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海妖》 第01节 这封信是莫德-海登从桌上那摞早晨的来信中拿起的头一封,她不无羞赧地自我承认,是信封上端那排外国邮票吸引了她。邮票上画的是高更的“白马图”,印成绿、红和深蓝三色,邮戳字迹是“法属波利尼西亚……爱琳娜邮局。” 年华逝矣,莫德痛苦地意识到,随着岁月的推移,令她快心的事早已越来越少,越来越见不到,一年不如一年了。大的方面倒还仍旧清晰可见,诸如她同艾德莱一道取得的学术成就(至今仍受人尊敬),她对工作的专注(永不衰落),她的儿子马克(以某种方式紧步其父后尘),新来的儿媳妇克莱尔(文静、可爱,好得令人难以置信);只是那些小乐趣,像自己青春一样还在变得难以把握和少见起来,尤其是当艾德莱还在世时,他们每天沐浴着加利福尼亚的晨曦,以轻快的漫步着意庆祝新的一天的到来,那是多么惬意,可现在,一想到这只能让她记起自身的关节炎来,每当她从楼上书房的窗子观望洛杉矶通往旧金山蜿蜒如带的公路,及远处圣巴巴拉海滩和太平洋雪堆似的浪花时,得到的总是美的激情享受;可如今,看到的只是点点飞快行驶的车辆和记忆中嗅到的汽油、腐草和沿海公路那边的海藻气味;早餐也曾是她的另一种乐事,一叠叠的报纸每日向她述说人类的蠢行和奇迹,吃的也颇丰盛,干粮、蛋、咸肉、土豆、放糖很多的热咖啡,涂上厚厚奶油的烤面包;而如今,供应早餐的店主都被什么高胆固醇、低脂肪的议论搞昏了头,净让吃那些只有在困难时期才吃的东西(脱脂奶、人造奶油布丁、大米)。最后,在每天早晨的小乐事中,有一件还没被时光冲淡,始终令人快活,那就是天天收到的一摞邮件。 对莫德-海登来说,这些邮件之所以令人高兴,是因为让她每天都有过圣诞节,或者如同过圣诞节一般的感觉。她本人是位高产的通讯家,她那些远方的搞人类学的同事们和弟子们也是些不倦的写信能手。并且,她是一位不大不小的“圣人”,许多人带着他们的难题、希望和要求前来求教于她。每个星期的来信中总有来自远方的好奇心——一个毕业生自他的首次印度之行中来信报告,拜伽部落如何在每次地震之后将草地用钉子钉住。一位法国著名人类学家从日本来信说,他发现爱奴人直到新娘生出孩子才承认她是真正结了婚,这同莫德在暹罗人中的发现是否完全一样?一封来自纽约电视网的信答应给她一小笔报酬,请她证实在一部关于新不列颠的风光片中的一个情节:一个当地求婚者是将新娘从她的叔父那儿购买来的,两口子生出孩子后,将婴儿举到熊熊篝火之上,以此来保佑孩子将来平安成长。 今早的邮件,其中奥秘还不得而知,可是第一眼就不来劲。莫德检索着各式各样的信封,邮戳上尽是纽约、伦敦、堪萨斯、休斯敦一类不来劲的地方,直到她的手停在贴有带高更画的邮票和盖有“法属波利尼西亚”邮戳的信封上。 她意识到自己短短的手指在捏着这个又长又厚、磨损厉害的信封。随即,她又意识到,在最近几年,她的决断行事的习惯越来越经常地陷入冥想和某种游移不定的自怜情绪之中。 莫德-海登心里恼着自己,将这个长信封翻了过来,发现寄信人的姓名和回信地址就在背面封口盖上,是用一种老式的欧洲书体了草写上去的:塔希提岛,帕皮提,总督府街,泰美阿米旅馆,亚-伊斯特岱。 她试图将亚-伊斯特岱这个名字同自己脑海里的某一副面孔对上号。近日相识,没有此人;旧日相识——她在记忆里搜索着——搜啊搜,终于在许许多多张面孔中找出了一张同名字相符的面孔。印象是那么淡薄,那么模糊。她闭上眼,尽力回想,渐渐地印象开始清晰肯定了。 亚历山大-伊斯特岱,对,在帕皮提。他们在马路有荫凉的一面朝他在珍妮街147号那爿商店走去。他矮矮的个子,胖得像是用压榨机压出来似的。他出生在麦墨尔,或者是丹泽格,或者是某个已被纳粹突击队很快就抹掉了的码头,他有许多名字和护照,在作为一个难民去美国的漫长旅途中,他半途停了下来,最终留居在塔希提,做开了生意。他自称曾一度是个考古学家,在那些比较得意的时日里陪伴过几个德国探险队,仿效过特洛伊的发掘者、急躁古怪的亨里奇-苏里门,扮演苏里门这个角色。伊斯特岱则过于软弱和邋遢,太急于求成而很难称心如意,太不成功了,至少她曾这样认为。亚历山大-伊斯特岱,对,她可以更清晰地看到他了:滑稽地高戴着一顶亚麻帽,打着蝴蝶领结(在南海),皱巴巴的灰色热带服装被一个大肚子绷得紧紧的。进一步清晰了:夹鼻眼镜高架在一个长鼻子上,胡须寸把长,口水顺着未点着的烟斗滴下,歪斜的口袋里塞满了小玩意、纸条、名片。 现在全记起来了。她在他那堆满波利尼西亚手工制品的商店里扒拉了一下午,价格都还合理,最后买走了一副巴厘竹板、一根雕刻的马克萨战棍、一条萨摩亚产塔巴布裙、一块埃利斯岛席垫和一只古汤加木碗。这只宴会用木碗至今仍使她楼下起居室的食品柜熠熠生辉。她追忆着:在离开之前,她和艾德莱——因为她曾要求艾德莱同伊斯特岱结识一下——在格兰德宾馆的屋顶餐厅里招待了她。客人证明自己是一本百科全书——他的珍闻甚至使他们在美拉尼西亚半年中所留下的比较细微的疑问都找到了注脚——那已经是8年将近9年前的事了,马克当时正读大学最后一年(在那儿偏偏同艾尔弗雷德-克罗伯的影响背道而驰,她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她和艾德莱崇拜克罗伯)。 梳理着逝去的岁月,莫德回想起她同伊斯特岱的最后一次联系,是在塔希提见面后的一、两年。当时,他们关于斐济鲍族人的研究已经出版,艾德莱提醒她给伊斯特岱寄一本亲笔签名的书去。她欣然从之。数月后,收到了伊斯特岱的一封短信。信中称礼物已经收到,礼节性的赞誉混杂着对尊敬的朋友还记挂着他的真诚喜悦——他用了“尊敬”这个词,这使她更不怀疑他曾在格丁根大学念过书。 这就是目前为止,莫德最后一次得到“伊斯特岱”的消息——6、7年前的那个回谢条。她琢磨着伊斯特岱的回信地址。天各一方,这副暗淡的、早已忘怀的面孔现在会求她干什么呢?钱?推荐?资料?她掂量着掌上的信封。不,仅仅有所求这封信就过于重了,更像是有所予。可以肯定,此人信中有要事相告。 她从桌上拿起阿桑蒂短剑——两次世界大战间隙,她的非洲之行,在前加纳的时日的一件纪念品——只一下子,就把信封打开了。 她展开薄薄的航空信纸。信是在一架古老的有缺陷的机器上整齐地打出来的,因为许多字都带着洞——凡有t或o的地方,大都打成了洞——但仍然很整齐,仔细地单空行。她点了点这封用普通草纸打成的信,共22页。读起来可需要时问。还有别的信,某些讲义在后半晌上课前也要再翻一遍。可是,她又感觉到了来自第二自我的那种十分熟悉的、好奇心的催促。非知识的和非客观的莫德-海登第二就隐居在她自身之中,并始终作为她的非科学的、直觉的和女性的自我而存在。现在,第二自我又来纵容和提醒她。神秘和激情以往可是经常来自远方。她的第二自我很少要求倾听她的声音,但一旦要求,就不能忽视。她最好的时刻往往是服从了第二自我才得到的。 她屈服了,把良知和时间的压力置之度外。她重重地坐了回去,不顾转椅上的金属硌人,把信高高捧起,凑近双眼,慢慢地读了起来。她希望这封信是今天的小开心事中最妙的一件。 塔希提,帕皮提 泰美阿密旅馆 亚历山大-伊斯特迪教授敬致 美利坚合众国 加利弗尼亚州圣巴巴拉市 雷纳学院 社会科学大楼309室 人类学系主任 莫德-海登博士启 亲爱的海登博士: 此信肯定会令您吃惊,唯望您还能记得我的名字。10年前,当您同您那杰出的丈夫自斐济岛去加利福尼亚途中在帕皮提的几天逗留期间,我不胜荣幸地结识了二位。我相信,您会记起您曾光临敝店,对我的有关原始社会的考古收藏品大加褒奖。此外,能作为您丈夫和您本人的客人一起进餐,也是我一生中值得纪念的时刻。 尽管脱出了生活的旋流,我仍然没法订了几本考古学和人类学刊物,包括汉堡的《DerSpiegel》,以此保持同外部世界的联系。从中我一次又一次地读到您的踪迹,并且为同您有一面之交而骄傲。最近几年,我弄到了一部分您的早期著作,都是容易找到的简装本,如饥似渴地一一拜读。说真的,不只我一人相信,您那才华四溢的丈夫和您自己对现代人类学做出了最伟大的贡献。 可是,三、四年前,当从我们当地的周报《辩论》上读到您丈夫去世的消息时,我感到震惊和悲哀。当时我丢魂落魄,实难给您去信。现在,痛苦的岁月已逝,我在此表示衷心的哀悼。仅希望您已经经受住这一损失的打击,从悲痛中恢复过来,身体健壮,重新开始教书、写作和旅行。 我祈祷这封信能到达您处,因为我只有您的旧名片。即使您已去别处,肯定邮政当局也会知道您的新地址。我之所以说“祈祷这封信能到达你处”,是因为我感到,后面的内容会引起您的极大兴趣,对您的工作进程会产生深远的影响。 在告诉您引起我极大好奇的事情之前,我必须唤起您——假如必要的话——关于10年前我们的一段谈话的记忆。那是在帕皮提,一次饭后,我们正在喝甜酒,您和您那可敬的丈夫为了我所讲述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历史轶闻趣事向我道谢。我们默不作声地喝了几分钟,随后您便讲了下面这段话,我之所以仍能记得,不是靠我那好出错的记忆,而是基于我细心保存的一本多年的日志里的一些段落。您说:“伊斯特岱教授,我们到斐济考察旅行,途中顺访了全美拉尼西亚地区,以及现在对汤加、库克群岛、马克萨斯群岛以及在塔希提的短暂访问,使我们获益匪浅,令人振奋。我丈夫和我都感到必须踏上归途。但我们希望不久再回到波利尼西亚,非来不可。但此次访问有个目的。这就是需要您之处,伊斯特岱教授。我们冒昧向您提个要求:假如一旦您得知在一个不为人知的环礁岛上有一个波利尼西亚种族,其文化没有遭到外界的污染,还未经科学的考查,我请求您务必立刻让我们知道您的发现。假如这个种族及其岛屿值得在人类学领域加以研究,假如我们能从中得到某些有关人类行为的东西,我们就会开展一次调查。至于您,将得到优厚的报偿。” 海登博士,我听到这些,使我对您的信任十分感动。与此同时,也许您还记得,我不得不承认我怀疑自己是否会对您有所帮助。我告诉您,就我所知,没有任何重要的岛屿——有人居住的岛屿——还无人知晓,没有被测量过、访问过、调查过。我坦率地跟您讲,探险家、传教士、捕鲸者、商贾们——还有接踵而来的军事专家、旅游者、流浪者、人类学家们——已经把这里该看的全看了,不可能有任何新鲜玩意儿或原装货留下来。 如果我的记忆准确,您听了我的那番决然否定话后,并没泄气。从这一点我了解到,这就是您的个性,您的知觉、乐观、执着劲正是您的品德的某些特点。正是如此,你在那时才能说出如下的话: “伊斯特岱教授,尽管您对大洋洲比我们更加了解,我得跟您说,我们在许多地方的经验告诉我们,并非一切都被发现了,一切都被了解了,大自然自有保留其令人惊异的事物的方法。作为事实,我个人曾遇到过几位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太平洋服过役的人类学家。他们向我供认,他们起码碰到过半打以上居住着原始人的部落,在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的无名岛。这些人类学家对这些先前未被发现的岛子守口如瓶——从不对任何人讲出它们的位置——怕的是它们被标到公开地图或海图上。他们囤积居奇,等待着一旦有了时间和资金,就进行独家研究。您当然明白,专有权——也就是说,要研究的新领域——这在社会科学中往往关系重大。现在,我有一种感觉,在大洋洲上万个环礁岛、珊瑚岛、火山岛中,肯定有某些所谓漏下的岛子值得深入研究。我再重复一遍,教授,假如您一旦听说一个这样的岛子,岛上人的习俗还不为外界知晓,请不要忘记海登夫妇和他们的浓厚兴趣。千万莫忘我今晚说的话,伊斯特岱教授,千万千万。我保证,您不会为您所遭到的麻烦而感到遗憾。” 您那晚讲的话我从未敢忘,海登博士。事隔这么多年,也许您早已忘怀,但我没有。您的要求始终铭刻在我心中。说真的,近些年来,尤其是当西方喷气机文明越来越多地闯入南太平洋上空,我认为您的愿望和我为您而进行的探寻,只不过是一个不可实现的妄想。您我都清楚,世界地图仍然向人们展示着未开发的地区——德属新几内亚岛的腹地、中缅印地区的某些部分、亚马逊河谷的上游部分——有着外界从未见到的部落。但您关于在大洋洲有外界人迹未至而又有人居住的岛屿的梦想可信吗?我承认,我最终几乎不再想听那些可以证实您的梦想的谣传和流言。可是突然间,就在上星期,正当我准备不再去想这件事之际,一个偶然的机会竟使您那搁置已久的要求结出了果实。 您是对的,海登,我发现了您所说的漏下的岛子。 如果我的生硬的英文没有正确表达出我此时的内心激动,那就请您原谅吧!我多么希望在此成功时刻能用您的语言畅所欲言!不管语言障碍,我要尽最大努力向您表达我的热烈情感。 10年后,在成千上万大洋洲的小岛中,我发现了你寻找的从未为人知晓的岛子和人民。这不是道听途说,也不是村野流言,海登博士。我给您写信是因为我拥有权威的第一手证据。我亲身在这个小小高岛的土地上走过。我曾同岛上居民短暂相处,岛上居民是半波利尼西亚人和半英国人的混血族,就像皮特科恩岛上的人那样。我目睹了这个部落的习俗,听到的则更多了。这些习俗揭示了现今世上最特殊、最奇怪的一种隔离起来的文明。我试图用您那专家的见多识广的眼光来看我的发现,于是,我看到了一项对您的工作也许是有重要意义、对活在世上的男男女女也许是有用的贡献的研究课题。 这组南海中的岛子——一个小而葱郁的火山岛和两个弹丸般的环礁岛——名字叫作三海妖。 别打算在地图上找出三海妖,那上面是不会有的。不管是权威,还是一般公众,都未被正式发现过。也别打算在任何已知的关于大洋洲的书中去查找它们。就目前的历史和地理所知,它们还根本不存在。您必须相信我作为一名学者的感觉:三海妖,比较而言尽管微不足道,但却像塔希提,或者拉罗汤加,或者复活节岛一样千真万确,在某些方面或者更像皮特凯恩岛。至于岛上居民,我敢说不过200人,并且同您我一样是活蹦乱跳的人。除我和另外两个高加索人之外,活在世上的任何人再没见到过他们。 三海妖上的人们最独特的地方是什么——这个问题我得事先声明,如果这个问题引不起您的兴趣,您也就不必劳神再往下读了,我也得不情愿地转到别处——这些人们的最非凡之处是他们对待爱情和婚姻的先进态度(我还可以加上“令人惊奇的”这个词)。我肯定,在地球上的任何别的社会里,找不出同他们的历史行为相似的任何东西。 对三海妖岛上性和婚姻的习俗,我无法加以评论。我仅毫不含糊地指出,它们令我吃惊不小。况且,海登博士,我并非一个天真的、涉世未深的大学生,而是作为一个科学家,一个男子汉在跟您讲话。 如果像我所祈祷的那样,已经激起了您的兴趣,您就往下读吧!切记,我并非一个神话故事大王,而是一个德国培养的人类学家用其冷静的客观性在讲话。此外,请记住不朽的哈姆雷特说过的话:“天地之间万物至繁,霍雷肖,你那哲学梦幻实在难包含。” 我要按时间顺序来讨论我自己如何卷入这一偶然发现,以及我发现了什么,观察到了什么,听说了什么和一个可能同您有关的问题,即对此该切切实实做些什么。 大约6个星期前,我店里来了一个中年澳大利亚绅士,高高的个,贵族味甚浓,自我介绍是来自堪培拉的特雷弗先生。他说他刚刚完成一次环绕西萨摩亚、马克萨斯群岛和库克群岛的旅行,不带点纪念品无法回家乡。他听说过我的存货,还有我对诚实的尊崇,此次前来是想购买几件小手工制品。我领他在店里转了转,介绍了一件又一件,从来源、历史、用途讲到含义。不一会儿,他被我关于南海的广博知识镇住了,开始问我有关那里的许多海岛以及我到那儿去旅行、购物的事情。结果,他多呆了好几个小时——我以茶相待——尽管他买走了不过1800太平洋法郎的东西,我还是为他的离开而感到遗憾。在这偏僻的地方,找到一个有文化的知音是很难的。 我想,澳大利亚堪培拉的特雷弗先生是再也见不上了。第二天早晨,我刚刚开开店门,他竟然又出现了!我当时的惊奇您可想而知。他说,这次前来不是为了手工制品,也不是为了听我讲故事,而是想给我一件事情做,看我想不想干。他说,我如此熟悉波利尼西亚的许多岛子和土著人,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一直在寻找像我这样一个人,而在他的整个旅途中没有发现一个既可信赖又有知识的人,直到碰巧遇到了我。因为觉得我合适得难以置信,他在前一个晚上又询问了当地的显要们,他们也都支持和推荐我。 特雷弗先生开门见山,道出了他的使命。他代表堪培拉工商界的一个辛迪迦。这里面的人们相信,波利尼西亚前途无量,希望在这里大量投资。工程项目很多,各不相同,其中首要一项是要有一队小型客机,在小一点但风光最美的岛子和大一些的岛子中间往返运送游客。大洋洲内航空公司在票价和运费上要低于堪塔斯、法航、南太平洋航空公司、新西兰航空公司及另外几家航空公司。该项目最根本的是希望能提供一种比大公司更具有活力和余地的往返式或者摆渡式服务,因为使用轻型飞机,小而且便宜的机场,不太贵的设施,费用将比较低。特雷弗先生解释说,这一安排在当地政府的合作下已在整个波利尼西亚实施,但有一个机场的场址还没有找到合适地方。 特雷弗先生不能再留下来确定这最后一个难以捉摸的飞机场场址,他需要一个人来代替他,于是,他便来找我。他给我的工作如下:要我乘坐私人飞机从两个方向做几次空中考察。第一,他要我搜寻一下塔希提和马克萨斯群岛之间的走廊,假如没有适当的地点,他建议我从塔希提向南延伸,包括由图拜群岛、皮特凯恩岛和拉巴岛形成的大三角地区,如果需要,甚至还可以往南走得更远,离开交通通道。 大洋洲内航公司需要的是一个无人居住的小岛,而且要有一块高地或平地,可以用推土机推平,在上面建一个不超过一英里半长的机场。所以要无人小岛,是因为可以从拥有这些岛子而又漫不经心的政府那儿很便宜地租用到。退一步说,如果合适的岛子出现了,可上面居住着一个部落或者仅仅几个土著人而不是白人,那也没关系。土人可以搬走,或者买下来并隔离起来,土地仍然不会贵的。 特雷弗先生说,我的任务是从空中来确定3、4个这样的岛子,然后登岛访问,给堪培拉写出详尽的报告。特雷弗先生的专家们将进行筛选,把目标集中到一两个岛子上,再让他们的老手们做出最后抉择。我将得到500美元侦察费用。如果成功了。我将得到追加的3000美元报告费。 尽管在这些岛子中间旅行是我的兴致所在,但这份差事却非我所好。一个原因是我厌恶飞行,另一个原因是我没有多少气力在那荒凉、遥远的不毛之地上奔走。可是,海登博士,在您面前我也不敢打肿脸充胖子,近来我财运欠佳。我依然故我,了无长进。维持我的日常生活简直是一场斗争。我遇到了当地买卖人的日益增强的竞争,要弄到值钱的手工制品是越来越难了。这样,无论何时遇到可以补充我那微薄收入的机会,我无法不屑于接受它。尽管特雷弗先生的花费预算打得很紧,但其最终的报酬还是可观的,肯定比我从商店或别的买卖中一整年赚的钱还要多。我别无选择,只好接受这一委任。 特雷弗先生给了我详尽的指示后,飞回澳大利亚去了。我立即着手租一架私人水上飞机。帕皮提可供租用的——例如RAI公司向波拉波拉运送游客的那两条飞艇——对个人包用都太贵。我继续打听。一次在奎恩家的酒吧里,招待听我提及此事,告诉我他认识一个我要找的人。他说,他的一个顾客叫奥利-拉斯马森船长(此人我也曾听说过)有一条老式的水陆两用飞机,是二次世界大战后从一家美国公司买来的。这位酒吧招待又说,拉斯马森在摩利亚——离我们只有一箭之地——有一幢小别墅和一个波利尼西亚妻子,在库爱商场旁边有一个仓库。这位招待认为,拉斯马森是一位进口商,用他的水上飞机运货,无论刮风下雨,每星期至少到帕皮提一次,我想见到他并不难。 几天后,我见到了拉斯马森船长和他的副驾驶员,一个叫理查德-哈培的20来岁的土人。拉斯马森喘出的气带有威士忌味,还带有一种俗气,外表很难令人起敬,这使我产生了几分疑虑。他真的有一架有了年岁的福特西考斯基——一架笨重的、吱嘎作响、最高时速170英里的双引擎飞机——我发现飞机很干净,保养得不错,这令我又生了几分敬意。拉斯马森说起话来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不厌其烦地把他在1947年用那艘采珠用、老双桅船换了一架水上飞机的事说了一遍,颇显惋惜之情,但我认为他对飞机的喜爱比他所能承认的要深。他每个星期都往来于岛子之间,一次只用两天时问。因此,他有足够的空余时间,对租飞机给我用不会不同意。我们讨价还价争了一个钟头,最后他同意带我做3次考察飞行,两次短途的,一次长一些的,最多只能降落3次,收费400美元。 两周前的一天,拉斯马森和哈培坐在最前端的驾驶舱里,我们开始了第一次探险旅行。应该说,拉斯马森船长比我更了解萨摩亚和马克萨斯群岛之间的地区,并且指给我相当数量的无人小岛,这些小岛,人们总会怀疑其存在,地图上找不到,但却有其事。然而,这些小岛中,没有一个适合大洋洲内运公司的要求的。几天后进行的第二次侦察探险,尽管我指挥拉斯马森降落了一次并登了岸,结果还是同第一次一样,没有什么用处。我灰心丧气——似乎看出要挣不到答应我的那3000美元了——但仍保留着一线希望,第三次,也是最长的一次飞行,也许会发现我需要的目标。后来,这最后一次飞行耽搁了一些日子。拉斯马森从帕皮提消失了,到处找不到。最后,5天前,他自己来到我住的旅馆。这次为期两天的考察已准备停当,黎明起飞,中间只停下来加油,在拉巴岛过一夜,并且在我发现有比较大的可能性时随时根据我的命令着陆。 海登博士,没有必要也让您跟着我来体验最后一次毫无收获的空中旅行的那种绝望情绪。第一天没有结果。第二天,黎明时分离开拉巴岛,我们冒险南下,忽高忽低地飞行了几个小时,远远地离开了老航线,一个接一个地检查着珊瑚岛。没有一个适合特雷弗先生的目的,哄骗自己是没有用的。下半晌时,拉斯马森打开了副油箱,掉头要往家飞,抱怨我们飞得太远了,不大可能在晚上合适的时间飞回塔希提。我建议他朝东北方向往回飞,这样我们就可能沿着图拜群岛飞向塔希提。拉斯马森则不以为然,抱怨燃料在不断减少,但后来又对我的灰心丧气动了恻隐之心,大口喝了几杯苏格兰威士忌之后,便答应了我。 哈培在驾驶,拉斯马森正在进入醉梦,我蹲在他们后面,从窗子向外瞅。我一下子看到了很远处一块模糊的隆出海面的陆地,在落日下闪闪发光。除了图拜群岛,我们哪里也不沾边,我对这一地区不熟悉,但我还是感觉到,这块陆地无人到过,也不是主要岛子。 “那是什么,在那边?”我问拉斯马森船长。 且不论他那粗野的外表,在此刻之前,我一直感到拉斯马森是最合得来、最易于共事的伙计。对他话语中的某些粗话,我认为同他很不相称,因此就听而不闻。但这回我要把他的措辞从生活中照搬上来,也让您领略一下我在那天傍晚的经历。 对我关于远处那片陆地的询问,拉斯马森船长嗤之以鼻,回答道:“那是什么?是个什么玩意——一个脏乎乎的环礁岛——荒凉——有点草——娘的,也许——没有水,没有人种,只有信天翁,还有海鸥,还有大海鸟——是鸟落脚的地方,不是飞机落脚的地方。” 我对这个解释不满意,对海岛我已略知一二。“看上去不是个小岛,”我坚持说,“我看类似某种带有一片珊瑚礁高地的大一些的岛子,或者简直是个火山岛。如果您不介意,我想离得更近一些来考察它。” 我记得,听了我的话,拉斯马森船长认真起来,声音中出现了几分严厉:“对多拐个弯浪费时间我并不在乎。可话又说回来,我尽到了自己的职责——黑夜就要来临——我的油也不多了——我们还有好远的路要走呢。我们干脆别理它了。” 他的语调,他的神态,他那故意想避开我的眼神,当中有某种东西令我对他的正直立即产生了怀疑,我决定不轻易妥协。“你告诉我上面无人居住。”我说。 “嗯,是我告诉你的。” “那末,我就非要靠近它看看不可,因为我们是在我租用的飞机里,我建议你还是听我安排。” 他的眼睛,因喝酒而浑浊,此时好像变清了,并且闪着严厉的光。他盯着我:“你想找麻烦,教授?” 我觉得不对劲,但我在同他较量。胆小怕事对我来说危险性太大了。我单刀直入地回答他:“你在对我隐瞒什么东西吧,船长?” 这惹火了他。我相信他会骂我。但他没有,而是歪向他的土人副驾驶:“向右拐,别让这家伙纠缠我了——让他稍微靠近点,哈培,让他看看,除了峭壁、石头和几个小山包,海妖岛上什么也没有。” “海妖岛?”我马上追问,“这是那个岛的名字吗?” “它没有正经名儿。”他变得极度粗暴。 说话间,飞机已经绕了个弧形,吃力地飞向远处那一点陆地。越来看得越清楚了,我甚至可以分出陡峭的海边石壁和后面有个火山口的一块平地的轮廓。 “得了,够了,”拉斯马森对他的副手说。他又转向我:“你自己看看吧,教授——没有可降落的地方。” 如果没有平地,他说的便是真的,但问题是我疑心上面确有一块平地,并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拉斯马森。我要求他飞得再近一些、低一些,以便使自己能得出满意的结论。拉斯马森又一次呼吸急促起来,待要发作,似乎想断喝一声“使不得”。我用我所能表现出来的全部严肃性说:“船长,我很清楚我们现在在哪儿。如果你拒绝让我正儿八经地看一下这个岛子,我将另请高明,明天就来。”其实,我纯粹是在虚张声势,因为特雷弗先生留下的钱几乎要光了,我也不知道我们现在的位置,但我相信恐吓会奏效。 拉斯马森沉默片刻,对我眨了眨眼,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终于,他开口说话,话音中带有某种细微的暗示和阴险:“我是你的话就不会这样干,教授。这本来是一次友好的使命,一次悄悄的、更像私人的旅行。我对你也够慷慨了,在此之前,我没有把任何人带到这一带,我并不想让你以雇主之便来摆布我。” 我确有点怕拉斯马森,但我同样怕完不成自己的使命。我求救于我的恐吓。“天空是自由的、海洋也是自由的,”说着,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恐吓,“没有人能阻止我再次回到这儿,尤其是现在,我肯定你在隐瞒什么。” “你在那儿吹大牛,”拉斯马森吼道,“这样的荒岛有成千上万,你永远也分不出哪一个是哪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它。” “就是花上一年的时间,我也一定要找到它,”我加强了语气,“我将动员起我在堪培拉的所有支持者和他们的所有飞行队,对这一地区我已经了解了一些,已经观察到某些陆地标志。”我干脆孤注一掷,“如果你想阻拦我,好吧,立即把我送回塔希提,我会同那些能照我出的价钱行事的出租飞机驾驶员来处理这件事。” 我怕拉斯马森会跳起来,向我动武,但他好像是让酒泡迷糊了,反应迟钝。他嘟噜着什么,打了个对我表示憎恶的手势,转向他的伙计:“见他妈的鬼——飞到海妖上空,哈培。这回他该闭起臭嘴了。” 接着,在难以忍受的沉默中飞了10分钟,我们便来到了那个岛子上空。我发现那不是一个岛,而是3个。我瞥了一下那两个小小环礁岛,每个周长不到114英里。它们是珊瑚岛,刚刚露出海面,每个上都有干地,有草和树丛,还有椰子树。其中一个岛上还有一个小巧可爱的湖。同这两个小岛相比,主岛可说是大的了,但说实在的,同波利尼西亚的其它岛比,又是小的,据我猜度不过4英里长、3英里宽。 在我们的飞行速度下,我能够看出高高的火山口,陡峭的山坡上覆盖着厚厚的绿叶,歪歪扭扭的松树,硬质木材的树林,几条山谷绿草如茵,一个闪光的铜色小湖,数不清的沟壑溪谷,巨大的悬崖峭壁在护卫着这片土地。 接着,我发现了要找的平地。绿茵覆盖其上,如同一块大地毯,平平展展,中间没有沟坎或兀石。渐渐地,平地同一个山梁引下来的、绿树丛生的斜坡汇在一起,和一条带状沙滩连成一片。 “没有船能停靠的锚地”,拉斯马森讲话了,颇有些洋洋自得,“水浅——水底的礁石——石包——北风一刮,什么船都得报销。我有那艘4桅船时也从没来过这儿,弄到这架飞机后,才可能来。” “上面有块平地,”我无法压制激动的心情,“千真万确。” 拉斯马森一看到大点的那个岛子便陷入了沉思,完全被吸引住了,看来好像忘记了我的要求,我的话使他猛地清醒过来。 “我要你将我放下,”我说,我想我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恰似唱诗班的孩子发现了一块糖。“我要亲眼看看它。”我内心充满了希望,因为我知道这是一块很合适的陆地。我将为特雷弗先生和大洋洲内运公司完成我的使命。我将拿到应得的报酬。 “不,”拉斯马森船长说。 “不?”我大惑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掉转头来,准备从主岛上空再飞一趟。拉斯马森朝窗子打着令人不解的手势,“海浪奔腾——轰击严重——糟糕的风——我们会被摔到石堆上。” 我朝下看了看,“大海平静如镜。一点没有事。” “我不知道,”拉斯马森喃喃地说,“还有别的东西。非常危险。有割人头的人——吃人的人。”—— 第02节 “可你说岛上没有人住,”我不客气地提醒他。 “我忘了。” 我知道这一地区没有吃人者,可我也不能认定他是个爱说谎的人。我说:“是凶是吉我要试试,船长,请让哈培先生降落,我只要一、两个小时。” 拉斯马森顽固的出奇。“我不能那样干,”他轻声说,“我要对你负责。” “我对我自己负责,”我坚定不移地说,“我已经说过两次,我还要说第三次——如果你继续阻止我看这个岛子,我明天将同更乐意合作的人回到这儿。” 拉斯马森盯了我很长时间,我们只听到这架单翼飞机的两部引擎发出呼呼声。他那北欧人的面容,皱纹满布,胡子拉茬,一幅惊恐像。最后,他几乎毫无表情地说:“我要打开舱门,把你丢进大海。” 我分不清他是否是在开玩笑,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幽默感。“人们都知道我同你一道来的,”我说,“你会因此被送上断头台。” 他朝窗外瞥了一眼。“我压根就不想这样,”他说,“我怎么和你搅在一起?如果我让你降落……”他的声音滑开了,摇了摇头,“你给我招来了可怕的痛苦,教授。我发过誓决不带任何人到三海妖。” 我觉得血在太阳穴里跳动。这么说这些被遗忘的岛子上好像有人居住。拉斯马森是对谁起的誓?拉斯马森为下面这一小块陆地在遮护什么?其中奥秘同可能修建的机场一样令我激动。 “你会让我降落吧?”我以询问的口气要求。 “你太逼人了,”拉斯马森有些绝望地说,“我是你的话,就会戴上遮眼罩登陆。看好你那该死的跑道,别的什么也别看。” “我感兴趣的正是这个。” “我们走着瞧,”拉斯马森谜一般地说。他瞟了哈培一眼:“让他们知道我要降落。然后折回来——速度降到每小时65英里——降在离海滩半英里远的地方保准没问题。我来解开小划艇。” 飞机转弯时,拉斯马森叹了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尾部舱门一边。我立刻坐进了他在驾驶舱里的位子。哈培已经将飞机开回到主岛的中部上空。他低空飞行,掠过了一条隐蔽在阴影里的、我却已经看出来的深谷。出乎意料,他摇摆机身,倾斜机翼,一次,又一次,几乎把我从座位上掀下来。然后,他把飞机向上拉,越过火山口,朝峭壁和海滩飞去。 下降迅速而平稳,当我们落到靠岸水面上时,哈培离开了座位。我发现他正在打开主要进口舱门。然后,他帮拉斯马森把小划子解开,放下水去。 拉斯马森首先进到摇摆的小划子里,又帮助我下到他身边。他对哈培喊:“你等在这儿。我们两个钟头就回来。如果到时来不了,我会叫鲍迪或者汤姆-考特尼派个人来。” 我被这两个奇特的名字吸引住了——鲍迪——汤姆-考特尼——混在一起真耐人寻味,一个显然是波利尼西亚人,另一个听起来像盎格鲁撒克逊人,且不管“考特尼”事实上是来源于法语。没等我就此异事开口,拉斯马森粗暴地命令我拿起桨,开始划。 尽管海水平静,但划桨很费力——加上气闷潮湿的下午给人带来的难受劲,微风根本无济于事——所以到达海滩时,我已汗流浃背了。平展的沙滩、远处的-岩静静地迎接我们。我一下地,感到恰似在创世纪后的第四天踏进伊甸园。(请原谅我这样修辞,海登博士,可我的感觉就是如此。) 拉斯马森一把船放好,马上开始行动。“如果我们一步不停,到你那宝贝平地,要爬半个小时的峭壁。” 我紧跟在他腚后头,沿着一条狭窄弯曲的小路,渐渐爬上一个峭壁的斜坡。“这儿有人吗?”我想知道,“谁是鲍迪和考特尼?” “别浪费你的气力,”拉斯马森咆哮开了,“你还要用它呢!” 为了不使我这次探险的细节令您生厌,海登博士,我要尽可能简明地叙述我们的旅途。小路不算陡,但不断地升高,两旁石壁吸足了白天的灼热,恰如蒸笼。我几次要求停下来缓和一下助部的剧痛,结果用了将近大半个小时。在此期间,拉斯马森对我一声不吭。他那布满皱纹、晒黑的面孔生硬冷酷,用不满和咆哮将我的问询岔到一边。 终于,登上了一个大石包,大石包又同一些葱茏的小土坡相连,小土坡渐渐汇成了那个又长又平的平地。 “到了,”这是拉斯马森在整个过程中说的第一句话,“现在你还想干什么?” “查看一下。” 我沿平地往前走,估量着它的长和宽,判别着平整程度,研究着植被构成,试验着土壤密度,甚至连风向也注意到了。特雷弗先生指示我应做的一切我都做了。就在我聚精会神地查看着——我们在这儿不能呆超过一小时,我膝伏在地上,用双手查看着青草和表层土壤时,我首先听到了一种声音。我抬起头,吃惊地意识到,拉斯马森没有在我身后。我迅速转过身来,看到了他,但看到的不是他一个人。 我跳了起来。我看出,拉斯马森和两个高高的、瘦瘦的、白白的土著男子在一起,其中一个还拿着一把短石斧。尽管我离他们有段距离,拉斯马森还挡住了一部分视线,但据我判断,那两个土著男人都没穿衣服。他们静静地站着,听着拉斯马森打着大大的手势向他们讲话。一次,他半转过身来,指着我,我误以为这是邀我接近他们,拉斯马森赶紧摆手要我留在原地别动。这个谈话,我用耳朵听不到,大约又进行了5分钟,3个人突然朝我走来。 他们朝我走着,我能看清那两个土人的外貌了。我看出,他们一个可能是波利尼西亚人,另一个则肯定是高加索人,尽管两人的肤色一样。他们都从头到脚赤裸着,只有一点地方倒外。两个人都带着白色的布袋——好似中世纪的遮羞片——套住生殖器,用纤细的椰子纤维搓成的线轻轻吊在腰问。必须承认,我当时仓皇失措,因为虽然一些年前我在美拉尼西亚见过这种玩意,但在文明化的波利尼西亚,西式裤和当地短裙风行,这种衣着不再时兴了。我的印象是,这俩人,以至他们所代表的什么人,仍在走着老路,现代影响还没触及他们。 “伊斯特岱教授,”拉斯马森说,“这两位先生正在附近打猎,看到我的信号,就来到我们这儿。这是托马斯-考特尼先生,美国人,海妖部落的名誉成员。这位是莫尔图利,头人鲍迪-赖特的大儿子。” 考特尼伸出手,我握了握。莫尔图利没有伸手,只是一副可憎的模样。 考特尼脸上浮出一丝笑容,毫无疑问是因为看到了我脸上流露出的无法遏制的惊奇。稍一定神,我心便嘀咕起来,一个浑身只带着那么一个时兴玩意的美国人在这个叫作三海妖的地图上不存在的岛子上干什么?谜尽管还没有解开,但那两位我现在看得却更清楚了。 莫尔图利年轻,不过30岁,可能差1英寸就有6英尺高。我们知道,波利尼西亚人是接近褐色的浅肤色,但他看来似乎是晒黑了的白人。他的头发是黑的,有波浪,全身则几乎没有毛发。比起考特尼来,他的脸较宽,五官端正,显得更漂亮些。只有微微倾斜的眼睛和饱满的嘴唇标示着他是“阿土”。他的胸脯显得很有力量,胳膊上的肌肉发达,臀部和双腿则明显纤弱瘦细。 至于考特尼,我已说过,是年纪较大的一个,我看将近40岁,体格相当好。估计他有6英尺2英寸高,沙色的头发,看样子长期没有梳理过了。他的脸比他那波利尼西亚朋友的长一些,棱角更分明,深深陷下去的棕色眼睛,鼻子像是打断后又胡乱安上去的,薄嘴唇,嘴大一点。他是两人中较瘦的一个,细高个但又结实,胸脯和腿上长着不长不短的毛。 我的上述描写也许不完全准确,因为所有这些都是在短短的几秒钟内观察到的。天已经黑下来,详细的观察更加困难,只好留待日后补充。 我意识到考特尼要对我讲话。“拉斯马森船长事实上是我们通向外部世界的大使和生命线。他已经尽他所知告诉我们关于您的一些事情,教授,也谈到了您受命于大洋洲内运公司。”他嗓音很低,抑扬顿挫,措辞考究,说明受过教育。“自从几年前本人到此以来,您是第一个陌生人。头人和村民对此将十分关心。生人禁止来此。” “你是一个美国人,不是他们的人,”我大着胆子说,“你为什么得到宽容?” “我遇到事故才来到此处,”考特尼说,“靠着头人的恩典才留了下来,我现在是他们中的一员,再也没有别的来者会受到欢迎。我们村子和岛子的秘密是神圣的。” “我们在岛子上空飞行时,并没看到村庄。” 考特尼点了点头。“对,您看不到村庄,但它存在着,并且有200多号人,是白人和棕人祖先的后裔。” “是邦蒂群岛反叛者的后裔吗?”我问。 “不,来历各不相同。没有时间进一步解释,伊斯特岱教授,我想,如果您马上离开此处,忘掉曾见过我们或者这些岛子,是非常明智的。事实上,您的到来已经危及全岛。如果您的失踪不会危及拉斯马森船长在塔希提的位置的话,我敢肯定莫尔图利根本不会让您走掉。可现在,您可以不受伤害地离开了。” 我有点气馁,但决心不向他们妥协。这话出自一个美国人变成的土人之口比出自一个波利尼西亚人之口,兆头兴许还不是那么太凶。“这块平地正适合做飞机跑道,”我说,“将这一点报告堪培拉是我的职责。” 莫尔图利激动了,但考特尼没有看他,只是碰了碰他的胳膊。“伊斯特岱教授,”考特尼轻声说,“您不清楚您在干什么,这个看起来不可接近、极少有人前来的岛子,在外人眼中是无人居住的,对外人来说始终是无法进入的——我是说现代文明的腐蚀——自1796年,也就是眼下这个村庄初建之时,这里的文化伊始之时,直到目前都是如此。” 我想,海登博士,是他用了“文化”这个词,使我首次想到人类学,想起您10年前的要求。当然,我的兴趣仍然在特雷弗先生身上。 “那是我的工作,”我说。 “您考虑过您的工作会导致什么后果吗?”考特尼问道,“您在堪培拉的同伙将派调查人员前来,他们会赞同您选择的地形。您的朋友们就会寻求一个拥有波利尼西亚殖民地或委任托管的外部政府。他们将找到法国、英国、新西兰、美国,或者别的在太平洋有海岛或者基地的国家。他们提出要求的结果又会怎样呢?只会是震惊。如果没有任何外部势力感觉到了这个小岛的存在,他们怎能宣布属于他们?没有发现者上过岸。我将不得不在某个国际法庭上来应战这些人的起诉,证明这几个岛子的独立。假如我在案子中获胜,一切仍将失去,因为海妖岛已经变成了一桩充满浪漫色彩的公案。它现在的社会就难以保留下去。假如我输了这场官司,某个外国政府赢得了对这块地方的所有权,我们不妨说是法国吧,那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法国官吏和小资产者就会到来,紧跟着是您那些生意朋友和他们的飞机。他们将卸下推土机和预制房屋,还有喝得醉醺醺的劳工。机场一旦就绪,商用飞机就会带着那些连话都说不清、笨头笨脑的游客飞来飞去。岛子成了一个空港。您说这对海妖部落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不再野蛮,他们将文明起来,享受发展和进步的乐趣,变成活生生的世界的一部分。这不好吗?” 考特尼转向莫尔图利:“你听到教授所说了吧,我的朋友,这不好吗?” “我们不答应,”莫尔图利用纯正的英语说。 我惟恐在他面前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 “您瞧,他们并不野蛮,”考特尼说,“事实上,对您所谓的文明,他们可能给予您的比您想给予他们的要多。但如果您的那些剥削者和商业推售员出现了,他们便永远消失了。为什么毁灭他们对您会这么重要,教授?您从中将得到什么?难道您是堪培拉公司的爪牙?” “不,我只不过是个商人,假日又使我成了研究南海的研究生。我对这里的所有人都有感情,喜爱他们祖传的生活方式。可是,我明白他们无法继续藏身于进步之外。” “那么,进步是您的动机?或许就是钱?” “人必须生存,考特尼先生。” “是的,”考特尼慢慢地说,“我想这是对的。您肯定有您的理由,并且以进步的名义,认为一种最卓著、具奇妙的小文化一定得死去。” 我再也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你老是赞美这些人,他们究竟卓著在哪儿?” “他们的生活方式”考特尼说,“不像世上任何一种,同你我曾经生活的方式相比,这种生活更正确。” “我要亲眼看看,”我说,“告诉我村庄在哪儿。” 莫尔图利转向考特尼。“鲍迪-赖特不会答应。” 考特尼同意他的看法,并对我说:“这不可能。我领您到那儿,对您的安全就爱莫能助了。您必须接受我的话,这些人的继续生存比您可能从那个辛迪加那儿赚多少钱都重要。您必须跟拉斯马森船长回去,并且守口如瓶。” “假如我马上回去,”我说,“你们能信得过我吗?如果我对堪培拉或者别的什么人说了此事又能怎样?” 考特尼沉默片刻。“我说不上您是否会受到良心的谴责。我一个人也不能保证您不那么干。您已经认识船长的副手理查德-哈培了吧?他是我们的人,一个海妖岛人。如果您打破了部落的禁忌,毁坏了这儿的人们,那么他或者他的亲友有一天可能会找到您,杀死您。这不是吓唬您,我没有权力以部族仇恨的名义来给谁以报复,这只是从我对这些人的了解中得出的切实的警告。” “我不怕,”我说,“我现在就离开——” “去向堪培拉报告三海妖的事?” “是的。你还没有令我信服不应当这么去做,考特尼先生。你曾想用‘一种显著的文化’、‘奇妙的人们’、‘难以置信和迥然不同的事情’一类词语来哄我,而我说那都是些空话。你们不让我到村子里亲眼目睹,你们也不把意思明白告诉我,你们还没拿出一条像样的理由来说明为什么海妖部落应该保留它现有的原始状态。” “如果我真的讲给您真情——至少是一部分——您会相信吗?” “我想会的。” “您能不向堪培拉辛迪加报告吗?” “我不知道,”我真心实意地说,“我可能不,不过全看您告诉我些什么。” 考特尼瞥了瞥莫尔图利。“你意下如何,我的朋友?” 莫尔图利点点头。“有必要讲实话。” “很好,”考特尼说。他转向始终只在一旁倾听的拉斯马森:“船长,我建议咱们回到海滩去。你把哈培从飞机上叫来,并给我们带点吃的来。我们生把火,吃点东西。我还要花上个把钟头给我们的来客讲讲这里的事情。” “为啥要费那些口舌?”拉斯马森要求说,“我不相信这个教授。依我说永远把他放在这儿。你可以把他和罪犯放在一起,并且……” “不,我不喜欢那样,”考特尼说,“那样对他不公平,对你也将不公平。我不能冒这个险,船长。那会危及你的生命——还有哈培的——到头来当局会发现发生在伊斯特岱教授身上的事情。不,我宁肯把这件事处理得有根有据,我要在教授的天良正气上碰碰运气。” 打这开始,我喜欢考特尼了。 就这样,海登博士,我们又鱼贯下到海滩上。到达海滩时,天已经黑了,只有一弯新月发出微光。拉斯马森船长把划子弄回到飞船上,一会儿便带着食物回来了。莫尔图利已经敛来些树枝,生起了火。拉斯马森烧饭——我得说他干得麻利——与此同时,我们都坐在沙滩上,围着火堆,考特尼开始讲三海妖的事了。 考特尼先来了个开场白,说不能将海妖部族的历史和风俗的每一个细节都说明白。他只能讲一个最简短的轮廓。他平静地、漫不经心地从试验的一开始讲起。当他的故事逐渐向现时接近时,他变得热烈和认真起来。至于我,立刻就被他奇妙的故事吸引住了,几乎不知道饭已经送到眼前。 我们安静下来吃饭,形成了一个短暂的幕间休息。而当我告诉考特尼我心急如焚地想知道更多的事情,安静又被打破了。我乞求他的原谅。渐渐地他又开始讲了,并且讲得更详细。我目不转睛地盯住他。人们都以为自己是善识人者,我也窃以为自己在这方面是有眼力的。据我的判断,考特尼没有说谎,没有添油加醋或者夸大其词,他所讲的同最棒的科研报告一样真实。我对他讲的太感兴趣了,当他讲完时,我还以为仅仅过了几分钟。事实上,考特尼已经给我讲了一个半钟头。现在,这位考特尼已经代表他的部落讲明了理由——我意识到,他讲述故事的技巧部分是基于在芝加哥当辩护律师时的经验,部分是基于对海妖岛人们的爱——我脑子里涌出一大堆问题。但我很有礼貌地只问最恰当的问题。有的他直率地作了回答,有的他就用“太涉及个人问题了,这是对个人权利的侵犯”一类话挡开。 天很晚了,仍然很暖和,但有点凉爽劲了,考特尼对我说:“好了,伊斯特岱教授,您已经知道了三海妖的最基本概况。您听到的足够弄明白您将会毁掉什么。您决定怎么办?” 在他叙述的整个后半部分,我开始不断想到您,海登博士。每个古怪的事实都令我对自己说:啊,要是莫德-海登博士在这儿,她该多欣赏这一切!考特尼不停地讲,而我一边听,一边记起了您老早的要求。在他们死净或被消灭光之前,古老的生活方式将保留如初。您总是说,与外界隔绝的原始文化可以教给我们人类行为的各种不同方式,这又可以用来帮助我们改进自己的行为。显然,三海妖上的这个奇特而渺小的社会在我或者某个像我这样的人帮助现代技术社会来吃掉它之前,应该得到拯救。我所拥有的生杀大权,我对那些有能力利用这个岛上社会作为改善我们社会的实验室的人的责任感,深深打动了我的心。突然,您的工作的重要性——我仅是您工作中的一个可怜的、微不足道的同盟者——使我对特雷弗先生和堪培拉的辛迪加的责任看起来并不重要了。 考特尼问我决定怎么做,隔着篝火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想同你做个交易,”我出其不意地说,“事实上是一桩买卖。” “什么买卖?”考特尼想知道。 “你听说过莫德-海登博士这个有名的人类学家了吗?” “当然-,”考特尼说,“我读过她的大部分著作。” “你认为它们怎样?” “很好,”考特尼说。 “这便是我要做的买卖,”我说,“我不向堪培拉提三海妖的要价。” “我还是不太明白,”考特尼说。 我拉长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们允许海登博士和她的同事几年来这儿旅行,并允许她随时记录下在这个社会的所见所闻,我便保证永远保持沉默,保住你们的秘密。” 考特尼同意考虑这个提议。沉思了几分钟后,他同莫尔图利和拉斯马森交换了目光。最后,他的目光又盯住我,似乎是赞赏我的好意。“教授,”他说,“您怎么能担保海登博士和她的人不说出去呢?” 我已预料到这一点,回答早已想好。“当然,”我说,“海登博士和她的同事将按要求起誓,对其旅行所到之处绝对保守秘密。但人是脆弱的,我知道口头许诺不会使你满意。为此,我建议将海登博士和她的同事置于严格的黑暗中,以至使他们弄不清将去哪儿。她和她的一行可以先到塔希提,再由拉斯马森船长在半夜带到三海妖。没有一个人类学家会知道经度或纬度。他们也不会明白是向北飞还是向南飞,或者向东飞还是向西飞。他们只可能知道是在南太平洋的某个地方,在成千上万个海岛当中的一个黑点般的岛子上。你们可在你们的限制范围内安排他们。他们将按你们的头人所允许的范围观察和了解,拍摄你们希望他们拍的东西,再也没有更多的要求了。当研究结束后,他们将像来时一样,在极度的黑暗中离开。他们永远也不会准确地知道曾经去过的这个地方在哪儿。可他们将为了人类的利益获得这个社会的详尽的科学报告。这样,尽管海妖岛有一天会毁灭,但它的奇迹,连同其毫无节制的生活方式的记录将永留世上。这就是我的建议。我坚信建议是公平合理的。” “还有,不再建机场了吧?”考特尼说。 “不建,我以自己的名义担保。” 考特尼紧闭嘴唇,沉思着,然后给莫尔图利发出信号。他俩从沙滩上站起来,沿着水边,顺着海滩走去,不停地交谈着,直到消失在黑夜里。过了一会,拉斯马森把雪茄烟蒂弹进火堆里,站起身来,也向他们的方向走去了。 10分钟后,他们都回来了。我站起来,听他们裁决。 “您的交易成了,”考特尼轻松地说,“头人鲍迪-赖特在其子的担保下,授权于您通知莫德-海登博士,她可以在您说过的那种严格的条件下前来,但要在六、七月间,不过6个星期。您要雇用拉斯马森作为您同我们的中间人。您要通过他告诉我们她是否会来,什么时间准来以及其他变故。拉斯马森船长每两周来这儿一天,收取我们的出口货,换来我们需要的物品,因此他不断和我们保持联系。那么,教授,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吧?” “清楚了。” 我同考特尼握了握手,向莫尔图利道别,随着拉斯马森船长回到水上飞机里,哈培正等在那儿。 我们在黑暗中起飞,飞向帕皮提,我看到沙滩上的那堆火熄了,不一会儿,连三海妖的影子也看不到了。在回家的路上,我独自一人坐在主舱里,无人打扰,掏出纸条和钢笔,匆匆记下了我所能记住的那个充满刺激的海滩之夜。我快速地把考特尼所叙述的关于三海妖部落的历史和实践的精华部分记录了下来。 我在给您写这封长信时重新翻阅了我的笔记,海登博士,我发觉漏下的细节比我想象的还多。说不清是我记忆的错,还是考特尼有意的删节,然而,这个未经整理的提纲在您决定是否要做这次实地调查旅行时,会有非常大的用处。 那么,就简要地说一下—— 1795年,伦敦斯金纳大街上住着一位叫丹尼尔-赖特先生的哲学家和小册子作者,靠其先父留给他的一笔个人收入支持。丹尼尔-赖特先生有一个妻子,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他一心想要改良或者改造英国社会。他经常和他的邻居、朋友、当时只有37岁的崇拜偶像威廉-戈德文在一起。您肯定会想起来,戈德文就是到头来同玛丽-沃斯道克拉夫特结婚的那个作家和书商,后来因为他的外甥雪莱而受株连。重要的事实是,戈德文在1793年发表了《政治准则之调查》,其中提出废除婚姻制度、刑罚和私有财产。不仅仅是这篇文章,而是戈德文整个人影响了丹尼尔-赖特先生的种族思想。当然,丹尼尔-赖特对政治改革不如对婚姻改革感兴趣。在戈德文的鼓励下,他写过一本题为《伊甸复兴》的书。主要内容是,由于上帝的恩典,亚当和夏娃获得了第二次机会,再次回到伊甸园从头开始。因为对他们所继承和传递的婚姻现状有着清醒的认识,他们决心实践、培育和发展一种爱、同居、求爱和结婚的新制度。我必须承认,这是一个令人感兴趣的概念。 赖特的书猛烈抨击当时流行于英格兰的婚姻制度和爱情习俗,不厌其烦地提倡一种决然不同的制度。赖特的这一套不仅来自于他自己的想象,以及戈德文的思想,而且来自于更早一些的柏拉图的《共和国》、托马斯-莫尔先生的《乌托邦》、汤墨索-坎帕乃拉的《太阳城》、弗朗西斯-培根的《新工具》和詹姆斯-惠灵顿的《最高法庭》中所主张的思想。于是乎,赖特不得不向政府、法律、教育、公共福利和宗教所流行的那一套宣战。赖特找到了一个有胆量的出版商,到1795年,那本薄薄的、具有爆炸性的小册子的第一版印好了。在这些书发行之前,赖特自戈德文那儿获悉,乔治三世的法庭已经得知这本激进书的内容,准备对赖特的婚姻乌托邦以具有“腐蚀青年”和“颠覆”作用的罪名进行起诉。没收该书,监禁作者是不可避免的了。遵从戈德文及别的朋友的劝告,赖特揣了一本自己写的书,带上家中最轻便的物品和积蓄,携上妻子、子女,还有3个信徒,星夜奔向爱尔兰的金塞尔港。这伙人在那儿登上一艘准备开往新荷兰波坦尼湾的180吨的船,后来才知道是开往澳大利亚悉尼的。 根据考特尼所讲的基于三海妖土著村庄的原始材料,丹尼尔-赖特仅为逃命大可不必逃离英格兰。事实上,他有着殉道者的思想,为着试验,肯定喜欢把自己的思想对当局和王国宣扬。令他逃跑的是一种更肯定的动机。几年来,他经常放风说要出走到新大陆的16个州去,或者到新发现的南海,去实践他所鼓吹的那一套。这就是说,他考虑的不仅仅是写一些关于婚姻的幻想,而是要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将幻想付诸实践。然而,他终究是个坐在书斋里的学者,是个思想家而不是实干家,每天想的都是如何培育后人的责任,在他的生活中,不可能使自己来一次飞跃,搞一次戏剧性的革命。他的书横遭禁止,还有那即将临头的在新门的监禁宣判使他怒火中烧。他不仅痛恨政府的不公道,而且痛恨他所处社会的狭隘,就因为这个,才促使他出走,去做他经常想要做的事情。 在去澳大利亚的漫长而乏味的旅途中,他有空将其书中的乌托邦幻想转变成实际步骤,起码是写到纸上了,所需要的只差一块自由土地来实施。丹尼尔-赖特原希望澳大利亚会是这么一个地方,可当他和同伴们在波坦尼湾一登岸,就发现自己想错了。这个地区大片的泥沼和沼泽,是首批殖民者遗弃给带长矛的黑人和带短刀的囚犯的,是人间地狱。赖特一伙赶忙又到了悉尼湾,这是8年前开建的英国重犯的主要殖民地。不到一个月,赖特发现必须再转移。生活在罪犯殖民地实在是太严酷了,太残暴了,太龌龊了,况且一个英国的急进改革者和狂热鼓吹者怎能有耐心在高贵的总督阁下手中讨生活。 布干维尔的刘易斯-安东尼和詹姆斯-库克曾到南海探险,赖特就有他们两人写的那些浪漫作品。赖特认定这个无瑕的天堂就是他的归宿。总之,布干维尔在他的日记中不是这样写塔希提的吗?“独木舟里满载女人。她们恬静的脸庞一点也不比大多数欧洲人逊色,体态之美可与任何人种匹敌。这些美女大都赤裸着,同她们一起的男人和老妇已将裹腰布统统去掉。开始,她们在独木舟里轻轻做着戏闹的手势。男人们则爽直些,也可以说自由些,办事更加直接,催促我们选一个女孩,跟她到岸上。她们的手势明白地表示出,我们将同她们结缘。”一旦上岸后,布干维尔不是又添了几笔吗?“那真像是来到伊甸园……每一样东西都暗示着和提醒着爱。那些土著姑娘们对此并没有什么顾忌。她们周围的一切都令她们遵从内心的意愿或大自然的呼唤。” 这对丹尼尔-赖特先生是足够了。在澳大利亚的那边有着一种新的无拘无束的文化,爱情和婚姻的实行方式同他自己的那些最好的思想相吻合。在那儿,远离西方的那种残酷的、捆绑着的实践,他将把他的思想和波利尼西亚人的类似的实践结合起来,在这个小天地里完善他的世界。 赖特为他的一伙人买好了一条小但适于海上行驶的双桅船的票。此船为做买卖,向南海方向航行,最终目标是奥塔黑特,而英语则读作塔希提。赖特询问船长,如果再加些船费,是否可以驶到比塔希提更远的地方,靠近半打无名的、未标入海图的小岛,直到发现一个赖特、他的家人和追随者可以安身的地方。船长是好说好商量的那号人。 船长信守诺言。航行到塔希提后,抛了两个星期锚,船又继续南下,穿过波利尼西亚。前后停靠了3次,赖特和两个男伴登上这几个小岛探察。一个被红树林弄得毫无用处,另一个缺少饮用泉水并且没有肥土,而第三个上则有专割人头的人为害。赖特敦促船长继续他的搜寻。两天后,他们看到了后来名之为三海妖的那组岛子。 对主岛进行了一天的勘察,证明赖特发现了他的人间伊甸园。这个地方避开贸易通道,没有天然港湾和深水锚地,具有很高的隐秘性。岛内有大量的动植物、清清的溪水和其它自然资源。更重要的是,赖特还遇到了一个有40名波利尼西亚人的村庄,并且那些人殷勤好客。 通过从塔希提带来的一个土人翻译,赖特可以同部落的头人特方尼进行相当程度的谈话。赖特获知,村民们是很久前乘独木舟到远洋开拓殖民地,并在此发现了这一隐居地一个波利尼西亚近族的后裔。这位头人,从没碰到过一个白人,从没接受过如此不可思议的礼物(一柄金属斧子算一件,一盏鲸油灯又是一件),因而对赖特敬畏至极。他将来客能同他共同统治此岛视为巨大的“玛那”——赖特得知这个字有许多意思,在此是指“威望。”特方尼在陪同赖特游览村庄的时候,给他讲了这儿人们的习俗。赖特在日记里写道,这儿的人们“快活、自由,聪明而且对生活和爱情是乐观的,”他们的态度和方式会使“布干维尔打心底里高兴。”第二天,赖特全家及其弟子们,包括他本人一共8个人便上了岸,搬上了他们的家当,还有几只狗、羊、鸡。帆船驶走了,赖特则加入特方尼的行列,来演出一出“伊甸复兴。” 对这一段非凡的历史,还有许多许多,海登博士,如果您有意的话,更详细的情况就留给您自己去了解吧。受这封信的篇幅所限,我想把余下的几页只用来讲述自1796年至今那个发展了的社会的习俗。 一月之后,赖特一伙已经渐渐在波利尼西亚人居住区安顿下来。赖特认真地研究了他们部落的传统、习俗和行为,仔细地作了笔记,同时还记下了他自己关于在三海妖岛上生活应当怎么过的想法。至于行政管理,这些波利尼西亚人相信世袭的头人。赖特则相信由3个受过领导能力训练并经受过多方考验的男女组成的委员会。如您所知,这只不过是柏拉图的思想的修正。赖特发现,他自己的体系在这个偏僻小岛上是不会奏效的在哪里和如何去建一座学校来训练具有万能头脑的领导人呢?他只有赞同波利尼西亚人关于世袭头人的思想。 对于劳动和财产,每个波利尼西亚血统的部族在单独建立家庭和拥有家具的同时,还像一个单位一样共同种植和收集食物,存放在一个公家仓库里。赖特则主张一个更加严密的制度,而且更加公有化。他觉得,头人应当控制所有实际财产,按照规模大小赐给每个家庭。如果一个家庭扩大了,其财产也随之扩大;一个家庭缩小了,其财产也随之缩小。还有,赖特认为,三海妖上的每个成年男子每天应干4小时活,去干最适合于他的活计,无论是务农、打渔、做木匠还是别的需要的职业。这些劳动者的产品应当放到一个大的公用仓库里。每个家庭按周从仓库里领取一份最低限度的食品和别的生活用品。这最低限度的一份对大家应一律平等。然而,村里劳动成果大的人则应得到多于最低限度的一份,多出的部分就是他们应该得到的奖励。简言之,绝对平均,没有贫困,还有某种程度的刺激。特方尼对这一改革准备让步,并在1799年实施。 据我记下来的考特尼的讲解,这种调和折衷的现象随处可见——这儿是波利尼西亚制度的精华,那儿是赖特幻想的杰作,有时两种主张则掺和在一起。在教育、宗教、娱乐和别的重大问题上,都达成了这种协调。赖特属单一主题论者,不会容许两个制度并存,他感到,那样会导致冲突。往往,不是照波利尼西亚行为方式去干,就是按他自己的行为方式去干,这要作出选择—— 第03节 当然,其中也有不少讨价还价。在控制人口以防饥荒问题上,波利尼西亚人实行杀婴。如果一个妇女3年内生的孩子超过一个,超生的孩子在出生时就被溺死。赖特发现这种做法很可憎,就要特方尼禁止实行此法。另一方面,赖特也不得不作出某些让步。他曾希望让妇女们穿上背心和裙子,男人们穿裤子,但被迫采纳更合理的波利尼西亚短草裙,不穿任何内衣裤,光着脊梁,这是对妇女们的;对男人们,除了包裹生殖器用的布包或者布袋外,别的什么也不穿。只有在特殊情况下,妇女们可穿塔巴裙,男人们穿缠腰布。考特尼不无乐趣地讲到赖特的笔记中的一些章节,其中记录了赖特夫人及其女儿们袒胸露乳,第一次出现在全村人面前,仅12英寸长的草裙被风高高掀起时的窘迫状态。 还有许许多多别的妥协。波利尼西亚人不管在哪里的树丛中都可以大便。赖特认为不卫生而加以反对,并寻求建公用茅厕,在村子两边各建一个。那些波利尼西亚人则认为这项革新是煞费苦心的蠢行,为了敷衍赖特竟然应允了下来。借此,特方尼要求将他对犯罪的惩罚制度加以推行。赖特曾企望实行一种将所有罪犯都流放到一条指定的山谷里的办法。波利尼西亚人不愿接受。对谋杀罪,他们判犯人为奴。这意味着罪犯得变成受害人家的奴仆,为奴时间等于被害者受害时的年龄到70岁之间的年限。赖特对这种惩罚的粗糙还有一定顾虑,但同时也看到了它的公正,因而承认了它。我在此补充一点,据考特尼说,这种惩罚至今仍在三海妖上实行着。 然而,我前面所说的一切,同特方尼及其40人的部落、丹尼尔-赖特及其代表的8个人所一致赞同的性、爱情和婚姻习俗相比,又显得微不足道了。在这一点上,这些波利尼西亚人和进步的英国人之间分歧很少,勿需折衷调和。赖特发觉,这个部落的性行为不仅独特,而且比他所知道的或想象的都优越。这些行为几乎完全与他的哲学相适应。总之,切实可行,而且行之有效。由于其中许多主张几乎准确地代表了赖特曾梦想实行的东西,几乎没有必要进行调整或修饰。据考特尼估计,现今三海妖上的性行为习俗,约有70%是原有的占优势的波利尼西亚习俗,约30%是赖特传授的。 我想在此插几句,现在特方尼和赖特的后裔是一个民族,一个种族了。有几年,特方尼和赖特联合统治该岛。特方尼死后,赖特成了唯一的头人。当他尽享天年之时,他的儿子已经过世,他的长孙,一个英国人和波利尼西亚人结婚的产物,成了新的头人。多少年来,互婚继续不断。今天,在高加索人和波利尼西亚人之间没有什么区别。这里生息着的只有海妖岛人民。这些人毫无异议地准确奉行着一个半世纪前的发起者们所一致同意的爱情制度。 说到这一爱情制度,我要遗憾地说,考特尼不想费力去讲许多关于现行的习俗,但他自愿告诉我的那些,看起来对任何人类学研究也够刺激的了。他所提到的一些内容如下: 对14岁至16岁间的青少年都给予实用性教育。如我所理解,他们从理论上学习关于性交的知识。毕业前,他们观察和参加实际做爱。这种方法,考特尼坚持认为,是完全健康和有益的。 在青春期,海妖部落的男性要经受一次xxxx切割,同切包皮有些相似,以便露出xxxx头。当伤口愈合后,他便同一个稍为大一点的女性进行首次性交,将伤痂去掉,这个妇女教给他性技术。青春期女性,则要经历几年的拉阴蒂阶段。当拉出至少有一英寸长时,她就被认为可以实际教给性交了。这种阴蒂的增大没有什么奇特的涵义,其动机仅仅是提高快感。童贞,我想补充一点,在海妖岛上被视为体弱多病或有生理缺陷。然而,从我自己在社会群岛和奥斯特罗尔群岛的观察来看,这些行为也不为陌生。 海妖岛上有间大屋,叫做共济社大棚。它的用途有二。单身汉、鳏夫和没有配偶的妇女用作求婚和谈情说爱的地方。第二个用途,仅仅暗示给我,我的推断是更奇特,甚至令人吃惊。这又关系到下面一句话的含义——我是在准确地重复我笔记上所记考特尼的原话——“在任何时候,为任何要求得到满足的已婚男人或女人提供满足。”且不论其意味着什么,但很明显不像有人所想象的那样是放任和纵欲。考特尼说,共济社的这项“服务”是合情合理、合乎逻辑的,并且有严格的规定。他不想展开他的主题,只说明了一点,在三海妖上,没有肉体上受压抑或者不快活的男人或女人。 结婚是在有关人员共同承认的情况下安排的。头人是婚礼的司仪,新郎邀请男女宾客。仪式前,新郎从伏在地下的岳母身上跨过去,象征着比她优越。仪式后,新娘躺在丈夫的胳膊上,每一个新郎邀来的男客,除了有血缘关系的亲属,都应邀同新娘性交。新郎是最后一个。这种结合习俗,如果我的记忆还好的话,在别的几个波利尼西亚岛上,尤其是在马克萨斯族中,也仍在实行着。 据考特尼说,离婚的指导是三海妖上最进步的做法之一。考特尼对此特别不愿告诉我。然而,他又提到过,一组称作“主事会”的年长者不同意仅仅根据各方的要求或道听途说的所谓证据,就可以离婚。他说,只有在经过有关各方的长期调查后,才能允许离婚。我对此兴趣正浓,但考特尼却就此打住。 考特尼和莫尔图利都提到过一个一年一度在6月末举行的为期一周的节日。尽管两人都讲到了体育竞赛、仪式性舞蹈、裸美比赛,但都不讲这个节日的主要目的是什么。考特尼说:“古罗马人每年都过农神节,就像萨摩亚群岛上的乌泼鲁土人现在仍在过的那样。海妖岛上的这个节日并不完全相同,它在某些方面仍然是一种纵情的形式,给已婚的夫妇和未婚的人们以认可。在美国和欧洲,通奸和离婚简直太多了,你说是吧?在海妖岛上则几乎没有。已婚的人回到家中,常常感到痛苦、疲劳和乏味,这里却不是如此。那个所谓文明了的外部世界也许能从这些被看作原始人的身上,学到许多东西。”这就是他对这个谜一般的节日所作的唯一的侧面介绍。 更多的关于海妖岛上的爱情习俗,考特尼和莫尔图利都不想讲。考特尼总结性地说,就他所知,世上再无别的地方,爱的行为更少窘迫、紧张和恐惧。 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海登博士。您或许想知道更多的关于这位托马斯-考特尼的情况,但我无法效劳。我所知道的就是,他曾在芝加哥当过辩护律师,由于偶然事件来到了海妖岛,选择了留下来的道路,并得到了留下来的许可,他什么也不想说。我发现他有吸引力,有知识,经常挖苦外面的社会,忠于他后来加入的人群。我认为,他知道您和您的著作并尊重之,这是一个很有利的条件。我感到,他相信您,我也相信他是认真和值得尊敬的,尽管我们的会晤是短暂的,而且我还不满足。 这是我写过的最长的一封信,仅希望其内容能证明长得有理。我不知道您目前的情况,海登博士,但是,如果您还能行动的话,那么通向一种新鲜而大胆的文化之门对您大开,而所能受到的限制前面已经讲明。 请尽快回信,万勿耽搁。你有4个月的准备时间,但做这种事,4个月的时间显然是短了。如果您有意前来,来信告诉我大致的日期。也要告诉我您一行人马的规模。所有这一切,我将迅速转达给拉斯马森船长,他会再转告考特尼和现任头人鲍迪-赖特。然后,他们会为您的到来和居留作出安排。如果环境条件不允许,也请告诉我。因为,请相信我,虽然不情愿,但我还是将把这一情况再告诉给熟悉的另外一、两位人类学家。 除去路费,这次考察的花费不会很多。海妖岛上的人们将供给你们生活用品和食物。付给拉斯马森的费用相当少。至于我,除了您的好意,当然还有对我因没有报告堪培拉的特雷弗先生而失去的3000美元的补偿之外,别无他求。 唯望您身体健康,精神饱满。殷盼赐复。我一如既往,是 您的忠实的 亚历山大-伊斯特岱 莫德-海登博慢慢地放下信。她在读信时被完全吸引住了,恰像中了催眠术一样,陷入沉思之中。但她感到在自身之内,预感和激情又开始燃烧起米,神经末梢在撞击和震动着皮肤。这是一种有活力的感觉——全神贯注——自从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同事去世以来,有4年没出现这种感觉了。 三海妖! 这几个新鲜醒目的字,就像“芝麻,芝麻,开开门”一样奇妙,它们所引起的想象,根本无需她那直觉的第二自我来加以接受和首肯。她的外部自我,即无情的逻辑(及其权衡利弊的看不见的天平)、知识、经验,以及客观的职业敏感,紧紧抱住了这一邀请不放。 这会儿,她平静下来,又躺到转椅里,想着信中的内容,尤其是考特尼讲给伊斯特岱的那些实践。别的社会的婚姻行为对她总有一种吸引力。艾德莱过世后,她曾考虑过的唯一实地旅游是到南印度去,同内亚尔部落住在一起。内亚尔妇女在正式嫁给一个男人后,按照仪式将他送出去几天,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招待她的情人,将后来生出的孩子寄养在亲属家。这一习俗也曾对莫德有过短暂的吸引力,但当她意识到应当对内亚尔的社会行为的整个模式感兴趣,而不只是对其婚姻方式时,便放弃了这个计划。她也知道,这还不是她放弃这一计划的真正原因,说真的不是真正原因,她那时也不想作为一个还在悲哀中的寡妇到遥远的南印度去。 现在,伊斯特岱来信了,而且她还跃跃欲试,身上出现了一种热能。为什么?信封上高更画的邮票令他想起了《纳纳》及其作者的话,“是的,说真的,野蛮人教给了有着悠久文明的人许多东西;这些无知的人已经教给人类在生活和幸福艺术上的许多东西。”是的,这也是南海的那种简便舒适的方法的一部分。她对那儿的访问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阶段之一。她又想起了那个地方:温和的信风,高高的、健壮的、棕色皮肤的人们,口头的神话传说,狂欢的仪式,绿椰子和红芙蓉的气味,柔和的、有点像意大利声调的波利尼西亚语。 对那些时日的怀念打动了她,她立刻将感情抛到一边。正如高更曾指出的那样,总有着一种更高的目的。野蛮人能教给文明化的来访者许多东西。可是,真真实实的,到底能教多少?伊斯特岱的信中那个古怪的流浪汉考特尼在三海妖上的生活,听起来简直是乌托邦式的田园诗。世上真会有乌托邦吗?“乌托邦”这个词来源于希腊语,其字面意思为“不存在的地方。”莫德无情的人类学训条迅速提醒她留心,判断一个社会是否是乌托邦式,需要一整套基于本人对事物理想状态预先构想的衡量标准。没有一个真正的人类学家可以妄称要找到一个乌托邦。作为一个人类学家,她可以提供某种关于什么可能一种好的生活方式,或者什么可能是一种最完善文化的处方,但不能肯定一个地方像乌托邦,另一个地方则不像。 不,她告诉自己,她不是在追求某种大有问题的空想浪漫世界,她追求的是另一种东西。她的同事玛格丽特-米德在20岁出头时便去过帕果帕果,在乌-萨默塞特-莫姆曾在那儿写过《雨》的那个旅馆里小住了一段时间,和萨摩亚妇女生活在一起,并且向世界报告了在这些人中没有性抑制是如何消除性对抗、侵犯、紧张的。一夜之间,玛格丽特-米德便获成功,因为西方世界对禁果总是好奇心十足,并伸出乞讨之手。事情就是这样,莫德最后对自己说。西方世界需要自救和速效良方,海妖岛是否代表乌托邦并非问题所在,海妖社会能否教给文明人什么东西也不是问题所在,真正的问题对莫德来说现在已经明白了:不是世界所需要的什么东西,而是她本人急需的东西令她激动。 她想起了爱德华-萨博写给露丝-本尼迪克的一封信。那时,露丝正计划向社会科学研究委员会申请要钱。萨博就她的课题警告露丝:“看在上帝份上,万勿使之像去年的题目那样遥远和专门化。普韦布洛神话一点也不比阿萨巴斯卡语的动词更能令人振奋……搞一个有生气的项目吧——那样您会得到所需要的。” 搞一个有生气的项目吧——那么,您会得到所需要的。 莫德猛地坐了起未,她的平跟鞋皮底砰地落在桌子下面的地板上。她把信扔在面前的记事簿上,两手十指交叉,思考着在她目前状况下的这一奇异发现。 打她独身一人来,还没处理过这类情况,这有点像岁月的礼物。三海妖的文化——其中有的她在别的实地考察中碰到过,有的则是从未知晓的——正是符合她的题目的那一种。她一直是避免陈旧、蹈人覆辙、拾人牙慧。她总是拒绝搞乏味的、相似的平行研究。她有着——她只对自己承认——对非凡、奇妙、稀奇事情的特殊嗅觉。现在,这种事情就在她鼻子底下,除她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人类学家知道。一切都十分有利:时间限在6周之内,而不是通常所需的在野外呆一年,这样就可以不必为有意的浅尝辄止而受到良心谴责;一个就其本质来讲,不仅从科学上,而且从普及上,都需要见诸笔端,公之于众的题目;而且,说真的,是那个朦朦胧胧纠缠了她这么长时间的问题的一种简捷解决途径。 她的思绪又转到两个月前沃尔特-斯科特-麦金托什博士给她的那封信上,他是她先夫的大学同事,后来也成了她的好友。现在,他是一个声名显赫的人物,一个有影响的人物,其名声和影响米自于作为美国人类学家协会主席的政治权力比其在物理人类学上的造诣要多些。他写信给她,以值得信赖的朋友的身份,以敬慕者的身份,严格地说是以介于二者之间的身份,悄悄地告诉她有个重要的、报酬甚丰的职务在一年半后将招人。这个工作是美国人类学学会的国际性刊物《文化》的主编。现任主编已80多岁,经常闹病,不久就要退休,这个有着无比威望和牢靠的终身职务将成空缺。 麦金托什明白地表示,他将推荐莫德接替这一职务。可另一方面,他的委员会里的几个同事则倾向于一个更年轻的人选大卫-罗杰逊博士,其最近的文章出色地反映了对非洲的两次实地考察旅行。因为一个沸腾的非洲出现在新闻报道中,罗杰逊也名声大振。在这种情况下,麦金托什写道,他本人并不认为罗杰逊有莫德那样广泛的对多种文化的经历,或者有像她那样同世界上这一领域中的那些人的广泛联系。麦金托什感到她适合这一职务。可他在字里行间也透露,问题是要委员会的成员们也认为她合适,比罗杰逊更有能力做好这一工作。 麦金托什以他那委婉的方式暗示了障碍之所在。自艾德莱去世,莫德独自一人做得很少。当小年轻们前进之时,她却在原地不动。除了几篇改写过去的实地考察的东西外,她已经有4年没发表一点东西了。麦金托什曾敦促她再走一遭,也是最后一遭,实地考察,带回一个新的研究成果,一份原始报告,可以在下次为期3天的例会上读给委员会听。这次例会将于感恩节后不久在底特律召开,首先就要选出《文化》的新任主编。麦金托什满怀希望地写道,假如莫德有了任何新的实地考察旅行和写出新报告的计划,他要求她迅速告知,以便为她安排在委员会会议上宣读的时间。 麦金托什的信令她为之一振,给了她希望,因为这一职务正是她生命的此刻所需要的。有了这一职务,她就不必再受那野外辛劳之苦,不必在教乳臭未干的学生那种单调乏味中来耗尽余生,不必受那些索要调查报告的要求的折磨。不必为安全担忧或为日后要依靠马克而担忧。 有了这一职务,她将有两万元的年薪、设在华盛顿特区的办公室、在弗吉尼亚的一座别墅,并成为国家的荣誉退休人类学家。可是,对麦金托什信中说的上述报酬所带来的暂时刺激,她难以决断行事。她又陷入了以往的无精打采之中。惰性太强了,难以计划一次新的研究;太疲倦了,难以强打精神投身行动中。耽搁了一些时间后,她终于感激而又含混地回复了麦金托什的好心建议。多谢,多谢,她将再看一看,再想一想,然后再告诉他。两个月过去了,她什么也没干。现在,她正在爱抚着伊斯特岱的信。 是啊,她有了活力。她盯着屋子里的书架,上面排列着她和艾德莱写的一卷卷关于斐济人、阿桑蒂人、美浓人、吉瓦洛人、拉普人的书。她似乎看到了排列在上面的另一本新书:海妖岛人。 她听到了脚步声,听得出是克莱尔下楼梯的声音。媳妇克莱尔和儿子马克住在楼上。莫德和马克不能老住在一起,因为他已结了婚。她猜想,从社交上和职业上说,他会因离开她而烦恼。三海妖将会使儿子独立生活成为可能,她的自由也是马克的解放。她知道,这会有助于他们的婚姻,接着她又犯寻思,为什么她会想到他们的婚姻需要帮助呢?今天早晨还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以后再说吧! 那座核桃木壳电动台钟告诉她,离上课还有50分钟。所有这一切一下子涌进她的脑海里,最好做笔记记下来,别忽略了什么事情,时间是最重要的。 她拿起伊斯特岱的重型信,就像对待圣书中的一个篇章,轻放一边。她将巨大的黄色记事本放在面前,找出一支圆珠笔,急速地写了起来: “第一,草拟一个精彩的项目报告给赛勒斯-哈克费尔德,争取获得一笔较大的费用。” “第二,同马克和克莱尔——还有几个毕业生——商量伊斯特岱信中提到的研究,以形成一个报给哈克费尔德的东西。研究区域为三个海妖岛——历史上有没有提到过像海妖岛这样的记载?——研究丹尼尔-赖特和戈德文——研究别的地方同三海妖岛上并行的习俗——深入了解考特尼的背景,等等。” “第三,精选可与我们同行者的名单。哈克费尔德喜欢大名鼎鼎者。可能人选——隆姆-卡普维茨,植物学和摄影——雷切尔-德京,精神病学——沃尔特-泽格纳,医疗——奥维尔-彭斯,比较性学研究——以及别的几个。一旦哈克费尔德点了头,口授克莱尔写信给所有考察队成员,询问是否可能参加和有兴趣。” “第四,给麦金托什去信问一下,向委员会例会宣读关于波利尼西亚人种学的新研究报告是否还有可能,告诉他有关三海妖的事,不要写信,打电话。” 她向后靠了靠,审阅着黄色记事本,感到已经把全部马上要做的事都包括进去了。这时,她意识到落下了一项任务,也许是最重要的一项,她又一次俯到记事本上。 “第五,写封信,航寄给亚历山大-伊斯特岱——塔希提——今天晚上。告诉他‘去’——我绝对要‘去、去、去’!”—— 第04节 在海登一家4口中——说4口,是承认总是面带笑容的日本白日佣工铃木也算1口——克莱尔-埃默森-海登,自以为是在日常事务中受伊斯特岱5个多星期前的来信影响最轻的一个。 她的婆母,莫德(克莱尔来了几乎有两年了,仍然觉得她太怕人,难以喊她玛蒂),转变最为明显。当然,莫德向来忙碌,也很有成效;可是过去的5周里,她简直成了一个活跃的托钵僧,一人干着10人的活。更有甚者,在克莱尔的眼中,她变得越来越年轻,精力充沛,富于创造性。克莱尔觉得,她现在就像艾德莱还是她的合作者时那样,达到了体力顶峰。 想着这些,浸泡在浴盆没肩泡沫中的克莱尔,懒洋洋地用手掌在泡沫中扇出一道空隙。她让思绪在对艾德莱-海登博士的不怎么深的记忆中漫游。她在结婚前见过他两次,是马克出于社交的原因将她带到圣巴巴拉的。这个高个、驼背、微胖的学者以其不加渲染的睿智、广博的学识和理解力给她留下了印象。马克不时地向父亲提一些挑战性的问题,但都被他轻而易举地用善意的讥讽挡到了一旁,弄得马克语不成句。她发觉艾德莱的权威也使得她惊若寒蝉了。她老是感到自己给他留下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印象,尽管马克向她证实说,他父亲说她是“一个有魅力的漂亮小家伙。”她不断希望她在艾德莱那儿的形象应当更好些。但在他们第二次见面的一周后,他突然死于心脏病。就是在他的灵堂里,她坚信,她仍然仅仅被他视为一个有魅力的漂亮小家伙。 肥皂泡在她身前又将空隙弥合了,她心不在焉地用手抹着泡沫。她知道,她的思绪乱了,她想记起刚才想的是什么。想起来了:5周前的伊斯特岱来信,还有它对他们的影响。莫德成了一个托钵僧,对了。马克,也比以前忙了,更热情了(如果那是可能的话),更有劲头了,对一些细小烦恼的抱怨也多起来了,不过这些烦恼都是有关这次实地考察旅行的成问题的设想的。“你那位伊斯特岱听起来像一个传奇作家,”就在两天前,他对莫德说,“一件这样的事,在花费时间和钱财以前,应当进行必要的调查。”莫德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待之以所有母亲对她们早熟的男孩所有的无限耐心和疼爱。莫德维护了伊斯特岱的形象,解释说形势不允许先进行调查,提醒他相信她对好事所有的万无一失的辨别能力,这是她的本能和经验的结晶。像往常一样,一旦遭到驳斥,马克就让步,并将自己湮没在加班加点工作中。 只有克莱尔的日常生活好像没受到最近事态的影响,现在,打字和整理资料的活多了些,但并没有占满她的所有时问。每天早晨,她仍然可以泡在热乎乎的、满是泡沫的浴盆里,吃早饭时看报纸,同莫德谈论着报上的内容,干她的惯常工作,然后同别的年轻妻子们去打网球、喝茶或听讲座。晚上,如果马克太忙,不能同她去看电影或驾车兜风,或者没有晚会,她就让马克在那里埋头读写,从事研究,校对论文——反正是男人的活计——她则看小说,或半-半醒地看袖珍电视。伊斯特岱和三海妖并没改变这些。 可是,克莱尔也的确感到某种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它不是日常事务,是一种感觉——几乎像一个真正存在的泡泡袋——在她内心的一种感觉变了。她正式地、合法地,无论如何将永远地,到目前为止已经做了1年零9个月的马克-海登夫人。结了婚——母亲和继父说是“良缘”——内心的这种感情袋就开始漂浮和令人感到有趣,像一个气泡带着你不断升高、升高、升高,下面的一切都是奇妙的。可是渐渐地,随着婚后时间的增长,这只漂浮的气泡沉了下来,落到地上,变成了一个阴郁的、根本不代表任何东酉的小水坑。这就是这个气泡的面貌:无。这就是她对任何事情的感情:无。一切激动和兴奋的可能好像已经消失了。生活的一切看来就是这样了,前面的每一天,甚至直到生命的最生一天都可以预见,没有泛起波澜的希望了。这就是那种感情,当她听到年轻母亲们谈论产后忧郁期时,她便怀疑是否也有婚后忧郁期。这种失望感不能怪任何人——肯定不能怪马克,绝对不能怪他——有可能的话,只除非怪不谙世事的新娘本人,怪她过于浪漫和过于期待的正在凋谢的花束的失落感。她想,如果她有了钱,就组织一队专家去研究出灰姑娘在所谓“从今以后过着幸福生活”到底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但是5周前,或者大约在这个时间,对克莱尔来说某种好事发生了。它对她整个人的影响来得是那么神速,而对她周围的人又是那么隐蔽,她感到如梦初醒。她有一种健康的感觉,她感到生活的内容比做不完的事情要多。她知道,鼓舞自己的因素就是伊斯特岱的信。她已经欣然打了来信的内容概要,并且空双行以示重要。伊斯特岱信中允诺的一切,她都记到心里了。 除了15岁时同母亲和继父一起去过阿卡普尔科和墨西哥城(她记起了金字塔、空中花园、查普尔特佩克公园),马上记起了她并非独自一人进行为期一周的旅游外,克莱尔没有出过美国。现在,几乎就在第二天,她将被带到南海一个无人知晓的异国他乡。即将出现的变化有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刺激。三海妖实际细节具有极小的真实性,并且对她没有多大意义。那些同莫德著作中以及莫德精心阅读过的无数人类学卷帙中成千上万的词句太相似了,就好像是历史,遥远的过去,同她的现在生活毫不相干。然而,日子越来越近;如果伊斯特岱不像马克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传奇作家”,如果这些事都是真的而不是空话,她马上就将住在一个闷热的草房里,生活在一群几乎是裸体的男女中。这些人从一个公用仓库里取食物,将贞操视为缺陷,将预先实验式的性教育视为心须,在一个共济社大棚里,在一个毫无节制的节日中,(起码有一个裸美比赛)实验爱! 克莱尔瞟了一眼洗手池旁的搪瓷壳钟表,9点15分,马克的早课该下了。今天,在他上下节课前还有4个小时。她不知道他会回家还是仍然到图书馆。她拿定主意,先穿好衣服。她伸出手,转了一下水龙头下的把手,放水口咔嚓一下打开了,水和泡沫开始汩汩地流进下水道。 她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跨出浴盆,站在那儿让水滴到厚厚的白垫子上。当水流从她那晶莹肌肤曲线上流下时,她的心思又回到伊斯特岱的信上,他所说的三海妖上的穿戴究竟属于哪以种模式?男人们带着随便用绳子吊在腰际的布袋。当然,比之夏日男人们在海滩上穿的东西,这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但究竟是只戴那么个小袋子,别的什么也不穿。不过,他们是土人,因此这种服装也就够体面了,简直是恰到好处。她曾见过许多土人照片,其中一些连布袋也不戴,但看起来却是相当自然。 当她一丝不挂地站在洗澡间当中,一个念头闪现脑际,在三海妖上她很有可能就这样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这也许不会是真的。伊斯特岱不是写过:妇女们穿着短草裙,“不穿任何内衣裤”,露着胸。可是,天啊,这同裸体相去不远。 克莱尔转过身,面对门上的落地镜,她要想象一下这样裸着面对三海妖上的土人,自己会是个什么样子。她早晨在秤上称过,5英尺4英寸高,112磅。头发乌黑油亮,剪得很短,发梢刚到两腮。一双杏眼,有着远东人的顾盼神飞,令人想到古代中国的窈窕淑女,然而双眼的深蓝色又同这不协调,马克曾说过,“有性感”。鼻子小些,过于细小的鼻孔,嘴唇深红,嘴大,有点太大了。Rx房从肩和胸脯渐渐突出。她的Rx房很大——在青少年时期对此是那么痛恨——仍然高耸,富于青春活力,而今在她25岁时成了骄傲的资本。肋骨有点显露了——土人又会怎么想呢?——但肚子还是平滑的,只有点轻微突出,大腿和小腿的比例还不错,的确不错。当然,无法知道在别种文化中的别种人会有什么感觉——那些波利尼西亚人也许会认为她除了Rx房外还是有点瘦。 接着她又想起了草裙,12英寸,可以想象出,12英寸的裙子只能垂下4英寸。且不说刮风——上帝——要弯腰或抬腿跨上一个台阶或做别的类似动作,将会出现什么状况,又将怎么坐下呢?她决计同莫德讨论一下整个裙子问题。事实上,因为这是她的第一次实地考察旅行,她必须向莫德问问明白,在三海妖上将要求她做些什么。 凉干了身子后,她又在镜子里看了一下自己,怀孕后她会是什么样子?肚子那么小,哪里有地方容得下另一位人物——她的孩子呢?得了,总会有的,车到山前必有路,但现在来看好像绝对不可能。想到将有但还没有的孩子,她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从一开始她就渴望怀上个孩于,而从一开始马克就反对。他总是说,反对怀孩子是为了时问。他的理由乍听起来似乎挺重要,但当她一个人静下心来思考时,似乎就那么重要了。有一次他说,他们首先应当适应婚后生活。另有一次他说,他们必须一起过几年自在日子,不去增加任何责任。后来则说,在有一个家庭之前,一定要把莫德安顿下来,与之分居,开始他们的独立生活。 现在,用毛巾擦着双腿,她怀疑这些理由是否出自真诚,即令是真诚的,是否还隐藏了这样一个事实:马克不要孩子,害怕有孩子,就因为他自己仍然是一个孩子,是一个依赖性太强,难以承担任何责任的大孩子。她不喜欢这片刻间出现的猜疑,决心不再往下想了。 镜后响起敲门声。“克莱尔?”是马克的声音。她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马克现在站在咫尺之外,她对自己的那些想法感到有点内疚。 “早上好!”她快乐地大声说。 “吃过早饭了没有?” “还没有哩。我正在穿衣服。” “那我等你啦,只好错过班了,睡过了量。我该告诉铃木什么呢?有什么要紧事吗?” “同往常一样。” “好吧……还有,最后的研究成果从洛杉矶寄到了。” “有来劲的东西吗?” “还没空看,早饭时一块看吧。” “好的。” 听到马克走后,她匆匆系上奶罩,拽上裤头,吊上袜带,套上薄薄的袜子,挂好,穿上粉红色的长衬衫。从热乎乎的洗澡间来到凉爽、明亮的楼上卧室,她心里还在怀疑那最后的研究是否会有什么新东西。几分钟后就知晓了。她迅速梳好头发,抹上口红,脸上其它部位再也没用化妆品,然后穿上浅咖啡色毛料裙,米色开司米背心,扣好扣子,找出一双矮跟鞋,蹬到脚上,快步走进大厅,从楼梯上下来。 克莱尔进来时,铃木笑容满面,正在拾掇早饭,马克坐在饭桌旁,正在看一本文件夹。她向铃木打了个招呼,然后一边将手在马克的平头上摸了摸,一边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下。 她坐进一把椅子里,一口喝下她的葡萄汁,接着便呲牙咧嘴,原来忘了放糖。她隔着桌问:“莫德回来了吗?” “还在荒野里跋涉哩,”马克头也不抬。 克莱尔从一片烤面包上掰下一角。“喂,”她针对这次研究说,“我们的波利尼西亚迪斯尼乐园真的存在吗?” 马克抬起头,耸了耸肩。“也许存在,也许没有,我希望能同玛蒂一样深信不疑。”他拍了拍面前的报告。“我们的毕业生看来干得很地道,甚至连国会图书馆也查了个遍,查找南海文学,出版的和未出版的材料都找了,一点也没有提到三海妖,连一个字也没有。” “这不必奇怪,伊斯特岱说过那是一组无人知晓的岛子。” “如果找到某种记载,我倒会感到更舒服。当然……”他开始重新翻阅那些记录,“某种别的发现就会多少证实伊斯特岱所说不谬。” “什么样的发现?”克莱尔问道,口里塞满了吃的。 “确实有位丹尼尔-赖特,1795年前确实住在伦敦的斯金纳街,并且,真有一位叫托马斯-考特尼的辩护律师在芝加哥混过——” “真的?……关于他还有什么?” “连日期都有,他38岁,在西北大学和芝加哥大学获得学位,某个老商号的新合伙人,1952年在朝鲜为空军服役,后来回到芝加哥重操旧业,有关记录到1957年为止。” “这便是他去南海的时间,”克莱尔肯定地说。 “也许是,”马克说,“我们不久就全知道了。”他合上文件夹,专心于他的干粮和牛奶。 “到圣诞节只有11个星期天了,”克莱尔说。 “我不认为三海妖会像圣诞节那样,”马克说,“那不是女人去的地方,去到那些原始人中问。如果我能把你留下,我一定这么做。” “难道不敢一试吗?”克莱尔说,颇显义愤。“另外,他们并非地地道道的原始人。伊斯特岱说,头人的儿子讲一口地道英语。” “大量原始人都讲英语,”马克说。他突然笑了起来。“连我们某些最要好的朋友,我都不想让你同他们在一起呆很长时问。” 克莱尔对他的非常关心感到满意,摸了摸他的手。“你对此真的很在乎?” “男人的职责和本能,”马克说,“保护自己的配偶……但严肃地说,考察旅行并不是野餐,我对你说过多少次我痛恨曾参加过的几次,根本就不像写到纸上那样闪闪发光,同田园诗一般。你总会发现同土人没有多少共同之处,暂且不说还要同他们一块干活。你将失去生活中的所有享受,你还不可避免地会被痢疾、疟疾或别的这样的倒霉东西撂倒。我不想让一个妇道人家受此苦楚,即令短时间也不成。” 克莱尔紧握着他的手。“你真是个可爱的家伙,但我相信事情不会像你所预料的那样,况且,我还有你和莫德。” “我们会很忙的。” “我希望我也很忙,我正需要全部经验。” “你可别说我没有忠告过你。” 克莱尔抽回手,拿起叉子,在她那份煎蛋上戳个不停。如她对马克的了解,她开始怀疑他是否是真地关心她的利益,或者这只不过是他自己对一项新的、生疏的计划存有的恐惧的反映。难道马克也像许多男人那样,是两个不同的人,不停地对峙,每一方都决心赢得他的那种和平?难道他对枯燥的日常工作暗暗烦恼,同时又发现自己的安全却正在里面吗?他一天的活动,像一座跑得很准的钟的针那样稳健。同时,且不论这种日常单调工作的存在有何舒适,他也许想要从中逃脱。克莱尔感到,在他表面修正的后面,可能潜伏着另一个马克,这位马克出去旅行不同她一起去,到秘密的蒙特克里斯托斯去,从日常囚禁和无形樊笼中得到暂时的解放。对他来说,也许三海妖不会给他带来个人的进步,仅仅是不舒服地跟着别人走。这样,他会将不喜欢出巢转变成对他最亲近之人的担忧。当然,克莱尔还拿不准,这只不过是她的猜想。 吃完自己的煎蛋,克莱尔抬起头,注视着丈夫吃饭。她对自己说,没有人应该注视别人吃饭,人们吃东西时并非是最好看的时候,他们看起来傻乎乎,扭曲了,并且没有自我节制,她把马克同他的食物分开来。他看上去总是比实际高度要矮,5英尺10英寸,但在他身上有某种东西,某种固执而又不肯定的荷尔蒙,缩小了他。当然,她认为他的体魄具有吸引力。他的相貌和体格很好,正常,匀称。小平头对他那张僵直和经常思考的脸来说,似乎是一个时代的错误,尽管当他微笑、嬉闹、高兴或满怀信心时看起来还算协调。那双眼睛,暗灰色,深深凹进,相距有点远,鼻子似鹰钩,嘴唇薄薄的。总的形象可说是漂亮、诚恳,有时和蔼可亲,一个颇富学识的人。他有一个结实的、肌肉发达的躯体,是一个经常获得亚军的运动员的躯体。他穿着随便,但显得利落、协调。如果外表就是一切的话,她对自己说,他该更幸福一些,她自己也该感受到他的幸福。但是她知道,他的内部自我却经常穿着不同的衣服,并且是那样不合体。她不想高声悲叹,但确在叹息。 马克询问地抬起头来。 她一定得说点什么了。她说:“我对今晚的聚会有点不安。” “有什么可不安?哈克费尔德已经同意给钱了。” “你知道莫德说我们需要的更多。哈克费尔德怎么能坚持搞这么一个大队伍,而又这么吝啬?” “这就是他富有的原因所在。不管怎么说,他弄进的不相干的人太多了。” “我不知道莫德将如何实行这个方案?”克莱尔说。 “让她去办好了,这是她的特殊才能。” 克莱尔的眼睛随着铃木转到炉子上。“铃木,今晚有什么好吃的?” “烧鸡块。” “让他满足了肚皮才能拿到他的钱,太妙了,铃木。” “当然,”铃木咧嘴笑了笑。 “谁的钱?谁的肚皮?”是莫德出现在餐厅过道上。她的白发乱蓬蓬的,难以名状,很明显是风吹的。她那宽脸盘带着常在户外工作的红润。她的身躯矮胖、结实,围着围巾,穿着粗呢上衣、海军蓝法兰绒套裙、订做的土里土气的治疗鞋,真是毫无体形可言。她挥动着厄瓜多尔和几瓦洛国出产的木疙瘩手杖。“你们在议论谁?”她想知道。 “赛勒斯-哈克费尔德,我们的财神爷,”克莱尔说,“你吃过早饭了?” “几小时前就吃了,”莫德说着,解开围巾。“噗,外面真冷。有太阳,有棕榈树,还是冻死人。” “在三月里还有什么可盼的?”马克说。 “我盼望加利福尼亚的气候,我的儿子。”她朝克莱尔笑了笑。“不过,再过不了几个星期,我们将有可以受得了的地地道道的热带气候。” 麦克站起身,把文件夹递给母亲。“调查的剩余部分刚刚到达,没有一句提到过三海妖。在伦敦是有一个丹尼尔-赖特,并且,直到最近,确有一个托马斯-考特尼在芝加哥当律师。” “太好了!”在马克的帮助下正在脱粗呢上衣的莫德叫了起来。“考特尼是我所依赖的人物。你们不知道他会为我们节省多少时问。”她现在对克莱尔讲话了。“任何像样的考察旅行都得花半年或一年的时间,甚至可能两年。因为,我所参加的最短的一次用了3个月。可现在我们只有荒唐的6个星期。有时要用很长时间来确定知情人,即村子里的一个比较可信、了解传说故事和历史并愿意讲话的人。你不可能在一个星期内就找到这样一个人,然后在一夜之间与之建立起可靠的联系。你只得耐心等待,让他们都熟悉你,懂得信任你,最后才来到你身边。于是,你发现了合适人选,并且他往往会把整个村庄展示给你。好了,我们的运气很好,我们有了考特尼。如果他真是像伊斯特岱所说的那样,他就是一位合适的中间人。他已经为我们将海妖人准备就绪了,他了解他们和他们的问题,并且,作为我们中的一员,他又了解我们和我们的需要。他是一个信息源,他能使我们立即找到知情人。相信我——”她转向马克。“我们有可靠的证据证明考特尼确有其人,我对此高兴极了。”她挥动着文件夹。“我马上就到书房去仔细看一下。” 克莱尔站起来。“我一会就到你那儿去。” 莫德走后,马克拿着早晨的报纸到起居间去了,克莱尔便把厨房餐桌收拾干净,又不顾铃木的反对,克莱尔动手洗开了盘子。 “这算不了干活,”她对铃木说。“你光准备今晚的饭菜就够忙活的了。” “除了我们,今晚只来4位,”铃木说。 “可哈克费尔德先生一人吃8人的,所以要准备的丰盛些。” 铃木咯咯地笑着,转身烧鸡去了。 克莱尔洗完盘子,揩干双手,对铃木的烧鸡啧个不停,然后上楼去看看她能为婆母做点什么。 她看到莫德;转椅背向桌子,全神贯注地看着研究者们送来的笔记。得到莫德的首肯,克莱尔走到咖啡桌旁,从常备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点着。然后,心满意足地喷吐着烟雾,在这个熟悉的房间里游荡。她凝视着挂在墙上的黑白相间的塔巴布,凝视着周围用框子镶着的有签名的照片:弗朗兹-博厄斯、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艾尔弗雷德-克罗伯,凝视着她自己小桌旁的电动打字机,然后将目光停在书架上。她端详着美国人类学学会的喉舌《文化》的合订本,皇家人类学院的出版物和《美国自然科学期刊》。 “妙,妙,”她听到莫德说。“我希望我已经掌握了为哈克费尔德写项目报告和经费申请所需要的一切。毫无疑问,今晚上我将透露给他一些补充材料。” 克莱尔踅到大桌子旁,同莫德隔桌坐着。“还会有更多的研究吗?”克莱尔问。 莫德笑了。“永远也不会停止。事实上,昨天午夜过后,我醒来后对伊斯特岱报告的三海妖上某些实践追根求源。有许多是从别的岛子上拿过来的。复活节岛上的古老文明对童贞的轻视正像海妖岛上现在所做的那样。所有出席婚礼的男性都享受新郎官的待遇这种风俗——伊斯特岱是正确的——在萨摩亚和马克萨斯群岛也在实行。至于那神秘的共济社,我也找到了某种类似的东西,如彼得-巴克关于门格雷伐的研究中的行乐屋或‘阿尔波皮’。但某些海妖岛上的实践看起来纯粹是独有的。只举一例,伊斯特岱关于负责调查离婚案的那个主事会就是。我告诉你,克莱尔,对到那儿亲眼看看这一切我简直等不下去了。”克莱尔感到,现在是说出自己刚洗完澡时想法的时候了。 “我也迫不及待,”克莱尔说,她摁灭香烟头。“另外,我承认,我有点担心——”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是说——我从来没参加过这种事情——我将如何行事呢?” 莫德似乎有点吃惊。“行事?跟你平日行事完全一样,克莱尔。你就是你——友善、谦虚、彬彬有礼、好奇心强——照你的本性行事。”她思考了一会,补充说,“事实上,我觉得一个对实地考察生活缺乏经验的人有几点可以牢记心中。不要老是拘谨、难接近或心术不正。要使自己适应考察中的环境和新的社会形态。要使自己显得很愉快。必须尊敬那些所谓土人——并且,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你尊重自己的丈夫。可以说你行将进入一个家长制社会。在这种情况下,波利尼西亚妇女无论在家里或私下里会怎样无法无天,在公开场合总是服从男人。无论何时,如果邀你参加一个宴会、一项工作或游戏,你接受了,就要努力使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完全是一个地位问题。一般说来,作为一个女人应避免的是喝醉酒、当众出丑、过于活跃,作为一个结了婚的女人还要避免同波利尼西亚男人同居。” 克莱尔红了脸,接着明白过来,莫德是在拿同居开玩笑,克莱尔笑了。“我想我会努力做到忠诚可靠的,”她说。 “是的,”莫德说完又神情严肃地补充说,“当然,关于这码事没有绝对的对或错,往往取决于你所考察的部落的本性,有许多关于土人喜欢一位人类学者同他们中的一员同居的例子,他们将此作为一种接受该人的表示。考察中的女子——假如她在外部没有什么挂牵——可以容易同一个土著男子建立关系,往后便备受欢迎。作为一个外来个,周围便罩上了一圈财富、权力和高贵的光环。” “好吧,你不必如此严肃地讨论这个问题,”克莱尔说—— 第05节 “你要承认的重要事情,”莫德说,“是三海妖上的那些人——让我们说他们中占支配地位的是波利尼西亚人——并非低级的原始人。你知道,老头克——”克莱尔明白她指的是克罗伯,“——总是说蚂蚁也有一个社会,但没有文化——文化在此处指的并非高雅,而是口头上用来指习俗、技术、他们信奉的传统信仰。好了,波利尼西亚人既不是蚂蚁,又不是原始人,他们有着许多稳定的和古老的文化。当我听到外行谈论原始人时,知道他们指的是智力没有发展、没有文化的禽兽。而且你当然可以在非洲、厄瓜多尔或巴西的某些部分,还有澳大利亚,遇到这种人。真正的土著人。在海妖岛上可别指望有这种事,尤其是自这些波利尼西亚人同高加索人混血以后。这些人可以说有着同我们一样伟大的历史。他们可能没有一种复杂的物质文化,但他们肯定有一种复杂的社会结构。他们只在技术方面可以说是原始人。你可以相信,在社会方面他们一定极为先进。” 克莱尔明白,现在是进一步提出问题的时机了。“当那些男人们穿着比运动员的短裤还要少的东西整天四处跑,女人们除了12英寸长的草裙外几乎是裸体,这很难认为他们是文明的。” “我相信,就那里的气候和他们相互之间的态度来说,他们的穿着是十分合理的。”莫德心平气和地说。 “我们也会同土人那样吗?”克莱尔问道。 莫德似乎感到吃惊。“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是说——你和我将不得不脱掉衣服,并……” “天哪,不,克莱尔。试想一下我穿上草裙,一身松弛的肌肉,连同我的权威,尽在微风中。天哪,你怎么想得出这个问题?你将穿着同这儿,在加利福尼亚一样的衣服。普通的夏装,只是更轻一些,干得更快一些。说真的,我们俩都该买些东西了。第一条禁忌就是不穿蓝色牛仔裤或宽松裤,否则,在土人眼里你会像个男人,这会令他们纳闷和不舒服,那怕是一丝不挂也比牛仔裤或宽松裤强得多,他们也会较少注意。不,你完全可以穿你的舒适的罩衫和裙子,或者无袖印花布连衣裙,那会被接受的。关键问题是要对那些人表示兴趣,表示感情移入。我们中无人能像罗伯特-洛伊经常提到的那个贵族出身的年青的英国人类学家那样行事,这位英国人类学家生活到土人之中,回来时不多不少带回来下面一篇报告——‘习俗罕见、态度可鄙、道德缺乏’!” 克莱尔同婆母一起笑了,感觉好多了。当她朝咖啡桌走去取烟时,她看到莫德从一只抽屉里取出一叠纸来。 “这是打出来给那些可能是我们的队员的信的复写件吗?”莫德问。 克莱尔回头瞧了一眼,点了点头,回到座位上。“我打了4封,还照你的意思从伊斯特岱的信中摘了某些部分,一起封到信封里了,我签的是你的名字。” “它们什么时候发出的?” “昨天下午,正好赶上收信。全都是航空,只有雷切尔-德京的地址是洛杉矶,没用航空。” “对——让我瞧瞧——对,这是给她的那封。我想我最好看一遍,因为我省略了某些东西,这给了我继续同他们联系的借口。我希望他们都能出得来,哈克费尔德被深深打动,我不想为了换人再到他那儿去。” “他们今天早晚都可以收到信了,”克莱尔说。“我想到周末便可有回信了。” “嗯,”莫德喃喃地说,浏览着第一封信。“我真希望雷切尔能有这6个周的空。” “是那个搞精神分析学的女人吧?我不懂,莫德,你干么要选她?” “我曾见过雷切尔写的一篇东西——《求婚和定婚对婚姻的影响》——这是一篇优秀作品,我便肯定她在海妖岛上会干得出色。除此之外,她是实地考察的一个必需角色——绝对的冷静、不易动情、彻底的客观、不是疯狂的弗洛伊德派,如此年轻而非常沉着。我非常想同那些不管可能出现什么新情况都能自制的人共事。雷切尔是我所要的那种人,我希望她也需要我。” “她肯定会欣然接受的,”克莱尔自信地说。 已经是上午11点41分了,在洛杉矶威尔什尔大街那间楼层很高的阴暗的精神病办公室,雷切尔-德京博士坐在病人身旁的椅子里,手指捻着铅笔,告诫自己说,假如将剩下的9分钟的疗程哪怕再延长1分钟,她就会叫起来。 病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雷切尔感到了片刻的惶恐。病人感觉到自己的不耐烦吗?放下双脚,雷切尔俯身到病床前,观察病人。她发现病人正在盯着正前方,陷在深思中,似乎雷切尔的分析并不存在。 雷切尔在病床上方稳住身子,又意识到另一件事。她和病人在这一瞬间形成的这一戏剧场面,同她曾经见过的一幅老式画上的场面很想象——大概是一幅广告——画的是美丽的那喀索斯俯身在山泉上,看自己的倒影入了迷。这一场景准确地显出来:她,雷切尔-德京,就是那喀索斯;那张皮病床就是山泉;米切尔小姐,俯卧在病床上,就是她自己的倒影。这场景只有一点不算准确:那喀索斯因热恋自己水中的倒影憔悴而死,而雷切尔则是从对自己倒影的痛恨中蜕变出来。 考虑着米切尔小姐,她想分析一下自己内心的感情混乱。她并非米切尔小姐作为一个人而恨她,她恨的是从米切尔的问题中看到了自己,二者像嘲弄人般的想象。雷切尔的恨是通过她的病人传递的对自身的恨。 在她作为一名实习精神分析医生的短暂而忙碌的岁月中,这种情景从没出现过,起码像刚才这种想法没有出现过。直到两个月前,米切尔因前来治疗闯入了她的生活,雷切尔-德京过去一直是比较沉着和平静的,一切事情都无可挑剔地四平八稳。她明白她自身的问题是客观存在的,自始至终存在着,并且逃脱了她自己的分析;米切尔小姐并没有给她带来问题,米切尔小姐所反射出的是公开地将雷切尔的问题暴露出来,并且使之戏剧化,就像米切尔小姐的问题的孪生姐妹。 雷切尔坐回到椅子里,指头仍在生气似地玩弄着铅笔。她知道,她应当在第四周以后,当病人大大解除了痛苦而开始诉说她的问题时,就让她停止治疗。雷切尔没有这样做,而是忍受着听她诉说听了一遍又一遍,一面感到痛苦,一面虐待狂式地接受着,夜里回想起来就痛恨自己。她一开始就应该去找她自己的精神分析医生教练厄恩斯特-贝汉姆。她知道,这应当是专门的解决方式,但她没能这样做。就好像她要把这种自我鞭笞保留得时间更长一些,去忍受它;好象要否定懦弱,证实她是没有问题而且坚强的,但是,阻止她去找精神分析医生教练的原因还不只这些,雷切尔意识到,他一定不会允许同米切尔小姐的关系继续下去,对此,她深信不疑,但问题是,雷切尔想继续下去。每周3次,共150分钟,就像是收看一个关于她自己的连续剧节目一样,不想错过任何一章,因为她一定要知道这一痛苦的故事的结局。 今天是最糟的了,也或许因为她自己在私生活方面的处境处于最坏状态。今天的疗程令人难以忍受。她斜眼瞟了一下桌子上的钟,50分钟的疗程还剩7分。7分钟长得可怕,她是否应当缩短些? “你不同意,大夫?”病人问道。 雷切尔-德京咳嗽了一下,戴上博士帽,忍受着自己的折磨,开口说话。“咱们先别急着听我的意见,米切尔小姐,”她说。“正如我曾告诉过你的那样,现在重要的是将你失调的根源亮出来,便于你更清楚地认识它。一会儿,你就不会要我的意见了,你自己会顿感领悟,你将懂得你自己该做些什么。” 米切尔小姐面露不悦,将头转到垫子上,这样眼睛便可直接看到冷海蓝色天花板。“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不断到这儿来治疗或付钱,”她抱怨道。“你几乎从不给我劝告。” “在需要劝告时,我会给的,”雷切尔干脆地说。“现在,要紧的是把所有能告诉我的东西都说出来,请试一试吧。” 米切尔小姐在伤心的静默中沉思了一会儿,最后她说,“好吧,如果你坚持要这样的话,”她恢复了自由联想。 像过去已经做过多次那样,雷切尔秘密地审视着米切尔小姐其人。病人将近30岁了,是一个显赫的上流社会家庭的独生女和财产继承人。米切尔小姐在成为拉德克利夫家的人前后受过良好的教育,旅游了不少地方,年轻的情人不离左右。她有着一种冷冰冰的吸引力,从她那无可挑剔的金发做成的蓬松发式,到她那长长的线条分明的脸(很像古埃及奈弗提娣的半身像),到她那笔直的模特儿般的体形。从肉体上,她令男人们向往,但她从来没有需要男人们注意的想法,直到最近还故意避开任何男人对她的爱慕。 雷切尔把目光从病人身上拉开,盯着地毯和她自己的内心。假如说雷切尔有一个问题,也不是假谦虚的问题,她知道她用自己的方式对异性有着同她的病人一样的吸引力。如果她不是这么高,这么瘦,如果她不是如此精心修饰过,她会仍然同她的病人一样的秀丽。事实上,这一点一直是她同男病号相处的困难之一。他们的感情转移往往很彻底,有几次甚至是进攻式的。她不知道米切尔小姐对她作为一个女性而不是一个治疗者有何看法。雷切尔朴素的黑西服和高领衬衫——她今天穿戴的总体效果——没有完全从她的外表中去掉女性之美。像米切尔小姐的发式那样,她自己的浅棕色头发也是蓬松的,尽管蓬松得稍差一些。她的一双山猫眼小而有神,鼻子笔直,颧骨高而丰满使脸到下巴形成一个三角形。雷切尔的身躯高而瘦,宽肩膀,大但不很隆起的Rx房,蚂蜂腰和小子腚。也许她的小腿太直了。但总而言之,从肉体上说,她并不比她的病人次,也实在不比她的大多数朋友差。可是,31岁了,她仍没有结婚。 她的问题,像米切尔小姐所有的她的问题的孪生物一样,不是缺少对异性的感染力。可以说,这对孪生女子的问题症结是一种内心毛病,一种恐惧症,恐惧异性。对她们俩来说,损害和摧残早在孩提时代就发生了;她们俩的成年标志表现在不参与任何感情纠葛。俩人都苦心经营起了一种极端的独立,来逃避对任何别人的义务。 病人的声音打断了她,是在诉说遭受的折磨。雷切尔产生了一种负疚感,便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到米切尔小姐那儿。 米切尔小姐侃侃而谈。“我不断地想起,脑海里也不断地出现,我认识他以后开头那些个星期。”米切尔小姐停了停,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然后继续往下讲。“他同所有人都绝对不同,或许他并不特殊而是我,就是说,我对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感觉与众不同。当有人试图同我亲热或爱抚我,或者当他们提出类似的要求,我总是不答应并且也不为此感到遗憾。我对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在意,他们是些孩子,宠坏了的孩子。可当他来了后,我的的确确一反常态。我要他,我是说我真正地需要他,我怕失去他。你能想象出我怕失去一个男人吗?还有,他对我也有如此感觉——我已经告诉你多次了——但我相信——至今仍然相信——他也爱我。鬼知道为什么他要娶我,假如他不这样又该如何?他几乎同我爸一样有钱,所以不该那样。不,他要我做他的妻子,而且我也要做他的妻子。但是,一天晚上我同他一起外出——我是说几小时以前——我知道他那晚会向我求婚,我清楚地知道——而这时我感到厌烦——恰在此时,你会说——说下去——真是时候……我猜你是对的。我需要被需要,并且我需要他,需要我们那种孩子气的、悬浮不决的婚约继续下去,继续下去,像一个神话,一个没有性的美妙的神话——只有精神之恋——没有现实——没有责任要承担——没有成年人的交际——不必给予和报答,不必暴露自己,不必用依靠别人来代替依靠自己——我知道,大夫,我们的问题就在这儿——我知道——” 雷切尔听着,心在收缩着,她想:你什么都知道,米切尔小姐。 雷切尔的思绪又回到过去,她和米切尔小姐的孪生问题在不远的过去交汇在一起了。在她整个医学院及后来的生活中,都曾有着男人,有时是学生,有时是大一些的男人。也曾有过求婚,有令人愉快的求婚,也有颇具吸引力的求婚。会是非常美满的,雷切尔,你工作你的,我工作我的,我们可以雇人照看孩子,我们一次可以买两张床,享受降价优惠,哈哈。来吧,雷切尔,说点吉祥话吧。记住,组织家庭,一起工作,一起生活。然而她总是重复着同样的回答。你是个可爱的人,阿哥(或是贝利,或是迪克,或是约翰),可是你瞧……除此之外……并且还有……这就是为什么我恐怕不会答应,我真的不会。 她总是尽力减少对最成熟的友谊的感情和热情,并且每每都是成功的。只有两次,在她下定决心专业化,成为一个精神分析医生后的那一年,她允许自己建立一种超级关系来超越友谊。一个目标是她的同学,一个来自明尼苏达的笨头笨脑的瘦高个。事情安排在他那廉价的单身宿舍里,地点就是他的床(他们曾就这个同时开过玩笑)。她对此有所准备,就像补一次牙那样来对待之。她没有给予什么东西,他给予的多一点。这出戏只演出了一场。这样做只是为了追求经验——没有亲自经历的第一手知识,将来怎么能指导别人?——她同一个傻里傻气的年轻教授、丈夫的父亲般的男人调情,并同他在凯特琳娜岛上的一间旅馆平房里度过一个周末。此举提供了更高一级的专业知识,但无快乐可言。即使当他进入她体内时,她还是保住了自己的秘密。她的角色仅仅是个无辜的旁观者,不偏不倚的观察员,并且就她所知,他也许手淫过。演了3场后这出戏又闭幕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没度完这诗一般的周末就离开了。这是雷切尔第一手经验的最后一幕。从此以后,雷切尔关于官能的知识就只是来自于听课、阅读,或最终得之于她的病人。她使自己相信,她的性欲已平静地休息了,像一位睡着的公主,当合适的王子来临,她同她的感情会照常醒来。 14个月后,这一天到来,意中人来了。她和她的感情的确醒了过来,一切都按时发生。他那时40岁,现在41;她那时30岁,现在31。他是一个大块头、温厚的人,一双牛眼似的可爱的眼睛,充满生气的体魄,是个受过充分教育的单身汉,有着最好的天性、最广泛的兴趣、最高的收入,就是贾格尔、厄尔姆和摩根经纪公司的那个摩根,名字叫约瑟夫-伊-摩根。家庭也很好,她醒来了,很幸福,而他堕入情网,心甘情愿。 头10个月的流水账很简单,可节省许多笔墨。第1章,美术画廊、博物馆。第2章,剧院、电影院。第3章,夜总会、各式酒吧、酒馆。第4章,他家的屋子,他的家人,可爱的人们。第5章,她的朋友的屋子,她的朋友,美妙的人们。第6章,晚会,许许多多晚会。第7章,在拉瓜那、新港、马利埠、特朗克斯等地停车,接吻,接吻。第8章,她的宿舍,爱抚,爱抚。第9章,卡默尔周末,夜晚沿着水边散步…… 米切尔小姐在啜泣,可雷切尔并不为那晚从水边的散步走开而遗憾。当米切尔小姐再次开始讲述时,雷切尔便想打退堂鼓,因为她知道接下去的是什么,以前已经听过了。 “就是那天,在里维埃拉,我觉得是对的,”米切尔小姐在说。“我像一个胆小的学生拼命逃开,而他怀着爱来追我,决心倾吐他的问题。但是我更加拿定主意,当我们驱车回戛纳时,我确信问题已经解决了,我要说是的——我要说是的,上帝,结束它,来一个幸福的结尾。可太阳还没落山,他提出我们换上泳装,到海滩去喝鸡尾酒。于是我在小屋里换上衣服,然后他也换上。当他从里面出来时,我感到有些不对劲,我是说令人作呕。这个兔鬼子穿着比基尼裤——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那么粗俗——那么兽气——他作为一个人,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是一样的——可某种别的东西使之不同。我无法看他,他却摊开四肢躺在我旁边,就在此时此地他脱口说出——求婚——马上结婚——而我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我开始大哭,跑回旅馆去了。医生们不让他进——可我能说什么?——不管怎样,你看我的境况——就是崩溃,正如你已经知道的那样——就从那儿开始,从那件事——就从那开始——” 结尾,那是结尾,雷切尔想起了自己的事: 他们发现了凯默尔北面沙滩的一片寂静的延伸带,在树中间停下车,他帮着她从陡坡上下到沙滩上。沙滩上很暖和,海水在月光下轻轻泛着波浪。他们将鞋子踢到一边,赤脚顺着波浪走着,手拉着手。她知道他会求婚,这个敏感的大个子,是如此爱她,她也爱他,但她保持沉默,他却开口求婚。她冲进他的怀抱,最后想一想,最后在这一幸福来临后她连一秒钟也没有去想,只是当他轻声诉说爱慕时不停地点头。 他要庆贺一下,他要同她一道冲进水里。她不明白这怎么可能,他们没有游泳衣。他高兴地说他们现在不需要衣服,他们实际上已经结了婚。她对内心发生的事情糊涂了,默默地表示赞同,心神不定地走到突出的岩石后面脱开了衣服,解开了第一颗衬衫扣子,感到冷,站在那儿打颤,发冷打颤足足有500多秒钟。后来,她听到听她的名字和他的动静,从岩石后冲出来准备向他解释,就算是某种解释,发现他原形毕露,正像他指望她也如此那样。她脸上的恐怖样子马上消除了他脸上满不在乎的笑容。她注视着他那宽大的毛茸茸的胸脯,不情愿地,恰似在梦中,向下看去……是的,米切尔小姐,是的……她从沙滩上跑开了,摔倒了,爬起来,再跑,他喊着在后面追。 当他穿好衣服回到车上,她已等在那儿,不哭了,平静了。在回家的整个路上,好远好远的路上,他们俩有理性、有教养的可怕,以至于在早晨到来,洛杉矶出现在迷雾中时,事情便真相大白了,过错都是他一个人的。他应该知道得更清楚些,你瞧。女人同男人不同,更容易紧张,更富于感情,你瞧。男人好向前闯,好冲动,好忘事。她的职业同她的脆弱女性毫不相干。她已应允了一次结婚,并且被弄垮了,紧张过度。同意吗?他们将会结婚,一切事情都会解决。事情总是如此。我爱你,雷切尔。我爱你,乔。事情会好的,雷切尔。我知道,乔。最好开始考虑定个好日子,雷切尔。我会的,会的,乔。那么,明天晚上怎么样?明天晚上。 明天晚上一直持续了4个月,有的约会如约了,有的则没有。约瑟夫-摩根想逼出个婚期来。雷切尔则运用女性历史上的一切招数来避免确定日子。她的防御都是建立在急诊、一次业余出诊、写精神病学报告、参加会议、招待亲友、患病未愈等借口上。一直拖到了上星期。发生了一场战斗。他说,她在耍他。如果她不爱他,为什么不明说?她说,她真的爱他,非常爱。那么为什么要逃避他,骗他,真正地拒绝同他结婚呢?事情会弄明白的,她说,不久就会明白的。然后他说了她又说,他说了最后几句话,这几句话是:他不想再逼她了,但他的愿望还是那样,他的允诺不变,当她想好后必须到他那儿告诉他。 这场毁灭性的争吵发生在上周。 昨天晚上,她在报纸的好莱坞栏里读到,有人看到摩根同一个意大利年轻女电影演员一起进餐。 她晚上有3个小时没睡着。 她猛地感到时间到了。她看了看桌上的钟表,在椅子里动了动身。“好了,米切尔小姐,恐怕时间到了,”雷切尔宣布说,“这是一次最有用的会见,尽管你感觉不到,那便是有了进步。” 米切尔小姐已经坐了起来,理着头发,最后站了起来,脸上比先前轻松多了。 雷切尔站起来。“周末愉快,我希望星期一的同一时间再见到你。” “好的,”米切尔小姐说。她向门走去,雷切尔留在后面,她犹豫了一下,转过头来。“我——我希望能像你那样,德京博士。我能吗?” “不能,你也别要那样。很快,有一天你就会完全成了你自己,一个你评价甚高的自己,那就足够了。” “我会照你的话去做的,再见。” 病人走后,雷切尔-德京倚在过道墙壁上,感到了莫名其妙的迷惘。用了好大劲,她才弄明白已到中午,直到4点不会再有别的病人。为什么是这样呢?突然,她想起来了。她要去参加一个讨论会,在贝弗里希尔思高中的讲台上,同塞缨尔森博士和林德博士一道。讨论会议题是青少年和早婚,随后会议就对参加旁听的父母和老师们开放,来听取发言中的问题。对此,几个月以前就做出了安排,这将占用她今下午1点到3点的时间。邀请一到,她就欣然接受了。她总是喜欢这种事情中的给予和拿取,精神挑战和刺激。现在,她感到软弱和担忧,对乔感到不快,对自己感到憎恶,对自我估价不高感到沉闷。她并不处在精力旺盛、才华横溢和精神病学方面才智发挥的最佳状态,她需要独自一人来恢复一下精神,想一想,自我解脱。可是,她知道不能不如约参加答应过的会议,她从没这样干过,而且现在也不能这样做。找人代替已经太晚了,她只得走一遭了,还要尽上自己的最大力量。 从洗手间出来后,她整理了一下面容,拽上外套,离开了办公室。路过接待室时,她看到了放在灯台上的早晨邮件,有半打信,她将信塞进口袋里,锁上办公室门,钻进电梯,下到办公楼的大厅里。 外面,冷飕飕的,天色昏暗阴沉,就像她的心情一样。她原打算乘上她的敞篷车开进贝弗里希尔思,在一家好点的餐馆里来上一杯,安安静静地吃顿饭,然后在1点前赶到讨论会上,但现在,她心境不佳,难以那样喝上一杯,吃一顿真正的午饭了。于是,她走上威尔什尔大街,安步当车,朝拐角处的快餐店走去。 柜台上差不多都坐满了,仅有两个位子空着,她坐进了就近的一个,为的是想要清静些。订了一碗豆汤、不老不嫩的吉司汉堡包和咖啡后。便坐了下来,两手在桌子上叠在一起,努力想从近几个月的废墟中建立起的某种东西。 她不能因为乔和女影星约会而责备他,或者因为将来的一些约会而责备他,这是十分清楚的,他也有他的生活,他不得不过他的生活。他的约会并不一定就意味着他的感情已经移入别处,这或许不至于走到私通的地步。乔上次还说过他要同她结婚,对此她心里明白。唉,该死,她要同他结婚,对此她也清楚。她当时看出,明智的做法是到他那儿去,坦率地和盘托出,暴露自己,暴露她感情抑制的程度,他是有精神上的准备的,他会理解的。有了他的理解和支持,她会去找她的精神分析医生教练,找出症结所在,最后,她是能够嫁给乔的。 对她的精神病学者的自我来说,这是简单的,也是唯一的程式。可是,她的女性的自我——她的绝对女性的自我——不赞成。她不想把自己的基本问题展示给他。这对事情有点影响,很小的影响。新娘有一个问题,她不能揭去面纱。这是愚蠢,病态的愚蠢,可这是客观存在。她又感到困惑了,曾经是非常简单的问题现在又向包围在四周的复杂性屈膝了。 午餐厅里热气蒸腾,有点闷人,当她脱外衣时,触到了口袋里的邮件。她叠了叠外衣,放到身旁的座位上,从口袋里将邮件拿出来。 她一边用匙搅着汤,一边扒拉着邮件。没有一件令人感兴趣的,于是拿起了最后一个信封。回信地址是:“加利福尼亚州圣巴巴拉市雷纳学院莫德-海登博士。”这令人惊奇。雷切尔对莫德-海登相当了解,她将莫德看作是由于职业关系经常相见的熟人,如此而已。她从没去过莫德的家,莫德也没来访问过她的住所。在此之前她们谁也没有给谁写过信。她想不出莫德-海登为什么要给她写信,可是她对这位她认为在人类学界佼佼者中是如此伟大的老大姐的敬慕,令她迅速将信封撕开。信就放在她面前,接着她就进入了遥远的三海妖世界。 喝完汤,细嚼着吉司汉堡包,呷着咖啡,雷切尔-德京继续读下去。她读了一页又一页,如饥似渴地读完了伊斯特岱报告的节录,她的私人世界已经被她自己同约瑟夫-摩根、同米切尔小姐的问题给充得够满了,现在又有这么多人挤了进来,亚历山大-伊斯特岱、拉斯马森船长、托马斯-考特尼、一个叫莫尔图利的波利尼西亚人和他的头人父亲鲍迪-赖特。 莫德-海登的信和所附材料令她飘然升空,将颤颤抖抖地她带到了一个寂静的、没有落脚地的、古怪的星球,一种由马林诺夫斯基的博亚瓦、在塔利的《极乐鸟》中之梦境南海和德-赫-劳伦斯的拉格拜大厦。她想把自己置于三海妖这幅图画中,发现她的理智的自我被这种文化所吸引,但又为这种文化中的明显的色欲主义所排斥。早些时候,当她的神经过敏还不这么厉害,压抑还舒舒服服地深埋心底,她一定会感兴趣,一定会立即给莫德-海登去电话的。 正如莫德在信中提到的,雷切尔也记起了一年前她曾自愿要求参加一次在一名能够教给她许多东西的师傅指导下的实地考察。她曾对婚姻习俗感兴趣,极端感兴趣。那是在一个不同的时期,那时她的思想、她的工作和她的社会生活(当时刚刚开始同乔一道出去)都是井井有条、按部就班的。今天,参加这样一次旅行就显得愚蠢,研究无节制的性表演和美满的婚姻,这对她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她对此已失去客观性或平衡。此外,她怎么把同乔还没解决的关系抛在一边而离开呢?她怎能离开米切尔小姐和另外30位病人6个星期呢?当然,过去也有几次她离开病人较长时间,而且也没有什么可预示她留下来会解决同乔的任何问题。还有,在当今之时,三海妖纯属幻想,不可能有那种自我放纵的事情,切不可把当它回事。 手拿帐单的女招待出现,将她从遥远的土地上拉了回来。她看了一下表。差18分钟1点,得赶快到讨论会上去了。 她匆忙从快餐店出来直奔汽车,驾车去贝弗里希尔思高中。她到达讲台后面时,正好会议主持人在叫她的名字。听众们已经就座,礼堂都坐满了,眼下——今天下午的一切活动对她都有着一种魂不守舍、昏然欲睡的特性在里面——她发现自己已坐到了桌子后面,在塞缨尔森博士和林德博士之间,正在参加一个关于十几岁青少年婚姻的生动讨论会。 时间过得很快,她明白自己在争论中扮演了一个被动的角色,听凭塞缨尔森博士和林德博士左右听众,占尽上风,只有点到她的名字而不得不讲时她才开口。通常,她在这种争论中表现都是不错的,可今天下午,她心里明白,表现得太差劲了——说错话、说废话、生搬硬套——就差没骂出口来了。 雷切尔模模糊糊地觉察到,讨论已经结束了,听众们的问题正在向他们3人涌来。有两个问题是提给她的,而她的两位同事则要对付一打以上的问题。墙上的钟告诉她,罪快要受够了。她靠到椅背上,考虑着同乔的可能的摊牌。 突然,她听到叫她的名字,这意味着有人给她提出一个问题。她在木椅里挺了挺身子,想把问题完全听明白。 听完了问题,她装出思索的表情——乔可能早已看透了她这一招——然后开始回答。 “是的,我明白,太太,”她说。“我没有读过你提到的他的深受欢迎的那篇东西,但如果其内容像你所说的那样,我可以开诚布公地声明无论如何我决不会动一动深受欢迎的那话儿……” 她的声音犹豫、迷惑。一阵嘈杂的声音打破了听众的沉寂,紧接着是咯咯笑声,现在又爆发出一阵不高的窃笑和嗡嗡的说话声。 雷切尔迟疑了,迷糊了,胡乱地了结道。“——好了,我相信你掌握了我说的要点。” 令人费解的是,全部听众一齐大笑起来。 喧闹声里,雷切尔无可奈何地转向林德博士,而他两颊红红,两眼死死盯住前方,好像不得不假装没有偷听一场桃色事件一样。雷切尔赶紧转向塞缨尔森博士,他在拐着嘴笑,也是正直向前看着听众。 “他们是怎么了?”雷切尔对嘈杂的声音小声说。“他们笑什么?”她想记起她说了些什么,关于不要动那篇杂志上的文章去寻求任何东西——寻求任何东西——那篇文章——那受人欢迎的一篇——篇——东西——忽然,她喘了口气,对塞缨尔森博士耳语说,“我是……” 而他,仍然两眼盯着前方,用一种令人兴奋的低嗓门从嘴角里回答道,“恐怕,德京博士,你那说漏嘴的毛病又犯了。” “噢,上帝,”雷切尔咕噜着,“你是说我说漏嘴了。” 主持人敲他的小槌子,秩序很快恢复了,于是后面的问题和回答将漏嘴事件湮没了。雷切尔告诫自己不得再说话了。继续呆下去,木然坐在那儿亮相,是对性格的一次考验。当别人的说话给她提供了一道保护的屏障时,她的心思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和当时读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日常生活中的精神病理学》中的“语失”:“一次,有个少妇在社交界表现自己——她说的话令人感到是在激情的伴随下和在许多种发自肺腑的情感的压榨下冲出口边的:‘是的,一个女人如果要使男人高兴,她就必须长得漂亮。男人则轻松多了,只要他有笔直的‘五肢’就足够了!……在我所用来治疗和消除神经过敏症状的精神治疗法过程中,我经常面临着从病人偶然嘣出的话语和冒出的幻想中发现其思想内容的任务。尽管病人尽力想隐瞒其思想内容,然而又会无意地背叛了自己。” 雷切尔沉思了一会这个,又用几秒钟想了想自己的“语失”,发觉讨论会已经结束,宣布休会了。她站起身,走下讲台,悄悄地离开,她清楚今晚要写两封信,一封给约瑟夫-摩根,是好是坏,向他吐露她的问题真情,让他决定是否愿意等她,直到她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另一封给莫德-海登,告诉她雷切尔-德京将处理好自己的问题,准备在六、七月份随队到三海妖去呆上6个星期。 莫德-海登拿起克莱尔打出并寄给在新墨西哥州阿尔布开克的萨姆-卡普维茨博士那封信的复写本,读信前,她转向克莱尔。 “我希望这能打动他,”她说。“我们很需要萨姆参加。他不仅是位出色的自由植物学家,而且是位杰出的摄影家,少数具有创造性的人物之一。我担心的只有一件事——见鬼,萨姆是个顾家的人,而我偏偏忘了邀请他的妻子和女儿一道去。也许他们去不成问题,但我尽力想使考察队小一点。” “如果他坚持要带上全家又怎么样?”克莱尔问。 “那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当然,萨姆对我太重要了,我想任何条件我都会接受,即使带上他的爷爷、鬈毛哈巴狗和温室……得了,我们还是往好处想吧,没有过不去的独木桥。我们等着瞧萨姆怎么说吧。”—— 第06节 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萨姆-卡普维茨锁上暗房门,穿过几码宽潮湿的草坪来到石阶上,疲惫地登上石阶跨进门廊,在门外的柳条躺椅旁停住了脚,吸进一口凉爽、干燥的夜空气,清凉一下头脑里的暗房气味。吸进的空气像美酒一样令人陶醉,他闭上眼睛,连着吸入和呼出几次,然后睁开眼,欣赏了一刹成排的路灯和向格兰德河延伸的星散的住宅灯光。路灯好象在闪烁和移动,带着黄色的威严,就像他去年在墨西哥的萨尔蒂约和蒙特雷之间看到的一个夜间宗教队伍的火把一样。 他静静地站在屋廊下,不愿放弃这个地方和在此看到的景色所带来的快乐。他对这周围的环境,对附近阿克马和圣菲利普的尘土飞扬的村庄、平坦的牧场和浇过的辣椒地、蓝色的美丽山峦等的感情是深厚和不可动摇的。 他痛苦地想到是什么带他到这儿,对一个从诞生到长大成人对纽约的布朗克斯一无所知的人来说是一个如此不令人喜欢的地方。战争——希特勒战争期间,他结识了厄恩尼-派尔。萨姆是一个新闻官员和信号部队摄影师,他在大学里的生物学学位派不上用场只好不提;派尔则是一名战地记者。在3个太平洋岛子上他们曾一块长途跋涉,萨姆总是大谈太平洋植物生态学的奇妙,而派尔在萨姆的催促下则讲他对家乡新墨西哥州的宁静的感情。派尔在一次战斗中死去数月后,萨姆从部队退役来到加利福尼亚。他买了一部破旧的车子,自东南部向纽约开去,决心在埋身于首都教育的单调生活之前看一看这个国家。 他的路线穿过阿尔布开克,一到这个城市,他就觉得不拜访一下派尔太太、厄恩尼的茅屋及其周围的一切就无法离开;他已故的朋友生前经常怀着无限的爱谈论这一切。萨姆在爱尔瓦拉多旅馆的一个4块钱单间里住了下来,圣费车站就在旅馆隔壁。洗整、吃饭、到服务台问了一下之后,他驱车穿过热乎乎、静悄悄的商业区,路过村庄式的大学,上了吉拉德大道。他向右拐上一条铺过的街,由于他死去的朋友生前的描写,这儿显得是那么熟悉和亲切,向前走了1英里,两旁尽是土坯房子,再往前街面变成了石子路,过了几个街口,便到了吉拉德大道和圣莫尼卡大道的拐角处。厄恩尼-派尔曾说过,他的茅舍在南吉拉德大道700号,一幢有灌林丛的拐角上的房子,水泥门廊,一只叫奇塔的狗,房子是白色的,但屋顶是绿瓦,表示向往和平。 萨姆停下车,走到屋子跟前,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个保姆,他说明了身份和来意。保姆告诉他,派尔太太病得太厉害了,难以见任何人;但她又提议说,如果他是厄恩尼的朋友,也许愿意看一下厄恩尼的房间,自从他离开后从来没有动过。在萨姆头脑里的那双眼睛经常见到过这间房子,所以,一切似曾相识,没有什么可惊奇的。在某些方面,这间屋子比爱丝苔尔正在那儿等他的那间在布朗克斯的公寓房更像他的房问。他在房中转了一遭——打开的字典还在架子上,洛的带有签名的画,两壁图书,镶在镜框里的厄恩尼同艾森豪威尔和布雷德利交谈的照片,挂在衣钩上的一顶脏乎乎的绿垒球帽——最后,萨姆带着对派尔太太的感激崇敬之情离去。 一走到外面,萨姆便沿着石子路向前溜达着,一位正在修剪草坪的邻居点头致意,望了望远处大学的房子,在几处驻足询问了一下,还不时停下来凝视着远处的山峦,最后他回到汽车上向城里开去。 