老板满脸红光地捞货、称重。戴希大致能认出澳洲大龙虾、老鼠斑、鲍鱼、大跳虾、海螺、扇贝……天哪!她吐了吐舌头,这么多够一大桌人吃了。 等到在桌前坐下,戴希好奇地问:“你和老板讲了那么久,都是讨价还价?” “没有,我是在和他聊买马的事。” “买马?” “是啊,昨天香港刚跑完一场马,老板要和我比比谁买得好。当然是他胜过我了。” 戴希觉得不可思议:“你工作那么忙,还有时间玩这个?” 李威连微笑:“我没时间,也没兴趣。不过这样说可以哄得老板开心,比直接还价效果好。” 戴希正醍醐灌顶,突然“咚!”的一声,老板在桌子中央砸下一瓶红酒:“william!”他操着广东腔叫李威连的英文名字,嘴里又冒出一长串抑扬顿挫的粤语。 戴希看到李威连为难地摇摇头,她明白了,连忙说:“你喝酒吧,回去我可以开车。” “你?”李威连很意外,“驾照带着吗?” 戴希拍拍挎包:“国际驾照,本来打算换成中国驾照的,不过回国后还没来得及办。” 李威连没有立即说话,但他惊喜的眼神让戴希非常开心,老板失望地嘟囔了句什么,正要抄起酒瓶,李威连一把将他的手推开了。 “今晚上我真的很想喝点酒。”李威连端着酒杯,还在犹豫不决,“戴希,香港是靠左行驶的,你能行吗?而且还不识路……” 戴希坚决地说:“没问题!只要你给我指路就行。” “好吧!那就开回马哥孛罗,把车停在那里,反正明天早上也要从那里出发,我打车回四季。”李威连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看着戴希笑了,“我会喝醉的,到时候就全靠你了。” “你应该不太容易喝醉吧?”戴希转了转眼珠。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怎么喝都不会醉。但假如心情好,就醉得特别快。”李威连说着又干了一杯。放下酒杯,他探手到怀里取出皮夹,递给戴希。 “拿着。” “啊?”戴希糊涂了,今晚他是第二次把自己的皮夹交给她了。 李威连笑着给自己倒酒:“等会儿你负责结账,免得我乱给钱。” “哦!”戴希连忙把皮夹装进挎包,“你和老板不是朋友么?他还会骗你?” “无商不奸嘛……” 李威连的手机响起来。 “你好,宝贝!”他立即接起电话,神情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温柔,不停地微笑着。戴希垂下眼睛,听别人讲电话是不礼貌的,但是李威连动听的英语牵动着她的心绪。他挂掉电话,又喝了一杯酒,才对戴希说:“是我女儿isabella,她的武术表演获奖了,给我报喜呢。” “武术?” “你看。”李威连把手机拿到戴希面前,里面在放一段视频。戴希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穿着白色的练功服,像模像样地打着拳:“好可爱!这是什么拳?” “据说是猴拳。”李威连说,“你看她像不像只小猴子?”“像!” 他们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喜欢上功夫的。”李威连冲着手机的屏幕叹气,“成天嚷着要当什么女侠……戴希,你猜猜isabella的中文名字是什么?” “这个怎么猜啊……”戴希撅起嘴来。 “很好猜,和我们的名字一样。” “和我们的名字一样?”戴希想了想,“唔,是不是……李贝拉?” “你真的很聪明,戴希!”李威连又干了一杯,海鲜还没端上来,他已经把红酒喝掉小半瓶了。 “贝拉,这名字很好听啊。” “我就是觉得,这名字听上去比较快乐。”李威连说,“另外,也是为了方便她的妈妈。”他的语调变得十分惆怅:“可惜我和isabella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我本来希望她能在我身边长大,在上海长大。但是katherine sean不喜欢中国,她只对香港还有些好感,对上海完全没有兴趣,而我却离不开上海……” 海鲜终于上桌了,李威连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喝酒。戴希第二次承受着他的目光吃东西,她并不觉得尴尬,心里却禁不住有些伤感。 “戴希,你是左撇子。”沉默良久,整瓶红酒都快喝完的时候,李威连突然说。 戴希看看自己握筷子的左手,李威连接着说:“那次在‘双妹’我就注意到了,培训的时候你也是用左手拿笔。” “念小学时老师曾经要纠正我的,但我爸爸特地去学校说服老师,说这样更有利于我的大脑发育。” “他说得对。戴希,你和我过去的一个好朋友特别像,她也是左撇子,也非常聪明。”李威连若有所思地说,“你爸爸很懂大脑?” 戴希自豪地笑了:“大脑是他的专业呀,我爸爸原先是医学院的。” “医学院?”李威连盯着戴希问。 “嗯,”戴希被他看得都紧张了,“我爸爸最初研究的是精神病学,后来国内设了心理学专业,他才转到师范大学当上心理学教授的。” 李威连点点头,酒瓶已经空了,他挥手要了第二瓶。 “戴希,斯坦福大学的心理学专业是全美国最好的,希金斯教授的研究生位置更加难得,你就这样放弃了,不觉得可惜吗……”李威连撑着额头说,他的醉意渐浓,但还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当然了,假如你不放弃,我们也就没机会碰上了。” 他举起酒杯:“你是我的幸运,戴希。来,我们干一杯,为了……为了……” 戴希能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晶莹,她举起自己的橙汁,和他碰了碰:“为了更美好的生活。” “对,为了更美好的生活!” 第十五章 当李威连把第四瓶红酒喝掉一半的时候,戴希叫了买单。她用他皮夹里的现金付完账,把酒杯从李威连的手里轻轻拿开:“william,我们回去吧。” 他很听话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戴希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搀扶他。还好李威连虽然一路脚步飘浮,仍坚持着自己走到了车边。 坐上右侧的驾驶座,戴希深深地吸了口气。李威连把头靠在车窗上,努力地说:“你先开上高速路……不要往港岛方向……快到国际展览中心时,你再……叫我。” 驶离鲤鱼门的这段路比来时清静了许多,渔火几近稀落。公路两侧只有连排树木的阴影,像绵延不绝的愁思,先靠近再又远离。高速公路在前面分叉,戴希不假思索地选择了港岛的方向,沿着来时的路开下去。 长长的隧道似乎没有尽头,还是肖邦陪伴着他们。旁边的车道上,车辆依旧川流不息。穿出隧道,照原路驶上半悬于海岸之畔的东区走廊,黛青色的海面来到了右边,沉黯寂寂。涛声、风声,连同海底汹涌澎湃的暗潮,都深埋于无垠的平面之下,原先掩盖了星光的城市灯火变得凄迷,在另一头的大海上空,却升起漫天繁星。一抹若隐若现的红光出现在海天交接的最远端,仿佛撕破永夜的曙光、梦境中初露的希望。 宝马停在四季酒店的门口。 戴希在李威连的耳边叫了好几声,可是他毫无反应——看来只好找人帮忙了。戴希先从挎包里取出他的钱夹,小心翼翼地塞进他夹克内侧的口袋。 她没来得及把手缩回去,李威连的身体微微动了动,随后她的发间便感受到温存的抚摸,又带着无法抗拒的力度。 戴希的呼吸骤然停止。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应该有所行动。然而理智随同呼吸一齐消失了,她只能一动不动地半靠在他怀中,掌心里还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口的起伏,亲密入骨,无从言表。她感到与他贴近,自身被完全包裹在清冽、醇厚、醉人的气息中。男人的气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宛如被突然唤起的前世记忆。车里面非常暗,戴希却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 “……怎么不去马哥孛罗……为什么不叫我?” 他在问我呢,戴希迷迷糊糊地想,我该回答吗?回答什么呢? “也好,明天早上……我们就一起从这里出发。” 戴希猛地睁开眼睛,脑海里掀过一场最猛烈的雪崩,她全身冰凉地直起腰。李威连的面孔隐在车窗的暗影中,但是戴希能清楚地看见他的目光。 那里面充满赤裸裸的欲念,却找不到一丝温情。 戴希狠狠地咬了咬嘴唇:“william,你醉了。我叫酒店的人来送你上去。” 他放下搁在她发际的手,一言不发。 戴希推开车门,正好酒店的门童跑过来。她一下子醒悟到,刚才那段好似无比漫长的过程,其实只是极短暂的瞬间而已。 “我去赶地铁了。”戴希站在车外对李威连说,他好像根本没听见。 “晚安。”戴希向前走了两步,才听见李威连在身后说:“戴希,明天早上在酒店等我。” 将近十一点了,地铁是这几天里最空荡的。戴希抱拢双臂坐在长椅上,一阵又一阵的寒战掠过心头——无论学习了多少理论,亲临其境时,其中那份深切的悲哀仍然叫人猝不及防。 戴希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并没有因为所发生的厌恶他,或者惧怕他。今夜真正醉了的人是她,而他,只不过是将她唤醒了。 第二天早上刚九点整,李威连就给戴希的房间打来电话,他已经在大堂等着了。 李威连面朝里站在大堂的落地玻璃窗前,晨光淡洒在身上,戴希看到,他的脸色晦暗神情疲惫,像是宿醉难醒,又像是彻夜未眠。其实戴希自己也没睡多久,样子大概不会比他强得太多。下楼时惴惴不安的心顿时平静下来,戴希径直走到李威连的跟前,与他相视一笑。 昨夜已经过去,他们彼此都不会再提起。剔除了虚伪的隔膜之后,李威连在戴希的眼里又多了几分真实,幸好这种真实对她是有所准备。戴希猜不透李威连究竟是怎么想的,但他神情中流露出的微妙释然令她心生恻隐。 现在,她更有信心,也更有愿望要和他坦诚相处。 “要赶下午三点半的航班,你最好一点半搭上机场快线,所以我们今天的时间并不多。”坐上车,李威连对戴希说:“我们最远可以去一趟浅水湾,或者先去山顶,中午十二点我在旁边的半岛酒店订了位,吃饭仍然是最重要的。” 戴希朝车窗外望望,天气不太好,维多利亚港湾的上空阴云密布,沿着山势而上的高楼大半隐在灰色的雾霭之后,风势比前几天都要凛冽,吹起路边的棕榈树叶飒飒作响,开到尽头的紫荆花瓣纷纷飘落,像粉色的蝴蝶在街道上翻飞起舞。春节长期已经结束,又逢周六早晨,广东道上突然变得行人寥落,名品店前更是门可罗雀,没有人气簇拥的华贵装饰在风中独立,透出些许孤高的味道来。 从明媚到凄凉,才不过一夜之间。缺少了人头簇拥,裸露的市景显得肮脏。被人所遗弃的事物总是肮脏的,这关乎感觉,而非实质。 “我不想去山顶……也不想去浅水湾。”戴希回答李威连。 他发动汽车,缓缓驶出酒店前的车道:“那你想去哪里?” “北角。” “为什么?”他似乎并不很诧异。 虽然酝酿了很久,戴希答话的时候还是相当紧张,她听见自己的嗓音在轻微颤抖:“‘粗俗是世界上最大的罪过’,我想了解说这句话的人。我仔细思考过了,我认为你母亲的说法很有道理。” 好在李威连没有再说什么。拐上梳士巴利道后他就提升了车速,半岛酒店、喜来登酒店、九龙万丽、香格里拉……一座座或摩登或富贵或典雅的楼宇从车窗外飞快掠过,似锦繁华就这样过眼而逝、转瞬无痕。 行驶了很长一段,李威连才说:“理论很简单,真实却一点儿也不美好。你肯定想看吗?” “肯定。” 李威连点点头:“还有段路要开,想听音乐吗?” “不,”戴希坚决地说,“我要问你问题。” 他笑了笑:“是吗?你终于有问题想问我了?” “是有……很多问题。” “好,问吧。” 戴希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当这一刻终于到来时,她仍然无法避免惶恐。与他越是熟识,原先零散残缺的心灵碎片渐渐汇聚成形,戴希就越是胆怯,她既害怕拼图完整所揭示出的残酷真相,又害怕自己的轻率和无知会伤害到已经陷落在无尽悲凉中的心,然而她只能勇敢前行,否则帮助就将永远是句空话…… “第一个问题:昨天你说自己来港的过程特别顺利,我想知道为什么。” 猛地一个急刹车,戴希朝前冲了冲。 “对不起,是我注意力不集中。”李威连盯着路口的红绿灯说,他的脸色本来就不好,现在更加苍白了。 红灯翻绿,他们继续前行。 李威连开始回答:“在当时,即使有直系亲属在香港,递上申请以后也要经过层层审查,还会有这样那样的刁难,拖一拖就是半年过去了。但是我从递交申请到获得批准,前后才花了一个月,所以说特别顺利。至于为什么会这样顺利,原因是……我当时的情况比较特殊。”他停了片刻,才说:“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我受了重伤,必须要到香港来动手术。假如不能得到及时医治的话,我就会终生瘫痪。” “啊!”戴希低呼了一声。 李威连微笑了:“别紧张,我这不是很好吗?事实上,在那个年代里人们还挺有人情味的,办理申请的机构看到我这种情况,全都大开绿灯。我没有托人、也没有送礼,当然,那时的我也根本没能力做这些事情。出乎意料的是,我在一个月内就获得了批准。” “戴希,我曾经发过誓不来香港的。”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在我父母带着哥哥姐姐来香港,却把我一个人留在上海的时候,我就下决心从此要独自在上海生活,绝对不会再去找他们。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别无选择,只有来香港动手术这唯一的希望了,所以……我还是来了。” 大片的沉默,犹如天空中的乌云压顶,沉闷得让人窒息。 李威连将车停靠在路边:“我们到了。” 下车后,出现在戴希面前的是昨天晚上看见过的丑陋楼房,一栋又一栋,密密麻麻地排布在狭窄的街道两侧。风还是很大,卷起地上的纸屑和垃圾,在白天的光线下,每堵墙面上的污渍都看得清清楚楚。街上的行人也不多,只有开在路边的小店前徘徊着衣衫灰暗的身影,还有一些空空的摊位和衣架散乱在街道两旁,看起来像是一片举办马路集市的区域。 “这条街叫马宝道,和附近的七姊妹道一样,都曾经是香港小成衣厂聚焦的地方。”李威连示意戴希看那些楼房,“每栋楼里都有成衣车间,同时也是居民住宅。在此居住必须要忍受噪音和杂乱肮脏的环境,所以只有相当贫穷的人才不得不住在这里。每到周日,成衣厂还会把积压的商品拿出来,摆起路边集市,附近的穷人们正好有机会挑选廉价的衣物。这项惯例一直延续至今,如果咱们明天来,就能碰上了。” 他朝其中的一栋楼走去:“今天是周六,工厂休息,也许我们可以进去看看。” 这栋楼和周围的楼房毫无二致,封住每扇窗户的铁栅栏和铁丝网都锈成铅黄色,底楼的铁门关得严严的,也是同样的颜色。 李威连对戴希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问问。” 戴希站在街沿上,远远地看着李威连走到铁门前,敲了敲旁边的一扇窗户。窗户开了,他和里面的人交谈了几句,很快铁门大敞,一个躬着背的老人快步走出,站在李威连面前和他大声说话。戴希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只能从老人的表情和动作中看出异常的激动。又过了一会儿,李威连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串钥匙:“我们上去吧。” 他们并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楼房的后面,后墙比前面更肮脏,污水印迹从楼顶长长地拖曳下来。经过堆积的杂物和货包,李威连用手中的钥匙打开后门,戴希尾随着他走进去。 没有开灯的走廊里几乎像夜晚一样黑暗,又像是常年封闭,造成气味阴湿难闻,直冲入鼻子。戴希紧贴在李威连的身边,他低声说:“不用怕,你跟着我走,在二楼。” 戴希并不怕,她就是想和他靠得近一些。 楼梯狭窄,李威连微侧着身子,这样戴希才能和他并排拾级而上。上到二楼,李威连打开走廊最末的一扇门,轻轻地把戴希揽过来,立即在身后关上房门。 随着“吧嗒”一声,漆黑的屋子突然大放光明。戴希的眼前全是日光灯明晃晃的白光,她眨了好几下眼睛,才看清楚屋子里摆满了缝纫机。每架缝纫机的周围都码放着各种形状和颜色的布片,缝纫机之间的缝隙只能容人侧身而过。整个空间拥挤,压抑,连空气都无法顺畅流通。临街的窗户上覆盖着厚厚的灰色布帘,因为年代久远而泛出暗黄,好像垂暮老者的巩膜。 “1997年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是把它卖掉。没想到十二年过去了,一切还保持着原样。” 在日光灯下,李威连的脸色看上去更差了,但目光炯炯,坚毅的表情让他显出异样的神采来:“在中国制造席卷全球的时候,这种小作坊式的成衣厂还能生存下来,香港人真的很坚韧。”他走到一架缝纫机前,轻轻抚摸着:“1984年底我来到香港时,我母亲就只经营了这么个成衣车间。那时候我和她已经分离了将近十年,再次见到她时,我完全不认识她了。戴希,我母亲非常美丽,在我的心目中她一直是世界上最美丽和高雅的女人,可是当我在香港与她重逢时,她却变成了一个憔悴早衰的老年妇女,你根本不可能想象,就是她曾经说过‘粗俗是最大的罪过’这样的话,并且要求我成为一名绅士。” “为什么会这样?”戴希问。 “我的外祖父是服装企业家,解放前一直来往中法两国经营成衣业,家族产业很兴隆。1975年,我母亲就是获特批到香港继承他的遗产,才能带着全家一起移居香港的。起初她继承到的是四家有相当规模的制衣厂,但是因为她轻信别人,经营出了严重问题,后来还被骗走了许多钱,到1984年我申请来港的时候,她的产业一再萎缩,最终沦为这样一个小车间。当时,我父亲和兄姐都已经转去美国投亲,只有母亲不肯服输,独自一人留在香港苦苦支撑。” “不过,恰恰是这样困苦的情形,让我知悉母亲毕竟是爱我的。”说到这里,李威连露出由衷的笑容,“我到四川路上的邮政总局给她打国际长途电话,差不多十年没和她讲话了,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可是她一听清我的状况,就立刻让我申请赴港。为了筹钱给我动手术,她把这最后的一间厂也抵押了出去,所以我的身体恢复后,马上就到厂里来给她帮忙了。我的想法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必须让母亲摆脱困境,她不属于这样的地方。戴希,用你的话来说,我要让她重新过上资产阶级风格的奢侈生活。” 戴希红着脸朝李威连笑笑,日光灯照耀下的凄楚回忆美得让人心痛。最初整理李威连的照片时,戴希就体会到他身上的神秘吸引。经历了昨夜今晨,再到此时此地,这种吸引化作发自内心的同情和理解,使她可以从容对待他们之间既远且近的距离。 现在他们俩并排站在缝纫机前,李威连指了指对面墙角的一座小楼梯:“知道那上面是什么吗?” “那上面?”戴希能看出那是个小阁楼,由木条和铁皮搭起的细薄支架,似乎不堪重负,“……堆东西的?” “那是工作间。” “工作间?可是太矮了啊……” 这个车间的层高本来就很一般,搭出的阁楼十分低矮,看上去根本站不了人。 “是的,上面只有一米四五的样子。但却是这种小厂里技术含量最高的工作间——裁片室。”李威连低下头问戴希,“知道裁片是干什么的吗?” 戴希努力地思考:“嗯,就是把布照纸样剪开吗?我小时候见过裁缝做这个……” “不太一样。制衣厂裁片是用机器来切一大叠布,既需要体力又需要技术,只有男人能做。这项工作是制衣厂的灵魂,阁楼可以提供专心的小环境,他们是弯着腰工作的。” “哦,所以阁楼不用那么高。”戴希明白了。 “每天晚上我就睡在阁楼里,白天如果没有人裁片,我也在那里看书,”李威连注视着阁楼说,“下班以后,这里变得非常安静,裁床可以当桌子,旁边还有方凳……一年之后,我们就还清债务收回了这家厂,又过了两年,我帮母亲买下另一家条件更好些的厂,在七姊妹道上。到1997年香港回归前夕,母亲决定正式退休,去美国和父亲共度晚年,我们才把所有的五家服装厂都卖掉了。当时她住在半山的别墅里,快七十岁了还自己开着宝马到处跑,她又恢复了原本应该的样子……” 戴希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威连,她被他脸上的神情迷住了,鲜明而生动的自豪,对母亲无法掩饰的挚爱,如同晨曦照亮他今天略显灰暗憔悴的面孔。这种爱,只会发生在母子之间,是常常交织着误会、和解、占有、反叛、专宠和奉献的血亲之爱,因同属同宗而更加激烈、至死不渝。 戴希悄悄地问自己:他是不是非常非常像他的母亲?——一定是的! “好了,”李威连朝门口走去,“我们走吧,这里空气太差。” 重新坐回车内,透过前车窗,戴希看着李威连去还钥匙。站在灰蒙蒙的楼房前,那个躬背的老人握住李威连的手,不停地点头。突然,李威连伸出右臂紧紧抱住老人的肩膀。风吹起李威连的burberry风衣下摆,轻轻拍打在老人的蓝布工作服上。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站了很久,直到晦暗的天空中飘起一阵水雾,戴希的眼前烟雨迷蒙。 第十六章 “那位陈伯在这里干了三十年了。过去当保安,现在看门。他还认得出我。”把车开出阴暗的马宝道时,李威连说。他看了看手表:“还有别的地方想去吗?” 戴希摇摇头。 “那就回尖沙咀吧。” 又一次钻入过海隧道,戴希重新鼓起勇气:“我还有个问题。” “好啊。”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疲倦。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进入西岸化工的?” “为什么问这个?” “就是想问……”其实戴希只想谈个能让他愉快的话题,随便什么都行。 李威连思索了一下,然后说:“虽然我把振兴母亲的服装厂当做自己的责任,但这是为了母亲,而不是我自己的理想。我也绝不想在马宝道这种地方过一辈子。因此到香港后的最初三年,我一边帮助母亲经营服装生意,一边读香港大学的夜校。戴希,也许你还不知道,我在上海高中毕业时,并没有考上大学。在金山石化厂当学徒工的时候,我参加了大学的自学考试,可出了桩意外,就差一点点,还是没有取得大学本科的文凭。在港大读夜校,已经是我的第三次尝试了,绝不可以再失败。还好这次一切顺利,我只用三年时间就考出了全部课程,取得了港大的证书,才有了再进一步的基础条件…… “帮母亲买下第二家厂后,我开始留意报纸上的招聘广告,结果却失望地发现,好机会依旧很难得到。大企业的用人条件非常高,虽然我有了本科文凭,对自己的英语很有信心,广东话也能说得流利了,但这些还远远不够。那些招聘广告上的要求动辄就是英美学历,大公司相关工作经验等等,我简直望尘莫及。 “直到有一天,我在《南华早报》的广告栏目里发现了一条语言交换的广告。” “语言交换?”戴希问。 “对,现在在上海也很流行吧,就是相互学习对方的母语,以交换的方式代替费用。” “我知道了。”戴希想,语言交换在上海的确流行好些年了,不过被很多上海女孩当做钓老外的手段。 李威连继续说:“那是一个美国人寻找中英文交换的广告,而且特别要求中文必须是普通话。我感兴趣了,因为当时香港能够讲普通话的人寥寥无几,我决定不妨试试,有机会多说说英语也好。我按广告上留的号码给他打了电话,约好会面的时间和地点。于是就在那一天,我平生头一次走进美国银行中心大楼……戴希,能想起是哪栋楼吗?” 戴希点点头,美国银行大楼位于中环,离西岸化工所在的怡和大厦并不远。和怡和大厦相仿,它的外墙也是乳白色的,不同的是在楼顶装饰着红和蓝的条纹,使人联想起星条旗的颜色。美国银行大楼是美国大企业、银行和律师事务所聚集的办公楼。 “这位美国人名叫wesley hoffman,是贺曼律师事务所的三位合伙人之一。戴希,非常有意思的是,我见到了wesley,才省悟到当初从袁伯翰老先生那里学到的绅士课程都是有根有据的。wesley的言谈举止、穿着风度完全就是活生生的绅士样板,我大开眼界的同时,心中又产生了新的自信。我意识到,我曾经受到的教育,那些我一直以为脱离现实的东西,将会对我的发展提供极大的帮助。而这,还真应该感谢母亲的先见之明。 “我和wesley很快成为了好朋友,确切地说是忘年交吧。他人到中年,在美国已经是个极其成功的大律师,纯粹是出于对东方文化的喜好,才把事务所开到了香港。我的语言能力、学识和教养也让wesley相当惊喜,当他了解到我的生活状况之后,就开始想方设法地帮助我。他把我介绍进他的朋友圈,带我去他们那个阶层活动的俱乐部,教我打高尔夫和桥牌,甚至邀请我去他家中共度圣诞节。袁伯翰教给我的知识开始大大地发挥作用,使我能够从容应付所有这些场合。有一次wesley还亲自造访了七姊妹道上的制衣厂,他说是恰好路过,但我知道他是特地去看我生活的地方。毫不夸张地说,wesley是我人生中一位真正的贵人,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我从心底里感激他。 “wesley是香港美国商会的董事,和西岸化工在香港的美国高管都很熟,当他听说西岸化工打算开拓在中国大陆的业务,要招聘能够来往大陆和香港的业务代表,而我也恰好正在申请这个职位时,他便暗中给当时筹备中国代表处的负责人写信,大力推荐了我。” “那是哪一年?”戴希插了一句嘴。 “1988年。” “哦。那时你是……” “二十五岁。” 戴希轻声说:“比我现在还小呢。” 李威连微笑了:“是的,我在西岸化工已经整整二十年了。西岸化工是我的第一份工作,也是迄今为止我的唯一一份工作。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算得上是个专一的人。戴希,你进西岸化工只经过一次面试,二十分钟还不到。可是我经过了九轮面试,每次至少一小时,前后面试了将近四个月。” “天呐,他们想干什么?” “主要还是对大陆来的人有成见。公司里的香港主管根本看不起我,反倒是美国人对我比较有好感,也可能是新鲜感吧。当时这个职位竞争很激烈,有好几个出生香港的应聘者,都有过硬的欧美文凭和大公司经验,香港人自然不愿意花落别家,让我这个背景相差悬殊的‘大陆仔’得手。还好wesley是直接向美方筹备负责人推荐我的,他对我的印象相当好,又特别邀请了其他几位美国来的主管面试我,结果对我的考察就成了拉锯战,旷日持久……在那些面试过程中我什么问题都被问到了,从政治见解一直到性取向。” “啊!性取向?”戴希目瞪口呆。 李威连的神色倒是格外轻松:“很可笑是不是?后来我才知道,因为一个支持我的美国人是同性恋,所以反对我的香港人就想在性取向上做文章。总而言之,我还没有进入职场,就充分见识了其中的欺压和争斗。不过越是这样,越激发我的斗志,本来我只是想试一试,但到后来我决心非得要拿到这个职位不可了。我投入全部精力准备每一次面试,表现得越来越出色,最终九名面试官投票表决,五比四——我成功了。” “太惊险了!不过,真的很好。”戴希大大地松了口气,她还想说,今天西岸化工一定以当初的正确决定为荣,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戴希本不习惯恭维别人,对李威连更觉得没有必要,这样说反倒像是对他的轻慢似的。 “戴希,这不是基督教的十字架,是印第安人崇拜四季之风的吉祥物。”李威连突然换了话题。 “哦……”从昨天晚上起戴希就注意到了悬在后视镜上的十字形木雕,一直在琢磨它的来历。 这个印第安十字架有着淡褐色的木头原色,雕纹粗犷扎实,用黑色的细绳悬挂,散发出一种原始神秘的张力。 “你也喜欢这些?” “嗯,”李威连回答,“我并不是只会欣赏精致、奢侈的东西。” 戴希只好低眉顺眼,她想,我真是自找的。记得希金斯教授说过:每个男人私底下都是小心眼的孩子,越是平日里才华出众、果敢宽厚的,越是如此。 真不晓得他打算记仇到哪一天! 回程的道路相当通畅,银色宝马车很快就驶上通向半岛酒店的高速路。 李威连问:“咱们快到了。现在才刚刚十一点,吃饭还有点早。要不要去逛逛商店?” “逛商店?”戴希可没兴趣,她望着逐渐靠近的维多利亚港,突然叫起来,“哎呀,我想去坐船的!” “坐船?什么船?” “就是摆渡的那个……”戴希费劲地想解释一番。 李威连扬了扬眉毛:“天星小轮,你怎么不早说!” “现在不能坐吗?”戴希不懂他的意思。 李威连叹了口气:“如果你早说,我们就没必要开车回尖沙咀了,完全可以把车开回四季酒店,然后从中环搭天星小轮过来。现在搭船的话,就是从九龙去港岛,方向反了。” “这样啊……”戴希有些懊丧,“我才想起来嘛。算了,以后再说吧。” “别急,我来想想。”李威连说,半岛酒店充满欧式情调的前门从窗外一闪而过,他把车直接开到了马哥孛罗前停下,对戴希说:“你等我一会儿。” 没过多久,李威连又回来了,一把拉开车门:“下来吧,我们去坐船。” “太好了!”戴希惊喜地跳下车,“那这车怎么办?我的行李呢?” “我都和酒店说好了,让他们在一点二十分之前把车开到ifc,把你的行李也带上。你从那里上机场快线也是一样的,至于午饭嘛,就在中环另外找地方吧。”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问,“行不行?” “行!” 他们沿着广东道,并肩朝维多利亚港的方向走去。天气比早上更差了,港湾上空的阴云聚拢成阴郁的灰黑色,海风打在脸上,又凉又湿,还挟带着星星点点的雨丝。 “可能很快要下雨,”李威连望着远空问,“戴希,你冷吗?” “不。”戴希摇摇头,这是她来香港后第二次走这段路。第一次是刚到的晚上,她独自一人走到了港湾,那个夜晚天气晴朗,广东道上熙来攘往,和风煦煦,有种以假乱真的春意。今天的情形完全不同,不论是萧瑟的街景,还是阴寒的温度,都昭示着真正的冬天。 第十七章 李威连好像也很惬意,他只说了句:“我们的时间很充裕。”就闲庭信步似地在寒风中走起来。戴希明白了,他和她一样享受此刻。他们沉默着走完这段并不算短的路,街道空旷,令携伴步行的感受格外安逸。戴希将双手插进高腰夹克的衣兜里,只觉浑身融暖。 一直走到天星码头,李威连在入口处停下脚步:“想坐船的上层还是下层?” “……有什么区别吗?” “上层有座位,票价稍贵一些。下层必须站着,离水面更近,其实票价便宜不了多少,但很多香港人天天坐天星小轮上下班,为了日积月累的缘故,宁愿选择下层。” “哦,我喜欢站着,也喜欢离水面近些。”戴希说。 “好吧。” 周六的中午,搭小轮的人并不多,他们没排队就直接上船了。 在下层船舱的前端站好,开船的铃声响起。穿着橙色防风夹克的工人解开缆绳,小轮缓缓离岸。船首指向港岛,半空之中雾霭重重,阴云聚拢在中环林立的大楼顶上,使这个正午更像黄昏。风在海面上更加猛烈,水汽直接打上面颊,戴希微微地气喘。她偷偷瞥了眼身边的李威连,他抬头望着对岸,又是很久不发一言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她说。 “嗯。” “在上海高中毕业时,你为什么没考上大学?” 这句话戴希问得很轻,在天星小轮“突突”的马达声掩盖下,她都担心李威连听不清自己的问话。但是他分明听见了,而且像是被迎头猛击般地突然转过脸来,戴希被他的眼神吓到了,那里面满是尖锐的痛楚,无比新鲜,完全不像是久远回忆所能激发的。 戴希的心乱跳起来——我、我问什么了?! 他脸色惨白地低下头,看着海水说:“我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吗?” “不!”戴希忙说,“你不想说就不要说,我……” “我可以回答。”李威连打断戴希,语气稍微平缓了一些,“不过,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露出难以形容的苦涩笑容:“迟早总要说出来的,就告诉你吧。” 他的话语好像从很远处而来,随着寒风、带着雨滴飘入戴希的耳朵。 “在‘双妹1919’的那天,我告诉过你我中学时代每周都去那里补习英语,文悦文忻的妈妈就是给我特别辅导的英语老师。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高三毕业的下半学期末……某一天,校长突然把我叫去,向我出示了一封信。校长说那封信里的内容让他痛心疾首,因为我从初中到高中都是华海中学最优秀的学生,校长对我寄予了极大的期望,甚至以我为荣。可是,那封信中所描述的我的行为却令他根本无法接受。信中所揭露的,正是我与那位英语教师持续整个中学阶段的不正常男女关系。” 戴希的喉头发涩,石库门楼上的畸恋是她已经了解的,她也深知,这两个几乎等同母子的人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对普通人来说殊难理解,更不要说那个年代的中国人。 “校长说,他已经和英语教师核实过了,她承认了一切,并且坚称是她引诱了我,全部罪责都由她承担。但是校长认为,即使这样也不能减轻我的过错。当时我正好年满十八岁,按照那个年代的法律,我完全够资格被判流氓罪。” “不!”戴希惊呼,李威连没有听见。 “我没有为自己辩解,这种事情还有什么可说的。校长痛斥了我好几个钟头,最后才说,他也不想把我送进监狱,但他必须要开除我,华海中学绝不能有这样道德败坏的学生。我离开校长室的时候,清楚地知道我的人生彻底改变了。开除是最严厉的处分,还会在我的档案里留下重重一笔,在当时的中国,今后我不论升学还是就业,都不会有任何好机会了。但奇怪的是,我很平静,也可能是打击太大反而麻木了。我照常上学,每天都等待着处分的降临。反倒是她,好多天都没在学校出现,据说是请了长病假。那个周日,我第一次没有去她家。就这样过了一周,校长再次把我叫去,这回他讲话的口气温和了许多,从指责变成了惋惜,我倒是从心底里觉得对不起他,校长是个有极强道德观念的好人,的确是我让他失望了。校长说,他反复考虑了很久,我还太年轻,他实在不愿就此毁了我的人生,所以最终决定把这件事替我隐瞒起来,不给我处分、也不记入档案,唯一的处罚就是,他勒令我放弃参加高考,因为他不想以华海中学的名义,往大学输送我这样的人,我是不配上大学的。” 风越来越大,天星小轮不停地左右晃动,戴希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地抓住栏杆,掌心湿冷,铁栏滑得简直无处着力。眼睛被风吹得生疼,细雨密密茫茫,海水和雨水卷在一起,包裹着小轮,像是在迷雾中前行。李威连就站在旁边,戴希却没有勇气看他一眼。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那年我顺利地拿到了高中毕业证书,却被迫放弃了高考。”李威连的声音重归平静,还有些许如释重负的松弛。戴希不自觉地望向他,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对她淡淡地笑了:“戴希,我还是头一次对人谈起这件往事。你听了之后,是不是对我产生了一些新的看法?是不是认为……我是个应该遭到鄙视的人?” 说完这句话,李威连掉转目光,注视着逐渐逼近的港岛高楼,不再看戴希。戴希拼命咬着嘴唇,她的全身冰凉,胸中的烈焰翻腾,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我要说什么?我必须要说的,可是,怎么办?我说不出来! 天星小轮急剧摇摆,对岸已迫在咫尺,船头的浪花越溅越高,就要靠岸了。一阵急雨随风迎面泼来,戴希的面孔尽湿,她不得不闭上眼睛: “盖茨比信奉这盏绿灯,这个一年年在我们眼前渐渐远去的极乐的未来。它从前逃脱了我们的追求,不过那没关系——明天我们跑得更快一点,把胳臂伸得更远一点……总有一天…… “于是我们逆水行舟,奋力前行,却总是退回到往昔岁月。” 这些天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的语句,一旦说出口就再不受拘束,它们用自身的力量轻捷地奔入空气,随即消失在漫天雨雾之中。 船身重重地震荡,戴希睁开眼睛,到岸了。 她一下子没有找到李威连,仔细再看时,才发现他的背影已经跨过踏板,戴希赶紧追上去,他却似乎完全把她给忘记了,头也不回地沿着向上的斜桥往前疾行。 戴希不敢喊他,只好竭力跟随,但是他走得那么急,她几乎奔跑着才能跟上。细雨飘一阵停一阵,李威连也毫不在意,只顾埋头向前。他们走过邮政总局大楼,走过怡和大厦,走过文华酒店,走过皇后像广场,走过太子大厦……戴希快喘不过气来了,心脏因为跳动得太剧烈而隐隐作痛,也不知道究竟走了有多远有多久,前面的李威连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来,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戴希,用略微沙哑的声音问:“证件都带在身上吗?” “啊?”戴希大口喘息,“带、带着的。” 李威连点了点头:“跟我上去。” 戴希抬起头,高高伸展的自动扶梯通向带着黑色金属光泽的透明楼宇,两只铜狮气象庄严——是汇丰银行。 贵宾部经理将他们请入接待室,李威连示意戴希坐下,微笑着对经理说:“steve,这位戴小姐是我的朋友,请为她开个银行账户。” 戴希困惑地看看李威连,他只是轻轻抬了抬手:“你的证件。” 接下去戴希要做的就是在几张表格上签名,很快贵宾部经理满面笑容地送出银行卡:“账户开好了。” “谢谢,”李威连彬彬有礼地说,“请从我的账户上转五十万美金到戴小姐的新账户上。” 戴希惊呆了。 一走出贵宾接待室,戴希就迫不及待地问:“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李威连根本不理会她,还是自顾自往前走,只是步伐比刚才缓慢了许多。戴希急了,一步拦在他面前:“你说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要喊!像什么样子!”李威连压低声音呵斥。 戴希垂下头,这次是真的忍不住了,眼泪成串地淌下来。 李威连指了指几步开外的沙发:“坐下再说。” 坐下之后戴希还在抹眼泪,她觉得委屈死了。李威连默默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问:“哭够了没有?” 戴希点点头,从下船后到现在,她刚刚能静下来和他交谈。李威连很平淡地说:“心理咨询是按小时收费的,我只不过是预约了你的时间。” 戴希的眼泪又要涌出来了,她断断续续地说:“希金斯教授……给了我……一个研究课题,就是……就是……” “我知道了。” “可是,我还没有心理咨询的资格。”戴希说。 李威连点点头:“没关系,资格证书并不重要。”沉默片刻,他又补充说:“你不用有压力,那笔钱没什么特别的含义。我只是……有些预感,不太好的预感,以防万一吧。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 看了看手表,他说:“一点钟了,现在必须要去ifc……打车去吧,我走不动了。” 酒店的人果然拖着戴希的行李等候在机场快线入口处。戴希接过行李,李威连叫她再等一等。 戴希在原地站着。很快李威连提着个纸袋过来,递给她:“又没让你吃上午饭,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这些带在路上吃吧。” “我走了。”戴希说。 “好。”李威连跨前半步,给了戴希一个浅浅的拥抱,“没想到带人观光会这么累,这半天比我连开三十小时的董事会还要累许多倍……一路小心,戴希,我们上海再见。” “再见。” 第十八章 飞机呼啸而起,两翼在密集的云层中不停颤动,用尽全力向上突破。十来分钟之后,几缕金光射进舷窗,覆盖在香港上空的重重阴霾被远远地抛在脚下,窗外已是波涛汹涌的云海和一望无际的蔚蓝色天空。 被机舱里的空调加了点温,面前的纸袋散发出更加浓郁的奶油香气,引人垂涎。戴希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打开。经过了这个筋疲力尽的上午,她可以用全新的眼光来阅读其中的篇章了。 希金斯教授:今天我们来谈谈对女人的看法吧,呵呵,男人之间最平常的话题。 x:女人?有什么可谈的? 希金斯教授:比如……你认为女人可爱吗? x:可爱?不,我认为女人非常可恨。 希金斯教授:嗯,这也是一种常见的看法。当然了,每个人的理由各不相同,我能知道你的理由吗? x:理由……怎么说呢? 希金斯教授:这样吧,就逐一说说你最痛恨的女人吧。 x:让我想想……我第一个痛恨的女人,是我的母亲。 希金斯教授:哦?是因为她对你从小就漠不关心,还是因为她把你独自一人遗弃在上海的行为? x:不是。母亲那样对待我的确让我非常难过,但还不至于让我恨她,因为我相信她必然有她的理由,多半还是我不够出色,无法令她满意吧。可是,当若干年后我与她重逢,关系有所改善时,我才真正地从她嘴里听到了她讨厌我的理由,这个理由却使我对她产生了最深刻的憎恨。 希金斯教授: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x:那就从头说起吧……我的父母是20世纪50年代初期在巴黎相识并相爱的。我父亲的家族在美国和欧洲经营汽车零部件的生意,外祖父那边则来往于法国和香港,拥有很具规模的服装产业。婚后他们定居伦敦,我的哥哥姐姐都在那里出生。虽然出身于商业世家,我父亲却是个纯粹的学者,他对经商这样的俗务既无兴趣也无能力,将全部的才华与热情都投注在中、英文的比较研究上。而我母亲美丽活跃,几乎是个天生的商人,他们俩的个性形成鲜明的反差,但又珠联璧合,婚姻生活堪称美满。 一切在我父亲决定返回中国之后改变了。作为一个痴迷于中、英文的学者,没有机会在自己的祖国研究母语,始终是一件令他无法释怀的遗憾。从50年代初期起,他就作为顾问参与了《毛泽东选集》第一个英文版的编译工作,这个经历使他更加渴望回到中国。教授,你知道学者的脾气通常执拗,虽然我父亲平日木讷随和,但一旦做了决定,就连母亲也只能听从。就这样,他们于1957年举家返回上海,整个过程还受到了中共统战部门的特殊关照。 刚回来时,父亲多次去北京参加与翻译有关的“政治任务”,我母亲虽然对环境有诸多不习惯,但政府提供的生活条件差强人意,她也结交了一些侨界人士,在他们的那个小圈子里坚持着原来的作风,营造出与世隔绝的气氛。可惜好景不长,政治运动的狂潮一波接一波袭来,周围的人们无一幸免,我母亲变得非常不安,她开始逼迫父亲,一定要他想办法尽快离开中国。 其实那时候,就连我父亲这种书呆子都感受到了危机四伏,于是他们想方设法打通最高层的关系,真的有希望很快能获得批准离开中国了。偏偏就在这时,我母亲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个意外打乱了全部计划,他们暂时走不了了。后果是灾难性的,我还没有出生,父亲就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下放到甘肃去了。随后我们家的生活状况急转直下,母亲困居上海,不得不独自抚养三个孩子,她只好去工厂做工,甚至还要通过某些非常手段,去争取一些有权势男人的帮助…… 因此,母亲将所有这些困苦迁怒于我。从孕育我的时候起,她就厌恶我,认定我是她全部痛苦的根源。这也是为什么,她始终把我和兄姐区别对待,因为他们生在伦敦,是高雅和幸福生活的结晶,而我所代表的,是残酷无情的政治迫害和疯狂暴戾的人性之恶。甚至在若干年后,当他们终于获得机会离开上海时,她还是坚决地抛弃了我这个带来不幸的孩子。 教授,也许我应该理解她,她也是无辜的受害者。可是我不能——难道我不比她更无辜?!我用整个童年来自我否定,拼命寻找她讨厌我的理由,再用一个孩子所能做出的全部努力去取悦她,只为了能得到像哥哥姐姐所得到的那种母爱,可她让我失望了整整二十年!即使后来有所弥补,那也太迟了。假如我真的像自己所认为的那样丑陋、愚蠢、不讨人喜欢,也许我的心理会平衡许多。但是,好多年后她告诉我,其实从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起,她就看出我是三个孩子中最聪明的,也是长得最像她的……所以我曾经做出的全部努力都是徒劳,我完全没必要改变自己,因为不论我怎么做都不会令她满意,我的过错不在于其他,只在于我的生命。我根本不应该出生,我生下来了,就注定得不到她的爱。 教授,我母亲美丽、高雅、善良、能干,她几乎拥有一个女性所能具备的全部优点,但是对于我来说,她不配做一个母亲。 ……所以后来,我又给自己找了一位母亲。 希金斯教授:嗯,我猜就是那位英语教师吧? x:是的,从她那里我得到了从母亲那里得不到的爱。在那些年里,她就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怜爱着我,而我为她所做的一切事情也都能得到回应。不论是背诵小说还是与她做爱,我都能令她发自内心地快乐,在她的身边,我不仅品尝到了爱的甜蜜,也渐渐树立了自信。我开始发现,虽然我竭尽全力都无法使母亲爱我,却能轻而易举地捕获其他女人的心。但是在与她相爱的几年中,我并不需要任何别的女人,我只要有她就足够了。和她在一起度过的所有时光都是那样美好,随着年龄的增长,在相处中我越来越占据主动。原来每次约会结束都是她催促我,可是到后来,反倒是她变得恋恋不舍,甚至会为了每一次的分别而难过。其实,我又何尝舍得与她分离,只是作为一个正在长大成人的男性,我逐渐意识到了自己在情感和意志力方面的优势,所以我确保自己每次都准时赴约,因为我知道,她在等我。 几千多个日夜过得那样宁静,就像水一般流逝。我甚至以为,我们会永远这样下去,直到我和她都化为腐朽。我很认真地想过,即使真到了那一刻,我也要将她紧紧地拥在怀中,我的魂魄会守护着她的魂魄,我会用最后的力量珍爱她,不让她感到一丝一毫的恐惧和悲伤…… 可是,这场美梦的破灭比母亲的遗弃还要迅猛。我还没有从震惊中清醒,这一切就无可挽回地结束了,随之陪葬的,是我的前途。 我并不恨她几乎毁了我的人生,我恨她在关键时候的胆怯和退缩。真相慢慢揭露出来,我才知道,她的丈夫并不像她对我所声称的那样早就死了,她也不是只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儿,而是两个。另一个女儿和她的丈夫共同生活在乡下,而她,却把他们抛诸脑后,用全部身心来与我相恋。她欺骗了自己的丈夫,抛弃了自己的骨肉,只是一味沉迷于情欲之欢,她的所作所为,比我的母亲更加可耻! 于是,她成了第二个令我痛恨的女人。我的两位母亲,就这样先后成为我最恨的人。我是咀嚼着对她们的恨长大成熟的,我还会一直恨下去,直到我死。 戴希浑身打起寒战,她看不下去了。这些话她曾经读过好多遍,总是无法理解其中那深入骨髓般的怨怒,现在,她完全懂了。 但是当她闭上眼睛,重新回顾李威连的言行时,那些场景是如此鲜活、历历在目:北角令人窒息的破陋成衣厂、“双妹1919”中迷离的咖啡香气,还有,在细雨和疾浪中颠簸的天星小轮……正是在这些时刻中,戴希所亲眼目睹到的绝不是恨,而是最最深沉的爱。 她明白了。这两位母亲,是她们哺育并且塑造了他的肉体与灵魂,他用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爱着她们,但也正是她们,推倒了他人生的第一张和第二张多米诺骨牌,在他还十分弱小、无力反抗的时候,就逼着他去承担最残酷的命运。 因此,他的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他在同等程度的强烈爱恨中备受煎熬,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爱,还是在恨了。 x:这两位母亲教给了我对女人的观念。从那以后我接触了数不清的女人,每一个都从不同角度证明了我看法的正确性。女人下贱、自私、怯懦,她们的心中充满了欺骗和贪婪。女人所谓的善良其实就是懦弱,或者根本就是为了取悦男人而伪装出来的。在情感中,女人表面上柔弱、被动,实际上却远远比男人更冷酷。和无数女人交往的经验告诉我,当你成功、健康,有权势和金钱的时候,她们会对你无比痴迷,以爱的名义争先恐后地献身于你,竭尽所能地向你献媚,矫揉造作、寻死觅活,目的无非就是想得到你、占有你,使你为她们所用。可一旦你失去了那些对她们有利的条件,她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你一脚踢开,多半还会流着虚假的眼泪,仿佛反倒是你的无能造成了她们的痛苦。 当然女人还是很有用的。她们的肉体可以让我获得满足,她们对我的痴迷,虽然充满了虚情假意,可是很能够娱乐我,帮助我释放压力。教授,我记得好像弗洛伊德曾经说过,当人们沉浸在爱里时,就是最脆弱,最容易受到伤害的。我的经历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认识到这些之后,我彻底改变了对待女人的态度。我不再尝试去爱,而是肆意玩弄她们,结果非常有趣,女人们反而对我产生了最狂热的情感,发疯一样地崇拜我。我仍然不认可这种情感就是爱,她们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爱,不过我倒是很享受这种狂热和崇拜。 对我来说,要发泄性欲简直太容易了,还可以尝试各种类型和风格。在单纯的肉体满足之外,玩玩情感游戏也很有意思。因为要俘虏她们实在太轻而易举了,到后来我只能在抛弃的手段上动些新鲜脑筋。使我颇为无奈的是,很快她们连被欺凌都能忍受能习惯了。甚至包括我的妻子,当初我因为她的美貌和身份追求她,就是想作为一个中国大陆出生的黄种人,娶到她这样一位高贵的白人美女,我没有费太大力气就成功了。结婚之后,我从来没有中断过和其他女人的关系,起初我对妻子还有些内疚,但是后来我发现,她对我的不忠了如指掌,为了家庭的体面、为了我们的孩子,当然更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她和我对此达成了共识,只要我不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损坏她和她家族的脸面,她就对我听之任之。 教授,实际上我妻子的这种态度让我很伤心,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为女人伤心了。这时候我才知道,我对爱依旧抱有幻想,而她把我最后的幻想也打破了。本来如果她坚持,我会为她和我们的家努力改变的,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我的结论是:没有任何女人值得爱,更没有任何女人值得信任。 在电脑屏幕上,戴希仿佛又看见那个打着猴拳的可爱女孩,她的中文名字和英文名字同样发音,她小小年纪就被迫失去了许多和爸爸亲密相处的时光。 ——你病得很重了,但这不是你的错。既然你还想尝试,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 舷窗外夕阳西下,飞机已经在上海的上空盘旋了。灰蒙蒙的暮色中,高架路的灯光在苍茫大地上画出闪耀的金线。金光环绕曲折,无始无终,却有清晰的界限,戴希看到自己乘坐的飞机,如同儿童用小手做出一片剪影穿行其间,迂回、突破,跨越浩渺长空,独自飞向终点。 从上海到香港,又从香港回到上海,戴希在这段旅途上走了一遍,却依旧无法真正体会,同样的旅途他走得有多么孤独。 飞机降落在浦东机场,刚刚走上廊桥,戴希就拨通了孟飞扬的电话。 “小希?” “飞扬,我到了!”戴希的声音有些颤抖,“晚上在哪里吃饭?你告诉我地点,我马上就打车过去!”只不过才分别了五天,她却觉得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对孟飞扬的思念,竟然是在回到上海的这一刻达到顶峰,戴希渴望着立刻被他拥入怀中,从而证明自己的真实情感。 “小希……”孟飞扬的声音有些沉闷,“今晚咱们不能一起吃饭了。” “什么?”戴希没听清。 “是这样,小希,今天头一天上班,就有个紧急的合同要谈。我马上要去北京出差,九点的飞机,再过一会儿就得去机场。” 戴希愣住了,她想了想,说:“那我就在机场等你吧。” 短暂的沉默,孟飞扬在电话那头说:“小希,对不起,我的航班在虹桥机场,所以……咱们碰不上。” 戴希停下疾走的脚步,其他乘客从她身边绕行而过。她的心好像突然变重了:“飞扬,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恰好定的那一班。小希,你也累了,快回家好好休息去吧。” 戴希握紧电话,一定有事发生了。十几年来,孟飞扬的喜怒哀乐都装在戴希的心中,她熟悉他就如同熟悉自己:“飞扬,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真的没什么!”孟飞扬坚持说,“你别瞎想,快回家吧。” 戴希重新快步向前走:“行,我现在就去坐机场巴士,肯定能在你登机前赶到虹桥机场。你等着吧!” “小希,别胡闹!” “我没有胡闹!我必须要见你!” “那就等我出差回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孟飞扬再次支吾起来。 戴希冲着手机叫:“你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取决于合同谈判是否顺利,”孟飞扬说得很艰难,“小希,你知道的,我们这种合同,顺利的话两三天就谈妥了,不顺利的话也许要一个月……” 戴希感到了屈辱:“飞扬,你从来不会欺骗我的!” 孟飞扬只是稍作停顿,就继续坚决地说下去:“小希,我说的都是事实。另外,你也不要去我那里了——柯亚萍,你知道她的,她哥哥嫂嫂又在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她没地方去,正好我出差,就让她暂时借住我家,我跟你说一声。” 戴希无法回答,她突然觉得好累,就软软地倚靠在机场大厅的窗上。靠上去才发现,积累了严寒的玻璃窗有多么冰冻。时空迁移,几个小时前的温暖消逝殆尽。哪里才是真实? “小希……”没听到戴希的答话,孟飞扬显然担心了,他轻声叫着戴希,语调又回复了往常的关切,“小希,你没事吧?晚饭就回爸妈那里吃吧,听话……” “嗯,”戴希恍惚地应了一声,这样的对话是他们多少年来习惯的,好像已经成为了她生命的组成部分,自然而然,无需任何考虑与矫饰,“飞扬,我听话的。可你能不能告诉,究竟是怎么了?” 孟飞扬又沉默了,可是戴希似乎能听到他激越的心曲,随着沉重的呼吸声传入她的耳朵,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小希,我看了你的文档,就是‘咨询者x’的那份,还有那些照片。” 戴希等待着他说下去。 “小希,对我来说,那篇文档的英语有些难,不过我大概还是看懂了。我也……明白了你的意思,你为什么要让我看它。”孟飞扬咽了口唾沫,昨天晚上他彻夜不眠,直到现在眼前还跳动着铺天盖地的英文字母,因为缺少睡眠,他头痛了一整天,无数次想要拨通戴希的手机,却又无数次克制住了自己。此刻,他要对戴希说出自己准备了一天的话,没想到还是如此艰难。 第十九章 “小希,虽然我不懂你的专业,但是我真心地支持你,也尊重你作为专家的见解。既然这是你的研究课题,你当然应该做下去。只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太沉迷了,以我这个普通人的眼光来看,你的这个案例里有太多变态和丑恶的内容,我有点儿为你担心……” 戴希打断他的话:“变态和丑恶?你这样说是不对的!” 孟飞扬笑了一声:“呵呵,小希,我就知道你会抗议的。不过我说了,这只是我作为普通人的看法,你是专家,你的看法当然和我完全不同。而且我也知道,这就是你曾经说过的,吸引你的、心灵的无垠的黑暗。” “飞扬,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希,我想说的就是,我太了解你了,所以才会为你担忧。”孟飞扬的声音里终于现出了再也掩饰不住的焦虑,“你当然可以为了这位咨询者x天天加班泡在公司里,也可以为了他在春节假期专程赴港,甚至可以为了他临时改签机票……我知道这就是你的性格、你的专业、你的理想,我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可是,我想要离开一段时间,否则我怕我会让你不愉快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戴希不顾一切地嚷起来,在机场大厅里旁若无人地跺着脚,她完全知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和她有相同的看法,然而孟飞扬的反应还是大大出乎她的预料了。 “小希!小希!”孟飞扬抬高声音叫她,“你别急,其实也没什么。一下子面对这样的情况,我确实有些接受不了,我需要些时间。我想,你同样也需要时间,咱们都先冷静下来,考虑清楚了再来讨论,好吗?” “我才不需要时间冷静!”戴希语无伦次地说,“我只是在做课题研究,在为我的病人提供心理咨询,我有什么好考虑的?!” “真的只是这样吗?” “什么?”戴希呆住了,右手冰凉,快要握不住手机。 孟飞扬静了静,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变得又冷又涩:“小希,我一点儿都不怀疑,你是全心全意地为了你的‘病人’,可我要提醒你的是,你真的清楚他是怎么想的吗?” “他?” “是的,就是你的‘病人’,哦,也是把你招进那家跨国大公司的首席高管、了不起的商界精英、令人敬仰的总裁先生……小希,他的阅历、经验、地位、能力,所有种种都与你差之千里,你想过吗?他为什么要找你做他的心理咨询师?” 戴希低下头:“我觉得,他信任我……” “信任?”孟飞扬重复着,“信任?小希,那篇英文文档我是跳着看的,但其中有一段我彻彻底底地看懂了,就是他关于女人的看法,你想必也记得吧?他的看法让人印象非常深刻——没有任何女人值得爱,更没有任何女人值得信任。” 戴希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小希,难道你不是女人吗?他凭什么信任你这个女人?” 这个问题戴希从来没有想过,而且她立刻就明白,自己不可能回答得出来。 他们在电话的两头一起沉默,心灵之间的通衢或者壁垒,就是在这样的瞬间被决定了。 “小希,”还是孟飞扬率先开口了,“你现在清楚我的想法了,你会因此改变自己的计划吗?” 戴希咬了咬嘴唇,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答:“不。” 孟飞扬吁了口气:“好吧。”他的语调又变得十分温柔:“其实,我也希望我那些想法都是没有根据的,毕竟在这件事上,你更加有发言权。只是……小希,你实在太善良太纯真了,所以我……”他的喉咙突然哽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我原本不想对你说这些的,可没想到还是说了……小希,你千万别不开心,我、我真的非常非常爱你。” “好了,我要去机场了。小希,我每天都会给你短信,也会尽量早回来的。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你要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 电话挂断了。戴希抬起头,同个航班的乘客都走得差不多了,传送带上只剩下她的一件行李,孤零零地转着圈。她的怀里还紧紧抱着两个纸袋,一个装着万宝龙金笔,一个是李威连买给她的点心,就是这两个袋子,被戴希当做宝贝似地从香港一路抱回了上海。 孟飞扬把手机揣到兜里,立即点起支香烟。他是站在公司办公楼道的紧急出口门后打的电话,这儿也是楼里唯一可以抽烟的地方。猛抽了几口之后,他就把香烟掐灭了,往外一推门,突然看到柯亚萍就站在面前。 “亚萍?”孟飞扬吓了一跳,“你在这里干什么?” 柯亚萍的脸色发灰,眼眶上围着一圈黑:“……我看时间快到了,想提醒你去机场。”她翕动着苍白的嘴唇说。 “我知道,这就走。”孟飞扬点点头,“你也快回去吧,家里的东西你随便用,不过冰箱里没吃的了,晚饭你得自己解决。” 柯亚萍看看孟飞扬:“你把家让给我住,你女朋友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她没有不高兴。”孟飞扬加重语气说,“戴希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姑娘。” “哦。”她垂下眼睑,无从分辨是躲避还是别的什么。 孟飞扬朝公司的玻璃门走去:“我拿上行李就出发,亚萍,你和我一起下楼吧。” 在浦东国际机场经过边防检查时,汪静宜紧张得全身冰凉,递上护照的手抖个不停。虽然她深知,李威连为她们母女办理的签证没有丝毫问题,她还是无法镇定自若。等顺利通过边检,带着左菲娅走进vip候机厅坐下,她才恍如隔世般地看着周围的一切,vip候机厅里人不多,金发碧眼的老外超过了中国人的数量,沙发又软又宽,让她坐下之后就感觉无力再站起。 “妈妈。”左菲娅依偎在她身边,怯生生地叫着。