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官》 第一章 陈晓南的宿舍是4号楼的3层8号。金三银四,是升任了城关镇党委书记以后才从六层调到三层来的。 妻子纪兰任县文化馆副馆长,专管农村文艺培训,很活跃。每星期在家公休两天,都觉得有点憋闷,常常提溜个小凳来到阳台,边打毛衣,边朝楼下看。看见熟人过来,就打开窗户,探出头去打个招呼或是聊上几句。聊到热闹处,不仅楼下的过往行人止步,连两面楼窗上也有人探出头来,一起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这一天,纪兰又在阳台上打毛衣,看见陈晓南回来了,忙团了个纸蛋儿,原想跟丈夫开个玩笑,将纸蛋儿撂到丈夫头顶上。谁知手上竟像有胶一样,眼看丈夫从楼下走过去了,纸蛋儿还在手里捏着没动,她是看见陈晓南脑心歇顶了的那一片,活脱脱像是镶嵌了一块抛光的大理石,反射着一片亮光。路面不平,自行车颠簸,那片反光也在一闪一闪地跳跃,为此直到楼下的陈晓南停好车子,消失在楼门里,纪兰还在窗口上愣着。 作为一个贤惠、细心的妻子,纪兰何尝不知道丈夫中年歇顶。她早就戏称丈夫的头顶是一片兔子不拉屎的不毛之地,而且也深知其中的缘由:他原是一个工人,凭了笔头子硬,借调到县委通讯组工作,从此以后,闹转干,当组长,到下面搞副乡长,竞争乡长,奋斗书记,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代价。首先表现出来的就是头顶的头发过早地脱落,洗一次头,水里漂一层,纪兰就说,看你那头发掉下多少!陈晓南叹口气说,没办法,掉吧,纪兰说,硬是被头上的乌纱帽给害成这样了。陈晓南说,戴乌纱磨掉几根头发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别大惊小怪。 不过以前吧,纪兰多从侧面看,好比望小山包上的树木,再怎么稀疏,还总是一片树林。今天却是从楼上鸟瞰,自然能直观到这稀疏林木间的空地。而且也不仅仅是由于鸟瞰,她发现丈夫脑心那一片头发最近的确又脱落了许多,快成光脑皮了。她相信这不是太阳反光造成的假相,而是真真实实的事实,是丈夫近来又向副县长位子冲刺的结果。 这天晚上睡下后,纪兰不再一味地闭着眼享受丈夫的爱抚,而是近距离观察丈夫的头顶,并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抚摸。这样一来使刚刚被挑逗起来的滚烫激情顿时冷却,全然没了情绪。她记得镇党委书记的任命文件下达的那一天,她炒了好多菜,陪他喝酒庆贺,也劝过他:这是多少人争的位子,让你得到了,该满足了,仕途无尽头,还是身体要紧。他也答应说:行了,以后顺其自然,如有机会前进一步,何乐而不为!若没有机会,也就算啦,安分地工作,让你放心,这行了吧?然而这话说过才只有一年多,他就又不安分了。她搜肠刮肚,想讲出一番道理来,好好劝他一回。 “你这是怎么啦?”陈晓南有点奇怪。 “别急,等等。”纪兰说。 “啥事?” “我有话说。” “说吧。” “近来你的头发掉得厉害,仅几个月,歇顶面积就扩大了起码一倍!” “没关系,陈佩斯还故意剃光头呢。” “陈佩斯是喜剧演员,你……” “我是政治舞台上的演员,这点代价不能不付。” “可我宁要无冕的满头黑发;也不要乌纱帽底下的光瓢头。” “难道你爱我就是爱这头发?” “可头发和人体是有关系的。不要忘了自己的话,头发是人体的黑匣子,就和飞机和舰艇上的黑匣子一样,它记录着人体的营养、体质、疾病等各种状况。你说这是科学家说的。” “那我再说一句话,也是科学家说的:人的脑神经细胞有一百五十亿个,开发利用的还不到百分之十,还有百分之九十多的脑细胞在那里闲着。多动脑子就是对那闲置脑细胞的开发和利用,挖掘大脑的潜能。至于掉几根头发,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皮毛之事,用不着大惊小怪。” “可用脑过度是可怕的……” “你是被周科的死吓坏了。不是动脑子的人都会得脑溢血。” “可你每冲刺这么一回,人就瘦一圈,我担心身体出问题呢。咱现在过得挺不错了,不用无止境地追求了,你可是答应过我的呀!” 陈晓南沉默了好一会,才说:“我是说过以后顺其自然。可是一过四十五,咱这一生就没戏了。我四十四了,你难道不知道?供我争取的时间只有一年了,如果丧失这次机会,我将死难瞑目啊!” 纪兰企图说服丈夫的决心,一下子土崩瓦解。她知道,他决定了要干的事,九牛二虎也别想拉得转。供自己选择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同以往一样,支持他,配合他,关心照顾他,使他身体尽量少受点损失。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 第二章 早上起来,陈晓南还在熟睡,纪兰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计划这个星期天怎么样过。丈夫说,既不开会,也没有其他公事,那就意味着这个星期天他又要钻在书房里度过了。那是让她十分不安的一种情景:时而伏案写划,时而仰头苦思冥想,烟不离嘴,一支接着一支,搬进来时才刷过的房子,其他屋顶都还白白的,惟有书房的屋顶熏黄了一大片。屋顶尚且如此,那气管那肺叶会是一种什么情况,简直不敢想象。她想改变一下这种情况,同丈夫一起到大堤公园里玩玩,使丈夫放松放松,也少受点烟害。因为丈夫的抽烟有个习惯,只要离开书房,办公室,会议室这些场合,烟就可以少抽得多。待陈晓南起床后,正在吃早点的时候,纪兰就把她的想法告诉他。不料陈晓南却摇着手说:“不行不行,今天不能出去。把志春和三原叫起来,有事商量。” 纪兰说:“两天公休,昨天你就忙了一天,今天必须休息,叫过来搓搓麻将我同意。” 陈晓南说:“可以,搓几圈麻将再说。” 两人达成一致,纪兰就去给刘志春和张三原打电话。 先到达的是张三原。这人长得粗粗壮壮,看去有几分笨气,实际也不怎么灵巧,和人接触有点迟钝木讷。但为人忠厚老实,诚心诚意。别看他别的方面不开窍,可有一窍却是开了的,那就是烹调。也许与他从小好吃有关,他只要吃到什么好饭菜,就向人家请教,回家后就试着做,而且非做成不可。厨师们最关键的地方并不告诉他,他就多吃几回,慢慢品味,反复琢磨,总要鼓捣个差不多。他听人说周总理喜欢吃狮子头,他终于把狮子头给鼓捣出来,因为没经师全是自己鼓捣,因此味道同人家饭店总是有点不一样,但你还不能说他的就比饭店的差,因为他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另是一番风味。九五年中央首长下来视察,县委领导请他做了八个最拿手的特色菜,首长吃了非常满意,并特意接见了这位全靠自个琢磨成才的厨师。首长问他:你没经师,怎么能做出这样的饭菜?他说:因为我好吃。逗得首长捧腹大笑。从此名声大震,街上饭店的老板们就轮番在他身上打主意,这家饭店门口写出:三原特色菜,七天不重复。过一段时间,那家饭店也写出:新增三原特色菜,十天为限,勿失良机。每逢这时,三原就得去那家饭店亲手做菜,当然他爱人是必须跟着去的,以确保最关键的操作不被别人偷看去。这样一来,每年竟有了三四万的额外收入,本来穷巴巴的下岗职工,还供着个自费大学生,可日子过得从从容容。 陈家和张家是世交,父辈们就是好朋友,并将这种友谊延续下来,使陈晓南和张三原从小就十分要好。直到现在,两家依然走得很近,关系同亲戚一样亲密,一样牢固。 张三原进屋刚刚坐下,刘志春就按响门铃。 同张三原相比,刘志春高低正好,胖瘦适中,简直是一表人才。在县剧团当过十多年支部书记,去年提升为文化局副局长。人很聪明,待人也诚实,可就是有个毛病——在现代人看来或许是值得炫耀的优点——太好女色。 他特善于接近女人,同样遇到一个陌生女人,别人刚认识,还谈不上熟悉,他已进入实质阶段,从床上下来了。 他有一句名言:官位要正的,女人要嫩的。因此只要嫩,美丑不计,不建立感情,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人们私下传说,他的目标是“百美图”,为玩一百个女人而奋斗。朋友们问及此事,他笑而不答,表示默认,也是时势造英雄,如今歌厅遍地,小姐如云,使他可以任马由缰,纵横驰骋,有人估计,到他退休的年龄,这“百美图”的目标翻一番也是有可能的。纪兰对丈夫的这两位朋方颇有微词,有一次竟当着两人的面说:“你们三位呀,配齐了,官迷、色鬼、馋嘴,真是门当户对,天造地设,没的说了。” 陈晓南和刘志春原先只是认识,见了面问候一声或点点头就过去了。去年春天,县里组织到沿海地区参观学习,两人同在参观团,晚上又总是住一个房间,二十天混得烂熟。回来后,刘志春的儿子中专毕业,找不下单位,陈晓南鼎力相助,终于给安排了工作。后来陈晓南父亲去世,刘志春总管一切,操办到底。两家交往的历史不长,可发展很快,情同手足。 刘志春进门一看,张三原已稳稳当当坐在沙发上了,便说:“紧走慢走,还是落在美食家的后面。” 张三原说:“我看你是路上遇上女的耽搁了,”他开玩笑也是一本正经,脸绷得紧紧的。 刘志春瞟了纪兰一眼说:“这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你这一说,嫂子又该批判我了。” 纪兰将麻将“哗啦”朝桌上一倒,说道:“今天不管你们这些事。叫你们过来,是搓几圈麻将放松放松。” 刘志春立即表态:“我一定舍命陪君子,帮助陈兄放松。”说着转向张三原:“难道你老兄还有什么话可说吗?” 张三原说:“你是三五干部:三瓶五瓶不醉,三夜五夜不睡,三个五个不累。真干起来,怕是晓南陪伴不了你呢。” “你们理解错了。”纪兰说,“我说的放松并非只是晓南,也包括你们二位在内,你不要老谋着吃,你也不要老……胡思乱想,都从各自的欲望中摆脱出来,人的欲望一强烈,神经就绷紧了是不是?” 大家说着各就各位。从洗牌、码牌、起码的熟练程度可知,他们都是牌场老手了。然而他们玩牌有约法三章——不带钱。陈晓南说,金钱面前,父子翻脸,一带钱就会破坏友谊。于是乎,在“十亿人民九亿赌”的社会风气下,他们的牌桌上尚保留了纯洁的娱乐,也属难能可贵。 开始出牌了,陈晓南撂出一张“二饼”。 纪兰要了,说:“‘二饼’换给你一个副科级。”说妻扔出一张“一万”。 张三原没要,扳了一张,一看是“两万”,随手扔了说:“给你个正科级。” 刘志春拿起“二万”,扔出“四万”说:“副县级!” 轮到陈晓南取舍了,却愣愣地瞧着刘志春扔出的“四万”迟迟不动。 纪兰忙问:“怎么啦晓南?” 陈晓南思思索索地愣了片刻,将牌一推:“算了,我脑子里有事就打不成牌。咱先说正经事,然后再玩,好不好?” 其他人也把牌推到堆里去。 陈晓南问:“你们说,这牌桌上的官价是从啥时开始流传的?” 刘志春说:“有二三年了。” 陈晓南说:“这么说,这副县级四万是二三年以前的价码了?” 刘志春说:“对呀!” 陈晓南说:“那么今天呢,今天副县级是多少?” 张三原说:“物价指数回落了,可官价指数不一定能回落。” 刘志春点点头:“不错。官价是一年一年上台阶呢。 如果三年前是四万,现在就得加倍。” 陈晓南问:“八万?” “起码。”刘志春说,“副县级的决定权在市委,你的钱主要得瞄准市委领导。可是县里也有建议权,不花点行?还有,你要接触市委领导,首先得打点好外围那一层人:子女、秘书、司机等,这叫小钱通小鬼,大钱动阎王,钱能少花得了?” 陈晓南点点头,沉默少顷说:“我给二位已透露过了,我又要发起向副县级冲刺。不是我贪心不足,是县里有土政策,一刀切到四十五,一过四十五就不提县级,我只留下一年时间。正好副县长里有到龄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得到一个可靠消息,清泉乡的书记吴强已瞄住这个副县长位子,搞了一个五人班子,已经动作开了。其中还有一个企业者板作后盾。其实他的政绩和能力都比我差,我为啥不试一试?当然,以前闹乡镇职务时,以跑为主,那叫跑官,花点钱,也就是烟烟酒酒的小意思,这回要上县级,难度极大,只靠跑不行了,得调整政策。古人言,有钱能买鬼推磨,我深信不疑。东康县有我的一位老同学叫郭晴,前年才干上乡镇局局长,只干了二年,人家花了十万元,嚓一下就当上县委副书记了,我也要用钱财造出一个奇迹来,让人们大吃一惊:‘咦,陈晓南提乡镇书记也才一年多,怎么咔嚓一下,又上副县长了?’”“这回是硬买呀?”张三原问。 “买!”陈晓南说,“只要在四十五岁以前能上了副县长,我的政治前途就拓宽了,完全可以争取正县级甚至副厅级。所以花一笔钱值得。现在的问题是,财力还有些不足。” “差多少?”张三原问。 “你们不是说要加倍吗?差一半。”纪兰说。 “说来也惭愧哪!”陈晓南叹了一声。 刘志春笑笑道:“怨你搞廉洁呀!要不,哪个乡镇一把手拿不出个十来万?” “我也是考虑政治前途。”