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平台》 第一章 这是名叫腰窝子的一个小山村,天荒地老的好像远离文明又回到了洪荒时代,实际上离日渐繁华起来的古城不过七八十里。刚来这里的时候,望着山坳里依势高低错落的一片片土坯房和石拱窑、土窑,赵广陵真的没法想象,离开古城不过几个小时,好像竟然跨越了几个时代,他穿过的不是弯弯山路而是超越三维空间的时光隧道,也叫什么虫洞的?送他下来的还有云跃进区长和上任不久的副书记齐秦,云跃进老实告诉他,在古城工作快一辈子了,他也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村。百八十口的村里人几乎倾巢而出,大人小孩的眼睛都那么茫然又那么好奇,围成一个一个圈,好像在观看突然降临的一群外星人。这次下乡扶贫,对于赵广陵来说,的确是一个艰难而大胆的决定。一个有职无权的副主任,整日坐在办公室里抄抄写写、迎来送往,这种枯燥的日子他已经过够了。阎丽雯的离去,对他的打击无疑也是巨大的。一间单独的容易脱离群众的办公室,一间形影相吊的单身楼宿舍,像常中仁这样一伙熟得不能再熟了无新意的面孔,这种环境他必须改变。南上、外出的同学常常来信,令人振奋的消息不断传来,广州的一家化妆品公司诚邀他出任业务主管,海南的一家商学院则聘他担任MBA专业教授,连聘书也发来了。拿着大红的聘书,他去找魏刚商量,谁知劈头就挨了这位老同学一通训。你以为,当一个市委政研室副主任是容易的吗?常中仁也是大学毕业,在古城已混了二十年,至今还不过是个副科长,秘书长会议决定让他接替齐秦当秘书科长,市委组织部至今还没批呢。教授是什么?教授教授,越教越瘦。业务主管?更是狗屁。据我所知,一个公司,这种主管起码有几十个,而且走马灯似的天天换。你这主任呢,是正经八百的官员,而且刚刚开头,刚刚起步,只要一门心思地干,将来书记、市长都等着你呢……魏刚官做大了,脾气也随之见长,说出话来便总是横得很。哼,他的话根本不足凭信!但是一想到一旦离去的种种苦恼和麻烦,却不禁沉思起来,正所谓上船容易下船难,所谓选择不过是环境逼迫下的被动选择,谁叫他已经走上这么条不归路了呢?好在机会终于来了,市委决定组织扶贫工作队,加速全市贫困乡村的发展步伐,时间至少一至两年,他立刻第一个报了名。 赵广陵这个组,一共只有三个人,共包着四个村,所以长期留守在腰窝乡政府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小小的山区乡突然来了这么多大人物,立刻过年似的热闹起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只羊,现场开肠破肚,一股新鲜的血腥味立刻弥漫了整个乡政府大院。如今快两年时间过去了,赵广陵鼻子里还似乎有一种腥乎乎的感觉。一个四合院,三排石拱窑,每孔窑门口挂着个或大或小的牌子,院中间停着辆半死不活的微型车,这就是乡政府了。原来的乡书记调走了,新的还没有配,听说议过几个人都嫌这里穷不想来,只好由乡长主持工作了。乡长姓侯,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在部队据说是修理工出身,对于修理汽车有股子着迷的热情,一天到晚总蹲在那辆微型车旁边,大大小小的零件拆下来又装上,汽车便突突地怪叫几声,屁股后面冒出一缕青烟。有时叫几个人在后面推着,吱吱嘎嘎在院里溜弯子。只是一年下来,这辆车只出动了两次,一次是魏刚发动市委干部捐了几千册书,侯乡长兴奋地发动了微型车去拉书,结果刚走到半路就垂头丧气回来了,又从村里招了辆小四轮,才把趴窝的微型车拽回来。还有一次是送侯乡长回县里开会,去的时候好好的,赶回来的时候侯乡长已换了摩托车,微型车却进了他兄弟开的修理厂,结果乡政府又白花了好几千块钱修理费。全乡十几个干部,还有七八个临时工,除了广播员兼话务员小米,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人人都豪饮擅酒,古城酒厂63度的劣质高粱白人人能喝一斤多。杀完羊炖好肉之后,烟熏得像刷了一层黑油漆的厨房里摆起两张八仙桌,原木做的,桌脚上还依稀可见“××年杨记“的字样,两大盆热腾腾香喷喷的炖羊肉已经张开了欢迎的臂膀。几个小菜,则大都是罐头制品。此地天荒地老,又是开春苦季,地里连野菜也不见一株,遑论新鲜蔬菜?只有一排排古城高粱白如列队的士兵,迎候着他们这一拨尊贵的客人。工作几年了,赵广陵还真没见过这阵势,不由得皱皱眉说:我们是下来扶贫的,不是来吃贫的,这样搞恐怕不好吧? 行武出身的侯乡长哈哈一笑:赵主任是说反话吧。您这么大领导来,我们理应到外面的大饭店里开几桌,这样仓仓促促寒寒酸酸的,的确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啊。 这是什么话?赵广陵正要解释,云跃进连忙推推他说:广陵,快坐吧,入乡随俗,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嘛。基层的同志们就是这样热情,在基层工作,不吃点喝点你就别想开展工作。不过今儿是欢迎工作组,是第一天,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啊!是的,区长说得好,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侯乡长立刻点头应和。 自从当了副书记,齐秦似乎审慎多了,始终微笑着,却不肯多说一句话。只是喝酒的时候,才依稀可见当年的豪爽劲儿。赵广陵称云跃进为老领导,齐秦又称他为老领导,侯乡长则称云跃进为表叔,称齐秦为领导的领导,因为他老婆是云跃进远房外甥女,又在区委当打字员。这种关系真的扯也扯不清,赵广陵只好闷着头听他们海侃神聊,敬来敬去的,最后竟也喝多了,晕头晕脑在这孔石拱窑的土炕上躺下来。这是书记室,书记不在,自然就是他的办公室兼卧室了。齐秦也喝多了,跟着他进来,重重地一坐,压得椅子嘎嘎作响。 自从离了婚,赵广陵还是第一次和他单独在一起。传言归传言,他还是相信齐秦的,特别是和张俊瑛结婚之后。只是传言一经产生,就似乎有一种暗示作用,总觉得见了面别别扭扭的有点不舒服。一醉酒,齐秦那两只小眼睛眨得更欢了,也许他就是用这种眨的动作思考或掩饰什么吧。 老领导,老弟,送了你这一程,我马上就到省委党校报到了,老弟有什么金玉良言嘱咐我吗? 嘱咐谈不上,金玉良言更谈不上,不知老兄将何以教我? 老弟,别那么文绉绉的。咱弟兄俩认识也多年了,不管能力怎样,我对老弟这一片心可是真诚的,不仅过去真诚,永远真诚!老哥也知道,这些日子机关大院传言很多,说什么脏话的都有。老弟,你实话告诉我,你相信他们那些胡说八道吗?齐秦忽然提高了声音,眼睛也不眨了,直直地盯着他。 不相信,绝对不相信。 赵广陵呼地坐起来。 老弟,我这个人虽说毛病很多,但是,起码有一个优点,这就是真诚待人,绝不害人,做人要有良心,处朋友要讲义气,没有良心没有义气,一个人连狗都不如! 齐秦愈说愈激动,唾沫星子乱飞,两眼红红的,脸颊也红红的,整个就像斗牛场上急红了眼的一头公牛。面对如此真诚的表白,赵广陵还能说什么呢?他也想真诚地自我剖白一番,又觉得根本没这种必要,而且也实在说不出这样一番声情并茂的话来,那些词汇那些语言都与他离得太远了,有一种无法排遣的疏离感,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书呆子气?等齐秦终于喘着气停下来,他只好换一个角度,对齐秦下基层任职表示适度的祝贺。谁知这样一来,齐秦又激动起来,更加急促地说:(告诉你老弟,我这次下来就不准备再回去了。老哥的政治前途完了,根本不值得祝贺。市委机关,那是什么样地方,那是全市的心脏,我们这区县,充其量是市委的一只脚一个耳朵。要说前程,你老弟还有魏刚才是前程无量!魏刚自不用说,人家是书记的乘龙快婿,你老弟也是高才生,市委大院谁不把你们俩当做政治明星?你们根本用不着走我这样的路,过不了几天,魏刚就一定是市委常委或者副市长,你就是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至于老哥,一个农家子弟,爹和爹的爹都是戳驴屁眼儿的农民,又没念过多少书,有个本科学历还是老弟你给糊弄出来的,能混到这一步已经心满意足了,是不是?是当然是……不过…… 赵广陵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所以,下一步老哥的希望就完全寄托在你俩身上了,老哥是天天烧高香盼着你们起山的。至于基层,惟一的好处是比较实惠,办点实事方便一些。所以,今后你们需要吃呀喝呀送点什么东西呀,只要说一声,老哥八百里加急,也一定快马给你们送去!好,好好!有这句话就行,我代表魏刚感谢你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赵广陵感动得真不知说什么好,呼地跳下土炕,紧紧握住了齐秦的手。话虽直鲁,但这份感情是应该永远珍存的。 酒足饭饱。云跃进和齐秦一伙人都离去了,只有他和两名小队员留了下来。后来,这两个人又到其他村去住点,他便独自一个被遗落在这个远离文明的腰窝村了。全村百十口人,薄薄的几百亩瘦田斜挂在山坡上,人均收入不足百元,这种生存状况也许已经沿续了几千年,大约自从神农尝百草以来就是这样。望着村前屋后一伙伙蹲着晒太阳的人们,赵广陵感到了焦急中的无奈。夜里,在与侯乡长的促膝交谈中,这位在部队当过副团长的复转军人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听我说吧赵主任,你也不用在村里住,什么三同呀同吃同住什么的,根本用不着。乡里也没几个钱招待你,粗茶淡饭你也适应不了。你就利用上上下下的关系,给咱们往回弄钱得了。只要弄来几十万,你的扶贫工作保证是全市第一。过去来过扶贫工作队吗?赵广陵执拗地问。 我也没见,据说来的多啦,年年都有。 他们每年能弄来多少钱? 这就不等了,据说有多有少。能耐大的,十万八万,能耐小的,三万五万,再不然从本单位弄来些大米白面,桌椅板凳的都有。 噢,原来这样…… 赵广陵若有所悟,又似乎还不明白,盯着侯乡长看了好半天。 不管困难有多大,赵广陵却是一个绝不肯认输的主儿,而且一旦主意拿定,绝不会轻易改变。扶贫必先治愚,他决定恢复农民夜校,从市里请来各类农技专家为农民授课,并建一所全市惟一的乡村图书馆。扶贫必先通路,他决定利用各种关系,将腰窝乡到县城的公路改造立项,争取建一条够等级的山区公路。扶贫还必须立业,没有产业一切都无从谈起。腰窝乡虽然地处偏远,地下却埋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多年来因缺乏资金、技术无力开发,而翻过一座山不就是“孚美公司”的那座大型露天煤矿吗?现在“孚美公司”已收归市管,韩东新也当了副总经理,他决定与韩东新谈判,以劳资合作的方式,帮助乡里培训人员,新建一所乡镇煤矿,利用对方的铁路专用线销往外地……两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在这两年间,赵广陵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也亲自体验了在跑项目跑资金过程中的所有苦辣酸甜。也真像侯乡长希望的那样,没有长久地蹲在村里,又终于跑回了大批的资金,只不过这资金都是专项资金,绝不能随便动用的云迪的一个远房亲戚在省交通厅当处长,这是一次闲谈中云迪告诉他的。他刚来到腰窝乡没多久,正领着两个队员和几个乡干部,挨家挨户动员青年农民上夜校,云迪忽然独自出现在他的面前。才几日不见,云迪比过去深沉了许多,也似乎长高了,望着他好半天不说话,不认识似的。你来做什么?他脱口道。 来扶贫呀。顺便看看你,我们的赵主任。 一说话,还是那么俏皮,他嘿嘿地笑起来: 吃顿饭,快回去吧,这里可不是你来的地方。 不行,我来这儿可是公事,是魏秘书长亲自安排的。 你胡说。 不信你问魏秘书长—— 她说着,已把一只漂亮的小手机递过来。 算了吧,别吓唬我了,这地方手机根本打不通。而且,我也根本不想和他说话。赵广陵立刻推推她的手,心里却不禁感到微微的暖意。 在她的一再央求下,第二天大清早,他便领着她,一口气又爬上了对面那座毫无特色的徐缓山崖。初春时节,寒风依然料峭,一股股扑面而来,吹得她站也站不住。只好小心地挽着她,选一个稍稍避风的地方坐下,赵广陵便兴奋地谈起了他的扶贫计划。谈着谈着,云迪也激动起来,一动不动盯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一直看得他不好意思起来,小姑娘才轻轻踢他一下说:告诉你吧,你要修路,我可是能帮你一个大忙的。 是吗,说说看。 你不相信? 相信相信。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冲着乡里干部对你的那份热情,你也应该帮帮我的,只是不知道你爸同意不同意? 哼,我才不管他呢。他愈不同意,我就愈要帮你。云迪忽然一沉脸:不过话可要说清楚,说帮你就是帮你,这和别人无干!你知道吗,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就在省交通厅当处长,而且是投资处。你想想,你要立项,要弄资金,不找他行吗?一听这话,赵广陵果然喜出望外。这些天他筹划来筹划去,缺的就是这样一个门径。虽然他已找了区、市交通局,计划也做了,章也盖了,市交通局长还给省交通厅的一位副厅长写了条子,但是根据一些熟稔此道的人介绍经验,如果要真正“跑”来几十万元投资,这一切还只是刚刚起步,必须脱层皮掉几斤肉的。特别是省交通厅那儿,实际上实权主要攥在一些老处长手里,如果他这一关过不去,厅长也拿他没办法。有时如果先找厅长,反而可能会坏事的,因为他会认为这是对他的一种蔑视,从而找出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卡你,直至整个计划全泡了汤。当前这种现状嘛,坏就坏在行使否决权的人太多。要弄成一件事,九十九个人同意,也不一定行,要想坏事,只要一个人就够了,也许一些个人的私事是例外。今天云迪的到来,岂不是雪中送炭吗?想到这里,赵广陵站起来,迎着瑟瑟寒风张开双臂,似乎要从山巅跳下来,立刻约云迪明天就去省城。云迪却阴下脸来,眼里掠过一丝忧郁,不高兴地撅起了嘴。 你——有什么条件…… 条件当然有的,你能答应我吗? 什么条件? 你当然明白。 我明白……赵广陵忽然心里一动:不,算我愚钝,真的不明白。 你——这还要我说吗? 云迪忽然捂着脸,好像要哭了。 第二章 真想不到,云迪会变得这样喜怒无常,充满了孩子气。自从来到腰窝,远离了古城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赵广陵的心绪已平复了许多,重新找回了失落的自己,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敏感脆弱了。然而她的出现,却如一颗投入死湖的石子,又在他心底激起了一层层涟漪。但此刻的他,真的不想再迅速陷入个人情感的漩涡中。只好坐下来,轻轻拍拍她的肩,那个小巧又柔软的身子却已无力地倚靠在他身上……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了,两人世界如此饱满,没有纷争,没有喧闹,就这样静静地呆下去呆下去……眼前乱石滚滚,衰草萋萋,太阳已升得老高,显得那么大那么红,到处是一片火红的霞光。赵广陵终于清醒过来,推推她说:好啦,我懂了。等从省城回来,等我把这里的事打理好……怎么样? 等云迪抬起头来,两眼竟抹上了一层闪闪的泪光,看着他郑重地点点头:好吧,我等着。 几天之后,他们果然来到省城,也如愿见到了云迪那位亲戚。铺张而俗气的酒店,一道道叫不出名儿的精美菜肴,满屋飘扬着令人陶醉的柴可夫斯基小夜曲,言不由衷的恭维和客客套套的应酬,这些都激不起赵广陵一点情绪。也许在偏远山村封闭得太久了,他只感到全身上下所有感官的不适应,耳朵里嗡嗡乱叫,眼前闪闪烁烁一片,感觉好像迟钝了,头脑也不够使了,木木地跟在云迪身后,几乎像她的一个保镖。后来,不知怎么就赌起酒来,想不到她的这亲戚居然格外豪爽,神气活现地望着他说:今儿咱们当着云迪的面,好好男子汉一回。从现在开始,你喝一盅酒,我就答应一万元,这是不到半两的小酒盅,怎么样,有这个胆量吗? 云迪立刻感到不对,微笑着连连劝阻,赵广陵心底却突然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气,一把推开云迪的手: 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好的。云迪,拿酒来,你给我数着。为了咱腰窝的父老乡亲,今儿我就壮烈了。不过,我不能独自喝,要一圈一圈地敬,怎么样? 可以。 此人环顾他带来的五六个弟兄,不动声色地应着。 一场前所未有的鏖战开始了。在古城前后呆了十年,赵广陵这是喝酒最多的一次,也是心情最畅快的一夜。一开始,他还在心里记着数,喝到后来,一切都糊涂起来,也懒得再数了,只要倒上就吱地喝了下去。仿佛那不是火辣辣的酒,也不是甘甜爽口的饮料,而是比赛场上漂亮的一记远扣,斗牛场上红布潇洒地迎风一抖……后来,好像云迪和他抢开了酒盅,又和她那位亲戚吵了起来,他却什么也顾不得了,自个儿抢过酒瓶哗哗地倒起来,再后来,他便双脚离开地面,飘在了无阻无碍的云端里,云层很厚,却又什么也摸不到,他只觉得忽上忽下,起起伏伏,而活泼又机敏的云迪只在远处不住地招手,害得他高一脚低一脚怎么也追不上去……等到一觉醒来,却已是第二天中午了。这是一个幽静的房间,云迪手里拿一块毛巾,看到他醒来,又恨又喜地不知说什么好。他想坐起来,身子软软得没一点力气,口里苦得像刚喝罢黄连水。云迪扶起他来,给他头下垫个枕头,看他甜甜地喝了一杯水,才长长舒了口气:你呀,真吓死我了。你知道昨天夜里的情形吗?一会儿说,一会儿叫,吵吵嚷嚷的谁也按不住,后来又开始吐,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我们把医生叫来,也没有一点办法。我……守了你整整一夜,到现在还没合一下眼呢说着话,云迪眼里又噙满了泪,那个嗔怒的样子真让他心碎。他觉得自己眼睛也 湿润了,这是在她面前第一次流眼泪。他努力回想着,夜里的情形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只好努力握住她的手,又抬手想给她抹泪,那个热热的身子却一下瘫在他身上,在一阵绵长的亲吻中,他干裂的唇像焦渴的土地终于迎来一场甘霖,一下子浸润在无尽的甜蜜里……等到三十万元公路款终于拨下来,久已沉寂的山野里响起了隆隆的开山炮声,全乡村民一起拥上工地的时候,侯乡长来到他住的这孔窑洞里,把一个鼓鼓的黑皮包撂到办公桌上,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这是什么?赵广陵的眼皮跳了一下。 等连着抽了好几根烟,侯乡长才淡淡地说:不用怕,这是你应该得的,况且,省市那些地方,你也该去补报补报的,不要让人家说咱们山里人不厚道。 顷刻间他便一切都明白了,望着侯乡长那一张石刻一般的脸,他想发火,却又觉得实在说不出口。云迪已经回机关了,在魏刚的支持发动下,拟议中的乡图书馆也建成了,只可惜里面的书少了些,特别是与农民对路的不多。下一步,他还要再找找韩东新,如果新煤矿能够上马,他也就该回去了。可是他现在突然很担心,等他走后,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侯乡长也许看出了他的担心,又淡淡地笑一下:你放心,不会有问题,一切我都处理好了。而且比较起来,你这是最合理也最清廉的了。 赵广陵没有说一句话,只把那个鼓鼓的黑皮包郑重地塞到了侯乡长手里,弄得侯乡长痴痴怔怔好一会儿,才苦笑着退了出去。 大山是沉默的,也是永恒的。山巅上一座座半屺的烽火台,犹如一部立体的史书,时时都在提醒着人们生命的短暂。然而,大山却阻挡不住一个个扰人心绪的烦恼消息。随着两年归期的日益临近,赵广陵觉得自己的情绪也有点起伏不定,无法自持了。一开春,区里来的干部们就告诉他,原来的区委卢书记提拔当了市委副书记,区长云跃进开始主持全面工作,极有可能要当书记了。紧接着,一直翘首以待的云跃进“没戏了”,市委决定魏刚当区委书记,还兼着市委常委,已经上报省委,只等着批复了!再往后,仿佛韩爱国和单龙泉又闹僵了,魏刚的批复一直下不来,古城区的书记岗位也就一直空下来。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伴随着灰黯的心绪,他开始学写毛笔字了。每天两张,一动不动地坐着,尽可能心静神弛,心里郁结的愤懑与不快也就烟消云散,连天天给他打扫家的小米都说,赵主任简直像个哲人了。一天,韩东新突然打来电话,让他到露天煤矿走一趟。 为着将来联营煤矿做准备,他和乡里商议,先后从乡干部和高中毕业的村民中选派了十几个人,到露天煤矿跟班学习,也算是人才培训吧。韩东新叫他,也许是建矿的事有门儿了,赵广陵一阵欣喜,立刻领着侯乡长,坐一辆农用三轮车,一路颠簸赶到了孚美公司总部。几年时间,昔日的荒野里已崛起一片现代化城镇,高楼林立,街道平整,生活区工矿区规划合理,走在平展展的大街上,望着两边盛开的黄菊花,你会以为来到了某个江南小镇,那气势比古城大多了。谁知一见面,韩东新劈头就告诉他们俩,尽管他本人做了很大努力,那个联建新矿的计划流产了。为什么? 赵广陵有点傻眼了。 韩东新像洋人那样摊摊手:怎么说呢,只能说这是董事会的决定,而且是不可更改的最后决定。 你不是副总经理吗? 哎呀老兄,这像是你这经济学硕士说的话吗?我这职务只不过是打工者而已,孚美公司虽然已经划归市管了,但是这里仍然是股份制企业,董事会是最高权力机关,这你不知道? 对不起。赵广陵只好赔着笑脸说:刚才是我说的不好,但是我真的感到很意外。那么你总应该告诉我和侯乡长,究竟什么理由呢? 直到这时,韩东新才似乎注意到侯乡长的存在,朝他点点头说:理由嘛很多,一下子也说不清。不过经过这一段与你们那几个的接触,我的想法也改变了,董事会的决定的确是正确的。虽然离得这么近,作为企业我们也希望对地方经济有所助益。但是效率原则始终是至高无上的,我们不能平白无故地背一个包袱对不对?这样一说,我就更感到不理解了,为什么你就肯定一定是个包袱?赵广陵依旧穷追不舍。 这是很明白的嘛,韩东新又习惯性地摊摊手,看看你们来的那十几个人,就找出答案了。虽然他们文化都不高,对这里的福利待遇也非常羡慕,但是居然吃不了这里的苦,几天下来没有一个不抱怨的。我曾和他们交谈,愿不愿意留下来工作,他们竟异口同声地说,即使回家里晒太阳,也受不了这份罪……这样一种素质状况,你让我怎么说呢?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冷静地想一想,即使我们这个联营矿建成了,几年之后难道不会成为一个资不抵债的大负担?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赵广陵脸儿灰灰地思忖片刻,正准备起身告辞,韩东新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听了一下,表情忽然不自然起来,说声对不起,快步离开了这里。 很快到中午了,还不见韩东新的影子,侯乡长站起来又坐下,看着赵广陵几次欲言又止,显得十分不耐烦。赵广陵也有点儿被“晾”的感觉,又不好发作,干脆走出这间憋闷的办公室,慢慢在楼道里转悠起来。突然,一伙人从房间里拥出来,匆匆向楼下走去,赵广陵赶上前一看,人群中簇拥的正是韩东新,而紧跟在他旁边的那个女人原来是阎丽雯。自从离了婚,他已经再没有见过这女人了。倏然一见,却依然令人怦然心动。好像比过去瘦了些,也高了些,清清爽爽更像一枝婷婷的玉兰花了。更令赵广陵惊异的是,经过这么大的变故,好像在她身上竟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没有忧郁更没有痛苦,一边走一边和韩东新说笑什么,两个人离得那么近,那种感觉好像很亲密的朋友,又好像和朋友关系还不一样……赵广陵迟疑一下,正准备躲闪到一旁,这伙人已走到了他面前。看到赵广陵,韩东新和阎丽雯显然也有点发怔。阎丽雯负气地看着他,曲线分明的嘴唇紧抿着,只露出不明朗的一点微笑,有点像嘲弄,又有点像感慨。赵广陵也僵硬地点一下头,正准备转身离去,韩东新却把他叫住了:赵主任,你准备去哪里? 我能去哪里呢,不是一直在等你吗?赵广陵只能站住,没好气地看着他。 怎么也不和丽雯打个招呼,难道你们俩不认识? 怎么可能?真对不起。赵广陵只好冷冷地向阎丽雯点一下头。 没什么,我也没看见。阎丽雯也同样冷淡地点点头。 看到他俩这样子,韩东新只好把赵广陵拉到一旁说:你先回房间,稍等一下我们一块儿吃饭。丽雯这次来,是专门来慰问演出的,这也是市委、政府安排的,经理让我务必接待一下。怎么说呢,这也是没办法的,要不咱们中午在一块儿吃饭?(不用不用,你既然忙,我和侯乡长先走了!赵广陵急得连连摆手,顾不得再理会他们,逃也似的回到韩东新办公室,也不做解释,叫上侯乡长转身就走。一直到坐上农用三轮车,一阵突突怪叫中驶到大街上,侯乡长才气鼓鼓地埋怨说:这个姓韩的,架子也太大了,不就仗着个他老子吗?其实也无非是秋后的蚂蚱,还能再蹦哒几天。都大中午了,居然连饭也不管一顿。 赵广陵阴沉着脸,不吱声。 侯乡长又说:他刚才摆了那么多理由,其实都是推脱的话。叫我说,这里面的核心问题是,你始终也没有说个回扣的数目,更不用说先送个三万五万的了。现在这年月,只要有了钱,什么事情能摆不平?你烦不烦呀!就不能少说几句?!赵广陵忽然粗声粗气地说,真想打这小子几拳。 再回到腰窝,赵广陵就总在想,也许真的该撤回机关了。谁知道报告打上去,区委不批,市委也不批,而且热心的侯乡长和乡里干部也真诚地挽留他一定要留下来,善始善终地住足两年。好在时光总在流逝,日月常转不息,秋天过去了,严冬也很快来临,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大雪封山的日子,赵广陵明显地感到了生命中的恬静与安逸,也许他真的已经提前进入了生命的中年?当云迪略含羞涩地来送请柬的时候,魏刚正陷在深深的苦恼中。 一夜之间,仿佛一切都改变了,就像上帝死了似的。在偌大的古城,所谓的上帝自然就是韩爱国。虽然韩爱国很和气,从不批评人,但是人人见了他总要退避三舍,甚至不敢直视他那双笑眯眯的眼睛。