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儿流浪记》 第一节 如果你向本能屈服,你将变成一只丧家犬;如果你向本能挑战,你同样会变成一只丧家犬。 我写完这个警句,地震就开始了——墨水变幻成的鼹鼠、蝙蝠和蜥蜴在稿纸上快跑乱飞,很快它们就突破了界面,布满书桌,把咖啡杯以及一些书籍和摆件都撞翻了——惊骇之余我把纸捏成一团扔掉,手忙脚乱地重新换上了一页。可是它们又折回来,还带来了破坏力更强的飓风和暴雨。就像神笔马良,我的笔尖触及之处,摇晃中的岛屿在远方浮现了出来,在更近的画面中,她诞生了。 这个女婴的出世具有象征的意味,人们将她与灾难联系起来。她来了,所以她的母亲死去。而且,还有那么多殉葬的人,整个街镇,因为她的光临而变成了废墟。在幸存者的眼中,她是一个多余的孽障,她固然是多余的,如同她那截从脊椎骨延伸出来的尾巴,可是她不可思议地活了下来,这又使大家对她充满了敬畏和厌恶。 现在,她在风雨中*着身体。她的母亲,一个贫困的货担小贩由于失血过多而在作最后的喘息。地震发生在夜深人静的凌晨,睡梦中的人来不及反应就被埋进了倒塌的房屋。这个比瞬间还要短促的时分,来自地狱的排山倒海的力量拆碎了整个岛屿。 与周围砖瓦结构的建筑相比,她降临人间的这个老木屋倾覆得更迅速一些。她来自一个居无定所的家庭,没有人知道她的姓氏。她没有名字,脐带刚刚与母体脱离就成了孤儿。这个场景里弥漫着浓郁的煞气,如同伸了一个懒腰,*的老木屋夸张地舒展开来,所有的骨骼交错到一起,互相抵制然后产生木头的骨折,最后它像骆驼一般倒在地上,轰地一声,尘土四起。空气中飘着菌蕈及其孢子的霉味。一个过路的醉汉在阴霾的背景中看见了这一幕,他被吓醒了,他看见一座房子像黑色的庞然大物一样向自己扑来,在距离数米之遥的地方摔倒了。 这个人开始奔跑,他完全清醒了,求生的欲望使他想快速逃离,他足下生风,希望能一步踏进空旷的野地。可是他没有成功,他跑得再快,也赶不上死亡之光。陷落与崩塌使更多的建筑消失了,有一只巨大的手推倒着一切,他被一棵树击中了,那棵树摆脱了泥土,在风中摇摇摆摆地翱翔,用一根锋利的桠杈挑开了他的肚皮。 此刻,如果用灵异的眼光观看,无数灵魂正在从废墟里飘逝出来,熙熙攘攘,在砖垒和断梁间成为孤魂野鬼。 而轰然倒塌的老木屋下面,除了苟延残喘的产妇之外,还有一只在夹缝里挣扎的狗。一个侥幸脱身的接生婆惊叫着坐在了地上。 产妇的下半身完全被束缚住了,她折断的右臂耷拉着,所以只能用左臂搂着女婴,让她匍匐在自己的胸前。这个姿势完成于悲剧发生时的刹那,完全出自于母性的本能。女婴努力吮吸乳汁,但是她很快就从慢慢变冷的母亲身上滑落下来,掉在了一旁。 那只狗正努力从夹缝里挤出来,已经快要成功了。但是,它得到自由的代价是腿瘸了,扩大的伤处在流血。它的叫声听起来更像是哀鸣,它来到母女俩的旁边,看了眼女人,她已经没有了呼吸,两只眼睛瞪得很大,看着塌陷下来的天穹,或者别的什么。 狗小心翼翼地衔起女婴,余震还在继续,它的每一步都隐藏着重重危机。它一直朝南走,那里是小镇中心,它现在也一起给毁了。如果它完美如初的话,会有广阔的草坪和漂亮的园艺,它是整个小镇的骄傲,是大人们唠嗑和儿童放纸鹞的地方。狗知道这个去处,是因为它也常去那儿逛逛,有时独自前往,有时则跟在陌生人的身后。狗的眼睛湿漉漉的,它知道过去的好时光永不再来。它终于到了镇中心,那儿聚集着惊魂未定的人们,他们大多衣不蔽体,他们是掀开被窝出来的逃生者。风声凄厉的雨夜里,哭声由此及彼。可怜的狗叼着女婴来到一个较大的人群中间,很幸运,有几个人注意到了它的出现。他们围上来,从狗的嘴里接过了女婴,因为寒冷和饥饿,她已冻得发紫,也许再过一秒钟,她就会断气。可是她活了下来,在恶劣的处境中,有好心人把她裹进了一块珍贵的毛毯里,贴在胸口用体温把她焐暖。她就这样活下来了。她没有名字。也许是因为滞产儿的缘故,她生下来就有了柔密的褐色头发,恍如麝香的软痂浮在她的发丝间,她的头发异常弯曲,像一蓬乱草摇曳舒张,我把她叫作鬈毛。 从此刻开始,鬈毛戏剧一般的传奇刚刚开始。我们不能把她今后岁月中所历经的苦难都视作不幸,那只是她生命中应当承受的部分,所有苦不堪言的回忆都只是美好人生的赠予,甚至还可以这样说,人生的真谛正是隐藏在悲剧之间。 刚刚摆脱了死亡威胁的鬈毛被再次遗弃了,那一小截盲肠一样多余的尾巴在她尿湿毛毯之后露了馅,它的出现使周围陷入了一片恐慌,鬈毛被放回了地上。大家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灵魂,造成这个结果是与正在发生的劫难休戚相关的。假如没有这场地震,鬈毛的小尾巴就仅仅是返祖现象或者是遗传的变异,与六指头与多毛症没有区别。然而地震使大家成了惊弓之鸟,哪怕是黑暗中飞过来的一只蝙蝠都可能被视作死神的使者,何况一个长了尾巴的婴儿。所有的人都吓坏了,他们躲得远远的,只有那只忠诚的狗守在鬈毛的身旁,呜咽地悲鸣直到力竭而卒。 那块珍贵的毛毯包裹着娇弱的女婴,使她不至于立刻被冻死,使她的生命能够维持到救星的出现。她来了,一个鹑衣百结的以乞讨为生的老太婆,拄着一根竹杖,趿着破损的布鞋,头上还有一块褴褛的纱巾。她看上去灰蒙蒙的,不知道是皮肤的黑还是身上的脏,也许两者兼而有之。但一切对鬈毛来说是没有选择的,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不祥之物,能够被收留已是最大的运气,她不能决定自己的未来和不可知的命运,就像她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一样。 老太婆俯下身,将鬈毛抱了起来,放在她随身携带的一只大篮子里,对她来说,捡到这个女婴和捡到别的什么被人遗弃的东西没有什么不同。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她捡到过的活物并不少,狗和猫是最常见的,有时还有从耍猴人那儿逃出来的猴子。老太婆对待它们的办法很简单——杀了吃掉。她有一件御寒的袍子,就是用那些可怜的畜生的毛皮做成的。可是因为没有经过硝化,皮板又硬又僵,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气味。但是对老太婆而言,它是一件重要的财产,既可当棉衣用,又可当被子盖,紧急关头还可以作为储备粮,撕下一块聊以充饥。 她把鬈毛放在大篮子里,拎着离开了中心广场,周围的人看着她消失,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毕竟,女婴没有在他们的冷漠中死去,使他们良心受到的谴责要少一些。虽然那是个长尾巴的女婴,被赋予了不祥的意味。但那是被强加的,是人在突如其来的灾难中,由于极度惶恐而强加给自己的暗示。而事实上女婴是无辜的,如果她真的在熟视无睹中夭折,那么现场的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产生负罪感。而眼下,女婴被带走了,虽然带走她的是一个流浪的乞丐。但至少,她有了活下去的可能,或者换一种说法,她即便仍将死去,但在离开时至少是活着的。她以后的命运已在这些人的视野之外,毫无疑问,远去的老太婆的背影让他们在心灵上都得到了解脱。 老太婆拎着女孩,如同拎着一篮子残羹剩饭。这样说,不是一种暗示,不过是指出了老太婆对女婴的态度。尽管如此,我们也不必有过多的忧虑,鬈毛是一个女婴,而非猫狗,老太婆尚不至于吃人。她之所以要捡回鬈毛,不过是要日后多一个乞讨时的道具罢了。 穿过残垣断壁的镇中心,穿过一个已不复存在的市集,老太婆来到了田野。这里有她的栖居地,一座废弃的碉堡。 一路上,突如其来的倒塌与瘫陷让老太婆心惊胆寒。整个世界就像纸糊的一样弱不禁风,每一次余震都会增加新的废墟,而废墟中传来的鬼哭狼嚎与风声交织在一起,听起来就像把黑暗撕成了一片片布,挥撒在无边的绝望里。 而跟前的这座碉堡,这座战争遗留下来的固执而封闭的水泥军事设施,却在飘摇中像癞蛤蟆一样匍匐着,丝毫没有要一跃而起的样子。 老太婆爬进顶部正方形的孔,顺着一把竹梯下到碉堡内部。由此可见,虽然她年已老迈,但身手仍然利落。碉堡外壁原本有数个洞,打仗的时候可供伸出枪管。老太婆住进来后,保留了一个洞,将剩余的都用泥巴封死了,这样做的好处是空气不能对流而过,冷天可以御寒。而到了夏季,只需将那些泥巴推倒,风就可以长驱直入,吹掉闷热与暑气。 老太婆将女婴从篮中取出,搁在她的那件毛皮袍子上。一枝点燃的蜡烛使碉堡内有了光明,因为雨水的濡湿,鬈毛身上的毛毯有些发潮。老太婆将它展开,把它从鬈毛身下抽走。*的女婴暴露出来,她牙关紧咬,已陷入昏迷。老太婆用手指摁住她的人中,少顷,终于令她啼哭。老太婆松了口气,女婴的哭声不止,她用这种方式提醒老太婆自己正饥肠辘辘。 老太婆将毛皮袍子两边一搭,盖住了鬈毛。她看了一眼四周,狭小的空间里没有转身的余地,各种各样的垃圾见缝插针地拥挤着。但是也有几件生活用品,一只陶质的缸,上面架着木头的圆盖子,放了一个显眼的台式煤油炉。炉上架着一口通体墨黑的铝锅,老太婆蹲下来,往一个暗处掏着什么,起身时她的手里捧出了一些米。她小心翼翼地把米丢进铝锅里,移开圆盖子的一部分,直接用铝锅去舀里面的水。离碉堡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水库,老太婆隔几天去那儿一次,拎回一桶水。她有一块明矾,用它打一下,水就变清了。此刻,老太婆点燃了煤油炉,她要熬一些米汤给啼哭中的女婴喝。 可是鬈毛已经等不及了,她饿极了,只是她还有力气哭,她居然把毛皮袍子给踢开了,四肢朝天地摆动着,如同一只挣扎的青蛙。 老太婆回过头来,对女婴说,别闹了,以后有你饿的日子呢。 鬈毛并不理会她的话,她声声不断地大放悲歌。在她蹬动的双腿中间,粉红色的尾巴滑稽地抽搐起来,使老太婆吓了一跳。 哎哟,你怎么还长着这么个东西。老太婆将女婴抱了起来,举到头顶看那截肉做的细绳子。她的表情乐不可支,她被这个发现逗得笑了起来。 鬈毛重又被放回毛皮袍子上,老太婆去把煤油炉点燃。相比于外面,碉堡内要暖和很多,蓝色跳动的火焰仿佛舞蹈着的梦魇,投影在斑驳而肮脏的墙上,与浓郁的霉味混合出陈腐的气息。 老太婆一边咳嗽一边卷着烟卷,烟丝是从捡来的烟头里剥出来的,去掉烧焦的烟蒂,剩下的收拢到一块,积少成多,搁在薄纸片里,一推一卷沾上唾沫,就是一支烟了。 烟的造型呈锥形,一头大一头尖,可并不影响口感。老太婆将它叼在嘴上,从她吞云吐雾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她的陶醉。 可是女婴仍然在不屈不挠地哭,老太婆望了一眼通体墨黑的铝锅,火舌正舔着它的底部。揭开锅盖,米粒沉积在透明的水中,距离煮成米汤的乳白尚远。女婴的啼哭让老太婆有点心烦,她活了那么多年,最大的经验便是饥饿,她也有些为手舞足蹈的女婴着急,可总不至于喂凉水给她喝吧。 老太婆烦恼地坐在了地上,看着毛皮袍子被女婴再次踢开,女婴屁股上那根调皮的肉绳子红蚯蚓般扭动着。老太婆一边咳嗽一边笑个不停,这时她看见有个人把头从上面探下来,老太婆直起了身子,把笑停住,问道,来福,干吗呢? 那个人没吱声,从上面跳下来,双脚落地后,一张哭丧着的脸转向了老太婆。这是个男孩,*岁光景,穿着件破衬衣,袖子捋得很高,下摆拖到膝盖上,身上手上都是血淋淋的。面对着老太婆吃惊的脸,他把嘴一歪,眼泪流下来了—— 鼻涕虫给砸死了,我把她拖回来了。 老太婆腮部哆嗦了一下,踩着梯子上把头探出洞外,看了看,又将头颈缩了回来—— 人都死了,你把她拖回来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把她埋了吧。这个叫来福的男孩红肿着眼睛,毛皮袍子上的鬈毛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问,哪儿来的小毛头? 老太婆说,路上捡的,先养着玩吧。 来福说,外面都给毁了,死个人跟死个耗子似的,要不是逃得快,我也给压在房子下面了。 老太婆说,炉子上烧着米汤,待会儿熟了,你喂给她吃吧。 来福说,我可不会,怎么喂呀? 老太婆说,你没见过喂小孩吗? 来福说,我是说我没弄过。 老太婆说,那就让她饿死吧。 来福说,好吧,我来想办法。 老太婆说,我出去看一下,待会儿回来。 来福说,鼻涕虫怎么办呢? 老太婆说,现在黑灯瞎火的,等天亮了再说吧。说着,她就攀着那把小竹梯慢慢爬出孔外,来到黑夜里。 鼻涕虫瘦小的尸体离开碉堡仅五六米之遥,她满身血污仰面而卧,差点绊倒了老太婆。从远处传来的号啕声和建筑物轰然倒塌的声音依稀可辨,把周遭的世界变成了地狱。老太婆看了鼻涕虫一会儿,她其实看得并不真切,雨一直在下,四野已变得十分泥泞。在依稀的光线下,老太婆看到的毋宁说是一具人形的泥塑,但是她确实是鼻涕虫,一个永远处于伤风之中的小女孩。这个小女孩是个天生的乞讨高手,她摆出一副要把鼻涕往人身上蹭的姿势,就会让不愿施舍的人乖乖就范,当然,她也曾因此被人揍得鼻青脸肿。 可如今她死了,她不必再冒着被毒打的危险去低三下四了。 老太婆踩着稀烂的泥巴重新来到中心广场,她两手空空,披着那条毛毯,目的是为了找到那条狗,那条在女婴边上死去的狗,那可是美味丰饶的大餐。在损失惨重的天灾之后,尾随而来的就是食物短缺。作为一个从未离开过岛屿的人,老太婆对地震并不陌生。可是对于一个乞丐来说,地震带来的破坏对她生活产生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她原本就一无所有,所以也不至于失去什么。然而她仍然需做食物囤积。虽然这是个地震频繁的岛屿,但这一次仍然非同寻常,它暴发出的摧毁力是空前的。老太婆虽然饱经沧桑,但她看着面前悲惨的一幕,鼻子也不禁一阵阵发酸。然而感伤之余,她首先想到的是聊以果腹的食物。如此大规模的灾难,重建是相当困难的,必然会产生饥荒和瘟疫,很多无助的人将在无助中死去。只有早作准备,才能避免成为野地里的饿殍。 雨比方才小了一些,瑟瑟的风却没有丝毫减弱,老太婆蜷缩着身体出现在镇中心。此刻,这块广阔的平地成了最好的避难地,人们相互拥挤着,在惊吓中承受着饥寒交迫,可比起那些废墟下面的人,这样的磨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老太婆像一张单薄的剪纸,佝偻的轮廓比黑暗的背景还要深一些。她来到那只死去的狗跟前,提起它的一对前爪,从背后驮起它。老太婆看起来有点吃力。那张毛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滑到了地上。她握住两只耷拉在胸前的狗脚,背很低地弯着,狗的尾巴垂在地上,脑袋随着老太婆的步伐而颠簸甩摆。远远看去,像一只后面偷袭的狼在一口口啃着老太婆的脖子。 很多人都在沉默中注视着老太婆,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喂,你不能拿走那只狗。 老太婆慢慢把头转过去,她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正踩水而来。 你不能拿走它。那人说。 这是你的狗吗?老太婆问道。 狗不是我的,可是狗肉是大家的。中年男人说。 这条狗死在那儿好长时间了,你怎么一直没去捡呢?老太婆说。 中年男人拦住老太婆的去路,骂道,臭要饭的,我让你把它放下。 老太婆冷笑道,从一个臭要饭的嘴里讨食吃,你算什么呢? 说着,她让死狗从背上滑落在地,看着中年男人说,狗在这儿,你敢拿吗? 老太婆的口气阴森森的,眼光里潜伏着隐约的杀机,中年男人看着老太婆,他在暗自掂量着对方,最后他败下阵来,转个身走了。 老太婆离开之后,来福也爬出了碉堡。鼻涕虫的死让他伤心极了,他们一起生活了多年,是行乞时的搭档。因为比他小,鼻涕虫叫他哥哥。虽然他们都是老太婆捡来的弃儿,彼此没有血缘的关系,但看上去和真正的兄妹也没有什么不同,虽然时常斗嘴赌气,却把对方视作最亲密的人。不过天有不测风云,一块飞翔的瓦片就把他们分开了。拉着鼻涕虫逃命的来福突然发现掌中的小手离开了他,他惊慌地回过头,看见鼻涕虫扑倒在地上,天灵盖被瓦片掀开了,可怜的小女孩连叫都没叫一声就死了。 悲伤代替了恐惧,虽然蝙蝠般暗藏的危险仍会扑棱棱地飞来,但是来福却倔强地把鼻涕虫拖了回来。不知道他从何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和决心,眼泪汗水和雨滴交织在他的脸上,泥泞和拖力均没有让他放弃,他不愿让鼻涕虫一个人横尸街头,最后被垃圾一样地处理掉。 来福守在鼻涕虫的身边,碉堡内鬈毛在嘹亮地啼哭。老太婆对鼻涕虫死亡表现出的冷漠让来福暗生怨恨,虽然老太婆是收养他的人,但也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刻薄的人。她把任何好吃的东西都留给自己,稍不顺心就会打人,他和鼻涕虫没少挨她的揍。有一次,他偷偷抽了一根老太婆卷的烟,结果差点被老太婆用那条毛皮袍子闷死。还有一次,他和鼻涕虫得到了半只烧鸡,他们经不住馋虫的诱惑私下把它吃了,可是老太婆从他们的嘴巴里闻出了真相,老太婆把他们捆在了一起,直到用一盆脏水把饿死过去的他们泼醒。 来福知道鼻涕虫和自己在老太婆眼睛里不过是一文不值的破烂,鼻涕虫死了,她连一滴眼泪也没落下,她真的是铁石心肠。可是来福虽然一肚子气,又能怎么办,他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小要饭花子,老太婆至少给了他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住,使他看上去有家可归,不至于像个孤儿。 来福开始挖土,他要在肥沃的田野上挖出一口天然的棺材,把鼻涕虫放进去。他用来挖掘的是把断柄的破铲,在空旷而死寂的夜色中他认真地掘着,进度很慢,却一刻不停。 然而碉堡内传来的鬈毛的哭声干扰了他,从来福的主观来说,他懒得理会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婴儿。他沉浸在刚刚失去密友的悲痛中,哪有心情去管一个陌生女婴。 但是来福的心肠硬得并不彻底,他终于扔下了手里的破铲,朝碉堡走过去。因为他听到女婴的哭声越来越轻,越来越细微。他人性中基本的同情心被唤醒了,他钻进了碉堡,闻到了久违的香味。米汤已熬好多时,可惜的是由于无人看管,溢出了不少,但也因此浇熄了煤油炉,没让火苗将锅底烧穿。 借着奄奄一息的烛光,女婴嗷嗷待哺的嘴巴让来福犯了愁,他看到过女人用*喂婴儿,可他是一个男孩,他用什么来喂呢? 来福拿了一枝蜡烛,将那枝快要用完的换掉。这些基本的生活用品是来福和鼻涕虫合作后得来的果实。镇上的杂货店他们都曾光顾过,而且在这方面从未失过手,蜡烛每次可以捞上两大盒,火柴亦是。比较费事的是煤油,因为它贮藏在大铁桶里——岛上经常停电,所以家家户户都备有煤油灯——可难不倒来福,他借助一根橡皮管,用虹吸法就能将煤油传输到店外的鼻涕虫那儿。他们的分工就是这样,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大功告成之后,来福还会顺手捞上些米饼或者糖果,在回程中与搭档一起解解馋。不过他们可不敢吃完,而要把大部分留给老太婆,老太婆就像一个可怕的女巫,什么都别想瞒过她。 来福用筷子挑了些米粒嚼起来,他一边往下咽一边想,平时老太婆看得最紧的就是她的米。今天舍得拿出来,真是西边出了太阳。来福端起铝锅喝了一口米汤,他将鬈毛抱了起来,搂在怀里,用嘴堵住她饥饿的嘴,让滑溜的液体慢慢流进女婴的喉咙。女婴止住了啼哭,翕动着双唇,来福的嘴一离开,她便咧开了嘴,摆出又要哭的架势。来福忙又往嘴里续了一口米汤,再去喂她。女婴娇嫩的舌头用力地吮吸着,那种湿乎乎的吮吸使来福全身痒痒的。一丝来历不明的温柔使他的皮肤浮起了颗粒,他哆嗦了一下,又大大地喝了一口米汤,去迎接女婴迫不及待的嘴巴。 这一口还没有喂完,来福听到了老太婆气喘吁吁的叫唤,来福,快,出来。 来福将嘴巴从女婴唇上移开,攀上梯子把头探出洞外,他没看见老太婆,老太婆的声音在稍远处的一块黑色里,他慌忙把口中的米汤咽下去,大声问,你在哪儿? 女婴的哭声也在几乎同时响起,来福把她放在毛皮袍子上,女婴四肢乱蹬,哭得十分悲惨,好像要背过气去。这一刹那,来福看见了她的尾巴,他傻了一下。老太婆又在催促他,他不敢多加懈怠,爬到外面,左右巡视着往前走。你在哪儿?他问。 他终于看见了老太婆,她躺在地上,被什么压着。来福走近一些,他看见一只像狼一样的毛茸茸的动物将老太婆扑倒了。他吓坏了,撒腿就往回跑。他跌跌撞撞地爬进碉堡里,仍然惊魂未定。他找了根木棒,紧紧地攥在手里,任凭老太婆呼喊再也不敢答应。他畏缩在角落里,他确实被吓坏了。他想一定是地震把狼从丘陵上赶下来了。老太婆叫了一阵,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消失了。这更肯定了来福的猜测,他想老太婆肯定是被狼咬死了。而在这个过程中,女婴的哭声却没有终止过。来福十分惶恐,他担心声音把狼招来,他紧张得真想把女婴掐死。可他一动都不敢动,而是警惕地盯着碉堡的入口,他怕一闪身狼就会瞬间扑进来。他就这样在女婴的啼哭声中担惊受怕地熬到了天色泛白,直到近处传来嘈杂的人声,才小心翼翼地爬出碉堡向外面张望。他看见了很多人,中间还有不少警察在走动。一只庞然大物伸出铁爪挖着泥土,使地上正在形成一只大坑,来福来到田野上,他在一个拐弯处看见了老太婆。 老太婆匍匐在地,身上那只毛茸茸的动物还在,那是一条死去的狗,它的头耷拉在老太婆的肩上。然后来福就看见了一大片血,他分不清那是老太婆的还是狗的,那些血早就凝结了,像一大片紫红色的霞光蔓延在草叶间。 来福走到老太婆跟前,蹲下身子,他发现了导致老太婆死亡的罪魁祸首,那是一块带钝角的石头,它的上面血迹斑斑。来福直起腰来,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黑暗中老太婆背着死去的狗往回走,沉甸甸的负重使她体力不支。她终于在邻近碉堡的地方跌倒了,她的脸遭到了躲在草丛中的石头的致命一击。她当即昏厥过去,鲜血顺着石头汩汩地往下流,她醒转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碉堡大声呼救,但压在她身上的狼形狗尸吓跑了赶来的来福。因为失血过多,她根本没有力气把狗掀下去,最后就在绝望的哀号声中慢慢断了气。 泪水在来福眼眶里打转,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死神带走了他最亲近的两个人。朝夕相处的鼻涕虫自不用说,平日里凶神恶煞的老太婆也让他难过。老太婆纵然万般可恶,但至少让他的生活中有了一个背景,一个类似于家长的角色。有了这样一个背景,来福就不再是无根的浮萍。而眼下,他又重新变成了孤儿。来福的嘴一歪,脸变成了一朵秋后的茄子,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 碉堡内的哭声让来福惊觉,他这才想起了饥饿中的女婴。他哆嗦了一下,那种嘴对嘴的异样感触使他的皮肤浮起了颗粒。他回到了碉堡之中,米汤已凉,他点燃炉火将它回热。这一次,他喂得更专心致志一些。他用嘴喂着女婴,让热乎乎的米汤流进她的喉咙。来福觉得怀中微凉的身体在慢慢回暖,他的眼泪不知不觉地又下来了。就这样,他一边哭一边喂着女婴,表情有点迷离,也有点木知木觉。他用这样奇特的方式将女婴哺育长大,使她从婴儿变成女孩,这个奇迹是难以想象的。然而,鬈毛确实活下来了,而且除了那条已转成肉色的尾巴之外,她与正常的小姑娘没有什么不同。她整天跟在来福后面,就像当年的鼻涕虫一样。对这对小乞丐而言,生活是动荡的同义词,因为后来他们离开了那座碉堡,不再有固定的居所。他们在岛上到处流浪,时隐时现,成为自己真正的主宰与俘虏。 第二节 时至今日,来福仍对那座碉堡的失去耿耿于怀。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他遭到了两名警察的驱逐。他们没有让来福作任何准备,就勒令他立刻放弃碉堡。来福抱着鬈毛离开的时候,屁股上还被踢了一脚。慌乱中,他只抢出了那张狗皮。然后他就失去了自己苦心经营的安乐窝,开始了流浪生涯。 来福像一只被扫地出门却又十分恋家的家畜在碉堡附近转悠了几天,他希望还有回去的机会,因为他觉得警察占领一个废弃的碉堡并不会长久。 但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测,他亲眼看见那只碉堡被拆除了。当然拆除的过程很辛苦,用上了机械锤和炸药。不过也就是一个上午的时间,坚固的碉堡就不见了,如同一颗牙床上的多余的牙齿,被连根拔掉了。这时来福终于从市井的传言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这里要在包括碉堡在内的一整块土地上建造一座寺庙。多年前的那次空前的浩劫造成了五千多人的死亡,成为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灾难,而当时由于情况特殊,大批无法处理掉的尸体都被集中深埋在了田野里,成为岛上居民心中的伤心之地。而今,在重建中获得新生的人们准备用一座寺庙来祭奠亡灵,于是这块地被圈中了。 知情后的来福心情压抑地看着面前的田野,他是那次集体埋葬的目击者。此时此刻,他再次被记忆所召唤,他的眼前飘起了阴霾之雨,而凄凉的场景在寒意中清晰地浮现出来。那些画面成为他脑海中的噩梦,就像发作的癫痫一样将他捆住,令他陷入冰窖般刺骨的思绪中不可自拔—— 来福站在碉堡的顶上,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见那只伸缩着铁爪的庞然大物正在将大地刨开,使堆在一旁的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土包。雨一直在下,来福被淋得精湿,但是他没有就此躲进碉堡内避一下雨。他张大了嘴巴,将雨水与压抑一起吞进肚皮里。他眼中发生的一切令人心碎,那么多的死人,源源不断地被运抵过来。衣衫不整甚至裸露,被随意地放下,横七竖八,消散了生命也丧失了尊严。傻瓜也看得出等待它们的将是什么,很多活着的人在哭泣。虽然看不清悲怆者的面目,但从他们的捶胸顿足或掩面号啕中,可以嗅出沉浸在空气中的绝望和哀伤。来福抹了把脸,自上而下,抹去咸涩的雨水。 埋葬开始了,警察维持着秩序,将那些伤心欲绝的泪人与死者分开。尽管警察动用的是规劝的方式,可在情感战胜了理智的人们眼中,他们就像是死神的帮凶,要把自己的亲人活埋似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局面产生了一些混乱,由于警民双方的力量悬殊,警察们明显处于劣势。被悲痛冲昏了头脑的民众形成了人墙,阻止着接下去要进行的程序,此起彼伏的哭喊与谩骂声中有人操纵了那只庞然大物,让它停止了挖掘。 来福站在高处静观事态的发展,他是一个旁观者,但同时也是当事人。这样说因为他是一个无牵无挂的小叫花子,却有两个与他关系亲密的人也在那些尸体中间。 