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军》 第一章 大敌当前 1 战前的空气总是那么沉闷、紧张。 四周山野静静的,没有风,太阳早已西斜,落日的余晖泼血一样泼洒在五峰岭上,已被炮火袭击了无数遍的五峰岭像一张老牛皮一样干裂在沈猛子眼前。虽是初春,整个岭上却不见一星绿色,去年秋天还在的那一株株杨树还有丛生的灌木,在一个冬天的炮火中全都化为灰烬。焦黑,满眼都是焦黑。密密麻麻的弹坑还有掩体让五峰岭显得千疮百孔,惨不忍睹。空气里除了焦腥味,再也闻不到别的。 沈猛子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尚早,离天黑还有一个多小时,趁这工夫,他想再到前沿阵地巡视一番。 这是场硬仗,来不得半点马虎。驻扎在山下米粮城的国民党11集团军43旅两天前刚刚吃了败仗,将近两个营的兵力丢在了这儿,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山上的尸体,让三营五营的战士们抬了一晚上,最后实在抬不动了,副团长白健江一声令下,让战士们拿敌人的尸体就地做掩体。沈猛子现在看到的工事,几乎是拿国军的尸体堆起的。此刻他脚下踩的这个湿土包,下面就埋了六具尸体。当然,这些尸体里,也有72团的弟兄。没办法,恶仗一场连着一场,想喘口气都不成。43旅摆出一副吃定72团的架势,入冬到现在,攻势一次比一次凶猛,没一天消停。一个冬天下来,72团熬得人困马乏,山上的供给快要没了,武器弹药频频告急。72团不仅没能按照上级命令越过女儿河拿下米粮城,反而被守卫在山下的国军43旅从岭下直逼到岭上,要不是白健江指挥得当,一次次顶住敌军的狂轰滥炸,怕是脚下的五峰岭早就失守,他就得带着全团弟兄退守到原来的根据地华家岭了。 游击再也不能打,五峰岭绝不能失守,就算穿不过女儿河,拿不下米粮城,也要把阵地扩大到女儿河畔,跟敌军形成隔河对峙的局面。这是秋天就定下的战略目标,眼下,这个目标更不能动摇。这么想着,他冲走在前面的副团长白健江说:“健江,毕政委那边有消息没?” 这话问了等于白问,全团上下都知道,政委毕传云跟副团长白健江向来意见不和,白健江看不上这个眉目过于清秀长着一副白净脸庞说起话来喜欢拿腔拿调的酸秀才,已经不止一次吼着要把他轰出72团了。如果不是沈猛子再三做工作,白健江才不愿意头上再压上一个政委呢。十几年了,白健江习惯只听沈猛子一个人的,更愿意在弟兄们面前喊他大当家的,这样喊起来顺口、亲热。什么团长、政委,喊起来就跟喊外家人一样。 白健江摇摇头。他的一双眼睛已经深陷下去,本来就瘦削的脸更像拿刀刮了一般,骨头上紧绷着一张黑皮,显得他的颧骨格外地高,乍一看,跟厉鬼没啥两样。沈猛子心疼地收回目光,不再问下去。 政委毕传云是去年入秋时节由上级派来的,按上面的说法,72团是受降过来的,鱼龙混杂,虽是有沈猛子和白健江这样骁勇善战的指挥官,但队伍在国民党手下混久了,加上原本就是草莽出身,沾着一股匪气,如果不加整顿,难成大气。遂在整编不久,便将师参谋毕传云派来,毕传云又带来一个叫石润的,两人整天在队伍里宣传那些新思想新理论,说要把这支草莽部队用新的军事思想武装起来,成为一支合格的人民武装。 啥叫合格的人民武装?沈猛子自己也很糊涂,对毕传云和石润搞的那一套,他本能地有反感或抵触情绪。队伍是他沈猛子一手带出来的,最早在老家坝子营一带占山为王,后来傅作义手下有名姓孟的团长,硬要拉他出山,投奔傅将军。沈猛子早就对傅将军心生仰慕,加上占山为王终不是久长之计,遂带着手下百十号弟兄,投奔了将军。先是在孟团长手下干尖刀营,后来自立山头,拉起了骑兵营。中原大战时,他的骑兵营跟白健江的大刀队联手,更是如虎添翼,在津浦线北段屡建战功。民国22年,日军侵占山海关,揭开长城抗战序幕,他的骑兵营跟随大部队从绥远出师东进,在牛栏山一带跟日本鬼子展开殊死搏斗。此后四年间,他的骑兵营迅速壮大,虽在战场上屡次受创,但队伍士气一点不受影响。平型关战役时,他和白健江实际已拥兵一个团,别人的队伍都是越战越少,唯有他沈猛子和白健江是越战弟兄越多。后来,他被改编为第七集团军独立团。太原守城之战,阎锡山为保存自己实力,将主力调往临汾等地,使得第7集团军孤军作战,傅将军虽是下定舍身报国的决心,终因寡不敌众,惨遭失败。在日军第5师团的狂轰滥炸之下,太原失守,沈猛子被迫撤到石楼一带。随后,奉委员长命令,他的独立团离开傅作义部,前往临汾一带支援阎长官,却不幸中途遭遇日本人拦截,与敌展开三天三夜的血战,血战中他的弟兄损伤三分之一,愣是凭着卷了刃的大刀,拼掉了日军一个旅。谁知就在他们借着夜色摸出狗儿山,往石楼方向撤退时,日军卷土重来,以十倍于他的力量向独立团发起攻击。气还未喘匀的独立团哪敢蛮战,沈猛子指挥着弟兄们边打边撤,想借夜色的掩护躲过此劫,心里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对阎长官旗下24师抱以希望,指望着24师能尽快赶来,对日军形成前后夹击。谁知…… 娘的,每每想起这些,沈猛子就忍不住要生一肚子气,如果不是可恶的24师,不是胆小如鼠的屠兰龙,他沈猛子能到今天?能这么忍气吞声在18集团军旗下做一支爹不亲娘不爱的“犬军”?是的,“犬军”!自从被逼起义,离开傅将军,成为18集团军312旅旗下一支收编部队,沈猛子心里这股火,就一直窝着。虎落平阳被犬欺,他现在虽是没被犬欺,但顶多也就等于一只犬,所以在跟白健江私下商议军务的时候,他再也不称自己的72团为猛虎团,半是怨恨半是自嘲地将这支跟日本人作战中迅速壮大最终又被日本人逼得改换门庭的威武之旅称为“犬军”。 “大当家的,这么打不行啊。”一直闷着声不说话的白健江突然停下脚步,望住他说。 沈猛子从回忆中醒过神,望住跟自己出生入死近十年的白健江,一时无话。他清楚白健江话里的意思。从被312旅派往米粮山的那一天,白健江就对72团的前景抱以担忧,对他们两人的命运更是忧心忡忡。眼下虽是国共合作,按傅将军的说法,他被18集团军收编,跟在35军时没啥两样,都是抗日嘛。但他跟白健江心里都清楚,72团,再也回不到傅将军那儿了,18集团军虽是对他们表示了热烈欢迎,声称要像对待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对待他们,但这亲兄弟分明跟过去那亲兄弟不一样,甭说来自312旅的冷眼和蔑视,单就一个毕传云,也够他跟白健江受的。 如果不是毕传云执意要让他们放弃对刘集的进攻,改从正面进攻米粮城,由他和石润带一小股力量,采取瓦解劝降的攻心策略,劝说守卫在刘集的屠翥诚王牌师12师暗中起义,怕是白健江的大刀队早就砍进了刘集。当然,正面进攻刘集也不是上策,别人对12师不清楚,他和白健江却清楚得很。这支王牌师就跟72团一样,是屠翥诚屠总司令起家的队伍,屠翥诚带着它,征南战北,横跨十一个省,历经数次劫难,最后在米粮山区占山为王,成为一支敢跟国民军任何一支部队叫板的虎狼之师。雄踞在米粮城内的11集团军说到底还是以12师为主力,其他都是屠翥诚在南北征战中收编的,当然也有从阎长官、汪主席等手下投靠到他旗下的。屠翥诚凭着11集团军,成为国民党部队里一个极为特殊的人物,就连蒋委员长也要高看他一眼。这些年,为了争夺和拉拢屠翥诚,国民党内部展开过一系列争斗,无奈,屠总司令谁也不投靠,什么时候都保持中立,握着十万大军,坐镇米粮城,管辖着米粮山区五个县百万民众。凭借米粮山和女儿河还有谷河,哪怕外面山摇地动,他这儿都是纹丝不动。 遗憾的是,312旅旅长唐培森却认为屠翥诚不过一介草莽,他手下十万大军也不过是一支贼寇,草包队伍。在国共两党再次公开合作的今天,唐培森别出心裁,非要72团打头阵,先期占领华家岭,继而攻打米粮城。唐培森的理由是,既然屠翥诚在国民党内部谁也不投靠,他就有可能成为共产党争取的对象。争取有两种方式,一是靠智慧,比如对屠翥诚旗下的谭威铭及12师。另一种就是打,对付屠翥诚这种老顽固,旅长唐培森认为打是最好的方式。 可惜,去冬至今,战火烤焦了五峰岭,唐培森的命令也下了无数道,72团的步子,却怎么也迈不过女儿河,甭说拿下米粮城,就连屠翥诚看不在眼里的五峰岭,也不是他们想拿就拿的。屠翥诚逍遥自在地坐在米粮城,只派一个43旅,就把他们狠狠地阻挡住了。唐培森见72团进攻受阻,却既不增援也不下达撤退的命令,只让72团死熬在这里。沈猛子有时想,唐培森没准是想借米粮城,将他和他的弟兄活活葬在这里。 这是一个极度悲观的想法,也很绝望,仗打到极度艰难时,沈猛子恨不得掉转枪口,去跟唐培森讨个说法。但这也只是一念之想,真要这么做,白健江和老乱肯定不答应。白健江和老乱对唐培森及312旅一点兴趣也没,认为讨说法都是一种多余。 “大当家的,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72团要想留下来,还得找傅将军。” 这是他们的主张,从到华家岭的那一天,白健江就秘密派人跟傅将军联系,如果不是沈猛子发现得早,及时阻止,怕是72团早就抄近道投奔了傅将军。 沈猛子不是不想投奔傅将军,做梦都想。问题是,72团以现在这个面目去见傅将军,对傅将军,是一种侮辱啊。 “我必须让72团换个面目,我要以我的方式去见傅将军!”这是沈猛子的决心,也是沈猛子的秘密。为此他死咬着牙关,在五峰岭跟山下的43旅愣是干了一个冬天。他们虽是没打过女儿河,但,队伍的士气上来了,72团的那股拼劲就又回来了。尤其是,72团的弟兄们现在已深深认识到,世上没有哪股力量能救自己,救自己,还得靠手里的枪把子! 冲这点,沈猛子就得感激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 冬季快要结束时,沈猛子有意放缓进攻的节奏,这点他还能控制,如果他不打,山下的43旅不会跑上来打他。他想给弟兄们一个喘息的机会,也想给自己一个思考的机会,72团到底何去何从,这个问题必须想明白! 谁知就在他运筹帷幄的时候,山下突然发生变故,一场阴谋彻底颠覆了米粮城,也颠覆了11集团军内部! 屠翥诚被人暗杀了! 一向足智多谋行踪诡秘的屠老爷子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被人暗杀在鸡公山!消息传出,惊声一片,整个国民党内部舆论四起,谴责声不断。紧跟着,围绕11集团军的未来,国共两党展开一系列斗争。沈猛子闻知,也是一阵伤感。毕竟,死去的是叱咤风云几十年,戎马生涯,驰骋彊场的一代枭雄!沈猛子下令72团停火,以此来凭吊这位令人尊敬的国民党高级将领。谁知就在他停火的第五天,旅部突然传来命令,旅长唐培森要72团火速开进女儿河畔,借11集团军内部大乱的绝佳时机,奋起反击,乱中求胜,一举夺下米粮城,为18集团军控制整个米粮山区赢得先机。 面对一纸电文,沈猛子陷入了深思。按说要夺下米粮城,这是天赐的大好良机,不论对方有多强大,只要军中无帅,他就是一盘散沙。况且屠翥诚一死,整个米粮山区都失去了主心骨,这个时候发动攻击,真是再好不过。唐培森在电文中明示,只要72团枪声一打响,312旅将全军压上,不惜一切代价,摧毁米粮城。为让沈猛子相信,312旅还火速送来了武器弹药及后勤供给。毕传云更是手舞足蹈,信心高涨得不行,愣是以政委的身份逼沈猛子下山。出乎所有人意料,沈猛子突然做出一个决定,全团撤到华家岭休整,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离开华家岭一步! 唐培森闻知,勃然大怒,在电文中威胁沈猛子,如果胆敢跟上级对抗,旅部将采取果断措施。沈猛子自然清楚,这果断措施是什么,无非就是让毕传云取代他。他冷冷一笑,给唐培森回了一句话:要打你来打! 结果,唐培森和312旅再也没了动静,甭说是大军压境,就连原来议好的增派一个团也没能兑现。至此,关于这位唐旅长的种种心迹,便暴露得一清二楚。沈猛子再次笑笑,想让他做殉葬品,难! 沈猛子对屠老司令的伤感是真实的,对屠老司令的怀念也是真实的。军人其实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说他狠,面对对手时真是狠到毒辣的地步,恨不能一挺机枪扫平米粮城。说他善,他又能夜夜望着鸡公山,望着屠老司令遇难的地方,默默流下伤心的泪。那段日子,沈猛子过得相当凄凉,一面要冒死顶着唐培森的命令,另一方面,又要考虑下一步72团该怎么面对山下的对手。如果不是阎长官抢先一步派原24师师长屠兰龙到米粮,如果不是屠兰龙一来就给他下马威,让43旅深夜偷袭华家岭,说不定,这场战火早就熄了。至少,沈猛子是不想打了,真的不想打了。 可谁知,老对头屠兰龙愣是替唐培森点燃了这场战火! 五峰岭再次陷入到战火纷飞中。 一个月来,72团跟国军43旅死死咬在五峰岭上,72团虽是胜多负少,但,伤亡也很严重。尤其在43旅铁栅栏一般牢不可破的防线面前,72团也只能坚守,半步不得前行。眼下日本人马上要打过来,如果不能及早拿下米粮城,控制整个米粮山区的局势,形势将对72团极为不利。偏在这个时候,屠兰龙又调集南线布防的46旅从侧翼咬住了他,让他攻——攻不得,退——退不回去;只能死咬着牙在五峰岭跟对方打起消耗战。前晚战事刚结束,沈猛子原想抽出三个营的兵力,摸到女儿河下游,从奇女峰一带摸过去,打46旅一个措手不及。兵力还未来得及布防,侦察连便送来情报,城内的屠兰龙正在调兵遣将,要把自己从24师带来的精锐之旅112旅顶到43旅后面,硬逼着43旅跟他打肉搏战。等双方兵力消耗得差不多,112旅再像猛虎一样从后面扑出来,一鼓作气将他吞掉。 白健江的担心,就在后面的112旅。 屠兰龙的险恶用心沈猛子岂能不清楚,如果112旅真的顶在了后面,这一仗不用再打,72团必输无疑,全军覆没的可能性都有。眼下他所以急着要知道毕传云的消息,就是对毕传云抱一线希望,如果他真能说服刘集那边的12师,72团还有一救。要是毕传云无功而返,沈猛子和他的弟兄们只能血洒五峰岭,成为112旅口中一块跑不掉的熟肉。 他不甘心哪!如果死在日本人刀下,他沈猛子还能落个抗日英雄,弟兄们的血也不会白流。让屠兰龙把他吞掉,他是死都不能瞑目! “大当家的,当机立断吧,这冤大头,咱72团不做!”见他愁闷着脸不说话,白健江又说了一句。 沈猛子的步子猛地止住。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跑马坡下,二营的弟兄们正在加紧修筑工事,二营长钟连科光着膀子,露出黑亮的肌肉,跟战士们一道挑战壕,看见他跟白健江,钟连科从战壕里跃出,神色紧张地朝他们走来。沈猛子赶忙做出一个手势,示意钟连科别过来,他们只是顺道看看,并没有新的作战命令。钟连科犹豫了一下,就又跳回战壕里。沈猛子感觉自己的心扑腾了几下,刚刚被白健江一语搅乱的心似乎更乱了。 不能不乱! 副团长白健江是不同意打这仗的,宁肯丢下华家岭走人也不打这没意思的仗。三天前毕传云提出正面进攻,先干掉43旅,然后伺机冲进城内去。白健江就坚决反对:“打什么打,日本鬼子都到眼前了,不留着子弹打日本佬,干吗还要打自己人?” “自己人?”毕传云居高临下地盯住白健江,他最不能容忍72团拿山下和城内的11集团军当自己人。“你现在是18集团军副团长,是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军人,怎么还拿敌人当自己人?” “我就拿敌人当自己人了,咋?”白健江对毕传云的质问相当不满,自从毕传云来到72团,他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 “你——”毕传云没想到白健江会说出如此没原则的话,一双豹眼怒瞪住白健江,刚要上纲上线,白健江竟提起自己的双枪,一怒而去。临出门,又丢下一句怪话:“扯xx巴淡!” 沈猛子周旋在白健江和毕传云之间,大敌当前,日本人的炮火已逼近米粮山,11集团军又随时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不能跟白健江一样,拿牢骚和不满掩盖心中的焦虑。他是一团之长,一言一行,都关系到大局,更关系到72团的命运。 当天晚上,白健江向他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将72团兵分两路,一路退回到华家岭,坚守大本营;一路悄悄摸到奇女峰,抢占奇女峰十八洞,为将来做打算。 “你是说,放弃五峰岭?”沈猛子吃惊地瞪住白健江。 白健江目光一暗,叹息道:“不放弃还能咋,你还真打算听他的,正面进攻?” 这话伤心至极。坦率讲,沈猛子也不愿打这种消耗战,更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跟山下的国民军拼个你死我活。再怎么说,他曾经也是国民军啊!但没有别的办法,从秋天到现在,毕传云的瓦解策略一直不奏效,驻防在刘集的12师拒不同意跟72团合作,起义更是天方夜谭。虽然他们答应不对山上的72团开一枪一炮,但72团真要敢跃过谷河,踩上刘集,拿刘集对米粮城进攻,12师也不是吃素的。12师师长谭威铭虽然对上峰调派屠兰龙接管11集团军心怀不满,但真要让他跟72团联手对付屠兰龙,怕是打烂脑袋也不干。旅长唐培森却听信毕传云一面之词,对和平收编12师抱着浓厚的兴趣,不只如此,连日来唐培森还再三用电文命令沈猛子,借12师按兵不动的大好时机,不惜一切代价,拿下米粮城,控制整个米粮山区。 拿他娘的脚后跟!沈猛子恨恨地想。以一团之力,对付国军一个集团军,这种梦也只有唐培森这种人敢做。拿下米粮城,怕是让我沈猛子死在米粮城吧! 沈猛子绝不是平白无故怀疑唐培森,他跟唐培森之间,是早有过节的。民国20年冬,沈猛子的骑兵营还未跟白健江的大刀队联手,有天深夜,他正带着骑兵营的弟兄往十条河一带前行,忽然得知,离十条河不远的朱家镇,两支游击队秘密包围了孟团长所在的国民军26团。当时孟团长刚刚在前线吃了败场,国共两党的斗争如火如荼,国民党内部几派势力又明争暗斗,共产党抓住这个机会,采取游击战略,专门对准前线溃败的部队打。孟团长是跟阎长官的部队作战时受伤的,原本想退居朱家镇,喘口气再往十条河方向去。哪知脚步还未停稳,唐培森就闻着气息追了过来。那时的唐培森是游击大队大队长,之前他还主动找过沈猛子,劝沈猛子弃暗投明,离开姓孟的,跟着共产党干,被沈猛子严词拒绝。那晚得到情报,沈猛子命令骑兵营兵分两路,从两翼火速插向朱家镇,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孟团长救出来。那晚的雪奇大,白雪覆盖着的大地,透出一股森森寒气。沈猛子带着他的弟兄,以出其不意的速度,抢在唐培森他们发动攻击时,从后面打响了枪。那真是一场恶战啊,唐培森他们说是游击队,其实早已具备正规军的能力,又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批新式武器,双方刚一交手,沈猛子就知道,自己的力量弱了,如果不及时调整战术,后果不堪设想。交战没五分钟,沈猛子便命令自己的弟兄往后撤。骑兵营是一支宁可战死也不退缩的硬汉子队伍,沈猛子连吼几声,不见有人后撤,弟兄们一甩开枪,双眼便红了,恨不得能像踩过雪地一样踩过游击大队的身体。沈猛子担心弟兄们会中计,抬起手里的歪把子,冲天放了三梭子。这三梭子一响,弟兄们就知道,大当家的怒了。于是,骑兵营边打边撤,很快退到一山崖下。仗着山崖的掩护,骑兵营跟唐培森的游击大队胶着到了天亮。天一亮,朱家镇那边的枪炮声便密集起来。沈猛子知道,孟团长那边开始反攻了。 反攻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天黑,游击大队长唐培森那次是被沈猛子彻底激怒了,本来包围朱家镇擒获孟团长对他来说是件囊中取物的事,他志在必得,哪知半道杀出个程咬金,搅了他的好梦。唐培森下令,集中火力对付骑兵营,既然收编不了就干脆灭掉你,这是唐培森那天的真实想法。后来他才明白,消灭沈猛子比收编沈猛子更难,难十倍、百倍。双方战到第二天傍晚,游击大队已明显处于弱势,他们的体力被沈猛子消耗得差不多了,弹药也快没了。沈猛子居然跟他玩比游击还游击的战术,仗着自己胯下有马,来去速度快,跟他在茫茫山野间打雪仗,弄得他不得不把游击大队分成几股,占住几个要道打。这便是他犯下的错误,他中了沈猛子的计。沈猛子就怕他不兵分多路,只要一分开,游击队的强势火力就没了,等于是让他牵着鼻子打。黄昏时分,孟团长在另外一股弟兄的接应下,成攻突围出朱家镇,朝十条河方向去了。沈猛子还不过瘾,又拖着唐培森打了一个多时辰,估摸着唐培森枪里没几颗子弹了,才冲天放了两梭子,扬长而去。 朱家镇解围战对唐培森是个耻辱,后来沈猛子得到的消息,是唐培森挨了批,按游击队和共产党那一套,做了检讨,还被官降一级。这是他跟唐培森第一次正式结怨,后来,他们又结过几次,总体讲,只要交手,准是唐培森败北。直到收编前那场血战,沈猛子才栽了大跟头,让唐培森狠狠地报了一箭之仇。 18集团军整编沈猛子后,唐培森非要将沈猛子的独立团收到312旅旗下,不能不说没有报仇雪耻的私恨。 疑惑归疑惑,仗还得打。这点上,沈猛子相当理智。拿得起放得下,这是他做人的气概。什么时候都要以战事为重,这是他身为军人的一个原则! 白健江不愧是白健江,嘴上虽然牢骚不断,一旦打起仗来,立马就变了个人。而且越是恶仗,他打得越过瘾。72团凭借三个营的兵力,愣是报销掉屠兰龙一个团。但这只是一场小胜利,表明不了什么。两天前他们对付的是屠翥诚的43旅,屠老爷子虽是治军有方,但毕竟这些年米粮山太安逸了,外面打得天昏地暗,屠老爷子的米粮山区,却是莺歌燕舞,太平得很。11集团军养尊处优,过惯了消闲日子,战斗力早已没法跟以前比。现在屠兰龙把他的112旅顶在了后面,这仗,就彻底不一样了。 打,还是退?沈猛子一时也陷入了两难。思考片刻,他道:“兄弟,不是我沈猛子不想退,不为弟兄们着想。眼下,你我只有往前冲这一条路啊,如果真把五峰岭丢了,怕是……”沈猛子没把话讲完,但他相信,话里的意思,白健江听得懂。 “可这是一条死路啊!”白健江自然明白大当家的要说啥,五峰岭要是真丢了,唐培森那边,绝不会放过他们两个!但他仍不甘心,还是想斗胆劝说沈猛子撤出五峰岭,对军人来说,保存实力永远是第一位的啊。毫无意义的损兵折将,等于是自取其辱、自断手臂,这种傻事,不是72团做的! “兄弟,啥也甭说了,尽力打吧,打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就算是火坑,你我也得跳!”沈猛子心事重重地盯住白健江,脸上满是不得已的苦衷。良久,目光一转,投向远处苍苍茫茫的奇女峰。 暮色渐深,奇女峰变得模糊。那苍苍茫茫的人间仙峰,还有若隐若现的仙界十八洞,一下就让两个出生入死的弟兄心事愁重起来。 两个人站在山坡上,用沉默代替了交流,心里却在想着同一个问题,屠兰龙真的会跟他们玩命吗? 十分钟后,沈猛子接到三营报告,说战前准备做好了,请团长视察。沈猛子摆摆手,三营那边他放心,不用再去浪费时间,他放不下心的,是布防在右翼的五营和六营。这两个营打突击战行,打守卫战,力量弱了点,办法也少。还有六营长兰校石最近情况不大对头,这人思想越来越往毕传云那边去了,好几次会上,他竟公开站出来替毕传云说话。沈猛子一直想跟他谈谈,探探他的底子,无奈屠兰龙和11路军不给他这个时间,想想,从守卫战开始,他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走,到老兰那边看看。”他硬拉起白健江,朝六营的防区走去。 暮色苍茫中,山野越来越迷蒙。远处的河,近处的岭,还有脚下被炮火烤焦的山地,仿佛随着下一场恶仗的临近,变得陌生,变得狰狞。天地都像凝起了神,屏住呼吸在等待血战的开始。 沈猛子的脚步异常沉重,仿佛已经迈不动似的。好几次,他都想停下来,退回到某个安全的地带去。但脑子里另一个声音却在敦促他,你必须得昂起头,必须得面对将要发生的一切! 他愤愤一甩头,将脑子里那些杂七杂八不切实际的混蛋想法轰出去,开始一门心思为下一场恶战做准备。 越过一大片荒地,脚步正要越过洪水沟,侦察兵突然送来最新情报。沈猛子听到一半,头发根嗖就竖了起来。 侦察兵报告,一直笑坐在娘娘山上坐山观虎斗的土匪刘米儿伺机而动,悄悄向72团右翼靠近! 要知道,在这茫茫的米粮山区,除了屠兰龙和他沈猛子,还有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土匪刘米儿! “情报可靠不?!”沈猛子打断侦察兵,厉声追问出一句。 侦察兵啪一个立正:“报告团长,刘米儿的两个机枪队还有老虎营正在摸过红水沟,天亮之前就能到达奇女峰。” “娘的,土匪婆,敢跟老子来这一手!”白健江哗就火了,拔下腰里的枪,就要往前扑。沈猛子一把拽住他:“健江,你要干啥?” “干啥?老子先一枪敲烂她土匪婆子的头!” “你给我回来!”沈猛子强行扯住白健江,又跟侦察兵问了些情况,转身冲勤务兵喝令道,“马上通知开会!” 2 72团临时指挥部设在华家岭通往五峰岭的一孔窑洞里。 说是开会,其实也就沈猛子、白健江、老乱他们几个人,各营营长都在前沿,不敢轻易撤下来。老乱跟白健江一样,也是坚决不同意打这场仗:“这都啥时候了,应该想办法跟姓屠的联起手来,对付小日本鬼子,一个被窝里咬来咬去,算哪门子英雄?”这是老乱几个月前顶撞政委毕传云的一句话,就因了这句话,老乱差点让毕传云关了禁闭。 一听娘娘山那边的土匪刘米儿有了行动,老乱腾地从地上跳起来:“奶奶的,她刘家丫头,敢?!” “有什么不敢的,人家现在是以逸待劳,有的是精力。”白健江道。 “大家先不要嚷,听侦察兵把详细情况说说。”沈猛子努力压制住脑子里那些扑扑往上跳的想法,尽量保持出一份平静。不管怎么,他还是不太相信刘米儿会以逸待劳,打72团一个措手不及。 如果真是那样,他沈猛子就看错人了! 两个月前,沈猛子跟刘米儿见过一面。这是一次意外邂逅,一对毫不相干的男女居然在炮火中谈了一个通宵。沈猛子惊讶地发现,被外界传得魔头一样的刘米儿,竟是一个很重义气的女人,不只是义气,她身上还有股侠味!沈猛子正是被刘米儿身上那股侠义打动。 那次之后,他对这个占山为王的女土匪感觉全变了。此人绝不像外界传说的那么黑,更不像毕传云跟石润描述的那么十恶不赦。沈猛子慢慢冷静下来,开始认真对待这件事,他想,一定是侦察兵把情况搞错了。 侦察兵叫陆一川,20出头,他是年前专程从老家坝子营跑来投奔沈猛子的,算是个性情中人,念过书,有文化,还跟着坝子营的拳师王铁臂学过些拳脚,沈猛子试过,小伙子身手不错,反应快,当侦察兵是块好料。 陆一川又将侦察到的情况复述一遍,沈猛子突然问:“过了红水沟的到底有多少人?” “我跟四只眼数过,两个机枪队,还有老虎营,总共加起来有350人。” “一个一个数的?”沈猛子又问。 “嗯!”陆一川回答得很坚定。沈猛子相信,陆一川没说谎,单凭了陆一川,是绝没这个本事的,他来部队才三个月,能摸清山势和方向就不错了,另一位侦察兵四只眼却有这个本事!四只眼是72团资格最老的侦察兵,虽然只有22岁,跟着沈猛子枪林弹雨里,却混了有八年时间。八年里,他的那双鹰眼越来越锐利,还有那双神奇的耳朵,能贴着地面,不用眼,凭地面的动静就能听出对方大约有多少人。 机枪队还有老虎营是刘米儿的两支精锐,号称她的左臂右膀,除了起家时的“红粉团”,刘米儿手下,就这两股人马厉害。这就有了疑点,就算刘米儿要偷袭他,依她的性格,派一支老虎营就足矣,用不着把家底子全押上。从72团进驻华家岭到现在,刘米儿压根就没拿他沈猛子当回事,她的注意力完全在屠兰龙身上。上次她还说:“我刘米儿跟你无冤无仇,跟共产党也无冤无仇,你占你的华家岭,我占我的娘娘山,只要你不过红水沟,咱们就是朋友!”为什么她要在这个时候派人越过红水沟,难道? 沈猛子脑子里刚冒出一个念头,又匆忙摇头排开了。 不可能,绝不可能! “会不会是土匪婆跟姓屠的打起了联手?”老乱插了一句。 “不会吧,年前他们还在女儿河干过一仗。”沈猛子犹豫道。 “此一时彼一时,年前日本人离咱远,眼下小鬼子快要打过马儿山了。小鬼子一来,啥变数都有。”老乱道。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眼下三方势力,数我们最弱。如果刘米儿提出跟屠兰龙合作,屠兰龙会答应的,把五峰岭还有华家岭让给刘米儿,对屠兰龙来说,是个上策。”白健江分析道。 “奶奶的,我早就说过,土匪婆不是什么好人,亏你们还一个个夸她。”老乱这人说话向来不分场合,心里咋想,就给你咋往外冒。说错了,呵呵一笑,也不怕出丑。 沈猛子用手止住老乱:“先不要乱猜,我看形势没那么糟,大家还是多想想,怎么对付43旅?” “咋对付?一个字:拼!” 老乱话音刚落,又有侦察兵闯进来:“报告,43旅往后撤了。” “什么?”沈猛子猛地转过身,诧异地盯住个子不高的侦察兵。 “20分钟前,43旅悄悄从我六营控制的山坡下往后撤退,目前已退回到女儿河畔。”侦察兵又说。 “112旅呢,顶上来没?”沈猛子情急地问。 “112旅按兵不动,目前还没有往上顶的迹象。” “继续侦察!” “是!”侦察兵一个立正,敬完礼往外走了,窑洞里突然静下来,几个人面面相觑,都反应不过来似的。 这个消息太过意外,也太让人震惊!谁也没有想到,43旅会在这时候往后撤。刚才被沈猛子压下去的那个想法再次冒上来,莫非,屠兰龙也闻到了刘米儿的动静? “会不会有诈?”半天,白健江警惕地问出一句。他的一双狮子眼暴凸着,两只耳朵兔子一般机灵地竖了起来。这就是白健江,一旦警起神来,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会动弹。 没有人回答他,谁也不敢肯定,更不敢否定。这仗打得云里雾里,平日那些老套数全不管用。 “走,看看去!”沉默了一会,沈猛子一把抓起军帽说。 几个人跟着沈猛子,疾步走出窑洞,朝六营防守区那边走去。还没走出百步,就听到六营长兰校石的声音。 “我说大当家的,狗日的到底是怕了,我说他们会逃,你还不信。” 沈猛子几个箭步越过去,迎上兰校石:“情况到底怎么样?” 兰校石摘下军帽,边擦汗边说:“苟贵堂那个尿裤子的,哪是我独立团的对手,这不,龟儿子当孙子了,摸着黑开溜了。”兰校石的声音里有一股压不住的得意。苟贵堂就是11集团军43旅旅长,最早时候,他跟兰校石在一个部队扛枪吃粮。兰校石说的尿裤子,是苟贵堂刚当兵第一次上战场时的真事,当时他们所在的阎长官部跟傅将军部因一场误会交了手,双方枪还没打响,新兵苟贵堂就尿了裤子,后来还是兰校石把他背下战场的。 “老兰,千万别大意。”沈猛子提醒道。 “放心,大当家的,我兰校石也不是猪脑子。苟贵堂是确确实实撤了下去,阵地弃了,枪炮也带走了,不过纳闷的是,黄校锋怎么不顶上来?” 黄校锋就是112旅旅长,跟屠兰龙同属黄埔军校学生,年纪比屠兰龙小一些。 “莫非姓屠的有了新主意?”沈猛子像是自言自语道。 “指不定,我想定是毕政委那边有了好消息,只要谭师长背后踹姓屠的一脚,姓屠的一准顾了前顾不了后。”兰校石显然是把这突然而至的变故归结在了毕传云身上。沈猛子却不敢抱这奢望,他让老乱陪兰校石继续到前沿阵地密切观察,自个扯了白健江,抄近道往奇女峰方向去。 两人往前走了几步,白健江突然扯住他:“大当家的,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刘米儿跑来支援咱?” 沈猛子一震,啥事都甭想瞒过白健江,这双狮子眼,毒啊。不过他还是不敢承认:“真有这等好事,你我烧高香了。”他的口气似喜似悲。 “我看这事像,要不然,屠兰龙没理由退兵。”白健江又道。 沈猛子这次没说话,心里急着想证实什么,脚步迈得飞快,白健江紧追慢赶,才能跟上。夜色已经很浓了,炮火烧焦的土地上,血腥浓烈到惊人的地步,夜气挟裹着刺鼻的腥臭还有尸体的腐臭味,熏得人无法呼吸。两个男人如跳兔般往前疾奔,脚步显得比平日都灵活,心情却比黑夜更沉重。走着走着,沈猛子脑子里,就不可阻挡地闪出一张脸来。 那是一张野性十足的脸,猛一看,不像女人,她跟沈猛子见过的任何一个军人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豪迈,不只是豪迈,还有森森杀气。然而,沈猛子又觉得,那张脸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她是个美人呢,沈猛子这么叹了一声。自个打十几岁出来闯荡,七省四十二县,一双脚踩了大半个中国,要说见过的女人,不计其数,还没哪个女人给他留下特别的印象,种下扔不掉的念头。偏偏一个土匪婆子,倒让他记住了。不只是记住,这心里,对她还有点…… 操蛋!这都啥时候了,心里竟还念着女人!沈猛子恨恨地甩了甩头,想把这混蛋想法轰走,谁知,刚才还朦朦胧胧如暗月般藏在天空的那张面孔,竟然,竟然瞬间清晰了,活生生就跳在眼前。眉,眼,那份藏在杀气后的秀丽,那被久长的刁野染坏了的妩媚,还有,还有格格笑起来的那份甜脆,以及恶作剧后脸上难得一见的轻松…… 邪了门了! 沈猛子终于知道,在这个炮火暂时停息下一声枪响不知会在何时响起的月光散淡的夜晚,要想排开脑子里这个女人,很难。索性,他就放野了地想起来,这一想,他才发现,自己心里,竟也是能藏下女人的! 那是腊月里一个日子,毕传云跟石润奉命回旅部汇报工作,山下的43旅也像是有意想让他们过个好年,枪火突然间稀松下来。沈猛子将部队交到白健江跟老乱手上,带上侦察兵四只眼和警卫班,悄悄朝奇女峰摸去。 这个想法是老早就有的,队伍刚开进华家岭,沈猛子和白健江查看完四周的山形还有沟沟谷谷,心思就被奇女峰捉住了。整个米粮山,要说地形最为险要的,就数奇女峰。72团所在的华家岭,粗看山形不错,地势也够险要,细一品,问题就有了。华家岭往东,是刘集,由屠翥诚的王牌师12师把守。刘集跟米粮城之间,隔着谷河。谷河是女儿河的一条分支,女儿河从米粮山西脉流来,过刘集时突然分出两支,一支自西向东,一支自南往北,当地人称这两条分支为红河。五峰岭和刘集,正好被谷河隔着。如果12师自谷河发动攻击,43旅再从正面向沈猛子他们发动进攻,华家岭不但守不住,72团连退的地方都没。72团所以敢驻守在华家岭,就是毕传云毕政委坚信12师会倒戈,但沈猛子心里没底。沈猛子向来不相信,世上有哪支部队会轻轻松松向别人倒戈,更不相信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把别人一个师拿过来。这种神话毕传云毕政委信,石润也信,他们信的理由很充分,因为他们有沈猛子这个活样板。 让人做样板是很痛苦的,沈猛子把这份痛苦深埋在心里,跟谁也不暴露。天真也好,理想也好,那是毕传云毕政委的事,跟他没有关系。他是带兵打仗的人,生来只相信一句话,枪杆子说话。还有,什么时候你都得把退路找好,人没了退路,是会一头走到黑的,部队没了退路,让别人黑了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沈猛子能把独立团带到现在,最大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什么时候都能找好退路。 当然,那次惨败进而让312旅收编是个例外,那次他是让阎长官和屠兰龙黑了。 这样的愚蠢事一生只能做一次,沈猛子不想犯第二次错误。 察看完山形后,他跟白健江交过底,米粮山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奇女峰。白健江呵呵笑了笑:“行啊,大当家的,没想你刚到米粮,就看出门道来了。”白健江是地道的米粮人,如今他的老父亲还在米粮城,但这跟他打屠兰龙没有关系。跟沈猛子一样,白健江也是十多岁离开家到外闯荡的,唯一不同的,沈猛子是自愿,白健江是抓兵抓走的。沈猛子先做的是土匪,白健江一开始就是正牌军。 “奇女峰十八洞,要是能把那洞拿下,就是飞机坦克来了,也拿咱72团无奈何。”白健江带点卖弄地道。 沈猛子听完,心里有底了。 这十八洞,必须拿下。 单是跟11集团军干,凭借华家岭还有五峰岭,跟他熬一阵子没一点问题。问题在于,日本人马上要打过来,沈猛子要做的准备,是如何在米粮山跟日本鬼子决一死战。 狗娘养的小日本,这一次,我让你有来无回! 那天天气很好,和煦的冬阳温暖地照耀在山野上,经炮火洗礼过的山脉,第一次平静而安详地呈现在他的视野里。沈猛子带着警卫班,心潮澎湃地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内心里讲,沈猛子是不愿意跟山下的屠兰龙交战的,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包括以前跟着傅将军参加过的那些战役,百分之八十也都是乱打一气。独独令他兴奋的,就是跟小日本干。沈猛子起初并不明白战争的真正含义,认为只要是个男人,只要走上这条道,就该拿起刀枪,义无反顾往前冲。后来他渐渐疑惑,这样打来打去,跟做土匪有什么两样?无非就是土匪想抢个山头,称王,傅将军他们抢得更大一些,流的血自然也更多一些,流来流去,都是自家人的血。做土匪还讲个行规,无冤无仇的,不抢。曾经有恩有义的,有恩报恩,有义还义。事先言明井水不犯河水的,见道绕着走。傅将军们不,他们今天是朋友,明天就打得眼红。昨天还在一起称兄道弟,今天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些人不懂章法,沈猛子曾经这么笑话他们。后来又觉自己浅薄,太自不量力,傅将军们是啥人,哪容他一介草寇笑话?再到后来,他就明白,无论是军阀、大员,还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其实心底里,都有一个“王”字。这个世界,谁都要称王,谁都要称霸,谁都想把自己的意志加在别人身上,于是,世界便不太平了,金戈铁马也好,刀光剑影也好,刀与刀之间拼的,是欲念,是贪,是霸。刀与刀之间流出的,是血,是那些被意念控制了的人的生命,是无辜,甚至愚昧。 这样的思想折磨了沈猛子很久,那段时间沈猛子异常痛苦,痛苦得都不想操刀弄枪了,想脱下这身甲,赤条条回到老家去,做一介草民,种地或者打鱼,总之,能把日子打发掉就行。偏在那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跟白健江一样,对他这一生,作用很重要。是他帮他打开了囚禁住思想的那扇门,也是他帮他解开了思想深处捆住自己的那根绳索。那人让他明白,战争就是战争,有时候是很不讲理的。 自此以后,沈猛子对战争,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沈猛子后来的思想进步,跟这个人有直接关系。 这人没有名字,沈猛子认识他时,只知道他叫老七,也有人称他七弟。 沈猛子已经很久没见过老七了。 沈猛子一边想着老七,一边往奇女峰去,那天他去奇女峰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实地看看,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想退到这一带,能不能找到立足的地方?还有,白健江说的十八洞,到底有多险峻,如此神秘的洞穴,屠兰龙和土匪刘米儿为什么视而不见? 没想,走进第一个洞,他就迷了路。等跌跌撞撞跟着一只野兔跑出来时,沈猛子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中了刘米儿的埋伏! 3 往事是没有时间回想的,哪怕那段往事里留下的是整罐整罐的蜜! 况且,沈猛子还不能断定,跟刘米儿的邂逅,到底算不算一次艳遇?沈猛子虽然30多岁了,女人方面,却毫无经验。拿白健江的话说,对付敌人他行,多少他也不怕,对付女人,外行着呢。 “刘米儿”三个字,偶然跳出来折腾他一两下行,要是让他细细品味或是咀嚼,他没时间,也没那个耐心。再者,副团长白健江也不答应。沈猛子脚下刚一慢,走在前面的白健江就催上了:“大当家的,走快点,是不是又让心事绊住了?”沈猛子干笑两声,往前紧追几步。 两个人从十年前在战火中认识,到现在几乎无话不谈,沈猛子感谢上苍,给了他白健江这么一位好兄弟。让他在生生死死中,感到人生还有那么多值得留恋的东西。 “健江,你说这女人,会不会来邪的?”沈猛子问。 “这可说不中,你没听说她有十八变么。”白健江道。 “十八变,十八洞,你哪来这么多十八?” “这你就不懂了,米粮山区,18是个吉利数,谁摊上谁占便宜。” “那我们是18集团军,岂不是便宜占大了。”沈猛子笑说。战事虽然逼人,能乐呵时沈猛子还是尽量乐呵。 “你甭做梦,这跟18集团军没关系。”白健江说着话,一跃跨过前面一道沟。沈猛子紧跟着跃过去,脚下一绊,差点摔倒。白健江扶了他一把,沈猛子道:“你心里还有疙瘩。” 沈猛子这话指的是收编事件,被18集团军收编后,白健江一个多月不说话,若不是念着跟沈猛子的感情,怕是早就离队伍而去。72团让唐培森唐旅长派到米粮山,白健江更是牢骚满腹。当着毕传云的面,还能多少控制点,只要跟沈猛子单独在一起,满嘴的牢骚就挡不住。 “你多想了,现在没工夫计较那些。”白健江说着,猛一扯沈猛子,“你听,前面有动静!” 两个人倏地伏下身去,紧贴着山坡,侧耳细听,沈猛子果然听到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好像是撤了?”他说。 白健江又听了一会,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没错,撤了。” 他们所在的地方,离奇女峰还远,中间至少隔着两条沟,但就算再远,他们的耳朵也能把对方的足音辨清。这就是功夫!戎马生涯,他们练就了不少奇特功夫,没这些绝活,他们活不到现在。 两个人又往前走几步,沈猛子刚要跃上一土包,前面忽然传来紧密的脚步声,紧跟着,有个黑影朝这边走来。白健江猛地拔出枪,沈猛子一把拦住他:“别乱来,是四只眼。” 几分钟后,黑影到了眼前,果然是四只眼,一个精瘦的年轻人,腰里扎条布带。那布带是他的护身宝,里面藏着好几种暗器。 “团长,是你们啊。”认清是沈猛子跟白健江,四只眼的声音兴奋起来。 “前面情况怎么样?”沈猛子情急地问。 “往后撤了,他们不像是跑来搞偷袭。”四只眼抹把汗说。 “全都撤了?”沈猛子又问。 “全都撤了,他们送来了十箱子弹还有二十多支枪。”四只眼高兴地说。 “真的?”沈猛子大惊,这消息太出意料。 “东西呢?”一边的白健江也被这个意外的消息惊住了,满脸狐疑地问道。 “我让一川看着。”四只眼道。说完,又觉纳闷,追问了一句,“团长,土匪婆这是为哪着啊,竟然想到给我们送弹药?” “少土匪婆长土匪婆短,她有名字!”沈猛子恶了一句。四只眼在黑夜里吐了下舌头,大伙都这么叫,他也跟着叫,一时疏忽,竟忘了是在团长面前。 一旁的白健江偷偷笑了笑,佯装严肃地说:“人家那叫红粉团,往后,要称刘团长。” “是!”四只眼明知白健江话中有话,但还是严肃地一个立正,声音洪亮地喊了一 声。沈猛子没理他,这事太过蹊跷,一时半会,他还转不过弯来。 沈猛子和白健江都小瞧了刘米儿,刘米儿暗中派老虎营和机枪队越过红水沟,目的就是想让屠兰龙知道,娘娘山的红粉团有意要增援72团。刘米儿料定,只要屠兰龙得到情报,十有八九就会选择撤兵。他不是傻子,如果红粉团真跟72团联起手来,纵是他屠兰龙拥兵十万,想要米粮城太平,那也是一句空话。屠兰龙果然聪明,还未等刘米儿的机枪队和老虎营抵达奇女峰,五峰岭下的43旅就悄悄往后撤了。刘米儿得知消息,得意地笑出几声。一场箭在弦上的恶仗,就让她这么轻轻一动作,无声无息给化解了。 老虎营和机枪队按照她的吩咐,直等43旅全部撤走,河畔的112旅也往后退了有几百米,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沿着原路返了回去。当然,过一趟红水沟不容易,怎么也得给72团留下点礼物。刘米儿将两个月前从屠兰龙手下52旅缴获的机枪还有弹药留了一部分给沈猛子。她相信,沈猛子看到这些礼物,一定会震惊。 她要的就是这效果。她现在面对着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随时都可能成为敌人,也可能成为朋友,这要看他们如何对待她,更要看米粮山的形势怎么发展。在她作出明确的判断前,她要先把他们搞乱,让他们摸不着头脑。 当土匪就得有当土匪的智慧,刘米儿占山为王十多年,老司令屠翥诚都拿她没办法,迫不得已跟她签了君子协定,井水不犯河水,隔空,还要给她的红粉团一点甜头,她靠的,就是女人的智慧。 这真是奇迹,半夜工夫,72团面临的危机不但化解,还意外收获了一批枪支弹药。沈猛子甭提有多高兴,连夜派人将刘米儿送来的礼物扛了回来。战事算是稍稍松动了些,接下来,就得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忙碌了一宿,沈猛子实在是困得睁不开眼了,白健江抢在他前面,斜靠着窑洞打起了鼾,他把白健江抱到草铺上,自个脱了鞋子,心想打个盹吧,头还没搁稳,令人沮丧的消息就到了。 此时已近天明,稀薄的震光穿透浓雾紧锁着的山脉,把点点亮光洒下来,大地显出从未有过的安详。战士们横七竖八倒在山坡上,头枕着枪,呼呼睡了,鼾声取代了炮火声。 个子矮小的石润带着一身夜气,踉踉跄跄地从谷河的方向跑来,他累极了,也惊恐极了,仓皇而跑的姿势就像一只受惊的野兔。眼看步子就要到临时指挥部那孔窑洞前了,居然连着绊了几跤。这几跤摔得石润眼睛里直冒金星。他在地上痛苦地坐半天,爬起来,用力揉揉眼,才发现绊他的不是什么物件,是躺在地上打鼾的72团战士。 “怎么睡着了,怎么全睡着了?!”石润跺了几下脚,嘶着嗓子喊了一句,猛一用力,踹醒了脚下的六营长兰校石。兰校石也是刚迷糊着,屁股上挨了一脚,醒了,极不情愿地睁开眼,刚要张口骂, 见是石润,一骨碌翻起身:“石……石参谋,你这是从哪儿来?”石润的样子的确让兰 校石想不出他应该从哪里来,兰校石见过的逃兵,大约就是他现在的样子。“团……团长呢,带我去见团长!”石润结巴了一下,然后鼓起精神说。兰校石感觉不妙,没再多问,带石润进了窑洞。这个时候的沈猛子已经荷枪站在了窑洞里。“什么事?”他的声音里有一股本能的警觉。“团……团长,不好了,政委他……”小个子石润有结巴的毛病,如果不是有这 个毛病,他可能早当参谋长了。据说他在好几次紧要关头,就因为结巴,坏了自己的前程。后来部队休整时他看过郎中,一度时期还真不结巴了,没想到了72团,老毛病又犯了。 “不要急,慢慢说,政委怎么了?”沈猛子舀过来一碗水,递给石润。与其说他是想借这碗水安慰石润,倒不如说是在安慰他自己,石润的慌乱惊着了他。舀水的时候,他似乎已经猜到事情的结局。 石润感激地接过水,他真是渴了,喉咙里往外直冒烟。这时候白健江也被吵醒了,一看石润那副狼狈相,鼻孔里哼出一声,想也没想便 说:“还能怎么,让人家俘虏了。”“健江!”沈猛子喝住白健江,情急的目光重又落在石润脸上。