汪静宜看看女儿,小姑娘脸色苍白,乌黑的眼珠暗淡无光,眼白泛出淡淡的青色,是睡眠不足的表现。 临行之前,汪静宜知道再瞒不下去了,就委婉地向女儿解释了他们家目前的状况。她本以为左菲娅未必能完全听懂,但很快就发现低估了现在孩子的理解力和现实观。听完汪静宜的讲述,左菲娅安安静静地流了一会儿眼泪,就提出一个问题:“爸爸会坐牢吗?” 汪静宜强忍着泪水回答:“现在还不知道,希望爸爸会没事。” “我们去美国,爸爸知道吗?”左菲娅又问。 汪静宜摇摇头,她至今还没有机会见到左庆宏。即使能见到他,她也不会说,现在对她们来说,平安离开中国是最重要的。 左菲娅眼泪汪汪地看了妈妈好半天,突然扑在桌上痛哭起来,嘴里呜呜咽咽:“我们、我们……要把爸爸……扔掉了……” 汪静宜抱紧女儿,泪水也淌了下来,孩子的认识总是这样一针见血,使任何粉饰都显得无力而可笑。汪静宜觉得,自己的懦弱和自私被女儿看穿了,但她并不感到羞耻——这就是现实,对一个初中生来说确实很残酷,却未必接受不了。只要能顺利到达美国,左菲娅的注意力很快就会被新鲜的环境所吸引。以小小的年纪经历这些,既是不幸,其实更是幸运。 至少,今后她不会像他们当初那样脆弱,也不必继续生活在莫名的恐惧之中。 安稳下来之后,左菲娅果然看上了vip休息厅里的自助餐台,郁郁寡欢的小脸有了些微亮光:“妈妈,你想吃什么?我去帮你拿。” “随便。” 把左菲娅打发去取食品和饮料,汪静宜打开挎包,拿出自己和女儿的登机牌看了又看:泛美航空上海到洛杉矶的头等舱。机票是李威连夹在盖好签证的护照里,用ups一起快递来的。快递中还有他为她们订好的酒店公寓、到达洛杉矶后的华人陪同、房产中介和律师等等的信息。总之,汪静宜母女初抵美国的所有必须事务他都想到了,安排了,她们因此可以毫无忧虑地登上飞机,飞向那片富饶的大陆,准备开始崭新的生活。 左菲娅托着一盘子食物回来了:“妈妈,有面包、香肠和茶叶蛋!我给你拿了咖啡,我自己喝橙汁!” 汪静宜接过咖啡,vip候机厅里的东西还真不错,左菲娅在她身边津津有味地吃开了,一边说:“妈妈,到了美国你要先给我买个手机啊,最好能上网的,同学们等着看我在美国新学校的照片呢!” 第二十章 汪静宜不置可否,女儿终于开始摆脱这些天来的沉重和压抑,她感到很欣慰。看样子随着美国的临近,左菲娅的情绪也会不断好转,多么现实啊……汪静宜不无自嘲地想,这孩子还真有父母亲的遗传。她握着登机牌的左手情不自禁地紧了紧——假如、假如他们当初没有分开;假如命运对他们网开一面;假如他们能够战胜自身的软弱,那么也许,也许现在,她会和他有一个孩子,汪静宜相信,这孩子的性格肯定和今天的左菲娅迥然不同。 那是1984年,骄阳似火的季节,汪静宜坐在医学院的宿舍里复习迎考。这个夏天异常闷热,窗户敞开到尽头,也引不入一丝凉风。校园里郁郁葱葱的大树上,所有树叶都好像被炎热粘住了似的,从早到晚纹丝不动。绿色凝固如墨,边缘近似焦枯。 汪静宜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右手翻动书页,左手不停摇着扇子,但是这点微弱的风根本无济于事,她身上薄薄的鹅黄色连衣裙几乎湿透,全部粘牢在皮肤上,感觉困顿,无从宣泄。整个下午过去了,汪静宜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夏日午后的校园中看不到学生走动,周遭如此宁静,只有阵阵蝉鸣冲击着汪静宜的耳窝,带着她浑身的血液一遍又一遍冲向额头,又在退却的时候,如落潮般划过心头的沙滩,在上面刻下深深的断痕…… 其实她看了一个下午的,不是面前的书页,而是一封信。这封信,汪静宜在读完第一遍之后就颤抖着双手撕得粉碎,抛入教师办公室后的那片河塘。然而,那里面的一字一句,以及那行云流水般的字迹,就像烙进了汪静宜的瞳仁里,以至于她在眼前的每一片纸上,都重新读到这封信: 很抱歉隔了这么久才给你写信,我想你一定担心了,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 从上次见面到现在,我已经失约整整两个月了。我知道你不便去厂里打听情况,而事发突然,我也无法亲自去向你解释。所以在这两个月里,每次想到你可能会有的揣测和不安,我都心急如焚。静宜,现在你要怎么怪我都是应该的,我只想让你了解,这一切确实只是桩意外。 上次见面后不久,我们厂里的锅炉房爆炸起火,我恰好在那里,不巧就受了点伤。其实到现在,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完全不必为我担忧。只是在过去的两个月中,我待在医院里失去了自由,没法骑车去你那里,打电话写信什么的也很不方便,所以一直耽搁下来,今天和我一起受伤的师弟可以出院了,我才拜托他把这封信寄给你。 医生告诉我,再过一个月我应该就能行动自如了。静宜,一个月后你也该考完试了吧?虽然屡屡失约的人不值得信任,我还是想,能不能在八月的最后一天,老时间老地方,请你再等我一次,就这一次。 假如那天我们能够再见面,就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假如那天我还是没有去,从那以后你就把我彻底忘记吧——假如你不想再给我机会,也没关系,那天我见不到你,自然就能明白你的心意。 静宜,过去的两个月里我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你,可惜我言语贫乏,难以将心中的情感表述万分之一。但愿这封信能够弥补我给你造成的困扰,能够令你开心一些。 秘密相恋了三年,李威连从未给汪静宜写过情书之类的东西,这是他写给她的唯一一封信。 二十多年过去了,汪静宜仍然能够把这封只读了一遍的信逐字逐句地背出来。当时她因为恐惧撕碎它,直到最近才彻底搞明白,自己所恐惧的究竟是什么。 她原先以为,自己恐惧的是这段感情不得不走向终局的悲凉。现在她懂了,真正令自己恐惧的是李威连这个人,是他在那封信里所表达出的内心世界,是他的倨傲和自尊,他的情感深挚到了让汪静宜这样的现实主义者完全无法面对的地步。 其实在李威连失约后不久,汪静宜就知悉了在金山石化厂发生爆炸的详细经过。她确实没有去主动打听过,因为当时她公开的男友是医学院院长的儿子,所以和李威连之间的一切纯属地下恋情,必须时刻小心谨慎。正在汪静宜忐忑不安地猜测着李威连失约的原因时,几个在金山当地医院实习的医学院研究生返校,谈起了这个事故和伤员的情况。 当听到李威连这个名字,又听到他伤及脊柱,情况很糟糕时,事故的其他内情对汪静宜都没有任何意义了。那一刻她犹如五雷轰顶,费了天大的劲才使自己没有当众失态。其后的两个月中,她不知躲在教师办公室后的河塘边哭过多少次,却始终没有勇气去看望他。最后一次学长们带回消息说,经过初步的手术治疗,再过一个月李威连大概可以站立行走了,不幸的是,这只是暂时的好转。如果不能在半年内得到彻底根治,他依旧逃脱不了终生瘫痪的命运,而这种根治手术是当时国内的医疗水平达不到的。 就在汪静宜心凉彻骨的时候,她收到了李威连的来信。当她攥着信往附属中学的教师办公室后面狂奔时,汪静宜完全不敢想象,拆开之后自己会读到怎样的内容。 她读到的是最平静的口吻,甚至连笔迹都是她所见过最潇洒的。他没有一个字谈及自己的困境,和即将面对的可怕现实。在这封信里,他只是为他们的爱情争取了一个缓冲期,并且给双方都留足了回旋的余地。 到八月的最后一天,不论是他还是她,都可以选择继续或者中断他们的爱情。最关键的是,如果到那时他确知自己不可能治愈,将必然会再次失约。他所做的全部铺垫,就是要让她不必为这场爱情的幻灭承担任何责任。他的骄傲竟然达到这样一种程度,以至于本应该充满深情、眷恋和期盼的语句,被他写到冷漠淡然。恐怕正是由于身处绝境,李威连才会彻底展露出他的本性来——极端到自虐的自尊。 然而,他终于还是露出了马脚。信到最后,他写下了“思念”这两个字,并且是过去两个月中每时每刻的思念。他不是言辞匮乏,只是不愿意表达埋藏心中的深情,因为他所面对的,是自认为还没有资格拥有的、无法公开的爱人。过去两个月中的每时每刻,在孤独、绝望和恐惧中挣扎的每时每刻,在年仅二十一岁的人生最艰难的日子里,难道他会不渴望爱人的陪伴和支持? 所有的故作镇定、所有的伪装在信的最后轰然倒塌,汪静宜看透了他的软弱,李威连并不比别人更坚强。这个发现让她痛哭失声,也让她下定决心,绝情的事还是由她来做吧,他们两个人之中,其实她才是那个更冷酷的。 收到你的来信我非常高兴。担心了两个多月,知道你一切均好,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我这里也一切顺利,年初上报学校的下乡支医申请批准了。今年的暑假开始,我就要动身去向往已久的雪域高原,去当地做一年的实习医生。一年的时间既能开拓眼界、积累实践经验,也将确保我毕业后直接保送研究生。这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威连,你也肯定会为我高兴的吧? 就是有一点,八月的最后一天我已经在西藏拉萨,所以非常遗憾,我无法赴你的约了。另外,我从学长那里听说了你受伤的情况,我建议你尽快想办法出国治疗。你的父母不是在香港的吗?威连,赶紧去香港动手术吧,别再耽搁了,越早越好。 我很怀念过去的三年中,我们在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我会把它们深深留在心底,直到永远。 这封回信汪静宜也能倒背如流。雪域高原是纯粹的谎言,她不怕被很快戳穿,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彻底死心。至于李威连收到这封回信时的感受,汪静宜从没有去想过,重逢之后他也只字未提。但是在十五年后,当汪静宜再次看见李威连挺拔的身姿时,她坚决地认为,无论本意如何,自己当年还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李威连恨她吗?本来汪静宜认为是的,但这些天来她又开始怀疑。其实事到如今,恨不恨都已经无所谓了。如果说汪静宜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李威连后来始终穿着衣服与她做爱,也从不与她同床共眠,这使得她再没有机会抚摸他的身体,抚摸那个当初导致了他们分离的创伤,对此她一直耿耿于怀,因为这抚摸是她欠了他好多好多年的…… “妈妈,要登机了!”左菲娅在汪静宜耳边叫。 汪静宜点点头,站起身朝头等舱客人的通道走去,左菲娅跟在她身后,漂亮的小脸蛋紧张得有些发白。 再见,中国。再见,上海。再见,我曾经的家。再见,威连——我的爱人。 第二十一章 今年的正月十六恰逢周日,时近中午,童晓父子还在去奉贤郊区的长途车上颠簸。最初的一个多小时道路还算通畅,开出市区之后,出现了多处修筑高速公路的工地,路面坑洼不平,尘土满天飞扬,刚返程的民工在因春节暂停的工地上忙碌,装满水泥黄沙的卡车把本就变窄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爸,你看看这要堵到什么时候啊!”童晓忍无可忍,终于抱怨起来,“我早说了咱们打个的,可以走高速公路,又快又轻松,你非要坐这个站站停的乡下长途,白浪费时间。” “你少废话!”童明海眼望着车窗外,表情十分严肃。 童晓摸摸肚子:“好、好,我闭嘴,可肚子提起抗议来吃不消啊。” 童明海打开自己的拎包,扔给儿子一个塑料袋。童晓一瞧:“哈哈,克丽斯汀的面包,我喜欢。爸,你也吃?”他讨好地捡出个菠萝包,往童明海的面前送,童明海依旧铁板着脸:“咳,我不饿!” 童晓悻悻地啃着面包,心里直犯嘀咕:老爸这到底是怎么了? 那天童晓在老锦江饭店查出张华滨就是张乃驰的事实,兴奋得手舞足蹈,当天晚上就特地跑回家,向老爸汇报这一惊天大发现。尤其令童晓感到振奋的是,这个发现支持了他一直持有的观点,张乃驰和攸川康介得艾滋病有紧密的关联。从锦江饭店老保安那里童晓了解到,张华滨、也就是今天的张乃驰在高中毕业后进入锦江饭店,接受了半年职业培训后就正式上岗当了门童,因为他年纪尚小、长相又出众,所以颇受客人的喜爱,不少来自海外的住客常常主动给他小费,张华滨倒挺规矩,总是把收到的小费如数上缴。 攸川康介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就开始从事中日贸易,老锦江饭店是那时上海唯一可选的几家涉外宾馆之一,因此他是那里的常客。攸川康介出手阔绰,但为人极其傲慢和挑剔,投诉抱怨是家常便饭,饭店上下都对他印象深刻。自从张华滨当上门童之后,攸川康介是给他小费最爽快的一位客人,张华滨上缴的小费中大半来自这个日本人,数目相当可观。 大概是在1986年中的时候,攸川康介又一次入住锦江饭店。尽管酒店方面已经将他从北楼的套房换到中楼的行政套房,他依然对饭店的服务有诸多不满,从房间卫生到餐饮服务,几乎每天都要投诉两三次,搞得整个饭店鸡犬不宁。攸川康介还经常要求客房送餐服务,但趟趟都把上门的服务生骂得狗血喷头,最后再没人有胆子去他房间,就连负责贵宾接待的公关部主任亲自去送餐,也被他破口大骂赶出了房门。 情急之下,公关部主任想起了张华滨。根据攸川康介平时的表现,似乎他只对张华滨的态度还不错。因此攸川康介再次要求送餐时,主任就把张华滨当最后的法宝派了出去。张华滨也是硬着头皮上阵,没想到攸川康介见到张华滨后,居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再不投诉了。公关部主任终于可以大大地松口气了。 老保安对童晓说,张华滨做门童时,自己对他时常照顾,因此两人关系最好。第一次送餐服务之后,张华滨就惴惴不安地告诉老保安,攸川康介给了自己很大一笔小费。有多少呢?竟然是一百美金!在1986年的中国,这笔钱相当于普通人好几个月的工资了。张华滨根本不敢收,哪想到日本人另外又拿出一百美金要他收下,还威胁说假如他不收,就马上投诉到公关部主任,说张华滨冒犯了自己,非弄到他被饭店开除不可。张华滨害怕极了,只好把那二百美金一起拿了回来。 老保安觉得这事情相当不妥,日本人肯定没安好心,就鼓励张华滨向领导汇报。但这次不知张华滨是怎么想的,可能是真让攸川恐吓到了,也可能被大笔金钱所惑,他把那二百美金偷偷地藏了起来。 几天后的深夜攸川康介又要了送餐服务,这天正好老保安值夜班。凌晨两点刚过,张华滨失魂落魄地来到值班室,脸色惨白、两眼发直,整个人都像见了鬼似的。老保安吓了一大跳,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问他又不肯说,只是缩在值班人员休息的躺椅上发呆,老保安去饭店里巡逻完一圈回来,张华滨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睡着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第二天攸川康介就退房离开了,张华滨却从此神思恍惚、形容憔悴,没过多久人就瘦了一大圈,原本漂亮的凹眼窝变得漆黑,头上甚至出现了几缕白发。老保安实在看不下去,暗地里盘问他好几回,终于,张华滨再也承受不住屈辱和恐惧的压力,向老保安坦白了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 简而言之,当时他刚进攸川康介的房门,对方就凶相毕露,宣称上次张华滨送餐之后,自己的一块劳力士金表就不见了。日本人一口咬定是张华滨偷了金表,污蔑说他白白收了二百美金的小费,居然还敢做贼,这次不仅要报告酒店,还要通知警方!张华滨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当时吓得神魂俱丧,稀里糊涂地在攸川康介的强迫下,喝了对方塞过来的一杯红酒……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客房的大床上,攸川康介还在兴致勃勃地从各个角度拍着他的裸照。身体上某个部位的剧烈疼痛让他明白,自己遭受了什么,他用最后的自尊强忍着,没有痛哭出声。攸川康介又欣赏了好一阵张华滨痛苦的样子,才往他身上扔了十来张百元美金的钞票,就叫他滚蛋了。 张华滨声泪俱下地说完经过,老保安当即义愤填膺,可稍微冷静下来想想,也知道张华滨是吃了哑巴亏,只好劝小伙子想开些。张华滨却流着泪说,这些日子自己夜夜失眠,一闭上眼睛就是攸川康介那张最最丑恶的嘴脸。而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每天在饭店门前站着,时刻胆战心惊,害怕下一秒钟就见到攸川康介推门进来,他觉得这样的日子生不如死,几乎要发疯了。 老保安告诉童晓,虽然自己对张华滨无限同情,无奈帮不上忙。张华滨的状况越来越差,很快连正常工作都难以维持了。不久,他向锦江饭店提出辞职,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后来,老保安曾经去看过他一次,张华滨告诉老保安,自己在上海混不下去了,打算远走深圳,听说从深圳可以找到途径去香港,他在香港有非常好的朋友,叫他想办法过去。朋友答应他,只要他到了香港,就一定帮助他过上好日子。再后来,老保安和张华滨彻底失去了联系。 童晓对童明海复述完这段往事,胸有成竹地下了结论:“根据调查,1987年张华滨申请去印尼探望养父母,获得批准后途经香港去印尼。但是当年他根本就没有去印尼,并且他的养父母此后也再没得到过他的任何消息。因此我推测,他进入香港后就滞留下来,然后改名换姓,取得了张乃驰这个新的身份。而他口中那个香港的好朋友,据我判断,很有可能就是李威连。张华滨应该是在李威连的大力帮助下,才得以彻底翻身,进入跨国公司打工,并且做到总监的职位,若干年后以成功人士的形象返回上海。偏偏就在这时,他又遇上了当初的仇人——攸川康介!我估计,攸川康介很可能也认出了张乃驰,进而以过去的丑事对张进行威胁,张乃驰就用为他介绍中晟石化生意的谎话暂时稳住了攸川,同时开始实施自己的报复计划。他的报复计划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将患有艾滋病的少年送给攸川康介,使攸川防不胜防染上绝症;另一部分则是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商业阴谋,将攸川康介的贸易公司一步步送入陷阱,最终导致了他的绝望自杀。” “哈哈,虽说这张乃驰的经历蛮值得同情,他的报复手段倒也够毒辣的。”童晓最后感叹说,“就是不知道他和李威连到底是怎么认识的,还有就是……老爸,你怎么突发灵感要我调查张华滨的?否则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和攸川康介之间还有这么段恩怨呢!” 童晓原以为,调查有了这么大的突破,老爸一定会十分欣喜,谁知童明海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预料。童明海先是向儿子劈头盖脸泼了顿冷水,说童晓关于张乃驰复仇的说法都是推论,并没有扎实可靠的证据,随后就闷闷不乐地埋头抽烟,童晓再三打听究竟是谁让他调查张华滨的,童明海始终置之不理。 随后的春节过得不太愉快。童明海显然有心事,似乎一直在默默地思考着什么。童晓本想约孟飞扬吃个饭,把有关张乃驰的新发现通报给他,但是这家伙因为戴希出差,也是没心没绪的,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童晓暗自感叹,虽然有个像戴希这么可爱的女朋友着实叫人羡慕,可因此带来的烦恼也不少啊!另外他意识到,与张乃驰、李威连有关的事实正变得越来越复杂,在真相彻底揭晓之前,童晓决定暂时不向孟飞扬过多透露相关信息了。 上班之后,童晓突然接到童明海的来电,问他对张华滨的家庭情况调查得怎么样了。童晓回答还没太大进展,童明海却告诉他,自己已经通过一些老关系,找到了张光荣当初组织过文艺宣传队的棉纺厂的退休职工,并且约好正月十六去对方家中拜访。 就这样,童晓跟着童明海长途跋涉,前往奉贤蔡家桥。长途车一路走走停停,总算在下午两点半到达了目的地。 虽说这里算乡下,老蔡阿姨倒是住的楼房。来的路上童明海告诉儿子,这位蔡月芬过去做过棉纺厂的工会小组长,对厂里的情况相当熟悉,他已经打听清楚,蔡阿姨不仅记得张光荣,还知道张华滨出生的详情。 蔡阿姨今年七十多了,头发花白气色却很好,记忆力果然相当了得。童明海才刚说明来意,她就迫不及待地叙述起来: “这个张光荣是印尼归国的华侨,人长得好看得来,皮肤黑黑的,高鼻梁,眼睛又深又大,特别讨小姑娘喜欢。他是1965年底来我们棉纺厂的,听说之前还在徐家汇那里的玩具厂待过,因为他能歌善舞,政治上又积极,在厂里区里都是文艺骨干,是上头特地把他派来棉纺厂组织文艺宣传队的。” 童晓很好奇:“那时候他多大?” “三十岁不到吧,反正一到厂子里就让姑娘们炸了锅,他人又活络,毛主席思想宣传文艺搞得有声有色,听说市里的总工会都有人挺欣赏他的。在那个年头里啊,这样的人就是你们小青年现在说的大明星了。” 童晓心想,造反大明星,真够时代特色的! 童明海显然对这类往事兴趣不大,直截了当地问:“那1966年张华滨出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找不到他妈妈的记录?” “唉!”蔡阿姨叹了口气,“张光荣长相好,神通又广大,肯定很受姑娘们的欢迎。说实在的,我当初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成天拈花惹草,喜欢装腔作势又说话不算数,其实许多人也看不惯他,暗地里叫他‘张格里’。不过‘张格里’上面有人,平时吃的穿的都比别人强,还动不动请客下馆子,也怪不得女孩子们动心。结果……一年不到的时间,我们厂里当时最漂亮的一个姑娘,叫田秀秀的就为他怀上了。”“哦,那就是张华滨的来历咯?” “是啊。本来我们以为张光荣会娶秀秀的,可他压根就没这意思,后来我们才知道,张光荣和市革委会的一个女领导还有关系,所以才在上头那么得势,单为了这一层,他也不会正儿八经结婚的。等孩子一出生,张光荣把母子俩送到田秀秀在乡下的娘家,就死活不管了,自己照样在上海快活。可怜秀秀产后不调,娘家又穷,张华滨才一岁多大的时候,当妈的就病死了。他们娘家人穷得自己都养不活,哪里还顾得上孩子,就干脆把小华滨往棉纺厂门口一丢,要说这孩子也真够苦命的。” “那后来呢?”童晓觉得这些事儿听着够堵心。 “后来让大伙逼着,张光荣只好把孩子领回家去了呗。可他一个大男人,成天除了吃喝玩乐、搭讪女人,就是搞批斗、组织文艺演出,怎么养得了小孩!结果他也真有能耐,居然找到了个地方寄养小华滨。” “什么地方?”童明海突然插嘴问,神色很紧张。 蔡阿姨想了想:“是在……徐家汇的枫林桥那儿。” “枫林桥?” “对!头一次把华滨送过去时,我不放心,生怕张光荣随便找个人家把孩子扔了,所以特地跟着他一起去的。从我们杨树浦的棉纺厂到徐家汇,横穿整个上海市,我记得坐了一上午的车呢,小华滨在我怀里也是哭了一路,唉……这孩子从小就生得特别讨人喜欢,就是胆子太小了。” 童明海闷声闷气地问:“张光荣怎么找到那么远的地方寄养孩子?” “哦,这他倒跟我说了。当年印尼发生反华暴动,他夹在逃跑的华侨中回到中国。刚回来时住在徐家汇的肇嘉浜路那里,靠在玩具厂食堂里打杂,勉勉强强混口饭吃。后来碰上文化大革命需要文艺积极分子,他才在厂里风光起来的。玩具厂食堂里有个洗菜、切菜的五十来岁的老阿姨,叫赵阿珍,大家都叫她阿珍姆妈。阿珍姆妈的老公老早就过世了,唯一的女儿原来也是玩具厂的职工,几年前难产死了,她独自带着小外孙女过活,张光荣在食堂里帮工的时候认识了她,这次为儿子的安排伤脑筋,居然想起了阿珍姆妈。去和她一说,人家立刻就答应了,当然啦,张光荣也满口吹嘘,会给钱给东西,绝对不亏待了阿珍姆妈。” 第二十二章 童晓有些不相信地问:“他真的给钱给东西了?”听了这番叙述,他对张光荣的印象差到极点,基本将此君鉴定为流氓一个。 蔡阿姨叹了口气:“反正第一次去的时候,我们拎了奶粉和麦乳精。为了证明自己很阔气很舍得花钱,张光荣还特地给我看了包起来的五十块钱,说是打算交给阿珍姆妈的!……小伙子,你晓得枫林桥那地方吗?”她问童晓。 “枫林桥?”童晓挠挠头,“晓得啊,不就是中山医院那里嘛,哦,附近还有个家乐福!” “你少说两句!”童明海没头没脑地喝斥,童晓郁闷啊,明明是人家问我的……可一看童明海的脸色,童晓没吭声,此时他老爸的脸,和强台风来袭前的陆家嘴上空没有任何区别。 “咳,他们小青年肯定是不晓得过去的样子啦。”蔡阿姨打了个圆场,“我们老上海都晓得,解放前肇嘉浜路那里是条臭水沟,旁边搭着破草棚,住的全是逃难到上海来的苏北人。从50年代以后开始改造,不过像我们这种杨树浦的,十年也不一定会过去一次。等到了那里我一看啊,哎呀,虽然臭水沟、草棚子是没有了,还造了些三四层楼的公房,可除了这些公房还看得过眼,剩下的房子差不多都是私人搭的平房,破破烂烂,好像风都吹得倒。那边的工厂也又破又小,根本没法和我们杨树浦这里的大棉纺厂比,我们厂里的宿舍楼、食堂都样样挺括,我才明白,为什么张光荣削尖了脑袋从徐家汇跑到杨树浦去。”她又看了童晓一眼,慈爱地微笑说:“风水轮流转,肇嘉浜路如今是很高档的地方,大杨浦倒不行了。” 童明海忙把话题往回扯:“你们见到赵阿珍了?她家条件怎么样?” “当然见着啦。阿珍姆妈很苍老,头发花白,不像五十倒像六十多岁的人了。不过五官挺端正,看得出年轻时候应该长得蛮好。她家的条件嘛,咳,实在不怎么样。张光荣带着我在一大片平房里钻来钻去,像进了迷魂阵,到处是破烂和垃圾,公共小便池外污水流得满地都是,那时候是冬天,也能闻得到一股臭气。阿珍家是一栋平房,分里间外间的,家里还算干净,可那么冷的天,连个煤球炉都生不起。我当时就想打退堂鼓了。这地方环境太差,怎么能和棉纺厂比啊,小华滨在这里肯定要受罪的。我想,阿珍姆妈肯帮忙带孩子,一定也是想从张光荣那里得些钱,她家里看起来真的很穷。” “但是张华滨最终还是留下了?” 蔡阿姨点点头,脸上绽露出恬然的笑意,这是人们回忆起温馨往事时才有的特殊神情,仿佛那一刻所缔造的快慰,直到今天还滋润着心田。正是凭借着这些回忆,人们才能从容跨越生命中的种种磨难和坎坷,在最深重的黑暗中畅想光明。 “我正在为小华滨的未来担心,从里屋走出来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嘴里叫着‘外婆、外婆’。我想,这就是赵阿珍的外孙女了吧。再往墙上望望,挂着幅黑白照片,里面的年轻姑娘漂亮得像电影明星似的,小女孩的眉眼和照片上特别像,我猜那照片上的姑娘一定就是赵阿珍死去的女儿,也是这小女孩的妈妈了。小女孩一眼看见我放在床上的华滨,就跑过去,说来也怪,华滨本来一直在哭闹,我怎么哄都没用,偏这小女孩往他面前一站,这小子马上就不哭了,小女孩抓着他的手直叫‘弟弟、弟弟’,小华滨居然咯咯笑起来。唉,这两个孩子好像天生有缘似的,就这么着亲热得不得了。阿珍姆妈和我看得直稀奇,她就逗外孙女,问要不要把弟弟留下来,小女孩拼命喊‘要啊,要啊!’。我也把华滨抱起来,假装要走出去,结果他哇哇大哭起来,朝小女孩伸着手,等两只小手拉到一起,立刻就不哭了。我心里想,咳,这还真是前世修的缘分了!我看得出来阿珍姆妈是个好人,她外孙女和小华滨又这么投缘,我才下决心把华滨留下了。” “这样华滨就寄养在枫林桥了。后来我又去看过他几次,长得白白胖胖,比很多女孩子还要好看。阿珍姆妈忙家务,每次我过去,都看到小姐姐抱着他,哄他玩,两个小孩好得真叫形影不离。再后来‘文革’快结束了,张光荣的文艺宣传队搞不下去,他在‘文革’里造孽太多,棉纺厂也待不住了,不知又走了什么门路,跑到一个中学去当代课老师,我就再没见过他们了。” 蔡阿姨终于结束了长长的叙述,满怀期待地看着童明海父子:“我听说张光荣文革结束后不久就死了,就是不知道华滨后来怎么样?这么多年过去,他也该四十出头了……” 童明海和童晓对视了一眼,童明海不开口,童晓只好代父亲回答:“呃,张……华滨现在过得非常好,是个跨国大公司的高级经理。” “是么?那太好了,太好了……”蔡阿姨喜不自胜,脸上全是最质朴的善意。 童明海猛抽了几口烟,突然问:“蔡阿姨,你还记得赵阿珍的外孙女叫什么名字吗?” “她啊……”蔡阿姨额头的皱纹缩成一团,“大名我还真没打听过,就听到阿珍姆妈叫她‘佳佳’,我也就一直叫她‘佳佳’。” 从蔡月芬家出来,童明海和童晓步行去长途车站。刚过了四点半,阴沉沉的天空好像已有些暮意,新修的水泥路很宽阔,路旁的野地里草木枯败,刚刚栽下的行道树又细又矮,树干上围裹草包,在寒风中瑟缩着,叫人担忧它们是不是熬得到春天。望向四周,只见满目灰蒙。 父子两人顶着寒风大步向前,风堵住嘴,有话说却张不开口。一直等走到车站,童晓才问出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爸,你是不是知道赵阿珍的外孙女?” 童明海眯缝起眼睛,朝前方一大片黑黢黢的楼盘工地看了很久,才低声回答:“她就是袁佳。” “啊?!”童晓瞠目结舌。 车来了,还好人不算多,他们挤过塞满了大包小包的过道,在最末一排找到座位坐下。开过一个红绿灯,路况就急转直下,长途车七歪八斜地向前行驶。 “有什么话就说。”沉默良久,童明海终于发话了。 童晓紧皱眉头:“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乃驰不是和李威连关系特别密切吗?怎么张华滨又和袁佳扯上关系了?如果张华滨和袁佳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那么李威连和他们又有什么联系呢?曾经有人很肯定地告诉我,李威连和袁佳从很早起就认识,那么他到底是先认识的张乃驰?还是先认识的袁佳?” 童明海沉默不语,长途车又颠簸了很长一段时间,车窗外的景致依旧萧瑟,童晓意兴索然,干脆抱拢双臂,耷拉着脑袋打起瞌睡来。 “是我疏忽了啊!” 耳朵旁飘过一声长叹,童晓猛地惊醒:“啊?老爸,你疏忽什么了?” 童明海望着越来越暗的天空:“1975年底我第一次见到小袁佳,她外婆已经去世了。袁伯翰受赵阿珍之托,收养下袁佳,带她来派出所迁户口,当时袁佳刚满十二岁。所以后来‘逸园’出事,我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我们那个街道,和华海中学周边的片区。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也许事情应该追溯到更久以前,也就是袁佳生活在枫林桥的那十二年里。” “是啊……”童晓恍然大悟,“枫林桥离咱们家那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太近,再说谁会想到,十二岁之前的童年往事还会对后来的一切产生影响……”他突然眼睛一亮:“爸!难道李威连和袁佳、张乃驰的关系也起于那十二年里?!” 童明海长吁口气:“这个应该不难查出来。回去之后我就和老同事联络一下,找找过去在枫林桥地段派出所的民警,到时候你也和我一起去调查吧。” “好。”童晓答应着,长途车又停在路中央了。前方道路施工处的红色警示灯闪个不停,卡车、助动车和小轿车挤做一堆,所有的司机都在焦躁不安地狂按喇叭。从车窗望向侧前方,上海市区的万家灯火透过沉沉雾霭,已经隐约可见了。 初春时节的上海,昼夜温差虽算不得太大,但气温常在日与日之间上蹿下跳。昨天刚刚艳阳高照,在街上走一走就浑身冒汗,恨不得立刻换上轻便春装;今天早起往窗外一看,阴云密布、寒风阵阵,路人们个个缩头缩脑,好像一夜回到了解放前。 早上八点,戴希左肩挎了个大背包,右手拿着杯酸奶刚冲出楼道,就和楼门外站着的人撞了个满怀。 “啊,对不起!对不起!”戴希手里的酸奶飞出去好远,她一边道歉一边去捡,“我赶时间上班,抱歉啦!”把摔瘪的酸奶纸杯往垃圾桶里一塞,戴希拔腿又要跑,却被刚才撞到的人一把扯住了。 “上班也不用这么慌慌张张啊……撞疼了么?” 戴希用力甩脱他的手,瞪大眼睛看着宛如从天而降的孟飞扬。 孟飞扬讪讪一笑:“呵呵,小希,你不要这么瞪我?我心悸……” 戴希又瞪了他几秒钟,然后转身就走。 “小希,小希!哎,你别走那么快嘛,等等我。”孟飞扬拖起行李箱紧跟上戴希。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胡子貌似也没刮,身上还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行李箱上贴满标签,在小区的石子路上滚得十分艰难,一路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 好几个迎面而来的路人朝他们投来警惕的目光,戴希停下脚步:“喂!你这盲流老跟着我干什么?!快走开,要不然我叫保安了!” 孟飞扬干脆把箱子提到手里:“小希,我这盲流是专程来投奔你的呀,求求你,收留我这无家可归的人吧。” “收留你?凭什么呀?”戴希绕着孟飞扬转了一圈。 “嘿嘿,就凭咱们俩交情深嘛,”孟飞扬露出死皮赖脸的笑容,他很少这样耍赖,所以脸都有些微红了,“还、还因为你心地善良……” “呸!谁和你交情深!”戴希恶狠狠地嚷起来,“我善良,当初你不是对我的善良很有意见吗?现在倒好意思来求我!还用我的善良来胁迫我!哼,我告诉你孟飞扬,我根本不想看见你!不想!你现在就给我滚蛋!消失!连你这身臭羽绒服、这口破箱子一起化成青烟!” 孟飞扬搔一搔头皮:“这个……你要我点火自焚吗?我倒是没问题,就怕把媒体招来,拿我当反强拆的典型一通报道,对这小区的影响不好……” “没问题的!你焚吧,焚得越彻底越好!”戴希跺了跺脚,再次转身就走。这回孟飞扬没有追,只是冲着她的背影高喊:“戴希!” 戴希停下来,大背包滑到脚边,她感到自己被人从身后紧紧地搂住了。孟飞扬一定是用尽了全力,抱得戴希几乎窒息。他在她耳边喃喃:“小希,亲爱的……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原谅我……” “轻一点嘛,憋死我了……”戴希挣脱孟飞扬的怀抱,抬起手抚摸他略显憔悴的面颊,“这是从哪根下水道里钻出来的呀?还做出副落魄民工状,给谁看啊?” “我坐通宵火车回来,所以脏了点臭了点,不是故意做落魄民工状的。” “通宵火车?为什么不坐飞机?” “……我家给人占着嘛,回来早了没地方住。本来要直接去上班的,可实在太想你了,就来这里碰碰运气。”孟飞扬搂着戴希,两人的眼里都闪着喜悦的亮光。 戴希扯了扯他胸口的衣襟:“你就这个鬼样子去上班啊,少给我丢人了。” “那我、呃……可不可以上去?”孟飞扬指指戴希的小家方向。 戴希撅起嘴来:“呸,你不是有钥匙吗,装什么装!” “是!” “去吧去吧!不洗干净不许出门哦,哎呀,我得走了,不然真要迟到了!”戴希去抓大背包,却被孟飞扬抢到手里:“小希,我先送你去地铁站吧。”他满面春风地把背包往肩上一撂,重新拖起行李箱:“走!哎,你这是上班还是搬家啊,背包这么重都装的什么?” “不关你事!”戴希趾高气昂地在前面走着,孟飞扬跟在她身后,胡子拉碴、肩扛手提,活脱脱就是个搬运工。 走了几步,孟飞扬又纳闷了:“小希,你那家帝国主义大公司不是对穿着要求特别高吗?你今天怎么穿牛仔裤?你真的是去上班吗?” “是呀,当然是上班啦。”戴希轻盈地转了个身,歪着脑袋看孟飞扬,“我们公司确实对着装有严格要求,可我不一样。我享受特权!” “特权?” “嗯,就是……总裁特批的权利啊!”她盯着他的眼睛说。 “哦,还有这种事。”孟飞扬的脸沉了沉,“那、那就特权吧。反正……你喜欢就好。”他躲避着戴希的目光,一副言不由衷的样子。 地铁口到了。 “我走啦!”戴希欢快地说。 孟飞扬把背包递给她,戴希狡黠地端详着他多云转阴的脸色,突然扑上去,咬着他的耳朵说:“裙子和高跟鞋都装在背包里呢,大傻瓜!” “啊?”孟飞扬还没反应过来,面颊上挨了蜻蜓点水般的一记轻啄,随即,戴希的身影带着幽香,就像一缕清风般消失在人来人往的地铁口。 孟飞扬仍旧拖着他那个脏兮兮的箱子往回走,一大早的头脑竟然有些醺醺然的,像刚喝了酒。昨晚通宵的火车上他固然没有睡好,但这大半个月在外奔波的日夜,他又何尝有过片刻轻松适意?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他的宝贝一如往昔般甜美皎洁。孟飞扬突然觉得,为了戴希自己真的什么都愿意付出,只要她能像今天这样动人地微笑,即使叫他献出生命,又何足挂齿呢? 他对自己如此这般地傻笑着,漫步走着,齿颊溢香,真好似踩在繁花盛开的田野上。当他终于被裤兜里叫得声嘶力竭的手机惊醒时,已经不知不觉走到戴希家的楼下了。 孟飞扬掏出手机,看也没看就叫:“小希!” “……飞扬,是我。” “哦,是亚萍啊!你好。”孟飞扬使劲晃了晃脑袋,这才算回到现实。 “飞扬,你在哪儿?”柯亚萍问,“我刚到公司上班,才听说你今天回上海。” “呵呵,是啊,我已经到上海了。” “那你……是不是要回家?”柯亚萍迟疑着说,“我、我可以睡沙发,怕你随时要回来,这些天我试了试,没问题的……” “亚萍,不用了!”孟飞扬打断她,“你一点不用担心。我住戴希这儿,我的家你尽管住,住多久都行!”他的心情实在太愉快了,恨不得和全世界分享自己的幸福。 隔了片刻,柯亚萍才回答:“哦,那好吧。可是……我也不想老住你那儿。如果住得超过一个月,我会付房租给你的。” 孟飞扬一愣,那头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第二十三章 戴希钻出地铁站,挎着大背包一路飞奔,在无数容色精致、款款而行的白领侧目之下,她好像负重长跑健将似地直冲到了“逸园”前。 新漆的黑色大铁门亮得如同镜子一般,戴希冲着它扮了个鬼脸,伸手到大背包里去掏钥匙。 “戴希,早上好。” 钥匙掉到地上,戴希满脸通红地看着李威连:“……我、我迟到了吗?” “没有。”李威连说,“到九点还差五分钟。” “哦!”戴希想说谢天谢地,可突然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李威连缓缓地走到门边,站到戴希的正对面。“不过我已经等了半小时了。”他说着,示意她看电子门锁:“它坏了吗?” “不是!它很好的!”戴希连忙汇报,“施工期间怕不安全,就把电子门锁关了。现在用这个!”她指指门上缠了好几圈的粗铁链子和上头挂的大铜锁。 “嗯,”李威连点了点头,“考虑得可真周到,害我站到现在。” “啊?你没说要来呀,我不知道……” “开门吧。” 每次走进“逸园”,戴希就有种时光停滞的感觉。虽然这里仍在施工中,草坪上和墙沿下尚且堆放着剩余的建筑材料,主楼的门框和栏杆上丑陋的白色塑封也没来得及剥去,但是春风微拂,低垂的树枝轻轻摇曳,屋脊上的精美雕饰在刚刚萌生新绿的叶片中若隐若现,别有一种欲语还休的矜持之态、抱残守缺的遗憾之美。在戴希的眼里,“逸园”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存在,她的美与丑、得与失;荣耀与失落、繁盛与衰败都能同时予人极为深刻的印象,令人殊难决断对她的态度——究竟是该爱慕还是厌恶? 然而,“逸园”的吸引力又是至为强烈且实实在在的。 戴希等着李威连,他走得非常慢,一步一步,若有所思的样子。自从香港分别后,戴希就没有再见到他。从lisa那里戴希了解到,李威连的工作量在这段时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连续几十小时的重组封闭会议;若干新产品在各大城市的发布研讨会;重大合同的商务谈判;最新达成协议的合资企业签署仪式……最近的消息是他前天再次返回上海,立即带领重组核心团队进驻丽兹卡尔顿酒店封闭开会,这次连lisa也一起封闭进去了,所以戴希完全没料到今天会在“逸园”门前见到他。 李威连又走了两步,索性停下来:“你有话要说?” 戴希好想说,我现在才知道见到你一次有多么不容易,真的应该抓紧每分每秒的时间。不过,实际上她说的是:“你可以去‘双妹’等着的呀?就不用站半小时了。” “这时候她们还没起床呢。”李威连回答得十分随意。戴希发现,他提起双胞胎姐妹时总是用这种亲切而疏懒的口吻,完全像对家人:“偶尔浪费一下时间,对我也挺难得的……戴希,你现在已经很熟悉‘逸园’了吧?” 是的,戴希已经很熟悉“逸园”了。自从香港回来之后,“逸园”改造工程正式启动,朱明明陷入重组的工作中难以自拔,就把监工这项艰巨的任务直接甩给了戴希。因此这几周来,戴希每天上午都在“逸园”度过,下午才回公司里上班。虽然和施工队打交道让她勉为其难,但是戴希尽心尽力地工作着,因为她深切地懂得“逸园”的重要性。 他们停在翠绿的草坪中央,鹅卵石铺就的甬道曲折向前,通向乳白色建筑的门口。 “草坪从海滩起步,直奔大门……最后跑到房子跟前,仿佛借助于奔跑的势头,爽性变成绿油油的常青藤……”戴希又想起在《了不起的盖兹比》中读到的句子,但它所描绘的恣肆动态和“逸园”是不匹配的。这里的草坪娴静宛若处子,“逸园”中唯一的那棵丁香树华盖飘逸,像是处子佩戴的碧绿花冠。 “戴希,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丁香,”戴希听朱明明提到过,“为什么只有一棵?” 李威连收回仰望树冠的目光:“为什么这么问?” “……” “听袁老先生说,本来是有好几棵的。‘文革’期间几乎全部被毁,只留下这一棵,因此为他所特别钟爱。这棵丁香的花期较晚,四月中旬才会开花。是白色和紫色的花,一周左右就凋谢了,我个人觉得比樱花更美。” 从门口传来一阵喧哗,是工程队来上工了。 李威连看着他们,问戴希:“工期还剩多久?” “到这周末就完工了。下周开始做保洁、隐蔽工程调试和绿化施工。”戴希又开始紧张。这个施工队承包的都是比较有档次的工程,年轻的工头很有眼色,平常遇到戴希总免不了要调笑几句,今天一看见她身边的李威连,立即敛声屏气,规规矩矩地指挥手下开始劳动。 “很好。”李威连又看了看这帮开始忙碌的工人,“他们会去楼上施工吗?” 戴希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楼上早完工了!” “好,我们上楼吧。” 上到二楼,李威连直接向椭圆形的大阳台走去。气温又升高了一些,整座阳台上洒满日光,春风在融融暖意中带来沁人的微凉,凭栏而望,脚下草坪如茵、树影婆娑,远处淮海路上的高楼大厦一栋接一栋,而对面…… 隔着一条窄小弄堂,正对面的二楼窗户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戴希在“逸园”监工的每一天,所见到的都是这副情景。偶尔,她会发现窗帘的合拢处出现小小的缝隙,想必是有人在后面窥探吧。 “知道对面是什么地方吗?”李威连问。 “嗯。”戴希说,“……不过窗帘一直都拉着的。” “假如窗帘拉开,那个房间就一览无余了。” 说完这句话,李威连沉默了,只管低头看着脚下,工人们正在井然有序地将剩余的材料往外搬,他们开始做完工前的清理了。 戴希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我说一下工程的情况?” “不用,我都看见了。相当不错。”李威连转了个身,靠在阳台的栏杆上说,“2002年大中华区总部搬进来之前,‘逸园’的装修是我亲自监工的,所以现在我只要看一看,就足够清楚了。” “怎么可能?!”戴希很惊讶,“你哪里有时间?” “总能挤出时间的,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戴希,你有没有看过‘逸园’最初的建筑设计图纸?” “有啊。”戴希从背包里掏出文件夹,“还是英文的影印件呢,真有历史感。” “袁伯翰自己保存的图纸都在‘文革’中遗失了,最后我是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里找到原图的。为了尽可能把这些大理石清洗干净,所有的药水和器材都从美国进口……整个装修工程花了五百万。” 戴希吐了吐舌头:“这么多钱。” “这次不说真奢侈了?”李威连调侃地说,看样子他要记一辈子的仇了,“当时倒是有很多人这么说,连美国总部也有不同看法。” “那你……” “我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任何人都阻挡不了。” 戴希垂下眼睑,“逸园”对你就这么重要吗?为什么你要对她如此执著、不顾一切……“我九点半就要离开,还有二十分钟时间。戴希,楼上哪里可以坐下?” 戴希一惊:“家具都收起来了,没地方坐……哦,你的办公室可以啊,那里没动过。” “好。” 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前,李威连看着戴希:“开门啊。” “我没有钥匙。朱明明说这间屋子不用整修,里面又有很多机密,所以不给我钥匙。” 李威连打开门,把钥匙递给戴希:“拿着吧,这里没有机密,但是需要通风。”他把几扇大窗全部敞开,这才在桌前坐下,并示意戴希坐在自己对面。 “看样子我的风水真是太好了……”在语气中带着自嘲,亦是他惯常的说话方式。随后李威连稍稍沉默片刻,才看着略显局促的戴希说:“其实朱明明不知道,你所了解的机密远比她要多得多。” 戴希的心中一紧,她对李威连既持重又率性的风格已相当熟悉——他像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不过最近maggie对你的评价大有改观。”李威连沉吟着说,“她说你学得非常快,现在对人事部的日常事务操作得已经很熟练了。当然了,这也说明我的眼光不错。” 戴希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的心中又涌起悲喜交加的情绪,似乎每次李威连和她谈话,都会引起这种很奇特的效果。不论他说的是什么话题,她都能感受到挥之不去的孤寂,好像重重阴云压迫着他、又烘托着他,使他和周遭现实间的距离时远时近,难以捉摸。今天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李威连往前倾了倾身子,把手臂搁在桌上:“戴希,关于我们在香港达成的共识,你现在有什么进一步的想法吗?” 戴希必须回答了:“嗯……我每天都在看材料、做准备,就是、就是老没机会见到你。” “没办法,第一层组织架构敲定之前是最紧张的。四月中旬开始会好很多,并且……对于你,我将有新的计划。” “啊?”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第一轮重组完成之后,我会给maggie一个新的任务——协助gilbert jeccado组建全球研发中心。第二轮重组涉及的所有人事制度新建工作,我将安排你来具体执行。” “我?!”戴希大惊失色,“我怎么能行?” “为什么不行?” “我才刚开始工作,经验太少了……” “我会让中国公司的人事经理carrie协助你,她负责把握公司原有的制度和国家法规等等,而你负责——创新。戴希,我需要你的想象力和时代感。” 戴希还是觉得太意外了,她在震惊中沉默着。 李威连靠到椅背上:“不要怕,我会亲自指导你。我和你把框架讨论清楚之后,你再来做具体化,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戴希,勇敢些,几个月之后你就将成为最有价值的人事经理了。” 戴希抬起头,李威连朝她微笑:“到时候我就得给你工资加倍,否则只怕留不住你了。” “才不用呢,我又不会跳槽。”戴希脱口而出,心中的悲喜交加感更加强烈了。 他的神情相当淡然:“就算跳槽也很正常。” 戴希受不了了,他的这种姿态是她最不能接受的,看似举重若轻,实际上步步维艰。她决定采取主动:“嗯,那是不是说,四月中旬以后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是的。” “那好,有个问题必须先解决。”戴希问,“我可不可以和希金斯教授沟通你的真实情况?” “不行。”李威连回答得没有丝毫余地。 戴希皱起眉头:“可是他……” “向他咨询时我就没有透露真实身份,”李威连冷冰冰地打断戴希,“我认为,你和他讨论课题时也没有必要引用我的身份。” “资料充分些会有帮助的,”戴希还想争取一下,“再说教授肯定能确保你的隐私权,这是心理学家必须有的专业素养。” 李威连的语调突然变得极其严厉:“不!”停了停,他稍微缓和语气说:“我丝毫不怀疑教授的专业素养。不过戴希,我去他那里咨询,目的只是想让他确诊我的状况,我从未寄希望于他来治疗我。” “为什么?”这一点倒是大大出乎戴希的意料。 “是我自己的问题。”李威连摇了摇头,“毫无保留地袒露心迹,像美国人在心理医生面前那样,我做不到。另外就是,我确实不相信一个美国人,能够真正理解我所说的话,对环境、文化和时代背景,他不熟悉的太多了。” 戴希有点儿理解了:“是这样……不过教授有个中国妻子呢,也是上海人。” 李威连丝毫不为所动:“有什么用呢?教授不应该随意和一个非专业人士探讨他的病人,这也是你所谓的专业素养吧。” 戴希垂下脑袋,他真尖锐啊。可是他的尖锐里充满苦涩,这样戒备重重的生活该有多累啊……戴希忽然想起孟飞扬的问题:他凭什么信任你? 现在,戴希真正醒悟到,李威连只是不得不信任她而已,从刚才的交谈中,她清楚地看见他的无奈和忧虑。 悲喜交加之中的悲哀占了上风,戴希也很想对他说——不要怕。但她克制住了自己,在这种场合中语言是最苍白的,反而会引起误解,还是让行动来证明一切吧。 谈话中断一些时间了,楼下施工的噪音并不大,啾啾的鸟鸣倒是从伸展到窗前的枝杈中传来,听不出是什么鸟儿在叫。 “哎呀,可还是不行!”戴希想起来,“我可以用课题研究的方式和教授讨论治疗方案,但是我弄不到处方药啊。” 李威连盯着戴希,过了一会儿才说:“戴希,这是你必须解决的问题。” “好吧,我来想办法。”戴希蹙着眉尖,努力开动脑筋,“要不然就走我爸的途径,他有个心理治疗实验室,所有美国最新最好的精神药物他那里都有。” “嗯,那你打算怎么对他说呢?” “还没想好……反正,就是撒谎呗,我想想怎么编圆点。” 李威连突然说:“也许你可以说——” “说什么?”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戴希:“你可以说是为了拍马屁用。” “啊?”戴希一愣,“我从来不拍马屁的。” “那就从现在开始学习吧,很有必要。” 戴希想了又想,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我明白了,你不相信专家,相信拍马屁的。” 这个早上李威连头一次放松地笑起来:“是啊,人性的弱点嘛……戴希,去看看我的车来了吗?” 戴希走到窗前张望,他的奔驰车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停在楼下:“来了。” 李威连叫戴希不要下楼,她就在窗边看着他登车离去。奔驰车绕着草坪行驶,转过大门后从戴希的视线中消失了。她收回目光,眺望草坪中央的丁香树,想象丁香花盛开时灿如云霞的美景——四月中旬以后,那时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男人面对的,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怪物。 周围是无穷无尽的黑,又有一柱强光从遥不可测的顶端射下,犹如舞台追灯似的,将他和怪物双双暴露在惨白耀目的圆环中。 他的头顶刚到“她”的腰际。之所以称这怪物为“她”,是因为两个大麻袋似的乳房就悬在他的额前,伴随着那巨大身躯的扭动,一对暗红的乳头有节奏地拍打在他的眼皮上,于是男人的眼前就黑一阵白一阵…… 每次黑暗来临的时候,他都从心底渴望自己的视觉能就此消失,那么对他来说,正在发生的一切会变得稍微容易忍受些。可惜事与愿违,燥热粗砺的双乳刚扇得他天昏地暗,紧接着的下一秒钟,“她”又发出令人心悸的喘息,浓烈的腐败气味扑鼻而来,男人踉跄地伏倒在地。怪物狰狞地狂笑,分开双腿勾住他的脖子,“她”的双腿是蜥蜴的式样,布满疙瘩的棕色皮囊中包裹着强健的肌肉,只一下就把他的脸拖拽到两腿间。怪物的背后还生着一对翅膀,透明的褐色翅翼伸展开来,牢牢支撑着“她”仰躺的身躯。就这样,男人被迫抬起头,面对那个不时冒出黏稠液体的洞穴,这洞穴深不可测、奇丑无比、臭气熏天,他根本压制不住自己的恶心,却又不得不伸出舌头,舔上去。 “哇!”男人俯首呕吐不止。怪物抖动着全身的皮肉,哼叫声听上去极为不满。“她”的双腿勾得更牢更紧,将萎顿于地的男人直接拎起来,现在他和“她”脸对着脸了,那张脸比大圆桌面还宽,男人觉得自己一下子都看不完整。他只能看见挤在一堆层层叠叠的皱纹中的两只小眼,朝他射来鄙夷、淫亵而又冷酷的光芒。男人立刻浑身哆嗦,他知道难逃此劫了,现在必须要向“她”贡献自己了,而这,就是他为了达到目的,和怪物之间所做的可怕交易。 然而,更可怕的是——他竟然做不到!男人万分恐惧地瞪着朝他敞开的洞穴,那么大、那么深,里面一堆堆凸起的血肉,在他眼中简直就是闪烁猩红光芒的刀尖。他跪下来,绝望地握住自己那个半死不活的器官,它看上去是如此衰弱、如此微小,在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前,它已经丧失了全部勇气,无力地耷拉在男人的两腿间,任何威逼利诱都不能叫它振作了。 怪物等得不耐烦了,“她”发出愈来愈焦躁的吼声,男人又急又怕,一边向怪物频频磕头哀求,两手还拼命在股间搓弄,只怕木棍子都能搓出火星了,可怜他那玩意儿依旧毫无起色。怪物终于暴怒!“她”一跃而起,两只铁扇般的翅膀带着风声扫过,男人往前摔了个嘴啃泥,正在天旋地转之际,“她”已经跨骑在他的背上。 天!这怪物竟然还有条蝎子式的尾巴! 第二十四章 “她”怒不可遏地摆动着脑袋,呜呜地叫着,沉重的乳房压向男人的脑袋,压得他窒息,同时“她”,不,是“他”甩起那条生满毒刺的尾巴,呼呼生风、毫不容情地捅向他!一股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从后部传来,瞬间席卷全身,男人爆发出濒死一般的惨叫—— “啊!” 张乃驰从床上蹦起身来,漆黑的房间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噩梦中的情景,清晰地涂画在死亡一般的虚空之上,“啊!”他用力抱住头,再次发出痛不欲生的呻吟。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慢慢平息下来。心脏搏痛,张乃驰扭亮台灯,脱力地倚靠在床头。冷汗浸透ck内衣,他一把掀开被子,黑色的紧身内裤上印渍斑斑,床单上也有一摊污迹。 他咬着牙把衣裤全部剥下,扔得远远的,仿佛此刻只有赤身裸体才能让他稍微舒服些。中央空调发出柔和的声响,张乃驰摇摇晃晃地下了床,把空调的风和温度都调到最大。他甚至想把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砸烂、把液晶电视也从墙上拆下来踩在脚下,他必须要做些极端的事,否则将再难忍受自身的存在! 杀!他多么想杀人! 当然,现在这间五星级酒店的客房中只有他一个,杀人暂时无从谈起。张乃驰光着身子在屋里又走了几个来回,猛烈的暖风吹得他惨白的脸上显出红晕,渐渐地,他绽开半疯半癫似的诡异笑容: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的手中,还有你、你们……今天你们尽管鄙视我、嘲弄我、伤害我吧,你们是在自取灭亡! 所有我仇恨的人,都一个比一个更难看地死去了,而你,我要让你比任何人都死得悲惨! 他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凌晨一点半。他突然来了兴致,抓起电话就拨薛葆龄的手机号,耳边传来冷冰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嗯哼……”张乃驰锲而不舍,又拨了瑞金路上薛宅里葆龄卧室的电话,按照她的说法,这两天她身体不舒服,就暂住娘家休养。虽然凌晨一点半打搅病人安睡很不应该,但是张乃驰有把握——她是不会被打搅到的。 果然,电话铃响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人接听。在铃响了足足三分钟之后,话筒里传来薛家老保姆睡意朦胧的声音:“……喂?谁啊?” 张乃驰捏着嗓子说:“我是薛葆龄小姐的朋友,从美国打来的电话,她在吗?” “啊?薛小姐平时不住这里……” “是吗?现在上海几点啦?”张乃驰伪装的兴致更加高涨。 “是半夜呀。要不您留个名姓,早上我会打电话告诉小姐的。” “不用了,我有她手机号,刚才打了没通,我等你们天亮再打吧……谢谢!” 张乃驰搁下话筒,他完全清楚薛葆龄在哪里了。李威连前几天回到上海,重组封闭会议刚刚结束,经过这段时间压力巨大、几乎不眠不休的高强度工作,他现在肯定需要休息和放松,而薛葆龄对他,只怕早已经望眼欲穿了。张乃驰的脸扭曲成一团,嘴里又酸又苦,呵呵,他想,葆龄可算不上能帮人放松的情人,她总是那么娇弱,总是那么需要呵护与关爱,反而容易搞得男人很紧张,正因为这点,从一开始张乃驰就知道她并不适合自己。 张乃驰所习惯的,是充满母性的、无微不至的、纯粹付出的挚爱。这种爱从他一出生起,就时刻陪伴在他的身边,使他那本应相当悲惨的童年反而幸运无比,也使他本应十分艰难的成长过程,蒙上了一层玫瑰色的温柔光华。当初他不懂得珍惜,总以为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命该属于自己的,直到失去日久,他的心偶尔也会因为懊悔而刺痛,但他从没期待过昨日重来。对那种贫贱而温馨的生活,张乃驰毫不留恋,实际上从他懂事起,他就一直盼望着摆脱过去。 最初张乃驰疯狂追求薛葆龄,就是看中了她的家世和背后的财产。当时张乃驰已经在西岸化工工作了几年,生活状况有了相当大的好转。李威连在不遗余力指导他工作的同时,还出资送他去上工商管理课程,甚至常常单独为他开小灶,传授业务秘诀。有了这样的支持,张乃驰的职业生涯可谓一帆风顺,但是他不能满足于步步为营,他希冀着更加快捷的途径、更加迅猛的成功。在上海的时候,张乃驰还不太懂得自己外表的价值,到香港之后,在相对开放的西方社会风气下,女人们主动围绕在他身边,赤裸裸地对他的英俊垂涎三尺。张乃驰突然意识到,虽然父母对自己从未尽过责任,毕竟还留给了他一件宝贵的财富。 经过一段时间的狩猎,张乃驰积累起对付女人的经验,再加上从父亲张光荣那里遗传的基因,很快他就在女人堆中游刃有余了。就在这时,薛葆龄出现在张乃驰的雷达范围内。优越的家庭出身赋予薛葆龄大家闺秀的高雅气质,先天不足又带给她楚楚动人的风韵。薛葆龄是个病西施似的美人儿,对喜好怜香惜玉的男人来说,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张乃驰在她的背景、财产和妩媚面前大大地动心了。另外,薛葆龄继承了其父的智商,虽然身体柔弱,头脑却相当聪慧,在经商方面,是个非常好的合作伙伴。而她,也真心喜爱张乃驰的帅气和殷勤,从恋爱到结婚,他们确实曾有过很不错的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在确知薛葆龄因为先天性的心脏病无法生育之后,张乃驰极为失望,对妻子的热情逐渐冷淡。而薛葆龄对丈夫心怀内疚,只得曲意奉承,两人的关系不冷不热地维持着,直到2005年初张乃驰在一次与中晟石化的业务磋商中,遇到对方进出口公司的常务总经理高敏。 想到2005年,张乃驰又是一阵恶心,刚才噩梦中的情景再度凸显在眼前,激起胃液翻腾。这噩梦折磨了他好几年,没想到即使在彻底摆脱了高敏的今天,与她相处时的屈辱和卑贱感,依旧死死缠绕着他,不给他片刻安宁。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几年他付出了什么。 他所伺候的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女人,丑陋、肥硕、粗鄙又傲慢。这老女人以手中的权力为诱饵,肆意玩弄年轻漂亮的男人。一见到张乃驰那张英俊的脸,高敏就向他抛出“绣球”,这些“绣球”实在太具诱惑力了,张张平均超过百万美金的合同使张乃驰根本无力拒绝,他几乎是奋不顾身地拜倒在高敏脚下。 他太渴望成功了,这些年来他在李威连的阴影下生活得太憋屈,有朝一日能够超越李威连,把他踩在脚下,差不多已经成为了张乃驰最迫切的人生目标。所有的人都说李威连对张乃驰关照有加,可是他觉得嗟来之食堪比毒药,正在一天又一天地摧毁他仅剩下的可怜自信。李威连给得他越多,他就越憎恨对方,这种心态恐怕无人能够理解,但张乃驰自己认为理由非常充分。 高敏成了张乃驰意外捕捉到的一条捷径!从2005年开始,他确实有机会后来居上了。通过一系列的床上活动,张乃驰在自己负责的产品线上,不仅顺利拿下远超过前些年的合同额,更重要的是,他让高敏在许多场合表现出对李威连的漠视。 “什么大中华区总裁,我不认识他!” “不要叫那个李威连来开会,我只和你们塑料部门的张总监谈!” “你们还想不想做成这笔生意?想做就找合适的人来见我!” 高敏在支持“小情人”的时候还真是不遗余力,当然她本性俗不可耐而又盛气凌人,确实是李威连打不了交道的。