陈晓南说,“你们想想,我要是猛收猛捞,人们议论纷纷,别说犯案,就是上面派人下来考察,你也过不了关,那不把自己的路堵死了?” 张三原深深地点着头,表明对陈晓南的做法十分赞赏,井说:“钱不够,我拿三万。” 刘志春说:“张兄要是拿三万,我拿一万。我是没存下钱,不过我可以向朋友们借。你说吧,啥时要?” 纪兰说:“要是自个没有,就不难为你了。差个万儿八千,我父亲那里也能凑得够。” “可我也得尽点心尽点力呀!”刘志春说,“那这样吧,我没出钱可出力,不知你的主攻目标选好没有?是市里的省里的?哪个头?” 陈晓南说:“这个我也役有怎么考虑。不过副县级属市管干部,主攻方向应该是市委的头,市委的头里当然数书记赵凯顶用了。” 刘志春呼地站起来:“你别说,其他书记,市长咱不认识,惟有这一把手赵凯还有点关系!” 陈晓南奇怪地问:“你?同赵凯有点关系?没听说过呀?” 刘志春说:“咱们交往才有多久?再说,我没事用他,几乎把那点关系给忘了。” 纪兰笑道:“你小子就会瞎侃!” 张三原也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你是不是记错性别了? 这市委书记赵凯可是男的呀!” 刘志春往沙发里一坐,故意神秘道:“这是秘密,你们越不相信,我就越不告你们。” 张三原说:“不跟他猜谜语了,弄饭吃吧。现在动手,也得十二点多才能吃上。”又转向纪兰:“你负责主食我管菜,弄几个新花样让你们尝尝。” 陈晓南说:“好好,还有一瓶茅台,咱弟兄们喝了!” 纪兰笑笑,放下毛衣,手一挥,领着张三原进厨房。 同时回过头来说:“你们也不要等着吃现成,剥葱切蒜削土豆,干点力所能及的活。” 第三章 当他们喝开酒,并赞不绝口地品尝了张三原奉献的五盘特色菜之后,刘志春才揭秘,他同陈晓南和张三原共同干了一杯,咂咂嘴说:“现在张兄的菜吃上了,陈兄的茅台也喝上了,我同赵凯的关系也该揭晓了。若还卖关子,那就对不住二位老兄了。” 张三原说:“我无所谓。主要是晓南心里着急,因为你若同市委书记真有点什么关系,对他可至关重要啊!” “好,我说,是这样……”刘志春说,“金环湾乡西后庄村,离镇子只有五里路,可公路不通,人们就谋着修条路。前年,听说赵凯调到市里当书记,支书和村长就找到赵凯说,赵书记,人家出了大官的村子,好要钱,公路都通了。俺们找你,就是想让你批几万款,把路修通。赵凯一听,一拍脑门,‘噢’了一声说:‘好好,你们先到食堂吃饭,吃了饭就回去吧。过两天我去找你们,咱具体商量修路的事。’第三天,赵凯果然去了,还带了两个技术员。 两个技术员实地看了看,给赵凯汇报道,如果把村民投工算进去,有八万元就可修一条很像样的沙石路,赵凯就问村支书,你们有多少钱?村支书说,我们有了四万,钱不够,一直没敢动。赵凯说,那这样吧,你们出四万,我出四万,下个月就开工。支书、村长听了很高兴。但他们弄清是赵凯个人掏腰包时,说啥也不干了。他们说,俺们找你,是要你批点公款,哪能掏你的腰包?我们宁可不修这路,也不能让你掏,赵凯就给他们做工作,最后终于说服了他们,只用了一年时间,就把路修通了。” 纪兰听得糊涂了说:“还说不卖关子呢!尽说了半天村里的修路,这有啥关系呀?” 刘志春说:“请嫂夫人别急,不啰嗦说不清,赵凯为啥要给西后庄修路呢?因为赵凯的父亲赵雨章在‘文革’中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下放到西后庄劳动改造。村干部为了保护这位大学教授,没让他下地劳动,而是安排他到小学协助一个民办老师教书。民办老师文化程度低,教书吃力,加之种自留地分心,实际上把全部教学任务给赵教授了。赵教授当了几年小学教员,一直到他所任教的大学派人来把他接走。赵教授对西后庄的干部群众感激不尽,去世时将一笔稿费留给儿子赵凯,要他给西后庄办件什么事情。正好遇西后庄干部想修路,这正好派上用场,”张三原说:“你这关子越卖越远了,从儿子说到父亲,说来说去,还是修路二字。这到底同你有啥关系呀?” 刘志春说:“本人是西后庄人,或者说西后庄是本人的故乡呀!” “噢,明白了!”对人际关系十分敏感的陈晓南说,“凭了赵老先生同西后庄人的那种特殊的关系,赵凯对西后庄人会另眼看待的。” “何止于此!”刘志春更为得意了,“还有两点更重要的:一是我在本村上学,是赵老先生的学生。二是赵老先生病了一场,是我爹我妈喂饭,侍候了一个月才康复的。 赵老先生感恩不尽,去世前一个月,还给俺爹写了一封信。你们说吧,赵凯是赵老先生的儿子,我是俺爹妈的儿子,这算不算是一种关系?” 陈晓南站起来,异常激动地说:“太好了!太重要了! 我给兄弟敬一杯,然后再碰一杯。” 纪兰忙拉陈晓南坐下去,说:“你冷静点,不要过于激动。”又对刘志春说:“他血压有点高,我替他敬你一杯,再碰一杯,行不行?” 刘志春说:“嫂子亲自出马,我敢说个不字吗?”说着,接过敬酒喝了,又碰了一杯。然后说道:“话说回来,关系就这么个关系,凭这点关系要升任副县长,显然是不够的。说到底,我只能引见引见,给你挂个钩。” 陈晓南说:“能引见就很不简单了。只要挂上钩,以后的戏我就知道该怎么唱了。” 接下来,他们就商量这事该怎么运作。大家都感到有些经验不足。张三原没当过官,也没跑过官。纪兰是省艺干校毕业生,工作这么些年了,还是文化馆副馆长,副股级。刘志春的表哥是县委宣传部分管文化工作的副部长,刘志春从剧团调回文化局时,没用他跑就办了。比较而言,还是数陈晓南的官场经验丰富。他毕竟有过几回冲刺,而且每一回都如愿以偿,因此张三原说:“官场的事,我可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志春也扯淡,玩女人行,玩政治不行,四十来岁的人了,闹了个副科级,还是表哥给一手办的。” 刘志春说:“你老兄啥时也不忘损我一下。不过我的作用也就是只能引见一下。其余一切,陈兄你怎么办,我们配合。你指挥,我们动就是了。” 陈晓南说:“同上层打交道,我也只是县一级,县以上还是头一回,不过大同小异吧。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当紧的是了解一下赵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社会上流传给领导划等,是这么说的:不收钱还办事的,是一等,但生活中几乎没有,一等空缺;钱也收事也办的,虽然不怎么干净,但有人说好,是二等;钱也不收事也不办的,倒是廉洁,却没有一点儿用,是三等;收了钱不办事的,这是政治骗子,王八蛋,是四等,也不知赵凯属于哪一种?” 张三原说:“碰运气吧。说不定一等不空缺,只有一位,正好让你给碰上了。” 刘志春问:“你怎么敢抱这种幻想?” 张三原说:“这赵凯同别的领导不一样。身为市委书记,修一条路只需一句话,几十万几百万就下去了。可他个人掏钱,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官?因此我就想,他说不定就是人们所说的空缺的一等领导。” 陶晓南说:“修路这件事,的确很重要,很有参考价值。但我的结论并不乐观。修路自己掏腰包,说明这人廉洁,而且不是一般的廉洁。对我们来说,廉洁是不利因素,坦率讲,我们是花钱买官,希望遇个贪官,能把我们的钱收下。所谓收了钱不办事的领导毕竟是少数。只要他收下,成功率不能说百分之百吧,起码也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纪兰一听,有点担心,说道:“照你们这么说,这事多半弄不成。与其耗钱费力弄不成,还不如趁早算了。全县三十多万人,当副县长的能有几个?不当副县长照样活。” 陈晓南忙说:“这种事本来就是风险投资,谁也不敢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有一点你注意:社会上买官的事,久禁不止,趋之若鹜,这就说明成功者绝不是少数。 我们刚才分析情况,是为了知己知彼,决不能因此打退堂鼓。”停了停又说,“关在屋里很难做到知己知彼,志春你对赵凯周围的人,比如秘书、司机等人是不是认识?” 刘志春说:“在修路时,赵凯来过几次,每次来还参加一两个钟头劳动,司机我见过两次,秘书见过一次。我认识人家,至于人家认识我不认识就难说了。” 陈晓南说:“看来还得兄弟去一回市里。设法同赵凯周围的人接触接触,摸摸底,同时也寻找个见赵凯的机会。如有机会,你打电话,如没机会,摸了情况回来再说。” 刘志春想了想说:“要去,今下午就去,只是下午没班车,有个交通问题。要不人们说,当官要当正的,玩女人要玩嫩的。这绝对正确,我们那破吉普一把手霸着,我们三个副局长,除了特殊的公事用一下,一般情况下,三个人睁着六只眼看人家一把手用吧。你得给我解决车,你是正职一把手,你们的桑塔纳得先尽你用。” 陈晓南说:“这个现成。”又朝厨房喊:“纪兰,快点上饭!” 刘志春下午之时坐陈晓南的银灰色桑塔纳出发,晚上9点返回,在市里停留了四个钟头,先到办公室见了见秘书。秘书叫王容,不多说话,又忙着处理信件,刘志春只坐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又到车队找到司机小孔。这小孔笑眯眯的,挺健谈,两人一见如故。刘志春还请小孔洗桑拿,为了表明不是光说在嘴上,当即掏出一千元,“啪”地拍在桌上,就连打炮费都考虑上了。小孔虽没有接受,但感觉刘志春慷慨大方,够朋友,一下子关系拉近了好多。因此凡是刘志春提起的有关赵凯的话题,小孔都是以朋友对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过这样几句话: “赵书记人是好人,这没说的。可就是有点苦行僧的味道,跟着他,我们都毫无好处,人家撂到车上几条烟,他都原封不动地撂下去。我给他开车二年了,没见过有啥收贿受礼的情况,他夫人叫李雪莲,是纪委办公室主任,口碑也挺好。不像有些官大太那样让人讨厌。当然,腐败透顶的人,也不会在秘书,司机面前腐败。腐败的事全是幕后交易。真正的腐败高手,更是不露痕迹,装得比廉洁的还廉洁呢。老刘咱是说社会上的情况,可不是说赵书记就是这样。咱是闲聊,聊了就了啦。”还说:“你要书记办啥事,慎重点就是了,我给你提供不了有用的东西,但有一条,要知道书记的行踪,兄弟可以帮忙,随时给兄弟打呼机。” 刘志春问:“赵书记最近两天不出门吧?”他的考虑是不是需要把陈晓南叫来,小孔说:“后天回老家去,给他父亲过三周年,上午去,赶晚上回来,在老家实际只呆半天,上上坟,吃一顿饭,就了事了。” 刘志春将上述情况一一向陈晓南作了汇报。刘志春讲得眉飞色舞,陈晓南听得眉开眼笑,陈晓南朝刘志春肩上重重拍了一掌说:“志春,你这次外交是成功的!单是赵凯后天回老家给父亲过三周年这条信息,就足以让我们高兴。” 刘志春问:“你是说,我们利用这个机会,到他老家去?” “对!天赐良机!”陈晓南说。 “我看不大合适吧?”纪兰拿起遥控板,将电视声音调小转过身来说,“人家个人办事,你们插一杠子进去,人家心里不烦吗?” 陈晓南说:“他办私事,咱们这也是私事,私事在私事场合办最适宜。回到市里再找,就不容易了。领导们多陪客,很少回家吃饭,晚上得九点以后才回家。这时你到家里找,才惹人家反感呢。到办公室找,总觉得感觉不对,不适宜作这种交易。再者办公室人来人往,你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完就被打断了。” 刘志春说:“有道理,咱就到老家找他。” 陈晓南说:“还有一点:他老家也属晋西北,风俗民情差不多。老人去世后,头周年二周年仍属白事,小过。 三周年要大过,而且以红事办,连对联都贴成红的,咱们去了正好上礼。这叫做咱送得合情,他收得也合理,这正是行贿的天赐良机,也是官们敛财的大好机会。有的领导想收钱了,实在没有合适机会,就说身体不适,住院吧。 下面的人呢,或者是感情投资,打个基础;或者有这样那样的事要办,就送钱,三千五千或万儿八千不等,要领导营养营养。领导感到收得差不多了,就说,身体觉得好多了,工作还忙着呢,就腰缠万贯出院了,你想想,要是有婚丧大事要办,还用着装病住院?” 刘志春说:“你说的是蒋副县长吧?听说他就常干这号事。” 陈晓南说:“何止蒋副县长,这样的人多哩。咱不管他们,咱说咱的,明天上午是关于修建经贸大楼的协调会,下午是党委民主生活会,一天有事。你也安排一下工作。明天晚上我在城关镇的新星旅舍开个房间,把三原也叫上,咱们三人好好研究一下后天的行动方案,好不好?” 刘志春说:“行。定了房间给我打电话。” 第四章 深谙当前社会风气的赵凯书记,给父亲过三周年是在高度保密的情况下进行,惟恐招惹不必要的麻烦。给司机打招呼,是考虑到需要提前加油或是车万一有什么小毛病需要收拾一下。给秘书也说了一声,那是临走前打了个电话,除此两人,整个市委大院,再无人知晓。 