石润牛饮一样喝光了那碗水,抹把嘴说:“谭师长把政委留下了。”“留下了?”沈猛子没听明白,白健江倒是听得十分明白,他半躺在草铺上,懒洋 洋地说:“客气了吧,石大参谋说话越来越讲究了。” “老白!”沈猛子又喝了一声。白健江噌地起身,提起双盒炮,屁股一甩走了,临出窑洞还没忘在枪口上吹上一吹。石润脸上泛过一道子红,刚才他本来是想实话实说,可白健江在场,他实在是说不出口。要是说出来,还不知白健江怎么羞辱他。等白健江的脚步声远去,他才吞吞吐吐道:“团长,我们……我们让姓谭的坑了。” “呵呵,开玩笑吧,石参谋。”沈猛子也学白健江那样,提起手里的枪,冲黑幽幽的枪口“噗”地吹了一下,塞胳膊底下一擦,边把玩枪边冲石润苦笑着说了这么一句。石润的脸就臊得不知往哪放了。他在湿扑扑的地上站半天,扑通一声,蹲下了。沈猛子别扭地转过脸,不敢看石润那熊样儿,但心里恨不得冲这个败兵踹上十脚。如果换了以前,他做大当家的那会,哪个觍脸鬼敢这么不知羞耻地回来,没准儿一激动,他手里的歪把子就能走火。今天不行啊,他是共产党的团长,带的是共产党的队 伍,他得克制。 但能克制得了? “说吧,是红的还是白的?”沉默了半天,他终于恨恨吐出一句。 “啥红的白的?”石润大睁着双眼,一副不解的样子。这也难怪,他的经历远比沈猛子们简单,也纯粹,沈猛子说的话,一半他听不懂。 “操蛋!”沈猛子心里恶了一声。这是当土匪时的行话,跟着傅将军干时,他们也常说,彼此都能听得懂。所谓红,就是对方很友好,虽然不打算跟你合作,但也不伤害你。古书上称这个叫“两军交战,不伤来使”。至于白,那就是另码事了,轻者,留你做人质,让你死了念头;重者,怕就得见刀见枪。沈猛子懒得解释,他就不明白,像石润这么聪明的人,脑子里咋就老是缺根弦! 他曾再三提醒毕传云,别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打江山平天下,靠的是枪杆子,还有硬功夫。如果单使些小诡小计就能把对方瓦解掉,对方岂不是草包一个?谭威铭谭师长绝不是草包,他是11集团军的中坚,是老司令屠翥诚的心腹,11集团军有今天这个成就,谭威铭至少有一半功劳!沈猛子虽是没跟谭威铭交过手,但谭师长的大名,他还是如雷贯耳,从不敢小瞧。毕传云仗着在唐培森手下做过几年参谋长,还读过几本兵书,有文化,口气就大得能把天爷吞下。聪明反被聪明误,毕传云怕是做梦都没想到,他会提前成为谭威铭谭师长的“俘虏”! “娘的,丢脸!”沈猛子吐了一口痰,这痰憋嗓子里很久了。 石润说,之前他们到刘集,都是跟一个叫老黄的人联系。老黄跟毕传云是老乡,两家还有点亲戚关系,两人是同一年离开老家的,后来毕传云参加了共产党,老黄却跟着谭威铭远走了。直到谭威铭投了老司令屠翥诚,老黄才算安定下来。老黄这人思想进步,是他主动提出劝说谭威铭倒戈的,毕传云和石润都把希望寄托在老黄身上。没想这次下山,跟老黄联系不上,他们在刘集秘密活动了两天,想找到一条接近谭威铭的捷径,不知风声怎么传进了谭威铭耳朵里。前天夜里,老黄手下一个营长突然找到毕传云,说老黄出事了,要他们赶快离开。毕传云笑了笑,认为事情没那么严重。谁知营长走后不久,他们住的那户人家的院子突然被包围,石润刚要冲出去,谭威铭的副官在十多个人的簇拥下闯了进来。石润他们几乎没做抵抗,就被带走了。 “那你怎么回来了?”沈猛子疑惑地问。 石润结巴了几下:“是……是……他们放我回来的。” 沈猛子便坚信,谭威铭要跟他来白的,想拿毕传云做人质,要挟72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心里恨着毕传云,嘴上却问:“条件?!” 石润暗自一惊,沈猛子真是够毒,三言两语,就能击中问题的要害。 “要我们退回到华家岭。”石润满脸愧色地道。 “退回华家岭?!”沈猛子差点咆哮起来,“让我退回到华家岭,他想得也太美了!” “狗日的谭老虎,看我怎么收拾他!”白健江不知啥时已走进窑洞,鄙视地瞅了石润一眼,比沈猛子更愤怒地说。谭老虎是谭威铭的外号,白健江曾在他手下干过,对他的老谋深算,深有领教。毕传云落他手里,定是凶多吉少。 石润脸上越发无光,作为旅长唐培森手下的高级参谋,一个担负着特殊使命的共产党人,出此洋相,实在说不过去。不过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说:“团长,副团长,12师扣下的可是政委啊。” “政委怎么了,是他自找的!”白健江向来不把石润跟毕传云放眼里,他对毕传云的颐指气使早就忍无可忍,今天他可以好好发泄一通了。 沈猛子摆摆手,止住白健江。现在不是乱发牢骚的时候,更不是互相拆台的时候。他得认真想一想,认真想一想啊。 这个上午,对沈猛子来说非常漫长。安顿好石润,跟白健江简单扯了几句,见白健江说出的话非常过激,知道这事没法跟他商量,借故让他去前沿阵地,把他支走了。白健江一走,沈猛子的心,就重了,沉了,透不过气儿来。 这算哪门子事啊,正面的威胁刚刚解除,还没松下一口气,侧面的威胁又来了。他知道,谭威铭所以迟迟不跟毕传云会面,是压根对毕传云的起义不感兴趣。毕传云把事情想得太理想,也太简单。单靠一个老黄,就能说服谭威铭?他敢断定,副官带人请毕传云的时候,老黄早已蹲了禁闭,弄不好,这件事他能把命搭上!这是在打仗,不是绣花做文章。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下难的是,搞不清谭威铭跟屠兰龙的关系僵到啥程度。屠兰龙受命进驻米粮城,接管11集团军,最不服气的,就是谭威铭。这已不是什么秘密,屠兰龙担任11集团军总司令后,整个米粮山区,吵得最凶的,就是他跟谭威铭的关系。两个月前刘米儿也跟他说过这事:“等着看吧,一山藏不了二虎,弄不好哪一天,他们内部就得打起来。”刘米儿说这话时,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毕传云所以对谭威铭抱希望,也是看中这一点。但,传说归传说,不足可信。沈猛子怀疑,11集团军在放烟幕弹,谭威铭未必就真不服气屠兰龙,就算他心里有想法,依他对屠老爷子的忠诚,也会给屠兰龙面子的,不会把事情闹得太僵。 难题便有了。如果谭威铭跟屠兰龙在这段时间化解了矛盾,谭威铭就会不顾一切帮屠兰龙化解危机,那么,华家岭这块地盘,72团就退定了。 谭威铭的12师一旦从侧翼发起攻击,72团处境将不可想象! 不可想象啊—— 沈猛子再次叹出一声。 窑洞里闷了有足足一个时辰,沈猛子感觉快要被沉闷的空气压垮了。他起身,心情沉重地走出窑洞。外面阳光灿烂。这一天的米粮山,阳光居然是那么的艳,那么的绚烂。站在窑洞前的山坡上,凝望着远处的米粮城,沈猛子心情起伏,像有千军万马在内心里打仗。这座城,在屠老司令手下平平静静了十多年,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就连土匪刘米儿,也不愿骚扰。她给手下定下三条铁律,绝不允许无端骚扰米粮城,不许无端骚扰百姓,不许无端向11集团军挑衅。可现在,他把炮火带到了米粮山,带到了米粮城,难道真要让这座号称世外乐园的古城陷入到纷乱的战火中? 沈猛子思考着,他本不是一个喜欢思考的人。13岁从老家坝子营跑出来,跟着二瘸子闯荡世界,先当土匪后当兵,干的净是跟枪把子有关的事,慢慢地,性格脾气也变得跟他手里的枪一样,该走火就走火,该上膛就上膛,很少有犯惑或困顿的时候。自从吃了那次败仗,进而被18集团军收编,沈猛子突然发现,自己爱琢磨一些事了。以前从不打脑子里过的东西,如今他都要过三遍以上。还有,他对战火,对战火中那些惊慌四散的人群,那些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人,以及在炮火中倒下的一具具尸体,开始有一种恐惧,一种震撼,甚至,有了罪恶感。这可是以前从没有过的啊,以前玩枪把子,图的是过瘾,图的是那股豪气,那份做男人的爽快劲!现在,他忽然觉得有了负担,手里的这把枪,重了、沉了,仿佛,多加了什么。又仿佛,也变成一个有性情的家伙,不再听任他随心所欲地摆布了。隔空儿,还要跟他较个劲,让他提也不得放也不得,举着它,半天竟想不明白应该对准谁。 娘的,越来越变得像个娘们了,再这么下去,不用别人要他的命,自己就把自己的命要了! 沈猛子愤愤一甩头,很不甘心地收回目光,本想掉头进窑洞,目光却再次被脚下的山峦吸住了。山峦起伏,逶迤不绝,米粮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在他视线里以近乎飞腾的姿势,昂首摆尾,虎虎地飞向远方。远处是黄河,是他的坝子营,家。 家啊! 后来沈猛子忽然就想到一个问题,这座山难道真的是他沈猛子的墓穴,72团的全体将士,难道真要在这儿殉难?还有,到底有没有理由,跟山下11集团军的弟兄干下去?就算他现在是共产党的队伍,是革命军人,那也不应该这么永无止息地把枪口对准自家人啊! 4 部队是分次序往后撤的,白健江一开始暴跳如雷,声称谁敢让他后撤一步,他手里的歪把子就跟谁急。沈猛子耐心跟他说半天,越说他越急,没办法,沈猛子只能按军规命令,让他先带两个营往后撤。白健江再倔,军规还是要遵守的,只要沈猛子板起脸,以团长的身份命令他,他还是乖乖服从。老乱就不一样,他的性子远比白健江烈,也比白健江缺少城府。一听往后撤,他先是跑进窑洞,冲石润猛发了一通火:“操他奶奶的,都是你这龟儿子!”气撒得差不多了,又冲沈猛子吼,“要撤你们撤,我老乱还没熊包到给人当孙子的份上!” “你以为我愿意当孙子?”沈猛子瞪住老乱,这个时候他的心情特别复杂,他渴望老乱跟白健江能理解他,支持他,但这很难。 “那是你的事,想让我老乱撤,没门!” “反了你了,这是命令,马上撤退!”时间紧迫,如果不及时给山下的12师亮出一个态度,谭威铭的部队一旦开上山,两军之战将不可避免。 “我不撤!”老乱吼了一声。见沈猛子怒沉着脸,又道,“他当俘虏是他的事,跟72团没关系,少了他,我还心静点!” 这话就过了,不管咋,毕传云是团政委,是代表旅长唐培森来监督72团的。沈猛子最怕唐培森对他和72团有想法,老乱这话如果传进唐培森耳朵,后果将很严重。唐培森虽然治军有方,但疑心很重,你不给他机会,他还天天找你麻烦呢,要是真撇下毕传云不管,怕是他一道命令下来,就能把沈猛子他们的职全革掉。 72团说到底是败兵啊,是归人家改造的部队。 “你个猪脑子,想事就不能远点?!”沈猛子又道。 “我想不远,要撤你们撤,大不了,我到娘娘山投奔土匪去。” “混蛋!”沈猛子被激怒了,如果刚才老乱的气话他还可以容忍的话,这句,就怎么也不能容忍了。 “下了他的枪,带他走!”他冲警卫兵吼了一声,掉头就朝山上去。 身后传来老乱狼嗥般的叫声,夹杂着警卫兵制服他的声音。老乱已经不止一次让沈猛子下枪了,最严重的时候,还关过他禁闭。沈猛子想起平型关战役前,老乱曾在禁闭室里面壁三天,最后苦苦哀求他的情景,禁不住就扑哧笑出了声。这个惹事桶子,有时其实挺可爱。 白健江极不痛快地带着一营二营撤出阵地后,沈猛子接到侦察兵的报告,刘集的12师果然开始动作,派出两个旅的兵力,往五峰岭方向移动。又是半小时后,一直按兵不动的112旅也悄悄往五峰岭右翼移动,显然,这是提前就商量好的策略。如果72团不按谭威铭提出的要求退回华家岭,那么,112旅和12师将很快形成一个包围圈,落到五峰岭上的炮弹,将远不止跟43旅作战时那么容易抵挡。 这仗打不起啊!沈猛子悲凉地叹了一声,带着剩下的六个营还有敢死队,往华家岭撤去。 山野上除了沉重的脚步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悲壮的气氛令人绝望。 更令人沮丧的是,沈猛子他们刚刚撤回到华家岭,312旅旅长唐培森就发来急电。对72团有操控大权的312旅旅长唐培森一改过去的强硬口吻,破天荒地用了近乎商量的语气,说前方战事吃紧,谷城难守,要沈猛子跟72团暂停对米粮城的进攻,保存实力,以俟再战。 拿着这封急电,沈猛子忽然就意识到,谷城失守了。 半个月前,沈猛子便得知,日本军新组建的13师团派出一支特遣队秘密渡过长江,朝谷城方向进犯。目的就是想抢先占领谷城,进而打通进犯米粮山区的通道。负责把守谷城的是国民党阎长官部所属的126师和137师,以两个师的实力,严防死守谷城,应该没有问题。可惜,阎长官是个表面上抗日背后却时时刻刻想着保护自己的人,指望他阻挡日本人,难!沈猛子苦苦一笑,极为悲凉地摇了摇头。 126师和137师一枪不放的可能都有!这种事儿,以前不是没有过,多。要不,日本人哪能这么猖獗。日本人打的,就是咱中国这根软肋啊。不抵抗主义,沈猛子心里默默咀嚼着这几个字,牙齿已然咬在了一起。 不能抱幻想了,恶仗就在眼前。谷城离米粮山顶多也就三百里路,猖狂的日本人眨眼之间就能将铁蹄踩到! 此时,白健江正跟老乱做工作。沈猛子强令撤兵,令老乱十万个想不通,人虽是到了华家岭,心,还留在五峰岭上。撤退的路上他就满嘴怨言,这阵,更是火冒三丈。他大骂毕传云是个废物,猪狗不如,害得72团再次受辱。接着又骂沈猛子,说他胆子越来越小,比娘们还娘们,居然对唐培森言听计从。 “姓唐的算哪门子东西,老子72团的事,跟他有xx巴关系!” 白健江劝半天,不见他冷静,索性点上烟抽,看着他发作。等他发作得差不多了,笑眯眯说:“怪话说完没,说完修工事去。” “修卵的工事,都装龟儿子了,还修工事干屁用!”骂着,人却往外走。出山洞不远,又冲前面修工事的六营长兰校石发火了,“你草包啊,没见过枪子儿怎么飞来的?挖深点!”兰校石因为之前拥护过毕传云,这次事又因毕传云而起,自觉理亏,不敢跟他计较,跳进战壕虎虎地抡起锨来。 就在这时候,警卫兵跑来叫白健江,说团长叫他。 白健江气喘吁吁来到沈猛子这,沈猛子正冲一张地图发呆。 “怎么了,大当家的?” “健江,快来看。”沈猛子冲白健江一招手,白健江几步跃过去,就见那张陪伴了他跟沈猛子多年的地图上又多出两个红圈来。 “健江,我敢料定,日本人已占领了谷城,126师和137师这两股草包队伍,这阵儿准在麦河一带休整。” “你是说他们要溜到大后方?”白健江警惕地抬起眼,麦河像一条柔软的手臂,轻轻环抱着谷城。沈猛子手指的地方,在谷城南侧。离谷城大约一百里地,再往南走,则是被称为天险的九龙山。如果126师和137师跟日本人达成某种协议,那么,九龙山就是他们最好的去处。让出他们把守的谷城,让日本人在那儿休养生息,缓足了劲,再朝米粮山区扑过来。而126师和137师退守的九龙山,日本人是看不到眼里的,对这一带地形非常熟悉的日本人不会傻到派重兵去攻一座空山,他看中的是米粮山区,以及米粮山区通往辽阔中原的这条大通道。 “狗娘养的,他们真敢弃城?”白健江虽是恨着,心里却还对126师和137师抱有一丝幻想。 沈猛子给他拿出了那份急电。白健江看后,哑巴了。 白健江也是聪明人,唐培森用这种不痛不痒的口气,说这种貌似关心实则令人泄气的话,一定是发生了不可预料的事。 “大当家的,我们得提前想办法啊。” “想啥子办法?”沈猛子困顿的目光盯住白健江。 “我也说不好,不过傻守在这里,不是上策。”白健江有他自己的担心,如果日本人的铁蹄践踏过来,山下的谭威铭也来个不抵抗,那么,72团将直接对在日本人的枪口下。凭一个团的力量,跟日本人一个师团干,72团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抵挡不了三天。还有,米粮城内的屠兰龙,会不会借机再向72团发难?要知道,上次平型关之战,屠兰龙带领的24师,奉行的就是不抵抗主义。屠兰龙会不会拿72团跟日本人做交易? “不守?不守退到哪里去?”沈猛子像是自言自语。 “退是不可能,咱不能做孬种。我在想,能不能抢先一步,把弟兄们带到奇女峰去?” 沈猛子果断地摇头。退出五峰岭,已经伤了弟兄们的情绪,但这是为了毕传云,为了避免跟山下的屠兰龙还有谭威铭发生更大的冲突,多少还能说得过去。现在再退到奇女峰,不但弟兄们接受不了,他沈猛子也接受不了。这一退,他们就成了事实上的逃兵,仗还未打,就证明已怕了小日本。他沈猛子怕谁也不能怕日本人! “健江,奇女峰这个梦,只能留待以后了。眼下你我得想出办法,尽快摸清城内屠兰龙的意图。姓屠的这次要是不抵抗,你我就算是钻进十八洞,小日本照样会拿炮弹把咱轰出来。” 这倒也是实话,奇女峰十八洞虽然险要,但它不能拯救72团,而且,白健江也很久没去过奇女峰了,那儿到底可不可靠,他心里也不大有底。 他自觉地闭起嘴巴。每次到了关键时刻,他都紧闭起嘴巴,怕自己一多嘴,会乱了沈猛子的谋略。 半天,沈猛子用火辣辣的目光盯住他,半是征询半是自信地说:“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你是说?” “下山,找谭威铭!” “这……” “来不及犹豫了,你留在山上,让弟兄们抓紧做好工事,想办法补充一些弹药,我跟老乱下山去,会会姓谭的。” “不行!”白健江坚决地回应了一声,“眼下是啥时候,你怎么能离开,要去也是我去!” “又争了是不?”沈猛子轻轻一笑,又道,“你去了,怕姓谭的不欢迎。” “他敢?!”白健江嘴上虽硬,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在谭威铭谭师长面前,他和老乱真还不够分量。 两个人正争着,侦察兵四只眼跑进来说,山下有人送来一封信,是谭威铭写给沈猛子的。 “信呢,快拿来。” 四只眼一招手,进来一个农夫模样的中年男人,自称姓赵,他冲沈猛子深深鞠了一个躬,又冲白健江施了礼,不慌不忙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双手呈给沈猛子。 沈猛子迅速打开信,一目十行看了起来,白健江内心紧绷着,猜不透这个姓赵的中年男人会给他们带来好运还是灾难。 一团愁云从沈猛子脸上缓缓化开,紧跟着,笑颜露了出来:“太好了,健江,你快来看。” 等白健江看完,两人脸上,就都成了同一颜色。这封信,来得太及时了! 12师师长谭威铭是在次日上午九点见到沈猛子的。之前他刚刚跟毕传云毕政委上了一堂课。谭威铭看来,毕传云这种人,是典型的政治脑子,如果把他跟重庆蒋委员长身边的某些人放一起,可能他的作用会更大一些,发挥也会更出色。可惜眼下是在米粮山,是两军,不,三军真刀实枪接火玩命的地方,这种人,就不大合时宜了。师长谭威铭甚至觉得,面色白净说起话来咬文嚼字的毕传云,给人一种政客的嫌疑,不像个带兵打仗的。谭威铭不喜欢这种人,当然,他不会把这种不喜欢挂在脸上。他是个有头脑的人,加上眼下形势也不容许他太把自己当回事。他必须巧妙地平衡自己跟周边几股势力的关系,进而最大可能地化解自己的危机。 危机令他不安,也令他焦躁。 按理,谭威铭谭师长是不该给毕传云上课的,没那个必要。谭威铭做事做人有个原则,不感兴趣的事,不做;不感兴趣的人,不交。遇上提不起兴趣的人,骂都懒得骂,甭说费上心思上课。毕传云不一样,太刚愎自用了,他的刚愎自用简直让人受不了。谭威铭对政治或政党不感兴趣,他一辈子就做一件事:带兵。可毕传云偏是一个对政治抱有狂热激情的人,先是通过老黄,费尽心机劝说谭威铭受降。亏他们想得出来啊,他谭威铭能是一个受降的人么?宁死不屈,这是他16岁时就发过的誓,到现在,这誓言也没动摇过。堂堂11集团军副总司令、12师师长,屠老司令一生最最器重的人,居然要给毕传云代表的力量受降。谭威铭差点没笑破嗓子。笑完,就觉被人污辱,被人调戏。但他没发作,还是一如既往对老黄好。老黄救过他的命,在炮火中用身体替他挡住过流弹,还有一次,背着他一气跑了三十里地,把受伤的他背进了乡野郎中家,晚一点,他的血就流干了。冲这点,他得对老黄好,怎么好也不为过。但老黄中了魔,被毕传云赤化了,现在又来赤化他。这个傻子!谭威铭败兴地一笑,就把老黄所有的努力笑没了。毕传云不甘心,又打出了手里第二张牌,这张牌一打,谭威铭就忍无可忍了。 毕传云打第二张牌时,已经被他请到了谭公馆。请是相对礼貌的一个词,说难听点,毕传云已经做了他的俘虏。这种人做俘虏真是太容易,冲这点,谭威铭就能一百个一千个嘲笑他。可惜,谭威铭还没来得及嘲笑,甚至也没打算嘲笑,毕传云竟恬不知耻地率先嘲笑起他来。 “谭师长,请我来,到底有何用意啊,不会这么快就同意我的建议了吧?”毕传云大大方方接过勤务兵递过的茶,屁股往椅子上一搁,目空一切地说。 “你说呢,毕政委?”谭威铭站着,他想不通像毕传云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自信,又有什么理由不把别人放眼里,难道真就如老黄所说,是他那个主义让他变成这样的? 不可理喻! “我们是该好好谈谈了,谭师长,再不谈,怕就没了机会。”毕传云呷了一口茶,声音依旧被自信撑得饱满,听了让人想打嗝。 谭威铭仍旧站着,没说话。谭威铭有个习惯,喜欢看人表演,表现得越火爆,他看得越从容。这中间他的目光一直很谦和,甚至流露出一层欣赏,但绝不陶醉。有次他在刘集的庙会上看耍猴,耍猴人耍得真是精彩,猴子在他的皮鞭或断喝下,又翻筋斗又爬竿。谭威铭已经觉得猴子耍得很不错了,耍猴人的鞭子还是不停下来。后来耍猴人说,要让公猴和母猴来个绝活。谭威铭便丢了几个铜钱,想欣赏一下绝活。原以为是让公猴和母猴当众搞那个,这样的耍法他以前在一个叫文庄的庙会上看过,恶心,却能为耍猴者带来不少铜板。那天没,那天耍猴者竟让母猴扇公猴耳光,他的锣响一声,母猴扇一下。锣响得重,扇得就重,响得急,扇得也急。扇了公猴还不能还手,还要赔着笑,谭威铭的确看到公猴笑了,公猴边笑边给母猴作揖,意思无非就是说,你扇得好,再扇一下。紧密的锣声中,母猴的双臂舞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重,公猴揖都来不及作了。围观者的哄笑能把庙会的兴奋声压下去,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鼓舞起来。谭威铭欣赏不下去了,转身要走,却听耍猴者说:“不要走啊,公猴要是扇起来,那才好看!” 谭威铭腾地转身,一双虎眼恐怖地瞪住耍猴者,手下意识地就摸到了枪上,就在他拔出枪的一瞬,一个妇女冲上去,扇了耍猴者一记重重的耳光。这个耳光等于是救了耍猴者,谭威铭摸在枪上的手缓缓松开。败兴地看了一眼即将垂落的太阳,跟同样穿着便装的警卫说:“带他回去!” 那个耍猴者让谭威铭在军营里关了一个月,一个月里他只做一件事,扇自己的嘴巴。再后来,他的胳膊肿得抬不动了,谭威铭才安排给他一档子事,让他穿上军装,天天在刘集巡逻,如果刘集再敢有谁耍猴耍狗,他就得回到军营里再扇自己。 谭威铭分了一会神,见毕传云还在喋喋不休,大谈他的主义,谭威铭叹了一声,啥也没说离开了那间屋子。当夜,他下命令,将关了禁闭的老黄放了出来,安排给他一件事,让“主义”两个字从毕传云嘴里消失。这是昨晚的事,也就是沈猛子跟白健江在山洞里看他那封信的时候。今天一大早,他抱着一丝侥幸来到公馆客房,想看看老黄一晚的成绩咋样,谁知,毕传云开口就跟他提了一个人,这人的名字他听过,做的事他也知道。毕传云将这个在党国内部有着神秘色彩和复杂身份的人物当成第二张牌,打给了他。 他怒了! 一气冲毕传云上了半个小时的课,中心内容却用一句话就能概括:这个世界上,主义救不了国也救不了民,要救自己,还得靠骨气! 毕传云哈哈大笑,谭威铭真是奇怪死了,这种时候,毕传云还能笑得出来。他边笑边说:“骨气,谭师长,日军压境,你又四面楚歌,我看这一次,你的骨气还能硬多久?!” “关起来!”谭威铭丢下三个字,一脚踹开门,走到了阳光里。谭公馆后面这些客房实在是太阴太潮湿了,谭威铭心想,真该把那几棵大树砍掉,不要再让它遮挡了后院的阳光。就在他反复琢磨“四面楚歌”这四个字时,副官耿鹏程神采飞扬地走过来,冲他报告,沈猛子到了。 第二章 各怀心事 1 对手间的见面往往是尴尬的。 尽管谭威铭早就吩咐下去,如果沈猛子真能赴约,12师一定要以礼相待。沈猛子也确实受到了礼遇。刚过马头桥,他就被恭迎在那里的117团团长侯四请到了车上。“大当家的,又遇面了啊。”侯四的嗓子依旧那么尖细,这人打起仗来勇猛无比,调兵遣将不比白健江差,说起话来,却总是改不了一副娘娘腔。而且年岁越大,他的娘娘腔越浓。沈猛子还能依稀记得,当骑兵营长那会跟侯四的一些过节。对带兵吃粮的人来说,今天打明天亲是常事,用不着惊奇。他跟侯四交过手,真刀实枪地干过。后来也合过,一同对付阎长官旗下的第六师。但这些都是过去,至少是十年前的事。这十年,侯四安安稳稳在谭威铭手下坐享太平,过一种无忧无虑的日子。沈猛子却风里雨里,一天也没清闲过,仿佛上苍注定要他在风口浪尖上过日子。侯四将沈猛子请上车,自己也躬身钻进了甲壳虫一般的黑色小车内。一排警卫兵啪地合起手中的枪,很像回事地为他们让开了道。沈猛子发现白健江并没跟上来,疑惑地皱了皱眉,侯四马上心领神会地说:“不好意思,师座就请你一个,先让白老弟委屈委屈吧。”隔着车窗,沈猛子看见,白健江被117团的人请到了马头桥边一排平房里。沈猛子倒是不怕,好歹他怀里揣着谭威铭那封信,就算没,侯四也不敢把他和白健江咋样。这些年,单刀赴会的事还少么?不过此时坐在车上,心里却是另番滋味。同样吃粮当兵,同样带兵打仗,境遇竟是如此的不同。瞧瞧侯四,一身笔挺的美式军装,两边各挂一把20响,出入都坐上甲壳虫了。再看自己,就有点叫花子的味道。侯四大约是洞察到了他的心思,笑了一下,道:“都说大当家的这些年混得不错,我看也是嘛。”沈猛子刚要说他嘴乖,侯四又多了句嘴,“跟着共产党干,味道如何?” “少放屁!”沈猛子带点霸道地斥了一声侯四,其实在心里,他是感激侯四的。一个跟自己为过敌为过友的人,时隔多年,还能记得他当年的雅号,并能自然地称呼出来,证明侯四心里,他沈猛子还是有些分量的。但愿,谭威铭也能学侯四这样,多少记点过去的事。 想到这儿,沈猛子微微闭上眼。其实闭眼是做个样子,让侯四看。这种时候睁大双眼,左顾右盼是很让人忌讳的,也会让人小瞧,侯四怕也不希望他这样。闭上眼就不一样,至少能消除侯四心里的警戒,给他安全感。但那双眼实际是闭不上的,就算真合上,眼缝间还是能射出一道光,车窗外的一切,该收进眼底的,照收不误。沈猛子发现,刘集就是刘集,说它是世外桃源,一点不为过。马头桥那边的五峰岭刚刚才息了战火,硝烟还未散尽,马头桥这边,日本人的铁蹄正踏血而来,战火随时都有可能将这座集镇点燃。沈猛子看到的,却是另番景致。街道两旁的商铺,一大早便全开了,伙计穿着大褂,手提白毛巾,笑呵呵站在门口,嘴里不时吆喝上一两声。卖早点的小摊主在热气腾腾的锅前豪迈地叫着:“豆浆油条大麻花,刘家豆腐烧锅饼。”那声音,那味儿,让沈猛子升腾起一股欲望,真想跳下甲壳虫,美美来上它三碗。山上这些日子,他可是没吃过一顿饱的。唐培森不但在枪把子上算计他,肠胃的算计也令他够受。军饷扣得那个紧哟,都说不出口。但他得忍。从被18集团军收编那一天起,沈猛子就再三提醒自己: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沈猛子是有抱负的,不在乎一时的荣辱与得失,更不能小肚鸡肠地跟唐培森斤斤计较。72团图的是大业宏图,沈猛子虽不善高谈阔论,心里,对自己和自己的弟兄,却有一个清晰的目标。他相信,终有那么一天,他和72团的弟兄会让世人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啊—— 车子拐过临河大街,朝绿树成荫的广清路驶去。沈猛子已闻到了谭公馆那股冷森森的味道。 12师师长谭威铭在公馆第二道大门的石阶上迎接了沈猛子,这天的谭威铭一身便装,长袍短褂穿在身上,颇像个走江湖的。大约他是刻意要表现自己的亲切与随和,脸上也着意染了一层笑容。 “沈团长大驾光临,兄弟有失远迎,见谅见谅。”他一边作揖一边笑迎上来。 沈猛子抱拳道:“谭兄客气了,我沈猛子不才,今日多有打扰。” “哪啊,沈兄,我谭某可是盼你好久了。”两人一边热情地寒暄,一边往里走,仿佛他们是老朋友似的。其实,过去的岁月里,72团跟12师也有不少摩擦,但那时是各为其主,没办法。局势发展到今天,他们已顾不上计较。必须得放下前嫌,一致对外。这是谭威铭在信里写的话。沈猛子相信,谭威铭不会跟他玩心眼,他跟自己一样,现在都玩不起。 侯四和耿副官紧随身后。也许他们同样意识到了危机,脸色绷得一个比一个紧。战争就是这样,它能忽然间让太阳沉落,让山河失色。 跟街上老板们逍遥自在的情景比,谭公馆就是另一种氛围。戒备森严自不用说,这里的每一丝空气,都充斥着火药的味道。沈猛子能嗅到,谭威铭惹上了麻烦,这麻烦怕不只是日本人将要到来这么简单。他努力装出浑然无觉的样子,怕自己的敏感引出谭威铭不必要的警惕。这个时候,稍稍的猜疑都会导致更大的麻烦。 穿过警卫兵把守的雕木长廊,绕过花园,谭威铭的作战指挥部就到了。跟屠老司令一样,11集团军师以上的指挥官都是把指挥部设在自己家里的,谭公馆说到底就是12师师部。谭威铭停下脚步,做了个请的姿势,沈猛子再次抱拳,爽朗地道:“谭师长就是谭师长,你这院子,让兄弟我开眼界了。” 谭威铭谦虚地一笑:“这都是老司令的恩爱,谭某哪有这能耐。” 出乎意料,侯四跟耿副官并没跟进去,沈猛子大步跨进谭威铭的书房时,侯四跟耿副官啪一个立正,分站在书房两侧,为他们担起了警戒。 一进屋,谭威铭的脸色立马阴下来,不像刚才院子里那么趾高气扬,也决然不见一丝谈笑风生的颜色。谭威铭带着满腹的心事道:“沈兄,小弟这次请你来,有要事相谈。” 沈猛子从谭威铭脸上看到一种诚意,这股诚意忽然间打动了他,像谭威铭这样的人,是很少给别人低头的,也很少用如此恳切的态度跟别人说事。看来,他遇到的麻烦不小。 “谭兄,你就甭客气了,有啥话,请讲。” “沈兄,按说你我两军正在交战中,谭某是不该私自向你发出邀请的,但情况紧急,谭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周到处,还望沈兄能海涵。” “谭兄千万别这么说,昨晚收到你的信,我和弟兄们非常感动。眼下日寇的铁蹄已践踏了我中华半壁河山,强敌面前,我们真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我们的枪,不应该老是对着自己人啊。”沈猛子由衷地说。 谭威铭长叹一声:“都说沈兄不简单,听你此言,我谭某心里高兴,高兴啊。” 沈猛子客气道:“谭兄再客气那就见外了,兄弟我是带着一片诚心来的,我们还是开门见山吧。” “好!”谭威铭重重说了一声,亲手为沈猛子斟上茶。他没想到,沈猛子能如此直接,让他省了许多套话、虚话。谭威铭原本也是一个不爱说虚话套话的人,敢在战火中写信请沈猛子来府上,一是显出他的胆略与诚意,更重要的,是他对沈猛子的把握。谭威铭心里,72团团长沈猛子是个英雄,对英雄,他谭某向来敬重。 “那我就直言了?”谭威铭又客套了一句。毕竟,两人过去是敌人,现在也是对手,忽然间要掏心窝子,谭威铭还有点不适应。 沈猛子大度地笑笑,喝了一口茶,等待谭威铭把话讲出来。 “沈兄,情况不妙啊。”谭威铭重腾腾地道。沈猛子心里一惊,谭威铭的这声不妙,一下就把他的心提高了。 “不瞒你讲,谷城于两天前已经失守,负责守卫谷城的126师和137师早在一个月前就跟日本人达成协议,不但一枪未放,走时,连工事都留给了日本人。” “真有此事?!”沈猛子腾地起身,事情还真让他给猜中了,“狗娘养的,敢做汉奸!” 谭威铭苦苦一笑:“如今国难当头,作各种选择的都有。126师和137师采取自保,表面看,是为两个师的弟兄找了条活路,实则,是引狼入室。谷城一丢,等于是防线决了口,眼下日本人正在集结大部队,秘密向我米粮山区进犯。小日本的野心,是想占领米粮山,进而在整个中原为所欲为。” “小鬼子想得美。我沈猛子宁可战死,也绝不让脚下的土地丢掉半寸!” “沈兄所言极是,国共之间是家事,日本人却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谭威铭坐下身,目光殷切地望住沈猛子。 “谭兄说得对,小日本不除,国无宁日!” “沈兄啊,谭某请你来,就是想共商抗日大计。” “谭兄有何见教,请讲。”两个人三言两语,就把彼此的隔阂消除了。沈猛子是明白人,大敌当前,首要的任务是把双方之间的篱笆墙拆掉。这道篱笆横在中间,心里堵,特堵。 “沈兄啊,知道小日本为啥不急着攻打米粮城么?”谭威铭忽然问。 沈猛子摇头,对于谷城那边日本人的举动,他知道得真不多,信息远比谭威铭闭塞。 “谭兄,既然话摊开了,有啥疑惑尽管讲出来,你我之间,不必藏着掖着。” “沈兄果然是痛快人,谭某绝不是藏着掖着,只是有些话,谭某真不好讲啊。” “谭兄——”沈猛子皱起了眉头,他从谭威铭脸上,看到一股不祥,不知怎么,他忽然就想到了屠兰龙,莫非? “沈兄,据我掌握的情报,已经占领谷城的日本13师团正在跟城内的屠司令秘密接触。我的人截获了一份情报,是13师团岗本中将发给屠司令的。” “你是说,”沈猛子的心猛地一黑,真是怕啥就有啥。他一咬牙,霍地站起身,“姓屠的敢做汉奸?” “眼下还不能这么说,不过岗本诡计多端,这个老狐狸,他知道怎么挑起内讧。” 内讧?沈猛子忽然就不言声了。 谭威铭担心得有道理,米粮山区三股势力并存,11集团军内部又矛盾重重,对岗本来说,这就是机会,就是希望。如果能挑起这三股势力的内斗,日本人不费一枪一炮,就能拿下米粮山。 自相残杀!沈猛子再次想到这个词。这时候他才明白,谭威铭那封信,对化解眼下米粮山区的内部矛盾,多么重要。谭威铭不是一般人啊,怪不得他能放下王牌师师长的架子,主动请沈猛子下山。 沈猛子感激地看了谭威铭一眼,对自己的这位对手加冤家,忽然多了一份敬重。 天黑时分,他们回到了华家岭。一路上白健江骂个不停,先是骂姓谭的不是东西,居然敢把他拒在刘集外,接着又骂侯四:“狗日的娘娘腔,居然敢跟老子摆谱,哪一天我把他的娘娘腔给彻底打哑了!”沈猛子一言不发,一路上他都在想一个问题:屠兰龙会不会真的跟日本人做交易? 白健江骂累了,骂得没意思了,抬头盯住沈猛子:“大当家的,你倒是说句话啊,姓谭的找你,到底为啥子?” 沈猛子望住白健江,望了好长一会,一甩头,又往前走了。白健江恨恨一跺脚:“是晴是阴你总得说一下啊,老绷着脸算什么本事?!” 沈猛子还是没说话。 回到临时指挥部,石润第一个迎上来:“怎么样,政委回来没?” 白健江一把拨拉过石润:“他回来做什么,谭师长那儿好吃好喝多的是!” 石润不满而又胆怯地瞥了一眼白健江,想说什么,瞅瞅沈猛子的脸,没说,咽回去了。 老乱抱着枪,半蹲半躺斜靠在窑洞边,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其他几个营长乖乖地站在窑洞里,也不敢问,也不敢走出去。很明显,沈猛子跟白健江到来之前,老乱正跟几个营长商量什么。 沈猛子扫了一眼,扭头对石润说:“去,把兰营长叫来。” 石润应声而去。沈猛子又转向二营长:“那个新来的侦察兵呢,回来没?” 沈猛子走时,特意跟那个叫陆一川的侦察兵交代过事,他急着想知道结果。 二营长说陆一川还没回来,沈猛子让他立刻去找。二营长望望老乱,老乱一扭头,佯装睡觉打起了呼噜。二营长不敢犹豫,低头快步走了出去。窑洞里剩下六个人时,沈猛子才说:“老乱,起来,有重要情况。” 老乱极不情愿地起身,看得出,他对沈猛子跟白健江此行,不抱任何指望,刚才他还牛一般扯着嗓子冲几个营长吼,怕死的跟着大当家的逃命去,不怕死的,今夜行动,夜赴米粮城,直捣屠兰龙老窝。这阵见大当家的顶着一头乌云回来,就知道,此行出事了。 沈猛子不理会老乱,没心情理,也没工夫理,简单说了几句,就宣布一个重要决定。 沈猛子做出的决定让老乱等人大为惊愕,就连跟他一道去过刘集的白健江,听完也结了舌。 沈猛子决定,除留三营六营继续坚守华家岭外,其他几个营,抢在天黑以前下山,直接开赴乱石岗子。乱石岗子在刘集边上,跟刘集隔着一条小河,那儿以前由12师53旅把守,眼下,谭威铭决定把它让出来。 “行不得,这样做太冒险了!”白健江第一个说。白健江是土生土长的米粮人,他对米粮地形非常熟悉。在他看来,谭威铭这一招,等于是把72团直接顶到了火线上。 “行不得也得行,这是命令!”沈猛子没作解释,这个时候,解释是多余的,他不想浪费时间。 “我不同意!”老乱腾地站起来,一脸恶相瞪住沈猛子。 沈猛子呵呵一笑:“我就没指望你赞成,你跟三营六营留下,华家岭交给你。” “我还是不同意!”老乱固执地道。 “反了你了,想留就留,不想留,带上你的三营走人!”沈猛子忽地黑下脸。 这句话太重了,老乱颓然垂下头,刚才还火星四溅的眸子里,泛上几股委屈,还有一层湿。这个大老爷们,受到伤害时居然也会露出可怜的样子。 沈猛子没理他,继续跟大家说:“眼下是非常时期,我们不能坐等,弟兄们如果信得过我沈猛子,就照我说的做。非常时期,就得采取非常措施。我知道大家都是为72团好,但72团不能做缩头乌龟!” 白健江这次没说什么,他知道沈猛子主意已定,再反对,等于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就在白健江起身往窑洞外走的一瞬,石润带着六营长兰校石回来了。沈猛子简单将刚才的决定跟兰校石说了一番,特意叮嘱道:“三营人少,又刚刚吃过亏,华家岭,我就交给你了。” 兰校石郑重地点点头,他知道,一场考验他的恶战要来了。 2 部队是傍晚时分集结到乱石岗子的。 12师师长谭威铭没有食言,他将乱石岗子所有的工事完好地留给了沈猛子,不只如此,他还留了一批武器弹药给72团。沈猛子他们来到12师53旅曾经用过的指挥部,除了电台电话外,其他一应物件都在。沈猛子望着屋子里整整齐齐的陈设冲白健江说:“你还怀疑他不?” 白健江仍然不服气地摇了摇头:“大当家的,我说过,你怎么指挥我怎么打,多余的话,不说。” 沈猛子知道他心里还系着疙瘩,刚才部队下山的时候,他抽空跟白健江扯了几句,简单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白健江也是现在这态度,模棱两可,命令他听,心里的疑惑,他要保留。沈猛子现在没时间跟他多讲,进屋还没十分钟,他便命令白健江火速布防。白健江应声去了,沈猛子又叫来两位营长,一一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两位营长迈着箭一样的步伐,迅速投入到战前准备中。 天黑时分,还不见侦察兵陆一川的面,沈猛子心里突然就犯起了嘀咕:难道他错了? 这可是一步险棋啊,千万错不得,错了,他沈猛子这辈子,就再也无脸见人,更无脸见72团的弟兄! 谭威铭跟他的谈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谭威铭那天说:“沈兄,不是我怀疑谁,战乱期间,什么事也可能发生。日本人要想进入中原,不踏平米粮山,他怕是越不过去。我这颗头,打算第一个献给岗本,只要小鬼子有能耐拿走。难的是,米粮城怎么办?少司令接管米粮城也有几个月,跟我一不通气,二不走动,好像我12师不存在似的。我知道,他的心思还在老司令身上,老司令惨遭不测,令他过度悲哀,他怀疑有人从中做了手脚,指不定,我谭某也在他怀疑的范围内。这些都是家事,说出来怕你沈兄笑话。不过,日本人这一搅和,很多不可能的事,就变得大有可能。你看看这份电报,就什么也明白了。” 说着,谭威铭将截获的电报递给沈猛子,沈猛子只看了两行,体内就腾地着了火。 兰龙老弟: 得悉你荣任11集团军总司令,甚为高兴,不日,你我兄弟即可见面。126师和137师已按先前我等议定的策略,拱手让出谷城,两位师座已如愿拿到我大日本皇军的委任状。等你我米粮城会师,我会亲自为你捧上天皇陛下授予你的勋章还有委任状。另外,我还为你带来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美枝子也跟我们在一起,她很想念你。 三日后,我13师团特遣队将先行到达刘集,你只管按兵不动,我会替你收拾掉12师,让姓谭的到九泉之下给令尊大人谢罪去吧。大东亚共荣!岗本一郎 岗本一郎!沈猛子恨恨地咬了咬牙,一脚踹开脚下的脸盆。按谭威铭他们侦察到的消息,日军新组建的13师团是一支虎狼部队,岗本旗下掌控着数万兵力,人数上虽然不比屠兰龙占优势,但日军装备先进,除此之外,岗本还拥有日军在中国战场上战绩最为显赫的坦克二团。坦克二团暂时由13师团特遣队指挥,特遣队大队长就是在石楼之战中给沈猛子以重创,最后逼沈猛子改换门庭的佐佐木。 “佐佐木,有种你就来,老子定叫你有来无回!”沈猛子一边恨着,一边走出临时指挥部,他急着要看布防的情况,还有,他心里放不下侦察兵陆一川,这小疙瘩到现在还不回来,是不是又遇上了麻烦? 夜幕下的乱石岗子,此时呈现出另一番景色。乱石岗子是米粮山埋葬死人的地方,当地人又叫它乱坟滩,大大小小的坟堆一个挨一个,从沈猛子眼前一线儿排开,延伸到黑夜深处。平日这里的空气就阴森森骇人,随着炮火的临近,这股寒气越发逼人。沈猛子一连越过好几片坟地,看到的尽是战士们忙碌的影子。12师53旅虽是将工事完好无损地留给了72团,但这些工事显然太过简单。养尊处优的53旅只是将一片片的坟茔当成了天然屏障,顶多也就在坟茔边上挖几条藏人的壕沟。在白健江和沈猛子看来,这样的壕沟等于是自己给自己挖的墓。佐佐木是带着坦克团来的,要想把坦克团埋葬在乱石岗子,至少得挖出十条装得下坦克的深壕。72团的弟兄们正在虎势虎势地甩开膀子,在白健江的吆喝下往深里挑沟。有人挖出了白骨,有人抬出了棺木板,二营几个弟兄甚至挖出了一具完好的尸体,问白健江怎么办,白健江看也没看便说:“把他埋掩体里!” 这场景,简直就像一群盗墓贼在疯狂地掘墓。沈猛子心里有种不安,对住黑夜中的坟堆说:“对不住了,不管你是谁家的先人,今天我都得打扰你,惊动就惊动了吧,等这场恶仗打完,如果我沈猛子还活着,我再请道人来给你们安魂。” 天亮时分,五条壕沟挖好了,每条沟有五米宽,一人多深。沈猛子看着气喘吁吁的弟兄,跟白健江说:“让大伙休息一会吧,吃完早饭睡一觉,接着再干。” “不行啊,大当家的,得一鼓作气,小日本可不给你吃饭的时间。”白健江一边指挥2营的战士往宽里挑沟,一边冲沈猛子道。一夜下来,白健江已土头土脸,就像刚从墓中挖出来一样,他的裤腿不知什么时候被荆条划破了,走路一甩一甩,露出被土染黄了的一腿浓毛。沈猛子看着他玩命的样子,有点心疼,但没办法,不这样玩命,自己的命就会被日本人玩掉。 离开壕沟,沈猛子打算去四营那边看看,四营布在最前沿,四营长方锦文是一介书生,他老子办过学堂,后来不知怎么惹怒了地方上的官僚,学堂让县衙封了,方锦文一怒之下砸了县太爷府上的门匾,离开老家投奔傅将军去了,一路辗转,最终跟沈猛子他们干在了一起。在72团,方锦文就是诸葛亮,有军师之称,每次打仗,他都能玩出点新的,玩出点别人想不到的,这一次,沈猛子也期望他能再出奇招。正走着,耳朵里突然传来老乱的声音,沈猛子一惊,心想老乱不好好在山上待着,又跑来添什么乱?抬眼望时,老乱已跌跌撞撞到他跟前,身后跟着灰头灰脸的石润。 “大当家的,急电!”老乱抹了把汗道。石润瞪着一双高深莫测的眼睛,很有姿态地望着沈猛子。 “念!”看到老乱慌慌张张的脸色,沈猛子已经意识到电从何来。果然,电文是312旅旅长唐培森发来的,不长,但口气很强硬。 72团并沈团长:惊悉你团将主力部队调至乱石岗子,甚为震惊。此举严重破坏我军作战计划,并有投敌之嫌。接电后,速将部队撤回华家岭,等候旅部命令。312旅旅长唐培森 “操蛋!”沈猛子听完,气冲冲骂了一句,就往前走。 老乱追上来,低声道:“大当家的,理还是不理?” “不理!”沈猛子又吼了一句,目光斜对住石润,他相信,消息是石润传到唐培森耳朵里的,还不知背着他们,石润添油加醋说了些什么。 一群狗尿苔!他在心里恨恨咒了一句,拔腿朝方锦文的四营走去。 石润大约没看到自己想看的结果,不甘心地追上来:“团长,这是旅部的命令,我们应该服从。” “服从个鸟!”沈猛子头也没回,甩给石润一句脏话,自顾自往前走了。 石润僵立了一会,又追上来,这次他的口气不一样了:“沈猛子同志,大战在前,你我当以全局为重,这种不顾我军整体作战计划的鲁莽行动,应该立即停下来!” 沈猛子回过身,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目光直直地逼住石润:“你在跟谁说话,跟我说是不是?娘的,啥时轮到你小子教训人了?啊?!”他突然大喝一声,顺势拔下腰间的枪,对准石润脑袋,“你信不信,我先一枪打烂你的舌头,让你这张乌鸦嘴再也张不开?” “大当家的,别乱来!”老乱吓坏了,往前跨了一大步,用身体挡开他俩,“大当家的,玩什么也别玩这个,兄弟之间,走火没法交代。” “兄弟,他是谁兄弟?”沈猛子一双眼睛依旧瞪着石润,刚才石润那句话,伤到了他痛处,他忍耐石润已忍了很长时间,今天似乎忍不下去了。 老乱示意石润,赶快离开。石润好像有点不服气,但又惧怕沈猛子手里的枪,忿忿地走开了。 “娘的,让我撤回华家岭,做梦去吧!”沈猛子冲石润背影骂了一句,这才收回目光,认真地盯住老乱,“山上的弟兄们情绪咋样?” “放心,有我老乱在,乱不了。” “兰营长呢?”沈猛子刻意问。 “他还在挖工事,你知道的,老兰对工事很讲究。” 沈猛子会心地点点头,老乱说得没错,兰校石的理论是,打硬仗一半靠战斗力,另一半靠工事,谁疏忽了工事,就等于疏忽了自己的生命。 “你马上回去,我估计,石润这张臭嘴还会给咱添麻烦,山上就靠你跟老兰了。” 老乱应了声是,又磨磨蹭蹭地问:“这玩意,怎么回答?” 沈猛子看了一眼老乱手里扬起的电文纸,道:“什么也不回答,他爱发多少就让他发。” “我明白了。”老乱真是个粗人,打仗行,处理这号事,缺少办法。沈猛子这样一说,他心里有了底,跟沈猛子道了声保重,脚步一甩走了。沈猛子盯着他的背影望了很久,才缓缓收回目光。 唐培森逼他往后撤,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从大局出发,服从旅部统一作战计划,暗,是怕他跟谭威铭屠兰龙搅和一起。沈猛子想不明白,口口声声要让谭威铭受降起义的唐培森,怎么一到关键处,又怕他跟谭威铭走在一起? 算了,这些问题留待以后去想,眼下要紧的,还是布防。 沈猛子加快脚步,往四营方向去。越过一大片草地,翻过两个小山包,沈猛子看见,四营的弟兄们正在挥汗如雨。四营所在的位置叫寡妇坡,据说明朝末年,米粮山曾出过一奇人,米粮真人。真人发动过一场规模不大的起义,带领米粮山区一千多号习武之人,想推翻朝廷。真人的队伍还没走出米粮山,就让地方军给镇压了。地方军为了向朝廷表忠心,在乱石岗子大开杀戒。一千多男人的血一夜间洒满乱石岗,谷河的水半年都是红色。自那以后,乱石岗子天天都有女人哭坟,哀声彻谷,悲声震天,一千多号人葬身的地方,就变成了寡妇坡。脚踩到寡妇坡酥软的草地上,沈猛子似乎听到了当年女人哭坟的悲声,他不知道,这场恶仗结束后,寡妇坡又能多出几堆坟茔,又有多少个女人会流下伤心绝望的泪? 沈猛子沿着阵地查看了一圈,发现这里的工事修得比白健江他们的还好,遂满意地跟四营的战士们打着招呼。走了将近半个小时,还不见四营长方锦文的影子,他心里纳闷道,这家伙窝哪去了?正要张口问,忽然看见对面草地上走来四个人,其中就有方锦文。 方锦文也在第一时间看见了沈猛子,脚下一阵快赶,来到沈猛子面前:“报告团长,四营一切准备就绪,请团长指示。” 