在被这老丑女人莫名其妙地怠慢了几次之后,李威连立即改变策略,再不亲自出场,而是将与中晟石化进出口公司的高层往来全权交给了张乃驰。 2005年底的时候,鉴于张乃驰在这一年中的突出业绩,李威连更是将他从原中国公司塑料产品部总监的位置上直接提拔为大中华区塑料产品部的总监。 对张乃驰来说,这真是一次意想不到的巨大胜利。紧接着,李威连又亲自指示,在大中华区总部——“逸园”的二楼,紧靠他自己的总裁办公室隔壁,为张乃驰这位新晋升的产品总监安排了独立的大办公室,其豪华和气派的程度在整个公司也就只一人之下了。 第二十五章 搬进“逸园”的头一天,张乃驰在俯瞰草坪的窗前独坐许久,周围是那么安静,他有些神思恍惚。“逸园”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只要置身其中片刻,沸反盈天的现实生活就从前景黯然褪去,隐潜在几千米海底的暗涌悄悄浮现。有那么一瞬间,张乃驰感到自己的身心被地狱恶鬼的巨爪死死擒住,那是埋藏至深的罪恶感,突然他全身冒出冷汗,半秒钟后衬衫脖领就湿透了。 这时李威连敲门而入,手上拿着瓶红酒。他们在窗前的沙发上坐下,共同干了一杯酒。 “richard,感觉如何?”李威连放下杯子后没有再倒酒,他似乎不打算多喝。 张乃驰习惯性地躲避着李威连的目光,强作欢颜回答:“很好,呵呵,太好了。”每次李威连安静地注视他的时候,他就不自觉地忐忑。有了高敏之后,再加上去年一连串的成功,他本以为自己能在对方面前强势一些,谁知情况没有任何改观。 “你也不是第一次来‘逸园’,对这里还比较熟悉吧。”沉默片刻,李威连说。 张乃驰连忙抬头四顾:“那是,虽说之前我不是大中华区的级别,会倒是经常来这里开嘛。” “我是说再以前。” “再以前?”张乃驰作势要给李威连倒酒,被他挡住手臂,只好光给自己的杯子里斟满。 李威连看着张乃驰:“我说的是很多年以前。” 张乃驰费力地吞咽着红酒,含糊不清地回答:“那,我不……”终于跻身大中华区领导层的兴奋此刻已荡然无存,只有从对面逼视而来的冷峻目光——他知道了!张乃驰的心缩成一团,不,他不可能知道!绝不可能! “少喝点吧,下午还要工作。”李威连说,他的话适逢其时,帮助张乃驰脱离困境。张乃驰松了口气,心中又不免困惑,李威连似乎经常这样,眼看着就要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了,却又在最后关头放过他,是心软了?或者要留下他继续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richard,中晟石化的关系我就全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干。这对我们至关重要。” “那当然。”张乃驰镇定了些,是啊,为什么要慌张成这样呢?现在是他少不了我…… “……另外,你也要小心行事,千万不要让人抓住把柄。”李威连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轻蔑,“对方可不单单是企业领导,还算政府官员,况且她那个作风,平常一定树敌颇多。万一落下什么证据在她的敌人手里,弄不好会殃及我们。” 张乃驰把眼睛瞪大了:“william,你、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懂!我是竭尽所能在为西岸化工做事,你这话说得……” “我没什么其他意思,”李威连对他的抗议不以为意,甚至微笑起来,“只不过提醒你一句而已。richard,你对西岸化工劳苦功高,我代表大中华区感谢你!” 李威连走了,张乃驰直勾勾地盯着他留在吧台上的那瓶红酒。哼,嫉妒,他分明就是嫉妒!他怎么能够容忍一向卑躬屈膝的张乃驰,竟然掌握住了公司的命脉!现在张乃驰可以肯定,李威连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在自己的成功面前故作姿态,拼命想要维持过去的威势罢了。 张乃驰痛恨“逸园”的环境,但是他强迫自己尽可能多地待在办公室里,就在李威连总裁的隔壁。他认为,李威连一定比他更不舒服。在这场持续多年的角力中,张乃驰头一次看见了胜机,他片刻都不想放松。 2006年、2007年……张乃驰愈加投入地经营和高敏的关系,像对女皇似地侍奉着她。效果是相当显著的,他负责的塑料产品部在大中华区各产品部中的业绩名列前茅,仅次于李威连亲自负责的有机\/无机化工产品部。由于各产品部门都有来自于总部的垂直领导线,张乃驰开始寻找一切机会去美国,绕过李威连直接向总部汇报,想方设法地表现自己。当然,他也很巧妙地让总部了解到,李威连对中国最关键的客户掌握不力,经常招致对方高管的不满,不仅多少阻碍公司的业务开展,而且还影响到西岸化工在大中华区石油化工领域的形象。张乃驰不敢指望能很快给李威连带来麻烦,但是他相信,闲言碎语如风中微尘,虽然肉眼看不到它们的存在,不知不觉中,原本洁净的地面已蒙上黑黑的一层污垢。 李威连察觉到他私下做的这些手脚吗?张乃驰说不准,至少从外表上看,李威连对他的态度基本没什么变化。除了从不干涉他和中晟石化的往来之外,李威连在别的方面依旧对他实施着强力而又细致的管理,稳稳地把握着塑料产品部的整体走向,这令张乃驰在得意之外,又时常有种深深的挫折感,他有些沉不住气了。 更要命的是,对高敏他开始逐渐力不从心。 他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做那个与怪物交媾的噩梦。这个半人半兽的怪物自从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就如影随形般再不离他左右。张乃驰也明白,这是自己内心对高敏这个老丑女人的强烈抗拒——每次和高敏见面前的几天,他必定会夜夜被这个噩梦惊扰,他只能用野心和贪欲来刺激自己,帮助自己克服对她最深刻的厌恶。然而头脑可以强迫,器官却只服从于生理本能,某一次与高敏同床时,张乃驰惊骇莫名地发现,自己无法勃起了。 这简直是个毁灭性的打击。 噩梦变成了现实,张乃驰几乎要崩溃。高敏的欲望异常强盛,自己一旦阳痿,既无法再满足她,也从侧面暴露出自己对她的真实感觉,这个恶毒的女人报复心尤甚,翻脸不认人,她只要拿出对待李威连的手段,张乃驰可万万经受不起,毕竟李威连才能卓著、根基深厚,而中晟石化进出口公司却是张乃驰唯一的仰仗。 于是他只好无所不用其极。黄碟、毛片、色情刊物、伟哥、印度神油……一切能够令他短暂恢复雄风的手段,张乃驰都用上了。他总算勉勉强强维持了和高敏的关系,代价却相当惨重,从那以后,不靠这些张乃驰就几乎是无能力的。 偏偏他的妻子非常聪颖而且敏感。张乃驰刚开始对高敏皮肉相侍,薛葆龄就有所察觉,可能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她并未直接质问张乃驰,却一天比一天与他更疏远。本来张乃驰还想挽回妻子的心,但是功能障碍使他再无力周旋,能够应付好高敏就谢天谢地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葆龄离自己而去。 结果,薛葆龄投入了李威连的怀抱。当张乃驰发现这个事实时,他已经品尝不出愤恨的滋味了。人生在他眼前演绎出一场荒诞无比的滑稽剧,居然还是自己亲手导演的!不!不是自己的错,这一切的一切,还是应该归咎于那个人!是他,就是他剥夺了自己的幸福,导致了自己全部的不幸,现在连葆龄,他也不肯放过! 好吧,好吧——每次面对妻子的欺骗,张乃驰一边咬牙忍耐,一边和着咸涩的血在心中默念:“我有高敏,你有葆龄,也算是个小小的交换吧,很快我就会让你加倍偿还的!” 他最终还是失算了。 今天他不仅失去了葆龄,也失去了高敏,今天的张乃驰除了表面光鲜,内里已空无一物。李威连比他高明太多,也强悍太多,这一轮交锋以张乃驰的惨败告终。2008年底的年会之夜,在雪雾轻笼的“逸园”里,在烟花绽放的旖旎瞬间,张乃驰分明听到了自己的丧钟鸣响。新年的这几个月中,他还清楚地预感到,李威连将再不会允许自己踏入“逸园”一步,自己就要像条死狗似地,被李威连永远地抛弃掉了。 所以张乃驰现在要发动的,不是夺权之争,而是保命之战,几十年的恩怨也该到最后清算的时候了,结局只能有一个——你死、我活! 扔在书桌上的手机狂叫起来,张乃驰猛跳起身,是朱明明! “喂?是maggie吗?”他接起电话,顺便瞥了眼闹钟——凌晨三点。 “richard!”朱明明的声音又尖又飘,“亲爱的!哈哈哈,你猜、猜猜我……在哪里?” 张乃驰皱了皱眉头,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在这里都能听得很清楚,这八婆肯定在某间通宵营业的酒吧里买醉:“maggie,快告诉我你在哪里?我猜不出!” “笨……蛋,你猜、猜嘛……就在ritz,哈哈哈哈!” “你待着别动!我就来!”张乃驰一个箭步冲到门口,又退回来,他还光着身子呢。他三下两下穿好衣服,再次奔了出去。朱明明是重组核心团队成员,他们的封闭会议在丽兹卡尔顿召开,下午才刚刚结束,晚上她就在酒吧喝到烂醉,张乃驰必须马上把她搞到手。 第二十六章 一个小时之后,朱明明被张乃驰拖进房间。张乃驰扒下她身上的薄风衣,酒气和香水味顿时充满屋子,张乃驰连打两个喷嚏。朱明明喝得满脸绯红,黑色紧身针织裙扯得七歪八斜,大半个胸脯露在外面,她摇晃着一头倒在床上,嘴里还不停地嚷着:“亲爱的、亲爱的richard……你、你快过来啊!人家、人家想你嘛……” 张乃驰仰躺在她的身边:“现在想起我来了?这几天打你无数电话,你从来不接。” “哎呀,封闭……会议嘛!你、又不是、不是不知道!”朱明明翻了个身,撩弄着张乃驰胸前的衣襟,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哈哈哈哈!richard,看你现在、现在这脸色……真、真像个……被抛弃的……怨妇,哈哈哈!” 张乃驰气得脸色铁青,还没等他开口,朱明明滑下床沿,捂着嘴跌跌撞撞往洗手间跑。 “别吐在洗脸池里!”张乃驰冲过去甩上洗手间的门,又顺手按下遥控器,把电视里的音乐开到最大,才算勉强掩盖了从洗手间门后传来的呕吐声。 朱明明总算吐完了,扶着墙走出洗手间。张乃驰倒了杯水给她:“喝点水吧,活像个女鬼,恶心死了!” 朱明明撩开披散在额前的乱发,一口气喝掉大半杯水,毫不示弱地反驳:“我恶心,你也不比我好多少!” “呵呵,呵呵,”张乃驰瞪着朱明明由通红转成惨白的脸,连连摇头,“我恶心无所谓,你恶心就招人厌了,是不是?我亲爱的、美丽的maggie,是什么让你憔悴成这个模样的?是谁让你伤心到这个地步?哎呀呀……看得我好心痛啊!” 他靠在床头,做出一副哀哀痛惜的表情,朱明明在床前咬牙切齿了好一会儿,突然往他身上一扑,恶毒地干笑起来:“亲爱的richard,你对我这么好心,我真感动啊!不过……能不能允许我问一声,在如此美好的周末夜晚,凌晨时分,你怎么在这里独守空房啊?你不是有老婆的嘛?你那位弱不禁风的病美人呢?你的林妹妹……哦,不,薛妹妹,哦,不是、不是,还是林……薛……咦?到底是……” 朱明明左手和右手各竖起一根食指,跪在床上来回顾盼:“薛……林……”没完没了。张乃驰气得七窍生烟,抄起个枕头往她头上猛砸过去:“十三点,你给我闭嘴!” 朱明明被砸倒下去,随即一骨碌爬起来,也抓住枕头劈头盖脸向他反击:“你才十三点!你人妖!你男妓!你乌龟!” 他们在大床上滚作一团。朱明明喝醉了酒,蛮力大增,张乃驰居然一下子制不住她。床单、枕头、被子全被撕扯到地上,这一男一女也跟着滚落床下,在地毯上继续搏斗。等到两人都筋疲力尽地仰躺着喘气时,这间豪华客房里已经一片狼藉了。 亢奋过去,朱明明抬起手捂着脸,又呜咽起来:“呜呜,呜呜……他要赶我走了……彻底赶我走了……呜呜……” “哼,什么赶你走……赶、赶哪儿去?”张乃驰喘着粗气问。 “戴希!”朱明明好像要把这个名字咬烂嚼碎似的,“都是为了她!为了她!全都是为了她!” “戴希又怎么啦——”张乃驰把声音拖得很长。 “呜呜,他真的不要我了……他让我、让我去帮犹太侏儒组建那个、那个狗屁研发中心!” 张乃驰从地毯挪到沙发上坐好:“哦,挺好的嘛!”看看闹钟,将近五点,再折腾会儿就该天亮了,真他妈的倒霉啊! 朱明明一把抱住他的双腿,开始痛哭流涕:“第二轮重组居然叫那个小妖精参加,呸!她懂个屁!懂个屁啊!呜呜……” “哎呀,这还不懂嘛?——肯定是在香港的时候得手了,许诺了呗。”张乃驰有气无力地回答,歇斯底里太耗费体能了,他真想好好地睡一觉啊。 朱明明不说话了,把滚烫的面颊贴在他的大腿上,眼泪鼻涕全糊上去。张乃驰直起鸡皮疙瘩,但毕竟对她有所企图,再加上一点同病相怜之感,只好凑合着忍受。她迷迷糊糊地哭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奇怪……既然有了、有了新宠儿,为什么还要霸占你的……老婆?” 张乃驰把头搁在沙发背上,仰望着天花板喃喃地问:“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我都……看见了!” “你看见了?看见什么?!” “看见他上了她的车……” 张乃驰闭上眼睛,他觉得心力交瘁,现在什么都刺激不到他了,他只想昏沉睡去。可是朱明明依旧精神亢奋,没看到预想中的反应,她很不甘心:“喂!听见没有,是他上了她的车!” “嗯,你搞情报工作很不错……天生的窥视癖。” “你懂个屁!”朱明明揪住张乃驰的睡衣下摆,“这不叫窥视叫盯梢!……我再说一遍:是他上了她的车!你老婆开的是奥迪吧?” “哦?”张乃驰猛地睁开眼睛,“那么说他们离开上海了。” “离开上海?”朱明明酸溜溜地重复着,“还真小心啊,也不用自己的车和司机,看样子他挺给你面子,哼哼。” “算了吧!搞了这么多女人,你看见他忌惮过什么!离开上海嘛……肯定是葆龄的主意。” “唔?是病西施对你心怀歉疚?” 张乃驰没有回答,他太了解薛葆龄了,她归根结底就是个对爱情充满浪漫憧憬的小女人。据张乃驰所知,似乎她和李威连总是选择在上海之外幽会,李威连应该无所谓,这样做只是为了减轻薛葆龄的压力,也能让她在与情人相处时,更加全心投入地享受所谓的两人世界。直到此刻,张乃驰的知觉好像才从麻木中恢复过来,与葆龄恋爱时的甜蜜回忆犹如重锤,一下又一下打击着他的心房,她当初的温柔可人、纤巧细腻曾经多么令他着迷啊,可现在这一切都不再属于他,而给了他最切齿痛恨的那个人…… “葆龄车开得很不错的。”张乃驰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们会去哪里呢? 他问朱明明:“这个周末你们不开会了?” “嗯,都结束了!全完了!”朱明明用力拍打着沙发,“周末放假休息!下周一就公布新的组织结构啦!”她在张乃驰的膝盖上撑起身子,抬手抚摸他线条清晰的下巴:“可怜的人……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张乃驰两眼放光了:“当然!亲爱的maggie,看在我们都是伤心人的份上,你就……” “等等!你总得先让我开心吧……我都难受死了、难受死了……” 朱明明像条蛇似地缠在张乃驰的身上,折腾到现在她已经完全衣不蔽体,短裙堆在腰间,半透明的蕾丝内衣在他的眼前来回摇晃着。张乃驰感到自己的身体有动静了,倒不是面前的胴体有多么诱人,而是昨夜至今晨的种种情绪,终于累积成了自虐似的肉欲勃发,想象着妻子在李威连的怀抱里辗转呻吟,张乃驰突然有了发泄和占有的冲动,真难得啊! 他面目狰狞地笑着,把朱明明压在身下——你已经活生生把我逼成了个变态狂,哈哈!这样也不错,很不错……他们裸呈的躯体搅作一团,张乃驰兴奋难抑地发现,自己竟然出奇坚挺,连朱明明都被他滚烫的器官挑逗得情欲大发,拼命往他的身上贴过来,两具肉体都已大汗淋漓,张乃驰向濡湿和高温的包围圈挺进,他就要成功了—— “william……”朱明明紧闭双眼,从潮红的双唇中吐出这个她朝思暮想的名字,双臂使劲抱拢张乃驰,好像要把他压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似的。 “咚!”她被张乃驰用尽全力推开,后脑勺狠狠砸在床头上,险些晕厥过去。张乃驰翻身落马,面如死灰。短暂的寂静之后,他发出断断续续的笑声,又似濒死时的悲泣。张乃驰笑着笑着,眼角边慢慢渗出泪珠,落在皱巴巴的床单上。 夜已尽。 张乃驰一醒来就看见满室阳光。房间里依旧狼藉遍地,倒是站在大镜子前梳妆的朱明明,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听到床上的动静,她扭过头来,口气一如平常般傲慢:“中午了,快起床吧。我早饿了。” 化妆只能略微掩饰苍白的脸色,黑眼圈在日光下暴露无遗。即使恢复了跨国公司人事总监的做派,张乃驰还是能一眼看穿朱明明彷徨无依的内心,她的失落丝毫不比他少,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对他们俩同等痛苦。 她没有离开,这很好。 张乃驰在床上哼唧:“头疼死了……我不想吃饭,你自己去吃吧。” “起来!”朱明明冲过来掀开被子,“头疼我有特效药!这房间里臭死了,你居然还待得下去!” 张乃驰捧着脑袋爬下床,继续矫揉造作地呻吟着。 “吃药!”朱明明往他手里塞过来一杯水和药片,看着张乃驰吞下去,突然说,“这药也是他给我的。” 太可怕了!她跌坐在沙发上,直勾勾地瞪着前方,眼里又渐渐蓄上泪水。假如他不曾这样无所不在地充斥在她的生活中,也许她还有希望摆脱如此无望的沉迷,但是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朱明明抱紧双肩,想到很快就连陪伴在他身边的机会都要失去,她的心就像沉入了无底深渊。 张乃驰反倒精神起来,很快梳洗停当,他在镜子前左照右照,对自己丝毫无损的英挺颇为得意。他吹了声口哨:“走吧,我们吃饭去!” 吃午饭时,朱明明始终是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 “哎,maggie,下午我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吧?”埋完单,张乃驰提出建议。 “随便。” 张乃驰驾驶着雷克萨斯往青浦方向开去,周末中午的高架路上车流比平时还要湍急,绝大部分是趁着早春出城踏青的私家车。他的兴致很高:“maggie,别这样忧郁嘛。你多看看我,就会觉得自己还不算最倒霉的,哈哈!” 朱明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对啦,关于新的组织结构,你不是有消息要透露给我吗?” 朱明明朝窗外别过脸去:“算了吧,我怕你听到以后承受不住。” “你看我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张乃驰说得很轻松,朱明明不禁瞥了他一眼,轮廓分明的面庞确实讨人喜欢,但她却看到这副皮囊下那丧家犬般的灵魂。怜悯他吧,她对自己说,怜悯他就等于怜悯我自己,我们都被无情地丢弃了,就像丢掉一堆垃圾…… 汽车拐下大路,驶入一个别墅区。 车道两旁栽种着整排的柳树和樱花树,正是芳菲之春,樱花如大朵的粉色祥云般次第盛开,嫩绿的柳枝在春风中蹁跹起舞,柳絮丝丝缕缕飞过朱明明的眼前,她有些失神:“richard,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张乃驰没有回答,依旧兴致勃勃地驾着车,沿小区中的人工河蜿蜒而行,河岸两旁的独栋别墅形态各异,都有着向脉脉绿水上伸展出的露台,好几户人家在露台上休闲,孩子蹲在披着雪白长毛的牧羊犬身旁玩耍,朱明明越看心情越黯然,不耐烦地叫起来:“喂!你有什么事快说,否则就马上离开!我讨厌这儿!” 一个急刹车,车停下了。张乃驰率先跳下车,又转过来替朱明明拉开车门:“亲爱的maggie,这个周末咱们就在这里散心,怎么样?” 朱明明狐疑地打量着面前的三层小别墅,深褐色的屋顶罩着奶黄的墙面,圆拱形窗户外围绕着雕花的铸铁栏杆,颇有地中海建筑的风格。窗台上的原木花格里,浅黄色的雏菊开得正欢,微风吹过,门檐下悬挂的风铃叮咚奏响。 “欢迎来到我们的度假乐园!”张乃驰几步蹦上门廊,微曲双腿,做出个夸张的迎客姿势。 朱明明站在门口朝里张望:“这是你的房子?”客厅是乳白色调的,花枝吊灯的式样挺合她的口味,阳光如洗般从落地长窗投入,洒在暗红的地砖上。她不自觉地走过去,推开长窗,迎面拂来的清风果然带着水汽,铺着木条的露台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些。 张乃驰走到她的身后,双臂围拢她的腰肢:“是我的房子,如果你喜欢,也可以是你的……” “真的?”朱明明蓦地转过身来,盯着张乃驰的眼睛,“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么漂亮的房产啊?既然自己有好房子,为什么还老让公司给你出钱住酒店?” “不管我有没有房产,按规矩公司都应该给我住房补贴,”张乃驰满不在乎地回答,“这是两码事。” 他揽着朱明明的腰走上露台,深深地吸一口春日午后的馨香之气:“空气多好啊……maggie,我是真心希望你快乐的。” “空气确实不错,这地方很适合你的病美人,帮她调养身心。”朱明明讥讽他。 张乃驰哈哈一笑:“有人帮她调养身心,就不需要我这个做丈夫的操心了。” “哦?那么说她不知道这里?”朱明明步步紧逼地追问。 “当然不知道。”张乃驰两手摊开,满脸无辜地说,“我向上帝发誓,今天还是我头一次带女人来呢。” “算了吧!” “是真的,我骗你干什么。”张乃驰耸耸肩,“葆龄有她老爸在法租界留下的花园洋房,看不上我这种小手笔,我呢,也没必要都向她坦白。这栋别墅是我在2001年、和她结婚的前一年买下的,她确实对此一无所知。” “原来是这样。”朱明明看着脚下的一汪碧水,“难怪这个别墅区里的树木花草长得好,已经很成熟了。”她斜瞟着得意洋洋的张乃驰:“喂,没想到你还挺有投资眼光,2001年时买这房子很便宜吧?” “八千元一平米,四百五十平米的别墅,总价才三百六十万,我又花了四十五万装修,四百万全部搞定,合算吧!” “嗯,现在按市价该翻了好几倍?” 张乃驰指了指河对岸:“上个月对面那栋房子刚卖掉,面积和位置都比不上我这栋,成交价也有一千多万了。” 朱明明点点头:“看来你是赚到了。不过……”她狡黠地微笑起来:“假如我没记错,2001年你不过是中国公司的产品经理,一下子拿不出四百万的现金吧?” “太对了,太对了。”张乃驰摇头晃脑地感叹,“maggie,你实在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啊。那时候我肯定拿不出那么多现金,所以我当然得贷款啦。不过嘛,这房子我买下装修好就立即租出去了,租金收入还房贷,去年刚刚好还清!所以上月最后一个租约到期,我就没有急着挂牌——maggie,你要是喜欢这里,咱们就先享受着再说,好不好?” “这里当然好了,”朱明明靠在露台边,眯起眼睛感觉着风中的春意,“比酒店客房强太多了,那里就像个豪华的监狱……”这样喃喃自语着,她的神情又开始恍惚,凭栏垂首,点点碎花在眼前的碧波中几经浮沉,最终还是旋转着,随流水无奈而逝。 张乃驰也不打搅她,默默地在旁边的木椅上坐下。朱明明转身注视他的侧影,在这片刻的静谧中,他的容颜显出少有的庄重,朱明明知道这只是表象,但他毕竟是在乎自己的人,不论目的为何,此时此刻他是她唯一能把握到的。 “richard,你不是想知道新的组织架构吗?”周围如此恬幽,朱明明的声音转瞬就消散在春风中。 张乃驰扭头看着朱明明,很有智慧地保持缄默。 “第一层组织架构里没有你。” 他好像并不很震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露出含义复杂的阴沉笑容:“他倒是曾经许诺过,让我负责贸易。” 朱明明悠悠地叹了口气:“贸易仍然由他亲自负责,这也是众望所归,最合理的安排。” 又是长久的沉默,直长到日影西斜、昼已成暮。 抬头望去,却发现这不过是一片随风飘来的厚云,遮去了半空艳阳。 “……也好,今后我们就会有更多的时间来这里休闲了。”张乃驰说着,起身向屋内走去。朱明明朝他的背影望过去——多少有些踉跄,那空乏无力的脚步,一如她此刻的心绪,没有期待、没有依傍,这一次他们都损失得太多了,可他们有什么错?! 朱明明跟进客厅,在张乃驰的对面坐下。 “你恨他吗?” 她这么直白的问话也没有打动张乃驰,他只是仰靠在沙发上,一副垂死的姿态。 “其实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感谢他。” “……” “不说别的,就看看这栋房子,”朱明明的眼睛闪亮,“我猜也是william给你的建议吧。” 张乃驰有动静了,虽然依旧仰面朝天,嘴里却含含糊糊地问:“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十年前的你,绝对没有这种长远眼光。” “朱明明!”张乃驰簌地坐直身体,“你太过分了!说我商业头脑、公司经营不及李威连,我认了。为什么连买房投资这种事情,你也要往他身上扯?难道我张乃驰没有他的指点,就连房子也不会买吗?!” 第二十七章 “你会买,你当然会买……”朱明明再次悠悠地叹息,张乃驰青白糅杂的脸在她的眼前忽远忽近,这一刻她的内心产生了巨大的恐惧,是对自己将要做出的行为的恐惧,也是对可预见的后果的恐惧,更是对她自身作为一个人的品格的恐惧…… 张乃驰紧盯着她:“你到底什么意思?”他嗅到了异乎寻常的气息,那是可以决定生死的气息。 朱明明拿过香奈儿的手包,从最里层取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她的手不停哆嗦着,那张纸在她手里宛如秋风中的枯叶。 张乃驰的全身都绷紧了:“这是什么?!”他几乎想劈手来夺,但还是用最大的意志力控制住自己,又问了一遍:“maggie,告诉我,这是什么?” “你听说过一个叫尹惠茹的人吗?”她问,声音更像悲泣。 “尹惠茹?”张乃驰愣了愣,随即醒悟过来,“知道,我当然知道。一个痴呆多年的老女人……她怎么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是‘逸园’的房主?” “你说什么?!”张乃驰瞠目结舌。 朱明明的脸色惨白,好像下一秒就要心脏病骤发似的。张乃驰盯住她手里的那张纸,那肯定是性命攸关的东西!她虽然还死命捏着,纸片却已摇摇欲坠。 “还有……一家叫歆源的公司……”朱明明上气不接下气了。 “歆源?”张乃驰皱起眉头努力思索,“这名字我好像有点印象……和西岸化工有过生意往来吗?” 纸片终于从朱明明的手中掉落下来,随着落下的还有她的两行清泪。张乃驰向前猛扑过去,跪在地上接住了那张纸。 她的声音飘渺空洞:“1999年一个叫尹惠茹的人买下‘逸园’,第一笔六百万的首付款是从这个歆源公司打入房产中介的账户的。这就是当时的付款凭证。” 张乃驰全然忘记站起,他就那么跪着,双手颤抖得比刚才的朱明明还要厉害,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突然叫起来:“我想起来了!这个‘歆源’是一家注册在香港的公司,是李威连找来的关系公司!1998年到1999年之间,西岸化工向中晟石化的销售曾经经过这家公司,而且只做了一笔大生意后,李威连就再没用过这家公司。当时我觉得挺奇怪,所以就记住了!” “我的天……”张乃驰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不会这么疯狂吧?!” “你说什么?什么疯狂?”朱明明恍恍惚惚地问。 张乃驰又看了一遍:“这上面写着首付30%,那么说‘逸园’当时的成交价是两千万,还剩一千四百万的贷款?maggie!”他大叫一声:“大中华区总部在‘逸园’的租金是多少?” 朱明明还是双眼发直,好像梦呓似地回答:“从2002年起,总共签了十年的租约,年租金一百二十万。” “哈!”张乃驰从地上一跃而起,在房间里疾速地绕起圈子,“这就是一千两百万啊,连本带息还了一大半!” 兜了几圈,他又“扑通”一声在朱明明身边坐下,一边抬手把她搂到怀中,一边感叹:“难怪、难怪啊!当初他建议我投资别墅,我就问他自己为什么不买,他说是katherine sean不喜欢上海,所以他只在美国买房子,不会在上海置业。我那时候就觉得很可疑,还担心他是下套害我呢,结果犹豫了一年多才下手买了这栋房子,还好当时房子涨得不快……” “他真不该建议你的!”朱明明打断他,眼泪夺眶而出。 张乃驰这才看清朱明明的样子:“呃?maggie,你哭什么呀?” “我心痛!”朱明明用力推开张乃驰,捧着脸抽泣起来。 心痛?张乃驰跷起二郎腿靠到沙发背上——女人真是不可思议,他想,现在心痛了,那刚才你又是在干什么呢?不过,现在他对朱明明的情绪没有兴趣,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那张薄薄的纸上,等待了那么久的致命打击,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样到来了吗? 他还是不太敢确定,毕竟遭受了多次失败,张乃驰深深地惧怕这又是一场空欢喜。 张乃驰再度仔细地查阅这张纸,突然问:“这是复印件啊?原件在哪里?你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弄到这东西的?!” “你不要就还我!”朱明明扑过来就抢。 “哎!这可不能还你!”张乃驰右手挡住朱明明的身子,左手把纸塞进衬衫前胸的衣兜,还拍了拍,“其实复印不复印的无所谓啦,关键是要把歆源公司、尹惠茹和李威连之间的关系调查清楚,只要相关逻辑充分合理,一张付款凭证算不了什么!” 朱明明颓然坐下:“你打算怎么样?” “我?我……”张乃驰的脸扭曲得变了形。朱明明只顾伤心,并没注意到她同伴那张出名英俊的面孔,此时已如恶魔般凶狠。 他凑到朱明明的耳边:“maggie,你听我说……我们这不过是为自己掌握些有力的筹码,到关键的时候可以拿出去谈谈条件。你不愿意去研发中心,我更不肯被降级,咱们是在正当防卫啊!” 朱明明迷茫地点点头,她疲惫已极、脑子完全转不动了:“是正当防卫……让人逼的。” “对,就是让人逼的嘛!你想通了就好。”张乃驰松了口气,“maggie,告诉我嘛,这东西究竟从哪里来的?” “夹在他的一份快递里。我不敢把原件拿走,怕他会发现,所以、所以就复印下来……” “亲爱的maggie,你真是我的大救星!”他托起她布满泪痕的面孔,深深地吻下去。而她,似乎对一切都失去反应、从身到心都彻底麻痹了。 周一上午,重组的首层组织架构正式公布。戴希读着邮件,对八卦饭团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的预测真准!一起公布的还有后续行动计划,首层新组织架构将从五月一日起开始实行,并从即日起开始第二轮重组的准备工作。戴希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第二轮重组的核心团队中,不过她排在中国公司人事经理叶家澜的后面,类似协助工作的角色,因此还不至于太引人注目。朱明明对戴希的态度的确有所改善,重组方案一公布,她就和戴希谈了次话,勉励了几句,可惜总给戴希一种口是心非的感觉,似乎经过这样的转变,朱明明就不再是戴希所认识的朱明明了。她们谈的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是“逸园”。改造工程如期完工,朱明明告诉戴希,李威连已经把大中华区总部迁回“逸园”的日期定在五月一日,所以四月里可以再做些内部修饰,时间相当充裕。朱明明自己将把工作重心转到研发中心筹备上,她把“逸园”整个放权给了戴希,今后如果有什么要决策的,就让戴希直接去找李威连。谈到这时,戴希才在她脸上看见了熟悉的酸涩表情。戴希在心里悄悄地笑了,这样的朱明明其实蛮可爱,难怪李威连还一直挺喜欢她的。 第一轮重组的过渡相当平滑顺利,西岸化工的日常运转几乎没有受到影响。李威连的公开表现也证明了他对局面掌控的超强自信。组织结构公布的当天下午,他向全体员工做了一次简短的沟通,第二天就飞赴美国去了。戴希从lisa那里了解到,李威连将在美国待一周时间,既是向总部沟通重组进展、汇报第一季度的业务情况,也是为了去给isabella庆祝生日。每年的这一周,不论何种情况下,李威连都要返回美国给女儿过生日。 天气在一天天转暖,人们身上的衣饰也一天比一天更加轻薄靓丽。西岸化工办公楼地下二层的车库里,身穿locaste薄绒运动外套的张乃驰姗姗走来,鲜亮的嫩绿把他的肤色衬托得更黑了,他步履轻捷、面带笑容,精神状态出奇地好。 他打开雷克萨斯的后备箱盖,把肩上的高尔夫球袋装进去。恰在这时,一辆黑色奔驰平稳地停在他的车旁。 张乃驰直起腰,笑容可掬地和奔驰车里走出的人打招呼:“小周,你好啊。” 周峰连忙绕到他跟前:“张总你好。呵呵,又去打球?” “是啊!”张乃驰把球袋放好,又正一正头顶的pebble beach棒球帽,“我现在每天打四小时高尔夫,水平直追职业选手啊!” “呵呵,难怪脸都晒黑了。” 张乃驰朗声大笑:“我算想明白了,什么业绩职位,那都是给别人看的,只有身体健康才是自己的。” “唔……还是张总想得穿。” “小周,这礼拜william不在,你也难得清闲啊?” 周峰摸了摸脑袋上的秃斑:“老板不在,我正好把车送去保养,这不是刚刚开回来。” “嗯,真是尽职的好司机啊。”张乃驰朝周峰竖起大拇指,后者腼腆地笑了笑。 第二十八章 “对了,上次在三亚开会的照片,我这两天刚有时间整出来,还是发到你儿子的邮箱?” “是,谢谢张总了。” 张乃驰笑着摇头:“你也该学学电脑,现在七老八十的人都会上网,你太落后了!” “我笨,学不会……老板也没说什么,呵呵。” “那还不是因为你和william关系不一般嘛,哈哈哈!” 张乃驰正要抬腿上车,周峰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张总,我刚才在公司楼外见到位小姐,转来转去的好像在等什么人……嗯,我好像记得曾经见到她和你在一起过。” “嗯?”张乃驰皱起眉头,“是你不认识的人?” “不认识,不是咱们公司里的……” “长什么样?” “普普通通的,看样子还挺年轻,比较瘦,扎个马尾辫。”周峰描述得有些费力,张乃驰却眼睛一亮,难道是她?! “小周,谢谢你啊,我这就去看看。” “是,张总你忙你忙。”两人客客气气地挥手告别。 一周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李威连回到中国,却直接飞去北京。让大家都有些意外的是,gilbert jeccado似乎有意将研发中心定址在北京,李威连是和他一起去与相关部委及北京市政府讨论合作事宜、争取更多优惠政策的。同去北京的还有新组织架构的两员主将:mark和raymond。一听说这个消息,张乃驰便肯定李威连会替mark和中晟石化之间牵上线,这样张乃驰本人在西岸化工的存在价值即将消失殆尽了。 但是他有信心,自己绝对不会在西岸化工消失,决战才刚刚开始。 又一周之后的周三清晨。 不到七点半的上海市中心,街面还很清静。作为时尚地标的这个区域,鳞次栉比的漂亮店铺尚未开门迎客,青灰色砖墙上纤尘不染,装饰感远远盖过真实的历史沧桑。沿墙侧斜靠着收起的白色遮阳伞,户外放置的桌椅归拢在一起,夜晚那些光怪陆离的影像仿佛还在其间隐现,给偶尔经过的人们心头平添几分落寞和冷清。上早班的打工族脚步匆匆,大多会在唯一开门营业的starbucks前停留片刻,买上一杯咖啡后继续赶路。 朱明明奔进雅诗阁的大堂时,手里并没有拿着咖啡,连妆都没化。身上的米色套装虽说是高档品,可丝毫没有为她增添优雅的韵致,今天的朱明明,那惊慌失措、气质尽丧的模样几乎使人不敢相认。 站在大堂里,她的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她用冰冷的手指按下手机键——求求你,快接电话,接电话啊! “喂,maggie?” “william!”朱明明含泪轻呼,谢天谢地他还没出门,“william,我在你楼下,我有话要和你说,就现在!” 他犹豫了一下:“maggie,周峰马上就到了。有话我们可以去公司谈,或者你等一等,坐我的车一起去。” “不!”她冲着电话叫起来,“arbucks……求你了……” 静了静,李威连说:“你上来吧。” 走进李威连的套房起居室,朱明明的双腿哆嗦得更厉害了。他已经装束整齐,只是没穿西服外套,把朱明明引进房间,李威连略显诧异地端详着她:“先坐下吧。” 屋里飘散着好闻的咖啡香气,李威连给朱明明倒了杯咖啡:“周峰都已经到楼下了,我刚刚让他先把车开回公司,去取lisa准备好的资料。我们不需要谈很久吧?九点我必须和raymond他们一起出发。” 朱明明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手抖得太厉害,在洁白的托盘里溅上很多黑色的液体。李威连微笑了:“看样子你不喜欢我煮的咖啡……maggie,是什么事?” 他的语调是那么温柔,充满真切的关怀。朱明明情不自禁地抬起头——从没见过有人能像他把浅灰色的衬衫穿得这样好看,深沉华贵的男子气中那一丝含蓄的寂寞,每每都引得她心驰神往、无法自已。她是多么期待能够被他拥入怀中,用他的寂寞来抚慰自己的寂寞,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也足够令她心满意足了……不,朱明明绝望地垂下眼睑,她明白从此后自己连这样梦想的权利都没有了。 见她始终不开口,李威连微微皱起眉头:“问题好像还挺严重的?……嗯,是不是为了要去北京?maggie,关于让你去研发中心的安排,我还没有和你好好聊聊。你也知道,我昨天半夜刚从北京回来,实在没有时间……其实,对此我是有通盘考虑的,当然,假如你真的很不愿意去北京工作,你也可以明确地告诉我,咱们再商量其他的解决方案。” 朱明明似听非听着,目光掠过桌上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她惊跳起来:“八点到了吗?!” 李威连愣了愣:“刚到,怎么?”他也朝自己的电脑屏幕看去。“不!别看!别看邮件!”朱明明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李威连的脸色阴沉下来,他逼视着朱明明:“maggie,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明明双手抱住脑袋,就在这时,李威连的手机响起来。 他接起来:“lisa?” “william,你在哪里?”lisa的语调完全失去了一贯的明朗从容,“你、你看邮件了吗?”她带着哭音问。 李威连开始翻看邮件,朱明明把头埋在胸前,拼命闭紧双眼,但好像仍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表情。 短暂的寂静之后,她听到他在说话——“lisa,你立刻给洛杉矶的数据中心打电话,让他们从服务器上删除这封邮件。”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地沉着的,朱明明却顿时泪如雨下,她还是听到了,某根琴弦崩断的裂帛之音。 她抬起头,李威连在拨电话,他接连拨了好几次,似乎是没有打通。又有电话进来了。 “已经删除了?很好,lisa,谢谢你……那些下载和转发的不用管,没什么大不了的。另外,请你现在就去车库找一找周峰,我刚给他打电话,但打不通。你要是见到他,让他立即和我联系……好了,别为我担心,像往常一样工作吧。” 这次的沉默有点长,对朱明明仿佛是一个世纪过去了。 “你知道会有这封邮件?” 她不敢回答。 “maggie,我在问你问题。” 朱明明绝望地点头,她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心都在迅速崩塌,并且不可能得到拯救了。 “你知道邮件的内容?” “不!我不知道!”她叫起来,涕泪横流,“是昨天晚上他、他喝醉了,说今天……今天上班前就要、要给你一个……我想了一整夜、我不能……我……” “他?”李威连的声音冷硬似铁。 朱明明向他投去哀求的目光:“他是、是……” “不,你不需要告诉我他是谁。”李威连冷笑着打断她,“我已经很清楚了。我不清楚的是——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朱明明恐惧地睁大眼睛,她无言以对。 李威连微微向她倾了倾身子:“maggie,这个早晨真正令我困惑的是,为什么是你?是不是我曾经做错过什么?是我考虑不周,得罪了你?还是……” “不!不是的!”朱明明失声痛哭。 他盯着她,摇了摇头:“一定是的,一定是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否则你的眼泪又能代表什么呢?想必是对我的指责吧。” 朱明明感到无地自容,但是她不愿意离开,因为她深知,现在只要走出这扇门,恐怕这辈子都再见不到他了。 李威连靠到椅背上,直到此刻他才显露出疲倦至极的神情:“你走吧,别再让我见到你。” 朱明明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李威连一个人。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才拿起电话。 “嗨,爸爸!” “嗨,宝贝,你的诗歌我翻译成中文,一个小时前刚发给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爸爸!” “能看懂吗?” “能啊,这下我能用中、英文朗诵自己的诗了,太棒了!” “我的宝贝,我可是六点不到就起来为你工作了……” “谢谢爸爸,你真好。我现在就念给你听,好吗?” “好。” “嗯……还是让我先练习练习吧,再给你念!” “都可以,任何时候都可以。” “我要去洗澡了,再见,爸爸!” “晚安,宝贝,我永远爱你。” 他还有一个电话要打。 “lisa,找到周峰了吗?” “没有!哪儿都找不着他,他的手机也打不通……还有,raymond刚才问我,今天的日程有变化吗?” “嗯,请你告诉raymond,让他来雅诗阁接我,今天的日程照原计划进行。你继续找周峰,随时与我沟通情况。” 李威连走到窗前,街景和刚才朱明明来时已迥然不同,川流不息的人群与明媚春光交织在一起,汇成一幅生动的城市画卷。稍远处,高架路上开始塞车了。 他对自己说,每一天都如此周而复始、空虚乏味,这样的人生实在不值得留恋。 第二十九章 西岸化工的正式上班时间是九点整。不过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大中华区总裁李威连只要人在上海,如果没有其它安排,通常他在早上八点之前就会到达办公室。除了总裁秘书lisa和司机周峰必须配合他的时间之外,大中华区的核心高管层及相关人员也会根据具体日程安排提前上班,所以,这天早上的邮件选择在八点发出,显然是熟知李威连工作节奏的人,怀有险恶用心的特别策划。 邮件是从公司外部以密送方式发出的,发件人的互联网邮箱地址无据可查,也无从确认送至哪些收件人。在李威连的指示下,八点十五分这封邮件就从西岸化工在北美的服务器上彻底删除了。然而,我们毕竟是生活在一个以毫秒速度更新的信息世界中,一刻钟的时间已经足够让这封邮件像病毒一样繁衍传播,迅速蔓延开来,何况它还包含着极为震撼、令所有相干和不相干的人都兴趣大增的内容。 因此,仅仅过了半天左右的时间,在msn、qq、开心网和诸多职场人喜欢关顾的论坛上,这封邮件都成为热议的话题,在这又一个平淡枯燥的工作日里,为广大白领们奉上了一剂强兴奋药。等到吃过午饭,就连平时和西岸化工没有什么业务往来的日本贸易公司——高井株式会社的员工们都开始对此交头接耳起来。 高井株式会社的小会议室中,孟飞扬组织召开的业务会议进行了一大半。他在这家公司已经工作满三个月了,带领了一个十名业务员不到的小团队,在三名贸易课长中是年纪最轻、资格最嫩的。高井株式会社本身是一家相当有规模的日资贸易公司,业务覆盖的领域非常广,最擅长的核心业务是食品、日用百货和电子、机械方面的中日贸易,但近些年来一直在拓展新的经营范围。孟飞扬负责的一块主要是农药、化肥,食品添加剂和塑料产品,这些就是他过去所熟悉的业务,同时也是高井公司致力开拓的新领域。孟飞扬工作得非常卖力,才三个月的时间,他已经整理了客户资源、初建了团队,而且还签下了几个不小的合同,可以算是初战告捷。 今天的会议是每周例会,首先由各位业务员分别讲述所负责的客户及跟踪的合约情况,差不多一小时就过去了。孟飞扬做了简单的总结,随后把大家关心的几个问题拿出来集中讨论。但是他奇怪地发现,会议室的气氛渐渐发生变化,一向很认真参加会议的这几位心猿意马、眼神闪烁,三三两两聚拢在电脑屏幕前,不知道在看什么,居然还纷纷露出满脸诡异的笑容来。 “喂?喂?你们在干什么啊?”在两次征求意见而得不到反馈之后,孟飞扬皱起眉头敲了敲桌子。 几个家伙互相讪笑,孟飞扬和这些手下年龄差不多,虽说日资公司的等级比较森严,平时孟飞扬和业务员们也就是一起打拼的哥们儿,彼此无拘无束,所以他们也不怎么把他真当回事。 “嗨!”孟飞扬来气了,把那几个挤在一块儿的脑袋拨开,自己也凑了进去,“什么好东西,你们别光顾着自己乐,也让我看看嘛!” 众人再次心怀叵测地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起哄:“孟君,飞扬!好哥们儿!”“看看,看看,这绝对是好东西啊!”“飞扬,你结婚了没?这可是未成年人不宜啊!”“哎呀,咱们飞扬天天赶回去给女朋友做饭,每天早晨来上班都红光满面的,他还稀罕这个……” “什么乱七八糟的!”孟飞扬让他们说得一头雾水,定睛往电脑屏幕上瞧。 原来,那是一段总长两分钟不到的视频,很快就看完了。 那几位聚在孟飞扬身边又看了一遍,立即啧啧有声地闹起来。 “够香艳吧?” “虽说比不上日本av,可好歹是真实人物秀啊……” “我觉得没啥,一般一般。” “那女人不错,很丰满啊,功夫也好,够骚!我喜欢!” “你喜欢?回去让你老婆看看,给她上上课,看人家女人怎么伺候男人的!” “得了吧,真弄个浪女来,你受得了吗?!” 孟飞扬板起脸来:“喂,各位!虽然这东西不怎么样,可你们也不至于要上班时间在会议室里集体欣赏讨论吧?怎么啦?下班回家研究不好吗?!行了行了,开会吧!” 眉飞色舞的一帮人这才算住了口,重新回到工作状态中。但是后续的会议里,孟飞扬自己反而开起小差来,不知为什么,刚才那段视频让他的心里很不舒服。视频的画面模糊、灯光昏暗,人物的面部和表情很难辨别,也没有声音,从拍摄角度来看,很有可能是偷拍的。视频里的环境和人物从头至尾是一致的,但从动作的接续程度可以推测,整个视频是由许多个不同片断剪接而成。视频的全部内容都是一男一女的性事,经过剪接后感觉十分紧凑,显得其中的性行为程度非常激烈,造成了颇为刺激的效果。 匆匆结束会议,孟飞扬的脑海里徘徊不去视频中的画面。他来到和自己关系最好的业务员陈辉身边,压低声音说:“哎,把刚才那个东西,传给我。” “哈哈!”陈辉心领神会似地朝他直挤眼睛,“就不在邮箱里发了,你拿u盘来,我拷给你。” 孟飞扬在自己的电脑上又看了两遍。 现在他能肯定,自己最初的判断是正确的,这视频绝对是偷拍的。但问题是,如此肆无忌惮地传播偷拍的视频,是否会给当事人带来极其不利的影响呢?而多个不同片断的剪接,又表明这种偷拍甚至是长期的行为,不由使人怀疑这视频背后隐藏着可怕的企图。还有集中剪接的方式也让他惊诧,经过一番别有用心的组合,原本无足为奇的性事显出变态和淫虐的感觉来……看着、想着,孟飞扬的眉头越皱越紧。 “飞扬!飞扬!”陈辉突然凑到他耳边,紧张地问,“我记得你女朋友是西岸化工的?” “是啊,怎么?” “啊!”陈辉左右看了看,“这段视频就是从西岸化工里传出来的!我同学的朋友在西岸化工当销售,这是她转发给我同学,我同学再转给我的。” “什么?西岸化工!”孟飞扬大吃一惊,与此同时他的心猛地一沉,似乎刚才看视频时的某种模糊感觉突然清晰起来…… 陈辉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据说这段视频的男主角就是西岸化工大中华区的总裁!没想到吧?!哎?你还不快和你女朋友联系联系?搞点内部猛料来听听?” 孟飞扬惊呆了,想了想才说:“过会儿我给戴希打个电话吧。” 陈辉相当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好吧……”走了几步又转回来:“飞扬,其实他们转发给我的是一个邮件,视频只是附件,邮件是全英文的,你要不要看看?” “哦,”孟飞扬有些神不守舍,“要看的,你马上转给我!” 邮件倒挺长的,但是孟飞扬立刻就看完了。 这封英文邮件有个蛮搞笑的标题:“你们肯定知道他是谁”,可惜孟飞扬一点儿都笑不出来。除了视频附件之外,邮件里就是大段大段的英文,对孟飞扬来说,本来他是要花些时间才能读懂这些复杂英文的,但是今天他只浏览了几行,就立即明白了全部内容,因为所有这些都是他曾经读到过的! 邮件里的文字全部引述自那份咨询者x的心理咨询文档。尤其历历在目的是: 当然女人还是很有用的。她们的肉体可以让我获得满足,她们对我的痴迷,虽然充满了虚情假意,可是很能够娱乐我,帮助我释放压力。 ……我不再尝试去爱,而是肆意玩弄她们,结果非常有趣,女人们反而对我产生了最狂热的情感,发疯一样地崇拜我。我仍然不认可这种情感就是爱,她们根本不懂得如何去爱,不过我倒是很享受这种狂热和崇拜。 对我来说,要发泄性欲简直太容易了,还可以尝试各种类型和风格。在单纯的肉体满足之外,玩玩情感游戏也很有意思。因为要俘虏她们实在太轻而易举了,到后来我只能在抛弃的手段上动些新鲜脑筋。使我颇为无奈的是,很快她们连被欺凌都能忍受能习惯了。甚至包括我的妻子,当初我因为她的美貌和身份追求她,就是想作为一个中国大陆出生的黄种人,娶到她这样一位高贵的白人美女,我没有费太大力气就成功了。结婚之后,我从来没有中断过和其他女人的关系,起初我对妻子还有些内疚,但是后来我发现,她对我的不忠了如指掌,为了家庭的体面、为了我们的孩子,当然更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她和我对此达成了共识,只要我不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损坏她和她家族的脸面,她就对我听之任之。 ……我的结论是:没有任何女人值得爱,更没有任何女人值得信任。 再次读到这些文字,孟飞扬的心情异常沉重。一直以来,孟飞扬对李威连这个人怀着极其复杂的情绪,今天这封显然是恶意损毁李威连名誉的邮件,更使孟飞扬的心中五味杂陈,而最最令他担心的是——戴希的反应!她会怎样面对这个突发事件? 他忍不住了,抓起手机跑到走廊里。他必须立即给戴希打个电话。 仿佛是心有灵犀,孟飞扬的手机响起铃声,正是戴希! “小希……” “飞扬!你有没有把我的文档给别人看过?”戴希问,她的声音听上去完全变了。 孟飞扬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小希?什么文档……” “咨询者x的文档!”她叫起来。 “咨询者x的文档?当然没有……”孟飞扬回答,“小希,什么事?” 戴希叫得更大声了:“这不可能,不可能!绝不可能!没其他人看过这个……只有我、只有你……只有我们知道他是谁!” “小希,你在说什么呀?你别急,说清楚些!”孟飞扬也抬高声音,试图让心爱的女孩冷静下来。 但是她仿佛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从电话那头只传来她又像质问又像自责的喃喃:“不是你……难道是我吗?还有谁会知道……没可能的啊!只有我们……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孟飞扬脑袋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小希!你在念叨什么呀?你别吓我,到底怎么啦?!” 戴希终于回答他了:“……你等着!你在公司等我,我有话要问你!我马上就来!” “啊?什么?小希,你不是在上班吗?要不我去你那里?” “不!你等着我!我来了!”她把电话挂断了。 孟飞扬急忙再拨,电话通了,她立即掐断。再拨,再断,孟飞扬气急败坏,差点儿把手机扔出去。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了,只能在这里傻等,他想抽烟,摸摸口袋什么都没有。前些天他答应戴希戒烟,已经坚持两个多礼拜了。 孟飞扬疾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他记得自己的桌子里还放着几包烟。 “飞扬。” 他停下脚步,柯亚萍刚从电梯出来,正好和他在走廊里面对面。 “哦,亚萍,你好。来上班啦。”孟飞扬随口打了个招呼,他依稀记得柯亚萍请了两天假,说是家里有事,本来应该问一声的,但是今天他实在没心情。 孟飞扬来到自己桌前,在抽屉掏了半天一无所获。正在懊恼之际,两条七星香烟放到他的桌上。孟飞扬一抬头:“亚萍?” 柯亚萍冷冰冰地说:“我把我爸抽剩的烟都拿到公司来了,逼他戒烟。这些就送给你了,不过你也少抽点才好。” “哦,谢谢……”孟飞扬很尴尬。 柯亚萍看了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面无表情地继续说:“我从你家搬走了,钥匙还给你。” 孟飞扬这下意外了:“啊?你搬回去住了?” “是,我这两天请假就是为这个,你那里我全部打扫干净了,你放心。” 孟飞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唔,亚萍,我说过我家你随便住多久的,你不要有顾虑……你突然搬回去住,家里有麻烦吗?” 柯亚萍垂下头,手指轻轻抚过孟飞扬桌上那只红色的绒布小牛:“前些日子一直在和哥哥嫂嫂谈判,总算是谈妥了。爸爸把家里现在这套房子卖掉,卖的钱一分为二,哥哥嫂嫂拿一半自己去过日子,我和爸爸拿一半再买个小房子住……就这样。” “哦?”孟飞扬踌躇着说,“卖房买房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吧?要不你和你爸干脆都住我那里去……呃,过渡一下?” 听到这话,柯亚萍抬起眼睛,头一次露出浅浅的笑容:“你就这么想把自己的家借给别人住啊?不用了,这两天我请假,和爸爸一起去把买、卖合同都签了。” “这么快?!” “嗯,我实在不想再像现在这样过下去了,即使我自己能躲在外面,爸爸也受不了他们天天闹。正好最近房市挺热的,我家的房子挂牌一个星期就卖出去了,爸爸在我家附近找到一套房子,我去看了也觉得不错,装修比较新,而且现在没人住,所以我们办完交易后,只要清理清理就可以搬进去了。” 孟飞扬只顾着点头,看来老柯家的麻烦暂告一段落了,他立即回到刚才的心烦意乱之中。看看手表,离戴希挂下电话已经二十多分钟了,从西岸化工打车过来也快到了吧。孟飞扬为戴希担心着,从电话里听她的情绪非常糟糕——这疯姑娘、傻姑娘,千万别慌慌张张地出什么事…… “飞扬?”看到孟飞扬走神,柯亚萍又叫了他一声。 “嗯?” 她的脸微红起来:“不过,你的钱我们一时还还不出来……” “哎呀!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你们别把这钱老放在心上,我现在不急着用!”孟飞扬说起这笔钱就面红耳赤。 柯亚萍愣愣地看着孟飞扬,双眼突然熠熠生辉:“飞扬,我知道的,那笔钱是你存着打算买房结婚用的。就是因为借钱给我们,耽误了你的大事,我的心里特别过意不去,我想你女朋友也一定很不开心的……” “哎呀,没有的事!你别胡思乱想了!”孟飞扬懊恼至极,不自觉地就提高了嗓音,他还想说什么,身后有人在叫他——“孟飞扬!” 孟飞扬猛地转回身,戴希站在前台边,正神情焦躁地朝他望过来。 “小希!”孟飞扬抛下柯亚萍,疾步朝戴希走去。周围的同事们受到惊动,齐齐向他们行注目礼,这也是柯亚萍第一次见到戴希。 孟飞扬一眼就看到戴希通红的眼眶和发白的嘴唇,齐膝短裙因为赶路匆忙而打起褶来,束在脑后的黑色长发也有些零乱,亮晶晶的蝴蝶发夹歪在一边,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蹬着高跟鞋的纤细双腿在微微颤抖,在孟飞扬的眼中,此刻的戴希是多么慌乱无措,让他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去疼惜才好。 然而,其他人所见的却迥然不同。突然出现在这家日本公司门口的戴希,对大家来说分明是个略显憔悴的大美女,靓丽、高挑、气质皓洁,直叫人眼前一亮。柯亚萍拼命咬起嘴唇来,没想到戴希这样光彩照人,她不愿意自惭形秽,却忍不住握紧自己的套装下摆,不论款式、质地甚至穿着的感觉,她知道自己都比对方差得太多。 实际上,戴希是在进入西岸化工的这几个月中发生了巨大改变的。她的仪态、品位和风度都有了可观的提升,而且这种改变丝毫没有破坏戴希原本的清新自然,反而把她的优点恰到好处地衬托出来。如此迅速的提升当然归功于戴希本身的优秀素养和感知能力,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她所耳濡目染的对象的强大气场,也是十分罕见的。孟飞扬不是看不到这种变化,但他选择性地忽略了这一切,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戴希的变化从何而来。 “小希,”孟飞扬已经来到戴希的身边,“你来啦。要不我们到楼下的咖啡厅去谈?” 戴希没理他,她还在朝办公室里面张望,似乎要找什么人。 第三十章 孟飞扬那帮部下纷纷往前台旁绕着走,陈辉转到柯亚萍身边,故意压低声音惊叹:“哦!没想到孟君的女朋友这么出色啊?难怪他一提起来就眉飞色舞的……对,这美女还是西岸化工的。” “啊?就是那个三级视频?!”又一个家伙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啧啧!我早听说那家公司里面统统是俊男靓女,像我等歪瓜裂枣连门都没有……今天才算幡然醒悟啊,还是人家老板有品,太有品啦!不过我怎么有些替飞扬君担心啊?” “呃,你这话什么意思!少胡说八道啦!” 孟飞扬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他抓起戴希的胳膊:“小希,咱们走吧。” “谁是柯亚萍?”戴希甩脱他的手,继续直勾勾地盯着办公室里面。 “什么?”孟飞扬摸不着头脑,随着戴希的目光看过去,映入眼帘的还真是柯亚萍那局促的身影! 戴希说:“叫她一起走,我也要和她谈!” 孟飞扬张口结舌:“为什么?” “因为我怀疑她!”戴希清亮的双眸一下子变得雾蒙蒙的,她紧紧抓住孟飞扬的双手,语无伦次地嚷着,“我在路上拼命想,拼命想!如果不是你、也不是我,那还有谁,谁有可能!我想来想去……只有她,柯亚萍!她在你家里住了那么久!文档就在你的电脑里面!她的嫌疑最大!最大!” “你……这都说的什么呀?”孟飞扬又急又气,想要制止戴希,可她已经不顾一切地朝公司里面跑进去,直冲到柯亚萍的面前,气喘吁吁地问:“你就是柯亚萍?” “是我……”柯亚萍的声音好像蚊子叫,她比戴希矮半个头,又瘦又小的样子显得十分可怜。 “那好,我要和你谈谈!”戴希说。 “你、你是谁?我在上班呢……” 孟飞扬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过去一把揪住戴希:“小希,你胡闹什么!快跟我出去。” “还有她!”戴希指着柯亚萍,“就现在谈!一起谈!” 高井株式会社的前台旁簇拥起了一大堆人,半个公司的同事都来看热闹了:今天可真有意思,先是色情视频满天飞,现在又有二女公然争一男…… 孟飞扬忍无可忍,一边抓住戴希的胳膊往外拽,一边小声对柯亚萍说:“要不就请你一起过来下,她是我女朋友,有些事要谈。” 柯亚萍低着头跟了出来。 电梯里人挺多,三个人都没开口,戴希始终紧盯着柯亚萍。 一出办公大楼,戴希就迫不及待地挡在柯亚萍面前:“你说,你有没有动过我们的电脑?!” 柯亚萍吓得倒退一步,求救似地望着孟飞扬:“我……” “小希!”闹到现在,孟飞扬只觉在众人之前颜面扫地,他对戴希真有些生气了,“说到现在都是些没头没脑的话,你冷静些好不好?” “你让我怎么冷静!”戴希郁积了很久的愤怒、恐慌和悲痛一起爆发出来,“今天、今天公司里的人收到封邮件,里面有……有个视频,还有、还有那份文档里的话……我、我不敢相信,这些话怎么会传出去的!怎么会?!” 行人们都在朝这古怪的两女一男看,孟飞扬的脑袋涨大了一圈,他知道没可能再拉戴希和柯亚萍去咖啡厅,就只好站在人行道上。 他竭力用平缓的语调说:“小希,你说的这个邮件我也看到了,已经传得全天下都是。如果没猜错,这封邮件是针对你们那位李总裁的吧?” 戴希没有回答,眼眶里蓄满了亮闪闪的东西。 孟飞扬的心中愈加不是滋味,他深吸口气说:“这事其实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感兴趣。那邮件里的英文我看到了,确实是从你的文档里读到过的,可我不明白,小希,你为什么一口咬定就是从我这里泄露出去的呢?” 