虽说韩爱国年老体弱,个子也不高,但是不论在电视里还是在照片上,总是显得比别人高大魁梧、神采奕奕,真不知道那些摄影摄像师有什么特异本领。而且即使见了面,人们也总不自觉地有种仰视的感觉,总觉得这个孱弱老头儿的身材要比自己高得多……然而谁能想到,省委的一纸命令,竟把这一切都改变了。宣布班子调整的会议是在新落成的市委多功能会议中心举行的。与一切会议相比,这种会来的人总是非常整齐,等魏刚急匆匆赶到会场的时候,可容纳两千人的大厅里已黑压压坐满了人。看到他进来,上千双复杂的目光一齐集中到他身上,炫得他不知该往哪里躲,真想一转身走掉算了。找了好半天也没个空位子,后来还是齐秦招招手,给他挤了半个椅子坐。齐秦还在省委党校学习,是特意赶回来的。念了两年书,齐秦比过去老练了许多,目光也显得更加深沉而平静,似乎饱经了人生历练和岁月风霜。拉他坐下,齐秦低低地问:韩书记情绪怎么样?你觉得呢? 看起来依旧谈笑风生,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嘛。 那自然。魏刚淡淡地微笑着:老头子宦海沉浮几十年,几上几下的,这种事见得多啦。况且这一次他早有准备,毕竟奔六十了,退下来是必然的,无非是迟一天早一天而已……齐秦忽然打断他的话,嘴唇简直蹭着他的耳朵了:你那事儿……怎么到现在还没批下来?谁知道。我想,这回可能是泡汤了。魏刚故作轻松,依旧微笑着。 怎么会,毕竟是市委的正式决定嘛,还能开玩笑? 齐秦有点忿忿不平了,似乎还要往下说。魏刚连忙捅捅他,又指指台上。齐秦怔了一下,连忙坐直了身子。 会议正式开始了。主持会议的依然是韩爱国。真可笑,老头子主持了一辈子会议,最后一次主持,竟然是宣布自己下台的消息。远远看上去,老头子的确满脸堆笑,不时地与身边的单龙泉悄悄说着什么,一副亲密无间的感人画面。(等到讲话的时候,一向温和平实的他居然提高了几个声调,强烈的音波震得麦克风咝咝作响,简直有点慷慨就义的悲壮样子了,赢得台上台下一片异乎寻常的热烈掌声。然而谁能想象,老头子竟会那样失态那样悲愤呢?这些日子,老头子本来一直兴冲冲的。几经周折,已经规划数年的星海广场终于建成,市政府也从市委大院搬迁到了新址,老头子还亲自为政府挂牌揭了幕。在古城任职四年,一座现代化中型城市的框架已经确立,一幢幢七八层、十几层的大楼拔地而起,来古城参观考察的人都说,古城一下子长高了,变美了,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高兴得老头子每天大清早就起床,背叉着手很满足也很气派地在宽阔的星海广场上踱来踱去,仿佛艺术家在独自欣赏自己毕生的得意工作……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省委突然来了电话通知,让他和单龙泉即刻赶到省委常委会议室。拿着那份通知单,魏刚在签批的时候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亲自去找老头子。谁知韩爱国只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晚上下了班,魏刚和老婆韩东萍没回家,径直来到老丈人家。偌大的屋子空旷得很,只有美琪一个人在逗鹦鹉玩。他俩要上楼,美琪连忙摆摆手,他俩虽不甚明白,却懒得说话,默默地坐下来。不一会儿,韩东新领着阎丽雯下来了,魏刚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个人已搞到一块儿了?看到他们俩,阎丽雯倏然红了脸,羞怯地点点头,转身就走。韩东萍忽然生气地看弟弟一眼: 咱妈呢? 刚吃了药,睡了。 韩东新若无其事地应着,拉着阎丽雯的手出了院子。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声,韩爱国披着一件军用呢大衣,一脸阴沉地走进来,那步履每一步都显得极其沉重。 韩东新也跟进来,满不在乎地翻着眼似乎在瞅天花板。 魏刚悄悄走到窗前,只见阎丽雯还独自站在小院的阴影里,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容,真不知她为什么还不离去。 韩爱国气急败坏地站在地上,任美琪为他脱去大衣,凶狠地瞪着儿子: 你说说吧,正好你姐他们都在,究竟怎么搞的? 什么怎么搞的? 你问我还是我问你? 我不知道。 你——老头子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气,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韩东新铁青着脸,一动也不动,看到老父亲身子哆嗦着坐下来,转身就走,只甩下一句话:对不起,我走啦。 你给我回来!韩爱国突然又站起来,厉声喝道,满屋里都回响着这严厉的声音。那鹦鹉似乎也受了鼓舞,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地喊着:你回来。你回来。美琪吓得躲在韩东萍身后,大气也不敢出。恍惚间,魏刚忽有一个新的发现,怎么这个美琪竟长得和阎丽雯一模一样,真像亲姐妹似的,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丽雯那样的才情呢?韩东新僵在门口,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韩东萍只好瞪弟弟一眼:你就不能回来,给爸爸好好赔个不是?你也不问问,爸爸今儿到省城,究竟有什么重要事情? 韩东新却耸耸肩,冷笑着:能有什么重要事情,无非是改朝换代、你上他下而已吧。 你你——韩爱国的脸变得煞白,哆嗦着手指指儿子:我告诉你,不用幸灾乐祸,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能把那个戏子娶回家来! 对不起,我的事不用你管。( 10韩东新更加冷笑不已,似乎着意要惹他爸爸生气似的。 在这种场合,魏刚觉得自己简直多余,却又无处躲避,只好尴尬地愣在那里。在他看来,今儿老头子这一通火完全是多余的,有点没头没脑、没事找事似的。正在这时,一直站在院里的阎丽雯忽然冲了进来,同样没头没脑地甩下一句“我就是死,也绝不会进你们家门”,就哇地哭出声来,又转身跑了出去。丽雯,你别走!韩东新一边喊一边追出去了。 不知何时,卫青已悄无声息地下了楼,像个幽灵似的站在地上,两眼幽幽地望着他们。 韩爱国似乎累极了,极度厌烦地挥挥手:你们滚,都给我滚!然后像皮球被戳了一刀,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了……在那一刻,魏刚真有点害怕,老头子那个绝望又暴怒的样子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一晚上都睡不着,和老婆反复分析省委开会的内容,却始终没个准信儿。然而,只过了一天,老头子又已恢复了惯常的温和与宽厚,一直到会议结束,都没有流露一丝一毫的不满和忧郁,这令他同样十分惊异。等回到家里,老头子才长叹一声,苦笑着对他说:完了,我的戏收场了!东萍虽然有头脑、懂政治,但毕竟是女流之辈。东新不争气,死狗扶不上墙,整天和戏子混在一起。下一步,咱们韩家就指望你了。魏刚啊,交接工作的时候,我已和单龙泉反复谈了你的事儿,相信他一定会扶持你的。不过你也要主动和单龙泉接触,毕竟人家现在是一把手喽……说这话的时候,老头子眼里竟然噙满了泪,一种无奈的绝望感似乎已把他击碎了。魏刚也蓦然发现,原来老头子真的已经很老了,不仅满脸皱纹,头发也灰白了,缩在沙发圈里就像是一只正在脱毛的老猫。才一天时间,那个叱咤风云、令古城人无不敬畏的韩爱国究竟哪里去了?权力对于生命的个体,难道真的有一种神秘的生理作用吗?老头子又不无悲愤地说:对于退,我是有心理准备,迟退早退都是退嘛。最令人气愤的是,居然一声招呼也不打,给我来了个突然袭击!还有,回省委谈话的时候,居然说古城这几年班子不团结,工作疲塌,成效不大,没有完成省委关于古城建市的预定目标!这不等于全盘否定古城这几年的工作吗?否定我不要紧,这不是等于把古城上万干部的工作也全盘否定了?否定就否定了吧,爸现在的任务是学会心平气和地安度晚年,不要再生这些闲气了。魏刚没有办法,只好这样开导他,同时心里苦笑不已。 不行,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这一定是单龙泉在捣鬼。单龙泉这个人我真是看错了,一向以为他为人正直、事业心强,是个好助手,所以古城建市的时候,是我力主让他当了市长的。如果没有我,他能有今天?韩爱国依旧忿忿不平,魏刚却忍不住刺他说: 您看错的人多了,岂止单龙泉一个。下一步,你看我们年轻人怎么干吧! 对于这位老岳父,魏刚有时觉得心里很复杂,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管怎样,一个属于老头子的时代已经结束,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始,他觉得自己就像再嫁的寡妇那样,必须打起精神,堆起笑脸,使出浑身解数,全力讨好新夫君的欢心了。与生性随和的老岳父不同,这个单龙泉当年当古城县委书记时,就一向以刚愎自用、大刀阔斧为能事。后来当了市长,尽管是堂堂的正厅级,但毕竟是二把手,凡事必须听市委书记的,实在是委曲求全许多年。如今蛟龙入海虎还山,又成了主宰古城一区七县的一把手,谁知道会做出怎样的举动呢?(果然,上任不到一个月,单龙泉就把魏刚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一进屋魏刚就感到里面的气氛有点不对,几位副主任和科长、干事都站在地上,一副俯首帖耳的样子,只有单龙泉独自坐在高背皮椅上:办公室要有点办公室的样子,书记室要有书记室的样子。要深化改革,咱们今儿就首先从办公室、书记室改起。这里是什么?是总指挥部,是作战室嘛,墙上光秃秃的,为什么不挂几幅地图,还有生产任务进度表?要配备电脑,还有传真机、碎纸机什么的,总之要有点儿现代办公气息你们懂不懂?限你们两天时间,把这里的气氛好好营造一下,怎么样魏刚?魏刚连忙走前一点,点头答应。 单龙泉依然严肃地说: 好啦,办公室的改造就到这里。不过你们怎么一点儿主动性都没有,推一下动一下,你们是机器吗?连机器也不如,充其量是算盘珠,是留声筒,是……(也许他实在找不着合适的词了,只好停顿一下)我再问你们,昨天下午是谁通知的会议?是我,单书记。 云迪现在已当了会议科长,只好在人群里应着。 好哇,那我就要问问你喽。通知开会,为什么单单漏掉了卢副书记? 这……云迪一下涨红了脸:卢书记下乡了。 下乡就不通知了? 单龙泉脸一沉,两眼如鹰鸷一般瞪着她,吓得云迪嘴唇都发了白: 不可能没通知……我记得,通知他家里人了……通知他家里谁了? 大概是……保姆? 什么大概,在办公厅工作,能大概吗?! 就是保姆。 有记录吗,拿来我看。 没、没……当时太紧张,突然要开会,就……没记。 哼,没记……我且问你,你这个科长谁分管的? 云迪咬着嘴唇,不吱声。 怎么,没有人分管? 看看这样子,魏刚只好打破沉默说:是我分管的,有什么问题,您就批评我好了。 好,总算有人站出来了,那我就再问问你喽。单龙泉今儿真不知怎么了,逮谁训谁,好像患了训人的毛病:我且问你另一个问题,有些文件,未经我签字,为什么就印发了? 这个嘛……魏刚也不由得沉吟起来:有些是常委、副书记签发的。按照惯例,只要有一位领导签批,就可以印发。 噢,惯例,这话说得好哇。这么说,就全是领导们签发的了? 是的。绝大多数都是这样。魏刚说得很慢,说一句顿一下,大脑紧张地思索着:当然,也有另一种情况。如果是会议议定,或者领导授权,也有个别是我签批的。这也是惯例,如果单书记认为不妥,今后一定改正。惯例。惯例。又是惯例!不知怎的单龙泉忽地动了怒,猛地一拍桌子:工作要的是规矩,是纪律,是法律,而不是什么惯例!从今日起,一切惯例,一切不规矩的地方,统统取消! 好吧。 魏刚说得很平和,心里的火却腾地升了起来。依他的个性,如果再呆下去,必定要和这位新书记吵起来,只好一转身,率先走出了这间能闷死人的屋子。他知道这一举动,必定又要惹起单龙泉的反感,但他实在顾不得这些了。好在其他人也很快退了出来,都低垂着头,一脸阴郁地回了各自办公室。只有云迪跟着他,嘴撅得老高。等回到自个儿办公室,魏刚才注意到,云迪眼里竟噙满了泪魏刚绞把毛巾,递给她,又轻轻碰上了门。 云迪一边擦眼睛,一边却呜呜哭起来: 魏秘书长,你评评理,他这不是纯粹没事找事,没碴找碴吗?什么狗屁水平,当书记的,不抓大事抓小事,居然管起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来,简直是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耍得个什么威风!如果再说下去,我非和他吵一架不可,在办公厅这么多年,我……我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云迪的确是单纯的。在一个单纯的下级面前,你又能说什么呢?魏刚只好沉默,等到她哭诉够了,才故作真诚地说:单书记是有水平的,单书记发火,一定有他的道理。不过这不关你的事,表面上是批评你,实际上是批评我的,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好。再说呢,当领导的批评部下,正好说明了他对你相信,只有自己人才会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留情……好啦,快不要哭了,你不是马上就要结婚了嘛,要哭肿了眼,怎么入洞房呢?一句话,竟逗得这姑娘哧地笑起来,然后对着镜子小心地擦拭了一遍眼角,说声你等等,转身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手里拿着一张大红请柬,羞涩地微笑着,重新站在他的面前。望着她那幸福的样子,他还能说什么呢,只好又鼓励安慰几句,赶紧把她打发走了。等云迪一出门,魏刚便把门碰上,一个人关在屋里,任谁敲门也不开了。 他需要冷静,也需要时间,应该认真思考一下自己目前的处境了。 他当然清楚,单龙泉刚才那一通无名火,完全是冲着他的。但是,却绝不是什么善意的批评,而只是一种没完没了的刁难的开始。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只因为他是前任书记的女婿? 也许,他真的应该认认真真考虑自己的去向了。那么,他该找谁商量一下呢? 赵广陵这几天不上班,正忙着筹备他迟来的婚礼,就像云迪一样沉浸在盲目的幸福中。齐秦虽然从党校回来又上了班,但是他和单龙泉那么密切,根本不可能向他说什么真心话。魏刚独自在屋里走来走去,思忖好半天,终于想到了韩东新。也许,这个思想活跃分子可能会给他一个有益的忠告。想到这儿,他不再犹豫,迅速拨通了韩东新的电话。听了他详细的叙说,韩东新在电话那头嘿嘿地笑起来: 你呀你,你一向那么精明干练过人,怎么现在竟犹豫不决,变成个没主意的人了? 魏刚苦笑不迭:别打哈哈,这涉及我一辈子的定向问题,怎么能清醒得下来? 韩东新思忖了一下说:虽然老爸不同意我的观点,但是,我始终认为,搞政治是最无聊也最没出息的。现在是经济时代啦,有了钱什么做不成,何必硬挤在官场上受那份洋罪?而且奋斗一辈子,到头来什么也不会留下。看看咱老爸吧,他那官当得够大够长了,如今还不是没人答理的平头百姓一个?叫我说,姐夫早该有这个想法了,凭你这些年的关系,凭你学经济管理的功底,什么搞不成,何必受单龙泉那小子的窝囊气?你的意思是……要我辞职下海? 这倒不必。毕竟你已经在官场混了十几年,也积累了相当的人际资本,何必弃长取短、自毁前程呢?官场的运行规则,你自然非常明白,能上不能下,这是中国目前的通病嘛。单龙泉即使要开涮你,也必须找个借口的,一个堂堂的正处级干部,即使弄到哪里不也是正处嘛,这本身就是从商资本啊。所以,你大可不必主动请辞,此其一;同时你也大可不必再全力以赴醉心官场,把主要精力投放到生意场上,此其二。二者兼美,可进可退,主动权始终在咱手里,岂不更好!(不!我和你说过,我绝不是为了钱! 魏刚对着电话机吼着,重重地把听筒扔到了桌子上。 夜深了,魏刚还徘徊在大街上,怎么也不想回家。正是最寒冷的腊月天,凛冽的寒风打扫着路面,废纸、塑料袋上下翻飞,家家窗户都透出温暖的橘黄色,大约正忙着准备过年吧。随着城市规模的急剧扩张,大鼓楼已退缩到旧城区了。要不是离得太远,今夜他真想登上楼顶散散心。来到十字路口,怅望着四面空荡荡的长街,魏刚正不知从哪条道走,顶头就遇见了常中仁。看到是他,常中仁似乎吃了一惊,不安地问: 小魏秘书长,你这是…… 不怎么,随便走走。你呢? 我也随便走走。 好好……那,下一步我们该朝哪面走? 随便,哪面都一样。 显然,常中仁也是在顶着寒风散步。两个人便不再吱声,默默地在黑暗中又走了好长一截路,常中仁忍不住说: 我散步是因为我烦,你呢? 我也烦。 我明白了。不过老哥劝你还是抓紧时间采取行动吧,到省里花点钱,再找找人,你那事一定能弄成的。 你估计……要花多少钱? 几十万吧。 你认为我能拿出那么多钱来? 拿不出来,就借嘛。将来弄成了,再还。这不是很正常吗? 黑暗中,魏刚只觉得全身发抖,哭笑不得地说:既然你什么都懂,为什么你自己不这样做,却一辈子郁郁不得意……我老了,你还年轻。 好像要下雪了。 对,是该下雪了。 赵广陵下乡扶贫结束了,魏刚决定亲自去腰窝乡走一趟。尽管赵广陵对他爱理不理的,但是,赵广陵毕竟是代表市委办公厅下去的,他取得的成绩自然也就是办公厅的成绩,这个功他不能让别人抢了去。真看不出来,赵广陵虽然是书生出身,没多少实际经验,但办起实事来百折不挠而又滴水不漏,两年时间竟在最贫困的腰窝乡办了那么多事儿。等到魏刚去接他的时候,云跃进去了,刚刚从省委党校培训结业的齐秦也去了,老百姓自发排了几十米的送行队伍,已经升任书记的那个姓侯的一再拉住赵广陵的手,感激的话说了无数,一直送到村前新开通的新公路上。等他和赵广陵都上了车,小轿车箭一样飞起来。姓侯的和那些乡亲们还在春寒料峭中不住地挥手致意……云跃进是热情的,老侯是热情的,齐秦就更热情。毕竟他现在是拟任的市委常委、古城区委书记,也许很快就变成他们的顶头上司了。这次欢送午宴搞得非常隆重,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在这穷乡僻壤整出两桌绝不逊色于星级宾馆的精美饭菜。喝的酒也一律是五粮液,三百元一瓶。魏刚本来觉得未免太奢侈,齐秦说,这是为广陵饯行,关你何事?他也就不再坚持了。喝一瓶又喝一瓶,一直喝到太阳西斜,大家才摇摇晃晃走出烟熏得墙壁灰黑的破伙房。这时,云跃进和齐秦便把魏刚拉到乡长室,让老侯拿出一个沉重的黑皮包来。当时他的酒立刻吓醒一半,使劲推着怎么也不收。齐秦说这不是钱,而是古城区人民的一颗心。也不是要贿赂你,而是给你做活动经费,抓紧时间到省城活动活动的。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如果一直拖下去,古城区群龙无首,对你不利,对古城更不利,我们都是真诚地盼望你早日到岗的。这话真说到他心里了,他也就不再犹豫,郑重收下了这一笔“活动经费”。(当他们走到院里时,汽车已发动起来,自发赶来送别的乡亲们已挤了一院子。魏刚努力控制着酒劲,同时就觉得心里一股暖流,也有点潸然泪下了……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不等他回到城区,一个举报电话已打到了市纪委书记的办公室。所以,当他赶到古城的时候,纪委书记已破例找他谈话了。他当时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竟一下子慌了神,不仅交代了大吃大喝的整个过程,连那个小黑皮包也一并上交了。事后想来,这真是一个愚不可及的举动。他本以为还会受到表彰,谁知道却一下子变成了全市的大贪官。特别是在与赵广陵的对比中,这笔款的分量似乎更重了,足以给他以致命一击。事隔多年,魏刚依旧搞不清楚,究竟是谁在陷害他呢?是云跃进吗?云跃进已经五十七岁,当书记已经“超龄”了;是齐秦吗?齐秦更巴不得让他上任呢,而且齐秦当时充其量是个副书记,要竞争只是在竞争区长嘛……想来想去,只能归结到命了,事已至此他已成俎上之肉,只能等待单龙泉的最后决断了。果然,不几天,单龙泉竟亲自登门和他谈话来了。望着这位顶头上司,魏刚忽然有一种陌生感。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才当了不到两年书记,怎么单龙泉也一下老了许多,头发也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一道紧挨一道,似乎比老岳父还密一些,那种疲惫的神情竟勾起了他一点儿同情。单龙泉坐下来,定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尽可能委婉地说: 今儿来,老叔想和你说说你个人的事,这些天,老叔一直在上下活动,为你那个即将到来的任命疏通关节。谁曾想竟出了这么大的事,闹得全市上下沸沸扬扬。为了严肃纪律,对全市干部有一个交代,老叔思考了几夜,又和每个领导成员做了交谈,初步考虑想给你调整一个工作岗位,不知你有什么意见?该来的果然来了,魏刚很镇定,勇敢地迎着老头子含而不露的目光尽可能微笑着说:没意见,没意见,一切听领导安排。而且我也早有这个想法,只是不好意思给领导们提。只是不知道单书记想把我安排到什么地方?这个嘛……单龙泉斟词酌句,似乎颇为作难:你知道,现在机构臃肿,人浮于事,干部们的期望值又很高,很不好安排啊…… 既然不好安排,那就免掉我好啦!魏刚立刻打断他的话说。 一听这话,单龙泉的脸色有点改变,口气也立刻严肃起来:快别这么说!你这是骂老叔呢。毕竟咱们是两代交情,父一辈子一辈的情谊,韩书记可是我的老恩师啊,你出的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不过毕竟是你主动讲出的。又涉及到区里一些同志,市委决定就不处理了,所以我想……调整你到市财委当副主任,保留正处级待遇,如何?看单龙泉那个小心翼翼的样子,魏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直笑得单龙泉莫名其妙瞪大了眼,才强止住笑声说:好哇,太感谢单书记了,正合我意、正合我意啊! 那……你同意了? 怎么会不同意呢,我完全同意。而且最让我奇怪的是,财委实在是个非常重要的单位嘛,怎么在你们领导眼里,竟成了没有人愿去的赖单位?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要发展经济、搞活流通,财委可做的事情多得很嘛。况且,我还有一点不明,什么叫好单位,什么叫赖单位,标准究竟是什么,是不是哪个单位有权、实惠,有捞油水搞腐败,哪个就是好单位?哪个单位是清水衙门,有做的没捞的,只能当清廉干部,哪个就是赖单位?这一下,轮到单龙泉作难了,脸一阵红一阵白,掏出一支烟来点上,又想起来似的扔给魏刚一支,才嘿嘿干笑着说: 第三章 年轻人思维敏捷,嘴也太快了,倒叫老叔不知说什么好了。当然,话不能这么说,都是革命工作嘛,本无所谓好无所谓坏,这实在是一种很含混的概念,也是社会上的一种流行说法,没什么科学性的,也不能太较真了……那……我想问一下,下一步古城区的班子究竟怎么调? 这话本来不应该跟你讲。不过既然你问起来,老叔不妨提前告你一声,新的书记要从省里派一个喽,可能是个副厅级干部。出了这么大事,古城区也应该汲取教训,云跃进是主持全面工作的,年龄也大了,只好退到人大当主任了。区长由谁接任? 这个嘛……还没形成一致意见,好啦好啦,既然你同意了,我也就没什么要说的了。作为书记,同时也是老朋友,老叔祝你在新的岗位上取得新的成绩吧。 说着话,单龙泉已站了起来,伸出手和魏刚热烈地握着,又略带夸张地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以示亲热。谁知魏刚却一直握住他的手不放,很认真地看着他说: 老叔别走嘛,还有一件事,我也想和您说一声。 什么事? 单龙泉脸上的笑意倏然凝固了,颇为不安地打量着他。 魏刚心里想,怎么人一当领导,神经就这么敏感起来,只好微笑着说:老叔放心,不是我个人的事,我是绝不会给组织添麻烦的。只是我想问一句,我调离之后,我这个位置由谁接任呢?你认为呢? 我出于公心地讲,再没有比赵广陵更合适的人选了。广陵这个人年轻,有才气,又当了多年的政研室副主任,当个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应该说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嘛。如果越过他而另选他人,恐怕机关大院的舆论都不会好……这也算是我的最后交代了。好吧,既然你这么说,让我想想。单龙泉说得很干脆,又郑重地用力握一下他的手,迅速走了出去,似乎生怕他再提出什么别的要求来。 魏刚调走快半年了,赵广陵才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为他开了一个机关欢送会。魏刚这一步跌得太惨了,自从宣布了新的任命,就在医院躺了半年,也不知道真病还是装病,反正脸捂得更白了,人也好像更胖了一圈。事情的发展往往就是这样反反复复,一直在打转转似的。三四年前,是魏刚举行欢送会,为他和齐秦饯行。想不到如今却倒过来,由他来欢送魏刚了。至于齐秦,则已经顶替云跃进当了古城区区长,更是赫赫扬扬连面也见不着了。望着魏刚阴沉沉的面容,听着他不阴不阳的临别致辞,主持欢送会的赵广陵忽然觉得很悲哀,多年来对他的那股怨恨也一下子全冰消了。欢送会一结束,赵广陵就提出下饭店,摆一桌像模像样的酒席送魏刚老兄一路走好,谁知道魏刚竟一点儿也不领情,掉头就走。赵广陵知道他心里不舒坦,也不便勉强,只好步行着独自回家。同时便想起来,今儿不是他和云迪结婚一周年吗?天道酬勤,这话真的一点不假。来古城七年了,不管顺也好逆也好,他总是恪尽职守,一点儿也不敢懈怠,付出了所能付出的一切。也许是精诚所至,感天动地了吧,这两年来他真是喜事连台,好像上苍真的着意要给他一个接一个惊喜和回报似的。先是和云迪结婚,接着得了个大胖儿子,接着是机关新建宿舍,不费吹灰之力分得一套和魏刚一样大的宿舍。