赵凯的家乡叫凤鸣坡,离赵凯任职的林中市二百多公里,小车三个钟头的路程,赵凯到达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多,他的兄弟姐妹们均已聚齐,就等着他了。他稍稍休息了一会,就同家人一起给父亲上坟。上完坟已是午后一点多,赵凯被单独安排在侄儿家的正房里休息,等候吃一顿难得一聚的全家团圆饭。事情虽然办得过于简单,倒也不乏天伦之乐。 正在这时,陈晓南和刘志春到了,赵凯的夫人李雪莲对小姑子家的二姑娘说:“把两位客人给你舅舅领过去。” 小姑娘到了正房门外,推开门喊道:“舅,有客人找你,我妗让领过来的。”说着小手一伸,让两位客人进去了。 “赵书记!”刘志春赶忙作自我介绍,“我是严武县西后庄人,在县文化局工作。你还认得我吗?” “噢噢!”赵凯认真瞧瞧终于认出来了,“是刘大伯的儿子吧?我在你家吃过一顿饭,你不是呱嗒呱嗒一个劲拉风箱吗?” 刘志春说:“对呀!赵书记记忆力真好!” 赵凯问:“你来找我有啥事?” 刘志春说:“听说今日你给老人家过三周年,我们就跑过来了。” 赵凯又问:“你听谁说今天过三周年?” 刘志春说:“老人家去世时,你给村里去过讣告,家里人是掐着指头算到今天的。” 赵凯有点感动:“这么说,你们是专为这事而来?” 刘志春完全按新星旅舍201房间里研究的方案说话和行事,他把提包里的小米,绿豆、红枣取出来。土特产公司的精美塑料袋已没有了,改换成白布袋子,以显出农村的土气和农民的淳朴。刘志春把这三样东西取出来搁到桌上说:“多也带不了,各拿六斤,六六大顺,图个吉利吧。 我爹说,老人家当年最爱吃小米绿豆粥,原想做一碗到坟上祭献,可惜路上堵车,没赶上上坟。” 赵凯瞧瞧陈晓南问:“这位也是你们村的?” 刘志春说:“看我就忘记介绍了,我表哥,叫陈晓南,我们县城关镇党委书记。老人家在村里教书那会,表哥住在我们家上过几个月学,实际也是赵老师的学生,他也记得赵老师当年的种种好处,就非要同我一起来不可。” 赵凯深受感动,感慨道:“我父亲当年遭难的时候,是乡亲们保护了他。现在老人已经过世了,乡亲们还对他念念不忘。请你们回去转告乡亲们,他们的盛情我领啦,井转达我对他们的感谢!” “我们还需表达点意思。”刘志春边说边从提包里掏出两摞捆扎好的人民币往茶几底层一搁,“我们能有今天,全是赵老师栽培的结果。我们想给赵老师立一块碑,可又没法亲手办,只能留点钱烦清家人代我们具体操办了,”这才是三人在新星旅舍201房间策划的核心内容,决定以捐碑名义先送两万,来个火力侦察。为避行贿之嫌,两万又以两个人的名义送。只要他收了这两万,他们就作到了“知彼”,回到林中市后,就可以大胆地把其余六万一下子甩给他了。他们最关心的是赵凯对这两万元的态度。 此该,赵凯伸手到茶几底层将两摞钱拿出来,掂着问:“这是多少钱?” 刘志春说:“我俩一人一万。” 陈晓南说:“钱不多,表个心意吧。” 赵凯说:“如果说你们认为立碑是对老人尽点孝心的话,这份孝心该谁尽?我们兄弟姐妹共五人,排队也轮不到你们呀!” 陈晓南忙说:“这仅是我们的一点想法。如果立碑用不着,干点别的也行。反正今天是老人家的三周年,我们总得上点礼呀!” “上礼?”赵凯目光轮番地扫着两人,满脸警觉他说,“上一份礼就一人一万,可谓出手大方。家里不会有印钞机吧?我倒想问一下:你们到底是为过世的老人而来,还是为我这个市委书记而来?如果是为我而来,那就说吧,有啥事?” 刘志春心里一慌,有点语无伦次:“不是,赵书记,我们今天……是为老人的事……” 陈晓南忙把话接过去,笑笑说:“赵书记,我们的确是为老人的事来的,没有别的意思。” 正在这时,夫人李雪莲过来叫赵凯吃饭。赵凯站起来说,“如果是为老人的事而来,小米。绿豆和红枣留下,钱一分不收,我这里没有收礼的规矩。安葬老人时也没收过礼,何况办三周年!” 陈晓南脑子里充满一个词:出师不利。刘志春心里更是沮丧,瞟陈晓南一眼,说:“那,咱们就告辞吧。” 李雪莲一伸手说:“不收礼是规矩,但吃饭也是规矩。 哪有大老远来了不吃饭就走的理?” 赵凯反应过来,觉得是应当留他们吃饭,忙说:“对,饭还是要吃的。吃过饭再走。饭后我们也要走的。” 刘志春满脸的难堪之色,有点吃不住劲了。陈晓南何尝不感难堪?但他早有思想准备,把自尊心扔一边了,因此能顶得住尴尬,经得起难堪。他戳了刘志春一下说: “恭敬不如从命,既然赵书记、李主任要咱们吃饭,那就吃了再走吧。” 刘志春点点头,心里却想,你还有心思吃饭。 吃饭是安排在还没有住人的一栋新房里,地面比较宽敞,一家二十多口人坐了满满三桌,陈晓南和刘志春被夫人李雪莲安排在第一桌的主位上,由赵家老大和老二相陪。李雪莲还向大家介绍说:“两位客人是来自老人家当年被下放劳动的那个村,群众还委托他们带来了小米、绿豆、红枣,本来要做一碗小米绿豆粥给老人献到坟上,可惜没赶上。”又给老二家女人布置道:“二嫂,以后遇上过节,做一碗到坟上献献吧。乡亲们这么远送来了,咱们不做,对不起乡亲们的一片盛情,再者,老人家倘若有知,见群众如此深情厚意,定会含笑九泉,感到欣慰的。” 陈晓南明白,李雪莲的用意是对刚才拒收礼作点弥补,冲淡一下他们的尴尬。他想,既然人家书记夫人还有此心,自个也应当主动点,就讲起赵老先生当年的故事来,诸如如何诲人不倦,如何严肃认真,如何关心爱护每一个学生。还说到他病了以后的情景,他们曾跑到镇上为他抓药……刘志春见陈晓南如此讲,心领神会,便赶忙同他呼应,把每一件事补充得更具体更圆满。他们讲到的事,有些实有其事,有些是即兴编的,反正死无对证,他们怎么样讲,他们就怎么样信,听得人们一片感叹唏嘘之声,这样他们二人不仅彻底摆脱尴尬局面,还赢得了大家的好感与尊重,都急着同他们碰杯。连赵凯也端了杯从第二桌走过来。陈晓南忙说:“赵书记,我们还没有给你敬酒,你得喝我们一杯酒。”赵凯说:“今天不说敬,碰一杯就行了。再次感谢西后庄父老乡亲,感谢你们二位。” 饭后,李雪莲做了这样的安排:让赵凯还到正房休息一个钟头,睡上一会,孩子们不要吵扰,她呢,利用这段时间上旅游公司新近开发的驰马洞看看,李雪莲的嫂子说:“山洞在半山腰上,要爬二百多级台阶,得让孩子们去搀扶着点。” 陈晓南一听,这是接近并讨好书记夫人的极好机会,忙说:“我们俩也想去看看,李主任有我们招呼,家里人尽管放心。”那当嫂子的高兴道:“有两位客人同去,我们就放心了。” 难怪家里人担心,这上山的路也真陡,一开始爬山就是台阶,抬头望去,那台阶就像一架梯子一样,斜斜地挂在山崖上,李雪莲有点犹豫了,说道:“果然陡得很。上倒估计问题不大,主要是不好下,恐怕腿会发抖,我就不用上去了吧?” 陈晓南一听心里暗暗高兴。他就是希望这台阶陡点险点,这样自己才能充分发挥作用,因此忙劝道:“李主任,还是上去看看吧。人家外面的客人远道而来参观,家乡的人近在咫尺,不看也太遗憾。” 刘志春说:“有我们招呼,你尽管放心。” 陈晓南说:“下来时要是腿抖不敢走,我们俩人背也能把你背下来。怎么样?” 李雪莲与其说不着怕留下遗憾,倒不如说是两位客人的好意难却。她笑笑说:“好,那就鼓足勇气,上吧!” 其实李雪莲的身体很好,五十来岁的女人,腿脚还相当灵活,上去时挺顺利,下来时陈晓南倒真希望效犬马之劳,把李雪莲背下来,只可惜李雪莲试了试,笑道:“原来把困难估计得过分了,没问题,能自己下。”果然下得比陈晓南他们还快呢。陈晓南好不遗憾! 这时赵凯的车正好来了。车是停到镇上等候的。 李雪莲同陈晓南和刘志春一一握别:“非常感谢二位,以后到家来玩。” 赵凯向陈晓南他们招了一下手就上车了。司机小孔朝他们点头致意。 送走赵凯和夫人,陈晓南和刘志春也同赵家人告辞。 他们不敢显摆,车也在镇上停着。村庄离镇子二里地,他们步行去。 走到村西路上时,刘志春说:“唉,今天可能日子不对,黑道日,不宜出门。” 陈晓南问:“你是说,我们今天不顺利?” 刘志春点点头:“我们失败了,两万没送了,还弄得狼狈不堪。幸亏你比我沉得住气,留下来吃饭,李雪莲帮着咱们挽回些面子。不然,那可真成了过去歌里唱的: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陈晓南说:“也不要悲观泄气。 我倒是从不利因素中看到有利的一面,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 刘志春问:“希望的曙光?希望在哪里?” 陈晓南说:“你想想看。” 刘志春摇摇头:“我想不出来。我想到的全是悲观失望,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平时听人说,好像行贿送礼很简单,没有不吃肉的猫,只要你送,对方就会收。 原来全是瞎扯。这不,今天的实践已经证明,送礼并不好送,提着一包八万元,就是送不了。唉,难哪!” 这时,已经到了镇政府大院,看到他们的银灰色桑塔纳了。 第五章 因为陈晓南亲自驾车,所以刘志春一路上很少说话。 他有个经验,人在最沮丧或最高兴两种极端情绪时,最容易出事。前者叫祸不单行,后者叫乐极生悲,因此不敢分散他的注意力,并不时地点上一支烟递到他手里,以防他瞌睡打盹。 到了林中时,刘志春间:“市里停留不停留?” 陈晓南说:“那你说,咱们的事就这么算了,打道回府,偃旗息鼓?” 刘志春说:“反正我觉得是无咒可念了——哎对了,你不是看到一丝曙光吗?” 陈晓南说:“对。正是为了这丝曙光,我建议咱在市里住上一晚,你不反对吧?” 刘志春说:“我是围着你转的。只要你觉得需要,住十天半月我都没意见。” 他们在林中宾馆下榻,房间215。 这时已是六点钟了。他们简单洗了一下,就到一楼餐厅吃自助餐,饭后回到房间,刘志春迫不及待地问:“晓南,我怕你分散注意力,把车开到沟里,有一句话憋了一路了。你说的曙光到底是什么?” 陈晓南说:“书记夫人——李雪莲。” 刘志春说:“我可没看出她身上有啥希望。你快说说吧。”陈晓南说:“我觉得,赵凯不收钱,无非是几种情况:第一,是真不收,这种人虽然很少,但偏让我们给碰上了。第二,咱们的做法不对,据说如今的当官的,不直接收受贿赂,而喜欢间接来,有二传手,二传手当皇切母怪肆恕T勖侨词侵苯亓说钡乩矗遣皇遣徊呗裕康谌乔伲蛔阋远湫摹1热绺愕髯剩荒茉黾右豢榍憔突崮贸龈咦颂灰蛉酶鹑恕H绻黾右话倏椋踔潦且磺Э椋慊崛萌寺穑克允康亩喙眩苁雇桓鋈俗鞒鼋厝徊煌淖颂偃缥颐墙裉焐系牟皇橇酵颍前送颍残硭崾橇硪恢痔龋憧词遣皇钦庋炕褂惺裁纯赡苊挥校俊?brgt; 刘志春说:“我看也就不外这三种情况了,还能有啥?” “那我们就对症下药。”陈晓南站起来,在地上走着,走了两圈后在刘志春面前停下来,“若是因为钱少,我们可以把八万一次上。若是他不愿意面对面直接来,我们可以找个二传手。比如找夫人李雪莲,把八万块一次性给了她,不就把两个问题都解决了!” “倒也有点道理。”刘志春瞧着陈晓南,“但这只是解决了第二种和第三种可能。假如是第一种呢?也就是说,赵凯不是因为直接间接的缘故,也不是因为钱少不动心,而是属于你说的第一种人,坚持原则,刀枪不入,一分钱都不收,你又该怎么办?” 陈晓南说:“如果说真遇到这种人,也只有他的夫人,才有可能制服他。现在有句话:要女人上歌厅,要行贿找夫人,还有句话:夫人的项链可能就是丈夫的锁链。这话本是用来警示当官的,却同时也告诉人们一个行贿的诀窍——找夫人。事实上,多少人的行贿都是通过夫人实现的。只要夫人动心了,收下了,丈夫就是刀枪不入,也对老婆毫无办法,只能逼上梁山,老老实实给人家办事去。 何况这个南国女子说话办事干脆利索,生得又那么漂亮,五十来岁的女人了,说她四十岁没人会怀疑。能干而又漂亮的女人在丈夫面前绝对是说一不二的。你说李雪莲真要收下,还怕他赵凯不老老实实给咱办事?” 刘志春在陈晓南肩上拍了一掌说:“到底是搞政治的,说起来一套一套的。照你这么说,下面把主攻目标对准李雪莲?” “我想应该是这样。”陈晓南说,“今天直接对赵凯捐碑上礼本来就是试探性的,确定主攻目标应当在经过试探摸清底以后,枕风吹得‘官’人醉,何况是李雪莲这种女人吹的枕风,他赵凯能不醉?” “可是,”刘志春说,“假如这李雪莲也是一个刀枪不入的人呢?难道没有这种可能?” 陈晓南想了想说:“志春,问你件事,你可不要生气。” 刘志春说:“问件事怎么会生气,何况是你我朋友之间。” 陈晓南说:“你在女人身上很有经验,我问你,这男女之间谁主动?” 刘志春笑道:“你怎么问这个?当然绝大多数是男的主动。” 陈晓南问:“为啥男的敢主动出击?就不怕碰钉子不怕挨打挨骂?” 刘志春说:“一般是不会的。” 陈晓南问:“为啥不会?是不是她要给你一种什么暗示?” 刘志春说:“用不着,如今的小姐赤裸裸的,你一进歌厅,她就坐到你腿上了。” 陈晓南说:“我是说良家妇女,不是歌厅小姐。” 陈晓南说:“要是良家女,那倒是有暗示的,这种暗示往往隐藏在一句话或是某个动作某种眼神里面,你只要抓得住,辨得准,只管上手,不会有错。” 陈晓南笑了:“我觉得李雪莲已经给了我们一种暗示,当然不是那方面的暗示。她知道我们在她丈夫那里碰了壁,对我们却很和气,把我们从难堪中解脱出来。参观石洞时,同我们谈得很投机。分手时还主动跟我们握手,要我们到家里去玩,这一切会不会就是给我们的一个暗示: 你们有啥事尽管找我来吧,我会帮你们把事办成的。” 