戴希喃喃地说:“肯定……肯定是的……没有人知道咨询者x就是他……只有我……我只告诉了你。”她这么说着,心又一阵一阵地揪痛。 从第一次看到邮件起,每次想到“咨询者x”,戴希的心就痛到喘不过气来。 孟飞扬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才说:“小希,我认为你的想法不对。这文档是希金斯教授给你的,除了你之外起码有教授知道吧?教授也可能给别人看过……” “不会的!”戴希厉声打断他,“教授是著名的心理学专家,他最懂得尊重病患的隐私!而且你还没听明白我的话!只有我……只有我知道他才是……才是咨询者x,连教授都不知道的……”她说不下去了,那痛苦的样子让孟飞扬恨不得立即把她搂进怀里,但他伸不出手去。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柯亚萍插嘴了,“我听不懂!要是和我没关系,我就走了!” 戴希跺着脚嚷:“你不许走!你老实说,是不是你动过那篇文档?!是不是你把它拿给别人看了?!” “飞扬!她要干什么呀?”柯亚萍直往孟飞扬身后躲,孟飞扬握紧戴希的双肩,脸色变得很难看:“小希,你别发疯了!好好听我给你分析!就算像你说的,只有你、我才知道李威连就是咨询者x,可我有什么必要把这事捅出去?现在这封邮件一看就是西岸化工内部人员作案,明摆着要制造丑闻、把他搞臭,小希,你说我有什么动机这么做?你还怀疑亚萍,这就更没道理!她和西岸化工狗屁关系都没有,李威连是何许人她也压根就不知道,就算她看过电脑上的文档,她能用来干什么?别说她根本没可能陷害李威连,即使她想提供材料给陷害者,她也没处去找啊!还有……其实这封邮件的重心是那段视频,小希你想想看,连那种隐私的画面都能拍到,发邮件的人肯定有办法找出咨询者x的身份!再说了,我觉得这些文字根本不算什么,视频里的那些丑态足够给人看了,几句关于女人的脏话还不是小巫见大巫?我想没人会在意那些的!” 戴希垂下眼睛不做声了,孟飞扬命令自己耐心,先让她安静地想想。 在突如其来的沉重静默里,突然响起柯亚萍尖细的嗓音:“哦,我还当什么事呢?就是早上那个视频啊?那么下流的东西我看得都想吐!我才不认识那种恶心的人呢,扯上我干什么?” “恶心?”好像被人掴了一掌似的,戴希猛抬起煞白的脸,干脆利落地反唇相讥,“你说谁恶心?!你说谁下流?!看得想吐你还看什么?!录制视频、散播它,看它的人才恶心,尤其是你这种以别人的痛苦为乐,还要伪装圣洁的人最最恶心!而且无耻!” 完全没料到会遭到这样的迎头痛斥,柯亚萍瞪大眼睛说不出话。 “戴希!”孟飞扬的怒火直撞脑门,他快要克制不住了,“戴希!亚萍和这事完全无关,你不要把火气都出在她的身上!何况她说得没错,那个视频本来就恶心,确实令人作呕!”实在忍了太久,他终于把胸中积压的憎恨发泄了出来。 戴希愣住了,她上下打量着孟飞扬,用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奇特目光。孟飞扬一阵发憷,刚才的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但是来不及了……戴希看完了孟飞扬,又慢慢转向柯亚萍,声音清朗、一字一句地说:“柯小姐,你在我男朋友的家里住了一个多月了。我希望你知道,你的这位好同事、好朋友、见义勇为的好人,曾经夜夜和我做那些让你想吐的下流事,就在你每天睡的那张床上!” 柯亚萍举起双手捂住脸。 “戴希!你发什么疯!”孟飞扬大喝一声,这一刻三个人的脸色同样苍白如纸。 戴希摇了摇头,她那张血色尽失的脸好像一下子变得稚嫩,活脱脱是孟飞扬记忆中初见的小女孩,但从双唇中吐出的话语却有着令人战栗的力量:“孟飞扬,我没有发疯,我说的全都是事实。我只不过让你感受一下当事人的心情!你们在这里口口声声地说恶心、骂下流,可是对于受到残酷伤害的人,难道你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心?!” “李威连是我们的什么人?我们凭什么要同情他?!”孟飞扬喘着粗气说,“戴希,我们不对这事添油加醋就已经够道德标准了,同情大可不必!我倒是觉得,你的同情心有些太过了吧?戴希,你扪心自问一下,假如今天这视频的主角不是李威连,你还会这么激动这么在意这么同情吗?!哼,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对他,根本就不是同情心这么简单吧!” 戴希向前跨了一步,双眸亮得吓人:“那你说,我对他除了同情还有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 戴希转身就走。 孟飞扬呆在原地,死死瞪着戴希远去的背影,不叫也不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柯亚萍怯生生的呼唤:“飞扬,飞扬,我们要回公司吗?” “哦,你回去吧。”孟飞扬瞥了一眼她哭丧的脸,“我先不上去了。” “……那我再陪你会儿。” 孟飞扬吼道:“你快走吧!让我一个人待着!” 戴希在街上飞快地走着,并没有明确的方向。她发觉自己好像置身于一个陌生的星球上,周围晃动的全都是冷漠含混的面孔,僵硬的五官上找不到任何可以信赖、可以托付的温暖表情。在这个春日的午后,行走在晴空艳阳下,戴希却感到浸入骨髓的寒冷,她不知道,那些使人们获得存在价值和生活勇气的理解、同情与安慰去了什么地方?在这个人头济济的热闹街头,她看不到一个朋友。 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绿地,年轻的妈妈推着童车,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走在前头,发出无忧无虑的笑声。戴希在身边的第一条长凳上坐下,双脚疼得麻木了,然而心却没有失去知觉,只要有片刻安静,一波一波的心痛就向她袭来。戴希双手抱住头,弯下腰等待着更剧烈的疼痛,因为她明白,自己无论如何感同身受,都难以真正体尝他正在遭受到的可怕打击,而自己竟然也是这些打击之一。想到这些,戴希的心就被无法言表的悔恨占据了…… 今天整个上午戴希都在“逸园”,水电和网络的调试非常顺利,到中午时就全部结束了。施工队已经撤离,她重新启用了电子门锁,像往常一样仔细检查过才离开。在去公司的路上随便吃了午饭,戴希开开心心地回到办公室。 起初她什么都没察觉到。换上套裙和高跟鞋,补了淡妆,戴希才打开自己桌上的电脑。邮箱里有一封古怪的邮件,标题是“你们肯定知道他是谁”,戴希好奇地去点击,却发现打不开——肯定是垃圾邮件吧,她没多在意,就开始忙自己的工作。 她并没能专心工作多久,msn上跳出一连串呼叫,这大概就是信息社会的妙处吧,渠道数不胜数、信息纵横交错,不论好的、坏的,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总会势不可挡地逼到人们的眼前,让所有的人都无处可逃。也许这确实是人类社会的进步,但由此带来的几何倍数的压力,又有几个人能够承受呢? 戴希看到了邮件。从最初的五雷轰顶中清醒过来后,她所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找lisa!可是lisa找不到了,她不在msn上,打她桌上的电话也没人接。戴希直接冲到总裁办公室的门外,lisa的座位前,她依旧踪迹全无。 李威连的临时办公室房门紧闭,一眼看去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但戴希能感觉到,围绕着它的气氛完全变了。往常的严肃、尊崇被怀疑、不安甚至恐惧所取代,同事们敛声屏息,好像避开瘟疫区似地绕得远远地走动,使这个区域顷刻就孤绝得如同被全世界所背弃了一般。 戴希颤抖着手拨打lisa的手机,还是没人接听。她开始输入短信:“好lisa,我刚看到那封邮件了,这是怎么回事?求求你告诉我,他还好吗?一定一定要告诉我!”按下发送键,戴希的眼泪随之落下。 然后她拨通了孟飞扬的电话。 ……现在,当戴希坐在中山公园的长椅上时,她仍然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和孟飞扬发生争吵,她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孟飞扬刚才的话毁坏了自己心中最神圣的东西。在戴希的心中,曾经一直坚信孟飞扬和自己如同一体,他们共享一切,从来不分彼此,她以为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会站在自己这边,这种信任弥足珍贵、牢不可破,但是今天她才发现,自己似乎太一厢情愿了。 戴希的手机响起来。 “lisa!”戴希的牙齿直打颤,几乎说不清楚话。lisa的声音很轻,语调又急促又悲哀:“戴希,我刚从公安局出来。william让我不要理会任何人的,不过我还是想对你说一声……” “公安局?!” “是的,公安局……”lisa的话语有些断续,戴希猛然意识到她是在抽泣——“戴希,周峰死了!” “周峰?”戴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周司机!” “嗯,今天早晨他在高架上撞车,奔驰从上面直接翻下去,他当场就……” 戴希从长椅上直跳起身:“天哪!怎么会这样?!”她全身都开始剧烈颤抖,拼命才能发出微弱的声音:“那他……william呢?他……” “他当时不在车上。” “啊,那还好!”戴希的眼泪迸出来了,也不知是为了周峰还是为了李威连。 “不好!戴希,情况很不好很不好!” “怎么啦?lisa!”lisa终于哭出了声:“戴希,我受不了了,今天从一早到现在,我、我真的快崩溃了……” “lisa,好lisa,你别这样,你会回公司吗?我去找你好吗?”戴希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不!你别回公司!你听我说就行了!”lisa大概是擦了擦眼泪,语气稍微镇定了些,“公安局的人说,初步勘查结果表明,奔驰是在正常路况下自己失控的,恐怕不能简单定性为普通的交通事故,还要进一步认定车祸原因,不排除人为导致的因素。” 戴希听得头昏目眩:“lisa,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有可能是故意杀人的刑事案件!” “杀人?”戴希的大脑一片空白,“杀谁……” “你说呢戴希?!william本来应该在车上的,今天早上他突然决定不坐自己的车,具体原因我也不清楚,他什么都没说!” 戴希只是在本能地重复lisa的话:“他突然决定不坐自己的车……” “还有更要命的!”lisa气喘吁吁地说,“那视频你看了?” “嗯……” “你知道那里面的女人是谁吗?……就是周峰的老婆!” 戴希终于开始认识到李威连所面临的可怕威胁,lisa说得对,情况非常非常糟糕,比能想象到的更糟糕! lisa继续说着,她独自承受了太大的压力,必须要找个人倾述:“戴希,今天还是交警在处理这起事故,但案件一旦移交给刑侦部门,我想他们很快就会追查到早晨的这封邮件的!那样的话,就不仅仅是丑闻那么简单了!” “不仅仅是丑闻……”戴希深深吸了口气,她明白的,其实她早就意识到这绝不仅仅是丑闻那么简单,因为她还知道一些lisa也不知道的事情——“lisa,你说美国总部会收到这封邮件吗?” lisa愣了愣,随即回答:“肯定收到的!我打电话给加州的数据中心删除邮件时,他们就看到这封邮件了,还追问我是怎么回事……对了!你这么问倒提醒我了,邮件选在早晨八点发大概也是为了让总部看到!” 戴希接着说:“咱们的早上八点,纽约的晚上八点,总部的很多人还会处理邮件的,这个时间刚刚好,两边兼顾。” 电话两头都沉默了好一会儿,lisa说:“戴希,我要挂了,william让我去周峰家里看看。” “william在哪里?”戴希问。 “今天的日程没变,他和raymond在金山的合资厂有一整天的会,不过……情况我一直在和他沟通的,他全都知道。” 戴希闭起眼睛,否则泪水又要滚下来了:“……他怎么样了?” 顿了顿,lisa才回答:“你也熟悉他的性格,戴希,他很沉着,就像往常一样……可是我非常担心他,非常……”她哽咽着说了最后一句话:“william晚上本来在金山还有宴会的,这个他取消了,应该会早些回到市区来。我挂了,戴希,再见。” 戴希走出绿地,扬手叫了出租车,她现在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 第三十一章 戴希在公司里一直忙到晚上八点多,不仅没有耽误今天的工作,她把后面两天的工作也提前完成了很大一部分。将近九点的时候,她去总裁办公室附近转了一圈,lisa果然没有回来,李威连也没出现。戴希明白,在公司里等不到他,可是今天她想尽一切努力见他一面。 戴希去公司旁边的麦当劳吃了点东西,食不知味,但今夜会很长,她必须保持体力。离开麦当劳,她便朝“逸园”走去。 这是她第二次在夜里来到“逸园”。 第一次就是初识李威连的那个雪夜,她坐在他的奔驰车里,从路口远远地望了眼“逸园”。那夜大雪纷飞,她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穿过警戒线,走进通体透亮的“逸园”。从此之后,那一幕就深深刻入她的心底,即使在发生了许多变故的今天,连那辆载过她的车和司机也遭到了最悲惨的结局,戴希却愈加坚信,李威连和“逸园”密不可分,她认为,今天晚上他一定会到“逸园”来。 夜晚空无一人的老房子是令人畏惧的。白天赏心悦目的绿树花草,无一不在月光下形成憧憧暗影,到处似乎都潜伏着难以捉摸的危机。屋檐下繁花朵朵的雕饰化成狰狞的鬼脸;日间看上去温情脉脉的拐角和曲线柔美的栏杆,全都失去了轻盈浪漫的感觉,变得沉闷而险峻。 戴希走上草坪间的甬道,丁香树冠在她的头顶婆娑轻响,那是花苞在酝酿着最绚烂的绽放。还有多久?再过大概一周、最多两周,这棵树就将笼上白和紫的烟霞,美得如同梦幻一般。皎皎月色把洁白的双扇大门照成巨大的镜子,像是能映出人的灵魂。戴希打开门走进室内,银色的月光从每扇窗户透进来,根本不需要开灯。“逸园”是死过几个人的老宅,但是戴希看见,在月光下她的内部寂静而明亮,遍布着来自彼岸的安详气息。 戴希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恐惧。走上二楼,她直接打开总裁办公室的门,打算就在这里等李威连。他肯定会来的,戴希确信这一点,因为他把自己的钥匙给了她,所以今晚她特意来为他开门,他到来的时候一定非常累了,戴希希望他能有地方坐下。 另外,如果他允许的话,戴希还想和他谈一谈咨询者x的文档。 不论是孟飞扬还是lisa,在今天的一系列事件中,他们都忽略了邮件的文字部分。可能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视频和车祸远比那些语句要严重太多。 只有戴希知道,那些语句会给李威连带来怎样致命的打击。不,还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这封邮件的制造者,他的恶毒和阴险叫人不寒而栗。戴希无法想象是怎样的仇恨,才能导致如此处心积虑、竭尽一切手段地要将李威连置于死地。 选择在八点发出邮件,不单单是为了让美国总部的人也能看到它,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目的是——让李威连的妻子看见它! 李威连与诸多女性保持性关系从来就是公开的秘密,katherine sean大为丢脸。这封邮件的构思可谓费尽心机,在时间的把握上,它兼顾中美;在内容的选择上,它利用视频和文字互相佐证,视频虽然直观,但也容易引起反作用,使大家更同情隐私受损的当事人,而经过巧妙组织的文字却可以把这些同情消除殆尽。如果没有视频,李威连还有机会否认那些文字,但是现在,不论他怎么为自己辩解都于事无补了。 isabella,戴希的眼前又出现这可爱女孩的身影,并深深地为她感到焦虑——这一次,她的父母还能够携手应对面前的困局吗?只怕是太难太难了…… 那么,咨询者x的自述究竟是如何泄露出去的?对此,今夜戴希有什么可以向李威连解释的?她不知道。向他表达歉意吗?回顾那一次次艰难的试探,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无奈、挣扎和最终给予她信任时的勇气,现在这样无价的信任被催毁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对不起”又能代表什么呢? 坐在李威连的办公桌前,戴希想了很久很久。桌上有个精致的小电子钟,戴希眼看着它的数字一小时一小时地向上跳动,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找到答案,但却更坚定了要面对他的决心,即使他不会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 戴希太累了,她趴在桌上睡着了。 等她猛然惊醒,电子钟的数字已过了二点。总裁办公室有扇朝向西南的大窗,正对着椭圆形的大阳台。室内的绿化都已经布置好了,窗前就摆着棵枝叶繁茂的棕竹,月光下的它仿佛蒙着一层薄纱。 戴希站到棕竹前,早晨她刚给它浇过水,她轻轻抚摸着那修长润泽的绿叶,抬起头朝窗外望去,是谁?!……是他在那里! 李威连真的来了,就站在椭圆形的大阳台上。夜已太深,即使这片上海最繁华绮丽的地区也褪尽了光彩,他的背后只有一整片黛蓝色的夜空,全身都沐浴在纯粹如水的月光中。他纹丝不动地站着,仿佛陷入沉思之中……突然,就在戴希的注视中,他右手扶着阳台的栏杆,跪了下来。 戴希张开双唇,却发不出声音。她能够清晰地看见李威连的侧影,他低着头,前额抵在右手臂上,左手紧握在胸前。突然,戴希明白了——他是在祈祷! 就在这一刹那,湮灭在无情岁月中的灵魂纷纷叠现,戴希听见了他内心最深重的创伤,他的祷告联结着所有这些人:与逸园同生共死的老人、不知所踪的神秘朋友、用理智交换悔恨的老师、爱到死也恨到死的母亲……还有那个就在早晨暴卒的人,本来他们很可能共赴死亡…… 是怎样的绝望让他跪在上帝面前?戴希无法再看下去了,她不知自己是否叫出了声,但那个身影分明颤抖了一下,随即迅速站起,朝她望过来。 这张脸上刻画着她从未见过的悲凉。 戴希动弹不得,李威连的目光仿佛直接穿透她的胸膛。无言的对视不知持续了多久,李威连转身而去,从戴希的视线里消失了。 直到第一抹晨光熹微地投射在棕竹的枝叶上,戴希才如从久远的梦中觉醒。 她头疼欲裂,浑身上下都在酸痛。四月之夜的春寒依旧料峭,戴希知道自己肯定着凉发烧了。走出她待了一个晚上的总裁办公室,站在门口,戴希留恋地环顾了好几圈,才轻轻把门锁好。 正前方就是那座大阳台,初升的朝阳把洁白如玉的栏杆染成金色。呼吸着清晨的爽朗空气,戴希觉得头脑清楚了一些。昨夜的那个场景现在想来,多少有些虚幻,但又真切得如同自己的每一次呼吸。 虽然双腿软得像踩着棉花堆,戴希还是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所有的地方,才离开“逸园”,打车回家。 在自家楼下跨出出租车时,看见同样满脸憔悴的孟飞扬,戴希并不意外。 “小希……”孟飞扬的嗓音有些沙哑,他走到戴希跟前,轻声说,“我等了你一个晚上。” 戴希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他迟疑了一下,关切地问:“小希,你的脸色很不好,没有生病吧?” “我没生病,就是昨晚没睡。你有什么事?我要回家睡觉了。” “哦,”孟飞扬苦涩地笑了笑,“没生病就好。小希,昨天你走以后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咨询者x的身份不可能是从我们这里泄露出去的。我后来又认真地问了亚萍,她说从来没动过我的电脑,所以我想,会不会是李威连自己不小心……” 戴希打断他:“我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孟飞扬一愣,连忙说:“我昨天下午特意回了次家,把电脑里的咨询者x目录都删除了。” 戴希的目光温柔地拂过他的面孔:“谢谢。我上去了。” “戴希!”看到戴希要转身,孟飞扬仿佛是做出最后努力一般追问,“你先好好休息,晚上我再给你打电话好吗?” 戴希抬起头轻轻地笑了:“飞扬,昨晚上我想清楚了一件事,不论文档是怎么透露出去的,都怪不了别人,唯一该怪的人就是我自己。是我把文档存在你的电脑里,也是我告诉了你他的真实身份,这些事我本来都不应该做的,但是我做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孟飞扬摇摇头,只是沉默地看着戴希。 “因为对我来说,你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更重要。我希望和你分享一切,更希望你在任何时候都理解我……所以,当我感觉到可能发生的分歧和误解时,我把理应保守的秘密全部告诉给你,想用这种毫无保留的态度来证明我对你的爱。可我错了,我这样做不仅玷污了专业人员的原则,更辜负了别人交托给我的、最最宝贵的信任,我伤害了他……遗憾的是,即使这样我也依旧没能得到你的谅解。飞扬,我现在真的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无法原谅我自己。” 孟飞扬低头不语,戴希转身慢慢向楼门走去。 “戴希!”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你才能原谅自己?” 戴希停下脚步——是啊,什么时候呢?她仿佛又看见了那张悲凉的面孔,也许…… “也许等我找到弥补过失的办法?也许……” “再见,飞扬。”她又朝他笑了笑,就走进了楼道。 孟飞扬怔怔地望着墨绿色的铁门“砰!”地合拢,他终于意识到,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天一夜里,在他最爱的戴希身上,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 当童晓匆匆忙忙赶到家时,童明海已经等得心急火燎。童晓刚一打开房门,老爸就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快说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爸,你别急啊,让我先喝口水。”童晓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打探了大半天的消息,他是累得口干舌燥。 童明海强按性子等着,童晓喝完茶抹了抹嘴,才大出了口气:“爸呀,奔驰车这案子疑点特别多,李威连的麻烦大了去了!” 童明海阴沉着脸:“你仔细说。” “案子已经移交给市局刑侦二支队了,还好,负责人正巧是我的大学同学崔杰,要不一下子还打听不到那么多详细……” “少东拉西扯,快说关键的!” “哦!”童晓也不含糊,立马切入正题,“最初作为交通事故侦查时,现场的目击者和监控录像就都表明,事发之前奔驰车周围的路况很正常,前后均没有车辆违规。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奔驰车突然失控,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对面车道,撞上一辆旅游巴士后翻出高架护栏,摔落地面。旅游巴士的左前门处也给撞得严重变形,所幸当时巴士是空载,否则死的还不止一个人呢。” 童明海紧锁双眉问:“难道是奔驰车突然出故障了?” “起初也有这个怀疑,不过对车辆状况进行检查后,初步排除了这个疑点。”童晓说,“因为事故原因不明确,才会移交刑侦部门的。” “你刚才说还有许多疑点?” “对!爸,咱一个个说啊。车子没查出问题,就接着查周峰的尸体。结果,还真在他的血液里发现了强镇静类药物的残留!” “什么强镇静类药物?” 童晓打开挎包,取出笔记簿:“特长的英文名字,我也记不住。爸,你自己看。”他指指本子:“法医说了,这种药物国内可没有,只有在美国才能搞到,是一种新近研发出来的特效安眠药。这种药药效非常强,服用后的三十分钟至一小时之间就能使人直接进入深度睡眠,而且副作用很小,所以药价特别昂贵,在美国也是有钱人才用得起的。” 童明海频频摇头:“周峰怎么可能有这种药?何况他是在上班啊!” “嗯,这就是疑点之一,不过这个疑点很快就指向了一个人。” “谁?” “李威连。” “为什么?” 童晓耸耸肩:“今天中午,崔杰他们去西岸化工找李总裁协查时,人家自己承认的。李威连说因为工作强度太大,他时常会有睡眠问题,所以他的美国医生给他配了这药,他在上海的住处就有。当然了,他否认给过周峰这种药。” 童明海思索着说:“他们那种美国大公司,常来常往美国的人很多,也不一定只有李威连才弄得到这种药吧?” “那当然。”童晓说,“问题是第二个疑点仍然指向他。” “第二个疑点是什么?” “周峰是李威连的专用司机,按惯例他在早上七点半到达李威连居住的雅诗阁酒店公寓,从那里的车库开出奔驰车,把李威连接送到公司上班。从雅诗阁车库的监控录像能看到,出事当天早上周峰是准时到的,然而他十分钟后开着奔驰离开雅诗阁时,李威连并没有在车上。” “李威连当时在哪里?” “据他说,当时他就在楼上自己的套房里。” “他为什么没上车去公司?” 童晓又耸了耸肩,似乎说起李威连令他感觉颇为无奈:“他说恰好公司的人事总监来找他谈辞职的事,他们俩就留在房间里谈话。当天李威连和几名下属要去金山开会,他担心和人事总监谈久了时间来不及,就让周峰先开车去公司接人,并带上秘书准备好的材料再返回雅诗阁,然后接上他直接走。结果,周峰在返回公司的路上就出事了。呵呵,要是李威连像往常一样坐车上班,那咱们的总裁大人就……” “怎么会这么巧?”童明海喃喃自语。 “巧是巧,不过至少从表面来看,李威连没有说谎。雅诗阁的监控录像也证实了,7:28确实有个女人乘电梯上楼,进了李威连的房间。大约五十分钟以后她独自离开,而李威连直到8:45才走出房间,下楼坐了公司总监raymond等人来接他的车,直接上路去金山了。” “那个女人就是西岸化工的人事总监?有没有找到她证实当天的情况?” “经辨认就是人事总监,叫朱明明。不过她已经离开西岸化工,据李威连说他当场就批准了朱明明的辞职申请,所以这女人现在不知去向,崔杰还在想办法找她呢。” 童明海诧异地瞪着儿子:“辞职有这么干脆吗?” 童晓两手一摊:“您老人家问我,我问谁去?我还想问哪,辞职干吗不在公司谈?一大清早跑到老板家里聊,这作风也太怪异了吧?” “哼,”童明海说,“怪异作风可救了李威连一命啊,他还真该谢谢这个什么朱……” “朱明明。” 父子俩都沉默了一会儿,童明海才说:“这些算不上疑点吧?虽然李威连没上奔驰车极为巧合,但目前看他的理由还比较充分,就等朱明明进一步证实他的说法了。” “可是联系到那天早上在西岸化工掀起轩然大波的匿名邮件,李威连仍旧和周峰之死紧密相关啊。” “匿名邮件?”童明海重复了一遍,“就是你在电话里说的色情视频邮件?” 童晓少有地叹了口气:“唉,也不知道这位李总裁是怎么搞的,玩女人玩到自己司机的老婆身上,玩也就罢了,还让人拍了全套av,全公司上下这么一发出,噗!我都不知道该对他进行道德谴责呢还是该为他打抱不平!” 童明海气呼呼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么高的地位、那么好的生活,偏不珍惜,被人陷害也是早晚的事情!我看李威连是自作自受,没必要为他打抱不平!” “话也不能这么说吧。”童晓发表不同见解了,“玩弄女人是道德问题,未经当事人许可录制隐私视频并散播,这可是犯罪啊!李威连是受害者,完全可以追究邮件制造者的刑事责任的……唉!可周峰一死,李威连这个受害者反倒被动了。” “确实如此。既然是李威连和周峰老婆的视频,录制人很有可能就是周峰,或者他至少是知情者,但现在周峰死得这么可疑,被蓄谋杀害的可能性非常大,李威连别说要追究责任,能不能把自己从案件中撇清,也是个大问题。” “爸,要不然我说呢,李威连这回麻烦够大。崔杰他们分析案情,分析来分析去,现在形成一种看法,就认为李威连存在重大的杀人嫌疑。” 童明海的脸色一变:“杀人嫌疑?!” 第三十二章 “是啊。”童晓开始解释,“首先,他存在杀人动机——就是那个恶意败坏他形象的视频,假如视频确为周峰所摄录,李威连完全有可能报复杀人;其次,他有作案的工具,导致周峰失去清醒发生车祸而死的药物,目前为止周峰身边的人中就他手里有;最后,他在案发当天早晨突然一反常态没有坐奔驰上班,也更令人怀疑他事先就料到会出车祸。综上所述,李威连的疑点相当多,并且互相间存在逻辑印证。” 听童晓说完,童明海默默地抽了几口烟,突然问儿子:“你也这么认为吗?” 童晓笑了:“老爸火眼金睛啊!呵呵,是,虽然我对这个案件也还没有形成连贯的推理,但我认为把李威连列为第一杀人嫌疑的论据不充分。” “说说看。” “那我就逐条反驳。首先是杀人动机,邮件是8点发出的,周峰8:20不到就出了车祸,根据药物发挥作用的时间推算,他应该是在邮件发出之前就服下了安眠药。那说明什么?说明李威连已经知道周峰要发不利于自己的邮件,而他不采取手段及时制止邮件的发出,却忙着杀人,这岂不是很可笑?等他把人杀了,邮件造成的恶果也已经无法挽回,我想这不符合一个跨国公司总裁的智商吧?然后是杀人工具,且不说这种药只要去过美国就都能弄到,我倒觉得关键是如何使周峰服下药物。从已知的情况看,周峰当天早上根本没有和李威连接触过,而从药效发挥的时间来看,周峰服药时应该还没出家门,所以无法证明李威连与此直接相关。最后就是他没像平时那样上车这一点了,这点李威连的解释还算合情合理,只要能尽快找到证人朱明明,马上就能验证他的说法。所以,我的结论就是,对这起案件的调查还刚刚开始,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我们需要更多的线索。” 听着听着,童明海阴云密布的脸孔慢慢放晴,最后竟然露出些微笑容,点头赞许:“好小子,还有点儿逻辑头脑嘛。” “哈哈,那是您的遗传!”童晓挺会拍马屁。 “嗯,那么崔杰他们打算怎么调查下去呢?” “这个我就没多问了,办案有纪律的嘛。不过我听崔杰的意思是,肯定要在周峰的家里好好查查,一来根据时间看,周峰很可能是在家里服下的安眠药,二来他老婆还是视频女主角,她身上一定能挖出有价值的东西来,嘿嘿,这夫妻俩和李总裁交情都够深啊!” 童明海一皱眉:“说着说着就没正经了。唔,我再提个建议,你可以带给崔杰他们。我是怀疑,摄录视频和炮制邮件的是不同的人。你想,录视频必须要对李威连和周峰老婆鬼混的细节特别清楚,而且能接近到他们身边,所以周峰的确很可能就是视频的摄录者。但是那封邮件却未必是周峰制造和发出的,第一邮件是全英文的,一个司机哪有那么高的英语水平?第二,从邮件的发出时间、匿名方式和发布的对象来看,都不像周峰能做到的。” “您是说……周峰有个同谋?!” 童明海沉吟着说:“或者说是主谋!我认为,邮件和视频更像是有人策划,而周峰最多只是个具体执行者……” 童晓眼睛一亮:“按照这个思路的话,杀人的也或许是那个暗中的策划者?难道是为了……杀人灭口?!” “别急着下结论。”童明海摇着头说,“继续收集线索吧。” 不知不觉,父子俩已经谈了很长时间。童晓妈来招呼他们吃晚饭。 神情轻松地坐上饭桌,童晓冲着童明海直乐:“老爸,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有话就说!”童明海没好气,“少给我挤眉弄眼。” 童晓连忙又板起脸做严肃状:“爸,你为什么对李威连的事这么关心啊?原先日本人的案子是因为牵涉到‘逸园’,可现在这案子与‘逸园’没有直接关系,我怎么看你反倒牵肠挂肚得更厉害了呢?” “唉!”童明海搁下手里的筷子,并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问题,“这已经是李威连牵连进的第三桩死人事件了。先是袁伯翰,然后是攸川康介,现在是周峰……” “哟,说得也是啊!这位总裁先生还真挺倒霉的。” 童明海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说:“不过周司机的这个案子,即使李威连最终能够澄清嫌疑,对他的不利影响恐怕也无法挽回了。” 周峰车祸发生的当天晚上,在六点半的城市新闻里,曾简短提到过早高峰期间发生在高架上的这起事故,不过寥寥数语,几秒钟后画面就切过去了。 而第二天童晓父子边吃晚饭边讨论周峰之死,又恰如电视台每晚黄金时段播放的案件节目,世间百态中最残忍和罪恶的部分,因为它的刺激性而成为普通百姓的佐餐佳品。一个生命在不应该终止的时候仓促中断,并非人人都像童晓父子那样关心事件背后所隐藏的真相,对于绝大多数的旁观者来讲,这类故事只要能引起他们对生命的敬畏、对正义的尊重、和对人生的思考,就算达到目的了。 生命的价值不过尔尔,对自己是全部,对他人是云烟,对世界是微尘。 “戴希,你真没用!”在童明海和童晓就着案情下酒时,lisa风风火火地赶到医院,把挂着吊瓶的戴希劈头盖脸骂了一句。 在医院折腾了整个下午,两瓶药水眼看挂完了,戴希的精神好了不少。面对lisa毫不留情的批判,戴希撅起嘴:“好lisa,别骂啦……我知道我没用。” “怎么就你一个人?” “嗯?现在不是有你了吗?”戴希和lisa打起太极来。白天回家之后,她本来指望睡一睡就好,哪知身上越来越热,到下午的时候戴希明白硬挺不行,才去医院挂了发热门诊。现在这个时刻,戴希无论如何不想病倒。 自从身边有了孟飞扬,戴希的生活琐事好些年不用爸妈操心了,生点小病都是孟飞扬照顾,但今天她不愿意叫他,更不想通知爸爸妈妈。 “哼!”lisa气呼呼地瞪着戴希,“瞧瞧这副小可怜的样子!事情和你都没什么关系呢,就吓出病来了,多没出息!幸亏人家不指望你出什么力,要不然可怎么办?!” 戴希低下头认罪——看来lisa还不知道内情,否则恐怕更会把戴希骂得狗血淋头。实际上,假如现在她真能够遭到一顿痛骂,心里会好受许多的…… 等lisa发泄过了,戴希才小心翼翼地提问:“lisa,你来我这里干什么呀?william……不需要你了吗?” “嗯,不需要了!”lisa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但我需要倾诉,要不然我会憋死的!所以这会儿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我当然要听的。”戴希忙说,“可是现在这种时候……他怎么会不需要你了呢?” lisa不吱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戴希,william要走了。” “啊?!走?去哪儿?为什么?!” “他今天交代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是订机票,去美国的机票。”lisa的神情既悲哀又惆怅,又有种难以形容的释然,“就订在后天、周六一大早,而且……他没让我订回程票。” “后天?!这么快……”戴希的心顿时从沉痛变成空荡,这就要离别了吗?难道他们的约定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然结束了? “是啊,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匿名邮件和周峰车祸才刚发生在昨天早上,按照李威连一贯迎难而上,而又睚眦必报的强硬作风,他理应对此事紧追不放,不做到澄清事实、肃清余孽而绝不罢休。但是这一次他的反应完全出乎大家的意料,在真相还混沌一片的情况下,他却选择了离开。 李威连从来就不是个畏缩逃避的人啊。因此就连lisa也觉得不可思议,猜不出他这么做的缘由,她只能从事发到现在这两天一夜的现象中模糊地感觉到,李威连已经预见到了这一系列事件的最终结果,并且迅速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昨天晚上九点多,lisa接到了李威连的电话。他刚从金山返回到市区。因为一整天里他们始终保持沟通,所以lisa并没有太多的新情况汇报给他。从电话里听,李威连处理危机时一如既往地镇定果断,他首先取消了此后整个礼拜的日程,并让lisa通知mark和raymond等几人明天一早来公司待命,最后,他要求lisa为自己设置好凌晨三点半开始与纽约总部的视频会议,就让她休息了。 “今天凌晨三点半?”戴希问。 “嗯,发生了这样的事,肯定要和总部及时沟通的。”lisa叹了口气,“至少从晚上九点多到凌晨三点前,他还能休息几小时。” 凌晨二点戴希在“逸园”见到李威连时,他绝不像休息过的样子。在那几个小时里,他又经历了些什么呢? 整个晚上lisa辗转难眠,早上七点她就赶到了公司。与其在家里煎熬,不如守在他的身边,也许能够提供些微薄的帮助。她并不意外地发现,李威连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与总部的会议竟然开了足足四小时。 七点半刚过,大中华区的高管们几乎都陆续到达公司了。这时lisa接到李威连的电话:“lisa,你到公司了吗?” “我已经在了。” lisa走进李威连的房间。除了异常苍白的脸色,至少从他的外表上看不出遭受巨大打击的迹象,他甚至还对lisa微笑着点了点头:“lisa,这两天辛苦你了。” 他要求lisa立即安排全天的一对一面谈,面谈对象是大中华区管理层所有最重要的成员,从八点开始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而中午十二点到一点半的一个半小时,李威连让lisa准备车辆,他要回雅诗阁换换衣服、稍做休息。 “可是中午他没能回去。”lisa神色黯然地说。 除了不知去向的朱明明,这个早晨西岸化工所有的管理团队都主动聚在了公司里,就连出差在外的,只要能赶回来的,也都在昨天夜间赶回了上海。lisa很容易地就把日程排好,上午的时间飞速流逝,她坐在总裁办公室外看着高管们出出进进,看着他们凝重而又复杂的表情,越看越害怕,强烈的不祥之感把她压迫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将近十二点的时候,几个身穿警察制服的人出现在前台,终于使公司里弥漫的紧张气氛达到顶峰。 警察们表明来意:周峰的车祸已移交到市局刑侦部门,他们现在是来西岸化工调查取证的。 戴希差点儿蹦起来:“刑侦部门?真的成了刑事案件?!” 第三十三章 lisa的唇边泛起一抹冷笑:“看来公安局确实是这样想的,而且他们有备而来,指名就要见william。” “你是说……他们知道那封邮件了?!” “哼,那东西已经在网上传了一天一夜,除了与世隔绝的大概都知道了!” 不得不说,警察们真会挑时候。李威连好不容易留出的午间空当立刻被他们占领,在总裁办公司谈了三十分钟左右,几位刑警彬彬有礼地告辞离去。 lisa再次被李威连召入办公室,往里走的时候双腿止不住地哆嗦。李威连站在窗前,一见到她就问:“你给我安排的车呢?” “就在楼下车库等着。” “好,我们立即出发,你和我一起去。” “是。”lisa连忙答应,又有些疑惑地追问,“还是去雅诗阁吗?一点半大概来不及赶回来,要不要我通知……” 李威连看着lisa:“不,我们去周峰家。” “william!”lisa大惊失色。 李威连正好走到她的跟前,直到这时她才看清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这张脸其实已经相当憔悴,但目光中透出决不服输的坚毅,又使他焕发出不同寻常、令人心碎的奇异神采来。 他十分平静地反问:“怎么了?” lisa叫起来:“william,不要!千万别去啊!”她一向都是最专业的秘书,从来只管执行而绝不质疑老板的决定,但是今天连她也破例了。话音未落,lisa的眼眶里已蓄满泪水,李威连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lisa熟悉李威连的所有举止神态,这说明他还在斟酌,还有挽回的余地……她用力咽了口唾沫,几乎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说:“宋……银娣,昨天我去她家时,她就明确说再不想见到西岸化工的人。我按你说的带给她那十万元现金,她全都扔还给我。还说、还说……” “说什么?” “她说你休想用钱收买她,她老公周峰就是让、让你……害死的,她一定要为周峰报仇,要一命偿一命的!”lisa一口气把话说完,惊恐万状地瞪着李威连。 “这些细节你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厉声质问。 “我……”lisa无法解释,昨天她只告诉他宋银娣没收下钱,而他也未加追问。 李威连轻轻摇了摇头,就放过了lisa。只不过短短一瞬的思索,他便说:“好,那就不去了吧。” lisa仿佛绝处逢生般长出了一口气。李威连向她安抚地微笑:“放心吧,没事的。” “嗯,那我们还去雅诗阁吗?” “来不及了,我还有几个电话要打,麻烦你去雅诗阁帮我取些东西来。”李威连坐回到办公桌后,语调如常,“下午的面谈按计划进行,从一点半开始。” “那个宋……周峰的老婆真那么说的?”戴希结结巴巴地问lisa。 lisa没有回答,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昨天傍晚在周峰家里的一幕:披头散发的宋银娣倚着儿子瘦削的肩头号啕大哭,三室两厅的房子里塞满了亲友,不少刚刚从周峰在苏州乡下的老家赶来。lisa头一次发现,夹杂着吴侬软语的咒骂和哭号也能逼人发狂。 平常与周峰闲聊时,lisa就知道他老婆宋银娣不工作,儿子周建新念的民办初中收费昂贵,周峰是家里的顶梁柱,他的意外身亡无疑将使这个家庭陷入灭顶之灾。lisa刚到时,宋银娣哭得死去活来,周围的人乱作一团,好长时间都没人理会lisa。她只好远远地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宽阔的客厅,立即看出这里的家具和布置,与一个普通的司机家庭是很不相称的。 满屋悲痛的气氛让lisa觉得自己不该胡思乱想,但她的思绪还是无法遏制地飘向视频里的画面。就算周峰是西岸化工总裁的专职司机,靠他一个人的收入也绝对负担不起这样的一套房子,和看上去颇为考究富裕的生活——蔑视与同情、伤感与厌恶,所有这些相互矛盾的情绪,在声嘶力竭的哭泣声伴随下,轮番冲击着lisa的心,直到她被招呼进卧室。 宋银娣瘫软在卧室里的沙发上,好像处于半晕厥的状态。 lisa硬着头皮走过去,尽量态度诚恳地表示慰问。 “总裁秘书?!”一听到这几个字,沉浸在丧夫之痛里的女人簌然挺起身躯。蓬松的卷发下,lisa看见一张江南女子白皙娟秀的脸,上面泪痕密布却没有这个年龄应有的皱纹,即使萎靡不振,眼角眉梢依旧流露着一股天生的妖娆。宋银娣一望而知就是过着无所事事生活的那种女人,衣食无忧、虚荣浅薄,全部的工作就是保养自己和取悦男人。 lisa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她从心底里不愿意把面前这个俗气的女人和李威连联系起来,他是那样一位学识渊博、气度雍容,令她崇拜与仰慕的男性啊!然而生活总是这样:愿望有多么美好,现实就有多么丑陋…… 这种丑陋又岂止一段两分钟不到的短短视频所能展示的呢? 宋银娣睁大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无比凄切地问:“他呢?李威连呢?……他为什么不来?” “他……”被围在密不透风的敌意目光中,宋银娣用这样暧昧的语气提起李威连的名字,简直让lisa无地自容,她支吾着回答,“他……很忙,今天不在上海……他特意让我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从包里拿出刚从银行取来的十万元现金,lisa把钱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宋……女士,这些钱你先拿去用。周司机是在开车去公司的途中出事的,属于工伤范畴,公司一定会承担相应的赔偿和抚恤责任,请你放心。” 宋银娣直勾勾地盯着钱,好长时间一声不吭。lisa想撤退,她刚要从沙发上站起来,旁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粗暴地扫过茶几,那几捆钱悉数掉落在lisa跟前的地上。 lisa惊诧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十多岁少年的身影,和母亲一样白皙的脸上已有淡淡的胡须,轮廓纤柔的眼睛里闪着凶恶的冷光。他和lisa刚四目相对,就立即把目光转移到母亲的身上,低喝着:“那个人的钱,不能收!” 宋银娣好像也吃了一惊,颤抖着拉住儿子的手:“建新,这是你爸公司的……抚恤……” “不行!让她拿好钱滚蛋!”少年勃然大怒,指着lisa冲自己的母亲吼叫。 宋银娣捧着脸双泪直流。 少年向她俯下身子,用力把她的手从脸上扯开:“妈,你怎么还不明白?爸爸是那个人害死的!就是他害死的!现在假惺惺跑来送什么钱,他是要用这些钱买我爸的命啊!” lisa听不下去了:“你、你不能瞎说啊!” “我没瞎说!”周建新向lisa转过脸来。她惊惧地发现,这少年的眼神空洞而怨毒,又充满恐惧,这决不是一个初中生该有的眼神,没有单纯的憧憬,却仿佛背负了几生几世的绝望,他就用这样的可怕眼神盯着lisa,冷笑着问:“那你说,为什么我爸死了,那个人却活着?为什么?!该死的不是我爸,是他!是他该死!该死!” 青春期男孩的声音本就嘶哑,此刻简直破碎得令人不忍卒听,他痛骂着,眼泪却淌下还十分稚嫩的面孔。lisa再也无力反驳,她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裂开了。 “建新……”宋银娣呼喊着儿子的名字,母子俩抱头痛哭。 lisa再次起身要走,宋银娣哭嚎着却没漏过lisa的一举一动:“你把钱拿走!” lisa咬牙从地上捡起钱,宋银娣瞪着她,煞白的脸上突然绽露出最诡异的笑容来:“建新说得对,该死的人是他,是李威连!你现在就去告诉李威连,我家周峰算是做了鬼,在阴司里也绝对饶不过他!我们娘俩儿还活着,只要有这一口气,更不会放过他!你去跟李威连说,不管他躲到那里,我们一家三口总会找上他,一定要叫他偿命!” 就在宋银娣最疯狂的咒骂声中,lisa冲出了周峰的家。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那么说……”戴希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或者说答案太明确了,根本不需要回答。 lisa摇了摇头:“我已经不去想这些了。也许从他们的角度来讲,理由很充分;可是从我的角度,我只能关心william。毕竟……我给他当了四年的秘书,他一直都对我那么好。我绝对不相信,他会做出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 戴希握了握lisa冰冷的手:“好lisa,我明白……我们的角度是一样的。” 她们相对凄婉而笑,同时在心里深深地感叹:相比正在他头顶肆虐的狂风暴雨,她们的这点力量是多么微弱,直如风雨飘摇中的荧荧烛火,连照耀自己都异常困难。 戴希明白,昨天lisa不告诉李威连宋银娣说的话,是不想再给他增加烦恼。今天告诉他,则是为了阻止他去面对那样不堪的侮辱,还因为那里有一个无底的旋涡,他只要靠近就会被越卷越深,再也无法摆脱。 所幸的是,即使危机接踵而至,李威连依旧相当冷静。对他来说,远离周峰一家,的确是现在唯一合适的对策。当然,他采取这个对策时所要承受的压力,和内心的煎熬同样让人无法想象。 “lisa,能不能告诉我,他让你去雅诗阁取什么?”戴希晃了晃lisa的胳膊,她想换个话题。 lisa果然微笑了:“这种情况下还没忘记保持仪表呢,让我去取衬衣和领带来换。唉,假如还在‘逸园’办公的话会方便些,william有好多漂亮衣服在那里,保证看得你眼花缭乱。” 戴希用英文念起来:“薄麻布衬衫、厚绸衬衫、细法兰绒衬衫……条子衬衫、花纹衬衫、方格衬衫……上面绣着深蓝色的他的姓名的交织字母……这些衬衫这么美,我看了很伤心,因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这么美的衬衫。” “天哪!”lisa叫起来,“《了不起的盖兹比》!你也知道william喜欢这本书吗?咦,戴希、戴希……”她歪着脑袋打量起戴希来,圆溜溜的大眼睛转个不停。 戴希赶紧打岔:“lisa!除了这么——这么美的衬衫之外,你还给他拿别的东西了吗?” lisa的脸再度黯然:“别的……就都是吃的东西:润喉糖、日本的强力提神饮料,还有治头疼的特效止痛片。这一整天他就光靠吃这些……” 玫瑰色的虚幻云雾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严酷的真实重现眼前。 隔了一会儿,lisa碰碰戴希的胳膊:“不过我还自作主张,买了两大块巧克力给他。” “你真好!”戴希勉强露出笑容,“那么后来呢?今天下午又发生了些什么?” 第三十四章 从表面上看,那天下午过得很平静。总裁办公室里的面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lisa目睹每一个从里面走出的人,神情从忐忑迷茫变为镇定明确,都立刻开始组织本部门的沟通。公司里窃窃私语的现象逐渐绝迹。 李威连在公司里待了整整一天,从容不迫地处理完全针对自己的危机,他的这种态度明显地使大家安心下来,重新投入到日常工作中去。 最后一个面谈提前十五分钟就结束了。晚上7:45,lisa看看电脑上的时钟,紧绷的神经终于稍微松弛下来,抬头望望,整个二十八层灯火通明,今天西岸化工的这个老板办公的楼面人头济济,大家都还在忙碌,几乎没人下班。 lisa悄悄吁了口气,局面初步掌控住了,既然大家都在埋头工作,李威连应该可以休息一下了。 她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召唤,鼻子里突然飘进几缕颇具诱惑力的男士香水味。 “lisa!william还在里面吗?” 这句问话听起来抑扬顿挫的、好像在唱歌。lisa立刻就知道是谁来了,她抬起头笑了笑:“嗯,还没走呢。richard,你有事找他吗?” 今天的张乃驰打扮得比任何时候都鲜亮:zegna深灰色的条纹西装里,宝石蓝丝绸衬衫配登喜路同色系波普圆点领带,在灯光的照耀下富丽得简直有些晃人眼睛。lisa略感诧异,西岸化工人人皆知张乃驰注重外表几近变态,但前段时间他被排除在重组之外后,就表现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常常直到下午才晃进公司,有时甚至穿着不符合规范的休闲运动装、肩背高尔夫球袋招摇过市。 张乃驰还挺敏感,他发现lisa目光有异,立刻做出询问的表情:“lisa,我的着装有什么问题吗?” lisa偏了偏头:“没问题。richard,你今天太帅了,我只是有些不适应。” “哦,必须的!”张乃驰往lisa跟前凑了凑,“现在这种特殊时刻,我们要从一切方面给予william支持啊!” “是嘛……”lisa又看了眼张乃驰精光水滑的脸皮,滋润得都可以去做化妆品广告了,她垂下眼睛,“没想到做美容spa也是支持的方式哦。” 张乃驰好像没听见lisa语气中明显的嘲讽,他抬起手摸了摸下颌:“精神面貌很重要!公司里发生了这样的危机,我们作为william的坚强后盾,当然更要保持振奋的状态!” “嗯,你看上去足够振奋了。” “光有振奋还不够,”张乃驰使劲挥舞起右臂来,“我们必须反击!昨天我看到那个邮件,真是无比气愤啊!周峰太可恶了,居然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他会出车祸横死,正说明了恶有恶报!” “你认为邮件是周峰发的吗?”lisa盯着张乃驰问。 “不是他是谁?那种视频别人不可能拍到的!” lisa眨了眨眼睛:“嗯……可是周峰已经死了,richard,你刚才说要反击,反击谁呢?” “这……”张乃驰略显踌躇,lisa马上又接着说:“再说邮件是昨天上午八点发出的,那时候周峰正在开车,所以不可能是他发的。何况我们大家都知道,周峰差不多是个电脑盲,平常连看个网页都没兴趣,更别说编辑那样一份电子邮件了。” 张乃驰的表情豁然开朗:“对,对!这两天大家也在讨论这个问题,如果不是周峰自己发的邮件,那公司内部就肯定有他的同伙!我们一定要把这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家伙揪出来,为william出口恶气,这就是我说的反击的意思!”话音未落,他又夸张地晃了晃拳头。 lisa点点头:“假如公司里真有这么个人存在,那确实够卑鄙的,肯定不得好死!”她朝总裁办公室紧闭的房门望了望,已经过去十分钟了,李威连还没有叫她,lisa莫名地有些担心,但这个来意不明的张乃驰还在她的桌前流连。 “唔,richard,你是不是有事找william?”lisa故意再问一遍。 张乃驰还没回答,lisa桌上的电话响起来,她一接,立刻跳起身:“william叫我进去,要不请你等一等,我跟他说下你找他。” 来到总裁办公室门前,lisa轻轻敲了敲,随即推开房门。可她没来得及开口,有人紧随在她的身侧一起挤进来。 lisa目瞪口呆地看着张乃驰,他竟然不请自入!张乃驰一边满脸关切地朝里走,一边感情充沛地说着:“william,我都在公司里等了一整天,你怎么也不叫我帮忙啊?” 最初的一刹那,李威连也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俩,但立刻转向lisa,语气相当严厉:“怎么回事?我已经结束今天的面谈了,难道名单上还有别人?” lisa的脸涨得通红:“不,没有别人了。是richard他、他自己说找你有事,我……”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张乃驰,恨不得把他推出门去。 “william,是我要找你,呵呵,和lisa没关系。”张乃驰倒挺坦然,“我只是想向你表达我最诚挚的问候,虽然你约谈的人里没有我……” “lisa!”李威连低喝了一声,lisa正要关门,吓得赶紧把手缩回来。 “不要关,把门敞开!”他毫不含糊地命令。 lisa只好把门开到最大,自己站在门边。刚到八点,整个二十八楼一片肃静,但lisa知道此刻外面几乎满员,任何一点响动都会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张乃驰的脸色变了变,现在他不论说什么都将落入全公司的耳朵里。张乃驰向前跨了一步,再度情真意切地开口了:“william,我对所发生的一切感到很意外,也很痛心,假如你需要我做什么,比如调查邮件来源,我可以略尽绵薄之……” 张乃驰说不下去了。虽然李威连始终一言不发,但那双闪着森森寒意的目光如利剑般直指张乃驰,使他顿觉周身衣物都被剥光了似的,内心最深处的隐秘恶意再也掩藏不住,眼看着就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lisa看见他们两人截然相反的模样,一个举止浮夸、神情矫饰,虽然竭力表现却更显得虚伪而又虚弱,另一个沉稳、冷静,似乎已经筋疲力尽了,然而在他的倦怠中依旧包含着咄咄逼人的锋芒。 沉默持续了十几秒,张乃驰终于在李威连的逼视中败下阵来,他低声支吾了句什么,lisa根本没听清,他就匆匆退出了总裁办公室。自张乃驰进门到离开,李威连没有对他说过一个字。 虽然lisa对张乃驰印象不佳,但李威连这样对待他,倒也让lisa多少有些意外,不过她懂得自己的本分,决不会多问什么。 “现在可以关门了。”李威连向lisa点头示意,“lisa,你过来坐。” 在他对面坐下,靠近了观察李威连的脸色,lisa又是一阵心酸。 李威连倒显得轻松许多:“谢谢你,lisa。”他微笑着说:“巧克力很好吃。” “我还怕你不喜欢呢,”lisa觉得好欣慰,“可光吃巧克力不行……william,你饿吗?想在哪里用晚餐,要不要我帮你定位?还是你想先回去休息?” 李威连摇了摇头:“别急,我有话对你说。实际上,你是我计划中的最后一个面谈对象,我们没有时间限制,可以很随意地聊聊。” “和我谈?” “是的,和你。”李威连沉吟了一下,“lisa,假如不做总裁秘书,你最希望朝哪方面发展?” lisa的心跳骤然加速:“不做总裁秘书?!william,我……” “别紧张嘛。”李威连温和地说,“lisa,你是我用过时间最长的秘书,已经四年多了,这对你并不公平,因为当秘书会限制你的职业成长,你应该转向有更具体职责范畴的工作。不过,我对你太满意了,所以总也舍不得放手……我这个人有时候比较自私,对不起,lisa。” lisa低下头,在李威连身边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追求完美的态度使他极少称赞别人,他是通过不断给下属增加责任来激励他们的。假如放在平时,能够得到像今天这样毫不吝惜的夸奖,lisa大概会兴奋地跳起来,但是现在他这么说,却让lisa的心沉甸甸的。 李威连继续说:“lisa,我为你考虑了今后的发展方向,公司运营、行政和培训都挺适合你的,当然,假如你对业务感兴趣,我个人觉得,你也可以尝试供应商管理,你在这方面很有潜力。”他注视着lisa问:“你自己对此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我……可以继续做你的秘书吗?” 李威连笑了:“为什么?” “william,”lisa自己也没料到地激动起来,“如果是平时,我会认真思考你的提议,可不是现在!起码,起码应该先为你找到合适的新秘书,再考虑我的去向吧?” “lisa,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 ——在这事上没区别啊,lisa低头不语。 李威连想了想:“这么讨论确实比较仓促,应该多给你些时间考虑。这样吧,我会和相关部门的经理都打好招呼,等你想明白了,随时可以去和他们谈。我让他们充分支持你的决定。” lisa越听越心惊:“william,我考虑好了之后不是应该先和你沟通吗?” “我很乐意和你沟通,但是可操作性不强。” 在lisa惊骇的目光中,李威连继续平静地说:“lisa,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去美国处理。还得麻烦你为我订机票。” “什么时间?” “后天。” “后天?!”lisa叫起来。 李威连的神情显得愈发疲倦,说话的声音都低沉许多:“今天我已经和公司所有关键人员做了沟通,对我离开期间的具体安排达成了共识。今晚我会起草一份邮件给你,明天上班的时候由你转发给大中华区所有员工。然后,你就可以休假了。我记得你还有不少假期没休吧?” lisa下意识地点头。 “嗯,那就好好休息去吧,也别忘了考虑自己的将来。lisa,我相信对于你,一切都会非常顺利的。” 原来他今天耗尽精力,是在为离开做准备!lisa不知该说些什么。一个邮件、一桩车祸,竟然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吗?从昨天事发起她就坚信,李威连是整个大中华区的支柱,就算他陷入危机,西岸化工的总部也会力保他的,况且现在重组正进行到关键时期,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他放下所有的工作,突然赶赴美国?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此刻lisa所能想到的,只有这个问题了。 李威连没有直接回答lisa的问题,沉默片刻后他说:“不论我在与否,西岸化工大中华区都能朝着既定目标稳健发展,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想,william不会很快回中国了。”lisa一边开车一边说。戴希的吊针打完了,lisa开着她那辆漂亮的红色马自达送戴希回家。 一路上都是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光,好像戴希小时候最爱的糖果包装纸,看上去又甜蜜又繁荣,她想,其实孩子和大人一样惧怕孤独,否则就不会死抓住那些虚假的热闹不放。长大以后我们的承受能力有显著增长,但内心深处始终是那个为了每次分离而哭泣的小孩。 李威连的承受能力是戴希见过最强的,这个孤独的孩子必定从很早起就学会了伪装恐惧,在十分幼小的时候就再不哭泣了。 “lisa,你从明天就开始休假吗?”戴希问。 