他在阿尔布开克不只过了一夜。他住了一星期。这期间他到新墨西哥大学求得了一个职务,然后才开始他的穿越祖国旅行。 1年后,他成了那所大学的一个讲师,有一个个人实验室和一架崭新的复合显微镜;两年后,他在南吉拉德大道上有了自己的土坯房。 他今晚就站在这儿,这所房子的房廊下。他从未为他的搬迁后悔过,爱丝苔尔也没有。只有在当他因公出差必须离开阿尔布开克的情况下,他才感到遗憾。 他最后一次吸进沁人心肺的空气,使之充满那瘦瘦的胸膛,感到或多或少地恢复了一些精神,通过开着的餐厅玻璃门走进房子里。他关上门,喊道,“爱丝苔尔,来点咖啡怎么样?” “早好了,正等着哩!”她也喊着回答。“在会客室里!” 他发现爱丝苔尔蟋缩在宽扶手椅里。她的紫灰色头发用卷发器卷起来,肥大的浴袍将她胖大的身躯和椅子一起罩了起来。他肯定,她很像一顶舒适的印第安人帐篷。她正在读里斯曼的《个人主义再思考》,那种专心致志的劲头表示着她的自我完善。现在,她放下书,站起来,从微型电热盘上取来咖啡壶。萨姆走向对面的扶手椅,就像由吊车放下来似的,将瘦长的骨架吱吱咯咯地安放进椅子里。他一坐下,两条细长腿伸出去,便轻松地呻吟了一下。 “你的动静像个老翁,”爱丝苔尔说,一边将咖啡倒进漆木桌上的杯子里。 “《圣经》上说,男人到了49,泰然呻吟有自由。” “那就无病呻吟好了。你完成不少了吧?” “洗了一些我在小瀑布周围拍的资料。这墨西哥太阳太亮了,要找到正确的清晰度就得像丧家犬一样。还好,《皮塔哈亚》进展顺利,差不多快完了,我想再有几星期就可脱手。你打字打得怎样了?” “我赶上你了,”爱丝苔尔说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你一写出剩下的那些说明,我就把它们打出来。” 萨姆尝了尝咖啡,用劲吹着,最后有滋有味地喝起来,剩下半杯放了回去。他摘下无边方眼镜——他女儿称之为“舒伯特眼镜”——因为上面蒙了一层蒸气,随着又感到不太对劲,顺理了一下凌乱的黄灰色头发,用一个手指将高耸的眉毛逐个抿了抿,最后寻找到一支雪茄。他正准备点烟,突然扫视了一圈。“玛丽在哪儿?她回来了吗?” “萨姆,才10点15分。” “我以为比这还晚。我的双腿感觉时间比你说的要晚。”他点燃雪茄,又喝了一口咖啡。“我今天几乎没见到她——” “我们难得见到你,在后面那个黑洞里,一趴就是几个小时,一个人起码应知道来吃饭。你吃了三明治了吗?” “见鬼,我忘了拿碟子和盘子来。”他放下空杯子。“对,我涮过碟子。”又吸了一口雪茄,喷出一团烟云,问道,“她什么时间出去的?” “你说什么?”爱丝苔尔已经重新读起书来了。 “玛丽。她什么时间离开的?” “7点左右。” “今晚是谁——又是沙夫尔那小子吗?” “对,尼尔-沙夫尔。他带她到布罗菲家的一个生日晚会上去了。你想,莉昂娜-布罗菲17岁了。” “你想,玛丽-卡普维茨16了。我无法想象的是玛丽能从那个布罗菲家女孩身上看到什么。她是绝对空虚的,而且她穿戴的……” 爱丝苔尔将书搁到膝盖上。“莉昂娜没什么可说的,值得你反对的倒是她的父母。” 萨姆嗤之以鼻。“我讨厌任何将所谓美国精神的标志贴到自己车上的人——上帝,我经常想这些人脑瓜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为什么有人将他们是美国人这一事实在美国四处招摇。不用说,他们是美国人,可我们也是,在这个国家的几乎所有人都是。真他妈的令人怀疑,他们想说明什么——想标榜他们是超级美国人、特殊美国人、比一般美国人更美国的美国人?他们是否想证明,一切别人或许在某一天想推翻政府,或者向一股外国势力出卖机密,而他们贴上的标志则证明他们保准不会那样做,一生一世都不会?在那些煞费苦心来证明自己的公民权和忠心的人们的内心世界里,究竟是一些什么样的奇怪而黑暗的东西?为什么布罗菲老头老是带着一枚有‘婚后主义’、‘男子主义’或‘上帝主义’字样的领扣?” 爱丝苔尔耐心地接受了丈夫的发泄——事实是,在这义愤填膺之时,她暗地里是喜欢他的——当看到萨姆发完了脾气,她从实际出发又回到问题的中心点。“所有这一切同莉昂娜或者她的生日晚会或者玛丽的出席都毫不相干。” 萨姆笑了。“你是对的,”他说,端详着雪茄。“这个沙夫尔家的小子——玛丽同你谈起过他吗?” 爱丝苔尔摇了摇头。“萨姆,你不是对他吹毛求疵吧?” 萨姆又笑了。“说实话,我是的,但仅仅有一点。我对他也只有过有个初步印象罢了,但对她来说他是太鬼太大了一点。” “只要你是她的父亲,并且她还在成长,他们对她来说将都是太鬼太大了。” 萨姆很想来上一句俏皮话,但没有说,只代之以平静地点头表示同意。“说得对,我觉得你是正确的,做妈妈的最知道——” “——最知道做爸爸的,这是肯定的。” “跑题了。”他观察着漆木桌。“今天有电话、客人、邮件吗?” “一切照旧,邮箱里只有一张桑地亚地宫聚餐舞会的请柬——几张账单——从公民自由权联盟来的一份报告——《新共和报》——又一些账单——大概就是——”她突然改了口。“噢,亲爱的,我差一点忘了——有一封莫德-海登给你的信,在餐厅桌子上。” “莫德-海登?我正纳闷这位老大姐现在在哪儿?也许她又要出台了。” “我去把信取来。”爱丝苔尔说话间已经站起身,脚上的卧房拖鞋踢嗒作响,向餐厅走过去。她拿着一个长长的信封回来,交给萨姆。“是从圣巴巴拉寄来的。” “她正在变得能坐下来了,”萨姆说着,打开了信封。 在他读信的当儿,爱丝苔尔站在一旁强压回一个阿欠,但在她得知所有事情之前是不会离开的。“有什么重要事?” “就我所理解的说……”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继续读着,是那样专心。“她在6月间要到南太平洋搞一次实地考察。她需要有人同行。”他把看完的那张信纸递给她,漫不经心地摸索他的眼镜,挂到耳朵上,继续往下读。 5分钟后,他读完了信,若有所思地等待着。当妻子读完伊斯特岱的附件时,他抬眼看着她。 “你怎么看,爱丝苔尔?” “很迷人,当然了——但是萨姆,你答应过今年夏天我们呆在一起,我不要你撇下我们,自己跑开。” “我没说要那么干。” “我们的房子有许多事要去做,许多活你得干,我们不是已经答应我娘家,今年他们可以来……” “爱丝苔尔,别急,我们哪儿也不去。对我来说,我看不出三海妖比波利尼西亚的其它地方会有任何不同之处。只不过——你瞧,首先,同老莫德在一起很有意思,同她结交是件好事。其二,应当承认,听起来像是一个真正古怪的地方,那样的风俗——我得带上像机——或许会出一本能卖出去的画册,不像以前那样。” “我们过得挺好,不指望卖什么画册,我厌恶当游牧民或者植物寡妇。我们应该呆在家里像一个家庭一样呆上一个夏天。” “瞧,我也厌倦了,我和你一样喜欢呆在这儿,我只不过是在瞎想,我根本没打算离开此地一步。” “好,萨姆。”她俯下身,吻了吻她。“我都睁不开眼了,不要睡得太晚。” “一等到玛丽……” “我允许了她半夜回来。你这位格罗弗-惠伦等着欢迎她不成?她有把钥匙,自己知道路。睡觉吧,你需要睡觉。” “行。你一从洗澡间出来我就去睡。” 爱丝苔尔上楼到卧室去后,萨姆-卡普维茨拿起莫德的信,悠闲地重新读了起来。除去战争以外,他只到过南海一次,呆的时间很短,就在莫德到那儿的第二年,在斐济群岛上搜集标本。他收集到了一批相当好的野生薯蓣,有几个品种他从未见过。在他不辞劳苦地加以测量、学习其名称和生长过程之后,却在保存上出了某种差错,归途中全都烂掉了。再搞一套会是很有价值的,就是说,如果三海妖上也生长那些东西。还有,有可能那本画册将得到补充,甚至得益于莫德肯定会写出的畅销书。是吸引人,可萨姆明白吸引力还不够大。爱丝苔尔是对的,家庭是首要的,要让它根深蒂固。在阿尔布开克会过个好夏天,他主意已定,不再介意,实际上,还很高兴。他将莫德的信整整齐齐地叠好,装回信封里。他关上灯,只留下一盏,前厅灯也亮着,等候玛丽。 他到了卧室,灯已经关了。瞟了一眼,看到床上那一堆就是爱丝苔尔睡在那里。他摸索着走进洗澡间,关上门,打开刮脸灯,做着过夜准备。完事后已是零点过10分了,这令他吃惊。他拉了拉褪了色的蓝长袍罩在睡衣上,决定对玛丽说晚安。 在走向她房间时,他看到房门开着。到了门口,看到床还叠得好好的。他失望地踱进了拥挤的书房,将桌上的学生台灯重新打开,拉开百页帘。外面,吉拉德大道空无人迹。玛丽以前不这样,萨姆心烦意乱,转过身去。他想再点一支雪茄,但已经刷了牙,便否决了这个想法。他在桌旁坐下来,不停地用脚轻轻拍打着,一页页地翻弄着一些生物学杂志。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汽车驶近的声音。壁炉台上的钟表指着12点34分。他立刻跳了起来,关上学生台灯,拉起百页帘,可以看出尼尔-沙夫尔的史蒂贝克小型汽车的轮廓。汽车掠过房子,掉了个头,靠近路边停了下来,发动机不响了。萨姆如同被烫着一样放下百页帘,做一个关心子女的父亲,没问题;但做一个间谍,决不能。 他那苍鹭式的双腿载着高而瘦的身躯慢慢地向床边走去。他扔掉长袍,爬进被窝,仰面而卧,脑子里想着玛丽,甚至想到了她的儿时;转而又想到莫德,回想起曾同她一道搞的那次实地考察,随后又想到战争及后来的日子;突然又想到玛丽,全无睡意。他一直在竖着耳朵听,没有听到她进屋。恰在此时,好象故意捉弄他,听到了钥匙的金属声响,折页的吱扭声和关门时木头相碰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脸在黑影里挂着笑容,静静地等着听她从起居室向卧室走的脚步声。 他等着那自然会有的脚步声,但没有听到。他更加清醒了,用力听着,还是没有脚步声。奇怪。他控制住自己,翻了个身,摆出要睡觉的架子,但耳膜却始终在等着。没有动静。这非同往常,他现在有点神经质了。他肯定,从她进门起码已经过75分钟。他再也忍不住了,便掀掉毯子,蹬上拖鞋,披上长袍,走到过道上。 他再一次向她的房间走去,没人在里面。他来到起居室,里面静静的,看起来好像没人,可他看到了她坐在他的椅子上。她已经将她的高跟舞鞋——他从来都看不惯的那种——甩到一边,直挺挺地坐在那儿,没感觉到有人进来,茫然地盯着前方。 奇怪啊奇怪,他想着,转到她的面前。“玛丽,” 她抬起头,秀气的桃子般的脸是那么可爱和娇嫩,那么年轻,以至于可以明显看出她的眼睛有点不对劲,好像是哭过。“嗬,爸,”她低声说。“我以为你睡了。” “我听到你进屋了,”他小心翼翼地说。“没听到你上床的声音,就放不下心。没什么事吧?” “没有,我想是没有。” “你以前不这样,一个人这样呆在这儿干啥?已很晚了。” “只是想一想,我不知在这儿干啥。” “你肯定今晚没发生什么事?玩得痛快吗?” “还算可以,同往常一样。” “是沙夫尔家小伙子送回你来的吧?” “该当他送……”她清醒过来,在椅子里向前挪了挪,准备站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噢,没什么,爸,请。” “好吧,如果你不想告诉我——” “没有什么可告诉你的,真的,他只不过有点讨厌。” “讨厌,这话倒新鲜?” “意味着讨厌。接个吻是一码事,可当他们以为他们拥有你。” “我恐怕不懂,或者我可能也明白。”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爹——”萨姆知道,当她生他的气时,当他是一块冰块时,她才称他“爹”。所谓“冰块”在她的词汇里是指古板守旧。“别小题大做,”她说。“这让人心烦。” 他不知道还该说什么。保持父辈权威和父亲形象的需要怂恿了他,但她正在成熟起来,要保持一些个人的秘密。当她拾起钱包时,他看着她,修饰过的棕色头发,美丽的黑眼睛镶嵌在洁玉似的甜脸盘上,新的红色礼服裙紧贴着纤细的身躯,只有那出奇地坚挺着的胸脯显示出已近成年。对这个不想让自己害羞的半是孩子半是成人的女儿,有什么可说的?“好吧,什么时候你想说——”萨姆说了半截,打住了。 她拎起钱包和鞋子。说,“我去睡了,爸。” 她迈出一只脚,打他前面走过,看起来走路有点吃力,一个膝盖好像受了伤,支撑不住,坚持往前走,挣扎着保持平衡。他只离着一步远,及时扶住了她,帮她站直。这时,她的脸蹭了他的脸一下,她呼出的气味证明她喝酒了。 她想往前走,口里叨唠着感谢的话,但他挡住了她的去路,他决计不再犹豫,他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你喝酒了,玛丽。” 这种不动声色不同意,使玛丽的泰然自若态度一下子消失了。她不再是26岁,而只有16岁——或者是6岁。一时间,她想厚着脸皮再混一下,把眼睛转向一边,站在那儿,这个年轻的女儿。“是的,”她承认,声音几乎听不清。 “可你从不——”他说。“我认为对此我们有默契。你是怎么了?喝了多少?” “两杯或3杯,我记不清了。抱歉,我不得不喝。” “不得不?这倒是新鲜事,谁逼你了?” “我无法解释,爸,我在那儿就得做点什么。总不能做个倒霉鬼,只是大煞风景,所以,我权衡了一下这样做要比其他做法好——” 萨姆感到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膛一阵紧缩。 “还有别的事吗?” “你瞧,”她说,一只手玩弄着钱包提手。“他们都要你干,如果不干,你就不属于那帮人,每人都干。” “干?干什么?”他不留情面地紧追不舍。“你是指性交吧?” “是的。” 他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每个人都干?”他继续追问。 “是的,几乎是。” “几乎是,你是这样说的,你的意思是有的女孩没干。” “唉,是的,但她们不会这样下去很长时问。” “你的朋友——那个莉昂娜——她干了吗?” “这不公平,爸,我不能……” “那么她干了,”他说。“这就是所谓同沙夫尔家小子一起时的讨厌。这是他要你到那儿去要干的事情。” 她的眼睛低垂,一声不吭。看到她那样子,那样天真无邪,他再也不想充当严厉的法官了,他的心对她充满了怜爱之情,只想关心她、保护她,从她那洁白纯真的王国里消除一切不愉快。 他抓住她的胳膊肘,轻声说着。“来,玛丽,我们在厨房坐会,喝点奶——不,最好是茶——喝杯茶,来点饼干。”当她6岁、8岁、10岁之时,打梦中醒来,睡眼朦胧,头发蓬松,穿着皱巴巴的睡衣,还拖着一匹小毡马走来,他常常带她到厨房去一起喝牛奶吃饼干,睡觉前给她讲上一个寓言故事,领她回到小床上去。 他走进厨房,开了灯,将水壶坐到灶上,取出饼干。她坐在饭桌旁,醉眼朦胧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在杯子里放好茶袋和糖块,然后向茶袋上倒热水。 最后,他在她对面桌旁坐下来,从杯子上注视着她吃饼干和呷茶。他们打起居室进来后没说过一句话。 “玛丽,”他说。 她的眼光碰到了他的,在等待着。 “你喝酒是想成为那帮人中的一分子,想要干点什么事,因为你不想干另一件事,不是吗?” “我想是的,”玛丽说。 “但那另一件事还非干不可?” “是的。” “那你为何不离开这帮人,加入到更有价值的青年人中去?” “爸,这些人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长大,你不能一遇烦恼事就别处另寻朋友。我喜欢他们所有的人——都是最好的青年——本来一直是很有意思的——将来仍然会是——如果不是为这。” 萨姆迟疑了片刻,然后说:“你的女友们同你讨论过她们的行为吗?” “噢,当然,始终在谈论。” “她们——她们感到——很好,还是厌烦,还是内疚我的意思是说,她们对此举动是生厌还是感到有意思?” “有意思?当然不是。像此种肮脏的事——我是说一种强迫你去做的事,有什么意思可谈?我想大多数女孩都不计较这个,她们不认为有意思,也不认为是错误的,并不为之担忧。她们认为这只不过是为让同伴们高兴而不得不干的讨厌事之一。” “为什么让同伴们高兴在你们看来是那么重要?如果令人生厌、不快,为什么不拒绝而使自己心情愉快?” “爹,你不懂。那是一种做了后能使一个人更加愉快的事。我是说,这样你就真正属于这帮人中的一分子了,就可从中得到真正的乐趣,尽情地约会,不尽的欢笑,驾车兜风和看电影。” “可你首先得付出代价。” “好吧,你想那么说也行。大多数女孩子觉得这个代价是相当的。我是说,一旦女友们这么干了,有什么能……?” “玛丽,”他打断她的话,“你今晚为什么没干呢?我估计有人向你提出过?” “是的,他试图劝我入港。” 萨姆黯然神伤。他的小冤家穿着宽松的粉红色睡衣。“可你没有上圈套,为什么?” “我,我怕。” “怕什么?你妈和我——” “噢,不。我是说,那无关紧要。总之,我不一定非得告诉你。”她漫不经心地呷着茶,皱起了年轻的眉头。“我说不准。” “你是怕怀孕?或者怕得上性病?” “别说了,爹,多数女孩子压根想不了这么多,况且,我听说他们用避孕套。” 萨姆又一次怆然。这恰似庚斯博罗笔下的蓝衣少年说出了一句下流话。他满腹狐疑地盯着自己的“小蓝孩。” 玛丽陷入深思。“我想我害怕是因为从没干过这码事,那是一种谜,我是说,说和做是不同的两回事。” “当然是的。” “我认为所有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好奇,但不认为我们都想要去试一试。我是说,念头并不能驱使我。在晚会上,后来在汽车里,当我一次次推开他的手,我一直在想,那是很讨厌的,那会玷污我,我再也不这样了。” “我不大懂,玛丽。” “我——我不能解释。” “我们一向在关于性的问题上十分,相当的坦率、明智。所以,你不会因此而神伤。” “不,那是另外一回事。” “是不是接近时的冷淡——一种交易,就是说如果你想同他们在一起,想要朋友和刺激,你就得付租金?” “我不知道,爸,真的不知道。” 萨姆点点头,拿起她的杯子和碟子,又拿起他自己的,站起来,送到水池子那里。他转过身朝她慢慢走来。“以后呢,玛丽?” “以后?” “你还想再见到尼尔-沙夫尔吗?” “当然还想!”她站起身。“我喜欢他。” “也不管他那双不老实的手和他的非分要求?” “我真不该告诉你这些,让你这么一说,听起来更下流了。尼尔同那帮人中的其余人没有什么两样,他是个普普通通的美国小子。他的家庭——” “下次你打算如何对付他?如果他不顾你的拒绝又会怎样?如果这帮人以抛弃你想要挟又会怎样?” 玛丽咬着下唇。“他们不会,我是说不会真那样做。我会对付的,我不是已经对付到现在了吗?我自有办法制服他和别人,而且我认为他们很喜欢我,足以……”她突然打住。 “足以干什么?”萨姆急切地问:“足以使他们耐心等待,直到你最后让步?” “不,足以使他们尊重我的意愿。他们知道我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死心眼,偶尔亲个嘴,然后——好吧,你知道,寻个小开心,这我并不在乎。” “现在,他们知道你会喝酒。” “爸,你这么一说,好像我快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酒鬼。我不是,今晚是——咳,纯属例外,我不会让你失望。” 她已经再度拿起钱包和鞋子,开始向过道走。 “玛丽,我还要说一句。也许你大了,不需要别人的教导了。我接受你是一个有着自己主见的独立人这个事实。但是,你还是太年轻。此刻看来对你似乎重要的事情,在几年后当真正重要的事情出来要求决断时,就会显得远远不似以前那么要紧了。我只能说到此,并希望你能接受。当你同朋友们外出时,我无法拖住你的后腿。你是一个正派、有教养的女孩子,受到每个人的尊敬,妈妈和我都为你骄傲。我不想让你用一种令我们失望的方式行事,并且,到头来,记住我的话,也会令你自己失望。” “你总是把什么都看得那么严重,爸。”她走到他跟前,踮起脚吻了吻他的面颊,朝他笑了笑。“现在我感觉好多了,相信我,晚安。” 她去睡了后,萨姆-卡普维茨在厨房里徘徊,倚到一个碗橱上,抱着胳膊,检讨着他那16岁的千金及其要好的一帮的整个问题。他知道,她无法从目前的环境中跳出来。如果他带她到菲尼克斯或迈阿密,或孟菲斯,或匹兹堡,或达拉斯,或圣保罗,她还会被同样的朋友所吸引,面孔不同的同样一伙人。这就是今天青年人社会的状况,不说是全部,但大部分是如此,萨姆痛恨之,也痛恨女儿生长在其中。 他可以预见到不远的将来,看得很清楚。他怕的是即将来临的夏天。几个月内,这帮人仍将被学校作业、期终考试和校内活动所束缚,相互见面不会那么多,手上也难得空问。而夏天里学校放假事情就会发生变化。这帮人如脱缰之马,玛丽白天黑夜混迹其中。在近几个月内,她也许能如愿地摆脱尼尔-沙夫尔,但夏天可是恋爱的犯罪季节。尼尔吻不着她的香唇,摸不到她的胸脯,或者在玛丽裙子下的手被挪开,就会难以忍受和恼火。他定会坚持要完其好事,如遭拒绝,就会将其注意力转向别处。玛丽就会被抛在一边,她就会像一个麻疯病人无人理睬。她能坚强地面对这个现实吗?萨姆怀疑,实在怀疑。不管怎么说,有谁能经得起遭到排斥的恐吓或从容地拥抱孤独呢? 还有喝酒。另一个危险。当萨姆想到她为什么喝酒时,突然从碗橱上将身子站直。开始,他曾设想她这么做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好样的,且不说是对童贞的珍爱。现在,他看到了她喝酒的另一个原因,一个不同的动机。她要入群。她害怕性交。于是,或许在某人的提议下——莉昂娜?尼尔?她两度喝酒来掩盖她对此的冷漠和表示有限度的妥协。今晚,她没有成功地克服惧怕心理。但另一次,如果不是两杯而是4杯或5杯…… 萨姆感到无力和无助。他关掉厨房的灯,朝大厅走去,绕过去关了起居室的灯。当他关灯时,看到了莫德-海登的来信。黑影里,他盯着这封信,然后朝他的卧室走去。 他将睡袍甩到一边,躺到床上。 “萨姆,”是爱丝苔尔在低声叫。 他在枕头上转过脸。“你还没……?” “萨姆,我几乎都听见了,我起来听的。”她的声音颤抖而且充满忧虑。“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将尽最大努力,”萨姆坚定地说。“明天一早我就给莫德-海登写信,我要告诉她,要么我们全家都去,要么都不去。如果她说行,我们就会使玛丽离开这儿,到某个安静的小岛上去,在那儿她不会被引诱。” “这只不过是今年夏天,萨姆,再往后怎么办?” “再往后她就老成了,我只想要她长大一些。让我们先从眼前做起吧,眼前要做的就是过好这个夏天……” 莫德-海登从写给远在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的沃尔特-泽格纳那封信的副本上抬起头来。 “你说怎么回事,克莱尔?我为什么要邀请一个内科医生参加?好吧,现在——”她迟疑了一下,然后严肃地说,“我想告诉你,那是因为他在老年人病学方面有专长,我同他有长期的通信联系,而且海妖岛对他的工作来说可能是一个有价值的实验室。” 她又一次停住,使脸上出现笑容。“我想全都告诉你,这只是在我们家里,否则我不会说的。我邀一个内科医生,天哪,是出于政治原因,纯粹的政治原因。我懂得赛勒斯-哈克费尔德的想法和把戏。他拥有一大串减价杂货店,还是向这些店供货的制药厂的一个大股东。哈克费尔德对原始部落里用的任何简单药剂或土方都感兴趣——某种外国的胡说八道往往被转变成一种无害的兴奋剂,或是去皱霜,或者是健胃药。因此,每当有科学家提出申请,他总是要问是否有一位学医的人一道去。我预感到这次他还会这样。” “雷切尔-德京博士又会怎样?”克莱尔想要知道。“她是一个医学博士,还是一个精神分析医生,不是吗?她还不会使哈克费尔德满意吗?” “我也这么想过,克莱尔,后来我否决了它,”莫德说。“我肯定雷切尔在医学博士院中是落后了,从事两份工作也会力不从心,到头来,哈克费尔德会感到受了骗。所以,我不能冒险得罪于我们的赞助人。只有找一个全日制的学医的人一道去,如果说这是个办法,就只好这么干了。我只希望这个人选是沃尔特-泽格纳。” 已是晚上差20分钟8点了,而沃尔特-泽格纳说过8点钟准时来到她身边。在她认识他后的10个星期里,或者说在她熟悉了他的9个星期另6天的时间内,哈里特-布丽丝卡一次也没有因沃尔特-泽格纳误约而空等。事实上,她记得有3次——即使现在,这回忆又使她嘴角挂上微笑——他提前一刻钟到达,据他自己解释,是“一种不可控制的欲望”使之然。 是的,他肯定会按时到达,尤其是今晚有这么多事要庆祝,她还要做些准备—— 第07节 她最后拽了一下,把新买的墨绿色丝织鸡尾裙弄直,现在,一边拉上脊背上的拉链,摸索着挂钩,一边向窗子走去。从她的房子所在山上的高度,她看得出大雾伸出灰色的爪子,在黑色的夜和黄色的灯光下翻动,爬过脚下的城廓。不一会儿,整个旧金山就会被吞噬,只剩下金门桥的骨架像远在天边的黑线,依稀可见。 她知道沃尔特讨厌雾天,尽管他曾提到过要放荡一宵,她还是怀疑他们会到比渔夫码头边的饭店更远的地方。吃喝完了,如果按老套子,他们就会径直回到这间房子和这个宽床的舒适温馨之中,沃尔特总是帮她铺床,她不在乎,见到他令她高兴——连同他在外界的声誉、钱财、关系、权力(和现在的高职务)——她的躯体,一种并不复杂但给人以美感的生物体,能将他降低到同她完全平等的地位。这种解除他那世俗傲慢,使之退缩到毫无乔饰、原本的自我(她认为这是他最好的部分)的天才,是她的秘密法宝,也是她的最大意愿。 离开窗子,她走到梳妆台跟前,想在廉价的磨旧了的首饰盒里找出某件可能装饰自己的东西。她试图将几副耳环和几条项链搭配出一套合适的。令人不解的是,她的男友们总是给她大部头的艺术书,或是小酒杯(她确实有一个相信它存在但又不想接受的理论:她的未婚夫们都感到珠宝对她来说是一种浪费)——最后,确定戴那套最平淡的珍珠耳环和项链,因为这最不刺眼。 哈里特-布丽丝卡没有在梳妆台上方的镜子里看一下这首饰是否为她的形象增辉,她清楚地知道这没有多大用处,不想再一次看到大自然的粗心大意。如果说到自尊心,说实在的她有,支持其自尊心的既不是她的芳容,也不是她的体态。像一个天生的残废,哈里特早就懂得了,她的相貌天然地将她同生活的某种美满隔了开来。 现在,她打破了规矩,眼睛瞄准了镜中的影像,只是要确信她的打扮还不俗气。镜子里那张熟悉的面孔——面具,她私下这样称这张面孔,因为它掩盖了她的真正的美和善——也在严肃地盯着她。假如令人窘困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平平,或者说不漂亮,或者说不出众,事情还不会这么糟。根本就不是窘困什么的。26年来,哈里特无时无刻不同她十分不好看这个事实生活在一起。她的外貌像红灯一样将男性从她的道路上驱开。即便是她外貌中最好的部分,就是她的头发,在任何漂亮女人身上也是最难看的。她的头发齐肩,绳子似的,颜色如同一只红棕色老鼠,简直直得没法。她想做个发型,将前面剪成刘海。打那以后,一切变得更糟。她的两只眼睛太小了,而且靠得太近。她的鼻子翘得太厉害而难以称得上好看。她的嘴像是一道大伤疤,上唇几乎看不出,下唇则又太厚。她的下巴长而尖。她设想,人们说她有一副比利时牝马的骨象。 她身体的其它部分也没为她增色。她的脖项像一截铅管;她的肩膀像是戴着橄榄球护肩;她的胸部却没有“A”型杯似的丰满;她的臀部和腿如同一匹获奖佩尔什马那样胖,或者说在她看来就是这样。简而言之,正如哈里特曾想过的那样,当上帝在造女人时,造到哈里特-布丽丝卡,用的是下脚料。 哈里特自认其命地耸了耸肩——明智和讲求实际使她从不感到苦恼——从梳妆台前转过身,找了一支滤嘴烟,用那只西班牙古商船形镀银打火机(沃尔特给她的)点上,将打火机送回到那本大而光的艺术书(沃尔特给她的)上去。还有12分钟无事可做,也无法排遣,她决计数得意之事来打发它们。 在房间里踱着,狠狠地抽着烟,她确信作为一只丑小鸭她干得并不坏。当然,基于他们的个人研究,这儿的一小撮俊俏绅士会异口同声地证实,没有那个女人在床上会比哈里特-布丽丝卡更漂亮。 谢天谢地有此大幸,她想,可悲的是她的姐妹们都是貌不出众,腰际以下缺陷明显。 然而,她的这个主要优势给她的欣慰被生活的严酷事实蒙上了乌云。在她这个时代的市场上,男人们买的是漂亮的外表。在外表里面是什么无关紧要,至少起初是这样。整整一代的男子都被诗歌、浪漫小说、广播、电视、电影、广告牌、戏院,还有杂志和报纸的广告所左右,相信如果一个女孩的面庞可爱,胸部丰满,体态优雅,神态带有某种挑逗性(嘴唇张开,声音沙哑,走路似波浪),那末她就必定是世上最好的床上搭挡、人生伴侣。当一个女孩有了这种外表,便可挑选买者——漂亮者、高贵者、富有者、有名者。二流的外表吸引的买者就少些,依次类推,旋转而下,直下到哈里特-布丽丝卡所在的寂寞无闻的位置。 这种愚蠢虽然不使她难过,但却使她有时想对这些傻男人们大声疾呼。他们能否看出、认识、理解美貌仅仅是表皮?他们是否经常看出,在美丽的外表下面藏着自私、冷酷、精神病?他们是否看到另一种品质会使起居室、厨房和卧室里的婚姻幸福更加有保证?不,他们看不出,他们压根就不去看,这就是哈里特的沉重十字架。 男人们将她的面具——无吸引力——同一种无吸引力的婚姻和无吸引力的性生活相提并论;他们极少给她机会来证实她更有价值;偶尔他们给她机会,也还是不够。因为,在这个社会,娶个美人,即使明知道是乱点鸳鸯谱也是对的,这是公开成功标志的一部分。相反,娶个丑女,即使明摆着是金玉良缘也是错的,因为这是失败标志的一部分。男人们是傻子,生活则是愚蠢,然而二者也曾给予颇丰。 她出生在俄亥俄州的代顿,父母正派、简朴、常年奔波、可爱,是中下等劳动阶层的立陶宛人。她小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两样,因为她受到了父母和众多亲属的过分关心和称赞。长到青春期,她一直感到自己重要、特殊和惹人爱。 这状况,到她那在一家印刷公司干事的父亲因升迁来到克利夫兰,她也进入那儿的克利夫兰高地中学时发生了变化,她开始领略到她和普通社会生活之间的隔阂。这就是面具,她的平淡达到了极端。她是山茶花丛中的仙人掌。她的朋友不少,但都和她同一性别。女孩们喜欢她是出于一种不自觉的动机,同她们的姿质相对比,她是再好不过的反衬。第一学期,男孩子们喜欢她,在走廊里,在校内活动中,就像喜欢别的男孩一样。为了开发和保持他们这种有限的接受,在以后的几个学期中她变得更加野小子气。 随着年龄的推进,野小子举止开始令她心烦。男孩子现在都长大了,不再喜欢别的男孩了,他们要女孩子。哈里特追想着少女时代,真是不堪回首,因为她不能给予男孩子别的女孩所给予他们的,便决定给予他们更多一些。她的男性朋友一个个都像他们的父母一样保守,处处如此,克利夫兰男孩子们被弄得早早就知道循规蹈矩。亲下嘴还可以,即使法国式的亲嘴也行;爱抚也可以相当亲热,但仅限于腰际以上。跳舞可以身挨着身,接触和移动产生相当的刺激,但一切到此为止。哈里特,因为她的生理缺陷和有意放纵,因为她的需要和外向性格,但主要是因为生理缺陷——去弥补事倍功半的缺陷——首先打破了这种不成文的规矩。 一天傍晚,放学后,在空荡荡的礼堂的楼上昏暗的后排座上,哈里特允许一个脸上长疙瘩、最近从高地大学转来的聪明的男孩子将手伸到她裙子底下。当时她并不反抗,只是闭着眼喃喃说“不”时,他几乎被胜利搞昏了头而不知所措。但她对他的手头动作的反应是颤抖,这令他激动不已,继续干了下去,而她则报以温柔。这桩交易短促、热烈、无理智,使哈里特颇感快意。这也最终给了她作为一个女孩的地位。 到了中学高年级,哈里特发展到了运用相互刺激的最高形式,男孩子们将她看作玩物;女孩子则认为她下贱。哈里特则对她视为爱人的那些人接受她而心满意足。并且,在她的应对技巧中——她并不是任何时候都干那码事;她有她的标准——她发现了一种她的热烈、乐交、爱人本性的宣泄,她发现那是令人满足的丰富源泉。在那些尚属儿戏的厮混中,双方都没经验,也就没有人向她提出深入的要求。她的不抵抗就是最高点,这就够了。她的搭档们也想不到她隐藏起来的那些。总之,哈里特在中学里的最后一年半被珍贵地留在她的记忆中。那时只有一个谜令她大惑不解。除了她的夜来香,在阳台上或后排座位上或树丛中吃香外,在高年级的舞会和毕业生的舞会之夜她都孤单地坐在家里。在每一个公共聚会之夜,她的那帮精力充沛的男性追随者便完完全全抛弃了她。 对她群体性的抛弃仅仅是在后来的两年里变得明显了。那时,哈里特在纽约的贝尔夫医院培训,以成为一名注册护士。选择做一个护士就像在生或死中作出选择一样自然。她热烈、同情的本性需要某种输出;她需要一种可敬的职业,在那儿给予善良会受到欢迎和鼓励;需要一种生活方式,在其中面具不再遮蔽她的真正的内在美。 当她的寄宿在贝尔夫的500名同学在培训工作的残酷重压下纷纷抱怨和发牢骚时,哈里特却对之充满了喜爱。她为她的兰白条条制服和黑色鞋袜而骄傲,学习这种专业期间,一年还可挣240美元,这也令她很高兴。她对可以俯视东河的餐厅、经常光顾的快餐厅、同女同学们出没的弯曲小径,很快就感到熟悉和亲切起来。她盼着传统的加冕仪式,烛光闪跃,肯定会使她的第一年培训生活达到高xdx潮。她嫉妒高年级培训生,他们可以穿白色鞋袜,从啃书本走进了手术室和病房。 只有周末令人伤心,别的同学都有约会,哈里特不仅仅占有她自己的房间,而且几乎独占整个宿舍。她的孤寂半年后到了头,一个哑嗓子高年级学生、将来的男护士,是近视眼,对每个女性(据说)都作非分之举,发现她孤单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他漫不经心地吻了吻她的脖颈,而她却投入了他的怀抱,反应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这位男护士进而邀她到附近一个朋友的寓所里试一试她是否仅仅是另一个要他玩的人。对他来说,她的面容还不算难看,甚至在关灯以前,他就明白了,她不是要他玩的那号人。不一会,他明白的更多了。在那一晚,那一夜和第二天清早,他被带进了太虚境中一个新的和从不知晓的深度中。他不知道哈里特是否是有史以来做爱技术的宝库,他只知道在他的无数次奇奇怪怪的荒唐中,从未有过一个人如此无保留地奉献。第一夜之后,按他的天性,他会将其不可思议的发现作为新闻在整个布尔夫和更广的世界加以传播。但是,尽管很难做到,他还是守口如瓶。他要独享这一奇才。事情非常顺利,延续了4个月。到头来,哈里特开始相信她已经找到了终身伴侣。当他的毕业临近,她对他谈到了“他们的将来”。然而,他找她的次数却越来越少,毕业后干脆无影无踪了。 这位男护士留给她的遗产是双重的:其一,在分手前,他在布尔夫的一半男性中散布了他是如何的神勇和她是如何技巧娴熟;其二,他告诉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又告诉了他的一个朋友,而此人在她推开他的手时,一怒之下又复述给她,话是这样说的,“她真是个了不起的妞,天底下最难寻的尤物,别的娘们干不了的她都能干,但他妈的,见鬼,你怎能同一个除化装舞会外得用袋子套住脑袋方可示人的女孩结婚并朝夕相处。” 哈里特并没气疯,冷静现实地接受了他的“赞誉”,但内心受到重创。打那以后,几乎所有的男护士、实习医师、男职工,甚至还有几个教师和医生竞争与她共事。她一概怀疑,退缩,在贝利弗的3年里后来又有5次相信了她的追求者是在寻求本质的她,于是完完全全地接受了他们——当她委身于他们时,总是希望,希望。除了在车祸中丧生的那位(她根本不知道他能否向她求婚),其他人的表现如出一辙。他们给予她甜言蜜语和媾和,她则享受着他们的肌肤之乐和誉美之词。他们老是陪她到黑暗和拥挤的地方如广播城和麦迪逊广场公园,偏远饭店和地下夜总会,从不陪他去服装表演、家庭晚会、亲朋聚会或重要餐会。当哈里特小心翼翼地向他们提出此类要求时,他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他们,她称之为“我的鉴赏合伙人”;对自己,苦笑一下,平淡待之。 哈里特作为一名注册护士从贝利弗毕业时,她带走的除了她的圆圆的、带褶边的、浆过的范伦塞勒帽外,还有她对新职业的一片赤心,一个永远美好的天性及她对男人们对她的态度的实际了解和无可奈何(可怜的破碎的梦,怕是要一直到做到老天开眼)。 她首次受聘于纳什维尔的一家医务室,第二次是较高薪水的一家西雅图的诊所,最后一次,6个月前,被这家旧金山大医院雇用。在纳什维尔和西雅图,她生活在一个无男人的世界里。是面孔吓住了他们,而她的名气没有帮她多少忙。在旧金山,几乎是立刻,她的社会生活出现了转机。 在一次复杂的心脏病急救中她干到夜里很晚,离开手术台时已精疲力尽,走在她左边的年轻的麻醉师也是力尽精疲。洗完穿毕,他提议喝杯咖啡。两人都需要,但天已这么晚,小咖啡店没有开门的。这儿离她的住处近,她便邀麻醉师到她的屋里喝咖啡。喝着咖啡,闲聊,她得知了一些这个难看的、内向的年轻人的生活——父母早逝,可怕的亲属监护人,读书时的艰苦工作,不成熟的婚姻产生的一个智力不健全的孩子,妻子跟她的老板跑掉了。旧金山对他是一个新的开端,正如对她一样,她的心飞向了这个腼腆的年轻人。她不能让他这么疲劳这么晚回家,但只有一张床,一张行军床,他们只好同床共眠。 那晚的经验向他揭示了一个从未知晓的世界,又经历了两次,他意识到,他不适合哈里特,她也不适合他。他是那种不相信好运的人,并且担心他担当不起如此的肉体之乐。还有,她的能力没有给他自信,反而令他生出有缺陷之感,并为此暗暗忧伤。尽管如此,他本该同她继续下去——这种每周一次的治疗是无法抗拒的,几乎压倒了内心的自省——然而,他看到一个利用哈里特来加强自己的安全的机会,而安全对他无论怎么说都是重要的事情。 作为医院的新人,这位麻醉师需要他的医生为给他们带来利润的病人而雇用他。他曾见到过沃尔特-泽格纳大夫,但大夫至今还没推荐他。如果泽格纳开始为他说话,他相信他在这个医院的前程算是铁定了。使他想起泽格纳的不但是泽格纳作为一名医生的威望,而且还有他作为女士汤元的名气。于是乎,这小伙子待机而动,在哈里特一次穿着挺括的白制服走过时,他指给泽格纳,并竭其所能来描述她的天才。听着他的描述,泽格纳的双眼追随着哈里特的其貌不扬的形体,怀疑地皱紧双眉,对这位煽惑者的神话好像还无动于衷。 一周后,作为泽格纳大夫举荐的结果,这位麻醉师在一系列报酬优厚的手术中名列前茅。于是,他明白了他已经得分了,泽格纳也得分了,麻醉师再也不造访哈里特了。 哈里特是从沃尔特-泽格纳那儿得知这些的。一天晚上,他俩消耗殆尽,躺在她起居室的床上,他亲口讲的。而她根本没往心里去。对双方都是公平交易,况且她眼下又进入了最好的希望中。 10周前一个下午,哈里特在医院职工餐厅喝咖啡,吃松饼。她两旁的座位都空着。突然,有个位子坐上了人,这人正是可敬的泽格纳医生。他们轻松交谈起来,他显得很有兴致,甚至有魅力。谈到他所从事的老年病学研究,她提出一些幼稚问题令他孩子一样开心,而她对这方面的充分了解使她装模作样地提出的问题恰到好处。他解释说,他不得不匆匆离开,但渴望有机会继续他们的谈话。他问她啥时有空,晚上有空吗?她几乎语塞,说有空。他同意在大夫停车区等她。 她准时出现,因激动而颤抖,他帮她坐进他的卡迪拉克。他驱车带她到城外一家波希米亚餐馆吃饭。他们轻松地吃、喝,聊啊聊,再喝。他将她送到她的住处,她因居住处寒酸而不好意思邀他上去。他自我邀请,说是睡前需要再来一杯。一进入她的房间,两人都喝了起来,他的谈话少了学术味,多了人情味,多了挑逗味。最后,他过来吻别,她感觉如同是在被马丁-阿罗史密斯医生或菲力浦-卡里医生——她想象中的形象亲吻着,她熔化了,难以释手。显然,他并不想走,他留了下来。在白天未经收拾的床上同她共度良宵。在所有同男人们的交合中,她从未如此竭尽全力,而从他急促的呼吸和含混放肆的自语中,她明白他一生中从来没有如此完完全全地满足过。 拂晓他离去时,她猜想他会再来,她没有错。他一周找她3次,4次,5次,到他们的隐蔽地方,喝酒,吃饭,跳舞,总是回到她的房间,一连几小时癫狂。她激动,她骄傲。在医院里,她想对每一个护士,每一个医生,还有每一个病人,大声宣布自己的胜利。但她保住了自己妙不可言的秘密。他的地位不能受到威胁。最令她不安的是偶然听到护士们以及实习医生们在传播关于医生们的闲言碎语时有关沃尔特的绯闻,如与上流社会的妇女、女继承人以及诺布山的所有显要们的传闻。每当听到这些,她总想放声大喊:你们这些蠢货,这些不攻自破的谣言,你们知道他晚上都在哪儿吗?同我在一起!千真万确,同我在一起,一丝不挂地同我在一起,爱抚我,像我爱他一样地爱我,我,哈里特-布丽丝卡。 旧伤疤并没痊愈,她始终对百年难遇的希望不敢抱幻想。而到昨天中午,她首次感觉到,她对沃尔特的信任已无法改变。也是首次,一个男人透过她的外表完全窥到了她的美丽。 昨天中午所发生的事起因于一项爆炸性的宣布,沃尔特-泽格纳医生被任命为医院医护人员的负责人。她听到人们在窃窃私语,说什么弗莱谢尔家庭的影响,那个老寡妇,那最小的女儿,等等,等等,她听到这些几乎都晕了。但是,事实总归是事实。沃尔特是医院最高行政者,一觉醒来,会被官方宣布为西方的最重要医生之一。她不允许自己去想这对他们的关系意味着什么,这是一次考验,她等待着。 中午时分,她得到了答案。他已到达,正在走廊里,被包围着,接受着祝贺。她从旁经过,装作有事的样子,听到了他的声音。“护士——布丽丝卡小姐——不是来祝贺我吧?我是你的新老板了。”她的心跳到心口。在众人面前,她严肃地握住他的手,使劲地摇,话语都卡在嗓子眼。这时,他抓住她的胳膊。“现在谈公事——我想问你一下房间里的那个病人的情况——”他把她从人群里引开,微笑着低声说:“我们明晚的约会继续吗?”她点了点头。他说:“好,我要庆祝一番,我们要嘬一顿,兜兜风,还要——好吧,后见——德尔加多医生来了。” 那是昨天中午,她的最美时光,而此时此刻是差3分钟8点,在180秒之后她就在沃尔特的怀抱里了。想到这儿,想到前景,她简直有点晕乎了。 她有意不再踱步和抽烟,代之以坐到一把大椅子的扶手上,坐得不舒服才能使腰背部僵直。她站起身,伸展伸展,拍打着她的鸡尾酒礼服,随后决定弄两大杯苏格兰威士忌放到冰块上,一杯为自己,一杯为沃尔特(来显露一下她会是一个怎么好的妻子,一个多么美妙的妻子)。 她取下两只老式酒杯,从她的小冰箱里取出些许冰块,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酒倒到杯子里的冰块上。将沃尔特那杯放在大椅子旁的桌几上,站着品起自己的那杯威士忌。 差1分8点,响起敲门声,她高高兴兴地去开门迎接沃尔特。 她一把拽开门,吃惊地发现叫门者根本不是沃尔特。门口的男人像拉丁人,中等个,修长,她认出是赫布-德尔加多,沃尔特晚上有时出去经常让他代替自己的一个内科大夫。一阵迷茫过后,她的第一反应是厌恶。医院的护士们不喜欢德尔加多医生。他傲视他们,好像她们属于一个低级种族。 “晚安,布丽丝卡小姐,”他轻松地说着,好像应邀而至。“令您吃惊吗?” “我——我以为是沃——泽格纳医生。” “对,我明白。但正如人们在非法酒馆门口常说的那句话——沃尔特派我来的。” “他派你?” “对。我可以进去一会吗?”他没等她答应,越过她,进了房间,动手解外套的扣子。 她带上门,一脸疑虑。“他在那儿?他说好来这儿。” “他来不了了,”德尔加多轻轻地说。“‘无法推脱的事情’,原话如此。”他微笑着补充,“他突然被缠住,便让我过来告诉你。” “他可以打电话。” “并在今晚代替他的位置。” “呃。”哈里特仍然有些不解,但似乎感到这是沃尔特的精心安排。“他晚些时候会来找我们吗?” “恐怕不会,哈里特。”她纳闷儿怎么“布丽丝卡小姐”变成了“哈里特”,而不知何时“哈里特”又将变成“护士”。德尔加多医生噘起嘴,继续说。“费舍尔家决定举行一个临时庆典——那种猝然决定的东西——沃尔特不得不去。” “不得不去?” “他们是他的后台。” “我听说了。” “当然你会听说,因此你也就明白了。”他注意到了桌几上的酒。“是为我准备的吧?” “是为沃尔特。” “好吧,我是他的代理。”他举起酒杯,朝着她,“干杯”。 他吞下了威士忌,而她并没有举杯。“我今晚不想出去吃饭,”她说。 “你当然得出去,医生的命令。” “是沃尔特和你的那种命令,但我还是不。沃尔特有空时他会亲自来叫我的。” 德尔加多医生开始认真地研究她。“你瞧,宝贝,对他来不来我不再有什么指望。我是开诚布公地对你说,如同对同一俱乐部的成员说话一样,我不再指望他能来。” 第一次,曾经是最微弱的担心开始成为内心的痛楚。她感到无名的恐惧抓住了她的内脏,身子也在紧缩。“我不指望任何东西,”她微弱地说。“我知道他忙,并且有了新的职责。我也明白他是如何感觉我们的,昨天中午……” “昨天中午是黑暗的中世纪,”德尔加多近乎粗暴地说。“今天是他生命的另一个世纪。他前进了,甚至还超过了我。总之,他的地位不同了,他不能再游戏了。” “游戏?”她重复着,内心被深深刺痛。“这是什么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噢,不说了,”德尔加多不耐烦地说。她领略到他终于从“哈里特”过渡到“宝贝”、到“护士”,他甚至连一个旁观者的同情也没有。“瞧,”他说,“他对我讲了你的一切。” “什么意思?”她试图控制住自己的声音。 “它的意思是,我是他的亲密朋友,他告诉了我一切。” “我不喜欢你闪烁其词,你的弦外之音像是某种事情——某种肮脏的事情已经——” “宝贝,那是你说的,我没说。我毫无这个意思。沃尔特是喜欢你的,他想在这样的夜晚弄出我来,就不得不告诉我为什么。相反,我被你深深打动,当然,我知道沃尔特对你相当了解,这些就是我说他不能再游戏的意思。今晚,他正在受到费舍尔家的欢迎,在那里不是作为一名医生而是作为一名地位平等者。我还得知,他们家的一个女儿已经占领了他,或者说正想占领,而她又漂亮得该死。” 哈里特感觉到了他的话语里的无意伤害,随之又感觉到了某种别的东西。近来被扔到一边的面具又溜了回来。 “是——是他派你来说所有这些?”她不由自主地问道。 “他告诉我见机行事,语言是我的,观点是他本人的。” “我——我无法相信,”她说。“他——就在昨天,他——”她无法继续说下去。 德尔加多医生立即来到她身旁,一只胳膊父亲般地抱住她,安慰她。“你瞧,宝贝,我很抱歉,真的。我真的未想到你会——我的意思是——想象不出你心里在想什么。像沃尔特这样的男人。” “男人都一样,”她几乎是说给自己听。 “你知道,宝贝,如果稍动一下脑筋,你就会记起在心理学一课经常做的一个基本小实验。他们总是弄一只雄鼠,使之在两方面饥饿——与食品隔绝——与性隔绝。然后,将它放进一个一头放有食物而另一头有只雌鼠的笼子里。问题是——它会奔向保命的食品,还是奔向性和爱情。你知道答案是啥,保命总是获胜。” “你在说什么?”她没有完全听进去。 “我是说这次它又赢了。” “讨厌,不,不,”她感到头晕,摸索着找椅子扶手。 德尔加多医生扶住她。“嗬,嗬,别这么认真,还不是世界末日。”他帮她安坐到椅子里,递给他喝过的酒杯。“喝完它,看来你需要喝点,我去为自己再弄一杯。” 她接过杯子,德尔加多脱下外套,消失在她的背后。她听到他弄酒的响声,而从她的心房里听到的是来自远方的悲恸。它来自玛丽-谢莉,她坐在卡萨马革尼的楼上,仰望着特里洛尼,他刚从维亚雷焦附近的海岸归来,他在那儿鉴定了自我。特里洛尼在悲愤和噩耗的极度静默中站立着,玛丽-谢莉痛哭失声,“没有希望了吗?”而心里明明知道是没有希望了。 哈里特在某个古老的传记中读到的这些,她从未想到过,而现在却涌上心头。 “感觉好点了吧?”是德尔加多医生站在她身边。 她呷了一口威士忌,将杯子放到一边,她承受过一切,她认命。“至少”她说,“他应该亲自告诉我。”所有这一切留给她的只是轻声的抱怨。 “他不能。你知道他有多敏感。他讨厌露面。此外,他不忍伤害你。” “他不认为这样会伤害我?” “好了,作为旁观者——” “是的,我知道。” 他坐到了椅子扶手上,用手拍打着她的头发。 “这不仅仅因为我是护士,”她照直说下去,旁若无人,“是因为我该当如此。重要的医生娶护士,不少人是这样,但他们不会娶那些不漂亮或者不富有或者起码连特别之处也没有的护士。我不想责备沃尔特,我只是在男人们看重的方面不幸运,我不具有男人要求妻子具有的外部形象。作为男人,妻子代表他的爱好,他的威信和地位,他的判断力,他的自我——她是他的大使,在鸡尾酒会上作介绍,主持他的餐会,或者挽着他的手臂出现在别人家里,而我除了床上则一无用处。” “宝贝,别傻了,沃尔特总是夸你。” “夸我床上功夫,不会是别的。可是他不顾我的情况,不断地来看我,床上的我蒙住了他一时。” 德尔加多医生兴奋地抓住她的肩膀。“我不否认他讲到过这些。如果我不了解他,一定会认为他是个牛皮匠。我不明白一个女人怎么会像他所说的那样。” 她几乎没听到他说的什么,悲愤地盯着前方。 他轻轻贴近她。“瞧,宝贝,理智些,一切都过去了。皇帝死了,照样喊万岁。沃尔特走了,老赫布不是来了吗?何不顺水推舟?你看来是有理智型的,何不笑对烦恼?许多女孩认为我很合意,她们却得不到我,而你能。” 她已经心神稍定,仰脸看着他,神情迷惑。 “让我们像你早就计划的那样出去吃饭,”德尔加多医生说。“然后,回到这儿,好好享受一下,再——” “回到这儿干什么?” 他停住。“享受一下,我说。” “你的意思是今晚同我睡觉?” “然后天天晚上,别以为是奇耻大辱。说到底,你也并非纯——” “出去。” 他吃了一惊。“什么?” 哈里特站起来。“出去,马上。” 德尔加多医生慢腾腾地离开椅子扶手。“你不是——认真的吧?” “你已经听到了两次。” “年轻姑娘,放下架子吧。你是谁?我一直试图提醒你。你已经相当引人注目,所以我来了。你已经得到不少了,据说,但也就到此为止了。洗手不干,你会因需要伙伴而死去。” “我说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滚出去,否则我要叫房东将你扔出去。” 德尔加多医生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带着傲慢的神态,喝完杯中酒,拎起外套,走向门口。他握住门把。“你的丧礼,”他说。 开了门,他又猛然踅回。“我差点忘了,”他说,伸手到上衣里面,抽出一个长长的马尼拉信封。“沃尔特说一定要交给你,是一封他要你读的信。” 他伸过手来,但她没接。他一怒就丢到大理石灯台上了。 “医院见,护士,”他说完,走了。 哈里特无力地呆在屋中央,眼睛盯住沃尔特的信。现在她对他要向她说些什么不感兴趣。那像是吻死去的人,像是海明威写的在洛桑的场面,“不知名者”在护士凯瑟琳-巴克利死后亲吻冰冷的她一样。 一、两分钟后,哈里特回到厨房的厨台旁,重新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端着杯子,将脚上的鞋子踢到一边,在房间里无目的游荡,不时地呷着威士忌。在衣柜前,她停住,将杯子放到一边,脱得只剩下尼龙衫裤。她从衣钩上摘下浴袍,披到身上。她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做点吃的,比如一个三明治什么的,随后她觉得应当再喝一会儿。 她又开始在房间里游逛,最后停在窗前。令她高兴的是下面的雾更浓了,至少她不必在这样潮温多变的天气外出。从窗户旁转回,她开始注意大理石台上的马尼拉信封了。她草草地喝完威士忌,径直到信封前,撕开信封。她猜度着是否他还敢送钱给她,如果真是这样,她就在下次见到他时摔到他脸上。随即她意识到这一幕将不会发生,因为她见不到他了,事到如今再在医院继续呆下去已经不可能了。 信封里是一封长信,用的是雷纳学院的信笺,收信人是“亲爱的沃尔特”,落款是“莫德”。信上还附有一张白色备忘小纸条,顶端印着“来自医学博士沃尔特-泽格纳”的字样。上面的字出自女性之手,“亲爱的布丽丝卡小姐,博士要求我将此信转到你处,他认为你会很感兴趣,他正要以你的名义给海登博士写信。”字条上的签名是“斯奈德小姐代泽格纳医生。”—— 第08节 一头雾水,哈里特将信和空杯子一起带到大椅子那儿,坐下来,后来的15分钟她便被带进了三海妖的仙界中去了。 读完信,她懂得了沃尔特的大度。他要她离开这儿。一气之下,她决计不离开,继续在医院呆下去令他难堪。然而她知道,这固然可以令他不快,但也不会令她更快活。 她又瞅了瞅莫德-海登的信,突然觉得想永远离开旧金山。三海妖是这种转变的一种合适的过渡,那将把她同目前,连同她的过去,永远地分离开来。她需要一个新开端,一个绝对的新开端。 20分钟后,又喝了一杯,面前盘子里盛着乳酪三明治和一杯咖啡,打开蓝色圆珠笔,展开信笺,写道,“亲爱的海登博士……” 莫德已经读完给远在科罗拉多州丹佛市的奥维尔-彭斯博士的信的副本。 “我说,”莫德道,“这应该使马克高兴。” “我永远不明白马克看中他哪一点,”克莱尔说。 “噢,你们曾见过彭斯,我倒忘了。” “那是去年我们途经丹佛时见的,”克莱尔说。 “是的,是的。我想他是你们得认真结识的一个人……” 克莱尔不以为然。“或许是,”她说。接着她又补充说,“马克识人比我理智,我是第一眼就下结论,并且不好改变,彭斯博士那种像粘乎乎的无血海洋生物的样子令人反感。” 莫德被逗乐了。“太空想了,克莱尔。” “我就是这么想。他有着一种不许人在客厅中抽烟的那种老处女的爱挑剔的气质。他的谈话也是如此。性、性、性,当他讲完以后,你还以为是某种被逐渐隔离起来用于研究的传染病。他从中却得出他的所有有趣的思想。” “我倒从未关心他对性的态度如何,”莫德轻声说,“但你知道,那是他的课题,他的全部职业。没有过硬的理由,社会科学研究会和国家科学基金会就不会支持他。如果没有那么高的声望,丹佛大学也不会聘用他。相信我,他的比较性行为研究已经获得了相当的声望。” “我只是有种感觉,他正在将性拖回上一个世纪。” 莫德大笑。然后,镇静下来,说,“不,真的,克莱尔,不要仅一面之交就产生偏见……况且,是马克认为奥维尔-彭斯可能对三海妖感兴趣——这正合他胃口——他的发现对我的报告会有用的。” “我仍然对那个乏味的夜晚不能忘怀,你应该见过他的母亲吧?” “克莱尔,我们没邀请她。” “可你要邀请他,”克莱尔说。“那是一回事。” 空旷通风的丹佛大学的教室,在清早时分冷嗖嗖的,奥维尔-彭斯拨弄着讲台上的笔记本,寒冷使他回想起儿时到一些高处的情景。他记得,母亲领着他爬州府大厦,在第14层台阶指给他看一块牌子,上书“海拔1英里”;他记得连绵的铁路将他和母亲带到派克峰顶;他记得同母亲和幼童军小伙伴爬卢考特山看野牛比尔的墓。他记得这种场合冻得人发麻的寒冷和母亲喜爱的格言——“高高在上好,奥维尔,人们必须仰脸看你”——现在,今晨,看来他依然是高高在上,从未降落凡尘。 然而,教室的冷冽不是今晨干扰他最厉害的事。干扰他最厉害的是坐在走道上的那个姑娘,她在座位的最前排,有一种令人心乱的习惯,不停地将两条秀腿叠在一起,一会儿右腿在上,一会儿放平,一会儿左腿又叉上了右腿。 奥维尔-彭斯讲着课,想他注意力从她的腿上引开,但发现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自制力。他试图对这种走神加以合理解释。女子的叠腿是普遍的和自然的动作。就其本身,叠腿没有错,它仅有的错处是运用了一种不当的(如放荡或有意挑逗)技术。如果一个年轻女子迅速地、紧紧地叠起双腿,同时扯下裙子来遮挡这一动作,这是很得体的。如果相反,那就值得怀疑。他观察过,在他的研究领域内,某些女人叠起腿来时,是自动将裙子或外套撩得高高的。假如,像他面前这位年轻女学生的情况,外套很短,腿很长,动作又慢,观察者可以清楚地瞥见尼龙袜以上大腿内侧的肌肉。如此德性的人能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他的眼睛顺着姑娘向上看,又向下看了看。她是一个高高的、体态优美的姑娘,蓬乱的赭发,天真的脸蛋,柠檬色开司米汗衫和一条站起来到不了膝下的毛花格裙。 突然,她又换腿了,裙子撩了起来,两腿分开来,露出的肌肉闪了闪,又被叠起的腿挡住了。她是存心想撩拨他,奥维尔这样判断。许多女人玩这套把戏。他是高高在上,高处不胜寒,他要让她和他们全体明白这一点。 他清了清嗓子,端起讲台上的杯子,举到唇边,慢慢地喝了口水,接着,为完全恢复镇静,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可这一擦心里又一阵不好受,他的额头太大了。他的头发近年来明显后退,脑袋的1/33已过早地秃了。将手帕塞回口袋时,他又从低挂在雪貂似鼻子上的贝壳镶边眼镜上方巡视着全班,然后俯身到笔记本上,眼睛再一次溜向穿柠檬色汗衫的长腿姑娘。 她最多不过19岁,他判断,而他仍是个34岁的单身汉,如果他15岁结婚,她可以做他的大女儿。这样走神既荒唐又费时问。他的心乘着船、带着歉疚驶向博尔德和贝弗利-摩尔,带着负罪感驶向母亲克利斯特尔,带着怨恨驶向姐姐朵拉,带着兴趣驶向马克-海登、莫德-海登、伊斯特岱教授和鲍迪头人,最后——她刚刚放平双腿,撩起裙子,又叠起腿来——带着遗憾驶到此处。 课堂上开始变得不安静了,这种情况很少发生,自他讲解近300年性道德的演变以来。于是他得出结论,他们不安仅仅是因为他的茫然神态,以前也曾有过,忘了总结他的讲演,他向拳头咳了咳,开始讲课。 “在我们继续讨论家庭单元初始之前,”他,“让我将前面讲过的总结一下。” 当他概述从原始时代到古希腊时期一夫一妻制的问题时,奥维尔高兴地发现他又吸引了他们。甚至那个穿柠檬色汗衫的女孩也只顾记笔记而忘了叠腿。他满怀信心,继续讲下去,但他活跃的思绪又从他的语言传输中解脱出来,冲上了它自己的路。这种讲着一个题目而想着另一个题目的能力,不是奥维尔所独有的,但却是奥维尔在这方面的独到专长。今天早晨的课容易多了,因为所讲的都是上一个夏天在博尔德科罗拉多大学已经讲过的部分,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贝弗利-摩尔小姐。 即使现在讲着课,他也能在脑子里清晰地勾画出贝弗利-摩尔的形象。她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少女,齐齐的黑短发,贵族气派的脸,优雅的体态。他已一个月没见到她了,但她在他的脑海里是这么清晰,好像此刻就在眼前——的确,就在眼前,在最前排,坐在过道上,有着长长的秀腿。 他到博尔德讲授夏季讲座时,贝弗利是行政大楼里的一位执行秘书,被指定来为他领路并照料他的学术需要。尽管他多年苦心经营,在自己周围建起了一个达到抱员和进行活动的堡垒,以抵御富有进攻性和危险的年轻女人的袭击,但他总是想方设法在壕沟上面留下一座桥。偶尔,他也邀请年轻女子跨过桥来。可一旦她变成一个不需要的令人分心的东西,他定会将她驱逐出这个堡垒。在博尔德,他曾鼓励——或者说允许,因为他已经弄不清当时的情形——贝弗利跨过此桥。他从一开始就被她的严肃、有教养和富有常识所打动,更重要的,她似乎理解他和他的工作的重要性。 他们的关系,完全是理智的,经过一个夏天已经成熟,以至于最后他都不想面对夏天的结束。回到丹佛时,他觉着见弗利已经成为,或者几乎成为他的一部分,他的一种习惯,像他母亲克利斯托尔或者姐姐朵拉一样。当他想她时,他发现自己正在做着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中断日常工作继续去看她。每周他都向西北跋涉30英里进入落基山到博尔德,以便见到贝弗利。他开始越来越能接受曾经是不可接受的思想——同一个不会改变他的生活或打乱他的程序或干扰他的工作的年轻女子结婚,会大大改善他的状况。 可是,麻木的他从3个月前开始,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一个月前干脆停止看她了。她曾打来电话,接受了他工作太忙的借口,又一次电话,她听出了他的遁词缺少热情,从此再也没打电话。 现在回想着这一切,他想回忆一下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实上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他们没争吵过,相互感情也没减少。然而,奥维尔确实记起一件事,那是一周前还没睡着的时候发生的,前天晚上再次发生,对此他都像对他不愿相信的事情一样推向一边不再理会。那件事现在又涌上心头,这次他鼓起勇气,要检阅它一下。 隐隐约约,直到现在,他相信他已经决定少见贝弗利,不要在感情上卷入更深,这是因为她自身存在的一个缺点。这个缺点就是她作为一个人所具有的优越感。她纯洁,完美,自信,受过良好的教育,对男人具有吸引力。假如他娶了她,她肯定会取得优势地位。目前,她需要他,因为她是一个想通过金玉良缘来获取社会认可的单身女子。眼下,他是优越的人物。一旦嫁给他,就近的观察,无间的亲昵会暴露出他的弱点——谁都有弱点。同时,她自身的独立品格,会由于婚姻给女人带来的自信而增强,由于对他的缺点的直接了解而弥彰,必将有所发展而令他不快,并打乱他的生活。她将成为优胜者;他将屈居人下。通过婚姻,他们的地位将改变得于他不利。一句话,她不适合于他。他需要的配偶是那种比他差些,并始终保持比他差,永远仰面看他,依赖于他,为拥有他而庆幸。贝弗利不是这样的女孩。于是,他便审慎地将她逐出堡垒,将吊桥高高拉起。 他曾相信,这就是他们的关系决裂的原因。现在,他又相信是另有别情,尽管他的新感觉没有完全否定他以前对她的感觉。他现在看到的是,在他3个月前将贝弗利介绍给他的母亲、姐姐、姐夫的一周后,他开始从贝弗利那儿撤退。 他想作出决断,于是便将她置于最后的考验,一个困难重重的过程,他喜欢这样认为。他一生中只有两次邀女孩应试,贝弗利热情响应。她从博尔德乘火车下来,他在尤宁车站迎候,为她的穿戴和打扮而骄傲。他驱车带她到母亲的住处,朵拉和她的丈夫弗农-里德也从科罗拉多斯普林斯赶来,她母亲尽管因关节炎发作而声音嘶哑、因枯草热而气喘吁吁,却还是英勇地出了席。不顾这种场合产生的压力,贝弗利显示了自己的荣誉。她庄重而友好,或许有点紧张使她说话比平日多了点,但她说的都很有趣。那晚顺利渡过。后来,在驱车送贝弗利回博尔德时,奥维尔感到对她有着一种比以往更温暖、更拥有的感觉。 他的亲属们在第二天早饭时的基本反响是有利的,这是他的最高评断。事实上,他们并没议论她很多,只是简单地提到她,如“一个令人高兴的好孩子”和“相当有教养”。然而,一周后他们开始贬低贝弗利。他母亲不是针对贝弗利,而是就“某些有教养型女孩”“对男人可以颐指气使”发过议论。朵拉则指名道姓地说贝弗利是“那种有自己主意的人,你可打赌”,继续下去前景暗淡。弗农傲慢地说她是“美人儿”,并且打赌说她“经验丰富”,她让他想起了他认识的一个让同学联谊会所有人都满意的高个女生。“我的意思是,别误会,奥维尔,我不是在推论,只是体型的相像使我想起丽蒂娅。” 莫明其妙的是,后来的日子里,奥维尔开始思考贝弗利,疑惑着她的过去,设想着她在他的将来所起的作用。于是,通过一种微妙的方式,她的完美开始失去光泽,这就像你凭一时喜爱,而不是仔细考察,买回一件雕塑作品原件,很欣赏它,直到朋友们对其是否原货,是否真美,是否真值那么多钱,信口表示他们的怀疑,于是,你最后也不敢肯定了,一腔喜爱被泼上了冷水,太多的微词终于使你完全失去了信心。 他突然一阵清醒,产生自诚实的清醒,奥维尔很少允许自己享受如此的放纵,他看到,他所以躲避贝弗利,并非因为她的缺陷,而是因为他的家庭植于他头脑里的缺陷,如同往常一样,他们早已成功地给他洗了脑,很早以前他就明白了他们这样做的真相,但对他们的依赖使他闭眼不看事实,他从未允许自己把打光棍的处境同他们的所作所为联系起来。 他的母亲结婚4年,先生下朵拉,又生下他,父亲此时为了一个更年轻、更少要求、更有女人味的女人而抛弃了她。他的母亲责备性灾难,责备他父亲的罪恶本性,责备被称作欲望的那种丑陋、不洁和扭曲的冲动。朵拉,此时正值成年,反对过多生育,离开家,嫁给弗农,移居科罗拉多斯普林斯,生儿育女自寻烦恼。奥维尔没有大姐的呵护,便被母亲紧紧拴在身边,成为抵押其罪恶父亲的人质。他在成为成人后用了整整一个年代才大胆找到了一个自己的住处,有了某些自己的隐私——但即使现在,尽管有了自己的窝,他仍要一天两次同母亲电话交谈,一周三次同母亲吃饭,并要开车送她到她的那群医生和名目繁多的俱乐部聚会处去。 通过这一X光透视的自我检测,奥维尔能够将他的亲属同他的光棍处境联系起来。他能痛苦地看到他们在使他保持单身上的筹码。假如他娶了贝弗利或任何别的人,母亲就会因没有再找丈夫而感孤独并失去身边亲人。如果他结了婚,过上自己的生活,他的姐姐和姐夫将被迫对母亲尽他们那份义务。事实是,他们每年只许母亲在科罗拉多斯普林斯他们的家中呆一周,每月为她在丹佛的那套公寓出一小笔钱。他们花钱,他苦涩地想着,他却付出情感;他们失去的是现金,而他失去的是自由。只身在丹佛,他不得不一人挑起这副重担。朵拉处事孤僻自私,如果他结了婚,奥维尔意识到,他便同样取得了独立,朵拉就不得不尽她那份孝心。 弄明白这一事实,奥维尔便恨他的姐姐。他不敢对母亲抱有如此强烈的敌对情绪,但他告诉自己,如果他不能恨她,至少也不应爱她。明白了这一切,感受了这一切,何不冲向博尔德,跪到贝弗利面前,求她伸出手?他为什么这么无动于衷?他为什么不行动?他知道答案,并且最终连自己也看不起。他知道一种无名的惧怕束缚着他。他试图命名和定义这种惧怕:他怕孤寂,怕离开和可能失去安全和依靠,离开这两个茧子去寻求一个不熟悉的外来茧子,而这茧子有朝一日还会因太优越而不需要他,这就是他迟疑不决的关键所在。该怎么办?他要弄清楚,他要作决断。 他将注意力带回课堂,回到笔记本上,回到此时正在叠腿的穿柠檬色汗衫的学生身上——打开腿了——粉红的内大腿——又叠起来了。看了看墙上的大钟,奥维尔看到再过几秒钟就要下课了,他结束了讲演,弄好笔记本,然后说:“下周,我将开始详尽地讲对婚姻制度的大量威胁,指出它们在多少世纪来性演变过程中所起的作用。一开始,我将讲所谓‘别的女人’的作用。在过去的那些世纪中,对结过婚或者有时还没结婚的非法‘妻子’,男人起了许许多多的名字和称呼——奸妇、姘头、小老婆、淫女、妓女、娼、荡妇、野鸡、妾、婊子、花姐、情妇、淫妇、风尘女、狐狸精、养小、窑姐、卖笑女、妖女。这些在含义和使用上仅有细微差别的名堂是用来形容同一种女人——情人的。下周,我将讲在性进化中的情人……谢谢,下课。” 收拾着笔记,听着学生们离开座位、走动和交谈的嘈杂声音,他想知道那个穿柠檬色汗衫的学生是否还在盯着他,仍然在挑逗他,尽管奥维尔低着闪光的脑袋,他仍然能轻而易举地将她纳入视线。她已站起来,书和本子夹在腋下,背对着他,等着另两个女友。她们一道离开房间,穿柠檬色汗衫的那位对他来说已经很熟悉了,可她从他前面走过时连瞧都没瞧他一眼。好像他只不过是一台关上了的留声机。他感到自己又傻又贱,羞愧难言。 房间空了,他关上自己的公文包,没有犹豫。平日,他喜欢同教员中几个较有学问的人一起喝咖啡,交谈业务和寝室流言。今上午,他没时问。他已答应妇协,即科罗拉多资深妇女协会的审查委员会,必须在11点15分在剧院会齐,审看新近进口的法国电影《贝尔阿米先生》。没时间了。 他匆匆离开校园,不多时将他的新道奇从教员停车场开出来,终于上了路,行驶在百老汇朝市府大厦的路上,他记起了莫德-海登博士的来信。一般说来,他不在上午看信,个人邮件都送到公寓,他留在晚上享用;工作邮件送到办公室,一般午饭后看。今上午的邮件里有个写有莫德-海登博士名字和回信地址的信封,他无法抗拒打开它的念头。三海妖的情况如此地吸引他,以至于十几年首次差一点忘了给母亲打电话。因为这封信使他晚了点,仅同母亲在电话上谈了5分钟。他已许诺午饭后她打电话到他办公室时,他将给她更长的时问。现在,车过市府大厦,他也保不准能给她更多时问。 他继续在百老汇上行进着,分析海登博士来信的内容。他在比较性行为方面的研究大量的是二手资料,大部分章节建立在别的调查者和人种学同事的著作和回忆的基础上。他本人只做过两次较小的实地调查:第一次,为他的哲学博士论文搜集材料,到霍皮族保护区呆了6个月(他的母亲也下榻在附近一个宾馆);第二次,在阿拉斯加大学极地研究所的支持下,在阿拉斯加大陆附近海岛上的阿留申人中呆了3个月(因母亲在丹佛长病缩短了时间)。两次他都没很好地适应野外生活,对原始人没有什么感情,说实话,对离开阿留申人回到母亲床边还很感激呢。他曾起誓再也不能去过野蛮人那样的生活了。他告诉自己,实际参加和观察是没有必要的。达-芬奇画《最后的晚餐》不是没参加那次晚餐吗?我们可敬的大手笔詹姆士-弗雷泽爵士写他的不朽之作《金绞架》不是也没到过原始社会吗?(一个古老的轶闻使他作此想:威廉-詹姆士问弗雷泽,“你得告诉我一些你所遇到的土著人的事情。”而弗雷泽回答,“可上帝不允许!”) 然而,尽管他不愿旅行,奥维尔不得不承认访问三海妖的前景令他心痒,南海海岛上的性习俗也吸引着他。看来,同霍比人和阿留申人相比诱惑多于严酷和厌恶。他对像塔希提的阿雷奥部族的纵欲、蒂科皮亚岛实行的不完全性交、普卡普卡实行的在性交过程中不准抚摸而准许抓挠Rx房、复活节岛上实行的将女子阴蒂挂上重物拉长、赖瓦瓦埃岛上对群奸的承认等等习俗一向着迷。 从海登博士的信中判断,三海妖上部落的习俗能提供给他的远不止这些,奥维尔看出这对他的工作大有用处,并且,尽管他对海登博士知之甚微,但了解她的儿子马克,相当了解,发现同他有许多相通之处。同马克一起参加考察会愉快的。可现在,车到威尔顿街,他明白了他是在白日做梦。参加这么一次探险是不可能的,母亲不会答应,他的姐姐朵拉也会出样子。另外,如果说他还没疏远贝弗利的话,他这次离开就会完完全全疏远她。他不得不回绝,今晚向海登博士婉言谢绝,并请她转达对马克及新娘海登夫人的真切的问候。 这事一定下来,奥维尔离开停在威尔顿街停车场的车,步行半个街区,来到第16街,影剧院就在那儿。走进空荡的剧院大厅,他寻思着这个法国片子会有多长,是否值得花时问。一年前,该地妇协在丹佛邮报的鼓动下创立了审查委员会,请他作为专家参加。他工作没报酬——是一种社区服务,他自己如此说——而不是想在邮报上显山露水。总之,他喜欢这一差使。他可以看公众看不到的外国的及某些好莱坞的毛片。这种对别人保密的知识让他在一些聚会上大出风头。还有,他喜欢这样想,他在从腐败的影响中拯救这座城市,提高它的道德品位。他对下列数据感到满意:在过去的12个月检查过的30部片子中,有4部被禁,15部大大删,6部做妥善处理,他的左右都很推崇他的学识和敏锐。 进到剧院里面,他发现有3个委员等在包厢里。他微笑着,谦恭地问候,一个个地握手——首先是艾布拉姆斯太太,一个娇小、尖刻的女人,看上去像是从打破的温度计中逸出的一种什么东西;第二位是布林科霍夫太太,极像一个篮球运动员戴着灰色女假发;最后一位,范霍恩太太,总是让他想起一道丰盛、堆积如山的菜肴,并且老是对她嘴里并没有含着一个苹果而感到吃惊。 立刻,布林科霍夫太太给放映员发出信号,光线暗下来,题目闪现在银幕上。奥维尔坐进皮椅里,将鼻子上的眼镜向上抬了抬,眯起眼看题目——凡尔赛电影公司献给您莫泊桑的《拜-尔阿米先生》。 奥维尔对后面的内容早有准备。前天晚上,他已读了莫泊桑原作的概要,原作发表于1885年,以那个时代为背景。他也读了电影发行公司的剪报册,得知电影将老作品现代化,以1960年为背景。至于其余所有的,人物——记者兼恶棍乔治-杜罗依;他引诱过的女人马德琳-福雷斯特、克-玛雷莱、巴兹尔-沃尔特——情节——杜罗依从一个一文不名的记者爬到下议院的候补议员的故事——地点——巴黎和戛纳——全都没变,忠于原作。 奥维尔把注意力集中到银幕上。一个从阿尔及利亚来的军用运输机的长镜头,接着是降落在奥利机场。飞机运来的在阿尔及利亚的法国作战部队的退伍老兵们冲进了亲属和朋友的怀抱,只有一个孤单单无人迎接,这就是高高的、英俊的乔治-杜罗依,他注视着别人,然后蹒跚着走向等在那儿的公共汽车。画面叠化为后半晌的伊利西斯堡。一个移动镜头,杜罗依走着,读着手中的一张卡片,正在找一个地址。接着,画面叠化到了法兰西报的办公室,编辑福雷斯特热烈欢迎他的前军官兄弟杜罗依。跟着是两个老伙计的一段无休止的对话,杜罗依在报馆里得到一份工作,突然编辑的妻子马德琳出现,编辑将他的老朋友介绍给妻子。 同杜罗依一道,奥维尔审视着马德琳。不论女演员是谁,她的胸部和臀部总是让人吃惊,眼睛色迷迷。作为法国电影的熟手,奥维尔知道时候快到了,他伸手到口袋里掏笔记本和照明钢笔。他没失望。福雷斯特曾邀杜罗依到他在沙特尔附近的村舍里做客。杜罗依到达时得知他的编辑患了支气管病被困在床上,只有马德琳来欢迎杜罗依。接着是所预料的叠出画面,又一次叠出,又一次,立刻奥维尔的笔忙碌起来。马德琳仅穿着花边裤头躺在离村舍一公里的树林中的一间小屋的床上。她闭着眼,嘴大张着,坦着胸,而杜罗依,只见到腰部以上,光着,进入画面,在她旁边坐下。她蠕动着,喃喃地说着法语,而他抚摸她,低声耳语,渐渐地俯下身。 从那以后,几乎一个半小时,奥维尔的钢笔在笔记本上不停地划着……马德琳毫无顾忌地与杜罗依约会行乐那种下流劲……那家报纸的富有的老板穆-沃尔特和他妻子巴兹尔的令人作呕的场面,他的阳萎竟成了幽默材料……在去戛纳的路上在火车厢内令人震惊,残酷地诱奸巴兹尔……法国女郎穿着比基尼在里维埃拉的堕落镜头,角度!解剖式的近镜头!……杜罗依同巴兹尔-沃尔特的女儿苏珊娜的幽会及他们在秘密的、潮湿的狭小更衣室里的热烈特技……杜罗依通过敲诈他的女人们来获取权力直到最后也没有一点回报。 灯亮了,奥维尔思索着他所看到的,就他的评价,整个片子应禁止上映,然而他不想贸然行事。如果委员会喜欢,他不会反对她们的意见,他不想被看作一个清教徒。 他在座位上转过身,“好了,女士们,你们有何想法?”—— 第09节 从她们的表情他可以看出,目光凝视表情出神,她们很欣赏这部片子,无人应声,随后艾布拉姆斯夫人开了腔。“这儿或那儿有点刺激,我不认为男主人公是一个值得敬仰的男人的榜样,但——”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认为它有艺术成就。” “对”布林克霍夫夫人附合说,“艺术成就。” “它应加上‘仅供成人’限制,”范霍恩太太说。 她们已经说出了意见,奥维尔知道大家期望他干什么。说一千道一万,他提醒自己,她们的丈夫都很重要。“我非常高兴你们和我同感”,他轻松地说,“我认为我们可以坚持一处重要删节——阳萎的画面,既难看又对影片无丝毫用处——还有五、六处轻微些的删节。我可以给大家读出来吗?” 女士们感到内疚,想补偿这种内疚,因而急于想听听该删节之处。奥维尔用他在这种场合惯用的职业的单调腔调,大声读着他的建议。委员会一致通过,形成决议。现在完事大吉了,她们看上去开心了,更多了浪漫,摆脱了内心的惭愧。 奥维尔向她们道别,离开剧院,将又一次明智的妥协抛到脑后,只带走了一个谜。依然是那个老掉牙的谜,归根结蒂一个词:女人。他拥有在人类学方面的哲学博士学位,还要过多少年他才能成为在女人方面的哲学博士?什么时候他或其他任何男人能理解她们? 进到汽车内,在向他的办公室驶去时,他开始回想那部电影,哪里值得欣赏,哪里不合口味,又回想起他所认识的少数几个女人,又想到母亲、姐姐和贝弗利。将车停到艾拉帕荷大街停车场他常停的车位上后,他便向艾拉帕荷大街与第十四大街相交处他的办公室所在大楼走去,他觉察到所想的事情正在烦扰着他。反正他不想成为詹姆士-弗雷泽爵士。他想做个乔治-杜罗依。母亲和朵拉会不喜欢如此,肯定是,但那是他此刻所希望的。得了,她们不必担忧,他的情绪定会改变。 他的情绪在他的一踏进办公室铺着蓝色地毯接待间里就变了,他听到他的秘书对电话说,“请等一下,他可能正进来。” 他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 她用手捂住话筒。“是您母亲,彭斯博士。” 不用看表,他知道肯定是两点正。他看了看表,正好两点。 “好,告诉她稍等一下。”向办公室走着,他意识到已经错过午饭时问。“盖尔,”他回头喊道,“一会将电话转到我这儿后,下去弄个三明治来。牛肉——不加调料,还有脱脂牛奶。” 关上门后,他脱下帽子和外套,坐进他的大橡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拿起话筒。 “喂,”然后停了停,这样盖尔知道他在听了,就会放下她的听筒。他听到一声咔嚓,这意味着只有他和母亲单独讲话了,他声音中的职业尊严便无影无踪了。“您好,妈,”他说,“近来好吗?” 看来克利斯托尔的声音一年比一年颤得厉害。“你知道我的情况,什么都没变,”她说。“问题是,我的儿子近况如何?”听到“我的儿子”时,他抽搐了一下,但他从来没有勇气提醒她,她已经给他起了个名字。她信口往下说。“你今天上午听起来很疲劳,又工作了一整夜?”他试图承认他工作到很晚,但她无暇听,于是便克制住自己,坐回到原处。 “你能像婴孩那样睡觉,”她在说。“我希望能告诉你我多么妒忌那些头一碰枕头就睡着的人。我觉得我是不幸的,越老越难入睡。也许我活得太久了。”他安慰她说,她并非活得太久。她听到了他的话,因为她说,“你只要想就会变得很甜蜜,总保持这个样子才好,我的儿子。许多儿子长大就变了,长得太大,到头来忘了对他们很重要的人,朋友也疏远了,你不能相信这样的人,只有母亲——她的慈母之心——可以信赖。在报纸上经常读到某某地方母亲舍身救孩子,跳进火里,等等。啊,我的儿子,有一天你会理解。但我刚才说的是——整夜睡不着觉——药片一点不管用——还有梦,我被梦折磨死了——没发生到自己头上,人们是不会相信的。当他们老了而且身受其害时,就理解了。药片没有用,我的儿子,没有相同的事情,你不能相信你的医生。我还年轻时,你知道你的医生就像我们家的一员,他撒谎没有你多,他不敲竹杠,不利用你牟利,给你糖片,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心里——胡说!我所感觉到的是从骨子里,不是心里。我的儿子,如果你能知道我现在有多么惨就好了,我的胳膊像燃烧的木棒,我的脚、脚踝,折磨得……” 她一通话,就滔滔不绝,奥维尔想,至少3分钟内他不必插话。他将听筒夹到肩上,不时地咳嗽一下让她以为他是在听,而实际上,对她的将会丰富伯顿的《忧郁的剖析》疾病诉说,他只心不在焉地听着,而手中却在清理他的业务函件。他将莫德-海登博士的信放到一边随后再读,将别的信封一个个打开,有的标上回复,其他则存档或扔掉。最后一封来自他的巴黎的稀有书经销商,欣喜地宣称一本1750年版的弗洛伊德的《反对采用贞节带辩》已经找到。奥维尔感到报价可取,遂在信上写道,“回信并指示马上购买。”剩下的是一摞杂志,因为奥维尔准备专心读它们,便放到一边等他有空再说。 他又让母亲说了1分钟,然后打断了她的话。“妈一听我说,妈——你瞧——有个从宾夕法尼亚打来的长途——我得去——对,妈,你应当去这个新医生那儿看一下,如果大家都说他行——对,绝对,我带你去,明天差一刻3点我去接你——不会,我忘不了——对,我答应。好吧,妈,好吧,再见。” 他挂上电话,坐那儿一动不动,心中不无奇怪,像以前一样每打完这种电话后就感到精疲力竭。不一会,他歇过一口气,将转椅挪近桌子,开始开杂志邮封。由于他的研究一部分是关于比较性行为,奥维尔订了世界上的有知名的色情或猥亵的杂志。一些年前,他曾访问过已故的艾尔弗雷德-金西博士在印第安纳州布卢明顿的性研究所,其在性作品方面的有价值收藏给他留一深刻印象。为了研究,他已经开始自行收集,每周都注释和收存各种文章、故事,还有最重要的,图画和图片。 奥维尔发现一天中的此刻是最有收获和最愉快的。盖尔已经告知他,在他同母亲通完话后的半个小时内,不会受到电话或来访的干扰。用这半小时,他翻看完杂志,没加评注,但却对哪些有用哪些没用有了大体印象。到周末,他将带回宿舍更仔细地看一遍,然后还将作笔记。 他从一摞7本中轻轻拿起上面那本上了光的杂志。这是他喜爱的一种,《女性经典》,纽约出版的一种漂亮的、75美分的季刊,它对任何美国性习俗的研究都是无价的贡献。他慢慢翻着书页,这儿是个穿白宽松裤的女郎,红头发,胳膊交叉在裸露的奶下;这儿是淡金黄色头发美人,倚在门口,全身只有一块黑布片盖住那点地方——这儿是一个浅黑色女性,站在没膝的水中,赤着背前,侧对着镜头;这儿是张折叠插页,通张是一位美,在一张凉蓬床前摆出姿势,这位女孩穿着到屁股的紫色汗衫,扣子开到露出的硕大xx子,最下面一个扣子未开,正好盖住她的隐秘部分。 奥维尔的眼睛落到这张插页上的惹人女孩,不相信的念头又先浮现出来。这个女孩的脸温和高雅,像圣母,面色、皮肤、胸、腹和大腿年轻而完美,至多18岁。看她,除最后隐秘处外,全身都暴露给成千上万只火辣辣的眼下。她怎能这样,为什么这样?她没有母亲、父亲或兄弟?她没有得到教堂训戒吗?难道她不愿意为牢固的爱情而去阻止道德的退化?如此故意的赤裸和姿势永远都使奥维尔震惊。这个漂亮的小东西走进摄影室或家中,脱去一切衣物,披上一件可笑的汗衫,再也没有别的了,从一个或多个陌生的男人那儿接受指导,她的胸部露多少,最后一颗扣子如何把自己藏起来,天哪,她怎能干这个?毫无疑问,当她伸胳膊或者走动或者接受各种姿势时,不是把所有都暴露给生人了吗?她这么干有何乐趣?为了赞美和奉承?反常的表现癖?一小笔的拍摄费?希望电影制片人看到她的照片而去找她?还会是什么? 研究着插页,奥维尔纳闷在哪儿找到所有这些年轻漂亮又能那么快脱掉衣服的女孩。如果他要研究她们中的一位,情况会怎样——噢,就以插页上那位为例吧——为了临床目的?她会为了一位美国的性学权威而摆出姿势?摆完姿势后还能回答他的提问,她会吗——对,她会吗? 突然,向下盯住羞人的深红色xx头,奥维尔有些气愤。罪过的小母狗,他这样想。火一样的荡妇,那么肆无忌惮地站在那儿煽惑大批无可救药的男人,那么下流地摆着架子,无情嘲弄生育和爱情的神圣和高尚。对这种淫妇怎么惩罚都不过份,奥维尔脑子里猛然闪出一句话,接着又是一句:“大慈大悲已踢于我。昨晚我受命将一个失落的灵魂带进耶稣的爱之怀抱。”这是什么?他在哪儿听到或读到过?记起来了,是里弗伦德-戴维森讲到汤普森小姐时说的。 叹了口气,奥维尔合上折叠插页,又开始往下翻。翻完第一本,又一本一本地捡着其余那些,不再加以质疑或哲学上的思考了。差不多半小时后,科研任务完成了,他将杂志还有别的什么整齐地放到书架上,等到周末再读。他回到椅子上,在桌旁翻阅丹佛《邮报》,等浏览完后再阅投入口授打出来。 看完杂志以后,奥维尔喜爱的报纸看来很乏味。他的眼睛测览着分类栏目,从战争消息到政治消息,从今晨事故到今晨离婚案。一直翻到第7页一条不太显要的消息标题吸引了他,这让他不禁坐直起来。标题说:“英国访问教授同博尔德姑娘喜结良缘。” 一个微弱的警钟在奥维尔头脑深处响起。他俯到这两英寸长的消息上急促地读起来,然后又慢慢读了一遍,上面的字字句句,何啻打在他身上的棍棒……“哈维-史密斯博士,来自牛津大学的考古学教授,作为期一年的交换……贝弗利-摩尔小姐,任职于科罗拉多大学行政办公室……令朋友们吃惊……昨天去了拉斯韦加斯……晚上方归……新郎是第二次结婚……下年将在英格兰安家,史密斯博士……学校同事今晚为其庆贺。” 奥维尔让报纸从手中滑落到桌子上,他坐在那儿,沉浸在无声的悲怆中,欲哭无泪的眼睛怔怔地盯着那篇消息——他的棺材。 贝弗利-彭斯现在是贝弗利-史密斯了,从现在到永远,无可挽回了,甩手而去了。 即便伤心,奥维尔也不会失去理智。他不责备贝弗利-摩尔,他并非她的受害者。他责怪母亲和姐姐,他是她们的受害者,两个血腥暴君的牺牲品,她们及他的苍白的染色体和基因的殉难者。 沉默了一大会儿后,他把报纸析起来,扔进木制废纸篓里,桌上剩下的只有撕信封撕下的碎片和在另一边的莫德-海登博士的来信。 奥维尔伸手将电话挪到面前。他首先想到的是他应给母亲去电话,告诉她明天她只好自己叫一辆该死的出租车到那个该死的新医生那儿了。但他决定给母亲的电话等等再打,他让盖尔先要了科罗拉多斯普林斯。 他等待着,完全控制住自己,品着等待的味道。 当她的声音传来,令他好笑的是她的声音就像母亲的一样颤抖。 “朵拉?我是奥维尔。” “什么事,半晌不夜打电话?什么大事?妈没什么吧?” 他没理最后那个问题。“说是大事也行,朵拉,我为夏天作了打算,我将同莫德-海登博士一道到南太平洋进行一次考察,我想让你首先知道。这样你就不会抱怨没有足够的时间作准备,那时你得把妈接去。” “奥维尔!你要外出?” “我外出,朵拉,我要出发,而你和弗农仍在家里。一路平安,朵拉,母亲节快乐。” 他将话筒放好,她的微弱的声音消失了。 他心痛,但终于可以笑了。 克莱尔-海登将给奥维尔-彭斯博士、沃尔特-泽格纳博士、萨姆、卡普维茨博士和雷切尔-德京博士的信的副本放好,复印了送来的新研究报告,便和莫德到楼下厨房同马克一道吃午餐,随后,马克回去上课,而克莱尔和莫德又回到楼上书房。 现在,下午差5分两点,克莱尔坐在她的小办公桌旁的打字桌前,她有节奏地敲着键盘,根据速记本上莫德早些时候口述的有关实施问题给伊斯特岱教授写一封信。打完一段,她停下来,解开开司米汗衫的扣子,将平跟鞋踢到一边,转向书桌找烟抽。点着一支烟,她看到莫德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读拉迪盖特的《最后野蛮》并草草作着笔记。 克莱尔对莫德集中精力的能力很感钦佩,她转过身又去打字,可刚触一下空格键,打字机后面的电话响了起来,她把话筒扯到耳边,回答着,是长话接线员打过来的。 她听了听,然后说,“请等一下,我去叫她……莫德,洛杉矶电话,赛勒斯-哈克费尔德。” 莫德从沙发上跳起来。“噢,天啊,我想今晚不会出什么问题。” 克莱尔把话筒和椅子让给莫德,走到房间另一端,抽着烟,听着。 “哈克费尔德先生?您好吗?”莫德的声音里有一些焦急。“我希望——” 她的声音听不到了,她在屏住气听。 “好吧,我很高兴您能来,8点钟就很好。” 她又在听。 “你是说雷克斯-加里蒂?不,我从无此荣幸。当然我知道他,每个人都知道他——所有那些书——” 提到加里蒂的名字,离沙发不远的克莱尔更加留心。现在她和莫德都在吃力地听着。 莫德讲话了。“就这些事烦您吗?嗨,你没必要为此打电话来。当然,他可以来,我们有他来将感到荣幸,这只不过意味着找来另一只盘子。告诉他一切都是非正式的——波利尼西亚式。”她笑出了声,等了一阵,然后要求说,“当然,哈克费尔德太太同您一起吗?我也希望再次见到他。一定告诉她卢米斯一家将来这儿,我想她喜欢他。……直到今晚上,哈克费尔德先生。我们都盼着呢。再见。” 挂上电话后,莫德坐在转椅上,摇动着陷于了深思,后来她觉出克莱尔的好奇,便站了起来。 “他想知道是否可带一个客人来。雷克斯-加里蒂在他的办公室里,哈克费尔德刚好提到三海妖,于是加里蒂死乞活赖要一起去。”她停了停。“你知道雷克斯-加里蒂是谁?” “读他的书便会恨他。”克莱尔兴致勃勃地说。“我在中学花了整整一个暑假,读了他的所有作品。我认为他是世上最浪漫的家伙。我到大学后为了一篇论文不得不重读其中某些作品,没读完就被送往德拉莫曼。” “这是什么意思?” “运动病引发的恶心,那些可怕的、编造的、精心戏剧化了的英雄诗。如果非说像什么的话,那就像打了折扣的理查德-哈利伯顿。《我的历险记》——在苏伊士运河游泳,爬伊斯塔赤华特山——睡美人——告诉她他爱她,在塔他王陵墓里的一夜——还有什么?记起来了——《追踪汗尼巴尔》、《沿着马可-波罗的足迹》、《循着庞塞-利昂的踪影》、《同拜伦勋爵一起飞行》——全是瞎吹——带有影迷杂志的风格,被喝彩声包围着。” 莫德耸耸肩。“我以为他有他的位置。” “在垃圾桶里。” “——不管怎么说,它们成千地卖出去。” “你对人真是太客观了,”克莱尔说。“他及其他所有的演戏似的浪漫分子们用谎言腐蚀了一代人。他掩盖了我们生活着的这个世界的现实。我是作为一名浪漫分子在讲话,你知道的。” 莫德迟疑了一下。“我没有读很多他的作品,我承认,但确实读过一些——我倾向于赞成你的观点。然而,他或许是一位十分合得来的食客。” “好吧,莫德,我也给他一次机会。” 莫德忧心忡忡地回到沙发上。“真正烦我的是如何同赛勒斯-哈克费尔德谈加里蒂这个难题——还有丽莎-哈克费尔德。我不能靠卢米斯一家来改变他们的主意。” “你可以依靠马克和我,”克莱尔说。“吃完饭后你把哈克费尔德拖住,我将尽最大努力来对付哈克费尔德夫人和那位旅行作家。事实上,我并不怎么担心加里蒂。我肯定他所喜欢的莫过于谈论昔日辉煌。最让我担心的——”她看了看马克。“丽莎-哈克费尔德是我所关注的人物。我不知道能否同她处好,我听你讲过的唯一情况是你认为她浅薄。” “浅薄?我说过吗?” “我想——” “也许说过。呃,那是我所得到的印象,是我不公平,实在说,我根本不认识她。”她摇摇头,面露忧容。“我现在希望过去认识她。” 直到此刻,克莱尔还没意识到莫德赋于今晚的重要性。克莱尔不知怎地相信,如果莫德所要的较高的预算对旅行至关重要,莫德肯定会屈驾到哈克弗尔德的生意办公室去找他。现在克莱尔觉察出,婆母不想在生意场争论预算,在那儿哈克弗尔德是主宰并习惯了说不。莫德要在吃饭后把事办妥,就像喝一杯科涅克那么舒坦,在一种融洽和轻松的气氛下。此时此地说“不”很难出口。明白了这一点,明白了较大预算的重要性,克莱尔决定暂时加盟婆母。 “我不再为今晚担心了,”克莱尔坚定地说。“富人不必非做他们不愿做的事。如果哈克费尔德夫人对你不感兴趣,那么她今晚就不会从大老远跑来。这并非多余,我就关心这个。莫德,我深信你可以将她——还有加里蒂——交给马克,加上我助他一臂之力。或许,到吃完饭后,我们将把她变成内线——然后我们将高兴得发疯。” 下午5点过5分,丽莎-哈克费尔德将她的白色大陆人开进贝莱尔贝拉焦路宽敞的二层楼旁的行车路上,停到了车库内。 她接了两次喇叭,叫布雷塔,她的个人保姆,来取走身旁皮座上的几包从马戈宁商场带回的东西,然后离开车,疲倦地走进屋。在前厅里,她解下包在棕色头发上的丝巾,扔到法国5人内阁执政时期款式的长凳上,从长豹皮大衣里挣扎出来,半拉半拖地将大衣拽进宽敞、豪华的起居间,扔到最近的椅子扶手上。她随便地扒拉完壁炉上的邮件,又走向咖啡桌上的杂志,漫不经心地看着一本新《哈泼》的《百货商店》。最后,她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到长绒垫上,不耐烦地等着管家艾弗里尔出现。 一转眼,艾弗里尔端着小漆盘出现了,盘上放着惯常的双份马提尼干白葡萄酒。 “午安,夫人。没有电话。” “谢谢,艾弗里尔。”她接过酒。“医生就让喝这么多。”他向外走,她啜着又凉又辣的酒,在他身后喊,“大约15分钟后再弄一杯来。告诉布莱塔给我准备洗澡水。” “是,夫人。” 他走后,她将马提尼喝下一半,被第一口冲了一下——好像嗅盐——然后任它流向四肢,不会马上感到好受,需要一段时问。她在手指间转动着杯子,橄榄色的光令她昏昏欲睡,于是便将杯子放到面前桌子上。 她向前倾了倾,用肘支在膝盖上,无言地责备马提尼缺少医治她的魔力。 世界上没有什么魔力,她明白,在她的太阳穴间也感觉不到,她叹了口气。啊,上帝!她悲叹,啊,骗子,你没告诉我会是这样,你没告诉我会发生这种事。可它发生了,她叹息道。今天是生活的最后一天,明天将开始缓慢、漫长、多难的历程,降向冷宫。明天,在上午9点三刻,魔王将审定并宣布《末日审判书》中对她的最新判决。明天的入口处将写着:40岁之拥有者。 阻止明天入口处到来的魔力在哪儿?一旦拥有了40年的生命,生命的积累便加快了,50、60,甚至更多,到头来,上帝拿走了一切,而你什么也没有,因为你本来什么也不是,你的名字便从《末日审判书》中抹去了。 今天白白过去了,丽莎明白,因为不管她想到哪里藏身来保护39岁的最后一天,都发现魔王已在那儿,推着她走,毫无感情地笑着,在每个萨迈拉处等着。 她知道,从今晨10点透进的阳光照到脸上那时起,是个失败的一天算定局了,她的失败也就定局了,她将不再年轻了。完全醒过来后,从淋浴开始,她不仅想到了眼下而且想起了过去的所有时日,直到她刚刚记事儿的时候。 她想到在奥马哈的成长,在那儿她是丽莎-约翰逊,他的父亲在靠近尤宁畜牧场处有一爿五金店。她在小学时是最漂亮的小女孩,在中学是最受欢迎的少女,在奥马哈社区演出中是最年轻的主角演员。她,经少许指导,曾是城里最好的女歌手和舞蹈演员,最引人注目。很自然,她奔向好莱坞——同她的一位也是二十几岁的好友一起,满怀信心地去接受唾手可得的明星桂冠。 令她吃惊的是,虽然她在奥马哈是最好的女歌手、女演员,最引人注目,但在好莱坞却并未使她成为“之最”,因为在好莱坞人物比比皆是。她曾广泛交游,结交朋友,一个经纪人朋友给她在四部由较大制片厂制作的浮华的音乐喜剧中的合唱队寻了个位置,结果没搞出什么名堂。打那以后,她又在广播电台搞了点商业演唱,在仅有的几家夜总会做独唱演员,寻求出路。她曾花去自己的一部分积蓄,学着在拉布雷大道上的一家小剧院里演出,而就是这家小剧院,战后光荣退休的后勤军官赛勒斯-哈克莱尔德也以检查员的身份来到这里。他见到了她,爱上了她,并巧妙地安排了一次会面。尽管大她15岁,赛勒斯还是比她所约会过的年轻男子更年轻。他更富活力,更富青春,更富朝气。经过一年的培养,她幸福地嫁给了他,并对此感到安全和舒适。 她在淋浴中回想了这一切,令她吃惊的是,婚后15年的生活竟过得如此之快。在这些年里,她从早期生涯中保持下来的,只有对舞蹈的兴趣。她仍然不时地去上舞蹈课,并像他们的儿子迈雷尔上学一样越来越不规律,儿子在走着她那条省劲之路,而不是他父亲的那条费力之路,现已在亚利桑那上预备学校。而她,毫无疑问是在过着她自己同40岁之间的最后一天。 整个上午,她力图达观一些,思考得深一些,这种令人茫然失措的过程她以往只是在每月一次的重要图书讨论会上听演讲时才会有。今天上午,她主动踏入这一危险地带。她曾想到过,日历是人做的,因而难免有不合理之处。如果日历和钟表没发明出来,也不能计算月圆月缺,你就不会知道年龄,就会永远年轻。人怎么能在一天之间从青年变老,这岂非天大傻事? 但深入思考并没给她带来安慰,首先,她回忆了过去,人们都说这是进入高龄的重要信号;其次,她想到了迈雷尔,清楚的一点是儿子都那么大了你不可能不老;那末,其三,她也想到了赛勒斯,想起他从前并不胖而现在却皮厚膘肥,他曾仅仅有一个小工厂而现在有了二、三十个(包括他的基金会、富翁们创建的一些基金会尽管基金会不过是一种纳纳税的应景的事,是一种业余活动,但它代表着年龄和资格)。最后,她想到了自己。 她的头发曾经是淡黄的,天然的棕色,而现在经过了十几年的香波、染发、着色,她也说不清是什么颜色了。如果她这次能面对现实的话,她的其他一切已经都变了,奥马哈的最漂亮女孩的花容变成了上了年纪、褪了色的女人的面孔,历尽风霜,脸变圆了,肉变多了,皱纹上了额头,大眼睛下有了鱼尾线,还有到处是叫不上名来的皱痕。嗓子和双手最差劲,不再那么脆亮和光滑。她的体型,不能说是一个体型了,除非有人把○也看成一种体型,变粗了,湮没了曲线,越来越走样了,但还不肥胖,永远也不肥胖。然而,不顾大自然的法则,她内在的本性没有向岁月屈服。从那些一月一次的讲演中带回来的一句至理名言概括了她的感觉。那话来自于那些用喜剧来掩盖事实的英语剧作家中的一位。或者可以肯定地说,是奥斯卡-王尔德。这句至理名言是什么?是这样说的:年老之悲剧并非指人老,而是指未老先衰。对,就是这样说的。 这就是这个可恨的上午。 现在是后半晌了,她慢慢地喝着她的马提尼,一边想着从醒来到眼前这几个小时的失败。她为了从过去的回忆中、从家中的镜子里逃脱出来,开车去了贝弗利山、试图产生出大量活力来深入思考,以此占据自己的思想。 品着马提尼,重温了今天下午早些时候的情景,她好像仍然在参加着每一项活动、每一个事件,好像当时的每一刻都在眼前,于是,也就没有了已成过去的感觉。 她将思绪定在12点半。 她事先同露西和菲文约好1点钟在贝弗利山最新的斯堪的那维亚饭店,大狗饭店,吃午饭,但到12点钟,她又觉得如果能说服赛勒斯同她一起吃饭,就可以取消约会。她穿着她的最新购置品,一件略带褶裥的翡翠色连衣裙,既不显胖,也不显年纪,这打扮用来对同性女友是太浪费了。 她找了电话,一下子要到了丈夫。 “丽莎吗?” “你好,亲爱的,我突然想给你打电话。” “你打的正是时机,我刚准备赶到俱乐部去见雷克斯-加里蒂。” “噢,你是说,午饭已经有约了?” “我老早就约定了。他飞来讲课,想见我谈谈基金会的事情。我们将很快吃完午饭,然后回到这儿——”他停了停。“你问这干啥?你想同我们一块吃午饭吗?” “不,不,我只是问候一下。” “你会喜欢他的,他是个健谈的人。” “你们是对口味了,亲爱的,我不去了。事实上,我同露西和菲文也已约好。” “太不巧了,你今天在干什么?” “嚯,吃午饭,然后,做头发,逛商店,你知道的。” “好极了,我得快走了,回见。” “回见,亲爱的。” 此后,她驱车到贝弗利山。赛勒斯真不错,还邀请她去,她想,尤其是在他忙碌的一天的中午。但她对那位旅行作家却没有耐心,尽管她没读过他的作品,也没见过其人,仍没有一点想见他或读他的作品的欲望。她想要的是同赛勒斯单独在一起,坐着聊天,海阔天空,也许还能谈谈他们自己。近几年他们交谈得太少了,也许是因为他在一天的工作中说得太多,也许是因为她同他的工作(或任何有趣的事情)沾不上边,以至于他们现在几乎无话可谈,除了迈雷尔,朋友和新闻,再也没什么可谈了。 当她到达大狗饭店时,露西和菲文已经在预定的座位里了。她们夸她的连衣裙,她也夸她们的。喝酒和点菜花去一些时间,说了一阵她们的一个共同女友同丈夫分开的闲话,推测是否有另一个男人插足。她们讨论了三人在比尔特莫看过的巡回演出公司演出的那出戏。她们讨论了最新畅销书,其中内容有多少是作者自传,书中女主人公是否真是以一个可耻的电影演员为原型。她们讨论了第一夫人的新发型。上菜后,露西和菲文开始谈她们的女儿,谈得没完没了,丽莎呆在一旁,感到厌烦。谈论成长的孩子,就像要弄清一个愿望一样,使她沮丧。她唯一想谈的话题是她的生日,但她们不理解其中的紧迫性,不会理解,因为露西才36岁,而菲文才31岁,她们正在好时候。 离约定的理发时间两点半还差10分钟,她留下自己的那份饭钱,逃了出来。她本来可以步行,但还是开着她的大陆人过5个街区到了罗德奥大道,在伯特兰美容厅旁的专用场地停好车。 一时到里面,她把外衣留给招待员,接过店里的罩衣,进入个人理发间,脱下她的连衣裙,披上罩衣,站起来走向后面最尽头那个洗头池,她的固定理发小姐正等在那儿。一边走着,一边应答着伯特兰可爱的法语欢迎词和廷娜-吉尔福德从一架干发器下发出的挥手致意。 在水池边,她仰躺在椅子上快速洗发,肥皂和水的柔滑令她感到舒服,她最喜欢这个美容厅那套能驻颜还能养颜的操作规程。它能产生一种欣快,将头脑里的所有焦虑排除干净。你变成了一个不需做决定的物体,当操作者的手在为你忙碌着时,你的唯一职责就是坐在那儿,在那儿就行,你的感觉就像是蓬皮杜夫人。 丽莎自动走进单人间里,戴上带孔套帽,感觉着头发被一绺绺地从孔里拉出来。她的头发被摆弄着,逐绺上色,然后扎好,她伸开双腿将村裙提到腰际,第二个小姐已经拿来一铁桶蜂蜡,开始麻利地脱她的尼龙长袜,将它们沿腿卷下,脱下她的鞋子,又脱下短袜。她注视着她的匀称的小腿,对它们仍然像年轻时一样感到高兴。她懒洋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姐用一个木制工具往她腿上打蜡条,然后猛然将蜡条扯下,将任何看不到的腿毛连根拔出。 头发装饰已经做完,两腿也像大理石一样光洁,她沿着定型线走着,头脑里一片空白。还有第二次,甚至更多的彻底冲洗,随之还有按摩、染发、僵硬的刷子和蓬松的毛巾,然后是伯特兰亲自下手的15分钟,他梳、理、刷,熟练地使用着卷发夹,最后把头发剪好。 套上发网后,她在一架干发器下安顿下来,渡过下一个钟头。她已经开始甩掉上午的不快了,这时她看到延娜-吉尔福德已穿好衣服,准备离开,正在走近她。她不在乎同廷娜说话,因为廷娜少说也得50岁,丽莎感觉到某种优越感。她伸手关掉干发器—— 第10节 “丽莎,亲爱的,”廷娜激动地说,“我不想占用你那怕一小会儿时间,但我刚听说在帕萨迪纳出现的惊人奇迹。一位瑞士医生,是位整形外科医生,开了个门头,女孩们一片赞扬,绝对一片赞扬。他的价格是贵了些,相当贵,但她们都说值得。在苏黎世发明的一种新方法,它既快又绝对不太显眼。一个疗程保准你没了松弛的下巴和脖子,没了眼袋,如果你还想为你的胸部,亲爱的。” “你怎么想到我会去整眼睛?”丽莎冷淡地说。 “怎么了,亲爱的,我刚好想到——怎么了,人人都在谈论他——怎么了,我想当一个倒了我们这个年纪——” 丽莎差一点冲口而出:我们这个年纪,什么我们这个年纪,你只是意味着你的年纪,你这个扫帚星。但她只是说,“谢谢,廷纳。如果我需要去的时候,我将向你请教。现在请原谅,我不得不走开了。” 她伸手开了干发器,廷纳的声音被干发器的嗡嗡声湮没了。 廷纳走了,丽莎的良好状态也随之消失了。她被朋友的无礼搅得心乱如麻。那个50好几的老妇竟敢将一个39岁的年轻女人拉到她自己的水平线上。几乎是同时,她的怒气消解了,陷入了沮丧。廷纳只不过想热心帮忙,她看得出,热心而且诚心。肯定是显而易见,丽莎想,40岁肯定是显而易见,人人都看得出,她现在感到难过,决定快点逃出这个闲话的陷阱。 她的头发一干,伯兰德便拿出卷发器,熟练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同时讲着他在巴黎取得成功的老生常谈,这使她难以马上穿衣服。她付了钱,给了3份颇丰厚的小费,向汽车走去,思想着那个瑞士整容医生发明了什么方法。也许他极度保密,也许他还发现了使你从内部变年轻的方法。那种内部外科,不管奥斯卡-王尔德怎么说,值得她投入全部积蓄。 到了车跟前,她才意识到去吉尔商店只有一个半街区路程了。她有一年多未到这家优雅的长裤和运动装店了。她需要几条年轻人穿的紧身裤式卡普里裤在春夏穿,在院子里或他们在科斯塔梅萨的住处穿。带着对前景不断增强的乐观情绪,向吉尔商店走去。 到达并进入商店之前,平日对它的愤恨早已忘在了脑后,可在她穿过厚厚的地毯走向这间巨大、四方、装着镜子的大厅中央一霎那,她却真想调头跑掉。吉尔-克拉克,她拥有这个店却从不在那儿。她的装饰,颇具幼稚的女孩气,她的家具、讨厌的镜子、短袜泳装等的样式、职员或者说绝大部分职员身上都透露出这种气息。丽莎又看到这些职员了,聚在一根柱子下聊天。她们都是纯情女孩,年龄在17到21之问。她们的肤色无需化妆或搽抹,娇小的Rx房高高耸起,腹部平平,臀部窄窄,都是丫头片于。她们抽烟,穿着希奇古怪的罩衫和卡普里裤,金色开口凉鞋,而且她们带着青春的傲慢和自大来招待你,真令人生厌。 丽莎还没来得及转身,一个灵活的、腿脚轻快的年青人已来到她跟前。这个女孩佩带着胸章,上写“玛菲斯。”她的头发是银灰色,脸瘦而且端正,体态轻盈。面对丽莎,她那屈尊大驾、慷慨施舍的样子就像一个人必须处理用披布包着的某个女人的破烂,在雪里寻找避难所的神态。 “我能帮你吗,夫人?” “对。橱窗里那种紫色卡普里裤,我想看一条。” “你的号码?” “你们的名单上有我所有的资料,连侧面、上、下都有,只查一下赛勒斯-哈克费尔德太太就行。” 她几乎是宣布而不是说出自己的大名,可玛菲斯茫然无知,头脑里毫无印象。她走向收款台,丽莎则走向宽松裤架子,心里直冒火。 过了一大会儿,玛菲斯悠闲地走回来,拿着一张卡片。“你最后一次量尺寸是3年以前,”她别有意味地说。 丽莎的火气上来了。“那么,那就是我的号码。” “好极了。” 玛菲斯在衣架上寻找着,最后摘下一条紫卡普里裤。 “要穿上试试吗,哈克沃斯太太?” “对,要试。我的名字是哈克费尔德。” “哈克费尔德,我会记住的,这边走。” 颤抖着,独自一人来到帝布后面,丽莎急忙自己脱去豹皮大衣、连衣裙,还有村裙,然后提上紧紧的卡普里裤。她想拉上拉链,但拉不上。她想扣上腰间扣子,但扣子离扣眼足有两英寸远。她转过身在镜子里观察自己,看到裤子太瘦了,瘦得不可想象,臀部和大腿难看地鼓胀着。她满怀自怜,卷下卡普里裤,挣扎着脱下来。 她穿着乳罩和紧身褡站在那儿,招呼那个年轻姑娘。 几秒钟后,玛菲斯吸着烟跨进来。“怎么样,哈克——哈克菲尔德夫人。” “你给我的号码太小了。” “我是照你的号码拿的。”玛菲斯,这位斗牛士,毫不退让地说。“那是你卡片上的号码。” 她被受到欺侮而产生的怒火摧毁了。“好吧,见鬼,那不合身,给我拿件大一号的来。” 玛菲丝对这个老女孩同情地笑了笑。“我无比遗憾,哈克费尔德夫人,那是店里进的最大号,吉尔小姐不想进再大的,这是她的政策。我想你只好到别的地方找合适的了。” 丽莎的火气融化到理智和悲伤中去了。她知道她的两颊发热,恨它们投降。“好吧,”她说,“谢谢你。” 女孩走开了,丽莎又独自一人在那里。她穿着衣服,茫然不知所措,这是头一次在吉尔商店找不到一件合身的衣服。随后,整了整大衣,这也是头一次她将年过40,她如是想。 她快步离开商店,双眼前视,但还是强烈地觉察到那群傻乎乎的丫头片子在幸灾乐祸地注视着她。走出大门,她明白了,有一种东西财富难以帮你来抵抗它——这就是年龄。这些丫头片子比她富有。再见了,吉尔,永远再见了,见你们的鬼吧,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 她漫无目标地找到她的白色大陆人,开向她该去的马戈宁商店。她巡视着商店,强迫自己买东西,但始终没有一点兴致,买了些洗手间和晚间用品,在她买了些不需要的东西后,她从后门出来,等她的车,给了服务员,大大的小费,便将车开向威尔郡大道。 红灯停车时,她的手表告诉她从4点一刻到6点还有空,于是想怎样才能最好地打发掉这段时光?立即,她想到了向东开上威尔郡大道到哈克费尔德大厦给赛勒斯个惊喜,很快她又否定了这个主意。她没有勇气面对他的雇员,他的招待员,他的秘书们,更乖张的丫头片子,继承了她的美好年华的毛孩子。她进门后,她们肯定会挤眉弄眼,交头接耳,瞧哈克费尔德太太来了,这老头的老伴——她当年是怎么钩住他的? 她没有转向东,而是向西开了。她要去海岸网球俱乐部——它在回家的路上——她和赛勒斯是创始会员——或许她将在那儿喝点什么,加入一场赌博或桥牌消遣一会。10钟后,在暗淡天空的压迫下,到达网球俱乐部使她松了口气,交出车,走进了专有的庇护所“壁炉和山间小屋”的氛围中,乘着闪光的电梯上升,她断断续续听到弦乐队演奏的《来两杯鸡尾酒》的旋律,她不愿去想自她踏着这个旋律跳舞至今已有多长时间了。 上了楼,封闭的平台上人不算多,两桌年龄大一点的男人在全神贯注地玩金罗米牌;一桌上两个有魅力的,像是广告公司的年轻人,一边严肃地交谈,一边渴酒;还有一桌女人,全是熟人,在玩桥牌。丽莎向旁边穿制服的服务员挥了挥手,站到窗边、向下瞅着那些红色粘土球场。所有场地冷清清的,只有一个除外,一对恋人,一个小伙子和他的年轻姑娘,都穿着白色短运动衣,生气勃勃地打着、跑着、争着,嬉笑吵闹。丽莎叹了口气,转过身向桥牌桌走去。熟人们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就像自己人,其中一位突然自动让位给丽莎。同样突然,丽莎对这种愚蠢的带数字的纸牌没了兴趣。她婉言拒绝,解释说她来此是想看一下赛勒斯是否在这儿,只能呆一小会儿。服务员给她拖过一把旁观椅,她坐下来,要了一杯柠檬汁。 后来的一刻钟,丽莎嚼着柠檬汁里的鲜艳草莓,想把精力集中到桥牌上,想附和一下牌手们对一次意外的小满贯产生的兴奋和不满,然而却察觉到有人在注视她。她向墙那边瞟了一眼,以为能看到那两位有魅力的广告公司小伙子在盯着她。她一阵兴奋,一点不显眼地将头抬高一些来改进脖子的线条,在椅子里坐直一些来突出胸部,叠起双腿(她的最得意之处)显示修长和年轻之美。她感觉自己又像是奥马哈姑娘了,感觉好极了,的确。她变得活泼了,对牌局发表评论,讲小笑话。她仍然感到他的眼睛在盯着她,大着胆又瞟了一眼。对,他用他那深深凹进去的黑眼睛盯着她,还有他那逗人的嘴巴和方方的下巴。她感到胆量一下子大起来,断然决定盯回去,看看会发生什么。她看着他,直直地盯住他,但他却没有任何反映。立刻,她觉察到他们的视线并未相遇。她的心沉下来,转过脸,想顺着他的视线看个究竟,他的视线就从她身旁1、2英寸远的地方错过,她看到的是酒吧。她以前从未去过酒吧,在酒吧旁的一个凳子上坐着一位年轻姑娘,25岁,不会再大,就是刚才网球场上那位。她显得红润,像瑞典人,她那薄薄的白汗衫紧贴在胸脯上,紧身短球衣使她的四肢更显丰满。她端着高高的杯子喝着,同那个小伙子的视线碰上了,报之以甜甜一笑,又俯身喝起来。 丽莎感到羞耻,胸闷:她是个傻瓜,一个年轻的老傻瓜,被禁止参加了,从此只是旁观者或者插足者了。她愚蠢的误解使她脸红,在这个逃奔的日子里,她又一次希望快逃走。不一会,她离开网球俱乐部,仓皇逃遁,不亚于任何一个拿破仑的掷弹手从莫斯科溃退时的速度。 轻轻咳嗽了一下,她坐直身子,带着疑惑,意识到她是在自家起居室的黄沙发上,正在从近来进入现在,可靠的艾弗里尔端着第二杯双倍马提尼干白酒站在她面前。 她手里的鸡尾酒杯已经空了。她心情沉闷地将空杯换成满杯。“谢谢你,艾弗里尔。现在不需要什么了。” 艾弗里尔走后。她喝了起来,但不见效果,没有飘忽的欣快,相反,马提尼使她感到软绵、无力、麻木,像一张湿透的、皱巴的报纸。 她被钥匙开前门的声音打断。门开了,一转眼,赛勒斯出现在起居室里,用劲往下拽着大衣。干了一天,他仍然还带有工作时的生气和活力,他有力地向她推进他的巨大身躯,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前额。 “你好吗,亲爱的?”他问道。“很惊奇你还在楼下,原以为你现在正在打扮。” 打扮,她想,没错,正穿着我的皱巴巴的布袋哩。“打扮?为什么?” “为什么?”赛勒斯直来很认真。“到圣巴巴拉,我们要到那儿同莫德-海登一起吃饭。” “我们去?”她傻乎乎地说。“我不记得。” “见鬼,丽莎,你两周前就知道了,近几天我已经提到地好几次了。” “我想我是忘了,我的心在别的事上。” “好吧,我们快点。雷克斯-加里蒂坚持要一同去,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妥,他将使我们路上的几个小时变得有趣,他30或40分钟后到这儿。要求我们8点赶到。” “赛勒斯,我们非去不行吗?我不怎么喜欢去,我开始头痛了。” “你的头痛会好的,带上点药,你需要的就是多出去走走。反社交不会使你感觉好起来,这是一个很特殊的夜晚。” “它有什么该死的特殊?” “瞧,亲爱的,我不能对莫德-海登不守信用。她是世界上的顶尖人类学家之一,她对邀我们去她家十分重视,是一种庆祝。她已经发现某些赤道岛屿——还记得几周前我告诉你的?三海妖,它们是这样称呼的——在南太平洋。她正在组建一支全明星队去那儿,而我们的基金会准备给予支持。在她当着美国人类学协会的面递上申请书时,我就成了众目之的。让福特基金会和卡内基金会的那些人们坐直身子,注意我哈克费尔德。她写的书必定畅销,并且也……” “赛勒斯,对不起,我仍然没有兴趣去。” 艾弗雷尔端着一杯波本和苏打进来,赛勒斯像喝水一样灌了一口,吞下去,呛了一下,咳嗽,在咳嗽间歇说话。“另外,我对今晚的期盼胜于这几个星期的任何事情。莫德是个伟大的语言大师,相比之下,谢赫拉泽德就像头害羞、结巴的猪。我以为你会像我一样对海妖岛部落感兴趣,连同那奇特的性风俗,如:‘共济社’,这是解决已婚人们性问题的一种成功途径,还有一年一度在6月末举行的大开放节日周。” 丽莎发现自己已经坐起来了。“什么?”她说。“你说什么?不是你编出来的吧?” “丽莎,老天在上,我是在介绍莫德所写,她所写的有关那儿的文化和风俗的提纲。我已经给你去读了,就是那些打印的东西。你是不是连看都没看一眼?” “我——我不知道。我想我没看。我没想到那还会有用,只不过是又一份枯燥的社会学考察报告。” “枯燥?嚯,那些半白半波利尼西亚的土人正在做的事情使他们的全族会堂同白金汉宫一样庄严。” “真的——你说的什么——关于共济社——?” “莫德认为那是真的,她的情况来源相当可靠,现在她正在组织一支队伍在六、七月份去那儿呆6个周亲眼看一看,今晚我们将讨论整个计划,这就是这顿饭的意义。”他摸着他那红润的小脸。“我得刮胡子、做准备了。”他开始调转身体的航向,准备离开,突然又转向妻子。“亲亲,如果你真的头痛,那么,见鬼,我就不坚持。” 可丽莎已经站起来了,像丈夫一样劲头十足。“不——别担心——我开始感觉好些了。错过同莫德在一起的一个夜晚是一个罪过,好了。我上楼去洗澡,一会就梳洗停当。” 赛勒斯-哈克费尔德呲了呲牙。“穿漂亮点,好女孩。” 丽莎用胳膊勾住他的胳膊,感谢他说了“好女孩,”然后又想不知在三海妖上40岁有多老,同丈夫一起上了楼,为自己最后一个年轻的夜晚做准备…… 莫德家的饭局九点一刻就开始了,而克莱尔注意到,当铃木给每个人上樱桃馅甜点时,已经差20分钟就到11点了。 饭吃得相当好,克莱尔这样想。中国蛋汤渴得一点不剩。米粉鸡,烤鸡,马蹄中国豆,西瓜丸子,伴以盛在精巧白酒盅中的烫米酒,都大受欢迎,除了卢米斯一家外人人都吃了双份。即使自诩为国际品尝大师的雷克斯-加里蒂也赞不绝口,承认自他1940年访问上海至今,还没有见过谁将中国菜和日本菜结合得如此之好。 谈话也相当令人羡慕,友好而又奇妙、刺激,克莱尔欣赏所有谈话,好象以前闻所未闻。今晚早些时候,在餐前酒和甜点——铃木做的是乳麻酥、奶油松饼、涮蟹肉——期间,有过一次暂短、尖锐的交锋,是加里蒂和莫德之间一场口角。二人都是这帮人里游历最广的人,都满肚子是经验和事实,都习惯于别人听他讲,都争想成为今晚的主宰,争吵、出击、防守、还击。那是一个激烈的回合。加里蒂似乎急于想用自己的渊博和重要性给哈克费尔德和莫德两人留下深刻印象。莫德则决心要办成一次海登晚会,并且让哈克费尔德为支持三海妖考察而感到骄傲。到铃木宣布晚宴开始时,加里蒂已喝足了酒,被莫德的人类学术语搞昏了头,感觉到客人们对她更感兴趣,便放下武器,退出战斗。 通过这次晚宴,莫德端坐盟主交椅,稳操胜券,充分表演,风头独占。加里蒂,出于维护自尊不时用一个权威对另一个权威的口吻来证实莫德某些旅行观察的偏颇,除此之外,只是埋头吃菜。有两、三次,他低声同马克私下交谈,看来马克被他吸引住了。 克莱尔高兴的是,加里蒂完全未出所料,而且表现得甚至更可怜、更傻气,毫无惊人之处。对克莱尔来说,今晚真正让她吃惊的是丽莎-哈克费尔德。除了她的穿着,丽莎可以说是表现不俗。她和蔼,随和,谦逊,而且好奇。她来就准备拜倒在莫德脚下,于是在莫德面前毫不做作。她对人类学、野外工作、波尼西亚知之甚少,她承认这一点,但她想知道得多一点,想马上知道一切,吸收着大量情况。整个晚宴,她不停地向莫德提问题,特别是有关三海妖的问题,令莫德高兴非凡,令哈克费尔德兴致大增。 现在,挑拣着甜点——整个晚上她都心烦意乱,难以好好吃点什么——克莱尔挨个研究着客人。下午做座位卡时,克莱尔吃不准是否做男女相间地安排,但莫德不想那样,她要求客人按最佳政治效益就座。莫德坐桌子顶端,赛勒斯-哈克费尔德坐她右边,丽莎-哈克费尔德在她左边,此刻她是在预演当考察队扎营三海妖时实地考察的现场状况。 挨着丽莎,正在切樱桃馅饼的是雷纳的卢米斯校长,有些地方长得像生病的伍德罗-威尔逊总统。他的对面是卢米斯夫人,谁也不像。卢米斯在喝第二杯酒和喝汤时两次试图提出自己的观点,即关于美国和苏联在比较高层面的教育方面的显著差别,这等于什么也没说,并且他发现除了克莱尔没有一个人注意,只好退居到聪明的听众席上,他的配偶也是如此。现在他们一言不发,吃着甜点,两位杰出的陪客。加里蒂对面的克莱尔坐在卢米斯校长旁边,她的另一边是坐在桌子腿旁的马克。他侧向那位旅行作家,不时点着头听着,说些什么克莱尔听不清。 人人都忙着,克莱尔进一步仔细地观察着雷克斯-加里蒂。今晚以前她曾略微猜度过他,现在她感到对他了解的相当多了,或许所有该了解的都了解了。看着他有意歪向马克,她看得出他肯定曾经是个美男子,像古希腊诗人兼奥林匹克英雄。从他的基本素质看,1/4世纪前,他肯定是一个优雅、纤细的年轻人,一头波浪棕发,削瘦而有棱角的脸,一种好奇的女性气质遍布在一个强壮坚硬的躯体上。时光是他最糟的敌人,克莱尔不只从一方面这样猜测。他的头发仍是棕色,仍然有波浪,但显得僵硬,像草和假发。他的脸经过千百次节食斗争可能忽胖忽瘦许多次了,在虚荣和饮酒的摧残下现在肌肉松弛下垂,皮肤满是红斑和皱纹。至于身躯,可以说是耶鲁大学时的苗条,旧日畅销书、追随汉尼巴尔、沿马可波罗足迹时的苗条的绝对残留体,宽肩膀瘦屁股肚子都很突出,似乎是他全身唯一向时光投降的部分。 克莱尔同情地审视着他,心中估计他在48到52岁之问。她知道,就像知道自己一样准确,这正是他的艰难岁月。他到达不久,她偶然听到加里蒂和赛勒斯-哈克费尔德之间的一次小口角。得知加里蒂今天曾去找过哈克费尔德为某种旅行探险向基金会要求一笔款项,哈克费尔德回绝了他,解释说董事会不为非科学的、娱乐性的活动提供基金。克莱尔觉得,对加里蒂来说,最坏的是世界已经在前进中抛下了他,而他还带着他的那些破烂站在原地,世界对落伍者已经不感兴趣了。 在30年代里,加里蒂有过一批读者。那是两次大战中间那段时间,仍然有疯狂的20年代的遗风,有大萧条,而人们则想通过接受另一种现实从中逃脱出来。加里蒂为他们的逃脱提供了一种浪漫的现实。他把自己的所有梦想和向往具体化为遥远的地方和国外的历险。他追寻着传奇英雄的踪迹,死里逃生,救美女出苦难,发现隐藏的古迹,测量高山,在地球泰姬陵的阴影和月光里冥想,他还写一些少年的恶作剧,大讲他们在有人悬赏百万要他们的人头和人皮的情况下同他一起逃离虎口,诸如此类。 是40年代害了加里蒂,50年代毁了他。在40年代,他的读者们的儿辈被迫离开他们的隔绝天地,走向世界,到法国、意大利和德国的古老城市,到非洲的沙漠,到大洋洲的丛林,并且用现实的、冷静的眼睛看到了这些地方。他们到了加里蒂到过的地方,明白了他的浪漫历险只不过是谎言。他们对遥远的地方及其事实了解的比他多,他们厌弃了加里蒂,尽管他们不乏对知之不多的父母持久的轻信。到50年代,老读者不辞而别,新读者又不属于他自己。新读者及其继承人没有读历险记的兴趣,假如有,也是在他们中某个人碰巧要乘喷气机访问吴哥窟遗址、罗德斯岛和比萨斜塔之时才读一下加里蒂的某本书。世界突然变得太小了,几乎没有不易到达之处了,二手旅行历险记也无人感兴趣了。你能在魔术盒里面亲眼看一看,就不再想见魔术师了。一场国际性战争和喷气客机便是加里蒂的坟场。 克莱尔的沉思使她对这件文物生出一丝怜悯之情。他仍在出书,但几乎无人问津。他不断讲演,但来听的人少得可怜。他继续靠他的名字进行交易,但50岁以下的人很少有人记得他或注意他。曾是日暗餐会的偶像已遭遗弃,但他还不相信这是事实。他醒着的每时每刻都带着他的过去,用杯中物和怪诞的计划使之保持活力。他打着手势,正在同马克耳语,这些手势比以往更加女人气。猛然,克莱尔醒悟到一个被掩盖了很久,而现在从由于失败而变得无法控制的焦虑中不时暴露出来的事实,他是个同性恋者,从来就是,但在此之前,他那纸上的阳刚罗曼气成了伪装。今晚,没有了伪装,事实便赤裸裸地显露出来。 克莱尔迅速地归纳着她关于加里蒂是同性恋者的判断。克莱尔对不正常的人并无反感。在她短短的一生中曾遇到过好几个,发现他们比正常男人更智慧、更聪明、更敏感。并且,她以为同他们更好相处,因为他们没有威胁性。不,肯定不是加里蒂的明显反常使克莱尔对他不抱反感而抱怜悯,是他的伪装使她产生怜悯。 她隔着桌子再一次观察他,不再想为不喜欢他的原有情感找理由。她坐直身子,用餐巾擦着嘴唇,又一次纳闷马克怎么会被这个明显的半男不女的家伙吸引住,支撑这家伙的顶多是那些发了黄的印刷符号和记忆中的赞誉。 在甜点盘子被撤下时,她转过头朝桌子顶端望过去,遇到了莫德的目光。莫德几乎难以觉察地向她点了点头,克莱尔也点点头表示明白。 “好啦,”莫德大声说,“我想我们到起居间会更舒服些。克莱尔,你说怎——” 克莱尔,随着卢米斯校长的一个笨拙的起立手势,已经站起身来。“是的,是个好主意。哈克费尔德夫人——卢米斯夫人——还有马克,原谅我,马克,我不愿打断别人谈话,但假如你有了甜酒……?” 所有客人都站起身。克莱尔像阿迪朗代克的一位社会指导,站在过道旁,将卢米斯夫妇引进起居室,然后是加里蒂和马克。当她挽起丽莎-哈克费尔德的胳膊时,从她的肩膀上看到赛勒斯-哈克费尔德也准备向起居室走。但是莫德正在跟他讲着什么,又加了几句,哈克费尔德提问似地看着她,点着头,同她一起走向远处的餐厅窗户。实质性的时刻,克莱尔想,心里盘算着,和丽莎一起进入起居室玩去了。 马克为客人一点一点地倒着甜杏酒和昆粗利乔酒,一滴一滴地倒着阿马尼亚克、本尼迪克特和白兰地,客人们随便地围着起居室的桌子排列起来。克莱尔告诉自己,这很像一场戏开始主要演员登场前,电话铃响起来,女佣接电话,辅角们为了等时间而说着陈词滥调走过舞台时的情景。有人急切地需要明星们出来激动人心,尽管如此,克莱尔还是忠于职守,决定继续干下去。 她坐在丽莎-哈克费尔德的对面。“哈克费尔德夫人,我偶然听到你向我婆母打听三海妖上的节日,对吗?” “对,”丽莎说。“听起来绝对令人发疯,像是我们应当在那儿举行的庆祝会。” 马克停下倒酒。“我们有节日,我们有七月四日,”他嘲讽地说。然后,因为丽莎-哈克费尔德显出一脸困惑,马克赶紧强作笑脸解释,“我只是开玩笑,真的。正经讲,在我文明国度的定义内,庆祝有无数含义。不管怎么说,我们有地方去——去喝一杯松弛一下,有地方去买快乐片,有地方去寻求各种娱乐——” “这不一样,马克,”克莱尔说。“这都是人工的,不自然的。你拿我们的节日,像七月四日国庆节开玩笑,但这正是把我们同三海妖分割开来的一个极好的例子。我们用焰火庆祝——在海妖岛上人成了焰火。”—— 第11节 丽莎-哈克费尔德朝克莱尔微笑。“太对了,海登夫人!我们根本没有那样的东西——” “因为,正如海登博士指出的,我们文明化了,”加里蒂插了进来。他那带斑点的脸上一脸庄重,像红衣主教在宣读教皇公告。“我曾到过那些岛子附近,他们都有一些节日作为他们回归动物生活方式的借口,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来规避传教士和总督,放纵自己的基本情感。我再也不能容忍那些秃头们和人类学家们对所有假日游戏和舞蹈、淫荡的扭摆表演所作的高超的美学解释。文明已经为他们的腐化行为亮起红灯,而他们则利用一切借口来关掉红灯。” 克莱尔感到恼火。“这不好吗?” 马克立即插进来。“真的,克莱尔,你听起来——” 克莱尔顶了他一句。“不文明?有时我真希望是,但我不是。”她转向丽莎,哈克费尔德,她一直在瞪大眼睛听着。“我想你会理解我,哈克费尔德夫人。我们都在感情上被如此践踏、挤压、推倒,这违犯自然。我想法律、规则和禁令是好的,但总有一天连喊叫、嬉闹和走道都要发许可证。我们将过得更好了。” “你说的正是我想说的话,”丽莎-哈克费尔德高兴地说。“我完全赞同。” “好吧,都说得有理,”马克认真地说。他的神态很严肃。“加里蒂先生也许离题并不远,最近的研究指出,岛上居民经常用习俗来掩饰淫欲,斐济人就是例子。他们将这些假日游戏称作‘维索罗’。外表上,年轻女子闯入年轻男子家中偷盗和藏起他们的食物,但两性都明白游戏的真正目的,毫无疑问是性交的借口。巴兹尔-汤姆逊在1908年写过这么一个故事。一个高大的斐济女孩进入一男子的草房偷食物,发现里面住着不只一个男子。‘随之是如下情形’,汤姆逊写道,‘因为那样做在习俗上有着性方面的重要性,于是女孩被剥光衣服,残暴强xx,其状难以尽述’。现在,作为一名人类学者,我发现这很有意思。我没有什么评论要说的,除了一点——”他转过身正面对着妻子和哈克费尔德夫人。“当然,克莱尔,你不会说这是玩笑或是我们国家的所有人都羡慕的一种实践吧?” 克莱尔现在算看透他了,从全身上下到他的声音,从紧蹙的双眉与嘴唇上挂着的半笑不笑的不协调,可以看出他在压制怒火,她意识到必须处理这个问题了。“马克,你应该更好地理解我——我在开玩笑——我并不是真要提倡这么一种东西。”她能听到丽莎-哈克费尔德的呼吸,一种失望,好像丽莎感到失去了一个同盟。在缓和丈夫的同时,克莱尔力图保持丽莎对她的信任。“但说到像三海妖上的那种节日,因为他们实践了这么长时间,肯定对他们来说是益的。”她朝丽莎-哈克费尔德笑了笑,并眨了眨眼。“我保证在秋天给你一个详尽报告。” 此后,谈话就少了生气,多了小心和沉闷。丽莎-哈克费尔德就波利尼西亚风俗在音乐和舞蹈方面提了几个试探性的问题,马克则引经据典有意卖弄地给予回答。卢米斯校长提出日本歌舞伎的题目,但加里蒂却越过他扯到了他在威基基曾同一名忽拉圈舞的女郎的遭遇。 如此过了一会,响起了脚步声。赛勒斯-哈克费尔德兴冲冲地走进房间,向白兰地盘子走去,他后面跟着莫德。克莱尔从婆母唇边的强作微笑可以看出,她并不高兴。一会儿,她已经站到马克-克莱尔和客人中间,用身体把外人隔开,只对着儿子和媳妇,此时她飞快地打了个手势,拳头在面前大拇指朝下翻过来,同时伴有最短暂的苦脸。 克莱尔的心沉了一下。莫德在告诉他们,哈克费尔德已经驳回她有关更多预算的申请。克莱尔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并不意味着野外考察会取消,但却意味着此行将很节俭、很受限制,很受束缚。是否也意味着某些发出去邀请专家参加考察队的信要收回?克莱尔猜想着。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莫德竟然向他们宣布失败。她是否仍然要为决定欢呼,是否期待克莱尔和马克通过社交在某些方面获得她没有得到的成功? 这之后,由于失败,克莱尔变得很收敛,失去了快活的晚会情绪,变得消沉,只听别人讲。 她听到了加里蒂的声音,格外响亮的高调门直指莫德。 “海登博士,”他说,我必须告诉你我为什么来洛杉矶。我的讲演代理人,布希-阿蒂斯特和莱西姆-比厄鲁,已为我策划出明年的一套荒诞系列读物——但,非常坦率地说,我此时却发现了一个新题目,实在说,我确实需要一个,我已十分厌倦老玩意儿了。好了,现在我碰上一个主意,对其作了些研究,我认为那是一个了不起的主意。你知道,在这样的时刻,用你的话说,人们想逃避,把他们的脑袋埋进沙里。说到鸵鸟可以说许多,的确有许多,于是我觉得,为逃避所有这些可怕的原子战及放射尘埃之说,我的人民将乐意同我一起逃逸一晚,到巴西的默多戈罗索丛林原始部落的黄金城去。据说有这么个地方,你知道。我决定组成一个小型的最精干的探险队、向导、电影拍摄组,沿亚马逊河而上,沿着老福西特的踪迹,进行一次罕见的探险。现今这样的事需要钱,我想到了赛勒斯,他是一位老朋友,就求他帮忙,但赛勒斯觉得那不能算科学——” 哈克费尔德不自然地说,“不是我,雷克斯,而是董事会,基金董事会。” “好吧,由它是什么,我仍然认为他们是错的,”加里蒂说,他的舌头因酒的作用而不太听使唤了。“没关系,没关系,现在是这不成那也不成。”他再次针对莫德。“今晚你让我相信,海登博士,比起你的三海妖,黄金城算是过时了。” “不是我的三海妖,但还是要谢谢你。”莫德说。 “你的题目是个好东西,海登博士。它是一次历险,令人心痒,同时——原谅我——它能通过关于是否科学的咨询——你知道——是天生能得票的科学。” 克莱尔为婆母发抖,但知道莫德能自己来对付。“我无法苟同你对我们的人类学研究所作的描绘,加里蒂先生,”莫德尖刻地说。 “我没有恶意,”加里蒂回答说。“只是赞赏。你说,我们不是都在同公众打交道吗?那末,我就实话实说——你会发现我总是说到点子上。我想同你一起去三海妖,吃饭时我同马克讨论过了,你们把我说服了让我改变了主意,这是个最新题目,可能是一次轰动。想一想——一个性和婚姻新模式的无人知晓的海岛实验室。瞧,我将写出两倍或三倍的系列读物——并获得不与你们的东西相冲突的畅销书。我有不少方面可帮助你,并且事实上,我将付给你们所有我的费——” “不,”莫德说。 加里蒂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嘴不听使唤。“但是——” 马克趔趔趄趄走向母亲。“妈,或许我们以后可同加里蒂先生去商讨这件事。” “绝对不行,”莫德说。 所有眼睛都转到他们俩身上,马克立刻想捍卫他作为科学家的地位。“我想说的,妈,是——好吧,我完全同意你关于我们不能同任何一种不严肃的通俗事务相混淆——但我感到,或许还有别的领域——我还不知道——小领域,加里蒂先生可能在那方面对我们有用处,而我们在那方面可能是——”他停下来,向前伸出手掌,耸了耸肩。“我只是建议,这是件我们可改日再探讨的事。” “我欣赏你的好心帮忙,马克,”莫德说,“但根本没有什么可探讨的。”