刘志春说:“是不是这样我可说不准。不过这个女人对我们很热情很友好这是真的。” 陈晓南问:“这种友好,会不会就是一种暗示?” 刘志春说:“照你这么说来,倒也有可能。” 陈晓南说:“如果李雪莲的暗示我们看准了,那就是这样两种情况:一是夫妻俩本是一丘之貉,丈夫朝外推,妻子往里拉,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是演的一出戏; 二是夫妻俩观念不同,丈夫拒之门外,妻子觉得不收白不收,就设法把它再拉回来,不管属于哪种情况,对我们都是一样的,都能达到预期的目的。” 一番话说得刘志春又有了信心,他高兴道:“既然是认准的事,就坚决去干!你说吧,咱该怎么行动?” 陈晓南说:“从知己知彼看,我们对这个人还缺乏了解,需要摸摸底;从时机看,应当是赵凯开会,下乡不在家的时候。要弄清这些情况,恐怕还得找找司机小孔。” 刘志春说:“这样吧,我给小孔打个呼机,问清他的住址,我们到他家坐一会。” 陈晓南说:“很对!多买点东西,咱带着钱就是往这上面花的。我要不要一块去?” 刘志春说:“你也去,省得回来给你转述。” 说罢就打呼机联系,问清住址后,就到街上买东西。 半个钟头以后,两人就坐到小孔家小客厅了。 小孔见刘志春提了两个大塑料袋,一袋是水果,另一袋是烟酒,忙说:“老哥买这么多东西干啥?我是个开车的,啥事也办不了。曾有人在我身上打过主意,要我在赵书记面前说说情,给他办点什么事,我就坦率地告诉人家,赵书记很不好说话,我无能为力,千万不要对我抱幻想。以后人们就不再找我了。” 刘志春说:“第一次来家,给孩子买点东西,没有别的意思。”又说:“凤鸣坡走得着急,没来得及给你介绍,这是我表哥,叫陈晓南,我县城关镇党委书记,是出来帮我办事的。” “欢迎陈书记。”小孔说,“陈书记既然是你表哥,又是出来帮你办事的,那就都是自家人,我想问你到底有啥事?去凤鸣坡有没有收获?” 刘志春按事先商量定的口径回答:“我想动动工作,能提一下更好,提不了挪挪地方也行。去凤鸣坡是给老人过三周年,没好意思提个人事。” 小孔说:“这么点事回去找找县委书记,组织部长就行了,我看你这个人出手挺大方,花几个小钱,请他们洗上两回桑拿就把事办了。” “就是。”陈晓南忙把话扭到本题上来,“杀羊岂用宰牛刀!其实到纪委找找赵书记的家属,她能给县里说一声,事情也就办了。不知这李主任人怎么样?给不给帮忙?” 小孔说:“这南方女人同别的女人不一样,会生活,会工作,也会做家属,很少掺和自个范围之外的事。” 陈晓南问:“没听说她给赵书记吹吹风,帮别人办过什么事?” 小孔说:“没有。上了班只考虑自己的工作,一回家就考虑家务。赵书记是甩手掌柜领了工资全撂给她,家里的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全由她包揽。很能干。” 送上茶水来的小孔爱人接上话:“这女人脑子也好,很会算计,花同样的钱,人家办的事比别人家好。其实吧,书记的工资同那些专员副书记们差不了多少,可你到家里看看,人家是啥样,别人家是啥样。” “是啊,别人家是同他们家没法比。”小孔说,“不过这种差异也不光是会不会算计,咱们这地方的人,土财主作派,有钱舍不得花,舍得也不会花,或是不敢花。为啥不敢花,心虚,怕人们算活帐:你挣多少钱?一月存多少?一年存多少?十年存多少?你的钱是从哪来的?因此尽作出个清贫俭朴的样子来,人家李雪莲主任就不是这样,人家敢花,人家说,虽说官不修衙门客不修店,可住一年我也要住得舒服,因此家里收拾布置得很漂亮。” 陈晓南感到小孔这番话信息量很大,他用心捕捉其中有用的东西。 小孔很健谈,那脑子仍在“不敢花”上,发开了感慨:“陈书记,老刘,细细想这当官的挣黑钱一点意思也没有。他拼命捞拼命收,捞下收下又不敢花,存款还得用家属子女的名字,分开存,甚至要存到外地去。这样存啊存,说不定哪天眼一闭腿一蹬,死啦,钱都留给子女挥霍。子女不劳而获,坐吃山空,把子女也给毁啦。与其这样,哪如当个清政廉洁的好官,死后还留个好名誉,也不会腐蚀子女。” 陈晓南激了一句:“像人家李主任,能弄下钱,又敢花,多痛快!” 小孔忙说:“咱说的挣黑钱并不是指李主任。” 陈晓南说:“对对,人家李主任属于来钱正大光明、花钱大方痛快的那一种。” 刘志春说:“小孔你这两天不出去吧?” 小孔说:“那就得看书记了,赵书记还没说过要出去。” 陈晓南和刘志春在小孔家坐了有一个钟头,回到宾馆时,已是九点钟了。两人都为刚才了解到的情况而振奋。 刘志春说:“说不定你这目标选对了,选准了。这李雪莲很可能就是‘要行贿找夫人’那句话里的那种夫人。” 陈晓南说:“小孔和妻子的话里,有这么几点应当重视:一、李雪莲包揽家务,精于算计,且思想解放观念新;二、她很能干,在丈夫心目中威信高说话管用;三、他们家比别的领导工资多不了多少,可装修。摆设比别人家阔气得多;四、属于会生活重享受的那种人。这四点里面,似乎都包含着我们希望的因素。” 刘志春说:“我也有这感觉。” 陈晓南说:“李雪莲如果属于这样的人,那就不是一般水平,极可能是属于胃口大,收得狠但办事也痛快利索的角色。回去索性再凑两万,添个整数上!” 刘志春说:“如果人家是这方面的老手,官价行情一定烂熟于心,这八万绝对够个价码了。这毕竟是风险投资,你给了钱,人家办不办,啥时办,都还是未知数呢!” 正当这时,小孔打过电话来,说赵书记明天上午要下去参加一个水利工程竣工典礼,完了接着到下面三个县里转一圈,估计得走三四天。 “怎么样?”刘志春问。 “天助我也!”陈晓南说。 “啥时去?” “明天……中午!” 第六章 刘志春伸手一按电钮,屋里的门铃便“叮咚叮咚”地响起来,陈晓南终于听到了这种渴盼了一夜又半天的美妙声音,心里不免又有几分紧张。 开门的是李雪莲。她没有装腔作势的惊喜,也没有稍愣片刻才反应过来的那种做作,而是笑盈盈的,同给自家人开门一样平常自然,说道:“二位,请进!” 在进门的刹那间,陈晓南看见李雪莲今天的打扮已不同于昨天,黑长裤,半袖衫装在裤腰里,给人以简单明快而又大方的感觉,年龄也似乎比昨天又小了几岁。 “请坐。”李雪莲忙着端了茶壶进厨房泡茶。 趁这期间,他们很快观赏这间大约有三十平米的大客厅。彩釉砖铺地,水曲柳木质墙裙。地板中央的一个圆台上,搁了一盆他们不认得的名贵花。壁上挂了两幅字画,一草一篆,因多数字难以辨认,无法知道写的什么内容。 两个小壁挂古香古色,耐人寻味。墙角的小圆凳上站着一匹根雕梅花鹿,形态十分逼真,整个装潢布置给人以文化情调与氛围的感染,充满了高雅之气。 李雪莲端着茶壶出未,坐到一个小沙发上陪客人说话,陈晓南的话题是从房子开始的,他说:“俗话说,官不修衙门客不修店,据我所知这常委宿舍是不卖给个人的,你们装修得这么好,将来万一有个工作调离怎么办?” 李雪莲笑道:“哪天调令一下,就卷起铺盖走呗。至于房子,走就走了,总不能找上那位接任书记要靶薹寻伞F涫底靶抟裁欢嗷ǎザ嗔酵蚩榍K谆八担喝松谑溃宰《郑腥税裕腥税。钦饬酵虿皇腔ǖ阶∩希腔ǖ匠陨狭耍宜狗涯兀俊?brgt; 这就把问题讲得很透彻了,两人频频点头。陈晓南真想问一下墙上挂的是哪位名人的字和写的是什么内容,可那显得自己太没文化了,只好端起茶杯喝茶,心想得赶快转入正题。万一再有客人来,他的戏就没法唱了。 正在这时李雪莲说话了:“请问二位,可不可以在家吃饭?我弟弟和弟媳要来家,我们一块吃,图个热闹,好不好?” 刘志春看了陈晓南一眼。陈晓南忙说:“饭我们已经吃过,不再打扰了。只是有点事,请李主任给帮帮忙。” 李雪莲问:“啥事?” 陈晓南说:“我们作为赵老先生的学生,昨天本想留点钱,给老人家捐块碑,怎奈赵书记硬是不收,今天找你来,是想要你成全一下我们的心愿。”说着就示意刘志春很快动作。刘志春忙拎了包要往厨房的案板上撂。 李雪莲伸手一拦,轻声说:“来,给我吧。” 刘志春忙将包双手呈上去。 李雪莲接过包放在茶几上,双手轻轻托在包上,望着他们两人问了一句:“多少钱?” 陈晓南说:“现在的钱算不了什么,我们两人凑了八万。”他说的声音不高,但对这个数目充满信心。 李雪莲双目定定地瞧着他,好一会没有说话。陈晓南觉得,那双双眼皮依然清晰好看的眼睛,简直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池塘,内涵丰富,像是一种认可,使他很受鼓舞。 又感到是一种诘问,心里很觉慌恐,他感到送礼大约是撂下就走为好,不该呆坐着接受这种目光的洗礼。这么想着便站起来准备以最快的速度走掉。刘志春也跟着站起来。 李雪莲说话了:“别忙!你把个重要程序忽略了吧?” 陈晓南有点不知所措。 李雪莲笑道:“你送这么多钱到底要办啥事,你还没说呀!难道花八万块钱,真是为了制一块碑立在坟地上?” 陈晓南一听,果然把最要紧的话忘了。官场上有这样一个笑话:某公为了分房,就给上级分管的一个局长去洗礼,不料心里紧张,撂下钱就跑。回到家才想起没说办啥事,甚至连姓名、单位也没留下。那位局长根本不认识他,岂不把钱白扔了?想去补几句话,又不敢,就拉了一位朋友一同去。那局长见又有一位第三者,就说,你的钱没丢到我们家,快到路上找去吧。陈晓南的脑子里倏地闪出这个可笑的故事来,想到平时自己总是笑某公老实、胆小、荒唐、愚蠢,可眼下,自己也几乎做了某公。这么想着,便很不自然地笑笑说:“李主任你是个痛快人,我也就不绕个弯儿了。我在县里任乡镇书记,正科级,想朝上动动工作。县里规定超过四十五岁就不提县级,我四十四了,你看硬是这条土政策把我逼到这步路上了。正好有一位副县长到龄了,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请李主任帮帮忙。” 李雪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一言以蔽之,你是花八万要买副县长喽?” 陈晓南又觉有了点转机,忙说:“是真心的,难道能同李主任开玩笑不成?” 李雪莲说:“那你坐下等等。”说着进卧室去了,陈晓南和刘志春对视了一下,如履薄冰的心情稍觉轻松了一点,同时轻轻嘘出一口气。 李雪莲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张表格,给陈晓南递过去说:“你填一下。” 陈晓南接过一看,上面姓名、单位、款数逐项列出,心想倒挺正规。但再一细看,头脑里轰的一下像着了火,只见那表格还有个栏目是捐赠项目。李雪莲很认真地说: “捐赠项目这栏你写清是灾区、希望工程还是残疾人事业。” 陈晓南头上冒汗了。刘志春偷拽了陈晓南一下。陈晓南忙说:“李主任我们有些冒昧了,你觉得要是不好帮忙,那就……”说着伸手欲拿包。 李雪莲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老赵见你们把款捐给灾区或希望小学,一定会很高兴,你给他送礼,不就是要买他个高兴吗?当然捐款要自愿,不自愿捐就拿回去。 请再坐几分钟,有个问题咱们探讨一下,好吗?” 陈晓南感到实在难受,走又不能,只好屁股坐到沙发边上,硬着头皮听她说话。 李雪莲说:“你花八万买了个副县长,你上去有权卖官时,你也会卖,得把你的投资加倍收回来,这就是说,你起码得向两个人卖官,甚至三个四个。买了你的官的那些人,他上去以后,也会这样作。所以腐败是会滋生繁殖的,一个生两个,两个生四个,四个生八个,八个生十六个,你说如此发展下去,咱们这个国家可怎么办呀?老赵对此很忧虑,我们常探讨这个问题,老赵在常委会上说过一句幽默的话:‘本书记决不卖官!’说句老实话,要赚钱,改革开放之初是有这机会的,我们可以到我老家做生意,赚大钱。但老赵毅然放弃了这种选择而从了政。既然这样,那就只有老老实实正正派派做官了。你们能理解吗?你们不会觉得我这是官腔大话吧?” 陈晓南硬着头皮点点头说:“您说得对,我们错了。” “没关系。”李雪莲将包给他们推过来,“请放心,这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老赵在内。也就是说,你回去好好努力,若能从正常渠道上来的话,绝不会因为今天的事在老赵这里卡了壳,以后的事实会证实我没有说假话。” 他们逃也似的告辞出来。 回到宾馆,一进房间,两人竟像经过统一训练似的,来了个相同的动作——同时嗵一声倒在自己的床上。两张弹簧床嘎吱嘎吱地颤动了好一会,最后一起静止下来。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才有了话: “没治了,志春。” “好厉害的女人!” “我们的分析为啥老出问题?” “简直像白骨精,让人难以辨别。” “我们该怎么办?” “这号事,我更是一筹莫展。” “完了,至老至死,一辈子就是个乡官了。” 沉默少顷,刘志春坐起来说:“晓南,算了吧,既然没有吃白馍的命,那就安心啃窝头好了。凡事总得想开点。在县里,乡镇书记也不赖了,多少人想干还干不上呢。剧团的郭导演,知道吧?