沈猛子摆摆手,他不习惯部下见他就行礼,就报告,他更习惯老乱他们的那种方式,自然,亲切,不见外。他呵呵冲方锦文笑笑:“行啊,锦文,都说你是最不会修工事的,这次可让我开了眼。” 沈猛子一随和,方锦文也就自然起来:“团长,别听他们瞎说,我哪次工事输给他们了?你看看,这寡妇坡,我让它一夜间变了样。” 的确如此,原来艾草萋萋、乱坟林立的寡妇坡,经方锦文一折腾,忽然间多了一股生气,一股虎气,特别是他别出心裁挖出的三角形战壕,让寡妇坡又多了一股豪气、锐气。 两人站在山坡上说了一会话,方锦文悄悄捅捅他的胳膊,低声道:“团长,借个地方说话。” 沈猛子会意地点点头,跟着方锦文离开战士们,来到一僻静处。 “团长,情况不大对头啊。”方锦文声音低沉地道。 “你发现什么了?”沈猛子心里一暗,紧着声音问。 “发现什么倒好了,问题是昨天到现在,什么也发现不了,这就让人纳闷。” 沈猛子哦了一声,方锦文的疑惑他懂,同样的疑惑其实也一直闷在他心里,只是他不说出来罢了。 “刚才那三个战士,是我派去侦察的。昨晚他们借了老乡的骡子,沿着谷河往东走了一宿,一路都静悄悄的,听不见日本人的马蹄声,也看不见小日本的影子。”方锦文又道。 沈猛子紧起眉头:“你是说?” “日本人的特遣队并没出发,或者,就是绕了方向。这乱石岗子,怕是姓谭的使的计。” “不可能!”沈猛子坚决地摇摇头,“锦文,现在不是乱猜疑的时候,猜疑会乱了军心。” “团长,不得不防啊。”方锦文显得固执。也难怪,他本来就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眼下沈猛子突然把部队带进虎狼之地,就更令他忧心忡忡。谭威铭一旦玩花招,72团连回头的机会都没。 “兄弟,啥也别说了,有狼没狼,咱都得打。姓谭的如果真敢无耻,老天爷不会放过他。”沈猛子的话多少带点沮丧,也可能,他打日本人的心情太过迫切,一听到现在还嗅不到日本人进犯的气息,心情无端地就灰暗。至于谭威铭,沈猛子倒不认为他会卑鄙到利用日本人来引72团入穴。 姓谭的不是小人,这一点,沈猛子坚信得很!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前沿阵地还是一派死寂,派往谷城方向去的侦察兵来电报告,说日本人正在谷城休养生息,除了谷城以外,九龙山、麦河一带,也被日本人占领,集结在谷城一带的日本兵大约十五万左右,另有一股日本兵正从马儿山方向紧急向谷城集结。至于传说中的特遣队,侦察兵没有发现踪迹。 这就奇怪了,难道日本人是虚晃一枪? 或者,岗本中将另有打算? 不管怎么样,72团不能抱幻想,战事说来就来,眨眼的机会都不给。利用这段时间,沈猛子将各营长召集一起,重点强调了战时纪律,同时对武器弹药再次做了分配。四营在最前沿,沈猛子在重武器上对四营给予了照顾,惹得五营七营乱说话。沈猛子阴 下脸,狠狠教训了两个闹话的营长。 各营营长回阵地后,沈猛子跟白健江坐在了一起。 “谈谈你的看法。”沈猛子说。 “仗肯定得打,但不是这两天。”白健江卷上烟,狠抽了几口道。 “理由?”沈猛子被白健江的旱烟呛着了,往边上挪了挪。 “小日本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想用这种方式折腾掉我们的精力,等我们疲困得睁不开眼睛,他狗日的才养精蓄锐扑出来。” 沈猛子垂下头,白健江的分析有道理,看来,战士们的休养的确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 “要不,让战士们分头睡?”沉吟了一会,沈猛子征求白健江的意见。 “这倒用不着,大当家的,咱这支队伍,就算十天不睡觉,该玩命时照样玩命,我担心的倒是谭威铭他们。” “谭威铭又怎么了?” “怎么了?他把我们安在最前沿,自己倒跑回大本营睡觉去了。”白健江带着挖苦的口气说。 “有这等事?”沈猛子感到意外,关于谭威铭及12师的消息,这两天他听到的很少。谭威铭答应过他,双方随时保持联系。可自从72团开进乱石岗子,谭威铭那边就没啥动静了。 “大当家的,说你仗义,你还真仗义。咱们跑这儿,等于是给姓谭的站岗放哨来了。” “健江,别瞎说,你是副团长,别人瞎说咱理解,你瞎说我可要批评了。”沈猛子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 “我没瞎说。”白健江扔掉手中的旱烟卷,极其认真地望住沈猛子,“不瞒你说,昨晚我偷偷去了趟刘集,看到的情景就是这样,12师在睡放心觉,呵呵,大当家的,你还是被谭威铭算计了。” “你!”沈猛子霍地起身,一双豹子眼怒瞪住白健江。 “大当家的,你别生气嘛,我睡不着,就想到刘集去转悠转悠,顺便还给弟兄们搞了几斤猪头肉,你的我留着,等一会悄悄吃。”白健江笑眯眯地道。 沈猛子跺了一下脚,无奈地又蹲下。他气恼的并不是白健江发现了他跟谭威铭之间的秘密,72团替12师放哨,是那晚沈猛子答应了谭威铭的,要不然,谭威铭不会白白把乱石岗子的工事让给72团。要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12师不比72团,这些年的安逸早让他们成了一支老爷兵,如果不睡足觉,弄不好他会给你在战场上打盹打摆子。谭威铭说,既然两只拳头合在一起,就互相体谅一些,先让72团辛苦一下,战事一打响,他自会做补偿。这事所以没敢跟白健江和老乱提,是怕他们瞎嚷嚷,这两个人才不会学他一样大度宽容。沈猛子气恼的是,白健江私闯刘集,等于是不信任人家谭威铭,一旦让谭威铭知道,伤了和气不说,弄不好还会出人命。 毕竟两家不是亲兄弟啊,谭威铭眼里,更是揉不得沙子! “健江,别拿你的命开玩笑,这种事咱兄弟以后不做!”沈猛子半是命令半是关切地说。 白健江知道自己输理,也不辩白,捡起刚才扔掉的半截烟卷,又点上,抽了没两口,一双眼睛忽然暗下来,盯住蓝蓝的天,带着忧伤的口气说:“大当家的,我这命,怕是要留在乱石岗子上了。” “胡说!”沈猛子最听不得弟兄们说这样的话,一把抢过白健江手里的烟卷,恨恨甩在地上,“你这乌鸦嘴,给我挑点好的说!” 白健江苦苦一笑,不吱声了。 沈猛子并不知道,白健江说这话,有他的伤心。白健江夜赴刘集,不只是想探明军情,重要的,他是去见一个人。那天跟着沈猛子,白健江被117团侯四的部下请到马头桥下一座小院落里,也是很无意的,白健江在院落里看见一个人影,熟悉而又陌生,亲切而又遥远。那个人影匆匆在院里闪了一下,就把白健江的心闪到了半空中。那天走时,白健江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卫兵:“那个提着猪头的女人是谁啊?” 卫兵并不懂他的心思,如实答:“伙夫的女人。” “伙夫姓啥?”白健江紧着又问出一句。 卫兵狐疑地盯他半天,最终还是告诉了他:“姓周,是咱团副的小舅子。” 白健江便断定,女人是四姑娘。 四姑娘哎——自打回来到今天,这声音,就一直响在白健江心里,响在茫茫的米粮山,响在女儿河畔。昨天晚上,白健江终是拗不过想见四姑娘的念头,单枪匹马,摸过马头桥,摸进刘集。他是见到了四姑娘,但也见到了伙夫周老实,令白健江伤心的是,伙夫周老实竟然变成了哑巴,咋哑的,他不知道,也没时间问。有限的时间里,他问了不过十句话,最最想问的,就是那句:“还记得那棵歪脖子枣树上红丢丢的枣儿么?” 四姑娘摇头,茫然无觉的样子,白健江发现,四姑娘跟他说话的时候,眼是干的,多年前那两汪蓝莹莹的水,早让岁月榨干了。或者,让四姑娘流泪流干了。白健江提着猪头肉往回走的时候,脑子里反反复复出现的,不再是多年前那个果实累累的秋天,也不再是那棵结满红枣的枣树,他甚至记不清当年自己长什么样子,四姑娘长什么样子。脑子里反复闪动的,是一双干涸的眼睛。 啥都能干涸,就是女人的眼睛不能干涸。女人的眼睛一旦干涸,记着、念着女人的男人,眼里就只有恨了。 恨天,恨地,恨自己! 恨着恨着,白健江就冲沈猛子说了这么一句。 3 又一天的太阳升起时,侦察兵陆一川跌跌撞撞跑到了沈猛子跟前。 沈猛子当时正跟四营长方锦文说话,方锦文将六门迫击炮布在了寡妇坡后面一片密密的林地里,沈猛子觉得不妥,让他往东侧小山冈后面布。方锦文说日本人如果要进攻米粮山,必会从寡妇坡下直接穿过,他们的目标会首选马头桥,控制马头桥进而占领刘集,岗本和佐佐木不会傻到一来就攻山。炮布在密林,就是要对付攻打马头桥的鬼子。沈猛子神秘地笑了笑:“如果岗本直接攻打寡妇坡呢,你这炮不是白布了?” 方锦文摇头道:“不可能,他攻下个寡妇坡能做啥?” 两人正争着,警卫兵苏武子喊:“报告团长,侦察兵陆一川回来了。”沈猛子掉转头,就看到陆一川拖着一条跛腿站在他面前。 沈猛子怔怔地盯住陆一川望半天,道:“怎么回事?” 陆一川哆嗦着目光,不敢正视沈猛子,半天,吞吞吐吐道:“团长……” “我问你怎么回事?!” “我……我……”陆一川像是有难言之隐,一边支吾,一边不时地拿眼偷窥方锦文。 “把他给我带过来!”沈猛子甩下一句,腾腾腾往前走了。几分钟后,苏武子带着陆一川追上来,三个人在一山包前停下。 “到底怎么回事?” “团长,岗本在玩离间计。”陆一川这次不结巴了,说着话他还抖了抖自己的伤腿。 “我问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这些天沈猛子为陆一川急烂了心,他不容许一个侦察兵如此无视归队时间,要知道,侦察兵能否按时归队,关系到整个部队的安全。 “团长,我出了点意外,这事容我慢慢向你讲,现在要紧的是,得尽快调整战略。”陆一川的表情很急,说话间他再次抖了抖负伤的右腿。 沈猛子装作没看见,抬头掠了一眼山峦,对面的山峦上,白健江正指挥战士们布雷,雷区是为小日本的坦克团准备的。 “团长,红粉团团长刘米儿让我交给你一封信。”见沈猛子不说话,陆一川赶忙递上刘米儿交给他的信。 沈猛子撕开信封,掏出一看,原来是一纸电文。发报者是日本军新组建13师团岗本中将,内容竟跟谭威铭给他的那封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封是发给屠兰龙屠司令的,手里这封,是发给他沈猛子的! 沈猛子眉头一皱:“这电报哪来的?” “红粉团截获的。” 沈猛子心里咯噔一声,中计了,真是中计了。半天,他拿着电报不知说啥,看来,方锦文的提醒不是没有道理,小日本真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好啊岗本,敢拿我沈猛子开涮。”心里这么恨着,嘴上却警惕地说,“这电报还有谁知道?” 陆一川摇头。他从娘娘山那边过来,先是去了华家岭,老乱在睡觉,说是挖了一宿的工事,累躺下了。六营长兰校石倒是问他摸到什么情况,他憨笑着说什么也没摸到。问清沈猛子跟白健江在山下,就急着奔乱石岗子来了。 “娘娘山那边情况咋样?” “报告团长,红粉团的姐妹们正在全力布防,老虎营还有机枪队随时都可向我方支援。” “她说的?” 陆一川点头。陆一川这次真有福气,他如愿见到了土匪刘米儿,的确不是一般人啊,那做派,那豪气,哪是一个女人该有的!到现在,陆一川还怀疑自己在做梦。不过令他更为庆幸的是,在娘娘山,他遇见了另一个人,一个做梦都想着念着的人,正是这个人,拖住了他的双脚。真是想不到,她会到了刘米儿那里。不过这些话,他不敢跟沈猛子讲,备战期间,擅离职守,要是让沈猛子知道,不砍掉他的小脑袋才怪。 “她还说什么了?” “她……她说,娘娘山的姐妹们不相信沈团长会做汉奸。” “扯鸟毛个淡!”沈猛子还没骂完,扑哧一声却笑了。其实,他等的就是陆一川最后这句话,狗日的玩心眼,把最要紧的留最后说。他瞪了一眼陆一川,“这些情况跟别人一个字都不能吐,知道不?” “白……白副团长也不行?”陆一川又结巴了,他脑子里的弦绷得远没沈猛子紧。 “爹娘老子也不行!”沈猛子吼完,又道,“回去抓紧睡觉,对了,甭上山了,就在坟滩里找个地方睡,睡醒了找我。” “是!”陆一川长出一口气,他还担心沈猛子要雷他呢。 正要喜滋滋地往回走,又听沈猛子喊:“回来!” 陆一川僵住,吓得身都不敢转,就那么怯怯地等着挨训。 “睡醒了先把你的错误写清楚,敢漏掉一个字,小心你脑袋瓜子!” 打发走陆一川,沈猛子扑通一声就坐在了山坡上,屁股下是软扑扑的草地,他却一边换了几个地方,感觉坐哪儿也不稳当,后来是警卫兵苏武子给他搬来块石头,他才把身子坐稳当了。 岗本这是玩的哪出戏啊,他坐在谷城,靠几封假电文,就把整个米粮山给搞乱了。看来,他跟谭威铭都把屠兰龙怀疑错了,问题是,到现在屠兰龙那边一点动静也没。四只眼来来去去几趟,一点有价值的情报也摸不到。只说是,屠兰龙整天窝在自己的公馆,外面倒是进进出出,都是旅部以上的长官。屠兰龙看似调兵遣将,但米粮城区的布防到现在也没见啥变化。这个老狐狸,又在玩啥名堂?摸不清屠兰龙的底,这仗就不好打,不好打啊。 单凭了他跟谭威铭,能阻挡住日军13师团15万大军? 头痛,沈猛子越想越头痛! 第三章 任听风雨 1 国民军第11集团军总司令部设在米粮城东文殊路21号的梅园。梅园曾是明代大学子刘子谦的居所,子谦一生专心治学,32岁时任临海知县,弘治九年中进士,改庶吉士,历编修,后为礼部尚书,入阁辅政。多次主持乡试、会试,68岁称病乞休,皇上赐梅园一座,方圆百二十里。子谦死后,子孙不肖,梅园败落,后又遭战乱袭击,地震塌陷,梅园一败涂地。清康熙年间,康熙爷私游米粮山,发现梅园,视为宝地,遂下令重修,梅园重放异彩。 老司令屠翥诚带兵来到米粮城,一眼发现梅园,心想哪儿养老也不如这儿好,于是一声令下,将梅园改造为国民军第11集团军司令部。老司令屠翥诚在梅园一住15年,住得是风生水起,梅园也因他有了另一个称谓:屠府。 国民党11集团军新任总司令屠兰龙在忙碌中度过了他住进屠府的第37个日子,这一天他一共处理了七项军务,接见了四拨客人。这四拨客人,有南京方面来的,有翼军24军的,还有两拨客人他不便说,对方虽然是打着特派员的旗号,真实身份却令他这个司令都惊讶。一个小时前他接到电话,说重庆方面紧急派到米粮城的特派员马上就到。这些人总是这样,行踪诡秘,快到你的家门口了,才让你知道。屠兰龙摇了摇头,他不想在今天再见什么客人,累了,繁忙的军务加上跟四拨人的谈话,令他身心疲惫,需要找个地方放松。要么安安静静听一会音乐,沏一壶雁荡毛峰,在茶的清香中让自己松懈下来。要么就拉上老唐去听戏,一条腿的老唐已经叫过他几次了,说西坝子的戏园子来了一个马家班,戏唱得不错,有两个角特别招人爱,再不听,日本人真的打过来,怕就没了听戏的机会。他把接待特派员的重任交给了副官腾云飞,让他先把来人安顿下来,至于怎么谈,他还得细细琢磨一番。大敌当前,各路诸侯你来我往,他这个上任不久的总司令,再次成了香饽饽。重庆、南京都想拉他,还有他的老上峰傅作义将军,也派人带来了密函。看来日本人的枪炮,彻底打乱了天下格局,大乱之中,局势到底怎么走,怕是谁也难以预料。 越是这个时候,屠兰龙反而越沉着。他才只有32岁,但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32岁的人,从10多岁跟着义父屠翥诚浪迹天涯,到后来率兵征战南北,戎马生涯,风雨沧桑,岁月在他脸上留下太多。但这些,并不影响目前他在国军各派之间举足轻重的地位。 屠兰龙收拾好案头几份绝密文件,放进保险柜,取出那把勃克宁手枪,仔细摆弄了一会,准备离开司令部。 屠兰龙是戏迷,24师做师长时,就常常带上副官腾云飞或是自己最亲近的几个部下去戏园子听戏。当然,24师驻防地在大同,那边戏园子的设施还有条件是米粮城没法比的。到了米粮城,屠兰龙因为接管军务,还有义父屠翥诚疑团重重的死因,暂时对戏疏远了。不过今天晚上,屠兰龙倒是很想听戏。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给我叫西坝子老唐。” 不大工夫,电话里传来老唐战战兢兢的声音:“是少司令么?”屠兰龙嗯了一声。老唐原来是义父屠翥诚的跟班,其实就是内勤,专门照顾义父的生活起居。老唐一生爱戏,凡是到米粮城来的戏班子,都要经过他这一手,才能决定能不能在米粮城挣个糊口钱。义父屠翥诚念他忠诚,又粗通戏文,索性就在西坝子建了戏园子,交给他经营。屠兰龙跟老唐的感情,是早就有的,这次义父身遭不测,也是老唐在第一时间给了他消息。他奉阎长官之命,紧急从大同赶到米粮城,就任第11集团军总司令,老唐是最最高兴的一个人。刚来那几天,老唐几乎寸步不离跟着他,关于义父屠翥诚遇难的种种可能,也是老唐一个个分析给他的。乍听起来,哪个都是凶手,细一琢磨,又都不像。为这事,屠兰龙在一个月里掉了一半头发,再掉,那颗满是智慧的脑袋怕就要真的秃顶了。秃顶倒也罢了,怕的是,这件事会困住他的手脚,让他什么也做不成。这是很危险的一个迹象,屠兰龙跟老唐几乎同时意识到了这点,所以他们决定,暂且先把老司令的死放一边,人死不能复生,对死人而言,无论是被人害死还是被自己害死,都是一死。而对活人来说,要做的事还很多。 老唐答应他,除了他问起,绝不再主动提及老司令。 老唐还答应他,要想法子让他快乐起来。 是的,只有老唐知道,他来米粮城,并不快乐。 “少司令,你要出来么?”老唐问。 屠兰龙又嗯了一声。 “那好,你等着,我马上开车过来。”老唐有车,他的车是老司令特批的,在米粮城,老唐享有太多特权。 屠兰龙说了声不,告诉老唐一个地方,让他等在那儿。 这个傍晚,重庆方面来的特派员被腾云飞等人前呼后拥迎进梅园时,总司令屠兰龙却借着夜色,从侧门坐车出去了。 从侧门出去,就是米粮城著名的1号路。米粮城有两条路是老司令屠翥诚命名的,其实也不是命名。老司令屠翥诚只是个粗通文墨之人,一辈子带兵打仗,习惯了那种单刀直入的方式,对人如此,对事也如此。比如这两条路,当时他就顺口而说,就叫1号2号吧。结果,米粮城就多了两条用数字命名的路。1号路和2号路。2号路是从文殊路东口通向梅园的那条,算是正道。一般外界有人要进入梅园,也就是屠府,必须走2号路。这条路像一条神秘的甬道,幽长、宁静,暗含着杀气。从老司令屠翥诚住进梅园,15年间,这条路上发生过不下20起刺杀事件,每次都以刺客的毙命告终。都说梅园保佑着屠翥诚,也保佑着米粮城的百姓,没想屠翥诚最终还是没能躲过暗算。 而1号路则是从屠府侧门边跟梅园紧挨着的紫腾花园进入米粮城西云水间的一条便道。说是便道,其实一点也不便。 相比2号路,1号路的警戒就格外森严。从老司令屠翥诚决定要镇守米粮城时,这条通往云水间的大道便被封锁。等梅园改修成奢华的屠府,1号路就名副其实成了米粮城第一要道。在这条长不过三里的大道上,屠翥诚安排了一个团的兵力,真可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大道两边密密的树林里,你保不准他藏着什么,带电的铁丝网从云水间一直拉到了梅园,然后突然拐个弯,伸到更加隐秘的地方去了。屠翥诚这样做,一是考虑他的安全,纵横疆场一辈子,屠翥诚杀人无数,上到官兵下到土匪地痞,撞他枪口上的,个个死得奇惨,就连委员长手下的王牌旅1372旅,他也敢布下口袋,让他有来无回。英雄留名,是非各半,屠老司令虽然从当年的一介草莽变为拥兵十万的独立军团总司令,但毕竟是在野部队,属于占山为王的那种。在国民党这个体系里,他远不及那些军阀有名。这且罢了,屠翥诚从跨上马提起刀当草莽的那一天,就没想过要什么名分,他要的是自由。但谁知自由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你越是想拥有,它就对你越刁难。加上一生打打杀杀,结下仇家无数,单是国民党内部,想取他脑袋的人就有不少。他不能不防。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屠老司令生性张扬,从不低调,他用一个团的兵力布防1号路,就是想做给别人看,他屠翥诚已今非昔比,不再是当年那个为了三条枪差点给人下跪的乡野村夫了。 开车的是屠兰龙的贴身警卫阮小六。屠兰龙这次来米粮,除带了自己的嫡系新5师(原24师特5旅,到米粮后,屠兰龙直接将它升为11集团军第5师)外,还带了不少心腹,比如阮小六,比如副官腾云飞、厨师曹大满等,这些人都身怀绝技,而且,多年来跟着他出生入死,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上下级。在屠兰龙看来,这些人的命早已跟他捆在了一起。 “他们比亲兄弟还兄弟。”这是离开大同时,屠兰龙跟妻子祖茑茑说的话。 屠兰龙虽是带着自己的嫡系师新5师和若干心腹到了米粮城,妻子祖茑茑和女儿真真却继续留在大同。这是屠兰龙的一块心病,但他把这块心病压在心的最底层,不让任何人看到,包括开车的阮小六。 阮小六是妻子祖茑茑介绍给他的,他是祖茑茑的远方亲戚,最早在岳父祖慈航那儿干事,后来茑茑发现了他,执意要父亲把小六让给兰龙。祖慈航禁不住女儿的软缠硬磨,出嫁女儿的前一夜,他突然做出一个决定,将阮小六当作嫁妆一样送到了屠兰龙身边。事实证明,妻子祖茑茑的眼光是正确的,过去的八年,阮小六一共救过屠兰龙三次命,两次都身负重伤,其中一次差点失去生命。 这么想时,屠兰龙抬起目光,冲前排专心开车的阮小六问了一句:“洁同有消息没?” 袁洁同是阮小六的妻子,山西女子师范专科的毕业生,毕业后分配在省矿务局工作,是茑茑替他们做的媒。两人结婚还不到一年,因为突然的战事,还有义父屠翥诚的意外遇难,这对新婚夫妇被迫分开了。 阮小六双手紧握方向盘,目光警惕地注视前方,听见问话,他并没马上回答,车子小心翼翼拐过前面一个弯,他才轻声道:“还没。” 屠兰龙不再问下去,很多问题都没有答案,就如他现在不知道妻子和女儿在哪里,是在大同,还是在岳父那儿?也不知道岳父祖慈航那边的生意如何,他的人身安全有没有问题?这都是军事机密,特别时期,军中的特别规定突然多起来,有些是针对全体官兵的,有些,则针对极个别人。屠兰龙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就是这极个别中的一个。 车子很快离开梅园,紧跟着,紫腾花园也被抛在了后面,路上依旧是戒备森森,荷枪的士兵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这些士兵一半是老司令屠翥诚留在这儿的,一半,是新5师师长化天明补充进来的。新5师目前在米粮城担任着重要的角色,除要负责梅园及屠兰龙个人的安全外,还担负着全城的警戒任务。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化天明还说,要在几个重要的桥头及三处弹药库把新5师的力量补充进去。屠兰龙只听,不表态,一个多月来,面对形形色色的消息或传闻,屠兰龙都是听,而不轻易表什么态。 态不是乱表的,这是屠兰龙做事的一个原则,也是他带兵的一个原则。以前他带24师,面对第二战区错综复杂的形势,还有阎长官瞬息多变难以琢磨的性格,他要求自己做事沉稳,出言谨慎。现在他统率11集团军,一言一行,更要谨慎中再谨慎。 车子到了云水间,司机阮小六问:“司令,要开进去么?” 屠兰龙点点头,目光顺势扫了一眼云水间,茫茫苍苍的云水间,这一天似乎也带着浓浓的心事,夜色更是加重了这层心事,让人觉得云水间不再是一处风景名胜,而是一个愁煞人的地方。事实上云水间曾是一佛教圣地,清朝末年,米粮城发生战乱,一场战火焚烧了88座亭台楼阁,包括气势恢弘的大殿、藏经阁。后经多次修缮,仍然难显当年风光。屠老司令镇守米粮城后,将这儿改为自己观山望云的地方,只是在原来大殿的地方辟出一块,另修通道,兴建庙宇,保持了旺盛的香火。真正的云水间,却自此改变了用途,成了政商军三家议事的地方。 负责把守云水间的,是当年跟着屠老司令起事的56团,那是屠翥诚的家底子。屠翥诚对这支队伍,格外地好,也格外地看重。屠兰龙徒步走进去时,老团长顾善义带着十几号人已恭迎在门道两侧。顾善义敬完礼,屠兰龙问:“老唐来了吧?” 顾善义说来了,等在六号厅。云水间大大小小的屋子都是编了号的,据说当初编号的时候,老司令跟顾善义他们着实费了一番脑子,要把大小二百多间房子加上36座厅子按照用途区分开,还要拿数字给它赋上另外的意思,的确是件伤脑筋的事。关于数字里面的奥秘和妙趣,一条腿的老唐跟屠兰龙讲过一些,不论老唐讲得多么有趣,多么神采飞扬,屠兰龙听了,都觉索然无味。房子就是房子,不比人,让这些木头和石块堆砌起来的房舍具有灵魂,是一件痴人说梦的事,这是屠兰龙的观点。可据老唐说,老司令屠翥诚对此深信不疑,屠翥诚的观点是,世间万物都是有灵魂的,有了灵魂还不算,还得赋予它们情感,住在有情感有正义的屋子里,心才踏实。 老唐闻声走出来,站在高处的老唐就像一只鹰,更多的时候,这只鹰需要你抬头仰望,但一旦他笑呵呵地坐你身边,你就觉得,老唐是你离不开的一个玩伴了。 老顽童。这是屠兰龙曾经送给老唐的一个雅号。 老唐捣着铁拐要下来,屠兰龙赶忙摆手,示意自己上去。老唐在风中呵呵一笑,不论是老司令还是少司令,他都较别人有一种先天性的优越感,这便是他笑的理由。 老唐说,马家班来自鞍山,这个戏班有真功夫,最拿手的戏目是《白蛇传》。 “你没看过,这出戏唱得地道死了,唱一次,惹得我哭一次。”老唐一谈起戏,就变得兴奋,神采也渐渐飞扬,“尤其马班主带来的两个新角,哟嘿,嫩哎,顶多也就十七八。” 屠兰龙脸蓦地一黑,老唐意识到了什么,呵呵一笑:“你别往坏里想嘛,我说的不是那意思,这两妹子,功夫了得,你去了就明白。” 这的确是两个非同一般的角,屠兰龙坐在戏园子里时,心思还没敢往两妹子身上放,太多的事乱着他的心,人虽是跟着老唐进了戏园子,心好像还留在梅园。可等两个妹子亮了那么一段,特别是白娘子跟小青西湖边那出戏一唱,屠兰龙的心一下就给攫住了。老唐见他入了戏,就在边上使劲煽风道:“你瞧瞧,那身段,那走板,那唱,哟嘿,我老唐听了一辈子戏,还没哪个班子把我迷到这程度。” 屠兰龙嫌他啰唆,顺手拿起一个苹果,递给他,老唐知趣地闭了嘴。 这出戏屠兰龙看得极投入,白娘子跟许仙如泣如诉表白爱情时,他一向硬得跟啥一样的眼睛,竟然滚出几滴湿来。老唐装作没看见。 戏终于落了幕,观戏者陆陆续续散去。能到西坝子看戏的,大多是米粮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商户,比如恒通米店的孙掌柜,裁缝铺刘裁缝还有他的三个姨太太,大和钱庄的钱掌柜和家眷等。也有不少文化人,比如师范学校的汪校长,教国学的曾夫子,写字作画的米粮山人。这些人一一走了后,屠兰龙仍旧坐在二层包房里不动,仿佛,这一出戏,重伤了他的神经。老唐自以为是,快快地跑去叫来了戏班马班主。马班主40出头,人长得憨实,仔细一瞧,却也有几分书卷气,只是风里雨里,那几分书卷气禁不住日月摧打,有点斑驳得辨不清了。马班主并不认得屠兰龙,更不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叱咤风云、横扫半个中国,如今又坐镇米粮山区的少司令屠兰龙。在他眼里,大凡老唐识得的,都是大人物,所以一见面他就弓腰施礼,向屠兰龙问安。屠兰龙平日最烦这些,刚才他坐着不走,并不是心中惦着戏。戏这东西,看过就看过了,不能当真,更不能让它霸住你的心。屠兰龙虽然好戏,但好得有分寸,不像老唐,一好就好个没边,就差自个奔台上去演去唱。屠兰龙是被许仙和白娘子那份情打动,心里忽然就想起了祖茑茑,还有宝贝女儿真真。既然老唐把班主请来,他也不能不有所表示。 “传我的话,马家班不用走了,就留在米粮城,明天起,挨戏园子唱,除西坝子外,别的戏园子不用收钱,敞开了门让大伙看,钱由司令部出。” 班主一听,才知道遇着了谁,当下感动得就要给屠兰龙下跪,老唐眼疾手快,一把将马班主拽住。如果马班主真要给屠兰龙跪下,怕是这马家班,明儿就得走人。 屠兰龙平生最痛恨的,就是这下跪礼,为此,他跟老司令之间,还闹过不少别扭。 老唐还要跟马班主叮嘱什么,屠兰龙已起身,闪电一般消失了。 这次观戏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但随后发生的事却证明,屠兰龙的心还是被这场戏震动了,或者,马家班的到来,突然让他对眼下的局势有了另一种判断,以至于第二天早晨,他就做出跟当下局势格格不入的决定,让整个米粮城为之一惊。 2 会议是上午九时整召开的,屠兰龙原打算将会议地点放在梅园,开会前一小时,他突然叫来副官腾云飞:“通知大家,到云水间开会。” 腾云飞一阵忙活,才将大家通知到云水间。这一天的云水间,真可谓热闹至极。除11集团军团以上的头头脑脑外,米粮城的头面人物也来了不少。上任不久的县长孟兵粮是第一个到达的,接到通知,他一刻也没敢耽搁,扔下手头的公事,匆匆忙忙就赶来了。车子驶上文殊路的时候,他接到命令,说会议改在了云水间。孟兵粮心里嘀咕了一句,怎么会改地方呢?嘀咕归嘀咕,县长孟兵粮还是很守时地出现在云水间那重兵把守的朱红色大门前。 进门要经过三道卡子的检查,这是老司令屠翥诚活着时就立下的规矩,但凡云水间有重大活动,老团长顾善义就要忙个不亦乐乎,除了要在周围四街八巷警戒外,云水间内部,也要布好多岗,特别是前来出席活动的要员和贵宾,那要里三层外三层地检查。可以这么说,这一天的云水间,除从正门进来的高官和要人外,米粮城的一只苍蝇,也休想飞进来。 县长孟兵粮顺利通过三道卡的检查,正要往前走,米粮城最有学问的曾夫子弓着腰走过来:“县长早啊。”曾夫子抱拳施礼,脸上堆着恭顺而又谦卑的笑。 孟兵粮赶忙作揖,还了礼,说了声:“曾老师早。” 曾夫子呵呵一笑。曾夫子是很少向人施礼的,在米粮城,他仗着有一肚子文墨,高傲得很,平时见了人,总是目光一斜,装作很瞧不起的样子摇头晃脑而去了。为此事老司令屠翥诚教训过他不止一次,说他满口之乎者也,做起事来却一点也不讲文明。曾夫子仗着曾给老司令写过几篇祝寿文,还吟过一次诗,老司令的话他也不当回事。屠翥诚念他是读书人,教书又教得好,就原谅了他这臭毛病。谁知自从孟兵粮从大同来到米粮城,做了县长,他是见面就施礼,还是大礼,脸上的笑也堆得格外厚。孟兵粮并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还以为识书人都这样,知书而达礼嘛。不过屠兰龙邀曾夫子来开会,多少还是让孟兵粮有点意外。按他的理解,这种规格的会,应该由军政要员参加,没必要把曾夫子这种只通文不通武的人召来。心里想着,嘴上依旧热情:“曾先生是很受器重的哟,听说在老司令手上,你就是座上宾。” “哪里哪里,县长过奖了,曾某不过一凡夫俗子,顶多就是能判断一下局势而已。再者,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匹夫有责么。” 孟兵粮哦了一声,原本不想再搭理,毕竟这是在云水间,但一听“局势”二字,心一动,又道:“依曾先生的看法,眼下局势有何发展?” 曾夫子猛地直起腰,红光满面地说:“这还用说,小鬼子这次是找死,区区弹丸之地,养了几个海寇,就敢欺我泱泱大国。甭说屠司令不答应,就连我也不答应。” 孟兵粮心里一热,正要说句扬志气的话,就听木桥那边传来刘裁缝的声音:“哎哟齐掌柜,昨儿晚那出戏,好得没法提,我见少司令都看去了,你居然缺场,是不是又让三妹子给缠住了?” 叫齐掌柜的是广仁药店的老板齐济天,50岁,跟孟兵粮有过一面之交,孟兵粮对此人印象不错,于是紧赶几步,过了木桥,抱拳施礼:“齐掌柜好。” 齐掌柜见是知县大人,忙施礼道:“县长也来了,我说今天的云水间怎么飘着一层祥云呢。”几个人说着话便往前去,话都是面子上的,说得也中肯,不过碍于云水间的森严,不敢说得张狂,倒是裁缝铺的刘裁缝,大约还受着昨晚那出戏的感染,说着说着又把话头引到了两个新角上。孟兵粮有点不高兴,这种地方,这种时候,是不该提什么戏子的。好在往前走了不到50米,便有士兵荷枪实弹前来引路,几个人便闭了嘴,心情忐忑地往半山腰处去。 这边曾夫子受了冷落,很是不屑地拿眼瞪着齐掌柜他们,他在心里是对齐掌柜等人抱有微词的,对少司令屠兰龙召集这些人开会,也颇有成见。“都什么时候了,还跟这些人嘻嘻哈哈,国难当头,最最不可靠的,就是这些见钱忘义者!” 屠兰龙九点整准时来到会场,会场里鸦雀无声,孟县长他们一进会场,就被维持会场秩序的顾善义手下分到了两边,掌柜们坐一边,县、里、巷三级长官坐一边。米粮城的治理跟其他地方不一样,除了军队管辖,县上还有地方治理机构,县长孟兵粮自然是最高行政长官,他下面,又按街道或辖区分了十二个里,每个里公选一名里长。里下面是巷,巷长便是这条巷子里的德高望重者,一般由里长提名,巷子里的市民表决通过。至于米粮城之外的村镇,治理采取的是跟山外一样的模式:联保制。保长和甲长是维护一方秩序的行政长官,也是跟县府和司令部密切沟通的纽带。今天这个会,屠兰龙没通知保甲长,来不及。 掌柜和地方官中间,坐着11集团军团以上将领,跟孟县长和齐掌柜们相比,将领们的坐姿就让人敬佩。孟兵粮尽管坐在最前排,但他还是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那一排排挺拔的影子,将领们这一天全都穿着美式制服,脸上是统一的肃穆的表情,他们双手捧着军帽,静候最高司令官屠兰龙的到来。屠兰龙刚一出现,顾善义的声音就响了:“总司令到!” 只听得耳边刷一声,刚才还正襟危坐的将领们全都起立,用洪亮的声音喊:“总司令好,欢迎总司令训话!” 孟兵粮一阵紧张,这是他出任米粮县县长后第一次参加如此规格的会议,有关会议的礼节还有该注意的事项,他一点儿也不知。昨天晚上,他没去看戏,他估计最近军部肯定有行动,于是专门叫来县府里负责政务的老王,想向他讨教一二,哪知老王最近正跟女子师范学校一名年轻的女教师搞得火热,自己的家也顾不上,政务自然就更顾不上。老王只是简单而潦草地告诉他一些常规性的礼节,就借故肚子不舒服,跑去跟女教师幽会了。这阵儿,孟兵粮就有些惶乱无措,好在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情急中便也学将领们那样,附和着喊了一声。屠兰龙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声音,目光一侧,瞟了他一眼。不过他的表情很漠然,孟兵粮有点吃不准。直到屠兰龙说了声“请坐”,他才诚惶诚恐地落座。 坐下他才反应过来,身后的里巷长包括另一边的掌柜们,刚才全都是发了声的,他们看起来远比他熟悉这一套。 屠兰龙开始训话:“各位弟兄,米粮城各位地方长官,商界朋友们,今天屠某将大家紧急召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跟大家见个面,顺便跟大家商议一些事。”屠兰龙说到这,脸上的表情动了动,比刚进门时温和了一些,但依旧严肃,他扫了一眼会场,再次刻意地朝孟兵粮这边一瞥,接着道,“屠某到米粮城已一月有余,按说早该跟大伙碰个面。只是屠某初来乍到,一切都在熟悉中,今天见面虽说有些晚,但终还是见了,屠某在这里向大家赔个不是。” 孟兵粮心里一松,传说中威严骇人的屠兰龙,看来还是挺亲切的嘛。 “今天请来的,有县长、米粮城的里巷长,还有各位掌柜,当然,也有我11集团军的诸位弟兄。除新上任的孟县长外,诸位都是义父多年的朋友。米粮城在义父和诸位的共同努力下,坚持自治,实现了军民同乐,在我泱泱中华国土上,也算是一个奇迹。如今义父突然故去,承蒙阎长官和战区司令部的厚爱,兰龙走马上任,接过义父肩上的重担,兰龙定当发愤图强,继承义父遗志,跟诸位一道,将米粮城包括整个米粮山区治理得更好、更繁荣。” 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带头鼓掌的,是曾夫子。 屠兰龙摆摆手,示意大家先别鼓掌,掌声稀落后,他清了清嗓子,又道:“前些日子,我11集团军跟山上的共军72团发生了一些小摩擦,枪火惊动了父老,对此兰龙深感内疚。米粮山在义父的治理下,山清水秀,百姓安居乐业。山区五县,县县修路筑桥,村村垦荒屯粮,百万民众生活安定,跟山外相比,堪称两重天。义父生前曾有遗志,要让米粮山米粮城的百姓过上衣食无忧的太平日子,这个遗志,兰龙把它接过来了。兰龙定当尽心竭力,为米粮山五县百万民众服务,对外拦截贼寇,不让一枪一炮惊扰米粮山。对内加强自治,实现军民同乐。” 台下又响起一片掌声,这次带头鼓掌的,是齐掌柜。 屠兰龙再次摆手,示意大家别打断他,齐掌柜不合时宜地喊了一声:“少司令说得好!”马上就有人过去,半是警告半是劝阻地让齐掌柜噤了声。 “兰龙说这番话,并不是想表白什么,米粮山是五县百万民众的米粮山,米粮城是大伙的米粮城,兰龙一介武夫,管理民众治理乡村怕是不行,但,兰龙将会跟11集团军的弟兄们一道,誓死捍卫米粮城的安宁,保证米粮城不受外敌侵犯! “借这个机会,兰龙郑重宣布,从今日起,城内各商户,要按时开店,照章经营,不论外面发生什么事,只要炮弹没落到米粮城,各商户就得尽好商户的职责,让百姓能按时按需买到自己需要的东西。集团军司令部将抽调专门力量,配合商会搞好商品保障及供给安全,望商会各会长、商界各朋友齐心协力,同舟共济。学校、医院、公共服务部门要恪尽职守,不到军部下达命令,不得无故停课停工,违者,一律军法处置。”屠兰龙的脸色忽然沉重,仿佛,他已先别人预感到什么。会场气氛刷地变得沉重,大家脸上全都染了霜。这些天的传闻已让米粮城变得人心惶惶,除了裁缝铺刘裁缝几个,怕是没有谁不把这些传言当回事。现在经少司令这么一说,好像灾难立刻就要来临。台下响起一片嗡嗡声,掌柜们交头接耳起来。 屠兰龙顿了片刻,他知道这番话讲出去,台下一定会乱。他就是想让大伙心里紧一紧,老司令治理米粮山区这些年,整个米粮山区简直是太平盛世,人们心里的那根神经早就松懈甚至麻木了。他到米粮城一个多月,五峰岭上炮声震天,狼烟滚滚,米粮城内照旧莺歌燕舞。这不行,这种日子必须改变,必须让每一颗心都随着炮声紧起来。 但,紧得有紧的分寸,紧而不乱,紧而不慌,才是屠兰龙想要的结果。他咳嗽了一声,继续道:“诸位,我屠某这样说,并不意味着天下要大乱,这些天五峰岭的炮声已经停了,共军72团在我43旅的猛烈攻击下,已完全丧失战斗力,不日,他们将乖乖地退出米粮山,到他们该到的地方去。至于其他方面的传言,相信诸位自会有判断力。兰龙在此想说明的是,11集团军有能力有信心对付一切外来之敌,米粮城的安宁与繁荣不可摧,米粮山区的太平日子不可摧。对所有进犯之敌,兰龙定叫他有来无回!” 说到这儿,他啪地收住话头,目光冷峻地扫了一眼会场,声音洪亮地道:“下面我宣布,鉴于43旅在抵抗共军72团进攻中的卓越表现,司令部决定,任命43旅旅长苟贵堂为11集团军暂7师副师长,任命43旅副旅长程运升为43旅旅长!” 屠兰龙一连宣布了几项任命,除43旅外,116旅、119旅、212旅及下面几个团都进行了人事变动。这太出乎意料了,怕是连苟贵堂他们也没想到,好运会在这一刻突然降临到自己头上。要知道,在过去5年里,11集团军没进行过一次人事变动,屠老司令只知道让他们安享太平,却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每一个扛枪吃粮的人,心里都是惦着前程的,特别是肩上扛的星星和杠,那可是军人一生的追求啊。就这么一会儿,原来的中校成了上校,少校成了中校,凡是点到名的人,又有哪个不激动?就算那些没点到名的,一听这样的好消息,也难以自禁地跟着激动起来,毕竟,这一刻起,他们心里又有新的盼头了啊! 于是,刚才还沉闷压抑着的会场,立刻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这一次,是由中间坐着的将领们发出的。掌声中,那些被点名晋升了的,一个个刷地站起来,敬着标准的军礼,然后迈开矫健的步伐,走上台去,从少司令屠兰龙手中接过晋升状。 屠兰龙用这样一种方式,掀起了会议的高xdx潮,也让刚才盘旋在诸位脑子里的种种疑惑和恐惧,烟消云散。 会后,屠兰龙特意让副官腾云飞叫住了县长孟兵粮。孟兵粮心里藏着一百个不解,屠兰龙为什么对驻守在刘集的12师只字不提,为什么对72团进入乱石岗子这么重大的军事行动保持缄默?还有,日本人已确确实实占领了谷城,关于特遣队的种种传言,已让他这个县长坐立不安,如此重要的会议上,屠兰龙却视步步逼近的日本人不存在。是他心中有绝对的把握,还是…… 等他走进六号厅,看到一脸心事的屠兰龙,心里的疑惑豁然就解开了。原来刚才那出戏,是演给大家看的,屠兰龙真正的目的,怕就在见他这个县长上。 这个上午,就在齐掌柜们口若悬河地在家眷面前夸赞少司令屠兰龙时,云水间六号厅,上任不到两个月的县长孟兵粮跟少司令屠兰龙之间,却进行着一场艰苦卓绝的谈话。说它艰苦,并不是两人之间缺乏共同话题,更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信念或主义上的分歧。作为老司令屠翥诚千里迢迢从大同请来的县长,孟兵粮跟屠兰龙之间,有着一种先天性的相知相融,况且,孟兵粮在大同从政十余年,屠兰龙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对屠家这一对父子,他只有敬重的份,从不敢心生杂念。屠兰龙呢,虽说到米粮城一个多月,没有登孟兵粮的门,今天这会,也没给孟兵粮足够的尊重或脸面,但,心里,他是敬重这个县长的。 义父活着时曾跟他说过一句话,是在请到孟兵粮之后的一个晚上,深夜电话里,义父突然说:“知道么,兰龙,这次我为米粮城请来了一个宝贝,拿我的十万大军换都值!” 一介书生能值十万大军,可见这个书生的力量! 况且,早在傅将军那里,屠兰龙就听过孟兵粮的大名,他可是当今不可多得的治国之才啊。 谈话所以艰难,是他们二人将要共同面对的时局还有米粮城即将来临的灾难,这个话题岂止是沉重,它让米粮城军政二界两位最高长官都有点发不出声音了。 不过这场谈话,最终却改写了米粮城的历史! 3 意外并没有止于那场会。 会后第二天,人们惊讶地发现,从1号路开出来一列整齐的车队,绕过紫腾花园,穿过云水间前面那座石桥,往米粮师范学校那边去了。位于米粮城上坝子的师范学校内部,一大早就开始了忙碌。早上七点钟不到,县长孟兵粮就差管政务的老王来到学校,跟刚刚锻炼完身体的汪校长说,少司令今天要视察学校,要跟孩子们训话。汪校长一听,顿时慌了,昨天那个会,汪校长没接到通知,倒是教国学的曾夫子很体面地去了云水间。曾夫子回来后,滔滔不绝讲了三个小时,包括少司令每一个手势,中间有几声咳嗽,目光朝谁身上扫了一眼,他都讲得细致。曾夫子特别提到,他带头鼓的那次掌。 “掌声如潮啊,像少司令这等英雄,就该得到我们的掌声,普天下的掌声。” 曾夫子说这话的时候,两只手很热烈地拍在一起,目光却很是同情地望着汪校长。汪校长老了,去冬他刚刚过完60岁生日,原本想退下来,但苦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接班人,所以仍兢兢业业坚守在校长岗位上。少司令不通知他,而通知了曾夫子,他心里就有了一种不好的想法。汪校长是不愿让曾夫子接他班的,他认为曾夫子过于虚,华而不实,而且,曾夫子有偷窥女学生的毛病,很不好。为人师长么,怎么能这样?既然少司令高看曾夫子,汪校长就得硬着头皮高看曾夫子。曾夫子滔滔不绝讲了三小时,他洗耳恭听了三小时。听完,他就觉得,少司令可能要让曾夫子接他的班了。 负责政务的老王却没这么说,他要求汪校长立刻召集全校教职员工,一个小时内做好准备工作,迎接少司令的到来。 “那,需不需要先跟曾教员商量一下?”汪校长带着恭敬的口气问。 “跟他商量什么,你是校长,今天这活动,由你全权负责。”老王说。 “哦,我明白了。”汪校长这么说了一声,丢下老王,迈着稳健的步伐,号召他的教员和弟子们去了。 半小时后,县长孟兵粮带着县府一班人来到学校,这时节,汪校长已把学生集中到操场上,开始训话。米粮师范学校分男女二部,中间隔一道墙,但墙上有门,平日是锁着的,严禁男生到女子部那边去。同样,女生要想到男生部这边来,也得经校务长批准。遇有重大活动,那道门就会敞开,男女二部就合在一起了。 汪校长操着一口地道的米粮话,人虽是老了,训话底气却很足,当然,刚才老王那句话,也意外地增加了他的底气。汪校长训的是校规校纪,师道尊严。这对他来说,是拿手好戏,学子们听起来,却有点陈旧。说实话,今天这一操场学生,都是想听听有关日本人的话题。日本人占领谷城,激起了学子们心中巨大的愤慨,学子们关心的是,下一步,米粮城怎么办?驻扎在米粮城的11集团军,会不会也学126师137师那样,不放一枪就把城交出去?但是汪校长没谈这些,他慷慨陈词,引用了一大通“之乎者也”,大谈米粮师范学校的办学宗旨。汪校长有个良好习惯,训话的时候,眼里是看不到别的风景的,就连孟县长来了,他也照样看不见。倒是曾夫子极殷勤地跑过来,跟孟兵粮县长施礼问好,顺便多了句嘴:“今天啥日子啊,大清早的,我咋一点消息也没有?” 孟兵粮摆摆手,示意曾夫子别干扰会场。不大工夫,汪校长的话训完了,回过首,发现了孟兵粮。汪校长客气地要请孟兵粮跟同学们训上几句,孟兵粮谦逊道:“还是等少司令吧,我哪有资格跟师范学校的学生训话?” 九点过一刻,车队出现在校门口,车子还未停稳,曾夫子便奔上前去,想亲自为少司令打开车门,被抢先一步赶到的手枪队长拦住了。手枪队长姓吴,是老司令很器重的一员战将,如今留在少司令身边的老人手,可能就一个他了,其他的,都到各团各旅任职去了。吴队长面色森严地拒开曾夫子,为屠兰龙打开车门,一片欢呼声中,少司令屠兰龙走下车。 操场两边的乐队在教务长的指挥下,奏起了欢畅的音乐。 有同学带头高呼:“欢迎少司令,欢迎屠将军!” 众师生的期望中,少司令屠兰龙走上前去,同样出乎意料,屠兰龙先是脱了军帽,极为端正地给操场里的同学们躹了一躬。这一躬躹的,当下就有学生发出惊讶声。汪校长在边上急着做手势,想制止同学们的噪音,屠兰龙冲汪校长这边扫了一眼,表示没关系。等操场上的声音静下来,屠兰龙双腿啪地一合,站得笔挺,喊出的声音也格外洪亮:“各位师长,同学们:今天,是兰龙第一次到贵校。贵校严谨的办学方式和科学的教育理念,兰龙早有耳闻,作为米粮山区五县三川九十二沟唯一的一座师范学校,也是米粮山区的最高学府,师范学校有着光荣的传统,也培养了一大批栋梁之才。眼下在11集团军内部,就有贵校培养出来的精英。在米粮山区各个行业,甚至在中原,在全国,贵校走出来的才俊之士也比比皆是。这说明,米粮师范已成了中华民国教育行业的佼佼者。兰龙今天来,一是看望大家,跟大家见个面。二来,也是想给大家鼓鼓劲。希望大家能在汪老先生的带领下,精诚团结,恪尽职守,教员以师德要求自己,教好书,育好人。学子当以发奋读书为己任,勤奋苦读,早日成才,报效国家。” 会场一开始是平静的,甚至有几分庄严和肃穆,因为走进学子们眼里的屠少司令是陌生的,学子们心里既有好奇又有敬仰,故此听得十分投入。但,屠少司令训了十多分钟,仍然不提眼下最紧要的形势,学子们就有些不满了。说不满也许不妥,学子就是学子,他们现在最最关切的,就是前方局势,还有米粮城即将面临的危机。屠兰龙还在台上声若洪钟地训导着,台下就有学生高振起了手臂。 “我们要抗击日寇,我们要保家卫国!” 