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 序言:写在前面的几句话 1、书名来自一个众所周知的成语,无需解释。 2、“写下来的世界令我担忧……我忧虑地发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发现了一个魔鬼的世界……于是我胆战心惊地叙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残酷暴行,其程度之难以想像常使我想把稿子立即撕掉……其实这并不涉及想像力,因为我并没有发明这些暴行,我是在我的记忆里找到它们的,就像我在其中找到其他一切一样。”尽管这段话不是我说的,但放在这里非常合适,借用一下。 3、我正在写作此书时,有朋友问我在干吗,我说我在写一本“杀人如麻”的小说。这当然是戏言了,我并不是个嗜血成性的人,尽管我不回避生活的残酷。书写完后,又有朋友问我这本书写了些什么,我竟然无言以对。于是只能敷衍道:这是关于一个神秘女人的复杂命运的书,一本算计与被算计的书,一个恶的链条。 4、我诚实地写下了几个人物的命运,我对他们完整的人生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他们人生中最关键的环节,在这个环节上,被金钱、权力、欲望这些恶魔攫住的人们,铤而走险,堕入了万劫不复之境地;受理想、正义和良心所驱使的人们,则像堂吉诃德大战风车一样,以卑微之躯自不量力地迎战强大的邪恶势力;无论哪一类人,我叙述的皆是其人生关键处,别的均予以删削。在这部小说中,所有人的命运都被吸附在一个大的事件上,这个事件是一个旋涡,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地在其中沉浮。 5、小说的结构可以用这样一个比喻来形容:一条蛇咬住另一条蛇的尾巴,另一条蛇再咬住另一条的尾巴……许多条蛇如此首尾衔接,组成一个旋转的圆环,圆环的核心则是一堆熊熊燃烧的邪恶火焰。 6、我要说这是一本引人入胜的书,尽管是我写的。此前我出版过三本书,只是在圈子内获得了一些喝彩。这本书将使更多的读者开始接触我的文字。即使没有任何宣传,这本书的销量也会超过前三本的总和,我坚信。 7、我想亲自动手制作1000个手写板,送给1000家书店老板,让他们放到显著的位置,以引起读者注意。你看,《黄雀》就是这样一本书,描写了这个时代的恶,描写了这个时代的毒素,描写了人性中的恶,也描写了人性中的毒素,简单、真实、直接,不虚夸,不误导,感兴趣者自会在此停留。 8、一本书的传播方式有许多种,评论家的叫好固然重要,媒体的吹捧也不容小觑,但我认为最有效的方式乃是读者的口口相传。读者,惟有读者才是决定一本书成败的最重要的因素。此前,几位编辑和他们的家人传阅了这部书稿,他们不加掩饰的兴奋让我倍感欣慰和振奋。有了“这碗酒”垫底,我可以大胆地把希望寄托于读者身上了。所有打开这本书的人,我都向你表示衷心的感谢,并奉上最美好的祝愿:“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9、谢谢! 楔子 这个3月的早晨,雾特别大,白乎乎湿漉漉的雾浓得化不开,将临江市紧紧地包裹着。城中能见度很低,人们连伸手可及的东西也看不清楚。汽车大灯小灯都开着,慢得像蜗牛,一辆接一辆,仿佛被竹签串在一起的冰糖葫芦。 其实,在城中开车还稍好一些,只要盯着前边汽车萤火虫般的尾灯慢慢开,不会有太大问题;城外就不同了,路上几乎没有车,眼前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到,车灯射出去的强光被雾无声无息地吸收了,根本看不到路,车就好像钻进了云彩里。 一辆白色的丰田轿车是这样开出城的:司机和副驾驶座上的人都把车门打开,由副驾驶座上的人盯着马路牙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找不到马路牙子时,司机就寻找马路中间的白线,以此来保证车始终行驶在道路的右侧。 这辆车行驶到滨江大道中段时贴着马路牙子停了下来,前后的红灯不停地闪烁着。 车内共两个人,都坐在前排。开车的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人,长得很英俊,最惹人注目的是挺拔的鼻子和往外鼓的眼睛,鼻子使他显得英气勃勃,眼睛则给人以咄咄逼人之感;他的发型是流行的板寸,看上去精力充沛,永远有使不完的劲。他穿着一身名牌休闲服,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这糟糕的天气一点也没影响他的情绪,他看上去精神饱满兴致很高。 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小他四五岁的女人,长得不算漂亮,但很有味道,她身上同时具有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纯洁和放荡。别人知道她有多纯洁,他知道她有多放荡。大雾不但没破坏她的兴致,反而使她产生了隐秘的冲动。 雾让他们感到身在别处,在一个非现实的地方。右边他们看不到熟悉的临江,看到的只是雾;左边他们看不到近在咫尺的防波堤和堤上绿烟般的垂柳,看到的只是雾;前后他们看不到水泥路面,看到的同样只是雾。雾就是一切。 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汽车,只有雾。 也没有声音,城市的声音被雾吸收了,传不到滨江大道。过分的静谧让人产生置身于广漠原野和史前世纪的错觉。 他们很喜欢这种错觉。这种错觉让他们感到自由、安全和浪漫。车一停下来,他们就吻到了一起…… 身体燃烧起来,他们从前排转到后排,很快就做起那种事来。他们各自施展着手段,在狭小的地方将那事做得登峰造极。女人说让我就这样死去吧,男人说我陪你。女人五官扭曲,变得越来越丑,也越来越痛苦;性爱中的丑让人心动让人爱怜让人迷狂,性爱中的痛苦则让人兴奋让人释放让人回归,在此,丑与痛苦都具有了与字面意思完全相反的含义。男人忽然感到一丝不安,这是人在欢乐的极致时必然会产生的一种感觉,因为谁都知道极致的欢乐总是稍纵即逝的;但男人不会让这一丝不安影响他的情绪,他要摆脱它,于是他更紧地抱住女人。 快感让他们的肉体像气球一样上升、上升、上升,一直到进入天堂。甚至白色的丰田车也在大雾中漂浮起来,被雾托举着,轻盈地上升,并在上升的过程中生出一对洁白的翅膀,动作优雅地拍打着一团团白雾,朝天堂飞去。 突然,他们跌落到了现实中。他们停下来,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不动。他们竖起耳朵谛听着,刚才他们听到一种声音,好像有人在敲车窗,他们要确定那是不是幻觉。 窗外的雾好像更浓重了,隔着车窗玻璃他们什么也看不到,看到的只是半透明的白色,抑或灰白色。 没错,是有人在敲车窗,而且又敲了一次。 男人和女人都没表现出丝毫的惊慌失措,他们只是有些被打扰的懊恼。他们一点也不想中断他们正在做的事。他们僵硬地等着,等着那个不识相的家伙无趣地走掉。他们没有回应敲窗声。玻璃上贴有太阳膜,外边的人看不到里边的情形。 他们交换一下眼色,意思是刚才的喊叫不知外边的人听见了没有?尽管车密封得很好,但也难说,毕竟她喊得太放肆了。 又响起了敲窗声,而且越来越刺耳,如果不是玻璃结实说不定车窗已被敲破了,可以感到外边的人正在失去耐心或者说正在变得愤怒。男人非常恼火地想,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 男人和女人敛声屏气,身体僵硬得像木雕泥塑。他紧紧抱住女人,把脸埋进她衣服里。他有些沮丧,这沮丧让他更为恼火。他的好兴致全被破坏了。女人的好兴致也全被破坏了。他们的身体让他们感到不自然。 已经没必要继续用沉默来与外边的人对峙了,男人想打开车门收拾敲窗者。敲窗人竟然把脸贴到车前挡风玻璃上往里看,他可能什么也看不到,为了看见里边,他用手擦了擦玻璃上的水雾,脸又贴了上去。脸被挤压得变形了,看上去不像是一张脸,倒像是一个小小的没表情的屁股。男人注意到这个人戴着帽子,好像还不是一般的帽子,而是警帽。他凛然一惊,感到脊椎都是凉的。 他与女人交换一下眼色,女人显然也看到了隐隐约约的警帽,她的惊吓并不亚于他。女人的手紧紧捏着他的大腿,如果是平时他早就疼得叫起来了,可此时他似乎毫无知觉。男人考虑着爬到前排驾车逃走的可能性以及后果,一时间犹豫不决。再一想,他们并没看清警察的面孔,不要说隔着车玻璃,就是不隔玻璃,这么大的雾他们也不可能看清对方的面孔。反过来想一想,警察也不可能看清他们,说不定警察看到的只是一团昏暗而已。再说,女人的丈夫在北区当警察,他怎么会到这儿来呢。想到此,他们惊魂稍定,提起的心又回到了胸腔里,继续在那儿怦怦跳动。 镇定,男人告诫自己,千万别失去风度。他为刚才的慌乱感到一丝羞愧。他拍拍女人捏着他腿的手,对女人摇摇头,意思是:别怕,不会是你丈夫。女人可能也想到了这一层,给他一个眼色,意思是:但愿如此! 女人的手松开了。她为自己刚才的紧张感到一丝羞愧。女人其实并不害怕她丈夫,她很爱她丈夫,她丈夫也很爱她。她告诉过丈夫她以前的性行为,她并不认为性是一种堕落,也不认为性与道德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她丈夫曾经很痛苦,但最终还是理解了;她丈夫说她具有双重人格,她自己则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她清楚丈夫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干出敲车窗这种下三滥的事。 男人放开女人,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不管是不是女人的丈夫,他可不愿让这个家伙看到他的狼狈样。女人也很快整理好了衣服。 女人揿动按钮,放下自动玻璃。此时,即使外边的人是她丈夫,她也能坦然面对。 男人想阻止女人已经来不及了,他是想再谨慎一点的,万一是女人的丈夫怎么办? 车窗已经落下,一颗小脑袋出现在车窗外,在向里边张望。尽管雾很大,毕竟近在咫尺,他们看清了这个人并非女人的丈夫。女人的丈夫比这个人要高大魁梧,也比这个人有气质得多。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湿漉漉的雾运动着,有的上升,有的下降,有的左移,有的右飘,重重叠叠,扑朔迷离。在男人和女人眼中,这雾仿佛被他们的情欲所感染,扭动着,挣扎着,撕扯着,融化着。 他们由衷地喜欢这浓重的雾,喜欢在雾中的感觉。雾是诗意的,是梦幻的,是忘忧的,是欢乐的,是可以用来享受的。可是,现在他们不得不先打发这个可恶的警察。 警察看着他们,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警察大概没想到他们会这么镇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者是他觉得对峙很有意思吧,目光与目光无声地较量着。 看来警察不认识车中的男人,男人更不认识这个警察了,全市那么多警察他哪能都认识。这样很好,男人想,不知这个警察得知他身份会是个什么反应呢? “你们在干什么?”警察问道。 “不干什么。”男人没好气地说。 不要说他们做的事是不便于说的,即使便于说,他也仍然会这样回答他。 “看雾?”警察调侃道。 “也许吧。”男人瞪警察一眼,他感觉自己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他说,“你不觉得这雾很美吗?” “是很美,要不我就不出来了。” “你的工作还和天气有关?” “不,是和兴致有关。” 男人感到心头之火一蹿一蹿的,一个小小的警察竟然在他面前谈兴致,而他的兴致正是被这个家伙破坏掉的,能不让他恼火吗? “你是哪个派出所的?”男人严肃地问道。 “少管!”警察针锋相对,也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证件——” 男人觉得有必要亮出他的身份了,可是他并没带证件。他心中嘀咕:在临江市我还需要带证件,真是笑话!无论到哪里,他只要报出自己的名字就行,甚至连名片都不需要。 他矜持地说:“我叫骆远征。” 警察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反应,坚持要证件。他说:“少废话,证件!” 见鬼,遇到新警察了!骆远征想,他竟然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再一想,也难怪,平时很少有人直呼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骆局长,尽管他实际上只是副局长。于是他说:“你知道市公安局有个骆局长吗?那就是我。” “少废话,证件!” 女人一直不动声色,她像旁观者一样看着骆远征与这个警察口头上较量。她一边觉得这个警察简直是个木头,一边早就想调侃骆远征了:看看,还局长呢,别以为自己已经大名鼎鼎了,连手下的警察都不知道你,还管你要证件呢?她越想越觉得这事好玩,头脑中突然蹦出一个俗语“大水冲了龙王庙”,用这儿真是太恰当了。刚才被打扰的不快已经烟消云散了。 顺便交代一下,女人也是市局的,户籍科副科长,名叫林岚。她看骆远征气得脸色发青,就对那警察说:“你是南湾派出所的吧,怎么连市局的骆局长也不认识了?” “你,证件!” “你们所长是冯贵,副所长是钱程,没说错吧?”林岚也有些生气了,这个人竟然也问她要起了证件。 “少废话,证件!” 看来这个家伙只会说这几个字,而且还这么粗鲁。林岚不说话了,她看一眼骆远征,意思是:你收拾他吧! 这个警察竟敢喝斥他身边的女人!骆远征快气疯了,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家伙处理了。 是啊,一个堂堂市局的副局长,哪受得了这个! “你是南湾派出所的吗?把你们所长叫来!让他来问我要证件!”骆远征都气得快要骂人了。 “少废话,证件!” “证件,证件,我从不带证件!”若是平时他早就给派出所的冯所长打电话了,今天,他不想张扬,传得沸沸扬扬对他没什么好处;再说,这件事说出去也没面子,人们该说他一个堂堂的市局副局长竟连一个小小的警察都摆不平,那多窝囊!他像一个炸药包,被点了火:这个白痴,怎么这么不识相! “这个行吗?”他刷地把手枪掏了出来。 他想,手枪就是证件,在中国除了军人只有警察可以带枪,难道手枪还说明不了身份吗? 他掏出枪只是想说明身份,仅此而已。 他不知道枪怎么一下子就到了那警察手里,一是他没防备,二是警察出手之快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 作为一个在公安上干了多年的人,枪被下了是一种耻辱。他开始是愕然,旋即,本能地感到了恐惧,因为警察把枪口对着他,甚至抵住了他的鼻子。 “枪里有子弹!”他提醒警察。 “是吗?” 警察打开保险,扣动扳机,他可能认为这是验证枪里是否有子弹的最好办法。 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骆远征惊呆了,因恐惧而膨胀的眼球快要蹦出眼眶,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听到了撞针击发子弹的金属碰撞声,听到了弹壳中火药的爆炸声,听到了子弹的出膛声,随之,他感受到了巨大的撞击,仿佛有一根棍子硬生生地塞进了他脑袋里。“不!”他大叫道,但是声音没发出来。 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的意识正在分崩,如同炸弹爆炸时那些飞翔着的咝咝叫着的灼热弹片。许多东西在他头脑中一闪而过,就好像有人将一卷底片在他眼前刷地拉过去,他知道那是他生命的瞬间映像,但他已经捕捉不到了。但是在头脑的另一个区域,死亡如同一道闪电,刹那间照亮了他贮藏记忆的黑屋子,一切都清晰可见,他在时光中逆向旅行,回到过去……刚提升时他在镜子中看到的那种踌躇满志的眼神……第一次失恋时在桥头徘徊的身影……一片开满鲜花的原野……童年的一缕金色阳光……一个关于死亡的梦……妈妈……黑暗……他又回到了母亲的子宫,回到了“无”。在头脑的第3个区域,他对现实有着清醒的认识,生命结束得太匆忙了,他甚至来不及留下遗言,那么他想留下什么样的遗言呢?来不及想了,但有一点意思他是一定不会遗漏的,那就是:原谅我!再就是……他听到了一声尖叫…… 子弹从骆远征的人中射进去,从后脑勺出来,一股血喷射到座位后边放东西的平台上和车后边的玻璃上。林岚发出一声尖叫。她的嘴还没合拢,一粒子弹已射入她嘴中,也是从后脑勺穿出来。 林岚头脑中的残存意识不比骆远征弱。她比骆远征晚死了十分之一秒,这十分之一秒她头脑中塞满了恐惧,仿佛一群猛兽闯入了她头脑;她看到自己的灵魂逃离躯体,从窗口飞出去,在空中痛苦地扭动,如同被割断喉管的小鸡在作垂死挣扎。灵魂是灰白色的,和雾相似,又略有不同,总之,起初能分辨哪是雾哪是灵魂,但一秒钟之后就分辨不出来了,灵魂融入了雾中……雾可真大啊,丈夫出现在雾中,她对丈夫说我爱你……惩罚,多么可怕的惩罚……城市消失了……我在哪里……青青……尖叫声在空中回荡…… 那警察嘬起嘴唇吹一下枪口,吹去残留的火药味,关上保险,把枪塞入裤子口袋中,四下看看,周围除了雾还是雾,什么也看不到,此处仿佛是一个孤岛。他正了正帽子,从容朝西走去,好像是一个悠闲的散步者,而不是一个刚杀过人的凶手。几秒钟的工夫,他的渐渐模糊的身影就完全消失在雾中了。 雾还是那么大,好像要故意遮掩什么似的,久久不散。 骆远征和林岚的尸体将近中午时才被人发现,报案的是一个女清洁工。这名清洁工开始扫这条路时就看到路边停着一辆白色丰田车,扫完马路时这辆车还在那儿停着,她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只是往回走时故意绕到车边往里瞥一眼。这时雾小了一些,但能见度仍然很低,城市也仅仅是呈现出模糊的轮廓而已。她并没期望能看到什么,只要车窗关着,她原本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她当然不会把脸贴到车窗上往里看。但车窗偏偏是打开的,那一瞥吓得她魂飞魄散,她丢了扫帚就跌跌撞撞往家跑,事后看到她的人都说她像个疯子。她跑回家关上门才感到魂魄又回到了躯壳中,10分钟后她才镇定下来,要丈夫陪着她到街上打电话报案。 马启明是在中午得到妻子被杀的消息的。 中午回到家,他觉得妻子应该在家的,可是妻子不在;他问正在看电视的女儿青青,青青说她很早就出去了。 他打妻子的手机,手机响了4声才有人接,接听的不是妻子,而是一个声音很陌生的男人。他说让林岚接电话。对方问他是谁。他说:“我是她丈夫!”手机里没声音了,但并没挂断,他就耐心地等着。这段时间很漫长。女儿将电视的声音调得很小,过来看着他,可能觉得他拿着话筒却不说话的样子有些奇怪。 手机里终于又传来了声音,是另一个男人,声音特别低沉,说:“你妻子被人杀了,在滨江大道。”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本能地问道:“你说什么?” 对方又重复了一遍。 他感到天都塌了,腿有些发抖,接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又问了些什么,放下电话后,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女儿神情严肃地看着他。电视的声音虽然很小,但能听出正在播报午间新闻。 “你在家待着,爸爸出去一下。”他的声音变得连自己也感到陌生,仿佛说话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 女儿看着他,眼神既天真又茫然。 出门前他为女儿泡了一袋方便面,女儿始终站在那儿看着他做这做那,眼神一成不变,仿佛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没理会女儿。 马启明骑着摩托车来到滨江大道。 江边的雾比市内稍大些,到了近处,人们还都像是影子。现场已被封锁,他硬闯进去,没人拦得住。 有人在照相。 有人在做记录。 他先看到骆远征,后看到妻子。骆远征的头歪在妻子肩上,眼睛瞪得很大,上嘴唇豁开,成为一个黑洞。妻子嘴张着,仿佛在呼喊,从嘴里流出来的血已凝固了,变成了赭色。有人认出他是林岚的丈夫,表示不幸的同时,很客气地请他离开现场。 他从里边出来,横过马路,翻过防波堤,来到江边。雾中的汉江茫茫苍苍,东流的江水很平静,像一条灰色的道路。不远处有一老人在垂钓,钓竿伸进了雾中。 他坐在岸边点了一支烟。一支烟抽完,他将烟头扔入江中,站起来,翻过防波堤,回到路上。公安人员仍在勘察现场。他没再进去,只是又看了一眼那辆白色的丰田车。他骑上摩托车,一踩油门,钻进了雾里。 他没回家,而是来到了父母家。父母看他脸色不好,问他怎么啦。他说没什么,然后就抽烟。抽完一支烟,他从父母家出来,骑上摩托去岳父岳母家,岳父岳母看到他一个人来,还以为是两口子吵架了呢;问他,他说没有。又问林岚和孩子呢,他不回答,只是闷着头抽烟。抽完一支烟,他打声招呼,骑上摩托车回家。 到家后,看到他临出门时泡的那包方便面还在桌子上,女儿动都没动,他也没说什么。他钻进卧室,坐到床上,又点燃一支烟。 女儿站在门口说:“刚才婆婆打来电话,问妈妈到哪儿去了,我说不知道。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我说没有。再早,奶奶打来电话,问你们是不是生气了,我说没有。她又问妈妈在不在家,我说不在。” 他没说话。 “爸——” 他抬起头,看着女儿。 “爸——” 女儿走到他身边,他把女儿搂进怀里,紧紧地搂着。他的身体在抖动,烟从他手里掉下来,掉在地板上,他用脚把烟踩灭。 女儿只有6岁,却再也见不到她妈妈了。 他把女儿搂得过紧,女儿让他松开手。 他把女儿放开,女儿说:“爸,你哭了。” 他摇摇头,咬紧牙关忍住不哭。 他背着女儿擦一把眼泪,起身到卫生间去洗脸。他打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着,他撩水冲刷眼泪,却怎么也冲不完。他把水龙头开大,索性让眼泪和自来水一起都泄入脸盆中。他知道女儿在看着他,可他不愿让女儿看到他流泪。女儿还太小。 他流了一会儿眼泪,感觉眼睛舒服多了,他洗了洗脸,用毛巾擦干。他回到卧室,脱掉制服,先给派出所的张副所长打了一个电话,说他下午不去所里了,然后到厨房去做饭。从时间上看,这应该算是晚饭了。女儿跟在他后边,看他做饭。 他问女儿今天都干什么了,女儿说画画。他让女儿去把她画的画拿来给他看。 女儿去拿来两张纸,举起来给他看。 一张画的是一个穿风衣的女人,一张画的是一个穿警察制服的男人,不用猜就知道她画的是谁。 他想起来了,妻子今天的确是穿着风衣,是她很喜欢的那件茶色风衣。在丰田的后座上,妻子将风衣下摆撩起来放在腿上,可能是怕压皱吧,她就是那样死去的。风衣上有一团血迹,看上去像是墨水泼翻在那儿。 画上风衣的扣子如同一串长长的眼泪。 他让女儿把这张画着妈妈的画保存起来,好好保存起来。 马启明对自己的婚姻生活一直很满意。他和妻子都是洛阳警校毕业的,在学校时他们只是互相知道对方,没有更多的交往,参加工作后才在朋友的撮合下走到一起。婚后很快就有了女儿。妻子是那种过于单纯的女人,她直率地向他坦白过自己婚前与异性的交往史,包括她的性史。他感到异常震惊:一是她看上去单纯,经历却比较复杂;二是她的坦率,让他有些受不了。他痛苦一阵,然后向自己提了这样一个问题:你更看重什么?理智告诉他,答案是:爱情!他们彼此相爱,这就够了。这件事让他理解了什么叫做信任,也让他感受到了信任的沉重。 时光荏苒,她一直保持着对他的信任。不久前她对他说,她可能爱上了一个人。他没问她爱上了谁,只是问她还爱他吗。她说她依然爱他,只是激情不再。他警告她不要为了寻求刺激而去与异性交往。她说她好像是遇上了新的爱情。他问她旧的爱情怎么办,她说那是一坛老酒,不会变质的。他又一次为妻子的坦率而烦恼。他不知道妻子坦率的动机,而且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他猜想和妻子死在一起的骆远征可能就是妻子新近爱上的人。他希望这个猜想能够被证明是错误的。可事实却相反,他的猜想百分之百正确。尸检结果证明他妻子死前和骆远征做过爱,她的体内还残存有骆远征的精液。 这个结果很让人尴尬,但并不意外。 他是第二天在市公安局里得知尸检结果的。向他通报情况的是刑侦大队长来超。 他对来队长说,希望他们对尸检结果保密,特别是不能让他父母和岳父岳母知道。他妻子对双方的老人都很孝敬,尤其是对他父母更是嘘寒问暖,比亲闺女做得还好。他不想让岳父岳母蒙羞,也不想让父母对儿媳妇有什么不好的看法。 来队长问他对这件事怎么看。他说人已经死了,应该让死去的人安息。 这天的雾一点儿也不比昨天的雾小,以至于屋里大白天都开着灯。他时不时地看一眼屋外的雾,想弄明白为什么这种白乎乎的雾引起他一种否定的感觉。他心里顽固地认为雾中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即使被证明是真实的,他也认为不真实。院里人影幢幢,很可能都在忙着昨天的案子,但他同样感到不真实。一只黑乌鸦从窗外掠过,也是不真实的。他感到四肢沉重,肉体是不真实的。他在这儿坐着,坐在不太友好的来超面前,这种处境是不真实的。随之,来队长的问话也是不真实的。 他弄不明白来队长怎么会愚蠢到这种地步,竟然怀疑他——他会是一个杀害妻子的人吗? “你恨你妻子吗?” “不。”他摇摇头说。 “她给你戴绿帽子你还不恨她?” “不。”他又摇摇头。 “你知道妻子有情人吗?” “不知道。”他再次摇了摇头。 “昨天早晨8点到9点你在哪儿?” “我在值班。”他说。 “有谁可以作证?” “我7点50分到所里,随后张猛也到了,我们都没吃早饭,就一块去老王家喝牛肉汤。喝罢牛肉汤我们回到所里,就这些。” “然后呢?” “我就待在自己办公室里看报。” “你把这些情况写写。” “什么时候要?” “现在。”来队长说,“你就在这儿写吧。” 来队长吩咐人给他拿来纸和笔,并“顺便”缴了他的枪。他感到非常震惊,怒火中烧,跳起来抗议。 两个警察按住了他。来队长说:“这都是为你好。” 听来队长的语气,好像是怕他想不开,做出愚蠢的事来。他有些精神恍惚,来队长一定看出来了,要不来队长不会这样对待他。他现在享受着犯罪嫌疑人的待遇:被审讯和失去自由。他的心乱了,妻子的死已让他的心乱了,现在他的心更乱了。他认为他的处境是不真实的,他们一定弄错了,他们很快就会明白过来,然后向他赔礼道歉。他虽然准备原谅他们,但也很难保证不说几句牢骚话发泄发泄胸中的愤懑。可是现实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选择了配合。因为他也是警察,所以理所当然地对这种职业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中午前他写好了“情况说明”,交给来队长。来队长看都没看,就塞进了口袋。 他看一眼外边的雾,想着中午为青青做什么饭。离家的时候,女儿的眼神让他难忘,他有一种揪心般的疼痛。女儿肯定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因为她没问昨天夜里她母亲为什么没回来。他问来队长:“我可以走了吧?” “不,还不行。” “为什么?” “还需要你配合做些调查。” 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也就是说他被限制了人身自由。他想他们大概要做些核实工作吧,他很可能要到晚上才能回去。他想给女儿打个电话,说他中午有事回不去了。然后他还要给母亲打个电话,让她去照看一下青青。如果母亲问起林岚,他就支吾过去,等晚上回去再告诉她实情。另外,也该告诉岳父岳母实情啦。 可是他一个电话也没打成,他刚掏出手机,就被没收了,吵闹也没用。 “你现在还不能打手机,”来队长说,“我们会通知你家人的。” “我女儿中午吃饭怎么办?” “你放心,不会让她挨饿的。” 来队长这时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怜悯般地看他一眼,这一眼让他不寒而栗。 中午,他被送到了看守所,单独关在一间有铁栅栏的屋子里。这儿通常是关押犯罪嫌疑人的,他曾多次来过这儿,那时的身份与现在不同,是他往这儿送犯罪嫌疑人,而今天是他被别人送到这儿。他无比愤怒,大喊大叫;押送他的人对他有些不客气,动作有些粗鲁。而看守所里的人对他倒是不错,劝他先吃点东西,把心放宽,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他中午没吃饭,他还不习惯看守所的饭菜。他天真地想着晚上就会被人放出去,可晚上没人来放他。他晚饭也没吃。他有些担心女儿,但无法与外面联系。 夜里他又饿又冷,心乱如麻,一刻也睡不着,时而困兽般地在只有几平方米的小屋子里踱来踱去,时而坐到硬板床上长时间发呆,像一截无知无觉的木头。 小屋中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到,但他能感觉到湿漉漉沉甸甸的雾正从窗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入,来与他为伴。雾,他想,说不定已经渗入了他心中,要不他怎么会如此迷惘、困惑和沮丧呢。他一会儿想想妻子,一会儿想想女儿,一会儿想想父亲母亲,一会儿想想岳父岳母,一会儿想想自己……什么也想不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搅在一起,像一团雾…… 第二天早上,马启明头发乱蓬蓬的,眼窝深陷,目光呆滞,面色灰暗,走路摇摇晃晃的,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来队长来提审他时,都有些认不出他了。 他以为来队长是来放他的,谁知可怕的命运才刚刚开始…… 再叙述下去有些过于残忍了,简单地说,在7天7夜车轮般不间断的审讯后,他承认他杀了人,他气若游丝地说:“我承认,我什么都承认。” 这时他愿意承认世上一切罪行,无论多么可怕,无论多么令人发指,无论后果多么严重。他只希望尽快死去,对他来说,死亡不啻为一种幸福。他承认杀人的动机是:因为发现了妻子的奸情,出于妒忌和仇恨而行凶。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动机,也是一个完全站得住脚的动机。遗憾的是他没能帮助来队长找到凶器,那把行凶杀人的手枪下落不明,为此他没少吃苦头。审讯人员到他提供的一个个地方搜寻了几次,自然是一无所获。他们不愿再瞎折腾了,就反复问他是不是把手枪扔江里了;他还能说什么呢,只得说是。 一个月后,法院进行了审判,马启明当庭翻供,辩护律师也为他做了强有力的无罪辩护,最后法院仍以“证据确凿,本人供认不讳”,判处他死刑。 楔子虽然画上了句号,但并不等于故事已经结束。明眼的读者一下子就能看出其中还埋藏着秘密。是的,的确如此。可是要洞悉这秘密却不容易,甚至需要穿过下面这个曲折而惊人的故事隧道。 没有记性的雾 还是从这场大雾开始讲起吧。 在林岚和骆远征被杀之后,第一个从现场经过的人叫鲁宾,他甚至隐约听到了两声枪响,但很不确定。他开的是一辆黑色的林肯,他从白色的丰田车旁经过时,还看了那辆车一眼——车尾的红灯闪烁着,给人以警示。如果不是那红灯提醒,他还以为那是一团凝固的白雾呢。雾太大了,什么也看不清。有一瞬间,他希望那辆白色丰田车开动起来,好让他跟着它的尾灯行驶,那样就不用自己摸索道路了。他没有发现丰田车有什么异样。它在那儿停着,只是停着而已,他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他不会想到车内有两具正在汩汩流血的尸体。当然,他更不会想到自己在几个小时后竟会步他们的后尘。 他从丰田车旁经过,继续往前驶去。 他急着赶路回家结婚。 早晨,鲁宾一觉醒来,发现他被大雾欺骗了。窗外没有任何曙光显露的迹象,他以为自己只是迷糊了一会儿,他想,如果不到5点半,就再睡半小时,6点钟起床,然后赶回吴城参加自己的婚礼。他5点钟才上床,他很需要睡眠。他从床头拿过手机看了看时间,8点零1分,他有些不相信。他跳下床,跑到窗边,窗帘是拉开着的,隔着玻璃,他看到白乎乎的雾像一团团浓重的云朵在窗外拥挤着。糟啦!他心中暗暗叫苦,平时两个小时的车程,现在4个小时恐怕也赶不回去。 鲁宾洗把脸,冲下楼,跳上车,两分钟后他就加入了城市的车流之中。大街上的车像竹签串起的冰糖葫芦。他盯着前车萤火虫般的尾灯,缓缓向前蠕动。 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雾:他在城市中,可他看不见城市;他在道路上,可他看不见道路。他能看见什么呢?什么也看不见。 也许他昨天晚上根本不应该来临江市,自己为什么要听穆子敖的呢? 他今天就要结婚了,可最要好的朋友穆子敖昨天却打电话劝他取消婚礼。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难道婚姻也是可以儿戏的吗?再说,请柬已经发出,酒席都已经订好,怎么可能说不结婚就不结婚呢? “听我一次吧,你不会后悔的。”穆子敖平时油腔滑调的,这时却说得很诚恳。 “见鬼,除非我疯了,我才会听你的。”他想。 他问穆子敖为什么劝他取消婚礼,穆子敖采取回避的态度,顾左右而言他。他追问得急了,穆子敖就说:“不说也是为你好。” 穆子敖越是不说,他就越是想知道。再说这是与他息息相关的事,他怎么会不想知道呢?他越是想知道,穆子敖就越是不说。不过,在他一再逼问下,穆子敖还是松口了: “你……过来吧,电话里说不清楚。” 穆子敖妥协了。他知道穆子敖最终会妥协的。于是他驱车来到临江市。尽管已经起了淡淡的雾霭,视线不是很理想,但他仍像往常一样只用两个小时就赶过来了。 鲁宾冲进东方宾馆鲍翅酒楼的“昙花厅”,穆子敖已在等着他了,并且点了菜。既来之,则安之。他坐下来。穆子敖让服务小姐报一报他点的菜,看鲁宾是否满意。 鲁宾制止了:“我跑这么远,可不是为了来享受美味的晚餐。” 鲁宾几乎一坐下来就后悔了,他开始怀疑这次临江之行的意义,对于自己匆匆忙忙地赶来听穆子敖胡说心生不满。他有些懊恼,恨不得马上离开这儿,驱车赶回吴城。他不想听穆子敖再说什么了。 穆子敖是个怀疑论者,对什么都不相信,更不相信爱情。他认为爱情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是心灵对肉体欺骗;性是真实的,爱情是虚假的。鲁宾在认识麦婧之前也持这种观点,所以他们能够成为朋友。现在鲁宾发生了180度的转变,他就要结婚了,怎么还会怀疑爱情呢? 他想,不管穆子敖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他对麦婧的爱。他爱麦婧,他坚信这一点。正因为如此,他才敢来与穆子敖坐到一起,听穆子敖谈论麦婧。他想知道麦婧更多的东西,并不是因为怀疑,而是因为爱。同时还是因为嫉妒,他不能容忍穆子敖知道的情况比他多。此外,他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来应付可怕的消息。未知的东西让他不安,他准备战胜这种不安,他甚至想以此来表现自己的勇气和对爱情的忠贞。 服务员为他们摆好餐具,打开张裕百年干红,斟上酒。这时凉菜也上来了。 穆子敖提议干杯,为了友谊。他们碰杯,玻璃发出清脆的声音,红酒在杯中荡漾,折射出暧昧的光。 他们喝干杯中酒。接着谈论了一会儿伊拉克战争,延伸开去,又谈到了中东局势,各自发表了一通不着边际的看法。中间还说了几个流传很广的政治笑话,嘻嘻哈哈地笑一阵。他们虽然平常也谈论类似的话题,也是这么放松,但区别还是很明显的:平常是自然而然地谈论的,今天则是为了放松而谈论的。他们喝酒吃菜,像往常一样说笑,故意拖延着不去触动那个话题。他们真正的交流仿佛在语言背后,他们的谈论虽然一句也没涉及到麦婧,但麦婧就在他们的谈话中,她的影子无处不在。 鲁宾很清楚穆子敖从一开始就反对他和麦婧交往,而且态度始终如一,但至于让他取消明天的婚礼吗?穆子敖为他提供过关于麦婧的信息,给过他不少忠告,但他一次也没采纳过;此前穆子敖好像也从没指望自己的忠告奏效,那么这次穆子敖为什么还这么急切地劝他呢? 仔细回想起来,穆子敖的反对总是适得其反,穆子敖越反对,他越接近麦婧,穆子敖反对的力量在他这儿总是不知不觉地就转化成了爱情的动力。此外,他的爱情还有另一个动力源,那就是麦婧的反对。他们两人在这方面倒颇为相像,都冷静、理智、现实,还都洞察一切般地睿智,相比之下,他则像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头脑发热,陷入爱情之中不能自拔。有时候,麦婧的态度与穆子敖的态度如出一辙,让他惊讶不已。 穆子敖警告他别打这个女人的主意,他说:“这个女人不简单,但不会属于你我之辈。” 他认同穆子敖的前半句话。他第一次见麦婧是去年夏日一个光线暧昧的黄昏,麦婧与他们擦肩而过,一袭黑衣如同黑乌鸦;颈项和胳膊的皮肤却又白得像粉笔;她的五官宛若古希腊的雕塑:端正、完美、高贵。是的,高贵,他很高兴把这个词用在麦婧身上。当时他和穆子敖在马路上散步,与麦婧不期而遇。麦婧目不斜视,像模特一样扭动着灵活的腰肢从他们身旁走过去。 之后,那个黄昏在他记忆中渐渐变得色彩斑斓起来,好像一块会发光的宝石被嵌在了他贮藏回忆的房间中。但这并不影响他检讨自己的情感,一度他被这样一个问题所困扰:难道一个人仅仅因为马路上的一瞥就爱上另一个人是理智的吗?爱情这东西真是不可理喻,他想,比青蛙整天梦想着飞翔还不可理喻。“爱情是盲目的,你不知道你在干什么。”穆子敖这话说得很对,他也曾疑惑过。但他的疑惑更多的是来自于麦婧—— “我警告你,千万别爱上我,我是一剂毒药,没有解药的毒药。” 不知为什么,麦婧越是这样说,他越是爱她,不可救药。 鲁宾第二次见麦婧是在一个舞会上,麦婧是当之无愧的明星,几乎所有人都以与她跳舞为荣。她的舞姿优美、标准,仪态万方。尽管如此,如果不是一个受过专业训练被称为舞王的男子邀她跳舞,大家可能想像不到她在舞蹈方面的造诣。他们跳舞的时候,其他所有跳舞的人都自动停下来,一是为他们让出场地,二是欣赏他们的舞姿。麦婧仍是一身黑衣,男子穿着雪白的衬衫和雪白的裤子,二人黑白分明,宛若黑蝴蝶和白蝴蝶。舞厅变成了舞台,跳舞变成了表演。两人跳得如入无人之境,众人看得如醉如痴。一曲快三结束,掌声雷动。掌声尚未退潮,旋即又响起了节奏更为明快的探戈,两人又跳起来,既热情奔放,又拒人千里。她在一个转头动作之后看到了他,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将近半秒钟;这是那个动作本身要求的停顿,可鲁宾不这样理解,他有些想入非非。 一股电流击中了他,他感到心脏一下子跳得像失控的马达,或者说像一匹发疯的野驴,一分钟有200下吧。他受不了啦,如果她的目光再在他脸上停留半秒钟,他可能就融化了,或者燃烧了,或者飞升了。他痛苦地意识到那目光的可怕和宿命般的力量。他封闭的心灵被那道目光轰开一道缺口,他的信念城堡顷刻间失守了。 其实她的目光并没有因为停留在他脸上而变得热烈或暧昧,那目光几乎是无表情的,如果一定要说有表情,那表情也只能是冷漠。穆子敖在他身边警告他:“别打这个女人的主意,她太漂亮了。”鲁宾记得穆子敖曾说过漂亮的女人不会只属于某个男人,她们生来就是属于社会的。“社会”这个词在此很耐人寻味。他赞同穆子敖的话,但他的心跳得那么厉害,他无法控制。 后来他向麦婧谈起过这种感受,麦婧说她记不起当时的情景了,她跳舞时是忘我的:“那时我头脑里只有音乐,别的什么都没有,仿佛世界都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两个跳舞的精灵。不是我在跳舞,是精灵在跳舞。” “那时我就爱上了你。” “不,你爱上的是那个跳舞的精灵。” “我爱的是你!” “可你对我一无所知。” “是的,但有一点我知道,那就是我爱上了你。” “这有可能是你今生犯的最大错误。” 穆子敖也这样说过,他的回答是:心甘情愿!他也想这样回答麦婧,但他说出来的却是:“也许吧。” 她的目光很忧郁,像一曲蓝调音乐,只有发自内心的咏叹,没有歌词。 她忧郁的时候,他更爱她,因为此时她是真实的,或者说接近真实。更多的时候她像黑夜一样神秘、可怖、深邃、不可窥探,偶尔也会像黑夜中的闪电,瞬间照亮一切,真实得让人不敢相信。 穆子敖虽然反对他追麦婧,但却给他提供不少情报,还帮他出了一些主意。穆子敖说:“我在做着自己反对的事。”他一再声明他对麦婧没有偏见,他只是本能地觉得鲁宾不应该爱麦婧。 “你可以爱她,但没必要娶她。”他解释说,“她适合做情人,不适合做妻子。”这就是他的逻辑。“你难道真的要追求轰轰烈烈的爱情吗?”鲁宾理解他的潜台词,无非是轰轰烈烈的爱情鲜有不以悲剧收场的。 鲁宾什么道理都明白,他心想:爱情偏偏没有道理可讲。 让鲁宾痛苦的是,他的爱情攻势好像并不怎么见效。麦婧说:“我不适合你,你应该找一个优秀的女孩。” “你是最优秀的女孩。” “你不了解我。” “给我机会,我会了解的。” 他通过穆子敖已经了解了她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但他不想让她看出他从别的渠道打听她的情况,那样似乎不妥当,甚至会弄巧成拙。其实他更愿相信从她口中说出的一切,无论是什么,无论多么不可思议。 可他们在一起时,她几乎从不谈论自己,谈的都是别的,这是她与别的女孩迥然不同的地方。他对此没有感到迷惑,只是感到欣喜,因为她谈论的都是他感兴趣的话题,而且见解不俗。为此,他修正了自己的审美观,以前他认为美来自于形体和修养,现在他认为美来自于头脑:聪明产生美。 但是随着与麦婧交往的增多,他越发感到她是一个谜。有一次他对穆子敖说:“我越来越不了解她,我对她知道得越多越觉得她神秘,因为我发现我不知道的更多。就像一个圆,把圆画得越大,圆周外的空白就越多。” “你说过,女人是要爱的,不是要了解的。” “不是我说的,是王尔德说的。” “可我是听你说的。” “好吧,不管是谁说的,我认为这话没错,但问题是——” “什么?” “她拒绝爱情,她对我说她配不上我。” “她说的是实话。想想看,你名牌大学毕业,事业有成,拥有上千万的资产,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钻石王老五。再者,你长得像刘德华,女人见了你都恨不得把你吞下去。能配上你的女人的确不多,看来她很有自知之明。” “得了,配不上的是我,而不是她。” 他不能容忍对麦婧任何形式的贬低,哪怕是他的朋友也不行。爱情的过程就是丧失自我的过程,他把自我抛掷出去,他想变成奴隶,变成她的奴隶,心甘情愿地服侍她,怀着秘密的喜悦为她效劳;他甚至想变成物体,譬如变成一条纱巾围住她高贵的颈项,或者变成一件衬衣贴着她芬芳的肌肤,或者变成一只玻璃杯在她喝水的时候亲吻她…… 许多时候他在类似的修辞中提升着自己的爱情,也强化着自己的爱情……现实是:她拒绝他的亲近,不让他吻她,不让他拥抱她,惟一允许他做的是在过马路时轻轻地揽一下她的腰;他心领神会,对此充分地加以利用,她柔软的腰肢传递给他无比神奇的电流…… 他感到痛苦,这是甜蜜的痛苦,可以在暗夜里反复咀嚼的痛苦……也有出其不意的喜悦,一天分手时,她在背后叫住他,她的声音柔柔地、媚媚地、甜甜地,她站在原地没动,她的目光像一张网把他罩住,他返回去站到她面前,她说:“你不想抱抱我吗?” 这句话让他心都碎了,要知道他多少次试图拥抱她都被她婉言拒绝了,他已不敢再有奢望了,没想到……他紧紧地拥抱她,想将她拥入自己的身体中,让她成为他的一根肋骨……他想吻她,她拒绝了,她的嘴唇回避他的嘴唇。多么肉感的嘴唇啊,吻着该会是多么美妙啊!他像沙漠中的跋涉者渴望绿洲那样地渴望她的唇…… 他对穆子敖提到的只是一星半点,许多感觉和细节是不能说的,一说就亵渎了,那完全属于他个人,是他的精神财富。 穆子敖对他说:“别把女人看得那么高尚,把女人看得贱一点,你就不会缺少行动的勇气了。”穆子敖建议他先离开女人一段时间,“这样,说不定她会找上门来的。” 他不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建议,也没打算采纳,他只是试一试不与她联系她会不会想他。两天,他仅仅是两天没与她联系,她就人间蒸发了。他找不到她,打手机永远是关机。他不知道她的固定电话,穆子敖也不知道。他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穆子敖也不知道。她好像无业,她靠什么吃饭?穆子敖承认对她了解不多,还说:“你应该了解得多一些才是。” 他当然要比穆子敖了解得多,可那是另一个方面的,也就是说,是精神、气质、才情,乃至忧郁等等,而不是她的生活状况。 有一扇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他感到恐惧。穆子敖不理解他,还对他说什么屁话:好女人有的是。他好像踩翻了一口大锅,他被扣在锅里,周围都是黑暗,看不到一丝光明。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穆子敖说他没出息:“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值得吗?” 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他也不想这样,可是没有办法,他控制不了自己。 他回忆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时而感到甜蜜,时而感到痛苦,更多的时候是甜蜜和痛苦掺杂在一起。他认定她就是他要找的女人,是他的知音,是他的精神伴侣。他们的心灵是相通的,是一个连通器,他能感知她的喜悦和痛苦,她也能感知他的兴奋和忧伤。他谈论财富时,她说财富有4种功能:给人巨大的勇气,造成无止境的贪婪,炫耀虚假的创造,变得极端的利己。他谈论围棋时,她说吴清源是百年之才,曹薰铉是20年之才,李昌镐是50年之才。他谈论尼采时,她讲了莎乐美的故事,一是圣经中莎乐美的故事,二是与尼采、里尔克、弗洛伊德交往密切、影响深远的莎乐美的故事。他谈论卡夫卡时,她说在卡夫卡看来,官吏的世界和父亲的世界是一模一样的…… 她话语不多,却总令他吃惊,他叹服于她的广博和机智。在他感兴趣的领域她都有发言权,但她却说她一无所知,并且很快缄默下来,这让他想起苏格拉底那句名言“我知道什么”……她是可怕的……她使这个冬天变得无比寒冷,不仅天气寒冷,而且心里寒冷,他踽踽独行,常常到他们曾经呆过的地方消磨时间;往往是环境依旧,光彩不再,他长时间发呆,然后离开,就这样,一日又一日。她失踪了两个月,她失踪的时候是严冬,她重新出现已经是春节过后了。 在那些灾难性的日子里,他活得充实而坚定,他知道他活着为了什么,他知道他等待的是什么,他知道他要珍惜什么,他知道……他对穆子敖说他体验到了爱情,在失去的时候。 “忘掉她吧,”穆子敖说,“这是一个危险的女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不断喃喃地说着,“我怎么能忘掉她呢?” “爱情就像高手过招,谁先动情谁先死。” “那么,我死定了!” “你会复活的。” 果然,春天来了,柳树发芽了,爱情复活了。 他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心脏承受不了意外的喜悦,像被一根针刺穿了一般痉挛起来。 她来了。她亲吻了他,她的口中开满鲜花,芬芳无比,一条活鱼从她口中跳入他的口中,泼剌剌地游起来……然而没有任何解释。不过,已经不需要解释了。要什么解释呢?他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她的眼中也充满了泪水,这是幸福的泪水。 那时候他们的距离那么近。在江堤上,她躺在他的怀里,头枕着他的大腿,早春的太阳暖暖地晒着他们,江水平静地流淌,小草怯生生地拱出嫩芽,两三只鸟从头顶飞过,风儿还有些凉意,但吹到身上很舒服。他高兴地看到麦婧脸上有些小小的雀斑,这些雀斑不但无损于她的美丽,反而使她的面孔显得更加生动和可爱。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重大的发现,由于这一发现,他感到她是真实的,是可触摸的,是可亲近的。那些光辉灿烂的雀斑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一般来说,爱情是一种热病,但对鲁宾来说则是忽冷忽热的伤寒。一个神秘的电话,麦婧就消失了。 她接电话时从他身边走开十多米,显然是不愿让他听到通话内容。几分钟后她回到他身边,满脸不快,眼中充满忧伤和愤怒。 他问她怎么啦,她说没什么。她从不解释,这是她的性格。