凡是在实际利益上互相攀比、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就出来调解说:‘人家坐轿咱骑驴,心里憋了一口气,回头一看拉车汉,哈哈!比上不足下有余,同志们哪,回过头看看身后的拉车汉吧,一看心里就平衡了。’他这话很有道理。他会画画,把这坐轿、骑驴的事画了好多画,到处赠人,还赠了我一张,我再转赠你吧,你比我更需要它。” 陈晓南依然躺着,两眼毫无目的地望着屋顶,说: “志春,除了送我个副县长,别的东西都治不了我的心病。” 刘志春说:“人家说权、钱、色三者并重,不分彼此,你却只迷上权。要是玩女人,保证绝对漂亮,优中选优。 只有这副县长,我可是爱莫能助啊!” 陈晓南叹了一声:“咱回吧。” 刘志春说:“你这心情开车?不行不行。说到底还是命重要。我去给你的司机打电话,要他今下午或明天一早坐班车赶过来。”说罢,不管陈晓南同意不同意,到服务总台挂电话去了。 刘志春挂完电话回来时,手里捏着一张住房卡说: “我又登记了一个房间,一楼25号。” 陈晓南说:“你是憋不住了吧?” 刘志春说:“你的司机可能六点以前赶过来,反正要登记个床位的。” 陈晓南呼地坐起来,大声说道:“志春,咱已经够倒霉了,不能再添乱了。” 刘志春说:“我知道,你放心。” 第七章 司机小王是一早乘班车赶过来的。 刘志春拍着小王的肩膀说:“你辛苦了。你们陈书记有点感冒,不能开车,只好叫你过来了。” 小王说:“不辛苦,这就是我的本职工作嘛,啥时走?” 刘志春说:“吃过饭就走。” 陈晓南说:“我一刻也不想呆了。现在走吧,饭路上吃。” 小王就赶忙帮陈晓南收拾东西,然后三人一起来到停车场。 刘志春对陈晓南说:“我坐前面,你在后面坐卧铺,枕个包还能睡一觉。” 一路上,陈晓南侧身屈腿躺在后座,一句话都没说过。这使司机小王误以为病得不轻,以致车进了县城,他一打方向盘,就拐向医院去了。 刘志春忙喊:“小王你开哪去?” 小王说:“陈书记病得不轻,上医院看看,开点药吧?” 陈晓南忙坐起来:“不不,回家。” 刘志春说:“用不着上医院,家里有感冒通,吃两片就行了。” 小王这才调过头,将车开到陈晓南楼下。 下了车,刘志春对陈晓南说:“你先回家歇息歇息。 现在才九点半,我到局里点点卯,你有事随时打电话。” 陈晓南进了家,干脆脱掉外衣抱了被子睡下了。心情不好,加上昨晚一夜没有睡好,他想先睡一觉。睡下后,又觉想抽烟,就掏了一支烟,趴在窝里抽 正在这时,纪兰回来了。进门便问:“小王电话告我说你病了,怎么样,不要紧吧?” 陈晓南说:“我没病,我是心里不痛快。” “我估计也是。”纪兰说,“一定是事情办得不顺利吧? 情况怎么样?” 陈晓南说:“一句话:倒霉透了,啥事也没办成。” 纪兰说:“没办成算了,全县三十万人,有几个当副县长的?不当副县长,人家还不是活得挺好?” 陈晓南没作声,轻轻叹了一声。 纪兰将左腮贴到陈晓南右颊上,轻声问:“想不想? 想得厉害不厉害?”因为以往出差回来,这是第一件要做的事。 陈晓南说:“你不靠近就不厉害。” “那好。”纪兰忙离开点,“省艺术馆来了两个人,正座谈呢。我担心你真病了,趁解手工夫回来看看。你要是不大想,我得马上回去。” 说罢,就给张三原拨通电话,说道:“你干啥,不是鼓捣着吃什么吧?” 电话里张三原说:“现在早不早,午不午的,吃啥呀? 没事干可也不能老吃呀!有啥事?说罢。” 纪兰说:“正用得着你。晓南回来了,心情不好。我中午陪客人吃饭,你早点过来弄几个菜,陪他喝两盅酒,说说话。米饭有剩的,在冰箱里,炒一炒就行了。需要什么菜,你顺路买上,我这里没买下的。行不行?” 那面张三原说:“最高指示,敢说不行?” 纪兰放了电话,走过来对陈晓南说:“迟饭是好饭,晚上不慌不忙,从从容容,才好仔细体味,行吧?”说罢,赶紧到馆里去了。 中午,有张三原过来,陈晓南的生活自然有保障了。 张三原下工夫做了三个拿手菜,又带来了一瓶五粮液。两人正喝酒,刘志春也来了。他手里握着个纸卷儿,展开一看,就是郭导演送他的那张画。 张三原说,“志春快来快来!喝酒喝气氛,你又会说,你来更好。” 刘志春说:“我会说也不如这画上说得好。”说着就将画用透明胶布贴到墙上去。 张三原忙去看画。只见画上是一条“Z”形路,路上有人,前面的坐轿,四人抬着;中间的人骑了一头驴,正扭头后顾;后面还有个汗流浃背的拉车汉。骑驴者最突出,占了大部分画面,张三原不明白画是什么意思,待看了上面的题词,才明白其意,走回来说:“这话说得不错! 志春你念念,让晓南听听。” 刘志春说:“我已经给他说过了,不过有必要再说一遍:人家坐轿咱骑驴,心里憋了一口气,回头一看拉车汉,哈哈!比上不足下有余。这话多富有哲理性!它告诉我们,应当如何看待名誉地位。比如你陈兄吧,光是看到前面的几位副县长,可你回头看看呀,全县二十六个乡镇,副乡长副书记一百多,他们离你这个位子还远着哪。 再看看县级机关,没有职务的人上百,这些人离你的位子更远。当你看到这些人,不也会欣然一笑吗?” 陈晓南说:“道理是对的,可实际上行不通。有时候,我也向后看,看过以后也产生点平衡感。可是人的脸不能老扭到背后去,你总免不了要朝前看。这一看哪,前功尽弃,那点平衡感顿时冲得烟消云散。人的思想很怪,常常是自己管不了自己的。” 张三原说:“我一辈子没当官,连最小的官也没试过。 可是我不羡慕当官。不当官固然享受不上当官的待遇,可是当官的也享受不上我这种自在。别的不说,光那开会就受不了。人家西方国家就没有那么多会,人家政治、经济、军事、科技,哪样也没拉下,可我们国家就离不开开会,大会套中会,中会连小会,日日开、月月开、年年开,谁能受得了那罪呀!” 刘志春说:“你说错了。搞政治的人,不管水平高低,能力大小,开会功夫却是过硬的。整天在会议里泡,越泡越精神,越泡越有劲,越泡功夫越深。这同你钻厨房是一个道理。你在厨房里一钻就是三四个钟头,那也是一种别人没有的硬功夫。你让我来,我能受得了吗?” 三个人边喝边聊,主食张三原也下了点功夫,做了一小笼烧卖,不管主食还是菜肴,都是张三原的拿手戏。陈晓南说:“不管怎么样倒霉,这顿饭是吃舒服了。” 张三原见陈晓南吃得满意,十分欣慰道:“我这人用处不大,能帮你啥?出谋划策,没那水平;宽心慰藉,又没口才。惟一能办到的,就是能弄点饭菜,想吃尽管说。” 吃过饭,已是下午两点多种。为了让陈晓南好好睡一觉,张三原和刘志春先后告辞。可是陈晓南却没有一点睡意,爬起来就往单位去了。城关镇不比别的乡镇,藏不住事,在县委县政府的眼皮底下,一有事就捅到领导那里去了。作为一把手,他得盯得紧点,毕竟离开两天多了,总有点不放心。 正走着,百米之外走来一个人。陈晓南一眼就认出是王丕中,心里不由得一阵高兴,总算又遇到一个朋友了。 王丕中是全县唯一的一个文学创作有点成就的人。从二十岁开始学习写作,现在四十二了,依然写,可以说搞了半辈子了,发表了不少小说,在省里小有名气。其中有一部叫《灰色》的中篇小说,曾引起全国文学界的注意。 陈晓南也是耍笔杆子过来的,当时陈晓南多写报告文学,王丕中专攻小说,两人常在一块切磋,因而成了朋友。去年王丕中出版了一本小说集,印数二千册,由他包销。他拉回书来后,费了好大的劲,才卖了五百册。还有一千五百册怎么也卖不出去了。压着书就等于压着二万多块钱哪!王丕中急得团团转,毫无办法。陈晓南知道后,找了辆工具车,对王丕中说:“把你的书全装上,我同你出去跑一圈。”王丕中间:“能卖了吗?”陈晓南说:“试试看,估计差不多。”他们跑了几个企业,每到一处,陈晓南说:“咱把话说白了吧,这书你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 丕中写了大半辈子了,好容易出一本书,还得他包销。压着他二万多块钱哪!古话说,穷文富武,他一个穷文人,还得养家糊口,你得让他过日子呀!有钱现付,没钱欠下,就算帮帮这穷写作人吧。”这一说,对方就说:“你陈书记既然这么说,那就少留点吧。”这样跑了九个单位,就把书推销完了。王丕中十分感激,双手抱拳道:“陈兄的恩德小弟永生不会忘记。”打这以后,两人关系密切,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眼下走来的正是这个王丕中。也是时来运转,县里最近成立文联,王丕中被任命为文联主席,正科级。尽管是从政的人谁也看不上的一个闲职,王丕中却求之不得,如获至宝。文化局给他腾了一间房子做办公室,他是收拾完房子回家去的。只见他手里捏着一个钥匙串儿,边走边旋转着,看得出春风得意,心情颇佳。 “陈兄,是你呀?到哪儿去?”王丕中高度近视,眼镜不怎么管用了,到了几步之外才认出陈晓南来。 “不到哪儿去,随便走走,就走到这里来了。”陈晓南说。 “怎么样,到寒舍一叙?” “离你家还有一段路呢。你要没事,到大堤公园走走怎么样?” “有事没事,陪兄散散步,义不容辞,何况咱有些日子没见面了,很想跟你聊聊。” 两人说着,就朝大堤公园走去。 这公园是前几年受过一回洪水的大害之后,县里亡羊补牢,便修了一条千米大堤。沿大堤辟出一条五十米宽的地带,种了许多风景树,修了不少亭台楼阁,还设置了石桌石凳之类,这便成了严武城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公园。有人叫沿河公园,也有人叫大堤公园,而公园入口处石牌坊上刻的名字却是河滨公园。 他们来到公园,边走边聊。 陈晓南问:“你还是坚守你的纯文学阵地?” 王丕中说:“守不住了,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 “下海了?” “没,还在陆地上。” “写通俗的?” “和你同行了,写报告文学。” “你不是说写报告文学是为别人树碑立传,最没出息吗?” “形势所迫,清高不起了。” “什么形势?” “写小说过不了日子。” “报告文学稿费多?” “稿费倒不多。”王丕中站住了,好像要告陈晓南一个秘密似的,“我搞的是有偿报告文学,你写报告文学那会,还没这提法,是最近几年才有的。比如,我跟某刊物联系好,要给你城失镇写一篇报告文学,你城关镇就得给刊物两万块钱,事成之后,刊物给我抽百分之二十的回扣,叫联系费。两万块就抽四千,加上万把字的报告文学稿费三百元,就是四千三。假如我写万把字的短篇小说,按千字三十元算,得写十几篇哪!你看这经济效益的差别有多大?” 两人又迈步往前走。 陈晓南说:“帐倒算得不错。问题是企业愿意出这个钱?” “你写他,他就愿意出钱。” “他同意让写吗?” “出的是公家钱,树的是个人碑,哪有不愿意的?我今年已写过三个企业了,收入一万多,可观吧?” 陈晓南点点头。 王丕中又说:“人所追求的,无非是物质的和精神的。 这物质有满足的时候,精神却是无底洞,永远填不满。何况咱们这些厂长经理们,精神仓库还空空如也,给他往里装点东西,他能不同意?” 陈晓南说:“这话倒也有点道理,至少理论上是对的。” 王丕中说:“实践中也是行得通的,比如咱们县委的柳书记吧,扶贫工作抓得好,受到市委、省委的表扬,这你知道。那天我到家里找柳书记,我说给杂志社出上一两万块钱,就扶贫工作写篇报告文学吧,柳书记说,一两万块钱倒是小事,只是文章要涉及到我,我得考虑考虑,你过几天再过来一下,而且对我特别热情,烟茶水果招待不说,临走时还用报纸裹了一条中华烟,塞到我手里。我从他的态度,就可以知道他心里已经接受了。只是这人做事稳,想和常委们通通气,我想不会有哪个常委有异议。所以这事肯定能成。” 陈晓南点点头:“那你就写吧。这个有写头。” 王丕中猛然止步,抓住陈晓南的肩膀一推,说道: “我又有个新想法。” 陈晓南问:“什么想法?” 王丕中说:“这篇报告文学要么由你来写,怎么样? 你要是顾不上,我写,你改,最后署你的名也行。” 陈晓南有点奇怪:“啥意思?” 王丕中说:“我写只是为了挣点钱。你写,可以趁机讨好柳书记,对你的仕途会大有好处。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啊,陈兄!” 陈晓南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脑子里立刻就有一条新的升迁之道出现——他写了报告文学,博得柳书记的欢心,于是下功夫举荐他,赵凯呢,认为县委举荐是公事公办,正当渠道,便接受了这种举荐,于是他便补了副县长的缺。 王丕中问:“怎么样?是不是还不明白我的意图?” 陈晓南说:“明白了,明白了。该怎么样说呢?说些感谢的话吧反而见外。这么表述吧:你的无私与真诚,很可能会帮助我解开一个愁疙瘩,对我的前途产生重大影响。我想回去考虑考虑再回你话,怎么样?” 王丕中说:“你明天告我句准话。如果同意,一开始就插进来,咱一起去找柳书记说定这事。” 陈晓南说:“好好,明天给你准话。” 第八章 两人分手后,陈晓南脚步匆匆地赶到镇政府去。一到单位总是有事。秘书拿来一份会议通知,是县委于下月上旬召开的一次精神文明建设会议,还得准备材料。妇联主任张梅也见缝插针,汇报了有关计划生育方面的几个问题。