刚刚搬了家,突然一纸调令,一向行情看好、转眼就要当市委常委的魏刚竟然一个筋斗从火红的云端跌落下来,居然跌得那么惨,到灰塌塌的市财委任了一个第六副主任,而他呢,却蒙单龙泉抬爱,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又升到了和当年的魏刚一样令人炫目的云端……当他到医院看望魏刚的时候,魏刚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向他说了许多有上就有下,飞起来容易落下去难的道理,劝他一定要汲取自个儿的教训,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然而赵广陵心里明白,我和你走的根本不是一条路。你不管怎么有能耐,明眼人一看便知,你是靠着裙带关系上去的,所以裙一破带一断,自然就要跌落下来。而我呢,却完全是凭着自己的辛苦和实力,一步一步脚踏实地上来的。尽管我曾给单龙泉当过几年秘书,但是尽人皆知我们是纯粹的工作关系,绝不掺杂多少私人情感,否则单龙泉也不会中途换马、另择他人的。想到这些,赵广陵只是嘿嘿地笑笑,弄得魏刚反而不自在起来。又到春暖花开时,追赶时俗势流的姑娘们已经穿起了花花绿绿的裙子,把一向雄浑粗犷的古城蒙上了一层绮丽温婉的风情。正是傍晚时分,小摊贩们在起劲地吆喝,出租车急慌慌地穿梭往来,一些衣食无忧的人们则已开始悠悠地踱晚步了。傍晚是一日的高xdx潮,生活之流汇成了无边的汹涌潮水,冲得人根本站不住,只能不由自主地盲目地迈动双腿……前面就是星海广场了。这是全市最大的一个广场,也是新古城的标志性建筑,到处花团锦簇,人们或走或坐,颇有点儿现代都市的情调。站在这儿,你也许会下意识地联想到省城甚至是广州、珠海……忽然,两个陌生人拦住了赵广陵。赵广陵心头一紧,看两人笑眯眯的又不像坏人,只好困惑地向他俩点点头,转身欲走。两个人却一拥上前,一人抓住他一只手,使劲地摇着,似乎要把他的两条胳膊全卸下来。 你们是……赵广陵试探着问。 一阵摇晃之后,两个人才亲热地告诉他,他们是市委组织部的,听到他新的任命,打心眼里为他高兴,向他表示最真诚的弟兄们的祝贺,又说了许多今后加强联系渴望提携之类的话,才点头哈腰地走了。望着他们俩的背影,赵广陵依旧没有弄清他们俩究竟叫什么名字,在组织部任的是什么职,只好独自笑笑,继续往家里走。 今儿之所以走着回家,本来是想散散步,散散心,也品味一下步行的独特滋味,谁知道竟连这么点自由也没有了。星海广场本来就是干部们早晚聚集的一个地方,就像是一个独特的政治论坛,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干部边散步边议论什么。这些天市委连着调整干部,自然更刺激了这些人敏感的游走神经,连一些白发苍苍的老干部也走着站着交头接耳。看到赵广陵走过,便往往一拥而上,有表示祝贺的,有打探情况的,也有明显不满的,但不管哪一类人,无不有点儿和他套近乎甚至露骨讨好的意思。有了刚才的经验,赵广陵不再惊愕,只好不住地点头应和。人们又无不半真半谑地追问他,官当大了,怎么反而更平易近人了,连车也不坐,你不是有专车了吗?这是一种独特的感觉,一种早已失落的感觉。七年前,当他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一夜之间当了单龙泉专职秘书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早已失落的这种感觉仿佛一下子又找了回来,只是比过去更强烈更浓厚一些。七年来的古城发生了亘古未有的巨变,要从市面上寻找七年前的一些遗迹都很困难,但是这种逝去的感觉依然那么亲切依然那么熟悉,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对于赵广陵来说,这种感觉是熟悉的也是美好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滋味,同时却又感到隐隐的困惑,七年了,走来走去难道又走回了原地?等回到家里,这种模糊的感觉才消失了。与阎丽雯不同,云迪是理家过日子的好手,一进门热腾腾的饭菜就端了上来。云迪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指挥着小保姆干这干那,倒是滴水不漏。自从生了孩子,云迪一下子变得又白又胖,像个面人儿似的,喂孩子时掉出来的Rx房简直就像一个大馒头,雪白肥硕得让人惊异。(与当年那个寒伧的临时搭伙的家相比,如今这个家自然温暖幸福多了,全套的红木家具,全套的家用电器,全套的家庭影院,而且大都是云迪从娘家带来的,连装修家的工程队,也是云迪从古城区找来的,而且是只象征地收了一点钱。老丈人云跃进几个子女都不成器,对云迪寄予的希望很大,本来不同意找个二婚男人,而且当年在一块儿工作时对赵广陵的印象似乎也不太好,但最终没拗过女儿,也只好接纳了他这个女婿。不过现在不同了,老丈人已退到了人大,赵广陵却连着升职,这一升一降,带来的变化是极其深刻的。果然,赵广陵刚换上便服准备吃饭,老丈人竟亲自上门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司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等放好东西,司机下了楼,云跃进才搔搔花白的头发说:刚回了家,忽然想起来今儿是你们俩结婚一周年嘛,你妈非让我过来看看。 真想不到,老丈人居然连这事都记得!赵广陵大受感动,“爸,爸”地叫着,连忙开了瓶酒,扶云跃进在上首坐了,连着敬了几盅酒,才有点不安地说: 本来我今儿想和云迪回家看看爸妈的,连着开了一天的会,散得又晚,我也是刚才进门。 尽管当了多年官,云跃进依旧像当年一样地瘦,没有多少富态,连忙摆摆手说: 你现在担子重了,工作那么忙,就不要操这些闲心了。和我不一样,我现在已经是半退的人了,每天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呆在家里。不过单龙泉这个人可不好侍候的,你一定要多个心眼儿,要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能有一点儿马虎大意,知道吗?每次见面,老丈人总要训诫他几句,赵广陵只好顺着他说: 以爸之见,今后我该怎么样工作才好? 云跃进当过八年的办公室主任,侍候过的领导海啦,谈起这些来自然头头是道且滔滔不绝,立刻又抿一口酒,正色道: 秘书长是什么?就是办公室主任,在县一级叫主任,市以上才有了秘书长。而办公室主任是什么?说透了就是一个大管家婆。所以,一个好的办公室主任,必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风使舵,八面玲珑,当退则退,当进则进,进退有度,适可而止,既不能过,进则招损,又不可不及,不及受讥,只有这样,才能称得上是一个优秀的办公室主任呢。赵广陵听他越说越玄,似乎酒劲上头了,只好瞥一眼云迪,作难地说:要按爸这样的标准,我可是太不够格了。要让我做到这些,还不如打死我呢,说得那个点儿,这纯粹是一种精神折磨人格虐待嘛!所以说,文无定法,水无常态,关键是要把握住自己,用所长而去所短,把自己的优势发挥出来。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可是《易经》上的话,我最近闲着无事老翻《易经》,越看越觉得里面讲得深刻,简直过去未来的事全讲到了。就比方说你吧,前两年在韩爱国当政的时候跌了一下,这也就是“穷”了。所以,你当时就“变”了一下,我不争不斗,干脆走出机关,到基层去扶贫办实事,这一变就很好,既不介入韩、单二虎之争,又树了自己的形象,这不就“通”了?所以,现在你还是要“变”,要尽可能地适应,只有适应时代、适应土地、适应古城的特殊情况,才能通才能久啊!一席话,说得赵广陵不住地点头,眼前这位老岳父便也越来越高大,甚至让他肃然起敬了。真不愧是老秀才,说起来头头是道,简直让他应接不暇,只感到一头雾水一阵晕眩。他虽然是研究生,是硕士,学历再高也纯粹枉然,社会才是一所真正的大学校,人生才是一部读不完的大书。(什么MBA理论,什么市场营销学、人际交往学、社会心理学等等,在学校念了那么多大厚书,到现在才感到一本也用不上,真正的道理全是“悟”出来的,而不是书上学的。过去他有一点很不明白,许多著名的企业家都念书甚少,文化不高,有的甚至有过种种劣迹,对此他颇不以为然,总认为都是靠着改革开放之初的特殊机遇,钻了政策尤其是双轨制的特殊空子,只能说是一种特例。如今看来,也许这些人确有许多过人之处,就像老岳父这样摸爬滚打一辈子的,尽管只是中师毕业,谁敢说他对官场的研究、为官的学问不比我这个研究生要强得多?这样乱乱地想着,第一次对老岳父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敬重:那爸你具体说说,今后我该注意些什么呢? 首先,你要摸清楚单龙泉这个人。这个人好大喜功,做什么事都喜欢造气势、大呼隆,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不行,亦步亦趋也不行。作为秘书长,你一定要紧跟他的步伐,不要在乎下面人说什么。第二,这个人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凡事只能顺着他,由着他的性子去折腾,千万不要提什么意见。什么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那都是哄外人哄傻子的。而且要记住一点,单龙泉这个人有时也喜欢做做样子,征求征求你的意见,做出个闻过则喜、作风民主的姿态来,千万记住,那纯粹是一种假象,玩玩可以,当不得真的。如果你在这时候提了什么意见,拂了他的意,不定什么时候就非整你一下不可。按照他的性子,越是人们不同意,他越是要一条路走到底,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何况你我?想当年他对你有看法、有意见,不就是因为你经常拂他的意改他的文章吗?云迪喂完奶,哄孩子到里屋睡下,然后轻手轻脚出来,低低地对他们爷儿俩说:不要再瞎嚷嚷了,小心吵醒孩子。你们到底吃不吃啦,不吃我让小芸收拾碗筷了。 小芸自然是小保姆的名儿了。 一句话,说得两个都不吱声,默默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饭吃完了,小芸麻利地收拾了碟碟盘盘,又沏上酽酽一壶茶,云跃进才呷口茶,压低声音说: 下一步,你要把主要精力放在人际关系上,既要千方百计讨单龙泉的欢心,又要巧妙地沟通与其他成员的关系。现在单龙泉还兼着市长,一切都好说些,一旦将来再派来个新市长,一定要注意与新市长拉好关系,这才能保证立于不败之地……然后瞅个机会,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个实权位子干干,千万不要像魏刚那样……说到这儿,他似乎有点神经质地四下看看,好像旁边还有人似的,声音也放得更低了:你知道魏刚是怎么掉下来的吗?一听这话,云迪立刻不屑地说:这谁不知道,不就是收了几万块钱,后来又上交了? 这你们就不明白啰……云跃进显出一脸神秘样:当时古城区的书记位置空了一年多,为什么一直安排不出去?韩爱国要给他女婿魏刚,单龙泉死活不同意;单龙泉要安排齐秦当区长,韩爱国也不同意。夹在这两大巨人之间,老爸平白无故受了一年多窝囊气。等到单龙泉上了台,我就想,要想自己安全着陆、全身而退,特别是要把广陵扶上来,就必须讨好单龙泉,除掉他这个眼中钉。所以,那一场戏,实际是老爸的总导演,只不过没有一个看得出来……即使像齐秦这样的人,也根本不摸头脑。因为那实在是两全齐美的法子,如果不出事,我讨好了魏刚这位新书记,也好;一旦出了事,又肯定弄不到我头上,肯定会有人为我罩着的,更好。这不,除了魏刚跌了一跤,其他人不是都毫发无损、皆大欢喜吗? 第四章 听老岳父得意洋洋地说着,赵广陵在惊愕中却感到愈来愈憋气,真有种哭笑不得的沮丧和悲怆。心里想,怎么会是这样!这么说,竟然是因为你弄倒魏刚,才给我创造了这么个升迁机会,那我赵广陵成什么人了?他想说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再看看云迪,也仿佛被她爸爸这番话吓呆了,不知是出于鄙夷还是虔敬,不认识似的盯着她这个爸爸直看。夜深了,老岳父已起身告辞,赵广陵依旧呆坐着,眼前仿佛又闪现出了魏刚那一副阴沉沉的面容……人哪,世上的路千万条,为什么却总要这样狭路相逢地挤在一起?上任这些天,本来一直是喜滋滋的,经老岳父这么一说,却总像不小心吃了只苍蝇那么恶心,以后还怎么有脸再见魏刚的面呢?不在其位,就不知道其中的妙处,接替了魏刚的赵广陵这回算是深有体会了。上任伊始,家里办公室立刻围满了人,连那些从未谋面或多年来有意疏远的人们,也似乎突然间从地缝里冒了出来,亲亲密密围在他身边。但是,来往归来往,只要不拿着礼品就行,赵广陵是深信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总认为一旦掺杂进物质的因素,彼此的感情都变了味儿,那种纯粹的友情也受到了严重的亵渎。有些人缠劲十足,上门之后不放东西坚决不走,赵广陵只好遵循礼尚往来的古训,你有来我有往,一物换一物,乐得彼此心安。谁知时间一长,才发觉这纯粹是书生之见、庸人之思,不仅客人有点悻悻不快,连老婆云迪也对他哂笑不已,常常拿齐秦的例子来做对比。一段日子齐秦病了,市里查不出来,省里也审不清,只好到北京的大医院去静养。一时间古城区的领导干部无不你追我赶,都往北京城里跑。说是招商引资跑项目,却从未见落实一个项目,引来一分资金。后来消息便传开了,原来都是去探视齐区长的,而且不约而同形成了固定行情,多则三千,少则两千,一律装在信封里。有一次某干部帮齐区长翻身挪枕头,枕头下少说有几十个信封了。而且齐区长极其慷慨,随手拿起一个要送这位仁兄,吓得他脸都白了,迅速跑出了病房……当然,严格地讲,这些传言无凭无据,也许纯属无稽之谈。就像一缕缕清风,吹过去又吹过来,你要伸手去抓,却总是两手空空。三人成虎,十夫揉椎,这样的道理他也清楚。但是,传言潜移默化的力量仍然是巨大的,特别是云迪又经常在耳边唠叨着,赵广陵也日渐觉得,也许自己那种做法确有点幼稚可笑,简直就像是机关里的一个异类,太不近情理了。齐秦尽管传言很多,但是人们在谈话之中却总是不胜艳羡,齐秦本人的声誉反而愈来愈响了……于是,赵广陵也逐渐由羞羞答答而半推半就,最后终于心安理得起来,只是有一个最后的防线始终固守着,这就是礼品可收、票子不要,对于那一沓沓硌手的钞票,他总觉得有种很邪乎的感觉,无论如何揣不到怀里。一天,赵广陵正在组织办公厅的一伙秀才起草一份关于单龙泉任书记以来的工作总结,久不见面的魏刚忽然找上门来。近年来,办公厅工作人员流动很快,看着满屋的人,魏刚几乎一个也不认识,只好和赵广陵握握手,独自坐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闷闷地抽起了烟。望着这位埋在浓浓烟雾中的昔日老领导,赵广陵不禁又想起了老岳父说过的那番话,同时就觉得心里悔愧不已。好在魏刚并不知情,他也就慢慢平静下来。魏刚是很倔强也很爱面子的,自从灰塌塌地走出机关,这还是第一次登门,赵广陵知道他一定有事,但单书记对这份工作总结十分重视,要的也很急,已经修改了三次还通不过,只好耐着性子又讲了一通修改意见,把这伙小干部打发走了,才亲热地拉住魏刚的手,问他有什么事。(20魏刚两眼失神地打量着他自己昔日的办公室,叹口气说:时间不早了,先吃饭再说…… 看他这个样子,赵广陵苦笑一下,只好默默地跟着他下了楼,钻进了一辆没有牌照的小轿车。 等上了车,赵广陵才注意到,车上还坐着一个人,瘦长的身材,两道剑眉,面熟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面,只好捅捅魏刚,又指指这个人。然而不等魏刚反应过来,此人已嘿嘿地笑起来:我说不认识了,老魏还不相信,怎么样,我没猜错吧?借用一句话,这些年来老爷一向加官晋爵,就忘了当年葫芦庙里的小沙弥了? 听他这么说,赵广陵的脸立刻一阵红一阵白,又实在无话可说,在这种场合他一向是木讷的,只好扭头看着魏刚。魏刚却偏不介绍,非让他猜猜不可。处在他这种位置,几年来从眼前闪过的人车载斗量,多如过江之鲫,如何能想得起来,一直僵了好半天,等来到著名的焦和饭店坐下,这个人才真诚地拉住他的手说:真对不起,刚才不过是开玩笑,都怪我向领导汇报得少,我是侯……不等他再说下去,多年尘封的的记忆闸门立刻打开了,赵广陵一阵惊喜,脱口喊道: 侯乡长——你现在还在那儿吗? 魏刚一边点菜一边说:早不在腰窝了。人家老侯现在已经是老书记了,这几年一连挪了两个乡,现在是古城区最大的一个镇——柳林镇的书记了。 原来这样!好几年不见面了,今儿理应我请客的。赵广陵的确很高兴,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四面环山、飞雪弥漫的地方。 哪能让领导破费!你这么大官,能请出来赏个脸,我们这些基层干部就不胜荣幸了。 是啊,老侯这话说得对极!魏刚接口道:刚才你真没见那阵势,一屋子的人,我们广陵背抄着手,在地上踱来踱去,领导派头足得很呢。第一点第二点第三点,第一点是又包括三点,你都弄不清有多少点了。只是我说广陵,你讲了那么多,怎么一句真话也没有?什么财政收入年均增长百分之五十,这可能吗?什么全市人均收入突破三千元,全面消灭贫困人口,提前进入小康社会,我怎么越听越觉得好像回到了大跃进时期?魏刚这话说得太尖锐了,又当着一个基层干部的面,赵广陵只好一本正经地说: 老兄,你也不要一味地嘲讽,当年你也是干的这一行,这里面的奥妙不比我更清楚?再说呢,如果不带偏见、公公道道地讲,这几年咱们古城的变化的确很大嘛,那些数字也是基层报上来的,实际上市委还年年喊着挤水分,反对虚夸冒进,反复核实过的,怎么能说全是假的?哟嗬!真看不出来,几年来老弟的水平提高得这么快!我过去是干的这一行,这不假,但是,我现在不干了。况且,我过去干的时候,风气也还和现在不一样。这几年我走出市委大院,才发现过去做的那一切,真的毫无意义,纯粹是浪费生命!好啦好啦,咱俩不要再争论了,是不是假话,你让来自基层的这位仁兄说一说吧。菜已端上来了,姓侯的先高高举起酒杯,一连和他俩碰了三杯,才斟词酌句地说: 也许,魏主任刚才的话有点刺耳,有点儿言过其实。但是,实事求是的地讲,这几年咱们古城的确存在着一种虚夸冒进的苗头。虽然我不了解全市的情况,也许我那儿比较特殊,反正就我走过的两个乡镇来说,浮夸现象的确存在。就说乡镇企业吧,明明一个像样的企业也没有,全乡只有几个豆腐坊、小四轮,每年上报的产值也是几千万,甚至上亿呢。那……你不会不报?赵广陵沉下脸来。 不报不行呀。上头每年下的指标就是那么高,你不报,别人都能完成,就你完不成,行吗?记得有一年,我还是刚当书记报得比较低,区里的干脆说,你不用报了,我们替你报吧。后来我调来区里的报表一看,居然比我自己报的数字翻了一番多,你说我该怎么办?所以,实事求是地讲,大概除了财政税收,其他数字都有水分,只不过多少而已。真的?! 魏刚却不以为然地说:哼!你说的还不准确!财政税收也一样,同样不真实,什么买税、探收、虚增过账,这些事儿你自己没做过? 这这这……姓侯的忽然尴尬地笑笑,不吱声了。 看他们这样,赵广陵实在无话可说。虽然身在机关,但是这些传言他的确听过,只是不像当面说着这样真切罢了。几年不见,老侯的确老多了,也好像变了许多,隐隐约约竟有点儿像齐秦那样的作派了,坐在那儿像个老农民似的。赵广陵一边吃一边反复回想,他究竟叫什么名字呢?一直到吃罢饭,也始终没想起个究竟来,只好老侯老侯地叫着。许是酒喝多了,头晕得很,赵广陵扶着门框,等着老侯去结账。魏刚拉着他来到店外说:天黑了,要不找个地方玩玩去? 赵广陵困难地摇摇头,感到头更晕了:有什么可玩的,无非是歌厅舞厅而已。我还有正经事的,今晚那份材料必须弄出来的。 魏刚忙低低地说:我也有正经事的。听说一两天就要研究干部了,老侯想让你帮个忙,今夜无论如何去见见单龙泉。这小子准备了一个大炸药包的,五吨呢,你只要领进去,其他的事就不用你管了。这下……一听这话,赵广陵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他当然明白,魏刚说的是所谓黑话,炸药包就是红包,五吨就是五万。虽然当了几年秘书长,但这样的事儿他的确没干过,只好岔开话头说:这就奇怪了,你现在怎么和他搅在一块儿了?正所谓不打不成交。当年那事,我也想通了,不能怨他的。魏刚又压低声音说:不过这人特讲义气,口口声声说是他害了我,所以非要帮我一把不可。你大概还不知道,我现在受聘到柳林镇当洗煤厂厂长了。是吗?我记得,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做生意吗? 唉,有什么办法?财委是个空机关,一无钱,二无权,下一步改革马上就要撤了,闲着也是闲着,只好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儿了。正好这小子从省里弄来一笔款,想建一个洗煤厂,却没有人才,只好把我聘去了。好啦,不要再说了,现在正是时候,老头子一定在家里呢。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才几年时间,魏刚的变化的确很大,张口闭口就是票子、好处、炸药包什么的,听起来总让人觉得不舒服。真可笑,要下海赚钱,早几年干啥去了?不管魏刚怎么催促,赵广陵依旧作难地怔着,真不想去冒这个险。因为他实在搞不清单龙泉的真实想法,一旦老头子翻了脸,这可是动法动纪的事,切不可闹着玩儿的。忽然,手机恰到好处地响起来,赵广陵接罢电话,心里立刻有了主意,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这事以后再说,单书记已经到了办公室,让我赶快过去呢。说罢,也不管魏刚和老侯失望不失望,立刻飞也似地离开了这里。此后一连几天,赵广陵都有点心里不安,总觉得有点儿对不住魏刚和那个老侯。仔细想想,这事儿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充其量是个领路人,送没送收没收都是他们的事,与己何干?况且他也打听一番,知道姓侯的在古城的确表现不错,也真到了该提拔的地步。所以,他暗暗下了决心,如果魏刚再来找他,就一定帮帮这个忙。(然而不知魏刚是否真生气了,不仅人没影儿了,电话也没来过一个,他也就只好惴惴地按下了这档子事,只是一想起来,总有点莫名其妙的遗憾。 熬了几个通宵,材料终于写好送上去了,单龙泉看了也非常满意,一高兴还送了赵广陵一条烟,是那种名贵的玉溪烟。拿着那条烟,看着满脸堆笑的单书记,赵广陵心里一片温暖。几年时间,单龙泉的确老多了,背也有点驼,头发更是白了许多。在工作上单龙泉是那种情绪型的人物,高兴起来常常没明没夜地干,经常半夜时分打电话安排工作。然而,一想起魏刚和老侯的那些话,赵广陵却总有点如鲠在喉、不吐不块之感。单龙泉看他还不走,就微微笑着说:最近,你听到什么议论没有? 听到的倒是不少,只是不知道当说不当说……赵广陵终于开了口。几年来在单龙泉身边工作,赵广陵一直谨记着老岳父的那一番谆谆教导,尽可能少说多做,不肯轻易多说什么。有时在一起研究工作,单龙泉倒是常常这样问他,但他回答起来总是掐头去尾,尽可能表现得委婉一些。然而这一次,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勇气,赵广陵说得很干脆也很彻底,并加了许多自己的主观评价,说完之后大有一种痛快淋漓的酣畅感。单龙泉听得很认真,一边听一边还在笔记本上记着什么。一直到他说完,才用铅笔敲着办公桌,不动声色地说: 就这些?还有什么,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 听了这话,赵广陵自然很受鼓舞,胆子也陡然大了许多,不假思索地说: 现在基层还有一种很不好的风气,跑官要官成风,买官卖官也有了苗头,有人甚至到处传谣,把各种官位都标了价码。在这方面,市委应该态度鲜明,狠刹一下这股风气,否则带来的后果是十分严重的……赵广陵说着说着,突然间卡了壳,舌头似乎缩不回来,僵在那里了。只一瞬间工夫,单龙泉的脸色陡然大变,两道浓眉拧成了一条线,紧抿了的嘴唇扭动着……咔嚓,敲击桌面的铅笔折了,单书记手上渗出了几点鲜血。守在外屋的秘书似乎也感到了里面气氛的异样,探进头来呆呆地望着他俩。赵广陵也很慌乱,却又不知该做什么。单龙泉粗暴地朝秘书挥挥手,等那扇隔门合上,才拉开抽屉,寻出一块创可贴来,慢慢把手包上。那包的动作很慢,似乎生怕搅动了屋里几乎凝结的浊重空气……等赵广陵回过神来,正准备帮一把,单龙泉已包扎好了,嘿嘿地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这个大院,恐怕也只有你赵广陵敢说这样的话! 我……绝没别的意思…… 我知道,你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不一样。我欣赏的就是你这一点。单龙泉说着,忽然停下来,又拉开抽屉翻起来。赵广陵困惑地看着,不知道单龙泉又在做什么。不一会儿,单龙泉翻出一堆大大小小的信封和纸条子来,一起摊到桌上说:你看看吧,这些大都是比我大的人写来的,起码也和我这个位子差不多,都是指名要提拔某某。你说说,如果是你处在我这种位置,你该怎么办呢? 赵广陵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感到那一大堆纸条忽地飞舞起来,如弥漫的雪花一样,比他在腰窝乡遇到的那场雪大多了……当他出门的时候,才看到单龙泉又用那半支折断的铅笔在办公桌上悠悠地敲了起来。似乎每隔几年,机关干部们就要经历一次从灵魂到肉体的震撼与骚动,只不过最近这一次,要比以往每一次大得多也持久得多。随着年关将近,古城干部又陷入了这样一种轮回之中。( 各种谣传在全城不胫而走,每天晨昏之际星海广场上都围满了人,三三两两神色紧张地议论着什么。赵广陵不想参与这种议论,强行把办公厅干部集合起来,开始了一场规模空前的大调研。经过这些年的感性认识,他对县城经济的发展已有了相当的认识。古城的发展虽然是惊人的,但存在的隐患也很不少。特别是最近和韩东新深淡了一次,他不禁有点惊愕了,一种隐隐的担心似乎很快就要证实了。伴随着国内外客观形势的剧烈变化,那个曾经极其辉煌的孚美公司已日显颓势,有点儿摇摇欲坠了。据韩东新私下讲,目前的负债率已经上升到了95%。