鼻涕虫与老太婆的尸体是在来福昏昏入睡时被搬走的。经过了一夜担惊受怕的防备,狼终于没来。因为高度紧张而一宿没合眼的来福乏极了,以至于后来在喂女婴的过程中睡了过去。当他醒来的时候,吃惊地看见女婴趴在自己的胸口上,脸与他的眼睛靠得非常近,女婴潮湿的双唇在他面孔上蹭来蹭去,搞得他满脸都是口水。 来福直起腰,往身旁看了看,那只焦黑的铝锅里还剩些米汤。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冷若凉水。来福懒得去热,就将米汤含着,把女婴抱在怀里,去喂她。这一顿耗时较长,因为米汤要在来福口中沾上点体温。这中间女婴还撒了泡尿在来福的腰腹间,热腾腾的液体让来福吓了一跳,等他反应过来,女婴已尿完了。来福又看见了那根尾巴,他忍不住用手去拨了一下。他奇怪极了,他不能理解人为什么会长尾巴。然而他同时也觉得很有趣,因为他自己没有。他也有一个尾巴似的玩意儿,不过它长在前面,是一根软塌塌的东西,根本不能和女婴灵活的尾巴相比。他拨了一下女婴的尾巴,它就像蚯蚓一样扭动起来,他的那个东西怎么能比得了。 而女婴腿间的那个凹塘来福却不陌生,它虽然和来福的不一样,但和鼻涕虫的那个并没什么不同,鼻涕虫蹲下来撒尿的时候来福都要嘲笑她。当然他的撒尿姿势确实要漂亮一些,他用脏兮兮的手将他的小玩意吊高,挺起肚子,好尽可能地射远,有时候还故意甩那么两下,让淡黄色的虚线挥洒自如地舞动,看得鼻涕虫目瞪口呆。 女婴好像始终喂不饱,米汤却没有了。来福把她放在毛皮袍子上,她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由于久未进食,来福自己也早已饥肠辘辘,他将锅底的米粒吃了,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到外面来了。 于是,他发现老太婆和鼻涕虫不见了。此刻,雨不大不小地飘在天空,来福爬到碉堡上,眺望着那只长着铁爪的庞然大物。他看了很久,虽然没有亲眼看到老太婆和鼻涕虫的尸体,但已经知道他们去了何处——那些横陈在泥泞之中的尸体,那个越来越宽的大坑,以及后来争执起来的警察和群众让来福明白了一切。 来福年少的心灵面对了如此庞大的死亡,他的忧伤被雨水洗刷着,除了无望的承受,他只有沉默。 但至少他也有了一份侥幸,因为那只死去的狗还在,他钻出碉堡首先是为了它,对他这样的小叫花子来说,食物永远是第一位的。他饿了,所以他想起了这只狗,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当然,他本来还想为鼻涕虫和老太婆各造一座坟,不过那要先填饱肚子,否则他怎么有力气去挖地上的泥。另外还要等雨停下来,那样干活的效率就可以高一些。 然而眼下,他的计划没有必要实施了,因为已经有一个巨大的坟可以把鼻涕虫和老太婆装进去了。对此,来福既有些庆幸又有些负疚。这也好理解,因为他可以不用费劲去挖泥了。但这样一来,他又觉得有点对不起死去的那一老一少。所以他宁愿让雨淋着,准备等到他们入土后才从碉堡上下来。那样他至少可以安慰一下自己,虽然没有亲手做坟,不过也算为鼻涕虫和老太婆送过行了。 但是集体埋葬显然进行得并不顺利,争执中庞然大物被人强迫停止了挖掘,自发形成的人墙又将警察隔离在大坑的外侧。对峙令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在这时刻,转机出现了。 一个身披袈裟的僧人出现在来福的视野里,来福用手抹了抹蒙在眼睛上的雨水,使自己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那个僧人站在停滞不动的庞然大物上,人已老迈,胡子又白又长挂在胸前,手中拿着一只筒形喇叭,他清了一下喉咙,四周的骚动就平静下来。空旷的田野上,他嘶哑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具有某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大家不要再吵了,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这场地震来势凶猛,使生灵涂炭,而且余震还在继续,破坏也会加大。死去的人都是我们的父母儿女兄弟姐妹,我们寺庙里的和尚也有不少归了天。照理说,人生一世,死后应该有一个像样的仪式。但是,目前的情况确实非常糟糕,因为地震把火葬场也毁了,这么多的尸体如果不及时处理掉,怎么行呢?我是出家人,也许更明白你们的心情,所以我把寺庙里的弟子都带来了,要在这里诵经念佛,为死去的人超度亡灵,好让他们的肉体归于泥土,精神去极乐世界。 老和尚说完,似乎一下子从来福眼中消失了。这不是幻觉,真实的情况是,雨更猛烈地倾泻在了来福的面门上,使他一下子睁不开眼睛。 少顷,大坑四周的民众疏散开来,估摸有三十多个僧人围成了圆圈,双手合拢,如同幽灵在田野上移动。人群里哭声又起,群葬开始了。老和尚的话起了作用,没有人再来拉扯警察,他们只是哭着,越哭越响,汇成江河般汹涌的伤心的合唱。 来福从碉堡上纵身跃下,跑到了那只死狗跟前。他是一个瘦猴精,却有点蛮劲。他抓住死狗的两条后腿,就将它抬起来了。因为雨水的作用而有点浮肿的狗尸很快就被来福搞到碉堡里面去了。 女婴依然在哭,她其实一直在哭。来福不去管她,他有自己的事要办。他把衣服脱了,绞去水分,抖开搭在悬空的木棍上。然后他的手里就出现了一把刀,他蹲了下来,甩了甩头,水珠从他的头发间飞洒而出,他掌中的刀口阴森森的,似乎很锋利。来福在狗的颈项部抹了一圈,让毛皮从狗的身首之处分开,随即他踩住了它的头部,扒开了伤口,双手开始往下使劲,慢慢就将一张狗皮揭下来了。 这只死去的狗让来福足足吃了小半个月,吃得他都有点反胃了。但是在灾难来临的时候,食物的珍贵程度不亚于黄金,失去了家园的难民变得与乞丐差不多,求生的本能使很多人放弃了尊严,加入到觅食者的行列。相比较,来福还是幸运的,老太婆生前在碉堡里囤积了几十斤米,加上一堆狗肉,使他能挨过食物短缺的日子。 岛外的救援碍于自然条件的制约而困难重重,这座孤僻的岛屿与大陆相距甚远,两者之间有一条不固定的航线,风平浪静时船耗费三个多小时可抵达彼岸。但是这段水域常有奇怪的流速很快的漩涡出现,航行事故较为频繁,特别是眼下的汛期,大风大浪成了家常便饭,涛水拍打着堤岸,令船只根本靠不上码头。 所以飞机成了光临岛屿的首选,空投物资成了受灾民众的福祉。然而飞机的数目和载货量却是有限的。而余震尚在继续,灾情也在加重。除了最迫切的食物和药品,遮风挡雨的帐篷和衣物也极为短缺。整个救援工作不间断地持续了十多天,直到岛屿上的秩序基本恢复了正常,那些轰隆隆翱翔的大鸟才渐渐不见了。 来福大部分时间都守在碉堡里,这是相对安全的地方。他也曾出去想碰碰运气,以使自己不至于坐吃山空,但是每次基本上都是无功而返。在这个过程中,他听到了街头小巷的一个传闻,那是与他有关的,因为人们在说他收养的那个女婴。在神秘兮兮的描绘中,长尾巴的女婴成了可怕的妖孽。因为她弯曲的头发人们都叫她鬈毛,是她带来了这场地震,关于这一点很多人都坚信不疑。在形形色色的议论中,有一个版本让来福着迷——鬈毛口吐蓝色火焰披着白光,骑着一只神犬奔出黑暗,随之而来大地的颤抖就开始了。 尽管如此,来福对鬈毛并无惧意。他依然用嘴巴喂她,米汤和狗肉汤或者乱七八糟的其他流汁。 有一个插曲,发生在地震之初。有一天晌午,两个不速之客把头探进了碉堡,看他们的样子是流浪汉或是云游的手艺人,他们要来福交出狗肉。因为很远他们就闻到了刺鼻的香气,来福被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吓住了,他撕了一条狗腿递出去。其中的一个人刚要接,突然脸露惶恐之色,对另一个人说,你看那是什么?另一个人顺着指引去看,目光刚好停留在女婴身上,她躺在那件老太婆留下来的毛皮袍子上,不哭也不哼,*着舞动她的四肢,似乎在冲着他们笑。 那个人懊丧地说,她就是传说中的那个鬈毛吧。 另一个人说,你看她的尾巴,还不是明摆着,我们快走吧。 这两个獐头鼠目的家伙连到手的狗腿也没要,就像受了严重的惊吓般溜之乎也了。 来福朝鬈毛看了一眼,女婴的尾巴成为如此大的禁忌让他始料不及。他将头伸出洞外,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在他的眼中,只有那座巨大的高高耸起的土丘,那是集体的坟墓。想到鼻涕虫和老太婆也葬在里面,来福心中似乎有点宽慰,死后能够和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人住在一起,让这个小叫花子感到公平。 地震给来福带来的最直接的后果是他失业了,一个以行乞为生的人,面对一个人人自身难保的社会,仅存的生存之道就是偷盗。可是治安机构已贴出了告示,在非常时期将实行宵禁。来福虽不识字,但他听到人们私底下说,宵禁的时候干坏事将罪加一等,甚至可以当场乱棍打死。 来福不想被乱棍打死,只好在碉堡内呆着,当然实在耐不住寂寞,他也会出去逛一圈。一个野惯了的男孩,突然面对无边无际的孤独,他病了。 祸不单行的是,鬈毛也来凑热闹,上吐下泻,变得极为虚弱。没有治疗,没有药,生活将两个小孩逼入了困境。但求生的本能在来福身上体现得很充分,他频繁地用热开水来冲刷自己和鬈毛的肠胃。热开水是天然的退热和消炎药,这是老太婆生前告诉他的。过去他生病时也要喝大量的热开水,蒙头睡出几身汗,人就会慢慢缓过劲来。 热开水对来福的疗效不错,他很快就康复了。但是鬈毛的状态非但没有好转的趋势,相反却加重了。她全身蜡黄,蜷缩成一团,小小的五官一抽一抽,表情像被魔鬼控制住了,充满了恐惧。 来福觉得鬈毛活不了了,他从未见过这么黄的人。她的眼珠子,她原本粉红色的尾巴,还有她哇哇大哭时露出来的舌苔,都像涂上了花粉一样,黄极了。 来福依然嘴对嘴喂着鬈毛,女婴口腔中有一股发霉的味道。但来福仍坚持用水喂着她,他不愿轻易放弃,他想和死亡赌一把,他用手一遍遍地摸着女婴的尾巴。他觉得这样做奇迹就会出现,这说明鬈毛的尾巴在他心目中同样具有神奇的力量。 可是来福的办法并不奏效,鬈毛皮肤上的黄色没有褪去。而且她不再接受来福给她喂水,来福的嘴巴一离开,淡黄色的液体就从她嘴角往外流。这个局面又维持了一宿,终于促使来福下了狠心。 来福拿来了那张狗皮,把鬈毛包进去。这张狗皮原本是准备给鬈毛冬天御寒的,来福把它揭下来后,做了简单的加工,剪掉了四个爪子,把前胸从中间撕开,弄成了对襟。最后又将毛茸茸的狗尾断开,把破绽处撑大一些,天然的开裆就有了。鬈毛穿上它,样子应该是这样的——手脚分别钻进狗皮的前足与后足,头自然从颈部外露出来。对襟的地方用细绳襻好,鬈毛立着腰,蹒跚地往前爬。从后面看过去,就是一只人面兽身的怪物。唯一欠缺的是,鬈毛体形尚小,这件外衣并不合体,待她长大些,与它吻合了,就会产生滑稽的效果。 可惜鬈毛并没有长大的一天,她奄奄一息,似乎活不过今晚。来福用狗皮将她包好,就像用裹尸布将她包好一样。女婴被抛弃在田垄旁的沟渠里,来福咬了咬牙,扭头走了。 如果来福的铁石心肠更牢固些,鬈毛就很难再有生存的机会。幸运的是,当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鬈毛若隐若现的啼声钻进了来福的耳朵,让他神经质地跳了起来。来福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其实一直在与自己较量,虽然姿势一直是躺着的,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眠。这会儿,鬈毛的哭声终于把他从内疚中挽救了过来,他虽然只是个一文不名的小叫花子,却有着基本的良知。 来福把鬈毛抱了回来,决定不再抛弃她,纵然她死了,也要让她死在碉堡里。借着烛光,他把目光投向女婴。她哭得声嘶力竭。也许是光线的错觉,他觉得鬈毛不再像原来那样蜡黄。他凑近了些,鬈毛的肤色真的接近了常人。虽然仍憔悴而虚弱,却不再像一个垂死的生命。好像把她抛到野外,她反倒拯救了自己。来福心里转过了一个念头,也许是鬈毛的尾巴起了作用,自己曾一遍遍摸它,虽然当场没有反应,事后却灵验了。他这样想着,把鬈毛从狗皮中抱了出来。裸露的鬈毛让他吓了一跳,她肚皮与手臂上紧紧吸附着五六只水蛭,它们纺锤形的身体肥壮极了。来福熟悉这种暗绿色的虫子,他叫它蚂蟥,蚂蟥饥饿的时候像一张摊开的叶子,而一旦吃饱了血,身体就会鼓起来,变成现在的这种模样。 不过听老太婆说,蚂蟥是医生,它最爱吸病人的血,它吃饱了,人的病也治好了。 来福用火柴去点蚂蟥的屁股,让它们从鬈毛的身上掉下来,重重地踩上一脚,它就变成了一摊血。过去不小心被蚂蟥叮上了,老太婆也会如法炮制。老太婆虽然刁钻刻薄,但让来福明白了很多生存之道,也使来福对她厌恶中残留了些许的依赖,而依赖之中,对老太婆的霸道又恨得咬牙切齿。 第三节 从收留了长尾巴的女婴,到被警察赶出碉堡,来福与鬈毛已经共同生活了四个春秋。时值幼小发育阶段,他个子一下子蹿高不少。虽然仍是瘦猴精,不过看上去比原先要壮实些,也有了成人的表情。相比较而言,鬈毛的年龄是准确的,她四岁了,而来福只有一个大致的生辰,十一岁或十三岁,连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由于警察催得急,仓皇而逃的来福只抢出了那张狗皮,鬈毛现在已经可以大致合身地把它撑起来。不过眼下系盛夏,套在身上要焐出痱子。但到了冬季,它却是保暖又挡风的盔甲。鬈毛穿上它,果然是来福想象中的人头小兽。她已与鼻涕虫死去时差不多大,随着岁月的流逝,她面目的特征也慢慢清晰起来。她有一双特别大的眼睛,鸡窝般的弯曲蓬松的乱发。她的脸型略有点儿方,下巴却是尖的。另外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牙齿,又白又齐,与她脏兮兮的形象反差很大。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她的肤色显得十分暗淡。和所有的乞丐一样,她很消瘦。但奇怪的是,自从那次濒死的经历之后,她再也没有被病魔袭击过。好像那些水蛭把她体内的毒素都吸尽了似的,她有了一副万疾不侵的躯壳。这使来福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与鬈毛比起来,他可谓伤风大王。咳嗽和发烧是家常便饭,并且照理很容易传染给鬈毛。因为至今他仍旧嘴对嘴喂她。这并非来福所愿,他早就让鬈毛自己吃。但鬈毛好像丧失了咀嚼的功能,任何食物不经过来福的口腔就无法下咽似的,她的那副好牙倒成了摆设。这件事慢慢对来福变成了负担,有一次他恶狠狠地对鬈毛说,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把肚子填饱,你连吃都不会怎么活呢?鬈毛委屈地说,我从小就是这样吃的,我喜欢你喂着吃。来福怀疑鬈毛故意要这样,他很矛盾,因为吃居然要成为他生活中一件私密的事。他已是一个朦胧的男孩,知道了异性之间的禁忌。对嘴喂食在他心中就是男女亲嘴的翻版。虽然鬈毛尚小,但毕竟已不是婴儿。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他忽然觉得这种喂食的方式该结束了。因为他吮吸到鬈毛湿滑的舌尖的时候,脸一下子红了。这个瞬间是重要的,它迟早要出现。在那一刻,它如约而至,像瓜熟蒂落的榆钱一样砸在他脑门上。他把头一回,看见走动的过客中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盯着他,这个照面使来福发现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的岔道口,嘴正贴在鬈毛的嘴上。他慌忙把口中的东西咽下去,望着鬈毛诧异的表情,他萌生了羞耻。 他决定让鬈毛学会自己吃,为此他软硬兼施费了不少心血。但是他的办法并不奏效。最后他的杀手锏也在倔强的鬈毛面前折断了,他整整三天没有喂鬈毛,而鬈毛也跟在他的屁股后绝食了三天,直到把自己饿昏过去。 来福事后对鬈毛说,我们以后要长大的,我们不能一直这样吃东西的。 鬈毛问,为什么? 来福说,别人看到要骂的,他们会以为我是个小无赖,这么小就学会亲女人的嘴。 鬈毛说,我看到大人也这样的。 来福说,他们可不是在吃东西,他们是在对啃,因为那个女的是男人的老婆。 鬈毛说,那么我就做你的老婆吧。 来福笑了,好的呀,不过你现在太小了。 鬈毛天真地说,那么我就做你的小老婆。 来福又好气又好笑,他拿鬈毛没辙,彻底败下阵来。但他心中已经有了禁忌,从此再也不在有人的地方进食。碉堡内当然没关系,若在外面,则必须要找个偏僻的地方。但是偶尔他喂鬈毛的画面仍会被人瞧见,他就拉着鬈毛飞快地跑开,找一个更偏僻的地方把自己和鬈毛的肚皮填饱。 但是这种把食物与唾液混合在一起的亲密接触有着显而易见的负面作用,撇开来福心理上的障碍不谈,疾病的交叉感染等于完全不再设防。只是看似绕不过去的潜在的危险从未发生过,来福家常便饭的伤风并没有成为鬈毛的感染源。鬈毛奇迹般的免疫力如同雨衣,挡住了腐蚀她肌体的雨丝般的疾患与病痛。 失去了碉堡的来福带着鬈毛开始了流浪生涯。由于没有目的地,他们的行踪是随心所欲的。一开始他们沿着公路跑,有时也跳上长途汽车搭一段路。可是经过一段时间他们重新会回到启程的地方。当这种现象第三次出现的时候,夏日的酷暑已成强弩之末。来福终于相信了岛上流传的一句话——如果你没有一只船,就只配绕着岛一直走到死。 来福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有一只船,但是一个夏季的流浪至少让他了解到自己身处的岛屿究竟有多么大。在此之前,他生活的半径不会超过十公里,这都是因为有了那个碉堡,可供他归巢,也羁绊了他的远行。来福怀着男孩顽劣的天性,早就有旅行的憧憬。但真正实现心愿,却是安乐窝被没收之后的被迫之举。这说明人内心中的秉性是相通的,一个小要饭花子也要被现实的鞭子猛抽一下,才不得不与原来的生活决裂。 在汗流浃背的环岛流浪中,来福和鬈毛被毒辣辣的太阳烤得黝黑发亮。两个赤膊的小要饭花子把裤腿卷到膝盖处,晕头转向地走着。来福身上斜挎着一只长歪了的野葫芦,木色,很脏,体积很大,是从一个打瞌睡的小贩那儿偷来的。在这方面,来福无师自通,天生是把好手。可这好像也不值得炫耀,又有哪个乞丐不精于此道呢?就连鼻涕虫活着的时候,都能给他当下手。而现在,鬈毛变成了另一个鼻涕虫,甚至比鼻涕虫更加出色,无论是顺手牵羊还是深入虎穴,她都能有所收获。而她比鼻涕虫高明的地方是从未失手过,她瘦小的身影灵活得有如神助,眨眼间即可手到擒来,连来福都对她的敏捷感到了惊奇。 没有目的地的流浪是寂寞的流浪,时间多余得仿佛永远也用不完。一路上,来福干了不少寻开心的事。譬如把面孔贴在人家的窗玻璃上装鬼,譬如用包着牛粪的荷叶包袭击漂亮的村姑。他甚至还纵了一次火,烧塌了几间房子,还使一个瘫痪的中年女人被烟熏得窒息而死。他的劣迹花样百出,恶作剧给他带来快乐,也帮他打发掉空虚。他渐渐成了这方面的行家里手,走到哪里都留下他的杰作,并且使耳濡目染的鬈毛也被吸引到这种危险的游戏中来。潜伏在人体深处的破坏欲在两个小乞丐身上膨胀得很充分。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或者说,他们根本无所谓。这说明人的天性假若不受到任何约束是不堪设想的。可是对两个没有大人监护的小要饭花子来说,能够活下来已属奇迹,如何让他们去遵守社会道德的规条呢?这方面他们是有天生缺陷的,也是无辜的。他们的血管里流着人类所有的清洁与肮脏,包含着一切消极和宿命,枯萎和芬芳,罪孽和迷惘。 只有时间才是唯一的答案。 第四节 来福第三次回到了故地,他不知道这是起点还是终点。田野里的庙宇已打好了地基,重建的小镇似乎也有了笑声。不过这一切对他并没有实际意义。没有人在意他和鬈毛,在人们眼中他们甚至还不如街上窜过的两只鼹鼠。接二连三的重返让来福感到很荒诞。在荒诞中他也感到了一些焦虑。他不想一辈子被困死在这周而复始的怪圈中。他不知道如何才能结束这种地理上的循环。他不想再回来了,他对这个地方既迷恋又陌生,既亲切又伤心。他对鬈毛说,把你的裤衩拉拉好,千万别让人看见你的尾巴。 他说这句话是不想招惹麻烦,因为大地震虽然已过去了好几年,但是它给人们遗留下来的创痛并未随风而逝。自从他收养了鬈毛之后,他就清楚这个长尾巴的女婴在当地人心中是灾祸的化身。虽然她的相貌未必妇孺皆知,但只要她一不小心使尾巴露了馅,驱逐辱骂乃至殴打便会紧跟而来。那些人的嘴脸与凶神恶煞没有区别,先是惊愕,随即就是揉皱了的棉布一般的憎恶表情,似乎面前并不是行乞的小叫花子,而是威胁自己性命的鬼魂。这个时候,来福唯一的对策就是抓住鬈毛的手逃之夭夭。而事实上,能够顺利离去已是好运。有时还会引来追兵,或者头上掠过一块石头。最可怕的一次,是被一个眼珠突出的老头赶上了,差点把举到头顶的鬈毛摔死,如果不是来福及时击中他的膝盖让他跌倒的话。 这样的危机发生多了,来福慢慢悟出了一个现实,他和鬈毛已经很难在当地以乞讨谋生了。所以,来福把生活的来源转移到偷盗上来,鬈毛也逐渐成了来福的帮手。她的悟性很好,出手如梦,让来福都自愧弗如。或许应该这样说,他们已不再是单纯的小要饭花子,而是以行乞作掩护的两个小贼。 鬈毛跟在来福身后,把裤衩往腰上提了提。他们离开镇中心,沿着河往远处走。前两次他们走的都是大路,现在来福决定跟着河水走,河水流到哪儿,他们就走到哪儿,总之大路是走不到终点的,它只能把你像邮包一样地寄回来。 傍晚时分,他们已行进了大约二十里路,来到了彻头彻尾的旷野。他们累了,准备找个阴凉的地方休息。河边树很多,这是典型的乡村的黄昏。半明半暗的地平线,稀疏的农舍和此起彼伏的蝉声与蛙鸣。河水尚算清澈,不远处有桥,下面有可供站立的石板。两个小孩朝那儿奔过去了,站在石板上踢水。玩了片刻,就小心翼翼地下了河。站在水浅的地方他们用手拍打着水面,他们好久没有洗澡了,身上有难以想象的臭味。静静流淌的河水把他们皮肤上的污垢带走了,他们待了很长时间才上岸,把湿漉漉的衣服挂在灌木上。 鬈毛说,哥哥,你朝那看。她一直这样称呼来福。来福把头一回,他看见一个巨大的坟非常醒目地耸立在田野之中,附近繁茂的树遮住了视野使他们方才没有发现它,来福说,这是第六个了。鬈毛说,第七个,你忘了把碉堡边上的那个算上。 来福说,七个了吗?他光着屁股在田埂上坐下,扳起了指头。你说得不错,它是第七个。 鬈毛的屁股也是裸着的,她的尾巴随着她的奔跑而微微颤动,她回头问,数清楚了吧,是不是七个? 来福说,你瞎转什么呢? 鬈毛在田间一跳一跳,大声对来福说,哥哥,你说还会有几座坟山? 来福捡到一块薄薄的瓦片,在河面上打出了几个水漂,他不知道岛上会有多少这样的大坟。他只知道,它们都是那场地震的产物。在环岛流浪的途中,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连同眼下的这一个,来福已经有些麻木了。 鬈毛从来福的眼睛里消失了一会儿,她再次出现的时候,身边多出一个与她一样光着身体的女孩。那女孩与鬈毛一般高,肤色同样晒得黝黑,看似一条滑溜溜的泥鳅。她好像刚从河里上来,肩上斜背着竹编的鱼篓。她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左颊上有块暗红色的胎记,占了小半边脸。她拉着鬈毛的手,走到来福跟前,说,我叫酱油癍,我是渔夫的女儿。 来福慌忙用手护住裆部,他从未在陌生女孩面前*过,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叫来福。 他把光屁股留给酱油癍,跑去把湿衣服穿上,顺手将鬈毛的裤衩从灌木上取下来,揉成团,朝鬈毛扔过去。 但是,一阵奇异的风不疾不徐地吹了过来,将翻腾的裤衩变成了大蛾子,朝河中央飞去。 酱油癍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她把头冒出水面,大蛾子正在下降,她一伸手,把它接住了。 鬈毛看见那只大蛾子又朝岸上飞过来,她向上蹦了一下,做了个仙人摘桃的姿势,手到擒来。 这一组动作看得来福有点愣神,他是个旱鸭子,酱油癍的水性让他目瞪口呆,到底是渔夫的女儿,他想。那么渔夫又在哪儿呢?来福的目光在周围扫视着,他没有发现别的人。 你爹呢?来福问河里的酱油癍。 他在前面呢,跟我来吧。酱油癍说。 来福走到鬈毛身边,她正在把腿往裤衩里套,来福说,把你的尾巴藏藏好。 酱油癍还在河里,她已经游出去一大段距离,来福和鬈毛一路小跑才赶上了她。这时候,一只小木船在黄昏的河流弯道中露出了它的轮廓,野草和芦苇让它处在不易发现的背景里,如果不留神,就不会被发现。或者至少,它还可以在那儿隐匿五分钟,直到有人近在咫尺地站在它的面前。 第五节 来福和鬈毛在小木船上住了下来。渔夫是个友善的人,这是他们能够住下来的先决条件。但是另一个条件更为重要,渔夫他并不忌讳鬈毛的尾巴。虽然来福曾告诫鬈毛把裤衩拉拉好,但实际上,酱油癍刚从水里爬上船头,就把来福的担心讲出来了——爹,我认识了一个长尾巴的小姑娘。 站在岸上的来福和鬈毛面面相觑,他们已经作好了逃跑的准备。可是这一次有些不同,那个同样像泥鳅一样滑溜溜的渔夫,他似乎并没有吃惊,他朝两个小叫花子招了招手,大声说,你叫鬈毛吧,我知道你。 来福从渔夫的表情里没有看到恶意,渔夫继续说,听说你能带来地震,是真的吗? 渔夫说着大笑了起来,来福低声对鬈毛说,他这么老,会是酱油癍的爹吗? 渔夫确实有点老,虽然他有一副精干结实的身躯,但那是他常年劳作的结果,而他的面孔才是真相,是瞒不过去的真相。深刻的皱纹和银灰色的头发证明他老了,像爷爷一样老。对小孩而言,确实很难把他与父亲挂起钩来。 酱油癍把鱼篓从身上卸下来,拿掉竹盖子,把一篓鱼虾倒在甲板上,说,爹,他们想留下来学抓鱼。 她的声音很响,是故意要让岸上的人也能听清楚。显然她在撒谎,但她似乎并不怕被揭穿。她笑嘻嘻地看着来福,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来福面色有点发窘,他心里有点恼火,但他掩饰住了。他装得若无其事,眼睛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渔夫。渔夫正把头抬起来,他方才注意了一下酱油癍的收获。他的表情好像没有动静,何况他黑不溜秋的,有没有动静也看不很清。他把腰猫了下来,去解船上的绳子。 每天喝鱼汤能习惯吗?他好像在对河里的鱼说话,声调似走偏锋,却刚好能让岸上的人听清。 来福的手与鬈毛的手握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走下河岸。倾斜的坡度让他们站立不稳,他们又把脚给收了回来。来福大声问,我们能抓鱼吗?渔夫的船朝河中央漂过来,他划桨的手臂十分有力,船慢慢靠近了岸上的两个小要饭花子。渔夫躲避着残存在树叶间的一束阳光,这是最后一束阳光。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你还不会游泳吧,那样离抓鱼可有一截,没脱裤子怎么拉屎呢?