她只说了声“我有事,先走啦”,就飘然而去,头也不回。 他本来还以为她会给他一个吻,并向他说声抱歉的,可是没有。他在身后说我开车送你,她说不用。她走下江堤拦了一辆的士,钻进去,消失了。 他的情绪坏到极点,事后他激愤地对穆子敖说:“你说得对,我们不适合做恋人,一点都不适合!” “你们是两类人,就像大象和长颈鹿是两种动物一样。” 他打算向她提出分手,否则他会病入膏肓的;可是一见到她,他的勇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看上去是那样单纯,是那样无辜,是那样楚楚可怜,他怎么能忍心伤害她呢?也许她有难言之隐,要不她清澈的眸子里怎么会有阴影呢?他要好好爱她,理解她,包容她,拯救她。他要驱散她眼中的阴影,让爱的光芒放射出来。可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对他说出冷酷无情的话,一下子将他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她说:“我不爱你,我们的关系结束啦!” 她在他们之间竖起了一大块冰,寒气逼人。 完了。他的世界向内坍塌了,他成了受害者。他很可能就此万劫不复。 但两滴晶莹的液体拯救了他。麦婧转身而去时,从眼角飞出两滴闪亮的东西,在空中划出神秘的弧线。 鲁宾悟到了什么,冲上去拉住她,盯着她的眼睛,严肃地说:“告诉我,你说的不是心里话。” “别纠缠我!” 她从他手里挣脱,一溜烟地跑了。 “她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他怅然地看着她的背影,想着这个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问题,感到嘴里像被塞了一把盐。 鲁宾表面上是个很随和的人,骨子里却非常固执,他认定的事一定要去做,九头牛也休想将他拉回来。他有一种不自觉的逆反心理,往往是别人越反对,他越坚持;他不认为这是性格使然,而觉得是其独立意识的必然结果。他既然已经爱上麦婧,就不会轻易放弃,尽管她反复无常,尽管她难以捉摸,尽管她来历不明。原本应该成为爱情障碍的东西,在他这儿化为了追求的动力。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鲁宾对穆子敖说,“她明明爱我,却要离开我。” “一切都是错觉。” “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我懂得爱的眼神,也知道眼泪的成分。”他停了下来,他感到头脑中“当”的一声,灵感迸发出来:我们陷入了泥潭之中,但泥潭不是她挖的。顺着这个思路他想到了许多不幸和可怕的事,他本能地意识到在她背后有一双黑手,这双手紧紧地攥着她的命运。 “她是善良的,她处在一片阴影中,说不定有个什么人在背后控制着她……” 穆子敖吃了一惊,手中的茶杯掉到了地上:“这真是个大胆的设想,不过——” “不过什么?” “未免太大胆啦!”穆子敖镇定下来,恢复了他一贯的嘲讽语调,“你了解女人吗?你知道女人是什么动物吗?她们是狐狸,明白吗?狐狸!她们诱惑你,欺骗你,伤害你,甚至要吃了你,而你至死也不能看清她们的真面目。” 穆子敖也许说得没错,但鲁宾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甚至能回忆起麦婧身边那些莫名其妙的影子,某个没有面孔的男人像幽灵一般若隐若现,有时是一个模糊的背景,有时是一道锐利的目光,有时是一串神秘的脚步声,有时是一缕清爽的气味,有时则仅仅是一种无意识的联想…… 他说:“女人是要爱的,不是要了解的。” 穆子敖大笑起来。 “多么难以捉摸啊!”鲁宾想,“他笑什么呢?是什么东西这么可笑?多么虚假啊,他甚至还没意识到自己的笑这么牵强,这么不合时宜,这么难听!笑去吧,这笑对我不会有任何影响。” 麦婧,你在哪里? 最近在麦婧那里他体会到了冰火九重天的滋味。一会儿地狱,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冰,一会儿火。他注定还要继续体会下去。他们的缘分还没结束。 即使他对麦婧恨之入骨的时候,只要麦婧一个电话、一串眼泪、一个幽怨的眼神、一副求助的神情,他马上就回心转意,重新接纳她,毫无保留。 最后一次见面那天,也就是一周前的3月14日,麦婧给他讲了一个梦。这天是麦婧主动约的他,她向他道歉,请他原谅——那楚楚可怜的腔调,顽石也会点头的,他还能说什么呢?再说,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麦婧说:“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到你非常生气,你的脸像一块铁板那样僵硬冰冷,你指责我,数落我,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没有我插话的余地,你越说越气,越气越说,你的身体随着你滔滔不绝的话迅速膨胀,一会儿工夫就像一座大山那样屹立在我面前。我吓坏了,哆哆嗦嗦说不出话。你命令我摸摸自己的心,我把手插进衣服里面,摸到了一块很硬的东西,我把它掏出来:哪里是心,分明是一块石头!我惊呆了。你严厉地说:看看,好好看看,看看你长的是一颗什么样的心,然后你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大哭起来,喊着你的名字,求你别扔下我,可你像风一样消失了……” 麦婧拉过鲁宾的手,让他摸她的心:“你摸摸,看这儿是不是一块石头?” 鲁宾摸到一坨柔软。他的心狂跳起来,不知道是该把手拿出来,还是继续向里摸去。麦婧看出了他的尴尬,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用力地按在她的胸脯上。她问他摸到的是不是一块石头,他回答说:“千真万确,一块石头!” 麦婧惊愕地看着他,好像要质问什么,他用自己的嘴把她的嘴封住,不让她说。 “嫁给我吧,嫁给我吧!”他抓着她饱满的Rx房喃喃地说,像是梦呓。 “不!”她的声音像母鸽一样。 “让我把这块石头暖热吧!”他按了按她的胸脯。 “不怕它硌着你?” “不怕!”他笑着说。 麦婧让他慎重考虑考虑,她说她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她说她不会告诉他自己的过去,她说她是一剂毒药而且没有解药,她说她是危险的,她说她是蛇,她说她不相信爱情,等等,等等。她还说他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离开她是因为他还没有得到她,男人都是这样,一旦得到就不再珍惜。她说她愿意把身体交给他,让他决定是鄙视她还是爱她。她说他可以糟蹋她的身体然后再离开她。她说她不是处女。她说他可以趁早离开她免得后悔都来不及。她说你要我吧无论是爱还是憎恨。你要我吧,她说你必须走这一步,只有这样你才知道你下一步该做什么,你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爱我。她说该结束了,我们之间。她说你别安慰我,也别相信我的眼泪,我不需要同情。她说我不是伤心,我也不是懊悔,我只是难过,心里难过,为胸腔里这块石头难过。她说我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主宰我生活的是另一个人,那个人居住在我身体中,和我相对抗。她说我热爱生活热爱阳光也热爱雨水热爱云也热爱风。她说我许多时候是另一个人,一个戴面具的人。她说我还是第三个人…… 麦婧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这么多话,以前她是封闭的。现在她把自己撕碎了摆在他面前,他可以一片片翻来覆去地察看;如果他不忍心,她就自己动手挑起自己的碎片——精神的、肉体的——指给他看,强迫他看。这很残酷。他头脑中翻滚着无数互不关联的意象、破碎的画面、情感的泡沫、暧昧的气味、道德的毒素、肉体的光彩等等,在这片波翻浪涌的海洋上,理智的小船艰难地航行着,躲避礁石与暗流…… 他怀着巨大的惊诧和巨大的喜悦拥抱真实,拥抱麦婧。在她忧伤和哭泣的时候,他更爱她了。他不想在她情绪波动很大的时候和她发生肉体的关系,他不想乘人之危,不想贬低性爱的意义……但身体自有其意志和逻辑,本能引导了行动,两个肉体像两块磁铁互相吸引着。 他们开了房间。 把肉体交给肉体,把激情奉献给激情……肉体的盛宴导致的直接后果是:他们决定一周后结婚。婚礼定在3月21日。 随后几天里,鲁宾忙着筹备婚礼,无暇反思仓促间做出的疯狂决定;他虽然心头有些许不安,但幸福的感觉像一股飓风,扫荡了一切。 鲁宾没有征求穆子敖的意见,他谁的意见也不需要征求。然而穆子敖还是要多管闲事,竟然在他婚礼的前一天打电话给他,劝他取消婚礼。 这家伙在搞什么鬼?他倒要看看。 东方鲍翅酒楼的装修风格是伪农家。斑驳的墙壁是用人造石刻意弄出来的,不过墙壁上挂的锄头镰刀之类的农具却是真的,大厅迎门处植一丛假竹作为屏风,最为显眼的是大厅中央摆放的一个辘轳和4个木桶,还有一个假的井口。这些东西很占地方,但的确营造了一种氛围。房间里的装饰与之相类,也有一些农家的物什,比如小油灯、篮子、箩筐之类,简洁雅致,让人感到随意和舒服。服务员一色村姑打扮,腰里扎一小小的蓝碎花水裙。 鲁宾和穆子敖在这儿吃过多次,对这儿的一切都了然于胸。今天鲁宾觉得屋子里有点怪,一时却搞不清楚怪在哪儿。他的心没在这上边。但也没在菜品上,又白又嫩的雪鱼、美味的鲍汁茹片、色泽鲜艳的香辣蟹、浓如乳汁的老鸭煲汤、青青白白的西芹百合等都没勾起他的食欲,他只是随便吃几口。 他知道穆子敖有话要说,可他就是不问。穆子敖倒也沉得住气,只是劝他喝酒吃菜,一句也不提麦婧。两个人像斗法一样,东拉西扯,说了许多无用的话。鲁宾对此行已经后悔了,他打定主意,穆子敖不说,他绝不主动去问。 他已经经历了几次冰与火的洗礼,他有思想准备,他完全可以承受不好的消息。 但是,穆子敖不说也许更好,让一些话烂到肚里又有什么坏处呢? 他内心其实很矛盾:想知道,却又回避;渴望,却又拒斥;坦然,却又不安。 穆子敖对他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语调那么诡异暧昧,神态那么捉摸不定。他不明所以,穆子敖自己大概也不明所以吧。 穆子敖说:“了解一个人是不容易的。” 穆子敖又说:“了解一个女人更难。” 穆子敖再说:“而了解一个刻意隐瞒过去的女人则难上加难。” 他又想起“女人是要爱的,不是要了解的”那句话,但他没说出来。穆子敖是有所指的。麦婧曾经问过他:你相信过去吗?他点点头。麦婧又问他:你相信现在吗?他点点头。麦婧再问他:你相信未来吗?他又点点头。麦婧最后问他:你更相信哪一个?他想了想,说:更相信未来。麦婧说她只相信现在,过去属于遗忘,未来属于虚无。她有自己的秘密,他想,那是她的隐私,或者是她的伤痛,应该尊重,而不是去探听。 穆子敖看看表,让服务员把电视打开。 直到这时鲁宾才觉察到这个屋子“有点怪”怪在哪儿,原来是多了个电视机。他和穆子敖在这儿吃过无数次,从未发现哪个雅间里有电视机,因为电视机与农家情调的装修风格格格不入。 穆子敖点上一支烟出去了。 他从不看电视,穆子敖知道,麦婧也知道。记得麦婧曾经问过他看不看电视,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从来不看! 穆子敖干吗要把电视机打开呢? 几分钟后这个问题就不再成为问题了。当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时,他抬起头,盯着电视,眼睛瞪得老大。 麦婧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她作为主持人正在主持一个名为“智能闯关”的节目。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固定节目,每周一次。主持节目时麦婧与平常的麦婧判若两人,平常的麦婧神秘、高贵、忧郁,眼神中有一丝邪;电视中的麦婧则很阳光、很活泼、很洒脱,眼神像水晶一样透明。 麦婧从没告诉过他自己的身份,每次问她她都巧妙地将话题岔到别处,无法转寰时她就说自己无业,以画画自娱。她还送过他一幅油画呢。那幅油画画的是一个揽镜自照的女人,女人穿着睡衣,整个颈项都裸露在外,还有好大一块肩膀也裸露在外,皮肤白皙,上面有层柔和的光辉,女人的面容只能从镜子的反光中看到,与麦婧有点像。他问她这是不是自画像,她摇摇头,他觉得她的否定不是很坚决。他不明白麦婧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是考验爱情吗?(但愿如此。)或者是她想给他一个惊喜?(但愿如此。)或者是她为了保持某种神秘感?(但愿如此。)还会有别的原因吗? 至少他想不出来。 他掏出手机,想给麦婧打个电话,拨了号码,却没有发射。他长出一口气,心里像被熨斗熨过一般舒坦。他不再担心她的过去了,而在此前他是隐隐有些担心的。他很希望有人来分享他的喜悦,可穆子敖却仿佛掉进了茅厕中不见踪影。 雅间里只有他和服务员,他问服务员:“认识她吗?” 服务员说认识。 他骄傲地说:“她明天就要嫁给我啦!” 服务员夸张地问他:“真的吗?” 他同样夸张地说:“那还能假!” 于是,服务员向他表示祝贺,说他真有福气。 他又喝了一大杯酒。 他平常不吸烟,这时却拿了穆子敖的一支烟,点上,兴奋地吸起来。他只在高兴和烦恼时吸烟。高兴时吸烟让他更加高兴,烦恼时吸烟让他更加烦恼。 他边喝酒边看麦婧的节目,不知不觉就有些醺醺然了。临江市他也不是来一回两回了,怎么就没发现这个秘密呢?说来好笑,连服务员都知道他未婚妻的秘密,而他却一直蒙在鼓里。他想问问穆子敖,他怎么会不知道麦婧的身份呢?或者他早已知道,只是没告诉他罢了。他弄不明白。 他问服务员:“她在你们这儿很有名吗?” “不!” 他有些失望。 服务员说:“她在济州很有名。” 济州是一个地级市,也在江那边,与吴城、临江几乎成等边三角形。他因为在济州没有生意,所以很少去济州,只是和穆子敖一起慕名去济州的半步桥镇吃过一次手抓羊肉。他不明白他的未婚妻何以在济州很有名。 “怎么回事?” 服务员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太幼稚,她说:“这不是明摆着吗?她是济州电视台的主持人,当然在济州有名啦!” “济州电视台?” “是啊!” “天啊,我被搞糊涂了。”他一直以为麦婧是临江人,他说,“你怎么知道她是济州电视台的?” “你没听出我的口音?我就是济州人啊,去年才来这儿打工。” 这时他才意识到服务员的口音,她说话时尾音尖细,果然不是临江人。 “你是济州人?” “济州平川县人。” “她真是济州电视台的?” “怎么?”服务员很诧异,她的表情好像是在说:你作为她的未婚夫,竟然连这都不知道吗? “没什么,可是……这儿怎么能收到济州台呢?” “哦,这是放的DVD。” 电视机下边果然有一台DVD,指示灯正在亮着。 麦婧的节目刚放完,穆子敖就推门进来了。 “你早该告诉我的。”鲁宾兴奋地说。 “我也刚知道。”穆子敖喝了一口酒,掩饰着什么。 “你说,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对你隐瞒的大概不止这一件事吧?” “不应该用‘隐瞒’这个词,她可能有她的打算。” “哼,不会没打算的。” “你总是对她抱有敌意——” “我承认。” “她也许只是想保持神秘。” “不会这么简单吧?” “我也不知道。”他想,恐怕命运女神也捉摸不透女人的心。 停一会儿,穆子敖说:“你体验过‘冰火九重天’吗?” “没有。” “你会体验到的。” 鲁宾笑笑。他知道“冰火九重天”是一个色情术语,他虽然没体验过,但知道具体指的是什么。穆子敖在此显然是借用来表达某种意思。如果指的是他与麦婧的交往,他早体验过“冰火九重天”的滋味了:麦婧忽冷忽热,忽远忽近,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让他时而喜悦时而沮丧,时而兴奋时而绝望,这不是“冰火九重天”是什么?他没有听出穆子敖的潜台词,半小时后他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冰火九重天”…… 饭后,鲁宾要回吴城,他已经忘了此行的动机了。也许穆子敖只是给他开个玩笑,故弄玄虚,目的是给他一个惊喜,让他知道麦婧是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 事实证明他想错了,穆子敖并没放弃劝他取消婚礼的努力。临别时,穆子敖交给他一个房卡,说有一件礼物放在房间里,让他自己去取。 “什么礼物,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 “你一去就知道了。” “好吧,我先谢谢你。” 鲁宾拿了房卡,看看房间号,告别穆子敖,坐电梯上到7楼,顺利地打开了707房间。他将房卡插到节电板上,打开灯。单人房,双人床,干干净净,一目了然,并没什么礼物。正在诧异间,他看到桌上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 礼物在DVD机里边。 客房一般是没有DVD机的,这儿却有一台。他打开DVD仓,里边有一碟片。他想:毫无疑问这就是礼物了。很难设想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他知道碟片里是什么内容,他还会打开吗?这只能是一个假设,没有答案。当时,无论换上什么人,大概都会和他一样,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毫不犹豫地打开DVD,先睹为快。 遥控器一按,潘多拉的匣子打开了。 刚开始,鲁宾还在心里骂穆子敖:“他妈的,给我送这东西,你以为……” 一句话没骂完,他僵住了,脊椎里仿佛被插进一根冰条。站了多长时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头脑像个熊熊燃烧的炉膛,充塞其间的是火焰的叫声、可怕的灼热和难以控制的疯狂。也许酒劲上来了,他感到房间像风浪中的船一样在颠簸。他闭上眼睛,感到地球在转动。他听到一只猫的叫声,不知是来自窗外还是来自电视。电视里的画面令他无法忍受、痛苦不堪。 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看完了。DVD只有20分钟,但这20分钟却比整个20世纪还要漫长。这是地狱中的20分钟!他不能相信画面上的女人是麦婧,可是理智告诉他:千真万确,就是她!他熟悉她的身体,尤其熟悉从前胸到右臂如北斗七星般地排列着的7个令人过目不忘的小黑点,那是她的痣,不会错的!还有她的像月光一样柔和的皮肤,以及像嫩玉米苗一样充满生气的肢体,曾经让他多么陶醉啊,不会错的!此外,她的无辜的能够欺骗人的目光,有时像从水底射出的车灯光一样迷离,也是他所熟悉的,不会错的!DVD拍的是她和一个男人做爱的过程,镜头是固定的,画面质量不太好,由此判断很可能是偷拍的。那个男人像个畜生一样蹂躏她,做出许多不堪的动作。她的表情扭曲变形,五官仿佛被无形的手拉扯着,要离开原来的位置,要飞了——可能因为痛苦,也可能因为快乐,或者两者兼有。看上去不像是被强暴,但也不像是情愿的样子。 鲁宾关了DVD,走出宾馆,来到大街上。他沿着七一路向东走200米,拐进一条小巷,向南大约又走500米,来到滨江大道。他横过滨江大道,爬上防波堤,在堤上梦游般地走着,像个孤魂野鬼。 他一直向前走,走向夜的深处。 没路时,他坐下来痛哭,把泪水洒进黑黝黝的江里。江水平静地流淌着,无视他的眼泪。江面泛着青光,像一条踩踏得很坚硬的大路。唉,这条江,这条路,他真想走上去,随它把他带到哪儿。 他自从父亲去年春天意外死亡后,就再没这样痛苦过。他常常觉得父亲并未离去,父亲只是出远差去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归来。父亲是家族公司——汉江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父亲一去,这个担子自然而然落到了他的肩上,有一段时间他感到压力巨大,茶不思饭不想的,心思全用在公司上,但成效却不明显,那时他没这样痛苦过。后来和麦婧热病般的恋爱,经常遭受挫折,那时他也没这样痛苦过。现在这是怎么啦,他只觉得活着索然无味,一切都无意义,事业、爱情、友谊……都不值得他去珍惜去奋斗去追求了…… 他和麦婧曾在这儿的江边坐过,那时江面上铺着金子般的阳光,看上去辉煌壮观,麦婧主动地吻了他,还枕着他的大腿和他说话……多么来之不易的吻啊,他以为那是少女的初吻,充满羞涩和神秘,口中开满鲜花,芬芳无比…… 可是并不是这么回事……现在一切都变了……麦婧,你这个婊子,你一直在欺骗我,你只告诉我你不是处女,但没说……爱情,到底什么是爱情,难道欺骗也是爱情吗……穆子敖说得对,这是一个危险的女人……她也说过她是一剂毒药,一剂没有解药的毒药,她清楚她自己……欺骗……不存在欺骗……如果非要说有欺骗不可,那也只能是他自己欺骗自己!是的,更多的时候,他在欺骗自己……爱情蒙蔽了他……他变成了傻瓜…… 江边已经起雾了,空气湿乎乎的,仿佛用手就能攥出水来,可他竟然没发现那是雾,只觉得那是地狱与尘世之间的“障”,他正置身于无间地狱之中。早春的夜晚是很寒冷的,尤其是江边。他瑟瑟发抖,像一个可怜的幽灵在徘徊。他头脑中翻腾过多少问题谁也说不清,那些问题像葡萄架上的藤条互相纠缠,难以理清。最终他的逆向思维将他从混乱中拯救了出来,使他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愤怒和意气用事并不能代替理性,也不能解决问题,更不符合他的处事风格。 虽然他的性格有些偏执和狂热,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缺乏理性。他没有像常人那样首先考虑“要不要取消明天的婚礼”这个十分迫切的问题,而是溯根求源直接考虑“为什么要结婚”这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问题。是啊,他为什么要结婚呢?结婚的意义是什么?结婚毫无意义,结婚是十足的疯狂行为,是对自由的背叛和对理性的嘲弄。这完全是穆子敖的观点。对,就是这样,他十分赞成。可是左右他行为的似乎是……别的……另外的东西……称之为爱情显然欠妥……称之为别的就更不合适……这股力量有点邪,难以命名……它将他推向她……无法抗拒……此乃命运…… “她就是个婊子我也要娶她!” 他下了决心,准备原谅一切,准备接受一切,同时也准备承担冒险的后果。 做出这一决定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甚至弄不明白自己这样做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愤怒,抑或出于报复或者惩罚的需要?可他要怎样报复或者惩罚她呢?用圣徒般的爱来让她愧疚吗?用宽容来让她良心不安吗?用假装不知情来让她承担保守秘密的痛苦吗? 生活中没有答案,答案必须自己创造。 这是痛苦的。 他回到宾馆,关掉手机,冲澡,睡觉。睡时已经5点钟了,他想迷糊一会儿天就该亮了,他要早点起来赶路。回宾馆的时候雾已经非常大了,他差点迷路,但没觉出是雾惹的祸,只觉得是地狱中的迷障在起作用。他的衣服湿乎乎的,仿佛他刚从细雨中漫步半小时回来似的。即便如此,他也没意识到已经大雾弥漫了。 没想到一觉醒来已经8点了。 他简单洗一下,就驾车回吴城。城里的车都慢得像蜗牛,出城就用去了半小时。 可出城后情况更糟,城外的雾比城内大得多,雾又沉又重,好像灰色的雨云从天上掉了下来。车窗上一会儿就凝了一层小水珠,不得不使用刮雨器,其实刮去水珠后仍然是什么也看不到。 在城中还能盯着前车的尾灯行驶,在城外,他却像瞎子一样只能摸索着前进…… 在滨江大道上鲁宾好像听到了两声枪响,但雾让一切都虚假了;现实比梦更不可信,他不确定他听到的是不是枪声,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听到了两声脆响。随即,大地重归寂静,雾仍然无一丝缝隙。他看到了那辆停在路边的白色丰田轿车。 没走多远,他看到一个小个子警察,他有些奇怪,大雾天的,警察跑这儿干吗?不过,雾已经让一切都虚假了,对虚假的东西不值得大惊小怪。他越过警察,继续往前开……看到个手提宝剑的老人……过汉江大桥,桥上有一些行人,还有往城里推菜的三轮车……然后就在临江市至吴城的公路上行驶。 在雾中,时间和空间均产生了错位,它们被雾所主宰,体现着雾的意志。鲁宾感到他把车开进了另一个时空,在这一时空中,时间不再流动而是黏滞在一起,空间不再延伸而是收缩在一起。鲁宾想,他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回到家,家在这一时空之外,而他已经迷失了。 “见鬼,回不去啦!” 一语成谶,他果真就没能回去…… 你从地狱中上升 穆子敖离开鲁宾后发现起雾了。他很快就意识到使夜晚变得昏暗、暧昧、寂静的不是深沉的夜色,而是青灰色的大雾。大雾吞噬了车灯的光芒,消化后又将之像雾一样喷吐出来,于是灯光显得迷蒙、涣散、飘忽,如同一群遇到冲击四散而去的小虫子。 夜晚的街道宛若拉上帷幕的舞台,空荡而又神秘,所有已经上演的故事遗留的气息使其显得深邃和痛苦,因为没有哪个舞台是不上演悲剧的。 在生活这个大舞台上穆子敖成功地做了一次导演,他导演的这出戏可以命名为“爱情故事”,在这出戏中麦婧是出色的性格演员,鲁宾是“配合默契”的本色演员,作为导演他亲自披挂上阵演了一个阴谋家。爱情是一场骗局,他认为,从执迷不悟的傻瓜到以身饲虎的圣徒都会上当受骗。如今“戏剧”已经进入高xdx潮,这就决定离落幕不远了。 穆子敖想到他一手导演的“爱情故事”即将闭幕,竟有些失落。他在车上拨通了麦婧的电话。 “麦婧,你在哪儿?” “我在玫瑰山庄,你来接我吧。” 穆子敖本没打算见麦婧的,他把今晚的时间给了鲁宾。他猜想鲁宾这时肯定在看麦婧的性表演。如果鲁宾知道此时麦婧就在临江市,不知他会作何感想。如果鲁宾知道他前去与麦婧见面,不知又会作何感想。如果鲁宾知道……当然,他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穆子敖临时决定去见麦婧,他想,见见就见见吧。 穆子敖正在过十字路口,突然方向一打,拐向西,朝西岗开去。 玫瑰山庄在西岗上,像一处世外桃源。那儿有保龄球馆,有健身房,有室内游泳池,有冲浪池,有温泉浴池,有桑拿浴室,有按摩房,有棋牌俱乐部,有卡拉OK练歌房,有歌舞厅,有茶室,有餐厅,有客房……总之,凡是能让男人消遣的东西这儿应有尽有。从外观看,这儿是个很朴素的所在,但是戒备森严,并不对一般人开放,凡进去的都有会员证,没有会员证的必定是特邀贵宾,否则别想踏进大门一步。 穆子敖作为特邀嘉宾进去过几次,那几次都是封向标邀请他的;有一次他还带了鲁宾一起去,就是那次鲁宾见识了麦婧出神入化的舞姿。穆子敖托封向标帮他弄一个会员证,封向标满口答应,却迟迟不给他。穆子敖在临江市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临江地界内几乎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可这个小小的会员证却一直没拿到手,这让他愤愤不平,却也无可奈何。在临江,玫瑰山庄的会员证相当于一种身份,或者说是护身符也不为过。有了会员证,许多事会好办一些,请一些官员去玩也有面子,还能讨得这些官员的欢心。 就穆子敖来说,他什么地方没去过?不管是高雅的还是淫秽的,不管是光明正大的还是极为隐蔽的,不管是本市的还是外地的,他都去过,都趟得开,偏偏家门口这个玫瑰山庄让他有一种挫败感。越是这样,他越觉得玫瑰山庄神秘,越觉得玫瑰山庄有吸引力。再者玫瑰山庄除主楼外还有一些别致小院,那些小院他从没进去过,因为没有机会…… 麦婧站在玫瑰山庄外,等着穆子敖。她一袭黑衣,在雾中像只黑乌鸦。 穆子敖将车停到她身边,打开车门。 她不高兴地说:“你怎么才来?” “没看到这么大雾吗?” “雾怕什么?” 麦婧上了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穆子敖问她去哪儿,她说随便。车启动后,穆子敖又问她,她说—— “一直往前开!” 穆子敖的奥迪像在大海中夜航的船一样,周围是茫茫的黑暗和喑哑的波涛以及无边无际的寂静。世纪大道是一条新开的路,宽阔、平坦、笔直,车辆很少,非常适合兜风,只可惜天公不作美,降下这么大的雾。 “快!”麦婧叫道。 “再快!!”麦婧又叫。 “再快!!!”麦婧发疯啦。 “没法再快啦!”穆子敖说,“见鬼,我什么也看不见。” 穆子敖完全可以不听麦婧的,但不知怎的,他觉得麦婧今天说话的语气与以往不同,是命令式的,不容置疑。平素都是麦婧听他的,麦婧受雇于他,帮他挖掘“爱情陷阱”,并诱使鲁宾往里跳,他们之间是雇员与雇主的关系。但今天麦婧有些反常,仿佛他们之间的角色反过来了——她命令他,他则听她的。 他不习惯于这样。他喜欢支配别人,左右别人,甚至改变别人的命运。麦婧的话让他感到别扭。这个女人不就一个婊子吗?有什么资格对他发号施令?再一想,她无非是使点小性而已,何必计较呢? 一道黑影倏地出现,穆子敖看不真切,这么大的雾也不可能看得真切,他以为是幻觉或者是一团怪异的雾,他没有减速,直冲过去,汽车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就像被打了一闷棍似的。接着,汽车向空中陡地弹跳了一下,仿佛要飞起来。因为不够平衡,差点翻车——这是轧住东西了。 穆子敖减了减速,旋即又将速度提了上去。 “是什么?”麦婧问。 “一条狗。” “好像还在叫?” “早上西天啦!”穆子敖气鼓鼓地说。他感到晦气,同时心疼他的车。车肯定要被撞个坑,说不定车灯也撞坏了,他刚才好像听到玻璃落地的声音,不过不能确定。大雾天是什么也不能确定的。他又想,他撞的真是一条狗吗? 到路的尽头车停了下来。前方是一片麦地。可以设想,再过两三年或者四五年,这条路会辗过这片麦地,与现在拟建的汉江四桥连通,成为一条交通大动脉。 “到头了。”穆子敖说。 麦婧坐着没动。 穆子敖下车看看被撞的地方,车前边撞了一个窝,右前灯的玻璃也碎了,但灯泡没碎。他用手摸摸被撞的地方——那个令人心碎的窝,好在漆没掉。他关了车灯,熄了发动机,与麦婧一起坐在车上发呆。 许多叫不上来名字的虫子的叫声此起彼伏,使春夜显得十分寂静。能听到小麦的拔节儿声和大地的呼吸声。一只鸟从车顶掠过,气流神秘地振荡着——也许不是鸟,是蝙蝠。 穆子敖还在想着那条狗,或者那个影子,他头脑中总是出现这样的画面:那条狗的灵魂从地上爬起来,越过自己的尸体,在黑暗中奔跑,灵活得像只山猫……他摆摆脑袋,想将这个令人痛苦的画面甩出去,可是无济于事。 麦婧首先打破了沉默,她说:“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活该!谁让它跑到路上的。” “我说的不是狗。” “那是什么?” “你知道——” “你是说——” “是的。” 穆子敖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了,严肃地说:“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鲁宾真是瞎了眼,把你这种人当朋友!” 麦婧此言一出,车内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穆子敖想不到一个婊子竟然在道德问题上指责起他来了,岂有此理!他马上以牙还牙:“他要不是瞎了眼,怎么会爱上你这种人。” 麦婧反唇相讥:“我这种人也比你这种人强!” “彼此彼此。”穆子敖撇撇嘴,一副嘲讽的表情,似乎在说:得了吧,咱俩半斤八两,谁也甭说谁了。 当初,他们俩相遇,穆子敖说了他的诡计,麦婧哈哈大笑,笑得很放肆,眼泪都出来了。她说:“你可真会找人,这差事还真非我莫属!”那时他们臭味相投,一拍即合。穆子敖故意“激”她,说要让钻石王老五自愿爱上一只“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强调“自愿”,怀疑麦婧的魅力。穆子敖说到“鸡”时麦婧也没生气。麦婧夸下海口:“他就是块石头,我也要让他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穆子敖为麦婧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信息,他说鲁宾和一般人不一样,他喜欢反着想问题,做事也拧着来,你让他往东他偏往西,你越反对他越赞成。后来的实践验证了穆子敖说的话。麦婧越说她不配,鲁宾就越爱;穆子敖越反对,鲁宾越坚定。合作之初,穆子敖和麦婧配合默契,谁也没有觉得谁卑鄙;现在,他们好像一下子擦亮了眼睛,突然发现对方原来是个宵小之徒,仿佛他们过去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似的。 穆子敖在黑暗中把手伸过去,隔着衣服抓住麦婧的Rx房,麦婧把他的手打掉。穆子敖报复般地在她另一个Rx房上狠狠拧了一把,疼得麦婧尖叫起来。 “找死啊?” 穆子敖扑过去,压住麦婧。因为方向盘和档位碍事,他施展不开。他对着麦婧的耳朵恶狠狠地说道—— “我要干你!” “不行!”麦婧回答得很坚决。 “开个价。” “我不想做。” “开个价!” “我不想做!” “哼,你以为让你骗骗鲁宾,你就从此变成淑女了?别忘了你是只‘鸡’,永远是‘鸡’!” 穆子敖自以为了解这个女人,他把“不”理解成“是”,把拒绝理解成诱惑,把反抗理解成要求,所以他故意说脏话刺激她,用粗暴的动作对待她——他强行扒她的衣服,脱她的裤子。在前排不方便,他就将她拖到后排…… 完事后,麦婧将穆子敖一脚踹开,恶狠狠地说道:“你竟敢强xx我!” 穆子敖感叹道:“果然是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黑暗和雾让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但他们能从对方的声音中听出表情。穆子敖对性是不屑的,他像对待妓女那样对待麦婧,同时又像干了一个女主持人那样满足;麦婧对性的态度则复杂得多,她以退让和屈服来贬低和糟践自己。 穆子敖暗想,这个女人果然有趣。 整理好衣服后,麦婧说:“该结束了。” “明天,到明天正式结束。放心,答应你的钱我会一分不少交给你的。”他又补了一句,“还连上今晚的。” 出乎他意料的是,麦婧表示不再要他的钱;不但不要他的钱,还要把他预付给她的两万块钱退还给他。他弄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为什么?” “我要反悔。” “什么意思?” “我明天要去吴城——参加婚礼。” “你爱上他啦?”他语带嘲讽。 “不要你管!”她说。 这叫什么事啊,你以为你真是你所表现的那样吗?那是演戏,是假的,鲁宾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穆子敖觉得麦婧疯了,他说:“你想过后果没有?” 麦婧说她从不考虑后果,她如果考虑后果就什么事也甭做了。 穆子敖说:“你以为可能吗?” “你得替我保密。” “把他永远蒙在鼓里?” “欺骗并非都是不道德的。” “我不答应。”穆子敖说,“还按原来的君子协议办,你必须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麦婧表示她明天一定要去吴城,不管穆子敖答应不答应。 穆子敖看她决心这么大,不得不亮出“杀手锏”。他说她去也没用,鲁宾不会和她结婚的。 麦婧很吃惊:“你都给他说什么啦?” “我说你是只‘鸡’。” “他信吗?” “他不会不信的。” 穆子敖没敢说让鲁宾看DVD的事。两张DVD都是封向标提供的,麦婧毫不知情。鲁宾很可能对后一张DVD感到震惊,他则是对前一张感到震惊。他自以为了解麦婧,其实仅仅是知道她出入欢场而已,他把她当成一个以出卖自己为职业的女人了。他没想到她还有另外一重身份——电视节目主持人,他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实在无法在电视节目主持人与“鸡”之间划等号。 他知道那才是她的真实身份,做“鸡”也许是兼职,也许是体验生活,也许另有目的。知道了她的身份,许多谜自然解开了。他为了培养她的气质,请人专门给她做形体训练,她进步之快让老师很吃惊,说是从未见过这么有悟性的学生。想想看,一个节目主持人还需要这方面训练吗?她在其他方面的表现也超出他的想像。要不然怎么会进行得那么顺利呢!要知道鲁宾并不是一个傻瓜,不但不是傻瓜,而且很聪明。穆子敖原来对自己的设计和培训洋洋自得,知道了麦婧的真实身份,他的这些工作都大大地打了折扣。但有一点更应该值得肯定,那就是穆子敖的眼光,毫无疑问他选麦婧是正确的。惟一没想到的是,麦婧竟然异想天开要和鲁宾结婚! “我应该想到的,应该想到的。”麦婧喃喃地说。 一会儿,麦婧让穆子敖回去,她说她想单独待一会儿。她下了车,朝黑暗中走去。 穆子敖搞不懂这个女人。他将车开走,开出麦婧的听觉和视觉范围,绕一圈又回来了。车灯的光透过大雾照着麦婧。麦婧站在黑暗中,像个幽灵。她在想什么呢?他以前认为女人是一种很简单的动物,不会思想,现在他不这样认为了。女人一旦沉默,就会变得复杂。女人一旦复杂,就会变得不可捉摸。这时候没人能猜透女人的心思,就是魔鬼的外祖母也不行。 穆子敖走过去,揽住她的肩膀,说:“走吧,这儿很危险的,听说最近有几个小姐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麦婧因为寒冷,身体微微颤抖。 “有一天我也会失踪的,”她悠悠地说,“和她们一样。” 穆子敖感到毛骨悚然。他揣摩不透她的话意,不知道她到底想表达什么,但让他感到可怕的不是这些,而是她的语调。她的语调陌生、苍凉,寒气袭骨。 穆子敖说:“也许我会先失踪。” 麦婧说:“很有可能!” 第二天,大雾弥漫,整个城市一副混沌未开的样子,如同盘古刚醒来时看到的景象:天与地不分,轻与重不分,清与浊不分,一切都聚拢、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成为一个整体。 雾无孔不入,穆子敖感到自己的肺腑中充满了雾,潮湿,寒冷,让人迷茫。他打鲁宾房间里的电话,没人接;打鲁宾的手机,传来的是“你拨打的手机已关机”。鲁宾可能正在路上,他想,这么大的雾,够他受的了。他又给麦婧打电话,也打不通。他感到自己像一个被赶出排练场的导演一样,不知道“演员”会怎样篡改剧情。他到鲁宾的房间里,DVD机还在,DVD碟片已经被拿走了。后来碟片的下落成了一个谜。 临近中午时,他接到鲁宾母亲的电话,问他鲁宾是什么时候离开临江市的。他不知道,他说可能是早晨吧。从鲁宾母亲那儿他得知麦婧没在吴城。 可以想像,盛大的婚礼即将举行,新郎新娘却毫无踪影,那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啊! “雾大,也许再等一会儿……”他想安慰鲁宾母亲。 “已经快12点了……” 鲁宾母亲显然对他有些不满。这时候她还顾不得问那个他想回避却又无法回避的问题,也就是:鲁宾为什么到临江市?后来吴城警方反复问他这个问题,他都搪塞过去了。鲁宾母亲是一个月后才想起问这个问题的,他回答说:“一桩生意上的事,一个大项目。”鲁宾母亲将信将疑,后来还是信了——不是因为他的解释,而是因为她亲自参与到这个“大项目”中了。 到下午两点,鲁宾还没踪影。再次接到鲁宾母亲电话时,他突然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尽管鲁宾母亲很坚定,但那是强撑着的坚定,他听得出来。 也许她也有不祥的预感? 鲁宾母亲说已经派人沿临吴公路去接了。 他说他也想想办法。 他往交通事故处理大队打电话,得知全市共出了7起车祸,都是追尾、刮擦之类,他一一问了车号,没有鲁宾的车。 他没有想到要往公安局打电话。直到下午5点钟,吴城那边说已经报案了,他才给公安局的一位名叫来超的朋友打了一个电话。来超说出了一桩大案,死了两个人。他吃了一惊。仔细一问,原来这个案子与鲁宾毫无瓜葛。被杀害的两个人都是市公安局的,一个是新提拔的副局长,一个是户籍科科长。 鲁宾母亲派的人开车来到临江市,又折回去,一路连鲁宾的影子也没见到。 鲁宾失踪了。 麦婧联系不上,也失踪了。 很多人猜测两人是私奔了,因为这桩婚事鲁宾母亲一直是反对的,后来鲁宾告诉她说两人已经领了结婚证,不得已,她才勉强同意了。 鲁宾是翌日下午找到的,不过已经是一具僵硬的尸体了。他的车停在吴城的月亮湾菜市场西头的拐角处,据目击者说,这辆车昨天下午就停在这儿,因为雾大,谁也没有注意车里边的情况。 鲁宾是被枪杀的,一粒子弹穿透了他的心脏。他被发现时,血已经完全凝固了。他手边没枪,所以排除了自杀的可能性。两年前他父亲也是这样被杀的。案子至今没破。 鲁宾的死让穆子敖感到恐惧。他是一个颇为自负的人,他一手导演了鲁宾与麦婧的“爱情故事”,他只是想和鲁宾开个玩笑,一个恶作剧而已。他没想到最后会失控,先是麦婧爱上了鲁宾,然后又是鲁宾的死。这些他都没想到。他感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左右着事态的发展,同时也在左右着当事者的命运。这股力量太可怕了,他隐隐感到这股力量也将左右他的命运。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梦中他和许多人一起在一个闹哄哄的大厅里,好像是出席一个酒会,大家都端着酒杯。后来不知怎么搞的发生了骚乱,人群在他周围旋转起来,就像洪水旋涡上漂浮的柴草、木屑、粪便等,他茫然无措,不知该不该走掉,也不知能不能走掉。他想也许有人打架了,他只要不凑近看热闹,大概不会有什么麻烦。后来骚乱的中心向他这儿移动,他有些恐惧,同时又想知道骚乱的原因,所以待着没动。突然,人群中闪开一条缝,一个看不清面貌的人恶狠狠地向他踹了一脚,这一脚力量如此之大,他的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着飞了起来,像炮弹似的,穿墙而过……他被踹到了另外一个房间,房间很小,光线也暗,地面、墙壁和屋顶上有许多奇怪的影子,这儿像一处战争的废墟,既破败又安静,使人沮丧和难过,当他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后,他才发现那些所谓的奇怪影子原来是蛇、蜥蜴、蜈蚣、蝎子、蝙蝠等,但奇怪的是这些东西并不像后来回想时那么可怕,他只是觉得他被人一脚踹到了另一个时空,而且无法重返原来的时空……梦中他想,他将不得不适应新的生存法则,这种状况的可怕不亚于将一个现代欧洲人扔到非洲的食人部落中去。 一个解梦的瞎子对他说,他将发达,但财富也带给他危险。他问有多危险,瞎子缄口不言。他寻求破解之术,瞎子说:“做自己心安的事,而且只做自己心安的事。” 他想了想,说:“我做不到。” 这段时间吴城公安局的人老在找他询问鲁宾突然来临江市的动机以及鲁宾最后在临江市的活动情况。他撒了谎。 随着鲁宾的死亡,麦婧也消失了。 穆子敖知道麦婧没死。她不可能死。她和这个城市中那些无声无息地消失的小姐不一样。他本能地感到她不会死。她只是从他视线中消失了而已。他留意《临江晚报》上所有不幸事件的报道,没有一次提到过她的名字。再者,他听公安局的来超说,他们协助吴城公安人员还询问过她。然而他打麦婧的手机,传来的却总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声音。 他找麦婧并没有什么事,他只是不想让麦婧把他们之间的勾当讲给警察听罢了。从警察对他的盘问,可以看出麦婧什么也没对警察说。看来麦婧也不想惹麻烦。此外,麦婧的消失,使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对局面完全失去了控制能力,这让他气沮。 “这个臭婊子!”他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骂着她,心想他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让她见鬼去吧!” 他没想到不久后,他就在一个特殊的场合又一次见到了她,这次见面让他心情极为复杂。 4月的一个周末,穆子敖接受封向标的邀请,欣然前往玫瑰山庄去打保龄球。这段时间他被吴城警方盘问得心烦意乱,看他们的架势,他们并不相信他的搪塞之词,他很有可能与鲁宾的案子脱不了干系。再者,一直联系不上麦婧,也让他忐忑不安。 他之所以接受封向标的邀请,就是想借此机会放松放松。 到了玫瑰山庄,封向标却没直接带他去玩,而是说要领他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一会儿你就知道啦。” 封向标领着穆子敖穿过3道门,来到后院,在一个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前停下。小楼看上去像是仓库,因为两扇门又笨又厚,只有仓库或防空洞才用这种门。封向标将一个磁卡插入锁空,门自动开了。他们进去后,门又自动关上。门关上的声音低沉有力,既让人感到庄重,又让人感到神秘。 穆子敖的心随着门合上的“咔哒”声,猛地往下一沉,他的脚步跟着也慢了下来。他问封向标到底是去见谁,封向标仍是那句话——“一会儿你就知道啦”。 小楼内给人的感觉与外面看上去迥然不同,从外面看这个楼毫无特色,甚至还显得陈旧,想不到里面金碧辉煌,豪华程度可以和皇宫媲美。当密室的门对他们打开时,穆子敖目瞪口呆,木雕泥塑般地站那儿不动了。屋子像个审讯室,墙上挂着很多古代刑具,如拶、枷、鞭、杖等等,屋子1/3的地方摆放着一个又宽又长的条案,条案后面坐着3个身穿公安制服的人,这3个人不是最近一直盘问他的吴城公安,他一个也不认识。3个人的制服与这儿的环境格格不入,显得很别扭。 穆子敖正要问封向标这是干吗,封向标推他一下让他进去。他仿佛被施了催眠术一般机械地走了进去。封向标留在门外。 条案前有一张凳子。他们让他坐下,他机械地坐下。 完全是一个审问的阵势。 坐在条案正中的那个人显然是个头儿,他身上有一种可怕的威严,这种威严已经感染了周围的空气,空气也是威严的。他虽然个头小,但威严似乎与个头无关,而且似乎也与他那身制服无关,倒是与目光有关。他的目光如电似剑,让人不寒而栗;他面部肌肉僵硬,看得出来他很少笑过,即使笑,也不会像常人那样是出于开心,而很可能是为了显得更为狰狞。他坐在那里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穆子敖。 穆子敖感到他的目光像钻一样在往他内心深处钻,不是为了钻出石油,而是为了钻出血和恐惧。穆子敖不敢正视他的目光。穆子敖后来知道他叫雷云龙。 穆子敖很想问问他们是哪儿的公安,但慑于雷云龙的威严而没有问,他想他们会自我介绍的。可是他们没有自我介绍,雷云龙上来就问穆子敖知不知道为什么把他叫来,穆子敖如实回答不知道。 雷云龙对他的回答很不满,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好好想想,你做下的事你自己清楚!” 穆子敖此时反而镇定了些,他头脑里闪过“私设公堂”4个字,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想:要挺住,一定要挺住!在这个地方绝不能下软蛋! “我没做什么犯法的事。” “真的没做吗?” “真的没做。” “哼!”雷云龙盯着他,目光在继续质问。 穆子敖从雷云龙的目光中感到今天很难顺利过关。这是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但愿这种预感是错误的,但愿是错误的。 “再想想。”雷云龙说。 “没什么好想的。” 接下来是一阵可怕的沉默,沉默中他们的意志在进行着紧张的对抗。穆子敖外强中干,身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他不敢看雷云龙。 雷云龙则胸有成竹,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站起来,欣赏着墙上的刑具,手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出一粒生豌豆填嘴里。这是他的嗜好,他喜欢咀嚼这种像钢子一样坚硬的东西。他咬碎豌豆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中显得异常响亮。他踱到穆子敖身边停下来,轻轻地问,仿佛怕惊吓了他。 “不说吗?” “说什么?” “说说你和麦婧的阴谋。” “什么阴谋?” “谋财害命呗。” “没有,我没有谋财害命。” “人已经死了,财你也得了,还说没有谋财害命?”