她微微一笑,把话说完。现在,已转到对加里蒂说话,微笑消失了。“我尊重你的地位和需要,加里蒂先生,可你必须理解我的。我们将去访问的是在一个迄今为止无人知晓的岛子上的一个真正民族、岛子的位置从未暴露于世——” “可我不会!”加里蒂热切地说。 “——而且他们的生活和习俗从未被耸人听闻手法歪曲过,”莫德继续说。“从你那一行的本性来看,则只是一本成功的流行读物,你会用一种极具破坏性的方式去考察海妖岛。我决心使考察保持纯科学水平。我日后讲到它,写到它,或者哪个队员这么做,都将严格限制在人类学领域,解释将限制在社会学领域。这样,我希望,会正确观察这个部族,做出有用的研究。我说到做到,决不越此雷池一步。上天不允,不是我难为你,加里蒂先生——你有你开发的领域,我们则有我们的,我看不出二者之间有什么伙伴关系……马克,我想哈克费尔德先生需要再来一杯白兰地。” 此后,加里蒂停止了发言,陷入了伤心的沉默,只是走过去将阿玛纳克白兰地酒倒入杯子中。丽莎-哈克费尔德又活跃起来,向莫德提出更多她想在三海妖上发现的问题,以及更多的关于波利尼西亚生活的问题,而哈克费尔德似乎乐于见到妻子如此开心。 快近午夜,克莱尔听到加里蒂沙哑地要马克带他到电话机旁打个生意电话,马克不情愿地站起身,带领这位旅行作家穿过大厅到放电话机房间里的电话机旁。他们去了5分钟后,哈克费尔德迈着重重的脚步走过来。“亲爱的,”他对妻子说,“我们还有很远的归路在等着。” “你们非走吗?” “我当然不愿走,相信我,”丽莎说着站了起来。“我多年没有被谈话刺激得这么兴奋过。” 卢米斯夫妇也站起了身,克莱尔慌忙到大厅为他们取外套。从洗手间她可以看到马克和加里蒂站在小电话间的门里,正在交头接耳说话。讨厌,克莱尔想。加里蒂并非要打电话,他要的是马克的耳朵。 她停下脚步,胳膊搂着大衣。“加里蒂先生,”她喊道,“哈克费尔德先生和夫人要走了。” 加里蒂点着头走出房间,向克莱尔假意一笑,通过大厅回到起居室。马克跟在他后面,若有所思,克莱尔插到二人中问。“马克,帮我拿拿这些外套。” 他照做了,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了。 “你们两人在搞什么名堂?”克莱尔问。 马克眼睛亮亮的。“他在说,通过像三海妖这样的题目,可以赚不止100万美元——100万,想一想,——作为一个开端,为我们大家。” “我们大家?” “我是说,假如莫德让他也参加。” “他会葬送整个项目,他很可怕。” “不要凭一面之交就作判断,克莱尔。 如果你逐渐了解了他,他是可爱的,而且他是很成功的。说实在的话,我有个预感,他比他所说的要保守和严肃得多,我想是他的外部仪态误导了你和妈。” “他是条蚂蟥,”克莱尔说。“有那么一种吸血鬼,他们没有才能,靠像你和莫德这样有天分的人生存。他们用赚大钱的瞎说引诱你们,就像加里蒂正在干的那样,而且——” “轻点,克莱尔。”马克神经兮兮地四下看了看。“他会听到的。” “随他去。” 她要走开,但马克拦住了她。“瞧,我坚持我所说的观点。我们不想把自己的发现弄成马戏团。那只不过是——唉,你和我一样清楚,在那些过期的档案中充满了多少无关痛痒的资料。我认为我们该丢掉对加里蒂的过分挑剔,而且我们也用不着互相妥协。我是说,假如有许多金钱浮在周围,何不捞一点?我想为你弄辆你自己的车,和一些新衣服——” “太好了,”克莱尔说,“要弄钱还有更方便的捷径,像弄一家银行……坚持你所相信的吧,马克,让魔鬼梅菲斯特发现他自己是另一个浮士德。” “噢,天哪,亲爱的,我只是说说。” “加里蒂也是如此。”她扯住他的袖子。“走,他们在等我们了。” 5分钟后,莫德-海登站在大开的门口,送客人离开。克莱尔来到她身边,在凛冽的夜幕里打颤。在外面,她观察到一个奇怪的场面,卢米斯夫妇已开车走了,但哈克费尔德的卡迪拉克轿车仍停在人行道前。加里蒂已经坐到前面,司机仍在开着的后门旁侍候。但丽莎-哈克费尔德将丈夫拽到一边,离汽车有块距离,看上去他们在争吵,而且正站在房子下面。 “不知道是什么事?”克莱尔问道。 “不知道,”莫德说。“我所知道的,往坏处讲,是他驳回了我的申请。他说已知的关于三海妖的情况不足以证明有必要增加额外费用。” “这意味着什么?” “唉,我想——” 她停住嘴,赛勒斯-哈克费尔德的巨大身影慢慢地走向甬道,他的妻子则钻进车里。哈克费尔德在几码远的地方停住。“莫德博士,”他喊道,“我能跟你谈一会吗?” 莫德迅速推开帘门。 “等一等,”克莱尔说,“我给你找件毛衣?” “不用了,没关系——” 她走下人行道。克莱尔看了她一会,看到哈克费尔德和她谈开了,看到莫德点头,然后克莱尔离开门口以避偷听之嫌——好吧,偷看,她觉得也可以这么说。她帮马克收拾瓶子和杯子,清理盘子,直到婆母回来。 莫德关上前门,倚在上面,外面的轿车发动起来,嗄嗄吱吱开走了,声音消失了。当莫德慢慢走向咖啡桌时,克莱尔和马克都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她的脸上显出轻松,但没有喜悦。 “好了,孩子们,”她说,“我们终于得到了额外经费,——我们也将得到丽莎-哈克费尔德夫人。” 马克首先有所反映。“这魔鬼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妈?” “意思就是丽莎-哈克费尔德今晚过得很愉快。她是个百无聊赖的富婆,关于海妖岛的谈话对正在这个年龄的她是头号感兴趣的事。明天是她的生日,她要求丈夫将这次旅行作为生日礼物,她要一起去,她坚持要去。她需要过个假日,而且她更认为她会有用处。他说她懂一点舞蹈,研究过舞蹈。哈克费尔德只要能取悦她什么事也能做。事实上,我没有时间反对他。他对我说,‘当然,海登博士,如果你要另加一个人去,那就意味着更多的花销,我就不得不增加你的预算,我能不吗?好吧,让我们提高到你晚餐后所要的数目。另外,我想我将以个人名义,自掏腰包,投入5000元。行吗?’”莫德用鼻子哼了一声。“行吗?我得说行。我们将是一个庞大的、奇怪的组合,但老天保佑,孩子们,我们就可上路了,这就是我们所做一切的目的!” 尽管已是清晨两点多,体力消耗殆尽,可克莱尔并不为此真正感到疲劳。她知道他需要她,因为在他少有的这种时刻总是做个羞赧的暗示,并盯住她的胸脯。 他们脱下衣服,克莱尔先到双人床上,身上穿着白色透明、细吊带、全褶尼龙睡袍。他仍在洗澡间里,而她仰躺着等在那里。除了他那边床头桌上的夜灯外,房间的基调暗淡亲昵,舒服温暖,而她的等待是在思想中,而不是在下肢上,她也不知为什么这样。事实上,她知道答案,但不想面对它。她不喜欢责怪自己,她实在不欣赏这种行动,仅仅欣赏使这种行动合法化的浪漫思想。它的完成是一个信号,这种在性上的参与使她感到已经结了婚,感到了正常,感到同世界上所有女人一样。参与本身并不令她身体愉悦。近几个月,她曾害怕他对她的真实感觉产生怀疑,否则,他为什么很少来找她? 他从洗澡间出来,穿着条纹睡衣,她在枕头上转过头,面朝他,从他的表情、举动可以看出,他已准备停当。她躺在那儿平心静气地等着、毫无激情,因为那些步骤都熟了。他会坐到床沿上,踢掉拖鞋,溜进毯子里,关上灯,躺下来。他的手会摸索她,突然侧转身吻她的嘴,将细吊带扯下,然后吻她的Rx房,然后将睡衣扯下,然后就是那事,几分钟后她就会正常了。正常和结婚什么也不值,她告诉自己,她等待着。 他坐到床边,踢掉拖鞋。 “一个好夜晚,亲爱的,”她说。“进行顺利我感到高兴。” “是的,”他说,但某种不赞成的东西掠过心头。“只有一件——” 他溜进毯子,但仍用一只胳膊支住身子。 她显出困惑的样子。 “只有一件事烦我,克莱尔,”他说。“你中了什么邪,使你在完全陌生的人面前说话如此随便?说了那么些赞赏性节日、希望我们这儿也有那种放纵的话。人们会怎么想?这给他们坏印象,他们不了解你,他们不知道你在开玩笑。” 他伸手关了灯。 “我是开玩笑,马克,”她在突降的黑暗中说。“对于原始民族的自娱方式有什么可说的,我只好收兵,因为我见到你生气了。” 刚才,他的嗓音,尽管对她有所批评,仍然饱含对她的企望。现在,突然变了,企望变成了不高兴。“什么意思——我生气了?这是什么意思?” “噢,没什么,马克,请——” “不,我在问你——那是什么意思?” “那意味着,每当我偶而谈到性——相当窄见——你就恼火。结果总是这样——因为某种原因。” “因为某种原因,嗯?” “马克,请别夸大其词,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累坏了——” “见你的鬼不知道说什么。我想知道你脑袋里真正在想什么,但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早晚你最好成熟起来,变成一个懂事的已婚女人,不是——” 她感到软弱无助。“不是什么,马克?” “瞧,我们不谈这个了,我也累坏了。” 他坐起来,离开床沿,床晃了一下。他找到拖鞋,重新穿起,在黑暗中站起身。 “马克,怎么了——你到哪儿去?” “我到楼下去喝点什么,”他粗暴地说。“我睡不着。” 他蹒跚着穿过房间,碰到一把椅子上,然后出了门,下楼去了。 克莱尔仰卧着,穿着那套多余的白色睡袍,一动不动。她有点后悔,但这也不是头一次。奇怪的是,这种偶然发作都是一种模式,她能看得出来。每当她复述偶然听到的与性有关的一个故事,一个笑话或一段闲话,每当她坦言所闻,他总会对她产生恼火。上次是两周前,也是在这么一个温馨时刻。他们到影剧院看了场电影,主人公是位获奖拳击手。后来,当她评论男演员的强壮外貌和体魄并想分析他对女人的吸引力时,马克却早已选择好他的评语作为不能苟同她的理由。是的,不知怎的每次克莱尔以赞成的口吻提到性或性学领域的有关问题,马克就将此看作一种人身攻击,一种对他的男子尊严的瓦解。在这种时刻,几乎是一转眼,他的和善、他的幽默、他的成人气就会消失,剩下的只有紧张和自卫的气息。老天有眼,这并不经常发生,可还是发生。随后她就同以往那样,陷于茫然。他多怪呀,她想,于是就担心,在那种时刻有什么会烦扰他呢?随之又想这种无端发火是否所有男人都这样? 睡意浓浓,她回想了情窦初开之时和婚后生活,她11、2岁在芝加哥,15、6岁在伯克利,18、9岁在韦斯特伍德,22岁时遇到马克。通过某些途径,她能把过去的梦同现实联系起来。在婚姻里有某种舒适和安逸,尤其是白天。在夜晚,唉,像今晚,在梦和现实中间的裂隙深不见底。 他在楼下喝白兰地,她知道。他将呆在那儿等她睡着了才上床。 她力图入睡,但1个小时过去也没睡着。 他终于回到卧室,她假装睡着,她希望他愉快……—— 第12节 像波里尼西亚传说中的那只褐色巨鸟,两栖飞机飞翔在高高的夜空,准备降生一个伟大的开端。 大洋洲有着许多造物之谜,但克莱尔-海登今晚所相信的一个是:在无垠宇宙中存在的只有温暖的原始海洋,在它上方飞着一只巨鸟,鸟往海中下了个大蛋,蛋壳破了出来了神,塔拉,他在海之上造了天和地,并且造了第一个生命。 对于处于半睡半醒中的克莱尔,很容易将奥利-拉斯马森船长的水上飞机联想成波利尼西亚传说中的巨鸟,一会将在南海产下三海妖伊甸园,那里将是他们的唯一世界。 他们在晚上离开帕皮提,现在仍然是黑夜,克莱尔清楚,但时睡时醒,已经不清楚他们现在到哪儿了或者已经飞出多远了。她知道,这个谜是拉斯马森从一开始就有意制造的。 克莱尔坐在破旧的座椅上,这10个座椅是副驾驶员理查德-哈培重新装上的——主舱在他们到来前曾被用来装货——座椅不舒服,克莱尔坐直身子,伸开腿,试图让眼睛适应这种暗淡的电池灯。为不打扰坐在她右边位子上打盹的莫德,或她左边过道对面正在打着轻微呼噜的马克,她摸着座位底下和又摸着过道旁,摸她那个带背带的装着一切用品的旅行包,找到后,掏出了烟和打火机。 一吸烟就完全醒了,克莱尔环顾四周,仔细看了看这个拥挤的主舱内部。除了他们3口,除去拉斯马森和哈培在驾驶舱内,还有7个队员。在微弱的灯光下,她数着人头,下意识地寻找着另一个同她自己一样醒着并且内心充满期盼的人。 深坐在马克旁边座位里的是奥维尔-彭斯,奇特的灰色热带头盔拉下来盖住了秃顶和他的小眼睛。她看到他已经摘下贝壳边眼镜,正在轻微地打着鼾,同马克相呼应。尽管她发现彭斯比他们在丹佛相遇时更友善,更少迷恋于性,但她还是看不到同他有什么共通之处,可显而易见,马克倒与他挺合得来。没有了妈妈的幽灵跟随,离开了周围的环境,彭斯不再那么令人讨厌了,但他那副滑稽相亦然如故。 在彭斯和马克后面坐着萨姆-卡普维茨和他的玛丽,父亲鼾声如雷,像是以前乘坐过这种可怕的交通工具,女儿睡得不安宁,像一个(像克莱尔本人)为未来担心的人。观察着卡普维茨一家,包括睡在后面走道旁座位上的母亲爱丝苔尔,克莱尔想起了头次见到他们时的即刻感受。她喜欢萨姆,又瘦又高,像个电线杆,颇具学究气有热烈奔放的观点,对他的照相机和设备爱护备至。她喜欢性格绵软且自信的爱丝苔尔,因为她看上去可靠,是大地之母。16岁的玛丽,气质上活似她父亲,直爽,开朗,好结交,易激动。她的黑色丽贝卡眼睛,衬着闪耀青春曙光的晶莹肌肤,同她那春蕾般的体态结合在一起,使她成了全队的装饰。 丽莎-哈克费尔德紧靠爱丝苔尔-卡普维茨,正襟危坐,眼睛睁得大大的,慢慢嚼着口香糖,像带着领带、穿着硬领衬衫和可洗的黑色西装的奥维尔-彭斯那样,丽莎-哈克费尔德的打扮也不协调。她的昂贵、不实用的萨克斯套装是雪白的亚麻质地,在帕姆温泉的社交俱乐部会相当时髦,但要去的目的地是一个崎岖荒凉的波利和尼西亚海岛,在那儿进行人类学实地考察,穿这套衣服不可能适宜。她那白套装的一面翻领上已经有了一个油污点,腰部许多地方也皱了。克莱尔想遇上丽莎的目光,但没成功,因为丽莎深深陷于某种内心的思考,想出了神。 雷切尔-德京和哈里特-布丽丝卡坐在后面,费了不少劲,克莱尔才看到他们。他们在打盹,或者说试图休息,自从首次见面,克莱尔就拿不准对他的固定看法。将雷切尔的精神分析医生职业同她那冷静、精确和标准的举止相对照,克莱尔发现同她谈话很费劲。令克莱尔吃惊的是雷切尔-德京既年轻又俊俏。然而她那种生硬倔犟的气质使她看上去远不止31岁,使她的栗色头发,锐利的眼睛,学者风度的面貌和修长的身材变得硬梆梆的。 克莱尔将注意力转向那位护士,她肯定,哈里特-布丽丝卡完全是另一回事。一旦一个人从因其貌不扬所受的初次打击中恢复过来,就有可能看出她的非凡品质。哈里特-布丽丝卡是个性格外向的人,易处,和善,热情。她想讨好,一种在某些人看来是勉强的和难以忍受的品质,但在哈里特看来自然而认真。总之,认识她感到舒心和高兴。事实上,这些内在的美德起着如此的主导作用,而且很快在上升,使主人的平凡容貌倒变得微不足道了。 克莱尔现在对哈里特-布丽丝卡的感觉好起来了,对莫德被迫带她参加考察感到高兴。丽莎-哈克费尔德增加到队伍来后,还必须带上萨姆-卡普维茨一家,在这种情况下,莫德早已准备好拒绝接受代替外科医生兼研究员的沃尔特-泽格纳的护士,对此她曾对马克和克莱尔多次在这说过,真正的实地考察队最好是一个人或顶多2、3个人,她原来7个人的计划已经是对哈克费尔德的慷慨让步了,7个人是绝对极限。有了卡普维茨母女、丽莎-哈克费尔德和哈里特-布丽丝卡,这次调查可能变成一场喜剧,其科学意义将大打折扣。如果卡普维茨家母女和丽莎不可摆脱,至少哈里特这个她闻所未闻的护士别再列在花名册上。9个人比10个更合适些。 “我知道我以前说过,我还要再说一遍,”莫德曾解释说,“一大群人类学家降临到一个小文化中,可能会改变那种文化并且毁了它。近年来有一个典型例子,大家都知道的,一队12个人的野外工作者,乘坐两辆汽车,来研究一个土著部落,被用石头打出了村庄。他们扮演的是一次侵略,不是几个可以融合的参加者。如果我们弄10个人到海妖岛,我们就将在一帮土著人中建成一个殖民地,无法溶入部落生活,成为其中一部分,我们就只好结束研究。” 莫德曾带着他的9人名单去见赛勒斯-哈克费尔德,他立即删去泽格纳。莫德指出德京博士多年前就完成了医学训练,但哈克费尔德不动摇,坚持用哈里特-布丽丝卡替代泽格纳。他要求有一个熟悉最新医学技术的专业人员来保护她的妻子,因为她以前从未到过一个原始地方或热带海岛。莫德,不习惯遭受滑铁卢和阿波马托克斯式惨败,以知己知彼著称,明白在何时退却。于是这儿就有了哈里特,他们就成了10人。 水上飞机艰难地出入云层,颠簸和颤抖着,两个引擎高声呜鸣,终于又趋平稳。克莱尔在座位上摇晃着,迅速地瞟了瞟马克,看看颠簸是否将他颠醒。没有。他继续睡,不再打鼾,但呼吸较粗。克莱尔注视着熟睡中的丈夫,紧绷的脸看来更安详了。事实上,若无他那吵人的呼吸声,他看起来同她还不摸他的底细时一样有吸引力,看起来——是平头的原因——像个干净、健康、向上的年青大学生。他的装束更增强了这种感觉。他穿着一件6个口袋的劳动布茄克,一件水洗花格薄衬衫,卡其布裤子和笨重的伞兵靴子。 她试图欣赏他,为他骄傲,便将他们在家中的最近几次谈话重新回味了一遍。自从沃尔特-斯科特-麦金托什确定在美国人类学联合会秋季会议上给莫德一个显著位置发表她的海妖岛报告(并且感到有信心为取得《文化》杂志主编的位子而征服罗杰森),马克对他的前途充满了激情。一旦他母亲离开雷纳学院,他将继承她在人类学上的崇高位置。尽管他得到这个位置要靠她,靠家庭的名义,但他将从莫德和艾德莱下解放出来,独立自主,有着自己的身份和自己的拍马者。独立自主,成为个人物,这是他的一个目标。他并没有向克莱尔清楚地说明这条道路,但当他谈到不远的将来和需要尽力把海妖岛实地考察搞成功的有关话语时,她能从中感觉和体会出来。 克莱尔的香烟烧灼了她那被尼古丁染黄了的手指,她向前探了探身子,拥掉烟头,用一只平底鞋底踩灭。她又找出一支烟,点上后,往后倚回去,两腿伸直,脚腕叠在一起,思考着这些时刻的不现实性。直到现在,且不说背景研究,波利泥西亚的终点目标和称作三海妖的地方始终是一个幻想,一个假日绿洲,就像是她和马克在洛杉矶或旧金山偶而去过的仿夏威夷饭店。现在,这架古老的两栖飞船、早晨和环礁目的地三者搅混在一起,使她思绪有些乱,不知什么在等着她,她的6个周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由于一些她还没有深入研究的原因,这次旅行和就要成为她的临时之家的地方对她具有某种里程碑的重要意义。这好像她正准备将日常、习惯和一种肯定的不成功这样的钝刀子换成刮胡刀一样锋利的东西,能一下子将她与过去割断,让马克和她自己进入一个新的、更幸福的生活水平。 蜷在硬硬的座位里,她感到整个胸部的压抑,甚至扩展到浅蓝色汗衫下的胳膊。这难道是对过去所不熟悉的事情的担心所引起的吗?她猜想是否年轻的玛丽、卡普维茨和丽莎-哈克费尔德也有同样的感受?或者仅仅是前些天开足马力冲向终点后的一种疲劳?她来了个折衷,两者兼而有之,各有少许。 仅仅在5天前,他们全队人马首次集合在圣巴巴拉海登的家里,卢米斯校长慷慨地为来访者在校园里提供了吃住。他们10个人会面和交流,互相熟悉,互相摸个性,还有莫德作为考察队长的一系列情况介绍,后来是一系列非正式的问答场面。还有一个被遗忘而直到最后1分钟才想到的供给问题,一阵重新整装,然后是卢米斯和高级教职员参加的餐会。 下午晚些时候,乘着赛勒斯-哈克费尔德提供的3辆车(两辆乘人,一辆拉行李),他们被拉到贝佛利山旁的贝佛里希尔顿宾馆。哈克费尔德为他们预订了房间——他妻子已拒绝同他一起回到他们的贝莱尔公馆,不顾他的反对同其他人住到一起——然后是一个由莫德熟练掌握的记者招待会,随后又是一次由哈克费尔德和基金会的几位董事组办的告别餐会。 晚上11点,他们乘着那几辆私车在空闲的马路上驶了很长一段路,到达塞普尔韦达大道上的国际机场。在高大的现代化候机厅里,莫德检查了护照、签证、天花注射证书、行李清单。他们被一种冷清的感觉包围着,那感觉好像在熄灯后拥挤在某个医院的走廊里,除了哈克费尔德再也没人来送行。一封给奥维尔-彭斯的电报来自科罗拉多斯普林斯,雷切尔-德京接了一个叫做约瑟夫-摩根先生来的电话。除此之外,条条老关系都脱了钩,他们真像是被已知的世界抛弃了。 终于,TA1的第89航班宣布登机,他们同一群别的穿着夜装的旅客拥出候机厅,一会就进入TA1(洲际空运)公司的DC8喷气客机的金属舱内,按时刻表是从洛杉矶直飞塔希提。他们的座位是经济舱而不是头等舱——莫德曾为此同哈克费尔德交过锋,在丽莎的帮助下取得了胜利——这只是意味着节约一小笔钱,整个旅行在机票上节省2500美元。在经济舱,软纤维座椅在过道两旁每排3个,因此他们6个人占一排,几乎挤满两排。第二排剩下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和蔼的波莫拿牙医,是休假的,还有一位身强力壮、衣着讲究、留胡子的青年,是来庆祝大学毕业的。 午夜后整1点,他们的飞机动了起来,隆隆地缓行,然后加速,最后呼啸着在跑道上前进,一会就升上了天空。太快了,下面都市的一片黄点,又是一片居住区的灯光,又是一片,都落到了后面,他们被射向太平洋上空的墨一样的夜色中。 这段行程是舒服的。克莱尔坐在丈夫和婆母中间,开始读一本有关大洋洲的简明导游书,莫德和马克则将TA1提供的3种文字的免费杂志翻完。后来,他们订了降了价的女士香槟,由一个穿着蓝色布袍、黑油油头发的塔希提空中小姐端来了。 香槟给莫德一种极好的感觉,她的五短身材得到了放松,舌头也松弛了。在一片节日气氛中,莫德终于认可了这支队伍的阵营,甚至还想到不同的专家会证明对研究有利。“10个人并非创记录,你知道,”她说。“有一次,一个有钱的年轻人——我认为他家是开银行的——带着一个20人的队伍——20,听仔细——去非洲,我相信它会取得成绩的。这位有钱的年轻人穿得同我们的彭斯博士一样讲究。在野外考察,他穿着考究的衬衫、领带和布鲁克斯兄弟牌西装。根据故事所叙,一天,非洲部落的土著人邀请这位富有的年轻人同他们一起吃饭。他们的主菜是用不同青菜和泥巴制成的炸小馅饼。当这个年轻人后来讲述这个经历时,有人问他,喂,你吃了吗?他举起双手。别傻了,他说,在耶鲁俱乐部我都很少吃东西!” 克莱尔和马克,以及过道对面的丽莎-哈克费尔德都笑,莫德继续进行下半个小时的回忆。最后,她也累了,倚到椅子上打盹。逐渐,因为无事可做可看,飞行的单调乏味、香槟的酒力和镇静药的作用,全队绝大多数人进入了梦乡。 早晨6点半,他们一个个醒来。残存的黑夜仍然笼罩着波利尼西亚,于是都忙洗刷,收拾散乱的物品和吃早饭。干完这些事,黑夜已逝,太阳刚出地平线,无垠的大洋在飞机下方闪光。扩音器发出刺耳声音:系好安全带,灭掉香烟,几分钟后到塔希提。 对克莱尔来说,这个传奇式海岛曾意味着她读过的所有有关材料,意味着库克和布金维尔先生、布莱和克里斯琴、梅尔维尔和史蒂文森、高金和洛蒂、鲁珀特-布鲁克和莫姆,她探身紧靠到弦窗上看这令人着迷的地方,首先只是无云的苍白天空同蔚蓝大海溶在一起,然后又像淡淡的远距离的玲珑剔透的玉雕彩色幻灯片——用东方绿宝石色彩投射到大气银幕上——这便是塔希提。 看到这幅可爱的图画显出轮廓并在眼前逐渐扩大,克莱尔几乎喊出来。立刻,她感到一种痛楚,这儿已经在世界上存在很久了,她也在世界上这么久了,可到现在才见面。但她庆幸自己的好运气,终于能亲身经历这一切而留下美好记忆,而且作为这一景色的标题她准确地记得罗伯特-刘易斯-斯蒂文森的字句:“初恋、初升太阳、初次见到的南海海岛,不同的记忆,相同的纯真景色。”她默默地感谢他对她的感情的理解。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高耸的第亚德姆山的天鹅绒般的绿色,突然他们开始下降。莫德倚过去,部分地遮住了窗子,马克则给克莱尔指点着什么,她最后见到帕皮提的红褐色屋顶闪了闪,便再也看不到别的了。 他们的飞机着陆时响声很大,在跑道上渐渐慢下来,最后全停住。他们都提着手提行李站起来,下到——、温暖的清晨空气中。等待他们的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混杂着棕色人群、芬芳鲜花和机场音乐的环境。到处都是嘻嘻哈哈的漂亮土著姑娘,那么优雅和轻盈,身着鲜艳的围裙和皮条编成的凉鞋,耳朵上带着白色花环像珠宝一样华丽。一个将花环套到克莱尔的脖子上,另一个则正在笑着吻马克,喊着“衣奥拉那”,即塔希提语谢谢。 克莱尔在作介绍之前立刻辨认出亚历山大-伊斯特岱,并再一次对莫德的准确记忆和描述感到吃惊。当伊斯特岱不停地同莫德握手时,克莱尔审视着他,看到一个矮胖,蹒跚,头戴木盔,身穿压得平整但旧了的哔叽热带套装的德国人身影。看着他那不稳的夹鼻眼镜和灰白的胡须在西红柿鼻子两边抖动,她觉得有点不自在。令她不可思议的是,很不协调地出现在处处是鲜花、胸脯和围裙的这位活似德国教授漫画式的人物,竟是安排站在这儿的10个人在塔希提岛上的负责人。 飞机颠了一下,克莱尔对到达塔希提的回忆中断了,平稳地坐在飞向三海妖的拉斯马森水上飞机的座位里。她换了下姿势,看到莫德已经被摇得有点醒了,但下垂的眼皮仍覆盖着疲倦的眼睛,继续睡着。过道对面,未受干扰的马克仍在沉酣之中,可彭斯已经醒来,试着把身子坐稳。 克莱尔的香烟已燃去1/33。她弹掉烟灰,将烟放到嘴上含着,吸了一口决定在继续回忆塔希提中吸掉剥下的部分。她想把思想集中在过得如此快的奇妙的一天上。这是万花筒似的一天,她在脑海里不断翻转着,分拣着彩色玻利的碎片,试图定格在她所看到的实际图型上。 斑驳陆离的图型难以固定,在记忆里变换着,结果她只能看到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她回想着,他们顺利通过了海关,坐上租来的标致车中被拉出城,到了一个咸湖旁面向大海的一片草房和椰林中,这就是热带宾馆,有几间草房已为他们预定好了,可让他们换换口味或休息一下。 早早地就吃了午餐是在天井里吃的,有蒸鱼、炸鸡、马提尼克朗姆酒、用芋头和凤梨做成的热堡、香蕉和椰汁番木瓜。可以看到穆雷岛的动人风光,就在路对面10英里远的地方,伊斯特岱说奥利-拉斯马森船长住在穆雷岛上,晚饭后他将乘汽艇赶过来。 伊斯特岱将这帮人的日程表交给莫德。他已经自作主张安排每个人在塔希提乘车旅游一次,100多英里绕岛一周。这个安排,包括在帕皮提观光和购物,将用去他们一下午。他希望海登一家会作为他的客人一起吃饭,其余人当然留在旅馆吃饭。他晚上没作安排,建议他们休息,因为他们在去海妖岛的路上需要力量。半夜时分,他将单独陪同莫德去水上维马咖啡馆会见拉斯马森,同时,小队的其他人连同行李将被送往码头,登上拉斯马森的水上飞机。伊斯特岱想,他们在午夜后一、两上小时起飞前往海妖岛,黎明前抵达目的地。他通过拉斯马森同海妖岛上的考特尼和鲍迪安排好了一切。考察队将按他们的协议居留6个周。还有一件事,是伊斯特岱补充的,仅此一件——关于保守海妖岛位置的秘密的誓言必须从现在就开始生效。没有异议。他要求莫德记住有必要让全队每个成员都要自制,信守誓言,她也答应这么做。 对克莱尔来说,剩下的在塔希提的17个小时令她眼花缭乱。她根本没有空余或思考时间来调整自己,使自己适应变化。仅一夜光景,她跨越了雷纳、铃木、卢米斯、见弗利希尔顿的世界,到了波利尼西亚、伊斯特岱、拉斯马森、热带宾馆的世界。 大家开始旅游,租来的汽车在热浪中向北开:塔希提最后一位国王波麦五世的陵墓,因为他酷爱利久酒,在艾特树丛中的陵墓,上面盖着一个用珊瑚仿制的本尼迪克汀酒瓶;从维纳斯观光点观望景色,库克船长在1796年曾站在这个点上观察月亮是如何越过太阳的轨迹;法鲁大瀑布,像无数根白线在微风中飘荡;晚午餐是在法拉提饭店的竹餐厅里吃的,四周弥漫粉合欢的花香;体验了一下马拉洞的冷冽,因水池子在深深的山洞听致;参观了阿希斯神庙里黑色熔岩砌成的墙,牧师们在那里重复着异教的礼仪;茅屋群形成的该岛的第二大城市塔拉夫奥,附近浪花四溅。 当他们兜了一圈,进入帕皮提,克莱尔心里的万花筒里的彩色玻璃碎片反射出一种奇特的记忆组合:珊瑚礁上的泡沫;路边咖啡店及其阿尔及利亚酒;浓绿面包树包围着的殖民者的房子;带有锈色尖塔的白色教堂;公路两旁的盒子,像邮筒,是用来发送长长的法国面包和消毒牛奶的;摇摇摆摆的当地公共汽车,里面装满了穿海军蓝的女学生,车顶上放着大冰块;到处是绿色峡谷、潺潺溪流和红色的波金维拉花木。至于城市帕皮提,她只记住了健壮的、身着彩色围裙的欢笑女孩,成双成对地走着;嗡嗡响的小摩托车在广阔灼热的街上穿来穿去;运椰肉干的马车,小艇,渔船和一艘灰色的船泊在码头旁;用竹子做成的字母拼出的“奎恩”悬在一家吵闹的夜总会上方;法国和中国商店,吕坚尼达街伊斯特岱商店内杂乱地摆着舶来手工艺品。 吃饭时她早已很感疲乏了,眼乏、腿乏、各种知觉都疲乏,同伊斯特岱在切兹差皮提吃的这顿饭,她吃着烧牛排和炸土豆,根本听不进什么话,而莫德和马克正在同他们的东道主讨论拉斯马森和三海妖。回到热带旅馆,她倒头便睡,一动不动地睡到半夜。马克摇醒她,莫德已经离开去威马咖啡馆会见拉斯马森了,一个叫哈培的年轻波利尼西亚人等在外面拉他们去水上飞机。 在凌晨一点后,飞船搅着水花,将帕皮提的灯火、音乐和吵闹声抛在后面,将他们又一次载入空中朝三海妖飞去。起飞后,她同拉斯马森草草见了一面。哈培在操纵飞机,拉斯马森进到主舱,莫德向大伙作了介绍。克莱尔被他的外貌所吸引:一幅水边人形象,戴着一顶古老的航海帽,穿着开领短袖白衬衫,蓝色牛仔裤和脏兮兮的网球鞋。他的充血的眼睛眼屎迷离,他那带有伤疤、未刮过的斯堪的那维亚脸显现出放荡的印记。他的讲话生硬、不讲究语法,但直率、严肃、毫无幽默感。介绍完后,他便退了回去,进到水上飞机的鼻子里,再也没露面。 克莱尔的香烟已燃尽,她将烟蒂丢在脚下。 她听到有座椅响动,是来自莫德的胖领座。她转身找她的婆母,只见她坐得直直的,胳膊向上伸,摇着头想甩掉睡意。 “我一定睡得很沉,”莫德说,打着哈欠。“你一直醒着吗?” “是的,毫无睡意,晚饭后我休息过了。” “发生什么了?拉斯马森回来过吗?” “没有。一切都很平静,只有哈克费尔德夫人和我没有睡。” 莫德低头瞅着她那只不锈钢大手表。“6点多了,拉斯马森说我们在拂晓前到达,应该快到了。” “我希望这样。” 莫德仔细看着克莱尔。“你感到还可以吧?” “可以,为什么不呢?” 莫德笑了笑。“一个年轻人的第一次实地考察就像第一次约会,既新鲜又重要,忐忑不安是正常的,前面有什么?她将如何应付和表现?” “我一切正常,莫德。”她迟疑了一下。“只不过——”她停住了。 “不过什么?说下去……?” “我唯一顾虑的是我在这次旅行中可能毫无用处,我是说——什么是我的专长?做妻子?” “老天,克莱尔,在实地考察中,一位人类学者的妻子有时可能比她的丈夫重要10倍,有数不清的理由。一个夫妻队在许多文化看来更少侵略性,更少外来感,更易于被接受。还有,一位妻子能比丈夫发现更多与妻子有关的东西,并能更好地加以理解。你知道——家务、孩子养育、营养——她更容易识别在这些地区的不同之处并吸收它们。或许更重要的是这么一种事实——喔,数不清的社会禁止男人,外国男人观察或接触他们的女性。我不知道海妖岛上情况如何,但马克会被禁止了解——诸如、月经、性交、怀孕、以及这些妇女对作为女人的种种感觉、她们的兴趣、不喜欢的东西、欲望等等——仅仅因为他是男性。但他的妻子就可以被接受,甚至受欢迎。你知道——像我一样,她是女孩子中的一员,以及其它等等,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任务脱不开身,因此你有大量事情去做,确实重要。” “说得好,谢谢你,”克莱尔说着,将毛线衫在短罩衣上拉过来,扣好扣子—— 第13节 “另外,我希望你继续帮我做笔记和——” “当然,莫德。”她为婆母那么需要她而高兴。“事实上,我已经感到工作多得做不完。” “好。”莫德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来,克莱尔,我们看看到哪儿了。” 克莱尔站起来,越过莫德到过道上。在半明半暗的机身内,她们沿走道前行,经过降落装置舱,经过邮袋、行李部分和厕所,经过主入口,突然出现在满是烟雾的驾驶座里的拉斯马森和哈培身边。 听到她们的声音,拉斯马森迅速从操纵台上转过来,就像一个顽皮孩子在谷仓后面被一根棺材钉子扎了一下,立即取下了嘴中雪茄。他用另一只手挥去一团烟云,点了下头表示欢迎。 “嗨呀,来了,”他说,侧身将他的雪茄按进地板上一只金属烟灰缸中。 “我希望你对我们的好奇不要介意。”莫德开腔说话。 “没关系,夫人,没。你付了钱,你就有权随便瞧。” 克莱尔跻身在莫德旁驾驶椅后面。她的眼睛从复杂的仪器盘移到挡风板上,搜寻双引擎远处的景象。仍然是黑夜,虽不是漆黑,但仍灰白,浓雾像是正在上下浮动,下方的海洋还是看不见。 “天快亮了,”克莱尔对莫德说。 “是的,但我看不到——” “让她再等15分钟,夫人,”拉斯马森打断她的话,“你们会看到第一片太阳的光线,也会看到太平洋。” “喔,船长,”即使莫德也感到喊他的头衔很困难“还有很远吗?” “我说15分钟见天亮,再过5分钟就会看到海妖岛。” 同拉斯马森交谈就像涉过一片泥沼一样费劲,可尽管如此,莫德还是继续发问。“海妖这名字是怎么起的?” 拉斯马森掩嘴打了个嗝,喃喃道歉。“这种事该问汤姆-考特尼,但说实话,我从他那儿也知道了不少。早在1796年,老赖特第一个从唐温德尔驶出,正在寻找一块休息的地方,他在行驶当中读了大量东西,读那些老本本。突然降望员大喊发现了几个新岛子——你们就要看到的那几个——这时的老赖特还躺在床上读一本作者名叫——霍默——你们知道霍默?” 莫德和克莱尔严肃地点了点头。 “他正在读那本书,记不住书名了,读到那个家伙正在四处游荡,吃了不少苦,想回家,回到那个老太太身边。” “是《奥德赛》,”莫德大度地说。 “呃,管他什么名字,反正老赖特正读到那儿,读到这家伙正驶过一些岛子,那里正有些诱人妖在唱歌勾引他们,请原谅,于是他便用封蜡将耳朵塞住不要听,还他妈的把自个捆到床板上——忘了后面是怎么了。” 他思索着故事情节,克莱尔鼓起勇气。“塞西对尤里乌斯说,‘一开始你会遇到海妖,她们诱惑每一个走近她们的人,假如任何男子不知不觉地靠近并听她们唱歌,他将永远回不到家里去了。’” “呀,就是这样!”拉斯马森喊道。他瞟了克莱尔一眼,好象她是一件令人羡慕的新发现。“你真聪明,夫人,像考特尼一样聪明。” 她很得意自已被视为同考特尼一样聪明。“谢谢您,船长。” “反正,”拉斯马森继续说,“赖特老头来到甲板上说,这3个海岛看上去很美丽,是否就是书中所说的那些,何不就用书中的名字来称呼它们,就是你刚才提到的——海妖——因为是3个,他就老是称它们为‘三海妖’,这就是解释啦。” 对克莱尔,考虑到对话者双方的背景和他们所在的海拔6000到1万英尺之间的位置,进行这种极不般配的讨论确令她感到有趣和高兴。 “拉斯马森船长,”莫德说,“提个个人问题不在意吧?” 他那粗糙、饱经风霜的脸阴沉起来,满是疑虑,嘴巴紧闭。“那要看是什么问题,”他说。 “伊斯特岱教授,每个人,都给海妖岛蒙上一层神秘帷幕,”莫德说,“可我一直不明白,有些岛外的人是如何知道它们的,例如,这个考特尼,还有你自己,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拉斯马森皱起眉头,好像他必须检查一下答案方可回答。很显然,思考对他来说是一个缓慢和费力的过程,他需要时间来准备回答。终于,他回答了。“不说汤姆-考特尼,那是他的事,并且他也不会说出他是怎么到这儿的,你去问他吧,你会有机会的。他是个好说话的人,就像所有我们这些在这儿的家伙一样,但他对自己不会谈很多,所以,你问他去吧!” “可你又怎样?”莫德坚持不放。 “我?对这事我没有什么秘可保,尤其是你就要到那儿。我?好吧,也许有一个世纪我没回想它了。大约是30年前,我还是个未成年的毛头小子,到处瞎闯,有时甚至碰得满鼻子是灰,你相信。好吧,我曾为他们大型椰肉干设备的公司工作,设备从戈德弗洛依父子公司弄来,还有英国的,利弗兄弟公司,我也插上一手,我是闲不住的。我买了一般帆船——它可真漂亮,开始自己干起来。好吧,在一次生意航行中,我离开了正规航线,想四下瞧瞧——一个早上我们瞧见这个年轻的波利尼西亚伙计在一条独木舟中随波漂荡,舟上有一只露兜木风帆在水中打鬼转转。好吧,我们救起他,把他弄醒过来,原来他要到什么地方,结果肚子痛起来——请原谅,夫人——他昏睡不醒,直直地躺在那儿,他中暑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他说我们不把他弄回家他就会死去,他说他的家不远。他说他们可以治好他。他告诉我们他的地方在哪儿,可起先我想他是病了,说胡话,因为我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这儿我大都知道。反正,我们带他去了那儿,在方向上——相当确定,我们发现了海妖岛,抛下锚。到我把这个小伙子弄上岸时他已好多了,他吓呆了,因为他在昏迷的时候指给我方向,到那时为止还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生人是严格禁止的。可我自己也是个毛头小伙子,根本不在乎那些当地的胡说八道,我看到那个小伙子张惶失措,连离开海岸都很困难。于是我向他问出路,半推半拉着他走到村子里。好吧,我告诉你,村民们不但没割掉我的脑袋,而且还把我当作了大英雄,因为我救的小伙子,是头人的血亲。他也是——好吧,他已经死了——他可是迪克-哈培的父亲。” 莫德和克莱尔顺着拉斯马森的手指看到黑发、浅棕色皮肤的年轻人正俯身操纵盘上。他微微转过身,迅速同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点了点头。“是的,是真的,”他说。 “闲话少说,”拉斯马森说,“部落里的郎中救了哈培的父亲,他几年前才死去。我——他们不让我走,让我大吃大喝,直到我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他们打破了禁忌,举行了仪式,使我成为部落里的荣誉成员。你喜欢这些吗?” “是的,有时候有这么处理的,”莫德说。 “那是为我举行的,可他们认为还不过意,我想要什么他们就给什么。好吧,一、两年后我养成了到处访问的习惯,只是为了锻炼——那是一个巨大的游戏场,到处是吵闹嬉戏,以后你们会看到——我不断地了解这个地方和人们。后来,有一天我发现他们的一些特产,以我的眼光,比椰肉干、珍珠或特罗舒贝壳都好,我请求许可独家经营这些产品的出口和贸易,用他们需要的外面的货物作为回报。从此我一直干这个。起初,我乘我的帆船来这儿,大概一年4趟,二战后我发现各种行业都追求速度,借助飞行,于是,有一个机会我抓到了这架老飞船,便买下了它。我怀念驾帆船的那些缓慢悠闲的旧日——” “你的手下怎么样?”莫德问道。“他们为什么不到外面告诉别人海妖岛的事?” 拉斯马森哼了一下鼻子。“手下?什么手下?我只是带两名钦科酒鬼,懂吗?他们连罗盘都不会看,从不知道我们在哪儿,每当靠近这儿时我就灌醉他们,他们从未上过岸。后来,钦科人死了,鲍迪开始要我用他自己的人以保证安全,这就是哈培在这儿的原因,在他前面我雇佣过他的堂兄,都是好孩子。这就是为什么秘密能保持下来,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泄露过,只有一次例外,那是我的生意。我总是守口如瓶,因为它给了我独家经营出口产品的权力,但这还不是真正的原因,夫人。你瞧,我现在是这些人中的一员,光荣的同胞,至死不会背叛他们——也不会让这块地方被外来者毁坏。这就是为什么那个教授,老伊斯特岱,偶然碰上并且强迫我这么做让我发疯的原因。” “拉斯马森船长,”莫德说,“你不必担心我们。我们全部,每个队员宣过誓要保守海妖岛的秘密。即使我们中有人轻率,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哪怕是稍微知道一点我们是在什么地方。” “你们还是得小心,”拉斯马森说,“因为现在你们知道了大体区域。如果有人得到一点线索,追踪足够的距离,他们在一、两年中肯定会找到。” “我写报告时”莫德说,“将有意把位置写成波利尼西亚,说到此为止。” “船工,”克莱尔说,“我对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无人发现它感到吃惊,太平洋到处是日本和美国的飞机和船只,而且自从那时……” “我肯定飞机上的人员和船上的-望员看到过它,”拉斯马森说。“但从海上看,它看上去无人居住,看到它的人会看到没有什么可注意之处,它没有港湾,水太浅了,不时有巨浪奔腾。说到飞机,他们肯定从上面飞过,但他们也看不到任何东西——这就是海妖岛的奇妙之处——设计得如此巧妙,一个村子完全遮盖起来,从空中从海上都看不到,什么也没有,看上去什么也没有。直到现时,仍然如此,除了它远离主要贸易航线之外,每个人都想到已经知道的海岛上去,在他们看来,凡是已知的东西才是好东西,别的无须问津,这就是我们得以保留的原因。” 莫德还想再说点什么,哈培用手摸了下拉斯马森的胳膊。 “船长”哈培说。“前面是海妖岛。” 他们都向外瞧。夜已消失,太阳也已升起。下面的海洋,灰蓝色,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着金光,在他们面前伸展着,像无垠的液体田野。克莱尔的眼睛在海上搜寻,在那儿,在无限的尽头,完全像伊斯特岱几个月前在信中描述的那样,她看到了在弧形地平线上的模糊轮廓。她体味着刚才的宣布:前面是海妖岛。 莫德在几秒钟后也看到了,她高兴地吁了一口气。“我能看到了,船长,你会叫它什么——一个潮湿的环礁或者风化了的火山岛?” “我两者都叫,并且都正确,”拉斯马森说,他已经转过脸去。“实际上,称它作高岛更确切,因为它有那座小小的空火山——你瞧,那儿厚厚的白云簇拥在上方——它不像大多数这里的高岛那样崎岖和多树木,可它有一圈珊瑚礁,还有一些盐沼植被也比环礁好。它的优点,你们将看到——从海妖岛的观点看——是崎岖和陡峭,像阿圭干和皮特凯恩岛很难进去。”他停了停。“你们在几分钟后就会亲眼见到。” 克莱尔和莫德怀着敬畏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们在发着丝绸船光泽的太平洋上掠过,太阳的黄色光环在扩展和增大,将主岛的轮廓镀上金边,一块打碎还没有磨光的翡翠安卧在热带的静谧中。 他们几乎在它的上方了,滑过它,绕着它转弯,克莱尔能清晰地看到伊斯特岱曾经见到的景象:海水、雨水、时间侵蚀而成的陡峭黑色绝壁;一片繁茂绿色地毯似的平原;一座残缺的山高高耸起,傲视四周,像是一座古老城堡的废墟;紫色环礁湖的闪光;洛蒂的“岁月的耐心之手”挖出的沟壑;满山坡的树木、水晶般的溪流和起伏的绿色峡谷。是啊,克莱尔想,一幅细致入徽的图画,是出自波利尼西亚布鲁盖尔的画笔。 他们掠过两个相连的环礁,掉头朝环岛峭壁间的一道裂隙飞去。克莱尔能分辨出空中椰树叶发出的悠扬的音韵以及它们的复叶发出的欢庆似的细微噼啪声。远处是蓝蓝的海洋,在靠近一溜海滩的地方逐渐变成浅绿色,狭窄如带的沙滩在阳光下闪烁。 一切都是那样安详,只有海水冲击峭壁泛起的白色浪花聚集在海滩伸出的一角。一切都是那样肃静,只有这些暂时冯入者和下面沙滩上的信号在动。 克莱尔的心跳加快。“下面海滩上的就是他们吧?” 拉斯马森咕哝着。“对,或许考特尼叫人来欢迎你们,喊些村民来扛行李。”现在拉斯马森忙活起来了。“我们要到了,最好把你的人弄醒,坐稳。水上飞机落水时那海水的感觉有时像软垫、有时又像一条坑坑洼洼的路。” 莫德带头走开,克莱尔不大情愿跟她走。她的眼睛又多盯了一会这个原始的地方,简直是机翼下的一道彩虹,然后她自言自语,“依奥拉那”。她从令她眼花缭乱的景色中收回目光,回到同伴当中。 克莱尔来到座位前,看到马克和其他人都醒了,她含含糊糊地挥了挥手,仍然陷在对刚才景色的迷恋中,刚坐下去,飞机便开始急剧下降。她紧紧抓住座椅,注视着用板挡起来的舷窗,同她乘坐的这只肥胖的棕色波利尼西亚大鸟一起下沉,感受到它触到了水面,抖动着,滑行着,直到发动机咳嗽了最后一下不再作声。他们已经茫然停在了三海妖沙滩外平静的海水上了。 造物主的蛋已经产下了,克莱尔心里想,她等待着破壳和自由,那样,生活就可以开始了,终于…… 仍然是大清早,他们已经在沙滩上等了1个多小时,拉斯马森和哈培帮着海妖岛上的9名年轻男子从晃动着的水上飞机中往岸上搬运板箱装着的供给和设备,现在正在搬他们的行李。 此时的太阳完全成了一团火焰,射向他们的发热的光线几乎可以看得出来。周围的空气安静而炽热,由于蒸气的存在而略带潮湿,温度升得异常缓慢,在大洋洲的这一带并不经常遇到这种热天气。 克莱尔站在那儿,毛线衣搭在胳膊上,享受着扑到脸上和脖颈上的热气以及没过她的凉鞋的沙粒的温暖。在她身旁的雷切尔-德京和丽莎-哈克费尔德并没有这么舒服。雷切尔穿着黑色毛套装显得有些可怜兮兮,开始脱掉茄克衫。受这种宽松气氛鼓舞,丽莎-哈克费尔德也动手脱去白色茄克衫。 “肯定是湿度太大,”丽莎带有歉意地说。“有点闷。” “我们得学着随当地气候穿衣,”雷切尔-德京说。 克莱尔注视着一个高个年轻土人,皮肤枫木色,比他的朋友们黑些,向前弯着腰,手按在膝盖上,准备接应驶来的独木舟。从后面看,这位土人是裸着的。他的倾斜的肩膀、明显的脊骨、长长的两肋和瘦瘦的臀部完全暴露无余,只在腰际有一根绳,用来吊住那囊袋。 克莱尔在别人的帮助下首先下到独木舟中,碰到一些土人,他们显露出的男子气远非那些囊袋可以遮盖住,她难为情地将眼睛移向他处。她害怕上岸,她知道那个白人汤姆-考特尼将为了在岸上等候莫德,早已乘独木舟到达那里了。土人身上的简单衣着,即便令人难堪,至少还是可以接受的,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另一个种族,另一个民族,另一片土地上的人,你不能把他们同你自己的民族的人一般看待,不能不加区别,缺乏想象;但如果她自己民族的男人也这样暴露,那就令人难堪和不安了。 怀着恐惧,克莱尔好不容易乘舟滑到海滩,不再注意风景和划船的人了。她站到沙滩上,莫德将她介绍给托马斯-考特尼先生,他并没赤身露体或以树叶蔽体,而是完全合乎文明礼仪,这使她感到极大的慰藉。 “欢迎到海妖岛来,海登夫人,”他说。 她握着他的手,没有抬头看他的脸,可以看到他穿着一件汗渍斑斑的薄棉运动衬衫,皱巴巴的浅蓝工装裤卷到脚脖上,赤脚穿着皮条凉鞋。只是后来,当他忙着别的事情时,她才将他的脸同她凭伊斯特岱来信在头脑里想象出来的形象加以对照。她曾推测他是沙色头发,但实际是深棕色,同他的眼睛一样颜色,又浓又乱。脸比伊斯特岱所报告的更长一些,更敏锐,更有趣,因为户外活动、天气和已届中年前期的年龄,笑起来时脸上的皱纹颇为迷人。他又瘦又高,相当健壮,可他在他们周围沙滩上行动时,大大的步子有些笨拙,似乎是因他太高而且太腼腆的缘故。当他不动时显得很安详,克莱尔注意到,这是宁静、超然物外和看似懒惰的处世态度的产物——同她的马克形成鲜明对比,马克老是将发条上得紧紧的。 克莱尔现在站在雷切尔-德京和丽莎-哈克费尔德旁边,注视着在水边的那个土人的背影,她有一种感觉,他和别的土人对他们的打扮很敏感,而她和全队却浑然不知。一时间她有一种冲动,象她喜欢早晨的热气一样,她真想脱去罩衫和衬衣,将它们扔到一边,尝试一下太阳、空气和水的全部情趣。 丽莎曾抱怨闷得慌,雷切尔曾抱怨不得不学着入乡随俗的穿着,而克莱尔现在却轻松地说,“喂,德京博士,或许我们不得不学着脱衣服——摹仿土人。” 雷切尔只在嘴唇上挂了点微笑。“我怀疑,海登夫人,恐怕我们正处在帝国时期马来亚英国人的位置上,他在丛林吃饭时得穿上衣服。” “上帝保佑他这样的人,”丽莎-哈克费尔德说。“那样他们怎能到处跑?” “他们并不总是有人伴着的,”克莱尔说。 雷切尔-德京叉开话头。“这些应该是我们的个人行李了,我希望他们仔细点。” 他们都望着船头尖尖的独木舟在8个强壮的年轻土人划动下稳稳驶未,舟中间高高堆着他们的行李。 “我还弄不准他们像什么,”丽莎说。“我想他们会更黑些,更有土著味。” “他们是英格兰人,又是波利尼西亚人,”克莱尔提醒她。 “我知道,可不管怎么说……”丽莎说。“为什么,那个美国人——那边的考特尼先生——比他们的肤色更深。我希望我也能像他那样晒得黑黑的,回家后人人都将羡慕我。” 雷切尔-德京的注意力集中在驶近的独木舟上。“他们的肤色可以说漂亮。”她观察着,“但我相信他们的外貌有着一种肯定的波利尼西亚特色。他们都是大块头,肌肉发达,黑头发,宽鼻子,相当厚的嘴唇,但他们中还有一种柔弱味道,我是指他们在行动时的优雅。” “我认为他们有鲜明的男子气,”克莱尔说着,环顾四周,确信莫德没听到她的话。 “毫无疑问,”雷切尔干巴巴地说。 30英尺长的独木舟碰在岸上,桨手们纷纷跳进浅水里,将它推上沙滩、他们的一个等在那儿的同伴在船头拼命地拖拉。 “我要去看看我的东西是否在那儿,”丽莎说。她穿过沙滩走向独木舟。 “我也得检查一下,”雷切尔-德京说着,在丽莎后面走过去。 克莱尔这时候对她的行李没有一点兴趣。她的眼睛随着雷切尔和丽莎投向独木舟,然后环视周围看看别人都在干什么。在一块柱石的阴影里,莫德、马克和奥维尔-彭斯正在讨论什么事情。不远处,考特尼和哈培低着头,在念一张什么单子,拉斯马森则站在那儿边听边擦额头。再远一些,在水边,玛丽-卡普维茨在嬉水,他的父亲和母亲以长辈的骄傲看着她。 一时间,克莱尔考虑同丈夫在一起,但决定此时还是自己一人为好。她转过身,从沙滩上捡起她的小背包,懒洋洋地荡着,走过正在卸货的独木舟。她朝一组伞盖似的椰子树走去,走到第一棵树下,坐到了沙滩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点上,然后将背倚到树干上,做梦般地沉浸在眼前和上方的景色中。此时,使人很容易忘却眼前,而追忆起它的原始风貌来,因为它有一种宏伟气势,足以让所有的临时居留者为之倾倒。 她被高耸的绝壁和自然、无拘无束的植被所包围,头一次感到自己同文明、同一切熟悉的、循规蹈矩的东西决裂了。她好像从安全的世界步入了外层空间,第一个登上一个火热的没有被发现的星球。她过去的全部生活,消毒、清洁卫生、抗生素、铝、塑料、电气、自动化和宽章的世界,现在都没有了。这里是洪荒世界,没有组织、不受检查、没有失败、没有教养、没有驯服、没有教育、没有文化、没有禁令。那种斯文、世故、进取的方式没有了,在这里代之以自然、粗野、原始和异端的方式。 自小至今,她这是第一次任凭别人摆布。她将如何生存?她的思想又溜到她近年来的茧中生活里去了,他们的舒适安全、她始终用着的鸭绒软床、装饰华丽的洗澡间、设备齐全的厨房、用纤维、皮革、木质家具以及唱片、图书和艺术品装备的起居室和书房。在家中,来访者都是文明之士,他们好理解,穿戴考究,像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绅士们那样自觉地遵守礼仪、规则。 过去已经被弃绝,现在她有什么来替代呢?一个火山岛,一片陆地和丛林,在大海的深处,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一个民族,一种文化,是那么奇特,不知道什么是警察、选票、电灯、福特车、电影、洗衣机、晚礼服、马提尼酒、超市、文学会、消防栓、笼式动物园、圣诞颂歌、胸罩、小儿麻痹症、足球、胸衣、高保真音响、《纽约时报》、电话、电梯、吸尘器、社会安全卡、优秀大学生联谊会钥匙、电视快餐、玉米膏,食客俱乐部会员资格、除臭剂、原子弹、彩色铅笔、剖腹产。所有这些,这一切,已经从她的生活中消灭了,留在这荒沙上、这大洋洲的一个斑点上的,只有5英尺4英时高、112磅重和25岁的过度受保护、过度文明化、毫无准备的她自己。在舒适完备的她的美国天堂和野蛮原始的三海妖岛屿之间不过是32个小时。她在肉体上已经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这座桥梁,她能在思想和心中跨越这座桥梁吗? 她颤抖着,完全不在乎太阳照射在她的头顶上。她喷出长长一口烟雾后,将香烟埋进沙里,站起身来。她盯着沙滩那边,全组人马都聚集在独木舟旁的行李堆边,她知道莫德现在需要她和她包里的清单。她比以往更加精力充沛,越过沙滩时,令她想起了儿时在芝加哥湖滨的情景,不一会她便变成婆母、丈夫和其他队员们的一分子了。 全组每个人被允许自带箱不超过40磅的个人物品,而科学设备都集中装入木板箱里。莫德帮助每个队员认出自己的轻便行李后,便招呼克莱尔,向她要设备清单。 克莱尔拿着单子,站在莫德身后,莫德则在检查板条箱的外表。“看来都还完好,”莫德说。“让我们看看是否全在这儿。你大声念单子,让我能听得见,一个个确认。” “一箱睡袋、灯、灯电池、袖珍磁带录音机,”克莱尔念着。“还有——” “都在,”莫德说。 “一箱装有卡普维茨博士的干燥箱、植物夹具——” “有。” “一箱装有卡善维茨博士的照相设备——电影摄影机,另两架相机、三角架、袖珍冲洗设备,胶片——” “有。” “1箱——不,两箱——布丽丝卡小姐的急救包、其它医疗器械、驱虫剂——” “对,都在这儿,克莱尔。” “下面是6箱分类食品——罐装食品、奶粉——” “等一下,克莱尔,我只确认了两——3箱——稍等一下——” 看着莫德跪在那儿察看那些板条箱,克莱尔想起她曾认为他们自己带食品来是多么奇怪。莫德曾解释过,绝大部分食品将同海妖岛的土人吃的一样,但自备一定量的肉食品会很有用处。莫德说,因为有时候你会碰到处于饥馑和短缺中的人们,你吃自己的罐头就不至于再从他们口中争食。进口美国牛肉的另一个原因是队中某些成员也许难以下咽那些奇怪的当地菜,宁肯饿肚子也不吃那些倒胃口或吃不来的东西。莫德在同艾德莱的一次实地考察中有过难忘的经历,她为了不得罪主人,或者实际上也为了不饿肚子,被迫吃过煮木鼠。 “好啦,克莱尔,继续,”莫德叫她。 克莱尔查着单子。“让我看看。这儿,找到了。一箱办公室设施——手提打字机,成令的纸张,彭斯博士的投影检测仪,你自己的笔记本和铅笔——” 莫德点着头清点板条箱。“是的,艾德莱总是会说,‘在实地考察中我真正需要的是铅笔和刮胡膏。’……有,我找到了。” “书,”克莱尔说,“一箱书。” 她亲自选择和包装了几十本基本著作——《文化材料提纲》、肯尼迪的《实地笔记》、英国博物馆的《人类学者的笔记和询问》、默克的《手册》(布丽丝卡小姐所有)、马林诺夫斯基的《西太平洋的陶金者》、洛伊的《原始社会》、米德的《男与女》(彭斯博士所有),这些都写上可以记得起来——但队员们还带来了他们各自的消遣读物。奥维尔-彭斯带来了一些色情小说,解释说正在研究这些作品。哈里特-布丽丝卡装来了半打平装侦探小说。克莱尔本人也带来了梅尔维尔的《泰培》、高更的《诺诺》、黑克雷特的《航行》、弗莱德雷克-欧布莱恩的《南海白影》,都是为这次旅行精心选出的合适读物。 “找到书了,”莫德说。 克莱尔连忙往下读清单。余下的板条箱装着杂七杂八的物品,像测量设备、肥皂、净水器、钢卷尺、各色图表、不同文化的土人的像簿、地图、钓鱼用具、小孩玩具,所有东西都标明在某项特殊研究中的用场。 莫德终于站直了身子,按摩着腰背部,克莱尔则把清单塞进小背包,正在此时,汤姆-考特尼出现在她们中问。 “都弄好了吗?”他询问道。 “东西全了而且人也全了,”莫德爽快地说。“下步干什么,考特尼先生?” “下一步,海登博士,就是强行军了。”他笑了。“其实并不太神秘,距离不远,但在某些地点是险要一些。有一个缓坡到达一块平地,然后是一个下坡,又一个上坡,相当陡峭,最后一个下坡到达村子。我得说明,5个小时的路程,一路休息3、4次。”他指指板条箱和行李,“别担心那些。还会有十几个小伙子从村里来帮助那9个。他们将搬运箱子走另一条路,是近路,但对你们大多数人来说太崎岖,除非是处于良好状态。” “我们还是走费时多但费力少的路吧,”莫德作出决定。 这时,马克出现在克莱尔和母亲身边,大多数队员挤在考特尼身后听着。他们就像一群新兵,聚集在他们的中士周围,急于想得到哪怕是一点能消除他们对前程的疑云的信息。 丽莎-哈克费尔德举起了手,考特尼看见了,这时,她颤抖地问道,“我们走的这条路不会有碰到野兽的危险吧?” “一点没有,”考特尼向她保证。“同许多太平洋小岛一样,动物群是有限的,绝大多数是靠海生活,集中居住在海岸附近。你知道,海龟、螃蟹、某些无害蜥蜴。我们向里走,会看到少数山羊、短毛狗、鸡,丹尼尔-怀特1796年带到这儿来的驯养动物的后裔。他们可以到处乱跑。绵羊现在已绝了种。这些岛子自身也有某种野猪和瘦小猪种,非常驯良。除了为头人筹办筵席和在节日周内,是严禁捕杀它们的。”—— 第14节 在考特尼讲话时,一只美丽的长腿鸟从绝壁上飞下来站到一段浸湿的木桩上,窥视着他们。“那是种什么鸟?”克莱尔问道。 “金-,”考特尼说。“你还会反复看到不同种类的燕鸥、始祖鸽、冠鸽,就这些。”他回看了丽莎-哈克费尔德一眼。“不,没有任何担心的必要,除了中暑。” “听起来像野餐一样安全,”莫德兴致勃勃地说。 “我保证,正是如此,”考特尼说。然而,审视着他的听众,他察觉出一种仍未驱除的焦虑。他看上去在考虑再说点什么,随后补充道,“好吧,现在供给品已经弄好了,你们也知道了一些我们所走的路线的情况,知道了一些物种的情况,此时没有更多要说的了。我可以猜到这些东西令你们感到新奇,还有更多的东西你们想了解,但我认为这个露天海滩不是讲这些的地方。太阳在变得一分钟比一分钟热,又没有遮盖。我不想在你们还没开始工作就被烤糊。一旦到达村子里的舒适环境中,我将通过莫德-海登博士,或者直接回答任何问题。” “村子里的舒适环境?”马克嘲讽地说。 考特尼感到吃惊。“怎么,是的,海登博士。我的意思当然是相对舒适。这不是一个美国社区,没有热水和冷水管或者电灯泡和药店,但也不是那种荒凉的海滩。你们会看到为你们准备好的草房,可坐、可躺和吃饭的地方,还有好伙伴。” 莫德一直朝着儿子皱眉头,这时脸上带着勉强的微笑把脸转向考特尼,“我相信一切会令人愉快的,考特尼先生。我们中不少人曾到过野外,我们知道这不是家。如果我们想回家,就不会到这儿来了,并且,正如我已告诉你的,我们感到荣耀——受宠若惊——获准到这儿来,得到鲍迪头人的首肯。” “好,”考特尼敷衍地叩了叩头。他观察着别的人的脸,他的眼睛停在了专心听讲的克莱尔身上。“你们有些人可能感到迷惑,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这我不会感到惊奇,这也完全是我4年前第一次踏上海妖岛时的感觉。凭经验,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到明天这种感觉就会消失。我真正想说的是——你们将不会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孤立。拉斯马森船长同意同我们签订合同,保证一周来一次。我相信伊斯特岱教授将收好你们的来信。好吧,船长每周去取一次,并将你们想从帕皮提发出的任何邮件带出去。还有,如果你们缺少某些供给品、便携仪器,船长会为你们购买任何你们所需要、在塔希提可以买到的东西,并且他会一周送一次。我相信那应该——” “嗨,汤姆!”拉斯马森特有的刺耳叫声自下面的沙滩上传来。 考特尼转过身,大伙也都向后望去。拉斯马森和哈培用手指着萨姆-卡普维茨。这位植物学家叉着双腿,站在水边的湿沙滩上,用一架小型银色照像机瞄着水中的飞机。 “这家伙在照像!”拉斯马森吼道。 立刻,考特尼从队伍中跨出,将彭斯和丽莎-哈克费尔德拨拉到一边,向离开不算远的萨姆-卡普维茨跑去。拉斯马森最后那声吼叫已引起了这位植物学家的注意,他放下相机,对这阵骚乱和考特尼的前来大感困惑。莫德,接着是马克和克莱尔,然后是其他人迅速地拥到考特尼身后。 “你知道你究竟在干什么?”考特尼质问道。 “怎——怎么——我——”茫然之间,萨姆一时语塞。“我只是拍几张照片,我将这架美能克斯装在口袋里。只不过是为——” “拍了几张?” “你指什么?是指在这儿拍的?” “对,在这儿。” 观察着这一检举过程、考特尼的严厉、责骂式的用语、突然变得粗暴的嗓门,使克莱尔感到有些惶惑。她认为他文质彬彬,只有文雅和诙谐,天生好性子,可刚才这一幕吓了她一跳,不知道什么惹恼了他。 “我……我……”萨姆-卡普维茨又开始结巴。“我只是想得到一个完整的记录,我在海滩拍了两、三张——一张飞机和……” 考特尼伸出手。“把胶卷给我。” 萨姆迟疑了。“可——你会——它会曝光。” “把它给我。” 萨姆将一根钉子捅进相机后盖,将其打开。他将一小卷底片摇落到手掌中,递给考特尼。 “你要用它干什么?”萨姆问道。 “我要扔掉它。” 萨姆的近视眼,在无边方眼镜后面,就像一只受伤母鹿的眼睛。“你不能,考特尼先生——那些——卷里共有50张底——我在帕皮提已拍了20张。” “抱歉。”考特尼走开来,走到队伍后面,将这个小金属卷扔向大海,眼见着它在海上划了个大弧,落到水面,激起一小簇浪花,沉了下去。 萨姆盯着水面,摇着脑袋。“可——可——为什么——?” 考特尼走过来,瞟了植物学家一眼,又扫了扫其他人。他的脸不再是怒气冲冲了,但仍很严峻。“我说服鲍迪、整个部落,允许你们来这儿。我曾发誓你们将不做任何可能泄露他们的方位或有损他们安全的事情。” 马克不以为然。“说真的,考特尼先生,我难以相信几张荒凉海滩的无害的风光照——这种风光看上去与无数其它地方没有什么两样。” “不对,”考特尼坚定地说。“对一个南海人来说不能这样看。每个环礁的每1英寸在有经验的人眼中都有自己的特点,自己的个性,每个都不相同。一旦这些海滩及其周围的地区展示或发表,就可能给某些老手提供一条线索——一条肯定的线索。” 萨姆拉着莫德的胳膊,向她诉说,好像她是高等法院。“他们同意过我们可以拍照。” “当然,可以拍照,”考特尼打断他的话。他也对莫德讲。“海登博士,我多少了解些你们的——你们的工作——你们所要求的——现场照片的重要性。我从头人鲍迪那里得到一个全面的允诺,你们可以拍摄岛内任何想拍摄的东西——任何东西和每一种东西——风光、居民、所有植物、动物、舞蹈、日常活动——除了可能出卖他们的东西外,样样都可以拍,我相信你能理解。如果你的胶卷记录下了岛子的外围形状,这就构成了对他们的威胁。如果你摄下了可辨认的陆地标志,例如火山山峰的残迹,或者附近两个小环礁岛的远距离镜头就是一种危险。至于其它——这儿是你的摄影棚,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莫德一直在点头,抬头看了看萨姆-卡普维茨。“他十分正确,萨姆,”她说。“他们制订了某些规则,我们必须遵守。”她转向考特尼。“你会发现没有人能比卡普维茨博士更好合作的,他的过错——我肯定我们都会出过错——是出于对禁律的无知。考特尼先生,你得尽可能快地告诉我这些禁忌,我将传达到每个队员。” 听了这些话,考特尼的表情已经完全没有了严厉,正在研究他的克莱尔又开始喜欢他了。 “很合理,海登博士,”考特尼说着话,从他的工装裤后面的口袋拽出一条手帕,擦着额头。“现在我们最好离开海滩,向内陆进发。” 他向在独木舟旁的土人用波利尼西亚语下了个命令,其中一人向他打了一个表示致敬的手势,然后,考特尼离开队伍,朝拉斯马森和哈培迈了几步。 “船长,谢谢,”考特尼说。“还有你,迪克,下周这个时候再会。” “-,下周见,”拉斯马森说。他的视线越过考特尼,看着莫德和克莱尔,呲了呲牙,眨了眨眼。“希望他们能为你们做出合身的草裙。” 莫德对此未予理会。“我代表全队人马,船长,非常感谢你的合作。” 考特尼鼓掌招呼大家。“好了,各位!向村子前进!” 他等着莫德走近,然后转过身,带头走过沙滩朝巨石间的一个缺口走去。其余9个人零乱地跟在他们两人后面,不一会儿就到达了石壁中间通向岛子内部的狭窄登山道。 克莱尔走在最后,马克在她旁边,她觉出丈夫的手放在她的肘部上。 “你怎么想,克莱尔?” 她站住脚,将背包的背带换到另一只肩上,背得更稳些。“想什么?” “整个这一切——这地方——考特尼那家伙?” “我不知道。一切都是这么不一样。以前我从未见过任何这样的事情——美丽但又不同于任何事情。” “它是完全隔绝的,”马克表示同意。他看着其他人正在缓慢攀登山道。“那边我们的新朋友也是如此。” “谁?考特尼先生?” “对。我完全被他镇住了,我希望他成为一个可靠的知情人。” “他看起来有教养,聪明。” “关于受过教育这一点没有疑问。”马克说。“至于聪明,那要看你是指什么。他有实践经验,有办事能力,这有根据,那么为什么自我流放?如果他是个麻疯病患者,或者是个残废,或是个明显的逃犯,或者是个一文不名的叫花子,我能理解这个,但他显然正常。” “我不知道,马克,但我肯定有某些真正的个人原因才来这儿。” “也许……也许不是,”马克沉思着。“我曾认为我应当马上同他建立起公开的、直接的关系,于是就问他在这么一个地方干什么。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活下去,我得承认这一手使我无计可使。什么人会千里迢迢来到这个不知名的地方,混迹于光着身子的原始人中,只是为了有个窝而过着呆板单调的生活呢?” 克莱尔没回答,她也心里没数。当马克进入登山道时,她转回去最后看了一眼沙滩和大海,然后她又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下次她再看到这个景色时,他们中的任何人或任何事会有变化吗? 她果断地迈开步,开始爬这条小道,这条小道一会儿就将带她进入梦萦已久的地方。 他们在闷热中行走、跋涉、蹒跚、拖曳了几乎4个半小时。 在头一段路程中,克莱尔还浑身是劲,毫无倦意,感觉新鲜而活跃,尽情吸收着每一个新景观和新感受,很欣赏这次旅行。开始爬过的那块风雨剥蚀的熔岩巨砾潮湿而松软,有着越走越厚的植被、浓密的灌木和缠绕着的藤蔓,不见太阳,没有光亮,严严实实,她感到还没怎么用过的肌肉,迈动很轻松,甚至可以说不费什么力气就走过来了。 平坦高坡的美妙葱茏景观突然让位于深谷大川,到处灌木丛生,潮湿厚重,也令人愉悦。举目所及,起伏展示着成排的面包树、乱爬的野薯蔓、甘蔗、露兜树叶、棕榈叶、香蕉树、竹丛、芒果、黄的和白的橡胶树、芋头地,如此多的外来品种,如此的色彩缤纷,此景此色渐渐变得乏味起来,有些发腻和没了生气。一会儿,所有剩下的只是气味了,后面大海的微弱海水咸味,接着是压倒一切的热带花、果、植物和椰子壳的浓烈香味。 现在,她已经对这种岛上的过度的景色有些厌倦了,对美丽、运动和太阳有些厌倦了。她的肌肉和感官有些痛了。 上次一个小时前休息之后,她在哈里特-布丽丝卡旁边、考特尼和莫德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跟着走,这两个人一直在前面领路,劲头十足,可恨的不知疲倦。克莱尔像一匹拉车的马,跟在队伍中的另一匹马的后面,想跟上莫德那军人似的步伐,她的关节炎哪去了?跟上考特尼那单调、急促、摇摆的步履。他们登上一个环形土带,爬上一座小山,山坡上满是露兜树和斯凯瓦拉(反正是萨姆-卡普维茨这样说的),到了一个平顶上。他们走近一棵长着浓密叶子的面包树的冠盖下,站在荫凉里,面前一条奔流的小溪在什么地方从山下飞泻下来。 考特尼慢下步子,举着一只胳膊,然后转过来对着大家。“好啦,我们可以在树荫下歇歇脚了——这是到村子前的最后一次休息——剩下的路程不会超过20或30分钟,并且是下山,因此不会很困难。如果你们渴了,溪水很好喝,是淡水。” 急不可耐,玛丽-卡普维茨跑出队伍,来到水边,后边跟着她哪气喘吁吁的妈妈,接着是奥维尔-彭斯,和丽莎-哈克费尔德。 克莱尔一直在看着他们,猛然意识到考特尼站在她身边,正低头注视着她。他脸上露出关心的样子。“你累了,对吧?” “我看起来那么糟吗?” “不,但——” “对,我累了,”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感到累。我不是运动员,但在家里我确实保持着自己的体形——你瞧,网球和游泳。” 他摇了摇头。“不,那不是体力疲劳,是另一种疲劳,你一下子受到的刺激太多了。就像头一次到巴黎或佛罗伦萨只呆一天,想把一切都一口吞下。你的脑袋变得没了条理和麻木,眼睛刺痛,在背部和小腿也有痛感。” “你是神仙还是别的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来这儿时也发生过这种情况,也是在第一天,休息后就好了,到晚上一切都恢复如初了。你今晚就会一切正常。” “我相信会的,”克莱尔说。“无论如何,我讨厌在我身上先表现出来。” “我发誓没有。你照照镜子就可知道我说的是实话。我只不过是猜测……最好和别人一样在树荫里坐下来。10分钟就会使你恢复过来,况且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你会有你自己的地方躺下来休息。” 她喜欢他,不知道他这种关注是否仅对她个人,或者只不过是他像对待雷切尔-德京或丽莎-哈克费尔德那样的一种友善,她们两人一直紧靠着他。他转身朝小溪走去,她肯定他的关怀不是专对她个人的,便走到面包树荫下,在离莫德几码远的地方坐到草地上。 坐下来的舒适,还有树荫遮阳,使她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恢复。她能够,几乎是自海滩到这儿第一次能够对草地上懒洋洋的其他人感兴趣。除了考特尼,所有人都从溪边返回了。她摸出一块柠檬糖,将它放进焦干的嘴里后,开始研究其他同行者,审视着那几个沉默不语、专心听别人谈话的人。 她注意到,莫德沉默无言,盘腿坐着,像一尊打坐的女菩萨,她的宽脸盘由于用力和天热而满是汗污,摇动着胖身躯,眼晴空茫地看着前面,心里却在回想着过去。克莱尔猜度:她是在做白日梦会见艾德莱,回想差不多10年前他们在斐济实地考察的情景,那时她是同一个亲爱的人在一起,可眼下却今非昔比,同样来到波利尼西亚,但在感情上却深感孤独。 克莱尔将注意力移到卡普维茨一家3口,爱丝苔尔和萨姆伸直双腿坐在草地上,玛丽因争执什么问题跪坐了起来,克莱尔留心听着。 “好啦,我怎么会知道,爸?”玛丽不耐烦地说。“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仅仅看到一些树和一些穿着下体护身的土人。” “玛丽,注意语言。”是爱丝苔尔在说话。 “你在那儿捡来这些词儿?” “别再把我当小孩了,母亲。” 爱斯苔尔恳求地转向丈夫。“萨姆,” 萨姆注视着女儿。“玛丽,这儿比你在家呆一个夏天的收获要多不止10倍。我向你保证,会是这样的。” “噢,肯定是,”玛丽带着很重的讽刺腔调说。 “利昂娜-布罗菲及其他人会忌妒你的。” “肯定,肯定。” “还有那个尼尔-谢费,他没有本钱,他那儿也没去,你回去后他将只对你感兴趣。” “肯定,他会坐在那儿等着。”她朝眼前的景色挥挥手。“这对渡一个暑假的确不一般,真正的刺激,我将带着鼻环和文身回到家里,我不在乎你说什么,反正拽着我全程陪同不公平——” 克莱尔不再往下听下去,又以怜悯之心看着丽莎-哈克费尔德。丽莎显得憔悴和懈怠。她的白外套满是尘土和皱褶,她的脸在棕发下显得虚胖,汗污斑斑,她不顾一切地想用化妆盒来修复,克莱尔看着她正在瞧着化妆盒里的镜子。她在想什么?克莱尔猜想:她是第一次在想,她看上去确像实际年龄了,感觉上也是如此(长途飞行,长途跋涉),因为刚才她对克莱尔提到过她的第40个生日。克莱尔继续猜着,她过去的岁月像装着40块石头的背包压在她身上,并且在她现在虚弱的时候变得更沉重了。克莱尔猜想(她自己在沙滩上时也曾这样想过),她在想这是犯了一个错误,现在开始的激情和计划、起飞时的热情都消失了,还有美容店、大陆人车、仆人、萨克和网球俱乐部也都消失了,留给她的鬼东西只有臭汗、棕榈树和没有空调的茶室。 克莱尔看到雷切尔-德京和哈里特-布丽丝卡在谈话,哈里特向后扭着头,闭着眼睛,大口吸着新鲜空气,而雷切尔面露不悦。克莱克仔细听着。 “非常喜爱,”哈里特说。“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有劲。我说不出对我产生了什么效果,这几天时间,远远地离开医院,以及——那里的人们——现在怎么样——自由了,我又是我自己了。” “我十分忌妒你,”雷切尔说。“恐怕我没有你那种天性。这确实是件真正的礼物——我是说同烦恼一刀两断,我——我抛下许多事没完成。我指的是病人和——噢,个人事务。我太不负责任了。” “别担心了,打起精神,博士,否则你会躺到床上去的!”哈里特对她的玩笑高兴得大笑,捏了下雷切尔的胳膊,证明只不过是闹着玩。 克莱尔没再听下去,转向考特尼,他从小溪那儿回来,蹲到马克和奥维尔-彭斯旁边,立即克莱尔又转听他们的谈话。 “我刚刚在同马克说,”奥维尔说,“波利尼西亚妇女中的美人比率被过分夸大了,我是说仅就我第一次访问塔希提所能做出的判断。我知道那只不过一天时间,但我在这个题目上读过不少东西。外部世界被出版的神话、戏剧和电影过分宣传和夸大了。我发现那些塔希提女孩根本没有吸引力。” “在哪方面?”考特尼问。 “噢,宽宽的黑人鼻子,”奥维尔说,“还有金牙、圆腰、粗脚踝,还有满脚的肿胀、水泡和胼胝——这就是你的南海美人。” “我倾向同意奥维尔的观点,”马克卖弄地说。“我的研究使我相信,整个神话都是那些早期的探险者和水手捏造出来的,他们长年累月呆在海上对女性如饥似渴。很自然,他们首先看到的女性,特别是那些对与他们相交很随机的,他们就感到很漂亮了。我相信,考特尼先生,你的海妖岛妇女会有更多的东西提供。” “我对异性并非专家,”考特尼带着一丝微笑说。“不管怎么说,村子里的女性不是纯波利尼西亚人,她们是半英格兰人,所以她们反映出两个社会体格上的最好的——也可能是最坏的特点。我要说——我不同意你们二人的观点,我认为波利尼西亚女性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那些矮胖的家伙?”奥维尔-彭斯说。“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马克用肘捣了一下奥维尔。“我们的考特尼先生在海上呆的时间太长了。” 考特尼根本不理会幽默,但他说,“我听说过一个女人的真正美丽不在她的外表,是在内里——内在方面,这些波利尼西亚妇女,海妖岛上的妇女,是无与伦比的美丽。” “内在美丽?”马克不自然地说。“这是指什么?” 考特尼的话异常调皮,“你们是人类学家,”他边说边站起身。“你们还是自己看吧。” 听后,马克红了脸。他笨拙地说,“我们将尽最大努力,如果我们得到合作。” 克莱尔停止收听,又一次琢磨着托马斯-考特尼。她心不在焉地拍着自己的黑发,试图设想一下她和队里其他妇女在考特尼眼中会是什么样子,他会如何评价她们、评价她,以及海妖岛的妇女。突然,她对自己的女性气质也不那么自信了,立刻出现在眼前的似乎是敌意。他们,就在前面,是内在美丽,她的内在是什么? 考特尼正走过来。“起来,振作起来,我的朋友。”他大声说。“最后一段,你们就要到家了。” 克莱尔同别人一起站起身,那个问题完全占据了她,接着想出了答案,她真想大声喊:考特尼先生,我知道答案了——我是内在美丽——只是,因为它是锁在内里,无人能看到——马克看不到——你也看不到——我也看不到——但我能感觉到——就是说,如果你所指的含义就是我所指的。 可是她难以确定她指的含义是什么,一时间,她再去想这个谜,于是跟在莫德和考特尼后面让路了。 下来的20分钟路程,对克莱尔和其他人来说,比先前那几段省劲不少。大家排成单行,渐次上山、下坡,好像在踏一列孩子玩耍的滑行火车。他们鱼贯走在一条深深的小道上,穿过浓密亮丽的绿色植被,偶尔经过几只正在吃草的山羊,真是赏心悦目,像是在英格兰乡村的一次清晨漫步,恰如一首甜蜜的英语诗,“在那山谷之上……,对首先到此的丹尼尔-赖特,斯金纳大街的丹尼尔-赖特先生来说,会是多么心旷神怡呵! 头顶上太阳的巨大黄色光盘似乎充满了整个蓝天,其灼热的光线无情地追射着他们。克莱尔看到,考特尼白色棉衬衫上的汗污渍不断扩大,紧贴在肉乎乎的后背上。她自己的脖子、胸部以上和胸沟都湿透了。然而,从另一方面看,又比以前好了,热使人的皮肤红润健康。 他们慢慢地爬着,越爬越高,她意识到,他们穿越的植被也越来越高。他们走进成排的刺槐、桑树和卡普维茨鉴定为库奎树的树荫里,在到达香气四溢的通道中时,惊起了6、7只羽毛鲜丽的鸟,鼓翅飞向天空。不一会,他们又进入阳光下,发现自己原来是在一处宽广平坦的悬崖上。考特尼停下来,手打凉棚,从悬崖边缘往前瞧,然后转过身,当队员们陆续从小道上出现时,便说道,“如果大家到这边来,就会看到下面的村庄。” 哈里特-布丽丝卡和雷切尔-德京跟在克莱尔的后面急忙来到悬崖边,往下看,看到了。 三海妖的一个居住区展现在他们面前,草地平展如毡,背倚长长的峡谷。村庄设计成一个严格的矩形,中心是一块由草地和土地组合成的场子,一道浅浅的线一样的溪流从中穿过,溪流上有十几座小木桥。场地的两边平行排列着粗糙的编织草房,像许多扣过来的四方篮子。每边不只一行,而是好几行,两排之间留有足够的空间,使每座草房四周都有自己的草地。草房之间是步行道,四处都种了些树,看上去像是桉树。 在这块长长的场地两边的所有住所都是建在从山上伸出的巨大崖石下,有着天然的遮棚和荫凉。克莱尔终于明白,这些巨大的突出物正是为什么这个部落几个世纪前在此安居的理由,因为,除了他们现在的地点外,无论从什么高度往下看,都看不到村庄;即使进到岛子内的探险者也看不到村庄;在现代,从上空飞过的飞机上的人员也难发现。是的,克莱尔确信,就是这个原因,还有溪流和平坦的场地,使海妖岛的人们居住在这儿,而不是在更高一点的地方。 克莱尔从她的小手包中取出太阳镜戴上,因为耀眼的光线使她看不清村庄的尽头。深色的镜片使村庄的远处清晰可见,克莱尔可以看清她刚才看不到的东西:三座大草房,一座大得像一个大学里的小型室内田径场,但都是单层加长,像毛毛虫一样,坐落在树丛中。 克莱尔摘下太阳镜,曾有一会功夫,下面的场景没有一点生气,像一座热带鬼城,可现在她能看出两个小小的青铜色人影,像是男人,走进那片场地,后面跟着一条狗。那两个人走过一座短桥,到了另一边,消失在一座草房里。 她转过身想问问土人都到哪儿去了,但就在这时却看到考特尼和莫德正在低声讨论着什么,此刻也停了下来,注意到大家的好奇心所在。 “你就会知道的,我的朋友,”考特尼大声说。“如果你们想知道人们都到哪儿去了,那么,他们都在屋里,正在吃午饭或者休息,正像任何有感觉的人在这时所能做的事情一样。那些不在屋里的人是在山上干他们的那份工作。通常这个时候你会看到更多的人在场地上来往,但今天对他们是一个特别机会——那就是你们的到来。我告诉他们,你们大约在中午来到,现在你们到了,出于对你们的尊敬——鲍迪头人已经赐给你们殊荣,打破针对生人的禁忌——他们都在屋里。我知道在美国,每当重要人物到来人人都出来庆祝——游行、五彩纸屑、城市钥匙。但在这儿,尊敬和欢迎的标志,至少为你们的到来,是让你们在村子里有自由,不必受到检查和监视。我希望你们会理解这一点。” “我们所有的人都理解他们的好客,我敢肯定”,莫德说。 “作为事实,”考特尼说,“他们中许多人今晚会穿上节日盛装,为了迎接你们。我知道伊斯特岱教授已告诉你们,海妖岛的男人通常只是带着囊袋,女人穿草裙,年小的光着身子到处跑。他说的是真话,事实正是这样。然而,你们会发现某些例外。在诊所里,在学校里,还有其它几个地方,男人穿腰布、缠腰、短裙,你们愿意叫什么都成,在这些地方妇女们穿胸带和草裙或塔帕裙,年轻的和很老的可以在穿戴上任意一些。筵席间,或者特殊场合,例如今晚对你们的欢迎,穿戴将会更正式。” 奥维尔-彭斯挥着手要大家注意。“考特尼先生,除去伊斯特岱教授、船长和你自己,我们是首批外来者——白人——来这儿吗?” 考特尼皱起了眉头,思考着自己的答案,“不,”他终于说,“除了你刚列出的3个外,自从丹尼尔-赖特到此安家,他的后代同土人通婚,你们也不是首批外来人。据他们的传说,一伙西班牙人在赖特之后大约5年在这儿登陆——我得说是1801年前后——他们很凶残,想强行带走一些姑娘。他们遭到伏击,退到海滩上时,被杀得片甲不留,那些留在船上的到晚上也被击溃,尽遭杀戮。在更近的时候——在本世纪初——一个年老的大胡子水手,独自周游世界,将帆船驶上海滩。他来到村里,当他要离开时,他们不让他走。他重新登记住了下来,过了不到一年就自然死亡了。” “是乔舒亚-斯洛克姆船长和‘水花’号吗?”克莱尔问。 考特尼耸耸肩。“没有他的名字的记载,他们这儿不写字,历史是一代一代靠嘴传下来的。我也以为是斯洛克姆,但当我查找他的资料时,发现他是1909年在大西洋失踪的。他能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走这么远吗?可能,但不一定。” “肯定会有某些证据,坟墓、墓碑、某种东西?”克莱尔追问。 “没有,”考特尼说。“你们将会看到,他们的殡葬场要求将尸体及其一切物品彻底完全火化。”考特尼转过身去,对奥维尔-彭斯讲。“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架日本轰炸机在那个平台上强行着陆,但爆炸了,烧毁了,没有活着的人。大战后期,一架美国运输机,在夜晚迷失方向,撞到了山峰上,也没有幸存者。除了上述例子,你们这帮人,就我所知,是首批,我希望也是最后一批,来自外部的三海妖来访者。” 莫德一直在研究他们下面的村庄。“考特尼先生,所有部落里的人都住在这一个村子里?” “他们全住在那儿,”考特尼说。“有几座草房散落在岛上其它地方,是为那些外出种地、打猎、捕鱼的人暂时过夜用的,在靠近山峰的地方有些石柱,是一座古代圣殿‘玛雷’的遗迹,所以说这是唯一的实际上的社区。这是一个小岛,所有的便于生活的有利条件都集中在这个村庄里。最新统计,共有220名土人。下面大约有50或60座草房。上个月,又建了4座新草房,有两座空着,准备为你们10位居住。” 一直在观察村子的玛丽-卡普维茨空然叫出了声,“草房是用什么建的?看上去一阵风就能把它们吹倒。” “你将发现它们事实上要牢靠得多,”考特尼微笑着说。“不像你们所想的那样,它们没有墙,但每座草房的屋框都是结实的木料,是受18世纪英国建筑的影响,屋顶是用当地的草、露兜树叶,盖在藤条和竹竿上做成,所谓墙也差不多如此,但用藤条进一步加固了。大多数草房有两个房间,有的有3个。” “考特尼先生。”莫德指着庄子尽头的树丛。“那些大点的建筑——” “啊,对,应当说是这个社区的首脑部分,其实从这儿看不到全部。在那些树中间你们可以看到圣堂——事实上是一种博物馆,是某些人做礼拜的地方——几座联在一起的大草房是学校。食品仓也离那儿不远。两座重要的建筑位于村中央。一座是诊所,另一座是头人鲍迪的草房,相当宏大宽敞,有许多房间供他的亲属、会议、宴会所用,从这儿看不全。” “可在最尽头那座最大、最长、圆圆的草屋顶建筑是什么?”莫德问。 考特尼辨认了一会,然后庄重地说,“那就是伊斯特岱教授信中所说的共济社大棚。” “妓院,”马克呲牙嬉说道。 他母亲气愤地朝他厉声说,“看在上帝份儿上,马克,你该更懂事一些。” “只不过开个玩笑,”马克说,但微笑已变了样,最后成了道歉。 “你这样说只会引起别人的误解,”莫德说。她转向考特尼。“作为人类学者,我们对波利尼西亚的娱乐场所有相当多的了解。在芒阿雷瓦群岛,叫做‘阿泼皮’,在复活节岛,叫做‘海厄内’。我估计这座草房也有类似的功能?” “仅仅在某个方面,”考特尼迟疑地说。“就我所知,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与它十分相似的东西。说实在的,下面有许多事情对外部世界来说是闻所未闻的。依我看,大多数这种事情代表着一——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起码在性爱方面——而且,西方世界的我们,有一天也会希望实现的。”他用一种含有深情的目光扫视着下面的村庄。“你们马上就会亲自去观察和了解它了,在这之前我瞎唠叨也没有用,我来带你们去各自的草房。那边有条陡直的小道,但很安全,我们用10分钟就可以下去。” 他从山梁上下去,消失在一块石头后面,其他人一个个紧跟着。克莱尔转过身向下走,看到丈夫正从奥维尔-彭斯身边经过。马克朝奥维尔笑了笑,那表情就像人们嘲笑糊涂虫那样,克莱尔心下想,只听他说道,“我还是要说是妓院。” 他走下去,奥维尔同他一起,而此时此刻,克莱尔不想同他们中任何一个一道走。 她对马克和他的轻浮举动感到恼火,她在内心知道艾德莱-海登博士在天之灵也一定会恼火,并且更加喜欢她。 她一直等到他们转过了弯,才跟着走去,她要独自一人进入三海妖的这个村庄。 村里后半晌。 克莱尔-海登,身着一件刚换上的无袖灰涤纶衣感到凉快多了,依在她和马克的草房门口,不经心地看着队伍里的男人们——马克、奥维尔、萨姆,正在用他们带来的工具——帮着从海滩那边过来的两个年轻土人开最后一个板条箱—— 第15节 她发现自己的视线直接落在两个年轻土人身上,他们是那么魁梧和优美,因为在其中有某种难以名状的吸引力。当这两个土著青年活动时——弯腰和直腰——她深信他们腰际的那根吊着囊袋的线绳随时可能断开,将他们完全裸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如果不断那才是不可理解的,可直到现在就是没断。 猛的,她对这次走神感到羞耻,便越过这些男人和板条箱向村子的中心望去。有些居民已经在那片场地上了,终于有孩子和妇女出来了。年岁小的孩子跑着、跳着、玩着,一丝不挂。妇女们,像伊斯特岱所述,腰部以上全光着,裙子勉强地遮盖着阴部。只有少数几个比较老的妇女xx子有些下垂,而那些年轻的、甚至中年的,都是高高的、硬硬的、极其坚挺的。当她们走动时——迈着独特的女人小碎步,很明显想使草裙保持适度的下垂——她们圆锥型的Rx房抖动着,草裙起伏着,偶尔露出部分臀部。克莱尔纳闷这些女人怎么能这样到处走动,这么暴露,而且说真的,她们的男人们不断从身边经过,即便不侵犯她们,怎能一点不受到刺激? 远远看着她们——她们仍然太羞赧,太有礼貌、太规矩而不向她走近——克莱尔觉得不自在。她的手不自觉地触摸自己的连衣裙,由于连衣裙很瘦,完完全全将她包裹起来,就像她的乳罩、胸衣和短裤那样裹着她,使她感到一种异样的非女人气。她继续注视着海妖岛的女人,注视着她们的光滑黑亮的头发,高耸抖动的Rx房,诱人的屁股,长长的光腿,她为自己穿得这么严实,像一个传教士的妻子而感到不好意思。 她开始从现场自卑中回过神来,决定去打开行李,这时却听到了马克的声音。 “喂,克莱尔。” 他走到门口,用手背擦着前额。“你在那儿干什么来着?” “我在清理衣箱。我休息了几分钟,刚才在看——那些人。” “我也是,”马克说。他又朝场地的中心看去。“考特尼经常漏洞百出,但关于这些妇女他的说法是很对的。”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使塔希提的女孩子看上去像男孩。她们确实有点姿色,胜过美国小姐选拔赛上的美人10倍。我在国内从未见过什么能与这里相比。”接着,却察看着她的脸色,轻佻地说,“眼前的伴侣除外。” 她心中原本余怨未消,这下又火上加油。她想以牙还牙,回敬他几句,在他最脆弱的地方刺他一下。“你的结论对这里的男人也适应,”她说。“你见到过任何别的人这么伟岸和强壮吗?” 他的脸阴了下来,正不出她所料。“这是说的什么话?” “说你所说的话呗,”她说,然后转过身,带着复仇的胜利走进屋。 “嘿,克莱尔,看在上帝份上,”他在她身后悔不迭地喊道,“我只是站在一个人类学者的角度上讲的话。” “好啦,”她说。“原谅你了。”但她没有再理他。 一连好几分钟,她漫无目的地将衣服和盥洗用品从前面房间拿到后面房间去,后来才逐渐消了气,重新恢复了平衡,方能把对马克的怨恨从头脑里推出去。她停下手喘口气,观察着自己的住处。前间相当大,至少有15英尺宽20英尺长,尽管有点热,但比外面凉快多了。藤条编成的墙很受看,露兜树垫子将不平的沙土地面几乎全都盖了起来,踏在上面柔软而有弹性。没有任何大型家具,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没有装饰,但萨姆-卡普维茨在天棚上吊了两只电池灯。有一扇窗户对着莫德的草房,窗上用一块固定的黑布垂帘遮阳挡热。 刚才,一个土著男青年,穿着短短的腰裙,端进两泥碗清水,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解释说,一碗是可以喝的,一碗是用于洗刷的。接着,他又送来一捆结实的野生植物叶子,回答克莱尔说是作盘子用的。克莱尔断定,这间房子便是他们的起居间、餐厅和书房。 克莱尔抱着双臂,缓步走向后面,穿过一个通道进入一条6英尺长的走廊。此处屋顶上有一道看得见的缝隙,是作出烟口用的,在其下方,一溜草席旁边是地炉,是在地上挖出的一个圆洞,准备放进烫石,旁边的大叶子是用来盖灶的。走廊的另一端是一个小一点儿的房间,同前间很相似,仅有一扇窗户。她站在露兜树垫子上,打开了他们的那两只睡袋,可它们看上去既笨重又厚实,如果晚上同现在一样的话,她觉得她宁肯睡到袋子上面而不是里面,或者干脆睡到土产垫子上,这房间的垫子有几层厚,可能正是用来当床的。 家,温馨的家,她这样想,但住这样原始的草房感到有些冒险。马克抱怨一走进这里便开始嫌它粗糙,无任何设施,甚至她也曾在短时间内担心过那种不可避免的不适,不过现在她理解了,什么别的东西都不需要了。 她跪下来将衣服分别放好,马克的摞成几摞放在一边,她的放在另一边。一会儿,又感到累了,她就势向后坐到自己腿上,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和火柴。 一抽烟,一放松——多妙啊,没有电话,没有购物单,没有社交约会,没有车开着到处跑——她倾听着微风在上面与房草跳华尔兹的沙沙声。一片祥和,阵阵笑声从远方传来,是那么微弱和温柔,不可能是近在门外的。这轻柔的声音,透进房间的外面树木的清香气息,使克莱尔舒服极了,让她产生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现在,她能够衡量3个钟头前他们刚踏进这块场地时的内心情感了。除了在实地考察挑战激励下的莫德和那位不倦的哈里特-布丽丝卡外,全组的心情掺杂着失望和兴趣。克莱尔本人的心情曾同全组是一致的,她现在理解得要好些了。现实中没有梦中天堂的复制品,梦中天堂完美无缺,要离开梦境,你就得下降、下降——实实在在,落到地上——而地球上就有粗俗和不如意的事物,它们将美梦所建立起来的天堂打得粉碎。 对克莱尔来说,现在好多了,因为她自身机制中最有用、最有效的部分正在将她周围的一切加以调整,来适应她的需要,适宜于她。这是她的力量所在——或许是她的弱点——这是一种天分,能如此轻松地抛开充满希望的梦想,将冷酷的现实重新加以安排,使之同残梦相匹配。换了别人,她肯定会称之为灵活性,或者随和,或者称作向生活妥协。她是一名做浪漫美梦的老手,好高骛远,争强好胜;同时,她也是有过无数次失望的曾经沧海者。于是,很早以前她就用调和的机制武装了自己,这起了作用,否则她怎么能够在结婚后每个早晨都面带微笑呢?——但近来,从未这么经常,这一机制作出反应时很少像以前那样无声无息,而是咔嚓作响,作出抗议。今天又起作用了,而且运行得很好。天堂有点像反复出现的春梦。 她用就要燃尽的烟蒂又点燃了一支烟,将烟蒂扔进一片她捡进来当烟灰缸的椰壳里,她不知道队里的其他人是否也像她这样作了类似的调整,将他们在跟着考特尼穿过村庄时对村子的最初反应以及进入他们的住处时所说的话重新叠集起来时,她对此倒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考特尼指给他们在来访的6个周内属于他们的6座草房,这6座草房排成一行,在远古的凸岩下,直接建在草地上,距村子的入口比到村子中央头人鲍迪的那所大房子要近得多。卡普维茨一家被安排在第一座,同克莱尔和马克住的那座草房从里到外完全一样,不同的是在后间外还有第3个小房间,是为玛丽-卡普维茨准备的。克莱尔和莫德曾陪着考特尼和卡普维茨一家检查过他们的暂时之家。萨姆只为没有一个暗室而沮丧——考特尼则立即答应说他有材料,可帮他建一个——他和爱丝苔尔发现,这种条件如果说不如前年在索尔蒂洛的话,至少对在这么短的居住时间是可以接受的。玛莉,从另一方面,为缺少自己单独的房屋和无遮拦的空旷而沮丧。“整个夏天让我在这儿干什么,扳弄手指吗?”她曾问道。 丽莎-哈克菲尔德被安置到下一座草房,出于对她丈夫给予了财政支持的考虑,被允许单独住一座。她飞快地看了一眼房子,然后在场子里追上莫德。“我找不到洗澡间,”她气喘吁吁地说,“没有洗澡间。”考特尼听到了她的话,便想法安慰她。“每10座草房后面不远有一座公共厕所,”他解释说。“离你最近的一座大约30码远,在德京博士的住房后面,你会找到的。单独建的,看上去更像一座圆形草房而不像是厕所。”丽莎被公共厕所给吓呆了,可考特尼却告诉她有这样的厕所她也够幸运的了。丹尼尔-赖特到来之前的年代——公共水冲厕所是他的革新成果——土人根本没有厕所,只是到房后的树丛中去方便。丽莎悲惨地回到她那没有浴室的城堡里,坐在那儿沉思,直到她的行李运到。 奥维尔-彭斯,以前从未到过波利尼西亚,进到草房里时,承认他曾希望住所有真正的窗户——在丹佛,由于经常支气管充血,他总是把窗户关得严严地睡觉——和某些办公家具及书架。他们离开他时,他孤零零地站在房间中间,心情悲戚,一动不动。 下一座草房是留给雷切尔-德京和哈里特-布丽丝卡的,她们共用此房。哈里特喜欢她们的住所,比她所知道的纳什维尔、西雅图和旧金山的寂寞公寓更加富于诗情画意。雷切尔-德京则没有如此深的印象。在登记过程中没有任何有声的埋怨,对现实生活条件也毫不在乎,她所担心的只是缺少她工作需要的隐蔽场所。“一个人可以不需要一张睡椅,”她尴尬地说,“但确实需要在为病人看病时能与外界隔绝一些的地方——或者,在这种情况下,不叫病人,是研究对象。”考特尼立即道歉,答应在别的地方找一座空草房,她可以用来进行全天诊断的地方。 接着,克莱尔和马克被领到他们的住处,莫德和考特尼走开到相邻的草房去了,那是她的办公室兼居室。半小时后,供给品运到了,由于他们的主人忽视了午饭,马克劈哩咔嚓打开了盛火腿的板箱,分给每座草房一些罐头和开瓶器。 现在回想着某些抱怨和刺激,一个偶然见到的句子,一个奇妙的现成句子,掠过克莱尔的脑海:土人永不安分。多么愚蠢,这使她发笑。她在这儿了,在他们中间,并且土人根本不是,那种不安分的人,根本不是那回事。是那些秃头们永远不安分,她这么想,可怜的乱糟糟的秃脑门,从炒锅里蹦到这儿来了。 她想,莫德,强大的莫德,只有她一个没有被搞乱,像拉什莫尔山上的花岗岩雕像一样沉着冷静。她突然产生了一种不明确的想见莫德的愿望,想从她那里得到点热情。疲劳已经消除,克莱尔伸直身子,站立起来。她听得出那些男人仍在外面忙碌。她穿过草房来到场地上,希望能找到马克,但只有奥维尔-彭斯和萨姆-卡普维茨同那些土著青年在干活,马克却不知去向。他到哪儿去了?她本想问一问,但又没那么做,因为她估计自己知道他在哪儿。他已经深入到村庄里去了。他到袒胸露乳的人那儿去了。都见他们的鬼吧,她想;不怪Rx房而怪男人;也不尽怪男人,只能怪像马克那样的男人。 她来到婆母的草房,刚好藤条门猛然打开,差点碰上她。她退后一步,考特尼走了出来。令克莱尔吃惊的是,他一直同莫德在一起。 “你好,海登夫人,”他说。“休息过了吗?” 她突然害起羞来,舌头也不听使唤了。“是的,休息过了。” “如果有什么事情要我?” “没有。” “好吧。” 他们只是站在那儿,像没有上发条的洋娃娃呆呆地面对着面,既无法向对方靠拢,也没法走开。 “我,我正要进去,”她开口说话。 “是的,我——” 一个声音在远处喊着,现在听得更清晰了,“哦,克莱尔,克莱尔-海登!”呼唤声给他们上紧了发条,他们分了开来,转向来自他们身后的女人呼喊声,是丽莎-哈克费尔德,正狼狈不堪地向他们一瘸一拐地走来。 她走过来时连气都喘不上来,流露出某种惊恐和不相信,她直奔克莱尔,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考特尼。 “克莱尔,”她上气不接下气,焦急的连她们之间还没达到只呼名字的程度都忘了。“克莱尔,你到过洗澡间吗?” 问话出乎意外,克莱尔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丽莎-哈克费尔德急不可待。“是——是男女同室!”她脱口说出这个词。“我是说——公——共同——一块木板上挖了些洞,我走进去,3个男人和1个女人坐在上面,说着话——在一起。” 克莱尔有些窘迫,转向考特尼,他正在努力掩饰自己的忍俊不禁,终于憋住了,他朝克莱尔点了点头,然后又朝丽莎-哈克费尔德点了点头。“是的,是这样,”他说,“厕所是通用的,男女可同时使用。” “可你怎能——”丽莎-哈克费尔德以恳求的语气说。 “这是风俗习惯,”考特尼径直地说,“而且,说实在的,是一种好风俗。” 丽莎-哈克费尔德似乎要流泪了。“好风俗?”她喊出了声。 “对,”考特尼说。“丹尼尔-赖特1796年来到这儿时,他发现土人在这些事情上是随便和自然的,即便后来他建起厕所也没找到任何理由来改变他们在这些问题上的态度。在这个社会,两性一起进洗澡间是一点也没有问题的。对一个外为者,需要一个适应过程,一旦习惯了,一旦打破了羞怯,就会感到轻松和平常。没人会骂你,你也无需考虑他们将会怎样。” “总该有点隐私吧,”丽莎-哈克费尔德坚持说。“在家里这会是一桩丑闻。” “这要看你的家在哪里,哈克费尔德夫人。其实这类风俗在欧洲和拉丁美洲一些地方也并非少见。不久以前,在相当开化的法国,在玛丽-安托万内特时代,贵妇人们会命令她们的马车停在路旁,走下来当着同行者和仆从的面解手。” “我不相信。” “是真的,哈克费尔德夫人。我理解你的感受。这一切太奇特了,肯定会让人感到震惊,不大的震惊。我记得我刚到这儿,头一回去洗澡间,我也大吃一惊——我承认这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看到这个习俗的价值在于它刷去了虚伪羞怯的一块藏身之地。自那以后,我发现了共用厕所的另一种价值。它们是自然的伟大水准仪。当我来到这儿时,我对一位美丽而高贵的年轻土著姑娘很敬慕,我想同她说话,但她的家庭非常高贵,很有身份,我就迟疑不敢开口,不久,我发现自己在公共厕所里竟坐在了她的旁边。一下子我的所有惧怕和拘束全被打碎了。如果这一做法被普遍应用——将会成为民主的一种延伸。当今世界,根本没有不分等级的平等。我们有精英、富豪、天才、强者、智者,还有其他等而下之的人。但在这儿,我们只有一个水准仪,如我刚才所说,有一个对皇室和农民、演员和主妇、圣人与罪人表现出绝对平等的地方。” “你不是认真的吧,考特尼先生。” “我十分认真,哈克费尔德夫人。”他停了停,瞥了一下克莱尔,然后微笑着对她说,“我没有冒犯你吧,海登夫人。” 尽管克莱尔同丽莎-哈克费尔德一样被卫生问题所困扰,可她唯一担心的是不想被人看作在假正经方面是丽莎的同盟者。“不,”她对考特尼言不由衷,“相反,你的观点相当好的。” 考特尼疑心重重地认可了她的独立性,向上拽了拽他的工装裤。他对丽莎说,“除非你性格极为特殊,否则我建议你还是利用我们所能提供给你的设施。”他动身要走,转过身,用一种假装同丽莎密谋什么的样子,附耳说道,“不过,作为一个过来人对一个还未经历过的人,我建议你在早、午、晚饭也就是7点、12点、7点——的锣声敲响后到公用厕所去,你会发现里面完全没有人,起码没有土人。” “那么,怎么躲避开我们同伙里的男人?”丽莎眼泪汪汪地问。 考特尼手撮下巴。“对,”他说,“这倒是个问题,真格的?好吧,我告诉你怎么办,哈克费尔德夫人。为了有别于落后的方式,我看可以作出让步。到明天天黑以前,在你们草房的后面,你们将发现两座新厕所,一座标有‘男’,一座标有‘女’,怎么样?” 丽莎-哈克费尔德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呵,谢谢您,考特尼先生。” “这算啥,哈克费尔德夫人,下午好,还有——你好,海登夫人。” 他离开她们,用他那急促的步伐下到场地上,朝鲍迪头人的大草房走去。 “他是个怪家伙,是吧?”丽莎嘟噜着。“当然,他说的那些都是在取笑我,对吗?” 克莱尔慢慢地点着头,眼睛仍然在盯着他渐去的身影。“我觉得是这样,”她说。“但我不敢肯定。” “好了,”丽莎说,“不管怎么说,他还肯帮忙。明天我们就会有自己的厕所……我已决定每天给赛勒斯写一封信,这次旅行的一种日记形式,每周让拉斯马森船长寄出一次。这次小小的体验肯定值得作为开始记下来。” 克莱尔已回过神来听丽莎讲话。“当然值得”,她表示赞同。 丽莎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好像通过某种深刻的观察已经有所发现。“我只能看到他的外表,”她说。“不管我们自认为有多么老练,也不管我们所有的人是多么一本正经,这仍令人感到惊奇。” “是的。”克莱尔说。 丽莎用手扇着风。“我希望别天天这么热,我想最好离开太阳地儿。再见。” 克莱尔看着她走向她的草房,对她不得不忍受的这一切感到同情,随即,意识到自己本来想做的事情,于是便打开藤条门,走进去拜访婆母。 克莱尔的视线从外面移入内部阴影里,看到莫德的前间里没有人。莫德房间的结构,前间同她的很相似,只是明显的大一些,并且已经装备成一人办公室。在遮住的窗子下面是一张粗糙的木桌,桌面刨得很光滑,但草草制成的浅褐色桌腿好像是刚刚砍伐出来,立即安装上去的。桌子上放着那台银色金属袖珍磁带录音机和扁平袖珍口授机,再后面是一个日历牌和一只电池台灯,桌子的一端有两只椰壳盘子,一只里盛着新铅笔和便宜的小铅笔刀,另一只是空的,显然是用来盛烟灰的。一把未完工的椅子,看上去相当硬,一块高高的木板作靠背,显然是生手的作品,不是用钉子而是用皮条捆绑起来的,同桌子配成一套。在桌子右边是两条长而矮的条凳,用粗木板做面,一看就知道根本不是用锯子锯出来的。 克莱尔正要喊她婆母时,莫德抱着一大堆笔记本,轻快地穿过过道,出现在她面前。 “噢,克莱尔,我正想到你那儿看看。” “我正闲着呢。所有这些开箱的事——你让我感到惭愧。” “傻话。”她把笔记本搁到桌子上。“我对秩序有着神经质似的感觉。你做得很正确,应该放松一些,至少在热带海岛上的白天应该这样。”她朝桌子挥挥她的胖手,接着用同样的手势将整个房间都挥遍。“你觉得怎么样?考特尼先生对我说,这在三海妖上确实是豪华了。鲍迪头人在几个周以前坚持认为,因为我同他一样是个头人,我就必须被尊崇的像个头人。据考特尼先生说,头人拥有岛上唯一的西式家具——一把这样的椅子作为他的宝座,还有一张巨大的宴会桌。现在,我有了一把椅子,一张更实用的桌子当写字台,感谢考特尼先生还为我弄来了调查时用的长条凳。”她扮了个怪相,“也许我不该接受所有这些。这不仅可以引起队里的忌妒,而且使我不完全像土人那样生活,成为一个不完全的参与者。但我必须承认,这将使我工作起来更便利。” “我拥护有个富裕阶级,”克莱尔说。“这会使我们中的其他人有更多的奋斗目标。” “我告诉考特尼先生,我们需要一张小打字桌。他准备明天做一张。” “你将把它放在这儿,莫德?我希望这样。我想把我们的那两间保持原貌,完全当地风格,我已经变得非常陶醉我们的草房了,我喜欢它开放,空气清新,除了我们自己,里面什么别的东西也没有了。另外,莫德,说到考特尼先生——” 随后,克莱尔讲到了他,讲了丽莎-哈克费尔德和考特尼刚才在门外的一幕,讲了考特尼扯到了男女共用厕所的特殊价值以及公共水冲厕所作为伟大的人类水准仪的一般价值。 莫德被逗乐了。“可怜的哈克费尔德夫人。呃,她——不单她,还有我们大家——将会遇到更令人惊异的事情,这,我敢肯定。对,我记得几年前,在野外考察,艾德莱和我第一次遇到混用公共厕所时的情形。我们的考特尼先生是正确的,你知道。关于这一习俗有许多可说的。他在这一点上也是正确的,只是他对历史的记忆稍微有点不确切。那是在十七世纪的英格兰,一位妇人会离开她的马车、客人和仆从,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路边寻方便。在十七世纪的法兰西,一位贵妇人会同男朋友肩并肩地坐在厕所里,边交谈边解手。这是在王朝复辟时期,理查德-克伦威尔被赶下台之后,那是一个反叛虚假做作的时期。妇女在真Rx房上罩上高耸的蜡制人造Rx房,不穿内裤。我永远忘不了卡萨诺瓦和歌唱家费尔夫人会面的故事,它对当时上层社会的道德极有代表性。卡萨诺瓦看到3个小男孩在费尔大人的身边戏耍,他对3个孩子的模样相差很大表示惊奇。‘当然不一样,’费尔夫人说。‘最大的那个是达克-安尼西的儿子,老二是科姆特-埃格蒙特的儿子,老三是科姆特-梅生卢格的儿子。’卡萨诺瓦连忙道歉,‘请原谅,夫人,’他说。‘我以为他们都是您的孩子呢。’夫人笑了,‘他们正是我的孩子,’她说。” 克莱尔毫不隐瞒自己的快活。“太妙了!”她喊道。 “妙什么,克莱尔,真正妙的是我们俩,我们站在这儿的草房顶下,在太平洋的中心,回忆300多年前开化的法兰西和英格兰的自在风俗——并且发现它们几乎同一个半波利尼西亚人部落的道德习惯相一致,至少在厕所问题上是这样。” 在克莱尔脑海里某个地方,考特尼的修长身影在游荡,她好似随意地提起了她。“不管怎么说,托马斯-考特尼开始了这一不寻常的——或者我应该说是追根式的——讨论。我看到他离开这儿那么晚很感惊奇,他一直同你在一起吗?” “是的,在家具搬进来以前,我们一直坐在露兜衬垫子上交谈。他是一个吸引人的家伙,博览群书,经历坎坷,在所有事情上持极端解放的观点。他简明扼要地给我介绍了这里的有关禁忌,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介绍了在这个社区里什么是崇高、威望和神圣。他解释了些许我们必须懂得的日常规矩和行为举止。我很受启发,我将制定一些注意事项,明天一早开个全体会议。我想每个人都该知道他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以及在通常情况下,他会遇到什么,怎么处理。考特尼先生是极其明白的,他对我们在这儿有不可估量的帮助作用。” “他——他告诉过你关于他自己的什么事情?” “只字未提。关于个人,他从不涉及或避而不谈。他倒是向我问过你和马克,你看来已经给他留下了一个有利的印象。”—— 第16节 克莱尔立刻警觉起来。“关于我和马克?问了什么?” “你们俩结婚多长时间了?你们是否有孩子?你们在哪儿和如何生活?马克干什么你干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 “你都告诉他了?” “出于礼貌,仅讲了一点点,我不认为我应该把你们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谢谢,莫德,你是对的。那——他还问过别人的情况吗?” “一点点。他不得不了解我们每个人的特长、爱好,这样他可以为我们的调查作出安排。但未涉及任何别人的个人问题,只有你和马克。” 克莱尔咬着下唇。“他多么不一般——来到这儿——还有他的——这我说不清,在这么多方面不一般。我希望我能发现更多关于他的事情。” 莫德将椅子移向桌旁。“你今晚就有个机会,”她说着,坐下来,开始安放她的笔记本。“鲍迪头人要在他的草房里为我们举行盛大欢迎宴会。非常隆重和重要。头人和他的妻子胡蒂娅、儿子莫尔图利和妇媳爱特图,还有一个侄女,现在住在他们家里,呃,特呼拉,她的名字叫特呼拉。我和我的直系亲属,就是你和马克,被邀请前往。考特尼先生将作为中间人带我们一起去。” “是一种什么样的宴会?”克莱尔想知道。“我们穿什么,还有——?” “你穿你的最好而且最简单的连衣裙。那儿会很暖和。至于宴会,考特尼先生提到,会有一、二个讲话,听音乐和不停地吃喝——当地食物,还有当地饮料、还有娱乐和表示友谊的仪式。此后,我们便拥有了官方权威,可以在村子里到处自由行动,并被视为部落中的一部分了。宴会在天黑时开始,别忘了告诉马克准备好按时出席,还有你。我们可以等待考特尼先生大约在8点钟来叫我们。会很有趣的,克莱尔,一种新经历,我敢保证。” 晚上10点到11点之间的某个时刻,在目前的状况克莱尔无法看清她那金表小表盘上的准确时问。她记起了莫德先前的预言,心下承认其言不谬。在鲍迪头人宴会桌旁的每一秒钟都充满奇异和乐趣;在他那巨大的黄色竹草房的圆顶下的每一分钟都是一种新的经历。 她已不再是她自己了,她明白,就是说,不是近来的她自己了,也不是最新调整后的她自己,而是一直在持续的惊异和欢快。 在她无法弄清准确时间之后,脖颈却似乎在向上飞长——“现在我正像一架从未见过的巨大望远镜一样的伸长!”很久以前,当爱丽丝在奇境里变成9英尺多高时,她曾这样喊过——就像爱丽丝那样,克莱尔自己的脑袋几乎要顶着天棚了,随之却又自由飘动起来,越升越高,高高飘动在一个有着人类生命迹象的几乎独立的星球之上。从高空中,她那拉长了的自我俯视着她的夜晚世界的渺小轮廓。有被擦得发光的石头地面和冒着烟的地炉,在房中央,地炉和平台之间,是低矮的矩形御餐桌,上面仍然堆集着吃剩的烤乳猪、腌葩华、辣芋头饺子和椰酱、熟面包果、山药和红香蕉。桌子四周是他们9个人,包括这颗高翔的脑袋所属的躯体,盘腿坐在垫子上(只有在桌子顶端的头人鲍迪-赖特坐在只有1英尺高的矮椅子上)。 她的脑袋是洞察一切的眼睛,而她的身躯则是肉体海绵,吸收着用英语和波利尼西亚语讲出的抑扬顿挫的词句,男歌手们的颂歌和击掌声,从旁边一间房子里传来的笛子和竹打击乐器奏出的情歌旋律,五彩缤纷的花瓣在巨大木水盆上跳动发出的清香,土著侍者和食者穿着塔帕布服饰发出的沙沙声。 克莱尔明白,是她混喝的两种饮料让她的脑袋像风筝一样飞离餐桌。首先,是精心安排的卡瓦酒制作和敬酒仪式。绿色的卡瓦,就是辣椒根,盛在一个大大的容器里端到了头人面前。一声令下,5个年轻男子,牙齿外露,光着膀子,走了过来,跪在容器周围,迅速地挥舞着剔骨刀将卡瓦皮去掉,把根切成小片。然后,和着音乐,每人取一些卡瓦片放进嘴里,用力咀嚼,将嚼好的泥团放进一只泥碗里。随后,又在碗里加入水,有人将其混合搅匀,最后,经过一个木槿皮纤维制成的过滤器,绿色的液体便被挤压出来,这些牛奶般的卡瓦酒盛在经过修饰的椰杯中摆到每个人面前。 克莱尔发现这种酒很好下咽,并且感到十分温和。她曾听过考特尼解释,卡瓦不是一种发酵酿制的酒,不会醉人。还不如说它是一种药剂,一种温和的麻醉剂,总能刺激和兴奋感官,而并不影响头脑,但常常使四肢麻木。喝完卡瓦酒以后,克莱尔又被待之以一种发酵酿成的酒——“棕榈汁,”坐在她旁边的莫尔图利过去给它起了这么个名——一种用棕榈树液酿制的酒精饮料,有着威士忌或杜松子酒那种冲劲。这种棕榈汁喝了不少,对克莱尔产生了卡瓦酒所没有的影响——对她的头、她的视力、她的听力及她的平衡力都影响很大。对克莱尔,这种效果混和在一起,同掺有麻醉剂的鸡尾酒一样。她的感官在争抢着,互相分离,有的高高在上,有的渐渐下降,而她感到漠然,兴奋,舒心欢快。她的所有感觉力都被升高了,她已经完全失去了焦点——例如她无法弄清准确时间——但她保留了一线聚焦力,就像一个小孔还没有全部被关闭,于是她可以看到、听到、闻到、感觉是少了,但她所感受的似乎更尖锐、更深刻、更真实。 克莱尔再一次试图将自己置于晚上的时间中,想把刚刚遇到的一系列事情梳理一下。这也是困难的,但却取得某些成功。天黑时,考特尼穿着一件白色翻领运动衫,白帆布裤和白网球鞋,在莫德的陪同下来叫他们,叫马克和她自己。马克穿着蓝衬衫,打着领带,下身穿海军宽松裤,她则穿着她最喜欢的无袖低胸黄色山东绸连衣裙,佩带一颗镶嵌在14开白金里的小宝石项坠,是结婚一周年时马克送给她的。他们一起走过场地,树枝火把照路,沿着小溪和一溜从居民房里透出来的燃烧着的蜡烛果的光壳,走了不远,就进入头人的大草房。主人已等在那儿,然后是考特尼的正式介绍,接着是全体就座。头人入场,每报一个人名字,头人的头就向他低一低。 先是惊奇,接着又不感到惊奇,因为考特尼早先已经解释过了。这两位土人,头人和他的儿子莫尔图利,没有穿囊袋,而是穿着围在腰间的短裙,随从们也是如此打扮。在这里,女人不露胸,不穿草裙,而是用鲜艳的塔帕布缠绕在胸际和腰间,尽管肩膀、肚脐、腿、脚都裸露着。接着是头人和他儿子的讲话,然后是音乐。卡瓦酒的敬酒方式不同于她在书上读到的,男女都敬,作为宴会的一部分。然后是棕榈汁,接下来是无数的菜肴,从满是烧热了的石头的地炉里取出烤猪,还有其它,轮番上来的奇异食物。然后,用手抓着吃,用一片树叶擦手指,不停地谈话,主要是头人和莫德交谈,有时是考特尼,有时是马克,妇女们沉默不语,莫尔图利拘谨但友好、快乐。现在,又上菜了,是椰酱波依。 克莱尔断定现在肯定到10点半了。 慢慢地,她的脖颈收缩了,她的脑袋下降了,固定下来,她挤了挤眼睛,清醒了并看了看桌子四周。他们在吃东西,吃的很投入,津津有味。在桌子顶端,她的右边,头人鲍迪-赖特高坐在他那可笑的椅子上,一个跪着的女孩子在喂他。在蜡烛果摇曳的光亮照耀下,他那满是皱纹的羊皮纸似的皮肤比屋里其他人都黑。他的脸瘦骨嶙嶙,眼睛深陷,面颊干瘪,几乎没了牙齿。还有,剪短的头发灰白色,机警的眼睛和白色浓眉毛,经过编辑但还精确的很不自然的英语,时而古典,大多用口语,他的重要性——围绕着他的人们奔忙和俯首贴耳——赋予他任何一位君主、一位印地安统治者、一位英国董事长、一位希腊亿万富翁所拥有的威严。她判断他有六十七、八岁,并且判断他的仁慈的外表掩盖着灵巧和严厉。 他的左边坐着莫德-海登,然后是马克,她自己。在她旁边,在她这一面桌子的最边上,坐着继承人莫尔图利。见到他的面时,克莱尔记起了伊斯特岱的描述:黑黑的波浪头发,宽脸盘上有着斜视的眼睛,厚嘴唇和黄褐色的面色,有力的、肌肉发达的臀部,身材修长。伊斯特岱说:大约30岁,6英尺高。自从见到莫尔图利以来,克莱尔想修正一下她脑海里的图像,没有任何一点细节可以修正,只是不那么瘦,比她预料的要墩实一些。然而,他的表现不同于她所想象的那样,现在她知道为什么了。她在脑海里将他归为强壮和沉默寡言一类,应当是这个类型。令她吃惊的是,他既不强壮也不寡言。尽管肌肉发达,但他不像她所见到的任何一名运动员。因为他的皮肤没有长毛,没有脂肪或皱纹,使他的形体有一种自然的光滑、优雅和美丽。至于说强壮和寡言的沉默伙伴,她从他的偶而言谈中,总而言之从他对别人的谈话的反应中,探测到有趣的外向性格的气氛。她猜想,如果他父亲不在场,并且去掉宴会的庄严,他可能是个傻乎乎的趣人儿。 像伊斯特岱曾做过的那样,克莱尔自动地将莫尔图利利同他的白人副手和朋友考特尼作比较。将视线从莫尔图利转移到考特尼的过程中,克莱尔的眼睛必须经过坐在莫尔图利对面的那个女人。在这个晚会上的人中,克莱尔对她了解得最少。她被介绍为莫尔图利的妻子爱特图。他们中,只有她一个人自从宴会开始未说一个字。为躲避她丈夫的眼睛和回答考特尼的任何插话,她埋头吃喝,无声地自言自语。 爱特图很俊俏,克莱尔断定,但不很吸引人。她的身材,娇小,普通,挺拔,身上披挂着哔叽布和象牙饰品。她身上显现出一种阴沉和失望的情绪,冷酷的面庞显得太老了,不像二十七、八岁的人所具有的神态。她似乎就是小小年纪就结婚,怀有过高的希望和企盼,但因配偶经济不支或情场失意所折磨的那类妇女的化身。 克莱尔的目光终于落到托马斯-考特尼身上。她本想把他同莫尔图利作比较,就像伊斯特岱那样,但她没有发现可比之处,因为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只不过两人都是男的,都是好脾气。克莱尔的直觉告诉她,考特尼更成熟一些。这同更多的教育和更大的年纪毫无相干。同有一张皱纹多、鹰一般、更聪明的脸毫不相干。这完完全全同考特尼的幽默感与莫尔图利的幽默感的质量有关。莫尔图利的玩笑是男孩子的欢乐。考特尼的开心神态是成年人的欢乐,深深植根于经验、自我剖析、理解和哲理的调校。她认为,他也许玩世不恭,但不十分刻薄。他也许冷嘲热讽,但不残酷无情。猜啊,猜啊,卡瓦酒,棕榈汁。 猛然,克莱尔意识她正盯着的是两个人,那一个是在考特尼旁边,宴会上最年轻最漂亮的女性,头人的侄女,此人正侧着身子靠近考特尼,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悄悄话。听着她的话,他笑了又笑,点着头,接着克莱尔发觉到另一件事,这位侄女特呼拉在耳语时,无意地将靠近考特尼的那只手放到了考特尼的大腿上,她轻轻地、拥有似地、亲昵地在他的大腿上搓着。克莱尔感到一阵忌妒和悔恨涌上心头,忌妒的是特呼拉那只手的自然,悔恨的是她自己,悔恨她自己和马克,以及他俩的做作的状态。 就像要获取有关情况,上一堂没有艺术的艺术课,克莱尔更加仔细地审视着特呼拉。鲍迪的侄女的确漂亮。梅尔维尔肯定会立刻把她当作法亚威的女儿,然而两个人种的杂交使她更加出众。克莱尔知道,她的完美绝伦,从马克在被介绍给她时表现出的一时语塞的窘状就可以测量出来。今天上午,马克和奥维尔-彭斯还曾对考特尼数落波利尼西亚年轻妇女,轻蔑地提到她们的笨重的鼻子、下巴、腰枝和脚脖。考特尼曾以这些妇女内在美来回答他们。如果说下午从远处见到的村里的年轻妇女的可爱和优雅已经支持了考特尼的辩白,那么今天晚上作为他的重要展品特呼拉的出席,则更加说明他的说法的正确。尽管克莱尔仍然不能领略特呼拉的内在美,但她的光彩照人的外表则是足够了。说来不怪,她的美足够使马克瞠目结舌。一边吃着波依,克莱尔觉察到,马克在不停地注视鲍迪的侄女。然而,克莱尔并不忌妒,一点也不多如丈夫被某些艺术天才的经典作品所吸引时她所产生的醋意。 特呼拉不再贴着考特尼,她坐直了身子,动手吃东西,克莱尔则想找出她的美丽所在。首先,她是个光彩夺目的女孩: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背后,水汪汪的又大又圆的眼睛,精灵闪亮,富有弹性的丰满的肌肤闪着柔和的铜色光泽。她的面部表情像一幅罗姆尼肖像那样优雅,只是同她富有美感的脖颈和斜肩线条有点不协调。她的胸,用塔帕布紧紧地包裹着,显得有些小,但是裙子以上露着的肚子和肚脐、下面臀部的轮廓是比较丰满的。不过22岁,克莱尔判断。还有一些别的与众不同之处。当她漫不经心时,特呼拉显出一股娇慵神态,当讲话或听别人讲话时,立即充满了生气。她容貌的优美给人一种高不可犯的纯洁的印象,然而这又同她对考特尼的大胆、近乎轻佻、近乎淫荡的态度相矛盾。 特呼拉已经吃完她的那份波依,又从考特尼那侧身去听她婶婶,鲍迪头人的妻子对她说什么话。头人的妻子胡蒂娅-赖特是一个矮胖的举足轻重的人物,她的脸圆圆的,神情严肃,尽管有60岁了,但却没有皱纹,从容貌中仍能看出她年轻时一定挺漂亮。她讲英语同丈夫一样准确,十分注意身份(因为对讲的每一句话都字醉句酌),克莱尔还听说,她在村子里一个最重要的统治或者说政策委员会里充当丈夫的代表。 胡蒂娅已同特呼拉谈完话,又把注意力转向她的丈夫和莫德。特呼拉从谈话和吃东西中解脱出来,漫无目的地四下里看,她的眼睛一下子碰到了正在凝视着她的克莱尔的目光。几乎是带着赏识的味道,特呼拉笑了笑,露出了两排闪闪发亮的牙齿,由于让她看见自己正在看人家,克莱尔有些窘,连忙报之以微笑,随即脸一红,便低下头吃她那份还没动过的波依,机械地寻找汤匙,但没找到,只好开始用手笨拙地抓着能抓到的东西吃起来。 低下眼睛,就没有分神的事了,克莱尔又可以听到传来的各种声音了。她听到了从隔壁房间传来的敲击乐的声音,她听到了人们刮桌上的椰子壳的声音,最后,她听到了附近的谈话声,她侧耳听着。 “但我们的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社会,孤岛式的,在外部世界好心的庇护下。”她听出是鲍迪-赖特的声音,声音尖细,像在唱歌。“这个制度对我们来说运转得相当好——相当好——以至于我们经常挑战任何——任何——考特尼先生,你喜欢用的那个法律用语?” “侵犯隐蔽居住,”考特尼说。 “对,对,我们的生活很平稳,我们总能抵御任何对我们的隐蔽居住的侵犯。我肯定这个岛上有其弱点,肯定有,也许我们太内向,也许我们太自鸣得意。幸福一过头就会削弱一个民族的力量。一个社会要强大、有竞争力,就必须有着自己的兴衰波折,有不幸和幸福,有冲突,这才能促使进步和从战争中幸存下来,可你瞧,莫德-海登博士,我们不需要力量,因为我们不寻求任何进步,我们没有战争要躲避,我们不同这个小小社区外的任何人竞争。” “你对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不感到好奇吗?”莫德询问道。 “不很好奇,”鲍迪说。 “先生。”是马克说话,于是克莱尔抬起头来支持丈夫。“我想把我母亲的问题再扩大一下,”马克说。“你们对自己的东西是这么满足,难道你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更文明——更精明的波利尼西亚岛子的一些知识可能改善你们的村子吗?或者进一步讲,这些知识你们本可以通过采纳美国或欧洲的进步思想来获得,难道你们闻所未闻吗?我们从十八世纪来已经取得了飞快和长足的进步,这你知道。” 一丝父亲般的微笑闪现在这位老头人的嘴唇上。“我知道,”他说。“你们已经进步得又快又远,再往前,你们就处在坟墓的边缘上了,就差一步了……不要以为我对我们的方式妄自尊大,我们有我们的需求——是的,需求,而且还不少,我知道,我们可以从你们那儿得到些什么。然而,与这些利益同时带来的——可能带来的——是某种更大的不好的东西,不利的后果,所以我们还是恪守老路。”他清了清嗓子。“我还要补充一点,外界对海妖岛上的我们来说并不十分神秘。一个世纪来,我们的年轻人得到允许乘长独木舟或小船在海上航行,曾不断到达最近的岛子,从没有暴露他们来自何处。他们现在仍然偶尔为之,用来显示力量和技艺。他们总是回到这儿,高高兴兴地回来,并带回关于那些更进步的波利尼西亚岛子的大量资料。在过去,有那么几次,你们的同种人闯入我们中,他们告诉了我们更多的关于外界的情况。后来,拉斯马森船长,尽管他常常不是最深刻的观察家,却更深刻地教育了我们,并且考特尼先生在这儿毫无保留地提供着你们国家的情况。我们非常羡慕你们那个叫做美国的地方的技术,但我们对你们的技术和习俗所产生的生活方式则不敢恭维。” 克莱尔看得出,鲍迪在说教时,马克一直表现得坐立不安,现在,马克开脏了,尽力控制着自己的音调。“我不知道关于我们的文化考特尼先生已经告诉了你们些什么,先生,我们每人都有自己的个人偏见和观点,或许他所描述的美国同我母亲和我所告诉你们的美国不一样。” 鲍迪回味着这番话,慢慢地点着他的灰白色脑袋。“不错,不错,然——然而,我还是拿不准。”他将头由马克转向莫德。“正如你所知道的,莫德-海登博士,我们为坚持我们的配偶制度的成功而骄傲,我们都受益于它,这是我们幸福的核心。”莫德点点头,但没有打断他。鲍迪继续讲。“从考特尼先生那儿,我获知了你们现时的配偶制度,或许考特尼先生诚如你儿子所说用他自己的个人色彩来描绘事实。话又说回来,如果我所听到的接近事实,我就会大感惊奇。你们的孩子在成熟以前受不到任何在爱的艺术方面的实用教育,对吗?在妇女中保持贞洁深受敬佩,是真的吗?一个结了婚的男人永远也不该享受另一个女人的乐趣,如果他做了也总是偷偷摸摸,被称做‘通奸’,被法律和社会视为不允许,这是真的吗?没有精心组织的办法让在性爱中得不到满足的男人或女人获得快乐,是真的吗?所有这些接近事实吧?” “是真的,”莫德说。 “那么,我相信,你的儿子大概对考特尼先生告诉我们的这些没有多少要补充的了。” 马克向前倾倾身子。“等一下,现在,我所……” 莫德没理会儿子,抢着说道,“有的还要说一下,鲍迪头人,可你讲到的都是真的。” 鲍迪点点头。“那么,我们没有多少可以从你们社会吸收的东西了,不过,那是你们的方式,我尊重它。那是你们的方式,因此,也许你们希望那样,比别的方式更喜爱它。然而,莫德-海登博士,既然你发现了我们的方式,我对你将其与你们家乡的习俗作详细的比较后形成的观点会非常感兴趣。我说过我对外界并不感到十分好奇,我是这样,尽管我为我的人民、我们的制度而骄傲,但我将对你的评论感兴趣。” “我盼望着这种交谈,”莫德说。 克莱尔,被酒和鲍迪的含蓄词句弄得更加晕乎,突然向前探探身子,大声说道,“考特尼先生,” 考特尼转向她,颇感意外。 “告诉我们,”克莱尔说,“告诉我们关于我们的配偶习俗你究竟给他们讲了些什么。”她坐了回去,等着回答,不知道是什么迫使她讲这番话,而且她脸上还带着笑容,这样他就会明白她在此并非马克的同盟军,也不是对他挑战。 考特尼耸了耸肩膀。“讲得太多了,没有什么是我们,来自美国的所有人所不知道的。” “什么样的事情?”克莱尔坚持着问。“举一件关于我们的性生活与这里的不同的显著例子,举出一件,我很感兴趣。” 考特尼注视着桌子看了一会,然后抬起头来。“好吧,”他说。“在美国,我们生活在一只性压力锅中;在这儿,他们则不是。” “指什么?”克莱尔问。 “指的是国内在性方面有压力,各种各样的愚蠢、无知荒谬可笑,各种各样的禁忌、冷嘲热讽,污言秽语、清规戒律、隐秘、Rx房崇拜,等等。” “对女人来说,也许是这样,”克莱尔说,“但对男人则没有这么多,对男人随便得多。”她发现特呼拉和胡蒂娅-赖特在饶有兴趣地听着,便对她们说,“在我们的社会,男人比女人的麻烦少,因为——” 她感觉到马克将手放在她胳膊上。“克莱尔,这不是讨论社会学的合适场所。” “马克,我被这个话题迷住了。”她再一次面向考特尼。“绝对迷住了,你不认为我是对的吗?” “呐,”考特尼说,“我始终从总体上把我们的道德,我们的整个社会介绍给鲍迪头人。” “你告诉他们男人压力比较小吗?” “严格说还没有,海登夫人,”考特尼说,“因为我不能肯定这是真的。” “你不肯定?”克莱尔说,并不惊奇,但急于想知道他在想什么。“纵观西方的全部历史,男人将贞操强加到女人头上,而他产却到处寻欢作乐,现在仍然如此。他们自己逍遥自在,而女人——”她摊开双手,一幅生动的失望神态。 “假如你真想听我的观点——”考特尼说。他环顾四周,带有某种歉意,发现所有人都在注意听他的。 “请说下去,考特尼先生,”莫德说。 “你们既然要听,”他呲牙笑了笑,但马上又严肃起来。“我认为海登夫人在一件事上是正确的。从穴居时代到整个维多利亚时代,男人在这方面是占尽上风,确实是男人的世界,女人只不过是男人的附庸,在包括爱情在内的所有事情上都是这样。配偶的最终目的是让男人得到满足,女人们的角色就是给予快乐,而不是共享快乐。如果她也感到愉快,那也是偶尔的,别的时代也是如此。” 听着听着,克莱尔的头晕消失了,她想仔细听听考特尼在讲些什么。一名无声无息的侍者从她背后客气地为她又上了一份盛在椰壳里的棕榈汁,克莱尔随手接了过来。“你认为有了任何变化吗?”她问考特尼。她已觉察到了马克对她问问题感到恼火,这会又对她接受椰壳感到生气。她故意不理他,喝着棕榈汁等待考特尼的回答。 “我相信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海登夫人,”考特尼说。“在弗洛伊德和伍德罗-威尔逊时期,在那种解放、自由、坦诚成为事实的时代,男人承认与女人平等,私下里和公开上都承认。从投票箱、办公室到卧室都平等。女人赢得的不仅是选票,而且还有达到性高xdx潮的权力。她们尽情享受着这一发现,并且逢人便讲,将其作为幸福的一种尺度,好像一夜之间桌子翻了过来。男人按他们的意志行事的时间太长了,现在在获取的同时,不得不付出,在得到满足的同时不得不满足别人。男人不得不收敛那种兽性的做爱,禁止那样行事,而代之以全身心投入以显得会体贴人。一夜之间,他们的原始乐趣变得有了附加条件,就是要考虑他们的配偶。这就是我所指的今天在我们自己的社会向男子也有了压力。” 克莱尔在聆听他这篇说教中不住地点头,后来又被鲍迪头人对她婆母的谈话声吸引了过去。 “莫德-海登博士,”头人说道,“你同意考特尼先生的意见吗?” “或多或少,”莫德说。“考特尼先生的意见有其正确性,但过于简单化。例如,他将男人的精力充沛同他让女人达到性高xdx潮的能力完全等同起来,我并不认为这是美国、英国或者欧洲的有效标准。我们的妇女对精力有不同的定义。