渔夫说。 来福向前走了一步,他放开了鬈毛的手,扑通一声人就在河里了。鬈毛吓得快哭出来了,但是来福挣扎了几下后,竟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虽然身体只露出齐胸的位置,但没有继续下沉的迹象。 来福撩起河水洗了把脸,这是多余的动作。因为他的全身早湿透了,他的表情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原来河才这么深。来福把嘴一咧。 渔夫笑着说,你运气不错,刚好踩在一块大石头上,不过你不能动,一动就掉进河里了。 来福吐了吐舌头,听到岸上的鬈毛在叫,哥哥,你别动,会淹死的。 来福慢慢把肩膀埋进水里,他在试探河底的深度。他屏了一口气,从河面消失了。一圈一圈的涟漪向四周扩散开来,估摸有一分钟,来福的头像冲破了一面镜子一样猛地冒了出来。 我抓到了一条鱼。来福的手臂高高举着,果然他抓到了一条鱼,长着一只大头的鳙鱼,它的尾巴大幅度甩摆,嘴唇像喘息一样启闭着,像是在求饶,或是骂人。来福的手握得紧紧的,殷红的血正从他的指缝里渗出来。 该死的鱼,敢扎我!他换了一只手抓住鱼,将受伤的掌心摊开,用嘴舔了舔伤处,笑了。 给我三天时间,我就能一边游泳一边抓鱼了。来福对渔夫说。 渔夫将船划向来福,使他可以够到船沿爬上来,酱油癍朝湿成一摊水的来福靠过来,说,没想到你的手比鱼还快。 来福啐了口唾沫,刚刚吮入的血使吐出来的液体黏糊糊的,漂在河面上如同又硬又僵的蜡梅花骨朵儿。被细浪掀了一下,它就不见了。 鱼虽游得很快,但它却很笨,是它自己游到我手里来的。它在动什么脑筋,为什么偏往我身上撞呢?来福说。 岸上的鬈毛有点着急地叫起来,哥哥,我也要到船上来。 来福看了渔夫一眼,渔夫也正打量他。 你叫什么? 来福。 这名字不错,喜气。 名字喜气又有啥用,还不是要饭的。来福看见鬈毛蹚着水走在河的浅滩上,她的头上顶着一只大布包。那里面有他们全部的家当,虽都不是什么值钱的货色,但每一件都是生活所需。譬如那张狗皮,可以保证鬈毛在冬天不至于被冻死,而那只蓄水用的野葫芦,则可以在夏日的征程中维持人体基本的水分与体能。在漫无边际的旅行中,这只大布包从未遗失过,它被视作救命稻草,一刻也不曾与他们分离。而鬈毛此刻顶着它行走的模样是艰难而负重的,与一只驮着房子的蜗牛没有什么两样。 小木船即是渔夫和酱油癍的家,中间鼓起的遮篷是吃饭和睡觉的地方,空间很逼仄。突然多出了两个人,虽然是小孩,但躺下来所占的位置并不小。所以就寝成了一个问题,惟一的解决之道是四个人交错而卧。一头睡两个,且不得随意翻身。这个办法并不令人满意,所以到半夜,渔夫就爬了起来,把甲板当成了床。 他没有睡着,眼睛大大地睁着,星星和月亮就在他身边的河里,手一撩就可以把它们赶到天上去。 对来福和那个长尾巴的小女孩,渔夫早有耳闻。关于他们的传说岛上流传很广,特别是鬈毛,更是像神话里的人物一样有名。她来历不明,也许是恶魔的女儿,也许是转世未成的鬼魂。可偏偏渔夫是个不信邪的人,他在船上度过了几十年,与河流终日为伴。照理说溺死之人是最会*的,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一次水鬼,现实使他成了一个无神论者,所以他对鬈毛全无畏惧。不过他对那两个小孩仍有疑惑的地方,不懂水性的来福居然抓到了鱼,这有点蹊跷,不过这可以用幸运来解释。可是还有一件事就比较费解,为什么吃饭时他们要端着碗躲到树林里去呢,看着当时来福的神情,似有某种难言之隐,他拉着鬈毛的手跳上河岸,倏忽间便隐匿在树丛中。机灵的酱油癍尾随他们而去,却人影儿也没瞧见。一袋烟工夫,两个小要饭花子再次出现了,鬈毛将吃空的碗抛在空中,接住,像玩着杂耍。一旁的来福却好像仍藏着心思,蹙着眉,有点迷失。而对船上的父女而言,可以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吃饭毕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干吗要回避呢。 来福悄悄地从船舱内钻出来,靠近了渔夫,他脚步的声息轻轻的,说话也捏着喉咙,让冥想中的渔夫愣了下神,随即说,哦,你也没睡。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来福在渔夫身边躺了下来,你为什么要收留我们呢? 渔夫笑了,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刚才也在问自己呢,我为什么要收留你们呢,我又不是你们的爹。 来福听渔夫的口气,知道他后面还有话,就没搭腔,让他继续说下去。 渔夫用手肘把上身支撑起来说,其实呢,我也不过是想多两个人聊聊天,解解闷罢了。 来福摇了摇头,你没说实话,你是想找帮手抓鱼吧。 渔夫看了一眼来福说,好像也有道理,你那么机灵,猜猜多抓鱼的好处。 来福说,鱼可以卖钱,你不过是想多赚钱。 渔夫说,钱多了又有什么用呢? 来福说,这还用说,哪有嫌钱多的人! 渔夫重新平卧下来,双臂交错在脑后说,其实你只说对一半,我抓了一辈子鱼,也在船上过了一辈子。可是我没有离开过这个岛,我已经老了,如果再不抓紧多赚点钱换一艘新船,恐怕就要死在岛上了。 来福说,你现在不是已经有一艘船了,难道不能到岛外去吗? 渔夫说,如果它行的话,我还在这条河里来回折腾什么呢。岛外不比这儿,那是风急浪高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江,就这小木筏子,浪头一打就散架了,我这把老骨头还不喂了鱼? 来福说,我听说对岸常有客船开过来,如果你愿意,可以让它把你带到对岸去。 渔夫说,客船倒是常有,现在有不少年轻人都坐上它走了,可是我自己有船,为什么要坐它呢?我一辈子都梦想拥有一条可以过江的船,如果不行,我也不会埋怨别人,只能怪自己。 来福说,那你是想要一艘大船。 渔夫说,其实倒也不要很大,只要是带发动机的水泥船,不像这种靠手来摇的木筏子。对大江来说,它和木盆差不多。 来福似乎在发愣。渔夫问道,你在想什么呢,你也想离开这个岛吗? 来福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觉得绕着这个岛转也怪没劲的。 渔夫说,我可以教你们打鱼,回头等我有了新船,我就把你们带到岛外去。 来福说,我为什么要到岛外去呢,我又不是非得离开这个岛。 渔夫说,那是因为你还小,你才无所谓。 来福说,等我哪一天想离开这个岛了,我就会用自己的船出去,而不是被别人带出去。 渔夫笑了,话是这么说,可是光凭嘴说可不行,我年轻的时候也曾憋了一口气,和人打赌要横渡大江游到对岸去,而且还真的下了水。 来福问,后来呢? 渔夫说,我游呀游呀,累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人在江水里泡着,又冷又饿,前面是水,后面也是水,离淹死就不远了。 来福问,后来呢? 渔夫说,我就这样慢慢沉下去了,但是我还有一口气,就一直憋着,偶尔冒上来透一口气。我不知怎么就站住了,一开始我以为我到对岸了,可左右一看,四面都是水,我吓死了,别是自己学会腾云驾雾了吧。 来福来劲了,问,后来呢? 渔夫说,我的头冒出来以后,头颈和胸脯也慢慢冒出来了。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我的人才全部离开了水面。你猜怎么着,我的脚下是泥土,原来我是在一个慢慢升起来的小岛上面。 来福的眼睛瞪大了,问,后来呢? 渔夫说,我在这个岛上待了一宿,这时候我才有时间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岛很小,扁扁的,长长的,像一只蛏子。从这头去到那头,跨得大一点也就是两三步的距离。我当时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就躺下来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醒过来,江水在升上来,或者说小岛在沉下去。我的后背碰到了一块黏糊糊的东西,我就把脸凑到它跟前,四周蒙蒙亮,我睡眼矇眬的,也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摸上去好像是一块肉。我想反正都是一死,管它有没有毒吃了再说吧,我就咬了一口,你猜怎么着。 来福问,怎么着? 渔夫说,鲜美极了,可以说我以后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鲜美的东西。可是没等我咽下去,我就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原来是有人来救我了,我就站了起来,看见我爹摇着小木船,就是我们这只船,来救我了。我激动极了,就跳到水里,拼命游过去。可是我一激动,把那么好吃的东西给忘记带走了。我往后瞧了一眼,那个小岛已经只剩下一个小尖角了。 来福问,后来呢? 渔夫说,后来我才知道,我游了那么久,只不过是一直在岛外不远的一个湾流里,相对来说,那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地方,否则我早死定了,是那个像蛏子一样细长的小岛侥幸救了我的命。 来福问,你以后又去过那个小岛吗? 渔夫说,掐指算起来,这件事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我倒是想过再去看一下那个小岛,毕竟它曾经救过我一命。可是有一点我还没来得及说,这个小岛并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听老人们说,它一年半载才冒出江面一次,晚上升起来,早晨就消失了。更玄的说法是它本来就是传说中的龙脊,我吃了那一口的东西就是龙最喜欢吃的太岁。 来福问,什么? 渔夫说,那可是百年难求的好东西。据说吃了这太岁,人就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了,不过好像这一点没在我身上灵验。 来福说,幸好没灵验,要不你就成了不吃饭的怪物。 渔夫说,你这句话提醒我了,你吃晚饭的时候,怎么和鬈毛一起走了呢? 来福面露难言之色。 渔夫把身体转了方向,说,你不想说就算了,不早了,睡吧。 第六节 日子过得很快,这是源于时间本身的流速,也源于世事的变迁。两年的岁月化作七百多个夜与昼飘走了。从河畔的风景看,一切似乎都平静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真正的变化隐藏在不动声色的风中,老渔夫在某一天突然溺水死了。 小木船仍在无名的河流中停泊或者划行,远处的山峦树影叠翠。又到了夏天,又是一个收获的傍晚,甲板上鲜活的鱼虾啪啪乱跳,在某个高度摔下来,把自己揍得不轻。 鬈毛在不远处游泳,来福叼着一袋土烟,双脚挂在水里,斜靠在遮篷上看着一团慢慢红起来的火烧云。 这个少年如今正脱胎换骨,成了真正的渔夫。不但水性卓越,是一流的捕鱼高手,而且把小木船也搞到了手。他的脸已接近成人,也真正具有了兄长的风范,在处理老渔夫尸体的问题上,表现出了一锤定音的权威。他向两个小姑娘阐述了两条:第一,老渔夫是他们的亲人;第二,老渔夫的死是变成绳子的水草造成的。 遵循渔家一般的传统,他们为老渔夫实施了水葬。他们把小木船划到大江边缘,在风平浪静的湾流里,把老渔夫掀进了水中。承载着石头重负的老渔夫就慢慢沉到了江底。 橹声欵乃,小木船游弋在河流里,完成它漫无边际的旅行。相比于过去动荡的行乞生涯,眼下的日子来福没有理由不感到知足。如果说还有缺憾的话,就是他已经被鱼汤喝倒了胃口。但这个问题并不是不能解决的,因为他可以用卖鱼得到的钱换来令他垂涎欲滴的猪肉。集市每隔数公里便会出现一个,天蒙蒙亮时去设个摊,留下鬈毛守住小木船,自己去卖鱼。 去过湾流返回来的时候,来福发现自己赖以生存的这条河其实是大江的一条支流,它的入江口呈扇形,冲积出一块寸草不生的沙地。这时候,鬈毛叫了一声,我要撒尿,就把尾巴露了出来,面江而蹲。 而酱油癍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当然是在为老渔夫而哭。对老渔夫的死,她是最感到伤心的人。因为三个孩子中间,只有她才是老渔夫真正的亲人。所以她哭得很用力,像是有一股幽怨在体内乱撞。她一张口,悲痛就变成汁液飞了出来。 来福的眼圈也是红的。还有鬈毛,她已藏好了尾巴,转过身来,眼圈里藏着泪花。 船进了扇形的江河交汇处,意外地遇了漩涡。来福手里的桨不再听使唤,好像有吸力从底下钻上来,把小木船弄得晕头转向。大约两分钟,那个漩涡的拧劲忽然隐遁,放弃了已被控制的战利品,小木船才得以返回了河流。 一脱离危险,酱油癍就重新哭起来。她嘴里叽里咕噜的,像中了邪,最后就倒在甲板上,吐起了白沫。 酱油癍的模样虽然骇人,但并不是致命的。来福给她掐了一会儿人中,她就醒了过来。她醒过来以后,似乎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立刻跳到河里去抓鱼,抓得昏天暗地,直到脚抽了筋被救上来。她一声不吭,又沉沉入眠,好像瞌睡虫咬住了她的脚趾,她睡得像婴儿一样香甜。小木船被江中的那个漩涡拧松了几块侧板。来福和鬈毛专心致志地把它敲紧,等他们修完,把头一回,却发现酱油癍不见了。来福叫了两声,无人应答,两个人四处找了一圈,酱油癍踪迹皆无,早已不辞而别了。 世事如风而动。草叶在起伏中归于了平静。月亮挂在树梢上。露珠滴在一只青蛙的额头。青蛙跳进了池塘,弄破了月亮皎洁的外衣。日子固执而又不怀好意地流逝着。对来福和鬈毛来说,每天最重要的功课是捕鱼,同样重要的是把鱼儿换成钱,虽然时有收入进账,但打牙祭仍是偶然的,虽然肥嘟嘟的猪肉是诱人的,来福却不舍得常买。他想完成一个心愿,搞一条带发动机的水泥船,驶离岛屿,到对岸未知的大陆去。为了这个目标他成了一个守财奴,绝不轻易乱花一个硬币。这样,卖不出去的小鱼小虾就成了他和鬈毛的主食,时间一长,怎么会不吃厌呢。 可是即便如此,要攒到一笔买水泥船的钱仍是猴年马月的事。来福心里也明白这一点,不过他并不着急,因为他有年龄的资本。但是他有一个疑团没有解开,他和渔夫共同生活了那么久,却对渔夫积蓄的去向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渔夫把钱藏在了哪儿,他甚至还做过几次探子,结果仍是头绪全无。在这一点上,他不得不佩服渔夫隐秘的身手。然而他也有个秘密守得丝毫不比渔夫差,每次一到吃饭,他就和鬈毛躲得远远的,潜伏在草丛或者巨大的阴影里,用娴熟的对嘴法把食物吞下肚。他们不止一次地看见酱油癍在不远处转悠,可最终还是无功而返。有几次,酱油癍几乎接近了答案,可来福和鬈毛总能在最后关头有惊无险地守住谜底,扔着空饭碗走出来。 鬈毛在进食时对来福嘴巴的依赖完全是习惯在作祟而已。她自己清楚,即便没有来福的唾液,她也可以顺利地把食物咽下去。但她并不想让来福知道这一点,为此,她还多次放弃了美食。那是因为来福偶尔不在,恰好渔夫弄来了野兔或难得的蜂巢,她都瞥一眼准备大快朵颐的渔夫父女,慢慢走开了。她把口水吞进肚皮里,不想因为一时的贪嘴而露馅。肥美的兔肉与香甜的蜂蜜固然诱人,不过同来福的信任比起来,它们算不了什么。可是她的这种表现也会引起渔夫和酱油癍的疑心,为什么来福不在她就不吃东西呢?对此鬈毛有一个牵强的借口——我不想背着哥哥吃。就这样,虽然被馋虫弄得浑身发痒,鬈毛仍然管住了自己的嘴巴。鬈毛的想法是,自己会独立进食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可是如果渔夫父女说漏嘴告诉了来福真相,那么来福就会觉得她一直在欺骗他,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随着年龄增大,鬈毛渐渐觉得那样的吃法是种累赘。她想终止它,然而她需要一个契机。当初她用绝食才争取到来福用嘴喂她,现在倘要反悔,总得有一个理由。但理由是什么呢,鬈毛有点挠头。她心里期待由来福自己提出来,并且最好也和她闹一次,逼着她就范,然后她装作很痛苦的样子学着吃两天,再惊喜地告诉来福自己成功了。可是来福并没有给她这种机会,他好像习惯了这种吃法,而不再觉得有任何麻烦和障碍。事情就是如此,当你欲求某样东西时,费尽了心机,而当你要舍弃它时,也许又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由于渔夫的死和酱油癍的出走,小木船上的气氛变得十分孤寂与空虚。对鬈毛来说,她并不适应生活陡然出现的变化,她好像换了一个人,神情总是郁郁寡欢。渔夫父女的下场对她心理产生了很明显的暗示,不过她似乎也有一个收获,就是吃东西时不用再顾忌旁边有人,不必再和来福一起离开船舱,像做贼一样把东西填进肚子里。可是这即便是一个好处,与消逝的天伦之乐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另外,两个小孩守着一只破旧的小木船,来自外部的危险明显加大了,好像一直有针对他们的暗算在发生——船舱底部的窟窿、来历不明的火灾以及神出鬼没的其他袭击——虽然都被敏感的来福及时发觉而化解,但它却使人丧失了安全感。在鬈毛眼中,一切都变得可疑了,包括风,包括阴影,也包括河水。鬈毛睡在甲板上,她在哭,但是她没有流泪,她的哭是没有眼泪的哭,是干巴巴的抽泣。有一个人朝她走过来,距离很远又好像很近,看不清面目,却异常清晰。鬈毛的小嘴颤动着,哆哆嗦嗦地叫了出来,娘。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母亲,虽然她只是在雾纱一样的朦胧中存在。可是鬈毛已分明听到了她的呼吸,感觉到了她的手在轻轻摩挲她的头发。终于她流出泪来,在幸福中哭着,泪水滚烫地滑落变成露珠,一颗颗如同心底的委屈。而她的母亲正在把它们捡起来,捧在掌心里,运用了某种魔力,使它们晶莹剔透,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然而鬈毛一睁开眼睛,母亲就不见了,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不见了。这一小段残酷的幻觉让鬈毛感到肝肠寸断,她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倘若有一个选择,让她在妈妈的爱抚中悄悄死去,那她会毫不犹豫地在睡梦中永不醒来。可是她甚至连这种机会都没有,她是一个注定被抛弃的孤儿,不但在现实中被抛弃,在梦中也同样会被抛弃。鬈毛翻了个身,却听到扑通一声,她将河面砸开了一个窟窿。她立刻从元神中探出头来,她落水的动静惊醒了来福,他叫道,谁?鬈毛挣扎着浮出了水面,叫了起来,救命啊!来福探头望了望,说,你这是怎么了,已经不是头一回了。然后跳下水去救她。鬈毛湿漉漉地上了船,有点惊魂未定,说,我看见了一条好大的鲤鱼,可怎么也抓不到它,把我急死了。 昏沉中的来福打了个哈欠,一只瞌睡虫从他的嘴巴里飞了出来,扑棱棱地在虚无中回旋了一圈,又飞回了他的口腔里。来福把屁股挪了挪,换了一个姿势,重新睡着了。 一直以来,来福和鬈毛相依为命,像同胞骨肉一样和睦而亲密。可是自从发生了渔夫父女的事,他们之间的关系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如同已经发酵的腐乳,如果没有超常灵敏的嗅觉,根本闻不出其中的变味。但是意味深长的隔阂仍然在暗中悄悄生长,像一粒肚脐深处扎根的草籽危险而盲目地潜伏着,不知道哪一天会抽芽而出,疼得人腹痛如绞,满地打滚。 现在,这对形影不离的孩子过着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子,他们以捕鱼为生。来福在水里捕鱼的样子漂亮极了。他的脚趾之间肯定已长好了趾膜,也许他的一部分肺已变成了腮,一部分骨头换成了鱼刺,他的腋窝甚至散发出了浓郁的腥味,如果他的一部分皮肤再化作鳞片,那么就永远也不会被淹死了。 可是,鬈毛却恰恰相反,她完全不谙水性,她对水有着天然的恐惧,连基本的狗刨也学不会。她只能守在甲板上,收集来福扔上来的鱼虾。 有一天,小木船来到了河流的又一个入江口。手搭凉棚眺望,对面仍旧是望不到头的江水。这说明河的流向是个弧形,或者是个马蹄形,与来福和鬈毛原本以为它直贯岛屿的判断有出入。自从投靠渔夫以来,到今天将这条河全部走完,用了将近两年半的时间,扣除边走边停的因素,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岛屿的幅员之广阔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想当初,他们徒步走在所谓的环岛之路上,没过多久就重新回到起点。回想起来,只能说明那条路与路之间的横截面是有限的,它画的圆圈并未抵达岛屿的边缘,它只是在岛内的某一块区域内筑就的一条环形公路而已。两个孩子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来,惶惑中带着淡淡的迷茫。 时值秋季,距离渔夫溺水而亡的遇难日已过去四个多月。时间之水混浊地流逝着,此刻桑葚正浓。再来看这对小要饭花子,他们又长大了不少,当然来福的变化尤为明显,事实上他已完成了儿童到少年的过渡,他唇上毛茸茸的淡胡须印证了这一点。除此之外,还可以联想到在他身上还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并且有所顾虑。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他撒尿时丧失了过去那种掏出来就把虚线吊得老高的派头,而是回避着鬈毛,缩头缩脑地躲到一边去解决。他掂掂自己渐渐鼓起来的阴囊,挠挠不算茂密也不算稀疏的毛,对动不动就直起腰来的小和尚敬畏三分。他最怕小和尚不小心就流出鼻涕来,害得他擦也擦不干净,只好跳到河里去洗。不过眼下天气开始转冷,不能由着性子就往水里跳。他的体质历来不好,虽说这两年有所增强,但也要防患于未然。而对爱流鼻涕的小和尚,他似乎拿不出管教的办法,只好听之任之。另外还有一个问题也一直困扰着他,他如今还用嘴喂鬈毛吃东西,而且似乎上了瘾。那种舌尖与湿漉漉的嘴巴绞在一起的感觉让他头皮发麻,他的小和尚往往就配合着他的心惊肉跳直起了腰。来福知道鬈毛开始厌倦这种吃法,可他尽管心知肚明,却未打算终止它。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开口,鬈毛就没辙。因为他拿捏着一个把柄,今天的这个局面是当初鬈毛自己寻死觅活造成的。她心里哪怕不愿意,嘴上也不好反悔。而他自己已经迷恋上这种吃法了,他最好每天多吃几顿,增加与鬈毛的肌肤之亲。不过负面作用也在产生,他在上面动嘴,小和尚在下面就要流鼻涕,但是流就流吧,流完了,它就踏实了,变得病恹恹的,再也直不起腰来。 桑葚的果子像老式的布纽扣,一串串吊在暗绿的叶片间,饱含汁液的紫色释放出梦一样令人窒息的诱惑,这种枝繁叶茂的树在河边多得已成为累赘。桑葚甜中带酸的滋味惹人喜欢,来福特别爱吃,他不知道桑椹多吃了也会醉人,他吃得毫无节制,连连打嗝儿,牙齿和舌苔都被染成了靛蓝。可他还在往嘴里塞这种小野果,他放进口里一颗,用舌往上腭一抵,新鲜的汁水就挤了出来。他终于在一块草坪上被放倒了,连蚂蚁钻进了他的鼻孔也浑然不觉,一觉千年。 第七节 大雁的队列掠过秋天,头雁凄厉的叫声划破了水面。灰白色天际的远处,云团像莽汉一样怒气冲冲地赶来,把呆头呆脑的太阳踢到一边。雨点紧跟着落在了树叶上,颤巍巍的,使叶片的末梢挂不住它的重量,掉成了一滴滴泪珠。更多的雨点在枝杈上汇聚,迅速形成了水流,由上至下,如同微小而湍急的瀑布,将来不及归巢的蚂蚁连同快要凋零的枯枝败叶冲刷到地上。泥土*水分的速度慢了一拍,水洼出现了,还有造型古怪的小池塘。河水也在不知不觉中抬高了一点。但是这一切不必担心,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它只是给尘世洗了把脸。可它也带来了一个讯息,季节正在转凉,这样的雨下一场天气就会冷一场。而对以捕鱼为生的来福来说,一年一度的休整期即将来临,他要学着像渔夫一样,把小木船拖上岸,将它修整一下。然后找个避风的水湾安置好,给船舱里垫上两层可供御寒的衰草,就可以过冬了。 所谓冬天的休整期并不是说不再抓鱼,而是应改变一下方式。首先,小木船暂时不再四处流浪。其次,抓鱼时人不再下水,而是改用垂钓法。原来来福他们在水里用得最多的是飞叉法,在水浅的地方还会用竹箩法和堵浜法。其中堵浜法最有意思,选择一段水浅的死浜,用泥巴将出路封上,把中间的河水用容器撇去,速度要快,泥巴做成的堤岸容易溃破,需要不断加以修补。等到河床暴露,鱼就成了瓮中之鳖,它们乱蹦乱跳,像在狂欢之中。用这种方式捕鱼,数量上有一定保证,但也有一个缺点,鱼儿因为在泥浆里呆久了,吃起来有泥腥味,还会有些鱼被吓破了胆,肉就是苦的。所以渔夫活着的时候,不主张用堵浜法捕鱼。偶尔来一次,只是作为一种娱乐。对捕获的鱼儿,渔夫则将它们全部放回河里,让它们吐故纳新,等下次再抓到它们,身上就不会有泥腥味了。 雨声稍歇,鬈毛在甲板上用一双赤脚搅动河水,来福不在,他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到不远处的栎树林里去了。那个男的又黑又瘦,戴着一顶藤制的安全帽,自称是江河口正在造越江大桥的工程队里的工人。他似乎怀着某种目的而来,他说话的时候有点结巴,但那不是口吃的缘故,而是他控制不住激动的结果。他看了一眼鬈毛,等一下,又看了一眼,他目光中流露出的是复杂透顶的疑惑与惊奇,他将来福叫到岸上,轻声言语,鬈毛看着来福顾虑重重地皱起了眉头,两个人渐行渐远,终于被几棵粗壮的栎树挡住了视线,没了影儿。 鬈毛掉过头,咬着嘴唇,把郁闷藏在心里。她和来福之间有点弄僵了,沉默像石灰一样坚硬,只要在上面浇上一点点悲伤的水,它就会热气腾腾地在人的心上烧灼出一个个洞来。 但鬈毛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她性格中刚烈的部分若是爆发,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她之所以忍气吞声地向烦恼投降,是由于对自己的处境感到了迷茫。她对来福隐隐的恐惧与深深的依赖是一对矛盾,她还太小,对命运的舟楫无法执掌。而另一方面,她居然对来福翻了脸,她用力把来福从身上掀下去,看着血从他被磕破的额角渗出来,她吓了一跳,慢慢退到一旁。她全身的骨骼被硌得生疼,如果不是挣扎出来,再过一会儿也许就要被压碎了。她不知道来福发了什么疯,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表情像野狗一样癫狂。他咬了一下她的舌尖,把吃了一半的饭碗扔在一边,顺势将她压在船舱底部,轻而易举就把她的衣服扯掉了。