他就把镇长郭友和副书记贾文叫来研究安排,不觉已到下班时间了。 陈晓南回家时,纪兰已回来了,她见丈夫的情绪有所好转,就扳过丈夫的头来,在额上轻轻吻了一下说:“中午陪客人吃饭时,我还想,也不知道我的大宝贝怎么样了。三原来过没有?怎么样吃的?”纪兰称女儿是小宝贝,丈夫是大宝贝,这是他们两人私下才用的语言。 陈晓南把中午的情况细细说给纪兰听。纪兰放心了,高兴道:“三原是个踏实人,靠得住。那晚上怎么样吃,我马上动手。” 陈晓南说他中午吃得太饱,一点都不想吃,纪兰说她也不想吃。两人商量了好一阵,达成一致,使晚饭吃得十分简单:做了两碗蛋汤,把中午剩下的几个烧卖热了一下就着汤吃了,就算完成了一顿晚餐。 饭后自然是看电视。作为乡镇书记的陈晓南,新闻联播必须看。新闻联播一完,接住就是本省新闻,也是必看的。看完本省新闻,已是八点了,有时间看看别的节目,没有时间就不看了。除了特殊情况,每天莫不如此。 纪兰和丈夫不同,一般不看新闻。新闻联播时,她正在洗锅涮碗,洗涮完再做点别的家务。她是从八点开始看,一般要看到十点氲绞坏恪L乇鹗嵌杂谒≈械牡缡恿纾刻毂乜矗状虿欢?墒墙裉煊械闾乇穑共坏骄诺悖臀收煞颍骸敖裉煸缢桑俊?brgt; 陈晓南说:“早睡吧。” 纪兰问:“几点?” 陈晓南答:“九点。” 纪兰当即关了电视,到卫生间冲澡去了。丈夫说,她的身子简直是冰清玉洁,她越发要做到白璧无瑕。她说话算数,记着“迟饭是好饭”的许诺。她要尽量使丈夫快乐。她相信男人在这种快乐中可以忘掉一切烦恼。 陈晓南想早睡,倒不完全是这方面的考虑。他脑子里装着问题,需要好好想一想。他觉得熄灯以后躺在被窝里的时候脑子最活跃,这是耍笔杆子那会构思文章形成的习惯,因而就把写报告文学的问题安排在这个时候来决定。 夫妻间完事之后,纪兰像一只跑累的小鹿,伏在陈晓南臂弯里不动了。陈晓南因势利导,像哄孩子睡觉一样,轻轻拍着。待纪兰熟睡后,便一转身,单另盖了一张被子,开始考虑自己的事,这事在脑子里装了半天,已倾向于抓住这个机会干。但鉴于近来错误分析估计导致失败的惨痛教训,他不敢粗枝大叶、简单从事了。他重新审核这个计划的正确性与可行性。他从王丕中关于物质与精神的那几句富有哲理的话审核起,也就在这时,他的灵感闪现,思路从县委柳书记那里一下子跳到市委赵书记那里。 柳书记只有建议权,赵书记却有决定权。柳书记扶贫值得一写,赵书记修路更值得一写。一位厅级领导,能动用公款而不用,自己掏钱修路,啥思想?啥精神?中国能找出几个来?一高兴便喊出声音来:“对对对!好啦好啦!” 纪兰被惊醒,忙推丈夫:“晓南!晓南!” 陈晓南竟没感到自己的失态,反问:“纪兰,你咋啦?” 纪兰说:“你怎么啦?怎手舞足蹈的,没事吧?” “没事,我高兴!”陈晓南说着,一翻身压到纪兰身上。纪兰以为他高兴了要撒欢,忙来个快速反应,欣然迎战,不料陈晓南又一骨碌,滚到那边去了,原来他是冲着床头柜上的电话机的。 “喂,志春吧?”陈晓南对着话筒喊。“你干啥?正看电视?不要看了,快到我家未,我有新的发现!对,给三原拨个电话,一起来。” 放下电话,陈晓南又要采取同样的办法滚回自己的位子上去,不料途经纪兰的身子时,被纪兰两臂一箍,动不了啦。 纪兰问:“啥发现,你快告我!” 陈晓南说:“我发现了行贿的一种最好方式,最高手段。具体情况等他们来了一并讲,免得我讲两遍。快起吧,他们都没睡,骑车几分钟就到了。” 十分钟之后,刘志春和张三原已坐在陈家的客厅了。 陈晓南忙给他们倒茶。刘志春迫不及待地问:“晓南你别忙,喝水我们自己倒。你快说到底有什么新发现?”陈晓南把下午遇见王丕中以及王丕中提出给柳书记写报告文学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未了说:“我就是由给柳书记写报告文学,一下子想到给赵书记写报告文学,这比拿上几万块钱送他更高明,更保险。” “就这!你写啥?”刘志春问。 “写修路,修你们村那一段路,很生动,很有写头。” “噢!”刘志春也有些兴奋了,“你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呢?” 张三原说:“你写,也许人家还不用写呢。会不会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纪兰说:“我也担心呢。” 陈晓南说:“如果说,我给你们打电话之前,还是就事论事的话,现在已经提升到理论上认识了。这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理论来源于实践,然后又反过来指导实践。不会有错的。我问你们,这行贿可有几种形式?” 三人谁都答不上来。纪兰说:“你不用考我们了,快说吧。” 陈晓南说:“我看不外两种。用钱财贿赂的,叫物质贿赂,用非物质贿赂的,叫精神贿赂。精神贿赂,你们可听好,古往今来,早已有人使用,但谁都没有提到理论上来高度概括。这是我的发现!我的发明!我的专利!” 刘志春说:“这提法倒挺新鲜!” 陈晓南说:“不只新鲜,而且也威力无穷。我们看过电视剧《宰相刘罗锅》,无德无才的和坤如果是拿钱财贿赂乾隆皇帝,行吗?他就是搞精神贿赂,满足了乾隆的精神需求,乾隆才将他视为心腹,不离左右。如果你说这是历史,太遥远了,那不妨举个现代的。林彪就是搞精神贿赂的高手。假若他要拿钱财去买一个接班人,那是永远办不到的,可搞精神贿赂,胜利了,竟然写到《党章》里。 上面如此,下面也一样。老百姓有句话:溜须鬼走遍天下,刚直人寸步难行,溜须拍马的人为啥吃得开,就是因为他们手里攥着精神贿赂的法宝。怎么样,相信我这理论吗?” 面前的三个人,老是做陈晓南说教之下的信徒。此刻他们已深信精神贿赂是无往而不胜的锐利武器了。刘志春问:“这摇笔杆子的事,我们怎么才能助你一臂之力?” 陈晓南说:“下你们村采访时,需要你一起下去走两天,采访以后,就得靠王丕中帮助了,临时有啥事,我再找你们。” 刘志春站起来说:“这事我跟着你跑草鸡了,害怕了。 但愿这回成功吧!” 第二天吃过早饭,陈晓南就去找王丕中。 王丕中在文化系统根本分不上房子,因为他在省里已是小有名气的作家,外来客人常有问起王丕中的,县领导觉得是一种荣耀,感到自豪,这才引起重视。在一次常委会上,说到住房时,十分珍惜重视人才的组织部长老王说,王丕中的房子应当解决一下。三口人住一间房,趴在锅台上写作,有点说不下去了,再不解决就是我们的一种耻辱,书记柳北说,老王的话很对,这是个特殊人才,可以特殊对待。杨明出面解决一下。杨明是常委、宣传部长,他很是下了一番功夫,才从外贸公司腾下的旧平房中,给王丕中解决了三问,又是一个小院,从此王丕中鸟枪换炮,一间作卧室,一间作客厅,一间作书房写作间,宽宽敞敞,很像个样了。 陈晓南敲门时,王丕中正在他的书房里拿着蝇拍追打苍蝇。开门一看是陈晓南,忙说:“陈兄请进!” 陈晓南进屋后,在一个单人沙发上坐了。王丕中忙着要泡茶,陈晓南说:“快别忙了,刚吃了稀粥,不想喝茶,咱说事吧。” 王丕中说:“那你抽烟。好,你说吧。” 陈晓南吸上一支烟之后,将他在这个问题上的考虑,也就是昨晚对刘志春他们说过的那番话,又细细陈述了一遍。 王丕中听了,激动异常,大拇指一翘,喊了一声: “高!”接着又说:“所以说高,其一是写作对象由县委书记提升为市委书记。有头脑,有眼光,不愧为是搞政治的。其二,你把我说的官们关于精神和物质需求的那番话,概括升华到理论高度,提出精神贿赂,太妙了!凭你这脑瓜子,凭你这能力水平以及为人处事,干个县委书记,也是响当当硬梆梆的。当然还有一个条件:如果不搞腐败的话。” 陈晓南问:“老弟你说,我这镇党委书记怎么样?腐败吗?” 王丕中说:“没说的,口碑挺好。” 陈晓南说:“所以说,尽管我们把写作报告文学当作一种精神贿赂,好像动机不纯,但绝不同于官场上行贿买官的那种坏人。好,咱不用自吹自擂了,还说咱们的事。 你说怎么干?你是内行。” 王丕中说:“你也不外行。你说吧。” 陈晓南说:“你毕竟是从事写作的。你说。” 王丕中略略思索一下说:“第一步是下去采访。第二步根据内容多寡决定写中篇还是长篇,第三步搞一个内容简介和一个较详细的写作提纲。第四步,到省里跑一趟,如果是中篇,确定由哪家杂志发表,要多少钱;如果是长篇,由谁家出版,需多少钱。第五步是正式动笔。你看行不行?哎对了,这中间恐怕还得同市委赵书记见见面,你看需要不需要?” 陈晓南说:“当然需要。我看就搁在同省里联系之后,动笔之前。这样咱们的计划以及联系的结果就可以向他汇报。他要同意,咱马上动笔。他要不同意,甚至很反感,咱就不能写了。可也没有造成什么损失,顶多是白采访了一回,这对一个作家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王丕中表示同意,两人部觉得应当抓紧时间,说干就干,把下去采访的时间定到明天。 下午,陈晓南到单位找镇长郭友坐了一会,陈晓南说:“我过去是摇笔杆子的,现在老瘾复发,又想写点东西,先得出去采访两三天。回来写时也得费点时间,我不在时,你就把工作抓起来。别人间起来,随便捏个什么理由敷衍一下,不要说我写东西。” 郭友原是副书记,在升任镇长的事上,陈晓南出过大力,因此感恩不尽,服服贴贴。现在听陈晓南说要写东西,就说:“你只管放心走,有什么大事,我会找你的。 你既然又要写东西,说明对你一定是有用的,甚至是意义重大的。那你就于去,别的忙帮不上,这事我一定成全你。” 陈晓南没再说什么,只伸手在郭友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多少意思全在这不言之中了。 第九章 下西后庄的三大,是紧紧张张的三天。白天在村里采访,晚上回乡政府住宿,并采访乡里干部。他们从干部和村民嘴里掏出很多感人的事件,动人的情节。修路那一年,西后庄又被定为赵凯蹲的点,他平均每月都要来村里住一两天,因此不仅修路,村里的其他王作都能同他挂上钩。那事件自然就多啦,陈晓南和王丕中每人都记了厚厚一本。除此之外,他们还搞到不少文字资料,因了赵凯的缘故,乡政府对修路格外关心,成立领导小组,派一位副乡长任总指挥。领导组出了三十多期筑路简报,现在一期不少,他们全拿到了。那位任总指挥的副乡长有个记日记的习惯,他那厚厚的三本日记也无偿地提供给他们参考。 回来后,他们的心还久久不能平静,那位八十高龄的老人的话依然萦绕在耳畔:“俺知道赵书记是党里人,党里人不兴讲迷信。要不,我真想立个牌位,每天为他烧香呢。”陈晓南脑海里每当出现老人说这话时的神情,心里就不由得一动。他们就是怀着这种激动的心情在王丕中的书房里钻了两天,一天是翻阅那些简报和副乡长的三本笔记,一天是分析材料,列出一个十五章的提纲,每章计划一万多字,总字数二十万左右。 接下来该确定书名了,王丕中说,有了书名,就能同出版社联系了。两人各提出几个,正在比较,犹豫,难于抉择时,纪兰找上门来。 纪兰说:“晓南,郭友在办公室等你,有要紧事,要你马上去。” 陈晓南问:“什么紧当事,他没说?” 纪兰说:“说是魏省长明天来视察工作,要你回去准备汇报。” 陈晓南懂得事情的轻重,忙说:“这就啥话也别说了,我得很快回去,不敢延误。我得忙乎两天了。丕中你就到出版社联系去吧。等你回来时,我也没事了,咱再接住干。书名你临时定一个,要是不理想,以后改也来得及。 我走了。” 省长下来视察,对一个乡镇来说,简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由此在每个人心里引起的紧张,也可想而知。令人担心的是,如果省长在这里发现什么问题,批评一通,自己难堪是小事,给县里、市里丢了人是大事,以后就有挨不完的批评,看不完的脸色,升迁就更无望了。 好在陈晓南还能沉得住气,他内紧外松,有条不紊,使大伙有了主心骨,心里面就不怎么紧张了。他首先召开全体人员会议,把工作分成汇报和接待两块。因没有吃饭住宿问题,接待工作也简单,无非是准备点好烟,摆放些水果,布置会议室,打扫室内外,这一块,陈晓南对妇联主任张梅说:“除我们几位,所有人全交给你指挥。有啥困难,你事先找我。如有什么失误,我可要拿你问事。从现在起,一直到领导离开,要坚守岗位。好,领着你的人去吧。” 张梅带人走后,会议室就留下书记。镇长们,共六人。陈晓南说:“汇报也分两个方面准备。由我主讲,这个我准备。但你们还是招架着,万一省长秘书要文字材料,你也得有,所以,工作照以前的分法,分成五个方面,你们每人负责准备一个方面。从现在开始准备,下午四点通材料,晚上加班打印。这方面由郭镇长负责,遇到什么事情找他商量,尽量不要打扰我。怎么样?这样安排行不行?” 郭友说:“挺好,就这样准备吧。” 陈晓南问:“说没说明天几点到咱们这儿?” 郭友说:“大约是上午十一点左右。” 陈晓南说:“汇报由我主讲,但不是你们就没事了。 根据你们各自准备的材料,该插话就插话,特别是我遇到难堪时,你们很快设法解围。不要怕,胆大点。” 郭友说:“只要你不怕,我们大伙就稳住了,到时随机应变吧。”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钟,魏省长准时到达。