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会明白的,你那么聪明,不会不明白的。” “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别装糊涂了,说,你是怎么杀害鲁宾的?” “鲁宾的死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好个与你无关!你账上突然增加的500万又该怎么解释?” “我账上什么时候增加500万?” “昨天——我再提醒你一下,是麦婧划给你的。” “她哪来那么多钱?” “你不知道吗?”雷云龙带着嘲讽的口吻说,“你们的阴谋得逞了,麦婧她发财了,从鲁家继承了1000万财产,你也发财了,因为她把500万给了你。”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你可以打个电话到银行查一下你的账户,用你的手机!” 穆子敖感到自己被雷电击中一般浑身瘫软,他不相信雷云龙说的,可雷云龙说话的语气又让他无法不相信。如果这一切是真的,他怎能脱得了干系? 他往银行打电话查询,果然如雷云龙所说,昨天他账户上新增了500万。到这时,他还在喃喃地说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说吧——”雷云龙又往嘴里填一粒生豌豆。 “说什么?”穆子敖简直懵了,不知身在何处,面对何人。 “想说什么说什么。” 纵然他一世聪明,这时也不知想说什么,或者该说什么。于是,他闭嘴不言。 雷云龙倒也不急着审问,他一边嘎嘣嘎嘣地嚼着豌豆,一边给穆子敖介绍墙上的刑具。一些刑具的名字听起来能够让人马上产生可怕的联想,头脑中出现极为恐怖的景象,尤其是雷云龙介绍的10个大木枷的名字,听得他毛骨悚然。 “这10个大枷的名字还是古人起的:一是定百脉,二是喘不得,三是突地吼,四是着即承,五是失魂魄,六是实同反,七是反是实,八是死猪愁,九是求即死,十是求破家。怎么样,这些名字还算形象吧?” 穆子敖没有说话,他知道雷云龙是在吓唬他,雷云龙不可能把这些刑具用到他身上,这是些老古董,已经跟不上潮流了。现在的手段似乎更为高明,他也听说过前些日子那个叫马启明的警察杀妻受讯的可怕经历。他想如果自己万一落到那步田地,他们让他承认什么,他就承认什么,绝不硬挺。他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眼下还没见识过雷云龙的手段。 “说点什么吧,穆先生。” “说什么?” “说说你是怎样杀死鲁宾的。” “我没杀鲁宾。” “不承认?” “我没杀!” “那是谁杀的?” “我怎么知道。” “我们很愿意相信你没杀,可车上为什么会有你的指纹?” “我不知道。” “还有,车上有一张DVD碟片,我想你不会说这张碟片与你无关吧?” 穆子敖无言。 “干得真不错,”雷云龙说,“你让鲁宾爱上麦婧,与麦婧结婚,然后你干掉鲁宾,麦婧作为鲁宾的合法妻子自然而然继承了一大笔财产,然后你们平分……哼,天衣无缝啊!” 穆子敖突然意识到他落入了一个很深的陷阱,这个陷阱不是一个人挖的,而是由很多人挖的,其中就有封向标的分。他和封向标是远房亲戚,想不到封向标会对他下这样的黑手。此外,麦婧也让他一头雾水,他不知道她与鲁宾已经领了结婚证,更不知道她得到了那么多钱!最让他不解的是,她为什么给他打500万,他们之间并没有这样的契约,连这样的君子协定也没有。钱谁会不稀罕呢,她为什么要把到手的钱给他分一半?他百思不得其解。如果是为了陷害他,她同时不也是在陷害自己吗?平时他很矜夸自己的智力,这时他却理不出一点头绪,也不知道麦婧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此外,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他也想不明白,那就是他们为什么要置他于死地? 雷云龙又往嘴里填一粒豌豆,让他猜他将面对怎样的命运。 穆子敖感到自己一直在往一个黑暗的深渊跌落,周围没有任何可抓的东西,只是黑暗和光滑,只是空虚。他忽然想起他被一脚踹到另一个时空的那个可怕的梦,梦中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出那个时空回到他原来的时空,现在他不知道怎样摆脱目前的困境,他也许回不到原来的生活中去了,也许—— 雷云龙说:“等待你的将是监狱和‘噗’!” 豌豆随着“噗”的声音,从雷云龙口中激射而出,击中对面墙壁上的“拶”,发出很奇怪的声音。穆子敖理解“噗”是什么意思。 他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穆子敖醒来后,发现一切都变了。他对现实完全失去了把握能力,已经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他想,要么是我疯了,要么是这个世界疯了,或者两者都疯了。 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封向标,现在全世界他最恨的人也就是封向标。3个穿公安制服的人不见了,大屋子里只有封向标。墙上挂的刑具让他恢复记忆,让他知道他身在何处,让他清楚他将面对的命运。他颤抖一下。 当他意识到自己坐在条案后边正中的椅子上时,他差点又栽了下去。封向标扶他坐正,笑嘻嘻地看着他,说:“没事吧?” 封向标接着又说:“你刚才是太紧张了,可能也有些不适应。恭贺你,你可以成为这儿的会员了。不是我以前不给你弄会员证,而是必须经过这样的程序。好了,这下你交上好运啦,从今以后你会一切顺利的,无论是升官,还是发财……” 穆子敖原来并没觉得封向标哪儿长得不顺眼,现在却觉得他的五官没有一处顺眼的:眼睛太小,鼻子太塌,耳朵太长,嘴巴太尖,脸太窄。看着看着,封向标的五官发生了错位,鼻子挤占了眼睛的位置,而眼睛有一只跑到了下巴上,另一只还在原处;耳朵不甘心一直处于边缘位置,在朝中间运动;而嘴巴牢牢占据着中心位置毫不相让,嘴巴不停地说着什么,好像在为它占据了如此显赫的位置进行辩解。那张嘴巴在说什么呢?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深深地厌恶封向标这张脸。封向标的五官像一群苍蝇在他面前嗡嗡嗡地飞,如果有苍蝇拍他会毫不犹豫地拍上去的。 这时麦婧出现了,封向标识趣地退了出去。 穆子敖非常吃惊,他自从鲁宾婚礼前那个晚上与她不欢而散后,就再也没联系上过她,她在人间蒸发了一般,想不到她此时此刻会在此地冒出来。他的第一感是她和自己一样在接受审讯,或者是来和他对质的,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么都摆脱厄运,要么都被冤枉。 可是她气定神闲的样子又一点儿也不像,你看,她脸上还挂着嘲讽似的笑,眼里也含着这种笑。她是来报复的吗?这是第二感产生的疑问。且听她说什么。 “要不要给你找个镜子?” “干吗?” “照照呀!” “照什么?” “照照你的熊包样啊!” “你——” “别急……我给你打了500万你还没谢我呢!” “你为什么要坑我?” “嗬——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没有你的500万,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那你把500万再打给我吧,我不嫌钱扎手。” “我不明白……” “没必要明白,干吗要弄明白呢?” “你……你自由吗?” “你说呢?”麦婧坐到他面前的条案上,一条腿也翘到案子上,左手拢一下头发,做个富有挑逗性的造型,穆子敖想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那天晚上她是有些反常,“你说我是不是自由?” “我呢?” “你怎么啦?” “我可以走吗?” “谁不让你走啦?” “我真的可以走吗?” “腿在你身上长着,有啥不可以呢?不过——” 他很害怕听“不过”后面的内容,她挑逗地摸着他的脸,说: “你怎么能这样走呢?他们还要请你客哩,你这样走了多不礼貌啊!” 一听到“他们”,穆子敖像被抽了一鞭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他们请我客?” “是啊,青年企业家。” 麦婧称他“青年企业家”,让他感到充满讽刺意味。他去年获得“青年企业家”的称号还得益于与鲁宾的合作,他承包了一家濒临倒闭的印刷厂,是鲁宾投入了大量资金才起死回生的。由于解决了许多工人的吃饭问题,他被市政府授予“青年企业家”称号。 穆子敖竭力推辞,他害怕和他们在一起,就像羊害怕和狼同桌进餐一样。 麦婧拽住他的领带,撒娇地说:“今天你是主角,你怎么能走呢?你走了这戏还怎么演?” 穆子敖渐渐听出了潜台词,吃饭仅仅是个形式,有很重要的事要在饭桌上谈,这是一层意思;另一层意思是,自由也只是形式,不让你走你就不能走,否则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入席的只有4个人:穆子敖、麦婧、雷云龙和元狐。雷云龙脱下了公安制服,换上了夹克,没戴帽子,露出像鞋刷子一样的板寸头,看上去与刚才判若两人。虽然服装换了,目光仍然像刀子一样闪着寒光。穆子敖不敢与他对视。4个人中惟有元狐穆子敖从来没见过,元狐的突出特点是瘦和黄,他瘦得皮包骨头,就是把他剔干净恐怕也剔不下4两肉来,他脸色蜡黄,看上去像个大烟鬼子,后来穆子敖才知道元狐吸毒。元狐戴一副小圆镜片的珐琅眼镜,眼睛很少与人对视,如果不了解情况你会以为他是一个穷学究。他从镜片边上的缝隙看人,眼光很贼。 麦婧与几个人都认识,所以雷云龙只是向穆子敖介绍了元狐;他没向元狐介绍穆子敖,他说穆子敖的情况元狐都了解,元狐接着说久仰久仰。 雷云龙最后也介绍了自己:“我是这儿的老板,叫雷云龙。” 穆子敖惊呆了。 “你不是……” 几个人都哈哈大笑,雷云龙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雷云龙又说:“如果我真是警察,这会儿你恐怕不能这么消停地坐在这儿了。” 穆子敖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庆幸,只觉得这个玩笑开得未免太大了。 雷云龙没向穆子敖道歉,穆子敖也没敢要求雷云龙向他道歉。 也许他这会儿才是开玩笑呢,穆子敖这样一想,又是一身冷汗,脸色也很难看。 元狐端起酒杯,提议为穆子敖压惊。 他们干了一杯。 雷云龙打个响指,一道道精美的菜肴走马灯般地端了上来,片刻间就摆了一桌子。 穆子敖的心情非常复杂,心里像被塞了个搅把儿那么别扭。一方面他对雷云龙审讯他的玩笑非常恼怒,一个娱乐场所的老板竟然敢耍他,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另一方面他在知道了雷云龙的身份后,居然还那样怕他,真是太懦弱、太丢人了!另外,那500万是怎么回事,他还没搞清楚。再说了,这顿饭绝不会是简单地吃吃喝喝就完事了,接下来还会有节目,而他这个剧中人却没有节目表,这也让他很不舒服。他没有多少心情吃菜。他们劝他,他只是动动筷子而已。 酒过三巡,书归正传,雷云龙支走服务员,直入主题。他对穆子敖说:摆在你面前的道路有两条,一条通往监狱,一条通往大亨,走哪条路由你自己选择。 穆子敖问他这两条路具体怎么走,他霸道地说:“与我们不合作,走的就是第一条路;与我们合作,走的就是第二条路,很简单。” 穆子敖又问怎样叫做合作,怎样叫做不合作。 雷云龙正要给他解释,有人敲门了。 “进来!”雷云龙叫道。 进来的是封向标,他附在雷云龙耳朵上,压低声音说:“‘红桃A’来了,要见你。” 雷云龙站起来,说:“你们随便,我去去就来。” 封向标始终没正面看穆子敖一眼,穆子敖想,他可能心中有愧吧。雷云龙和封向标出门后,穆子敖看看麦婧和元狐,两人神态自若,他们难道不觉得雷云龙刚才那一番话里充满威胁的意味吗?雷云龙凭什么威胁他?他到底要干什么?他们几个和雷云龙又是什么关系? 今天的经历让他头脑发懵,他像在云端中一样眼前是重重的雾霭。 元狐放下筷子,往他身边挪挪,神秘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选中你吗?” 穆子敖摇摇头,他怎么会知道呢? “因为你有罪。” 穆子敖很惊讶,他看元狐,元狐故作高深,目光狡黠;再看麦婧,麦婧朝他挤了一下眼睛,半是暧昧,半是嘲讽,可能还夹杂了一点幸灾乐祸。元狐虽然声音很低,但她完全能听到。 元狐又说:“还因为你心有邪念。” 这话带有侮辱性质,但声音那么神秘,那么低,那么近,穆子敖一下子搞不清楚他的动机,所以没有发作。再者,他不知道元狐的身份,不敢过于鲁莽。他只是让元狐做出解释。 元狐说:“无需解释。” 一时间气氛有点僵,穆子敖很想和麦婧单独谈谈,毕竟他们之间交往多些,而且麦婧曾经对他言听计从,他多多少少还保留了点心理优势。穆子敖突然想到一个比喻,一个关于棋子和棋手的比喻,即现在他是棋子,别人是棋手。曾几何时,他是棋手,鲁宾是棋子。棋子的命运掌握在棋手手里,这是毫无疑问的,如今他感到了那只摆布他命运的手。那只手就悬在他头顶。 为了缓和气氛,麦婧打开了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本地新闻,第一条是市委书记庞大康到新田县检查指导工作,第二条是市长王绰深入西门县搞调研,第三条是全市计划生育工作会议召开,第四条是令人震惊的杀害市公安局副局长和户籍科科长的案件今天做出一审判决,判处凶手马启明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镜头主要是法官宣读判决书的情景,对于马启明只显示一个侧影。这个案件在临江市轰动一时,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穆子敖曾听来超说起过这个案件的审讯过程,自然特别关注,可是新闻非常简单,几句话就完了,让他感到不过瘾。接着是下一个新闻:全市小麦长势喜人,如无特别灾害,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穆子敖说:“马启明也算有种,把两个人都杀了。” 麦婧说:“两个人很浪漫的。” 元狐说:“这个案破得好快呀,马启明,唉,听说是个不错的警察,可惜啊!” 穆子敖说:“骆远征也够可惜的,刚当上副局长没几天就……” 元狐说:“为了一个女人……” 麦婧说:“那个女人很漂亮的,听说很孝敬公婆……” …… 他们谈论这个案件,各自发表着各自的看法,不疼不痒,谁也没有说出真正有洞察力的话。 过了一会儿,麦婧被叫走了,屋里只剩下元狐和穆子敖。穆子敖毫无胃口,什么也不想吃。元狐也是什么都不想吃,其间毒瘾发作,他离席到一个专供他使用的地方给自己打了一针。回来后,他精神抖擞,两眼放光。 穆子敖如坐针毡,早就想离席回家,见到元狐回来,他说:“我想回去。” 元狐说:“还早呢,再玩一会儿,雷总说过让我们等他的,这时走了恐怕不好吧?” “有事可以再联系嘛。” “还是等等吧。” “对不起,我真的想回去。” 穆子敖执意要走,元狐竭力挽留。元狐说雷总和他有重要的事要谈,但他还是要走。 最后元狐说:“你走不出去的。” 他以为元狐是和他开玩笑,他说他不信。他走出餐厅,楼道里有4个服务员垂着手,恭敬地侍立两边,没人拦他。 他走出餐厅,外边是个小院,院中有流水的声音,但看不见水,院两侧各有数丛竹子,竹子高大挺拔,竹影摇曳,非常幽静,甚至幽静得有些可怕。他对这个小院毫无印象,他们好像是从另一个门进的餐厅。 他穿过小院,进入了另一个小院,这个小院正中是一个大池子,池里边放有几个高大的太湖石,石上爬满绿苔。他想,穿过这个小院,应该就出去了吧。他绕过池子,听到前边有弹琴的声音,他朝对面的门口走去。 门是虚掩着的,他推开门,又是一个小院,他正要进去,两个黑衣人拦住了他,问他要身份牌。他说没带身份证。他们说不是身份证,是身份牌。他第一次听说身份牌,不知是什么东西。也不敢多问,更不敢强行穿越小院,只得退回去。 他绕过池子回到第一个小院,发现这个院子还有一个门,在一丛竹子的背后,他想从那儿过去,外边还有两个黑衣人。 没办法,他只好又回到餐厅里。他有一种被绑架的感觉。 元狐在餐厅里等着他。 “我被绑架了吗?”他问元狐。 “得,想那么多干吗?”元狐说,“雷总和麦婧这会儿都有事,我们先找个地方放松放松,然后再谈正事。” 穆子敖想要推辞,元狐站起来拉住他就走。他们走出餐厅,来到刚才穆子敖来过的小院,元狐领着他从一丛竹子后边的小门出去。两个黑衣人站在两侧,向他们鞠躬。元狐拉着他旁若无人地过去。穆子敖跟着元狐,穿过一道又一道门,畅行无阻。最后他们来到玫瑰山庄,元狐安排他在27号洗浴按摩。元狐在28号。 27号很大,外间放有按摩床和电视,里间有大浴盆、桑拿房和搓背床,灯光暧昧,香气缭绕。大浴盆里已经放上了热水,水温正合适,浴盆有冲浪功能,可以从不同角度冲出水流,水花翻滚如同温泉。 他脱光了跳进浴盆,头枕着盆沿,闭上眼睛,享受着温热水流对身体的抚摸。他此时什么也不愿想,只想静静地享受,可是头脑中思绪繁多,纷乱如麻,使他片刻也安宁不下来。 也许是太紧张、太困倦了,他竟然在浴盆里睡着了。电话铃响时他正在做一个梦,梦里他和雷云龙、元狐、麦婧站在一个摩天大楼的楼顶,眼前是万家灯火,脚下是万丈深渊,风很大,几乎能把人吹掉下去,他害怕极了。他想,有什么机密的事非要在这么高的地方说不可,他说我们下去吧,他们几个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 此时电话铃响了,他看看他们几个,没人接电话,他想莫非是自己的电话?这时他醒了过来,发现是浴盆旁边的电话在响。 他拿起话筒,一个小姐的温柔的声音传过来,问他现在可以搓背吗?他说不用搓背,然后挂了电话。过一会儿,小姐又打来电话,说要给他按摩。他说不用。小姐说元先生特别关照过的,一定要让他满意。元狐给他安排到27号时也说过让他放开玩,一切他都安排妥了。他和元狐不熟,怕有什么圈套,所以拒绝。若在别的地方哪个朋友这样请客他是不会推辞的。 穆子敖看小姐那么殷勤,有些不好意思,就说:“找个男的来给我按摩吧。”很快,音乐门铃就响了。他打开门,进来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小伙子走路带着女相,一开口嗲声嗲气,让人肉麻。小伙子长着一双女人的手,又细又柔,又白又嫩,按摩时感觉更是明显。还有小伙子身上的香气,也让他想到女人。小伙子边按边说些肉麻的话,很快手就不老实了。他从来没有玩“鸭子”的嗜好,这时不知怎么搞的,他的身体反应强烈,有种触电般的感觉,一股火焰从尾骨一直蹿到头顶,他有些按捺不住了。 如果不是害怕落入陷阱,他真想和小伙子尝试一下。这时不能!他突然跳将起来,让小伙子出去。小伙子说人家不是故意的嘛,他说:你出去!小伙子很委屈地退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身体才渐渐平静下来。 深夜两点,穆子敖被元狐带到后院一间密室。雷云龙和麦婧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们了。他们围坐在一张麻将桌旁,如同4个老牌友。雷云龙恩威并施,穆子敖很快就范。 所谓的“恩”,是雷云龙请穆子敖出任即将成立的阿波罗尖端技术有限责任公司的总经理,年薪百万,另外,他还可以一如既往地经营他的印刷厂;这是好事吧,但是有附加条件,附加条件说出来简单得可笑,就是一切都必须听后台老板的。至于后台老板是谁,雷云龙没说,他只说先听他的。此外,麦婧将出任该公司董事长,条件和他的一样,即一切听雷云龙的。 雷云龙要求他和麦婧各交出400万。他不明白为什么,雷云龙说他和麦婧从鲁宾那儿获得的1000万都应该是他雷云龙的。雷云龙说穆子敖和麦婧导演的“爱情故事”的每个步骤他都知道,岂只是知道,他才是真正的导演,穆子敖只不过是一个不知情的演员罢了。他和麦婧、鲁宾之间的一切事情雷云龙都了如指掌。 这让穆子敖很震惊。他再一次感到了麦婧的复杂。设想一下,每次他刚给麦婧交代一件事,麦婧转身就汇报给了雷云龙,比如,麦婧刚给他说“我和鲁宾在一起如何如何”,转身就去给雷云龙说“我和鲁宾在一起如何如何,穆子敖又让我如何如何”,多么可怕啊!他一向自诩聪明,想不到被人控制这么长时间还不自知,聪明人会落到这种境地吗?麦婧,她远不是一个他所能控制得了的女人。但他又想,即使雷云龙幕后操纵,也不该得800万啊! 可是麦婧很爽快地答应了雷云龙提出的要求。看来他不答应也不行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穆子敖也只好答应了。各人留下的100万是他们各自今年的薪水。在这个小城里,100万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所谓的“威”,就是他们有穆子敖的一份黑档案,这份档案足以让穆子敖坐牢或者杀头。用雷云龙的话说,他会成为另一个马启明,或者成为另一个鲁宾。 穆子敖不想做另一个马启明,也不想做另一个鲁宾,所以他选择做一个傀儡。 走出密室已经是黎明时分了,远处传来了鸡叫声。最后为庆祝合作成功,雷云龙开了一瓶路易十六,他们每人喝了一杯。按说这点酒对穆子敖来说不算什么,他的酒量独自喝一瓶路易十六也没什么问题,可是走出密室,他竟然有些晕晕乎乎。 元狐让他在玫瑰山庄休息,他执意要回去,元狐就打电话叫封向标来送他出去。他恨封向标,可是不便发作。他跟着封向标七绕八绕地走了出来,一路上没人拦他们。 出了大门,封向标要送他回去,他坚决不让。封向标没再坚持,只提出送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封向标将一个麻将块大小、厚薄类似于银行卡的小牌放到他手中,他看了看,是一张梅花10,上边还有磁条。 封向标说:“你已经入伙了,这就是你的身份牌。” 那么多凌厉的爪子 穆子敖走后,麦婧也走了,她要去找地方睡觉。雷云龙此时兴奋异常,毫无睡意,目光灼灼似贼,他对元狐说—— “走,‘执行任务’去!” 雷云龙称假扮警察上街巡逻为“执行任务”,这是他的主要嗜好之一。元狐劝过他多次,让他收敛些,他每次都是满口答应,过后却我行我素。在玫瑰山庄,元狐是惟一敢冒犯他的人,也是惟一敢直谏的人。听,元狐又在劝他不要由着性子闹,别因小失大。 “没事!我们只是去兜兜风。” “兜风可以,别穿那劳什子制服。” “不穿就没意思啦!” 雷云龙让元狐在门口等着,他去开车。转眼间,随着“轰——嘎”两声,身穿公安制服的雷云龙已经将一辆喷有“公安”字样的城市猎人开过来停在元狐身边。 “上车!” “我上去岂不成了你抓到的罪犯?” “要不你也来身虎皮?” “不,我还是不去了吧?” 雷云龙把小拇指弯曲起来塞嘴里,吹出一声清脆嘹亮的口哨,哨声的尖利部分像一枝飞入云端的烟火。两个穿公安制服的小伙子——白无常和黑无常——从睡觉的地方钻出来,站到雷云龙面前,立正!口哨是雷云龙与他们两人之间的暗号,意思是“执行任务,立即行动”,其权威性不亚于军队的集合号。雷云龙指使他们把元狐架上车,兜风去! “别,还是我自己来吧。” 元狐爬上城市猎人。雷云龙一踩油门,车“轰——”地一声蹿了出去,与此同时,白无常和黑无常敏捷地跳上了车。 城市猎人像一匹野马在大街上奔驰。元狐说慢一点慢一点,雷云龙置若罔闻,反而狠命地踩油门,元狐后来就只是张着嘴巴,却没有声音——他被吓住了。 “刺激吧?”雷云龙叫道。 元狐说不出话。黑白无常发出“嗷嗷”的叫声。 “过瘾吧?” “嗷嗷——” “炫吧?” “嗷嗷——” “威风吧?” “嗷嗷——” 雷云龙小时候认为世上最威风的就是警察,他的理想就是长大当一名警察,后来他不但没当成警察,还因为打架和抢劫进过两次局子。在市法院任职的雷父也是费了好大劲才将他弄了出来。而雷云龙的警察梦也就此终结。从此,他对警察是既羡又恨,这成为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结。但他好勇斗狠的天性并没有因为进了两次局子而有所压制,反而更肆无忌惮地张扬起来。他认为这是一个胜者通吃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胜者为所欲为,败者寸步难行。他要成为胜者。他要称王。 他靠拳头和砍刀打出一片世界,占领一块地盘。但他真正起家靠的主要还不是收取保护费和敲诈,而是承揽工程,他靠偷工减料和“黑”工人的工钱迅速发了起来。与此同时,他的实力不断壮大,逐渐染指毒品市场和色情业,这块肥肉是属于“毒牙”的,单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毒牙”不会是什么善茬,一山不容二虎,他们之间终于爆发了一场令人震惊的大火并。上百人参加械斗,血流成河。雷云龙巧妙布局,借力打力,最后警察出场,“毒牙”全军覆没。 “毒牙”被敲掉之后,雷云龙也收敛了两年,这两年临江市相对比较太平。当然,这两年雷云龙也没闲着,他暗中接管了“毒牙”的地盘,加强了组织,积累了财富。不过,这都是常规工作,不值一提。最让他得意的有两件事,一是他采纳了高参元狐的建议,暗中搜集官员隐私和劣迹,为一大批官员建立了黑档案,这等于他攥住了这些人的小辫子。这是一笔不可估量的无形财富。二是他盖了玫瑰山庄,这是元狐帮他打造的“航空母舰”。也许,控制麦婧也算得上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至少元狐是这样认为的。 雷云龙把车开得风驰电掣一般,眨眼间就进入了市区。晨光初现,街上行人寥寥。一位手提宝剑的老头在前边行走,雷云龙故意把车朝着老头开去,在即将撞住老头的刹那,他猛一打方向盘,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很难听很恐怖的声音,“吱——嘎——”城市猎人与老头擦肩而过,一阵风将老头宽松的白衣服掀起来,把老头也吹个趔趄,老头吓得脸色苍白,宝剑掉地上也没捡,整个愣那儿不会动了。 雷云龙和黑白无常哈哈大笑。他们认为这是个有趣的游戏,又玩了几次,吓坏了一个进城卖菜的妇女,吓坏了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吓坏了一个妓女……他们还将吓坏了的妓女带上了车…… “这是我的城市!”城市猎人经过市政府大门口时雷云龙叫道。 多亏了黑档案,他对这个城市的官员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看到这些人的骨子里究竟是什么货色:巴结跑官、贪钱贪色……有时候他因此不觉得自己怎样坏,他们和自己一样,只是不像自己如此明目张胆。他看清了他们,也就掌握了他们,他高高在上,他可以支配一切。之所以这样,不是他比他们聪明,而是他比他们狠。他像鹰一样飞翔在这个城市上空,他就是这样感觉的。 他把车开得飞起来,他藐视万有引力,他有些疯狂…… 他时不时地会有一些疯狂之举,这是他的行事方法,他不能让手下人摸透他的脾气。他要让他们害怕他。有时要让他们感到他们是你的心腹,有时则要让他们战栗,对,战栗!只有战栗,他们才会俯首帖耳。 疯狂,在疯狂的时候他最清醒,他知道危险就在身边,他高度警惕。所以他需要疯狂。 今天他是存心要让元狐见识见识他的疯狂,这家伙对他的贡献太大了,可以说他能有今天,与这家伙的参谋分不开。 当初他在欢场中发现麦婧,这个女人的美让他震惊,他真想把她干掉;后来到济州去玩,无意中发现了麦婧的真实身份,他无法相信一个电视节目主持人会去当三陪小姐,他想狠狠敲这个女人一笔,然后再……是元狐劝他放弃那种念头,把麦婧控制起来的;恰好这时,穆子敖又撞了上来,于是他们酝酿了一个十分大胆的计划,他们要将两年来积存的能量都释放出来……这时候不能让元狐翘尾巴,应该让他牢牢地记住谁是头儿。 后来他们差点与另一辆城市猎人相撞。那辆车上坐的可是真警察。那辆车停了下来,还没闹明白他们是哪一部分的,他们已扬长而去。 他们——雷云龙、元狐和黑白无常——在大笑声中出了城。来到岔路口,都以为要往南拐,因为往南是安心县,安心县今天要举行花椒节开幕式,有文艺演出,有杂耍,有团体操表演等,但雷云龙对这些不感兴趣,他一打方向盘,上了朝北的路。 向北,再向北,有公路就走公路,没公路就走土路,土路不像公路那么平坦,坑坑洼洼,颠得厉害。两边的田野里是绿油油的小麦,柔软的麦苗起伏着,像绿色的海洋。间或有大片大片的油菜开出金黄的花朵,将天空映照得异常明亮。 天完全亮了。鸟儿高处飞。蝴蝶低处飞。清风吹过,花香盈颊。 雷云龙没怎么减速,城市猎人经常四轮腾空,飞起来,再重重落下去,颠得人五脏六腑找不到位置。3个人兴奋得大叫,2个人痛苦得大叫。穿越村庄时,照样不减速,惊得鸡飞狗跳。有几次眼看都要轧住鸡子了,鸡子却咯咯惊叫着躲过了轮胎。 城市猎人终于在清水河边的一个红砖大院前停了下来。大院门口挂的牌子是“清水河林场”。院子很大,占地约有50亩。院墙很高,超过两米。这儿离村庄很远,是一处孤零零的院子。大门紧闭,有凶猛的狗叫声从里边传出来。由这个院子可以想见当年林场的规模,不过现在河道两侧的树已经砍得差不多了,林场徒有虚名。 元狐爬下车,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干呕,脸上神情痛苦。 大门开了,雷云龙一踩油门冲了进去。 大院子里边又分为几个小院子,房屋一律是青砖红瓦,经过风雨和岁月的侵蚀,显得有些破旧,但仍然很结实。房前屋后是一排排高大的杨树,风吹动树叶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小孩在拍手。后院是个养猪场,养着几十头黑猪。养猪人是一个长相凶悍的哑巴,他的舌头据说是被仇人割去下酒了。 这儿的房子单从外边看,可以说毫不起眼,甚至还不如这几年农村盖的新房子,但进去你肯定会大吃一惊,要么是以为眼前出现了幻觉,要么是觉得走入了梦中。其豪华程度远远超出正常人的想像,简直像宫殿一样,太神奇了。 俗话说狡兔三窟,这是雷云龙的又一窟。 雷云龙来这儿是为了睡觉。他必须狠狠地将自己折腾一番才能睡得香,这方法屡试不爽。元狐却和他不一样,元狐是越折腾越睡不着,睡不着且不说,还浑身疼痛,仿佛鸡子被拔光了毛一样。雷云龙知道他这毛病,故意摆治他。 傍晚时分,雷云龙从床上爬起来,他撩开窗帘,外边已是暮色苍茫,几只麻雀在树上唧唧喳喳地叫,两只黄蝴蝶后面跟着一只黑蝴蝶从窗外飞过,风很轻,风中飘着油菜花的香味。雷云龙一到傍晚,就特别来精神,他属于睡颠倒了的那种人。 他走出“寝宫”,来到元狐的房间。元狐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看着窗外,没有发现他进来。他问元狐晚饭想吃什么,元狐说安眠药。他说好吧,那就给你来两碗安眠药。对雷云龙这句玩笑话元狐并没什么反应,他还是癔癔怔怔的,他的耳朵在现实中,但他的意识却在梦中。雷云龙大叫一声,他才猛然惊醒。 晚饭是在林场里边吃的,别看这儿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吃的东西却很丰盛,不但有许许多多山野菜,而且还有各种各样的海鲜,只有一样这儿没有,那就是最为普通的猪肉。至于这儿为什么没有猪肉,你们随后会了解到原因的,不过这里可以透露一点,那就是与宗教无关。 同席的除了他们一车过来的五人,还有这儿的小头目杨林,他的身份牌是黑桃9。他是雷云龙的表弟,一个不折不扣的美食家,会吃,也能吃,而且吃了还不白吃,营养一点儿都不让流失,全部储存在脂肪中。他块头大,白胖,五官长得开阔,看上去是一个大官的形象。如果不事先告诉你,你肯定会觉得在这个酒桌上他是领导,尽管他坐的位置在下,和妓女并列。他会吃,自然要求厨师会做,所以这儿的每道菜都无可挑剔。 席间杨林说了几个荤笑话活跃气氛,大家都笑,惟有元狐和妓女不笑。元狐本来咧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他伸出筷子去夹菜,筷子还没碰住菜,竟从半空中落下来,掉在地上,他身子一歪,差点摔倒。他实在是太困了。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这一笑把元狐笑醒了,他看看他们几位,尴尬地笑了一下。 那位妓女是被限制了自由的,她不知道他们会把她怎么样,所以有些惶恐。白天黑白无常两人已经让她领教了一些东西,从他们的话里她隐隐约约感到处境不妙,即使是集体淫乱她也能接受,她惟一担心的是她会像传言中的那些姑娘一样落得一个失踪的命运。处于这种境况,她能笑得出来吗? 雷云龙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倩。” “倩女幽魂,不错嘛。”雷云龙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她身上,“你干这一行几年啦?” “3年。” “给家里寄过多少钱?” “没寄多少。” “都自己存着?” “也没存着。” “那弄哪儿去啦?” “被一个挨千刀的男人骗去了。” “他说爱你啦?” 妓女点点头,好像触到伤心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看看,扯淡不扯淡,一个卖×的竟然去相信爱情,哼!” 雷云龙说得异常难听,那个叫小倩的女孩抬起头惊讶地看他一眼——雷云龙的目光太厉害了,小倩的目光一遇上他的目光马上又移开。 “贱!”元狐说。 “贱!”黑无常说。 “贱!”白无常说。 “贱!”杨林说。 小倩害怕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饭后,雷云龙带领着元狐和黑白无常杀回城里。他将城市猎人和警服留在了林场里,他们回去时开的是一辆黑色的别克,驾车的是白无常。那名妓女没有跟他们一起回城,很遗憾,她再也回不了城了。她注定要成为失踪者,她的名字(她自称叫小倩,这很可能不是她的真名)将被风吹散。对城市来说,她是一滴蒸发的水,无足轻重。 他们离开林场时,元狐回头看了一眼高大的院墙,他不是第一次看这高大的院墙,但仍然对它的壮观感到吃惊,他尽管已经知道里边是什么样子,但再次看到院墙和院内黑黪黪的高大树木,他仍觉得里边无比神秘。他突然来了灵感,意味深长地对雷云龙说:“这儿是个好地方。” 雷云龙心领神会,也说:“是个好地方!” 别克卷起一路烟尘,烟尘像条土龙在他们身后翻滚。 回到玫瑰山庄,雷云龙立即召集4个“3”听汇报。在路上他已经打电话吩咐封向标通知“黑桃3”、“梅花3”、“方块3”和“红桃3”赶到山庄汇报近期活动情况。 元狐36个小时没睡觉,困得要命,可又不能不听汇报,毕竟这一块——黑档案工程——是他抓的,他不能偷懒。再说,搞黑档案是他建议的,也是他一手安排的,他很为这档子事得意,有汇报焉能不听。为此,他又给自己打了一支冰毒。 雷云龙和元狐来到地下室小放映厅时,4个“3”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四个“3”是搞窃听的4个小头目,每人手下都有一帮子人,他们的工作就是窃听、偷录和偷拍,因为窃听与耳朵有关,3这个数字像个耳朵,所以雷云龙将扑克牌中的4个“3”分给他们做身份牌。4个“3”各负责一摊,整个临江市的各部门、各地区的头头没有被遗漏的。手段不限,范围不限。元狐告诉他们有多大本事就使多大本事,能折腾到什么程度就折腾到什么程度,但有一条必须记住,那就是一旦败露,他们必须说他们是单干的,没有组织。 “黑桃3”先汇报。“黑桃3”尖嘴猴腮,个子和雷云龙差不多,属于矬子之列,他一说话眼睛就骨碌碌乱转偷窥每个人的表情。雷云龙一边嚼着生豌豆,一边走来走去。他虽然对官员的隐私非常感兴趣,但听得多了就有些麻木——无非是偷情、受贿、卖官、争权等,大同小异,最大共同点是虚伪和贪婪。 比如,纪委书记下午刚做完要求党员干部廉洁自律的报告,西门县的县委书记就到家里给他送钱,他声色俱厉地批评这个书记:“胆子不小,我话音未落你就来这套,不怕我拿你当反面典型?你拿回去,要不我就上交!”县委书记只好把钱收回去,并做了自我批评,而他走后,纪委书记发现那只装钱的信封被“遗落”在沙发上。晚上纪委书记将钱交给妻子,并讥讽说:“哼,一万块,亏他也拿得出手。”还有,上周三郭部长儿子结婚,仅彩礼一项就收入了173200元。再有,上上周二林副部长母亲去世,收入礼金75800元…… 类似的故事太多了,雷云龙都听得厌烦了,他说:“别说这些了,来点新鲜的,是我没听过的。” “黑桃3”就又说了几个情色故事,还放了一段录像——是针孔摄像机拍的,画面不太清,而且大部分时间看到的只是某某可笑的屁股。雷云龙说比毛片差远了,元狐则批评他们不钻研技术。没看完他们就不看了,让存入那个人的黑档案中。 “这也不新鲜。”雷云龙说。 接下来,“梅花3”讲了一个“牙的故事”。他说话吐字不清,呜呜啦啦的,让人听着难受,好在他表情丰富,模仿别人说话时惟妙惟肖,能从他的神态中猜个八九不离十。他模仿夫妻俩的对话,给人以身临其景的感觉,把几个人都给逗乐了。 人事局局长欧阳山前不久拔了一颗蛀牙,在市第一医院住了7天院,出院回家后,欧阳局长举着装有蛀牙的小塑料袋让妻子猜这颗牙值多少钱。妻子说800,他说不对再猜。妻子说2000,他说不对再猜。妻子说一万,他说不对再猜。妻子又猜两万,3万,5万,8万……都不对。妻子说你这颗牙难道比钻石还值钱,他说真的比钻石值钱。最后他报出一个数字,吓了他妻子一跳:385000元。也就是说,他住院期间那些想让他安排工作或调动工作的人借探望之机共给他送了这么多钱。他让妻子把牙放进保险柜里,还得意扬扬地说这颗牙珍贵着呢。 雷云龙说:“还这么会捞钱?” 元狐说:“他在山南市当市委书记时两年调整了3次干部,给683个人换了岗位,收钱不下200万。” 雷云龙说:“想办法让他吐点血。” 元狐说:“他在山南当书记时到吴城嫖娼被抓,罚了5000块钱,那儿留有档案。” 雷云龙将一粒生豌豆咬得嘎嘣响,很轻蔑地哼了一声,这事就这样定了。 “梅花3”又讲了几个故事,没什么新鲜的;雷云龙摆摆手,让他随后说给元狐听,放入黑档案中。 接下来是“方块3”,他长着一张长条脸,脸上像涂了糨糊一样没有表情,这一点与“梅花3”截然相反;他说话一本正经,但辅以夸张的动作(在做这些动作时他也面无表情),其效果不亚于“梅花3”。他讲的这个故事让人吃惊,就发生在昨天—— 昨天安心县举行花椒节开幕式,非常隆重,省里市里的头儿都去了,上面来领导一把手是必须出面的,可是早上起来县委仇书记不见了。这么大的活动没有书记哪成?于是就找,可找来找去连个影子也没有,家里没有,办公室没有,宾馆没有;打他手机,一直是关机,县领导都快急疯了。县长说昨天夜里还在一起开会,商量今天的接待事宜,人怎么会不见呢?问司机,司机说昨天晚上他等着送仇书记回家,可是仇书记把他打发回去了,说是不用车了。至此,毫无线索。后来,连公安都出动了,掘地三尺也没找到。 “方块3”的故事显然把他们都吸引住了,一个个都屏神静气地听着,雷云龙不再嚼生豌豆了,元狐也没有困意了。“方块3”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顺便喝口水,并借此让悬念多保持一会儿。然后,他接着说:“谁也找不到他的,就是找到,他也不可能出席开幕式了。” “方块3”卖了个关子,他们几个也都以为仇书记死了。 眼下他正在市第一医院,他住院用的是化名,叫李军。他为什么住院?这得从昨天夜里说起——他和情人的电话我们窃听了——他的情人是××银行的吴芙丽,人很漂亮,说话嗲声嗲气,一看就是会缠男人的主儿。开完会后,仇书记没回家,也没坐自己的专车,而是打车来到市里,到蔷薇园4幢711号,与情人会面。他们之间的情人关系已经维持了7年,但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会面,他是来谈分手的条件的。吴芙丽不想分手,但仇书记决心已定,不可更改,吴芙丽也只好同意。后来仇书记要走,这女人不让,她非要缠着和他来最后一次。仇书记没办法,就和她又来了一次。也许是分手在即吧,他们都很投入,也痛快,之后仇书记困了,就睡下了。这下坏了。这个女人下手了,她用仇书记的刮胡刀片把仇书记的那个割了下来。仇书记光着身子从楼上跑下来,他拦车时把出租车司机吓坏了,结果出租车撞到了树上。仇书记是一路狂奔自己跑到医院里去的…… 仇书记在安心县的口碑还不错,听说市里准备提拔他当副市长,要不,他会和这个女人分手? 这件事这么刺激,他们议论了好大一会儿。“方块3”说别的故事都太一般他也就不说了,回头把材料交给元狐存档。 雷云龙对一些官员的隐私了解得越多,他就越是鄙视他们,同时也就越觉得他们容易对付,他们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说到对手,他忽然想起一个人,他本能地觉得这个人有可能成为他的对手,如果他命中注定要有一个对手的话,尽管他们现在一点儿也不搭界,之间也没有冲突,更没有什么利害关系。这个人口碑很好,深得人们尊重。他表面沉静如水,内里深藏智慧。更为关键的是,他一身正气,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概,就连“红桃A”也很忌惮他。好在这个人郁郁不得志,现在只是政协主席,而且快退休了。即使这样,也不敢小觑。 他问“红桃3”有关包学正的情况。 “红桃3”说:“我们已经撤销了对他的监视,他不玩女人,也不贪钱,总之身上没故事,监视他是白费力气,所以……” “不,要继续监视,而且要作为重点!”雷云龙说,“他的情况要经常给我汇报。” “他每天就那样,总觉得没啥可汇报的。” “那就汇报他每天都干些啥,和哪些人在一起,给哪些人打电话。”雷云龙没好气地说。 雷云龙打发他们几个去吃宵夜,独把“黑桃3”留了下来。他压低声音问:“‘红桃A’最近有些啥动作?” “他今天去安心县了。” “我知道,说别的。” “听说书记要走,他在活动,想当书记。” “这我知道,别的?” “这星期有7个县的书记来看过他,都送了红包。” “嗯。” “他把文教科去年新来的大学生小苏给办了。” “是处女吗?” “好像不是。” “他不是说光办处女吗?我这儿一周给他提供一个还不够,他可真行啊!” “他每天都吃鹿鞭和六味地黄丸。” “还有呢?” “他把那个老是告他的刘树根给弄进看守所了。” “这下清静了。”雷云龙说,“那个犟筋告了他10年了,告得自己倾家荡产不说,这又把自己告进了看守所——活该!” “还有……他在追麦婧,他差不多每天都给麦婧打电话。” “好!” “麦婧故意冷落他,他也不生气。” “好!” “黑桃3”不会知道昨天雷云龙才安排“红桃A”和麦婧单独相处了3个小时。 昨天“红桃A”悄悄来到玫瑰山庄,把雷云龙叫去臭骂了一顿,说他藏了一个美女不让他见。雷云龙笑着说那可不是处女。他说不是处女我也见,去把她叫来。于是雷云龙派人去把麦婧叫出来。当时麦婧正和元狐、穆子敖在餐厅里等雷云龙。 雷云龙对麦婧面授机宜,说“红桃A”玩女人太容易了,你若是让他轻易弄上手,他就会看不起你、侮辱你、虐待你,所以宁可让他生气,也别让他得手。果然,“红桃A”软磨硬泡了3个小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愣是没得手。他走的时候有些气急败坏,他让雷云龙收拾收拾她;但过了不到10分钟,他就打电话来,让雷云龙别收拾了,并说麦婧要是有什么闪失,惟他是问。 雷云龙闹不明白是谁告诉“红桃A”麦婧在玫瑰山庄里的?麦婧的行动,麦婧每天都向他汇报,所以他知道“红桃A”在追麦婧。但麦婧和玫瑰庄园的关系是谁告诉“红桃A”的? “我们这里边的人有谁和‘红桃A’联系?” “黑桃3”摇摇头,说:“没发现谁和他联系。” 雷云龙拍拍“黑桃3”的肩膀,手在他肩上多用了那么一点力,他清楚这多用的一点力传递的是信任和亲近是格外的恩惠,足以让他感激涕零。 果然“黑桃3”激动得浑身颤抖,像打摆子似的,他的手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勉励“黑桃3”好好干,让他特别注意保密,尤其是对“红桃A”。他显得很神秘,凑近“黑桃3”耳朵,小声地说:“我不会亏待你的。” 转眼间就到了夏天。 整个城市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大街上五颜六色的裙子像三四月份的花朵一样争奇斗艳,商家的广告牌像雨后的蘑菇一样茁壮成长,建筑工地热火朝天,出租车欢快地奔跑,街上的栏杆刷了新漆闪闪发光;拆墙透绿工程渐出成效,人们从大街上能看到公园里的花朵;绿地上的自动喷水器在转着圈下雨,绿草水汪汪的,亮眼得很。到了晚上,更是热闹,街边的彩灯亮起来了,桌椅摆上,烧烤的炉子支起来,不用吆喝,就有成群的人过来吃小吃,喝啤酒,唱卡拉OK……穿得非常节约的“夜莺”纷纷出动,满大街挥洒廉价的香水和暧昧的笑容……其中有几个悄然消失了也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尽管有人反映有小姐失踪,可是这类人流动性很大,居无定所,行踪飘忽,她们今天从这个地方消失,明天就会在另一个地方出现,所以失踪几个不值得大惊小怪,更称不上是什么案件。只有一件小事却是化祸为福。一位来临江考察血吸虫病的联合国官员在河边散步时数码相机被一个小伙子抢走了,对他来说,一个相机算不得什么,可里边有许多珍贵的照片,丢了太可惜。他很气愤,反映给市长,对这儿的治安发了一阵牢骚。市长向他保证一定尽快把他的相机找回来。他对此不抱希望,因为他第二天就要乘飞机离开中国。市长通知公安局限当天破案。公安局长给雷云龙打电话求助,雷云龙说晚上10点前把相机找回来送去,说这话时已经是晚上8点一刻了。雷云龙给手下八大金刚打电话,让他们查一下是谁干的,赶快把相机送过来。一个小时不到他们就查出是谁干的了,9点半时相机送到了雷云龙手中,雷云龙派人送到公安局时差5分10点。10点20分公安局长亲自把相机交到了联合国官员手中,那位联合国官员欣喜不已,竖起大拇指直夸临江公安破案神速。 在这个平庸的夏天,整个世界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可能有几个恐怖分子在暗中策划对美国的袭击,但这时还没人注意他们,本·拉登的名字还没有和“9·11”一起传遍世界的角角落落,世贸姐妹楼还巍然屹立着。在临江,能有什么事呢?惟一有点影响的是成立了一家高科技公司,生产一种叫作“铊”的产品,用于航天飞机和火箭,专门出口俄罗斯。据说俄罗斯已下了2.5亿美元的订单,公司扬言年底要缴税2000万,成为全市纳税大户。公司叫“阿波罗尖端技术有限责任公司”。境内有这样一家公司,市领导不去看看、关心关心似乎说不过去。于是7月的一个周末,市领导领着许多部门的负责人前往该公司视察。 这天热得厉害,空气仿佛在蒸笼里蒸过一般,人只要在外边就会不停地出汗,人们形象地称这种天气为“桑拿天气”。就在这天,新任书记萧和平、市长王绰、人大主任张谦、政协主席包学正等四大主要领导领着有关部门负责人和报社、电台等媒体记者共60余人,小车10部,中巴两部,浩浩荡荡出城向北,在尘土滚滚的路上行驶20多公里,来到位于清水河畔的阿波罗公司。 这儿就是两个月前雷云龙和元狐所说的“好地方”。那个傍晚,高大的围墙给了他们灵感,让他们把门前那块写着“清水河林场”的油漆斑驳的木牌换成了磨砂铜牌,铜牌上蚀刻着“阿波罗尖端技术有限责任公司”,下边是两行英文。原来厚重的木大门换成了电动的不锈钢门。大门两侧的墙壁刷了高级油漆,上边用印刷体写着208条规章制度。再往两侧,是新刷的立体字标语:永创一流企业,誓做纳税大户。 总经理穆子敖早就候在门口,他让人在门口撑起了一排大遮阳伞,伞下放桌椅,桌上铺上纯棉桌布,摆上切开的西瓜、冰镇的饮料、高级香烟、进口口香糖等,每个桌边再放一大桶冰块,既用于冰镇饮料,也用于降温。 大队人马到后,统统被安置在门外。从空调车里钻出来的这些人马上感到空气像烙铁一样压在皮肤上,一个个汗出如浆,很快衣服便湿了。他们深感意外,没想到穆子敖要在门外接待他们。领导们一个个脸色凝重,记者们已经私下抱怨起来。总经理穆子敖以怕泄露技术秘密为由,拒绝任何人进厂。他说话委婉,但态度坚决。 这些来视察企业的领导只能从洞开的大门往里张望一下。 门卫满脸是汗,但站得像标杆一样直;这么热的天,他们竟然没中暑,堪称奇迹。 院内甬道两侧装点着许多鲜花,偶尔能看到一两个类似宇航员装束的工人在院内走动,院子深处有一个很大的闪闪发光的圆顶高出房屋许多,毫无疑问,那应该是生产重地。除了这些,还能看到院内有许多高大的杨树。因为没风,树叶纹丝不动。知了在树上响亮地叫着。从大门看进去,里边的确像一个现代化企业,至少那种神秘感很像。 穆子敖简要地介绍了企业的情况。 工作人员分发了文字材料。 每人一份纪念品。 四大领导都没讲话。书记问:“生产什么产品?” “铊。”穆子敖说。 “用于……” “用于航天飞机和卫星,起隔热作用。” “很贵吧?” “比黄金贵1000多倍。” “一年能实现利税多少?” “第一年争取2.8亿。” 书记没再问什么,了解这些已经足够了。他的表情好像在说:天这么热,真是受罪。 穆子敖体谅领导们,也不多嗦。 整个活动只用了10分钟就结束了。如果再停一会儿,恐怕就要有人中暑了,因为几个胖子已经喘上了,看上去一个个如同被钓上岸的鱼,嘴张得很大。 