他把她向另一个方向扳,使她纤细的双腿叉开,小小的*呈现出来。他的注意力迷失在这个陌生的器官上,才使她有了可乘之机,她用膝盖重重地朝他的肚子上来了一下。她的面孔因为紧张与恼怒而变得煞白,她看见一条红线从来福的额角蜿蜒而下,不由得将身体缩了一缩。然后她看见来福爬了起来,从她折叠的腿上跨过去。这个角度,她的目光正好对着他的裆部,他松松垮垮的短裤衩上濡湿了一摊,隐约有类似植物*的气味散发出来,那股气味里似乎藏着千军万马,让来福乱了方寸。他有点慌不择路的样子,没有再度发起进攻,而是一个猛子扎到河里去。 鬈毛神情恍惚地来到甲板上,连衣服也忘了穿,呆若木鸡地蹲在那儿,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对岸由远而近来了几个男人,头顶或手提一只藤制的安全帽,身上穿着靛蓝色的工作服,肩上却是锄锹之类的农具,这使他们的身份有点模糊。他们的笑骂声和弥漫着酒气的打嗝儿声都很响亮,他们虽高矮有别,胖瘦不一,却清一色蓬头垢面,一身泥灰却满不在乎。河水跟踪着他们放肆的身影,在某一个位置,他们停住了脚步,因为一个光着身子的小女孩进入了他们的视野,当然女孩尚小,性征模糊,尚不至于引起他们的非分之想。他们之所以好奇地停止不前,是因为发现了女孩屁股上多余的尾巴,那根肉做的细绳子。 嗨,你们快看,看,那儿,尾巴,小,小姑娘。一个眼尖的结巴抢先道。 于是齐刷刷的目光投向了甲板上的鬈毛,她警觉地意识到自己的秘密暴露了,立刻躲进船舱里去了。 可是岸上的人并未离开,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对邂逅了一个传说中的妖孽,既感到紧张又有点兴奋。鬈毛一边把衣服穿好,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侧耳聆听着外面的动静,当她听到那些人说要来抓她时,她吓坏了,她听到有人跳下水朝小木船游来的声音,她紧张得魂都飞了。而在这时,来福从河里一下子冒出了头,爬上船,松掉缆绳,开始拼命地划桨。正在游过来的大约有三四个人,他们紧追不舍,很快就包抄过来。可是他们都没能上船,因为在来福的提示下,鬈毛手里握好一把渔叉,在水面上胡乱地点刺。在锋利的寒光产生的威慑中,小木船好不容易摆脱了纠缠,消失在芦苇的帷幔里。 可是不久之后,那些男人中的一个,还是在僻静的栎树林附近的一个汊流中找到了小木船。他是专程找来的,不是为了捕捉一只野兔或者黄鼠狼而误入此地,不过从他和来福说话的神情上看,这个又黑又瘦的男人并不是来寻衅滋事的——事实上,那些下河捉鬈毛的人也未必就有恶意,很大程度上也只是心血来潮吓唬小孩取乐而已——相反,他看上去还有点可怜,似乎在寻求怜悯,和乞丐向人索取钱物的样子差不多。 而他看鬈毛时的眼神,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那稍纵即逝的注视让鬈毛激灵了一下,好像刹那间蜡烛的灯芯要被燃亮的感觉,可倏忽之间火苗就凋零了,让鬈毛心念一动的东西随着她注意力的转移而飞向了爪哇国,她被水中轻轻晃动着的自己的身影吸引住了。 她的赤脚搅动着河水,虽然分量并不重,但足以使她的轮廓支离破碎。在这起皱的波纹中,她感到了自己的陌生。她的下肢慢慢停了下来,她的弯曲的头发披挂在胸前,它们从未被削剪过,已经长得不成样子。她像平时一样将它们一把抓起,挽成了一个髻。她在水面上看到了一个人,她异常清晰,却又好像很远,她知道那不是自己,但那又能是谁呢,她哆哆嗦嗦地叫着,娘。紧跟着就泪流满面地把头埋在膝盖里了。 来福重新来到船上的时候,那个人没有尾随而来。来福抱来了一蓬衰草,在船舱里忙着铺垫。他一声不吭,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从他的脸色上却可以看出他满怀心思。 鬈毛对他先前的冒犯仍有点恼恨,不过她心里是明白的,恼恨归恼恨,可不能记仇。来福是养育她的恩人,是她遮风挡雨的保护伞。她虽然还很小,却知道来福那么对待她是无心的,他不过是像春天里乱撕乱咬的猫狗控制不住自己了,才变得那么吓人。 要知道鬈毛蒙昧初开,尚是不懂男女间秘密的小女孩,但已经能将来福的行为与猫狗发情来对比,也不算肤浅了。 表面上来福心无旁骛地蹲在船舱里铺草,忧虑的脸上却一直保持着沉默,但这样就更值得怀疑,他隐瞒着什么,这谁都看得出来。鬈毛虽然没有开口打听,却始终在冷眼旁观,她想可不能让来福把心思烂在肠子里。她脑子里在翻江倒海,来福愈是想守住口风,愈说明他心中有鬼。这样的僵持中,鬈毛的想象飞了起来,就像被授予了一个暗示,她作出了判断。 那个人是不是来找我的?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其实是在向来福发问。 她成功了,她让心事重重的来福痛下决心,道出了真相。来福说,那个人说,说他是你爹。来福揭开谜底的同时,泪水在眼眶内转动了一下,他一下子跳到岸上去了。 这边,鬈毛的心都快蹦出来了,来福的答案接近了她的想象力,她的脚像触电一样地离开了水面,她大声问,你说什么? 可是来福已经跑开了,他在鬈毛的呼唤中逃之夭夭了。 第八节 当来福回到小木船上的时候,已是夜与晨的汇合处。也就是说他在外面呆了几乎一宵,但他还是丧魂落魄地回来了。像害了严重的眼疾,他的眼睛像柿子一样红肿。他装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对眼睛也有些红肿的鬈毛说,整个晚上,他都在掏鸟蛋。他真的从口袋里变出了三颗鸟蛋,他的这点收成使他的扯谎不攻自破,因为与他花费的时间相比,三颗鸟蛋也太少了。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来福只是随口打了一个马虎眼。 鬈毛正在咽下食物,来福的出现令她猝不及防,她被噎了一下。这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她张开嘴,开始打嗝儿,喉咙像受伤的麻雀,费劲地跳着。 因为憋得难受,她将口腔里的残留物吐到了河里。随着河水漂走的东西看不真切,但从她胃里反应出来的气味却弥漫在空气里,糅合着酸气的鱼腥味让来福皱了皱眉,他嗅出那是贼乌青。由于常年与鱼打交道,他对鳞皮水族都有点过敏了,以至于老远就能区分出它们的品种。有一段时间,他的嗅觉丧失了,使他除了鱼腥味以外,什么都闻不出来。一直到有一天鬈毛用蟋蟀草撩拨他的鼻孔,使一摊鼻涕从他的瞌睡中飞了出来,挂在了植株的上面,黏黏糊糊的,如同一个软耷耷的*。他顿时开了窍,岸上草茎的苦味和芳香一起涌入了他的鼻孔,把他熏得头有点发晕,嘴巴里牙齿酥酥的,产生一种要脱落的感觉。 可是鬈毛的紧张是多余的,来福似乎并未在意她的因噎废食。他一言不吭地爬到船舱里睡下了,没过多久,他的呼噜声就均匀地开始了。 鬈毛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知道一时半会儿来福不会醒过来,她就离开小木船,沿着河岸朝江边走去。 鬈毛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她越走越快,脸蛋也因为气喘而红润起来。其实她的速度并不是来源于寻亲的急迫,而是来源于内心的惶恐。她明明看见来福像狗一样睡得死死的,可是她仍然紧张,她甚至连头也不敢回一下。她愈是不敢回头,来自后脑勺的危机感就愈加强烈。她脚下生风,渐渐地足下有点踉跄,更要命的是,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迷了路,等她意识过来,她已置身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麦田中了。 金黄的麦子波澜壮阔,不知道谁是它们的主人,按照节气和麦子成熟的程度,它们早该被收割起来,变成一个个臃肿的麦秸垛。可眼下,它们淹没了鬈毛瘦小的身体,用针尖一样的芒刺扎着小女孩的皮肤,也许它们是自生自灭的野麦子,就像疯狂的蓬蒿一样来历不明。可是它们的麦穗长得那么饱满,在阳光下沉甸甸地垂着头颅,被荒弃掉是多么可惜。 鬈毛慌不择路地穿梭在麦田里,又硬又尖的芒刺使她身上挂彩处处,那些又细又长的伤痕,火辣辣的,有点痛又有点痒。走了不知多久,眼前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村庄的轮廓。 这时鬈毛感到了困倦,她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就把身体放平,背脊刚刚贴到地上她就睡着了。她的身上布满了一丝丝的血痕,麦叶和穗缨的颗粒粘在她的手臂和头颈上。可是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她的入眠,她翻了个身,也许已经有一个梦趁机飞进了她的神智,盘旋在她的脑壳里,像蝴蝶一样色彩斑斓,把她引入甜蜜或者恐惧。 而风使麦田蔚为壮观地向同一个方向倾斜,此起彼伏,它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置身其中难以穿越。鬈毛在体能接近虚脱的情况下侥幸摆脱了它,精疲力竭的小女孩睡了很久,在睡乡中恢复了精力。她醒了,来自腹中的饥饿却让她产生了晕眩感,饥饿和疲劳像是欢喜冤家,总是时机很好地在一起碰头。鬈毛坐在田埂上,肚皮里的轰鸣在她耳中产生回声,空荡荡的胃让小女孩失去了重心,她重又躺了下来,望着天空发呆。她不知道自己离开小木船已有多久,瞅瞅天空的颜色,不干不净的,很难判断这是什么时辰。来福一定已经醒了,说不定正在四处找她呢。鬈毛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甚至使她暂时忘记了饥饿。她一头扎进了麦田,准备从原路返回河边,可是麦田里并没有路,它像虚幻的海市蜃楼,在大地上移动,这一次鬈毛的运气没有上一次好,她看似笔直向前,其实走的根本不是一条直线,长距离的徒步行走要保持一条直线是不可能的。鬈毛还没有突出麦子的重围就被饥饿击倒了。此刻,四周已经完全昏暗,可以确定夜晚正大步流星地赶来。也许再过一秒钟,这个黑色的暴君就会成为世界的主人,把大自然的画面吞进它的嘴巴里,直到光明之神的出现,它才会将风景不甘心地吐出来。 迷失在麦田里的鬈毛一个踉跄摔倒了,随着她瘦小的躯体一同倒下的还有一小片麦子,它们被压伏在小女孩的身下,弯曲的地方没有完全折断,但也直不起来了。 鬈毛的目光有点涣散,这个处境是她意料之外的,她从来没有离开来福独自走出过这么远。这唯一的第一次就使她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想到自己可能会像黄鼠狼一样死掉,小女孩害怕极了。风声在麦田中如同哭诉,偶尔飞过的蝗虫和蝙蝠使周遭陷入恐怖。求生的本能使鬈毛尝试着嚼起麦子,清香却带着苦味的麦粒又硬又涩,需要嚼很长时间才能下咽。小女孩的咬肌很快就酸痛起来,喉咙也因为干燥而发毛。她咀嚼的速度愈来愈慢,然而她至少在胃里留了一些填充物,避免成为荒野上的饿殍。 小女孩爬了起来,手里抓着一把麦子。她继续开始行走,后来她忽然发现皮肤在不知不觉中濡湿了,她的嘴唇同时也沾上了麦叶上弹跳起来的露水,她将两唇微微张开着,让湿润的潮气留在舌尖上,她用这种方法收集着露水,每过几分钟,就和着唾液重重地咽下一口。 鬈毛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称得上是归心似箭。在茫然的跋涉中,她似乎一点点被注入了信心。与其说她是在同黑夜与麦田作着较量,不如说,她是在与绝望作着较量。她终于突出了麦子的重围,来到了河边,这用去了她几乎全部的耐心。她喜极而泣,沿着河去找那条小木船,忘记了瘙痒和疼痛,劳顿和虚弱。她只想尽快地看见那只小木船,对这次出走的初衷则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九节 造桥的队伍在江边驻扎已经有*年之久,可是传说中的越江大桥仍然只存在于人们的憧憬里。这个状况的发生与造桥工人无关,说白了,工人们只是廉价的苦力,他们根本对工程的进度没有发言权。当然大桥的建设不是说一点收获也没有,它至少完成了一部分土建和基础设施,柱形的水泥桥墩笔直地插在沙砾般粗粝的泥土上,远远望去,像一根根没有旗幡的旗杆。 由于工程浩大,岛上的造桥指挥部招募了三千多名工人。他们住在临时搭成的工棚里。一开始的时候,这里还都是单身汉的集中营。随着工期的无限延长,分布在岛上各处的家属和小孩就迁来了。真正的光棍也开始托人找媳妇,然后繁衍生息。集体宿舍性质的工棚慢慢转化为一户户人家,新的房子也在周边越造越多,大桥的轮廓还在图纸上,一个人丁众多的自然村落却形成了。 资金是困扰造桥的首要因素,钱总是吃了上顿没了下顿,工程就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这个局面的恶果就是不能辞工,今天没活不代表明天就不上马,工种各有分配,届时又不能缺人,所以劳动力的问题十分突出。养起来成本很高,不养又不行。而工人们又正值青壮年,精力充沛,闲下来的时候除了喝酒打牌,就是打架斗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混在中间的无赖小偷和花痴,趁机蠢蠢欲动,把工地搞得鸡犬不宁。 工地上的劳动力原来大部分是农民,农民的特点是四肢发达饭量惊人。当初指挥部征用他们时说好是保证管饭的,可谁都没料到工程会拖得那么久,有人算了一下,按照这样的进度,等到大桥造好的时候,另一座桥的预算大概也要从那些大肚佛的*儿里给屙掉了。 不堪重负的造桥指挥部被这笔账拖累得有点发晕,最后终于痛下决心,使了个狠招。拟了个告示,成立了农业生产领导小组,组织工人们去开荒种地。为了提高大家的积极性,还采取了工分制。对这项决定,少数懒鬼禁不住破口大骂,但架不住本分的人多,只好滥竽充数地混在里面出工不出力,要不干脆找一处阴凉的地方睡觉。 但是这样的人毕竟是个别,大部分人都是兢兢业业,又都是农田里的行家里手,工地周围的荒芜之地很快就泛出了一片青绿色。几度春秋,被开垦出来的土地早已超出规划中引桥的范围。由于这一带原来是人烟稀少的滩涂,农田在向外扩张的过程中没有受到人为的抵制,它的地盘越圈越大,地里的品种也越来越多。有的人为了看守庄稼的收成,搬离了原来的麇集地,在外面搭起了住所。还有些人则不满足于种地,豢养起了猪和鸡鸭之类的家禽。如此一来,不但解决了人的口粮,还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一个初具规模的农场。 这一切看上去似乎不错,但事物很快露出了它的两面性。造桥工人开始流失,一些人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美滋滋地过起了小日子。工地上需要人手的时候,居然赖在家里不出工。与此同时,大规模的造田终于引起了辖区行政机关的反感,他们给造桥指挥部施加了压力,指责造桥工人的领土扩张太过离谱,在事先没有备案的情况下东划一块,西挖一块,令滩涂的生态遭到严重破坏,已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为尽快收复失地,他们要求造桥指挥部立刻并且无条件地停止这种侵权,但他们同时又指出,愿意以租赁的形式与造桥指挥部合作。 造桥指挥部拿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工人们不得再继续垦荒,同时由造桥指挥部与辖区行政机关签署协定,圈出了一个范围,打上界桩,租赁了一块马蹄形的土地。而在此之外的农田则一律废弃,搬出去的人家也勒令限时迁回。 这条通告在执行中产生了阻碍,把荒地变成良田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说一下子不给种了,有人急红了眼。造桥指挥部的安抚工作进展得很慢,一个个找人谈,承诺一定的经济补偿,花了一个多月才算把风波平息下去。 在开荒的过程中,经常有人的头盖骨和鱼的骨架被挖出来。这令人奇怪,这两样东西怎么会同时在泥土中出现。有人给了个说法,由于距离大江很近,这一片土地曾经被大水冲垮过,原先被溺死的人和鱼一同随着潮水漂到了滩涂的纵深。这个猜测有个欠缺,人的肢体骨骼怎么不见了,而只剩下了头盖骨?有一个人给了新的推理,是鱼吃掉了死人,而头骨盖太硬不好吃,就吐掉了。 说这番话的是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他蹲在田埂上,裤腿卷至膝盖。他的眼睛小而迷糊,胡子拉碴,表情像刚刚放完一个屁一样如释重负。他磕磕鞋底板上的泥巴,起身走几步,背有点儿驼。 他叫蔫耗子,在退耕还地的事件中,他是受损失最大的拓荒者。他只种麦子,播下麦种的地方要绕一个圈就得花上大半天。可以想象,等到麦子成熟的时候那是何等壮观的金黄之海。但一夜之间那些郁郁葱葱成长的秧苗都不再与他有关,而成了野草一样自生自灭的植株,抽芽吐穗,像春天一样疯狂地成长,然后衰败腐烂直到化作泥土。 第十节 在大伙眼中,蔫耗子是天生的种田狂。没有人知道他犁出那么多地,种上那么多麦子是为了什么。他整天在田间忙活,除了留下基本的口粮,每次收割下来的麦子他都不上交,而是保存下来作为种子。他的种子越积越多,锄头攻占的疆土也越来越辽阔。认识他的人对他的农活大惑不解,这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农民对农事的熟稔确非常人可比。更重要的是,和那些满足于几畦菜地的人相比,他种田似乎不只是为了收成,而是为了在其中获得快乐。经他播种的麦田,似乎不存在大小年之分,每次都收获累累,还出现过大面积麦秀两岐的现象。从最初分配到的一小口袋麦粒,到今天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麦田。蔫耗子的志得意满写在脸上,他用抑制不住的激动的语气夸下海口,如果给我十年,我就可以在整个岛上都种满麦子。 蔫耗子当然没有机会把麦子种遍整个岛屿,他对形势的估计判断失误。麦田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可以无限制扩张下去,造桥指挥部的一纸通告把他的梦想给击碎了。他不但实现不了他的鸿图大志,就连眼下的成果也保不住。可以想像,要蔫耗子放弃麦子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一股热血瞬间就灌满了他的头颅,他提着一把收割用的大镰就出发了。 造桥指挥部里静悄悄的,办事的人听到了报信以后都躲开了。谁让蔫耗子放弃麦田谁就是他的仇人,蔫耗子要用收割麦子的大镰收割仇人的头。 蔫耗子带着一腔热血而来,却发现无头可割。蔫耗子把大镰的刀刃扎在木桌上,生着闷气。他坐了一宵,和自己较着劲,杀人的冲劲慢慢退潮了,他在木桌上睡了下来。 等他睡死了,外面观察他的人蹑手蹑脚地进了屋,把大镰藏好,等着他醒过来。 造桥指挥部和蔫耗子的谈判比较费劲,因为他不要经济的补偿,他只要他的麦子。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念叨他的麦子,像死了亲娘一样痛不欲生。造桥指挥部第一次碰到这样的种田狂,觉得有点挠头。最后他们对蔫耗子说,既然你这么喜欢种地,以后就不要造桥了,当个专职的农民吧。 他们这样一说,蔫耗子停止了哭泣,问道,那你们给我多少地? 造桥指挥部的人反问道,要多少地才能让你种得过瘾? 蔫耗子口吐莲花说,由着我的性子种,我可以把整个岛都种上麦子。 造桥指挥部的人说,我们可没有那么多地,我们也不能光种麦子。我们只能答应你一个条件,但要有一个前提。 蔫耗子说,你们说吧。 造桥指挥部的人说,我们可以把种麦子的事交给你一个人干。 造桥指挥部和蔫耗子纠缠了很久,早已无心恋战。他们所以说出这番话,无非要让蔫耗子知难而退。 可是蔫耗子却像捡到了金子的小孩一样傻乎乎地说,行,麦子由我来种。 造桥指挥部的人说,我们知道你挺会种地,可这事不是闹着玩的,你敢答应下来,我们还不敢放手呢。 蔫耗子一听,脸一耷,拼命三郎的德性又拿出来了。有人一看架势不妙,忙出来打圆场,你说能种出那么多麦子,总得有个证据让我们相信吧,光凭嘴说怎么行。 蔫耗子说,说了半天,你们还是怕我没这个能耐啊,行,跟我走一趟吧。 造桥指挥部就指派了两个年轻的监理跟蔫耗子走一趟,这两个小伙子是岛外来的大学生,没接触过什么农活,个子均细细长长的,皮肤也比较白净。其中一个姓白的,带了副眼镜,说话细声细气的,有点女相。另一个姓刘,脸上爆了不少青春痘,面部的线条比较硬,五官分布得倒是很疏朗,就是眉宇之间有股子不羁,说话翁声翁气的,是个典型的楞头青。 两个年轻人跟着蔫耗子走了,他们离开指挥部的时候尚是晌午,回来时已是日落西山。看得出他们奔波了不短的路程,鞋上沾满风尘仆仆的尘土和泥巴。两个青年监理矮下身来敲捏着脚踝与小腿肚,说明他们下肢已很酸胀了。蔫耗子虽然也有疲态,但毕竟是个干惯农活的人,精力仍显得很充沛的样子,得意地对造桥指挥部管事的人说,问问他们,我有没有吹牛。 几个管事的人看了看两个部下,正想问个究竟,却看见门外探进一张小女孩的脸来,她走到蔫耗子背后,拽他的衣服,然后把他拉到外面去了。 这是谁家的孩子,脸上长了那么大一块胎记?有人嘟囔了一句。 蔫耗子半道上捡来的一个野孩子,要用麦芽糖骗她做干女儿呢。白监理说。 几个管事的面面相觑,表情都有些诧异。俄顷,一个管事的人言归正传道,你们俩跟蔫耗子走了一趟,看见他种的麦子了吗? 楞头青刘监理说,蔫耗子这家伙好像没吹牛,我们走了老半天才把他的麦田绕了个圈,那块地面积反正是够大的,麦子现在还是刚冒出土的秧苗,一眼瞅去还真是望不到头。如果真是他—个人种的,的确有点神。 白监理说,不过蔫耗子说了,今年他种的麦子比前两年要多很多,他承认要在整个岛上种满麦子是说大话。他真的意思是,他可以积攒到种满整个岛屿的麦种,因为他已经用当初的一小口袋麦子种出了今天这么大的麦田。你们不知道,他在看他的麦田的时候眼睛一直在发光,像个傻子一样,口水流出来了也不知道。 楞头青刘监理说,那片麦田长势很好,可惜不在我们租赁的土地范围之内,而且现在还只是秧苗,要有收成也是几个月以后的事。 白监理又说,蔫耗子种那么大一块麦田也真是不容易,怪不得他会找我们来拼命。不过他也这样讲,种麦子要比收麦子轻松一些,等到这些麦子全都熟了,如果没有帮手的话,一个人肯定是来不及收上来的,收不上来也就烂在地里了。 几个管事的了听了,商量了一会儿,对蔫耗子种地的事统一了看法,刚好这时候蔫耗子也回来了,他进屋劈头就问,我没吹牛吧? 造桥指挥部就把结果告诉他听—— 我们商量下来,认为你是种田的一把好手,但是把种麦子的事都交给你一个人,你的担子也太重了,而且我们也听说你想要有帮手的意思,所以这样,准备以你为主,再给你找几个人,成立一个种麦队。 蔫耗子听了,没吱声,慢慢靠着墙壁坐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说,到底你们还是不相信我呀,不过你们好像也是好心,就按你们说的办吧。可有一条,我现在手头可是一粒麦子都没有了,赶着节气还没过,快把种子筹齐了我好补种,要不然,这一季可就没收成了。 一个管事的人说,原来种下去的麦就这样丢了?太可惜了,能不能和当地通融通融。 白监理也附和说,他们也真是不通人情,有那么干事的吗?说不让种就不让种,总得有个善后吧。 另一个管事的回答说,要说理亏先在我们一方,我们是来造桥的,不是来种地的,事先又没和人家打招呼,对方没有索赔就算给足面子了,还好意思厚着脸皮…… 蔫耗子说,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我们老百姓,你们当官的是没下过一粒种,你们当然不心疼。 那个管事的脸上有点不自然,他岔开了话题,听说你捡了个女儿,她人呢? 蔫耗子慢慢站了起来,冷冷地说,屁股后面呢。 正说着,那个小女孩在门口出现了,她手里拿着一条麦芽糖做的蛇,蛇的身体是半透明的黄色,它被粘在一支竹签上,随着小女孩的手势而转动。 小女孩的神情空洞而怪异,舌尖从嘴巴探出来,她舔着糖蛇光滑的身体说,我是鱼仙,天色晚了,我要回去了。 她把身体转过去,自言自语地说,麦芽糖怎么甜里还带着苦味呢?比蜂蜜差远了。还未等众人回过神来,她就转过了身。蔫耗子追出门外,她已经不见了。 第十一节 蔫耗子的四个搭档中,赵和尚、王老屁和刘大牙都是二十多岁,皮肤晒得黑中发亮的精壮汉子。只有一个人年龄和蔫耗子一般大,半拉老头,个头也和蔫耗子差不多。不过和老是愁眉苦脸的蔫耗子不同,这个人一天到晚都傻呵呵地端着一张笑脸,他就是做糖人的阿旦。 阿旦笑起来一脸鱼尾纹,是个老顽童,他和蔫耗子很早就认识了,甚至比认识自己还要早。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当他们对彼此的外貌十分熟悉的时候,却还不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子。道理很简单,这之前他们没有用镜子照过脸。 后来还是涟漪波动的河面让他们认识了自己,可那只能映出晃动着的轮廓,而且他们的爹都不允许他们去河边,因为那儿经常有浸得发白的小孩像快要撑破的猪崽一样漂来漂去,穿行在翠绿色的水葵里。 河水流经的山坡就是阿旦和蔫耗子家的所在,他们的父亲是亲兄弟。阿旦是哥哥家的,他爹是做糖人的好手。除此之外,他还会用麦秸扎出猫狗花草,他把这两门手艺都教给了阿旦。蔫耗子的爹和他哥哥不一样,虽是一母所生,可他的兴趣不在那些雕虫小技上,他只爱种麦子,他在两座山之间平坦的山坡上都种满了麦子,一直延伸到山外。 农闲的时候,阿旦随着父亲到集市上摆糖人摊,顺带扎麦秸玩意儿。蔫耗子的爹也没偷懒,他没有哥哥的巧手,只能去当一个货郎。他带着儿子摇着铜铃四处吆喝,黄昏找一处阴凉,喝两口酒,然后用芦苇的叶子卷成口哨,吹上一阵。 这两户人家的主妇,也就是两个男孩各自的娘,一个难产死了,一个跟着人家私奔了。所以看上去平静的生活,实际上却透着压抑和凄凉。 终于有一天,出事了,阿旦的爹偷了一个酱店老板的女人,被人闷在酱缸里给憋死了。 这样,蔫耗子的爹就等于有了两个儿子。蔫耗子和阿旦本来就在最淘气的年龄,当初单独对付一个爹,还有个分寸,而一旦联起手来,就再也没有人管得住他俩了。这两个男孩整天爱往山外跑,他们后来都看上了陈老贵家的闺女。那个丫头叫九姝,她不喜欢有点滑头的阿旦,却和老实本分的蔫耗子好上了。对于这次情场的挫折,阿旦并未在意,他用恶作剧的口吻嘲笑了一下自己的兄弟,你闻到九姝身上的狐臭了吗?难闻死了。蔫耗子追过来揍他的时候,他笑着跑开了,用这种方式,他宣布退出了角逐,也算为自己找回了一点自尊。 蔫耗子和阿旦常去野地里捉黄鼠狼和土拨鼠,这是他们打牙祭的方式。不过这两种活物并不好逮,一眨眼,它们就窜进预先挖好的地穴里去了。