如果一个男人是一位好养家人、可依靠、给人以安全感,而不单单是个美妙的爱人,他也可被视为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而在另一个不同的水平上,一个有钱或者有权或者有威望的男人将会发现,他可以用这些来有效地替代那种让女人达到性高xdx潮的精力。” 鲍迫转向了考特尼。“这是对你的观点的有趣的修正,对吗?” 考特尼接受了这种修正。“绝对如此,海登博士。”他说。“有钱的或有名的男人是没有这种现代压力的。如果他们没能提供性乐趣,他们仍然有能力提供在我们社会更有价值的别的乐趣。对此我想说得更进一步——我得说,上层和下层的男人比中层阶级的男人受到的压力要少。上层有别的东西来满足他们的女人,下层一般都太穷和太无知,根本不关心什么相互达到性高xdx潮之类的事。对受穷的妇女来说,期望生活得到基本保证胜过期望性高xdx潮,一个配偶能给她生活保证就足以成为十足的男人了。这些女人首要的是在经济上得到满足,至于其它,她们一概视为闲情轶致。” “但中间阶层又如何?”鲍迪问道。 “在那里,对男人的压力是不间断的,”考特尼说。“这个广大的、所谓经济上属平均水平的中间阶层,其文化程度足以了解新的平等,其安全程度足以应付各种开销,但没有财富或者权威,或者替代精力的糊口困扰,这些人就是我们社会里承受着最大压力的男成员。他们现在在择偶方面开始觉悟到,他们必须像书本上所说的那样深思熟虑、打算周全,可有时成功,更多的是失败;他们不断地觉察到,整个事情不再像他们的祖父辈时那样快活。有时我想,这种怀旧情结是因为有那些能够接待中层、中上阶层的妓女、应召女郎和集会时的招待女郎。这些女郎是旧时女奴的一种回返现象,她们给予欢乐而无所企求,对这种付出的欢乐,她们仅仅要求一件与她们的给予极不相称的小物品、小礼物或者一小笔现金。” 除了远处的音乐,这座巨大的藤竹房间沉寂了好一会。克莱尔呷着棕榈汁,猜度着土著主人们对这番话会作何感想,而这番话她确信是非常真实的。当然,她告诉自己,考特尼谈话中避开了讨论妇女,回避了绝大多数已婚妇女的普遍烦恼和不满、以及产生这种状况的原因和涉及的有关问题。是谁曾说过爱情的最终不幸,可不予计较?莫姆先生说过。爱情是最终不幸,可不予计较。她打算把它提出来,但因为身边的马克烦恼不安而作罢,于是,她放下椰壳杯,决定探明考特尼还没说出来的关于男人的压力是什么。 “考特尼先生,我——你——你似乎只是讲了美国、西方男人的状况?” “对。” “世界上其它别的地方,甚至在这儿,在海妖岛上,男人们是否有着同样的压力?” “不,男人没有,女人也没有。” “为什么没有?” 考特尼迟疑了一下,瞟了一眼正襟危坐在众人之上的鲍迪。“也许鲍迪头人更有资格。” 鲍迪摆着他的干瘪的手否认着。“不,不,我听从你的高见,考特尼先生。你的语言表达能力更强些,能更好地向你的同胞们描述我们的方式。” “好吧,”考特尼爽快地说。他的严肃的眼睛从莫德移向马克,又移向克莱尔。“我就以在这些人当中的4年的经历讲。这种压力在三海妖上不存在,因为他们的育人、教育、传统习俗,所有一切都有利于形成一种对爱情和婚姻更健康、更现实的态度。比如在美国或者英国,我们关于性的禁忌已经在这上面造成了一种被扭曲和夸大了的兴趣。在海妖岛这儿,禁忌少而又少,对这个问题的考虑是那么自然,成了日常生活中合乎道德、切实可行的一部分。在这儿,当一个女人饿了需要食物,她便拿来吃,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或特别。同样,当她需要爱时,她便得到爱,不过如此。关键是,她是用一种最好的方式得到爱,没有罪恶感和羞耻感。在海妖岛上,孩子们在学校里不仅从理论上而且从实践上学到爱情,所以他们对此了解得同他们的历史和语言一样多。成长中的年轻人对性不感到神秘,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对他们隐瞒的,他们也未受到压抑。如果一个年轻男子需要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姑娘需要一个男人,都会如愿以偿。并且这种婚前交媾是快活的,热烈而快活,是一种美妙的运动,因为没有禁令使人产生罪恶和担忧,没有必要偷偷摸摸、怕这怕那。至于结婚,如果双方都希望获得满足,那么他们总是会成功的;社区保证这一点。甚至为满足寡妇和鳏夫、老处女和光棍汉都做了规定。这儿没有同性恋,没有暴力,没有强xx,没有堕胎,没有厕所墙上的污言秽语,没有私通,没有心底的渴望和实现不了的春梦,因为古老的任其自然的波利尼西亚方式保留了下来,又经过丹尼尔-赖特的自由社会观点的补充和改进,所以,在三海妖,性、爱、婚姻在实践上都是满足的同义语。” “这种实践在美国也会令人满意的。”马克冷冷地说。 “我相信会的,而且现在有时候也可以。”考特尼回答道。“然而,从我作为一个处理民事诉讼的律师的经验看,从我的阅历看,我认为在美国这种实践所受到的欢迎比它们应该受到的要少得多。现在我已经在两个决然不同的社会中生活过,回首以往,我相信我所发现的最不可思议之处是——我们身处所谓文明国度,有着强有力的教育、学识,有着各个领域的交流和科学知识,有机器用来洗衣和晾干,有机器用来在全国到处乱窜,有机器来透视我们的内脏,有机器把一个人送到地球引力之外——拥有这一切,可我们还没有发明出简单的机器,或者改进人类的机器,来培育孩子们聪明懂事,使婚姻幸福,使生活轻松。而在这儿,在这个遥远的岛子上,没有一种机器,没有一件西服或连衣裙,几乎没有一本书,什么‘轨道’、‘引力’、‘X射线’、‘喷气机’没有任何意义,这儿的人却能创造和维持一个使孩子和父母都幸福无比的社会。 “最后一点。人类是所有哺乳类动物中情感最复杂的,然而像其他哺育动物一样,在配偶问题上是最简单的。一个凹进去,另一个就凸出来。将他们结合在一起,就会产生自然而然的乐趣,有时候就形成生殖。可是,在西方,我们没有把握住本性的方向。尽管我们也将凹凸结合起来,而结果往往是生殖,绝少乐趣。我们拥有各种专门知识、进步和天才,却没能解决世界上所有民族的这个首要问题。但在这儿,在太平洋的这一块突出的土地上,两百名白棕混血、几乎是裸体、半开化的人解决了这个问题。我想,在6周后,你们将同意我的观点。我希望如此……在任何事件。”他从鲍迪和莫德那儿转向克莱尔。“我为我的过长的讲话道歉,海登夫人。这会使你不再问我有关我最了解的话题。今晚我已经讲了比近4年来讲的还要多的话。都怪卡瓦,是卡瓦酒和棕榈汁所致,令人越来越想成为一个传教士。” 克莱尔的朦胧双眼一下子睁大了。“传教士?” “对。我想带领一批神父,从海妖岛到纽约、到伦敦和罗马去,将那里的异教邪道皈依自然之道。” 克莱尔面对丈夫,两眼注视着他。“我们应改变,马克。”—— 第17节 “别急,亲爱的,”马克说。“我不能听风就是雨,考特尼先生也许有些夸张,也许是在用诗歌式的语言赞美这个地方。” 克莱尔认为,马克生气了,因为他讲话的嗓门很高。但马克的面部表情是有控制的,他虽是继续对妻子讲话,可有意说给所有人听。“毕竟,如果考特尼先生没有不满足,他怎么会离开自己的国家这么长时间呢?并且,如果他不具有观察事物的能力会一呆就这么久吗?” 马克看了看考特尼,看到他的表情无动于衷,不想争吵。“考特尼先生,不要错怪了我,”马克继续说。“我只不过重复了今天上午说的话——长期在海上漂荡的水手,变得焦躁不安之时碰上了这些岛子,于是他们便觉得这儿比实际样子更舒适。我不是说你是一位富有想象的人,我也不想争论什么问题,可是,你瞧,我是一名社会科学家,队中的大多数人都是科学家,我们喜欢用公正的、不带感情色彩的、科学的标准来判断一切现象。我只是说我将保留自己的判断,直到我见到并加以研究,亲眼见到。” “十分公平,”考特尼说。 在所有这些唇来舌往的过程中,土著妇女们未置一辞,像木偶一样静静地坐在那儿。现在,特呼拉甩了一下她那长长的黑发,跪坐起来,抓住考特尼的胳膊。“并不十分公平,汤姆!”她大声说。她拿眼睛直接盯住马克。“这不需要你所说的科学研究,全部是真的——关于美国,我不了解——但关于这儿海妖岛上的事情我了解,是真的。汤姆说的每一件事完全符合我们民族的行为方式,我是本民族的一员,所以我了解。” 马克突然献起了殷勤。“我压根就不想反对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的意见。” “那以,你就必须听这位年轻女士的话,哪怕是一点。我想给你讲一个关于托马斯-考特尼和特呼拉-赖特的美妙故事。” 马克冷冷地抱着胳膊,脸上现出勉强的微笑。莫德翘着脑袋,一副人类学家全神贯注听发言人讲话的神态。只有克莱尔的表情反映出她内心的激动,就像在等待幕布升起,开演一出揭示考特尼之迷的戏。 特呼拉用胳膊从下面挽住考特尼的胳膊,又认真讲下去。“很早以前,当汤姆初到这儿时,他并非你们今天见到的样子,他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他——我找不出合适的词来表达——悲观,他悲观,并且——汤姆,你怎么说?” 考特尼考虑着她的问话,一脸温情宽厚,流露出某种内心的快乐,说道,“他是穿着洗后即干布料的衬衣和薄条纹布西装的奥德修斯;在他的贴身口袋上挂着奥格几亚、伊利昂、埃奥利亚以及其它麦迪逊大道上的战斗勋章的绶带;他决定,既然没有佩内洛普在等着他,他就没有理由回伊萨卡。他设法从船桅杆上挣脱出来,听从海妖的召唤,投向她们。他受了某位邪恶之神的影响,甚至像奥德修斯的波塞东,感到厌倦、无精打采、冷漠、玩世不恭,对生活失去信心。他投向海妖是因为对他的旅程已经厌倦,祈求她们能给他力量以继续前进——或者留下来。” 特呼拉紧紧挽着考特尼的手臂。“一点不假,”某种隐秘的表情在他们中间传递着,随即特呼拉再一次将注意力转向别人。“他被带到村子里,变成我们中的一员时,他的不良精神没有了。他同我们一起生活,变得生气勃勃而且好奇。他想弄明白我们干的每一件事情,以及为什么那样干。像音乐一样,我们的生活是一首古老的歌曲,许多月以后,汤姆就像完全脱掉他那可笑闷热的衣服一样,终于脱离了他那些陈旧思想,变得更有同情心。我从第一天就渴望得到他,当他理解了我们,更富有同情心后,我便能向他表示我的爱。后来我知道,他对我有着热烈的感情,我们马上成了恋人,太美了,对吧,汤姆?” 考特尼抚摸着她的手。“对,特呼拉,非常美。” “但也并非一开始就那么美,”特呼拉对大家讲。“起初他并不好,他有许多长处,但在性亲昵方面,他不怎么好。他太拘谨,太担心,太生硬。” 考特尼低下眼睛盯着桌子,插话说。“他们可以理解,特呼拉。我们已经讲到过我老家在爱情上的压力——双方都有——压力很大,是酒精和毒品、敌意和罪恶的一种混合体,是焦虑、恐惧和压抑。” “但我就不一样,我没有遭遇这种事情,我只知道其中的幸福。”特呼拉对海登家的人说。“于是我就把我所学到的教给汤姆,来享受这一运动、这一游戏的乐趣,没有沉重的思想,没有沉重的躯体,就像波浪的起伏一样自然,像微风吹拂树林一样自由。许多个月过去了,我们在一起的生活,有温柔,有激情,在我们自己的草房里——” 马克奇怪地盯着她。“那么你们结婚了?” 特呼拉的面部表情变了。“结婚?”她高兴地叫了起来。“噢,永远不!我们不结婚,我们在许多方面互相不合适。我们只是在身体上互相爱慕,到去年结束了。我已经充分得到了汤姆的身体,他也充分得到了我的,我们不再需要彼此的爱。另外,我对另外一个人——华特洛——有更深的感情。现在,汤姆和我不再是情人,但我们是朋友。当我有麻烦,我就到他的草房中讲啊讲,他便劝导我。当他需要更多地了解我的民族时,他就来到我的屋里,坐在那儿吃着芋头,谈论我的和他的民族。我告诉你们汤姆和我自己的事情,是因为我为我们曾经相爱过而骄傲。当我第一次告诉村子里的人时,汤姆大吃一惊。他说,在他的国家,一个未婚女人是不会向人们说出她的身体之爱的,可是你看,正像他所了解到的,我们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我们很快乐,并且我为些而骄傲。” “我也为之骄傲,特呼拉。”考特尼平静地说。 鲍迪咳嗽了一声。“我们初次会面已经谈得不少了,时间很晚了,该开始友谊庆典的仪式了。”他摸索着倚在椅子旁的多节木手杖,抓过来,敲了两下桌子。他将手杖指向莫尔图利和爱特图身后的台子。 每个人都转向台子,正在注视特呼拉和考特尼的克莱尔看到莫德和马克都朝她转过来,便想从他们熟悉的面孔上看出点什么。显然,莫德很欣赏特呼拉的坦率、利落、毫无愧色的讲话,从中为她的论文找到了丰富的材料。马克紧绷着脸,克莱尔猜测是他对这群思想开放、头脑简单的土人不断增强的厌烦所致。转向舞台以后,克莱尔试图确定一下自己对特呼拉自白的反映。她所感到的是不安和自惭形秽,在圣巴巴拉或洛杉矶的聚会上,当别的夫妇通过透露一些他们性生活的情况证明他们的婚配比别人都优越时,她曾产生一种感觉,克莱尔现在就被这种感觉所折磨。他们有魅力,她没有。他们健康,她却不健全。她因为马克而倍受折磨,而他比她更脆弱。之后,她不再去想特呼拉了。 一个修长的、轻巧、雕像般的最多不过19岁的姑娘早已出现在台子中央,她一动不动,伸着胳膊,叉开双腿,脖子上挂着两个夺目的木槿花环,部分遮住了她那年轻的小Rx房。腰间挂着两条短白塔帕布,一条挂在前面两腿间,一条在后面,光溜的臀部和大腿完全暴露无遗。 房间里充满了打击乐和吹奏乐的声音,在桌子四周的人们中间漂荡。随着音乐不断增高,台子上那位高高的黄褐色姑娘在原地动了起来,全身上下除了双脚都在动。她那蛇一样游动的双手在空中摆来摆去,面部和身体的部位开始舞动,先是一部分动,然后另一部分,最后所有部分都灵活地舞动起来。她的眼睛忽闪忽闪地舞动,嘴一张一合,她的小Rx房在花下忽隐忽现,她的腹部在摇动,那诱人的臀部也跟着旋转。开始,波动的节奏很慢,但节奏逐渐加快,她的脸一闪一闪,身影在肌肉的抖动中摇动,直到一跳跃向空中,然后慢慢下降,蹲坐在台子上。 克莱尔惊喜异常,知道刚才表演的是什么,爱之狂野销魂已表演完了,接下来的是生殖和分娩之痛苦,这将带来友谊的出世。 舞蹈者躺在舞台上,仰面朝天,支起双腿,仅仅把身子向上抬起。几乎是赤裸的骨盆肌肉伴着音乐收缩,拉紧,突起,克莱尔紧紧地抱着双臂,感到口中发干,喉咙跳得厉害,体内狂动着一种欲望。对她来说带讽刺性的这一幕由于她的醉意和泪眼而变得模糊起来,她妒忌舞台上的这种象征,她需要一个男人,一个男人,一个要她的男人,来到她身边,播下新生命的种子。突然,当音乐戛然而止、舞蹈者挺起身子并静止下来时,克莱尔胸中哽噎了一下,保持住没有失态。 高个舞蹈演员又一动不动了。两名年轻男子举着一只冒着热气的大木碗来到舞台上,放在舞蹈者面前,餐桌上发出一声敲击声,是鲍迪的手杖敲出的。 “莫德-海登博士,”他在说话。“现在到了我们传统友谊盛典的最后一项,一种在近几个世纪来不常使用的典礼。我们血统的一个女性和你们当中一个你们血统的女性将共同登台。她们将分别站在舞蹈者的两边。她们将脱去上衣,托起裸露的Rx房涂上圣油,这样便在友谊我们两个民族便融合在一起了,对陌生人的禁令也便去掉了。对我们的家庭,我指派女性是我去世的兄长的女儿,名叫特呼拉。” 特呼拉向鲍迪鞠了一躬,放下交叉的腿,优雅地一跳站起来,登上舞台,站到舞蹈者的一边。 鲍迪又开始对莫德说话了。“你指定哪位你们血统的女性来代表你的小队?” 莫德紧闭嘴唇,思考了一回,然后说,“我相信最好是我代表我的家庭和我们的小队。” “玛蒂,看在基督份上,”马克说。 “别犯傻,马克,”莫德干脆地说。“当你爸和我进行实地考察时,我曾参加过好几次这种典礼。”她对鲍迪说,“我们对所有文化中的接受典礼都熟悉,我还曾就米里塔岛的典礼写过一篇文章,那儿的习俗是献上一位妙龄女子来接受一位来访者。当她献出她的爱,她便收到一枚硬币,这样交换之后便有了友谊。” 莫德吃力地站了起来,马克却拦住了她。“见鬼,玛蒂,我不让你爬到那上面去,我们另找别人。” 莫德面露怒色。“马克,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病,这是一种部落习俗。” 克莱尔看着这场争论,突然感到在这些土人面前为丈夫和她自己害羞。她知道她不会让莫德走上去显露干瘪、松弛的胸部。她知道她自己,克莱尔,特呼拉的对手,应该去扮演这个角色。这个想法抓住了她,卡瓦酒和棕榈汁在她身下涌动,于是她站了起来。 “我来吧,莫德,”她听到自己这么说。 她摇摇晃晃地开始向台子走去,马克想抓住她,但落了空,傻乎乎地跌回到垫子上去。“克莱尔,别去!” “我要去,”她向回大声说,“我想让我们成为他们的朋友。” 在台子上,她绊了一下,终于在一动不动的舞蹈者的另一边站好位置。她略为看了一下,注意到了下面那一圈面孔,莫尔图利赞许,马克愤怒,莫德担忧,鲍迪和考特尼不动声色。 高个子舞蹈者已经移向特呼拉,正在慢慢地剥下缠在她胸上的塔帕布条。布条扯下,掉到地面上。一取下上衣,特呼拉的Rx房似乎一下子挣脱崩了出来。克莱尔本不想去瞧,但好奇心驱使着她。她必须知道特呼拉这位懂得爱的人将什么样的东西献给了考特尼。克莱尔从眼角审视着她的对手,她看到特呼拉倾斜、光亮的肩膀确实非常完美,线条流畅地向下隆起曲线,挺着两只带着鲜红xx头的高耸Rx房。 舞蹈者又转向克莱尔,而这一时刻真的到来之时,克莱尔反而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害怕了。随后她明白了为什么不怕,但在还未能好好想一想之前,她意识到那个舞蹈者需要她协助。这位棕皮肤舞蹈者从未听说过西方的衣服如何穿如何脱。克莱尔点了下头,非常理解,伸手到背后,解开黄色山东绸连衣裙上的挂钩,将拉链拉下,扭动着身子将上半身脱下来,搭在腰问。她带着新的透明花边乳罩,并为此感到高兴。她又一次飞快地将手伸向后面,解开它,然后垂手等待着。那位舞者懂了,立刻扯住乳罩的带子,从克莱尔的双臂上拉下来,这样以来,她上半身一丝不挂地站在那儿。 当她的白色乳罩被拽开后,克莱尔挺直身子。她可以看到她曾忌妒的特呼拉正在用羡慕的眼光盯着她,于是克莱尔明白了她为何不害怕。在这样一个世界里,高耸的Rx房、其坚挺度、其外形,都是女人美丽的标志,她确乎具备某些。她的Rx房凸出而坚挺,棕色xx头四周很柔软,衬托着胸沟中的宝石项坠的晶莹闪光,更显她的女性美,为爱做了一幅广告。这揭示出,她不再在特呼拉之下,而是与之平起平坐,或许在下面这些人眼中,她还占上风。 舞蹈的女孩跪了下来,将双手探进碗里,捧起一些热油。她向特呼拉张开的手上倒了一些,向克莱尔的手上倒了一些,然后示意她们走上前,在友谊之碗上方碰面。特呼拉伸出手,轻轻地将油抹到克莱尔xx头上,克莱尔意识到她也应该这么做,也将油抹到特呼拉的胸前奶尖上。特呼拉微笑着退回去,克莱尔也学着她后退。 舞蹈女孩用波利尼西亚语大声喊了一个字。 鲍迪头人用手杖敲了一下桌子,颤巍巍地站起身。 “典礼结束,”他宣布道“我们欢迎你们到三海妖的村庄来。自此以后,我们的生活便是你们的生活,我们就像同一家族的人了。” 15分钟以后——差不多是半夜了,克莱尔走在马克旁边,穿过黑暗和沉睡的村子,只有溪流两旁的几只火把闪烁着亮光。 自她穿好衣服,道了别,自他们一块走进场地,莫德同考特尼落在后面,马克既不看她,也不同她说一句话。 他们在沉默中走着。 当抵达他们的草房时,她停了下来,看到了丈夫脸上的怒气。 “今晚你恨我,是吧?”她突然说。 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出声,然后,突然颤抖着连珠炮似地说道,“我恨任何一个——我恨任何喝得烂醉的人——任何胡扯许多难听的性话题的人——任何举止像个混帐妓女的人。” 即使在黑夜的温柔包裹中,他的话也深深地刺痛了她。她站在那儿,摇晃着,为他而羞耻,简直羞惭难言。在婚后近两年中,他从来没有用这种毫不掩饰的愤怒同她说话。往往他的批评是有节制的,一旦说出了口,她很少回嘴便接受下来,但是现在,在这个夜晚的这个可怕时刻,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口所饮的这一切,都在支持她,鼓励她放开胆子,要自由地体现自我一次,她终于说出自己的真实感情。 “而我,”她低声但勇敢地说,“我恨任何一个可耻的、思想肮脏的道学先生。” 她等待着,屏住呼吸,等待着他去揍她。随后,她知道他太软弱了,不会打她。他只是厌恶地盯了她一眼,转身背向她,呼地推开门,进到草房里。 她站在原地,颤抖着,最后,她从连衣裙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点上,慢慢地朝小溪走去,然后又回到草房,这样来回走着,吸着烟,回忆着同马克结婚前的生活,回忆着婚后的生活,想象着特呼拉同考特尼在一起的情形,重新温习着今晚的欢迎仪式,然后,又想起了旧梦和美好的希望。半个小时后,她平静了下来,当她看到他们房里的灯全灭了后,便开始向门口走去。 他已经同她一样醉了,肯定睡着了。她感到对他友善一些了,什么变得好一些,当她走进屋里时,她已确信早晨醒来时,他们俩人都会变得很理智,不计较什么的—— 第18节 克莱尔好像睡在一个深井里一般,被一片黑暗和死寂包围着,沉睡不醒,一动不动。最后,是新一天早晨的太阳伸出的细长手指抚醒了她。它们从藤条墙中钻进来,发现了她,用指尖烧灼她,直到她睁开眼睛。头一晚在铺着垫子的地面上睡觉使她感到左边的胳膊和臀部僵直麻木。她感到嘴唇裂了,舌头焦干肿胀,于是终于想起了昨晚的事情。她捡起手表,是早晨8点20分。 听到脚步声,克莱尔翻了个身,将盖到了头上的尼龙睡衣扯下来——她还记得是昨晚就盖上了——一直扯到已经公开了的Rx房下面,她看到马克在后窗旁,拿着一面椭圆形镜子,仔细梳弄着剪得短短的头发。他已经穿戴整齐,运动衫、工装裤、旅游鞋,如果他觉察到她醒了,他也不会承认。对在莱尔来说,阳光的侵入,白日的清新,丈夫的活力,使先前9个小时的活动和谈话似乎变得遥远、模糊、不肯定了。 “嗨,马克,”她说。“早上好。” 他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镜子。“你睡得死死的。” “是的。” “你听到卡普维茨来过吗?他带来玛蒂一个口信,她要我们全体10点钟到她的办公室去。” “我就准备好。”她坐起来,感到没有醉意了。“马克,” 这次他转过了身,承认她的存在,但却一言不发。 她咽了咽口水,继续说完她的话。“马克,我想我昨晚是醉了,对不起。”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没什么。” “我不想一上午都怨恨自己,我——我也为我们相互说的话抱歉。” 他弯下腰,将镜子和梳子丢到他的个人物品堆上。“好啦,亲爱的,让我们忘掉它吧,忘掉算啦。我没说我说过的话,你也没说你说过的,一笔勾销,让我们仅仅——都记住我们是谁,不要花任何人面前降低我们自己的身份,让我们保持我们的尊严。” 她没说什么,希望他起码会走过来,抱起她,吻她,仅仅吻一吻她,可他已在去起居室的门口了,只是留下一个通知。 “别晚了,克莱尔,周末已经结束,我们要开始工作了。” “我会准时的。” 他走后,她将自己的和他的睡袋弄整齐,发现他已经将穿过要洗的衣服齐齐地放在旁边,然后胡乱地解开睡衣扣子。她已经对自己公开了的Rx房没了兴趣,只是注意到宝石项坠仍然挂在它们中问。她取下它,跪下去放进自己的皮珠宝盒里。在这种姿势下,她非注意到自己的Rx房不可,看着它们的雪白轮廓,就这个样子招徕男人的眼睛——莫尔图利、鲍迪、考特尼(还是个美国人!)——看它们,现在,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感到懒散和没有羞耻感。此时,她没有责备马克的发火。她是一个妻子,美国妻子——她差一点再加上“一个母亲”,但没有,可她在外出的第一个夜晚表现得完全是一个慕男狂。直到现在,她脑子里仍然保存着这种令人厌恶的关于行为的怪念头,在陈词滥调辞典里被确切地标为“严格的教养”、“男人尊重庄重的女人”和“爱情、荣誉及服从。”她的禁区之墙是由“娴淑”、“端庄”、“贞洁”及别一块砖——对,是“顺从”筑成的。她昨晚是怎样和为什么将之推倒的?她任性过了,现在,她又在一块砖一块砖地重砌禁区之墙,不知道能否忍受再一次见到考特尼或别的人。他们会怎么想? 她决定必须让马克清楚她的羞愧,她欠他的。然后,她在衣服中找出白罩衫和白网球短裤,意识到她在为某件事,为微不足道的傻事、轻率的发言、记忆的差错、行为的不慎而向马克道歉,这令人不快,老是采取守势就是令人不快,而且也不公平。但昨晚不是小事情,是一种特殊的失败,当她看到他时会更加强烈地向他道歉。 她飞快地穿上衣服,然后有点不情愿地朝共用厕所走去。她小心翼翼地进去,谢天谢地只有玛丽-卡普维茨一脸不快、一声不吭地在那儿。出来后,克莱尔慢慢地在热辣辣的阳光下走到他们的草房。在前间,她着手化妆,画完唇后,她发现有人,马克或土著仆人,已经送来一大碗水果和凉熟肉作早餐,靠近碗旁,高高地堆集着他们带来的罐装食品和饮料。她仔细悠闲地吃着土人碗里的东西,差不多快10点时,她从屋里出来走上阳光下的村中场地去找马克,表达自己的歉意,和别人一道进到莫德的办公室。除了在溪边的小孩子,大街上空旷无人。在村庄的尽头,社会共助棚和学校前,好像有人在活动,来来往往。然后,她看到莫德房前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马克,他正在同奥维尔-彭斯认真谈着什么。 她向前走着,想当面向马克表示歉意。 “马克,” 他抬头看了看,突然脸色阴沉起来,他碰了碰奥维尔的胳膊,向她走过来。 “马克,”她说,“我正在想——” 他伸出手打断了她的话,在她面前向下挥去,示意她整个人停步。“天哪,克莱尔,你知道你究竟是在到哪儿去?” 她吃了一惊,心快跳到嗓子里。“怎——怎么了?” 他站在那儿,双手放在屁股上,观察着她,一脸厌恶地摇着脑袋。“那讨厌的网球短裤,”他说,“瞧,刚到大腿根,你怎么了?关于实地考察不穿短裤你知道的不少了。” 她被这批评打楞了,张口结舌。“但——但是马克,我不知。” “你当然知道。我听到过玛蒂在圣巴巴拉警告过你和所有妇女。她总是引用老克罗伯的话——在有关性的问题上仔细点,别穿短裤,别引诱土人。你谁的话都不听,或者听,现在也不在乎了。你似乎要打破一切规矩。昨天,你关心性,今天你穿着短裤,还有什么没打破?同一个土人睡觉?” “噢,马克,”她语无伦次,泪如泉涌。“我不——我不知道。这么热的天是可以理解的,穿得不算少了,这比那些草裙要强百倍了。” “你不是野人,你是个文明的美国人。那种装束不仅显示了不庄重——土人对你的期望很高——而且是明显的挑衅。现在去换下来,最好快一点,每个人都在办公室里等着哩。” 她已经转过身去,不想让他为看到她的难堪而心满意足。她一言不发,走向草房。她迈动着木头似的双腿,看不起自己竟然想向他道歉,看不起他把每一天弄得难过。不是他变得更糟了,她心里想,就是她自己扮演他的妻子这个角色更差劲了。是一个或者另一个或者——不,有第三个可能性,这样说更确切:三海妖的影响,自从伊斯特岱的信将之带进他们的生活那天早晨起,到此刻站在村子的场地上——该负责任。这些岛子的魔力已经在他和她身上起了作用,将他的最卑鄙的一面显露出来,每一个弱点和缺陷,更加清晰和无情地进入她的视野,于是她看到了他,他的基本自我,并未因她的内疚而有所改变,她也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看到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在一起曾经过的、正在过的和将要过的那种猥琐的生活。 到达他们的房门口时,她已经完全瞧不起他了。她的双肩朝后,双乳将罩衫高高挺出,她为昨晚骄傲。她希望男人们曾目不转睛地长时间看过她,她希望他们曾欣赏她。当她感到自己还这么有力量时,她厌倦了,厌倦了,厌倦了不痛不痒,如果世界上哪怕有一个人理解…… 克莱尔15分钟后回到莫德的办公室,穿着别人可接受的人类学者制服——宽罩衫和棉花格衬衫,发现除莫德外所有人都到齐了。他们在房间里分成几堆,马克仍然同奥维尔-彭斯一块在靠近桌子的地方,其余队员都围在长凳旁或坐在上面,热烈地交谈着。 克莱尔没理马克和奥维尔,穿过铺着垫子的地面,走向卡普维茨一家和哈里特-布丽丝卡那一堆。他们在讨论昨晚参加的宴会,是鲍迪的近亲,一个叫奥维丽的土著妇女举行的,她还负责即将到来的节日周。他们旁若无人地复述着亲眼所见的那场闻所未闻的哑剧,克莱尔便走开坐到在远处长凳上的雷切尔-德京和丽莎-哈克费尔德身旁。 丽莎是那么激动,几乎没同克莱尔打招呼,雷切尔则高兴地向她眨了眨眼。克莱尔想接着丽莎的话头说话。 “想想我有多烦,我实际上有多伤脑筋,”丽莎继续说着。“那些贵重的瓶子是我亲自包装的6个星期的供给,用棉花套子分隔。” “什么瓶子?”克莱尔问道。“苏格兰威士忌?” “比那还重要得多,”雷切尔-德京朝克莱尔善意地皱了皱眉头。“要怜的哈克费尔德夫人带来了一批备用过氧化物和染发剂,今天早晨检查板箱时,发现所有瓶子都碎了。” “没了,全都没了,”丽莎嘟哝着。“没有人有什么可借给我的东西,我该哭了,我该怎么办,克莱尔,我可以称你克莱尔吗?也许你有什么东西。” “我真希望我有,丽莎,”克莱尔说,“可我连一两也没有。” 丽莎-哈克费尔德绞着双手。“我从来就——自从我长成大人——一直使用染发剂,从来没有一个周离开过它。现在我会怎么样呢?一连几周,只是原色。我从没看见自己那个样子——天啊,想一想我长出灰白头发是啥样子?” “哈克费尔德夫人,这算不了什么,”雷切尔用肯定的口气说。“许多女人还认为少白头漂亮。” “没有白发,可以这么说,”丽莎说,“一旦有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她屏住呼吸。“我不再是个天真的黄毛丫头了,”她说,“我40了。” “我不相信,”克莱尔说。 丽莎带着明显的感激之情看着她。“你不信?”然后她又想起了目前境况,凄苦地说,“过一、两周你就会相信了。” “哈克费尔德夫人,”雷切尔说,“一、两周后,你会忙得没空想这码事。你将——”她猛地停住,转了话题。“海登博士来了,她一定有许多消息,我们大伙都急于想知道。” 人人都落了座,有的在长凳上,有的在地面垫子上,只有莫德站在她的桌子旁,等着最后的私下交谈停下来。且不说她的奇特装束——她戴着一顶宽沿草帽,几绺白发从下面散落出来,太阳晒黑的胖脸一点也没修饰,几串染色的珠子绕在脖子上,肉乎乎的胳膊从无袖的印花连衣裙中伸出,土黄色侦察兵长袜直到膝盖下,方型的鞋好像火星人穿的,她比房间里的任何人都显得更专业和更有味道。 同事们沉寂下来后,莫德-海登开始对他们讲话,口气由机敏的科学家变成了母亲式的絮语。 “我想你们大多数都想弄清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她说,“我便召开首次会议来告诉大家。我从天一亮就同头人鲍迪-赖特及其妻子胡蒂娅-赖特在一起,直到刚才。他们俩人都是聪明友好的人物。胡蒂娅对我们还有些不放心,在允许我们看什么和做什么上常常有某些保留,而鲍迪头人每次都驳了回去。既然我们在这儿了,他决定我们将看和做我们想看和做的任何事情。他相当信赖——他对此也很清楚——信赖考特尼先生的话,即我们将尊重他们的风俗、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的尊严、他们的禁忌,诚实和科学地报告我们将观察和学到的东西,同时还要保住他们岛子的总体位置。” “现在,这么说吧,每件事情都不是现成的。开始时,将会有人引导我们,给我们提供所需要的一切情况、介绍和合作。此后,很明显,我们将全靠自己了,要尽一切努力同村子及其日常生活融为一片。我要求这样,我不需要任何特殊照顾,我不需要为我们作出任何让步和更改。我不要他们把我们当作动物园的游客;我也不要你们中任何人把这儿当作一个动物园。达成的谅解是,我们在这儿将尽可能地被看作来自岛子另一端的本部落同胞。而现实中,我知道不会像想象的那样,但鲍迪答应尽他的最大努力,我也代表大家答应这也应当是我们的态度。一句话,我们在这儿不仅仅是事外观察员,而是参与其中的观察员,有可能就应同他们一起吃饭、劳动、打渔、耕种和嬉戏,参加他们的典礼,像游戏、运动、节日等。就我所知,这是发现他们真正的文化形式的唯一途径。我们在这方面的成功程度决定着我们每个人通过研究三海妖将对人类学和所从事的领域作出何种贡献。” “你们中有几个人参加过野外考察。卡普维茨一家——萨姆、爱丝苔尔、玛丽——曾经参加过好几次,马克几年前也去过一次,奥维尔,我想,从现在起我们之间可以直呼名字了,奥维尔已经参加过数次了。然而,克莱尔是新手,雷切尔哈里特、哈克——丽莎也是,因此,尽管对有经验的人来说是老生常谈,但我还不是要求耐心听我为新手们作些讲解。当然,在某些专门知识上,对你们当中的老手也会是有价值的。所以我再重复一遍,耐心听我说,你们所有人都要耐心听,我讲完后,我想你们就会更加了解你们在这儿的作用,对你们的期望,初步弄清能干什么和不能干什么,以及我们面临的任务。” “现在,社会人类学及实地研究比你们认为的还要陈旧。头一批离开家,走出去对另一个社会进行观察的人中有一位年轻的学者,叫亨利-斯库克拉夫特——他的窝在纽约的奥奈达。他到奇珀瓦印第安人中,做笔记——绝好的笔记,记录下了无数令人惊奇的习俗——例如,当一个奇珀瓦妇女触摸到一个物体,这个物体便自动被玷污了,从此以后部落里的男子都要躺避这个物体。” “然而,许多人将英国贵格会教徒爱德华-泰勒看作是使社会人类学成为一门科学的人。在他长长的一生中,他做过许多次实地考察旅行,其中最著名的一次是到墨西哥。他给了我们两条重要的教诲——一是再现,意思是说当你走出去在加拿大、秘鲁、埃及或萨摩亚发现了一种相似的习俗或一段民间传说,这就会给你一种启示来再现那里以前的历史——一是遗存,意思是说某种过去保留下来的看上去毫无目的行为,可能在某个时期有着实实在在的目的。这些先驱者给将来的野外考察工作以更强的动力。” “我从你们中某些人的脸上看出,你们害怕老莫德要作一个长篇讲演,不必担心,这不是教人类学的适当时间和地方。我只是想让你们明白将你们越过大洋送到这个奇怪地方的历史动力。再讲一两件有关历史的参考材料,然后我保证,不再多讲了,我们将埋头实际事务中。第一个考察队,同我们这个队差不多,走到野外对文化进行科学研究的是大约在1898年由艾尔弗雷德-哈登领导的。几年前,哈登曾访问过新几内亚附近的默里火山岛,生活在巴布亚人中问。第二次,他带着一队专家回到那儿——两位心理学家、一位摄影师、一位音乐研究员、一位语言家、一位医生和他自己,人类学家。心理学家在绘画和知觉上对土人进行测试——他们为雷切尔和奥维尔将做的事情开了先河——至于哈登和其他人,因为这个岛子已经受到传教士和白人长官某种程度的破坏,便辛辛苦苦地忙着复兴旧日的典礼和仪式,当时的巴布亚男人赤身裸体到处走,妇女们只穿着条条裙。考察队在野外工作了8个月,当他们把发现带回剑桥后,便证明了一队专家的价值,也为将来的人类学家开辟了新的途径。” “关于对我们今天早晨能够在这个地方有着间接影响的伟大的人类学家和野外工作者,我可以继续讲上几个小时。我希望借此机会给大家讲讲德国天才弗朗兹-博厄斯,是他教给我——也教给鲁斯-本尼迪克特、玛克丽特-米德、艾尔弗雷德-克罗伯——那么多关于搜集,不倦地搜集原始资料。你们知道吗?博厄斯曾经对人发变白产生兴趣,他跑遍纽约的理发馆,直到搜集并加以分类到100万缕头发,我想他并不喜欢在野外生活,但他决心通过第一手调查材料来证明每一条理论。他不断地到野外、从25到北冰洋同爱斯基摩人住在一起的那次初期旅行开始,直到70岁同印第安人在一起的那次旅行。通过了解博厄斯,还有其他人类学的巨人——德尔海姆、克劳利、马利诺斯基、洛伊、本尼迪克特、林顿、米德和我那可敬的丈夫艾德莱-海登——你们可以学到多少东西啊。当然,明白我们是他们的继承人,明白由于从他们那儿学到的东西,我们就能更准确地研究海妖岛社会,这就足够了。” “当然,你们大概还不清楚我们的发现将是什么科学真实。我随时准备承认,人类学就是在科学和人道之间的无尽对立中执其中。科学家批评我们在实地考察中太草率,说我们想衡量经不起统计分析的质量。人道主义者则总是批评我们将无限复杂的人类生活简化为平淡枯燥的教条,从而剥夺了诗人的职权。我始终坚持,我们作为联结科学和人道的桥梁,必须兼顾两边。我们有关土著的情况绝少完全可靠,这是事实。我们可以测量一间草房或一个头盖骨的宽度,但不能测量一位部落人爱和恨的最深感情,这也是事实。还有一个不争的事实,当我们相传播我们的发现,有时甚至吸引和感动了读者听众却因为在传递事实上受到限制而表演得像个抒情诗人。这就是我们的限制,然而,不管这些,我们必须继续为期待着的世界科学地探求,人道地传译我们的发现。” “现在,在这儿——你们正在问自己,下一步干什么?我将告诉大家。我提到过的那些考察者已经教给了我们,这也是我自己的经验,在实地考察中带有进攻性或生意味是一种失败的政策。叫土人按照预约来,一坐3、4个小时、并想一下子把他们知道的全挤出来,这种方式很少奏效。盲目地闯入他们中间也是相当不愉快的。如果你这么做了,就可能同村子里的错误部分结成联盟,得到的是敌意,并同大多数疏远。最聪明的办法是研究这个社区的力量结构,仔细地选择最可靠的调查对象。建立关系的最佳途径是不要用压力。最好是在一个社会中间安顿下来,耐心等待,玩一下等的游戏,靠他们的好奇本性和你自己判断何时采取行动为宜的本能。关键问题是要找到关键调查对象,即一个连结过去和现在的人,一个诚实的人,一个能自由地谈论他自己的世界并想了解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人。” “在建立联系上,我们极其幸运,我们有我们的准入证。从技术上讲,我们是应邀而来的。昨晚,我们被接纳为这个社会的一部分。我们不是有一个关键知情人,而是一开始就有两个。我们有头人鲍迪-赖特,领袖角色,聪明人物,我们还有托马斯-考特尼,在这里已呆了相当长时间,了解他们的方式,也了解我们的。我将同鲍迪一道工作。我相信我们之间将建立起出色的人际关系。至于考特尼先生,他已经答应为你们所有人服务,在你们各自的领域指导和帮助你们。” “已经为你们安排了某些简便方法,但大部分时间由你们自作主张。当遇到单独难以克服的困难时,建议你们带着问题来找我,或者安排同考特尼先生讨论一下。半小时后,考特尼先生将到这儿来,帮助大家启动起来。他将把你们介绍给村里,介绍到你们想看的地方、想观察或者想参加的活动,介绍给已知道你们并可能帮助你们的潜在知情人。一旦你被如此介绍了过去,你便独立了,我们便期望你靠自己取得进步。”—— 第19节 “现在一个一个地谈一下,从你开始,哈里特。在实地考察队中,护士不是标准的人员,但常常有人参加,并且常常证明非常有用处。我想起了罗伯特-雷德菲尔德到尤卡坦去研究昌考的玛雅村时带了一个护士。玛雅人对他们不友好,但这位护士通过治愈了他们的某些病疼和介绍现代卫生学交了朋友,于是整个部落受到感动,开始合作了。你们会发现海妖岛上有一个相当规模但粗糙的诊所,或者叫做药房,一个叫维尤里的年轻人负责。考特尼先生今天将带你去见他。已经形成了一条谅解,就是你获准去协助这位维尤里工作。你到这儿的职责之一,哈里特,是照看我们,但你更重要的作用将是尽可能掌握当地的疾病和医疗,并将你的发现作详尽的笔记。同时,如果维尤里是可教的,你可以介绍治疗和卫生的新方法,当然,要当心别触犯了他们可爱的风俗和禁忌。” “至于你,雷切尔,我费了半天牛劲想给鲍迪和胡蒂娅解释精神分析,但毫无用处,他们认为那是孩子戏,但我想我向他们证实了一点,精神分析是一种特别的魔法,对心情不好的人们能发生奇妙的作用。尽管这个岛子看起来没有真正的精神病患者,但确有一小部分不幸福的人,精神失调的人。胡蒂娅领导着一个由5位老年男女组成的委员会叫做婚姻主事会。所有对婚姻的不满、未决的离婚申请都去找他们。所以,她每月一次行使职权,便掌握了类似的病史。她同意让你从6、7个现有病例中选择3个病人,尽量用你那套治疗方法来治疗他们。你今天会见到胡蒂娅,可以询问一些病例的情况,自己作出选择,着手工作。顺便告诉你,考特尼先生将为你的诊断准备一座单独草房——今天下午就可使用。” “现在说你,丽莎,我已经说出去了,说你想研究原始舞蹈。我得说,鲍迪非常高兴,你来的时机再好不过了,他们刚好开始排练一年一度的节日节目。舞蹈在娱乐活动中占统治地位,于是你便有了亲眼目睹,甚至参与他们所提供的最好节目的机会。那个叫奥维利的妇女负责,也可以说是某种导演,你很快将见到她,看看能做些什么。” “奥维尔,你的状况有点不同,因为你的比较性行为研究涉及到我们所有方面。我想你将做同科拉-杜博伊斯1937年在阿劳岛上几乎相同的工作——将心理动力学技术应用到村民身上——我知道杜博伊斯成功地雇用了罗斯察克,我估计你也会这样干。我们讨论了你的可行时间表,决定第一天你应该先着手研究社区的性习俗——我想你今天将见到“共济社”——并被介绍给不同性别的土人。然后,你可以试着建立起某种关系,挑选出最合适的知情人,对其进行提问和测试,只要你认为合适就行。” “下面,卡普维茨家。我说,萨姆,如果对你这样的老手说这道那,我就太糊涂了。考特尼先生说到后天你会在你的草房后面有一间暗室。你可以毫无限制地在村庄里及周围尽情拍摄电影和照片。当你想到野外更远处时——记住海滩上的那次事件——你必须由考特尼先生或莫尔图利或者他们指定的什么人陪同。至于你的生物学工作,你愿意到那儿都可以。” “我没为你安排任何专门工作,爱丝苔尔。我估计你将像往常那样帮萨姆外出。如果你想探究别的事情,这里乏味的女性生活,洗衣、做饭、扫除、编织就是全部,对我来说都会有用处的。我想我们可以单独讨论这个问题,全看你想深入到什么程度。关于你们的女儿,我确实照你们的建议做了,并得到了许可……别那么担心,玛丽。是一项令人振奋的工程,将使你在回到阿尔布开克后有说不完的话题。他们有一所相当原始的学校——或者说学堂,一系列草房组成——在村子的尽头,有一帮14岁到16岁的学生。你可以参加这个班,如果你想去——没有铅笔,没有书本,没有黑板,也没有家庭作业,如果这样使你轻松——一切都是由一位有知识的叫做曼努的男指导员口头或演示来教学。我认为你会发现,会见和你年纪一般大的海妖岛年轻人,一下就是6个周时间,学习他们所学的东西,这简直是一场游戏。指导员希望你今天就去看他们,并且当然,我想要的是你的经历的详尽报告。我答应在我的论文里提到你——还有一件可爱的圣诞礼物。” “该我自己家了。马克,我希望你像我一样,专注于一个知情人。鲍迪头人今上午在等待你,他也会有某些建议。你可以从他的家庭中的一员入手,或者从一名村子里还未完全同化的外来人入手。克莱尔,我希望你帮助我——说实话,我非常需要——还要充当我和鲍迪头人、考特尼先生之间的联络员。” “正如我已告诉大家的,你们的参与没有限制,可以在某些根深蒂固的禁忌范围内随心所欲。从我同鲍迪头人的交谈中得知,共济社和圣堂是禁区,只有得到鲍迪本人的直接许可方能入内。到那两个相邻的环礁岛——据信古代的神灵居住在那儿,保守的人们仍然敬奉着他们——也是禁区,除非有一个村民陪伴着。在某些草房中,你会发现深灰色或黑色玄武岩偶像,抚摸和乱动都不允许。亲属体系——孩子们属于一个由父母、叔辈、姑婶等等组成的庞大亲属群——这个体系至高无上,乱伦是极端禁止的,暴力侵犯也是禁止的。你可能会被刺激得忍无可忍,或者被虐待,但你永远不能打别人或在肉本上伤害别人。你该做的是去找头人诉说。杀人,即便是罪有应得,或者对某项大罪的惩罚,也被看作是野蛮的。一个生病的人被看作是鬼魂附体正在审判他,这样的人禁止接触入手,除非送食物的手或有着高官特权的手。围绕此地的全部海洋对生人来说都是禁地。因此,进入和离开主岛是不允许的,除非得到头人的许可。可能还有一些小禁忌鲍迪漏下了,我一旦知道,就会传达给每个人。” “说到课题,我想补充一点,人类学也有自己的几条禁忌——限制,就是说——在某些举止和行为上。这是些并不严厉的规矩,但代表从长期实践中得来的准则。首先,关于你自己或你的风俗习惯,决不要对他们撒谎。如果他们一旦发现你说谎,你就会受到抵制。当发现自己说得不恰当时,马上承认错误,澄清你真正的含义。当他们戏弄你、挖苦你或嘲笑你时,不要动肝火,因为他们可能在试探你。上述情况不出问题,你就会建立起友好关系。如果你被他们的某种迷信所妨碍,不要蛮干或同他们争辩。让那些迷信在那儿好啦,你跳过这段工作去就是啦。我回想起在安达曼人中的一次考察,艾德莱想拍几张照片,而土人非常害怕,认为照像机摄去了他们的魂魄,于是,艾德莱只好把像机放到一边,忘掉照片这回事。同海妖岛的人打交道,可不要偏执、呆板或者自负,优越感去使你寸步难行,说到底,谁会谈什么我们的方式比他们的优越呢?” “作为一种一般规律,我劝大家节酒。我不了解你们的个人习惯,但如果喜欢麻醉剂或酒,我建议在这几个周里尽可能别去碰它。当然,当他们喝酒时,如果你能喝就应当喝。但即便如此,你也不应当醉酒。缺少控制可以使你看起来可笑和可恼。” “鉴于我们10人中有7位女性——包括我自己——我想,简要地讲讲女性在实地考察中的作用可能有用处。你们的穿着应同在家里一样,舒适而保守些。如果天变热了,就不必穿内衣——套裙、乳罩、三角裤——因为海妖岛上的男人对你们的隐私部分没有特别好奇之心。正如你们已经见到的,这里几乎不存在掩饰,他们的外貌全是自然的。大多数这种社区不喜欢好斗的女人、气势汹汹的女人、没有幽默感的女人。我自己也得始终记住这一点。” “现在我们来谈一个微妙的题目,一个在实地考察中经常涉及到女人的问题,我是指同土人同居的问题。我们现在置身于一个在性行为上相当活跃流动的社会中。有一种人类学派相信应当欢迎而不是避免风流事件。当然,同一名土人同居容易,简单,没有什么别的目的。土著人不会因此而瞧不起你,事实上还会相当高兴。且不说这种的事可能带给你知识和乐趣,可我得指出其反作用。假如你的韵事是秘密的,那么将妨碍你如实地写科学论文。你将不可能报告事实;如果你的韵事将你置于同一名土著妇女的竞争中,你就会把自己同社区的其他人隔离开来。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我想用一个例子来描述它。多年前,艾德莱和我在非洲,和我们同去的有3个毕业生,两男一女。这个女生吸引住了一个年轻的土著黑人,并同他同居了。她毫不掩盖,其他土人很高兴。她的举止就像他们的女人,并且,因为她是一位有权势的白人来访者,他们将她的韵事看作民主实践的高度。在这儿问题不是她令土著人烦乱——她已经适应于他们的方式——而是她令我们队中的男士们不安。他们被她的行动搞乱了,怨恨她,无数的政治难题在我们队中由此而生。” “所以,让我就同居说最后一句话——我是对除玛丽之外的所有人讲的。你们知道好处在那儿,也知道陷阱在那儿,我不必再多说了。你们会发现,我不是那种将这种行为称作可耻——只有外行才这样——对于我,每一件这种标上所谓可耻的事情都是有用的标志,我不能也不会将其称之为可耻。你扪心自问,问一问自己的良心,然后就照你认为正确的去干。” “在讨论我们的行为时,有一种情况我希望从道德判断上加以防范。我要求你们每一位向自己、向我发誓,不要为自私的目的而妄图改变这个社会的任何方面。在人类学的早期,有某些人——德国人种学者奥托-芬兹,1879至1884年间在南海考察过,就是其中一个——他们用进攻来瓦解部落,不受欢迎的唐璜主义。在过去的时日,还有类似的人物,用西方威士忌将土人灌醉,诱使他们重演古老的放荡恋爱场面。我决不允许迫使或诱使友好的土人做爱或者用酒精来满足我们研究的需要。几年前,哈佛大学派了一个队到德属新几内亚的巴列姆谷研究原始活动。据传教士们说,这个队急于想拍下土人生活每一个场面的电影,煽动起一场地方战争,为了研究而使多人丧命。我不知道这是否真发生过,如果是真的,而且已广为人知,我决不让这种罪名落到莫德-海登博士领导的考察队头上。” “事实上,我连轻微的挑衅也不允许。我知道,像爱德华-韦斯特马克一个那么受尊敬的研究学者,艾德莱和我在1939年他去世前见过他,还在摩洛哥运用小魔术来吓唬阿拉伯人,从他们那儿获取关于他们的道德的情况。我决不饶恕任何类型的诡计。孩子玩的焰火使用不当也会成为危险的炸药。” “总之,我不想在这次研究中出现任何利奥-弗洛宾纽斯。他在非洲的人类学工作可以称得上辉煌,但他的方法和偏见却大有商榷之处。他居高临下地对伊巴丹的祭司讲话,剥削穷苦的人们来获取他们的宗教财产,打入一个秘密暗杀集团后又揭露了它,并将非洲土人作为下等种族对待,特别是对那些部分文明了的土人他总是轻蔑地称之为‘穿裤子的黑鬼’。我绝不允许在这儿发生这种事情。我不允许剥削这些善良的人,不管是感情上还是物质上的剥削,我也不允许我们中任何人对他们存有优越感,我将尽一切努力加以限制。” “假如你不能尊重这里的人们,你就不应该留在这儿。正如埃文斯——普里查德所说,你必须对所研究的土著进行理性和感情的转移,像他们那样思想和感觉,直到他们的社会进入你的心灵,而不仅仅在你的笔记本里。我想起了以前记住他的几句话。‘对一个人类学家,当他向土人告别时,如果不是双方都为别离而伤悲,他就失败了。显然,如果他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他们社会的一员,他肯定会建立起密切的关系……’” “说到参与,马林诺夫斯基体会到,有些情况任何提问都问不出来。必须研究——他用了一句妙语——‘现实生活中的不可言传’——就是说,使自己成为海妖岛上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在接触中体察土人的甘苦,了解他的虚荣心和不喜欢之事,了解他是如何在乎他的身体,了解他心目中的害怕之事,了解他同配偶之间、他同子孙之间的事情。为了实现这种转移,我们就不能成为一个来自远方的、内向的、成帮的、特别孤立的俱乐部。作为一个大队来到这儿的危险是,经过白天的工作之后,我们可能想回到彼此之间的交往中,互相在一起而不将自己投身于社区中。” “有的人——我想是你,雷切尔——想知道我们如何报答海妖岛上的人们为我们付出的时间和遇到的麻烦。我们的确欠他们的。我们给他们什么作为回报呢?我们不能付钱给他们。如果把他们的帮助看作是为工资,我们就大大毁坏了人际关系。过份的礼物也会像钱一样有害。我提倡,偶尔赠送一件不贵重的礼物,一个小器具、我们带来的某种食品、孩子的玩具,自然地送给他们,是完全可以的。进一步讲,我认为帮助他们,任何我们能做到的方式,都是更易接受的——噢,如果马克或萨姆帮助他们建一座草房或收集食物,或者哈里特治疗患者,或者雷切尔在需要的时候给予忠告,或者玛丽教游戏——所有这些都是报答的方式。我还要提倡对所有给予我们的特别招待,我们都应给以回报昨晚,我的家人和我到鲍迪头人家作客,现在,我们应当寻找机会邀他和他的家人来我们这儿做客,用我们的美国食物款待他们。” “最后讲几点小事。奥维尔问我当妖岛上有人送给我们不能接受的东西时,该怎么处理?这种事在实地考察中经常出现。当韦斯特马克在阿拉伯人中时,他们送给他几个妻子。他不想当面拒绝他们,于是告诉他们他的家里已有5、6位妻子,根本无法养活更多的。出于好客,一个家庭可能会给你一个孩子收养,或一个成年女儿作为情妇或妻了。最简便的处理方法是告诉他们在你的社会里,将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家中养情妇或另外一个妻子,都是严格禁止的。当需要的时候可以自己发明你自己的禁忌,这很难说是撒谎。这可以理解,你也不会得罪任何人。” “最后一点,然后我向各位保证,到此为止。我们多数是社会科学家,我们问自己为什么到这儿来,在这种闻所未闻的环境中忍受煎熬,承受着体力上的不适,整天为搜集资料而竭精惮虑,为了作好记录而工作到凌晨?你们投身科学,到这儿来实地考察,当然可能有物质上的原因。这是一种谋生之道。因为你在这儿所见到的,你将用来推进你的职业,在生意中、从政府那儿或靠出书来赚钱。但这是最微小的动机。还有更重要的动机,还有科学的、人道主义的和哲学的动机在驱使你们。你们要获取知识并将之传播出去。人类行为的所有领域是你们的目标。你们想在一种新文化中更新自我,获得一种新的世界观,而且,甚至还有更多的要求。在我们中间有一种很深的浪漫主义。我们是有着永无止境的求知欲的浪漫主义者。我们不是坐在椅子上的科学家,我们不是马林诺夫斯基称作道听途说的人类学家,我们喜欢新环境的魔力和刺激。我们将日常事务抛到一边,来探索激动人心的新世界,直接进入外族人民的生活中,变成他们中的一部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无论将我们大家带到一起,带到今天早晨的轨迹是多么不同,但我们到这儿来的真正原因同将布罗民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一个人于1914年8月的一个早晨带到靠近新几内亚的特罗布里恩群岛的博亚瓦岛上的原因是一样的。他的动机,我以为同你我的动机并无二致。‘也许,’他说,‘通过认识存在于一种对我们来说非常遥远和陌生的形态中的人类本性,我们将对自己的形态认识的更加清楚。’” “对此,我要说——阿门。对各位,我要说——让我们开始吧。” 马克-海登心神不定地站在鲍迪头人草房中的会见厅中央,是考特尼走进另一个房间时将他留在那儿。马克记不起昨天晚上这个厅是什么样子了。地面是由经海水冲刷的光滑石板铺成的,四处放着厚厚的棕榈垫子,他认为这是作椅子用的。除了在角上的那座深灰色石雕偶像外,这厅也太简朴了。 马克向偶像靠近一些想仔细看看。头和躯体像是男性,或者是一方神,使人有一种莫迪里阿尼和毕加索醉酒后的合作品的印象。从这尊拉长脑袋的奇怪偶像处退后一些,马克看出了为什么它令人生厌。不管其奇特的外观,这是一个4英尺高的男性生殖器的代表。 “马克对这个村子的这种崇拜物颇感厌恶,使转过身来,他焦躁地在厅中转圈,对偶像不屑一顾。他的心情仍然阴沉,从伊斯特岱的信到来时起,这么久了,似乎事情,琐碎细微的事情,已经由不好变得更糟了。他对将他拴到人类学上的沉重锁链已经厌倦——一直痛恨它的无情的奴役——他嫉妒雷克斯-加里蒂那样的人,自由自在,生活的天地广阔,整个世界就像一个玩具听凭他摆布。像加里蒂那样的探险,马克清楚,没有什么锁链。他不是群羊中的一只,他有身份,此外,他是在从事一种热门生意,一夜之间不但可以出名,而且还可以致富。加里蒂本人,在哈克费尔德设宴的那天晚上,已经给了马克这种眼力,并暗示要同他合伙,给了马克一个机会同他一起飞出这枯燥、束缚人的人类学学术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马克永远也不会超越他的母亲或父亲,将总是发挥不出他自己的真正水平。” 对玛蒂刷掉加里蒂,将他与加里蒂的潜能隔离开,把他当作艾德莱的替身绑到自己身边,他又一次忿忿不平。这种愤恨已经倍增了:玛蒂将他作为她的奴仆,玛蒂在继续同他那平庸而自负的父亲的精神婚姻,玛蒂永远给他上课。她一直在给他上课,不是给别人而是他,直到半小时前在她那可笑的办公室里还是如此。那一番高谈阔论是对谁来的——关于利奥-弗罗宾诺斯及其对土人的优越感——不是对他还会对谁?想到这儿,马克诅咒玛蒂那讨厌的客观主义和自由主义——她用这种把戏将每个人都置于被动地位,而唯独她自己是永远正确的人和真正的科学家。去她的吧。” 马克此时此地在心中也诅咒他的妻子,克莱尔越来越让他失望。去年,她变得欲求太盛——在她的眼睛里,那双鬼牛眼——在她的沉默中,那些鬼谴责似的沉默——要求太多,太图享乐,太粘乎而太女性气了。像玛蒂,像许多女人那样,她是一个令人内疚的人——确切说——一个天生令人内疚的人,总是让你感到不平衡,总是感到做得不够似的,总是感到不放心、不安和焦虑。而在这一切中,马克最气愤的是她近来的行为。她在展示她的另一面,对此他已早有觉察,只是没有如此公开罢了。她在家中时对有关性的谈话是那么急切,但昨晚的懒散表现却是不可原谅的。炫耀那对大xx子,实际上是在引诱那个年轻的猩猩莫尔图利和那个骗子游民考特尼,真令人恶心。她完全是出于对丈夫的敌意才那么做的。这简直是想做母亲的妓女。感谢上帝,他对自己说,他没有受她胁迫进一步陷于自我禁闭的境地。 马克回想着今早晨的事件,更加火冒三丈。先是光着胸,然后是短裤和不穿内裤。下一步是什么?下一步,一条草裙,于是所有男人都能看到还未看到的部分。这只母狗,这只肮脏讨厌的母狗。现在她有玛蒂支持她,所有母狗都是如此,手持许可证私通。他在脑子里模仿着母亲的声音:“当然,同一名土人同居容易,简单,没有别的目的。”天哪。 马克意识到他不是一个人了,考特尼已经回来了,马克立刻藏起他的恼火,飞快地换上了职业微笑。 “他要现在见你,”考特尼说。“他马上出来。同鲍迪打交道不需要任何仪式,只要实话实说,我已告诉他你的需要,他会告诉你什么是可能做到的。” “谢谢,我打心里感激你已经……” 站在门口的考特尼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 “没什么,忘了它吧,我得回到你母亲的草房,给别人点帮助。” 他走了,马克松了口气,又可以恨了。 可一转眼,鲍迪头人在厅里了。“早安,早安,海登博士。”鲍迪,光着脊梁,赤着脚,穿着白色平纹布围腰。尽管看上去有点虚弱,但他还是精神抖擞地向前走着。 “早安,先生,”马克说。“你能帮助我真是太感谢了。” “我发现一个人总是帮助别人——别人——也帮助他自己。使你得到我的人民的最佳印象符合我自己的利益。”他坐进最厚的那个棕榈垫子里,盘起了火柴棒似的双腿。“坐,请坐,”他命令道。 马克面朝头人不舒服地坐到垫子上。 “考特尼先生告诉我,你想用些时间会见我这里的一个人。” “是的,我需要一个知情人,一个非常熟悉你们的历史、优说、习俗的明白人,一个能说实话并且愿意讨论你们这儿的生活的人。” 鲍迪嚼着口香糖。“男的还是女的?” 不可思议的是鲍迪使用“女的”这个词勾起了马克的一绺清新记忆。他又一次听到了昨晚的原始音乐,又看到了舞台上那个土著女孩的形象,耸起的红红xx头,露出的肚脐,闪光的肌肉和秀美的小腿。她的影子在他眼睛里徘徊,优美地扭动着。特呼拉,这是她的名字,特呼拉,有着轻捷的舞步。 鲍迪,皱纹纵横的双手叠放在膝盖上,耐心地等着,马克脱口说道,“女的。” “很好。” “最好是个年轻人,”马克补充说。“因为你将做我母亲的知情人,我相信她将得到一幅从一位男性尊者的观点描绘你们社会的完美图画。作为对比,我感到我应该得到某位年轻人,或许二十几岁的女孩的观点。” “结过婚的还是未婚的?” “未婚的更好些。” 鲍迪考虑了一下。“有那么多——” 马克已经拿定主意,想实现头脑里的幻想,此时正是失之不再的难得机会。“先生,我心目中的人选是——像你的侄女。” 鲍迪显出一丝惊讶。“特呼拉?” “她在我看来相当聪明和有教养。” “是这样,是的,”鲍迪说,他仍在思考。 “当然,如果你有任何相反意见——或者感到她可能不好合作或者害羞——那么,任何别的女孩将——” “不,我没有任何不同意见。至于特呼拉,她是注定要出走的,她是我们的年轻女孩中那种同勇敢的男青年一样心宽的女孩子,随时准备寻求任何新事物……”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好象在自言自语,然后,他盯住马克。“你要特呼拉到底有什么想法?你将如何进行?” “非正式谈话,再也没有别的,”马克说。“每天在她有空时谈一个或者至多两个小时。我们将像你我坐在这儿这样坐着,我提问题,她作回答,我将记大量笔记,这就是所有过程。” 鲍迪显出满意的神情。“如果就这些——很好,她能行的。当然,合作的决定必须由她来作。然而,如果她知道我批准了,她肯定会同意……你何时开始?” “今天,如果可能,现在就开始。我们需要几个短暂的过程让她适应,使她不拘束。”—— 第20节 鲍迪转过身,一只手作喇叭,喊道,“瓦塔!” 就像打开玩偶箱一样,一个约14岁的瘦男孩从隔壁房间窜出来。他弯着腰跑向鲍迪,在他面前单膝跪下。鲍迪用波利尼西亚语讲着,讲话的韵律让马克以为他是在背诵一首长诗。足有1分钟,叫瓦塔的男孩一直在低头倾听,最后低声说了一句听命的话,站直身子,向墙的方向退去。 鲍迪又转向马克。“是个聪明小子,我侄子的儿子,他会记住的,他将向特呼拉解释清楚,她自己会作出判断。现在他要带你到她那儿。她是住这儿的,但觉得太拥挤,便甜言蜜语地从我这儿哄去了她自己的地方。我对兄长的女儿毫无办法,她总是有法对付我。”我挥了挥青筋暴露的手表示结束。“你可以去她那儿,那个小子会领你去。” 马克站起身。“我无比感激。” “如果今天或以后她不合作,回来找我,我会给你另找一个。” “谢谢你,陛下。” 男孩打开门,马克跨出去,走进太阳地里,那男孩一跳就跳到了他前面,为他带路。第一次,马克引到了村子的最尽头。同昨天上午午饭前一样,场地上很空旷,一群光腚孩子在溪中嬉闹,两位老妇端着盛满水果的碗在荫凉里踽踽行走,3个男人扛着甘蔗艰难地走过木桥。 靠近那座巨大的共济社棚屋时,男孩突然拐向左边,过了一座桥,招手让马克跟上。他先窜向那排大草房,上了一个台阶向隐在石壁下更深处的第二排住房走去。 他站在一座窄草房的门前等着,马克走近后,他说,“特呼拉在这儿,你别动,我去传达鲍迪的话。” “好的。” 他敲了敲藤条门,将耳朵放在上面,听到一个隐约的女人声音,高兴地向马克点点头,钻了进去。 马克在太阳底下等候,猜度着男孩受命告诉她些什么,她会说些什么。让特呼拉当知情人的主意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一时冲动作出的决定。作为一个人类学者,他的行动似乎太匆忙。她也许太年轻,太肤浅,不会提供什么有价值的情况。按理说,他应当多打听打听,多花点功夫,多见一些可能的知情人,直到发现那个够格的人物——也许是一个同部落不一致的人物——有主见,喜欢说话的人物。按理讲,他还应该找个男的,最好是同他年纪相仿。同一个男人,友好关系更容易建立。同一个女人,这么年轻的女人,关系就比较难建立,因为女人往往不对男人讲心里话。然而,特呼拉昨晚相当坦白,太坦白了。回想她那短短的讲话,他现在肯定她是夸大其辞了。一句话,她有一种过度的空虚和某种不诚实,这使她更不像一个可靠的知情人。那么,他为什要她?而且毫不迟疑?他根本就没考虑作为一名人类学者的角色,他所关心的只是作为男人的角色,这是他的背叛,第一次造反,是反艾德莱、反玛蒂、反克莱尔。 他看到男孩满面春风地走出来。 “她说行,她非常高兴帮忙,”瓦塔说。 “好,谢谢你。” “她说等一等,一会就来,我要告诉头人。” 男孩告别匆匆而去,一会便消失在下面的草房后面了。马克仍然盯着男孩的去向出神,他感到心情很舒畅。他正按自己的方式行事,想到连笔记本和铅笔都没带不禁心里好笑。他不知道向这个女孩问些什么,而确实又有许多事情该问。他对她的道德,处理同男人的关系,以及昨晚吹嘘的勇敢很感好奇。在白天,没了卡瓦酒和棕榈汁的作用,她还会那么坦率吗? 他身后的那扇门吱-打开,又嘭地关上,他应声转过身,她正向他走来。他吃了一惊,他已经完全忘了她的美貌,他也忘了土著妇女如何穿戴。她什么也没穿,没有遮盖,没有装饰,除了夺人心魄的短草裙在大腿根上拍打外,什么都没穿。见到她这个样子就像看到一个芭蕾舞演员在舞台上穿着短裙或高高张起的舞裙,上身没穿乳罩,下身未穿紧身裤一样。他拼命想不看她的双乳在走动时轻轻颤抖,但他无法摆脱。 “你好,”她说。“我不知道你们中谁在等我,现在看到了,是一个不相信我们的爱情的人。” “这不是我昨晚所说的准确意思。” “没什么两样,”她说。“我叔叔希望我回答你的问题。” “如果你愿意的话,”马克生硬地说。 她耸了耸肩,显得很不在乎。“我对此不置可否我只想让叔叔高兴。”她的目光同马克相遇,她问道,“对我说的事你将如何处理?你将告诉许多美国人特呼拉对你讲的什么吗?” “成千上万的人,他们将在我的——在海登博士的书中读到你,当书出版时,我将让拉斯马森船长捎一本给你。” “别烦人,”她说。“我不能阅读。只有少数几个能读——鲍迪、曼奴,他是老师,某些学生——和汤姆,他有一大堆书。真是浪费,我认为学习阅读是浪费时问。” 马克想证实一下她是否是在取笑他,但她的表情是真诚的,他准备捍卫学文化和全国读书周。“我不能说我——” “如果你读给自己听,就像同自己做爱,”她继续说。“它使你避免了与他人交谈或听人说话。真有趣——你想同我交谈,听我说话?” “我就是为此而来。” “我今天没有这么多时问。往后,如果我兴趣来了,会拿出更多的时问。”她朝石壁间隙的天空望去,用手遮住阳光。“在太阳地里太热了。你看上去像条正在火上的烤鱼。” “我觉得也是如此。” “那就脱掉你的衣服,你会感到舒服些。” “好吧。” “不要紧,”她说。“我知道你不会脱,汤姆给我讲过美国人。” 马克对她,对他们产生了一股怒气。“他讲过什么?” 她又耸了耸肩膀。“这不重要——来吧,我们到凉快点的地方去。” 她转向左面,抢先走上草房间一条凹下的走道,同那个场地平行走着,直到他们走向共济社棚屋后面相当一段距离。此外,道路蜿蜒进入山中,特呼拉一直走在前面,向上爬,而马克跟在她的脚下。有两次她爬过伸出的岩石,草裙高高撩起,马克清楚地看到她的裸露的大腿根的双曲线。尽管几分钟前她还激怒过他,他还是又一次发现她正是自己所寻求的目标。 他们已经爬到了这个高坡的顶点,紧靠走道不远是一条绿树葱郁的山谷,厚厚的绿草地环绕着面包树,面包树阔大的树叶形成了一个绿色伞盖。 “就这儿,”特呼拉说。 她走向最大的那棵树的树干,坐到了草地上,盘腿坐着。马克学着她,同她对面而坐,怎么也分散不了对她的半裸体的注意力。 “向我提问吧,”她严肃地说。 “对你坦白地说,我没有——没有什么正式问题。当我了解了更多的东西后,我会有许多事情要问你。今天,我只是想同你熟悉一下,偶而谈点什么。” “你说吧,我侧耳细听。”她抬头盯住面包树的宽大叶片。 马克大为吃惊,她不是在鲍迪草房中宴会上那个快乐开放的人物了,他对她的个性转变感到迷惑不解。马克明白,如果他不立即解决这个问题,他们的关系将是短暂的。“特呼拉,”他说,“我发现同你谈话很困难,你看起来存心不友好,你为什么这么充满敌意?” 这使她的视线一下子低下去,她对他有了些尊敬。“我感到你对我们没有同情心,”她说。“我发觉你对我们的一切事情都不赞同。” 他的洞察力赢得了她的尊敬,而她对他从未表白过的内心态度的洞察力也赢得了他的尊敬。直到此刻,在他眼里,她一直是个简单无知的裸体荡女,一个随使使用的性器具,只此而已。但事实远非如此,远非如此,她会是一个有价值的对手。 “在这个问题上你错了,”他小心地说。“很抱歉我给你留下这么个印象。我已经累坏了,昨晚又喝醉了酒,火气太盛。当然,你们的文化对我来说很奇特,我们的对你也是一样。然而,我来这儿不是要改变这儿的文化,或者改变你,或者来发表评判,我来这儿是学习——就这些——学习。如果你稍微给我个机会,你会发现我还是能合得来的。” 她第一次露出了微笑。“我比较喜欢你了。” 马克感到心口上压紧了的弹簧松开了,烦恼大减。他在口袋里掏他的细雪茄,汗水把烟都弄湿了。他想:“语言,语言,语言,”哈姆雷特在第三幕第二场戏中对波洛纽斯这么说的。他想:没有任何男性武器,任何体格,任何技巧,任何别的东西能像语言那样轻而易举和彻底地吸引一位女性。他已经刚刚证明了这一点,他从今以后必须牢记在心。 “我很高兴,”他说,“因为我想要你喜欢我,不仅仅要你帮助我工作,说实话,只是因为我想被你喜欢。” “如果你富于同情心,就会受到欢迎。” “我现在就富于同情心,而且将来也会,”他许诺着,不知道下面再说什么。他举着湿雪茄,“我抽烟你不介意吧?” “抽吧。我们已经习惯了。老赖特将这个习惯带到这儿。我们这儿的男人种非法烟草,用香蕉叶卷起来吸。我喜欢大多数烟斗,汤姆-考特尼有一只烟斗。” 他有了一个最好的提问机会,随即响应。“这个考特尼,”他说,“他对我仍然是个谜。什么东西使他到这儿来的?” “你问他去吧,”她说。“汤姆说他自己,特呼拉说她自己。” “可是你昨晚随便地讲到他,” “不是讲到他,而是讲到我们。这不同。” “我印象很深,对你那样讲到你们——你们的——” “我们的爱情?” “对,是的。如果你不在乎我提问,继续的时间长?” “两年,”特呼拉应声说。“那是我的生活中的两年。” 他考虑了一下头脑在想什么,决定试一下她的直率程度。“我记得你昨晚说过别的东西。你说考特尼有长处,但在爱情上不怎么样。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开初对我并不快活。他有力气但没——没有——”她按住眉头,寻找合适的词句来表达,终于找到了。“有力气但没有技巧。你懂吧?在这儿,爱情始终热烈洋溢,从赠头一件礼物花冠,到跳舞,到接触,到全裸拥抱。是自然,那么自然,那么简单。并且,因为拥抱已经教过和实践过,成了一种艺术,是很妙的——同跳舞一起进行——男人在你的怀抱里摇动,而你,女人,随意地用胸、臀和腿同他一起舞蹈——一次拥抱中有许多姿势,不是一种,而是许多。” 在她说话的过程中,马克感到闷热,他知道不可能是太阳的原因。在体内有一种振颤,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冲动。他已经不再看她的眼睛,假装——假装全都明白,点着头像是有学问的人在故作听人讲话的姿态——眼睛盯往她的后面,从她的肩头上望去。可是,在他目光的边缘里,她抖动的Rx房却对准了他,他不知道自己能忍耐多久。他嚼着雪茄,又集中注意力来听她讲话。 “可汤姆就不同,”她这样说。“他使爱的拥抱看上去那么重要,就像是生活之外的某种事情。他使我感到因为给我的爱像是欠了我某种东西。而且,他总是太尽力了。他有力气,但所需要的不仅是力气。美国人没有人教他们性爱,他这样告诉我,他们是在实际中学到的,他们凭直觉行事。这是错误的,我这样告诉他,这是一种必须学而知之的东西,是一种艺术,凭直觉是不够的。他只是用一种方法行事,或许两种方法,这也是不对的。他会做一些傻事,如用他的嘴唇压在我的嘴唇上、摸我的奶,或者别的我们从来不干的无用的傻事。欲望便是充分的准备,一旦拥抱,舞蹈便是一切。”她停了停,在回忆着什么,然后说,“他已经学会了我们爱的方式,这已经帮他很好地渡过余生。” 马克乘机深入一步探测考特尼学到什么和经历了什么。他力图使自己的语气平和。“你是说他最后学会满足你——我是说从体力上满足你。” 特呼拉拼命摇着头。“不,不,不,这不是主要的。在三海妖岛上,所有女人都很容易给予和奉献,这是因为在孩提时代已经作了某些身体上的准备。主要问题不在体力上的满足,而在于汤姆学会更加自然,更加放松,就像我们大多数一样。他懂得了当你爱一个女人,你不欠她任何东西,你并没犯什么错或者违反什么禁忌,只是在照高尚情操所要求的去行事。” 现在,他聆听了她的高论,马克猜度着他能让她走多远,他得抓住时机。“特呼拉,你似乎暗示过在考特尼之前还有某些男人,很多吗?” “我没有数他们。难道有人数他吃过多少面包果或游泳或跳舞的次数吗?” 马克眨了眨眼,心里想:金西博士从她那儿回来后肯定难以动笔写什么,查普曼博士也根本写不出什么报告,海妖岛在受压抑的爱情方面不会提供出任何统计资料。然而,马克对自己说,他不是个统计学者,情况会好些。通过观察特呼拉,他看到了她的青春和活力,感觉到某种没有用过的品质、那种同她认识过无数男人所有的与此相矛盾的品质。他不得不相信他没有看错她。 “特呼拉,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同男人性交的?” “体肤之爱?” “对,我猜你们是这样称呼的。” 她毫不迟疑。“我们都是在同一个年龄干那事。就是16岁。那些想干这个的人可以继续到学校去学习别的课程,直到18岁,但到16岁,已经学到了所有做爱的知识。到这时,这件事就向他们说白,并做表演。成年前的最后一步便即将迈出。” “迈出?我明白了。换句话说,16岁以后没有处女。” “处女?”特呼拉真是大吃一惊。“16岁后做处女是一种耻辱,这肯定是下面有某种疾病,正如有的人上面有病,例如脑袋有毛病一样。一个女孩如果是处女,她就长不大,成不了一个女人,她将永远是女孩,男人们将瞧不起她。” 马克想到了他在雷诺学院的朋友们,以及他在洛杉矶的朋友们,他们会多么赏识这些材料。他的思绪跳过加利福尼亚,到了纽约,到了两者之间的整个国家,将会有多少读者赏识他所报告的每一个字。一夜之间,他可能变成——然后,他冷静地戳破了幻想的气泡,知道他用这些材料什么也变不成。因为玛蒂通过别的来源也将拥有这些材料,而且她将第一个向全国披露这些材料,她将成为中心,他将依然如故,是她的助手,应声虫,她影子里的人物。 那么,没有什么指望了。可在吸引读者价值之外,还存在着引起他个人兴趣的因素。“特呼拉,你16岁时发生了什么?” “例行仪式,”她说。“我被带到圣堂。婚姻主事会的一个老妇为我做了一次专门体格检查。我被宣布可以进入共济社棚屋,要求我从年龄大些的有经验未婚男子中挑选我的第一个伙伴。我曾倾心于一个25岁的英俊运动员,便指定了他。我们被带进圣堂,一起在那儿呆一天一夜,我们只有上厕所和取食物时才出来。我被教会了所有关于爱的事情,对实践一点也不惧怕。我们做了6、7次肌肤之爱,我记不准了,但我都瘫软了,第二天我就是一个成年妇女了。” “打那以后你就可以随便同任何人做爱吗?” “不,不——不是任何人。未婚女孩只能同未婚男子寻欢——已婚男子除了在一年中的那一个星期,或者他需要共济社时,是禁止的——我今天没有时间告诉你所有事情——下次我会的。但我回答你的问题,我可以随便同我喜欢的任何未婚男子做爱,不要对此存有异想。汤姆开始就有错误想法,但后来学到了真谛。汤姆教给你‘乱伦’这个词,后来又教给我‘有选择’。我们不是乱伦,我们是有选择的。我从来不同一个我不想要的男人躺到一起。” “你结过婚吗?” “没有。会结的。哪一天我想结,就能结。现在这样就很好,我觉得很快活。” 她理了理裙子的宽草叶,将长发披到肩后,准备站起来,回到村子里。 马克将雪茄烟蒂丢到一边。“我希望我们会有更多的时间,我有这么多问题。” “下次你可以问。”她轻轻站起来,两腿叉开,双臂高举,双乳平展,像一只猫那样伸懒腰。将双臂放下,她端详了马克一会。“我有一个问题问你。” 马克掸着裤子上的泥土正要站起来,吃惊地抬起头。“一个问题?请吧。” “昨晚当你的妻子同我一起来时露出胸脯,你生她的气了。你为什么生气?” “呃……”特呼拉的乳峰在他眼前,克莱尔的则在他的眼后,他必须仔细加以解释而不伤害任何一个。“你现在知道了,特呼拉,在我的国家里,风俗同你的村子大不相同。在我的国家,由于种种原因——历史宗教的禁令、道德、气候——妇女总是,除非她们是舞蹈演员一类人物,几乎总是在公开场合将胸部盖住。” “是这样?然而有的事却很奇怪。汤姆有一次给我看有图片的美国杂志——你们的妇女身上穿的那么多,而只在前胸开口,露出部分胸。” “对,低开胸礼服——低领服,是这么称呼的。我们的妇女知道这样吸引男人,所以在这儿暴露一点,那儿暴露一点,只是一点,但他们并不显示所有东西。除了私下里,是不能那么做的。” “这就是你生妻子气的原因?她违犯了禁忌?” “正是这样。” 特呼拉甜甜地笑了。“我不相信你。” 马克心中吃了一惊。他生硬地应付这一威胁。“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我不相信你。走,我们——” 他走上前去阻挡住她。“不,等一下,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认为我生妻子的气?” “我无法对你解释,那是我的一种感觉,认为有别的原因。那也是汤姆告诉我的有关美国男人的事情,也许有一天我还会谈到这个。现在不谈了。走,我要迟到了。” 马克对她的优越感怏怏不快,在她旁边走着。 她的眼睛落在他的身上,显出开心的神气。“你不该老是生别人的气,生自己的气。你拥有这么多,不是吗?你是个英俊的男人。” “噢,谢谢你这么说。” “——有一位美丽的妻子。我也美丽,并为之骄傲,但我昨晚同她在一起,感到有点逊色。” “别说你嫉妒一个可怜的美国人。” “噢,不。我在别的方面比海登夫人拥有的多。我不嫉妒任何女人。那又是什么?”她朝走道走去,又停下脚步,慢慢地转回身,“她带在脖子上的那件明亮的装饰品,我从未见过如此——” “你是说那钻石项坠?” “很珍贵吗?” “很值钱,但不珍贵。无数美国妇女从丈夫或情人那儿收到这种礼物。” 特呼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种东西对女性很妙,非常妙。” 她转过身,沿走道下去。马克宽了心,直到刚才,她的自我满足、居高临下还是无懈可击的。而通过克莱尔宝石的照射,他看到了特呼拉盔甲的裂痕。她总归还是有弱点的,这个太完美、太自信的自然之女。她像任何别的女性一样,可以引诱,可以蛊惑,最终可以被收买和放倒。 马克将手插进口袋里,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跟在她后面上了道。他头一次放眼向前看。 午饭后半小时,雷切尔-德京博士站在考特尼为她的工作指定的空草房的前屋里,房子不合适令她难以开心。 屋子里没有病床和椅子、桌子和台灯、书橱和文件柜,电话和便签。既然这间原始的办公室属于她自己,除了病人任何人都禁止入内,有必要各方面都很隐蔽,可最麻烦的是村里的噪音——吵闹的少年,交谈的妇女,吆喝的男人,哇哇叫的鸟——穿过薄薄的藤墙包围着她。 雷切尔想,离美国加利福尼亚贝弗利山的静谧的环境太远了。如果她那些饱学的同事,那些开着跑车,佩着首饰,在奥哈依度着没完没了的社交周末的同事现在能见到她该多好啊。这个想法使雷切尔走了神,她忍不住笑了笑。她用内行的眼光端详着房间,想看一下为了诊疗还能做些什么来改善它一下。 屋里只有露兜树草垫,她着手重新安排这些草垫。她将所有多余的垫子从墙根下搬过来,摞在一起,摞成一个无腿的病床和一个头枕,这样就可以将病人从地面抬高一些。在紧靠头枕后面,她用垫子为自己垒起了一把无腿椅子。搞完这个,再想垒点别的家具就不可能了。 雷切尔看了看表,再过10分钟,3个病人中的头一个就来了。 雷切尔对时间同对她的收入和感情一样节约有加,准备充分利用这10分钟。她从手袋里找出钢笔和速记本。坐到她的草垫椅上,动手写日记、作为诊疗笔记的补充。他从昨天下午就开始写了。 “上午以莫德-海登的定位演说开始。讲得不错,但发现其演说风格介于玛丽-贝克-埃迪和索菲-塔克之问。大部分属基本常识如巴登-鲍威尔手记。令人好笑的是她劝告我们移情于土人。她不知道他们必须向我传递他们的情感?说实话,关于建立关系和做加入进去的观察者的必要性,她讲得很好。我将坚决执行这一点,克服我好站在一边、袖手旁观的天性,将每个人都当作自己的同胞。我觉得,这一点是乔和我之间的隔阂。(我最好不要将日记写得太私人化,否则将没有任何三海妖的事情在里面。) “讲演后,考特尼送马克-海登去头人居房。马克并非没有魅力,但在其和蔼后面隐藏看某种气质——潜在的妄想精神分裂症——内向超我——可能的妄想症以抵御潜在的同性恋——还弄不准。” “后来,考特尼带奥维尔-彭斯和我穿过村子到共济社大棚。我发现彭斯是感情压抑倾向的字典。我几乎可以看到他在写约翰-毕晓普写给繁殖之母的那封信:‘主谴责人间的、世俗的亵渎神明和放荡不羁的精神充斥这个国家……’了解他的幻想,妙!我对社会共济社双重好奇——对我自己,去了解它究竟是什么样;对奥维尔,去看一下他将作何反映。他的职业保护色掩盖了一切,可眼神盖不住,双眼闪光,观淫癖,没错。” “共济社大棚看上去像一座竹编的大山,我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酒宴?狂饮乱舞?事实上像布里格姆-扬的狮子屋一样,相当正规和有序,只有一个方面不能这么说。到处是裸体的青年男女,满眼是青春的肌肉,形成了这个中心有形特点。我怎么来形容逍遥屋?里面有许多舱室,整个大小可同一个大运动场相比。事实上,是一些单间、开着的格子间和几个大社交房问。我们看到健壮的年轻男子和一些年纪大一点的男子,有的蹲着,有的在四处游荡,抽着烟,啦着呱。看不出他们为何不工作。同时,也有6、7个女人在打盹或吃东西。女人们的年纪从——只是猜测——19岁到一个50岁的。” “照考特尼说的,共济社大棚是为未婚土著人,即那些鳏夫、单身妇女、离婚者、寡妇所设的会面中心,是一个禁止其他人涉足的俱乐部。他们在此结对,进行社交,也进行性交。它还有另一个功能,伊斯特岱曾暗示过,是某种给村民以充分性满足的真正方法,但这种方法是什么,我们的考特尼大概不会说明的。他坚持我们直接从一位土著人那里了解情况。共济社的监督不是伴娘一类的人,而是主管者、决策者——一个45岁的女人安娜和一个52岁的男人霍努。没见到那个女的,但男的在,是一个端正、瘦削、和善的人,我一见就喜欢。霍努答应领我们四处细看一下,但考特尼已经为我预约了婚姻主事会,而这也直接关系到我的工作,便同考特尼离开了。奥维尔-彭斯留下来同霍努在一起,我将不得不再打听他看到了什么。” 雷切尔感到手指在钢笔上有点痉挛,便停止记录白天事件随想,揉自己的手。一边揉着,一边读着写出的内容,然后,她遐想乔-摩根会不会有机会在某一天读到她的日记。对她独立地、坦率地描述和讨论爱情的明显的才能及在面对自己的生活时的无能,他会作何感想呢? 当她写给他那封个人长信,告诉他——如果他仍然感兴趣的话——关于她这6周南海教学假的事,并从他们分离的根子上含蓄地说了她自身的某些问题时,他迅速作出了反应。他在一个中立区,一家鸡尾酒馆的一个清静的包厢内,会见了她。他显得那么关心,正儿八经,令人好笑,这头可怜的笨熊。他让她相信,除了雷切尔他对任何女人都不感兴趣(她根本没提意大利小明星那档子事)。他的婚姻主张一如既往,他希望同她白头偕老。 雷切尔如释重负,感激非凡,告诉了他更多自己的秘密,关于她害怕同一个男人建立真正的关系,害怕面对这种关系在结婚中可能产生的后果。她告诉他,她已经感觉到她在这次旅行中可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如果她成功了,归来后将成为他的妻子。如果她不能解决,她将告诉他,这便是他们关系的终结。远远走开,在一个新的环境中思考6周时间,会使她对自己、对乔和她的关系有一个更清醒的认识,如果他能等待,她将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做。他将等待,他这样答应的。她将给他写信,她这样许诺的。 她此刻急切地想给他写信,仅仅为了同他取得联系,两地相知,让他知道她在想他。但她知道日记应该先写。取邮件的日子仍然在5天之后,有足够的时间告诉他自己的奇遇,她还弄不准这是否会对他们有所裨益。 她盯着膝盖上的本子出了一会神,然后开始回想该记些什么,又动手写日记了。 “在头人的一个房间里,我会见了婚姻主事会的5位成员,三女两男,都在50好几60来岁。他们的发言人,一位胖妇人,神情威严(这确实是真正的胜利,因为她除了草裙外什么也没穿,肌肉松弛,腰身肥胖),是头人的妻子,叫胡蒂娅。考特尼作完介绍走开后,胡蒂娅向我最简要地介绍了她的主事团或叫作陪审团或称作别的什么的职能。其职能是广泛地监督海妖岛的结婚和离婚,调查和仲裁婚姻纠纷。我想这有些像一种婚姻咨询服务,但还拿不准。” “胡蒂娅要求我说清楚我的要求和巫术。因为莫德事前提醒过这一点,我心中已经有所准备。显然,他们中没有人听说过弗洛伊德博士或者精神分析程序,想对此作一解释,或将这一方法同他们的日常生活联系起来,绝非易事。我想我们达成了一个谅解,即我有一种帮助有麻烦的人从他们的灵魂中驱除邪魔的方法。胡蒂娅说,他们有6宗离婚申请,如果我选其中3宗来使用我的技术,他们将延期对这3宗进行调查。” “申请人一个接一个被领进来,同我坐在一起,整个主事会都在现场。每进来一位,胡蒂娅就宣布他的简历。例如一个四十四、五岁的男人进来,胡蒂娅说:‘这是马拉马,伐木工,第一个妻子结婚20年,5年前死去。最近,经双方同意,他娶了比他大不少的第二个妻子,现在他要求离婚。’然后给我一、两分钟来询问申请人。” “我简短地会见了6名土人,有四名我可以立即作出判断。叫马拉马的男人不错。一个30来岁叫图帕的女人也不错。另外两名妇女则难办一些,我没选她们。剩下的两个,我还没决定该选那个。一个是文静的年轻男子,也许不太富于想象力,我处理起来会容易些。另一个年轻男子叫莫尔图利,胡蒂娅宣布他是头人的儿子,因之也使他成为她的儿子。这使莫尔图利成了个人物,但我不敢说主事会是否会让我挑选或拒绝他。” “莫尔图利证实自己很有才干,但我认为他的态度和个性使他少了些吸引力。在我问他问题的整个过程中,他始终谦和地微笑,用有趣的双关语来回敬我的问询。掩盖起来的敌意,我相信,他不信一个女性会有魔力和权威来解决他的问题或者给他劝告。我们还没谈完,我就肯定他将不好合作,具有破坏性,最好选更随和的男子。莫尔图利站起来,嘻嘻哈哈地离开房间后,我转向主事会,告诉他们我选另一个不选莫尔图利。然而出于某种原因,我说出口的是需要莫尔图利。这种不自觉的情形正同几个月前在贝弗利山的演讲中所犯错误一样。” “坐在这儿,我想分析一下为什么又一次犯错误,没有在主事会面前收回错误选择,告诉他们正确的人选。我不自觉地假设我宁肯选头人的儿子作为一个患者。我不认为是因为他的高地位会使我在村子里享有特权。也不是我相信他的地位会增加我报告的份量。我以为是他的傲慢对我的挑战促使我这么做,我也想向他证明我不仅仅是个卑微的女性。当我碰到那种认为女人只有一种好处而别无他用的男人,我就生气。(事实上,这可能正是他的问题的一部分。)从任何角度。” 一记重重的敲门声。雷切尔吃了一惊,抬起头,看到藤门在来人的擂击下颤抖着。 “进来——进来,”她喊道。 门哐地一下打开,莫尔图利闪进来,呲着牙乜视着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他点了点头表示问候,走到里面,轻轻地关上门,等待着,光脚的拇趾在摇动。 “他们说你选我来,”他慢条斯理地说。“我就来了。” 他出乎意料的出现,由于某种原因,她原以为马拉马或图帕会先来——事实是在她刚刚将他的名字写进笔记时,他就来到她面前,使她有些局促和尴尬,好像她被现场抓获一样,她无法掩饰脸上的红晕。 “是的,”她说,“我——我想我们应该开始了。” 刹时间,她无言可说。所有熟悉的常规步骤和行话在这种形势下都不可能了。没有病床,没有尊重她的人,没有极需她的帮助的人,没有一个像她已经认识的人,没有整洁的领带和衬衫以及窄肩外套,代之以卢梭的高贵的野蛮,除了两腿间那个显眼的白袋子外一丝不挂。她抬起忧虑的眼睛看着他那嘲讽的斜视的双目。 “你要我做什么,博士小姐?”他特别加重了对她的称号,来显示他对她仍然持讥讽的态度。 她迅速地合上日记本,塞进手袋里。她拍了拍头发,在草垫堆上坐直一些,恢复镇静。 “让我解释,莫尔图利,”她说,力图像学校教师那样。“在我的国家,当有人有麻烦、有问题,寻找心理治疗,就到我的办公室来。我有一张病床——像一张小床——病人躺到上面,我坐在他旁边或后边椅子上……这——这就是我们要做的方式。” “我现在该做什么?”他顽固地追问。 她指了指身旁厚厚的草垫床。“请躺到这儿。” 他似乎是用眼睛而不是用耸肩膀来表示无奈。他像顺从一个孩子那样,拖着肌肉发达的身躯从她面前过去,跪下,仰面朝上伸开四肢躺下来。 “尽量舒服一些,”她没有看他,只是说—— 第21节 “不舒服,医生小姐。我们这儿除了睡觉和做爱,是不这么躺的。” 她非常清楚他的存在,也知道无法回避。她谨慎地半转身子面对着他,这么做了又随之感到后悔。她本想只看他的脸,看他脸上的讥讽,但她的眼睛几乎失去控制,滑到他那光滑隆起的胸脯,窄窄的屁股和囊袋。 她急忙移开眼睛,看着地面。“躺下其实并非必需,但这样更好一些,”她说。“更舒服一些。这是我们使你放松的一种治疗方法,使你愉快些,更投入些,摆脱罪恶和疑虑,帮你纠正可怜的判断和——和冲动。你就叫做精神分析对象,我则是你的精神分析医生。我不能治愈你,我仅能劝导你,帮你治愈你自己。” “我该干什么,医生小姐?” “你得说话,只管说呀说,不管脑子里有什么,好的,坏的,不管什么只管说。我们称之为自由联想。你不必考虑我的存在。你不能让任何东西打断或阻碍你的记忆、感情和思想,不要顾及礼貌,你想怎么粗鲁和坦白就怎么干。大声说出你平常不愿高声提到的事情,甚至不愿对妻子或家庭或男朋友提及的事情。说出一切事情,不管多么琐碎、多么神秘重要。当你要复述某一思想、设想或记忆时产生迟疑,要记住我也要听一听,并且要你大声说出来,因为这样也许有重要意义。” “我说话,”莫尔图利说。“我说的时候你干啥,博士小姐?” “我听,”她说,眼睛终于落到了他脸上。“我听,有时讨论某一点,评论,劝导,但绝大部分时间仅仅倾听你说的事情。” “这样能帮助我?” “完全可以。在6周内达到什么程度我不敢说,从我们混乱的、毫无联系的、繁杂的、看起来毫无意义的思想中,肯定会出现——首先对我,后来对你——一种含义。事情将积累在一起,联系起来,找到各自的位置。中心线就会显露出来,我们就可以将线拽出,找到其根源,不可避免我们就会发现毛病在哪儿。” 他的傲慢态度消失了。“没有什么毛病,”他说。 “你为什么来这儿?” “因为告诉我要好客,还——”他突然打住。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莫尔图利?” “你,”他说。“我对一个美国妇女感到好奇。” 她突然觉得不自在和不知所措。“为什么对一名美国妇女这么好奇?” “我将你们看了个遍,我想——我想——”他停下来。“博士小姐,你的意思是我应当讲出心里的每一件事情吗?” 她为自己的职业需要感到后悔,但还是点头表示同意。 “我想,她们只能算半拉女人,”他说。“她们像男人那样有工作,她们讲男人的话,她们将美貌的所有部位都遮盖起来,她们不是完整的女人。” “我明白了。” “所以我感到好奇。” “那么你想在我帮助你时来检查我?”雷切尔说。 “我是想在你帮助我时帮助你,”他巧妙地纠正了她的说法。 再见吧,古老的第17修正案,她想。在罗马时,她也这样想。“好,”她说。“也许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你不相信,”他说。 对他们要诚实,莫德已经提醒过了,不要撒谎。“我相信,”她信口说。“或许你会帮助我。现在,我在关心你。如果你也在关心你自己,我们便可以进行下去。” “进行,”他说,突然阴沉了脸。 “你说你没有什么毛病,你说你是为别的原因来这儿,很好,然而,你申请主事会的帮助了吧?” “是休我的妻子。” “那么这就是一个问题。” “不是我的,”他说。“是她的问题。” “噢,让我们来看一下。你为什么要离婚?” 他怀疑地端详着她。“我有理由。” “告诉我你的理由。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 他陷于沉思,眼睛盯住天花板。雷切尔等了又等。她猜测,大约过了1分钟,他将头转向她。 “你是一名妇女,”他说。“你不会理解男人的理由。” “你自己告诉我,我不像你们的妇女,我是个半拉女人,更像个男人。把我当作一个男人,一个男医生。” 这种荒唐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第一次露出微笑。她可以看到,这种微笑不是出自先前的嘲讽,而是出自真正的高兴。“不可能,”他说。“我用我的眼睛脱去了你的外衣,我看到的是一个女人。” 他的鲁莽使她第二次红了脸,这种反应使雷切尔狼狈。随后她又明白,不是鲁莽令她如此,而是他所拥有的性傲慢。“我将告诉你什么,莫尔图利,”她说,“我们换个方法进行。告诉我一点有关你的婚姻的事情。你妻子叫什么名字?她长得如何?你何时同她结婚?” 这些专门问题触及了他,他立即作出反应。“我的妻子叫爱特图。她28岁,我31。她不像大多数村里的女孩,她更严肃,我不那样,我们结婚已6年了。” “你为什么同她结婚?”雷切尔想知道。 “因为她与众不同,”莫尔图利应声说道。 “你同她结婚是因为她与众不同,现在要同她离婚还是因为她与众不同?” 一种狡黠的表情掠过莫尔图利的面部。“你把话搅在一起了,”他说。 “可我说的是真的。” “是的,或许是真的,”他承认。 “当你娶爱特图时,她是你第一个所爱之人吗?” “第一个?”莫尔图利感到吃惊。“当我娶她时,已经是个老手了,在她之前我有20个女孩。” “这不是我的问题的答案。我没问你有过多少女孩,我问的是爱特图是不是你的第一个爱人。” “我是回答你的问题,”莫尔图利坚持说,一副好斗的神气。“爱特图不是我第一个爱人,因为我在她之前有过20个女孩,我爱她们所有的人。如果我不从里到外都爱一个女孩,我是不会同她有性关系的。” 他是真诚的,她看得出来,现在也没有性傲慢。“是的,我懂了,”她说。 “我甚至爱第一个,她比我大15岁。” “那时你多大?” “16岁,是在成人仪式之后。” “是种什么仪式?” “在圣堂里。他们拿着我——我的——” “生殖器,”她急促地说。 “是的,他们拿着它,迅速地割开头上包皮。” “像美国的包皮切割手术?” “汤姆-考特尼告诉我不像,你们的做法不同,你们割下整个包皮,我们只割开上半部分。愈合后有一个痂。在痂脱落前,我们被带到共济大棚,去找一个老一些、有经验的妇女。”他笑了,沉浸在某种回忆中。“我选了一名31岁的寡妇。尽管我还是个男孩,可我像一棵树一样壮,她更壮,我迅速地掉了痂块,我喜欢她。一年后当我可以在共济社选择任何人时,我还将选她。” 屋子里潮湿,雷切尔希望自己不要汗流满面。“我明白了,”她说。然后信口说道,“你们这儿用什么避孕?”他没听懂。她细心解释,“就是延缓——阻止怀孩子?” “第一个教我在生殖器上擦预防药膏。” “一种药膏?” “用来减少男子精液,它阻碍精子的繁殖,可汤姆说你们美国有更好的办法。” “很有意思,我得仔细研究一下。”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们从讨论你的妻子开始——” “她是不是我的第一个爱人?”他笑着说。 “这很清楚,”她干巴巴地说。“而且现在你不喜欢她,是因为也与众不同。” 他用一只肘支撑起身子,她本能地往后闪了闪。“我们已经谈了爱情的事了,那么我可以更加坦白地谈谈爱特图了,”他说。“她不喜欢做——那个——我想不出汤姆用的那个词——那个表示拥抱的词——” “性交?交媾?” “对,对,她不喜欢那个,可对我一直是一种乐趣。我不生爱特图的气。圣灵使每个人不同,但把他们放在一起就不那么好。当我想享受乐趣,我的妻子却不,这很难受,我只好越来越勤地到共济社大棚。我的梦中越来越多地充满了白天看到的女人,我每年都以迫切的心情等待着节日的到来。” 雷切尔现在有大量问题想问,但她还是将它们深埋心底。莫尔图利的强壮使她欲言又止。她一点也不再想听了。更糟的是,爱特图在她脑海里第一次变成一个活人,因为她有着一张脸,是雷切尔自己的脸。她的思绪溜回到贝弗利山病床上冷冷的米切尔小姐。然后又想到了别人,又回到爱特图,最后想到她自己,这个半拉女人。 她看了看手表。“我占了你太多时间,莫尔图利——”她觉察到他坐了起来,伟岸的块头。她咽了口气。“我——我对你的眼前的问题有了比较清晰的印象。” “你不责备我闹离婚吗?” “一点也不。你就是你,你的要求没有错。” 他脸上闪过一种轻微的羡慕之情。“你比我想象得好多了,你是个女人。” “谢谢。” “我们还能再谈吗?胡蒂娅说你想每天这时候都见我,是真的?” “对,你和别的人。我们将继续——深入下去,直到你对已知和未觉到的冲突,包括你妻子的,有了比较好的理解。” 他已经站了起来。“你想见爱特图?” 雷切尔不需要另一个米切尔小姐,但她清楚自己的职责。“我还没决定,我要同你谈更多的时间,稍后,我想——好吧,因为是一宗离婚的事情,我也许会找她谈一谈。” “你见到她后,会更加理解我。” “我相信她有她的理由,莫尔图利。总之,问题可能出自你自己的神经——”但她打住了,因为精神分析的术语在三海妖岛这个地方对他没有什么意义,还因为她知道她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而保护爱特图。“无论怎么说,”她说,“我要在以后几周内集中在你这一边。想法记起你过去的每一件事。还有梦,你提到了梦,梦会提供你未意识的有价值的内容。梦可能是信号,是——是未意识到的恐惧的信号。” 他居高临下,双手放在屁股上。“我只是梦到别的女人,”他说。 “我相信你会发现其中有更多——” “不,仅仅是别的女人。” 她站起来,伸出手。“我们很快就会见面,谢谢你今天的合作。” 他用他的大手握住她的手,摇了一下,然后松开。她认为他是不情愿地走到门旁,打开门,然的转过身,他的宽脸庞一脸严肃。“我昨晚做了个梦,”他说,“梦到了你。” “别取笑我,莫尔图利。今天以前你从未见到我。” “我看到你同别的人一起走进村子,”他严肃地说。“昨晚,我梦到了。”他又开始笑了。“你是个女人——对,非常女人。” 他走了。 雷切尔慢慢坐下,恼恨眉间和上唇出汗,害怕黑夜将很快降临。她不想做梦。 玛丽-卡普维茨双臂抱膝,坐在主教室最后一排地板上摇晃着,希望16岁的她能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在怨恨父亲将她带到这个愚蠢的岛子上时,出于孝心,不能再责备他逼迫她来上学。她只有自己可谴责。她一直觉得厌烦透顶,而最后又说服了自己,她的经历将使她在回家后胜过别的女孩子(给她提供一种勇敢的背景,以弥补她的贞洁),这一点驱使她入了学。 她用不着转动脑袋,只是用眼睛四下扫一扫、便将这间圆草房的一半收进眼里。20多名学生的光脊梁。女孩子穿着帕露,男孩子穿裹腰布,大部分认真听课,偶尔闹一闹并咯咯地笑。一位教师用一种滑稽腔调的英语给他们讲课。只有她自己感到枯燥无味。 这同她3个小时前的希望很不相同。3个小时前,她在父亲的陪同下,怯怯地跟着考特尼先生走进从远处看像一片长满苔藓的大三叶草似的建筑。父亲胸前挂满照像机,就像挂着许多勋章。他们进入了一间阴凉的房间,很像她自己的草房的房间,只不过这儿的房间是圆的,而不是方的。她以为会有桌椅一类;但只有沿墙放着的开着的箱子,所有的箱子都堆满了老师的书和别的教学用具。 曼奴先生,就是那位教师,听到他们到来,飞快地走进来,在考特尼先生介绍她时有礼貌地行了个屈膝礼。曼奴先生实际上是个秃顶、骨瘦如柴的人——可以对面看到他所有的肋骨,他转过身去则看到他的脊锥骨——并不很像她父亲那样高。他戴着老式钢边眼镜,低低地架在鼻子上,下面穿着松软的裹腰布(像甘地那样)和皮带凉鞋。不协调的眼镜使他看上去像十九世纪的执事出来洗贞洁浴。他的英语,她认为完全是教课书上的句子,尽管讲话时给人的感觉是他也在努力变换和组织。 考特尼先生,她羡慕他的神秘兮兮,他谈话时也不小看她(不把她看成只是个什么人家的孩子和一个未成年的女子),并且试图用一个滑稽的逃学笑话让她感到自然些。她和考特尼先生一起被这个笑话逗乐了,而曼奴先生只是一脸尴尬。此后,考特尼先生离她而去,正如狄更斯所写——她在家乡的那些典型的学期正在远去——曼奴先生已经在引导她上路了。 曼奴先生向她解释,他们在的房间是他的书房兼他和妻子的起居问。经过一个厅就到了下一个圆屋子,曼奴夫人和两个教师正在同8至13岁组的学生一起受洋罪。另一个厅通到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房间,14至16岁组的学生已经集合在那儿。曼奴先生向同她年纪一般大的土著女孩介绍了玛丽,使玛丽在她们面前不知所措。她们有点羞赧但对她很友好,尽量不盯住她的大可给牌蓝色连衣裙和短袜、胶鞋看。 她被领到后排坐在一名土著女孩和一名可爱的土著男孩之问。她一会儿就知道了这个男孩叫尼赫,和她同岁。共上3节单调的课,第一节讲历史和海妖部落的传说,全是些长得令人头晕的老头人的名字及其事迹,提到伦敦的丹尼尔-怀特时十分崇敬。第二节课是手工艺术:男女生分开,男生学实用技术,如打猎、打渔、建筑和农业,女生则学纺织、烧饭、家务和个人卫生。第三节,最后一节,一年中有时用英语和波利尼西亚语训练,有时学动植物,有时学“法西那阿罗”,玛丽没有麻烦人家作翻译。 3个小时中最好的时光是两个课间休息,绝大部分人都出去,有的去厕所,有的钻到树下,有的交谈和嬉闹。在第二个课间,玛丽发现自己同那个在教室里坐在她左边、叫尼赫的男孩在一起,他怯生生地请她喝一种果汁。当他用一片贝壳盛给她饮料,隐隐约地暗示了所有村民对她和她的父母将参加他们的年节的欢迎,玛丽头一次觉得他是个人物,是她的同龄人。他比她高几英寸,面色被太阳晒得黑黑的,细眯眼,鼻子有点扁平,刚毅的下巴,脖子和胸膛就像家乡阿尔布开克的足球运动员一样强壮。玛丽,能敏锐地感觉出男人兴趣的每一个音阶,已经肯定尼赫对她有了意思。她保持一本正经,无动于衷,因为她不能肯定他是对一个女孩玛丽-卡普维茨感兴趣还是对一个来自大海彼岸的哺乳类动物的玛丽-卡普维茨感兴趣。 想着尼赫,她现在将注意力转到了他的形象上——旧石器时代的男人,但有敏感的嘴和机敏的眼睛,直对着正在前方讲课的曼奴先生——玛丽确信她欠了曼奴先生什么,也欠了了不起的考特尼先生的情,因为没有集中精力听讲。她从光着脊梁中间向前瞅去,发现了曼奴先生,想弄懂他在讲什么。很快,她意识到他已经讲完了下午的课,正在讲一个新课程,明天这段时间还将讲这个课程,只对16岁的学生讲。 “对法西那阿罗的研究,”曼奴先生讲,“将从明天开始,进行3个月。正如大家所知,这是你们以前在这个课目上所学的顶点。这是最后的教授,用实践来代替理论,在你们中那些16岁的人面前进行期待已久的仪式,将你们带进成人年代。法西那阿罗课——” 讲到成人年代引起了玛丽的兴趣,她歪向尼赫,耳语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尼赫继续朝前方看着,但从嘴角里低声回答,“是波利尼西亚语,意思是体肤之爱。翻成美国英语是——我想——是性。” “噢。” 立刻,第一次,玛丽聚精会神地听曼奴先生讲课了。 “在古时候,在我们的祖先特方尼和丹尼尔-怀特修正和改进我们的教育之前,”曼奴先生讲,“这里部落的年轻波利尼西亚人通过习俗学习法西那阿罗。当时没有人不懂,正像现也没有人不懂一样。在那时,家住在一间屋子里,年轻人可以观察父母进行爱情拥抱。在古时候,也经常在村子的公共场所发生自发配对的事情——特别是在节日期间——年轻人可以通过观察学到知识。还有表现爱的全过程的仪式性舞蹈,从配对到生子,都扮演出来,这也很有指导性。在那时候,当一个男孩或女孩达到成人时节,他们的最后指导来自于一位年纪大些的异性邻居。丹尼尔-怀特在这儿安家后,他带来了他从西方哲人——柏拉图和托马斯-莫尔爵士及其他人——的著作中读到的许多建议,其中包括对交配进行优生管理,以及新郎新娘婚前应互见对方的裸体,还有在正式婚礼前应有一个住在一起的自由爱恋阶段。丹尼尔-怀特的建议没有完全被采纳,有一条建议他将之与习俗结合在一起,就是将有关爱情的教育变成学校正式课程的一部分。特方尼无保留地同意了这一条。从那以后的世世代代,正如你们清楚知道的那样,我们在学校里教授爱的艺术。从明天算起3个月的法西那阿罗学习完成以后,你们中16岁的将被带到共济社大棚和圣堂去,开始你们学过的终生实践。爱的知识,游戏的技术,对你们将来的身心健康很有必要。在以后的几周,将通过描述、观察、演示教给你们最后的内容,当你们离开这儿时,将不再有神秘,而是有广泛的知识,有能力来面对生活之真理。” 玛丽几乎是屏息倾听、急切地等待着每一个新句子,然后慢慢地咀嚼它。在她内心里有一种感受,同年初利昂娜-布罗菲偷送给她一本用铅笔画过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时的感受相似。那天下午在她的卧室里,一扇通向成人的门被打开了,而现在,在这间不可思议的教室里,一扇更大门开始打开,明天就会对她洞开,成熟的最后将揭示于她。 当她留心听着曼奴先生的每一个词时,最令她关注的是他那意想不到的坦率以及土著学生对此的无动于衷。在她家乡的学校,这种题目是永不公开的。那是一种遮遮盖盖的事情,就像是犯法的勾当。在走廊里,当她看到尼尔-谢夫及其朋友们时,他们都慌乱无措,低声说话,她怀疑他们在讲粗俗和淫荡的东西,谈论与此有关的女孩子。至于利昂娜-布罗菲和另外几个女友,她们对此总是偷偷摸摸,挤眉弄眼,对每一点这方面的知识都是如此,好像这种事是严厉禁止的罪恶。所有这些态度在玛丽内心具体化为一种感情,即那种事是错误的,但很痛快,那是一种很大的屈服,忍耐住才能变得平静和世故。 由于某种原因,玛丽总是将那种事看作一种令人不快但迟早又必须去干的经历。能得到的是用宝贵的青春换取进入成人世界的入场券。这是一种放弃。可曼奴先生异乎寻常的许诺,说这是一种值得期盼的事情,是一种好事,对将来的身心健康很有必要云云,使玛丽大惑不解。这位老师相当明确地声明,这种事里有“艺术”,有“技术”,需要像——噢,像烹饪术或演讲术一样加以教授。在阿尔布凯克,一个年轻女孩只知做那事或不做那事,如果做了那事,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该做什么都是男孩的事,并且事实上都是为了男孩。 玛丽感觉到有人在碰她的胳膊。是尼赫。“今天的课结束了。”他说。 她四下看了看,其他人都站起来了,正在说着话,向外走。她和尼赫几乎是唯一坐着不动的人。她跳了起来,向门口走出。走到门外,她看到尼赫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 她本能地放慢脚步,他自动地跟了上来。 当他们穿过草地向村子的场地走去时,他急切地问道,“你喜欢我们的学校吗?” “噢,是的。”她有礼貌地回答说。 “曼奴先生是位尽职的老师。” “我喜欢他,”玛丽说。 她的赞许让这个土著男孩高兴,他变得更健谈了。“这里很少有人能读书,他读书最多,他老是读个不停,他是海妖岛上唯一戴西方眼镜的人物。” “你提到眼镜,我认为她戴着眼镜很特别。” “考特尼先生在帕皮提为他买的。曼奴先生因为读书太多而受到损害,考特尼先生说他需要眼镜。曼奴先生无法从这儿走开,于是考特尼先生测量了在多远和多近的距离他可以较好地读东西,两年前同船长一道去了塔希提,回来时带回了眼镜。眼镜并不很合适,可曼奴先生又可以读书了。” 他们到了第一座拱起的木桥,尼赫等着玛丽越过它,然后跟着她到了桥的另一边。 “你要回你们的草房?”他问道。 她点点头。“我母亲想知道学校里头一天的所有情况。” “我愿意和你一道走。” 她受到奉承,可仍然不清楚他是对她个人还是对她的外国人身份感兴趣。“请吧,”她说。 他们慢慢地走着,带着青春期的羞涩,保持着10英寸的距离,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穿过村庄。她想问问他有关曼奴先生刚才讲话的事情。她想知道更详细一些,法西那阿罗课究竟是什么样子。然而,难为情将所有问题都压了下去,憋在心里,就像一只大红软木塞。 她似乎听到了咯咯的声音,转过脸去,看到他想对她说什么。“喔,卡帕——卡普小姐——” “我的名字是玛丽,”她说。 “玛丽小姐。” “不,是玛丽。” “啊,玛丽,”想使自己显得随便一些的努力太费劲了,看来他连提问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想问我什么,尼赫?” “在美国,你们的学校,和这儿的一样吗?” “不,在阿尔布凯克完全不一样。我们的高中很大,用——砖头和石块建成,一层楼上面还有第二层——成百的学生。还有许多老师。我们每一门课程都有一位不同的教师。” “多好啊!课程和我们的一样吧?” 她考虑了一下。“也是也不是,我猜。我们的历史课同你们的差不多,只是我们学习关于我们国家的内容,有名的美国人——华盛顿、富兰克林、林肯——以及别的国家的历史,他们的国王和——” “国王?” “就像你们的头人一样……我们也有手工劳动课,动手练习,像你们那样,也说外国语。主要的区别是我们的课程多一些。” “是的,你们处在一个大一些的世界里。” 回想着在高中里学过的其它的课程,她清楚有一门没有包括。这是一个好时机,可以轻轻取出难为情的红木塞,向他提出几个问题。时机适当,没有什么可害羞的。“有一门课我们没有,我们在性教育方面没有什么课程。” 他的脸因不相信而胀大。“这可能吗?这是重要的课程。” 一面爱国主义的旗子在她上方飘扬,她急忙纠正方才的说话。“也许我有点夸大。我们其实也有某种教育。我们学习有关低等动物——也有关人类——有关在母体内植入种子——” “但是如何做爱——他们不教你们如何做吗?” “呃,不,确切说不,”她说。“不,他们不教。当然每个人迟早都要学的。我是说……” 尼赫坚定不移地说,“学校里必须教这个。必须演示明白,里面的学问很多,这是唯一方法。”经过头人华丽的草房时,他瞟了她一眼。“怎么——在你们国家怎么学,玛丽?” “噢,太容易了,有时是父母,或者朋友会告诉你,另外,在美国几乎每个人都能阅读,有数不胜数的书描写。” “那不真实,”尼赫说。 玛丽想起她得知要到海妖岛的前一夜,她参加利昂娜生日晚会那一夜。她以喝醉酒而不是调情来显示她也很勇敢,后来,在汽车里,当尼尔同她单独在一起时,他想干那事(因为她并不真正爱他,也不想要孩子,不想传扬出去,而且心里害怕)。但为了不使自己显得与众不同、傻气、像个小孩子,她还是让他把手放到了她的裙子下面,时间很短很短,希望这样能拢住他。从此,男孩们对她好多了。显然,尼尔说出去了,已经得了分,而她是一个可以获得的女孩,更可以接受,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时间大概会是夏天,可夏天来临她已远离他们,自由自在了。 她的思绪又回到新朋友身上。“我们学习有别的方式,”她发现自己开腔说话了。“我是说——喔,或早或晚,每个人都想学,发生是自然的。” “不怎么样,”尼赫说。“一个女人是某一天突然自然地决定要做饭或缝衣服吗?决不是。她必须先学习。在这儿,爱情来的自然——但只有通过学习——这样就不会笨手笨脚和令人失望,搞得——搞得一团糟。” 他们走到场地那边最后那座卡普维茨的草房,躲进石壁的荫凉里,在门口站住。 她不知道还该说什么,开口说话时声音很小。“明——明天的新课将包括所有的内容吗?” “是的,我从哥哥们和年长的朋友那儿听说了,那很好,什么都教。” “那么,我期待着它,尼赫。” 他喜形于色。“我很高兴,”他说。“认识你感到光荣,希望我们成为朋友。” 离开他和阳光,她走进前屋的黑暗里,心里充满疑虑,以至于对周围的事情几乎没有觉察。 她发现母亲在靠近地灶的过道上,跪着向一只碗里切菜。母亲抬起头。“已经放学了?怎么样,玛丽?” “噢,很好,和家中的学校一样。” “你干了什么?” “什么也没干,妈,绝对等于零。只是消磨时光,真正让人厌烦。” 她迫不及待想独自呆在自己房间里。她有更深的思想,想在明天之前探索它们。 芦苇墙后病人发出的一声呻吟使海妖岛上的郎中维尤里匆忙离去,哈里特-布丽丝卡一个人占据了这间她认为是接待室和检查室合二为一的诊所。 半小时前,考特尼先生带她到这儿。在来诊所的路上,考特尼先生给她讲了一下大概情况。一位叫维尤里的30岁的年轻人负责这间摇摇欲坠的诊所。他从父亲那儿继承了这个位子,而父亲则是继承了他的父亲。就考特尼先生所知,海妖岛的健康始终在维尤里家手里一脉相承。在第一代怀特到来之前,曾有过不比巫医或裸体梅林好多少的先人,他们的威望和咒语驱赶恶鬼。那些先人用岛上的草作药,通过实验和错误来找出最有效的种类。某些实用外科小手术用一只鲨鱼牙齿作手术刀。是丹尼尔-怀特带来了一本医疗手册,里面有“天花或麻疹”,也有“外伤和骨折治疗”等内容,是奥尔布雷克特-冯-哈勒的《人体生理学常识》(1766年版),一箱医疗用品,是约翰-亨特的助手让带上的,他为三海妖带来了现代医药的基本代表。 考特尼先生告诉哈里特,事实上维尤里是他家族中第一个受正规医疗训练的人。还是孩子时,他陪拉斯马森到塔希提住了一个月。通过拉斯马森的妻子,维尤里见到了一位曾在苏瓦上过学的土著郎中。这位郎中为了回报送给他的几件手工艺品,在那几个周里教给了维尤里所有能教的东西,如急救、包扎、简单手术、个人卫生和一般卫生知识。维尤里带着这点知识,几只皮下注射针和药,以及一本实用药物手册回来了。因为他读书很困难,曼奴老师已经将那本手册给他大声读了好几遍。 维尤里在诊所里帮他父亲,老头死后他就接替了,也弄来两个男孩助手作徒弟。拉斯马森用以货换药的办法,使维尤里诊所保持有疟疾药、阿斯匹林、磺胺、抗生素、包扎用品、器械等。不少存药都浪费了,用为维尤里或岛上任何别的人都没有诊断知识或足够的正确用药训练。考特尼先生对哈里特承认,有几次,他还帮过维尤里,靠的是他在审理法律案件中记住的有关医药知识以及在部队里学到的急救知识。考特尼先生补充说,幸好这儿所需要的也就是稍加训练,因为海妖岛上的土人既健康又能忍耐。况且,在他们的历史上还没发生过流行病或传染病,因为他们还没有被带菌的外来人所污染。 “然而,你在这儿大有用武之地,”哈里特仍然记得考特尼先生对她讲的话。“你能让维尤里更新一下知识,传授给她我所掌握的新知识,教他使用他的设备。作为回报,你将学到大量关于他们疗伤、草药和膏药的知识,而这些知识对海登博士和塞勒斯-哈克费尔德都将有用处。” 自从到达这儿,哈里特一直处在精神最佳状态——沃尔特-泽格纳的拒绝对她的伤害随着距离的增大而减轻了——然而,在同考特尼先生穿过村庄走近诊所的过程中,她被来来往往的土人激起了一丝不安。他们都是那么有魅力,起码和她年纪相仿的那些是这样。她相信崇尚人的外貌美在这儿同在家乡一样。她将被公认为她在家乡的那个老样子,又没有人会看到面具后面的她,她最终还是没有逃脱。 这一轻微的低落情绪在她同维尤里在一起的半个小时里萦绕心中好一会儿。他看上去是个浅色皮肤、瘦但壮实的年轻人,比她矮一英寸左右,他的胳膊和腿上是钢缆般的肌肉。脸有点像鹰面,但没有凶狠之色。他更像是一只勤劳、仁慈的鹰,严肃、认真、客观。哈里特从他的外表判定,他肯定不像干医的,因为她不能设想一个真正的医道人士会穿短裙(或叫别的什么名堂)和草鞋。 维尤里不紧不慢、彬彬有礼地讲着他的工作和问题,她感觉到了他的冷淡。她为他在讲话时不正眼看她而担心她总是责备这种假面具。她因为同她在一起的人对她的反应不那么积极而变得不安,便想努力改变他的这种状态,她尽最大努力想表明,她准备在自尊上作出让步,伸出友谊之手,来取得对方的回应。除了那双沉着的眼睛偶尔闪了闪,眼角动了动外,维尤里的神态仍然是心不在焉。然而,当他的一个病人发出疼痛的喊叫时,他显示了真正的关心,匆匆而去,她也乐得如此。暂时可以独自行动了,哈里特站起身,想顺理一下身上洁白无瑕的护士服。她不知道这身装束是否使她显得太可怕,或者是否不实用。她确信,短短的袖子和起皱泡泡纱布料其实很难说是工作服。并且,她光着腿,穿着凉鞋,显得更加随便了。在家乡,衣着可以表示关心和友善。在这儿,白色服装显得奇怪,她无法想象能表示出什么。然而,尽管奇怪,也不会比克莱尔-海登的同样洁白亮丽的棉布衣服对村民们更特别。说到实用,它是大可纶牌一凉即干的料子,可以每天晚上在小溪中洗涤,重要的是它使她感觉自己像个护士。 她渴望抽支烟,又觉得值班时间不合适,她也想到别对维尤里显出不敬,她不得不弄清楚如果女人吸烟是否会被认为是男人气。莫德曾警告过他们别穿宽松裤,也许香烟也属此列。 她注意到房间对面那些开口的大盒子,走过去看看里面有什么。里面装满瓶子和常用药纸盒,每个包装盒上的标签都有一家塔希提制药厂的名字。她跪下来,拨拉着瓶了,清点药品,当维尤里5分钟后回来时她还在干着这件事。 哈里特对此有些不好意思,一跃而起,正想说句道歉的话。 “你对我的小小收藏感兴趣?”维尤里带着关心的神情问道。 “请原谅。我应该——” “不,不,对你的兴趣感到高兴,是件好事,有个人,有别的人——”他的声音听不出来了—— 第22节 “你分类分得很好,”哈里特说道,为终于同他有了某种联系而信心大增。“我看出你有抗生素、盘尼西林、消毒药……” “可我仍然用草叶子来代替它们,”他说。 她察觉到他的话语中有一种含蓄的自惭形秽,这示弱的一瞥是通向友谊的第一个信号,她很感激。“好吧,当然,某些草叶有它们的——” “大部分没有用,”他打断她的话。“我不常用现代药主要是因为我对它们没有足够的了解,我怕用错药。考特尼先生一直尽力帮助我,但还是不够,我没得到充分训练,我仅仅比我的病人多迈了一步。” 她的本意是伸出手,或口头使他相信,她是来这儿帮助他的。她没有那样做,理智阻止了本意的表达:如果美国男性将知识女性看作对男性尊严的威胁,海妖岛的男性也可能有同样的感觉。她欲言又止,然而,她怎样向他表达自己可以给予帮助呢?他使她摆脱了困境。 “我在想,”他开始说话,稍稍犹豫了一下,决定继续讲下去。“我没有权力占用你的时间,布丽丝卡小姐,但我在想你能为我,为村民们,做多少事情,如果你有能力在现代医学上指导我。” 她的满腔热情涌向维尤里,因为他比她所认识的许多美国男人都开明。“我是要这么做的,”她热情地说。“我不是一名医生,当然,我不可能知道一切。但,作为一名注册护士,我在医院里有些年头了,在许多病房干过,而且我读了大量书籍来跟上医学发展。另外,我可以随时找德京博士指点我们处理真正的紧急情况。因此,如果你能原谅我的局限——那么,我愿意做我能做的一切。” “你是个好人,”他简单地说。 她想壮一壮他的男子气。“你可以为我做许多事情,”她说。“我要对你们的所有疾病。病人病历作笔记,尽我最大的努力学习你们的——是的,你所说的草叶子——我要了解有关你们土著——本地——药物的每件事情。” 他低了低头。“我的时间,不给病人看病的时候,完全属于你了。我的诊所就是你的家。你高兴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走就可以走。你在此期间,我将你当作工作中的伙伴。”他指着通往诊所内部的过道。“我们现在就开始好吗?” 维尤里轻轻走着,在哈里特之前进入一个大的公共房间,里面住着7个病人。6个是成人:两女,4男,一个小女孩。女孩和一名妇女在打盹,其他病人胡乱躺着。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外国女人的出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维尤里领着哈里特到他们中间,指出几个患溃疡,另一个是伤口感染,一个是胳膊骨折,两个长钩虫病在恢复中。这个潮湿房间的气氛好似关满垂头丧气俘虏的监房。当他们离开后,哈里特感到有点怀念收音机和电视机的声音,便问道,“他们整天在这儿干什么?” “他们睡觉,梦想过去和未来,相互交谈,向我诉说病情——我们大多数人不习惯这种对自己行动的限制——还通过玩传统游戏来消遣。现在,布丽丝卡小姐,我要让你看看我们的私人房间,里面只住重病人或传染病人或那些——或那些不可救药者。我们这儿有6个这样的小房问。我很幸运地说,只有两商量里面住了人。回到这儿凉快些,不是吗?” 维尤里推开一扇藤条门,打开了一个狭窄的房间,有一个窗户,一个焦悴的老头躺在一个草垫子上打着鼾睡。“肺结核,我肯定。”维尤里说。“他曾访问过另外的岛子,在那儿染上这个病。” 他们沿着走廊一直走到最头上的一问。 “这个病例使我难堪,”维尤里在进去前说。“这儿是瓦塔,以前是我们的游泳能手之一,是位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我们曾一块上过学,在同一周举行了成人仪式是多年前的事了。别看他体格似乎很好,几个月前患上一种严重的虚弱症,我让他住到这儿。从我所读的书来看,当然的阅读能力是很可怜的,我相信是一种心脏病。每当他休息一会,体力有所恢复,另一次发作又使他坏下去,我不认为他会活着离开这儿。” “真遗憾,”哈里特说,她的健康之心已经跳出,飞向另一颗病弱之心,尽管她还没有见到他。“也许现在打扰他并不明智?” 维尤里摇了摇头。“一点也没关系,他欢迎有人陪伴。你瞧,在三海妖上,生病的人不能探访,这是一条古老的禁忌。只有头人血统的男性可以探访他们中的一位。瓦塔的父亲是鲍迪头人的一个侄子,所以这个家族的某些成员允许到这儿来。是的,瓦塔对有人前来会非常高兴。”他的眼睛在欣赏某种神秘的乐趣“特别是异性客人。”他迅速地补充说,“在适当时候,我很想听听你的诊断。” 他打开门,进入这个小小的空间,她跟在他后面。在靠窗处,一个大块头背对着他们。躺在一个草垫子上,就像一大段红木。听到他们进来的声音,病人,活像一幅克罗东纳的米洛的翻版,翻转过身来,对着他的医生微笑,看到哈里特后又显出难为情和颇感兴趣的样子。 “瓦塔,”维尤里说,“你已经听说美国人来访的事了吧?他们来了,他们中有一位医护人员比我受教育多,她将在以后一个半月里同我一起,我要你见见她。”维尤里站到一边。“瓦塔,这是布丽丝卡小姐,从美国来。” 她笑了笑。“我愿你二位叫我哈里特,我的名字——”她看着这位戈利亚,似剪去翅膀的老鹰,仍然挣扎着坐起来,不顾一切地想站起来,便立即冲到跟前,跪下身子,两手按住他的肩膀。“别,千万别动!在我有机会为你做检查之前,我要你尽量别动。躺下。”他试图抗议,然而最终露出虚弱的微笑,耸了耸肩,放弃了。哈里特左臂挑着他宽阔的肩膀,将他放到草垫上。“那儿,这样好些。” “我还没有那么虚弱,”瓦塔躺在那儿说。 “我相信你没有,”哈里特表示同意,“但要节省你的力气。”她跪在那儿,转向维尤里。“我想现在就为他检查一下,你还有别的事情?” “好极了,”维尤里说。“我去拿听诊器和能找到的别的东西。” 他走后,哈里特转向她的病人。他的水汪汪的圆眼睛没有离开过她,死死地盯住她,令她感到难以名状的兴奋。他的胸脯起伏了几次,她已看在眼里。 “你呼吸有困难吗?”她想知道。 “我很好,”他说。 “我不明白——”她将手掌放到他胸脯上,又向下移到腰布围着的腰上用手插滑到下面,将布片向上抬了抬。“这样轻快些。” “我很好,”他重复了一遍。“你的到来给了我——”他搜寻着词语,然后说,“希提马尤,意思是——激动。” 她抽回手。“为什么会这样?” “两个月没有一个女的来过。”有了一个好话头。“还不止这点。你有同情心,女人中很少见。你的同情心表示出来,进入我的灵魂。” “谢谢你,瓦塔。”她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让我试一下你的脉搏。” 试完后,她放下他的手,努力不去皱眉头,意识到他仍在盯住她。 “我显得很特别吗?”她问道。 “是的。” “因为我的衣服,因为我来自远方?” “不。” “那为什么?” “你不像我见到的爱慕过的其他女人。你在骨肉上不似她们漂亮,但你的美是在心灵深处,所以你将永远拥有美丽。” 她听着,呼吸好像已经凝住了。在几千英里外发现一位男子,如此难找寻的一位男子,身体又是如此野性,有着穿透面具、透视深处的眼力。 她想告诉他,他是一位诗人,还想说些别的,但还没有开口,门开了,维尤里拿着一只盛着医疗器械的龟壳碗回来了。 维尤里站在一旁,哈里特开始为瓦塔作1分钟检查,一边按压,一边询问他呼吸时气短,头晕和看东西重影的情况。她注意到他的脚踝肿了,了解了已经肿了多长时问。她拿起听筒,首先放到他的胸脯上,然后是脊背,仔细地听着。 听完后,她站起身,扫了维尤里一眼。“我草房里有血压计,”她说。“也有肝素——一种抗疑血素——需要就可以去取。还有些利尿药,也可以在必要时使用。我想明天再为他检查一次。” “一言为定。”维尤里说。 他将听诊器放回碗里,走出房间,哈里特正要跟着他出去,瓦塔在她身后喊她。维尤里已走远,哈里特再次单独同病人在一起了。 “你必须永远不欺骗我,”他沉静地说。“我已经活到头了。” “一个人永远也不知道,直到——” “你不会骗我?” “不,瓦塔。” “我不在乎我的状况,”他说。“我在乎的是,一个好好的生命的最后时光为何该在隔离中耗完。你无法知道你的到来已给了我多大的快乐。我太需要一个女人的陪伴了,对我来说,女人是我生命中的全部乐趣。” 她想伸出手去安慰他,像他安慰了她那样,但她控制了自己。她不知道是否该告诉他,她将说服莫德去劝说头人取消这条禁令,那样他就会有他的女人来陪伴,同她们共度他的余生。当她试图形成自己的计划时,她听到有人进来,便将注意力转到门口去了。 一个引人注目的黑发年青土人已经进到房里,一脸轻松,自来熟,瓦塔将她介绍给他的这位客人和最好的朋友,莫尔图利,头人的儿子。很快,俩人便用英语开起玩笑,然后,瓦塔突然对莫尔图利冒出一句波利尼西亚语。莫尔图利听后,将眼睛从朋友身上转向哈里特,她在两个男人的注视下感到很不自然。瓦塔说了关于她的什么。她不知道是什么,但并没有去问,而是匆忙告辞。 在大检查室里,她看到热情的郎中正在屋里来回踱步。令她吃惊的是,他在吸一种本地产的雪茄烟。 “考特尼先生告诉我美国女人吸烟,”他说。“抽一根我们的烟吗?” “谢谢,但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抽一根我自己的。” 她点上烟后,发现维尤里在等她开口说话。 “他病得很重,”她说。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维尤里说。 “我不敢肯定,”她急促地补充道。“我仅是个护士,不是心脏病专家。然而,心血管病的症状如此明显,使我对他能活到今天都感到惊奇。下次再来我会了解更多情况。我相信我永远没有能力准确地说出他得的是一种什么心脏病——也许是风湿性心脏病或者气质性心脏病或者是某种先天性心脏病。我怀疑是否能做点什么,但我将尽最大的努力。我要想尽一切办法。我预计他将突然过去,也许你该让他的家里有所准备。” “他们在等待最坏的结局,他们也很悲伤。” 她摇了摇头。“太糟糕了,他看上去是一个出色的人物。”她将烟蒂扔进一只装满水和烟头的贝壳里。“好啦,你使我受到欢迎让我高兴,维尤里,我真高兴能到这儿……明天见吧。” 他匆忙送她到门口,她走出门时,他低了低头,哈里特在诊所后面的树荫里呆站了几秒钟,想着这个病人,为他担忧。听到身后门响,吃了一惊,接着有脚步声,发现莫尔图利已在她身边。 “我感谢你帮助我的朋友,”他说。 她立刻作出反应。“或许你能帮助我?瓦塔用你们的话对你说了什么,刚好是在我离开前,并且你们俩都盯着我。” “原谅我们。” “他说了我什么没有?” “说了,但我不知道是否——” “请告诉我。” 莫尔图利点点头。“很好。他用我们的话说道,如果我马上就死也高兴,在我离去之前能对像她这样漂亮的女人说一声希尔弗亚俄。” 哈里特斜眼看了看头人的儿子。“希尔弗亚俄?” “意思是‘我爱你。’这比用你们的话含义更多。” “我懂了。” “你生气了吗?” “相反,我——” 在他们身后,门发出咔嚓声。维尤里好奇地伸出脑袋。“没什么事吧?” “一切都好,”哈里特回答说。然后她再一次反问。“维尤里,” “有事吗?” “原定明天,现在我想今晚回来做完检查。我非常关注瓦塔,我要看一下能做什么。” “请来吧,”维尤里说。“我今晚要参加一个亲族宴会,但有个男孩会来等你。” 维尤里缩回头后,莫尔图利满脸疑虑地端详着她。“你以为你能救我的朋友?” 哈里特感到自己两颊一阵发热,莫德早晨说的话也随之而至,要说实话,“决不能对他们撒谎。” “救他?”哈里特听到自己说。“不,我不以为我能,所有我能做的——任何人能做的,喔,就是这些——不能让任何人独自死去。” 说着这些话,哈里特离开了莫尔图利和荫凉地,走下斜坡,来到村子场地的太阳地下。她沉思着走过小溪,忽视了她的白色工作服产生的神秘效果。接着她决计同莫德-海登博士讨论一下瓦塔,并看一看莫德是否会站到她这一边,将禁止女性到诊所去的禁忌搁置一边,便加快了脚步。 她没走多远就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停住脚,回头看到了丽莎-哈克费尔德,高举双臂在招呼她。