一行人钻进空调车中,卷起滚滚烟尘,回城去了。 中午,穆子敖在玫瑰山庄招待大家吃了一顿山珍海味。饭后,领导们都走了。媒体的记者也要走,被穆子敖留了下来。每人发了一个5000到10000不等的红包,说是给他们打牌的零钱。有几个要发稿,穆子敖派车送他们回去发稿,发了稿又将他们接回来。省里记者和北京记者,则在玫瑰山庄内用电脑发稿。正事干完后,他安排他们洗桑拿、打保龄球、游泳、按摩、打牌等,晚上又招待了一顿。晚饭后又是一系列活动,有几个还叫了小姐……他们的活动全部有人监视,并录了像,存了档。 与此同时,雷云龙和元狐在密室里举杯庆贺。他们完全有理由这样做。他们已经从录像和监视器中了解了整个活动过程,不错,开端很好,令人满意。他们碰杯,心情愉悦,踌躇满志。 “为阿波罗公司,干杯!” 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这个神秘的高科技公司生产什么。铊?这只是对外的说法,其实他们也不知道铊是什么东西。他们选中铊,是因为铊神秘,没有人知道铊是什么东西。当然,他们也可以生产“锗”或“锘”,效果也一样,总之,生产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要让人们相信他们在生产这种东西,而这种东西又很赚钱,这就行了。 为此他们做了很多表面文章,甚至在里边用洋铁皮搭建了一个半圆形的穹顶,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觉得营造气氛需要这么个东西。全当拍电影吧,不会有人看出破绽的。几年前×城花几个亿搞渗灌工程不也是这样搞的吗?修半拉子糊弄检查组,甚至还开了现场会都没事。相比起来,他们的工作可以说做得太充分了。别的嘛,没什么变化,林场里边仍养着那群猪。 “为那群猪干杯!” 那是一群邪恶的猪,它们罪恶滔天;但他们还是为它们干杯,他们希望那些不洁的生物能承担他们的罪恶。当然,这是一种古老的迷信,可他们宁愿相信。 “为穆子敖干杯!” 这家伙干得不错,雷云龙说,他很聪明,我喜欢聪明人。 元狐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穆子敖是一个识时务的人;又说,他不可能退缩了,因为没有退路。 “为今天来的那些官员干杯!” 他们冒着酷暑走了这一趟,着实辛苦。雷云龙说,这是一场戏剧,他们的表演太出色了,无可挑剔。元狐说,他们每天都在表演,他们是本色演员。 “为记者们干杯!” 他们是无冕之王,所有重要的场合都少不了他们的身影。为他们干杯理所当然。 第二天,《临江日报》和《临江晚报》都在显要位置发了消息,还配了大幅图片,而临江电视台头天晚上就已经播了新闻,省报和省电视台以及北京的一些媒体也进行了报道。 新闻的力量不容忽视。它是世俗的法官。它对事物做出的判决,无论是颠倒黑白,还是混淆是非,都不可更改。 它判定阿波罗公司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公司,那么阿波罗公司就一定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公司。 不要小看这样的判决,它价值无穷。譬如,它可以打消人们的怀疑,增加公司的信誉。再譬如,它可以为公司赢得贷款。 就说阿波罗公司吧,它虽然连一克铊也没生产过,而且它也永远不准备生产这种毫无用处的劳什子,但它还是顺利地从多家银行总计贷出了2.1亿人民币。贷出这么多钱,也就3个月的时间。说起来很简单,阿波罗公司从每家银行贷3000万元,而且一律是全市最大的印刷厂提供担保。当然重复担保是不允许的,可只要做得巧妙,银行是发现不了的。但操作起来还是有许多具体问题要解决。首先就是担保问题,穆子敖不愿让印刷厂提供担保。雷云龙不得不亲自出面对他进行开导—— 我知道印刷厂是你的命根子,我能理解,你不想让印刷厂担风险,可是……阿波罗怎么办呢?你能看着它不声不息地消失吗?你能对别人说我们搞的那些都是骗人的把戏,我们根本不生产铊,我们也不知道铊是种什么东西,我们对铊不感兴趣,其实我们真正生产的是……阴谋和罪恶! 这些词听着很刺耳,那么我们换个词,用‘智慧’怎么样?我们生产‘智慧’,我们用‘智慧’换钱,我们空手套白狼,我们甚至连空气都不需要付出,就可以换来大把大把的金钱,也许是成车成车的金钱,这可比我那些弟兄们一个一个商铺敲骨吸髓来钱要容易,更比玩刀子来钱容易。你会对别人这样说吗? 你会说我们都是骗子,我们骗了社会,我们现在准备骗银行,至于下一步骗什么,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有点想像力也无妨,你会吗?你会说:“哦,阿波罗公司,狗屁,简直狗屁也不如,什么尖端技术公司,连个屁也不生产,只是里边养了一群猪而已。”你会吗?你会走进警察局,对他们说:“啊,我是无辜的,我是迫不得已才当这个狗屁总经理的,我其实什么也不当家,我愿意把我知道的秘密都说出来,这些是很有价值的,我要立功赎罪!”你会吗?你会把你的身份牌交给警察,说:“这是他们强加给我的,梅花10,这是他们给我规定的身份,看看吧,他们是一个有组织的团伙,是黑社会,临江所有的坏事都是他们干的,应该毫不犹豫,立即将其摧毁!”你会吗?你会看着我辛辛苦苦建起的玫瑰山庄被夷为平地吗?你会看着我坐牢吗?你会看着我被砍头吗? 你会的!你会的!!你会的!!!因为你把印刷厂看成是你的命根子,因为你不愿意提供担保! 雷云龙说着说着躁狂症又犯了,他像个疯子,眼睛逼视着穆子敖,拔出手枪,塞到穆子敖手里,说道—— 你一枪崩了我吧,这样干脆得多……你犹豫什么?为什么不开枪?你不是很希望我死吗?开枪呀!对准这儿,这儿是心脏,你只要扣动扳机就行了,轻轻地,不费什么劲…… 他妈的,你抖什么,让你杀人,又不是杀你,害怕什么?你杀过人吗?没有,是吧?我就知道你是个胆小鬼,不过没关系,都有第一次,女人有第一次,杀人也一样,有些担心,有些害怕,是吧?没关系,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只管干就是了。有了第一次,以后就不怕了,你会喜欢这种感觉的,你会上瘾的…… 经过雷云龙这一番开导,穆子敖同意提供担保。他的魂早就吓没了,还能不同意吗? 这个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其实银行方面也不是没有障碍,欺骗和贿赂也并非总能奏效,不得不承认有时威胁也挺管用的,这时候“黑档案”就起作用了,试想,谁没有一两桩见不得人的事呢。这些事轻则有损名誉,重则身败名裂。他们谁也不是傻子,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权衡利弊,他们基本上都选择了合作的道路。 其中商业银行行长林深的工作难做一些,他总是在回避、推诿,当穆子敖扬言要揭露他包养情妇的丑行时,他也没引起足够重视。他说我正在新马泰考察,等我回去再说。等到他回来了,他又说要到省里开会,让穆子敖他们再等等。从省里开会回来,他又说他要到北京学习,你们再耐心地等一等吧。 如果他不耍花招,下面的事可能不会发生。他自以为很聪明,撒了一个又一个谎,实际上他哪儿也没去,这段时间和情妇待在郊区一个名叫野鸳鸯的小旅馆里。那儿离临江也就15分钟的车程。雷云龙掌握着他的行踪,并不戳穿他。 雷云龙控制着自己的躁狂症。但他对穆子敖说:“等吧,等吧,他妈的,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当林深行长把自己的情妇肖茹从城南观波小区悄悄搬到城北竹溪小区藏匿起来后,他长舒一口气,说话口气也变了,原来是软的,现在变成了硬的。 穆子敖又打电话说起贷款的事,他直截了当地予以回绝,他说今年没有放款计划了,明年再说吧。穆子敖提出见见面,吃个饭。他说没这个必要吧。 穆子敖打电话时,雷云龙就在身边,他们的对话他一字不漏都听在耳中。这时如果他们戳穿林行长的谎言,林行长未必会不就范。可是雷云龙的躁狂症犯了。他叫道—— “好吧好吧,这世道是怎么了,还有人敬酒不吃吃罚酒?妈的,只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他以为他是谁,嗯?” 雷云龙吩咐黑白无常去请林深行长。 “就说是穆总有请,务必光临……什么?不来怎么办?要你们是干什么的,嗯?” 雷云龙做了一番部署之后,坐下来一边嚼生豌豆一边等林行长。和他在一起的除了穆子敖,还有元狐。不用说,他们是待在密室里。 “穆总,今天我帮你剃这个刺头。” 穆子敖哦了一声,像是梦中发出的叹息。自从雷云龙开导他之后,在雷云龙面前变得唯唯诺诺,快成一具行尸走肉了。当然,这没什么不好。 半个小时后,林深来了。他看上去很生气,进门第一句话就是:“有这样请客的吗?”但话没说完就小了声,明显底气不足,外强中干。因为他看到屋里的阵势与以往别人请客不同,气氛很紧张,仿佛大家都站在火药桶上。 雷云龙坐在椅子上没动,目光如剑,直刺过去。没人接林深话茬,屋里静得可怕。再说墙上挂的古代刑具也让人心里发毛。雷云龙吐出一粒豌豆,目光就那样盯着林深,盯得林深矮了半截。林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好不尴尬。 雷云龙终于开口了:“坐!” 大桌子早已摆好,元狐安排林深坐到主宾位置,雷云龙主陪,元狐和穆子敖分坐两边。至于黑白无常等人,还轮不到坐桌。 按说林深是个颇有身份的人,他不会轻易屈从于别人的要挟;可这儿的气氛,不要说是他,就是比他更有胆识的人,恐怕也不敢拂袖而去。 一道道菜流水般端上来,元狐介绍说:“我们今天吃的是心肝宝贝套餐,心、肝、肺、肚、肠等,都是最新鲜的。” 林深的脸色很难看,他平时称呼情人,就是叫心肝宝贝——“心肝宝贝,你饿吗?你要吃我吗?心肝宝贝,我的心肝宝贝,我可想吃你了,我现在就想,我要把你一口吃下去。心肝宝贝,你等着我,最好脱光了,我会给你一个惊喜的……”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意这样叫,他没动荤菜。 “林行长,你肯定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吧?”雷云龙说。 这个问题不大好回答。 “你听过这句话吗,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个问题同样不好回答,然而雷云龙出击了—— 你现在可能还理解不了这句话,不过没关系,等会儿你就会理解的,你会理解得比任何人都透彻,永生难忘。来,干一杯,为了今天的会面!其实,我挺喜欢聪明人的,他们自以为是的那股劲头,嗨,你还别说,挺好玩的,不是吗? 林行长,你肯定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我说得没错吧?我不会看走眼的。我也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可我清楚我不是,感觉只是感觉,不是事实。但你就不同了,你相信自己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聪明人总觉得除自己之外所有人都是傻瓜。他们即使嘴上不这样说,心里也会这样想…… 你不用反驳,你反驳不倒我。难道你认为自己是个傻瓜吗?傻瓜不会和我玩危险游戏的,他们玩不起,只有聪明人才和我玩,他们很相信自己的智商。也可以这样说:他们很蔑视别人的智商。我没说错吧?林行长,来,再干一杯,为了你的前程!……得,别说你不想往上爬的话,谁不想往上爬,把狗放到体制内,狗也想往上爬。往上爬没错,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往上爬是社会前进的动力嘛。林行长,我支持你往上爬。爬吧,爬吧,爬得越快越好,爬得越高越好…… 千万别摔下来,摔下来就不好玩了。你想想,你的家庭都以你为荣,你是行长,他们感到骄傲,尽管你一个月只给他们50元,而且常常忘记。你是想让他们知道你是一个清官是吧?我理解。再者,你老婆不让你给家里钱,你很听你老婆的话,这我也理解。此外,你的私房钱不少,可是你都用到别处了,你会掏12.7万买套房子送给情人,却不愿多给父母一分钱,这些我还能够理解。我惟一不理解的是…… 你先别否认,听我往下说……你为什么对你女儿也那么吝啬,一分钱也不多给她?她在12中上学,一点儿也没有优越感,她穿得很朴素,只知道学习,成绩总在前3名……来,让我们为你的宝贝女儿干一杯,祝她学习越来越好,越长越漂亮,不会遇到什么意外…… 你别急,我们并没有威胁你,也没有威胁你的家人,我们做事是有分寸的……但是,我告诉你,你的自作聪明是要不得的,你玩不过我们,永远玩不过,你知道为什么吗?原因很简单,因为你没我们狠!好了,我说完了,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来! 黑无常端上来一个硕大的盘子。盘子是用红布遮着的,红布下是个圆鼓鼓的东西…… 雷云龙让林深揭布,林深的手有些抖。 “你会大吃一惊的。”雷云龙说。他很有信心,也很沉着。就要给对手致命一击了,他却还能保持平静,既不幸灾乐祸,也不假慈悲,这是需要涵养的。再说了,他永远不会让手下人摸透他的脾气。 林深的手又缩了回来。 “害怕什么?”雷云龙问道。 “我……”他突然结巴了。 “勇敢点!” 林深好像有某种预感,或者他闻到了某种气息,他突然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快崩溃了,他摇晃着站起来,以赴汤蹈火般的果决一下子扯去了红布…… 盘中是肖茹的头颅。 林深吓呆了,他像被点了穴一般站那儿不动,他的意识对残酷的现实缺乏准备,不知该如何反应。 反应最强烈的是穆子敖,他吐得一塌糊涂,不但把吃下去的心肝肺胃吐了出来,简直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吐出来。 元狐没什么反应,只是把头往旁边偏了偏,不去看盘中的头颅。 雷云龙对几个人的反应很满意,基本上达到了他想达到的效果。他让林深坐下,林深的膝盖仿佛上着夹板,无法打弯儿。 雷云龙揶揄林深道:“我说你玩不过我吧?” 雷云龙还要利用林深,不愿一下子把他置于死地,于是转而安慰他—— 你别害怕,我们这是在帮你。我们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早就想一劳永逸地摆脱她,可又下不了决心。我们帮你了断,干干脆脆,有什么不好呢? 你现在心里不好受我们知道,事情来得太突然,你有些被吓住了,但你很快就会把她忘掉,继续和别的女人缠绵……男人都这样,这样才像个男人! 你可能要说你只是有过那样的念头,并不打算真那样干。可是这有区别吗?想和干顶多也就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而已…… 也许你会说你根本没那样想过,那样想是对爱情的亵渎,可这有什么打紧呢?你过去没那样想并不等于你现在不那样想,你现在没那样想并不等于你以后也不那样想……既然以后会那样想,早解决岂不是比晚解决好。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不可更改。 刚才你说过没有这样一个女人,现在如你所愿了。不值得为了女人毁了自己的生活,想想父母,想想妻子,想想女儿吧,你会感谢我们的。 感谢我们为你做了一件好事…… 雷云龙又用红布把人头盖起来,元狐在给自己打针,穆子敖蹲到墙角,佝偻得像个大虾。 雷云龙往嘴里填一粒豌豆,继续说——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你什么也不知道,正如你刚才说的,根本不存在肖茹这个人,你既不认识,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你还当你的行长,干你的工作;二是你承认一切,你应该知道“一切”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你要承认你们是情人,这种关系持续了两年零一个月又三天,你已经腻了,想摆脱她,可她不答应,于是你就把她杀了…… 你不用担心没有证据,粘有你指纹的凶器会找到的;死尸可能找不到,但死者的头颅还能找到,当然这都需要你提供线索…… 不要天真地想着你足够坚强,完全可以扛过去,除非你是铜筋铁骨。你知道马启明吧,你知道他是怎样招的吗?你真该去开开眼界……他可够坚强的,可他最后怎么样了,还不是喊着叫着让他快点死了算了。 死是容易的吗?这时候想死都不容易,你已经被剥夺了痛快去死的权利…… 千万不要说你没有作案动机,只要结案需要,你自己会主动提供动机的,而且看上去是那样天衣无缝完美无缺,令人想不信服都不行…… 雷云龙将嘴里那粒没有嚼的豌豆吐了出来,拍拍林深的肩膀,接着对他说:“林行长,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聪明人该怎么做。” 穆子敖在墙角点点头,仿佛他是林深,他在做出回答。元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林深的选择当然是前者,他的生活一如既往,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在他来说,这一天是不存在的,情人也是不存在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林深贷款给阿罗波公司是严格按章程办事的。他签字的时候没人看出他的手发抖,他的名字签得歪歪扭扭,不过他一贯如此,没人模仿得了。 背叛算什么 阿波罗公司兴旺发达,到年底时上缴了1000万的税;到第二年6月,也就是开业一周年时,又上交了1000万的税。不可思议的是,它贷银行的款全部连本带息还清了。 一家银行的贷款刚到期,穆子敖就登门了,一是表示感谢,二是归还贷款的本息。当然少不了要吹嘘一番公司的业绩。另外,红包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千恩万谢,一个说需要钱了只管说一定大力支持。一个说暂时还不需要除非接了大订单,一个说希望企业发展得越来越大……几天后,话犹在耳,公司果然接了大订单,于是穆子敖拿着订单再次找到行长,提出贷8000万。行长觉得多了点,有些犹豫。穆子敖说那就贷6000万吧。于是成交。然后又是吃饭、红包,或者再来点别的节目…… 一家一家下来,阿波罗公司账上资金差不多又翻了一番,达到3.9亿。 穆子敖成了成功的企业家。 但他并不快乐,不但不快乐,还提心吊胆。他经常做噩梦,最常做的噩梦就是他被禁锢在一个爬满各种毒物的房间里不知道怎么出去,他总是在噩梦中醒来。有时他还没入睡,噩梦就已光临。关于这个梦,他曾经让一个算命瞎子给解过,那瞎子说他将有钱,但要面临危险。 一切都在应验,危险迫在眉睫。钱越多,他越觉得危险。从他看到那放在盘子里的女人头颅那一刻起,他知道了什么是死亡。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感到死亡的影子一直跟着自己,也就是说,他随时有可能死亡。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这一点他很清楚。 有一天,他又见到了那瞎子,他找个地方停下车,步行来到瞎子身边。瞎子正在树阴下给一个女孩算命。瞎子坐在小凳子上,女孩蹲在他面前,两人的表情都很庄重。女孩说她有一个朋友突然失踪,已经3天了,毫无消息,她会出什么事吗?她会回来吗?女孩身上散发着一股香水味,穆子敖说不上来牌子,但他能嗅出那暧昧的气息,这种气息带有那么一点挑逗,带有那么一点堕落,还带有那么一点特定场所的腥味。女孩看他的眼神很放肆,甚至瞎子都能感觉得到。 瞎子说:“她多半回不来了,她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那儿比这儿好,任何人去了都不会回来的。” “我们是最要好的姐妹,她不会不和我打声招呼就走的。” “她没法和你打招呼,因为她……” “她怎么啦?” “姑娘,她只能在梦中出现了,你要见到她也只能在梦中。你们会在梦中再见的。梦,好好记住你的梦,好好珍惜梦中的机会……” 女孩时不时地看一下穆子敖,好像对他出现在这儿感到不解,她弄不清他是来算命的,还是来看她算命的或者就是为了她而来。 女孩对算命的结果不是很满意,她站起来,丢给瞎子两块钱。她看上去很烦恼,也很无奈。她大胆地看着穆子敖,甚至还向他挑了一下眉毛。穆子敖装作没看见。他此时不想和她发生什么关系。 女孩鼻翼两侧有许多细小的汗珠,乳沟处也有许多汗珠。她用手擦了一下乳沟处的汗,再次看他一眼,扭一下腰,走了。 女孩走到阳光下,用手遮挡阳光,又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然后沿河堤走远了。 这时他想,他也许在哪儿见过这女孩,但是又不确定。他头脑中一瞬间闪出一些奇怪的画面,他看到了她的裸体,看到了她的死亡,看到了一块作为背景的灰暗天空。他感到奇怪:这是怎么了? 女孩已经不见了。 瞎子脸朝着女孩消失的方向,好像他能看到她似的。 刚才的神秘体验难以用语言表达,他如果往不确定性中再多看一眼,也许他会看到自己的一些画面,属于未来,或者属于梦。可遗憾和值得庆幸的是,他保持了对自己的神秘。 看那块灰暗天空的感觉是很奇特的,那是属于临终之眼的;也就是说,那一块灰暗天空是通过女孩临终之眼看到的。那一块天空那么美,那么苍凉,也那么让人心碎。在某一瞬间,也许只有万分之一秒,他就是那女孩,是临终时刻的女孩。穆子敖体验到了宿命。 他愣在那儿。 他看到阳光下万物闪亮,一切的一切都在强调自己的存在。 树上的蝉突然尖声鸣叫起来。 瞎子,他在看什么?他此刻在感受什么?他想,他的世界与我的不同,我身处城市之中,我的世界是由高楼、马路、汽车、广告等等组成,或者还由阴谋和罪行组成;他则不同,他身处想像之中,他的世界由满溢的时间和变形的空间组成,也由神秘之物和梦组成。此时此刻,我们咫尺相对,却是分属于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 他内心里生出莫名的感慨。 他蹲下来,对瞎子说:“我感到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梦。” “不,你不是害怕梦,你是害怕你自己!” “我总是做噩梦。” “这是因为你把自己交给了噩梦。” “我该怎么办?” “没有办法。” 瞎子把头仰起来,仿佛是在看隐于树叶间的蝉,不再回答他的问题…… 穆子敖不相信没有办法把自己从噩梦中解救出来,凭他的智力,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要够狠。雷云龙不是说过,别人之所以斗不过他,不是别人没有他强,也不是别人没有他聪明,而是别人没有他狠。 狠,这是狼的哲学,是可以学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穆子敖信心倍增。他以前是作为傀儡为雷云龙工作的,现在他要努力为自己谋划,如果他干得好,他就可以斗败雷云龙——毕竟人都是自私的。 他深知雷云龙团伙的厉害,他们经营了十几年,关系盘根错节,已经形成了一个组织严密的网络,他如果单打独斗无异于以卵击石。颠覆雷云龙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联合一批中坚力量,除掉雷云龙,重新洗牌……会有人对重新洗牌感兴趣的。 但要找到这些人谈何容易,在雷云龙冷酷的统治下,谁敢公开流露出不满情绪呢?私下流露不满则更危险,若被出卖,性命难保。谁也不敢保证他不会被自己的朋友出卖。在这个行当里出卖朋友不会受到道德谴责,只要你效忠于最高处的头儿。 穆子敖首先要取得雷云龙的绝对信任,惟其如此,才能在今后便宜行事。 他给雷云龙出了许多点子,这些点子表面上都是为雷云龙着想的。比如他建议雷云龙建立一个洗钱的机制,将非法所得都变成合法的。再比如,他建议雷云龙不要亲自出马处理一些会惹麻烦的事,也就是说,有些事让手下人去做,自己装作不知道,万一出事,好推得干干净净。关于他那一块,他建议雪球滚得越大越好,欠银行的钱越多,银行越没辙儿。滚不动时,就扩张到省里,把牛皮吹得更大,贷更多的款……他的如意算盘是让雷云龙尽量把钱留在账上,他好有转圜余地。 但雷云龙没上他的当。 阿波罗公司账上的钱很快被雷云龙弄到了加拿大。同时,有几个人正在办加拿大护照,雷云龙说这几个人其中就有他穆子敖。雷云龙说: “好好干吧,要不了几天你就是华侨了。” 是不是华侨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如果他不能使自己变得强大,他的生命就会受到威胁,如果连生命都保不住,要一个华侨身份有什么用呢? 但他还是对雷云龙的好意表示了感谢。 他向雷云龙保证,他准备明年从省银行贷款9个亿。雷云龙对他这个想法很欣赏,让他放手去干,需要什么雷云龙大力支持。 穆子敖说:“能不能让麦婧配合我?” 雷云龙很坚决地说:“不行!” 雷云龙看看他的表情,解释说:“她有别的事。” 又说:“很重要的事。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 穆子敖很长时间没见过麦婧了,他并不是真的想拉麦婧过来,他觉得麦婧身上有许多谜,了解麦婧有助于了解雷云龙和整个团伙,他知道雷云龙不会将麦婧交给他,但他就是要试一试,看看他们是不是又在搞一个更大的阴谋。 看来,他的猜测没错:雷云龙另有阴谋,而他一无所知。 后来,穆子敖通过封向标知道了很多玫瑰山庄的秘密,并且知道玫瑰山庄里也存有他的黑档案,他所做过的见不得人的事都被记录在案——有文字,有图像,有实物,不容你不承认。 这本来是可以想到的,但他仍然感到吃惊。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边,封向标说如果那次雷云龙“审讯”他时他不予配合,他很有可能面临牢狱之灾,甚至会因杀人罪被枪毙。他们完全有能力给他栽赃这一罪名。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吓唬他,而是差点就成为了现实。他出了一身冷汗。 封向标为了给自己的话增强说服力,和他谈起了马启明。 “马启明这个人你不会不知道吧,他老婆和公安局骆副局长在车里那个的时候,被人用枪打死了,一枪一个。那天雾很大,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雾,面前就像是竖着一堵白色的墙壁,什么也看不见。我想,要不是那么大的雾,他们也不会把车停路边,就在车里干起来了……他们真够大胆的。听说案发时马启明正在派出所上班,也就是说,他不在作案现场,还有人证——你想想看,他又不会分身术,他怎么能够一边上班一边又去杀死妻子和骆副局长呢?可是,马启明被弄到局子里后,还不是照样什么都招吗?可以说叫他招啥他招啥,最终被判了死刑……” “他正在上诉……” “没用的,等着瞧吧。” 穆子敖对马启明的案子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毕竟这个案子在小城轰动一时。他一直以为这是一个情杀案——妻子红杏出墙,丈夫一怒之下杀死奸夫、淫妇,案情再简单不过了,没有疑问,没有悬念,古往今来类似的案子数不胜数。报纸上报道过,记得使用了这样的词:供认不讳。这是一个盖棺定论的词,是个不容置疑的词。没想到从封向标口里说出来,案子就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好像还挺复杂的…… 后来他们不谈这个案子了,他们谈他们更感兴趣的话题,他们谈起了“那位”。 穆子敖原本最恨封向标,现在嘛,也不是不恨,只是他把这种恨藏起来罢了。他最终不会放过封向标的。但现在得利用他。有一段时间他寻找瓦解雷云龙势力的突破口,毫无成效,为此他非常苦恼。这时候封向标夹着尾巴来和他套近乎,他虽然厌恶,表面上还是表现得很友好。 封向标说当初——指的当然是雷云龙“审讯”他那件事——也是为他好,事先没打招呼是因为雷云龙不让,他不敢造次,再说,他知道有惊无险,他知道穆子敖会选择合作的,因为穆子敖是聪明人嘛。尽管如此,他还是请求穆子敖原谅。 穆子敖说:“你看,我现在混得多好,没有你我不可能……” 封向标说:“理解就好,我以后得请你多多关照啦……” 自从他们冰释前嫌后,他们经常在玫瑰山庄一间名叫“苦莲”的茶室里喝茶。封向标说玫瑰山庄里的每间屋子都装有隐蔽的摄像头,惟有这一间的摄像头是坏的。就是在这间茶室里,封向标向穆子敖透露了许多玫瑰山庄的秘密。最大的秘密还不是关于穆子敖的黑档案,毕竟这是能料得到的事,而是关于“那位”的。他们心照不宣,“那位”指的自然是雷云龙。 封向标说:“‘那位’对你的工作很满意。” “何以见得?” “他说你的建议很好,钱多了就该洗一洗。” 穆子敖微微一笑,呷了一口茶。他想,雷云龙没理由对他不满意,他给他弄了多少钱啊,恐怕比他们所有人这么多年聚敛的全部财富都多。至于洗钱的建议,不用他提,他们照样会考虑,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之所以提出洗钱是存有私心的,他想通过他的印刷厂来洗钱,这样他好做手脚。 “‘那位’还说要给你办护照。” “正在办。你呢?” “我?”封向标打了个哈哈,“大概下一批吧。” 穆子敖装作很惊讶的样子,说:“你怎么会是下一批?你管理着玫瑰山庄,有谁的功劳能超过你?” “可能‘那位’有别的考虑吧。” “什么考虑?无非是大家都留条后路,万一……” 穆子敖不说了。他想,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封向标出卖过自己一回,难保不会再出卖第二回。这家伙,得防着他点。别看他头脑简单,见人总是笑嘻嘻的,说不定心里阴着呢。 所幸的是封向标开始抱怨了,一个人一旦开始抱怨,就不大容易停下来,如同把雪橇推下光滑的斜坡。他抱怨起来哩嗦,言不及义,往往是刚抱怨了几句就变成了炫耀。比如他说:“我这差事辛苦吗?辛苦!有那么多人要应酬,有那么多酒要喝,还有那么一帮狗崽子要管理,还有那么多像流莺一样的小姐要安排,很累的。要说舒服吗?再舒服不过了,想打保龄球就打保龄球,想游泳就游泳,想唱歌就唱歌,想找小姐就找小姐,想按摩就按摩……国王也不过如此吧?可是也有压力,而且压力还很大。别的不说,单单每星期给‘红桃A’找一个处女就够麻烦的,现在处女能是好找的?有人说要找处女得到幼儿园……没办法,就修补呗,把小姐打扮成学生模样,让她们装呗,有什么办法呢……好在‘红桃A’迷上了‘黑桃皇后’,他近来不再要处女了,他只和‘黑桃皇后’好,对别的女人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了,真是奇怪……” 后来,封向标说到“那位”,他的声音神秘而紧张,仿佛要把手伸进尚未熄灭的灰烬中似的,他说:“他有一种可怕的病,非常可怕,就是你能想出来的最可怕的那种病,他不让任何人知道他有病,亲信也不行……” 封向标停下来后,两个人都不说话,他们像两个静物一动不动,任灰尘降落,任茶香弥漫,任空气微微颤动。 秘密有时候就像咒语。 自从封向标说出“那位”的秘密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极其微妙,秘密像一个弹簧连接着他们,既将他们拉近,又拒绝太近。 穆子敖自从知道玫瑰山庄里边建有自己的黑档案那天起,心中既愤怒又烦恼,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怎样把黑档案弄出来,或者把它毁掉,为此他不惜放把火烧掉整个玫瑰山庄。辫子被人攥着,他妈的,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他给了他们几个亿,他们还不肯松手,真是够狠! 穆子敖不敢直接对雷云龙说,而是旁敲侧击地对元狐提起黑档案问题。 元狐是何等聪明人物,他一张嘴就知道他的目的,元狐说:“你放心,过两天我就把那些东西还给你。” 穆子敖想不到问题会解决得这么顺利。两天后,元狐亲自将一个大牛皮纸袋交给穆子敖。 “都在里边,”他说,“你可以回家慢慢看。” 接着,元狐拍拍他的肩膀,很诚恳地对他说:“你最好别看,直接把它销毁了。” 元狐看他没表示赞同,知道他不会不看的,就后悔地说:“也许我把它毁掉就好了,我应该把它毁掉的,毁掉就好了……” 穆子敖拿了那包东西,旋风般地回到家,反锁上书房门,自己一个人躲在里边偷偷欣赏黑档案。 他没看的时候,心中充满了猜测:“过去”对他来说是不确定的,是一团迷雾,取决于他自己怎样认识,或者怎样歪曲;他认为世上没有一个人是真实的,因为谁也不是赤裸的,每个人都穿着衣服戴着面具,我们认识一个人也只是认识了衣服和面具而已,我们对衣服包裹着和面具遮挡着的那个人实际上一无所知;这多多少少有点虚无主义和不可知的味道,但他喜欢如此,仿佛这样一来,他自己就可以彻底躲藏起来了,这是不是自欺欺人呢? 现在,随着他检阅自己的黑档案,他像得了伤寒似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他如今终于明白了一个非常浅显的道理:自欺可以,欺人不可。他越看越心惊,越看越胆颤。他感到自己像一只剥了皮的青蛙被放在解剖台上,完全裸露出自己内在的组织,供人观看。有些事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或者他不愿记起,这里却被记录在案……此外,还有录音带、录像带和光盘等实物。 他打开一盒录音带,上边录的是他和麦婧的通话,他向麦婧介绍鲁宾的情况,告诉麦婧鲁宾的嗜好、脾气、思维方式等等……鲁宾,唉,但愿他在地下安息……录音带还有5盘,都录些什么呢?他没有耐心一一打开,他对自己的声音是熟悉的,他不熟悉的是自己的影像,自己在录像带中会是什么样子呢?可是,他家的放像机不能放这种小型录像带,只能看光盘了。 光盘淫秽不堪,是他和某小姐在某宾馆中性交的场面,显然是用针孔摄像机偷拍的。看得出来小姐参与了这次偷拍,因为小姐总想方设法让他面对镜头;而他的表现非常糟糕,整个儿是一次既沮丧又可笑的历险…… 穆子敖又气、又惊、又恼,他困兽般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发出咻咻的声音,他不后悔自己做过的坏事或丑事,他只是恼怒别人对他的事了解得这样多,而他竟然毫无觉察。他曾经自认为多么聪明啊,现在看来却是个十足的白痴。他不得不佩服元狐手下那帮人,他们神通广大,无孔不入,个个当间谍都是好样的。他希望自己手下也有这么一帮人。 穆子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没想想,元狐交给他的东西有哪一样是不可复制的,两天时间,不要说复制一份,就是复制100份也不费吹灰之力。再者,那包东西里边都是往事,近期的事连个影子也没有——难道元狐早就对他停止了这种不光彩的活动? 穆子敖没往这方面想。 他更多考虑的是怎样处理这包东西,保险起见,当然是毁了的好,可他又犹豫起来,毕竟这包东西是生活的最真实的记忆,赤裸裸的,不矫饰,不夸张,不渲染,甚至不好看,但能唤起他的记忆,能让他找到流逝的岁月……所以他决定先留着。 经过这件事后,他和元狐忽然走得近了,他隐隐约约感到元狐也是想重新洗牌的人.他试探元狐的同时,他感到元狐也在试探他。他们都在找同盟者。 有一次他和元狐在一起洗澡,两个人赤身裸体钻进桑拿房,里边热气蒸腾,坐定后,汗出如浆,头昏脑涨。元狐瘦骨嶙峋,皮包骨头,他真怕元狐蒸一蒸后会变成一具骨架。 元狐因为瘦,眼睛显得异常突出,通红通红的,像两粒炭火。元狐瞪着这双眼睛严肃地看着他,用很庄重的声音说:“你身上有块龙骨。” 穆子敖感到愕然。 “你所有的荣华富贵靠的就是这块龙骨。” 穆子敖是一个虚伪的宿命论者,一方面他对命定的东西颇为敬畏,另一方面他又想凌驾于命运之上,当他矜夸自己智力的时候他还想玩弄别人的命运于股掌之上,比如在为鲁宾设计“爱情故事”这件事上,他对命运就毫无敬畏之心。如今他不会这样了,他的戏剧性的经历改变了他许多看法,一句话,他更信命了。 “你不会久居人下,因为你身上有一块高贵的骨头。” 穆子敖并不觉得他身上有哪块骨头与众不同,但他宁愿相信元狐的话,毕竟这没什么坏处。他们谈论这块骨头,用手去触摸这块骨头,并信任这块带着命运使命的骨头。骨头在右肩上,穆子敖摸了几次之后,感觉它的确非同一般,那儿的温度好像也高于别处,是一种高贵的热——触碰圣物时我们常能感到这种热,它是心理学的热,而非物理学的热。 这块骨头成为媒介,让他们互相信任。他们在灼热的蒸汽中战战兢兢地说出了他们共同的担忧——即雷云龙快疯了,他杀人如麻,没有一件事做得不“过”。跟着雷云龙会有什么前途呢?元狐表示愿意跟着长有龙骨的人干,龙骨会保佑他们的。 元狐还向穆子敖透露了一个高层秘密,即“红桃A”也不信任雷云龙了。元狐说,有个家伙老是告“红桃A”,告得“红桃A”烦之又烦,雷云龙想帮“红桃A”做掉这个人,但“红桃A”不让雷云龙插手。“红桃A”心里恨不得宰了这个家伙,但他对雷云龙说的却是:“别管他,让他告去。”这叫什么话,这不是明摆着不信任吗? 他们是否以为看到了彼此赤裸的身体,也就看到了彼此赤裸的心?他们的关系一下子变得那么近,近得好像在用一个鼻孔呼吸…… 穆子敖一边加紧分化瓦解雷云龙的势力,一边忙于扩大自己的势力。同时,他还通过媒体扩大着自己的知名度,他获得了一系列头衔,比如企业家协会主席、青年联谊会会长等等,最可笑的是,他还是《临江文艺》的理事长,因为他出手就给了他们10万。元狐加入后,他感到如虎添翼,成功在望。后来,元狐又拉麦婧加入其中,他们的势力更大了。 必须有所行动,穆子敖想。 雨幕后的声响 这个秋天雨水特别多,汉江的水位时不时地涨过警戒线,电视里每天都要播些与防洪有关的节目。一个雨天的夜里,“红桃A”在玫瑰山庄消遣之后,听听外边喧嚣的雨声,说了一句非常敬业的话:“这时候我不应该在这里。”然后他打电话让秘书叫上电视台和报社记者20分钟后赶到城南鸭子嘴,他要冒雨检查防汛工作…… 第二天不仅市台播了新闻,省台和中央台也播了新闻,代价是他感冒了一星期。 却说夜里“红桃A”离开之后,雷云龙心血来潮,也要出去。他当然不是去检查防汛工作,他没这种资格,他是去“发疯”。 他吹一个唿哨,黑白无常从地下钻出来,站到他面前。他让黑无常去把切诺基开出来。他让白无常给封向标、元狐和麦婧打电话,让他们马上到这儿来。 他站在大厅里,看着外边晦暗的夜色。其实他什么也看不到,夜那么幽深,仿佛漆黑的海洋,蕴藏着无穷多的能量和无穷多的危险,然而又不动声色,如同陷阱。他能看到的只是近处的——门口外——那些闪亮的雨水,雨水像一个水晶帘子,晃动着,丁当着,像是夜的颤动的皮肤。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屋顶、大地、树叶和树干,抽打着窗玻璃,抽打着汽车的顶篷,抽打着鸟巢……发出各不相同的声音,组成地狱大合唱…… 转眼间,切诺基停到了门口。 接着,封向标出现了,他说:“雨可真大啊——” 雷云龙看着外边,头也不回地说:“你开车去接上穆子敖,到林场去。” 封向标还想问什么,张张嘴又不问了。他去开出一辆别克,经过门口时轻轻按一下喇叭,顿一下,然后钻进了雨中。 封向标刚走,麦婧来到大厅。晚上她一直陪着“红桃A”,“红桃A”走后,她刚要休息,接到白无常的电话。她不喜欢雷云龙这样折腾,可也不表示反对,因为她知道反对是不起作用的。她穿一件黑风衣,她已经猜出要到哪儿去了,所以有所准备。 雷云龙刚要走出大厅,看到封向标的别克又转回来了,停到了切诺基后边。封向标从车里出来,他说保安抓到一个偷拍的家伙。话音刚落,两个保安押着一个人从雨中走过来。 这个人穿着塑料雨衣,雨衣紧紧贴在他身上,他的脸几乎总是处在阴影中,看不清他的面容;他个头不高,因为寒冷或者因为恐惧而缩作一团,但很倔强,对保安的推搡表现出本能的反抗。两个保安穿着黑色上胶帆布雨衣,每人手里拿一把长电筒,其中一个手里还拎着一个傻瓜相机,相机也湿漉漉地往下滴水。他们进到大厅里,地板上很快出现几个小水洼。 那个拎傻瓜相机的保安扬扬手中的相机,带着炫耀战利品的兴奋和邀功的急切,说:“他在停车场那儿偷拍,被我们抓住了。” 封向标来到那人面前,抬起他的下巴,问:“你在拍什么?” “没拍什么。” 封向标扇了他一耳光:“到底在拍什么?” “反正没拍你们。” 封向标又扇了他一耳光:“说,到底在拍什么?” “没拍什么。” 封向标给他肚子上来了一拳:“让你不说——” 那人捂住肚子,痛苦地呻吟着,想往下弯腰,但被两个保安架着弯不下去,于是他踮起了脚尖,脊背拱起来,像一个虾米…… 雷云龙也想知道他在拍什么,雨夜,天这么黑,他能拍到什么呢?即使是白天他又能拍到什么呢?差不多所有活动都是在室内进行的,会员进出要验身份牌,客人则是由会员直接领进去的,而一般人别想踏进玫瑰山庄半步,更不用说到里边拍照了。再者,他为什么要偷拍呢?他的动机是什么?他想干什么?他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不像个疯子,可他妈的除了疯子谁会这样干呢?雷云龙朝那人走去,他有种亲自审问他的愿望;走到那人身边时,他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他喝道—— “刘树根!” 那人抬起头,梗着脖子,眼神痛苦地看着他。 封向标愣住了,他想不到雷云龙能一下子叫出这个人的名字。麦婧本来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她觉得这个人有些神经病,听雷云龙这么一叫也来了兴致,围了上来,想看看是怎么一回事。这时元狐也出现了,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 一个枝形闪电掣下来,一瞬间所有人都从头到脚被照亮了。 “你出来了?”雷云龙记得去年刘树根被“红桃A”弄进了看守所,他差不多已将这个人给忘了,想不到在这个地方见到了他。 雷云龙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拍照了,他是冲着“红桃A”来的。 刘树根可是个有名的犟牛,撞到南山也不会回头的。他告“红桃A”已经告了10年,他刚开始告时,“红桃A”还是个小小的乡党委书记,现在“红桃A”已是市长了,他还在告。这10年他由原来的副乡长到一般工作人员,到被开除公职,到被关进看守所,生活越来越糟,几乎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而这10年,“红桃A”却步步高升,一帆风顺。他告状是毫无希望的,但要想让他不告,除非…… 雷云龙曾想帮“红桃A”一劳永逸地去掉这个麻烦,可是“红桃A”不信任他,让他别管这件事。他想:那好,你自己来吧! “刘树根,”雷云龙说,“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想办法挣点钱,别让老婆孩子饿死;作为一个男人,自己饿死没什么,要是让老婆孩子饿死就太不负责任了。你想想,他们跟着你,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看着他们受苦,你难道心里不难过?你是个男人,在家顶天立地,你应该多为他们考虑考虑,别总是一根筋,一天到晚老想着告状。告状有什么用呢?有个成语你听说过吗?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你说你是不是有些不自量力?你拿鸡蛋和石头碰,你想想,吃亏的会是谁?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有人命该飞黄腾达,有人命该倒霉,这是没办法的事,我看你就认命吧,别到最后……得,啥都没了,一场空,完蛋了……” 雷云龙很清楚他这一番话会达到什么效果,这从刘树根倔强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与其说他在劝刘树根别告状了,毋宁说他在火上浇油。他有他的小算盘,既然“红桃A”不让他插手,那么他乐意看到“红桃A”有些麻烦,尽管是无关疼痒的麻烦。 雷云龙让他们放了刘树根。 刘树根大概听说过玫瑰山庄的一些故事,他以为自己遇到了大麻烦,没想今晚这么幸运,他们轻而易举就把他放了。他走出门时还有些犹豫,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果真,刚进入雨地里,他就被叫住了。他停下来。雷云龙让把相机还给他。 刘树根把相机揣怀里,消失于夜雨中,仿佛被倾盆的雨水砸进了泥土中,或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 “走吧!”雷云龙说。他先上了车。 白无常和麦婧从另一侧也上了车。 “开车!”雷云龙道。 共有3辆车驶出大门,雷云龙的切诺基打头,封向标的别克紧跟其后。跟了一会儿他就拐上了别的道,因为他要去接穆子敖,这是雷云龙给他的任务,尽管穆子敖有车,只用打个电话就行。第三辆车是元狐的吉普车,元狐坐不习惯别的车,喜欢自己开吉普。他落在后边,不是因为车速跟不上,而是雷云龙给他打电话让他慢点,最好别赶到封向标的别克前边。 切诺基独自行驶在雨中。 雨很大,雨点砸在车顶上和车窗上发出急骤热烈的声音,仿佛一支爱尔兰歌舞队在上面跳“大河之舞”。路面上是一层水,雨点在上面沸腾着。车轮碾过去,水被溅起来,像浪一样翻滚着。车灯的光芒被雨的密林所阻挡和吸收,看到的只是一丛丛箭杆一样笔直的雨;小车碾过去,碾倒这一丛,前边还是一丛丛,无穷无尽,比热带雨林还要茂密…… 雷云龙对恶劣的天气有一种本能的偏好,天气越是恶劣,他越是兴奋;他体内有某种东西与这种恶劣天气相呼应,是古老的血液?还是膨胀的欲望?抑或残忍的念头?他搞不清楚。他只是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他感到自由和舒服,感到刚降生般的新鲜,感到火焰般的激情……世界是混沌的,鸿蒙未开,大地与天空拥抱在一起难舍难分……小车颠簸着,驶入夜的深处,驶入暴风雨的深处……闪电划过,大地一片苍白,雨水在颤抖,接着雷声滚滚而来…… 平时这样的天气他是要亲自驾车的,惟其如此,他才能充分体验那种疯狂的快感,那种一头扎进无限之中的快感。但是今天他放弃了这种快感,因为他知道有更大的快感在等着他。他像一台机器,他在预热。 小车出城后,先是一段公路,然后是沙石路或者土路,道路坑坑洼洼,颠得厉害。穿过村庄时,或许惊醒了狗,或许没有,因为车窗封闭得很严,他们听不到狗叫…… 半个小时后,他们到了林场。白无常提前给林场负责人“黑桃9”打过电话,所以他们到时,林场大门开着,里边灯火通明。“黑桃9”带着手下的人打着伞站在大门两侧迎接,这儿的风特别大,把他们的伞吹得像喇叭花一样。车在门口没停,直接开了进去。 “到地狱!”雷云龙说。 “地狱”是林场原来的会议室,后来经过一番改造,墙壁装饰了许多未经加工的原木(把树干一剖两半,直接钉到墙上),每个木头上都挂着一个到几个不等的黑漆骷髅头;弧形的天花板上绘着十八层地狱的图景,显然是民间工匠绘制的,色彩夸张,线条僵硬,小鬼的造型毫无比例可言;会议室中原来的舞台被保留了下来,仍作舞台,只是铺上了红地毯,摆上了红木方桌。 他们到“地狱”后,“黑桃9”等人也迅速过来了。他们没有马上进来,而是在门外收好伞,将鞋上的泥在门框上刮了刮才进来。他们的衣服半湿半干,膝盖以下则湿透了,他们走过的地方,地上留下了一溜儿脚印和比脚印大些的水迹。“黑桃9”打了个喷嚏,问雷云龙要不要开空调。雷云龙说:别开空调了,生火吧。 于是“黑桃9”命令手下人抬进来4个直径约有两米的大火盆,他们用木柴在火盆里搭一个架子,架子下塞进去干树枝,点上火。因木柴和树枝在抱进来的过程中淋了一些雨,所以开始时火苗不旺,木柴还发出声音,一股股白烟和着松油的香味弥漫开来,给“地狱”里增加一些温暖的感觉。 “地狱”没有窗子,只有一南一北两扇门,每个门都封闭得极严,如果关上门,再熄了灯,这儿会比坟墓里还黑暗,也会比坟墓里还寂静。“地狱”里所有的活动都是秘密的,无论是平时的活动,还是一年一度的“饕餮之夜”,都不得对外提起一个字,即使是同床共枕的妻子也不行。曾有一个参加者为了炫耀,向他的情人谈起了里边的一些活动,尽管他没说出具体地方,但是仍然受到了惩罚——他们双双煤气中毒死在床上。 如果墙壁有记忆,墙壁会因恐惧而发抖的。每次在大门的开启与关闭之间,都必然会有一些事情发生,都必然会流血,都必然会有一个人或几个人是横着出去的。如果这儿以往的图像能够复活的话,屋顶上的图画将显得微不足道,人们也会认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雷云龙、麦婧、黑无常和白无常4个人在舞台上打牌。旁边有点心,他们边打边吃,同时等着其他人。“黑桃9”问过雷云龙要不要吃宵夜,雷云龙说不要。