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床》 风雪夜 翻过铁鸡岭,就是野猪坡了。 如果运气好,歇脚屋那盏灯一定亮着。多少年了,无论你是赶夜路还是不慎迷途,只要一翻过铁鸡岭,那盏灯就像航标一样亮在远方,一看见灯光,再迷茫的心也刷地亮了。 大雪是两天前封的山,林区的雪就是这样,下起来铺天盖地,转瞬间整个山野白茫茫一片。一到腊月根,正是雪疯狂的时候,猛兽一样的大雪会把整个林区封死,进不来,也出不去。为赶回家,外出挣钱的汉子们不得不提前动身,抢在大雪封山前回来。 孟天林是迟了,他没法不迟,一想起回家时的艰难,孟天林的心就要泣血。还好,总算回来了。命还在,力气还在,孟天林顾不上歇缓,就连路过二道梁子,也没能在山林嫂那间暖脚店歇缓片刻,那可是汉子们梦牵魂绕的地儿啊。山林嫂专为他们这些外出归来又被大雪堵住的林区汉子备下好酒好菜,被窝儿暖得就跟自家热炕一样,更有那不知从哪弄来的年轻妹子,只要舍得掏钱,她会给你连魂儿一起暖走。孟天林是无缘享用了,哪有心思,再说要是耽搁一夜,这冰山一样的雪岭就将他牢牢堵在山下。孟天林熟悉雪岭就跟熟悉自己的脾气一样,雪岭真要封死,少则半月,多则三两月不止,人是断然没力气爬过去的,只能眼巴巴等着春暖花开,冰消雪融,要不林区人怎么叫断魂岭呢。 孟天林深吸口气,他估摸着快到铁鸡岭顶了。翻过三道梁子时,他摔了一跤,差点滚下雪岭,黑糊糊的夜晚笼罩着山林,四周苍茫一片,很难辨清哪是崖哪是路,孟天林只能凭着感觉迈动步子。偏巧那时起了风,先是一种低沉的呜呜声,粗壮有力,像洪水铺天盖地涌过来。当风来到头上时,巨大的轰鸣震得他的心脏发抖。所有的树木都在风中剧烈地狂舞,一边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一边把冰刀一般的雪流子打在山崖上。山崖也在摇动,有巨石般的雪块轰隆隆地滚下来。真正的暴风雪来了,孟天林为躲避一块飞滚而下的雪块,一脚踩空,身体失去重心,眼看着就要跟雪块一起滚下山崖。孟天林心想完了,报应。那一刻孟天林想起这个词,他知道自己终究是逃不过这一劫的,有谁能逃过呢,索性眼一闭,把一切交给上苍,听天由命吧。要是上苍注定要这么快收他回去,不让他跟心爱的山妹见一面,不让他最后搂一次疼爱的儿子,他也只能认命了。还好,孟天林让一棵树挂住了。这是一天里两次让树挂住,也许命不该绝,也许山神念他可怜,向上苍求了情,让他跟妻儿过一个团圆年。一想起妻儿,孟天林浑身的劲来了。他挣扎着从树上跳下来,还好,腿没断,脚上的狗皮筒子居然也没掉。孟天林摸摸怀里的东西,一切都在,孟天林真正感动了,他几乎要热泪盈眶了。他趴在雪地里,冲山神磕个头,大仁大慈的山神呀,求你保佑我过个团圆年,见见我那三个月就扔下的儿子吧。孟天林忍住大悲,艰难地从雪地上爬起来,从怀里掏出酒瓶,猛灌几口。林区的汉子都知晓,走这样的雪路酒是断断不能少的,否则纵是不被雪埋了,也得冻死,冻成一根冰雕,树一样永远地留在雪岭上。几口青稞酒下肚,胃里果然腾起一股热浪,跟着身子热起来,孟天林活动活动筋骨,又开始行走了。 孟天林迷路了。重新登上雪岭,孟天林感觉眼前一片模糊,雪岭像个困兽,陌生、狰狞。熟悉的山林不在了,魂牵梦绕的家乡不在了,地动山摇,雪块飞舞,前面的道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到,世界带给他从未有过的恐怖,是的,恐怖,就像掉进了地狱。孟天林感到有无数个小鬼拿着勾命牌,跳来跳去,要把他勾走。孟天林绝望地大叫一声,险些要倒在雪上了。后来他渐渐平息住自己,不让思想有一丝幻觉,他努力地摇摇头,把一些杂乱的想法赶出去,开始一门心思想山妹,想只抱过三个月的儿子,这办法果然灵,孟天林又能看清路了,回家的路,茫茫苍苍的,埋在雪地里,孟天林仔细辨认半天,虽是黑夜,但因了白雪的照耀,天地还是有白灿灿的光亮发出。 靠着记忆,孟天林尽量往东走,他记得铁鸡岭的路口在东边一块巨大岩石下,那块岩石是从来不沾雪的,再大的雪也休想在它身上留下痕迹,狂风会在瞬间将雪卷到岭下,岩石便成了迷路者心中的灯塔,找到它,就能找到希望了。孟天林不敢停步,狗皮筒子早已灌满了雪,能感觉出雪融化时带给肌肤的那种快意,这就证明脚还未被冻僵,身上的皮袄硬得像钢铁一样,一动就发出生硬的脆响。孟天林知道必须尽快找到路,身上的热量不多了,要是困在这雪夜里,死是唯一的路。 这时野猪坡下的那盏灯哗地在心里亮起来,泥巴小屋里的柴火也在噼啪作响,一股暖意瞬间升腾起来。孟天林仿佛看到自己已围在火炉前,熊熊燃烧的柴火像山妹在舞蹈,带给他通体的快意和力量。他欣喜地睁大眼睛,盯住蛇信一样的火苗,恨不得纵身一跃,熔到那久违的浓烈中。 泥巴小屋是林区人专有的,每个村落都有,盖在离村落十几里路的山坳处,一到冬季,就派专人守候,备有充足的柴火、狗皮褥子,羊皮大袄,还有暖身的烈酒、热腾腾的姜汤、干粮,运气好时还能碰到刚煮好的野鸡或者羊排,就着大葱喝一碗漂着油花的鸡汤,啃下几块大骨头,再冷的寒气也逼出来了,然后捧着青稞酒,围坐在炉火前,听守夜人说些稀奇古怪的打工者的遭遇,一路的艰辛转眼就没了,换之而来的是融融的暖意,还有林区人浓烈的爱。多少年来,林区人就靠着这泥巴小屋,靠着熊熊的柴火,让风雪中夜归或迷路的游子感受到家乡的呼唤,感受到家乡的可亲,在这里歇过脚暖过身,等天一亮,就可舒舒坦坦地踏上归家的路。 孟天林记得,走时泥巴屋守夜的是德胜老汉。那是林区有名的汉子,年轻时打一手好猎,再凶猛的猎物只要让他瞄上,阳寿算是尽了,可惜现在没猎物了,不仅狼和山熊没了,连兔子都绝了迹。德胜老汉一身好力气,就是孟天林这样的青壮劳力,伐木也不是他的对手。要不是林区禁止伐木,德胜老汉是不会坐在泥巴屋守夜的,他的力气不允许他闲着。可惜最能证明他的两样现在都不能继续了,德胜老汉只能泄气地守在雪夜里,给往来的过路人提供一间热腾腾的小屋,还有他讲不完的故事。德胜老汉要是讲起来,能把你的腿拴住,荤的素的,一到他嘴里,全都成了真的,再要紧的事,你也得放脑后,只有全身的血鼓胀了,心脏的脉搏加快了,讲得你浑身的每个骨节都舒坦了,你才能走出泥巴屋,走到茫茫的皑雪中。因了这点,野猪坡下的小屋成了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守夜屋,汉子们都渴望在这儿歇脚,跟德胜老汉住上一宿。 孟天林抖抖身上的雪,步子快了起来。 真正的风雪交加,狂风怒吼中,尖利的雪片啪啪打在脸上,裹在羊皮头罩里的脸早木了,感觉不到疼,眉梢上结着硬铮铮的冰溜子。孟天林走几步,就要伸手扒下冰溜子,要不眼睛就让冰溜子冻住了。 孟天林是三年前离开的林区,新的伐木政策出台后,靠山吃山的林区人一下没了着落。木是断然不能伐了,上头管得紧,伐一根坐一年牢,再说伐了也没法弄到山下去,只有弄到山下,木头才能变成钱,而山下唯一的道路让武警把住了,集市上卖木头也得县里批的手续,这些都不是林区人能做到的。林区人的生活只能靠几亩薄地,可那地除了能长青稞,再长不出别的。林区人不得不跑远处谋生,挣了钱想法子搬到山下去。孟天林跟山妹合计过,去双龙沟挖金子来钱快,挖个三五年,搬山下是不成问题的,纵是搬不到山下,他也能给山妹盖林区最好的房子,然后养一群牦牛,天天骑着牦牛行走在白云绿山间,过一种神仙般的日子。孟天林这样描绘时,山妹会出神地偎他怀里,眼睛瞪得跟月亮一般大,里面流着清泉般的希望。山妹是他们那个村落最美的女子,能讨到这样的女子做老婆,孟天林就是累死也值。走的那天,山妹再三安顿,要他一年回来一趟,不,最好半年。山妹说这话时把脸紧紧埋在他裸露的胸膛上,双手抚住他隆起的腱子肉,一口一个天林哥,叫得他心慌。孟天林最怕山妹这样叫,山妹一叫,他的心就敲鼓般响起来,脸热得跟喝了青稞酒一样,他的呼吸会在瞬间粗壮、有力,搂住山妹的手箍子样变紧,直到把山妹完全贴他胸膛上。接下来山妹会像雪一样在他身体里化开,变成一汪水,柔软地覆住他。那是一段不能想象的日子,每想一会,孟天林就大汗淋漓一会,身体深处会有一声狼嗥发出,震彻山谷。 孟天林没想到,他会一去三年,而且差点把命搭在双龙沟。 双龙沟是淘金人的天堂,也是孟天林这样的沙娃们的地狱。孟天林一头扎进去,就由不得自己了。金掌柜长得跟牛一样,挑选沙娃时他显得亲切和蔼,慈祥地拍着孟天林的肩膀,小兄弟,好好跟我干,保你发大财,可真给他做了沙娃,他就成了老虎。沙娃们一天十五个小时在井下,赤条条下去,赤条条上来,五个手持铁棍的保镖在他们出井时要仔细地检查他们的身体,连肛门也不放过,生怕他们把沙金藏在身体的某个地方,要是真让发现了,那顿铁棍是逃不掉的,人被打个半死,三天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孟天林就亲眼见过一个沙娃,井下捡了颗沙猴子,足有二两,舍不得给掌柜,硬是塞到肛门里,结果让保镖抠了出来。他被吊起来,身上淋上盐水,一铁棍下去,皮开肉绽。那沙娃活生生让打断了腿,掉着一条瘸腿还要给人家白苦三年,才能折清。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呀,孟天林一想起来,就会从骨头缝里发出一道寒气。沙娃们完全是限制了自由的,互相不能说话,睡在一个被窝里跟杀父仇人似的,掌柜的会用各种计谋教唆着沙娃们互相检举,检举成功的会奖给一个女人,陪你睡一夜,然后饱吃一顿羊肉。要是三个月还不检举,掌柜的会亲自叫你去,拿一根烧红的铁丝烫着你的舌头,问你是不是天生是个哑巴。那时候掌柜的女人会露出很白的牙齿冲你媚笑,往往会是两个或是更多。这些年轻美貌的女人不知从哪儿买来,侍候掌柜的就像侍候牲口一样。在掌柜的穷凶极恶的淫威里,她们会冲你缓缓伸开腿,把大腿深处最隐秘的地方隐隐约约透给你、诱惑你,让你经不住自己的意志。在铁丝烧焦的人肉味和地毯上女人发出的暗香里,你的神志会渐渐迷离,偏离你的思想,你会不由得被掌柜控制,最后成为他伤害难兄难弟的一件工具。 孟天林想过逃跑,有一次他都差点成功了。趁着双龙沟发大水,掌柜的只顾救被大水淹没的金矿,孟天林赤足跃上山野,躲命兔子样奔跑起来。双龙沟是好进难出,定期的班车一月一趟,把急于发财的沙娃们从一百公里外的镇子上拉进这座神秘的山谷,交给提前定好货的金掌柜,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开走了,没哪个司机敢自做主张带走一个想逃命的沙娃。往外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逃,一百多里的山谷空无人烟,赤条条奔跑在布满荆棘的灌木丛中,听着野兽在丛林深处发出吼叫,双腿不由得发颤。更可怕的是随时从天而降的追兵,他们往往比狼还凶狠,掌柜的早用大肉大酒还有大xx子女人喂出他们一身狼性,只要让他们逮住,活的路就微乎其微了。 孟天林尽管侥幸得很,没让追兵逮住,可他迷路了,没头没脑地奔跑了一天一夜,最后竟绝望地发现,他又跑回了双龙沟。站在了滚滚河水面前,那一刻孟天林真有一头栽进双龙河的想法,就连山妹他也不去考虑了。孟天林打算纵身一跃的瞬间,一双有力的胳膊箍住了他,不是别人,正是跟他一个被窝睡的沙娃。事实上他刚逃走的一瞬,这沙娃就急着向掌柜报告了,只是掌柜的忙着救矿,没顾上。这种报告不但能得到女人,还有可能成为掌柜最赏识的人,如果运气好,他会从沙娃一跃成为打手或是跟班,那样荣华富贵可就享用不尽了。在这个没有秩序的世界里,掌柜就是秩序。那个抱住他的沙娃虽然没成为跟班,但自此却拥有了比孟天林们多得多的自由,而孟天林自是逃不过一场毒打。他被吊了整整三天三夜,身上的皮剥开了一层。 终于爬到了岭顶,望见岩石的一瞬,孟天林的心简直幸福得叫起来。借着月色,他清楚地看见岩石上刻着的三个大字,望夫崖。孟天林心里止不住涌起一股热流,山妹的影子清晰起来,仿佛就站在望夫崖下,冲她微笑。孟天林几乎要陶醉了,他终于回到了家乡林区,终于闻见了家乡青烟里的牛粪味,站在火旁傻笑的孩子,一定是他三岁的儿子牛犊,孟天林一个猛扑扑过去,差点就把牛犊抱在了怀里。 雪似乎小了,呼啸的狂风也知趣地放缓阵势,似乎有点心疼这漂泊三年的游子。立在岭顶上,孟天林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想想离家的日子,想想三年饱尝的人间冷苦,孟天林对林区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他几乎要跪下去,冲巍峨耸立的望夫崖磕三个响头,上苍保佑呀,孟天林发出一声源自肺腑的呼喊。 岭顶的雪要薄出许多,孟天林的双膝露了出来,一股寒意袭向狗皮筒子外的膝盖,说来奇怪,雪岭上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孟天林竟然感觉不到双膝的存在,这阵却突然感受到一阵木痛。孟天林不敢久留,活动了下铁棍一样坚硬的双腿,朝野猪坡下奔去了。 孟天林想都不敢想回家的事,他原想这辈子是没命回来了,说不定哪天会被井巷压死,再不就让掌柜的打死。回家的梦他都不敢做,实在想极了,他就拿头往井壁上撞,想把所有关于家的记忆撞死。多少个日子里,他想是他害了山妹,害得她有男人见不着,害得她一个人拉扯着牛犊在少了男人没法活的林区过日子。孟天林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从双龙沟逃出来。 一过腊月二十三,双龙沟的气氛就紧张起来。按沙娃们的讲究,过了二十三,巷是万万不能下了,乱鬼乱神讨年货,说不定会讨到谁头上。掌柜的们也计较,二十三后晌,掌柜的破例让沙娃们提前上巷,而且破天荒没搜身,这让沙娃们后悔不迭,要知道,这天的井巷撞了大运,一块含金量极高的娃娃岩从巷顶落下,碎在沙娃们眼前,那可是从未见过的娃娃金呀,要是能拿一块出去,这辈子啥也够了。沙娃们你望望我,我瞪瞪你,全都傻了眼,口水声吸溜吸溜的,能把人馋死。但是没人敢真动手,他们极不情愿地把沙金装进背篓里,两个人一组,像驴一样吭哧着,爬上了井巷。 掌柜的乐死了,这是他开金巷十年最大的一笔收获。他马上下令,让伙房加菜,还亲自拉过一只羯羊,在井巷口做了祭拜,然后冲孟天林说,抱到伙房,煮了下酒。这是孟天林见到的掌柜最温暖的一次。那天后晌,几乎所有的沙娃都喝醉了,双龙沟的沙娃几年都难得见着一次酒,哪能不醉。孟天林象征性地喝了几口,抱着一个羊骨头,蹲到了伙房对面的墙下。他的眼睛贼溜溜地转,从伙房转到掌柜的卧房,又从卧房转到远处的山野。孟天林想,也许逃走的机会就在今夜。一进腊月门,不时会传出沙娃们逃走的消息,有的冻死在路上,有的跑出去无奈又跑了回来,更多的则被抓了回来。为了抑制沙娃的窜逃,金掌柜答应让四年以上的沙娃轮流回家,但工钱只发一半,另一半等开春回来再给。孟天林听说,这只是掌柜的缓兵之计,因为同样的消息说,国家要关停双龙沟的金矿了,或者国家开采也说不定,掌柜是想借机稳住沙娃,最后捞一把。 孟天林一直观察到睡觉,还是没观察出一条逃走的路线。双龙沟山大沟深,灌木密集,很难有路逃出去,再说这儿处在边界地带,素来就是三不管地区。有了那次的教训,孟天林不敢轻易拿命赌了,况且三年的工钱一分未发,逃出去又能如何。睡觉时有个人轻轻捣他一下,紧跟着响起一个声音,兄弟,想不想家呀。这是孟天林第一次在双龙沟听见有人唤他兄弟,禁不住说,想啊,想得心都烂了。那声音说,兄弟,得想法儿回去呀。孟天林听出,这是青海来的老耿,老耿三十岁,人却长得五十岁的样子。跟他一道还有三个青海老乡,平日跟孟天林关系不错,算是没有互相揭发过。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不出工,躺在窝铺里熬日子。掌柜的说快过年了,让大伙轻松点,其实掌柜的也是怕巷里出事,不过看管更严密了。虽是天天好肉好菜,放开肚子吃,但没哪个沙娃能高兴起来,家的思念会在这些日子格外浓烈,窝铺里终日回响着压抑的哭泣声。 孟天林跟老耿他们的密谋也在加剧。他们已经想好,要在腊月二十七动手,按经验这阵子掌柜的会忙着各处送礼,外出的机会多,而腊月二十七掌柜的是断然不会出门的,开金巷的掌柜都迷信,腊月二十七必须守在屋里,天塌下来也不出门。掌柜的会一手搂着一个女人,软倒在毯子上。要是那时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成功的机会会大许多。 孟天林几乎心急如焚地等着那一天。这中间掌柜的差人发过一回工钱,每人一百块,说可以买酒喝,也可以找女人耍,掌柜的提供一切方便。孟天林忍住了。他把一百块钱折成一只飞机,在窝铺里飞来飞去,想象着飞机落到林区的一瞬,想象着山妹奔向他的一瞬。 那个夜晚没有星光,白日里腾起的乌云一直覆盖到深夜。吃过晚饭,孟天林早早睡了,跟他同时入睡的还有四个青海人。半夜时分,孟天林听到一阵响动,老耿装作撒尿先摸了出去,紧跟着他们一个个摸了出去。夜黑如墨,西北风从很远处啸叫着卷来,孟天林看到一个黑影矫健地跃到伙房,藏到掌柜的卧房西边了。大地死一般的宁静,孟天林不敢耽搁,跟着跃了过去,在伙房门口他差点跟一个看工撞个满怀,看工正是拦腰抱住他的那位。孟天林几乎没有犹豫,轻轻一下,就放倒了看工,那家伙把拿命换来的钱全花在了女人上,身子软得像一张纸,孟天林只一锤子,他便晕了过去。 他们跃进睡房时,掌柜的正跟两个女人喝酒,两个刚从山下送来的女人一脸妩媚,火光映出她们浓妆艳抺的脸,其中一个的胸口敞开着,露出半个肥硕的xx子。孟天林只觉眼一疼,就顾不上什么了。四个青海人真是厉害,没等掌柜的喊出声,就把她牢牢地捆住手脚,两个女人吓得缩在一边,眼里除了乞求就剩恐惧。孟天林一把提起一个,将她们的嘴用棉布堵上,然后亮出刀,开始跟掌柜的讨价还价。 倒霉得很。孟天林现在还后悔,要是迟一天下手就好了,至少能把工钱一分不差地全讨回来。可谁能知道呢,当他们说出唯一的条件就是拿了工钱平安走人时,掌柜的居然笑了。那家伙居然能在那种时候笑,可见他有多大的能量。孟天林到现在都承认,能在双龙沟做金掌柜的,绝不是等闲之辈。 他们没能拿到想拿的钱,按说好的工钱,五个人这些年挣的足有一怀大票子。掌柜的把钥匙扔给他们自己取时,五个人傻了眼,传说中经常装满百元大钞的保险柜只剩下可怜巴巴两沓票子,其中一沓还是动过的。掌柜的后来说,就是把他刮了,也拿不出更多的了,谁让他们挑的不是时候哩。四个青海人傻了,孟天林也傻了,原想趁机还能多拿几个的,没料情况糟糕成这样。怎么办?五双眼睛望在一起,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咋,倒是掌柜的替他们出了个主意,拿上走吧,平均分开,回家过个好年。