带头呼口号的是一女生,个头长得奇高,站在人群中,她比别的学生高出整整一个头。身材显得略有些单薄,不过她的声音真可谓洪亮。经她一呼,操场上的同学们全都响应起来。 “我们要抗击日寇,我们要保家卫国!” “打倒日本军国主义,誓死保卫米粮城!” “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去,还我河山,还我中华!” 一时间,群情振奋,呼声震天,反把孟兵粮跟站在旁边的随行军官们惊住了。屠兰龙蓦地收声,颇有意味地冲同学们扫了一眼,果断地结束了这场训话。手枪队队长吴奇走上前,想平息这不期而至的嚣乱场面,屠兰龙摆摆手,示意吴奇不要乱来。曾夫子见状,以为屠兰龙被同学们的呼声感动了,便也高振起手臂,大声呼起来:“泱泱中华,不容侵犯!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学生中间,有不少是曾夫子的崇拜者,见曾夫子如此激昂,便跟着他的节拍,齐声呼起口号。 汪校长见状,骇得面无血色,屠少司令话还没训完呢,学子们这样做,等于是向屠少司令示威。他弓着腰,踉跄着步伐,惶惶不安地来到屠兰龙面前:“你看这,你看 这……” 屠兰龙没理他,目光热烈地盯着那个带头呼口号的女生,脸上的表情一动一动。 曾夫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带着学子们,朝校外走去。这中间,就有同学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横幅或标语,哗啦啦地抖开,场面不只是热闹,甚至有点壮观了。手枪队队长吴奇大约从屠兰龙脸上看出什么,悄然地退到了一边。曾夫子这一天算是风光了一次,他领着师范学校全体同学,走上街,沿着中心大街,一直把声势造到了广清大街那边。若不是后来他老婆突然跑进人群中唤他,说家里出了要事,他可能还要带着同学们往响水街那边去。 屠兰龙自然是受到了冷落,但这也好,至少避免了同学们当面质问他为何不积极抗日的尴尬。 等学生们全都走出校园,屠兰龙掉转目光,问汪校长:“那个女生叫什么?” “叫……叫林建英。” 林建英?屠兰龙似乎觉得这名字耳熟,一时又记不起在哪儿听过。不过,他在心里牢牢记住了那个个头奇高长相出众的热血女生。 学生游行并没打乱屠兰龙的计划,接下来,屠兰龙到了许多地方,包括大和钱庄和恒通米店。在恒通米店,屠兰龙仔细询问了米店的存粮情况,得知包括恒通米店在内的大大小小的米店与粮店事实上并无多少存粮时,屠兰龙的目光阴了,他把孙掌柜叫到一边,问:“你估计米粮城所有米店和粮店的存粮加起来,能保证市民多少日子的口粮?” 孙掌柜想了想,道:“这个嘛,算起来也容易,按人均一天一斤算,保证半个月没啥问题。” “半个月,扯什么淡?”屠兰龙火了,他没想到,号称米粮之山的金米粮,居然只能保证市民半个月的口粮。他掉头瞪住孟兵粮,用严厉的口气道,“传我的话,今天起,五县三川所有粮店紧急调粮,缺车给车,缺人给人,没钱到军部领,调不够两年的粮食,拿你这个县长是问!” 孟兵粮打了一个哆嗦,屠兰龙突然发火,是他没有想到的,不过这火发得好,如果不是屠兰龙亲自到粮店,他这个县长,也不知道米粮城内究竟有多少粮。 孟兵粮旋即将工作安排给管政务的老王,老王急吼吼地去了,没走几步,就听屠兰龙在后面喊:“回来!” 老王只好掉转头,目光不安地望住屠兰龙。 “你一个人去有什么用,老洪,带他去军部,你俩把这事做好。”屠兰龙的口气忽然又温和下来。叫老洪的是11集团军后勤总管,也是从24师过来的。老洪和老王走后,屠兰龙又叫来聚丰粮店瞿掌柜,如此这般安顿了一番,直到觉得放心了,才离开恒通米店。 县长孟兵粮心里,对少司令屠兰龙就有了另一种看法,谁说他只会带兵打仗,他的心细着哪!他这个县长都没考虑到的问题,屠少司令考虑到了,而且考虑得非常周全。备够两年的粮食,这说明,对未来这场战争,屠兰龙考虑得比谁都复杂,也艰苦。想到这一层,他不由得抬起目光,朝谷城方向看了看。屠兰龙判断得没错,鬼子一天两天不会扑过来,岗本不是傻子,他知道米粮城不比谷城,11集团军也绝不像126师、137师,岗本会在谷城做足够的调养,直到他认为有能力对付屠兰龙。这是上天赐给他和屠兰龙的绝好时间,这段时间如果抓不住,要想消灭日本人,就是一句空话。 孟兵粮忽然就觉得肩上担子重了许多。 下午两点,上街游行的学生队伍散去不久,屠兰龙的车队又来到大坝器具厂。大坝器具厂位于米粮城最北端,边上就是滔滔不绝的女儿河。这个厂子是屠老司令一手建起的,屠老司令驻扎到米粮城后,不愁吃,也不愁穿。但他愁一样东西:枪炮。11集团军素来独来独往,既不靠蒋委员长,也不靠汪主席,跟傅将军和阎长官他们,也是一脚亲一脚远的,说打时打,说和时和,要想指望从他们手里得到武器,笑话!屠老司令以前还有个秘密渠道,可以搞来阎长官和傅将军他们都搞不来的枪支弹药,后来这个渠道被蒋委员长发现了,一怒之下枪毙了6个人,把这条路给堵死了。屠老司令就琢磨着,能不能自己造这玩意儿?等到了米粮城,看到米粮城有一家农具厂,屠老司令笑了。他带着自己的心腹,悄悄出了趟山,去了趟太原,然后又辗转去了趟上海,回来后笑眯眯地跟手下说:“我还以为造枪有多难,原来不难嘛,姥姥的,太原能造,我米粮城为啥不能造?大上海有多大,我看跟米粮城差不多嘛,他们凭啥能造出那么好使的家伙,不就是手里有钱么?我守着女儿河,守着米粮山,还能被钱困住?姥姥的,传我的话,从今儿起,凡是织布的,每天多织一尺奖一张棉票,多织一丈奖一斤大米。弄丝绸的,弄多少军部收多少,价钱比市面上抬高一倍。种烟土的,只要敢种,我屠翥诚就敢收,保他们吃得好,穿得好。但有一条,哪个敢自己吸烟土,统统给我吊城门楼子上,晒他狗日的一个月。只种不吸,我要拿它换钢管!” 这道命令下去,极大地调动了米粮山区百姓的生产积极性,一时,种烟土的开始四处垦荒,谁抢得了土地,谁就抢得了屠老司令的信任,儿女可以优先入学堂,出了学堂可以到屠老司令手下任职,到县衙吃皇粮的可能都有。那些织布弄丝绸的,更不用说,一年下来,都成了屠老司令的座上宾。齐掌柜孙掌柜钱掌柜等,都是屠老司令手上发迹的,发迹不只是有钱,还有地位,逢年过节,可以像贵宾一样到梅园去坐坐,可以跟屠老司令的姨太太们打牌,这等好事,了得。又是一年后,屠老司令将自己最得意的58团派到了农具厂,整体接管。农具厂改成了器具厂,团长马德全兼起了器具厂厂长,少校参谋朱宏达兼起了器具厂保安大队长。原来被荒草充斥的四周,全都拉起了铁丝网,平地起楼似的,盖起了一幢幢样式别致的库房。那些个日子,天天有车辆还有马队从米粮山四周涌来,天黑时分,人不知鬼不觉地开进器具厂。原来只有一个烟囱的农具厂,一下子多了五个烟囱,那些烟囱修得跟炮楼子似的,又高又威风。站在远处一看,就像六架钻天炮,一下就让米粮城神气了。 这还不算,此后三年间,11集团军不断有弟兄被调进器具厂,隔段时间换一拨,干干净净进去,灰头土脸出来,外人压根不知道他们进去做什么。这些士兵出来后嘴巴格外地紧,就是亲娘老子问,也不说他们执行了啥任务。秘密是在三年后被一猎人发现的,猎人到红水沟那边的奇女峰打猎,误进了十八洞,两天后从洞里摸出来,吓得掉头就往回跑。人们问他跑啥,他说了不得呀,黑压压一洞,全是枪炮。 据此,米粮城的人猜测,那些士兵被派往器具厂,是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屠老司令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从长远考虑,竟然异想天开,派兵从器具厂挖出一条地道,直通河那边的奇女峰。据说,三年时间,他已把半个奇女峰挖空了,里面除了弹药库,还有备战用的工事,老百姓藏身的防空洞,就连战时屠老司令的指挥部,也修在了奇女峰下。这消息极大地震动了米粮城的百姓,也震动了五县三川那些有正义感的人们,纷纷伸出大拇指,为屠老司令叫好。 “他是替咱米粮人着想啊,想想,战事真要打起来,我们不用跑,往山洞里一钻,吃有吃,喝有喝,过去就连皇帝老儿也没做过这事啊。” 叫好声中,老司令屠翥诚装得稳稳的,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不过,通往奇女峰的那条道是彻底戒严了,没有司令部签发的通行证,谁也休想进去一步。 为此,屠老司令跟娘娘山女土匪刘米儿之间,还闹过一场不愉快,刘米儿认定,奇女峰是她先占的,她上山称王那天,就在奇女峰插过她的米字旗,地盘是她的,管辖权自然也在她,11集团军不该出尔反尔,置双方达成的君子协定于不顾。屠老司令懒得听她说这些,他到米粮城,对土匪刘米儿是极其宽容的,一没灭她,二没收编她,这都是念在她也是米粮山人,况且又是女流之辈,拉那么一竿子人不容易,只要刘米儿不跟11集团军作对,不扰民,不抢劫,别的,都由着刘米儿。刘米儿却不管这些,她认定屠老司令是仗势欺人。 “欺负我人少是不,还是欺负我红粉团没男人?”刘米儿非要跟屠老司令论个所以然,屠老司令烦躁地摆摆手:“我说你这丫头,我说了不跟你争你还硬要争,不就一座山么,你想拿拿去好了,又不是啥金山银山。”屠老司令边说,边差人端来一银盘,盘子里放着两把左轮手枪,粗一看,跟美国人造的左轮一模一样,如果拿手里一掂,就觉分量重了,手感也粗糙了点。其实这不是美国人造的,是屠老司令的器具厂最新研制的。屠老司令一是想显摆,二来也想把它送给刘米儿。人家来一趟不容易,不能空着手回去不是? 刘米儿望也不望,振振有词道:“看你待我不薄的份上,奇女峰我不要,但十八洞,你一洞也休占。” 屠老司令乐了:“我当你有多大胃口,原来是那十八个洞洞,好,你想占尽管占去好了,我脚步也不送,这总行了吧?”见刘米儿还不开心,屠老司令纳闷道,“丫头,你一向也是讲理的,怎么今天非要跟我闹别扭呢?” 刘米儿赌气地往椅子上一坐:“我听她们说,你从下面打了洞,想把我红粉团一锅端掉。” “混账!”屠老司令猛地摔了手里的茶盅,他不得不怒,他平生最听不得这种话。 “我说丫头,你当我屠翥诚是什么人?从下面打个洞,我屠翥诚是老鼠?今天你也就把话说在了这儿,如果说在别处,丫头,我手里这把左轮,没准就要走火了。” “你敢?!”刘米儿双眉一挑,粉腮一鼓,装作毫不畏惧地站起身,不过那双眼睛,却是水汪汪的。屠老司令虽是气恼,却拿她没办法,自他到米粮城,没少生这丫头的气,为红粉团和刘米儿伤的脑筋,已经够多了。但屠老司令能把这些消化掉,求同存异,这是他交友的原则,不欺弱怕强,这是他处世的原则。从他改口叫刘米儿丫头那天起,他心里,其实就已容了她,不但是容,还有点,还有点什么呢,屠老司令说不明白,也许,所有的气恼和宽容都融在“丫头”两个字里面了。 屠老司令呵呵笑笑:“我说丫头呀,也就是你敢跟我顶嘴,顶得好,你不顶,我还闷得慌。不过顶归顶,话我还要说,往后那些没屁眼的话,少听。你我都是带兵打仗的,打仗靠的啥,靠的是手中的枪炮,靠的是弟兄们不怕死的那股拼劲。那些偷偷摸摸乱七八糟的勾当,我屠某不干,丫头你也少干。” “那你真没打洞?”刘米儿脸上绽出了笑,双眸闪着晶莹,语气俏皮地问。 “又来了不是?不谈这个,喝茶,喝茶,这可是上好的黄山毛峰,我平日舍不得喝的。” 刘米儿是聪明人,话到这份上,再也用不着问,诡谲地一笑,捧起茶盅,极斯文地呷了一小口。她喝茶的动作,忽然间就像是大家闺秀,让屠老司令痴望了好久。 那天走时,刘米儿还是拿走了两把左轮。“白给不要,我又不是傻子。”心里一边得意,一边又疑惑,这么精致的左轮都造得出,没准,传说中的火炮、37步射炮,他也照样能造出? 刘米儿小看了屠老司令,她太低估屠老司令这方面的能耐了。其实从上海回来,屠老司令对大坝器具厂到底能造啥,精致到啥程度,心里就有了底。凭啥?他从上海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带着一班人回来的。打仗平天下,靠的不只是前面那两样,还有重要的一样,屠老司令没跟丫头说。 这一样就是他花重金从上海一家兵工厂请来的三位师傅,其中一位还是留过洋的! 有了这三位,加上屠老司令的脑瓜子,小小的大坝器具厂,就让所有操持枪炮的人惊得咋舌了。 送给刘米儿的那两把左轮,还不是大坝器具厂最好的,如果把最新研制的左轮拿出来,怕是吓得丫头要大叫。至于炮,那就更不用说了。按屠老司令的话说,炮是枪械里面最糙的,能造得了左轮,造得跟美国佬的一模一样,天下啥样的炮,就都能造。事实上,那个时节,大坝器具厂的造炮能力,就已高得让人惊叹。只是,屠老司令牢牢地封锁了这个消息,就连一直想窥探到机密的阎长官,也让他一次次地蒙了。 4 器具厂厂长、58团团长马德全迎接了少司令屠兰龙。 在昨天那个会上,马德全已被晋升为自卫旅旅长,考虑到器具厂的重要性,屠兰龙要求,马德全继续留守在器具厂,同时,新成立的自卫旅全部开进器具厂,器具厂的戒备越发森严。 屠兰龙跟马德全简单打过招呼,在一干人的簇拥下,往厂区里走去。单从外面看,器具厂似乎没啥看头,尽管院子里盖了不少库房,但这些库房跟屠老司令在城区各个部位修的炮楼子相比,还是逊色得多。但你真要到了车间,也就是造枪造炮的地方,你的双眼,就会立马变直了。 可惜,车间不是谁想进就能进去的。县长孟兵粮跟手枪队队长吴奇被保安大队长朱宏达请到了会客室,说是会客室,其实就是一间极普通的平房,里面摆了几张椅子、一张方桌。 “条件简陋啊,请各位多担待。”朱宏达一看就是那种精于世故的人,他虽是少校参谋,昨天那个会,他也没轮上晋升,但他眼里的自信,却一点不比马德全少。在军衔比他高的吴奇面前,他仍然表现得优越感十足。 “这是老司令的传统,好钢用在刀刃上嘛。”县长孟兵粮接过勤务兵递上来的茶,脸上附和着笑说。这话是他到米粮城后听说的,甭看老司令屠兰龙手里有大把大把的钱,但他恪守一个原则,该花的地方,不惜一个子儿;不该花的地方,半个子儿也别动。这些年屠老司令的钱,除了用来建工事,修炮楼,多的,花在了米粮山区老百姓身上。至于11集团军弟兄们的住舍、娱乐,还有休闲的地方,没啥大的变化。但屠老司令并不薄待弟兄们,弟兄们从军部领的军饷,还有养家补贴,比任何一支部队都高。所以弟兄们非但没怨言,积极性比来米粮城之前还要高。 孟兵粮跟朱宏达喝茶寒暄的时候,手枪队队长吴奇的目光警惕地瞅着四周,这是习惯,只要跟着司令出行,吴奇的眼睛、耳朵,不,周身每一个毛孔,都是紧着的。过去十几年,他跟着老司令屠翥诚出行过无数次,中间也遇到过一些惊乱,最危险的一次,歹徒已穿过五道防线,逼近了屠老司令,但危险最终还是被他化解了。只要他在身边,屠老司令就能确保毫发无损。可惜,屠老司令最终出事的那次,偏偏没带他,那一天他在器具厂。 孟兵粮凝视了一会吴奇,无言地垂下了头。 这个时候,屠兰龙已跟着马德全,查看完三条生产线。这是屠兰龙见过的最紧凑的生产线,大同的时候,屠兰龙也不定期地到地方各厂子去巡视,说是巡视,主要就是代表军方去训话,去鼓舞士气。部队需要鼓舞,地方同样需要鼓舞。在这战火纷飞的年代,部队跟地方其实是捆在一起的,作为驻守在大同的最高军事长官,屠兰龙肩上担的,不只是大同的安全,还有大同的发展。但,那些号称管理至上的大厂子,生产线也远没小小的器具厂这么紧凑。屠兰龙看着看着,脑子里忽然就浮出义父那张慈善的脸来。恍惚中,他又回到了5年前那个日子,那是他第一次跟着义父走进器具厂,厂子里的一切包括生产线吓坏了他,看到刚刚组装好的一挺挺机枪,屠兰龙失声叫道:“爸,私造枪支是违法的,要是让委员长知道……” 话还没说完,义父就高声骂道:“违姥姥个法,委员长,委员长啥时给过我一支枪?” 见他惨白着脸,义父又道:“龙儿啊,这可是你爸的命根子,若不是这器具厂,委员长和汪主席能那么高看我?你爸为这份家业,把不该搭的全搭了进去,还好,他们没辜负我,也没辜负米粮山区的父老。米粮山有了它,甭说是共产党,就是蒋委员长来了,也得胆寒三分。”义父脸上充满得意。 应该得意。这是那天屠兰龙看完整个器具厂后发出的感慨,都说义父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屠兰龙也这么认为,但,那一天屠兰龙忽然觉得,用这四个字形容义父,太简单太潦草了,岂止是深藏不露,简直就是一座山么。都说11集团军有个器具厂,能私造枪炮,也都说义父到处搜刮民财,把米粮山区五县三川九十二沟但凡有地有家业的大户们照头敲了一遍,但他们哪里能想到,义父会在这弹丸之地,在女儿河畔毫不起眼的一块地盘上,建起这么一座了不起的工厂。说它是器具厂,只不过是义父用来掩人耳目罢了。怕是这儿的生产能力,能赶得上半个汉阳厂,技术甚至比汉阳厂还要高。汉阳厂装备的是整个国民军,而义父这家厂子,却只装备11集团军,怪不得11集团军将士脸上,个个是不可一世的笑容。 开眼界,真开眼界。等他跟着义父从地道里走出来时,他的心里,就不只是敬重了,甚至生出几分敬畏。他怪怪地盯住义父,从11岁被义父收养,15岁跟着义父征南战北,屠兰龙心里,义父永远是那么的高大、完美,慈祥中透着严厉,宽容中含着苛刻。 但是这一天,义父的形象完全变了,变得陌生,变得令人望而生畏。 “龙儿,你怎么了?”屠翥诚被儿子的目光望得不自在,讪讪地笑了笑,问。 “爸,我不是在做梦吧?”这是真话,那天的屠兰龙,真有一种做梦的幻觉。 屠翥诚释然一笑,拉着儿子的手:“龙儿啊,爸现在告诉你,这厂子是怎么建起来的。” 于是,屠兰龙听到一个近乎神话般的故事,大字不识一个的屠翥诚,居然在心里早就埋下一个心愿,要建一座兵工厂。为此,金戈铁马浴血奋战的那些个岁月里,屠翥诚的心,始终为这个秘密所动,他留心观察一切枪械,他把战场上缴获来的枪炮拆了装,装了拆,发誓要解开里面的机关。也是在那段日子,屠翥诚留心所有能造枪炮的地方,留心所有能造枪炮的人。功夫不负苦心人,屠翥诚终于靠着自己的双手还有智慧,建起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兵工厂。 “知道么,花在这个厂子上的黄金白银,能买下你整个大同城!”屠翥诚最后说。 屠兰龙信。他虽然不知道这些黄金白银从哪来,但他相信义父的能力。一个白手起家带着三五个人做土匪然后占山为王跟刘米儿那样把持一个山头尔后又拉竿子起队伍直把队伍闹到阎长官眼皮下的义父,把自己的一生涂写得令人眼花缭乱,闻之血脉贲张,还有什么奇迹不能创造? “少司令,去那边歇歇吧。”一直陪着屠兰龙的马德全悄声说了一句。 这句话唤醒了屠兰龙,他摇摇头,把义父的影子暂时驱开。 已经荣升为旅长的马德全是在12年前被义父从子水县城一家铁匠铺发现的,那时马德全还是一个20不到的小伙子,打得一手好铁,力气尤其大得惊人。义父带兵路过子水县城时,特意去了铁匠铺。这是义父的习惯,每经一地,必须要看的地方,就是当地的农具厂还有铁匠铺,单是用此种手段收留到他旗下的,怕就不下二百人。如今这二百人全都集中在马德全麾下,他们是大坝器具厂骨干中的骨干。上战场是骁勇善战的将士,回工厂是技艺精湛的技师。要说马德全跟屠兰龙,还有另一层关系,义父屠翥诚收留马德全后,念他心灵手巧,人又实在,还讲义气,实在喜欢得不行,一个深夜,屠翥诚将马德全唤到帐下,将自己的心思讲明了,说想收他为义子,问马德全乐意不。马德全喜都来不及,哪还能说不乐意,当下,就按规矩,磕了三响头,行了拜父礼。公开,他唤屠翥诚为屠司令,到了私下,跟屠兰龙一样,也唤爸。巧的是,屠兰龙后来所娶的妻子祖茑茑,竟是马德全的远方表姐,只是两家地位悬殊,一直不好意思相认罢了。有了这几层关系,屠兰龙跟马德全,就远不是上下级那么简单了。屠兰龙到米粮城就任11集团军司令第二天夜里,就悄悄将马德全唤进梅园,二人密谈了一个晚上。当然,这是最高机密,至今尚不被外人所知。 屠兰龙跟着马德全,往里走。走了不到50米,一阵湿气涌来,凉凉的,屠兰龙知道,他们进了地道。地道口50米处,是马德全办公务的地方,这间密室大得很,差不多有云水间六号厅那么大,里面除了办公用的桌凳,还安装了一台机器。 屠兰龙走过去,站在这台擦得锃亮的机器面前:“这就是德国车床?” 马德全点头:“这车床可是立了大功的。” 屠兰龙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在车床上面,那股冰凉的感觉让他周身一震:“我听义父说过,为这车床,他还找过孔先生。” 孔先生就是孔祥熙,义父怎么跟孔先生搭上的关系,屠兰龙不知道,但孔先生曾多次帮助义父渡过难关,这些事实他都清楚。 “是啊,如果不是孔先生,甭说搞到德国的车床,怕是连德国一根下脚料都拿不到。”马德全深有感触地说。 “德全,你告诉我,在这个山洞里,有几台这样的机器?” 马德全想了想:“不多,算上去冬新进的那台牛头刨床,一共是11台。” “11台,还不多?”轮到屠兰龙惊讶了,11台进口机器,这得多少黄金啊。 “少司令,如果把第三条生产线建起来,至少还需要5台。”马德全又说。 屠兰龙收起抚摸在车床上的手,长叹一声:“这我明白,德全啊,眼下怕是没了机会,你知道我这次来的意思么?” 马德全凝视着屠兰龙,好久,才怯怯问:“少司令,战事真的避不过?” 屠兰龙苦笑了一声:“德全,别人这么问,那是别人,你德全这么问,我可要失望了。” 马德全脸一红,关于日本13师团的消息,他是第一个听到的,但他一直抱着幻想,希望日本人能绕道过去,不要给米粮城带来战乱。今天屠兰龙的脚步一到,他就知道,这个幻想破灭了。但心里,他是真不想再听到炮声的。 “少司令……”马德全欲言又止。 “德全,你告诉我,眼下我们库存的枪炮还有弹药,还能武装多少力量?” “枪炮再武装三个旅没问题,弹药就有点紧张。” “如果我要再成立一个炮兵旅呢?” “炮没问题,只是时间来得及么?”马德全忧心忡忡地盯住屠兰龙,他毕竟是军人,屠兰龙话一出口,他便知道,屠兰龙要做什么了。是的,如果真要对付日本13师团,没有炮兵旅,不可想象。 “时间不用你操心,德全,我给你三天时间,你把能调的炮全给我调出来。还有,这半个月,你要开足马力,全力生产,能生产啥生产啥。半个月,明白么?” “少司令……”马德全脸上突然涌上一股惆怅。 “怎么了?”屠兰龙眉头一紧。 马德全垂下头,半天才吞吞吐吐道:“厂子……马上要停产了,实在对不起,德全无能。” “停产,怎么回事?”屠兰龙大惊,感觉一盆凉水浇下来,刚才还在胸中燃烧的那股火,刷地熄灭。 “无缝钢管还有造炮用的铁材全都用光了。” “那你怎么不早说,拿钱去买啊!”屠兰龙不由得起了火,声音比刚才高出许多。 “我也是三天前得到的消息,上海进货的通道被封,老司令开辟的那条秘密通道也被封死。有人发出话,一根管材都不能流入我区,我们派去接货的人被他们黑了。” “黑了?谁这么大胆?!”屠兰龙腾地拔出枪,旋即又意识到,这是在自家兄弟面前。他将枪重新放回枪套里,一双眼睛恐怖地瞪住马德全。 马德全没有明说,但从他委屈的目光里,屠兰龙忽然意识到,断米粮山后路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阎长官。 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马德全抬起头,望着他,却不说话,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重了许多。 良久,屠兰龙抬起目光:“没有别的办法?” 马德全摇摇头:“该想的办法我都想过了,钢管是紧俏物资,能生产的地方就那么几家。况且这一路运过来,要经过几十道卡子,他们不发话还行,他们一发话,几条道上的朋友都不敢运。” “这么说,你这几百号人,明天就该打烊睡觉了?”屠兰龙不甘心地又问出一句。 “这倒未必,枪炮是造不出了,但造炸药、手榴弹没问题。” 屠兰龙斟酌了好长一会,重重道:“那好,钢管我想办法,你的人,全力以赴造能造的。” “是!”马德全如释重负,刚才这番谈话,让他起了一身冷汗。 两个人就别的事又商谈了一会,马德全提议,让屠兰龙到山洞里面看一看,屠兰龙摆摆手:“里面我就不去了,有你操心,我这颗心还算踏实。眼下需要我看的地方太多,柴米油盐,我得一样一样问过来。” 马德全理解地点点头,大战在即,凡事务必以细为重。屠兰龙这样做,明着,是对自己管辖的范围来一次巡视,暗里,却是在稳定民心,稳定军心。他忽然想起老司令屠翥诚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民不慌,则军不慌;民一乱,军则必乱。”这一老一少,打起仗来风格迥异,治军治民方面,却有着惊人的相似。 屠兰龙临告辞时,马德全忽然多了句嘴:“她们娘俩那边,可好?” 屠兰龙已经迈开的步子忽然停住,像是被电击了般,半天不得动弹。尔后,他苍凉地一笑:“德全啊,啥不该问,你偏问。” 一连几天,屠兰龙的步子奔波在米粮城各个角落,大到学校工厂,小到家庭作坊,能走到的,他全都走到了。而且从第二天起,他一改心事沉重的样子,时时处处,脸上都挂着轻松诙谐的笑。他跟掌柜们打趣,间或还说些米粮荤话,逗掌柜们一乐。在裁缝铺刘裁缝那儿,屠兰龙还出其不意跟刘裁缝新娶的三姨太开了句玩笑,惹得三姨太又惊又喜,末了,屠兰龙许愿说,改天抽空,一定请三姨太去看《白蛇传》。三姨太当下就颤颤答:“能跟少司令一同看戏,是奴家上辈子修的福哎。” 刘裁缝不明就里,还以为屠兰龙真要请三姨太赏戏,眼睛一白,酸溜溜地抢白三姨太:“妇道人家,哪有你跟少司令说话的理?!” 巡视完米粮城,屠兰龙又带着县长孟兵粮跟手枪队长吴奇,到邻近几个乡里看了看,所到之处,他都受到了乡民们的热情欢迎。特别是那些保甲长们,表现出的热情甚至比迎接老司令屠翥诚还要高。县长孟兵粮大约是被这股热情感染,发自肺腑地说:“以前只知道米粮山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今日跟少司令实地查看一番,才知道是老司令治理有方,深得民心啊。” 屠兰龙对孟兵粮这番话,既没表示反感也没表示赞同,途经三川之一平谷川时,屠兰龙突然问孟兵粮:“听说你以前还兼过民团团长?” 孟兵粮脸赧然一红,这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他奉上司之命,去一个叫和渠的县上做巡视员,说是巡视,其实就是协助县府做点事,顺便当好县府跟专署之间的联络员。没想到和渠那几年匪患闹得厉害,可以说是匪患搅得百姓鸡犬不宁。和渠一带又没正规军驻守,迫于无奈,县上成立了民团,选举民团团长时,几派力量又争执不下,都想把民团抓在自己手里,最后专员一恼,直接任命孟兵粮当了民团团长。这段子历史他自己都忘了,没想少司令屠兰龙却把它打听到了。 “小事一桩,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的。”孟兵粮谦卑而又不安地笑了笑,猜不透屠兰龙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屠兰龙并没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他让阮小六停车,车子刚停稳,吴奇还未来及替他打开车门,他便拉孟兵粮下了车。吴奇和阮小六要跟过来,屠兰龙示意不必。他跟孟兵粮穿过一大片干草地,翻过一座小山包,站在了一块巨石上。巨石叫望川石,站在这里,辽阔的平谷川尽收眼底,川呈东西走向,如一条长长的地毯,一头延伸到绵延无尽的米粮山,一头,则系在若隐若显的天险九龙山那边。屠兰龙曾怀疑,平谷川实则为一河流,若干年前,这儿一定是碧波荡漾,水草茂盛,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河流干涸,或者改道,留下这一望无际的古河道。后来义父告诉他,不是,这儿原本就是辽阔的大草原,明万历年间,这里还是朝廷的驯马场,后来连着发生几场大地震,将平谷川摇得东崩西裂,辽阔的草原变成了起伏不定的丘陵带,两边还生成悬崖峭谷。“但这川养人呢,长草,长药,还长庄稼。”义父说。 虽是初春,料峭的寒意仍然阵阵扑来,脚下,却有星星点点的绿色生出。草马上要绿了,这一川的庄稼,又该播种了。两个人凝神望了好长一阵,屠兰龙突然问:“如果有强敌进犯,这偌大的平川,该有多少人护卫?” 孟兵粮一怔,他正看得出神呢,要是把平谷川全部开耕出来,那能种多少庄稼啊,怕是养活五县三川的百姓都没问题。忽听屠兰龙问他,孟兵粮眉头一锁,想了想说:“不会吧,哪有那么傻的敌人,会跑到这平川里找死?” “回答我的话,如果真有强敌进来呢,守住这川,得多少人?” 孟兵粮不敢随意了,知道屠兰龙带他来,绝不是看风景,更不是没话找话。他认真地看了看川谷两头,又冲西南边茫茫的米粮山脉凝望许久,才道:“如果真有强敌进来,这里就是埋葬他的好地方。” “此话怎讲?” “司令你看,平谷川虽然开阔,但从地势看,它是一条布袋子。往远看,这布袋一头系在九龙山,一头系在米粮山脉的牛头岭。往近看,它的一头就系在前面那两座悬崖间,那两座悬崖,就是天然屏障,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保护神。必要时,将两座悬崖一炸,乱石一堵,任它千军万马,想进入平谷川,难!” 屠兰龙早已注意到那两座悬崖,它就在离他们一公里不到的地方。孟兵粮说得没错,那两座悬崖,就是这条口袋的系子。 “如果我要放他们进来呢?”他又问。 “这好办,一头堵住米粮城,一头堵住前面的四道坝子,他们就乖乖进来了。”孟兵粮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似乎明白屠兰龙的意思了。 “说下去。” “进由得他们,出,就由不得他们。两边架起炮火,逼他们往里钻,钻到三棵树那边,就可以从容地扎住口袋,这时间他就是再强大的敌人,也只能乖乖受死了。” 屠兰龙紧着的眉头终于松开,孟兵粮一番话,让他看到了此人的另一面,看来,他那个民团团长,没白当。 “那我再问你,守住对面的村庄还有百姓,不让敌人穿过去,得多少人马?” 孟兵粮几乎没怎么想,就道:“这容易,平谷川看似辽阔,真正的缺口,就那么几处,别处既或是冲破了,敌人也会乱了方向,而且很容易被我们化整为零,一撮撮地消灭掉。那几处缺口是关键,守住它,也用不着多少兵力,如果指挥得当,我想两三千人足矣。” “这么自信?” “这不是自信,这是地形造就的。这里看似开阔,其实是易守不易攻。” 屠兰龙暗暗点头,看来,带兵打仗,孟兵粮不比谁差,怪不得义父要说,这个人,值他十万大军。不过他还是很谨慎:“兵粮,如果我不给你一兵一卒,你能守住这平谷川么?” 孟兵粮蓦地收回远眺的目光,吃惊地盯住屠兰龙:“少司令,你的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你只管按你的思路回答。” 孟兵粮这下不敢再轻狂自大,屠兰龙刚才那一问,越发让他意识到事态的严峻,难道? “司令,这个保证我可不敢做。” “如果非要你做呢?”屠兰龙几乎是在逼迫着孟兵粮了,他的眼里不光有威严,还含着隐隐的期待。 “如果非要我想办法,那我只能回到以前的老路上,不过司令,枪炮你可得支援啊。” “那你还等什么!”屠兰龙出其不意捣了孟兵粮一拳,脸上忽然笑容绽放,“我的孟大县长,我屠兰龙就等你这句话呢!” “司令,你吓我一跳。”孟兵粮抹了把头上的汗,心里悬起的那块石头轰然落地,他也开心地擂了屠兰龙一拳,“我的大司令,原来你是在考兵粮!” “哪敢!”屠兰龙爽朗一笑,到了这时候,他再也用不着装了,他的目的已达到,此行最重要的一项任务,算是完成了。面对率真而又憨实的孟兵粮,他觉得自己刚才用的方法有点残忍,但不这样,他就摸不清孟兵粮的底,毕竟,他跟他,是陌生的啊。现在好,短短几句,一下就让他们近了,亲了,他意犹未尽地说,“兵粮啊,局势突变,你这个县长,不能只考虑怎么治理这一方土地了,得换换角色,帮我先把这块土地守卫住。” “司令……”孟兵粮一阵感动,脸上显出复杂的表情。 “啥也别说,就按我们刚才定的做。”屠兰龙伸出手,紧紧地握住孟兵粮,“枪炮我给你,人你发动,不过不能叫民团,就叫自卫团。” “好,自卫团好!”孟兵粮眼里渗出一层湿,如果说之前他还多多少少怀疑屠兰龙有可能要执行不抵抗主义,那么这一刻,他心里所有的悬念都没了,剩下的,就是同仇敌忾。 “时间要快,眼下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司令请放心,兵粮不会让你失望。”孟兵粮信誓旦旦,同时,他心里生出一个更大胆的想法,他要把米粮山区的百姓全部发动起来,让大家人人都做自卫团! “不过有一点我要跟你交代清楚,这个团长你不能做,具体人选由你定。你是县长,我这个司令可以消失掉,你这个县长,却要坚持到最后!” “司令……” 5 天黑时分,负责把守凤桥的三营长苏长茂突然报告,三营抓到了两个形迹可疑的女人,怀疑是从娘娘山那边过来的。 凤桥是米粮城通往娘娘山的唯一一座桥,以前由23营把守,屠兰龙到米粮城后,换了苏长茂的三营。 “带过来!”屠兰龙冲电话里说了一声。 他刚从洪水县回来,饭还没吃呢,洪水县的情况跟米粮城差不多,县长麻大杆子是一粗人,懂的文墨不多,但当县长却有一套,把个十万多人的洪水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对即将而至的血战,麻大杆子早有准备,未等屠兰龙细说,他便扯着略略发哑的嗓子说:“请少司令放心,洪水十万民众,还有三千人的自卫军,随时听候少司令调遣。小日本胆敢踩进我洪水一步,定叫他肉包子打狗,有来无回。” “你扯什么淡?!”屠兰龙忍俊不禁,先笑了起来。麻大杆子意识到自己用错了比喻,忙改口道,“不对,定叫他鸡蛋碰石头,碰个西瓜烂。” “算了算了,就你那点墨水,还敢在少司令面前卖弄。”一直陪在屠兰龙身边的26师师长王国团含笑止住了麻大杆子。 26师是驻扎在洪水的一个加强师,屠兰龙此行,也跟王国团推心置腹谈了一个多小时。王国团跟他是同乡,老家离屠兰龙的出生地坝子营不远,好像跟山上的72团团长沈猛子家更近一点。王国团是15岁离开的老家,比屠兰龙晚几年,最先在李宗仁手下任营长,后来国民党内部大洗牌,王国团被移来交去,惹得他一肚子不高兴,最后带兵投奔了屠翥诚。 屠兰龙心里,王国团是一个靠得住的人,所以他跟王国团谈得也多,不过后来还是让麻大杆子给搅和了。一想到麻大杆子,屠兰龙突然又笑了,一天的劳累因了这个特别有意思的县长,减轻不少。 “是个人物哩。”屠兰龙自言自语道。 十分钟后,副官腾云飞带着苏长茂还有抓到的那两个女人进来了,屠兰龙扫了一眼,见是两个十八九岁的小丫头,心里一松,装作不在意地问:“她们是什么人?” “报告司令,这两位是娘娘山派来的奸细。”苏长茂抢在副官腾云飞前面说。 屠兰龙哦了一声,目光搁在副官腾云飞脸上。 腾云飞这才说:“司令,我审查过,她们确实来自娘娘山刘米儿那边。” 未等腾云飞把话说完,其中一个圆脸留长辫子的往前跨了一步,对住苏长茂说:“你才是奸细呢,我是跋涉千里专门来投奔屠司令的。” “你胡说!”苏长茂大约吃了这丫头的苦头,说出的话里还有一股子火气。 “你才胡说呢,她干吗要做奸细,人家千里迢迢来,就是为屠司令的。”另一个方脸剪着短发模样有点像男娃子的帮腔道。 屠兰龙本来对这两个小丫头不感兴趣,凤桥虽然有重兵把守,但老司令屠翥诚跟山上的刘米儿有君子协定,把守不等于封桥,只要红粉团的人不在城里干坏事,就没道理不让她们下山进城。再说了,娘娘山上的土匪,一半是米粮山区本地的,有些是不满家里安排的婚姻,赌气上了山。有些是家里遭遇了灾难,无法生活下去,只能上山。也有冲刘米儿的大名去的。这些人或多或少还跟山底下的亲人有联系,不让进城实在说不过去。屠老司令便制定了一个土政策,但凡山上红粉团的人要进城,必得有屠老司令和刘米儿共同签发的“安全证”,而且不能带任何枪械。从进城到出城,限定时间为一天,夜里不能在山下留宿,否则按奸细论处。这个政策听起来荒唐,但事实上却很管用,这么多年,凡是从凤桥上拿着“安全证”大大方方进入米粮城的,都没惹过事。倒是有一些不安分的,从凤桥上游的峡谷里偷偷潜水过来,一旦逮住了,就要按军法办。难道这两个也是从峡谷里偷渡过来的? “她们有安全证吗?”屠兰龙问。 “她有,她没有。”苏长茂往前一步,指着两个妹子说。 屠兰龙目光对住留辫子的,没有“安全证”,难怪苏长茂要难为她。 “胡说,我有,不小心丢了。”留辫子的妹子一点也不怕,她倒是挺有理,看屠兰龙的目光也怪怪的。屠兰龙对她有了兴趣。 “说说,她怎么过来的。”屠兰龙坐下,他是真有些累了,忙碌了一天,水都没顾上喝一口。 “报告司令,她是混在庙会的人群中过来的。” 屠兰龙这才猛地记起,今天是农历二月十五,人们赶庙会的日子。每年二月十五,米粮城的百姓都要到对面莲花山去拜佛烧香,义父活着的时候,也爱凑这个热闹。这一天,凤桥值勤的任务就格外繁重。这么想着,他抬头看了苏长茂一眼,也难为他了,一个营的兵力,居然能应付全城烧香拜佛的百姓。 “我说了,我的证丢了,你这人怎么不讲理。”留辫子的妹子又叫嚣起来,屠兰龙觉得,这丫头不像土匪,更不像奸细。他摆摆手,示意苏长茂跟腾云飞先出去。等他们走后,屠兰龙定定瞅了两个妹子一阵子,两个妹子被他望得低下了头。 “你们谁想见我?” “我!”留辫子的妹子往前跨了一步,毫不畏惧地说。 “哦,见我什么事?” “我是专程从坝子营来的,半道上跟同伴走散了,误上了娘娘山。我不甘心,我一定要见着你。” 坝子营?屠兰龙心里咯噔一声,这三个字,他已有些年没听到了。那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啊,如今听这丫头一说,心里忽然就多出一层暖。他的目光再次盯在说话的丫头脸上,这丫头不仅长得标致,人也有一股飒爽气,说话的姿势忽然就让他想起一个人。 “你是……”他用长辈的口气问了一句。 “屠司令,我是坝子营茂盛商号赫掌柜的长女赫英英,我爹认得你呢。” “你爹是赫茂盛赫掌柜?”屠兰龙倏地起身,目光跟着跳了几跳。 “对呀,屠司令,谢谢你还记得我爹。”赫英英的小脸蛋一红,两只眼睛一闪一闪,好像遇见了亲人,整个人一下变得兴奋。 屠兰龙心里连响几声,茂盛商号,赫掌柜,这是多么熟悉的字眼呀。仿佛,昨天他还在那个叫坝子营的小镇,还光着脚丫子,从茂盛商号那巨大的门牌下走过。 往事蓦地涌来,浓浓地覆盖住了少司令屠兰龙的心。 屠兰龙出生在江西武夷山下坝子营东郊一个乱花岗的小镇子,父亲是坝子营一带有名的中医,跟赫英英的祖父赫老太爷算是至交。可惜,民国6年,一场亘古未有的大旱让坝子营一带寸草不生,紧跟着疫情四起,饿殍遍地。一向在坝子营为非作歹的二豁子又跟着起事,将四野八乡闹得鸡犬不宁。民国9年冬腊月初八,二豁子勾结一股叛乱的官兵,血洗坝子营,那一夜坝子营血流成河,11岁的屠兰龙在那场血灾中虽是侥幸活命,但身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后来,屠翥诚带兵剿匪,镇压乱兵,看着屠兰龙眉清目秀,聪明过人,遂收为义子。屠兰龙的生活,这才开始了新的一页。 往事不堪回首。 但往事又不能不回首。 屠兰龙被往事折磨得闭上眼睛的时候,赫英英的双眼,却大放异彩。她定定地盯住屠兰龙,眼皮都舍不得眨一下,面前这位英气逼人的陆军中将,就是她小时候饭桌上常常听到的屠英雄。 出生在坝子营富贵之家的赫英英,打小就是一个不安分的丫头,这要怪她的祖父,英英的祖父虽为商人,却对英雄有一种顶礼膜拜式的敬仰。打英英记事时,她家饭桌上,就常常被两个英雄占领。一个是屠老英雄屠翥诚,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屠少司令屠兰龙。赫英英对屠兰龙,比听那些古书上的英雄还要好奇,不但在家里缠着祖父和二舅讲,就是在学堂,也不放过这样的机会。每每教书的老先生摇头晃脑,对弟子们大赞沈猛子时,她总要站起来,以近乎霸道的方式要求老先生不要动辄就讲什么土匪,要讲就讲屠英雄。等到长大,她心里,就深藏了一位完美无缺的男人。赫英英这次来米粮山,是跟坝子营另一位青年才俊陆一川结伴而行的,她跟陆一川,共同在坝子营长大,两家因是世交,所以认识得早。等她从女子师范学校毕业,陆一川已是坝子营进步青年同盟会副会长。赫英英对蹲在坝子营谈报国谈理想不感兴趣,从上师范第一天,她就暗暗定下一个目标,将来一定要远走他乡,追寻屠英雄去。正好陆一川也有这梦想,两人便瞒着家里,偷偷跑出来。不过,陆一川心里的英雄不是屠兰龙,这一点令赫英英很生气。对她百依百顺的陆一川,独独在这点上,敢跟她闹别扭。 陆一川崇拜的英雄,竟然是出生在坝子营山区的沈猛子。 哼,沈猛子咋能跟屠英雄比?!赫英英很是不服气,为这话题,她跟陆一川不止吵了多少回。但陆一川比她还顽固,非要说沈猛子才是坝子营最大的英雄。为了说服她,陆一川还搬出一大堆事实,说沈猛子15岁就敢拿长予挑掉对他母亲无礼的恶霸黄三爷,紧跟着又跟抢他家青骡子的土匪二豁子的弟弟三豁子动手,趁三豁子低头提鞋的空,一菜刀下去,将方圆几十里闻之丧胆的土匪三豁子的头劈成了西瓜。赫英英对此一概不理,陆一川滔滔不绝跟她大讲沈猛子的时候,她的一双眼睛微闭着,脸蛋儿粉红粉红,像是躺在太阳底下做梦,其实她心里,是在想着屠英雄。陆一川也不理他,自顾自地陶醉,他像是学生背诵课文一样,背诵着沈猛子的种种事迹。比如陆一川10岁时,沈猛子已在野狼谷拉起了杆子,旗下全是原来二豁子的人马,那些杀人不眨眼做起恶事来比闹洞房还要上瘾的土匪竟让沈猛子调教得守规守矩,他们只打着一面旗,上面写着“劫富济贫,替天行道”八个字。这八个字下,他们干了太多的事,有义举,更有恶举。但每干一件事,都能震得四乡八野天摇地动,小小的坝子营,让沈猛子和他的弟兄搞得轰轰烈烈,那些欺行霸市的商人,那些动辄就要佃户或穷苦人家拿丫头来抵债的财主,每每听到“沈猛子”三个字,必要惊出一身冷汗。怪的是,自打有了沈猛子这杆“八字旗”,坝子营的民风突然好了许多,像陆一川家这样中不溜秋的人家竟也跟着能过上很踏实的日子,再也不愁坝子营最大的钱庄孙掌柜动不动就差人来拿他爹,因了放出去而没收回的几钿银子让他爹挨棕绳。还有就是他的两个双胞胎妹妹可以放心去坝子营逛庙会,还能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后生们有说有笑地回来。沈猛子占山为王的那一天起,就在“八字旗”下发下一个毒誓,这辈子他和他的弟兄只劫财不劫色,而且要让方圆一百里的大户人家死了抢穷人丫头做小的念头。这样,坝子营的丫头小姐才能在官道上走得安心,走得稳当。 陆一川讲到这儿时,赫英英缓缓睁开眼睛,像是刚睡醒般呀了一声,然后不痛不痒地问:“你有完没完啊,丫头小姐,你脑子里就没别的?” 陆一川腼腆地笑笑,上面这些话他已在青年同盟会讲了无数次,每讲一次,他的心就被洗练一次,可他还是觉得不够,陆一川发誓,一定要让自己的沈英雄胜过赫英英的屠兰龙。于是,也不管赫英英爱听不爱听,他又神采飞扬地讲上了。 陆一川讲的是沈猛子后来的事。 等陆一川长到十五六岁,到县城上中学时,沈猛子早已烧了“八字旗”,在傅作义将军手下担起骑兵营长。 “你烦不烦啊,他不就一草莽么?!”赫英英突然大叫一声,翻起身,腾腾腾离陆一川远去。那时候他们是坐在县一中旁边那条小溪边的,夏日的坝子营四处燃着骄阳,唯有一中旁边的小树林能给人带来阴凉。溪水潺潺,鸟语花香,两个心怀理想的青年人时不时就要跑到这里私会,不过每一次都是尽兴而来败兴而归。 赫英英所以对沈猛子怀有深刻的偏见,是缘于一件可怕的事。沈猛子初做土匪时曾带人洗劫过她家的米店,而且非常恶毒地扇过她父亲一个巴掌,还将她怀有身孕的母亲推翻在地,让她失去了一个未见面的妹妹。这份仇恨当然值得珍藏,而且赫英英曾经发下一个誓言,长大后一定要为自己从未谋面的妹妹报仇!不过陆一川很快就对赫英英的仇恨提出质疑,断定赫英英是把仇恨对象记错了,沈猛子绝不是那样一个人,既不可能对德高望重的赫掌柜扇巴掌,更不可能对身怀六甲的赫夫人下毒手,他说赫英英一定是听错了,就算“八字旗”下的弟兄洗劫过她家的米店,那也是别人背着沈英雄做的,让她母亲流产的那一掌绝不是沈英雄所推。赫英英不管这些,她一口咬定,3岁时发生的那场灾难就是混蛋沈猛子所为,娘胎中就夭折的妹妹也绝对是沈混蛋谋害的。两人为此吵了将近一年,最后陆一川拿出了铁的证据,证明那晚的洗劫确非沈英雄所为,是一个叫蛮六的莽汉背着沈英雄下山,干下这等恶事。赫英英呸了一口,道:“我管他蛮六还是蛮七,反正打着‘八字旗’,不是他沈混蛋还能是谁?” 此事最终以陆一川缴械投降告终,陆一川答应赫英英,跟她一样对沈猛子怀着仇恨,再也不拿他当什么狗屁英雄,而且将来有一天,如果遇到沈猛子,一定要帮她亲手宰了他。就算宰不了,也要讨回那一巴掌!这个时候的陆一川已经很爱赫英英了,在英雄与心爱的人面前,他痛苦地作了一番选择,决计先答应赫英英,跟他一道崇拜屠兰龙,至于将来见了沈猛子,到底要不要报仇雪恨,他心里自然清楚得很。 赫英英和陆一川就这么踏上了寻找英雄的路,两个人一路经历了无数波折,最危险的一次,他们差点搅进一个叫暗杀党的组织,幸亏赫英英发现得早,两人才逃离虎口。后来他们得知,这个叫暗杀党的组织也是几个青年学生发起成立的,目的就是刺杀汪精卫汪主席。 “都啥时候了,日本人的刀已架在我中华同胞的脖子上,他们居然还有心思搞暗杀。”从暗杀党包围的码头上逃出来,陆一川愤愤不平。赫英英怪陆一川多嘴,在船上不该跟陌生人搭话。陆一川也承认自己跟陌生人说话不对,但他认为大家同是青年学生,自己有理由帮助别人。 “要帮你去帮,我可没闲心思陪你瞎折腾。”赫英英心里惦着屠英雄,她想如果此行找不到屠兰龙,自己这辈子,就没着落了。 还好,他们在一个叫马家窑的地方,终于打听到屠兰龙已不在大同,而是到了米粮城就任11集团军总司令。赫英英好不兴奋,马家窑离米粮城并不是太远,他们坐了两天两夜的轮渡,又搭乘一辆战区司令部的货车,算是进入了米粮山区。就在赫英英激动不已地畅想着跟屠兰龙见面的情景时,不幸发生了。刘米儿的红粉团在一个叫老鹰崖的地方拦截了战区司令部的车队,一阵激战之后,护卫车队的38个国军弟兄倒在了血泊中,满载着战备物资还有猪肉大米的6辆货车成了红粉团的战利品,其中还有赫英英。被枪声吓成一团的赫英英直到被米霞带到刘米儿跟前,还惊恐得不敢睁开双眼。后来她才知道,这次袭击是红粉团蓄谋已久的,刘米儿的红粉团跟阎长官旗下的362旅早有过节,362旅在半年前曾拦截过红粉团的运输车队,那是红粉团两年里接下的最大的一宗镖,车队是晋城盐商薛其锐往南运送货物的,晋城第一镖局顺源镖局请了红粉团来护镖,没想让362旅给盯上了,结果红粉团差点就砸了锅。车队及货物虽是保住了,但红粉团丢了5条人命,刘米儿对此怀恨在心。自从红粉团公开护镖以来,还没哪支部队敢拦红粉团的镖,远远近近,无论红道白道,无论江湖中人还是正规军,都还给红粉团面子,哪知碰上362旅这么一支不知好歹的愣头队伍。 刘米儿算是雪了一次恨,望着缴获来的战利品,还有一个天仙般的妹妹,被风霜吹得黑黝黝的脸上绽出兰花般的笑容。 “哟嗬,我说今儿个天咋这么艳,原来是天女下凡来着。哪来的美人坯子,怎么撞我红粉团的枪口上了?” 赫英英当时并不知道这个额中间有一颗黑痣,鼻子楞巧,说起话来像机关枪一般的女人就是刘米儿,危险一旦解除,她的小姐脾气立马就上来了。 “放我走,你们这些土匪,居然敢抢劫战区司令部的车!” 赫英英的二舅是国民革命军第156团团长,受二舅影响,赫英英脑海里,战区司令部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一个敢拦截战区司令部车队并且敢公开对国军弟兄开枪的队伍,绝不是什么好队伍,不是土匪就是强盗。 “放你走,你要去哪?”刘米儿那天心情好极了,再加上红粉团好久没来新的姐妹,突然地,就给她送来这么一位,一时兴起,想逗逗赫英英。 “我要去找屠英雄!” “屠英雄?我这山里只有红粉团,还有老虎营,没听过什么屠英雄。” “他叫屠兰龙,是我们老家坝子营的!” “屠兰龙?”刘米儿爆出一阵大笑,笑得她脸上的细肉都要绽开了,笑毕,捋捋被风吹乱的头发,一本正经道,“凡是到了我娘娘山上的姐妹,没一个能走得了,妹妹,就算姐姐跟你有缘,姐姐收下你了。” 说完,也不管赫英英答应不答应,就让米霞将赫英英带进了山洞。 直到第二天,赫英英才惊然发现,陆一川不见了。 “一川,一川,陆一川——”她大叫着跑出窑洞,跃过那些木头桩子围成的栅栏,跑到悬崖前。 米霞闻声追出来,一把拽住她:“你要干什么,这儿不兴大叫。” “我要找陆一川,陆一川——”赫英英扯开嗓子,冲茫茫苍苍的山穹叫了一声。 “你是说那个男人吧,他早走了。”米霞冲她道。 “他去了哪?” “不知道,他是被枪声吓跑的。”米霞这才告诉赫英英,红粉团跟护卫车队的国军交上火后,她无意中发现,车内还有两个陌生男女,也许出于本能,她第一个扑上来,用身体护住了赫英英,边开枪边将她护送到安全的地方,等她再次投入到枪战中时,就发现,那个男的抱着头,沿着一条山道没命地逃去。 “没心没肺的,丢下我不管,一辈子也不要见到你!”赫英英跺着脚,说着疯话,骂完陆一川又骂米霞,怪她不分青红皂白,将她带到了这里。 米霞也不解释,任她骂,等她骂够了,才道:“团长对你不错呢,她跟我交代,要把你留在身边。” “团长,哪个团长?” “就是昨天逗你那位啊,她可是方圆几百里有名的女英雄。” “就她?她是土匪团团长吧!” 不管赫英英有多少个不情愿,最终,她还是被刘米儿强行留在了娘娘山,不只如此,刘米儿还将她任命为自己的一号内勤兵,说让她教书识字,陪她说话。 这三个月,赫英英几乎是蹲监牢般熬了过来,现在好,她总算见到自己崇拜的英雄了。 这晚,来自武夷山下坝子营的一男一女,全然没了什么地位之分,也没了男女禁忌,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就把坝子营的事儿全说了。反把陪赫英英一同来的米霞给晾了许久,直到赫英英将自己的故事讲完,屠兰龙才记起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他这才掉转目光,跟米霞说:“不用问,你就是那个米霞吧。” 米霞点头。 “这样吧,天太晚了,你们今晚就住在梅园,其他的事,明天再说。” 赫英英还有些恋恋不舍,想多跟屠兰龙说会话,米霞见状,悄悄拽拽她的衣角,示意她不要太过分,毕竟这是在人家地盘上。屠兰龙看着两个诡诡计计的女子,无言地笑了。 大地彻底沉默的时候,屠兰龙才匆匆填了肚子,本来他想洗个热水澡睡觉,但因了一个赫英英的到来,突然又勾起他对妻子祖茑茑的思念。说不清为什么,屠兰龙觉得,苏茂才带来的这个妹子,长得有点像祖茑茑,外形像,神更像。 这晚,屠兰龙失眠了。 第四章 暗中布局 1 没有人知道,少司令屠兰龙心里到底想什么。包括县长孟兵粮,也被他后来一连串动作搞懵了。不过县长孟兵粮相信,少司令屠兰龙每一步棋,都是为将来准备的。 五县三川巡视完后,屠兰龙又把自己关在了梅园。 相比街道上的热闹和沸腾,梅园的空气就有几分冷清,抑或还有几分压抑。梅园进进出出的人,脸绷得一个比一个紧,谁都像是揣了沉甸甸的心事,走路的步子也一个比一个慌忙。 副官腾云飞是这些人中最忙的,从早上五点,他就脚步不停地奔波到了现在,大约10点钟的时候,腾云飞送走了这一天的第三批客人。这批客人有新提拔的暂7师副师长苟贵堂,有负责后勤供给的保障旅旅长薛培仁,还有几个旅部长官,这些都是义父手下的老人手,屠兰龙叫他们来,就一个目的,考验他们的忠心和决心。 还好,这些人都顺利通过了屠兰龙的考验。 腾云飞回到司令部战时指挥中心,屠兰龙到米粮城后,一直住在梅园后花园边的客房里,那儿离老司令屠翥诚的寑室近,两天前,屠兰龙突然冲副官腾云飞说:“把指挥中心收拾一下,我要搬到前面去。” 指挥中心以前是老司令屠翥诚商议军机或训诫部下的地方,屠翥诚不幸遇难,这间坐落在梅园正中的大屋子便被锁了起来,一个排的卫兵轮流看护着它。指挥中心有五间房子那么大,称得上一个小型会议室,屠翥诚活着的时候,11集团军很多会议都是在这里召开的。整间屋子用雕花屏风隔成了两段,小的这边用来办公或处理军务,相对宽畅的这边,摆着长长的五张桌子,还有若干椅子。刚才那一拨人,就坐在这里。 这一天来梅园的人突然发现,指挥中心正墙上悬挂的屠老司令的巨幅照片不见了,那张照片可是陪伴了他们十多年,取而代之的,是蒋委员长那张威严的戎装照。原来悬挂在屠老司令照片旁的两幅字画也换了,屠老司令原本写的是:米粮自治,功在千秋。现在挂上的,是中山先生的“天下为公”和委员长的“亲爱精诚”。这个变化虽然细小,但是对习惯了看着屠老司令照片听屠老司令训话的11集团军长官们来说,内心的震动却是不小。少司令才来米粮城一个多月,就能把屠老司令的像拿开,那么…… 还有一个变化,少司令屠兰龙这天训话的时候,再也不提什么地方自治,更不提屠老司令以前开口闭口必提的“本司令”,而是时时以蒋委员长的训诫为最高指示,他训了一上午的话,有一半,来自蒋委员长那儿。已经远离蒋委员长好些年的11集团军长官们,猛地听到这样的训话,还有些不适应,感觉自己不在11集团军的地盘上,而是被拉到了重庆。 腾云飞往外送客的时候,就有人悄声嘀咕:“老司令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腾云飞将这些话压在心底,默默地整理好刚才被长官们弄乱了的桌椅。副官腾云飞眼里,11集团军这些团以上长官,是缺乏必要的训诫的,更缺乏一种素质。少司令训话的时候,居然敢有人在底下窃窃私语,更有甚者,到司令部来竟然连军装都不穿,这在24师,是不敢想象的,要是在重庆或者阎长官那里,怕是早被军法处带走了。 摆好桌凳,腾云飞并没马上进去向屠兰龙报告,他站在委员长那张巨幅照片下,凝望好久。少司令屠兰龙让他取下老司令照片时,他心里也犯过疑惑,担心这样做,会不会带来11集团军的不满?屠兰龙坚决地说:“把他取下吧,每次看见他,我心里都难过。”腾云飞明白,取下老司令的照片,让委员长代之,并不是屠兰龙面对不了自己的义父,而是…… 而是什么呢?腾云飞脑子里再次浮现出这些日子看到的一些画面,前天下午,他带着参谋处几位参谋去城南第6师池少田的地盘上,本来是想检查第6师的战备情况,结果进去后,被屋子里的奇怪景象懵住了。谁能想得到呢,堂堂的第6师师长池少田,竟然叫了一屋子狐朋狗友,在那儿赌钱。腾云飞进去时,池少田正好赢了一把,大叫着让输家掏钱。其中有个输了钱的是屠老司令以前的警卫连长,眼下是第6师下面49旅旅长。他看见了腾云飞,想提醒池少田,没想让池少田掴了一巴掌。 “磨蹭娘个头,输了就掏!”腾云飞还在吃惊,池少田的骂声到了。也就在这个时候,里屋的帘子一挑,出来两个细皮嫩肉的女人,软嗲嗲地跑到池少田身边,一条腿上坐一个,撒着让人肉麻的娇:“池爷,赢了这么多啊,给花儿分一半。” 池少田在叫花儿的脸上捏了一把,肥嘟嘟的脸上裂开几道子淫笑:“当然要分,当然要分嘛。”说着,将几个大洋塞进了花儿鼓胀的胸脯。 这一幕看得腾云飞心惊肉跳,如果换了平日,也倒罢了,国军内部吃喝玩乐的场景并不少见,就算是在阎长官那儿,这也不算个啥事,没了“赌”和“抽”两个字,国军打仗的兴头就刺激不起来。可这是在特别时期,且不说前几天五峰岭那边还在响着激烈的枪炮声,单是“岗本”两个字,就足以让11集团军每个弟兄的神经高度紧张。何况,这些日子,少司令屠兰龙昼夜不分地四处巡查,目的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这场恶战?哪知道,在王牌师第6师师部,还能看到如此醉生梦死的场面! 腾云飞当时啥也没说就掉头出来了,一同跟着他的少校参谋迟大年咽不下这口气,非要折身回去问池少田个所以然。腾云飞拉住迟大年的手说:“兄弟,你能问出什么,他敢这样,就证明他眼里没有少司令。区区你我,能把他奈何?” 一干人心事重重回到梅园,迟大年仍旧火气十足,吵嚷着要把此事报告上去,腾云飞硬把他劝住了。 腾云飞不想再给屠兰龙添乱,作为副官,他必须时时刻刻为少司令着想,包括什么时候该让他听到什么消息。 类似的场景,腾云飞还看到许多,这种混乱而不受约束的事,不只发生在军界,米粮城在屠老司令的治理下,看似盛世太平,实则,积病重重。 是该动动手术了,腾云飞这么想着,将目光从委员长照片上挪开,他掏出怀表看了看,整整衣装,正了正军帽,走进里屋。 屠兰龙正在聚精会神盯着一张地图,腾云飞进来的声音都没听到,腾云飞凑上前去,见屠兰龙手中的笔已在地图上画了不少圈,特别是12师驻守的刘集还有乱石岗子,屠兰龙画了两个重重的问号! “司令。”腾云飞叫了一声。 “哦,是云飞啊,人都送走了吧。”屠兰龙并没抬头,目光仍旧盯在地图上。 “送走了。” “好,你去把那两个妹子带来。” “司令。”腾云飞又唤了一声。 屠兰龙这才抬起目光,郑重地望住腾云飞:“有事?” “12师那边,要不要过去一趟?”腾云飞小心翼翼道。 屠兰龙不说话了,他把目光投向窗外,初春的梅园,树已开始泛绿,窗前那棵老柿子树,意外地吐出了几个新芽,庞大的树冠上,绿意已是显显的了。杮子树旁边的小花园,几株叫不上名字的花草已顽强地伸展了腰杆,开始生长。梅园因为有了这绿意,忽然间变得生动。 “谭师长已经来过两趟了,再不见,怕是……”腾云飞把话说了一半。 屠兰龙收回目光,像是艰难地作着某种判断。过了好长一会,他问:“72团还在乱石岗子?” “是。” “那个姓毕的呢,谭威铭把他放走了没?” 腾云飞摇头,昨天晚上得到的消息,72团政委毕传云仍然关在谭府,一个班的士兵轮流侍候着。 “云飞,你告诉我,姓谭的跟沈猛子到底在唱哪出?” “这……”腾云飞犹豫了一下,道,“依云飞看,谭师长是在做两手准备,一是联合沈猛子,随时准备对岗本及日本13师团予以反击。另外……” “说下去!” “我揣摩着,对毕传云的收编政策,谭师长不是不动心,只是时机不成熟。如果搞不好跟司令您的关系,谭师长恐怕……” “恐怕做什么,真的投靠共产党?!” 腾龙云重重点了点头。 “那好,我倒要看看,他姓谭的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司令!” “什么也别说了,传我的话,通往刘集的顺清路还有石桥加强警戒,另外,你通知化天明,让他抽一个团顶到石桥那边去。” “司令……”腾云飞仍然不甘心,他今天所以吞吞吐吐,就是想劝说屠兰龙缓和一下跟谭威铭的关系。毕竟,传言不可信,不能听凭了传言就把老司令的死怪罪到谭威铭谭师长头上。这些天他也四处搜罗了一些信息,老司令被害怕是另有隐情…… “怎么,连你也不听指挥了?”屠兰龙忽地放下脸。 腾云飞意识到自己太过多嘴,啪地一个立正:“是,我这就去新5师!” 新5师师长化天明是个个性跟腾云飞完全不同的人,以前在24师,他就以率真和敢作敢为而著称。屠兰龙特意把他从24师带来并委以重任,就是看中他这一点。腾云飞本来还想跟化天明合计一下,想让化天明劝劝少司令,不要跟谭威铭闹得太僵,恶战在即,人为地把自家兄弟赶出去,不划算。再者,谭威铭曾经救过他的命,当年朱家坡血战,如果不是谭威铭,他的命早就丢在了孤岭上。于公于私,他都觉得自己有义务帮少司令跟谭师长搞好关系。哪知他的话刚一出口,化天明就火了:“磨叽个屁,要是换了我,早把姓谭的绳捆索绑了!” “他又没犯什么事,捆他做什么?”腾云飞看不惯化天明盛气凌人的样子,再怎么说,谭威铭也比他资格老,加上又是老司令的人,应该受到必要的尊重。 “没犯什么事,你怎么知道,难道他犯了事,还要跑来告诉你?”化天明嘲谑了一句,就丢下腾云飞,忙他的事去了。半小时后,新5师第182团朝顺清路和石桥方向开去。腾云飞这才意识到,谭威铭被孤立的局面,怕是很难改变。 谁知182团开过去还没一小时,石桥那边就传来令人恐慌的消息,182团跟12师负责石桥警戒的73团起了冲突。腾云飞传达的命令是,182团开过去后,只负责顺清路和石桥南端的警戒,不得越过石桥,更不得跟负责石桥警戒的73团有任何摩擦,同样的命令他已派另一名参谋传达到了73团。哪知182团团长范子义是个比化天明还要操蛋的人,仗着有化天明这张牌,范子义眼里很少能容下别人,特别是对11集团军的老人手,范子义一个也瞧不起,心想他是跟着少司令一起来的,理所当然就比别人牛一点。他带着182团到了顺清路,一看顺清路长不过五里,宽不过百米,包括两边的学堂药店还有商铺,顶多放一个连值勤就够了。可他有一个团,他这个团比别的团还多出三个营,是到米粮城后从别人手里接管的。不由得,范子义就将目光投向了百米开外的石桥。石桥多壮观呀,它像一道巨大的彩虹横架在女儿河的分支谷河上,这座拱桥少说也有二百年历史了吧,可在范子义眼里,它就像是昨天才修的,是少司令带着他们这班人修的。因此,他对这座青石垒成的拱桥就格外有感情,觉得自己怎么也该在它上面走一走,不走就好像显不出他是少司令的人。 于是,范子义吆喝了一声,他的警卫连立刻簇拥到了身边。范子义的警卫连是很有特色的,连长大骡子是他表弟,连副小狗子是他的妻弟,里面的人多一半跟他有着关系,就算没关系,这些年在他的熏陶下,也一律拿他当老大了。范子义认为,警卫警卫,就是敢把命给你的人,如果没点实质性的关系,怕是很难有人心甘情愿把命给你,于是,他将原来当班长的大骡子连提几级,做了连长,将原来给他跑腿的小狗子派到下面一个连里锻炼了几个月,迅速提拔起来,做连副。包括新5师师长化天明在内,一般情况下出行,也就带那么几个人,最多一个班,范子义却不一样,走哪儿,他的警卫连是必带的。 大骡子小狗子一左一右护着他,后面跟着接近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上了石桥。 这时候太阳正好直直地照在石桥上,春日的暖阳照得石桥格外生动,照得石桥下面的水也碧波连连,身披暖阳的范子义这一天还特意穿上了那件新发的黄呢子军服,脚上穿着一双缴获来的马靴,走在桥上的姿势比少司令屠兰龙还要威风。 范子义踩上桥头的那一瞬,桥这边的73团团长朱大泉一双怒眼就瞪住了他,等范子义耀武扬威跨上拱桥顶,朱大泉的手就摸到了枪上。他身边的弟兄们个个也是不怕事的,一看团座要掏枪,弟兄们的枪先哗哗地端了起来。朱大泉摆摆手,示意弟兄们不要乱来,一切听他的。这个时候范子义如果停下脚步,流血事件也不会发生,可惜范子义太牛了,他怎么会停下呢?他甚至指着桥头这边的朱大泉,冲大骡子几个说:“你们看看,他们像不像缩头乌龟?” “像,像极了。”大骡子咧着肥厚的嘴唇笑道。 拱桥上爆出一片哄笑。 朱大泉再次提醒手下的弟兄,如果范子义他们不闹事,73团一定要以礼相待。 可惜,范子义太让人失望。这一天的范子义,也许是让桥北边一大片枣园还有枣园后边那密密的居民区吸引了,范子义喜欢人多的地方,人多才热闹嘛,再说了,都知道米粮城是出美女的地方,范子义到米粮城这么些日子了,还没跟城里的丫头媳妇说上话,师座化天明盯他盯得紧,就怕他在少司令眼皮底下犯出什么丑事。现在好,只要把桥北边这片辖区弄到自己手里,就再也不愁没人陪他说话了,师座化天明目光再长,也伸不到这里。范子义心花怒放,就好像美梦立马就要成真了,脚步还没迈下桥头,就霸道地冲朱大泉他们说:“奉司令部命令,182团前来接管石桥。” 朱大泉礼貌地冲范子义敬了礼,道:“长官部命令,73团只能在桥那边,这边的宋家园由我73团负责警戒。” “这是哪个长官部命令的,我怎么没听到?”范子义傲慢地说。 朱大泉见他口气不好,谨慎道:“是司令部参谋处刚刚下达的命令,要不,范兄再请示请示?” “请示个鸟!”范子义一脚踩下石桥,往朱大泉面前一站,“要请示你回去请示你们谭师长,我可没时间。” 说完,冲大骡子几个一挥手:“来啊,把前面那道栏杆拆除了,挪到宋家园那边去。” “你敢!”朱大泉一步跨到栏杆前,手握两把短枪,毫不示弱地盯住范子义。 “哟嘿,啥时候尿裤子的也敢充英雄了?”范子义一边摆弄着他手里那把毛瑟,一边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这句惹恼了朱大泉。俗话说,骂人不揭短,11集团军的弟兄们都知道,朱大泉曾经是个特别胆小的人,第一次上战场,枪还没响,就吓得尿了裤子,是他的哥哥一脚把他踹出了战壕。不过那时他15岁不到,换了现在,怕是一个团的敌人包围了他,他也能笑出声。不过尿裤子这件事,还是成了他的耻辱,只要谁跟他提这事,他一准跟谁急! “放你娘的屁,你是不是大烟抽多了?!”朱大泉也是嘴上不饶人,他知道范子义除爱女人外,还爱大烟,如果不是化天明,他怕是早就抽死了。 “我干你姥姥!”范子义一听还有人敢跟他顶嘴,而且揭他短,猛地往前一步,拿枪逼住了朱大泉。 朱大泉呵呵一笑,来文的不行,那就来武的吧。眼睛一挤,目光一动,还没等范子义再耍出什么威风,就听得弟兄们噼里啪啦一阵,大骡子几个就被放倒了。后面跟来的士兵想动手,朱大泉的双枪朝天一响:“哪个不想要命,就冲73团来,姥姥的,老子们的手正闷得慌!”说着,又冲石桥那边打出了两枪。这两枪一响,隐蔽在石桥四周的弟兄们瞬间就给跳了出来,范子义的警卫连被包围在中间,这中间警卫连有个不要命的真就开了枪,一枪打在73团一弟兄肩膀上。这下麻烦大了,朱大泉眉毛一横:“姥姥的,敢冲我73团下手,弟兄们,一个不剩给我拿下!” 朱大泉毕竟还是有些理智,如果他不说拿下,而说干掉这伙狗日的,范子义和他的警卫连,怕是真就会倒在73团的枪口下。等副官腾云飞听到消息,范子义已被五花大绑,捆在了桥头上,他的上百个警卫兵,也被挨个儿吊在树上。 2 谭威铭对朱大泉破口大骂,他比腾云飞早来十几分钟,枪声一响,他就知道朱大泉闯大祸了。 “好你个朱大泉,你现在胆子大了,武艺高了,敢对自己人开枪了!” “是他们先开的枪。”朱大泉不服气地道。 “我不管谁先开的枪,你的地盘上出事,错就在你这边!”谭威铭横眉冷对,目光同时扫了桥头上捆绑着的范子义一眼。说来也怪,谭威铭赶到桥头,并没下令立即放开范子义他们,而是厉声先教训起自己的部下。这中间腾云飞带着一干人急匆匆赶来了,谭威铭发现,里面既没少司令屠兰龙,也没新5师师长化天明。 “知道你在跟谁撒野么,新5师,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是他们撒野!” “还敢强词夺理?!” “我……我……”朱大泉想辩白什么,一看谭威铭的脸色,不敢了。腾云飞已问清桥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紧忙走过来,战战兢兢冲谭威铭说:“师座,都怪我,请师座息怒。” “不怪你,云飞兄,我这帮弟兄,简直是乌合之众!” “师座言重了,等我回去,一定向司令禀报事情的原委,该182团承担的责任,一定要让他们承担。” 在腾云飞面前,谭威铭也用不着虚伪,话点到为止,至于屠兰龙怎么处置,那是屠兰龙的事,跟他谭威铭没关系。 “好吧,”他转向朱大泉,“立刻放人,护送他们过桥!” “人不能放!”一直垂着头做反思状的朱大泉突然说。 他的话让谭威铭跟腾云飞同时吃了一惊。 “朱团长的意思……”腾云飞面色变化着,毕竟错不在73团这边,他这个副官,就得表现出代人受过的诚恳。 “要想放人可以,让少司令亲自来要!”朱大泉脖子一梗道。 “反天了是不,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谭威铭猛地拔出枪,真就做出枪毙朱大泉的样子。 “师长,不能呀。”73团的弟兄们齐齐叫出了声。 腾云飞吓坏了,他虽然知道谭威铭不会真的开枪,但刚才朱大泉那句话,要是传到少司令耳朵里,怕是朱大泉这条命,活不到明天早上。 “这么着吧,就算师座跟朱团长给腾某一个面子,人我带走,我兄弟欠你们的情,日后还?” 腾云飞说话的时候,谭威铭的目光一直盯在他脸上,刚才腾云飞面色的变化,他也看到了,事实上他猜到朱大泉要那么说,但他没阻止。他原本想着,就是把事情闹大,看屠兰龙怎么收拾。这阵脑子一转,忽然道:“不放人是不是,那就交出地盘!” 说完,他转向腾云飞,用十分坦诚的语气道:“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过,这样吧,宋家园还有石桥,我就不管了,让182团的弟兄们辛苦一下。” 腾云飞又是一阵慌,不明白谭威铭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正思忖着怎么应对,就听谭威铭已经冲73团下命令:“全团立即撤出宋家园,回师部听候命令!” 出人意料,团长朱大泉这次没再作对,乖乖回答了声“是”,带着人马很快离开了桥头。直等谭威铭和朱大泉的影子消失掉,腾云飞还是没从云雾里醒过神,不过,宋家园和石桥,是实实在在落到了182团手里。他沮丧地叹了口气,冲随行人员道:“还愣着做什么,放人!” 傍晚,腾云飞将事情简略报告给了屠兰龙,他将责任全部推到了182团身上,原指望屠兰龙能对182团及范子义说点什么,没想,屠兰龙听后,只是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腾云飞心里一阵迷惘。 第二天,腾云飞便听说,谭威铭将朱大泉的73团顶在了乱石岗子前面的马鞍坡。看来,谭威铭是要孤注一掷了。 日子过得飞快,眨眼工夫,一周时间没了。这一周,米粮城发生了诸多变化。先是各大商号调整了经营时间,店铺开得比往常早,关得比往常迟,经营品种也越来越多,这样一来,米粮城看上去就更热闹了,到了晚上九点,街道上还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点看不出有什么战事要发生。二是城内的治安明显比往常要好,新5师专门抽调了一批人,又联合街巷,共同成立了联防队,昼夜不停地巡逻。 城内的布防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除新5师连续接管几处重要的物资基地外,屠兰龙又将原来在老司令手下并不怎么得好的暂5旅派到了城南,安插在了第6师的中心位置。而将原来布防在此处的第6师49旅抽了出来,顶在了五峰岭下,把跟沈猛子的72团胶着了好几个月的43旅撤了下来,换到了城中心,让他们休养生息。对此第6师师长池少田很有意见,还专门找屠兰龙议了一次。屠兰龙望着池少田那张肥嘟嘟的脸,望了足足一分钟,淡然一笑说:“不就是普通换防,你犯哪门子急?” 一句话把池少田问得,半天答不上来。 这晚,屠兰龙心情好,约上县长孟兵粮一同去看戏。自上次屠兰龙吩咐过后,来自鞍山的马家班开始轮流在各戏园子唱戏,马家班的确不同凡响,唱了不到三晚,就在米粮城炸响了。据一条腿的老唐说,马家班每到一处,都能赢得掌声和喝彩。“唱得好啊,尤其那两个新来的角。”老唐啧啧的,他几乎每隔两天,就到梅园给屠兰龙吹一回风,一谈到两个新来的角,老唐眼里就大放异彩。 屠兰龙说他被那两个新来的角迷住了,老唐憨憨地笑笑:“哪能,我这不是替你操心么。”老唐是个实在人,生怕屠兰龙累坏了身子,非要嚷嚷着让屠兰龙放松放松。 一行人来到西坝子,戏园子里人影绰绰,阮小六跟两个警卫护着屠兰龙往前走。不时有人走过来,跟屠兰龙抱拳施礼,大声问候屠司令好。屠兰龙笑着跟他们作答,也祝他们发大财。这情景看上去,就像米粮城遇着了什么喜事。等进了包房,屠兰龙蓦地发现,副官腾云飞带着娘娘山来的两个妹子,候在包房里。 看见赫英英,屠兰龙眼睛一亮,但他旋即又板起脸:“怎么回事?” 副官腾云飞说:“她们吵着要见你,白天太忙,我就……” 屠兰龙的目光再次忍不住搁在赫英英脸上,几天不见,这妹子越见漂亮,姣好的面庞红扑扑的,一双眼睛扑闪着,黑黑的眸子仿佛藏着诸多小秘密,特别是那张小嘴,乖中透着巧,巧中透着……让屠兰龙禁不住就忆起心爱的妻子。屠兰龙想努力抛开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谁知目光又不争气地滑到赫英英鼓起的胸脯上,他吓了一跳,赫英英好像也吓了一跳,两个人的目光紧张地一对,又倏地分开。为掩饰慌张,屠兰龙咳嗽了一声,道:“坐下看戏吧。” 赫英英脸兀自一红,瞅瞅米霞,又望望腾云飞,不知该不该坐。县长孟兵粮给腾云飞挤了个眼神,腾云飞搬过一张椅子,请赫英英坐在了屠兰龙边上。 两个人尚处在局促中,老唐领马班主进来了,马班主给屠兰龙施过礼,诚惶诚恐递上戏本,请屠兰龙点戏。屠兰龙刚要说就唱《白蛇传》吧,又一斜目光,对住更加局促的赫英英。 “让她点吧。”说着话,屠兰龙装作很随意地挪了挪身子,这样一来,他跟赫英英的距离就比刚才远了点。 赫英英被屠兰龙这个细微的动作刺激了,本来她是没有勇气点戏的,再说她对戏文一窍不通,在老家坝子营,偶尔也有戏班子去讨生活,但赫英英从来不进戏园子,还骂那些进戏园子的人是不思进取,没有抱负。今儿不知咋的,她突然抢过戏本,粗粗浏览一遍,赌气似的说:“我点《岳母刺字》!” 一语即出,举座皆惊。特别是屠兰龙,他万没想到,这个看上去还像个中学生的妹子,居然点出了这出名戏,不由得心里一震。 马班主唯唯诺诺,不知道该不该唱这出戏,一脸不安地望着屠兰龙。屠兰龙接过戏本,很像回事地递给马班主:“就按她点的唱,今天这出戏,要唱好。” 马班主揣着一颗扑扑乱跳的心走了,老唐拿怪眼盯了好长一会赫英英,盯得自己都纳闷了。哪来的黄毛丫头,敢在少司令面前造次? 赫英英正正身子,豁出来一般,目不斜视地盯住下面的戏台。她知道这时候包房里的目光都对着她,但她不怕,她就是要让人们知道,她冒死从老家坝子营赶来,就是想跟屠英雄在一起。 戏班子在准备,大约这出戏出乎他们意料,准备的时间有点长,台下一阵骚乱。老唐不敢大意,出去观场子去了。 屠兰龙的心,忽然间就乱了。 屠兰龙早就应该让米霞跟赫英英回娘娘山去,刘米儿的人,他不能留,无论她们抱着怎样的动机,出于何种目的,他都不能留。当然,也不能把她们当作奸细,苏长茂说的那套,行不通。眼下啥时候?苏长茂不清楚,他屠兰龙不能不清楚。 眼下需要把一切力量团结起来啊—— 想到这一层,屠兰龙深深吸了一口气。谭威铭把乱石岗子让给了沈猛子,按说这样的事,他不能容,11集团军也不能容。已有不少质问声传到他耳朵里,但他都用沉默作了回答。 沉默有沉默的道理,只是这道理,跟别人讲不通,也没法讲。但愿,谭威铭不要让他失望,更不要让全城的老百姓失望。 屠兰龙再次重重叹了一口气,思绪又回到了边上这两个妹子身上。是留,还是放?谭威铭到现在还没拿定主意。他知道,这个叫赫英英的,是断然不会回去的,他已让副官腾云飞试过,赫英英只给了腾云飞一句话:“让我回可以,一枪打死我,把我抬回去。”听听,多烈啊!要是不让回呢,刘米儿会不会找上门来,兴师问罪?奇怪啊,这两个妹子在他这里待了也好几天了吧,刘米儿那边怎么一点动静也没,会不会? 他的眉头紧起来,心也跟着一紧。真要是那样,就等于自己给自己又埋了一个炸弹。 前面有沈猛子,后面有刘米儿,这两颗炸弹,到底怎么对付? 还有,下午阎长官再次来电,暗示他,可以跟岗本那边接触接触。阎长官话说得很委婉,也很含蓄:“126师和137师是被逼无奈,谷城迟早要丢,大半个中国都丢了,一个小小的谷城守下有啥用?再说了嘛,别人都在保存实力,我们也得变聪明点哟……” 变聪明点,怎么变聪明?弃城投降,还是…… 屠兰龙苦苦一笑,摇摇头,想把这些烦人的事驱开,专心致志看戏。谁知一扭头,目光又跟赫英英撞上了,赫英英正一动不动望住他看。 小丫头,眼神还挺勾人的。 一层细浪漫过来,惊扰了他的心,屠兰龙的身子有点发热。戏台上,马家班正在忘情而投入地唱着: 叫鹏举站草堂听娘言讲好男儿理应当天下名扬想为娘二十载教儿成长唯望你怀大志扶保家帮怕的是我的儿难坚志向因此上刺字铭记在心房叫媳妇取笔砚宽衣跪在堂上 台上的岳母扮相虽然年轻,但唱腔铿锵有力,字正腔圆,句句钝打在屠兰龙心上。见他投入,老唐俯下身,悄声道:“扮岳母的就是那娥儿,才17岁啊,就有这等功夫,了得!” 娥儿?屠兰龙心里一恍惚,蓦地又记起,这名字老唐是跟他提过的,娥儿就是新来的那个角,老唐对这娃喜欢得不得了,那天她演白蛇,今天又演岳母,真是想不通,小小年纪,哪来这等功夫? 一闪间,娥儿又换了原板: 提羊毫抚儿背仔细端详厉节操秉精忠作人榜样勤王命誓报国方为栋梁我这里把四字书写停当 “好!”包房里响起喝彩声,带头喝彩的是县长孟兵粮。台下也是一片击掌声,都夸娥儿唱得好。众人的喝彩声中,娥儿又换了散板: 持金簪不由我手颤心慌血肉躯原本是娘生娘养为娘的哪能够将儿的肤发伤无奈何咬牙关把字刺上 屠兰龙猛地闭了一下眼,脑子里哗就闪出义父那张慈善而又威严的脸来。一阵黑暗掠过他的心头,差点将他击穿,义父的死到现在还是一个谜,他这个义子,当得不够格啊! 半天后他睁开眼,思绪再一次回到现实中,过分地沉溺在那场悲痛里,不仅于事无补,而且会给米粮城带来灾难,这是副官腾云飞劝过他的话,这话有理。他必须排开一切干扰,集中精力对付眼前的局面。 马家班的表演进入了高xdx潮,抑扬顿挫的唱腔里,尽是赤子之情。岳母刺字的故事他知道,同样的戏他也看过不止一次,但真正打动他的,却是今天!国难当头,敌寇入侵,哪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站出来,用血肉之躯,去捍我中华尊严?! 赫英英也是一样,刚才还神不守舍的她早已被戏吸引,黑亮的眸子里甚至浸了泪花。 台上的娥儿又换了快板,唱得更激情了: 含悲忍泪悲心肠一笔一画刺背上刺在儿背娘心伤我的儿忍痛无话讲点点血墨染衣裳刺罢了四字我心神慌…… 台上激情四溢,台下鸦雀无声。谁也没想到,这出戏效果会这么好! 当晚,屠兰龙便下了一道命令,米粮城所有的戏园子,打明儿起,只唱一出戏——《岳母刺字》。 3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迎接”岗本而准备的,对即将打响的这场阻击战,屠兰龙有他自己的想法。从国军方面看,重庆这边的主张很清楚,蒋委员长没有退路,他必须跟日本人以血见血,重庆方面派来的特派员信誓旦旦向腾云飞保证,战斗一旦打响,委员长将会全力以赴予以支持。按特派员的话说,要枪给枪,要人给人,必要时,可把靠近米粮山的暂67师全盘压上。屠兰龙笑笑,反问腾云飞:“你信不?”腾云飞摇摇头,一脸茫然。屠兰龙长叹一声道:“爹亲娘亲不如自己亲,云飞啊,他们仅仅是嘴上功夫,许诺而已,仗真的打起来,能依靠的,还就米粮城的百姓。” 是的,百姓。没有哪个时候,屠兰龙对“百姓”两个字,理解得这么深刻,也没有哪个时候,他对百姓的依附之情有这么深。阎长官怕他真打,并不是真担心11集团军会血沃疆场,巴不得呢,他这么跟腾云飞说。阎长官是怕11集团军一旦跟日军交上火,他自己的麻烦也就来了。蒋委员长会逼他第一个顶上来,支持11集团军,到那时阎长官要是敢玩虚的,怕是所有的口水,还有讨伐声,都会冲向他。至于南京方面的汪精卫汪主席,屠兰龙从来就不抱指望,他对此人不感兴趣。求和也好免战也好,不是你汪主席说了算,日本人的伎俩,全国人民都看得清,独独汪主席看不清。 最头痛的,还是沈猛子。屠兰龙刚到米粮城,是想一口气灭掉沈猛子的。凡是敢在任何时候向11集团军挑战的,屠兰龙都视为敌人。之前屠兰龙和他的24师曾替义父对付过这样一些人,他们的下场要多惨有多惨。这怪不得屠兰龙,屠兰龙心里,义父屠翥诚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生命的全部所在,国民党内部之所以把义父屠翥诚抬举到如此高的地步,不能不说有他屠兰龙一半面子。沈猛子不安安心心守在他的大本营青峰峡,非要跑米粮山来找不自在,还自以为是地想拿下米粮城跟米粮山,真是不自量力啊。对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屠兰龙没必要手下留情。义父可以逗他玩,屠兰龙却不想。况且,他跟沈猛子是死对头,上次石楼一战,没能让沈猛子的独立团全军覆灭,让沈猛子有了接受整编的机会,是屠兰龙一生最大的一个遗憾,这一次,说啥也不能给他留后路了。 与其留一个对手在将来,不如现在就把他灭掉,这是屠兰龙一贯的主张。 遗憾的是,就在他暗中布局,想把最得力的112旅压上去,打沈猛子一个喘不过气时,傅将军突然派来了人。 要说沈猛子跟72团能侥幸活到现在,全幸亏了傅将军。傅将军的话,屠兰龙不能不听啊! 只是尚不知道,对即将到来的这场恶战,傅将军那边又有何打算,千万不能让沈猛子成为他的羁绊啊,屠兰龙宁可一个人打,也不想多添累赘! 屠兰龙一边查看地图,一边绞尽脑汁,怎样才能把沈猛子跟72团这个危险化解掉? 门砰地被推开了! 屠兰龙一惊,谁这么大胆,竟敢—— 刚要发火,腾云飞的声音到了:“司令,不怪我,是她硬闯进来的。”话音未落,门口闪出赫英英的影子。 屠兰龙眼睛一亮!这个影子的出现实出他意料,上午他已发话,让腾云飞送赫英英跟米霞两个过桥,回山上去。他思来想去,这两个人不能留,留下就等于给刘米儿授之以柄,尽管他心里多多少少有些舍不得让她们走,特别是赫英英。 有个漂亮的女人陪在身边,也是种享受,至少打起仗来不那么枯燥。 屠兰龙绝不是那种为了打仗而斩断一切欲望的人,这点上他真是像极了自己的义父。当年义父跟委员长的嫡系打渡口争夺战,义父身边有五个女人,除老婆跟两个姨太外,还有两个美丽的报务员。义父有句话,屠兰龙一直记在心中。“甭看打仗是件残酷的事,你要是身边有几个受看的女人,那滋味,就大不一样了。” 屠兰龙后来尝试过,的确不一样。 当然,这些事妻子祖茑茑不知道,不能让她知道。 屠兰龙决定让赫英英跟米霞回娘娘山,还有另一层目的,他让赫英英捎个口信给刘米儿,甭对米粮城有什么企图,更别指望跟沈猛子联合在一起,给他难堪。 “就你们那些乌合之众,想跟11集团军碰,嫩着哩。如果识时务,还是乖乖地待在娘娘山,想打仗,机会多的是,犯不着现在就急。” 屠兰龙这句话,是冲那晚刘米儿派老虎营和机枪队越过红水沟这档子事说的。那晚娘娘山上的动静,并没瞒过屠兰龙,瞒不过。屠兰龙只是装作不知罢了。那晚送走傅将军的特派员,屠兰龙紧急命令43旅撤退之后,等43旅过了女儿河,他冲副官腾龙云说:“看见了吧,谁都在虎视眈眈。”当时腾云飞主张,趁老虎营和机枪队越过红水沟,112旅应该迅速断其退路,将娘娘山刘米儿的两支精锐消灭在红水沟。屠兰龙对这种不义之战嗤之以鼻,他说:“让她忙活去吧,老司令能容她十年,我屠兰龙能容她一辈子。” 这是实话,屠兰龙到米粮城后,还从未动过刘米儿的念头。一来他是个冲女人下不了手的人,娘娘山偏偏又一大半是女人。再者,他在大同那边时,也听到一些义父跟刘米儿的传闻,有阵子他还听说,义父想收刘米儿做义女,可惜刘米儿是匹无羁之马,桀骜不驯,野惯了,对来自任何方面的约束,都受不了。她怕一旦做了义父的干女儿,这娘娘山,就由不得她说了算。 一头母骡子!这是屠兰龙当着义父面说过的话,义父当时哈哈大笑:“你说得好,她还真有点骡子脾气,可惜兰龙啊,这骡子到了你手里,不见得能驯服。” 现在,这头母骡子真到了他手里,到底怎么驯服,屠兰龙还没想好办法。他试图想借米霞跟赫英英激刘米儿一下,但一碰到赫英英那眼神,他又莫名地害怕。 怕什么呢,屠兰龙说不清。说不清的事很多,比如他为什么拒绝跟谭威铭见面,现在明知谭威铭跟沈猛子搅和在一起,为什么又不阻止?比如他那么思念妻子,每每遇到一个跟妻子有点像的女人,他却又总是遐想连连。 遐想归遐想,面对女人,屠兰龙远没有义父那样洒脱,更没有义父那种在女人面前从容自若不被其扰不被其累的大将风度,赫英英的眼睛一扑闪,他的心就忍不住地狂跳,狂跳过后,便是道不清说不明的惆怅。 送走她是最好的办法,这是屠兰龙昨晚做出的决定。原想这个决定一出,他被扰乱的心又能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谁知…… “怎么回事?”屠兰龙从惊讶中回过神,装出很不高兴的样子,问。 “司令,我已把她俩送过凤桥了,但她死活不走,非要跟着我回来。”腾云飞结结巴巴道。 “你想干什么?”屠兰龙将目光转向赫英英,这一刻,他的心是复杂的,有喜悦,也有不安,更有一种暗暗的愧疚,好像妻子就在眼前,已经窥到了他内心的某种欲望。 赫英英被屠兰龙正儿八经的审问吓坏了,来米粮城这么长时间,她还从没见过屠兰龙这么严肃。这个男人,绷起脸来骇死人哩。她连打了几个冷战,面部表情夸张地动了动,又不甘心,小嘴巴一努一努,做出委屈的样子。 屠兰龙别过脸,不忍看到赫英英在他面前发抖。 “送她上山吧。”半天,他扔给腾云飞这么一句。 “你……你……你太过分!”赫英英不知哪来的力量,突然就爆发了,“想让我上山,容易,打死我把我抬回去!” “你——”屠兰龙瞪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瞪着瞪着,突然泄气了。原来赫英英那双黑亮的眸子里,早已盈满了泪珠儿。 “带她下去吧,往后别让她四处乱跑。” “是!”腾云飞像是得到奖赏似的,人一下兴奋许多。“还不谢过司令?”他冲憋着劲儿站在那里冲自个使气的赫英英说。 赫英英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还委屈着要哭的那张脸,蓦地就阳光灿烂了。 “谢谢司令!”她冲屠兰龙甜甜地笑了笑,生怕屠兰龙变卦似的,抢在腾云飞前面,迈出了屋子。 腾云飞走后很久,屠兰龙还怔立在窗前,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绿了许多,那棵老柿子树,炫耀似的把几枝嫩嫩的新芽吐给他,一阵微风吹过,屠兰龙心里涌上一层暖意,脑子里再次浮上妻子祖茑茑和女儿真真亲切的面容。半天,他苦笑一声,回到了桌前。 中午时分,屠兰龙跟少校参谋朱宏达商谈一件重要的事,屠兰龙想让朱宏达去一趟大同,或者去岳父祖慈航那里,他必须知道茑茑母女现在的情况。 “你这趟去,有两件事要做。一是查明她们母女的下落,看有没有可能带她们出来。另外,你跟老人家商量一下,能不能先拿出几十万大洋,就说我借的。” “司令,要大洋做什么?”朱宏达不明就里,冒失地问。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现在急用钱。” “跟这些大户要啊,他们手里有的是钱。” “宏达,你怎么能这样想?!”屠兰龙失望地叫出了声。 话音刚落,阮小六推门进来了,悄声说:“司令,129旅赵旅长来了。” “哦?!”屠兰龙眼睛一亮,刚才因朱宏达那句话带来的不快一扫而尽,他示意朱宏达留在这里等他,自己跟着阮小六,快步朝梅园后面的会客厅走去。 129旅是24师唯一的炮兵旅,旅长赵世明是跟屠兰龙一起出生入死的人,算是死党。屠兰龙被紧急派往米粮城,赵世明嚷着要一道来,屠兰龙把他硬留在了那里。一周前,屠兰龙给赵世明发去一份密电,就组建炮兵旅一事请他帮忙。没想,赵世明竟然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亲自赶到了米粮城。 屠兰龙进去时,二号会客厅坐着三个人,除旅长赵世明外,还有他的副官小邓,另 一位,是阎长官那边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这……”屠兰龙扭头望着阮小六,脸上隐隐显出一层不安。阮小六悄声道:“事出有因,还是让赵旅长跟你讲吧。”兄弟相见,原本热烈的场面,因为黄少勇的意外出现,冷了许多。屠兰龙抑制住见 到赵世明的那份喜悦,只是机械地跟赵世明和副官打过招呼,又跟黄少勇礼节性地问了 声好,往凳子上一坐:“三位突然造访,兰龙不胜荣幸,山高路远,一路辛苦了。”黄少勇表情动了动,他明显感觉到了屠兰龙的冷淡。他没说话,拿眼望住赵世明。赵世明呵呵一笑,大方地说:“师座,你多虑了,黄老弟这次来,是帮我们的。”“是吗?”看到赵世明不遮不掩的样子,屠兰龙心里松下一口气,表情却依旧绷得 很紧。凡事没有得到确凿答案前,绝不可松下脑子里那根弦。赵世明见屠兰龙心有顾忌,示意黄少勇跟小邓先回避一下,阮小六带着黄少勇和邓 副官出去了,屋子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人。赵世明突然起身,张开双臂,屠兰龙也控制不住,两个人紧紧抱在了一起。“师座,弟兄们想念你啊。”赵世明的嗓子呜咽着,无限感慨在里面。屠兰龙重重拍了拍赵世明肩膀:“世明兄,兰龙也想念你们啊。”屋子里卷起一股浓浓的伤感味,尽管分开刚刚两个月,但他们心里,似乎已有十 年、百年。等重新坐下,屠兰龙又忍不住警惕地问:“到底怎么回事,黄少勇怎么会跟你在一起?”赵世明长叹一声:“说来话长,少勇此行,是奉阎长官之命,不过师座尽可放心, 少勇是个信得过的人,一路上世明跟他谈了许多,世明相信他的为人。”赵世明一五一十,将此行的原因及上峰的目的道给了屠兰龙。屠兰龙听后,大为震惊。十天前,长官部突然命令,让129旅旅长赵世明火速从大同启程,在火车上跟军机处 副处长黄少勇汇合,具体做什么,长官部没说,让赵世明一切听从黄少勇的。火车到了龙口界,军机处一帮人护送黄少勇上车,军机处处长将一封信交给赵世明。赵世明看过信才知道,长官部此次派他跟黄少勇到米粮城,名义上是代表长官部及24师慰问11集团军的弟兄,实则,是让他们查清大坝器具厂的情况,特别是11集团军武器弹药的库存数量。 “无耻,难道他们还要把这儿的武器弹药全调走?”屠兰龙愤怒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师座你先别怒,容我把话说完。”赵世明掏出他的大烟袋,点上了,屋子里弥漫起一股呛人的旱烟味。 赵世明从不抽卷烟,走到哪儿,他那个大烟袋都不离手。 “不是说他要把这里的枪械拿走,他是怕你来之后,扩大器具厂的规模。” “这个老狐狸,他断了我供钢材的路,还不甘心,还要到我的地盘上来搜查!” “谁说不是呢,长官部那帮龟孙子,都是小人,他们怕你把地盘坐大,到时候,不只是阎长官奈何不了你,这帮龟孙子心里更不舒服。” “敌寇压境,他们不去对付小日本,反倒对付起我来了。”屠兰龙带着几分无奈和苍凉道。 “师座,谷城不攻自破,麦河拱手相让,弟兄们一肚子气,但长官部却不知羞耻地说,126师和137师殊死抵抗,但终因寡不敌众,无奈放弃了谷城和麦河。”赵世明也是义愤填膺。 “这是他们一贯的伎俩,世明,你我跟着他多年,哪一次他认真打了,他就知道保存实力!如今国难当头,他不思反悔,仍然一意孤行。失望啊。” “他不打,还不让你我打!”赵世明把大烟锅用力往桌上一磕,气得身子都在发抖。 “哦?”屠兰龙再次警惕地盯住赵世明,这句话似乎有所指。 “不瞒你说,黄少勇这次来,就是奉长官部命令,命你跟岗本达成协议。” “白日做梦!他想当汉奸,我屠兰龙还不想做缩头乌龟!”屠兰龙怒不可遏。 赵世明兴奋了:“我就说嘛,师座要是能当汉奸,这日本鬼子,怕是没人敢阻拦了。” “你先甭激动,这姓黄的,到底靠得住不?” 赵世明猛地拍了把胸脯:“靠得住,当然靠得住!师座,靠不住的人,我哪敢往你这里带。”见屠兰龙锁眉,赵世明又道,“师座,我说了你也不信,你还是直接跟他面谈吧。” “这事先放着,我托付你的事呢?”屠兰龙又把话题转到了别的事上。 “师座请放心,事情已经办妥了。” 屠兰龙托付赵世明的,就是组建炮兵旅一事。要想阻挡日本13师团,没有炮兵旅万万不行,可11集团兵偏偏在炮兵方面是个薄弱环节。义父活着的时候,虽也组建了一支炮兵旅,但那只是个虚架子,根本撑不起来。屠兰龙就想,秘密从赵世明那儿调20号人,这20号人必须是精兵强将,以一顶十的。多调,赵世明有难度,毕竟他离开24师,长官部对24师盯得更紧,赵世明又是跟他一条线上的,长官部不可能不防。 “师座,我给你挑了30个,这30个兄弟,个个顶呱呱,起初我还舍不得给你,后来一想,放我那儿也是闲的,指不定一炮不放上面就让投降了,弟兄们有劲没处使,索性全给你拉来了。” “人呢?”一听多了10个,屠兰龙显得格外的高兴。 “他们走另一条道,后天一准到。”赵世明压低声音说。 “好,这我就放心了,世明啊,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屠兰龙为赵世明斟上茶,有了这30个兄弟,炮兵旅很快就会充实,再加上这些天他从各旅挑选的二百多号人,炮兵旅总算能名副其实。那些藏在山洞中的炮,终于可以派上用场。 这档子事一解决,屠兰龙的心情立马轻松出许多,两人又扯了一会,屠兰龙突然问:“世明,你跟我说实话,茑茑她们母女现在还在不在大同?” 赵世明的脸色阴下去,他最怕屠兰龙问这个,但他也知道,这问题回避不了。闷半天,他扔下大烟锅:“师座,世明无能,你骂世明吧。” 屠兰龙心里一惊:“世明,你快说,她们母女?” “师座你别急,据我所知,她们母女现在已不在大同,你离开大同不到十天,长官部就派车将她们秘密接走了。我四处打听,还是没能打听到她们的下落。列车上我有意跟黄少勇唠了唠,依我看,他应该知道茑茑她们母女具体在哪儿。” 4 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拒不承认自己知道祖茑茑和真真的下落,按他的话说,这是长官部目前最高机密,一般人很难打探到消息。 屠兰龙一开始不相信,但是后来,黄少勇说出了一个人,他说要想打探到茑茑母女的消息,必须找到这个人。 这人屠兰龙熟悉,大同的时候,他们还在一块听过戏。屠兰龙这才相信黄少勇说的是实话,自己错怪了他。 很快,屠兰龙将此人的联系方式还有找到他后下一步具体怎么做一一跟朱宏达做了交代,朱宏达信誓旦旦,发誓要将茑茑她们母女平安接回来。 打发走朱宏达,屠兰龙跟黄少勇再次坐在了一起,他知道,是该认真跟黄少勇谈一谈了。 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的确是奉长官部之命,前来授意屠兰龙,让他尽快跟日军13师团岗本中将暗中会晤,达成某种协议。黄少勇还带来一份密函,是长官部以阎长官的口吻拟的。 兰龙吾弟: 日军犯我国土,实属可恶,我部理当全力阻截,将其一一击毙。然,日军丧心病狂,攻势凶猛。我部126师、137师虽浴血奋战,谷城依然不保。不日,日军铁蹄将践踏到米粮城,你要审时度势,巧妙周旋,确保屠老司令所创家业及米粮百姓平安,一切以大局为重,切不可草率行事。现派军机处中校黄少勇,协助你渡过难关。 屠兰龙看完,一股怒火燃上心头,这封电报看似关心,实则在威逼他!审时度势,巧妙周旋,说得多好啊,不就是让他学126师、137师,弃城让贼么? “处座有何妙计,上峰可是让你协助我的。”屠兰龙将电报还给黄少勇,锐利的目光盯在黄少勇年轻的脸上。 