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蔫耗子哥俩可以用水淹法和火攻法得到猎物。前一种用水直接灌入洞口,后一种则在洞外烧堆柴火,让烟慢慢渗入。这两个方法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就是要把动物赖以逃生的其他洞口堵死,然后就可以守株待兔了。 逮着了活物兄弟俩就回家去了。他们的爹对这些小兽深恶痛绝,因为它们的繁殖速度很快,对麦田造成了破坏。在处置它们的时候,他的做法比较奇怪,留下雌的开膛剖肚,烤了吃掉,而雄的他却悉数放生。不过在此之前,却有一道必不可少的工序,它们都被阉掉了。 阿旦问,这是干啥呢? 蔫耗子也大惑不解道,把它的*弄掉了,它还能活吗? 他们的爹说,说不好,反正断子绝孙是肯定了。 阿旦说,为什么不把它烤了呢? 他们的爹说,那可不行。 两个男孩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可是终也没得到答案,因为他们的爹走到一边抽烟袋去了。 有一件事让蔫耗子至今记忆深刻,因为他和阿旦后来捉到了一只被阉过的黄鼠狼,他们想看看这一回它的下场。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的爹当场就把这只黄鼠狼给宰了,和着萝卜蒸了一大锅肉,爷仨吃饭的时候,蔫耗子问他爹,这回你怎么把雄的也吃了? 他们的爹说,它是雄的吗,想想。 阿旦说,我觉得它的肉比雌的好吃,挺带嚼劲的。 他们的爹说,我倒没觉着,可能是放了萝卜的关系吧。 那段岁月,逮小动物是这哥俩最爱干的事,他们特别想捕获到曾被阉过的活物,可是此事未能再发生。九姝也经常从山外赶过来,和他们一起玩,阿旦好像很讨厌她的狐臭,总是皱着鼻子离得远远的。蔫耗子却不认为九姝身上有什么异味,他一度怀疑自己的嗅觉失灵了。后来他把九姝带到家里,让他爹来做一个判断,他老实的爹肯定地说九姝根本没有什么狐臭。蔫耗子确定是阿旦在捣鬼,他觉得阿旦这样做是出于心理的阴暗,但是他没有和阿旦去理论。 在一个仲秋的下午,蔫耗子和阿旦在麦田边缘发现了一个野兔的巢,这使兄弟俩很兴奋。因为野兔的美味要超过黄鼠狼,而且逮它的时候还不用闻臭屁。和平常一样,他们找来了一些干枯的蔓茎和树枝,把它们点燃了。慢慢升腾的火苗和烟雾有点呛人,他们避到了下风口,准备把熏出来的野兔逮个正着。可是结果并不如他们所料,没过多久,他们看见一条巨蟒像离弦之箭一样笔直地飞了出来。这个意外让兄弟俩吓得不轻。他们迅速跳出圈外,往坡上狂奔。毕竟蛇不是好惹的,它不像兔子那么温顺,也不像土拨鼠那么胆小。它可是要伤人的,小蛇毒死人,大蛇缠死人。两个小男孩在逃命这一点上,保持了惊人的一致,他们大步流星,时有踉跄,很快就从坡上消失了。 兄弟俩没有立即回家,顺道去了陈老贵家。九姝在门外洗菱角,看见他们,她就放下手里的活儿,直起身来。 蔫耗子把遇到巨蟒的事说了一遍,阿旦在旁边添油加醋,听得九姝的脸白一阵红一阵的,好像那条蛇正在冲着自己吐信子似的。 兄弟俩帮九姝洗起了菱角。过了没多久,有人叫嚷起来,山里着火啦! 他们撅起屁股往远处一瞧,果然,山谷那一片已经被映红了。兄弟俩撒开腿往家里跑,九姝也扔下洗到一半的菱角,跟在后边跑,她的耐力和速度要差一些,不一会儿就被甩开了距离。 蔫耗子和阿旦心里明白大火的由头,平常他们狩猎得了手,都会熄了火再走,今天巨蟒将他们弄慌了神,就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山谷里的秋风如同老太婆手里的蒲扇,细致而无力地吹着。火随风走,风的速度虽然不快,但火本身的蔓延则像小脚老太碎步赶路,一刻也没有停。兄弟俩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燃烧的麦田,已经不可能往前走了。 原先在山谷里捡柴火的几个人说,他们的爹肯定被烧死了,他本来是有机会逃生的,可是他挥着衣服瞎拍瞎打,慢慢就不见踪影了。那么大面积的燃烧,他要去灭,和飞蛾扑火也没什么区别。一开始还有人拉他,可他跟发了疯似的,力气大得惊人,一下子就把人甩开了。后来火势逼近过来,也没人愿意陪着去死,只好由着他去了。 就这样,蔫耗子和阿旦成了彻底的孤儿。兄弟俩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二岁。前者是小鸡,后者是大狗。真正相差不过数月,属相还有点犯冲,秉性也相差很远,然而他们比过去更亲密了。因为他们别无选择,只有相互搀扶一把才能活下去。 大火不但烧死了他们的爹,而且房子也化为乌有了。山谷里仅剩下焦黄的灰烬,直到第二年开春才开始在一些夹缝中泛出隐隐的青色。 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他们在山外盖了座小屋,土砖是兄弟俩自己学着烧的,大伙帮着垒成墙垛,架上房梁,上面铺两层晾干的芦苇,就算有了一个栖身之处。 陈老贵是个竹匠,他老婆给他生了一大窝丫头,就是没有男丁。陈老贵有心把蔫耗子兄弟俩过继过来,他早知道九姝和蔫耗子有点青梅竹马的意思,所以就一直把蔫耗子当作半子看待。可是他心里最喜欢阿旦,因为阿旦手巧,嘴巴甜,他想把阿旦认作儿子,改姓自己的姓。可这样一来,阿旦就不能娶陈家的闺女,因为他要的是儿子,不是女婿。 这两件事后来都让陈老贵干成了。十九岁那年,蔫耗子和九姝成了亲。这之前,阿旦也正式认陈老贵作了爹,并且成了陈老贵的关门徒弟。阿旦原来跟自己的亲爹学过扎麦秸秆,所以学起竹艺来上手很快。陈老贵对他也不保留,把全部的本事都传授给他。 又过了四五个年头,蔫耗子和九姝离开了原来住的村子,开始了背井离乡的漂泊生涯。这次生活的变异唯一的原因是夫妻俩婚后一直没有生育,引来乡亲的口舌,在无法忍受的闲言碎语之中,这对年轻夫妇选择了逃避,成了货郎。流浪生涯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十多年,他们膝下仍然无子,只有一条被收留的狗伴随着他们,是他们忠诚的朋友。 蔫耗子以为此生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小孩了,他和九姝都是这么认为的,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也不再去想生儿育女的事了。然而这件事对婚姻来说,后果是严重的,蔫耗子和九姝过着冷漠的夫妻生活,没有分开,是因为艰难的生活互相可以支撑一把。这种关系,似乎有点像合作分工的农民,既是牢固的,同时也不堪一击。 又到了春天,九姝有一天对蔫耗子说,她在集市上看见一个很像阿旦的人。但是她不敢认,因为那个人异常肮脏,灰头土脸。阿旦不至于沦落到那种地步,他成了陈家的儿子,又有一手好手艺,怎么会变得和乞丐一样呢。 蔫耗子说,兴许你是看错了吧。 九姝说,反正我当时没敢叫,看着他慢慢走开了。 蔫耗子没把九姝的话放在心上,人哪有不看走眼的时候呢?可是过了两天,他自己真的在半道遇到了阿旦,果然是蓬头垢面、丧魂落魄的样子。 兄弟俩久别重逢,找个小酒馆坐下来,蔫耗子问阿旦,你怎么变成叫花子了? 阿旦的外表虽然憔悴,神态却一丝未变,还是那副乐呵呵的活宝模样。他先喝下了两碗米酒,把自己喂饱,才把吊足的包袱给抖出来。他压低了声调对蔫耗子说,我是被陈老贵打出来的,我刚出村子就听说陈老贵吐血死了,知道为什么吗?告诉你,除了嫁出去的几个,我把他的三个闺女,老五,老七,还有老八都给睡啦。如果不是败露得早,早晚我把剩下的老幺也操了。 蔫耗子盯着阿旦看,他不知道他的兄弟还有这一手。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说,那你落到今天这地步是活该。 阿旦笑着说,是活该,来,干了这口。 蔫耗子说,那你成天游手好闲地瞎转也不行吧,你得找点事干吧。 阿旦说,其实陈家人对我真的不错,可我就是管不住我那*。再说了,我那几个姊妹也真是喜欢我,我可没强迫她们,她们都是自愿的。为了不露出破绽,我可没少花心思,骗了这个瞒那个,瞒了这个骗那个,可最后还是纸包不住火,让她们给识破了。识破了也好,免得我成天提心吊胆,跟做贼似的。 蔫耗子说,回头你可别跟九姝提这事。 阿旦说,我傻呀?对了,你和九姝过得怎么样,有孩子了没? 蔫耗子叹了口气道,别提了,播了那么多年种,连棵草也没长出来。 阿旦说,我怀疑他们家姑娘都不会生崽,你想我搞了他们家三个,连一个都没怀上,让我白忙活了好些年。 蔫耗子说,你过去说九姝身上有味,我还不相信,现在我才知道,她不但有狐臭,还有口臭,脚臭,而且是越来越臭。 阿旦看着蔫耗子,笑了。 蔫耗子问,你怎么没娶媳妇呢? 阿旦说,陈家的几个就快把我给掏空了,再娶媳妇,还不把命搭上。对了,有个事忘了跟你说,岛上要造大桥了,要造成了,就把这岛和外面给连起来了。我听说他们那儿正在招工,不少拿钱,还管吃管住,我正准备去呢。 蔫耗子没吱声,像在想事。 阿旦说,怎么样,要不我们一起去吧,也好有个照应。 蔫耗子好像刚回过神来,说,你在陈家干的那些事,我估计九姝已经知道了。 阿旦说,不会吧。 蔫耗子说,今天上午我出门的时候,九姝刚好从集上回来,进门就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当时紧赶着出门,也没在意,现在想起来那句话骂的正是你。 阿旦说,她怎么骂来着? 蔫耗子说,她骂该死的骚蛋,她为什么不骂骚鸡骚鹅,偏偏骂骚蛋呢,不就是因为你叫阿旦嘛,要知道这种事传起来可快了。 阿旦说,你这样说,也有道理,那我就不去见九姝了,免得她跟我拼命。 蔫耗子说,怎么会呢。 阿旦想了想说,算了,我还是知趣一点,直接去造桥工地就是。 蔫耗子说,你先上我那儿住一晚,我和九姝说说,看是不是一起去。 阿旦还在犹豫,蔫耗子却已站起了身,连劝带拽就把他拖到了住处。 这是一个老木屋,如果这是一个人,就到了风烛残年的年纪了。室内很暗,借助户外斜射的一缕灰色的亮光,兄弟俩看见九姝在墙角像泥塑一样坐着。他们刚到门槛,就听到她发出了一声冷笑。阿旦有点紧张,迟疑着是不是要进去,九姝却已站了起来,她经过灶头的时候,停顿了一下。蔫耗子从她的姿势中判断出了她的意图,但是他的反应慢了一拍,明晃晃的菜刀已经飞过来了。蔫耗子听见身边哎哟了一声,他把头一偏,看见阿旦痛苦地捂住了肩膀。 阿旦的肩胛处被掀下一块不大不小的肉,血顺着膀子流到手指尖,滴在地上。他转过身去,一朵大瓣梅花,天真烂漫地从手的枝头绽开。 蔫耗子被这一幕惊吓住了,他没想到九姝的性格中还有如此火爆的一面,他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在这个局面中应该充当什么角色。 他和九姝饲养的那只狗趴在一块阴影里,似乎也受了惊吓,眼中饱含着恐惧和迷惘。等到蔫耗子要去追阿旦时,阿旦早就没人影儿了。蔫耗子在外面找了好几天,仍然是踪迹皆无,蔫耗子只好放弃了搜索,他想阿旦一定是去造桥了。 他没有猜错,他的兄弟——做糖人的阿旦确实去造桥工地了。当他们再次相遇的时候,光阴又消耗了一个节气。又过了两年,他们成了种麦子的农民,无边无际的麦子,可以用来做麦芽糖,也可以重现当年山谷里那满山遍野的金黄。 第十二节 从离开九姝到造桥工地来做工,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蔫耗子对自己的选择没有后悔,虽然他至今仍然形单影只,生活中再也没有别的女人,然而他并不觉得这比原来的日子更加糟糕。至少,他的耳根可以清静一些。因为阿旦的事,九姝变成了一个喋喋不休的怨妇,她把对阿旦的仇恨发泄到蔫耗子身上,似乎气死她爹睡过她姐妹的是蔫耗子,她整天围着蔫耗子骂个不停,说出的话越来越刻薄,越来越肮脏,像满口喷粪。蔫耗子看着九姝扭曲变形的脸,觉得她离发疯已经不远了。也许,她真的已经疯了。 蔫耗子去的集市上,经常会碰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他的两颗门牙突出上唇,嘴巴因此总也关不拢,就这副口型他还吹着唢呐,他吹唢呐不是为了表演,他是在为他的青蛙摊做吆喝,而且他也不用吹出一个整调,他只要憋出一个音就可以了,“呱呜”,“呱呜”,类似垂死的青蛙的尖叫,以此告诉大家他是个卖蛙肉的。 集市上摆青蛙摊的人不少,但生意都不如这个吹唢呐的年轻人,人们叫他刘大牙。 刘大牙吹唢呐时双腮涨得通红,每一次都会在最后阶段把音吹破。这是两颗兔形门牙漏风的缘故,也因为这两颗兔形门牙,把刘大牙的五官布局给破坏了,令他的模样又丑又蠢,还有点怪异。可有一点,他那刺耳又难听的唢呐声还真把顾客给招来了。刘大牙宰青蛙的办法也跟别人不一样,他不用刀,而是用右手大拇指又厚又硬的指甲在青蛙的颈部顶一下,就直接把皮给完整地撕下来了。因此他宰杀青蛙的速度比别人要快很多,看上去也更心狠手辣一些。银货两清,他用沾满血污的手提起了唢呐,放在唇间,召唤下一个顾客的到来。 蔫耗子原来没有和刘大牙说过话,他在集市上做自己的货郎,虽知道有这么个吹唢呐的年轻人,但从不去买刘大牙的蛙肉。因为要吃青蛙的话他可以自己到野地里去捉,买刘大牙青蛙的都是住在镇上的居民。倒是刘大牙到他这儿来买过一回梳头用的篦子,他当时冲着蔫耗子笑了一下,说,你常去那小酒馆吧,我也常去那儿,我见你脸熟。 他说话的时候口齿不清,是因为漏风的缘故。然后他就蹲下来,开始梳头,看着他那副既痛苦又陶醉的样子,蔫耗子就知道他头上长了不少虱子。 那小酒馆就在集市的一个犄角里,其实也就是一个卖米酒的棚子,有*张桌子,下酒菜也不多,花生腌瓜咸菜和猪下水,最好的就是五花肉和烤鸡,顾客以集市上的小商小贩为主。老板是一个独腿老头,残废的原因据说是年轻时与情敌决斗所致。 蔫耗子收市后常去那小酒馆喝上一碗米酒,他和独腿老头有点投缘。聊天的对象也是独腿老头,对身边的人就不太注意。蔫耗子在小酒馆一般坐得不会很久,喝碗米酒他就挑着扁担走了。 刘大牙到他这儿买过篦子之后,再在小酒馆里遇见他,就会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一来一去,他们就算认识了。 蔫耗子后来发现刘大牙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他喝酒就跟喝麦茶似的。每次都要把卖蛙肉得来的钱喝光,如果当天的收入不多,那还好些,他就不会喝醉了,但若是另外一种情况,他必定烂醉如泥。 蔫耗子对刘大牙说,照这样喝迟早会暴尸街头。可是他发现那纯属白费唾沫。他后来就不再规劝了,背后却叮嘱独腿老头说,如果刘大牙买酒的钱不够灌醉他,别赊账给他喝。 因为阿旦的事,蔫耗子被九姝弄得焦头烂额。他借酒浇愁,这一天就多喝了两碗米酒。他本来酒量就不大,不知不觉后劲就上来了。眼屎蒙住了他的眼睛,他哭了一场。酒后吐真言,把自己的烦恼向独腿老头倾诉。恰巧刘大牙也在场,就凑过来听,一会儿,他哈哈大笑起来,咂吧着嘴开始奚落蔫耗子: 啊哈!原来你怕老婆。 蔫耗子没答理刘大牙,他继续向独腿老头哭诉。 我兄弟走后,九姝整个儿全变了,活儿也全撂下了,披头散发的,也不出门,只要我一回去,就听到她骂娘。他说。 独腿老头没言语,只是端起装酒的碗磕了磕蔫耗子的碗。这种时候,任何言语都没什么用,酒才是最善解人意的。 刘大牙含混的舌头像滚动着一只轱辘,他说,可怜的受气包,唉。 独腿老头冲刘大牙瞪了一眼,说,喝你的酒,有闲工夫吹你的唢呐去。 刘大牙真的把唢呐贴在嘴上,“呱呜”,“呱呜”,“呱呜”吹了三下。 刘大牙的唢呐声就是他卖青蛙的招牌,有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被吸引过来了,问了一声,有蛙肉卖? 刘大牙将唢呐往桌子上一搁,左腿在长条木凳上支成三角,说,下回赶早。 戴眼镜的中年人嘟囔了一声,没蛙肉还吹什么吹,多难听。 刘大牙突然想起了什么,掉过头对蔫耗子说,干脆你也不要你的老婆了,我们一起去江边造桥吧。听人家说,那个地方管吃管喝还有钱拿。 蔫耗子说,你这口气和我兄弟一样。 刘大牙说,去不去? 蔫耗子突然把腰挺直了,恍恍惚惚地朝街上走,嘴里说着,她妈的受够了,去,谁不去是孙子。 说完这句话,他就扑倒在路边,重重地摔了一跤。 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全是迷离斑驳的黑影。他的眼眶被眼屎塞满了,借着依稀的视觉,他发现自己躺在老木屋的床板上。这说明他有一段丧失了知觉,他头痛得厉害,这说明米酒的后劲还没完全过去。 他揉揉眼睛,把眼屎擦在手背上,他看见九姝在跟前蹲着,好像在哭,看见他醒过来了,九姝说,你要走了,我不拦你,反正我们也过不下去了。 九姝的语调颤巍巍的,像个委屈的女鬼,有点骇人,也有点可怜。 蔫耗子想说话,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来。 九姝继续说,那个该死的骚蛋,杀千刀的,是他把我们拆散的。 蔫耗子脑子有点明白过来了,他知道有人把他要去造桥的话告诉了九姝,不用多想他也能猜到是谁说的。 他终于挣开了嗓子,有点嘶哑地说,我没说要走,我能去哪儿呢。 九姝说,你别瞒我,那个刘大牙全告诉我了。 蔫耗子说,我哪儿也不去,我跟他们说着玩的。 九姝说,你去哪儿我不管,反正我们是过不下去了,你兄弟把我一家子害得那么惨,我怎么再和你过下去呢。 蔫耗子说,那我犯啥错了?我可啥都没干。 九姝说,我现在和你好好说话,是因为你要走了,要不然我可不会这么慢声细气的,我杀不了那个杀千刀的,我就只有盯着你骂,我总得找个人撒气。 蔫耗子把头一折,泪珠滚了下来,咸湿的液体被他吸进了鼻孔,他说,随你骂,我不走。 借着眼睛的余光,蔫耗子看见九姝站起来朝外面去,他们共同饲养的那只狗跟在她后面,耷拉着尾巴,好像也是心事重重。 蔫耗子听到九姝在门外哭,哭着哭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似乎咽喉在烦恼的磨损中撕裂了,而在徐徐的风的作用下,口水酸涩的气味钻进了蔫耗子的鼻孔里。 蔫耗子招呼了一声,九姝,怎么啦? 九姝没有应答,捂着胸口在咳嗽。 蔫耗子听到一声既清脆又沉闷的嘎吱声响起,声音来自老木屋的房梁或墙板,这是来自时间深处的衰败引起的微小爆炸。老木屋其实是一个废弃的马厩,处在小镇的偏僻的一隅。在当地人眼中,它也许毫无价值,但对云游的人来说,则是个不错的歇脚点。虽然看上去它有随时倾覆的可能,但另一个诱惑是实实在在的,它是免费的,特别是对蔫耗子这样窘迫的货郎来说,餐风露宿是家常便饭,能有这样的栖居之所暂时安顿下来,说得上是造化了。 那条狗在蔫耗子住进老木屋之前,已经在那儿了,所以与其说是他们收留了狗,毋宁说,是狗收留了他们。狗原来的主人是一个做寿衣的老裁缝。蔫耗子站在老木屋面前的时候,老裁缝刚刚死去不久。他的尸体横陈在尚未完工的寿衣面料上,前来取货的人目睹了这悲惨的一幕,惊讶的喊叫划破了静谧的空气,把很多人都吸引到了现场。 老裁缝骨瘦如柴,死于岁月本身。他膝下无后,十多年前来到此地,直至终老。他的死去使老木屋成了小商小贩和流浪汉们觊觎的目标,这其中就有蔫耗子两口子。 有人试图走进老木屋,但是遇到了那只狗的阻击,它张开嘴露出锋利的獠牙,架势十分具有攻击性,背紧凑地弓起来,两只前爪抓住地面,看上去更像一只凶恶的狼。 没有人知道狗捍卫的是什么,是已经死去的主人,还是自身的安全。对陌生人的敌意使它变得警惕而狂妄,虽然它没有真正发动攻势,但它蠢蠢欲动的状态也要耗去不少体力,它与屋外的人保持着对峙,毫无妥协的意思。 狗坚守着自己的位置,显得极有耐心,而时间却在缓慢而不怀好意地流逝。终于,有人退场了,也有人准备组织起来用手中的扁担或石块进行一次总攻。看着逐渐逼近的敌人,狗并无畏惧,它向前走了几步。看着眼前互相壮胆的几个人,它的目光炯炯有神。战争在转瞬之间就结束了,狗的后腿和额头被击伤了,但它勇敢地赶走了入侵者,它的口中叼着一只布鞋,此乃它的战利品。虽然身上挂了彩,胜利却让它昂起了头颅,它是一条知道尊严的狗。 现在,老木屋外只剩下蔫耗子和九姝两个人,狗骁勇的斗志让他们明白,对这种有烈性的狗,鲁莽的攻击只会引火烧身。 蔫耗子扯了一把九姝,示意她离开。明摆着,按照目前的情形,他们无法制服这条狗。但是九姝没有听从蔫耗子选择撤退,她对蔫耗子说,这狗还在流血,得帮它止住血,这样流下去,它会死掉的。 蔫耗子看了一眼九姝,说,它那副要吃人的样子,你能拿它怎么办? 九姝说,再等一等吧,你看它已经快撑不住了,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利落了。 蔫耗子说,你还是别招惹它,我去撒泡尿,你离它远点。 可九姝已经慢慢朝狗走去,她先试探性地走了两三步,然后停下来,人往下蹲。她的这个动作使狗往后退了一步,它一定是误会了,以为面前这个女人要捡石头扔它,由此产生的退后是一条正在受到攻击的狗的正常反应。但是它的反应也让九姝一愣,当然她立刻就明白了狗为什么后退,她下蹲,定了定神,她真实的意图是为了保持与狗平视,好用目光告诉它自己并无恶意。 这边,蔫耗子用一泡热尿浇湿了树下的藓蕨,他抖了抖,把滴沥在玩意儿上的尿液抖掉,手伸进裤裆里掏了掏,那儿是拉碴毛糙的鸟巢,他把麻雀藏好,走过来了。 就这解手的工夫,不知九姝施展了什么法术,不但成功地接近了狗,而且把它招安了。她正蹲在狗身旁,从衣服上撕下一条布,帮狗包扎腿的伤处,她嘴里念念有词,语焉不详,只是慢声细气的,与哄小孩差不多。 她的手摩挲着狗的背脊,一遍一遍,完整地摸着狗背的毛,她的手势顺向而行,把狗真正地驯服了。狗腿的伤处渗出血来,颜色很深,把布印出了一摊靛蓝。狗发出虚弱的叫唤声,被疼痛蒙住的眼睑阖了起来,混浊的液体从它的眼角流出来,在弧形的吻部滑离,它把脑袋搁在九姝的膝盖上,尾巴像拂尘一样柔顺地垂在尘土上面。 狗是十分通灵性的动物,善良而忠诚,九姝在关键时候救了它,它对此十分感恩。于是,在对蔫耗子两口子的情感上,更偏向于九姝一些。九姝偶有微恙,它就非常不安,用舌头舔她的脸,弄得她整张脸都是湿的。而蔫耗子病了的时候,它只是呆在一边看着他,最亲密的动作也只是拿身体蹭一蹭蔫耗子的腿。 此刻,九姝在门外哭泣,狗郁悒地待在她的身旁。九姝的咳嗽终于停了下来,哭声也变成了抽泣,她返回屋里,站在蔫耗子跟前,把手叉在腰间,恶毒的诅咒和肮脏的谩骂从她的嘴里像蝇虻一样飞出来。她可以一直这样保持河东狮吼的状态,像一个母夜叉眼露凶光,面色铁青,嘴角溢出白沫。 蔫耗子看着九姝,处于癫狂状态的九姝令他既厌烦又心酸,与原先那个腼腆的女人相比,她是多么陌生,像鬼魂附体一样。蔫耗子想,纵然阿旦犯了天大的错,凭什么把罪责都强加在自己身上呢。他觉得很不公平,可是他也有点同情九姝,处在她的位置上,她的举止也有情可原。其实两个人都是可悲的角色,要说倒霉,只能说让他摊上了那么个爱惹事的兄弟。一个念头在蔫耗子心头萌芽了,冤有头债有主,他要去造桥工地找到阿旦。把他的头剁下来,献给九姝,这样九姝就会把气消了,他们两口子就会重新修好。 蔫耗子就慢慢爬了起来,一声不吭地往外走去,他的脚步仍有点踉跄,他来到集市上。独腿老头正在张罗着收摊,蔫耗子看见刘大牙已经醉倒在地,睡成罗汉状,打着雷鸣般的鼾声。他踢了一下刘大牙,可是这个丑陋的年轻人只是歪了一下嘴,做了个不耐烦的表情,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蔫耗子对独腿老头说,再给我来碗酒吧,天亮我就要走了。 第十三节 蔫耗子揣着杀人的动机伙同刘大牙踏上了旅程,因为目的地明确,他们直接登上了去江边的长途汽车。坐在临窗的座位上,蔫耗子的脸像霜打的豌豆荚,萎靡并且憔悴。平地而起的风吹在他的睫毛和瞳仁上,使他睁不开眼睛,他把玻璃窗关上了,可是窗户上的残缺并不能阻碍风,他缩了一下身体,风从破洞而入,把力量更集中地送入了车厢。车轮开始滚动,蔫耗子看了一眼四周,他没有看见九姝,但他相信她在现场,正躲在某个僻静的暗处看着他。蔫耗子把头埋进膝盖里,风从他的领口顺着脊梁长驱直入,把他的汗毛都吹直了。 天气的突然转凉使远走他乡的蔫耗子更添凄凉之感,一路上他闷闷不乐,不搭理嬉皮笑脸的刘大牙。刘大牙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既有点木知木觉,又有点不知好歹。他隔不久就要拿出唢呐吹上两口,扎人耳膜的声响招来乘客的白眼,可是看他那副我行我素的傻相,别人不敢冒犯他,怕将他点着,把车厢给炸了。 幸好,刘大牙也有折腾累了的时候,他把唢呐往肚皮上一放,两只光脚丫斜插到对座的座位上,随着车子的颠簸,很快就迷糊过去了。 刘大牙睡得又香又沉,梦里捎带着还说些胡话,搅得其他乘客都没法好好休息。车子在奔波的过程中,有过一回在站点的短暂逗留,乘客可以下车伸伸懒腰出个恭什么的,同时车内也更替了少量乘客。刘大牙在这个时间醒了过来,提着唢呐来到车站旁的粥摊,他要了两块面饼,狼吞虎咽地吃着。蔫耗子没下车,他心里空空荡荡的,他甚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而是直瞪瞪地看着前面靠垫上一块油斑状的污垢,脑子里胡乱地飞着梦魇。 车站上发生的斗殴几乎没有任何先兆,蔫耗子就听到有人喝了一声:找死呐!他被震得一激灵,直觉告诉他那个声嘶力竭的家伙正是刘大牙,他的破锣嗓门与毛驴无异,难听却易于确认。 蔫耗子循声抵达现场的时候,战事已尘埃落定,也就是说,这个片段只维系了二三分钟。呈现在蔫耗子眼中的画面是,刘大牙被一个秃头壮汉踩在了地上,另一个看上去同样挺敦实的戴旧毡帽的年轻人正在折小孩手臂一群把收缴的唢呐折断。 这两个人就是日后加入种麦队的赵和尚与王老屁,他们在车站上候车,目的地也是江边的造桥工地。与刘大牙打架的起因说起来只是屁大的小事,不过是为了一碗粥谁先喝,可凭着年少气盛双方就动了手。由于是一对二,刘大牙明显吃了哑巴亏,不但被饱揍一顿,还被戴旧毡帽的王老屁夺了用来充作武器的唢呐,王老屁一不做二不休,顺势把唢呐撅成了两截,又气又急的刘大牙看在眼里,却被赵和尚踩在地上不能动弹,他嘴里唾沫星子乱飞,骂着王老屁的祖宗十八代,被王老屁重重踹了一脚,算是回敬他的出言不逊。 长途汽车重新上路之后,刘大牙不再像先前那般嚣张了,他的表情有点木讷,光脚丫也不插到对座去了。看得出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虽然表面上车厢内波澜不惊,可是他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的笑柄,他们没有在脸上笑出来,不代表心里没有偷着乐。 那两个壮实的年轻人坐在最后,距离刘大牙的座位隔了五六排,他们上了车就开始打盹,好像一直没有说话。车子在翌晨停在了江边的站点,蔫耗子和刘大牙下了车,那两个人也下了车,他们用挑衅的眼光瞥了一下蔫耗子和刘大牙,朝江边的方向扬长而去。 根据热心人的指点,车站到造桥工地有近路可抄,那是一条依附着河流蜿蜒向前的羊肠小道,刘大牙垂头丧气地跟在蔫耗子后面,从此处往江边眺望,是空濛的雾气,同时能感受到琥珀色江风的吹拂。小道旁挂在草叶上的雨水尚未被大地采集,收缩的霁光深处,摇曳的日出正在徐徐开放。 那两个年轻人再次出现了,但是他们趾高气扬的神情没有了,而是倒在地上,压坏了一大片带刺的蒺藜。