古城的繁荣,多一半是靠着这座大型煤矿的,一旦这个煤矿垮下来,如何进行产业接替,必将成为一个严峻课题……正是瑞雪纷飞时节,当他率领课题组来古城区调研的时候,齐秦倒是很热情也很支持,亲自陪着他跑了好多点,又召开了一系列座谈会,临别之际还不忘为课题组成员每人置办了一份“年货”。在饯行晚宴上,酒过三巡,菜进五味,齐秦才脸红脖子粗地看着他说:广陵老弟,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腊月二十四嘛。 对。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了天。连灶王爷这么小的官都懂得上天言好事、巴结领导去了,你老弟还真能沉得住气? 赵广陵无言以对,只好笑笑说:这是工作嘛,有什么办法。 工作,你知道什么叫工作? 我真不懂。你说说看? 齐秦哈哈大笑起来:工作就是时间,时间一过,工作也就完了,对不对? 对不起,我喝多了。赵广陵心里堵得慌,和这样的人真的无法沟通,起身离席,站在了餐厅外面的雪地里。起风了,大团大团的雪花在空中舞成一条条雪龙,天地一片迷茫。不远处,几盏灯明明灭灭,映照着凄清的雪夜。这纷飞的瑞雪,是否一直要下到明年开春呢?是的,工作就是时间,但时间不等于工作。不管人们理解不理解,赵广陵始终坚持着。年关过去了,冷雪消融了,等到新春来临,赵广陵终于把一份数据翔实、论证充分的课题报告正式摆到了单龙泉书记办公桌上。翻着这份沉甸甸的课题成果,单龙泉的脸色同样十分严峻,认真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吐出极其简洁的两个字:好、好。然后就把材料郑重地锁进了办公桌。 天黑下来,赵广陵小心地开了灯,正想再说些什么,有人不敲门就进来了。是谁敢在领导面前如此放肆?赵广陵正诧异间,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个人已站在地中央,单龙泉也由嗔转喜,笑微微地伸出手来,和这两个人热烈地握着。等到看清了齐秦和老侯的面容,赵广陵更诧异了,呆呆地站在一旁,直到齐秦和老侯都向他伸过手来,才机械地伸出手,让这两个人很随意地握了一下。齐秦看看他,又看看单龙泉,显出很不安的样子,半开玩笑地说:两位领导是不是在研究什么重大问题,需要不需要我们先回避一下?单龙泉不做声,迈着方步向门口走去。 齐秦朝赵广陵挤一下眼,立刻小心地捧起桌上的水杯,又快步上前为单龙泉拉开门。 守在外屋的秘书也进来了,忙着关窗户、关灯。 赵广陵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看齐秦故作亲热地边走边向单龙泉说着什么,心里就觉得很别扭。走在后面的老侯忽然轻轻碰一下他的手,低低的声音却掩不住明显的激动和炫耀:那事成啦。是吗?让你做什么? 副区长。 好,祝贺你! 赵广陵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更不自在起来,总觉得老侯那眼神里还含着别的意思。 一直到下了楼,看着齐秦、老侯和单龙泉上了一辆车,赵广陵正要抽身走开,单龙泉忽然摇下车玻璃,不容分辩地对他说:刚才那事儿,就不必再说了,只此一份,不得再发给任何人。否则,你要负政治责任!这……赵广陵在困惑之余,不禁又抽了一口寒气。 直到有一天,韩东新和阎丽雯怀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出现在他家客厅里时,魏刚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俩秘密结婚已经一年多了。 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媳妇,韩东萍一点好感也没有。一个堂堂的市委书记的儿子,又是大型企业的副总经理,非法同居,未婚先孕,竟讨了一个离异的女戏子做老婆,不仅有辱门庭,实在是有点奇耻大辱了。所以,当两个人甜甜蜜蜜出现在客厅里的时候,不管阎丽雯怎样甜言蜜语,姐姐姐姐地叫着,韩东萍始终不答话,两眼死死地盯着她怀里那个粉嘟嘟的小男孩,恨不能扑上去把那个孽障撕个粉碎。阎丽雯大约出于母性的本能,始终把孩子抱在怀里,任谁也不能碰一下。那孩子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的到来不受人们欢迎,不哭不叫,只惊恐地瞪着两只小黑眼睛。连一向随和的魏刚,也似乎看出了老婆的危险倾向,连忙提醒她说:已经两点半了。今儿下午,你们单位不是还要开会吗? 如今的韩东萍,已经当了市中心支行的副行长,也算是处级干部了,一听他这么说,立刻恶狠狠地瞪了大家一眼说: 是的,我是该走了,省得看着你们恶心! 话音刚落,随着门沉重的一响,韩东萍已飞快地下楼去了。 顷刻之间,阎丽雯眼里已噙满了泪,脸贴在孩子的小脑袋上,似乎生怕有人要抢这孩子似的。这小孩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哇哇地大哭起来。 魏刚不吱声,韩东新也不吱声,两个人默默地抽了好一会儿烟。这几年,韩家的政治空气已经烟消云散。日渐衰朽的韩爱国早已退出社会,加入了“气功”行列,几乎隔几天就换一种“功法”,不论见了谁都要热情地给“发发气”。韩东萍虽说当了副行长,心里却更多地放在培养冉冉身上了。加上身体发了福,走起路来一晃三摇,又加入了跳舞减肥行列,每天天不亮就出了门,晚上练跳舞要闹腾到半夜十一二点。这个家,哪里还有一点家的样子呢?看看日渐零落的家,再看看低头垂泪的阎丽雯,魏刚心里不胜唏嘘感慨。一直到孩子的哭声低落下来,客厅里已是一片烟雾缭绕,韩东新掐灭烟头说:姐夫,你说怎么办?如果你也是我姐这种态度,我就再不登你家门了。 自从和韩东萍结了婚,在非正式场合,韩东新从来是直呼其名,难得叫他一声姐夫。今儿这么郑重其事,显然是下了最大的决心。望着这个一向天马行空、桀骜不驯的妻弟,魏刚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已经好些年不见阎丽雯的面了,三十出头的她依旧那样风采照人,简直和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岁月的剥蚀、人生的变故简直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要说变化,也许是由于生育不久,在屋里捂了许多天,更显得白一点也胖一点,反而更加丰腴可人了。对于这个女人,魏刚的感情是很复杂的。特别是那次跌跌撞撞从她家里逃出来,一连好些天都能梦见她,只是模模糊糊,醒来之后具体细节一点也想不起来。有时他不禁会想,也许那一日他也是在做梦吧,那样的情景那样的感觉根本就不存在。不过自打那以后,一见赵广陵的面,魏刚就由不得有点反感。 第五章 总想找个碴儿口刺他几句,总觉得他是有负于阎丽雯的。但是,时间过了这么久,怎么她竟和东新搞在了一起? 韩东新是让他来疏通和父母的关系的。其实,魏刚很清楚,如今的岳父岳母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赫赫威威的样了,听说老大不小的儿子终于结了婚,又抱回个胖嘟嘟的孙子来,哪里还会有不接纳之理?果然,当魏刚领着这一家三口来到当年那幢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小二楼时,连那个垂垂老矣的鹦鹉都似乎耐不住寂寞,激动地在笼子里蹦来蹦去。美琪则不当保姆了,韩爱国临下台把她安排到古城区纺织厂上了班,听说这二年纺织厂也很不景气,独自在街上开了一个洗头泡脚屋,只偶尔才来老主人家一次。偌大的屋子冷冷清清,只有韩爱国一个人在练静功,盘腿打坐在地毯上。看到他们进来,老头子只睁一下眼,又沉入了冥冥六合之中。他们一伙只好撇下老头儿,先上了楼。自从韩爱国离了休,卫青的病却不治而愈,所以美琪走后干脆再没雇保姆,楼上楼下却依然收拾得井井有条。看到儿子和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儿媳、孙子,卫青高兴得不得了,立刻把孩子抱到怀里,又是亲又是逗的,还连着转了好几个圈。阎丽雯生怕老太太累着,要接过孩子,老太太竟怎么也不肯。说来这孩子也挺奇怪,不哭不闹,小眼睛懂事似得大睁着,逗得老太太更乐了。一路上提心吊胆的魏刚和韩东新、阎丽雯,也立刻相视着笑出声来。等下了楼,老头子的气功也收场了,听阎丽雯羞怯地叫着“爸”,又看看卫青怀里抱着的孩子,韩爱国什么也没有说,只淡淡地点点头。一直到一家人相安无事吃罢饭,老头子似乎才缓过神来,依旧威严地瞪着儿子女婿说:你们俩都老大不小了,儿女情长的事到此为止,以后忙点正经事吧。最近,我们老干部支部开了一个会,准备向中央、省委郑重反映古城的问题。也许要不了多久,古城的形势就可能反过来了。离休这几年,魏刚第一次见老头子如此严肃地谈论政治,不由得惊奇地说: 爸,你这几年不是只练气功,不关心世事了吗? 韩爱国朗朗地笑着,似乎和刚进门时换了个人: 笑话,真是笑话!你爸搞了一辈子的政治,怎么能不问世事、远离政治了呢?告诉你们吧,我和你妈这些老家伙,这辈子算是卖给政治了,自从入党那天起就注定了的。 那……韩东新也困惑起来:老爸天天练气功练得那么入迷……不等他再说下去,韩爱国立刻挥挥手:不练气功我干什么,要知道自从下台到现在,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我呢。你们还算是搞政治的,《三国演义》里刘备当年被困在曹营,不是天天忙着种菜吗?原来这样!魏刚和韩东新对视一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连阎丽雯也听得入了神,一眨不眨盯着他们。 韩爱国站起来,一边剔牙一边在地上踱着步:你们呀,毕竟还是年轻,虽然文化挺高,政治上还幼稚得很呢。别看这几年单龙泉红红火火的,表面文章做得很好,实际上他已经走到尽头了。此人外强中干,色厉内荏,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是典型的袁绍之辈,不堪一击。他感情用事,好恶出于一己,一上台就排斥我的人,包括魏刚也不放过,这是为政之大忌。他好大喜功,用搞政治的手段搞经济,看似年年高速增长,实际上等于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并没有给古城的长远发展奠定好的基础,这是最大的自私。他突击提拔干部,弄得人浮于事,十羊九牧,使全市行政编制一超再超,看似满足了某些人的愿望,其实提拔的越多,骂的人也越多,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听说最近竟闹了笑话,连一些名声很坏的人也升了官,这不是自掘坟墓吗?正说到兴头上,韩爱国似乎觉得有点累了,重新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喝起水来。魏刚只知道前些日子研究过一次干部,老侯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古城区副区长,至于别人,他真有点不甚了了。当时他设想得好好的,甚至还借了微型录音机,也想如法炮制收拾一下得意忘形的单龙泉。谁曾想赵广陵还像过去那么犯傻,把好好的计划都打乱了,气得他真想大骂这家伙一顿。后来,也不知老侯又托了谁的关系,找了什么门子,反正稀里糊涂就高升了……想到这儿,魏刚正想问问老头子指的是什么人,阎丽雯忽然说:爸说的一点都不错,这几天连我们剧团都议论开了。有几个人我看就用得很不像话。一个是焦和,就是焦和饭店那个老板嘛,多少年不上班了,一下子竟当了文化局副局长,还领导我们剧团呢。还有一个叫什么冯慧生,听说是个体户,开铁厂的,也当了经委副主任。还有那个云迪……说到这儿,她忽然看魏刚一眼,改口道:听说有人在市委大门上还贴出了小字报,把市委叫成了官帽批发公司,气得单龙泉一怒之下,把新的市委大门也拆了!阎丽雯一边说,韩爱国一边点头,等她说完,才不胜感慨地说:说得好,说得好。真想不到,我们韩家的女人,都比男人有政治头脑。亏你们俩还是官场中人,竟然还不如丽雯知道得多,糊涂啊……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岳母卫青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的话:不要说起来没个完,还是言归正传,说正事吧! 这……老头子嗫嚅了一下:好吧,谈正经事。魏刚已经走偏了,一下子要调整过来也难。所以,下一步东新倒要想想办法,借借这股风,你那个公司不是也要开始走下坡路了? 真想不到,转来转去竟是这么个意思。韩东新显然毫无思想准备,只好心不在焉地应着。魏刚心里却不由得一动,小心地瞥了阎丽雯一眼。 第二天一早,魏刚从床上爬起来,溜溜达达来到了市委大院。 阎丽雯说的果然不错,才几天时间,建成不久的市委大门已荡然无存,又变成了一堆瓦砾场。一伙子闲人围着推倒的水泥桩,正在抽拽里面的钢筋。还不到上班时间,市委大院也静悄悄的,只有几个晨练的老人,围着那两棵伞盖亭亭的大柏树转来转去,不知在练什么功。魏刚记得很清楚,当初古城县委的院门是古式建筑,据说是明朝遗物,重檐覆瓦,雕梁画栋,一大两小三个门洞。在县一级机关也算是别具特色的,前些年撤县建市,他刚来到古城时,这座古旧大门正作为封闭落后的象征被刚刚推倒,变成了一个尘土飞扬的大工地。大约过了两个月,一座新式栅栏门才呈现在世人面前,以一种开放的形象迎接着众多赞叹的目光。然而,谁能想到,刚刚过了七八年,这里又变成了一个大工地,难道真像阎丽雯说的,真的是缘于单龙泉的一嗔之怒?未来的大门,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一个形容枯瘦、活像骷髅的老头子,披着一件已发黑的白孝衣,瑟瑟发抖地偎缩在残墙断壁间,远远看去简直不像一个活物。正是早春二月,天气还相当地冷,魏刚觉得自己从里到外冷得要命,只好缩着两肩,慢慢走了过去。这下他看清楚了,原来竟是当年那个有名的白老头儿。物是人非许多年,怎么他还在这里?魏刚手扇着扑面的灰尘走上前,正准备问老头儿几句话,高大魁梧的常中仁走了过来,边走边大声呵斥着:快走开走开!这是施工重地,你蹲在这儿干什么?再不走开,我叫公安局了 白老头儿的耳朵显然有点聋,对于常中仁的呵斥毫无反应,一直等他俩走到身边,才抬起失神、呆滞的两只老眼,迟疑地看着。那眼神里似乎闪过一点火苗,又迅即熄灭了。魏刚注意到,他的脚下还铺着一张皱巴巴、污兮兮的白布,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常中仁看到魏刚,立刻走上前紧紧地和他握手,又嘘寒问暖好一会儿,才依旧皱起眉头说: 白老头,快回去吧!你的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吗,你为什么还要赖在这里?我记得去年的时候,单书记不是还专门给你做过一个批示? 真奇怪,一说到这类话题,白老头似乎就立刻清醒过来,也听明白了,不等常中仁再说什么,已哆哆嗦嗦从怀里揣的一个油布包里掏出一大堆纸来,有省市县各级各类批转件,有一些或大或小的领导密密麻麻的指示,也有笔迹杂乱、错字连篇的各类上诉材料,还有从报纸文件上剪贴下来的“豆腐块”,全塞到常中仁手里,弄得常中仁哭笑不得,只好胡乱翻着。魏刚忍不住说:老大爷,今儿你算是找对人啦,这位是市委新来的副书记,直接分管这项工作的。不信你仔细看看我们俩,谁更像领导? 白老头很专注地听着他的话,不住地端详两个人的表情和相貌,似乎终于确信了魏刚的话,一把抓住常中仁的手,再也不肯松开了。 常中仁又气又急,却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好言安慰白老头几句,又摸出一支笔来,像模像样地在最新一份申诉材料上批了几个字,大意是请古城区委阅处之类。白老头看了,自然十分高兴,立刻珍宝般把那一堆东西全包起来揣到怀里,踽踽地向对面的汽车站走去。望着老头子的背影,常中仁似有不忍,迟疑了一下,又摸出十元钱,硬塞到老头儿手里,让他先买碗面吃。好人,好人啊! 白老头不住地喃喃着这句话,蹒跚着逐渐消失在大街深处。 看着这情景,魏刚也深受感动,叹口气说:这老头儿上访可真算有年头了,记得我在办公厅时就常常来,我也批示过协调过的,只是想不起来究竟反映的是什么事呢? 常中仁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魏刚又说:你现在也是办公厅的老科长了,我且问你,为什么好端端的大门说拆就拆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不过,据人们私下里传说,主要是广大市民对过去这个大门一直不够满意,说什么机关不像机关,公园不像公园,缺少政府部门应有的威严与肃穆。 那……改建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常中仁一边说一边拿根木棍在地上比画着:新的设计图我倒是看过,市委常委会还专门进行了研究。大体来讲是这样:一左一右两个门洞,中间是黑色大理石圆柱,仿古式结构,重檐叠瓦,上面覆盖绿色琉璃瓦,配以白色大理石墙面,红色大门,黑白红绿四色基调,端庄大方,古色古香,又不失现代气息……等建起来看吧,保准非常耐看,是咱古城的又一个标志性建筑物。魏刚也随手比画着,听他这么说,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细想想,这岂不又和原来那个拆了的门洞一样了? 常中仁却不以为然,正色道:根本不一样,差得很远呢。不仅用材不一样,立体结构也有很大不同,过去是三个门洞,现在却改成了两个……两个?这倒是真的。 魏刚依旧哈哈直笑。 从雅安来到古城,一晃六七年过去了。从这座屡拆屡建的门洞里走出来,也快三年了,魏刚还是第一次兴高采烈地站在这座大门口指手画脚、开怀大笑。( 记得那次垂头丧气地从这里走出来,在长长的铁栅栏外面站了许久,回头怅望那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九层大楼,想到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去,当时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市财委是新组建单位,办公室是从商业局借来的,一共二十几个人,竟有正副七个主任,而且大都是半死不活的老头子。报到第二天,就开个住院证在医院病床上躺了下来,一躺竟躺了近半年。看着每日抬进来抬出去的一个个重病号,看着一个个因交不起住院费急得在门厅里大哭的贫苦人,他心里悔恨极了,对这些年来走过的路子真有一种不堪回首的羞赧感,最后只好逃也似的离开医院,只想实实在在为社会做点什么……然而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发自内心的羞愧又逐渐为愤怒和不解所取代了。是啊,我承认我错了,但是为什么有些比我坏得多的人却反而步步高升?一想到这些年耳闻目睹的有关单龙泉、齐秦他们的种种劣迹,魏刚就再也不悔愧了。伫立在这座即将拆除的大门前,望着大院里依旧浓阴蔽日的那两株千年古柏,他第一次有种很特别的感觉。过去在大院里进进出出,怎么从没注意过这株千年古树?同时,心里就一下子变得很坦然很宁静,觉得自己又一次找回了曾经失落的道德与信仰的支点。一辆鲜艳的橘红色小轿车在他俩身边停下来。魏刚和常中仁刚要走开,车门打开,齐秦从里面探出头来,也不说话,只神神秘秘地招手让他们快上车。魏刚本想回家,却架不住人高马大的常中仁使劲地推着,只好不情愿地上了车。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来车里空无他人,是齐秦亲自驾驶着的。如今,领导干部本人学开车的越来越多,这个齐秦自然更是技术娴熟的老手了。伴随着齐秦一阵手忙脚乱,小轿车一摇三晃驶上了大街,魏刚才好奇地问:小齐,你这是要拉着我们去哪儿呢? 齐秦连说是好地方,只管嘿嘿地笑。虽说齐秦现在早已当了古城区的一区之长,但是,多少年的习惯使然,魏刚依旧倚老卖老地直呼他小齐。大约这个称呼挺让常中仁意外,一边笑一边直向魏刚使眼色。魏刚却不理会,又连着问了几声,一直到小车停下来,齐秦才嘻嘻笑着说:二位老领导,好久没见面了,今儿刚好碰见面了,算是我请客,让老领导们好好开开心,保养保养身体,怎么样? 魏刚从车上望出去,原来是一家规模很大的洗头泡脚屋,二层小楼,楼上楼下镶满了闪闪烁烁的幕墙玻璃,便嘿嘿地笑起来: 小齐,你搞错了吧?据我所知,来这种地方,一般都是在月黑风高的晚上,现在才刚到上班时间,即使我们有此雅兴,只恐怕小姐们还没起床哩。再说,我和老常还没吃早饭呢。 齐秦却说:我说老哥,你这几年下海在世面上混,怎么观念还这么陈旧?你说的那是老观念喽。如今要来这种声色犬马的地方,比较讲究的人一般都是早上来。为什么呢?一则早上人少,比较清静,二则小姐们也没有接待过别人,比较干净,不信你问老常,是不是呀?年过半百的常中仁不吱声,只管嘿嘿地笑。在魏刚看来,他那种异样的笑本身就带有一种淫邪的成分,心里便立刻明白了大半。在古城这块地面上,常中仁可算是真正的元老了。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光在古城县委当干事就一直当了十几年,至今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科长。但是,令人惊奇的是,在这样长期的政治颠簸中,常中仁的心态却总是出奇地好,虽然在私下里怪话连篇,但是在公众场合却从不怨天尤人,始终如一只猎狗一样睁大了机警的眼睛,盯着台上台下整个古城政坛的一举一动,而且据机关干部们私下里讲,他的身边也常常会围着一些时髦而妖冶的年轻女郎……由此可见,常中仁的精神和意志都绝不是常人可比的。此刻,看到魏刚一直盯着他看,常中仁忙推推他说: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既来之,则安之。你要吃饭,这里也可以吃饭的。走,下车! 说话间,已带头钻了出去。 真看不出来,原来他在这方面也是老手? 魏刚依旧迟疑着。但是又一想,人家一个是堂堂的区长,一个是市委的老科长,人家都不怕,你这个已经下海数年的生意人怕什么?立刻收起小心,大模大样地跟在两个人后面,在一个高挑身材的小姐引导下,来到了寂静无人的二楼。小姑娘轻轻问道:三位老板,先洗头还是先泡脚? 齐秦反问:你说呢? 老板说笑话呢,我哪里知道老板们的意思。 除了洗头、泡脚,还能做什么? 这个……小姑娘礼貌地笑着:不知道老板您想做什么? 常中仁立刻不怀好意地笑笑:我想做的事多得很,你能做到吗? 小姑娘莞尔一笑:保证让顾客满意,是我们这儿的服务宗旨。 看他们这样斗嘴好没意思,魏刚连忙说:少费话,还是先办正事吧。你们这儿能吃饭吗? 好吧,老板等着。 小姑娘立刻把他们领进一个房间,咚咚地下了楼。 草草吃罢早饭,刚才那个大个子姑娘又闪进身来,招招手把齐秦叫了出去。不一会儿,齐秦进来了,怪模怪样地望着他们俩说:已经上来一个,在隔壁等着呢。二位老兄谁先过去?一听这话,魏刚不禁有点吃惊,吓得直摆手。常中仁看他这样,也推说今儿身体欠佳。三个人推来推去,一直争执了好半天,最后齐秦有了主意,向魏刚眨眨眼,提议一起到隔壁“参观参观再定”。魏刚不知他要搞什么鬼,只好跟在最后,悄悄进了隔壁的房间。只见一个女孩慵懒地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们,昏暗的灯光下什么也看不清……突然,齐秦悄悄捏他一下,就猛地一把把个常中仁推了进去,然后转身就向外跑。魏刚立刻会意,也迅速跑了出来。常中仁在里面边推门边嚷嚷什么,齐秦在外面紧拉住门怎么也不开,一直僵持了好一会儿,里面的嚷嚷声终于消失了,齐秦才嘻嘻地笑着,有点疲累地摇摇头,返回了刚才那个房间。魏刚也跟进来,不认识似的看着这小子,真想不到他居然会这么恶作剧。 两个人一时语塞,都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小房间封闭性很好,寂静得让人难耐,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难闻的混合气味,刺得魏刚直想打喷嚏。今儿这一早,过得实在太无聊了。此刻的魏刚想走又不能走,想玩又没什么可玩的,气得心里直骂娘。齐秦似乎也不耐烦起来,干干地笑着说:好大哥,要不,给你也叫一个? 好哇,只要你来我就来。 你是大哥,你带头。 大哥算什么,你是领导嘛,领导带了头,群众才有劲头嘛。 那……我真叫去了? 齐秦说着,站了起来。 魏刚连忙摆摆手说:算啦算啦,咱们还是过过嘴瘾,胡侃得了。我且问你,这种事儿,你真做过没有? 齐秦依旧谑笑着:你说呢? 你的事儿,我哪里知道。 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是真话。 那——我先问你,你做过吗? 想不到皮球又踢了回来,魏刚怔了一下,两个人随即放声大笑起来。 第六章 不知怎的,齐秦的情绪忽然沮丧起来,定定地望着他说: 不说这些没轻重的话了,我打听个事儿,听说阎丽雯和韩东新结婚了? 这个……魏刚恍惚觉得,说这话的时候,齐秦的表情明显地有点异样,只好淡淡地说:这事我也是刚知道,孩子都好几个月了。 好!好!这样也好!齐秦一连说了几个好,忽地站起来,慢慢踱着步子,语气凝重地说:丽雯是个好女孩,应该有个好结局。不管怎么说,东新也是好样的,能落到这样的结果,对她来说,真够幸运了。如果你再见到丽雯,代我向她问个好吧。自从她和广陵离了婚,我还再没见过她的面呢……在魏刚的心目中,齐秦这人一向是急功近利的,说起话来要不神神秘秘,要不故作诙谐,没遮没挡的,从来也没见他这样坦率这样真诚过。这种感情倒真的让魏刚有点感动,也不禁坦诚地说:这事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你既然提起来,我就再问一句,当年你怎么一夜之间就突然决定和那个张俊瑛结婚了?事到如今,你后悔不后悔,你们俩过得究竟怎么样? 一阵沉默之后,齐秦的语气愈加阴郁起来: 后悔当然不后悔,我这个人做事从来不后悔的。但是,要说过得怎么样,可就比较难了。如果从表面上看,也许和所有的人家都差不多,既不好也不坏,马马虎虎吧。