黄少勇被他望得不自在,心想赵世明并没把事情说清楚,屠兰龙对他还是不放心。 这个赵世明,大大咧咧,从来就不把事当事!他在火车上已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讲了,而且再三声明,自己决不代表长官处,更不代表军机处。一切都是做给上峰看的,内心里,他是坚决主张抗日。而且这次到米粮,是他主动争取,他就是想真心实意跟屠司令一道,在米粮城对岗本及13师团打一场歼灭战。 “司令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黄少勇也是个血性男子,屠兰龙的口气还有态度,似乎伤着了他。 “当然是真话,我屠兰龙向来不听假话。” “那好,兄弟我就实话实说了。眼下日本13师团对司令您及11集团军抱有很大幻想,他们指望不费一枪一炮,就能把米粮城拿下。拿下米粮城,对他们来说,就等于拥有了一条直进直出的通道。长官部为掩人耳目,另行制定了一套方案。” “什么方案?” “让谭威铭的12师撤出刘集,日军13师团以刘集为据点,直接面对山上的共军72团,等干掉沈猛子,再过红水沟,直逼刘米儿。这样,不但可以消灭掉我们的两个对手,还可以让米粮城的百姓不受惊扰。” “想得真周到啊。”屠兰龙哭笑不得,堂堂长官部,竟然会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灭掉以后呢,再让日本人形成包抄,对付我屠兰龙?” “长官部说,只要司令不放一枪一炮,13师团就可信守诺言,直接越过米粮山,到桐州方向去。到了桐州,能否阻挡住13师团,就成别人的事了。” 阴险,真阴险啊!屠兰龙重重地将拳砸在桌子上:“诺言,他们竟然敢跟日本人谈诺言!” “不瞒司令,长官部一些人,对岗本信任得很。他们相信,只要我部不做反抗,岗本就会对我部网开一面,谷城就是例子。” “网开一面?他们竟让侵略者网开一面?!”屠兰龙胸腔里,燃的不只是愤怒了。黄少勇苦笑一声:“有什么办法,这就是他们的保存实力策略。” “罢罢罢,黄处,咱们不谈这个了,要保存他们自己去保存,我11集团军……” 正说着话,县长孟兵粮跟后勤供给保障旅旅长薛培仁进来了,两个人神色慌张,一看有陌生人在场,孟兵粮张开的嘴巴又闭上了。 屠兰龙望一眼黄少勇,黄少勇知趣地说:“司令有事,兄弟我先告辞一步,不敢打扰司令太久。” 屠兰龙客气道:“也好,一路跋涉,黄兄也辛苦了,先休息一会,晚上我们接着再谈。”随后叫来阮小六,让他先安排黄少勇跟赵世明吃午饭。 屋子里剩下他们三个人,屠兰龙问孟兵粮:“出了什么事?” 孟兵粮一脸惊慌道:“粮,司令,真的有人在囤积粮。” “……” 屠兰龙当下便清楚,他的预感被证实,赛如文景的米粮城,有人暗中做着手脚,想借日本人,发一笔国难财! “是恒通米店的孙掌柜吧?”屠兰龙淡淡地问。 “是!”后勤供给保障旅旅长薛培仁抢先一步答。 “囤积了多少?” “初步查明,恒通米店囤积了大米十万袋、小麦五万石,还有不少杂粮。有些,有些已经……” “说!” “报告司令,一半以上的粮已经不能吃了,全发了霉。” 屠兰龙咬着嘴唇,拳头握得格格响。多么可怕的事啊,早在大同时,他就隐隐约约听到,恒通米店孙掌柜仗着在军界政界有人,在米粮城大搞粮油垄断,打压同行,欺行霸市,甚至要给义父难堪。后来义父警告过他几次,他虽是不那么霸道了,但每每遇到战事或天灾,他都要串通各大粮行,擅自涨价,发不义之财。米粮城粮价本来是平稳的,义父遇难后,孙掌柜突然涨价,还放出存粮不够的消息,一度闹得人心惶惶,屠兰龙来到米粮城后,曾拐弯抹角提醒过孙掌柜,孙掌柜面子里点头哈腰,说一定照办,背后却暗使手段。43旅跟山上沈猛子他们激战的那一个月,米价又涨了两成。屠兰龙责成商会出面交涉,几天后商会何会长说,米价实在降不下来,老百姓天天要吃米,米店这边又进不来米,物以稀为贵啊。 “为什么进不来?”屠兰龙纳闷地问。 “几条进米的通道都让山上刘米儿给堵死了,外面的米要想进米粮城,就得给刘米儿交过路费。还有,战事越来越吃紧,太原大同各地都在囤积,往这面来的米,实在是太少了。”何会长吞吞吐吐解释着。 “那我们自产的米呢?” “少司令不知道,这些年米粮山区都在种烟土,自产的米已经很少了,再说三川的米从来不进米粮城,都让外面的大粮行收走了。” 屠兰龙哦了一声,没再问下去,心里,却多了一块病。那天在恒通米店,他有意试探着问了一下,孙掌柜支支吾吾的样子引起他警觉,回来之后,他一方面命后勤旅抓紧购粮,另一方面,秘密派侦缉处查孙掌柜的家底子。谁能想得到,老奸巨猾的孙德仁孙掌柜还真想趁火打劫,卡他的脖子。 “他把粮藏在哪?”屠兰龙问薛培仁。 “藏在青龙山下的废窑里。” “带我走!” 一小时后,屠兰龙他们来到青龙山下,青龙山是米粮山一支脉,位于米粮城东北。孟兵粮跟薛培仁带他来的地方,原来是一砖窑,清朝时期,这里烧出的砖专门用来供应朝廷。后来接连发生几起塌窑事件,死了百十号人。再后来,战乱连连,窑匠们四处逃生,这座清朝很有名的砖窑便废了。想不到,孙掌柜变废为宝,把它用来当作囤积大米的地方。 屠兰龙他们赶到时,侦缉处已将孙掌柜还有他的账房先生及最得力的几个伙计都带到了废窑前,孙掌柜盛气凌人,头昂得高高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账房先生跟他一样,穿着长袍,袖着双手,头上戴顶瓜皮帽,脖子里还围了条先生们围的那种围巾。这账房先生挺有意思,自己养了四房老婆,前些日子又纳了一房小,据说只有18岁,还是个青年学生。他自己的女儿,却给孙掌柜做小,不过他女儿不在米粮城,在太原边上一个叫济渠的地方,那里孙掌柜有一座大宅子,雇着不少下人。也有人说,那是孙掌柜一个中转站。 屠兰龙冷冷地扫着他们,目光如铁。 不大工夫,商会何会长他们到了,后边跟着不少人,裁缝铺刘裁缝还有广仁药店的齐掌柜他们也来了,大家都像看新鲜事物似的,来了都围住孙掌柜看。出乎屠兰龙意料,师范学校的汪校长还有最有学问的曾夫子也出现在现场。曾夫子这天穿得格外整洁,他身后还跟着三五个女人,其中有个穿红袄子的,人长得很年轻,简直就是一张娃娃脸嘛,这女子头发梳得光溜,走路战战兢兢,一路低着头,不敢抬眼望。到了废窑前,身子缩在人后,生怕被人看见似的。屠兰龙怀疑,她就是孙掌柜新纳的妾。 “司令,司令,真是对不住啊,发生这样的事,是商会的失职,是我何某人的失职。”何会长率先一步走过来,连声给屠兰龙做检讨。 屠兰龙没理他,冷着脸问孟兵粮:“人到齐没?” 孟兵粮说到齐了,说话间又有一伙人涌来,屠兰龙仔细一瞅,是一群青年学生,其中就有那天带头上街游行的高个子女生林建英。 “开始吧。”屠兰龙从林建英身上收回目光,扭头跟孟兵粮说。 孟兵粮咳嗽了一声,往前一大步,站在了一块石头上。 “各位,请安静,请大家肃静。”孟兵粮摆出县长的架势,冲乱哄哄的人群喊了一句。 等人们静下来后,他又清了清嗓子,大声道:“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想让大家亲眼看看,我们米粮城,居然有人囤积粮油。这种行为在老司令坐镇米粮山区时,就再三警告,希望商界与民同心,共谋米粮山区的繁荣与昌盛。少司令坐镇米粮山区后,又一再强调,官不得奸,民不得刁,兵不得痞。大家各司其职,各尽其能。同时要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然,个别商号置老司令的遗风遗训于不顾,将少司令的要求当作耳旁风,公然败坏我米粮城多年形成的良好风气,欺行霸市,巧取豪夺,囤积粮油,大肆涨价,盘剥我米粮百姓。对这种人,少司令不能容,我孟兵粮也不能容,相信今天来的各位,也不能容。下面我就带大家亲眼看看,黑心的恒通米店是怎样糟蹋粮食的。” 话说到这儿,人群就又骚动起来,掌柜们吵得格外凶,仿佛抓住孙掌柜,是他们期望已久的事。尤其裁缝铺刘裁缝,说话的声音甚至压过了孟兵粮。孟兵粮不得不把声音喊得再大点:“大家不要吵,排着队,往废窑里走。” 屠兰龙跟在人群后面,他的左边是阮小六,右边是一条腿的老唐。老唐这天不知怎么了,脸阴得比秋日子的天还令人沉闷,到现在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拿眼望屠兰龙。屠兰龙没有多想,他的心思完全被囤积粮油这件事压住了。大同的时候,屠兰龙最反感的就是商户以大压小,以大吃小,他虽不懂商,但他相信公平竞争公平经营是商道之大理,但凡经商者,一旦心里没了“公平”这两个字,那就离匪差不多了。他镇守大同,5年时间镇压了12个欺行霸市靠囤积或哄抬物价牟取暴利的不法商人,最严厉的一次,他亲手击毙了在大同号称“猪大王”的龙七爷。龙七爷的势力,比孙掌柜之流要大得多,靠卖猪肉他都能干预军界的事务了,太原城一半的猪肉就靠他供,谁知后来他竟把手伸到鸡鸭鱼所有肉类产品上,包括24师跟他买肉,都要看他脸色,高兴了就给你平价卖,不高兴宁可让肉坏掉,也不卖给你。屠兰龙跟他谈了三次,他嘴上笑呵呵地应承着,暗中却串通所有的肉贩子,将成车的活猪运到了天津卫。屠兰龙忍无可忍,在龙七爷第二次串通肉贩子试图给他压力时,将他一枪击毙在肉案上。 这样的事他绝不容许在米粮城发生。 尤其在眼下这紧要关头! 要知道,出来一个囤积粮油的,就有人敢囤积布匹、百货甚至药品。到那时,岗本就算不攻城,只要把米粮城一围,里面便会大乱。 砖窑里的情景令人大跌眼镜,脚步刚迈进去,一股刺鼻的霉臭味便扑面而来,屠兰龙连打几个喷嚏,阮小六掏出一块手绢给他,屠兰龙摆摆手。往前走了50米,洞口忽然大起来,细一看,原来是重新修缮了的。原来用来烧砖的地方,用青砖固成若干个小窑,小窑是编了号的,屠兰龙们进去的,是六号窑。成袋的大米码成一个垛,每袋大约50斤,上面均印有“恒通”字样。垛上积着厚厚一层尘土,上面趴满了老鼠屎。屠兰龙刚要伸手往米袋里摸,一只大老鼠公然从他眼前窜过。那只老鼠足有五六斤重,吃得肥头大耳,不过身子还算灵活。窑里传出一片惊叫声,大约是硕鼠吓着了进来的学生。屠兰龙责令阮小六打开一袋米,从里面淌出来的米竟是黑黄色的。 他的心越发变得沉重。看来,孙掌柜囤积大米已非一年两载,眼前这些米,少说也有三年以上。三年啊,想想看,义父让他们蒙到了啥程度。他隐约记得,三年前米粮城还闹过一次粮荒,当时是北线跟共产党战事吃紧,11集团军虽然没有参战,但在物资上还是给阎长官他们支持了不少。后来委员长责令从米粮城调粮,义父拿不出,惹得委员长大发雷霆。后来还是他从大同想办法,帮义父渡过那次难关。 号称物华天宝、军民安居乐业的米粮城,竟然藏着这等污浊之事。屠兰龙对孙掌柜的恨,就不只是囤积了一些大米这么简单了。他忽然间就想起另一条传闻,是一条腿的老唐告诉他的,义父出事前,曾拿孙掌柜当座上宾,米粮城商界的事,孙掌柜说了就算。义父离开梅园,往鸡公山去的头一个夜里,孙掌柜跟他的三姨太设宴,在孙府宴请义父。当晚作陪的,据说有两个来历不明的人。屠兰龙到米粮城后,暗中查过这两人,现在初步查明,其中一个,是孙掌柜三姨太的表兄弟。此人背景神秘,公开身份是太原大盛货栈外事部经理,但此人多的时候又不在货栈。太原方面的消息说,大盛货栈早就跟日本人有染,屠兰龙怀疑,孙掌柜三姨太这个表弟,很可能是汪精卫汪主席那条线上的。 当然,在没有确凿证据前,屠兰龙不想把义父的死怪罪到某个人头上,他甚至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个问题,死的已经死了,就算查出真相,也于事无补,不如省出心来,把眼前的事办好。 可眼前的事能办好吗? 往8号窑去时,关于这件事如何处置,屠兰龙脑子里还没个明确的想法,这中间他遇到了一个人,那个叫林建英的高个子女学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趁阮小六跟身边随从交代事情的空,突然窜到他眼前:“请问少司令,看到此情此景,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失败?” “失败?”屠兰龙愕了一下,目光诧异地盯住这个不惧一切的女孩子。 “难道不是吗?屠老司令口口声声说米粮城人人平等,不欺不霸,你也说要保持这股淳朴的民风,可现实呢?宁可让大米霉烂变质,也不平价卖给百姓,这种奸商,屠司令打算怎么处置?” “……”屠兰龙一时无语,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个口齿伶俐的女生。 一旁的阮小六见有人围攻屠兰龙,一个箭步跃过来,用身体护住屠兰龙:“有什么话到外面再说,这阵听命令,挨顺序往前走。” “还有什么看的,看了又有什么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就是你们标榜的太平盛世!” “你——”阮小六被林建英的过激言论激怒了,下意识地要拔枪。屠兰龙制止住阮小六,示意他甭管自己,维持好窑里的秩序就行。 “这位同学,你的话虽然过激,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屠兰龙转向林建英,认真地说。 “谢我有什么用!谢我他们就不胡作非为了?谢我他们就不巧取豪夺了?可惜了米粮城的百姓,他们还以为,天永远是蓝的,阳光永远是灿烂的。他们哪里知道,屠老司令励精图治了十多年的米粮城,罪恶和私欲仍然在泛滥,今天是米,明天说不定又是什么。哪一天日本鬼子打过来,说不定他们连口水都喝不上!” “你太悲观了吧?”屠兰龙抑制着内心的波澜,微笑着说。 “我悲观,是你太主观了吧?你去看看,这些天,这些口口声声说要跟米粮百姓共渡难关的大掌柜们,背后又在做什么,他们怕是等不及了。”林建英伶牙俐齿,一气说了许多。 “什么意思?”屠兰龙感觉到这女生话有所指。 “没什么意思,少司令,我代表师范学校全体学生,要求你严肃惩处这些投机钻营企图发国难财的不法奸商。奸商不除,米粮城的安定将成空话!” 屠兰龙还在惊愕中,林建英已经掉头走了。这个倔强的女孩子,她居然没再跟着人群往里进,而是大踏步地朝窑外去了。屠兰龙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外面的阳光下。 屠兰龙的心受到了极大震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孙掌柜把他推到了一个很危险的十字路口! 处置孙掌柜的会议连夜召开,地点选在云水间。往云水间去的路上,屠兰龙的心灰暗一片,林建英在窑里跟他说过的话一直回响在耳边。一条腿的老唐跟他身后,显得比他还不安。后来老唐被手枪队长吴奇拉走了,说孙掌柜的三姨太哭嚎着要见他,老唐恨恨一跺脚,极不情愿地去了。县长孟兵粮见机走过来,一脸愁云地望住他。 “事情查清楚了没?”屠兰龙压低声音问孟兵粮。 “查清楚了,司令,形势比这还糟糕,不只是孙掌柜,其他几个掌柜也都不同程度地做了手脚。”孟兵粮的声音很悲凉。 “我指的是另一档子事!” 孟兵粮哦了一声,道:“司令,那事也查清了,没错,事情都是他干的。” 孟兵粮所指的事,是指这些天城里突然传出一股谣言,说米粮城很快会成为沦陷区,11集团军,压根就不是日本13师团对手。 谣言一出,举城惊慌。如果不慌,孙掌柜囤积大米的事怕还不会被人告发。屠兰龙好不容易稳定住的民心,让这股谣言又给搅乱了! 屠兰龙打个激灵,啥都可以乱,就是民心不能乱! “还有,太原大盛货栈那个经理,根本不是三姨太表兄弟,他跟三姨太一直有奸情,眼下这人已离开太原,到了岗本手下!” “一对狗男女!”屠兰龙恨恨吐出一句,这时候,如何处置孙掌柜一家,他心里已经很明朗。 会议开得很沉闷,一屋子的人,居然没谁挑起头来说话,掌柜们全都抱着头,蹲在不被人注意处。砖窑前高谈阔论的裁缝铺刘裁缝,这阵儿也哑了,看来,真要对某个人开刀,他们心里又犯了怵。 县长孟兵粮奉命主持会议,这是他跟屠兰龙合计好的一场戏,目的就在于敲山震虎,杀一儆百,但又不能露出端倪。 孟兵粮先是斯斯文文,讲了一通稳定民心的重要性,紧接着话题一转,谈到了事情的要害上。可惜,孟兵粮的话,并没能引起众掌柜的共鸣,局面僵持了一会,屠兰龙走上台,冲台下沉默着的掌柜们说:“事情你们都看清了,该怎么处置,大家拿个意见。” 大和钱庄的钱掌柜这才站起来,吞吞吐吐道:“孙掌柜是不对,那么多的米,糟蹋了实在可惜,不过念在是初犯,就饶他一回吧。” “初犯,那么多米霉烂在窑里,你说他是初犯?!”屠兰龙不能不怒。如果掌柜们能态度积极点,说出的话姿态高点,兴许,他也能放孙德仁一马,可是,他看到的情形恰恰相反。这就让他不得不相信,商会这帮人,背后是私通着的,指不定,瞒着他跟孟兵粮,还做了多少不可告人的事! 他的目光对住商会何会长:“事情出在你这里,该怎么处置,你拿意见吧。” 说完,他丢下众人,离开会场,走出云水间。往梅园去时,一条腿的老唐拄着拐杖从后面追来,拦住车子:“少司令,少司令,你要三思而行啊,这事,千万草率不得。” “我怎么草率了?”屠兰龙不明白老唐为什么如此慌张。 “孙掌柜杀不得,万万杀不得。” “老唐!”屠兰龙害怕自己动摇,他是真不想杀孙掌柜的,但如果孟兵粮所说是真,这种人,又怎么能留?忽然地,他脑子里又想起义父,想起义父遇难的那个传言。 “他救过老司令命啊。”老唐重腾腾道,他的声音拉了哭腔,“这事他做得的确不厚道,不该跟少司令您对着干,可他真救过老司令的命。” 屠兰龙眼前一黑,感觉自己心里最脆弱的那个地方被人刺中了。 老唐没有虚构,孙德仁孙掌柜的确救过义父的命,7年前,义父受新成立的商会邀请,给商界的朋友们去训话,那晚吃完酒,义父邀商会一干人到梅园打牌。车子经过2号路时,一切都还平静,酒兴正酣的义父拉着何会长的手,不停地夸赞他,说他是个奇才,把商会交给他,自己放心。谁知等一行人下车,往梅园行进时,突然有五个黑影杀出来,在黑暗中直取义父性命。若不是随身警卫出手及时,那晚义父怕是难逃一劫。就在制服凶手的过程中,义父还是中了枪,有人躲在五个黑影之后,在梅园深处冲义父连开三枪,一枪打空了,一枪打在紧急中扑向义父的孙掌柜右肩上,一枪,击中了义父的右腿。后来屠兰龙听说,若不是孙掌柜及时扑向义父,将义父推倒在地,怕是…… 但,这就能成为他欺行霸市囤积粮油的理由么? 还有,那股谣言如果真是因孙掌柜而起,这里面,会不会有更多名堂? 屠兰龙扔下老唐,赌气似的跳上车,回了梅园。 这一晚,屠兰龙一眼未眨。云水间那边不断有消息传来,说掌柜们纷纷向孟兵粮求情,要求宽大处理孙德仁。后来又听说,孙德仁的老婆带着几个姨太太,跪在云水间门口,卫兵都拉不走…… 再后来,他就听说,县长孟兵粮牙一咬,说出了一句让众掌柜心惊胆战的话:“公然践踏商业秩序,暗中跟汉奸组织勾结,为汉奸组织出卖情报,企图借日本人的屠刀,榨米粮百姓的血,这种人,不能留!” 屠兰龙闭上眼,他在心里感激孟兵粮。如果不是孟兵粮,这道难题他还真解决不了。凌晨五点,那声让全城震颤的枪响过后,屠兰龙的身子软软地倒在沙发上,这一枪,打得他心里出血啊。 他对住义父的画像说:“如果我屠兰龙错杀了他,我会把自己这条命还给他!” 随后他又冲枪响的方向说:“囤积粮油可以不杀你,强抢民女也可以不杀你,欺行霸市也可以饶你,但你绝不可以做汉奸!” 这是秘密,怕是除了屠兰龙跟孟兵粮,全米粮城的人,还不知道孙掌柜孙德仁已做了汉奸! 第五章 枪声骤起 1 那声枪响过后不到一小时,黎明还未刺破黑暗,几个姨太太的哭声还放野了地嘹亮在城西那片河滩上时,谷城那边,突然传来密集的枪炮声! 这枪炮声是屠兰龙算准了的,只是这么快地听到,他还是感到突兀和震惊。 比屠兰龙更震惊的,是72团团长沈猛子! 一连数日,沈猛子都窝在乱石岗子那座新修的工事里,所有的准备工作于一周前就已结束,每一道战壕都是他亲自查验过的,不能说是最好,但客观讲,能挖到这程度,就已很不错了。沈猛子很高兴,72团的弟兄们斗志高昂,个个都在摩拳擦掌,就等小日本的到来。 可他娘的,小日本突然做起了缩头乌龟,任凭沈猛子千呼万唤,就是不出来。派到谷城和九龙山那边的侦察兵来来回回好几趟,一点兴奋的消息都带不来。 “大当家的,该不会中了姓谭的诡计吧,把我们拉来,白白给他挖十多天工事。”白健江比他更急躁,这人一没仗打,就成了疯子。行为疯,话也疯。上午他还说,要是小日本再不来,他就带上三营五营,捣谭威铭的老窝去。 小日本没有动静,后方的唐培森唐旅长倒是天天一道电令,催命一样催他撤回到华家岭,声称如果敢违抗军令,将军法处置。沈猛子先是应付着,随便找个理由搪塞,后来见唐培森得寸进尺,还真想对他怎么着,一怒之下将电台关了。 “娘的,我就不信,不听你的话我能死掉!”那天石润带着报务员,煞模煞样来到他面前,拿出一份唐培森发来的急电,让72团整体撤出华家岭,到离华家岭一百公里的白集跟新三团和新四团汇合,说日本人很有可能饶过米粮山,从白集那边打开缺口,直接进犯太原。 “放他娘的屁!”沈猛子一把撕了电文,冲石润怒吼,“你再敢拿这些扰我,小心我一枪打烂你的猪脑袋!” 白集是什么地方,那是傅将军35军重兵把守的要道,日本人再愚蠢,也不会在没有站稳脚跟之前就去碰傅将军。再说了,白集四面环山,中间一条通道,还是崎岖的山路,马都不能走,小日本会傻到直接跑白集送死?至于新三团新四团,纯属唐培森骗人的谎言,那两个团的底子沈猛子清楚不过,原本两股草莽队伍,一半是匪,一半是从各个战场脱逃的国军,暂时回不了家,只好先找个活命处。起先这两股半死半匪的队伍打着敢死队的旗号,专门跟富商豪门作对,后来被傅将军的35军围剿,走投无路时,投了唐培森。就这两股草包队伍,还真能指望他们打日本人? 唐培森玩收编玩上了瘾,只要有人投靠,一准高兴地收下,对上言称他又瓦解了多少国军,收编了几个团几个营,壮大了自己的革命阵营。这么愚蠢的谎言,居然没有人戳穿! 后来石润又烦他,说上峰命令,务必在开战以前救出被谭威铭软禁了的毕传云。沈猛子实在受不了石润的上蹿下跳,把他交给了白健江。 “让他离我远些,再听见他叫唤,指不定我真一枪崩了他。” 白健江巴不得他说这话,沈猛子话说完没一小时,他就让石润哑巴了。白健江也真够毒,他指给石润两条路,第一,带一个尖刀班下去,把政委毕传云救回来;第二,去炮兵营,一门一门检查火炮,如果到时候炮不响,拿他是问。 石润哪有救人的胆量,犹豫很长时间,最后还是选择去炮兵营。 “孙子辈的,不是天天嚷着要救政委么,让他去救,怎么又蹬住四个蹄子不去了!”见石润终于老实,白健江跑来跟他表功。 沈猛子挖白健江一眼:“都是自家弟兄,差不多就行,别整出事来。” 石润和唐培森不再烦他了,小日本却又吊起了他的胃口,沈猛子心里那个急哟,就像吞下去一碗跳蚤。白健江笑他:“人家都怕打鬼子,你倒好,天天盼着鬼子来。” “你还不是一样,不急你跑到马鞍坡做什么?” 一句话呛得,白健江红了脸。原来两天前的晚上,白健江睡不着,偷偷带着侦察兵陆一川还有尖刀班几个战士,摸到乱石岗子前面的马鞍坡,想探个虚实。结果让朱大泉的人发现了,双方差点交了火。若不是尖刀班有个小战士是朱大泉老乡,事情就给整大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大当家的,你这不是臊我皮么?”白健江面红耳赤,那晚他的确出了丑,回来的路上再三叮嘱,谁敢把这事告诉大当家的,就拿谁是问。结果没到天亮,事情就传到了沈猛子耳朵里。 沈猛子暗暗一笑,转移了话题。其实他也背着白健江去过马鞍坡,朱大泉对他,比对白健江客气多了。朱大泉还告诉他,谭威铭所以把73团顶到马鞍坡,就是避免他和白健江多想。 “毕竟,你们是客,我们是主么。”朱大泉毕恭毕敬道。 “扯哪门子淡,都啥时候了,还分什么你我?”那晚沈猛子也是敞开了心扉,跟朱大泉谈了许多,包括一旦真的小日本大军压境,72团跟73团如何分头还击。跟朱大泉交过心后,沈猛子心里,对谭威铭就多了份感激。不只是感激,还有深深的敬意。也是在那晚,他彻底打消了对谭威铭及12师的疑虑。 疑虑坏事情啊! 可白健江至今还对谭威铭不放心,任凭沈猛子怎么跟他说,他就一个理,是白是黑,小日本来了再见分晓,现在让他相信谁,没门!沈猛子了解白健江的脾性,他是一个轻易不服别人的人,一旦要是服了,那份义气,真是没得说。 这个月光散淡的夜晚,两个人窝在工事里,东一句西一句,扯着些不着边际的事。后来有一阵,他们甚至谈到了四姑娘。沈猛子知道,白健江心里一直是有人的,不像他,到现在30好几,这方面还是个零。好像他天生只会打仗,不会讨女人。白健江笑他:“是不是看上土匪婆了?” 沈猛子狠狠擂了白健江一拳:“土匪婆是你叫的,要是真看上了,她就是你嫂子!” “我就知道,那一趟,你把魂丢到十八洞了。” 一句话,又勾起沈猛子一阵乱想,那次见面的情景,一一浮上心来。说来真是怪,不就一次意外相遇么,怎么能留下如此深的印象? 难道? 沈猛子心里泛上一层蜜,真的是蜜。他这才知道,心里有个女人,远比没有快活得多。当然,想她的时候,那滋味,也不好受。 娘的,真还把魂给丢了!沈猛子摇摇头,努力把刘米儿驱开,刚想跟白健江谈谈四姑娘,耳朵里忽然传来一声轰! 谷城方面的枪炮声震惊了工事里的两个人。第二声炮响刚传来,沈猛子便从工事里跳了出来。 “不对呀,健江,怎么先在那边打起来了?” 白健江更是吃惊:“不可能啊,大当家的,那边不是已经投……降了么?” 两人侧耳细听,枪炮声的确是在谷城那边响起的,很快,麦河方向和九龙山一带,也响起了密集的炮火声。透过黎明前的黑暗,两个人清晰地看见了麦河上空燃起的火光。 “大当家的,干上了啊!”白健江的声音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惊喜,总之,这一刻,两颗在焦灼中期待的心,莫名地就兴奋了起来。 “弟兄们,抄家伙啊!”沈猛子冲辽阔的夜空吼了一声,就跳到了工事最前沿。 谷城方面的第一枪是岗本中将亲自打响的。 要说为这一枪,岗本也费了挺大的周折。作为第一批踏上中国国土的日军高级指挥官,岗本对天皇发起的这次圣战充满必胜的信念。 “愚蠢的支那人,一群猪,不堪一击,大日本帝国,必胜!”这是岗本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 一个月前,新上任的宫田司令官确定要大规模向中原发动进攻时,将他从北线调来,当时他刚刚在北线取得了一场胜利,那场胜利他认为是历史性的。他用一个旅的兵力,吃掉了国军一个师,顺带还干掉了共产党两个突击营。这对受阻半年的北线来说,真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捷。为此他受到了天皇陛下的重奖,负责北线的司令官板原更是喜气洋洋,他也好久没尝到胜利的味道了,嘉奖他之后,板原一高兴,从自己最中意的三个艺妓当中挑选了一位,送给了他。 岗本跟那位名叫花枝子的艺妓甜蜜了一夜,就发誓,一定要对板原司令官忠心耿耿,再立战功,以报知遇之恩。哪知,板原在回司令部的路上,意外遇到一支不明力量的袭击,那支力量真是太神奇,从出现到收场,只用了半小时,就将他拥戴的板原司令官还有警卫团炸死在一座叫将军岭的山下。此事极大地震动了日本军界,据可靠消息称,那支不明队伍是从东北军里反叛出来的,他们不满东北军的不抵抗主义,另起炉灶,扯起了一面“暗杀团”的旗帜,专门对付日军高级指挥官。 “八嘎!”岗本听到消息,当时就抽出腰里的战刀,一刀砍掉了翻译官的头。那个翻译官是刚刚投靠他的,还没给他立过一次功。 就在岗本还沉浸在悲伤之中的时候,最高指挥官岗村宁次对南北二线进行了大规模调整,确定由宫田司令官负责中原一带的军事行动,宫田原一郎一上任,就将他从北线调了回来。 “岗本君,中原之战,是建立我大东亚帝国的伟大圣战,你要尽心竭力,为天皇创造奇迹。” “哈!”岗本毕恭毕敬给宫田行了一个标准的日本军礼。两个人再谈战事,岗本就被宫田宏大的作战计划吸引了。 他在北线时,还没听到过如此缜密而又庞大的作战计划,或许那时候他军衔低,没有资格,也或许,宫田原一郎生来就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人! “太吸引人了!”躺在床上,怀里搂着花枝子,岗本仍然热血沸腾。这热血不是温情脉脉的花枝子激起的,是宫田原一郎伟大的“合围”计划激起的。 “像扎稻草人一样,死死地把支那人扎在一根绳上!”这是宫田原一郎的原话,是在跟他讲完整个战略计划后,两只手比划着跟他说的 “哈!”他也情不自禁地,两手做了一个卡脖子的动作,兴奋地道,“支那猪,一个也甭想活,死了死了的!” “哟西。”宫田原一郎大约觉得他听懂了自己的宏伟计划还有精妙的战术,举起酒杯,朝他走过来,“来,为即将打响的圣战干一杯!” 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请司令官放心,两个月内,我一定拿下谷城跟米粮城!” “哟西,”宫田原一郎摇摇头,“岗本君,两个月太久,中国有句古话,只争朝夕,你明白么?” “明白!” “明白就好,我把13师团交给你,必要时,再派25师团全力支援。另外,我给你引荐一个人,有了这个人,你会如虎添翼的。” 个子比他矮小的宫田原一郎诡秘地笑笑,手指一扣,他身后那扇紧闭着的门忽然开了,里面先是走出两个穿和服的日本女子,紧接着,出来一个面目清秀肤色红润的中国青年男人。 青年男人腼腆地冲宫田原一郎笑笑,又转向他,给他行了一个标准的日本礼。 岗本一愣,他对这种长得像女人的男人没有兴趣,要搞就直接搞中国女人好了。没想到,司令官还好这个。 就在他疑惑的当口,宫田原一郎说话了。 “岗本君,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和田君,他的中国名字叫任天行。他留过日,在我大日本帝国,还有不少生意。” 岗本礼节性地向任天行点了点头。 “我把他交给你,他既是你的翻译官,又是你的作战参谋。” 岗本眉头一锁,从北线来时,他带了最好的翻译官,此人是吃米粮水长大的,但他血管里,却流着正统的日本血。岗本向来不喜欢拿一个支那人做自己的翻译官,他认为靠不住,而且蠢。至于作战参谋,就更离谱了,难道还有比他更会打支那人的吗,他笑笑。 宫田没有在意,走过去,拉起任天行的手:“和田君,拜托你了。” 任天行软绵绵地笑笑,岗本身上立刻起满了鸡皮疙瘩。他发现,这个叫任天行的,不只是笑起来像女人,那双手,更像女人,白皙而肥短,肉乎乎的。宫田握着他,似是有些舍不得。岗本真想说:“这个尤物,司令官还是留着吧。”可他没说,因为他发现,任天行那双貌似清澈的眼睛里,有一股深藏着的恶毒! 恶毒好,岗本就需要这种恶毒! 实践证明,宫田给他推荐的不是一个尤物,而是一个满脑子藏着智慧的人。这种智慧,特别能对付支那人。 岗本所以能不费一枪一炮,就顺顺当当接管谷城,完全得益于这个细皮嫩肉的中国男人。他决然没想到,说起话来扭扭捏捏走路比日本艺妓还要有态的任天行,在中国军界、商界、政界有那么多熟悉的人,一旦打算跟这些人接触,任天行身上那股女人味立刻没了。“他像一个军人哩。”他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国话,跟愁眉不展的翻译官仓野正雄说。 那是任天行秘密跟阎长官身边的亲信接触完,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只要13师团不开枪,驻守在谷城的126师、137师就可以安全撤出谷城,到九龙山一带去。 他抱着试探的口气跟任天行说:“枪还是要开的嘛,不开枪,你那个阎长官怎么肯听我的?” 任天行诡秘一笑,操着流利的日语道:“哈哈,中将高明,枪当然要开,而且要开得猛烈,不过……” “不过什么?!” “可不能伤了阎长官的弟兄,阎长官深爱他的这些弟兄,只要他的弟兄不伤一根毫毛,要多少土地他也给。” “那就看他这些弟兄听不听话。” “中将不必多虑,兄弟我已跟126师、137师谈妥了,天明他们就弃城往后撤,他们也怕跟您中将交锋啊。” 岗本没有笑,如果换了以前,他会毫不客气地发出一片狂笑,而且肯定会说:“支那猪,蠢!”但是这天,他板着脸,一本正经道:“我听你的,如果有什么闪失,休怪我不客气!” 任天行一个立正,笔挺地给他敬了一个礼,告辞走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做。岗本一开始心里还犯嘀咕,怀疑任天行的保证能不能兑现,如果真要兑现,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结果第二天天明,负责监视谷城方面动静的115联队大队长松井板次跑来向他报告:“中将,支那人真的往后撤了。” “哟西!”岗本兴奋得一把推开怀里的花枝子,紧紧裤带,跟着松井出了门。站在谷城西边黄花梁那道高坎子上,他从望远镜里清晰地看到,支那人排着整齐的队伍,往麦河和九龙山那边去了。 “开炮!”他扬起手,冲早已做好准备的炮兵团长龟本次郎少佐吼。 一阵狂轰滥炸后,126师和137师抱头鼠窜,逃出了谷城,垂涎已久的谷城终于到了他手里。庆功宴后,他拉着翻译官仓野正雄的手,醉醺醺地吐出了前面那句话。 仓野正雄心事重重,自从跟岗本离开北线,他两道浓眉就紧锁着没舒展过。 “仓野君,今夜该是我们开怀大饮的时候,怎么,你还在吃他的醋?” 岗本错误地认为,仓野正雄之所以不开心,是因为他带来了这个任天行。“放心,他只是暂时为我们效劳,要彻底征服支那人,还得靠我们自己。” 岗本激动得脸都歪了,仓野正雄依旧阴沉着脸,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岗本不想扫兴,从隔壁房里唤来两个随军艺妓:“拿出你们的本领来,好好服侍他,我要看到他笑。” 谷城到手后,岗本想一鼓作气,迅速挺进米粮山,趁屠兰龙立足未稳,打他个措手不及。谁知娘娘腔的任天行再次找来:“强取不如智取,能一枪不放拿下的城,中将为何要浪费子弹呢?” 岗本这次笑了,从北线到这边时,他对屠兰龙已有了解,这是一个城府很深的男人,对付他,绝不可以抱侥幸心理。 “不,你那套在屠身上是行不通的,支那人并非都听你的话。这个屠兰龙,是硬骨头,得用牙齿狠狠地啃。” 任天行显得非常自负,因为有了谷城这个样板,他的腰杆子比刚来时挺了许多,说话的口气,也不像以前那么毕恭毕敬了。 “中将说得对,屠兰龙是不好对付,但他手下的人好对付。” “你是指那个谭威铭?” 任天行摇摇头,藏而不露地道:“这个就不用中将操心了,总之,你等我好消息。” 岗本不能不等。任天行是宫田司令官派来的,任天行的一举一动,宫田原一郎都清清楚楚。既然宫田都对任天行抱有幻想,他就不能不调整自己的计划。于是他把已经做好准备的特遣队叫了回来,让佐佐木陪着仓野正雄。自己则按照任天行说的,一步步地配合他。 任天行也确实出了力,先是窃取了24师谭威铭和女土匪刘米儿的电台密码,以假电文的方式,想引他们上当,逼他们狗咬狗地先打起来,13师团趁乱取胜。此计未成,任天行又秘密跟阎长官那边接触,想用同样的方式,逼屠兰龙撤出米粮城,可惜都未奏效。时间一天天过去,岗本等得越来越不耐烦。其实他不是一个善于等的人,漂洋过海,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不是为了等。再说,大东亚共荣圈,岂是等来的? “你的,到底有没有把握?”终于,他把任天行叫到跟前,质问起来。 任天行有点心虚,时间是在他手里浪费掉的,如果这场战争,因他失去最好的进攻时机,这罪责,他担当不起。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说:“我任天行说话,向来算数,宫田司令官都信得过我,难道中将……” “好,我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如果还没有结果,你,哪来的到哪去,明白?” “哈咿!”任天行学着日本军官的样子,给他敬了礼,就又匆匆忙忙地执行他的计划去了。 任天行这次的计划,是想借米粮城一个神秘人物的手,暗杀屠兰龙。因为事实证明,借助阎长官那边的势力,并不能逼屠兰龙就范,而且,他发现,阎长官这边,也有了新的变化。126师和137师不战弃城,已经引起各方不满,如果再把米粮城拱手相让,国民党内部,就可能拿唾沫把阎长官淹死了。 任天行说,刺杀屠兰龙,他有绝对的把握。岗本虽然对任天行的海口抱以鄙视,不过他听说,屠翥诚的死,跟这个娘娘腔的男人有关。或许,他真能旧戏重演?如果真要能借助那个神秘人物的手,将屠兰龙干了,哈哈,那是最好不过! 这个神秘人物具体是谁,任天行没告诉岗本,岗本也懒得问。到中国这么长时间,他见过的类似人物实在是太多,如果把他们都记住,他脑子吃不消。 哪知三天过去了,米粮城毫无动静,从米粮城传来的种种消息,却越发让岗本不安。迫不得已,岗本面见宫田司令官。在宫田原一郎用来指挥三军四个联队的那座四合院里,两人密谈了一下午。宫田原一郎告诉他,对任天行,他并没抱百分之百的希望,不过既然他想试,就让他试。 “不费一枪一炮当然好,但是,你我得作好最坏的打算,支那人,并不个个都是孬种。米粮山不只是一个屠兰龙,还有沈猛子跟刘米儿,这两股敌人,照样不好对付。” “岗本明白,沈猛子是共产党,共产党是最不好对付的。”岗本以前碰过共产党陈毅的队伍,吃过苦头,现在一提共产党,仍然心有余悸。 “不,岗本君,这跟共产党没有关系,我说的是沈猛子,他以前是独立团团长,在狗儿山,他拼掉过我一个旅!” 宫田原一郎一提这事,就恼羞成怒,时间虽然过去了几年,他也从当初的一军之长提升为战区司令官,但,“沈猛子”三个字,依然刺一样扎在他心里。相比屠兰龙,对未来这场战争,他更担心的是沈猛子和他的72团。 也是在这个下午,太阳快要西斜的时候,副官送来一份密电,宫田看后脸色大变。 “姓蒋的背信弃义,对我大举进攻了!”他失声冲岗本尖叫。 岗本闻之色变。宫田司令官再三向他保证,驻华日军最高司令部已跟重庆蒋介石达成秘密协议,老蒋的部队只是象征性地对大日本皇军设置障碍,以免遭国人耻骂,怎么现在又大举进攻了? “八嘎,骗局,都是骗局!”宫田原一郎愤怒地砸了桌上的茶具,这封密电带给他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本来就不怎么协调的五官这时已完全扭曲,看上去恐怖极了。 “司令,是不是……”岗本强抑住内心的恐慌,出言谨慎地问。 “马上集结队伍,我要血洗米粮城!” “哈咿!”岗本立身挺直腰板。这一瞬,他的心里居然兴奋地叫了一声,刚才的恐慌一扫而尽。其实那不是恐慌,是突然而至的幸福击晕了他。 对岗本来说,能操起手里的屠刀,无所顾忌地砍向支那人,是再幸福不过的事了。 13师团很快集结完毕,佐佐木的特遣队仍然坚持要打头阵,这也是一个见了中国人便两眼放光的家伙,他曾自吹自擂说,所有来到中国土地上的日本军人,就他杀的支那人最多。 “哟西,一小时横扫一个村子,砍下的头颅562颗,割下的Rx房36对,我的双手都发木了。”这是三年前他在东北战区庆功会上亲口说的。对了,佐佐木对女人的Rx房有一种不知是迷恋还是仇恨的怪异心理,但凡被他糟蹋过的女人,那一对Rx房必会被他割了提走。 谁知就在大军准备出发的一瞬,宫田原一郎突然传来命令。 “掉转枪口,给我把126师、137师先灭了!” “司令官,这……” 岗本甚是意外,宫田原一郎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 “哈哈,岗本君,你太轻信敌人了,你以为他们真的会跟你友好?你在前面跟屠兰龙胶着,这帮蠢猪要是背后捅你一刀,你可受不了。” 一句话点醒了岗本,是啊,怎么这一层没想到,还是宫田司令官英明啊。于是他冲佐佐木的特遣队吼:“掉转枪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把逃兵126师和137师灭了!” 枪声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响起的,出乎岗本意料,他带着13师团赶到麦河边时,先他而来的25师团已经包围了九龙山下的137师。 什么叫稻草人战术,这就是宫田司令官最经典的稻草人捆扎术。 两条有力的绳子一捆,137师和126师就是有再大的反击力,也只能乖乖地受死! 2 126师和137师做梦也没有想到,日本人会卷土重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弟兄们都还在梦里,就算有醒得早的,也懒洋洋地躺在被窝里。枪声猛地一响,吓坏了这些被上司调集到这儿养精蓄锐的国军将士。等他们穿好裤子,提着枪跑出来,已经迟了。13师团和25师团两边夹击,先是用火力炮猛攻一阵,接着用高射机枪和机枪一阵狂扫,麦河两岸尘埃四起,国军将士被炸得人仰马翻,惊叫声响成一片。 岗本一不做二不休,生怕126师组织起有效的反击,命令佐佐木的特遣队全境压上。佐佐木早已憋足了劲,一听岗本让他出击,立时一声令下,武器装备完全占上风的特遣队如入无人之境,126师根本就来不及反抗,有的弟兄甚至连扳机都未来及扣响,就做了刀下鬼。 这一场仗对岗本来说,打得真是酣畅淋漓,从第一枪打响到结束战斗,只用了一天一夜。中途他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126师有一支警卫部队,秘密安排在离麦河口12公里的地方,意图就是防止13师团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但他们还是太马虎了,枪炮响了都有十多分钟,他们才反应过来,等他们赶来救援大部队时,麦河两岸已成一片火海。 不管怎么说,这支六百人的警卫部队总还是替126师挽回了一点面子,凭借地形优势,他们在麦河东岸五公里处,跟13师团旗下131联队对上了,双方整整激战了七小时,终因寡不敌众,警卫队天黑前被赶来增援的第6大队当了活靶子。 麦河这边的枪炮声惊醒了整个米粮山,枪声一响,谭威铭便下令封锁全部交通要道,居民只准进不准出,所有车辆一律禁行,刘集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中午十二点,谭威铭骑着快马赶来,远远地望见,沈猛子正在寡妇坡跟四营长方锦文说着什么,谭威铭冲寡妇坡吼了一句,沈猛子扔下方锦文,快步朝坡下走来。 “到底怎么回事,126师不是……” “不要问了,全让日本人包了饺子!”谭威铭跳下马,指着后边马上的人说,“我把他带来了,完璧归赵。” 沈猛子抬头一看,马上端坐的,居然是政委毕传云。 “没工夫跟你多讲,小鬼子来了两个师团,后面估计还有大部队,我现在要去马鞍坡,乱石岗子就交给你了。” 沈猛子还想问什么,谭威铭一鞭子抽下去,那匹枣红马闪电一般离去了。跟在后面的警卫兵冲沈猛子挤了一个怪怪的眼神,丢下一句:“连马带人送给你了!”然后也绝尘而去。 沈猛子回头望住毕传云,多日不见,毕传云居然胖了,两个腮帮子肉嘟嘟的,泛着红。 毕传云跳下马,理也没理沈猛子,气恨恨地往前沿工事去。等到了寡妇坡,毕传云前前后后把新挖的战壕看了个遍,又走进密林,对着六门迫击炮认真端详了一会,这才转身问四营长方锦文:“就这六门炮?” 四营长方锦文没想到毕传云会在这时候回来,一时有些不适,于是机械地点点头。 毕传云把目光投向沈猛子:“这儿至少应该布十门。” 沈猛子装作没听见,其实他也想多布,可炮从哪来? 毕传云讨了没趣,知道这时候不能跟沈猛子计较,默站了一会,抬腿朝五营的阵地走去。 谷城那边的枪炮声更猛了,沈猛子跟方锦文同时抬起头,朝麦河方向望去。过了一会,方锦文问:“大当家的,不是姓谭的拿他做人质了么,怎么又给放回来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呵斥完方锦文,沈猛子刚要转身,又见四营的战士们一个个伸直了目光,盯着毕传云背影望。沈猛子来气了:“都给我听着,他是你们的政委,哪个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割了你们的舌头!”说完,三步并作两步,追毕传云去了。 沈猛子一直没给72团的弟兄们讲清一件事,谭威铭扣留毕传云,是他跟谭威铭合计好的,双簧。一来,沈猛子怕毕传云回来,又要唠唠叨叨烦他,他怕听那些没用的话,不如借机让他在谭府待着。二来,也是想跟谭威铭亮明自己的态度,他沈猛子是真心实意要跟12师合作,目的就是为了这场恶战,对付共同的敌人。当然,谭威铭留下毕传云,也不仅仅是防着沈猛子,他还有一个目的,演戏给屠兰龙看。这中间,奥妙多着呢,一句两句讲不清。 现在好,小鬼子打过来了,谁也用不着藏着掖着了,毕传云就该回来,继续当他的政委。 好在,从刚才那些表现看,毕传云这些日子在谭府没白待,谭威铭定是给他洗了脑。 沈猛子一边走,一边想,想到妙处,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毕传云回过身,恶恶地瞅了他一眼。沈猛子赶忙说:“别那样,这不安全回来了嘛,反正他又没怎么着你。” “沈猛子,我跟你没完!”毕传云气急败坏骂了一句,转身又往前去。 沈猛子追上来:“老毕,老毕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 “你给我站住!”沈猛子突然就发了火,“你还有理了是不,我不追究你的责任已经是客气你了,你还拿冷脸子给我看。怎么,吃了几天谭威铭的饭,把脾气吃大了?!” 毕传云心里本来就难过,这一趟去12师,算是把人丢到家了,他毕传云当兵到现在,还没受过这等辱。且不说他将来怎么跟旅长唐培森交代,单是眼下跟72团战士见面这道关,他就不知怎么过。刚才在寡妇坡,他是硬撑着的,现在往五营去,也是硬撑着的。他不希望沈猛子跟他说话,他又害怕沈猛子跟他不说话。 沈猛子不埋汰他倒也罢了,沈猛子这一埋汰,他心里的五味瓶立刻就翻了。 “你有种,我毕传云当了俘虏,现在回来了,怎么着,要不要现在开公审会,让弟兄们审判我?”毕传云赌气道。 “你放屁!”沈猛子往前跨了两步,一双眼睛要吃人似的,“你再敢跟我耍驴脾气,小心我把你从这山上扔下去!” 这话骂的,毕传云心里忽然就有了暖意,说实在的,他最怕的,还是见沈猛子。12师师长谭威铭把他从谭府那间客房里请出,让他上马时,他磨蹭了有半小时。那一刻,他脑子里全是沈猛子,他不知道这趟回来,沈猛子能不能容他,会不会把他一脚踹出72团?当时他真有种想法,与其这么丢人现眼地回去,还不如就留在12师算了。还是谭威铭帮他打消了包袱:“上马啊,难道你等着沈团长八抬大轿来接你?” “我不想回去。”谭威铭仍旧磨蹭着,心里一片茫然。 “嗬嗬,心虚了是不,脸皮抹不开是不?放心,老沈不是那样的人,他如果敢对你无礼,我谭威铭怎么把你送回去,再怎么把你接回来!” 谭威铭说的是实话,谭府这段日子,他们两个,由起初的陌生敌视,针尖对麦芒,彼此挖苦到慢慢相容,然后相知,距离缩短了不少。谭威铭很多话,都深深印在了他心里。如果说,毕传云以前对国民党及其各派势力怀有深刻的偏见,这次被谭威铭强行留在谭府,至少把这些偏见给打消了。是啊,光谈主义没用,要紧的,是如何同仇敌忾,把小鬼子赶出去! 