于是他到舞台下和手下人一起守着4个大火盆,不让火灭,也不让火太旺,还不能让有过多的烟。他们基本上不说话,即使说话声音也非常小,只有他们能听到,一点儿也传不到舞台上。 舞台上的4个人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打牌,空气压抑得仿佛要凝固起来似的。三盏大小不一高低不同的灯垂在他们头顶,为他们投下专一的光。 他们像是在表演哑剧。 雷云龙内心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兴奋,这兴奋让他保持着火山外表的平静,这兴奋让他的各个器官都变得异常敏锐,不但能捕捉到空气中的恐惧,还能捕捉潮湿大地的不安,以及每个人眼神中的迷惘和痛苦。反过来这些又让他更兴奋,但他藏而不露。他是一个制造气氛的高手,他喜欢自己所制造的气氛。神秘和恐惧,这两样都是他所钟爱的。 外边风雨如晦。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几个人,在这样一个地方打牌的确显得很怪异;更怪异的是,他们的神情居然那么专注,仿佛他们不是在打牌,而是在做法事——看他们那样子,即使整个世界顷刻间在他们周围土崩瓦解了,他们仍然会一丝不苟地将牌继续打下去。 半小时后,南边的门又打开了。 进来3个人,其中一个是元狐,大家都认识,他的衣服还算干净,只是裤管湿了,鞋上满是泥巴。另两个就不好认了,他们好像刚从泥水中爬出来似的,浑身上下都是泥巴,站那儿泥水烛泪般不住地往下流;他们脸上也糊的全是泥,但眼睛还算明亮,牙齿也还是白的。湿漉漉的头发像倒放的湿拖把,一绺绺披散着,往下滴水,有的紧紧抿在头上,水就顺着面颊、脖子往衣服里流。这两个倒霉蛋毫无疑问是封向标和穆子敖,可看上去更像两个鬼,两个可怜鬼。他们牙齿打架,身子像筛糠一般抖着。 “黑桃9”将封向标和穆子敖从北门领出去给他们换衣服。 元狐只是换了一双鞋。 一会儿工夫,封向标和穆子敖又从北门进来了。他们各穿了一身休闲装,头发也擦了擦,半湿半干,看上去显得精神多了。 他们的车在路上陷入了泥窝中,他们想找一些东西垫到轮子下,可半路哪有东西?找来找去,发现旁边庄稼地里有一个麦秸垛,他们就冲过去,一人抱了一搂子麦秸回来垫到车轮下,然后加大油门往上拱。可是车不但没上来,反而陷得更深,正在一筹莫展时,他们看到了远处的车灯光——元狐来了。于是他们搭了元狐的车。 雷云龙对他们路上的经历不感兴趣,随意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打牌。 他们4个人打的是“升级”,雷云龙和麦婧一拨儿,黑白无常一拨儿。现在,雷云龙和麦婧领先,而且他们主打,所以雷云龙不愿停下。他们又打了两把,直到黑白无常主打,才停了下来。 雷云龙让“黑桃9”又拿来两副扑克,4副扑克混到一起,他自己洗一部分牌,又分一部分牌给黑无常洗。他叫白无常让座,让刚来的3人入座。这是要玩“勾级”。“勾级”是山东的打法,4副扑克,6个人,每3个人一拨儿,先出完牌为赢。几个人都会玩,他们以前在一起玩过。雷云龙让他们新加入的3个人先吃点儿点心。看来是要轰轰烈烈打一宿了。 重新分拨儿。 雷云龙、麦婧、黑无常一拨儿。 新来的3个人一拨儿。 除了雷云龙,其他几个人大概都对在此打牌心生疑惑,想想看,在这样恶劣的天气跑这么远,难道只是为了打牌吗?如果要打牌,在玫瑰山庄完全可以打个痛快,何必要泥里水里跑这么远?再者打牌有一间大点儿的屋子就够了,何必一定要在阴森恐怖的“地狱”里呢?不会这么简单的,他们想必都能意识到这一点。 雷云龙并不想打消几个人的疑虑,他想借机观察他们,看他们谁更镇定,谁更从容,或者说谁更和自己一心。 雷云龙很严肃,其他5个人也很严肃,于是都不乱说话,只说“勾级”术语,或者干脆默不作声,但听扑克牌被摔在桌子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4个火盆里又加了木柴,屋里越来越温暖。 屋外的世界如何,他们不去关心了。 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牌局上,至少表面上如此。 这种牌打起来通常是很热闹的,可今天却不,他们打得压抑、沉闷,心事重重。关键是时间和地点都不适宜于打牌,还有这儿的气氛也不适宜于打牌。雷云龙喜欢这种不适宜,他要看看他们在这种不适宜中会是什么反应。 看来,元狐来之前肯定打过针了,他看上去兴致最高,眼睛灼灼放光,手也很敏捷,手指不时地、有节奏地敲击着桌子,无论牌好牌坏都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麦婧有个外号叫千面狐,她能够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面貌出现,性格、举止、语言方式甚至语音都跟着变化,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今天她沉着、冷静、不动声色,俨然一个女智者。 穆子敖有些拘谨,他虽然自认为是个聪明人,可当他感到现实无从把握时,就会露出内心的怯懦,但这时他会装得更坚强。你看,他也在偷偷观察别人,想从别人脸上发现一些秘密,但与雷云龙的目光一碰,他马上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还装出很不经意的样子。 封向标与穆子敖正好相反,他自我感觉良好,他总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他看不起那些自诩聪明的人,他认为生活中他那点小聪明已经足够用了,打牌也是如此。 黑无常是个冷酷的杀手,他对玩牌不在行,他可能有些烦躁,但他把这作为对意志的考验…… 牌局起起伏伏……长夜漫漫…… 突然,雷云龙以平静的语气说:“你们中间有人要害我。” 雷云龙声音不大,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却不啻于一声惊雷。他们都僵住了,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元狐的手指不再敲桌子了,但手指还保持着敲桌子的姿势。黑无常合起牌看着雷云龙,等待着指示。 封向标早就出卖了穆子敖,他将穆子敖背后说的话都原原本本地学给了雷云龙。他想穆子敖的末日到了,他又立了一功,因此面有得意之色,他的目光向穆子敖,好像在说:呶,那就是你要找的人,我以前给你说过的。 麦婧面无表情,她只是轻蔑地看了一眼封向标,又用同样轻蔑的眼神看一眼穆子敖。 穆子敖感受到了封向标过来的目光,他知道他又被此人出卖了,他像掉进冰窖般打了个哆嗦。他哪里知道,他对元狐说的话和他对麦婧说的话,这两人也都一字不漏地汇报给了雷云龙,雷云龙对他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其实元狐和麦婧都是雷云龙派去试探他的,他们不可能不向雷云龙汇报,而他还自以为自己的算盘打得多么精呢! 大家都不说话,静得能听到大厅里木柴燃烧的声音。 雷云龙从自己身边顺时针依次问下去。他先问元狐:“元狐,是你要害我吗?” 元狐摇摇头:“怎么会呢?” 雷云龙想:怎么不会?你足智多谋,肚子里的鬼点子那么多,焉知你就不想当老大?何况你对我的很多做法一向看不惯,你总觉得我越来越愚蠢,越来越霸道……妈的,你难道真的不想自己当家、自己说了算? 雷云龙问麦婧:“是你要害我吗?” 麦婧把牌扣到桌上,冷冰冰地说:“不是。” 雷云龙想:这个女人集美丽和毁灭于一身,她的能量不可低估;最近她和“红桃A”纠缠在一起,虽然她都向自己做了汇报,可那是全部吗?再者,她有没有向“红桃A”兜自己的底儿呢? 雷云龙问穆子敖:“是你吗?” 穆子敖脸色煞白,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变得尖细刺耳,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说:“不是我不是我,如果……如果有人对你说了什么,那肯定是在挑拨离间……肯定是……” 雷云龙问黑无常:“是你吗?” “不是。” 雷云龙问封向标:“是你吗?” “不是。” 雷云龙冷笑一声,凌厉的目光扫视一下众人,停留在穆子敖身上。穆子敖已经吓破了胆,缩作一团,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枚针藏到地板缝隙中。 雷云龙心里说:别害怕,别害怕,我今天不会杀你,我还要继续利用你,怎么会这么快就把你干掉呢?雷云龙并没把穆子敖的威胁放在心上,严格地说,穆子敖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因为他掌握着穆子敖的一举一动,他随时可以杀了他。他之所以迟迟没动手,不是出于仁慈,而是他觉得穆子敖还有利用价值。 真正的威胁在暗处,在你想不到的地方,甚至在某个你视为亲信的人的头脑角落里。如果有一天他将自己头脑角落里的念头付诸实施,你也许就玩完了……想到这里,他感到害怕,他觉得每个人都可能是他潜在的敌人,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而对这些人是无法防范的,可以说防不胜防。他惟一能做的是,让他们对他感到神秘,让他们心生恐惧,让他们自顾不暇…… 雷云龙将目光从穆子敖身上移开,停留在封向标身上。封向标把手中的牌像扇子一样打开又合上,再打开再合上……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紧张,可话又说回来,他为什么要紧张呢,他还等着受赏呢。雷云龙很瞧不上他这一点。 雷云龙又将目光移到麦婧身上,麦婧这个女人有时像玻璃一样透明,有时却像雾一样让你看不透、摸不着。麦婧端坐椅上,面无表情,正是像雾的时候。他觉得只有她和封向标会把自己的情况都透露给“红桃A”,至于是谁他搞不清楚。这又不能不牵扯元狐,元狐负责窃听这一块,却没提供这方面的信息,莫非他也和“红桃A”有联系?想到这儿,他头都大了。元狐的手指又开始叩桌子了,但没有声音。 “我了解你们每一个人,我知道你们都不会害我;可是,正如穆子敖说的,有人在挑拨离间!”雷云龙停下来观察他们惊愕的表情,他突然转移矛头,让他们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其实你们没必要搞清,只需恐惧就行了;这是一个强者的时代,你们永远要畏惧强者。 “穆子敖——”穆子敖哆嗦一下,仿佛被针扎了一般,“你是和我一心的,是吧?可有人却说你要害我,这不是挑拨离间是什么?你为我们弄了那么多钱,而且还在继续为我们弄钱,真是好样的!你不用害怕,我知道你不会对我下手的,想对我下手的另有其人。放心,我不会相信那些造谣的话。有人想让我杀了你,我不会这么傻,杀自己的兄弟……你想知道是谁想要你的命吗?” 穆子敖哪里经过这阵势,早就魂飞魄散了,此时张嘴结舌,根本说不出话来。 其他几个人都怔怔地看着雷云龙,每个人都觉得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要倒霉,至于这个人是谁,他们都猜不透。 雷云龙往嘴里填一粒豌豆,嘎嘣嘎嘣地嚼着。他嚼豌豆的声音特别响亮,好像连牙齿都咬碎了一般。这是折磨人的声音,这种声音会让他们意识到现实的残酷和命运的无常,以及任人宰割般的无奈,他们的神经受得了吗? 突然一道闪电,电光仿佛穿透墙壁把“地狱”内也照亮了。接着一阵响雷从屋顶滚过…… 还在下雨,绵密的雨声从屋顶和大地传过来,虽不真切,却层层叠叠包围着屋内的寂静。 一个火盆里燃烧的木柴坍塌了,火星四溅。 雷云龙看着封向标,说道:“准备上路吧。” 封向标如同遭到电击一般跳将起来,手中的扑克牌抛撒一地,他大喊大叫—— “不,你不能杀我,我没挑拨离间,穆子敖真的要害你,我没骗你,你不应该杀我,你应该杀他,杀他!” 封向标上去抓住穆子敖,将他按倒,恨不得拿刀把他宰了。穆子敖吓得说不出话,身体都软了。 黑白无常闪电般蹿上去将封向标拿下,反剪双手,按跪下。 雷云龙说:“你放心走吧,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我会好好照顾的。” 封向标叫道:“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雷云龙说:“生死有命,认了吧。” 雷云龙吩咐黑白无常,让给封向标留个全尸。 封向标还在大喊大叫,雷云龙让“黑桃9”上来帮忙。“黑桃9”应声跳上舞台,帮着黑白无常把封向标按到椅子上。“黑桃9”让手下人拿来水盆和棉纸,顷刻间,水盆和棉纸就拿到了舞台上。这些东西竟然事先都准备好了。“黑桃9”将棉纸沾湿,要给封向标敷面,被雷云龙叫住了。 这时穆子敖刚从地上爬起来,雷云龙让他去做这项工作。于是“黑桃9”把湿棉纸交给穆子敖。穆子敖手抖得厉害,腿也抖,几乎挪不动步子。 麦婧扭过脸去。 元狐的右手还在桌子上有节奏地叩击,声音悦耳。 雷云龙仰头“噗”地吐出一粒生豌豆,生豌豆激射而出,击中天花板,弹跳一下,不知落于何处。 穆子敖踉跄一下,差点摔倒——如果不是对封向标的仇恨支撑着他,他恐怕早就倒下了。他想:畜生,你也有今天! 封向标叫:“表哥,不要杀我,不要……” 穆子敖将一口唾沫吐他脸上,敷上湿棉纸;封向标用力吹气,徒劳地想把湿棉纸吹掉,换来的是又一张。“黑桃9”不断地给穆子敖提供湿棉纸,穆子敖就不断地往封向标面上敷,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 封向标挣扎着……一会儿就不动了。穆子敖又将一张湿棉纸敷到他面上,还用手拍拍结实,这时他的手已经不那么抖了,面色也不那么苍白了。 第二天《临江日报》头版头条新闻是“市长雨夜检查防汛工作”,二版头条是“昨夜封向标卷款外逃”。 内容可想而知。 我的邪恶 我的苍白 “你猜下一个会是谁?” “不知道。” “宝贝,该轮到你了,”王绰拍拍麦婧的脸,说,“他下一个要杀的必然是你!” “为什么?” “因为我了解他,就像他了解我一样。” 王绰和雷云龙从小就是铁哥们儿,后来元狐加入其中。他们3人效仿刘关张桃园结义,拜了把子,王绰年长,野心也大,自然是老大,雷云龙位居老二,元狐排最后。刚恢复高考时,有一天,王绰对他们二人说自己要考大学。雷云龙说你考上大学会不会把我们忘了?王绰赌咒说,我要忘了你们天诛地灭。 后来王绰考上了省城里的大学,毕业后分在西门县后沟乡教办室。1983年提倡干部年轻化、知识化时,他一年之中连升3级,由科员直接升到副乡长,又由副乡长升到乡长,再由乡长升到书记,俨然一方诸侯。1984年“严打”时,若不是王绰给雷云龙、元狐报信,他们二人大概要在监狱里待一阵子,或者待一辈子。那时他们还没有做下十分可怕的事,至少还没有杀人。他们销声匿迹一段时间,20世纪90年代重出江湖,发现整个临江都被以“毒牙”为首的黑社会控制着;还是在王绰的帮助下,他们才彻底打垮“毒牙”,控制了临江市的地盘。雷云龙和“毒牙”火并时,王绰已升任政法委书记,掌管公检法司,所以能助他们一臂之力。这之后,顺风满帆,他们迅速积累了巨大财富。 然而雷云龙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嫉妒心特强,他不甘久居人后,就这样,他杀了讨好王绰的封向标。他要独掌黑社会,当然这要看王绰答应不答应。 王绰能从一个一般干部升到地级市市长,还是有相当的个人能力为基础的。耗费巨资的形象工程、十二分胆量的大话空话,再辅以雷云龙等人的协助暗算,使得王绰的仕途一片坦荡。王绰给人的印象是有魄力、能干、廉洁,此外家庭幸福、作风严谨,总之无论哪方面都堪称楷模。 他信奉的处世哲学是:做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认为你做了什么。譬如,他认为一个人无论多么卑鄙无耻都没关系,只要别人认为你正直就行。再譬如,他认为你无论受多少贿都没关系,只要别人不知道,你就是一个廉洁干部。王绰曾退过不少礼,在大会上也一再要求干部洁身自好;但他退的都是小礼,为的是博取一个好名声,大礼他是不会拒绝的,因为大礼更隐蔽。再譬如,他有玩弄处女的嗜好,并且乐此不疲,但这是秘密的,除雷云龙、元狐、封向标等少数几个人外,无人知道,相反人们认为他是一个难得的作风正派的人。再譬如,他虐待起老婆来手段残忍,无所不用其极;但在公开场合他对妻子非常尊重,他常当着同事的面给老婆亲切地打电话。所以在外人眼中,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他深谙为官之道,他觉得北岛的两句诗道出了其中的秘密,即“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你只要足够卑鄙、足够不择手段,你就能爬上去,就这么回事。这是白道。对于黑道他也懂,岂止是懂,简直称得上是理论家和实践家,他认为雷云龙仅是知道些皮毛而已,他对人性一知半解,只知一味地用强,虽然一时昌盛,但却埋下了危险的种子,而他又看不到这样的苗头,刚愎自用,越来越疯狂,自掘坟墓,到头来必定落个毁灭的下场。他不能让雷云龙毁掉这个组织,要毁应该由他来毁掉! 他尤其不能容忍的是,雷云龙竟然派人对他进行监视和窃听,更为过分的是,还为他建立了黑档案。他想竭力抹掉痕迹的,雷云龙却竭力将其保留下来——这等于在他的从政道路上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是可忍,孰不可忍!雷云龙是危险的,他想,到解决雷云龙的时候了。 王绰虽然觉得雷云龙不是他的对手,但他也清醒地知道雷云龙的势力不容低估,如果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好在有个麦婧,他可以通过麦婧来实现他的意图。不过,他先要在麦婧的头脑里播下恐惧的种子,有了种子,就不愁它不发芽、生根、开花、结果,一切水到渠成,不会留下他的任何痕迹。是的,没有他的痕迹,这才是高明的手法。再者,他说的也是实话,雷云龙下一个要杀的必定会是麦婧,不是麦婧又会是谁呢? 麦婧不明白为什么下一个会是她。 王绰解释说:“因为你和我联系得多,就这么回事。” 麦婧说:“我可不想死。” 王绰说:“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还没有……” 他省去的话是“得到你”。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怪异,完全超出了正常的范畴,说出来有些不可思议。想想看,他们交往一年有余,王绰竟然还没有得到麦婧的肉体。王绰何许人也,他是临江市委副书记、市长,书记生病期间他主持全面工作,这身份是公开的;另外,他还有一个隐蔽的身份:“红桃A”,他是黑社会真正的老大。而麦婧,不过是一个被黑社会控制的婊子而已,她有什么资格拒绝王绰?或者说她哪来的胆量拒绝王绰? 可事实就是这样:她以各种借口拒绝和王绰发生性关系。当然她说得很委婉,很策略。尽管如此,还是有些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王绰居然接受了。 王绰完全可以用强,但他没有。虽然他在一些处女身上没少用强,但他认为二者是不一样的:处女给他的是单纯的性,可在麦婧身上他发现了别的东西,他说不清是什么东西,但他感觉到了,而且他需要这种东西。 也许是游戏,也许是“爱情”。“爱情”这个字眼非常可笑,王绰早就从自己的字典里剔除了这两个字。他认为亘古以来人类最大的谎言就是爱情,而爱情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欺骗和幻觉,只是性和婚姻;爱情,见鬼,如果真要说它存在,那也只是存在于诗歌和小说中,还有戏剧中,谁知道呢?总之,不在现实生活中,至少不在我们的生活中。他不相信爱情。当初他曾天真地爱过一个叫马丽的姑娘,结果怎么样?他成了爱情虚无主义者。 第一次见到麦婧时,他只是惊讶于她和马丽的相像。他想,这是个再好不过的替身,他可以通过征服她来找到征服马丽的感觉。强行与一个女人发生性关系并不叫征服,这一点他还是分得清的。他们之间的关系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他们都不相信爱情,却都假装相信爱情,而他们又都知道彼此都在假装。于是,爱情变成了游戏。他们认真地玩着,都不想破坏游戏规则,如果说还有规则的话。 他们学会了说肉麻的话,也就是爱情肥皂剧中男女主人公说的那些话。这时候,他们自然变成了一出爱情剧中的角色。他们二人既是导演,又是演员,他们配合默契,合作愉快,至少王绰是这样认为的。而要达到这一点是需要有很高的智商和情商的,恰恰他们不缺这两样,这很难得。王绰觉得很有趣。他为此甚至放弃了对处女的嗜好,因为游戏这样要求。由此可以看到人是多么复杂啊! 此时,王绰在麦婧的公寓里,喝着咖啡,听着蔡琴,谈论着阴谋和死亡。窗帘拉上了,阳光照不进来,屋子里是一个封闭的小世界。在这儿他感到无比放松、无比自由,更重要的一点是,在这儿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别的地方,他是感知不到心跳的。而人是需要这种时刻的,人不能总是感到充塞胸腔的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麦婧是个营造氛围的高手,她知道他需要什么样的氛围,她有这方面的天赋。他到这儿,经常是听一听音乐,喝一杯咖啡,说一些暧昧的或肉麻的话,优雅地挑逗一番,然后离开。有时候麦婧还会为他读几首诗,一次他听麦婧读出这样的句子: 我已具备人所能具备的 最深的罪孽。我一直没有欢乐。 他心中一动,仿佛被锤子敲打了一下,这不就是为他写的吗?他要过诗集来看,居然是一首怀念母亲的诗,作者是盲诗人博尔赫斯。他觉得很奇怪,诗歌竟能一下子捅到人的心窝里。 “真正的欢乐是不存在的,人是忧伤的动物。” “除了疯子。”麦婧补充道。 “对,疯子除外。” “我们是不是太悲观了?” “悲观的不是我们,而是生活。” “既然生活是悲观的,我们为什么不来点爱情?” “这个主意不错,可是什么是爱情呢?” 他抓住她的手,想拥她入怀,他说这就是爱情,爱情就是激情和冲动,就是不能自已,就是灵魂与灵魂、肉体与肉体的融合……她抗拒他,既温柔又坚决,她说她不愿将爱等同于性,不愿贬低爱情,不愿贬低他们之间的纯洁情感,不愿……她总是这样。 现在,当王绰说他不会让她去死因为他还没有得到她时,麦婧没让他把话说完就捂住了他的嘴巴,她说:“讨厌,你又来了。” 她一边拒绝他的挑逗,又一边挑逗着他:她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让他的头靠在她的胸脯上,给他按摩头皮;他的头故意在她胸脯上蹭蹭,她拍他一下,让他放老实点。 “人家都害怕死了,你还这样。”她委屈地说。 他说:“你会有办法的。” “我能有什么办法?” “最简单的办法往往是最有效的。” “什么是最简单的办法?”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最简单的办法。” “还是不明白。” “你已经明白了。” 她笑了,她说:“我可不敢。” 他说:“我知道你不敢。” 他又神秘地说:“不过,你可以等待。” 他最后说:“只要等待,总会有结果的。” 这个女人是一个谜,他想,谜底就包含在她的肉体中,他什么时候进入了她的肉体,他也就解开了这个谜。 这是很幼稚的想法,但这至少给出了希望,要不他根本无法理解这个女人。她不是人,她是一个精灵,他想,只有精灵才会是那样的。她身上包含着所有女人的魅力,既温柔又狂野,既小鸟依人又敢做敢当,既优雅又粗俗,既高贵又卑贱,既诗意又现实,既纯洁又放荡,既狡猾又单纯,既深刻又浅薄…… 她是所有女人的集合体,是女人中的女人,女人所有的优点、所有的可爱、所有的缺点都在她身上有所体现。有时他甚至要打破自己的一些观念,比如,不妨相信世上是有爱情的,这样也许就能解释自己心中那种异样的感觉,那感觉就像一只或一堆温暖的虫子在里边爬,爬,爬……他进入角色之中了,这是危险的,他警告自己说。他不愿自己去爱,但他又想得到爱情,就这么回事。 他想,杀人毕竟是一件可怕的事,麦婧可能真的不敢。但也不一定,这个女人已经被权力迷住了心窍,她渴望左右别人的命运,渴望生杀予夺的权力,这时候一个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呢? 于是他向她许愿由她来接替雷云龙。 这时候王绰想起了元狐。元狐对雷云龙也越来越不满,他说雷云龙手上冤魂太多,这些冤魂让他发疯,他其实已经发疯了。很显然,元狐想除掉雷云龙,但元狐不愿当头儿,他愿意在幕后指使。这就需要一个傀儡,而麦婧无疑是合适的人选。 麦婧担心难以服众,王绰说会有人辅佐你的,你放心。 王绰从麦婧的公寓出来,戴上大墨镜,世界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他是一个公众人物,经常在电视上露脸,说不定会有人认出他的。他不想让人认出来。 墨镜是一种拒绝,也是一种冷漠的态度。同时是一堵墙。他如果有许多个面孔就好了,那样他就不用戴墨镜了,甚至可以光明正大地拥有好几种人生。有时从别人看他的眼光中知道自己被人认出来了,但他不去理会,全当这些人是不存在的。其实这些人存在不存在并无区别,他认为他们只是存在于概念和统计数字中,在现实生活中他们仅只是影子而已,没什么意义。 他走出小区大门时打开手机,有3条短信进来。一条是秘书小王发过来的,说省计生委主任来检查工作,住在临江饭店,问他晚饭时陪不陪。省计生委主任是他的老部下,他陪不陪都无所谓,他打电话过去交代小王:“就说我仍在住院,晚饭不陪,明天去看他。” 第二条是他在京上大学的女儿发过来的,让他注意身体,趁机多休养几天。上周三他雨夜检查防汛工作得了感冒后,女儿每天都给他发短信问候,今天是他出院的日子,女儿自然要叮嘱他。女儿从小就跟着她奶奶生活,从上幼儿园开始就寄宿一直到大学。表面上是因为工作忙,实际是他重男轻女,不大关心她。但这反倒成全了女儿,使她不但很有独立精神,而且特别懂事。女儿很崇拜他,认为他是个好官,既能干又廉洁,而且——很酷!他虐待妻子的事竟然瞒过了女儿,女儿还以为她父母相敬如宾哩。他给女儿把电话打过去,说他已出院,晚上要陪省计生委主任吃饭。又赚回女儿一堆关心的话语。 第三条短信是:事已做,要求见面。他没回短信,也没打电话。 他知道这条短信是谁发的,也知道他们说的“事已做”指的是什么。他不理他们,他要先核实他们说的是否属实。 他抬头看看天,西边很亮,已经有放晴的迹象,云正在散去,个别地方已经露出了青色的天空。这场雨总的来说虎头蛇尾,开始那两天大雨倾盆,汉江的水位一直上涨,那天夜里他上堤检查时水位最高,这有助于他完成一场出色的新闻秀,他的拿手好戏!后来仿佛上天息了雷霆之怒,大雨变成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时断时续,再没对大堤形成什么威胁。防洪警报虽然没解除,但他知道这方面不会再有麻烦了。他这才安心地在医院里休养了一星期,并能抽空来会会麦婧。 对他来说,洪水从来没有成为他的烦恼,不要说没泛滥,就是泛滥又如何,难道能淹没他的前途不成?不,不会的,没有什么能淹没他的前程。但他并非没有烦恼,他的烦恼主要有3方面: 一是书记生病已经一年有余,他主持工作也一年有余,可上边一直没明确让他接任书记,这是不正常的,里边透着不祥之兆。 二是雷云龙越来越肆无忌惮,渐有难以驾驭之势,如果听之任之,不定会出现什么后果。 三是那个死咬住他不放的刘树根让他越来越恼火,刘树根从他当乡党委书记时就告他,已经告了10年了,还不肯罢休,这家伙活着好像就是为了和他过不去……畜生,完全是自找苦吃,拿鸡蛋和石头碰……他去年将这个流氓弄进了监狱,没想到他今年就出来了,看来司法系统该整顿了……自从他知道上边不让他接任书记是因为有人告他之后,他就着手自己解决问题,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这本来是极其简单的一件事,可他雇的那两个家伙简直笨死了,一次次失手……他能不烦恼吗? 王绰打电话让他的专职司机林虎到前边街角等他——他总不能坐出租车回市政府大院吧。 王绰回到办公室打了几个电话,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那两个家伙已将“事”办妥。他很生气,点了一支烟,点烟的时候手都有些发抖。他在公众场合是很能沉得住气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不必伪装自己。他在屋里踱来踱去,烦躁不安。恰好这时元狐打来电话,他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元狐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烦恼,说:“我给你煲了一锅消愁汤,要不要尝尝?” 他不想和元狐开玩笑,冷冷地道:“说吧——” “电话里不方便。” “重要吗?” “当然,至少你会感兴趣的。” “那你过来吧,我在办公室等你。” 10分钟不到,元狐就出现在王绰的门口。 “怎么这么快?” “我刚好经过这里。” “这么巧,我也是刚回来。” 这真的是巧合吗?王绰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元狐带来的“消愁汤”让王绰大为兴奋,元狐好像是他肚里的蛔虫,知道他需要什么。 所谓的“消愁汤”其实是一盘磁带,磁带里边是两个人——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小女子——调情的声音……刚开始王绰还纳闷,元狐怎么弄这种无聊的东西来放,两个人肉麻倒是肉麻,可也没什么新花样,甚至可以说毫无想像力,比他和麦婧的调情差远了,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但听着听着,王绰呆了,他手中的烟头烧痛手指他才将其扔掉。他竖起耳朵,脊椎耸起,肌肉绷紧,专心致志地捕捉着飘散在空气中的暧昧的话语、慵懒的娇嗔、粗俗的段子、不着边际的抱怨、赤裸裸的挑逗以及哼哼唧唧等等……又一段,他们谈论到一笔钱,很大的一笔钱,即使在电话中都还是很谨慎的,生怕有人窃听,几乎用的都是暗语,像打哑谜,但他们心照不宣……再一段,又是调情,小女子抱怨她遭到了冷落,问他是不是有了新的情人。他为自己辩解,说工作忙,实在是太忙,三头六臂也做不完。她不管,她就要他来看她,要他来操她,她说她想他,上边下边都想,里边外边都想,想得不得了,想得要死……小女子管老男人叫老毒物,老男人管小女子叫小妖精…… 王绰为什么听得如此专心?因为他听出了一个声音,那是省委高书记的声音,虽然与做报告时的声音迥然有别,但他还是听出来了——他声音大的时候尾音总是很尖,这是他的习惯,或者是由他的声带决定的。高书记呀高书记,想不到你还有一个这样的“雅号”:老毒物。 王绰拍拍元狐的肩膀。元狐看看王绰,会意地一笑。 “好!”王绰很满意,他从柜子里取出酒和杯子,两人干了一杯,又斟上…… 元狐喝了点酒,兴致很高,给王绰说出了掏心窝子的话。他说:“这些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用,其实在甄秘书身上下点功夫说不定效果会很好的,你知道他很有能量的。” “我知道,他说话很管用。” “也许他成不了事,但他能坏事。” “小人得志便猖狂。” “自古如此。” 又喝了两杯,王绰话题一转:“你可要看好‘定时炸弹’啊!” 元狐一下子没转过弯来,有些愕然。 王绰掂了掂取出的磁带:“我的政治命运可掌握在你手里了。” 元狐明白了,王绰说的“定时炸弹”指的是他们给他建了黑档案的事,连忙推卸责任说:“这都是雷云龙的主意,你放心,我不会让它爆炸的。” 王绰又拍拍元狐的肩膀,意味深长:“我相信你,来,干杯!” 元狐有句临别赠言,王绰要么是忘了,要么是忽视了,总之他没将那句话放在心上。元狐说:“别因小失大。” 王绰心想:“我比你懂得多。” 王绰站在窗前看着元狐走向大门,元狐的身子轻飘飘的,好像是一套衣服在移动,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吹上天。这个瘦猴! 他真的是刚好经过这儿吗?王绰想,他该不会是完全掌握着我的行踪吧?这个念头让王绰很不舒服,他又想起了黑档案,他不知道他们在自己的黑档案里都放了些什么内容,那是一个定时炸弹,毫无疑问,他想,这简直是造反! 晚上,他约那“两个笨蛋”在郊外垃圾场旁见面。他已经付给那“两个笨蛋”10万块钱了,而刘树根至今还活得好好的,至少还没死。他们曾经自称是职业杀手,杀人无数,从未失过手,可是怎么就结果不了刘树根呢? “两个笨蛋”,大个子叫“半寸”,小个子叫“毒眼”,显然都是绰号:“半寸”的意思是他枪法很准,误差从来不会超过半寸;“毒眼”的意思是他只要瞄上谁,谁就必死无疑。他们向王绰夸过海口,说他们会干得不留任何痕迹,就好像他是被天上掉下来的陨石砸死的——没人会怀疑,甚至他自己也不会怀疑,他做了鬼也不会找人报复的,只怪自己倒霉。 第一次“半寸”和“毒眼”将刘树根门前的小巷的窨井盖揭开,又将路灯砸坏。结果刘树根没掉进去,一个被人追赶的小偷掉进去了——小偷没摔死,但是把腿摔瘸了。 第二次他们夜里将刘家的煤气打开,由于刘树根的房子四面漏风没有引起爆炸,也没有引起火灾,只是让刘树根多掏一些煤气费。 第三次他们在刘家的面缸里倒进了总量足以毒死10头牛的耗子药,结果刘树根一家只是拉了3天肚子而已,没想到耗子药会是假的。 第四次他们在刘树根经过时从6层楼上推下一个盛满水的大油桶,油桶落在刘树根身后,迸溅出来的水只是将刘树根的鞋弄湿了,而刘树根毫发无损。 这次—— “半寸”和“毒眼”来了后,说:“昨天夜里我们制造了一起车祸,我们将他撞飞了,多半是撞死了。” “我不要多半,我要的是百分百!”王绰没想到垃圾场这儿这么泥泞,他的每只鞋上足足沾有两公斤的泥,挪一步都很困难,他试图减少鞋上的泥,可无论怎样抖动都效果甚小——这泥也让他更加恼火。 他们说:“即使没撞死,他八成也会淹死的,我们把他撞到沟里了,沟里肯定有水,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沟里不会没水……” “我不要八成,我要百分百!” “要不是后边有车,我们会下去看看的。” “我不管这些,我只要结果!”这儿四下没人,周围只有虫唱蛙鸣,王绰几乎吼起来了。 “如果不是要弄得像个事故,我们会用枪的,那样就不存在……” “那就用枪吧,干脆一点!” “能不能再给我们点儿……” “有结果了再说钱的事,现在甭提!记住,我要的是百分百!” 他感到冷飕飕的。垃圾场旁边那一个个小土包是什么,是坟墓吗?也许,要不看上去怎么会那么阴森。“两个笨蛋”转眼间就不见了,仿佛钻进了墓穴中。他们不怕泥泞吗?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真不该找这么个地方,尽管这里僻静,但过于僻静了,如同地狱里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天上有一颗不算明亮的星星,但很快又没了;天空一致起来,成为一个灰暗的大石板。没什么风,但空气是流动的,像刺骨的河水,他感到骨头都是冷的。 泥,到处是泥,泥里像是和了胶水,黏得不得了,脚踩下去马上被黏住,如同被饿狼咬住一般。脚步太沉重了,几乎走不动,每迈一步都很困难,仿佛被鬼拖着或者是被罪孽拖着。这双皮鞋大概要报废了,裤腿上也沾了很多泥。他能听到远处汉江低沉的流水声,他能想像出那一江黑黝黝的水在黑暗中运动,河面泛着冷铁的光芒…… 他又想起了刘树根,刘树根其实对他造成不了什么危害,10年来倒是他自己变得越来越倒霉了。事情到后来已经不是危害不危害的问题了,它成了一种较量,他们是在比拼意志。而让他无法容忍的是,他将这家伙弄得倾家荡产像个乞丐似的,甚至还弄进了监狱,可他并没打垮他的意志。他竟然打不垮这个叫花子的意志,对他来说,这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他其实更想打垮他,而不是更想杀他。从肉体上将其消失是一个无奈的选择,因为他再也容忍不了他了,再也不!他以前并非没有动过杀死刘树根的念头,之所以没有采取行动,不是心慈手软,而是他想尽可能地羞辱他,让他看着自己平步青云,让他难受,让他受苦,肉体和心灵都备受折磨。他刘树根既然把告状当成了人生,他就要让他的人生变得毫无意义,并让他感受到这种无意义,让他生不如死。他为什么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把自己前途毁了,把家毁了,他为什么不自杀呢? 他感到恐惧,这都是刘树根给他造成的。 “他是自找的。”他说。 一枝火焰 坚硬无比 刘树根被扔进牢房时已经衰弱不堪奄奄一息了。一个人能承受的折磨他全承受了,一个人不能承受的折磨他也承受了,而且他还要承受更多,如果他碰巧还能活着的话。 牢房里的狱友早就听说要进来一个人,他们不能不表示欢迎,当然是用他们的方式——也就是说要给新来的人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知道谁是老大,让他给大家舔脚趾头或者舔屁股。秩序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他们已经准备停当,已经积蓄了力量,也发挥了邪恶的想像力……他们该好好乐一乐了,他们很久没释放身上的能量了。在监狱里只能靠折磨同类来取乐,别无他法,条件所限嘛。他们希望进来的是一头野牛,他的不驯服、他的强壮、他的反抗、他的喷血的眼睛、他的充满弹性的肌肉、他的吼叫、他的坚硬的拳头……会让他们血脉贲张,会唤醒他们血液中古老的力量和野蛮,会让他们的筋骨在挑战中获得刺激,在征服中获得舒展,会让他们体会虐待的快感…… 可他们失望了,进来的不但不是野牛,而且连绵羊都不是,只是一具没有反抗能力的肉体而已。他们愤愤不平,有人过分地开发了这个肉体,这剥夺了本该属于他们的乐趣。难道让他们在这具肉体上施暴吗? 他躺在地上,他感到大地的温暖和慈悲;这儿尽管肮脏不堪、气味难闻、跳蚤猖獗,还有几双随时准备把他面孔踢烂的脚,但对他来说仍然是温暖和慈悲的。大地正在吸收他身体的疼痛,正在唤醒他的神志,正在给他力量,他依恋着大地就像小时候依恋着母亲一样……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牢房里昏暗的光线,他看到了几双脚,其中一只脚踢了他一下,他蠕动一下,他没力气喊叫,又一只脚踢了他一下,他抽搐一下,又一只脚踢了他一下,他没动,他没一丝力气了,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心跳也感到困难,他把脸贴着地——让他们去踢吧,这些他都不在乎,他只是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不甘心…… “起来,伙计!”有人在叫,他起不来。“爬起来,你这个蠢货!”一只脚把他的脸撬起来,“别他妈的像个死猪一样。”“但愿他能活下去。”另一个人说。“操,太没劲了。”又一个人说,他为没能好好乐一乐而遗憾……他们回到了各自床铺上,牢骚着,抱怨着,咒骂着,憎恨着。监狱是一个把人变成野兽的地方,他们发出的声音具有野兽的气息……即使在这种地方,人性也没有完全泯灭,有人抱一床被子扔他身上,怕他冻死。被子有一股浓烈的气味,熏得他直想呕吐,尽管如此,他仍然往被子里边缩了缩,他需要温暖……后来其中一个人让另外两个人将他抬到床上,他心里很感激。他想,我必须活着必须活着必须活着……我不能死,我还要告状…… 睡梦中他说:“……我要告他,我还要告他……告不倒也要告,除非我死了……我死了还有我老婆,她会接着告……” “你要告谁?”有人问他。 他从梦中答道:“你们知道我告谁,整个临江市都知道我告谁……” “到底是谁?” “王绰,我要告王绰,谁都知道我在告他……” “你胆大包天啊你,这不是找死吗?” “我不怕死,我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第二天醒来后,牢里的5个人对他产生了兴趣。这5个人是:一个杀人犯、两个抢劫犯、一个强xx犯、一个小偷。 他们听了他的故事,七嘴八舌地数落起他来了。 “你脑子有毛病啊,你一个平民百姓去告市长,你告得赢吗?” “球货,你这是活该!市长也是你告的?” “傻吧你,现在有几个官不贪,有几个官不黑,他们贪他们的、黑他们的,管你什么事,要你去告?” “他又没把你娃子抱了扔井里,你下那么大本儿?10年啊,老兄,我真服了你了。” “伙计,你是我见过后最可笑的人!以前我不知道‘一根筋’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明白了,你就是‘一根筋’!如果能出去你还会告的是吧?就是明知道永远告不赢你也还会告的是吧?……告吧告吧,把那狗日的告下台,让他也来这里,也来尝尝这里边的滋味,让他来给我舔屁股,哈哈哈哈……可是他妈的,这可能吗?” “癞蛤蟆爬到脚面上,不咬人恶心人。” “鸡蛋碰石头也要碰他一身黄汤子。” “别告球了,有种你去把他女人日了,让xx巴过过瘾算球了。” 他们说归说,终究还是佩服他的;毕竟他敢告市长,而且一告就是10年,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为此他们网开一面,决定不在他身上使用暴力,也就是说,不逼他喝尿,不逼他给大家舔屁股,不逼他钻裤裆了。他是一条汉子,他们不能侮辱他。他们将他排除在牢房秩序之外。他们甚至帮助他,照顾他,护理他,希望他早日出去继续他伟大的事业:告那龟孙的! 他活了下来,生命在卑微者身上总是表现得特别坚忍。 监狱(其实是看守所)里有的是时间,反思也好,胡思乱想也好,发呆也好,都足够了,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往往能很真切地意识到生命,甚至会思考生命的意义——当然,免不了会伤感和悲观,有时还会感到人生彻骨的寒冷。他曾经在梦中流过眼泪,醒来时他恨自己软弱,他对着惨白的月亮起誓,以后再也不流泪了。果真他后来再也没流过眼泪,眼睛连潮也没潮过。 有一次他看着窗外的雨发呆:已经是秋天了,正是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日子,雨水溅湿了墙根,风也一阵阵灌进牢房里,他想起10年来的生活,感到这是一条泥泞的下行的路,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到哪里,他相信前边会有光亮,可总也看不到,不但看不到,而且越走越黑暗,越走越黑暗,难道这条路会一直通到地狱里不成? “后悔吗?”老大问他。老大是杀人犯,杀的是他妹夫,因为他妹夫虐待起他妹子来极其残忍,不止一次将酒瓶的碎玻璃塞进他妹子的xx道。 “我不知道什么叫后悔,从来不知道。”他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样好。” “他曾经托人来找我,要和我和解:只要我不再告他,他愿意给我恢复公职,甚至还让我当副乡长,我没答应——你说我能答应吗?人活一口气,我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不相信这世道就惩治不了恶人……” “我相信。” “什么?” “看看这世道……也就抓抓小偷小摸的,那些真的大盗贼不还依然逍遥吗?能有什么办法,啊……” “不会总是这样的,不会总是这样的……” “除非出现奇迹,否则……” “那我就等着出现奇迹,等着,直到我两眼一闭两腿一蹬……” 刘树根自从被扔进这个牢房,就再没被提审过,好像他们把他给忘了。家人也没来看过他,他猜想肯定是不让探监,如果让探监,妻子不会不来看他的,妻子不是那样的人…… 后来,雪花飘落下来了,可是奇迹却没飘落下来,他还在监狱里……外边,王绰却越来越风光,经常上报纸(监狱管理者为他们订了一份《临江日报》),刘树根从报纸上看到王绰主持全面工作一手遮天……刘树根把报纸撕碎,用脚狠狠地踩,狠狠地跺,狠狠地蹭……嘴里咒骂着,唾沫四溅…… 他渐渐习惯了监狱里井然有序的生活,他们经常工作,不是糊纸盒就是组装收音机,总之接到什么活就干什么活。他们不讨厌干活,有事干总比没事干强,再说了,干活让他们充实,让他们忘却,这没什么不好。看守对他不算凶恶,有时甚至还相当照顾他,也许是因为他们不敢反对的人他敢反对的缘故吧。 干活中他还认识了一些新朋友,这些新朋友都好像是清白的,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说的,所以都滞留在这儿。只有老大的案子没什么异议,他承认自己杀了人,从不讳言,他很快被判了无期徒刑。他不上诉,判决书下达后他被转到了别处,大概是劳改农场吧。 临走时,他对刘树根说:“你是好样的,关键时刻要挺住,记住,一定要挺住!” 他又对狱友说:“刘树根是条汉子,你们别难为他。”他和每个人都拥抱一下,他还拍了拍刘树根的背。他走得很潇洒,看那样子他天生适应监狱这样的环境,他无所畏惧,他是热爱生活(包括监狱里的生活)的人,他不会消沉。 刘树根干活时还见到了马启明,他知道那轰动一时的案子,报纸上详细地报道过他杀害妻子和公安局副局长的经过。可马启明说他没杀人,他不会杀人,更不会杀害自己的妻子;不过他说他现在倒是想杀人来着,但他没说他现在想杀谁——也许他只是说说气话罢了。 马启明一审被判处死刑,上报到省高院,高院不批,提出几个疑点,发还重审。省高院提出的疑点如下: 一、被告当庭翻供,是否有刑讯逼供现象? 二、被告称无作案时间,且有证人,是否属实? 三、杀人的手枪一直未能找到,这是关键物证,怎么会找不到? 于是市法院二次开庭审理此案,并依据同样事实,再一次对马启明做出死刑判决,上报省高院称: 一、没有刑讯逼供现象。 二、被告称无作案时间缺少证据。 三、手枪被被告扔进了汉江,实难打捞。 目前马启明正在上诉,他看上去很平静,干活认真专注,目不斜视,从他脸上你看不出他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他说他并不怕死,甚至不怕被冤枉死,但他怕他一死真正的罪犯会逍遥法外。他又说,如果他出去他会当一个好警察,因为他知道罪犯也是人,应该尊重他们的人格和权利,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也是受害者。 马启明最后这句话让刘树根感到吃惊,他无法理解,但一想到老大,他就豁然理解了。马启明给他的忠告与老大的如出一辙—— “记住,没干的事绝不能承认,否则你就完了。” 刘树根还认识了一个在看守所待了10年的人,他叫王荣勋,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被关了起来,抓他的人可能已把他忘了,而看守所的人又找不到说法放他。他说:“我不知道还要待多久……当初我应该揽下点罪,让法院判我几年,这样说不定我期满早就出去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刘树根相信自己在关键时刻完全能够挺住,他有这样的意志,他绝不会下软蛋的;可王荣勋的话让他害怕,他想,他们完全会把他“忘”了,让他在这儿一直待下去,待到胡子白,待到牙齿脱落,待到走不动路,待到死。他们会的,他们会的,他们会的!他们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呢?他们不是已经在这样干了吗?你看,自从他进来后,再没人提审过他,没人理他,亲人也没来看过他,夏天如此,秋天如此,冬天也如此…… 过年时他在监狱里吃的饺子,还是没有任何外界的消息,他感到自己彻底被“忘”了……春天来了,风带进来青草的气息,院子里飞来了蜜蜂和蝴蝶,银丝一样的小雨下了一场又一场,还是没人过问他……接着又是夏天……天气奇热无比,蚊虫成堆,牢房里的气味令人作呕,跳蚤好像比蚊虫还多,它们雨点一样落到人的皮肤上,咬一口,又跳走,灵活得惊人……没人理他,他几乎绝望了……就在这时候,他意外地被放了出来。 那是夏日最热的一天,他被看守叫出去,看守对他很和蔼,说:“你老婆来了。” 如果早几个月听到这个消息他会很激动的,可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激动,他麻木了,不会激动了。他跟着看守跨出铁栅门,穿过一片灼热的阳光地带,来到一间办公室。 他老婆正在数钱,他不明白他老婆为什么数钱;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的食宿费,原来坐监也像住店一样需要交钱。 他看到老婆瘦多了,也老了许多,黑了许多,头发已经花白了;她脸上汗津津的,显然用脏手抿过,东一道子西一道子的;头发虽然也有些乱,特别是鬓边的头发湿漉漉的,一绺一绺,但能看来曾经精心梳理过;她穿了一件花短袖,短袖被汗溻湿了,贴在身上,胸前两个软塌塌的xx子显出清晰的轮廓;她赤脚穿一双塑料凉鞋,汗和灰将脚和鞋弄得很脏……这时他才想到老婆这一年多的日子也不好过,甚至比他还不好过。