一辆面包车开路,五辆卧车随后,浩浩荡荡开进镇政府大院,停放成一排溜儿。 省长魏宇清下车的动作很敏捷。戴了一副黑色宽边眼镜的瘦长脸,十分严肃,有拒人千里的感觉。据说在常委会上,他是惟一敢同省委书记据理力争的人,因此威信挺局。 现在,接待人员还没有来得及指引,魏宇清就径直往会议室走去。进了会议室,自己找个位子坐下,别人再怎么说也不挪动了。县委书记柳北将陈晓南和郭友给魏宇清作了介绍。陪同的市长杨学中就说:“魏省长,是不是让镇党委书记……” 魏宇清一摆手打断了,说的却是另外的话:“我见公路边上有几处都堆放着化肥,有一处农民正往村里背。为啥不用汽车而要背呢?是农民有这背的爱好吗?” 大家见魏省长脸色不对,都不敢吭声。 魏宇清问:“全县不通公路的村有多少?” 柳北略思索一下说:“大约有一百来个村庄,占行政村总数的百分之三十。” 魏宇清说:“你不用大约了,这个比例不实。他们哄你,你再来哄我。你下去核实一下,到底有几个村子,实实在在占到百分之几。我要真实数字,如果有假,我要撤你的职!” 柳北连忙应诺:“是,是。” 魏宇清说:“不抓基础设施建设,电不通,路没修,有多少农民群众还被封闭着,还在从事原始的体力劳作,怎么发展生产?怎么致富?市委市政府的父母官们为啥不着急?县委县政府的父母官们,又干啥去了?” 没想到这位省长会在乡村公路建设上来个突然袭击,对县、市两级领导如此严厉的批评。官大一品压死人,市长杨学中和县委书记柳北陷入难堪境地,其他人更是一声不敢吭。 谁都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陈晓南说话了。他是想起西后庄那八十老翁的话,便说:“我作为一个下级,深深感到县市两级的领导们对此十分着急,并作出表率……” 魏宇清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听空话,我要的是实际行动。” 陈晓南说:“我讲的就是行动。市委书记赵凯同志前年在西后庄包点,群众想修路,但苦于钱不够,赵书记想群众所想,急群众所急,本来有权动用公路建设款项,却没有动一分,而是自己掏了四万元,将一条十华里的路修通了。一条路带动了全村富,村里的红枣,山药蛋可以大量向外销售,村民一下子富了一大截子。群众很感激赵书记。县委呢,抓住这个典型事例大作文章,柳书记把我们派下去调查采访,要出一本书给各乡镇发下去,以此发动大家掀起一个乡村公路建设的高xdx潮。魏省长你明年再来看一看,情况就不是这样了。”他这话有真有假,说赵书记掏钱修路是真的,说柳书记派他们下去是假的,意在为柳北解围。 陈晓南一席话,说得魏宇清的脸色缓和下来,并多少有了点笑意,说:“这么说,是我缺少调查研究了,请老杨转告赵凯同志,群众感谢他,我也感谢他。至于县委,你们是抓得有点晚了,但晚也比不抓好。这样吧,给你们二年时间,二年以后,我再来,怎么样?” 柳北说:“好的,我们要把魏省长的批评当作动力,把这项工作确实抓好。” 尴尬的局面彻底扭转了。陈晓南趁此机会,忙说: “下面是不是把我们城关镇的工作向您……” 魏宇清一摆手打断了:“你不用汇报我也知道你们的工作很好。第一,你城关镇,各方面的条件本来就比下面的乡镇要好得多;第二,我的行动路线是县里定的,你们的工作要是不好,他们就不会让我来了;第三,你是事先得到通知,精心做了准备的。你看,条件本来就不错,工作也还可以,再加上精心准备,这汇报能错得了?所以我不听了,希望你们能按汇报中说的,落到实处就行了。” 陈晓南说:“我们一定照你说的办。” 魏字清又转向市长杨学中:“老杨,从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都是按县里指定的路线跑,我照顾了他们的情绪,每一个地方都去了。从今下午起,我想有点自主权,想到哪里就到哪里,希望他们也能照顾我的情绪。你仲裁一下,这样行不行?” 杨学中说:“当然可以,你要去哪里,告柳北就行了。” 柳北忙问:“魏省长想去哪里?” “我不告你。”魏字清半开玩笑半认真,“我要告你,你一个电话下去,那些乡镇干部们就甭想吃午饭了。再者,他们事先知道了,又要编造汇报,甚至布置一些假现场,我想听真的,看真的,所以恕我预先不告。”说罢,站起来就走。 陈晓南追出来,追到汽车跟前,说:“魏省长,我想求你一件事。” 大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都紧张起来。市长杨学中和县委书记柳北向他使眼色,制止他。魏宇清的秘书的目光更是一种严厉的责备,同时一伸胳膊将他往开推了一下。 魏宇清问:“啥事?” 陈晓南不管不顾他说:“我前面说过,县委柳书记布置让我们写一本修路的书,我想请你题词或题写书名,”又让陈晓南碰对了,魏宇清喜欢书法,写得一笔好字,因此满口答应了:“咳,你这个年轻人,真是点滴不漏,临上车还要给我布置点任务。好吧,今天晚上看完新闻……八点钟,你到我房间来。” 陈晓南高兴道:“谢谢魏省长!” 小车跟着面包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走了。 大伙都松了口气。继而朝陈晓南围拢过来。镇长郭友说:“晓南,你今天可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给市长、县委书记解了围。” 妇联主任张梅说:“真没想到,当市长县委书记身陷重围时,却让一位小小的镇党委书记救了驾,陈书记有两下子!” 郭友又说:“对你也有好处。这样一来,你写书不只县委会大力支持,市委也会支持,你就放手干吧。” 陈晓南微笑着点点头对大家说:“昨晚加了班的,下午不用来了,在家休息。大家回家吃饭吧。” 第十章 陈晓南被纪兰叫走以后,王丕中不等妻子下班回来,就自己动手做饭,要赶下午一点钟的班车到省城。 吃过饭,王丕中准时赶到车站,登上开往省城的依维柯班车。五点多到达省城,在出版社招待所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一上班,就去编辑部,联系好出书事宜,又到书籍超市买了几本书,赶下午三点返回县城,在车站给陈晓南拨通了电话:“喂,晓南兄吧?我是王丕中。我回来了,在车站给你打电话。我去给你汇报一下情况吧?” 陈晓南说:“离我家太远,你直接回家吧,我去你那里,马上就去。” 陈晓南放下电话,就往王丕中家去。两人几乎同时到达——王丕中进了家刚刚洗了把脸,陈晓南也敲门进来了。 王丕中说:“陈兄好运气,一切顺利。跟出版社说好啦,印两千册,由咱们全部包销。需款三万元,其中包括稿费六千元。这稿费咱们汇款时可以扣下,也可以全额汇去再返回来。关于交稿时间,我计划速战速决,每人每天五千字,二十天可完稿,最后文字上由一个人统一过上一遍,加上打印,有十天行了。这样从明天算起,一个月就可交稿。你那面怎么样,省长视察的事应付了没有?” 陈晓南就把上午接待魏省长的情况细细给他讲了一遍,王丕中听了高兴道:“你把这事公开了?公开也好,这一下县委就得支持了。” 陈晓南说:“还有一件东西,你看看。”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张纸,上面写着案辉V贰彼母龃笞郑樾惺楦饕徽拧?brgt; 王丕中间:“这字好!谁写的?书名定了?” 陈晓南说:“请魏省长题的,书名就是它了。” “真有你的!”王丕中高兴得叫起来,“你怎么想到让他题写书名?太好了,这是一支令箭,有了它,我们就会畅通无阻!” 陈晓南说:“我也是急中生智,突然生出这么个想法。 那魏省长脾气怪,很不好说话,我是作好碰钉子准备的。 没想到一提出来,倒挺痛快,而且写得也满认真。” 王丕中说:“出版社那面,联系挺顺利。你这头,又弄到省长的题字,真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该庆贺庆贺。晚饭在我这儿吃,咱们痛痛快快喝上几杯。” “是该庆贺。”陈晓南说,“不过不给夫人添麻烦,到外面去。还有两位朋友,一块热闹热闹,这样吧,我出去通知人,你六点钟直接到欢乐酒家。” 王丕中道:“家里要有电话,你就不用出去通知人了。” 陈晓南说:“等这个任务完成后,我给你安一部电话,不就是三千元!”说罢,匆匆出门去了。 六点一刻,四人在欢乐酒家聚齐,刘志春同王丕中是熟人,成立文联以前,王丕中先在剧团搞过一段编剧,后又调到文化馆搞创作,同刘志春已是老熟人了。只有张三原同王丕中不大熟,陈晓南从中作了介绍,然后说:“今天我们四友相聚,我说庆贺放在其次,因为以后会是一种什么结果,还很难说。今天相聚,又是在欢乐酒家,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今天先乐一乐。我作东,我已给老板讲了,只要是他有的,不说贵贱,拣好的上。我不用你们点菜,就是怕你们为我省钱。钱该花就得花,不要多想,尽情地喝,尽情地吃,尽情地乐。” 王丕中说:“陈兄如此慷慨待友,我等不胜感谢,只是对前途有点太悲观了,为啥不能庆贺?这本书一出来,县。市领导都满意,对你岂有不重用之理。再说,我读过不少相术方面的书,不能说精通,但也看个八九不离十。 依我看,陈兄官运还不错。” 刘志春说:“你给看看。” 王丕中说:“面相我早留心看了。陈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基础相比较好。另外,相好看,色难辨,观相全在于辨色,色者,气色也。气色挺好;印堂发亮,必有升迁之喜。陈兄伸出左手让我看看。” 陈晓南将左手伸过来。王丕中看了看说:“陈兄,没问题,依我看,近期就有升迁之象。三年以后,还要升。” 刘志春说:“来丕中,给我和张兄看看。”说着就把手伸过去。 王丕中将两人的手都看了,又瞧瞧面部,说道:“刘局长官运平平,三年后有一次机会,可能会动动,张兄官运不行,但财运不错,正行中财运,成不了大款,但也进项可观,比普通人强得多。” 刘志春说:“丕中不愧是写小说的,编得不漏痕迹。 陈兄近期要升,三年后还要升,就是说,三年以后起码是正县级了。我呢,三年以后有一次机会,这不就等于说,陈兄手中有权了,我就可以动一动了。你看编得不是合情合理吗?” 说得大家都笑了。陈晓南说:“其实,自己的命运自己最清楚,你们听说没有,社会上传着五等官运的说法? 一等官运:贡献特殊,成绩突出,层层封赏,加官进爵。 二等官运:朝内有人,无须操心,到时要上,乌纱现成。 三等官运:低三下四,跑腿费舌,死乞白赖,事终有成。 这就是跑官了。四等官运:升迁无望,原地不动,只好金钱开道,去换得一官半职。这就是买官了。五等官运:力没少费,钱没少花,机关算尽难成事,命运不济一场空。 拿这五等官运衡量下,要按丕中说的,咱该是一等、二等运,坐在家里,就有乌纱帽送上门来的人了。其实,咱一无特殊功绩,二无靠山后台,三无空跑成事的本领,充其量也是个四等运,掏钱出血的把式,闹不好就滑到五等去了。” 王丕中说:“怎么也成不了四等,你这不用掏钱买。 你不是说,这叫精神贿赂吗?” 陈晓南说:“这精神可是物质换来的。这出书的三万元可得掏呀。” 王丕中说:“柳书记支持一下,还用你掏?” 陈晓南说:“让柳书记想办法,不是没可能。但我不想那样做。咱应当把事做得干干净净,光光溜溜,不留下尾巴让别人揪。” 刘志春说:“陈兄的考虑也对。中国的事就是这样: 不提拔没事,一提拔,就有人告状,还是不留把柄为好。” 这时服务员开始上菜,他们就一面喝酒,一面说话。 反正在一个小包间里,没有外人,谈吐可以放开,无所顾忌,一顿饭吃了差不多三个钟头,到九点钟才结束。 陈晓南回到家,已有几分醉意。见纪兰睡在被窝里看电视,扑上去就亲。纪兰叫道:“哎呀,你喝了酒,我呛得受不了。你想干啥?” 陈晓南说:“我想乐一下。明天上林中,找赵凯没那么容易,也许得住下等个好几天,你不想我?” 纪兰就跪起来帮他脱了衣服,把他安顿在被窝里。待她到卫生间简单冲洗了一下回到床上时,陈晓南已是鼾声大作了。 陈晓南一觉睡到第二天八点钟,纪兰上班去了,饭留在锅里,他洗了脸,吃过饭,给镇长郭友打了个电话,就叫车到林中市去了。 到了林中宾馆时,登记的房间是215号,待服务员开门时,他才知道又是上回住的房间,他感到住这儿太晦气,就到服务台换房间。人家问为啥换,他说不为啥,反正住那里不得劲。服务员只好给他换成217号。 一进房间,陈晓南就给赵凯的司机小孔打呼机。少顷,小孔回过电话来。陈晓南说:“小孔吧?我是陈晓南,对对,刘志春表哥。我找赵书记有公事,他在不在办公室?” 小孔在电话里说:“今天不行,上下午全在精神文明会议上。看明天吧,明早七点左右你给我打电话。” 陈晓南说:“好好,谢谢你小孔!” 等是难熬的。好容易挨过白天,又挨过了晚上,第二天早上一到七点,他就打电话到小孔家,小孔说:“老陈,今上午有希望。赵书记上午十点前在办公室。十点钟要到什么会上讲话,你要找,必须在十点以前。