这么想着,他重新望住沈猛子,奇怪,有了沈猛子刚才那句话,毕传云忽然有勇气正视他的这个伙伴兼搭档了,也不觉得被谭威铭扣留,是多么丢人的一件事。沈猛子也认真地望着他,目光越来越坦诚,越来越清澈。 “老毕,现在不是咱俩互相斗气儿的时候,你听听,整个麦河都要炸翻了,狗日的阎长官,白白把两个师送给了小日本。亲日,亲日,亲他娘的个头!老毕,你我得合上力,宫田和岗本,不好对付啊!” 一席话说的,毕传云刚刚晴过来的脸立马又阴了,同样的话,他跟谭威铭也谈过不止一次,对眼前这场恶战,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就能赢。 “还愣着做什么,走啊!”又一声巨响传来后,毕传云一把拉过沈猛子,飞速地朝五营阵地跑去。 清新的山风一阵紧一阵慢地刮着,风吹着艾草,瑟瑟作响,间或还有一两股旋风,旋起的尘埃打在战士们粗糙的脸上。这一天的乱石岗子,较往常平静了许多,但这份平静里,分明又孕育着什么。 沈猛子和毕传云挨个查完各营阵地后,白昼已经逝去,暮色将山野严严地罩住。这时候的米粮山,看上去分外苍凉、冷峻。远处的岭,近处的峰,还有丝带一样若隐若现舞在山下的女儿河…… 谷城那边的枪炮声终于停了,一股子悲壮袭来,两个人在寒风中打了一个冷战!这冷战,是为炮火中倒下的国军126师、137师的弟兄们打的。 两个师啊,就这么糊里糊涂做了殉葬品! “该我们了。”沈猛子心里说。 “该我们了。”毕传云心里说。 “该我们了!”72团所有弟兄的心里,都在发出这样的声音! 似乎没有哪一次战斗,比这一次更让人心情沉重,也没有哪一次战斗,会让人这么压抑。带兵打仗这么多年,沈猛子还是头一次出现不安和焦虑。以前说打就打了,从来不去想仗会打成啥样,那样倒也痛快,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就投入了。这一次却有点煎人,隐隐地,还带点恐惧。是啊,说不怕是假话,国军两个师眨眼间没了,可见宫田原一郎的14方面军有多强的战斗力。相比之下,自己只有一个团,这个团还被山下的屠兰龙打掉了将近两个营!好在,这次不是他孤军作战,前面和右翼有谭威铭的12师,河那边,还有屠兰龙的一个集团军。 可,屠兰龙真的会跟谭威铭一样,全力阻击日寇么? 不好说。 侦察兵来来去去好几趟,不断送来13师团最新情况。顺利围剿国军两个师后,宫田原一郎命令25师团留在麦河,清理战场,13师团趁胜挺进,直取米粮城。胜利往往是能带给人巨大鼓舞的,国军如此,沈猛子如此,日军更是如此。刚刚获得大胜的13师团,士气非常之高涨,往前推进的速度异常之快。侦察兵又报,距米粮城50公里、30公里,到20公里时,沈猛子再次接到来自旅长唐培森的急电: “72团沈、毕、白及全体将士:日军第14方面军于一天前血洗麦河,国军两个师全部殉难。眼下日军正以异常速度向米粮山区进犯,我部奉上级命令,紧急赶往白水河,阻击另一股进犯之敌。你团接电后立即撤出乱石岗子一线,将乱石岗子交予国军12师手里,全团进入五峰岭和华家岭布防。师部命令,无论出现任何情况,五峰岭及华家岭均不得丢失,更不得弃守……” 电文还有好长一段,沈猛子看到这儿,无言地摇摇头,将它递给了毕传云。他一边留心前面阵地的动静,一边暗暗观察毕传云。想不到毕传云看了不到三行,就将电文交给了通信兵:“把它收起来,以后凡是来自旅部的电文,都交到石参谋手里,让石参谋处理就行了。” 通信兵困惑地望住沈猛子,沈猛子也困惑地望住毕传云。毕传云释然一笑:“没啥好望的,就这么做吧,眼下咱们谁也指望不上,72团是生是死,命就捏在咱自个手里。另外,你告诉石参谋,国军也是人,就说这话是我毕传云说的。”说完,他抱着望远镜,趴在湿漉漉的土壕沿上观察去了。 沈猛子怪怪地盯着他望了半天,呵呵笑了两声,转向通信兵:“就按政委说的办,除了各战线情况,其他电文,一律送到华家岭!” “是!” 又一个黎明到来时,日军黑压压地出现在乱石岗子石坡下一公里处。出乎沈猛子他们预料,佐佐木的特遣队并没跟前面埋伏的12师73团交火,岗本别出心裁,在离马鞍坡六公里处一个叫老鹰嘴的地方突然止步,让部队休整了两个小时,然后,派佐佐木的特遣队从马鞍坡西边那条洪水沟里摸过来,直接顶到了72团眼皮下,而把马鞍坡交给了井木大佐的第5联队。 马鞍坡和乱石岗子几乎是同一时间打响的,一看佐佐木的特遣队越过了石坡下那片小树林,进入了射程之内,卧在战壕里的沈猛子憋足了劲吼了一声:“弟兄们,打!” 于是,布防在最前沿的四营三个连同时开火,密集的子弹如同愤怒的雨点,飞过战壕前那片空地,朝摸上来的敌人身上射去。佐佐木的特遣队大约还沉浸在麦河一战的兴奋中,没适应过来,子弹都已打在了身上,五六个日本兵相继倒地,才看见他们往隐蔽处躲。四营的弟兄们也许是憋得太久,枪栓一拉开,就收不住了,有几个弟兄甚至提前扔出了手榴弹,让沈猛子狠骂了一通:“眼睛长屁股上了啊,没见鬼子退回去了吗?” 鬼子果然退了,还没打上十分钟,穿过树林的那一小股敌人就又缩头回到了树林里,后面的敌人也不顶上来,刚起的枪声又骤然停下,乱石岗子又回复到寂静中。 沈猛子望望毕传云,感觉有点不对头。毕传云也紧着眉头,显然,他也怀疑佐佐木在耍滑头。可是等了有半小时,第二拨敌人还不攻上来,马鞍坡那边倒是枪声大作,浓烟滚滚,刺鼻的腥土味已朝这边飘来。 又等了半小时,白健江负责的左翼突然开了火,沈猛子扭头一看,那边大约有四个营的鬼子,正密密麻麻地朝白健江他们围过去。 “声东击西!”沈猛子刚说完,就见眼皮底下突然涌出十倍于刚才的敌人,“狗日的,原来是在试探啊!” “都先沉住气,等上了石坡再打!”沈猛子生怕弟兄们激动,敌人数倍于我,这仗不能乱打。他静静地伏在战壕里,目光测算着小鬼子距战壕的距离,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鬼子上了石坡。上了石坡就等于中了计,那石坡是方锦文跟四营弟兄们精心为小鬼子准备的,在石坡中间,他们洒了一种叫松油的玩意,华家岭后面有一大片密密的松树林,树上多的是这玩意,方锦文让弟兄们把松油刮下来,再用水稀释,然后泼洒在石坡上,上面撒上一层薄薄的土。小鬼子初来乍到,自然不知其中有诈,等他们发现不对劲时,前面百十号鬼子,双脚已让松油粘牢了。 “打!”沈猛子一声令下,前沿阵地的二连三连还有机枪连噼里啪啦就开了火。冲锋枪、机枪、步枪交织成密集的火力网,冲在前面的日军当头挨了一棒,瞬间倒下一大片。 佐佐木的特遣队也不是吃素的,连续两次冲击失败后,立刻调整了策略,他们避开石坡,从石坡两侧向沈猛子他们发起了攻击。霎时,炮声、枪声响成一大片,乱石岗子陷入了火海中。 又是半小时后,沈猛子正打得过瘾,突然发现,日军更多的人马,从寡妇坡右下方的洼地里冲过去,凭借着后方火炮的掩护,向五营七营发起了攻击。 “不好!”他大叫一声,将寡妇坡交给毕传云,他带上警卫兵苏武子,飞速朝五营阵地跑去。 尽管72团准备充分,但真的跟佐佐木一交手,还是发现自己力量弱了点。不只是力量弱,布防上也确实存在问题。都以为日军会采取正面强攻的战术,哪知佐佐木老奸巨猾,表面上是采取正面进攻,其实他把最猛烈的炮火还有最精锐的战斗力,都埋伏在两翼。相比四营,布防在左翼的二营和右翼的五营七营,反倒成了火力的中心。 战斗打得异常艰苦,凭借地形上的优势和相对坚固的工事,沈猛子他们连续打退了敌人五次进攻。但在敌人猛烈的火炮攻击下,他们也不得不往后退守了三里地。到天黑时分,敌人的第六次进攻被打下去了,弟兄们苦战了一天,口干舌燥,眼里都在冒火,但没一个人的精神敢松懈。相比之下,佐佐木受创更重。 佐佐木所以避开马鞍坡的73团不打,自告奋勇跑到前面来碰72团,不能不说他打了小算盘。佐佐木在岗本手下,是个特殊的人物,他跟岗本既有深厚的交情,又有战场上的生死之交,加上他的特遣队进入中国后,屡建战功,宫田司令官对他非常赏识。这次让他进入13师团,也是宫田司令官的主意。宫田司令官将他誉为一把锐利的尖刀,说这把尖刀所向披靡,无所不能。他要把这尖刀,插进米粮山,插进屠兰龙和沈猛子心脏正中。只有这样,消灭11集团军控制米粮城进而控制整个米粮山区的计划才能实现,也只有这样,大日本帝国军人的铁靴,才能以横扫一切的气概,踩踏到他想踩踏的任何一片土地上。 可惜佐佐木太过自大太过轻敌了,他以为,盘踞在五峰岭上的72团不过是一支草莽,沈猛子也只是徒有虚名,特别是被312旅收编后,这支队伍的战斗力早已不如从前,加上又跟山下的43旅内熬了将近半年,应该是人疲马乏,弹尽粮绝。他挑这个软肋打,一是想争立头功,二来,他也看中五峰岭还有华家岭这两块风水宝地。把沈猛子的72团轻松吃掉,五峰岭和华家岭就是他佐佐木的,到那时,他居高临下,再对城内的屠兰龙发动攻击,就易如反掌了。 可惜,佐佐木算错了,沈猛子并非浪得虚名,72团也远没他想的那么草包。一天激战下来,他的损失是72团的三倍还多。天黑时分,佐佐木不得不下令,暂停攻击,退回谷河边上,重新调整进攻计划。 3 枪炮一响,位于梅园的屠府立刻紧张起来。三天前,屠兰龙已将自己的指挥部搬到了梅园前面第二排平房里,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方便各级指挥官找他。梅园太深了,如果穿过前面两个院子还有后花园到原来的指挥部,会浪费掉不少时间,而且对梅园的安全也不利。不如索性搬到前面,会省许多事。 指挥部里空气紧张,从麦河那边打响后,屠兰龙就将自己的几个亲信还有原来跟义父有过生死之交的几个师团长叫到了指挥部,大家聚在一起,密切关注着日军13师团还有25师团的动向。麦河那边枪声静下来后,屠兰龙更是在梅园腾出六间房,将老团长顾善义他们的指挥中心也临时挪到了这里。副官腾云飞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瞅个没人的时间问他:“把大家集中在一起,将来打起来,怎么指挥啊?” “打,跟谁打?”屠兰龙漫不经心地望住腾云飞,用一种怪怪的口气问。 这话问出腾云飞一身汗。还能跟谁打,日本鬼子都到了眼前,少司令怎么还问这样的话? 等谭威铭的12师跟鬼子接上火,屠兰龙的表现就更令腾云飞吃惊。他把十个师团长召集到指挥部,什么也不说,只是盯着墙上那张作战图看。谭威铭和朱大泉打退鬼子一次进攻,屠兰龙就在马鞍坡的位置插上一面小红旗,打退两次,就插两面。插完,就怔怔地望住地图,望得在座的十个师团长身上直起冷汗。谁都猜不透,屠兰龙心里到底想什么,按说,12师一交火,米粮城就该全民动员,进入一级战备警戒。可屠兰龙不,那边战火纷飞,这边,屠兰龙下令一切照旧,店必须得开,学校照常上课,就连马家班的戏,也雷打不动照演不误。唯一不同的,是通往器具厂的两条道全部封了,新组建的炮兵旅,开进了器具厂那边。 第一天就这么闷腾腾地过去了,晚饭时间,报务员再次送来一封急电,这一天,长官部先后发来十二封急电,都是通告前面战况的。通过电报得知,除麦河到米粮城遭遇日军第13师团和25师团外,苏家山一带,红谷一带,都发现了进犯之敌。特别是离大同120公里的忻州附近,已经发现日军第39军在活动,种种迹象表明,日军对华大规模的侵略已经开始,一场血战将不可避免地在全国打响。 “念!”报务员站了很久,屠兰龙才说。 报务员胆怯地看了屠兰龙一眼,这是她今天第十三次听到同样一个字。往常有电文,她都是直接交到副官腾云飞手上的,今天腾云飞也显得坐立不安,她只能硬着头皮念。 兰龙并11集团军众将士: 半小时前,我部主力173师及129师在太谷和长治已与日军交火,战事惨烈,日军丧心病狂,我173师及129师奋力阻击,击退日军数次进攻,击毙敌指挥官一名,消灭鬼子五百余人,可谓旗开得胜,壮我军威。长官部命令,11集团军必须做好应战准备,随时听候长官部命令。 阎锡山 报务员念完,挺直着身子,等屠兰龙发话。 屠兰龙摆摆手,跟前十二次一样,示意报务员回去。报务员刚走到门口,屠兰龙忽然叫了一声:“等等。” 报务员只好再次转过身,诚惶诚恐地望住屠兰龙。 “回电!” 屠兰龙边踱步边口述电文:“阎公,电令已悉。137师及129师不愧阎公亲自栽培,痛击敌寇,是为楷模。日军13师团已逼近我米粮城,我等已做好回击准备,望阎公放心,11集团军定以137师及129师为榜样,对敌予以痛击,让岗本有来无回!屠兰龙。” 在座的十位师团长听完,心里长舒出一口气。看来,少司令痛击日寇的决心没有动摇,战前召他们来,只是想稳定军心而已。谁知报务员刚走,屠兰龙就说了一句让十位师团长泄气至极的话:“天色不早了,大家吃饭吧,晚饭后西坝子有好戏,我请诸位看戏。” 这个月光暗淡空气中弥散着浓浓硝烟味的令人骚动不安的夜晚,已经被安排进梅园的十位师团长被四辆军车准时送到了西坝子的戏园子。这种时候,谁还有心看戏?戏园子里冷冷清清,就连最爱凑热闹的刘裁缝他们也没了人影。有消息说,处决恒通米店的孙掌柜后,城里的掌柜们还真交出不少囤积的货,其中广仁药店老板齐济天拿出的药最多,成箱的药被后勤总管老洪他们搬走后,齐掌柜的姨太太们捶胸顿足,大骂老天爷不开眼,攒了五六年的药,说没就没了。大和钱庄的钱掌柜居然也囤积了一批药材,都是战时急救用的。裁缝铺的刘裁缝更是别出心裁,他从太原那边弄来一批担架,还有止血浆什么的,藏在他乡下弟弟那里。何会长带着孟兵粮他们到乡下把东西拉走后,他竟一口气咬出商会不少人,这一查下去,才发现,商会是囤积物资事件的罪魁祸首,没有何会长的明示或暗示,这些掌柜们,怕还没这么大的胆。孟兵粮一声令下,将商会何会长丢进了监牢。 “杀了好,这帮贪得无厌的东西,明摆着是给日本人当帮凶么。”戏还没开演,师团长们触景生情,谈起了商会和掌柜们的一些事。 “我听腾副官说,囤积的还不只是粮油和药品,还有煤油、棉花。”来自云水间的顾善义忧心忡忡道。 “可惜了老司令,一生谆谆教导,却教导下这么一个结果。”121团老团长更是满腹心事,这些日子他是格外地怀念老司令。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目光隔空儿往戏台那边一扫,奇怪,今晚的马家班,好像毫无准备啊。正纳闷间,就见手枪队长吴奇带着几个弟兄,急匆匆来到戏园子,先是跟台下一条腿的老唐低声耳语了一阵,接着走上扶梯,来到包间:“对不起,少司令临时有事,来不了啦,司令部让我带众长官去一个地方,车子在外面等着,请众长官上车吧。” 长官们满脸惊诧,不明白吴奇此举意味着什么,但又不敢违抗,磨磨蹭蹭中,终还是上了车。 这时间,屠兰龙正站在梅园后花园那座别致的望月亭下,今晚是没有月亮可欣赏的,星星也被乌云遮蔽,梅园朦朦胧胧,罩上了一层神秘。屠兰龙的心里,也笼罩着另一层神秘。他把十位跟自己和义父关系紧密的师团长召到梅园,并无实际性目的。出此招,完全是为了将来的战局。这一场恶战,屠兰龙做好了两到三年的准备,当然,打得好,或许一年不到也就结束了。但结束并不意味着他就可以消停,日本人一天不撤出中国,他屠兰龙就甭指望能消停。就说眼前这场恶战吧,13集团军表面上士气高涨,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这阵就学谭威铭那样,跟小日本交上手。可真要打起来,怕是有不少人要做缩头乌龟。昨天他已听说,第6师师长池少田秘密派人出了米粮城,至于去了哪,不得而知,但他想,十有八九,是找阎长官去了。池少田当年就在阎长官手下,混个团长,后来因为睡了顶头上司胡旅长的姨太太,被胡旅长的副官逮了个正着,怕杀头,于是连夜带着自己的弟兄逃出了米脂山。后被胡旅长追杀,迫不得已,才投了义父。当然义父收下他,是有条件的,就是管好他裆里的东西,再不能惹事,更不能睡弟兄们的老婆或姨太。义父当时有句话,很经典:“你睡别人老婆的时候,指不定,你老婆也在别人怀里,这种事,想来还是你不划算。所以大家还是管好裆里的东西,别乱睡,这样天下就太平了,你也就不用四处投靠别人了。”据说池少田当时指天发誓,说再犯这种愚蠢错误,让义父阄了他。义父笑说:“劁猪我会,但阄人我还没干过,也不想干。你要是犯了,我给你一把刀,你自个解决。” 这以后,池少田是不睡弟兄们老婆了,但他四处找女人,他那个师部,简直就成了窑子。义父念他带兵还行,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不大过问。屠兰龙现在才发现,义父所标榜的太平盛世,不过是自己给自己绘了一张蓝图,挂在墙上行,真搬到这个世界上,难。米粮城虽说风调雨顺,平平安安,但这太平是假的,粉饰的。真要遇到风吹草动,这太平,怕禁不住一枪一炮。 当然,也许是他多虑,这些天,他的脑子总在胡想,很多不可能的事,往往被他想得比现实还真实。 罢罢罢,屠兰龙本来是想撤换掉池少田的,这种人,将来怕要误大事。就跟恒通米店的孙掌柜一样,不杀,实在扭不转乾坤。又一想,临阵换将,兵家之大忌,只能把不满埋在心里,把担忧写在心里。把顾善义他们弄进梅园,就是想琢磨琢磨,这些人,到底什么想法,将来能不能靠得住?还有,也想借机试探一下,那些跟他和义父远的,比如池少田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不这样不行啊,毕竟他不是义父,米粮这片土地上,他只是个陌生客。 强龙压不了地头蛇,他忽然又记起这句俗语。 一阵风吹来,地上的花草瑟瑟作响,一股清新的香味扑鼻而来,撩得他心里痒痒的。屠兰龙这才发现,春意已经很浓了。 大同那边呢,春意是否更浓? 忽然地,屠兰龙就又想起了茑茑母女。朱宏达离开米粮城已经好几天,一点消息也没,不知道军机处长黄少勇说的那个人,找到没有?上帝保佑,茑茑母女可一定要安全啊,要不然,这仗不用打就已败定。 屠兰龙心里再次漫上一层惆怅,思念如同藤蔓,爬上了他的心头。 屠兰龙离开望月亭,往梅园深处走了几步,蓦地,他看见一个人影,就立在梅园深处,古槐树下,亭亭玉立。她曼妙的身影,还有跟他一样的怅然状,一下就把他的心攫住了。 是赫英英。这个调皮古怪任性好动的女子,这些天可没少难为他! 屠兰龙隐瞒不了自己,对这个贸然闯进他生活的女子,他有种说不出的喜欢。这是一种奇怪的感情,真是怪得很,屠兰龙反反复复问过自己,喜欢她什么呢,长得像茑茑,还是她来自老家坝子营?这些都有,但好像也不尽是。就算长得像茑茑,也没必要为她睡不着觉啊,毕竟人家还是个孩子嘛。 屠兰龙笑笑,他还是生平第一次,被茑茑之外的另一个女人所惑,所不安。 一开始,屠兰龙是想让赫英英当报务员的,这样就可以天天见到她,但试了一下,不行,赫英英对电台一点感觉没有,手一触发报机,就不由得抖,惹得副官腾云飞犯急,这么灵巧这么胆大的一个妹子,怎么见了发报机就发怵呢?后来屠兰龙说,让她到卫生队去,做护士总行吧。还真巧,赫英英在老家坝子营,是学过一点医术的。她父亲赫掌柜也是个思想开化的人,有次运货途中,被土匪抢劫,是驻守在那儿的部队救的他,他回来后便执意要让女儿学医,还像模像样请了一个郎中教她。赫英英煞有介事学了半年后,迷恋上了新思想运动,这才把医扔开了。 赫英英到了卫生队,起初几天还行,满身是劲儿,又蹦又跳,跟卫生队长曹兰她们也处得好。前天晚上,赫英英突然找到腾云飞,哭哭啼啼说,卫生队她待不下去了,队长曹兰排挤她。腾云飞叫来曹兰,一问才知,排挤完全是赫英英自个说的,曹兰只不过让她下连队,赫英英突然就不高兴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腾云飞有点烦这个多事的丫头,但一想少司令屠兰龙那暧昧的目光,又把不满收起来,认真问她。 赫英英也不遮掩,很直率地说:“我想在少司令身边,干什么都行,哪怕给他洗衣服。” “衣服不用你洗!” “那我就给他做饭,我做饭手艺可好哩,不信我做给你看。” “饭也不用你做,梅园有厨师,手艺比你强。” “那可不一定,我在老家的时候,每月都要给我爸和我妈做一顿酸汤鱼,少司令是我老家的人,他一定爱吃酸汤鱼。” 腾云飞哭笑不得,一月做一顿,那少司令不得饿死?!实在磨不过她,腾云飞只好把事情报告到屠兰龙那里。出乎意料,屠兰龙这次没训斥他,想了一会道:“先把她留在梅园,随便找个事让她做。” 腾云飞这次安排给赫英英的活,是帮着整理老司令的书房。书房在梅园最里边,屠兰龙原本是不想让人动书房的,但眼下这局势,不动又不行,日本人的炮火可不管你是老司令的书房还是百姓的伙房,想炸时照炸不误。 屠兰龙把自己的身子隐在花园那棵硕大的银杏树下,目光一动不动望住赫英英。 还是义父说得对,身边有个漂亮的女人,心境就是不一样。才欣赏了一会儿,他的心就不那么郁闷,关于战事带来的种种不安还有烦恼,全都因了这个影子的出现,淡了。后来他走出花园,故意咳嗽了一声。 咳嗽声惊着了槐树下的赫英英,她警觉地转身,同时问出一声:“谁?” 屠兰龙装作才发现她,惊讶道:“是英英啊,这么晚猫在这儿干什么?” 心里一直想唤的英英两个字,就让他这么顺畅地叫了出来。 赫英英脸兀自一红,显然,屠兰龙这声称呼触动了她,她头一扬,捋了捋头发:“报告少司令,我在想一个问题。” “哦,什么问题?”说着话,屠兰龙到了赫英英身边,一股清香沁着了他,是女儿家身上特有的味道,同样的香味,若干年前,他在茑茑身上嗅到过。 “我……我不敢说。”赫英英往后退了小半步,一双眸子瞪得大大的,盯住屠兰龙。 “什么话不敢说,我这儿,可没阻拦谁说话。” “那……我就说了?”赫英英歪了下头,奇怪,连她歪头的姿势也像茑茑。真是见了鬼,怎么老想起茑茑,屠兰龙对自己有些失望。 “我在想,刘集那边已开了火,少司令这里,怎么异常安静?” “安静?”屠兰龙没想到赫英英会说出这么一个深刻的问题,一时语塞。 “我原想,刘集一开火,整个米粮城就会行动起来,可我看到的不是这样。打牌的打牌,看戏的看戏,那些生意人,照样在赚钱。” “这有什么不好吗?”屠兰龙反问道。 “当然不好,日本人都打到家门上了,少司令您……” “我怎么了?” “你还像个没事人!” 赫英英伶牙俐齿,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一股脑儿,就把心里的不满全说了出来。 屠兰龙只能笑,干笑,笑完,他问:“依你之见,我该当如何?” “打啊,这还有啥犹豫的,全城的百姓都在等您下令呢。少司令,你不会眼睁睁看着谭师长他们挨打吧?” 屠兰龙心里蓦地涌上一层不快,但他忍着,为了不扫兴,他说:“谁告诉你这些的?” “没人告诉我,是我自己想的。”赫英英越来越放肆了,大约她还不知道,在少司令面前,很多话是不能讲的。 “你还想到什么?” “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少司令,你说,是不是我白崇拜您了?” 屠兰龙像是让赫英英喂了一根鱼刺,这丫头,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再次咳嗽一声,想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没想这个时候,阮小六慌慌张张跑来了:“报告司令!”阮小六一看赫英英在场,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说!”屠兰龙火气十足地说了一声,不知道这火是冲赫英英发的,还是冲慌慌张张的阮小六发的。 “刚刚接到12师消息,日军第六联队第七联队秘密向刘集靠拢,意图在今晚向我发起攻击。马鞍坡那边,鬼子又增了一个炮兵团。” “谭威铭呢,他怎么说?” “谭师长眼下还在马鞍坡,12师副师长庄国雄请求司令部支援。” “胡闹!”屠兰龙愤愤地扔下两个字,撇下赫英英,脚步急促地朝指挥中心走去。 赫英英想跟上来,阮小六霸道地瞪她一眼:“少添乱!”说完,紧追着屠兰龙去了。 赫英英心里,莫名地就涌上一层失落。这一刻,她多么想紧跟着少司令,投身到火热的战斗中去啊…… 4 当晚并无战事,可是第二天拂晓,城内的百姓还在酣睡中,日军的炮火便打响了。 第一天受挫的岗本这次是发了狠,进攻从三个方向同时打响,除佐佐木的特遣队继续攻击沈猛子外,马鞍坡这边又增加了一个团的兵力。另外,昨夜悄悄摸到刘集前沿的第六联队和第七联队也同时跟12师交上了火。 马鞍坡这边打得格外惨烈,日军几十门重炮炮口从马鞍坡下的树林中伸出,迂回到马鞍坡两翼的鬼子兵也支起了小钢炮,五时三十分,岗本一声令下,重炮和小钢炮同时开火,霎时,马鞍坡陷入到一片浓烈的硝烟中。 师长谭威铭昨晚便回到了师部,副师长庄国雄连着打了几通电话,说第六联队和第七联队目标直冲刘集,刘集的百姓已开始连夜往城内跑了,马头桥和石桥被挤得水泄不通。谭威铭不敢大意,敌人一旦对着集子上的百姓开火,后果不堪设想。 马鞍坡就剩了朱大泉的73团。 敌人的炮火实在是太猛了,岗本像是憋足了劲,要用炮火炸翻马鞍坡。尖啸的炮弹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在马鞍坡的上空。几分钟后,前沿的战壕便藏不住人了。朱大泉命令弟兄们往后撤,退到第二道防线内。一营长汪小南顶着一头炮灰,固执地不肯离开战壕,他身边的弟兄跟他一个模样,猛烈的炮火压得弟兄们头都抬不起来,只能蜷缩着身子,往土壕里钻。有的士兵衣服被弹片划破,有两个弟兄脸上开了花,血和泥土混合在一起。手抱机枪趴在战壕边的那个小士兵让炮弹炸飞了一条胳膊,疼得哇哇叫喊。朱大泉扫了一眼,知道第一道防线守不住了,再守,就会变成敌人的炮灰。他扑过去,冲一营长汪小南命令:“马上带弟兄们往后转移,第一道防线放弃!”汪小南刚说了声我能守住,一颗炮弹就在离他们不到三米的地方炸响,警卫兵一个鱼跃,将朱大泉扑倒,一股火光腾起,紧跟着响起炸雷般的巨响。朱大泉只觉脑子里嗡一声,差点就失去知觉。等他爬起来时,身上的警卫兵不见了,他冲硝烟弥漫的天空喊了几声警卫兵的名字,汪小南跌跌撞撞跑来:“甭喊了,他让炮弹炸飞了。” “马上给我撤,听见没!” 汪小南这次没敢顶嘴,带着一营的弟兄们乖乖撤到树林后面。赶上来迎接他们的二营长雷黑子冲朱大泉喊:“团长,这样不行啊,敌人炮火太猛,我们的机枪根本派不上用场。” 汪小南也说:“团座,这样打下去,不用开枪,阵地就全丢了。” 朱大泉也是心急,他还惦着刚才被炸飞的警卫兵,那小子才17岁,当兵到现在,还没打过仗呢,原指望这次能在炮火中练一下胆,哪知…… “都给我闭嘴,退回到树林中去!” 一阵狂轰滥炸后,炮火渐渐稀落下来,伏在战壕里的弟兄们终于可以抬起头了。朱大泉扫了一眼身边的弟兄,嘶哑着嗓子说:“一营向左,二营往右,其他营原地不动,敌人马上会反扑,都给我留点神。” 话说完没五分钟,就见黑压压的鬼子从三个方向朝他们涌来。仗着有火炮的掩护,今天的鬼子兵进攻速度格外快,还未等一营的弟兄找好位置,跑在前面的鬼子已冲他们开枪了。弟兄们也是被刚才那嚣张的炮火激怒了,鬼子兵刚进到射程范围,就齐齐地扣响了手里的家伙。 瞬间,激烈的枪声取代了轰隆的炮声,树林前面那片小山坡上,子弹打得地面直冒白烟,猖狂的鬼子兵不断地倒下,但小鬼子一点不畏惧,岗本给他们下了死命令,此役,必须拿下马鞍坡,擅自后退者,格杀勿论。他们踩着同伴的尸体,蝗虫一般往前扑。 前面正打得火热,两翼的敌军又涌了上来,一营长汪小南马上带领弟兄,往左翼打。机枪声狂扫一片,盒子炮、短枪也派上了用场,手榴弹不时地从战壕中飞出,阵地上狼烟四起,尘埃滚滚。 相比马鞍坡,刘集这边的战斗,又是另一番景致。日军第六、第七联队也是采用同样的方法,先是用火炮猛攻,炮弹越过刘集东面的斜坡,炸响在离刘集不到一公里的黄花冈上。布防在黄花冈的是12师158旅和162旅,这两个旅是谭威铭手下战斗力最强的,之所以把他们布在黄花冈,就是要防止日军从正面形成突破。 密集的炮火轰炸在黄花冈上时,158旅和162旅的弟兄们并没做任何反击,黄花冈虽是一小山冈,但冈下是多年形成的一大片洼地,洼地前面,是被当地人称为太平湖的一处湖泊。湖泊虽然不是很大,但足可以抵挡日军从正面畅通无阻地杀过来。 昨晚谭威铭已经下了死命令,要求158旅和162旅一定要把敌人消灭在太平湖,绝不能让鬼子的脚步越过湖泊一步,更不能让鬼子的炮兵团往前推进,因为炮兵团只要过了太平湖,炮弹就能直接落到刘集了。 “誓死捍卫刘集,直到全师战死!”这是昨晚谭威铭在紧急动员会上发下的誓言。为配合158旅和162旅,谭威铭又紧急调集原来布防在刘集中心的两个团,其中就有侯四的117团,补充在黄花冈两边的小山峦上,以防敌人从侧翼发起进攻。 日军狂轰滥炸一通后,尝试着往前扑了,小鬼子刚刚摸到太平湖两边的草地上,轰隆隆的炮声便响起来,这炮声不是13师团的,而是布在黄花冈后面的第五炮营的。呼啸的炮弹掠过黄花冈,不偏不倚落在日军中间。日军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响起炮声,还未明白过来,就被猛烈的炮火炸成了肉片。也有想活命的,抱枪跳入了湖中。太平湖下面布满了水草,鬼子在水里没挣扎几下,就被杂乱丛生的水草缠住了双腿。冈上的弟兄们点射似的,一枪结束一个。不出十分钟,日军第一次进攻便被打垮,两边草地上横七竖八摆了数百具尸体。日军一看进攻受阻,刚刚熄灭的炮火再次轰响,黄花冈立刻被炸得尘土飞扬。敌人像复仇似的,密集的炮弹雨点似的落在战壕前沿,飞起的弹片还有尘埃快要把战壕填满了。158旅旅长钟北山一看情况不对劲,命令后面的第五炮营调整目标,冲小鬼子的炮兵开火。 五分钟后,敌我双方的炮兵对上了。第五炮营使用的火炮,正是大坝器具厂自行研制的,一开始炮手还有些不适应,炮弹不是偏左就是偏右,怎么也对不准日本炮团的位置。钟北山连骂几句脏话,亲自跑过去,一脚踹开最前面的那个炮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司令研制的炮,到了你们手里,连迫击炮都不如。” 钟北山最早就是炮兵出身,老司令屠翥诚研制这种超长炮筒的火炮时,还专程请他在器具厂干了两个月,这种炮的杀伤力远比常规军配备的轻型山炮要猛,比山下日本军的70毫米九二式步兵炮也差不到哪里,只是瞄准系统相对粗糙一点。钟北山边摆弄边粗声吆喝其他几位炮手,让他们照着自己说的做。第5炮营这些炮兵是钟北山手把手专训过的,应该说作战水平还不错,只是这些年一直没有战事,实战经验少得可怜。刚才冲太平湖两侧的草地打,他们还能凑合,反正只要炮弹落在草地上就行,这要专门对准日军炮团,难度就有了。好在经钟北山连呵斥带示范,他们的感觉又回来了,再打,目标就较刚才准了许多。 双方炮兵对打了十多分钟,日军的炮火明显弱下去,钟北山心里高兴,他相信日军炮团配备的九二式步兵炮并不会太多,只要能打掉五门,就是胜利。 又是二十分钟后,日军那边先停了火。钟北山狂笑一声:“哈哈,小鬼子终于让我们压下去了。都给我听好了,省着点炮弹,炮弹打光了,都得送死!” 钟北山并不知道,刚才那一阵对攻,日军炮团受损惨重。日军印象里,中国军队的炮击能力是很弱的,装备更是可怜,一个师也就那么十来门山炮再加上少量的迫击炮,炮兵素质更是差得一塌糊涂。所以他们每到一处,习惯上都是先凭借强猛的炮火轰炸对方工事,然后在炮火掩护下,发动阵地进攻。没想到这一次在米粮城,竟然遇到中国军队强有力的炮火阻击。第5炮营第一次击退日军进攻,指挥官板田大佐便气得哇哇大叫:“八嘎,支那人,山炮!”等第5炮营的炮弹掠过太平湖,掠过他们用来隐藏的小山峦,弹无虚发地砸向他的炮兵阵地时,板田大佐的眼睛都歪了。板田压根就没想到中国军队有这么强的火力,更没想到山上的158旅会突然给他来这一手,他顿时陷入了被动挨打的凄惨境地。板田一边叫喊着:“隐蔽,隐蔽!”一边又挥舞着军刀,“还击,给我还击!” 但是无论板田怎么挣扎,日军炮团还是没逃过一劫,他们在毫无准备中,甚至在必胜的信念中,被山上的第5炮营打了个稀巴烂。布在山下的二十门九二式步兵炮,七门被打断了炮身,另有两门,居然炸得找不见了。弹药箱起了火,将炮兵卷起来,飞到了空中,再次落地时,又被第5炮营的炮弹重新掀起。炮兵阵地上一片火海,这火海一半是第5炮营炸起的,一半,竟来自小鬼子自己的弹药箱。 “八嘎,八嘎!”板田完全疯了,战斗刚刚开始,大日本帝国军人的威风还没打出来,炮兵团就给他丢人现眼,这等耻辱岂是他能受得了的?板田乱舞着军刀,气急败坏地想一刀砍掉炮兵团长的头! 炮兵大队长更是恼羞成怒,捂着鲜血四溅的头,暴怒的狮子一般吼道:“大佐,上当了,情报的有误,支那人的炮火,完全超出想象。” 一个中队长拖着一条伤腿,跑来跟他请示:“火力太猛,再战下去,炮兵大队会遭更大的殃!” 板田掏出枪,不容分说,一枪结束了这个怕战的中队长。但这也挽回不了他的面子,迫不得已,板田命令熄火,炮兵团迅速转移。 发生在黄花冈的这场炮火阻击战,一幕不漏地进了屠兰龙的视野。战斗打响时,屠兰龙带着阮小六几个,登上云水间那座高高的假山,手握高倍望远镜,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日军炮火对黄花冈狂轰滥炸时,屠兰龙的双手是抖着的,脸上的表情一阵比一阵难看。等山冈上的第5炮营奋力向小鬼子还击时,他抽搐的双肩才慢慢平静,很快,他的双肩又抖起来,那是兴奋的抖,快乐的抖。战火彻底平息后,屠兰龙收起望远镜,意犹未尽地看了眼身边的黄少勇。 军机处副处长黄少勇也是一直手捧望远镜,谷河对面的这场阻击战,令他热血贲张,天虽然有些许凉意,他的头上脸上,却是热汗淋漓。 “打得好,打得过瘾啊。都说11集团军坐享太平,我看他们才是坐享太平。”黄少勇抹把汗,心情激动地盯住屠兰龙。 屠兰龙什么也没说,他本来不想让黄少勇出现在这里,但黄少勇非要来,他也就点头同意了。想想,自赵世明离开米粮城回大同后,黄少勇一直窝在梅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面对那张作战图,拿一支笔在上面涂涂画画,可能他也是闷了。但对黄少勇这番感慨,屠兰龙似乎不感兴趣。众人还在翘首巴望着黄花冈,他的脚步已走下假山,往云水间六号厅去了。黄少勇跟阮小六相视一眼,脚步快快地跟了过来。 云水间六号厅里坐满了人,除请到梅园的十位师团长外,今天还请来不少新面孔,其中就有新上任的炮兵独立旅旅长左相伟,此人不到30岁,方脸,浓浓的两道眉,一张典型的美男子面孔,不过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刚气。挑他做炮兵旅旅长,也是屠兰龙深思熟虑了的。一来他曾在炮兵学校学习过,懂不少专业知识;二来,此人以前在国军23集团军担任过炮兵营副营长,后来一次战斗中受伤,被大部队甩了,在一座小镇子上养好伤后,正好遇上屠翥诚北进,他愣是靠自己的固执劲,缠着进了屠翥诚的队伍。还有一层关系,此人跟129旅旅长赵世明是旧交,在同一个战壕里趴过。凭着这几点,屠兰龙最终决定由他出任炮兵旅旅长。从这些日子的表现看,屠兰龙的决定是正确的。那个晚上,阮小六带着十位师团长,就是去看新组建的炮兵旅。这是屠兰龙突然萌生的主意:“让他们去看看,我屠兰龙到底在做什么。”十位师团长观完炮兵旅的演习,纷纷伸出大拇指:“了不得,有了这支炮兵旅,我们心里稳当多了。” 可屠兰龙心里不稳当! 日军这才来了一个师团,不到三万人,真正的大部队还在后面。而且,到现在,宫田司令官也没暴露他的作战目标,表面看,岗本中将和他的13师团是冲着米粮城来的,仿佛一口气要吞下米粮城,但为什么要把佐佐木的特遣队顶到沈猛子那边,而不是直接来攻打米粮城?还有,25师团为什么不迅速跟进,而是驻守在谷城,这不像是一口气吞掉米粮城的样子啊—— 如果宫田司令官只是借一条道,穿过米粮山,11集团军该不该全力围阻?这种可能虽然小,但不是没有。傅将军的话又在他耳边回响:“作为军事长官,首要的任务,是保一方平安。我不想看到米粮城陷入到战火中,最终变成炮灰,让老百姓生灵涂炭,这也是屠老司令的意愿啊——” 可米粮城安宁了,别处呢?日本人的铁蹄一旦踏过米粮山,很可能就畅通无阻,到那时,小鬼子会不会掉转头来,两边合围,麦河的悲剧,是否会重演? 一系列问题困扰着屠兰龙,让他陷入欲断难断的困境。他不是不想打,可这仗到底怎么打,怎么才能既保证百姓的安全又能将小鬼子消灭在米粮山?还有,一旦全面开火,阎长官那边,支援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别人可以不想这些,他屠兰龙不能!他肩上担的,不只是11集团军的生死,还有米粮山百万民众的安危啊—— 他所以反反复复把下级军官还有孟兵粮他们召来,重要的原因,是他对这支队伍,没有充分的自信!如果是在24师,他会毫不犹豫地打响第一枪,但这是米粮城,是义父的地盘! 云水间六号厅静静的,长官们脸上全都一个颜色,这颜色是被刚才那炮火染的,尽管长官们并没到那座假山上亲眼看一看刚才的炮火,但大家都长着耳朵,轰鸣不止的炮声,早把他们的心给炸翻了。 “大家都说说吧,这仗到底该怎么打?”屠兰龙忍了几忍,终还是把不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万没想到,这一天,除了炮兵旅旅长左相伟慷慨陈词一番,其他长官,全都选择了缄默。怎么会缄默呢,屠兰龙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沉默到后来,倒是屠兰龙原本没抱指望的182团团长范子义放了一个冷炮:“咋了,都怕了是不?我范子义不怕,182团不怕,少司令,下令吧,我姓范的手早痒痒了!” 屠兰龙的目光反复地扫在十位师团长和范子义脸上,扫到后来,他把自己扫失望了,真的好失望。 会议结束回到指挥部,黄少勇问他:“你心事这么重,到底为了什么?” 屠兰龙苦笑一声:“还能为了什么?” “没那么悲观吧,少司令。”黄少勇理解似的宽慰他一句。 “怕是比这还悲观。” 黄少勇摇摇头:“不,你把问题想复杂了,听我一句,这个时候,越简单越好。” 越简单越好?屠兰龙默默琢磨着这句话,最后沉沉道:“也许吧。” 第六章 风云变幻 1 痛击日寇的好戏连着上演了三天,局势便发生变化。第四天一早,太阳刚冒影时,日军更大规模的进攻开始了。 佐佐木摆出一副架势,大有一口吞掉沈猛子他们的气概。 本来前两天,四营长方锦文他们打得很好,不但连续逼退了佐佐木六次进攻,而且在夜间利用敌人睡觉的机会,四营、五营、七营各派出两个连,出其不意地从三个方向向特遣队的营地发起攻击,那一仗打得真可谓叫绝,疲劳的小鬼子入睡不久,除外围留有一个营的警戒外,其他鬼子都在梦乡中。冲在最前面的特工队神不知鬼不觉连着掐死了二十多个小鬼子,如果不是五营的兵娃子小米汤太过心急,扣响了手中的冲锋枪,特工队至少还能干掉二十个。可惜小米汤的枪声惊醒了鬼子,荷枪而睡的鬼子兵立刻反扑,双方近距离交了火。 肉搏加上血战,双方在日军营地上展开了一场厮杀。派出去的六个连不愧是血性男儿,借小鬼子睡眼矇眬还没完全醒过神的空,一气往里杀了几百米,鬼子尸体遍地,72团的战士们也有伤亡,但总体下来,这是一场很解恨的偷袭战。直到凌晨三时,六个连的战士才凯旋回来。 这场偷袭战彻底激怒了佐佐木,自从三年前进入中国领地,佐佐木和他的特遣队还没受过如此之辱,可以说他是一路凯歌,捷报频传。在佐佐木看来,支那军队个个都是不堪一击,那些正规军更是如此,唯一让他心里犯怵的,反倒是共产党的游击队,他们打起仗来不讲章法,而且常常神出鬼没。但沈猛子不是游击队,布防在乱石岗子的72团说穿了还是一支垃圾队伍,佐佐木大可高枕无忧地睡大觉。可是一觉醒来,佐佐木便听说自己的营地遭到了支那人的偷袭,他一把推开怀里两个艺妓,挨了刀似的叫唤出一声:“沈猛子,死了死了的!” 佐佐木这一次的反扑是致命的,72团还沉浸在偷袭的快乐中,就听得空中轰轰作响,紧跟着,密集的炮弹朝乱石岗子砸来。佐佐木调集了特遣队所有的山炮,外加两门重力炮,照准方锦文他们的方向狂轰。 仅仅五分钟,阵地前沿便炸得面目皆非,弟兄们一开始还能借助掩体躲藏一下,但很快,掩体就被掀翻。伏在前面的机枪手被炸飞了一条胳膊,方锦文边上的三娃子被炸掉了两条腿。 “炮,炮,炮,给我还击!”方锦文没想到佐佐木的反扑会这么快,他一边扯着嗓子指挥小树林后面的炮兵还击,一边又喊着让弟兄们顶住。但是四营那几门迫击炮火力实在太小,在佐佐木的山炮和重炮面前,简直就是小儿科,还击还不到五分钟,小树林以及后面布炮的平地就让鬼子的炮火炸翻了,树被连根拔起,迫击炮飞上了天,炮兵们抱头四散。 “营长,顶不住啊,快往后撤吧。”机灵的小米汤跑过来,大声对着方锦文喊。 “团长还没发话,哪个敢撤,我毙了他!” “营长,再不撤就是送死啊。”小米汤刚说完,一颗炮弹就落在了离他不到三米处。小家伙身子真是灵巧,一个鱼跃就弹出了一米多,方锦文也在同一时间弹起,落地时,用身体牢牢护住了小米汤。也是老天保佑,他们落下的地方正好是个弹坑,两人这才捡了一条命。等再次从泥土中爬起来时,就见刚才站过的地方,又多了两具弟兄们的尸体。 “营长……撤吧。”小米汤几乎在哀求了。 方锦文仍在犹豫,就在这时,沈猛子顶着一头炮灰跑了过来。 “怎么还不撤?!” “没有命令,四营不敢撤。”方锦文如实回答。 “这种时候你还等命令,木头啊你是?”沈猛子恨铁不成钢地怒瞪住方锦文,刚才他在五营那边,四营这边炮弹成堆时,五营、七营阵地上也遭到了重炮的轰击。现在五营、七营已安全撤离,除了两战士受伤外,没大的损失。他没想到四营长方锦文会这么愚顽,明明顶不住,非要顶,这是拿弟兄们的生命开玩笑啊。 “还愣着做什么,马上撤!” 沈猛子一声令下,四营几个连的弟兄们才撤出了第二道防线,退到炮火够不着的第三道防线里。 气还未喘匀,敌人的猛攻便开始了,佐佐木的特遣队几乎出动了全部兵力,分三个方向,朝乱石岗子涌来。沈猛子示意大家先别急,等敌人靠近点再打。用炮火猛攻,那72团是没法跟鬼子比,但打阵地战,小鬼子显然差了点。趁鬼子还未摸到跟前的空儿,沈猛子迅速对防线作出调整,他带着四营两个连坚守在正面,营长方锦文带两个连摸到左边,防线往前推进五百米,距离刚才炮火攻击的地方有一百多米。营副带剩下的人转移到右翼,对付从垭口攻击上来的敌人。新的防线刚布好,敌人便到了刚才第二道防线的地方。沈猛子喊了一声:“给我狠狠打!”三个方向的枪声便同时响了起来。 快速变阵起了作用,三个方向的机枪一响,鬼子便乱了阵,走在前面的步兵一边开枪一边找地方隐蔽,沈猛子瞅准时机,一把从机枪手手里夺过机枪,对准鬼子一阵狂扫,前面的鬼子应声而倒。等小鬼子的机枪手找好位置还击时,左边方锦文他们的火力又跟上来,方锦文连续打掉鬼子三个机枪手后,跳到一块巨石后面,借巨石的掩护,冲第二拨扑上来的鬼子又是一通猛打。 鬼子兵也疯狂了,他们不甘心一次次挨打,更不情愿一次次退下去,况且后边的佐佐木也不容许他们退下去,战斗很快就进入白热化状态。 沈猛子将几个机枪手召集到自己身边,集中形成一道强大的火力线,死死地封住正前面那条通道,将小鬼子逼向两边,这样,两边的火力就容易对付他们了。日本鬼子也不含糊,在山梁一侧一个小山包上架起两挺重机枪,拼命压制沈猛子们的火力,借以掩护山坡上的日军往上冲。 双方对射对打,彼此的呐喊声还有吼叫声响成一片。四营有十多个战士倒了下去,一名机枪手被子弹穿了头,眼珠子都不动了,手里的机枪仍然喷射着怒吼的子弹。从未摸过机枪的小米汤跑过去,接替了机枪手的位置,可他摆弄了半天也没打响,急得直喊:“团长,它怎么不听使唤啊。”沈猛子没空理他,边上受伤的一位战士爬过去,从小米汤手里接过枪,连着扫倒了冲到眼前的十多个鬼子,他自己也中了枪,头一歪,倒在了战壕里。 眼看对方火力快要压过四营了,沈猛子冲身边的五连钟连长吼:“带几个人摸过去,给我干掉那两挺机枪。” 钟连长应声飞出了战壕,小米汤也跳出了战壕,这小子格外活跃,面对炮火一点儿畏惧也没,提着一杆长枪,猫腰跟在钟连长后面。 “小米汤,回来!”沈猛子心疼这个小不点,他才16岁,是72团收编前沈猛子半道上捡的。 “团长,放心,我一定干掉那个锅盔。”小米汤说着话,人已窜到了钟连长前面。 “火力掩护!”沈猛子喊完,跳出战壕,冲离自己50多米的鬼子开起了火。 小米汤就是小米汤,甭看他到部队时间不长,没经过啥大战场,但这小子天生胆大,心又细,身子更是灵巧,借着山上树木和草丛的掩护,三跳两跳,就跳到了小土包右边。他小心翼翼爬上土包,戴钢盔的鬼子正全神贯注,小米汤想了想,不行,正面冲上去,小鬼子一掉枪口,他就成肉饼了。于是又滑下来,绕了一个圈,土包后边正好是个死角,没鬼子,小米汤从从容容摸上土包,还冲鬼子的机枪手“嘿”了一声,被他称作大锅盔的鬼子刚一扭头,他手里的枪就响了。另一个鬼子闻声想掉转枪口,摸上来的钟连长一枪结束了他。钟连长从鬼子手里提过重机枪,就要下土包,小米汤又“嘿”了一声:“连长,这儿打更好啊。” 一句话提醒了钟连长,迅速卧下身来,重新支起机枪,对准土包下面的鬼子就扫起来。说来也怪,小米汤看了一眼钟连长的动作,学着一打,居然把机枪给打响了。 “哈哈,鬼子的东西就是好使!”他兴奋地大叫。 土包下的鬼子正全力往上冲呢,哪想到会在背部挨枪,不明不白,就又倒下一大片。钟连长不敢蛮战,借鬼子退缩的空,一把拉过小米汤,边打边往后退。沈猛子早已冲出战壕,掩护起他们回来。在几挺机枪疯狂扫射下,鬼子的进攻被打退了。 借鬼子调整的空儿,沈猛子命令炮兵重新布炮。炮尽管只剩几门了,但还是能派上大用场。不能让小鬼子炸得节节败退,再退,乱石岗子就丢了。 谁知就在这时候,留守在华家岭的六营突然派来通信兵:“团长,不好了,红水沟发现鬼子,好几千人呢。” “什么?!”沈猛子大惊,红水沟那边怎么会有鬼子? 红水沟的确发现了鬼子! 沈猛子赶去时,老乱带着六营已经布防在奇女峰下。老乱说,鬼子是四只眼他们发现的,上午九时,老乱接到来自312旅的急电,说白水河一战,312旅歼敌600余名,摧毁敌坦克两辆、山炮十二门,给进犯之敌以有力打击。现312旅仍然跟井泽三日旅团展开血战,另有一小股敌人冲破312旅防线,往米粮山区进犯,要求72团严密监视,一旦发现来敌,必全力歼之。 沈猛子听完,没吭声,扭头望住四只眼:“从白水河那边过来多少鬼子?” “报告团长,是井泽三日手下第二联队,联队长叫本茨伊达。”四只眼笔直着双腿道。 “一个联队?”沈猛子有点不相信,目光同时狐疑地盯住老乱。 “一个完整的联队。”老乱接话道。 沈猛子清楚了,312旅说了谎话。要么,他们根本就没跟小鬼子交手,要么,就吃了败仗。要不然,一个联队怎么会完整地从白水河掉头,跑到米粮山来?他的心蓦然间就重了许多。看来,鬼子真是瞅上米粮山这块风水宝地了,正面进攻还不算,又从侧面插进来一刀,而且他相信,本茨伊达的第二联队只是先遣部队,跟佐佐木一样,后面,很可能就是日军56师团! 沈猛子从老乱手里接过望远镜,望住红水沟北部。红水沟蜿蜒不绝,如一条蛇,曲曲弯弯地穿过米粮山心脏,往白水河那边去了。这条沟本来很神秘,就是当地人也很少走,日军居然一往无前地朝这面开来,看来宫田司令官对这一带地形很熟悉。不知怎么,他忽然就想起了一个人,是他,一定是他!仓野正雄!只有他,才能把这么一条秘密通道提供给宫田! 白健江,这一次你可有好戏看了!沈猛子这么想着,脚步踩上前面一块岩石,朝沟底乱石中望去。 没有人知道,副团长白健江跟日军翻译官仓野正雄之间,还有一段极为隐秘的故事。 影影绰绰中,沈猛子看见了沟底晃动的人影,凭感觉,他判断来犯之敌大约有三千多人。 