但是,要从内心深处讲,对于她,我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不过就当是一条狗,一直养了许多年,怪熟悉而已。而且,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她这个人,要多浅薄有多浅薄,要多俗气有多俗气,我即使陪上头来的一个女人跳次舞,她也会和我吵三天,要不,我怎么会到这种无聊的地方来散心呢?齐秦的话越来越忧郁,魏刚的心情也愈加沉重起来。但他又实在觉得无话可说,只能极同情地看着他走来走去。正在这种难堪的时候,隔壁的门响了一下,那个女孩已披着散乱的长发下楼去了。那女孩从窗前闪过的时候,魏刚忽然觉得眼睛一热,那不是美琪吗?他一下子走出房间,怔怔地站在楼道里,想喊一声却喊不出口,只好呆呆地目送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楼梯口……这时常中仁也出来了,一边用双手梳理大背头,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笑。魏刚忽然觉得心里发堵,独自一个先下了楼。一直到三个人都坐上车,魏刚的心里依旧闷得慌,绷着脸什么也不想说。齐秦的情绪也很低落,两眼直直地望着前面。只有常中仁情绪饱满,谈笑风生,刚才那倏忽一闪的“不好意思”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据我所知,用不了多长时间,咱们古城就可能会有一个大变故的。两位老弟,我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也就是混个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了。你们两位可不一样,你们都还年轻得很哪,政治上可以说前途无量。只要有了权,将来什么事儿做不成?什么女人、什么小姐,车载斗量,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听老哥一句话,一定要抓住这次的机遇,再好好上个台阶,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看他这样高兴,魏刚心里更来气了,忍不住刺他一句: 这话老兄就说错了!要说有政治前途,我们俩加起来都不如你一个,你为什么这样贬损自己,长他人志气而灭自家威风?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常中仁显然怔住了。 魏刚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不明摆着的吗?我们俩都是背上刺了字的。我自然不用说,韩家如今已是树倒猢狲散,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依我看,咱们实话实说,下一步齐秦也前途堪忧。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咱们古城,人所共知齐秦是单龙泉的人,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这个黑锅他是背定了。你老兄说要有变故,无非是古城换代而已。但是,如果单龙泉将来下了台,或者离开古城,齐秦还能不受牵连?这话也许说得太露骨了,连开车的齐秦都脸色大变,手抖抖的几乎握不住方向盘,小轿车猛地一抖,把三个人都吓出一身冷汗,魏刚才不管这些呢,依旧含讽带刺地说: 所以,要说有政治前途,老常其实是最有希望的一个。究其实,你老兄年龄也不算大啦。五十五,还能努一努,你还不到五十五嘛。如果再做点手脚、改改档案什么的,岂不正是提拔重用的黄金年龄?好,那就借小兄弟吉言吧! 常中仁几乎恶狠狠地说着,再也不吭气了。 等常中仁先下了车,齐秦忽然留住魏刚,低低地说:大哥,你刚才说的很对,今儿我找你,本来也是为着这事儿的。那个洗煤厂的事儿,我一定帮你办成,我已经和土地局打过招呼了。不过,你也一定要帮小弟一个忙的。魏刚在柳林镇办的那个洗煤厂,多征了近十亩地,区土地局不仅要收回这十亩地,还要罚一大笔款。这事老侯已前前后后跑了好长时间,由于齐秦不吐口,始终也摆不平。最近魏刚已死了心,任收任罚由他们了,想不到齐秦竟在这个时候为他开张通行证。他只好表示感谢,同时不解地问:你这堂堂的大区长,还需要我帮什么忙? 齐秦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已有了确切消息,马上要来一位新市长了,到时候你一定要帮我在新市长面前美言几句。 新市长是谁,我怎么能说得上话? 好吧,这事等到时候再说,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说得上话的。 齐秦神秘地笑笑,便不再说什么了。看他这样子,魏刚也立刻沉下脸说:既然如此,我也向你提个要求。据我所知,最近许多人正在反映单龙泉当年超规划建市政府大楼的问题,我希望到时候你也能摆正立场,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那当然,该说的话我一定要说!齐秦郑重地点着头。 齐秦早就听说,新来古城当市长的那个人叫全世昌,只是除了魏刚,他实在找不出别的门路了。 要说和全世昌的第一次见面,那还是在省委党校念书的时候。他那时念的本来是本科班,但是当时有一个政策,只要交两万元赞助费,跟班学完研究生班课程,考试及格,也可以承认研究生学历,只是必须由北京来的专家组最后评定。齐秦当时已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本科学历。两年时间再混个本科当然挺冤的,一咬牙就报了研究生班。有了当年赵广陵替考的经验,测验呀考试呀都不成问题,只是到专家组来评定的时候,才真的有点傻了眼。专家组一共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这位全世昌。这些人刚刚到校,惊魂未定,有手眼通天的同学已经打听清了他们每个人的来历。一个是留美博士,现在人大任教,一个是研究所的研究员,两个人都是本省籍的。只有这个全世昌比较特殊,据说是博导头衔,却不是纯粹的学院出身,任过大大小小好多职,印象深的是当过南方某投资公司的副总裁,现在是全国某课题组负责人,祖籍嘛也在遥远的云贵川一带,反正和这里一点关系也挂不上。为了确保过关,同学们彻夜研究对策,决定对症下药,各个击破。研究所的那位研究员,自然家境贫寒,只能晓之以利;对于那位留美博士,自然出手阔绰,小恩小利不足以动之,好在此人思想开放,又年轻体壮,省城的娱乐场所多多,小姐们柔情似水,风情万种,柳下惠再生也挡不住诱惑,何况是他?实践证明,这两招都极管用,屡试屡爽,很快敲定了两位“领导”。只是对于这个全世昌,同学们反复地想反复地议,也做了许多试探,却始终毫无效果。红包不收,歌厅不去,自始至终连一顿饭也不吃。此人个子不高,天然鬈曲的头发,一派落拓不羁的样子,看着他,同学们就直发晕,只好听天由命,死猪由着开水烫了……然而最终结果却令他们大喜过望,居然全体一致都过了关这一次,听说这位全世昌要到古城来任市长,齐秦又多方打听,大家却都对这个谜一样的人物不甚了解,包括一些相当级别的政治元老,都根本没听过他的名字。后来,还是从一个资深记者口里,偶尔听说此人原来是某某大学的毕业生。齐秦当时也没在意,回来之后翻出本地干部花名册研究,才突然惊奇地发现,原来全世昌竟和魏刚是同学!一阵惊喜过后,齐秦却有点沮丧了。这些年来,他虽然一直竭力巴结魏刚,魏刚对他的印象也很不错。但是自从韩爱国下了台,和魏刚一家的来往日渐稀疏,柳林镇洗煤厂那事儿,侯副区长说了几次,还始终在他手里压着。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既然和魏刚同学,自然和赵广陵也是同学。这些年赵广陵和他总是貌合神离,特别是那个云迪,对他简直毫无好感,岂能不在新领导面前说他的坏话?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但是除了拜托魏刚,齐秦真不知道还能够做些什么。他觉得自己又像当年考研究生时一样,又变成了听天由命、束手无策的“死猪”了? 春天来了,风刮着黄尘呼啸而来,天地一片昏暗,地上家具上也是浮浮的一层土。几乎每年的春天都是这样,不使劲刮它一两个月,好像万物就醒不过来似的。张俊瑛大概接儿子去了,齐秦坐在清冷又零乱的屋子里,心情也犹如此时的天空一样灰暗。按照他这样的级别这样的位置,早应该雇个保姆了,有许多人家提出来,即使不要钱也愿意来他家当保姆。谁知张俊瑛竟坚决拒绝,宁肯自己忙里忙外,也决不同意小姑娘上门。按她的说法,当官的没个好东西,不看紧点根本不行。看着她那个神经兮兮的样子,齐秦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好和商业局领导打个招呼,每月除了领工资,再不用张俊瑛上班了。谁知时间一长,老婆又抱怨闷得慌,每天不是跳舞,就是和几个同样闲极无聊的老头、老太打麻将,而且总是出得多入得少,一年下来真不知在这方面也会糟蹋多少钱财的……真没法说,如果当年娶了阎丽雯,哪还会有这么多烦恼呢!丽雯是美丽的更是温柔的,又极富生活情趣。和丽雯在一起,你会感到生机无限,时间过得飞快。这样勾魂的女人,一辈子难得遇上一两个。特别是她嫣然一笑时那一对很特别的虎牙,更具有很特别的味儿,自从认识丽雯之后他就注意观察,只有类似巩俐这样的美人才有这样的虎牙的。即使她走路时那款款软软的样子,那一双光洁修长的腿,尤其是那两只没有任何瑕疵的同样光洁修长的脚,都极富魅力也极具性感。齐秦有时注意观察,女人们的脚看似千脚一面,其实相差极大,要么臃肿肥硕,要么瘦削不丰,要么青筋突起,要么腌皮起皱,没有第二人像丽雯那样完美。他就特喜欢盛夏时节丽雯穿一双透明拖鞋或鞋带极细的那种凉鞋,每次见面总不由得要多看几眼。赵广陵是无福的,这样一个女人居然消受不起。他也是无福了,只能把一肚子的遗恨埋在心底……都怪那时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如果换了现在……想到这里,他对于那个浪荡公子般的韩东新也不由得一肚子火!天黑下来,张俊瑛还没有回来,齐秦也懒得做饭,只好打个电话,让门口那家饭店送几样饭菜来。不一会儿,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拉开门一看,服务员已端着几样热腾腾的饭菜笑吟吟站在门口。他正想说句什么笑话,张俊瑛牵着儿子的手满脸怒容上楼来,吓得他连忙摆摆手,把小服务员打发走了。也许,这位母夜叉般的老婆又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他猜得一点儿不差。张俊瑛进屋,先嘱咐五岁的儿子独自吃饭,立刻拽着他进了卧室,把一件白衬衫扔到他面前,脸刷地沉下来: 看看你做的好事,这是怎么回事儿? 齐秦莫名其妙,拿起那件衬衫左翻右翻:这……什么也没有呀。 哼,什么也没有?真是瞎了眼,你看看这儿!张俊瑛说着,把衬衫拉展伸到他面前。原来胸口那儿有明显的一圈红……齐秦的心不由得一沉,只好嘿嘿地笑着: 不就是一圈红嘛,也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大概是盖章时不小心蹭了点儿印泥。 睁着眼说瞎话!你仔细看看,这是印泥还是口红? 我怎么分得清楚。即使是口红也没什么嘛……我想想。对啦,前几天省政府督查组来验收基建工程,我倒是领着他们下了一回歌厅,恐怕就是跳舞的时候蹭上的。当时那个小姐好像也喝醉了酒,头沉沉地直往你胸口上靠……张俊瑛立刻打断他的话:哎,我说你用词要准确点,是往你胸口靠,而不是往我胸口靠!多恶心啊,想想就饭也吃不下了……不过,你这话可靠吗,我怎么觉得你像是信口胡诌?对啦对啦,现在大冷的天,要蹭也是蹭在外衣上,怎么能把口红蹭在衬衫上?一定还有别的,你老实交代吧,不然我和你没完!这、这这……齐秦苦笑不迭:你呀别总是疑神疑鬼的了。这就是你外行了不是?外面天冷,歌厅里可是热乎乎的嘛,人多地方小,又开着那么多电器,不脱了外衣,能跳吗? 这一席话,她似乎总算相信了。如今的领导干部,哪个不下个歌厅,况且又是陪同省督查组,张俊瑛有气也没法发,只好负气地扔下那件惹祸的衬衫,默默吃起饭来。这么一闹腾,两个人的情绪都受了影响,默默地吃饭,默默地收拾家什,默默地看着电视里一伙扭捏作秀的明星,直到脱衣上床,张俊瑛的情绪才恢复起来,热热的身子覆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今儿我手气真不错,赢了好几千呢!好长时间没在一起了,你……就不想我吗? 齐秦却觉得身子发冷,一点儿情绪也没有,又不忍心把她推下来:我累了。听说新市长就要上任了,我还不知道该汇报什么呢……对啦,你别赢几个小钱就那么高兴,说不定是人家有意输你的……有意就有意,只要他愿意。不说这些了……哎哎,你怎么搞的,一点儿也不行,是不是全叫什么野女人给掏空了?说着说着,张俊瑛的醋劲儿又上来了。你呀,别老这么说好不好?你怎么样,我又怎么样,咱俩谁心里不清楚,你又何必总是把我管得死死的? 我怎么啦,这你可要说清楚! 有些事还是不清楚的好……这些年来我不是一直睁一眼闭一眼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张俊瑛说着,要挣起身子来,又一下挣不开,只好喘着气说:人要讲良心,当初可不是我逼你,是你自己愿意的。况且,你这些年一帆风顺靠什么,还不是靠着老娘这功夫……好啦,快不要说了,正因为如此,你老汉对你可一直是守身如玉……我说了,我累……狗屁!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就不信你不行……说着话,张俊瑛就要用手帮助了。齐秦觉得真尴尬,只好坐起来说:开开音乐,调整一下情绪吧。 儿子已在隔壁睡了,音响开得很小,那节奏欢乐的现代乐曲犹如一缕清风掠过面颊,又如一条彩带在幽暗的屋里飞舞……说也奇怪,只要一听音乐,齐秦就立刻找回了那种感觉,下身鼓胀得像充了血,他不再烦躁,立刻凶猛地扑了上去,把那个热乎乎的身子紧紧按在身下,在他的意象里,那是一种封闭的小空间,有着一股说不清楚的混合气味,音乐响起来,闪烁的光柱搅成一个色彩缤纷的流动世界……女人嗷嗷直叫,仿佛已死过去了……他自己也大汗淋漓,颓然跌落下来……你真好!女人的脸还伏在他汗津津的胸脯上。 我好吧?他在心里喃喃着。 也许我真的病了,他心里想。 第二天起来,齐秦就觉得头晕得很,身子瘫软得没一点儿力气。司机在楼下等了许久,他才好不容易穿戴齐整,昏恹恹地去上班。谁知一进办公室,就接到一个紧急通知,让他立刻赶到区属纺织厂,有重要接待任务。电话是市委办公厅打来的,没等他问清楚是什么重要人物,对方就咔嚓挂了机。换了平素,他一定会把电话再打过去,仔细询问一番。然而今儿的情绪实在低落,身子也瘫软无力,也就懒得这样费心了。只嘱咐秘书备车,通知分管工业的侯副区长和经委主任等一杆子部下随同,径直去了区纺织厂。这家纺织厂原来是古城县的一家骨干企业,当年最兴盛的时候,年上缴利税据说上过五百万呢。在古城这样一个偏远小县,五百万的利税绝不算小数,几乎占了全县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自从撤县建市,新建的古城市已升格为地级市,行政区划上统辖一区七县,原来的古城县不过是古城市这张大棋盘上毫不起眼的一个小棋子,这家纺织厂也就更排不上队了。况且,根据省里的总体规划和产业布局,古城市的未来发展方向是逐步建成全省乃至全国一流的煤炭重化工基地,轻纺工业自然只能靠边。加上近年来全国纺织行业限产压锭,宏观形势吃紧,这家曾经红火一时的老企业也就日渐衰败,关门停产已经一年多了。齐秦一路走一路想,真搞不清楚今儿来的这是个什么领导什么人物,怎么会突发奇想,跑来看这个烂摊子了?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覆着琉璃瓦的高大厂门。古城人都有修大门的独特嗜好,只要有几个钱,就必定要把大门修建得气派非凡,门口还要蹲两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就说市委吧,建市七八年,市委大门已先后修了两次。一开始是封闭式的,后来建成了开放式的,现在又改建成了封闭式的,走了一个圈。只可惜原来是真正的古建筑,现在弄来弄去弄出一个假古董,成了仿古建筑。对于这一点,干部群众议论纷纷,都说是市委主要领导迷信,这几年单龙泉一直想打闹个副省级,上级部门也来考察几次,却始终没有弄成,就认为市委大院风水不好,修大门是为着改风水的。但是,齐秦却不这样认为。这年月,经济时代嘛,一切活动后面无不隐藏着深刻的经济原因,无不打上商品经济的烙印。资金,只有流动起来才有效益。但在某些情况下,也只有流动起来才能够“跑冒滴漏”,给某些人带来实惠,也许是领导,也许是具体承办人。这话是赵广陵说的,齐秦深以为然。赵广陵毕竟是研究生毕业(当然,我也是研究生,但毕竟不是一回事儿)看问题就是深刻,只是他那张嘴太没遮没挡了,迟早要吃亏的。企业停了产,昔日的豪华大门也一片破败景象,大理石贴面掉了许多,像害了疤疤病。门楼顶上竖的八个字倒了三个,但依然可以猜出,“顽强拼搏,锐意进取”这口号。等齐秦和一行人下了车,几个厂领导才匆匆赶来,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刚接到通知,不知齐区长大驾光临,陪的是什么重要客人,是不是准备让我们厂破产了? 齐秦自然也不清楚。他想了半天,居然连这个厂长的名儿也叫不出来。当然,这不能怨他,谁叫你是亏损大户、破落厂长。悄悄问问经委主任,才知道厂长姓吴,立刻严肃地说: 吴厂长,你不要诉苦了,我且问你,工人们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安排好了!吴厂长矮矮的胖胖的,头发却稀稀疏疏,好像久旱的麦田:一共来了二十几个人,都在会议室等着呢。 第七章 你说什么?一听这话,一直沉默不语的侯副区长不由得瞪大了眼:你怎么搞的!齐区长的意思是,首长来了,别让工人们胡乱上访,哭哭啼啼的,又拦车又抱腿,闹得大家都下不了台,你怎么反而把工人们全叫来了?这、这……胖胖的吴厂长急得直晃脑袋:齐区长、侯区长,我真的搞不懂了。这可是市委办公厅通知的,让我必须把下岗工人代表找一些来,而且不要中层干部,最好是一线工人。停产一年,工人们都四散了,我好不容易才找来十几个,只好又叫了几个原来的中层干部充数……听他这么说,齐秦也有点糊涂了,不解地看着侯副区长,老侯也两眼茫然,又不解地去瞅经委主任。就在这时,两辆锃亮的红旗轿车已远远驶来,从车上下来四五个人,走在最前的是一个瘦小精明的中年人,穿着松垮垮的夹克衫,休闲裤,头发有点鬈曲,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一副金丝眼镜很有学问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紧跟在后面的赵广陵连忙抢前一步,向大家介绍说:这位是新来的市委副书记、市长全世昌同志,大家欢迎。 赵秘书长说的不对,是代市长、代市长。 全世昌很随和地点着头,和大家一一握手。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赵广陵又及时把大家一一向这位全世昌做了介绍。每介绍一个人,全世昌就又和这人握一次手,而且握手的力度很大,两眼直直地盯着对方,好像要把对方吃了似的。当介绍齐秦的时候,老侯插进来说:我们区委书记是从上面下来的,还兼着市委常委,目前正在中央党校学习,老齐全面主持区委、政府的工作呢。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在北京期间,我已经和你们书记谈过话了。不过,这个临时主持人可不好当哇,对不对?全世昌一边热烈地和齐秦握手,一边哈哈大笑。 看着他这个样子,齐秦的心里便有点沉重,觉得这个人的确不好对付,是个软硬不吃的“笑面虎”。直到上了楼,在临时打扫出来的会议室坐下,齐秦忍不住悄悄埋怨赵广陵。 你们怎么搞的,也不提前通知一下,是不是成心要让老哥出丑? 赵广陵一副很冤的样子:这你可错怪我了,我也是上了班才接到通知,同样一点准备也没有。 他什么时候到的古城,一点消息也没有,开过欢迎会了? 没有。要开欢迎会,像你这样的地方大员怎能不参加?听说是昨天夜里才到的,只和单书记单独坐了一晚。听说他主动提出来,不开欢迎会,不接受私下拜访,直接介入工作,先到县区跑一跑,摸摸情况,这种作风倒是很少见的……是啊,的确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啊!齐秦随声附和着,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所有的人都坐下来,正等着他敲开场锣鼓呢。在区里工作多年,这样的事儿见得多啦,但是今儿从一开始就感觉不太好,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有点儿没抓没挠的。果然,他刚说了几句热烈欢迎之类的话,正要让吴厂长介绍情况,全世昌忽然打断他的话说:一般性的情况介绍就不必了,有材料给我们带几份,回去看得了。齐区长,你不是主持全面工作吗,对这个厂的情况自然很熟悉,是不是你先谈一谈对这个厂下步改制的看法和区委、政府将要采取的措施?对于这个厂的情况,齐秦实在说不上多少来,下步的打算更是无从谈起。特别是对于这位新市长的真实想法,他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怎么好贸然讲话?在这方面,他可一向是十分谨慎的,立刻扭转话题说:这些我们在汇报材料上也写了,一会儿我还要专门给领导汇报,既然工人们都来了,我看是不是请工人代表们先讲一讲? 唔,好好好!全世昌显然很满意他的这个提议,立刻扭身望着一直木木地坐在会议室后排的工人们。当他看到不少男工都在抽烟时,又立刻掏出自己的烟,挨个儿给大家散了一圈。工人们都嘿嘿笑起来,小声嚷嚷着,流露出一片敬慕之情。齐秦一开始也有点发懵,后来仔细看看全世昌手里的烟盒,才在心里笑了一下。“蝴蝶泉”,一块多钱一盒,这档次也太低了,标准的工薪阶层!如今的领导干部,谁还抽这个烟?最次也是“红塔山”,十来块一盒,像全世昌这样级别的,几乎是清一色的“软中华”,六十块一盒。有人还编了顺口溜:抽着中华和玉溪,说明起码是处级,抽着云烟红塔山,乡镇书记小经理;抽着君子蝴蝶泉,凄凄惨惨小科员。过去,单龙泉只抽一个品牌的烟,这就是英国“蓝箭”,后来当了市委书记,口味也改变了,也改抽了“软中华”,而且越抽烟瘾越大,一天起码要抽两盒,有时单龙泉这个人倒挺可爱,多次不无得意地说:当官嘛,谁不捞油水?就说我这抽烟吧,一天两盒,一百二十块钱,一年就是四五万,咱才挣得几个工资?齐秦觉得自己走神了,对面的一张脸都模糊起来,影影绰绰就像在放幻灯片。这几天,自己总是有点神情恍惚,好像真的病了?工人们都是通情达理的,抽着这位新市长的“蝴蝶泉”,都显得亲切而又兴奋,热烈地和全世昌拉起话来。既没有拦车,也没有抱腿,气氛反变得如此热烈,大清早的担心竟完全是多余的。由此可见,这位新市长的确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有亲和力,有同情心,又有渊博的知识,这真是古城之福啊!齐秦起身去上厕所,又在冷水管上冲一冲,觉得头脑清楚了,在会议室外面点了一支烟。这时,侯副区长也走了出来。老侯没装烟,向他讨一支,一边抽一边低低地说: 我就不相信,他平时就抽那个烟? 嘘——齐秦责备地看着他,立刻转身进了会议室。 全世昌正在做总结性发言: ……必须进行经济的战略性调整,调整是经济发展永恒的主题,调整也是经济发展不竭的动力。要把古城建成全省一流、全国驰名的中型城市,任重而道远,全市上下必须戮力同心,同心同德,共同奋斗。光靠重工业不行。重工业生产周期长,利润率低,资本有机构成高,而我们这里劳动力价格低廉,更适宜发展劳动密集型的轻纺工业。因此,我个人认为,今后古城产业结构的调整方向是,巩固重工业,发展轻工业,重点在科技开发上有所突破……要加快产业化,推进一体化,提高整合度,实现规模效益,促进体制、机制创新,再造产业链条……什么叫水平,什么叫能力!会议室静悄悄的,几十号人都努力张大耳廓,认真捕捉那薄薄的嘴唇里流出来的每一个音节。单龙泉虽然号称古城第一嘴,演讲口才极好,但是如果与全世昌一比,自然就逊色多了,显出了学养的不足和根基的浅薄,有了明显的土气。有时赵广陵讲起话来,也会这样大而化之,滔滔不绝,但是又明显缺少全世昌这样的气度和风范,也不像这样举重若轻、切中要害……齐秦偷眼看,几乎每个干部都掏出笔记本,刷刷地记个不停,赵广陵更是一边记笔记,一边还拿个小录音机,不时换一下磁带,似乎生怕漏掉一句话……他也只好掏出笔记本来,却一句话也记不住,只好装模作样地动动笔,在笔记本上悄悄画了两只鸟,像吵架又像喁喁私语……仅仅几个月时间,全世昌三个字已经传遍了古城一区七县的山山水水,全世昌的威望也迅速超过单龙泉,成为古城最受欢迎的领导干部。机关干部和老百姓无不议论纷纷,并不住地把全世昌和单龙泉做比较,而且越比越觉得全世昌这个人有水平,对他寄予的期望也愈高。紧接着,全市人代会也召开了,全世昌以全票当选为古城第二任市长,正式结束了他的代市长生涯伴随着每一次领导班子调整,必然会带来全市上下干部队伍的一次震荡,这几乎是一条不变的铁律。而且,所有的中层干部也都在秘密打听这位新市长的来历,重新估量自己在老书记和新市长之间的位置。很快,不仅是齐秦,古城市县两级的县处级干部几乎都弄清楚了,这位新市长只有两个同学,一个是赵广陵,一个是魏刚。而且和魏刚的关系非同寻常,因为全世昌到任第三天,就把魏刚专门请到办公室,两个人密谈了一上午,中午还一起在焦和饭店吃了饭。此后,全世昌又专程登门拜访了老书记韩爱国,平素没事儿的时候也常常到魏刚家里坐坐。后来,有好事者进一步查证落实,才知道原来全世昌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念大学时比赵广陵、魏刚高好多届,并不是一个班的同学。只是由于魏刚当时是系学生会干部,而全世昌毕业留校之后当过一段系总支副书记,所以两人的关系便密切许多。至于赵广陵,全世昌原来并不认识,是来古城之后经魏刚从中撺掇才认的同学。