哈里特等着这位年纪大些的女人赶上来,意识到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赞助人的妻子这个样子。 丽莎-哈克费尔德确实变了。她的清洁、整齐、华贵、发型、修指甲、在贝弗利山的佩戴等都没有了,她为矮胖的忧伤也没有了。这位丽莎挽住哈里特,就像刚从飓风中生存下来的,沉浸在胜利的欢乐中。她的棕发是一个打翻的鸟窝,脸已经失去了修饰,但由于激动显出的红晕遮盖了那几条皱纹反而显得更年轻了,她的真丝衫也不整齐了,前面两颗扣子丢了,后半片胡乱拖在身后。 “哈里特,”她喊,“我真想对人讲——” 见到这位护士的眼睛已经浑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并睁得更大,她没有往下说,松开了对方的胳膊,迅速地用双手拍打自己的头发,然后顺理罩衫,想使自己更整齐一些。“我肯定很扎眼,”她咕哝道。接着,脾气又上来了,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貌。“见了什么鬼,谁管得着?我感觉很好,这就是一切。” “发生什么事了?”哈里特想知道。 “我刚召集了一个舞会,亲爱的。”她们一边走着,丽莎继续眉飞色舞地讲着。“简直难以置信。自从我在奥马哈成为约翰逊家的人并开始参加舞会以来,从来没有这么来劲。有意思的是,今上午我还沮丧得像个鬼。你也许从我身上看不出来,但坐在那闷热的屋子里的长凳上听莫德讲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来这儿干什么?没有隐私,没有洗手间,没有电灯,丝毫不舒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消夏方式?谁需要这样干?我可以到科斯塔梅萨去,同露西和维维安——她们是我的朋友——一起喝酒,共度夏日,而在这儿,我落进了枯燥的洞里。你知道,在她的小小的讲演以后,我差一点就走到莫德面前,告诉她我要撤退,我要在下次船长来到时同他一起回去,在塔希提搭机返回可爱的加利福尼亚。” 倾吐衷肠使丽莎连气都顾不上喘,当她想换口气时,哈里特问,“什么使你改变了主意?” “跳舞,亲爱的——喔!”她将手伸进口袋,然后说,“我连烟都丢了,借支吸行吗?” 接过一支烟,还有打火机,丽莎又开始了她的叙述。“即使在考特尼带我到他们为节日进行排练的地方时,我还是不想去。我不断对自己说,在我这个年纪是在干什么?谁在乎那一群不穿衣服的土人在阳光下扭来扭去?不管怎么说,我们的流浪者朋友坚持说那是一种运动,于是我假装承认也许是那样,不情愿地跟着他去了。我们来到一块空地,离村子有15分钟的路,有大约20个年轻男女聚在那儿。考特尼把我交给一个活泼的年轻女子,属凯瑟琳-邓纳姆那一类型,名字叫奥维丽。她主持这场表演。好吧,她同我一起坐到草地上,我得说她真够朋友。她稍稍解释了一下节日周,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将告诉你,你听说过吗?” “不多,”哈里特说。“仅仅听莫德对我们说过,一个大舞蹈,体育项目,以及一场裸美比赛。还有,什么给已婚夫妇发证书。” “给每个人发,这才准确,”丽莎打断她的话。“你知道我们家乡怎么发。结婚前,你看到一个感兴趣的男人,或者是在街上或者商店里或者在酒吧里的对面,但一般说你绝不见他。我是说你只是不想见他。你只见介绍给你的人,并开始认识。结婚并上了年纪后——好吧,你还不知道,哈里特,可是记住我的话——事情开始变糟,正是如此,像地狱一样可怕,凄惨。许许多多的人认了命,吃下自己的蛋糕。所有种种鼠窃狗偷式的欺骗和忠贞都在进行。我相信赛勒斯不止一次对我不忠诚,尽管我对他从不如此,我不干那种事。我是说那样不合适,危险而且显然不对。于是你就越来越老,一个女人就是这样,直到你失去任何机会,最后趋于中途夭折。” 她有一会没了反应,哈里特等待着。丽莎一面走着,注视着地面,然后抬起头。 “我只在想——不,不像中途夭折——像是——好吧,你只有一次生命——而它却渐渐从你那儿远走,就像空气中未扎好的气球逸出来一样。什么也没留下。你懂吗,哈里特?正在这时出现了以下情况,你在某个时刻在一个聚会或某个地方见到了另一个男人,而他认为你不错,你认为他迷人,甜蜜。你拿不准,你希望——好吧,你想——也许这是个能扎紧气球的人,制止生命逸走。你对他是新奇的;他对你来说也是新奇的,一切都再度紧张而新鲜,不再无聊和陈旧。当你结婚和我一样长时间时,哈里特,你也会一路颠簸,弄得满身伤痕。每次同你的丈夫上床,在毯子下面你得承受每一次不和、每一次无礼和每个肮脏日子造成的悲痛。你也得承受你所知道的他的所有缺点,他作为一个人的不足之处,他对母亲、父亲、兄弟的态度,他对第一个生意合伙人的愚蠢表现,他对儿子的傻劲,那天晚上在沙滩聚会上他那不胜酒力的样子,他在加入那个俱乐部时表现出的孩子气,害怕感冒和登高,对跳舞缺乏美感,而且会不会游泳,以及对领带样式的可怕口味。你也得在毯子下承受你自己,你的衰老,被接受或忽视,而且你知道他在琢磨你,如果他也在像你琢磨他一样地在琢磨你的弱点。你忘记了好的一面,所以,你有时渴望别人——不单单是换口味或性的原因——而仅仅是对某人的新鲜感,同某个新人在一起,你看不到他的伤疤,他也看不到你的伤疤。可当你发现一个候选人时会发生什么?什么也不发生。至少对我这样的女人什么也不会发生。我们太正统了。” 她看起来几乎忘记了同伴,猛然看着哈里特。“我好像有点离题了,”丽莎说,“也可能没离题。反正,我要说的是,就在这个岛子上,他们超越了这个问题。一年一度的节日是他们的安全阀,那是你重新振作的地方。按照这个舞蹈女人的说法,在那一周内,任何男女,无论是已婚还是未婚,都可以接近任何别的人。例如,一个土著已婚妇女,也许已结婚10年或十五年,她迷上了别人的丈夫,她只要交给他某种信物——我想是一串贝壳项链——如果他戴上了,便说明他接受了她的感情。他们便可以公开会面,如果他们想睡到一起,就睡一起。节日结束后,妻子回到自己丈夫的身边,生活继续过下去,没有相互指责,这是一种传统,十分健康,人人都接受。我认为这很不简单。” “你肯定没有相互指责?”哈里特问。“我是说人是有占有欲的,会嫉妒。” “这儿没有,”丽莎说。“他们同这种习欲一起长大,而这一习欲陪伴他们终生。那个跳舞女人奥维丽说,有时也有某种调整,向主事会申请放弃配偶去换一个新的,原因是节日中结识了新欢,但这种情况极少见。我仍然认为这不简单。设想一下,一周中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人旁观或在意,你自己也不必负疚。” “太离奇了。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那好,我们来到这儿,我们将亲眼目睹。总之,这个奥维丽说,整个节日将从第一天晚上的典礼舞蹈开始。是为了创造一种气氛——喜庆和自由的气氛。一小时前我看了他们彩排。奥维丽撇下我去工作后——有一些新手得教会他们同全组人一起表演——我独自坐在那儿,像一种观摩,被奥维丽所说打动了一点,但仍然感到某种孤独,置身事外。可他们一开始跳舞,我就被完全吸引住了。关于舞蹈,我懂得一些,可是,亲爱的,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舞蹈。说到我们的摇摆,那只不过是儿戏。他们有一个良好的舞蹈状态,一队男子和一队女子,面对面,动作整齐划一——一对乐师用笛子和木鼓开始——妇女开始击掌和歌唱,向后摆头,挺胸和摆胯,全身的肌肉在动,在疯狂地动,而男人们,屁股在转动,狂野地转动。令我吃惊的是这并未引起放荡。我想我被这种场面深深吸引并表现了出来,眼睛大睁,手拍大腿,这对奥维而跳了过来,向我伸出手。好吧,我本没想加入他们——我这把年纪——而且已多年没跳舞了——但我被吸引了过去,到了这群陌生人中,摇摆了起来。几分钟后他们休息了,感谢上帝,因为我口发干,胳膊腿酸疼,以为要崩溃了。饮料递过来了,是一种动物的奶做成的,奥维丽讲解下一个节目,我本不想继续下去,可马上又想参加,跃跃欲试。他们围成一圈,我也在其中,开始跺脚,旋转,迈进迈出,我随着旋律跳得发狂。赛勒斯和老朋友们看不到我,我感到高兴。真是奇观,那么疯狂——我浑身湿透——我要像那些海妖岛女人那样除了弄些草在腰中间外别的什么也不穿。我仍然相当注意不要显得傻乎乎的,但我还是将芭蕾舞鞋甩到了一边,而且当我们旋转和扭摆时,我拉起罩衫,想解开扣子,最终还是将它扯了下来——所以现以上面没有扣子——我只穿着奶罩和裙子,简直一个疯子。我学得很快,学动作很快。好吧,有许多年没有感到这么自在,根本不在乎任何人,甚至也不在乎自己,只管尽情欢乐。结束时,我甚至不觉疲乏。这不奇怪吗?总之,他们喜欢我,我喜欢他们,并且我答应奥维丽每天去那儿。我得就此为莫德作笔记……真有意思。那种疯狂舞蹈是年轻人的事,起码在家乡是这样。像我这个年纪的已婚女人,而且有个儿子已上幼儿园,不会干年轻的泽尔德-菲茨杰拉德或伊莎多拉那样的事。但你知道,我离开时,鼓起勇气问奥维尔的年龄。她比我还大——42岁——你能想得到吧?我猜是豁达使她这样。我知道豁达也和我在一起了,我简直等不到明天了。” 听着丽莎-哈克费尔德的热情言语,哈里特为她而高兴。像以往一样,她要每个人都幸福。她几乎忘了自己近来的悲伤,可现在,摹想着节日舞蹈,她幻想出瓦塔也在其中,他以前该是多么放任和有生气。 她记起了自己的职责,停下脚步,觉察到她们已经越过莫德的住处有几栋房子远了。“听起来很带劲,丽莎,”她说。“有一天你得让我看一看是什么样子……瞧,我差点忘了,我有事得去见莫德了。你能原谅我吗?” “去吧,原谅我如此口若悬河。” 她们正要分手,丽莎又记起了该讲讲礼节。“噢,哈里特,我是要问,你今天过得怎样?” “像你一样,欢乐,一场大大奇妙的欢乐。”她知道丽莎不会深究,如果深究也不会懂她口气里的含义。 下午4点多一点——在家中通常是一天中难过的一段时间,在此时为已做或未做的事后悔,忍受同失望结伴而行的夜晚的临近——但克莱尔-海登此时因为忙得不可开交而高兴。 因为她自己的桌了到明天才能用上,她坐在莫德的桌旁,打完第三封信,从打字机上将信扯下来,又装上纸、复写纸,准备打第四封信。在去见鲍迪前,莫德口述了7封信给她在美国和英国的同事的信,每封都很短,但具有挑战性,都暗示着一种惊人的即将到来的研究。 “莫德那些看似不经心的信是经过仔细推敲,想在人类学界散布有利传闻的。一位某某博士会在达拉斯拆开她的信,受宠若惊地听荒唐的莫德对他说些什么,对她写信的那个“神秘岛”大感好奇,于是他会对圈内的其他人说,“我说,吉姆,我上周收到谁的信了——莫德——莫德-海登——这老太婆正在南太平洋进行偷偷摸摸的实地考察,这次可非同一般——不能轻视她——她正在开足马力。相信那些老牌货吧。”这样,通过人为地制造气氛,莫德将为她在今秋美国人类学会上的戏剧性表现和报告创造一种合适的气候。这样,她将加强沃尔特-斯科特-麦金托什博士对她的支持。这样,她将把来自大卫-罗杰森博士的威胁扫到一边。并且这样,她将被奉为《文化》的执行编辑。她的儿媳妇明白,从今天起她的打字机不会闲着了。 克莱尔对在这次提升中的同谋者地位,对帮莫德赢得高级职位,同时还能为马克赢得一个较好的位置感到得意。这是他们结婚以来她头一次为他们自己打算——尽管今天她更难相信她需要这个——她将空纸夹进打字机,卷了进去。 她正俯身在读速记稿,门突然打开了,明亮的阳光照进来,使她什么也看不清。她盖住眼睛,听到门关上了,放下手,看到赫然出现的来访者汤姆-考特尼,身穿T恤衫和蓝工装裤,显得惬意和有魅力。 他发现克莱尔在桌子后面显出惊奇。“哈罗……”他说。 “也问你哈罗。” “我、我猜我会见到莫德。” “她在头人那儿。”她的主意马上变了,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耐心工作了,她需要陪伴。“她可能马上就回来,”克莱尔飞快地说。“你怎么不坐下?” “如果你不介意?因为你正忙。” “我白天的工作干完了。” “好吧。”他朝长凳走去,从屁股口袋里向外拽着烟斗和烟荷包,然后坐下来装烟斗。“我该为不敲门闯进来道歉,这儿一切都不正规。慢慢就忘了你们——你们美国做派。” 她注视着他将点着的打火机送向烟斗,她不知道他脑子里对她有何想法,是否认为她是个人物。除了丈夫和医生外,没有别的白种男人看到过她光脊梁,而这个陌生人见到了,他能想什么? 她在椅子里转向他,将裙子扯下来。他吐出大团烟雾,抬头看着她,诡秘地微笑着,叠起长长的双腿。 “好吧,海登夫人,”他说。 “我将用克莱尔向你交换汤姆,”她说。“叫克莱尔就很好,你对我的实际了解同我丈夫一样熟悉。” “什么意思?” “我想昨天晚上我展示了自己。‘女士们、先生们。快来看三海妖上的新脱衣女后’。” 他表现出某些关心。“你并不对那件事担心,对吗?” “我不,我丈夫担心。”她今天不在乎对马克不忠。“他认为这个地方正在使我放荡。” 她最后一句说得很轻,可考特尼的回答一点也没有幽默。“必须得那样做,你那样做是对的,”他说。“我认为你用自尊来把握自己,你给鲍迪和其他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行啦,太难为情了,”她说。“我将把你作为有力证据介绍给我的丈夫。” “丈夫是一个特殊的物种,”他说。“他们往往极富占有欲,并怨气十足。” “你怎么知道?你曾是这个物种的一员吗?” “几乎是,不完全是。”他看了看烟斗。“我关于这个物种的知识是二手材料。”他仔细地对着烟斗说。他抬起头。“我是一个离婚律师。” “合伙人,沃尔夫和考特尼公司;律师,芝加哥,伊利诺伊州。西北大学和芝加哥大学。空军,朝鲜,1952年。赴海妖岛,1957年。” 他稳健地眨着眼睛,毫不隐瞒他的惊奇。“你说的这些是从哪儿弄到的——从贝克街221B了解的?” “一切都很简单,”克莱尔说。“莫德是一个极其彻底的人,她研究能研究的一切,包括丹尼尔-怀特先生,包括托马斯-考特尼先生。” 他点点头。“是的,我明白。我想没有什么秘密可保了,即使最无足轻重的人物也肯定在某个地方有其档案。你瞧,夫人——你肯定我可以叫你克莱尔——好啦,克莱尔,你瞧,有时我们在准备处理离婚案时,令我吃惊的是我不用同一个人见面就可以了解他的许多事情。一个男人来找我们,极想离婚,我也许从未见到他的妻子,然而我会知道她的一切——并且也许相当准确——通过资料、文件——像所得税申报单、租约、财务报表、剪报,就靠这种东西,而不听丈夫会对我说些什么。所以,我的生活成为一本公开读物我也不会太吃惊。” 克莱尔喜欢他,她喜欢他的礼貌和知识,她喜欢他的和蔼。她想知道更多、更多的东西。“你还不是一本真正公开的书,”她说。“我们的案卷只记载了你什么时间离开芝加哥,没有记载为什么——或者你为什么来这儿——和怎么——或者为什么呆这么长的时间。我认为这与我无关。” “我没有真正的秘密,”他说。“一点没有。我有个害羞的毛病,我说不准是否有人对——对动机感兴趣。” “很好,我感兴趣,我将你当作我的主要知情人。我在写一个人类学报告,关于离婚律师和他们的社会。” 考特尼大笑。“不会像你期待的那样有戏剧性。” “让我来当法官。一天你在朝鲜上空向米格飞机开火,然后你回国在一家大的、乏味的法律机构充当小伙伴,往后你是一个——在一个不知名的南海岛子上的流浪汉,这是那位离婚律师吧?” “对那些来到这儿怀疑他们的同类的人,你描绘的是对的。” “同类?是指每一个人吗?” “特别是指女人。离开我们的话题,便是指青少年。然而,这是我的真正所指。” “基于手头的证据——我引用特呼拉的话,像昨天晚上——你对我很难说像厌烦女人的人。” “我是在讲过去。在芝加哥的最后一段时间,我是一个厌恶女人的人。三海妖改造了我,使我对自己有了正确的看法。”—— 第23节 “那么,你已经住了疗养院,你痊愈了。为什么还不回家,回美国?” 他迟疑了一下。“我已经习惯了这个地方,我想我喜欢这儿。这是一种舒适的生活,没有欲求,一个男人可以任意孤独,也可任意与人相处。我在这儿有我的工作,我的书籍——” “你的女人。” “对,也有这个。”他耸了耸肩。“所以我住下来了。” 她注视着他。“这就是全部吗?” “也许有别的原因,”他慢条斯理地说。笑了笑。“让我们别一次说完,这样我就有借口再次同你交谈。” “只要你想谈。” 他坐直了些。“我为何离开芝加哥?我告诉你没有关系。事实上,我想离开。我认为我们的态度过早地变冷漠。我知道自己的态度,对女人的态度,对婚姻的态度是这样的。我的父母进地狱似地结了婚。同床异梦,常年分居。如果两人在一间屋里相遇,恰似将两只公鸡扔进一个笼子。那么,就这个样子,带着婚姻并非天堂的观念长大成人。并且,当母亲是凶悍的泼妇时,就会更加影响你的态度。你便开始认为迪斯雷利是对的。你瞧:每个女子该成婚——而男子则不然。我在学校里或毕业后花了大量时间同女孩在一起,但总是小心翼翼。后来,在1951年,我遇上了一位,被迷住了,我的防卫被打垮了。我们正式订婚。在我们结婚之前,我去了朝鲜。我们发誓相爱如初,保持纯真,互相等待。确实守信,我回来时她在等着我。我娶了她,婚礼后我发现在我回来之前她已经怀孕了,她什么也没给我。她需要个替罪羊,需要个傻瓜,需要一个能给她和她的孩子合法地位和名字的人。事到如今,我看清了自己是如何被耍,我离开了她,中止了这场婚姻。这便是为什么我可以对你讲,我关于丈夫这个物种的知识是二手材料,我坚持这个说法。我不觉得我曾结过婚。” “我很遗憾发生这种事,汤姆,本不应发生。”她感到同他在一起很舒服,更亲切,现在他已经揭示了一次个人的失败。 “不,我本不该让它发生,但我让它发生了。” “于是就应了一个老说法——一朝被蛇咬,终生怕井绳?” “不完全是这样,还有更多的原因。那次经验,其实那也并非偶然,使我更加深了对父母的认识,使我怀疑人们间的亲密关系,我比以往更加集中精力于我的法律工作。不长时间,我被提升。为初级合伙人,就是干卖方的工作沃尔夫和考特尼公司。但在我的工作中发生了一个奇怪的插曲。我一直做着大量的税法方面的工作,为合作提供了咨询一类的事情。渐渐地,我开始从公司别的人那里得到更多的法院案件,大部分是离婚案。我成了一个离婚法专家,处理过千百件诉讼,很快便将我的全部精力投入其中。回顾过去,我可以看出是什么驱使我这么做。就好像要获得第一手证据来支持我自己关于女人和婚姻的思想。我不想看到它最好的一面——在美满婚姻中的健康的、相对幸福的夫妻。那一面使我成了局外人,成了一个失败者。通过把自己埋进婚姻争端的世界里——并且我无法告诉你男人和女人们在一间离婚办公室里是什么样子,敌意,仇恨,可怜的自私,明显的痛苦——通过把自己也变成其中的一部分,装成认为这是正常的,证明自己决计独身的正确。我扭曲了自己,开始适应这种心态。你想不到,如果生活在分居赡养费、财产授与、子女监护、起诉和抗诉以及痛苦的离异的世界里,会更加被扭曲到何种程度。你最终会对自己说,所有的女人都不可信,都有病,而且所有的男人也是如此,双方都是混蛋。你懂吗?” “你仍然这么感觉吗?”克莱尔问。 考特尼沉思了一会。“不,”他说。“我不认为仍然这样。”他又一次考虑了整个过程,一种自我商讨,都忘了点燃熄灭了的烟斗。“总之,”他说着,抬起头面对克莱尔,“我变得如此厌恶天天与之打交道的人们,一切事情都如出一辙,令人厌烦,我被环绕着我的生活诡计弄得十分反感,以至于有一天我查了自己的银行帐户,看到有足够的钱,便告退了。我的合伙人同意我缺席。但按我的意思,是退出。我大约每6个月从他们中的一位那儿收到一封信,每次他们都要问我是否已经将那些胡说八道从我的体系中清除了出去,是否准备从我所在的地方回到那些墨绿色大墙之中,诸如此类。我回信说不。近来,信来得少了。” “你退出后直接来到这儿吗?” “首先,我到了加利福尼亚的卡梅尔。我想我要休息、思考,读鲁弗斯-乔特的一本律师自传——我上学时就对这个奇妙的历史大傻瓜产生了兴趣,作了大量笔记——但我觉得不想工作。可是卡梅尔也到处是我在芝加哥所认识的那种人——还有,也像在伊利诺伊州伍德斯托克那一伙——于是,我明白了,我逃得还不够远。最后,我到了旧金山,参加了一次太平洋巡游,乘南海马里波萨号驶向悉尼。我们在塔希提停留时上了岸,我是唯一对这个岛子热心的人。几乎所有旅客所期望的太多,而我一无所求,结果证明我们都是愚蠢的。他们对低俗和商业气味大失所望。我则高兴地发现了世界上的第一个地方,在这儿,一个灌满了——灰心丧气——所有有害的毒药的人,会将毒气排除体外。你可以处身阳光中,向世界说见鬼去吧。于是,当马里波萨号继续前行时,我留了下来……现在你明白了,整个的考特尼传奇。我们站起来歇歇好吗?” 克莱尔在椅子是里几乎一动不动,温和地提出异议。“反对,”她说。“我没有得到全部传奇。前面只讲到我们的主人公留在塔希提。但过去的三、四年他是在三海妖上,而不是塔希提。你想跳过中间章节吗?” “反对有效,但确实没有什么可跳过的。我在帕皮提游荡了几个月,喝了许多洒,一碰酒瓶子,就能交朋友,有时还能变成好朋友,奥利-拉斯马森船长就是一个。我们一起喝酒。交情相当亲密。我喜欢这个好嘲笑人的老酒鬼,他也喜欢我。我渐渐了解了他,除了他的工作我几乎什么都知道了,他的工作不是我感兴趣的。我所知道的只是,每隔两周,他外出办进口货。总之,又一次间隔到来,我知道他要离开,等他过两天返回。可他没有露面,一周过去了,这引起了我的注意。正在我开始查询时,我从他在莫雷阿岛上的妻子那儿收到一个口信。她说,奥利病了,得马上见我。我在午饭时匆匆赶到那儿。我发现船长躺在床上,瞧悴而虚弱。我得知他得肺炎躺倒有两周了。与此同时,他的副驾驶员迪克-哈培割破一只脚,感染很厉害,仍然在医院里。结果,船长已经错过了两次外出,这就意味着他经常去访问的那些人已经至少有一个月没见到他了。他不停地讲,不断地试探我,突然,他抓住我的手腕说,“汤姆,我得求你件事。” 考特尼停了停,显然是在回想以后发生的事情,将烟斗里的烟灰倒进一个椰壳烟灰缸里。他注意到了克莱尔的专心神态,然后继续他的故事。 “拉斯马森船长想问我的是,我是否仍然可以飞行。他知道我曾驾战斗机在鸭绿江上飞行。我告诉他我什么也没忘。接着他又问了一个问题。我是否能驾驶他的沃特-西科尔斯基?我说我认为行,但要有人先给我简单介绍一下。船长说那没有问题。他太虚弱了,无法驾机,但他将支撑着起来,告诉我该怎么做,只要我照他的指导去办就行。我说行,但不明白有什么必要让这两栖船飞起来。他不能等到身体好了后自己亲自驾驶吗?那是我们关系中最严厉的时刻。他想知道他是否可以相信我,交给我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不单有关他的名誉,而且还有关他的生计。他急于要得到我的回答。他十分清楚他可以委托我任何事情。“好,汤姆,”他说。“我想给你讲一个有关你从未听说过的地方的故事——即使老奶奶也没听说过——一个叫三海妖的地方。一连两个小时,他和盘托出。我坐在那儿,就像一个坐在斯特拉博或马可-波罗脚下的小男孩。全神贯注。当你读伊斯特岱教授的信时是否也有这种感觉?” “我说不上是怎么感觉的,”克莱尔说。“看起来太像世俗世界的一个奇迹。我想距离同波利尼西亚差不多,看起来难以令人相信。” “好吧,我更加清楚了,是从奥利-拉斯马森的实用语言中过滤出来的,”考特尼说。“他告诉了我海妖岛后,继续说下去,当他上次离开鲍迪时,有一种岛上可能发生有史以来第一次流行病的担心。船长答应下次回去时带上必需的药物。现在,他已超期一个月了。他怕会进一步拖延。得有人驾驶他的飞机去海妖岛。结果是两天后,我坐在驾驶员位子上,虚弱的拉斯马森坐在我身旁。我毫不费力地操纵飞行和着陆。我在海妖岛的不期出现遭到了某种敌视。当奥利解释了我是什么人,是干什么的以后,鲍迪放了心。我被当作恩人,受到宴请和欢迎。以后的几个月,我代替哈培,陪伴奥利进行了每一次去海妖岛的飞行。不久,我就被村民完全接受了,就像接受船长本人一样。这几次访问在我身上产生了特殊的效果,我发现那里一切都同我所藐视的我家乡的那一套相反。尽管塔希提,连同酒和女人,算得上一种逃脱,但并没有完全抛开旧日的痛苦和扭曲的感情。三海妖产生了使我感到满足和平静的效果。一次访问中,我要求奥利把我留下,直到他下次回来。当他回来时,我已经把衣服和其他束缚人的东西都扔到一边了。我不想再回帕皮提,甚至连回去取我的物品也不想,事实上,我也没去取,船长替我取回来的。不久,我就被引进部落里了。我有自己的草房。因为我的学识,也有了威望。除了偶尔去去塔希提,去买读物和烟草,我就一直在这儿了。”他停下来,向克莱尔致以歉意的微笑。“你真行,克莱尔,我多年没有作这么完整的自传了。” “我很高兴,”克莱尔笑容可掬。“然而,我不认为你已经完整地作了自我介绍。我认为你只是告诉了我你想告诉我的,仅此而已。” “我已经告诉你我所了解的自己,其余的需要加工和整理。” “可你对这儿十分满意?”她将此作为一个小小问题,毫无挑战意味地提了出来。 “作为一个男人所能要求的——对。每天早晨醒来就是我渴望的愉快的一天。” “换句话说,你不打算回芝加哥了?” “芝加哥?”考特尼重复这个词,就像在读厕所墙上的脏话。 克莱尔看到他皱着眉头,立刻觉得她必须忠于自己的童年,她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也并不那么坏,”她说。“星期六到郊外兜风,在密歇根湖游泳,去闹市区都很有意思。我甚至还记得在林肯公园里骑小马。为什么,我——” “你是说你也从芝加哥来?”他说,脸上挂着狐疑。 “这很不一般吗?” “我不知道。你看上去不像,不管从哪方面看。你更像来自加利福尼亚。” “因为我在加利福尼亚的时间比较长。我在芝加哥只住到12岁,我父亲——他死于一场事故。他总是带我到处去。他很奇妙,我是里格利运动场和索尔哲运动场记者席上的常客。” “他是个体育作家吗?” “是的。他的名字是埃默森。我不知道你是否——” 考特尼一拍膝盖。“亚历克斯-埃默森体育系列作品!你父亲?” “正是。” “克莱尔——真见鬼——坐在热带草房里谈论亚历克斯-埃默森,太不可思议了。我的学问应归功于他。当别的孩子在读汤姆-崇耶-哈克-芬、小人物埃尔默时,我却在大哲学家中徜徉——格兰特兰德-赖斯、沃伦-布朗和亚历克斯-埃默森。我永远忘不了他的好处——1937年,我想——当乔-刘易斯在第八轮打败詹姆斯-布雷多克。”考特尼看了看她。“你那时多大了?” “3周了,”克莱尔说。 “他死的时候你12岁了?” 克莱尔点点头。“我一直在怀念他——他那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的笑声。”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们在加利福尼亚有亲戚,住在奥克兰和洛杉矶。我母亲带我去奥克兰那一帮那儿,同他们住在一起。我14岁时,母亲再嫁,是个职业军人,上校,在普雷西迪奥。他家庭生活的标准就是军事生活,我被当作修女加以看管,修道院生活一直持续到中学毕业。我的后父要我去伯克利的加州大学读书,这样我可以仍在他警惕的眼睛下生活。我造反了,用甜言蜜语哄得他同意。我到韦斯特伍德的加州大学去,可以同在洛杉矶的亲戚住在一起。我无法形容从上校那儿得到半解放是多么高兴。那真不容易。我的全部经历是靠书本生活。这是一个曲折的学习生活,而书本往往不能解决问题。” “你和你的丈夫什么时候相遇?” “我毕业后,想继承父业,想做一名记者。我终于得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圣莫尼卡报社作速记员。我不断地写稿和上交,很少在报上发表。我开始被派出采访,绝大多数是关于人类利益的采访。后来,大名鼎鼎的莫德-海登博士来讲课,我被派出来采访她。她太忙了,但她的儿子说他可以代她讲话。就这样我和马克相遇。我的印象太深了,首先,他是莫德-海登的儿子,其次,他是一个人类学者。他比我大10岁,看起来很老练,而且沉着、有教养。我认为他发现我很天真而且——呃,与老练正好相反——他显然喜欢这个。总而言之,不长时间后他又到了洛杉矶,打电话与我约会,那是开端。我们稳定发展了一个很长阶段,马克不得不考虑有关结婚的主意。他最终迈出了这一步。两周后,我作为马克夫人就满两年了。”她坦开手掌。“就这些,你现在全部了解了我。” “全部?”他开玩笑似地表示不相信她的话,就像她怀疑他的故事一样。 “比我对你的了解,不多,也不少。” “是的,我以为是这样,”他说。“我打赌你从来也想不到会在一热带岛子上度过一个结婚纪念日。那会不一般的,是吧?” “我非常喜欢这个主意。刚同马克结婚时,我想在我们的一生中肯定会去许多外国地方。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个人类学家。但他实在不喜欢旅行出美国。他坚持这么做。如不是突然发生了这次旅行,我差不多就要放弃希望了。我发现这次旅行太奇异了,这个村子有许多东西我想看一看,想了解。从某种意义上,我总是感到这里每一件事情都和我有联系,同我自己的生活有联系。我打着莫德的信,信的内容却刺激着我。我发觉自己在说,如果我能访问这样一个地方有多好,然后我又意识到我的确在这样一个地方。” “你最想看的是什么?” “怎么,每件事都想看。不管什么导游手册都有两处重点名胜,正如讲到卢浮宫、克里姆林宫和尼亚加拉大瀑布都要提到两处名胜一样。” 考特尼乐了。“三海妖上没有卢浮宫,但有他们自己关于重点名胜的标准。我认为你必须访问圣堂,这个社会的一切都从那儿开始。男子和女子在那儿开始成人,这个部落的风俗也从那儿开始,你想什么时候去看?” “你什么时间有空就什么时间去。” “我现在就有空。”考特尼放下叠着的腿,站起身。“我其实不必等莫德-海登。我愿意去,你呢?” “良机莫失。”克莱尔已经从打字机上取下空白、卷曲的纸张,将它们理顺堆好。 几分钟后,她同考特尼一起走进场地。白天的热浪几乎凝固,仍然充满村子中央这块地方。但太阳西下,暮色苍茫,从天上直下的火焰已经没有了,比先前更舒服了,克莱尔同考特尼一起穿过了村庄。 “有件事令我不解,”克莱尔说。“那条帆船的船长和能干的水手们离开丹尼尔-赖特及其海妖岛上的殖民地,驶走了,他们必定有他们靠岸的航海记录和地图。他们怎么会永远不向外界揭示海妖岛的方位呢?” “如果他们活着,当然会的,”考特尼说。“事实上,怀特夫人已经要求帆船的船长两年后再回来,如果乌托邦变了味,就把他们带走。但帆船注定永远回不来。一天,一些木板和木桶——有一只上有船的名字——冲到海妖岛海难上。显然,在留下怀特一伙后不久,船碰到了热带飓风。它在风暴中解体,所有人手覆没。唯一知道丹尼尔-赖特登陆的信息也随之从世界上消失。那场飓风使海妖岛社会从1796年的保存到了现在。”考特尼用手指着说,“圣堂在那些树后面。” 他们踏上一条小径,蜿蜒穿过一丛密实、凉爽的树林,猛然间,一座圆型、突兀的草房出现在眼前,其形状就像是按照男巫的帽子建造的。 “这就是1799年在丹尼尔-赖特和特方尼指导下建造的圣堂,”考特尼说。“事实上,我只相信房上的木料是原来的。经过风吹雨打,所有盖草和藤条无疑已经换过许多次了。我们进去吧。” 在高高的入口门上有个木门闩。考特尼将门闩摘开,将门向外拉开,然后示意克莱尔跟他走。她对这间圆房子又小又黑感到吃惊,接着她意识到没有窗子,只有旁边高高的长通风口,那是弧型墙壁同圆锥型屋顶相接的地方。 “村子里最高的建筑,”考特尼说。“这样离圣灵更近些。” “圣灵?是他们的上帝吗?” “是的,可是他们不只敬奉一个神。圣灵——没有为他设祭坛,没有偶像——是一种类似各种神力的总指挥的角色。”他指着三尊挤在墙脚下几英尺高的灰色偶像。“那儿是性乐神,生育神和婚姻神。”在克莱尔眼中,这三座石雕使她隐约地想起阿兹台克人的主神、婆罗门教的湿婆和埃及的繁殖神。 “这儿的宗教,”考特尼继续说,“是一种相当松弛的法典,体现了性,倡导了性。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在西方除了繁殖原因外,宗教一般是反对性的。当丹尼尔-赖特出现时,他非常高明,未反对这种松弛的宗教,也没坚持将他自己的任何信仰强加给这儿。如果那样做,只能使波利尼西亚人敬奉强者,只能使土人和英国殖民者完全分离开来。与此相反,赖特宣布所有形式的信仰都允许,每个亲族都可以信奉自己希望信奉的东西,不许改变宗教。于是才保留到今天。这间圣堂是岛上最接近于教堂的东西,但成年仪式除外,那仅仅是拥有更高权力的标志。在特殊情况下,村民们举行宗教仪式,诸如出生、死亡、婚姻等非常简单的仪式,但都是在他们自己家中的偶像前举行。” 克莱尔的视线从雕像转向一个大玻璃陈列柜,同珠宝店中那些类似。它的现代味同其原始的背景是那么不协调,使她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 “怎么啦?”考特尼飞快地问道。 克莱尔指着展柜。“那个怎么到这儿来了?” “奥利-拉斯马森和我在塔希提买的,用飞机运来,”考特尼说。“我带你参观。” 她同他一道走向房间对面,但她的前脚深陷进地面的草垫里,失去平衡,绊了个趔趄,考特尼立刻抓住了她的胳膊,才没摔倒。 她察看着地面。“从没见过这么厚的地毯。像在垫子上走。” “很对,”考特尼说。“主要是想大大舒服一下,别忘记,这儿是向青春少年们第一次传授、介绍爱情行动的地方。” 克莱尔应声说,“噢”。当考特尼搀住她的胳膊肘,带她向玻璃柜台走去时,她尽量不去注意地面。在玻璃下面的蓝色天鹅绒上,放着丹尼尔-赖特的宝贝。一本褪了色的发黄的书,是丹-赖特先生写的《伊甸园复活》,一本浅蓝色皮面账本,上面用墨水写着“日志——1795-96”,一堆旧手稿,纸页都发了黄。 “我到这儿时,发现这些难得的东西堆放在一大截掏空的木头里,就放在这地上,”考特尼说。“时间和自然已使其受到侵蚀。我建议鲍迪,为了后代,应采取措施保存这些珍品。他接受了。下次我到帕皮提,就买了这个玻璃柜台,是从一个珠宝商那儿买的二手货。我也订了胶溶液来保护那些物品。实际上,赖特的手稿保存得很好,尽管那么容易损坏,经历了这么长时问。它们被放在一个干燥的地方,远离过热和过潮,而且他是写在结实的手工造出的纸张上,是用破布造的纸——不是我们现在所用的烂木浆——纸保留下来了,因而,赖特真正思想的大部分不仅仅在村民的身上,而且在他箱子里的纸上保留了下来。我花了到这儿来的头一年抄了这儿所有的手稿,我将我的抄本存在塔布提一家银行的金库里。我在很早以前就放弃了鲁弗思-乔特的传记。但我有一种想法,有一天我要为斯金纳大街的丹尼尔-赖特写结论性的——真的,最完整的报告。我不认为你婆母的报告会同我的计划有什么冲突。她是在调查整个社会。我要做的只是丹尼尔-赖特本人,这位理想主义的伦敦佬,他把家安在原始人当中。” “他的家庭人很多吗?” 考特尼移到柜后面,把天鹅绒底拉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旧帐本,打开来。他让克莱尔看第一页。“这儿,你瞧,克莱尔:‘1795年3月3日……我,丹尼尔-赖特先生,伦敦哲学家,登上了停在金塞尔港的船,我们从此便开始了航行,一个小时内就要启航到南海的新荷兰。因为政府不赞成我的原则,我要寻找一片完全自由的土地。同我一起的是我的亲爱者,妻子普瑞西拉、儿子约翰、女儿凯瑟琳和乔安娜。还有3个门生,名字是塞缪尔-斯帕林,木匠、希拉-斯帕林,木匠之妻,乔治-科弗商人。’” 考特尼合上账本,放回托盘上。“这些殖民者的子孙颇多。赖特的3个孩子都同海妖岛上的人通了婚,赖特有——没有文字记载,仅凭传说——20个孙辈。斯帕林夫妇有了4个女儿,几十年后就有了23孙辈。至于光棍乔治-科弗,他先后同3个波利尼西亚妻子结过婚,条件是他要用她们的姓氏,她们为他共生了14个孩子。这就是我所说的取消种族隔离。” “哪一尊是他们的生育神?”克莱尔说。“找时间送到我那儿用用。” 她看到考特尼瞟了她一眼,假装没注意,俯身到玻璃柜上,仔细看那堆手稿。 “这是什么?”她问道。 “那些手稿吗?都是赖特关于他的理想社会的思想和实践的笔记。也许1/33被用于三海妖上。其余的,不是被他为了保存部落的原有方式而摈弃,就是被特方尼驳回。”考特尼仔细地拿起手稿的一部分,放在玻璃柜上面。他翻过几页。“美妙的古香古色,十八世纪的文辞”,他喃喃自语。“听着——对那些常发脾气的……给他一朵鸡冠花……长坏疽的人……下流勾当……高谈阔论……这样做我们能……共享他的酬金。”他抬头看了看。“此时此地读原文,太妙了。” “是的,妙,”克莱尔附和道。“在那里面他倡导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实践?” “他涉及到了有关人类社会的每件事情。例如,我所感兴趣的是法律。好吧,老赖特赞成审判和法官,但反对律师。他是从托马斯-摩尔爵士的《乌托邦》中学来的。在这儿,我来找一找……”考特尼翻着纸页,然后手指落在一页上。“对,就这儿。赖特说他赞同托马斯-摩尔1516年提出的那一套。他引用摩尔论乌托邦主义者的话:‘他们中没有律师,因为他们将律师看作是一种以掩饰事实和曲解法律为职业的人;于是,他们认为每个人为自己的案子辩解,并相信法官,这就好多了。’” “相信,作为一名律师,你不会赞成这点?” “海妖岛上现行的就是这一套,”考特尼说。“村里的成员为自己的案子辩解时,不是对着法官,而是对着头人。当然,这在一个高度复杂的社会里不会奏效,那里的法律已经变得相当复杂,需要专家才能弄懂,专家就是法律职业人员。如果我回老家扮演丹尼尔-赖特的角色,我将废除的不是律师,而是陪审团。请注意,我相信陪审制度,但不是像现在这样组成。你对陪审团的一般评价如何?他们是法律方面的业余爱好者,履行职责想从工作时间中抽空捞点外快,或者是没有工作的混子。他们是些普普通通的男女,他们的神经质和偏见同你我没有什么两样。一句话,陪审团里充满了无知但好心好意的人,被没有经验和无能的人控制着。” “至少还民主,”克莱尔说。 “并不很好。让我告诉你该怎么做。正如人们被训练成律师那样。人们也应该被训练成陪审员。是的,在美国陪审员应成为一种职业,像法律、医药、会计、报业、数学那样。一个年轻人想以陪审员作为终生工作,就应当到一所大学里学习,为此作准备,去学法律、精神病学、哲学、学习客观现实,获得证书后,还应被分配到某个联邦或州陪审团,并按照他被指派去的法庭或案子多少获得等级年薪。这样,我们就会有一个比较好的审判体系。当然,就像他们海妖岛上一样的好体系。”考特尼停了停,笑了笑。“我要为老赖特说句话,他让人思考。”—— 第24节 “他当然是这样。” 考特尼把他面前的手稿收拾好,放回盘子里,关上柜子。“当然,丹尼尔-赖特手稿的60%有关求爱和婚姻,涉及二者的方方面面。赖特支持性教育,不赞成近亲结婚,主张一夫一妻,感到孩子们应当离开父母,在一个公共托儿所里喂养。波利尼西亚人早已有了这些思想的绝大部分,但其形式却温和得多。父母拥有他们的孩子,但他们的亲戚关系包括得如此广泛,几乎每个孩子都属于整个村庄。赖特要求优生婚配,但在这儿不可能。他只好妥协,采用了一种选择配偶方式,产生了同样好的效果。他相信,一对希望结婚的人首先应共同生活一个月。试婚,你知道这个。这是只有安格鲁撒克逊需求才能激起的一种基本概念。在波利尼西亚,就没有必要。有足够的性随意、自由选择和实验,不用制订法律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听说过赖特的婚姻法典吗?” “没有。是什么法典?” 他希望通过找到改进婚姻和证明离婚正当的理论根据,来使性生活更加幸福。他试图按照公式来减少性生活。我记不住那些数字了——手稿里面有——但他画了性能图,最小要求。所有在16岁到25岁之间的已婚夫妇都要在一周内至少共同做3次爱,除非双方都想减少次数。在这一年龄组,性交的最短时间被定为5分钟,只有在双方都同意的情况下方可缩短。如果任何一方因为少于一周3次或一次少于5分钟而不满意,这一方就可以申请并获得分居权,而另一方就得回去过一段性指导见习期。对26到40岁的夫妇,另有不同的时间表,如此这般。赖特非常倾向于推行这一体系,但特方尼和他的主事会加以嘲笑而被否定。他们争辩说,爱情不能用数字表示,数字不能保证快乐和幸福。特方尼表示,他的已婚居民始终比较幸福,未婚的有公社棚。呃,赖特对公社棚产生了兴趣,并看到了他如何运用他的性思想来改进它。于是他说服特方尼,他们应为公社棚增加新的功能,重新命名为“共济社”。这也是极好的基本材料。如果莫德-海登在美国、英国、欧洲说出这些功能,她将会引起她从未争取到的轰动。” “什么意思?”克莱尔说。“到目前为止,我对‘共济社’是干啥用的已有了个概念,但每个人在谈到另外一些功能和服务时都神秘兮兮地,那是什么?事实上情况如何?” “在手稿里了,有一天我会让你读一读。” “你不能现在就告诉我吗?” 考特尼不愿继续往下讲的神态是明显的。“我不知道。” “是某种野蛮的性事吗?我是防震的,你不认为我是个假正经,对吗?” “对,我不相信你是那种人,但——呃,昨晚以后一我只是不想要你的丈夫认为你在变坏。” 克莱尔变得顽固了。“是你在带我参观,而不是马克,”她说。 “好吧,”考特尼立刻让步。“赖特在英国见到的性失调太多了。当他发现在海妖岛上问题得到了改进,便进而要求尽善尽美。他想要永远人人满意,对这一点,他在手稿有着大段的论述。他知道他提出的革新解决不了所有婚姻问题,但觉得是为幸福奠定了一个比较好的基础,于是,他便导入了第二爱情伴侣的主张。” 考特尼停下来看克莱尔是否明白了,她没懂。“也许我没跟上你的思想,”她说。“我仍然对你的意思不得要领。” 考特尼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赖特经常发现,性交后一方满意了,但另一方则不满意。通常,男人获得了高xdx潮,而他的配偶却没有满足。有时,也可能是相反。在新的风俗下,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没有满足的一方,我们假设是一位已婚妇女,就可以告诉丈夫,她要去‘共济社’获得满足。如果她感到她这样不正当,只不过是胡来,他有权表示异议并要求主事会作出判决。如果他觉得她是正当的,通常都是这样,他便让她去,自己转身睡觉了。至于没满足的一方,她会迳直到共济社大棚。棚外倒挂两根竹杆,每根顶端挂个铃铛。如果来访者是个男人,他就解下一根竹杆,向上竖起,铃铛就响起来。如果是个女人,她得将两根竹杆都解下来,里面会听到的。解下两只铃铛,她会进入一个黑暗的房间,任何人也看不到,会有一个性勇猛之士等在里面,她丈夫开始的事情现在由另一个人来完成。这你懂了吧。” 克莱尔一直听完最后的话,但是却越来越不相信。“不可思议,”她说。“现在仍然执行吗?” “是的,但在本世纪初已作了修改。铃铛已经破了,被扔到一边了。它们太吵了——事实上,因为它们的响声,令人闻而却步。今天,未获满足的一方只是到共济社去,相当公开地选择一个男人,一个光棍或鳏夫作为她的伙伴,同他到一个房间里去睡觉。” “没有难为情或羞惭吗?” “没有人有这种感觉。别忘了,这是一种受到尊重和接受的实践。每个人从孩子时就听说了,每个人都迟早会参与的。” “那温柔和爱情怎么办?”克莱尔突然问道。 考特尼耸耸肩。“我同意你的观点,克莱尔。那看起来没有热情,机械,甚至有点令人恶心,在某些来自另一种文化、多少代都没有见过这种情况的地方的人看来确实是这样。我也有这种感觉。我只能说它适于这里的人们。你知道,老赖特并非傻瓜,他懂得你说的温柔和爱情——呐,那只不过是些抽象的要求——你无法捉摸它们,测量它们。他的思想,有唯物主义的倾向,想通过实践的方式解决一切问题。于是他实施了这一风俗。它永远不会消除基本问题,或者完全满足爱情需要,但它是一种努力。事实上,今天,错配鸳鸯是不允许长时间继续下去的。主事会很快就会调查并允许离婚,任何一方寻找一个更合适的新配偶是不会有多少麻烦的。每个人总会找到合适的人。” 克莱尔收拢嘴唇。“总会吗?” 考特尼严肃地点点头。“我相信是这样。”然后补充说,“在老家,唯一的问题是,陈规陋习有时阻碍我们见到合适的人选,在这儿,就容易多了。” 克莱尔心不在焉地四下看了看。看起来房间已经变黑了。“天肯定很晚了,”她说。“我得回去吃晚饭。”她看到考特尼在注视着她。“得啦,”她说,“我有点糊涂了,所有这些奇怪的实践,它们使人头晕。你弄不清哪是对哪是错。我所明白的,汤姆,是——这是一个很吸引人的下午,你带我到这儿我很高兴。我也高兴——喔——我们现在成了朋友。” 他从玻璃柜那边绕过来,领着她朝门口走。“我也为我们成了朋友高兴。”在门口,他站住了,她也站住。不知干啥。“克莱尔,”他说,“今天,或者昨晚,我本可以为海妖岛作些陈述。这不是一处色情场所,不是一个堕落的地方,它是一种进步的实验,两种文化中最好的和最先进的思想的结合,已经运行了很长时间并且仍在运行。” 她的脸一直因兴奋而绷紧,现在松弛了。她用自己的手摸了摸考特尼的手,示意让他放心。“我知道,汤姆,”她说。“只是给我点时问。” 他关好门后,他们穿过树林,走进村子的场地。看不到日轮,但仍很明亮。女人们和孩子们走了——准备晚饭去了,克莱尔想——三、五成群的几乎裸体的大男人从田地里进到村子来。克莱尔可以听到前面奔流的溪水,真想坐到岸边,脱掉鞋子,把脚伸进清凉的水里。但她的手表使她想起了自己的职责。马克肯定在屋里了,饥饿难耐,手里端着威士忌。她不得不在简陋的土灶里做第一顿饭。 她转身向她们的草房走去,考特尼继续在她身旁向前走。“我要同你一起到莫德-海登家跟前,”他说。“我要进去看看她。” 他们朝前走着,不再作声。尽管她和考特尼已经在他们互不了解的鸿沟上架起了桥梁,她仍然感到对他在场太拘束,他太敏锐了,因而感到自己笨头笨脑。这种烦人的感情并不陌生,接着她想起了上次有这种感觉的时间。是在奥克兰上中学二年级时的一上下午,学校足球队长,一位有威望的高年级学生,陪着她从学校走到家。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小测验,就像这次。 当他们走近莫德的草房时,克莱尔突然说,“我想我也该说再见了。” 考特尼为他打开门,她走进去。她的脚步迟疑了一下。马克坐在桌子后面,一副厌倦的神态,听着一本正经的奥维尔-彭斯说话。对方将一条长凳拖到马克跟前,向他叙说什么。由于没想到会碰上他们,她感到有点心慌意乱。接着她明白过来,是某种别的原因使她感到不自在。是考特尼为她开门这件事,一种微妙的亲近感,并且她同考特尼进来时并没发觉丈夫同一位朋友在里面。她已经犯了一个小小的不忠之罪,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在来这个岛子之前马克就和彭斯结成同盟,反对土著的放荡之风,现在他认为考特尼是文明礼仪的叛徒。 “喂,看谁在这儿,”马克对她说,没理考特尼。 “我只是经过这儿看一下是否莫德——”她开了腔。 “她进来出去已经两趟了,”马克说。“我到处找你。我想告诉你不用担心晚饭了。头人的儿子、儿媳邀请莫德和我们俩7点钟到他们家去。” “好,”克莱尔不自然地说。“我——我同考特尼先生出去了,劳他的驾带我参观了一番。” “他考虑得真周到。”马克的目光掠过克莱尔。“谢谢你,考特尼先生。你们去了哪里?” 考特尼一团和气地走过来,站到克莱尔身边。“我带着你的妻子穿过了整个村庄,然后让她看了圣堂。” “是的,我已经听说了,”马克说。“我猜那儿同‘共济社’大棚差不许多,奥维尔在‘共济社’大棚里呆了整整一天。” “真是大开眼界,”奥维尔对考特尼说。 “他正在解释它的作用,”马克继续说。“坐下,你们二位。当然,考特尼先生,你比我们知道的要多。” “不,我对彭斯博士反应感兴趣。”考特尼倚到墙上,忙着填装和点燃烟斗,克莱尔则小心翼翼地坐到凳子上,距奥维尔-彭斯有几英尺远。 “我正在告诉马克,我研究了那对顶端有铃铛,造访‘共济社’大棚的人用过的老竹筒,”奥维尔对考特尼说。“我敢说,那是迷人的文物。” 马克在椅子里换了换姿势,嘴角上挂着一丝微笑。“只是在那些日子有用,如果我没领会错你的意思的话,奥维尔,现在一切都更加有效了。没有铃铛了,他们迳直进去接受服务和维修。” “对,”奥维尔表示同意。 马克继续注视着奥维尔,似乎忘了妻子和考特尼在场,开始慢慢地摇起头来。“我不明白,奥维尔。我——”他迟疑了一下,立刻又恢复过来。“何不坦言?我始终不忘我是一名社会科学家,实际上是相当抗震的,我得保留一点自己的真实性,我觉得我可能得出你或许难以接受的初步结论。我从未听说过世界上别的地方像这个岛子这样受到性困扰。想一想‘共济社’所产生的那种精神作用。我告诉你——” “不要这么快,马克,”奥维尔打断他。“总的讲我并非不同意你的观点,但在这一点上你站不住脚,总而言之,游乐棚是——” “我十分清楚它们是什么,”马克不耐烦地说。“我也清楚它们不是什么。一般的波利尼西亚游乐棚是青年人,正在成长的人和未订婚的人发泄过剩精力的场所。但在这儿——”他停了下来。他的眼睛开始看考特尼和克莱尔。他抓住桌沿,将椅子吱吱作响地撑向后面,好像要结束一次不快的交谈。“好了,见鬼,各执己见,我也有自己的看法。忘掉‘共济社’,将它权作一件稀奇事吧。作为为玛蒂的加工厂准备的又一些原料,我所讨厌的不单是这件事情,而是这个地方的整个气氛……” “马克。”是克莱尔在对他说话。“作为一名人类学者——” “我亲爱的,我相当注意我作为一名人类学者的外部形象。我还是一个人,一个普通的文明人,并且正因为如此——我再重复一遍——我发现这个岛子的环境令人生厌。在这儿的每一个学会或个人,最好运用科学态度,对研究对象最好用卡尺和色素测定箱,对他们就像提供研究数据的豚鼠一样看待。这样当然很好,但这些研究对象是被当作人的,起码他们外表和行动像人,然而当我试图找出他们同我们之间的某种联系时,却没有成功。这个社会的总的行为模式是可悲的,任何一种道德标准都不会需要的。”他顿了顿,决心不让妻子有反驳的机会。“是的,我知道这是一种判断,而且玛蒂也许会对此大吃一惊,但我是这么判断的。我告诉你,克莱尔,如果你真正了解‘共济社’所实行的卑劣的实践——” 克莱尔在考特尼面前已经忍受了不少,但无法再忍受下去了。“马克,我知道那里的一切,考特尼先生已经给我介绍了。” 马克的下巴张开来,将脑袋慢慢地从克莱尔侧向考特尼。他短暂地考虑了一下敌手,闭上了下巴,然后颤抖地说,“我想你是想向我的妻子证明这一切都是文明的。” 考特尼依然倚在墙上。“是的,我是这样做的。”他静静地说。 “我们是一队多种科学的专家,”马克说,“我们有着研究过许多社会的经验。我向你保证,这个社会在进步的尺度上是微不足道的,我已看到——” 克莱尔向丈夫半伸出手。“马克,求你,我们别——” “如果你不在意,克莱尔,我想发表完我的声明,”马克坚决地说。他重又转向考特尼。“我想说,我在这儿已经两天,可我怀疑在这42天里会学到更多东西。我们在这片落后的不动产上有什么东西?一小撮未开化的混血儿穿着草裙和运动员式的短裤四处走动,崇拜石头偶像,满脑子是迷信和私通。你竟然还称为文明?” “是的,”考特尼说。 马克故意以十分怜悯的神情看着他。“先生,我先前已经说过,而且我要再说一遍,你已经离开美国太长时间了。” “是吗?”考特尼说。“你认为美国是一个理想之国?” “同这个岛子相比,是的,我正是这么认为。不管我们有些什么不足,我们毕竟进步了,变得文明了,高雅了,而这儿——” “且住,海登博士。”考特尼已经站直了身子。 “我只是不喜欢你搞乱我妻子的价值。”马克继续说下去,想控制自己的火气。 “且慢,”考特尼执意要说。“让我也有个发言的机会。你同一个人类学考察队来此,用最强烈的措辞来揭露这个社会,宣布它同你们身后的那个进步社会相比,落后而且不开化。” “是这样,考特尼先生,如果不作为一名人类学者而作为一个男人,这也是我的权利。” “好吧。”考特尼平静地说。“让我们来玩玩转马。我们做个假设。让我们假设海妖岛社会穿着你们的鞋,你们则穿上海妖岛的鞋。让我们假设一队来自三海妖的专家乘船横渡太平洋,去对一个他们听说的非同一般的社会进行研究,组成这个社会的部落是一个叫做纯美利坚土著族。他们的最终报告将会是什么呢?” 马克僵直地坐在那儿,指头敲打着桌面。奥维尔-彭斯显出感兴趣的样子。克莱尔为丈夫的发作而难堪和羞惭,两手不停地交叉着,眼睛低垂望着地面的垫子。 “波利尼西亚人类学者会将生活在许多城市和村庄的美利坚部族作为一个部落加以报道,城市是令人窒息的混凝土、钢铁、玻璃的坟墓,城市的空气是烟雾、废气、食物、汗臭的混合物。在这些没有空气、没有阳光、吵闹、拥挤的城市里,美利坚部落的族人长时间工作在禁闭的、人工照明的房间里,在无休止的恐惧中辛劳挣扎。” “偶尔,这些族人被愚蠢的战争从日常生活中拖开。星期天还受到教育要爱他们的邻居,要忍让为先的人,却手执武器冲向前方去歼灭,残害和奴役他们的兄弟。如果一个人屠杀了许多人,他会被授予一片金属挂到外套的前胸。” “生活对纯美利坚族来说是艰难的,太艰难了,以至于每天得靠一剂麻醉药来支撑下去,或者定时用辛辣的酒精来使自己失去感觉,或者靠药片来镇静自己,暂时忘记自己的痛苦。” “这个部落由各种各样的男女组成。有的女性,穿黑色衣服,发誓水葆贞节,嫁给了另一个时代的神灵。也有年轻妇女为了不同数目的金钱而献身打来电话的任何一个男人。还有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属于被称之为俱乐部的特别帮派,将时间花在帮助别人上,而忽视了她们自己的家庭和草房。有的男子,也发誓保持贞洁,在他们的伙伴向他们倾吐悔罪之情时却坐在那儿无动于衷;而另一些男子,没有发誓要保持贞洁,却相当关切,倾听病人诉说那些混乱的记忆和感觉。也有的男人接受多年的教育来学习如何让凶手获得自由,或者如何从他们统治的领域诈骗钱财。还有的男人画的画同孩子们的随便涂鸦差不了多少,却成了百万富翁;有的在书中写下谁也不懂的词句,却成了活偶像。更有的男人被选出来统治其他人,并非因为他们有智慧,而是因为他们的口才,或见风使舵的天才,或者长得像一个万能的教父。” “一个奇怪的社会,真是,每隔6天休息1天,为所有的母亲过一个节,为爱神过节。为劳动过节。这个社会,真是,崇拜一个叫罗宾汉的恶棍和另一个叫杰西-詹姆斯的人以及一个叫比利小子的家伙,还崇拜Rx房发达的女人。” “在这个中世纪的部落里,迷信盛行。巨大的建筑竟没有第13层。人们不在梯子下走动,不想看到黑猫,不打翻盐钵,或者不在某些房间打口哨。在婚礼上,新郎在整个过程中全天不看新娘一眼。” “族人不允许公开宰杀公牛。但他们为一种运动喝彩,运动中一个男人带着皮手套将另一个男人打倒、打残废,有时甚至打死。他们同样喜欢另一种运动,运动中22个强壮的男人为一只猪皮球而互相争夺,打倒对方,经常造成严重的人身伤害。” “这是个富裕的社会,但有些人挨饿,这个社会吃蜗牛和牛,但禁止吃猫和狗。这个社会害怕和歧视它的黑皮肤成员,然而它的浅色皮肤成员认为躺在太阳地里晒黑自己的皮肤可以反映出财富和悠闲。这个社会明白的领导人受到怀疑,被看成坏人;人们需要教育但又不拿钱来支持教育;人们将财富花到医药上来使人生存下来,而又将另一部分财富花在用电刑来杀人上。” “这个部落的性习俗是最难理解的。在婚姻中,男人们发誓忠贞,然而却把绝大部分清醒的时间用在不忠贞的主意和行为上,并且总是偷偷摸摸,触犯部落的法律。这个社会,男人交头接耳地谈性,说有关性的闲话,开性的玩笑,阅读性的书刊,但将坦白、公开地讨论和写作性的题目看作不洁和令人厌恶。这个社会,在为其货物和名人做广告时竭尽全力来煽起男人的情欲和女人的服从,尤其在年轻人中,然而却严格禁止他们享受结合的快乐。” “且不论这么多伪善的证据,这么多矛盾和罪恶,这么多野蛮的习俗,这支波利尼西亚考察队如果客观的话,会看到这个社会已经产生了许多奇迹。从粪堆中、林肯、爱因斯坦、桑塔亚那、加里森、普利策、伯班克、惠斯勒、富尔顿、格什温、惠特曼、皮尔里、霍索恩、索罗等脱颖而出。如果其研究是一种比较研究,波利尼西亚队会承认,他们的棕色人们从未赢得过诺贝尔奖,或者创作过交响曲,或者将一个活人抛入星际轨道。在创造和物质方面,波利尼西亚和海妖岛人没有给历史什么东西——有两种东西除外,只要西方人肯耐心地瞧就会明白。海妖岛已经发明和保持了一种可以产生心绪平静和生活快乐的生存方式。西方人在其漫长历史中,取得了所有辉煌和工业化,但却未取得这两种东西。就此而言,波利尼西亚队会作出判断,他们的文明高于和优越于他们访问过的那个文明。” 考特尼停下来,他的嘴角上翘,作出一个休战的姿态,又总结道,“你称海妖岛是妓院,我叫它伊甸园……然而,这还不是问题要害的所在。我只不过想说,你坚持说你已经知道的那些东西——一个社会不通仅仅因为其不同而被认为比别的社会坏。当然,你母亲的作品已经说明这也是她的信条。我想这也是我的信条。我难以相信在你对外国的和奇特的东西所抱有的敌对情绪后面,这种思想会成为你的信条。……请原谅我的比喻和议论,再见了。” 他朝克莱尔闪出一丝笑容,转过身,迅速出了门。 克莱尔的眼睛盯在门上,她不想看马克,她受到的侮辱太重了,但她还是不得不听他说。 “这个肮脏的鬼东西,大言不惭,”她听到马克说。“他以为自己是谁,给我们上课?”然后她听到的是随之而来的自我辩解。“试想一下,一窍不通却想告诉我们,在我们的生活中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后来,她听到他将自己的火气咕噜一下咽下去。“也许我们就是该在这儿做些传教士工作的人——呃,奥维尔?” 夜已来到三海妖。 场地空空的,寂静无声,只有溪流两边的火炬发出的奇怪光亮像招手一般。吃饭时间以及饭后的社交活动都早已过去了,除了竹架上的蜡烛果燃烧发出的光亮,整个村子都在休息了。 只有诊所的一间治疗室里有人在活动。哈里特-布丽丝卡在灯光照亮的圈圈里结束她对瓦塔的全面检查。 下午,哈里特去德京博士那儿,简短地讨论了一下她的病人。后来,她曾试图获得莫德的同意,打破不许瓦塔同女性接触的禁忌。哈里特讲了瓦塔的状况、他的需要、他的最后愿望,以及她自己出自内心的希望,即发现某个能让他高兴的人。莫德坚决地告诉哈里特,她不能承担打破禁忌的责任。“我知道你的希望仅仅是出于善心,哈里特,”这位老太婆说。“但是你会打乱这儿的风俗。这可能使我们的整个工程成为悲剧。” 稍后一会儿,哈里特同雷切尔-德京和奥维尔-彭斯一起简单吃了点东西。在他们热烈谈论‘共济社’大棚的规矩时,哈里特一边听着,心里却不断想着诊所里可怜的瓦塔。甚至还提了个问题,‘共济社’大棚能否将其服务扩大到诊所,其实她自己对答案相当清楚。奥维尔作了答复,同莫德的答复如出一辙,说这种同病人的接触是严厉禁止的。但是,既然已经将他们引入了自己的话题,哈里特便趁机讲了诊所里的几个病例的病史,最后讲了瓦塔。她又顺便询问了一下,心脏病人是否可以纵情性交。雷切尔,看起来在这方面很有知识,说这要看虚弱的情况。她认为,许多心脏病人可以允许享受有限的性事之乐,但不能做过多的预备游戏,还应注意采用侧身姿势。哈里特对答案感到满意,便放弃了这个话题。 吃完饭,她换了一件彩色棉连衣裙,在溪流中洗了洗工作服,然后一手拎着只医疗袋,慢步走向诊所。一路上,她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走到诊所门口时,作出了自己的决定。人道主义重于迷信,她这样对自己说,她将向瓦塔提供他最想要的女人。她将同他密谋,将所有禁忌抛到一边,将想让他高兴的女人拉入这个密谋之中。 所有这些都是一个多钟头前的事,现在,她做完检查,将血压计放回袋子,检查结果使她对自己的决定更加坚定了。她相信,瓦塔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缺陷,只是在最近才表现出来。尽管外表很强大,但他的内里情况很糟。心血管引起的死亡几周前就可能发生。毫无疑问将随时发生。他无可救药了,对此,哈里特为之伤悼,世界上所有的道德也都会为之伤悼。 在整个检查过程中,瓦塔顺从地仰面躺着,让哈里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亮晶晶的眼睛不停地注视着她。他静静地看着她收起她的医疗器械,取出酒精和药棉。 “这会使你凉爽,”她说。“你会舒服地睡着。” 当她向他胸口上搽酒精时,他说,“我情况怎么样?同以前一样?”然后飞快地补充说,“不,不必作出回答。” “我要回答,”哈里特说,将药棉搽向他的小腹。“你是有病,病到什么程度,我不好说。明天,我将开始给你打针。” 她跪在他的身旁,用一只手熟练地擦着他,已经搽到了他的腰部。她自然地解开他的腰布,从他身上掀开,见到他那兴奋的样子,觉得不应该继续搽了。随即,她又提醒自己,她是个护士,他是她的病人,于是又继续干下去。她飞快地向没搽过的部位和生殖器搽着酒精,并开始飞快地说话。“我知道你需要一个女人,瓦塔,我决定给你找一个,我将把她带来。告诉我名字就行。” “不,”他说,声音从嗓子底部发出。“不,我无法得到,这是禁忌。” “我不管。” “我不要她们,”他激动地说。“我要你。” 哈里特感觉到了突然的平静和放松。她又向他的大腿上搽了几下,完成了她的工作,盖上了酒精瓶子,放进袋子,关上袋子,站了起来。 他的黑眼睛比以前更亮了。“我伤害你了,”他说。 “安静,”她说。 她朝门口走,打开了一道门缝,看了看走廊。通过这无声的黑暗,在走廊另一端椰油灯的微光里,她可以看清维尤里的助手,那个小毛孩子睡着的样子。她推测,所有病人也都睡了。 她退回治疗室,关上门。她转向窗子下面草垫子上那虚弱的巨人,他的腰布仍然敞开着。她小心翼翼地朝他走去,拉开连衣裙的拉链,背带从肩头上滑了下来。她慢慢地从裙子里迈出来,然后从平平的胸前取下胸罩,最后抓住蓝色尼龙裤头的松紧带,弯下腰,将其扯下来。 在他面前赤身裸体,她可以向自己坦白:她已经做的,将要做的,是她整个下午和晚上作出的计划。 她跪下来,投入他伸出的肌肉结实的胳膊里,尽情让他的双手紧紧抓着她的两助。在他的帮助下,她侧身躺下,一只手抚着他的脸,另一只手抚着他的身体。他呻吟着,而她也使他侧卧过来,面对着面,从头到脚感受着他的巨大,全身心的欲望。 “我要你,瓦塔,”她喘着气,把他拉得更紧,然后将手指按进他的背部,呜咽着,“啊——啊——啊——” 此后,在他们亲热的过程中,她怀疑自己是否在破坏一条禁忌。当她决定不去考虑这个时,她担心他可能因为她大胆放纵的表现而不会太看重她。但后来,从他脸上那消魂的表情、投入的节奏上,她看到和感受到他非常看重她,比以往任何人都看重她,他感到满足。她放了心,终于可以闭上眼睛,停止思来想去。只想一件事了……再次美丽起来真是好啊!—— 第25节 那是他们在三海妖上第13天的清早,刚刚吃完作为早餐的热芋头汤团和咖啡,莫德便决定开始构思她想发给沃尔特-斯科特-麦金托什博士的信。 坐在桌子后面,她能看到那只小小的帆布邮袋,已装了一半,依在门边墙上。明天,拉斯马森船长从他们来这儿后将第二次光临。他将带来供给和轶闻,给莫德带来美国的来信,带走向外寄发的邮件。莫德知道,邮袋里应该装上给麦金托什的某些东西。 并非她忽略了她在美国人类学联合会的支持者,上周,她已经口授了一个有关她在海妖岛上初步发现的精彩提纲。克莱尔已经漂亮地打出了原件和两份复写件——原件给麦金托什,一份复写件给赛勒斯-哈克费尔德,第二份存档——就搁在桌子的一边。现在需要的是一封简短、随便的个人信函,一种附在提纲上的短信。 她还有多少时间?透过开着的窗子,她能看到灰蒙蒙的早晨开始变黄,这意味着太阳正在爬上天空。她桌上的钟表7点10分,鲍迪已同意7点半见她,肯定是个忙碌的日子,她计划用整个上午向头人提问题。然后,下午,除了访问社区托儿所外,将全部用来精心整理她的记录,把它们详细地写出来,有条有理地写进笔记本里。 她拿起袖珍录音机的银色麦克风,按下机器上的“录音”键,很快地看了看薄薄的棕色磁带从一端走向另一端,然后开始讲话。 “克莱尔,这是一封随提纲原件发出的信,”她开始说了。“寄至麦金托什博士。打印时别露出是口授痕迹。如果你打出错,不必整页重打,只将错处划去就行。好吧,信——”她停了停,眼睛看着走着的磁带,用一种更加自信的声调,对着麦克风讲开了: “亲爱的沃尔特。到现在为止,你已经收到我发自帕皮提的信以及我们到达海妖岛第二天我匆忙发出的那封信。差不多又过了两个星期了,我们允许逗留时间的1/33,我可以忠实地宣布,我们在这儿所发现的已经超过了我的最大期望……克莱尔,另起一段……寄来的提纲,因为太早了还谈不上是概要,代表了我们至今联合发现的小结。你会看出,这个社会的文化型式提供了人类学至今未知的几种风俗。总之,我相信这一资料的出现将会引起像很久以前《萨摩亚的成年习俗》和《慷慨的传统》初次出现时一样的轰动……另起一行……不管怎么说,沃尔特,我认为你将不会为在年会上为我安排3个上午的时间而感到遗憾。你将作为第一次“文化和人格”会议的主席让我高兴,非常感激你给了我1小时。我期待着在这个会议上的一炮打响。以后的两个专题讨论会正好用来做扫尾工作。我同你一样绝对相信,我们将把我们的罗杰森博士驱赶得无影无踪,尤其是你能像你正在考虑的那样为我安排大型新闻发布会,那就更是如此了。我急切盼望你的回音。我想听到你说你对这次小小的远行以及我的近期前程的信任是正确的……另起一行……说句题外话,我得承认,这次野外考察,我曾为之那样担心,现在看来比我所希望的顺利得多。再次回到野外,头一次孤身一人,我是说没有艾德莱,使我恢复了生气……克莱尔,去掉最后一句,改为…再次回到野外,在静默哀悼了这些年后,使我又恢复了生气。艾德莱肯定会高兴无比的。我不想对你这样一位老友撒谎,沃尔特。我确实想念艾德莱,你会理解的。当我晚上孤身一人,别人都入睡时,我就作笔记,经常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抬起头来同艾德莱讨论某个新情况,然后吃惊地发觉他没有坐在我的对面。这是生活中的一个冷酷现实,我不知道更多的岁月是否会改变它,只是没有人能代替他,不知道是否永远如此。但是感谢他留给我的礼物,就是他的一份智慧,一分力量……另起一行……别误会,沃尔特,我并非在抱怨,我比大多数人富有,我有一份我热爱的工作,有一个我热爱的家庭。我的媳妇克莱尔,你还没见过,已经出色地适应了野外考察。她同我一样求知若渴,多才多艺,她对我有着不可估计的价值,在过去的几周里,她担负起了我的速记员的工作。她在组里别的成员中就像我的副官,她已经花了大量时间同考特尼先生在一起,向他问询,向我报告我还不了解的情况。至于马克,他已经……” 她的思绪不定。他已经——什么?莫德注视着不断转动的磁带,不知道该对它和沃尔特-斯科特-麦金托什说什么。她立刻按下标有“停”的健。磁带停下了,静静地等待着。 马克使她心烦意乱。他一直是个温顺的孩子,作为一个大人他也是听话的,仅仅有时绷着脸。但自艾德莱去世后——不,其实是从结婚后——或者更确切地说,在过去的一年——他变得明显地任性了。莫德越来越经常地发现他公开地挖苦人和不听话。他的精神状态更加阴暗,沮丧的时间更长了。她尽一切努力不去理会,对所见到的强作没见到,但莫德无法不觉察到,儿子的婚姻不是最幸福的。她常常想毛病究竟出在哪儿,又常常认为也许是她自己的存在所致。她开始相信,一个把自己同马克和克莱尔分开的机会,将解决他们婚姻上的问题。自到海妖岛以来,她更不敢肯定这种分离能解决什么问题。从这一项目开始酝酿到眼下,尤其是在岛上这两周,马克的行为引起了她的更严重警觉。有关这次实地考察的某种事情,可能是这个社会对他产生的影响,在他的内心加剧了一种不平衡。从马克带着数不清的敌意向她作出的声明中,从他向克莱尔及队中其他几个人发表的见解中可以看出,马克越来越缺乏客观性这一点太明显了,这令人伤心。他既不是人类学家,也不是来做客的绅士,但却是海妖岛上的一个反对派。 该同他谈谈吗?换艾德莱会怎么做?作为人类学家,莫德信心十足,自有见解。作为母亲,她茫然失措,毫无主意。在她不得不同自己的血肉的产物在比工作更深的感情层次上进行沟通的时刻,她保持了沉默。然而,必须想法制止他公开表露相反意见。或许,如果适当的时机来临,她会找到一种将马克拽出来并加以规劝的方法。或许,她首先应同雷切尔-德京商量一下,她毕竟在这些事情上富有经验。随即,莫德意识到,她不能同一名精神分析医生商量。如果此事传出去,马克会为被弄得看上去更加不合群而暴跳如雷。不,不要回避一场面对面、母亲对儿子的冲突,她要等待时机,她要等等看。 莫德伸手将“倒带”字样下的按钮扳向左边,看着磁带向相反方向运动,又突然让它停下来。她按下“放音”键,听着。 她的声音,带有一点不太熟悉的沙哑,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向我报告我还不了解的情况。至于马克,他已经……” 她停住磁带,在“录音”上按了一下,将麦克风向嘴边挪了挪。“——对我帮助极大,”她口授着,感到从鼓励马克前进的目的出发,是母亲的责任,是爱护他,而且也是公正的。“他每天花好几个小时会见一个有价值的知情人,头人的侄女。我还没有见到他的笔记,但从他谈话中我可以断定,这个年轻女子是有个性的,其结果对我们关于这个社会未婚青年习俗的研究肯定是一个特殊贡献。马克从特呼拉那儿学到的,还有克莱尔从考特尼先生那儿学来的,是我从鲍迪头人那儿获得的情况的最好补充。我已让头人为我讲述了他的人民和他们的传统的历史。昨天,我鼓动他讲自己的生活,他告诉了我他的早年生活。我想让他沿这条线继续一两个周……另起一行……至于队中别的人……” 她停下来,回想他们在这几周中取得了什么成绩,以及现在正在干啥。磁带在空转,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下“停止”键。 她在脑子里快速检阅了她的队伍,想按沃尔特-斯科特-麦金托什博士的需要来组织他们的活动。他们中,丽莎-哈克费尔德最令莫德吃惊。莫德曾经在无声的抗议中接受她作为队员,从一开始就把她看作无用和累赘,说成是队里的信天翁。然而,经过一个无望的开端之后,丽莎-哈克费尔德已经完全适应了野外的艰苦,更有甚者,她对自己参与观察者的角色充满热情,不再抱怨无法染发,尽管发根已经露出灰白,不再反对新厕所的简陋,家具的缺乏,或者吃饭无人服务。她已重新发现了舞蹈艺术,并非为了钱财、饥饿或健康,而是因为它给她身心带来的愉悦。每天从早到晚,她都呆在奥维丽那群人的排练中。她昨天兴冲冲地告诉莫德,她没有时间给赛勒斯写每周一次的那封信。 莫德的思绪从丽莎跳到了队中的专家们。雷切尔-德京正在对莫尔图利、马拉马和图帕进行漫长的心理分析咨询。除了同莫德的两次简短会面——讨论“莫雷斯”和其它现在社会崇拜的文物的作用——不出所料,雷切尔对她的病人的情况及她的发现守口如瓶。雷切尔无论走到哪儿都是处在一种全神贯注的状态。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就是她那惯常的冷静神态在这13天里更明显了。莫德无法知道她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但她显然非常投入。 相反,哈里特-布丽丝卡是一个易于了解的人。来这之前,她一直是许多未婚丑女中表现得外向和突出的一个。在这个社会,基本上都得外出,她表现得更活跃。除了在一种场合下,她对一个就要死去的病人表示关心并想为让他更舒服些而去打破一条禁忌,莫德还没见她严肃过。哈里特每天同维尤里合作在诊所里按时工作。维尤里是一个真正的年轻土人,是诊所的头儿。她有空余时间时,就用来学习植物药用的传统。这是萨姆-卡普维茨给她的任务,也是她参加此次旅行的一个原因。如果她做了,对赛勒斯-哈克费尔德的制药网会有某种价值。哈里特保持着琐碎细致的作风,如果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灵感,她照常记笔记,每个星期五加以总结,用一种夸张的字体写到格子纸上,送给她的导师莫德。它们的大部分是一个护士在诊所里记的病历。只有很小的比例是有用的资料,里面揭示了在海妖岛上发现的疾病。昨天,哈里特相当平静地报告说,她失去了她护理的一个病人。整个队里只有她一人被邀参加了今天的葬礼。莫德对这位年轻女子被土著人这么好地接受而感到高兴。 卡普维茨一家已经像三条变色龙那样化进了周围环境中。莫德对他们有所见闻。萨姆-卡普维茨已经决定将他的生物研究的主要部分延长到这次实地考察的最后3周。至今,他集中全部精力搞摄影,既拍静物又拍电影。他已经花了些时日作准备,拍一部图片集,记录‘共济社’大棚、圣堂、头人的草房、村庄场地的日常生活,主事会的一次下午会议。他给莫德看过的底片并不全是专业摄影水平,不太讲究艺术构思和光线,而更注重将这个鲜为人知的社会生动真实地表现出来。海妖岛的土人简直可以从萨姆的底片上跳出来。他告诉莫德,他计划完整地拍摄诊所、学校、各种节日活动,用一天拍村子手工艺人的工作,用一天拍渔夫,再用一天(在考特尼的监督下)拍山里和路对面的海湾,还要用一天来表现一个像特呼拉那样的典型年轻女性的生活,用一个下午现场拍摄莫德在实地工作的情景。 爱丝苔尔-卡普维茨用她那我行我素的方式也在作着贡献,尽管更多的是在厨房里而不是在科学上。当她不读书或做家务时,就搜集当地的食谱,推动她进行调查的只不过是对特别菜肴的个人兴趣,然而莫德看到,她的发现对自己的研究报告有某种注释的作用。 原来,莫德以为除丽莎外,年轻的玛丽-卡普维茨可能是唯一同全组合不来的人。可以说她在飞越太平洋的过程中撅了一路嘴。她不隐瞒对这种成年人的胡说八道的丝毫不感兴趣。莫德曾担心她的不满会传染别人。然而,像丽莎一样,年轻的玛丽在来岛的第二天后就来了个大转弯。尽管语言不通——或者说,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问答——并且正值青春期,她现在是一个温顺随和的孩子了。她高高兴兴地去上学,经常看到她同一个叫尼赫的男同学坐在树下长谈。爱丝苔尔很高兴,莫德也满意。 队里的最后一位,奥维尔-彭斯,已经用了头10天时间仔细研究了“共济社”,它的起源、历史、规矩和现在的管理。他一半的时间用在记录他了解的东西上。就在两、三天前,他又开辟了一个新的工作领域,他开始测试一组混合土人,不单用标准罗萨什墨迹测验和主题统觉试验,而且用几个他自己设计的标准。其中之一,他曾以轻蔑和目空一切的神态向莫德解释说,是要本西方色情画报的展示,来获取和测量土人的反应。这个方法对莫德并不陌生,她同艾德莱在过去常常向土人展示另一种文化或在美国生活的不同画册,以加深讨论。奥维尔向一个性自由的南海社会展示西方色情,的确是一种灵感。莫德告诉自己一定别忘了在给麦金托什的信中提及这一点。奥维尔-彭斯这位社会活动家,在工作之余也不比组里其他人清闲。除了同马克喝杯苏打威士忌外,他很少和同事们在一起。克莱尔经常提到的他的老处女性格,爱大惊小怪和优越感,使他不可能成为一个易于合作的观察者。尽管他同村民一起工作得很有成效,但总是同他们有隔阂,莫德也感觉到,他不喜欢这些村民,他们对他没有特别影响。 但莫德对自己说,起码奥维尔在表现自己是一位真正的科学家上有着良好的意识和自我约束。如果感到不愉快,或不喜欢,他不公开流露出来。他努力照规则行事,在这方面,他无可指责,比马克要强。 莫德对着寂静的房间发出一声不情愿的悲叹。她自己的马克,在所有这些人中,他的马克受过训练,有经验,知道对他的期待是什么,可在全队中就他一人正在起着破坏作用,她必须劝告他一下。 又是一声叹息,她向前探了探身子,按下“录音”键,将银色麦克风拿到跟前,来结束她给沃尔特-斯科特-麦金托什博士的即兴的、非正式的信…… 对马克-海登,日夜梦想的同特呼拉在一起的那种时刻就要来临了。他的呼吸因她的挑衅性话语而加快跳动,但等着她说完,以便采取决定性行动。 他们隐身在一独立的树丛中,高居于村庄之上,灌木丛和树将小路那边遮挡得严严实实。中午的热气环绕着他们,他几乎可以闻到自己欲望燃烧和她的身体散发的肉欲气味。他盘腿坐在草地上,听她说话,而她则躺在离他几英尺远的地方,仰面躺着,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弯曲,将短短的草裙撩起,在挑逗着他。他不敢肯定这个姿势是否是有意的,是否她明了自己作为一个女性的力量和他对她的渴望,或者是否这只不过是一种花招。他不相信她会不知道自己正在对他做什么,以及每天都在对他做什么,如果她知道,那么最终结果就可能到来。 他心慌意乱,注视着她的胸前。一只胳膊枕在头下,另一只在她讲解三海妖上像她这样的女孩的社会态度时不停地做着手势。当她挥动着这只胳膊和肩膀来强调她所说的某件事情时,她的双乳也同胳膊一起摆动。 焦心的等待使马克精疲力尽,他合上眼,慢慢地点着头,若有所思,稳健,偶尔提出个深奥的学者式的问题。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眼睛,到目前还没有。 他想不去听她的讲话,记住将他带近高xdx潮时刻的那条路,亲热产生企图,他想着,并为自己的机智庆幸。他已经有两周有规律地天天见到她。他们经常到上面这个树丛中呆上几个小时。他总是先用几个准备好的问题开头,她就作回符号,滔滔不绝,率直得让人吃惊。有时他们漫步树林中,交谈着,一逛就是一下午。他两度应邀去吃她用土灶做的便饭。一次,陪她到公用储藏室去取食物,他像男生帮女生拿书包一样,帮她将她的那份火腿和面包果搬到她的草房里。 在她面前,他扮演了一个自己发明的角色来代替他本人,这个角色有着一位扮演哈姆雷特的大演员在首场演出晚上所有的那种无可怀疑的激情,他走神的时候正是在扮演他的这一角色,并且,他一有机会就将这一角色往她认真的脑子里灌。 很幸运,当他感到该问一问她和她在海妖岛上生活的同时,她也对他在加利福尼亚那块古怪、遥远的地方的生活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他把自己设计成了那块地方的一个举国闻名、实力强大的神话般人物。为从来没有到过那儿,特呼拉无法反驳他。当然,她对美国男人的想象的某些部分已被那只吵闹的公狗考特尼破坏,但在过去的两周,马克在想法纠正考特尼关于美国的描述。马克感到他已经成功了,或者说正在取得成功,因为特呼拉年轻,富于想象,乐于相信奇迹——也因为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摇了考特尼的权威。 马克曾试图不露声色地指出,考特尼的观点并不具有典型性,因为考特尼自己没有典型性。另外,考特尼为什么从一个千万人留在那儿的地方逃开呢?而且他为什么从自己的人民中流放出来?他为什么承认有那么多思想病?考特尼曾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小人物,和蔼,有吸引力但被打败了,并逃跑了,因此,他的话反映了他的痛苦,而不是清楚的事实。但马克还从来没有这样谈到过考特尼——的确,他总是让自己显得对考特尼既有好感又有怜悯,是他的同胞——但这是他想植于特呼拉心目中的印象。 他进一步确立了他为自己塑造的角色。他解释说,科学家都在西方的贵族中间,他是一个有着相当地位的科学家。因为特呼拉有一次曾对他流露出向往物质生活的弱点,马克便把自己和自己在美国社会的地位涂上物欲的色彩。他讲到了在他指挥下的著名大学,讲到了对他倍加崇拜的学生和追随者对他俯首听命。他讲到了他的汽车,他的飞机和他的轮船。他讲到了追过他的、正在追他的女人,以及他如何从中随便选定了克莱尔。他的魔棒给她带来了帝王般的豪华生活。他讲到她的家具、她的床、她的设施齐全的厨房、她的衣服、她的珠宝、她的权利。他能捧起她来,同样也有力量剥夺她。他可以令任何女人,世界上的任何女人,登上这个高位。 在这种时候,当他讲到这些个人辉煌时,特呼拉总是静静地听着。除了她的眼睛是那么机灵外,她的表情看不出有兴趣、野心或欲求。用单调的语气讲话,对她来说是很不自然的。有时候,她就这样提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这就是她作出的全部反应。换了别人,她也许表现出微弱的厌烦或稍微的不相信,尽管受到修辞学的限制。对马克来说,他觉得他知道她的内心世界,她似乎对他的世界和他的生活留下了印象,但过于高傲而不想流露出来。只在某些时候,他确实怀疑他对她的颠覆工作。那就是当她向一个比他们的生活方式差的美国风俗挑战的时候,但她并不经常发表这样的不同意见。 马克没有对她讲的,就是他对她的急切的欲望,他在等待时机,等她完全解除了武装。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他进展得太快,就会吓退她。合适的时刻是她敬畏他的时候,或者他所讲的使她感到屈从于他会使她更加骄傲的时候。马克在整个过去的两周里等待着这一时刻,沉浸在同她在一起生活的想象情景里,而她却毫无所知。他没有时间来作单调的笔记——如果玛蒂得知他自来到这儿连一条笔记都没作,肯定会气昏过去——并且他已经对母亲失去了耐心,对妻子没了兴趣。他的脑海里完完全全充满了特呼拉的诱惑。 在他的脑灰质里的复杂神经元中,他已经同赤裸的特呼拉在她的草垫子上,帕在他们的树丛中的草地上,在海边沙滩上睡过觉;已经同她在帕皮提,在圣巴巴拉,在纽约睡过觉;他已经用这种姿势,那种姿势,还有另外一种姿势同她睡过觉;他已经同她睡过1个小时,10个小时,100个小时,并且她紧抱着他,总是激动异常,而他让她抱着,享受着她对他的需求胜过她那种爱的艺术。他的大脑里满是她裸体的诱人部分,当他将各个部分,公开部分和隐秘部分,拼凑到一起时,她已仰面朝天躺在那儿,她的脸挂满爱意,这就是他朝思暮盼、在每天的现实中卖力工作所追求的时刻。 现在,这个时刻来临了。他盘腿坐在草地上,遮住眼睛,焦急地等待着。 “——那么,当我们自由自在地成长起来,我们的感觉肯定会是我这样的感觉,”她说。“我们的爱情生活很简单,像我们做其他任何事情一样。” 他将手从眼睛上拿开。“我理解你说的一切,特呼拉。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以及这儿的每个人,都说爱情是一种艺术,几分钟前你也这么说过。然而,你承认你们——我是说你们所有人,不相信需要做准备活动,在美国我们称作预备游戏,你们不相信接吻或允许对方在你的胸前抚摸。” 她侧过身来,面对着他,这样他又可以见到她的整个前胸。“我没有那么说,马克。我们当然也有你们所说的准备活动,可同你们的不一样,就是这样。在你们国家,女人穿外衣,脱下外衣来刺激男人,你们看不到胸脯,于是一见到它们没了遮盖,就激动起来。我们这儿穿的都一样,没有什么可脱的,胸脯总是露着的,所以他们不激动。在这儿,男人是用送礼物来显示爱慕之情的。” “礼物?” “编得非常漂亮的花冠,或者项链,或者他猎获的食物。如果我有兴趣,我就会见他。我们将一起跳舞,你知道我们的舞蹈吗?比你们那种嘴对嘴的可笑习惯刺激多了。跳完舞,女子会躺下来松口气,男人就抚摩她的头发、肩膀和大腿,这样一来,女人就算准备停当了。” “没有别的了?不接吻,不爱抚?” 她摇了摇头。“马克,马克,你什么时候会懂呢?我们该教育教育你。” 马克鼓起勇气。“我希望你来教育。” “那是你妻子的事,她必须受教育,你也必须受教育,如果你想了解我们的方式的话。” “我要了解你,我要像你那样,教教我,特呼啦。” 她静静地侧卧着,想说话,又没说什么,然后眼睛转向别处。 是时候了,马克想。一句话古老的格言出现在脑海里:沉默就承认。他想,就是现在。他浑身充满了渴望。他慢慢地改变着姿势,躺到了她的旁边,眼睛盯着她的脸,而她则避开他的目光。 “要不,让我教你,”他低声说。 她保持着沉默和毫无表情。 他伸手去抓她放在高耸的胸上的胳膊,“特呼拉,如果我——如果我摸到你的胸,你会有什么感觉?” “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你肯定?” “这同你摸我的肘或脚趾——或者把你的嘴放到我的嘴上一样——什么也不是。” “让我证明你错了,”他热烈地说。 她的眼睛同他的相遇,显出一种迷惘。“什么?”她问道。“你的意思是什么?” “是这个,”他说。他已经抓住她的胳膊,激动地爬到她的身上。他的嘴找到了她因吃惊而张开的嘴唇,在狠劲吻她的同时,他的手掌在她的一个Rx房上摸动着—— 第26节 令他惊奇的是她并没反抗,他紧紧压住她,嘴唇研磨着她的嘴唇,将手伸进她的草裙,然后向下到了大腿。当他的手开始慢慢向上移动时,她突然猛推他的胸膛,将他掀到一边。 “不,”她说,声调就像在责备一个孩子,然后坐了起来,将草裙向下扯了扯。 马克沮丧地站起身。“可是特呼拉,我想——” “你想什么?”她平静地说,没有生气。“这就是你将我带进爱情时刻的先进方法?不,我告诉过你,用这种愚蠢的触摸是不会激起我的欲望的。我让你继续干那蠢事是想看一看我会不会兴奋,但我不会。当你要再进一步时,我只好阻上你了。” “你为什么非得阻止我?你知道我需要你,要你——” “对你来说那样很好,对我就不够了,我还没有要你的念头。” “我认为你对我有意,过去的这些天——” “我是有兴趣。你是个不同的人。你有威望,但要我在没有欲望时以身相许——不。” 话语已经使他走得更远了,他确信语言应该赢得今天。他抓住她的胳膊。“特呼拉,听我说——我告诉过你——在美国,我非常——我——我的注意将使成百上千的女孩高兴得发抖。” “保佑她们,保佑你。我不是在美国。” “特呼拉,我要证实我的爱情。我怎么才能说服你,这不仅仅是一种运动?我怎么才能显示出我是认真的?” 她飞快地考虑了一下。“你有一个妻子,在海妖岛上,已婚男人是禁止的。” “我是有一个妻子,我不知道有像你这样的人存在,否则我会等待的,就不会有妻子了。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情,我将像对她那样对你好。” “是吗?怎么个好法?” “你可以拥有她有的一切,我将为你买昂贵的衣服,所有东西——” “衣服?”她把他看成是个疯汉。“我在这儿要那些傻玩意儿干什么?” “那么,别的东西。你说你们的男人给他们所爱的女孩各种礼物——小珠子——我能弄到珠子——你要的任何东西。”他记起来了。“宝石项链——项坠——我妻子戴的那种。你羡慕它,我将为你订一根同它一样的。我将把它们用飞机运进来,这将花一大笔钱,但我不在乎。你喜欢那样吗?” 她迟疑不决,眉头紧锁,在作出回答前,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别烦人。” 他的急切心情使他火气上升。“见鬼,那么你来说,我干什么才能给你好感?” “什么也别干。” “你亲口告诉我——你将爱情给过考特尼——所有那些别的男人,你甚至在考虑找个新人——他的鬼名字是——” “华特洛,是的,他很好。” “好吧,他有什么好的?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你将他看得比我还高?” “他自由,就这一样东西。他爱我。” “我也是,”他打断她的话。 “你在美国是卓越的,但华特洛在这儿有更高的威望。他想在节日里成为我们的第一名运动员,他将在游泳中获胜,我的所有朋友将追求他,我将拥有他。” “这很荒唐。你将献身于一个在某一次肮脏的游泳比赛中取胜的男人?” 她仰起头。“那对我们很重要,”她说。“在这儿,赢得这场比赛就像在美国为银行挣很多钱或者拥有一幢大楼和大房子一样重要。” “好啦,我承认你那该死的比赛的重要性,”他急促地说。“但是,谁说他会赢得?见鬼,我就可以超过他一大段距离。在老家,我是校队的成员——我们队的候补队员比你们全村的人都多——并且我仍然坚持游泳。我能打败全校教职工中的任何一个人,也包括绝大多数学生。”他厌恶把自己降低到她那小儿水平。“你叔叔会允许我参加比赛吗?” “岛上的任何人都可参赛。也许有十几个或者20个,汤姆参加过几次,但都输了。” “好,”马克粗暴地说。“我算一个。如果我打败你的朋友华特洛——并且我会的,你等着瞧吧——如果我打败他,以后怎么样?”他停了停。“你会像对他那样对待我?” 她笑了,一跃而起。“先打败他再说,”她说,“然后我们就会明白。” 一边说着,她跑出树丛,走了,他留在那儿为自己的挫败生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所梦想的时刻还没有完全消失。 玛丽-卡普维茨屏住呼吸,祈求没有任何人会探测到她的恐惧,包括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她的旁边的尼赫。 曼奴先生用了几秒钟时间取下他的不锈钢边眼镜,在手里转动着,又低低地架到鼻子上,随之宣布,“我们的法希那阿罗研究的介绍阶段已经完成。12天里,我已经讲了动物交配的进化,从低级讲到高级。今天我们到达了生命的最高形式——人类。像讲动物一样,我们的方法将是实践重于理论。我房间里有两位来自‘共济社’大棚的志愿者。我去把他们带来,我们就开始。” 曼奴先生扯起他的亚麻布围身的长出的一边,迈步离开教室。 在她前面的学生开始交头接耳,玛丽-卡普维茨强使自己的肩膀高高耸起,缩着脑袋,像只乌龟壳,然后又放下,喘口气。她想转向一直都那么友好的尼赫,问问他下面会发生什么事情。然而,她害怕出卖了自己,一句话,她不想显露出天真无知。 她两眼注视着前方,回想着这些天来曼努先生的课程。他不得不讲的动物的事情挺有趣,但有某种令人失望的地方,并且与她自己无关,有些怪现象,但如果你读《读者文摘》或生物学教科书,就没有什么学不到的。当然,没有什么在阿尔布凯克可以用得着的知识。关于野猪妊娠期的知识同利昂娜-布罗菲的问题毫无共同之处。她想知道关于自己的知识,关于“它”的谜,带着巨大的期盼,她天天认认真真地来上课,除了这个问题(她已经决定不提它),将每门课程的消息原原本本地报告给父母。现在,她期待已久的通往自信的钥匙,就要给她了。她战战兢兢,等待着野猪。 她前面的交头接耳停止了,人们的脖子都伸得长长的,寻找最佳视角。曼奴先生已经回来了,后面跟着从“共济社”来的那一对。玛丽的背直直的,她装着戴护目镜。这两个人异常俊俏。年轻男子不到30岁,中等个头,皮肤晒得黑黑的。他大脸盘,五官端正,宽肩膀,弹力短裤以上身体全部裸露着,布满了像犰狳的甲壳般的盘状肌肉。年轻女子也是20多岁,完完全全波利尼西亚人,黑发披肩,圆圆的棒球般的双乳,闪亮的双臀上随意地挂着草裙的带子。 玛丽听到尼赫的呼吸声,就在耳旁。“他们两人在村子里很有名,”尼赫低声说。“他是华特洛,每次节日都是我们的最好运动员。28岁。女的是波玛,只有22岁,但是个寡妇,许多男子都爱她的仪态。” 玛丽没看尼赫,只点头致意。她的眼睛留在现场展品上。 曼努先生握住叫波玛的年轻女人的肘部,把她领到离前排学生3、4英尺远的地方。她的伙伴,华特洛,那位运动员,留在后面,坐到草垫上等着。 先生仍然握住波玛的肘部,对全班讲话。“我们从女性开始,”他说。“全身每一部分都同性满足和生殖有关,特别是几个敏感区域,我们一开始就集中在生殖器的内部和外部上。”他松开她的胳膊肘,退到后面,侧面对着她。“请吧,波玛。” 从最后一排望过去,玛丽无法相信就要发生的事情。她把双手紧握在一起放在棉夏连衣裙上,看着发生的事情,手握得更紧了。波玛将双手伸向后面,突然解开了草裙,挡在面前像一道帘子。她将它扔到地上,一丝不挂地站着,丰满的躯体直立着,双臂自然垂在两旁,眼睛盯住同学们的头顶上方。因为草裙挡住了阳光,从腰部到大腿上部的皮肤颜色很浅。 这种无耻的暴露引起的羞耻使玛丽不知所措。在家中,她和她的女友在体操更衣室,有时在睡衣晚会上才光着身子自然地走动。玛丽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年轻女子不穿衣服站在男女混杂的人群面前。她的羞耻更多的不是为波玛,而是为自己及其女性地位而羞耻,在班里的男生尤其是身边的这个男生面前反映太明显了,下次他看她时会看到什么?” 玛丽的脖梗有点疼,便伸手到脑后加以按摩。 她听到先生在远处给全班讲解。她意识到,她所听到的在他的开头讲话里全没提到,她低头看地板。她费了费劲,抬起眼来,看到了正在发生的一瞥:曼奴先生用手作教鞭,指示和解释着女人的那份的解剖学。玛丽感到头晕,真是不可相信。 她的眼睛再次避开,但她的耳膜却回响着有关女性生殖器的医学词语,这些术语她曾读到过但很少听到大声谈论过。更糟的,糟得无法再糟的是曼奴先生的语句,明明白白地说明,严格地讲述细节,原因是什么,目的是什么,如何工作,用途是什么,每一部分——噢,暂时别听了。 她顽固地试图不让自己、自己的听觉来听到讲解。有一会儿,她成功了,但讲解的话语太强了,只好让声音进来。她猜测曼奴先生差不多快结束对波玛的解说了。 她能听到他的嗡嗡说话声,“在世界上别的地方,主器官上方这个小器官终生保留,表面很小。我知道这对你们大多数来说是难以相信的,因为它使这个区域成为最难兴奋的区域。我们的实践,正如班上的女孩所知道的那样,是在儿时发展和拉长其表面,以便保证成人时期的完满。我得说,你们所观察到的波玛在这方面的发展是我们岛所有年轻女子的典范。现在,让我们继续往下进行,这样一切就都清楚了,你们年轻男子就知道期待什么,而你们年轻女子就明白你们自己的愉悦体系——” 玛丽一直保持眼睛向下,但耳朵竖着,听完最后的赤裸裸的讲解。她决计装出一副没有受到干扰、很认真的姿态。尤其是在曼努先生提到“在世界上别的地方”的女人,并与三海妖上的女人作比较时,她努力保持泰然。她假想所有的眼睛在看着她,或者感到他们应当看她,因为她就是有某种“难以相信的”东西的女人,她是一个局外人,一个反常的人。那段话成了她的十字架。她害怕在下课时站在他们前面的时刻。 她抬眼观察她的邻座。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到他们面前的景象上了。她可以闭上眼睛和耳朵,没有人会注意。她实际上没敢闭上眼睛,但开始将目光下移到前排男孩的光脊梁上。然后,通过某种无形力量的源泉,她降低了曼奴先生的声音,这样他的讲演就不那么清晰了。于是,她坐在那儿进入一种睡眠状态。 一次,她发现先生的声音已经停止了,还拿不准是否是结束了,到下课时间了,便从前面的脊背上抬起眼睛。的确,裸女展品已不在那儿了,只有先生拉着架子在等着,突然,运动员华特洛跨进焦点,将一片白布扔到一边。他转向她。看到以前从来没有见到的情景,她倒吸了一口气。不顾头脑里的所有条条框框,她的视线停住不动了。只有当曼奴先生指着华特洛,平静地讲述他的课程时,她才低下头。她试图抵御这些语句,但它们像水一样泼到她身上,全是医学上的男性词语。她想站起身逃走,甚至都摆好了架子,但却没有,因为她那样做了就会代替正在展出的人成为焦点。 当她听到下课的喊声,盲目地爬了起来。她不想见到任何人,也不想让任何人见到她。她裸着,他们也裸着,公开露面是错误的。她的唯一希望就是藏起来。 一跨到门外的光亮中,她就想跑。她希望离这所下流的房子越远越好。在她前面出来的学生成群结队,挤满学校的草地,想跑是不可能了。玛丽用最快的速度,不管别人投来的惊异目光,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匆忙向场地挤去。 这么离开人群后,她想起尼赫肯定在等待她。在过去的两周里,两节课之间见见面已经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协定。如果她早出教室,她就在一棵树下等候,不一会他就会出现,脸上挂着羞赧的笑容,刚毅的面容变得更加小心,手上捧着两贝壳果汁。他们就在树下,经常有他的这个或那个朋友参加进来,谈论班上刚才发生的事情,也谈论他们的过去岁月。今天,第一次,她没有在树下,尼赫会怎么想? 她其实不在乎别人去想什么,学校里在她眼前发生的骇人丑恶已经使她不想找任何理由了,她只想从那儿走开,到可以喘气的地方。 她快步走下斜坡,从校园草地上消失,终于撒腿跑了起来。到达村子场地的边缘时,她停了下来,站在那儿喘气,不知道再向哪儿跑。如果回到他们的草房,她的母亲或者父亲或者两人都在那儿,他们会看出她的不安,他们会知道她在学校的真实情况。肯定会有一系列提问,她就会被哄着说出她没有告诉她们的那节课,她不想这样,起码现在不想。 “玛丽!” 听到她的名字,她应了一声,看到尼赫正不慌不忙地从草地那边朝她走下来。来到她旁边后,她看到他的富于表情的脸因关心而绷紧了。 “我们走出教室时我就在后面不远,”他说。“我能看到你是如何离开的,有什么事情烦你了?” “我现在不想说话。”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打扰你——惹你——” 他一副乞求的神态让她受不了。“我想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尼赫。我只不过——”她四下看了看。“找个地方坐下好吗?” 他打手势示意左边。“那边,靠近圣堂。” 他们朝那个方向走去,沿着场地的边缘,一言不发。走进小树林后,他指着一块半圆形的荫凉。 “这儿行吗?”他询问道。 “我不能拖住你,”她说。“下节课你会迟到的。” “不要紧。” 他们坐在凉爽的草地上,但玛丽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编着自己的手指,摇动着,一派清纯年少的气息。 “我不想告诉任何人,”她说。“那使我成了个毛孩子。” “怎么回事,玛丽?” “我们刚才在班上看到的一切——我以前从没见到这样的事情。” 他的理解力看来有些慢。“你是说波玛和华特洛?” “是的。” “但你已经见过别的人不穿衣服,孩子,你的朋友,你的父母。” “那是两码事。这太——太——粗野了。” “总得有某种方式开始,玛丽。你必须学会,我们也都在学。”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明白,”她说。“也许我以前太闭塞,并且——并且太浪漫。不明白,那种方式,在男女混杂的人群面前,大白天,取下他们的物件,指点着他们的——一一讲解——我不懂。这使与那种事有关的每件事情突然变成没有任何吸引力的那种事情,好像那是一种用错误办法强加到你头上的东西,好像我告诉你我那一帮——我的朋友——我在阿尔布凯克认识的那些人的事情。我从某一方面来看是一个局外人——好了——我不认为一个人不想去做,但又碰上这种事,就不得不去看或做这种事情。该在适当的时候做你想做的事情,你懂我的意思吗,尼赫?不,我刚才搞混了,我的意思是,在错误的时间突然看到和学到的事情,是一种玷污爱情的事情。” 她说了这么多感到轻松多了,她想看一下他是否听懂了。他很平静,眼睛向下盯着他的手,仔细审视着这种重要的情感。 停了一会后,他抬起头。“我理解你的感觉,”他说。“从一个一切事情都遮遮盖盖的地方来到一个事事都很开放的地方而不被弄糊涂是很难的。我们在受教育前都有了相当的基础,而你们没有。我们,全班同学,在成长的同时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情。我已经常常见到许多不同年龄的男女光着身子,我已多次见到做爱。我们所有人都不是头一次见到波玛和华特洛。他们对我们并不新奇。曼奴让他们脱去衣服就像在你们的学校先生展开一张挂在墙上的图表或者展示一具骨骼一样。他只不过想准确显示我们在生活中的现实情况,并且准确地加以讲解。”他停下来考虑下面该说什么。“如果这对你很新鲜,我可以看出来,它对你很可怕,我对你认为这会玷污爱情而感到遗憾。并非如此,玛丽。能玷污爱情的是羞耻,是恐惧,是无知。看你该看,学你该学,当你的心是真爱的话,决不会玷污任何东西。这样,你正在与之交往的男人同你第一次见到或认识的男人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你聪明,不害怕,就会更加喜欢他,更能令他快活,并为良好的开端而感到幸福。” 他的观点是如此不同,使她感到很舒服。在她的脑海里,波玛和华特洛的一丝不挂的影像,曼奴先生对他们所做的解剖学上的生动描述,正在扩散,更加清晰,完整,最后,这些影像变得更加有吸引力了。 尼赫看来有些犹豫,好像在等待一项重大的决定。 最后,她的微笑同他的一样羞赧。“谢谢你,尼赫,”她说。“你最好回到学校去。” 他迟疑地说:“你呢?” 对她来说,她突然感到一阵光明——谜在远去,远去,一会就消失了——她将长大成人,敏感,自信,优于阿尔布凯克的任何一个人,比他们都健康。恐惧和羞愧已经被消灭,她好像急不可待地要进入成年,她想发泄,要马上进入成年。她想把许多天的学习时间变成一天,使她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今天不去了,尼赫,”她说。“我就坐在这儿——想事情,但是明天——对,明天在学校里见。” 在午后火一般的太阳下,哈里特-布丽丝卡穿着她的大可纶白色护士服,站在那儿一个多小时,无泪哀悼,看着瓦塔的葬礼在进行。 参加葬礼前,哈里特为对她的邀请感到有些紧张。莫德告诉过她,在大多数波利尼西亚岛子上,告别仪式很简单。莫德解释说,三海妖上的仪式主要包括将瓦塔的灵魂同他的肉体分开,净化他的灵魂使之升入圣灵的灵堂。 在美国来访者中,只有哈里特一人被要求参加葬礼,尽管她盼望有几个同伴在场,但他们没有出现在瓦塔建在高坡、离诊所半个街区远的草房前。哈里特发现自己站在20多个村民旁边,他们都是瓦塔的亲属。她认出微微鞠躬的人有鲍迪头人和他的妻子,莫尔图利、特呼拉和其他几个人。站在前面的那个牛一样的老头和干瘦的女人,她估计是瓦塔的双亲。 哈里特的出现没有引起什么好奇和注意。对此,她颇为感激,但仍然弄不清为什么莫尔图利单挑她前来。人群的注意力被引向瓦塔的草房。几分钟后,6个同瓦塔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进入视线,抬着东西从哀悼的人们中穿过。他们抬着一个长长的、高高的柳条筐,里面安放着瓦塔的尸体。他们把他直接从诊所的病房里带到他的住处。一会儿,他们就将他的遗体放置在他家中的前屋中央。这些抬棺者一离开他,马上锁上了他的门,并动手毁坏他的草房。他们用锋利的竹刀砍断捆住露兜树叶房顶和墙壁的绳子,让其往里倒。大量的露兜树叶和断藤堆在病人和他的财产上面。然后,鲍迪用一只火把,将火葬堆变成了一场熊熊大火。火焰燃烧时间出奇的短,但旋转的烟尘柱升向空中,持续了好长时间。哈里特猜想,可以断定,瓦塔的灵魂被烧得自由而纯洁,已经乘着烟柱高升在天,到他最后的处所去了。 在整个火葬过程中,哈里特感到伤心,但还不是悲愤。瓦塔的毁灭对她来说已是十分肯定的了,在她为他做了检查后两天他便去世,她不感到吃惊。她和瓦塔愉快地同居已不是1次,而是3次,她为他最后的欢乐而骄傲,毫无愧疚。 火苗熄灭,灰烬成堆,哈里特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她该去安慰他的父母和亲友吗?该悄然离开吗?然而,在她还没作出决定前,莫尔图利却站到了她的身旁。她发觉他是在传递饮料,他递给她一只镶边贝壳。 “为了庆祝他升天,”莫尔图利说。“你要尝尝。”他迈步走开,又停住。“我谢谢你,哈里特。” 慌乱中,她呷了一口刺鼻的树液,把没喝完的饮料放到草地上,直起身,她发现一队土人,在瓦塔父母的带领下在她面前摆开。他们逐个用一声悲伤的“谢谢你”向她致敬,然后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开。鲍迪头人后面跟着胡蒂娅-赖特,然后是几个年纪更大的人,最后是十多个年轻男女,都向哈里特口头致谢。 仪式完结,哈里特观察到吊唁者正在离去。她也马上开步,下到村子里,沿着荫凉一直走到诊所。 进到里面,她发现维尤里正在摆弄他的药。见她进来,他跳起身,神情严肃而庄重。 她从手袋里拽出一块手绢拍着脸。“真热”,她说。 “呃,火烧又加上太阳,”维尤里说。“我给你拿水来” “不,不用——我喝过一种东西了,我很好,我只需要一支烟。”她从手袋中取出一支,维尤里在旁边替她点上。她吐出一堆烟雾。“喔,”她说。 “怎么样?” “很悲伤,很隆重。” “对。通常,没有流泪的。生生死死,或许又生。” 她吸了一口,决定问问他。“维尤里,如果我问你有关那个仪式的问题,你在意吗?” “当然可以,请吧。” “火葬后,几乎每个人都来到我面前——到我面前——感谢我。为什么?” 维尤里显出吃惊的样子。“你不知道?” “一点也不知道。” “你在岛上都出名了。” “出名?” 维尤里点点头。“是的,你有威信。在瓦塔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你善待他,你对他好,你使他快乐,每个人都欠你的情。” 他所说的是她所理解的意思吗?“你的意思是——瓦塔把我们的事说出去了?” “他感到骄傲,这没有什么可丢人的。他是那种好结交的人,他只需要这个来愉快地结束他的人生。习俗不允许这样,只有你,作为一个局外人,可以越过禁忌,你这样做了。他的家庭、亲人,敬你如神。还——”他突然停住。“总之,这就是他们为什么感谢你。” “还什么,维尤里?你还想说更多的内容。” “我不想冒犯你,尽管那也并非是能冒犯人的事情,那是一种应该给你骄傲的事情。” “不该有任何秘密了,维尤里。我们一起工作,而且现在你已知道了我——我已经做——我已经同你的一个病人爱过。这是我被邀参加葬礼的原因,是吗?” “你被认为是瓦塔的一名亲属。” “请告诉我其他的事情。” “从第一天晚上,以及后来的几个晚上,瓦塔就向我、向莫尔图利、向所有他的来访男朋友坦白了他的韵事。他无法控制自己,他那么幸福。他认识过许多女人,许多——有着激情和经验的女人——但是他说就他所知没有一个能与你相比。他对每人都讲了你的伟大,他说没有别的女人有你那样的使人快乐的能力。他的意思并非是说你的技巧,而是热情,洋溢的热情。这些话传遍了所有亲属,传遍全村。你不知道,但今天你是一个传说,你被我们大家看作最美丽的女人,岛子上最令人向往和最美丽的。” 她的思绪在时间中穿行,回到克利夫兰的高中,在纽约的贝尔维尤的男人们,旧金山的那个麻醉师和沃尔特-泽格纳。她所经历的所有男人都曾认为在床上的她令人向往和美丽,但仅仅在床上而不是别的地方。没有人透过面具了解到她的爱情之美也是她的人物之美。然而这儿——她的心砰砰跳动——也许在这儿,也许——面具已经永远消失。可她仍然不能相信任何人,自泽格纳以后就这样,她必须小心行事。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维尤里。相信我,可怜的瓦塔,上帝保佑他的在天之灵,他夸大其辞了,我并不完全是那样。” “你不必谦虚,是真的,已经证明了,你是这儿每个人最向往和最美丽的。” 她瞪着眼睛,一眨不眨,研究着这位郎中的严肃、质朴、古怪的罗马式面孔。“对这儿每个人,维尤里?这太玄——” “是每个人,”他大声说,而她知道他说的是心里话,她心花怒放。 在他致力于比较性行为研究的这些年中,奥维尔-彭斯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灰心。 汗水,像一群透明的蚂蚁,从他光秃的前额上爬下来,溜进他的眼睛里,于是他不得不摘下玳瑁边眼镜,擦拭眼睛。他的领带,他不顾萨姆-卡普维茨取笑和马克恳求将它扔掉,始终坚持戴着,现在将他的衣领捆在湿淋淋的脖子上,使呼吸都困难。 在这种时刻,他真希望事情能重新开始。撇下在他掌握之中的婚姻幸福——都怨克利斯托尔,朵拉,还有贝弗利,管她现在是什么名字——却来到这倒霉的地方,现在正悲惨坐在他的草房的前屋地面上,被半圈面孔呆板、不愿合作的半野蛮人白痴包围着。 他们共6个人,3男3女,年纪在20到50岁之问。他们是自告奋勇来接受奥维尔的投射试验的。最初试验是他发明的、发现的和试验成功的,是他的心爱的“彭图应询”——彭斯图片反应询问——看来首次遭到失败。 奥维尔为他的“彭图应询”感到骄傲,期望就将其应用于一个像海妖岛上这样高度重视性的偏远社会写出一份有影响的报告。他不否认,即使在昨晚他同雷切尔-德京和莫德-海登会谈时,他的“彭图应询”就提了出来。 “当然,它是在我使用主题知觉试验,宗迪试验罗森茨韦克图片挫折试验时产生出来的,”他坦率地向莫德承认。“但它们都有缺陷,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想想主题知觉试验。我拿出20张图片——摆出不同挑衅姿势的人物——我要那些土人告诉我他们看到了什么。那些姿势对他们来说太奇怪了,无法加以评论。我让他们看一个男人手执匕首,正要行凶,我问他们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什么。当我在阿拉斯加附近岛子上这么做时,由于太外国化而没有产生反应。这种场面对他们不可理解。那么我怎么能期待他们暴露出他们的态度和冲突呢?我给他们看宗迪图片,48幅异常人型的照片,也是毫无收获,对象不认。他们不知道这些类型。或者罗林茨韦克的那些卡通——你见过吗,莫德?——总是画着两个人物,一个用某种方法挑衅另一个,要求对象说出画面中的第二部分,被挑衅的那个人,将会做或说什么。原始人不认。于是我就设想出彭斯图片反应询问。经过许多试验和错误,我终于精选出30幅表现做爱的经典和现代的绘画或雕塑的照片。现在人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无论他使用什么语言或来自什么社会。你会激起对方真正的反应,不管他是随和的还是一本正经的。只要显示这些图片,对方在作出回答之前就反映出他的所有愿望和急切心情,流露出对自己和别人的态度。在这儿肯定会奏效,他们会懂的。” 在承认了雷切尔-德京对赫尔曼-罗萨赫博士的瑞士墨迹试验和所有智商测试有独家使用权并达成口头协议后,奥维尔-彭斯作为自己的“彭图应询”的独家使用人离开了前天晚上的会议,同时还保留了在必要时使用主题知觉试验的权力。 奥维尔抱着相当的期望值,等待着他的志愿者们的到来。几分钟前,他简明地介绍了他的发明,从正面朝下摞在他旁边的图片上,他拿起最上面一幅,让这6个对象仔细观看。 他按下便携磁带录音机,对正在无声传看图片的对象说,“这是在意大利古城庞贝的卡萨-德尔里斯特兰特的大量壁画中的一幅,这些著名的壁画描绘了交媾的所有方法,你们看到这幅是女子跪在床上,男子在后——” 图片已经传回他手里。 “好啦,”他问道,“你们对此有什么感觉?” 他等待着预料中的议论纷纷,但6个人没有一个开口或者动一动。 “让我们一个一个来,”他说,想帮助他们克服明显的不安。他指着坐在头上的一位中年土著妇女。“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举起这幅壁画的复制品。 “很美,”她这样说。 奥维尔点头示意第二位,一个年纪更大一些的男人。“你呢?” “好,”他说。“相当好。” “你呢?” “美丽。” “你?” “好看。”—— 第27节 奥维尔停住了,狼狈不堪。“你们没有更多的要说?你们不感到惊奇?你们不感到震惊?你们没有受到刺激?” 奥维尔等着回答。这帮人互相看看,耸耸肩膀,终于头一个中年妇女代表他们说话了。 “太普通了,”她说。 “你是说对你们来说太熟悉了?”奥维尔追问。 “熟悉,”她说,其他人都点头表示同意。 奥维尔犯了难,试图继续往下进行。如果得不到某种真正的反应,他就无法调查他们的刺激反应样式。“你们有人想讨论这幅画吗?能猜出在此之前发生过什么,这期间会发生什么,能想象出下面会发生什么?” 这伙人默默地交换着眼色,眉毛弓起,肩头抬起,似乎一致认为他们的访问者是个疯子。一个人举起了手,是一个瘦瘦的20来岁的小伙子。“我想讨论,”他宣布说。“他需要爱,她需要爱,他们便做爱。一会儿,他快乐了,她快乐了,他们就休息。然后,如果他们不睡觉,就会再爱。他们很壮,他们会爱很多次,我想是这样。” “对,对,”奥维尔不耐烦地说。“但没有别的你想说的东西了,这没有什么使你想到你自己——或烦扰你——或使你产生愿望——我是说——” “没有什么可想的,”这个年轻人顽固地说。“太普通了,我们都这样干,我们都愿意这样干,没有更多要说的。” 奥维尔用询问的目光环视了其他5位。他们一致点头表示同意。 奥维尔泄了气,将这幅无用的厌贝壁画放在膝盖上,低头看着它。图画立刻引起了他的反应。一是,他从来没有同一个女人处于这么个难看的位置,他怀疑这种位置的可能性。另外,他除了一种位置外从没有用过别的位置,而且仅同少数几个女人,这真让他后悔。还有,他从来没有像画面上所明白表现出来的那样感到快乐,这让他伤心。还有,他的思想已飞向贝弗利-穆尔,这使他感到孤独。 这些念头,加上他那不可战胜的“彭图应询”在影响这6个对象上的失败,将他置于此刻的极度失望中。 他顽强地决定坚持下去,直到他的对象们投降。他把庞贝壁画扔到一旁,抓起了画堆上的第二幅。是琼-弗兰科斯-米勒的作品《情人》。它所描绘的现代内容同庞贝壁画所描绘的古代内容完全相同。奥维尔始终将米勒的作品当作一种发现,因为它使他的朋友们感到惊奇。大多数人只知道米勒传统的《拾穗女》,不相信同一个艺术家会将自己同惹人注目的性搅在一起。奥维尔将这幅画的复制品传了一遍。这些石头面孔仍然无动于衷,当询问他们的反应时,他们再一次无言以对,表现同上次差不多。 第三幅和第四幅是伦勃朗的《床》和毕加索的《拥抱》,都真实地揭示了男女面对面相交的情景。对此,反应是彻底的厌烦,6个对象一言不发。奥维尔不顾这些,又从画堆下面抽出帕辛的《女友》。对这幅画着一对裸体的法国女性恋者的肉感的画作,反应是迅速的,大声的,一致的,6个土人毫不掩饰地齐声大笑。奥维尔马上希望倍增。 “什么东西这么有意思?”奥维尔想知道。 那个20来岁的瘦小伙子说,“我们笑是因为我们都说——多么浪费时间!” “这儿不干这种事吗?” “从不。” “你们感觉如何?” “除了感到白费时间外别的什么也没有。” 奥维尔继续推进,想再弄出点什么,他再也没得到什么,帕辛画了一张白纸。 带着不断增长的沮丧,奥维尔传出了十六世纪吉乌里奥-罗马诺的一幅版画。画面上一对没穿衣服的男女,女的在上面。这伙人头一次表现出兴趣,他们挤到一起看这幅画,用波利尼西亚语交谈着。 奥维尔又来了情绪。“你们熟悉这个吗?” 坐在头上的中年妇女点头承认。“熟悉。” “在海妖岛很流行?” “是的。” “真有意思,”奥维尔说。“你们瞧,在我的家乡,我们的人中,较少使用,比——” “你们的人经常使用,”中年女人说。她直截了当地作出了声明。 “不全对,”奥维尔说。“据统计我有……” “瓦塔说你们的女人在这方面很棒。” “谁是瓦塔?” “死去的那个。” “啊,是的,”奥维尔说。“我为他感到伤心,但怀着对他的尊敬,我以为他不可能知道我们如何——” 瘦小伙子打断了他的话。“他知道,他已经爱过你们中的一个。” 奥维尔迟疑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肯定是语言交流上的问题。“瓦塔怎么会认识我们的人呢?” “你们不是来到我们中间了吗?” “你是说——我们中的一位——我们的女人?” “当然。” 奥维尔试图控制自己。他不能反应过头,免得吓着他们,又缩回去不开口。小心,小心,他告诫自己,他得认真对待。 “有意思,有意思,”他开始说。“你们对我很有帮助,你们还能做得更好,我对瓦塔很好奇,想知道的详细些,以及我们的那个成员——” 用了5分钟,他得到了全部细节,全部可怕的细节,在第6分钟时他解散了他们,只想要求开会研究,他什么时间可以恢复使用主题知觉试验。 草房无人以后,奥维尔还在摇晃,实际上是发现自己在为他们最薄弱环节上的背信弃义、有失国格和无耻的行为而颤抖。只有一种事情要做,去向莫德-海登博士揭露这件丑闻,把罪犯从岛子上撵走。 奥维尔冲出他的住处,一口气越过他们的赫斯特-普林的住所,越过马克-海登的住所,激动得连门都没有敲,推门直奔莫德-海登的办公室。 她坐在桌子旁边写东西,他来到她面前,面红耳赤,领带歪斜。 “奥维尔,什么事?你看上去很失常。” “是的,我是这样,”他说,努力屏住呼吸。“莫德,我不愿带给这个——太可怕了。” 莫德放下手中的笔。“请吧,奥维尔,什么事?” “通过我的一项试验,我刚刚从土人那儿得知,你队中的一员,一个女的,已经——已经——已——,”他无法将这个字说出口。 “私通?”莫德轻声说。“对,我估计你说的是哈里特-布丽丝卡。” “你知道了?” “当然,奥维尔,我早已知道,了解真情是我的本行。不管怎么说,这种事情在这种封闭的社会传得很快。” 奥维尔向前迈了迈,弯着身子,活像正在生气的葛西摩多的样子,盯着莫德的脸。“你看来是赞成这种有失身份。” “我不是不赞成,”莫德明确地说。“我既不是哈里特的母亲,也不是她的监护人,她正在度过她的21岁生日。” “莫德,你对礼节的判断力哪儿去了?这可用来对付我们所有人,在他们眼中看低我们。另外——” “恰恰相反,奥维尔。哈里特的表现是那么超群,在这么一个崇尚性技能的地方,她简直被看作王族,我们也是这样。他将得到更多的合作,我们也会。一句话,奥维尔,在他们眼中,我们不再是一伙装得一本正经的奇怪家伙。” 奥维尔在这番出乎意料的鸨母护妓的言论中直起了身,几乎气得要跳起来。“不,不,莫德,你全错了——你只讲科学没有人味,太客观——你看不出这会成什么样子。为了我们大家的利益,你得干涉,限制这位护士的下流行径,打发她回去,你应该这么做,打发她回去。你会对她说吗?” “不。” “你不?” “不。” “好吧,那么,好吧,”他结结巴巴地说。“如果你不,我来干,为了她自己的利益。” 他从肩上将领带结拉下来,带着受到伤害的尊严,昂首走出去了。 莫德长叹了一声,她原以为戴维森牧师很早以前就在帕果帕果沙滩上用刮脸刀片自-身亡了,她错了。她不知道奥维尔会干什么,是否能干什么,她要自己注意他。艾德莱经常说,一个传教师可以在1分钟内破坏掉10个人类学家10年的工作。值得欣慰的是艾德莱在这个问题上站在她的一边,她拿起钢笔,重新开始记笔记。 雷切尔-德京10分钟前开门让莫尔图利的妻子爱特图进到她那简陋的问询治疗室时,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令人惊奇的是,在这么一个小村庄,女人们仅在有限的范围里活动,在她见过和碰到过这么多女人的时间里,她竟然从来没有见过莫尔图利的妻子。在约见前她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在等待爱特图,并想记起有关她的什么事情时,雷切尔-德京才觉察到这个问题。于是,她思忖着,没有见过莫尔图利的妻子是否是个偶然现象,或者是存心躲避,有爱特图的原因,也有她自己的原因。 现在,喝着卡普维茨送过来的洋铁杯盛着的凉甜茶,雷切尔能够肯定一点是,她等来了莫尔图利的妻子。尽管以前没有见过她本人,但在莫尔图利那个被大加渲染的自由协会里天听到。她料想——什么样子?当然是一个年龄比莫尔图利大的女人,很少魅力。她预料的是一个泼妇,一个丑婆,是长在外向好色的莫尔图利身上的一块溃疡。她预料的是一位赞瑟皮。旧日在学校里学《驯悍记》中的一段话浮现脑际:“她像弗洛伦蒂斯的情人一样凶恶像西比尔一样苍老、暴戾像苏格拉底的赞瑟皮,甚至更糟,她怎能让我动心。” 然而,在这儿的第一次见面,根本没有发现上述的一点证据,尽管雷切尔怀疑在深处肯定存在某种证据。从一开始握手,爱特图就镇静自若,平等待人。她内心极不情愿前来赴约——莫尔图利已明明白白地说写了——她的到来没有违背这一约定。雷切尔估计,她不到30岁;娇小的身材很匀称,太匀称了;脖颈挺拔;小小的乳峰高耸着。她有一种超越对话人向前看的异常习惯,你难以肯定她是真在对你说话或听你说话。她的声音细弱,必须向前探着身子来听她说什么,这就使人感到费力和不便。 “请喝茶,”雷切尔将冷茶放到她面前。“我希望你会感到它很提神。以前喝过茶吗?” “喝过几次,是拉斯马森船长带来的。” 爱特图端起洋铁杯无声地喝起来,雷切尔在她对面草垫上坐下,喝自己的茶。雷切尔隐隐感觉到来访者的敌意。莫尔图利已经承认他告诉了妻子关于他的精神分析的详细情况。爱特图自然会怨恨一个局外人的干预,会将局外人视为丈夫反对自己的同盟。爱特图来此只不过是要证明,她不是像她丈夫对局外人所宣称的那样是她不般配。 如果她们之间出现诚心诚意的交流,雷切尔明白,也得先从自己开始。爱特图是不会带头的,这是可以理解的。要想让她讲出所有事情,雷切尔不得不用莫尔图利对家庭状况的不满来刺激她。雷切尔不愿用这个战术,但它又必需用。没有能让爱特图躺到病床上的希望,就是说让她进入病人的角色的希望。爱特图连一秒钟也不会允许,她来这儿是作为一位夫人拜访另一位夫人,作为一位被中伤的邻居准备纠正一个人听到的不正确传闻。她来这儿是为了喝茶和仔细地交谈。 对雷切尔来说,在过去的几天里已经证明莫尔图利是个比较好合作的精神分析对象,一旦他们之间的隔阂消除,他就尽力合作。他把疗程当作游戏。他双手抱头,仰面躺着,训斥他的“博士小姐”,粗言粗语,随随便便。他喜欢用他的爱情经验来扰乱雷切尔,他喜欢添油加醋地讲述他的梦,他从制造惊奇中获得乐趣。雷切尔立刻完完全全看透了他,他对他的未意识动机不十分感兴趣。当他的家庭危机爆发时,总是由传统的主事会来照料他。他的唯一的兴趣,他的游戏,据雷切尔观察,就是让他的精神分析医生谈论女性。他并非没有教养,但对教养不感兴趣。调查自己的思想,在自己脑海里的原始丛林中反省,对他根本没有什么吸引力,他所关心的,同他已故的朋友瓦塔一样,是肉体的感觉,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吃、喝、运动、舞蹈、交媾。对一个自由的灵魂,天生的单身,妻子尽职是一种负担。他并不急需要同爱特图离异,但急需要脱离婚姻的违背天理的牢笼。 雷切尔在过去的一周中想过,或许爱特图不像莫尔图利所说的那样冷漠,或许,在莫尔图利这样的人眼中,任何妻子都会是冷漠的。雷切尔断定,她总是无意识地在为爱特图辩护,因为这是为她们这一性别的辩护。像莫尔图利这样的男人对在一夫一妻制下依附于他们的女人是一种威胁。与此同时,尽管雷切尔还没有很深刻地研究自己内心的这一矛盾心理,但她在偷偷地同莫尔图利一道对付他的妻子。反正,爱特图站在了雷切尔和她的病人之问。在分析医生和分析对象之间没有了直线,因为爱特图使之成了三角形。雷切尔总感到有一种负罪感在限制着她,每当被莫尔图利的疯话吸引住的时候,是爱特图那看守人的眼睛制止了进一步的交流。 但是雷切尔知道她是在自欺欺人。爱特图根本没有站在莫尔图利和她自己之问。主要阻力是雷切尔执意要通过心理分析同莫尔图利沟通。越往下进行,证明困难越大。她对他讲年轻女子的阳物羡慕或青年男子的去雄恐惧,莫尔图利会放声大笑。她对他讲恋母情结罪和不可接受欲望的转移时,莫尔图利就嘲笑她,直到她眼看要流下泪来。 渐渐地,雷切尔得出一个结论:上世纪末在崇尚狡辩的维也纳由一个了不起的大胡子犹太人创始的一种心理治疗体系,效果不怎么好,即便在一种文明中产生点效果,也不是针对西方那种紧张社情的。对雷切尔来说,将她的那些关于在一个有高度学问、精心妆扮、压抑、物质化和竞争的社会产生出的神经病人和心理病患者的知识,同一人相对懒散、不很顽固、享乐主义、隔绝的,并且许多价值观都相反的半波利尼西亚社会联系起来,的确很费劲。是的,雷切尔能够看出,如果弗洛伊德、荣格、爱德乐在三海妖上接管主事会,他们一定会被绝望驱使互相进行分析。 但是,雷切尔接着看出,这是又一个借口。在她和成功治疗莫尔图利之间的障碍,不是爱特图,不是西方精神分析,说来说去,是她自己。她的病人的安然、缺乏规矩、男子气,使她害怕,放不开手脚。她无法追问他有关的问题,没有追问途径,因为他强大而她虚弱,而且还不敢让他明白这一点。优越的知识倒是挺好,它使你可以控制在贝弗利山上的一间带空调的办公室,它使你可以控制一个被有秩序的社会判定有病的人。另一方面,它作为你的唯一武装,在原始丛林中都不会给你力量。碰上了一头巨大动物,一头自由逛荡、靠本能和欲望生存的动物,用上述智慧、自我、超自我之类是治不了他的。你该做的是避开近距离接触,拼命跑开。 现在,兽中之王的配偶就在她的面前,这个配偶代表着雷切尔已经着手解决的一个现实问题的一半。必须做点什么。雷切尔看到来访者已经放下杯子在等待,一只手的手指不安地在草裙的腰带上摸索。雷切尔喝完自己的茶,将杯子放到一边,努力显出她的职业风采来。 “我再重复一遍,爱特图,你来了我真高兴,”雷切尔说。“你对我的工作有所了解吗?” “我丈夫和婆母已经告诉我了。” “好,我是说你同意我来帮助你和你的丈夫解决你们的问题。” “我没有问题。” 雷切尔预料到她会不为所动,因此不感到惊奇。“就算没有,可你丈夫上诉主事会,基于你们存在婚姻麻烦而要求离婚,这件事交到我这儿了,我只不过是想在主事会的位置上提供服务。” “我没有问题,”她重复说。“他有问题,是他上诉的。” “我是事实,”雷切尔承认这一点,想起了莫尔图利第一次来访时也做了类似的否认和指责。“然而,如果一桩婚姻的一方不幸福,也就表示另一方也可能不幸福。”接着她补充说,“在某些情况下是这样。” “我没说我幸福,我可以幸福,问题是他。” “好了,你愿意让你们之间的事情继续下去吗?” “我不知道……有可能。” 雷切尔不能让这种情形继续下去,她得让爱特图敞开。 “你知道我天天见你的丈夫,对吧?” “是的。” “你知道他讲的是他自己的生活以及他和你在一起的生活?” “是的。” “你知道他讲了什么?” “是的。” “爱特图,我已听了他的一面之词,为了对你们俩公平,我要听你的。他日复一日地告诉我,你不友好,不爱交际,行事不像个妻子,我只好相信她该离婚——就是说,如果我只听他的就会如此。但只听他的是不正确的,我必须听听你的,兼听则明。” 爱特图的脸第一次出现了变化,她的镇静瓦解了。“他撒谎,”她说。 “你肯定?他怎么撒谎?” “他说我行事不像个妻子,我行事比村子里的任何一位妻子都不差。他说我不友好、不爱交际,根本不是一个妻子,其实说的只是一件事。他的感情不比一个孩子多。他不懂得一个妻子不只意味着一件事,而是许多事情。我为他做饭,我收拾他的屋子,我对他很好,我照顾他,这些对他都是白搭,只有一件事起作用。” 雷切尔等着她往下说,可她没有。“你说只有一件事管用。是什么?” “肌肤之爱,那就是妻子,别的什么也没有。” “你反对肌肤之爱——我们称作性交——你拒绝吗?” 爱特图的脸第一次显出愤怒。“反对,我没有。拒绝,我非这样不可。婚姻就没有更多的内容了吗?一周3、4次,我是接受的,我感觉正合适,我投入。但是从早到晚,天天如此,行吗?那是发疯。一个妻子无法满足他,100个妻子也不能,这不叫婚姻。” 雷切尔不禁打了个冷颤,爱特图的说法与她丈夫的说法竟然如此不同令她大感为难。“你说的同莫尔图利说的不一样,”雷切尔说。 “他告诉你的不真实。” “他告诉我,除了对他最重要的那事,你完全是个出色的妻子。他说你冷漠,总是回绝他。他说他要求的在这儿很正常,但你一个月只跟他睡一、二次觉。” “这是撒谎。” “他说他不断地到‘共济社’大棚去得到满足,是吗?” “当然。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能满足他呢?” “让我问点别的,爱特图,当你同他睡的时候,你愉快吗?” “有时候,我愉快。” “大部分时间你不这样。” “在他的爱中痛苦太多。” “能说明白点吗?” “他爱的时候像换了一个人,他发疯,使人受到伤害。我们弄不到一块去,他伤人。” “老是这样吗?” “也许是的,但我不在乎,愉快胜过痛苦。现在更糟了,没有愉快,只有痛苦。他想甩掉我。” “为什么不甩掉他?何必忍受呢?” “他是我的丈夫。” 雷切尔闪出一个念头。“并且他是头人之子。” 爱特图立刻做出反应,她的措辞充满怒气,“你为什么这么说?什么意思?” “我想找出是否有别的你不理解的动机影响。” “我怎么这么对我讲话!”她跳了起来,怒气冲冲,站在雷切尔面前。“你和他串通一气,我一直尽力对你耐心些。