想通了再来,想不通那就不好意思了。见他们还愣在那,掌柜的笑说,再不走可就没机会了。 孟天林沮丧地一跺脚,真是应了那句古话,倒起霉来喝凉水都塞牙。辛辛苦苦三年,还冒了那么大风险,仅然只分得三千多块。一想这事,孟天林就觉后心都凉透了。他发誓再也不去想了,要把双龙沟彻底埋在这雪里,让过去的三年从此成为死去的一个噩梦,再也不困扰自己。 蓦地,孟天林望见一盏灯火。孟天林摇摇头,确信不是幻觉。茫茫雪野里,那盏灯火就像旷天里的星星,在风雪中忽明忽暗,顽强地闪烁着。孟天林欣喜若狂,连滚带爬朝灯火扑去。 看清了,终于看清了,正是那间泥巴屋,野猪村的歇脚屋。风雪中,泥巴屋像个孤零零的孩子,瑟瑟发抖,更像个饱经风霜的老人,默立风中,饱含泪水在张望。架在四棵参天松柏上的木头支架为泥巴屋遮挡了不少风雪,才使得这间牛粪和着泥块垒起的小屋在雪中没被压垮。马灯就亮在屋檐前的支架上,晃晃悠悠的,发出的光亮却很执著。孟天林终于站到了小屋前,他闻见了一股亲切的牛粪味,听见了柴火的爆裂声,甚至嗅到了德胜老汉嘴里的青稞酒味。他几乎要张开膀子,鸟归巢样扑向它。可是他突然止住了步子。 孟天林手捂住裤带,贴身的裤兜里,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提醒了他,让他猛地止了步子。这样的风雪夜,旷无人烟的山岭,假使守夜的不是德胜老汉呢?孟天林有点犹豫,这可是拿命换来的呀,要是遇个歹人,孟天林动摇了,脚步不由得往后移,身子都要转过去了。一阵狂风袭来,险些将他掠倒,身上的肌肉一经停下来,便发出钻心的痛。狂风掠着冰雪,打在他脖颈上,刺烂了肌肤,血还未流出,就冻僵了。孟天林再次看见了燃着的柴火,噼噼剥剥的响声诱人得很,无法舍弃了。他想,进去暖暖吧,多留点神,缓过身子就走。 孟天林这才缓缓走过来,抬起手,敲响了门。 木门吱呀一声,孟天林断然没想到,火光映出的,竟是一张俊美的女人的脸。 孟天林愕然地怔在那儿,抬起的脚步僵在了空中。女人也有片刻的惊疑,定在了那儿,眼里滑过几道细碎的浪,最后让一片灰暗覆盖了。不过女人很快发出了声,天呀,这大的雪,快进。孟天林醒过神,抬腿跃到了里面。一看到真实的柴火,孟天林忍不住了,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把整个身子投进了火中。女人阀上门,又用一根杠子牢牢地扛住,转身看见孟天林,惊恐地叫起来,不要命了呀,快取出来。女人奔过来,把孟天林的胳膊从火中捞出来,把他整个人往后推了几步。孟天林使劲地想张开嘴唇,冻僵的嘴却动不了。 女人把孟天林放倒在一堆胡麻秸上,上面铺着一张完整的牛皮,她从炕上抱下几张狗皮、羊皮,给孟天林盖上,最后拿出一床厚被,严严地捂住孟天林。这是常识,冰天雪地赶来的人身上是冻僵的,得慢慢暖,要是猛地遇了火,身上的肉会和冰雪一起化掉。 女人往火炉里又加些柴火,火炉是一只废弃的油桶做成的,柴火加进去,马上发出一串子脆响,火苗呼呼跳跃着,映出女人光鲜的脸。女人很年轻,火光下她的脸像是刚入洞房的新娘,留着长发,随意地垂散在肩上,穿一件紧身红袄,衬托得人很利落,也很妖娆。屋子的温度迅疾升起来,躺在胡麻秸上的孟天林渐渐有了知觉,试着伸了下胳膊,能动了。女人叫他不要动,多躺一会,放心,到了这里,就跟家一样,女人说。女人说话时已将另一个炉子打开,那是做饭用的炉子,孟天林扭头看了女人一眼,山妹的影子立刻跳了出来,孟天林幸福地闭上了眼。 一股油香飘起时,女人陷入了怔思。 女人是在等人,守夜的德胜老汉病了,癌症,动不了。这么大的雪,又近年关,村落里一时抽不出别的守夜人,女人便自告奋勇来歇脚屋。女人不能不来,她的吉刚还没回来。吉刚出去两年半了,说是到黑兰山,可一去便无音讯,连个口信都不带来。女人天天等,夜夜盼,眼看着大雪要封山,还是不见吉刚的影子。女人几乎要绝望了,这个年又不能团圆了。女人忍着泪,天天朝铁鸡岭张望,一望见影子,女人的心就怦怦直跳,恨不能跑上铁鸡岭,迎了吉刚回来。等影子到了野猪坡,女人的泪就下来了,来的都是别人的男人。别人的男人都赶着回家过年了,唯有她的吉刚,连生死都还不知道。 还好,大雪落下的那天,女人终于得着信儿。一同出去的黑蛮子说,吉刚迟些日子回来,矿上发工资,挪不开脚,等发完工钱,吉刚就赶回来。黑蛮子还说,你就等着抱金娃娃吧,吉刚哥可挣了大钱,他都成矿老板的大红人了。女人飞快地跑到村落里,把这个大喜讯告诉公婆,公婆盼吉刚都盼得吃不下饭,一听吉刚要回来,马上颤颤地站起身,非要来歇脚屋等。女人哪能让他们来,把娃儿往婆婆怀里一推,饭也没在家吃,就又跑来了。 女人又等了四天,直到茫茫大雪彻底封了山,才想吉刚回不来了,说不定让大雪挡在了二道梁子,住在山林嫂那达了。女人好不难受,盼了两年,直盼得有了信儿,却把自家男人盼到了雪那头。 可恶的雪。 女人麻利地做饭,啥都是现成的,狗肉、棒子面,还有一只鸡。门响的那一瞬,女人心哗地一亮,利索地跳下炕,险些要喊出吉刚了。女人断定是吉刚回来了,吉刚一定也急着她,急着他还未见面的娃儿,他怎能在山下安心呢,他一定会想办法穿过雪岭,不顾一切地赶来。女人抽开门阀的一瞬,手是抖着的,心就在嗓子眼上,女人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知道看见吉刚的一瞬会做出什么。女人站在门前,稍稍平定了下心情,这才哗地打开门,白头白脸,女人确信就是她的吉刚了,几乎要扑上去,扑到这个雪人怀里,恨恨地骂一声死鬼,然后使劲地捶他一下,把两年多的思念和怨恨一块捶过去。女人却忍住了,白雪刺得她眼疼,望着眼前冻僵的男人,女人的喉咙哽着,像是有根鱼刺扎里头,说不出话来。女人怔怔地望着雪人,心里期盼着那个声音响出来,过了几秒,还不见雪人有何反应,女人就知弄错了,这个长得跟吉刚一样高大结实的男人不是吉刚。可女人还是控制不住地想把身子扑过去,整个地扑过去,仿佛只要扑过去他就是吉刚了。 女人边做饭边想着刚才的心情,兀自脸红起来,一抺羞涩滑过额头,漫向耳际。女人真是想疯了,想癫了,忍不住又朝躺着的男人瞥了一眼,像,真像,个头,身架,就连躺着的姿势,也一模一样。女人在心里暗笑一声,不要脸,偷看别家男人,臊死吧。可女人又瞥了一眼,这是个好信哩。他能回来,吉刚就能回来,吉刚不比他少腿少脚,说不定矿上真忙呢,都当了啥技术员了,能得很。连个巷都没见过,能懂煤的事?女人觉得不可思议,世上的事怪着哩,说不定吉刚真成哩,只是自个把他小看了,还不让他去哩,说挖煤危险,三片石头夹片肉,一条腿在阳间,一条腿在阴间,还不如去双龙沟,远是远点,可来钱快。女人当然不只是为了钱,她才不那么想呢,如果不是要往山下搬,不是要给公公看病,她才舍不得让吉刚出门哩。就在林区待着,养几头牛,种几亩地,饿不死就成,跑那么远挣钱,担惊受怕不说,把她放在屋里,搂个冰炕睡觉,多寒心呀。 没良心的,放出去还不回来了,等回来,偏不给他开门,雪地里多冻会,看他还敢。 女人心里乱着,手却不闲,不多时,饭做好了。女人走向孟天林,喂一声,孟天林挣挣身子,想起,却发现腿不听使唤。刚才还能走路的腿,一躺像给躺没了,孟天林感到不妙,双手抱住腿,边摇边喊,我的腿,天呀,我的腿。女人一惊,忙忙地掀掉被子,皮子,看见孟天林两腿直直的,肿得跟檀木条似的。女人试着掐了一下,问疼不,孟天林摇头,同时狠狠捶了一捶,居然仍没感觉。女人小心翼翼,帮孟天林褪下狗皮筒子,棉袜跟脚沾在了一起,一股臭气喷出来,熏得女人扭过脖子。女人找把剪刀,先将棉袜剪开,接着哧一声,孟天林的裤腿裂开了,两条红肿的腿露出来,孟天林呀一声,伸手阻拦,女人嗔怪道,不要腿了呀。说完,倒一瓶青稞酒,点燃,淡蓝色的火苗簌簌跳起,女人蘸上酒,使劲搓起来。火苗在她十个手指间跳动,仿佛一只精灵,跳来跳去。 孟天林渐渐有知觉了,满是感激地看着女人,多好的女人呀,想起自己进门时的心境,孟天林有些羞愧。女人却始终低着头,没话,只顾用劲搓。渐渐的,手心里浸了汗,身上也热成一片。女人曾经这样搓过男人的,那是订婚不久,吉刚闻知她爹病了,背一只野兔翻过山去,女人娘家在野猪坡对面,也是林区。那天吉刚迷了路,雪地里耽搁了好几个时辰,大半夜才找到家。爹让哥嫂送到了山下医院,娘跟去侍候,吉刚一进屋,重重地摔到地上。女人就是用这法子,给他搓,后来,后来还忍不住把吉刚的脚掖在怀里,用胸口给他暖。女人忽地就想起那一幕,禁不住脸红起来,红得厉害,快要红透了。那是多美的一幕呀。从那天起,她就把自个当成了吉刚的人,身子都让他挨了,那可是女儿家的身子呀,咋就让他一双臭脚先占了便宜呢。女人脸红得不成样子了,搓着的手也摇晃起来,到后来,就不是搓了,变得像抚摸。女人有点恍惚,整个人都缥缥缈缈的,目光迷离成一片。 孟天林终于站了起来,女人递上碗,说趁热吃吧。孟天林顿感饥肠辘辘,顾不上客气,端碗大口吞吃。火光下,女人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他,看着孟天林狼吞虎咽,心里泛上一层难过。歇脚屋守候的这些日子,女人没少见这些出门讨钱的男人,仿佛把几年的饥饿全攒了回来,一见着五谷,啥也不管了。女人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孟天林真叫能吃,眨眼一锅饭没了。女人又端上一盆骨头,孟天林有点不好意思,女人拿眼神鼓励他,孟天林讪讪地笑笑,抓起一块,啃了起来。女人倒了半碗酒,说,喝上暖和些。孟天林知道遇上了好人,在这个狂风怒雪的夜晚,孟天林没想到会遇上这么好的女人。他有些感动,捧着碗的手微微发抖。这时候孟天林已坐到了炕上,热腾腾的炕,暖得孟天林想叫唤。孟天林想说句什么,至少表示一下谢意,可嘴拙得说不出来,只是望住女人傻笑。女人让他笑得有些慌乱,无声地勾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心怦怦乱跳。女人真是年轻,个头适中,身材更是好看,女人勾头的动作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韵味,孟天林看了一眼,心就惶乱得跳起来。 你也喝一口吧,孟天林说。孟天林不知道为啥要让女人喝,这个意外中的女人已彻底搞乱了他,他有点神不守舍,更有种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掩盖住自己的惶乱,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女人却始终如一地站在炕下望着他,有好几回,女人都把他望成了吉刚,女人的幻觉瞬间打开,身子不由得发颤。这颤从心底某个地方升起,涟漪一样漫开,迅疾包围了整个身子,女人有一种倒下去的危险。可女人坚定地摇摇头,把自己拉回现实。女人不时地告诫自己,他不是吉刚,吉刚还没回来,吉刚很快就要回来。 女人再次往火里添些柴。一串火苗跳出来,女人好像烫着了手,轻叫一声,旋即捂住了嘴。女人怕孟天林笑话,孟天林哪能笑话呀,那一声轻叫软软地捉住了他。他放下酒碗,差点跳下炕抓住女人的手。见女人用嘴对着烫伤的地方,孟天林吸了一口气,算是平定了自己。 屋子里有些静,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那么静着,听柴禾在火里剥剥地响,听风在外面凶凶地吼。女人本是很想问些什么的,比如路上碰到过人没,比如山下雪大不,或者索性直截了当问,认识一个叫吉刚的么,要是认识,那可就话多了,到天亮也说不完。女人更期望他先问,问啥都行,只是别这么哑着,哑着难受呀。 你也喝一口吧,孟天林又说。说着掏出酒瓶子,要给女人倒。女人忙忙地接过,说我自个来,便真的给自己倒了半碗。女人有喝酒的习惯,林区的女人都有。太多没男人的夜晚,林区女人会拿酒暖身子,壮胆,喝醉了反倒睡得痛快些,很多烦心事让酒一冲便没了。 女人喝了两口,让酒呛了一下,发出一连串的咳。炕上的孟天林不安地说,慢些喝,别呛坏了。女人止住咳,直起腰,再望孟天林时,眼里就多出一层泪花,女人心里原是有苦的。 半碗酒很快没了,女人还要倒,让孟天林拦住了。天不早了,我该上路了,孟天林说。女人没说话,屋子里气氛怪怪的,女人身上的清香浮在半空里,不掉下来,也不飘走,嗅一口就让人心乱。是个好人哩。孟天林再三提醒自己。说不定男人也在外头,孟天林又想。我要上路了,孟天林像是在试探,声音轻得连自己听了都心虚。 这大的雪,天亮再走吧。女人终于说。女人从胡麻秸上拾起羊皮,还有被子,像是要给孟天林铺炕。孟天林有丝紧张,又像是窃喜。他跳下炕,帮女人收拾弄乱的屋子。女人扭过头,说将就一宿吧,过路的人都这么将就的。 女人后半句话让孟天林琢磨半天,他弄不明白女人为啥要加上这半句,是在掩饰么?还是提醒孟天林,说不定还有过路人要来?孟天林决计不去想了,坦率说,他对女人没别的想法,能有啥想法哩,这么好个女人,再有想法还能叫人么。这么一想孟天林便大方许多,不再别扭了,脱下羊皮袄,叠成枕头,往炕沿一放,就要躺下去。倒下的一瞬,忽然又记起什么,扫一眼女人,见她正专心忙着,便快快地取下裆里鼓鼓囊囊的小包,裹进羊皮袄,还不放心,又拿腰带扎了两道子,打个死扣,确信牢靠了,才稳稳当当地枕上。 一躺到炕上,孟天林脑子里便跳出山妹。说来也怪,这女人跟山妹还真有点像,腰身,脸盘,就连做出的饭,味道也是一样的,怪不得一口气吃个底朝天哩。孟天林暗自笑了笑,觉得世上的事真是日怪,想山妹,半道上还真就遇个山妹。只是这事儿,说啥也不能叫山妹知道,就说守夜的还是德胜老汉。 孟天林听见一声门轴响,知是女人出去了。一股冷风嗖地刮进来,孟天林下意识地缩缩头,用被子裹紧脖子。女人真是出去了,女人站在泥巴屋前,冲铁鸡岭的方向望。女人终究知道,炕上的男人不是吉刚,她的吉刚还在路上。不会让雪埋了吧,女人把自个吓了一跳,冷风灌进脖子,女人打个激灵,朝雪地啐了一口,为刚才那个不吉利的念头。女人确信吉刚是不会出事的,他都成技术员了,还怕对付不了雪,可他怎么就还没影儿呢? 女人最终在雪地上撒了一泡热腾腾的尿。一股酒气腾起来,熏得女人想呕,女人赶忙提好裤子,快快返了回来。没戏了,等明天吧。女人这样跟自己说。阀好门,用杠子顶牢,女人在地下站了会,摸索着上了炕。炕上飘着一股酒味,还有男人浓烈的汗味儿。女人一触到这味儿,立马又变得恍惚了。 女人睡不着,她相信孟天林是睡着了,赶了那么远的夜路,不累才怪。屋子里不时响起鼾声,重重砸在女人心上。女人有点怪孟天林,咋就多连一句话也不说哩,话就那么值钱?女人是最怕夜晚的,尤其风雪夜,女人常常是抱着身子、蹲炕头、望着炉火,一边听风雪的吼叫声,一边想着远方的吉刚。有时想累了,和衣倒在炕上,却越发睡不着,孤独像风雪一样无边无际漫来,钻进女人的每个毛孔,那是比风雪更厉害的东西,能让女人的每个毛孔发出尖锐的疼痛。 而此时,疼痛又在女人身上漫开,女人甚至能听到清晰的声音,很尖利,像钢针钻在骨头上;又很沉闷,狂风卷过林子样,吼吼地响。女人双手捂住耳朵,想拼命把声音赶出去,很多个夜晚,她都这样成功地驱赶了它们。可今夜有点特别,女人捂住耳朵的手很快掉下来,一捂住耳朵,反把身边的声音捂没了,女人此时多么想留住这声音,哪怕是她最不爱听的鼾声。 女人终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兴许是酒精的作用,女人只觉身子一飘一飘的,头里一晃,便到了梦中。 柴火慢慢弱下去,偶尔一两串火苗腾起,流星一般划过沉闷的夜晚。 鸡叫时分,女人一个闪身惊了起来。女人梦见吉刚出事了,吉刚正在雪岭上奔走,吉刚的步子多快呀,快得风都追不上,可突然一场雪崩,天塌地陷般的雪崩,硬是把她的吉刚活活埋了。女人惊叫一声睁开眼,惊慌中望见炕上的男人,女人不顾一切扑过去,紧紧抱住了男人。 孟天林压根就没睡,女人的气息一直困扰着他。酒精在体内燃烧,呼呼的,孟天林快要飘起来了。孟天林强迫着自己。他故意发出鼾声,他觉得鼾声能让屋子安全些。可女人的呼吸越发浓起来,辗转反侧的声音能让世界塌陷,关于山妹和女人的种种联想加重着夜的不安。孟天林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思想和灵魂都被颠覆了,世界马上会变得混乱无序,唯有汹汹波涛般涌来的女人气息成了唯一的真实。 孟天林知道自己不能救自己了,他已落入了雪崩,埋葬他的将是这白雪一般圣洁美丽的女人。 孟天林抓住了女人。女人抖动着,震颤着,女人像被野兽追赶,走投无路地投向他。女人的双手急促而有力,抓住稻草般抓住他。孟天林不能犹豫了,其实他哪顾得上犹豫,饥渴的身子像一张早已拉紧的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孟天林揽住女人的同时也把自己交了出去。 两股汹涌的气息没头没脑地交汇在一起。女人一接触到真实的气息,就由不得自己地软下去,只有锋利的牙齿咬住男人的肩胛,这一咬让她更猛地迷失了自己。女人被噩梦一路追赶着,直到男人火烫的身子坚实地压住她,直到一道急流以不可抵挡的气势洞穿她的身体,女人才像雪莲一般灿然盛开。女人宁愿把自己沉醉在梦里,所以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搏杀后,女人梦呓般发出一声呼救——吉刚呀! 孟天林遭雷击般轰然倒下。 孟天林跟吉刚是在山下的老相好酒馆相遇的。 从掌柜屋里出来,孟天林跟四个青海人一路奔逃,所幸的是腊月的天空即时降下一场雪,雪不大,但足以把逃命者的足迹即时掩了。老耿是个对双龙沟了如指掌的人,一逃出金矿,他的步子便兔子般敏捷,孟天林追得气喘吁吁,另三个沙娃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孟天林感谢上苍让老耿看中了他,他的脚趾间都充满感恩之情。老耿不时地吆喝,要他们跟紧,他们必须在天亮以前逃到安全地带,等保镖从酒中醒来,他们会像鸟一样飞过这险象丛生的死亡之谷。灌木划破了裤子,血从四处渗开,孟天林不敢怠慢,连脚上的刺都顾不上拔一下,一掉队他就完了,双龙沟就是他的葬身之地。 他们是在第二天天擦黑时逃出双龙沟的。望见大路的一刻,孟天林双眼控制不住地喷出泪水,他想跟老耿他们分手的时候到了。生死一场,孟天林有点舍不得他们。想想噩梦一般的三年,孟天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怀揣三千多块钱活着出来了。这时候他脑子里再次闪过金矿掌柜刀子下的笑,那是他见过的最让人震撼的笑。