这样一来,各种猜测和小道消息又流传出来,有说赵广陵可能到市政府去当秘书长,也有人说魏刚可能要重新出山,到某县当县委书记去了……就在这种沸沸扬扬的传言当中,市委召开了全世昌到任之后的第一次人事调整会议,其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比较显眼的人事变动只有一个,原市经委主任到龄退休,而新任经委主任却是孚美公司的原副总经理韩东新。这天夜里,齐秦正在给韩东新打电话,向他表示祝贺,冯慧生突然打来电话,要他立即赶到焦和饭店,有要事相商。这位冯慧生可算是他的恩人,当年要不是他从中周旋,他死定了给单龙泉当秘书。这两年古城干部提拔过多过快,全省上下议论纷纷,单龙泉只好坚持一条,从自己做起,凡是当秘书的一律靠后,提拔速度反而比其他人慢了许多。现在单龙泉那个秘书,已经跟了领导五年,至今还只是一个挂名的市委办副主任,而他现在已经当区长快三年了。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但选择一条什么路大有学问,往往关乎自己的一生。听听电话里冯慧生那不容置疑的口气,齐秦就知道他有气,而且一定是冲着韩东新的。自从转了干部,摇身一变当了市经委副主任,冯慧生就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土头土脑的样子了,关系愈来愈广,能量愈来愈大,一会儿传说要到省厅当处长,一会儿又传言要当经委主任,谁知道好不容易熬到主任到龄退休,半路上却杀出个程咬金来,这不是对他的当头棒喝吗?齐秦这样想着,只好不情愿地赶到了焦和饭店。今儿的焦和饭店早早就歇了业,店前广场上一辆车也没有,好不奇怪!当然,说焦和饭店主要是叫顺了口,实际上自从焦和当了市文化局副局长,早已改名为丽江大酒楼,饭店老板也换了人。不过据人们私下讲,焦和依然是丽江大酒楼的后台老板,只不过由明股变成了暗股。这几年,这种入暗股的领导干部多的是,您想查也查不清,谁知道呢!齐秦打发司机先走,独自进了酒楼大厅,就见焦和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一边寒暄一边把他让进了雅间。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冯慧生一个人,等他和焦和进来,立刻很响地鼓一下掌。顷刻之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三个女孩子来,嬉笑着拉住了他们的手。看来是要喝花酒了,怪不得早早歇了业。对于这种事儿,齐秦还是很警觉的,连连摆手说这是何必!冯慧生却沉下脸来,夹讽带刺说了许多难听的话,齐秦也就不再吱声,拉着一个姑娘的手坐下来。这姑娘二十多岁,长得眉清目秀,一笑俩酒窝,愈看愈眼熟,总觉得有几分像阎丽雯。齐秦知道自己酒喝多了眼花,而且近来也有点心神恍惚,却总觉得有点不自在起来。看其他两对嘻嘻哈哈地调笑不已,又觉得自己这样真好笑。只好拉住小姑娘的手问:你是不是姓阎? 对不起,我不姓阎。 那你……姓什么,叫什么? 你管那么多干嘛,查户口吗? 对不起,我看你挺面熟的。 那当然——我认识你。 是吗?不觉间,齐秦竟有点吃惊,他可不想在这种地方暴露身份,只好又盯着她看了许久,却依然想不起来。只好又追问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美琪,也叫琪琪。 噢……那,你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不告诉你,在一个大人物家里。 小姑娘莞尔一笑,齐秦的记忆却突然苏醒了。这不是当年韩爱国家那个保姆吗?想当年去拜访韩书记的时候,没少受过这女孩的刁难,也不知赔了多少笑脸,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齐秦又默默地呷了几口酒,忽然低低地对她说:改天我再给你介绍一个大人物吧。只要把这个人服务好了,你一辈子就啥也别愁了。怎么样? 当然可以。 齐秦便不再吱声,又独自呷一口酒。 酒足饭饱之际,冯慧生忽然敲敲桌子,严肃地说: 齐区长,咱们说正经的吧。单书记让我问问你,这些日子你都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呀! 齐秦不觉怔住了。 没干什么?你别睁着眼说瞎话了。你以为我们都是瞎子、聋子?不仅仅是我,也不仅是老焦,有多少人盯着你呢。不就是来了个全世昌嘛,就把你吓成个那样,该来往的也不来往了,天天往全世昌那儿跑,又忙着跟魏刚、赵广陵他们套近乎,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冯慧生声音不高,但很有力度,吓得几个女孩子大气都不敢出:单书记让我告诉你,不要想两面讨好,不要想火中取栗,你已经是单的人了,就不可能再改嫁他人,当二房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哟!对于冯慧生这种酒后的话,齐秦根本不当回事儿,但是也犯不着跟这种人过不去,而且他也不相信是单书记让传的话,只好嘿嘿地笑着说: 其实你们都误会了。依我看,全世昌这人倒挺不错,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他叫我去,也只是在研究工作嘛……好个屁!焦和突然一摔酒杯说:凭你小子的精明,难道不知道?人家这次来,完全是另有目的的,前些日子不过是在装样子,收买人心,实际上,省委之所以派这个人来,完全是要整单书记的。这些日子有人已放出风来,单书记犯错误啦,马上就要下台啦。而且给单书记列了十大罪状,什么突击提干,买官卖官,高指标,假大空等等,矛头直指我们几个,甚至连当年突破规划建市政府大楼的事儿也翻了出来,你难道不知道?不知道,的确不知道!齐秦只好信誓旦旦地坚决否认。 好吧,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冯慧生突然缓和口气说: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反正只有一条,咱们几个必须始终和单书记保持一致。不仅要保持一致,而且要反击,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四眼狼就能翻了古城的天?对,该反击就反击,这年月谁怕谁呀!齐秦也气狠狠地应着。 这时,门忽然开了,高大的单龙泉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把齐秦又吓了一跳。这是不期而遇还是有备而来呢?只见单龙泉威严地扫视大家一圈,立刻沉下脸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嘛,乌烟瘴气的,这还有个领导干部的样子吗? 大家一听,都不约而同站起来,赶紧向老领导赔罪,几个小姑娘却早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 单龙泉使劲握住齐秦的手,好半天才说:有个事儿我告你一声,你那儿那位书记马上就要回省城了,听说一两天省委就要开会研究,下一步古城区的工作还主要靠你呀!对不对? 不敢,不敢! 齐秦只好词不达意地连连点头,心里却不由得一阵冷笑。许多年来,他第一次对这位顶头上司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对于他这种道貌岸然、装腔作势的样子十分反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天夜里和老婆怄气的缘故呢?自从单龙泉否决了他的课题,赵广陵就不再对他抱多少期望了。 机关工作是琐碎而繁杂的,就像是一台永不停息的机器,而他不过是这台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不需要思想,不需要主动,只要静静地拧在那里,任由这机器运转下去,走到哪儿算哪儿。渐渐地他发现,对于工作单龙泉自己也似乎失去了热情和耐性,要不常常不露面,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要不就板着面孔训人,吓得机关干部们一看见他就尽可能躲得远远的。太阳落下去又升起来,市委大门拆掉了又建起来,那个白老汉有时来又有时走,常委会议室就像他刚参加工作时那个柏树院一样又总是灯火通明,不时地任命一些或大或小的干部,一切似乎都在重复都在轮回,只是在这种重复和轮回中有人升起来有人落下去,而他也似乎完全从刚上任时的欣喜中沉寂下来,觉得一切都不过如此,经过这多年的苦恼与奋争,自己也不过是从一个台阶上到了另一个台阶,而这个台阶和那个台阶本质上似乎并没有多少区别。特别是到后来,听说焦和、冯慧生等等也都各就其位,忙着“请吃”和“吃请”,一副弹冠相庆架势,他就更感到一种耻为同僚的悲哀,简直连一点自尊和荣誉感也没有了……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位新的领导以全新的面孔全新的作派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在古城这样封闭的环境里呆久了,就像走在一条漆黑一团的隧道里,遥远处那一点熹微的光亮总是那么遥远,看得到却怎么也走不到,不免让人顿生沮丧。伴随着全世昌的到来,他却突然感到走进了一片阳光明媚的开阔地,炫目的阳光刺得人一时竟睁不开眼。简直不敢相信,在一向刻板沉寂的机关中,竟突然冒出全世昌这样一位标新立异的人物来。站在那些正统而僵化的官僚中,全世昌就像是鹤立鸡群,他的作风他的思路他的一言一行,都与他们格格不入,让干部群众由衷地充满敬意,也给赵广陵带来一种全新的体验和启迪。这些年来,处在一种低俗的环境中,他一味地适应一味地迎合,现在才突然觉得,也许根本就不该这样。上任没几天,赵广陵就把他主持搞的那份产业调整课题拿出来,送到了全世昌手里。过了没几天,全世昌兴奋地把他叫到市长办公室,激动地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愿放开。用全世昌的话说,真不敢相信,古城这样的僻地山乡,居然还隐藏着他这样一个高人,真可谓深山出俊鸟、高士卧丘壑了。报告写得非常好,完全符合古城实际,也正中他的下怀。而且当下就表示,要抓住机遇,组织一个强有力的班子,按照这个报告的思路,全面组织实施古城产业调整计划。听着全世昌的话,赵广陵自然也十分高兴,却又不无忧虑地说: 只可惜您现在还是二把手,恐怕单书记就未必同意这样做。全世昌不以为然地挥挥手: 无所谓无所谓,二把手就做二把手的事嘛,况且调产本来就是政府部门的事,我看单书记未必不会支持。同时现实地讲,古城也的确到了非调整无以前进的地步。省委之所以派我来,就是要在这方面有所动作有所突破。我想,只要我们起好步、开好头,就一定会赢得全市干部群众的广泛支持,就更不怕别人不同意了。 第八章 赵广陵又说:即使像您说的这样,我仍然有一种忧虑,这就是干部问题。毛主席当年就说过,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而目前古城的干部状况却不是这样,一是过多过滥,十羊九牧;二是跑官要官成风,买官卖官的现象也似乎存在;三是由于导向不正,干部们的心思都集中不到经济建设上,一些干实事的干部灰心丧气、意志消沉……不等他再说下去,全世昌已急不可待地打断了他的话:这一点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也是我最忧虑的。一到古城,魏刚就专门跟我谈了这个问题,而且举了许多令人触目惊心的事例。后来我又接触了许多基层干部,大家也对此反响强烈。不过,要收拢人心,扭转这一风气,却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况且我现在毕竟是二把手,在干部问题上没多少发言权。但是,有一点可以放心,只要我认准了的,就一定要大胆使用。就比如你,还有这次任命的经委主任韩东新,我认为就是人才,就是要坚决提拔重用!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就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和全世昌谈话,完全不必要拐弯抹角、斟词酌句,更不能来那种常见的官场套话,完全是真诚的坦率的发自内心的,在官场呆久的人简直受不了,但是对于赵广陵来说,完全变成了一种不可多得的精神享受。有时即使不说什么,两个人静静地坐一会儿,也完全能够心灵沟通。不仅在私下是这样,即使在公开场合,全世昌也实在没多少官气、霸气,不用专车,不配秘书,一天到晚总是亲自夹一个硕大的公文包,整个形象就像一个行色匆匆的大学教授或者访问学者……怪不得常中仁就曾多次在私下讲,新来的全市长太不成熟了,一点儿也不像个官儿,省委怎么能派来这样一个领导,这不是对古城人民太不负责了?有了赵广陵这样一个参谋长,有了韩东新这样一个实际操作者,全世昌的调整计划浩浩荡荡地实施开了。目前全球煤炭需求萎缩,孚美公司销售困难,利润不断下滑,市里提出变运煤为发电,制定了一个建设特大型坑口电站的计划,逐级上报到国家有关部门后,已经引起了中央领导的高度重视,正在抓紧进行立项准备。一批新的重点骨干技术改造项目也已确定,有的已经开工上马。古城境内关隘很多,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以边塞特色旅游为主的第三产业开发也提上了议事日程。一些个体私营企业看到市委、政府放宽政策,招商引资,也跃跃欲试,纷纷筹资办项目,大街上不时会响起一阵噼噼叭叭的开业鞭炮声……沉寂了好几年的古城,一下子又成了全省瞩目的焦点,各路记者蜂拥而来,报纸、电视天天都有古城的消息,赵广陵他们也常常加班加点,忙得不可开交了……一天,赵广陵正忙着接待记者,魏刚突然又到办公室找他来了。自从魏刚离开市委大院,这已是第二次了。对于这位老兄,赵广陵也早想深谈一次了,连忙把一群记者交给常中仁去接待,关上门恳切地说:老大哥,你来得正好。自从全市长来了,咱古城的形势大变了,正是咱们年轻人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和这位老同学说说,重返政坛做一番事情呢? 下海几年,魏刚似乎胖了许多,在矮矮的沙发上坐着都比较困难,只好站起来在地上踱着: 这话全世昌也和我说过多次了。但是,怎么说呢?我现在已经是闲云野鹤,自在惯了的,哪里还受得了机关的这种种束缚?况且,我现在办洗煤厂,不是也在为古城经济做贡献吗 贡献归贡献,但是你这个人我清楚,并不是一个自甘淡泊的闲人,也不是一个没有政治抱负、两眼只瞪着金钱的商人,在政治上我一向认为你是很成熟的,比我要经验丰富得多,过去下海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形势不同了,为什么不重新出山呢?而且你很清楚,在我们脚下这块土地上,政治两个字始终是很有分量的,要想远离官场做一个纯粹的商人,是根本不可能的。谁说我远离政治了,如果我远离政治,还会来找你吗?魏刚颇有深意地笑着,又重新检查了一次门锁,才压低声音说:今儿我来找你,就是要谈一件大政治的。你想想,既然全世昌干得这么好,而单龙泉这些年做了那么多坏事,为什么我们不顺应群众的呼声,再设法出一把力,加速一下这个进程呢?你的意思是……要单下台? 对!正是这样。魏刚说着,立刻从皮包里掏出一份打印整齐的材料,铺在桌子上说:这是一份情况反映,具体内容都是真实的。我已经联络了一批人,包括齐秦在内,他们都同意署名,只是还缺少一个像你这样有分量的人物。你只要在上面签个字,其他就不用你管了。赵广陵看看他,又看看那份材料,不由得吃了一惊,忍不住说:不可能吧,齐秦可是单龙泉最铁的人,他怎么会起来反对他的老上级呢? 魏刚嘿嘿直笑:这你还不明白?此一时彼一时嘛。再说哩,关键还在于单龙泉做得太过分了,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现在可是众叛亲离了……原来这样……赵广陵一边自语,一边却犹豫起来,匆匆浏览着那份材料。尽管心急眼花,一目十行,但他依然很快就弄清楚了。正像魏刚说的,这份材料的细部倒是真实可信,但是那种种言过其实的表述,过分激烈的措辞,却总让他觉得不舒服,似乎有一种“文革”的味道……他的心沉下来,正准备从头再看一遍,魏刚已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一把抢走了文稿。怎么样?签吗?! 魏刚沉下脸来。 老兄,你知道,我不是齐秦,我有我自己的观点……你让我再看看……不行,这不是闹着玩的,我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搭上了。来痛快点,你到底签还是不签? 我觉得有些词句不太妥当,也不太公允……再说,我毕竟是单龙泉用起来的,这样做是不是太没良心了? 赵广陵尽可能和缓地说着,魏刚的脸却已经铁青了,声音不大但很凶狠地说: 软骨头!我就知道你没骨头,韩东新还不相信。算啦算啦,君子不强人所难,由你去吧。不过——咱可有话说在明处,如果你把这事捅给单龙泉,我可饶不了你! 不等赵广陵反应过来,魏刚已猛地一摔门走了。 天哪,这次真算是把魏刚彻底得罪了!赵广陵觉得一阵头晕,躺在沙发上再也爬不起来。 夜已经很深了,前前后后的楼房都熄了灯,小保姆也和孩子睡了,只有赵广陵还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云迪从卧室出来,叭的一声关掉电视,他才发现原来电视屏幕上也早打出了“再见”的字样,只好长叹一声跟着云迪进了卧室,和衣躺在床上。云迪已睡了,又呼地坐起来,不高兴地瞪着他。 云迪,你说说看,人们为什么总要斗来斗去,为什么就不能安安静静地生活呢? 云迪冷笑一声:毛主席他老人家早说过了,中国有七亿人,不斗行吗?(四十一) 赵广陵又说:如果一个人心不狠,是不是就搞不成政治? 云迪依旧冷笑着:这也是一位名人说的,姑隐其名。 赵广陵也冷笑几声:一个人,如果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不是一种人生悲剧? 云迪却哈哈大笑了:我记得你当年曾经说过,你就是知其可为而不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你自己的豪言壮语嘛。 那是许多年以前,我现在大概真的老了……不要再胡说了,睡觉! 云迪叭地一关灯,拉拉被子蒙上了头。 但他依然睡不着。 黑暗中看不清云迪的面容。只看到一个蜷缩成一团的朦胧身影,好像一只卧着的小猫。只有一片细微又匀称的呼吸声,表明她早已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他轻轻溜下床,光着身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出去溜溜吗?夜的确已经很深了,整个宿舍院静悄悄的,整个古城市也静悄悄的,一切好像都已经睡去,也许只除了某些夜行的动物。 打个电话说说心思?南方人叫拷电话煲。这几年电信产业迅猛发展,但是打开手机却不知道该给谁拨,谁又愿意深更半夜和你聊天呢?全市二百万人,你有一个可以倾心相谈的朋友吗? 想到聊天,赵广陵忽然想到了上网。家里就有现成的电脑,也早已上了网,平时工作起来昏天黑地,竟从来也没有正经八百上过一次网。在这个时候,却突然产生了一种可以倾诉的强烈的冲动。他于是溜进书房,迅速打开电脑,在那么一个漫无边际的虚拟空间里游荡起来。名字嘛,就叫孤魂野鬼好了。不一会儿,便有人钩住他了,坐定老僧,有意思。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最孤独的人。 你知道什么叫孤独? 孤独就是你周围挤满了人,却没有一个可以沟通,孤独就是你每天有说不完的话,却没有一句发自内心,孤独就是你们天天都在交流,却永远走不进对方心中。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孤独吗?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你知道之后也就不会再觉得孤独了。 为什么? 你孤独,是因为你走得太远了。你孤独,是因为你和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你孤独,是因为你和流行的也就是社会普遍认可的价值体系发生了龃龉。 那……我该怎么去做?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纵遗世以独立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那就只好享受自己的孤独吧! 忽然间停电了,一片漆黑。 在剑拔弩张的紧张对峙中,古城上空的空气也似乎含着隐约的焦糊味儿。星海广场的早晚聚会更加频繁,干部们见了面,就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神色各异、各怀鬼胎地秘密交谈。终于有一天,一位省委副书记亲自来到古城,召开了一个全市处以上干部紧急大会,当众宣布“免去单龙泉古城市委委员、常委、书记职务,另有任用。任命全世昌为市委书记,古城市市长一职由常务副市长代理”……坐在台下的赵广陵,依旧注意观察台上各位领导的神情举动,心里不禁一阵凄凉。与上一次内容相似的大会相比,今天的会议气氛本没有什么异样,只是看似强悍的单龙泉却远没有当年的韩爱国那样沉着、坚强,明显地有失风度,举手投足都显得不自然,告别讲话隐含着一股怨愤,嗓子也哑哑的,似乎上了火,据说散会之后和省委副书记饭也没吃就去了医院……而作为胜利者的全世昌,也毕竟年轻了些,就职演说气势汹汹,大有一股杀气腾腾又得意忘形的味儿。赵广陵真不敢相信,这还是原来那个全世昌吗? 新书记一上任,办公室立刻挤满了人。每天上了班,常中仁都要向他报告一遍新书记的情况,什么新书记不住小洋楼,在外面租房子了,什么新书记租好房子煤气坏了,新书记的夫人来古城看夫君来了,新书记只有一个儿子,还不到二十岁呢,据说在念大学一年级……整天让这样一些信息包裹着,赵广陵便不由得又疑心起来,是否又回到了近十年前自己刚来古城的那个时候?赵广陵不想凑这个热闹,一连过了好几天才第一次走进书记办公室向全世昌表示祝贺。才几天时间,这间一向令人压抑的办公室风格大变,平添了一股书卷气和亲切感。特别是墙上挂的那一溜字画,很是惹人注目。其中的一幅龙蛇大草,录的是白居易的《秦中吟》,气势磅礴,一气呵成,只是不知出于何人手笔。看到赵广陵一直盯着这幅字,全世昌得意地说:看不出来吧,这是我的手笔。我学的是米芾。怎么样,颇有神韵不是?当年白居易去拜访米芾,报上名字后,米芾说,白居易,白居易,长字米贵,白居不易啊。后来看了白的作品又说,白居易,白居易,若凭此诗,白居容易。听过这段逸事吗?米芾……白居易……赵广陵当时就觉得头脑噌地响成一片,吃惊地瞪着这位博导,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虽然学的是经济,对文史掌故不甚了了,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两个人摆在一块儿。但他已不想再像年轻时那样口无遮拦了,只好含含糊糊应着,迅速离开了这里。这天晚上,赵广陵刚下班回家,老丈人云跃进就找上门来,一进门就严肃地对他说: 告诉你一个重要消息,我们古城区的那个书记的确调走啦,市委马上就要研究任命新的古城区委书记了。昨天市委组织部来区里宣布这一文件时,并没有明确由齐秦主持工作,只说是由齐秦临时负责、兼顾区委的整体工作……由此可见,这个书记齐秦绝对当不上,你要赶紧活动,要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心!老丈人已经六十虚岁,马上就要退休了,对于政治却依然如此热衷,不禁让赵广陵感慨良多,他只好故作轻松地笑着说: 这事我岂能不知道?但是,不知爸是否想过,由我当那个官儿合适吗? 当然合适,最佳人选!云跃进非常肯定地说:对于咱古城上上下下的所有干部,爸是最熟悉的,也许比韩爱国都熟悉。举目环顾,认真地排一排,再没有一个比你合适的人选了。当然,想当的人多的是,即使那些偏远县的县委书记,哪一个不想调整到城区来?但是,据我分析,这些人的可能性都不大,能对你构成真正威胁的,基本上是两个人。谁? 赵广陵也严肃起来。毕竟,能当一任区委书记,不论于公于私,对他而言都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超越。 一个是齐秦,一个是韩东新,而且后者的威胁更大一些。 为什么? 你想想,单龙泉这次马失前蹄,不管是谁在前台,幕后主谋一定是韩爱国。对于那个看起来有些软弱的老家伙,我太了解了,那才是真正的大政治家啊。不说韩东新的资历,就冲着知恩图报这一点,全世昌也一定会有所考虑的。不过,你也有你的优势,你没有背景,在当前古城这种复杂的背景下,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况且全世昌也是很欣赏你的。那么,爸你认为,我们该做些什么呢?云迪本来在看电视,也似乎听出了兴味,赶忙蹭过来了。 云跃进深深吸了几口烟说:你这些年来,吃亏就吃亏在太顾脸面了,遇到关键时期,总显得有点软,手段不硬。这个教训必须汲取。从现在起,就什么工作也别操心了,腾出身子来主要做这个,一方面你要继续做好全世昌的工作,另一方面我和你到省城找找老关系,还有你爸的那些学生什么的,只要有关系就不要错过……不过,最重要的是,我总认为,在当前这样一种干部风气下,一定要舍得花钱,该出手时就出手。爸这次可是拼上了,即使把我这些年的家底全拿出来,花他十万二十万,也一定要把这事弄成。反正你爸也这么大年龄了,要钱还干什么,不就是为你们小一辈的铺一条路子吗?云跃进说着,平素总耷拉着的眼皮突然张大,两眼炯炯地望着他们。赵广陵不由得吓了一跳,脱口道: 那……不是让我也买官吗? 别人买,你为什么不能买? 对!云迪接口道,老爸说得很对,这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如果别人买,你为什么就不买呢? 