也许你公平,但他战胜了你,像赢得所有女人一样。你以为他没有撒谎,你认为我撒谎,你认为我冷漠,你认为我不讨人喜欢,你认为我只是为了权威才试图控制他,你希望他休了我。” 雷切尔赶快站起来。“爱特图,不,我为啥要那么干?理智些。” “我很理智,我看透了你,你要他离婚,这样他就为你而自由了,这是事实,你为你自己着想,不是为我,并且你反对我。” “噢,爱特图,不——不——” “我看到你的脸就明白了真象,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但别烦我。” 雷切尔连忙追到门口,拉住她的胳膊想留住她。爱特图甩掉了她的手,打开门,一溜烟走了。 雷尔尔打算追出去喊住她,但没有这么做。关门时,她想起了在主事会也出现过这种情形。她曾想剔出莫尔图利的名字,但没有这么做。接着他明白了为什么,打了个冷颤。凭着直觉的某种感受,爱特图已经窥视到了雷切尔的潜意识,已经看出了雷切尔视而不见的东西——雷切尔在同她竞争她的丈夫——雷切尔是在治疗她自己,而不是他们俩的任何一个。 雷切尔站在门边,陷于自责的痛苦中。 过了好大一会,她的心神方定,理智占了上风,可以作决定了。她必须永远不管他们俩的事了,她得到胡蒂娅和主事会的其他人那里将这个案子交回去。 作为一个实地考察者,她可能是失败者。作为一个女人,她不会成为一个傻瓜。 后半晌,汤姆-考特尼带着莫德和克莱尔在公共托儿所呆了半个多小时。 托儿所有4间屋子——实际上是一间70英尺长的大厅用三堵隔墙间开来——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些竹杆、木块、人和独木舟的小雕像,拉斯马森船长从塔希提买来的廉价玩具,成碗的新鲜水果,全是用来哄孩子的。 几个2到7岁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进出房间,追逐嬉闹。两个年轻妇女(志愿每次服务一周的母亲们)在照料他们。据考特尼讲,照料不是强迫性的。孩童来这儿全凭自愿或母亲的意愿,没有严格的时间表。有时,孩童们在指导下分组游戏,唱歌或跳舞,但大多数时间他们爱干什就干什么。青少年自由放任。 考特尼解释说,老赖特起初想引进一种源于柏拉图的极端体制,新生儿要从父母身旁拿走,放到一起喂养。因为分不出谁是谁,父母们就按要求把所有孩子都看作自己的孩子去爱。然而,这一梦想为海妖岛严禁乱伦的律条所粉碎。如果赖特的计划付诸实施,以后就会出现兄妹互婚,因为不知道他们的血缘关系。波利尼西亚人对这一想法深恶痛绝,考特尼引用布里福特的话说,不是道德观念使土人不接受乱伦,确切地讲,这条禁忌的存在是因为古老的神秘原因,因为,母亲潜意识地爱她们的儿子,想避开她们的女儿的竞争。 后来,老赖特向波利尼西亚人让了步,并且从未反悔,因为他们的体制用一种不那么激烈的方式吸收了他自己的主意。赖特对海妖岛上养育的孩子的唯一重要贡献就是公共托儿所,一直保留到现在。 当他们3个在最后一个房间观察孩子们玩耍时,莫德和考特尼讨论起斯波克和格塞尔戒律的优点,并同海妖岛上的相比较。克莱尔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俩谈话,一边观察着房间里的娱乐活动,不觉联想到自己,心中又涌起近来对马克不让她生孩子产生的不满。 她觉察到考特尼细长的身影朝门口走出。“我们到外面看看,”他说。“外面太热或下雨时孩子们就在里面玩,大部分时间他们在后面像小野人一样厮闹。” 克莱尔和莫德跟着他从开着的门走进野草丛生的院子,周围既无墙也无篱笆,开放的三面只有稀稀拉拉的树和灌木丛为界,除了少数几个在跳跃、扔石头,外面的大多数孩子聚集在就要成为他们的游戏室的工地周围,个个都在为这座矮小的草房搬运竹杆和树叶子。克莱尔看了一会,发现只剩她一个了。考特尼已经带莫德到一株古树伞盖般的荫凉下去了。莫德慢慢地在草地上坐下,活像一只飞艇着地,考特尼则在她旁边一屁股坐下。不一会,克莱尔也同他们坐到了一起,舒适地伸开双腿。 克莱尔知道,考特尼在留意着她,而不是孩子们,但她佯装没注意。然而,由于感觉到这一点,她努力使自己尽量优雅些,像在博士尔吉斯镇卡诺瓦倚到波里纳-波那帕特身上那样。同这位自逐的芝加哥律师不断地接触,并没有使克莱尔对他失去兴趣。尽管12天前他向她揭示了他自己的过去,在克莱尔眼中他仍然是个谜。那次以后,他又多次谈到自己,但都没有新东西。偶尔,他像一个玩斯塔德牌戏的人,一次只翻开一张牌,让她获得一星半点他生平的事实,根据这个线索只能对他增加一点点了解。他已经确立了向导和指导二合一的角色,当他的听众离得太近时,就用玩笑或讥讽让他们离开些。 她突然决定要让他知道,她已觉察到被人观察。她敛住笑容,坦白地迎着他的视线,但他却笑了。“我刚才一直在看你,”他说。他越过莫德对她说话,好像莫德不在那儿。莫德也确实像不在一样,完全沉浸到孩童们的游戏中去了。“你同外面这些小女孩一样,活像只弓腰的猫。” 克莱尔感到失望。她想扮演的是卡诺瓦,代表的却仅仅是玛丽-劳伦辛。“是这儿的气氛,”她说,“游戏的气氛,对小女孩大有好处。”她瞥了一眼正在盖草房的孩童们,然后转向考特尼。“你喜欢孩子吗,汤姆?” “当然,喜欢。”他又补充说,“更喜欢自己的。” 她吃了一惊。“你自己的?我不知道?” “我是要让你相信,”他说。“我的意思是,我会喜欢自己的,许许多多自己的孩子,许许多多小家伙在我身边。” “我明白了,”她说着,大笑起来—— 第28节 他又变得严肃了。“当然,如果真有自己的孩子,我希望他们在一种像这儿这样的环境中成长。” 莫德注意了这句话。“那行不通,除非他们永远呆在这儿,”莫德说。“否则,他们没有应付外部世界的能力。海妖岛的养育方式只有在同我们那种向孩子们施加压力的方式相比较时才显得合理。但是有谁能说我们加到我们的年轻人身上的压力是错误的——我是说,考虑到在我们那个相当难以生存的美国社会,他们以后将不得不竞争。” “是这样。”考特尼表示同意。 克莱尔对为什么说三海妖上的养育方式可能比洛杉矶或芝加哥的要优越仍然没有得到满意的解答。“汤姆,这儿的环境对孩子们究竟特别好在什么地方?我可以看出这儿的大人同我们不同。但孩子们的不同在哪儿?他们在那儿——像加利弗尼西亚的孩子一样玩。” “是的,但却不一样。”考特尼说。“这儿压力很少;当然,以后成人的需求也很少。这些孩童过着极端无拘无束的生活,直到6、7岁,他们光着屁股到处跑,几乎没有任何限制,因而没有什么顾虑。他们没有性意识,几乎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你们俩位了解这一点。他们不必担心横穿马路或弄脏屋子,没有马路,没有车辆,草房里没有怕弄脏的东西。他们不必担心怎么支配自己的时间——我是说,他们的父母不必东奔西跑,接送他们到朋友家、野营地或参加定时游戏。他们变得很随便,一个人时游荡,同别人一起时也游荡。他们丢不了,他们独立。他们通过实践、错误或模仿学会建筑、打猎、打渔、种植。他们饿不着,如果饿了,他们就摘果子和蔬菜。如果热了,他们就泡到溪水里。冷了,人人都会帮他们御寒,因力他人是全社区的孩子。” “我开始明白你的意思了,”克莱尔说。“完全独立。” “差不多完全独立,”考特尼说。“当然,全部问题的关键是这些孩子所拥有的安全基础。这些孩子知道人们疼他们,这儿的父母宁肯砍掉双手也不会去打孩子。更重要的,孩子们不只是有父母又亲——他们有一对生身父母——但有一大群母亲和父亲,所有姨婶姑妹都是母亲,所有的叔舅都是父亲,因此每个孩子都有一大群亲属在呵护他。他得到的是一种家庭安全和稳固的感觉,总是有人来表示关怀,给他忠告和支持,或教他事情,总有人可以信任。这些孩子没有孤独和害怕的时候,并且也没有牺牲个性或隐私权。我同德京博士讨论这个问题时,她表示同意——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这儿也会变成无事可干的人。一个三海妖上的儿子事实上有10个母亲和7个父亲时,他怎会受到恋母情结的折磨?在这些孩子当中很难见到发脾气、尿床、结巴……我相信海妖岛有它的弱点,我并没戴商会的有色眼镜,但我深信有两件事海妖岛比美国做得好。他们处理婚姻问题比较好,他们养育孩子比较好。当然,我不是专家,这只是我个人从法律角度上的意见。”他由克莱尔转向莫德-海登。“你是专家,海登博士。你赞同还是不赞同?” 莫德的脸像只太阳晒透的南瓜,沉思着,胖胖的手指下意识地拨弄着从脖子上垂下的洛洛斯项链的珠子。“我不想对这种事情作评价。”她更像是对自己说。“然而,通过在我这儿的亲眼所见和已经了解到的东西,以及我对波利尼西亚的总体了解,我倾向于同意你的意见,起码是你关于育儿的意见。”她好像在掂量下面该说什么,然后接着说下去。“我相信,在波利尼西亚社会,孩子们从儿童时代到成年人没有经过美国孩子经历的混乱。当然,在这儿,青少年时期的奋斗比美国少。这里没有各种性障碍,别的羞耻和恐惧,以及在成人世界寻找位置这种可怕的事情。总之,这儿同别的南海岛屿上一样,向成人的转变是渐进的,快乐的,而在西方往往不这样。当然,这有许多原因,但——算了,我认为这不是深入研究这些原因的时间。” “请讲一讲,”克莱尔说。“原因是什么?” “好吧。老实讲,在这种社会里对孩子的期望比在我们社会里要高。这儿一切都很简单。没有人为导致不合天理的计划生育的经济问题担忧,不必担心人口爆炸。他们要孩子是因为孩子带来快乐而不是问题。并且因为缺少我们那样的科学进步,婴儿死亡率比较高,于是对每个活下来的孩子倍加珍爱。在我们美国社会,尽管父母身份可以让人得到某种满足,但这不是问题的全部。父母身份是一个负值,每一个新生的孩子意味着一定的财经牺牲。因此,这儿的孩子是如此令人向往,而在西方就差一些,这种态度传输到成长着的孩童身上,便产生了他们个性的差异。可是,考特尼先生引证了在波利尼西亚育儿方式后面的基本力量,就是亲缘体系,家族,所谓的大家庭,这是我们任何东西所不及的。” “我们那儿也有忠实的家庭,”克莱尔坚持说。“绝大多数美国孩子生在美国家庭里。” “可同这不一样,”莫德说。“我们的家庭小,母亲、父亲,一、两个孩子。亲戚一般不是基本家庭的组成部分。事实上,在我们同亲戚间的松散关系中,有着许多敌意和争吵,很少有深厚的爱,否则,为什么对公公、婆婆、岳父、岳母、媳妇、女婿、小叔、小姑一类的婚姻亲属有那么多笑话?除去在座的,在我们的社会里,姻亲可以说是外人。在海妖岛,在大多数波利尼西亚岛上,这种扩大延伸的家庭是基本家庭。在这儿,婚姻或许不一定持久——我们也知道了这一点——但这个大家庭是持久的。一个婴儿诞生到一个不可动摇的群体中,就进入了一个避风港。如果父母死亡或者离婚,并不影响孩子,因为他仍在家庭的保护中。如果一个美国或欧洲孩子碰上这种情况,让我们假设是父母死亡,他留给谁?只有靠保险政策。你认为一种保险政策能代表真正的安全吗?如果你这样认为,你就去寻找一种加倍赔偿条款的通知单吧,去从一种养老金的条文中得到爱吧。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克莱尔说。 “好啦,是这样,”莫德说。世上没有保险金能买到亲缘关系制度的好处。考特尼先生讲到了许多母亲和父亲,姐妹和兄弟,但这儿所谓家庭还包括祖父母,叔辈、婶辈、堂兄妹,所有这些都是孩子的真正家庭成员,而不仅仅是远房亲戚。这些人都对孩子负责。他们对孩子担负着某些权利和给予支持的义务,孩子对们亦然。这儿没有孤儿,也没有上了年纪的人被冷落。海妖岛是一个父系社会,如果父母去世,孩子自然地到父亲的家庭里,但不是作为一个被领养的孤儿,因为他们永远是他的血缘家庭,这就是这种社会的奇迹——没有人,没有一个孩子,没有一个成人,曾经孤独过,除非自己想孤独。” 考特尼向前着身子。“听起来是在拥护这儿的婚姻制度,反对西方是吗?你还不能确定吗?” “我想,”莫德说,“在宣布这儿的婚姻比我们的更令人佩服前,多了解一些情况,在某些方面我还吃不准,在下决心之前我需要更多的情况。当然,我认为不存在性压抑就导致在我们那流行的侵犯和敌意在这儿不存在。当然,在这个地方有一种更浓厚的公有制感觉——就像以色列的吉布兹。人人都知道他不会挨饿,或失去庇护,或无人关心——竞争带来的好处也就有限——于是就不那么看重婚姻。我也有理由相信,这儿处理婚姻问题比我们那儿好得多。在人际关系方面也没有那么混乱。在美国婚姻中,男的该干什么,女的该干什么,并不清楚。在海妖岛上,对此没有误解。男人是家庭的头儿,他作决定,他的妻子在所有的社交场合都服从他,她的身份和力量存在于家中。她知道自己的位置,他也知道他的,一切都很自如。” 莫德的演说使克莱尔一时提不出什么问题。她一直在如饥似渴地听着下面的每一个句子,好像那是一条救生筏。她要人搭救,要抓住点能拯救马克和她自己的东西,可她发现那个东西溜开了,然而,她忍不住说出了首先浮现在眼前的想法。 “莫德,在这儿如果妻子想要孩子而丈夫不想,或者相反——这个婚姻会发生什么事情?” “恐怕你是在把一个舶来的西方问题强加到一种不存在这种问题的文化上,”莫德说。她转向考特尼。“不对的地方请你纠正。” “你是正确的,”考特尼说。他看了看克莱尔。“你婆母讲到的波利尼西亚的婚姻和孩子问题适应于这个岛子。大家都想要孩子。一方想要孩子而另一方不想要,这是不可想象的。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那么,我以为婚姻主事会会干预此事。这对夫妻将立即被判定离婚,想要孩子的一方会毫不费力地找到一个有共同思想的人。” 克莱尔感到气闷和难受,一个古老的加利福尼亚观念跳到眼前,提出一个问题:如果你嫁给一个孩子,怎能再生个孩子?接着又提出一个附带问题:一个孩子怎能同你配偶,使你生孩子,从而产生出他自己的对手?该死的男人,她想,所有美国的孩子式的男人,见鬼去吧。 莫德和考特尼在互相交谈着,但克莱尔没听他们说什么。她看到他们站起身,走近那些在玩建筑游戏的土著孩子,她没有跟着去。 她用一肘支起身子,侧卧在那儿,思考着男人,把马克也作为一个男人。太不可思议了,她想,美国男人,像马克这样的男人,认为他们自己是男子汉。她想大声呼喊:男人们听着,你们阅读体育专栏、把高尔夫球打出1英里远、在上锁的房间里发誓、在牌桌上厮混、将威士忌别到腰带上竟然掉不下来,大谈你们泡过的和想泡的女孩子,你们伟大的大男人,你们豪赌暴饮、调戏女侍、开车一小时跑70英里,你们认为这是豪气,像个男子汉。你们这些傻瓜想,你们这些幼稚的傻瓜竟认为那些花架子是男子气和有力量。真正的男子汉气概同力气、速度或者粗鲁的习气有什么相干?你们想知道男子气是什么,真正的力量是什么——在一个成熟的女性眼里,在你的妻子的眼里是什么吗?男子气是给予爱的同时得到爱,是尊重别人的同时受到尊重,是仁慈,周到、同情、友谊和善解人意。你们听到了吗?仁慈不需要征服;周到不需要非得胸膛长毛;友谊不是肌肉发达;情感不需要淫词荡语;力量不是那个玩意儿、一支烟、一瓶马尿或一笔赌注。噢,都听着,你们什么时候才会明白?马克,噢马克,你什么时候才会大胆地表示温柔,做个真正的男人,给我一个我们的孩子? 克莱尔的眼睛湿润了,泪水没有流下来。在加入他们之前必须停止这种内心独白,必须停止思想。一个人怎能停止思想呢?反正,得动一动,不要呆站在那儿,特别是在今天,第二个婚纪念日。 她像一个老妪想显示青春的活力,站起身未,匆匆向莫德和考特尼走去。她瞟了一下手表。“快到5点了,”她说。“他们派来的厨师一会就到,我得去准备了。” “厨师?”莫德不解地问。 “今晚的结婚纪念日,”克莱尔在考特尼面前尽量显出愉快的样子。“第二周年晚会,想起来了?” 莫德拍了一下脑门。“我全忘了——” 克莱尔面向考特尼。“我希望你没有忘记,我曾请鲍迪和他的妻子把你也带来,只有我们6个人。” “我没忘,”考特尼说。“一直在盼着哩。” “全是带来的美国食品,只是不会勾起你的思乡情,”克莱尔挽住婆母的胳膊说。“我们走吧。” 他们再一次穿过托儿所,走到村子场地上,在那儿同考特尼分了手。克莱尔盯着考特尼好一会儿,看着他用散漫的步伐走向他那靠近圣堂的住所,然后,她和婆母向相反方向走去。 “我发现刚才这一小时对我启发最大,”莫德说。 “我发现这1小时令人沮丧,”克莱尔说。 克莱尔觉察到莫德尖利地瞟了她一眼。克莱尔心里明白,莫德平日对她周围的人,或者说事实上对任何人的痛苦或不安都不怎么在意。好像她是在把自己的感情省下来用于工作。任何别的事情都是滥用精力。如果莫德关心起马克和克莱尔,她可从来没有明显流露出这种关心的痕迹,就起码说明她已经被从高贵的和平里拽进了卑贱的战争中,可是现在,克莱尔有意要引起婆母注意。如果英德不去加以注意,她的态度会说明她对一个亲人漠不关心,就会毁掉她的长辈角色。克莱尔等待着,不知道婆母会怎样处理她抛给她的明显难题。 “令人沮丧?”莫德不情愿地重复着。“哪方面,克莱尔?”她力图将这一抱怨引向不针对某个人的框框中。“因为他们的养育制度很好还是很不好?” 克莱尔不会让人牵着鼻子走。“因为有孩子,他们喜欢有孩子,”克莱尔尖刻地说。“我没有,所以说令人沮丧。” 莫德冒汗的额头微微皱了一下。“对,我明白,我明白。”她朝前走着,眼睛盯着地面。“你和马克会有的,我相信,这些事情总归会解决的。” 克莱尔正准备向婆母的这一表白及她的不插手政策进一步挑战时,丽莎-哈克菲尔德挡住了她们的去路。克莱尔生气地看到婆母松了口气,飞快地堆出笑容,虚情假意地迎着丽莎。她肯定把丽莎看作是救命菩萨。 克莱尔愤愤地听着丽莎和莫德的谈话。她们沿着场地走着。自从来到海妖岛,丽莎至少掉了10多磅重,这使她脸上和脖子上的皮肤出现了某种松弛,使她显得更加年轻和有活力。丽莎在奥马哈和贝弗利山间某个地方形成的做作和矫饰的口音在她的热情洋溢中已无影无踪。她是个纯真的中西部人,一直同在中西部一样精力旺盛,眉飞色舞地谈着她的巨大成功。她已经被选为在明天中午开始的一年一度的节日上演出的一个典礼舞蹈的领队。莫德对这个消息显出极大的兴趣,就像她是维多利亚-里贾纳女王在听迪斯雷利报告印度现在已经成了她的手中之物。克莱尔知道,婆母的热情如此虚假,与其说故意讨好这位赞助人的妻子,还不如说是想从一场难堪的家庭争论中挣脱出来。 顺着场地走着,克莱尔的眼睛不离莫德的身影。克莱尔可以看出马克之所以成为马克的某种原因。莫德就是原型。她超然于家庭之上,超然于家庭事务的酸甜苦辣之上。她怎么能怀上马克?但她这么做了,也许是作为一次社会试验,一次实地经历,为获得更多知识所做的一次准备。她生出了马克,并且把他同其它工作一样归档,整齐地束之高阁。她是一架可怕的无情机器,没有跳动的心脏,只有齿轮在转动,转动。 然而,克莱尔不能恨婆母,事情没变糟前,莫德确像一个长辈——友善,风趣,和气,名气大得使年轻的新娘为之自豪。莫德喜欢克莱尔的聪明、漂亮、好奇和对她的尊重,并且克莱尔知道莫德喜欢她而更加喜欢莫德。克莱尔看到,当她的要求是理智的而非感情上的事情时,莫德称得上是完美的亲人,现在使克莱尔伤心的是,在她需要一个可以对之吐露心迹的人,一个实实在在的大活人时,她却只有一部知名度很高的机器。克莱尔想这架人类学机器叫莫德,它了解所有的民族,但不了解一个人。作为海登家的一员今天是第二周年,该是多幸福啊! 突然,莫德向左前方某个人挥手,打断了克莱尔的思绪。克莱尔看到,在溪那边,鲍迪的草房前有3个人。一个是雷切尔-德京,一个是胡蒂娅-赖特,第三个是位瘦弱的土著老妇,克莱尔见过她。她们刚才在谈论着什么,是雷切尔-德京招手,她边招手边喊,“我们可以见你一会吗,莫德?” 莫德站住脚,让丽莎和克莱尔走过去。“雷切尔似乎需要我,”她说。她又向丽莎说了句祝贺的话,接着转向克莱尔。她努力对克莱尔做出笑脸,冲动而又笨拙地伸出手,拍拍媳妇的胳膊。“我盼着今晚,”说着,她转过身朝近处的那座桥走去。 “今晚有什么事?”丽莎问。 “一个庆祝活动,”克莱尔说,又开始朝前走,丽莎跟在她后面半步远。 摆脱了儿媳妇,摆脱了马克和克莱尔在他们的生活中搞成的任何一种伤脑筋事情,摆脱了她的介入可能带来的时间和精力的浪费,摆脱了对马克的担心和愧疚,莫德-海登为重新被吸引到实地考察的问题上而感到高兴。在这种实际讨论中,她感到是在成长和收获,而调解家庭纠纷只能使你消耗和伤神。 莫德尔雷切尔-德京、胡蒂娅-赖特和那位叫做内努的婚姻主事会成员面前稳稳站定。内努是个老寡妇,头发散乱,目光犀利,带着讨厌的笑容和婚姻方面的丰富知识。莫德听着雷切尔解释她为什么放弃对莫尔图利和他的妻子爱特图的研究。莫德面对的通向鲍迪寓所的堂皇竹过道为这个会议增加了庄严气氛,然而,其建筑艺术也分了她的神,她移开目光不去看它,集中精力听雷切尔的急切解释。 “因为所有这些原因,在我同其他两个病人取得进展的同时,恐怕对莫尔图利和他的妻子将归于失败,”雷切尔作着解释。“他们的说法如此不同,我得费更多的时间才能弄清真象。另外,他们之间存在着尖锐的对抗,需要作紧急处理。我确实感到无法很快作出一个明确的判决,但又应该作出一个判决,或者想法帮助他们维持婚姻,或者准许莫尔图利的离婚申请。我已通知胡蒂娅,我要放弃这个病例,或者说将它交回婚姻主事会做最后判决。我对此感到遗憾。” “那么,我也感到遗憾,”莫德说,“但是我不能会将此看成严重的失败。我相信你已经获得了生活内部某些有价值的。” “噢,对,是这样,”雷切尔说。 莫德对胡蒂娅说:“那么,又回到你手上了。失去两周时间不会打断你们的调查吧?” 胡蒂娅-赖特尽管矮些、胖些、线条平滑些,可看上去仍然是莫德的一个极好的复制品,平静如初。“婚姻主事会从第一代赖特的时代就受理这种事情,我们将立即进行我们的调查,必须有所变化。因为我是投诉人的母亲,可能被指控为亲族有偏见,我将退出这一调查。”她指着身旁的老妇。“内努将领导这个调查。我想提个建议,海登博士,我认为你应当在这一案子中代替我在主事会的位置,我对你的判断力的评价是同我一样高。同时,这也给了你一个精确观察我们主事会如何运作的机会,这种机会你不会再有。你曾对我的丈夫说过希望参与,不是吗?” “我的确说地,”莫德热情地说。“这是一个殊荣,我接受你的邀请。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今晚上,”胡蒂娅说。 “今晚?太棒了,那我将——”莫德突然停住,挤着手指。“差一点又忘了,胡蒂娅,我非常抱歉,我今晚不能参加。瞧,你知道原因,我们今晚一起吃饭——我儿子的结婚纪念日。” 胡蒂娅点点头。“当然,可本周的其它时间你有空吗?” “我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莫德说。“至于今天晚上,我另有主意。”她转向雷切尔-德京。“瞧,雷切尔,今晚何不替替我,替我一班?我从一开始就想我们能参与这种调查。我的报告需要这样,你也可以在你自己的报告中涉及这个问题,这儿的离婚过程我们一无所知——” “因为它难以解释,”胡蒂娅打断她的话。“我们一直计划让你们的人跟踪这么一个案子,这种方式会更明白些,没有什么奥秘,但语言无法像亲眼见到的步骤那样清楚。” “对,我明白了,胡蒂娅,”莫德说,马上又恢复同雷切尔的谈话。“请答应吧,雷切尔,只是今晚上。” 雷切尔迟疑着,她已经向自己宣布,她同莫尔图利和他的妻子没事了,然而,为邀她参加这次实地考察她欠莫德的情,她不能拒绝帮这个小忙。再参与一次,她会胜任的。她表示同意。“好吧,莫德,就这一次。”她看了看胡蒂娅。“要我做什么?” “今晚9点,”胡蒂娅说,“你到主事会会面。内努和她选的另一个人在那儿等你,此后,你们的调查就会开始。” 雷切尔一片茫然,目光瞟向那个干瘪老太婆。“是什么样的调查?我们干什么?” 内努的上唇按摩着上牙龈。“你一会儿就会全看到,年轻女士,最好是你自己去看。” 在她同哈里特-布丽丝卡共用的草房里吃晚饭的整个过程中,一种不安的心情一直在压迫着雷切尔-德京,就好像她必须马上执行一项不愉快的任务,这个任务不会带来愉快的报酬或完成任务的那种感觉。雷切尔想,这好像要去参加一个仅仅一面之交的人的丧礼,或者要同一个(听说)说过你的坏话的人一起干什么事,或者要他扩大邀请那些曾经是同学但几乎不认识的外地客人,或者同意接受一系列可能有用也可能无用的皮下注射。或者,更糟些,就像被迫成为一个阴谋小集团的成员,集团的计划神秘兮兮,难以捉摸,令人生畏。在雷切尔看来,婚姻主事会调查组就是这么个阴谋小集团,她根本不想沾边。 对20分钟后会出现什么事情的了解或者缺乏了解,使她处于一种怏怏不快的状态。 在这种心绪下,她继续胡乱吃着,知道对做这顿饭的哈里特,对不请自来说是厌倦了独自吃饭的奥维尔-彭斯,她有些粗卤,或者说只是缺少文明。雷切尔希望他们俩不会误解她的绝望心情,因为她非常喜欢这位可亲的护士的幽默和好心肠,并且她发现奥维尔除了好大惊小怪之外,还有有教养的一面。可是,雷切尔今晚不想要人作伴,因此不顾他们在场而独自吃饭。 她确实没胃口。这是上岛来头一次,同室的烹饪天才没有引起她的兴趣。雷切尔忧心忡忡地在她的碗里捡着食物,用力地听哈里特赞扬诊所和那个负责诊所的土著郎中。她还看出,奥维尔也是在用力听,精神状态比她自己还要糟。他的插话,他对村民的懒散行为的挖苦,一直不断而且尖锐。令雷切尔吃惊的是,奥维尔作为客人竟能如此反对主人的意见,并且他的这种好斗态度竟没有引起哈里特的注意。雷切尔飞快地一次又一次得出一个印象,奥维尔很想同哈里特吵一架。雷切尔估量着她的这个印象的准确性。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找到借口同哈里特打架? 雷切尔突然发觉只差10分钟就9点了,她必须赶快去参加主事会的会议了。她把未吃完的饭碗推到一边,站起身。“我讨厌吃了就跑,哈里特,但今晚我要代替莫德参加一个项目,没时间了,饭很好吃,下周我来做饭。” 她走到她挂在窗旁的小镜子前梳头发。 “我也得快跑了,”哈里特说。“诊所里有事。” 奥维尔大声地嗤之以鼻。“我想同你谈谈,哈里特。” “真乖,”哈里特漫不经心地说。“任何时间都成,奥维尔,就今晚不行,我得换工作服了。你能做个好孩子,收拾一下残局吗?两位明天见。”她跑进后屋去了。 从镜子里,雷切尔看到了奥维尔的脸部。一脸严肃,眉头紧锁,看着哈里特溜走的那扇门,脸上透着一股火气。雷切尔好奇地转过身来研究奥维尔。 “出什么事了,奥维尔?”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没事。我只是在想护士们的事。她们在弗洛伦斯-南丁格尔时代顶多不过被看作妓女。” 对雷切尔,这种评论如果不是别有用心就等于废话。“你是指什么?”雷切尔问道。 “只是说至今没有什么变化。” “噢,真的,奥维尔——”她想说点什么,还没说完一句话,他已经拿着要洗的饭碗走到门外去了。 雷切尔纳闷儿,是什么促使奥维尔行为神秘,对哈里特怀有敌意,对护士发表孩子气的议论。雷切尔真想弄弄明白,但没有时间与同室谈了。差3分钟9点,她要迟到了。 她抓起笔记本和铅笔,迅速走到场地上。奥维尔不见了。在溪流对面,3个男人蹲坐在火把下玩一种游戏。再远处,一名妇女顶着一件陶器走过桥来。除了从马克和克莱尔举行晚会的草房的窗子里传来录音机播放格什文《蓝色狂想曲》(在这个地方是多么不协调!)的旋律外,村子里静静的,大多数居民都上床睡觉了。 雷切尔-德京匆匆到达婚姻主事会的草房,仅仅迟到了两分半钟。那个聪明的老太婆内努和一个老头儿坐在中房里。她用微微一笑向雷切尔致意并介绍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白发老头儿纳蒙。 雷切尔正在相同他们坐到一起,内努却要站起来,喘息声,哼哼声,嘟噜声和关节咯咯作响的声音使雷切尔抢上前去,同纳蒙一起帮她站了起来。 “我们3人走吧,”内努说。 雷切尔先前的心情又回来了,在她站立的地方稳住脚。“到哪儿?” “到莫尔图利和爱特图的住处嘛,”内努说。 “为什么?”雷切尔想弄明白。“他们要我们去吗?”—— 第29节 “要我们去?”内努咯咯地笑起来。“不,他们不知道我们在那儿,这是基本要求。” 雷切尔用一种抗议的语气说,“我简直不懂这是在搞什么。” 纳蒙俯身对老妇用波利尼西亚语低声很快地讲着什么。“呀哈?……呀哈?……呀哈?”她不断地咕哝着,当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会意的笑容时,她的头总是机械地上下动着。 老头儿说完后,内努对雷切尔说,“哇皮亚皮亚否。”看到雷切尔的狼狈表情,内努才意识到她仍然在讲波利尼西亚语。她咕噜了一下,又讲英语了。“我开始对你说的是‘对不起’。我的朋友提醒我告诉你——我一年比一年渐忘了——胡蒂娅要求我们在出发前向你说明我们的工作程序,我忘了这个要求。我来介绍我们的作用,很简单,一分钟也不用,然后,我们一得快去,赶到他们睡觉之前。从哪儿说起呢?首先,理论上……” 这位老妇引用的指导婚姻主事会所有活动的理论是,行动比语言更响亮,更响亮而且更准确。原告的话可能有假;他们的表现,直接观察到的第一手材料,不会有假。三海妖上已婚夫妇有一方申请离婚,他或她不必申明原因或现状。主事会对每一方会说些什么不感兴趣,因为每一方都会有偏见,会对事实提出不同的说法。一旦申请排上日程,主事会就自己去了解。了解没有什么规则可循,没有固定程式,最聪明的办法是将不和的夫妻置于主事会的密切观察之下。有时候在早晨对调查对象进行研究,在下午比较少,最经常的是晚上。这种亲眼观察不露声色地进行许多周或月份,有的案子可达半年。最后,主事会的5个成员对这对夫妻的日常生活、好的方面和不成功之处有了真正的了解。根据这些情况,主事会就可以决定,是否这对夫妻应当加以教育、劝导,维持下去,或者是否这对夫妻应该离婚。还有,长时间的第一手观察使主事会可以对准予离婚的案子、双方要求发生冲突的案了,特别是这些要求涉及到他们的子孙的案子,作出正确的判决。今晚开始,莫尔图利和爱特图就成为这种调查的对象。 雷切尔-德京将信将疑地听完内努的解释。“可是你们怎么观察他们?”她要弄清楚。“如果夫妻知道你们在场,他们会拘谨,行为不自然,你们就得不到事实真象。” 纳蒙粗声粗气地回答,“夫妻不知道我们在场。” “什么?”雷切尔说。“他们不知道?怎么可能?” “我们看见他们,他们看不到我们,”内努说。 在雷切尔看来,这两个人简直是刘易斯-卡洛尔和查尔斯-道奇森,就要把她领进野兔窝里。“他们肯定会看到你们。”雷切尔半信半疑地说。 “他们不会。从第一代赖特开始,村子里为每对夫妇建的草房在每边都有一道假墙。主事会进到里面——它像一道走廊,一个过道——站着观察,从里面和外面都看不到,通过叶片看房间里的事情。我们能看到、听到,我们也不会被别人看到、听到。” 这种下流的观淫癖使雷切尔震惊。这是她访问海妖岛以来头一次被震惊。“可是,内努——从道德上讲——那——我不知道——是不对的——”她停了停。“所有人类都有权维护自己的隐私。” 老妇朝雷切尔眯起眼睛,两眼突然闪出锐利的目光。“你给人们隐私吗?”她几乎在吼叫。 “我?我给?” “对,德京博士。我听说过你的工作,我记不住你的工作叫什么——” “精神分析。” 内努点点头。“对。你给你的病人隐私吗?你窥视他们的头脑,而此前从来没有人看到过。” “我的病人有病,他们是来寻求帮助的。” “我们的病人有病,”内努赞同地说,“并且他们也来寻求帮助,没有什么两样,我认为我们的方法更合适,我们仅仅看他们的外表,你们则想穿透到内里。” 雷切尔的震惊平息了一些。她能够看出,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婚姻主事会的做法也许是公正的。莫德会告诉她,对一个社会令人反感的东西对另一个社会可能完全可以接受。自己活也得让别人活,各得其所。什么是好?什么是孬?的确,有什么是绝对的?她的态度现在友善些了。“你很对,内努,”她表示承认。又想到一个问题。“这些附属观察点从来就没有被不正当使用过吗?” “永远不会,除了主事会,对所有人都是禁忌。” 又出现了一个问题。“在一对已婚夫妇知道他们处于监视下时,你们怎么会观察到他们的正常行为呢?” “问得好,”内努说。“我提醒你,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视监视的确切时间,哪一天,哪一天的什么时间,哪一周。我们已经发现,他们不会始终都对外在的眼睛保持警觉并为之表演。过了一段较长的时间,他们就好像忘记了我们可能在那儿。他们的假装溜走了,他们的防备垮台了,他们不再警惕。他们恢复了日常举止,当他们有了严重问题尤其是这样,冲突很快就暴露出来。” 雷切尔意识到,这种情况马上就要应用于莫尔图利和爱特图。值得庆幸的是,在开始阶段,他们会警惕,有节制,今晚她不会因看到他们的真实状况而痛苦。然而,她想进一步确信这一想法。“关于莫尔图利和他的妻子,”她说,“我设想,从这一点而言,他们希望处于你们的研究中。” “不,很凑巧,”内努说。“我们还没有告诉莫尔图利你已经放弃了他,把案子交回到主事会了,他想不到我们在行动,我们定会看到他——他的妻子——的真面貌。”内努磨着牙龈。“说真的,德京博士,胡蒂娅想要你帮个忙。她明天将要求你继续治疗她的儿子,不管有没有作用,目的是不让他觉察到我们的调查。这会使我们的工作简单些,节省许多时问。对莫尔图利爱特图也有利。” 所有曾在雷切尔心中复活的良好感觉都消失了,她再一次感到难受。她不再想要莫尔图利做她的病人,她更加不想在今晚见到他——她不想去窥视,不想做下流的偷看之徒、可卑的考文垂裁缝。 老妇开始向门口走去。“该开始了,”她说。 纳蒙打手势示意向外走,雷切尔不情愿地走了出去,老头儿跟在后面。 村子完全沉寂下来。他们向右拐,默默地走了几分钟,纳努停了下来,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别出声。她用手戳了戳他们旁边的草房。房子处在阴影下,只有前面房子盖住的窗口透出的微弱的黄色光线将它的轮廓照出。 纳努附耳对雷切尔说,“跟着我们,我们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雷切尔不安地将掉到眼睛上的头发拨开,不安地跟在这对主事会成员后面。他们静静地围着房子走,在后墙中间处停住脚。纳蒙在藤条墙上寻找着,跪下身,揭起一扇竹门。 纳努低弯着腰,钻了进去。雷切尔紧跟其后。纳蒙也钻进来,无声地将门扇放下后,站到他们二人身旁。雷切尔站在他们二人中间,周围一片漆黑。一会儿,她的眼睛适应了环境,她能看到月光自后面射来,烛光自里面透出,二者合力将两边都照到。她是在一条走廊里,约4英尺宽,同房子一样长,她面前是真正的墙,墙的骨架是坚硬的木材和藤条,墙面则是由热带树叶像鳞片一样一片压一片组成。 纳努已经悄悄地沿肮脏的假墙走廊走到房子的尽头。雷切尔只能看清她的侧影。不一会,她返回来,用手遮嘴低声对她的偷看同伙耳语,“我们来晚了,爱特图已经脱下裙子,穿上阿护要睡觉了。” 纳努伸手到叶片下面,用熟练的动作掀起几片,她从自己掀出的缝隙中窥视里面。雷切尔看到,这个安排尽管原始,但同国内所用的那种一面透明玻璃一样先进。由于树叶重叠,纳努可能观察到屋子里在干什么而她却不会被发现。在雷切尔右边,纳蒙也在忙着干那种值得考虑的偷看勾当。 雷切尔后站了站,对必须扮演的角色有些怕。她在寻思着逃脱的良策,可还没有找到一个,老妇就向她弯起手指。雷切尔木木地朝掀起的树叶迈进一步。“跟着我们做,”纳努低声说。“观察正在进行,我们要一直观察到他们俩都睡着。” 雷切尔想模仿她的指导,掀起一排树叶。一溜黄色光线出现在眼。她笨拙地理了理头发,将脑袋伸到树叶下,眼睛向开口瞧去,四下看里面的动静。她看到莫尔图利,着着他在前屋的草垫上慢慢地踱着步。他看上去比她印象中的要高大。他抽着一支本地烟卷,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豹子,以矫健的姿态在房间里转着圈,肌肉一起一伏。他看上去很闲适,只有他那波利尼西亚式的宽脸似乎被某种内心的忧虑扭曲了。 突然,当他走到房间中部烛火旁边时停了下来,他的目光转向通往卧室的走廊。 “爱特图,”他喊了起来。 没有回答。 他向走廊走了几步。“爱特图,你躺下了吗?” 爱特图的回答声很弱。“我睡下了。晚安。” 莫尔图利嘟哝了一句,半是像对自己说的,用的是波利尼西亚话。他迅速走向远处墙角的一只泥坛子,将烟蒂丢到一边。他在思考着什么,朝雷切尔、纳努和纳蒙藏身的墙走过来。他的眼睛盯着墙——雷切尔害怕是在盯着她——一会就要发现她了,嘲笑她了。他双臂抱在宽阔的光胸脯上,越来越近。尽管中间隔着一堵墙,雷切尔仍感到会被踩着。她想倒退,让他们中间的树叶落下来,逃走,但她呆在那儿一动不动,害怕任何移动都会暴露自己。 在离墙几英尺远的地方,莫尔图利站住了,回头看着卧室。在雷切尔受到限制的视线内,一个浅棕色巨人耸立眼前,只能从嘴看到膝盖。像平常一样,只穿着白色囊袋。雷切尔想咽口气,屏住呼吸。她知道下面将不可避免地发生什么,并且真的发生了。他的手伸向囊袋的吊带,扯下它来,扔到视线外去了。 雷切尔一阵慌恐,想断然走开,但这个暴露的裸体近在咫尺。他已转过身,径直朝卧室走去。前屋空了,她打了个颤,为严峻考验已经结束松了口气。雷切尔从树叶下抽回脑袋,轻松地让它们重新把房间盖住。 可是接着她又感觉到纳努柴火棒一样的手抓住了她的小臂。纳努拉着她匆匆沿秘密通道朝卧室方向走去。雷切尔试图反抗,不想顺从。纳蒙紧跟在她后面,几乎是在推着她向前,完全堵住了退路。雷切尔张着嘴,想抗议这种疯狂的调查运动,但没说出口。她发现自己的手臂仍然被这个讨厌的老太婆牵着,纳蒙则在后面推着,不由自主地,磕磕绊绊地跟在纳努后面。 他们3人一会儿就到了卧室墙的后面。纳努用手指着墙上的叶片,非要雷切尔到位履行她的职责不可。雷切尔想就此罢手,但从卧室里传出了一声高过一声的私语声,她不敢出声了。她屈从了老太婆的意志,揭起一排叶片,向卧室里瞅去。 卧室里没有灯光,只有月光,显得很暗。雷切尔想划个十字来感谢上帝。随后,她模模糊糊地看出了眼前的两个人影。显然,跪着的一个是莫尔图利,在他下面,向一旁挣扎的是爱特图。交谈的内容不清楚,但那是男人那是女人的声音能分清,语调也很清楚。莫尔图利在要求肌肤之爱,可他的妻子在拒绝他。莫尔图利俯下身,可爱特图推开他,站起身。 莫尔图利直起腰,一跃而起。“好吧!”他用清晰的英语吼叫着。“我去共济社!” “去——去——去——”爱特图对他连声说。“那就是你示爱的方式——去。” 莫尔图利转身就走,在黑影里走向前屋。 目睹了这些,雷切尔闭上了眼睛,牙齿止不住地打颤。她从叶片下抽出脑袋,感到要完全垮台了,随之又觉察到纳努的双手在推她。雷切尔睁开眼睛。纳蒙已经开始向前屋的观察位置走去。在老妇双手的推搡下,雷切尔打了个趔趄,恢复平衡后走向纳蒙旁边的一个点。纳努又在她胳膊肘旁掀起叶片,不但为她自己,也把雷切尔面前的掀了起来。雷切尔无法抗拒,只好屈服,低头钻到叶片下,向屋里瞧。 点着灯的房间使她暂时什么也看不清楚,但不一会就适应了。莫尔图利的巨大棕色赤裸的躯体、背、屁股、腿僵直地立在门旁。一只手握住他的囊袋。只能看到他的背面,雷切尔祈祷让他转过身来。莫尔图利在门旁迟疑着。停留期间,好像他会穿上他那小外套,可是他没有。好像已做出某种决定,他收了收肩膀,又放平,将囊袋扔到一边。当他开始转过身来时,雷切尔闭上了眼睛,闭得太紧以至于眼皮底下直冒金星。她听到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又回去,但是她不能看。过了1分钟,也许两分钟。雷切尔的眼睛有些痛,便松开眼皮,最后睁开了眼睛。 她应当再一次感谢上帝。他坐在房子中央的草垫上,长长的弯曲的背对着她。他双臂抱膝,脑袋低垂。他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也许5分钟——逐渐地,雷切尔不禁对他产生了怜悯。她想伸过手去,抚摩他,安慰他。她要到他身边去,对他说些宽心话。作为一个精神分析医生,她已经听到了许多关于男人身上的兽欲,并且理解这一点,理解压抑和挫折的紧箍。接着,她作为旁观者和侦察员的身份又占了上风,使她羞愧难当。 她想对纳努附耳说他们该离开了,但还没来得及这么做,屋里传出了脚步声。 她听到了爱特图的细微声音,但看不到她。“你没去,莫尔图利?” 他转过头,他看到的景象使他的黑眼睛大睁开来。“没——没——我没去。” “你仍然要你的爱特图?” “我必须爱,”他激动地说。 “那就到我这儿,”她的声音消失了,她回到卧室去了。“我等你。” 雷切尔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莫尔图利已经站了起来,转过身来朝着她。雷切尔感到胳膊和胸部都在颤动,呆呆地看着这个巨大赤裸的动物走过来,离开她的视线和房问。 雷切尔仍然盯着空了的房间,憎恨爱特图,发誓不做她的胜利的目击者。接着,卧室里传来的声响使雷切尔回过神来。声响发自爱特图的喉咙,毫无节制。是一个女人痛疼混杂着快活的呼喊,这声呼喊溶入了一声长长的呻吟。 雷切尔感到心快跳到嗓子眼了,呼吸有些困难。她离开墙,将老太婆那只抓住她往卧室那儿拽的手甩掉。雷切尔转向纳蒙,从他身旁挤过去,几乎连他也带转过来,跪到地上,摸索着逃身的出口。摸到了,她将门高高掀起,站起来猫着腰爬行,钻出了假墙,摆脱了主事会,摆脱了交配的野兽。 她一个踉跄站直身子,撒腿跑进场地,一口气跑到小溪旁,站在两支火炬之间,狼狈不堪,胡乱喘着气。 过了一会,她的心脏停止了狂跳,颤抖也消失了。爱特图的呼叫不再在耳边回响,她可以在低矮的堤坝上坐下来,镇静一下。她点上一支烟,吸了起来,想从脑海里抹去最新经历的记忆。是什么驱使她干这事,到这个地方?她多么渴望在家中,在没有假墙的别墅里,在一个没有主事会的社区里,在可能是约瑟夫-摩根太太这样的头衔的庇护下,做个放荡的家庭主妇。但这是不可能的,精明的她不会去期盼能找到这么个地方,她不能脱出自己的皮囊,她就是她。 10分钟后,那对主事会成员从场地上走到她身边。 “他们睡了,”老妇说。“我们头一天晚上的工作结束了。”纳努伸出脑袋,俯到雷切尔耳边。“你为什么那样离开?” 雷切尔站起来,用手刷着裙子上的尘土。“我想咳嗽,”她说。“我怕暴露了大家而不得不离开。暴露了就麻烦了,所以我跑了出来,跑到可以咳嗽和呼吸新鲜空气的地方。” 纳努沉思着,显然没有被说服。“我明白,”她说。“我希望今晚很有启发。” “对——对,是这样,”雷切尔说。“事实上,对莫德-海登博士那一套更有用,明天她将接过去。” “你最好去睡一点,”纳努说。“我们现在都需要睡觉。” 雷切尔点点头,同他们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同他们分手,独自前行。在马克-海登的草房里仍然有灯光、音乐和谈话声,但她几乎没有注意到。她很累,无法将这一经历写进她的旅行笔记或诊疗笔记中。到明天,她可能忘掉细节,那么就不必劳心费神地去记了。起码她希望她不去记。她要用全部记忆来回想她的病人。她不想把自己记进任何笔记里。 午夜过后。海登家的二周年晚会半小时前已经结束,鲍迪、胡蒂娅,考特尼以及玛蒂都已离去。厨师兼侍者艾玛塔是一个高大、不苟言笑、将近40岁的土著妇女,已经清理完土灶和前屋,离开10分钟了。 最后,只剩下马克-海登一个人在他的草房前屋里。克莱尔带着他们的礼物到后屋去更衣准备上床了。马克为能独处一会儿而感到快慰,但他并不舒服。房间里阴冷、潮湿,充满灶烟、香烟和克莱尔弄来代替油灯的烛果烟的混合烟雾。空气里还有一丝威士忌的香味,他喝得太多了,每个人都喝多了。他不但没有感到轻飘和兴奋,反而感到麻木和气馁。他觉得自己好像浸透了水,浸透了威士忌。 他在潮湿的房间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衣服粘乎乎的。他扯下领带,解开衫衣扣子,拽下衬衣扔到地上。这样好点了。他松了一节灰色宽松裤上的腰带,走向前门,打开它,坐到门廊上,想换口新鲜的空气。他扫了一眼空旷黑暗的场地,不由自主地掏出最后一支压弯了的雪茄,咬掉顶端,点上抽起来。他喷了一口又一口的烟雾,还是感到不自在。他想回想一下这个平淡夜晚的事情,但思想老是集中不起来。威士忌麻痹了他的大脑,但是,他仍然能使几个或好或坏的情景重现眼前。 除了马克,每个人看来都很快活。克莱尔决定办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美国晚会,让鲍迪和胡蒂娅见开开眼界,让考特尼思乡,让玛蒂换换口味,他们两人也重温新婚之情。有从考察队的进口储备中拿来的苏打苏格兰和肯塔基威士忌;有手提录音机放出的维奥蒂、格什文和斯特拉文斯基的作品。克莱尔烧了罐装蔬菜汤、罐装鸡、罐装水果甜点,艾玛塔一道道地为大家服务。考特尼和玛蒂举杯祝贺,马克强作笑脸答应。克莱尔回忆了他们初次见面和追逐时期的情形,全都过于浪漫(因为酒使她兴致勃勃),使马克感到恼火。鲍迪提出了一些有关美国婚姻的严肃问题,马克想回答,但玛蒂和克莱尔总是抢在他前面。 宴会后,克莱尔打开了礼品。一件当地雕刻——很像前哥伦布时期的东西——是鲍迪-赖特夫妇送的。一只古代海妖岛宴会用碗,是那个杂种考特尼送的。一架宝莱照相机是玛蒂专门为此带来的。克莱尔一片爱意,对马克以往的过失和疏忽在纪念日之夜统统加以原谅,只有爱情,送给他一个昂贵、漂亮的压花皮雪茄烟盒。马克没有给克莱尔任何东西,什么东西也没有。 离家的时候他忘了去买,他也忘了在海妖岛上找点什么东西,因为他的思想不在克莱尔身上或者他们该死的纪念日上。他处理得很好,尽管他自己这么想,可克莱尔脸上的失望表情飞走了。他在洛杉矶为她订了礼物,一直保密,为了给她个惊喜,可没有按时到来。当他们回到家时,礼物一定会等在那儿。他不想在今晚说明是什么,否则会破坏其中的乐趣。克莱尔用一个飞快的带苏格兰香水味的吻来表示她的高兴,但在克莱尔嘬起的嘴后面,马克瞥见了母亲那慈爱的面容。他知道她了解真象,行啦,去她的,他想,让她和所有只能败事不能成的X光机都见鬼去吧! 接下来,在他脑子里只剩下3个对话片段。其它都让威士忌漂走了,3个片断互不连接。 片断一。 他在一杯一杯地喝着,克莱尔在他身旁轻声埋怨。可能是有关酒的问题。“你是干什么的,外贸代理还是什么?”他对她说,对,是在喝另一杯时他说了上面这句话。 她说,“我们都在渴酒,但我不想要你在我们的纪念日出洋相,亲爱的。” “是,老婆,”他说,调完了酒。考特尼过来加入他们的谈话时,马克已经喝下了一口。 考特尼说,“喔,海登博士,我听说你要参加我们的节日,参加游泳竞赛。” 马克说,“谁告诉你的?” 考特尼说,“特呼拉告诉我的。如果是真的,我觉得应当提醒你留意,我俩都是血气方刚的美国人,那可是力量的较量,在你们那儿你也许是出类拔萃的。” 马克说,“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在水中是一条鱼,我一只手绑到背后也能战胜那些猢狲。”他眯起眼看着考特尼。“我听说你参加了两次。” 考特尼说,“两次,很遗憾,永远也不会再参加了。那是一段长距离潜水和远距离拉力赛,除非你的身体结构同他们一样,否则没有取胜的机会,赛完后我痛了好几周。” 马克说,“你是你,我是我。我明天就去那儿。” 克莱尔说,“明天去哪儿,马克?你们俩在谈论什么?” 马克说,“节日开头的大型体育项目,明天的一场游泳竞赛,我参加了。” 克莱尔说,“噢,不,马克——为什么?——你不是个学生了——竞赛,我的上帝——你为什么参加,马克?” 马克想说,只在心里说,“因为我在追逐真正的尤物,亲爱的,不是像你那样的丧失精力的艺术家。”马克大声说,“参与观察,老婆,实地人类学考察的法宝。你懂得这个,对不对,老婆?你在鲍迪家宴会那晚向土人显示你的xx头不也是这个原因吗?” 克莱尔满脸通红,马克感到好些了,走开问其他人是否需要添酒。 片断二。 玛蒂博士,可爱的老惠斯勒之母玛蒂,口里打着惯常的嘟噜,竖着耳朵,不停地大声讲着,谈着,当他给她送来一杯新酒时,她正在向鲍迪和胡蒂娅讲什么。 “玛蒂,”他厌烦地打断她,“这是你的酒,快凉了。” 玛蒂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将背半转向他,不理会他的粗鲁语气,继续地说她的话,而马克降到了儿子的身份,顺从地站在那儿听着。 “多年来,”玛蒂对鲍迪说,“科学上的重大问题——我说的包括社会科学——在我们的国家是难以和下面的广大群众沟通,群众没有准备,没有理解力,然而又需要他们的支持。只有进化论或者相对论是不够的。需要人去解释它,将之传达到还处于无知的广大基层去取得他们的认可,因为如果没有这种认可,就没有兴趣,也就没有基础研究的经费。现在,在美国、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俄罗斯,在每个地方,科学正在明白这个道理,正在寻找使自己通俗化的方法,从而得到更多的支持。” 马克注视着玛蒂一莫德——母亲呷了一口酒,听她继续说下去。“我们在人类学领域获得发现方面特别成功。我们正在学会用人民大众的语言讲话。我个人就一直信从写每个人都能读的东西,写能被广泛阅读和理解的东西。我相信让一个商业出版商出版我的作品;即使技术性很强,我也宁愿要商业出版商而不要大学出版社。现在某些人类学家怨恨我们中那些为大众消费而出版的人。我被称作自我宣传员和鼓吹着。我因为在非专业杂志上刊登连续文章而受到斥责。那些只相信他们自己的期刊和大学出版社的死硬分子们感到,钱和名是人类学之外的东西。他们觉得,一个人类学家应该是一个科学家,而不是一个作家或推广者。他们有的是认真的。但大部分怨恨是完全来自嫉妒。也来自知识分子的傲慢和势利。我的立场是,鲍迪头人,我不想把我对海妖岛的研究仅仅限制在学院里我的朋友和敌人中间,我要让每个人都知道,都有所了解。” 马克稀里湖涂地继续注视着她,半信半疑地听她讲。他的母亲压根儿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人,他心里想,她是一种大自然的力量,有着世界主宰者的恢宏气度。鲍迪对她说了些什么,马克没有听进去,接着他看到玛蒂点头,微笑,又往下说。 “是的,那也一样,”她说。“我们就是我们。把我拖进人类学的力量是因为那是我所能理解的领域,是一门包罗全人类的科学,也是一门我能够使之大众化的科学。你瞧,我可能理解而别的人可能不懂的科学奥秘不如活生生的科学更吸引我。我要告诉你什么让我感兴趣。让我感兴趣的是,古代鱼的弓形腮至今仍然是人类耳轮的一部分——这种从过去带来的痕迹多么有戏剧性。让我感兴趣的是,成为化石的海贝壳和海洋生物现在在内陆高山上的岩层中发现,而这些山距大海有千百英里之遥——这是另一种生动的联系。让我感兴趣的是,在南非附近的海洋里仍然游着一种属于腔棘类的鱼,这种化石鱼在5千万年前恐龙还在岸边四处游荡时就在那儿游动——恐龙消失了,但腔棘鱼还活着。让我感兴趣的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窗外明亮的星星正在将其光线不断送到我们这儿,而这些光线是在1000年前就开始朝我们运动,就是说,我们现在见到的光线,在撒拉逊人正在毁坏威尼斯船队和康斯坦丁还是皇帝的时候,就开始发光并朝我们这儿进发了。让我感兴趣的是,鲍迪头人,你躲开了世界,实行了一套几乎在两个世纪前创立的标准。这就是我所推崇——理解——的科学,使我热血沸腾的科学——在这些方面我要努力照亮我周围的世界,不管我的某些同事对我会怎么想。” 奇妙啊,奇妙的玛蒂,马克想,他感到自己渺小,无能,他感到疑惑,一座大山怎么会生出一个匪鼠丘。 片断三。 最后一杯酒已经上过了,客人准备离去了。克莱尔为使用他们的仆人向鲍迪和胡蒂娅道谢,称赞艾玛塔是她见到的最能干的管家,甚至远在圣巴巴拉的铃木也不如她。 “噢,她不是我们的仆人,”胡帝娅-赖特说。“她是另一个家庭的女奴。我们为你借来的。” “我没听错?”克莱尔问。“艾玛塔是个奴隶?” “是这样——因为她有罪……” 克莱尔脸上的复杂表情立即引来莫德的调解。“伊斯特岱在他的信里提到过这种事,但还没有对你们或别的人作充分解释,”她说。“起码我们应该认为,在三海妖上有一种真正的惩罚犯罪的制度。这儿没有死刑,说实在的,对这个制度有许多要说的,它既高尚又实用。在美国,如果一个人犯了蓄意谋杀罪,我们大多是根据情况处以绞刑、电椅、毒气或枪决。这样做彻底消除了他再次杀人的可能性,但这种社会的复仇式报复既不能为社区带来益处,也不能为受害者家庭带来补偿。在海妖岛上,如果一个人犯了谋杀罪,就被判作奴隶,为受害家庭服务,受害者可能失去的年岁就是罪犯服务的时间。”她向鲍迪打了个手势。“也许你能用这一条文或法律来解释一下艾玛塔这个人。” “好,”鲍迪对克莱尔说。“很简单。艾玛塔32岁,她的丈夫35岁时她决定谋杀他。她将他推下悬崖,他当场摔死。我没有举行审判,因为艾玛塔坦白交待。我们的惩治犯罪习俗规定,这个岛上的人平均年龄应是70岁。因此,艾玛塔夺去了丈夫35年生命。谋害了他,也剥夺了他对亲属的帮助、支持和关怀。因此,艾玛塔被判去代替被她谋杀的人35年。在此期间,她是受害人亲族的奴隶,没有任何特权;她不能结婚,不能享受爱情,不能娱乐,必须吃他们的剩饭,穿他们丢弃的衣服。” 克莱尔的手捂着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真吓人——” 鲍迪同情地笑了。“很管用,海登夫人。30年里村子中只发生了3次谋杀。” “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制度,”莫德对克莱尔补充说。“在西非有个部落叫作哈布,从来不处死杀人犯。他们认为那是浪费,同这儿一样。他们把犯人流放两年。然后将他从流放地带回来,让他同被害者的一位亲属生活同居,直到生出一个孩子来代替受害人。很奇特,但有着它自己的公正,如同这儿的制度。我不敢肯定我们西方在处理犯罪上有更好的方法。”她转过身。“考特尼先生,你是律师——你会怎么说?” “我说是,”考特尼说,“现在我说谢谢你,晚安。” 以上就是这些片断。 马克发觉自己仍然坐在门廊上,肩和胸有点凉爽,但嘴和舌头由于威士忌和夹在手指间的雪茄的作用仍然火辣辣的。 接着,他听到克莱尔从后屋传来的压低的声音。“马克——天很晚了——” 他没回答。 又是克莱尔的声音。“马克,你不上床了?我要给你个惊喜。” 惊喜,惊喜。他知道为纪念日准备的惊喜是什么,并且他独自坐在这儿躲避的也是这个惊喜。她要给他的是她那讨厌的躯体,是他不想要的礼物。她用那个躯体已经烦了他两年。但是,粗略计算,两年时间里,他从内心里真正占有那个躯体的次数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多。只不过是那个躯体在那儿,老是在那儿,老是在身旁,老是随时可用的让人生厌,这样以来,就产生了对她的反感,就使他觉得使用的次数很多。 他意识到,有一、两个月没同她睡觉了。现在他被选定去执行任务,他憎恨这一职责,他不需要她,他需要的是那个棕色的,有着高傲的性观点,赤裸着双乳,用草遮掩美丽的大腿的人。他想起了今天早些时候,他几乎占有了特呼拉,而且肯定他会占有她。他想象的已经占有特呼拉的激情流经他的全身,使他清醒过来。他现在需要她,但无法得到她,于是决定去履行职责来消耗激情。 他站起身,将烟头扔进场地里。“马上就去,”他朝克莱尔喊。他推上门,关紧。 他走到走廊上,沿着走廊进了灯光昏暗的卧室。房间里看起来没有人,他在睡袋上或阴影里找不到克莱尔。他听到身旁有动静,在他右面,随即她从墙阴影中出现,向烛光走去,在其黄色的光环中旋转身体,向他展示自己。 他默默地眨着眼睛。 “二周年的惊喜,亲爱的,”她说。 她的出现让他吃了一惊,他好像中了邪,一时间竟认为这是特呼拉,可他的清醒的敏感告诉他这是克莱尔。她的穿着完全同特呼拉一样,同三海妖上的所有女人一样。头发上插着一朵令人厌恶的花,宝石项坠挂在挺着棕色xx头的白色Rx房中间,她的肚脐肉在短草裙的束缚下盖到了裙带上。大腿、小腿、脚都光着。 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想给她一拳,大声骂她,骂她是个妓女、娼妇、淫妇、老鸨。骂她竟敢用这种热带妓院的淫荡的着装来嘲笑他!竟敢用此来证明她是这些村野动物的一员,是一头性动物,而他不是,以此来侮辱他! “好了,马克,”她高兴地说。“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你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这该死的行头?” 她的笑容消失了。“怎么了,我以为是给你个惊喜——我求特呼拉借给我她的——” “特呼拉!脱掉那该死的愚蠢的玩意,烧掉它,见鬼。” “马克,你吃了什么药——我想你——” “我说扔掉它。你认为你究竟在干什么?你在玩什么把戏?我从头一天——头一晚——就看出,你那时急不可待地向他们展示你的Rx房——同那个考特尼四处乱窜——谈性,看性,想性——向他和他们出丑——寻求——试图像——” “闭嘴!”她尖叫着。“闭嘴,闭嘴,见你的鬼——我看透了你——烦透了你的一本正经,你的道貌岸然——恨透了我对此执迷不悟——烦透了寂寞和没有人类之手的抚摩——烦透了不能被我的伟大的大天才、大运动员所爱——我告诉你——我——我——” 她像一个被打昏的人一样停住了呼吸。她盯住他,手像爪子一样,想为他的羞辱而撕碎他,想杀死他也杀死自己,想放声大哭,像个孤儿那样大哭一场。 她闭上眼睛,憋住哽咽。“走开——从我这儿走开——走开,去长大成人,”她泣不成声。 她的出乎意料的反击使他禁不住发抖。“我马上就走,”他用慌乱的声音说。“等你恢复正常后,等你想起了你是谁并按你的身份行事,我会回来……老天,我希望你能看看自己穿着那种装束是什么样子。如果这是你想保住丈夫的一个主意——” “出去!” 他立即离开了她,身后是她伤心的呜咽,直到走出门才听不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场地里,用最快的速度大步逃离她的耻辱。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地里走了多长时问。现在,他发现自己在“共济社”大棚旁边,棚里没有灯光,他咳嗽了一声,朝着棚的方向吐了口痰,然后开始往后走。 他坐在他的草房前溪流的对岸一支昏暗的火把下面很长时间,他疲劳已极无法再生气了。他坐在那儿,不知道这个鬼地方在对她和他做些什么,他们会发生什么事情,并且更重要的是,他会发生什么。他想到了可信的特呼拉,想到了他的将来,后来又不断想到令人羡慕的雷克斯-加里蒂。 最后,他伸手到宽松裤的屁股口袋里,掏出一封两周前收到的被汗水湿透的只有一页纸的信。加里蒂写给他的,帕皮提邮局投递转交。加里蒂用的夸张的手法提醒他,这次对海妖岛的访问可能是一个终生难逢的机会。如果马克能考虑出售他母亲不需要的某些材料,加里蒂将为之付一大笔钱。或者,马克能想出别的东西,提出某些别的安排,加里蒂将无条件地进行合作,接受任何条件。“马克,大男孩,这是一次抓住金环的机会,加入名人圈子的机会,是摆脱做穷酸学者的机会,”加里蒂这样写的。“保持联系,告诉我你的想法或问问我你想问的任何问题。”在帕皮提读信后的一个小时内,马克匆忙回了信,最后还是注意到玛蒂所制定的限制,不过也提了许多问题。 他叠好加里蒂的信,把这世界上唯一一份能消灭艾德莱、玛蒂、克莱尔和其他不在话下的人物的手稿装回屁股口袋里。 他站起来,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感到强壮些了。克莱尔现在已经吃药睡着了。他要到前屋去,动手给雷克斯-加里蒂写信。明天就是收发日。如果拉斯马森带来了加里蒂的回信,带来了对他的问题的回答,那么,马克将写完今晚开始的这封信。他要写完它,邮出去,干他必须干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仰视着无涯的天空。他想,摇你的鬼头吧,艾德莱,但是我看不到你,听不到您,不再需要你,因为你永远死去了,而我一会儿就活了。 他朝草房走去,已经开始在脑子里写这封救命信了—— 第30节 马克-海登在高耸、平坦的悬崖上不停地走动着,悬崖像一个观察哨高高悬在三海妖的村子之上。 并非他们一到这个地方,他就来到了这个制高点,准确地说,是从两周前开始的。从这儿沿着绕石块边缘的小路可以下到那个深深坐落在长谷中的矩形社区。在悬崖上走一圈,马克看到了脚下小小的草房,场地中的溪流像一条闪光的带子。到现在快半晌午了,场地里有了稀疏的人影,那些活动的棕色黑点是孩子和一些妇女,不会有别人,因为男人都去工作了,青少年都到学校去了,玛蒂考察队的(不是他的)成员都躲在哪儿用铅笔。磁带和吹吹乎乎的知情人忙着哩。 如果说从这个高高的、突兀的点上看到的景象是美丽的,那么,马克并未觉察到这一点。村子在哪儿,这与他有什么相干?从那一夜,他已经将自己的身份与村子几乎完全分离开了。它就像《国家地理杂志》上的一幅彩色照片一样遥远和不真切。 对马克来说,村子和它的村民只不过是些物品,是用来帮他从一种古老和可恨的生活方式逃脱的附属物。真实的、活生生的、美丽的东西是那份灵魂“大宪章”——他的个人“独立宣言”——装在他的灰色大可纶牌裤子右手的口袋里。 在右手口袋里的信只有3页纸,信纸和信封薄薄的,然而它们却使他感到口袋里、全身和满脑子都充满了——他竭力想出个确切的比喻——一盏阿拉丁神灯的魔力,随时准备去实现他的意愿。 他在他的草房的前屋几乎呆了一整夜,写给在纽约市的雷克斯-加里蒂的那3页纸。他的大部分时间没有用在书写上,而是用在关于他的意图该告诉加里蒂些什么上。写完信后,他很快就睡着了,数月来第一次睡得这么好,有着一种感觉,好像一个人干完了一天的工作而且干得很顺手,没有悔恨,也没有奢望,只想好好睡一觉。他没理会睡袋上克莱尔的起伏的形体,定上闹钟,闭上眼睡了。 闹钟吵醒他时,他才睡了3个小时,然而一点不累。早饭期间,克莱尔出来了,没洗脸。她的脸拉得长长的,冷冷的,她的早安说得勉强而且带着火药味,而他自己的早安说得那么轻和不清楚,几乎不像是问候。她走动时动静很大,横冲直撞,胡踏乱踩,一派蛮横,用无言的压力迫使他注意并为他昨晚的行为道歉。她需要,要用,话语这种“创可贴”,来贴住她的创伤。她要他减轻昨晚辱骂和斥责她对她的伤害,以喝醉酒为由向她道歉,于是她就同意忘掉这一切,保住面子,也保住了他们共同生活下去。 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他一直在等着,一点也不让步。他一声不响地吃着,躲着她,只是因为今天早晨在他看来她并不存在。他的不感兴趣相当彻底。一夜之间,他已经长大,变成了他一向认为他应该是怎样的男人(也许对这个女人来说成了陌生人),他不需要不再引以为荣的任何老的姻约。 他匆忙逃离他的草房——故意寻找笔记本和钢笔,让她瞧一瞧,使她相信他是去工作——右手口袋里装着给加里蒂的信,敏捷地沿小径爬到村子上面。他知道他不能迟到。他的目的是截住拉斯马森船长——今天是拉斯马森日、邮寄日、供给日——在这个老海盗到达村子和玛蒂那儿之前截住他。如果有一封加里蒂的回信,为他在帕皮提发出的那封信的回信,他不想让玛蒂看到,或知道这回事。他要独自一人早早得到这封信。它的内容将使他做出最后决定——寄或者不寄给加里蒂他口袋里的意图声明。他在浓密的橡胶树、桑树和库葵树荫下坐了1个多小时,这儿离拉斯马森的必经之路只有几步远。他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命运的携带者。拉斯马森没有出现,马克不住地走出凉爽的树荫到附近灼人的峭壁下徘徊。 现在,他已经在悬崖上徘徊了20分钟,说不准是否会有一封信,是否会实现他的白日梦,是否他有胆量把口袋里的回信发走,直到他意识到这样在上午的太阳下面晒是无法忍受的。 他用手帕慢慢地擦着脸和脖颈,沿着原来的足迹回到树下。通海边的那条陡斜的小路仍然不见拉斯马森的影子。一时间,马克担心是否他算错了日子,或者如果没算错,是否拉斯马森耽误了或延后了他的大慈大悲的航行。随后,他又断定是自己过分焦急。拉斯马森当然会出现。 站在路边,马克触到了右裤口袋里的东西。他抽出写有加里蒂地址还没封口的信封,精神就来了,随即又把信封塞回原处。他又抬眼往远处看——小路还是空空的,只有两只瘦山羊在那儿——最后,他回到他能找到的最凉快的荫凉地,一屁股坐到草地上。他取出一支雪茄,几乎没想到要弄弄好并点上它,因为他的思想回到了特呼拉身上,他在给加里蒂的信中提到了她以及她在即将到来的决定性日子里可能起到的作用。 他再次看手表时已经快到中午了,他已守候3个小时。他重新陷于沉思,坠入令人昏昏的白日梦里。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他被一种刺耳的口哨声吵醒,有人在吹一支水手的歌。 马克连忙站起来——手表告诉他是12点15分了——跑到小路上。离他20码远的地方,奥利-拉斯马森船长的大驾正在向他靠近,水手帽扣在那张胡子拉茬的哥德堡脸的后面脑勺上,穿着敞开的蓝色的衬衫,脏乎乎的工装裤,还是那双破旧的网球鞋,邮袋就背在他的左肩上。 走近后,拉斯马森认出了马克,向他挥挥右手。“嗨呀,博。你是接待委员会?” “你好,船长?”马克焦急地等着拉斯马森走到跟前,然后补充说,“我散步上来的,我记得你今天要来,所以我想在附近等一会,先看一看有没有我的邮件。我在等待一件对我的工作很重要的东西。” 拉斯马森将邮袋从肩上扔到小路上。“真有那么重要迫不及待?邮件没有分类。” “呃,我只是想——” “不要紧,其实没有多少可分的。”他把袋子从土里拖到草地上,叉开双腿坐在一段椰木上,在两腿间把邮袋竖直。“我喘口气。”他打开袋子,马克俯身到上面时,拉斯马森吸了吸鼻子,抬起头。“还有烟吗,博?” “肯定有,绝对。”马克飞快地从衬衣口袋里拽出一支雪茄,递给拉斯马森。他咽了咽口水接过去,放到了身旁木头上。马克焦急地注视着拉斯马森将木柴似的手伸进袋里,取出一捆用皮带紧紧捆住的信件。他解开皮带,然后,叨念着马克的全称,检查着邮件。 最后,他递过来3个信封。“就这些了,不再能有你的了,博——除非还有大一点的邮件——可你现在不需要它们。” “不要了,这就行了,”马克说道,立刻接过这些信封。 马克把信封扇形展开,像打牌一样,去看回信地址。拉斯马森将信捆装入袋中,便专心打开雪茄包装,点上吸起来。马克看到,第一封信是雷诺学院的同事来的;第二封,写着给克莱尔和他本人,是圣迭戈已婚的朋友们写来的;第三封来自“纽约市洛克菲勒中心布希艺术和学术局,雷-加。”最后这封是雷克斯-加里蒂从他的演讲代理处办公室写来的,马克以急切的心情紧紧握住它。然而,他不想在拉斯马森面前打开信封。船长仍坐在那儿,狠劲地吸烟,混浊的醉眼观察着马克。 “有你想要的,博?” “见鬼,没有,”马克撒谎了。“只是些个人信件,也许下个邮寄日会来。” “希望这样。”拉斯马森抓起袋子,站了起来。“我得走了。赶紧洗一洗,填饱肚子,准时参加节日。今天开始,整整一个礼拜,你知道。” “什么?噢,对,节日,我给忘了——我想是今天开始。” 拉斯马森大惑不解地瞪着马克。“说实话,我是想起——华特洛和几个土小子在下面海滩上碰到了我们——他们在从近道上运补给品——他说了你的事情——你今天参加游泳竞赛。这是吹牛还是真事?” 节日游泳比赛,定在3点钟,在马克脑海里却排在最远的地方。这个提醒让他吃了一惊。 “是的,船长,是真的,我答应参加了。” “为啥?” “为啥?为了练习,我这样想,”马克轻声说。 拉斯马森将袋子拉到肩上。“听老家伙的劝告吗?你能练习得不错,赢得海妖岛上某个娘们的,博——我说别让女士小看了——但这可是节日最带劲的。我是对科学研究感兴趣才给你忠告的。记住这一点,如果有个女孩给你一只节日贝壳的话。” “什么贝壳?” “是用来解开草裙的,博。”他沙哑地笑着,咳嗽着,从嘴中取出雪茄,闭上嘴,又把雪茄插进变了色的牙齿问。“呶,就是这样。” “我会记住的,船长,”马克有气无力地说。 “你在拿命打赌,就是这样,”拉斯马森说。他踏上小路。“你和我一块儿走?” “我——不,谢谢,我想再多溜达一会儿。” 拉斯马森走开了。“好,别在游泳前太疲劳,你知道这些。”他又大笑起来,迈着沉重的步伐朝悬崖走去。 马克被船长关于节日的介绍弄得有点失常,站在那儿看着他的背影。拉斯马森穿过橡胶树库葵树,到大悬崖上,沿着大石块的边缘通向下面村子的弯道,消失在石块后面了。这时,马克的思想回到了加里蒂的长长的薄信封上。 马克连忙离开小路,到对面的树荫里,将其它两个信封折起来,塞进屁股口袋里。他仔细地将加里蒂的信封翻过来,在封口处揭着,不愿撕开它,而是用食指伸进去揭开。 他仔细地展开这4张用打字机打出的葱皮纸。他控制着自己,就像一个美食家故意忍住不马上狼吞虎咽地吃光一道盼望已久的美味一样,他逐字逐句地读着来信。 先是不正规的称呼,“我的亲爱的马克。”又是愉快地告知已收到马克在帕皮提发了的匆忙问询信。然后是手头的正事了。在阅读之前,在得知他的前途将是什么或将不会是什么之前,马克闭上双眼,想在脑海里画出一幅信的作者的画像。时间、距离和愿望模糊了记忆的图像:加里蒂,棕色,高个,削瘦,优雅高贵的菲力普斯-埃克塞特一耶尔派头,世上50岁的人里最年轻的青少年,实干家,心中偶像,成功者,有魅力的惯于采取行动的男子汉,紧跟汉尼巴尔足迹的探险者他——是个——在洛克菲勒中心某座高楼里,坐在一台金色的打字机旁,打着“我的亲爱的马克”! 马克睁开眼睛,读加里蒂关于手头上的正事儿的明确声明: 我首先要说,我倍加赞赏你这么快就来信,因为我认为只有我一个人是你的知音,了解你的敏感、个性和处境。我知道有无数限制在束缚着你。例如,你那著名的母亲,上帝保佑她,对活生生的商业世界有一种狭隘的学究观点。她不让我参加考察,她对在公共传播和娱乐圈里的我们这些人的无可置疑的反感,是建立在一种过时的道德准则之上的。还有,你已经被禁锢在你母亲的世界里这么长时间,那个自命不凡的所谓“科学”世界。但是,你是属于新的、更加成熟的一代,并且,请原谅,马克,像你这样的人是有前途的,不但有前途,而且前途辉煌。从我们在圣巴巴拉你家中的私下交谈中,从你在母亲、妻子以及近视眼哈克菲尔德面前支持我,说实在的,还从你在帕皮提寄来的信中,我增强了对你、对我们的关系和未来的信心,所有这一切使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个新海登,一个有着自己的主见和雄心的坚强人物,随时准备面对世界并最终征服它。 据我对你那封字不多但认真的信的理解,你在考察将你获得的有关三海妖的情况抢先公诸于广大的一般公众。你担心是否这些材料会被不道德的人用歪或过分渲染。你担心是否有任何科学家或人类学家曾经以“雷克斯-加里蒂姿态”将他们的发现呈现献于全国。你担心现在巡-演讲的真正经济收益,并且你说存有某种疑虑,你肯定我在你家里所说关于适当地公布三海妖调查和探险会使你我都赚100万元只不过是开玩笑。 经过深思熟虑后,我决定严肃地,绝对严肃地回答你关心的问题。你的信辗转到我手上时,我正在匹兹堡讲课。我立即取消了到斯克兰顿讲课的预约。匆忙赶到纽约,同我在洛克菲勒中心的代理人会面。他们很可靠,我告诉了他们我所知道的那点儿关于你的实地考察的情况以及海妖岛的情况,我问他们所有这些的实际费用会是多少,就是你所说的“真正的经济收益”,我在这儿两天后,得到了所有真实的答案。相信我,马克,我现在是怀着一种非常激动的心情给你写信的。我希望这种激动能传达到你正在工作的那个不可思议的遥远的地方,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地方,能传达给你。 首先,让我减轻你对抢先公布三海妖探险可能存在的担心。你也必然担心材料会被用歪。我知道你母亲指责我作为一个成功的通俗作者,会用一种给人类学和岛上居民造成破坏的方式来利用海妖岛的材料。马克,你母亲错了。再次请你原谅,但她反映出的是一种过时的战前社会科学家的思想,那帮封闭的或者说狂热的信徒,把持着对他们本人有价值的东西。事实上,你母亲和父亲的名声就是建立在打破这种蛋壳的基础之上的,也就是说,用一种更大众化的方式来推出他们的著作。但是,我承认,他们走得并不远。他们的,还有别人在实地的发现,并没有真正走到群众中去,没有给本该受益最大的千千万万人带来好处和利益。如果你在三海妖上看到的东西对美国有用处,为什么就不能广为传播来帮助美国人呢?如果你看到的对任何人都没有用,只有奇怪和不同,那么向你的同胞们显示别的人生活得多么蠢而你的同胞的命运又是多么幸福,这又有什么害处呢?记住,我们时代伟大的人物达尔文、马克思、弗洛伊德,都是在他们的发现被大众化,到了你我这样的人手中时,才震撼世界的。在你问我关于抢先发表的问题时,我要问你有任何组织有权压制或审查可以丰富人们头脑的信息吗?没有,马克,什么也别担心,将这种材料交给了解人民群众的人只有好处。 你的资料怎么会被用歪呢?我们走到哪儿,材料带到哪儿,我们形影不离,是合作者。你可以控制对材料的编辑和发布。你了解我的工作,我的建立在美好情趣上的长期威望。社会上各个阶层的人,不分性别,不分年龄,都是我的多年的忠实追随者。我的书的销售量、倾城为我喝彩的城市、无数书迷的来信、我每年付出的巨额国内税金,都证明着我的保守主义、判断力的普遍性和我的好恶。最终,我们将在布希艺术和学术局的赞助下工作。该局成立于1888年,是一家最高规格的商行,在其名册上赫然列有孙逸仙博士、亨利-乔治、马克西姆-高尔基、卡维思-韦尔斯、萨拉-伯恩格特、莉莉-兰特里、理查德-哈利伯顿、格特鲁德-斯坦、阿瑟-埃了顿博士、达伦-托马斯、威廉-贝茨博士、艾尔弗雷德-考泽布斯基伯爵、威尔逊-迈兹纳、罗马尼亚皇后玛丽-吉姆-索普——第三次请你原谅,还有你的忠实的雷克斯-加里蒂。 至于你所关切的关于人类学家在外行的公众面前亮相的问题,大可不必担心。我有资料证明,十多个你的同事,从罗伯特-布雷弗德到玛格丽特-米德,都这么做过,都大大加强而不是削弱了他们的专业地位。现在我们看一下我同布希艺术和学术局的人们的会谈以及围内人叫作“一本万利”的“真正经济收益”的问题。我对最成功的讲台艺术家作了分析,那些最成功的都是些大人物(温斯顿-丘吉尔、埃莉诺-罗斯福等)或者是些定斯或经常说点什么的人物(亨利-斯坦利、陈纳德将军等)。布希的人们要我相信,我们不会失败,因为在你我之间都拥有取得成功的潜在因素。我有名声,你手头上有资料,既可定期也可经常地发表。你我之间,可以为三海妖起个爱称,如世外桃源——对,爱情和婚姻的世外桃源。 布希代理处为我们安排票务、交通、住宿、餐食和指导,将提取我们总收入的33%,这样我们俩平分剩下的净70%。如果你的发现果真像我向他们许诺的那样轰动,他们相信,在10个月内(讲演与广播、电视结合,不算著作)我们的总收入可能至少达到75万美元!谢天谢地,马克,在10个月内你就可以净得25万,还要名扬全国! 布希的人们只要求在你的大驾光临之时有一样东西。他们需要一件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三海妖的存在和你所说的内容。一句话,他们不想再上琼-洛厄尔或商人霍恩斯那样的当。这种证据是什么呢?一部彩色电影显示三海妖上生活的真实侧面,或者彩色幻灯片或一套静物照片来配合我们的讲演,或者甚至——就像库克船长第一次访问塔希提回来时那样——从海妖岛带一个土著男子或女子同我们一起亮相。 也许我在领会你的思想的抱负时走得太远了,我希望我没有这样。如果你能找到一种办法在这方面同我共事,你将不会为此后悔。你将在一夜之间变得独立富强,同你的母亲一样有名,甚至比她更有名。 想一想,想一想我对你说的这些,不是梦幻而是现实,你自己作出你的抉择吧。如果作出决定,财富和荣誉在等着你。除了布希的人们和我急切地盼望你的回音,我勿需再说什么了。如果方便,我相信会方便的,我们将根据你的要求作出任何安排。如果你愿意,我将火速飞往塔希提听从你的紧急召唤,我们将一起凯旋而归,到纽约执行“闻名计划。” 信的末尾用汉考克花体手土“你的朋友和我祈祷将会是,你的合作者,雷克斯-加里蒂。” 马克读完信,没有再重读。似乎信中的每个字都深深刻进了他的脑海里。他一只手拿着信,坐在草地上,在橡胶树颜色和香味的包围中,直盯盯地向前看着那条小路。 他感到,尽管中午天气炎热,他的双肩和双臂还是起了鸡皮疙瘩。他被这种奖励以及为了获取它而必须采取的罪恶步骤吓呆了。 但是,当他站起身时,已经作出了决定。摆在前面的加里蒂之路,是个未知数非常吓人,因为他不知道他的力量,然而却能实现远远超出了他所梦想的抱负;玛蒂之路、克莱尔之路,是明确的但又是可怕的,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软弱,这比任何被永远活埋的噩梦更加恐怖。那么,选择是清楚的。 他努力设想,第一步先把昨晚写给加里蒂的信寄出去,不需要做任何修改或补充。它解答了刚才读过的信中的一切问题。对,他得把它放进拉斯马森的寄出袋中,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是了解他的计划是否可行。一切都取决于,取决于特呼拉。游泳比赛之后他要见她,那时她的野性之心将把他看作征服的英雄加以欢迎。至于克莱尔,让她到地狱去吧,她现在是过了时的小家结发妻子,不再属于他了。喔,也许不完全是这样,或许在她跪下来乞求他的恩赐和光顾而不再责骂他时,还可能属于他。克莱尔,喔,走着瞧,走着瞧,她现在微不足道的,重要的事件正在酝酿中,它们才是关系重大的。 马克折好加里蒂的信,装进屁股口袋里,点上灭了的雪茄,踏上小路走向村子。他感到自己已拥有了25万美元。 今天学校的课程压缩了,一口气上到吃午饭时问。曼奴先生一开始就宣布,为了节日的缘故,学校两点钟放学,在节日开幕项目游泳竞赛开始前他们还有一个小时空闲时问。“这一周我们都按这个时间表上课,”曼奴先生补充说。 这一宣布给学生们带来了一阵欢快和轻松的空气。 玛丽,卡普维茨周围班里的其他人,平日总是聚精会神、规规矩矩,现在却在兴奋地交头接耳,互相戳弄着,咯咯笑着,戏弄着,拉扯着,使曼奴先生的课也讲不下去了。即使平日老是严肃的尼赫,今日也不再专心听讲了。他更爱笑了,并且不断用会意的点头和微笑来回答玛丽的目光。她明白,他的好情绪部分来自于他终于说服她在昨天的烦乱之后又回到了教室。事实上,在法西那阿罗研究课和包括丰满的女孩波玛和强壮的华特洛的现场解剖课之后的休息时间里,她的突然消失并没逃过洞察一切的曼奴先生。当玛丽显然是早早地来到教室里时,先生走到她跟前,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问她,是否身体不适。他说前几节课一直在惦记着她。玛莉含糊地说是头痛,不得不躺下休息,先生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现在,玛丽听着曼奴先生关于海岛历史的最后一课,感到一阵饥饿。她想大概是没吃午饭的原因——但又明白根本不是这回事,因为在额外的休息时间里吃了新鲜水果——接着自己又承认,是担心每时每刻都可能再次看到裸体波玛和华特洛,担心下一步会表演什么。 想到这儿,她的胃又饱了,而她却没有感到这一点,她的信心又回来了。她提醒自己,她已经看到了绝大部分,今天不会再有什么新东西了。她注意到尼赫在她旁边变换位置——历史课已经讲完——她回想着他昨天在圣堂旁那块凉爽空地上说的话。“毁坏爱情的是害羞,是害怕,是无知,”他说。“看你该看的,学习你该学习的,只要你的心里装的是真正的爱情,就不会破坏任何东西。”尼赫说的这些会使她在心目中的他来到面前时有所准备,并且不会厌烦。当她再次面对阿尔布凯克那帮老朋友时,她拥有了明显的优势。她感到满意,感到飘飘然。她平静了下来,几乎有点焦急地盼着即将到来的那1小时。 曼奴先生正为最后一节课作准备,用他的缠腰布一角擦擦眼镜,戴到耳朵上,然后用心看一张纸。屋子里的学生发出一片嗡嗡声。玛丽的双眼溜向右边开着的窗口。她能够看到父亲仍然在三角架上的劳莱克斯相机旁边。凑巧,他也在干着曼奴先生刚才干过的事情,擦他的无边眼镜。 玛丽早饭时没见过父亲。她得知,他在同莫德-海登进行早间会晤。后来,她到达校院时,吃惊地看到他已经在那儿,在忙着摆弄设备,一会儿跪着,一会儿跳起来,一会儿转圈,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用手指在眼前做框,选取场景。 她悄悄走到他身后,挠他那热烘烘、湿乎乎的脖颈。他大喘一口气,差一点失去平衡,脚尖向旁边一趔趄,用一只手撑住才稳住,他转过脸,“噢,是你,玛丽。” “你认为是谁?某位性感的海妖?”接着,当他像一架手风琴竖直拉开一样,站直身子。她问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莫德要一套完整的学校布局资料,黑白的、彩色的、彩色幻灯片。” “这儿有什么可拍的?无论什么地方的老学校都是这个样子。” 萨姆-卡普维茨已经取下了他的劳莱克斯。“你有点烦人了,玛丽。每个摄影家都得留心,我的意思是,不要让照相机的眼睛对它所见到的事物太熟悉,太司空见惯。照相机的眼睛应当永远保持年轻,新鲜,对对比和新奇的敏感,永不想当然地乱拍。瞧瞧施泰肯的作品。永远年轻。”他半转过身,朝着房子的圆草顶点了下头。“不,在美国或欧洲没有这样一座学校,当然也没有学生穿你们班里那样的衣服,世上也没有曼奴先生那样的老师。也许你的意思是说,同你在家中的课程相比,现在学的东西都过了时。”他停下来,心事重重地考虑着他的女儿。“起码,从你每天告诉我们的情况看,这里的课程,历史、手工艺等等,的确同你们学校的差不多。”他迟疑了一下。“是这样,对吧?” 这个问题使玛丽警觉起来,差点就要探测到被她省略的课程了,脑际又浮现出波玛和华特洛昨天在教室前面的情形。她连忙把他们藏起来,咽下一口气。“对,爸,我想这是我的意思。”她不想让谈话继续下去,因为可能出现漏洞,于是便假装不感兴趣。“好了,我得走了,”她说。“拍照顺利。” 这是几个小时前的事。从那开始,她一次又一次地通过各个开着的窗口看到父亲和他的相机。她又看了看窗外,窗子里没有了他的身影以及他的劳莱克斯和三角架。她想他已经拍完了他的系列图片。曼奴先生又讲话了,她的注意力又集中到先生身上了。 今天不再进一步讨论人体器官。听到这句话,她松了口气,但不清楚要讨论什么。几分钟后,她弄明白。她好奇地拱起背,求知欲战胜了难为情。 曼奴先生许诺,关于引起伴侣注意的讲演将很详细,需要几天的时间,只有在他讲了广泛的基本知识之后方可开讲。今天下午,他将讨论和观看主要做爱姿势的演示。他说,共有6种基本姿势,由此而派生出来的也许有30多种。 “首先,主要姿势,”他宣布说,像魔术师说“变”那样击了一下掌。华特洛和波玛从后屋里出现了,他们神情木然。这位强壮的运动员依然穿着他的短衣,而那位22岁的寡妇波玛却飞快地解下草裙,扔到一边。 尽管玛丽在教室后面,仍可以从一行行学生中间清楚地看到演示。令她惊奇的是,演员之间并没有接触,只是摆出一种姿势。他们像一对没有感情的杂技演员,按照导演的要求,在优雅流畅地表演着。 尽管大失所望,玛丽的注意力仍然专注于演员身上,就像在显微镜下跟踪两个阿米巴原虫。事实上,她是那么投入,以至于在这么安静的教室里连她身后愤怒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突然,玛丽觉得一只大手抓住她的肩膀拖她,疼痛使她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玛丽,我要你离开这间屋子!” 这是父亲的声音,因生气而高喊,声音穿透她的耳膜,震撼着教室。 前面的表演停下了,曼奴先生的讲解也中断了,所有的人一下子都转向后面,玛丽惊呆了,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萨姆-卡普维茨站在她身旁。她以前从来没有看到他的脸这么扭曲和铁青。一切慈祥,一切父爱,都换成了盛怒。 “玛丽,”他大声重复着,“站起来,立刻从这儿出去!” 玛丽惊慌失措,张着嘴,瘫坐在草垫上一动不动。父亲的手松开了她的肩膀,勾住她的腋下,粗暴地把她从地板上拖起来。 她爬起来,气呼呼,觉得脸全都丢尽了。她知道,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她和这个搅乱课堂的、蛮横粗暴的老头儿。并且尼赫,尼赫正在看着这一切,会怎么想——他在想什么? 她试图开口说话,动了动嘴,但嘴唇颤动着,牙齿哆嗦着,肺部憋得透不过气来—— 第31节 萨姆-卡普维茨盯着她。“你天天来这儿,迷恋这个肮脏——肮脏的——这个开心屋——而不告诉我们。” 她的话终于从嗓子里断断续续地冲了出来。“爸——不——不要——不是——那是——不要,请——”她的眼里充满泪水,已经无法控制。 曼奴先生处在父女中间,形成一种微妙的三足鼎立。“先生——先生——什么事——出什么事了?” “见鬼,该死的家伙,”萨姆唾沫四溅,“如果我不来拍摄这个倒霉的班级——前5分钟我只忙着装设备,根本没看前面的情况——见鬼,你怎敢让一个16岁的女孩观看低级的性表演?我听说过在巴黎和新加坡有这种玩意儿,可你这儿的人们被认为是先进的。” 曼奴先生一直举着一只手,想打断他的话加以解释,举着的手像长在癫病病人身上一样抖动不已。“卡普维茨——先生——博士——你不了解——” “我了解一样东西,见鬼——就是亲眼所见!我和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一样进步和解放,但当一个未成熟的孩子被——当她的头脑被塞入烂泥——当她被迫着前面那两个人——看他们——那两个半裸的大情人,想刺激这些年轻的,——看那个女的,你瞧——她把——她的屁股翘到天上去了!” 玛丽尖声高叫。“爸!别——闭嘴,你——闭嘴——闭上你的嘴。” 他好像挨了一耳光,盯着玛丽,玛丽转过身,面对全班,包括尼赫,尼赫的脸因对她的失望和痛苦而扭曲,其他人有的不太理解、有的正在明白是怎么回来,还有教室前面那两个人,她真想对大伙说点什么,作点道歉,但是说不出来。她在他们面前站起来,一言不发,泪水沿两腮流下,她泪眼模糊,看不清他们,然后磕磕绊绊地冲出了门口。 她盲目地穿过操场,什么也看不见,只想寻找一个坟墓,让土盖住她热辣辣的脸和死去的心。 没人跟着,但她开始跑了。她一口气地往家里跑,呜咽着,发疯地想让上帝用雷电劈死他,还有她的母亲,将这栋草房变成孤儿院。 克莱尔和莫德爬到可俯视海面的制高点时,还不到3点钟。观察员们聚集在这儿观看一年一度的节目的开场项目。 这是克莱尔来到三海妖以来所见到的最大最嘈杂的人群。100或许接近200人,人头攒动,就像法国国庆日早晨的爱丽舍广场一样拥挤,沿着直落水面的峭壁的弧形边缘的地方安顿下来。美国组的成员几乎全部在场,紧靠着鲍迪头人和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盘腿坐在岩顶的最突出的最佳观察位置上。 在从村子向这走的短短的路程中,克莱尔对要去的地方和沿途的风光都不在意,只是专心于脑海里的电影。电影在脑海里向后倒着,映出她和马克的生活。他昨晚的麻木,甚至说是粗野的行为,是如此无情无义,甚至更糟,是如此明目张胆地仇恨和厌弃;以及今天早晨他可恶地躲开她,避开向她说句和好的道歉话或作点解释。这些镜头又把她引入了过去。在她头脑的放映室里,她看到的什么使她害怕。因为,过去的一年,尤其是过去的几个月并不令人满意,不知何故,她始终记住了前年,结婚的头一年,以及此前互相追求的时期,那曾经是美好的至少不那么乏味,并且她始终坚信,能实现一次就能再次实现。这一直是她的希望。 她在莫德后面走着,电影还在往后放着,脑际的映像并没有由于时光太久而被修饰,仍然像刚刚拍摄的画面一样清晰和生动。她心里想,或许目前的事情将使过去的影像黯然失色。可是,接着她又不那么肯定。她的婚后生活被日常生活的不称心搞得同目前一样糟,所以没有什么新鲜的或好看的镜头。即使在拉古纳的蜜月之夜的画面也是如此。就在他们两人的肉体第一次结合之后,他哭了,无缘无故地哭了。她当时以为是美好和温柔的情感的反应,于是便抱住他,抚慰着他,直到他像个孩子一样在她的怀抱中睡着。可现在,现在,重放过去的情景,没了浪漫,一点也没有了,只有厌恶、怀疑和某种丑陋的全部含义。 然而,在克莱尔到达目的地,进入看台的吵闹声中时,电影没了图像。她满眼满脑子是眼前的活动和表演,没了马克,她从痛苦中解脱了出来。她同哈里特-布丽丝卡和雷切尔-德京打招呼,向丽莎-哈克费尔德和奥维尔-彭斯挥挥手。 当萨姆拿着一架16毫米电影摄影机走过来时,克莱尔也向他说了声哈。他看了看她,然而没有看到她,粗鲁地忽略了她,他的容貌奇怪地扭曲着,好像得了某种局部麻痹症。他不像这些周以来她所认识的那个文雅的植物学家和业余摄影家。她茫然不解,放眼寻找爱丝苔尔和玛丽-卡普维茨,但她们已无影无踪了。 莫德从鲍迪身边走过来,克莱尔对她说,“萨姆-卡普维茨怎么啦?” “什么意思?” “我跟他打招呼时他理都不理。瞧他在那边推来搡去的样子,肯定出了什么问题。” 莫德否认这一点。“没有问题,萨姆从不闹脾气,他在忙着,他将拍下整个游泳比赛,而且他在干事情时总是对别的东西心不在焉。” 克莱尔没接受这个解释,知道它产生于莫德在对人的感知上往往存在的盲点。随后,克莱尔好像要证实自己的怀疑,注视着萨姆,他的粗鲁仍在继续着,她知道自己是对的。闹,闹脾气。但,她问自己,为什么不闹?那是一种民主特权——每个人在上帝那儿、在国家中、在弗洛伊德那儿都拥有的不可转让的权力——有发脾气的特权。她自己的脾气不也是不好吗?去它的什么权力,起码应把她正在遵奉当地礼仪习俗的作法除外。 “到这儿来,克莱尔,”她听到莫德叫她。“不是很壮观吗?” 莫德站在悬崖的边缘——“像威武的科特兹……一双雄鹰的眼睛”——一只胳膊伸向太平洋。克莱尔走到她跟前,向远处望去。下半晌的景象,灼热的黄色阳光被平静的、柔软地毯般的海水吸收,变得柔和而且呈绿色,有些可怕。她的眼睛从浩瀚无垠的大海游弋到脚下。她站在一块马蹄铁形陆地的突出的中心上,这块马蹄铁就扣在海洋中,在其怀抱里形成一个封闭的水池,就在她下面。显然,这个水池被用作比赛场地了。在她右面,海水同一个陡峭的岩石斜坡相接,其锯齿形的石脊看上去极像一架天然石梯。越过石梯,可以看到同海妖岛主岛相连的两个无人居住的小环礁岛中的一个。克莱尔猜想,如果沿这个小岛和海岸中间向前行驶,走到主岛的尽头,就会到达拉斯马森船长停放飞机的那个远远的沙滩上。 克莱尔侧对着下面包围水池的峭壁,这绝对是垂直于水面。她的眼睛沿着峭壁移动,在顶端她看到了竞赛选手们挤在上面。他们大约在100码开外,虽不十分真切,但清楚得使她立刻就认出了丈夫的伟岸身影。这很好分辨,因为只有他一人是粉白色,遍身长毛,穿着海军蓝游裤,同他周围的二十几个海妖岛男人形成鲜明对比。他们是浅黑色和深棕色,身上没有毛,带着囊袋。看到丈夫这个样了,参加一项运动竞赛,她想到的不是与她相关的观察者身份,而是第二次孩童时代。无名火像烧心一样又一次在胸中燃起,痛楚的感觉破坏了景色的美丽。克莱尔转过脸去。 她看到,莫德已到哈里特-布丽丝卡和雷切尔-德京那里去了,然后又看到一个相当矮小的中年土著男子凑了过去。他那相当奇特的拉丁脸型上一脸严肃。她认出是维尤里,那个医院或者说诊所的头头,哈里特护士的同事。 克莱尔转身不去看马克今天下午的愚蠢行动,不再想峭壁那边的事,来到了她一直在观察的那群人当中。她对他们可能在谈论什么没有多少兴趣,但却装出感兴趣和关心时事的样子。 维尤里在对哈里特讲什么,即便穿着缠腰布,他看上去仍然有世界上所有的医生都具有的严肃和聪明的仪表。他在说,“——因为我们一起工作,布丽丝卡小姐,我被指定向你传达最后投票结果,我荣幸地通知你,你将是本次节日的皇后。” 他等待着,像一位有经验的公共演讲者有意停下来等待预料中的掌声,他没有失望。哈里特的双手握在一起,然后放到她的大嘴旁边,做出祈祷结束的姿势,眼睛睁得圆圆的。“噢!”她叫出了声,然后说,“我?我要做皇后?” “是——是的,”维尤里证实说,“是今天早晨村里的成年男性投票选出的,这是节日期间我们的最大荣誉之一。” 哈里特心神不定地注视着其他人。“我真搞昏了,你想想得到我——是皇后?” “太妙了,妙,”莫德说。 “祝贺你,”雷切尔说。 哈里特再次转向维尤里。“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那没有办法,”他严肃地回答。“这一荣誉每年都是属于村子里最美丽的年轻妇女。” “你让我难堪,”哈里特不自然地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真的,维尤里,我不——我了解我的资本和缺点——有100个真正漂亮的女人——这儿有克莱尔——有头人的侄女——” 克莱尔发现,维尤里一直在恭敬地点头,但对克莱尔说话时很严肃。“不要不尊重其他人的意见,你也应当得到。我重复一遍,男人们已选举你为最美丽的人。” 克莱尔试图用那些男人的眼光来看哈里特。当她初次见到哈里特时听到这种话,克莱尔也许会认为不过是有意挖苦。哈里特的平淡无奇——不,说真的——绝对不好看,常常引起克莱尔的注意。认识她以后,克莱尔意识到,这位护士个性的友善和愉快越来越多地同她的外貌相融合,使她的外貌让人乐于接受。在此加冕时刻,克莱尔可以看出这位护士为之喜悦,为之骄傲,的确连她的形体也真正漂亮起来。 “我仍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哈里特说。“我该做什么,我是说作为皇后该做什么?” “你将开始和结束今晚的舞蹈,”维尤里说。“我将教你说什么。本周还有几个别的类似仪式将由你主持。” 哈里特转向莫德。“还真有这一说吗?皇后——”一丝女性的忧虑掠过她的脸庞。“维尤里,皇后穿什么,穿披风,戴宝石,或者什么别的?” 维尤里似乎突然不自在起来,他清了清嗓子。“不,没有披风。你——你将坐在舞台上的一条凳子上,高高在上,就这样。” 哈里特俯身朝着他。“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们的节日皇后穿什么?” “喔,照过去,按照传统——” “不说过去,去年,她穿什么?” 维尤里又清了嗓子。“什么也不穿,”他说。 “什么也不穿?你是说什么也不穿?” “请让我解释一下,这是传统,因为皇后在男人心目中是村子里的绝顶美人,所以她的美丽必须绝顶。在特殊情况下,她不穿披风出现——就是说——脱去所有外衣。”她急忙往下说。“但是我必须快点说,布丽丝卡小姐,鉴于你是个外国人,同意对这一古老的传统加以修改,你可以想怎样就怎样。” 哈里特已经俨然像君主在关心臣民了。“你们希望怎样?怎样才能使村里的男人最开心?我的意思——照直说,现在就说。” 这位郎中迟疑了,所有人都在听他的。他用一只手揉着下巴。“我相信,如果你穿着——我们的女人天天穿的东西,会让每个人都开心。” “你是说只穿草裙,不穿别的?” “喔,如我所说——” “你的意思是这样?” “是的。” 哈里特朝克莱尔微微一笑,然后又向莫德和雷切尔呲呲牙。“我不常抛头露面,但任何事情总得开头。”她朝维尤里眨了眨眼。“告诉大家,皇后很感激,将穿着草裙出场,完全坦胸露肩。那是一种什么景象——只不过是真实,维尤里,我在发抖,我兴奋得发抖。” 这位郎中,松了口气,更加镇静了,转向身旁的雷切尔-德京。“德京博士,我受托带给您一件礼物。” 雷切尔显出吃惊的样子。“一件礼物?多妙啊。” 维尤里伸手到缠腰布的一道皱折里,打开来,一件金色的物品递给雷切尔。她大惑不解地察看这件礼品,然后将它举起来。那是一只精心打磨过的像瓷一样的贝壳,拴在一根绳上。“一条项链。”她说,好像自言自语。 “节日项链,”维尤里解释说。“最常用的是珍珠母,但有时用贝壳或螺壳。这是一只金色贝壳。” 雷切尔还是不解,但莫德迅速伸出手,摸了摸金光闪闪的贝壳,问这位郎中,“这就是那种有名的求见贝壳吧?”维尤里歪了歪头表示同意,莫德看上去很高兴。“雷切尔,你该得到它,”她说。“你还记得吗?节日期间,男人们准备这种礼物送给他们一年中尊崇的女人。像马布央部落的草镯,是爱慕和邀请的表白——我想你可以说邀请去幽会——并且,如果你收下后戴上了它,就表示你答应了。下一步就是会面,再下一步是——好啦,你自己想去……我说的对吗,维尤里?” “完全正确,海登博士。” 雷切尔朝这枚球形贝壳皱着眉头。“我还是不很明白,谁送的?” “莫尔图利,”郎中说,“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克莱尔一直在看着这位精神分析医生,可以看到雷切尔的脸变得苍白。雷切尔抬起头,遇上了克莱尔的目光,摇了摇头,双唇紧闭。“他不可捉摸,”她话语中带有一丝怨恨。“又一次怀有敌意的行动,他是决心要跟我作对,出我的洋相。” “噢,雷切尔,别这么说。”是哈里特的愉快声音。 “他们爱我们。一个女人还能要求什么?” 雷切尔-德京还没来得及回答,汤姆-考特尼加入了进来。“哈-,各位——哈-,克莱尔——最好去找你们的位置。他们马上就要跳入水中了。” 这帮人顺从地四散开来,只有克莱尔仍然呆在原来的地方。在准备离开时,考特尼转过头,好像在等她。“我们一块看不介意吗?”他问。 “我不知道我是否想看,可——噢,好吧,行,谢谢你。” 他们向右,朝峭壁的边缘走去,经过拉斯马森,他正俯身同一位土著女孩耳语,头也不抬地朝他们摆了摆手。他们在考察队员和村民中间找到了一块空地。 坐下前,克莱尔越过考特尼,瞥了瞥观察员们。“汤姆,”她说,“这都是为什么?” “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是指这个节日,整个这个周,我听过莫德给我讲了十多次,但仍然不敢肯定——” “你读过弗雷泽的《金枝》吗?” “读过不少,在学院里。莫德老是要我打印里面的语录。” “或许你会知道这段语录吧。”他斜眼看了一会天空,凭记忆背诵着,“我们已经看到,许多民族已经惯于每年一度保留一段放纵的时间,法律和道德的习惯束缚在此时被抛到一边,所有人在此时都纵情狂欢作乐,隐秘的情感在此时有了发泄的地方,而在日常生活的艰巨和严厉过程中是决不允许的。在这种放纵的时间中,最著名的是农神节,因而其它类似的节日现代语言中也被作农神节。”他停下来。“就这段,克莱尔。” “嗯,我记得,”她说。“我记得,头一次听到时,还纳闷儿我们那儿为什么没有这种节日。我在一次聚会上大声提出疑问,我恐怕是犯下了信奉社会异教的罪行。”她随即补充说,“我是说在马克眼里。他相信国庆日、圣诞节、国旗日完全可以满足我们的需要了。”她无法用笑容来表达上述内容。过了一会儿,她瞅了瞅远处,看到那些棕色的身影和那个唯一白色的身影,在峭壁的边缘排列起来。“比赛就要开始,我看得出。他们怎么比赛?” 考特尼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令员将吹响一支竹哨,他们将跳入水中。” “这种跳水太可怕了。” “60英尺。他们可以用任何姿势游泳,没有什么规则,横穿那个环礁湖。大概有1英里远,我想。我去年游它用了23分钟。当他们到达对面的斜坡时,要攀登50英尺后到顶端。第一个到顶的是胜者,山之王。” “胜者会得到什么?” “在年轻女郎们面前的威望。获胜是男子气概的一个重要标志,并且等于为节日剪了彩。” “明白了,”他说。“现在就要有的看了。” “你的意思是?” “是私事,我在想我的丈夫。” “我希望他会游泳。” “噢,他会游泳,这件事他能做。”然后,她随便说了声,“我们别站着了。” 他们坐到踏平了的草地上,考特尼的两条长腿卷在前面,双臂抱膝,克莱尔也用双臂紧抱她的光膝。 在考特尼看着远处正在作准备的参赛者时,她端详着他虚弱的青铜色的侧影。她说,“汤姆,比赛以后——今晚还有什么,每天晚上都有吗?弗雷泽的那段话老在我心里,让我觉得这会是一个非常乱腾的礼拜。” “一点也不会那样。没有必要过一个罗马式的农神节。只不过是比平日更自由,更放纵,没有相互制约。一年中的这一周是人们打开阀门出气的一周,出的是得到允许和合法的气。每人都从公共储藏室里得到双份食物,包括鸡和猪肉,如果想要,酒也给双份,有舞蹈,选美比赛,有各种波利尼西亚游戏供人观看和参加,还有赠送节日贝壳。” 克莱尔想起了雷切尔-德京生气的样子——是真是假?也许是真的——对莫尔图利的贝壳生气。她能戴上吗?现场观察研究,这是莫德-海登教给的办法。“为什么要用贝壳?”她问考特尼。“他们有‘共济社’大棚,全年都可以放纵。” “不全是这样,”考特尼说。“一个土人只有在有真正的理由时才可使用‘共济社’大棚。如果被问起,就必须证实他确实需要。在节日期间,没有必要证实或解释任何事情。假如一个已婚女人看上别人的丈夫或某个单身汉,她只需送给他一只磨光的贝壳来安排约会就行了。她想送出多少贝壳就送出多少,男人们也是这样。” “叫我听来很危险。” “不,克莱尔,不真是这样,尤其是在这种文化背影之下。它完全是一种有节制的游戏。假如我已经结了婚,可全年都在暗恋着你,那么,今天或明天我会送你一只贝壳。如果你戴上这条我做的项链,我们谈一谈安排一次在村外的会见。这并不意味着你必然同我睡觉,它意味着会面和交谈,喝酒和跳舞,下一步干什么就要看情况了。” “一周过后会发生什么呢?” “呃,我虚构的妻子不会生我的气,我也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她。生活又回到往日轨道上。有时候,不很经常,这个周过后,需要调整。新的爱情萌生,于是主事会就出来居间调停。” “9个月后会怎样?”克莱尔问。“如果这种爱情产生出一个婚外孩子来又会怎样?” “很少发生这种事,都非常小心。他们的预防很有效,当真有孩子产生,母亲有权选择是亲自抚养还是把孩子交给主事会安排给某对不育夫妇。” “他们想的很周到,”克莱尔说,“好啦,我仍然支持。” “在老家这行不通,”考特尼说。“我经常想这件事,可是不行。这儿的人们对此已有了两个世纪的习惯。他们从一出生就受到环境的熏陶。我们那儿却没有准备。太不幸了,我认为在老家对待婚姻的态度是不能同许多你认为可爱的人会面,人们在这种态度下长大是很不幸的。我记得有一次在芝加哥,站在政府和麦迪逊大道的拐角处,看到一位纤细的年轻浅黑女郎,那么可爱,我陷入爱河足足有10秒钟,我想,如果我能同她说话,一起外出,看看她是否有意于我该多好,但接着绿灯变了,她消失在人群中,我走我的路,再也没见到她。没有贝壳项链赠送,你瞧。与此相反,我不得不把自己限制在人为创造和规范的社会群体中,在这些群体中进行我的选择。有时我觉得上了当,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我明白。” “结婚后,喔,人类学家了解这个,没有婚外自由,两性在互相摩擦中沿同一条轨道走向老年,顾不上沿途风光,不允许走别的路。教会和政府高兴了。那是无法实现的,如果留在轨道上,你感到压抑;如果你不呆在轨道上,如果你溜到别的路上,仍然有压力。我曾经历过,克莱尔,我理解。记住,我是个离婚律师。” “是的,”克莱尔说。“我想我们中有些人有同样的感觉,节日所包含的目的使他们看清了这一点。我们只是还没完全看透它,或许不想看透。然而,想一想,当我们刚到这儿时,哈里特-布丽丝卡真的告诉我,丽莎-哈克费尔德对她表示过她觉察到了老家这方面的某些缺陷,例如你刚才谈论的对单身或结婚的限制。” “我不感到吃惊,”考特尼说。“自从来到这儿,我对自己在中西部的岁月就感到似乎不可思议了。” 一声尖利的哨音打断了考特尼的话语,接着是一阵响亮的欢呼声从左面传来,使他完全无法说下去了。考特尼和克莱尔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看到远处那排竞赛选手跃离陆地,坠入空中。有的动作优雅,有的只是笨拙地旋转着,像许多拉格弟-安迪穿过大气层。这些人看上去都是棕色,接着,在接近水面的地方,克莱尔看到了那个白色多毛的身体,两臂像箭头一样伸向前方,身体像木板一样挺直。 马克是5、6个首先入水的人之一。在这些人中,只有马克一人不是撞击水面,溅起水花,而是像刀一样劈开水面,干净,漂亮,消失在水中。他的周围是四溅的水花和水柱,接着是浮动的人头。当马克滑出水面时,已经领先离他最近的选手有5至10码远。他采用澳大利亚式爬泳,开始轮动白色的手臂,划水,头枕着柔和的海水,双腿像剪刀一样一开一合,全速向前,身后留下一串白色的浪花。 “你丈夫遥遥领先,”考特尼压倒其他人的喧哗声对她说。“他后面是莫尔图利,紧跟在后的是华特洛。” 克莱尔将目光从马克身上移到正在他后面紧追不舍的两个棕色身影上。他们游得比马克难看,粗糙,声音大。莫尔图利和华特洛都在努力用手击水,侧身换气的距离更远些,踢腿的动作更明显。过了一会,3位领先者后面的其他棕色面孔、棕色肩膀,棕色胳臂逐渐拉开了距离。 克莱尔不带感情地观看着,居高临下,好像在观看一些上足弦的小玩具在一桶水里互相争斗。 她觉察到考特尼在看他,他的手指着表盘。“15分钟了,他们游了半海里,”他说。“游得相当快。你说得对,你的男人会游泳。” 我的男人,她想,让我的男人、我的男人、我的男人的回声在她脑海里不停地回响吧。 “瞧他一路领先,”考特尼说。 她在看着,但没有看到,所以她现在把心收回来到眼睛上。是真的。在马克和那两个土人之间有一大段距离,也许足有20码。她俯视着那个白的,那个伟大的白心上人,优胜的男人,在比赛中取胜,展示他的强盛。这时,吹毛求疵的问题又顽强地冒了出来:有男子的外表和男子的技艺就是一个有男子气的男人?马克是个男人吗?如果我是个女人,又如何去弄明白这个问题呢? “你肯定非常骄傲!”一个尖细的年轻女子的声音在对她说话,克莱尔发觉漂亮的特呼拉跪坐在考特尼和她中问。这个土著姑娘眼睛闪闪发光,皓齿微露。 克莱尔默默点头表示承认,考特尼则开玩笑似地对她说,“你的朋友华特洛不太习惯落在别人脚后。” “我没有倾向性,”特呼拉一本正经地说。“华特洛是我的朋友,但莫尔图利是我的堂兄,马克-海登是我的——”她迟疑了一下,在她有限的词库里寻找着,然后说,“——他是我的来自远方的指导。”她指着下面。“瞧,汤姆,华特洛正在赶过可怜的莫尔图利!” 克莱尔惊异地盯着这个土著姑娘,忘记了看比赛。自从接待仪式那一晚上特呼拉站在她旁边那时起,她一直把她仅仅看作是村子里的另一个漂亮的女性,一个特殊的女性,是这个部落里又一个值得研究的成员。然而,现在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姑娘同马克和她本人有着一种更密切的关系。马克是她的“指导”。她是马克的“知情人。”在两周中的大部分日子里,马克同她长时间呆在一起。这个姑娘现在对马克了解的也许比克莱尔还多。她对那个奇怪的、阴沉的,几近中年的来自加利福尼亚的马克会怎么想?她会认为他完全是一个男人吗?她既然了解了这么多,怎么会这么想,而克莱尔了解的很少都不敢那么认为。但是,这些问题都没有结果。特呼拉根本不了解马克。她了解的是一个提问题和作笔记的人类学者。她认识的是一个游在她的同村人前面的强壮的白人。她不了解那个清教徒的教父曾污蔑过特呼拉的草裙,就是克莱尔昨晚为爱而穿过的那件草裙—— 第32节 克莱尔看到,考特尼和特呼拉,以及他们身后的每个人都被下面的比赛吸引住了。她叹了口气,向前探了探身子。游泳者们在碧绿的水中形成的图形比她刚才看到的大不一样了。几分钟前,她还认为他们很像一条水花组成的长绳,沿着长绳是一串绳结,这些绳结是参赛者的头和肩膀。水花长绳不见了,水面上出现的是一个紧密的三角形,正朝她脚下的石岸前进。三角形的顶点仍然是马克,他的水淋淋的白色胳膊抡出水面,伸向前,劈下去,活像密西西比河上冒险船上的桨。在他的左后面,看来相当靠近他的是那个宽肩膀的华特洛。右后面,稍远一些的是莫尔图利。再后面是三角形中的其他棕色的选手,距离比以前近了,毫不放松地划动双臂,双腿乱踢,侧身,呼气,吸气。 她听到考特尼对特呼拉宣称,“他们正在接近他,只差一下了。瞧,那是华特洛。我认为他用不了多少——” “他很壮,”特呼拉说。 克莱尔听到观察者的喧嚣声正在升高,随即爆发出一片欢呼。200个嗓门齐声呼喊,就像喇叭在发出吼叫,考特尼和特呼拉一跃站起身。 “瞧他们——瞧他们!”考特尼喊着。他侧转身。“克莱尔,你一定要看最后——” 克莱尔不情愿地站起身。参赛者的前面部分已经看不到了,但当她走近考特尼和特呼拉时,又能全部看到了。 马克刚好到达巨大石阶形峭壁的脚下,像只白色海豹从水中爬出来。他站起来,是第一名上岸的,抖掉身上的水,回头一看,正好看到魁梧强壮的华特洛在登岸。 眼见其他人逼近,马克开始爬斜坡,这时大约领先对手5码远。峭壁的岩面嶙峋而陡直。没有走过的痕迹,人几乎无法在上面行走。如其说是向上行进,不如说是爬行,每过一级石阶,都要做一次引体向上,使人气喘吁吁。当梯子的石阶相近时就爬行,当它们相距太远时说要凭力气向上攀缘。就这样,马克攀登着这个梯形斜面,华特洛紧随其后,另有一群刚到岸边。 马克和华特洛距顶点还有一半距离,裁判跪在他们上方挥着手,招呼着,鼓励着,还有1/33的距离就到顶点了,接着克莱尔看到马克有些吃力了。他每攀登一个石阶后,到下一个台阶所用时间都在不断地增加。在此之前,他像机器一样运行正常,但现在这台机器好像出了故障,正在慢下来。马克攀登的动作很缓慢,看了让人心痛。他停的时间越来越长,好象像他最后的力气已经用尽。 他停在距顶点还有15英尺的一块狭窄石梁上,两腿打着颤,比先前更白了,几乎要被疲劳压倒。这时,华特洛赶上了他,爬上了在他身旁不到3英尺远的一块平行石梁上。克莱尔只顾注意她的丈夫,这时第一次看清了他的对手。华特洛上来了,同马克肩并肩,像一头年轻公牛劲头十足。他只是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对手,然后伸出粗壮的手臂,随即又伸出另一只,肩膀和躯干也随之向上移动。 克莱尔能看清,马克摇着头,像个决斗士吃力地从决斗场上爬起来,想恢复他的感觉,向发软的双腿发出行动的信号。下一道高石梁很近,马克到达下面时两手几乎没了任何力气了。当他伸手攀登时,华特洛已经爬到前面有一大步远了。马克拼命地想跟上去。他们向高处爬着,离终点越来越近,引体向上,跳起来,停住,爬行,攀登,停住,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接着他们到了同一个石角上,但并不是肩并肩,因为华特洛仍然在向上移动,攀爬,而马克则摇摇欲坠,一条腿跪了下来,角斗士又倒下了,不是被打倒,而是因虚弱和失去信心而躺倒。 接着,克莱尔又一次听到了观察者们雷鸣般的喝彩声,听到特呼拉尖叫着,晃着考特尼的胳膊尖叫着,“看——看——噢,呶——呶——” 克莱尔转过脸去看结果,看到马克站立起来,不是向上爬,而是直接去爬华特洛刚刚登上的石梁。可马克没有抓石梁,而是抓住了华特洛的脚腕。这位土人正准备前进,发现只有一只脚听使唤,另一只脚被对手紧紧抓住了。毫无疑问,华特洛感到吃惊,或许生气了(他的表情看不清楚),朝着马克喊着什么,并且摇了摇被捉住的那条腿,又摇了一下,第三次用了力气,一下挣脱了马克,就像踢开一条讨厌的小狗。 挣脱了,华特洛迅速爬向顶点,迎接胜利,而马克仍然留在被别人踢开的地方,疲劳和当众出丑使他匍匐在地,一动不动。更糟的是,当他趴在那儿时,莫尔图利一跃也上来了,朝他瞥了一眼,然后继续朝终点前进了。接着是其余选手,这些坚毅、强壮的不伙子一个接一个地越过马克,冲向顶点。最后,终于,马克起来了,摇摇摆摆,颤抖着,慢慢地爬完最后几道石梁,不理会伸过来的手,自己登上了顶点。华特洛、莫尔图利以及其他几个人走近他,显然想同他说话,但他转身走开、肩和胸起伏着,独自走到一边,恢复他的力量和骄傲。 呼喊声变成了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克莱尔坚决地转过脸,不再看这个场面,却发现考特尼在观察她。 她不想用微笑或耸耸肩膀来掩饰自己的反应,她用坚定的声音引用了下面一段话,“当大记分员写出你的名次时,写出的不是你赢还是输,而是你如何竞争的。” 考特尼皱起眉头。“我不这样看,克莱尔,我不认为他真想拉回华特洛。他是在抓石梁,碰巧——他不知道自己——抓住了华特洛的脚腕,只是想抓住什么继续前进——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 “我不需要安慰,汤姆,”说着,她突然来了气。“我了解病人。他是个傻瓜竟去参加比赛,最后的表演就更傻了。如果一个男人想要炫耀自己,我知道还有别的方式,不同的方式。今天不必再说好听的了,谢谢,汤姆。” 特呼拉走上前,面对克莱尔时显出一种奇怪的质问表情。“你这么看,海登夫人?我不是。”她停了停,生硬地说,“我认为他干得好。”她点点头,走开了。 克莱尔注视着这个土著姑娘离去,不解地竖起了眉毛。克莱尔转向考特尼,耸了耸肩。“好吧,当大记分员到这儿来时,我想他最好先到三海妖来……谢谢你陪伴我,汤姆。我想我最好回到我们的草房去,为我的英雄的英雄气概包扎一下。”她朝他毫无表情的脸眨了眨眼,补充说,“我们得保存力量,这个节日看来真够过的。” 晚上8点刚过几分钟,村子的轮廓模糊了,这使得场地正中央的节日大灯球更加突出。 大灯球实际上是围绕着今天早晨扎起的大台子点燃的3圈火把的火焰组成的。火把从地面上高高树起,就像一个3层生日蛋糕上插着的蜡烛。大圈的火把被溪流从中间分成两个半圆,直接树立在地上,在成群的村民中问。火焰垂直向上,在无风的黑夜里不跳不闪,好像圣灵在孩子们之上有意不大声喘气或呼吸,安静地坐在那儿同他们共享没有工作打扰之乐。第2圈火把固定在沿台子周围筑起的木台阶上。木台阶高出地面2英尺,距舞台也是2英尺,用于表演者上下舞台。在舞台上是那圈最高的照明火把,这些火把更粗、更亮,在四边呈弧形排开,好像是舞台的脚灯。 考特尼已给海登考察队讲过,这个椭圆形台子足有50英尺长,20英尺宽,木板每年节日里都用,所以被无数跳舞的光脚丫踩得像地板一样光滑。 此时,舞台上空空的,只有7个土著男人在上面。他们是乐手——都是年轻、热情的棕色男子,两个在敲打用挖空的树桩做成的长鼓,一个吹笛子,两个敲竹竿,两个举着双手响亮地击掌。 海登队的成员们受到优特,座位在舞台前15英尺的头一排。他们坐在草地上,村民们一排一排地坐在他们身后,一直排到远处黑影里。 克莱尔坐在他们这一排的尽头,穿着无袖白色大可纶牌罩衫,海军蓝亚麻裙盖住双膝,显得很悠闲。她穿着凉鞋的双脚拘谨地叠在一起,安静地坐着,双手叠放在一只膝盖上。她听到跪在雷切尔-德京和莫德旁边的奥维尔-彭斯在说,“并且乐手们坚持说,即使他们的乐器也是古代的性象征;那边的空鼓代表女性,那边的木笛显然是男性。这都是节日主题的组成部分。那么,如果你考虑——” 克莱尔不想听下去了,她厌烦了弗洛伊德式的说教,接下去肯定是博厄斯、克罗伯、本尼迪克特,马林诺夫斯基,肯定还有科拉-杜波依斯和阿洛斯岛,不可避免地要谈到心理动力学。对克莱尔来说,这都是些不速之客,不受欢迎的客人,他们分析,解释,分解组合,他们将原始美剥的只剩下奇形怪状的内核,完全失去了美感。 今晚,克莱尔不想听到他们中的任何人说话,这场面和布置很浪漫,克莱尔想让这种完美的气氛充满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但不要进入可怜的脑袋里。不要参加队员们的技术性谈话,实在想从自己的处境中逃脱出来。今晚她决计要逃脱出来,不管会多么短暂。 她把注意力移到了舞台以及它周围的活动上。 她想,这是孩童时代的狂欢节,这种奇异的狂欢节就像是当你还很小很小,阅历很浅,脑瓜也太幼稚的时候,看不出庸俗、缺陷和日常死亡。她记起——已有多年没记起来了——芝加哥橡树街沙滩上的那次,在壮丽的湖岸上,她当时很小,也许5、6岁或者6、7岁,她记得父亲有力的手握住她的手,从密执安大道走到湖边。她记得每个人好像都认识他——“嗨,亚历克斯……祝你得到约会,亚历克斯——甚至他们经过一对正在说悄悄话的人时,其中一个还说,呃,亚历克斯-埃默森,体育作家。” 突然,她又想起,他们耕着温暖的沙子,那片仙境充满着喧闹,闪烁的灯光,一排排的店铺。他们穿过狂欢的人群,这儿停停,那儿站站,到这个棚子,到那个帐篷。父亲大笑不停,将她举起,又将她放下。她记起了热狗,吃不完的热狗一桶桶汽水,大堆大堆的粉红棉花糖。她还记起了像沙滩下的沙子一样多的爆米花,数不清的布娃娃和瓷狗瓷猫,转着圈的转马,转轮和滑车,上帝,滑车,她紧紧抱着父亲不敢放手。 记忆的印痕有些淡薄了,但那晚的感觉依然清晰,当他抱着她走向汽车,她靠在他宽大的胸膛上昏昏欲睡时她所感觉到的那种奇妙、永恒和亲切的感情——她感受到了爱,以后再也没有感受到,在以后这些沉重、缓慢、孤单、乏味的年月里,一次也没有。 她企图再一次唤醒旧时孩童时代的狂欢节,将其套到海妖岛的狂欢上,但没有用,因为她长大了,她的世故的眼睛能看到棚子后面、墙角后面、假面后面的东西,感觉给思想让了位。另外,还有、亚历克斯在那儿?然而,她眼前客观存在的一切,原始而且奇怪,有着一种对成年人的吸引力。问题是,她已经不在其中了,她感兴趣并且袖手旁观,但不在其中了。 她依然孤单,莫德不算数,雷切尔也不算数,那个令人不快的奥维尔-彭斯也不算数。她结婚两年零一天了,她是两个人的一半(按婚姻数学计算),应当是个完整的一,然而她却像个老处女一样独自坐在这儿,只是半个人。这个等式错在哪儿?她用记忆的粉笔在头脑里的黑板上重新演算一遍…… 当她从游泳竞赛那儿回来时,马克已经在后屋里了。他的泳裤仍然湿漉漉的,随便挂在墙钉上。他光着脊梁没穿鞋,但穿着短袜,躺在睡袋上,打着响鼾,出气的声音好像从一条老狗的残齿间发出的低声鸣叫。他自恃年轻气盛——她杜撰了适合他的一个词“年轻气衰”——彻底坑坏了自己,她为自己在没有让她知道、在他睡着的时候看着他而感到难为情,这不公平,因为他对审判没有防范。 她离开他去吃饭,为了庆祝节日,增加了当地食品和饮料:龙虾、红香蕉、海参、龟蛋、山药、盛在棕榈叶篮子里的芋头、盛在泥罐里的椰汁和另一只泥罐中的棕榈酒。在这些东西旁边放着一只新的食柞,是用椰子叶的脉茎制成。克莱尔把篮子、罐子和杵搬到土灶前,开始做饭。不一会,她听到了马克走动的声音。她大声喊饭做好了。 不知什么原因,她期望他羞答答地出现,这会很有用。这种气氛确立后,她就可以同他开开玩笑,于是两人之间便会互相取笑,甚至爆发哈哈大笑。但事实上,他却在使性子。她知道他在密切地注视着她做饭,好像在警惕她提到他的表演。她保持着沉默。 当她一坐到他对面,他就说,“我应该能赢他。事实上,在该死的爬行之前我的确赢了他。我不习惯爬山。见鬼,我参加的是游泳比赛,不是登山比赛。你游泳胜了他。” 他的这种不成熟令她不快,她含含糊糊地回答说,“是的,我游泳胜了他。” “你知道,我没意识到是他的脚腕,我以为抓住了石梁——我用了几秒钟才——” “马克,谁对此说过什么混话?你尽了力。现在吃饭。” “我说过,因为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想什么。你在想我使自己成了个大傻瓜。” “我没有那么说。现在,请吧,马克——” “我没说你说过,我说我对你的了解足以明白你内心的想法,我只是要你直说出来。” “好吧,马克,好吧。”她停下吃手中的食物,咽了咽,说,“你想错了,让我们和平结束吧。” 他们吃完饭,她在清理着饭垫子,他在喷吐着烟雾,他的眼睛透过蓝色烟雾跟着她。 “你今晚参加节日吗?”他突然问道。 她停住手。“当然,每人都去。你不去吗?” “不去。” “什么意思?”她想知道,“你像我们所有人一样受到邀请。这是高xdx潮之一,是我们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应邀前来的原因之一。这是你到这儿的原因。你有你的工作——” “我的工作,”他嗯了一声。接着又用挖苦的口气补充说:“反正,你和玛蒂在那儿。” “马克,你必须——” “我今下午做了我的那部分研究。我疲惫不堪,并且我的头像刀割一样痛——” 她仔细看了看他,他看上去在安静地抽着烟。她怀疑他头痛。 “况且我能错过什么?”他继续说下去。“一帮光腚女人,还有那个白痴丽莎,摆动他们的胖屁股。我在国内任何廉价脱衣舞表演中都可以研究得更好。不去了,谢谢。” “好吧,我不能强迫你。” “这就对了。” “随你的便吧,我去换衣服了。”她向后屋走了几步,又减慢脚步,转过脸朝着他。“马克。我——我只希望我们——” 他早有准备,当她迟疑的时候,他说,“你希望什么,妻子?” 她不喜欢他的腔调或者“妻子”的称呼,因此也没有必要再翻腾出他们的婚姻和那些老愿望。“没什么,”她说。“我得快点了。”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绝对是这样,克莱尔记得很清楚,可头脑里黑板上的等式仍然不成立,因为今晚上、每个晚上,一半加一半老是等于一半。该死。 她打了个颤,使自己的心神又回到了节日观众第一排的位子上来。她高兴地发现汤姆-考特尼单膝跪在她的右边。 “哈-,”她说。“你在这儿多久了?” “几分钟。你呢?” “心理上刚刚到来,”她说。 “我明白。因此我没有插进来,如果我在这儿你不介意吧?或者你有足够的耐心一天都不思想走神吗?” “对我不必客套,汤姆。你知道我会高兴的。”她指着台子。“演出什么时候开始?” “这段海妖岛吹打乐之后马上开始,接着哈里特护士,节日皇后,出来开幕。” “哈里特护士暴露无遗,”克莱尔说,好像在读一个标题。“好吧,如果她不害臊,我也不会,说实在的,我等不及了。” “她不害臊。我在后台见过她,所以这么说。海妖岛的男人们像跟屁虫一样围着她。” 克莱尔猛然笑起来。“我刚才又一次想起——我跟谁讲话来?——来这儿的头天晚上特呼拉和我在鲍迪的晚宴上,在我脱衣舞之后。” 考特尼的脸闪动了一下,如其说是痛楚不如说是关心。他果断地说,“正如我以前告诉你的,那个友谊之礼是自然的,正如现在就要出现的情况一样。” 她想说,告诉马克。可是,她咽下了要说的话,后退了,假装注意他们前面的舞台。 台子上有了动静。音乐停止了,但却没有出现安静,温暖的夜晚里响着嘈杂声音。两个土著男孩抬着一条像方咖啡桌一样的凳子,爬到台子上。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凳子放在舞台中央。然后,他们双双跪下,接过从下面捧上来的一个大碗。他们异常小心,因为碗里装满了液体,他们把碗放在凳子中问。 当他们从大凳上跳下来后,另两个土人爬上了舞台,是两个成年男人,仪表堂堂,其中一个克莱尔认出是压倒马克的那个游泳选手。当他们站直后,克莱尔发现他们在帮助一位年轻女子登上舞台,站到他们中间,这个年轻女子就是哈里特-布丽丝卡,节日皇后。 显然,哈里特经过了排练,因为她举止有度。当她向凳子走去,走离火光圈,坐下来,克莱尔能清楚地看到她。 “天哪,”克莱尔自语说。 哈里特的肉色躯体特别显眼,长发上戴有美丽的花冠。一条顶多不过18英寸长的鲜艳绿色草裙挂在突出的屁股上,盖住了离她肚脐一,两英寸以下的部位。首先让克莱尔吃惊的是她在这种装束下仍然没有改变的白,其次是两大腿间由于内翻膝而形成的椭圆形空问。当她迈着庄严的步伐走向凳子时,全身保持着平稳,没有任何东西摆动,因为她的身形平平的不像普通女人那样有着明显的Rx房。如果有人仔细看,就可以看到她的xx头像棕色扣子或者饰针一样钉在她的身上,只有当她侧身坐在凳子上时,才可能看出她的胸部还是有点隆起的。然而,这正是她的尊严之所在,是在她细眯的灰色眼睛和大嘴巴中流露出的欣喜之所在,看起来,她那难看的外貌和体型在众目睽睽之下似乎又一次变成了标致,看啊,丑女变成了美女。 当仪式开始,节日开幕之时,克莱尔听到木鼓和笛子响起,四周一片欢呼。那个游泳冠军、马克的强壮对手将一只椰瓢伸进碗里,盛满饮料递给哈里特。她像接过爱情的圣水,捧着它站起来,向她的队友及后面的土人敬酒。然后,她喝了一口。接着,她移到方凳子的另一边,坐下,又站起来,向那边的村民敬酒,再喝一口。就这样,她在海妖岛全体成人的欢呼声之中,在凳子上转了一圈,敬酒,喝酒。 在哈里特回到凳子上原来的位置时,克莱尔察觉到一种新的、离她更近的活动,村子里年龄较大一点的妇女,正一对一对地在过道上匆匆来去。每对中一个在分发泥杯,另一个则从一只汤盆里向杯中倒棕榈汁。 现在,每人都有了酒,在她的土著护卫和活跃的乐师的簇拥下,哈里特再次站了起来。哈里特高举椰杯,庄严地旋转她那长长的白色躯体和棕色的“胸针”,激起了一片欢呼,然后她深深地喝了一大口。 克莱尔低头看到考特尼正在用他的泥杯同她碰杯。“喝了这杯酒,”她似乎听到他说,“农神节就开始了。” 她顺从地同他碰了杯,喝了一口。这种液体喝下后热乎乎,甜滋滋,又使她想起了到这个岛子上的头一晚,那晚她就被卡瓦和这种棕榈汁弄醉的。考特尼朝她眨眨眼,又呷了一口,她也跟着喝了一口,可这一次不热也不甜,但像一种陈年威士忌一样顺口。她继续喝着,直到把泥杯喝空,而在她身上效果是难以置信的快。这种液体的最佳效果,据她的感受,是从她的头脑里,尤其是太阳穴后面,从她的胳膊和胸中吸收焦虑、理解力、过去记忆的块垒,包括一个小时以前或一年前的记忆,剩下的只有头晕的现在。 从考特尼那儿转过身来,她发现有两个年纪大些的土著妇女在她面前,一个从她手里取过杯子,另一个伸出汤盒。随后,克莱尔又接过自己的杯子,里面又添满了那种奇异的液体。 又喝了一口,她抬起头看舞台。起初,她看不太清,发现在她和舞台之间蹲着萨姆-卡普维茨。他的白衬衫被汗水粘到了背上,脖子红红的,一只眼睛贴在一架莱卡摄影机上。 她向考特尼那儿挪了挪位子,看萨姆在拍什么。她现在看到了萨姆从取景框中看到的内容:哈里特-布丽丝卡,花冠斜戴,草裙不停地摆动,正在挥着喝过的椰杯亮相,事实上是在跳跃,面前是排成行的男女舞蹈者,根据她的即兴旋转拍着掌,跺着脚。克莱尔能看清丽莎-哈克费尔德,穿着胸罩和红色帕罗,在背景的舞蹈行列中。丽莎有点花白的棕色头发像美杜莎那样披散着,她的肉乎乎的胳膊和秀腿在不停地活动。 完全没有节制的场面,克莱尔想,有着早期有声电影表现疯狂的二十年代的游女和醉醺醺的荡子的那种奇妙的老式意境。或者说得更形象些,很像出自大约1911年的塔利的《天堂鸟》,有劳里特-泰勒在上面跳草裙舞。克莱尔想,简直难以相信,但却是这样,的确是。 一阵几乎被嘈杂的声音湮没的争吵将克莱尔的注意力从舞台上移开。萨姆-卡普维茨刚才在她前面,现在已经爬到了左边,低蹲着身子,像螃蟹一样横着移动,为子孙们在他的莱卡胶卷上更好地记录下半裸的哈里特-布丽丝卡。他从下往上拍摄,位置正好在莫德、雷切尔-德京和奥维尔-彭斯正前面。不料,奥维尔突然站了起来,在炬光中他的秃头一部分呈黄色,玳瑁边眼镜在他出气的鼻子上跳动,跃上前,猛地抓住萨姆-卡普维茨的肩头,将这位摄影师摔了个趔趄。 萨姆抬头看着,长脸铁青。“见什么鬼!你让我失去了最好的镜头。” “我想知道你在拍什么——你拍的是什么?”奥维尔追问着,话语从棕榈汁下冒了出来。 “老天在上,彭斯,你以为我在拍什么?我在拍节日,舞蹈。” “你在拍布丽丝卡小姐的大腿,这就是你干的事,我说这极其不合适。” 萨姆不相信地尖叫一声。“什么?” “你应当去记录土人的活动,而不是我们中某个人的可耻行为。当家乡的人们看到影片中一个美国女孩暴露在那儿,尊严丧尽,他们会怎么想——” “老天在上,又碰上了安东尼-康斯托克。瞧,彭斯,你管好你的事,让我来干我的事。现在,不要打扰我。” 他挪了挪地方,决定不理会彭斯,又开始对着哈里特-布丽丝卡调焦距。她又在上面出现了,一边大笑一边拍掌,摇摆着她的肩膀和棕色“胸针”,扭着屁股,挥着手向台下爆发出的欢呼声致意。 正当萨姆调好焦距时,奥维尔又一次抓住了这位摄影家的肩头,想再次充当检查淫秽镜头的角色。 “放手!”萨姆咆哮了,用空着的那只手照奥维你胸前一下将他推开。