从他们的样子看,可以判断出那是癫痫导致的抽风,他们的四肢像抽筋的鸡爪,人完全蜷缩着,口角溢出白沫,五官在痉挛中歪斜走样,已经神志不清。 蔫耗子和刘大牙面面相觑,刘大牙的眼中放光,他激动得都快撒尿了。他真的把他的玩意儿掏了出来,用拇指和无名指夹着,一股浓重的膻味在空气中蒸腾。蔫耗子想要阻止也来不及了,茶黄色的尿液已经浇湿了两个癫痫病患者的面孔。并且,随着敞开的口鼻进入了气管,真是雪上加霜,他们都被呛得够呛,厌恶地把头回来摆去。然而他们的昏厥尚未结束,因此瞳孔中不会留下任何影像。蔫耗子拉着刘大牙就跑,他不想惹事,报了仇的刘大牙兴奋极了,他对自己的恶作剧方式十分满意,他挣脱了蔫耗子,一边做鬼脸一边手舞足蹈,他的舌头从兔形门牙间垂出来,活像一个无常。 又走了一程,终于到了造桥工地,空旷的营地上有十几排平房,隔一段,又有十几排。两个人在四周兜了一圈,看见了一张告示,歪歪扭扭地写着毛笔字——招工处。蔫耗子粗识几个字,但只认出中间的“工”字,他战战兢兢地推开那扇门,问,你们在造桥吗?要人吗?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他回首吆喝了一声刘大牙,说,别晃了,这儿就是。 在办理用工手续的时候,蔫耗子顺便打听了一下阿旦的下落。办事的人爱搭不理地说,工地那么大,阿蛋狗蛋山药蛋经常碰到,没法查。 蔫耗子讨好地笑了笑,说,我也是随便问问,找人的事回头再说。 履行完必要的手续,蔫耗子和刘大牙领到了一只藤制的安全帽和全套工作服,他们被分配在后勤班,这是单纯的体力活,全无技术可言。安顿他们住的地方是一溜平房中的某个空房间,屋内至多只有十平米方圆,空荡荡的,散发着新鲜的水泥味。带他们过来的人说,这里的工人很多都打地铺睡觉,因为招工数量庞大,来不及备齐那么多床,考虑到地气较重,为防止工人染上风湿,所以每人可以领一副木质的床板。 蔫耗子和刘大牙对视了一眼,脸笑得跟向日葵似的。一切得来的全不费工夫,这有点出乎他们的预料。 临近中午的时候,工地办事的人又带了两个人过来。真是冤家路窄,即将成为他们同屋的正是那两个年轻人。他们已恢复了常态,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癫痫发作时的痛苦似乎从未在他们身上逗留过。 刘大牙看见他们有点紧张,把头掉过去了。蔫耗子的神情也不大对头,但他没有回避来者的目光,他感觉到对方只是对再次邂逅产生了稍纵即逝的诧异,而眼神中似乎并无恶意。他注意到,两个年轻人的头发都是湿的,上衣也换过了,他们一定是在醒来后跳进河里洗了澡。蔫耗子可以想象当时他们暴跳如雷的样子,屈辱使他们发狂,透着凉意的河水在他们的捶胸顿足中被掀起了惊涛骇浪。想到这儿,蔫耗子感到有点心虚,但是让他暗自庆幸的是,对方的眼神中真的没有恶意,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怀疑到刘大牙,这也是有可能的,因为他们当时正处于昏厥状态,丧失了辨识的能力。想到这儿,蔫耗子忐忑的心情稍许放松了一些。 然而蔫耗子的猜测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可能蒙混过关。对方即使没有确凿的证据,也会从他们的举止中看出蛛丝马迹。如果你没有心怀鬼胎,目光何必闪闪烁烁,表情又何必慌慌张张。蔫耗子和刘大牙都不是会演戏的人,说到底,他们已经在有意无意间漏了馅,把自己给出卖了。 正因为轻信了自己的直觉,蔫耗子对两个年轻人解除了戒心。所以当暗算降临之刻,他和刘大牙落了个束手就擒的下场。月黑风高之夜,封闭的房间内,四个男人躺在地铺上,吐着浑浊的呼吸。一切看上去并无异样,只有影影绰绰的光线在漆黑的窗外飘浮着。这时两个年轻人把眼睛睁开了,他们已等了很久,一直挨到屋里的另两个男人睡熟了,他们便翻身而起,用了一个横跨的腿式,一下子就控制住了蔫耗子和刘大牙。被惊动的两个人立刻醒了过来,可是他们已被紧紧勒住了咽喉,既发不出声,又使不出力,就像遇到了鬼压床,巨大的恐惧让他们的意志几乎崩溃了。 为了不至于被活活勒死,源自身体本能的抵制挽救了蔫耗子和刘大牙。可是也可以有另一种假设,那两个年轻人并不想真的置他们于死地,所以在不懈的反抗之后,在奄奄一息的关头,卡在他们喉咙上的像钳子一样有力的虎口松开了。 刚刚从鬼门关脱身,刘大牙就杀猪般地嘶叫起来,杀人啦! 话音刚落,他的嘴便被手掌死死捂住了。骑在他身上的王老屁说,再瞎嚷嚷就要了你的命。 可是外面已经有人来巡逻了,一个声音问道,哪儿在叫,出什么事了? 王老屁应声道,没事儿,做梦遇到强盗了。 外面嘟囔了一句,深更半夜的不好好挺尸,叫什么魂,睡个觉也不安稳,真他妈遭罪。随即脚步声便走开了。 刘大牙嘴巴虽被捂上了,鼻孔却在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他的腰背僵硬地使着蛮劲,想把王老屁掀下去,却没有成功。 那边,蔫耗子却没有大喊大叫,秃顶的赵和尚一巴掌打在他靠近下巴的位置上,把他的腮帮子打肿了,疼痛像水藻一样弥漫开来,蔫耗子觉得牙床被击碎了,他口齿不清地说,这位老弟,你让我说两句。 赵和尚没听他的,又在他另半边脸上扇了记耳光,才恶狠狠地说,有什么话,快说。 蔫耗子说,出门在外都不容易,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干吗出手这么狠。 赵和尚说,你们在找死,竟敢在老子脸上撒尿。 蔫耗子说,话可不能瞎说,得有个真凭实据。 赵和尚说,看你们贼头贼脑的样子,就不像好人。 蔫耗子说,你要这样说,只好由你,反正你们人也打了,要还觉得不解气,干脆就把我们弄死。 赵和尚说,杀人得偿命,干吗弄死你们。 王老屁在旁边说,我们不要你们的命,只想报仇。 他边说边站了起来,把裤子脱下来,看架势是准备弄泡尿让刘大牙喝。 刘大牙一骨碌翻到边上,指着王老屁说,你他妈的敢尿到我身上,下回等再发羊角风,我非把你的*搞下来不可。 他这样一说,还真管用。王老屁傻站在那儿,昏沉中他的表情有点犯晕。 刘大牙接着说,这事今天就这样完了,我们以后就交个朋友,你发病的时候我还能帮你掐掐人中。 赵和尚把脑袋掉过来,朝刘大牙啐了一口,骂道,你他妈的还敢威胁我们,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刘大牙看着赵和尚凶神恶煞的脸,把脖子一梗,大嗓门再次击破了黑夜的静谧—— 有人要扒我的皮! 王老屁再想堵住刘大牙的嘴巴已经不可能了,因为他正在忙着提自己的裤子。这时刘大牙已经朝门口跑过去了,骑在蔫耗子身上的赵和尚敏捷地跳了起来,出手抓住了刘大牙的后襟,但他拉不住刘大牙的暴发力,犹如脱缰的野马,刘大牙一下子把门撞开奔到外面去了。这个画面的产生基于刘大牙衣服被撕开了一大片后背,而被撞开的门上只有一把简易的铁皮插销。 刘大牙扯着嗓子继续喊,有人要杀人啦,要扒我的皮! 他的声音在空旷中具有穿透力,就像锐利的猎刀把黑夜的心脏刺中了,刀刃上挑着血淋淋的脉搏。在广漠贫瘠的滩涂上,凄厉的尖叫让惊醒者胆战心寒,好奇心诱使他们出来看个究竟。陆陆续续,睡眼惺忪的人们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了。由于寒意的侵袭,他们都是畏头缩脑的模样,表情介于迷茫与怀疑之间,似乎期待着什么,又似乎担心着什么。可是无论是什么,他们均一无所获。既没有追杀的实况,也没有血腥的现场,甚至于连那声尖叫也不知源自何处——因为造桥工地刚刚开工,宿舍区的配套尚不完善,用来照明的路灯还没竖起来,只有巡逻的工人手里握着几束手电筒的光线。实际上,除了黑黝黝的隐约背景,四周并不能看清什么——大家盲目地聚拢过来,互相询问,但彼此间只有用摇头来回答对方。当然谁都无法否认听到了尖叫声,然而这只能使人怀疑自身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虽然霜气氤氲,光影斑驳,却可以看出人们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大家又站了一会儿,嘴里骂骂咧咧的,然后就不甘心地散开了。 肇事的王老屁和赵和尚一直在人群中站着,他们没有吱声。当巡逻的工人用手电筒来回乱照的时候,他们神态自若,装作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慢慢晃到边上去了。 而蔫耗子和刘大牙却已经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不见了踪影。 ——刘大牙破门而出的同时,蔫耗子用力把身上的赵和尚推开了,他站起来说,这下我们的饭碗都砸了,刚住下来就打架,工地上肯定立马让我们滚蛋。 蔫耗子叹了口气,走到门口朝外面张望了一下,刘大牙已经跑远了,而闻声而起的人们正在慢慢形成嘈杂。蔫耗子的话对两个彪悍的年轻人起了点作用,显然他们并不想被工地扫地出门。赵和尚说,只要我们谁都不说,就没人知道。 蔫耗子看着快没人影儿的刘大牙,说,我得去追他,你们稳着点,别让人家识破了,我可不想把活儿给丢了。 说完,他就朝刘大牙逃跑的方向一路赶过去了。 可是黑咕隆咚的大地上,哪儿还有刘大牙的踪迹。 寻觅了大半个时辰,蔫耗子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宿舍区。在一排排平房前,他辨认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住的地方。他看见那两个年轻人正蹲在门口吸着烟,他没跟他们说话,直接进了房间,在地铺上躺下来。刘大牙的失踪使他心事重重,滩涂上时有神出鬼没的河流的分汊,他害怕刘大牙一脚踏空,成为溺水而亡的冤鬼。 门口的两个烟头像一对停在手指间的萤火虫,微红的亮光忽明忽暗。赵和尚吐了一口烟出来,问,你那个兄弟呢? 蔫耗子没吭声,眼睛看着房顶。 赵和尚继续说,你那个兄弟挺倔的,有他的苦头吃。 蔫耗子还是没吭声,突然放了一个屁,眼睛一眨不眨,目光中一片空洞,好像灵魂在别处。 赵和尚讨了个没趣,把烟蒂摁灭了,也躺回到地铺上。 王老屁还在抽他的烟,他没回头,随口一问,睡啦? 赵和尚用鼻子嗯了一声,很快就打起了呼噜,剩下王老屁一个人守在门口,脚下扔了好些个烟屁股。 距离天亮不远的时候,刘大牙回来了,他光着上身,提着用衣服做成的布袋——他把两只袖子扎起来,往中间一兜,被撕坏的后背拢成漏斗状,就能装东西了——乐呵呵地提着一片蛙声站在门外。 他径直走进屋内,像根本没有王老屁这个人一样,从他的腿上大步跨了过去。刘大牙朝着发愣的蔫耗子说,可了不得了,青蛙多得造反了。他的大嗓门把赵和尚给弄醒了,他支起胳膊像看一个怪物一样地看着刘大牙。 刘大牙冲他笑笑,说,回头等烧熟了,你们一块来吃吧。 赵和尚和王老屁被弄得哭笑不得,他们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没心没肺的人。 但是,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刘大牙用一大锅喷香的青蛙肉和两个年轻人弃了前嫌,这看上去有点不可思议。但实际上,仇恨和友谊往往就在一念之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说到底,他们都是古道热肠的混世魔王,目中无人,吆五喝六,是天生的酒肉朋友。随着岁月的蹉跎,他们之间的义气也愈加牢固,成了两肋插刀的兄弟,江湖从来就是如此,有时候看上去真像一个笑话,每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寡廉鲜耻,却又是那么鲜活可爱。 而蔫耗子既不与他们过分亲近,也不与他们存有隔阂,他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虽然偶尔也会像兄长一样唠叨几句,更多的时候则保持着旁观,他像一只蛛网边缘的壁虱,似乎趴在那儿,又似乎并不存在。 第十四节 由于患有严重的癫痫,赵和尚与王老屁随时随地都有发作的可能,病来无踪去无影,使人猝然丧失意识。当然在经历一阵脸色青紫的昏厥之后,仿佛一个会自行消肿的神秘肿块,潜伏在两个年轻人颅中的魑魅会慢慢隐退。 一开始,当他们冷不丁栽倒的时候,人们会慌里慌张地猛掐他们的人中,可是后来大家才知道那纯属多余。别看他们仰天八叉危在旦夕地躺在地上,可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拍拍屁股爬起来,表情和刚刚打完瞌睡的人没什么两样。他们揉着眼眶里的草籽,打着慵懒的哈欠,嘴巴里是万物弥散的味道。然后又过了一会儿,他们苍白的脸上恢复了血色,露出饥肠辘辘的嘴脸,也许是体能消耗的缘故,他们一副饿得不行的样子,如同失血的獾,开始到处觅食。 癫痫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的病,但它降临在赵和尚与王老屁身上的方式却颇为蹊跷,每次他们都同时发作,哪怕人当时并不在一处。也就是说,每当赵和尚倒地不起,则王老屁无论相隔多远,都会立马不省人事。这种神秘的感应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真相最终还是水落石出了,这两个年轻人是孪生兄弟。可是不知道什么缘由,他们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一点,对自己的身世,更是讳莫如深,口风守得滴水不漏。 尽管如此,如影随形的癫痫仍是他们最大的破绽,不能不令大家对这对病魔同体的年轻人心生疑窦。但因不了解他们的底细,一切也只能止于忖测。 造桥工地上的工人来自岛屿的各个角落,在这样的背景中,要守住秘密是困难的,任何人都有被识破的可能,或者说,任何人都有在茶余饭后被说上一段的可能。这时候,岛屿的局限性就显现了出来,它虽然幅员广阔,却毕竟被江水围困,任何角落都可能令隐私的当事人在逼仄中成为别人的谈资。在这种口头的传承中,赵和尚和王老屁的身世渐渐清晰。他们是一个铁匠的儿子,王老屁还是遗腹子。作为同胞骨肉,他们的面孔并不相像,这是因为他们的长相一个随父一个随母。据见过他们母亲的人说,那个女人姓吕,长得相当标致,尤其是顾盼流离的大眼睛和扎在脑后的大辫子让人过目难忘,在集市上走过的时候,常常会引起狂蜂浪蝶的围观。对她产生非分之想的男人肯定不在少数,不过铁匠活着的时候,即便有人动了这个念头,还是会有所顾忌。可是铁匠后来从房梁上掉下来摔死了,障碍就消失了。铁匠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可他是个羊角风患者,他的病决定了任何时候都不能登高。可是他爱逞能,还是个急性子,看见别人老是放不平整瓦,他就顺着竹梯上了屋顶,他刚把瓦摞平,回头朝下面得意地一笑,两眼却一黑,人就掉下来了。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成了一根倒插葱。屋下的人都傻了眼,他们先是发现地上渗出了鲜艳的血,慢慢就看见豆腐般的脑浆跟着流了出来。 姓吕的女人当时肚子里怀着孩子,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也不能免俗,慢慢就跟别人好上了。男人都不喜欢拖油瓶,她唯一的选择只能把两个男孩——包括刚刚出生的王老屁——狠狠心送掉。她把老大过继给了同村一户赵姓人家。而那个出生后还没吮上一口奶的婴儿,她干脆用包裹一裹,放在了集市的拐角。过了没多久,有人就把男孩抱去了,从此再也没有下落。 姓吕的女人红颜命薄,她的第二个男人是个赌徒,这决定了她悲惨的结局。当然,一个人不会一夜间就成为赌徒,事实上,在展开对姓吕的女人的追求攻势之前,那人早就是赌桌上的一把好手了。姓吕的女人之所以跟了他,一方面是瞎了眼,另一方面,被他阔绰的出手迷惑了。真正的赌徒心态有两个极端,既把钱看得很重,又不把钱当回事。这个人的牌运和牌技均属上乘,算得上是赌桌上的常胜将军,由此也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性,他给姓吕的女人买衣服扯布料,眼睛都不眨一下。他总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架势,给人异常豪爽的感觉。人长得也不赖,浓眉大眼,长脸,有点像戏台下摘了髯口的关公。漂亮娘儿们都有很强的虚荣心,姓吕的女人慢慢给打动了,把两个儿子送走,她就跟了赌徒,跟着进了火坑。 俗话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真是一点也不掺假,自从把姓吕的女人搞到手,那人的牌运算是走到了尽头,就像赌友们嘲笑的那样—— 你这手上满是女人的臊尿味儿,再也甭想摸到好牌啦! 果然,没过多久,赌徒就把老本都赔光了,变成了家徒四壁的穷光蛋。可是翻本的念头不屈不挠地在他脑海中盘桓,当他身上再也晃荡不出一个子儿的时候,他能押得上桌子的只有一样东西了。没人知道他是如何说服姓吕的女人的,反正她用身体为他还了很多债。而从她的脸上人们好像并没有看到怨尤,相反从她安之若素的外表中,似乎还可判断她是心甘情愿的。姓吕的女人再次怀孕了,这是一笔糊涂账,几乎可以判定她腹中的胎儿是个杂种。从可怜的寡妇到遭人疾首蹙额的婊子,她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她的身体再无隐秘可言,睡过他的男人把她的细枝末节都在赌桌上公开了——她腋部的白疣,左胯上的胎记。而这时,大腹便便的她身材已完全走了样,没人再愿意接受她作为赌资了。 那个相貌堂堂的男人失去了搏杀赌场的最后底牌,他没有机会了,脸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原本红润的脸变得和痨病鬼差不多枯黄。他把怨气发泄在姓吕的女人身上,认定是她的晦气将自己逼上了绝路。后来有人在砍柴的时候看见过那个男人,他置身于黄昏的溪流边,在快乐地鬼哭狼嚎。目击者躲在远处偷窥,这个失败的赌徒边喝酒边往嘴里塞东西吃,配合着还手舞足蹈一番。由于光线不好,无法甄别他是醉了还是疯了。过了几天,又有人经过那个地方,看见了一只砸碎的酒坛,旁边是一堆女人凌乱的白骨。那个男人没走远,就挂在五步之遥的一棵歪脖子树上,眼眶已被风吹干,里面不留一丁点黑色。 这个在悲惨中带着阴寒的故事,在流传的过程中被不断添油加醋,尤其是其中*的段落,结合了很多人丰富的想象力,美艳得简直不堪入耳,糜烂得让人目光迷离。 时间过去了将近二十年,送给赵家的那个男孩已长大成人。毫无疑问,关于母亲的传说他耳熟能详。他当然不会无动于衷,别人的指指戳戳都像刀子剜着他的心。他在仇恨与耻辱之中成长,自卑使他充满了暴力倾向。由于有一副强壮的身板,他有了凶悍的本钱。他与每个人为敌,包括自己的养父母。他早已听说自己有一个兄弟,却不知道他在哪里。由于没有点滴的线索,他情知此生都可能没机会与之相见。然而有一天,那个失踪的男孩,作为故事最后的悬念,突然从光阴的门隙中露出了脸。他与哥哥长得并不相像,外貌上看不出有丝毫血缘的联系,可是这不要紧,因为有更牢固的锁链将他们捆绑在一起,那就是癫痫。这种古怪的疾病像一个接头的暗号,帮助他们完成了骨肉团聚。 那个男孩就是王老屁,从他的名字一望便知,是姓王的人氏收留了他。那是个老头,靠街头练把式为生,也算半个习武之人。当然卖弄花拳绣腿是他的幌子,推销狗皮膏药才是他真实的想法。只有卖了药才有饭吃,此乃其生存之道。虽然带有欺诈的成分,但围观者中一直有爱凑热闹的角色,每回摆摊总能吆喝出去几帖膏药。老头待王老屁视如己出,他有常人都有的私心,所以一直到死也没告诉王老屁是他捡来的。老头是在一次水灾中丧的命,但他不是给淹死的,而是在逃难的过程中让人给暗算了。令人揪心的是,杀他的人只是为了得到他怀里的几块馒头糕,就趁他不留神,用砖头砸碎了他的后脑勺。 老头的尸体横陈在路边,没有人来帮王老屁伸张正义。因为这是人人自危的时刻,王老屁只能眼睁睁地让老头慢慢变冷。从此迎接他的人生,就是没有目的地的旅程。 王老屁到处流浪,干的也是摆摊卖膏药的营生。他跟老头朝夕相处,看着他如何炮制药膏,不知不觉中已继承了他的衣钵。他用石灰划地为圆,抱拳致礼,开场白玩得有模有样。虽然只是一个少年,但他的面孔上已有了一层威仪。他用足迹尺量了岛屿的南北东西,脸上的威仪越来越重,有一次还差点掳获了一位村姑的芳心。可是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命运要他在流浪中生存,赐予他一个他并不知道的使命,用他与生俱来的癫痫,找到他的同胞手足。 他终于来到了那个村子,他在打谷场上行将完成一场表演的时候,体内的密码打开了,将他摔倒在地,像过去常有的那样,在抽搐中丧失自我。但这次和往常不同,因为围观者中有一个人呼应了他的昏厥,那就是他从未谋面的哥哥赵和尚。 当这两个长相迥异的兄弟同时醒来的时候,四周已围了许多人。他们任人摆布的身体被放在一起,像两条被撑开的咸鱼。他们睁开眼睛发现受到了观瞻,随即彼此看到了对方,和自己一样躺着的另一个癫痫患者,嘴角残留着白沫,目光开始由呆滞回复正常的癫痫患者。 这样的相逢宛如戏曲中关键的段落,出乎意料却在情理之中。毋庸置疑,这一出同胞团圆的折子尚有少许波折。因为对兄弟俩来说,一切来得过于突兀。尤其是王老屁,他压根都未想过人生中还隐藏着如此重大的秘密,他一直以为他就是练把式老头的儿子,当别人七嘴八舌地说他是一个死于癫痫的铁匠的儿子,说他的容貌与他死去的娘宛如一个模子套出来的时候,他觉得那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戏弄他的恶作剧。 但是,更多的人证终于使他正视了现实。他决定留在村里,让真相水落石出。可他没有得到更多的物证,他听到的只是越来越多的关于一个*寡妇的闲言碎语。在这个过程中,赵和尚一直陪着他,只有他心知肚明,这个年轻人就是自己的兄弟。然而他同样拿不出确凿的物证,他甚至连一张母亲的相片也没有。他寸步不离王老屁左右,他在等待癫痫的再次来临,那是惟一有力的证据,有什么比他们再次同时摔倒更震撼人心的呢。 王老屁当然明白赵和尚为什么要跟着他,对这个秃头莽汉的盯梢他无计可施,觉得他有些讨嫌,似乎还有些偏执,故意作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因此王老屁不主动搭理他,但也不至于置之不理。说白了,对人们的传言,王老屁仍然半信半疑,他当然可以离开村子,没有人能够阻拦他,可是好奇心让他留了下来。每个人都想知道自己的来历,这是本能。 王老屁等待着人生的裁决,他不缺时间,但是等待仍然会令人焦虑,他的等待在销蚀着他的耐心。然后,魑魅般的癫痫又来了,当昏迷席卷着他和赵和尚并使他们陷入混沌,就像一种攻心术,意识恢复后的王老屁心里又被攻陷一城。少许惊慌涌入他的腹腔,更多的悲伤篡改了他的表情——他看见赵和尚躺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兄弟俩四目相对,眼光中包含着千言万语。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把咬肌咬紧,泪水在瞳孔旁晃了一下,就被眼眶吸收了。 王老屁在村里前后呆了半年多,这期间,他犯过四次癫痫。不必说,赵和尚也一次没有拉下。这种神秘的链接来得越多,对兄弟俩身世的印证则越具有说服力。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这对年轻人相认了,他们去父亲的坟墓前磕了头,算是拜祖归宗。随即兄弟俩决定离开村子外出谋生,作出这个决定,当然不是他们心血来潮,理由很简单,他们不能永远生活在别人的鄙视里。如果他们要活得有起码的尊严,选择离开是理智的出路。于是他们打点了行囊,离开了出生地。这里,可以减去一些笔墨,因为只需笔锋一转,就可以看到他们已经来到了江边,成了造桥工地上的工人。岛上的这项浩大工程成了吸引劳动力的磁场,来自岛屿各处的人们像朝圣一样向这个地方涌来,这对兄弟也借着这股风声加入了求职的队伍。对他们来说,有这样一个去处称得上天赐良机,唯一欠缺的是造桥工地招工的范围覆盖全岛,这给他们带来了后遗症。人多眼杂,难保有人认出他们。可对此他们只能听天由命,除非他们永远在民间隐姓埋名,要不就干脆离岛而去,可对岛外的世界,他们疑心更重,他们目光短浅,仅有的本钱就是体力充沛。除了登高,他们适合干任何体力活,却不会与人钩心斗角,这是他们的局限与宿命,也是岛屿的局限与宿命。所以到头来他们的身世还是给败露了。对此他们憋着一口怨气,可是败露的真相就像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他们能做的只有把值得怀疑的泄密者挨个揍了个遍。但从本质上说,一切已经于事无补,虽然表面看上去他们解了恨,让那些饶舌的家伙尝了皮肉之苦。可真正遭罪的仍然是他们,痛楚留在兄弟俩心中,那个全村的赌棍都搞过的寡妇,使他们不得安生。因为他们的生命来自于那个女人早已枯萎的子宫,这是无法选择的渊薮,也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耻辱。对此,王老屁的心情是复杂的,他当初留下来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自取其辱。当然他也不是一无收获,他邂逅了赵和尚,与他同病相怜的哥哥。 按下这头不表,再说蔫耗子。他来造桥工地的目的是为了找他的兄弟阿旦报仇,他当然有理由憎恨阿旦,但他难道真的会对阿旦下手?譬如说像他心里发的毒誓那样,把阿旦的头剁下来献给九姝,以求得与她重修旧好。其实根本不必担心,蔫耗子才不会那样干,即使再借给他一副胆子,他也不敢杀人。别的不说,单从他处理刘大牙与赵和尚兄弟的纠纷上,便可以看出他息事宁人的处世观,如果他也生性火爆,遇事不加克制,恐怕早就闹出了人命。可是老实人也有被逼急的时候,日后他就曾为了被废弃的麦田狗急跳墙,手提大镰去指挥部找人拼命,可那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到头来还是眼睁睁看着麦田葬身于荒芜。 不过,他也不算白闹一场,指挥部作出了一个小小的妥协,让他成立了种麦队,可是这既谈不上补偿,也不属于恩惠。说到底,仅仅是允许他换一个地方种麦子而已。而这个满足,对蔫耗子而言,已属难能可贵。 从种麦队的阵容来看,均为蔫耗子的老人马,除了刘大牙和赵和尚兄弟,做糖人的阿旦也加了盟。要知道,名单虽然是蔫耗子定下的,但他不会没有征求入选者的意见。由此可以表明,他与阿旦已经和好,或者还可以有另一种推测,他压根就未与阿旦翻过脸。不幸的是这种推测并没有诬陷蔫耗子,当他真的见到了阿旦,早把报仇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听上去似乎有悖于情理,使人觉得蔫耗子除了懦弱,还不讲原则。