他心中有一丝愧疚。 老婆看到了他,强忍着激动,没有哭,而是继续数钱;数完钱,把钱交给所长,所长给她打了收条。她把收条折起来装进口袋里。所长把刘树根叫过去,推给他一张纸,指着下方,让他签字。他看了看,在所长指定的地方签下自己的名字。 所长将纸收起来,说:“你可以走了。可以回家了。” “谢谢。”他说。 看守将他送出大门,老婆在后边紧跟着。 他们在一棵树阴里站了一会儿,这时已是中午,太阳很毒,仿佛在空中往下喷火,蝉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让人烦躁不安。开始他们好像有些陌生,谁也不说话。 站了一会儿,还是刘树根先开口,他说:“你受苦了。” 妻子咬住嘴唇不说话,眼泪却流下来了,把脸上的灰冲开两道口子,流到嘴角…… 她把头扭过去,身子抖动了一下,说:“回家。” 她在前边走,不让他看到她的眼泪。他跟在后边,他看到白花花的阳光像雨水一样在地面蓄积着、流淌着,他走在阳光中,眼睛被刺得睁不开,脚步也飘飘忽忽的,身子打摆子般左右摇晃着,他走不动了…… 妻子好像脑后长有眼睛,她站路边,拦了一个三轮,搀他坐上去。三轮跑起来,热风一阵阵地吹着他们,很快就将他们身上的汗吹干了。 回到家,用清水洗了洗手和脸,坐下来,喘口气,这时汗水才汹涌地从各个毛孔往外冒,很快就将衣服全部溻湿了。 妻子在去接他之前就已买了肉和菜,她钻进厨房一会儿工夫就弄出了几个菜,此外她还特意买了两瓶啤酒放在水桶里——丈夫回来了,她要破费一次。 他的妻子叫吴腊梅,长相一般,但很能干,走路虎虎生风,而且和他一样倔强,天不怕地不怕,天生不服输。 他们有个儿子,叫小虎,21岁。他反对父母告王绰,他说告不赢的,告了等于白告,人家还当人家的官,我们还得过我们的穷日子。3年前他去广州打工了,一直没回来过,但他时断时续地给家里寄钱,有时还真多亏了他寄的钱,才使他们免于挨饿。这次给刘树根交食宿费用的就是儿子寄回来的钱。儿子还不知道他被关进看守所。他想,现在敢告诉儿子了,儿子虽然不理解,但他是爱他们的,就像他们爱他一样。 刘树根感慨万千,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无从说起。 喝了两杯啤酒后,妻子放下筷子,盯着他的眼睛,很严肃地问:“还告吗?” 他“啪”地将筷子拍到桌上,梗着脖子,一秒钟都没思索,冲口而出—— “告,为什么不告!” 妻子要的就是他这股劲儿,她无条件站在他这一边,也说:“好,继续告!” 他们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刘树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被突然放出来,妻子说多亏了包学正,他是政协主席。 你被关进去后,我就上访;他们不许我上访,要把我也关进去,我跑了…… 上访没用,有人给我出主意,让我找包学正,说他是清官,敢为老百姓说话。我就去找他,我一进门就给他跪下,大喊冤枉,看他管不管……他很生气,黑着脸说,起来,有话好好说,跪什么跪!我不起来,我说你要是不管我的事我就不起来。他说你还没说什么事让我怎么管?我就把你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他听几句,又让我起来;我不起来,我说你到底管不管,你要不管……他说你起来我就管,你不起来我就不管,又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这我才起来,把你告王绰的事根根秧秧都说给他听…… 他听后,脸黑着,眉头皱着,一句话也不说。我说你怕了,他不说话。我想他肯定是怕了,咱们市里的官儿哪一个不怕王绰呢?如果不是在他家里,我真想骂他,都是软蛋,都他妈的是软蛋! 停一会儿,他哼了一声,他说你先回去,写一个材料给我。我说我带着呢,我把材料交给他……这是上个月的事,当时省里的有个工作组在市里,他让我也给工作组一份材料,我照办了…… 后来我又去找过他两次,他说快了,快了。有一次他还让我在他家吃饭,我哪能呢?昨天他让人通知我,说你今天出来…… 他们决定去看望包学正,为此他们特意买了5斤苹果。下午刘树根还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衣服。 晚上,他们拎着苹果来到包学正家。一路上刘树根都觉得怪怪的,他没有送礼的习惯,更没有给大人物送礼的习惯。在这个小城市包学正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大人物。刘树根也曾见识过一些这个城市的大人物,他们一本正经,似乎每时每刻都有很重要的事在等着他们去处理,他们没有时间听他刘树根诉苦诉冤,总是很快把他扔在一边。 有几次他走着走着又站住了,他不想去给包学正送礼,尽管包学正有恩于他。一个当官的帮老百姓一点忙就必须去给他送礼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倒宁愿继续待在看守所里。当官的就应该帮老百姓,他认为这是他们的职责。但这并不是主要的。他不想去,主要是因为恐惧,他害怕被怜悯,害怕那种优越感很强的温情,害怕那种像看外星人一样的目光。他不想被人可怜。妻子好像知道他为什么站住不走,她不点破,而是在前边等着他。于是他只好跟上去。 包学正好像知道他们要来,在家等着,他打开门,一点儿也不吃惊,更没有怜悯的表情,只是平淡地说:“出来了?” 刘树根虽然对踏进铺着大理石地板的客厅仍有畏惧,但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他没说话,妻子在他前边说:“出来了。” “出来就好,出来就好。”包学正正在逗一岁多的小孙子玩,他让小保姆将小孙子抱出去,到外边去玩。他请他们坐沙发上,给他们开了两听冰镇的雪碧,说:“受苦了,受苦了!” 这样简单的两句话让刘树根心里热乎乎的,多少年没人这样和他说话了,人们总是搪塞他、训斥他,语气总是不耐烦和厌恶,好像他是一只惹人讨厌的苍蝇。他喉咙里堵着一团热气,说不出话。 接着,包学正问他在里边受罪了吗,他说开始时受了点罪,后来就挺好的,习惯了。包学正又问他能吃饱吗,他说吃不饱也差不多,反正又不出大力气。包学正问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说没什么打算…… 一问一答间,刘树根渐渐感到他们像是在拉家常,他不再觉得包学正是个大人物了,甚至还觉得他有些可亲,说不定他还能帮他更多呢!他想,有这样一个人帮助,也许能扳倒王绰吧……他正在幻想着,突然听到包学正劝他好好生活别再告了,他马上警觉起来,本能地顶撞道—— “不行!我还要告!” 包学正说:“你就不怕再进去吗?” 刘树根说:“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腊梅说:“我们这么多年的苦不能白吃。” 包学正说:“我理解,我理解,可是……你们最好还是再想一想,想一想,你们斗得过吗?” 刘树根说:“斗不过也要斗!” 腊梅说:“豁出去了,反正工作也丢了,牢也坐了。” 包学正说:“我也是为你们好,我怕——” 刘树根说:“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我知道,可我们不能不告,无论怎样我们都是要告下去的……” 包学正见劝不住他们,就对他们说:“你们要多注意一点,留点心……” 包学正显然还有话要对他们说,但他犹豫一下,打住了。他送给他们一个傻瓜相机和500块钱。 他们说啥也不收,包学正说相机会有用的,钱你们先拿住,以后生活宽裕了再还我。他们还是不要,包学正拉下脸说你们要不接住以后就别登这个门了。于是他们只好收下了。包学正又送给他们两卷胶卷。 临出门时,包学正叫住他们,把两听打开的雪碧递到他们手中,说:“拿着喝吧,已经打开,别浪费了。” 刘树根没想到后来他会与包学正建立那么亲密的关系。他出来的第5天,包学正托人给他送来了一袋面、一袋米,还有两斤肉。又过了5天,包学正又托人给他送来一辆三轮车,腊梅卖菜正需要一辆三轮车呢。 包学正第3次托人给他送东西时,他拉住那人不让走,他说无功不受禄,我不能白要他的东西。那个小伙子个子不高,长相一般,像灰麻雀那么平凡,走到大街上马上会被人流淹没。上两次的东西也是他送过来的,这次他送的是一壶色拉油和一箱鸡蛋。小伙子很为难,他说你要不收下,我没法给包主席交差。刘树根不管那些,一定让他把东西拿走。 小伙子突然表现得很神秘,他探头往外边看看——外边能有什么呢,在这个贫民窟似的地方,小偷也不大光顾的。 小伙子让他发誓保密,他觉得受了侮辱,说:“你要信不过我就别说好了。” 小伙子让他小声点,说不是信不过他,而是事关重大。小伙子吞吞吐吐的,犹豫着不知该说不该说。 后来小伙子坐下来了,他拉刘树根也坐下,他问刘树根有烟吗,刘树根说没有,要去给他买。他说算了,不吸了,然后下了决心一般,开始说出事情的原委: “我父亲是个退休老干部,在台上时,因看不惯王绰的做法,老受排挤,没少受气。现在他退休了,想向上反映王绰的问题,又怕打击报复,给包主席商量;包主席说你在告王绰,还有一些老干部也想告王绰,建议大家联合起来,先把证据弄扎实……” 这想法倒是不错,人多力量大嘛,可刘树根不明白包学正为什么老送东西给他。 小伙子说这是大家的一点心意,他特别强调了“大家”。 “他们想让我干什么?” “想让你别为生活发愁,好去告状。” “他们呢?” 刘树根一下子点中了要害,小伙子又变得吞吞吐吐了,他说:“怎么说呢,还是有些顾虑,毕竟都有单位,怕就怕万一打草惊蛇,对谁都没有好处……你……你反正已经明白了,大家都知道,所以……他们想在后边支持你,给你帮助,给你提供信息,让你去告……另外,包主席也会支持的……” 既然挑明了,刘树根就心安理得地把东西收下了。 小伙子临走时一再叮嘱刘树根,让他保密;还说让他以后别再去包主席家,免得坏事。小伙子说他会经常与他联系的。他问小伙子名字,小伙子说:“叫我唐三儿好了。” 生活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他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他有了许多同盟者;尽管他见不到这些同盟者,但他知道他们确实存在,他们就在这个城市中,在机关家属院那些千篇一律的单元房中,或者在清晨河边遛弯儿的人群中——他不认识他们,但他们认识他,他们在暗中支持他。 通过唐三儿,他们为他提供了许多信息,这些信息大都是模糊的、不确定的、表面的,或者是推测的,更多的只是线索。尽管如此,他仍然感到很振奋,毕竟许多情况他闻所未闻。相比之下,他掌握的情况简直少得可怜,而且多是以前的。他觉得自己对王绰已经够了解的,可他们说的一些事情仍然让他感到震惊——他们说王绰是一个最虚伪的人,他把自己树成廉洁勤政的模范,而骨子里却不是这么回事。他坏事做绝,称得上是“五毒市长”:传说他每星期要搞一个处女;他到澳门赌博一次输掉200万元;他有5处房子,其中临江两处,省城一处,京城两处;至于受贿多少,没人说得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数目不会小。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情况,是说他和黑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让黑社会为他服务……这就是王绰,春风得意步步高升的王绰! 他们说王绰经常到玫瑰山庄去,而那儿是一个淫窟。 为了证实他们的说法,刘树根装扮成乞丐在玫瑰山庄北边的沟渠里守候了5天。 这是怎样的5天啊,开始两天他几乎是在喂养成堆的蚊虫,简直比在看守所的日子还难挨,后来更糟糕:下雨了,天像被戳了个窟窿,雨水从天上倾倒下来,像突然长出的茂密丛林,他深陷其中,不辨南北。他从隐蔽的地方出来,幽灵般地在雨中徘徊,冷得发抖。他也许应该放弃,可他没有;他回家换换衣服,穿上雨衣,揣上馒头又出来了。妻子不让他出去,但没拦住。 他终于在第5天傍晚发现了王绰的车。王绰来这儿干什么呢?而在这儿又能干什么呢,除了逍遥自在?王绰待到很晚才出来……第二天电视和报纸都报道了王绰这天晚上的行踪,但报道的不是他在淫窟销魂,而是冒雨到大堤上去检查防汛工作。 不幸的是,刘树根被玫瑰山庄的保安给抓住了,他们没收了他的相机。他想,这下完了,这些人穷凶极恶,不会善罢甘休的……那个经理模样的人审问他,扇他耳光,还给他肚子上来了一拳,这一拳打得他灵魂出窍几乎昏迷过去,借着一道枝形闪电,他看到了自己的可怜样……一个一直在旁边看着他挨打的小个子走过来,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锐利,竟然叫出了他的名字……小个子劝他好好过活、养家糊口…… 类似的话他曾从包学正那儿听到过,但包学正给他的是关怀;此人给他的却是嘲讽,好像要故意刺激他似的……他想把唾沫吐他脸上,但忍住了……不可思议,也是万幸的是,小个子做主把他给放了,看来小个子是他们的头儿…… 他没想到他们连相机也还给了他…… 可是,他并非总是这么幸运。 几天后,这场雨还没有停,但已经是断断续续的了,有时简直像蛤蟆尿似的就那么几滴。傍晚,他看望父母回来,骑着自行车往回赶。路上没什么行人,车辆也很少,尽管如此,他还是尽量靠着公路边骑……过往的车辆都打开了车灯,灯光打在柏油路面上,水汪汪黑亮亮的,一个个小水坑像镜子一样反光…… 他骑着车,看到城市像一个光灿夺目的蛋在远处放射着柔和的光,那儿有一个简陋的住所,妻子正在等待着他。空气清新,他听到从身边经过的车辆车轮摩擦路面的沙沙声…… 突然,他感到从身后射过来的车灯光发生了偏转,其实这种偏转一般人根本觉察不了。如果是平时他也觉察不了,今天他是靠着本能或者神秘的预感觉得身后的灯光在偏转;随之,他被突然冒出的恐惧攫住,他听到轮胎磨擦路面的声音与别的车辆不同,听到逼近的声音,听到撞击声——他感到自己被用力推了一下,一阵眩晕,他飞了起来…… 在飞起的一瞬间,他狠狠地踹了一下自行车,要将自行车抛弃,独自飞翔……他要逃离,他依靠惯性往路边的沟里窜去……他擦着沟壁滑了很远,茂密的草、柔软的泥和更为柔软的水消解了野蛮的力量,救了他的命……自行车被撞得像个麻花似的,他却大难不死,而且只是受了轻伤。一位好心的司机把车停下来,救了他,要不他会被沟里的水淹死的。 他没住院,只是在家里躺了几天,由妻子照顾他。他的半边脸被擦得没皮了,右胳膊脱臼,不过都问题不大,脸上涂了药膏,右胳膊也复位了,吊着绷带。医生说不碍事的,休息几天就好了。 这天唐三儿来看望他,看到他这副样子,很吃惊。 刘树根说:“老弟,差一点你就见不到我了。” “怎么回事?” “还不是有人想要我的命呗,”刘树根说,“可是,你看,阎王爷不收我。” 刘树根说了被车撞的经过,唐三儿问报案了吗,刘树根说没,车跑了报案有什么用,再说连车是什么样儿也没看到,怎么报案? 唐三儿说:“我看是‘蝙蝠’干的。” “除了‘蝙蝠’,没人惦记我这条贱命。”他们不愿提王绰的名字,特意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蝙蝠”。 “‘蝙蝠’是不是掌握了什么情况?”唐三儿有所担心。 “‘蝙蝠’早就想要我死,可我就是死不了。” “有人跟踪你吗?” “没发现。” “你要小心,‘蝙蝠’不会就此罢手的。” “我不怕‘蝙蝠’,他妈的,死了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蝙蝠’!” “你不能死!” “我死不了,阎王爷不要我。” 刘树根笑起来,好像这一回合他胜利了似的。其实他就是这样认为的:即使不能说他挫败了‘蝙蝠’的阴谋,至少可以说他让‘蝙蝠’的阴谋落空了。他笑得很天真,很开心,没有一点凄凉和自我怜悯,也没有一点矫揉造作。 唐三儿这次来又为他提供了一条信息,说‘蝙蝠’最近老在麒麟小区出没,那儿是高档别墅区,‘蝙蝠’和住在那儿的一个单身女子有来往,那女子有套别墅,不知是谁出钱买的。唐三儿见过那个女的,说那女的经常穿一身黑衣服,脸上还有雀斑,乍一看甚至不觉得她漂亮,但看了一眼之后你就再也忘不了了,你会像中邪了一般老想她,可又搞不清为什么要想她。 “她简直是个妖精,”唐三儿说,“真的是妖精,迷死人不偿命。” “从哪儿冒出来的?” “不知道,没人知道她的来历。” “‘蝙蝠’陷进去了?” “看来是陷进去了。” “有照片吗?” “没有,他们俩从来没一起出现过。” “哼——” 两天后,唐三儿又来了。这时刘树根脸上已经结了痂,右胳膊也能活动了,虽然还不是很灵活。 唐三儿的神色异于往日,有点紧张,有点不安,有点庄重,而他却竭力掩饰着,故意装作很轻松的样子。他问刘树根的伤怎么样了,又问刘树根能不能单独行动,还问刘树根家里有没有困难,儿子又有信吗…… “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别拐弯抹角了。”刘树根喜欢直来直去,不喜欢吞吞吐吐。 “上次说的女的查出来了,她叫麦婧,那别墅是以她的名义买的……不过,今天我来不是为这事……”唐三儿又探头看了看外边,小心得有些可笑,他压低声音说,“这件事很重要,包主席说一定得小心,一点儿也不敢大意……” 唐三儿有些发抖——也许是激动,也许是害怕。他解帆布包时费了很大劲,其实他只要轻轻一拉就开了,因为系的是活扣儿;可他却将活扣儿弄成了死扣,而且越弄越紧,越是想解开越是解不开,后来他恨不得手里有一把亚历山大之剑,一下子将其斩断……他终于解开时,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的嘴唇也在抖,话说得结结巴巴:“这很重要,这是28个党员的……” 是他们的身家性命吗?是他们的政治前途吗?是他们的钱财吗?唐三儿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重托。他说这是28个党员的重托,他们都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唐三儿拿出一份材料翻到最后一页让刘树根看,那是大半页签名,每个名字上都摁有像血一样鲜红的手印,大约一半指印能看清指纹,一半看不到指纹或看到的是模糊的指纹…… 每个指纹后边都浮现出一张面孔,每个面孔都有一双热切的眼睛,每双眼睛都在注视他…… 刘树根有些感动,他感到这么多人都站到了他一边,都和他在一起,他们的身躯甚至能挡住不道德的洪水,像一道堤坝一样。 这下好了,刘树根想,不信扳不倒“蝙蝠”。 他理解了唐三儿的谨慎和担忧。唐三儿说:“夜长梦多,你最好明天就动身,不去省里,直接到北京……” 唐三儿给他1000块钱,他收下了。唐三儿让他明天步行出城,不是出北城,而是出南城,在城外坐往吴城去的长途汽车,然后在吴城坐上往北京去的火车。 为什么这样折腾呢?省城和京城都在北边,为什么先南下呢?唐三儿说:不这样他就会被抓回来,会再被投进监狱,公安局已经将他当成了破坏稳定的坏分子,他们奉有命令,只要他胆敢去省城或京城,就将他抓起来,先抓起来再说。 “想不到他们还挺把我当回事!”刘树根说。 “往南他们不防。”唐三儿说。 “这倒是——谁的主意?” “包主席……很关心你。” 他看到唐三儿在裤子上擦手心的汗,好像是手心痒了他在那儿蹭痒…… 翌日,刘树根悄然离开临江市,先南后北,顺利地避开了临江市的公安人员,成功地到北京将材料递到了中纪委。他没去信访办,这也是包主席的主意。 他从北京回来时是个下雨的早晨,雨不大,但很凄凉。车上的人大多没带伞,不过接站的人都带着伞。他从没有让人接站的习惯,再说,他家里没电话,怎么和老婆联系? 秋雨很凉,风吹过的时候更凉。车站的地面总是最脏的,雨一落到地上,马上变得像墨汁一样黑,给人的感觉好像下的是黑雨。出站时没有一个人认出他,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刚干了一件大事,谁也不会想到他刚在“蝙蝠”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够“蝙蝠”受的了,他想,“蝙蝠”疯狂是因为“蝙蝠”害怕。 发抖吧,畜生!他趾高气扬地走出车站,像一个得胜还朝的将军。他任雨水洒在脸上。出站后,所有人都作鸟兽散。他跑到一个帆布篷下避雨。他抬头看看天,天像一块不透明的灰布,没有一丝光亮从布后面透过来,因为没有一丝缝隙。 两个穿黑雨衣的人从他身旁走过,又回过头来看他一眼。有什么好看的?他早上没洗脸,没梳头,没刮胡子,没刷牙,加上夜里没睡好,可以想像出自己那副尊容;他看看脚上的鞋,已经全是黑色了,裤腿也成了黑色,而且是肮脏的黑色。他是不是像个逃犯? 他避雨的地方是个早餐点,里边有热腾腾的胡辣汤,有刚出锅的油条,有肉包子,有豆浆,有豆腐脑,等等。他决定挥霍一次。他有理由这样做:一是下雨,老天爷不让他马上回去,而这又是吃早饭时间;二是他完成了使命,无论如何也该犒劳一下自己;三是……有前两条就够了,于是他从容坐下来,要了一碗胡辣汤和一斤油条。他边享用着自己的早餐,边看着外边的行人和雨。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吃过早餐,他又为老婆称了半斤刚出锅的油条。 “到家里还应该是热的。”他想。 雨还是那样,不大,但在雨中走一会儿足以把衣服淋湿。他叫了一辆带篷的三轮,谈好价钱,坐上去。 “这3块钱,”他想,“平时完全可以省下来。” 他住的地方是城乡结合部,一个小村庄,叫草寺,谁也不知道这名字是怎么来的。这儿住的什么人都有,但以小商小贩、小偷小摸居多,再就是“野鸡”——在路边小树林里向民工和捡破烂者卖淫的妓女——也看上了这儿房租便宜。这个村庄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这儿的道路实在太糟糕了,尤其是下雨天,泥泞、光滑、狭窄,三轮车司机嘟嘟囔囔不想往里边去,刘树根坚持让开进去,他好不容易坐一次车,还能不坐到家门口吗?再说了,雨还没停,他不想淋雨。 刘树根在巷道口下车。 走进巷子,他感到少有的寂静,他能听到雨滴落在洋铁皮上的声音。自己的脚步声听上去异常响亮。院门开着,妻子的三轮车停在门口——显然妻子下雨天也不肯休息。 回到家,妻子正在择菜。她每天天不亮就到河边去批发蔬菜,回来捡摘、分扎,有的还要简单地洗一洗,然后到菜市场去卖。她挣的钱基本上能够维持生计。她用剪刀把烂菜叶剪掉。菜堆上放着一件塑料雨衣,湿漉漉的,往下滴水。 他第一次发现妻子头上那么多白发,她刚刚46岁,看上去却像50多岁的样子。 “我给你买了油条,趁热吃吧。” “我算着你今天该回来了,”她没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他一眼,说,“没淋雨?” “我坐三轮回来的。” “昨天唐三儿来过。” “有事吗?” “他只是看看你回来了没有。” “他是不放心。” “你吃了没?” “我吃过了,我来择,你趁热把油条吃了。” “一会儿就完,你听——” 门外有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是往他们家来的……这么早,会是谁呢?从来没有人这么早来他家,从来没有……脚步声很沉重……不是一个人……已到家门口了,他们感到惊愕,不祥之感袭上心头……他们愣了,等着来人,像两块石头……他看到院里树上有一个猫头鹰,缩着头,收紧翅膀蹲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像一个黑影,或树上的一个瘤子,是幻觉吗?两个穿黑雨衣的人,一高一矮,他们像进自己的家一样踏进院子,雨衣上泛着凄冷的光芒,他们穿着长筒胶鞋,胶鞋上粘满了泥;他们站在院里,他们脚下是一个小小的水洼,水洼中的水正在融化他们脚上的泥。他们与刘树根和妻子已经面对面了,也不打声招呼。 两个家伙面无表情,站在那儿,像两个幽灵。他们从容撩开雨衣,好像雨衣里藏着礼物,他们正在将其拿出来——大个子从雨衣里拽出一杆双管猎枪,小个子从雨衣里抽出一把又窄又长的杀猪刀,刀刃明晃晃的,像新磨出来的一般。大个子把枪对准刘树根,刘树根抱起一棵白菜要掷还没掷出去,枪已经响了,子弹打碎白菜,打进他肚子里…… “这下好了,我受够了,什么都有个尽头,苦难也一样……他妈的,总算有结果了,我不告了,再也告不了了,‘蝙蝠’胜了。妈的,我竟然先走……可怜的梅,你跟着我受苦了,我……好疼啊!”他躺在菜堆上,头几乎要拱进菜里,肠子流了出来,冒着热气,他想,“快了快了……总算可以躺下了,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原来一切都这么简单……好疼啊……” 一声枪响,像一个闷雷,一切都那么远,那么远,仿佛他已到了天边……他失去了知觉…… 他醒来时躺在医院,已经是第二天了。之后的情况是他听唐三儿转述的—— 他的妻子死了,那一枪打在肩膀上,并不致命;致命的是她胸膛上挨了一刀,刀子穿透胸膛嵌入脊椎,没有拔出来——凶手显然是慌了,匆匆逃走。他们说他妻子死时手里攥着剪刀,剪刀上还有血,是凶手的血。矮个子凶手被扎伤了胳膊。两个凶手如果晚出来半分钟,他们的摩托车可能就被小偷偷走了;他们出来时,小偷已经快将锁鼓捣开了。小偷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就出来。小偷看见大个子的长枪吓坏了,丢下开锁工具屁滚尿流般地跑了。由于锁被鼓捣了一番,他们有好一会儿竟然打不开。有些人从窗后或巷口探出头来看他们。说不定已经有人打电话报警了。他们愈发着急,恨不得扔下摩托车不要了……锁终于打开了,他们跳上摩托车就像跨上一匹骏马,狠抽一鞭子,“驾——”让它跑起来……村口有一个拐角,是个视线死角,看不到拐角那边的情况,应该减速鸣笛;可是来不及了,一个急转弯儿,一辆水泥车赫然出现在面前,摩托车撞了上去……不过,两个凶手都没死…… “抓住了吗?”刘树根问道。 “抓住了,他们撞得不轻,现在也在这儿抢救。”唐三儿说。 “肯定是‘蝙蝠’指使的!”刘树根说。 “也许吧。” “什么‘也许’?就是他干的!” “公安会审出来的。” “他们都是穿一条裤子。” “那只是个别的人……” 如果种子不死 自从刘树根进京之后,包学正一直忐忑不安,他甚至还做了一个可怕的梦,这个梦像现实一样清晰,也像现实一样具有逻辑的可信性,这让他觉得梦是现实的一个枝杈,完全可以与经历等同看待的。在梦中—— 他被王绰叫到他的办公室里,王绰用手指绕着一杆铅笔在玩,他绕铅笔的水平很高,铅笔像扇叶一样绕着他的食指旋转,甚至在他说话时也没有停止。 王绰开门见山地说:“有人在告我,你知道吗?” 那杆旋转的铅笔让包学正头晕,使得他无法集中注意力,他想说不知道,可马上意识到这样撒谎极其愚蠢,于是去掉了“不”,他说:“知道。” “谁?” “刘树根。”他想,没有人不知道刘树根在告你,这还用问吗? “刘树根,他告我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谁都知道。一介匹夫,他能成什么事,他不过是自己找不自在罢了,你没看他都成乞丐了,谁会相信一个乞丐的话呢?有一天他会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一样死在街头无人问津,我碾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臭虫,可我怕弄脏我的手。但是他不是一个人,他有后台——” 王绰突然停住转铅笔的动作,铅笔攥手里,笔尖戳住桌面,断了;他身子前倾,像一头猛兽扑过来,鼻尖快碰住包学正的鼻尖了,他的声音一瞬间变了,变得像豺狼:“你知道他的后台是谁?” 包学正身体向后仰去,免得王绰咬住他的鼻子,他抖了一下,本能地摇摇头。 王绰可能疯了,吼叫:“是谁?” 他想王绰很可能会把他吃了,他看到了他白森森的牙齿,两个獠牙锐利无比。 王绰咆哮起来:“谁?” 他又摇摇头。他不说话,怕声音会刺激得他更疯狂。 王绰像魔术师一样手一挥把一份材料甩到他脸上,而他手中原来什么也没有。这份材料包学正认识,上边有28个党员签名,还有28个红堂堂的指印,其中就有他一份。毫无疑问,他是28个党员中级别最高的。 “看看,看看,那是谁的名字——”王绰声嘶力竭,“你想和我斗,好啊,来吧,咱们斗一斗,看谁斗得过谁!” “这就是和我斗的下场!”王绰将那支铅笔折断,摔到他身上。 ……多么可怕,醒来后他一身冷汗,余悸犹在,黎明的光线已经将窗子照亮,他坐起来,点了一支烟——他抽烟很有节制,从来不在床上抽。妻子感到奇怪,问他怎么啦,他说没事。他抽了几口,没见烟灰缸,就索性穿上衣服起来,到客厅里抽。 一团烟雾在眼前缭绕,飘忽不定,不可捉摸,就像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样。一切都不确定,都抓不住,明天的黎明还会这样平静吗?不知道。模糊的东西不会永远模糊下去,变化不可避免,不是往好的方向去,就是往坏的方向去。这是一场决斗,你死我活,没有回旋余地,双方都不可能妥协,也找不到妥协的办法。 他为梦中的表现感到羞愧,为什么那么软弱呢?为什么不拍案而起痛斥王绰一顿呢?王绰不仅仅是权力的怪胎,也是丑恶的化身,与其说王绰没有任何道德感,毋宁说王绰的道德就是“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王绰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或者说王绰什么事都已经做出来了。尽管他对人性的恶有充分的估计,但仍然为王绰做下的事感到震惊…… 起初,他没想和王绰斗,他不愿做没把握的事,而要扳倒这样一个人谈何容易,人事关系盘根错节,稍有差池就会弄成“打不到黄鼠狼,反而惹了一身骚”。他秉承传统信念,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何必惹火烧身呢…… 是腊梅的一跪唤起了他的良知,还是他从刘树根事件中看到了斗争的曙光?他说不清楚。总之,这件事触动了他,他决定介入,而不是袖手旁观。第一步,把刘树根弄出来,他成功了。第一次看到刘树根,他就知道这是一个固执、坚定的人,他窄窄的额头、尖削的下巴和直来直去的目光显示出的正是这样一种性格,他的命运已经注定,他是在用整个生命打赌,赌正义能够战胜邪恶,赌这个社会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他故意试探他的坚定性,果然不出所料,刘树根即使死也不会罢休。所以,他后来把重要的使命交给了刘树根。 后悔吗? 不! 他除了上班,都把自己关在屋里,谢绝一切应酬,甚至连早晚各一次的散步也取消了。平时他早晨6点起床,先到小公园转一圈,然后回来吃饭,然后去上班;晚上则是饭后出去遛遛,回来看会儿书,上床睡觉。他出去时必定要拿上小收音机,边溜达边听新闻。他刚从市委副书记到政协主席时很不适应,心中有很多怨气,这是明升暗降,他不服气。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习惯了政协的无所事事,生活也一天比一天有规律了。可是,现在他主动打破了这规律,早晚都猫在屋里不出去——他在等刘树根的消息。 他头天还让唐三儿去看看刘树根回来了没有,唐三儿给他回话说没回来;第二天上午他就接到了坏消息,电话是唐三儿打来的,声音湿漉漉的,如同外边的天气。 “他们都死了吗?” “刘树根还在抢救,他老婆已经死了。” 放下电话后,包学正自己都感到奇怪:他为什么这么平静,既没表现出震惊,也没表现出愤怒,更不用说悲伤了?他的问话听上去冷冰冰的,仿佛没有人性。他自问:这是他等待的消息吗?答案是肯定的。他知道结果会如此,他了解王绰。他还知道下一个该轮到他了,王绰同样也会对他下手的。这就是斗争。当初,他听说刘树根被车撞了的时候,他就知道还会有下次,而下次刘树根可能就没那么幸运了。果然如此。他并非坐视不管,他已经采取了措施,比如让公安局内的一名副局长暗中保护刘树根。这名副局长叫李钦,是骆远征死后提上来的,接骆远征的班,是联名状告王绰的28人之一。但包学正知道这很难阻止杀手的疯狂。 所幸刘树根没死,更令人欣慰的是,两个杀手都抓住了。这比预料的要乐观。 使用“乐观”这样的词是残酷的,只能说没有预料的那样糟,尽管这已经够糟了。一个生命消失了,另一个生命还在死亡线上挣扎。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无论怎样赋予死亡以意义都难以使死亡变得容易接受。 他对刘树根一家的不幸是负有责任的,如果他不将刘树根弄出来,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待在看守所虽然也是悲剧,但比这要容易接受得多。 他感到一根钝针刺入心脏般的疼痛,这根针缓慢地深入,再深入,再深入……他的心脏本来就有毛病,这时痉挛起来,他赶紧吃了两粒速效救心丸…… 他之所以匆匆联名上告,就是因为他看到了危险,他想赶在王绰前面,没想到王绰的行动会这么快! 不能让血白流!他想,必须挫败王绰的阴谋,让他付出代价! 窗外的雨还在下,像眼泪一样滴答滴答的…… 包学正清楚他掌握的情况王绰必然全都掌握,王绰不会不采取措施的,王绰必然要杀人灭口,即使是白痴也会这样做的。关键是怎么杀人?如何下手?何时下手? 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迫在眉睫的,一想这个问题,他头脑中就浮现出电影中常见的镜头—— 空旷的楼道,一扇门的吱呀声衬托出寂静,然后是嗒嗒的脚步声及其回音——医院中的走廊总是有回音的,接下来,一双走动的脚或一个穿白大褂的背影,然后我们看到一个既严肃又阴郁的医生,他进到病房,瞥一眼警察,目光是职业性的,那一瞥即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和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旁若无人地对昏迷的病人检查一番,很自然地将警察支走,比如让他去喊护士或者去取一件东西,或者他悄悄动一下监视仪,出现异常情况,最好伴以尖锐的报警声。他焦急地对警察说:“快,快,去叫医生——”岂不知他自己就是医生!警察总是傻乎乎地离开,因为他认为病人不可能逃走。警察刚出门,医生就利索地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注射器,往吊瓶里注入一种致命的液体;他刚做完这些,警察回来了,来了一群医生、护士,场景杂乱。虽然没有喧哗,可给人以喧哗的感觉,像股市曲线一样迅速变化的心电图、晃动的吊瓶、电击和病人身体的弹动……心电图成为一条直线,刺耳的叫声静下来,所有人像木偶一样站着……医生走到警察面前,取下口罩,僵硬地说:“我们尽力了……”就是这样。 或者:一个长相夸张的护士手端托盘,走进病房,背对警察做打针前的准备工作,她面无表情,目光冷漠,业务娴熟。她一支支地往注射器里吸入药物,其中有私自夹带的一小瓶药,吸入后她将瓶子塞进自己的口袋里,看也不看警察一眼,排空气,注射……一切都悄无声息。 或者:警察在医护人员都不在场时,悄悄做一个小手脚,然后看着病人蹬腿儿…… 他给公安局的李钦副局长打电话,李钦接电话的声音很小,说他现在忙着呢,回头给他打过来。半个小时后李钦电话打过来,李钦知道他关心刘树根的案子,他说他们刚开了会,这个案子局长亲自抓,但由他协助。局长说他要亲自审这个案子。李钦的任务是看好凶手,别出意外。“小个子”清醒过来就要给局长汇报。包学正不知道他说的“小个子”指的是谁。李钦说两个凶手一个大个子,一个小个子,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能用“大个子”、“小个子”来区分他们俩。李钦又说,凶手真是无法无天,竟敢大白天持枪杀人。这儿虽然是城乡结合部,也算是城市的一部分,黑社会也没这么猖獗。李钦又嘲笑道,真是两个又蠢又笨的家伙,活该倒霉! 包学正进一步询问凶手的情况,李钦说“大个子”今天中午死了。包学正感到很震惊,心想莫非又让“蝙蝠”赶到了前边。他问“大个子”是怎么死的,他想知道细节。李钦说是肝脏被震坏了,不是被暗害的。他马上问“小个子”怎么样,伤得重不重。李钦说“小个子”只是受了外伤,锁骨断了,肋骨也断了两根,头上有一个口子,流了不少血,但好像没事,也就是说死不了。 包学正说:“必须让他活着!” “我会的。” “你知道他的重要性,他们杀人不是为了报仇吧——没听说刘树根有什么仇人,也不是图财害命吧——刘树根哪有什么钱,更不会是为了情——这和情杀根本不沾边吧。排除了这几点,你想想会是谁干的呢?” “我猜的和你一样。” “没错,就是‘蝙蝠’,除了‘蝙蝠’还会有谁?” “目前这只是猜测。”李钦措辞很谨慎,不愿把话说绝。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要保证‘小个子’活着,‘小个子’要再死了,这些就真的只是‘猜测’了。” 李钦说:“我会时时刻刻盯着的。” 包学正让他注意医生、护士,甚至身边的公安人员,说不定有人在替王绰服务,在这个时代收买一个人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李钦说他心中有数,他知道该怎么做;又说他马上要到医院去,回头再给他汇报。 包学正搞不清李钦是嫌他嗦,还是真的急着去医院。他想到一个审讯的办法,想说给李钦,可李钦已经挂断了。他没有再拨过去,李钦的处境也很凶险,他应该为李钦着想。他想提醒李钦,又觉得李钦自己会有清醒的认识。李钦是一个聪明人,考虑问题从来都是多方面的,办事也很灵活…… 唐三儿和刘树根的一些邻居认识,那些邻居说好几天都看见一高一矮两个人在附近踅摸,还以为是新搬来的小偷呢,因为草寺住了不少小偷,再住进两个也不稀奇。 “他们的眼睛扫来扫去的,看上去就不像好人,没想到他们会杀人……这两个畜生,他们肯定是替王市长干的……你知道,刘树根一直在告王市长,胳膊能扭过大腿吗?这不……惨啊,一家人就这样完了……” 他们虽然有惋惜,但更多的是冷漠和麻木。其中一个额头上有着亮闪闪大疤瘌的中年男子说:“我早就劝过他,他就是不听。自古以来老百姓和当官的斗哪有占便宜的,他们叫你死你就别想活,你哪有他们心眼儿多,你哪有他们心狠手毒!你要是比他们强,你不也去当官了,也去害人了,还告什么告……”他是一个标准的事后诸葛亮,卖弄着自以为是的小聪明、狭隘的见识和狭隘的嫉恨。 一个勒着围裙的男子,显然是一个鞋匠,头有些秃,背有些驼,说话慢吞吞的,还有些结巴:“一个穷……穷人死了……就像死一条狗,一般是破……破……破不了案的……” “穷人的命不值钱,”一个斜眼小伙子说,“死了就死了呗,中国人这么多。” “多死一个搞计划生育的人就省心一点。”一个跛子说。 “你说不来老婆搞计划生育的人也省心。”斜眼和跛子开玩笑。 “我们说谁干的没用,等于放屁,法官说了才管用,法官说是谁干的就是谁干的……”大疤瘌又将话题引回来。 “是啊是啊……” 这些人虽然知道唐三儿往这儿来过几趟,可他们并不了解唐三儿,可以说对唐三儿一无所知;但他们愿意和唐三儿说话,愿意对着唐三儿发表他们对世界并不高明的看法,他们对社会不满,对自己的处境不满(比如说这儿老是停电,水也不正常,路也没人修等等),他们说话的语气好像全世界都亏欠着他们,他们有理由发牢骚。如果不是唐三儿,他们会对着一堵墙发泄的,不管这堵墙能不能听懂他们的话…… 唐三儿向包学正汇报了他在草寺了解到的情况,包学正半天没说话,沉默如同一块大石板压在他们中间。 沉默一会儿,包学正突然说:“走,我们去看看刘树根。” 包学正知道他的行动意味着什么,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再不去看刘树根他会良心不安的。 唐三儿说:“这等于摊牌了。” “那就摊牌吧。” “你一直说要保密的。” “没这个必要了,现在。”有人已经做出牺牲了,他还怕承担风险,那不是懦夫吗?他不愿做懦夫。 在医院里,他们被大嘴护士挡住了——她的嘴巴占去了半个面孔,肥厚的嘴唇涂得很红,给人以咄咄逼人之感,她的牙齿与嘴唇不成比例,太小了,这使她的嘴唇愈发显得夸张。大嘴护士说刘树根刚动过大手术,正在观察,不宜激动,只让他们隔着玻璃看一眼。唐三儿想让大嘴巴护士通融通融,包学正制止了他。 刘树根睡着了,胳膊露在外边,一根细细的输液管与吊瓶相连,吊瓶里还有半瓶药水,正在以和脉搏差不多的节奏进入他的脉管;他的胡子又粗又硬,像钢针一般,显然是有几天没刮了;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堆凝固的黑色火焰;他的面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静,皱纹松弛,尤其是嘴角那道不屈不挠的竖纹也不那么刚硬了;他的眼窝本来就较深,现在更深了…… 包学正将一大束鲜花交给大嘴护士,让大嘴护士送给刘树根。大嘴护士让他留下名字,他说不用留。 住院部与门诊区之间有一道围墙,围墙上有一个大铁门,铁门开着,进出住院部的人大都走这个铁门。包学正走出铁门时,一个黑影从身旁一闪而过,留下一阵幽幽的清香和一个戴墨镜的面影,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雨过天晴,天空湛蓝,阳光柔和,风儿轻轻地吹着,这样美好的天气还戴墨镜?他也有一副墨镜,但他只在夏天戴,刚入秋的时候也会戴,但现在已是中秋了,他早让老伴将墨镜收起来了。 一个女人戴墨镜只会给人以高傲和神秘之感,此外,无非是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这样的女人如果不是自我封闭,就是自视过高,在自己和世界之间竖两块黑玻璃让她感到安全。他发现唐三儿也在回头看这个女人。女人穿一件黑风衣,风衣的下摆像晨风吹动的旗帜,风衣在腰部收缩了一圈,几道褶皱不断变幻着,显出腰肢的灵活和柔韧,她脑后绾了一个髻,用黑网罩着,衣领外露出一截儿皎洁的颈项,仿佛中秋的月亮…… 这个女人让他想起自己的青春。 “漂亮吗?”他问。 “是她!”唐三儿紧张地说,“虽然她戴着大墨镜。” “麦婧?” “就是她,没错,只有她才这样走路,让人……” 包学正又看一眼,她正在进楼,一转身就不见了。可惜。她走路说得上风情万种,他下次也能凭她走路的姿势认出她,的确独特,一般女人难以走得这般妖娆,难怪王绰迷上她。她来干什么? 这个问题不需要答案,需要的是探究。包学正说:“我在这儿等着。” 唐三儿明白他的意思,折转身朝住院部走去。他太不起眼了,真的像一只灰麻雀,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 一个戴鸭舌帽的老同志和包学正打招呼,包学正愣了一下,觉得大门口这个地方太招眼,不宜久待。包学正叫出“鸭舌帽”的名字,亲切地询问他退休后生活情况,身体如何,并问:“现在可有时间钓鱼了,是不是每天都钓鱼?” “鸭舌帽”对包学正一下子就叫出他的名字很激动,包学正又说出他的嗜好,更让他感动。他有些紧张,变得结巴起来,他说:“那次考察……94年那次……在烟台……吃海鲜……我吃坏肚子……是你将我送进医院的……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你真是没有口福,好像是肠痉挛吧?” 包学正早将这件事忘了,经他一提忽然想起了那一幕:他们那次吃的全是海鲜,那些海鲜他现在已经叫不上来名字了,饭后他和“鸭舌帽”在海边散步,“鸭舌帽”突然捂住肚子……他们共同回顾了那次考察,他们的记忆出现了一些偏差:除这件事外,“鸭舌帽”说的一些事,包学正完全没有印象,他只能打哈哈;他说的一些事,他看出“鸭舌帽”在皱眉思考,如同在记忆的海洋中打捞沉船。他们好像说的不是同一次考察。但这种错位非但无关紧要,反而还能丰富他们的记忆,使一次多年前的出行变得新鲜如初…… 说话间,包学正和“鸭舌帽”转移到门诊大楼的拐角处,避开了人们的视线。包学正站的位置有一个很小的角度可以看到大铁门。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那个门。他们又谈了一些别的,才回到第一个问题上,“鸭舌帽”说他现在不钓鱼了。 包学正想,这没什么奇怪的,由于河水污染,河里大概早就没鱼了,钓鱼都快变成打坐了,所以没问他为什么不钓鱼了。他看着那个门口进出的人,有医护人员,有患者,有家属,有来探望的亲友,从表情就能分辨出他们的身份…… 他“嗯哼”一声,“鸭舌帽”有些失望;“鸭舌帽”嗫嚅着说他有一个过分的请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包学正说。 他头脑里出现的是一个虚拟的病房大楼,里边像迷宫一样复杂,唐三儿进去后没见麦婧,就直奔刘树根的病房,那儿连一个黑影子都没有,大嘴巴护士有些生气:“说过病人怕打扰的……”他想找“小个子”的病房,可是找不到,他问医生,医生说这是个犯人,不能让他去见。他问护士见没见过一个穿黑风衣的女人过去,护士摇摇头。“见鬼,她人间蒸发了不成?”他在病房间乱蹿,在他前边要么是许多出口,要么是死胡同,这让他既愤怒又沮丧,最后他误打误撞,来到“小个子”的病房门口,一个警察靠在门框上打磕睡,他叫醒警察,问穿黑风衣的女人来过没有,警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开始盘问他为什么对此事感兴趣、他是干什么的,等等。 “我想让你送我一样东西。”“鸭舌帽”说。 “说吧。”包学正说。 看来“鸭舌帽”想利用他的友善,他有些后悔刚才和“鸭舌帽”谈那么热乎,有这样索要东西的吗?他没太把“鸭舌帽”的话当回事,因为此时他头脑中又出现了另一组画面—— 穿黑风衣的女人出现在病房迷宫中,她在唐三儿前边或在唐三儿隔壁,唐三儿总是错开,见不到她的影子。她自称是保险公司的业务员,她的投保人出了车祸,她来了解情况,便于下步赔偿。护士说出车祸的是个凶手;她说她不管他是不是凶手,她只管他伤得怎样是死是活,有无生命危险。护士告诉她实情,并认为她是一个敬业的保险公司员工……她从从容容地走出住院部,走出大楼……你看,她正从大门口走出来,她的脸远远看上去显得很干净,轮廓清晰,算得上漂亮;她走路的姿势很特别,说不上来哪儿与众不同,但就是与众不同……唐三儿呢? “……” 包学正听到了“鸭舌帽”的话,他怀疑自己心不在焉听错了,他说:“什么?”让他再说一遍。 于是“鸭舌帽”又说了一遍,这下他听清了。他很吃惊,没有马上答复“鸭舌帽”——这时他才看到“鸭舌帽”瘦得皮包骨头,脸色也发暗,他的心抽了一下,有些疼痛,他说:“没办法了吗?” “没办法,已经扩散了。” 他又问:“医生怎么说?” “还有3个月,最多。” 他的心情很沉重,不说话。他看到唐三儿走到大门口在东张西望,显然是在找他。他握住“鸭舌帽”的手说:“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送花圈。” “鸭舌帽”一再致谢,说:“我会让家里人通知你的。” “你放心,我决不食言。” 他匆匆告别“鸭舌帽”,朝唐三儿走去。 飘摇不定 沿着莫名的道路 麦婧从医院回到家,脱下黑风衣挂到柜子里,顺便打开音响。《蓝色的忧郁》那令人心碎的旋律缓缓飘出来,在房间里缭绕、弥漫,像水一样往所有的孔隙中渗透,不管是墙壁、管道,还是肉体、心灵,一直渗透下去,渗透下去,让所有存在的东西都染上这种音乐特有的忧郁和怅惘,染上蓝色的情绪…… 麦婧蜷缩在柔软的布艺沙发中,那姿势就像母亲子宫中的婴儿,她把脸埋在蜡染的棉布中,闭着眼睛,享受着一个人的孤独、安静和寂寞,思绪自由地飘荡着,比烟还轻……她感觉自己躺在一个软软的充气垫子上,垫子被河水托起,缓缓地漂流,轻轻地摇荡,不知不觉中将她带到开阔的水域,带到大海…… 她不想马上给王绰回电话,她觉得自己到医院里走这一趟简直像演员在舞台上跑了一次龙套,没多大意义,更没多大意思。王绰说他信任她才让她去打听刘树根和“半寸”的死活。 王绰的语气飘忽不定,显得六神无主,尽管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骗不了她,她太敏感了。王绰为什么要关心这两个人的死活呢?他没有说,看样子他也不打算说。她也没问。她想,问也白搭,问不出来个所以然的,他要么支吾过去,要么随口编个谎话骗你,总之,他不会告诉你实情。 她太了解他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虚伪,狠毒,刚愎自用。他们之间的同盟是建立在性游戏之上的,她知道这有多么脆弱。她知道他很多秘密,但她不想让他知道这些。她从不直接向王绰打听他的秘密,这是她给自己制定的禁忌。 王绰对她这一点很满意。王绰甚至认为她有些傻乎乎的,不谙世事。其实有些事用不着打听,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不难由蛛丝马迹推断出隐藏于黑暗中的巨大秘密。当她踏上住院部大楼的台阶时,她心中一下子豁然开朗,马上理解了王绰与这两个重伤住院的人之间的关系…… 这两个人都没死,这是她在卫生间向一个实习护士打听到的。