lisa摇摇头:“我想还是等william后天飞走以后再休,虽然他说明天就不进公司了,可我怕万一他还需要我做什么。也不急在这一两天。”她的语气变得轻快了些:“这下我老公该乐疯了,去年因为太忙,婚假我都没休成,干脆这次一块儿补了吧。” “多好呀,春暖花开的时候去度蜜月。” “对了,戴希!你猜猜那时william送了我什么结婚礼物?” 戴希撅了撅嘴:“老板和秘书真是一个脾气,都喜欢叫我猜谜语。” “是吗?哈哈,william好像是特别喜欢让人猜谜,就是他传染给我的臭毛病。”lisa笑着说,“算了,你才猜不出呢!他带了一个小型室内乐队来参加我的婚礼,从婚礼开始一直演奏到结束,所有的曲子都是他特意为我选的,每一首都那么美,真的让我好感动……” 其实对大部分人来讲,这未必是一件令人惊喜的礼物。戴希想,人们会期望大老板的礼物更加实在些,最好是一个装满现金的大红包。可他送的是什么呢?音乐,抓不住、留不下的音乐,唯有记忆才能将它恒久保存——正如幸福。他是把自己对幸福的理解送给了lisa。 大概是回忆太美好了,美好得提示了今天的残酷,lisa刚刚好转的情绪又低落下去:“唉!这次就算休假也没法安心的,我还得关注周峰车祸的调查进展,这是william最后委托我办的事情,我必须为他办好。” “你刚才不是说,今后将由公司法律部和人事部正式应对这件事吗?” lisa叹了口气:“那是指公事方面,william是私人委托我关心宋……唔,周峰老婆的。他说她没读过什么书,头脑比较简单,周峰的死因这么复杂,今后还不知道牵扯出什么内情来,william担心她应付不过来,所以拜托我继续关心她。他给了我一个大律师的名片,说都和对方谈好了,今后如果宋银娣需要法律方面的协助,就让我把这位律师介绍给她,为她代理相关法律事务,一切费用william都会承担。他还说,宋银娣现在虽然不肯理我,但真遇上麻烦的话,她还是会信任我的。” 戴希沉默着,lisa瞥了她一眼,突然又说:“最好的一点是,william再没提过要给那女人钱。你知道吗?戴希,我真喜欢他的这些做法,让我觉得他在周峰车祸这事上特别……” “……光明磊落。”戴希替她补充。 “是的!”lisa重重地点头,“可我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和那个女……哎呀!戴希,你要是看见宋银娣,也一定会觉得他们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嘛。你说说,william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可偏偏……现在还闹出这样大的麻烦来,真叫人郁闷死了!” 其实戴希完全可以回答lisa的困扰。希金斯教授二十多年的研究表明,患有“性瘾”这种心理疾患的人,在他们的行为中具有显著的“自我摧毁”特征。教授认为,导致“性瘾”患者毫无节制地沉迷于性行为的动因,绝非是性本身,而是企图通过性行为来填补内心情感的无底空洞。可悲的是,“性瘾”患者就像吸毒者一样,明知一场场癫狂性事之后等待着他们的不是满足,而是内心更加深重的空虚和绝望,却又难以自拔。正因为性事本身并非是他们所真正追求的目标,“性瘾”患者在性爱的对象上几乎不加选择,在性爱的行动上更是无所顾忌,完全无视这样做可能给他们的家庭、健康、名誉和事业所造成的破坏性影响,这种行为特征和吸毒者如出一辙。 另外,在自我毁灭的同时,还不可避免地殃及他人,这是“性瘾”比其他瘾病更为可怕的一点。宋银娣母子对李威连的诅咒带给戴希切肤之痛,使她认识到,纵使李威连在周峰之死上清清白白,以他那样清高自尊的性格,只怕今后这一生都无法摆脱由此而来的负罪感了。 所以他才会跪倒在午夜的星空下,向上帝祈祷,忏悔自己的罪过。 第三十五章 但他并不是甘心沉沦的呀!只有戴希了解他曾经做出的努力,可惜他们没能来得及。而且戴希知道,现在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帮助,不仅仅是澄清事实、挽回影响,那些东西总归会随着时间消弭。最重要的仍然是他的心灵,必须要让他从内心里认识到,他自己才是这一系列打击下最大的受害者,他不必赎罪,而应该治疗。否则他必将在自毁的路上一去不回。 只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还会给戴希机会吗?他还会尝试去信任哪怕任何一个人吗?!戴希又喘不过气来了,长到这么大才发现,心痛的程度竟然是可以无限增强的。 “戴希,戴希,你没事吧?”lisa有点担心地问。她刚把车开下高架,离戴希的家不太远了。 戴希朝她笑笑:“嗯,我没事!” “那就好,”lisa突然皱起眉头,气呼呼地问,“戴希,你老板是怎么回事啊?” “谁?” “maggie啊!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人间蒸发了呢?” 戴希撇撇嘴:“我哪知道啊,你又不是不清楚,她平常都不怎么待见我,有什么事也不会告诉我的。” “这倒也是,”lisa还是一脸忧虑,“这个死maggie,什么时候辞职不好,偏偏在william出这么大事的时候跑路,而且还跑得这么快,公司里哪有一个总监级别的人说走就走的啊?又刚巧在邮件和车祸的同时,太可疑了!” “lisa,你不是和maggie关系不错的吗?你怎么事先也没听到一点风声呢?” lisa叹了口气:“在我之前的总裁秘书就是maggie,我进公司是接她的班,所以我们俩从一开始关系就很好。她这个人虽然心高气傲,心地其实不坏的,而且工作特别卖力,能力也强,要不然william会一直这么器重她?可她最大的问题就是对william的心结,其实我挺同情她的,暗恋william这几年,整个人都弄得不太正常,快走火入魔了。” 在十字路口一个大拐,lisa继续说:“我在william身边四年多,爱慕他的女人多得连我都看麻木了。像他这样的男人,女人会喜欢上他太正常了,可幻想归幻想,人总要脚踏实地生活。偏偏这个傻maggie,就是学不会面对现实!我们俩关系原来确实挺好,可从去年开始,我觉得她越来越沉迷,心态有点扭曲了,所以最近半年我和她疏远了不少,生怕惹出什么事来。唉,早知道会有今天的风波,当初我就多关心关心她了。” “lisa,你觉得william知道maggie的心思吗?”戴希问。 lisa露出狡黠的笑容:“william这个人啊,他对女人是最精明的,可也是最糊涂的,所以才更招得女人发狂嘛。我还真说不准他知不知道。不过……”她的笑容又骤然消失:“这次他的反应很反常。排面谈名单时,我有意问了问他要不要找maggie,他才告诉我maggie已经辞职离开公司了。我头一回听到这个消息,惊奇得不得了,还想再问问原因,谁知他立马就发火了,说我出于私人交情关心maggie他不管,但她和西岸化工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今后再不许我提到maggie的名字!” “啊?”戴希也很诧异,“他是这么说的吗?这么厉害!” lisa摇摇头:“william是特别厉害的,但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直白地表示对一个人的厌恶,还是对他一直相当喜欢的下属。再加上maggie走的时刻这么蹊跷,所以我总觉得她和william出事肯定有关!” “天哪!lisa,那你后来找过maggie吗?” “怎么没找!手机都打了几十次了,始终是关机状态。我还打电话去她住的酒店公寓问过,保安说昨天早上9点左右看她从外面回去,半小时以后拖着个箱子又走了,以后就再没回去过。就连保安都觉出她神色不对,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反正我还会坚持找下去的。”lisa强调说,“假如她真的和william出事有关,那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揪出来,绝不让她就这么一走了之!” 戴希轻声说:“lisa,你对william真好。” “应该的嘛……”lisa温柔地低语,“谁让他对我那么好呢。戴希,他对你也非常好啊。”红色马自达已经开到戴希家的楼下了,lisa停好车,转过脸看着戴希说:“我们谈完以后,william和我一起下楼离开公司。在电梯里,我跟他提起你病了,我要过来看你。你猜他说了什么?” “lisa!你再叫我猜谜我就疯了!”戴希一把抱住脑袋,这个问题让她好崩溃。 “哟,别急啊!好好,不叫你猜了。”lisa摸了摸戴希的肩膀,“……这家伙可真累惨了,好像反应都比平时慢半拍,一直等电梯下到b2层,他才说了句:‘向她转达我的问候吧,希望她早日康复。’” 戴希目送lisa的小车像暗夜中的一抹火光轻盈而去。晚风轻轻拂过,脸上感受着春天的温度,今夜比昨天似乎又上升了一点点。她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眼前苍穹无垠,即使城市的灯光璀璨如虹,这片夜色始终不变地冷峻、深邃……在夜空中,戴希没有找到几颗星星,它们的光彩早就湮没在这个巨大城市的上空,但也就在今夜,她仿佛看见了无穷无尽的“群星”,那是闪耀在我们头顶的心灵之光,有时黯然、有时炙烈,有时清朗、有时迷茫,但每一颗都独一无二,又相互依存。 戴希把手伸进衣兜,捏紧那把小小的办公室钥匙。今夜她看到lisa过来,本想把这柄钥匙交给lisa,请她代还给李威连。下午在医院的几个小时里,戴希很严肃地考虑了辞职。经历了昨夜今晨的一切,戴希认为自己不应该留在西岸化工,更不配继续保有他的信任。然而,现在她改变了主意——人世太拥挤,星空又太浩瀚,戴希决定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在茫茫星海中失落那颗星辰的方向,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最需要的时候找到她。 第二天是个春风涤荡的日子。中午时分,gilbert jeccado和张乃驰又在永嘉路的私人会所见面了。恰逢午饭时间,两人中间的桌上摆满了这家会所最擅长的精制上海本地菜。 “还是上海好啊。”gilbert筷子使用得很熟练,夹起小笼包来毫不费力,“上海的食物也更合我的胃口,呵呵。”来中国两个多月,他明显地吃胖了些。 “喜欢就多吃点!”张乃驰招呼着,心里暗笑犹太人洋盘,满桌的美味佳肴他就盯着小笼包,不过这小老头胃口奇大,三笼小笼包不过给他垫个底,何况今天两人的心情都格外舒畅,胃口又比平时翻番。 一口气吃了个半饱,gilbert这才暂停下来,望望窗外风卷树叶的情景,他皱起眉头抱怨:“北京的春天太可怕了!沙尘、风暴,我已经一个多月没看到蓝天了,圣母啊,这是多么悲惨的生活……” 张乃驰随口接上:“那你干吗要把研发中心定在北京?放在上海不好么?” “那怎么能行?”gilbert竖起眉毛,“richard,不要明知故问哦。”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情况不是变了嘛。”张乃驰耸耸肩,“你最憎恨的那个人已经逃跑了,我们成功了!” “逃跑?”gilbert换上汤匙,舀了一大勺水晶虾仁细细品尝。 张乃驰微笑着反问:“难道不是吗?今天上午的邮件大家都看见了——没有说明原因和期限的突然休假。虽然休假期间的工作布置非常细致,但越是这样,就越表明这次休假的性质非同寻常啊。连傻瓜都看得出来,咱们的william老大这次恐怕是有去无回了。” “no!no!此言差矣!”gilbert摇头晃脑起来,以他一贯夸张的表情表示反对,“william的作风你清楚、我清楚,你们大中华区的每个人更清楚!他的管理方式即使算不上铁腕,那也是罕见的强悍,同时又一丝不苟的。现在危机因他而起,他一时无法确定处理危机所需要的时间,因此在离开岗位之前尽可能细致地做出安排,完全符合他的性格嘛。再说,这不就是一桩性丑闻吗?又算得了什么?假如和别人的老婆睡觉都要下台,我们意大利那位绯闻缠身的风流总理,早该下几十次台了!richard,我倒认为,这封邮件并不会使大家对william的前途产生担忧,反而能够很好地稳定大中华区的人心。” 张乃驰听得气结。明明是一起策划、共同执行的阴谋,事到如今这小老头居然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鬼样来。此刻这整间屋子里就他们二人,犹太人还要假装无辜,做给谁看啊? 他不耐烦地搭话:“好吧好吧,稳定人心就稳定人心,又能稳定几天?!何况他这次黏上的根本不是单纯的性丑闻,周峰的死因还不明不白呢,把刑警都招惹到公司来了,在总裁办公室出出进进的,这样也能稳定人心?” “这个……周峰之死纯属意外吧?”gilbert眯缝起眼睛看着张乃驰。 “意外?恐怕人家警察不这么认为。”张乃驰恨恨地说,“西岸化工的大区总裁摊上人命案,大概在公司历史上也绝无仅有了。你还说对william的前途无损,骗骗三岁小孩吧!我倒真替他担心,他这么一走会让中国警察看成仓皇出逃,反而更增加对他的怀疑!” gilbert脸上的表情更复杂了:“仓皇出逃?richard,难道你在暗示william和周峰的死有关?” “当然是他的嫌疑最大!” “ric点起支雪茄猛吸一口,“谈到死亡不免令人胆战心惊啊,我痛恨暴力!” 张乃驰闷闷地说:“谁都不喜欢死人的。” “哦?”gilbert的目光再度盯上张乃驰的脸,“richard,你这样说我就放心啦。毕竟,我们的计划是高尚而纯洁的,不应该沾染一丝一毫血腥气。实话说周峰的死令我很意外、很震惊啊,假如真的是谋杀……那就太可怕了!” 张乃驰差点儿把嘴里的酒喷出去,谋杀确实可怕,但杀人不见血也称不上高尚而纯洁吧?他在心里发着狠——犹太人到底是犹太人,一看到风吹草动就想当缩头乌龟,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好事? 虽然心里对gilbert的厌恶又增加了,但张乃驰面孔上的笑容也随之热烈,他摆摆手:“gilbert,周峰的死的确在我们的计划之外,但毋庸置疑的是,这点血腥气也让我们的计划更加有力嘛。他的死因就交给精明能干的中国警察去调查吧。该为此痛苦为此煎熬的人不是你我,而是william!呵呵,良心谴责的滋味可不好受哇。” “哦?难道你对此有经验?”gilbert不阴不阳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 “开个玩笑,哈哈哈哈!”gilbert朗声大笑,亲热地拍拍张乃驰的肩膀,“谈死亡太沉重啦,还是让我们把这个话题撇在一边。亲爱的richard,我们现在应该享受成功的喜悦,千万不要因为一点意外损害心情。” 张乃驰欣欣然地舒了口气。相互猜忌暂告一段落,两人又像最亲密的盟友一般碰了碰杯。 gilbert兴致勃勃地说:“richard,我对william这两天的表现非常好奇啊。真遗憾没有机会亲眼目睹,能不能请你给我描绘一番呢?” “哼。”张乃驰沉吟起来,昨天晚上在李威连办公室里的一幕重现眼前,直到现在他还无法摆脱那一刻的懊丧,从而对李威连越发恨之入骨了。 其实他就是想从近处欣赏李威连狼狈不堪的样子,这会使他获得难以言传的绝妙感受。因此他有恃无恐地直冲入李威连的办公室,被他压抑了这么多年,张乃驰迫不及待地想粉碎李威连的权威,想好好看一看他的笑话! 李威连不仅没有让他如愿,反而使他又一次遭到羞辱。张乃驰想不通,为什么对手明明已被逼入绝境,自己还是占不到任何便宜。 他早就料到,口角相争的话自己没有任何胜机,所以他的策略就是奉献最虚伪的情义。李威连总不能对一个热忱伸出援助之手的人怎么样吧?——李威连确实没有对张乃驰怎么样,他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恩赐给张乃驰。 其实昨天傍晚,当张乃驰从lisa身后挤进总裁办公室时,只看了李威连一眼,他就失去了勇气。他倒没指望会看到李威连惊慌失措,但他坚信总能从对方身上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从中揭示出其内心深处的惶恐。可他看见了什么?除了连续作战的倦容之外,李威连的外表毫无瑕疵,尤其是纤尘不染的洁白衬衫和蓝紫相间的条纹领带,这种搭配恰恰是肤色暗黑的张乃驰从来不敢尝试的。他顿时就泄了气,与对方相比,张乃驰觉得自己太廉价太轻薄,全身闪亮得如同在t台走秀。而那张沉静面容中所透露出的冰冷蔑视,更是令张乃驰如芒在背,好不容易鼓舞起的自信再一次彻底崩溃。 张乃驰无法相信,在接踵而至的打击面前,李威连真的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他紧蹙双眉想着,突然发问:“gilbert,中国时间昨天凌晨三点到七点,李威连和总部的会议,真的是董事会专门针对他,要求他解释‘逸园’情况的紧急会议?” 看张乃驰好半天没动静,gilbert干脆不管他,正在自得其乐地品尝清蒸石斑鱼,乍听张乃驰这么一问,他细细地用筷子把鱼肉上粘的一根小骨头剔掉,才回答:“当然。关于李威连在‘逸园’这栋房子上的所作所为,材料递到董事会后就引起了相当大的震动,争论十分激烈,找他本人质询是早晚的事,只不过周三早上的邮件和车祸加快了进程,使董事会对于李威连的看法基本达成一致,所以才在昨天凌晨召开紧急会议。” “那么他开完会就一定知道,自己这次在劫难逃了?”张乃驰的语调里还是包含诸多的疑虑。 gilbert放下筷子,微笑着问:“怎么了?richard,有什么问题吗?” “他看上去可一点儿不像啊……” “哈!”gilbert合掌一击,“看来他表现太完美,把你都迷惑住了?呵呵,william掩饰情绪的本领的确令人赞赏啊。所以我刚才说嘛,他一定成功伪装了自己这次突然赴美的真实原因,让大中华区的员工都以为他不过是去处理性丑闻,大家尽管很为他担心,但还是会充满信心地期待他的归来。而他却在不知不觉中,为自己的退出做好了全部准备。” 张乃驰沉思不语,gilbert摇摇头,继续说:“其实你再仔细想一想,邮件和车祸的发生地都在上海,假如总部对william充分信任的话,完全没必要在这个时刻把他召回美国,反而应该让他留在这里,自己来处理危机,这才是对他真正有利的。所以嘛……richard,不要再怀疑啦,你的阴谋得逞啦!” 张乃驰尴尬地笑了笑,gilbert又一次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不过,张乃驰决定不和他计较——把李威连彻底击垮,这才是最重要的,只要gilbert能发挥关键作用,他喜欢表演就让他演个够好了。 真应该感谢朱明明,是她提供了那张购买“逸园”首付款单据的复印件。正是它揭露出一桩已深深埋藏在岁月中的秘密,终于使张乃驰找到了李威连身上最致命的弱点。 第三十六章 张乃驰记得尹惠茹,她是华海中学的英语教师,曾经教了李威连好几年英语。张乃驰也隐约听说过这两人之间存在某种暧昧关系,不过他对此并不太相信。尹惠茹比李威连大二十多岁,张乃驰觉得他还不至于恋上个能给自己当妈的女人吧。后来李威连与“双妹1919”里的双胞胎姐妹过从甚密,张乃驰偶然发现她们就是尹惠茹的女儿,而尹惠茹本人已经成了个痴呆老妇,他便把李威连的行为解读成了怀旧、恋母、施恩和滥情的综合体。反正这么些年来,李威连的风流韵事可谓花样百出,张乃驰早就见怪不怪了。 就是这么个痴呆的老妇人,竟然成了“逸园”的实际产权人,而购入“逸园”的首付款则来自于一家名叫“歆源”、曾经和西岸化工有直接生意往来的公司,这令张乃驰大为震惊!联系到李威连与尹惠茹一家持续多年的密切关系,张乃驰马上就想到,李威连一定是以尹惠茹的名义掩人耳目,而他本人才是“逸园”真正的拥有者!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李威连千方百计要把大中华区总部设在“逸园”里,为什么一口气签订了十年的租赁合同,为什么在“逸园”的装修上一掷千金……张乃驰曾经以为,李威连这么做是出于对“逸园”的感情和对袁伯翰的歉疚,此刻才恍然大悟,他根本就是在用西岸化工的钱为自己供养“逸园”! 他完全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张乃驰立即想到李威连让自己投资别墅,以租养房的建议,思路如出一辙。当然,如果仅仅是这样的操作,也算不上太大的问题,即使以违反“利益相关准则”向公司告发李威连,张乃驰还是没把握能撼动他在西岸化工的根基。 除非……除非来自“歆源”公司的那笔六百万的首付款也有问题!想到这一点时,张乃驰紧张得全身冰凉,因为他直觉到,自己抓住了最最关键的症结。尹惠茹——其实就是李威连买下“逸园”,为什么首付款由“歆源”公司支付?这家公司和李威连到底是什么关系?它凭什么要为李威连付出重金?是地下交易,还是洗钱、贿赂、甚至是贪污? 张乃驰以前所未有的激情投入到调查中。所幸的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是中晟石化客户负责人,而歆源和西岸化工发生的唯一一次关系,就是在向中晟石化的销售中担任了一次桥梁,因此张乃驰在这项调查中占据非常有利的位置。他很快就找到了1998年李威连与歆源公司所签的合同记录:西岸化工向该公司售出一批总价七百五十万美金的abs特种塑料,按当时的汇率折合人民币约六千三百万,报价获得总部的批准,流程上没有任何破绽。 这笔abs特种塑料最终是销售给中晟石化的。为什么不直销,而要从歆源这家来历不明的香港公司转手?按当时李威连与总部的交流记录来看,是由于客户方面的特殊要求。这是客户想收取回扣时通常采用的一种操作方法:指定一家所谓的关系公司,买卖双方都和它签订背靠背的合同,卖出价高于买入价的部分就会被截留在关系公司中,最终作为回扣支付给相关人员。对于西岸化工来说,只要地区负责人担保关系公司的信用资质,而价格标准和市场策略又不损害西岸化工的利益,这种操作是被允许的。 问题是,假如这家歆源公司真的是客户指定的关系公司,为什么它会替李威连支付买房款?假如这家公司并非中晟石化指定,李威连又怎么可能通过它转手后,把那批abs特种塑料抬高价格卖给中晟石化?张乃驰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他突然灵感迸发,找到了自己在中晟石化收买下的一个“小线人”。这类人物不像高敏那样位高权重,因此不需付大价钱,但通个风报个信什么的,有时还挺管用。张乃驰让他在中晟石化内部搜集1998年底这笔abs特种塑料合同的情况,结果还真找来了当年的一份内部通讯稿。 这篇新闻稿正是关于这笔abs特种塑料合同的,中心内容是赞颂相关领导在国际市场供应奇缺的情况下,勇于承担风险,想方设法购得了这批总价约七千万人民币的abs特种塑料,为某部门解决了燃眉之急。 张乃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谜底揭开了!虽然张乃驰太熟悉李威连的魄力和手腕,但他会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仍然令张乃驰体会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尤其是张乃驰回忆起来,1998年西岸化工的abs特种塑料产量一直很充足!abs特种塑料这个产品是西岸化工所特有的,李威连显然是凭借总部对他的信任,和对中国市场需求的了解,一手遮天才制造出了虚假的供应紧缺状态,从而迫使中晟石化自他推荐的歆源公司以较高价格购入abs特种塑料。 歆源公司压根就不是什么客户的关系公司,通过它截留下的货款最终打到了房产中介的账户上,成为尹惠茹购入“逸园”的首付款! 这是彻头彻尾地违背商业道德准则的行为,一旦被发现,李威连的职业生涯必将遭到灭顶之灾!可是与李威连上百万美金的年收入相比,为了区区六百万人民币,精明如他,真的会做出这样杀鸡取卵的蠢事?!张乃驰冥思苦想许久,最后他找到的唯一理由就是,李威连太想得到“逸园”了!1998年李威连毕竟刚刚升至西岸化工中国公司总经理的位置,年薪尚未达到现在的水平,与此同时他和katherine sean新婚伊始,已花费了大笔资金购入纽约长岛的住宅,当时他可能确实一下子筹不出六百万人民币,却又深知购买“逸园”的时机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才会铤而走险。 当张乃驰与gilbert讨论这项惊天大发现时,他们一致同意,李威连不惜一切手段追求目标的性格人尽皆知,因此董事会的许多成员将会采信他们的说法。 张乃驰跃跃欲试了,但老奸巨猾的gilbert阻止他。他们最大的问题是——手中证据不足:付款凭证只是复印件,abs特种塑料合约欠缺中晟石化部分的细节,歆源公司早就无迹可寻,将整个过程串连起来的是他们的推理。而李威连毕竟是大中华区的总裁、新兴市场业绩斐然的主将,他还是全球ceo兼董事会主席alex sean的妹夫。为了公司的利益,为了家族的脸面,为了妹妹katherine sean的幸福,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仅凭目前的这些材料和推理,alex还是很可能继续支持李威连的。 当时,gilbert慢条斯理地表示:“终归是一家人嘛,私了对他们来说更有利。” 张乃驰急了:“那怎么办?难道我全白忙活了?” “除非还能从家族的内部瓦解他们……”小老头满脸奸诈的笑。 后续的行动完全是按照这个策略精确执行的。当李威连为女儿庆祝完生日离开美国时,关于“逸园”的告密信就送到了除kat在北京和李威连日夜周旋,使他未能有余暇察觉总部的异动,一周之后,匿名邮件接踵而至,又添上周峰车祸的重磅炸弹,董事会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才在周四凌晨召开了对李威连的紧急质询会议。 “据说alex勃然大怒咯!”吃到现在,gilbert居然还能津津有味地咀嚼黑椒牛排。 “他一定觉得脸丢大了吧?” gilbert吮着手指:“呵呵,西方人可不像你们中国人那么在意面子,不,alex最在乎的是忠诚,对西岸化工、对sean家族,乃至对他本人的忠诚。而李威连所触犯的恰恰是这个!” “是啊,”张乃驰得意扬扬地附和,“还有一个丈夫对妻子的忠诚……唔,kat的妻子sicilia和kat报告katherine sean的状况。 “可怜的女人。”gilbert连连叹息,“sicilia说从未见过katherine sean如此失态、如此痛苦……” 张乃驰故意问:“她对william的风流账不是了如指掌的吗?” “那也不能被这样公开在众人面前啊,何况还有她丈夫对她的轻蔑言论。总之,这次katherine sean明确地告诉sicilia,她已经忍受william太久,实在不愿再忍受下去了!” “话虽如此说,herine sean会不会为了isabella放过他这一次?”张乃驰又琢磨起昨天傍晚看见李威连的情景,按说他已经陷入了内外交困的绝境,可……反正张乃驰就是放心不下。 “低头求饶?你认为微笑着反问,就差没说——richard,你以为是你啊! “这倒也是……” “况且,这次就算他求饶也不会有任何用处的。”gilbert肯定地说,“alex代表sean家族,一定会力主把herine sean的立场无足轻重。” “就这样翻脸不认人了?好歹william也为他们卖了这么多年命,怎么说也是条相当有利用价值的走狗吧?” “当主人对狗的忠诚度失去信任时,这条走狗也就失去了一切价值!sean家族需要的是死心塌地,而william胆敢挑战他们的权威,当然要被无情地抛弃。” 张乃驰低声嘟囔:“他不会对任何人死心塌地的,他只相信他自己。” gilbert沉默了好一会儿,精瘦的脸上才又荡起意味深长的笑容:“还有一点至关重要,william毕竟是个中国人,对于sean这样保守、傲慢的白人家族来说,能够接纳他已经是大大地屈尊了,怎么可能再容忍他的背叛?richard,不要再担忧了,相信我的判断,william即将从西岸化工这艘巨轮下船了!” 张乃驰还是将信将疑,gilbert突然叫起来:“噢,听说maggie辞职了?” “啊!”张乃驰脸上的肌肉抖了抖,他知道gilbert这么问的意思,“这女人失踪了,我也找不到她。不过没关系,就算她透露什么给william,照你说的也为时已晚,何况用来攻击他的材料都是真实的,谁也没有捏造嘛。” “哎呀,你误会了!我指的不是这个,”gilbert摇了摇食指,“william这家伙当初可是答应了派maggie给我筹备研发中心的,这次他的邮件事无巨细,偏偏没提到由谁来取代maggie,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 “是这样……”张乃驰眼珠一转,“嘿嘿,我倒有个建议。” 转眼李威连离开中国已有十多天,总部的消息封锁得相当严密,中国的员工们对事件进展状况一无所知。好在他临走时将一切都部署妥当,公司的日常运作丝毫无损,重组也在按原计划推进,直到——五月一日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这个假期是原定大中华区总部迁回“逸园”的日子,如果说有什么事被李威连的突然离开耽搁下来,这是唯一的一桩。 当这个工作日刚刚开始的时候,大家看到了一封由全球总裁alex sean和亚太区总裁philips联名发出的邮件,宣布一项重要的人事变动:大中华区总裁李威连由于个人原因提出辞职,已获得董事会的批准,他的辞职即日起生效,在公司找到新的大中华区总裁人选之前,暂由亚太区总裁philips代理这项职务。 这封邮件没有明确指出李威连离职的真实原因。当然,alex和philips未照惯例对李威连的既有功绩大加赞扬,只是一笔带过的态度,也从侧面表示出他的离去并不光彩。绝大多数人相信,是性丑闻导致了李威连的辞职,或许这也是西岸化工总部想要给外界造成的印象。李威连关于“逸园”的违纪行为被保守在董事会内部,肯定是出于维持公司管理层信誉的整体考虑。 在这封邮件的最后,附上了李威连本人给全体大中华区员工的辞职声明: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现在都不是离开的恰当时间,因此在做决定时,我确实倍感煎熬。然而董事会和我本人都同意,假使我作为大中华区的领导者,将不再能为西岸化工的企业形象带来正面效应,不再能给员工树立道德和信念的榜样,则必将损害组织的运转效率和文化基因,离开只能是我唯一的选择。 “很遗憾不能继续与大家并肩作战。今年开始的重组即将把大中华区带入一个全新的历史阶段,这个过程充满挑战、风险和机遇,每一个员工都为此付出艰辛努力,也必将分享到变更带来的巨大成功。我羡慕你们。 “为了无法在这个关键时刻发挥领导者的作用,也为了无法实现曾经做出的承诺,我向各位表达深深的歉意,但我依旧对西岸化工大中华区的前途充满信心,也对各位将在新架构下取得的成就充满信心。我相信,各位都会秉承职业精神,继续努力工作,不遗余力地向新的大中华区领导提供支持。 “我在西岸化工工作了二十年,这段经历就是我迄今为止的全部职业生涯。我对这家公司充满感情,最终以这种方式离开,的确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最后我想分享给大家的是——遵从社会普遍的道德规范,是美好生活的唯一保障。所谓幸福,从来就是一个有明确上限的概念。因此不管克制欲望、改变自我以适应群体有多么艰难,都是值得去做的。在这点上,我做得很失败,大家可以以我为鉴。 “再次向大家表示道歉,并祝大家一切顺利。” 人们对这份声明的反应无须一一赘述。实际上,除了李威连的离职决议之外,西岸化工董事会内部还发布了一份相关的重要声明:kat jeccado和张乃驰。 他们宣布经友好协商后分手。katherine sean,作为离婚补偿和女儿的抚养费。 简而言之,他给出了自己奋斗多年的全部所得。 这份离婚声明让两个阴谋策划者在举杯欢庆的同时,也不禁有些战栗。李威连就这样失去了一切,除了所有客观原因之外,他本人的决绝态度恐怕也起了至为关键的作用。当然,真正了解他的人不会太意外,因为这就是李威连的性格。 从一无所有地进入西岸化工,到现在一无所有地离开——世上总有些人会经历命运的大起大落,李威连就是其中之一吧。 从那天起,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第三十七章 “刷拉!”丝帛扇动空气激起清脆悦耳的声响,张乃驰刚踏进房门,眼前就是一片漆黑,他抬起手抹把脸,掌心感受到真丝那脆弱而精致的凉意。 黑色长裙落地,张乃驰眨了眨眼睛,看清斜靠在床头的薛葆龄,娇小端正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青紫,眼角的泪痕依稀可辨。 他咧开嘴笑了:“葆龄,你怎么啦?突然把我叫回来,就是为了让我看你这条漂亮裙子?”他俯下身捡起裙子,凑到鼻子前闻着:“嗯,你已经穿过它了,对不对?这上面有你的味道,poison的味道……” “你放开!”薛葆龄尖叫了一声,用力拽过裙摆,张乃驰顺势松手,轻飘飘的丝裙再度滑落在床边的地毯上,仿佛一摊漆黑的血迹。张乃驰抬腿跨过去,一屁股坐在薛葆龄的身边。 “葆龄,”他伸手去揽薛葆龄的腰,“你不可以太激动的啊?这样对你的心脏可不好。”薛葆龄别过身去,张乃驰搂了个空,干脆把手搭到她的肩上。薛葆龄有一头俏丽的短鬈发,栗黑色发际围绕着洁白的耳廓,钻石耳坠在上面闪着粉红色的冷光。 张乃驰把脸埋向她的后脖颈,深深叹息着:“我已经有多久没闻到这股味道了?都快想不起来……” 薛葆龄好像触电似地往后挣开,扭回脸来瞪着张乃驰:“你,你别再说这些了,我不想听!” “哦?那你想说什么?” “我……我想和你离婚!”她直截了当地嚷出这句话,眼睛瞪得更大,泪光却不见了。 张乃驰没有答话,只是缄默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过去薛葆龄找出种种理由去和李威连幽会,欺骗丈夫的时候,总会做贼心虚似地避开他的目光,然而今天她竟毫不怯阵。 许久,张乃驰才长吁口气:“葆龄,我记得不过在两三个月前,你也是在这栋房子里,信誓旦旦地对我说绝不离婚的,为什么突然有了这样大的改变?我可以知道理由吗?” “因为我再也无法忍受你了!”薛葆龄一字一句地回答,她表现出的坚决和勇气让张乃驰不自觉地诧异,他耸耸肩,故作轻松地反问:“哦?这又是为什么呢?” 薛葆龄愣愣地看着张乃驰,这张英俊的脸和他们初识时几乎没什么改变,但现在她却能从这张漂亮的面具后看到许多过去想象不到的东西,让她悚然发觉,原来自己根本就不了解面前这个人。 深深的痛楚浸透全身,她垂下眼睑:“乃驰,不要问了。我们还是……好聚好散吧。” 张乃驰眯起眼睛,妻子娇弱而玲珑的身姿就映在他的眼底,却让他倍感失落,对于薛葆龄的背叛,他一直全盘迁怒在李威连的身上,但此刻张乃驰头一次发觉,这个女人也一样可恨! “好聚好散?”张乃驰拉长声音重复了一遍,若有所思地问,“葆龄,帮我领会领会你这个好聚好散的意思吧?你既然这么说了,一定有所考虑。” 薛葆龄低头不语,春日午后的金色艳阳透过明净的大窗,斜洒在真皮包裹的床头。正是四季中最舒爽的时节。张乃驰举目四顾,墙纸上淡紫色的睡莲花纹凹凸有致,仿佛是立体的一般,他大咧咧地挥了挥胳膊:“葆龄,结婚离婚嘛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夫妻一场,能好聚好散当然最好。我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这栋房子你要是不想卖就留着,按市价折一半的钱给我就行。另外,你老爸那些收藏你看着办,给现金或者实物都行,我不计较。东亚旅游公司的股份我可以放弃,你就自己留着吧。” 薛葆龄猛地抬起头:“你说的都是爸爸的财产,不是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我处置不了。” “哦,”张乃驰摸了摸下巴颏儿,“我倒是差点儿忘了……你老爸还搞了个什么基金会。怎么?你要离婚没和他们商量过?既然如此,我们又如何好离好散呢?要是这些我都分不到,我还能得到什么?葆龄,你总不至于叫我两手空空地走吧?”他凑到薛葆龄面前,露出阴森的笑容:“难道你也想学katherine sean打发李威连那样,让我净身出户?” “李威连”这三个字显然戳到了薛葆龄的痛处,她的神情骤然大变,刻骨的悲伤令她愈加显得面无人色。 张乃驰可不愿就此放过她,而是满怀恶意地紧逼:“呵呵,看样子我没料错,就是herine sean的离婚给了你灵感,所以我亲爱的小葆龄也跟着闹起离婚来了。啧啧,这样离婚多划算啊,把我这个累赘一脚踢开,什么都归你所有,带着这么一笔丰盛的嫁妆,我的葆龄也可以扮演美人救英雄的角色了,不过,那位等待你拯救的落难英雄又是谁呢?让我猜猜、猜猜……” “你不要说了!”薛葆龄终于落下泪来,这应该是绝望至极的悲泣吧? 张乃驰的面容变得异常阴冷,对薛葆龄的最后一分怜悯之情被厌恶取代,从现在起他再不必忍气吞声,从现在起他要报复个痛快了! 他毫不理会薛葆龄的抗议,继续无情地说着:“李威连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是他咎由自取!可我和他的情况完全不同!他是丑事败露被迫离婚的,我呢?我做错了什么?倒是你……我亲密的葆龄,你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要不要摊开来我们讨论讨论?既然都说到离婚了,不如大家就此坦白了吧!” 薛葆龄几乎把嘴唇咬破,张乃驰肆无忌惮的挑衅令她忍无可忍,她突然爆发了:“张乃驰!你敢说在我们的婚姻中你毫无过错?就算是我背叛了你,那也是你出轨在先!要讨论我的所作所为吗?可以,不过在此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讨论讨论你的所作所为?!” 张乃驰没料到薛葆龄会这样针锋相对,一时有些语塞。而她满腔的愤恨既已点燃,就再难扼制,只管喷薄而出:“你还有脸提herine sean!在他们的婚姻破裂中,你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别对我说这一切与你无关,我才不信!我知道就是你害了他!就是你!” “哈哈!”张乃驰大声鼓起掌来,“总算说实话了啊!原来你是为了他在打抱不平啊,原来你是为了他才要和我离婚啊!葆龄,我总结得不错吧?……是不是?”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他!” “是!”薛葆龄嚷道,“是!为了他,就是为了他!这么多年来william是怎么对待你的?你今天的一切都是他给的,没有他我根本就不会嫁给你!……可你却这样加害他,你的为人实在太卑鄙、太无耻!过去我总觉得多少对不起你,所以才不愿离开你,可现在我再不这样想了。我连一天都不愿和你过下去,我就是要和你离婚!” 张乃驰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薛葆龄,你的脑子出毛病了吧?口口声声说我加害李威连,你有证据吗?不要把自己的想象当成现实!李威连搞司机的老婆有视频在那里,连这也要说成是我害他,太可笑了吧?要不就是他找你哭诉过了?你让他给洗脑了?哦……我明白了,大概是他和你暗中商量过了,反正现在他已经成了孤家寡人,只要你能摆脱我,你们两个倒有机会更进一步了……”他皱起眉头,开始喃喃自语:“我说呢,他和katherine sean离婚离得那么爽快,原来早在这里留好后路了,呵呵,他还真是诡计多端啊。” 现在轮到薛葆龄难以置信地瞪着张乃驰,但她没有开口反驳,也许她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他陷落在仇恨和阴谋的桎梏中太深,和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沟通了。 张乃驰把她的沉默当做了承认,黑沉着脸又想了想,豁然绽开得意扬扬的笑容:“如意算盘打得够响亮,请你转告他,我实在是从心底里佩服他。不过这次他要失算了,我是不会和你离婚的,葆龄,绝不!除非你能把你老爸的遗产分给我一半,哦,再加四分之一作为对我的补偿,这个要求不过分吧?否则咱们俩就生生死死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他再次凑近薛葆龄惨白的脸,欣赏着她痛不欲生的表情:“葆龄,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啊。当然了,假如你想和他保持露水鸳鸯的关系,我也不会反对的。作为屡遭伤害却依然深爱着你的丈夫,我只想提醒你,听说这次katherine sean,她是伤透了心,以为这样做多少可以限制william的行为,从而报复到他,但她哪里能想到,还有葆龄你这样情愿倒贴的在眼巴巴地等着呢。葆龄,我现在倒发觉,你爸不让你随意处置财产的遗嘱很有先见之明,我也会帮他老人家紧盯着你的。你和他在床上怎么玩我都不管,但是别想动用到我们共同的财产!……其实呢,我这也是为了你好。葆龄啊,他这里刚拿了你的钱,紧接着就会去和别的女人上床,相信我吧,哈哈,不论你多么爱他,哪怕为他付出一切,他也不会因你而改变的。我天真的葆龄,痴情的葆龄啊……哈哈哈哈!” 张乃驰仰天大笑着走出薛葆龄的卧室,故意用潇洒的背影阻挡她的视线,使她无法看见随着笑声迸出的泪水,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他的眼角边。 五月中旬的上海已经有了初夏的味道,穿行在淮海路上的时尚男女们步履轻盈、衣裾飘飘。从西岸化工二十八楼的办公室望下去,行人的细节是难以捕捉了,但那烂漫街景中挡不住的欲念和渴望,却随着每一抹艳阳蒸腾而起,从全封闭的办公室内,仿佛都能嗅到那股醺醺然、引人沉醉的香风。 第三十八章 gilbert jeccado面朝窗外,惬意地靠在皮椅上,眼睛却微微眯起,让人闹不清楚他是在赏景还是在沉思。在一片沉寂中,突然响起断断续续的低声哼唱,曲调飘浮而古怪,吐字更是含混难辨,这歌声正在自得其乐地绵延着,却被一脚踏入房门的张乃驰打断了。 “gilbert,没想到你还是歌剧爱好者!”张乃驰毫不在乎地大声嚷着。 gilbert慢慢坐直身子,愠怒地朝张乃驰瞥了一眼:“别忘了我是意大利人!” “哦,哈哈,唱得很动听嘛。帕瓦罗蒂的曲子?” gilbert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用敷衍外行的口吻说:“歌剧选曲是用作者的名字来索引的,歌唱家只不过是演绎者而已。再说,我唱的这首根本就不是男高音,而是……”他伸出食指轻吻了一下:“la mamma morta,噢,我最爱的卡拉斯,她那惊心动魄的演唱啊……” “你还会唱女高音啊!”张乃驰实在没耐心继续看这小老头的表演了,很不客气地岔开话题,“gilbert,你什么时候去北京?” “不急……philips还没走呢,我当然要留在上海,直到他离开嘛。” “哦,这也对!” 张乃驰在gilbert身边坐下,笑着摇头:“philips本来都打算安安稳稳等退休了,突然碰上这么摊子事,似乎也很为难啊,这回在上海一待就是十多天。” “确实如此。”gilbert表示同意,“不过据我观察下来,philips的策略就是求稳。毕竟william在大中华区的影响太深远了,重组之后占据最关键位置的都是他的人,philips必须要表现出对既有团队的尊重和政策的延续性,否则这些人中一旦出现动荡,大中华区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张乃驰酸溜溜地说:“是啊,william果真阴魂不散,我怎么感觉他走不走公司里都一个样呢?” gilbert爆发出一阵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richard,你也太性急啦!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嘛。你换个角度想,以william在西岸化工整整二十年的苦心经营,你我能在一夕之间就把他赶走,已经是惊人的成就了。其他的,都可以慢慢来。”他抖了抖眉毛:“何况,也不是什么变化都没有,比如办公室的安排……” “啊!”张乃驰腾地坐直身子,“philips做决定了?大中华区总部到底还回不回‘逸园’了?” “当然是不会回去咯!” “真的?那……租赁合约怎么办?不是还有三年吗?” gilbert满脸得意之色:“richard啊,还亏得我和大中华区没什么关系,philips就找我商量了‘逸园’的事。william在‘逸园’上做的手脚当然要保密,但西岸化工继续履行租约的话,又太让alex气不顺。所以我给philips的建议就是,直接撕毁租约,撤出‘逸园’。再说当时操作这份租赁合同的房产中介公司也已经破产关门,那就更好办了!你想想,到了现在的地步,william还好意思找西岸化工要求违约赔偿吗?他只能默默咽下这个苦果。” “嗯,三年的租金就是三百六十万,william本来要用这些钱来还银行贷款的。可现在他除非立即找到下一份工作,否则很难负担得起这些贷款。” “也许这么一来,他会干脆把‘逸园’卖掉?”gilbert问。 张乃驰紧蹙双眉:“我觉得他不会。为‘逸园’他付出得实在太多了,以我对william的了解,恐怕他拼了命也要把‘逸园’留下来的。况且‘逸园’里出了这么多事,短时间里不论出租还是出售,肯定都不容易。” gilbert点点头:“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看看william如何发挥他的聪明才智,来解决这个棘手的难题吧。对了,richard,你有没有去打听过,‘逸园’现在能值多少钱?” “打听过了,现在的市场价一亿五千万人民币吧。”张乃驰回答得倒很干脆利落,但他的语气中有种难以尽述的况味,像是嫉妒,又像是赞叹,更像是仇怨…… “圣母玛丽亚!”gilbert发出一声惊呼,望向张乃驰的眼神里满是戏谑,“你果然很关心william的状况嘛,什么都不肯放过。哈哈!不过这家伙的手段确实令我等自叹弗如啊,这次我们虽然使他损失惨重,但他居然还保下了差不多两千万美金的房产,我的天……看来我们离彻底击溃他的目标还太远太远了。” “那是死钱,没用的!”张乃驰恶狠狠地说,“我问清楚了,因为这样的老洋房市场价太高,本来成交机会就很少,况且在‘逸园’里惨死过好几个人,买主会对此相当顾虑的。我们不需要特别做什么,只要找人写几篇文章,把‘逸园’作为老上海遗留的凶宅渲染一番,这栋房子就彻底死了,除了带给william沉重的经济负担之外,不会给他任何实际的好处。哼,就让william为了保住‘逸园’绞尽脑汁吧,他这样做只能让自己山穷水尽的!” “噢!ric的脸色都变了,“你还真想把他赶尽杀绝啊。”他若有所思地住了嘴,从一开始他们共同策划这个阴谋,主导gilbert的始终是最冷酷的商战思维,他认为对李威连的一切打击都是理所当然。然而,周峰蹊跷的死亡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今天关于“逸园”的谈话更令gilbert毛骨悚然,gilbert对李威连并没有任何同情或歉疚,令他恐惧的是张乃驰那不加掩饰的、必置李威连于死地的刻骨仇恨。 对于这个同谋的动机和行为,gilbert觉得很有必要重新评估,他可不希望由此给自己招来什么真正的祸患。每天走进这栋办公楼,感受着这里的氛围和人们的状态,gilbert就能深深地体会到,李威连决不是好惹的,这一轮战役虽然他们大获全胜,但对手的能量依旧不容小觑,他很可能正在默默酝酿着可怕的反击。从张乃驰的言行中,gilbert完全领会到了同样的担忧,虽然他们俩从未公开讨论过,但彼此都能从对方游弋的目光中,反观到自己那颗惴惴不安、如履薄冰的内心。很显然,张乃驰想的对策就是继续施加迫害,从而彻底毁灭李威连——最好让他死!可是gilbert胆怯了,他既对此缺乏信心和勇气,又惊骇于张乃驰的疯狂,他开始感到隐约的后悔,自己和李威连只不过是职场上的角力,不想却卷入这样一场生死搏杀…… 呃,gilbert暗暗咽下口唾沫,陪李威连这一个疯子玩就够受的了,现在还要加上张乃驰,难道要我陪着两个疯狂的中国人斗得你死我活?!不、不、不,这样可不行,我的妈妈呀…… 他稳定了心神,重新端出亲切的笑容:“richard,除了‘逸园’之外,大中华区至少还有一项重要变化嘛,就是——贸易这部分业务的负责人……” “嗨,你还说这个呢!”张乃驰一副悻悻不快的样子,“贸易业务中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中晟石化是我负责的,本来william一走,贸易业务顺理成章就该轮到我来管。可昨天philips和我谈的意思,似乎是要让我和mark各自负责一部分,太令人失望了!” gilbert安抚地说:“这也很正常嘛,在西岸化工全球领域里,贸易都是william一手在大中华区创立的特色业务,连philips也不懂的。贸易的利润可观,风险更大,对上头来说,除了william谁来做他们都不放心,我本来还以为william离开后他们会干脆把这块业务撤了,现在看来还是舍不得啊。所以让你和mark分别负责,必定是权衡再三后的决定,也是为了尽量降低风险吧。既然中晟石化在你手里,你还怕什么呢?” 张乃驰哼了一声没搭腔,gilbert的道理不说他也明白,本来自己这次已经被排除在核心团队之外了,现在能夺回部分地盘,应该算很成功了。可他偏不甘心和李威连留下的心腹同食一杯羹,再美味的佳肴吃着似乎都变了味,说白了就是心中不爽…… “对了!”张乃驰突然眼前一亮,“我进来时刚好看见戴希,呵呵!” 谈到现在,这张英俊的面孔上终于又露出平日那般轻浮的笑:“gilbert,你向philips提了吗?” 春风顷刻也拂上了gilbert的脸,他又一次举起自己精瘦的食指,好像对着玫瑰花枝般亲吻着:“戴希,多么可爱的姑娘,我最喜欢她的眼睛,又圆又亮,好像黑色的珍珠……” “世界上还真有黑色的珍珠啊?”张乃驰成心追问。 小老头泰然自若:“波利尼西亚的珊瑚礁里生活着一种罕见的贝壳,只有它们能孕育出最珍贵的黑珍珠。” 张乃驰发出由衷的感叹:“gilbert,你太厉害了!”只有老天才知道,他所叹服的究竟是博学得厉害,还是胡扯得厉害。 “既然你对黑珍珠这样精通,gilbert,她理应归你所有!” gilbert朝张乃驰直斜眼睛:“亲爱的richard,你可不能害我哦!” 张乃驰笑而不答,gilbert需要人代替朱明明,戴希虽然经验不足,但聪慧异常,英语极棒,只要多给她些时间必然能够胜任,张乃驰向gilbert推荐的这个人选,无疑是非常合适的。当然gilbert不知道,张乃驰特意推荐戴希给他,还有更险恶的盘算——进一步刺激和打击李威连。 现在唯一需要等待的,就是戴希本人的反应了。 第三十九章 二十八楼的另一间办公室里,与此同时进行的谈话,也恰恰进展到了这个题目。 谈话的双方是戴希和新任的大中华区人事总监叶家澜。叶家澜四十刚出头的年纪,在中国公司的人事部门已经工作了六年多,也算西岸化工元老级的人物,她先后做过负责招聘、福利和培训的人事专员,朱明明从总裁秘书调任人事专员的时候就和她一起工作,后来朱明明升为中国公司人事经理,成了叶家澜的上司。再后来朱明明升任大中华区人事总监,叶家澜也随之被提拔成中国公司人事经理,这次朱明明突然离职,她才意外地获得机会补上大中华区人事总监这个缺。 由叶家澜顶上朱明明的位置,肯定是李威连在离开公司前做的决定。在那一整天的面谈中,她被安排在第三个,可见李威连对这个职务人选的重视。李威连最后布置工作的邮件中,把后续重组中人事方面的关键任务都安排给了叶家澜。philips一接手,就正式任命叶家澜为新的大中华区人事总监,显然是和李威连达成共识的。 五月开始,戴希就在叶家澜的手下工作了。她们最主要的任务仍然是落实重组相关的人事变动和制度革新。 两周过去之后,戴希完全熟悉了叶家澜的工作风格,也领悟到李威连在安排她们几个人时的巧妙用心,现在这样的状况必然是他不愿意看见,却又别无选择的结果。 叶家澜办事严谨、沉稳,是个经验相当丰富的人事经理。过去几年她不如朱明明提升得快,外人很容易把这归结于朱明明曾经当过李威连的秘书,与他分外亲近的关系。但是现在戴希懂得了,李威连确实很善于把人放在最合适的岗位上,可他最喜欢的下属却是与他自己有相似风格的人——精明强干、野心勃勃、富于创造力和想象力,喜欢挑战和革新。朱明明正是符合这些特征受到他的偏爱,因此他不断地给朱明明更大的施展空间,而把以稳健见长的叶家澜放在略低一级的位置、用她的实干来奠定坚实的基础。 这次重组中李威连把朱明明派去筹建研发中心,肯定是想充分发挥她大胆积极的工作特长,他一直都很信赖朱明明,把她安插在gilbert的身边,也是出于随时监控gilbert动态的目的。可叹的是,向来胸有成竹的李威连,这次却在朱明明的身上栽了个大跟斗,难怪他会大为恼火——是什么导致了他如此善待的人的背叛,想必他至今都还想不通吧。 “戴希,你做得非常好!”叶家澜刚刚放下手上的文件,笑吟吟地夸奖了一句。 戴希也笑着眨了眨眼睛,她知道自己这样显得不够谦虚,但就是说不出“都是carrie你指导有方”之类的客套话。她有些局促地朝窗边望去,那窗下也放着一盆绿茵茵的棕竹,戴希的心头仿佛被那绿叶轻轻一触,没办法,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想起李威连,即使他已经明确无误地离开了。 是他说的——从现在就开始学习拍马屁吧,很有必要。 戴希垂下眼睑,我就是学不会呢,你说怎么办? 叶家澜并没留意到戴希的心绪起伏,她在工作的时候全神贯注,多少有些刻板,今天她似乎感慨颇多,紧接着又说:“咱们不到两周就把重组相关的人事细则草拟出来,连philips都相当满意呢。我上午刚和他谈完,他原则上都同意了,这样最迟在这个月底前就可以发布出去了。” “是啊,那真的很不错!”戴希搜肠刮肚,就找出这么句话来。 叶家澜长长地舒了口气:“今年公司里太动荡了,本来都指望着重组完成后,一切能够尘埃落定,哪里想到又……唉!好在philips很稳得住局面,现在我们这份细则一出,所有人盼了快半年的实惠都兑现了,大家也可以彻底安心了。” “戴希,你虽然是新人,可表现大大好过预期,趁重组我就把你从助理直接摆放到专员的位置了。相应的级别和薪酬都往上调一级。通常这样的升职至少要工作一年之后才有。” “啊?carrie,我……”这回戴希真连成句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叶家澜看看戴希涨红的脸,以为年轻姑娘是害羞,便很大度地笑了:“是你自己做出的成绩嘛,升职也是应该的。” 叶家澜和戴希拟定的这份细则,确实给所有中国员工带来了莫大的实惠,这也是当初李威连全力以赴发起重组的重要目的之一。这些天来公司里有不少传言,说李威连在向总部辞职时,曾就这些内容和董事会做了极其艰苦的协商,philips初到之际,大家人心惶惶,不知道当初的指望是否会落空,但就philips的一系列稳定举措和他对这份细则的认可来看,李威连应该取得了与最高管理层谈判的胜利。 戴希参与制订细则的这段时间里,完全看出李威连临行前把严肃认真而缺乏创意的叶家澜提拔上来,就是为了让她不折不扣地执行自己留下的思路。 他所承诺的实惠是做到了,然而他所设想的创新呢? 此时此刻,戴希回味着四月初的早晨,李威连坐在“逸园”里他那间风格典雅的办公室里对自己说的话,她记得他所说的人事制度新建,绝不是现在这样仅仅面向利益和稳定,而是富于想象力和时代感的,他一定有非常新颖的创意,还需要戴希贡献她自己的才智和敏锐。 雄心与展望在这个春天戛然而止,只在心底留下袅袅余味。 叶家澜当然不会了解戴希的所思所感。她开始进入下一个话题:“戴希,公司决定不再继续租用‘逸园’了,行政部已经开始物色新的大中华区总部地点,你之前一直负责‘逸园’的改造工程,对那里的情况最熟悉,所以就还是由你负责搬出‘逸园’。” “不在‘逸园’了?!”戴希叫起来,心头的苦涩一下子弥漫开来,“为什么?” 叶家澜叹了口气:“可能是嫌那里开销大吧,而且老洋房虽然气派,总不如现代办公楼方便。”她果然很谨慎,一字不提李威连。 “可是刚刚才改造好的……”戴希轻声说,她和大中华区的其他人一样,对李威连实际拥有“逸园”这点仍然一无所知,但是她深深地了解李威连对“逸园”的钟爱,他与这栋房子之间仿佛血肉相连般的牵绊,让戴希既好奇又感动。最主要的是,在她的心中始终怀着一个不足向外人道的小秘密:不论他是否远离,自己一定能在“逸园”等到他的归来,他的房门还要由她来开启呢。 戴希抬起头:“其实改造前搬出了很多东西,那里……现在没剩下什么。”她听出自己的嗓音有些发颤,赶紧住了口。 叶家澜的心里也不太好受,人走茶凉固然令人感伤,但却是无奈和必须的。对于西岸化工大中华区的每一个人来说,李威连的时代已经结束,纵使有诸多怀恋与不舍,早晚总要接受这个现实。她理解公司的决策,把大中华区总部搬离“逸园”是标志性的行动。 叶家澜用轻松的语气说:“那正好啊,就不用太费事了。我和行政部说好了,具体的搬家工作还是由他们来做,你就指点一下,不要花很多时间。” “我知道……”戴希不得不提出这个问题了,“william的东西怎么办?” 叶家澜愣了愣:“哦,你先收起来,请lisa来处理吧。” 戴希低下头,于公于私,lisa肯定还会和李威连保持联系,但是她休假两周后回来上班,跟philips的秘书交接完工作,就转去raymond那里,开始学习供应商管理的工作。这些天一直忙着跟raymond出差,熟悉各地供应商,偶尔和戴希在msn上打个招呼,也从来没提起过李威连的现状。 “carrie,那我先走了,去‘逸园’做些准备。” “等等,戴希!还有件事。”叶家澜满面笑容地摆摆手。 看着戴希,叶家澜的表情突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戴希,你知道原来maggie要去筹办研发中心的,她走了之后这个工作没有人接手。今天上午p对你的能力相当欣赏,他想要你去研发中心接maggie的班。” “我?研发中心?”戴希大吃一惊。 “是啊,真是个非常好的发展机会呢。假如你去的话,就可以再从人事专员升到人事经理了。呵呵,戴希呀,你可坐上直升飞机。” “可我……一定要去吗?!” 戴希着急的模样让叶家澜有些意外,也有些好笑,她连忙安抚:“这不是先问问你的想法吗?别担心,你好好考虑,公司也会充分尊重员工自己的意见。当然我个人觉得这个机会难得,唯一的麻烦就是要常常出差去北京。戴希,你还没结婚吧?有男朋友了吗?” 戴希点头,又摇头……她的心忽然便如一团乱麻。 “嗯,有男朋友的话就先和他好好商量,再做决定吧。” 离开叶家澜的办公室,戴希经过自己的座位拿起皮包,就直接下了楼。五月中旬的太阳已经能把人晒出汗来了。正如李威连第一次把她叫去“双妹”时所说的,从公司不紧不慢地走到“逸园”,刚刚好用去十五分钟。这段路现在戴希走得如此熟悉,熟悉到了能在每一个路口、每一片橱窗和每一棵梧桐树干上找到记忆——虽不久远却已深植心底的记忆。戴希懂得,这样的记忆是难能可贵的。 初夏的阳光像一袭轻纱披在“逸园”洁白的胴体上,草坪和灌木都绿得发亮,丁香树叶在微风中不易察觉地舞动着,折射出点点细碎的光亮,繁花俱已凋零。在戴希的眼中,今天的“逸园”展现出她从未领略过的至美,美得这样孤寂、这样落寞、这样出尘而忧伤——我要离开你了,今后又会有谁来陪伴你? 从包里取出手机,戴希选了孟飞扬的号码,犹豫再三,她却始终按不下那个拨出的绿色键。已经有整整一个月,她和孟飞扬中断了联络,在这个巨大城市的两千万人口中,他们像两个陌生人般各自生活着。 这不是真正的分离,因为谁都不曾画下句点,他们只是在等待重逢的那一刻,并且在等待的同时,咀嚼着对彼此的情感、体味着爱的含义。 自从那封匿名邮件发出的第二天清晨,孟飞扬在戴希家的楼下目送她离去后,他便投入到没日没夜的工作中。短短的一个月中,他出差十多次,能不待在上海就不待在上海,就连五一假期都在公司加班。对如今的孟飞扬来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在自己的家中过夜,厨房里新接的热水龙头和洗手间修好的暖风机,这些戴希都还没有用过,严冬已然逝去。正如孟飞扬心中满怀的爱和眷恋,先在不经意间中冻结,继而又被春风催融,最后残存的一点水渍也随着升高的温度蒸发了,消散在恣意飘荡的空气中,似乎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 昼渐长、夜渐短。极少的几次清晨,孟飞扬彻夜看碟后连做了一两小时的乱梦,头昏脑涨地在自家的床上醒来。他的家位于二楼,小阳台的窗外有一棵长得十分茂盛的广玉兰,春天的清晨,不知名的鸟儿很早就在枝头鸣叫,孟飞扬被吵得再也无法入睡,便蓬头垢面地猫到窗前,想悄悄看一看小鸟儿那翠绿的羽毛和圆溜溜的黑眼珠。 然而每次他只要一接近窗台,小鸟就啾鸣着腾空而起,转眼飞得无影无踪。 “戴希……”孟飞扬感受到剧烈的心痛。