他居然笑得出来,真他妈的,孟天林这样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夜色下三道寒光逼向他的时候,孟天林还在想怎样跟老耿说谢。老耿是个不爱言声的人,三年下来孟天林跟他说话还没超过十句,就这么个人,却有智慧从掌柜手里拿到钱,还能如鹰般把他们带出这死亡之谷。就在孟天林打算跟老耿热烈而悲怆地拥抱作别时,三道寒光逼向他的脖子,他发现三个沙娃脸上突然换了颜色,目光更是恐怖得没法看,他们手里齐齐地亮出刀子,一道冰凉划过孟天林的心际。 孟天林面无血色地看着老耿,这个平常温厚得就像父亲般的男人突然说,对不住了,兄弟。 三个沙娃也说,对不住了,兄弟。 孟天林惊骇得哆嗦着嘴唇,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们可是生死兄弟呀。 三个沙娃咬着牙说,谁都想过个好年呀,拿出来吧,别逼我们。 老耿铁冷的表情拒绝了孟天林求救的目光,天在刹那间冷得令人发僵。孟天林还在抱着一丝幻想,一个缺乏耐心的沙娃已用刀尖割破了他的皮肤,孟天林感到有丝血状的东西汩汩流出。他最后望一眼老耿,老耿已扔下他们,做出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诀别。孟天林攥着钱的手迟疑许久,在第二刀划向他的瞬间,突然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走出不远的老耿后来折过身,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票子,一路保重。 孟天林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赶到山下,走进老相好酒馆时,饿得已没一丝力气了。 老相好酒馆的炉火烧得正旺,空空的店堂里,一个跟自己同样年龄的男人正在孤独地咀嚼着饭菜。孟天林挑个桌子坐下,冲男人面前的一大盘狗肉咽了口口水。男人听见响声,转身看他一眼,便又低头咀嚼起来。 孟天林只要了碗面,外带二两青稞酒。 夜慢慢黑下来。孟天林吃饭的姿势孤单而无力,他已没有任何带感情色彩的念头了。面对横在面前的茫茫雪岭,孟天林连悲伤的力气都不再有,吃完面再说吧。走一步是一步,一路上他就靠这个念头活了过来,他发现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这个念头是唯一管用的念头。 大兄弟,来只狗腿吧。那男人突然走过来,见孟天林诧异,又说,这冷煞人的天,不吃狗肉哪行呀。说着便把自己桌上的狗肉端了过来。男人绝无恶意,纵是有恶意又能咋?孟天林已没什么畏惧了,唯一的畏惧便是对狗肉垂涎四射的目光。 吃吧,出门就是兄弟,谁让你我是最后回家的人呢。 男人看上去很开心,酒精已在他脸上燃烧,发出掩不住的光芒,那是只有挣了大钱的人才有的光芒。孟天林艰难地推开狗肉。男人的兴奋刺激了他,他听到自己的身体很疼地叫了一下。 我叫吉刚。男人毫不见外,一屁股坐他面前,拉起了话头。 吉刚确实挣了大钱,他毫不掩饰地告诉孟天林,黑兰山真是个好地方,好地方呀,兄弟,只要舍得力气,甭说钱,就是金子也能换来呀。吉刚美美鼓了一口酒,见孟天林不动狗肉,吉刚好像来气了,怎么,看不起兄弟,实话跟你说,黑兰山那地方,可没人敢看不起我。吉刚把狗肉推向孟天林,又冲里面喊,再来一碗羊杂。 孟天林端着羊杂,他也不管了,喂饱肚子再说。这就对,亲不亲,一乡人嘛,兄弟,哪个村落的? 牛头嘴的。孟天林低头说。 近呀,一山之隔,我是猪坡沟的,说起来还是同乡哩。吃,吃,吉刚来兴了,终于等到了伴。走进空荡荡的老相好时,他还发愁,茫茫雪岭,一个人咋过呀,这不,终于让他等到了伴。 孟天林跟吉刚大碗碰喝起来,没多时,吉刚就把他在黑兰山的事全说了。兄弟,要是不嫌弃的话,过完年一道去,背煤有啥怕的,有兄弟我哩,保你发,看你这一身好力气,不背煤可惜了。 孟天林无话可说,只是瞪着一双黑突突的眼睛,盯住吉刚望。吉刚告诉孟天林,别看矿主都是有钱人,可真正懂巷的没几个,要是多少懂一点巷里的事,值钱着哩,弄不好就给你一个技术员,工钱比别人高几倍,年终还有红分。说来也惭愧呀,我那点本事,都是现学现卖,我遇了好人,他背了一辈子煤,是他手把手教我的。可惜了,他让巷给压死了。 店堂的气氛沉闷下来。 不说了,说起来难心,还是说开心的吧。怎么样,兄弟,你也挣得不错吧? 孟天林头垂得更低了,牙齿咬得格巴响。幸亏吉刚转了话题,吉刚说起了女人。一说女人,吉刚的话又把不住了,他竟然打开随身背的包,从里面取出一大堆衣服,都是给我媳妇买的,你给参谋参谋,她不会说我老土吧。 孟天林手抖抖地抚在那堆衣服上,他的眼里再次冒出山妹。结婚到现在,山妹还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孟天林哽咽了,他把手从衣服上艰难地拿开,冲吉刚说,装上吧,装上。 吉刚又打开一个包,全是娃儿吃的玩的,吉刚兴冲冲说,还不知是男是女哩,管他哩,都给买了,最好是双胞胎。 店堂里爆发出吉刚山洪一般的笑,孟天林的耳膜快破了,他捂住了耳朵。 两个人足足喝了三斤青稞酒,觉得身子热浪滚滚。吉刚说不喝了,再喝就倒在铁鸡岭上了。他冲孟天林爽快地一笑,兄弟,你我有缘哩,到了野猪坡下,让我媳妇再给你炖酒,我们喝他个一醉方休。 吉刚大方地喊掌柜的结账,孟天林的手可怜巴巴地捏着一张毛票。吉刚说,哪呀,兄弟,我请客。吉刚掏钱的一瞬,孟天林看清了那个鼓鼓囊囊的小包。 上了路,吉刚的话就少了,也许孟天林的沉默让他觉得话太多了,还是外面的风雪让他醒了酒。两个人踏着夜色,一步步朝雪岭走。路过二道梁子时,四道目光不约而同地朝山林嫂的歇脚店望去,孟天林真怕吉刚会停下脚步,会走进去,他不相信一个装满票子的男人会放过这地方。 走吧,兄弟,再好的热炕也没自家媳妇的好。见孟天林盯住歇脚店不动,吉刚爽笑道。孟天林尴尬地咧咧嘴,悬着的心腾地落了地。再上了路,孟天林就觉浑身有劲了,他甚至一度走到吉刚前头,把大雪中吭哧吭哧的吉刚拉下好一截子。 风越来越紧,齐膝深的雪让人每迈一步都很艰难,风把雪吹成了一道一道的溜子,稍不留心,踩到溜子里,就摔个偏跤。吉刚摔了好几跤,爬起来后大咧咧地骂,狗日的雪,咋就光绊我哩。孟天林会停下脚步,等吉刚赶上来,不等吉刚喘气,就又迈开了步。吉刚摔得不耐烦了,后面骂,你家热炕着火了呀,一道走好不?! 孟天林不敢慢,不敢跟吉刚并肩。一上路,他的心里就着了魔,他怕一并肩魔会跳出来,会让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恨不得一脚踩过铁鸡岭,把这个叫吉刚的男人远远抛到脑后。可那个魔实在太厉害了,他让孟天林一次次停下,一次次朝吉刚伸出手,拉住吉刚手的一瞬,孟天林清晰地听见自己心里发出的声音,可怕的声音。 孟天林发誓不再理吉刚,摔死是他自己的事,跟我没关系。摔死是另一回事,那是天爷害的,孟天林一次次这样重复。他不知道这样重复的意义何在,但他忍不住重复。突然,他脚下一滑,重重摔了出去。孟天林一声惨叫,身子箭一样随雪块飞了出去。孟天林闭上眼,也好,这样反倒干净。 孟天林没被摔死,差一点就摔死了,他一脚踩空踩到了山崖上,坠下山崖的一瞬,本能地抓住了一棵树,树深藏在雪中,不知怎么就让孟天林抓住了,他挣扎了几下,冲吉刚发出呼救。后面的吉刚赶上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捞上来。吉刚上气不接下气说,让你慢点,鬼催着呀。 孟天林翻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吉刚不解地盯住他,心想撞上鬼了。 接下来,他们走得都格外小心,尤其孟天林,每踩一步都像是很沉重。铁鸡岭遥遥地横在面前,翻过铁鸡岭,就是野猪坡了,孟天林一遍遍提醒自己。孟天林觉得自己沉重得不能再走了,他真想躺下来,倒在雪中,让这个挣了大钱的吉刚从他身上踩过去,那样他就不欠他什么了。 吉刚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紧不慢地跟孟天林保持着距离。风从两个人耳边吹过,他们听到的不是同一种风声。 没机会了,孟天林听见风说,再怎么也不能直戳戳地扑去吧,他会有提防,那么精明个人,不会没提防。孟天林还是听见风说。孟天林咳嗽一声,这是他发出的第一声咳。果然,身后的吉刚也发出一声咳,比他的有力。 雪岭静得让人喘不过气,风声没了,空气僵止了,只有两个人的心跳,“冬冬”地敲打着灵魂。孟天林一身冷汗,彻骨的冰凉。吉刚远远拉下一截子,翻过铁鸡岭,就是野猪坡了。 兄弟呀,孟天林沉沉唤了一声,一个趔趄倒下去。这次他没抓树,身子倒悬在悬崖上,一双脚露给了吉刚。 兄弟呀! 雪岭回荡着孟天林狼嗥般的声响。 吉刚似乎犹豫了一瞬,拿眼四望,雪岭茫茫的,看不出什么。他本能地腾起脚步,朝孟天林扑去。就在吉刚用力抓住孟天林双脚往上拉时,孟天林一个鲤鱼翻身,跃了起来,紧跟着他从狗皮筒子里掏出从老相好酒馆拿的铁锤,只在一瞬间,吉刚便失去了思维。 孟天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接下来他考虑该把这个叫吉刚的男人送往哪里,孟天林还不是一个十分心狠的人,这从他没给还在呼吸的吉刚补上第二锤便能证实。他捞着吉刚,朝瞅好的山崖走去。这时候孟天林出奇地平静,连呼吸都是均匀的,头上不再有汗,藏在狗皮套子里的手心也是干干的。孟天林奇怪自己能平静下来,这在下手前是不敢想象的事,可他做到了,看来他并不比青海人差什么。 孟天林捞着这个叫吉刚的男人,捞了足有五十米远,雪地上捞人竟是一件容易的事,孟天林再也不觉得有什么艰难的事了。他会心地一笑,他听到自己的身子又响了一声,尔后便彻底平静了。孟天林想,往后的岁月,他再也听不到这种来自自己身体的声音了,他略微有些伤感。 孟天林借着酒力又把吉刚往前捞了几米。青稞酒的酒劲就是大,孟天林庆幸多喝了几口,要不,他还没这么大的力气哩。青稞酒是好东西呀,孟天林这么想着又掏出酒瓶,往嘴里灌了几口,是吉刚临出酒馆时冲掌柜要的。 孟天林该做最后一道工作了,只要把吉刚往山下一推,一切就灰飞烟灭,神不知鬼不觉。孟天林有点感恩这场雪。 就在孟天林做出最后一个动作时,吉刚突然动了一下,像是要起来的样子,孟天林一个趔趄,差点把自己吓过去。可他还是镇静住了。吉刚果然起来了,直直地起来,孟天林“妈呀”一声,抓着吉刚的手松开了。 孟天林往后退了几步,才发现吉刚根本没起来。不过吉刚已经看不见了。他一松手,吉刚就从山崖下摔了下去。孟天林胆战心惊朝山下望了望,没望见吉刚,不过他想吉刚再也站不起来了,等冰消雪融,春暖花开,吉刚会变成一具骨架,有谁能想到这风雪夜的事呢? 孟天林从女人身上重重地摔下,脑袋长时间地处于空白。 吉刚,吉刚呀。 女人幸福地闭上眼,带着难得的陶醉睡去了。女人的手还牢牢地抓着孟天林,梦中的女人一定抓住了吉刚。 孟天林轻轻掰开女人,轻轻下炕,穿上狗皮筒子,走进了雪夜。 风忽然又厉了。 雪夜发出恐怖的嘶叫。 孟天林像是喝醉了般,冲来时的路疯了般扑去。 女人直到第二天晌午才睡醒,女人睡得实在是太香了。 女人睁开惺忪的眼睛,摸了把炕,炕上空空的。女人做梦一般,怀疑起自己来,昨夜这屋来过男人么? 这时候女人看见了一个包,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包。女人赤着身子跳下炕,打开,花花绿绿一眼的衣服,女人惊叫了,你出来呀,死鬼。 女人接连打开几个包,直到捧着一怀的票子,女人还是不能确定,昨夜来过男人么。 这之后,女人便活在恍惚中,她始终搞不清那夜到底来没来过男人。直到第二年春暖花开,冰消雪融,女人才在村人的搀扶下走向铁鸡岭。 女人看到两个紧紧抱住的男人,一个把另一个往上推。女人搞不清,到底哪个是他的男人,或者都是。 女人抬眼的一瞬,看到远处立着一个山花一般的女人,她的样子有点忧伤,不过浑身透出一股亲切味儿。 女人冲那个跟自己有点像的女人笑了笑。 姚先生 姚先生一开始不是下放到我们堡子里的,按规定,他要到公社石碴厂改造。六子爹找到公社书记,说要把姚先生带回堡子里。公社书记默了半天,不大同意。他说,姓姚的是来接受改造的,不是让他来教书害人的。六子爹走出办公室,在公社大院转了几个磨磨,突然高举起拳头,喊,打倒姚白玺,打倒走资派! 姚白玺就是姚先生,但堡子里不叫他姚白玺,叫他姚先生。 姚先生让六子爹用骡子驮进堡子里那天,堡子里集满了人。大家争先恐后,都想看一看这个上海人长什么样,是不是头上长着角。六子妈仗着自己是队长女人,挤在最前头。看着看着,六子妈高叫起来,白,白啊,真白。 那天姚先生穿一件蓝涤卡中山装,下身是劳动布裤子。六子妈看到的白,是姚先生脖子里露出的衬衫领,还有他的袖口。六子妈一喊,堡子里所有的眼睛全都集中到姚先生脖子里,天啊,世上还有这样白的领子。堡子里人经几辈子,谁见过这么干净的白!姚先生脸一红,微微地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这一下,堡子里的女人们全都看清了他的脸。哟嘿,像,真像。六子妈又喊了。姚先生的脸是我们堡子里看到的第一张城里人的脸,比葱白,比萝卜嫩。堡子里的女人想了好多东西,都比不出。总之,就一个字,白。边上的六子爹跟他一比,妈呀,简直就像刚从煤堆里挖出的。 六子妈说的像,是说姚先生像先生。其实六子妈也没见过先生,不知道先生该长什么样,但看了姚先生,六子妈就觉得先生就是姚先生那样,只有姚先生这样的男人,才配叫先生。你瞧,他站在阳光下,身子微微侧倾,脸始终对住看他的人,面色温和,露着浅浅的笑。这样的站相堡子里哪个男人有?就是公社书记,让他一比也给比得没了人样。还甭说他戴着眼镜。一提眼镜,堡子里又是一阵唏嘘。堡子里也有人戴眼镜,都是先人传下的石头镜,很值钱,两个圆坨坨,拿细铁丝或麻绳绑头上。姚先生不,姚先生戴的是金边眼镜,很文雅地戴在耳朵上,看上去又清爽又精神。 那天姚先生说过一句话,六子爹硬让他说的,他双唇微启,先是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就那牙齿,已把堡子里迷倒了。等他的话出来,堡子里的啧啧声就响成了一片。 我是来接受改造的,请贫下中农教育我。 改造是什么?堡子里的男人女人交头接耳,互相打听这个词。他们懂劳改,杀了人偷了牛都要抓去劳改,改造就有点不懂。改造就是劳改。六子爹大声说。你放屁!六子妈突然骂自家男人,这么好个人,凭啥要劳改?我就是打个比方么。六子爹讪讪的,他也不知道该咋解释。 不劳改,不劳改。堡子里的女人互相说。六子爹费了好大劲,才把吵吵声压制住。他说,姚先生是来给娃们教书的,但上头不让姚先生教书,要让改造。往后,说教书就是改造。谁要是说漏嘴,让上头抓住把柄,我扣他救济粮。听清了没? 人们全都闭了口,死死地记住了六子爹的话。 新开的学校设在刘财主家,刘财主过去剥削过堡子里,土改时枪崩了。院子一直空着,有时放些队上的粮,偶尔也圈一阵子牲口。姚先生一来,它就成了我们的学校。我们堡子里离公社远,离大队也远,娃们到了十二三,才敢叫翻山越岭去上学。可到了十二三,农活早等在了那,谁还愿意再叫娃们去念书?所以在姚先生来之前,我们堡子里是没学生的。 为安全起见,六子爹派了几个壮劳力,折腾了几天,把刘财主家的院门改了,由双扇车门改成了单扇小门。这样锁起来就很紧凑,外人是没法打门缝里看见里面动静的。院墙四周,让会计王二麻拿红窖泥水写了大大的标语,打倒走资派,打倒姚白玺。边上还让村里画棺材的斜爷画了一个牛鬼蛇神。牛鬼蛇神一画出来,就有人找斜爷问,你画的不是姚先生吧? 斜爷算是个识书人,会讲古书,会念宝卷。他愤愤的,骂,没长眼睛么,我画的是有角的,姚先生有角么? 人们这才知道,斜爷画的不是姚先生,或者说姚先生不是牛鬼蛇神。堡子里的人都认为牛鬼蛇神长着角,上面就那么宣传,堡子里的人这才没砸斜爷盛红窖泥水的盆子。 很快,刘财主家的两间大书房改成了教室,一间厢房让姚先生住,边上一间柴房,供他做饭。六子爹问,满意不?姚先生赶忙点头,满意,太满意了,谢谢您了,队长。六子爹嘿嘿一笑,谢我啥哩,我娃多,你给操心点。 我们二十几个娃,天天做贼似的,一个一个往小门里钻。六子爹定了条规矩,不能排队,不能挤一起进门,怕上头看见。就这样还不放心,让王二麻站门前放哨,看山道上来了人,王二麻就唱两声,唱啥也行,为的是给里面报信。我们一听到唱,就快快地藏起书包,抡起拳头,高喊,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姚白玺。姚先生赶忙从桌底下拿出纸牌子,戴脖子上,低头给我们认罪。 姚先生到堡子里不久,就出了件有趣的事儿。都怪六子妈。自打来了姚先生,六子妈像是变了个人,突然变得勤奋了。大清早的,她不在屋里睡懒觉,也不给六子爹做饭,跑去看姚先生。正赶上姚先生涮牙。六子妈看见姚先生拿根塑料棍,在嘴里捣,捣几下停下,换个方向又捣。六子妈觉得好奇,不明白姚先生捣嘴做啥。躲在墙旮旯里,定了眼神望。姚先生涮完了,嘴一张,噗一声,吐出一嘴白水。六子妈以为姚先生嘴里有了病,跑过去问,姚先生啊,你嘴咋了?没咋。没咋你咋吐白水?姚先生笑笑,姚先生的笑真是好看,六子妈最爱看姚先生笑了,一笑就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我这是刷牙。姚先生说。刷牙就是清洁口腔卫生。见六子妈不明白,姚先生又说。六子妈这次装懂,她是怕姚先生笑话,揣着一颗乱跳的心回来了。怪不得姚先生牙那么好看,原来他天天清洁呀。我也要清洁,六子妈这么想。正好六子爹从公社拿来一包洗衣粉,六子妈憋不住好奇,也学姚先生的样,找根筷子,筷子头上缠点棉花,拿洗衣粉清洁牙齿。白沫是吐出来了,可六子妈几天吃不下饭,满嘴都是洗衣粉味。 我们的课本是姚先生费了好大劲才弄来的,据说姚先生把我们念不上书的事儿偷偷告诉了许多跟他一样下放下来的走资派。走资派们合着想法儿,最后才通过上海的亲戚弄来一些旧课本。那段日子六子爹老是外出,偷偷摸摸的,很神秘。起初我们以为美帝国主义真要打过来了,个个摩拳擦掌,作好反修防修的准备。后来才知道六子爹是拿着姚先生写的信去找走资派。六子爹一不在,六子妈就天天来学校,说是要看着自家娃娃念书。其实姚先生讲课的时候,六子妈就站在窗外。姚先生讲一句她听一句,姚先生讲课用的是普通话,夹杂着软软的上海口音。他讲话我们都着迷,就像听鸟儿在树上唱歌。六子妈听了,就觉鸟儿钻进了心里,扑扑地,跳得她浑身儿发软。那段日子六子妈逢人就说,我听见广播匣子了,声音那个软哟,美死个人。 