他们不但没死,好像还脱离了危险——对王绰来说,这可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够他烦恼几天了。 凭王绰的权势,他会有办法处理这两个伤号的。不用她担心。 她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电话机,可她懒得动——先不给他打电话,让他焦急去吧,谁让他那么蠢呢? 音乐的旋律已经随着呼吸进入了她的身体,在她体内混乱的思绪丛林中飘荡,一直飘到迷茫的梦乡,又是那个梦—— 麦婧带着行李和兴奋走进陌生的大学宿舍,宿舍内共6张床,其中有一张应该属于她,可是她发现宿舍内已经有6个人了,她们每人理所当然地占据着一张床,从她们面部的表情可以看出她们认为这是多么自然的一件事。 起初她怀疑自己进错了门,但怯生生地核对了门牌号后,打消了这个疑虑,可是这让她更为尴尬,因为现在她连到别的房间找自己的铺位的可能性也没有了。教务处肯定弄错了,她想,6张床怎么会安排7个人呢?她们都用质疑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她不仅仅是一个鲁莽的人,还是一个怪物。她茫然无措,就像一个演员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推上陌生的戏剧舞台一样,她既不了解剧情,也不会台词,更没参加过任何排练,她的窘困可想而知。 正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她无数次从镜子中端详过的面孔,不会有错,是她——她自己!既然躺在铺位上的那个人是她自己,那么站在房间中央茫然无措找不到铺位的这个人又是谁呢?房间里没有镜子,她看不到自己的面容,也看不到自己吃惊的表情。 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两个我——两个麦婧?哪一个是真实的?如果一个是真实的,那么另一个是否也是真实的呢…… 她总是在困惑中醒来,这个梦就像一部电影一样有固定的长度,不会因为放映的时间不同而有差别。《蓝色的忧郁》那委婉的旋律还在源源不断地飘出来,飘出来……醒来后,她的第一感是她得承认两个麦婧都是真实的,否定一个会伤害另一个,甚至会造成对另一个的否定。她可不愿把两个麦婧都否定了,好像她要是把两个都否定了,她自身就会立即消失在空气中似的。这时她像一个虚构的人物,她的存在必须得到逻辑的支持。有一瞬间她自己都觉得怪怪的,可又不知道怪在哪儿。 她从上大学就开始做这样的梦,当时她想,这可能与她没考上北京电影学院有关;她的理想是当一名演员,她潜意识中希望扮演另外的角色,过另外的人生。但她上的是广播学院,她很失望。她觉得命运在嘲弄她,她不服,她要反抗。可是怎么反抗呢?她不知道,为此她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 后来,她把谈恋爱当成了反抗的手段,于是谈了几次恋爱。开始是新奇和刺激,然后就是失望和厌弃,概莫能外。男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她想,他们看上去都那么简单,那么单纯,有时也很可爱,可是一旦上床,他们的可笑就暴露无遗,他们总是竭力表现、逞能,但在这个战场上他们无不丢盔卸甲。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是性亢奋,对性的需求较一般人强烈得多,几乎无法得到满足。但她不认为这是一种病。顺其自然吧,她想,只有傻瓜才千方百计压抑自己。她认为压抑自然的欲望是不道德的。所有的道德无不戴着虚伪的面具,人是多么善于自欺欺人啊!她想。这方面她的看法与世俗的看法正好相反。好在性是秘密活动,她也没必要宣讲自己的性观念,所以她给人的印象还是挺好的,当然这是指对大众来说。在小范围内,她给人的印象要复杂得多,有人认为她是天使,有人认为她是魔鬼,有人夸赞她是纯洁的百合花,有人骂她是公共汽车——人皆可上,有人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有人把她贬得一文不值……她清楚他们都没错,她正是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在不同的人面前才造成这种现象的,她对此无所谓满意不满意,但她觉得很好玩。 想想看,她体验了不同的人生,从不同的角度观察了社会和人,特别是男人,她了解他们共有的缺点,也了解他们之间的巨大差异。她还了解女人对男人看法的偏颇,因为不少女人只是基于一个特定的男人来对男人这个群体下断语的,怎么可能不以偏概全呢。参加工作后,她和台里不少人有过性关系,上至台长,下至水电工。她不因身份而歧视某个人。她和他们上床的惟一理由是他们让她看得上眼,至少不倒胃口。工作上她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干得相当出色。是男人们教会了她如何利用男人,她在这方面好像有着特殊的天赋,不但一点就会,而且能够举一反三、发扬光大。也许这样下去会名声不好,但没什么切实的坏处。男人会一边鄙视她,一边想往她床上爬;女人会一边骂她,一边偷偷羡慕她。她不在乎,这样挺好。但生活并非总是一帆风顺,一次偶然的出游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 临江是她的伤心地。那次她到临江来玩,只是想好好疯一疯,没想到走上了另一条路。晚上,她从迪厅出来后,一个男人提出要送她回去,她同意了,她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她住在临江宾馆,那个男人一直将她送到房间里。进门后她踢掉鞋,懒散地倒在沙发上,她的眼睛马上迷离起来,她知道她此时成了另一个人,一个电影中的交际花。 她说:“你是不是想在这儿过夜?” 她的直率吓了男人一跳,男人很快镇定下来,点点头说:“我有钱。” 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她完全进入了角色之中,她有一种塑造角色的快感。她说:“你不会没情调吧,我可不喜欢没情调的人。” 她打电话让服务员送瓶红酒到房间里,她说:“要王朝干红,别忘了,再拿两个杯子。” 她放下电话,乜斜着他,“你为什么不坐?我还没听见你称赞我的美貌呢,难道我不够美吗?” 男人虽然有些紧张,但说话还不失风趣,他说:“对美貌的人称赞美貌简直是弱智,不过说实话,我并不觉得你美,你不是美,是媚,狐媚的媚,媚得勾人魂魄,像个妖精。” 她又笑起来:“你这家伙,嘴还蛮厉害,肯定没少和女人打交道,说,你和多少女人上过床?” 男人笑笑,回避这个问题,他说:“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还是不说吧。”她逼着他说,于是他说两个,她果然不信。 她说:“骗鬼去吧,少说也有一打。” 他狡黠地笑笑,不置可否。她自信对男人是了解的,可这个男人却让她迷惑,他身上有一种无法说清的气质,正是这种无法说清的气质吸引了她,让她同意由这个男人送她回来。他看上去不像是一个经常嫖妓的人,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干过这种事,他有些局促不安,好像随时准备逃走。 她让他去买套,他愣了一下,还是遵命出去了。 他刚出门,她追上去,说:“我和你一起去。” 她说她不要普通的套,那不够刺激,她要异型套,越有想像力越好。其实她是怕他一去不返。他明显不想让她跟着,但没说出来。她挽着他的胳膊:“你看我们像不像一对恋人?” 他说:“像。” 他们在宾馆左边的一家药店里花100块钱买了两只像狼牙棒似的套。回到房间后,他们一块洗澡,洗着洗着,就在卫生间里做起爱来……事后他给她钱,她接住了。 他说他知道她不是干这一行的,她哼了一下算是回答。他说他更愿记住她而不是和她做爱,但又说性是美好的。他的忧郁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后来她多次记起这个男人,倒不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把她的性行为涂抹上一层商业色彩的人,而是因为他的忧郁和不可捉摸的气质。那天黎明她又陷入了那个梦中,她看到另一个麦婧,她知道那个麦婧卖过淫,那个麦婧并没为此羞愧。但她看不到那个因找不到铺位又茫然又尴尬的自己。 她真正的逢场作戏就是由此开始的。后来,她在玫瑰山庄被引荐给雷云龙。雷云龙让她看他们给她制作的录像,她的一次卖淫过程被人偷拍了下来。雷云龙说他不会把录像带寄给她单位领导,也不会寄给她家人,更不会在社会上扩散。他一边嚼着生豌豆,一边说要替她保密。 她懵了,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当时雷云龙并没要挟她做什么事。他说他只是想和她认识认识,录像带不过是见面礼罢了。雷云龙让她看到了世上丛生的危险。后来,穆子敖让她去欺骗鲁宾,雷云龙嗅到了一丝气息,让她及时汇报,于是穆子敖的把戏尽在雷云龙掌握之中…… 生活就是一出戏。 在与鲁宾的游戏之中,她很快陷了进去,她本来以为她是不会爱任何人的,没想到在鲁宾这儿把持不住了。在别的男人那儿她把持不住的是性,在鲁宾这儿恰恰相反,她把持住了性,却把持不住情。她爱上了鲁宾。为此她觉得这个游戏过于残酷,更可怕的是她知道伤害会多么严重。她拒绝鲁宾,甚至有整整两个月从他视线中消失。但她又回来了。她愿意在爱情中化为灰烬。她要和鲁宾在一起,她想有个依靠,有个温暖的窝。他们偷偷领了结婚证。 她没想到现实会这么残酷,就在要举行婚礼这天,鲁宾“失踪”了,第二天他就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这就是生活,那个“恋爱中的麦婧”死了,她清醒了,她要报复……后来她又认识了王绰,越陷越深,她迷恋上了权力…… 她越来越频繁地做那个相同的梦,但她弄不明白这个梦想向她揭示什么。她想这可能和她对生活的态度有关,她扮演了过多的角色,而且都扮演得很成功,角色获得了生命,而她本人却越来越模糊不清。我自己在哪里?她想,这的确是个问题。自我已经支离破碎,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醒来后,《蓝色的忧郁》那让人无法自拔的旋律仍在房间里回旋,她四肢更紧地收缩,愈发像一个子宫中的婴儿,这是一个思考的姿势,仿佛思想具有向心力,如同旋涡。她曾无数次试图理解这个梦,想找出隐晦的含义,想发现一束光亮,或者哪怕是发现一道具有警示意义的阴影也行。每次她总是更认同站在房间中茫然四顾的那个麦婧,这个麦婧因为晦暗不明而具有更多的可能性。那个已占了铺位的麦婧是她许多自我中的一个,因为那个麦婧总是与她正在扮演的角色认同,她很清楚角色只是角色,而非她的全部。她不明白这个梦为什么如此顽固地频频造访她,不会毫无意义的,她坚信这一点。梦看上去那样简单,仿佛不难理解,可她越是试图接近梦的秘密,就越感到梦的秘密在躲着她。今天她仍然理解不了这个梦。 穆子敖曾经说有个瞎子能够解梦,她不大相信。也许潜意识中她想把这个特殊的梦作为自己的秘密保护,秘密一旦被道破,就会变得毫无价值。她看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也看过《周公解梦》之类的书,都没用处。《圣经》上记载有伟大的梦,中国的史书上和野史上也写到一些梦,那都是很重要的梦,她的梦无法与那些梦相比。但对她来说,那些梦都无意义,因为不属于她。只有自己的梦才是有意义的。 但梦的意义是什么呢?她不知道。 她透过窗户的一角看到暮色正在降临。有一只鸟飞过,或者是一片树叶飞过,影子一般,她不能确定。 她把手伸向电话,要给王绰打电话;正在这时,电话铃猛然响起来,吓了她一跳。 她拿起话筒,等待对方说话,里边却没有声音。没传来挂断的声音,她知道有一个人在电话线那端听着。她已经是第3次接到这样的电话了,两边都不说话。停一会儿,她扣上电话。 “会是谁呢?”她想,“为什么不说话?” 她拨通王绰的电话,王绰的声音很冷,他说等会儿给她拨过来,就啪地挂断了。她虽然知道他这时不方便,但还是有些生气。 约10分钟后,王绰的电话打过来了,他装作很沉着的样子,问:“怎么样?” “不怎么样,都活着。” 麦婧冷冰冰地说。若在平时,王绰会为刚才的态度解释几句,可今天他只是沉默几秒钟,然后说声“谢谢”就把电话挂了。 她擎着话筒,冷笑一声,心想:你的事你应付吧。 接下来的几天出奇地平静,整个城市什么事也没有,玫瑰山庄那边也没有什么事。王绰没再给她打电话,也没来她这儿逗留。人们都在忙着过中秋节,大街上到处都是月饼,到处都是送礼的人。给当官的送礼,月饼只是个样子,红包才是主要的。麦婧没去想王绰的事,她知道他有麻烦,但也仅仅是麻烦而已,一个堂堂市长不会摆不平那点事的。 玫瑰山庄生意兴隆,不得不采取一些措施限制人数,以保证人们玩得尽兴。与此同时,正在加紧筹备定于农历九月九的“饕餮之夜”。去年由封向标负责,今年由穆子敖负责。去年封向标请来了两个大歌星和一个马戏团;今年穆子敖说一定要超过去年,他已经联系好了“俄罗斯冰上舞蹈团”,届时将有一场大型冰舞晚会,为此还特意买了制冰机。他联系了4个大牌歌星,两个香港的、两个内地的,都比去年那两个歌星名气大,也已经签了合同。此外,还请了一个美国的大魔术师,届时他将表演令人难以置信的脱逃术。剩下的就是狂欢了,美酒和姑娘有的是。至于针对少数人的压轴节目,穆子敖不用操心,这是雷云龙的专利,他不允许别人染指。 麦婧没有具体任务,就回了一趟老家,看望父母和亲友。她为他们每人都准备了足以让他们满意的红包。她是个孝顺的女儿,每年都回去和家人一起过中秋节,今年也不例外。 她在老家共停留了一星期。临走的那天,她给父亲讲了那个经常出现的梦。她父亲是退休中学教师,读过不少书,算得上学问渊博。他听了之后,沉吟了好一会儿。最近他正在看禅宗公案,于是就想试试她有没有慧根,突然当头棒喝—— “你为什么还不走?” 麦婧愣了,她从未见父亲如此声色俱厉,神情如怒目金刚。她感到灵魂出窍,心中仿佛打进了一团光,照得里边白茫茫的。她若有所悟,又若不明白。 “婧,你不是已经办好了护照吗,为什么不出去走一走呢?” 她一下子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是啊,何必要在那个房间里茫然四顾,为什么不走出去呢? 她流泪了。这是非常复杂的眼泪,里边包含了许多成分,除氯化钠外,还有喜悦、惭愧、激动、欣慰、自责、悔恨等等。 她父亲用那双经常擦粉笔的手为她擦去眼泪。 她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她父亲又喝道:“你明白什么?” 麦婧从老家回来,就向王绰提出来要去美国。王绰巴不得她走得越远越好,这时候他可不想让人们再揭出他与这个女人之间的暧昧关系,于是大力支持。 她又对雷云龙说,她有一个朋友在拉斯维加斯,可以帮忙在那边开户,然后再通过赌博把黑钱洗白,她说她想过去探探情况。雷云龙问她什么时候走,她说越快越好。雷云龙说他要送她一件礼物,在她走之前。 一切顺利得出乎意料。 机票是9月8日的,她定于9月7日进京。9月6日晚上,她正在整理行李,门铃响了。 是白无常。 这是玫瑰山庄最神秘的一个人,他长着一张死人的面孔,从来没有任何表情,脸上的肌肉像是铁铸的,永远那个样子;他戴一副墨镜,据说没人看到过他的眼睛,凡是看到过他眼睛的人,无一例外都命归黄泉了。他看上去有些委琐,有些呆板,像一个不解风情的老私塾先生;他一般只跟着雷云龙露面,其他时候简直像一道隐在黑暗中的影子…… 麦婧不喜欢这个人,觉得他无趣。他举举手里的一束鲜花,麦婧把门打开。 他把鲜花交给麦婧。上面有一卡片,写着:“祝你旅途愉快!雷云龙。” 这就是雷云龙说的礼物吗?她几乎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甚至连谢谢也没说,接过花看也不看,就随随便便地放到了鞋柜上。她没有请白无常进屋,如果不是出于礼貌,她会马上砰的一声将门关上。白无常站在那儿像一个大傻瓜——他为什么不告辞呢? “还有事吗?” “你不打算请我进屋吗?” 这是从电影上学来的话,学得很拙劣,完全没有幽默感。看来他不是哑巴,这一点她早就想到了。麦婧闪开身,做个手势,很不情愿地放他进屋。 “你看这儿乱的……” 她将沙发上的衣服拢到一边,让他坐下。他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了。她拿了一听可乐给他,他没打开。 她继续整理自己的东西,可收拾来收拾去,不是将该带的东西拿了出来,就是把不该带的东西放了进去;一会儿她将旅行箱塞得满满的,一会儿她又将箱子腾空。她搞不清自己是怎么了,头脑混沌一片。 这个男人的在场让她很不舒服,她以前见过他多次,可是能想起来的只是一团团模糊的阴影,他总是无声地待在某个位置,像个摆设。她不记得他杀过人,她印象中那些凶残的事件都与他无关,但她知道他是雷云龙最信任的人,雷云龙说他是影子杀手。她不明白“影子杀手”这个词的内涵,她想可能是说他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吧,或者是说他像影子一样飘忽不定吧,但,他是一个杀手!她想在头脑中寻找某个细节,这样她会把他坚实地钉在这个细节上,因为一个特定的细节几乎包含着一个人全部的秘密。可是,见鬼,她找不到这样的细节。 她心中的火一蹿一蹿的,无处发泄,只好踢了箱子两脚。去他妈的,先不收拾了……她坐了下来,看着他。 白无常槁木般坐着,等着她停下来。刚才麦婧整理行李时,他悄悄地扯断了电话线,又将麦婧放于茶几上的手机关上藏了起来。 四下静得厉害。 麦婧感到有些不安,这不安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的墨镜像一堵墙壁,竖在他们中间,这让她不舒服。麦婧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想把他的墨镜摘下来,扔到垃圾桶里。并不是说她想看他的眼睛,她对他的眼睛没什么兴趣,对他整个人都没什么兴趣;她只是觉得这个墨镜非常可恶,比苍蝇还可恶。当然她什么也没做,她不可能那么唐突。她想把他赶走,可她什么也没做。突然她有一种恐惧,她一下子意识到她此时没有扮演任何角色,她是她自己,一个真实的人。她穿着宽大的衣服,没有化妆,头发蓬乱着,这像什么?更重要的是她脸上没有挂上一种她需要的表情。她需要什么表情呢? 为了掩饰自己迷惘,她打开音响,里边飘散的是布鲁斯乐曲的旋律…… “这音乐不错。”他说。 麦婧不置可否。 他们听了一会儿音乐,麦婧什么也没听进去,倒是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她的思绪很乱,一会儿想过去的事,一会儿想去美国之后的事,一会儿又想眼前的事——怎么打发这个讨厌的家伙? “你为什么不赶我走呢?”白无常突兀地说。 麦婧仿佛被人看破了心思一般,脸微微一红,装作刚回过神来的样子“哦”了一声。她头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仅仅是来送花的吗? 白无常说:“雷云龙还送你一件东西,” 他顿了顿,看她有什么反应。她能有什么反应呢?等待着他往下说呗。他于是说下去,吐字极其清晰—— “一粒子弹。”他说,“他送你一粒子弹,也就是说,他要你死!”说着,他手中已经有一把手枪了。动作太快,她没看到他是怎么拔出来的,是从什么地方拔出来的。 麦婧呆了,一瞬间她想逃走,可是腿像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 职业杀手出手快、准、狠,往往间不容发,他只要把枪亮出来,你多半已经没命了。她以为马上就会听到枪声的,可是没有,他只是枪口对着她,没有扣动扳机。子弹还待在枪膛里,与她保持着两三米的距离,这个距离会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消失。 她旋即冷静下来,这同样是一种本能,在死亡面前保持尊严的本能——既然横竖一死,何不死得体面些。这种时刻她愿意像一个女王那样去死,带着高傲的蔑视一切的神情,视死如归。 静得像坟墓一般。音乐也像是坟墓中的音乐,在寂静中弥漫,弥漫着寂静。 看来他并不想马上杀死她,是猫玩老鼠的心态,还是别的? 时间……啊,她还有时间。她头脑飞速地转着,想办法争取着哪怕万分之一的活命机会。 “你……”她发现自己有些结巴,这让她丢脸。他等着她。她很快就调整好了,说话差不多和平常一样流利。 “能给我几分钟时间吗?” “可以。”他说。 “我可以收买你吗?” 她开门见山地问道。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直截了当,可话又说回来了,哪还有时间绕弯子呢? “说说看,怎么收买?”他的声音和他的脸一样没有表情。 “钱,色,也许还有权力。” “说。” “我可以给你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 “说。” “我可以和你上床。” “说。” “雷云龙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干掉,到时候你可以……” “哼,谁说雷云龙会被干掉?” “王绰。” “王绰自己还顾不住自己呢,他?” 舍此三样,麦婧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够打动一个男人。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她要尽量抗拒绝望,因为绝望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你是一个聪明人,你认为这一行能够干一辈子吗?” 他不置可否。 “这次办有5个护照,也就是说,遇到危险时这5个人可以躲到国外,包括你吗?” 他头动了一下,像摇头,又不像摇头。 “雷云龙考虑过你吗?他没有。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白无常的枪口仍然指着她,但往回缩了一点。 “替自己想想吧,‘自己’,想想这个词……”她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自己”,是梦中那个站在房间中央茫然四顾无所适从的人吗?这个词其实是不易把握的,她马上换了个词,“‘自我’——我们的‘自我’在哪里?” “自我”,这个词更不容易理解,简直是对牛弹琴。 白无常无动于衷。他突然说:“把衣服脱了。” “好吧。” 她乐意这样做,她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信心,身体说不定能创造奇迹,它会因恐惧和颤栗而更加生动的。 她脱衣服的动作带有表演性质,就像脱衣舞演员一样,她将这个过程情色化和艺术化,带有审美意味,当然,更多的是挑逗意味。这时候那两个墨色镜片让她感到不那么难堪,它们遮挡住了那双眼睛。感谢镜片。当然,还应该感谢音乐,音乐此时是一道幕布,不可或缺。当她脱得一丝不挂时,她的下巴微微扬起,好像在说:“看吧,这肉体……” 他让她走几步。她和着音乐的节拍走了几步,像猫一样轻盈,像孔雀一样骄傲。 她记得一篇小说中有这样的情节:一个男人用手枪逼着一个妓女赤裸着身子在他面前走动。男人是不是都有这种癖好呢?她准备应付更加难堪的事情,她可以做一切,一切。她曾经对生命有过厌弃,产生过自杀的念头,但那时主动权在她手中,她是自己的主人;现在却不同,她是被动的,所以她的求生欲望异常强烈。 无论什么,只要他让她做,她都会做的。 白无常没再要求什么,他让她坐下来。 她有些奇怪,他可以要求更多的。她甚至想对他说:“你想做什么就做吧。”她能理解男人和男人的欲望。 他把手枪收起来。 如果他想出手,手枪霎时间就会回到他手上。 月牙儿早升起来了吧,这时候的月牙儿往往像一把弯刀,若新发于硎,明亮、闪耀……因为拉着窗帘,她看不到月牙儿。如果是另外一个男人,她会在他面前撒娇,让他陪着去看月,可是在白无常面前她不会这样。 白无常让她继续收拾东西,她说不用。假若他放过她,她只要带上护照和机票就行;其他东西,不带也罢。 他说:“你知道吗,我很爱你……” 她并不感到惊讶。如果情况相反,她可能会惊讶的。一个男人爱上她,这太平常了,一点也不新鲜。爱一个人的方式有许多种,他是怎么爱的呢? 他把一粒子弹交给她—— “记住,这是一条命……” 横穿火焰的躯干 “不管怎样,我想和你说说话……你冷的话,可以把这条毯子搭身上,对,就这样……我很久没和人好好说过话了,心里憋得难受……你知道,我平时不怎么说话,因为我想说的话不能说,能说的话我不想说,就这样…… “今晚,我啥都可以说,因为是和你在一起……你不会知道的,我对你的感情,你不会知道,当然不会了……见到你,我心中就长草了,密密麻麻的草,野草,疯长,长得怕人……几年来,我的心已经变冷变硬了,冷得像冰,硬得像石头,我不敢去摸,摸了怕自己难过……有些事我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我没想着要发生,它就发生了。我是说,我没想着要去爱你,可是却爱上了。我想,要么让我一直爱着你,要么让我亲手杀了你…… “我知道自己不配,为了不让你嘲笑,我压根就不让你知道……你不会嘲笑?不,我不信,说不定你这会儿正在心里嘲笑呢……没关系,你只管嘲笑,我能掂出自己的斤两…… “你冷吗?不冷就好。听,风,风吹树叶,很好听的,外边是杨树吧?我上初中时,校园里有很多杨树,风一吹就哗啦啦响,我很喜欢听。那时,你知道最好玩的是什么吗?你肯定猜不到。我们学校里有一眼井,我们就吃那井里的水,井上有一辘轳,有一个又长又粗的井绳,井绳上没有挂钩,末端有一堆大大小小的铁环——你玩过九连环吗?和九连环差不多,铁环套来套去,就把桶梁套牢了;如果不会套,套过来套过去,咋也套不住桶梁。下课后,我们总去套那些铁环,看谁能套住,真的很好玩……是,你猜得不错,我很会套,我知道里边的秘密,说白了,也就是次序,必须按次序套,一点儿不能变,一变就套不上了…… “这会儿说不定月亮也出来了,我们拉开窗帘,打开窗子好不好,让风进来,让月光进来……你看,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月牙儿多亮啊,就像刚刚洗过一样,我们把灯关了吧……你往这儿坐坐,来,坐到这边的沙发上,坐到月光下……对,就坐这儿,让月光照着……你真的很美,你的美是说不上来的,你变化一千种,还是美……你总变化,不只是表情、神态,你的相貌也在变,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有时我想,这个女人真可怕,她会把所有接近她的男人都吃掉,就像交配后母蜘蛛吃掉公蜘蛛一样,难道不是吗……好,我知道不是你干的,我不但知道不是你干的,还知道是谁干的,但他们因你而死,这是真的……当然,这不怨你,谁也不怨,这是命,你信命吗?总之,我不信。命是什么?我说不准。你想,刚才你的命在我手里攥着,我只要一扣扳机,你就完了;我不扣扳机,你就还活着。可是扣不扣谁说了算呢?当然是我了,可我,怎么说呢,我不知道该咋办,也许我真该把你杀了…… “是雷云龙和王绰要你的命。你别吃惊,真是这样。什么,你不相信有王绰?你被蒙住了眼睛,王绰,你以为王绰是个什么人?你看到的王绰只是表面,相反地,才是他的真面目。最近,他干了一件蠢事,他找了两个蠢蛋去杀刘树根,结果把事搞砸了。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我说这些你烦吗?我知道你和王绰的关系,你想不到吧……好,不说他,我们随便说点别的…… “你想听什么?杀人?这没什么好说的。从第一次的陌生、恐惧到现在已经完全麻木了。我的生活本质就是这样,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在干黑社会之前,我下过煤窑,干过小工,偷过东西,抢过人,没一个地方挣钱容易。我见过很多黑心老板,他们的心要多黑有多黑,我在广州干一年小工,结果连一分钱工钱也没拿到,老板跑了,那时候我真想杀人……我和黑儿——他是和我一起干小工的朋友——没地方去,也没钱,白天就捡垃圾,夜里睡地下通道,地下通道可不是随便睡的……我们被抓到收容站,筛了半个月沙子,才被放出来……放出来还是没钱,没地方去,也没吃的……我们总不能饿死吧,那就偷。我们不是干这块的料,第一次就栽了。我偷的是一个小姐的钱包,在柜台前,我趁她试鞋时拿了她的钱包就走,没想到她看见了,她拼命地喊,我就跑。那滋味真不好受,跑着跑着,我被人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完了,我被摔懵了,摔到了地狱里——感觉有一千只脚踢我,里边就有那个小姐,她的高跟鞋很厉害……我挨打的时候,黑儿就在人堆里,我看到他转身走了……大城市混不下去,我们就到小地方,这个地方混不下去,就换一个地方,换来换去,就到了临江…… “哪一行都有规矩,刚开始我们不懂。有一天夜里我们被雷云龙的人弄到江边,他们要把我们扔江里喂鱼,我们千求情万求情,才被放了……这下好了,雷云龙还给我们一个工作,让我们在‘红磨坊’当保安,生活安定了……没多久,就到了‘饕餮之夜’,那时的‘饕餮之夜’哪有现在这么热闹,没有什么节目,只是自己人在一起疯,喝酒,狂欢,最后是杀人……那时在林场,不在玫瑰山庄,当时玫瑰山庄还没建呢……你见过那场面,年年差不多……不过,第一次真的害怕,我不知道你第一次害怕不害怕,我是害怕的,黑儿更害怕,他腿都软了…… “后半夜,雷云龙打发一些小喽走了,留下十几个人,大概十四五个吧,都是骨干。雷云龙向大家介绍我和黑儿,要为我们举行入伙仪式,你知道的,就是把手弄脏,用血把手弄脏,也就是说要杀人,还要录像,就这样……那天是个涂着绿嘴唇的妓女要倒霉……雷云龙给黑儿一把刀,让他把妓女杀了,黑儿软蛋了,他哭起来,说自己不入伙,只当个保安就行……雷云龙说好吧,你随便,然后把刀给我,让我来……我想,这个鸡子不会活过今天的,不是我杀她,就是别人杀她,对她来说,由谁杀都一样,她不应该仇恨我……我还想,我们两个不能都下软蛋,这对我们不好!我没想别的,我只是觉得我要不干的话,我们两个人都会有麻烦,至于什么麻烦我不清楚……那女人吓坏了,她跪下求饶,说:‘你们想咋干都行,我不要钱,求求你们别杀我,千万别杀我!’她抱住我的腿,哭着求我,眼泪和鼻涕把我裤子都弄湿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一双双眼睛像狼一样,他们随时会扑上来把我吃掉……我能怎么办,我对那女人说,去死吧,死了干净。我推她一把,想把她推开,好把尖刀插入她胸膛中;可是她抱得那么紧,我推不开她,只好从她肋下把刀插进去,就这样……我手脏了,黏糊糊的,这就是仪式……雷云龙拍拍我的肩膀,说:‘祝贺你成为我们中间的一员。’他说既然入了伙就得一切听指示,违抗指示的下场可不妙……雷云龙说:‘你看,你的手已经脏了,它再也洗不干净了,你永远能从你手上闻到血的味道,这种味道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进入坟墓里!’他转向大家,说,‘这儿没有一个人的手是干净的,但有一个人除外——他的手,你们看,干干净净,一滴血也没沾上,他不愿弄脏自己的手——你们说,咋办?’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干掉他!’就这样……太可怕了!黑儿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雷云龙对我说:‘你杀了人,他是见证,你说该怎么办?’我说他不会说的,什么也不会说的,他什么也没看见,他是瞎子聋子……雷云龙又问我是不是想和他站在一起,我懵了,不敢回答……他说:‘先别急着洗手,趁着你的手脏,索性让它更脏一点!’他朝黑儿努努嘴:‘你的朋友,你送他上路吧。’…… “……我知道黑儿必须得死了,可我不想杀他,他毕竟是我的朋友,而且是我惟一的朋友……我握着那把滴血的尖刀,手在发抖……黑儿看着我,他不相信我会杀他,他还在说他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会说……我不杀黑儿别人也会杀的,而且还会连我也杀了,当时形势就这样……我能怎么办?我对黑儿说:‘你放心走吧,我会给你家里寄钱的,说到做到。’这几年我真的每月都给黑儿家里寄钱,以黑儿的名义……为了减轻他的痛苦,我趁他不备,猛然把尖刀插入他胸膛……他眼睛瞪得好大,嘴张着,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这都是命,他不该恨我…… “后来,杀人就多了,我杀的人中,有的是该杀的,有的是不该杀的,可是死亡是每个人都逃不过的,谁都有一死,我不过让他们早点死罢了,这是他们的命,他们不该怪我…… “再放点音乐听听吧……好,就这个……来,还坐这儿……外边多静啊……我对音乐不懂,我只是喜欢听罢了;我真正爱好的是绘画,我每天都画,画卡通画,也画别的,画得不好,可我喜欢画,不画画我就觉得活着没意思……自从黑儿死了后,我就没有朋友,除了杀人没别的事,杀人也不是每天都杀,再说,杀人有什么意思,就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不爱任何人,也没人爱我……画画,我用这个来打发时间……我把一些人杀了,我再把他们画下来,让他们在纸上复活,在纸上永生…… “许多时候,我感到自己像一具空壳,里边什么都没有,没有灵魂,也没有情感,甚至没有生命;我和一把手枪差不多,只是一个杀人的工具罢了,冷冰冰的……一个人如果心里什么都不爱,活着就没劲,也没意思;人必须得爱着点什么,可是爱什么呢…… “这时你出现了,我并没想着要去爱你,我的心很冷,我不会去爱人;可是有一天我发现我爱上了你,我不知道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这种感觉很特别,心里就像长草了一般……我一下子感到生活变得充实了,心里不再空落落了……我对你了解很多,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包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你以前是一个很单纯的女人,孝敬父母,心地善良,为人正直,很有个性,有些放荡……这是我后来打听到的……其实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已经不是这样了……你变换形象,你出卖肉体,你欺骗男友,你上了贼船,你见识了残忍,你有了野心,你多么复杂啊……可越是这样,我越是爱你……你和我一样,是一个冷漠的人,但你会演戏,你演不同的角色,演得活灵活现……你身体中有不同的灵魂,你是她们的集合……我爱你,我把你当作我自己的神,我想保护你……你知道最好的保护办法是什么吗?那就是我亲手把你杀了,这样你就是我的了,永远属于我…… “你以为干我们这一行能长久吗?想想看,我们杀那么多人,做那么多坏事,还有,弄了那么多钱,这能长久吗?雷云龙快疯了,他相信越疯越厉害,没人敢和疯子较量,他会不顾一切的!另外他还建起了黑档案,攥住了那么多人的把柄,他相信他能长久…… “是啊,你说了,你们都弄到了护照,准备跑到国外去,也许这是一条路……你想到过雷云龙要杀你吗?想到过,但你没想到王绰要杀你,对吧?跑到国外又能怎样呢,活着就有意思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没有我的护照,没有我的护照,我算什么?我只是雷云龙的一条狗,他出国逃命,不会把狗也带上的…… “本来我会杀你的,现在雷云龙和王绰让我杀你,我反而不杀了;我会放你走的,你能赶上飞机……我会对雷云龙说,我已经把你杀了,至于以后,谁知道呢……过两天就是‘饕餮之夜’了,今年会很热闹……” 黑暗的核心 血的深渊 半个月亮悬在南天上,月亮背后是一片金色的云彩,月亮被这片云彩托着,在天幕上缓慢地漂移。在这片金色云彩的外围是一个又大又亮的光圈,农民把这叫做风圈,说是要刮风的预兆,其实不尽然。宁云帆从未见过这么优美、这么高贵的月亮。在城市中他甚至长年累月意识不到月亮的存在;城市的月亮被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挤走了,同时挤走的还有诗意和宁静。 宁云帆坐在别克上,别克虽然以120公里的时速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着,一点儿也不颠簸,其实开到150码也没事,但考虑到后边有个车队,不能开得太快。他是冲着雷云龙的饕餮之夜去的,尽管雷云龙没邀请他。作为不速之客,他并不是空着手去的,他给雷云龙他们带了特殊的礼物——一副副银手镯。 秋天的旷野是非常有诗意的,田里的庄稼大多已经收割,田野显得空旷、辽阔,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的芬芳和蟋蟀等小虫的歌声,贴着地表常常会有半人高的如梦如幻的烟岚雾霭……这景象本是司空见惯的,但现在宁云帆看不到,他看到的只是车灯照亮的路面和路边护栏上的反光漆,至于护栏外的世界只能靠想像了。车窗关得很严,他听不到蟋蟀的叫声,听到的只是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声,这声音很像一笸箩蚕在吃新鲜的桑叶。 他看着月亮,感到少有的安静。他越是临大事越是冷静,这是他颇为自矜的一大长处,也是领导和同志们欣赏和佩服他的地方。他之所以能够平步青云般地升到省公安厅副厅长,尽管靠的是关系、时运和能力,但也与他这种性格分不开,至少在历次考察中从来没有人说过他不成熟、幼稚或不胜任。这种冷静非但没有妨碍他决策,反而使他对自己的决策更有信心。 从省城到临江,走高速也要4个小时。这么长时间,他本来应该好好睡一觉,哪怕打几个盹儿也好;要知道,他已经3天没怎么睡觉了,不要说是一个人,就是一台机器也该歇歇了。但他睡不着。临行时,他让司机冲了满满一保温壶速溶咖啡带着,供他提神。但他此时的兴奋与咖啡无关,因为咖啡他还没喝呢。他是被自己指挥的这次匪夷所思的行动激动着,他很清楚自己正在成为一个传奇故事的主角,他有一种角色的自觉。他将成为媒体追逐的对象,他将创造一个短时间破大案的经典案例,他将得到提升……正是这些让他的神经处于亢奋状态。 夜间,高速路上的车少了许多,车灯与车灯都相距甚远。别克匀速前进着,跟在后边的18辆车一辆一辆保持着均等的距离,远远看去很是壮观。 宁云帆此时尽量遏止自己的亢奋,他需要再冷静地想一想,看几天来的工作有没有什么疏漏…… 三天前他接到临江市公安局副局长李钦的电话,李钦汇报说他们抓到一个杀手,杀手供出幕后主谋是他们市长王绰。他感到非常震惊,一个堂堂市长竟然指使杀手去杀上访群众,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确切吗?”他问。 李钦说很确切。 “有证据吗?”他又问。 李钦说有证据。 “知道的人多吗?”他又问。 李钦说不多,仅限于他们几个审讯的人知道。 “带上证据,速来省公安厅!”这是命令。 在等李钦到来的几个小时里,他给高书记做了电话汇报。高书记听后沉默片刻,说:“按程序办吧。” 这句话他琢磨半天也琢磨不透,高书记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呢?后来他站在高书记的角度想一想,很快想通了,他猜高书记会再给他打电话的。 果然,没多久高书记的电话就打过来了,指示他前期要注意保密,先不让新闻界知道。他向高书记做了保证,但他又说,如果在临江市实施抓捕必然会引起震动。 高书记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说想在省城实施抓捕,而这需要高书记配合。高书记想了一下,说没问题,他打电话通知王绰来省城。 李钦是中午到的。宁云帆看了证据后,和李钦简单吃了点饭,就与李钦一起带人守候在省委大院内。大约快下班时,他们看到了王绰的车;王绰在院里下了车,司机把车开往停车场。 宁云帆和李钦亲自出马,快步走进省委大楼,跟在王绰后面。他们和王绰一块走进电梯。李钦喊一声“王书记”,王绰对在这儿见到李钦感到很吃惊,接着他又看到宁云帆,相互打了招呼。电梯里还有其他人,他们没说什么。 王绰下电梯时,宁云帆和李钦也跟着下来。 王绰有些紧张,走路腿都发软。他说:“我来高书记这儿。” 宁云帆说:“借一步说话。”在楼道的尽头,宁云帆说:“王书记,看来你得跟我们走一趟啦。” 他的语气不容商量,但王绰仍然说:“是高书记叫我来的。” 宁云帆说:“我知道,所以我们在这儿等你。” 王绰说:“高书记知道你们找我吗?” 宁云帆说:“知道。” 王绰突然打起官腔,说:“有事吗?” 宁云帆心想,哼,和我来这一套!他也打起了官腔:“当然。没事我们哪敢劳你大驾?” 王绰这时又软了,他说想打个电话。这提醒了宁云帆,宁云帆将他的手机收了,说:“等会儿吧。” 王绰还想耍花招,宁云帆警告他:“老实一点儿,我们给你留着面子呢,别弄得很难堪!” 王绰没办法,只好跟着他们又钻进电梯。电梯里两个省委秘书认识王绰和宁云帆,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没看出他们之间潜在的紧张关系。 走出电梯,宁云帆示意走后门,宁云帆的车子停在后门外。 3个人上了车,宁云帆说:“回局里。” 到了局里,宁云帆让王绰给司机打电话,让司机先到临江市驻省办住下来。王绰说:“这两天我不用车,你可自由活动。” 到了局里,王绰就失去了自由。宁云帆先将他关起来,但并不审讯,这是心理战,意思是:你说不说无关紧要,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 到了下半夜,宁云帆才提审王绰,他说:“你是明白人,像你这样的领导,如果没有证据,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把你关起来,现在我们把你关起来,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没必要绕弯子,给你一个机会,你先想一想……天亮前你坦白的话,我们可以给你按自首处理,否则,只有公事公办了。”说罢,他又让王绰一个人待着,果然天亮前王绰就坦白了…… 真是出乎意料地顺利,剩下的工作就是把证据弄扎实……“好一条大鱼!”他心里这样想道。 接下来的事却仿佛是天赐—— 省纪委转来了中纪委关于“28名党员联名状告王绰”的批件,告状信上给王绰列了十大罪状,言之凿凿,他们把王绰描绘成五毒俱全的土皇帝。如果信上内容都查实的话,王绰枪毙10次都不冤枉。 告状信的事还没完全落实,公安部又转发过来几封电子邮件,邮件是一个女人从美国发给公安部的。邮件称临江市有一个组织严密的黑社会,该团伙已经杀了200余人,其中绝大多数是妓女;骗走银行贷款3亿多,且大部分资金已转移到海外。“阿波罗尖端技术有限责任公司”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公司,公司声称生产“铊”,可是从未生产过一克“铊”,这且不说,甚至连“铊”是什么整个公司也没一个人能说得清,整个事件上演的竟是一出《皇帝的新衣》现代版…… 太让人震惊了,宁云帆越看越觉得这封信不可信,这怎么可能,一个城市杀人200多,公安局会毫不知情?他觉得作者可能是读美国的恐怖小说读得多了,虚构一些可怕的细节耸人听闻,比如邮件中说“这些人被杀后,肢体都喂猪了,只有头颅骨被保存下来,刷上漆,作为装饰品挂在林场的墙上”——这不是小说又是什么呢?再说骗贷骗钱,也太荒唐了,也太不可思议了,难道银行的人都傻了吗? 接下来,邮件中说该团伙为100多个干部建立了黑档案,以此作为控制他们的手段,黑档案甚至还涉及到省主要领导,这还了得?接下来,邮件中说“玫瑰山庄是黑社会的大本营,也是他们的享乐窝,那里边什么样的享乐都有,什么样的肮脏事都在发生;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去的,要进去必须持有身份牌,或有持身份牌的人带领……” 更震惊的在后边,这个匿名女子说临江黑社会的头儿不是别人而是临江市市长王绰,他的身份牌是“红桃A”。 看完邮件,宁云帆非常佩服这个匿名女子的想像力,他认为她要是不写小说就浪费了才华;他猜想,她的身份要么是作家,要么是神经病,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个远在美国的女子对临江市的情况相当熟悉,她不但说出了玫瑰山庄和林场的具体位置,而且还说出了许多具体的人名,有黑社会的,也有被黑社会控制的官员——这就让人不能太草率地对待这封信。 宁云帆试着核实一些情况,竟然准确无误。他想,这真是天赐之物,厅长在京学习,这正是他立功的好机会,怎能放过?刚钓到一条“大鱼”,现在又引来一群,他能不兴奋吗?他和女子取得联系,女子告诉了他QQ号,于是他们在网上聊了一会儿。他向女子核实她邮件中的内容,女子不想谈这个话题,说信就信,不信拉倒。他们谈会儿别的,宁云帆又回到了这个话题上;这时女子不那么反感了,她说邮件中句句是真,没有半句夸张。 他开玩笑道:“你是黑社会里的人吧,要不怎么知道那么多?” 她不予回答,下线了。 第二次再聊天时,女子告诉了他更多的情况,她说:“明天,玫瑰山庄有一个大型活动,代号是‘饕餮之夜’,每年都杀人……” “什么?”他感到很震惊。 下线后,他连夜突审王绰。王绰仿佛换了个人,咬紧牙关,什么也不交代,而且对以前交代的罪行也一概否定——他显然觉得说得多不如说得少,说得少不如不说。到黎明前,审讯的和被审讯的都疲惫不堪。 宁云帆内心焦灼,结束审讯时他为了给王绰造成思想压力,便吓唬他道:“好好想想吧,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要以为一味沉默就能把罪行掩盖过去!你这样做对自己未必有好处,但有的人却求之不得,巴不得你一个人扛着,他们好逍遥法外,胡作非为。你可能抱着幻想,指望他们来搭救你;哼,都这时候了,你不觉得这种想法天真吗?他们想的可能与你相反:你想活着,他们想让你死。这里边的道理傻瓜都能想透,你是一个聪明人,不会想不明白……” 结束审讯,天还没亮,宁云帆到卫生间旁的淋浴间冲凉水澡。冲凉水澡是他解除疲劳的妙法,无论多么疲劳,一个凉水澡就解决问题了。为了防止感冒,冲澡前他都要做些热身活动,今天他实在是太累了,几个下蹲起立就让他腿软头晕,凉水冲到身上,皮肤收紧,他打了个寒战。他的头脑一直在想着审讯的事,注意力根本没转到对付冷水上。突然他想,王绰肯定比他还疲惫,思想压力又比他大得多,他都快撑不住了,王绰离崩溃还远吗?可是突破口在哪里呢?他一边涂抹淋浴液,一边想着这个问题。 前天,在等王绰的时候李钦详细地给他讲了他们是如何审讯杀手的,当时他觉得他们的做法有点儿做戏的味道,不值得提倡;此时他想:黑猫白猫逮住老鼠都是好猫,何不克隆一下?他要的是结果,至于手段嘛,他认为不妨来点新尝试。 他想起匿名的女子提供的信息,其中有一条是说许多人都有身份牌,王绰的身份牌是“红桃A”,当时他还不信,认为是这女子瞎编的,这时他信了,或者说他假设这是真的。于是他有了主意,他没将身上的浴液沫冲干净,就穿上衣服冲出来,到处找扑克。如果找别的,可能一时三刻找不到,找扑克却不存在这个问题,几乎哪个办公室都有。两分钟不到,他手下和他一块审讯王绰的警员就为他找来了3副。 “一副就够了,一副就够了。”他打开一副扑克,从里边捡出“红桃A”,掏出笔,打了一个大大的黑叉,仿佛是画的对角线。他让一名手下去将这张扑克悄悄从门缝塞进王绰的监舍里。 可以想像得出王绰看到这张牌时的震惊和恐惧,他猜不出是谁塞给他的牌,更猜不出黑叉的寓意,一种凶多吉少的感觉必然会袭上心头……这时候,该走下一步棋了。他让手下“胖子”和看守“铁门墩”去完成这件事。 “胖子”和“铁门墩”打开监舍的门,进去后,他们迅速将门关上。晨光曦微,监舍里还很昏暗,王绰靠墙坐着,似睡非睡,一副呆傻相。 “胖子”把王绰叫醒,说:“有人给了我们一大笔钱,让我们帮你,喏——我们给你带了好吃的,你先吃点儿。” 王绰听说有人来帮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一亮,本来没什么胃口,这时突然感到肚子饿了,想吃东西。所谓好吃的,也就是一块蛋糕和一块卤肉而已,以前他几乎不吃这些东西,比这更好吃的他都吃厌了,何况这么平常的东西。但今天他抓起来就吃,也顾不得吃相了,几乎是一眨眼工夫,一块蛋糕和一块卤肉已经进了王绰的肚里,让人怀疑他根本就没咀嚼。 