看他们父女俩你一言我一语、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赵广陵觉得真好笑,却又实在不敢笑也笑不起来,只好长久地沉默着。这类话,对于老岳父来说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云迪居然也一样,难道只要一踏上官场就像是着了魔,就再也挣不脱它强大的引力了?一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尽可能平静地说:你们说的也许都有道理,但是,对于全世昌这个人,我要比你们了解得多。其他人我不敢说,但是对于全世昌这个人,我敢打保票,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做出你们说的那种事来。 你就那么自信?云迪依旧不相信地看着他。 云跃进也接口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人是会变的,当了官就更要变。一定要从最坏处着想。 放心吧,不管他是否真那么学富五车,但这一点我绝对相信! 姜毕竟是老的辣,老岳父的话虽然言过其实,不可全信,但他的分析还是很中肯的。特别是他提到了韩东新,让赵广陵真的有种拨云见日之感。这些年来,和韩东新工作上的接触倒是从未断过,但是心灵的沟通几乎绝缘了。特别是听说他和阎丽雯结了婚,见了面就更是有点期期艾艾,尽可能客客气气的,颇有点儿貌合神离了。而且,凭感觉,韩东新对他也似乎没多少好感,不知是不是受了阎丽雯的影响?正所谓山不转水转,转来转去两个人竟然又转到一起了。世界有时很大,有时却又显得很小,小到仿佛是一座独木桥,迎面走来都错不过路去。在内心深处,赵广陵真不愿和韩东新处于这样一种尴尬位置,但是又仿佛绕不过去,正所谓情势使然,人力不逮了……一天下午,魏刚突然打来电话,约他和云迪一起出来吃饭,赵广陵忙问还有谁,魏刚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立刻压了线。听着听筒里一片强烈的嘟嘟声,赵广陵怔了好一会儿,一直到云迪走进来,才失神地撂下电话。结婚这些年,云迪一直默默操持着家务,从不干涉他的生活。但是,自从上次老岳父和他谈话之后,云迪也似乎变了一个人,对政治格外敏感起来,一见面就不住地和他分析、议论,打听各种小道消息,似乎深陷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中。这种感觉,真让赵广陵有点隐隐的担心。一听说魏刚要请客,云迪立刻敏感起来:在这种时候,别是什么鸿门宴吧,依我看还是不去为好。 赵广陵觉得老婆真逗,只好笑着说:怕什么,即使是鸿门宴,有你这么个樊哙相陪,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云迪也只好笑笑,你看我这么身单力薄的,哪一点儿像樊哙——况且,即使我是樊哙,你能有刘邦那么无赖吗? 等如约来到丽江大酒楼,赵广陵不由得暗暗吃惊,不能不佩服女人的直觉和敏感。魏刚带着韩东萍,韩东新居然还带着阎丽雯,竟然是这么三个家庭的聚会。不管别人怎么想,赵广陵首先就不好意思起来。偷眼看一看阎丽雯,仿佛陌生人似的,礼貌而又冷淡地和他点点头,扭身就和韩东萍说话去了。云迪的反应似乎更强烈一些,表情好半天都不自然,垂着头只顾闷吃。一伙人中,只有魏刚最潇洒自然,从始到终谈笑风生,大家刚落座,魏刚就开门见山说:今儿咱们纯粹朋友聚会,一定要开怀畅饮,痛痛快快玩一宿,这个主意是我出的。本来我还想把齐秦两口子也叫上,谁知道人家大区长忙得很,一直联系不上,只好作罢了。为什么要搞这个聚会呢?因为这些天我忽然觉得自己老了,总是不住地回忆过去的一些事情。想当年我们刚来古城的时候,这里还只是一个荒芜的小镇,物质也很匮乏,但是,我们大家多么单纯,多么快乐,正所谓风华正茂、意气风发,记得有一次我们喝了酒,齐声高歌《友谊地久天长》,那深沉忧郁的旋律让我们每个人都潸然泪下……说到这儿,魏刚自己先喝了一口酒,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两年自从下了海,魏刚总是狂饮滥醉,身体又比过去胖了许多,看他剧烈地咳嗽着,真怕他会闹出什么毛病来。韩东萍心疼又无奈地瞪着他,连说你少喝点吧!魏刚却根本不理会,反而好像愈加兴奋起来。听他这样说着,大家的心情也忧郁起来,陷在各自的沉思之中,却不像他那么冲动。像他的那种感觉,赵广陵就怎么也找不回来,只好听他继续演说:这些年来,我们之间发生了多少事,好端端的朋友也不朋友了,同学也不同学了,想起来好没意思……好在我现在总算退出来了,好歹还赚了几两碎银子,所以我就想,无论如何也要搞这么个聚会,这既是缅怀过去,更是面向未来……魏刚这番话说得太好了!真想不到,年届四十的魏刚倒依旧是条血性汉子。下了几年海,少了股子官气,反而更加可爱起来。赵广陵也慢慢激动起来,端起酒杯刚喝了几口,云迪却在桌子下不住地踢他,只好努力克制着。韩东新却似乎控制不住了,不仅敬他,还敬云迪酒,一直喝得脸红脖子粗,才口齿不清地嚷嚷着:今儿咱们弟兄们聚在一起,一定要卸下面具,说点真心话!马上就调整干部了,说白了咱们俩都在竞争城区书记这个岗位是不是?但是,我们一定要摒弃多年养成的那种恶劣的官场习气,要良性竞争,不要恶性竞争,要文明比赛,而不要勾心斗角、互相残杀,要……不等他再“要”下去,赵广陵已呼地站起来,大声说:你不用再要下去了!人生在世,诚信为本。今儿当着大家的面,我也表个态,不管市委用不用我,我赵广陵绝不会做对不住朋友的事情! 好的,我们一言为定,干杯! 两个酒杯砰地碰在一起。 韩东萍忽然说:不过你们俩也一定要注意,该争取还是要争取,不管谁当,反正不能让别人插进来。 那当然!魏刚说,你们可一定要汲取我当年的教训。当年我该当没当上,如果这次你们俩还当不上,就太丢我们大学生的人了! 岂止大学,人家可还有研究生哩!一直沉默不语的阎丽雯忽然无声地笑起来。 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我和咱们的著名演员也喝一杯吧。云迪忽然顽皮地望着阎丽雯说。 不管新书记老书记,不管谁当一把手,古城区的书记总是要空缺好些日子才会任命,这似乎也变成了一条铁律。在许多人焦急的等待中,一年又过去了,元旦过了,春节过了,一直到二月二龙抬头,又一个寒冷的早春时节,赵广陵突然接到通知,下午要召开干部大会,公开推荐古城区委书记后备人选了。 第九章 一中午都没睡着。当他匆匆赶到会场的时候,那种庄严肃穆的会场气氛真让他吓了一跳。每人一张桌子,每个桌子上都写了名字,纸笔都已准备齐备,和一年一度的统考一模一样。全世昌和其他所有领导都齐刷刷坐在主席台上,如临大敌般审视着台下的每一个人,让人觉得那不是一双双眼睛而是一台台透视机,把你的五脏六腑全看透了。许多人都颇有深意地朝赵广陵点头微笑,许多人干脆走过来含而不露地用力握一下他的手。在这一笑一握之间,似乎所有的意思都表达了,赵广陵也如释重负地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要知道,在古城短暂的历史上,这样异乎寻常的举动还是第一次,也足见全世昌书记新潮而民主的新派作风。有人说推荐只是一个形式,赵广陵却不这样认为。一定的内容总是要通过一定的形式来表现的。而且,他对自己也充满信心,只要大家出以公心,自己就一定会力拔头筹。韩东新的背后虽然站着他父亲的高大身影,毕竟进入古城政坛才一年时间,许多干部连他的名字还叫不上来呢……至于其他人,则更是等而下之了。况且,他已和全世昌谈了几次,这位大权在握的领导态度也比较明确,就是要大胆使用年轻干部、有作为的干部、学历高文化高的干部。在热烈的掌声中,全世昌开始发表主旨讲话。全世昌演讲水平极高,来古城一年从未念过讲稿,听他演讲真是一种难得的精神享受。今儿这番讲话,更是声情并茂,极其精彩,会场里不时响起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在讲话中,全世昌又特意强调了学历问题,要重视人才,古城的人才不是多而是太少了,特别是研究生,一共才有几个?这话简直就是专门冲着他的,赵广陵差一点笑出声来。散了会,他特意给韩东新家里挂了个电话,谁知道接电话的却是阎丽雯。他拿着电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很高兴,是吗? 不,我是想祝贺东新。 他已经去省城了。 这个时候还去省城? 他正在跑一笔资金,准备改造纺织厂。 你……这些日子不演出? 不,我下岗了。 怎么会…… 真的,剧团快一年不发工资了。 这…… 赵广陵实在无话可说,只好重重地撂下了电话。 兴冲冲回到家里,赵广陵正要带着云迪去饭店撮一顿,云迪却拿出一个大纸包交给他说: 这是我爸下午送来的,十万,让你无论如何送出去。 送……谁? 谁顶事就送谁。 你、你们……纯粹胡闹! 赵广陵生气地说着,用力把那个沉甸甸的大纸包扔到沙发上。 云迪却显得异常平静,又捡起来在手里掂着,好像在试分量: 我始终认为,我爸说的是对的,所谓推荐不过是一个形式,否则为什么不公布票数?毕竟老头子当了一辈子官,混了一辈子官场,过的桥比你走的路也多,他的看法肯定是有道理的。这些天,机关干部们也都在议论这事儿,用常中仁的话说,不论韩东新还是齐秦,都比你优势多得多,只有你自己是最没竞争力的,不采取行动根本没戏。你倒讲讲,他们有什么优势? 这不明摆着的嘛。韩东新当过多年经理,有钱,加上又有魏刚和韩爱国给他出力,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所以,听常中仁他们讲,韩东新这些日子一点不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一个领导都没找过。 那……齐秦呢? 齐秦这个人更不可小觑。在古城干部中,我最瞧不起的就是这个人,但现在想来也许这个人才是最能干的。而且在区里呆了这么多年,听常中仁他们说,而且也不仅常中仁,我爸也讲了,这个人见钱眼开,什么礼都敢收,这些年起码捞下几十万了。这年月,只要有了钱,什么事儿摆不平,我就不信全世昌不爱钱,即使他不爱,人家不会在别的地方买票而到全世昌这儿看戏?哟嗬,你倒说的轻巧,而且还挺幽默的!赵广陵冷笑不已:但是,你忘了,他可是中专毕业。 是你忘了还是我忘了?云迪也冷笑起来:人家虽然没授学位,但也是研究生学历! 这……赵广陵被噎住了,只好瞪她一眼说:你烦不烦啊!一个女人家,不做好自己的事,在政治这个大染缸里搅和什么?我可告诉你,一个女人,如果也变成了政治动物,那她就太不可爱了!好!你既然这么说,我也告诉你,一个男人,如果在政治这只染缸里摸爬滚打十来年,却混不出个名堂来,让一个你最瞧不起的人打败,那他就太可怜了! 那好!只要这次我看错了人,真败下来,我就坚决辞职! 你辞职,我就离婚! 这样唇枪舌剑地说罢,两个人都呼哧呼哧直喘气,谁也不理谁了。 起风了,风沙刷刷地扑打着窗户,似乎要把玻璃击碎了。去年春天是这样,今天春天也是这样。云迪的话也是尖利的,如风沙一样扑打着,刺得赵广陵心里好痛。想当年阎丽雯可不是这样,不仅不劝他,而且对他热衷官场很是反感。但是,不管具体内容是什么,瞧不起他却是一样的,这种发自内心的轻蔑让他十分痛苦,这是不是也是一种重复,他为什么就总在这种重复中打转转呢?齐秦终于当上了古城区委书记。 这个古城区,实际上就是原古城县的版图,所以他实际上成了古成县历史上又一位最高首长,也就是古来俗称的“县太爷”。 市委书记全世昌和他正式谈话的时候,他表现得恰到好处,不卑不亢,不喜不嗔,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等走出那间死气沉沉的办公室,他却有点想哭了。 为了这一天,他付出的已经太多了,而且是没法和任何人说的。一想到这些,他真的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从中专毕业只身来到古城打捞生活,十五年时间过去了,一步一步爬上来,赔了多少笑脸,付出多少心血,容易嘛!他现在还不到四十岁,在全省也是最年轻的县委书记,在他的同学朋友圈中,也是空前的一个。要知道,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上,自打秦始皇统一全国,实行郡县制,县,当然也包括如今的县级市和区,就是最基本也最重要的行政区划。一方面,它是与群众直接打交道的机关,一举一动都与老百姓息息相关,即使现在深化改革,转变政府职能,赵广陵之类的甚至发表文章,鼓吹什么“有限政府”,要调动要上学要分配要审批项目要分配资金,哪一样离得了县这一级?想当年在纺织品公司的时候,为荣调机关吃皇粮,曾经花费了多少心血?像赵广陵、魏刚这一类学生牌、关系户,哪里有如此深刻的体验?另一方面,县一级的政府职能也是最完善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工农商学兵什么都有,什么都可以管。再往下到乡镇一级,虽然也号称一级政府,却像一只跛脚怪物,什么也管不着了,所以县一级又是最大最完整的基层政权……记得当年单龙泉就曾多次感慨,要过官瘾,没有比当县委书记更好的位子! 真是万事难以预料,在齐秦心目中,单龙泉是最有魄力,也最精明干练、处事老辣的一位领导了,在古城地面上摸爬滚打十数年,门徒部属遍及全市,早就嚷嚷着要进省级班子了,要论政绩似乎也挺突出,如果说韩爱国作为古城首任市委书记,主要功绩是草创局面,初步完成了古城市新机构的组建工作,那么单龙泉作为韩爱国的继任者,而且从当市长配合韩爱国工作开始,就是古城奇迹的创造者,如果没有他的强力推动,一个新组建的小市,一个多少年默默无闻的边远地方,能一跃成为全省出名的一座新兴城市吗?到单龙泉下台的时候,古城的经济实力已经超过了昔日的雅安市,在全省排名第二,直追省城了……但是谁能想到,经济搞上去,干部却掉下来,一向孤高自傲的单龙泉一夜之间从天际云端栽了下来,而且跌得那么重,据说要不是省委领导爱护干部,早把他一抹到底了。处分通知下达后,齐秦几次想到医院看望这位老领导,走到医院门口又踅了回来。一方面,这消息如果有好事者传到全世昌耳朵里,不知道又会惹出什么是非来,另一方面,见了面也只能不痛不痒地说说话,对于老头子那颗剧痛的心又有何益?任命消息一经传出,家里办公室已经贺客盈门,电话也响成一片。如今的人,重利而轻义,趋炎附势者比比皆是,这种事齐秦见得多了,自个儿也不是没有做过,只好由秘书和老婆去应付,自个儿悄悄在一家宾馆躲起来。此时他最想见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阎丽雯。天热起来,还只是五月天,就有了种盛夏的感觉,心里也像燃着一把火,火烧火燎地燥热难受。他打开空调,在屋里走来走去,终于拐弯抹角打听到了阎丽雯的传呼号。 感谢现代科技的成果,不一会儿,阎丽雯已推门进来,看到是他,却一下愣住了。 对不起,我找错了。她转身欲走。 齐秦却哈哈地笑起来:快坐吧,怎么会找错呢,我说没找错就没找错的。 阎丽雯的脸微微泛红:是你打的传呼? 当然。 要打就光明正大地,为什么还假冒别人? 我不是怕请不动你吗?不过我倒没想过,魏刚的号召力还挺大的哟。 阎丽雯的脸似乎更红了,显出很生气的样子。一般地说,大凡美女,衰老的速度也比别人快,但是阎丽雯却不是这样。十来年的风雨剥蚀,居然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而且似乎比年轻时更艳丽了,丰丰满满蓬蓬勃勃,有一种更加诱人的成熟韵致。看到齐秦一直盯着她看,阎丽雯真的生气了,瞪他一眼说:有话快说,有事快讲,没事我走啦。 别别别——齐秦伸手拦住她,硬逼得她坐下来。在肌肤相蹭的那一瞬,齐秦觉得自己找到感觉了,又嘿嘿地笑起来: 今儿叫你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下你明白了吧? 阎丽雯垂下头来:当然明白,向你表示祝贺吧。 你真机灵。不过,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真正的好消息是,你们的剧团已经放假一年了,不管怎样,这是我们古城的一个品牌呀,我想一上任就先抓这个事儿,把剧团重新恢复起来,而且要搞就要搞成全国一流,当成一种产业来开发,怎么样?真的? 阎丽雯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当然。 那……我真该谢谢你了。 好呀,你说说,准备怎么谢我? 这这……你可别想胡思乱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阎丽雯忽然慌乱起来,又垂下头,两手紧握在一起。 你说的轻巧!都这把年纪了,我们谁也别欺骗自己。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处在我当时那种位置,不那样做又能怎样?但是,这些年来,我始终记着咱们交往过的那些日子,特别是最后一次你从剧团送我出来,还穿着一身行头的那个样子。正因为这样,这些年来不管再苦再难,我始终鼓励自己,必须活出个人样子来,把他们所有的人都踩到脚下!现在我终于做到了,尽管我花了将近二十万,但我终于胜利了对不对?趁着这个时候,难道我们不应该好好欢庆一下吗?齐秦愈说愈激动,第一次把心灵袒露出来,真有一种痛快淋漓的释放感。这个女人,本来注定就是他的,却始终走在别的男人的世界里,作为男人难道不是一种最大的恨事?他觉得自己再也控制不住了,慢慢地向着那个丰满窈窕的胴体逼过去。不行,真的不行,求求你别这样!阎丽雯的声音颤抖着,身子惊恐地后退:我不能对不起东新……东新?东新算什么,他不过是一个傻乎乎的大头人而已!他已经彻底败在我的手下了!而且我可告诉你,如果你不答应我,不仅是你,连他也绝没有好果子吃!齐秦一边凶凶地说着,一边已张开了双臂……阎丽雯退着退着,似乎也在内心里翻江搅海。她的脸更红了。连修长的脖子都血红血红……忽然,猛地推开他,发疯似的跑了出去。 等齐秦追到楼道里,她早跑得没影儿了。 上任不久,齐秦忽然接到一个紧急通知,一位国家重要领导要来古城视察。记得当年建市的时候就有位国务院领导来考察过一次,这已是第二次了。这可是一个严肃的政治任务,全世昌书记也非常重视,市委专门召开会议研究接待工作,最后把一项维护地方治安稳定的重要任务明确到了齐秦头上,叫做地方负责,公安协助,这不是捉他的大头吗?从市委开会回来,齐秦没明没夜又连着开会,逐项分析本区的治安因素,逐条采取具体措施,本着防患于未然的精神,先后派出十个工作小组,全部由区委常委、副区长带队,深入基层排查处理,确保万无一失。然而,等到首先莅临前夕的最后一次碰头会上,区信访局、公安局领导才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根据他们掌握的情况,一些多年的老上访户这几天秘密活动频繁,似乎也在酝酿什么对策,到时候很可能会出现什么意外的不可预料的情况。该抓的都抓起来,不能抓就由专人控制,首长途经的所有地方,全部实行警戒,我就不信还会有什么意外和闪失? 齐秦说得颇为自信,公安局长却依旧忧心忡忡: 齐书记,事情哪像您说的那么简单?据人们讲,有一次在外省就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有一个老上访户躲在公路边的庄稼地里,还派了一个小孩子早早爬在前面一棵大树上望风,民警们根本发现不了。等着首长的车队一来,那小孩在树上一打手势,那个上访户一下子从庄稼地里蹿了出来,不前不后刚好拦住了首长的车……首长立刻做了批示,还把陪同的本地干部狠狠训了一通。为这件事,一连撤了好几个相当级别的干部呢……咱们现在庄稼也长高了,如果有人这样整我们,谁又有什么办法?这倒的确是个问题……齐秦也不由得心里一沉。谁有烟?自从当了书记,他便不再装烟了,话音刚落,有人把烟递上来,又有人为他点燃,齐秦便一边凶凶地抽着,一边在地上踱步。时间过得飞快,再有两个小时,首长的车队就要到了,满屋的人都齐刷刷盯着他,静寂的屋子里只有一片嗒嗒的脚步声……有了!齐秦忽然眉头一舒,哈哈地笑起来。 第十章 既然他们搞突然袭击,咱们就来个将计就计,“三十六计”里好像有一条,叫做“请君入瓮法”对不对?你们立即行动,组织一个同样宏大的车队,也是警车开道,提前半个小时,就沿着首长走的路线先走一步,也算是打草惊蛇搞一次佯攻嘛。老百姓不辨真假,如果真有你们说的那种情况,必然会跳出来,岂不逮个正着? 好好好,真是妙计,妙计啊!侯副区长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也都连声夸赞。齐秦又沉下脸说: 不要说这些淡话了,快去准备!而且有一条,这事只我们知道就行了,不要出去乱讲。 都是一群废物!等大家都走了,齐秦才在心里骂着,长长舒了口气。刚才那一刻的思考真是太紧张了,头居然剧烈地疼起来。如果总这样,再机灵的头脑也非爆炸不可。他觉得身上的力气也似乎耗尽了,瘫软地在沙发上躺下来。 就是在这一次行动中,公交部门又逮着了躺在草丛里的白老头。在紧张的接待间隙,听侯副区长给他们讲了这个情况,齐秦心里又一惊,真险啊!等到首长一走,齐秦立刻让信访局长把白老头领到了他的办公室。 老头子依旧穿着那一身脏兮兮的孝布,头发胡子全白了,不过脸上的气色还好。在市委工作的时候,齐秦就熟悉这老头儿,只是不清楚他究竟告的什么事儿。这一次他可是下了最大的决心,非把老头子这事儿解决不可!看着老头子那一身常年不变的孝衣,齐秦忽然觉得很刺眼也很伤心,想起前几天纺织厂技改项目开工剪彩还送了他一套毛料西装,立刻让秘书拿出来,逼着老头子换上,又为他沏上茶、点上烟,才仔仔细细研究起他那一包上访材料来。 白老头似乎不习惯那一身簇新的西装,不住地摸摸这里摸摸那里,脖子也似乎痒痒的,不住地蹭来蹭去。对于那一盒红塔山,倒显然能够适应,贪婪地一根接一根连着抽,不一会儿已抽得满屋烟雾缭绕了……信访局长几次想骂又忍住了,只好把几扇窗户全打开,又拉开了换气扇。 等看罢所有的材料,齐秦嘱咐白老头先回去,这事他一定会解决的。上访这些年了,白老头显然不相信他的话,看着他直叹气。不过这一次运气不错,烟也抽足了,茶也喝好了,还白捡了一套衣服。而且都是他这辈子梦也梦不见的好东西,所以老头子倒是很知足,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去了。望着老头子的背影,齐秦心底油然升起一种为民做主、做父母官的自豪和责任感,只是老头子似乎很木讷,没有像意料中的那样对他感激涕零,心里有点儿稍稍的不快。 突然,有人门也不敲地闯进来。 谁有这么大胆子,连点儿礼貌也没有,除非是上访户,齐秦心里挺不快。定睛一看,原来是韩东新。坐,坐!他只好略略欠欠身子,算是和这位市经委主任打了招呼。 韩东新也不客气,一坐下就大声嚷嚷起来: 我说齐秦,你好大的胆子哟!纺织厂几千万的技改资金,好歹也是我们市经委跑下来的。按照新的改制方案,作为新组建的有限公司,省市经委投入的资金占了一大半,也是一大股东嘛,为什么你一上任,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把工程发包出去了? 齐秦听了他这么说,心里便更加不快起来。资金你帮着跑了跑这不假,但是厂子毕竟是我们古城区的,而且还有固定资产原值好几亿,你怎么就成大股东了?现在一说工程,许多人鼻子就特别灵,总觉着这里是块肥肉,都想来切一刀,不管国营个体,工程单位通行的回扣行情不是百分之三到五,最高的甚至达到了百分之十几。但是,齐秦不想和他说这些,而且有些事说也说不清,只好嘿嘿笑着说: 敬爱的韩主任,这事你算是把我问住了。一个区,这么大摊子,那个项目从你们部门来说可能是最大的,但是在我看来毕竟是一个个案。特别是发包工程这类事,我根本就不知道。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去找侯副区长嘛,他具体分管这项工作。 我不找他,就找你!我就不信,这么大的事儿,你能不插手? 这老弟就外行了是不是?齐秦依旧哈哈地笑着,一边敲着办公桌说:我说你呀,毕竟在地方上呆的时间短,而且没有在各个环节都试一试,所以有些事儿不太清楚。这事倒是上过党政联席会议,但只是听取了一下汇报,明确了一些原则,确定由工业副区长老侯同志主抓此项工作,其他的就全交给老侯了……你要知道,许多时候管得越多越细越管不好,而且也不利于调动下面的积极性是不是? 好好好,算你说的有理,那我就找这个姓侯的去!韩东新忽地又站起来,一边说一边就向外走。看着他那个风风火火的样子,齐秦直想笑,也不起身相送,只略略招一招手。 然而,不到一个小时,韩东新又返回来,一进门便气急败坏地说: 不行,你们这纯粹是耍我嘛……你说什么?我齐秦长了几个脑袋,敢耍你这么大人物?是不是老侯不在,没见着他?齐秦依旧微笑着,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见当然见着了,但是他说他一点儿事也主不了,比他大的官儿多的是,他只是个磨道的驴,听吆喝!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要听你的嘛。 他真这样说的? 他当然没有明说,但是,那个意思还不是明摆着的? 胡扯!纯粹是胡扯!齐秦一听就火了,立刻怒气冲冲地说:老侯这个人,毕竟是从基层上来的,没念过多少书,文化不高,水平自然也就不高,他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听我的,哼!他要是听我的就好了,只怕是有什么麻烦,就全推到我这儿了……想不到韩东新倒为老侯抱打起不平来:不过我倒觉得,恐怕老侯说的倒也是实情。依我看,你也不要生气,也不要骂人家老侯。今儿我找你,实在是找对了。你要说不下个子丑寅卯,我今儿就不走了。 说着话,韩东新果真在沙发上坐好,摆下了一个打持久战的架势。看着他这个样子,齐秦略作沉思,只好说“你等着”,一个电话打到了老侯办公室。 老侯啊,我是齐秦。刚才韩主任说的那事儿,你还是要实事求是地向韩主任解释解释嘛。能改变的就坚决改变,不能改的也要向韩主任解释清楚。当然,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但是韩主任说的也有一定道理,至少是值得参考的。