广播匣子在我们堡子里是个稀罕,我们堡子里的人除过大喇叭,还没谁听过广播匣子。那一年大喇叭偏偏又坏了,一听六子妈有广播匣子,堡子里的女人都跑来听。六子妈很神秘地说,我那个广播匣子,是我一个人的,外人一听他就不出声。堡子里的人直说六子妈小气,有了好东西光知道馋人,却不拿出来给大伙过过瘾。六子妈捂着嘴,钻被窝里偷偷笑,笑着笑着,忽然就想起姚先生。 他咋吃啊,一个大男人,又长那么秀气,这锅头上的事,哪是他干的?第二天,六子妈一狠心宰了只鸡,跑去给姚先生做饭。姚先生的厨房在小柴房里,挂个白净的门帘。姚先生正在上课,六子妈捣开火炉子,就给姚先生炒鸡。鸡炒熟,姚先生下课了,他先是打盆水,放在太阳下洗脸。六子妈很是奇怪,姚先生脸那么净,还要洗。隔着门帘,她看到姚先生的白毛巾。姚先生啥都喜欢用白的,床单,被单,凡是六子妈看在眼里的,全是白。六子妈就更觉姚先生白了。望着姚先生洗完脸,六子妈隔着门帘喊,姚先生,进来吃饭呀。自打听了姚先生的课,六子妈说话总是拐调,老想学姚先生一样,把话说软一点,可怎么学也学不像,说出的话反倒像猫夹在门缝里,呀呀的。姚先生走进来,很感激地看了一眼六子妈。六子妈当时正在揉面,她想给姚先生做一碗我们堡子里的拉条子。姚先生正要说话,忽然就看见了六子妈的手。他指着六子妈的手,啊啊了两声,往后退,样子像是让六子妈吓着了。六子妈不明白,软软地一笑,姚先生啊,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吧,往后,我抽空给你做饭。 姚先生朝后退了几步,忽然又跑过来,一把抓住六子妈的手,很激动地说,你这手,你这手……六子妈让姚先生抓得很不好意思,羞答答说,姚先生是想婆姨了吧?婆姨是我们堡子里的叫法,姚先生还听不懂。他指着六子妈说,不卫生,真不卫生。 卫生两个字六子妈听懂了,她的脸一窘,很快就红到耳根。弄了半天,姚先生原来在嫌她。她看了一眼自个的手,没啥不卫生啊,不就是刚刚杀完鸡,胳膊腕还有血么?当然,手上的血都揉进面里了,姚先生看不见。六子妈认真看了一会自己的手,终于看到了手上的垢污。在我们堡子里,手上带垢污是很常见的事,没啥惊怪。可在姚先生这儿,六子妈一下就心慌了,她惶惶地拽回自个的手,很忙乱地在自个衣襟上擦,擦来擦去,姚先生就生气了。 你出去,你出去。姚先生涨红着脸,硬要六子妈出去。六子妈哪受过这么大的屈辱,扑通蹲地上就给哭开了。 那顿饭姚先生自然没吃,他连鸡一起倒掉了。六子妈心疼了半个月。心疼完后,六子妈开始洗手,有事没事的都洗。堡子里的人常常看见,六子妈不是蹲沟沿上,就是蹲涝池边,只要有水的地儿,她就蹲下来,洗。 姚先生是轻易不出门的,很长时间,他把自己关在刘财主的院子里。当然,这是六子爹的主意,怕走漏风声,让公社把他弄到石渣厂。已经有不少上海和北京来的走资派在石渣厂脱了一层皮,像姚先生这样白白净净的走资派,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其实,姚先生心里是很想走出刘财主家院子的,六月的油菜花开满了堡子里,兰花和马莲花也开得满山皆是。姚先生一定是闻见了山花的芳香,他在院子里很不安分地来回走动,像一头困极了的兽。看门的王二麻实在不忍心他困下去,就说,姚先生啊,你要是想走,就出来走几步吧,可你千万别走丢了,堡子里大得很,可不比你们上海城。姚先生如获大赦,很快换上刚刚洗过的的确良衬衣,脚步兴奋地踏上了堡子里的山野。那个下午,堡子里有很多人没干活,全让姚先生吸引了。这个身材颀长头发浓黑走起路来像野鹿一样矫健敏捷的上海男人一下让山野变得生动,他往哪儿一站,哪儿便成了一片风景。堡子里的人这才发现,原来堡子里也是很有风景的,只是差这么一个生动无比能与风景匹配的男人。姚先生走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斜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将堡子里映照得一片迷蒙,姚先生才恋恋不舍地返身回来。人们发现,姚先生居然采摘了一大捧花,有野菊、马莲、百合,还有一些从来叫不上名的野花。花开在他修长的双臂里,映得他脸色十分鲜亮。六子妈看得眼都直了,要不是一起下地的几个女人跟她打趣,她还不知道自己眼睛里早已盛满了六月的云彩。 姚先生一走动,堡子里的热闹就有了。为啥?我们堡子里的人互相见了面,开口总是问吃了么?哪怕茅厕里碰见,也是这样问。姚先生不。姚先生遇见人,总是微微一斜身子,先让出一半道儿,然后软软地问一声,你好。问你好的时候,姚先生是笑着的,表情十分的友好。映在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像两汪清澈的山泉,一下就把堡子里暗淡的生活给照亮了。堡子里的人哪受过这等礼遇,惶惶地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尘,一个立正,跟姚先生说,你……你……吃了么? 姚先生也不计较,他会偶尔地咳嗽两声,然后指着西天的云彩说,堡子里真美。 堡子里真美,所有的女人都听到了这句话,所有的心都被这句话说得甜甜的。堡子里的人互相再见了面,就很打趣地斜一下身子,用堡子话说,你好;然后便扬起一阵笑。我就亲眼看见六子妈跟几个女人藏在菜籽地里,借着菜子的掩护,学姚先生那样,互相说你好。说着说着,菜籽地里猛地腾起一股子野笑。 书教到三个月的时候,姚先生开始串门。这时他已跟堡子人相处得很亲密了。堡子里的人甚至知道,姚先生在上海有婆姨,当然,姚先生的婆姨不叫婆姨,叫爱人。姚先生的爱人长得很美,堡子里叫好看,六子妈还看见过相片,就摆在姚先生床头。六子妈逢人便夸,那叫婆姨么,天仙女,你真猜不出有多俊,哟哟,我恨不得把她一口吃掉。 堡子里的男人们便吸溜吸溜地流口水。 姚先生第一家串的自然是六子家。那天六子爹在,他在编背篓,六子妈洗衣裳。姚先生先是很认真地跟六子爹谈了会六子他们的学习,姚先生说六子上课不用心,老惦记着他的弹弓。还说六子老爱欺负女同学,当同学的面差点把王二麻女儿的裤子脱了。六子爹听完哈哈大笑,这驴日,还真像了老子,你不要怕,今天黑里老子收拾他。 姚先生眉头很紧地皱了下,想说啥,没说。目光打六子爹头上掠过去,正碰上六子妈晒衣裳。姚先生失声叫道,香梅,洗好的衣服咋能晒墙上? 六子爹和六子妈同时惊了一下,尤其六子妈,半天才反应过,姚先生是喊她。天啊,他知道我叫香梅,他喊我香梅。六子妈愣怔在那儿了,脸一片酡红,连惊带窘,唤不回神儿。也难怪,自打嫁到堡子里,六子妈再没听到人喊她香梅,先是队长家的,后来便成六子他妈,到现在,自己都忘了香梅这两个字。上海来的走资派姚先生竟突然喊她香梅,一下就把她喊到了姑娘时代。 六子妈窘着的时候,六子爹说话了。不晒墙头上晒哪? 姚先生完全没留意六子妈的窘。这阵子他在堡子里转,看到许多不该看到的事,其中就有女人洗了衣裳晒墙上。在堡子里,女人的衣物是不能随意晒的,尤其身子底下的,洗了得偷偷晒到人看不到的地儿,比如墙头上,比如草垛上,或者在水沟里洗了,就地儿晒草上。 不能那么晒!姚先生走过去,一把就将六子妈晒好的裤子拿下来,大大方方走到院里,晒在了绳子上。他的这个动作吓坏了六子爹。六子爹失声叫道,姚先生,你咋,咋拿女人的裤子? 女人裤子咋了?姚先生一看六子爹这态度,来劲了,瞪着眼睛问。 六子爹忙忙地取下裤子,一把扔到了草垛上。姚先生,拿不得呀,女人身子底下的东西,脏。 姚先生犯了倔,腾腾腾走过去,拣起裤子,放水盆里不管不顾地洗起来。这一下,六子爹不只是惊了。姚先生洗他婆姨的裤子,还是身子底下穿的。他惊得面无血色,半天透不过气,直等姚先生洗完,晒好,他才长出一口气,问,姚先生,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姚先生显然很不服气。他接着说,你们,你们太不尊重女人,凭什么女人衣服就不能晒院里。见六子爹不说话,姚先生更加理直气壮,洗好衣服一定要放阳光下晒,尤其内衣。 一听内衣,六子妈才彻底醒过来,天啊,刚才姚先生洗的,是她贴身穿的衬裤。白底儿带红花,赶集时花三块钱扯的布,因为身上刚刚来过,染了脏血,这才没敢拿沟里洗,想不到—— 姚先生此举,在堡子里引起很大震动。好些日子,堡子里的女人都在偷偷谈论。姚先生不怕女人脏,上海男人竟不怕女人脏,女人脏裤子他都敢洗,还有啥不敢?女人们谈论不久,便有人大着胆子开始公开在水沟里洗裤子,洗了,很耀眼地挂在树上,或是绳子上。男人若要不满,女人立刻直起腰杆,连姚先生都说了,越是底下的衣裳越要注意卫生,就晒,偏晒,看能把你脏死! 这事儿过了没多久,又出了件事,而且出得让人哭笑不得。 事情还是因六子妈而起。自从姚先生喊了香梅,六子妈便整日神神经经的,趁人不注意,便溜进刘财主家的院子。当然,六子妈再也不敢给姚先生做饭了,知道自己不卫生,怕姚先生再把她赶出来。六子妈想给姚先生做鞋。这事只能偷着做,要是让别人看见,闲话能把人淹死。堡子里的女人是不能轻易给别的男人做鞋的,做鞋就意味着心里有了那个男人。当姑娘时只能给对象做,嫁过来只能给自家男人和孩子做。六子妈却想给姚先生做双鞋。也不知为啥,六子妈就是想做。 六子妈不知道姚先生脚有多大,怕做了不合适,就变着法儿溜进刘财主家的院子,想偷偷把姚先生的脚量下来。这天她本来量到了,正好姚先生有双旧鞋放屋里,量好后六子妈没有马上走出来,她不想走出来。她坐在床沿上,怀里抱着姚先生的鞋。六子妈抱鞋的样子有点怪,就像抱住一个人。她脑子里响出一声香梅,又响出一声,都是姚先生叫的。六子妈痴痴的,她太想听这个声音。她抱着鞋,抱得很紧,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暖,六子妈一下流出了泪,扑倒在姚先生床上,死死地抱住姚先生的鞋,嘴里抽风似的一遍遍喊,香梅,香梅—— 下课了!我们在院子里一叫,把六子妈叫醒了。六子妈惶惶地抹掉泪,把鞋藏怀里,出来了。正好碰上回屋的姚先生,姚先生站住,侧身,轻轻说了声,你好。六子妈一哆嗦,差点把鞋掉下来,她没敢跟姚先生说话,低着头,往外疾走。门口堆满了学生,王二麻正拿怪怪的眼神盯着她。六子妈一阵心虚,感觉尿憋了,慌不择路地就进了刘财主家的茅厕。刘财主家的茅厕是专为姚先生备下的,我们尿憋了都不敢进,院墙西侧还有个大茅厕,那是我们的。六子妈那天是让鞋搞晕了头,稀里糊涂就给钻进了姚先生的专用茅厕。 六子妈走出时,心情平静了许多。这时上课钟响了,我们呼啦啦往教室跑。六子妈刚走到教室门口,就听见身后喊,香梅。六子妈脚一软,站下了。喊她的正是姚先生。六子妈居然没看见姚先生啥时进了茅厕。等她转过身时,姚先生已立她面前。香梅你怎么能这么糟践自己? 我……我咋了?六子妈紧张得舌头都干了,心想一定是姚先生找不见鞋,追来了。 你跟我来。姚先生说完,径直就往茅厕走。六子妈傻傻的,不明白姚先生要她进茅厕做啥。 你来呀,我有话要说。姚先生一脸正色,像是有很重要的话。六子妈不敢多想,憋着劲儿进了茅厕。 这是你用的?姚先生指着茅厕里刚刚扔下的一堆脏东西,问。 六子妈羞死了,那是她刚从身底下掏出的一堆烂棉套,上面还有鲜鲜的血。她不承认都没办法。 怎么能用这个?姚先生像是课堂上批评娃们似的,指住六子妈,烂棉套,你怎么能用烂棉套?上面有多少细菌,你难道不知道? 六子妈涨红着脸,心里直埋怨,这个姚先生,他咋啥也管呀? 六子妈的埋怨没错,错的是姚先生。姚先生怎么也想不到,在我们堡子里,女人来了那个,都是拿破棉套或破布头堵的。有些没破棉套的人家,索性就用烂鞋帮什么的,反正啥最脏就拿啥堵。那天六子妈一句话也没说,她心里直气,这个姚先生,我已经很卫生了,你还嫌我,没见我天天洗手,天天拿洗衣粉洗嘴么? 等姚先生彻底弄明白,已是半月后。姚先生真是震惊!他问王二麻,咋能这样,你们堡子里咋能这样?王二麻嘿嘿一笑,这个姚先生,可笑死了,女人家的事他这么上心。不拿破棉套拿啥? 用纸呀。姚先生对王二麻的态度很不满。 纸?哟嘿嘿,你听听,纸?王二麻简直笑死了,姚先生呀,这是堡子里,不是你们上海城,你知道纸有多贵重么? 多贵重? 五分钱呀,一张麻纸五分钱,拿它给女人用,你当玩哩。王二麻很不屑地看一眼姚先生,现在他算是懂了,这个姚先生,样子看着好,脑子,不够用! 你等等。姚先生喊住要走的王二麻,你是说,一张五分钱舍不得? 舍得,舍得哩,我还想拿绸缎给她用哩,有么? 你不讲理!姚先生忽然生了气,他是生王二麻态度的气。当夜,姚先生找到六子爹,理直气壮地说,再不能让堡子里的女人用棉套。六子爹想笑,却笑不出。默了半天说,谁想,穷呀。姚先生这才收起怒,耐上心说,那是要得病的,妇科病,很难治。现在我才知道,堡子里的女人,为啥发病律那么高。穷,穷害了一切啊。 姚先生说完这句,走了。 六子爹进了里屋,看到自个女人,笑着说,这个姚先生,真是个走资派。 自那以后,姚先生决然不提用纸的事,整日闷闷的,像是跟谁过不去。有一天,他给我们上课,讲着讲着,突然伸直了眼睛问我们,你们知道,堡子里为啥这么穷么?说完他自言自语,我咋能问你们呢,你们还小,你们的任务是读书。 有一天,王二麻突然神经兮兮地凑近姚先生,悄声说,姚先生,谢谢你啊。 姚先生有点惊讶,谢我什么? 王二麻诡秘地一笑,吭了半天,喜形于色地说,我的纸卖得好了。 王二麻还兼着我们堡子里分销店的主任,管着堡子里一千多号人的油盐酱醋,当然,五分钱一张的麻纸也只有他卖。 姚先生长长地叹一口气,扔下王二麻,进了屋子。 堡子里悄然发生着变化,谁也装作不知道,但谁也明显地感觉到了。就连我们这些碎娃,也能从大人的举止上感觉出什么。以前堡子里嚷仗,那个脏话,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女人们互相撕着头发,能把祖宗八代翻出来日。男人们更不用说。现在,女人们一个争着一个表现,见面笑笑的,话儿软软的,偶尔地红上一次脸,刚想骂,忽然就想起姚先生。忙改口,哟,你还以为我骂不过你呀,我是不骂。 秋收的时候,公社突然接到通知,要搞一场大的批斗。六子爹开完会回来,一言不发。六子妈问急了,他才郁郁地说,保不住了,这次说啥也保不住了。 果然,第二天,公社就派了两个基干民兵,带着枪,拿着绳子,把姚先生捆走了。姚先生一走,我们便算是放了假。好久没痛快玩了,我们齐齐地涌向山梁,捉蚂蚱,追野兔,玩得好不开心。玩着玩着,忽然就看见六子妈,她痴痴地坐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地瞅着山外。 秋日笼罩下的山野,六子妈就像一只被人遗弃的蚂蚱。 这天六子爹从公社开完批斗会回来,一进门就破上嗓子喊,完了,完了,再斗就斗死了。六子妈一个猛惊,抓住六子爹问,你说谁哩,把谁斗死了? 还能是谁?!六子爹很不满地甩开六子妈,姚先生,姚先生快叫他们斗死了。 原来,姚先生被带去后,公社一看,所有的走资派中,唯有姚先生还白白净净。别的,早让石碴厂磨得比农民还农民。这下,纸里面包不住火了,公社书记一声令下,姚先生的苦难便到了。 驴日的们,狠,狠呐。惹着谁了,啊!六子爹猛地摔了碗,饭也不吃了。 咋个办,这可咋个办?六子妈使劲地撕住六子爹,你倒是说话呀! 我说话顶球用,他们都开始猜疑我了。 啊!六子妈软软地跌到炕上。 那年大约是出了啥事,对下放改造的走资派斗得格外紧。六子爹没敢在家多耽搁,连夜就去了公社。六子妈急得一刻也坐不住,第二天一早,她便紧着找几个要好的女人商量,咋个办,再斗真要斗死的呀。女人们跟六子妈一样急,有个女人竟当场哭开了。急来急去,仍是想不出法子。还是王二麻有办法。王二麻自打纸卖得好后,一直对姚先生有感激。一听姚先生要被斗死了,他就蹲下起来地想办法。想着想着,终于想出一个法子。 那年的堡子里,人们算是见识了王二麻的智慧。他亲自赶着马车,拉着一车女人,去跟公社要人。快到石碴厂时,王二麻带头呼起了口号,打倒走资派,打倒姚先生。六子妈忙喊,不能叫姚先生,叫姚白玺。王二麻又喊,打倒姚白玺,清算血泪账。 石碴厂的工地正在搞万人大批斗,不只走资派,全公社的地富反坏右都集中在一起,民兵们端着枪,押着他们干活。每个挨斗者脖子上都挂个牌,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六子妈远远看见,姚先生正拉着架子车,很吃力地往坡上拉石碴。坡太陡,姚先生咬紧了牙使力气,车子还是不动。这时有个民兵走过来,抡起枪把子就给了姚先生一家伙。姚先生一哆嗦,车子便拖着姚先生从坡上倒退下来。姚先生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车上滚下来的石碴砸着了他。六子妈一声尖叫,就要扑过去。同车的女人一把拽住她,你疯了呀—— 打倒姚白玺,打倒走资派!王二麻看到人们围过去,扯上他的破嗓子吼。 几个女人快快地打出斜爷早就写在麻纸上的标语,上面几颗大字,我们要清算。 公社书记闻声赶来,问王二麻,清算个啥? 王二麻像是竹筒里倒核桃,哗啦啦说,走资派姚白玺不好好接受堡子里贫下中农的教育,思想反动得很。他嫌堡子里的贫下中农脏,不吃贫下中农做的饭,不上贫下中农的茅厕。他还出馊主意,让贫下中农拿麻纸当棉套。想想啊,一张麻纸五分钱,他竟舍得!贫下中农上一天工才挣五分钱,鸡下一个蛋才卖五分钱,他竟让贫下中农拿五分钱擦屁股。他这是让堡子里倒退,他欠我们的血债! 打倒姚白玺,清算血泪账!女人们振臂高呼,声音十分的气愤。 姚先生早已吓得面无血色,万万没想到,王二麻会这样清算他。 公社书记很满意,堡子里的女人觉悟都这么高,可见群众是真正是发动起来了。他很感动地握住六子妈的手,你们这样跟走资派作斗争,公社很放心啊。说完,手一扬,就把走资派姚白玺交给了王二麻。 六子爹站在远处,吓得魂都没了。要知道,姚先生现在可是全公社的重点啊,听说他犯的罪大着哩。 马车刚拐过二道子梁,六子妈便一把捉住姚先生,我看看,我看看,砸伤了没?姚先生还处在惊魂不定中,不知道王二麻口袋里卖的啥药。六子妈看见姚先生遍体是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手让石碴磨得成了一张干皮,裂开好几道血口子。她心疼得就要把手往怀里擩,一看是在车上,忍住了。才几天工夫,姚先生便变成冬天的树枯桩了,脸上哪还有白,脖子简直比车轴头还黑! 六子妈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姚先生回来后,好几天不说话。现在他算是明白了,堡子里的人为啥不讲卫生。没法讲啊。他才干了几天活,身上的污垢便一层,夜里欺负得他都没法睡。手一放水里就疼,他索性手也不洗了,就那么脏着。 