以一个营对付三千多鬼子,难啊,况且56师团的装备是出了名的,除重炮和坦克外,每个联队都配有重机枪队和三个炮排。就算坦克开不过来,这重机枪和炮排,也够他们受的。沈猛子不敢把这些说出来,生怕影响弟兄们的情绪,但他还是忍不住冲老乱说了一声:“这仗,不好打啊。” 老乱倒是显得比他自信,见他发愁,老乱呵呵一笑道:“不怕,凭这地形,小鬼子绝占不到便宜。再说了,小鬼子面对的不光咱们,还有人等着呢。” “啥意思?”沈猛子收起望远镜,困惑地盯住老乱。 老乱贼贼地一笑:“大当家的,朝那边看。” 顺着老乱指的方向,沈猛子往沟西一看,眼立刻就亮了。沟西跟他们相对的地方,乱石崖中,一抹红鲜亮地盛开。他的心狂跳起来,不用细看,那抹红肯定是她。沈猛子还是忍不住举起望远镜,是她,果然是她!他的心怦怦地响,脸颊发热,嗓子也痒痒,恨不得冲那个方向美美地喊上几声。但他忍住了,双手捧着望远镜,痴痴地望。 老乱笑得越发贼了,一旁立着的四只眼也心怀鬼胎地咧了咧嘴,沈猛子的心思他知道,当初在神女峰邂逅刘米儿,还是因他不慎迷了路,才导致了那场戏剧性的见面。要说红娘,他才是红娘哩。小米汤愣怔地盯着他俩,不明白他们挤眉弄眼做什么。半天,他也看见了那抹红,心里顿然就明白了,鬼鬼地冲沈猛子一笑:“团长,你跟她……” “闭上你的嘴!”沈猛子忽然放下望远镜,恶恶地剜了小米汤一眼。所以把小米汤带来,是沈猛子不放心,这小子,打起仗来不管死活,哪儿有空隙往哪钻,弄不好,小命啥时丢了都不知道。 别人的命能丢,小米汤的命,不能丢。沈猛子答应过他,等把小日本赶出中国,带他到老家找娘去。 小米汤吐了下舌头,跑一边去了。沈猛子这才从那抹红上收回心思,跟老乱说:“时间不早了,弟兄们抓紧吃点东西,再过一小时,小鬼子就到崖下了,到时候,可得眼睛亮点。” 老乱下令,就地休整,半小时后布防。 冷水就干粮,嚼了几口,老乱耐不住,试探着问:“哎,大当家的,你说她怎么知道小鬼子要来?” “废话,炮炸得山都要动了,她听不到?” 老乱呵呵一笑:“我是说红水沟这帮狗日的。” “你有四只眼,她难道就没有顺风耳?” “大当家的,我可把话撂明了,到时候她可不能跟我抢功。” “有说的没,没说的,安心吃你的干粮!”沈猛子呛完,目光忍不住又往沟那边瞧。奇怪,那抹红竟不见了。他腾地站起,举起望远镜,扫了半天,竟也没扫到那个在他心中忽忽跳的红影儿。 刚还在呢,一眨眼,钻哪去了? 后来他发现,刘米儿已带着自己的红粉团,往鹰嘴子那边去了。鹰嘴子就是他跟刘米儿相遇的地方。腊月里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沈猛子一头钻进一个山洞,他以为那就是奇女峰十八洞的一个,谁知他在里面摸黑走了一个时辰,越走越犯惑,越走越心虚。后来他意识到,自己上了山的当,这洞看起来神秘,却是一条死洞,跟传说中的奇女峰十八洞完全是两回事。十八洞如果能让他这么容易找到,那就不叫奇女峰十八洞了。等他清醒过来,想出洞时,才发现,这洞是有点名堂的,进来容易出去难。沈猛子一边喊着四只眼的名字,一边往外摸,越摸越觉得跟进来时不一样,进来时洞没那么凉,也没那么大的湿气,可往外走时,湿气逼得人发抖,身子忍不住要往一起蜷缩。摸了不到三十步,脚下一滑,沈猛子掉进了一个陷阱里。陷阱有十几米深,沈猛子原以为自己会摔死,结果掉下去半天,发现自己还活着,陷阱底下是湿扑扑的一堆植被,腐草,只是腿磕在一块利石上,差点儿就断了。他在陷阱里挣扎半天,意外找到一个出口,顺着那个出口,他爬了有半个多钟头,最后看见一星光亮。沈猛子心想有救了,有亮的地方就是出口,他精神大增,一鼓作气就又往上爬了十来米,果然看到一个兔子洞般大小的出口。沈猛子掏出身上带的刺刀,一刀一刀地挖,终于将那洞口挖得能钻出一个人了。谁知他兴致勃勃钻出时,一双锃亮的马靴横在他眼前,顺着马靴往上看,沈猛子先是看见两条女人的腿,接着,他就“妈”了一声。 脚蹬马靴身着笔挺的国民党军官服的,原来是一模样儿挺好看的女人。 正惊诧间,女人的声音就到了。 女人手拿马鞭,居高临下道:“堂堂72团团长,居然老鼠一样钻出洞来,我还以为,这洞里有了野猪呢。” 沈猛子腾地站起,感觉身体晃了一下,但他艰难地撑住:“你在说谁?!” “还能有谁,如果我没猜错,你就是华家岭大当家的。”女人的声音既高傲又霸气,沈猛子听了很不舒服。 “那你是谁?”他反问道。 女人扬扬手里的马鞭,身子往后仰了仰,顺便笑出几声:“看来野猪洞真是名不虚传啊,大名鼎鼎的沈团长进去了,都能变成猪脑子,这洞,我可得小心点。” “你——”沈猛子习惯性地就往腰间摸。 “想打架啊,也不想想,要是我打你,你能出得来?”女人再次甩了甩手里的马鞭,似笑似嘲地挖苦了一句。 沈猛子羞恼至极,却又没办法,人家说得对,要是想打他,他早就没命了。 “你到底是谁?”沈猛子又问了句。 “好了,不逗你玩了,抬起头来,看看这是哪?”女人说着转过了身,留给沈猛子一张美丽的背。 “我不认得,眼花。” “怪不得呢,你脚下叫鹰嘴子,这山呢,叫娘娘山,现在明白了吧。” “你是……刘米儿?!” “正是,本姑娘就是娘娘山土匪刘米儿,没吓着你吧?” 一听是刘米儿,沈猛子反倒轻松许多,这轻松来得毫无理由,但却真的不那么紧张了,说话也随便起来。 “就你这样儿,能吓着我?” “吓着吓不着我不敢肯定,不过刚才你那张脸,却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难看的。” “什么意思?” “这山里有一种动物,山龟,它出洞时就是你那样子。”刘米儿说完,丢下一串笑,风似的飘走了。 一股清香呛住了沈猛子,奔到嗓子眼的话没敢说出口,等刘米儿上了石径,他才慌了似的喊:“等等。” 刘米儿蓦然回首,笑吟吟瞪住他:“干吗,真想打架啊,本姑娘没工夫陪你玩,回你的华家岭吧。” “我不认得路。” “来人,给他带路!”刘米儿吆喝了一声,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个姑娘来,一人一条胳膊,夹住了他。沈猛子刚想挣脱,才发现,自己被石头磕了的那条腿,已麻木得抬不起来,低头一看,裤腿上满是血。难怪他刚才站起的时候,有点力不从心。 “你中了一种毒,想活命,乖乖跟我来吧。”石崖上飘来刘米儿香喷喷的声音,沈猛子心一动,装作老实地跟着两姑娘一瘸一拐上了石径。 石径上面一派风景,虽是寒冬腊月,艳阳高照下的鹰嘴子,却分明让人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怪石的世界,岩洞的世界。 2 本茨的第二联队是下午两点十三分穿过鹰嘴子的,小鬼子的情报也许出了问题,他们没想到两面山上早已做好了埋伏,他们仍旧大踏步地前进。透过望远镜,沈猛子看到鬼子的先遣部队大约一千二百人,走在最前面的是步兵大队,中间夹着重机枪队,后面零零星星望见几门炮。大约是沟底的路太难走,鬼子跟过来的炮不是太多,重炮没看见。 沈猛子松下一口气,只要没有重炮,敌人的火力就攻不到山上,消灭这一千多鬼子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沈猛子略略有些可惜,如果鬼子跟过来的炮再多点就好了,这种白送上门的炮,不要白不要,山上正愁着没炮呢。 沈猛子低声命令:“都小心点,只打鬼子,不能打炮,哪个敢把炮打坏,小心我鞭子抽。” 弟兄们屏住呼吸,不敢做声,敌人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几百米的地方,谁的心都在呼呼作响。其他营都打了几天了,六营的战士们早就憋不住了。红水沟在鹰嘴子那儿突然变窄,原来六七米宽的沟底,一拐过鹰嘴子,就窄得只剩下四米不到了。鬼子的速度放慢许多,沟底人挤人的,尤其那些抬着重机枪的,显得格外吃力。不大工夫,走在前面的鬼子像是嗅到什么异常,突然止下步来,抬头朝两边望。两边山崖静静的,鸟也没一只。挂着战刀的大队长抬起望远镜,仔细观望半天,确信没有诈,战刀一挥:“前进!” 小米汤耐不住了:“团长,咋还不打啊?” “打你个头,把鬼子吓跑了咋办?” 小米汤不解地望了望沈猛子,就又全神贯注盯着沟底了。 奇怪,沈猛子这边不袭击,刘米儿那边也沉得稳稳的,好像两家商量好似的,要等小鬼子全部钻进口袋。 终于,一千多鬼子全部过了鹰嘴子,走在最前面的,已超过了沈猛子他们的伏击范围,这不要紧,相信枪一响,这帮送命的定会掉头回来。 沈猛子呵呵一笑:“弟兄们,现在就看你们的了,把狗娘养的一个不剩全歼了,把枪炮给我搬到山上去!” 随后,他喊了一声“打”,霎时,山腰间枪声大作,子弹横飞,沟底的敌人如惊弓之鸟,顿时慌作一团,纷纷抱着躲在沟底岩石下面。矮个子大队长气得哇哇乱叫:“八嘎,八嘎,我们中了埋伏。” 对面鹰嘴子上,刘米儿她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开的枪。相比沈猛子,刘米儿她们距敌更近一点,因为鹰嘴子四处是岩洞,更容易藏身。沟底的鬼子叫喊了一阵,在中队长的胁迫下,开始还击。但红水沟特殊的地形加上只有四米宽的沟底让鬼子的能耐无法施展出来,他们端着枪却不知往哪打。从沟底往上看,两边都是岩石和树木,根本看不见一个人,枪声却突突叫个不停。 枪声惊动了后面的敌人,进入伏击带的只是鬼子一个大队,后面还跟着一个大队,相隔差不多三里路。六营长兰校石带着一个连,还有一个加强排,事先就埋伏在距沈猛子他们一公里远处,这边枪一响,那边他们便开始点山炮。“轰、轰”的巨响声中,山石被炸开,借助巨大的惯性力朝山下滚去,一时,红水沟被浓烈的硝烟笼罩,山石的撞击声还有枪炮声响在一起,不到十分钟,沟底的路被山石封死了。 “哈哈,小鬼子,受死吧。”沈猛子心里舒服死了,这场打起来才过瘾嘛,关起门来打狗,除非你狗娘养的长上翅膀。他还没笑完,老乱带着人就开始往山下滚石头了。用枪打太费子弹,山腰里到处是石头,还有那些松落的岩石,一炮就能炸下几十块,这玩意杀伤力不比子弹差。沈猛子会心地冲老乱笑笑,提着冲锋枪,跳出岩石堆,又往下推近了三十多米。 沟底的鬼子完全失去了章法,顾了石头顾不了枪子,顾了沈猛子顾不了沟那边的刘米儿。不少鬼子扔了枪,开始往山洞里跑,伏击在四周的老虎营采取点杀术,看见一个打一个,一打一个准。矮个子大队长自知大势已去,企图往后溜,哪知后面的路早已断,兰校石他们的枪正等着呢。就在他指挥着炮兵架炮时,一身红衣的刘米儿出现了,沈猛子亲眼望见,刘米儿手里两把短枪齐响,十二发子弹齐齐地打进了矮个子大队长的脑袋。矮个子大队长似乎不相信自己会死在一个支那女人手里,手举着军刀,眼睛睁得比恐龙蛋还大:“花……花……”花姑娘还没说完,一头重重地栽倒了。 此战大捷。仅仅用一个小时,红粉团和72团六营就联手歼灭本茨大佐的一个步兵大队,双方无一人伤亡。两家同时进入沟底,沈猛子和刘米儿再一次相遇,只不过,上次是在野猪洞口,这次,是在矮个子大队长的尸体旁。那一抹红,这一刻更耀眼了,沈猛子怔怔地望住刘米儿,眼里除了感激,还多出一样东西。 刘米儿莞尔一笑,红衣映得她面色愈加红润,嘴唇嚅动着,却说不出话。 沈猛子也是,嘴笨讷得张不开,只是咧着嘴傻笑。半天,他举手抹了把汗,汗水携着脸上的尘土,钻进了眼里,弄得眼睛极不舒服。 两个人正尴尬地僵着,小米汤跑来了:“团长,枪和炮怎么分啊,我们都扛走吧?” 远处的老乱重腾腾喝了一声:“败兴鬼,给我回来!” 刘米儿别有意味地望了一眼老乱,丢下一句话,走了。 “枪和炮都送给你,让我的老虎营帮你搬山上去。” 老虎营的弟兄们按照吩咐开始清理枪炮了,沈猛子还呆呆地立在那里,回不过神。小米汤诡诡计计跑他左边,悄声到:“团长,她到岩洞里去了。” “你个坏小子,我——” 小米汤扮个鬼脸,跑远了,他早就瞅好一挺轻机枪,鬼子两个机枪手还是他放倒的,刚才他顺路捡了几块怀表,给沈猛子和老乱各摸了两包烟。他发现小鬼子身上有不少好东西,可惜时间来不及,如果来及的话,他一定给乱石岗子的白健江和毕政委也带一点。 对了,他在鬼子一个中队长手上摘了一个金镏子,这金镏子他谁也不给,等仗打完,见了娘,他想给娘亲手戴上。 沟里的枪声彻底平息下来,六营的弟兄们开始往山上搬枪,也有人抽空儿蹲下身,顺手牵羊捞点什么。沈猛子装作看不见,估计后面的鬼子一时半会不会跟过来,时间相对宽裕,就让弟兄们发点小洋财吧。老乱倒是大方得很,他把脚上那双烂得露出五个脚趾的鞋子扔了,扒了小鬼子两双皮靴,一双穿着,一双挂脖子里,后来又觉脖子里该挂枪,遂将那双靴子赏给了四连一个战士。沈猛子撞见他时,他脖子里挂了五把枪,肩上扛着一挺重机枪。老乱力气大得惊人,小鬼子两人扛的家伙,他一人扛着还不过瘾。 “呵呵,大当家的,发财了啊。” “动作快点,没听见兰营长那边枪又响了吗!” 沈猛子嘴上说着,心里却一个劲惦着那抹红。她怎么不多说一句呢,半句也行啊,这都好几个月了,难道…… 正傻想着,耳边突然响来一个清脆的女声:“报告沈团长,我们团长让我送你一样东西。” 沈猛子回过身,眼睛又是一亮,面前这妹子他认得,叫米霞,上次在鹰嘴子,就是她夹着他的左胳膊将他搀上石径的,后来也是她帮他把右腿上的毒用草药热敷出来的。 “是你啊,什么东西?”沈猛子涩红着脸问。 “她没说,你自己拿去看吧。”说完,米霞交给沈猛子一个小包裹,就忙着做别的事去了。沈猛子四下瞅瞅,确信没有人偷看,迅速打开上面那层布,等看清布里包着的东西,心立刻就叫响了。 原来是一张地图还有一尊脖子里戴的小铜佛! 直到凌晨五点,战士们才把缴获的战利品抬到山上,除一门山炮被石头砸坏成了废品外,其他一件不剩的全给拿了上来。望着一大堆枪械还有弹药,弟兄们乐坏了,老乱不停地摸摸这,又摸摸那,好像从没见过似的稀罕。五点四十分,六营长兰校石回到了华家岭,其他人搬东西的时候,兰校石带着两个连,沿沟又炸了三处。 “鬼子没敢蛮战,往后退了二十里地,目前在青石崖一带。”兰校石说。 “让小鬼子进来多好啊,这么便宜的买卖,不做咱吃亏。”老乱一边摆弄着一支歪把子,一边说。 沈猛子不满地瞪了眼老乱,扭头冲兰校石说:“说弟兄们抓紧休息,恶仗还在后头哩。” 兰校石走后,沈猛子独自来到华家岭北边的哨所旁,哨所此时没有人,弟兄们全跟着老乱庆祝胜利去了,沈猛子找个地方坐下,一阵风吹来,裹着些微的凉意,还有淡淡的花香,沈猛子嗅了一口,感觉刚才堵着的心稍微轻松了点。 为什么会堵呢?按说这是一场痛痛快快的胜利,他也该跟着老乱他们一道,轻轻松松笑上一阵,把乱石岗子几天来的紧张心理释放一下。但沈猛子做不到,今天这场战斗实在是太轻松太意外,轻松就意味着不正常。小鬼子不会白痴到这地步吧,白白跑来送死? 这中间一定有名堂! 连着抽完两支烟,沈猛子还是想不出鬼子哪儿出了问题,难道真如唐培森所说,小鬼子在白水河遇到了阻击,被打散了?不可能啊,按小鬼子来的这个势头,一点不像是前面遇到过阻击。再者,小鬼子即使是逃,也不可能往红水沟这条死胡同里逃。 那么…… 沈猛子大胆地作了一个推测,这推测吓了他一大跳,他猛地从地上弹起,顺口就喊了一声:“四只眼!” 四只眼早跑山洞里睡觉去了,这些天他是最忙的,也最辛苦。沟底的战斗刚结束,沈猛子就命令他回岭上睡觉,可他还是坚持着跟弟兄们一道,把战利品搬到了山上。 沈猛子无奈地又坐下,再次点上烟。烟是小米汤给他的,还送了他一块怀表。这小子!沈猛子脸上刚闪了一下笑,眉头就又皱上了。 必须得把小鬼子的意图摸清楚,还有,得尽快弄清,312旅唐培森他们,到底在白水河那边打得咋样,这事关华家岭下一步的安危! 沈猛子在华家岭忧心忡忡坐立不安的时候,布防在乱石岗子的白健江毕传云他们,也让小鬼子给搞得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相比沈猛子和六营,昨天的白健江他们,打得格外残酷。沈猛子紧急撤回华家岭后,佐佐木又接连发起了三次攻击,一次比一次凶猛,一次比一次惨烈。特别是白健江负责把守的左翼,佐佐木派出大半个联队近三千人来围攻他,后来又将正面的重机枪中队调过来,集中向白健江他们固守的无名高地开火。在日本鬼子的狂轰滥炸下,白健江不得不放弃无名高地,朝后面一座小山冈撤去,这一撤不要紧,火速攻上来的敌人立刻依据无名高地的地理优势,布下山炮,朝斜下方的四营和正对面的毕传云他们开火。原本还算稳固的四营阵地瞬间成了炮弹开花的地方,没有来得及防范的四营战士让鬼子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阵脚大乱,伤亡突增。等重新布起阵来再打时,毕传云他们的阵地也丢了,四营陷入三面受敌的危险境地,迫不得已,方锦文又带着弟兄们往后撤,这样一来,第三道防线便彻底垮了。 到天黑结束战斗时,白健江他们被佐佐木逼到了乱石岗子最后一道防线上,乱石岗子几乎算是丢了。 为防敌人夜间偷袭,三股力量合在一起,集中守在乱石岗子西侧地带的山丘背面。 白健江跟毕传云吵了一夜的架,毕传云怪白健江丢弃阵地,把其他几个营推入了弹火中。白健江呢,大骂毕传云一心就想着立功,不顾弟兄们死活,因为几个营比较下来,毕传云带的五营伤亡最重,差不多一个排没了。几个营长先是任他们吵,反正知道他们两人一向不和,总有吵的理由。后来实在听不下去,四营长方锦文站出来说话了。 “你们要吵就回到华家岭吵去,这里需要的是安静,我们得想法子救治伤员,还要考虑明天怎么打!” 一句话让两位当官的红了脸。是啊,眼下最头痛的,是伤员怎么办?72团是有卫生连的,但长期跟山下43旅作战,卫生连的药品用得差不多了,312旅一直说要派人送来,但到现在也没见他们的人影。眼下只剩一些止血带还有应急用的麻醉品,战士们从火线抬下来,轻者随便包扎一下就又上了火线。重者,只能躺在山腰里呻吟。这样下去,可不是法子。更难的,伤员抬下来没处去。往华家岭抬,费时又费力,没那么多闲人。就地救治,鬼子的炮弹又随时落下来。昨天还有两个卫生兵被炸死了呢。 这都是事先考虑不充分的,虽是跟43旅打了几个月,但43旅一直没动用重炮,小型山炮受射程限制,加上72团又是居高临下,容易躲避。现在好,山炮野炮重炮一齐上,再想躲,就只能丢弃阵地往回逃了。 “奶奶的!”白健江恨恨骂了一声,然后问方锦文,“你说咋办?” “还是你跟政委拿主意吧。”方锦文谦虚道,事实上他也没有好主意。 白健江瞅一眼毕传云,他也不想跟毕传云吵,但由不得自己,只要一听见毕传云说话,他就来气。沈猛子骂他是驴脾气,他自己觉得比驴脾气还糟。 毕传云低头思谋了一会,道:“伤员的事我来想办法,你们集中精力研究明天的战术,这样打肯定不行,再退,我们就得回华家岭了。” “你能想什么办法?”白健江冷笑着盯住毕传云,“不会又是想求助12师吧?” 毕传云这次没跟白健江计较,而是极认真地说:“你说得没错,只有12师能帮咱解决这难题。” “你——” 一句话说得,在场的人全哑巴了。 天还没亮,大约四点二十分,毕传云带上两个警卫兵,跟五营长打了声招呼,就往山下12师去了。白健江追出来,想说什么,话在嘴里打了几个转,还是没说出来。等毕传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坳里,他狠狠地拍了下大腿:“奶奶的,这仗打的,我都看不清门道了!” 更蹊跷的事还在后面,原以为,天一亮,鬼子大规模的进攻就要开始,谁知趴在山垭处等了三个小时,非但没看见鬼子往前攻,反倒隐隐约约看见,一拨接一拨的鬼子悄悄往后退了。 “小日本这是玩的哪出啊?”白健江大瞪着双眼,他真是被小鬼子的举动给搞糊涂了。 3 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司令官宫田原一郎咆哮如雷。 “笨蛋,蠢猪,都是一伙饭桶!”他把在中国学到的骂人用的脏话全骂了出来,还不解恨,一把抽出军刀,逼住向他报告的小田原子。 “不是说红水沟畅通无阻吗,怎么会遇到阻击?” 小田原子吓得往后退缩了几步,抖着声音说:“报告司令官,帝国军队在白水河的时候,并没接到情报,井泽指挥官说……” “说什么?!” “我们的情报系统出了问题。” “哟西,情报,哟西,情报。”宫田原一郎提着钢刀,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其实本茨大佐的部下在红水沟跟山上的沈猛子他们接火的那一瞬,他就知道是情报出了问题,但他不愿意承认。现在经小田原子这么一强调,他不得不承认了。 “你马上回去,告诉井泽君,让他少安毋躁,情报的问题,我会马上解决。” “嗨依!”小田原子如释重负地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 “你回来。”宫田司令官又叫了一声,小田原子怔了一怔,生怕宫田有啥变卦。要知道,每每吃败仗的时候,宫田司令官脾气坏得惊人,他之前的小原泽二就是因一句话说错,让宫田毙了的。 “你的不用急,先到后面休息休息,我会派人护送你,走时,给井泽君再带几个女人。” 一听女人,小田原子立马兴奋,瞳孔瞬间放大许多。还是司令官想得周到啊,前面的皇军将士已好久没摸过女人了。 支走小田原子,宫田马上拿起电话,打给岗本:“让仓野正雄马上来见我!” 宫田司令官已经确信,眼下出现的这一系列问题,病症很可能就在仓野正雄身上。 “仓野君,对我不忠,你会付出代价!”他把钢刀恨恨插回刀鞘中,回到书桌前,站了好长一会,才把情绪控制住。 也难怪宫田要生这么大的气,接二连三的消息令他崩溃,先是负责清理麦河战场的25师团指挥官中田正野向他报告,25师团和13师团上了阎锡山的当,击毙的支那军队绝不是两个师,而是两个旅!宫田哪敢相信,他的情报部门明确无误地告诉他,退出谷城的126师和137师全部人马都驻扎在麦河一带,怎么会变成两个旅呢?等他跟着中田正野到了麦河,仔细地数过尸体后,才发现,击毙的支那军队连两个旅都不到,充其量,也就是两个加强团。 “混账!”他气得要吐血,围歼战刚一结束,他便兴致勃勃地将好消息报告了最高指挥官岗村宁次,两个师突然变成两个团,这要是让最高指挥官知道,他这条命,怕就不保了。 “严密封锁消息,立即给我查清,126师、137师大部队跑哪去了!” 两天后,情报部门向他报告,原来撤出谷城时,阎锡山耍了花招,将大部队从麦河跟九龙山中间的许集直接撤到了大本营,也就是他自己的身边,而在麦河和九龙山只留了两个独立团,这两个独立团还不是阎长官自己的,是整编时从别人手里抢过来的。 宫田司令官目瞪口呆,他简直不敢相信,支那军队能从他眼皮底下溜走。看来,自己花力气培养起来的这支情报部队,并不像他赞美的那么神勇无敌。 麦河的羞辱还没彻底忘掉,红水沟这边又惨遭重创,白白丢掉一个大队,这可是他担任南线指挥官以来最大的一次损失啊,宫田司令官岂能不恼! 第三天下午四点十二分,仓野正雄在一干人的护送下,来到谷城宫田司令官新的司令部。跟以往宫田爱住的四合院不同,这次宫田将司令部设在谷城的一座寺院里,国军弃守谷城,寺里的和尚跟着一起跑了,留下空空的一座庙,宫田还从没在庙里住过,他想体验一下。当然,宫田这样做,也有他的歹毒之心,都说佛祖的地盘是净土,容不得世间污秽之事,他倒要看看,支那人的佛祖,能不能容下大日本帝国的军妓?他偏要在佛像面前行那种事,行完还冲着佛像撒一泡热腾腾的尿。 “大日本皇军的尿也是神圣的,大日本皇军的军妓,比支那人的圣母还要圣洁!” 仓野正雄表情沉静,一路上他一言不发,负责监视他的竹康少佐也是一言不发,两个人各怀心事,谁也猜不透对方的心思。走进寺院的一瞬,仓野正雄本能地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这个动作让敏感的竹康少佐捕捉到了。竹康并没阻止他,但也没学他的样,对佛祖表示敬意。 宫田司令官站在大殿那扇红门里,透过下午安静的阳光,温情脉脉地注视着仓野正雄。奇怪,刚才还雷霆大作的宫田,心情怎么突然间就变好了呢? “报告司令官,仓野君带来了。”竹康抢先一步,跟宫田报告。 宫田微笑着冲竹康说了一句不屑的话:“我长眼睛呢。”转而又对仓野正雄客气道,“仓野君一路辛苦。” “司令官辛苦了。”仓野正雄收住步子,目光沉着地搁在宫田脸上。 宫田朗声一笑,请仓野进了大殿,竹康他们被挡在了大殿之外。 仓野正雄抬起头,目光仰视着大殿正中那尊佛像,菩萨的半个身子都已裸露出来,右边一只眼睛被挖掉了,不用猜,就是宫田做的。 他俯下身,毕恭毕敬磕了三个响头。佛祖前的香案不知搬到了哪里,地上横躺着两支烧残的红蜡,香灰里有几根散落的黄香。仓野不慌不忙地捡起那几支香,用火点燃蜡烛,虔诚地上完香,再次作揖。 “仓野君果真是信徒,走到哪,都忘不了向佛祖朝拜。”宫田站在一边,挺着大肚子,话里有话说。 仓野回敬道:“佛祖是长眼睛的,他能看见一切。” “哈哈,仓野君,你面前的佛祖只有一只眼,等一会,他就一只也没了。”宫田浪笑着丢下一句,往里去了。卫兵走进来,将仓野带进大殿后面的临时指挥部。 一走进指挥部,宫田的脸色立马就变得阴暗,说话的声音也远不如大殿里那么温和。 “仓野君,知道紧急叫你来的原因吗?” “仓野愚笨,请司令官明示。” “愚笨?仓野君啥时变这么谦虚了?要知道,你可是我大日本帝国的诸葛亮啊。”宫田话中带刺地挖苦道。 仓野正雄依旧沉着脸,并没因宫田的淫威而乱了方寸。在日军中间,仓野正雄是个身份和地位都很特殊的人物,他并不是军人,以前在日本一所中学教书,间或也跟学生们讲一点中国文化。侵华战争爆发后,日军四处搜罗跟中国有关系的人,期望他们能为这场圣战作出贡献。最高指挥官岗村宁次在几千个目标中发现了他,强行将他拉进军营。一开始,仓野死活不从,还用自杀威胁过岗村宁次。无奈这一场圣战是天皇陛下发起的,仓野的抵抗起不到任何作用,最终他还是披上战袍来到了中国,而且来中国之前,他还让天皇的魔鬼培训班洗了一次脑。在北线那边,仓野正雄也为大日本帝国的军队立过不少功,除翻译之外,他还负责对中国军人的心理研究,以及情报机构的工作。日军在东北战场上多次成功运用攻心术,跟仓野正雄准确地拿捏中国军人的心理有很大关系。确定要进攻米粮城后,岗村宁次第一个把他叫到身边:“米粮城是仓野君第二故乡,但这只是支那人的说法。身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你要拿米粮城为羞耻,此次战役,你要把3岁到14岁这11年的耻辱统统找回来,明白我的意思吗?” 仓野摇头,他没想到,一直担心的事终还是发生了,他梦萦魂绕的米粮城,终还是没能躲过此劫,要处在敌国军队的炮火之下了。 “仓野君,我以天皇陛下的名义,要求你宣誓,誓死效忠天皇,为圣战而死。” 仓野正雄并拢起双腿,念经似的宣誓道:“誓死效忠天皇,为圣战而死。” 这样的宣誓,从他进魔鬼培训班那天起就已开始,到现在,他都不知道有几百遍了。但是他不知道,这样的宣誓对他这样一个在中国土地上长大的日本人来说,有何意义?但他必须去做,因为他清楚,自己是日本人。 宣誓完毕当天,他在竹康少佐等人的监护下,一路辗转,从北线到了这边,开始了他新的随军翻译官生活。 “仓野君听说了吧,井泽旅团第一大队在红水沟遭到支那两股力量的袭击,1300人无一生还。”宫田尽管说得很轻松,但仓野发现,说这话的时候,宫田司令官的双肩是抽搐着的。 “消息是我在路上听到的,这样的消息,令我沉痛。” “可半月前仓野君跟我说,红水沟绝无危险,帝国军队大可畅通无阻!”宫田原一郎突然拔高了声音。 “红水沟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山上的沈猛子刘米儿还有山下的屠兰龙,都没拿它当回事。至于发生这样的悲剧,我想司令官应该问问你的情报部门,是否有人走漏了消息?” “八嘎!你是说,是我的情报部门故意走漏了消息?!” “应该是这样。” “仓野正雄,你太过分了!知道不,就凭那1300人,我就可以把你送上军事法庭。”宫田原一郎恼羞成怒,如果不是听信仓野的话,他是不可能让56师团避开正面共军的312旅,直接从白水河中途拐进红水沟的。这笔账,他早已记在了仓野正雄身上。哪知仓野正雄恬不知耻,竟然想将责任推卸到情报部门身上。 “司令官如果执意要送,我也没办法,仓野这条命,早就交给天皇陛下了,听凭司令官处置。” “你——” 发完怒,宫田这才记起,仓野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这人性格怪异,令人难以琢磨,但是没有他,米粮之战,将不可想象。 宫田脸上再次堆出笑,语气也缓和不少:“好吧,仓野君,一次失利说明不了什么,我们应该做的是把眼前的支那人彻底打垮,让米粮山变成我大日本帝国的米粮山,为帝国军队横扫支那提供强有力的保障,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仓野明白!”仓野正雄强打起精神,非常有感染力地回答了一声。 “那好,现在请你告诉我,红水沟通往华家岭的那条密道在哪?” “密道?”仓野一个激灵,目光吃惊地盯住宫田。 “据我的情报部门说,红水沟有一条秘密通道,可以从沟底直取华家岭。如果早一点知道这条密道,第一大队就不会白白送命了。”宫田说着话,轻步走过来,手在仓野肩上拍了拍。这个动作多少含有讨好仓野正雄的意思。 仓野往后挪了小半步,目光狐疑地搁在宫田脸上:“仓野孤陋寡闻,司令官说的通道,仓野从未听过。” “从未听过?”宫田脸色一暗,吃惊道,“不会吧,仓野君可是在米粮山生活了11年,据我了解,那11年,仓野君的脚步走遍了米粮山的沟沟洼洼。” 见仓野正雄也皱紧了眉头,宫田话一转:“说出来吧,仓野君,难道你忍心帝国军队困在红水沟,让支那人用乱石砸死?” 仓野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看上去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谁知吭了半天,他竟说:“仓野无能,请司令官恕罪,仓野从未听过有什么密道。” 宫田原一郎的脸刷就变了形,手不由自主就摸到了刀上,但他终还是克制住了。他在心里咬牙切齿喊了声仓野正雄的名字,手从刀上缓缓移开:“仓野君既然这么说,那我就另想办法,不难为仓野君了。不过还有一件事,请仓野君务必帮忙。”他居然用了“请”字,仓野正雄心里重重响了一声,笔挺的身子暗暗打了一个冷战。 “请司令官明示!” “沈猛子手下那个白健江,仓野君可熟悉?” 仓野暗吸一口冷气,宫田原一郎明明知道他跟白健江的关系,却还要这么问,看来,宫田对他很不满了。 “14岁前,仓野管他叫哥哥,仓野离开中国回到自己的国家后,再也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仓野只能如实回答,心里同时紧急思忖,宫田问这个,到底有何企图? “哟西,哥哥,仓野君,你立功的机会来了,来,坐下谈。”宫田请仓野坐下,亲自为他斟上一杯茶,同时冲外面的卫兵吆喝了一声。 卫兵应声而进,宫田笑眯眯地说:“带两个进来,给我和仓野君助助兴。” 仓野想阻止,但卫兵已经退下去了,他知道宫田要带什么人,但仓野正雄从来不碰艺妓,这是他的原则。 不多时,两个国色天香的艺妓跟着卫兵走了进来,宫田挥挥手,两艺妓开始表演歌舞。这两个艺妓都不到20岁,年纪小的那个看上去还像个高中生,但她们的脸上,却是公式化的成年女人的媚笑。 仓野脑子里忽然就掠过自己当老师时天天面对的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她们中间,有多少人被这场圣战带到了中国?男生被武装成少年兵,女生则被训练成帝国军队的泄欲工具。从北线撤回来时,他亲眼看见,一个年纪在14岁左右的帝国少年兵被一群中国农民追杀,用铁锨和木棍活活打死。那群农民又让竹康的小分队杀了。越来越多的无辜者搅入战争,这是他以前没想到的,现在这问题成了他的思想负担,常常折磨得他夜不能寐。 宫田原一郎一把拉过那个发育丰满的艺妓,往她嘴里灌了一杯酒。艺妓装模作样地挣扎,宫田借机将肥嘟嘟的手塞进了她半露的怀中,在她饱满的Rx房上狠狠一捏,嘴里发出一片浪笑。 仓野扭过目光,自从来到中国,他最怕看到的有两样,一是帝国军队枪杀中国无辜百姓,另一个,就是随军艺妓这种强装笑颜下的悲凉生活。 “仓野君对帝国女人没兴趣?”宫田突然问了一句。 仓野正雄赶忙摇头,他知道宫田别有用心,一句话回答不好,就可能中了他的圈套。自从来到中国,仓野正雄跟每一位指挥官接触都是小心翼翼。什么时候他都在提醒自己,你是半个中国人,你跟他们不一样。但这有什么用呢,该他帮着杀人时,照样得帮着杀人,他的痛苦因此而来,而且与日俱增。 “哟西。”宫田叫了一声,击了击掌,两位艺妓停下表演,走过来,坐在他们旁边。 “铃木洋子,今天你的任务,就是让仓野君开心起来。”宫田一边举起酒杯,一边跟年纪小的艺妓说。叫洋子的马上偎到仓野身边,脸上堆满了温顺的笑。 仓野想跟铃木洋子拉开距离,又怕宫田使出更恶毒的招来,只好硬着头皮,勉为其难地应酬着。宫田见仓野一步步上钩,于是开心地笑了,他今天的目的,就是想把仓野正雄灌醉,然后诱他说出实话。 还是最高司令官说得对,对付仓野正雄这样的书呆子,你得想点其他招数。 这天的仓野正雄喝了不少酒,不只是宫田司令官逼他,他自己也有一醉方休的冲动。醉了好,醉了就可以什么也不想了。谁知就在他醉眼矇眬的时候,宫田司令官再次提起白健江。 “仓野君,最好的办法,是让你哥哥从内部策反,你告诉他,大日本帝国不会亏待他。” “是吗?”仓野醉醺醺应了一声,头歪在铃木洋子怀里,“我想睡觉。” 宫田冲铃木洋子使个眼色,铃木洋子马上知趣地退回到后面一间小木屋里,那里有临时搭起的榻榻米,专供宫田原一郎及随时召见的军官寻欢作乐。 “再坚持一会,仓野君,这事谈完,你就可以尽情跟洋子小姐温柔了。不瞒仓野君,洋子可是个尤物,她是我大日本帝国的骄傲。” 宫田还在说着,仓野正雄已发出了粗重的鼾声。 宫田猛地直起身子,气急败坏地冲门外说:“来人,把他给我抬下去!” 这一天,宫田司令官向竹康少佐下达了一个他原本不想下达的命令:“马上派你的特工队进去,给我找到一个叫四姑娘的女人,我要让她跪在我的脚下,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服务!” 4 似乎谁也没注意到,山上的春色已带了浓意。迎春花已经挣扎着要娇艳开放,打碗花一扑儿连着一扑儿从石缝里钻出来,顽强地伸展在人们面前。那嫩绿枝上的花嘟儿,用不了几天,就能把山野给染得绚烂。还有几种叫不上名的野花,也偷偷摸摸装扮着山野。 小鬼子的炮火停了有三天,沈猛子才得以有空看到这些花花草草。 老乱兴奋得很,以为是红水沟阻击战让小鬼子怕了、退缩了、不敢跟他们叫板了。沈猛子再三提醒老乱,别让胜利冲昏了头脑,应该想一想,小鬼子怎么突然不打了?老乱把大烟锅往地上一磕:“我说大当家的,你咋老在长敌人威风,灭咱72团士气,小鬼子这不明摆着是怕死么。”沈猛子摇摇头,到乱石岗子那边找白健江去了。 白健江正领着人,抢修工事。按白健江的说法,小鬼子这叫喘气儿。 “宫田和岗本试探了一下,他们也在摸我们的脾气。” “我觉得还不止这么简单。”沈猛子道。 “有何高见?”白健江停下手里的活,望住沈猛子。 “到那边说。”沈猛子看见了山坳里独自坐着的毕传云,拉上白健江,朝毕传云走去。 毕传云说到做到,在他的交涉下,山下12师同意接受72团的伤员,眼下伤病员已安全转移到马头桥下的医院里。 看见沈猛子跟白健江,毕传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二位商量呢。” “又有什么新花样?”伤员事件后,白健江对毕传云的态度虽是好转了些,但说话仍旧带着一股刺。 “我怀疑小鬼子在做红水沟的文章。” “红水沟?那破沟有什么好做的?”白健江对老乱他们取得的这次胜利很是不屑,认为是瞎猫碰了死老鼠,他还当着弟兄们的面挖苦过老乱,“这种仗也值得炫耀?我看你是在山上蹲傻了。”气得老乱把打算送他的一把盒子炮又收了起来。 “健江,红水沟到底有没有路,可直接通到华家岭?”毕传云倒不在乎白健江的态度,现在跟谁说话,都是心平气和而且带了尊敬的。 白健江利落地说:“没有。” “不大可能。”毕传云紧跟着道。 “我说没有就没有,难道你比我还熟悉红水沟?”白健江就这德行,类似的话题沈猛子也问过他,小鬼子的炮火刚停,这边的气儿还没喘过来,沈猛子就提出了这个疑问。 “健江你再想想,我这心里咋老不踏实。”毕传云温和着脸,不甘心地又说了句。 “我再说一遍,没你们说的那条路,就算有,我白健江也不知道!” “健江!”沈猛子憋不住了,他把白健江拉来,就为这事。他也怀疑,宫田突然停下炮火,是另有企图。 “大当家的,这不明摆着糟蹋着人么,就算有那条路,小鬼子又能奈何,难道他还能从白水河直接飞过来?” “这可说不准,有句话我说出来,健江你可甭多想。侦察兵摸到的情况,三天前,宫田将仓野秘密叫到了身边。”沈猛子道。 “他叫仓野关我鸟事?!”白健江忽就炸了,“没错,仓野是我弟弟,但我早就跟你们说清楚了,我跟他没任何关系,这些年,我都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说了不让你多心你还偏多心,吃了炸药啊,好话坏话你都分不清!”沈猛子发了火,白健江和老乱眼下这心态,真让他担心。老乱还好一点,不管他嘴上多么不把事当事,真打起仗来,还是不敢马虎。白健江不一样,他要是带了情绪,这仗,就给你打得别别扭扭。 “政委说得有道理,我也估摸着,宫田在找捷径。眼下我们必须找到那条路,提前将它堵了。”沈猛子接着道。 白健江不吭气了,沈猛子真要发了火,他还是怕。他低头想了一会,抬起头:“山下有个人能帮我们。” “谁?”沈猛子和毕传云同时问出了声。 沈猛子一咬牙,像是很不情愿地说:“四姑娘!” 位于马头桥下的那座团部小院,此时静悄悄的,这是多少天里难得的一个清静日子。佐佐木的特遣队撤出乱石岗子后,刘集这边的枪声也渐渐稀落。岗本将太平湖前沿两个大队撤了回去,只留了一个步兵中队在修整工事。枪声彻底平息后,117团团长侯四带着他的弟兄,回到了马头桥。弟兄们打了几天的恶仗,累了,侯四下令,全都睡觉,养足劲儿等命令。 伙夫周老实一大早去集市买了猪头和猪蹄子,团长侯四爱吃这些,这阵儿他在杀鸡,鸡是刘集的大户王善人送来的。屠兰龙在米粮城枪毙了恒通米店的孙掌柜,对刘集的大户们震动很大。前线枪声打响后,每天都有大户往团部送鸡送鸭,前两天,王善人还派了几个下人,给周老实他们帮厨,今儿一大早,都让侯四给轰回去了。 “我这是团部,不是菜市场,往后有东西收下,人一个也不能留。”侯四吃过团部留人的亏,有一年屠翥诚过寿,各团各旅争着做好吃的想孝敬老司令,侯四也从集子上叫来几个帮厨,弄了一桌上好的菜,哪知送过去后,差点把他的小命丢在梅园。有人在菜里下了砒霜,幸亏凡是送去的菜,都要先挑出一两道来,喂梅园的狗,看看狗吃了有何反应,也算他手巧,挑出的第一道菜,就验出了砒霜。后来查明,下药者正是雇来的帮厨,等他从梅园回来追查时,那人已跑了。打那以后,侯四对进入团部小院干杂务的人,很是谨慎。 四姑娘就着一火炉,拿火钳燎猪毛。她的样子静静的,头发梳得光溜,后面打个牢实的结。因为炉火的照耀,两个脸蛋红扑扑的,看上去不像一个30岁的女人,倒跟刘集那些新娶的媳妇们有点儿像。坐在太阳下,四姑娘的神情专注极了,拔猪毛的样子就跟坐在闺房里绣花的女子一样,令人遐想。西墙下杀鸡的周老实隔一会儿就伸过来一次目光,那目光里不但有欣赏,还有一层暗暗的担忧。 伙夫周老实能娶上四姑娘,都说是他家祖坟埋得好,冒青烟了。四姑娘有个好听的名字:孟小蛾。因为在家排行老四,人们习惯了叫四姑娘,日子一久,她的真名反倒被人忘了。她爹孟大关子原是米粮城赫赫有名的马帮帮主,那些年,米粮城进进出出的货物,都离不开孟大关子的马帮。方圆几百里,孟大关子的大号还有孟字旗,那是无人敢小瞧的。孟大关子膝下四女,号称四朵金花。大蛾二蛾三蛾小蛾,个个长得如花似玉,着实吸引了不少后生的目光。但这四个姑娘命都苦。大蛾二蛾先后嫁到了山外,离太原城不远,有次两人结伴回娘家,半道上遭遇土匪,被掳了去,惨遭凌辱后姐妹俩跳崖死了。三蛾原本是要招婿上门的,谁知那年孟大关子运货出了差错,把人家价值连城的两件宝物给摔碎了,赔不起,只好咬牙让三蛾做了那家的六姨太。一年后三蛾受不了老男人的虐待,一怒之下烧了那家的老宅子,然后跟着刘米儿上了娘娘山,如今还在娘娘山做土匪呢。四蛾说啥也是不往外嫁的,孟大关子早就把话撂外面,谁愿意上门为他养老送终,四蛾就是谁的。其实米粮城的人都清楚,这话不是撂给外人的,就撂给白健江一个。哪知天有不测风云,话撂出去第二年,白健江和四姑娘的事还没个眉目,两家先后出事,而且都是大事。 白健江的父亲白老恒是米粮城有名的铁匠,白孟两家的感情,是从白老恒给马帮第一匹马挂掌那天开始的,那时白健江还没出生,孟家也只生了大蛾和二蛾。等白健江出世时,白孟两家好得已不分你我了,靠着孟家马帮,白家的铁匠铺越做越大,已经雇上了帮工。但是谁能想到,就在白孟两家的感情因了四姑娘和白健江的长大突飞猛进时,一队神秘的黑衣人突然夜袭米粮城,老实忠厚的白老恒被一种浸了毒药的钢针射杀,吐了一地的黑血,白老恒收留的孤儿白健雄被黑衣人掳走。年方15的白健江那晚跟着孟大关子的马帮去了大同,幸免于难。可惜在回来的路上,马帮同样遭到黑衣人的袭击,一世英名的孟大关子在跟黑衣人的搏斗中受伤,胸口中了一枚毒针。孟大关子咬着牙关,愣是将白健江背出五里地,逃出了黑衣人的魔掌。在一座叫显华山的山下,孟大关子吐血而死,临死前抓着白健江的手:“我把四蛾交给你了,你要对她好。” 白健江回到米粮城,家破人亡的惨景差点令他一蹶不振,15岁的少年,整日坐在被黑衣人一把火烧光的铁匠铺子前,双目发呆。马夫周老实看他可怜,将他带进孟家,并极力撮合他跟小蛾的婚事,谁知小蛾愣是将他轰出了门,并说他再敢走进孟家,就死给他看。无奈之下,白健江重新回了显华山,跟山上的静空大师学功夫。次年六月,静空大师忽然冲他说,杀他父亲的黑衣人,很可能是来自海岛小国的倭寇。静空大师同时告诉他,他父亲捡的那个弟弟,不是中国人,他是海岛小国一个女间谍留下的私生子! 也就是那一天,白健江心里深埋着的仇恨爆发了,他强忍着对四姑娘小蛾的思念,辞别静空大师,踏上了复仇的路。谁知这条路是那么的崎岖,那么地充满变数! 更有变数的是四姑娘小蛾,怕是全米粮城的人都没想到,四姑娘小蛾在苦苦撑了马帮六年后,突然心灰意冷,竟不声不响嫁给了马夫周老实,两口子解散了马帮,在米粮城开了一家小馆子,艰难度日。直到屠老司令带兵驻进米粮城,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侯四看上了周老实的手艺,将两口子带进团部,做起了伙夫。 这一做就是十年。 十年啊! 往事不敢想,周老实不敢想,四姑娘小蛾也不敢想。但是四姑娘仍然止不住地要想。 这阵儿,她又抱着猪头发了呆。春日温和的阳光下,四姑娘小蛾发呆的样子也蛮好看,她静得像一弯水。可是伙夫周老实知道,这汪看似无风无浪从不流动的水,其实是火山,是海。哪一天她突然爆发了,怕是能把米粮城掀翻。 周老实收回目光,专心致志杀他的鸡去了。从听说日本人要打过来的那一天,他的心就再也没稳当过,他不是怕日本人,不怕,有啥可怕的,当年东家把那么大一个摊子丢下,他都没怕过,帮四姑娘挺了过来。若不是后来为四姑娘治病,到山中采集草药,误中了一种叫七星草的毒,怕是马帮,到现在也散不了。当然,那棵害他说不出话的毒草,倒帮他成就了一门姻缘。傻人有傻福啊,这话用在他周老实身上,真是准。 周老实怕的,是四姑娘。 四姑娘虽是跟着他老老实实过了这么些年,但他们过的只是日子,不是人家夫妻过的那种,除了日子,还有甜甜蜜蜜的情。 四姑娘心里有人! 这人还不是白健江! 奇怪啊,都以为是白健江,偏偏不是! 太阳下,火炉边,四姑娘再次想到了那个人,俊眉,方脸,干干净净一张脸,说话从来不像白健江那么粗声大气。 他懂女人呢,这世上,懂女人的,怕就一个他。 四姑娘的眼里蓦然就有了水。 盈盈的,轻波荡漾了。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两口子弄好了猪头猪蹄还有鸡,全都码案子上,到了小屋,准备小歇一会,院门口突然响起集子上刘家老三的声音:“伙夫,伙夫,醋来了,搬醋去。” 伙夫周老实已脱了鞋,躺到炕上了,四姑娘小蛾腾腾腾从屋里走出来,推上小车,搬醋是轻活,她常干。 谁知这一去,就碰着了灾难。 白健江毕传云他们是下午两点钟摸进的刘集,一开始沈猛子不同意让白健江下山,无奈白健江非要来,阻止不住,沈猛子便再三叮嘱毕传云,让他多留点神,千万要小心,一不能暴露目标,二不能冲四姑娘硬来。要是人家不肯上山,就算了,另想办法。还有,一定要跟团长侯四说清楚,这节骨眼上,要是让侯四团长有了想法,就会因小失大。为保险起见,沈猛子又派了四营的憨娃子,憨娃子以前在侯四手下干过,还救过侯四一回命,想必侯四会给他面子。 哪知过马头桥时,化了装的他们还是让桥头警戒的卫兵认出了,两家现在虽然成了盟军,毕传云还带了师长谭威铭送给他的通行证,但团长侯四把话交代得很清楚:“合着打鬼子行,想过马头桥,没门!” 气得白健江直冲桥头的卫兵发火:“狗日的娘娘腔,耽搁了老子的急事,老子把马头桥给炸了。” 不管白健江怎么骂,卫兵就是不让他们过,实在没办法,毕传云只能往师部谭威铭那边打电话,好在卫兵也是个开通的人,人不让过,电话倒是肯让他们用。谭威铭偏巧不在师部,副官又不敢表态,白健江他们只能在桥头等。一小时后,谭威铭回了师部,将电话打过来,让桥头放行,并且叮嘱毕传云,不能在刘集磨蹭得太长,要是让司令部听到,他不好交代。 “鸟的个司令,到现在一枪不打,姓谭的居然还听他的,换上我,早拉竿子另立山头了!”白健江又开始愤愤不平,毕传云劝他火气小点,少说两句。白健江气呼呼道,“我骂姓屠的也不行啊,你可是共产党的政委,小心我控告你!” 毕传云气得哼哼了两声,自顾自先走了,白健江倒也知趣,没敢再添乱。三个人过了马头桥,往团部小院去时,白健江忽然看见对面小巷里闪出一个背影,四姑娘!他在心里叫了一声,拔腿就朝小巷追去。毕传云和憨娃子不明就里,只能跟过来。三人穿过小巷,那个影子居然不见了。 不对呀,我明明看见她朝这边来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白健江心里嘀咕着,目光四下巡望。蓦地,他的目光让几个男人吸住了。巷子东头一棵树下,四个男人正在摆弄两辆拉醋的脚踏三轮车,粗看,这四个男人跟集子上的男人没啥两样,但是白健江还是一眼就瞅出了破绽:袜子。他们的衣服裤子还有鞋都像,独独袜子不像! “小鬼子!”白健江喊了一声,就冲树下追去,手利落地往腰间摸。糟糕,他们三个都没枪,过桥的时候,枪被卫兵扣下了,说是谭师长特意交代过的! 那四个人一看有人追来,跳上车就逃。这时候白健江就断定,这四人不是一般人物,是混入刘集的鬼子特工。从蹬车的动作还有跑的速度,集子上的男人是没法比的。沈猛子同时断定,车上摇摇晃晃的木桶里,装的绝不是醋,是人! “四姑娘!” 白健江边跑边喊,但是集子上没人理他,等他追出巷子时,两辆人力三轮早已不见。后面赶来的毕传云气喘吁吁说:“我们在巷子中间那间醋房里,看到三个被打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