然而转念一想,他凭什么要杀阿旦。人的情绪在不同的情境中会有很大的差异,不错,因为九姝的呵斥他对阿旦产生了怨恨。但那只能表明他当时对家庭可能产生破裂引起了恐慌,在极度的焦虑中,把账算到了阿旦头上。可是过后,当九姝从他生活中消失了的时候,他怨恨的对象慢慢转移了,他发现自己真正恨的人其实是九姝。说到底,是她绝情地逼走了他,将他扫地出门,沦为浪迹天涯的人。而阿旦则不同,他从未做过有负于他的事,并且作为一起长大的见弟,他们之间有许多可以分享的亲情以及邈远往事,称得上是手足情深。设身处地为蔫耗子想一想,他其实始终在被命运推着跑,走到这一步,他才把头绪梳理了一下,决定重新开始生活。他迫切地想见到他的兄弟,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倾诉。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张整天嘻嘻哈哈的脸,他真的想尽快地找到阿旦。此刻,刚刚安顿下来的蔫耗子,坐在门口。他的心中对阿旦没有了一点一滴的恨意,堵在他胸口的旧棉絮般的块垒却在积累起来,那是些糅合着杂质的郁闷,只能用唠叨来化解。 第十五节 蔫耗子逢人便打听阿旦的下落,问题是,造越江大桥这样的工程需要建立一个小社会,而现在一切只是初创阶段,工地看上去像一盘散沙。工人们对陌生的环境木知木觉,兴奋中带着迷茫。而且因为对新生活尚理不出头绪,工人们之间还处于怀疑甚至对立的状态中,因此才没有人愿意管蔫耗子的闲事。在这样的情形下,寻找阿旦虽然谈不上大海捞针,却也绝非一蹴而就那么简单。 又过了一阵,蔫耗子基本上已经没什么信心了,心里清楚与阿旦的重逢是一桩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大概阿旦有可能根本就没来工地。蔫耗子唯一能做的只有守株待兔,他又不会大变活人,让阿旦自个儿跳出来。 这一天,巡回在岛上的电影队来到了工地,他们用毛竹竿在空地上支起了临时的框架,把厚重的布幕给吊上去。工地指挥部支付了观摩的费用,发下通知让工人们晚上看露天电影。天气凉飕飕的,然而有免费的电影看,大家兴致挺高,早早地就提着小板凳来了,空地上热闹极了,跟过年似的。 放的是一部老掉牙的战争片,白色的光柱打在布幕上,四周顿时就安静了下来。因为放映条件的局限,电影的质量很不稳定。声音闷里闷气的,有时还比镜头慢半拍,就像闪电后打雷才来一样。幸好大家都没在意这些,傻呵呵地端着陶醉的表情,给厮厮杀杀的画面带进去了。 蔫耗子和刘大牙坐在一起,广阔的星空下,曲里拐弯的风在芦苇中生成,沾着霜气到处乱走。刘大牙哆嗦了一下,好像被鬼敲了一下头,对蔫耗子说,你不是要找你兄弟吗?今天说不定他就在这儿。 蔫耗子说,其实我刚才也在琢磨来着,可是我怎么找他呢?我总不能扯着嗓子喊吧。 刘大牙说,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你不喊,等于让他从眼皮底下跑了。 蔫耗子说,他也不肯定就会在这儿,再说,大伙电影看得好好的,你大声来一家伙,不找骂吗? 刘大牙说,那你就别喊,就没人骂你了。 蔫耗子说,要不你帮我喊一下,你嗓门大。 刘大牙说,你找兄弟,凭什么让我喊呢? 蔫耗子说,这不找你商量嘛。 刘大牙说,有赏吗? 蔫耗子看了看刘大牙说,赏你一桶酒。 刘大牙说,那你不能反悔,我帮你喊。 他就猛地站起来,活像昏暗中突兀长出的一棵树,他大声叫起来,我是蔫耗子,我要找阿旦,我是蔫耗子,我要找阿旦。 他叫完,一咕噜往下一坐,就像一棵树突然缩成了树桩。 蔫耗子说,你他妈的,怎么这样喊,这下人家都当成是我喊的了。 刘大牙说,本来就是你喊的,你还赖谁。 蔫耗子说,你这样喊,还不如我自己喊,我还给你酒干什么。 刘大牙说,我不说我是蔫耗子,这么多人谁知道哪个在找人呢。 蔫耗子说,可你这样喊,我不能给你酒喝。 刘大牙一听,把脸阴沉下来。他是真正的酒鬼,少喝一口就会浑身不舒坦,眼看到手的一桶酒黄了,他心里肯定气得不行。也就是蔫耗子,要是换了别人,他早就恶语相向了。但是蔫耗子是他的大哥,他拉不下脸,只能坐在那干生气。 蔫耗子警惕地巡视着四周,看看刚才的那一声有什么反馈,结果他很失望,没有人搭腔。倒是凶巴巴的叱喝像旗幡一样在黑压压的人群上挥舞了一遍,由整齐而零落,随后归于平静。 蔫耗子吁了口气,把头转过来,对刘大牙说,逗你玩呢。 刘大牙面露喜色,说,你是说酒不赖了? 蔫耗子说,欠你什么都不能欠你这玩意儿,看你眼睛都快绿了,至于嘛。 刘大牙用手掏着耳窝说,我好的就是这一口。他的舌头在唇上舔了一遍,好像已经喝上了似的,神情有点迷醉。 就在这时,布幕上的映像突然没了。放映机直射出的光束熄灭了,周围一下子漆黑一片。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骂娘和打口哨产生的噪声如同尘土般扬起。幸好五六分钟以后,一切恢复了正常,电影又接着刚才中断的地方往下演,喧哗因此也慢慢减弱了。传过来的消息说是跑片没跟上,这也不全是坏事,趁着这缺口,有人把憋着的尿给解决了。 蔫耗子没往跑片上想,他以为是电闸跳了。他本来就不爱凑热闹,屁股也没挪一下,坐着等电来,旁边的刘大牙则闲不住,和着起哄的人一起闹腾去了。 等布幕重新亮起来的时候,蔫耗子把微眯的眼睛睁开。他的注意力回到了电影的画面上,然而凭着直觉,他感到身旁有点异样。虽然坐着一个人,但不像是刘大牙。刘大牙的脾气是风风火火的,坐下来的时候肯定带着一股风。这个人则不同,他是像影子一样悄然入席的。蔫耗子心念一动,他的反应比文字的描述要快得多。他立刻就扭过了头,借着布幕反折出来的淡灰色光晕,他看到了他的兄弟阿旦。 ——阿旦这个人是天生的乐天派,同时还是个花花公子。除此之外,他还有做糖人的一技之长,麦子成熟的季节就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他用一口黑铁锅,把麦子浸没,让它发芽,再把它熬熟,冷却,撇去浮壳和残渣,麦子就成了略带黏稠的液体。阿旦用一把勺子在光滑的石面上勾出图案,待糖凝固了,就用篾片抄底,小心地把它揭起来。而事先放上去的竹签已经和发脆的麦芽糖粘在一体,起到抓手的作用,使它成为一件可以拿起来的东西,不至于一触即碎。 阿旦的出现使蔫耗子大喜过望。喝酒的时候,这个老实本分的货郎查验了一下阿旦的肩胛,九姝的刀在那儿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疤。他让阿旦动了动关节,阿旦照办了,他的动作表明伤势没有触及筋骨,这让蔫耗子心里一宽。他用他天生的苦瓜脸求他的兄弟搬来和自己一块住。阿旦推了两次,蔫耗子坚持了三回。最后阿旦没辙了,只好把实情说了出来,他已经有了新的女人,是他在来江边的长途汽车上认识的,他们已经以夫妻的名义搞到了一间宿舍。 蔫耗子很失望,阿旦的这席话令他想起了九姝。他越想越不对劲,窝在心里的火气终于爆发出来。他唾沫星子乱飞,借着酒劲,把阿旦骂了个狗血喷头。最后他累了,直瞪瞪地盯着他的兄弟说,你倒好,又搞上了,这辈子你就为你的*忙活吧,你! 蔫耗子的这通痛斥并没有让他们兄弟俩恩断义绝,相反,通过宣泄,蔫耗子化解了对阿旦的郁结。反过来,阿旦也并未因此记恨蔫耗子,扪心自问,毕竟是由于他的缘故间接导致了蔫耗子家庭的破裂,蔫耗子借酒发疯是情有可原的,阿旦没有理由真的往心里去。 阿旦的住处在另一片宿舍区,离蔫耗子这边有二三里路。过了几天,蔫耗子过去串门了。由于没有门牌,蔫耗子只好在一排排平房中穿行,寻找一只用来做糖人的木箱,这是阿旦特意放在门外的记号。临近中午的时候,蔫耗子在一扇门跟前站住了,他看见了那只做糖人的木箱,它斜靠在外墙的一侧,相邻放着一只水桶。 蔫耗子敲了两下门,里面有人问,谁啊?是阿旦的声音。可是他的声调不对,好像有点惊愕与紧张。 蔫耗子说,是我。 阿旦说,怎么现在才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蔫耗子说,头一回来,绕了半天。 阿旦说,你等着,这就来。 蔫耗子没吱声,听见屋里有些忙乱。阿旦压着嗓音在紧赶快催,和他说着话的是个女的,听上去反倒没有什么异样,她把嗓门吊高了说,进来吧,完事了。 蔫耗子没有动弹,陷于进退两难的处境。这时有人走近的脚步声,门被打开了,那个女的靠着门框,一边锁着下襟的纽扣,一边用坦荡的笑脸看着他说,是大哥吧,等等你不来,正和你兄弟做着事儿玩呢。 女人说话的时候用舌头舔着嘴唇,不是潦草的舔,而是把唇尖裸露出来,从左到右沿着嘴角,缓慢并且详细地舔遍整个嘴的轮廓,灰红色的舌苔也看得清清楚楚。蔫耗子的目光在她遮到一半的肚皮上迟疑了一下,眼珠子往屋子的深处移。阿旦正在扎腰上的裤带,半跳半瘸地迎上来了。 阿旦的相好把身体从门边上挪开,掉过头去。蔫耗子进了屋,混浊的空气让他的鼻孔不由自主地张开,他嗅了嗅,像鱼腥一样浓烈的气味压住了每一粒灰尘。一些绝望的力量不怀好意地飞着,蔫耗子觉得每一个毛孔都被堵住了,皮肤浮起了一层颗粒状的酥麻。 蔫耗子第一次与国香的见面就是这样一个场面,这个女人骨骼粗大,四肢纤细,却是典型的女生男相。蔫耗子不习惯她张扬的性格,她似乎并无羞耻之心,不懂得基本的避讳。她不把衣服收拾平整就来开门,让他和阿旦都闹得十分尴尬,她却像故意要看好戏一样,用奚落的语气道,大哥,你这儿一敲门,你兄弟就松了,像个缩头乌龟。 阿旦脸上像被刮了一层慢慢变干的糨糊,把表情给凝住了。他朝女人瞪了一眼说,国香!说话留点神。 国香的泼辣一点也没有收敛,她仍旧用阴阳怪气的调门说,大哥又不是外人,咱这架势他能不明白?你当大哥是三岁小孩呢。 阿旦说,那也没把这事随便乱说的。 国香不依不饶地说,我说你像个缩头乌龟你不高兴了?你刚才还嫌我干来着,你也不怎么利索。大哥一敲门你就松了,至于嘛。 阿旦败下阵来,把手摇了三摇,说,停,服了你,停。 国香露出暧昧的笑意,她走到睡觉的地方,光着的麻秆似的细腿弯了下来,将一对大脚垫在屁股下面,两只向上的脏脚像尾巴一样小幅摆动着。国香的眼锋很长,如同一直在窥视着别人,她的嘴角也是一直翘着的,使得她平庸的五官有了动感。由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她看上去像是*和邪恶的化身,对这样一个厉害角色,蔫耗子替阿旦产生了担忧,他觉得自己的兄弟根本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 第十六节 果然,没过多久阿旦就来向他诉苦了,他愁眉不展地对蔫耗子说,国香精力太旺,对那事儿乐此不疲,只要一得闲,她的手就直奔他的裤裆,把那玩意儿撸直了,肚皮跟着就蹭上来了。虽说阿旦也热衷于此道,可遇到了国香,算是一物降一物,在频繁的进攻面前败下阵来。但是国香并不善罢甘休,要把他的老本掏空。阿旦如今看到国香就提心吊胆,因为严重透支,他眼冒金星,走路时不时要扶一把墙。就是到蔫耗子这儿来,也生怕脚下打飘,特意找了半截扁担支着,慢慢摸过来的。 阿旦坐在午后的门外,和蔫耗子说着话。与蔫耗子同住的那三个年轻人正在屋里喝酒。工地上的活儿并不多,不知是哪个环节没衔接好,反正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刘大牙和赵和尚兄弟本来就血气方刚,闲得发慌就老在外面瞎转,先把自己灌迷糊了,然后结伴出去找乐。找乐的另一种说法就是寻衅生事,无非就是要把身上多余的精力消耗掉。 这时,刘大牙他们出来了,三个人都吃得满嘴冒油,打着辉煌的饱嗝儿。江边经常有神出鬼没的水兽出现。很幸运,今天下午他们逮到了一头上了岸的大江獭,它好像受到过袭击,行动有点迟缓,刘大牙他们就东一脚西一脚把它当场踹死了。到了黄昏,江獭成了下酒的美食,蔫耗子胃口不大,吃完了就到门口的长条木椅上坐着,刚好阿旦来,他就进屋夺了王老屁手里的半片獭肉,让阿旦一边吃,一边说他的事儿。 蔫耗子不知道屋里的人有没有听到些什么,一开始他们好像在猜拳,隔一阵就起哄一次,然后又噤了声。蔫耗子有些察觉,暗示阿旦说得轻点,这时候屋里哄地一声笑了起来,蔫耗子屁股离开长条木椅,往门内张望了一下,三个年轻人看见了,朝他做鬼脸。又过了一会儿,他们醉醺醺地出来了,像商量好了一样,齐刷刷将两腿间的玩意儿亮了相,黑不溜秋的东西让坐着的两个人吃了一惊,蔫耗子刚要说什么,刘大牙凑近了阿旦笑嘻嘻地说,我们哥仨为你报仇,非把那娘儿们操趴下不可。 蔫耗子啐了刘大牙一口,骂道,这活儿是你个龟孙干的吗,毛没长齐,就夸下这么大的海口。 站在刘大牙旁边的赵和尚兄弟一听这话,原本乐呵呵的脸一下子耷拉了,王老屁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别的不会,*往哪儿塞,还用你来教。 阿旦突然一拍大腿道,说得好,这话我要听。 刘大牙来了劲,把手搭在阿旦的膝盖上说,还是你痛快,你说,啥时候干? 阿旦说,先把你们的宝贝玩意儿藏好,冲着我来可不行。 三个年轻人这才发现他们烦恼的东西还挂在外面,连忙把它往裤裆里塞。赵和尚说,这事儿成了,你让我干啥都行。 阿旦一撇嘴说,你这话说得就不如你兄弟好。 话锋一转,他又反问道,可是我的女人凭什么让你们操呢? 刘大牙说,我们刚才听见你自个儿说你不行了。 阿旦说,我不行了,凭什么就让给你们呢? 三个年轻人不知道阿旦是正话反说还是反话正说,被他弄得有点犯晕。 刘大牙说,她又不是你媳妇。这句话的言下之意谁都能听懂。阿旦没有装傻充愣,他举起手,掀了刘大牙一个趔趄,笑道,这话我要听。 他清了清喉咙,狡黠地在三个年轻人身上打量着,慢条斯理地说,刚才我吃的肉味道不错,是什么东西? 是水老鼠。刘大牙说。 要不这样吧,阿旦说,得答应我一个条件,给我逮只水老鼠。 刘大牙脸上露出难色,江獭不比青蛙,它是会动脑筋的畜生,逃生的速度和方式与青蛙不可同日而语。即便它就在你脚下一寸之遥,可架不住它比鬼还精,当你扑过去的刹那,它犹如一缕黑烟绝尘而去,扑通一声在水中就化作了涟漪。下午的那只江獭若不是因为负了伤,也不至于惨死在他们的脚下。要让阿旦再吃上獭肉,对刘大牙他们来说,确实有点勉为其难。不过他们商量了一下,还是接受了阿旦的条件。这说明,和女人干一把对他们的确具有很大的诱惑,另一方面,也说明这三个犟头倔脑的毛头小伙有那么点不服输的劲儿。 刘大牙他们走后,蔫耗子疑惑地看着阿旦,说道,你可别糊弄他们,他们真能抓着水老鼠。 阿旦捶捶后背,用手掌按住腰后的肌肉,说,你没听见刘大牙说,国香她又不是我媳妇。 蔫耗子说,可她要是不干呢,她又不是接客的窑姐。 阿旦叹了口气说,她要真是窑姐就好了,我想打炮的时候可以去找她。完事了就立马走人,一分钟都不用多呆。可现在,我成了什么,整个调了个个儿,我都快成她裤裆里的一条狗了。 蔫耗子看着阿旦,没吱声,他觉得他的兄弟有些陌生。他对国香的厌倦不像是伪装的,他仿佛是一个刚从火灾中逃离的小孩,受到了惊吓,可又并不值得同情,因为他同时也是纵火者。 阿旦说,看样子我得在你这儿住几天,补一下元气。 蔫耗子说,你要住多久都没问题,就是屋子忒小了,大家一块挤挤吧。 阿旦说,光顾了说国香,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九姝她怀上啦! 听到这个消息,蔫耗子差点没从长条木椅滑到地上。因为惊愕,他五官间的位置失去了均衡,他问道,你是听谁说的? 阿旦说,那个人叫什么黑杠头来着,额角上有块疤。 蔫耗子点点头说,有这么个人,是个二流子,没事老爱在集市上转悠。 阿旦说,他现在就住我对屋,搬来才两天,聊天的时候才知道他认识你和九姝。 蔫耗子说,其实也说不上认识,他挺招人嫌,没人愿答理他。 阿旦说,没想到你和九姝散了,反倒留下了种。 蔫耗子轻声嗫嚅着,先别忙这么说,容我想想。我到工地来有小两个月了,而且在这之前,因为你的事,已经和她闹翻了。两头加起来最少也有三个月没和她干那事了。要是她有喜,当初我也不至于看不出来,再说我记得离家前几天她还来过一次红呢。 阿旦说,照你这么说,九姝肚子里不是你的种? 蔫耗子点了点头,他点得非常困难,他不想点这个头,却有一只无形的手用力压住了他的后脑勺。因为痛苦他眼泪汪汪的,上嘴唇磕碰着下嘴唇,哆嗦个不停。 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哭出声来,他擤了擤鼻涕,咬牙切齿地对阿旦说,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她死活要撵我走,原来是外面有了人。 阿旦说,听那个黑杠头说,九姝自己抓了些草药吃,想趁着还没显山露水,把肚子里的东西弄掉。结果就晕在集市上了,人撞上箩筐,差点没死掉。等到给救过来,肚子里的东西却一点没事,倒让大家知道她有了身孕。 蔫耗子说,作孽,谁让她犯贱呢。 阿旦说,你这话算说对了,陈家的女人他妈的都是贱货。 蔫耗子说,你别这样说,陈老贵还是有恩于我们的。 阿旦说,那是两回事,你想想,明明是他没管教好自己的女儿,却要和我拼命。 蔫耗子说,你也别光埋怨别人,你自个儿就不是只馋嘴的猫? 阿旦说,哪个男人不贪腥,鱼儿自个儿上了钩,你的心会不痒痒? 蔫耗子说,你这是赚了便宜还卖乖,人们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倒好,一口气吃了三棵。 阿旦说,你说也怪了,我们哥俩睡的女人怎么都结不了果呢?你想想,你和九姝那么多年了都没怀上,你走了才几天,她就有了,不会是我们提不起这一壶吧? 蔫耗子说,这样说起来也真是,你和她们姊妹仨也没弄出一男半女。九姝这一怀孕,证明问题好像真出在我们身上了。不过我现在,对什么传宗接代已经没兴趣了。 阿旦故作神秘地问,你对国香有没有兴趣? 蔫耗子看了一眼阿旦,说,你不会也让我去搞她一把吧? 阿旦说,我还真想让你去搞她一把。 蔫耗子说,你还说这种话,我在替你担心呢,待会儿那几个小子逮了水老鼠回来,看你怎么办。 阿旦说,放心吧,水老鼠可不是蔫耗子,哪那么容易逮着。 蔫耗子说,没工夫和你贫嘴,看着吧,他们逮了水老鼠回来,要是干不成国香,你阿旦就等着变成碎鸡蛋吧。 阿旦说,这话什么意思? 蔫耗子说,鸡蛋碎了,蛋清蛋黄淌了一地,模样会好看吗? 阿旦说,放心吧,我阿旦成不了碎鸡蛋。他们要真逮到了水老鼠,我就带他们到国香那儿去。 蔫耗子问道,国香要不愿意呢? 阿旦说,她怎么会不愿意呢,你又不是没见过她那副骚狐狸的德性。 蔫耗子想起了国香倚在门框上舔嘴的样子,想起了她将脚垫在屁股下面摆动的样子,他觉得阿旦没有诬蔑国香,她确实不是什么正经的货色。这样他的心稍稍放宽了些,嘴里却仍用怀疑的语气喃喃自语道,她要是不愿意呢? 阿旦说,要真像你说的那样,也不用发愁,他们三个小伙子还摆平不了一个娘儿们,我说你就别操这份心了。 蔫耗子说,就是,我干吗替你们操这份心呢。我说阿旦,九姝会和谁好上呢,我们从小就认识她,她不像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呀。 阿旦说,你那是不了解女人,别看九姝看上去挺那个的,可骚劲在心里藏着。像国香那种跟破鞋似的,骚在外面,九姝这种就是闷骚,骚在里面。可一得机会,那火苗子就蹿上来了。 蔫耗子呆滞地看着对面屋梁上一只新鲜的蛛网,对阿旦说,别说九姝了,聊些别的吧。 阿旦说,搞一把国香吧,你好久没沾女人了,搞一把吧。 蔫耗子说,你甭跟我扯这号事,什么国香国臭,提到女人我这儿就堵得慌。他用手指了指胸口,然后站起来,走到屋里去了。 屋子里十分逼仄,工地发下来的四副床板沿着墙一字排开,形成了一长条地铺。除此之外,有限的空间里还放了只没有门的破柜子,里面胡乱放着些日常用物。留给走动的地方只够一个人转两个身。这样,最外面的两副床板兼有了吃饭的功能,被褥卷起来时是饭桌,摊开了才是床。靠里面的两副床板吃饭时派不上用场,所以不必把被褥卷起来。蔫耗子蹲在地铺旁收拾晚饭的残局,他把碗筷和獭的骨头挪到了地上,对尾随进来的阿旦说,我想躺会儿,你要是饿,锅里还有些剩饭,将就吧。 阿旦说,我不饿,我也躺会儿,躺会儿比什么都好。 他们各自钻进了一个被窝,阿旦的脑袋刚碰到枕头就打起了呼噜。蔫耗子瞧了他一眼,他的因为纵欲而脸色发灰的兄弟已经睡着了。蔫耗子从阿旦陈旧的打呼声中可以判断出他的虚脱,也许他并不是因为睡眠而双目紧锁,而是陷入了昏迷,或者处于睡眠和昏迷中间的某个状态。 蔫耗子把身体转过去,面壁而卧,眼睛睁开着,但却什么也没有注视。他的眼泪慢慢淌下来了,泪珠在他抽动的鼻翼边停留一下,偏离了上唇的弧线,流到了嘴角。在汩汩不绝的液体的推动作用下,从腮旁滑落。 蔫耗子哭湿了一摊被角,在漫漶的视线中进入梦乡。他一直睡到了东方泛白,直到身体里的时钟把他敲醒。阿旦仍在酣睡中,打呼声已趋向均匀。蔫耗子用手推了推他的兄弟,阿旦把惺忪的眼睛张开,听到蔫耗子对他说,天快亮了,那三个小子还没回来呢。 阿旦嘴角动了一下,像是在露出一个笑容,他说,我说过水老鼠不是蔫耗子,哪那么容易逮着。 蔫耗子说,晚上黑咕隆咚的,别出什么事吧。 阿旦说,你还怕他们会掉到江里淹死不成,他们肯定连水獭的影子也没瞅见,正在发愁呢。 蔫耗子说,我觉得不太对劲,我的眼皮一直在跳,忽左忽右,真他妈的邪门,你说眼皮哪能两边都跳呢。 阿旦事不关己地吐了下舌头,把脖子缩进被窝,只露出脑门的一绺头发,那架势是准备睡个还魂觉。 蔫耗子看了他兄弟一眼,知道指望不了他,就一个人离开地铺,走出了门。 蔫耗子来到了刘大牙他们常去的那片寂寞的河漫滩。所谓河漫滩,就是洪水过后,由泥沙淤积而成的肥沃土地。他在滩头上兜了一大圈,把嗓子都叫疼了,也没听见那三个年轻人的回应。倒是路过的几个陌生汉子——看装束也是工地上的工人——过来打听了一下究竟,可他们除了能扯上两嗓子,也帮不上别的忙。 他们走后,蔫耗子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江河会师的汊口。并不很宽的河道由此启程,向西蛇行,深入岛屿腹地,与其他河道纠缠在一起。然后打个活结,分成三条甚至四条,抛线出去,形成纵横的河网。岛上有个说法,虽然分汊的河流盘根错节,宽窄有异,可归根结底,它们的筋脉是相通的,它们是同一条河流,是江水对岛屿的输液,也是它充沛体能的消耗与自渎。 蔫耗子放眼远眺,他擦了擦眼睛。他忽然觉得有点眼花,因为他的视野中产生了浮摇不定的景象,并不很清晰,但也不像是假的。实际上,它是一个运动发展中的画面,似乎触手可摸,却又遥不可及。蔫耗子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识过海市蜃楼,他只知道这是传说中的蛤蜊精显灵了。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小伙子在水里挣扎,一会儿沉下,一会儿浮起。让他揪心的是,他看不清小伙子的脸,对他遭遇的危险也根本无能为力。他只能看着小伙子被大江吞噬了。可是更加奇谲的情景发生了,小伙子被什么东西托着慢慢冒了出来。过了半个时辰,答案解开了,小伙子的脚下原来是泥土,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一个像蛏子一样的小岛。小岛扁扁长长,跨得大一点也就是两三步的距离。绝处逢生的小伙子瘫软下来,晕倒了。 画面在这里定格了。又过了一会儿,好像有一股类似风的力量撼动着它,使它色泽变淡,支离破碎,直至完全隐遁在大江深处。 蔫耗子的膝盖跪了下来,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嘴里念道,蛤蜊大仙保佑,蛤蜊大仙保佑。他的心里却在想,刘大牙他们肯定出事了,按照民间的典故,蛤蜊精每次显灵都是要吃人的,刘大牙他们肯定逃不掉被囫囵吞下的下场。 蔫耗子仰着头看天,泪流满面地开始祭奠。他一边骂一边哭,他妈的你个刘大牙,他妈的你个赵和尚,他妈的你个王老屁,为了一个臭娘儿们,你们值得吗?还有你阿旦,你个老色鬼,你个害人精,你就留着你的臭娘儿们自个儿操吧,你干嘛招惹他们呢。他们憋着泡骚尿没处撒,你倒好,把他们变成了花痴。都他妈的是*惹的祸,还有你九姝,闷骚的货,你为了让别人操,就死皮赖脸地把我赶跑。你怎么就那么贱呢,你个杀千刀的九姝。 蔫耗子沿着那条河走走停停,嘴巴没歇着,口角溢出白沫,眼泪鼻涕一大把,哭得快不成人样了。 河道走了个水瓢的弧度,出现了一排排平房。蔫耗子用河水洗了把脸,因为哭泣,他的眼皮倒不跳了。他有些头昏脑涨,不过他还是认出了那片正是阿旦所住的宿舍区。对于自己走到此地,他很诧异,是谁把他引来这里的呢——虽然两只脚长在他的腿上,可是脚并不会指挥他往哪里走——蔫耗子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他快步如飞,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推着跑,鬼使神差地就在一扇门前站住了。 门关着,他连敲都没敲,就直接把它推开了。他看见那个叫国香的女人躺在床上,被他的响动吵醒了。她把头朝外张望,随着户外的光线一同闯入的蔫耗子让她愣了一下。她好像在犯着病,软绵绵地躺着,和一只偎灶猫差不多。看着蔫耗子进来,她强打起精神,把身体支起来说,这不是大哥吗? 蔫耗子还处于混沌状态,脚下一步没停,直接就走到国香床边,说,你个骚娘儿们,都是你惹下的祸。 说着,他已经把裤子松开了。国香看出了他目光深处的谵妄,把屁股朝后挪了挪,使凑上来的蔫耗子扑了个空。 蔫耗子说,你不是离不开男人吗,我来操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把胯部扭了两下,裤子就滑到了地上。 国香一轱辘离开了床,光着脚丫往外跑。她的屁股是光着的,嘴里在说,不行,我那儿不能碰。 蔫耗子用脚绊了国香一下,她就摔倒了。可是她已经用手护住了*,两条腿夹得很紧,蔫耗子像公狗围着*转圈一样,寻找着下手的地方。国香说,真不能碰,我那儿受伤了,让你搞也搞不成,干死了,根本进不去。 蔫耗子的东西已经雄赳赳地站起来了,他咆哮了一声,不行,世界上还有进不去的□。 国香爬起来,又挪到床上去了,她用被子盖住身体,说,我不骗你,都是该死的阿旦干的好事。 蔫耗子说,你还怪他,他都被你掏空了,在我那儿打哼哼呢。 国香说,可他怎么能这样整人呢,我知道了,你也是他让来的,你们是想把我*。 她把被子掀开了,不再掩藏什么,而是将双腿剪刀一样叉开,她带着哭腔说,看看我,连裤头都穿不上了,那三个家伙干了我一宿。 蔫耗子的眼神有点迷乱,他觉得自己的睾丸在往下沉,灰白色的黏涎从*上冒了出来。他那东西如同被一头捏紧的皮虫,随着内容物的挤出而变得松软,一头栽倒在阴囊中央。 蔫耗子被这个结果弄得不知所措,在羞赧与茫然中,他清醒了过来。他慌忙提起了裤子,廉耻之心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屋外有人走动,蔫耗子过去把门关上了,回过头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哪三个家伙? 国香把被子拉过来,盖住了肚脐和膝盖间的躯干,说,他们说是阿旦让他们来的,到这儿来就是为了*。 蔫耗子说,这些龟孙,还真有种。 