为防万一,刘财主家的院子外又加了一道岗。王二麻守前头,斜爷守后头。院子里推来一辆架子车,车上装着粪。六子爹定了一条铁纪律,无论谁问,都说姚先生现在是拉粪,他欠了堡子里的血债,他要给堡子里掏茅厕。我们每个孩子都得到大人们最严厉的警告,敢胡说,三天不给饭吃,冬天不给缝棉衣! 我们哪敢呀,个个吓得小嘴巴紧紧的。 姚先生再次给我们教书时,我们都发现,姚先生脏了,比堡子里的男人还脏,头发像冰草一样,乱蓬蓬的,雪白雪白的衬衣领再也不见,石碴厂的灰尘牢牢粘在上面。 他讲着讲着,会非常困顿地打个哈欠,揉揉粘满眼屎的眼睛,问我们,我像不像走资派?我们怯怯地说,不像。像啥?他非常警觉地审视着我们。我们想了想,说,像六子他爹。 或许,姚先生就是那阵子跟六子妈好上的。当然,姚先生跟六子妈好上,我们并不知道,直到有了七子,直到七子像玉树一样临风站立在堡子里的山野上时,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原来他们好过呀—— 按照六子爹的嘱咐,六子妈天天去看姚先生。六子爹一是怕姚先生受了苦,想不开。当时已经有好几个走资派想不开,自己死了。六子爹这方面消息广,想得也远。二来,六子爹定是听到了啥,他再三安顿,你去了多陪姚先生说会话,这个姚先生,苦哇—— 六子妈采了草药,给姚先生敷腿,姚先生起先不让,六子妈很生气地说,腿都这样了,你想瘸呀。姚先生说这样活着还有啥意思,不如死了。放屁!六子妈没防住,突然就说了句脏话。她恨恨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又说,人活着谁没个坎儿,一遇上坎儿就寻死觅活的,不怕让人笑话。 六子妈劝了一阵,姚先生的心情慢慢好了。他挽起裤腿,让六子妈敷。六子妈才发现,姚先生腿上有很多伤,都是民兵拿枪把子砸的。六子妈心疼地说,你犯了啥罪呀,咋把你跟地富反坏右一起斗? 我是走资派。姚先生心事重重地说。 走资派是做啥的? 姚先生忽然就给逗笑了,斗争这么激烈,到处燃烧着革命的烈火,六子妈竟然不知道走资派是做啥的。他便耐心地跟六子妈讲起来,六子妈越听越糊涂,末了说,我不信,你这么好个人,一定是他们弄错了。我们堡子里当年闹土改,就把斜爷给弄错了,后来才改过来。 姚先生听了,心里忽然就涌上一层东西。这东西很怪,把姚先生竟给迷瞪了,好一阵子,他才醒过神。姚先生痴痴地看着六子妈,喉头蠕动了几下,最终牙一咬,把话给咽了下去。 敷完腿,姚先生躺在床上。怀里抱个东西,反复摸。六子妈看着稀奇,问是啥。姚先生直起身,说是埙,一种乐器。能响?六子妈眼里一下跳出一串火。能响。姚先生像是忆起了什么,突然就变得很伤感。那你响给我听。 姚先生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拒绝了六子妈。他说现在不能响,一响就是走资派。 不能响拿它做啥,又不是个宝贝。六子妈很失望,她喜欢一切能响的东西。可堡子里除了鸟叫,啥也听不到。 那个晚上六子妈没睡,躺在炕上,满脑子是姚先生。显然,姚先生跟以前不像了,再也不是那个干净体面的姚先生。他满脸胡子,不洗脸不刷牙,样子竟跟王二麻差不离。更要紧的是,一次批斗把姚先生斗垮了,六子妈尽管不识字,但她知道,人不能轻易垮,一垮,这一辈子就完了。姚先生还那么年轻,又那么有文化,他该打起精神来呀。 那晚姚先生也没睡,躺在床上,不停地抚摸着那个埙。姚先生这次下放,只带了三样东西,都跟他爱人有关。照片,埙,还有一件宝贝。姚先生很爱他的妻子。可现在,姚先生遇上了难题。这次公社所以把他当重点批斗,不只是他太干净太白,他妻子揭发了他。上海方面已给县上和公社过了公函,姚先生问题大了。他妻子出生于革命军人家庭,在上海部队文工团唱京剧。姚先生则出生在反动家庭,父母都是大走资派,早被批斗死了。妻子为了唱样板戏,主动站出来揭发他,说姚先生最反对她唱样板戏,还攻击样板戏不如苏修的民歌,说他过去在大学里教学生们唱苏修歌,还爱吹个郊外的晚上。上海来的公函说,妻子要跟他划清界限,要彻底揭发他。姚先生眼前一片黑,突然感到人生是那么的黑暗。 看姚先生的人一拨接一拨,跟六子妈要好的那几个女人一有空就往刘财主家的院子钻。这个提着鸡蛋,那个端着鸡汤,都是自家压根舍不得吃的。来了就问寒问暖,变着法儿让姚先生开心。姚先生再也不嫌堡子里的女人脏,端来啥他吃啥,吃得很香。这天,六子妈熬好了鸡汤去给姚先生送,发现屋里坐着个女人,是堡子里最年轻的小媳妇,才十七,坐在姚先生的床头,给姚先生补袜子。六子妈一望见她跟姚先生说话儿,气忽地就来了。扳起队长女人的面孔就训那媳妇,有事没事的老跑这儿做啥,不知道姚先生心烦么?小媳妇一看六子妈发了火,吓得丢下袜子就跑。姚先生很尴尬地红了脸,你看你,冲人家发啥火? 我就发!六子妈腾地放下鸡汤,也不理姚先生,站在那儿赌气。姚先生吓得不敢说话,乖乖儿坐床上。他还从没见过六子妈这么发火。僵了一阵子,六子妈才从怀里掏出做好的鞋,气梗梗冲姚先生说,穿上。 姚先生接过鞋,手有些抖,脸也有些抖。他已知道堡子里关于鞋的规矩。捧着鞋默了半天,颤颤地抬起眼,望住六子妈。望着望着,姚先生的眼泪就下来了。 那天姚先生哭了好久。黄昏把整个堡子里掩去时,他的泪还没止住。六子妈也让他哭得很不好受,她真想把姚先生揽在怀里,就像揽住六子一样。 姚先生的伤彻底好了的那天,六子妈从秋天的田野上采来一束花,花是黄色的,开得正艳。我们堡子里常有黄色的山花开在秋天里,叫不上名,却很好看。六子妈问姚先生,好看不?姚先生说好看。六子妈问有多好看,姚先生说真好看。六子妈问真好看是咋个好看?姚先生一下让六子妈问住了,半天答不上来。看着他脸憋得通红,六子妈心说,这个姚先生呀,都说他能说会道,咋就这么个话也答不上来呢?后来,后来六子妈索性大了胆,牙一咬说,我……好看不? 姚先生真正结舌了。只听得他的心在怦怦跳,人早慌成了一只鸟儿,哪还有心力回答这么难答的话。 屋里的空气让姚先生的结舌弄得很紧,不动了似的,六子妈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先是扑扑的,接着便擂起了鼓,震得她脸颊一片飞红。六子妈有点受不住,这么紧的空气还从没遇见过。她装做帮姚先生收拾床,在床上摸来摸去,其实也没想摸啥,就想摸着心情松活点。忽然,她摸着了一件东西,觉得怪怪的,拿眼前一看,是两个小汤碗那么大的罩罩,中间布条儿连着。六子妈越看越觉得像啥,像啥又一时想不起,就问,这是啥? 正在慌神的姚先生这才醒过神,可很快他又慌了,慌得比刚才还厉害。他一把夺过六子妈手里的东西,仓皇至极地说,不是啥,快给我。 我就不给。六子妈怪怪地说了这么一句,一把又夺回来。 姚先生怔在了那儿,不是六子妈夺了那东西,是六子妈的声音。我就不给。这声音听上去咋那么怪,又那么耳熟。姚先生仔细品了会,就把自己的心品得更乱了。 六子妈的心还乱。天呀,我咋,我咋拿这口气跟他说话,这明明是,明明是撒娇么—— 六子妈飞红着脸,提着那东西跑了。 那东西不是别的,是姚先生妻子的胸罩,是他带的三样里最珍贵的一样,思念妻子的时候,他就悄悄拿出来,捧在手里,贴在脸上,捂到胸脯上。 那东西后来成了六子妈永世的珍藏。过了很多年,她才知道那东西叫胸罩,是女人最神秘最心爱的用品。 六子妈一生都没舍得戴,但她却把它放在离心最近的地方。 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姚先生遭受了人生最重的一次打击。 两个上海来的人找到堡子里,跟他谈了一小时的话。来人走后,姚先生锁上刘财主家的厢房,把自己死死锁在里面,不让人见。 雪在外面纷纷扬扬地下。 堡子里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啥,包括六子妈。终于等到六子爹回来,一进门就问,姚先生呢,姚先生咋个了? 六子妈扑过去,撕住六子爹,他咋了,他到底咋了? 六子爹一跺脚,咋了,叫狐狸精害了。狗日的,给谁栽赃不好,偏要栽给自家男人。 到底咋了,你说清楚呀! 让他婆姨给害了! 六子妈听完,心一黑就给晕了过去。 那年冬天的雪真是大。 六子妈大病了一场,等她挣扎着从炕上翻起身时,雪早把堡子里包裹得一片茫茫。六子妈不顾一切地朝刘财主家跑去,刚跑到半路上,就碰见王二麻,王二麻喊,不好了呀,六子妈,姚先生,姚先生他一天没出门,你快去看看。 六子妈跌跌撞撞跑到屋前,敲不开门,捶也捶不开。六子妈慌了,喊,王二麻,王二麻你死哪里了,快砸门呀。 王二麻骑着马跑石碴厂给六子爹报信去了。六子爹临走时特意安顿,要是见姚先生有个啥异样,就赶紧给他报信。 六子妈豁出命来一撞,门哗地开了。姚先生吊在屋梁上,两脚悬空。六子妈尖叫着扑过去,姚先生呀,你不能死。 姚先生没死,想死,没死成。都亏六子妈撞门撞得及时。 六子妈放下姚先生,紧着慢着就把姚先生抱在了怀里。六子妈不停地说,姚先生啊,你咋想不开,那种女人还叫女人。姚先生啊,你想开点,害人的女人不要才好,你不死,让她死,让上海城的车撞死,让上海城的马踩死,让上海城的人拿唾沫把她淹死。姚先生啊,你想开点,想开点啊,姚先生…… 姚先生慢慢睁开了眼。 姚先生感觉到自己在女人怀里。 姚先生软软地伸开胳膊,抱住了女人。 六子妈一阵子心悸。 姚先生像是在做梦,他梦见了妻子,妻子张开双臂,把他迎进了家。 六子妈像是在做梦,她梦见冬天的堡子里盛开了油菜花,花香袭人。 姚先生干干净净洗了一回身子,还用了洋胰子,把自己洗到了从前,姚先生想干干净净走。 六子妈梦了一会儿,又喊,姚先生啊,你放心,往后,谁也不敢再斗你。姚先生啊,你有苦,就道出来,道出来吧…… 夜黑下来,完全黑下来。 雪没了,夜没了,啥也没了,有的,只是一对抱着的人儿。 事情怎么发生的,谁也不知道,反正就发生了。 先是抱着,抱得紧紧的,姚先生终于能喊出话了。他在喊一个名字,六子妈不知道的名字。接着是六子妈,姚先生一喊,她就感觉到了异样,怪怪的,鲜鲜的,好像飘了起来,又不想飘,就想让抱,抱的滋味真好,从没这么好。后来,她也迷迷瞪瞪的,喊,她一喊,姚先生就疯了。 疯了。 不疯的时候,天已大亮。雪照得大地刺眼,雪照得两个人一片子白。 六子妈终于说,姚先生啊,我是洗干净的,我天天洗…… 王二麻没能喊来六子爹,却喊来一个天大的悲。 谁能想得到,就在那个夜里,六子爹出事了。 六子爹其实犯了错误,天大的错误。他在大批斗会上,说了一句话,是替姚先生说的。没想就这句话,他就戴了顶帽子。 六子爹说,姚先生这个人,不像走资派,像个好人。 他的队长当场被撤了,公社书记罚他劳动改造。正赶上冬季大会战,石碴厂要出大量的石碴,他被派去放炮,将功折罪。六子爹不会放炮,炮点着半天没响,他骂,格老子的,老子日儿子一日一个准,不相信一个炮点不着。边骂边走过去,结果,刚到跟前,炮响了。 六子爹不见了,成了石碴。 王二麻哭着说完,猛一看,六子妈不见了,再找,就见她一头撞在水缸上。 六子爹死后,六子妈再也不到刘财主家去了,整日傻兮兮地坐在阳洼坡上,白雪映照着她的身子,看上去她比雪白。 夜里,堡子里多出一种声音,很低沉,很悲凉,似风吼,似瓦砾在响。 堡子里的人并不知道,那是埙。堡子里的人都说有了鬼,冤鬼,阴魂不散。 一听见那声音,六子妈猛就从炕上坐起来,直直地竖起耳朵,听。 那声音像是从她心里发出的,六子妈忽然想,十五上嫁到堡子里,一直想听一种声音,一晃十年过去了,她终于听到了,可是,听到又能咋的,她成了寡妇。 二十五岁的六子妈夜夜就那么坐在声音里,埙的声音,全堡子里,听懂的怕只有六子妈。 很快,来了一批人,有县上的、公社的,还有大队的。他们很老练,一下就把我们堡子里的阴谋揭穿了。姚先生还在讲台上,就让他们捉住了。 我们被轰出刘财主家的院子,再也不用上学了。 姚先生听说是被送进了监狱,他的罪名是反革命。从走资派到反革命,都是他爱人也就是那个京剧演员的功劳,据说她交出了一本很关键的证据,那是姚先生写的书。 也有说姚先生被送到了酒泉,一个叫夹边沟的劳改农场。总之,姚先生是离开了堡子里,离开了六子妈。 再也没有消息。 七子出生的那年,天大旱,我们堡子里的人吃起了草根。 七子长得很快,眨眼间,他就成了人。七子这人,个子高高的,眼神郁郁的,冷不丁往山坡上一站,很容易让人想起一个人。 若干年后,六子接到一封信,信是寄到镇政府的,我们的公社早改成了乡,后来又改成了镇。六子现在是我们的镇长。 写信人说,他叫姚白玺,曾在堡子里改造过,后来到了夹边沟,差点饿死。幸亏堡子里的人教会了他坚强,他活了下来。平反后他回了上海,从事研究工作。他很想念堡子里,想念堡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直想回堡子里看看,可工作太忙,文革耽误掉的时间太长,他得设法补回来。现在他退了休,总算可以了却掉这桩心愿了。 六子拿着信看了很久,六子的心情很沉重。 六子回信说,姚白玺同志,你信中谈的事我们听过,可你信中提及的人我们找不到,我们镇上包括堡子里三十万人,没有谁叫香梅。 六子回到家中,母亲正傻傻地坐在炕上,母亲怀里一直抱着一样东西,埙。 六子看了眼母亲,果断地走出去,跟七子说,到了上海,好好念书,一定要读他个研究生。 唱卷 那天伍生闹肚子,后晌吃了青稞面搓鱼儿,怕是太硬了,肚子不服。天擦黑时,伍生抱着肚子往茅厕跑。茅厕在小坡下,跟下面院里的离得不远。沟里的茅厕都这样,半人高的土墙,边上开个豁。伍生刚要钻茅厕,丫头小小快快跑他前面,进去了,她也闹肚子,比伍生还急。 伍生只好抱着肚子,往下面院里的茅厕跑。这种事儿平日也有,庄稼人没太多讲究,互相蹭个门借个衣裳上个茅厕都是平常不过的事。可那天太是凑巧,巧得跟卷里唱的一样。伍生一进去就扒下裤子,实在忍不住了。等他腾地一声拉出稀时就听见响动,扭头一看茅厕里还蹲个人,看不清是谁,夜已黑了,只是朦朦胧胧一个影。伍生刚要问你是谁,那影动了一下,像是把头躲开了。可头一转身子就转,反把屁股亮给了伍生,伍生看见一片白,生白,月白,灼人眼。伍生知是谁了,再想起已来不及,就听那影发出很急的声音,一定是认出伍生了,想骂,又不忍,想跑,又起不了身,一起怕伍生看见的更多。只好东拧拧西扭扭,很别扭。伍生忽地想起小小,意识到不好,要是叫她看见可就完了,忙说,你甭动,完了我先走,你过会再走。 伍生仓皇逃出茅厕,已是一身汗,幸好小小还没完。他长舒口气,妈呀,这是啥事儿。 这是五年前的事,牛月英还没疯,不过下面院里的斜眼子却在不久后死了。 现在是五年后,沟里要过年了,过年是要唱卷的,初一唱到三十,要嫌不过瘾,把二月再搭上,只要伍生不累,沟里人是百听不厌的。 伍生是老师,除过队长麻三福,沟里人都叫他伍老师。菜籽沟有所小学,不大,几间土房子,土坯垒起个墙,就是学校了。沟里的娃娃都在这儿念书,念到四年级就算毕业,五年级的课伍生教不了,再说能坚持念到五年级的娃娃实在太少,几乎没有。山里人都想能睁开个眼就行,念那么多书做啥哩,没用。遇到写墙报写标语的事,有伍生,过年写春联也有伍生,用不着自家娃娃瞎费工夫。 学校当然只有伍生一个老师,沟外的老师没人来,来了也没用,沟里人只认伍生。伍生学问大,沟里人不懂的他懂,沟里人不知晓的他知晓,他连毛主席住哪儿都晓得,还知道苏联有个什么黑了孝服,跟毛主席闹翻了,所以要斗私批修。至于农业学大寨,批林批孔,伍生说起来就更透彻,比支书讲的还明白。当然沟里人佩服伍生,主要还是他会唱卷,要是没有伍生,沟里人真不知道漫漫长夜怎个打发。 快到二十三小年,沟里看上去更忙了,家家户户都拉开过年的战场。房是一定要扫的,大户人家还要杀猪,队上也要宰几头牲口,老牛或是老马,按人头分到户里。再就是推磨,蒸馍,只有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才舍得蒸白面馍。这些事伍生家的都忙完了,不是伍生忙,是沟里人帮着忙,沟里人总是先忙完伍生的,才忙自个的。沟里人帮伍生,主要是要请伍生唱卷。不但沟里人请,沟外也有人请。等到小年这天,伍生的日子就都排满了。 沟里人最忙的时候,伍生倒能闲下来。 伍生把自己关起来,专心致志修卷。伍生修卷不是写,伍生还不会,他是把卷往细里修。这项工程很浩大,伍生每年都要花不少心血。他要根据卷的内容,唱词的起伏,人物的心境,逐一揣摩,按照每年沟里人听卷时的反应,再加上自己的理解,把一些新的东西写在卷旁边,或是另拿张纸,逐一写下来,到唱时再加进去,这样虽是同本卷,沟里人却能听到不同的内容。 这天伍生修的是《四姐卷》,这本卷伍生唱得最拿手,修得次数也最多。刚唱时只有薄薄一本,现在已有两本书厚了,都是伍生修的。伍生爱四姐,她是个不幸的女人,打小死了爹,娘一手拉大,后来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余世明,备受男人和婆婆欺凌。每次唱到婆婆余妖婆拿针扎四姐大腿的那段,伍生的嗓子就拉起了雾,眼里也在闪亮。等四姐逃出余家,漫天大雪中赤脚奔跑,逃躲余世明的追杀,伍生简直就是呐喊了。他一声哎呀呀,所有听卷的人都会惊起,眸子里噙了泪,跟着伍生哭起了五更。那莲花腔儿和着五更的颤音,着实让沟里人悲恸得不成,齐齐地哑着嗓子,在伍生的引领下,一口一个我的天呀、我的天呀——真能把菜籽沟哭翻。 伍生修了一段,给四姐又添了一处辛酸,试着唱了下,感觉不错,很动人。正要唱二遍,丫头小小喊门了,说是来了人。伍生打厢房走出来,见队长麻三福站院里,伍生忙说是队长呀,快进屋。麻三福笑笑,把手里的东西给伍生,伍生忙说,你看这,来就来么,还提东西做甚?伍生说这话是诚心的,别人的礼行他敢收,队长的他从没收过,每次提来他都要送回去,送时还要再加上一份。伍生的老婆病着,治不好的病,不能下地,可队长还给记工分,每天按壮劳力记,伍生怎能收队长的? 队长进了屋,伍生央着上炕,队长没客气,脱了鞋就上。伍生忙说,脱啥么,连鞋上不就行了,你看你。队长嘿嘿笑笑,说那咋成哩。其实伍生知道,队长在别人家上炕从不脱鞋,连鞋上炕是队长的风格,这沟里除了支书杨三大,连鞋上炕的就剩队长麻三福了。队长麻三福跟支书是亲家,丫头风兰嫁给了支书儿子杨小军,杨小军腿不好使,瘸着,这不碍事,风兰还是喜滋滋嫁给了他,吃香的喝辣的,过得很好。 队长上了炕,从口袋里掏出烟,经济烟,一包八分哩,给伍生让。队长知道伍生不抽烟,还是让,伍生急了,接过来拿手里,喊着让丫头伍小小倒茶。伍小小站在院里,两眼茫茫的,望着远处的天,远处的天很蓝,蓝得让人心怕,那么蓝的天下面到底是什么哩,伍小小不知道。 队长麻三福喝着茶,说,都定满了?伍生吟笑着答,快满了。其实伍生的日子都定出正月了,再定,只能往二月推。队长听他一说,脸动了一下,说,我屋里啥时唱?伍生忙说,啥时都成,你说个日子。