几年前他曾经不得不这样看着戴希飞走,他花费了很多时间和努力,准备好接受她一去不回的结局。然而她回来了,是为了他回来的!这让孟飞扬又惊又喜,可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持续的时间何其短暂,短暂得犹如一场春梦。 他的心在一遍遍的自责、埋怨、期盼和绝望中煎熬,理智却逐渐从纠结缠绕的情感中突破出来,孟飞扬发现,自己要想恢复畅快的呼吸,就必须重新认识自己对戴希的爱,理清得到和失去的意义。 ——戴希,也许她根本就不应该回来。这个念头像火柴划出的一线微芒,每次出现都被孟飞扬在巨大的痛楚中狠狠地掐灭。但这一个月中,他逼迫自己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经过多少个不眠之夜,现在孟飞扬已经能够得出结论:理想和爱情的矛盾才是不断困扰他与戴希,带给他们无穷无尽烦恼的元凶。 他不得不质问自己,让戴希为了他而放弃梦寐以求的心理学事业,是不是太自私了?即使这样坚持下去,他们真的能够获得幸福吗?他作为一个有自尊的男人,又怎能以爱之名占有戴希,却剥夺了她自由飞翔的权利? 但是孟飞扬积聚起全部的力量,也只能提出而无法回答这些问题。戴希,就像连接着他心脏的脉络,哪怕只要想到她的离开,都会使孟飞扬痛楚难耐。他知道光靠自己不行,他必须携着戴希纤巧的手,看进那对漆黑双眸的最深处,他们才能共同找出答案。 还好他几乎没有时间在上海,因此不必太艰难地克制见到戴希的渴望。他们曾经分开过三年,已经积累了足够的经验——离别只是重逢的前奏,孟飞扬相信在下一次重逢时,他们将有机会验证彼此最真切的情感。 这天,孟飞扬被柯正昀请到新家做客。 孟飞扬下午刚从南京出差回来,在火车上他接到柯正昀的电话。好久没有和老柯联络了,电话里他的声音听上去蛮响亮,似乎精神不错。孟飞扬没有犹豫就接受了邀请,出租车驶进老柯所说的街道时,孟飞扬就看见柯亚萍瘦小的身影,站在竖着“龙里新村”石牌的小区门前。 孟飞扬从出租车里钻出来,招呼了一声:“亚萍!” “飞扬!”柯亚萍快步向他迎来,这段时间孟飞扬频频出差,在公司的时候也尽量避开柯亚萍,不愿与她单独相处。柯亚萍好像很能揣摩孟飞扬的心思,整个月来都未曾主动找过他。 第四十章 随着柯亚萍往小区里走,初夏的晚风沁人肺腑,暮色中尽是匆匆赶回家去的人们,日常生活中微小而确定的幸福,就点缀在每一下急切的脚步中。柯亚萍一言不发地走在孟飞扬身边,他无意中朝她瞥去,发现她朴实无华的身影和周围的环境融合得那样和谐,传递出一种使人安心的力量,又酸又涩的滋味突然在孟飞扬喉间弥漫开来——生活中确实有这样的女孩,永远都不用担心她会飞向天空,因为她没有戴希那么华丽的翅膀,她的双足稳稳地踏在灰色的土地上。 两人默默地走进了柯正昀的新家——位于老式六层公房的三楼,夹在中间的一室半住房。房子又小又暗,布置得也简陋,老柯的情绪却很高昂。他热情地将孟飞扬拉进正屋,屋子中间搭着张方桌,上面已经摆好满满一桌的菜肴。 “来,飞扬,咱们好久没在一起聚聚了!今天难得啊……”柯正昀拔开长城干红的瓶塞,就要斟酒。 孟飞扬很诧异:“老柯,你不能喝酒吧?” “今天让亚萍陪你喝!呵呵,这桌菜也是她做的。” “哦……”孟飞扬端起杯子,瞥了眼坐在右手边的柯亚萍。她今天反常地沉默,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 “老柯,亚萍,祝贺你们乔迁新居啊!”孟飞扬碰了碰老柯盛着茶水的杯子,再转向柯亚萍,她的眼睛亮了亮,也举起酒杯。 孟飞扬冲她微笑:“谢谢你为我准备这么多好吃的,辛苦了。”柯亚萍的眼睛更亮了,她甜甜一笑,低头抿了口酒,脸上顿时飘起两朵晚霞。 老柯和孟飞扬聊起他现在的业务,有不少彼此熟悉的客户和行业情况,两人谈得热火朝天,孟飞扬喜欢这样的氛围,简朴、凡俗但很轻松、很踏实,他终于可以暂时摆脱无望的爱之愁思,沉浸在平常人生的快乐中。 孟飞扬本来酒量就不大,喝着喝着有些醺醺欲醉了。在惬意的半昏半醒之中,他感受着柯亚萍时不时掠上自己面颊的温柔目光。 “爸。”柯亚萍突然低唤了一声。 柯正昀会意,从旁边的五斗柜上取过一个黑色的老式皮包,郑重地摆在孟飞扬面前。 他清了清嗓子:“咳……飞扬,这里是三十五万元钱。还给你!” 孟飞扬一惊,柯正昀接着说:“飞扬,当初你借的这笔钱,等于是救了我和亚萍的命。后来你又把自己的房子让给亚萍住,我们真是……”他的眼圈发红,不等孟飞扬摇头,就又一鼓作气说:“飞扬,我听亚萍说为了我们家的事,你和女朋友都闹别扭了。你说说这……唉!我们实在过意不去啊,所以无论如何要把钱尽快还给你。呵呵,小孟啊,你也该给你女朋友一个交代,赶紧去买个房子,好让人家姑娘定心。” 孟飞扬瞪着面前那个鼓囊囊的大黑包,柯正昀的话仿佛从几公里之外传来,他虽然听得明白,却又难以领悟其中的真意。 他抬起头:“老柯,你一下子怎么弄来这些钱的?” 老柯父女交换着眼神,柯正昀从脸上挤出惨淡的笑来,昏暗的吊灯下看着竟有些狰狞:“飞扬,怎么弄来的你就别管了。总之我们父女俩,不惜代价也要把你的钱还上,假如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周到,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飞扬啊,我是六十多岁退休的人,能太太平平地多活两年就知足了,只是亚萍,小姑娘作孽啊,老是被我和她哥哥拖累,总也没个出头的日子……飞扬,我是没用的,以后真要麻烦你多关照她。” 孟飞扬好像陷入一场由老实人布下的迷局,既生涩又诡异。他发了会儿呆,还是不知该如何回应老柯的话。他嘟囔着告辞,摇摇晃晃地就往外走。柯正昀拉住他:“小孟,钱!” “爸爸,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还是别让他拿钱了。”柯亚萍小声嗔怪父亲,“你先把钱收好,我送飞扬走。” 走在小区中央的走道上,晚风把孟飞扬昏沉的头脑略微吹得清醒了些。他停住脚步,转向柯亚萍,她就如来时那样沉默地跟在他的身旁。 “亚萍,那些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柯亚萍还是低头不语。 孟飞扬转身就走,手臂却被牢牢抓住,他只好又停下,柯亚萍微酡的双颊在路灯下娇艳如花,眼中却是一片朦胧,孟飞扬无法再与她对视,不得不移开目光。 柯亚萍说话了:“我……我做了件很不好的事情。” “不好的事情?” 她说得很小声,每一个字都吐得很艰难:“我、我一点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我都没怎么看懂……可是、可是……他答应给我一大笔钱,我想……”柯亚萍猛地抬起头:“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拿到钱,我必须把钱还给你!” 孟飞扬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他只看见柯亚萍那双变得奇大的眼睛,突兀地呈现出在她平淡无奇的脸上,一半阴暗一半透亮……孟飞扬狠狠地抹了把额头,强压着胸口的翻腾问:“……你说谁?谁答应给你钱?” “是……西岸化工的、那位张总……” 有好长一段时间,孟飞扬说不出话来。戴希的怀疑竟是真的!他想不通,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他眼前这个瘦小拘束的身形,她那清浅如溪的表情下,居然掩藏着令人心悸的动机吗?! 他的沉默让柯亚萍难以忍受,她不等他追问就开始坦白:“是、是两个月前他找到我,说他知道我给、给攸川康介做、做的事情……他问我有没有说出去过,我说没有,他就威胁我,说要把这些事捅、捅给公安局,还有公司里……” “他威胁你?!”孟飞扬难以理解地反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柯亚萍似乎没有听见他的问题:“但是他又说,如果我能给他提供有用的信息,他不仅不会把我的事捅出去,还可以再给我钱。我不知道什么有用的信息,他说和西岸化工有关的都行,我说我和西岸化工没任何关系,他说你有……后来,后来我在你家时用了你的电脑,就看见了那些照片和文件……” 她停下来了,孟飞扬却觉得耳边嗡嗡轰鸣,好半天他才满嘴发苦地问:“这些东西就那么值钱?” “……我也不懂,他给我的卡里打了三十万元。” 孟飞扬冷笑了:“人家给你这么多钱,是让你保守秘密吧……可你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 柯亚萍再次垂下头,什么都没说。 又一阵冰凉的晚风吹来,瞬间便阴干孟飞扬通身的大汗,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路灯昏黄,他们相对而立的身影被树阴的庞大黑暗吸收。孟飞扬摇了摇头,他再没什么话可说,就径直朝小区门外走去。 柯亚萍没有跟上来。孟飞扬沿着小区的外墙稀里糊涂地走了一阵,突然转身往回疾行。很快就又来到他们刚才交谈的那路灯下。 她果然还在这里,只是蜷缩成一团蹲在地上,脑袋埋在臂弯里,双肩轻轻颤抖着。从上面只能看见她竖起的马尾辫和扎着的那个褐色发圈。孟飞扬立即认出了这个发圈,她第一次到他家里洗澡遗落了这个发圈,当天晚上就被戴希发现了。 孟飞扬的心防骤然垮塌——柯亚萍只是个如此无助而脆弱的小女孩,她那双瘦弱的肩膀,怎么看都无法独自承担人生的重负。不论她做了什么,她的初衷毕竟是善意的,而且这种善意是只针对他的。孟飞扬低声叫着:“亚萍。” 柯亚萍缓缓地抬起头,泪水把整张脸都涂花了。孟飞扬怜惜地伸出双臂:“起来吧,别哭了。” 他只是想把她扶起来,但是柯亚萍愣愣地看了看他,突然用力抓住他的手臂,随即投入他的怀抱。 孟飞扬有些发蒙,本能地想要放开她。但是柯亚萍死劲地抱着他,纤瘦的身体还在他的怀中不住地颤抖,他听见她带着抽泣的喃喃细语:“飞扬,飞扬,求你原谅我……我真的、真的只想为你、为你……” 她哽咽地说不下去,而他也再听不下去了。 “亚萍,我知道了,你别哭。”终于,孟飞扬把柯亚萍从自己的胸口轻轻推开,又捋了捋她糊在额头的乱发,“先回家吧,你爸该等急了。” 柯亚萍不肯动:“飞扬,你还怪我吗?你怪我吗?” 孟飞扬苦涩地笑了笑:“怪你有用处吗?……好了,亚萍,我陪你回家。” 再次走出小区时,孟飞扬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但心情又平静得令他自己都很不解。导致了他和戴希这次争吵的最终原因找到了,孟飞扬却不喜也不憾,倒好像一直掩藏在地底的暗流终于破土而涌出,使他感到意外的解脱。 已经超过十点了,当无数辆亮着空载灯的出租车从孟飞扬面前驶过后,他才如梦方醒地抬起手。 出租车开到离孟飞扬家不远的地方,他的手机上跳出一条短信,是戴希发来的。整整一个月来,这是戴希发给孟飞扬的第一条短信,他却没有喜出望外。思念之痛依旧像尖锥一下一下刺进心房,另一个巨大的恐惧却幕天席地而来——戴希,以后我该怎样面对你? 孟飞扬迟疑再三,咬紧牙关才揿下按键。 “飞扬,你好吗?公司要调我去北京的研发中心工作,你的意见呢?” 她肯定也犹豫了很长的时间,才在这个深夜发出短信。直到出租车停下,孟飞扬还在一遍遍地读着它。 我最最、最最亲爱的小希……站在接近午夜空无一人的街头,孟飞扬举起手机,把深情的亲吻印在屏幕上,印在这些发亮的字迹上。冰凉的金属表面和戴希温热的双唇迥然相异,使他更清晰地品尝到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回复:“我很好,你也好吗?研发中心肯定是个难得的发展机会,你自己决定吧。” 输完了,孟飞扬看着手机上的时钟跳动,许久、许久,也许过去了半小时,也许更久吧……他才按下发送,如释重负的同时,孟飞扬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身心都仿佛累得麻木了。他像个老头儿似地慢慢爬上二层楼,开门入室,刚倒在床上就打起呼噜来。 两天后的下午,五点多钟时戴希在公司里接到了童晓的来电。 “女魔头,最近可安好否?” “勉强活着。”戴希回答,“你呢?还是那么清闲,国际友人们没给你多添麻烦吧?” 童晓怪声长叹:“麻烦死了!麻烦得我都快成精神病啦!女魔头,我急需你的心理咨询!” “精神病靠心理咨询治不好的,要不要我介绍你去精神病院?我爸有关系,可以帮你预留床位。” 童晓呵呵笑了:“戴希,在住进精神病院之前,我必须请你吃个饭,今晚好不?” “……好吧。” 在泰国餐厅靠窗的位置上,童晓看着戴希走进门。 “哇,女魔头,几天不见你怎么就憔悴了呀!” 戴希白了他一眼,撅着嘴坐下一言不发。 童晓仔细打量她:“唔……也不是憔悴,就是瘦了些,可更漂亮了!你这样的大美女坐在我对面,我压力好大啊。” “你再胡说我马上走人!” “好,好,怕了你了!”童晓暗暗叹息,刚才他清楚地捕捉到戴希进来时期盼的神情,和看见他就一个人时的那份黯然,总归避不开的话题,他索性直截了当:“戴希,孟飞扬这小子不是东西,我代表我自己和全世界的正义鄙视他!” 戴希扑哧一笑:“他怎么不是东西了?” “呃……”童晓愣了愣,“让我一个人来请你吃饭就不是东西!有他在就不用我掏钱嘛!” “他忙嘛……你不愿掏钱我掏好了。”戴希温柔地回答,童晓看着她轻盈流转的眼波无处着落,心中着实不忍,连忙拍拍桌子:“说好了我请就我请,女魔头,今晚你陪我吃饭,不许谈孟飞扬!” “好。”戴希言听计从,“那我们谈什么?” 真是冰雪聪明啊!但是童晓没有赞叹出声,现在开始他不想显得太浮滑,因为今天他们要谈一个十分严肃的话题,关系到生和死、善与恶,还有永远解不开的爱之谜团。 童晓带给戴希的,是关于周峰车祸最新的调查进展。 “戴希,你们公司的那位李总裁不在国内吧?” “前总裁。”戴希很镇定地纠正童晓,然而她声音中的痛楚和焦虑一下子就聚集起来。童晓略一沉吟,她就忍耐不住了,怯生生地追问,“童晓,案情真的和他有关系吗?” “当然有啦。”童晓还想卖卖关子,可戴希瞬间煞白的脸吓了他一跳,他连忙解释,“哦,不是直接的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可以告诉我吗?” 童晓的心中五味杂陈,当孟飞扬知道童晓有周峰案件调查的最新进展时,他便请求童晓把情况告诉戴希。从孟飞扬那里,童晓完全能感受到他对戴希深入肺腑的爱,可他对她却偏偏要避而不见,童晓虽然没有这样的经验,倒也能够理解孟飞扬。 也许,这就是爱情叫人魂牵梦萦、生死不渝的奥秘吧。 童晓觉得自己有责任安慰戴希,受朋友之托嘛……于是他对戴希和善地微笑: “嗯,最新的情况是,周峰的老婆宋银娣向警方承认,是她给周峰投药,蓄意谋杀了自己的丈夫。” “什么?!”戴希给吓着了。 “呵呵,别怕啊。”童晓耸了耸肩,“为了情人谋杀亲夫,这种事情古亦有之,也不算新鲜。” 警方在宋银娣的家里展开调查,才过了短短的几天时间,她就彻底崩溃,把一切都交代了。据她声称,出事的那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样陪周峰吃完早餐,灌上一壶茶水便送他出了门。但就在那顿和平时一般无二由油条馒头组成的早餐中,宋银娣偷偷在豆浆中投下了五片安眠药,她不敢多放,怕周峰尝出味道有异,不过她很清楚这种药的效果,五片足够让周峰失去知觉了。 宋银娣供述,李威连除了到她家中与她发生关系之外,偶尔也会把她带到自己居住的雅诗阁酒店公寓。他虽然从不在周峰家中过夜,但会让她留宿雅诗阁,宋银娣因此有机会看到李威连服用安眠药的情况,并瞒着他拿走了一些。 她策划这个行动有半年之久,期间也曾反复思虑,无法决断。直到那个早晨,她终于痛下决心。周峰出门后不久,她就往李威连的公寓打了电话,她还不能准确判断周峰的药物发作时间,但是她必须保证李威连不上周峰的车,因为她想害死的是周峰,决不是李威连。 李威连接了电话,但说公司里有人来找他谈话,他已经让周峰把车开回公司。宋银娣这才放了心,接下去她只需要等待噩耗的降临,她认为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对周峰的死充满信心。 “她、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戴希听得又惊又怕又糊涂。 童晓撇了撇嘴:“咳,她说是为了——李威连。” 不需要刑警的理智,任何正常人都能断定,宋银娣的理由是荒谬而无耻的,但是当童晓阅读她的审问笔录时,情绪却又时时在惊心动魄和沉沦感伤间徘徊,对于这样一个只有初小文化,头脑简单的女人来说,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跟随最本真的人性,只是命运给予她的考验太复杂、也太尖锐了。 第四十一章 “你们不懂的,你们不会懂的,李威连是我这辈子最爱的男人,我为了他什么都肯做,死都不怕!周峰这死鬼想拆散我们,他不想让我和李威连再好下去,他要害他!我怎么肯?怎么肯?没有李威连,我是活不下去的,所以我要杀了周峰,杀了他。这样我就还可以和李威连在一起。 “你们发现了也没关系,我早就准备好偿命的。为了李威连去死,我心甘情愿。 “你们以为我是为了钱?你们错了,我爱他啊!好多年好多年前我的心就是他的了,可是那时候没机会,要不然我黄花闺女的身子就该先给了他,怎么还会让周峰得了甜头!还好老天爷有眼,后来又让我碰上他,我从三十岁起开始伺候他,整整十年过去了,今年我都四十一岁了,他到现在还欢喜我,从来不嫌弃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你们要判我死刑就判吧,我只求你们一件事情,让我临死之前再见他一面,只要能看见他的眼睛,听到他叫我一声,我就是死也会开心地笑出来的。 “你们是不知道,其实周峰老早该死了!如果不是李威连救他,二十五年前周峰就给炸死了,哪里还会有今天?!我没什么文化,可我懂得人要知恩图报,救命之恩是什么?那是比天还大的啊!别说要我伺候李威连,就算我们夫妻俩都给他做牛做马一辈子,也是应该的。 “我和周峰是一个镇上的,从小就订的亲。他算我们那里有出息的,技校毕业后给金山石化厂招去当学徒工,我早就巴望着嫁给他,能跟他一起到上海来。 “1984年我才刚满十六岁,我还记得那年夏天特别热。就是在六月中的时候,金山厂给我们镇上打来长途电话,说周峰在厂里出了工伤,要家里人过去照顾。周峰的老娘早死了,家里其他人也走不开,怎么办呢?那就得我去啊。反正我宋银娣早晚是周家的媳妇,再说我心里也是真牵记他。 “去的时候人家也没说周峰伤得怎么样,我一路上都在掉眼泪,等见到他,我才松了口气。他的头发都烧光了,腿上胳膊上也有伤,虽然看上去蛮吓人的,还好都不严重,就是头皮烧掉了好几块,后来那些地方再没长出过头发。 “我抱着周峰哭了一大通,他安慰我说,这些皮肉伤再有一两个月就都好了。可是他师兄为了救他,砸断了脊柱的骨头,如今躺在床上动不了。连医生都说不好治,怕要成瘫子了。周峰告诉我,其实爆炸的时候,他师兄本来没在锅炉房里,是听到响动才冲进来救他的。结果周峰倒没大事,反而是他师兄为了给他挡一个断下的柱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周峰说,他师兄特别聪明、特别有上进心,厂里所有的人都觉得他今后会有大出息的,现在伤成这样,连他们的师傅和班长都难过得直掉泪……那时周峰就对我说,要是师兄真的瘫了,我必须答应他一件事,今后我们俩要照顾师兄一辈子,因为师兄是他的救命恩人。 “我听蒙了,脑子里乱轰轰的。周峰拖着我去见他师兄,说他的名字叫李威连,我也没记住。后来我们进了病房,我压根不敢朝他看,走到他的床前,扑通跪下来就磕头。一本书掉在我面前的地上,我恍惚记起他刚才是躺着看书呢,我把书捡起来递上去,这才头一次看见他的脸。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标致的男人,那以后也再没见过。周峰的卖相在我们镇子上算是最好的了,可是当我看到李威连的时候,我才明白什么叫动心。他从我手里接过书,说了声谢谢,还对我笑了笑。就是这笑,我直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每次想起来就好像在眼面前。从那时起我的魂就种在他的身上了,我不懂什么爱不爱的,我只晓得我是从心底里喜欢他,就想今生今世都能看到他那样对我笑。 “我在上海留了两个多月,周峰其实不用我怎么照顾,我成天就伺候李威连。一开始他还不好意思,可他行动不方便,身边又没一个亲人,所以也由不得他了。他伤得那么严重,孤孤单单的,我也没听他抱怨过什么,每天从早到晚就是看书,我给他做事他总是笑笑、说声谢谢,从不对我讲别的话。等到他终于能起床了,我又开心又难过,我得回乡下去了,可我真舍不得离开他啊。 “我是回到乡下以后才听周峰说,师兄的伤国内医不好,所以他去香港治伤了。香港啊,那种地方我是连想都想不着的。不过我也懂的,像李威连这样的人就应该去最好的地方,金山怎么配得上他。我想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再见到他了,往后只能在梦里梦到他。 “是老天爷可怜我,又安排他回来! “我嫁给周峰以后就跟他把家安在金山,周峰在厂里开卡车。我给他生了个儿子,我没本事上班,全靠周峰一个人养家,家里条件不怎么样。1998年春节过去不久,一天晚上周峰发疯一样地跑回家,说我们全家的出头日子到了,师兄回上海了! “从那时起周峰就给李威连当司机,我们家从金山搬到市区。是他帮我们买了三室两厅的大房子,给周峰很高的工资。我家建新学习成绩不好,进不了好中学,也是他帮忙把建新送进民办初中,是那种条件特好的贵族学校,每年光学费就要五万,如果不是他,我们根本不敢想。 “他每次来我家,我都给他烧很多小菜。他喜欢吃我做的菜,总是说银娣烧的菜最配他的胃口,比所有大饭店里的高级菜都好吃。周峰陪他喝酒,我们三人坐一桌,本来他当了大老板以后就不常笑,可一喝多了酒,他又会像过去我记得的那样笑,每次看到他那样子,我整个人都变软了。我没什么知识,也不懂什么高深的道理。我只知道,假如哪天他说,银娣你从这个窗户跳下去,我二话没有就会从我们家的十六楼往外跳的。 “我知道他还有好多别的女人,那又怎么样?他这个人生出来就是让我们女人爱,让我们女人伺候的。我不求别的,只要他一直记得我,常常来看我,让我服侍他,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们一家能过上现在的日子,全靠李威连,更别说周峰的命也是他救下的。所以我总觉得,我们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开始周峰好像也很乐意,口口声声要好好报答师兄。可这两年他慢慢变了,他嘴上不明说,但是我能觉出他心里有恨。前些天我发现他在偷偷录像,我气死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找他吵,他说随便录录,我不愿意他就不录了,可我不相信他的话,我吓死了。 “我不怕周峰会对我怎么样,我担心他会害李威连。李威连是他的救命恩人啊,假如周峰真做了什么坏事去害他,那就是忘恩负义,要不得好死的呀! “我想来想去,只要有周峰在,我就永远要为李威连担心,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还是让周峰把命还了吧,反正他也多活了二十五年,够本了。我知道做了这事我自己也得死,可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只要李威连好好的,我死也值了! “我都坦白了,你们爱怎么样判就怎么样判吧。我就是那一个要求,让我死前再和李威连见上一面,我要他明白,我宋银娣生生死死都是他的人,我是一门心思地喜欢他。” 童晓花了很长时间转述宋银娣的口供,等他讲完,旁边桌子的客人已经离开了。 “我不懂,她既然发现周峰有问题,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李威连呢?这毕竟对他是很危险的呀。”戴希垂头沉思了很久,抬起晶亮的双眸问道。 童晓扬起眉毛:“她害怕李威连一旦知道周峰有问题,从此就和他们一家中断往来,这样她就再没机会见到李威连了。” “因此她就把自己的丈夫谋杀了?!” 童晓哼了一声,没有回答戴希的问题。 戴希又想了想:“可她还用李威连的药来杀人,我真不明白,她究竟是想帮他、还是想害他……” 童晓微笑了:“女魔头,我发现你也挺有分析推理的天赋嘛。”他往前倾了倾身子,诚恳地说:“宋银娣的口供有许多疑点,这个案子还远未到真相大白的时候。我只是觉得,她所说的这个故事中包含了太多人性和人生的矛盾,对你这样的心理学家来说,应该是不错的材料吧……戴希,你可以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分析,我会很高兴听到你的意见的。呵呵,非官方的咨询,朋友之间随便聊聊,你一点儿不用有顾虑。” 现在戴希完全能够肯定,是孟飞扬让童晓来告诉自己这些的。宋银娣的供述对揭露案件真相能有多少帮助,并非戴希可以判断,但是宋银娣的话提供了咨询者x人生的另一个侧面,确实帮助戴希探索到他内心的更深处——那片最华美的荒原。 真相就那么重要吗?人们往往坚信,有真相才有公正。然而现实的真相和人心的真相,有时候远非一致。除非上帝,世上又有谁能宣称普适的公正? 戴希相信周峰的案子必将水落石出,犯罪者一定会受到惩罚,但这个故事中的每一个人就能因此得到公正吗?周峰、宋银娣、周建新……还有李威连,属于他的公正又在哪里? 回到家里,戴希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把童晓所述的一切整理成文。邮件发给lisa之后,她特意追了条短信,请lisa尽快查收。 又等了半个小时左右,戴希收到了lisa的回复:“收到,已转发。非常感谢你,戴希!” 戴希轻轻地松了口气,lisa只会把这封邮件转发给一个人——咨询者x,你还好吗? 刚刚进入六月,香港的雨就开始下个不停了。 每天从早到晚,再由昏至昼,漫天的雨水时而淅淅沥沥,时而又瓢泼如注,总也看不到尽头。偶尔会有片刻放晴,踏着遍地水渍的行人收起湿漉漉的雨伞,抬头往维多利亚港湾方向望去,只见沉沉重压在太平山顶的乌云略微稀散开来,几道阳光从灰黑色云层后探出头,在变深了几许、已成靛青色的海面上染出长长的金色波纹。然而,这不过是极短暂的晴朗,顷刻间,天空中滚滚浓云再度翻涌起伏,如超高速剪接的电视画面中呈现的气象万千,但色泽更加绚烂,强大的气流海潮般前赴后继,天光骤然暗淡后又骤然变亮,维港两岸的高楼大厦被浓雾拦腰截断,白茫茫一片的雨水随之倒下,没有什么人奔逃避雨,大家闲闲地撑起伞来,这些天只要出门就带着雨具的——毕竟雨季来了嘛。 午后四点多,四季酒店大堂右侧的酒廊十分冷清。往常这里都是工作日更热闹,中环的上班族和四季酒店的商务客们特别钟爱在此会晤、便餐和午后小憩。然而今天是周日,又下了一整天的雨,阻挡了周末出来喝下午茶的客人的脚步,生意自然就寡淡了。 面对一室寥落,钢琴师joe依旧兢兢业业地演奏着。酒廊的一侧是整幅的玻璃幕窗,一直以天然的光线和宁静的海景为特色,但在今天这种天气里,维港的景致在接天水色后若隐若现,对岸九龙的高楼只能看个大概,顶着大雨的车辆在海边高架路上开得飞快,棕榈叶随风雨低垂摇摆,雨水连续泼洒到玻璃幕窗上,仿佛把天地间的凄惶也连带着泼过来,水痕从天花直直地淌向地面,绵延不绝。 joe朝站在一旁的女服务生tina微笑点头,tina心领神会,立刻走上前来,将一支点燃的蜡烛杯放到钢琴上。 “好暗啊……”他们互相轻声说着,这长久的雨天会让人产生错觉,仿佛傍晚提前来临了似的。而冷气充足、人影稀疏的室内更使人恍惚忘却,外面已然是湿意浓重、气温超过三十摄氏度的闷热夏季了。 joe注视着tina的背影,整间酒廊这时只剩下靠窗的一位客人,她悄悄走过去,给他的桌上也点起了蜡烛灯。几番叠印,低调奢华的淡褐色金属墙面上数不清的烛光晃动起来,那位客人已经独自坐了半个多小时了。自从他进门后,tina就开始烦躁不安,joe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位客人是四季酒店的常客,服务生们都很熟悉他。 他的样子确实会令女人想入非非。不过joe见过他很多次,不记得曾经看到过他独自一人待这么久。他在这间酒廊出现时,要么是与两三个男人商谈什么;要么就是携手不同的女伴,所以tina对他倾慕已久,却始终不敢接近。今天真是个少有的机会,这位客人似乎难得清闲,又似乎愁绪满怀,最主要是孤身一人——joe很想帮帮tina,那就再创造点气氛吧。 仿佛是自动地,joe的指尖下流淌出《瑟堡的雨伞》的曲子,这部20世纪60年代的法国歌舞片是joe的至爱,琴声悠扬,五颜六色的雨伞像鲜花在joe的脑海中盛开,伞下一对恋人唱着歌伤心告别…… 一直朝向窗外的那个身影动了动,缓缓望向室内。tina立刻朝他走过去,她的身姿是羞涩的,脚步却又如此急迫,joe手指一滑,《雨中曲》的轻快旋律从琴键间跃出。 tina已来到客人的桌前。joe看到他抬起头微笑,心中正在窃喜,忽觉身边人影一闪,窗边的客人立即站起身,和新进来的男人握手致意。tina慌忙退了回来,joe不禁替她惋惜,绝妙的时机稍纵即逝,他等的人竟然在这时候到了! “哎呀,我迟到了吗?等多久了?”郑武定用力握紧李威连的手,又使劲晃了晃,这才放开。 “刚好四点半,你还是很准时。”李威连说,“我也才到一会儿。” 两人面对面坐下,郑武定还在摇头:“这次在香港的事情太多,还有一大堆应酬,推都推不掉。我生平最讨厌迟到,刚才是发了脾气才得以脱身的。” 李威连淡淡地笑了笑,tina又悄无声息地移到他们的桌边,给郑武定倒上英国茶。 “你今晚就回北京吗?”看着郑武定喝了口茶,李威连才问。 “是啊!所以我今天无论如何要和你碰上面。呵呵,可是现在很不自由啊,日程安排得紧不说,身边还老围着一大帮子人,每天都弄得我筋疲力尽。” 李威连点了点头:“看样子你对新的身份还不太适应……当然这不是问题,很快就会游刃有余的。”他端起茶杯:“今天时间不多,咱们就以茶代酒了。武定,祝贺你。” 两人碰了碰杯,郑武定想随便说句什么,心中却是一阵百感交集:“威连,让我说什么好呢,唉!说实在的,我这几天老是回想到咱们当初在北仑港的情景,当时你我都是三十岁,一转眼就是十六年过去了。” “对。”李威连回答得简洁而冷静,似乎不愿多谈过去。 站在几步开外的tina一直竖起耳朵倾听两人的谈话,她不敢相信地偷偷比较两人,李威连看上去至少比郑武定年轻五岁,他们怎么会是同龄人呢?她有些莫名的欣喜,又有些奇怪,因为刚才在他独自等待时,她明明注意到了他容颜中的岁月风霜,而现在这些令她既销魂又感伤的痕迹全都不见了,过去将近一小时中笼罩在李威连身上的孤寂,那种浓重而飘摇的惆怅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凝练的表情让他显得神采奕奕,目光和面容都充满了活力。 郑武定把堵在喉间的话咽了回去。长达十六年的交情使他们彼此达到高度默契,他当然理解李威连此时的心情。当年在北仑港李威连一战成功,郑武定从此对他佩服之至,却又不甘其后,便凭着一腔军人的豪情向他发起挑战——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就此立约,从今后在不同的战线上拼搏,每年聚首比较各自的成绩,看看谁更占先。十六年过去了,李威连年年取胜,直到今天…… 第四十二章 一个月前刚刚正式被提拔为中晟石化国际贸易公司总经理的郑武定,今天所面对的老朋友、过去十六年来始终用不同方式帮助他的人——李威连,头一次在两人的比拼中完败。 郑武定能说什么呢?表示同情?安慰?或者是由衷地感谢?毕竟这次自己能够获得升迁,相当大的原因在于李威连,是他通过年初那笔低密度聚乙烯的合同促成了高敏的倒台,也是他和郑武定签订备用合同,令其为中晟石化解脱困境,从而受到集团公司极大的好评,并终于得到提拔。 所有这些话,即便是军人出身、性格豪爽的郑武定也一句都说不出来,因为他不想让李威连有丝毫的难堪。再坦荡的朋友关系也有必须维护的底线,李威连主动地祝贺已尽显尊严。虽然李威连细腻多情的性格与郑武定差距颇大,但做朋友这么些年,他始终让郑武定叹服的一点是,他的义气、讲求原则而又实实在在,远比那些靠酒桌上豪饮建立起来、又凭桌面下的肮脏交易维系的所谓友情更富有男人气概。 郑武定决定彻底抛弃那些没用的话题,他拿定主意,直截了当地发问:“今后怎么打算?” “还没来得及想。” “咳呀!”郑武定拍了拍大腿,“你还真沉得住气。那我向你提个建议?” 李威连含笑不语。 郑武定兴奋起来:“威连,我这次来香港出差主要是集团公司的事情。中晟石化最近在海外有很多动作,你知道吗?” “嗯,”李威连点点头,“我想是因为金融危机吧?” 郑武定笑着叹气:“看来我不用多说了!”他往前凑了凑身子,压低声音说:“其实这不算什么秘密了,金融危机导致一大批欧美公司资产贬值,从去年年底中国企业就在全球范围开始抄底行动,咱们中晟石化在谈的也有好几个大项目,其中还有交易额高达上千亿美金的!” “非常正确的战略,现在确实是中企海外并购的大好时机。” “战略是没错的。可是海外收购要成功的话,难度也相当大啊!威连,中资企业在这方面的薄弱环节你最清楚不过的。首先,海外的信息渠道是一个大问题;然后就是文化和政治上的偏见,尤其收购对象是上游能源企业的话,遇到的非经济阻力更大。最后,就算排除万难收购成功了,如何成功实现管理整合仍然是个巨大的难题。所以集团公司在积极操作海外并购的同时,也一直在想办法要解决这些风险和威胁。” 说到这里,郑武定停下来,注意地看了看对面的李威连。两人目光交错,郑武定的心中溢起一份真切的感动,他满腔热忱地说:“威连,集团公司正在筹备成立专门操作海外收购的开发公司,需要兼备中西方文化背景,有能力进行海外公关和可行性研究,又懂得国际化运作和欧美企业管理,能够真正实现收购后的管理融合的管理人才,当然行业背景和经验,对全球经济动态的敏感和魄力更是必须条件。集团公司领导这次是下定决心的,只要能引入真正符合要求的超高端人才,再高的成本也愿意付,而且一旦到位的话,必将给予最大的放权和支持……威连!”他情不自禁地抬高了声音:“我想来想去,再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怎么样?给老外打了这么多年工,想不想换个身份,代表中国去把他们的企业买下来,为我所用?!” 李威连专注地倾听完,并没有立即回答。joe恰好结束一支曲子,酒廊里突然陷入深沉的寂静,滂沱的雨声就在这个刹那侵入,在耳际轰鸣成一片。他的目光移向窗外,天色又暗了一些,他们面前的桌上,烛杯的红光悠悠摇曳在幕窗上,映出海面上更加朦胧的雨雾,在天地间肆意飘飞,对岸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武定,你所说的这些令我深感激动。”片刻之后,李威连迎向郑武定期待的目光,诚恳地说,“这样的机遇和挑战难能可贵、对我的确非常有吸引力。不过……工作了二十多年,一直在全力向前冲,身心都相当疲倦了,我很想趁现在的时机休息一下,好好地思考思考。当然,还要处理些个人的事情,所以很遗憾……” 郑武定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还不肯甘心:“别急着推辞啊,再考虑考虑?” “不用了。”李威连的语调很平缓,但又异常坚决,“这样的工作需要全情投入,在心有杂念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做得好的。” 郑武定一下子没明白:“杂念?……唉!”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么,我还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当然有。” “好,你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还在构思中,不过我的计划势必会需要你的支持,等想法成型后我肯定第一时间和你讨论。” “没问题,等你想好了告诉我就成。”郑武定连计划可能的目的都没有问。 李威连微笑了:“不管我的计划是什么,需要你怎么帮忙,都绝不会触及中晟石化的利益。” 郑武定睁大眼睛:“哎呀,你用不着说这个!” “要说的。你可以不说,但我必须说。” “好吧……”郑武定无奈地摇摇头。 李威连看了看窗外:“你是几点的飞机?” “八点,该出发了……你呢?继续在香港吗?” “不,香港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了,我明天就回上海。” “回上海?”郑武定挥了挥手,“说到底还是把上海当家啊。嗯,我得回房间去拿行李了,一起上去吧?这次我也住的行政楼层。” 李威连没有动:“我不住在这里。” “唔?你不是一直……哦!”郑武定愣了愣,“是我惯性思维了!那我们干吗约在这里见面?”他突然很懊恼,觉得自己好心办了件坏事。 “因为你住在这里啊,我反正是个闲人,凑你的方便更要紧。”李威连平静地回答,“当然,以你现在的身份,和我单独见面会有些敏感。好在今天是周末,又下这么大的雨,整个下午这里都很冷清,我一直在观察,并没有熟人出现。” 他站起身:“那就走吧。武定,我很快也会去北京的,到时候咱们再聊。” joe弹完今天的最后一曲——《伤心的雨》,小心翼翼地放下琴盖。晚上这里会有爵士乐队演出,他到六点就下班了。两位客人从他的身边经过,joe向他们微笑致意。郑武定急匆匆地走在前面,李威连稍微落后,走到钢琴前时,他对joe点了点头,低声道谢,又轻轻在琴盖上放下几张港币。 与郑武定在电梯前握手告别,李威连独自朝门口走去。 “先生!” 他转回身,tina追上来,涨红着脸向他递过一柄雨伞:“您的伞。” “哦,”李威连不由自主地看看玻璃幕窗,湍急的雨水犹如山泉一般,自上而下流得更欢了。“谢谢。”他微笑着从tina手中接过伞。 tina呆呆地看着他走出旋转门,雨声响亮地涌进来,他的背影旋即就融入雨、雾和暮色的三重奏中。离愁不经意地就击中了女孩的心,她突然感到说不出的难过——以后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他了呀? 雨非常大。 中环的地势偏低,李威连发现自己每一步都踏在急流之上,他快速地穿过犹如浅浅水渠的街道,走上连接各栋楼宇的天桥。 户外不好走,走天桥的人比往常周末要多,几乎全是轻松的休闲短打。李威连放慢了脚步,这些天桥他不知走了多少遍,即使闭上眼睛,空气中的味道都能将他引导到最熟悉的方向。他能区分出这些味道中最细微的差别,随着季节、时间和位置都有变化。比如现在,六月初、雨季方始的盛夏,办公楼里涌出的冷气和潮湿的热空气混杂,闷热的溽暑味中飘荡着清爽的幽香,只要用心去闻,甚至能分辨出不同楼宇喷洒的香水气味…… 李威连目不斜视地走着,耳边是喧嚣的雨声和叽里呱啦的菲律宾语,席地而坐的菲佣在硬纸板下加层塑料布,照样打牌聊天。每一处交叉口,标牌指示着ifc、太子广场、交易广场、文华酒店等等的方向。他向渡轮码头走去,怡和大厦是通往海边的最后一栋办公楼,经过这栋镶嵌着整齐的圆形窗户的乳白色大楼,就是临近海面的空地了。 二十年前,当他第一次来西岸化工面试时,就喜欢上了怡和大厦。即使在很多年后的今天,越来越多的高楼竖立在维港两岸,不论高度、结构设计还是材料运用,都比怡和大厦有大幅提升和创新,李威连最爱的仍然是怡和大厦。 绝不仅仅因为他在这里面工作了二十年,还有许多别的理由使李威连钟爱它——简洁含蓄的造型、刚柔相济的线条、温文尔雅的格调……尤其是它的色泽,这种淡雅、柔和的乳白色,总能让他联想起另外一栋建筑,激起他内心深处最长久、最深沉的怀恋。 李威连从怡和大厦旁走过,并没有朝它再看一眼。 现在他的眼前只有一览无余的海面了。雨下得小了些,白茫茫的水雾如巨大帷幕垂落在夜色之下,对岸的灯火只有少许穿透过来,雨水飘洒的海面显得比往日静谧许多,维多利亚港的海景在此刻不再绚烂如画,而变得有些像李威连记忆中那片荒芜、贫瘠的大海。 上海,这个城市的名字中就有一个“海”字。但是很多生活在上海的人,终其一生也未必见到过真正的海。 李威连是在去金山石化厂当学徒工后,才第一次见到大海的。20世纪80年代初的金山,烟囱和厂房被包裹在鳞次栉比的农田和荒地中间,往东就是一望无际的杭州湾。李威连在这里形成对大海的直观印象,以至于当他几年后踏上香港的土地时,着实惊讶于香港海那澄碧的色泽。他曾经以为,全天下的大海都像他在金山所见到的那样,海面辽阔、波涛汹涌,颜色则是青中带黑的,在灰色的长天之下,呈现出一种混浊的冷峻。 他非常喜欢这种苍茫的味道。工余的时候,李威连常和比自己小两岁的师弟周峰结伴到海边游泳。李威连到厂里没几天,这个小师弟就开始对他崇拜之至,像跟屁虫似地成天尾随在他身后,“师兄、师兄”地叫个不停。 第四十三章 李威连也很乐意有这样一个纯朴的伙伴。他们一起去旧货市场淘来破损不堪的二手自行车,自己动手修修补补,居然打造出两部相当不错的坐骑来。夏天时他们骑车到海边去游泳,天气凉了不能下水,就沿着海岸兜风玩。偶尔他们会在车后座载上一个姑娘,打打闹闹一番就送回去,并不动真格。李威连走到哪里都受到女性的特别青睐,周峰也是个帅气的小伙子,厂里为数不多的女工早就盯上他们,可惜两人都不太起劲。周峰在家乡已有个从小定亲的未婚妻,老实的他自然不敢造次。而李威连的心思都用在追求医学院的校花上,当然这个秘密只有周峰了解,因为李威连每周去和校花约会,一次来回就要花十多个小时,常常需要师弟为自己顶班。 李威连越来越忙,他的外语能力被领导发现了。除了分内的工作外,他还要陪同外国专家、翻译外语资料。他又报考了大学的自学考试,见缝插针地挤出时间来复习功课、参加考试,几乎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即使这样忙碌,李威连丝毫没有放松对汪静宜的追求,于是周峰成了李威连最得力的帮手,任劳任怨地替他顶班、打掩护。当然,周峰是心甘情愿为师兄做事的,他对李威连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他的眼里,李威连好像是个超人,精力和智慧全都用之不竭。周峰知道师兄和自己是两种人,他怀着最朴素的情感为李威连效劳,从来没想过任何回报。 事实证明周峰的付出绝对值得,李威连回报给他的是救命之恩。 雨又下大了。天星小轮颠簸着破浪前进。李威连坐在右舷,面朝着九龙的方向,港岛的灿烂灯火在夜雨的冲刷中或明或暗,很快被抛在身后。李威连始终没有回头,他只看见海上的骤雨,犹如最猛烈的痛苦倾泻而下,就像他看到那个视频时的心情。 当时他本能地拨打周峰的电话,想要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假如对方不是周峰,不是这个曾与自己有着最纯真友情的小兄弟,那么无论遭到任何打击,李威连都能沉着应对,然而对周峰,他无法保持冷静。 周峰死了,李威连从而不需要再与他面对面。从听到周峰死讯的那刻起,李威连就把关于这个人的一切回忆封锁起来,假使真相永远没有机会澄清,不如就此抛下吧。然而,他真的抛得下吗? 他抛不下。大雨中的宁静海面,这个情景仿佛带来地狱最底层的咒怨,又让他看见周峰的脸:宋银娣殷勤地给他夹着菜,整个人都要黏到他身上来了,周峰坐在旁边咧着嘴,仿佛戴着个小丑的面具……和宋银娣发生关系的最初一段时间后,他开始有意冷落她,直到某一天周峰对他说:“银娣想请你去家里玩。”当时他有些吃惊,想看看周峰说话时的表情,但是从奔驰的后座望向前方,他只能看到黑黑的后脑勺……再后来他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每次当他焦躁到极点的时候,也总是周峰主动提出:“要不去我那里?”他盯着伸出在驾驶座上方的那个后脑,渐渐习惯了把这当做周峰的另一张脸…… 周峰带着模糊不清的面目死去,耻辱却没有随之泯灭,必将缠绕他终生。 雨水从舷窗外打进来,他右边的肩膀和手臂很快就湿透了。他记起曾经读到过的一本书,里面这样写着:撒旦最喜欢雨中的宁静海面。 他闭上眼睛——李威连,你就是撒旦,你就是魔鬼。 那是他永生难忘的一天,大雨倾盆下的杭州湾的海面,孤绝地如同洪荒之外,即使被抛弃在整个世界的边缘也不过如此吧。从那天以后,他就疯狂地爱上了雨中的海面,爱上这如同死亡的孤寂,此后不管他走到何方,其实他的心从未离开过那里。 他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见到她了。这三年里他花费了多么巨大的努力忘却她——他拼命工作、学习,他倾注全部真情追求汪静宜,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摆脱对她的思念。 这是一种爱恨交织的思念,比单纯的爱更有力更持久。 三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忘记了她。他对汪静宜的爱大胆而热烈,富有年轻人的激情,当他们相拥在一起展望未来时,他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信心。 一场意外的事故击垮了他的所有期盼。 他不得不向他憎恨的母亲恳求帮助,他不得不带着伤痛的躯体和残破的心灵远走他乡。健康、前途、学业和爱情一齐抛弃了他,这年他不过才二十一岁。 在等待去香港的那段日子中,他的心沉沦到最深重的黑暗里。 金山石化的厂办医院就在靠近大海的地方,当时算是整个金山地区水平最高、设施最完善的一所医院了。受伤之后他一直住在这里,即使后来他提出赴港申请,厂工会仍然以他“舍己救人”的事迹为由,特别优待他继续住院。 他在海边住了将近半年,看着大海从六月的波光粼粼变到十一月的阴森可怖,一如他的心情。十二月初,他终于拿到了赴港的批准,很快就能启程了。 就在出发的前一天,她来了。 那天从一早就开始淫雨霏霏,上海深秋季节的冻雨是可以让人冷到骨头里的,阴寒随着雨水遍地流淌,从每一条门缝和窗隙间渗入,躲无可躲。午饭过后,雨越下越大,海面上方灰沉暗淡,天地间一片迷茫。 她到的时候全身都湿透了,活像一只落汤鸡。从上海市区到金山,她肯定冒雨赶了大半天的路,手中虽然握着伞,还是从头到脚滴着水,很快就在她站的地下汇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形水洼。 他坐在床边看着她,很长时间一言不发。三年不见她的面容变化非常大,湿发零乱地粘在额前,他敏锐地注意到了上面深深的皱纹,印象中她始终如少女般明净的额头不复存在。厚厚的黑色棉衣裤裹在身上,像只粗鄙的大布口袋,当初的优雅装扮和曼妙身段亦荡然无存,他突然意识到,她已经是一个多么衰老的女人了! 尖锐的刺痛从后腰的伤处直蹿到心上,他大大地喘了口气。 ——你来干什么? 我、我来看看你……她怯生生地回答,下意识地抬了抬右手,他这才看到她提着一大网兜的东西,水果、罐头,还有别的什么,塞得鼓鼓囊囊。 ——谢谢,你太客气了。 她凄婉地笑了笑,把网兜放在旁边的木桌上。 听说你要去香港了?什么时候走?……她依旧站着,他也没有请她坐下。 ——明天。 明天?!这么快……她抬起手遮住微微张开的嘴。 多么熟悉的动作,曾经那样令他喜爱的优雅举止,只有她这样真正的淑女才有……伤处又剧痛起来,他的眼前一阵发黑。 威连。她颤抖着声音叫他的名字……你一去香港,我这辈子就再也见、见不到你了。 ——哦?我还以为我们早就一辈子不再见了。 不是的!她叫了一声,好像就要哭泣的样子,但又出乎意料地露出歉疚而深情的微笑——威连,这几年里我、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我真的不知道你受伤,我…… ——你怎么样? 她愣住了,许久都不再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看。 ——就算早知道我受伤,你也不会来的。这又不是你第一次逃避,我一点儿不觉得意外。倒是你今天来看我,我确实没想到。你来干什么?你是想来看我的笑话对不对?看我们分开以后我过得有多惨?还是想最后对我说几句虚情假意的话?从今往后就不用再受良心的谴责? 残酷的话语从他的嘴里滔滔不绝地涌出来,她已然面无人色,却不流泪也不反驳,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个小水洼中央,听着、看着。她是逆来顺受?还是无言以对?他看不懂她此时的表情,她的眼中分明燃烧着熊熊烈火,不像悲伤倒像喜悦,不似离恨却如狂恋!他受不了了,一直被强压在心中的孤独、绝望和恐惧就要喷薄而出,他狠狠地咬了咬牙,继续说下去! ——现在你全都看见了,看见我成了什么样子!就算去香港,我的伤也未必能治好,也许从此就真成了个瘫子,我今年才二十一岁……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一定在好好地念大学,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当学徒工?更不会受这样重的伤!我没日没夜地学习、参加自学考试,还剩四门课就可以拿到本科文凭了,现在也全完了!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用过这样艰难的生活!还有…… 他说不下去了,还有爱情,他整整三年的真情付之东流,他期待着用那份爱情来取代与她的这一份,也都没有了。 ——今天你来看我,我很感谢你的好心。可是在我最痛苦、最失落、最无助的时候,你又在哪里?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出现?!不要再假惺惺了,你这副虚伪的样子太叫人恶心。你还是快走吧,既然早在三年前我们就没关系了,今天又何必多此一举地跑过来呢?你说得对,我去了香港以后咱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这正是我希望的! 他说完了,窗外的雨声立即闯进屋来,还有大雨泼溅在海面上激起的回音,周围哗啦哗啦地响成一片,可又是多么静啊! 她抬起头,泪水温柔地铺满面颊。威连,别担心,你一定会好的,一定会的。今天能看到你,我也就放心了,我……走了。威连,你自己多保重。 他不记得她是如何离去的,很久以后他才看见,那个小水洼中央只剩下一对混浊的脚印。这时他感觉脸上湿湿凉凉的,抬手去抹,发现自己竟流了一脸的泪。 怎么会这样呢?即使是在火车站送别父母和兄姐的时候、在得知自己丧失高考机会的时候、在听医生宣布很可能终生瘫痪的时候、在收到汪静宜的绝交信的时候,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今天这是怎么了呢? 他想,大概是因为海上的大雨吧,他向窗外望出去,这片海滩荒瘠得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片草,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从乌云翻滚的天空中不断坠落的雨水,在海面上汇聚成无边无际的迷雾。 他就这样爱上了雨中宁静的海面,他就这样变成了一个魔鬼…… “先生,先生!” 李威连猛地睁开眼睛,对面的长椅上,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对白人青年。其中那个金发女孩正在用英语轻声唤他,一双碧眼中满是关切。 “先生,你没事吧?”她端详着他的脸,有些担心地问。 他按了按太阳穴:“没事,我只是有点儿晕船。谢谢你。” “晕船啊……”女孩松了口气,“今天的风浪是有些大。不过,”她朝外面望了望:“马上就到岸了。” 李威连点点头,对两个年轻人微笑:“是的,快到岸了。” 第四十四章 雨水一滴接一滴落下,在深夜中听得如此清晰。这片雨云肯定是追随着他,一路从香港来到上海。不过登陆上海之后,它的力量减弱许多,从大弦嘈嘈变成小弦切切,此刻大约已经停了,荡起回声的只是从屋檐上流下的积水吧。 李威连端坐在“双妹1919”的窗下,这时已近凌晨,很偶尔地有一抹昏黄的车灯光从窗外射入,又被窗上的水迹幻化出点点破碎的光影,在漆黑的店堂里一闪而灭。 从二楼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呜咽哭泣,但任何声响都不能打断李威连对往日的回忆,他的整个身心都跟随着那刚刚逝去的灵魂,在永恒的死寂中沉醉下去,仿佛再也等不到晨光降临了。 暑假后的头一堂英语课,身着墨绿色长袖连衣裙的女教师走进初二班级的课堂。她在讲台前站定,感受着满堂天真而好奇的眼神,心中又紧张又喜悦。 女教师开始上课了。其实她也是刚回沪不久,在乡下的年月里她几乎失去对人生的希望,真的没想到今天还能重新讲起英语,甚而能够执掌教鞭……如获新生的激动使她的呼吸急促、喉头发涩,最初的几句话她说得不怎么流利。 是她太敏感了吗?为什么有一双清朗的目光从她的脸上一掠而过,却令她莫名地紧张,好像做了错事被人发现似的。怎么可能?满屋子才十多岁的小顽童们,他们的整个小学时代是在无秩序中度过的,简直不可能学到什么真正的知识。 她调整好情绪继续上课。她所钟爱的优美语言本来就融化在她的血液之中,最初的滞涩过后,她渐渐能够挥洒自如。突然,她又感觉到了那双目光,这次却充满了坦白的快乐,女教师的心跳加速,她不动声色地搜寻起目光的主人……她看见了,那个坐在最后排窗边位置上的男生,就是他!在她眼里他还分明是个小男孩,却有着出类拔萃的相貌和气质。 接下去的时间里女教师一边上着课,一边体会着时刻存在的隐秘互动,觉得不可思议。下课时她布置了抄写单词和句子的作业,离开课堂时她朝那男孩望去,他已经埋下头,很认真地书写起来。 他根本没有按照要求做作业,而是用英语写了一篇小散文,描述了女教师的第一堂课。遣词造句还有些生涩,但天赋的语感令女教师惊叹。她极其认真地批改了这篇小文章,并在文章后面给他留了下一篇写作的题目。 从此以后,这个学生的英语作业都是独一份的,而女教师则在课堂上拥有了一个秘密的小知音。 秋风刚刚吹了几个晚上,人行道上就铺了厚厚的梧桐树叶。女教师穿着黑白相间的大提花毛衣和驼色的呢料长裙,在满街灰头土脸的行人中更显得风姿绰约。她辨认着门牌号码,慢慢朝弄堂深处走来。 前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女教师停下脚步,诧异地端详着在露天水斗前卖力地洗衣服的男生。 “老师!”他也发现了她,叫了一声就愣在那里,捏着湿衣服的手忘记收回来,给冷水浸得通红。 “我来家访,家里有人吗?”女教师对他温柔地笑着,尽量亲切地说话。其实她已经了解了他的身世,完全知道他的父母在他念初一的时候就远赴香港,现在他是孤身一人留在上海,也明白了他的家族和袁家乃至她自己的家庭之间那种曲折的蔓连。因此在她的心中,又对这男孩子生起了天涯同命的怜惜之情,她今天是特地来看看,这个仅仅十三岁大的小男生是如何独自生活的。 男孩的双眸不是一般中国人那样的棕黑色,而是清澈的黛蓝色。他就用这样一双很特别的漂亮眼睛看着女教师,轻声回答:“老师,我家里只有我。” 这坦率中略带羞涩的模样让女教师心中一颤,她情不自禁地拉过男孩红彤彤的手:“没关系,老师来看看你就行。” 这个家出乎她意料的整洁,男孩请老师在桌边坐下,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她面前:“老师,请喝水。” “你家原来就这一间房吗?” “原来有两大间,爸爸妈妈他们走的时候,政府给换成了这一个小屋子,说足够我一个人住的了。” 女教师环视着四周,墙上挂着一家五口的黑白合影。她的目光在那位母亲美丽绝伦的脸上停留许久,她的瞳仁也是黛蓝的,只是比男孩的浅很多,即使在黑白照片上也显得与众不同。 “你长得很像你的妈妈吧?” 他低下头没有回答。其实女教师想问,你妈妈怎么舍得把你一个人抛在这里,她怎么可以这样无情? 她转了话题:“衣服都是你自己洗,那吃饭怎么办呢?” “我自己也会做饭。”他每次都是注视着她才说话,多么好的教养……但是女教师的心中酸楚难当,他才和自己的女儿一样大啊,她真想把这男孩搂到怀里,给他一个最温暖的妈妈的拥抱。 她没有这样做,而是说:“你的英语非常好,课堂上学的那些不适合你的程度。以后每周日你去我家,我给你特别辅导。” “真的?”男孩的眼睛发出光来:“太好了!老师,谢谢你!” 第一次辅导时她准备了许多好吃的东西,男孩还没有摆脱拘束,吃得并不多。就在那次辅导时,她拥抱了他,她本以为这会是纯粹母爱的释放,但实际上她却体验到另一种奇妙的滋味,令她情难自已。女教师感到了强烈的内疚,在以后的辅导中,她再也没有拥抱过男孩。 她命令自己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去关心他,怜爱他,教导他。男孩是聪明绝顶的,他很乖巧地配合着女教师,让她觉得自己的一切苦心都在产生最好的效果。 他们之间唯一的麻烦是女教师的女儿,这女孩自从发现男孩每周来家的规律后,就千方百计地在这段时间赖在家里,女教师特地给她报了少年宫的书画班,女儿还是逃课在家里附近的弄口等着男孩。后来连女教师都不知男孩耍了什么花招,女儿不再骚扰他们的相聚。但是女教师在课堂上看到,女儿时不时向男孩投去毫不掩饰的倾羡目光。 女儿和男孩一起升上初三,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长大了许多。女教师发现他越来越讨人喜欢,前一刻他的神情还是小男生的稚嫩和青涩,下一秒他的笑容里就流淌出些许男人的魅力,这种含而未发的诱惑令她几乎无法自持。与此同时,越来越多情窦初开的女生们围绕在他身边,神情中充满痴迷。女教师开始左右为难,她觉得应该中断周末的辅导课了,但只要在他的面前,这话她就万万说不出口。 寒假前的期末考试就要到了。女教师正在办公室里准备试题,女儿哭哭啼啼地跑进来:“妈妈,妈妈!他、他昏过去了!” 他?!女教师脑袋“嗡”的一声,好不容易才问明白,一贯体育成绩优异的男孩在运动会上跑完一千五百米以后,竟然趴在跑道边剧烈呕吐到晕过去。她赶去医务室打听,原来男孩是得了急性肺炎,已经送医院了。 下班后她直接去了男孩的家。 “你不是一向身体很棒的吗?这是怎么弄的?”女教师急痛攻心,劈头盖脸地质问躺在床上的男孩。 “老师……”他叫了她一声,听上去非常虚弱,“我很快就会好的,绝对……不耽误期末考……” “谁在跟你说期末考!”女教师坐到床边,俯下身去看他苍白的脸,“家里的米放在哪里?我给你煮粥。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我给你带些肉松来,还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来做……” “老师……”他又低低地叫了一声,这回可带出点撒娇的味道来。女教师的心软成一堆,她东张西望地正打算起身做事,手却被他一把握住了。 他的手心有点烫,应该是热度还没退净。这点点热度迅速窜遍了女教师的全身上下,她竟然像少女般瞬间就绯红了双颊,女教师简直无地自容,她心里想着要放开男孩的手,可又怎么舍得挣开。 整个礼拜女教师每天下班后就来照顾男孩,给他做饭烧菜洗衣打扫房间,一直待到男孩睡熟了才走。他确实体格强壮,再加有人悉心照料,恢复得相当快。虽然医生嘱咐他继续休息一段时间,男孩还是返回学校参加了期末考,照例考到了全年级第一名。 寒假开始的第一个周日,男孩又来到了女教师的家。这次是他主动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了她。清新纯正的男性力量从他的手臂传达到她身上,点燃了女人的全部爱欲,唤醒了她本已沉睡的灵魂。从此后她彻底打消了中止辅导课的念头,她已经昏了头,她再也离不开他,恨不能分分秒秒与男孩在一起,任何道德和人伦的标准都束缚不住烈火般熊熊燃烧的激情了。 高一、高二、高三……周围的世界早几年残酷疯狂、晚几年喧嚣纷乱,唯有他们得天独厚,能在最静好的岁月中谱写爱曲。每周日上午的“辅导”不分寒暑风雨无阻,可这短短半天的缠绵又怎能满足日益狂热的爱恋,他们开始寻找一切机会相聚。 “外汇券有伐?外汇券有伐?” 女教师刚走出友谊商店的大门,佝偻着身子、两手插在衣兜里的黄牛就逡巡到她的身边。 她不理睬他们,径直往前走去。又有外国人大包小包地走出商店,几步开外的小花园里,三三两两或坐或站着不少年轻人,一看见老外便口哨、起哄声此起彼伏。 这情形着实有些怪异,外国人们倒是见惯了这个阵仗,个个气定神闲,还潇洒地朝那帮看热闹的小青年挥手示意。女教师从这堆人的旁边走过,突然手里一轻,沉甸甸的大布袋子已落入他人之手,耳边还轻轻飘过一句:“外汇券有伐?” 她强忍住笑,朝提着布袋混进人群的他看过去。虽然他故意学着旁人东摇西晃地走路,那气质总归和周遭迥然不同。女教师几乎要笑出声来,连忙斜穿过马路。他在街对面走了一小段,还是放弃了模仿,停下来往布袋里瞧瞧,便抬起头隔着马路朝她笑。 