这一推使奥维尔仰面朝天倒在地上,一副滑稽相。他挣扎着站起来,颤抖着,如果不是莫德站起来用她那具有权威性的身躯挡住了他,他肯定会再次扑向那位摄影师。 “奥维尔,请别这样,别,萨姆只是在做他的工作。” 一时间,奥维尔想找出话来说,可没找到,然后朝舞台打着手势,所谓手势是一只拳头。“是她——上面那个可耻的表演。” “别。奥维得尔,所有村民都——” “我一点也忍受不了了,这种可憎的景观。你容忍这种事情令我震惊,莫德。我不多说了。祝你晚安。” 他鼻子哼了一下,猛地把领带拉正,将衬衣塞进裤子里,走进人群里去了。莫德被搞乱了神,旁边的克莱尔能看清她的脸色。莫德看了他们一遍,自言自语地说“有的人不应该喝酒,”在雷切尔身旁坐了下来,想欣赏舞蹈的其余部分。 这场争吵在克莱尔头脑中占据一段时问。奇怪,奇怪,她想,我们到这儿来似乎对我们中的某些人产生了作用。这个岛子有一种咒语,可以凸显我们最差最坏的品质:奥维尔中没有一点血气,在这儿却怒火中烧;萨姆-卡普维茨在家中一团和气,在这儿一点就着;马克在家中严肃且孤僻,在这儿却易怒和残忍。至于我,克莱尔,那——呃,不管什么——在家中,那——呃,见鬼,够了,我要喝酒——在这儿。 她喝了,她和考特尼喝了,每个人都喝了。有时候她看看舞台和翩跹的舞蹈者在火炬后面不停地变换着队形。有时候丽莎-哈克费尔德控制着舞台,像哈里特护士一样高兴和狂放,哈里特和她的随从此时已经消失,现在的丽莎,是奥马哈的丽莎、不是贝弗丽山的丽莎,是驱除了家庭主妇的魔影,恢复了青春的丽莎。 克莱尔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她杯子里添过多少棕榈叶,但隐隐约约听到了考特尼的说话声。她知道招呼声来自上方,因为他是站着的,他四周的人都站着,然而她还坐在那儿。接着他弯下腰,将她像一只羽绒枕头那样拉了起来。 “人人都在跳舞,”他对着她的耳朵说。“要跳舞吗?” 她朦胧的双眼流露出同意,拉住了他的手,然后又拉住了一个土著男子的手,形成了人圈,像红色印第安人一样叫喊着,跺着脚,向前走,向后退时则呼喊和大笑,四周都是这样的圆圈。现在,圆圈分成了一些更小的圆圈,在混战中,克莱尔感到获得了自由,将凉鞋扔到了一边,让头发披散开,把屁股摆得发了疯。 后来根本没有了圆圈,只剩下汤姆-考特尼,火炬离得更远了,音乐也远了。她看不到莫德或者萨姆了。她一眼瞥见雷切尔-德京同一个土人一起行走,她搂住考特尼,同他一道旋转着,还能看到这儿,看到那儿,能看到成对的土人在跳舞,人人都在跳,到处都在跳。 她的腿有些不听使唤了,即便考特尼抱着她,她也脚下打绊,只好深深陷进他的怀抱。她被他的双臂搂住,头依在他的胸膛上,气喘吁吁精疲力尽……接着几乎完全像小时候那次,从芝加哥的湖边上来,在亚历克斯的怀抱里,靠在他的胸膛上昏昏欲睡……然而现在不同了,她像以前那样听听考特尼的心跳,又听听她自己的心跳,不知道他的心跳的如何,但知道自己的,知道砰砰声并非来自舞蹈发出的声音……是啊,不同了,因为亚历克斯的胸膛意味着宠爱,是安全的,而这个奇怪的大个子男人的胸膛意味着……某种别的东西,某种不了解的东西,不了解的东西是危险的。 她想法解放自己,挣脱出来。她没抬头看他。她说,“我支持不住了,像我丈夫一样。”然后又说,“谢谢你让我很快活,汤姆,请送我回家。” 只是当他们在狭长的独木舟中,他有节奏地用桨击打着漆黑水面的银色波光,经过安静的水道滑向远离人多的大岛靠近最近的珊瑚环礁岛的一片世界的时候,雷切尔-德京才稍微清醒了一些。她想命令地停止前进,掉头向后,把她带回她的文明朋友和文明之中。 她想说出她改变主意的想法,但是看到莫德图利若明若暗的笑脸,挥动木桨时双臂的有力动作,她知道自己无法说出想说的话。她的直觉告诉她,她的声音会流露出胆怯。她想起了一句名言:不要向野兽示弱,任何软弱将使野兽压倒你。她仍然是雷切尔-德京、医学博士,文化程度上占优势,人类命运的主宰者,她的命运,也包括他的命运,永远控制任何形势。于是她保持着沉默,同寂静的夜晚和谐一致。 又一次,她意识到自己深坐在独木舟的空洞里,双腿前伸。她一生从未坐过独木舟。她不明白为什么没坐过。她找出的理由是因为独木舟太易破碎——什么使它们漂浮?什么使飞机升空?——她总是想它们会翻个的,像德莱塞书中说的那种可怜玩意儿,让人葬身水中——对,是罗伯特-奥尔登——但那是只划艇,不对吗?——克莱德用他的相机拍过它。好啦,这是独木舟,她可以看出,莫尔图利就出生在独木舟中。他的独木舟永远翻不了。 她企图在这条使她处于甜蜜的夜晚空气和凉水之间的空心木头中放松一下。在独木舟中能干什么?弹吉它、班卓琴——天啊,怎么会这么想——那么,还有什么?把手伸进水里。雷切尔-德京举起一只无力的手臂,从低低的舷边垂进迅速掠过的水中。水的感觉敏锐,似乎进入了她的毛孔,顺着胳膊上升,通过肩膀,在心底回荡。她能看到莫尔图利在划桨的时候偷看她,她害怕他对外表的观察会给他留下另一个软弱的印象,于是闭上了双眼,这样就不会从眼睛中看出任何东西。 就这样,在滑动的独木舟摇篮里昏昏欲睡,她放开了思绪,让它自由驰骋—— 第33节 她肯定喝醉了,她断定,才出来这么远。雷切尔-德京不喝酒,从不喝酒。偶而,在聚会时,喝点甜的,像一杯亚历山大,那种东西,然后吃许多点心。她不喝酒,因为她看到酒是如何让人失常,是那么举止失度,而她信奉一个人应当总是一本正经。造物主给了每个人一个自我,而喝酒将人同自我割裂。否则,每个人真会有两个自我,一个是公开的,一个在喝酒后从灵魂深处飘动出来的。当然现在的情形是这样,她知道,因为她是一位心理分析医生。她避免喝酒,因为一个自我她还能够对付。当你保持一个自我时,它就是你的良好载体。喝的,那便是能燃烧你的载体的烈酒,那样,你就没有了载体,只有同酒一起游动的自我,这种新的交通工具根本不可靠。 上帝,多么荒唐和没有根据的空想。她已经喝了好几杯那种棕榈汁酒,因为它们的味道像亚历山大,相当鲜美、甜蜜,像在她侄子的一次生日晚会上喝过的某种无害的东西。然而,他们的孩子气的微笑是具有欺骗性的。它们麻痹了知觉,烧毁了载体,你就只好搭乘提供给你的任何外来交通工具,例如,一条独木舟,该舟把她载向莫尔图利。 舞台上的舞蹈结束后,她以为晚会到此为止了。她本想同莫德一起离开,但莫德已经同鲍迪夫妇走开了。此后,她又寻找克莱尔,但克莱尔正在同一帮土人以及考特尼赤脚旋转着。雷切尔不情愿地动身走向她的草房——不情愿是因为身边还萦绕着这么多生活和欢乐的气息,她不愿对此关上大门,她感觉良好,想同人在一起,不必是乔-摩根,尽管那会很好,但要有个人,任何一个不那么严肃的人都行。 她感到同这些作乐的人们格格不入,从扭动的人群中穿过,注意到克莱尔相当醉了,事实上每个人都醉了,但并没责怪他们,因为她自己的双脚好像离开了地面,走在蹦蹦床上。她离开狂欢的人群,到了火炬几乎照不到的地方独自一人,此时,她感到有人向她走来。她放慢脚步,转过身,看到是莫尔图利发现了她,一时间有点百感交集。 “我到处找你,”他说,“这次没有带上,博士小姐”,也没有嘲讽的口气。 “我在最前排,”她回答说。 “我知道。我是说后来——我到那儿找你——你走了。” 她曾希望今晚能同他不期而遇,但又怕碰上他,又不想对自己承认害怕碰上他。除了早晨同莫德会面,报告昨天晚上同主事会的偷看者一起的情况外,她一直努力不去想这个晚上发生的事情。莫尔图利一出现在面前,一切都重现眼前。她曾厌恶他一丝不挂,他戴着囊袋,这是真的,但如果不戴那个反而可能显得不那么暴露。他浑身是黑黑的肌肉,是场地上裸得最厉害的男子,他的靠近使她的心慌意乱。她决心从脑海里消除她昨晚看到他的记忆,消除他到妻子卧室时的情景,但没有做到。爱特图痛若和呻吟的声音仍然清楚地回响在耳旁,刺痛她的心。立刻,她不想要任何东西,只想逃走和独处。 “我累了,”她说。“我那时正想要回屋去睡觉。” 他深思地注视着她。“你没有累的样子。” “喔,我是累了。” 他盯着她的脖子,她的手也跟着放到脖子前。他说,“我送给你节日项链了,我看到你没有戴它。” “当然没有,”她愤愤地说,想起来是放在裙子口袋里。 “你这么说好象我侮辱了你,”他不安地说。“这种礼物在这儿是一种敬意。” “你作为礼物送出了多少?”她立即反问道。 “一条。” 他说,“一条。”说得简明,严肃,使她感到不好意思。她把自己的无名火强压迸声音和举动中,来抵御棕榈汁的麻醉作用,因为她已被他制服了。她开始让火气消退下去,但仍然要再坚持一会。 “那么也许我该感激你,”她说,“但不知道你妻子对你赠项链的慷慨是否也很感激?” 他的眼睛流露出不解的神情。“所有妻子都知道这回事。她们也送项链,这是我们的风俗,这是在节日期问。” 雷切尔感到自己全错了,想对他软下来。 “我——我想我记了这个习俗。” “另外,”他说,“我是你的病人,爱特图也是,你知道我们之间的情形。” 她想了想,对,去你的,我知道你和爱特图之间的情形,我还看到了一些听到了一些,就在昨晚从你们后墙的树叶下。她说,“这同我戴你的项链毫不相干。送这种东西是你们的风俗,接受它们不是我们的风俗。” “我父亲说,你们来这儿学习我们的方式,像我们一样生活。” “当然,莫尔图利,但有限制。我是个分析医生,你全都明白。你是我的分析对象,这你也明白,我是说,我们不能秘密会面——” 他看起来理解了一些,因为他打断了她的话,“如果你能戴上它,你就想赴会吗?” 她的胳膊、脸、脖子火辣辣的,她怪那酒。她回答很得体,她知道这个回答可能结束这种不舒服的谈话。她可以说她同别人相爱,是的她的一位同胞,在老家,她也可以告诉他是约瑟夫-摩根。这样就会在他们之间树起一道玻璃墙。她曾想唤出乔,终止莫尔图利,然而没有这么做。不知怎的,夜还不晚,快近午夜也仍然不算晚,并且她不想孤独一人。“我——我真不知道是否——在不同的环境下——我会戴上它。或许,如果我们的关系不同了,如果我对你更了解了,我会戴。” 他的脸像一只电灯泡一下子打开了开关。“对!”他喊道。“很对,我们必须成为朋友,我要同你一起到你的草房去,我们要谈谈。” “不——不,我不能——” “那么我们就坐到草地上,休息,谈天。” “我同意,莫尔图利,但天晚了。” 他双手按着屁股,朝下对她笑着,第一次用那种十分熟悉的带有傲慢的笑容笑了。“你怕我,博士小姐。” 她非常气愤,但说话的声音却不那么坚定。“别太谎唐,别引诱我。” “你害怕,”他重复说。“我知道实情。今早上你告诉了你们的海登博士,她告诉了我母亲,我母亲又告诉了我。你专门要求终止我们的工作,不要我再到你草房去。” “对,我认为我们该结束分析。我肯定对你无能为力了,再干下去是浪费你的时间,所以要求把你的事情交回主事会。” “你没有浪费我的时间,我始终盼着见面。” “只有见面你才可以取笑我。” “不,不是这样。我取笑是为了掩盖我的感情。我已经从你那儿学到不少东西了。” 她犹豫了。“好啦,我——我已经决定了。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去。” “如果我再也不能见你,那么今晚就更应该见你。” “另找时问。” “今晚正合适。除了你我谁也不见,我要说说心里话。” “别,莫尔图利,你让我受不了。” 他又一次笑了。“也许这是好兆头。也许你会变得更有女人味。你习惯于命令男人,指他们,告诉他们这个那个,凌驾于他们之上。你害怕同一个你无法像病人那对待他的男人在一起。我是正常的,我心目中你不是医生小姐,而是像爱特图一样的女人,并且更像女人,远胜于她,这就是使你害怕的原因。” 说真的,她记得,这个小小的讲演起了作用。它击中了要害,她不能让他知道这么多,掌握主导权。他已经让她无法自行回到她的草屋,耳边萦绕着他的讲演和爱特图昨晚的叫喊在遥远的太平洋上进入梦乡。她喝下去的棕榈汁在使劲了,吸收和冲洗掉了她的最后一点优越感,于是她便准备会会他,向他显示一下她并不怕他,作为一个女人也许会怕,作为一个精神分析医生不会。 她没有同他争辩。她继续同他交谈,直到达成了她能够接受的协议,既不丢面子,又没有任何投降的信号,就是同意同他到没有别人的地方去。她已经同意,他们交谈一小会儿。当她同他一起朝圣堂的方向走去,经过它还是朝前进,她心中暗自高兴。 他们爬过一座小山,经过了举行过游泳比赛的那个峭壁。当他走到前头,领着她沿着一条陡峭的山路下到一个她以前没有见过的小石湾时,她一直紧紧地抓住他的手。 她又一次问道,“你带我到那儿?我希望不要太远。我告诉过你,我在外面不能呆很长时问。” 他口答说,“有三个海妖岛,你只看了一个,我要带你到另一个去。” “但是在哪儿——?” “过了海峡,几分钟就到。我们可以坐在沙滩上,谈心,没有干扰。你会记住我们的地方的美好,而别人谁也享受不到。当我想独自一个时,我经常去那儿。什么也没有,只有沙子、草地和椰子树,四周是水。当你想返回时,我就带你回来。” 他在黑暗中找到独木舟,将它推入水中,然后在里面站稳,等着。 她一定有意落后,所以他喊,“你是否仍然怕我。” “别傻了。” 她让他帮忙坐进独木舟,现在,她依然在舟中,闭着眼,一只手划着水,他就在她面前某个地方优雅地划着桨,尽管看不到,也能感觉到。 她感到颠了一下,听到他说,“到了,是个小环礁岛,第二个海妖。” 她睁开眼,坐起来。 “脱掉鞋,”他说。“把它们放在独木舟中。” 她顺从地脱下凉鞋。他已在水中了。她想自己从舟中下来,但他伸出双手,把她像举一片棕榈叶那样举起来,放到脚脖深的水中。 他指着前面。“到沙滩上去。” 她涉着水,走过一道道水底沙梁,来到岸边。她转过身,见到他正在从水中往外拖独木舟,并把它楔进岩石问。 他来到她面前后,抓起她的胳膊,领着她穿过一大片棕榈树,像拖把一样的树梢高耸夜空,经过一个浅湖,到达一块草地,然后沿一个缓坡下到一个小小的厚沙滩,沙滩像星光一样闪烁着。 “这是环礁岛的朝海一面,”莫尔图利说。 他们身后的封闭的湖水平静如镜,而大海那边的浪花却在闪动荡漾。在此,他们面对千万英里长风和海浪,看着巨浪顶着白帽,滚向这个小岛,碰碎,展平,冲到沙滩上,大海与黑暗相接,无边元际,白色的浪花朝他们冲来,好像一个白色军团在进攻,被沙滩纷纷击落马下。 “很壮观,”雷切尔低声说。“很高兴你带我到这儿来。” 莫尔图利躺到了沙滩上,伸开他那黑黝黝的身躯,然后双手抱头仰面朝天。她坐在他身旁,支起两膝,把裙子盖在上面,一阵微风溜进裙下,轻拂着她的双腿。 很一长段时间,他们两人都没有开口,没有必要说话。但当她发现他的眼睛正在看着她时,她立刻打破了这种静谧的气氛。她要讲一讲他早期生活的一些事情,他就给他唠一些早年的回忆。她几乎没有听到他讲了什么,但却听到了海浪冲出黑暗,冲刷沙滩的声音,她惊奇的是这种声音同昨晚爱特图发出的爱的呼喊是那么和谐。不知不觉,她想提提昨晚的事,她亲眼见到的事。她抑制住棕榈汁产生的冲动,代之以回想起他们在分析治疗过程中的某个片断,她问他有关几年前的一次节日,在那一周中他拥有12个已婚妇女。他谈到他很喜欢她们,欣赏她们各不相同,她则一直在总结自己的乏味可怜的爱情生活,那个来自明尼苏达的结结巴巴的男大学生,三次同远在卡塔林娜的那个已婚教授在一起,同乔调侃。 突然,她说,“你带她们来过这儿吗?” 莫尔图利似乎很吃惊。“什么?” “你曾带你的女人到这个珊瑚礁上来过——并给她们爱吗?” 他用一只时支起身子。“是的,很少。” 她感到烫得出奇,前额、脖梗、手腕都火辣辣的。她用一只手扇着风。 “你没事吧?”他想知道。 “我很好,只是感到有点热。” “那我们游泳。” “游泳?” “当然,晚上的水很奇妙。你会感到比以往的感觉都好。”他站起身,握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起来。 “我——我没有游泳衣,”她说,说出来又感到难为情。 “不要游泳衣一样游。”他等待着,然后和蔼地笑了笑。“这不是美国,另外,我保证不看。” 她想说不,想对同他在一起的魔鬼和麻烦说不,可是站在那儿,知道他在等待着,她又痛苦地想起了她和乔沿着卡梅尔外面的海滩水边走的那一次。他也要游泳,他们没有游泳衣,并且他说没关系,因为他们实际上已结了婚。她曾藏到石头后面脱衣服,解开罩衫,再也无法继续脱下去,冲出来告诉他无法再脱,看到他已脱光,便转身跑开了,婚也没结成。她那么做了!噢,见鬼,见鬼,但是那么,有多少人有第二次机会不厌烦? “很好,”她听到另一个声音在对她大声说。“我要办件私事。别看,我——我到水中去找你。” 他愉快地挥着手,走到水边去了。她以为他会一直走下水,但他停下了,用双手在腰间干着什么,她看到了他手中的带子和囊袋。他将它从肩头上向后一扔,泰然自若地站在水前,完全是一件美丽的雕塑作品,接着他迅速地离开,像放出的酒神俄尼索斯,前进,激起水花,冲入黑暗。 她呆呆地解着棉罩衫的扣子,像徒有其名的阿芙罗狄蒂。这次不是在卡梅尔,她把罩衫扯下来,扔到沙上,整了整紧紧的胸罩,将显眼的Rx房的每英寸都盖严实。慢慢地,她又解开裙子上的挂钩,从中迈了出来。她的白尼龙短裤在她男孩子般的屁股上感觉起来非常紧。一闪念,她担心短裤是否会透明,接着又意识到她是在这么晚的时间穿。 站在那儿,多年来没有这么自由过,她享受着吹拂她的皮肤的微风,感到热得差些了。她的栗色头发仔细地做过,不管什么情况都这样,她突然用一手插进头发里,弄乱它,她一点也没感到是31岁的职业女性。她感到傻乎乎的快乐,她对卡梅尔和过去的她在心里做了个轻蔑的手势,带着这个私下的手势跑过厚厚的沙滩,跑进水里。 刚一接触水,她打了个冷颤,因为水比她想的凉,但她仍然往里走,因为她要让水盖住她的下身。水一到胸部,她就向前一纵身,开始游起来,开始游得很有劲,击水,滑行,轻松地前进着。 她在水中陶醉了,只顾嬉戏,几乎忘了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还有个伙伴,异性伙伴。 “我在这儿!”听到莫尔图利在叫唤,她开始仰泳,只露出肩膀,蹬着水,终于看到他在朝她划来。几秒后,他离她只有几码远了,他的黑头发贴在他的脑袋和前额上。 一个比前面的都高的海浪突然袭来,她及时发现了它,设法随着它升降,而莫尔图利被暂时吞没了。 “这儿!”他喊道。 她在水中四处游动,他跟在她后面,在水中时升时降像个快活的白痴,一次他冲上水面一直露到肚子,她一吃惊,吞了口盐水,老天保佑别让她再看到更多的东西。她掉转方向,游着,不知怎样才能在不被看到情况下上岸穿衣,他怎么穿衣服才能不让她看到他的裸体。 但是后来,她游着游着,这种担心在海水的乐趣中融化了。她游来游去,试验侧泳,自由泳,蛙泳,感到自己是一种海洋生物,是美人鱼,她感谢那种酒和把她带到这儿的人。 她该告诉他她很开心,他制造的所有麻烦都值得称许,于是她游转过来去告诉他。正在这时,她听到一声狂叫,是叫她的名字,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随即便迎面碰上了一排汹涌的巨浪。她像被巨人猛击一掌,沿着流体曲线滚向后方,然后深深陷进海洋的绿色之中,她在水下不知多长时间,在大洋的闪烁的肌体之内,每种东西都是一颗慢慢运动的新的行星。 然后,她向上游,游啊游,浮出了水面,一出水,肺部扩张,被空气噎了一下,换过气来,拼命想把夜幕拉到一边。这时,她听到远处有微弱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可她已浑身无力,一条橡树般的胳膊搂住了她,把她抱出水中。她抬头看了看莫尔图利模糊不清的脸。 “你受伤了吗?”他急切地问。“冲你的力量可真大。” “还好,还好,”她咳嗽着。 “我来帮你。” “好,请,请——” 他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让她的头始终保持在水面上,用另一只手侧泳,游向岸边。他一站立起来,把她也抱扶起来,但她的双膝发软,只好用双手抱着她。他把她从水中抱起来,用双臂端平,一只托着双腿,一只托着肩膀,来到沙滩上。 在他们离开水面时,她恢复了知觉。她的头枕着他坚硬的胳膊,她的左Rx房就在他的手下。她吃惊地看着自己,她的Rx房已经完全暴露出来了。她一声不吭,想回忆一下发生了什么,随即明白了,是海浪的狂暴掀起了胸罩,把它撕了下来。 “噢。上帝,”她呻吟着。 “什么事?” “我还穿着什么——我的短裤?” “是的,别担心。” 他肯定会大吃一惊的,但她根本不担心。她很愉快,因为这不是她自己的行动把胸罩弄掉。她希望无意中她的尼龙短裤也不见了,因为这样会解决一切问题。 他轻轻地把她仰面朝上放到温暖的沙滩上,她躺在那儿,双臂伸开,双膝微屈,注视着上方夜空。她闭上眼睛,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但体内似乎有许多东西绷得紧紧的。看来海水还是没有使她冷下来。她睁开眼睛,发现他跪在她的旁边,即便眼睛仍然发花,她还是吓了一跳,因为她忘记了他可能一丝不挂。他实实在在一丝不挂,一切准备停当,这是最让她害怕的。 然而,她没有动,她周身的肌肉绷得这么紧,以至于要像爱特图昨晚那样大喊,可后来,发出呻吟的是雷切尔。她觉察到自己在呻吟,讨厌这样,因为这已经超越了她的限度,这种飘荡在她上空的不自觉的呜咽像是一种欲求,像他爱物一样真真切切。她怕自己再次呻吟,因为双乳已经胀了起来,像碰伤了一样作疼,她努力忍住不出声。 躺在那儿,她感到他的大手在她的腿部两侧,感到在紧出贴的湿尼龙短裤上,感到短裤被拉到了大腿下,接着又拉到膝盖上,拉到小腿下。她本能地开始自卫,但她不能抗议,也不能看他。她对自己说,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只此一次,只此一次,由他去吧——去吧。这就是十字路口,一直怕到十字路口,一旦到了面前,它就不算一回事了,实在是不算一回事了。真正的死亡之前是无休止的生死攸关的时刻,但当你来到了十字路口,它就不成一回事了。 当她感觉着他的动作时,她纳闷他怎么没有吻她的双唇,或者吻走她的疼痛,而现在当他的手指经过她的肌肤后疼痛则不停地扩展,布满全身。她知道她连1秒钟也无法忍受了,身上的每个器官几乎都要爆裂,如果他不住手,她会大叫出声,做出傻事的。 但是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她有生以来从来没有这样发生过。她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硕大躯体已在她的两腿间,但现在她已经完全注意到,他的生命正在进入她的生命之中。她的充实感是那么持续不断,那么出乎意外,以至于头脑僵化,对一切疼楚都麻木了。 当他开始动作时,她感到要命的痛疼,从双乳、从肋骨向下转移,从小腿、从大腿向上转移,全都集中到他入侵她的地方,她第一次在瘫软中震动了,她震颤着,感到她根本没有轻松,而是正在受到伤害。 在一阵急风暴雨中,她想逃出来。她用掌根推他的肩膀,想推开他,摔开他。她失败了,这种努力只是加紧了他的动作,带来痛楚。她无奈地把双臂落到身旁,嘴唇乞求自由,但没有用。她躺在那儿,觉得像某种蹦到海滩上的鱼类,离开了它的生命之本,无助,害怕,大口喘气,被深深地刺中,被俘获,不管它多么努力想回到老地方,回到先前的自由中,都无济于事。 时间几分钟几分钟地过去,无尽的巨大痛苦和凌辱,她秘密地在心里集结着,还剩下的骄傲和力量。突然,她的部队集中起了,站好了队,准备突围冲向自由,她睁开眼睛,抓住他的汗津津的双肩,用指甲狠狠地撕着,加以报复,让他也痛苦,挺起身子掀掉他。接着她明白了,她的努力被理解错了,因为他那宽大的黑色脸庞朝她露出赞许的神色。 她发疯地在飞扬的沙子里挣扎着,但他的推进又把她压了下去,这样,她的肩膀、脊梁和屁股在白色的沙子中形成了一个深坑。就这样,他们从松软的干沙中蠕动出来,直到她下面的肌肉感觉到了比较硬的水边湿沙,她意识到,如果她再撤退,他们就到水中了。 她没了一点力气,心慌意乱,停止了抵抗。她能感觉到海浪后留下的海水在她的肩胛骨下流动,接着更多的碎浪围住她的背和脚底。随即又浸入她的头发,有时竟冲上了胸部。终于漫了上来,淹没了他们的相交之处。 她感到奇怪,水竟是这样。令人费解的是,它给予这种一方情愿的结合一种异教徒式的祝福和优雅。同时令人费解的是,它洗去了她身上肮脏的文明的伤痕,冲去了她的羞耻、罪恶、恐惧,最后,最后也冲去了她的限制。柔软的、凉爽的水使这种无休止的爱的行动自然而正当,此时此刻,带她到了十字路口,就这样渡了过来。 曾是痛苦的东西变成了愉悦的,原始的和肉欲的快感通过头脑中的静脉,心脏的动脉和下面的血管传了开来。 这样,在坚硬潮湿的沙滩上,在海浪的喝彩中,她向这种结合屈服了,这种结合凭她至今读过的、听过的、梦过的知识都无法想象。她认为,这是他的生命,他的一切,毫无疑问是这样,毫无疑问。她又一次想到另外她曾有过的那两个,想到她从病床上的受害者听来的东西,可怜的东西,可怜的我们,以及我们的顽固,我们的愚笨、我们的书生气、我们的想法——我们,这些野蛮人,用我们的住房、衣服、酒、药、语言,总是用语言来束缚和折磨自己,毁坏所有这一些,毁坏爱的原始行动本身,这种原始行动现在就在这儿,就像现在,除了欲念和满足,没有掺上任何别的东西。 奇迹般地渡过十字路口,她完全苏醒了。她盲目地盯住他,好像她在盯着在一道天光中看到的某个雄伟的天神,她有一种幻觉,她已经成为少数得道者之一。这次经历将把她的生活同世上所有的生活分别开来。她不断地为她所认识的、所治疗过的,在那个遥远的、昏暗的、昏暗的古老文明世界里的女人感到遗憾,为那些从来不知道这种真正幸福的特别尺度的软弱的人类感到遗憾,为那些只知活着和死去而从来不知道她现在所知道的东西的可怜的人们而感到遗憾。使她伤心的是她不能把这个告诉他们,不能告诉任何人,永远不能。 突然,除了她自己和这个男人她不再在乎世界上的任何人了。她抱住他,她拥有他,她同他一起癫狂,终于她听到了她嗓子里的呼喊,让它冲了出来……相信,她也冲了出来。 村子里,重新静了下来,一切都在深夜的覆盖下沉寂下来,留到最后的主持者们也在回家睡觉或到山中去谈情说爱的路上了,这些落伍者讲话的声音比微风还要轻。 他已经在一盏摇曳的烛灯的微弱灯光里坐了很长时间,草房里的样子对他来说很熟悉,稍微高出场地。他在等待着她到来的脚步声。他不知道会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还是两个人的,如果是两个人的,他该对在她屋里作何解释。 来这儿之前,他已经喝了超过平日量的酒,四杯纯苏格兰威士忌,就这几杯,不管怎么说没有影响他。尽管也许正是这些酒给他壮了胆才来这儿,来冒必须冒的险,但他不会让酒模糊了他正在从事的计划。 他知道,天已近午夜,节日的声音半小时前就消失了。以后就是耗人的寂静,可现在他认为寂静正在被打破。他翘跷起头,抬起鹰勾鼻子,收紧薄嘴唇,用力听说。这种轻微的声音是人脚踏在草皮上发出的,肯定是脚步声,不是两人而是一个,他猜度,从光脚丫发出的轻轻的声音推断,是她,是她一个人。 他从随便倚靠的墙上向上挺直了身子,正襟危坐起来,这时藤条门开了,特呼啦,身上只有两绺长长的黑发垂过胸前以及短草裙,进了她的草房。开始她没看到他,她随手关门时好像陷于某种深思。随后,她将两绺黑发从肩上抛到背后,转过身来走进房间,这时她看到了他。 她的表情并没显出吃惊,只有感兴趣。“马克,”她说。随即她说,“我还纳闷儿你今晚到哪儿去了。” “我今晚差不多都在这儿,”他说。“我想单独见你,我担心你可能同华特洛一道回来。” “没有。” “请坐下来吧,”他说。“如果——如果你不太累,我想同你讨论件事情。” “我一点不累。”她说。 她走过房间,在离他几英尺远的垫子上坐了下来。 他没有看她,而是沉思地看着对面的墙。“是的,我怕你会带回华特洛来。你说过你会偏爱游泳的获胜者。” “我仍然会,”她说。 “但今晚没有。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给了我他的节日项链。” “你没戴上。” “今晚没戴。” “他肯定生气了。” “那不关我的事,”她说。“他会等待的。” “你会同他相爱吗?” “如果有这种事,我会告诉你,”她说。“我不知道。”她停了停。“他希望我做他的妻子。” “你呢?” “我重复一遍,我还没进入作出这种决定的状态。”她又沉思了一会。“他很壮,很受赞扬。听人说他很会爱。比赛取胜后,他更有威望了。” 马克不自然地辩解。“我为自己在比赛中的行为感到遗憾,特呼拉,我对每人都装作是意外事件,你知道得很清楚。” “对,”她说。 “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只想赢,不管怎么赢,因为我告诉你我能而且一定会赢。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补充说,“有件荒唐事情能告诉你吗?”—— 第34节 她等待着,表情冷冷的。 “特呼拉,整个比赛中我一直想着你。当我向前游时,我不断看着前面的峭壁,告诉自己那就是你。越游近峭壁,它越像你。是我把它人物化了。上面有块圆圆的突出的山石,成了你的Rx房。在峭壁一边有块凹陷,成了你的肚脐。下面,在峭壁上有一种——”他停住了。“我告诉过你,很荒唐。” “不荒唐。” “我游泳时能想的一切就是我要首先到她那儿,在任何别人之前到达,如果我做到了,如果我到她面前,爬到她上面,她就属于我的。”他屏住气。“我差点就成功了。” “你游得很好,”她说。“你不必感到羞耻。我佩服你。” 他又移动了一下,靠她更近了。“那么,你得告诉我——你对我同对华特洛一样佩服吗?” “我不能那么讲。他比你强壮,他年轻。在我们看来你弱一些,而且在我看来有时挺怪。但我欣赏这样——你为我而照我们的方式去做——你做每一件事,甚至错事,向我证明你配得上我们,配得上我,我就欣赏这个。在你的国家,我知道,你有很高的威望。现在,对我来说,你在我的国家也有了。” “我简直无法告诉你这使我感觉有多妙,特呼拉。” “是真话,”他淡淡地说。“你问我同华特洛相比对你的感觉如何。说实话,还有件事我必须说。”她考虑了一会。“华特洛认真爱着我,”她说。“这对一个女人很重要。” 马克冲动地抓起她的手。“老天在上,特呼拉,你知道我也爱你——为什么,昨天——” “昨天,”她重复着,抽回手。“对,我要说说昨天。你想脱去我的裙子,想用你的身体拥有我的身体。我不说那个不对,那个没有问题,即使这样,那时候我还没有需要你的身体的感觉。我现在要说的不只是那个。华特洛的爱是那个,当然是,但太多、太多了。” 他现在两手都放到她胳膊上了。“我的也是如此,特呼拉,相信我,我也是如此。” “这怎么可能?”她反问道。“我们是——你们怎么说?——对,有了——我们是一种不寻常的两个民族的结合。有时候,我是你研究的昆虫。有时,我是你的情欲所需要的女性。我从来不会再是别的。我没有抱怨,我不知道。我理解你的感情,因为你已经拥有工作和你的女人,够富的了。你有爱情,伟大的爱情,你有漂亮的妻子,这就是一切。” “她什么也不是!”他大叫。 他对克莱尔的粗暴否认让特呼拉停住了嘴。她带着新的兴趣注视着他,嘴张着,等着。 “这是我今晚在这儿等你的原因,”他匆匆往下说。“要告诉你我爱的是你,不是克莱尔。这让你吃惊吗?你听说或看到过任何我爱她的证据吗?” “男人在公开场合是不同的。” “我的公开行动和私下是一致的。我见到一个女孩,我追求她,我发现她很合适,因为我知道我必须结婚——人人都得如此,这是我们社会所要求的——我娶了她。现在可以说实话,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我对她没有欲望,没有像我对你那样的发自内心的煎熬。当我和克莱尔在一起时,我可以想到千万种别的事情。当我和你在一起时,我只想到你。你相信吗?” 她一直注视着她,水汪汪的大眼闪着光。她说,“你为什么以前没离开她?汤姆说这在你们美国是可以做到的。” “我一直想,但——”他耸了耸肩。“我怕。那会是一种在社会上很难堪的事情。我担心朋友和家庭说三道四。所以我就继续下来了,这样不容易引起轰动。另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这样继续了两年,使她生理上得到满足,也在其它方面得到满足,但我自己心里一直没有满意过。后来我来到这儿,我遇上你,现在在另外的地方可去了,我不再害怕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特呼拉静静地说。 “我要表达清楚,”他说。他跪了起来,一只手伸进运动衫口袋里掏着。“我知道正式的礼仪对你意味着什么。我现在要举行个仪式,把我的全部爱情从曾是我妻子的女人转移到一个女人,她——”他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掏出来亮在手掌上。“就这个,特呼拉,给你的。” 她迟疑了一下,伸手去取他掌上的东西,拿起来,挂到手指上。是镶嵌在白金中的耀眼的宝石项坠,挂在一条精致的项链上,正是头天晚上克莱尔戴过使特呼拉一直向往的那一条。 马克满意地看出,他的礼物使她不知说什么好。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张着嘴,拿着宝石的手抖动着。她将目光移向马克,两眼流露出感激之情。“噢,马克,”她一时语塞。 “是你的了,”他说,“都是你的,以后还会有成百上千件我的爱情的信物给你。” “马克,给我戴上!”她带着孩子般的笑容发出命令。 她在垫子上转过身,将光光的脖子伸给他。他从她手中拿过钻石项坠,两手从她肩上伸过去,把项链绕在她脖子上,在后面扣好。她低头欣赏着,手指爱抚着闪光的钻石,马克的双手抚摸着她的肩膀,向下滑到胳膊上。对她肌肤的感觉使他心荡神迷,他的手滑向她的突出的Rx房。她似乎并不在意,只顾看她的礼物。马克的双手扣到了她的Rx房上,全身的每个肢体和器官都在燃烧。他松开一只手,伸向她的草裙,把它向上拉过大腿,在大腿内侧按摩着。在他的一生中,对任何物体的占有欲都没有对她的性欲这么强烈。 “特呼拉,”他说。 她从宝石上把视线移向他,但没有碰他的手。 “特呼拉,我永远需要你,我要离开克莱尔,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今晚上,她的脸第一次被他的话语所打动。她说,“你要特呼拉做你的妻子?” “对。” 她转过来,面对着他,使他无法抚摸她的Rx房和大腿内侧。“你要娶我?”她看到他的双手,用自己的手盖到上面,“它们将爱我,马克,但是等一下,我必须知道——” “我要娶你,越快越好。” “怎么会?” 他由跪姿改为坐下来,想让热情平息一下。他又对自己说了一遍她刚才对他说的话,有时间爱,他们的爱,他们会有时间的,但他首先必须向她把自己解释清楚。决定的时刻已经来临,降到他头上,他知道,如果他能把对她的强烈的情欲搁到一边,他会更加理智和有说服力。 如同他给加里蒂信中所写的,他已经计划好向她求婚。首先必须以他的野心同她结成联盟。她是这儿唯一一个他可以信赖、可以让他的梦想实现的人。没有她的帮助。任何进一步的行动都不可能。对结婚的许诺是经过冷静计算过的,会打消她的防备,使她也成为他的阴谋的同伙。然而,奇怪,结婚的许诺并没有像他计划的那样发生效果。他对她的迫切要求,他想撕碎她,把她从那高傲的不可触及的位置上拉下来,让她居他之下,在他下面,成为向他乞讨爱情的乞丐的欲望,使他的计划变成了一股热气。出于此,才冒出了他的那个求婚,他从内心想做的那种求婚,现在求婚被错用了,他看到必须调整他的动机和态度,否则他将一事无成。他用他的急切心情,用那个无用的项坠、用结婚的许诺已经获得了一些效果。他必须马上证实,如果她对他心中的计划不认可,一切都等于零。 他喘了口气,准备把她当作一个新的、加里蒂式的目标。“怎么会?”她曾这样问过。她想知道他怎么会娶她。他得告诉她怎么样,把他的计划变成他们俩的计划。 “特呼拉,我想带你离开海妖岛,先去塔希提,然后再到加福尼亚,”他发现自己开了腔。“一到我的国家,我就休了克莱尔,获准离婚之日就是我们结婚之时。” “为什么不在这儿办?”她询问道,话中带着他一直认为她拥有的那种狡黠的机关。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特呼拉。你对我的离婚无能为力。只有主事会。他们将不得不调查克莱尔和我自己。试想,假如我允许这样——即使延长我们的居留期——那么我们将依你们的法律结婚,但在我们国家却得不到承认。我们不管做什么都必须在美国是合法的。因为我想让我们在那儿过日子。我们会经常回到这个岛上来,这样你会见到你自己的家乡。但是,我的生命必须变成你的生命。这个岛子是一个可爱的地方,但同在我的伟大的国家里你将发现和拥有的东西相比,是如此渺小,如此落后。在那儿,你会被当作天仙,受到百万男人的崇拜和百万女人的妒嫉。将拥有比这栋草房大10倍的洋房,以及仆人、最名贵的衣服和一辆汽车——凭你的知识肯定知道这些东西——而且你会拥有像那块项钻那样贵重的许多宝石,想要多少都行。” 她在听着,看上去像一个小女孩在听一个神话故事,然而还没有完全被吸引住。在她的身上有某种老成和细心的东西,又是那种狡黠。“在你们国家不是人人都这么富,”她说。“我问过汤姆,他说在你们国家你不是那么富。” 这就是开端,马克抓住这个机会。“他在这一点上是对的。我同华特洛或你们村子里的别人相比是富有的。在我们国家我不是最富的。我有足够的威望,当然你知道这一点。并且,你也知道那项坠的价值。但是,我将更加富有,非常、非常富有,特呼拉。为此,我必须请你相信我下面所讲的。” 她点点头。“我不会外传。” “在我的老家有无数像三海妖这样有趣的地方。你注意到了。另外,我们为什么来这儿研究你们?一、两个月之后,当我母亲把你们的消息带回美国,那就是科学了,不会使任何人变富——今晚不要让我解释,需要解释的太多了——但事实是这样。然而,如果我和你尽早离开这儿,带着这个地方存在的情况,用一种更加通俗的方式向美国公众和全世界提供这些消息,我们将得到无尽的财富。作为回报,相信我,我们将比所想象的还要富。我有证据。我可以让你读几封信。我有个人将在塔希提接我们,他已经安排好。我们3个将乘飞机到美国,就像拉斯马森所拥有的那种东西,我人将向世界说出我们的非凡岛子——” “打破禁忌?那将使海妖岛走向灭亡。” “不——不,特呼拉,这并不比我母亲的著作和演讲对女妖岛更有害。我答应你我们将保住它的位置的秘密。我们将带上足够的证据证明它的存在——有你,我的妻子作——” “我?”她慢慢地说。“你们那儿的人们想看我?” “他们想见你,看看你,听你说话,爱你。他们将给你想要的一切。你知道会是什么吗?” “我在汤姆的书中看到过照片。” “一切东西都将是你的。” 她心不在焉地扯着项坠。“我将离开这儿那么远——我将孤身一人。” 他朝她身边移动了一下,一只胳膊搂住她。“你将是我的妻子。” “是的,马克。” “我已经答应,我将给你一切。” 她盯住草垫子,慢慢地抬起头,微笑里带着伤感。“好吧,”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他的心几乎跳了出来。“你将同我结婚?你将同我一起走?” 她点点头。 他想跳起来,大声欢呼。他实现了自己的计划!加里蒂!“特呼拉——特呼拉——我爱你。” 她无力地点点头,她作出决定后的负罪感仍然在笼罩着她。 他现在活跃了,来劲了。他从她身上松开手臂。“这是必须做的——首先马上,这必须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绝对秘密——即使项坠,也不要戴出来,绝不能让克莱尔知道。” “为什么她不能知道?” “她爱我,样子会很可怕。我只想私奔,同你一起离开,以后我将通过拉斯马森给她去信。我母亲也不能知道,他们中任何人也不能知道,因为他们会设法阻止我们。他们很贪婪,要自己拥有这个岛的成果,发现它的成果。他们不会让我们得到这个消息能够带来的财富。你的人们也不能知道,鲍迪、莫尔图利或华特洛都不能知道,绝对不能有任何人知道。他们可能阻止我们,像我们的人可能阻止我们一样,出于惧怕和嫉妒。你能保住密?” “是的。” “好。”看着他的战利品,他的脑袋都有些晕。他爬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着。“我们得这么干。我已经想好了。我多次听说你们的一些勇敢点的年轻人驾独木舟或航行器到别的岛上。” 她点点头。“他们熟悉大海。” “我们需要一个这样的人,特呼拉,一个我们能信任的人。有这样的人吗?” “也许。” “我们可以给他我所有的任何他想要的东西。我们只好在夜间溜出此地,我们两人,会合你的那个有一条独木舟的朋友。他把我们送到最近的岛子上,在那儿我们能得到一条船或一条飞艇到塔希提,或者能找到与塔希提有交通的别的岛子。以后,我们就安全了。这能做到吗?” “对那个帮助我们人将会很糟糕的。” “他回去后,可以告诉鲍迪是我逼他——我有武器——我强迫他干的。这可以解脱他,或者他不必返回。我会给他足够的报酬留到外面。肯定地,必须要有这样一个人。” “也许会有,我不敢肯定。” “你能去找这个人吗?” “是的。” 他站到她面前,朝她笑着。“我知道你能,是为了我们两人,能用多长时间——安排好一切?” “我不知道。” “能假设一下吗?” “很快,几天时间,一周,不会再多了。”她迟疑了一下。“如果可能的话。” “你得仔细些,特呼拉。” “我知道。” 他弯下腰,把她拉起来,她是那么轻,在他的双臂间是那么柔软。“你知道我爱你,特科拉。” 她对着他的衬衫点点头。 “我得教你接吻,那是我们的方式的一部分。我要证实一下,特呼拉——爱你——吻你。” 她抬起头,双唇大张,他把嘴凑上去,双手放到她的胸上。在最后这段时间里,他的内部自我和外部形体随着他的成功、对独立和成功的初次感受,已经成长、膨胀和增大起来,所以他感到几乎完全长成了男子汉。只有这件未完之事,将他的新男子汉气概传送给她,他就会完全相信他有了男子气。 “特呼拉——”他低声耳语。 她完全挣脱出来,向后退了退,垂着双臂,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 “今晚已经足够了,马克,”她说。“我们离开的那晚将互相了解。” “你答应了?” “我答应。” “那么,我走了,特呼拉。”他走向藤门。“我们将继续每天会面,人类学者和知情人之间的会面,假装在工作。不能有任何发生变化的兆头。你作好安排后一定告诉我。我需要提前几个小时知道。” “我会告诉你。” “晚安,亲爱的。” “晚安,马克。” 一出来,在朝村子场地走的路上,他决定给雷克斯-加里蒂写第二封简短的航空信。第一封写出了他的意向,已在下午装进拉斯马森的外运邮袋中了。第二封信,是补充,将宣布他的巨大进展,要求加里蒂在塔希堤接他们。他感谢老天相助,拉斯马森因为节日而多呆了一天,在天亮时他将邮走最新消息。 来到溪边,踏上小桥的时候,他又想到了特呼拉。一个念头闪过。她有多天真?多聪明?一切都严格按他的计划进行,然而想到也许一切也在按她的计划进行,又让他不安。没有理由感到不安。因为他们的目标是一个,是同一个。然而,又突生疑云,她可能同他一样精明,不是低于他,而是同他相等,甚至优于他,不好合作。这或许不是真实的,然而可能。他感到没有完全把握,因此又对自己的男子气少了些信心。让这些内心疑虑见鬼去吧。无论如何他感到了一丝比先前不快的阴影……所有的女人都见鬼去吧,所有人都去见鬼……—— 第35节 莫德-海登博士,嗅到一丝轻微的除臭剂味道,坐在她的临时桌子后面,斜眼朝克莱尔的方向看着,想理一下她的思绪。尽管才是半上午,莫德的干得快,土黄色罩衫和衬衣已经开始变脏,使她很像一个经过两小时夏日行军后的胖女童子军头目。 克莱尔在等待着,叠着双腿,速记本在膝盖上,铅笔停在那儿,感觉到闷热的压迫。太阳透过草房的窗口,像刚从熔炉里取出的烧红的烙铁,一旦进到房间,就密密实实地的到皮肤上,烧焦它。喝醉酒睡觉是一种逃避,克莱尔希望她仍然在她房间里睡觉。但她被莫德早早叫醒,说是袖珍磁带录音机不工作了,正在萨姆-步普维茨那儿修理。同时,有几封信要口授,在拉斯马林船长中午到来时发出去。 在克莱尔看来,婆母时旁没了那台袖珍磁带录音机,就像一个将军肩上没了肩章一样落魄。 “好啦,让我看……”莫德说话了。“我们先给麦金托什博士写。简短地告诉他最新消息。” 克莱尔不自觉地打了个颤。直到现在,她愿意打给沃尔特-斯科特-麦金托什的报告。每个令人心痒的报告,克莱尔是这样感觉的,都进一步牢固地巩固着莫德成为《文化》的终身执行编辑的机会。克莱尔已经本能地把这个也看作是自己前途中的一个好机会。两年来,两个女人占用了不少本该属于马克的时间。其中一个叫莫德的,将去华盛顿;另一个叫克莱尔的,会得到她渴望已久的名声。莫德离开后,马克将更加自由地独立行动,在学术世界里升起来,而克莱尔最终会成为她自己的家庭的女主人。本周前克莱尔一直是这样看的。现在,一切突然不同了,她的感情被迫来了个急转弯。 直到他们到达三海妖,马克还是保守的,难接触,常常是冷漠的,但始终是有希望的。他有时还是她的丈夫,始终存在着他会变得更好一些的希望。近几周,他已完全中止做她的丈夫。他变得不可能好转,希望破灭了。除了他们的住处靠近外,克莱尔很少见到他。好像他有意安排在她早晨醒来时已经走了,总是在外面吃饭,在她睡后很晚才回来。当他们在一起时,好像有别的人在旁边。在那种极少见的两人在一起的情况下,他甚至不给她让路。他对待她就像她根本不在那儿,好像她是个影子,一个看不到见的女人。 克莱尔感到一生中从未如此被伤害,如此被抛弃,如此寂寞。汤姆-考特尼善良,很善良,有时有点风流,这充实了许多时光,但考特尼对她很注意分寸。他待她太准确了,完全是在对待某个别人的妻子。那么,只有莫德了。克莱尔始终崇拜莫德,但有一种奇怪的矛盾心里,因为她也希望摆脱她。近来,克莱尔对婆母的敬重减少了,因为莫德拒绝在这个对马克的考验期内做她的支持者。然而,现在是克莱尔被抛弃了,莫德作为她地球上的最后一个朋友,一个蔽身的坚固要塞,出现在她的面前。因而,对另一封会把莫德同她分开的信,她不愿速记下来,打出来,发出去。 克莱尔意识到,莫德已开始口授,马上抓住飘过来的词句,埋头记录,勾划着那些速记符号。 “亲爱的沃尔特,”莫德说着。“我一周前给你写过信,但现在又匆忙写了一点,今晚已经同拉斯马森船长一起上路。只想简要告诉你,过去的这些天远远超过了我们以前所得到的一切关于海妖岛人民的资料……另起一段,克莱尔……今天是一年一度的节日的最后一大,今天也标志着我们的这次实地考察时间已过半,因为我们已在这儿三周了。前面信中已写了节日日程表,我是从头人鲍迪-赖特那儿听说的。然而,作为节日活动的参加观察者,我就近观察了节日,有了完整的了解,这靠二手材料是无法获得的……另起一段……节日7天前由一项下午的体育项目开始,一次艰辛的1英里游泳比赛,马克竟也报了名,他的笔记将有无比价值。作为母亲还得骄傲地补充,他几乎在土人自己的项目中战胜他们,只是在最后才失了手。” 莫德最后一句话的语气使克莱尔清楚认识到,她不会再报告这个大失败。克莱尔立刻抬起眼睛,决定用目光来提醒莫德,逼迫她提到马克的错误,或者至少让她看出自己对省略这件不光彩事情的责备之意,可是莫德的背对着她。莫德在注视着窗外。 “那晚上,”莫德继续着,“一个大台子树立在村中的场地上,环绕绚丽的火炬,我们的护士哈里特-布丽丝卡为节日开彩。她是被村子里的青年男子选举出来的。此后,是一场复杂的典礼舞蹈,信不信由你,其中一名舞星是丽莎-哈克费尔德,我们的后台老板的妻子。哈克费尔德夫人表现得相当出色。第二天下午是新项目,主要是摔跤,同美国式比较更像是日本式,晚上我们看了一场哑剧表演,是一种丰收仪式,哈克费尔德夫人又一次作了主角。对她来说,这个地方已是真正的青春源泉。第三天晚上的节目是裸美竞赛,村子里绝大多数年轻单身女孩都参加了。所有的年轻男子都在场,为他们喜欢的女孩喝彩。这同彼得-巴克在库克群岛的马尼基希岛所见到的裸美竞赛有某种相似。在那些竞赛中,如我在阅读中知道的,对美女们甚至从背后加以研究,看她们的双腿是否紧并在一起,因为如果是这样,就被看作是处女的标志,会得高分。这种评判在这儿没有,肯定没有,鲍迪头人无法追溯这种裸美比赛的起源,但当我提出它可以是年轻姑娘们的一种展示机会,向可能的意中人或丈夫显示她们的价值时,他并没有表示不同意。还有我认为,这也是整个令人振奋的节日周的兴奋剂的一部分。第四个夜晚——” 突然,莫德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一只胖胖的手向上举着。 “等一等,克莱尔,在我们写第四个夜晚之前,我想在最后那个句子上加上点什么。你能读一遍吗?” “等一会。”克莱尔找到了那句话。“同时,我认为,这也是整个令人振奋的节日周的兴奋剂的一部分。” “对。嗯,加上这……”她考虑着该加上什么,然后开始口授。“奥维尔-彭斯博士是那场裸美竞赛的裁判之一,并且他的选择广为接受,同其他两名土人裁判的选择非常一致。最后一个女性参赛者是我们考察队的成员,那位不可征服的布丽丝卡小姐。她的大量村民追随者说服她参加。她应该获胜,在这儿她大受欢迎,只有彭斯博士投不赞成票。不管怎么说,她荣获亚军。你可以看出,我们在这儿不仅仅是观察者,而且是积极的参加者,并且从我们到达的头一晚上,在鲍迪的宴会上,我的媳妇自愿遵循友谊之礼那时就已经是了。” 克莱尔的头抬了起来。“真的,莫德,你非提到那件事吗?知道我酩酊大醉是非常令人难堪的,并且我那样做没有——” “别傻了,克莱尔。在我的所有报告里都写上了。我是以母亲的自豪提到那件事的。” “好吧,如果你坚持——”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用维多利亚式的陈腐教条来看我?” “从我丈夫用那种陈腐的教条来看我时开始,”克莱尔反唇相讥。 莫德的表情毫无反应。“噢,男人,男人们是这么有占有欲,”她说。然后又很快地说,“我们继续吧,今天上午有许多事要做。我想想——啊,是的——”她又开始口授了。“我相信,我们的机能主义者朋友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一定会为他的门徒们在实地考察中的积极参与感到骄傲……另起一段……我们观察和经历的每一项节日活动都被萨姆-卡普维茨拍到胶片上了,他这儿的暗房里堆满了电影胶片,照片和彩色幻灯片。我要让我们美国人类学会的成员们不仅大饱耳福,沃尔特而且要大饱眼福……打上感叹号,克莱尔……正如你所预言,沃尔特,三海妖是我所需要的一支兴奋剂,它将是多年来波利尼西亚研究的第一个新成果……另起一段……但是,再开始写我们渡过的节日的事情吧。第四夜——” 有敲门声,莫德停下来,有点不知所措。 “进来!”克莱尔喊。 门开了一半,更多热量涌进房间,丽莎-哈克费尔德随即进来,身穿一件白色尼龙运动衫,一脸笑容。胸前,端着一小碗切好的植物。 “噢,”看到克莱尔手拿速记本和铅笔,她说,“如果我打扰你们了,我可以——” “一点也不,丽莎,”莫德轻松地说。“我和克莱尔今天上午都做这件事。你好像有新闻要讲。” “我有,我有,”丽莎像唱圣歌一样回答。她满怀敬意,把那碗切好的植物放到莫德前面。“你知道这是什么?” 莫德探过身去往碗中瞧。“看起来像某种种子植物。”她捡起一块这种黄绿色生满苔藓的茎。“是一种软草药即——” “是普爱草!”丽莎-哈克费尔德宣布。 “对,肯定,正是,”莫德附合道。 丽莎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莫德?” “怎么,只有这儿岛子上才生长,相当有名。我想我第一次听说是从鲍迪-赖特那儿。这就是拉斯马森船长每周从这儿运走的那种所谓药——说实话,我还同他讨论过——” “可没人告诉我,”丽莎不相信地说。“想一想,我可能永远也发现不了。可我确实找到了,但不是通过船长,尽管这一个小时我一直在同他谈这件事。” “你是说拉斯马森已经在村里了?”莫德问。“他平常总是迳直来这儿。” “我骗了他,莫德”,丽莎得意地承认。“我把他拽到我屋里,在他面前摆上威士忌,使他完全招了供。刚才,我已让他写下了他所了解的一切——为了赛勒斯,你知道——” “可是,为什么?”莫德问。 “为什么?因为其中有个运气,就为这个。”丽莎转向克莱尔,她一直在漫不经心地听着。“克莱尔,你知道这种普爱草是干什么的?” 克莱尔耸耸肩。“恐怕我一点也不——” “它让你感觉年轻,行动年轻,撵走皱纹,润滑关节,”丽莎像福音传教士那样用假嗓和热情宣布。“告诉你,用这个,生命在40岁才真正开始。原谅我,我对我的发现飘飘欲仙。”她在对克莱尔和莫德两个人说话,手中拿着一块软软的草药摇动着。“我发现它是一次偶然机会。你们知道,我同那些土著舞蹈演员一起排练了一些天,并且你们也看了我在过去的一周中的那两次表演。” “非常出色,丽莎,”莫德说。 “好,就算是,闹着玩。我已超越了自我。瞧,我经常跳舞,一个真正的舞迷,身体柔软,相当好,但那时我年轻。我们得正视现实,我不再是黄毛丫头。在家时,赛勒斯带我去俱乐部,一曲华尔兹过后我就气喘吁吁,此后一周内任何较活泼的活动都不能参加。自从我同你们来到这儿,我加入了这个舞蹈,你们知道,从第一天开始,我从不觉得累。我只是感到伟大,能做任何事情,像个年轻人。我不知什么原因,这种二次振奋,这种重新年轻——然后,另一天晚上,有件事情启发了我。就在那个丰收舞之前,他们递过来一杯杯绿色饮料。我想起来,在彩排过程中我们总是喝这个,一直到节日开始的前一天,那既不是棕榈汁,也不是酒类。于是,我就问,他们告诉我是从普爱草中提取的一种饮料——‘普爱’是波利尼西亚语‘力量’的意思——生长在周围,像一种草——世世代代都是为舞蹈者准备的,为他们提供活力。那不是一种酒——我是说,你不会失去知觉——但它是一种土产兴奋剂或者说麻醉剂,一种液体刺激物,没有添加物和副作用。我发现这是拉斯马森船长多年从这儿出口的那种神奇草药,从塔希提出的口到香港、新加坡、印度支那和东印度群岛。他低价买,高价卖。他和他的妻子只有一个小量生意,但却使他连年好过。” “好啦,我开始思考这件事,越想越激动。当然,你们知道我想的是什么——” “你想进口到美国去?”莫德说。 “非常正确!直到今天早晨,我几乎无法忍耐,当我双手抓住可怜的船长时,我想征服了他。我告诉了他赛勒斯和他的制药生意,以及他如何总是在寻找新药,这正是他要找的东西——你们看不到标签吧?——棕榈树、土著舞蹈者的侧影和这样的语句‘来自南海的海外特效药,百试百灵、给你青春,给你力量——活力’——在包装盒上用这个名字如何?活力!” 克莱尔只是动了动身子,但莫德应声站了起来。“我在哪儿可以买一点,丽萨?” “明年你就可以在美国的每个药店里买到。我正在同拉斯马森船长计划一种试验性的交易,让赛勒斯来认可。”她仔细地抚摸着这种草药。“想一想,这种小玩意儿,改变了我的生活,将帮助千千万万像我这样的妇女。噢,我等不及了——我自己的发现——有这么多事要做。我甚至有发起、指导和外派波利尼西亚式舞蹈团的想法,甚至准备她们作电视商业演出——”她屏住气,生动的眼睛从莫德到克莱尔,又回到莫德身上。“我的意思,我要做个生意,我要自己闯条路,然而——然而是通过帮助别人。你们不认为这是个了不起的主意吗?” 莫德带着罗马教皇祝福时的权威神态点头表示赞赏。“是个伟大的主意,丽莎,我要鼓励你干下去。” “我知道你会高兴,”丽莎说。她把草药放回到碗中,端起碗来。“我得同船长谈妥,马上给赛勒斯发个电报。”她走向门口,然后停住。“我的一切都归功于你,莫德。如果你不答应我来三海妖,我就不会有这种追求。我应当感谢你,我会的,事实上,你将得到首批‘活力’,免费送货到门!” 她的身影消失后,莫德坐在那儿对着仍留在她手上的那片草药沉思。 克莱尔点上一支烟。摇动着火柴,直到火焰熄灭。“那种草药真有那么好?”她问道。 “不,”莫德说。 克莱尔吃惊地站了起来。“我没有听错吧?” “那是一种无害的、半掺假的、几乎是惰性的、药用价值很小的东西,是拉斯马森的药剂师们这样说的。实地考察总会弄出什么东西——在美国,在印第安人中,药鼠李树皮当作一种缓泻药——或者在这些地方,姜黄就当作一种药——或者卡瓦梗,当作安眠药——但大部分成分是辅料,没有实际用处。有时也有好的。例如,奎宁是来自桉树皮。我们是从秘鲁和玻利维亚土人那儿得知的。”她摇摇头。“但这种普爱草——在鲍迪提到它时,我让萨姆-卡普维茨找到一些,他知道是什么。它是麻醉兴奋剂的一种最温和的方式。它的真正力量存在于它的传统中。千真万确,在原始社会,暗示的魔力往往比药更有力量。土人一直认为是普爱使他们振奋,那么不用说,克莱尔,它真使他们振奋。但是拉斯马森无法同时出售一种传统,正如旧时的曼陀罗华草药的药剂师知道它作麻醉剂不易挥发,非加鸦片不成。拉斯马森从一开始,甚至直到现在,都在把普爱的成分同海参的成分混合起来——” “我想我曾听说过后面那种成分。是什么?” “海参?是一种海参。土人到3、4英尺深的水中,将海参从岩壁上扒下来,割开,用开水烫内脏,在太阳底下晒干。在斐济很普遍,我记得,他们向中国出口。海参是一种比较强的兴奋剂,用来振奋莫雷尔常说的那种‘淫靡过度者’。萨姆-卡普维茨说在家乡我们有100种产生同样效果的更好的药。我不懂如何推销产品。我认为这种傻东西得到一种合适的标签,并且实际上不会伤害任何人。哈克费尔德家将赚上百万,或许会想起去支持将来别的实地考察。” “如果普爱是一种如此低等、普通的药,莫德,你为什么鼓励丽莎干下去,贩卖——如你所说这种半掺假的东西?” “我重复一遍,亲爱的,它不会伤害一个人,并且还会有好处。它使这些土人感到年轻,它使丽莎感到年轻,或许这样还能帮助别的人,对购买者可能是一种心理提升。” “我还是不——” “还有,克莱尔。当一个女人到了40,感到自己40岁或者更多,在一个像我们那样的只注意20岁女人的社会里,对自己的年龄是相当敏感的。我想,她干任何有理的事情使自己忙碌和活跃都应受到鼓励。她应该把思想放到心里去,不是放到身子上。有了‘活力’,丽莎将是年轻的40,而不是老40,她还会是年轻的50和60岁,在生活中有一席之地,有自己的道路。我凭经验说话,克莱尔。有一天你会明白。丽莎的路是正确的,我将鼓励她。” 克莱尔同莫德对面坐着,听她说着,吸着烟,开始理解了。莫德已发现了她自己的普爱草,那就是三海妖。克莱尔对丽莎和莫德都同情。克莱尔才25,丽莎比她大15岁,莫德比她大35岁,然而克莱尔感到和她们俩同龄,因为年龄不仅按年头计算,也按反映内心对无用、被忽视和被遗弃的感觉所形成的年轮来计算。克莱尔清楚,从技术上讲她在可使用的年岁上有着一定的优势,也就是说在这个星球上有着更长时间的契约——这个星球充满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那种难以抗拒的势利和傲慢——但这个优势还不够,因为这种优势对她没有用,她没有“活力”,也没有海妖岛考察队。 “我们到哪儿了?”莫德说话了。 克莱尔重整速记本和铅笔,还没有准备停当,外面传来一声女人的大叫,接着是女人和男人相互吵闹的声音,哈里特-布丽丝卡进了门,她的脸被某种突然的恼怒奇怪地扭曲了。 “那个奥维尔-彭斯,我告诉你,莫德,”她喃喃地说,接着察觉有两个人在屋里。“噢,嗨,克莱尔。”她转向莫德。“今天什么时候能单独见到你?我需要你的忠告,并且我相——” “目前还没有时间,”莫德说。 克莱尔立即站了起来。“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二位了。” “好吧,克莱尔,”莫德说。“我们何不过——让我看一下,过15分钟再开始口授呢?” 克莱尔出去后,莫德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把全部家长式的关注放到了她的丑小鸭身上。“你进来时说到奥维尔-彭斯,”她说。“与奥维尔有关吗?” “奥维尔?”哈里特-布丽丝卡重复了一遍。 “噢,他——”她摇摇头,走向长凳,坐下来。“他变得很怪,”她说。“我找不出恰当的词来形容。他本来是个很好的人,现在,他老是挖苦我,刚才在外面,他突然窜过来。把我的胳膊抓得生疼,想拖我找个地方谈谈。我告诉他得等一等,我有一件更紧急的事情要同你商量一下,他就又发开了疯,所以我只好不再理会他,进来了。” 整个过程,莫德一直在点着头。“是的”她说,“这些实地考察有时影响某些——成员——负面影响。环境变了,想在一种绝然不同的文化中一成不变地行事,这会使某些人急躁不安。”她想起了在节日期间同萨姆-卡普维茨的谈话,他对海妖岛教学课程的激烈反应,以及对玛丽出席其中一门课的冲天怒气,她也记得先前同奥维尔本人的一次交换意见,以及他对海妖岛社会和哈里特同她的已死去的病人间的韵事的那种传教士式的自负评论。即使雷切尔-德京,以往是那么冷漠和客观,在整个节日期间也流露出激动。然后,莫德想,她自己的儿子和媳妇,他们公开在一起的时候,除了没有表现出婚姻幸福之外,什么洋相都出了。 莫德告诉自己,或许是维护她所拥有的一队之长的权威的时候了,把他们叫到一起,让他们感觉到这次研究带给他们的压力,用以往经验的章节来稳定和安抚他们。现在,哈里特-布丽丝卡护士就在眼前,还有她的目前的烦恼,莫德知道,她必须面对现实。“我也不知道,哈里特,为什么奥维尔对你这么差,”莫德说谎了,“但如果继续这样,你告诉我,我会找他谈一谈这件事。” “那没有必要,”哈里特连忙说,带着某种缓和的口气。“我会对付他。他只不过一时脾气不太好——吃了枪药。我刚才应该说明这一点。”她的烦恼烟消云散了,为自己的俏皮话咯咯笑了起来。 “你今上午见我就是为这事儿?”莫德问,想提醒她,她已经打断了她口授信件。 “说实话,不是。我来这儿真正的目的是——和你说点心里话,莫德。” “没有问题,哈里特。”她迟疑了一下。“有什么事情烦你吗?” 哈里特放到嘴上一支烟,有点不安地点着。她的表情严肃,自她加入到考察队后,莫德从未见到她这么认真过。“严格说不算烦我,”哈里特从烟雾后说。“只不过是我想同——同你商量一下——我的意思是,你有过那些背景——”她等待着,等待着鼓励。 “如果我在任何方面可以帮助你。” “我很想从你那儿得到咨询,”哈里特说。“我一直在想。你已经参加了许多野外考察,你认识别的曾参加过考察的人,你以前甚至还来过波利尼西亚。” “对,这都是事实。” “我——好吧——你听说过——你认识任何妇女,参加实地考察的美国妇女,曾——好吧——干脆留了下来,决定不回家?” 莫德憋住差点发出的哨音来,(看这个样子很有希望),她的胖脸和粗胳膊都没有反应。“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莫德用探询的口吻说。“我曾告诉过你们和其他人,我知道一些同土人同居,建立家庭并同她们的土著情人生孩子的妇女。至于更长久的居留,我们中的一个妇女留下来同一个土著男子在一起,或者干脆就留下来生活在这个新社会,我只能想起很少很少的例子。这也不是我直接见到的。我重复一遍,极少女人类学者这样做过。” “呃,其实我没去想什么女人类学者,”哈里特说。“我只想到一个普通妇女——不是某个人——我是说,她没有职业——这对她会容易些,是不是?” “我说不准,哈里特。这全靠这个女人自己。另外,妇女要另作别论,男人就不同了。我知道许多男人在实地考察中成为土人——就是说,‘留下来’,你是这么说的。” “你知道?”哈里特急切地说。“他们更幸福吗?我是说,能行得通吗?” “无人知晓,真的,”莫德说,“我想是的,我宁肯认为已经反复行得通了。” “你真的知道这样的事例?” “噢,当然。有些是传说,每当人类学者们聚到一起仍然谈论着。有一个人类学家到亚洲周围去研究佛教传统。他对研究的对象、人民生活完全着了迷,以至于改信佛教,做了和尚。他现在可能正在某个遥远的喇嘛庙里。我还知道另一个年轻小伙子,是位人类学者,进行一次野外考察到——是中非的某个地方,当完成研究后,他继续呆下去,不再回美国了。还有一个,他是到我们国家的西南去研究印第安人村镇。结果,他放弃了他的旧生活,加入了印第安村镇。这使我想起弗兰克-汉密尔顿-库欣,一位宾夕法尼亚州的人种学者,到新墨西哥州去研究祖尼印第安人,出了一本书叫《祖尼造物神话》,被那里的生活深深吸引住了,于是放弃了他在东部的旧生活方式,放弃了出版作品,成了土人。结果成为一个祖尼人,直到1900年去世。我要告诉你他们中最好的——你听说过贾米-德安格勒,他一直在加利福尼亚的伯克利工作?”—— 第36节 “没——没有,我想没有,”哈里特说。 “有一个故事,不一定相信,但大部分属实,我肯定,”莫德津津有味地说。“贾米-德安格勒出生在西班牙,父母是卡斯蒂里亚人,成长在到处游荡的环境中,被他父亲带到欧洲的各个游乐胜地。据说。他在法国受教育,然后来到美国,获得约翰-霍普金斯的医学博士学位。此后,他搬到加利福尼亚,同克罗伯一起搞研究,是保罗-雷丁的朋友。并且,他是个语言学家,这是他的专长,他能用漂亮的西班牙语、法语和英语写作。他很怪。他——哦,好了,这不是你感兴趣的问题——我要提到的只是据说他经常赤身裸体,甚至在伯克他的家中和后院里,或者穿得像海妖岛这儿的土人,就是说穿利不比这里的囊袋更多些,这使他的邻居们害怕。这是肯定的。重要的是他要去实地考察,研究墨西哥的印第安人,研究加利福尼亚的印第安人。他用不同的美国印第安部落的方言写了一本出色的书。当他在印第安人中工作时,他同他们一样生活,使自己成为其中一员。结果,他发现同他们一起生活比不同他们在一起舒服得多。于是他改变了生活方式。他在大瑟尔有一种栋房子,当决定当土人后,便把房子改成类似印第安人草棚一样的东西。他把房子的窗户盖上,在一间房子中央建了个炉灶,在上方屋顶捅了个洞,真正的印第安式,然后总是在上面烤肉,像红种人那样不穿衣服到处去,唱印第安歌,敲印第安鼓。他带着一种报复心理做土人,我相信他对此感到比以前幸福。一次,露丝-本尼迪克特要去研究印第安人,给贾米-德安格勒写信,要他介绍一个知情人,可以给她介绍有关仪式及此类情况。贾米生了气,他给露丝-本尼迪克特回信,‘你意识到这种事情是在杀害印安人吗?’他是指从精神和肉体两个方面。他写道,‘这就是你们人类学者用可怕的好奇心和对科学数据的渴望所造成的后果。你不知道对一种一定水平文化保住秘密的心理学价值吗?’然后又写道,‘我不是人类学者,但我是半个印第安人,或者半个还多。’不要忘记库欣杀了祖尼人,有一些事例,哈里特。” “你提到的这些人,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样改变自己的生活。” “我可以告诉你我自己的观点,一种职业的猜测。我要说,去做土人的人同外部没有特殊联系,这是指在老家。发生这种情况的机遇是,这些人都是对在家中所过的生活或对我们的文明不十分满意。汤姆-考特尼就是这种情况的一个好例子,一个极好的例子。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已同自己决裂,成为土人。你该对他讲一讲。” “我已同他谈了,”哈里特说。 “谈了?”莫德吃了一惊。“他对整个这件事说了什么?” “他说,‘我的例子太局限于个人了,去对莫德-海登讲讲,她更超脱些,她知道一切’,于是我就来到这儿。” “哦,考特尼先生吹我了,可我并不知道一切,到头来还得靠自己一个人来作决定。那些留下来的人类学者,我认为,他们在土著生活里发现了更多的满足,总之,人类最理想的基本单位是什么?是相对的小。如果一个人工作在一个小单位,像海妖岛上的这个村子,成为它的一部分,被它吸引,要离开就很难。如果一位参与观察者到一个外国社会去,在那儿呆6周或50个周,他能够离开倒是奇怪了,如果呆上两年,离开就更困难了,如果他呆上4或5年,像库欣和德安格勒,在土人社会的生活就变成他习惯的生活方式。那么,如果他对老家生活的记忆不算太好,他在实地考察中的发现就更有吸引力。同时,一个人总是喜欢新朋友,不愿离开他们。比较理想的是,一个人类学者不去当土人。他的忠诚应当用于工作,他必须有个分寸,就是说,作这个民族的一部分,而不是他们的一分子;向他们学习,而不是同他们同流合污。一个海妖岛这样的社会是有很大的吸引力的。在这种地方,我得告诫自己,必须维护我的文化尊严。我提醒自己,我是一个人类学者,是我自己文化传统的一员,必须按我家乡社会的规矩生活。我总是提醒自己,如果我不带着考察获得的物品、我的资料回到家乡,进行分析,为我自己的人民出版这些成果,就不能算一个好的人类学者。当然,我是个人类学者,而你不是,你可以不必对我的职业责任特别在意。” “我确实没有太在意,没有,”哈里特坦白地说。 莫德眯起眼睛,用强烈的兴趣研究着对面这个朴实的女孩。“哈里特,你的意思是在意你自己,你如何成为土著,怎样才能留下来?这是你所考虑的吧?” “对,莫德。” “好了,这是件严肃的事。你好好思考过了吗?你想过为什么要作出这种改变吗?” “是的,”哈里特用非常轻的声音说,“因为这是我在城里的唯一的追求目标。” “对不起,我听不懂,你这个说法是什么意思?” 哈里特出了一口气。“意思是,我已经在世上找到了一个要我的地方。据我所知,没有别的地方了。当然,我在家乡没有发现爱、温暖、善良,没有热情。”她停了停,然后匆忙说下去,“老家腐朽透了,莫德,你也许从来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在美国成长做——做一个没有吸引力的女孩是什么滋味。至于你,像个电影明星,或者至少是漂亮或好看。好啦,我们现在是说谁?我可以对你讲,按我们家乡男人的标准,我等于零,比零还少。没有男人想第二次看到我,不用说带我出去,更不用说——上帝,甚至想都不想——同我结婚。噢,我并没有老是躲在角落里,不知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当学校里、医院里的男人们发现我并不介意同他们上床——糟糕,我不得不为有人作伴干点什么——我有过约会。然后,他们发现我比别的女孩强,我是说做爱。如果想我,我不愁找不到男人,但这不会是别的,永远不是正常关系。有些男人对我相当着迷,对我的那一部分着迷,这使我错误地认为他们是喜欢一个女人,也许能娶我。可是,不对,到头来都露出了真面貌,他们宁愿要一个面孔和身材都见得了人的妻子,即使她在床上仅仅是堆肉,也不要我这样的。即使他们更欣赏我。那么,如果我回去,前途是什么?我回去干什么?我没有一个亲密的家庭对他们说我的见闻。只在中西部有许多亲戚,都在为他们的伤脑筋事情忙碌着。我孤身一人,忙自己的事,那么将会怎样?更多的枯燥无味的医院、诊所和肮脏、寂寞的公寓里的夜晚,直到某个新来的实习生、年轻医生或老医生发现,我愿意、好说话,上帝,我还不错,然后就是上床,一切都重复一遍,直到他们厌倦或者我逼他们,随后他们就离开去同某个黄脸婆结婚。你知道我的意思吗,莫德?我放弃的是什么?” 莫德受到了震撼,严肃地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哈里特。” “这儿——不知为哈,我在这儿才3周——我好像在天堂里。在这儿,我的面孔和身材不重要了,没有嫌弃。这儿的情形是,我感到温暖、舒适,无时不在爱和被爱,我适合那些使人变美丽的可可爱爱的白痴。想一想,节日皇后。是我!并且,好像并非是只有9天的奇遇,我也这么想过。我是个外来人,白人,是不同的,而且我擅长做这儿的重要事情,比外表更重要的事情。我曾问过自己,如果我不再是那个仅仅9天的奇迹,而是他们中的一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同他们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你知道是什么样子,莫德,我想仍然会很好。我留心这儿的男人如何对待他们的女人,以及女人的自由和爱好,同我们家乡完全不同,它有着持久的力量,而且能够起作用。” 她屏住呼吸。“不管怎么说,我不是非要你听我的。我只想告诉你件事情。在过去的几周里,有十几个人向我求婚——是的,是事实,真是这样,真是受宠若惊。但这儿有一个青年真正让我动心。他是个严肃认真的人,我认为他对人相当冷淡和冷漠,但事实上他是因为爱我才沉默寡言,担心自己配不上我。总之,节日期间,他送给我项链,我见了他,我们谈了又谈,就这些。昨晚他向我求婚,你知道,这实在是件大事,他要我永远做他的妻子。你知道我说的是谁?维尤里,那个郎中,诊疗所的头儿,我和他一起工作的那个家伙。他聪明,按海妖岛标准看有教养,有魅力,他爱上了我,要我做他的妻子,要我别回老家,永远留在这儿。好了,这确实值得考虑,就像得知我发现了一个地方,我属于这个地方,在这儿我会幸福,会得到赏识。但我没给他答复,因为——因为什么?因为我厌恶我来的地方,厌恶那儿的一套,但我仍然是个美国女孩,在这个我们经常讥笑为什么地方也不是的地方,与文明隔绝,对我是如此陌生。所以,我不明白,昏了头,到处求教,试图作出决定。我想听听你对整个土著事情的高见。看来一切都于事无补,没有人能过我的生活,我要自己做出决定。” 莫德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被感动过了。她身上的某种本能几乎要使她对这个寂寞的女孩喊出声:留在这儿,看在老天份上,留在这儿,不要回老家到别人那儿,留在这儿,去认识真正的接纳和幸福。然而,莫德不能把自己投入到孤独小姐的角色中。她受到的训练使她成为观察者,只是收获者,不是给予者,她没有胆量介入别人的生活。她尽最大努力控制自己。 “是的,哈里特,我能看出维尤里求婚的非常可贺之处,以及海妖岛这儿的生活可能好于家乡生活之处。当然,你必须现实地考虑整个事情,作出你的最佳判断。正如你所猜想的我不敢给你忠告。你必须在这个问题上自己拿主意。我相信,对你来说将是正确的决定。如果你决定留下来,我将在每个可能的方面帮助你。如果你决定同我们一起回家乡,我也将随时尽我所能帮助你。” 哈里特站起身,莫德出于对哈里特所提问题及她的戏剧性奇遇的尊重,也随之站了起来。 哈里特笑了,她说,“谢谢,莫德,你充当了母亲的角色,我会让你知道我的决定。” “你是个聪明人,”莫德说。“我知道你会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 哈里特点头认可,打开门,迈出去,怀着尊敬关上门,走进灼人的场地。 路过克莱尔-海登的住处,哈里特-布丽丝卡慢了脚步,心想该看看克莱尔是否在里面。现在,哈里特已经放下了思想包袱,她的两难境地不再是个秘密。她刚才让克莱尔同莫德一起留在房间里就好了。此刻,她急于想见见克莱尔,同一个同龄人谈谈她的婚姻问题,听听克莱尔能说什么。可是,克莱尔在过去的一周一直冷冷的,也许她心里有别的事情,于是哈里特决定继续朝前走向自己的草房。雷切尔-德京也许正在里面,如果她在,可能会对哈里特的问题给予职业的忠告。 当哈里特走到克莱尔的草房和她的草房之间的时候,看到阴凉中有个人影,倚在她房子的墙上。看到她已经发现了他,奥维尔-彭斯迅速从阴影朝她走来。 “哈里特,我得同你谈谈。”奥维尔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责备,他的右眼和鼻子抽动着。“你想躲开我,然而,我要说说自己的看法。” “我没有想躲避你,但现在想,因为你已经挖苦过我了,我不知道你着了什么魔。” “如果我是那个样子,对不起。我只想帮助人,我得帮助你。” 哈里特第一次产生了兴趣。她在寻求忠告,这儿就有一个,且不管他那让人难堪的行为,他在提供帮助,她服从了好奇心。 “好吧,”她说,“但至少我们得离开太阳地,到阴凉的地方去。” 他们在两栋草房之间走着,在靠近哈里特后窗的地方面对面站住脚。 哈里特发现奥维尔的双眼盯着她的脸,好像在检查她脸上有无粉刺,便不由自方主地把手伸向额头和面颊,试试自早饭以来是否出了疹子。他无言的盯视开始使她感到不舒服,她便先开口了。“你说你要同我谈谈,奥维尔。谈什么?” 经过这一提醒,他在太阳晒红的秃头部分上敲了一下,然后手指又移到玳瑁边眼镜上,想把眼镜在他尖鼻子的湿滑鼻梁上扶得高一点。“我知道你的一切!”他突然开口说话。 哈里特的难为情更加重了。他怎么会知道?除了莫德,她谁也没有告诉,并且这仅仅是几分钟前的事。另一种想法出现在脑际,维尤里向奥维尔吐露的,或者是他向的土著朋友吐露,又传到奥维尔那儿。“你怎么知道的?”她问。“这个地方都传遍了,就是这样,人人都知道。” “好吧,”她自我防范地说,“是真的,我没有什么值得害羞的,事实上,我为之骄傲。” “为之骄傲?”奥维拖长声调重复这几个字,声音颤抖,双眼瞪圆。 “我为何不能?”哈里特质问。“他是村子里学问最大、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不是野蛮人,他尊重我,是的,我为能做他人的妻子而骄傲。” 哈里特从未见过被雷击中的人,但她相信好像已经看到了,那肯定同奥维尔-彭斯此时的表情一样。他好像被电击一样颤抖着。“妻子?”他麻木地重复着。“你打算嫁给他们中的一个?” 哈里特一下子糊涂了。“你不知道?你说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我以为你是指维尤里这个人。你的意思是什么?” “维尤里这个人?” “奥维尔,如果你继续鹦鹉学舌似地重复我的话,我就走了,”她愤愤地说。“我希望你自己去听。你究竟在里面发现了什么东西这么惊人?” “关于你和瓦塔,你和死去的那么土人的韵事。” “噢,那个,”她厌烦地挥了挥手说。 他在空中抓住了她的胳膊。“等一等!你怎敢这样打发这件事——这样——好像根本不算一回事。这是村子里的话柄,它甚至都从土人那儿传到我这儿。我从来没这么震惊过——我们中的一个,一个来自美国、在良好环境中培养起来的女孩——自已被一个混血种勾引——并且——原始——” 哈里特的惊奇已经转变成怒火。“他没有勾引我,你这个笨蛋。我勾引他。我乐意那么干,他也乐意,并且我还要再干!” 奥维尔在她的突然袭击面前挣扎着,松开了手,她趁机抽回胳膊。由于难以相信,他的脑子里轰然作响,倚到草房墙上,好像这就是哭墙。“你——你不——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们——他们迷惑了你——你不知道——” 此刻,她对这个可怜的单身学究又有所理解了,几乎是在可冷他。“奥维尔,很抱歉我让你这么失望。我不知道你对我的贞洁这么关心。即便我知道——对不起,我仍然会同他睡的,因为他快死了,他需要一个人。为什么这件事使你这么激动?” “我考虑到——到——考察队——我们在这儿的尊严、地位——” “好吧,莫德说我加强了我们在这儿的地位,所以,我不必为此担心。” 突然,他的双眼又注视着她的脸。“现在,”他说,“如果我的耳朵没听错,你要嫁给一个土人。” “我在考虑这件事。同我一块工作的那个郎中,是个可爱的人,他求婚了,我得说我有点受宠若惊。” “哈里特,别,你不能。你——你会失去你的美国护照!” 他选出的话语对哈里特是如此滑稽,使她很想大笑。他那梨型脸盘的扭曲形状又使她忍了回去。“瞧,奥维尔,我要把我的护照赠给你。它给我带来过什么?它给我带来过一个有血气的美国男人吗?一次求婚吗?一个家庭和孩子吗?带来过爱吗?它给我带来过爱情吗?什么也没有,我从它那儿什么也没有得到,只有几次同美国的性无常们一起的堂皇旅行,而他们拒绝把我当作诚实的女人。好啦,这对我来说是不够的。在一起是不错,但我不想只有夜晚才在一起,我要的是白天黑夜相伴。我不仅要做个女人,而且还要做个妻子和母亲。” “我要娶你!”奥维尔吼道。 哈里特-布丽丝卡咽下了她的话,站在他旁边,瞠目结舌嘴呆呆地大张着。 “我是认真的,”奥维尔热情地喊道。“我要娶你,给你一个家和孩子。” 她的骄傲升到了嗓子眼,可又咽了回去。“为什么?”她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你想拯救一个灵魂,挽救一个沦落的女人吗?” “我嫉妒他们,”他热烈地说。“我嫉妒他们,我不会让他们得到你。我要带你走,我要你。我——我从未恋爱过——可我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所以我猜这就是爱情。” 她朝他靠了靠,陷入了同情。“奥维尔,你知道你在说啥?” “我要娶你,”他顽固地坚持说。 她扯住他的衬衫袖子,感觉到里面的瘦胳膊在颤抖。“奥维尔,我们甚至还互不了解。” “我了解得够了。我知道我不会让你把自己耗费在——不管他的名字是什么——那个看病的男人身上——而不同我一起回去。我给你的会更多,我能使你更幸福。” “你要把我带回到——哪儿?——对,丹佛。你要娶我?” “我以前从未向女孩求过婚,几乎,事实上从未,因为我的——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家庭,他们会怎么说?” “我不在乎,问题也正在此,离开他们,来到这儿,这使我思考。哈里特,我不要你把自己给那个土人,只是因为他——” “等一下,停一停,奥维尔。事情变化太快了。我做了1/34世纪的老姑娘候选人,嗖一下子,一夜之间又要面对这么多求婚。”她把他当作是在闪烁的炉火中出现的一种奇特的炼金术,他的脸看上去像某人的婆母。她屏住呼吸,有那么多景象一齐涌进脑海——作为海妖岛上维尤里妻子的角色,作丹佛的彭斯太太的角色——她感到心烦意乱。“奥维尔,”她说着,开始带他走出阴影,朝她的门口走去,“在我考虑你之前——我们最好坐下来——我将准备茶,我们谈一谈——你和我最好谈一谈。” 通常,萨姆-卡普维茨在3个盘子旁工作,冲洗、扩印和漂洗底片时,是不在乎外部世界的状况的。对他来说,一生中的暗房,无论是斐济群岛或墨西哥的简陋窝棚,或者是他阿尔布凯克家后面的较大一点的那个,或者三海妖上此刻正在里面工作的令人难受的草房,都是隔绝的容器,里面时间是凝固的。在他的暗房里,沉浸在他从上帝的世界里摄来的影像中。上帝的世界里,一切都是不固定的,并且在老化。他在他的世界里将它固定到纸上。在他的世界里一切是静止的,不朽的,萨姆从急迫和生存的舒适中逃了出来。在他的暗房里,没有约会、社会情理、竞争,没有修饰、排泄和吞吃。 在把一串照片通过清水清洗后挂起来晾干时,他觉得一阵难耐的饥饿感,萨姆认为这有些反常。他把表凑近电池灯的黄色微弱光线,表上的指针证明饥饿感是自然的。已经是午后半个小时了,就是说爱丝苔尔正在等他吃午饭;他需要吃午饭,因为除喝了点果汁当作全部早餐外,他在过去的15个小时没吃一口东西。 他在天亮时醒过来,再也睡不着了,便离开睡得大汗淋漓的爱丝苔尔和老是关着门的第二间后卧室里处麻烦中的玛丽,信步登上小山。他本想开始搞他的植物标本,然后再去暗室工作,但植物学今晨对他没有一点吸引力,他便独自一人在树丛中游荡,埋怨命运把他送到这个脏地方。 自从他在教室里大发脾气以来,女儿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起码的礼貌话都没有。她对母亲还讲了一点。她一直呆在房间里,独自一人,拒绝同父母一起吃饭,一起外出,一天只出来几次到厕所去。她始终关着那扇薄门,但萨姆有时听到里面放留声机和翻书页的声音。如果女儿有点声响,萨姆自信他能听得到。 在向爱丝苔尔为自己的行动辩护时,他对自己的正确性也是这么自信。她拒绝完全同他结盟。同时,为了将来家庭和睦,她也已经拒绝袒护玛丽。可以说,她表现得像某种中立机构,随时接纳两个不同的阵营而勿须判断,这样,他们可以有个地方调和分歧。萨姆这么猜测爱丝苔尔,可他也私下猜度,她也许并不像她装出的那样中立。当萨姆大骂海妖岛上的教育制度,大谈青春期女孩的问题和他作为一家之长的应有作用时,从她的简短、平静的评论和感叹声里,他怀疑她对女儿伤心的同情比对丈夫发脾气的同情要多。他仍然不能对爱丝苔尔的感情太乐观,因为她还没有真正说出她的感情,他也没真正要她这样做。 经过节日周,由于他对这个好色的社会的原有怒火已经化作更加客观的态度,萨姆-卡普维茨决定,听其自然吧。他对自己说,3周之后,当他们脱离这个岛子的这种气氛时他们会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清醒的地区,就可能找回他们的良好感觉。他想,玛丽将会冷静下来,认识到她的父亲是在为她自己的切身利益着想,她会变得更有作为。他会给她讲道理。她会同他说话。最终将证明,按照潘格勒斯博士提醒甘地的话去做每一件事情是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中最好的世界。 就这样,走啊走,想啊想,萨姆-卡普维茨在清晨里平息了他的不安感觉。一旦取得了思想上的暂时平静,他便从山上下来回到村子,为了保持他的局部满意状态,越过了他的草房,迳直走进暗房。 他一直在冲洗照片,直到他的空肚子提醒他快要饿死了。即使这样,如果不是他的精力在闷热下开始崩溃,他仍然可能不顾饥饿,继续洗印第四卷和第五卷照片。这个暗房,比一个壁橱稍大一点,总是热乎乎的,比天气还热,因为在存有他的压制的植物标本的柜子下那盏灯一直亮着,今天中午成了一个难以忍受的火炉。吸进这种弥漫的空气就像吞下火苗,他已经吞得够多了,他肯定。 把最后一串卷曲的照片挂起来后,他关上安全灯,走出来,进入耀眼的白昼光亮之中。他本能地从阳光中退了回来。找他的墨镜,在裤袋里找到后,便戴到他的无边眼镜上。现在,他可以看东西了,尽管外面也热得要命,但他终于可以喘气了。 他从暗室里出来,沿着丽莎-哈克费尔德的草房和他自己的草房之间的小路走着,经过玛丽关着的窗口,朝场地和他的前门走去。突然,他被一个大个土男孩吓了一跳,他同玛丽的年龄不相上下,从他的草房里出来;在萨姆看来,或者说是从卡普维茨家的前门出来的。萨姆急忙取下墨镜看仔细,看出走远的背影正是尼赫,爱丝苔尔曾对他谈到过,有一次还指出——是玛丽那个水污坑式的学校里的同学。 萨姆-卡普维茨立即火冒三丈。他已经命令玛丽不准和那个倒霉学校来往。他警告过爱丝苔尔,无论是玛丽的老师,还是任何同学,特别是尼赫(他的主意有着明显的腐蚀作用),都不允许来看玛丽,或者说在他们还在海妖岛期间不许他们踏进他的家门。可现在,玛丽或爱丝苔尔,或者她们两人一起,居然对他的通告挑战,狡猾地在萨姆背后接待这个土小子。 萨姆起先是想追上这个土著入侵者,抓住他,好好教训他一顿。一句臭骂,一个口头禁令,足以将不速之客从现在到他们离开这个无礼的社区拒之门外。萨姆控制住了冲动,原因有二:他现在正处在两栋草房之间,看不到他家前门,因此不能肯定尼赫确实是从他的住处出来的;并且,即使尼赫进过卡普维茨的草房,萨姆也不敢肯定他是应邀而至还是硬硬闯来找玛丽,或者他进去后,是受到热情接待还是冷遇。没有掌握确切的情报,同尼赫发生任何冲突都有可能使他处于不利地位,使他成为傻瓜。他最好弄清事实。如果事实证明尼赫的确侵犯了他们家庭的神圣。企图引诱玛丽回到那个污水坑学校,或者提出某种私人要求,萨姆将扭断这个小嵬子的脖子,或者向莫德和鲍迪-赖特控告他。另一方面,如果玛丽爱丝苔尔找来这个小子,安排某种秘密会见,萨姆将分别或者同她们俩一起算清帐,马上。 萨姆决心要寻回自己的权威,气势汹汹地进到他的草房。他进的那么急,那么盲目,那么粗心,差一点把爱丝苔尔撞倒,只好抓住她,不让她倒下去。 她定了定神,说,“我正要出去找你。你去哪儿了,萨姆?” “在暗房里,”他不耐烦地说。“爱丝苔尔,我要——” “在暗房里?我去那儿有3、4次,你不在。” “已经离开了。我是在那儿——不,等一下,我忘了,我起得早,多散了一会步——但我在那儿一个多小时。” “这个小时我没去看。我太忙了,萨姆,听——” “爱丝苔尔,你听我说,”他说,对她用婆婆妈妈的琐事来烦扰他很生气。“我知道你这个小时为什么忙。你把那个混帐土小子弄到这儿,不顾我的愿望,不要否认这一点,你做了,不对吗?”—— 第37节 爱丝苔尔的脸苍白阴沉。在事实面前她看上是这么老,使萨姆吃了一惊。“是的,”她忧心忡忡地说着,“尼赫来过这儿。他刚走,萨姆,我——” 萨姆像只好斗的公鸡围着她转,准备把她啄垮。“我知道,我知道,”他叫着。“第一次,你想作一家之主。你知道什么是对的,你知道什么是最好。我们国家做母亲的脑子里都是什么?为什么她们老是那么自信她们知道什么是对孩子最好的东西?好像父亲根本不存在。好像父亲们都是二等公民,田地里的奴隶,像生面团一样这样揉也行,那样揉也行,使我们不停地工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给一口食物,同我们的孩子说一、两句话。我对此不以为然。我要说我在这个家庭有一票,并且我的这一票在关于玛丽问题上比你的票更重要。如果你看到了我在那个学校里看到的东酉,那种在一个16岁孩子面前的丑恶表演,你会唾弃那个班里的每一个人,我的意思尤其是尼赫;你应该揪着耳朵把他扔出去,而不是邀他来在我们的女儿身上实践他们所讲授的东西。我也要进去告诉玛丽。我的温情已经够多了。到了好好谈谈的时候了,到了该严厉的时候了,我已经受够了。我要进去,我要去——” “萨姆——闭嘴!” 爱丝苔尔的命令像一颗近距离的子弹击中了萨姆。他停在那儿,一动不动,中了弹,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眼看就要倒下去。在他们结婚以来的漫长岁月里,不管是酸甜苦辣,他的爱丝苔尔从未用过这样的语言,或者用这种不敬的语气同他说过话。世界末日就要到来,这种变化是这么可怕,他站在那儿不知说啥。 爱丝苔尔说话了。“你像疯子一样闯进来,什么也不问,一点也不文明,不管什么是什么,也不管谁在哪儿,只是一个大喊大叫的疯子。你见了什么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从你在教室里看到女儿在观看一男一女,两个庄重的人,为一堂解剖课脱光衣服,你就同自己的理性分了家。这么风风火火是为什么?为什么,萨姆?” 他无法回答,因为出乎意外的背叛、政变,已经出乎意外地打乱了他。他的弹药到哪儿去了? 这个女匪继续无情地破坏家庭权威。“没错,尼赫来过。你问过为什么吗?的确,我找过你。你想过为什么吗?没有,只是一个劲疯喊,好像有人踢中了你的要害。也许他们会那么做,也许我会那么干。你想让我难堪。并且想到后屋去给你的玛丽难堪。你问过她是不是在里面吗?现在我要告诉你,你这个疯子。她不在她的房间里,她不在你的家里,她走了。你听明白我说的了吗?她走了,跑了,就像杂志里讲的故事,她从家里出走了。走了!你听到了吗?” 他深陷的双眼在厚厚的镜片下转着,从无语中只冒出一个词。“玛丽?” “我们的玛丽,你的玛丽,我的玛丽,她跑了。”爱丝苔尔把手伸进她的棉围裙的前面口袋里,掏出一块纸,递给萨姆。“看看这个奇特的告别信。”他一把抓过来,爱丝苔尔背诵着上面的内容。“‘我已受够了,你们不理解我,永远,不会。我走了,不要找我,我不回来了。玛丽。’” 爱丝苔尔从丈夫僵硬的指间取出这个孩子气的纸条,重新装进口袋里,瞄了瞄她的男人。他看上去仍然处于紧张状态,然而,她继续以更加平稳的语气往下讲。“这是我的看法。她是个婴孩,你也像个婴孩。她必须做点什么来惩罚我们,惩罚你的愚蠢和我忠于你而没站到她一边。于是她经过一周的酝酿和不快,走开了。我醒过来,纸条放在我旁边,她的房间空了。你也走了,你起床后,她肯定是在那儿等着,然后跑走了。到哪儿——为什么——我不知道。整个早晨我都找你,没有用。于是我就想,有什么能做的?我到莫德-海登那儿。她去找考特尼先生,我们都去找头人,他同意组织一个搜寻队。这样,他们已经搜寻了两个小时。那个土小子尼赫来这儿——我们在阿尔布凯克该有这样的好小伙子,相信我——他来这儿告诉我进展情况和人们正在干什么。有4组人马朝4个方向去寻找,至于尼赫,他也在找她。” 萨姆开始摇头,在恢复讲话能力之前摇头足有10秒钟。“我无法相信,”他说。 “现在你可以相信,”爱丝苔尔说。“她16岁了,这都是一回事,他们都是心猿意马,有时能做出任何事情。除了16岁之外,她对你让她丢面子很生气——她的亲爱的父亲,她可信赖的人——使她丢面子,所以她进行报复。” “那我们能做什么呢?”萨姆生气地说。“就站在这儿唠叨?” “对,我们就是这么做的,萨姆。我们到哪儿去找?我们不熟悉这个地方。我们只能碍事,否则就会迷路,他们又得派出搜寻队找我们。另外,我答应大伙说我们会呆在这儿,如果有什么消息。” “她是怎么了?”萨姆打断她的话。他开始在屋里来回走动,“从家里出走,我的上帝——” “关于出走我倒不那么担心,”爱丝苔尔说。“这不是美国,是个小岛,她会跑到那儿?” “但是她——她可能受伤——掉进洞里——遇上野兽,一头野猪,一条疯狗——饿死——” “不会。我还是不很担忧,土人了解岛上的每一寸土地,他们会找到她。” “如果找不到怎么办?” “他们会找到,”爱丝苔尔坚定地重申。“现在我对玛丽还不如对她的父亲更担心。” 他站住脚。“什么意思?” “意思是,如果可能,他们早晚会找到她,她会平安无恙。可她呢?当他们带她回来,你们带她到阿尔布开克和她那帮放荡的朋友中去,会发生什么呢?现在,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叛逆,她要反对我们,给我们颜色看,并且会继续这样干下去,除非她父亲的脑袋开开窍。” “怎么一下子都是我的错了?” “我不是说都是你的错。直到目前女儿好坏是我们的共同责任,我们尽了力,好的方面是我们俩的功劳,我们也一起创作了小小的败笔。可是自从来这儿,萨姆,自从上周,是你,是你和我们的玛丽。你得先解决你自己的问题,萨姆,然后我们才能解决玛丽的问题。” 萨姆以拳击掌,“我仍然要说我在教室里做得对!作为父亲还会怎样?爱丝苔尔,我再次起誓,如果你在那儿——” 爱丝苔尔庄严地举起一只手阻止他,就像马克-安东尼制止在朱利叶斯-恺撒葬礼上的群众一样。萨姆被这种经典的手势镇住了,在那儿一动不动。 爱丝苔尔控制住激动,又开始数说了。“萨姆,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说,你听着,以后会发生什么,由它好了。”她停了停,继续说。“萨姆,检讨一下你自己,你的内心深处。多年来,你有知识,进步,是个自由主义者。你有号召力,已经使我也变得跟你一样,并且我也为我们俩志同道合而骄傲。我们阅读家里的所有杂志、图书,没有任何禁忌。我们一同看各种电影、各种电视,出席各种演讲,邀请各种人士。关于政治、关于性、关于宗教,我们是自由主义者。对吗?好。突然,一夜之间,我们降临到一个国度,这儿不是口头上的和书本上的,而是真实的,这儿一个叫赖特的人,天知道是多久以前,他说让我们用实践来代替说教吧。于是,这儿,且不说对错,他们做事情、集体生活、早期性教育、合作育儿,这些对我们来说只是在理论阶段。也许这是错的,也许理论应该永远是理论,因为当你实行时它也许并不怎么好。我们来到这儿,你一直信奉的东西、读过的东西、谈论的东西,他们在做,他们要去做。而且突然,一夜之间,对你又不好了,啊哈。突然,碰到性、教育和你的女儿,你就突然不那么自由主义了,你的行为像个固执的道学先生,像奥维尔-彭斯。对他,我们开过玩笑。你有什么不同?我仍然不相信你真像你表演的那样,像我嫁给他、同他白头到老的那个男人。萨姆,我得提醒你,当我们还是小青年时,我们还没结婚,你就要我同你睡。” 他的脸沉下来,表示抗议。“爱丝苔尔,这根本是两码事,你明白。我们知道我们将结婚。只等我读完书并且——” “啊哈,离家太近,嗯?问题就在这儿。萨姆,我们没结婚就一起睡了一年,如果出点差错,我们没有结婚,又会怎样呢?于是,我的贞操没了,不是我丈夫的丈夫也没了,而我,爱丝苔尔-迈尔,我是人家的女儿,我爸爸的女儿,曾是我爸爸16岁的女儿。” “我还是说——” “你想说什么就说,我们是大自由主义者,不是奥维尔-彭斯那样的道学先生,我们并没只说不做,我们做了。那么,我同我的女儿有什么不同吗?但是在这儿问题似乎不一样了。我爸爸,让他安息吧,如果他发现我在学校里看性器官和性姿势,他会揪着耳朵把我揪出来,扇我耳光,迎面给校长一拳,控告学校的制度。但当他发现我,一个处女,一个孩子,他的女儿,让一个他不认识的、叫萨姆-卡普维茨的小伙子到我的床上呆一整夜,勾引我,他会杀死你和我,我们俩个。我不会说他这样正确。他古板,狭隘,有点无知,只知道《旧约全书》和《世界年鉴》,我们是新的一代,自由主义者,应当表现出某种进步。那么,新爸爸应如何对待他的女儿,不是因为她同别人睡觉,而是因为她到学校学习有关解剖学和性,而且因为害羞没有告诉他?他在大伙面前让她丢了脸。他没有表现出宽容。他事实上把她从家里赶了出去,这是自由主义者吗?” “你把我说成可怕的恶魔了?” “像我父亲,”爱丝苔尔打断他。 “而我根本不是,”萨姆坚持说下去。“我仍然是我,不管发生什么,我心胸宽广,进步,为每个人的好处着想。” “但不为你的女儿,萨姆。就在这儿,共同良知没有了,嫉妒开始了。这就是事情的全部,萨姆,我打赌德京博士会支持我的每一句话。你进步而且嫉妒我们的玛丽。想一想,萨姆。记住过去,不用很早,当我们的玛丽6岁,或许7岁,你总是要抱她,老把她留在身边,这么吻一下,那么吻一下。后来有段时间,她像一条泥鳅,总是从你那儿溜开,当你告诉布林利博士这事和她尿床的情况时,他说得很好。记得吗?他说,她不是从你那儿逃跑,而是从她自己对你的感情那儿逃跑,从你太多的温情中逃脱,因为那使她不舒服,也许与尿床有关。” “爱丝苔尔,那不是在这儿或者那——” “是在这儿,而且是现在,萨姆。她16了,半大孩子半大人了,她心目中我像一根傻乎乎的木头手杖。如果有人能同她谈话,如果世上有任何人的话她想听,她相信,那就是她亲爱的父亲。你。但是,她仍然在成长,16岁不是6岁,可你对待她仍像她6岁、7岁、8岁时那样,因为你不想让她走。你妒忌失去她,让她独立,让她学着长大成人,这儿发生的事情证明了这一点。” “胡说。” “你说胡说?是真理,我说!现在我看得清楚。只要你自己不在危险中,你可以做你的大大的、慷慨的自由主义者。事情都发生在我们家。试婚。《新大众》。埃玛-戈德曼、萨可-万兹蒂。亨利-乔治。维布伦尼。尤金-德布斯。约翰-里德。林肯-肯蒂芬斯。鲍勃-拉福莱特。人民党成员。西班牙忠于政府共和者。新政。金西。整个大杂烩。我总是附和你说好。让头脑更宽容,世界更好些吧。总是围着咖啡桌,那就是自由主义者。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如果加以考验,究竟会是什么样子。你把钱都花在我们家里。如果黑人和波多黎各人搬来或打算搬来做你的邻居,你会怎么做?你的心全部投入到你的女儿身上。如果她在阿尔布开克开始同一个墨西哥或印第安男孩关系密切,你又会怎样?你还会说你不在乎黑人吗,尽管你可能因为知道他们在别的地方会更快乐而拒绝他们?你还会说你不在乎墨西哥男孩吗,尽管他为自己的利益着想最好还是离开玛丽,因为在现实世界他的想法是行不通的?你还会——” “住嘴,爱丝苔尔!”萨姆的脸色铁青。“你究竟打算把我说成什么?你知道我在大学里为那个要求帮助的前共产主义者而斗争过。你知道我支持过在职工中吸收有色人作教师的请愿。那次请愿在——” “请愿,萨姆,请愿是好的,有点勇敢,但还不够。在这个岛子上,你面对的是生活的现实和你自己,并且在第一次考验中,你的表现不像个自由主义者。我不是说我赞成这儿的性教育,或对一个16岁的孩暴露,她还没有作好这么快地接受这种新事,这种基本的事情的准备。当然,这可能对她有点害处,使她迷惑,也可能不会。我们不知道。但你已经在这个周比学校害她害得更厉害,使她更迷惑——由于不支持她,由于在实践中你改变了你在理论上和大话中为她定的标准。她依靠的是她认识的萨姆-卡普维茨,而没有觉察到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萨姆-卡普维茨。不是玛丽从我们这儿出走最使我不安。是你从我们这儿出走,萨姆。这就是我不得不说的。” 他点点头,不再抗议,他的脸灰白,她真想用手捧着他的脸,吻他,求他原谅,但没那样做。 最后,他耸耸肩,朝门口走出。 “你去哪儿,萨姆?” “去找人,”他说。 他走后,她怀疑他是否是去找玛丽——或许是找萨姆-卡普维茨,自由主义者。 在下午3点钟以前的20分钟里,雷切尔-德京将进行今天的最后一个约见。她坐在用作办公室的空草房里,身旁是当作精神分析病床用的露兜树叶垫子,抄写着关于那个樵夫马拉马和那个不满意的妻子图帕的诊疗笔记。完成这项任务后,她估计第三个患者快到了。 雷切尔把专为访问海妖岛准备的职业活页笔记本放到一边,拿起她杂乱地记录自己生活情景的长方形帐本。莫尔图利因为同她的关系(和她关于他的想法)不是为了发表,已经从笔记本上完全转到帐本上了。 打开日记,雷切尔发现已6天没记了。上次日记简洁、隐秘,除了她自己别人谁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上面写着: “头天节日。日常两次约见后,参加游泳会。兴奋。我队一人,马克-海,参加了。表现不错,直到最后表现差劲,但符合他的个性。夜晚去户外跳舞,哈里特和丽莎都参加。后来,晚,同意和一土著朋友结伴,莫尔图利,乘独木舟去附近珊瑚岛。像卡梅尔海岸一样浪漫。我们游泳。我差点淹着。后来在沙滩上休息。值得纪念的夜晚。” 她检查着这段文宇。换个别人,比如乔-摩根,会读出什么?什么也读不出来,她满意地断定。即使卓别林也无法弄懂。人们的真正历史只是写在脑子里,同他们的遗体一道安全地、无人知晓地进入地下。纸上的任何东西只是事实的1/10。但随后又记起了她读过的书,她的前人的聪明智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根据留在纸上的记录来解释列那多-达芬奇的真实生活,他所需要的多么少啊。还有玛丽-波那帕特,她要了解波,解剖他腐败的灵魂,所需要的材料是多么少啊。还有,她自己的那段写到纸上的东西温和、随便、毫不显眼,也许只有“值得纪念的夜晚”这个谜语除外。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值得纪念?但一个夜晚,尤其是一个人在外国,值得纪念可能是因为这儿的风景或一种气氛。世界上谁会知道对作者来说值得纪念的是因为在她一生中这是她第一次极度兴奋? 雷切尔兴致很好,无所顾忌,把笔放到帐本上,开始写: “说到这个土著朋友,自从我们一起到过邻近珊瑚岛以来,我只见过他一次。因为我不再对他进行分析治疗(见诊疗笔记),也就没有理由在工作时接见他。然而,他几次邀请我参加社交活动,答应领我看主岛的其余部分,事实上还有第三个珊瑚岛。这些口头邀请是派人传达的,但我不得不拒绝。时间太少了,我得用到我的病人、我对‘共济社’大棚的研究,我对主事会作为一个心理帮助机构的调查和对全部节日活动的观察上。” “我遇到莫尔图利是今天一大早,我去找他的母亲,她是主事会的头头(见诊疗笔记)。他在她的门前等我,要求对他进行一次正式分析治疗。他说我以前对他的治疗显然产生了一些效果,使他对自己有了某种新的认识,不停地告诉我是我帮助他做到了这一点。自然,作为一个精神分析医生,我觉着这是难以拒绝的,于是我答应他今下午3点给他看最后一次。我不知道他会给我诉说什么。” 她的表告诉她7分钟内他就会到这儿。她盖上笔帽,合上她的帐本,放到一边儿。她从钱包里取出小镜子,观察着自己,然后梳理头发,从双唇上用唇膏轻轻涂了涂边。 总之,她为在镜了里看到一个年轻女郎而高兴。她为什么要更漂亮呢?是什么导致她成为一个年轻女精神分析医生?她比在自己的分析中回答这些问题更诚实地作了简要回答。她想,在大学里,她没有加入到丰富的生活中去。如果作为一个平常女人,平平淡淡走入生活,你就失去了防卫能力,面临着太多的痛苦。你的女性感情会受到打击和创伤。你有时会受到嘲笑、讽刺或侮辱,甚至感情上的玷污,并且不能还手。当然,作为平凡女人,有时也有高兴,甚至销魂,也有人追求、向往和需要,但雷切尔却把这些优势束高阁。作为一个朴素的女人走进生活,危险太多了。 于是,也许作为一种保险,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来防止被鄙视、忽视或利用,她穿上了职业的盔甲,取得医学博士学位,成为一名精神分析医生,她就不必再处于仅仅作一个凡人的窘境。她觉得自己在众人之上,像一位想像中的女神,端坐在远离骇人的生活之流宝座上。病者和苦恼者到她这儿来,这些感情的乞丐和残废,她是他们的施舍者。还有另一方面。她居高临下,在只能向外看的单向透明玻璃后面,设身处地体验了上百种生活,体味和经受了上千次经验。然而,她安全地居于这种古怪的生活之上。她可以触摸它,它却摸不着她。为了医治她自已被生活遗弃的痛楚,她总是打出行善的旗子:你引导残废和瞎子,你帮助他们,从造物主那儿获得一枚功勋章。 雷切尔-德京把化妆盒放回手包里。好,她想,还管用,除非老了后不想让它起作用。她的位置那么高,乔-摩根够不着她,她也不再有可能从上面下来。不管好坏,结婚意味着放弃她一直精心保留的肉体和情感。问题始终是:她能走下来,同每一个像她这样的人在同一高度,在人群中或床上拥挤,作人民中的一分子,作一个平凡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女精神分析医生吗? 但是,她已经走了下来!6夜前,在一个外国的与世隔绝的沙滩的宜人沙子上,她已经放弃了偷看者和远远旁观者的角色。她已经放弃了施舍者专司施舍的作用。她已经开双臂欢迎一个野兽似的男人,肤色不同而且是混血,让人难以相信的有教养和敏感。没有特权。她被当作一个平凡的女人,如此而已,她已经尽情给予,向一个男人,她向自己证明,她在女性的角色中也不是无能之辈。 然而,即便暗自庆幸使自己心血来潮,她仍然不能肯定已经采取了决定性步骤。周围粉饰的东西太多了。莫尔图利用只能出自野蛮人头脑的那种嘲讽和挑战的口气刺激她去陪伴他。她接受了他的邀请到珊瑚岛,半裸着游泳,因为她已经喝醉了。不是她自己的自由意志,而是在水中的一次偶然事件剥掉了她的外衣,解除了她的抵抗。她没打算投入到同莫尔图利的爱中。她是因为毫无抵抗的办法而屈从于他。事实上,她所能记住的,在整个过程中她相当清醒地想拒绝他。她也抵抗了。是他那难以抗拒的威猛气概、像举行洗礼一样冲刷着他们的海水,激起了她的情感。她的回应只是肉体上的,而非意识上的。其中没有选择的余地。然而,很难理清这一切了。她承认,她一直害怕再次见到莫尔图利,奇怪地是她的身体(不是她,而是她的身体)害怕,不是出于害羞,而仅仅是因为她仍然没有证实她能像一个普通女人那样行事。如果对自己仍然拿不准,那么她对自己同乔也就仍然拿不准。她将象离开时一样回到加利福尼亚——一个女精神分析医生,在她冷静的安详后面的内心矛盾仍然没解决。 就在她反省时,听到了一种轻微的声音,她意识到是有人在敲门。 突然,她对答应他作最后治疗又有些担忧。她会很尴尬的,他也会,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要说呢?好啦,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努力地登上单向透明魔术玻璃后面她的高座中,准备体验别人的生活,而她本人安全隐蔽。 “门开着!”她大声说。 莫尔图利走进房间,随手关上门,态度虔诚友好。向她走来时,没有一点往日的自信,笑容可掬。 “你能再次见我真是太好了,”他说。 她指着身旁的垫子堆说,“你说我帮助了你,女人如果不好奇就算不得女人了。” “我得像以前那样躺下吗?” “当然。”她斜眼注视着他黄褐色皮肤下肌肉的移动。他在垫子上躺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正着囊袋的吊带。 对雷切尔,屋子里的形势,躺在病床上的患者,坐在他身旁地面上的治疗者,使他们那次夜遇显得更加不现实。她曾经在黑暗中仰面躺着,他曾经跪在她的上面,赤身裸体,充满激情,并且她曾容许他脱去她的湿尼龙短裤,后来,半截身子在水里,她做了疯事,说了疯话,现在他们已离那件事6天了,万般感情都已摆脱,她不知他是否也在想这个。 “需要我说话吗?”他问道。 “当然了,说,”她几乎要喊出来。她说,“请告诉你想的一切。” 他把脸转向她。“我终于陷入爱河了,雷切尔,”他说。 她心跳加快,嗓子收紧。 他继续照直对她说。“我知道你总是把我当作个大男孩,现在我知道我更加成熟了。自从节日开始我有了成熟感。我得告诉你吗?” “如果——如果你感到——” “我要告诉你。因为我们的亲密关系,你是我唯一可以告诉的人。当时,我邀请那个人同我一起乘独木舟、过海峡,那只不过是嬉戏,我承认这一点。我的感情并不深,她拒绝了很长时间,不理睬我,我要让她明白她是同我一样的人类。还有,人们欣赏说不的女人——” 雷切尔的双颊羞得通红,她真想扇他一耳光。 “但游泳以后,当她给我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在我和一个女人之间从来没有像这样。我不仅仅是从下面,而且也从这儿感受到爱情”。他摸了摸心脏。“头一次,在我爱别人时也得到了爱。这个看上去冷淡的女人是热烈的,我快乐至极。” 她想离开她的宝座,跪到他上面,为他的温柔而吻他。她要用她的感激之情将这个好人儿拥抱。 “雷切尔,我已经想过你为我说的和做的,”他继续说下去。“我现在明白了,我的问题解决了。我起誓,除了每年一周那是我们的风俗外,我将永远忠贞无二,做一个真正的丈夫。” 雷切尔的欢乐变成了警报,她盲目地伸手抓住他的手。“不,莫尔图利,不要再说了。你是我遇到的最善良的男人,我深受感动。但一个夜晚,一次韵事,对一种持久的关系是不够的。另外,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根本行不通。你为我做的比我为你做的要多,相信我,可我决不会——” “你?”他说。他吃惊地坐了起来。“我不是说你。我说爱特图。” “爱特图?”她喘息着。 “我的妻子。我昨晚带她去了那个珊瑚岛,我们变了,不会离婚了。”他偷看她一眼,看到她嘴张着,无法说话。“原谅我,如果——”他开始说话。 “爱特图!”她尖声重复着,双臂紧抱胸前,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高兴而前仰后合。“噢,我的上帝!” 她先是咯咯地笑,继而大笑,笑声发自心底。“噢,莫尔图利,这太有味了!” 她像个疯子一样哈哈大笑,高兴地摇晃着,整个身子都在抽动—— 第38节 她发现他在她身边,一只胳膊搂着她,安慰她,想让她平静下来,但她摇摇头,想让他相信,她不需要安慰,这非常丰富和美妙,高兴的泪水沿脸颊流下来。 “噢,天哪,”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噢,莫尔图利,这太过份了。” 她摸索着身后的手包,抽出一片克林奈克斯手纸擦眼睛,大笑逐渐成了讪笑。 “怎么了,雷切尔?” “很滑稽,就这个。我这个老古板,如此认真地听你讲话,为之高兴和担忧,以为你在谈我们——以为你对我也是认真的。” 他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我对你是认真的。”他说。“我也是实际的,我知道那不可能。你在家乡的名望太大,对我这样一个傻瓜你太聪明了。” “噢,住嘴,莫尔图利,我只不过是同爱特图或任何别人一样的女人,”她松了口气说。然后,更加有节制地补充,“如果你知道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事,你为什么还要带我去那个沙滩,并且——并且向我示爱?” “为了乐趣。”他简单地说。 “为了乐趣?”她重复着,她的嘴在发这两个字的音时好像是在学习一种新知识。 “做爱还有别的原因吗?生孩子,那是事后之事,不是首先的和主要的原因。乐趣是生活中的重要事情。它不会使我们变坏,而总是使我们变好。” 立即,轮到雷切尔感觉自己像孩子在成人面前了。“为了乐趣,”她又说了一遍。“是的,我懂了。我想我实在是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好了,以前是多么单纯。我为它投入得太多了。我已经不那么看重它了。或许我已在自己心目中永远毁了它。” “什么?”他说。 “别在意。”她仰面看着他,看着他的宽阔的年轻大人脸。“莫尔图利,同我一起真的有乐趣?” 他非常庄严地点点头。“许多乐趣,”他说。“你是一个给予许多乐趣的女人。”他迟疑了一下。“你不觉得有乐趣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简单的让她吃惊。“我乐意,你当然知道。” “我想如此,但——”他耸耸肩,“你不想再见到我,所以,我不敢肯定。” “我是个复杂的女人,”她说。 “我没有你们的想法,”他说。“我有我的,像我的同胞一样的想法,它告诉我当爱情中出现欢乐,就不要阻止它。” “我开始明白了,”她说。“我很笨,但我在学。原谅我过去的严肃,莫尔图利。事实上——”她举起双手,捧着他的脸,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谢谢你。” 一只有力的胳膊把她搂到他裸着的胸脯上,紧紧地贴着他,他的另一只手开始解她裙子上的扣子。她低头看着他的手,没有制止他。 “不,”她低声说,“真的,我不能,这是犯规的,决不能那样,我会被轰出美国精神分析协会。” “我们会得到快乐,”他说。 至此,她已躺在草垫堆上了,裙子已经不见,剩下尼龙短裤后,迅速地解着罩衫的纽扣。当他爱抚她时,她又一次咯咯地笑了。她是在心中玩一种叫作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游戏。其中一场是弗洛伊德1905年的一本书,《对性理论的三大贡献》。她可以用来命名这声场游戏,它们是三海妖,然后她便咯咯笑起来。 “怎么了?”莫尔图利问道。 “别作声,别作声。” 而且别思想,别思想,她告诫自己,其实这是多此一举,因为一会儿她就无法思想了。她是个女人,现在没有问题。她是个初次有了乐趣的女人,比她一生中所获得的乐趣还要多。后来,有好大一会儿,肉欲的乐趣和热烈的痛楚混在一起,打破了平静,她捕捉住一个飘忽的念头,是乔-摩根,好,好一个乔——这个念头就是这样,乔,噢,乔,你该感谢他,就这个人——乔,你永远不会明白,但你该感谢他…… 事情过后,她平静地躺着,又想咯咯地笑一次。她的心思已经到以弗洛伊德命名的游戏上了。是他1926年出版的一本书的名字。她喜爱这个名字。它叫做《外行精神分析的问题》 夜幕在7点半和8点之间降临三海妖。 在土著男孩们点燃场地溪流两旁的火炬时,萨姆-卡普维茨迈着沉重的步伐,顺着小路,经过“共济社”走进村子。 他整个下午在他先前未到过的小山上,其间发生过什么他难以清楚地断定。这好像他年轻时读过的《新约》中的福音中的一节——是偷偷地、秘密地读的,想知道后半生如何获得永生(他的父母可能也不明白)其中写着耶稣独自走进荒原,斋戒,走进深山,被魔鬼诱惑,终于说出,站到我后面去,撒旦。这一下午他多次迷了路,走了不少路,但在最后他找到了正路,向加里里返去。 无须争辩,爱丝苔尔是对的,萨姆-卡普维茨终于明白了这一点。他作为父亲的职责,就是根据自己的最大智慧和最好直觉把女儿拉扯成人,给她指导和支持,使她坚强、聪慧、自立。他的职责不是去压制他自己的思想开放原则来庇护她,自私地拥有她。但现在很清楚,他要做的是去告诉她他的自我发现。但是,他还没找到她,他也不知道别人是否找到她了,如果她出了什么事,他会自杀的。 一进村子,他感到了自己身体状况的可怜。脖颈生痛,胳膊和小腿不听使唤,脚疼得厉害,嗓子发干,难以下咽。也许他呼喊她许多次,走到那儿喊到那儿,已经哑了嗓子。在第一支火炬光下,他发现自己从头到脚一派狼狈,衬衣上全是污垢,裤子撕到了膝盖,鞋上沾满了泥土。 他得快见爱丝苔尔,看着有没有玛丽的消息。随即,他窥见汤姆-考特尼的熟悉身影,在溪流对面,穿着干净的衬衫和裤子,同他朝一个方向走着。 “汤姆!”他喊道。 考特尼停住脚步。萨姆-卡普维茨一瘸一拐地跨过第一座桥去会他。 “汤姆,有我女儿的消息吗?” 考特尼的外貌流露出同情。“抱歉,萨姆,半小时以前还没有。” “搜寻组仍然在外面吗?” “据我所知,是的。他们不会放弃,并且他们会找到她,早晚会找到她。” “她只是个孩子——16岁——她从来没有这样孤独过,我非常担心,她可能出事。” 考特尼把一只手放到萨姆肩上。“不会发生什么坏事,我绝对相信这一点,你也必须相信。你为什么不回到你屋里去等待?这会儿——” 萨姆突然倾了倾身子。“汤姆,你认识一个土著男孩,同玛丽同岁,叫尼赫?他是她的同学。” “我当然认识尼赫。” “我——我想见见他,我有事对他说,他住在哪儿?” 考特尼指向左面。“他父母的草房正在那条路旁。当然,他和他的父亲正在外面搜寻,但——噢,见鬼,萨姆,我带你去他们哪儿。来。” 考特尼领先半步,两人离开场地,走进草房中问。在突出的岩壁下光线更暗了,但暗淡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窗纸,部分地照亮了他们的路。 他们到了一栋相当大的草房前,考特尼说。“这就是。” 萨姆取下眼镜,接着又放回鼻子上。“汤姆,你能把我介绍给他们?” “当然。” 考特尼敲门,他们等待着。考特尼又敲了一次。一个男人用波利尼西亚语喊了句什么,考特尼便对萨姆说,“他告诉我们进去。” 考特尼打开门,走进去,萨姆-卡普维茨紧随其后。前屋比萨姆的大些,一个石偶像占了一角,大量烛光照得屋子很亮。屋子里面,一大帮客人围坐在那儿,忙着吃喝。空气中弥漫着椰肉、热火腿和熟水果的香味。 尼赫从人圈中跳了起来,喊道:“是卡普维茨博士!” 他冲向萨姆,伸出手,击了一下萨姆的手,高兴地说,“她平安无事——我们找到她了——看——看那儿——” 他指过去,开始萨姆没看到,随即看到了。玛丽一直背向门口,现在转过来了,手里仍端着半贝壳椰奶。她的黑眼睛和甜甜的瓜子脸,萨姆是多么熟悉和喜爱,现在显出惧怕的神情。他吃惊没有立即认出她来,因为她穿着一件美国连衣裙,一件薄薄的桔色条纹连衣裙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小。 尼赫在说话,“我们在一小时前才找到她,爬在树上。她坐在那儿,没受到伤害。我们领她回来,可她要先到这儿。她饿了,所以我们请她和搜寻者吃饭——” 最后几句只是讲给考特尼听,萨姆-卡普维茨已经离开尼赫了。他朝人堆走去,玛丽心神不定地站了起来。 “玛丽,我——”他笨拙地站住脚,盯住坐成一圈的这些土著男女。“谢谢你们大伙,平平安安地带她回来。” 吃饭的人们有礼貌地朝他点头致意。 萨姆再次面对他的女儿,他摘下眼镜。“玛丽,我总是认为我知道什么对你最好,”萨姆说,“可这次我错了,完全错了,我在学校里的行为,我向你道歉。”他讲话时有些生硬和不自然,但突然控制不住自己了。“上帝,玛丽,你回来我真高兴。” 立刻,她一下子解除了紧张,喊道,“噢,爸,我爱你!”她在他的怀抱里,头发布满他的胸膛,他拥着她,抚着她的头,眼睛湿湿地扫了考特尼一眼。 在分手的时候,他对她说,“我得回家告诉你母亲,你有空回来——” “我现在就和你一起走,”她说。“首先让我感谢尼赫和大伙。” 她走向尼赫和他胖胖的父亲,萨姆-卡普维茨走向门口的考特尼。“汤姆,我赞赏这一切,也许你愿意同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吃一顿,美国风味。” 考特尼微笑了。“谢谢,但如果你有延期再补的票带到岛上来,我就拿一张。克莱尔和马克-海登在等我,莫德也将在那儿,是鸡尾酒。之后,我们就去鲍迪-赖特家,参加今年节日的闭幕宴会。我得马上开跑了。”他朝玛丽点点头。“很高兴问题解决了。” “解决得比你想象的还多,”萨姆说。 考特尼走后,萨姆仍在等待着,有礼貌地谢绝敬给他的果酒。玛丽来到他身边后,他说,“我想我省着肚子是为了喝奶和吃饼干。” “我希望也有足够我吃的,爸,”她说。然后她挽住他的胳膊,一起走了出来,回家了。 在马克-海登草房,自从他同妻子脱离关系(起码在精神上),他喜欢这样称呼他的住处,马克迅速地向头上抹着发乳。在这没有理发师的荒蛮之地,他的平头只好成了披头发——不一般但没有引人之处,这是他弯腰看墙上镜子里的影像时相信这一点的——接着,开始迅速用梳子把头发梳得光亮。 他很匆忙,15分钟前,克莱尔正在后屋换衣服,一个土小子出现在门口,带来一个给海登博士的口信。是海登博士吗?因为它必须捎给海登博士。是的,他是海登博士。是特呼拉捎来的口信。在1个小时后,在他去头人的草房前,她必须在她的住处见他一见。 开始,这个口信使马克为之振奋,因为它意味着某件事情终于发生了。随即,它这么神秘兮兮又使他担忧,因为或许特呼拉想变心,或者同样糟糕,在安排带他们离开这儿的人员上面遇到了挫折。那个土小子在等待回音时,马克猜测着这一切。最后,马克低声对他说,“告诉特呼拉,我就来。” 此后,他匆忙地梳妆打扮,同时回想着在过去的这平静的一周中的焦虑不安。他继续每天去见特呼拉。他们的会面是公开的,因为在别人眼里,他们仍然是人类学家和知情人。然而,他们的访谈是简短的。特呼拉太心烦意乱并且没有空好好谈淡。每次会面,他都要问有没有消息,而每次她都说还没有,但正在想办法,他得有耐心。 每次会面,特呼拉至少带来一个问题,有时几个问题,都是关于在那遥远、辽阔的大陆,那儿是他的祖国,也是考特尼的,她的生活、他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她不断地坚持要求知道克莱尔在那儿的日常状况,并且从他冷静的沉默中听出了他那热烈的报告。 马克的打算一直是炽热的,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讲,它们是认真的,产生于他内心的一种新的信念,即通过加里蒂,他们的前途将崇高辉煌。那是一个没有任何失败的世界,一片只有幸福的土地,在那儿,他呼吸的空气、使用的语言、享受的舒适,都是“成功”二字。他是那么强烈地想把自己置于这种前景中,以至于认为他能令人信服地将它嫁接到他的过去、克莱尔的过去和美国生活的现实之上。这种认真已经使特呼拉成了一个坚定的同盟者。然而,在他们的会面中,她对此,对这个仙境,没有过多的要求。她的半野蛮意识一次只能接受真正文明的半景。她已经把自己装满了,因而尽可能逃避会面。每次交谈后,他总是担心她如何把他们的共同抱负变成实现它的实际行动。可是今晚,话已传过来:她必须在一小时后见他。 照完镜子,马克意识到,他还有一项任务要完成。他必须告诉克莱尔,让她自己去参加头人宴会。他得让她知道,他有事要做,可能晚一点去。什么事?他要先去哪儿?去拜访他的土著知情人,有关玛蒂工作的一件重要事情?可能是。这会很好地掩饰过去,然而,在这种严重时刻,把特呼拉说得过于重要了,这很危险。他必须创造出更好一些借口。还没来得及去造,他就感觉到克莱尔已在房间里了。 他转过身想告诉她,他可能迟到,但看到她的样子不对劲,就改变了主意。他以很大的兴趣盯着她。克莱尔猫着身子,有时甚至跪着,在地面草垫上找什么,检查着地面上的每一道缝隙和皱褶。 “你究竟在干什么?”马克说。 “我的宝石,”她头也没抬,回答说,“我找不到它。” 他没有十分注意,所以重复了一遍,“宝石?什么宝石?” 她瞟了他一眼,站了起来。“我只有一颗,马克,除了耳环。我的宝石坠项链。我想戴上参加宴会。”她摇摇头。“我就是不知道它在哪儿?”马克思掩盖他的反应,可心怦怦乱跳。这好办,他对自己说。“也许在你那些破烂中。不找了。你有十几样别的东西可以戴。” “我要宝石项链,”她坚持说。“明知道有的东西而又找不到,就更加气人。我就是受不了丢东西。就像电话铃一响就得马上去接电话。这种事情让我发疯。” “你找过我们的行李了吗?” “我仔仔细细找了。不但首饰盒,而且每样东西都翻遍了。我以为可能掉到这儿地上了……”她又用眼扫了一遍地面。“没有,它不在——” “显然是有问题,”马克说。“某个土著小孩偷去了。” “噢,马克,真的——多么荒唐的说法。” 她轻而易举地驳回他的建议使他大为光火。“我的意见有什么荒唐?我比你更加了解这些人——我一直在研究他们——我一点也不相信他们的任何人,显然,他们有人偷了。” “马克,天知道一个禁锢在这个岛子上的土人要宝石项链干什么?他要它干什么?” 他想说这个土人可能把它送给他的女人,当作饰物和礼物,但他憋了回去。他仔细地说,“拿走它的土人可能在我们走后有一天会卖掉它,卖给那个土匪拉斯马森。” “好了,我仍然拒绝相信这种事情。”她盯着他。“你为什么总把别人看得那么坏?” 他用厌恶的目光同她对视着,心里想着他是多么鄙视她。在她知道他已经离开她的那一天,他多么想看看她那带着高傲神态的脸是什么样子。这使他想起了他必须马上做的事情,于是决定结束这场无谓的争论。“知道人们有坏的一面也不是坏事,”他说,“这比你那样总是轻易上一帮野蛮人的当,听信某个来自芝加哥的流浪汉骗子要好些。”她正想反驳,他急忙又补充说,“见鬼,我们别争了。好啦,没人偷你的宝贝钻石,那么它在这儿,找吧,我得走了。”他朝门口走去,又想起她还不知道他另有约会,他停下来。“顺便说一下,我忘了告诉你,我得先去办点事再去参加宴会。” “邀请的是我们两人,不是我自己,”她冷冷地说。 “别说了,克莱尔。我们会一起在那儿,在你穿衣服的时候,我得知奥维尔有——有点问题,需要我的意见。我答应在去鲍迪宫殿前同他谈几分钟。你在意吗?” “我有权力在意你做的任何事情吗?” 你说的非常正确你没有,他想这样说,但他又想摆脱她,所以他说,“玛蒂马上会来,还有你的朋友考特尼先生,所以你会很像样地被护送去。我随后就到,没有人会觉察到。回头见。” 他走出来,转向特呼拉的草房,走了几步,又放慢了脚步。他的能预测一切的前脑叶对他采取的每一个行动都异常敏锐,现在发出神经脉冲来制止的行动。他回想着,在他喜爱的故事中,伟大的阴谋和计划往往因为主人公忽略了某个琐碎的细节,出现瞬间的疏忽而遭到失败。对马克来说,被一个毫不重要的谎言丧送的危险太多了。他告诉妻子他是去看奥维尔-彭斯。如果她碰上奥维尔,问他这件事怎么办? 马克立即改变了方向,匆匆越过他的草房和德京的草房,来到奥维尔门前。他敲敲门,然后轻轻把门打开。奥维尔坐在前屋中央,一只手握一杯威士忌,另一只手从一摞扑克上摸牌。 “奥维尔,抱歉闯进——” “进来,进来,老伙计,”奥维尔,比以往更加随便、和蔼。他摆弄着扑克牌。“算算命。已经3次了。坚持干下去,下到出现正确的结果。如果你能等下去,我也可以为你算算。” “多谢,奥维尔,但我有急事,我要你帮个小忙。” “行,行。” “没有问题,但请听着。我得去见个人,私人事情,妻子们对丈夫不得不去会见人这种事总是不那么宽容的,所以,我离开克莱尔时说是你有急事要同我谈谈。” “事实上,我真有,”奥维尔说。“我今天也许做了一件傻事,我相信我做了,但个人感觉不错。我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如果你有个小空儿,我就同你谈——” “奥维尔,我没有一点时间,明天谈行吗?” “怎么,当然了。” “记住,如果碰到克莱尔,就说我今晚同你在一起。” “好了,你是在这儿,”奥维尔当真地说。 “好,我走了,”他动身离去,并且朝奥维尔喊。“让我知道结果如何。” 奥维尔看来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结果。你是说你——” “你的命,伙计。让我知道扑克牌说了啥。” 马克带上门,转身走进场地,看到他的母亲,身后紧跟着考特尼,正进他的草房。他站进阴影里,直到他们完全进到里面。一旦安全了,他便匆匆过桥,到场地的另一端,迅速朝特呼拉草房的方向前进。 不到5分钟,他就到了目的地。他用指关节轻轻地敲门。他听到门后她的动静,听到她讲了句波利尼西亚语,一会儿门开了条几英寸宽的缝。他还没来得及进去,她已经溜了出来。 “有人在我这儿,”她悄悄地说。“我不想让她知道是你。