每年队长都不急着定日子,他的日子说不准,要等丫头女婿都来了,最好亲家也能来,他才通知伍生。伍生知道队长的习惯,所以正月初几那几个日子,他是机动的,给队长留着。 队长照旧说不准,他笑着说,还是老规矩,他们一来我给你吭声。伍生忙给队长点烟,说,行哩,到时你吭声就行。队长嘿嘿两声,咂了口烟,说,不蹲了,你忙,我到沟里转转。说着跳下炕,伍生给队长拿过鞋,还没过年,队长的新鞋就上脚了。一双圆口条绒鞋,一看做工就知不是老婆做的,也不知又是沟里哪个小媳妇献殷勤。伍生看了一眼,忙递给队长,脸上堆满笑。队长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伍生你这牛日,又想琢磨我了。队长老这样说伍生,牛日是他的带口病,不是骂人,是亲热。伍生忙说哪呀,你看你,借我个胆子也不敢。 其实伍生在琢磨队长。队长在沟里有不少相好,都给他送鞋,这事伍生比谁都清楚。 队长穿了鞋,故意抬脚让伍生望了眼,然后意味深长地笑笑。他不说鞋是谁做的,他留给伍生一个悬念。 送走队长,伍生忽然没了兴趣,坐桌前发起呆来。队长那鞋在脑里晃来晃去,伍生觉得眼熟,甚至还有股亲切味,但他不敢确定,他想排除,又排除不了,伍生一下恍惚了。 想着想着,伍生脑子里跳出一个人来,一个跟他很近的人,就住在他家对门,从他家院门出去,是个小坡,站小坡上就能望见那院的动静。可伍生不敢站,也不敢望,只要一站到小坡上,心就呯呯跳,由不得自己,要是那个影子出现,心就像着了火,烧得他脸红身子热。沟里人多眼杂,要是让别人发现,传出闲话,那可害人哩。不望伍生又急,心里空空的,像是啥东西丢了,抓挠得很。伍生一直等那人来,等了五年了,那人就是不来。别人请他时,伍生就会想起那人,难道她不要听卷,那她的年咋过,这长的夜咋熬?伍生往往会痴痴想上好一会,直把自己想晕了,想的茶饭不思了,才硬硬地摇摇头,想把那人赶出去,不让她折磨自己。 伍生赶了五年,还是没赶走,那人顽固得很,钻他脑子里根本赶不走。 小年这天,老婆牛月英犯病了。说来也怪,牛月英一年到头犯病的次数不是太多,人虽然傻着,不能下地也不能干家务,但平日都能安安稳稳在屋里待着,不跳不闹,要不就躺南墙根下晒太阳,舒服得很。伍生有时还嫉妒她哩,说她早早把磨给卸了,成了老太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家里的日子不用她操心。啥事都撂给他,让他忙里忙外,幸亏会唱卷,要不然还不知这日子咋过哩。可一到腊月二十三小年,牛月英的病准犯,这一天是伍生一年中最担心的日子,一大早就准备好绳子,还要喊下两个人,怕牛月英病一犯他拿把不住,得让身强力壮的压住她,好把绳子捆上去,然后丢厢房里,这样伍生的年才能太平,才能安心去沟里人家唱卷。 牛月英一犯病,就成神了。手舞足蹈,神话连篇,说她是王母娘娘下凡,要拯救天下受苦百姓。这话很反动,要是让人揭露出来,就是反革命,幸亏沟里人都知晓她有病,不然早就成反革命了,或者当牛鬼蛇神打翻了。牛月英早些年没病,发病是跳忠字舞那年,跳着跳着突然撕乱头发,敞胸露怀,跳起了大神,口中念念有词,说她是牛魔王的女儿,观世音的外甥。她发现有人对她不忠,她要替菩萨除害。这一闹把沟里人吓糊涂了,睁大眼睛望她。还是队长麻三福有经验,一抱子抱住她,让人拿根绳子捆了,回来跟伍生说,她怕是想当神仙想疯了。伍生啥话没说,牛月英想当神仙的事他只跟队长说过,一到夜里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忽儿说是这个神,忽儿又说是那个神,弄得伍生也搞不清她到底是人还是神。这事沟里不奇怪,以前就有,队长麻三福的婆娘差点就成了神仙,要不是公社破四旧,斗私批修,怕就要修成了。现在轮到他婆娘,他阻拦过,也好心劝过,可不顶用。伍生认为这是命,谁让他一天尽唱些神呀鬼的。 牛月英一病就是五个年头,到现在也看不出有好的可能。五年里伍生想过很多办法,药也吃了不少,到现在还犯,犯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捆。伍生喊人把牛月英捆好,丢厢房里,然后望了会天,想到院外走一走。 出了院门,一眼就望见那人。坡下的小院正在扫房,院里挂满了被褥。这些被褥伍生并不陌生,连颜色都记得清。伍生清晰地记得,五年前到小院唱卷时,炕上放的就是这些被褥,这都五年了,她连一条新被都没添过。伍生这么一想,就有一股伤情涌上来。伍生是个感情丰富而又细腻的人,要不他的卷也唱不出名。伍生想她的日子一定不容易,一个人拉扯个娃,苦哇。这么想着他就唱了一句,是《四姐卷》里的一段:方四姐坐灯下惆怅万端,想起了苦日子泪流满面……这么一唱下面院里的人抬起了头。她正在扫被褥,头上裹着一块方巾,红的,太阳下夺目地艳。隔着老远伍生都能感觉到她脸的白晳。伍生冲她笑了笑,很温暖,有种太阳的味道。他期待着她也朝自己笑笑,可没有。下面院里的掠了他一眼,疾疾地勾下头,掉转身子忙去了。伍生顿感失落,失落得心都要凉了。正想再唱一句,看见队长麻三福走了过来,远远喊了声伍生望啥哩?伍生忙冲麻三福笑笑,说没望啥,我家猪不见了。队长麻三福咳了声,说,伍生你这牛日没准也犯病了,你家猪不是杀了么,前日个的事,你这阵糊里糊涂说啥哩?伍生这才想起自家猪确实杀了,是屠夫山蛮子帮着杀的。遂干咳一声,进来了。伍生进门的一瞬,看见队长麻三福进了下面院门,心里猛然一黑,险些栽倒。 年说到就到,大年三十伍生要在自家唱。唱卷是这样的,一家唱卷,周围邻居都要来听,不听显得不红火,也证明这家人缘不好。听卷人不是自己来,是要唱卷这家挨门去请,请也就是通知,早早通知人家今黑要唱卷,唱的啥卷,邻家根据爱好决定来或者不来。一般请了都要来,不来是要伤害邻里关系的,再说一听伍生唱卷,沟里人只怕不请,哪还不来。可伍生家唱不一样,一则沟里请的人实在太多,正月初一排到三十,还排不过来。伍生自家只能放在年三十,这天谁家都要团圆,都要熬岁,一家人坐火炉前包饺子,很少到别人家去。二则伍生住在村外,邻居没几家,除过屠夫山蛮子,再就是下面院里的。可下面院里的伍生不好请,她是寡妇,小寡妇。而伍生是老师,是受人尊敬的唱卷人,平日见面都不好说话,一个躲一个,生怕说话让沟里人碰见,哪还敢上门去请。 请人是丫头小小的事,伍生盼着小小能到下面院里去,跟她言语一声。可这个想法近乎妄想,小小这丫头自打娘病后也像变了个人,一看见伍生跟沟里女人说话就会骂脏话,甭看伍生是老师,就一个丫头,可没教好。丫头小小在沟里骂人是有名的,婆娘不敢骂的她敢骂,婆娘说不出口的她能说出口。骂了几年,一沟的婆娘媳妇见了她都怕,都躲着走。伍生自然在沟里也就找不到说话的女人了。 明知是妄想,伍生还是一大早就摆好凳子,凳子摆在地下,炕上放个炕桌,要是来了老人或沟里有声望的,就要请炕上,泡茶,端白馍,最好再炒个碟子。来了媳妇婆娘或年轻人,都坐地下,端上一盆炒麦子或青豆,边沿嘴边听,还要和声。 伍生早早吃完年饭,问丫头小小人请了没?小小瞪他一眼,没吭声。这丫头眼里有毒,定是看清了伍生的心思,故意不跟他说话。伍生很伤心。他十几年如一日,一直用唱卷教人尊老爱幼,孝敬爹娘,没想唯一的丫头偏偏对他不好,像是心存深仇大恨。伍生伤了一会神,开始作准备,不管有没人来,准备还是要做足的。 天很快黑下来,山沟的夜黑得早,一黑就不见五指。虽是过年,可很少有鞭炮声响起,沟里人还没富裕到拿钱糟蹋的地步,年味便因此打了不少折扣。伍生站小坡上等了一会,沟里一派子寂,除过家家户户亮出的灯光,再望不到什么。下面院里的灯亮着,鲜红的窗花映在白纸上,甚是好看。伍生看出窗花是一对鸳鸯,剪得活灵活现,正在甜蜜地伸出嘴唇,往一搭亲哩。伍生站在黑夜里,想她剪纸时的心情,会不会想到他。这么想着脸红了一下,尽管是黑夜,伍生还是很为自己的脸红感到不安。 站了半天,伍生终于看到一个影子,是从窗户里映出的,很朦胧,也很清晰,伍生的心跳在蓦然加速,快得他都受不了。感觉那人在隔窗望他,定是望见了,才把影子往窗前靠了一下。伍生心一热,感觉泪快要出来了。她定是想他的,心里定是有他的,要不怎会把影子往前靠?正感动着影子又不见了,像是故意躲开他,伍生心一暗,跟黑夜一样暗。她定是恨他的,恨他胆小,恨他自私,也恨他薄情。 伍生正想着,巷道里响起脚步声,接着就听屠夫山蛮子喊,是伍老师呀,真是不巧得很。我婆娘病了,心口子疼。我来给你说一声,今黑不能来了。伍生忙说那你就回吧,没事儿,改日到你家唱。山蛮子说完就回去了,伍生继续站着,他知道山蛮子绝不是婆娘心口子疼,他是嫌一个人过来听没劲,要是下面院里的能来,山蛮子就是婆娘要死也会来的。看来山蛮子也想到下面院里的不会来,那么还等着做甚? 伍生愁愁地转过身子,一步一回头,充满遗憾地回到屋里,茶壶在炉子上咕咚咕咚冒,油灯发出昏暗的光。丫头小小居然睡了,年三十她都不能跟伍生说会话。伍生在堂屋里转了几个磨磨,拿着油灯到厢房。牛月英后晌吃了两大碗长面,这阵也睡了,倒在炕上睡得好香,口水打嘴角流出来,染了一脖子。伍生替她擦去口水,默默立了会,捧着油灯又回到堂屋。 夜好黑,屋子里好孤寂。伍生一个人默默待着,想想年三十就这样打发,心里着实不安。恨不能站到村巷里,放开嗓子,唱它几声。他把炕桌上的茶杯一一放好,倒上茶,茶气袅袅中,捧出卷,他要唱给自己听。 伍生一打开卷,就由不得自己了。仿佛卷中的人物齐齐朝他赴来,跟他倾诉。很快他就跟他们融在了一起。伍生给自己唱的是铡美案。这卷跟古戏差不多,修卷人一定是照着古戏写的,连唱词都跟戏文里一样。伍生径直翻到秦香莲状告包公那一段,哑着嗓子唱道,秦香莲叫一声包大青天,你听我慢慢把冤情表来,小女子本是那府人,只因那陈世美数年不归,小女子本盼他功成名就,没料到得功名他变了心…… 伍生的唱调字正腔圆,唱到悲情处声声泪下,唱声透过黑夜飞到远处,惹得村里一派悲声。 唱了近一个时辰,伍生内心起伏,痛苦得不能继续,要是有人和声,伍生完全可以再唱下去的。可自唱自听,伍生感觉恓惶得很。禁不住噤了声,抹把泪,端起茶杯。饮茶的一瞬,猛听得外面有响动,声音是从后墙响出的,很真。伍生噔地放下杯子,侧耳细听,声音又没了。外面很静,风吹着夜空,发出沙沙的细响。伍生心里略一疑惑,腾地跳下炕,连鞋也顾不上穿,赤脚就往外跑。刚到小坡上,就看见一个黑影闪进下面院里,接着院里门一响,黑影不见了。伍生心里顿然明白过来,她在听,她蹲在后墙听,天啊,她在听! 伍生简直要晕过去了,好久,才从梦一般的痴想中醒过神。 夜黑极了,整个村子淹没在一片墨样的凝重里。远处有几声零零星星的狗吠,很快又消失了。连狗都知道今儿个过年,不想惹事,只想安安静静享受这年夜的气氛。可这年夜又有啥气氛哩?伍生一直等着下面院里的灯亮起来,他等得两腿发麻,灯还是不亮。兴许她睡了,但伍生很快推翻了这个念头,她定是坐在黑暗里,回味或是期待着什么? 伍生折回屋里,坐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坐不住了。心里像是有几只猫在跳,在乱抓。恨不得一脚踩到那院,推开门,跳上炕,放情地唱上一夜。可这想法多幼稚呀,伍生想了五年,仍是不敢付诸行动。 伍生穿上鞋,走出去,站在小坡上。这时月亮上来了,冉冉的,有点儿娇羞,有点儿胆怯,但总归还是探出了头,给墨黑的村庄洒下一点光亮。伍生立在风中,清了清嗓子,唱开了。 他唱的是《白蛇卷》,白娘子凄凄婉婉向许仙诉说相思,诉得河神都感动了。风给他打着和声,月儿给他当着听众,伍生忍不住动起真情,唱得句句含泪。蓦地,下面院里的灯哗地亮了,油灯映出一个妙曼的身影,是她,伍生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多么含情的眼睛呀,此时定是泪水涟涟。伍生感到了她肩胛的颤动,感到了她的回应。他唱得越发激情了。 大年三十一过,沟里就是唱卷的日子,再大的事也不能耽搁沟里人听卷。伍生换上新衣,天天坐等人家来请。沟里人听卷是颇讲仪式的,不但年前要请,到了议定的日子,还要再请一次,这一次是请卷。 请卷一般由家里的长者出面,先在自家点上香,给先人磕完头,然后拿着黄表纸,三炷香,提着一副盘,也就是十二个黄馒头,到伍生家。这时候伍生正端坐在椅子上,凝神静气。等来人进门,把盘献在方桌上,伍生会接过香,点燃,然后跟来人一道跪地磕头。这头是磕给神灵的,保祐一家人太太平平,和和睦睦。这头是磕给赵公的,传说宝卷是赵公最早修的,后人为纪念他,也叫赵公宝卷。磕完头,伍生点燃表纸,在头上撩三圈,放进早就备好的水碗里。这水碗从初一起一直要放在这里,直等把卷唱完。纵是丫头小小,这一天起也不敢轻易动这水碗。这碗盛的是圣水,唱完后自然有久病不愈或是不孕不育的人家来请了去喝,喝了这水可免百灾,可生百子。要是打翻这碗,那祸是不小的,牛月英就是五年前因伍生到下面院里唱卷,一脚踢翻了这碗,才遭此孽的。 燃完表纸,还要再磕三个头。这次是磕给宝卷的。磕完,伍生打开红木箱子,要请的宝卷就在里面,伍生早把定好要唱的宝卷放在上面。宝卷是拿黄丝绸包着的,轻轻捧出,放进来人捧着的托盘里,然后转身,来人走前,伍生走后。一路逢人不能说话,逢狗不能躲避,逢河不能跳跃,平平安安到家,然后再磕头,再点香,再燃表纸。这才算把宝卷请来了。这家早已请好邻居,地下摆满小凳,没小凳的也要摆了土块或木墩。炕桌上放着油灯,一杯热腾腾的茶,一盘白馍。等伍生上炕坐定,主人忙端上刚炒好的菜碟,有些人家炒两个,有些人家炒四个,炒双不炒单,看条件炒,伍生自是不计较,其实伍生在自家是吃过的,但只要一端上,伍生就得动筷子,动几下都行,谁也不真心想让他动完,还指望那盘肉招待地下的邻居哩。吃过喝过,唱卷正式开始。 这时下面的人已坐好,全都屏声静气,等伍生打开宝卷,目光是神圣的,心是虔诚的,纵是平日不孝顺爹娘老子不疼爱婆娘娃娃的,这阵也要装出一副神圣,不能让旁人笑话。 伍生在众人的目光里轻轻打开宝卷,清一下嗓子,开头一句总是这样唱的,七字调,莲花音,比如今儿个唱的是《对指卷》,讲的是唐僧出世的事,伍生会唱:对指宝卷才打开呀,阿弥陀佛。诸位神灵请上天呀,阿弥陀佛。这阿弥陀佛就是和音,不过开头时众人是不用和的,到了和时自然会跟着伍生和。沟里人听久了,自然知道哪处该和哪处不和。伍生唱完开场,有一段白,伍生会一字一顿地白道,却说那桃花山下有一员外,姓江,娶一美貌妻子,姓白,人称江白氏,江白氏四十生子,白白胖胖,长得好不可爱。江员外一家自是不胜欢喜。这说的是唐僧的出生,唐僧原本姓江,生下眉清目秀,额上带痣,卷中称是福痣。却少时苦难,历经艰险。江员外本是官人,遭同僚陷害,被朝廷革官,后又遭仇家追杀,时年唐僧才三岁。为保下这个根,江员外夫妇将孩子藏入一木箱中,身边写一血书,告知儿子身世,然后投放江中。望着儿子顺水而下,夫妇横刀自尽。木箱在江中漂了七日,漂到一无名山下,让挑水的老和尚捞起,发现孩子还活着,看完血书甚是惊讶。心想一三岁小孩能在江中漂流七日而不被溺死,定是大富大贵之命,遂取名江流儿。 后面唱的自是江流儿如何师从和尚,如何苦心学经,后又如何历经磨难,从西天取回真经。 这卷意在教化人不畏艰险,为正义舍生忘死。伍生自然能唱出卷中真谛,令听者百感交集。 初三这天,队长麻三福一早来说,他亲家也就是支书一家要来,还说是专程来听伍生唱卷的。队长言辞之中不免有恭维伍生之意,伍生听了并不厌恶。其实在沟里,伍生是处处受到尊敬的,凡遇到家庭不和,儿女不孝,沟里人自然会拿出伍生说教,说伍生的卷里教人如何如何。要是儿女不听,沟里人会亲自请了伍生。只要伍生一出面,再不和的家庭也要休战。正因了伍生,沟里才多了祥和,多了贤惠,要是遇到连伍生都说不和的事,这家就完了,许是上辈作孽太深,这辈要遭此罪。 队长麻三福要请《英台卷》,就是戏中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伍生知道麻三福最爱听这卷,说他一听祝英台心就发痒。伍生听麻三福这样说话,有点闹心,他知道麻三福听的不是卷中教诲人的东西,而是男欢女爱的风趣。但人家点了,伍生也不好说甚。况且麻三福待他不薄,要不是他存了心照顾,伍生真不知这日子咋过。牛月英病后,伍生的日子陷入困境,甭说别的,单是每年伍生教书挣的工分,是断然养不了这个家的。伍生教书一天挣十分工,年底算账十分工值八分钱,一个鸡蛋都要值五分哩,穿的吃的,哪样能少了钱。伍生很感激麻三福给牛月英白记一个工,他啥时想听卷,无论伍生有没时间,都要去唱。 队长麻三福说好请的时间,告辞了。伍生要送,麻三福不让。两人拉扯着到了院外,麻三福执意不让伍生远送,伍生只好悻悻掉头,走几步又折身出去,正好看见麻三福进了下面院门。这下伍生的心不安了,坐在小坡的树下,双眼发呆,直直盯了那院看。 这个上午,伍生看见麻三福红着脸打下面院门走出来。麻三福的脸不是一般的红,是血红。伍生甚至看见了上面的血印,联想到刚才隐隐约约听见的打闹声,伍生算是明白了。明白了的伍生并不开心,尽管麻三福没得逞,伍生想,总有一天麻三福会得逞。后来伍生看见了她,她从屋里走出来,站院里,不望天,也不望地,目光空空的,惆怅得没个着落。伍生心里忍不住唱道,我的天呀,我的天呀,你这般如何叫人放下心来,还不如我和你豁出命来。 后晌麻三福请卷,伍生果然看见麻三福脸上开了几道血口子。有一瞬他的心里特快活,这沟里麻三福不知睡了多少女人,这回总算有人给他难看了。快意刚闪脸上,心一下暗了。因为麻三福说,牛日的骚娘们,鞋给做哩觉不让睡,成心折腾人哩。 伍生顿然想起那双鞋。其实伍生是有机会得到那双鞋的,有次到下面院里借东西,看见那人纳鞋底,一看就不是纳给自家男人的。她男人个矮,脚自然小,那鞋跟伍生的脚一样大,伍生当时心动了一下。不过等她真要送鞋时,伍生没敢要,气得她把鞋扔到了猪圈里。 伍生很后悔。沟里女人是轻易不给别的男人送鞋的,要是送鞋,就是心里有你了。 伍生误了人家一片心。 麻三福家人黑压压的,支书一家端坐炕上,很威严。瘸儿子跨炕沿上,叼着烟,眼里有股不屑。麻三福的丫头风兰倒是热情,张罗着炒菜。伍生哪有心思吃,脑子里一直是麻三福那句话。到现在他才明白麻三福还没睡上,既然麻三福还没睡上,沟里其他男人肯定也没睡上,那沟里的谣言就是假的,什么她是千人跨万人骑,什么她是母狗叉腿方便得很,都是假的,都是沟里人编排出来糟蹋她的。伍生想到这,就为自己的轻信自责懊悔,甚至气恼得想扇自己一顿嘴巴。 这天的卷唱得很一般,主要是伍生开小差,老是集中不起精神。伍生不想这样,尤其支书在场,他想唱得更好些。可思想由不了他,他控制不了思想。眼睛在卷上,心却在那院里,唱得有些跑调,平日很拿手的哭五更,哭到三更时就跑了调,害得下面的人没法和,谁都睁大了眼瞪他,心想伍生怎么了,居然连五更都能哭错。队长麻三福更是着急,都有点想骂伍生了,他可不想在支书亲家面前丢面子。