他俩就是这样逛街的,彼此走在同一条马路的两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友谊商店是经常去的地方,因为他有父母从香港寄来的外汇,他全给了女教师,由她负责采购他们都喜欢的东西,然后一起享用。今天的布袋里就装着哥伦比亚咖啡豆、牛油、花生酱和冷切肉,还有新鲜的吐司面包。 离开友谊商店不远,街上就变得十分清静。女教师走在前面,用心感受着他一街之隔的脚步声,她想,幸福肯定就是这样的,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难以捉摸。她不敢企求更多,只愿此刻长长久久,随着岁月沉入记忆的最深处。 这样想着她又有些伤感,不,为什么要伤感呢?浪漫的约会才刚刚开始。走过三个路口就是电影院,电影票他早就买好了,他们各自手握一张。 仍然是女教师先入场坐好。一直等到正片前的新闻加片放到一半的时候,才有人在黑白晃动的光影间悄悄摸过来,坐到她身边的空位上。他们甚至不相互看一眼,也从不交谈,爱欲却在竭力克制中变得愈加炽烈,只要两手轻微相触,就足够令他们如痴似狂。 “……以后我不想再叫你老师了。” 那次,她还沉浸在做爱后无比适意的虚弱中,神思飘渺地听到他这样说。 “那叫什么?” “当然是叫……惠茹!” 她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扭过脸去看他:“这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就咱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才叫惠茹啊。”他讲话的神气倒好像在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女教师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随着年纪增长,这对眸子中的蓝色渐渐隐去,变得越来越黑。她开始害怕看这深不可测的黑,那里面好像有着能直接吸走她魂魄的力量。 “不行的……等你叫习惯了,也许在人前就这么叫出来,那可糟糕了!” “有什么糟糕的?叫出来就叫出来呗!” 女教师轻轻抚摸他的面颊:“这样真的不行……乖,听话。”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那好吧,就不叫惠茹。”她才松了口气,却听他又说:“但我肯定也不叫老师。我就叫你……妈妈吧!” 女教师刚一愣神,他就把她死死抱住,在她耳边一迭声地叫起来:“妈妈、妈妈、妈妈!……” “天哪!”她简直惊慌失措了,赶紧去掩他的嘴,“威连,我的好威连!求求你,求求你别叫了!” 他挑衅似地看着她:“是叫妈妈还是惠茹,你自己决定吧!” 她长长地叹息,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还是叫惠茹吧……” “就是嘛!”他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惠茹,亲爱的惠茹,我最爱、最爱的人。” 深深的一吻印在女教师的唇上,她的眼泪随之滑落。 “为什么要哭呢?我让你不开心了?”他略微放松环抱,很认真地问。 让她怎么解释呢?女教师端详着他青春焕发的脸,她即便是用尽全力都爱不够的人啊,他还这样年轻,又怎么能够懂得她绝望的爱情? 她思之再三,方才开口:“威连,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唔,什么事?” 泪又要涌出来,她拼命忍住:“威连,我、我比你大二十多岁,很快就会变老,成了一个老太婆。而你却会越长越可爱,会有许多许多的女人爱上你……威连,总有一天你会讨厌我,想要离开我的……这也是很自然的结果,我非常非常理解,绝对不会怪你。”他皱起眉头像要说什么,她向他摇摇头,示意他先听自己说完,“威连,哪天你想离开我了,千万不要犹豫,想走就走。你就记住一点:我比你老这么多,肯定会死在你之前。我只想你答应我,在我死的时候,你要陪在我的身边,好吗?” 很长时间他都没有作声,似乎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终于他抬起眼睛,沉静地注视着她:“假如这样能够使你开心,好的,我答应你。” “嗯!”她含着眼泪笑了,用力点点头。 他却没有笑,只是伸出手臂,重新将她揽入怀中:“我答应你这个要求,并不是因为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那些全都是胡说八道。我答应你的要求只因为——我是男人、你是女人。我是爱你的男人,你是我爱的女人。所以,我才同意你死在我的前面。” ——我是爱你的男人,你是我爱的女人。所以,我才同意你死在我的前面。 多么拗口的语言,多么奇特的表达,却是他对爱情的恒久承诺。他曾经以为她能听懂,但事实上她还是不懂他。或许,爱得越深误解也越深吧。 就在今天,他终于实践了好多年前许下的诺言,只是这样的告别方式,绝非当初所能想象。刚才他守在尹惠茹的身边,紧握着她的手,眼看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守护的还是原先所挚爱的那个人吗? 尹惠茹是在李威连出发去香港的一个星期之后,从华海中学跳楼自杀的。为什么要等一个星期,李威连后来猜想,大概她是想确定他已安全抵港,然后再心无挂碍地离开这个世界。1984年他们在海边的倾盆大雨中诀别时,李威连认定她是个自私、懦弱的女人,多年之后重返上海,当他看见徒留其身永失其魂的她时,他才心痛如绞地发现,她是那样勇敢,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你真是这天底下最傻的女人,也是最最没有良心的女人…… 他举起手帕擦去泪水。李威连痛恨流泪,在从小到大屈指可数的若干次哭泣中,他绝大部分的泪水都是为了这个女人而流的。 好在,这次终归是最后一次了。 就连这块手帕也是尹惠茹从友谊商店买来的。那天她兴奋地对他念叨了很久,说她如何在卖西装衬衫和领带的柜台前流连忘返,想象着用这些衣服来打扮她最好看的威连,直把他说得昏昏欲睡。 最后她献宝似的取出这块手帕送给他,还指给他看手帕一角,在那里她用蓝色丝线一针针绣上他的名字——威连。他只淘气地瞥了一眼,就笑得前仰后合。他说这手帕让他想起自己上幼儿园时,妈妈给他别在胸前擦鼻涕的小熊手绢,角上也绣着“威连”。 老师……妈妈……惠茹…… 第四十五章 去香港的时候,他把一切和她有关的东西都扔在上海。许多日子以后才偶然发现,这块手帕竟然塞在行李的最里面。是他自己放的吗?他不记得了,却从此把它珍藏起来。 1997年他回到上海,见到了已成痴呆的她。那天晚上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酒店,取出手帕瞧了又瞧,第一次震惊地发现在自己名字的右下方,她还用粉色的丝线绣了个小小的“h”,因为是花式的字体,他居然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朵小花。 那不是小花,而是她最卑微的爱情。 这个发现让他在酒店房间里恸哭失声,与当时他所感受到的痛苦相比,今天李威连反倒平静许多,今天他的泪是为了解脱而流的,这既是他的解脱,也是她的解脱。 他们终于都熬到头了。 一个人影出现在店堂后首的门前。 李威连把手帕叠起来放好,在黑暗寂静的店堂里待了这么久,他完全适应了这个环境。他对那个人影点点头:“是你啊,请过来坐,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了。” 那人似乎有些犹豫,李威连冷冷地笑了:“还是开个灯吧,小心绊倒。” “啪”,随着一个极轻微的声响,最靠近李威连的墙上,那盏青铜支架半透明云石灯罩的老式壁灯放出幽暗的黄光,刚好照亮他身边一米见方的有限空间。 那人穿过黑黢黢的店堂,走入这小块光晕中。 “你们姐妹俩确实长得非常像,”李威连注视着她说,“不过,现在我即使在黑暗中,也绝对不会认错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在桌前站着不说话。李威连微仰起脸打量着她,暗淡的灯光下这张脸青白似鬼,红肿的双眼旁泪痕斑斑。 一抹戏谑的浅笑浮现在李威连的唇边,他慢悠悠地说:“不知道吗?告诉你,你们俩的味道是不一样,文悦身上的气味清清淡淡,有点儿像青苹果,而你呢,却散发着一股酸味,活像一只腐烂到底的苹果!” “你!”邱文忻气得脸色更加惨淡,李威连干脆靠到椅背上,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的愤懑。 她用颤抖干涩的声音反击:“你、你为什么不守在上面?跑下来干什么?!这种时候你想逃跑是不是?” 李威连唇边的笑意更浓了:“我都已经守了一天一夜,怎么?你还不打算放过我吗?” “你,你居然还笑得出来!你这副样子怎么对得起刚过世的妈妈!” 他的脸色骤然改变,浓重的悲伤伴随怒火一齐喷发:“我陪她到了最后一息,不仅对得起她,也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现在我是不是在她身边,对她根本就没有意义了。哼,其实早就没什么意义了……我奉劝你一句,邱文忻,不要时时刻刻抬出你母亲来,除非你对她根本就没有做女儿的敬意!” 邱文忻哑口无言,只管呆站在桌前,胸口一个劲地起伏。李威连向她抬了抬手:“坐下吧,你不累,我这么看着你都累。今晚我们要谈的内容很多,一时半刻是谈不完的。” “我、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我还要上楼去……” “不,楼上有文悦陪着就行了。你坐下!”他只略微提高了声音,那无形中的威严就足以令邱文忻全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在他对面坐下来。 现在灯光直接照到她的脸上了,李威连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说:“你们不仅彼此长得像,也很像你们的妈妈。年龄大了以后就更像了……正如我记忆里她的样子。”说到这里,他的嗓子哽了哽,随即又恢复了冷淡的口吻:“不过,这些都只是表象,你们是截然不同的女人。” “你到底要说什么?”她露出很不耐烦的样子。 李威连盯着邱文忻的眼睛:“说说我是怎么把你和文悦区分开的。” “这……这有什么可多说的?你刚才不是已经……” “邱文忻,”李威连打断她,“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你还记得吗?” 邱文忻畏缩地瞟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屋檐下的雨声越滴越慢,大概是积水快要流尽了的缘故。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连窗外透入的车灯光都几乎绝迹,只有一小团鬼火般阴暗跳动的黄光笼罩着他们,这氛围也算古董家什的特殊效果吧。 李威连沉默着,似乎在等待邱文忻回答他的问题。而她则在对面投来的犀利目光下,越来越不安。 “1997年我回上海后第一次来这里,这个底楼还开着家服装店。我去楼上找人,头一个遇见的不是文悦,而是你。对吗?” 李威连的叙述很平缓,却在阴森的店堂里引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回音,往事的灰色帷幕被一点点撕开,那狰狞可怖的真容渐渐显现…… “我记得非常清楚,起初我们两人都愣住了。那一刻我确实感到悲喜交加,心情复杂得无以言表,然后我就主动向你打招呼,我记得我说的是——文悦,你好。” 他再次停下来,逼视着邱文忻,她已如坐针毡,眼神中充满恐惧。 “我的问候好像让你受了极大的惊吓,你转身就跑,嘴里嚷着:‘文悦,是他、是他!’就在我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文悦惊叫着跑下楼来,扑到我身上号啕大哭。我好不容易才让她平静下来,她向我讲述了我离开上海后所发生的一切,领我上楼去看惠……” 李威连闭了闭眼睛,片刻后睁开,那里面再没有悲痛,只有最阴冷的寒光:“当时我确实没有心情去想别的,但等我恢复常态之后,我对你的表现产生了极大的疑问。更有趣的是,文悦也没有想到要向我介绍你。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你我不是在1997年初次相遇的吗?你们这对双胞胎姐妹,在华海中学与我同学的一直是邱文悦,而你是在你们妈妈自杀之后才从乡下来上海照顾她的,为什么当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好像完全认识我是谁?!” 邱文忻紧咬牙关,垂首一言不发。 “文悦是没有头脑的女人,不过在这个问题上,她的嘴倒很紧。当然了,我也没有过多追问,我不愿使你们产生任何不安,毕竟……你们和你们的妈妈,都是我一心想要善待的人。况且我有信心能够自己找出真相,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也必须让你们,尤其是你对我不抱戒心。” 李威连往前倾了倾身子,那抹鄙夷的微笑又出现在他的嘴角:“我慢慢发现了,要辨认清楚两个极为相像的双胞胎,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尽量同时和两人在一起,比较她们之间的一切相似与不相似之处。我这样做了,也彻底分清了你们两个。从长相到气味,从头到脚,由外至内……” “邱文忻,你知道我有多么厌恶你吗?” 邱文忻惊恐万状地瞪着李威连,好像要起身逃离,又没有这个胆量。 “不,这不重要。”李威连缓缓地摇了摇头,“重要的是我终于能够确定,我并非在1997年才第一次见到你,而是在许多年之前!邱文忻,你我是老相识了,对不对?只不过正如我厌恶你一样,你同样也厌恶我,更准确地说,你恨我!” “至于你到底是在哪些时候取代了文悦,我也无法回忆清楚了。但的确有好几次,当我在这里见到‘文悦’时,曾经感到十分困惑。虽然模样、衣服就是她,但神态举止又完全不同。若干年后等我对你们俩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能肯定地说,那个人根本不是文悦,而是你!当我又记起这种古怪的现象都发生在寒、暑假时,我完全明白了。邱文忻,一定是你们的妈妈不舍得把你一个人留在乡下,趁着假期就把你接到上海来玩。你来了之后基本上从不出门,因为乡下丫头根本无法适应上海的环境。于是你穿着姐姐的衣服从早到晚留在家里,看到我在你们家中出入。你向文悦问了我的情况,她多半劝你不要多管闲事。你是不是还去质问了妈妈?未必……你这个人心思阴险、心计奸诈,你从来不会光明正大地表达意见!” “你胡说!”邱文忻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住口!”李威连一声低喝,立即让她泄了气。他的面孔因为切齿痛恨而扭曲,“先别忙着叫,我还没有说完!你——邱文忻,你虽然不敢坦白地向你妈妈甚而向我表示反感,但你却一直在暗中窥视我们,还趁着你姐姐不在家的时候,故意跑到我面前来试探我,把我弄得一头雾水,以为是文悦矫揉造作,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其他。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算了,然而你的内心太恶毒,你痛恨我和你妈妈的关系,你蓄意要报复我们!” 他死死地盯着邱文忻,一字一句地说:“所以就在我面临高考的关键时候,你给华海中学的校长写了匿名信,把你妈妈和我一起告了!” 第四十六章 “那又怎么样!”犹如被人扯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邱文忻狂乱地嚷着,“你们做的那些丑事,伤风败俗,不要脸!就许你们做,不许我告发吗?!” 李威连摇摇头,干涩的双眼猛然间变得通红:“我愿意把你想成只是考虑不周,你的目标是我,你就是要毁了我!可你万万没有想到,这样做也给你妈妈带来了极大的打击,并且最终、最终……邱文忻,是你亲手葬送了你的妈妈,你剥夺了她的幸福,让她在绝望中选择自尽!……你也因此受到良心的谴责,不得不照顾痴呆的妈妈二十多年,根本没有机会享受正常的人生,这一切的不幸都是你造成的!” “不!不是!”邱文忻已然涕泪纵横,“是你们作的孽,我、我和我爸爸、还有姐姐,我们都是受害者,我和文悦,我们俩的人生就毁在你的手里……” 李威连毫不犹豫地打断她:“是你企图毁了我的人生!可惜你太自不量力,反倒害了你自己!邱文忻,当时你确实害得我失去了高考机会,但你还不甘心,你真是迫不及待地想把我置于死地啊……所以不久之后你又做了另外一件事——更加卑鄙、无耻的恶意中伤!” “威连……文忻……你们在、在吵什么呀?”从店堂后面的黑暗中传来怯怯的问话,邱文悦摇摇晃晃地走进昏黄的光圈。 邱文忻好像捞到救命稻草,从座位上一跃而起:“阿姐,就是他,就是他!姆妈刚刚咽气,他就翻脸不认人,要跟我们算总账,他、他要逼死我!” “啊?威连,你?”邱文悦呆呆地看着李威连,悲伤和劳累使她的脸有些浮肿了。 李威连用略微和缓的语气说:“文悦,你来得正好,坐。”他又看了邱文忻一眼,“急什么,今天不把该说的说完,你是走不掉的。” 黄色光晕晃了晃,一副欲灭未灭的样子。李威连重重地按了按额头,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相当沙哑:“这件事情必须同时对你们俩说——就是邱文悦做伪证的事。文悦,我知道那不是你,对不对?那个向派出所民警诬陷我扑灭煤气害死袁伯翰的人,不是你而是她!” 双胞胎姐妹相互对视,真像照镜子一般,一样形容憔悴,神色萎靡而绝望。 “妈妈知道了你的行为,又惊又怕,才赶紧带着文悦去派出所圆场。从此她猜出了匿名信的始作俑者也是你,更觉得对不起我,心中的负罪感也更加深重。所以整整三年她再没有去找过我,我们就这样丧失了最后的机会……” 李威连靠回到椅背上,对着黝黑的半空看了许久,才低声说:“到底是母女啊,你们三个人一起隐瞒,瞒了我这么多年。好吧,只要惠茹活着一天,我就忍一天……现在她去了,我才能和你们说个明白!” 邱文悦流着泪哀求:“威连,看在死去的妈妈的分上,你就、就……” 李威连把寒芒闪耀的目光投向她们:“我可以不再追究,但是邱文忻,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那天你究竟看见了什么?关于袁伯翰的死亡,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说!” “我什么都没看见!”邱文忻捧着脸号啕大哭。 “威连……”邱文悦也痛哭起来,哆哆嗦嗦地朝李威连伸出双手。 李威连长长地叹了口气,闭起眼睛。 过了许久,两个女人的哭泣声渐渐低落下去。邱文悦站起身,绕到李威连的跟前:“威连,你很累了,要不要去睡一会儿?” 李威连摇摇头,示意邱文悦坐在自己身边。 “文悦,这么些年双妹经营下来,多少赚了些钱吧?” “啊?赚钱?”邱文悦傻傻地张开嘴,邱文忻抢着说话了,“没钱!这么个破店能挣什么钱?还老要贴钱给你供你玩乐……” “贴钱给我?”李威连冷笑了一声,“邱文忻,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经营这家店的开支和收入,我不用看账都能估算出来。更不要说前后两次装修,所有的钱都是我出的,房子是你们自己的,还不需要付房租。十年下来,你们起码积攒了几百万的纯利。” “那、那都是我们姐妹的血汗钱!”邱文忻紧张得声音乱颤,“你想干什么?” “钱呢?” “你……这你管不着!” “哦?”李威连微微挑起眉毛,“至少我作为投资人,有权要求返还本金和利息吧。” 邱文忻更加慌乱:“什么本金?什么利息?你、你当初给钱的时候也没说过啊……” 李威连厉声打断她:“你就回答我,家里的钱在哪儿?!” “威连,”邱文悦原本一直依偎在他身旁,这时也胆怯地抓着他的胳膊说,“威连,我们前年刚买了套新房子,在莘庄。这里太旧,还开着店,我们以后老了肯定不能住这里的。” 李威连轻轻搂住她:“原来是这样,倒也对……”他抬起眼睛,竟然对邱文忻淡淡地笑了笑:“肯定是你的主意,规划得不错。” 邱文忻有些不知所措:“给……给姆妈办事情还要很多钱的。” 李威连没有理睬她,又转向邱文悦:“你们很快会继承一大笔遗产,也可以说是一大笔遗债。” 两姐妹一起愣住了。 李威连干脆利落地说:“惠茹名下有一套房产,她死后根据法律由你们姐妹二人继承。但这项房产不属于你们,它是我的!我已经联系了律师,今天早上十点钟就会到,你们要立即签署一份文件,明确这项房产的归属权。” “什么房产?”邱文忻追问。 他只说了两个字:“逸园。” 她们同时倒抽了口凉气。 店堂里陷入诡异的死寂。磨砂玻璃的窗外,隐隐地有些白光透进来,黎明就要到了。 “要是……我们不签呢?”邱文忻打破沉默。 李威连回答得十分轻松:“那你们就得承担剩余的七百万贷款。也许不一定动到你们打算养老的新房子,把双妹卖了的话,勉强能凑齐吧。” “那怎么能行!我们还要靠‘双妹’吃饭的!” 那种半戏谑半藐视的眼神又出现了,李威连把邱文悦搂得更紧了些:“知道就好,所以还是签了吧。文忻,你从十几岁就开始和我作对,始终得不偿失,这次为什么不改变一下策略?也许你我可以尝试互利互惠?” 邱文忻低下头不吭声了。 邱文悦轻轻摩挲着李威连的腰:“威连,那你要付七百万啊?” “反正他有的是钱!”邱文忻恶狠狠地说。 李威连静静地注视着她:“你太高估我了……还有件小事要拜托你帮忙。”他指了指对面的墙壁,那里已从一片闷黑中透出淡淡的亮色来:“这幅油画是我拿来挂的,请你帮我送到画廊去,他们会收的,低于两百万不要卖。” “你肯定能超过两百万?” “假如不是金融危机,完全可以拍到四百万的。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要两百万,多卖的钱归你。” 邱文忻哼了一声:“算了吧,姆妈的事情你就打算一毛不拔了?” “文忻!”邱文悦叫起来,“侬不要再逼伊了。” 李威连放开怀里的邱文悦,从左腕摘下手表放到桌上:“听说常有些阔老板来双妹捧你们的场,找个识货的吧,这是限量版的劳力士,至少值二十万……够了吗?” 邱文忻拿起金表离开了。 邱文悦重新依偎到李威连的怀中。窗外透进的光线越来越亮,照在两张憔悴不堪的脸上。她低声问他:“文忻手里有钞票的,你何必再给她金表去卖?” “她不会卖的。”李威连抚摸着邱文悦的头发,“她是个嗜钱如命的吝啬鬼、守财奴,她会把那块表藏起来,隔一段时间拿出来看看、擦擦……”他轻轻地笑了,笑容中带着无尽的凄楚:“其实她是对的,这种东西越放越值钱。” 邱文悦更加困惑了:“你自己不是还要钱用吗?干吗给她藏起来?” “给她留个纪念吧,纪念我们刚才的谈话,一次非常成功的谈判。从小到大我送了你多少礼物,这次也送她一件。” 他们相视苦笑,为了让邱文悦不打扰自己和尹惠茹,整个中学时代李威连都用父母留在家里的小东西收买她,重返上海后更是经常送她各种礼物,几乎成了习惯。 过了一会儿李威连又说:“毕竟文忻尽心尽力地照顾了你们妈妈二十多年,我应该感谢她的。” “威连,”泪花闪现在邱文悦的眼里,“姆妈最后的时候,她一定认出你来了,我看见的,她好像要对你说什么……” “是吗?也许吧……文悦,今后就你们两姐妹相依为命了。还好有文忻管着家,如果是你一个人,我倒担心你会被人骗。” 邱文悦狐疑地端详着李威连,他的脸上有种疲惫已极的平静,她突然全身冰凉:“威连,你、你不会要抛开我们吧?你以后不打算再管我们了吗?啊?!威连!” 他温柔地回答:“当然不会,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抛开你们,放心吧。” 熹微的晨光中,梧桐树叶随着清风窸窣摇摆,早起的环卫工人打扫着街道。下了一整晚的雨,直到凌晨才停,路面上还湿漉漉的,空气中飘散出清新明媚的芬芳,温度却开始快速升高,到底是夏天了。 第四十七章 “飞扬,等等我。” 在这个舒爽的初夏之夜,戴希抱膝坐在自家的小阳台上,脑子里反复盘旋着这句话。不知不觉地夜就深了,小阳台上凉风习习,吹乱了戴希的长发,发梢扫过她的眼角时,酥酥麻麻的,不经意地带下一抹湿润。 同样的话她说了好些年,仿佛早已成了她的专利,然而今天,这句话却被别人抢去了。 戴希抽了抽鼻子,把眼泪擦在手臂上。她的两条小臂都已经潮乎乎了,夏夜的清风一吹而过,那丝丝缕缕的凉意沁入肺腑,被痛楚挤得满满的胸膛终于开启一条狭窄的缝隙,戴希深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她觉得自己哭够了。 孟飞扬回复了那条信息明确的短信后,戴希再没有过多犹豫,就接受了去研发中心的新任务。这究竟是个冷静的决定还是赌气的行为,其实她自己并没有想得很清楚。自从回国以后和孟飞扬之间波波折折,时至今日似乎已到了个必然的转折点,不论向左还是向右,彼此都要做个决断了。 然而终究还是不舍呀。 戴希对孟飞扬的怀恋随着离别的临近而日益增长,还掺杂进越来越多的埋怨与不解——他怎么这样无情啊!她似乎已全然忘记,当初是她在自己家的楼下与他分手,没有期限地中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她也不体谅他通过童晓辗转送达的关心和歉意。戴希一相情愿地等待着孟飞扬再次向自己低头认罪,就像过去曾经在他们中间发生过的那些小纠葛一样,突然之间就峰回路转,一切不快烟消云散,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可是这次不同,和解的信号始终没有出现,他们却在背离的路上越走越远。订好了明天下午起程的机票后,戴希的心中突然产生极大的恐惧,真的就这样分开了吗? 短信电话都不值得信赖,她无论如何要去见一见孟飞扬。 戴希提前一小时下班,赶在六点之前来到了孟飞扬的公司楼下。她等啊等啊,也许等的时间并不长,因为下班的人流才刚刚变得稀疏,她就在人群中发现了他。 孟飞扬穿着白底条纹的长袖衬衣,领带已经摘掉了,领口微敞。戴希远远地看着他,总觉得他比上一次看见时黑瘦了些——每年一到夏天他就会这样,她的心里酸酸暖暖的,戴希不由自主地向他走过去,飞扬…… “飞扬,等等我。” 戴希猛地停下脚步,一个瘦小的姑娘疾步走出电梯门。孟飞扬应声回头,他的目光掠过戴希所站的这一侧,戴希的心狂跳起来,他看见我了吗?看见了吗? 柯亚萍已经跑到了孟飞扬的身边。也许是幻觉吧,戴希似乎看到,孟飞扬的脸上交叠起异常复杂的神情。只是瞬间之后,他若无其事地对身边的姑娘露出笑容:“我这不是等着吗?你急什么?” 柯亚萍娇俏地低下头,像所有恋爱中的姑娘一样焕发出令人心动的妩媚。孟飞扬轻轻揽了揽她纤细的腰身,两人肩并肩向前走去,消失在戴希的视线之外。 回到家里,戴希就在小阳台上坐到现在。也许是眼泪流得够多了,戴希渐渐平静下来,她依旧无法思考,脑子里空空如也,就干脆盯着远方的夜空看。这片黛蓝色的明净夜空里,只点缀着些微的几点星光,多么像她记忆中的那个夜晚,那个无垠广袤的心灵空间,犹如一个强大磁场吸引着她…… 手机突兀地响起来,戴希慌忙去看——不是孟飞扬,而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她很失望,可某种模糊又强烈的预感让她按下接听键。 “喂?” “你好,戴希。” 手机差点儿掉在地上——是他! “你……好。”就像第一次在公司接到李威连的电话时那样,她语无伦次了。 电话那头稍停了停,“你最近好吗?” 李威连没有报自己的名字,显然他认为不必要了。 “……我很好。”应该马上问候他的,这些个日日夜夜里她多么盼望能向他问个好,但此刻戴希张口结舌,变成了个傻瓜。 李威连用一如既往的沉着口吻说:“我想请你帮一个忙,可以吗?” “当然!”戴希的头脑开始飞速转动,兴奋和紧张让她的脸都发起烫来。 他又稍微停了停,才说:“戴希,你上次在香港汇丰银行开立的账户,我需要借用其中的一部分钱。” “借用?”戴希不解,“那本来就是你的钱啊!” 他显然无意与她多谈,只简明扼要地说:“请你尽快把其中的四十五万美金转到我指定的账户中,账号细节我马上发到你的手机上。当然,如果你不愿意也不必勉强……” “没问题呀!”戴希冲着手机嚷起来,“为什么转四十五万?我把五十万全部转给你好吗?” “戴希!”他的声调突然严厉了许多,“我说得不够清楚吗?” “清楚的……” “那就照我说的做!” 戴希小声嘟囔:“是。”兴奋感消失了,她记起了锥心的歉疚之痛——是我伤害了他,让他陷入今天这样的困境…… “戴希,”又是很短暂的沉默之后,李威连叫了她一声,“非常感谢你。” 戴希说不出任何话了。 “转账完成后你给这个手机发条信息,我确认到款后也会给你信息的……就这样,祝你一切顺利,再见。” 电话断了,就如它开始得一样突兀。 又过了十来秒钟,一条短信跳出来,上面是他所说的账号信息。 戴希朝着手机屏幕发了很久的呆。 她曾经设想过很多次该如何再度面对他。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以这种形式重新开始对话——为了一笔钱。 这笔钱,戴希从没有一秒钟觉得它属于过自己。在发生了那些变故之后,这笔五十万美金的不明之财更是让戴希如芒在背,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妥善处置它。现在问题解决了,哦,不对,只解决了十分之九,明天转账完成后,戴希的账户里还将剩余五万美金,愈加不明不白的五万美金。 戴希把陌生的手机号保存起来,在姓名栏里输入——咨询者x。他现在一定非常非常需要钱,能帮上他的忙,多好啊。戴希对自己微笑了,有些时候钱还蛮可爱的。 其实对戴希来说,五十万还是五万,根本没有任何区别。但李威连在处理这笔钱上始终霸道的态度,却让戴希捕捉到了他那份最微妙的心理。对她来说,李威连赠予她的从来就不是有数值的金钱,而是一件无价之宝。 “戴希!你好啊!” 戴希刚踏进波音767的舱门,正要沿着过道朝后挤,就听见有人和自己打招呼。 “啊,gilbert!你也在这班飞机?”戴希惊喜地向端坐在公务舱里的gilbert jeccado点头致意。 “还有我呢,哈哈!”张乃驰从gilbert身边探出头来。 “哦,richard,你好!我……”戴希为难地瞥了眼身后开始拥堵的人群。 “我们待会儿见,戴希!”gilbert笑容可掬地向她摆了摆手,“下机后来找我,咱们一起去办公室。” 戴希答应着往经济舱去了,张乃驰还在频频回顾。 等他总算回身坐好,gilbert满脸奸笑地看着他:“怎么啦?她现在可是我的人事经理哦!richard,你要是对她这么感兴趣,当初就不该推荐给我嘛。” 张乃驰把两手一摊:“我是忍痛割爱啊,哈哈!” gilbert做出无法相信的表情,闭上眼睛不再理睬张乃驰。 飞机升空了。十来分钟后,张乃驰松开安全带,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她这么痛快就同意到北京工作,蛮出乎意料的。” “嗯,为什么呢?”gilbert仍然闭着眼睛。 张乃驰略一迟疑:“呵呵,她有男朋友在上海,不过……也许他们分手了呢。” gilbert皱了皱眉,他对张乃驰经常这样吞吞吐吐地说话很不以为然,但是戴希并非gilbert关心的重点,所以他直接转换了话题:“听说william回到中国了?” “是吧……”张乃驰的脸色立即阴沉下来,“好像是在上海,具体在干什么就不清楚了。” “唔,他会有行动吗?” “行动?你指哪方面?” gilbert猛地睁开眼睛:“当然是针对你我的!你以为他会那么容易就善罢甘休?” “肯定不会!”张乃驰铁青着脸说,“可他现在还有多少能量呢?我听说那个姓尹的痴呆老女人刚刚死了,william要把‘逸园’留下的一笔烂账搞定,估计也得费九牛二虎之力……哼,他现在最多就是在暗地里耍耍手段,给我们制造些麻烦罢了。” “什么样的麻烦?”gilbert毫不放松。 张乃驰咬牙切齿地回答:“不就是让公司里他的那些马仔们,尤其是那个mark,天天和我作对!” “哈哈哈哈!”gilbert大笑起来,边笑边摇头,“mark和你各自分管贸易的一块,怎么跟你作对法?” “当然不至于直接作对。可谁知道他有没有暗中和我的客户接触?william走之前把所有的客户包括中晟石化都交代给他了,现在他要在我的地盘上插一脚也不是没可能!” “原来都是你的臆想啊……”gilbert又一次闭上眼睛。 张乃驰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愤愤不平地说:“gilbert,你的研发中心相对独立,你原先和大中华区这些人也没什么关系,所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对你还挺客气。可你知道这些日子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 “怎么对待?” 张乃驰一下子语塞了,憋了会儿才说:“总之就是不合作、不尊重的态度!” gilbert再次爆发出一阵大笑:“不、不、不……他们这样对待你肯定不是william的授意……” 张乃驰瞪着gilbert,不明白他的意思。 gilbert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擦着迸出的眼泪说:“他们这样对待你是因为,你从来就是william最照顾的人,现在他倒台了,他们就不把你当回事了,哈哈哈哈!你这叫自作自受!” 张乃驰气得脸色煞白,偏又找不出话来反驳。 gilbert意犹未尽,继续感叹:“richard啊richard,我太同情你了!william在西岸化工时,你觉得受他压制日子难过,现在他滚蛋了,你的状况好像也没多大改善……啧、啧,你说你到底要怎么样才好呢?” “我……”张乃驰的脸色由青转白,他把脑袋向gilbert凑了凑,“gilbert,不瞒你说,我早就对在西岸化工打工不耐烦了,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时机跳出去啊。” 犹太人拨弄起手指上的绿宝石戒指来:“自己干当然是个好主意,可是亲爱的richard,你的条件成熟了吗?再说你费尽心机才把william赶走,胜利的果实还没来得及摘呢?现在急着走也太不划算了……” “当然不能这么白白地离开!”张乃驰拍了拍座椅扶手,把脑袋向gilbert凑得更近了些,“gilbert,这些天我也看明白了。你说得很对,西岸化工上上下下都把我看成william的人,他离开之后,我在这家公司的前途并不乐观。虽然philips把贸易分了一部分给我,可他对我的信任程度很有限。其他人呢?什么mark、raymond之流根本是无法合作的。坦白说,他们除了亦步亦趋地奉行william原先的做事方法,还能有什么新鲜的创意和大胆的突破?总之我对西岸化工大中华区是失望透顶了!” ?gilbert不置可否,微笑着等待张乃驰的下文。 张乃驰把声音压得更低,却越说越快,很显然这些话在他心中盘桓已久:“打工是没有出路的,,你刚才提到时机,这个问题才是关键!而我认为,现在正是最佳的时机。” “哦?你真的决定了?” “决定了!”张乃驰义无反顾似地点头,马上又鬼祟地笑起来,“不过要讲究策略。gilbert啊,可惜你不懂中国人的一句成语: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否则解释起来就容易多咯。” 犹太人的灰眼睛都快眯成两条线了:“伟大的古老文明都是相通的。让我猜猜……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暂时留在西岸化工,利用它的平台和资源做你自己的事情?” “哗!gilbert,你简直太……”张乃驰极尽夸张地竖起大拇指,觉得自己把犹太人的演技学得很到位,“原先william盯得太紧,虽然中晟石化一直掌握在我的手里,我也没能够为自己操作些什么,唉!多么大的资源浪费啊,不提也罢!现在好了,philips毕竟对情况不熟悉,活动余地就大多了。我完全可以继续代表西岸化工和中晟石化接触,碰到真正好的贸易机会就拿过来自己做,这样绝对既安全又高效!” “哈哈!”gilbert耸了耸肩,什么都没说。 张乃驰明白他还在斟酌,可自己已是箭在弦上,必须一鼓作气说服gilbert:“客户那边也有这样的意思,已经多次给我暗示了。” 灰眼睛里终于冒出隐隐的亮光:“客户?暗示?” “嗯。中晟石化国际贸易公司新上任的总经理,姓郑。从今年年初我就一直在和他拉拢关系,现在已经相当熟了。他最近接连对我抱怨过好几次,说西岸化工做生意规矩太多,以前你想,西岸化工的操作是受到严格流程控制的,即使想出办法做手脚风险也极大。而这位郑总嘛,作为一位新晋升的实权派,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所谓嫌西岸化工缺乏灵活性,就是他期待的私人利益无法达到罢了。那么,怎样才解决这位郑总的问题呢?” 张乃驰的鼻子几乎贴到gilbert的耳朵上了:“通过我们自己的公司和他交易,不就容易多了?” “我们?” gilbert的灰眼睛成了透明的金刚钻,闪得张乃驰直心慌,不过他还是勇猛地说出了最关键的内容:“是的,gilbert,我们!我的建议就是咱俩联手成立一家公司,把中晟石化利润最肥厚的订单拿过来自己做。只要客户渠道在我手里,咱们这样做可以保证万无一失!” “听上去确实很诱人,”gilbert总算表态了,“可是richard,既然你这么有把握,为什么不自己单干,而要和我分享利益呢?西岸化工的平台我并不比你多占优势,客户又是你的……” 张乃驰推心置腹地说:“你可以提供资金保障啊!做贸易没有大笔资金根本运作不起来,这正是我最欠缺的,却又恰恰是你的长处!gilbert,咱们可以取长补短,就像这次一举击败william一样,你我就合作得很默契,为什么不能把这样珠联璧合的合作延伸出去呢?” “等等、等等!ric满脸诧异地瞪着张乃驰。“你不能吗?!”张乃驰把眼睛瞪得比gilbert还要圆。 小老头终于扑哧一乐,拍拍张乃驰握紧的拳头:“好啦,richard,先谈到这里,剩下的旅途就让我们好好休息、养精蓄锐,等到北京之后还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gilbert说到做到,问空姐要来毯子往身上一盖,两分钟之后呼噜声响起。张乃驰哭笑不得地坐在旁边,真宛如满腔热油中被泼入一勺冰水,装了一肚子冷热不匀的尴尬。 第四十八章 不过他还是颇为沾沾自喜的。虽然给gilbert的恶劣态度呛得难受,但张乃驰心里很有把握,犹太人动心了。张乃驰早就听李威连说起过,gilbert的家族与意大利西西里的黑手党组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曾经企图以大中华区的化工贸易作为平台,干为黑手党洗钱拿佣金的勾当。鉴于李威连在这一领域的地位和能力,gilbert暗中试探过拉他合伙开公司,结果当然是被李威连拒绝了,gilbert从此对李威连的忌惮更甚,这也是他与李威连面和心不和,后来千方百计要把李威连搞下台的隐蔽原因。现在李威连这个最大的障碍扫除了,张乃驰又主动抛出绣球,犹太人根本没有理由拒绝,他现在的犹豫只不过是一贯的多疑谨慎,也是为了在今后取得更有利的谈判位置而故作姿态罢了。 张乃驰越想越安心、越想越得意,耳边的呼噜声好像催眠曲,他居然也慢慢睡了过去。一觉醒来,空姐已经开始做飞机降落前的检查了。 下飞机后,戴希如约找到了gilbert和张乃驰,随二人的车一起前往西岸化工北京办公室。别克商务车驶上机场高速,宽阔笔直的道路两旁松柏成行,头顶上天空湛蓝,已经是下午五点,阳光依旧灿烂夺目,和上海的潮湿闷热相比,北京六月的气候还挺宜人的。 戴希被两位绅士让到前面副驾驶位,gilbert和张乃驰坐在后排谈笑风生,不停地讨论着北京好吃和好玩的场所,心情简直好得无以复加。戴希正在庆幸他们没多少工夫理睬自己,手机响了。 电话来自上海,是从希金斯教授家打来的。 “喂,教授?”戴希略微有些紧张,自从李威连出事之后,她就借口工作忙,有段时间没和教授联系了。在目前的状态下,和任何人谈起“咨询者x”都使戴希难以忍受,尤其是她无法确定李威连对此的态度,更加不敢造次。戴希觉得,自己已经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如果不能得到李威连的认可,今后就再无权涉及他的案例,哪怕为此不得不放弃硕士学位的课题研究,她也在所不惜。 “戴希,是我,你好吗?” 戴希松了口气,是教授的中国妻子jane。 她们寒暄了两句,jane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戴希忍不住问:“jane,你的嗓子怎么了?” “哦,这两天有些感冒。”jane说起话来确实有些疲乏,“戴希,你最近有时间吗?我想约你见个面。” 戴希很抱歉:“哎呀,jane,真不好意思,我在北京出差呢。” “什么时候回来?” “至少两周……jane,有什么事?你着急吗?” “倒也不是很着急……” 话虽这么说,戴希还是听出了明显的焦虑和……悲哀?怎么了?这可不像戴希印象中那个始终淑雅从容的女子。 “jane,我们可以在电话里谈吗?” “也许……”她好像愈发不安了,“其实我是想问问你公司的、呃……公司同事的一些情况?” “公司?同事?”戴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的。戴希你工作的西岸化工有没有一位……唔,总裁……是叫李威……” “william?!”也许戴希叫得响了些,从后排传来的笑语声突然中断。 在骤然降临的诡异寂静中,戴希听到电话里传来吞吞吐吐的话语:“对不起,戴希……这样谈话对你大概不太方便吧?或者还是等你回上海再说吧。” “好的,jane,假如你着急的话,晚上再给我电话。” 戴希挂上电话,片刻之后,从她脑后响起张乃驰矫揉造作的话音:“戴希?是不是有william的新消息?我们大家可都很惦记他啊。” 戴希回过头去:“不是,是一个大学同学向我打听咱们公司前段时间出的事。”她迎着张乃驰怀疑的目光怅然微笑:“人人都喜欢听八卦,真没办法。” 汽车继续在高速公路上疾驶,只一会儿工夫,夕阳已把深绿色的树冠染成金色,天空依旧透亮辉煌。而此时的上海,才停了大半天的细雨又纷纷扬扬地飘飞起来,暮色渐深了。 假如这时戴希能看见林念真泪流满脸的样子,就会明白她古怪嗓音的真正由来。她从桌上拿起一张照片,虽然很小心,眼泪还是滴在上头,又被她用颤抖的手轻轻擦去。纤细的手指滑过那已略微泛黄的黑白图像,四个模糊的人像犹如悄然浮现于水面之上的倒影,在岁月的涟漪中悠悠荡漾、分离、聚拢、扭曲、变形…… 那是连死亡也带不走的纠缠,总有一天还会找上他们。 就在昨天傍晚,童明海和童晓在家中郑重其事地等候一位客人。为了这次会面,父子俩准备了很久,还特意选在童晓妈去居委会值班的日子,免得她一旦好奇心外加同情心大泛滥,任何本该冷静、严谨的谈话都会被搅和成一出韩国肥皂剧的。 初夏的晚风还有微薄的凉意,童晓家的小院子里支起小圆桌和三把竹椅,桌上放着一把紫砂壶、几只紫砂杯,壶里是沏好的香片茶。旁边的地上还点着盘蚊香,初夏的石库门老房子里,蚊子已经肆虐了。 童晓从小就很喜欢这夏夜的纳凉时刻,当然今夜不同凡响,这一点可以从桌上那套再度华丽登场的瓷杯看出来。父子俩早早地吃罢晚餐,就坐在院子里等候,刚到七点,铁门上响起轻轻的扣击声。 童晓冲过去打开门,他立刻认出来,这就是几个月前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女客人。淡淡的暮色照着她的脸,童晓的心怦怦跳起来,这样美丽和高雅的容颜,是会使男人紧张的。 她在竹椅上坐下。童明海从屋里提出热水壶,忙活着泡雀巢咖啡。童晓看出老爸也很紧张,不觉有些好笑。最初略显尴尬的气氛过去了,童明海清清嗓子:“咳、咳,林女士,专门请你来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哪里话,是我麻烦您帮忙的,应该是我不好意思才对。” “唔,那就闲话少说了。”童明海父子对视了一眼,“林女士,你要找的那个张华滨的下落,我们查到了。” 童晓把两张照片并排放到桌上,一张是他在华海中学找到的张华滨的高中毕业照,还有一张是张乃驰走进办公楼时的照片,是前些天童晓用手机从街上偷拍的。 她只扫了一眼那张放大的旧照片,就把目光移到近照上。她伸出左手,轻轻拿起这张照片,童晓注意到,那只白皙的手在不易察觉地颤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放下照片:“是他。” 童明海说:“他现在的名字叫张乃驰。” “张乃驰……”她低声重复这个名字,抬眸微笑,“从照片上来看,他现在的生活应该很不错吧?” 童晓父子再次交换了眼神,仍然是童明海开口:“算是吧。张乃驰目前在一家美国大公司里任高级管理人员,日常生活挺奢侈的。” “嗯,”林念真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又问,“那么他的……家庭呢?” “在2002年的时候,张乃驰和沪港两地知名旅游家薛之樊的女儿薛葆龄结婚。”童明海在桌上摊开一张报纸,“薛老几个月前刚刚去世,这是报上对追悼会的报道。” 这篇报道占据了报纸的四分之一版面,正中就是追悼会的大幅照片:巨幅挽联之下、重叠的花圈花环前,张乃驰和薛葆龄并肩而站的身影十分清晰。 童晓凝神屏息,一刻都不敢放松地观察着林念真。他看到她匆匆浏览了报道的文字,目光就落在照片上,从张乃驰和薛葆龄的脸上轮番扫过,她看了一遍又一遍,脸上始终波澜不惊。 “看上去他们两个还挺般配的。”她终于说了这么一句。 “呵呵,是啊。”童晓插嘴了,“可惜这位薛小姐先天不足,听说有遗传的心脏病,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结婚这么些年也没生下个孩子。” “……没有孩子啊。”林念真显然被触动了,情不自禁地念叨了一句,但随即又绽开温婉的微笑,“真是太感谢了你们,这些信息很宝贵,你们一定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吧。” 童晓再次抢在老爸前面开口:“啊,没啥,没啥。其实查起来不太费劲,呵呵,之前就和这位张总打过交道,熟得很……” “童晓!”童明海忍无可忍。林念真倒微笑着问:“这么巧?你们很熟?是因为公事还是私事?” 童晓立即回答:“当然是公事!张乃驰供职的西岸化工去年底在‘逸园’举办了一场年会,有个日本人暴死当场,和他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逸园?!”林念真的脸色大变。 “嗯,林女士,你没听说过这事吗?” “……大概经过倒是听说了,不过不很详细。”林念真垂下眼睑,“其实我早就知道,‘逸园’不是个吉利的地方,哪家公司会用它做总部办公室呢?……可是日本人的暴死怎么,怎么会和他……张乃驰有关系?” 童晓瞥了眼老爸,童明海虽然虎着脸,倒没有要制止的意思。童晓决定单刀直入。 “日本人是自杀的,这点已经定案了。不过呢,导致他自杀的原因和西岸化工这家公司确实有很密切的关系,而且不仅仅是和张乃驰的关系,他们的前公司总裁李威连也牵涉其中。” 林念真瞪大了眼睛,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小院里突然安静下来。从院门外传来弄堂里纳凉的邻居们的大声谈笑,遛弯的狗狗吠个不停,孩子们欢叫着练习自行车技……这些声响细细碎碎地潜进小院,还掺和进两三只临危不惧的蚊子的嗡嗡声。市井生活的平凡、鲜活和热闹只不过一墙之隔,而此刻他们要面对的,却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父子俩等了很久,林念真始终垂睫不语,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忆。 童明海低沉地开口了:“林女士,你上次来请我帮忙寻找张华滨的下落,说是受朋友之托。当时我也没有多问,今天是不是可以请林女士告诉我,这位朋友是什么人?” 林念真终于抬起眼睛,目光中有种含混不清的东西——是质疑吗?童晓认为不是,他觉得更像某种彷徨和犹豫,正如人们在揭开内心最宝贵的收藏时,那种进退维谷而又忧心忡忡的状态。 于是童明海直接提问:“林女士,你所说的这位朋友和‘逸园’有关系吗?……她应该也是一位女士吧?” 林念真微笑了:“童先生,您猜出来了。” 童明海轻轻吁了口气:“袁佳,她……还好吗?” “很好。” 她的回答简单而明确。童晓惊异地发现,在老爸那张严肃有余的老脸上,竟也浮现出颇为温情的笑意,只听他喃喃地说:“那就好,那就好啊。” 第四十九章 林念真的眼里掠过一抹悄然的感动:“您这样关心袁佳,她知道了也会非常感激的。童先生,请你们允许我解释一下——我的朋友袁佳她现在生活得非常幸福,在经历了许多人生的波折之后,她对目前平静的生活状态很满意,并且希望能够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本来她对过去的事和人,都已经不愿再回顾,更不希望这些东西打扰到她今天来之不易的宁静。然而在她的心中,始终还有一桩疑虑,时时令她不安,她意识到,假如不能解开这个疑问,她这一生绝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安宁。而更重要的是……她需要为逝去的亲人求得一个解释。这就是她在得知我有机会来中国后,拜托我帮忙的原因。” 一阵清风吹来,林念真抬起左手轻轻拂去飘在面颊上的发丝。 “……过去的生活曾经带给过袁佳巨大的创伤,她花费了很大的代价、用了相当长的时间才能恢复过来,重新享受到人生的乐趣。因此当旧事重提的时候,她在心理上仍旧有着很重的阴影和顾虑,担心重新被卷入情感和命运的旋涡。所以她一方面想要寻觅真相,一方面又刻意和过去的一切保持距离,这是她在生命重新展开后的微薄意愿……童先生,假如我的谨慎令你们感觉不快,实在是情非得已,希望你们能够谅解。” 童明海沉闷地回答:“林……女士,你不用担心。我们、我们完全理解。” 林念真在竹椅上向他轻轻躬身,以此致谢。 三人都静了一小会儿,童明海又问:“林女士,除了张华滨的下落之外,袁佳想要了解的另外一件事,是关于袁佳的祖父袁伯翰的真正死因,对吗?” “是的。” “嗯,不过要查清楚这件事,远比找到张乃驰困难得多。想必林女士也了解过,这桩案子当初我负责时就一波三折,最后始终留着疑问。说实话,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和袁佳一样,对此始终耿耿于怀。去年年底在‘逸园’发生的日本人自杀事件,又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到这栋房子上面。其实你来之前,我和童晓就重新开始中断了好多年的调查。而你又提供了张华滨这条线索,于是我们顺藤摸瓜有了不少新发现……”说到这里,童明海略一沉吟,便加重了语气,“林女士,我们认为张乃驰、李威连和袁佳三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和‘逸园’这栋房子的关系,是解开袁伯翰之死的关键,无论如何都不能回避的。” 在童晓父子的目光中,林念真喃喃自语:“李威连……他和张华滨在一起工作……他们都在‘逸园’……” 童晓忙说:“根据我们调查的结果,张华滨1987年到香港后,先是靠打短工、在小酒店里当服务生混饭吃。直到1991年,他通过李威连安排进入了西岸化工公司工作。李威连本人当时在西岸化工已经工作了三年多,因为业绩出众非常受公司器重。后来李威连一路升迁,从西岸化工中国公司销售总经理,到中国公司总经理,最后是大中华区总裁,张乃驰始终跟随着他,事业也有不小的发展,做到了产品总监的高位。至于‘逸园’嘛,据查是在2002年的时候,李威连以大中华区总裁的身份做出决定,将总部办公室迁入‘逸园’的。从那以后,‘逸园’就成为他和张乃驰在上海的办公地点了。” “原来是这样……” 童明海接过话题:“是这样的。不过林女士,在调查中使我们困惑的一点是,张华滨怎么会认识李威连的?至少从他们在上海的户籍和成长情况来看,两人似乎不应该有很深的交情。袁佳倒是从小就认识张华滨,他出生后不久就被寄养在袁佳的外婆那里,但是袁佳又声称和李威连完全不熟悉,偏偏他们三人都曾在华海中学就读……” 林念真打断童明海的话:“那么童先生,你们找到答案了吗?” 童明海示意儿子:“你来说吧。” “好的。”早在心中预演过许多遍,童晓胸有成竹,“林女士,咱们还是长话短说吧。根据我们的调查,袁佳生于1963年,出生后不久父母相继去世,她由外婆赵阿珍抚养。1967年袁佳四岁的时候,才一岁多大的张华滨被其父张光荣带到赵阿珍那里寄养,直到1977年赵阿珍过世,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袁佳和张华滨始终在一起长大。1977年赵阿珍去世前,将袁佳托付给了祖父袁伯翰,张华滨则被张光荣领回,两个孩子才算分开。1978年袁佳随袁伯翰迁入‘逸园’居住,并且转学到了华海中学读高中,而张光荣恰好也在华海中学找到代课教师的工作,1978年开学时,张华滨作为教职员工子弟进入华海中学读初一。也就是说,其实仅仅过了一年不到的时间,袁佳和张华滨又以另外的方式聚在一起了。 “那么李威连呢,表面看上去他的背景和这两人毫无交叉点,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李威连和袁佳同岁,也是1963年生人。他的父母都出身于解放前上海的名门望族,1949年之前这两大家族均在上海拥有相当规模的产业。李威连母亲的家族和袁伯翰的家庭是世交,解放前两家人之间常来常往。我们知道,这种家庭里过去是仆佣成群的,解放后主人虽然撤出了中国,仆人们却留了下来,而我们的调查正是从这个角度找到了突破口。赵阿珍,这个名字赫然出现在佣人花名册里,原来她就是将李威连的母亲从小带大的保姆!后来人们对她的‘阿珍姆妈’的称呼,似乎也是因为当初主人家就是这么叫她的。 “我们继续追查后发现,1963年年初李威连尚未出生,父亲就被下放到甘肃。他的母亲独自在上海抚养两名子女,自己又即将生产,在山穷水尽的时候,她向老保姆赵阿珍求援。善良的赵阿珍二话不说赶去帮忙,李威连就降生在这位曾经哺育过他母亲的老保姆的怀抱中。赵阿珍在李威连的家里一待好几个月,直到她自己的女儿要生孩子,她才返回枫林桥。可怜的女儿难产死去,赵阿珍悲喜交加地迎来了外孙女——袁佳。” 童晓停下来,说的话并不算多,他却有些口干舌燥。端起紫砂杯、抿一口香片,童晓偷偷瞥了眼林念真。夜色渐浓,弄堂里的路灯光在小院的上空晕开,斜斜地落在她的面庞上,无声无息地掩去几许岁月的痕迹,令她看上去如此贞静。 “赵阿珍是李威连母亲家的保姆这一事实,也解释了为什么袁伯翰的儿子会爱上赵阿珍的女儿。这样两个本来社会阶层相差悬殊的人,由于家族的历史背景而结缘,又因为解放后中国的社会环境而相爱,才能有机会走到一起。 “……后来碰上忙不过来的时候,或者有什么特别安排的时候,李威连就会被母亲带到枫林桥赵阿珍那里,拜托阿珍姆妈照顾,在枫林桥一放就是好几天。当然他的情况属于临时代管,和张华滨那种长期寄养并不一样。李威连在徐汇区上了幼儿园和小学,不过‘文革’期间学校管理很不规范,李威连常常无课可上,这种时候母亲也会把他送到赵阿珍那里。看起来他的母亲似乎不怎么喜爱他,总是设法摆脱他。 “总之,把这些情况综合起来,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李威连和袁佳、张华滨从小相识,他们是共同在赵阿珍婆婆的关爱下长大的。1975年秋季,李威连率先进入华海中学读初中,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是不是还常常被送去枫林桥我们不得而知。三年之后的1978年秋季,袁佳和张华滨也相继进入华海中学,按理说因为从小认识的关系,他们三个在学校里应该比其他孩子更亲密许多。但奇怪的是,我们访问了不少华海中学那个年代的教师和学生,大家都说没有相关印象。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三个孩子之间的关联从未真正中断过,否则张乃驰和李威连不会在香港重逢并共事至今,李威连不会刻意选择‘逸园’做公司总部,袁佳更不会在二十多年之后还念念不忘地寻访张华滨的下落。 “1981年袁伯翰在‘逸园’中猝死,李威连就牵涉在里面。当时袁佳曾经作证,说并不认识李威连,现在看来她分明是撒谎了。她为什么要撒谎?她和李威连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们认为,必须把袁佳、李威连和张乃驰三者间的一切调查清楚,才能真正明确袁伯翰死亡的来龙去脉。” 童晓结束了他的长篇汇报。小院再度陷入寂静,夜更深了,弄堂里纳凉的人们都散了吧,偶尔还有窸窣的声音响起,大概是躲在某个门洞下相拥的恋人们的絮语。童明海问:“林女士,对童晓刚才说的这些调查结果,你有什么意见吗?袁佳……她有没有谈起过和张华滨、李威连之间的往事?” 林念真抬起眼睛,声调平缓而悠长:“童先生,这些事情我并没有听袁佳提起过。不过既然你们是通过缜密调查出来的结果,想必都是事实吧。假如像你们所说的,当年袁佳就说了谎,那么直到今日她依然不肯提起三人间的过往,一定是有充分的理由。我不建议向这个方向多追究。” 童明海皱起眉头:“不追究的话,可能袁伯翰之死就永远不能真相大白了,难道袁佳情愿如此?” “是的,我想她情愿如此。”林念真的回答很轻柔,但字字入耳,好像带着特殊的力量。 童明海长叹一声:“好吧,那我们也许就爱莫能助了。” 林念真轻轻地点了点头:“无论如何,您帮忙找到了张华滨的下落,这就足够让袁佳欣慰了。真的非常非常感谢你们!” 她又一次抬起左手,拂去被晚风吹到额前的碎发。 “都这么晚了,真不好意思,打搅到现在……我该走了。” 童明海阴沉着脸:“天晚了,让童晓送你出去吧。” 童晓和林念真并肩朝弄堂外走去。 “送到路口就行,我自己可以打车。”林念真说。 童晓突然说:“林女士,李威连出事了。你知道吗?” 她停下脚步:“出事?什么事?” “他……他因为性丑闻从公司辞职了。” “性丑闻?” “是,是他和别人老婆上床的视频给曝光了,所以就……唔,这件事挺复杂的,也是疑团重重的,要是你……哦,我是说袁佳想知道的话,我们可以另约时间,我来详细说一说。” 林念真沉默片刻,才注视着前方说:“不必了。既然袁佳在好多年前就否认与李威连相识,我想她不会再要了解更多他的情况。” 童晓回到自家小院,童明海坐在桌前闷头抽烟。 “呵呵,一晚上没抽,憋坏了吧。”童晓在老爸身边坐下。 白色的烟雾后面,童明海的眼神很明亮:“唉!她还是这样……” “她?”童晓笑了笑,“爸呀,有些事勉强不得,咱们要尊重当事人的意愿不是?” 童明海哼了一声:“尊重?真不明白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不是三个嘛?” 童明海重重地吐出一口烟:“那个姓张的我不认得。袁佳和李威连两个,当初可都是把我给气得够戗的。嘿嘿,折腾到了今天居然还没完!” 童晓撇撇嘴:“我看您还挺爱被这两人折腾的。” 第五十章 戴希在北京的每天都很忙碌,两周多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又到了周末,戴希却比平时更忙。时近七月,各大高校的毕业招聘和企业推介活动全集中在这段时间,基本都安排在周六和周日,戴希作为西岸化工的人事代表,不仅要赶大型招聘会的场子,还要为新成立的研发中心组织专门的毕业生推介会,简直忙了个不亦乐乎。 星期天中午将近十二点,北京化工大学昌平校区的小礼堂里走出一大群学生,唧唧喳喳地四散而去。早晨在此举行的西岸化工专场毕业生见面会相当成功,一直等到所有的人都离开,小礼堂内空空如也时,戴希才感到肚子饿了。 同来的还有两位北京同事,三个人一起收拾干净现场,整理好今天收集到的简历,就一起有说有笑地朝操场边走去。 “戴希,中饭咱们就去学生食堂解决吧!回市区的话至少一个小时。” “好呀,我都快饿死了!” “戴希,你怎么上哪儿都背这么个大包,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宝贝啊?” 戴希笑着挤挤眼睛,正打算卖个关子让他们猜猜,手机响了。她放缓脚步看短信,突然轻呼:“哎呀,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吃饭了。有个朋友正好在昌平,约我见面呢。” 那两个同事点头叹息:“大美女走到哪里都有饭局,那你就自己回市区了?” “没问题!