来。” 她拉住他的胳膊,领他到住房中间的过道里,离开她的住处一段距离。 “谁在那儿?”他想知道。 “波玛,”她压低声音说。“正要帮助我们的那个人。她是再次来讨论那事的,可我不想让她见到你。” “你相信她吗?” “是的,”特呼拉坦白地说。“我快点说,然后你就离开。” 马克不安地等待着他们的命运,祈祷会像他要求的那样,然而不敢肯定是否有了眉目。 “找个人,找个合适的人,很不容易,”特呼拉说。“如果我找错人,对我们两人都不好。终于,我想到了波玛。她是个年轻寡妇,非常美丽。她爱上了华特洛。他则爱上我。因为我,她得不到他。她自愿要求同他一起到学校教室里表演,但他现在因为我而对她很冷淡。因此,她知道,如果我不在这儿,她就可以得到他作丈夫。并且,我想,找波玛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她有个兄弟。”特呼拉理了理头。“少心眼,你懂吗?他叫马塔罗——是水手——因为他只会干这个,只喜欢干这个,像个孩子。” “可他是个低能儿,怎么——?” “这不重要。是个好水手。另外,他还有条18英尺长的带帆独木舟,帆是厚厚的露兜叶制成的。上面有只大水桶。他靠鼻子航行,晚上则靠天上的星星。他一直羡慕拉斯马森船长的罗盘。人人都拿这个取笑他。他非要也有一个大罗盘不可。这是我的想法,所以我就利用这个机会,我今上午同波玛谈了。” 听到他们的秘密被一个局外人知道了,马克深感不安。“你告诉她什么了?” “我说,‘波玛,只能你我知道,我想离开海妖岛,到塔希提,像来这儿的美国妇女那样生活。’她说,‘你做不到,没有哪个海妖岛的女人离开过。’我说,‘波玛,如果你能帮我,我就是第一个。’我提醒她,华特洛爱我们两个,但最爱我。然后我告诉她,我不爱他。我提醒她,如果我一去不返,她就会得到华特洛。如果我留下来,她永远也得不到他。当然,这让她高兴。她很爱他。她说,‘我会尽力帮助你,我该做什么?’我说,‘你兄弟马塔罗曾几次成功地驾着他的带帆独木舟到别的岛。我要他带我做一次这样的旅行。作为回报,他将获得购买罗盘的钱财。’她说,‘你怎么付给他买罗盘的钱财?’我说,‘一个美国人给了我一颗宝石,在外面值好多钱。我们从这儿离开后,我将卖掉它,用这笔钱为马塔罗买罗盘,剩下的钱足够我去塔希提用。’她说,‘被发现后,鲍迪会生我兄弟的气。’我说,‘对,但鲍迫不会惩罚他,因为他知道你兄弟缺心眼,很傻。’这就是我们的谈话。” “她同意帮忙了吗?” “是的,马克,她将帮忙。下午,她叫我去说一切没有问题。今晚,她来找我,为了她兄弟,她要亲自看看那颗宝石,证实我没撒谎。你来叫门时,我正在让她看宝石。” “好,很好。特呼拉,太妙啦,”马克抓住她的手,想控制住他轻松和狂喜的心情。“我爱你,特呼拉。” “嘶。”她一只手指压到嘴唇上。“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做一切。” “波玛和她兄弟知道我的事吗?” 她摇摇头。“没有,一点也不知道。这样会好些。” “对。当我和你一起出现在船边时,她兄弟会说什么?”“没事儿。有人带着这么多钱财一起走,或许能给他第二个罗盘,甚至还有个六分仪,他会很高兴的。” “还有事吗?” 特呼拉微笑了。“商定明天晚上走。” 他从她那儿抽回手,双手紧紧握在一起,防止颤抖。“这么快?” “你要快,不是吗?” “对,绝对没错。” “明天晚上,”她又说一遍。“晚上10点,带上你需要的一切,到我草房来。我们静候到全村都睡着了。然后,我们就走。我们到你来时上岸的那个远海滩。马塔罗和他的独木舟及一应物品在那儿,我们就在那儿离开。到最近岛屿的航程将用两天一夜。据说,那儿的法国殖民者有一些大汽艇。我们雇一只把我们送到有人拥有拉斯马森船长那样的水上飞机的岛上去,那会飞到塔希提,剩下的事情都是你的了。” “我从美国来的朋友加里蒂先生会等在那儿,”马克说。“我们3人一起回到我的国家。” “你高兴吗,马克?” 他拥抱了她。“我高兴极了。” “我也很高兴。”她推开他。“现在走吧。” “明天晚上?” “对。” 他转过身,在草房之间走开了。一到场地边上,他回头看了看。他看到特呼拉在开门。烛光映出了她的身影,他能看出她那赤裸Rx房的高高的曲线。他在心里作了一个简单的备忘录:提醒她带上某种胸罩,我们要去加利福尼亚、纽约和穿紧身衣者的新世界。 明天!他在心里欢呼,他想向全世界大喊,歌颂他的挑战、胜利和奖赏。他要打破赤道附近热带夜晚的寂静,燃亮场地上的重重黑暗,爬上前面椰子树稍,摇动树叶,给加里蒂发信号,他上路了,终于上路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被可能发生和行将实现的东西烧得如醉如痴。这就是衣着褴褛的被压迫者冲出巴士底狱时的那种感觉吧?是的,是的。这也是后来他们一排一排地坐在德法哥夫人后面看着吉勒汀医生的同姓他们干他们的工作时的感觉吗? 于是,乐趣最终转到了德法哥夫人的乐趣上。他一一标出断头台上的人头:永远勾去父亲艾德莱那可怕的头,母亲玛蒂那奴隶主的头,妻子克莱尔那可耻的头。断头台上也该有小一点的头,海妖岛上每一个可笑的野人,还有那个趾高气扬的杂种考特尼同他们一起,因为,当他和加里蒂完全暴露了这个地方后,这些岛子就会被发现,变成人们常去的那种汽车旅馆、饭店,上面的每个母狗将成为侍者,靠从主人那儿挣小费过生活。 断头台上的这些人头曾经小看了他,多年来对他耍阴谋,直到最近这几个星期,使他得不到一个男人应有的地位。然而,最终他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聪明和伟大,他将名利双收。他对自己念叨着:名和利,名和利。另外,他还有一个额外收获,那个波利尼西亚丫头片子特呼拉,只不过是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的一个发泄对象。 想到特呼拉又让他再一次想到克莱尔,克莱尔形象中的某种东西使他难以得到圆满的胜利。通过另寻新欢,他已经侮辱了她。他了解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没有主见。这定会使她垮台。然而,令他烦恼的是,这不会彻底侮辱和毁掉她。她肯定会坚持相信,在他们的关系中,她所起到的女人的作用比他所起的男人的作用要大。没有什么能使她在这一点上屈服,没有逃跑就没有成功。只有当他有一天取回她的遗骸时,他才能完全抹掉她,否则,对她的存在的了解将像今晚一样永远噬啮着他。 或许后来他不得不抛弃特呼拉,他想。她穿上衣服、短袜、高跟鞋后,可能相当难看。土著女孩总是发胖,未老先衰,这是事实,尽管不是一个人类学事实。离开土著环境,她也许更多地是一个社会累赘,而不是财富。一旦他睡了她,在讲台上用完她,在电视上用了几年,她就会让人厌烦。一个男人对这样一个女人能说什么?他该把她弄到什么地方去——拉鲁和蔡森公司?去广场宾馆和21宾馆?不,没有地方去。除了作一件展品,她没有任何用处。到适当时机,他得送她回岛上去。她可以同她的朋友波玛一道在三海妖希尔顿饭店当服务员。 无论怎么说,她早晚要给克莱尔让路。他对克莱尔没有多少疑问。离婚也好,不离也好,只要他一招手,她就会跑过来。再次接待她,让她坐第二把交椅,应该有条件,她必须听话,必须照他的命令去做。她不能有要求,不许有要求。他让她做丢面子的事,她也得乐于去做,就像她应该做一样。是的,见鬼,她要使他快乐,而不是通过取笑他让她快乐。爬吧,克莱尔,你这条母狗,因为你不得不爬行。 突然,马克发觉他已经到达鲍迪皇家草房的入口。他赶紧停住脚,听到里面的音乐和欢笑声。 他暗自笑了笑。洪水马上就要到来,他们就要成为囊中之物。他自己,明天晚上差不多这个时间,新的生活就会开始。今天,世上有多少人可以说明天将给他们带来新生活?世上又有多少人拥有他的秘密魔法呢? 他值得为自己干一杯,他现在就去喝。他挺起胸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向这些行将灭亡的人们投去最后怜悯的一瞥—— 第39节 第二天一大早,莫德一个人在办公室后面的卧室里,还没穿好衣服就把两片阿斯匹林放在嘴里,和水吞了下去。 昨天晚上鲍迪的宴会,因为土著音乐、乡村舞蹈和大量的要命的椰子汁和卡瓦酒而非常快乐。人人都烂醉如泥,甚至莫德本人也是如此(出乎主人的意料),晚会直到次日凌晨方才结束。 尽管如此,莫德还是把闹钟定到习惯的7点上,7点钟她坚决地醒来,洗刷和穿戴。尽管仅睡了4个小时,有宿醉,还有她的这把年纪,她还是决心不放纵自己。在实地考察中,她惜时如命。如果把一个小时浪费在自我放纵和自我满足上,就意味着从人类知识的总量中减少一小时。今早上,她唯一能战胜自我的武器就是那两片阿斯匹林。 到她穿好衣服,在小小科尔曼炉子上煮好咖啡时,阿斯匹林开始生效了。紧箍她头上的看不见的夹子开始松弛了,她可以更清晰地思想了。同往常一样,在早上这段时间里,在进入一天的工作之前,(今天是约见曼奴先生,那位学校教师,时间定在从现在算起20分钟以后),她喜欢检阅一下她的考察队伍。 她检阅了她的队伍。 她以邮袋作为检阅的起点,邮袋是昨天下午较晚的时候放到她办公室的,晚上被拉斯马森船长运回了塔希提。 丽莎-哈克费尔德送来的信封最大,是一个马尼拉信封,地址是加利福尼亚洛杉矶的赛勒斯-哈克费尔德,她的丈夫,同时还有一封普通航空信,写给她正在华盛顿特区旅游的儿子梅里尔的。在把这两个信封装入帆布袋前,丽莎做作地吻了那个厚信封一下。她解释说,信封里装的是关于那个奇迹,叫做普爱的草药的资料,以及用“活力”主宰整个西方世界的系列方案。赛勒斯会为她的智慧而骄傲,她坚信这一点。 今天以及直到他们离开的每一天,丽莎会整天忙于她的庞斯德里昂行动,她现在热衷于大讲特讲这个行动。她会接见大批用过这种药的舞蹈者,以及村子里大多数在历史上、传统上或者个人经历上同这种药有点联系的长者。 在全队中,英德喝着咖啡这样想,也许只有丽莎同每个专家相比,证明有是这次考察中的最好的人类学者。同时,极有可能,丽莎也许是来三海妖的人中经济上获利最丰富的。富者更富,这是艾德莱,亲爱的爱德莱的口头禅。莫德还做了点修正,更年轻,更富更年轻。这种荒唐的草药究竟会有什么作用,莫德想,即使商品化不成功,丽莎仍然取得了自己的成功。因为,在三海妖上,她已经无意中发现了医治年龄的奇药,这种草药真是不老丹。其成分很简单:忙不停。如果有什么起作用,就是这个。莫德毫不怀疑,她清楚。 丽莎刚离开拉斯马森的邮袋一小会儿,雷切尔-德京就来到它旁边,自莫德认识她以来她从没这样高兴和有趣。雷切尔带来的信最多,都是后半下午匆忙写成的。雷切尔惊人地健谈。她让莫德看一个寄给伊夫林-米切尔小姐的信封,并解释说,这封信以及其它绝大部分信都是寄给她的病人的,通知他们她要回去了。是的,她要重新开业了,至少一年。她又亮出了一封寄给一个叫厄恩斯特-贝哈姆的医学博士的信,补充说,“然后,如果贝哈姆博士允许,我就不再干下去了。他是我的指导分析医生。”最后,她又拍打着一个信封,莫德可以看清,是给一个叫约瑟夫-摩根先生的,她补充说,“他要求同我结婚已经有些时候了,他现在刚倒过运,因为我刚刚写信给他表示同意。” 莫德知道,雷切尔今天将继续同她的土著精神分析对象在一起,为她的精神病学报告核实资料,剩下的时间会用到研究主事会上。 雷切尔还没离开,奥维尔-彭斯拿着一封信冲了进来,将信扔进袋子后,扬长而去。半小时后他又回来,跪在袋子旁,在袋子里找出他的信,当莫德的面将信撕掉。“给我母亲的,”他解释说。“我昨天给她写信讲一件事情。我刚才又肯定这事与她毫不相干。”说完,也没作解释,就走了。但是莫德知道奥维尔指的是什么,因为昨天哈里特-布丽丝卡已经向莫德和克莱尔吐露了真情。 莫德想,奥维尔今天干不了多少工作。他将处在焦心的等待状态,不知哈里特在维尤里和他本人中间会作何选择。她想,他可能带着比他的期望更多的东西离开海妖岛,否则可能带着比预期少的东西,带着失败的可怕感觉,离开此地,假如哈里特选择了那个土人,让一个土人取胜的话,不管结果是什么,莫德认为,他都将离他的母亲而去。 然后,她想到了自己的那封信,对克莱尔来说,口授完后已经相当晚了,是给沃尔特-斯科特-麦金托什的。想到它,自然又让她想到她的不远的将来,同马克和克莱尔可能的分离,并且她的思想开始集中到马克身上,但是她拒不去想。她喝了一口科尔曼炉旁的凉了的咖啡,让自己对她的队伍的检阅离开邮袋。 昨晚,克莱尔和莫德正准备分头打扮后赴宴,哈里特-布丽丝卡带着她的疑问来了。简短地讨论了一会后——他们没起什么作用,他们爱莫能助——哈里特和克莱尔一道走的。最后,夜色降临,莫德正准备到隔壁马克的草房去,爱丝苔尔-卡普维茨进来站了一会儿,告诉说玛丽已经找到,玛丽和萨姆之间一切都好了。莫德大大松了口气,因为她喜欢这个家庭,为父女俩担了不少心。莫德想,今天对卡普维茨一家会是好天气。萨姆已埋头照片中,然后会外出寻找他的植物标本,玛丽会同母亲一起留在村子里。 莫德检阅完毕,咖啡也喝完了,新的一天,三海妖上第四周的第一天就要开始了。然而,到桌子上取铅笔和拍纸簿时,她感到作为领导而产生疏忽,应该受到谴责,因为她-避了对一个成员的检阅。她害怕从太近的位置观察她的儿子。 她在桌旁站了一会,记起了昨晚看到汤姆-考特尼在克尔莱家中,考特尼取代了马克,马克被叫走到什么地方去了,出自她的逆反思想,当他们3人步行赴宴时,她竟然感到有些舒心,后来才把这种思想驱除。这种思想就是,作为3个人在一起,他们3个比她和克莱尔、马克3个更舒服。多么可怕的事情。 于是,她在清早,倚着桌子,不快地检查着他和她自己。此刻,她对马克和自己有了一种深刻的反省,而实际上更多的是对她自己,那就是,马克是她自私的受害者。因为她一直是自私的,这一点不错。她只给艾德莱生了一个孩子,因为她有艾德莱就足够了,他有她也就足够了。因此,即使这个独生子也深受自私之害。这个独生子受到的待遇就像根本没有儿子一样,或者说更像一个远房亲戚毫无希望地想争得一对父母的注意,而他们则隔离开来,自我满足,互相依附,互相娱悦,不需要外人,说实在的,只此一对,不需要任何别人。 朦胧出现在面前的这个错误可以追溯到那些遥远的已经淡忘的岁月。现在,她悲哀地想,人生之旅离终点这么近了,她留在世上的一切只有马克,这是她的失败。她承担了全部责任,完全没有艾德莱的事(“为死者隐恶扬善”,阿门)。如果能重过那些旧日时光,而且用现在的智慧来过旧日时光,那该多好啊!她一定会把她的儿子带进家庭里,不会把所有的爱都给予艾德莱和他们的事业。她一定会使儿子更可靠、更幸福,在婚爱中自信,而他定会长成一个能够有自己所爱的孩子的男人,孩子也不会是同克莱尔生的。 如果能重做一遍,她会做得多得多。她一定会生几个孩子,许多孩子,而不只一个无意中生下的唯一男孩,他活着就是为了嘲笑她的失败。但是,此时此地,不管她多么希望,多么强烈地希望,也不会有另一个孩子在世了,更不用说有几个亲生的孩子来代表她在世上的这段时日。多么无助啊,老年妇女对她们的昔日时光是多么无能为力啊。她可以跺地,她可以骂天,她可以乞求圣灵,她可以哄骗或者抽泣和诅咒,不管她如何发自内心地呼喊,也不会再有孩子了,因为没了艾德莱,也没有了青春。 她站在那儿,在简易桌子旁,在透进的阳光下,感到无力和茫然若失。噢,她对后来岁月的估计是多么错误啊。她年轻时对后来岁月的梦想一直是她自己仍然年轻,有艾德莱,有崇拜他们俩人的乖儿子,有了这些,谁还会想到有寂寞孤独。她当时如果一次又一次地转动轮盘,今天就会有所收获,就可以把余生押到2个、3个或者4个数字上。可是,她只摇了一次轮盘,甚至连看都没看,全部押到了一个数字上,并且输了。 今天早晨她可以承认:除了她自己,没有人应该受到责备。 随即她想到了丽莎-哈克费尔德将从海妖岛上带走的财产。活力。忙不停,别闲着,无休止,永不住。这就是老妇的唯一长生药。今天早晨是她的错。她停下了,她容许自己的思想自由地进入一个女人的位置,一个母亲的位置。她根本不属于那种人。她是一个社会人类学家,一个大忙人,她发誓永不再忘记这一点。 她拿起纸笔,轻松地赴约去了…… 上午10点钟以前,妻子仍然在睡觉,马克-海登装完他的旧帆布背包。里面塞满了他从这儿到塔希提所必须的东西。其余的个人财物都不要了。这没有关系。一到塔希提,他就可以像富豪一样挥金如土,用旅行支票和银行帐号来过日子,不必担心他在银行里的收支平衡,因为一项取之不尽的收入在等待着他。 在装包的过程中,他曾希望克莱尔能来打扰他。因而,她真的出现时,他心中早有准备了。正当他提着背包的背带试重量的时候,她走进了前屋,一面系着套在白色睡衣外面的粉红色棉布袍的腰带。 “早,”他说。他将背包背到肩上,更准确地判断它的重量。“我要外出对这个岛子进行一次探险。如果可能的话,午夜后回来,否则可能明天一早。” “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克莱尔想知道。“你同谁一块去?” “莫尔图利的几个朋友,已策划了一周。想去看看一些古代的石头建筑遗址,是丹尼尔-赖特时代以前建的庙宇。同时,我听说还有第一代赖特从英国来到这儿登陆后建起的几个窝棚。” “看得尽兴,”她说,用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她在房间里无目的游荡着,在水果盆前犹豫了一下,然后跪下来剥了一只香蕉,切成片当早饭。她瞥了他一眼。“过了一晚,你看上去相当精神。” “昨晚怎么了?” “怎么,我们喝了那么多。哇。你四处乱晃,在我们的主人和汤姆面前失礼——” “这不是可爱的另一天又开始了吗?” “好啦,你就是那样嘛。一点也不像你清醒时那样。我们离开时,玛蒂向她们道了歉。” 马克不以不然地哼了一下鼻子,把背包放到地上。“如果你的报告已经完了的话,我要——” “说实话,还没有,”克莱尔说。“宴会上你到的相当晚,我趁此机会把考特尼叫到一边同他谈了谈。” “自然会的。” 她不理会他的挖苦。“我是说关于我的丢失的宝石项坠。我告诉了他你说你相信是某个土人偷去了。” “而他说——”他用假嗓学考特尼说话,装出吃惊的样子,“天哪,可我们这儿的人不会偷,他们根本不会偷,他们都在忙着恋爱和私通哩。” 她一下子火了。“说得对,马克。他说他们绝对不会偷。在他们的历史上还没发生过这种事情。他们对这种恶作剧一窍不通。他们从不贪图别人的物品。” 马克则想到了特呼拉,真想把这个例子扔到克莱尔眼前,但没有这么做。“你的该死的考特尼似乎知道一切,”他说。“他的话总比我的强。” “关于海妖岛,这么说是对的,因为他思想开朗敏锐,你的偏见太多了。” “偏见并不见得全坏,”他气冲冲地说。“我有我的偏见,其中之一就是对那些把失败归咎于一切而就是不知自责的失败者们有偏见。你的律师在芝加哥没干出名堂,于是就落荒而逃,在这儿他成了蛮荒中羊群里的骆驼。他武断地否定我们认为不错的一切事情,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制度、我们的风俗。但是,在这儿,在这个他终于成了人物的什么也不是的地方,一切事情都是完美的,都是伟大的。” “噢,上帝,别说了,马克,他不是那种人,你知道这一点。” “说到偏见,我还有一个。那就是对那些对她们的丈夫怀有那么深的敌意,随时同任何外人站在一起,在思想上,辩论中以及每件事情上反对她们的丈夫的女人怀有偏见。私下里,她们获取她们丈夫的钱财、房子和地位,但在公开场合却把她们的男人说得一钱不值。” “你是指我吗?” “我指的是你和大量像你这样的女人。老天有眼,并非世界上的所有女人都这样。还有另一种为自己的男人骄傲的女人。” “也许有值得她们骄傲的理由,”她的嗓门高了起来。“也许她们嫁给了真正的男人。你是怎么待我的?你对我的举止如何?上次你同我一起上床是什么时间?或者你给了我一点关心?还是像妻子那样待我了?” “一个女人只能得到她该得到的,”他带着刻薄的语气说。“你为我做什么?一个女人——” “你不让我做——你不让我做一个妻子。” “同你一起生活并不是同一个女人一起生活,而是同一个检察官生活在一起,密切监视、强迫你干这干那,要求你——” “马克,我没那样对你,你自己对自己那样。马克,这事儿我要讲讲清楚。我一直在观察你,不仅在这儿,而且在老家,我认为你全搞混了——我不想用‘有病’这个词,而是用‘混了’——在对你自己、你的价值、你对有个家庭的态度、你和女人等方面搞混了。只举一件事,在正常情况下,夫妻双方有规律地带着某种程度的期盼同床共枕,并且——” “问题就在这儿。好,我告诉你——我要告诉你——一个男人想同真心的女人睡,而不是一个有着娼妓思想的变态小荡妇——” 她摇晃着身子,尽力控制自己。“你是说,一个想着爱和被爱的女人有着娼妓思想?这是你的意思?” 他粗鲁地抓起背包,背到肩上。“我认为你利用我的时间够长了,两年了,已经够了。你使我想呕吐,就是说连你也一起吐掉。如果我有病,就是对你的本质以及你想强加于我的罪恶感到厌倦了。” “马克,我只是想弄明白。” “你是想使你那鄙贱邪恶的思想合法化。你从腰部往上看过一个土人吗?没有,你是想把同每一个巨大棕色男人上床合法化——” “混蛋!”她冲向他,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本能地用空着的那只手还击,一下抽到了她的嘴和下巴。他的这一击使她摇摇欲坠。但她努力保持了平衡,呆呆地摸着嘴巴。 “我已经烦透了你!”他喊道。“滚开!” 他背着背包,走向门口。 “马克,”她在他身后喊,“除非你道歉,否则我永远不——”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在那儿了。她颤抖着,泪水盈眶,清醒地告诫自己不值得为这种场面和他的疯狂洒眼泪。她从嘴巴上把手放下来,看到手指上有着鲜红的血迹。 她慢慢地向后屋的水缸走去。无意中,哈里特-布丽丝卡昨天的话又响在耳畔。在拿不定主意的情况下,哈里特曾对克莱尔说,“在我看来奥维尔很像你的马克,也许你能告诉我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会怎样。你能吗,克莱尔?”那时候,她还不能。此时,她觉得她能。但是,也许哈里特不会像她这样傻。 哈里特-布丽丝卡穿着白色护士服,在她草房的前屋中来回走着,不时地弹去烟灰,不停地琢磨着,她是否是个傻瓜。以往,在这个时间,眼看就到晌午,她总是饿得发慌,现在,她一点不饿。她的肚子里被一块墓碑填满了,她还看不清楚,但相当可能上面刻着“愚笨”二字。 早饭后她作出了决定,便匆匆写了一个接受他求婚的便条。就在一、两分钟前,她差一个土著男孩送了出去。现在,已经叫不回来了。此刻,肯定已经叫到,读过了,不一会儿收信人就会来敲门了,并且登堂入室——她的未来丈夫!——木就要成舟了。从今以后,她的生活就是另一种不同的生活了,她的意志要屈从别人的意志,她的个性和历史将湮没在别人的个性和历史之中,单身布丽丝卡将随风飘散,永不存在了。对这种结合和变化,自青春期以来她一直都在盼望着,然而,事到临头,这种变化又让她产生了一种恐惧。 接着,她用烟头又点燃了一支香烟,更加冷静地认识到,使她恐惧的并非是这种生活上的剧烈变化,而是她对自己的选择是否明智和正确的不尽担忧。有多少青年妇女是从这种极其特别的求婚者中挑选一个合法配偶的?曾经有过任何人在任何地方不得不在两个如此截然不同、生活条件对比如此悬殊的男人之间做出抉择吗? 在放弃她的布丽丝卡地位以及面具后面的自我隔离之前,她最后一次检阅肩并肩向她的求婚的这两个男人。她又开始在房间里走动,大口吸着烟,检查着在三海妖上做那个半波利尼西亚半英格兰郎中维尤里的妻子和做那个来自科罗拉多州丹佛市的全美国血统大孝子人种学者奥维尔-彭斯博士的妻子的得与失。 哈里特在心中用护士的简洁作着护士式的笔记。 维尤里的有利条件:他体格健壮,有教养,和我趣味相投,像这儿所有小伙子一样是个好情人,会赏识我在这方面的技巧,会像我一样要许多孩子,有一个美好的家庭和许多好朋友,不会让我挨饿或缺少什么,他爱我。 维尤里的不利因素:他可能太认真,对任何事情顽固不化,缺乏我这样的正规教育,因为这儿缺少激励而胸无大志,每年节日期间会欺骗我,有时会因为我是纯白人而瞧不起我。 三海妖的有利条件:它像一个四季花开的避暑胜地,我在这儿是我自己,没有压力,我在这儿是漂亮的。 三海妖的不利因素:我无法让老朋友们看看我的丈夫,没有为婴儿举行的聚会,没有可口可乐,没有《居家美》杂志,没有电视节目,离着太远了——离什么太远? 奥维尔-彭斯的有利条件:他是个成功的美国人,要我做他的妻子。 奥维尔-彭斯的不利因素:无法想象他的真面貌,他是个老处女型人物,是那种有两分钟热度的人,有一个姐姐,有一个大写的母亲,他将教训我,也许会允许我们有一个孩子,他有点讨厌,有点做作,只给我零用钱却要我感到他给了我很大的好处,会要我加入教职员夫人俱乐部并投共和党人的票,我无法想象他的真面貌。 丹佛的有利条件:是个美国城市。 丹佛的不利因素:是个美国城市,另外,还居住着一位大写的母亲。 噢,该死,她想,如果有台计算机来解决这个问题,保证结果的正确性,那该多好啊!没有这种机器,她想,也没有人能给我真正的忠告,莫德不能,克莱尔不能,雷切尔也不能。还得我来做,现在决定做出了。我做得对吗? 她把第三支香烟放到嘴上,将烧着的烟头接到上面,吸了一口,然后将烟头扔掉。她走动着,来回走动着。她做得正确吗?她又想起了那些糟糕的岁月,那是她的大多数岁月。都被她虚掷了。总是,总是,作为对她的面具的歉疚,便献上自己的身体。她只是想有所归属,但她从未得到,现在和以后,暂时还看不到。 对,她断定,对,对,对。她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她听到有人敲门时,已经相当自信了。 她把香烟在贝壳烟灰缸里摁灭,迅速拍了拍烦人的头发,舔了舔厚嘴唇,除掉上面可能有的烟丝,喊道,“请进!” 他冲进了房间,然后站在那儿,大睁着眼睛,一副局促不安的神情。 “我接到你的通知了,”他说。“你说马上来。你说你有好消息。是我所想的好消息吗?” “我已经考虑好了,已经拿定了主意。我将为做奥维尔-彭斯夫人而自豪。” 看到他脸上的宽慰神情,她有些吃惊并感到非常高兴。 “哈里特”他说,“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我也是,”她说。 “我们在今天莫德午餐会上宣布这个消息。” 她抑制住感情。“奥维尔,你不想吻一吻新娘吗?” 当他拘谨地朝她走来时,她最后一次想到了她已经作出的牺牲。她已经永远放弃了做美人的机会——他会理解这一点吗?——因为她是所有那些她从未见过的倒霉的祖先们的女继承人,是他们因袭相传形成了她的最后相貌。 当他像传教士欢迎信徒一样笨拙地拥抱她时,她开始觉察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香皂味和长老会派信徒的整洁。他吻了她。不利因素:她没感到激情。有利条件:她感到那么安全。于是她回吻了他,也许太热情了,不管怎么说,做彭斯夫人,有所归属,这不是件小事情。 过了一会,她发出了一声不情愿的叹息。 她知道,一种无尽愉快的生活刚刚开始。 在通往村子的陡峭小路旁的几株可可树后,马克-海登半隐着身子,可以监视到队员们的来来去去。 他已经观察到克莱尔离开他的草房,走进玛蒂的办公室。后来的15分钟,他看到雷切尔-德京在场地上碰见哈里特-布丽丝卡和奥维尔-彭斯,同他们握手,然后,3个人一起,显然是兴高采烈地走进玛蒂的办公室。接着,丽莎-哈克费尔德从她的住处冒了出来,匆匆走向玛蒂的住处。还没有离开他们草房的几位正是他此时感兴趣的人。不知何故,爱丝苔尔和萨姆-卡普维茨,以及他们的女儿,仍然没有出现。 原来,当马克今早上因克莱尔(这条母狗)而带上背包出来,藏到特呼拉的草房里时,他曾计划让特呼拉在午饭时缠住卡普维茨一家。因为他不敢过早地闯进萨姆的暗房,拿走他的照片和电影胶片,害怕萨姆有太多的时间会发现丢了东西,只好计划今天去借或去分一份儿。他不许自己相信拿走这些照片和电影胶片是偷窃。他使自己相信,队员们在考察中取得的每一点成绩都是共同财产、共同拥有。根据这条理由,马克应当拥有一份萨姆照相机的产品。如果不完全是这样,那么,最起码马克有权借用,为加里蒂和他自己扩印一份,最后把原底送还到阿尔布开克。 马克仍然能看出,萨姆-卡普维茨对这种安排会提出异议。萨姆最近对他女儿受到的教育大发雷霆,证明他的脾气有多么火爆。萨姆在那件事上不能算错。马克感到,在同样情景下,他也会干出像萨姆一样的事来。如果你由着她们,像玛丽这样的小妮子就会长成像克莱尔那样的大娼妇。应当早早抓住她们,紧紧地抓住缰绳。他对克莱尔就是太随便了,甚至从他们那肮脏的蜜月之夜就开始了,这是他的错,瞧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马克走了神,于是又让思想回到萨姆身上。对,萨姆可能很难办,很难承认他的无理要求,马克便决定秘密地从暗室中取走他所要的东西,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问题是今天在卡普维茨家里没有人时进入暗房。他的早晨计划,即由他的同谋特呼拉邀请他们到她的草房吃午饭的计划,因为特呼拉不在家并且至今不知下落而耽搁了。幸运的是,在找她的时候,马克碰上了雷切尔-德京,她正要到她的治疗室去。他们心不在焉地说了几句话,分手时,雷切尔说,“好吧,在你母亲的午餐上见。” 马克已经完全忘记了玛蒂的午餐会,安排在12点半。午餐会,马克想,根据他对母亲的了解,将会是一顿道德建设的午餐。实地考察时间已经过半。艾德莱说过,这往往是临界点,玛蒂喜欢引用他的话。这是人们在异国他乡变得不和偕、开始散漫的时候。这是把他们集合起来听他们的鼓舞人心的领导的训示来改进他们的错位,让他们的领导听到他们的怨愤和问题,并且把这一切理顺,变成一片赞同的时候了,呵,玛蒂在这关键时刻处理得多么好!感谢上帝,这一切马上就与他无关了。 提醒他午餐会的事情使马克看到了去暗房的机会。今晚以前他不再需要特呼拉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玛蒂而不是别人在她自己的垮台中成了他的帮凶。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看到,他是怎么促使她垮台的。一旦他走了,带着加里蒂计划上了路,克莱尔(这条母狗)就会被击碎,考特尼就会失去信誉。而玛蒂,啊,玛蒂会被毁灭。由于马克和加里蒂在美国的讲坛上四处展示三海妖的堕落,玛蒂就没有什么新鲜玩艺儿拿到她的美国人类学联合会会议上去了。事实上,她将成为谴责的目标,因为她在背叛一个团体中起的作用而成为她的职业的耻辱。她能保住雷诺学院的位置就算幸运了。噢,卢米斯主席,这个老朽傻瓜会留下她,让她老在那儿一块不知名的基地里,记她们俩人,玛蒂和克莱尔,一天天老下去,枯萎、凋谢,一起消失。 马克从冥想中醒来,变得机敏了。他看到爱丝苔尔和萨姆-卡普维茨刚从屋里出来。他们站在场地里讨论着什么,然后走过五栋草房到达莫德的办公室。 他们一消失,马克就离开藏身处,匆匆走进场地。卡普维茨草房在最头上,离他最近。不到一分钟,他就到了跟前,汗也出来了,便猫着腰溜进旁边通向后面暗房的胡同里。 经过第一个窗口,他听到说话声,便站住脚。肯定是玛丽-卡普维茨的声音。他差点忘了她。见鬼,她怎么不去午餐会?他悄悄靠到窗下,以防被发现,等待着,不知下步该怎么办。里面的声音,一个是玛丽,另一个是男子,听口音是个土著男性,传进他的耳朵,让他生气。 她说,“如果你对我有意,为什么不,尼赫?” 他说,“你太年轻了。” 她说,“我比你的海妖岛女朋友都大。” 他说,“你不是一位海妖岛女孩。你不一样。在你们国家不一样。” 她说,“并非像你想的那样不一样。尼赫,我不信你说的,我不相信你只是因为我的年龄。告诉我为什么不?” 他说,“你在这儿已经学了不少东西,玛丽。你已经进入成年。你比以往更聪明了。你会有很多东西给予你在你们的世界里发现和热爱的男人。很快就会发生这种事情,2年,3年或者4年。当你发现他以后,就会想起我,感谢我。我不想为此而玷污你,我想要你在适当的时机自然地进入你的角色。” 她说,“你是最好心的人,尼赫,但我不懂。你把这个说得太严重了,是你自己说的,你在这个岛子上学到的,正如你们教给我的,那是自然的和——” 他说,“玛丽,你不是这个岛上的,而且你也不会长期同我们生活在一起。你必须像你的父母和你自己的人民教给你的那样去生活和思想。我是乐意——求之不得——但我不能,因为我理解你,为你考虑得太多。到此为止了。我不会忘记你,你也不要忘了在这儿学到的东西。呶,来,我们到我家里去吃饭吧。” 听着他们谈话,马克为他们妨碍了他的行动差一点要破口大骂,为他们终于要离开而打心眼里感谢。他迅速地返回场地,一直退到了桥边。当他转过脸来,正看到玛丽和那个土小子离开草房。马克故意开始摆出悠闲的步子,这样可以同他们打个照面,他满面春风地朝他们挥挥手,他们两人也朝他挥了手。 他继续朝相反的方向走着,在靠近棕榈树时放慢了脚步。他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已经走过了最远处的那座桥,朝着那排房子走去。马克注视着他们渐渐消失的身影,转眼间,他们消失在草房中间,沉闷的场地上除了他没了任何生命。 几乎是一溜小跑,马克回到了卡普维茨的住处。他飞快地绕到它的后面,那座狭小的草棚,萨姆的暗房,赫然立在跟前。 马克推了推那扇薄门,门轻易地开了。处身财富的门槛上,他的思想又跃到了前面。他将拿一点静物照片的样品,是其中最壮观的,再拿十几卷电影胶片,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他将拿走足够的资料,但又不会使萨姆今天下午碰巧到暗房来时发现有所丢失,并且太多了今晚也带不了。他将带着战利品到他的草房,包装和隐蔽好,再带着包裹绕到圣堂,然后再次穿过场地到特呼拉的草房去。他将把包裹同他的背包一起藏到附近的厚草丛中,直到晚上—— 第40节 所有这些必须在玛蒂的午餐会解散前迅速做好。 他走进暗房,随手关上门,终于独自一人置身阿里巴巴的财富之中了。 在莫德-海登的办公室里,她的团结午餐会过了一个半小时,差不多接近尾声了。客人仍围坐在当作宴会桌用的长矮条-周围。所有考察队队员,除了马克-海登和玛丽-卡普维茨都在场。汤姆-考特尼是应邀而来的队外人,因为他既属他们的世界,又属另一个世界,坐在代用桌最靠近门的一角,同克莱尔对面。 午餐会是由一条喜庆消息开始的。奥维尔-彭斯挽着哈里特-布丽丝卡,拿着一瓶来自远方的波旁威士忌驾到。队员们到齐后,他把大酒瓶朝莫德的桌子上砰地一放,要大家注意。在房间里一时寂静的当口儿,他宣布了他同哈里特订了婚,并且说回到美国以后,他们将在内华达的拉斯韦加斯结婚,度蜜月。 几乎每个人都同奥维尔拍了掌,吻了哈里特的面颊。只有克莱尔躲在后面,只是朝二人微微一笑。当奥维尔为第一次干杯正在忙着倒波旁酒时,克莱尔同这位护士的目光相遇了。哈里特因为成了这个特殊仪式的中心而容光焕发,但当看到克莱尔,她的微笑换成了某种不安。克莱尔立刻感到歉疚,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一种怜悯的表情,哈里特肯定已经从中看出了忧伤。为防止破坏了哈里特的珍贵时刻,克莱尔强装出赞同的样子,朝她眨眨眼,做出某种迎合她的心理的手势。但是,过去的那一刻的真情并没完全抹去:哈里特知道,并且会直接感受到,克莱尔知道她知道克莱尔希望未来的新娘成为土著。 酒过几巡,午餐会开始,服务者是一个瘦长身材。面带刚强、毫无表情、说不上年龄的土著妇女。当这个女人从泥灶边走过来,湍着菜默默地绕着桌子走时,克莱尔发现她有些眼熟。直到这个土著仆人来到她身边,克莱尔才认出她。她是那个叫做艾玛塔的人,几年前因为谋害丈夫而被判作奴役。艾玛塔的丈夫当时35岁,因为人为规定的年限是70岁,她被判处做35年的无家苦力。打那以后,克莱尔双眼再没离开过这个高个棕色女人,整个午餐会期间克莱尔再也无法下咽。 午餐会本身是一次成功。有用莫德的塑料杯盛着的椰奶,当然还有面包果、火腿、红香蕉,还有芋头、烤鸡,某种蒸鱼,最后还有道不配套的甜点,是从莫德的美国食品库里拿出来的各色饼干。 整个吃饭期间,客人们唱着、嚼着、咽着、呷着、咂着嘴唇,莫德-海登则不停地讲着。她从她那巨大的有关南海和人类学奇迹及陷阱的轶闻趣事库中不断地旁征博引。她总是幽默地讲述她的故事,尽管有时候带出一点教训。克莱尔听这些故事已经不止一次了,但主要是在最近她爱唠叨的两年多次听说,因此不像别的人那样认真听讲。然而,尽管讨厌莫德的后代,克莱尔还是告诉自己,没有理由讨厌莫德或她讲的轶闻趣事,于是像别人那样,像对面的考特尼那样,只管听,聚精会神,她装出认真听并且会心地笑。 莫德告诉他们在1800年前后马克萨土人对美国的奇特看法。那时候,马克萨人对美国的仅有知识是从在那儿上岸的来自新英格兰的捕鲸者那里听到的,那些捕鲸者对他们的工艺品、风俗或者社会不感兴趣,但对他们的女人感兴趣。美国水手那么专注于马克萨妇女只有一个目的,这在那些岛屿上已经成了绝对信条,那就是遥远的美国是一个只有男人的社会。总之,从他们的举止看,这些来访者显然以前从来没见过活着的妇女,现在见到了,他就把妇女看成唯一重要的东西了。 莫德讲完时,客人们已经很开心了。只有克莱尔做了个尖刻的评论。“也许马萨克人是对的,并且仍然正确,”她说。对此,雷切尔-德京在餐桌上敲杯子表示鼓掌,并说,“精彩,克莱尔,用俏皮话讲出了又一个真理。” 但莫德本意不在幽默,又在大讲另一件有关叫做“父亲假作娘”的原始婚俗了。按照这种风俗,妻子怀了孕,是丈夫躺到床上。这引来了一阵喧闹,接着是奥维尔-彭斯的一段关于野人婚俗的学术讲演。 到餐桌收拾干净的时候,莫德的轶闻趣事在其热闹的包装下面涉及了一个更加严肃的主题。她提醒他们,许多原始的社会都有捉弄人的恶行。例如拉比拉第尔到南海去访问,想整理一下当地的数字表示法。他请教了经过挑选的知情人,写下了这些数字,只是在出版后他才知道,他们告诉他的代表百万的那个词并无百万的意思,真正的意思是“胡说八道”,而他们告诉他的代表50万的那个词也只有“私通的”意思。 “约翰-卢伯克最早讲的这个故事,”莫德解释说,“因为他相信,实地考察工作者在同土著知情人一道工作时,应当始终记住这种灾祸。一定要检查再检查,弄清楚你是否得到了事实或者被愚弄了。”人人都喜欢这个故事,并得到了要领。在最后的几星期里,他们都将更仔细、更谨慎,一句话,更科学。 此时,克莱尔很想补充一件她自己的奇闻。她的受伤的下唇虽已涂上深红色,还是让她想想了自己那位人类学家和几个小时前她同他的谈话。他说过,“我烦透了你。”瞧,这就是坐在桌子上首那位胖胖的轶闻传播者所要求的理智的、不偏不倚的科学方法。如果克莱尔讲述了这个故事会怎么样。也能使他们满意吗?对他的厌恶使她感到难以支撑。 觉察到已无人送酒送菜,克莱尔看到人们纷纷从-桌旁站起身来。她发现艾玛塔和莫德的铁盘子、塑料杯子都没了。可怕的午餐会结束了,或者说就要结束了,因为萨姆-卡普维茨在大喊,“有人愿意看看我上周的照片吗?我刚扩印出来。” 人们齐声赞同,克莱尔发现自己已站了起来,离开了大伙,站在门和办公桌之问。她注意到萨姆-卡普维茨在向莫德-奥维尔和考特尼解释着什么。然后,他走到办公桌旁,打开一个马尼拉信封,掏出两包照片,黑白上光,5×7英寸,8×10英寸,并开始取下捆在上面的橡皮筋。最上面一张使他有些不快,随手放到一边,然后急促地翻动别的照片,又把两张放到一边,飞快地把这3张塞回信封里。发觉克莱尔在看着他,萨姆傻乎乎地呲牙一笑。“外交原因,”他嘟噜着。“我拍了一些哈里特节日舞蹈的照片,你知道,袒胸露乳的那些——我想在这个场合奥维尔-彭斯家的人不想看到这些照片。” 克莱尔点头称是。“很聪明,”她说。 萨姆喜爱地掂量着他的照片。“确实有些这儿的好资料。我拍下了所有东西,尽管在结构和画面内容上有点重复。你知道——头人之子生活中典型的一天;一种节日舞蹈的发展;普通海妖岛居民的家;圣堂历史的见证——样样都有。你们想看看其中的几张吗?” “我想看,”克莱尔有礼貌地说。 他拿了一把递给克莱尔。“给,看一看。我去分些给他们。” 萨姆走到房间对面,把剩下的照片给了莫德,莫德又依次分发给围在她周围的客人。 克莱尔站在原地,与其他人不在一起,漫不经心地一张张浏览着她的这叠照片,每看一张就放到最底下。她看了关于主事会议事情景的特写和抓拍的系列照片,发现自己盯在一张特呼拉站在她的草房门口的全身照片。特呼拉看上去简直是每个男人的波利尼西亚之梦。克莱尔可以看出,莫德和萨姆回到家乡后都将很好地利用这个引起轰动。 克莱尔继续翻着有关特呼拉的照片。萨姆已为这组照片标了题目,一个普通海妖岛居民之家。这是特呼拉跪在前屋靠门墙角中的那么巨大的许多地方都产的石刻偶像旁边。这是特呼拉在土灶上做饭。这是特呼拉在她的后屋草垫上打坐装睡的样子。这是特呼拉摆出她的3件草裙和两件塔帕布肚兜。这是特呼拉在自豪地展示求婚者赠她的珠宝和饰物。这是一张珠宝和饰物整齐地排在露兜叶草垫上的近影。 猛然,克莱尔停止翻动照片了。她简直难以相信,把最后看到的那张照片凑得更近些。不会错,一点不错,是在那儿。 她无望地在房间里四处搜寻考特尼,看到了他。“汤姆,”她喊他过来。 他来到她跟前,看着她的脸,想找出她为什么生气。“喂,克莱尔,什么事?” “我——我找到我丢失的项链了,那颗宝石项坠。” “是吗?” “在这儿。”她把那两张照片递给他。“在特呼拉那儿。” 过了很长时间,看来他是在研究那两张照片。他皱着眉头,抬起脸。“是一颗宝石项坠不假,不是当地产。你肯定这就是你那颗?” “难道还有疑问吗?” “克莱尔,她不会偷的。我了解特呼拉。她一百万年也不会偷。” “也许她不必去偷。” 考特尼的头朝她颤抖着,长脸非常难看。 “我想我得去她那儿看看,”克莱尔说。 “我和你一起去。” “不,”克莱尔坚决地说。“有些事情必须由女人自己去干。” 整个下午,她紧张地准备着同特呼拉摊牌,却去未能如愿,因为特呼拉不在,在这闷热的下午,克莱尔三次从她的草房到特呼拉的草房,穿过宽广的场地,可3次特呼拉的草房都空着。 每次拜访失败之后,她就不由自主地回到她自己的住处,用打扫卫生和洗衣服来打发时问。她不会允许自己不去计较她的心爱的珠宝是如何从她的物品变成特呼拉的所有物。她知道,但不能老是这么想,她必须以这个土著女孩的亲口所说为证据。 现在已过了5点,克莱尔第四次取道这可恨的草房。如果特呼拉仍然不在,克莱尔决定站在门口等待。如果她在家,克莱尔将不浪费唇舌。在那儿,她便会为她同马克的尚未结束的争论找到答案。 她来到了这座成为她生命的决定性地点的草房,当举起拳头敲门时,她凭直觉感到,肯定会有人应声。 她敲了门。 立即有回答。“呀哈?” 克莱尔推开门,从外面的酷热中迈进阴暗、凉爽些的前屋里。特呼拉舒适地倚坐在迎面墙上,大腿旁放着一盆蔬菜,她正在那儿为做饭切菜。 看到克莱尔,特呼拉不是表现出惯常的高兴,而是一种立即的不安。她没有展现出爽快的微笑,她没有按礼貌好客的常规站起身来,她坐在那儿一动没动,瞪着眼等待着。 “我得同你谈谈,特呼拉,”克莱尔仍然站在那儿说。 “这么重要?我今晚必须请人吃饭,等到明天谈不行吗?” 克莱尔坚持她的意见。“不,特呼拉。” 这个土著姑娘耸耸肩,将菜和骨制削刀一起扔进盆里。“很好,”她一脸不高兴地说,“告诉我什么事情这样重要。” 克莱犹豫了一下,每当有一位土著妇女在场,她就感到自己处于不利地位。几个周以前她曾认为是她们在性活动方面优越的原因。当你同一个了解许多男人的女人在一起,而你只了解一个或者也许连这一个也不了解,你就会自愧不如。但是现在,克莱尔明白了,其实原因是很浅显的。准确地说,到村子后的头天下午,当她觉得自己像一个传教士的妻子时,就对她产生了这种感觉。是衣服或者说缺少衣服的原因。那边是一个土著姑娘除了一条几乎要露出隐私部分的短草裙外什么也没穿,她是那么富于女性魅力,黄棕色身体的每一条曲线都灿烂夺目。与此相比,这边的克莱尔站在那儿,身上绑着两层衣服,证明在这个地方为自己的女性特征害羞,这使她感到压抑和拘束。随后,她想起了在萨姆照片中看到的东西,便忘了自己的劣势。 克莱尔在这位土著姑娘对面跪下来,她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特呼拉,”她说,“你是怎么得到我的宝石项链的?” 克莱尔得意地看到这个姑娘失去了冷静,特呼拉倚着墙,样子就像一只小宠物被逼到了墙角。她的迟缓、空洞的小脑筋在搜寻着对策,克莱尔这样认为。一会儿,她会编出某种愚蠢的谎言。 克莱尔又开口了。“别费劲否认了,那会使我们俩人都难堪。我知道你有我的项链,我们的摄影师拍了你的照片——记得吗?他拍了你的财产的照片,我看了这些照片,里面有我的项链。告诉我你怎么得到的,我决心要弄清楚。” 克莱尔等待着,她可以看出,特呼拉快要讲出来了。 “去问你的丈夫,”特呼拉突然说。“他给我的。” 那么,克莱尔想,完全证明了。“对,”她静静地说。“我料想是马克。” “是礼物,”特呼拉迅速地说,“他给我的作为他的知情人的礼物,他说要为你另买一条。” “我不要另一条,”克莱尔说,“我也不想要回这一条,我只要你和马克之间的事情的真情。” “什么事情?”特呼拉反问。 “我的意思你非常清楚,我们不要玩小孩子游戏了,你是大人了,我也是。马克给了你我的最贵重的和最有意义的财产,从我这儿拿走,给了一个生人,我一定要知道为什么,仅仅是为了做知情人?” 从法律意义上讲,特呼拉可以说是正当的,于是她的声音也是理直气壮。“为了做别的什么?还会有什么别的?”然后,她尖刻地补充说,“他是你的丈夫,不是我的。” “他也不是我的,”克莱尔说。 “作为一个女人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特呼拉说。 她对我确实很傲慢,克莱尔想,并非仅仅是自卫,而是出自一种实际上感到优越的感情。这只会是一种原因,克莱尔决心探出实情。 有一会儿,克莱尔研究着这个土著姑娘,对她在这几周中发生的变化吃惊不已。自从在鲍迪的草房第一次遇到特呼拉,在友谊之礼期间和之前,她喜欢和羡慕特呼拉。这位年轻的棕色姑娘在克莱尔看来,是一个自由灵魂的完美标志,欢快、惹人爱、天真无邪,是圣灵的天真的夏娃。所有这一切都消失了。特呼拉像任何一个西方女人那样复杂、阴暗、贪婪、压抑和神经质。这种质变是在什么时间和怎样发生的?是谁把外部文明的溃疡染到她的身上?什么是传染媒介?又一次,克莱尔相信她已经找到了答案,但是她得从特呼拉的嘴中听到这个答案,正如雷切尔-德京,总是知道答案,但得从病人口中说出,这样他们才会知道。 “特呼拉,我打算不计较你对我的明显轻蔑,”克莱尔慢慢地说。“我要同你谈一小会儿,我要以最大的认真同你推心置腹地谈谈,然后你想说什么都行,说完后我就离开你。” “你想说什么就说好了。”特呼拉不快地说。 “你变了,你眼看着就变了。你不是我刚刚到这儿时遇到的那个年轻女子了。我以为这个社会是不受外来影响的,我认为你们在某些方面远远走在我们前面,可以吸收我们的访问并把我们抛回到来的地方去而不受任何不良影响。但是,我看到海妖岛上有的人也是易于犯错误的人,在任何一群人中都会有一、两个人比别人易受感染,对外部影响更敏感。某种肮脏的东西在你身上起了作用,某种东西扭曲了你。你曾是个好人,几乎是完美的,但你已经变成了别的,太像我们外来的许多人,不完美了。你几个周以来只是不断地同我们中的一个人接触——所以我怀疑他,因为我非常了解他。马克做了这一切。” 特呼拉向前探探身子,声音中带着愤怒。“马克对我什么也没做——除了好事以外。马克是个好人,你不喜欢他,这就是一切。你是一个被宠坏了的人,你也想毁坏他。” “我知道,”克莱尔说。“你对我丈夫知道些什么?你怎么知道他是一个这么好的人?” “在我们的工作中,几周来我天天同他在一起。他不能跟你说话,于是他跟我说,我很了解他。” “多了解,特呼拉?” “你是想象不到的。” “我只是问你,你对他了解如何?” “比你了解。同我在一起,他能说,自由,是个男人。同你在一起,他就什么也不是了。” “是他这么告诉你的?” “是我亲眼看出来的,他不能同你一起生活。” 克莱尔咬着嘴唇。“你认为他能同什么女人一起生活吗?你认为他能同你一起生活吗?” “对。” “好吧,”克莱尔说,“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他已经真正打动了你,让我告诉你,特呼拉,让我给你一点真心的忠告。我不知道他告诉了你什么或者为你打算了什么。我不知道他是否仅仅想同你睡觉,或者已经实际上说服你去美国做的他的情妇,或者可能做妻子?” “你自己这么说,不是马克。” “不管他心里想什么,或者你怎么想,如果可能,请听我说,特呼拉。他是个说空话的人,只此而已。这是最廉价的诱惑和最糟糕的事情,因为大话说过后便没了什么价值。你懂吗?不管这几周他对你说了什么,告诉了你什么,关于他自己,关于我,关于我们家乡的生活,关于我们的国家,都是精心设计出来哄骗和腐蚀你的。” “不对。” “我告诉你是的,”克莱尔咄咄逼人地说。“我们在家里过着一种沉闷单调的生活,置身于激烈竞争中——噢,你不懂它的意思,但请你好好体会我所说的——一种神经质的、限制人的、高度紧张的生活,要为谋职、升迁而战,同紧张、厌倦作斗争——老是盘算着我们怎样才能逃脱它,改善它。你们这儿在许多方面已经比我们好了,你们的词汇里甚至没有镇静剂校园政治、野心、挫折、嫉妒、债务、冷淡、寂寞这样的词语。但是,这些是我们家乡生活的一大部分。我不是说我们的生活一切都坏,你们的一切都好,但我要说——我丝毫不怀疑——马克没有对你完全说真话。”她喘了口气,继续讲下去。”我要给你多讲一点,特呼拉,马克不是一个适合你或者任何正常女人的男人。我在海妖岛上懂得了这一点。他能给你的有什么你们这儿的男人不能给你呢?他有知识,上过不少学,不难看,并且偶尔还有钱买项链,这是真的,但是这太少了,特呼拉,太少了。他没有温情、理解和爱的力量。他发育不健全,易怒,自我中心,太神经质和心理病态,为人处事不像个成年男子。他耽于嫉妒、仇恨、自怜、疯狂的偏见、不切实际的梦想中。他的价值并不比一个很年轻的男孩更成熟,甚至还要差。我指的是爱情。在这个地方,你对待爱情的方式与以往任何社会都不一样。你承认,你欣赏你们的土著男子,你却不喜欢一个美国男人按你们的方式行事。” “汤姆-考特尼是我的情人。” “即便是汤姆,他比马克成熟了不知多少倍,即使汤姆,你告诉我,你们也不得不教他做一个男子。马克不是汤姆,而且马克不会去学,他不是你所了解的那种男人。我没有经历过一个好情人,但是马克,见鬼,我可以告诉你,马克是最差的情人。他对真正的女人不感兴趣,他没有献身精神,他只为自己着想。特呼拉,为了你的利益,不是我的,我警告你——” 特呼拉站了起来,试图维持住某种尊严。“我不相信你,”她说。 克莱尔站起身。“你不相信我?” “你是一个留不住自己男人的女人,你嫉妒和害怕。” “特呼拉,”克莱尔争辩说,“我怎么能说服你,怎么能说服一个他已经改变了的你?”她看出说下去也没有用了。“好啦,”她说,“但我希望你会认识到那是真的,不是嫉妒。我看透了马克,你想怎么干就去干吧。” 她朝门口走去。 “你可以拿回你的项链,”特呼拉喊道。 “留着它吧,”克莱尔眼睛盯着门,手握门把,转过身来。“留着它,但不要留着他,但愿你记住这一点。如果你留着他,你将会是像我一样的傻瓜。” 她走了出来,随手带上门,她感到自己的双膝发软。她把身体倚到草房上,觉到她既没流泪,也不苦恼,只是消耗了感情。 结束了,感谢上帝,结束了,她想。下次拉斯马森来时,她将同他离开这儿。这来得还不够快。 对于马克和特呼拉,她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事情,或者将发生什么事情。她不在乎马克的处境,但她对特呼拉可惜了一阵子。 可怜的姑娘,她想,然后离开了她,这个土著孩子,到她的自己动手建造的炼狱中去了。 夜幕降临三海妖几个小时后,马克在返回村子时觉察到,他在这个岛上的最后约会中迟到了。他从小径斜坡上走下,可以看出“共济社”大棚的轮廓就在下面,他的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因为他找到了他的路,并且到目前为止他一直干得很好。 他下到村子里,朝特呼拉的住处走着,心中有着一种舒畅的感觉。每走一步,就好像是从他的蛹上脱去一层皮。一会儿他就要自由了,就要展翅高飞了。 他为自己、为他处理他的最后一个下午和晚上的方式而高兴。他把雷克斯-加里蒂称之为“唯一的确凿证据,即证明三海妖存在及你所讲的都是事实的证据”藏好,用树枝盖上后,溜进了特呼拉的空草房,共同饱餐一顿,这顿饭要使他撑到晚上。当他确信没人会发现时,便从她的草房里出来,避开任何可能碰到妻子或队员们的机会,沿着他以前曾经走过的踪迹出了村子。他爬上“共济社”大棚后面的高坡,直达他和特呼拉作为人类学者同知情人曾共同度过许多时光的空地。在树荫下休息了一会后,他漫无目标地往前走着,直到认出前面是他游泳失败的地方,他的队友们肯定没人会在普通的工作日中到这儿冒险的。 在峭壁下面,海港尽头,他看到几个土著男子正在准备划出他们的长独木舟。他确信他们中有莫尔图利,便沿着石梯小心地向下爬(他立刻觉察到,在这儿他对华特洛犯了错误,在这儿也对特呼拉显示了他爱情的程度)。终于到达了弓形的水边。土人是些渔民,他们的老大不是别人,正是莫尔图利。 马克讨厌所有土人,尤其讨厌这个人,但他看到,同他们会面可以提供逃避反省的办法。正如他所预料的,他被邀请参加他们在深水里捕鲭鱼,他感激地一同去了。他主动帮助划桨,他的自愿和后来的和使莫尔图利吃惊,使其他人高兴。 长长的独木舟满载而归,回到岸边时,已是晚上了。 水上旅行使马克为之一振,他跟着土人们爬上石阶。在山顶上,比别人早到的一位已经点起了篝火。然后,他们5、6个呆在峭壁上,围着燃烧的炭火,烤着鱼和红薯。马克想不起有哪一顿饭比这更有味道。吃着饭,土人们出于礼貌,只用英语交谈。谈话有的是谈论大海,有的是祖辈开发的传说。通过对莫尔利图的有心地引导,马克获得了三海妖同附近无名岛屿位置关系的一个大概情况。他想证实并且已完全满意地证实了的是特呼拉所宣称的那个两天一夜行程的岛子。他对波玛的兄弟,那个白痴水手马塔罗的信任得到了肯定。他已经决定的出逃将不会有问题。 为了他的私下计划,马克向土人们表示千恩万谢,便离开了仍然围在火堆旁吃东西的人们。因为天黑,回村的路程多出了一倍,当回到他和特呼拉经常使用的空地上时,他感到更加安全了。在那个地方,他躺下来休息了一会,梦想着前程的辉煌。 躺在那儿,仰望着星空,这无限的和冷漠的穹隆不知见过多少软弱、失败、愚蠢,但令他又一次感到得意的是,他不会成为这个星球上的又一只被踩扁的蝼蚁。一种死亡的恐惧始终在笼罩着他,也许他在这个天空下的地球上的这次孤注一掷的旅行将达不到目的。他不断默默地祈祷,他不能像一统计数字那样发生和死亡,世上每1秒钟都涌现出那么多的统计数字。如此偶然地离开自己的时空,别人只是记住了他作为“一个名人的儿子”,在他们心目中他没留下任何特征,而且只有少数几个朋友会记住他,可他们自己也会马上消失,标在时间上的只有几张可怜的讣告和刻在一块石碑上的几行文字,这就是曾经缠绕着他的恐惧。现在,完全靠个性的力量,他已经完全改变了这种状况。从今以后,世界将把他当作贵族,名声显赫,成千上万的还是个孩子时就同父母一道参加实地考察,但即使他成为一个拥有文学士头衔的成人,早期的恐惧仍然纠缠着他。在遥远的高高的安第斯(他的父母是第二次访问那儿,是为了训练他),与文明隔绝,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反对这种隔离。他曾被他自己或父母发生意外的可能性所困扰。如果发生在他身上,他将被留在那儿。如果发生在父亲身上,他就会一个人被撇下。他从来没有完全摆脱这些恐惧,他害怕那种只有经过阶段性隔离才能前进的生活。他对此的惧怕几乎相当于他讨厌把生命浪费在为了——也许有一天——一年2000美元的报酬去教一屋子凡夫俗子那种默默无闻的行当上。 现在,那种恐惧已被驱走。欣赏着这个次要的回报,他也能欣赏唾手可得的主要回报。人将为他的过世而悲哀,报纸专栏上将配有他的照片和对他成绩的赞扬,并且他会像世上的男人们活得一样长久。再见,他心里说,再见,水上老古董。 啊,今晚他的感觉多好。 后来,他的奔腾的思想变成了更加实际的回报。一种立即的回报是次要的,其它回报是主要的。这个次要的回报是,明天以后,他可以永远抛弃人类学了。他是生活在专横下才进入人类学领域的。没有自由和发言权。一个艾德莱和莫德-海登的儿子,只能加入同一个党派,投同样的票。9年前他就取得了文学士的学位,从那以后他参加实地考察1年之久。此后,又为了博士学位读了两年研究生。同艾德莱和莫德一起的实地考察是最糟的阶段。他从很早,他对特呼拉作了法,他已经了解她了,一会就会见到她。他想象着他们的重新相遇。她答应过今晚上以身相许。他长时间以来没有抓到手的东西将为他所占有,今晚占有并且只要他想要的话天天晚上都占有。他想象着她的样子,既想到了她的老样子,也想到了他还没见到过的一丝不挂的她,他脑海里的生动形象刺激了他,于是,他爬了起来,重上回村路。 当他经过村子场地的外围时几乎是晚上10点了。除了几个土人在远处走动外,没有一个敌人出现。他小心地隐身悬岩下穿过这个区域。他数着如此相象的草房,在房后朝前走着,终于可以在黑暗中确定特呼拉住处位置。他可以看到遮住的窗子后面的黄色光亮。没错。他的女人在等着。 在同她会面之前还有最后一个行动。他扒开纷乱的叶丛。分开枝条,去掉伪装,找出他的背包和一捆胶卷。包背肩上,手提其它,他快速向特呼拉的门口移动,也没敲门,就进到里面。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到她。她懒洋洋地坐在前屋烛光外的一个阴暗墙角里,同往常一样具有挑逗性,光着胸,光着腿,只穿着短短的草裙,现在,他还看到一朵洁白的木槿花插在她的黑发上。她悠闲自得,呷着贝壳杯中的液汁。 “我很担心,马克,”她说。“你迟到了。” 他把背包和胶卷捆放到靠门的石雕偶像旁边。“我在躲着呢,”他说。“我离开村庄很远,摸黑回到村子需要费时问。” “无论如何,你来了,我很高兴。” “有新消息吗?”—— 第41节 “没有,都安排好了。波玛的兄弟将同他的独木舟在远处的沙滩上等候。他等着我们在明天天一亮准时到那儿。很快,我们就走了。在人们想起我们之前,我们已经远走高飞了。” “妙极了。” “我们在半夜离开村庄,大家都睡了,我们从草房后到另一边,沿你们第一天来这儿的小路走。” “没有近路吗?” “有,但晚上不好走。远点的路好走,更有把握些。” “好。” “我们还有两小时,马克,”她说。“让我们为一路顺风干杯,然后睡个小觉养养神。”她把贝壳杯递给他。“喝点我们的棕榈汁,我刚开始喝。” “谢谢,特呼拉,”他说,“但不很够劲,我袋子里有点苏格兰威士忌,那会好一些。” 他打开背包,掏出一个瓶子。他用力一拧,打开盖子,把瓶子放到嘴上,连喝3口。威士忌在喉咙里燃烧起来,在胸中热辣辣地扩展开来,随即感到浑身舒坦。 “你今天干什么了?”他问道。 “去看亲属,为了告别,但他们不知道。” “见华特洛了吗?” “当然没有。” “考特尼呢?” “没有。你问这干啥?你在想什么?” 头几杯酒总是使他异乎寻常地多疑和好斗。他必须警惕自己。他又对着瓶子喝了一口,说道,“我什么也没想,我只是纳闷你最后见到的是什么人,你还见到别人了吗?” “波玛,去证实一下一切都准备妥当。” “就这些?”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高声说,“除了你没有别人。” “好。” “你看到谁了?”她也反问道。 “自从今早上离开我妻子后,没见到一个人。只有今天下午,我同几个朋友去打渔了。莫尔图利和几个别的人。”威士忌已经爬到他的眼睛里了,他挤挤眼以便看清她。“你收拾好了?” “要带的很少,在别的房间里。” “特呼拉,我们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像现在这样到处去。” “我知道,马克,我听说了。我已经装上我的带子准备绑这儿,”她摸了摸Rx房。“还有我的塔巴布长裙,只有庆典才穿的那些。” 他又灌了一口威士忌,瓶子几乎快喝干了。他把瓶子放到地上,端详着她。“不是说你平日不好,你今晚真漂亮,特呼拉。” “谢谢。” 他走到她跟前,等着她喝完杯中的棕榈汁,把杯子拿开。他坐到她的旁边,用胳膊搂抱着她的光背梁。“我爱上你了,特呼拉。” 她点点头,看着他的脸。 他的另一只手伸向她的胸前,开始慢慢地拨动她的Rx房,拨了一个,再拨另一个。 “我要你,特呼拉,马上。我今晚就要开始我们的爱。” “不要今晚,”她说,但没有拿掉他的手。 “你答应过我。” “时间不够了,”她说。 “还有1个多小时。” 她奇怪地凝视着他。“这点时间对爱来说是不够的。” “绰绰有余。” “在我的国家,这不够用。”她坚持说。 他也心中无数,但大笑起来,感到威士忌在他的肩头和腹股沟中燃烧。“对一个小女孩来说,这一点夸大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马克。” “我的意思是,爱是爱,你感到想爱的时候就爱,我现在就想,我相信你也想,事后我们还有点休息时间,然后就可以走了。看,特呼拉,你说我们会——” “我说过我们会,”她坦率地承认。 “我在这儿只要一次,我受不了了。” 她的年轻的光滑的脸上一派冷静。突然,审视着他,闪出一丝好奇的神情。“是的,”她说,“我们要做爱。”说着,她从她的胸口拿出他的手,站了起来。“在后屋里,”她说。“那儿好些。” 她走进后屋,马克急切地站了起来,然后站着把瓶子对着嘴,喝完剩下的威士忌,就进到后屋里。在黑暗中,他可以看出她在房中间,花朵仍然插在头发上,草裙仍然围在身上。 “我们起码得点一支蜡烛,”他说。“我要看看你。” 他把他的火柴递给她,她划了一支,点着一根椰油容器上的灯芯。光线很暗,摇曳着,但却把周围的黑暗驱向最远处。 当她站在房中间的时候,他以占有者的姿态研究着她的身影。欲火在上升,他脱下运动衫扔到一边。接着,拖下鞋袜,让裤子掉落下去,用脚踢到一旁。现在,他仅穿着白色运动短裤。他挺直身子,为运动员的强壮体魄和青春活力而自豪。 “你像我们的人,”她说。 “你会发现我更好的,”他说话时口中喷出威士忌的香味。“我会让你感到更好的,特呼拉。” 他迅速走到她跟前,想快些让她躺倒,便用双臂抱住她,将嘴唇压到她嘴上。他热烈地吻她的嘴,她张开嘴后,他想伸出自己的舌头,可是她把头歪到了一边,他觉出这样做使她厌恶。他的双手抚摩着她的Rx房,等待着乳头坚挺的时刻。乳头还是软软的,她还是消极的。 他住了手,生气地问她,“怎么了?” 她的胳膊搂着他,手伸向头部,摩弄着他的头发。“马克,”她轻轻地说,“我告诉过你我不懂得接吻,乳头戏也刺激不了我。舞蹈以后,有别的部位应当抚摩。” 欲火使他几乎说不出话来。“舞蹈?” “你会看到。”她松开手。“我们俩都要光着身子,紧靠在一起跳舞;照我的样子跳,我们都会燃把欲火。” 他默默地点点头,把运动短裤扯了下来,扔到一边,站直身子。她从头发上拿下花来,松开头发,看到了他,微微一笑。“我们的男人身上没有这么多毛,”她说。 他急不可待,浑身战-,但还是等待着,因为她正在解裙带。她解开了,突然掀起了裙子,从身上拽开,扔到墙上。“到那边,”她说。“我们该干的就得干。” 他盯着以前从未见到的景象,被她那棕色皮肤的美妙所征服,从上到下,从头到脚,真是纯璧无瑕。 她伸着双臂。“来,马克,爱之舞。” 他迷迷糊糊地走进她的怀抱,他也拥抱着她,他感觉到她的胳膊绕到他的背上,她的手指就在他的屁股上。他感觉到她的Rx房摩擦着他的胸膛,她的甜蜜的暗示性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回响,然后她慢慢扭动臂部,大腿擦着他的大腿移开,然后又擦过来,朝他优美地转动着臂部,转过来,转过去。他本能地摹仿她的动作,渐渐地他意识到她压在他胸前的xx头变硬了。 “天哪,亲爱的,我们——”他想向那堆她用作床的草垫上拉她,但她拒绝了。 “不,马克,我们刚刚开始。这个、抚摸,然后——” “不!”他喊道,用上所有力气,紧紧-住她的胳膊,将她举了起来,扔到了床上。 她想坐起来。“马克,等——” “我已准备好了,你也准备好了,停止调逗,该死,我已经受够了。” 他将她仰面推倒,用两手按住她的大腿。 “别,马克——”她抗议着。 “你会爱我的,”他生气地说,随后一言不发就进入了她。 她立刻顺从了这一举动。“是的,马克,我想要喜欢你,好好爱我,我会爱你的。” 他疯狂地冲击着她,好像她是一堆没有生命的肉。 “马克,马克,马克,”她不断地对着他的耳朵喊,“让我们爱。”他不懂她的意思是什么,也不在乎,因为她不在那儿,他继续用全力处罚她。 她试了又试,但他对她的技巧不感兴趣。她的手在他的大腿内侧按摩着,她的手指用力压在他的会阴部位,这样更增加了他的力量。她现在将大腿张开,转动着臂部,就像在跳爱之舞,他对她的表现感到轻蔑。 “换个姿势,马克,”她对着他的耳朵喊。“是我们的方式——许多姿势——好些——” “住嘴,”他呻吟着。 他高高耸起身子,然后压下去,压下去,感到他的所有力量和男子气概泄了出来,像一个泄了气的大气球一样瘫到了她身上。 “喔,”他说,从她身上滚下来,躺到一边,“不错吧。” 她难为情地注视着他。“没有了?”她问道。 “没有什么?” “只有几分钟,”她恳求说,“肯定还有,你还有更多的力气,或者现在疲软,然后是更多的爱。” 他感到他的脸在发红。又一个克莱尔,这条母狗。世界上充满了克莱尔,母狗。“你抱怨什么?”他问道。“这是你得到的最好的一次,你心里明白。你一直在呼叫着,你很快活。” “马克,你是在独自做爱,不是在同我做爱。” 他勉强一笑,对自己做了鬼脸。“我明白了,你是在开玩笑,在嘲讽人。我知道在这儿这是一项重要运动。瞧,我们一起参加了。这次试验很了不起,往后我们不有的是时问。现在我们都睡一会儿,我们还要赶路。” 他翻过身去,背对着她,她坐了起来,抓住他的胳膊,他厌倦地转了回来。 他感到她有一种赤裸的女性饥渴感,这令他恶心。“马克,求你,还没完——对你好了,对我不行——在这儿,当不是双方都满足时,一方就用别的方法使另一方高兴,直到双方都幸福。” “给‘共济社’去封信,”他没好气地说。 “你知道我不会那样,”她认真地说。 “特呼拉,放松些,好吗?我败了。我们都需要休息。我向你保证,当我们以后共同生活,互相了解,我们的爱情会越来越好。” 她拒绝放开他。“如果不行怎么办,马克?在加利福尼亚我没有共济社大棚。” “你会有我的爱情,这就足够了。” “足够了?” 他已经又翻过身去休息了,这长长的一天,打渔、躲藏、喝酒、兴奋,使他疲劳极了。 她跪起来。“马克,”她恳求他,“如果我们要做情人,你必须学会爱。不是学不会的,汤姆-考特尼学会了,你可以学会。我们的人学着如何满足别人,你必须像他们那样,我将教你,我将帮助你,但我们必须从现在开始,马上。” 当这种侮辱刺到了他赖以安身的酒精和疲劳,他的心头猛然火起,他支撑着起来。“你要教我?”他喊道。“你究竟认为你是谁,你这个小杂种?你除了是头无知的动物外什么也不是,你该感到幸运,我为了你好想使你成为个人。现在闭上你的臭嘴,否则我就真正对你不客气了。如果真正有什么要教的,我才是老师,你记住这一点。我原谅你这一次,但不会有第二次。” 令他吃惊的是她已经站了起来,去取她的草裙,然后系到腚上。回头沉思地盯着他。 “你在干什么?”他问道。 “我对你已经够了,”她说。她已经穿好草裙。“你妻子关于你的看法是对的。” “我妻子?”他说。“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特呼拉并没被他的大呼小叫吓倒,她豪不退让。“意思是她今天来这儿找我,今天下午,她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事情。” “这儿?她来这儿了?” “通过照片,她知道了你给了我那条宝石项链,她来这儿,她告诉了我你的事情。” “那个蠢货。你信她说的?” “我不信,我认为她是个嫉妒的妻子,就这些。我甚至都没向你提到这事,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马克,她是对的。” 他爬起来,样子很难看。“她对在哪里?” “她不知道你是要我做你的情妇还是妻子,但她猜二者必居其一,她说,无论是那种情况,对我都是坏事。她说关于你们家乡的生活你撒了谎。她说你除了自己外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她说你没有能力博得女人欢心。她说你是个薄情人。我嘲笑了她,但今晚我想哭,我现在亲自体会到了,她说的都对。” 他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几乎是气昏了头,他想掐死这个杂种,他想狠狠扼住她,直到她永远也动弹不了。是加里蒂的忠告一闪念阻止了他使用暴力:要带海妖岛存在的真实证据,特呼拉就是这种证据,马克明白他不能失去她。 她不顾一切地继续说下去,根本不想停。“我曾经告诉你我知道你有什么毛病,现在我更知道了,正如你的妻子一直知道的那样。当头天晚上她露出Rx房来时你为什么生气?你为什么对她干的事情总是生气?你生气是因为你知道有一天她会发现有的男人比你更能使她幸福,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在别的方面,你想阻止这种事发生,甚至想阻止她这么想。你知道你无法给她别的男人能够给她的东西。所以你老是害怕。你对你的性能力感到羞惭,所以你不想让你的女人和你自己认识这一点,于是就把性说成坏事情,罪恶事情。你总是害怕,因为你没有男子气。你不知道并不错,错的是你可以学好,但不去学,因为这样会向别的人或者向世界显示你的软弱,而你想秘而不宣。对你的妻子不是秘密了,现在对我也不是秘密了,再见,马克。” 她转过身,走向前屋,但马克追上了她,跳到她的前面,挡住了她出门的路。“你想到哪儿去?”他问道。 “我去找波玛,”她说,两眼冒着怒火。“我要同她呆在一起。” “去告诉她你不想同我一道离开这儿,是这样吧?” “对,”她说,“这正是我要做的。” “并且还要让她阻止她的兄弟并向全村发警报,你这小娼妇?”所有安抚她的希望都没有了。“你以为我会让你那么做?” “没有人会阻止你,没有人在乎你,去干你想干的事情吧,别理我。”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她和门之问。“你不能一个人离开这儿,”他说。“你要同我一起去那个沙滩。一旦我坐进独木舟走开了,我就放了你。我从来没想要你也上船,我只想要船,想要戏戏你。” “让开!” “不,妈的!” 她朝他冲去,想推开他,夺门出去。他死死顶住她,两手抓住她的肩膀,猛地向后推她。她摇摇晃晃站住脚,脸都气歪了,接着又想冲出去。他又一次阻挡了她,她的指甲抓向他的腮,深深划了下去。 皮肤撕裂的痛疼使他叫了起来,他狠狠地抽了她一耳光。她哭了,但继续在他脸上乱抓。他握紧右拳,用左手挡开她,一拳朝她脸上击去。这重重的一击打在她的脸颊上,打得她双脚离了地面,旋转着退向墙角。最后,她仰面朝天,重重地摔倒,后脑勺碰到墙角的石头偶像上,发出一声脆响。 霎时间,她躺在那儿,眼睛散漫地转动了两下便闭上了。她斜躺在地上,姿势就像庞贝遗址里发现的那些人体木乃伊。 马克俯到她倒下的身体上,喘着气。当他吸足了气,便跪下来,低头凑近她的脸。她豪无知觉,但还微微出气。 这就好,他想,她几个小时不会醒来,这个蠢货。还有足够时间,他得彻底摆脱她。他决定不再需要她本人了。他的照片作为海妖岛的证据足够了,他必须尽快动身到海滩去找船了。 他迈动不稳的双脚,朝后屋走去。她在她床垫子上的样子给他的印象仍然很深刻,这使他感到高兴。他已经得到了他想从她那儿得到的一切,逃走的办法和一应物品。 他迅速穿上短裤,开始穿衣服…… 对克莱尔-海登来说,这又是一个那种奇怪的夜晚,她处身于几乎完全没有什么变化的环境,可内心深处这种环境已经用她旧日的情景加以改装了。因为越来越经常地非法地把自己从克莱尔-海登变成克莱尔-埃默森,她就得回想克莱尔-埃默森的生活曾是什么样子,而不是克莱尔-海登的。那不是现实的生活,任何事情都不完全是原来的样子,但那是遥远的甚至温馨的。 这样沉浸到过去——她自嘲为她的考古之夜——是不健康的,她在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废墟发掘后得出这个结论。没有什么书本或医生告诉她这样思旧不好,是她自己感到不好,因为这代表了对现实的某种逃避。这使她有一种负罪感,那么像母亲曾经加给她的那种负罪感。她的母亲曾常说,“克莱尔,你要把头埋到书本里多长时间?对一个正在成长的女孩,做个书虫子是不健康的。你该少看点书。”她总是顺从地离开她的心爱的世界到比较差劲的现实世界中来。母亲的声音又回响在她耳边,在太平洋的这个寂寞之夜,于是,她又把自己从那个好一点的世界里移出来,回到她必须面对的那个世界。 她不去想早晨同马克的情景,那情景太令人厌恶,也不去想6、7个小时前同特呼拉的情景,那太倒霉了。整个晚上她所希望的是汤姆-考特尼会路过这儿,他答应过会来的。那就会有真诚的交谈,其中有率直和宽慰,是一个更具吸引力的现实世界。她想告诉他一点关于马克的事情,告诉他关于她同特呼拉会面的全过程,此后,在她脑子里她的感情和位置也许会更有条理些。 她回想着,事实上是汤姆提出要来拜访她。他知道她去见特呼拉,急于想知道他们交手的结果。他说他绝大部分晚上都很忙,他已答应带萨姆-卡普维茨和莫德去参加一次同主事会成员一起的餐会,他想帮萨姆安排主事会召开一次判案会的场面,以便拍照。 等着汤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太晚了,她由于想到了母亲而萌发了给她写封信的念头。她们偶尔通通信,但自来到海妖岛克莱尔没给母亲写过一封信。 这样,她在钢笔和信封纸上用去了午夜前的大部分剩余时问。她给母亲写了足足3页纸。写完这个,她又坚持给女友和结婚前认识的已婚夫妇写了几封信。她感到手有些酸痛的时候,刚好写完了这些突然想写的信,并匆匆写完信封。她在想是什么让她给母亲和老友写信。随后她明白了,他们都是克莱尔-埃默森的人,是克莱尔-埃默森向他们伸出手,为抗拒不久的将来重作单身而在她生活中复活他们。 最后,已过午夜,她放弃了对汤姆的等待,这很令人失望,但还有明天。她决定现在就吃安眠药片,到脱完衣服的时候,她就会昏昏欲睡,不会想更多了。她还没去取药片,便听到附近场地上有人讲话。 她走向前门,打开来,看到汤姆正走过来。他朝她挥了挥手。 “我想你已经睡下了,”他说。“我想看看你的灯是否还亮着。” “我希望你来,你刚才同什么人在一起吗?” “我和萨姆-莫德一起回来。萨姆今晚拍了一些好镜头,他高兴得像个孩子。”考特尼摇摇头。“我有这种热情就好了。”她让大门洞开着,他说,“我进去几分钟不在意吧?” “请。我一点不。我很想找人谈谈。” 他越过她,进到起居问。她站在门旁,然后,“我让门开一小会儿,换换空气。” 他笑了笑。“也防止招来风言风语。” 克莱尔离开门口。“我现在就处在风言风语的情况下。”她说。“好好看看我。”她在他面前旋转了一圈,裙子也随之飘到膝上。“你瞧瞧前海登夫人。” 考特尼的眉毛扬了起来。“你是认真的吗?” “真正的世人从未听说过的前海登夫人。” 考特尼有点不安。“好吧——”他说。 “你是个离婚律师,你明白所有问题,但是你不必为提问这些问题而感到难为情。事实上,你不必问什么问题。我非常乐意告诉你。只要你感兴趣。” “我当然感兴趣。是特呼拉吗?” “她只不过是其中最小的问题,”克莱尔说。“我们来点社交味道,你想喝点什么?” “如果你也想喝,就来一小杯苏格兰威士忌加水。” “马上就好。” 他坐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拿出威士忌瓶子、两只洋铁杯和一瓶水。在她兑酒时,他说,“你对做一个离异者显得相当快活。别的离婚者到我办公室从不这样,他们总是气冲冲的。” “我是刚刚解脱出来,”她说着,坐了下来。“我很好,解脱了。”她把酒递给他,看出他面带困惑。“我要告诉你它像什么,汤姆,”她说着,端起自己的酒。“我是说它感觉像什么。就像等待那种你讨厌的不祥的会面,到时要解雇某个人,或者说得好一些,告诉某个人你已经知道他们如何骗你的真情,这种等待让你如坐针毡,令你发疯,并且突然事到临头,你也经历过了,你要说的都说了,一切结束,再见,你就解脱了,这就是那种感觉。”她举起洋铁杯。“干杯?” “干杯,”他说着,举起了酒杯。 “第五次自由,”她说。“从婚姻下,糟糕的婚姻下获得自由,就这样。” 他们喝了酒,她从酒杯上抬眼观察他,他的眼睛不想同她的相遇。 “我让你难为情了,汤姆,”她突然说。“我现在看出了点什么,你对神圣的婚姻生活是很保守的。” “并非如此。” “而且你认为我在这方面很浮轻,你私下里感到失望,或许气恼。” “一点也不,我曾经历过许多次,克莱尔,我想我感到吃惊,就这些。” “你知道得更清楚,你知道我们过得不好,你知道这一点。” “也许我——我想过这一点,是的。” 她又呷了一口,急切地说,“汤姆,不要错看我,特别是在这么晚的约会中。有些女人生来是为了事业,有的是为了寂寞,有的是为了搅乱100张床,还有的生来就是妻子和母亲。我是最后一类,我生来就是一个妻子,该有一大群孩子、家、南瓜馅饼,准备好他的拖鞋。说这些对你很琐碎,但对我却是生活的含义。这是我一直想要的。是小小的妄想?我曾这么想过。我错了。要的太多了,我猜。” “不是太多,但不少。” “那需要两个人,汤姆,才能使一个妻子成为真正地妻子。” “是的,我相信这一点。” “马克无能为力,他对自己都无能为力,不用说帮我了。我们已经结婚两年,但我们没有联系。他从来没有长大,他怎么会有孩子?或者妻子?好了,别让我继续说了。我不是告诉你这两年的价值就是这个。我只是想说我们就这样一天天过来了,今天早晨爆发了。今天早晨,他说他这辈子对我已经够了,他说得还多,我恨他,他也恨我,最后的钟声已经敲响了。战斗已经结束。对他来说,两年前就结束了;对我,是今天。” “特呼拉同这件事没有关系?” “说真的没有。我确曾相信过那个可耻的行为是那个勾引者干的。你知道我去过她那儿,对吧?” “你说你要去,我不知道你是否去过,发生什么了?” “你最近见过她吗,汤姆?” “不常见,不,事实上没见过,我太忙了。” “我意识到她曾经是你的女朋友,并且我知道,我亲身体会到在不到一个月前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她变了。我告诉过你,她已经面目全非了。我将此归咎于马克,她的朋友马克。她肯定很敏感,但需要有马克这样一个人才能把她改造成我们这样的人,我们当中最坏的人。” “用什么方法?” “无非是利用半野蛮人的纯朴。她精明,狡黠,野心勃勃。一句话,文明的产物。至于我的宝石项坠——是的,在她那儿。她没有偷,我们两人都明白这一点。马克给了她,是他宏大的引诱计划的一部分,我是这样认为的。问题不在于他给了她,而是在于她要并且接受了。我对他讲了马克的为人。你知道这使我成了什么人?我用她的原话,虐待丈夫的娼妇,守不住自己的丈夫。” “我不相信。” “对不起,汤姆。” “只不过是——”他不停地摇着头。“我很了解她。你知道,这儿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你讲到她时,我还没意识到会是她。” 克莱尔耸耸肩。“你的顾客,你自己去瞧吧。” “我会的,”他说。“说实话,我一定去,我不想同马克纠缠到一起,但我对她有一种责任。如果她中了邪,偏了心,我要尽力把她恢复过来。我被整个项链插曲弄得头痛,我同她公开谈谈这个问题你不介意吧?”—— 第42节 “我告诉你你自己去,去呀。但是,如果你想去拆散他们,为我保住马克,那就忘掉这种想法吧。你不是在帮我,而是帮倒忙。如果为了她自己的利益你真想去见她,去帮助这个可怜的姑娘,这是另一回事,我支持你。” “我就是这个意思,”考特尼说。他猛然站起来,不停地在房间里走着。“这不单单是件风流韵事。我告诉你,我了解特呼拉的思想,她,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会干出风流韵事。这同我们对待接吻一样自然。但是,当一个女孩发生如此猛烈的变化,要不属于她自己的宝石项链——我不明白——某种事情正在发生,比风流韵事更严重的事情。我会弄明白的,你可以相信。明天早晨——” 意外事情发生了,他们两人警觉起来。不很清晰但是厉声大叫,好像从枪膛里射出来的一般,越过场地,撞击着他们开着的门。克莱尔一跃而起,同考特尼一道跑了出去。 他们看到的是萨姆-卡普维茨,疯了一般地胡乱指手画脚,朝莫德发泄着不清晰的词句,而莫德穿着睡衣,站在她草房门廊前,打着哈欠。 “不对劲,”考特尼对克莱尔说,两人冲上前去看个究竟。 他们来到萨姆和莫德跟前,莫德正拍着这位生物学家的胳膊,开始说话。“是的,很严重,萨姆。我们必须立即行动,我建议我们先同鲍迪商量。” “什么事?”考特尼插话。“我能做点什么吗?” 萨姆-卡姆维茨气愤地摇晃着身子,转向考特尼。“太可恨了,汤姆,可恨。有人袭击了我的暗房,至少偷走了我洗好的照片、底片和16毫米电影胶卷的1/33。” “你绝对肯定?” “肯定,”萨姆厉声强调。“肯定,”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离开你们后,我到暗房去冲洗今晚拍的片子。我忙得没有马上注意到有什么异常。但是我在工作中发现屋子里好像缺了什么。我平时很讲次序。这儿放这个,那儿堆那个,突然有的不见了。我开始对照清单检查我的存放物品和胶卷——你想看看吗?——1/33没有了。肯定发生在今天下午或今天晚上。” 莫德说,“我们怎么也想不出谁会做这种事情。” “这个问题难住了我,”萨姆说。“我们队中没人会偷胶卷,我是说我们来这儿的所有人。土人也不会偷,这对他们会有什么用处?” 克莱尔第一次开口说话。“除非土人中有宗教迷信者——在某些社会里有这种事——他们感到把影像弄到纸上就是摄走了魂魄,或者类似的东西,会是这个吗?” “我怀疑这个说法,克莱尔,”莫德说。“我没有发现任何反对拍照的禁忌。” 考特尼扯了把萨姆的胳膊。“萨姆,有任何别的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只是在10分钟前发现这个抢劫案的。我立即冲进屋里,叫醒爱丝苔尔和玛丽,确信她们没有拿照片去四处让人看。她们同我一样迷惑不解。然后我问玛丽是否见到任何人今天在周围游荡。她说,今天一早,马克在附近——” “什么时间?”克莱尔立即问道。 “什么时间?”萨姆-卡普维茨吃惊地说。“怎么,肯定应该在——我们去莫德那儿吃午饭之后——玛丽在后面多呆了一会儿,后来同尼赫一同出来,这时她看到了你的丈夫。” 克莱尔瞟了考特尼一眼,又看着萨姆。“这很奇怪。他今天一大早就同几个村民到山里探险去了。他说午夜以后,或许明天才能回来,可你刚才说——”她又一次看了看考特尼。“汤姆,你在想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我想是的,”考特尼说。 “这会说明许多问题。” “对,”考特尼严肃地说。“我们该离开了,但——” 莫德用肘开路挤得更近些。“发生什么了?是否与马克有关?” “可能是,”考特尼说。他看了看表。“快一点了,然而,我想我得去见见特呼拉。” “我同你一起去,”克莱尔说。 考特尼皱起眉头。“可能使人难为情。” “我不在乎,”克莱尔说。 萨姆-卡普维茨说,“这同丢失的胶卷有什么关系?” “也许无关,”考特尼说,“也许意味着一切。”他扫视了其他3个人的脸。“如果你们都想同我一块去。可以。但是我想首先单独见一下特呼拉,我想在你们去见鲍迪前去见特呼拉。” 莫德-海登痛快地将今晚的领导权让与汤姆-考特尼。她像萨姆显示出慌乱那样明显地显示出忧虑。考特尼和萨姆已开始朝小桥走去,过了一会儿,莫德才挽住克莱尔的胳膊跟着他们去了。 在特呼拉草房里的昏暗光线下,考特尼、莫德-海登和萨姆-卡普维茨3个人挤站在房间的一端,他们的眼睛集中在横卧在那座石头偶像前的那个土著姑娘的躯体上。 是考特尼首先走近她,她四肢伸开,没有知觉,脉搏几乎觉察不到。他已经注意到了她无神的眼球后面的血色及眼、嘴、耳边的血块。他冲出去,大声向克莱尔下达命令,“快,去叫哈里特-布丽丝卡来!”克莱尔走后,他点头招呼莫德和萨姆进入特呼拉的房问。 然后,他们等待着。 莫德用一种紧张的声音又一次对考特尼说话。“怎么了,汤姆?你知道的比你告诉我的多。” 他只是摇头,低头注视着特呼拉的身躯,想着他们旧日爱情的快乐和这个惊人场面的痛苦,他们没人再说话。 最多不过5分钟,却似乎像5个世纪,他们才听到有脚步声走来。哈里特-布丽丝卡穿着一件长袍,拎着一只黑色医疗手提箱,一个人走进来。她认出了他们3个人,看到特呼拉瘫软的身躯,马上跪到了她身边。 “最好让我同她单独呆一会儿,”她回头喊道。 汤姆领着莫德出来,萨姆跟在他们后面。克莱尔和莫尔图利等在门外边,两人在低声交谈着。看到他们出来,莫尔图利走到考特尼跟前。 “汤姆,”他说,“她怎样了?” “我想她活着,但——我确实不知道。” “我和大家正回村子,我们去打渔了,海登夫人和布丽丝卡告诉我发生的事情。是偶然事故吗?” “我实在不知道,莫尔图利。” 克莱尔加入他们的谈话。“汤姆,”她说,“马克今天下午到山里去了,他同莫尔图利打渔了。” “是真的。”莫尔图利说。 考特尼搔着脑袋,想弄出点眉目,他突然问道,“他同你一起回来的吗?” “不,”莫尔图利说。“他同我们一起吃了些东西,但当天黑时,他吃了一半就离开了。” “他一点也没提到特呼拉?” “我记得没有。” 接着,他们听到哈里特-布丽丝卡在叫,便一起转向她站住的过道。“汤姆,”她刚喊过。现在又喊了一遍,“汤姆。” 他朝她迈了一步,她说,“特呼拉死了,不到1分钟前死的,没有办法了。” 他们所有人站在那儿,在昏暗中像悲愤的雕像。唯一的动作是莫尔图利用手捂住了脸。唯一的声音是莫德的悲伤的声音,她说,“可怜的孩子。” 哈里特从门道上走向汤姆-考特尼。“是颅骨破碎,非常严重,”她说。“倒地太猛烈,不可能是偶然事故。她的头碰到石像上,我想,伤着了大脑,发生严重的内出血。你们看到了血迹。我想她绝大部分时间没有知觉,一直处于垂死阶段。她不断想说什么,甚至闭上眼睛后还想说。我实在无法听清。也许是——就是她临死前——有——”哈里特斜眼看了一下克莱尔,有些荒乱,没有再说下去。 “有什么?”考特尼要问明白。 “我认为她说‘马克’,”哈里特迅速地说。“我也可能听错。” “你也许没错,”克莱尔说。 “然后,”哈里特说,“有件事我不明白——也许是波利尼西亚语。开始她说‘问’,说了两次‘波玛’。波玛是什么?” “是个人,是个女孩,特呼拉的朋友,”考特尼说。 莫尔图利已经平静下来,站在考特尼身旁。“她说,‘问波玛’?” 哈里特有些为难。“我认为是这样。” 莫尔图利和考特尼私下交换了一个眼色。考特尼点点头,莫尔图利宣布说,“我去找波玛,去告诉她我们的特呼拉死了,去问波玛她知道些什么。” 莫尔图利飞速地消失在黑夜中。 “还有一件事情,”哈里特说。“我现在该提一提。伤口是在脑后上部。但是在前面,在嘴和一面腮上有稍轻一点的伤痕。有浮肿和瘀痕。好像她是被击中,但不是用器物,我不认为是用器物,但是一击。也许有人打她一拳,将她打倒,这样她就倒在了那石头东西上。” 考特尼的神态没有任何表情。“谢谢,哈里特。”他四下看了看。“我提议最好有人去通知鲍迪。我要在这儿等——” “我去,”哈里特自告奋勇。“这不是第一次了。我再进去一下,弄个明白,然后,我就去见鲍迪。” 莫尔图利还没回来,哈里特到屋里做护士对死者该做的事情去了,留在门外的那些人们更紧密地凑地到了一起。有人在抽烟,人们继续沉默着。萨姆-卡普维茨彻底荒了神。由他的珍贵照片和影片被盗引起的这场风波,其来龙去脉他还不明白,他太敏感了,以至于不好意思开口问个究竟。莫德的无语与其说是为死去的女孩,倒不如说是为她的儿子伤心,事情已经很清楚,儿子同她有着某种联系。她内心深处仍然抱着一个希望,事实不是如此。克莱尔的沉默,像考特尼一样,是向特呼拉致哀,一股那么明亮的火焰竟突然熄灭。然而,笼罩着所有这些个人想法的阴影是疑团。发生过什么?谜底会是什么? 10分钟过去了,15分钟过去了,莫尔图利从黑暗中出现了,现在他不是悲伤而是愤怒了。 没有人问什么,没有人插话,生怕耽误莫尔图利的火急消息。 “波玛醒过来后,开始不想说今天的事情。后来我告诉她我们的特呼拉死了。她哭了,并说出了真情。我简单一些,因为今晚有许多事要做。特呼拉来找过波玛,要用她的兄弟和他的船离开这个岛子。是在今晚上和早晨,在远处海滩。特呼拉说是她一个人走,波玛也假装相信她。昨晚,当波玛和特呼拉在这儿时,有人来找特呼拉,他们在外面呆着。波玛是个鬼精灵,她禁不住想探听这种秘密。通过后窗,她偷看偷听。来找的是——是海登太太的丈夫——马克-海登博士。”莫尔图利停了停,然后接着说。“海登博士计划今晚来这儿,在午夜他同特呼拉要去远处海滩。波玛还听到他们提到过一个外国名字,一个叫‘加里蒂’的名字,他在塔希提等他们。” 莫德的声音使人们静了下来。“马克拿了你的照片,萨姆,他要去找雷克斯-加里蒂。” 考特尼对他的土著朋友说,“波玛还说别的了吗,莫尔图利?” “只说了马克今晚和特呼拉一起,过了午夜他们就离开,天亮到达海滩。没有了。” 他们都忘了哈里特-布丽丝卡,但现在她来到他们中间,高举着一个苏格兰威士忌空瓶。“我发现了这个。” 考特尼接过它,看着克莱尔,她点头认可。“是马克的牌子,”她说。“他在这儿过。” 考特尼转向莫尔图利。“根据各种证据,发生的事情已经相当清楚。马克今晚在这儿同特呼拉在一起,并且他喝了酒。他抓住特呼拉同他在一起,不管什么原因他可能已经做到了。他也拿了他所能拿的有关海妖岛的影像证据,他和加里蒂打算出卖这个岛子,剥削这个岛子,将它变成一个热门的地方。但是,今晚在特呼拉和马克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最后,马克打了她,她倒在了她的石头偶像上,伤重而亡。并且十有八九,马克正带着他的战利品去找他的同伙加里蒂,现在正在去海滩的路上。”他盯着克莱尔和莫德,没有一点缓和的口气。“对不起,这就是事情的真貌。” “汤姆,我们必须阻止他。”是莫尔图利在讲话。 “当然必须,如果他走掉了,这些岛子就毁了。” “如果他走了,”莫尔图利毫不客气地修正着,“特呼拉就不能瞑目。” 这两个人同意他们必须马上去追赶马克-海登。他们不顾其他人,迅速地制定了计划。马克比他们早走几小时,然而他只熟悉一条去远处海滩的路,那条远但安全的路,并且晚上走路使他更慢。还有一条更陡峭、更难走的近路,沿海边,土人经常走这条路。考特尼和莫尔图利决定用这条路。他们不敢肯定能赶过马克,他们只能试试看。 二话没说,他们走了。 其余的人走进场地。哈里特离开众人去向鲍迪头人报告这个坏消息。萨姆-卡普维茨同莫德和克莱尔分了手,迈着一种沉重的步伐,到妻子和女儿那里去了。这帮人中只有莫德和克莱尔,这两个海登家的人,站在场地上,在莫德的草房前,默默注视着溪流两旁的火把。 过了一会,克莱尔说,“如果他们赶不上他会怎样?” 莫德说,“一切就会失去。” 克莱尔说,“如果他们赶上他呢?” 莫德说,“一切就会失去。” 她苍白、衰老、凄惨,转身蹒跚走向她的草房,竟忘了说句告别话。莫德进屋关上门后,克莱尔慢步回到自己的房间,等待早晨的到来。 早晨逐渐来到了三海妖。 新的一天的开始好像是从地平线的裂缝中冒出来的。最后的黑暗向扩大着的光明挑战,但却无心恋战,在黎明的灰色进军前连连退却,最后在太阳跃出水面后的光辉下逃得无影无踪。 新的一天是个无风天气,会热得灼人。在这块高地上,通向远处海滩的两条道路在一块巨大的石拉子上合在一起,椰子树静静地直立着。在深深的峭壁下,蓝蓝的大海在轻轻地冲刷着默默忍受的崖脚。 他们两个爬出峡谷,穿过浓密的草木,来到两路交汇处,在这儿两条路汇成一条弯曲的小路,向下通到海滩。莫尔图利浑身沾着灰色尘土的汗珠,考特尼的衬衫湿透,粘到胸和背上,裤子被荆棘和树枝挂得支离破碎。 他们歇在宽大光滑的石拉子上,像已经窜了一夜的动物那样大口喘着气,想现在恢复正常呼吸和体力。 终于,莫尔图利转过身,沿较宽的那条路向后走去。有几次,他跪下来研究这条经常有人走的路,考特尼满怀信心地注视着他。村民们在追踪方面有着奇异的本领,尽管他们并非游牧善猎民族。但他们的追踪技术是因为他们的一项传统体育运动发展起来的。他们曾教过考特尼,追踪者的本事在于能够观察出某种东西最近离了原位。一块翻过来的石头,甚至小石子,它的嘲湿的一面翻到上面,还没被太阳晒干,就会证明几分钟或几小时前有脚步使它移动了位置。 考特尼等待着。最后,莫尔图利得意地回到朋友这儿。“我想今天还没有人走过这儿,”莫尔图利说。 “大概你是对的,但我们最好弄准一些,”考特尼回答说。“下到海滩只有半小时,船可能仍然在那儿,否则就是载着他走了。” 他们开始行动,朝海滩的方向走去,突然莫尔图利的手指紧紧抓住了考特尼的肩膀,使他站住了脚。莫尔图利平举起他的一只手,示意安静,轻声说,“等等。”他迅速俯下身,专心听着地面,听了很长一会,然后站起来。“有东西或者有人来了,”他宣布说。 “你认为是?” “是的。很近了。” 他们自动地分开来,莫尔图利隐身到树丛里,考特尼在一棵椰子树旁找了个位置,分别在路的两边,等待着,希望那个人从草地的拐弯处登上石拉子。 1分钟过去了,又过了1分钟,突然他完全出现在眼前。 考特尼眯着眼,走近的身影越来越大,他的背上有个鼓鼓囊囊的背包,提着一捆什么,看上去他疲劳至极。英俊的面容没有了,现在一脸失魂落魄,整洁的外表现在乱成一团,得体的衣服现在已脏乱不堪。 开始他没看到他们,沿着老路从下面的平地到石拉子上。他停了一下,换了换背包的位置,又迈着沉重的步伐朝前走起来,眼睛看着地面,一直走到两条路的会合处。他犹豫了一小会,然后顽固地沿会合后的小路走去。 突然,他停住了,大惊失色,就像有个巨人在他的大嘴和下巴上给了他重重的一击。 他左右看了看,开始还不相信,后来惊慌失措。 他站在那儿不相信地摇摆着身子,考特尼和莫尔图利一起来到他前面几码远的地方。 他舔着嘴唇,被他们的出现吓呆了。“你们在这儿干什么?”马克-海登的声音是从干嗓子中嚎出来的,是一个整个晚上都没说话。整个白天都不想同人说话的男人的声音。 考特尼向他迈了一步。“我们来追你,马克,”他说。“我们在等你,整个肮脏的勾当都暴露了,特呼拉死了。” 马克的双眼瞪得大大的,然后眼皮不解地抖动着。他扔掉了手中那捆破烂东西,下意识地把背包从肩上取下,放到地上。“她不可能死。” “她确实死了,”考特尼平静地说。“你不必说任何事情。她的朋友波玛已经知道了我们该知道的一切。我们要带你回去,马克。你将在头人面前接受审判。” 马克的双肩耷拉下去,但脸上仍然不示弱。“鬼会受审!”他向前冲了一步。“是偶然事件,她想杀死我,而且——是自卫——我不得不打倒她。她绊了一下,向后倒在一块石头上,但是我离开时她还很好,她没有问题,是偶然事件,我告诉你们。也许别人杀了她。”他喘着气,凶狠的眼睛由考特尼转向莫尔图利。“你们没有权利阻止我!我想到哪儿就到哪儿!” “现在不行,马克,”考特尼说。“必须有场听证,你可以到那里去说。” “不!” “你生活在三海妖上,你得遵守他们的法律。” “我太该遵守了,”马克嘲笑说。“虎落平阳,这就是我的机会。那种有色人的袋鼠法庭,光腚野人,朝着他们的小娼妇还有我吆二喝三——不,决不!”他的语气带有乞求的味道了。“汤姆,看在基督份上,你是我们中的一员,你更清楚这一点。如果真发生了意外,有人要我的看法,要事实真相,那么让我有一个公平的机会——在塔希提,加利福尼亚,任何文明的地方,在像我们这样的人中,而不是在这个鬼马桶一般的岛子上。你知道他们将说一通废话,并且吊死我。” “这儿没有人会吊死任何人,马克。如果你没有责任,就不会发现你有罪,你会自由的。如果你有罪。” “你疯了,你是他们的人,”马克厉声打断他的话。“你想让我独自站在某间小屋里,面对他们的证人,那个波玛,她那白痴兄弟以及其他别的棕色杂种,听他们胡编乱造?你想要我,一个学者,一个科学家,一个美国人,由他们来审判?老玛蒂和克莱尔又会怎样,你想要我站到她们面前,看到她们两个像部落里的人一样冷眼看我和恨我?你在开玩笑?在我开口说话之前就会宣判我死刑。我告诉你——” “马克,冷静些。我再说一遍,不会有死刑。相信这一点,证据对你非常不利,但仍然有你说话的机会。如果你不能自圆其说,如果你被判定对特呼拉的死负有任何责任,就会被宣布有罪并判刑。但是,你会被允许活下去,可是你得留在这儿,为特呼拉的亲属补上她的时间,就是她可能活在世上的时间。” 马克的眼睛冒火了。“你是要我在这个鬼地方当上50年奴隶,你这个肮脏的杂种?”他喊道。“见你的鬼,见你们两个的鬼,我不干!滚开!” 考特尼和莫尔图利都没动。“马克,”考特尼说,“你过不去,你没有去路了。除了回村子你没有地方可去了,放聪明些!” 考特尼一边说着,一边同莫尔图利向马克-海登靠近。是考特尼伸向马克的胳膊使他像通了电一样,立刻,他用上所有的余力,一拳打了出去。他的拳头打中了考特尼的下巴,将他打得失去了平衡,歪进莫尔图利的怀抱里。 马克憋住气,粘涎顺下巴流着,立刻冲向峭壁旁,准备绕过他们,冲向海滩。但他们已经离开小路,双双挡在那儿,无法冲破。马克站住脚,打量着他们,扫视着他们的两旁,然后脸上显示出走投无路的表情:考特尼说对了,没有地方可去了,没有任何地方了。 他们再次稳步向他靠近,莫尔图利压着怒火说,“我要捉住你,我要捉回他去。” 这时,马克绝望了。正在逼近的凶猛的土著人瓦解了他的抵抗。恐怖眼睛里看到的是失败:“文明之墙已经倒塌;野蛮的部族正要吞食他。”他那狼狈的容貌似乎在向某个不在这儿的人恳求什么。“艾特莱,”他喊了出来。他转身后退,但莫尔图利几乎就要抓住他。“不!”马克尖叫着。“不!我要先到地狱!” 他转过身就跑,磕磕绊绊地跑到石拉子对面峭壁的边缘。他背对大海,面对他们,危险地前后晃动着,挥着拳头,但不是对着他们——考特尼想,多么奇怪——而是对着天。“该死!”他大叫着。“所有的永恒,该死!” 考特尼伸手挡住莫尔图利,大喊道,“马克,不,不要!” 马克放声大笑,在悬崖的边缘平衡着身子,然后开始狂叫,抽动的脸上一阵痉挛。突然,他转过身去,面朝无底的大海,不理会他们,只有他的守护神同他在一起。他扣人心弦地做了个高台跳水的姿势,但没有像运动员那样跃入水中。他只是向前迈出一步,走进虚无之中,在苍天和地狱之间悬浮了一会,然后落下去看不到了,一缕可怕的、拉长的、越来越弱的呼声是他同人类社会的最后联系。 “马克!”考特尼几乎同时大喊一声,但那儿没有人了。 他们奔向他站过的地方,考特尼跪到地上,向下搜寻,峭壁垂直落下令人目眩心凉,至少有200英尺高,在最下面,峭壁向外伸出,形成一个乱石突兀的半岛,逐渐没入水中。 莫尔图利拍了拍考特尼,指着下面,考特尼看出了马克-海登的样子。他的微小的躯体悬浮在两根石笋间,也许像蛋壳掉到水泥地上一样摔得粉碎了,他们仔细看着,可以看到海水的泡沫在推拥着他的遗体,并且终于使那个小小的尸体从石头上滑下来,转眼间滑进了绿色的大海,然后被淹没了,从视线中消失了,也许永远消失了。 现在,他们两个站起身,谁也没有看谁,回到了来的路上。随后,考特尼长叹一声,背起背包,莫尔图利拎起那捆东西。 莫尔图利先开腔说话。“这样最好,”他轻声说。“有的人生来不是为了活着。” 他们不再说话,踏上了返回三海妖村子的长路—— 第43节 简直让她难以置信,他们已经在三海妖的这个岛子上生活和工作了5周零6天,这是明早离开前的最后一夜。 克莱尔-海登赤着脚但仍然穿着她的薄棉连衣裙,跪坐在她的草房前屋里,背朝着吊灯以便看得更清楚,试图继续读她的哈克路依的袖珍本《航行》。 没有用,她的眼睛和思想跑开了,一本十六世纪的英格兰旅行和探险的文集离她今晚的需要太远了。她捡起书本如其说是为了增长知识还不如说是催眠,可它并不起作用。她的思想宁愿自己去进行暂时航行,驶过今天,本周,以及马克去世后的将近3周。她并不瞌睡,把小书放到了膝盖上。 点燃香烟,克莱尔回想着几个小时前她拒绝同婆母一起吃饭,共同度过海妖岛上的最后一个夜晚有没有错。她的借口是她需要抓紧时间收拾行装。奥利-拉斯马森船长和理查德-哈培在早晨7、8点钟会到达场地上。全队人员接到命令把他们的行李准备好,土人们将把它们搬到远处海滩。实际上,克莱尔回绝婆母的邀请并非因为要整装,而是因为在最后的夜晚她想独处,这样会更舒服些。 她知道,她的同事和朋友们已经举行了一次会餐。他们看起来像是士兵在集合,在回到美国前集结待命。克莱尔自己做了饭,是当地口味的,独自吃完了,她还没收拾一件东西。 说真的,没有多少可收拾的,所以这个任务并不艰巨。马克死后几天,她和莫德两人果断地擦干眼泪,已经从他的影响,他的衬衫、裤子、短裤、短袜、鞋、书、雪茄、威士忌、领带和所有文明男子的其它物品中走了出来。莫德要求保留几件物品,优秀大学生联谊会的钥匙、镀金手表和一本注解的马林诺夫斯基的《野蛮社会里的犯罪和习俗》,以提醒她,她和艾德莱还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克莱尔答应了她的每个要求,她自己什么也没保存,因为知道自己从来没有一个丈夫。这时令她伤心的只是当她试图理解这个老太太的感觉以及选出这几样东西会是多么艰难。 当清理完马克的生前财产后,最令克莱尔心碎的时刻是看到婆母一脸惊奇,口里喃喃地说,“可他的笔记,他的笔记在哪儿?” 在马克的行李中没有任何他的工作的成果,每一本空白的记事本和笔记本都向她们两人明白显示,他从来没有工作过。不但他的行李和外套中没有他在三海妖期间所做的任何记录,而且考特尼送回来的背包中也没有丁点儿。即使莫尔图利带回来给他们的那捆东西中也没有证实他是位实地考察人类学家的任何证据,有的却是莫德自己工作笔记的复写件,是克莱尔留下来存档被马克偷走的。其中,雷克斯-加里蒂给马克的信证明马克给他写过信。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证据证实马克在海妖岛上除了策划阴谋外还做过任何一件事情。是这种可怕的空白,最深刻地刺痛了莫德,使克莱尔看到她的伤心而难过。 这是最不幸的。莫德没有保留的儿子的其它物品都被捆在一起,在拉斯马森再次来访时给了他。经克莱尔允许,船长按要求把马克的那点财产在塔希提卖了,用这笔钱为特呼拉的亲属买了些炊事用具,为维尤里的诊所买了些药品。 今晚,那次清理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那么模糊,与眼下好像没有任何联系。克莱尔的手表告诉她已经10点一刻了。莫德和其他人现在大概已经结束告别宴会,回来收拾行装了,心里充满了所有旅行者在就要离开异国他乡,回到他们更舒适的熟悉的家和不安宁的生活老路上的前夜的那种欣喜的伤感。克莱尔审视了自己对离去的感情。她感到既不欣喜也不伤悲。她好像在某个没有空气的地带,没有什么感情能使她感动。 在她的近来生活中,自从来到这儿一切都变了,然而又一切都没变。显然,她应该有一个寡妇的感觉,因为寡妇们都有所感觉,感到她生命的某个重要部分被拿走了,被夺走了,被收回去了,使她成了残废。别人就是这样来感觉她的,但她自己却不是这样来感觉自己。她机械地接受着别人吊慰,让那些认为她悲伤而安慰她的人满意,但她有一种造假和欺骗的感觉,因为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当然,莫德知道,可能考特尼也知道,尽管他可能还不相信她。但是,她不是在马克离她而去时就告诉考特尼她是前海登夫人了吗? 她一直是前海登夫人,从新婚蜜月直到结束。如果要她写写前马克-海登的秘闻轶事,她的作品会像马克自己的工作记录一样一片空白。她不了解他的内心世界,只了解他难以亲近这一缺陷。马克不可能信赖别人,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既无恨也无爱。即使他们结合的明显部分,肉体部分,也是摆设。几周前,为了入睡,她在脑子里作了个催眠游戏。她试图回想并计算一下两年间他们的同房次数。数到18次就再也记不起来了。也许还会多几次,但她记不得了,也记不得他的身体是什么样子。在她的记忆里她在那栋屋子里总是个受压抑的客人。 如果别人知道了全部事实会说什么,不是莫德或考特尼,也不是有着精神分析医生那种理解力的雷切尔,而是在这儿和家乡的其他人会说什么?如果他们知道她对他终于离开她的生活感到高兴又会说什么呢? 从头脑里驱除这种感情,或者只让它深埋心底,激发了她的另一面,就是顺从情感和世俗。啊,她并没有要马克用这种可怕的方式走出她的生活。老天在上,她不可能希望他或世上的任何人死去。但他逝去的这个事实,且不管方式如何,确是一种宽慰。他死前那几周对她的虐待几乎是难以忍受。想到这儿,她可以为自己的无情找到原因。他曾辱骂过她,伤害过她,利用她的软弱和胆小玩刻薄的游戏。还有其它所有庸俗的把戏,同猪猡加里蒂搞阴谋,同特呼拉密谋,准备跑掉而让她成为一个可怜的傻瓜,她不会忘掉这些。因为他已经自杀,没有跑成,因为他死了,由此,根据她的社会的准则,就足够宽恕他的那些可怕的恶行了。通过意外死亡,他已经洗刷了自己,却把她置于了寡妇的地位。鬼魂可以对话,她这样想,创伤无法愈合,年华无法挽回。他的一死治不好她的百般创伤。对恶鬼就得虚伪一些,再见,走得好,马克,你这个可怜的病态杂种。 在海妖岛上的最后几周,她要求独处,她的愿望得到了尊重,可人们尊重她的愿望的原因是不同的。每个人,或许连本应更清楚一些的汤姆-考特尼,都认为她需要一段哀悼的时间。她要求独处其实只是因为她想松弛一下马克给她生活带来的紧张。炼狱式的折磨已经结束,她需要假期。 她继续漫想着马克。即便马克葬身水底以后,克莱尔相当坚强地记录下莫德给大众媒体和人类学期刊的词藻考究的讣告。共有十几封信,其中包括给雷纳学院的教职员和莫德在全国各地的同行朋友。每个重要人物都已周知。马克在实地考察中的最有价值的工作中偶然和悲惨地倒下了。令克莱尔感兴趣的是所有这些正式的讣告和非正式的信函竟然都集中到了莫德现在正在秘密进行的实地考察和莫德同艾德莱过去做过的事情上来。连他的死亡也要同他的强大的合作者共同利用,马克会是多么痛苦。 拉斯马森已经把消息带了出去,带回了唁电和报刊上的讣告。并且,在一篇电头注明帕皮提的文章中,雷克斯-加里蒂为美国最有希望的年轻人类学家、他的亲密朋友的突然逝世而悲伤。在同一篇文章中,加里蒂宣布,他在塔希提的短假结束后,就离开去特立尼达,从那儿去英属西印度群岛的多巴哥小岛,据传说鲁宾逊-克鲁索在那儿沉船的。加里蒂是受布希艺术和学术局的派遣在28天内体验克鲁索28年的与世隔绝的生活。他向他的广大追随者发誓,将忠实地扮演海难余生的角色,除了食品、甜酒、木匠工具箱、手枪和火药等克鲁索也有过的东西,不再多带什么物品了。 公开表演之后,克莱尔继续记录莫德关于海妖岛的口授笔记和她给沃尔特-斯科特-麦金托什和赛勒斯-哈克费尔德的冗长报告。枯燥的速记工作消磨了时光,克莱尔再没走远过,只有一次斗胆走出莫德的办公室或者说她自己的草房。她是去参加特呼拉的火葬礼,并且在特呼拉的亲友旁流了泪,因为这是一场真正的悲剧。并非思想上的毛病,只是来自外部的腐蚀,就像早期法国殖民者带给岛民的古老瘟疫一样,给这个年轻的生命带来了末日。 克莱尔几乎天天见到汤姆-考特尼,但在她看来,都是公开场合。同记忆中马克的阴暗病态形成生动对比的是考特尼的鲜明的力量和善良。她无法向自己解释她对考特尼的真正感觉如何,只是感到他的到来,不管时间有多短暂,都使她感到慰藉和自信。每当他离开后,她总是有种被遗弃感。这有些奇怪,因为自从马克去世,考特尼一直非常友善,可在同她的关系上似乎更加非个人化了。她不能像先前那样直接同他接触,听他的意见,或引起他的注意。她从来没能单独同他在一起。 她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显得更遥远,难道他是在遵守那种尊敬寡妇的讨厌教条吗?是他对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兴趣减少了吗?或者是现在,当她孤身一人时,他害怕她需要有人作伴? 整个这一周,考特尼之谜在缠绕着她。有好几次,她决定到他那儿去,直接到他的单身汉草房去,同他面对面坐下来,告诉他她对马克及他们的婚姻的感受,对自己的感受,她是怎么过来的,前途会怎样,以及为应付世俗而装出的假象。他们会推心置腹,彻底结束装假。然而,她不能这样做。她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可以跑到男人那儿去,才可以给他们打电话,把他们召来,或直接前去。对克莱尔来说,这种进攻性行动是难以想象的,除非她经过充分考虑。 克莱尔坐在明亮的灯前,书放在膝盖上,三支香烟已经抽完,这时意识到在思想漫游中已经过了1个小时。她必须现实一些,想想将来。明天就到塔希提,后天就到加利福尼亚。钱上近期还没有什么问题,马克几乎没有入什么寿命保险,因为他对自己之外的任何生命都很少感兴趣,不过因为他一直财政上很困窘竟没忘了保证生活入保险。他有一份保险,所以便有了足够她活一年用的钱。 莫德基于对她的海妖岛的报告将带来的结果信心越来越足,曾邀请克莱尔,如果事情如愿,就到华盛顿特区同她住到一起,可克莱尔一直含糊其词,但心里已经决定,她不想继续充当莫德的秘书和被监护人。克莱尔决定,到那时,她将回到圣巴巴拉家中,先不作什么计划,静观一段时间看看会发生什么,生活会对她做些什么。最后,她将在洛杉矶找个住处,找份工作(那儿有许多朋友),将重温青春旧梦,学着做一个单身妇女,参加这参加那,决定约会,永远如此,该死。 有一天,在不同的心境下,她曾考虑留到三海妖,看一下会有什么效果。如果不起作用,拉斯马森总是可以搭救她的。但是,这样没有意义,绝对不会有意义。对平凡的她来说,这太戏剧化了。她对这种变化缺乏勇气。啊,如果汤姆-考特尼提出这种建议,她幻想她也许会答应,不管他是什么意思,也不管她自己是什么意思,留下来看看后果会是什么。他没有提出,所以她把这个幻想抛到了脑后。 她对自己说,再抽支香烟,然后,一边从卷烟盒中抽着烟,从而也在吸收着在三海妖生活中的各种记忆。她出生和成长在一种如此不同的文化中,她可以从这个岛子带回去的对她有益的东西很少。她最欣赏的东西正是她曾在其中成长的环境所极不能接受的东西。然而,这儿的人们,他们的风俗,却实践了她所抱有的某些秘密信仰,这是好的。他们的行为已经使她进行了更多的内心反省,对她以前过的并且马上又得回去过的生活的反省。除了一件损失外,确是不虚此行。 她的手表不停地走着,越来越接近明天了。明天的准时到达和不可避免使她今晚头一次感到不安。她不想离开这个与世隔绝的岛子上的舒适和自由。几乎一夜之间,她将被抛进虚情假义的紧张之中和做寡妇的可怕境地,而在这儿这种必要性就少得多。离开一个比行将回去的家更有家味的地方是多么可怕啊!然而,在不必装假之上和之外,她真真正正怀念海妖岛的会是什么呢?她没有同任何一位土人亲近过。那么,是什么呢?在她的这间屋子里,没有人在周围,没有打扰,没有窥视,绝对独处,她可以面对自己,面对事实。于是,她最终可以承认,她将怀念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汤姆-考特尼。 对他的这份友情,她心里明白,他却不知道,这使她心焦。她熄灭香烟,呆呆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部肌肉,走进后屋换上睡衣,在收拾行李前睡一觉。 她慢慢地脱着衣服,发觉他又进入了她的脑海。她原谅了他。汤姆-考特尼的什么东西使她不愿离开他?她怎么能怀念一个从他近来的言行中看不出在她一旦离开后会怀念她的迹象的人呢? 在她套上皱了的白色尼龙睡袍时,最后那个问题还在纠缠着她。他今晚能回答她的最后一个问题就好了,然后,她就可以毫无保留地离开了。如果她不是现在的她,并且有脸…… 他的藤门上的轻轻叩击声,在黑夜和白昼之间的寂静中似乎格外清脆。 门几乎立即被打开了,他们两人对站着,他在门里,她在门外,都感到吃惊。她以前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像一个白色土人,仅穿着囊袋,她意识到他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私下肯定是这个样子,外出穿的衬衫和裤子是对文明之队的让步。她把宽松的粉红罩衣拉得更紧一些,裹住她的睡袍,站在那儿,不知道她怎么这么做。或她该说什么。 “克莱尔,”他说。 “我搅醒你了,汤姆?抱歉,这很荒唐,肯定是午夜后很长时间了。” “我没睡,”他说。“我在黑暗中躺着想事情——呃,对,在想你的——” “是吗?” “进来,进来,”他说,意识到他穿着的样子,又迅速地说,“嘿,等一下,我换换衣服——” “别像孩子,”她说,“因为我也不是孩子了。”她从他面前走进房问。 他关上门,走向竹烛台。“我点上灯。” “不,汤姆,不要,就这样,这样说话更随便,从窗子进来的月光足够了。” 她已经坐到了露兜树叶草垫子上了。他走近她,没等她看清他的面孔,便坐到了离她几英尺远的地方。 “我以前从没去找过一个男人,”她说。“我应当先送给你一只节日贝壳。这儿是三海妖,不是吗?” “你来我很高兴,”他说。“昨晚,今晚我多次想去找你,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更困难。” “为什么,汤姆?这是我有勇气来——来这儿的原因。不弄清你的情况,我明天无法离开,从你这儿消失。我们如此友好地度过了一段时光,这对我很重要。你不知道有多重要,可马克死后,你突然不是那样了。为什么?是尊重寡妇吗?” “是又不是。不是你所认为的原因,我害怕单独同你在一起,就这个,真的。” “害怕?为什么?” “因为一夜之间你就有可能了。以前,你不可能,可突然之间你可能了,因此我怕我可能对你说什么或做什么。我对你有着强烈的感情,从你到达的那天就有了,但我不得不掩饰起来。后来,转眼之间,我意识到可以向你表达。同时,我又意识到我不清楚你对我的感情会有何种感觉。我在像一个白痴那样说话,可我的意思是——以前,有丈夫这个盾牌,你可以对我显示兴趣。而不怕啥。没了防护,你也许就没有这种兴趣了。如果我闯进——” “汤姆,”她温柔地说,“谢谢你。” “谢什么?” “感谢你使我来到这儿同你在一起而不会在今后的日子里为之脸红。” “克莱尔,我说这一切并非想——使你宽慰。我是在用一种4、5年前不可能说出的方式向一个女人说话。事实上,是我应该感谢你,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是的。” “你使我长大了,而你从没觉察到。我在海妖岛上4年使我成为一个男子。我认识你使我成为一个成熟的男人。直到今天,我一直想无限期地在这儿呆下去。仍是老原因。这是一种舒适、随意和享受的生活。你可以不用脑筋,而依然可以生活。你在这个小池塘里还很重要。在这种情况下要回家就越来越困难了。如果回了老家,你就会失去重要性,就会成为同别人一样的人。你不得不为新的重要性而努力工作。你不得不用脑筋,而不是单凭体力生活,你不得不穿上紧身的进步之衣,跟着钟表走,跟着法律走,跟着用文明包装起来的世俗走,并且还有各种不许做。但是,今天我改变了主意。我去问莫德我是否可以在早晨同你们大家一起回到塔希提和美国。我要和你一起回去,克莱尔。” 克莱尔静静地坐着,一只手抓住罩衣的下摆,浑身有一种无力和温暖的感觉。“你为什么离开这儿,汤姆?” “两个原因。原因一:我已经长大,我肯定我能够把握外面的世界。克莱尔,近些年我是在躲避,躲避生活。是你的到来你引发的思想,使我意识到我的自我放还是虚妄的幸福,同你所代表的东西相比浅薄、空洞、盲目。看到你,也许还有某个别的人,使我难以安心,深感不足,甚至为自己惭愧。这就是在我认识到我什么问题也没解决,永远也不会解决的时候,认识到只有在你们的世界,也是我的世界,才能解决问题。” 他停了停,避开她的目光,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接着又抬眼看着她。“我——我不想就回归到一种绝大多数男人都认为很自然的生活中作长篇大论。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是如何做出这个决定的。我充分认识到,在老家不会像这儿这样舒适和浪漫,在美国生存会更加艰辛和麻烦,但是,我已经开始相信,我既然生在这个世界上,生在那个叫做家乡的地方,就得在那儿过日子,面对现实,做一个男人必须做的事情。可我没有这样,在生活艰辛的时候,我一走了之。也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我是千万人中的一分子。每个男人都有自己逃跑的方法。有的在他们内心逃避,有的像我这样见诸行动。一次不成功的婚姻、一场战争、一份使人醒悟的工作,于是我就真正逃跑了。我认为在这儿的4年解放了我,确实如此,然而,只是局部的。总的看,我是一个懦夫。成熟的男人不逃跑,留在他出生和成长的平凡世界里,他应该是一个显示出一种英雄气概的人。那是真正的应该歌颂的英雄主义,直面碌碌的生活,敢于面对平凡的工作、婚姻和生儿育女,并且还能把它变成美好的事情。神秘岛上的欢乐、椰子树和黑黝黝的女郎都属于梦想。如果家乡的生活不如这个梦想,那么,改善家乡的生活,使之更好,这正是一个男人的职责,要在他的家中、邻里、社区和国家中为之奋斗。重要的是在你自己的战场上同生活面对面地较量,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这就是我要回去的原因。” 他停下来,等着,但克莱尔什么也没说。 “克莱尔,”他说,“你还没问我回去的第二个原因。” 她没说话。 “是为了你,克莱尔,我爱上你了。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爱上了你。我要靠近你,你到那儿我就到那儿,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她能够听到自己在黑影里的呼吸声,她被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声吓呆了。“汤姆——你真——你真是这样想?” “比我用千言万语表达还要真。我太爱你了,以至于无法确切地思想和表达。自从你来到这儿我就想你,今晚我一直在想你,我要你在我今后的一生中都属于我。这——这是我能说出来的所有的话语——并且这也是直到现在我一直不敢说又想说的话。” 她发现自己已经用自己的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汤姆,你为什么会想到我今晚来这儿?” “克莱尔——” “我也想你,我需要你,我今晚需要你,只要我们两人活在世上,今后的日日夜夜我都需要你。我从未——我以前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种话。”她已经进入他的怀抱,把头埋在他那赤裸的胸膛上。 “也许对我来说现在承认这些是不合适的。” “人类对爱情的感觉永远是对的。” “那么,这就是我的感觉,汤姆。永远爱我。爱我,永不停止。” 最后一天早晨8点,一股凉爽的风轻拂着三海妖村庄上方的棕榈叶。 莫德-海登停下对磁带录音机的口述,从桌子后面通过她草房开着的前门,观察着场地上早晨的最初活动。年轻的土著男子,有4、5个人,在向溪流岸边搬运箱子柜子。 莫德的目光离开场地,停在手中的银色麦克风上。刚才半个小时,她录下了她的关于海妖岛的记录的剩余部分。今天早晨和6个周的早晨所录下的东西是重要的和非凡的,她知道她可以使之发挥的作用及其在她的同行和全国中产生的影响。自从她沉浸到悲痛中以来——那个可怕的星期,她曾两次控制不住自己而暗暗啜泣——她头一次感到,如果说自己还没完全恢复过来,至少是有了希望。眼睛周围的肿胀消失了,胸口的刀刺感觉没有了,她从骨子里感觉到自己成就感的治愈力量。她默默地感谢他们所有的人,伊斯特岱、拉斯马森、考特尼、鲍迪、还有远逝的丹尼尔-赖特阁下,使她功成名遂。工作不再是一种谋生手段,一种空虚的东西。工作现在是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生命的意义。 几乎没有时间了,她看了看屋子里的包裹,眼睛又一次落到手中的麦克风上,还有什么要录的呢? 一段最后总结不能省略。她的食指按下机身上录音键,磁带开始转动。 她用一种低沉沙哑的声音说了起来。 “还有个想法。三海妖上的爱情和婚姻实践,通过我的直接观察,绝大部分同我所知道的世上任何别的制度都大相径庭。对这些土人,通过学校教育,那么多代的调整,这种实践看起来很完美。然而,我确信这种完美的模式不能嫁接到西方我们自己的社会。我们是一个竞争和不安的社会的继承者,这个社会有利也有弊,我们必须在我们的感情方式范围内生活。我在三海妖上见到的成功实施的东西,在美国、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俄罗斯或现代世界的任何地方也许不会奏效。但是我认为,我认为:我们可以向海妖岛这样的社会学习;我们能学到一点点;我们不能过他们那样的生活,但可以从那儿学习。” 她让磁带空跑了一会儿,然后按下标有“停”的按钮。 她觉得,还需要加点别的,需要充分表达一下参加这次往往地艰难和令人不安的实地考察的社会人类学者和同事们所作的所有探索。当她想到他们工作的价值,他们为搜集原始材料所经历的一切,他们各自经历的一切,他们做出的牺牲,她想起了她自己敬慕的一个人所做的一个声明。 她弯下腰,打开了她的书包,查看了几本书,终于找到了想要的那本。她右手仍然握着麦克风,打开了罗伯特-洛伊的《原始社会》,翻到简介上,往后翻了十几页,找到了那个声明。 她在这次旅行中最后一次按下了录音键,注视着磁带的走动,对着麦克风慢慢地读着洛伊的文章。 “原始社会的知识有着教育价值,甚至应当向那些对文化史进程没有多大兴趣的人推荐学习。我们所有人都出生在一套传统制度和社会习俗中,接受这套东西不仅仅是出于自然,而且是作为对社会需要的唯一可以理解的反应,在外国人那里任何背离我们标准的东西,都被我们有偏见的观点打上了下等的印记。针对这种妄自尊大,最好的解毒剂是对异国文明的系统学习……我们应当把我们已接受的这套观点和习俗仅仅看作无数可能存在的形体中的一种;我们有勇气按照新的愿望去修造它。” 一丝微笑挂在莫德的大脸上。最后,她按键停下磁带,知道所有该说的和该做的都结束了。 把书放回包中,用金属盖盖上袖珍磁带录音机,她朝着开着的门外看去,行李已经堆得高高的了,卡普维茨一家在那儿,还有哈里特和奥维尔,雷切尔和丽莎。她能看到克莱尔和汤姆-考特尼在一起,正穿过场地向其他人走来。 拉斯马森船长和伊斯特岱教授走来了,向大家,向正在聚拢的土人打招呼,现在两人转向她的草房,来请她了。 人们悲喜交集,无论如何到了该走的时间了。 她双手按住桌子,从椅子上抬起她的躯体。她又检查了一下录音机的盖子是否盖好,四周环视了一下是否有任何落下的纸张。没有了,她准备就绪了。 在等待中,她在想她是否会回到三海妖来,是否外面那些人中有人会回来。她想,如果他们想回来,拉斯马森和考特尼不再在这儿了,谁还会把他带到这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三海妖,她对自己说,是马克的伊甸园复活的永久梦乡。当世界从她这儿听说它时,世界会相信它吗,即便相信它的存在,又会找到它吗?接着她想,世界用多长时间才能找到它,如果能找到,如果能找到的话?—— 第44节 断断续续,用了4年多时间,我就这部小说,进行研究,为的是提供一个背景,设计出风俗习惯,发展书中人物——一句话,为我的故事创造一个事实上可能的基础。 为了理解真正的社会人类学者的思想、方法和个性,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故去的,从他们实地考察的过程和问题中学到些东西,熟悉他们的发现和他们关于在不同文化中的非同寻常的实践的报告,我广泛阅读了已经出版的人类学的重要著作。为了从中获得的知识和顿悟,我由衷地感谢他们。 作为阅读的补充我有幸同11位美国的顶尖人类学家直接会面。这些人类学家无比慷慨地拿出时间、精力和智慧来回答我为他们设计的大量问题,关于我的故事情节所需要材料的专门问题。 鉴于在这些会面中传达给我的情况本质上是高度个人化的观点、轶闻和经验,我觉得只能对我的资料来源保持缄默。然而,因为这些未署名的来源所提供的建议和资料使本书的情节真实可信,我在此要感谢他们的谦虚、容忍和坦诚。 我迫不及待地要向几位卓越的人类学家献上万分感谢和高度评价,他们以丰富的学识和坦白回答了我的询问,无私地提供了他们的时间和学识。在此谨向肯塔基州列克星敦市肯塔基大学人类学系主任弗兰克-J-埃森博士、俄亥俄州哥伦布市俄亥俄州立大学人类学副教授利奥-A-埃斯特尔博士、加利福尼亚州里弗赛德市加利福尼亚大学人类学副教授约翰-F-戈因斯博士和加利福尼亚州奥克兰市人类学家格特鲁德-托菲迈耶博士致谢。我还要向人类学界以外的给予合作和指导的印第安纳州印第安纳波利斯市印第安纳大学医疗中心心理科主任尤金-E-莱维特博士等表示最衷心的感激之情。 我绝对不敢声明我把从那些会面中得到的真人实事用到了一部完全虚构的小说中。没有一个曾给我指导和提供情况的人类学家事先知道这部小说的任何内容,或者与小说中的故事情节有任何关系。如果我正确地理解和使用了传达给我的事实材料,如果写出的这本书具有某种准确性和现实主义的意义,也应该大部分归功于我的高明的提供情况者。 对加利福尼亚州科罗那市的伊丽莎白-肯普索恩、得克萨斯州达拉斯市的刘易斯-普特开普-约翰逊和加利福尼亚州伯克利市的莉拉和威廉-格鲁泽夫妇的广泛帮助,我感激万分。但是,一如既往,我最深的感激之情要献给西尔维亚-华莱士,我的妻子,为了她的文学指导,为了她认真听我朗读,为了她的爱。 勿庸赘述,小说中的人物完全都是我想象的产物。如果在我的国家或别的什么地方有相似的人物存在,我会为我的理解能力而大喜过望,但还要马上重申,这种相似纯属巧合。故事情节的构成也同样出自同一作者的想象。至于海妖岛上所实行的风俗习惯,则是事实和虚构的混合物。书中所描写的某些习俗是波利尼西亚的真正社区中真实的习惯改造或修饰而来的;有些是受现存文化的真正传统启发而产生的,但是是我用自己的假借手法精心加工过的;有些完全是作者凭空杜撰的。 最后,我想谈一谈小说中场景的真实性问题。我曾两度跨越太平洋,但从没有真正踏上过三海妖。我已广泛地搜寻了它们许多年,但它们好像总是在躲避我。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为什么。海妖岛就在眼前,离得太近了因而看不到。只有当我眼睛向内时才最终发现它们。一天,我正坐在桌旁冥想,我发现了它们,它们突然出现在那儿,那么清晰,那么熟悉,那么美丽——根本不必吃惊,它们所在的地方,它们存在的地方已经早已存在,就在想象中的未知区域中,这个区域对所有人都是禁区,但对那些永远不停地从单调无味的几乎是不可穿越的现实帷幕后,寻找藏匿于我们背后的生活人除外。 欧文-华莱士 于加利福尼亚,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