国香说,我再不要脸,也不会干那种事呀。我可是把阿旦当成我男人的。再说了,我也不能让他们三个干我一个呀,传出去,我不成了工地上最大的破鞋啦! 蔫耗子说,你这话说得没错,你怎么能让他们三个干你一个呢。 国香说,要不说我犯贱呢,他们后来说了件事让我气晕了,稀里糊涂就让他们上了身子。 蔫耗子说,什么事让你一下子就犯了贱呢? 国香说,我对他们说,你们可别乱来,阿旦他是我男人,他要是知道了,可饶不了你们。可是他们把我的话当作了放屁,他们说,你还以为阿旦在乎你哪,在他那儿,你还不如一只水老鼠呢。 蔫耗子骂了一声,这些个龟孙。 国香说,我没听明白他们的话,他们就说,阿旦让他们去江边逮水老鼠,要是逮到了,他就同意他们*。他们还真听话,去江边转了圈,可连水老鼠的影子也没瞅见。这时候,他们明白过来了,干吗花那个闲工夫呢,干脆直接来找我不就行了,他们就找到我这儿来了。 蔫耗子说,是挺气人,可你也不能因为这就犯贱呀。 国香说,他们那会儿已经把我逼到墙角了,他们都憋得不行的样子。看他们的模样都还是大孩子,估摸着也没尝过这口。我也不能算同意,但也没死犟,我心里在恨阿旦呢,他们就把我扒光了。 蔫耗子说,这些个龟孙还挺利索,能把你干成这样。 国香说,其实他们比你好不到哪儿去,还没靠边呢,自个儿就流出来了。 蔫耗子的脸一下子红了,下意识也摸了下裤裆。又凉又滑的湿润渗透了布料,在他手指上留下了类似鱼腥的气味。 国香继续说,他们一开始还有个分寸,可慢慢就不像话了。什么东西都往里塞。杀千刀的,他们折腾了一夜,我觉得两条腿被他们撕开了,后来我就没有感觉了,连哭的力气也没了。 蔫耗子说,你怎么不叫呢?你得喊人呀! 国香说,我刚喊了声救命,他们就用枕头把我的脸给蒙住了,差点没把我给闷死。趁让我透气的时候,他们说,要是再嚷嚷,就让你见阎王去。我哪敢再吭一声呢。 蔫耗子说,这些个龟孙,是疯了。 国香说,一直待到天亮了,他们才走。我躺了一会儿,才慢慢觉着疼了。那疼真是火烧火燎,一点都碰不得,动一下都跟撒了盐似的,燎心窝子。 蔫耗子说,这倒好,我还以为他们给蛤蜊精吃了,他们倒在这里快活着呢。还有阿旦,落了个聪明反被聪明误,不,应该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让他们给耍了。 国香说,这个该死的阿旦,忒不是个东西。 不知道什么时候,蔫耗子的眼皮又开始跳起来了。 第十七节 蔫耗子再次见到国香,她已经在江边那座小山坡的树林里造起了两幢有楼梯的大瓦房。她叼着大烟袋,躺在可以像钟摆一样前后晃悠的摇椅上。她的不远处,一个吊儿郎当的人物在就着猪肉喝酒。他坐在板凳上,把裤腿卷到膝盖处,露出了两截汗毛浓密的小腿。木屋里传出的浪笑声和歌舞升平的调调钻进他的耳朵里,他乜斜了一眼国香,把眼光丢向那些个没拉严实的窗户,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此刻,蔫耗子刚从后山坡上来,正躲在树丛后面往这边张望。他不是为了找乐子才来的,而是为了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他早就听说国香和那个招人嫌的黑杠头合伙开了个窑子。黑杠头充当掌柜的兼打手的头儿,国香就是老鸨。那些个窑姐是大地震后从重灾区挑来的,环肥燕瘦,总能让嫖客找到中意的。蔫耗子觉得国香像块干老鸨的材料,可他仍然有点将信将疑。因为操皮肉生意这行毕竟犯法的,她国香说到底是个大破鞋,她就有那么大的能耐把什么都摆平?他就偷偷过来想瞧个究竟,他看到在摇椅上吞云吐雾的国香比过去胖了很多,而那两幢平地而起的大瓦房让他抽了口冷气,他知道国香已经今非昔比,她已经是个大财主了。她怡然自得的架势挑明了自己把一切全捋顺了。蔫耗子愣了下神,他看见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在某扇窗户前探了探头,把大盖帽戴在了一个娘儿们打散了的长头发上。蔫耗子再把目光回到国香身上,他像看一个梦一样看了她很久,然后循原路,不缓不急地下了坡。 蔫耗子没有把去小山坡的事告诉阿旦和刘大牙他们,怕引起他们不必要的误会。他们其实一直在想法拖他下水,加入他们嫖妓的行列。可他没能让他们得逞,因为他对女人并没有胃口。他的兴趣在种麦子上,他开垦着荒地,把麦种播进泥土,看着它们破土而出,绿叶招展,形成碧波荡漾的麦浪,这才是他的最爱。 对于蔫耗子情欲的枯竭,阿旦找出了症结。他认为那是九姝的背叛导致的恶果,九姝的行为伤透了蔫耗子的心,使他从本质上对女人产生了敌视与厌恶。对此蔫耗子矢口否认。可是无论他承不承认,阿旦认准了就是那么回事,一个啥都不缺的男人为什么要和那东西过不去呢?明摆着,女人成了他的一道坎,他在这里陷入了迷失。 相比之下,阿旦算得上是个十分开明洒脱的人。他并未因为刘大牙他们背着他干了国香而恼羞成怒。他当然也有一丝小小的不快,可表现出来的却是宰相式的宽宏大量。他在三个年轻人脸上瞄了一下,他们的表情多少有点破碎。阿旦露出一个笑容,用避重就轻的方式化解了难堪,他说我的水老鼠呢?我还指望它补补呢。 他的这句话立刻使三个年轻人找到了台阶,他们像犯错的小孩似的许诺道,保证给阿旦逮到一只水老鼠,补一补他优柔寡断的那东西。 他们说到做到,闲下来就往河漫滩跑。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用一只又肥又壮的江獭孝敬了阿旦。这只江獭彻底修补了他们与阿旦的友谊,更重要的是,这一次阿旦并未耍什么花腔,他们完全是心甘情愿这么做的。对阿旦来说,这比一只江獭的得失有价值得多。 随着工地上人口的增多,工棚里的人就慢慢开始往外搬,新的房子在周边越造越多。阿旦和蔫耗子哥俩外加刘大牙,共同在自然形成的村落里造了间房子。紧贴他们隔壁,赵和尚兄弟也造了一间,他们五条光棍用竹扦儿圈了个栅栏,把两间房子连在了一起。经过多年的磨合,他们彼此十分了解,虽然争吵和拌嘴几乎天天发生,但毫无疑问,他们已是情同手足的兄弟。 和工地上的绝大部分男人一样,阿旦和刘大牙以及赵和尚兄弟,只要口袋里一有闲钱,就会屁颠屁颠地往那小山坡上跑。他们每次回来,都会围着蔫耗子添油加醋地吹嘘一番,然后试探着摸摸他的裤裆有什么反应。蔫耗子不躲不闪地由着他们闹。他知道,他不搭理他们,他们就会无趣地走开。 蔫耗子心里明白,他并不是因为九姝而过不了女人这道坎。九姝让他当了乌龟,这的确让他很久不能释怀。可是她已经在地震中死了,一切实际上也就全部了结了。从内心深处说,他不会因为九姝的死而原宥她的背叛,然而他也不能永远握着一个亡灵的把柄不放手。 蔫耗子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九姝的死,但是他后来得到了确认。他遇见了当事人,那个为九姝接生的老女人。她也到造桥工地来淘金了,蔫耗子在集市上当货郎那会儿经常能看见她风风火火地跑着。大家一瞧,就知道哪家又要下崽了。当这个稳婆把九姝的死讯告知蔫耗子的时候,蔫耗子丝毫没有感到诧异,因为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他是根据那个长尾巴的女婴的传说判断出她已命归黄泉。对蔫耗子而言,这道谜语并不难解——事情发生的地点,九姝分娩的日期,尤其是那只通灵性的狗,蔫耗子坚信,只要九姝一息尚存,它就不会离开她半步——他甚至还产生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这个念头十分歹毒,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立刻把它否定了,在否定的同时他还啐了自己一口,他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去这样作践九姝。 然而,意识并不会因为理智而消失,它在潜伏中择机而动。你愈想扼杀它,它则愈加强大。最后它战胜了蔫耗子,自己跑了出来,借蔫耗子之口对阿旦说,我怀疑是那只狗让九姝怀了孕,要不然那个女婴怎么会长出尾巴呢? 话语刚落,蔫耗子的眼睛就瞪圆了,他不相信那句话是自己说的,这还叫人话吗?他后悔没管住自己的舌头,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他连忙转移话题道,你那儿还痒吗?也别光挠,再挠就出血了。 很幸运,阿旦并没有对那句话表示出足够的关注。此时他正被毛里的阴虱咬得坐立不安,不必说,这是在国香的窑子里染上的。阴虱爱待在汗囊里,拽下一根毛凑近了看,就能发现它攀附在根处,如同狸猫死抱着一根浮木。阿旦痒得不行,又是抓又是挠,但是他不肯听取蔫耗子的建议,把毛剃光。 蔫耗子的眼前浮现出了国香的脸和她那被摧残过的像伤口般淋漓的*,他经常联想起这个景象。虽然他后来看到过那个在摇椅上吞云吐雾的国香,可那并不能因此将前面的一幕覆盖掉。他对国香怀着敬畏之心,同时他最厌恶的也是这个女人。国香光着的麻秆似的细腿弯了下来,将一对大脚垫在屁股下面,两只向上的脏脚像尾巴一样小幅摆动着,看上去像是*和邪恶的化身。 〖〗夏商自选集〖〗阿旦终于把下身挠破了,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用剃刀把毛剃光。他先前不肯这样做,是怕因此失去了阳刚之气,成为窑姐们的笑柄。吃了这个哑巴亏,他对自己发誓,要把窑姐们的毛也剃了。他觉得蛮干可能会受到她们的抵制,他应该向国香投诉,让她来实施。她是老鸨,她发一个号令,窑姐们就得乖乖地就范。 阿旦喜欢国香今天的身份,她不但成了窑姐,而且成了窑姐的头。由于他们之间有过一段特殊的关系,国香始终对他保持着戒心。对强暴过她的刘大牙他们,她更是敬而远之。她偶尔也接客,但不会是他们四个。可另一方面,她也给予他们面子,使他们能够享受嫖资上的优惠。她这么做,心里肯定并不情愿。虽然她豢养了几个不要命的年轻人当保镖,不过她犯不着和她的主顾过不去。况且她也知道,刘大牙他们也并不是省油的灯。和气生财,所以大家的关系还过得去。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 阿旦把剩下的毛拢了拢,放在地上,划亮了火柴,一阵焦糊味过后,他出了门。 第十八节 蔫耗子对麦田过度的迷恋在常人眼中是不可理喻的。大家不否认他是个种田高手,可这并不是他不加节制地扩张种植范围的理由。自从工地指挥部成立了农业生产小组,鼓励工人们去开荒务农,他种田的潜能就一下子被发掘了,他整天在麦田中忙活,好像找到了生活的乐趣与人生的真谛。连年的丰收使他变得十分自信,他也常会用牛皮哄哄的口吻说话了。 他说,我一开始就拿到那么点儿麦粒,可现在你们瞧瞧,我的麦田已经一眼望不到头了。 他越说越兴奋,面色酡红,他说,如果给我十年,我就可以在整个岛上都种满麦子。 大家被他弄得既好气又好笑,感到他像吃错了药,恨不得抽他一记耳光。对他稍有些了解的人就开导他,留点力气吧,像这样搞麦子,当然没力气搞女人了。 他傻乎乎地接了一句,我对女人没兴趣,我只对麦子有兴趣。 他说的其实是实话,然而这句话的歧义太明显了,立刻招来了哄堂大笑。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口误,苦笑了一下。 不过他的情绪并未因此受到干扰,他甜蜜地沉浸在自己的宏伟蓝图中,对身边的挖苦置若罔闻。他脸上的幸福不是装出来的,这一点很重要,别人说他病态也好,说他傻气也好,只要他的幸福感是真实的,那些冷嘲热讽就是狗屎。 作为本家兄弟,阿旦对蔫耗子了解得更透彻一些,因此他对于蔫耗子这种近乎疯狂的行动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态度。他认为蔫耗子是个可怜的人,他悲观的天性造就了他封闭的内心。他对麦子的热爱夸张一点说只是个载体,然而有了这个载体,让他埋藏得很深的负罪感得到了释放。阿旦就是这么看的,作为蔫耗子最亲密的人,他有理由相信,很多年以前那场山谷里的大火并没有熄灭,它一直在蔫耗子灵魂的罅隙里留着火种。虽然再多的麦子也换不回烈焰中的父亲,可对蔫耗子来说,他肯定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解脱。 阿旦既然能从这样一个角度来审视蔫耗子,他的立场必然也是站在蔫耗子一边的。因为蔫耗子的爹就是他的爹,蔫耗子的罪孽也是他的罪孽。他们两个都是当事者,如果种麦子是赎罪的方式,他阿旦就没有理由嘲笑蔫耗子。他不但不能嘲笑,相反,在别人奚落讥讽的时候,他还要捍卫蔫耗子的尊严。他的这个立场也影响了刘大牙和赵和尚兄弟,他们虽然不明就里,却带着率性的盲从,为蔫耗子挺身而出,乃至于后来还参加了他的种麦队。 有了兄弟们的支持,蔫耗子的干劲更足了。事实上他成了滩涂上最大的拓荒者,经他手播下麦种的地方绕个圈就得花上大半天。可以想象,等到麦子成熟的时候那是何等壮观的金黄之海。蔫耗子得意极了,他憧憬着丰收时的图画,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可是他的幸福转瞬间就到了头,由于大规模的造田引起了地方上的反感,迫于压力,造桥指挥部决定立刻停止这种事实上的侵权。于是一纸退耕还地的通告把蔫耗子的梦想给击碎了,他不但实现不了他的宏图大志,就连眼下的成果也保不住。可以想象,要蔫耗子放弃麦子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一股热血瞬间就灌满了他的头颅,他提着一把收割用的大镰就出发了。 造桥指挥部的人闻讯后躲开了。等到蔫耗子冷静下来,他们和他展开了谈判。他们和这个执拗的种田狂纠缠了很久,却拿他不下。因为这个人不要经济的补偿,他只要他的麦子。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念叨着他的麦子,如丧考妣般痛不欲生。 碰到这样的角色,造桥指挥部的人觉得有点挠头,在内部统一了意见以后,他们与蔫耗子达成了妥协。他们对蔫耗子说,既然你这么喜欢种地,以后就不要造桥了,当个专职的农民吧。 他们之所以能许下这个承诺,是由于在不再继续垦荒的同时,造桥指挥部向辖区行政机关租赁了一块马蹄形的土地。这块土地被打上了界桩,在被圈进的农田内允许继续耕作,而界桩之外的农田则一律被废弃,搬出去的人家也勒令限期迁回。 造桥指挥部的建议很对蔫耗子的胃口,他停止了哭泣,不知好歹地问道,那你们给我多少地?由着我的性子种,我可以把整个岛都种上麦子。 造桥指挥部不会听他信口雌黄,他们讲的是眼见为实。虽然他们对蔫耗子种田的能力有所风闻,但还是想见证一下虚实。 你说能种出那么多麦子,总得有个证据让我们相信吧,光凭嘴说怎么行。 蔫耗子一听正中下怀,炫耀他的麦田是他最乐意干的事情,他把嘴一撇道,说了半天,你们还是怕我没这个能耐啊。行,跟我走一趟吧。 受命去考察蔫耗子丰功伟绩的是两个年轻的监理。一个姓白,戴了副眼镜,说话细声细气,像变声没变好。另一个姓刘,脸上暴了不少青春痘,说话瓮声瓮气的,是个愣头青。他们大学刚毕业分配到工地不久,因为从岛外来,口音与岛上有着明显的区别。一路上,蔫耗子又开始吹嘘他的麦田,时值晌午,没有毒辣的日头,但万里无云,天气有些干燥。两个年轻的监理起先还搭几句腔。后来便懒得说话,他们只是奉命巡视,对蔫耗子的麦子可没什么兴趣。要知道走在高一脚低一脚的田埂上,脚底板的滋味忒不好受,他们巴不得早点结束,好回去交差。 蔫耗子没觉出他们的不耐烦,他顾自喋喋不休,说着麦子的脾气和惩治它们的办法,他说得头头是道,唾沫横飞,根本没发现那个姓刘的年轻人在朝自己翻白眼。 蔫耗子的麦田距离他们出发的地方有相当长一段路,在接近它的过程中,一条河慢慢呈现了出来。它几乎是贴着麦田在流淌,河水还算清澈,与蓝天互相辉映。蔫耗子高兴地说,快到了,就在前面,那一大片绿油油的秧苗,全是我一手种下的。 两个年轻人踮起脚尖试图看得更远一些,刘监理干脆爬到了一棵树上,过了一会儿他下了树。对蔫耗子说,你没有吹牛,秧苗都一眼望不到头了,我们回去吧。 他的话让蔫耗子吃了一惊,他的失落昭示在他的苦瓜脸上。难得有人专程来参观他的麦田,使他有机会显摆一回。他的虚荣心刚刚被撩拨起来,来者却要打道回府了,这使他浑身不舒坦。如果要来个比方的话,就像嘴巴已张得与河马相仿,喷嚏却没有打出来——被遏抑的气流淤积在鼻腔中找不到出处——那种难受是可想而知的。 另一方面,这片行将被荒弃的麦田就像一个绿色的祭坛,奉祀着蔫耗子的汗滴和绝望。他来看它,就是在和它告别。绕着走上一圈,就是告别的仪式。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未免太令人神伤。苦楚的情绪又回到了蔫耗子脸上,只一瞬间,他的得意就完全失去了。他眺望着麦田,决定阻止两个年轻人离去。这是最起码的,无论是从道义上还是从礼节上来说,作为造桥指挥部的钦差大臣,他们不能把他的麦田这么不当回事。但是让蔫耗子苦恼的是,他不能胁迫他们去看麦田。而且他这时才注意到,那个刘监理已经很有点不耐烦了。 蔫耗子的眉梢低垂,脑筋在飞快地打转。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其实已袒露了心迹,白监理看在眼里,就对刘监理说,要不我们过去看看吧,反正已经来了。 蔫耗子感激地看了眼白监理,他觉得这个善解人意的小伙子有颗菩萨心肠。 三个人开始绕着麦田转圈,蔫耗子神采飞扬的神色没有再回来。他紧张地赔着笑脸,害怕刘监理又要中途退场。然而,幸运的是,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刘监理一声不吭地跟着他把偌大的麦田走完了。蔫耗子知道这是白监理的一句话起了作用,白监理以将心比心的态度对他的同事说,小刘,我们还是把这片麦田看完吧,虽然比较吃力,可是想一想它是用一颗颗麦粒种成的,绕着走一圈就算不了什么了。 白监理的话虽然纯朴,却很在理。刘监理像被点了穴,就不再说什么,虽然脸上还是绷着,却也是强弩之末。毕竟,他的脚步没有停下来。 蔫耗子站在田埂上,看着他的麦田。这是他骄傲的时刻。不管别人怎么看,毕竟他靠着自己的两只手种出了那么多麦子。他只要面对这片广袤的麦田,扬眉吐气之感就会油然而生。因为他清楚那些取笑他的人是不可能交出这样一份作业的。他们只会耍嘴皮子,只会往那小山坡上跑,肚子里绕着花花肠子,守着几畦菜地就心满意足。他们把整天在田里蛮干的蔫耗子视作怪物,可蔫耗子也同样看不上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寄托,对蔫耗子来说,最让他着迷的就是麦子丰收的形势。他把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在这种纤细的草本植物上,凭借心无旁骛的耕耘换来了眼前的这一切。可是,他种植了它们,却没有主宰它们命运的资格。他只能眼看着它们被抛弃,成为自生自灭的野草。 离开麦田,蔫耗子的情绪沮丧极了。他一步三回头,在恋恋不舍中告别。两个年轻的监理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路,在斜坡上歇脚。走了老半天,他们的腿都快抽筋了。刘监理干脆躺了下来,将双肘交错着放在脑后养起神来。有点女相的白监理则狼狈地摘下了眼镜,用衣角擦拭着镜片上的灰尘。 蔫耗子被自己的分心绊了一下,右颊从树干上擦过。这是河边一棵直冲苍穹的巨木。蔫耗子哎哟了一声,仰起了头,茂盛的树冠牵引着他的目光。被遮蔽的光线突出树叶的重围,洒在了寂寞的河面上。蔫耗子迟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的眼睛被什么东西带过去了。树上有个黑绰绰的活物,由于离得远,很难甄别那是小兽还是收拢翅膀的大鸟。他刚要定睛细看,那东西却从半空中纵身一跃,恍若千年蟾蜍般敲开了河面。几乎同一刹那,难以计数的蜜蜂变成了一根类似扫帚星般的尾巴紧随其后。在临近河面的地方,这根尾巴避免了继续下坠,在低处盘旋。这个过程中,不排除有少量蜜蜂由于自相轧挤而掉入水中,被打湿了翅膀。又过了一会儿,蜜蜂们呼啸着飞回到巨大的树冠里去了。 蔫耗子看得有点心惊,他不知那已然潜入河底的是个什么东西。他捂着右颊,他的颧骨好像被磕伤了,在酥麻中产生隐痛。他不甘心地看着河里,突兀地,一个小女孩用脑袋顶开了水面,冲着他喊,你把我的糖弄没了,赔我的糖。 蔫耗子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朝两边看。发现并没有人,才知道小姑娘在朝自己说话。他问,你说什么,你说我把你的糖弄没了? 小女孩很快上了岸,一边靠近蔫耗子,一边把身上的油布短褂脱下来。 你还不承认?就是你。小女孩用力拧着衣服,她脸上有块很大的胎记,光着的身体黝黑发亮,像条滑溜溜的贼乌青。她将衣服绞了绞,展开抖了几下。把原本就不怕水的油布短褂重新穿上了身。 你得赔我的糖。小女孩不依不饶地说。 蔫耗子朝那斜坡上瞄了眼,那个白监理也正朝这儿张望。蔫耗子对小女孩说,我怎么就要赔你的糖了?得找人评评理。 小女孩注意到了斜坡上的人,她说,你们是一伙的,刚才还在一起转悠呢。 蔫耗子说,我和他们不熟,你看他们那副城里人的模样,他们可是岛外来的大学生,能和我这个乡巴佬一伙吗? 小女孩想了想,觉得蔫耗子没有骗她,就说,那好,找他们评理去。 蔫耗子带着小女孩来到斜坡上,实际上他已经琢磨出小女孩为什么要让他赔糖了。不过他还是想逗逗小女孩,蔫耗子对白监理说,这个小姑娘说我欠了她的糖,请你来断一回案吧。 白监理把眼镜戴上了,一本正经地看着小女孩,而正在打盹的刘监理朝小女孩瞄了一下,随手捡了片大树叶把眼睛盖住了。 小女孩说,我在树上找糖吃,刚要动手,可他却在这个时候叫了一声,让我的手抖了一下,我的糖就没了。 白监理说,树上哪儿来的糖呢?我没听明白。 蔫耗子插话道,她说的其实是蜂蜜,我没猜错吧。 小女孩看了一眼蔫耗子说,你说蜂蜜也行。 白监理对小女孩说,你怎么就能吃到你的糖,你拿那些蜜蜂怎么办呢? 小女孩看到了白监理瞳仁里不加掩饰的疑惑,她说,这还不简单。 她从腰眼里拿出了一只大布兜,把它的袋口张开,示范给白监理看。可能是这个话题比较有趣,在一旁假寐的刘监理把大树叶拿开了。 小女孩说,趁蜜蜂没察觉,用布兜把它们的窝套住。然后把袋口扎死,糖就到手了。 白监理说,蜜蜂多机灵呀,能行吗? 小女孩说,手脚要轻,动作要快,让他们飞出来可就惨了,不过我从来没有失过手。 白监理说,你套住了蜜蜂的窝,怎么吃到你的糖呢? 小女孩说,那还不简单,我把布兜在河里泡一会儿,等蜜蜂淹死了,我就能吃到糖了。 刘监理把大树叶又盖在了眼睛上,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对小女孩的方法评价道,好一个一锅端。 白监理也乐了,对蔫耗子说,看样子你真的欠了她的糖,你得赔。 蔫耗子说,我凭什么赔呀,你这个包公偏心眼。 白监理说,这你可别赖账,人家小姑娘的糖明明快到手了,硬让你给搅黄没了。 蔫耗子捂着脸说,我这儿的伤还找不到主讨个公道呢,这倒好,我还欠了她的糖。 小女孩说,你可以找那棵树讨公道去,但我的糖你得赔。 蔫耗子在小女孩面前弯下腰说,你不就是爱吃糖吗?认识我就算对了。我们家别的没有,就是糖多,要不你就认我做干爹吧,这样你就每天都有糖吃了。 小女孩说,世上哪有这样便宜的事,用糖就想骗个爹当当。 蔫耗子说,小嘴倒不饶人。 小女孩说,你们家真有那么多糖吗?没骗人吧。 蔫耗子说,我们家还真的就是糖多,麦芽糖,很甜很甜的,你吃过吗? 小女孩说,真的很甜吗? 蔫耗子说,甜,一点都不比蜂蜜差。 小女孩说,那也行,就用你的麦芽糖赔我的蜂蜜吧。 蔫耗子说,我可没欠你什么,你要吃到我的麦芽糖,就得认我做干爹。 小女孩说,我不会认你做干爹的,我只想要回我的糖。 他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上了路,两个年轻的监理掸掸屁股上的碎草也跟上来了。 又走了很长一段路,他们才回到了工地。他们离开造桥指挥部的时候尚是晌午,此刻却已是日落西山。蔫耗子风尘仆仆地闯进了指挥部,两个青年监理弯下身来敲捏着脚踝与小腿肚,说明他们的下肢已很酸胀了。蔫耗子虽然也有疲态,但毕竟是个干惯农活的人,精力仍显得很充沛的样子,得意地对造桥指挥部管事的人说,问问他们,我有没有吹牛? 几个管事的人看了看两个部下,正想问个究竟。蔫耗子却感到衣服被人拽住了。他回过头,那个小女孩正看着他,把他拖到外面去了。 小女孩说,你的麦芽糖在哪儿呢? 蔫耗子说,你跟我来吧。 他听到背后有人嘟囔了一句,这是谁家的孩子,脸上长了那么大一块胎记。他嘟囔了一句,多管闲事。就带着小女孩去车站找阿旦。 车站离工地指挥部不远,阿旦没事的时候就会在那儿摆糖人摊。拐了两个弯,蔫耗子看见了他的兄弟,他对小姑娘说,你等着,我给你拿糖去。 他来到阿旦的摊头前,说,你还真能沉得住气,你哥要杀人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做糖人。 阿旦的手里没歇着,他在用麦芽糖画一条蛇。面对蔫耗子的提问,他答道,做了那么多年兄弟,我还不了解你,你会杀人?西边还会出太阳呢。 蔫耗子说,你不拦着我也算了,可你不能对刘大牙他们说,由着他去吧!要是我真的失手把人给杀了呢。 阿旦把画好的糖蛇插在麦秸棒上,抬起头对蔫耗子说,你一个人去没事,那几个家伙去了才会出乱子呢。 蔫耗子咬着牙说,反正你是够狠的,看着我杀人却当什么事没有。 他说着,拔下了那条糖蛇,扭头就走。 阿旦笑了一笑,用勺子舀出一些麦芽糖,略带黏稠的液体在光滑的石面上又变成了一条蛇。他把它揭下来,重新插在了麦秸棒上。 蔫耗子走回到小女孩跟前,把糖蛇给她,说,赔你的糖。 小女孩用舌尖舔了舔糖蛇,咂巴了一下嘴唇,然后又舔了一下。 他们往回走。在指挥部的门外,小女孩在一口井的旁边坐了下来,她对蔫耗子说,你有事就进去吧。 蔫耗子问道,麦芽糖好吃吗? 小女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去舔那条糖蛇。她的脚忽然滑了一下,胳膊歪在井口上,把一块石子碰下去了。 小女孩咦了一声,她好像被石子落水的声音吓了一跳。她似乎要确认什么似的,又拾起一块石子往井里扔,随即她冲着蔫耗子笑了,用非常肯定的口气说,它不是井,它是河眼。 蔫耗子看着小女孩,脸上带着迷惑。 小女孩说,从这儿下去直接就能游到河里。 蔫耗子说,我不听你瞎诌,我要进去了。说着,他就转过身去,走进了造桥指挥部,他进屋劈头就问,我没吹牛吧? 在他离开的间隙,造桥指挥部已经对他的事统一了看法,准备以他为首,成立一个种麦队。 对蔫耗子来说,这当然是一个好消息。他正在和造桥指挥部的人聊着细节,那个小女孩来向他道别了。小女孩的神情空洞而怪异,麦芽糖做的蛇随着她的手势而转动,她舔着它光滑的身体说,我是鱼仙,天色晚了,我要回去了。 她把身体转过去,自言自语地说,麦芽糖怎么甜里还带苦味呢?比蜂蜜差远了。还未等众人回过神来,她就转过了身。蔫耗子追出门外,她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