周一公司见!”戴希忙不迭地向他们挥手告别。她必须快些走开,否则就再难掩饰慌乱的神情和几欲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直接跑到学校的北门,立刻就看见李威连站在一棵大槐树下。北京六月正午的太阳很热烈,却并不灼人,时时拂过的清风带来一阵又一阵惬意的清凉。戴希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树荫落在他的身上,把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孔遮在幽深的暗影中,使她一时间分辨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她终于来到他的对面了。 “你好,戴希。” “你好,william。” 现在戴希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李威连的脸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很想看看他的样子是否有些变化,可又徒然地意识到,在他的身上自己的观察力是如此匮乏。每一次见到李威连,对戴希都好像初次相识一般,除了酝酿于心日益增长的亲切和同情之外,她对他这个人的认识缥缈如初,即使他像现在这样实实在在地站在面前,对戴希仍然是捉摸不定的。 戴希低下头,她还是无法把现实中的他和咨询者x合并起来。虽然明明是一个人,虽然他们之间已发生了许多碰撞,但是在心灵的世界里她与他有多贴近,在日光照耀下的现实中她与他就有多遥远。她有那么多想对他说的话,此刻却一个字都无法启齿。 “今天早晨你讲得不错。”等了一会儿,李威连才开口讲话,他肯定也想了很多。 “你也在听吗?”戴希微笑着反问,时至今日,他们之间的交流模式似乎还维持原状——总裁和下属。就这样吧,只要他喜欢。 “是的,上车吧。” 戴希这才注意到树下停着的那辆黑色沃尔沃,她看了一眼李威连。 “先去吃饭。”他说。 戴希一下子站住了:“去哪儿吃饭?” “不知道,慢慢找吧。” 戴希犹犹豫豫地朝汽车迈步,心里一个劲地后悔,刚才和同事去学生食堂吃饭多好,这下完了,只要和他在一起,马上就会把吃饭忘到九霄云外去的,可是肚子好饿…… 李威连为她拉开车门,等她在副驾驶座上坐好才说:“戴希,你这样是不对的。” 正午的阳光透过树叶,在李威连的脸上变成点点线线的金光,戴希很意外地看到,他微笑了:“因为我犯过两次错误,你就对我失去信心。戴希,假如你真是心理医生,这种态度会使病人自暴自弃的。” 他从后座拿过一个纸袋,递给戴希:“三明治和咖啡,就坐在车里吃吧。” 三明治很香,咖啡还是热的。戴希一边吃一边纳闷,他是从哪里搞来这些的?这里周围连个便利店都看不见。她把脑袋探出车外,朝站在车后的李威连问:“你呢?你不吃吗?” 李威连摇摇头,仍然沉默地站着。 戴希从侧视镜里看着他,忐忑和疏远的感觉如浮云散尽…… 她吃饱了,李威连让她坐上驾驶位。 “你来开车吧。” “行,去哪儿?” “随便。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他们就这样上路了。戴希发起愁来,要不要直接开回市区呢?可他的意思显然不是这个。她瞥了眼身旁,李威连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前方,戴希什么都没再问,就往高速公路方向开过去。 因为他们已经身处北京的郊区,避开了从城区向外的车流,公路上面罕见的通畅。今天的天气实在好得叫人欢喜,蓝天和白云似乎能疏解最沉重的愁绪。戴希拿定了主意,全神贯注地开了很长一段时间,身边的人始终悄无声息。她悄悄地看了他好几次,只看见黑色睫毛下的重重阴影。 “控制好速度,戴希,你总有超速的倾向。” 就在戴希认定李威连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突然说话了。 “在美国开惯快车了吧?” “我……也不是。”戴希握着方向盘的手心里开始冒汗,“上次在香港,我、我也这样开的。” 李威连直了直腰:“上次我醉得厉害,根本不知道你是怎么把我弄回酒店的。你车开得很不错,但是要注意这里不是美国。假如在美国,倒是可以给你买辆保时捷。” “要那个干什么?”不知为什么,他的话让戴希有点恼火。 “等我不能动了,让你带我去兜风。” “什么?!”戴希以为自己的耳朵出故障了。 她没有等到回答,只有持续的静默。 肯定是听错了,戴希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们已经出发将近一小时了,前方的路牌上写着——怀柔。 “大概还要开一小时呢。”戴希说。 李威连“嗯”了一声,还是没问目的地,看样子他确实不关心去哪里。 收费站前排了十来部车,戴希把车停下:“我保证不超速,你睡一会儿吧。”靠近了看时,她无法对他眼睛下的青黑视而不见。 “我也很想,不过估计是做不到。这两个多月我每天都无法入睡。” “你原来吃的药呢?” “扔了。” 戴希当然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她从后座上拖过自己那个双肩大背包,掏出个小药瓶:“你可以试试这个,应该比原来的更好。” 李威连看着瓶身上的英文:“从你爸那里弄来的?” “是。”戴希继续从包里往外掏药瓶,一个个递给李威连,“还有其他几个品种镇静和抗焦虑的药,都是副作用最小的。但是……除非特别不舒服,尽量不要吃它们,或者你可以先问我,比较安全些。” “另外还有……”原来戴希的大背包是个连维生素都包括在内的迷你药房。一直等到通过收费处,重新上路时她才唠唠叨叨地把里面的内容介绍完。 李威连掂了掂背包的分量,微微挑起眉毛:“真够重的。戴希,在你的眼里我就这么脆弱吗?” “不是你脆弱……”戴希轻声回答,“是我只能做到这些。” “可你并不知道会在北京遇到我?” 戴希笑笑,前方的道路出现了瞬间的重影,她连忙眨一眨眼。实际上,这些天她不论去哪里都背着这个大包,上海、北京,没有任何区别。在戴希的心中早就等待着这样一次相会,只要能见到他,就决不可以错失机会,她必须要为他做些什么,哪怕所做的微乎其微。 李威连没有追问下去,而是疲倦地闭起了眼睛。他到底有多累?戴希不敢问,她只能聚精会神地驾驶,尽力把车开得又快又稳。 之后的一个小时车程,他们再没有交谈过。直到戴希把车开进停车场,李威连才问:“这是哪儿?” “红螺山。” “你想爬山吗?” “我无所谓的……”戴希跟着李威连往山上走去,“这里离北京市区比较远,我想大概人会少些,还有空气比较新鲜吧。” 人确实比较少,但周末绝佳的天气,沿着山势盘桓而上的登山步道上,仍然到处都有游人的身影。好在山道两旁参天的古松和苍劲的紫藤,还是隔绝了尘世的喧哗,耳边只有山涧淙淙和鸟鸣啾啾,和从远方山巅传来的寺院中的钟声。 走了一小段,左前方出现一股蜿蜒而下的山涛,轻盈地飘洒进入小小的碧潭。潭后的岔道上怪石嶙峋、草木葱翠,森森的野趣更浓。 李威连带头拐上岔道,现在他们两个绕到山涧的后方,前方步道上时不时有登山游人的笑语,隔着水雾一晃而过。 “你怎么想到来这里?”李威连问。 “上大学时来北京玩,同学带我去过上面那个寺庙,我就记住了。”戴希有些发窘,“你说随便走,我也想不起别的地方。这里不好吗?” “很好。可惜的是……我大概不能爬山。”李威连四下看了看,就在一块稍微平坦些的山石上坐下了。 山中本来就清凉,这里又背阴,戴希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很舒服。但是她看见李威连的额头上密布着汗珠,心里顿时一颤——严重失眠让他的体力比她想象的还要差,戴希非常懊恼,狠狠地跺了跺脚:“都是我不好,我老是犯错……” 李威连的神态倒很松弛:“你怎么犯错了?” 戴希愣了愣,她分明感受到一种审慎的质疑,一种含蓄的责备。 “你有什么要向我解释的吗?戴希。” 两个多月过去了,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可是她能够解释什么呢?戴希的眼前出现了孟飞扬和柯亚萍并肩离去的背影。 “我无法解释。”戴希抬起头来,眼前有些模糊,“我只能说所发生的绝非我的本意……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 李威连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戴希,你有责任把事情讲清楚。一个人不能生活在阴谋中而不自知,这是很可悲的。” 戴希没有回答。 他等了片刻,又说:“那么我该怎么办呢?假如你都不能解释的话,我是否还能继续信任你?” 戴希咬着嘴唇,他永远都这样尖锐,不轻易放过别人,也决不放过他自己。 “对不起……”她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别的。 “戴希,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五十万美金吗?”李威连突然换了个话题。 “啊?”戴希不明白他的意思,怎么又扯上钱了呢?她真讨厌谈这个。 “我给你那笔钱就是因为,我从来没有信任过你。” 在戴希震惊的目光中,李威连平静而倦怠地说着:“第一次拿到你的简历时,你作为希金斯教授研究生的身份令我很感兴趣。当时我已中止了在希金斯教授那里的治疗,但事实上我的精神状况相当糟糕,越来越有失控的迹象,而你的出现使我产生了一线希望。因此,我决定把你招入公司,希望你能对我有所帮助。可是毕竟我要展现给你的,是我个人最隐私的秘密,必须要确定你是否百分百可靠,所以我对你展开了一系列的考验:在‘双妹1919’的会面是第一次,香港之行是第二次,我有步骤地向你暴露自己的部分隐秘,并观察你的反应,从而判断你的可靠性……我本以为一切都把握在手中,我是进退自如的。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你已经从希金斯教授那里拿到了我的案例,并且根据我所流露的只言片语,相当敏锐地把我和案例联系了起来。这让我很惊讶也很担忧,我最隐私的弱点被你全盘掌握了!戴希,这个世界上你是唯一的一个人。坦白说,如果不是因为巧合,我决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你还远远没有达到让我如此信任的程度。我必须防范由此带来的风险,给你那笔钱就是出于这个目的。” 戴希目瞪口呆。 “还不明白?”他淡淡地笑了笑,“如果你是某件阴谋中的一个环节,或者有什么人想要获取你手中的秘密,能够给你开出的条件无非就是金钱。但是我绝对可以肯定,不会有人出的价码比五十万美金更高,何况我还许诺给你今后的升迁和发展。戴希,从利益的角度来说,你只要拿了我的钱,就没有任何理由再背叛我。” 山涛的流淌之声轰然响起,变得震耳欲聋。戴希瞪着李威连,刚刚过去的两个小时中,她好像已经熟悉了对面的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突然之间又如幻影般破碎开来。 “戴希,我是个精于计算的生意人,而且一贯相当成功。”李威连注视着她,自嘲地摇了摇头,“不过这次我失算了,五十万美金也没有替我买到保险。” 愤怒和委屈冲向头顶——信任,这就是她视如瑰宝的信任,她甚至不惜为此伤害孟飞扬的感情,原来只是自己的一相情愿! 戴希扭头就走。山涧中飞溅而出的水珠泼到她的面颊上,好像冰凉的泪滴。她咬了咬牙,又返回去。 李威连仍然坐在山石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去而复返。 戴希问:“就因为生意失败,所以你把钱要回去了,对吗?” “我的损失惨重,根本无法挽回。”李威连轻描淡写地回答,居然还微笑起来,“再说,我也没全要回去嘛。” “是你自己不让我全转账,我从来就不想要那些钱的!”戴希气坏了。 “也不想给我治病?” 戴希愣了好一会儿:“……想的,可我做不到。” “为什么?” 她看着他的眼睛,过去她根本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因为那里面的吸引和隔膜同样强烈,使戴希望而生畏。但是此时此刻,在这双眼睛里戴希只看到令她心疼的坦诚。 五十万美金买不到的,五万美金更不可能买下。他们达成共识了——信任是无价的,也是脆弱的,但更是真实存在的。 戴希又往前走了两步,站在李威连的跟前:“我有话要对你说。” “说吧。” “其实我认为……以你现在的处境,心理治疗并不是必须的。” “哦?”李威连露出略微意外的表情。 接下去的话戴希应该用最专业的姿态讲述出来,这样才能更加有说服力。但是她除了盯住李威连polo衫领口下的第二粒扣子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办法消除自己的紧张。 “根据希金斯教授的诊断,你确实存在有……唔,某种成瘾的心理疾患。”戴希大大地喘了口气,“这种瘾症使你在心理和行为上偏离了社会生活的规范,触犯了某些人伦和道德的界限,就像毒瘾、赌瘾一样,由此可能产生的不利后果都是可以预料的。所以专家建议你接受治疗,你自己也有愿望要摆脱这种瘾症的控制,我记得很清楚的那天,你把我叫去‘双妹’之后,晚上在公司时你对我说,你不想出一点差错。” “可差错还是出了,而且是很大很大的差错。社会规范和道德界限都对你的行为做出了强烈的回应,你……”戴希抬起头来,鼓足勇气看进他沉静深邃的眼睛里,“你失去了太多,受到了非常大的打击。这些我……都知道。可是,社会和道德的准则从来就是相对而言的,人类社会发展至今,经历了多少次道德规范的调整。曾经被视为禁忌的行为,又有多少被后世宣布为基本的人权。哪怕就在当代,对于总裁和丈夫所适用的规范,对于一个普通的单身者来说,就绝非那么严格。因此就你目前的状况来说,完全可以更宽容地对待自己,没必要再为了那些事情烦恼。” 在鸟鸣、风动、钟敲和泉涌的合奏中,山间的寂静一如午后紫藤上的阳光,使人忘却尘世的种种。 戴希的话音落下很久,李威连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再次微笑了:“戴希,你把我给弄糊涂了。难道你是想说,我这么个已经一无所有的倒霉蛋,连接受心理治疗也纯属多余,而应该为所欲为、破罐破摔……哦,对了,自暴自弃!你就是这个意思。” 他完全听懂了她的话,但是还要继续求证——谨慎的家伙、狡猾的家伙、可恶的家伙! 第五十一章 戴希也向他微笑,她已经一点儿都不觉得尴尬了,她说:“性,对于动物来说,就像吃饭、睡觉和呼吸一样自然。除了繁衍生息之外,它还带来生理的乐趣,这一切本都是天赋使然,是上苍赐予我们的莫大享受。但是人类社会需要稳定的家庭细胞,需要相对固定和谐的人际关系,所以才给性添加了爱情和婚姻的约束。当然,正是这种约束提升了性的内涵,在生理的快感外又赋予了它神秘和浪漫的属性。只有人类把性和爱联系在一起,也只有人类才能因此得到从身及心的快乐与安慰。所以,对性行为的约束是为了我们的福祉,而不是强迫禁欲,更是可以自由选择的。社会要求我们的行为不影响他人,但也不能以压抑和扭曲自身为代价。性的本身,是不分善恶、没有对错的。只要参与其中的人都出于自愿,只要不导致相关社会关系的混乱,性这个行为就是美好的。过去在你的身份中,确实有些雷池不应该逾越,可现在都没有了呀……所以,假如性真的能让你感受到幸福,为什么要去刻意纠正它?” 这次戴希才刚说完,李威连就摇着头,非常严肃地说:“戴希,你这样做心理医生太危险了!”停了停,他又加了句,“做你的病人更危险!” “如果听你的话,总有一天我会被全世界背弃的。” “不会的……”戴希几乎脱口说出——我就决不会背弃你,但是她忍住了,这样的话太不像一个心理医生该说的。 李威连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戴希,过了片刻才说:“你的话让我想起一句拉丁谚语。” “什么谚语?” “猜猜。” 以后真要想法子把他的这个臭毛病也治一治!唔,其实也没必要啦……戴希皱起眉头,很认真地想了想:“当医生要学一大堆拉丁词汇,可成句的我只会这个——post coitum,omne animal triste。” 他点点头:“做爱之后,动物伤感。” “你伤感吗?”戴希直截了当地提问,现在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他的身上,忘却自己以后她的心就像周围的山岭一样宁静。 “非常。”李威连好像也忘记了她的存在,自言自语般地说,“只有人类才懂得性爱交融,所以没有爱的性无法使人得到真正的满足。可要想在性中寻求爱的话,又很荒谬……有什么爱是可以在半小时内解决的呢?……所以只好多多益善,就像赌徒或者吸毒者那样,抱着一个最绝望的幻想尝试下一次:也许这次就能翻本;也许这次就能登上极乐;也许这次就能……感受到爱。如果还是不行,那么就再追求下去……” 他终于记起了戴希,向她露出最苦涩的笑容:“所以你刚才的话不正确——性从未使我产生过幸福感,它只给我一种被爱的错觉。然而和虚无相比,即使这种错觉也令我沉迷,让我如饥似渴地需要它,如果没有它,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不!”戴希的心又坐上过山车,她几乎是在恳求了,“不要这样想!你不是没工作了吗?你现在有时间,完全可以去美国的治疗中心呀!普遍的案例证明,至多花一年的时间,你这种情况是完全可以治愈的,真的呀!” 她的话音在山涧后的寂静中荡起隐约的回响。直到回声消失,李威连才慢悠悠地说:“戴希,你让我觉得遇上了江湖郎中。一会儿说不需要治疗,一会儿又叫我去中心住院,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呢?” 他戏谑的口吻让戴希彻底没了脾气,但她还是努力争取着:“所以才让你去治疗中心嘛,那里的医生都是最专业最有经验的,你就不用跟我这个江湖郎中打交道了……” 李威连没有响应戴希的建议,他只是温和地看了看戴希,就站起身来:“三点多了。我们返回吧,估计进市区时要堵。晚上我还约了朋友吃饭。” “那治疗呢?”戴希不肯动。 “我现在有优先级更高的事要处理,治疗以后再谈。” “有什么比治病优先级更高?!” “我说有就有。” 戴希垂下脑袋,真不讲理…… 李威连已经绕过山涧,沿着步道朝山下走去。看到戴希急匆匆地赶上来,他突然问:“你去过西藏吗?” “没有” “想去吗?” “当然啦。”戴希困惑地回答,她觉得李威连的思维太发散,要跟上他的节奏实在不容易。 他稍微放慢了脚步:“七月是很合适的季节,去川藏高原旅游一次吧。你现在就提前申请假期,一周就够了。” “可我……”这也太莫名其妙了,突然就让她去高原,目的呢?戴希问,“你也去吗?” “不,但是你要陪另一个人去。” “谁?” 李威连头也不回地说:“你先申请假期。等假期落实了我再告诉你具体任务。” “好吧。”戴希吐了吐舌头,看来他真是当惯总裁了。 “不知道gilbert会不会批?”戴希又有些担心,“这段时间我的工作特多。” “他会批准的。gilbert一向热衷于表现他的人情味,而且总是对女性特别优待。”李威连完全恢复了平时掌控一切的状态,边走边说,“戴希,你和他相处得还不错吧?” 戴希点点头:“他总是笑容可掬的,每次见面都要夸我好几遍,搞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李威连朗声大笑起来:“gilbert也不是对所有的人都如此,戴希,你应该感到荣幸……其他人呢?对你好不好?” “其他人?”戴希思索着,“前段时间carrie和我合作得也很愉快……还有就是richard……” 李威连猛地停下脚步,盯着戴希问:“他怎么样?” 戴希被他吓了一跳:“没怎么!其实他和我没什么直接的关系,就是他老和gilbert在一起,所以我经常会碰上他。” “他们常在一起?” “嗯,这次来北京的飞机上他们都坐一块儿。” 李威连没有再说什么。 很快就到了停车场,戴希刚往驾驶座这侧走,就被李威连叫住了:“回程我来开车。” 坐上车后,李威连递给戴希一个文件夹:“路上你看看这个,有什么问题就问我。” 那是一份在香港注册公司的流程文件,还有代理机构的介绍。戴希看完了,愣愣地瞪着李威连的侧脸。 “手续很简便,你只要把材料准备好寄给代理公司就行了。十个工作日就能注册成功。” “我?” “是的。戴希,你要在香港成立一家贸易公司,注册资金就用账号里剩下的五万美金。” 戴希忍不住又瞥了他一眼,真够精打细算的。可是……她问:“我为什么要在香港成立公司?” “因为我需要。” “哦。”好像这个理由就足够充分了,戴希又看了一遍文件,“公司叫什么名字呢?” “你想吧。一个英文名字、一个中文名字。” 进入北京市区的路段果然拥堵,汽车开始走走停停。戴希搜肠刮肚地琢磨着公司名称,两个小时过去依旧毫无心得。将近六点了,他们仍然堵在北四环上。高楼顶上的广告牌在夕阳余晖中反射着金光,天色渐渐变得黯沉。 李威连摘下上车后就一直戴着的墨镜,揉了揉太阳穴。戴希扭过头去,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戴希,我的脸上有公司名字吗?” 戴希咬了咬嘴唇:“如果……我把这些任务都完成了,你就会去治疗中心吗?” “你在和我谈条件?” 她不说话,就是坚定地瞪着他。 他终于向她转过脸,微笑着说:“别为我担心,没事的。” 戴希深深地叹了口气,和李威连谈条件是不可能的。 六点三刻,李威连总算把车开到了戴希住的建国饭店门前。 “戴希,你帮了我很多。”停下车后,他说,“至少今天晚上我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谢谢。” 戴希看着他的车重新启动,慢慢滑入长安街上的滚滚车流。难以形容的不舍在她的心中化开,好像浓郁的巧克力的滋味,又香甜又清苦。 怎么可能不为他担心呢?况且经过这半天的时间,他对戴希而言已经完全改变了。曾经分离的心灵和现实真正融合,现在让戴希牵挂的是一个最具体真实的人——一位朋友。 这天早上九点刚过,张乃驰涨红着一张俊脸,怒气冲冲地闯进西岸化工的办公室。 进入七月后,上海的气温逐日升高,这几天最高温更是攀升到了将近三十七摄氏度。普通员工们挨过公交和地铁,走进清爽宜人的办公室时个个都已经汗流浃背。但是像张乃驰这种开着豪华轿车上下班的高管,日晒雨淋和他们无关,每天进进出出时依旧西装笔挺,发型纹丝不乱,脸上还挂着矜持的微笑。 因此当张乃驰本来黝黑的脸色被愤怒激红,活脱脱呈现出焗龙虾般烟熏火燎的色泽时,二十八层开放办公区的隔间后探出一双又一双诧异的目光——到底是谁踩了咱公司头号帅哥的尾巴了?! 张乃驰大步流星地走到mark的办公室前,后者也刚上班不久,办公室的门大敞着。 “richard?”虽然张乃驰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mark压根没当回事,随口打个招呼,“早上好啊,有事找我?” “当然有事!”张乃驰站在门边亮开嗓门。 “哦?来,进来谈。” “用不着进去谈,我就问你一件事!” mark无奈地朝门外扫了一圈:“怎么啦?” “你说,你为什么三番五次要插手我的客户?!你到底什么意思!” ——哇,这是公开宣战啊!二十八层公共办公区的耳朵们全竖起来了。 mark皱起眉头:“richard,什么叫插手你的客户?我怎么插手你的客户了?” “当然是中晟石化!” “中晟石化?”mark上下打量着气势汹汹的张乃驰,毫不客气地反驳,“中晟石化是西岸化工的客户,有谁说过是你一个人的资源了?” “你!”张乃驰简直痛心疾首,“你这是破坏合作基础,扰乱公司的正常运作!我表示无法接受!” mark又去拉门:“哎呀,richard,你火气太大了!有话好好说嘛,你肯定是误会了。”他硬拽着张乃驰,才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转过身来,mark对张乃驰微微一笑:“richard,我现在负责西岸化工的销售业务,怎么可能不和中晟石化打交道?但是这和你的业务范围并不冲突,你太敏感了吧。” 第五十二章 张乃驰仍然横眉立目:“可你和中晟石化高层的联络也太紧密了吧?重组之前只要是来自中晟石化的订单都从我这里过,如果西岸化工能够供货就做销售业务,如果咱们自己没有这类产品或者价格、利润等不具备吸引力,就由william根据市场状况来决策是否要转做贸易。现在呢?你老是单独和中晟石化接触,很多订单信息我根本看不见,你自己就报价了,可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把原来可以做贸易的机会都硬性做了销售?!mark我提醒你,你这么操作是很危险的!这样虽然可以增加你个人的销售业绩,但是对西岸化工的整体利益没有任何好处,甚至有可能造成损害!” mark靠在大班桌前,架起胳膊耐心地听张乃驰发完牢骚,才伸手拍拍张乃驰的肩膀:“richard,richard,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哪!你真的是多虑啦!你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毕竟公司经过了重组,william也离开了,现在不可能再按老规矩办事。我主动和中晟石化贸易公司联络,目的只是为了提升对他们做销售的效率,毕竟中晟石化是大中华区最重要的客户之一嘛。呵呵,还请你理解我的心情哦。” “要我理解你?”张乃驰把眼睛瞪得溜圆,“你怎么不多理解理解我?” mark满脸正经:“我理解!我当然理解!唉……咱们都是william一手提拔上来的,再怎么说也是同袍兄弟,西岸化工不过是个平台,为了公司业绩挫伤朋友情谊,这种傻事我不会干的。我是刚刚到这个位置上,难免有些顾此失彼,还请richard你海涵。不过我心里是有数的,richard,你完全不用担心贸易的机会减少!” 张乃驰阴沉着脸,显然mark的表态不能令他满意。 mark往他跟前凑了凑:“richard,我这里正好有个中晟石化的消息要通报给你……” “什么消息?” “中晟石化马上要采购一大批hdpe,是个超过一千万美金的大单。因为采购量比较大,为了避免引起市场上价格波动,他们先期只找了两家关系最密切的大供货商秘密询价,其中就包括我们。可是richard你也很清楚,我们公司今年调整生产线,hdpe的产量大减,根本满足不了中晟石化的订单需求,所以我只能忍痛放弃这项销售业务。而据我探听到的情况,另外那家供货商的价格远远高于中晟石化的期望,肯定也做不成这单生意。”mark咽了口唾沫,又朝张乃驰挤了挤眼睛,“richard,这不正是你做贸易的绝佳机会吗?我知道你和中晟石化的郑总关系不错,赶紧去跟他联络联络、摸摸情况,如果西岸化工能接下这个订单,估计郑总还会对你另眼相看的呢!” 张乃驰转了好一会儿眼珠,焗龙虾的脸色终于慢慢清朗起来。他对mark倨傲地点了点头:“郑总早就对我谈起过这笔业务了,根本用不着你给我递消息。既然你现在明确表态了,销售部门接不下来,那当仁不让就归我来操作了。” mark十分洒脱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张乃驰似笑非笑地哼了几声,朝门口走去。站在门边,他又强调说:“mark,我希望今天达成的共识能够指导我们今后的合作,碰上这类接不下来的业务不要硬撑,早点找我商量。” mark重新架起胳膊,满面笑容地目送着张乃驰关门而去。 “gilbert!gilbert!”张乃驰一路叫唤着冲进gilbert的办公室,直接推门而入后才发现,犹太小老头的大腿上还坐着一个人。 “噢!”那女人惊叫一声捂住脸。 gilbert拍拍她的屁股:“快出去吧。”她应声跃起,经过张乃驰的身边落荒而逃。 “ric这才愠怒地瞪了张乃驰一眼。 张乃驰目送那女人的背影闪出门外,冲gilbert讪讪一笑:“gilbert,你也太夸张了吧?她好像是新来的实习生?嘿嘿,莫非你想效法克林顿!……以前william都从来不在公司里面偷情的。” gilbert点起雪茄,不以为然地哼道:“william那么谨慎不也照样出事?要警惕的关键从来就不是女人,而是敌人,尤其是敌人中间的……小人。” 张乃驰的面色变了变,随即一屁股坐到gilbert面前:“说得好啊gilbert,彼此彼此,哈哈哈哈!” gilbert等着张乃驰的干笑声落下,才满脸狡黠地问:“亲爱的richard,你这么鲁莽地打搅我的好事,莫非是要带给我什么爆炸性的消息?” “绝对是爆炸性的!”张乃驰往桌前一倾,神神秘秘地说,“gilbert,上次跟你提的合作,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唔?”gilbert含笑不语,对着阳光端详自己的手指。 张乃驰恨得牙痒,简直想把小老头那几根精瘦的手指齐刷刷斩断,他竭力克制自己,依旧保持着灿烂的微笑:“亲爱的gilbert,眼下有一个绝妙的生意机会,或者你先听一听?” “我洗耳恭听。” 张乃驰下意识地压低声音:“中晟石化有一张上千万美金的hdpe订单,原先是打算给西岸化工做的。但是我们公司存货量远远不足,价格与中晟石化的心理价位也差之甚远,mark已经决定放弃了。我和中晟石化的郑总联络过,他表示对西岸化工相当失望,我乘机向他吹风:中晟石化把价格压得这么低,像西岸化工这样的大公司肯定做不下来。我劝郑总还是考虑向信得过的贸易公司询价,因为贸易公司具有多方面的渠道和灵活的操作方式,倒是完全有可能以中晟石化要求的价格供货的。” gilbert频频点头,看着张乃驰慢条斯理地说:“哈哈,richard,我猜你所说的贸易公司就是指你自己的……” “我们的!”张乃驰激情洋溢起来,“gilbert,别再犹豫了,大胆地干吧!这样大好的赚钱机会,难道你就舍得眼睁睁看着它溜走?” “哦?他们把价格压得那么低,你怎么就肯定能赚钱?” “哎呀!”张乃驰胸有成竹地猛拍桌子,“gilbert,我好歹也在大中华地区做了十来年化工贸易,这点把握还是有的!价格确实低,可不是不能做。目前中国是hdpe在全球最大的市场,而通常下半年是hdpe的淡季,所以绝大部分的生产商在每年的最后一个季度都会压缩产量,停产搞搞设备维修什么的,在此之前它们要把积压的货品全部处理光,因此价格谈判的空间很大。郑总明确对我说了,中晟石化刚好就是在八到九月需要这批货,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趁这一两个月的时间差,从各家生产商那里拿到极低的报价,再转手卖给中晟石化,我估算过,当中的差价还是相当可观的。” gilbert深不可测的灰眼睛盯在张乃驰的脸上:“问题是,假如中晟石化下半年需要大量hdpe的消息透露出去,你还能拿得到那么好的价格吗?” 张乃驰得意洋洋地说:“gilbert,你指出的确实是这笔生意的关键所在。别担心,对此我已经和郑总达成初步的共识,假如中晟石化把这个单子给我的公司做,就不会再自行向其他厂商询价,以免引起市场上的价格波动。当然了,郑总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给我做他能拿到实际的好处,于公于私他都不会自己拆自己的台。” “嗯……”gilbert的瘦脸上皱纹都堆到一起去了,“呵呵,richard,看样子你是稳操胜券啦!那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虽然犹太人再次明知故问,张乃驰却没有计较,而是摆出相当诚恳的表情:“gilbert?,作为一家刚刚成立的公司,如果没有雄厚的资金实力就无法从银行取得诚信担保,也不可能让生产厂商报出满意的价格来!所以嘛……gilbert,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看你的了!” gilbert挑起眉毛,盯着手指沉默了。张乃驰真如百爪挠心,毕竟说动犹太人投资是成功的关键因素之一,他还必须耐心等待。 好不容易等得一个世纪都过去了,gilbert向张乃驰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亲爱的richard,资金不是问题。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张乃驰差点儿从椅子上蹦起来。 gilbert慢条斯理地说:“第一,你要安排我和中晟石化的郑总见面,我必须亲自核实你所说的这个生意机会……” “没问题!我马上就安排!” gilbert摆摆手:“急什么,我还没说完。第二,公司股权结构和出资额成正比,当然啦,你作为具体运作人可以适当多占些份额,这个我们以后具体再谈,但是最后的利润分配必须基于股份数进行。” 张乃驰愣了愣,额头上暴出几根青筋:“gilbert,假如我的公司要进入实际操作,我很可能要离开西岸化工,这也是我要冒的风险啊!” “这点我不否认。”gilbert耸耸肩,“所以我说了你可以适当多占些份额。但我要拿出的是真金白银,况且你也清楚这些资金的背景,风险大收益也大,我认为这是非常合理的。当然啦……你也可以尽量多注入自有资金,占据更多的股份嘛。” 张乃驰狠狠地咬了咬牙:“ok!”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张乃驰把门锁好,拿起桌上的电话。 “葆龄啊,是我。”他的声音宛转动听,似乎充满情意。 对面的回应却冷若冰霜:“有事吗?” “呵呵,向你问个好嘛,这两天身体怎么样?” “谢谢关心,我很好。”话虽这么说,张乃驰还是能听出薛葆龄精神不佳。 “葆龄,去亚丁的行程定了吗?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 “哦,都安排好了?你身体不好,要多准备应付各种意外情况噢。” “多谢费心,全都安排好了!”薛葆龄的口气愈加不耐烦。 张乃驰还不肯罢休:“你明天几点的飞机?葆龄啊,我去送你吧。好歹我现在还是你的丈夫,你上高原撒我丈人的骨灰,我就算不能一路陪同,送一送还是要的嘛。” 薛葆龄抬高声音:“真的不用了!” “真的不用?”张乃驰的脸上绽开恶毒的微笑,“我明白了,一定是有其他人陪着你,总比我这个丈夫更讨你喜欢……” 电话中传来“嘟、嘟”的忙音,薛葆龄挂机了。 张乃驰仰面朝天坐到椅子上,伸直两腿往桌子上一架。向西的窗户上遮阳帘低垂到地,大片阴影笼罩了他的全身。 第五十三章 因为室外太热,下午两点多的时候这家costa咖啡馆里几乎满座。戴希来得比较早,才占到一个靠窗的两人沙发位。点咖啡时她犹豫了一下,戴希原来喜欢喝拿铁,自从在双妹喝了李威连所谓的“天底下最苦的咖啡”,她就再也不喝加糖加奶的咖啡了。不过戴希至今无法习惯espresso那种浓烈的苦味,最后还是点了杯冰美式。 坐下之后戴希面朝窗外发了一小会儿呆,这个咖啡馆坐落在一所宾馆的大花园里,从窗口望出去,似火骄阳下的大片草坪绿得耀眼,好像能看到一股氤氲的热气悬浮在半空之中。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这时候要是走出去的话,皮肤上立刻就会被晒出微烫的刺痛——这就是生命的鲜活感受之一吧? 艳阳下的草坪、掩映在绿树丛中的西洋小别墅的白色阳台、隔着窗户能隐约听见的蝉鸣,这一切都带给人无法言表的宁静感觉和不尽遐思。和着室内轻柔飘荡的旖旎香颂,戴希的心中涌起强烈的思念之情——“逸园”,她已经离开“逸园”好些日子了,也不知道在这一个盛夏,那里的一草一木又在吐露着怎样的芬芳、牵引着怎样的情怀…… 她从胡思乱想中猛醒过来,看看手表,已过了约定的见面时间二十多分钟。戴希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谁知道还要等多久,不如再熟悉下旅行的资料。 这是一条从四川成都出发,途经川滇藏高原抵达世外桃源之地——稻城亚丁的旅行线路。为了这次旅行,戴希已经预先申请好假期,起程的日子就定在7月18日。 连通网络后,戴希打开在浏览器里收藏的好多相关网址。这几天她一有空就看看,对整条路线算是有了初步认识。但是直到此刻,戴希仍旧对自己即将开展的旅途感到不可思议,一周多前和李威连在北京会面时似乎偶然谈起的话题,到今天几近成真,可是天晓得,戴希原先压根没有这样一项旅行计划的呀! 怎么会对李威连这样言听计从?戴希自己也解释不清。也许是曾经上下级关系的余威?也许是她对他的现状抱有真挚的歉意?也许是她对咨询者x深入肺腑的同情?……也许都不是,只不过他的希望、困扰、悲喜和命运,伴随着醇厚的魅力全部深深印刻进她的心,让戴希在感同身受的同时,愿意为他付出力所能及的帮助,也从他那里回馈到最美好的信赖,以及一点点新鲜神秘的刺激。 跨越川滇藏高原的旅行,一路上翻越多座雪山,领略融合了汉、藏风情的高原美景,直抵“蓝色星球上最后一片净土”,这个过程该有多么震撼人心啊!当李威连告诉她整个行程时,戴希简直又惊又喜。当然,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游山玩水。 “你是……戴小姐?” 戴希赶紧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的俏脸:“啊,我就是戴希。你是薛小姐吧?请坐。” 薛葆龄整整迟到了四十五分钟,却没有半点抱歉的意思,娇小的脸上阴云密布,和户外的艳阳高照形成鲜明对比。戴希一边在心里暗暗叫苦,一边还得主动赔笑:“外面很热吧?要不要叫杯冰咖啡?” “我的心脏受不了咖啡。” “哦,那来杯冰茶……或者冰水?” “我从来不喝冰的东西。”薛葆龄打开大大的gucci挎包,取出一条纯羊毛披肩围上。 我的妈呀……戴希扬手喊来招待:“那就要杯热柠檬茶?” “就热水吧。” 热水端上桌,薛葆龄抿了一小口,就软软地靠在椅背上。戴希觉得她那副虚弱的样子真不适合咖啡馆,还不如待在疗养院里比较妥当。 与此同时,戴希发现自己的脑袋也开始发胀,因为李威连交给她的任务就是陪这位“病美人”上高原!刚好冰美式喝完,戴希干脆叫了杯espresso来振奋心情。 “戴小姐,william说你会陪我去四川?”薛葆龄的精神虽然萎靡,充满敌意的目光却始终在戴希全身上下徘徊。 “呃……是的。” “他为什么叫你陪我?” “我……”戴希真有点生气了,难道大旅行家的女儿连起码的礼貌都不懂吗?她立即反问,“他没有告诉你原因吗?” 薛葆龄微微怔了怔,才说:“他说你学过医科……戴小姐,你是医生吗?” “唔……实际上我的专业是心理学,但也学习过医科的常规课程,比普通人更多些这方面的知识吧。” “哦,是这样。”薛葆龄点点头,“他想得还真周到。” 大家都沉默了。戴希喝了口espresso,真够苦的!看看薛葆龄憔悴黯然的模样,再想想李威连的再三嘱托,戴希心软了:“薛小姐,既然你的心脏有问题,为什么一定要去川藏高原旅行呢?这样肯定会有危险性的。” 薛葆龄瞥了戴希一眼,有气无力地回答:“为了实现我父亲的遗愿,多么大的风险都必须承担的。戴小姐,william跟你说起过我父亲的身份吗?” “说过,薛小姐的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大旅行家。” “我父亲一生遍游全球各地,但是他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我国川藏地区,也就是香格里拉。因此在他去世之前,留下的遗嘱中特别提到,要将自己的骨灰撒在世称‘香格里拉之魂’的亚丁……爸爸说,那里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是他为自己选择的长眠之地,是灵魂所在、心安之处。” 薛葆龄说着眼圈就红了,娇喘微微,显得更加弱不禁风。 戴希忙说:“薛小姐,我查过去亚丁的路线,虽然从成都出发海拔一路升高,有利于循序渐进地适应高原,但那是针对普通的健康人而言的。你的心脏本来就有问题,再要翻越多座雪山的话,对你真的会很艰难。相对来说,从云南的中甸到稻城的线路,一路上景色固然要差些,但途经的海拔相对比较低,路程也要短很多,我认为更适合你的身体情况。所以我想建议你,还是选择后一条路线。” “戴小姐,是william让你来当说客吧?”薛葆龄酸楚地笑起来,“他都跟我说过好多遍了……但是,我不可能走那条线路的。” “为什么?” 薛葆龄悠悠地叹了口气:“因为我的旅游公司一直想经营从成都到亚丁的特种旅行线路,这也是我父亲的遗愿之一,所以此行我还要顺便考察沿途状况。另外,据我的旅游公司成都分社那里来的消息,今年七月中甸往稻城的公路开始修缮,路况很不好,常常会发生塌方,所以我只能选择从成都出发。” “哦,”戴希想了想,“如果只能如此的话,就要尽量把准备工作做得充分些。” “这倒没问题,我公司在成都的分社会负责全部行程,在成都当地安排肯定十分周到的。”薛葆龄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戴希,“那么说william,他真的……没时间陪我去吗?” 戴希低头喝着espresso,含含糊糊地嘟囔:“我也……不太清楚。” 晚上戴希在家整理行李时,接到了李威连的电话。 戴希简单汇报了下午见面的情况,最后说:“我试着劝过了,她还是坚持要走成都的路线。” “葆龄太任性了……戴希,还是要谢谢你。” 戴希刚想说话,门铃响了。 “是快递。”戴希签了字,抱着纸盒继续和李威连说话,“不知道哪儿来的……” “我给你的。” “啊?” “是旅行的一些必需用品,时间比较紧张,我怕你来不及备齐。” 纸盒里除了抗高原反应的常用药物外,还有数码相机、手电、对讲机和一个氧气袋。 “进入山区后手机经常接不通,有对讲机可以预防万一。另外,氧气袋不能带上飞机,要放在托运行李里。”李威连很仔细地解释着。 等他讲完,戴希犹豫了一下说:“william,今天我听她的意思似乎是——如果你肯陪她去的话,也许她就会听……” “我绝对不会陪她去的!”李威连斩钉截铁地回答,顿了顿,他又说,“从成都走有从成都走的好处,只要注意绝不在海拔四千米以上地区多停留,就应该没太大的问题。戴希,不要有负担,你能这样帮我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因此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充分享受这次旅行,那一路上的景色会让你终身难忘的,千万别错过了。” “我知道了。” “戴希,”挂断电话之前,李威连再次强调,“记住,绝不要在四千米以上的地区多停留。” “戴小姐,你和薛总很熟啊?” 戴希和薛葆龄一行刚从成都出发,随行陪同的东亚旅游公司成都分社的邵春雷经理就开始唠叨个不停,他似乎对戴希非常好奇,话题和目光老围绕着戴希转悠。 戴希把头转向车窗外,没有理睬邵春雷。这个矮矮胖胖、一口川味普通话的饶舌男人让戴希印象不佳,她尤其讨厌他那对嵌在圆脸盘里、暗含叵测的小眼睛。 按原计划应该在早上八点出发的。因为薛葆龄不舒服,起来晚了,一直耽搁到九点,邵经理安排的丰田越野车才开出凯宾斯基大酒店。邵春雷是薛葆龄的部下,也是本次旅行的全程策划者,除了确保旅途的安全顺利之外,他还要向薛葆龄介绍沿途的食宿行等情况,让她根据这些第一手资料做出公司开发这条旅游线路的决策。 丰田车上一共四人。司机是个藏族小伙子,名叫扎吉。从成都至亚丁的路线沿途要翻越多座雪山,只有从小适应高原环境的藏民才能驾驭,因此这条线上的司机都是藏族人。 初初看来,邵春雷还蛮尽职的。丰田车启动之后,他的嘴就没闲过,像个专职导游似的,妙趣横生地介绍着沿途的风光,并且一再强调这是已故薛之樊老人最钟爱的旅行线路。可惜他的谈笑风生没有得到积极响应,薛葆龄在膝头上搁着一个黑色的大包,上车之后就一动不动地扶着它,随着汽车的行进,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哀戚愈浓,不用问,这黑包里装的肯定是薛之樊的骨灰,而沉浸在伤痛中的女儿只能拖着病弱的身子,独自踏上旅途……戴希多少猜测出了薛葆龄和李威连的关系,看着薛葆龄无助失落的可怜样,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唯一令人振奋的是天气很好,开出成都将近两个小时后,车子进入绵延起伏的山区。公路两侧林立的山峰越来越雄伟,阳光将蓝天照得澄澈透亮,点点金辉晕染了层峦叠嶂里的浓浓绿意,使车窗外掠过的每一处景致都宛如缤纷的明信片。 七月下旬正是旅游旺季,丰田车在盘山公路上蜿蜒前行时,旅游大巴和大小货车在前方后方均排成长龙。沿着陡峭的山势朝下方看,盘旋的山路上各色车辆前后相接,令这山峦旷野中充溢着赶集似的热闹情景。 “川藏这一带旅游现在是一天比一天热啊,呵呵,薛总您看看,咱们公司真得抓紧开这条线,否则生意都让别人做掉了!”邵春雷高声说。 热的不仅仅是游兴,天气也跟着热起来。随着山路曲折向上,碧空一尺一尺地迫近,云卷云舒之间,抽出牵牵绊绊的霞丝,比上海所看到的更细更轻更薄,莫不是云彩也被阳光稀释了?戴希脱口而出:“离天近了,太阳也近了,所以天气也更热了吗?” 邵春雷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上海小姐啊,海拔越高气温越低,不过昼夜温差也大,所以你现在才感觉热!到晚上可别喊冻坏了哦!” 戴希的脸上发起烫来,连忙掉头看看身旁的薛葆龄。这个夏日山野的明丽之旅,未能给她苍白的脸色增添半点光彩,薛葆龄的整个人都好像冰封在哀愁之中,她冷冷地搭腔:“这么多人和车,倒让我觉得还在上海似的。如果一路都是如此,那么爸爸笔记里描写的出尘绝世之美,又到哪里去寻找呢?” 邵春雷愣了愣,随即讪讪笑道:“呃……中国嘛,哪个地方不是一出名就人满为患?九寨沟、张家界、丽江……和那些地方比比,稻城亚丁还算好的,毕竟海拔太高。再说,一路上也就是这段路况不错,后面的路可就没这么好走了。” “上海来的小姐,”他朝戴希偏偏头,特意加重语气说,“要做好思想准备哦。”看来他已经认定戴希是娇生惯养、毫无野外经验的城市女孩了。 因为赶时间,他们没有在第一站雅安多作停留,丰田车就沿着秀美的青衣江向西,驶入二郎山脉的崇山峻岭之中。似乎是为了证实邵春雷的话,随着前方的山势渐趋险峻,薄丝般的云雾也开始变得灰暗厚重,纷纷在山巅缭绕聚集,给绿意盎然的山岭覆上一层阴霾。 驶过长达四公里的二郎山隧道时,眼睛无法适应蔓延不绝的阴暗,圆圆的光点在戴希眼前闪动了很久。邵经理操着公鸭嗓子介绍阴阳两重天的隧道奇观,噪音使车内的狭小空间愈显压抑。 戴希感到身旁的薛葆龄在微微颤抖,她伸出手去,轻轻握住薛葆龄搁在膝头的右手,盛夏的季节,这只手却冻得好像在冰窖里,戴希对着暗影中的惨白面孔温柔地微笑,悄声安慰:“别怕……” 隧道终于到了尽头。刚回到蓝天之下,眼前的景致大为改观,先前涓涓流淌的河水骤变为汹涌咆哮的怒川,在如刀劈斧凿而成的峡谷中奔腾。两侧的山峰高耸入云,云际边缘白雪皑皑,高原雪峰初露峥嵘! 路况果然比之前差了,紧靠峭壁的狭道上到处堆积碎石,司机扎吉倒显得熟门熟路,丝毫没有减缓车速。尽管对司机有信心,始终紧盯着车窗外的戴希还是开始紧张。只不过半天的时间,她目睹大自然风云变幻,就已体会到雪域高原那雄浑之美中深蕴的苍茫和凶险。 川藏高原的山水之所以可贵,就因为它被险恶包裹、被荒芜阻隔。除了世代在此繁衍、以最坚忍的勇气生存下来的藏族人民外,所有的外来者在这里都望而却步,纵有勃勃雄心却最终只能俯伏于万仞千山之前,大自然在此展现出的无上尊严,轻而易举就能将人类的狂妄击得粉碎。 阳光,一切都有赖于阳光。刚刚在艳阳照耀下如诗如画的景致,是多么令人神往陶醉。此刻不过压上几许阴霾,山间的草场和湖泊就由明净转成晦暗,恬淡从容的气韵骤然消逝,狰狞的大片黑褐岩石凸显在峰峦之上,一道道无底的深壑仿佛是来自史前的裂痕,还有那直指苍穹的冰峰,纵然是世间罕见的壮美,但翻卷的阴云烘托出万般肃杀来,带着藐视苍生的极端冷漠。 俯瞰山道上踯躅跋涉的车队,即使成群结队,也不过是簇拥在一起壮胆而已。戴希暗暗心惊,在离天越来越近的征途上,她深深感受到了人的渺小。灵魂所在,心安之地……至少到现在为止,戴希没有体会到心安,却倍感灵魂的迷惘和孤独,可能是因为这段旅程比较特殊,也可能自己终究是个城市女孩吧。 戴希注意着身边的薛葆龄,她的神色更加萎靡不振了。 “薛总,大渡河和泸定桥总要去看一看吧?这段峡谷平均深达三千米,比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还深呢。头一天的路线上这就是最大的景点了。” “嗯,”薛葆龄勉强答应了一句,“现在海拔多少了?” “两千多米吧。”邵春雷回答,“您感觉还好吗?” 薛葆龄没有说话,从包里掏出心脏病的药丸吞下。 大渡河泸定桥边聚集了不少游人,峡谷中水流湍急、水声轰隆,人们忙着观赏拍照。薛葆龄只稍站了一会儿,就对戴希说头晕得厉害,由邵经理陪着返回汽车。 戴希多拍了几张照片,落在后面。人群中有几个全身冲锋衣裤、整套驴友打扮的年轻人,彼此用上海话高声谈笑着。戴希走到他们身边,用上海话问:“你们也去稻城吗?” “稻城亚丁阿拉已经玩过了,现在是去成都。侬要去亚丁啊?”一个男青年很自豪地说。 “嗯,”戴希笑着点头,“可惜路不好,否则这次我还想去香格里拉呢。” “路不好?”男青年搔搔头,“还可以啊……阿拉就是从中甸过来的,还徒步了一大段呢。” 回到丰田车里,薛葆龄的状态更差了,戴希有些担心,便向邵经理询问今天剩下的行程安排。 第五十四章 邵春雷为难地说:“下一站是情歌之乡康定,过康定之后到新都桥。今天本来定在新都桥过夜的,但是我们出发晚了,薛总身体不舒服,要不今天我们就早点在康定休息,明天再去新都桥吧。” “康定海拔多少?”戴希问。 “两千九百米,比新都桥的三千四百米要低。另外康定的旅馆条件好,是四星级的。” 戴希看了看薛葆龄:“你说呢?在康定过夜应该对你好些。” 薛葆龄无力地点点头,这一天的旅途还没结束,她对戴希的依赖就大大增长了。 康定县城就是真正的藏区了。像中国大部分景区中的城镇一样,康定县城背靠壮丽的横断山脉,从市区中任何一条窄小的街道上抬起头,都能望见远处壮美神圣的冰峰雪岭。但环顾四周,县城里面的建筑简陋、市景肮脏杂乱,宽袍大袖的藏民和牛仔套衫的汉人彼此间杂,都是日晒风吹的黝黑面孔,顶着或长或短一律乱糟糟的头发,驾着牛车和摩托在旅游大巴与越野车中穿梭往来。 据邵经理说,他们定下的已是整个康定条件最好的宾馆了。本来给戴希和薛葆龄分别安排了房间,但是薛葆龄临时提出要和戴希一起住,戴希当然没意见。进房间一看,条件差强人意,肯定比不上希尔顿。两张床中央隔一个床头柜,倒也干净整齐,好在房间面积大、墙上还装饰着藏族风味的壁画,色彩斑斓、图案质朴,使人心情略微放松。晚饭就在宾馆的餐厅吃,薛葆龄压根没吃几口,就先回房休息了。 邵经理很热情地提出陪戴希在县城观光,戴希撇了撇嘴:“这么破烂的县城,我才没兴趣看呢。” 邵春雷笑着揶揄:“呵呵,到底是大上海来的小姐啊。” 等邵春雷和司机扎吉的身影都消失不见,戴希溜进宾馆的商务中心。手机的确没信号了,去餐厅吃饭前她就留意到,商务中心的电话可以打长途。幸好他们的晚饭结束得早,商务中心还开着门。 这是李威连要求的,每天安顿好之后戴希都必须给他打电话,还得避开薛葆龄。戴希拨通李威连的手机,才振了一遍铃,他就立即接起来:“戴希,一切都好吗?” 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切近很清晰,大概只有在这种现代通讯手段失灵、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才能真正体会到被朋友时刻挂念的幸福。戴希连忙向他讲述了一整天的经过。 “今晚上住康定……”李威连迟缓地重复了一遍,“那你们明天白天必须翻过四五座海拔接近五千米的雪山,才能在晚上赶到稻城,不知道葆龄能不能受得了?” “如果行程太紧迫,我们可以在中途找个地方过夜吗?” “绝对不行!”李威连严厉的语调中饱含忧虑,令戴希在这个夏夜里不寒而栗,“戴希!你听我说,明天你们要尽早出发,别由着葆龄瞎折腾,拖也把她拖上车。你们已经在服用高山反应的药物了吧?” “嗯,吃了两天了。” “翻越雪山时她肯定会有高原反应的,就给她使用氧气袋。即使途经景点也不要停留,走得越快越好,特别是理塘,千万注意不能贪图景色,那个高度即使对健康人也是有危险的。戴希,当然这样会影响到你的游览……只能请你原谅了。” “我没事……”戴希低声嘟囔,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想对他说说自己的不安,说说一路峻岭重重所带来的巨大压力,以及萦绕在心头那吉凶难卜的惶惑感,但她没有说这些,却提起了另一件事,“对了william,我今天碰上几个上海的驴友,他们是从云南过来的,说中甸到稻城的路况并没什么问题。” 电话那头骤然陷入沉寂,等了好一会儿戴希轻唤:“……william?” “哦,”李威连如梦方醒,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变得十分柔和,“戴希,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其实这段路每天都有很多人在走,也没出什么问题,只是我比较多虑些,你别太在意。还有……今晚临睡前吃一片安眠药,让葆龄也吃一片。” 回到房间,戴希蹑手蹑脚地插卡开门,却见薛葆龄斜倚在床头,枕畔一盏孤灯,幽暗的黄光从仿酥油灯格调的灯罩中淡淡地晕出。 “葆龄,我还以为你睡了。” “你去哪儿了?”薛葆龄问得倒干脆。 “我?去街上逛了逛。怕影响你休息,可马上睡觉对我又太早了。” 薛葆龄的笑容有些勉强:“戴希,有你在我真觉得安心不少。” “哎呀,这也没什么的。”戴希不好意思了,“明天要赶很多路,还是早点休息吧。唔,你自己有安眠药吗?你要没有我这里有……” “戴希,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很少有这么会照顾人的。”薛葆龄依旧紧盯着戴希,“是因为你学习心理学的缘故吗?” 幸好灯光昏暗,否则薛葆龄肯定会发现戴希的脸飞红了:“呃……其实我现在的工作和成为心理医生的理想已经相去甚远了。” “哦?为什么呢?” “研究心理学有两种主要的方式。”戴希低声说着,眼神不觉怅惘起来,“一种是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里做动物实验,成天和猴子、小白鼠打交道,从大量的数据中分析大脑的运作机制;还有一种则是作为心理医生接触不同的实际病例,通过对心理病人的治疗来总结经验,从中提炼理论。我的教授认为我更适合做前一种研究,可我自己喜欢后一种。结果就……” 沉默片刻,薛葆龄点点头说:“我明白了。戴希,你应该当一名真正的心理医生,你非常有天赋。” 戴希回报给她微笑:“葆龄,睡觉吧。” “嗯,我给爸爸上个香。” 薛葆龄下床走到写字台前,薛之樊的骨灰盒端端正正地摆在上面。薛葆龄点起一支香,握在手中默默祷祝,又鞠了三个躬,才将香轻轻吹灭。 “你知道吗?戴希,其实我心里面一直都很怨恨他。” “啊?”戴希的心里咯噔一下,随后才明白薛葆龄所指的是她的父亲。 “他是一位大旅行家,戴希,你肯定能想象得出,这就意味着他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旅行,付出的代价便是远离家园、抛妻别子。我童年的记忆中几乎没有多少与父亲共处的时光,直到他进入老年,身体条件不再适合长途旅行的时候,我才能陪伴他度过人生的最后几年。” 薛葆龄的声音中充满悲戚,在早早降临的夜中荡起空泛的回响:“我的母亲是个大家闺秀,为了嫁给奔放不羁的父亲,她和娘家闹翻,以天生病弱的身子陪伴他游历世界,生下一双儿女后又留在家中独自抚养我和哥哥,这样的生活对母亲来说无疑是十分艰辛的,父亲却从未因此而改变过自己。甚至我哥哥由于心脏病早夭,母亲悲痛欲绝的时候,父亲还在非洲乞力马扎罗山下流连。母亲随后发病猝亡,都只有我一个人陪伴在她的身边。那时候我真的非常恨父亲,恨他的自私和绝情。后来我自己挑选丈夫的时候,就想找一个和父亲截然不同的人,我希望我的丈夫殷勤、体贴,哪怕不那么风姿卓绝、不那么具有男子气概,也总比老是远在天涯海角、鞭长莫及要强得多。可是呢……父亲却不喜欢我选择的人,觉得他除了相貌之外一无所长、见识浅薄、为人虚伪,虽然在我的坚持下不得不同意了我们的婚姻,却从不肯给我丈夫好脸色,而这……也必然影响到了我们的夫妻感情。直到父亲去世,现在我和丈夫终于连貌合神离都维持不下去,我的幸福就这样活生生地被葬送了。戴希,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么怨啊……” 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淌下薛葆龄的面颊,她却凄楚地笑起来:“生活常常充满讽刺。后来我父亲偶然遇见william,却和他一见如故,我从没见过父亲对一个后生小辈说过那么多的溢美之词。父亲是真心实意地喜爱william,甚至还很遗憾地表示,自己没福分拥有这样一位出色的儿子或者女婿……” 戴希垂下眼睑——生命就是这样阴差阳错又别无选择。 薛葆龄还在说着:“不过现在我才算真正明白,父亲为什么会那么喜欢william。归根结底他们是相似的人、同样的男人!尽管都那样才智超群、风流倜傥,轻而易举就可以让女人倍感幸福,但在他们的内心只有自我,从不顾及他人。平日再多的温柔和浪漫,在关键的时刻全变成冷酷无情。是的,他们就是这样的,我父亲还有william,他们就是这世上最最自私自利的人。” 薛葆龄服下戴希的特效安眠药,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五十五章 关上最后一盏灯,戴希钻进被子。周围是那么安静,在上海永远体验不到这样的万籁俱寂,因为城市的夜空中充斥着人们的欲望,夜晚越深邃幽寂、心灵的呻吟之声越是响彻云霄。只有在这里,群山遮蔽凡尘、高原摒弃杂念,当生存成为唯一的渴求,自然界将人类作为亿万苍生的平凡一员纳入胸怀时,耳边才可能听到寂寞的歌唱,与血液流淌全身的旋律融为一体。 恍惚之中,戴希仿佛回到了太平洋的东岸。几年前一个夏日的凌晨,在实验室里完成通宵的工作,驾车沿着海岸线飞驶时,戴希也曾经听到过这种无声的歌咏。一轮圆月高悬在平坦如镜的海面上,清冷的月光仿佛有了生命,就要追逐着潮涌奔上沙滩。有那么一瞬间,澎湃不绝的潮声在戴希的耳边突然消失,无边无际的大洋和天空中间渺无一物,她好像看见洪荒初现、寰宇分流,整个世界陷入最原始的荒凉,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无知无欲地等待着——灵魂沉睡千年后的一朝觉醒。 她驾车奔下高速公路,才转过一个弯,没有尽头的疏林中出现一座长方形的板房,突兀奇绝地伫立在路边,好像刚刚从天而降、抑或方自地底冒起。 若隐若现的歌声从板房里传出,就要驶近板房时,戴希突然发现,在它的侧面还停着一辆轿车。难道真的有人会造访这个鬼魅欢聚的所在吗?看见这辆车比板房本身更令戴希惊讶。她猛踩油门,板房就在她一掠而过的时刻烟消云散,然而那辆轿车却岿然不动。 有个人!有一个人站在车旁!他就是我们跨越生死界限、走过永恒的孤独,千方百计都要与之团聚的人吧,他是谁? 她扭过头去,正好在同一时刻,那个人也向她转过脸来,她看见了!她就要认出他来了,真的……是他吗?!刹那间,戴希的眼前出现大片白光,好像电视里播放的核弹爆炸,那吞噬一切的强光使戴希瞬间目盲,她再也控制不住汽车,只能任由它带着自己向前冲去…… 戴希满头冷汗地睁开眼睛,梦中的场景如退潮的海水,顷刻便没入意识的最底层。她把手臂举到眼前,睡觉前她并没有摘下这块卡西欧电子表。微弱的荧光在漆黑中闪现——5:45,难怪露在被子外的皮肤立刻感到寒意。戴希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是把李威连的叮嘱忘记了,没有吃那该死的安眠药。好在离起床的时间不太远了。 6点半刚到,戴希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薛葆龄从床上扯起来。7点15分,丰田车上路了。 天色和昨天截然相反,阴沉沉的空气中夹带水汽,但并不让人感觉舒爽,反而有种呼吸不畅的沉闷。山路狭窄潮湿,不断遇到塌方遗留下的乱石和泥泞。远方的群山和雪峰全部躲到浓云之后,随着山道的盘旋爬升,很快从丰田车的一侧就只能看见弥漫的云雾,这些云雾宛如白色的迷墙,好像随时都能探进车窗来。戴希心里明白,丰田车轮碾压的山道外沿离陡峭的绝壁不过几十厘米,扎吉却丝毫未曾减慢车速,在每一堵迎面扑来的白墙前急速转弯,继续向上方飞驶。 邵经理仍然像昨天那样兴致勃勃:“我们现在翻越折多山去新都桥。呵呵,折多山顾名思义,就是九曲十八弯,曲折多多。哎哟!”丰田车一个急转,邵春雷光顾着扭头和戴希她们说话,后脑勺重重地撞在车窗上,痛得龇牙咧嘴:“扎吉,小心点啊,撞死人啦!呃……他们开车就是这么野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