直到梁山伯与祝英台历经曲折,在阴间拥成一团,伍生的感情才调动出来,萦回万转,句句揪心。一声哎呀呀,总算找回了自己,众人立刻兴奋起来,和着他,应道,这世间怎容下苦命的你我,莫不如化成蝶再也不分开。 年的气氛因了伍生被熏熏地点燃,沟里人过年再没啥爱好,只有这一年一唱的卷,才是他们的最爱。有些卷尽管谁都能倒背如流,平日也能哼哼两句,可正月里唱跟平日不一样,伍生唱跟自个哼更不一样。家家户户像是盼亲戚一样盼着伍生。伍生这家唱完又到那家,把自个的年唱成了一条滚滚不息的河。丫头小小终日阴着脸,不理他,也不做饭,伍生只好吃百家饭,牛月英也跟着吃百家饭。直唱到正月出去,沟里人总算过足了瘾。 伍生期待的事一直没有发生。 下面院里静悄悄的,没一点请的动静。 下面院里的叫腊梅,很好的名字。十八上嫁到沟里,换亲,男人叫光路,人长得矮,一只眼斜着,人称斜眼子。成亲那年伍生的丫头小小已三岁,着实顽皮,嚷着要看新娘子。伍生抱她到下面院里,去凑红火。其实伍生是贵客,红白事上都坐上席,跟队长麻三福一样。那次不知咋了,他不坐,站在远处看。新娘子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回来就忘不掉。 伍生跟腊梅并没说过几句话,一巷之隔,像是万水千山,平日见面也很少打招呼,匆匆掠一眼,谁都勾下头,或是快快走开,或是掺到人堆里说话去了。就是那一眼,反让人觉得里面尽是东西,整夜地琢磨不透。后来有几次,伍生听见下面院里的哭嚎,知是斜眼子打腊梅了,斜眼子是队上的车把式,平日不在,赶着大车给队里运东西,一回来就打,一打腊梅的叫声就响出来,叫声穿过黑夜落在伍生心上。伍生的心就开了口子,再想补,难了。 伍生记得最清的说话有两次,一次是在学校,他上完课,走出教室,猛见腊梅站外头,刚想唤,就听腊梅说你的声音真好听。腊梅说完就走了,伍生愣怔很久,猛感觉心里热热的。还有一次是唱卷,在屠夫山蛮子家,唱的是《四姐卷》。那晚伍生唱得真好,自己哭了不说,把整个屋里听卷的人都给惹下了泪。方四姐忍受不了余妖婆折磨,想自尽,站在漫天大雪下,手拿白绫,向苍天倾诉心中的苦恨。忽然雷声大作,寒冬响雷,天公悲愤。伍生放开嗓子,叫一声苍天你可有眼,变成鬼我也要鸣屈叫冤。伍生顿了下,故意留一段空白,抬头见一地的人泪水涟涟,腊梅一双杏眼更是婆娑,痴痴望着他。伍生来了灵感,忽然改了词,以天公名义唱道,你这般苦这般冤我实不忍,恨不能一声雷将狠毒人一命勾魂,只叹你弱女子无助无力,变成鬼也同样遭恶鬼欺凌。伍生还唱着,下面的腊梅早已捂住鼻子跑出了门。 那夜唱完,伍生执意没让屠夫山蛮子送,一人走出院门,就见惨淡的星光下立着个泪人。伍生轻轻走过去,递上手巾,说擦了吧。腊梅擦了泪,蒙蒙望他一眼,凄凄道,你唱得我心痛。伍生很想说我是为你唱的,却又没敢,只是痴痴凝望住她,心里一片湿。从山蛮子家到腊梅家平日走几分钟就到,那夜两人走了一个时辰。到了院门口,伍生忍不住想揽她一下,腊梅也哀哀期盼着,伍生刚要伸手,就听自家院门口响出惊天动地一声喊,伍生! 伍生揣着一腔相思上了路,他要到沟外去唱。伍生很不想去,无奈答应了人家。唱到现在,伍生忽然很矛盾,不知道这样唱为了什么,难道仅仅为了让沟里人过年?好像不是。伍生隐隐觉得自己是另有目的的,但又看不清那个目的。伍生很痛苦。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以前唱卷很单纯,自己爱唱,沟里人爱听,伍生就觉得足了。现在不同,他最想给唱的那个人听不到,伍生就觉唱卷一下失去了意义。 伍生在沟外一直唱到二月十四,忽然不唱了。不是沟外没人请,请他的人还排队哩。是伍生自己不唱了。不想唱的原因是他听沟外人说,这段日子沟里有唱卷声,夜半时响起,就在伍生家附近,很悲,很凄,拉着伍生的调儿,一字一颤,瘆人得很。不过唱卷人是个女的,沟外人问他是不是女儿小小。伍生一听就断然作出决定,他要回沟里,他要到下面院里去唱,不管她请还是不请,他都要唱。 十五这天,伍生回到沟里,意外地碰上腊梅。这是天意。伍生觉得很多事都是天意,跟卷里唱的一样,一切都是因果,一切都是轮回。比如斜眼子让石崖压死,修水库的人那么多,赶大车的那么多,为啥单就把他给压死。比如牛月英疯癲。沟里练功的人那么多,想当神仙的人那么多,为啥单就她疯了?莫非这都是天意,天意让他跟下面院里的有点什么,有点什么呢?伍生想了好久,还是想不出。他是沟里受人尊敬的人,总不能也学麻三福那样偷鸡摸狗?他是老师,又是唱卷的人,总不能不顾不管去跟她有吧?伍生很矛盾,矛盾的伍生真想不当老师不唱卷了。 伍生看着腊梅,腊梅也看着伍生。沟里很静,离村子还远,没人会在这里出现。她为啥能出现?难道知道他要来,难道在等他?伍生很快给自己提了几个问题,又一一否定了。因为腊梅说话了。腊梅说唱完了?腊梅又说我回了趟娘家,碎蛋想他舅舅,我把他送了过去。 腊梅说完就走了,走得很快。这么好的机会,她要是跟自己一道走走多好呢,可她没,一个人走了。伍生望住腊梅的背影,怔怔的,呆呆的,脑里忽然晃过那片白,那片生白,那片月白,白得让他心醉,白得让他想死。 伍生想了一后晌,终于不想了。他要付出行动。早早吃过饭,早早喂好鸡,拾掇好一切等天黑。这时伍生已很坚定了。 雪开始落。真是天意。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雪是世上最懂情的,雪又是世上最煞人的。纷纷扬扬的雪,一下把伍生的心扯远了。 天说黑就黑,伍生捧着卷,四姐卷,出了院门下了坡,在雪中行走。伍生心很热,脸更热,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去为一个人唱卷,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唱卷,他已决定,唱完这次说啥也不唱了。他再也不让人尊敬了,再也不让人当典范了。 院门虚掩着,伍生轻轻一推便开了。伍生这下明白了,她在等,怪不得路上要说碎蛋送到舅家哩,原来话中有话呀。伍生心更热了,脸更烧了,蹑手蹑脚到堂屋前。灯亮着,油灯的光蒙蒙的,勾出一个影儿,那影儿一直在伍生心里,藏了五年了。伍生站到堂屋门前,平静了下自己,坚定了下自己,把气出匀了,把心放稳当了,才伸手揭门帘。门又是虚掩着的,只一推,哗地开了。 女人端坐炕沿前,很平静。望见伍生,脸动了下,飞出一朵红。伍生手一抖,卷差点掉下来。地下摆着方桌,桌上献着盘,放着表纸。伍生点香,磕头,燃表纸一一做了。女人喁喁道,上炕吧。伍生上了炕,炕桌上摆着白馍,茶杯里的茶冒着热气,热气映住了伍生目光,女人的脸色在热气中荡漾,幻化成蝶的颜色。女人盘腿坐炕上,面对着伍生。灯光隔开他们,像给他们中间拉了道帐子。 伍生开始唱,四姐宝卷才打开呀,阿弥陀佛,诸位神灵请上天呀,阿弥陀佛…… 伍生的声音很洪亮,完全没了胆怯,没了心虚。女人的声音很细,很柔软,和出的声像细雨,像微风。 雪落着,二月十五的雪,飞飞扬扬,掩了大地,掩了夜色。 四姐受难了,四姐遭罪了,四姐望着漫天大雪,天呀地呀。伍生的声音在起波浪,叫一声方四姐你听我说,跳苦海下火坑委实心疼,无奈我本是个无力之人,天注定你和我各奔西东。 不呀——女人和出一声,却也是卷中没的。伍生已是泪流满面,他已深深陷入卷中。方四姐一心想逃出苦海,想跟余家小伙计私定终身,无奈小伙计人微言轻,不敢接纳四姐一片真心。伍生忽然改了词,唱道: 天底下哪有你这等之人,眼睁着进火坑见死不救,今儿个我定要一吐真言,叫一声四姐儿我的亲亲…… 声音戛然而止,两个人抬起脸,朦胧中一股暖流在涌,伍生伸出手,本是想端住茶,却慢慢伸过去。女人痴痴地,不知该怎么应,缓缓将手搁桌上,伍生一握,那手绵绵地动了下,就听心中怦然一响,哎呀呀…… 油灯刷地灭了。 屋里的空气立时浓稠起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外面白雪飘飘,二月十五的雪呀—— 红床 “六月二十一号晚上你在干什么?” 他们第三次问我。 他们愚蠢地认为,对我进行一连串地发问,突然回到这个老问题上,我就会上当。真是可笑,我会那么白痴? “睡觉。” “跟谁睡?” “跟我。” “有谁能证明?” “没有。” 他们泄气了。显然他们低估了我。主审的那个男警察很恼火地把帽子甩在桌上,气愤地点了根烟,不怀好意地怒视着我。年轻的女警察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她大约二十五六岁吧,或者再大一点,很成熟,也很有女人味。威严的大盖帽下是一张让人疼爱的脸,化着淡妆。很奇怪,她也喜欢黑色唇膏。 男警察抽完了烟,气呼呼地说:“你不说是吧,那好,我就让你坐三天三夜!” “笑话!我进来已经十个小时了,他们什么也没得到。再过两个小时,他们就会乖溜溜地放我走。否则,我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想抽烟,感觉有点困。这些可恨的家伙,到现在连水都不给一口,等着瞧吧,我心里说。我当然不会跟他张口,这家伙贼着哩,说不定他抽烟就是为了引诱我,传唤我时我手里正夹着一根香烟,细长的那种,那家伙后来还从烟缸里捡起来,闻了闻。蠢猪!我又骂了一句。 我的目光落在女警察脸上,她照旧盯住我不放。她盯了有两个多时辰吧,见我望她,也不躲开,而是迎着我的目光,很大胆。她的目光好特别,暖暖的,不像警察的目光,倒像,像什么呢,我摇了摇头,把目光挪开了。 我得有所防范,要是让他们瞅出破绽,那就完了,给他们缠上是很麻烦的,我必须尽快摆脱他们。 六月二十一号,这座北方的中等城市发生了一件事。事儿不大,但麻烦。 一位名叫李镇道的男人死了。这家伙是个政协委员,四十二岁,年富力强,他是本市最高学府艺术学院的院长,顶着很多头衔。他死在艺术学院的小二楼里,警察怀疑是他杀。 那座小二楼在学生公寓后面,掩在一片榆树里。小二楼以前是专门接待省上或外地来讲学或交流的艺术家的,后来改成了豪华公寓,院长李镇道住的那套临着湖,三面都有阳台。 夜色迷蒙的时候,坐在南边的小阳台上,微风从湖面上荡过来,拂在脸上,凉凉的,很湿润。要是面前再放一个小茶几,摆一杯法国红葡萄酒,然后听一段笛子独奏或是萨克斯,该是多么的享受。 当然,演奏的一定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他们大多在十八九岁,正是最美的季节。演技也许差一些,但这没关系。院长李镇道会在某个时刻站起身,轻轻走过去,给他们纠正错误。 这时候月牙儿会从茂密的榆树叶间泄下斑驳的光,月光柔和地洒在阳台上,映出两个朦胧的影子,一个年轻健美,一个略有点老但不失温柔。两个影子在月光下颤动着,发出些微的模糊的声音。那声音很快让湖中的蛙鸣淹没了。 大地在风中轻轻抖颤。 对院长李镇道的那套豪华公寓,我并不陌生。客厅足有一百平米,铺着暖色调波斯地毯。毯子软软的,赤足踩上去,有一种如坠云层的幻觉。李镇道常常坐在落地窗前。那儿有一张藤椅,他的眼睛微眯,带着欣赏或迷醉的色彩,手指在腿上轻轻拍打着节拍,这说明他正在欣赏一段舞蹈。跳舞的是他从百余名学生中精心挑出的。很年轻,发育得很美。搞舞蹈的孩子就是这样,发育比别的孩子快。这位男孩儿,从背影望更像是女孩儿。颀长的身姿,细腰,臀的轮廓几近完美,黑色的非常有质感的舞裤勾勒出他修长笔挺的腿,身体很有弹性。李镇道心里咕嘟一下,觉得那身子像充满力度的弓,随时会从舞衣里弹出来。李镇道变换了个坐姿,做了个深呼吸。男孩做一个飞翔的动作,把整个身体打开,李镇道的目光便倏地定住了。呼吸紧张,甚至有点接不上气。他再次挪动下身子,用力抻抻腿。男孩一个飞转,整个人呈现在他面前,客厅的灯光是专门挑选的,有舞台上的效果,要是调低一些,色调是极其暧味的。李镇道在瞬间僵住呼吸,目光近乎凝止,他快要窒息了。 还好,他挺了过来,使劲咽几口涶沫,用以平静自己。但平静往往是很难的,李镇道做不到这一点。男孩面色娇羞地闪过身去,留下一大片空白。李镇道端起茶几上的高脚杯,里面的法国红酒质地透明,摇曳出一个虚幻的影子。李镇道的兰花指微微抖颤,不过他还是坚定着,没让红酒洒出来。呷一口红酒,李镇道全身通畅,又能坚持着看下去了。 那是一套很美的动作,加上舞者年轻健美的躯体语言,把一切都演绎在地毯上。李镇道轻轻鼓掌,以示赞赏,然后他起身走过去,在地毯上给男孩做一连串示范动作。李镇道毕竟老了,身体的各部位不那么和谐,隆起的肚子也使他的舞蹈动作大打折扣。不过男孩看得很认真,学生么,哪能在老师面前造次,何况是声名显赫的院长。 李镇道做完,然后让男孩再来一次。遇到走形处,他会手把手教男孩,这个时候他们的身体不可避免地要发生接触,李镇道一经碰到男孩的身体,全身会激流一般战粟一下,屋子里的空气会在瞬间凝固。很压抑,要死的那种。男孩的气息呼在李镇道脸上,心跳在剧烈加速。李镇道的身体也起伏着,有个地方动作特别明显。他的呼吸已不叫呼吸了,手长久地搁在男孩身上,无法拿走。 按照后来警察的说法,李镇道是死在阴面的小卧室里,那间卧室我从来没进过。有次我问李镇道,里面是什么,李镇道说,是一间小储藏室,放着一些档案或账册什么的。我便没多心。其实我那时应该想到,这么豪华的一套公寓,怎么会只有一间卧室呢。 李镇道斜躺在床上,躺在他最心爱的淡粉色床单上。床单是全新的,纯棉。左手垂在床上,右手呈半握状,弯曲在空中。顺着右手往下看,那只经常握在他手中的高脚杯碎在地上,小半边裂了出来,像一张微微启开的唇。 鲜红的葡萄酒血一样渗开。 现场的情况大致就是这样。李镇道半裸着,衣服还没来得及脱,脸上是活着时一如既往的微笑,很平和,很幸福。只是眼睛有点异常,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带动表情便永恒地睁在了那儿。 按说这样的案子也可以做自杀定论,反正又没人起诉,可警察不。警察一再坚持是他杀,甚至无端地认为是情杀,所以我被第一个扯了进来。 我是李镇道的妻子,尽管我跟李镇道分居几年了,可警察还是第一个怀疑了我。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跟谁在一起?”男警察突然又发问了。 “没跟谁,就我自己。”我回答得很冷静,见他失望地盯住我,我又补充一句:“不行呀?” 男警察无话了。他的阴谋被我一次次粉碎,他近乎绝望了。 我有点冷笑地望着他,看你还有啥招。 女警察微微动了动身子。很奇怪,从进来到现在,她一句话也不问我,完全像个局外人。只是目光无休止地搁我脸上和身上,令我难受。 男警察无奈地望了一眼女警察,颓丧地说,你来吧。 女警察还是不说话,目光闪烁着,脸色潮红,胸脯在起伏,双腿紧紧地并拢着,很用力。 我的脸一红,垂下了头。 从警察局出来,我做了两件事。一是请了律师,本市最有名的律师。二是给店里打了电话,告诉她们如果顾不过来,可以把店关了。 接下来我得到一个消息,消息令人沮丧。说有人对李镇道的案子很重视,责成限期破案。还说清理李镇道的遗物时发现一个重要线索,李镇道留有遗书,只一句话:如果有一天我不明死亡,请注意我的妻子。 这畜生! 消息是一个陌生女人打电话告诉我的,我仔细玩味她的声音,的确很陌生,猜不出是哪一个。有一刻我无端地想起那个双腿并拢的女警察,但很快又否定了,怎么会呢? 接下来留给我的时间并不是太多,我必须抢在他们前面把屋子清理一遍,免得节外生枝。 我的腰有些痛,腿酸得厉害。在警察局待了一整天,不痛才怪。但我坚持着,很多事你都得坚持。比如我跟李镇道的婚姻,要不是坚持还能有今天?我想了想,觉得坚持有时也是一种策略,它能让人逃过很多尴尬。不过更糟的情况也可能发生,比如现在。 屋里的很多东西是舍不得扔的,它跟李镇道无关,但很有可能让警察当成把柄。现在的警察无聊得很,对什么都很在乎,尤其一个单身女人的住所,到处都藏满神秘。我不想惹事,还是一狠心将它们扔了,然后坐在床上,怔怔地发呆。 我刚从店里回来,有人就敲响了门。 是女警察。 我堵在门口,没有让她进的意思。 她望着我,还是不说话。她换了便衣,头发也垂了下来,很飘的感觉。 我说你可以找我的律师。她笑笑,目光却掠过我的头顶,往里探。我有些不高兴了,又说了遍,请你找我的律师。 女警察这才开了口,我想进去。 此时已近黄昏,平日这时我还在店里,店里生意不错,顾客要等很晚才能打发走。今儿我累,想早点休息。 喝水么?我的声音言不由衷。其实我屋里没有水,我迷恋一种果珍饮料,包装很怪,像女人的裸体。但我不想拿给她。 女警察在我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下了。她把裙摆往腿间掖了掖,这样她修长的腿就走进了我的视线。我没有在意。不过我还是认为她的腿美。我穿着睡衣,睡袍的丝质很柔软很垂,一起一落都有很飘逸的动感。我想着该不该换一套正经些的衣服,毕竟面前是一位警察。我说:“不好意思,我在家里不喜欢穿得太正规。” 我想要是她提出来我就去换。没想她说,我也是。她吐出这三个字时目光在我身上动了一下,紧跟着她问,这睡袍你店里还有么?我告诉她还有,如果她喜欢明天可以到店里拿。 “当然,钱是要给你的。”她客气道。我说这是自然,你又不是工商。说完这话我笑了,我怎么跟她说这些呢。我应该跟她谈正事,谈完让她走。 “不好意思,我今天不是公干。”她说。见我费解,她又说,“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为什么?”我的睫毛一挑,眼睛逼住了她。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它正在加速,正在把我往某个方向带动。女警察显得难以回答,脸兀地红起来。 “为什么?”我又紧逼一句,但声音明显比刚才弱了下去。女警察的两只手绞在一起,细长的手指纠缠着,每一根手指都像一个符号,顽强地表达着嘴里无法表达的内容。 我似乎明白了,但又是那么不确定。我想我应该弄得更明白些,就起身朝餐厅走去。 喝饮料的时候,我们的目光是绞在一起的。女警察显得放松了许多。她捧着饮料,吸管吮在嘴里,却不吸。粉红的目光在我脸上盛开,燃成花蕊的颜色。 我们都感觉到对方不自在,都渴望对方说点什么,但却没有。我们像两条狡猾的鱼,面对一个共同的诱饵,等着对方先上钩。 很快我便没了兴趣,我不习惯这样。我渴望的她也许永远不懂,这就让她的试探失去了意义。我站起身,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子。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李镇道,想起了那些争吵的日子,话语的粉末就在房间的某个角落,一不留神就钻耳朵里来。