吃过之后,他等着“胖子”和“铁门墩”给他透露点消息;想不到两个人拍拍屁股就要走人,情急之下,他抱住了“胖子”的腿,哀求道:“救救我,救救我——” “我们已经救了你,”“胖子”掰开王绰的手,拍拍他的面颊,用嘲讽的眼神看着他,声调怪异,“你就要脱离苦海啦!” “铁门墩”帮腔说:“早死早托生,何必要在这儿苦熬呢?” “胖子”说:“他们说了,不会很痛苦的,你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就——”他把后边的话省略了,让王绰去猜。 王绰大叫道:“你们让我吃了什么?谁让你们干的?” “胖子”说:“别叫,你最好配合一下。”他上去捂住王绰的嘴,让“铁门墩”掐他脖子…… 宁云帆“查监”时看到了这一幕,问“胖子”和“铁门墩”在干什么。他们说在给王绰治病。宁云帆说看上去不像。他们说王绰得的是怪病。宁云帆让他们放开,他们说不能放。宁云帆问为什么,他们说不为什么,放开他会死的。宁云帆坚持让他们放开,他们只好放开手。王绰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翻看着“胖子”和“铁门墩”…… “戏”演得很成功,王绰一点儿也没看出来他们是在演“双簧”。王绰喘一会儿,对宁云帆说:“他们要害我。” “为什么?” “他们被雷云龙收买了……” 宁云帆让人拘留了“胖子”和“铁门墩”。然后他坐下来宽慰王绰,像老朋友似的。这时天亮了,宁云帆想着火候差不多了,他该开口了,可他为什么不开口呢? 宁云帆继续关心他,问:“要不要给你换个地方?” 王绰怔了一下,问换个什么地方。宁云帆说换个朝阳的牢房。王绰这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问宁云帆自己会不会被枪毙——看来他很怕死,声音都有些发抖。 鱼儿终于要上钩了,宁云帆想,不急,要让他咬稳!他故意沉吟一会儿,说:“这要由法官来决定,不过你有自首情节,如果……”他卖个关子不说了,让王绰干着急。 王绰说:“如果什么?” 宁云帆说:“如果再有立功表现,法官不会不考虑的,说不定真能让你保住一条命。” 王绰问怎样才算立功,这时他和法盲差不多。宁云帆说立功有多种形式,比如检举同伙、帮助公安人员破案等。 王绰要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宁云帆答应回头送他一条“白沙”。 王绰只三口便吸下去半支,他咬咬牙,说:“豁出去了,横竖是一死,我死也不能让他们便宜!” 于是,他供出了他与黑社会的关系,他说若不是看到那张牌,他还不相信雷云龙会对他下手。 “雷云龙快疯了,也难怪,”即使到这时候了,他还要高雷云龙一头,他从人格上鄙视雷云龙,“一个疯子,何必和他一般见识!” 宁云帆心中暗暗发笑,他头脑中突然蹦出一句俗语,“狗咬狗,一嘴毛”,用在这儿真是形象啊!王绰的话一一印证了网上匿名女子的话。 宁云帆拍拍王绰肩膀,手感到了那个身体的觳觫,心中突然涌出一丝难过,不是兔死狐悲的难过,而是对一个生命由堕落到毁灭的难过。他知道王绰难免一死,谁也保不了他。几天前王绰还呼风唤雨,几天后却像一条断了脊梁骨的狗,造化弄人啊!但转念一想,王绰即使到最后一刻也没有闪现出一丝人性中的善,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王绰并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善,他到死都没有一点点仁善。看来另一句俗语说得更有道理:江山易改,本性难易。 宁云帆走出王绰的监舍,站在门口,看到朝霞满天,心情豁然开朗。有个成语叫前程似锦,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灿烂的明天,顿觉豪情万丈。 上午,宁云帆直接向高书记汇报了审讯结果。也就是说,他没有与厅长沟通,虽然客观上厅长在中央党校学习,家里工作由他这个副厅长主持,这是他分内的事,他可以做主;但按惯例,这么大的事是应该向厅长请示的,何况打个电话费不了多少事。可他没这样做,他担心厅长顾虑过多,优柔寡断,贻误了战机。再者,此时不表现,更待何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个人一生不会有几次这样的机会,切莫放过!此外,若得到省委书记支持,厅长纵然不高兴,岂奈我何!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可以引用项羽看到秦始皇时说的那句话:彼可取而代之…… 高书记听他汇报完审讯情况,不说话,不表态,脸色铁青,显然在生气,但看不出他在生谁的气。 高书记起身去喂鱼,他的办公室里养有一大缸金鱼。他颤巍巍的身体站那儿像一座山。喂鱼只是个幌子,他借此控制自己的情绪,并在想着怎样下达指示。金鱼大概不饿,对他投的鱼食不是太感兴趣,有不少鱼食都沉到了鱼缸底儿。 高书记首先称赞了宁云帆的能力,宁云帆刚刚有些兴奋地表示谦逊,高书记话锋一转,问他想没想过这案子会轰动全国。 他如实回答:想过。 高书记让他说说看,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想想看,一个地级市的市长同时还是黑社会老大,这对我们省会是个什么影响?全国人民会怎样看我们?” 宁云帆有些发懵,刚才的兴奋劲消了大半,他说:“请高书记指示。” 高书记说:“案子要办,但也要注意影响。” 现在,箭在弦上,他率领着169名警察正直扑临江市。他很清楚高书记的意思,他要按自己的思路去做,而且要做得让高书记满意。如果领导不满意,过是过,功也是过。省里出这么一档子事,领导自然没面子;所谓注意影响,其间拿捏的分寸很重要。他相信只要自己掌握这样一个原则,就会立于不败之地,即:要么不动这个团伙,要么迅速、彻底地予以摧毁,绝不能干“逮不住黄鼠狼惹一身骚”的事。高书记可能还不知道他已经被他们盯上了,而且他们正准备要挟他……想到这儿,他觉得这件事可发挥的余地很大,只要动脑筋,他相信自己会把这件事干得很漂亮。 其实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干得很漂亮了。得到高书记点头后,他只和几个心腹在一起商量行动方案,他们信不过临江市的警察,决定异地调兵,远距离奔袭。他从省城和临近几个城市共抽调169名警察,让他们荷枪实弹晚上5点半前赶到天堂加油站集合。他没告诉他们任务。 在加油站,他做了简短讲话,主要是强调了三项纪律:一是任何人不许单独行动,二是不许打手机,三是不许给家人打招呼。他没说目的地是哪儿,只是让后边的车跟着他的车,并和他保持联系。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高速路上一走就是4个小时,450公里。 到达临江市城北是夜里11点50分。月亮已到西边,悬得很高,看上去比原来小了许多,但皎洁依旧。月亮背后那片金色的云彩不见了,那个很大的风圈也消失在广漠的天空。此时他嗅到了田野的气息,清凉、湿润,让人舒心。路上他将咖啡当水喝,喝了大半壶,搞得睡意全无,头脑异常清醒。 行动在即,他并不急着部署,而是像将军战前踏勘阵地一样站在车边冷静地打量着这座静谧的城市。城里的灯光远远看去显得很柔和,也很明亮。他想,这是个不平凡的夜晚,应该记住这个夜晚的一切,包括她的气息、她的味道、她的声音。声音主要来自于田野和路边的水沟,青蛙、蟋蟀、蝼蛄等在施展着歌喉,为空旷的夜打发着寂寞。 几个副局长围过来,听候命令。他们到现在还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和内容。再走就要出省了,他们不可能跨省去执行任务。他问他们几个累不累,有的说不累,有的说有点儿,有的说还可以。 “好啦,振作起来,该干大事啦!”他告诉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前来摧毁临江市最大的黑社会组织,“黑社会在此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有不少干部经不起权力、金钱和美女的诱惑,已经被拉下水了,其中就包括临江市公安局一些人,所以我才调你们来完成这项任务。这正是你们立功的好时机,好好干,我不会让大家吃亏的。”他简单介绍了他掌握的关于临江黑社会的情况,然后兵分两路,他领一队人马包围玫瑰山庄,“胖子”领着一队人马包围林场。凌晨一点整同时采取行动。 在他们部署行动时,玫瑰山庄大的活动已经结束,少数骨干分子随着雷云龙来到地下室白虎厅,等着观看“饕餮之夜”的压轴节目——终极娱乐。 后来从审讯中得知,今年的“饕餮之夜”比往年要气派得多,请来的是天皇巨星级的歌手,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冰上舞蹈的俄罗斯姑娘们像蝴蝶一般轻盈,她们个个如花似玉,衣着暴露,穿的衣服是用透明的轻纱做的,灯光一照,远远看上仿佛什么也没穿,让观众席上的男人不断吞咽口水。魔术节目,虽然没请来大卫·科波菲尔,但请来了另一位脱逃大师,他被戴上手铐和脚镣投入到一个装满水的大铁皮水罐里,锁上盖子;3分钟后,打开盖子,大家以为他十有八九会死在里边,没想到他竟然神奇地消失了,水面平静,青幽幽的,连晃动都没有,可以当镜子来用,大家目瞪口呆。 宁云帆想,举行“饕餮之夜”请来天皇巨星级的歌手和魔术大家,大概不仅仅是为了娱乐,更主要的是为了炫耀:一是炫耀实力雄厚,二是炫耀能量巨大。据说从北京请来的歌星很有背景,攀上这样的歌星可以给人造成如此印象,即雷云龙之所以发达他是有靠山的。 子夜时分,“饕餮之夜”的演出已经结束,但还有一个参与性的节目即将开始。这个节目只有少数人有资格参加,历年如是。所有参加的人没有一个泄露节目的内容,就是对他们的亲人也只字不谈,这更增加了这个节目的神秘。无论再好的朋友要求参与这个节目,他们都一概回绝。但每年都有新人加入,当然这新加入的人都是经过严格考察的,而且一旦加入就不能退出,除非死亡光顾。 白虎厅的墙上装饰着许多可怕的刑具,每个刑具上方都有一个小射灯,将一束蓝幽幽的光投射到刑具上,使刑具显得沉静、内敛。厅内呈扇形放着27把椅子,也就是说,今年参加最后一项活动的是27个人。另外有几个手下,他们是没资格坐的。每个进入白虎厅的人都在门口领到一个面具,都是戴着面具进入大厅的。里边的光线不是太亮,气氛阴森森的。进到大厅里的每个人都很严肃,有的还战战兢兢两腿哆嗦。 穆子敖主持仪式,但发号施令的是雷云龙。 每年都有新花样。今年是请了一个瞎子来给大家算命。瞎子是穆子敖请的,说算得很准,而且会解梦。在扇轴的地方有一个台子,台子上放一个圆凳,这是为瞎子准备的。瞎子大约50来岁,头发花白,面色黧黑,他说他的瞎是天生的,他没见过一天光明。和其他瞎子一样,他有一个灵敏的鼻子和一对灵敏的耳朵。他从容坐下,面朝大家。 “唐先生是命学大师,算得很准,虽然做不到前知500年后知500年,但前推100年后推100年当无问题。谁先算?”穆子敖郑重地向大家介绍瞎子。 大厅里静得像古井,没有人开口。 “谁先来?”穆子敖又问。 还是没人响应。 唐瞎子的身子动了一下,好像刚才没坐舒服。他虽是瞎子,但心如明镜,大厅里大概惟有他知道空气中弥漫着什么、人们心头笼罩着什么。 穆子敖又问了几遍,他的声音中已经透出了尴尬和无奈。 终于有人说话了,是雷云龙的声音,他戴的是狮子面具:“先给穆总算算吧。” 大家一致响应。 “好吧,算什么?”这是唐瞎子的声音,他的声音很洪亮,这也许是自信的表现,也许是不自信的表现。大厅里只有他和几个手下没戴面具,他说话时嘴唇的动作很节省,说完话他就紧紧抿起嘴唇。他的嘴唇给人的感觉是:它不但能发声,还能捕捉到声音。不说话时,他的嘴唇在静静地倾听。 “算他的寿命。”雷云龙说。 穆子敖的腿哆嗦一下,又站稳了,他说:“你就算算我还能活多少年吧。” “报上生辰八字……” 穆子敖报了出来。 唐瞎子掐着指头算起来,嘴中喃喃有声。最后,他说:“你今年有道坎儿,过去了你能活89岁,过不去就……” 他虽然语调平缓,但省略的话让人不寒而栗。 雷云龙问穆子敖到底能不能过去这道坎儿,唐瞎子说那要看他的造化了。雷云龙对他的回答很生气,让他说确切点。 唐瞎子说:没法说得更确切,命就像一个飘着的气球,我看到前方戳着一根针,他如果碰到,就完了,如果没碰到,就可以飘下去,飘很远很远。 “那算算你自己吧,看你能活多久?”雷云龙说,声音中充满了杀气。 唐瞎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头仰得很高,仿佛他能看到地下室上方的神灵,神灵正在给他以启示和力量。这儿的整个过程都被录了像,但瞎子并不知道有摄像机存在。 “我虽然是瞎子,但我看到了你们都没看到的东西,那就是罪恶。罪恶早就在这儿集聚着,发出血腥的味道。 “罪恶,在你们心里,像癌症一样扩散,要置你们于死地。你们容忍了不义,你们放纵了邪恶,你们……正在为自己掘坟墓。” 他站在台上,可能误以为自己是在演戏,慷慨激昂,声若洪钟。不知是他变成了另外的人,还是另外的人在借他的口说话。总之,一个算命的,平时也就是靠嘴皮子骗点儿钱,谁会去关注他的精神他的心灵,想不到关键时候他身上会焕发出这么多的正义感,会有这么大的勇气。 “你们,这些沉默的人,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你们以为闭上眼睛闭上嘴巴,发生的事就与你们无关?你们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心安理得地回去,冲个澡,躺到柔软的席梦思床上,搂着老婆睡觉,说不定还会做一个甜蜜的梦,并从梦中笑出声来……早上起来,面对新鲜的太阳,你们会把在这儿的经历忘得一干二净;即使没忘,你们也会把这种记忆封存到头脑的角落里,任它落满灰尘,再也不打开…… “对着血沉默是可耻的。每个人、每个徘徊的灵魂、每颗哭泣的心,都应该连在一起,他人的死也是我们自己的死,至少是我们自己的一部分的死。死带走一切,除了死亡本身…… “坐在这里,你们呼吸的空气中那么多血腥味,你们难道不介意吗?我听到很多声音,那是少女在哭泣,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不,我不是胡说八道,是她们的鬼魂没有安宁,她们想回故乡……我的灵魂也会在这里徘徊,我也是异乡人,可我回不去,我会躺在某个角落里饮自己的血……” 唐瞎子豁出去了,越说越激动,与平时稳重的形象判若两人。 雷云龙说:“好,让他饮自己的血!” 穆子敖命令3个新加入的少年站起来。他们戴的面具竟然是一样的,都是狼面具。他们走到台前。一位穿旗袍的礼仪小姐双手托一方盘袅袅婷婷地走过来,站在3个少年面前。穆子敖揭开方盘上的红布,3把亮闪闪的刀整齐地摆在方盘上,渴望着血:一把匕首、一把长条杀猪刀、一把三棱刮刀。 穆子敖让他们每人选一把刀,用刀把唐瞎子杀了。 唐瞎子说:“看来这道坎儿你是过不去啦。”穆子敖闪到一边时,差点自己把自己绊一个跟头。 第一个少年选了匕首。他左耳戴着铂金大耳环,大耳环很醒目。他可能事先得到过提醒,知道杀人是入伙的必要程序,所以他没怎么犹豫,就用力把匕首插入唐瞎子的肚子——匕首扎得太深,他的手腕都陷进肚子里了。 唐瞎子大叫一声,弯下腰,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动,他的手腕很快变成了红色。唐瞎子眼瞪得那么大,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他突然抬起右手拽下少年的面具,少年的面孔露了出来——他仿佛大庭广众之下被剥光了衣服似的,羞愧、恐慌、不知所措。 唐瞎子的身子像龙虾一样蜷缩着,倒在台上,少年的手才抽出来。他把血糊糊的匕首放回到托盘上,发出很响的撞击声。礼仪小姐的头往后仰了仰,仿佛匕首发出了刺鼻的气味。 第二个少年一头黄毛,他肌肉发达、头脑简单,他说杀人没什么可怕的,和宰只鸡差不多。他拿起那把三棱刮刀,上台时他绊了一下,摔倒了,他于是爬着过去,把三棱刮刀也插入唐瞎子的肚子。他选择的位置和第一个少年选择的位置一样,所以没费什么力。 唐瞎子求他狠一点儿:“让我死,让我死吧,别让我再受罪了……”他没理会唐瞎子的请求,爬了起来。他的腿在发抖,三棱刮刀上沾满了血。 穆子敖让他取下面具,他听从了。他皱着眉头,咬着嘴唇,仿佛在想什么问题,他左侧鼻翼上吊着一个闪亮的大鼻环,大鼻环轻轻抖动着。他的三棱刮刀从手中滑下,“当”的一声掉落在地板上。他弯腰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回托盘。 第三个少年年龄大概只有十五六岁,但看样子闯荡江湖却不是一天半天,他没拿刀前就先取下面具。他脸上是好勇斗狠的神情,沉着,冷酷,残忍。 他说:“我给你来个干脆的!” 他抓起那把还没沾血的杀猪刀,纵身跳上台,在众人注视下,飞快地割下了唐瞎子的头。那么多人还没看清他是怎么下手的,唐瞎子已经身首异处了——血溅了他一身。 据说他从12岁开始杀猪,杀过200多头猪,早就做到游刃有余了。不知道他杀人是不是第一次,但手法之娴熟令人吃惊。他拎住唐瞎子耳朵,将他的头颅在空中绕一圈。唐瞎子的嘴唇还在动,但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了。然后他将头颅扔地上,跳下台,把杀猪刀啪地拍到托盘上,骇得礼仪小姐面色苍白。 “且慢——”雷云龙说,“你没听瞎子刚才怎么说吗?” 少年愕然。 “想想看。”雷云龙说。 “他说别再让他受罪了。”少年说。 “在这句话之前——” “之前?”少年摇摇头。 “穆子敖,你来告诉他吧。”雷云龙说。 穆子敖意识到了什么,声音干硬得像劈柴:“不,不,我和你是一心的,我为你弄了那么多钱,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 “这是命,认命吧,这个算命瞎子还是你请来的,你不是说他算得很准吗?” “放了我吧,我还有用,我还能……” “‘看来这道坎儿你是过不去啦’,命中注定,有什么办法?” “你——”雷云龙指着第三个少年,命令道,“趁着你的手脏,把穆子敖杀了。” 穆子敖转身要跑,其实他知道他是根本跑不出去的,只是本能地要这样做罢了。 第三个少年抓起杀猪刀,他离穆子敖有五六步远,但穆子敖刚转过身,他的杀猪刀已闪电般地刺入他的后心。他再次让人们见识了他的速度。 “好一个杀手!”雷云龙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也跟着鼓掌。 少年将杀猪刀放回托盘,穆子敖在掌声中抽搐着死去…… 宁云帆最担心的是走漏消息,尽管他采取了十分严格的防范措施,仍不敢保证已经做到了万无一失。他让警车停在铁路桥北边,他领一部分人步行从远处包围玫瑰山庄,控制出入口。 当他从埋伏的地方看到玫瑰山庄门口有几个警察在晃来晃去时,他吃了一惊:“糟了,有人捷足先登了!” 他以为临江市的警察介入了行动,心想:“他们会打草惊蛇,把整个行动搅黄的。” 他给临江市公安局长门清亮打电话,打手机不在服务区;打到家里,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说了一句“他没回来”就把电话压了。他接着给李钦打电话,李钦是前一天回来的。李钦的手机开着,一打就通。 “我是宁云帆,找不到门局长,你睡了吗?起来吧,你们市局有什么行动吗?没有,你确定吗?很好,你立即通知刑警队集合,别问为什么,我就在临江市,随后再告诉你为什么——这是命令,去执行吧!” “你在哪儿?住下了吗?” “住什么住!你先别管我,手机开着,随后再联系。” 宁云帆忽然想起那个匿名女子说的话,她说雷云龙他们经常扮成警察胡作非为,看来在门口晃的那几个必定是假警察无疑了。 他看看表,差十分一点。他打“胖子”的手机,问“胖子”布置好了没有,“胖子”说好了。 “开始吧!” 他一声令下,埋伏在铁路桥北边的几辆警车拉响了警报,呼啸而来。警报声在寂静的夜晚非常刺耳。玫瑰山庄门口的几个假警察听到警报声显得很恐慌,他们交头接耳,乱作一团。 一眨眼工夫,警车已经冲进了玫瑰山庄,几个假警察想拦,但没拦住。很快从警车上下来一群身穿防暴服手持冲锋枪的警察,几个假警察哪见过这阵势,只好乖乖就擒。清理玫瑰楼没遇到任何抵抗,只喊了一通话,就从里边出来男男女女76人,他们面朝西双手放到脑后一排排整齐地蹲在院子里。放了几个催泪瓦斯后,又从里边出来6个人,他们被戴上了手铐。 宁云帆来到院子里坐阵指挥。 玫瑰山庄的布局分两部分,前边部分以玫瑰楼为主,玫瑰楼北边与一个钢架结构全玻璃密封的三层楼那么高的大厅相连,几乎所有的娱乐项目都集中在玫瑰楼和这个大厅里,演出自然也在里边,这部分有限度地对外开放。后边部分是一个迷宫样的小建筑群,一个个小院子幽静神秘,没有身份牌别想进去。前边部分基本搞定,后边部分对喊话毫无反应,仿佛那儿根本没有人。可是警察往里边冲时却遇到了抵抗,有一名警察还受了伤。 宁云帆命令继续喊话。里边没反应。 宁云帆命令施放催泪瓦斯。里边有了动静,显然他们在往更里边撤退。 宁云帆给李钦打电话,让他带领刑警队速来支援。 他不着急进攻。他又给“胖子”打电话,“胖子”那边传来的是好消息:一个不漏,已全部捉拿归案。他让“胖子”注意搜集证据,把案子办扎实;先不要撤围,以免有漏网之鱼。 这时月亮被一片浮云遮住了,大地显得黑沉沉的。宁云帆因睡眠严重不足脑袋隐隐作疼。他感到头脑里好像有一把木槌在敲着他的神经,不轻也不重,但足以让他难受得要死。他想再喝些咖啡,可是一壶咖啡已被他喝完了。玫瑰楼里自然不缺咖啡,但这会儿如果让人去给他弄咖啡,显然不相宜。他按兵不动,在等待着。 一会儿,西北角响起了枪声。这正是他等待的,他不相信玫瑰山庄会没有秘密出口,所以他将包围圈弄得很大,专等里边的人出去,好在空旷的地方收拾他们。如果里边的人不走这一步,等天亮再行动也是明智的。一定要避免伤亡,这是他的宗旨。 手下几个副局长请求攻进去,他不同意。 “只管围着,出来一个捉一个,不许往里攻!这是命令!” 西北角的枪声很快停下来了。从枪声判断,里边的人要么是被击毙了,要么是很快龟缩回去了,或者是投降了。 “耐心地等吧!” 宁云帆回到车上想睡一会儿,很快李钦带着人来了,李钦向他请示任务,他说:“围上!” 于是,又围了一层,围得铁桶似的。 月亮西沉的时候,宁云帆终于倒在别克的后座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到与匿名女子网上聊天:那女子提出要与他见面,问他会不会把她抓起来,他说不会;她说她是和雷云龙一伙的,他说他不信。后来他们见面了,那女子看上去像戴安娜,非常美丽。他有些自卑,给她准备的礼物竟然不好意思拿出来。他领她到处游玩,但心里一直惦记着礼物,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更重要的是他想找个合适的机会把礼物献给她,希望她笑纳,而不是嘲笑。这个机会终于来了,不过这已是分手时分——他冲动地抓住她的手,说要送给她一对镯子。她说不会是手铐吧,他和她开玩笑,说就是手铐。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果然是一副铮亮的手铐。他正在诧异,她已将双手伸了出来,手铐自动卡到了她的手腕上……她说:“我就知道。”他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醒来后躺着没动,过了好久他才明白此时自己身在何处。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他想,下一步他要弄清这个女子的身份,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为什么对玫瑰山庄这么了解?她为什么肯与他合作?她的动机是什么? 他按下车窗,问窗外人:“有情况吗?” “没有,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他看看表,天马上就要亮了,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潮湿的空气像冰一样凉。他把李钦叫过来,给他分配任务,说:“你去准备热汤,同志们可能冻得够戗,早上一定得让每个人都喝上热汤。” “放心,我要让大家喝上临江最有名的牛肉汤。” 李钦刚走不久,里边就有动静。有人喊着要出来投降,说是全部投降。 “放下武器,举起手,一个一个出来!”车灯打过去,照得院门雪亮。 一个人迎着灯光走出来,强烈的灯光照得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像盲人一样试探着往前移。由于双手要举起来,他只能靠脚摸索,所以走得特别慢。 搜了身之后,这个人被带到宁云帆面前。“下一个!”那边的人叫道。宁云帆从第一个投降的人这里得知,里边共36人,但现在活着的只有19人。他说其他人都被雷云龙杀了,雷云龙因不同意投降被众人乱刀砍死,元狐自杀而死…… 后来的审讯表明,第一个投降的人说的至少有一半是假话。再后来找到了隐藏的摄像机,真相大白: 第三个少年杀了穆子敖之后,3个少年举行了入伙仪式。宣誓结束,雷云龙宣布3个少年正式加入到他们中间。对雷云龙等人来说,疯狂只是拉开了序幕,他们还有更可怕的节目—— 3名妓女必须轮流在众人面前表演性爱,性伴侣由她们自己选择。表演结束,由采取无记名抽票的方法选出优胜者。优胜者将赢得活命机会,其他两人将被杀死。接下来的场面不便描述,描述下来会引起读者胃部不适的。无论她们怎样卖力,她们中间必然有两个要落入悲惨的命运……宁云帆的进攻打乱了他们的程序,他们起初以为是误会,并没有当回事;当一个又一个消息传到地下室后,他们感到情况不妙,遂决定从秘密通道逃走;当被堵截回来时,他们中间出现了大的混乱, 雷云龙说:“别怕,这个地下室能够防原子弹,我们在这儿躲半年没问题。”他觉得女人晦气,于是把3个妓女和礼仪小姐都杀了。他大概是疯了,又要杀死新入伙的3个少年。3个少年各抢一把刀,与几个喽罗厮杀,很快两个少年被砍死了,但他们也伤了几个喽罗。第三个少年,也就是年龄最小的那个少年竟然把那几个喽罗都给杀了…… 这个少年是白无常介绍的,雷云龙命令白无常把他杀了。白无常拒绝执行命令,与这个少年肩并肩站到一起……一场混战,他们杀死了雷云龙、元狐和黑无常,自己也受了重伤;最后他们哈哈大笑,把刀互相刺入对方胸膛,搂抱在一起死去…… 其他19个人为了掩盖他们曾经的罪行,订立攻守同盟,编造谎言为自己开脱…… 早上,李钦送来3大锅热乎乎的牛肉汤和一大堆火烧馍……此时包围圈上虽然还有人坚守着,但大部分警察都在休息,他们领教了秋夜的寒冷,这会儿见到热汤异常兴奋……在大家抱住牛肉汤碗“滋溜滋溜”喝牛肉汤时,宁云帆带领一名警察按照匿名女子在网上的指点在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黑档案”卷宗。他让那名警察在外边警戒,他在里边察看“黑档案”,越看越心悸。他本来是要找高书记的“黑档案”,没想到先找到了自己的。他简单翻了翻,一些他以为只有他个人或他和另外一个很亲密的人知道的事,竟然都记录在“黑档案”上,还有照片、胶卷、录音带等实物佐证。一想到自己有可能被这些人敲诈勒索,他就不寒而栗。他把自己的“黑档案”拽出来拿着,然后又找到高书记的,也拿了出来。其他的,一把火就解决问题了。宁云帆离开前,已将火点燃——他犹豫一下,将自己的那份档案也丢进了火中…… “走,喝牛肉汤去!”宁云帆叫上在门口站岗的警察…… 谨慎的人从来不去引诱命运 上班后,高书记的第一件事是翻一下晨报。他只看两个版,一是头版,二是本地新闻版。今天的报纸用两个整版介绍宁云帆的“打黑”行动,标题是: 远程奔袭显神威铲恶务尽一锅端 ——省公安厅铲除临江黑帮行动纪实 同时还配了两幅大照片,一幅是押解犯罪嫌疑人的,一幅是突出宁云帆形象的。他简单浏览一下,宁云帆已被塑造成一个智勇双全的英雄——对媒体来说,他破了一个惊天大案(雷云龙团伙共杀害217人,有骷髅头为证),自然可以大书特书。不得不承认宁云帆干得很漂亮,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成功地将王绰案与雷云龙案区别开来:王绰是雇凶杀人,雷云龙是黑社会。 看完报,高书记松了一口气,凭他这么多年的宦海经验,他知道这件事算是过去了。他呷了一口龙井,仰靠在椅背上胡思乱想,这是他放松精神的一种方法,他称之为“精神体操”。这时电话响了,是宁云帆打来的,要求见面。他爽快地答应了。 10分钟后,宁云帆出现在他办公室里。 “我正在看你的英雄事迹呢,”高书记笑着说,“你现在是名人啦,来,坐这儿……我听说你3天3夜没睡觉,觉补过来了吗?” “我睡了一天一夜,早上刚醒。” “可一觉起来,你已经名满天下啦!” “高书记,你也和我开玩笑,这还不是你支持的结果——如果没有你点头,我哪有那么大胆量……” “不要谦虚了,我不和你抢功……” 说了一会儿场面话,切入正题。宁云帆简单地向高书记汇报了行动的过程,他一再强调这不是正式汇报,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高书记刚开始还纳闷:他有必要这么强调吗?他是公安厅副厅长,来向省委书记汇报工作有什么不可以呢?后来,当宁云帆将一包东西交给他,他才明白过来。 “这是在玫瑰山庄发现的,上面贴有写着你名字的标签;我当即就把它封上了,我想还是交给你处理的好。”宁云帆强调说,“没人碰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宁云帆留下这包东西,走了。 高书记将办公室的门锁上,打电话给秘书,说他上午不会客,也不接电话。 他打开密封的包,里边是一份很完整的“黑档案”,有他的履历,有他的照片,还有他的录像和录音。大多属于个人隐私范畴,不便公开,也不能公开,如果公开…… 他越看越生气,越看越震惊,心想:幸亏铲除了王绰和雷云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又想:“宁云帆不是一把火烧了黑档案吗?他怎么独独把我的黑档案给‘抢救’出来了呢?” 再回味宁云帆告辞时说的话“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就觉得怪怪的,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带给我这包东西能讨好我吗?他应该知道把这包东西交给我,对我来说不如看到它在那把火中烧掉。宁云帆应该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干出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呢? 再一想,高书记似乎有些明白了:现在复制技术这么先进,难道是…… …… …… …… 尾声 雷云龙团伙覆灭后,公安人员清理玫瑰山庄的物品时,在一个打开的保险柜中发现一把五四手枪,公安人员一下子就看出这把手枪和他们配备的手枪型号一样。核对手枪编号,竟然是头年春上被枪杀的市公安局副长骆远征的手枪。后来做弹道擦痕测试也证实了这一点。骆远征就是被这把属于他的手枪打死的。 去年6月市中院以“事实清楚,本人供认不讳”为依据判处马启明死刑,马启明上诉至省高院,省高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发回原法院重审。半年后,市中院再次做出同样的判决,马启明又上诉至省高院,省高院以和上次同样的理由发回原法院重审。市中院经过认真研究,最后决定接受省高院建议,改判马启明死缓。马启明又上诉至省高院,被驳回。市中院判决随即生效。 省高院第二次发回重审时仍在强调物证,即要找回那杀人的手枪。现在凶器找到了,但似乎与市中院所认定的“凶手”马启明无关。 审讯中有不少黑帮成员称雷云龙曾在去年的“饕餮之夜”吹嘘过骆远征和林岚是他所杀。他的原话是这样的:“不要怕手上沾血,手上沾的血越多,你就越强大;我杀人无数,你们谁都没我杀人多,所以你们要听我的……骆远征,你们知道吧,他是市公安局副局长,够厉害吧,还不是被我给杀了吗?还有和他在一起的那个骚货,这两个人都是我杀的,谁把我怎么样了?” 看来马启明案是一桩冤案。 马启明的律师名叫耕云,关于他的名字还有一个典故。 刚入大学时,老师点到他的名时,和他开玩笑道:“你的名字叫耕云,耕了云,你准备种什么呢?” 他理直气壮地说:“种公正和正义,老师。” “我以为要种星星呢。” “老师,那是诗人的想法。”他不知道这个年轻教师正是一名诗人,所以有些冒犯。 但老师并未怪罪,还表扬了他,说他只要抱定这样的宗旨必能成为一个好律师:“把每一次成功的辩护比作一颗星星,今后你就会感到天空越来越灿烂。” 在大学时耕云立志向丹诺学习,决心成为一名伟大的律师;可是刚踏上社会,就到处碰壁,屡辩屡败,屡败屡辩。尽管如此,他不改初衷,仍然坚持为“公正和正义”而战。当初,许多律师都不愿接手马启明案子,原因不单单是他们认为刑事案件没油水,更主要的是他们不想得罪检察院,以前他们吃过这方面的苦头,如今长记性了。耕云与他的那些很会赚钱的同行截然相反,越是棘手的案子他越是有兴趣,为此他多次莫名其妙地被检察院传唤。 马启明的案子是他主动要求当辩护律师的。他坚信马启明无罪,他说傻瓜都能看出来马启明是无辜的。可是第一次判决给了他当头一棒。并非他的辩护失败了,而是他的辩护根本就没被法官听进去,或者说法官根本就没打算听他说什么。针对公诉人的指控,他为马启明做了无罪辩护,其依据是: 一、马启明没有作案动机。公诉人称马启明发现妻子奸情后蓄意杀人报复,依据的只是马启明的口供,而口供是靠刑讯逼供取得的,不能采信。事实上马启明夫妻关系一向很好(有多份证言),案发前他并没发现妻子红杏出墙,即使发现了他也不会采取过激的措施,这从他在案发后的表现就不难看出来。 二、马启明没有作案时间。案发时,马启明正在派出所,他还和副所长一起去“老王家”喝牛肉汤(有证人、证言)。 三、没有关键的物证。那把行凶的手枪一直没有找到,按照常理,当事人一旦“供认不讳”,不大可能在是否提供凶器藏匿位置这样的细节上“顽抗到底”,惟一合理的解释是当事人根本不是凶手,他怎么可能有“凶器”呢?即便他是魔术师,他也变不出真正的凶器来。至于当事人供述他把手枪扔进了江里,纯粹是胡乱应付。在当事人做此供述之前,当事人曾有过13次供述,每次位置都不一样,公安人员曾带着当事人去搜查过几个地方(有证言),结果如何呢? 四、马启明行凶从逻辑上说不过去。假设马启明像公诉人所说的那样蓄意杀害妻子和骆远征,那么他一定会做一番精心准备。他不会使用自己的手枪,这毫无疑问,因为这样很容易被发现,但这不等于说他事前一定知道他能夺取骆远征的手枪,并用这把手枪杀死骆远征和妻子。那么他是如何“精心准备”的呢? 判决是残酷的,也是最严厉的。他的辩护没有被法官理睬,就这么回事。尽管每一个旁听者都赞赏他的辩护,并且几次为他鼓掌,但毫无用处,判决是由法官做出的,不是由坐在旁听席上的人做出的。 判决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当时就傻了。这件事让他想了许多,以前他怀疑有些法官水平太低,不学无术,对案件和法律的理解不深,致使做出的判决不能令人信服;现在他恍然大悟,这些法官水平低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他们的道德颇值得怀疑。 为此,他大病了一场,高烧40度,他甚至说起了胡话:“我有一个重大发现,我看到了凶手……不,不是那个被审判者,他是冤枉的,他没有杀人……凶手是个别审判者,他们乱用法律的名义要将无辜者处死……他们,他们是真正的凶手……他们杀人,但手上不会沾血……与一般的凶手比起来,他们更肆无忌惮,更冷酷无情……权力腐蚀人的灵魂……他们不是白痴,他们能判断是非,他们知道那个站在被告席上的人是冤枉的……为什么明知冤枉也要重判?面子?立功?减少麻烦?或者仅仅因为被告无权无势,冤枉他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多么可怕呀,有些灵魂……我不想干律师了,毫无意义……鲁迅先生当年为什么放弃了学医?因为他看到国人的灵魂病了,他要疗救人的灵魂……我要改行,也去疗救人的灵魂……让良心回到人的胸腔里,让道德左右人的行为,让公正和正义成为人们追求的目标,让人别那么卑鄙,别连畜生都不如……” 醒来后,耕云好像将高烧中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他没有改行,继续做着他的律师,继续为马启明的案子操心。 他对前来探望他的马启明的父母说:“别放弃希望,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希望。”当时,第一次判决宣读之后,他就是这样安慰两位老人的。 为了让老人放心,他拉住几个旁听的人,询问他们对判决的看法,得到的回答如出一辙,都不相信马启明是凶手,说他可能被冤枉了。“听听,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怕,我们还可以上诉,省高院的法官们肯定不会是这个水平……” 上诉的结果是发回重审。一年半来,这个案件在市中院和省高院之间反复了多次。最后市中院网开一面,给马启明留了一条性命,由前两次的死刑判决改为“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马启明在看守所待了一年零6个月又7天后,被移送到了水台子监狱。 “永远不要放弃希望!”一年半来,耕云一直用这句话告诫马启明父母,也告诫自己。一次次的可怕判决,让他感到无奈和疲惫,但更多的还是感到愤怒。他虽然表示还不放弃,要继续申诉,但他知道翻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马启明的父亲一年半来仿佛老了10岁,去年他的头上只有零星几根白发,现在却已经花白了。省高院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后,他和马启明的父亲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耕云,你看还有希望吗?” “还可以申诉。” “你知道的多,你说申诉到底会有用吗?” “只有这一个途径……” “会有用吗?” “可是……没别的办法。” “我是说申诉能管点用吗?” “也许吧,我们尽量争取……” “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 “只要坚持下去,总会有翻案的那一天。” “我老了,我怕活不到那一天……” “老伯,你要有信心。” “你不会放弃吧?” “不会!” “这就好!” 这之后,马启明的父亲突然出门上访去了。他是悄悄走的,他怕老伴拦他,也怕耕云不让他去。看来他并不相信耕云说的申诉是惟一的途径。他留下一个纸条,上边只写了四个字: 我去上访 耕云想像着马启明的父亲可能在机关大楼里进进出出的徒劳,将遭遇不负责任的冷漠和推诿,有时也会得到一点同情,甚至还会得到一点儿施舍,但有一样很难得到,那就是他最希望获得的公正和正义。他会去翻捡垃圾,他会在桥洞和屋檐下过夜,他会被遣送……想到这里,耕云感到他的心像被铁钳夹着一般,疼痛,滴血,他一个人跑到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又到江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才又振作起来。 耕云从马启明父亲这儿得到启示,除按程序申诉外,他起草了一封上访信,打印多份,到处投寄。每一封寄出的信都意味着一个希望,尽管是渺茫的希望,但也是希望。 他到水台子监狱去探监。作为委托律师很有必要见见委托人,再者,还有申诉状需要马启明签字。 水台子监狱在新田县前湾乡境内,从临江市到新田的班车很多,从新田到前湾上下午各一趟班车,从前湾到水台子监狱没有班车,但可以租机动三轮,不贵,5块就能拉到。耕云早饭后就去赶车,辗转到水台子监狱已经下午3点半了。 马启明听说父亲踏上了上访之路,眼睛湿润了。他们沉默着,舌头像是被大石头压着一般不能动弹。马启明忍住没让眼泪落下来,他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眼泪。 耕云和马启明坐在一张桌子的对面,有一名狱警打横坐着,与他们保持3米的距离。耕云拿出申诉状,扬起来向狱警解释这是什么东西,然后推给马启明,让他签名。 马启明看看申诉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他迟迟不签字,他问了一个和他父亲一样的问题—— “有用吗?” 耕云本想说希望很渺茫,但话到嘴边却成了—— “永远不要放弃希望!” 马启明说:“现在我就是靠希望活着。” 耕云想像不出如果没有希望马启明如何忍受恶劣的环境、铁板一样的孤独、逼仄的空间和泛滥成灾的时间。 马启明又说:“没有希望我早就疯掉了。” 耕云看着马启明的眼睛,那双曾经充满愤怒和怨恨的眼睛现在看上去很沉静,沉静中透出炽热的期待。马启明在申诉书上签上了他的名字。 耕云理解马启明的眼神,这个男子汉正在承受的痛苦是无法想像的,妻子的横死、人所共知的绿帽子、自己的被冤枉、父亲的上访,等等这些都压在他的心上,他哪怕一分一秒也摆脱不了,夜晚难以入眠时咀嚼的必然也是这些,只有依靠睡眠那伟大的赦免功效,心灵才能获得短暂的自由…… 沉静,这是包含了多少痛苦的沉静啊! 耕云会见了马启明之后,又和监狱长聊了一会儿。监狱长很同情马启明,支持他申诉,并答应尽量照顾马启明。 从水台子监狱出来时,已是黄昏,一阵阵秋风吹来,竟然很有些凉意,他把灰色风衣裹了裹。他正在发愁怎么到镇上时,一辆三轮车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突突”地开了过来,停在他身边。他一看,还是来时他乘坐的那辆。 “上来吧,别的没车了。”三轮车主说,“就我知道这儿还有一单生意。” 耕云爬了上去。车主说:“回去和来时的价钱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儿?” “来时5块,回去15块。” “太宰人了吧?” “市场经济嘛,我要不拉你你还不得走回去。” 耕云别无选择。 回到镇上,街灯已经亮了,往县城去肯定没车了,耕云不得不在小镇上住一夜。 小镇上只有一家旅馆,在镇外敬老院里。所谓旅馆,其实也就是敬老院的一部分,老人没有住满,有几间空房,收拾一下,就开了旅馆,服务员都由老人充当。条件虽然简陋,倒是干净。这个敬老院据说是市民政局拨款建的,因为市民政局长的老家就在这个乡。院子里种了花草树木,长势葳蕤,晚上看去阴森森的。一个瘦得净是骨头的老人告诉他厕所在哪里,并给了他一个手电筒。 院子里静得很,好像没住人一样。他问旅馆里有几个客人,老人说今天就他一个。他又问这儿有多少老人,老人说28个。看来老人们都很安静。他上厕所回来时,猛然看到树阴里有一个老人,像个幽灵,吓得他毛发直竖。回到房间,正好那瘦得净是骨头的老人给他拎了一瓶开水进来。他问哪里可以吃饭,老人说镇上。 耕云来到镇上,有3家饭店还在营业,他选了一家相对干净一点儿的;吃过饭后,他问镇上还有没有别的旅馆,店主说只有敬老院一家旅馆。这样说来,那个三轮车主没有骗他。 回敬老院要穿过一片树林,路上没有灯,树林里很黑,幸亏他打着手电,否则他真怕自己会迷路。 回到敬老院,铁门已经锁上了,他进不去。他记得出来的时候老人告诉过他9点钟要锁门的。他叫了好半天,也没人出来给他开门。他想老人耳背,可能听不见,于是就想翻院墙进去。他正在逡巡,门却开了,开门的还是那个瘦得净是骨头的老人。 他说对不起,忘了时间。老人说他在惦记着他呢。 敬老院外边就是田野,夜里许多秋虫在田野里和院子里合唱。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时夏夜在打麦场上睡觉,听到的就是这样的合唱……那个又瘦又小的男孩,在苦难的大地上撒欢、幻想、做梦,不过,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将来会做一个律师,那时他还不知道何为律师,甚至连这个名词也没听说过……30年前的他没法设想现在的他,现在的他也必定无法设想30年后的他,真是世事苍茫,浮生如梦啊…… 他又想到水台子监狱里的马启明,他此时也在听秋虫的合唱吧,他会不会也想到童年,会不会也生出万千感慨?30年后,他还会待在监狱里吗?说实话,耕云对申诉基本上不抱什么希望,如果没有经历过一次次的庭审,没有经历过一次次固执的判决,他对申诉还是会满怀希望的。他知道所有申诉状最终都要转到市法院,说不定都要落入主审法官的手中;一次次当庭辩论都毫无用处,申诉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他之所以来见马启明就是想摸摸马启明的态度:如果马启明认命的话,他会劝他,让他“永远不要放弃希望”;但最终他会从这件事中解脱出来的,他不想陪着他们熬下去,他觉得毫无意义。见了马启明之后,他动摇了,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退出对马启明会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这是不道德的。他做不出来。他注定要与马启明一家休戚与共…… 夜里他听到了一些声响、一些说话声、一些脚步声,模模糊糊的,不很真切;当时他并没有完全醒来,所以早上醒来时他还以为那是他做的梦。天刚亮,外边就人影幢幢,他从窗子里看出去,外边有那么多老人在走来走去,表情都很严肃。 他起来到院子里的水池上去洗脸,正好碰到那个瘦得净是骨头的老人。老人问他睡得好吗,他说睡得很好。 老人说:“夜里小米去了。” 耕云一脸茫然,他听不懂老人说的什么。 老人解释说:“小米95了,她自己都活得不耐烦了,夜里从床上摔下来,就走了。” “这会儿呢?” “在她房里,大家伙儿这都去告个别……” 接着老人介绍的情况让耕云感到震惊。老人说她不是本地人,她老家在江西,她7岁就给人做童养媳,16岁参加农会,后来当民兵,再后来参加了红军,当卫生员,和一个红军团长结婚,然后就是长征,丈夫死于长征途中,她到了陕北。彭德怀派她和另外3人到武汉采购药品,她们在武汉被抓,两人死于狱中,她与另一女红军被押赴刑场,遇到游击队劫法场,她跳了崖,被一农民救起,这个人就是她后来的丈夫。她一直想找到原来部队,可是兵荒马乱的没能找到,而过路的部队又不相信她的故事。她和丈夫同居10年,直到1948年才同房,1985年她回江西老家,在她老家的那个县里还有她的烈士墓,与她第二任丈夫在一起。她还祭奠了一番…… 回临江的路上,耕云老是在想夜宿敬老院的经历,有一种说不清的神秘感在其中。命运,他觉得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存在于他的生活中,甚至像空气一样存在于他的呼吸中。命运无常,这是他的深切感受。死于敬老院的那位被亲切地呼作“小米”的老人,她的经历多么坎坷,她的死又多么平常! 联想到马启明的案子,他忽然觉得马启明是被命运抛进了一个可怕的大机器中,他抗衡不了这个机器的强大力量,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一个“产品”。人的一生是不可逆的,当几十年后,马启明默默无闻地死去时,有谁来为他的冤案负责? “不能放弃,绝不能放弃!”他想,“一定要抗争到底!” 回到家,耕云决定多管齐下为马启明翻案。 首先,他直接去找市长王绰,可是市长不在办公室,没人告诉他市长的行踪,有的说不知道,有的说到省里开会了,有的说下乡了,有的说出国考察了……好像市长有分身术似的。总之,见市长比登天还难。他把材料留给了市政府办公室,让他们转交市长。 其次,寻求媒体支持。他往多家报社投书,希望报纸能报道此事,但基本上没有回音;他又一家家给报社打电话,接电话的人好像串通过一样,回答如出一辙,那就是:表示同情,但这样的事太多了,已经没有报道价值了。他托了朋友,也没有多少用。 马启明父亲的上访也没有什么结果。 耕云总是劝别人“永远不要放弃希望”,现在他又这样劝自己。 他没有放弃,他想,既然媒体不报道,他何不写一本书来说说这件事,为此他向文联打听了出书方面的事。文联主席说现在出版界的事情很难说,你写出来也许出版不了,也许不但出版了,还能成为畅销书……这等于没说。 耕云正在考虑要不要动笔写书,忽然从报纸上看到本地黑帮被铲除的报道。他没想过这件事和马启明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几天后,后续报道出来,提到那把手枪,他一下子呆了:原来如此! 他拿着报纸看了又看,竟然看得热泪横流,心里的滋味很复杂,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悲伤,或者二者兼有,或者二者之间的情绪全都齐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