先跟秘书说好,秘书叫王容,在赵书记办公室的外间办公。” 陈晓南高兴道:“谢谢你,小孔!” 八点一刻,陈晓南敲门进了赵凯办公室。 秘书问:“有什么事?” 陈晓南说:“给赵书记汇报工作。” “你是哪儿的?” “严武。” 秘书进入里间,少顷出来说:“进去吧。有啥事干脆点,书记很忙,过一会还要到妇女会上去。” 陈晓南点点头走进去。 赵凯正在批阅文件,抬头一看,说道:“你是那天到我家的刘什么春的表哥吧?” 陈晓南说:“是哩,刘志春的表哥。” 赵凯客气地站起来说:“请坐吧,茶几上有烟,自己抽。” 陈晓南坐了,说道:“赵书记,今天来给你汇报一件事。” 赵凯说:“什么事?请讲。” 陈晓南说:“你包过点的西后庄现在发生了很大变化。 这与你包点,特别是个人出钱修那条路是有直接关系的。 你的惊人之举在西后庄以至全县产生了很大的震动。为此,我们想把这事写出来,写成一本书……” 赵凯一伸手止住陈晓南的话,市长杨学中回来讲过魏字清省长的批评,也说到城关镇的一位党委书记如何解围,使魏字清由批评变为感谢。但杨学中没有记住那位镇党委书记的名字。即使说了他也对不了号。现在听陈晓南说到写书的事,他估计在魏省长面前为他们解围的可能就是面前这一位。于是便问:“你叫什么名字?上次说过,我忘了。” 陈晓南说:“陈晓南,耳朵陈,拂晓的晓,南北的南。” 赵凯说:“你在哪个单位工作?” 陈晓南说:“我在县城关镇,任镇党委书记。” 赵凯又间:“关于写书的事,你在哪位领导面前讲过没有?” 陈晓南说:“讲过。前天魏省长到我们镇视察时,批评咱们对乡村公路建设抓得不力,我就举了你的事迹。我是实事求是,没有一点夸大。钱是你出的,哪位地厅级领导个人掏腰包,有过这样的境界,群众感激涕零,赞语不绝,也是实实在在的,我去调查了三天,我是有发言权的,不仅把群众的反映记下来,还录了音。我讲了以后,魏省长脸色缓和下来,说群众感谢他,我魏宇清也感谢他,请杨学中同志转告赵凯同志。可能杨市长还没未得及转告你吧?” 现在已经证实,在上司面前敢于仗义执言,为自己表功解围的人,正是面前这位陈晓南。同样是这个人,他跑到老家捐碑上礼的举动,曾使他警惕过。但现在看来,即便动机不纯,比如想升迁调动之类,在当今社会上又算得了什么?哪个人没有这种想法?何况他毕竟是老父亲的学生,其中的师生情谊也不能完全排除。 这样进行一番辨别剔除之后,脑子里留下来的就成了纯粹的好感,他敢说话,连市长和县委书记都俯首挨批,他却敢仗义执言;他脑子反应快,口才也赶趟,把话说到最需要说的节骨眼上。看来这是一个能力极强的年轻人。 这么想着,就说:“你找我汇报什么?就是写书的事?” 陈晓南说:“因为书里必须写到你,不能不给你汇报。” 赵凯说:“我的意见是,不要写我,写下面的干部群众,这我支持。” 陈晓南说:“如果不写你,我就不写这本书了。这本书存在的价值,就是因为你,一个市委书记,本来有权支配公路建设款项,一句话几十万几百万就下去了,可你没有,而是个人掏钱,无偿地同村里合资修路,而且以路带动各项工作,使村庄发生巨大变化,这样的市委书记,实在是凤毛鳞角。不是我孤陋寡闻,就是他魏省长也举不出第二个来,所以我建议赵书记,不必要过于谦虚,过于谨慎,该说就要说,该写也要写。比如前天吧,如果我们不说,就挨冤枉批评,何苦呢?” 听了这几句话,赵凯感到心里十分舒服。他在西后庄的所作所为,应该说是他从政以来的一个得意之作。他倒不是以此沽名钓誉。但是,领导者率先垂范总应当引起应有的反响。有反响就说明起到了作用。事实上却是没有什么反响。他认为,这是一种政治上的麻木,对无私精神的蔑视。为此他曾内心隐隐不快,现在面前这个年轻干部,使他的不快一扫而光。但作为一个成熟的领导者,他没有浅薄地喜形于色,微微摇了摇头说:“还是不写我为好。” 陈晓南说:“赵书记,我觉得你太谨慎了。你的事迹群众赞扬,领导认可,还有啥顾忌的?” 赵凯笑问:“你说的领导是指魏省长?” 陈晓南说:“是呀!他不只是口头上认可,还有亲笔写下的。”说着从包里取出魏字清题写的书名,起身给赵凯递过去。 魏宇清的题词报纸登过不少,赵凯认得这“富裕之路”四字不管是楷书还是行书,确是魏宇清手迹。他细细看过之后,就给陈晓南放到茶几上来,见陈晓南没动烟,抽出一支给了他,便向外间喊:“小王!” 秘书王容进来了。 赵凯说:“中午你陪晓南同志在宾馆吃饭。”又对陈晓南:“中午我也陪客人吃饭,还能见面的。” 这时,一位女干部进来请赵凯到会了。 中午,王容陪陈晓南在宾馆餐厅5号小包间用餐。吃到中间,赵凯端酒杯过来了,同陈晓南碰了一下,喝了半杯,陈晓南在饭前就想到几句该说的话,忙趁机说:“赵书记,你从政有三十年了吧?一定还有许多闪光的东西别人不知道,当然我更不知道。我想等你退休以后,好好回忆一下,写一部传记。如果赵书记不嫌我笔拙,我一定替你写出来。” 赵凯说:“这是后话了,先说眼前吧。” 陈晓南说:“眼前这个任务只要赵书记支持,我有决心有信心完成好。” 赵凯说:“我讲六个字,你记住。少写,淡化,低调。 也就是说,可以写,但涉及到我,篇幅要尽量少;事迹不渲染不夸张,要淡化;提法上切不可过头,宁低勿高。书稿出来后,我想先翻翻,行吧?” 陈晓南说:“没问题,稿子打印出来,首先送您过目。” 赵凯端着杯子又陪客人去了,王容忙同陈晓南碰杯: “陈书记,祝你成功!” “谢谢!” 第十一章 陈晓南从林中回来的当天下午,就找县委书记柳北汇报。柳北对陈晓南的“救驾”十分感激,正考虑采取一种什么得体方式向这位下级表示感谢,正好陈晓南找上门来汇报,他就决定以支持写书的实际行动给以回报。他首先给陈晓南准了两个月假。并当即打电话给镇长郭友,要他在两个月之内全面主持工作。 陈晓南请了两个月的假,就一心一意写书去了。他同王丕中又将章节提纲由粗到细过了一遍,然后分了工,王丕中写前八章,他写后七章,两人各在自家的书房奋战。 为了联系方便,陈晓南出钱,给王丕中家里装了一部电话,这样随时可以研究写作中遇到的问题。进度也不慢,两人每天差不多各写四千字,齐头并进,进展顺利。 动笔之后的第三大晚上,王丕中打过电话来,两人交谈了一会儿: “陈兄怎么样?写进去没有?” “进去了。我被赵书记的事迹深深感动了。我想,即使是一个小乡官,只要像赵书记一样被群众牢牢记在心中,比一个平庸的县官要有价值。你说对不对?” “很对,官不在大小,看你怎么做,古人有‘小官大做,热官冷做,闲官忙做,俗官雅做’的说法。你讲的就是小官大做了。好,预祝你当个好县官!” “丕中,我都不想那县官了,真的!我想的是如何把书写好。” 官场的事也真说不清,陈晓南心情迫切地携巨款去求官时,到处碰壁,求而不得。如今不想它了,它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面前。 县政府一位副县长到龄,补其缺已提到县委的议事日程。作为县委书记的柳北,他当然愿意提拔一位本县干部上去,但根据以往的经验,县里推上去的人很难批得准,往往会外派一个副县长来。这一回,柳北瞄准了陈晓南。 他救驾有功,又正在为领导写书,有这两张王牌,推荐上去百发百中。于是,柳北利用开会期间,将推荐陈晓南的意见口头向赵凯作了汇报,赵凯答复道:“如果你们认为不错,回去按程序办。”柳北心中有数了,回来在常委会上研究之后,决定在各乡镇书记、县级机关一把手当中搞民主推荐。并把消息悄悄告给陈晓南,陈晓南就骑自行车转了一圈,给各部局的一把手打了招呼,并给乡镇书记们通了电话,要他们关照。加上柳北也作工作,民主推荐进行得很顺利,共推了三人,陈晓南得票第二。县委就取了前三名一起向市委上报,五天以后,市委组织部就派下考察组,对三个人考察了四天,第五天考察组刚刚回到市委,赵凯就催要考察报告,逼得考察组长连夜加班写出来。赵凯接到报告后,立即同分管书记和组织部长碰了一下头,下午就上常委会,陈晓南被顺利通过。第三天,文件就下到县委。县委正式向县人大常委会提名,人大常委会在代表大会闭幕期间,有任免同级政府副职的权力,因此当天就开会研究决定,任命陈晓南为副县长。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陈晓南的副县长,如此繁多的手续,复杂的程序,如同进入迷宫一样令人蒙头转向,然而也就是半个月时间,像变魔术一样,使一个乡镇书记转眼就变成了副县长。在工作效率低下的今天,这简直是奇迹。 这当中,有一个因素是起了作用的。赵凯接到县里的推荐文件之后,已经得知他的工作在近时就要变动。他知道自己一走,这事定会泡汤,因此不仅自己抓得紧,还给县委书记柳北打过一次电话,要他抓紧,越快越好。上峰有令,柳北岂敢怠慢,这样上有赵凯紧抓,下有柳北督办,就创造出上述奇迹——半个月之内快速产生出一个副县长来。 陈晓南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文件下达这一天,他的初稿才写出五章半,他把剩余的一章半交给王丕中完成,他就走马上任,去参加县政府召开的“欢迎陈晓南副县长到任”座谈会。 一连三天,陈晓南家门庭若市。人们名为祝贺,实则联络感情,巴结讨好这位副县太爷。而且从陈晓南如此快速升迁,更感到他的政治前途远大,再过两三年成为正县太爷也未可知。因此及早搞点感情投资,确是具有战略眼光的有识之士也。 到了第四天晚上,王丕中约了刘志春和张三原一起上门来了。这时,陈晓南正仰在他书房的小摇椅上轻轻摇动。王丕中进门便说:“现在才是真正的朋友真心祝贺来了。今天我请客,再到欢乐酒家乐一回,而且是全家乐,各家的夫人孩子一起去,摆两桌。” 陈晓南摇摇手:“现在别搞,四个月以后再说。” 纪兰愁容满面地说:“这官场的事,永远愁不完。” 刘志春有些奇怪:“怎么啦?” 陈晓南叹一声说:“李自成是北京四十天,我这江山比李自成可能好点,三个四十天。” 王丕中问:“这话怎么说?” 陈晓南说:“再过四个月就换届了。” “噢,你说这呀。”王丕中放心了,“换届怕啥?无非是作为候选人参加一次选举,新任副县长,当然是候选人。至于选举,那是绝对有保险系数的。每次换届都是县委书记坐镇,市委领导也要亲临现场督战,落选的有几个?即便万一落选,还能来个二次选举,这也不是没有先例。所以,根本用不着担心。” 陈晓南说:“问题就在这里。赵凯调走了,杨学中任了书记,两人原来就有矛盾,因而杨学中对我很反感。已经有风声透露出来了。” 搞政治就得有后台。后台或倒或走,就像没了娘的孩子,顿觉孤独无靠,惶惶不安。 沉默片刻,刘志春说:“就算他杨学中反感吧,代表投票选上了,他能把你免了?” 陈晓南叹了一声说:“最担心的就是代表,现在好多代表都收到一封匿名信,说我用写书讨好上级领导,骗得了副县长,呼吁代表们擦亮眼睛,行使好一票之权。” 王丕中说:“代表也换届呀!” 陈晓南说:“换届变动的是少数,多数动不了。即使全换了,他还可以在新代表中活动嘛。所以,现在看危险有二:一是定下一届候选人时就给刷下去了,根本定不上;二是候选人勉强定上了,但代表们受匿名信的影响,最后票不过半,领导再来个尊重民主权利,你还有啥希望?” 大家一听,果然问题不小,希望渺茫,想安慰几句都不知该说啥好,便沉默了。 正在这时,纪兰的父亲纪百章从书房走出来。老先生在县中教了一辈子语文,己退休好几年了。在座的人全是他的学生。老师不一定全认识学生,学生却没有不认识老师的。 王丕中忙说:“闹了半天,还不知道纪老师在屋里。 请坐请坐。” 纪百章说:“不坐了,几个学生还找我辅导功课。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王丕中说:“纪教师有何高见,快快请讲。” 纪百章说:“我的来意和你们不同,你们是祝贺来了,我却是泼冷水劝戒来了。我以前就对晓南多次讲过,乡镇书记满可以了,不必耗精费力再去争取什么了。他不听,又下死劲扑闹了个副县长。这不,才当了三天,烦恼就来了。要我说,四个月满可以了。全县几十万人,当副县长的有几个?你当四个月还嫌少?我想起几句古人遗训,刚才写到纸上了,晓南你多看几遍,我想说的话全在里面。” 说罢,给大伙做了个坐着别动的手势,匆匆出门去了。 刘志春进书房取出一张白报纸,上面是铜钱大的楷体字,非常整齐,他把纸铺在茶几上,大家围过来看。只见上面写道: 终日奔波只为饥,才方一饱便思衣。 衣食两般皆具足,又想娇容美貌妻。 娶得美妻生下子。 恨无田地少根基。 买得田园多广阔,出入无船少马骑。 槽头结了骡与马,叹无官职被人欺。 县丞主簿还嫌小,又要朝中挂紫衣。 如此贪心不知足,终将坠入深渊里。 刘志春说:“纪老师的赠言同我的赠画一个意思。这是正面嘲讽,我那画是委婉相劝。就算四个月后落选,副县级别已经上去了,你怕啥?他总得给你安排个职位。” 张三原说:“再不行,咱合伙开个饭店,保证错不了。” 沉默少顷,王丕中间:“咱们的书怎么办?” 回答王丕中的是陈晓南呼呼的熟睡声。纪兰小声说: “他太累了。”便做手势,要大家轻轻退出,到客厅里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