多的时候我被这种残留的粉末折磨着,睡不着觉。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你能,我为什么不能? 是的,我为什么不能? 后来我站在了卧室里。卧室是干净的,纯粹的,没有李镇道的味道。从某一天他搬出去后,这卧室便彻底变了味道。现在我正被这种味道感动着,我看了一眼窗帘,粉红,我为什么也喜欢粉红?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真美,她说。软软的,羽毛一样,飘了下来。我知道她跟了进来,站在了我身后,如果再稍稍前进半步,她的胸就会靠我背上。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的脑子里滑过一个奇怪的念头。女警察,有意思。可是我们都僵着,我们就在那半步之间让一切静止,目光同时投向窗外。夜幕已经打开,很静。 洗完澡要睡觉的时候,我接到女警察的电话。这时候她已回到了局里,她说她在值班。她问我床头的蜡雕为什么碎了。我扫了一眼,果然碎了。我很纳闷,蜡雕好好的,怎么就给碎了,没人动过她呀。我在电话里吱吾了一声,她在那边笑起来,很清脆,没一点难为情。 “蜡雕真美。”她说。声音是用了很大劲压抑住的,所以听上去还算平静,但我还是听到了她的心跳。 “你的手……”她又呓了一句,接下去便很模糊了。搁了电话很久,我才发现我的手在某个地方。 蜡雕是我,一个艺术学院的学生照着我的身体做的,可是却莫名地碎了。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到底跟谁在一起?” 问话的是女警察。这一次他们找到了店里。 案子像潭死水,他们找不到一点线索,不得不把求救的目光投我这儿。 我用原话回答了他们。 “你跟李镇道为什么要分居?” “这个问题我拒绝回答。” “李镇道在你之外有没有别的女人?” “你可以去艺术学院调查。” “……” 女警察没话了。 他们是不知,还是故意?我想他们一定找过艺术学院。他们应该掌握点什么,但他们装作没有。这更加印证我的猜测,他们害怕,或者有人害怕。李镇道是政协委员,是社会名流,头上有很多头衔,他们得弄出一个合乎情理的案件事实。 男警察今天显得很沉默,从进来到现在,目光一直在店里转。我开的是女性用品店,主要经营内衣。各种花色的内衣裹在模特身上,耀眼地摆放在明亮的店堂里,粗看上去,就像一群性感美女在舞蹈。 男警察吸了一下口水。 女警察好一点,不过她的目光不时从我的肩膀上越过去,探向大厅正中的一个模特,模特身上穿的正是我穿过的那件丝质睡袍。 朵朵和呓呓很紧张地站在大厅里。这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我为她们心疼。 “我问到哪儿了?”女警察回过神,目光盯住我。 “你问他的私生活。”我提醒她。 “我对这不感兴趣。”她在笔记本上胡乱记了些什么,然后说,“你应该配合我。” “在这儿?” 我的问话让她吃了一惊,她的身体抖了一下,紧接着就软在警服里。 这时候我的律师才匆匆赶来。女警察盯了一眼这个漂亮的女人,脸色很僵地怔在了那里。 我们坐着的地方是一楼到二楼楼梯拐角处的小平台,阳光很柔和地从沙发后面的窗户里洒进来,披在女警察黑色的警服上。其实她可能不知道,她穿警服显得更有女人味,这在别人身上也许不可能,但我对她作过比较,真是这么回事。 我的律师是一个嘴巴子很利索的女人,没几下就让他们哑巴了。女警察很恼火,她用近乎粗暴的语气打断她,把笔记本一扔,到楼下大厅看内衣去了。 男警察很有经验地跟律师评论着内衣。 我抽回身子,上楼。我需要休息,不能无休止地陷在他们的纠缠里。 呓呓跑上来说,女警察看中了那件睡裙,想买。我说卖给她。 我顺手打开按钮,楼下试衣室的情景跃在了画面上。试衣室很宽畅,比一般店里的要大三倍,地上铺着红色纯毛地毯。女警察提着睡袍走进来,她显然吃了一惊,她哪见过这么温暖这么宽畅的试衣室呢。她很快朝里上好锁扣,还习惯性地拉了拉,确信不会轻易打开才安全地坐在了沙发上。 她开始脱衣。 我的目光一动不动。说实话,当初安装这套设施我考虑了很久,后来还是豁了出去。没成想一个小小的摄像头却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 那套让她英姿毕显的警服脱起来真是麻烦,她好像废了好大劲,才脱到了胸罩上。一看就是大码的,我的呼吸屏住了,这是我见过的少有的美胸,不只是大,重要的是她的挺拔、跟腰和臀的协调程度。她很欣赏自己,赤足走向镜子,镜子也是特制的,很有个性地镶嵌在墙壁上。我的目光直视着镜子里的她,她捧住胸,做了个深呼吸。这是自恋女人常有的动作,但她做的十分性感,她的双手缓缓垂下去,开始脱裤子。 等她穿上睡袍再出现在镜子里时,我几乎不能动了。我的呼吸压迫着我,血液凝固在某一个部位,整个屋子要爆炸。 女警察付钱的时候,我出现在楼下,我说免了吧,算我送你。她说哪能啊,办案期间怎敢收你礼。说完吟吟一笑,付了钱。 睡袍本来卖888,三个8前面的1是我早上灵机一动加上去的。 “六月二十一号晚有人找过你么?” 两天后她再次问我。 “没有。” “……” 是在家里,她穿着便服。她穿便服让我扫兴,我真想让她回去,换了警服再来。 “我希望你说实话。”她的口气温和,像在挽救我。 “我说的是实话。” 她叹了口气,样子有些急。见我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她一把抓住我的手:“你知道么,我是为你急。” 她的手很有劲,捏得我有点疼。我咧了下嘴,就发现她的目光潮湿了,江南的梅雨一样。她缓缓地松开手,不过没拿走。我感觉到一种游走的快感,从手背上散开,往全身蔓延。我欠了欠身,她也俯下来,呼吸渐渐迷离。我有种晕眩。 我说谢谢,坚决地把手抽了出来。 她的身子僵僵的,弯成一张弓,手停在空中,不知该不该收回。 我说抽烟么,说着便点了一根,故作镇静地抽起来。烟雾弥漫了一切,往事一下模糊。 她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她的身材的确不错,我想像着她穿上睡袍的样子。 夜幕再一次降下来。 后来她从卧室里抱出一抱东西,质问我,这算怎么回事? 我冷冷地笑笑,我忽然觉得她很滑稽。 “有问题么?”我说。“把它放回去。”我又说。 她显然很失望,也许她期待着我站起来,走向她,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或者暗示也行。但我没有。我现在讨厌这个女人,不只是因为她穿了便服,她不该自以为是地动我东西。 “你喜欢送你好了。” 说完这句话,我进了卧室,顺手从里上了锁,她要是有耐心,就坐到天亮。果然没多久,我听到防盗门的声音,紧跟着是脚步声。 我返身出来,想锁上门睡觉。呓呓突然打来电话,说她想过来。我想了想,说,你还是跟朵朵睡吧,我累。 她突然折身上来,使劲地擂门。 “要我报警么?”我怒视着她。 “于红红是谁?!” 她隔着门问我。眼神很凶。 我无言,就那么僵持了会,她愤愤地转身走了。 夜色冰凉。莫名的恐惧瞬间降临,屋子里席卷着一股逼人的寒流。我感到冷,瑟缩在沙发里,打着冷颤。半夜时分,我把电话打过去,跟呓呓说,你马上来。 我在两天的时间里把店盘了出去。我的店很有名气,不少人争抢着要,可我把价钱放到了一半。呓呓哭着说,以后咋办?我抚着她的头发说,放心,很快会过去的。我把一沓钱塞她手里,让她去乡下待段时间。等处理完这档子事,我会去乡下接她。 朵朵好安排,我让她暂时给我做饭。这孩子还小,很有前途。 试衣室里的秘密让我彻底销毁了。当初可花了我不少钱,但这有什么呢,显然留下它是很大的错误。做完这些,我有种被掏空的感觉,我一个人颓废地倒在沙发上,身体软成一张纸。我苦心经营的一切瞬间全没了,我像是被大浪重重地甩在沙滩上,身上是浓浓的血腥。朵朵怯怯地望着我,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还不知道怎么拯救我,后来她不安地说,要不要找呓呓回来。 我突然搂住她,哭了。 到这时候我才知道,李镇道毁了我什么。 我辞了律师,对她的能力我应该早一点怀疑。这个世界上徒有虚名的人真是太多了。接下来,我想冷静地想想,到底该怎么解决。 那个陌生的电话又打了进来,我躺在浴盆里,朵朵给我搓澡。水很柔软,一鼓作气的泡沫很像我们的生活。我接过电话,就听她说出了一个地方,她要我立刻就去。 放下电话,我的思维处于短暂的空白状态。她是谁?为什么对我的生活这么熟悉? 我抵达鳝鱼酒吧的时候,夜晚的霓虹已把整个街道照亮。街道一片粉色,行色匆匆的男人女人闪在我的视线里,每个人脸上都闪着跟世界作别的恐慌。 鳝鱼酒吧有道后门。如果从正门进去,它的样子显得平常,空空的前厅,偶尔也有一两个不明真相的人坐那里小饮。当然服务生脸上的笑是永恒的,他们的态度可谓诚恳,你坐一晚上也没关系,因为这儿的冷清正需要你来填补。 后门其实是个楼洞,很平常。它本来利用的就是家属楼的方便。上了一楼,左手,有一道破旧的防盗门,很老样。我敲门,里面发出一个空洞的声音,谁啊? “水产公司的。” “什么鱼?” “黄鳝。” 门开了。老妇人见是我,哦了一声,说好久没来了。我递给她一张票子,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了看,快快装了起来,然后跟我说,快去吧,有不少新货。 厨房里是个暗道,老女人掀开木板,说小心点。我说了声谢,顺着铁梯往下走,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熏得我要醉,我的心呯呯直跳,脚步不由得快起来。下了铁梯,往左拐,穿旗袍的小红递上她的手,说姐姐好,好久不见你了。我亲了一口,又递给她一张,她便斜依在我怀里,胸脯剧烈地跳动。稍做停留,她引我到进口,恋恋不舍地送我进去。 光线十分幽暗,若有若无的音乐弥漫在人的心上,仿佛一根鸡毛,撩得人痒痒。 我的脚步熟悉地迈过甬道,来到大厅。空气一下浓稠起来,有股说不出的味儿,嗅了一口,心便像着了陆,一种很浓的归宿感温暖了我。我变得踏实了。 找个靠墙的位置坐下,一个涂着黑色嘴唇的侍者走过来,足有一米八高,手捧蜡烛,面若桃花。她的胸衣也是黑色的,带蕾丝。俯身问我的时候,长发很舒服地撩在我的脖颈里。她穿一双长筒黑袜,修长的双腿若隐若显,很富妖味。她是新来的,我没见过,问话的姿势还有点生疏,腿的姿势也不对。不过没关系,一切都让她颀长的身材掩盖了。 她问我有伴么,我笑笑,没做回答。我的目光早已弃开她,在厅子里转悠。老妇人说得没错,才半月没来,这儿果然多了不少新面孔,而且年轻得惊人,一看就知是才出笼的。她们或偎在一起,偶偶私语,或目光急切地掠来掠去,想一眼发现自己渴望的伴。 身着紧身皮衣的酒保神情格外专注,杯子在她手里转来转去,最后转出一片让人心动的白。我要的酒很快捧了过来,侍者一定从酒保口里知道了我的大名,所以这一次格外客气,半个身子靠在我上,一条腿轻轻在我腿上摩挲。 很刺激。 我开始寻找那个人。她一定在这儿。她的目光一定在我穿过甬道的一瞬就盯住了我。可是我扫了一圈,却没有触到那目光。 我开始饮酒,浅浅地啜了一口。把目光抬起来,灯光又变了色调。这个酒吧到底有多少种灯光,到现在我都没搞清。不过每一种制造出来的效果,都令我迷醉。或许刚开始,我就是迷恋这儿的灯光,然后才迷恋气氛,慢慢的,一步步,变得无力抽身,变得沉迷其中。那时候我忽然觉得能理解李镇道了,人总是难以抵抗什么的,不是这,便是那,反正总有东西让我们沉沦。如果说这是沉沦的话。 灯光再次变幻。这次显得亮一些,我看到了全景。在我的正前方,一对看上去跟朵朵差不多的孩子紧紧偎在一起。她们彼此轻柔地抚摸着对方的头发,微闭的眼睛,红润的面庞,涂着“毒药”的嘴唇。她们的呢喃声含混不清,呓成一片,和在淡淡的音乐里,飞进我耳膜。 她们嘴唇相碰的瞬间,我的心一颤,身子提了起来。 终于,我发现远处独坐的那个人。看上去年龄要比我大,妆很浓,让人无法估计她的准确年龄。见我望她,她的目光动了一下,尽管很远,我还是感受到了里面的东西。 我缓缓坐下。是她么?我想是,又想不是。我的心里掠过一丝儿失望,不知是不是因了她的年龄。 如果是,她也许会走过来。我开始害怕,这是从未有过的,她的身材的确不敢恭维,坐的姿势便能看出,屁股硕大,腿很粗壮,腰已没有形状。我不敢想象,跟这样一个人缠绵。也许不是吧,我这样宽慰自己。 一直到我把那杯酒饮完,她也没走过来。我的身体慢慢放松,真是虚惊一场。 这时候节目开始了。节目倒没什么新鲜,但对那些新来的孩子,诱惑力还是无穷的。这个时候我想到里面转转,看看能不能有别的发现。 所谓的里面也是一个厅子,有三间房子那么大。不过摆的不是椅子,是沙发。最里面的墙上是彩屏大银幕,播放的永远是那些在公共场合看不到的片子,不过声音很小,近乎无声状态。这就让沙发上的呢喃声响成一片,那声音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能把你提起来,一被它抓住,你整个人就不存在了。 我在门口立了片刻,觉得透不过气,原又回到座位上。 那个人不在了。 我的座位上却多了一枝玫瑰,一枝枯萎的玫瑰。 一丝不祥腾地升上来,我打了个寒战。 接下来我便全然没了兴趣,我相信是她。她是谁,为什么送我一枝枯死的玫瑰。我被这个问题纠缠着,心被一次次提起,又重重地摔下。我想到了躺在床上的李镇道,枯死的玫瑰跟他有没关系?我甚至想到了女警察,是不是她搞的恶作剧。 有人不断地过来跟我搭讪,目光楚楚的。都很年轻,都很诱人,可我还是一一拒绝了。在她们的失望里,我的心暗下去,很暗,几乎沉到了底,四周一片墨黑,找不到门。 其实我一直就处在这样的状态里,只是平日让别的感觉取代了。这一刻我感到了真实。这种真实离死亡很近,但又与死亡迥然不同。 李镇道,你能感受得到么? 很久,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一夜我几乎一无所获。她一直没有出现,我期待着的手机也没响。看来她是让我的那一次走动误会了,认为我会在某个沙发上睡下,或者进入另一个怀抱。那么,她又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活的? 我决定走出去,而且再也不敲响这扇门。这时候我的脑子里忽然响起李镇道的声音,回头吧,我们都回头,现在还来得及,让我们把过去的噩梦忘掉,重新开始。 我笑笑,很冷地笑,嘴角是掩不住的凄凉。 李镇道一定想不到,我的卧室还会有人,我会在他奋力敲门的时候,把于红红藏在卧室里。李镇道也断然想不到,他忏悔的时候,于红红的牙齿咬得格巴响,那是能嚼碎一切的声音。 我决定走出去,这跟李镇道的忏悔无关,跟他的死亡也无关,如果非要找一个原因,那就是我忽然厌烦了。是的,我厌烦了,厌烦一切,厌烦生命。 我断然没有想到,在我离开的瞬间,两个身影捉住了我的眼睛。她们躲在暗处,那儿有一张躺椅,藏在幽暗的光里。我起身往甬道走时,那躺椅晃了晃,一个影子滑落下来。尽管穿得很怪,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女警察! 她此时近乎半裸着,胸罩的扣子已然解开,半边垂落在胳膊上,藕似的胳膊,灯光下发出晕眩的光。她的大胆令我惊讶,纵是我,也不敢在大厅里裸出,定是太忘情了。紧跟着从躺椅上站起的,险些让我叫出声来。她的脸完全模糊了,被五彩燃烧着,眼神更是软成一滩水。 呓呓! 她居然没去乡下,她居然跟女警察在一起! 我几乎是小跑着到家的,我的心被一路的脚步踩碎,同样踩碎的,还有我密不透风的生活。 一股绝望深深地嵌进我的骨髓里。 这个晚上,我透夜未眠。床成了蒸烤我的火炉,往事火一样在屋子里燃烧。我闻到一股刺鼻的焦味,生活被烤糊的焦味。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见过于红红么?” 还是女警察。 是在公安局里,她穿得很正规,警服严严实实裹住了一切。 我鄙夷地瞥她一眼,拒绝回答一切。 “你跟于红红认识是什么时间?” 她忽然变得严厉,目光里喷出一股火焰。 我决计沉默下去,无论怎样的结局,我都以沉默来接受。 也许沉默是生活的全部本质,只是我们弄颠倒了,所以我们才喋喋不休地寻找真理。 世上哪有真理,发生的都是荒谬的,荒谬才是本质。 我无言。 女警察一无所获。她近乎恼羞成怒。不过她控制着,她温情脉脉地跟我说,把真相告诉我吧,我会帮你的。见我无动于衷,她忽然说,你知道那睡袍有多美? 夜里我躺在沙发上,心态安然地看着于红红。录像机沙沙的声音敲打着我的心房。于红红一次次走进我的视线,她性感、迷人、忘情,她找不到自己,找不到我。 于红红最早走进我的视线,还是当节目主持人时,我几乎录有所有她主持的节目。后来她去精品内衣店,跟这个城市的每个女人一样,于红红也无法摆脱那些来自遥远国度的诱惑。 试衣室的门一次次打开,又一次次合上。于红红每次都是那么痴迷,那么陶醉。每换上一件,她就为我开放一次。她的乳饱满,挺拔,每捧起一次,我的血液便凝固一次。隐在花边蕾丝里的丰臀,还有那隐隐的黑,仿佛一个巨大的梦源体,种满了我的花蕾。 终于,试衣室的门悄然打开,我看见自己走进去,而后便是一次沉沉的深陷…… 梦啊! 谁能醒来?那个晚上,李镇道是醒来了。他激情四射,他痛哭流涕,他把自己骂成了一头猪。可又能改变什么呢?梦可以清醒,可以死亡,可生活呢,有谁能涂去染在它上面的颜色? 李镇道抱着一线希望走了,是的,希望。我相信他走出家门的一瞬,希望便在心里点燃了。 跟着从卧室走出的人,便是最好的灭火器。于红红瞬间憔悴了,像那枝枯死的玫瑰,衰败在我的梦之外。 “你会么?告诉我!你会么?你会让他回来,你会……” “……” 我真的不知道。 于红红愤然摔门而去的那一瞬,我便知道一切不可更改了。 多天以后,我在本市城郊的一家旅馆里打开电视。 电视正在播出一条重要新闻,本市公安经过慎密布控,一举捣毁了一家以组织卖淫、传播淫秽录像、销售淫秽物品的同性恋酒吧,共抓获涉案人员十二名,成功解救被黑势力控制的未成年少女三十余人。另据报道,负责侦破此案的女警官于兰在跟黑势力的血拼中身受重伤,目前正在医院抢救。 我按了开关,呆呆地坐在床上。 窗前的中年女人跟我说,知道么,她是于红红的妹妹。 六月二十一号晚你跟谁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