不过,我倒觉得,现在这事情,包给一家也不一定好,多几家就多几个竞争对手嘛,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包给农建队,主要是土建工程嘛。当然,地方的利益也一定要考虑,我们总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嘛……反过来说嘛,越是这样,越是要注意工程质量,加强工程监理。总之一句话,说由你全权负责就由你全权负责,市委是相信你的,区委更相信你,但是一定要多向市经委汇报,多向韩主任请示……说到这儿,齐秦自己也嘿嘿笑个不停,慢慢撂下电话耳机,直直地盯着韩东新,好一会儿才说: 好啦,就这样吧?我让他三天之内打一份请示报告,专门到市经委向兄弟汇报一次?要不,现在就让他过我这儿来? 这、这这……韩东新支吾着,实在觉得无话可说,想发火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发,怔怔地看了齐秦好半天,好像不认识似的,最后只好脸儿发灰地站起来,边走边扭头对他说: 齐秦呀齐秦,你给我玩这个,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不要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即使我没办法,还有上头呢。你要不信,咱们就走着瞧,要是真出了事儿,你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啊…… 那当然,吃不了就打包,这是时尚嘛!齐秦更加温和地笑着,起身去和他握手,又连着在他胳膊上拍拍: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嘛,有事好好说。要不,时候不早了,吃了午饭再走? 谢谢,我不饿! 看样子韩东新这回是真火了,灰塌塌的脸上竟有了怒容,使劲甩开他的手,噔噔地下了楼。 韩东新前脚走,老侯后脚就踏进来,不声不响坐在沙发上,脸色不阴不阳,不喜不怒,一点儿也看出不他的内心世界来。对于他这个样子,齐秦有时很欣赏,有时又觉得有点后怕,总觉得后面还隐着一双眼睛似的。 老侯不说话,齐秦便也不开口。两个人默然对视了好一会儿,老侯似乎终于憋不住了,慢悠悠地开口道: 这事儿咱能扛过去不? 你认为呢? 我的肩膀嫩得很,哪里扛得动,这主要看您呢。 哼……齐秦微微冷笑着:告诉你,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要扛也是大家扛,你更得先扛一头…… 老侯似乎有点发慌,立刻打断他的话:齐书记,我不是那意思…… 齐秦也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提高声音说:你的意思我清楚,我的意思你也清楚,咱们俩之间,用不着架桥,直来直去好啦。你也清楚,我和市委和全书记是什么关系,和他是什么关系。别以为单书记倒了台,他们韩家就得势了,差得远呢,韩家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所以,也不是你扛我扛,而是全书记扛,你想想,凭他,能扛得过全书记? 那是、那是…… 老侯说得极其简洁,好像连语言也吝啬得不想多说一句。对于他这个不死不活的样子,齐秦实在反感,又实在毫无办法,只好自己唱独角戏: 当然,我们还是要尽量争取,不要把关系搞僵了,一旦弄到那地步对谁也不好。中国的事情,还是要和为贵嘛。韩东新咬住这事儿不放,也无非是利益之争。在这方面,你可以说是老手了,有的是办法。比方说,可先以董事会的名义,给他送一个大红包。 这事我已经做过了,这家伙软硬不吃,无论如何都不要。 老侯面露难色。 这你就不懂了。有些人不收,是因为对你不信任,怕你暗藏着录音机之类的。有一个相当级别的领导就曾是这样,大凡送礼的来了,如果一言不发,放下就走,他就敢要,如果你一旦说话,特别是提到办什么什么之类话题,或者不是单独一个人,他就死活也不要,甚至还会把你送到纪检那里呢…… 听他这样说,老侯无声地笑起来,压低声音说:此人我知道是谁,只是不能说。 知道就好,不说更好。 不过……话说到这份儿上,老侯却依旧满脸难色:如果这也不行,我可就没办法了。 怎么会没办法,这可不像你老侯吧?齐秦这下真不高兴了,说话间不由得有点愠怒,下意识地觉得这个老侯似乎在有意“耍”他,这个老奸巨滑的东西!想了想,只好严肃地说: 告诉你,方针不能变,办法由你去想,你难道还等着我去教你吗?而且,一个区委书记,一个副区长,居然讨论起这种事情来,岂不太脱离原则了? 好,我懂了…… 齐秦一动怒,老侯立刻不敢再吱声,又悄无声息地走了。望着他鳗鱼般细而长的背影,齐秦长长地舒了口气。 在齐秦的坚决过问下,白老头也就是白守仁的上访问题很快就解决了。事情过去了许多年,原来经办此案的政法干部有的调走了,有的退休了,也有的早离开了政法战线,所以案件的复查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等到真相大白,齐秦也有点傻眼了。原来在当年“严打”的时候,他儿子白德全和涉案的几个人都是朋友,案发时白德全又在现场,所以就被公安干警稀里糊涂抓了回来。真想不到,一个拖了十几年的老大难信访案件,竟在不经意间就解决了。在欣喜之余,齐秦立刻嘱咐有关部门,把调查取证过程以及这些年来历届领导的批示、处理情况全部写出来,向市委打了一个正式报告。他又专程赶到市委、市政府,向全书记和各位领导专门做了一次汇报。一群报刊记者也及时赶到,从各个角度采写报道,连续在大报小报登出一系列文章……在齐秦的一再提示下,全世昌也以敏感的政治嗅觉立刻看到了这一事件后面所隐藏的深刻意义,立刻在全市召开了规模空前的信访工作会议,并提出了一个极其响亮的口号,叫做“带着感情抓工作,带着案件下基层”,受到与会干部的一致好评。不几天时间,这个响亮的口号又迅速传播到省城,出现在某位重要领导口中,出现在省委、省政府的许多正式文件和工作简报中。一时间,许多干部一讲现状总是引用这两句话,似乎不说这两句话,就有点儿跟不上形势的味道了。 在古城区,齐秦也先后召开会议,对查案有功人员进行了大规模的表彰奖励,对这件事的意义进行了反复阐述。本着贯彻全书记那两句话的精神,齐秦又提出了一个更加重要也更具深远意义的问题,这就是要以此加深对党员干部的思想政治教育,并在全区实施“百、千、万党建龙头工程”,以推动全区整体工作,创建全省一流的新古城。所谓“百、千、万”,就是要抽调一百名科以上负责干部,深入到一千个村庄农户,联系一万个贫困人口。这个口号一经提出,又在全市引起很大反响,连全世昌书记也多次在大会上讲,古城区的“百、千、万工程”是个创举,有很强的操作性和借鉴意义,并要求赵广陵等一杆子机关干部下乡调查,形成一个有分量的调查报告。后来,赵广陵推说云迪有病不能去,只好由常中仁带队下乡。常中仁自己也懒得动笔,干脆给齐秦打个电话,由古城区写了个调查报告送回来,他又在上面改了一气,整整齐齐打印出来分送各位领导。后来,这份材料几经周折,竟然送到了更高一级的某个部门,刚好这个部门又在开展一个普遍性的活动,觉得很有借鉴意义,主要领导在上面亲自批了一段话……这下可了不得,齐秦一下就成了名人,古城上下已到处流传着,齐秦很快就要调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工作去了。 就在这种轰轰烈烈的工作间隙,齐秦带着平反文件和一大笔行政赔偿金,率领公、检、法、信访等部门的负责人,亲自到村里找这位白守仁白老头去了。 这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一直走了整整一上午,才远远地看到了村边矮墙下一群一伙的人们,还听到了低沉的鼓乐声。是不是村里在过古会?等走到村边,齐秦领着一伙干部下了车,才看到村口的大槐树下搭着一个小布篷,上面悬挂着白对联,篷子里赫然摆着一只血红的棺材,几个吹鼓手正有板有眼地吹奏着古老的“大得胜”民乐。齐秦挤过去一看,对联是这样写的: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横批:驾鹤西游。再看棺木前立的牌位,却是“故显考白公讳守仁之灵位”。这时,一个一身孝衣的人突然向他走来,恍惚之间,简直就是白老头本人。等走到跟前,这个人忽然开口说: 你……是不是齐书记? 你认识我? 不,看电视看的,我叫白德全,死了的这是我爹。你送我爹的那套衣服,我爹这回可是要一直穿下去了。 噢……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表现好,减刑,已经好几年了。 原来这样……齐秦呆呆地看着这个农村后生,再也说不出话来。 韩东新本无意官场,现在却愈来愈感到,即使不为自己,也必须在官场上好好拼搏一下了。 离开那家大型露天煤矿,来当这个费力不讨好的市经委主任,完全是受了全世昌的感召。如果不是全世昌提出要搞经济调整,几次去煤矿拜访,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离开那里的。在那么一个现代化大型企业,他已经干了八九年,工资又比地方上高好多倍,凭什么要半道改嫁,来当这么个破经委主任呢?为了让他走官场正途,老父亲和他吵了多少架,但他始终很清楚,自己也许是一个高超的业务干部、高明的企业经理,却绝不是一个玩政治的高手。由于家庭的因素,他从小就对政治十分厌恶,总觉得那里面波诡云谲,太不好把握也太没成就感。老母亲当年几上几下,也曾是全省风云人物,最后不是一直病病歪歪躺在家里?老父亲沉稳雄健,官做得也够大了,却一夜之间什么也不是了,平日天天围着父亲转的那些人都哪里去了?甚至连原来的秘书都极少登门,似乎生怕被画了什么线,沾了什么晦气,看看都令人伤心……还有姐夫魏刚,当年也曾是市委大院的政治新星,不是也一下“夕贬潮州路八千”,成了一个忙死忙活的小商人?所以,当全世昌真诚地请他出山时,韩东新颇费了一番踌躇,并明确提了几个要求:一是同进同退,除了你全世昌,我不侍候别人;二是有话讲在当面,不要到时你和我也玩起政治手腕来;三是如果什么时候你认为我不称职、不好用了,你就提出来,我绝不会尸位素餐。 全世昌当时哈哈大笑,一张口全答应下来。 然而怎么也没想到,仅仅一年多时间,他和全世昌的关系就好像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 自从齐秦当了区委书记,全世昌好像就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他,见了面总是匆匆握一下手,就立刻走开了。他多次找全世昌汇报工作,全世昌也总是说,他现在正忙着,有事先向市长讲,那眼神闪闪烁烁不知在看什么地方,这又是为了什么? 要说没竞争上古城区委书记,最遗憾最生气的其实是赵广陵,对于我韩东新来说真的算不了什么。如果全世昌以为我会为这个和他吵闹,也太小瞧我韩东新了。听人们讲,任命下达的第二天,赵广陵就独自来到一家小饭店,独自一人喝了一瓶子闷酒,然后便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电话不接,手机不开,传呼不回,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有一次在大街上遇到他老婆云迪,一向活泼的她也脸儿灰塌塌的,好像病了似的。后来,说起赵广陵这档子事儿,云迪一下子变得怒气冲冲,不仅大骂全世昌,大骂齐秦,甚至连自家男人也大骂不止,把赵广陵描述得一无是处,典型的书呆子,跟着他似乎是天大的委屈,弄得韩东新也十分尴尬,只好逃也似的离开了她…… 不论男人女人,怎么一沾上政治这个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这样看来,找阎丽雯算是找对了。齐秦上任之后的第二天,阎丽雯一回了家,就一脸深情地对他说: 东新,我觉得你选的对。区委书记那种热位子,闹好了是个台阶,闹不好是个染缸,本来是好人也会变坏的。 此话怎讲? 韩东新惊奇地望着她,不知老婆何以会这样说。 就是嘛!你看齐秦,好像一下就变了个人。 你见到他了? 没有……阎丽雯嗫嚅着:不过我总觉得,齐秦这个,迟早要出事,而且要出大事的。 在许多问题上,女人的感觉是很敏锐的,有一种超乎寻常的透视本领。自从与阎丽雯结了婚,他总是愈来愈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在她那一个精致的小脑袋里,似乎总装着许多不被人知而又千奇百怪的神奇念头和想法。这些年来,韩东新身后总是围着一堆又一堆女人,但是他总觉得,这些女人一个个都头脑简单,愚蠢而又浅薄,但又出奇地虚荣,没有一个不是冲着他家的地位和他的职务的,只有阎丽雯这女人,却根本不为这些所动,是一个真正有情趣的活脱脱的女人,一个纯粹的从里到外充满女人味的女人。真奇怪,这样一个好女人,赵广陵居然会消受不起,乐颠颠地和那个云迪结了婚。女人就是女人,地位职业家庭等等,那纯粹是扯淡! 阎丽雯的说法完全是对的。这些天来,齐秦已经变得愈来愈狂妄自大,似乎他那个官儿就是全世界最大的了。所谓利令智昏,不栽跟头才是咄咄怪事呢!为了纺织厂技改项目的事儿,他已经和这位书记大人弄僵了,简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一个几千万的项目,大大小小进了六七个工程队,而且不少都是资质很低的农建队,明眼人一看就知这其中的奥妙。韩东新做了调查,其中有几家工程队,拐来拐去都是齐秦的关系户,这正常吗?自从和齐秦吵架之后,老侯和几个包工头儿、厂领导就纷纷找上门来,有拿红包的,有拿烟酒的,也有拿各种贵重物品的……这种行为,真的令人愤慨!后来,姓侯的把魏刚也搬了出来,气得他把姐夫也大骂一通,魏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真是难堪极了。 这天夜里,全世昌突然打来电话,让他无论如何过去一下,书记如此谦和,亲自来电话相邀,这可是很不寻常的。韩东新也正想汇报一下纺织厂的事儿,嘱咐丽雯和孩子早点休息,就迅速赶到了全世昌家。 全世昌家没有搬来,市委为他准备的小洋楼也不住,独自在里仁巷借住了一个偏僻的小四合院,院里遍植枝叶披拂的垂柳,倒是挺幽静的。里仁巷是古城硕果仅存的古巷子了,旁边就是那座远近闻名的大鼓楼。一到傍晚,鼓楼上大雁翩飞,成千上万,蔚为大观。当他走进客厅,全世昌正披着一件睡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 看到他进来,全世昌指指旁边的沙发,又把一盒中华烟扔到他面前: 最近听到什么议论没有? 议论很多,而且都比较难听。 在全世昌面前,韩东新历来有甚说甚,毫不拘谨。 是吗,你给我说说。 我想,还是不说的好。韩东新故作欲言又止。 为什么? 我怕您承受不起。 你说什么?! 全世昌果然有点动怒,呼地坐了起来。 韩东新却不理会他的反应,忽然换个口气说: 咱们说别的吧。您是博导,大学问家,我想请教一个问题,什么叫色厉内荏? 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前些日子市委开会,您在会上大发雷霆,就当前人们痛恨的跑官要官、买官卖官现象,说了许多措辞激烈的话,如果我没记错,这是您来古城之后第一次发这么大火。我旁边坐的一个干部,用指头在桌子上写了这么四个字,后来又擦了。您知道,我是学的理科,文字功夫不深,所以特意向您请教。 韩东新还要往下说,全世昌的脸色已有点难看起来,手不自觉地捏成了拳,韩东新便就此打住,不说了。 说,再说下去! 全世昌似乎平静下来。 好吧。我个人认为,光发火是没有用的,关健是看行动。马克思当年就讲过了,一步实际行动胜过一沓纲领。而且,马克思还讲过,历史一般都是重复两次,只不过第一次出现时是悲剧,而第二次就变成了喜剧。我的意思是说,在单龙泉时代,古城买官卖官成风,但单龙泉自己也总是逢会必讲,逢讲必骂,您可不能再重复他的路子了。 这一下,全世昌再也忍不住了,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在地上走来走去。但他显然是一个自制力极强的人,从始至终没有爆发出来,如果换了单龙泉,早和韩东新吵起来了。一直走了好一会儿,全世昌狂暴的内心似乎又一次平静下来,依旧微笑着: 东新啊,我和你是有约在先的,所以你说什么都可以,我不会生气的。况且,生气是无能的表现,生气也是在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在一块如此特殊的环境下,也许我注定要承受许多许多。其实,这些传言我也听到不少。用了一个齐秦,就引来很多的流言蜚语,有人甚至传得神乎其神,说齐秦给了我二十万。对于这种无稽之谈,你韩东新相信吗? 这个嘛……如果说实话,我是既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因为齐秦的使用,的确比较特殊。 有什么特殊的!当时投票,齐秦排名第一,这可是群众选出来的。 真的? 当然真的。 对于这个结果,韩东新一直很困惑,魏刚和姐姐她们更是根本不信,一口咬定那纯粹是个幌子。对于眼前的这个人,韩东新也有点困惑起来,因为他显得那样诚恳那样实在,而他讲的内容又与现实差距那么大,与许多干部私下的议论截然相反。是大家都误会了,还是这个人太会作伪了?虚伪,如果虚伪到如此真诚的程度,那就太令人可怕了。韩东新始终注意捕捉着金丝眼镜后那深潭般的眼睛,捕捉着眼睛里的每一丝波纹,却始终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愚蠢,下级怎么能跟上级较真呢,只好低下头不吱声了。 全世昌忽然严肃地说: 不要再闲扯了,现在咱们言归正传。今儿我专门请你来,是要和你谈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这就是对于齐秦和古城区的工作,我们就是要坚决支持。在这一点上,不管外面人怎么说,我的态度始终是不变的,也希望你们正确对待。 韩东新心里不由得冷笑不已,原来这样,想要封我的嘴,弹压我?我韩东新偏不吃这一套!立刻大着胆子,把有关区纺织厂改造的前前后后向全世昌汇报了一次,最后以同样严肃的口吻说:在这个问题上,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希望市委和全书记能够干涉、过问。如果到时候出了问题,可别怪我言之不预。 听着他不动声色又言之凿凿的汇报,全世昌的脸色明显地难看起来,隐藏在金丝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好像要吃了他似的……等他说完,全世昌已似乎愤怒到了极点,好半天才冷笑着说: 我已经讲了,对于古城区的工作我们都要坚决支持。这件事,我可以问问齐秦。但是,我相信齐秦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今后你就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在失望与愤怒的交织中,韩东新似乎终于明白齐秦之所以那样忘乎所以的真正原因了,再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一直走到阴幽的院子里,才扭头丢下一句话: 既然如此,你免了我吧。 11 冯慧生又站起来,兴奋地对他说:其实,你老弟对我这个人一点儿也不了解,我这一段虽然走了背运,但是从内心讲并不怨你。要恨,我只恨古城历史上就是一个工业基础十分薄弱的地方,所谓国有工业,都是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办“小化肥、小水泥、小钢铁”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这些年撤县建市,城市扩大了好几倍,基础建设突飞猛进,到处都在大兴土木,但是工业项目没上几个,支撑古城经济的依然是这些小企业,按报表统计足有五十多个,但真正运转的不到三分之一。自从当了经委主任,韩东新一直就在琢磨如何加快这些小企业的改革、改造步伐。方案拿出来了,报告也打上去了,然而他现在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像同风车作战的唐·吉诃德那样可笑,一点手段和办法也没有了。坐在冷冷清清的办公室里,手捧着那一堆材料、报告,真的非常沮丧。国情就是这样,如果主要领导不支持,作为一个部门负责人,他几乎什么事情也做不成。 不知怎的,他和全世昌吵架的事竟很快在干部们中间传播开来,许多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似乎他们就在现场一般,许多关系好点儿的纷纷打电话,问他是不是真的要辞职?有人甚至断言,他现在已经辞职了,只等着市委常委会批准呢。一上班,他的办公室门口就围满了人。一问才知,原来都是几个正在改制的企业职工代表。在目前的改制中,一些原来的厂长、经理被撤了职,企业正在召开代表大会,选举产生新的领导班子。一听说他已经辞职,都有点后怕起来。韩东新费了好大口舌,这些人才将信将疑地离去,但是根据搜集来的情况,这些企业的改革已完全停顿下来。 连久不露面的冯慧生,也兴冲冲地来上班了。此人在古城可真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单龙泉执政的那几年,在经委几乎是一手遮天。老主任几乎什么事儿也不管,有人来请示工作,都推给冯慧生了。韩东新上任之后,立即组织了一次机关财务审计。一个小小的市经委,违纪金额高达数十万元,而且有十几万纯粹是打的白条子。冯慧生只在条子上极其潦草地写了个名字,大笔大笔的资金就不知道哪里去了。目前,市纪委调查组还没有撤走,他怎么就兴头起来了? 一见面,冯慧生就兴冲冲地告诉他,有一个企业老板,准备投资十万元,拯救目前陷入困境的古城传统剧种——古城梆子,事情已经谈妥了,惟一的条件是希望能和他们夫妻一块儿吃顿饭。 一个什么企业家? 对于这位面和心不和的人物,韩东新自然十分警惕。 建筑企业,省十九工程局。 一个建筑企业,怎么会有兴趣搞这种事儿?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位李经理原来也是学艺术的,半道出家才搞了建筑,有一次听说目前古城梆子都要绝种了,演员们都流失到社会上了,李经理就十分伤心,想当年他还编过一个梆子剧本呢,所以非要赞助不可。况且这也是一种投资,文化投资嘛,目前的企业都很注重这一点,你比我清楚得多。他说,只要在每次演出前冠上他十九工程局的名儿就行,天下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 这事我不去,韩东新依旧兴奋不起来:阎丽雯的事儿我不管,要去你们直接找她去好了。 这……这……你不是成心让我们难堪吗? 冯慧生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显得很没面子,一屁股坐下不吭声了。 就在这时,丽雯的电话也打来了。听着丽雯电话里焦急的声音,韩东新犹豫片刻,只好对冯慧生说:好吧,既然如此,参加也好。不过咱有话在先,范围可不能大了。 那当然,只有我们几个。 齐秦这个人,那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小人。想当年单书记对他那么好,他居然还在背后捅单书记的刀子。如果不是他在省委调查组面前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单书记根本就不会受处分,市纪委怎么会来调查我的问题? 对,这话你算是说到根子上了!韩东新一下子对冯慧生顿生好感,觉得这个人其实还是挺单纯的,并不是想象的那样阴。至于那些白条子,按照他的说法,全是市委、政府领导要出门花钱,他无可奈何才报账的。如果他阴险过人,也就不会无所顾忌地把那么多白条子入账了。人人都有优点,人人也都有缺点,关键是别像齐秦那么阴,对不对? 中午这顿饭,吃得很开心也很漫长。大家一见如故,都很动感情。韩东新本来就容易激动,受了这种热烈气氛的感染,更是情绪高涨,一杯接一杯劝酒,说了许多动感情的话,也说了许多比较出格的话。比如对于齐秦的品评,似乎就有点太过分,而且他表示,如果齐秦再一意孤行,他就要到上面告他,非把他整倒不可。酒醒之后,自然非常后悔,但是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益了。阎丽雯当时也很感动,不仅喝了很多酒,还破例为大家清唱了一曲拿手的“走西口”小调……一直闹腾到三四点钟,人们还嚷着不散,只好又去了歌舞厅,人人清唱了几首流行歌曲,才一一握手道别。等到一觉醒来,已是半夜时分了。 看到他终于醒来,阎丽雯扶他坐起来些,背后垫两个枕头,又绞一块毛巾为他敷着,才拿出一个大包,交给了他。 这是什么? 韩东新吃了一惊。 你怎么忘了,当时不是那个李经理亲自交给你的吗? 李经理……大包……韩东新吃力地回想着,却恍恍惚惚,头沉沉的什么也想不清楚。他打开纸包,里面是一沓沓崭新的票子,连编号都挨着的,显然刚从银行提出来。 这是多少? 五万。他说另外五万,将来用支票打到单位账上。 这样恐怕不好吧……韩东新竭力思索着,当时的情景实在已很模糊。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只好摇摇头说:算了,既来之,则安之,等明天上了班,你就把它交到单位去吧。总之,这笔款都是赞助单位的,我们个人不能留,留下不好。 好吧,我听你的。阎丽雯似乎有点儿遗憾,依旧听话地点点头。 就在古城区纺织厂改造项目即将竣工的时候,一个不幸的事故发生了。后整理部分的一号车间突然发生大面积坍塌,一下子死了六个进行机器调试的工程技术人员和工人。这一事件的发生,震惊了省市区三级领导,引起媒体广泛关注,也引发了人们对工程发包过程种种不正常现象的大量猜测。韩东新当时正在外地开会,魏刚一天到晚给他打电话,向他通报各种各样的消息。什么全书记陪着一位副省长参加现场抢救啦;齐秦和项目领导组组长老侯连续数日不睡觉,一直在现场指挥救援啦;什么工人们开始上访,打出了清除腐败的旗帜,把市委大院包围啦;什么省市两级成立了一个联合调查组,进驻该厂开展工作,老侯和齐秦等人都接受了调查组的询问啦……对于这些情况,韩东新自然十分关注,也指示市经委要把自身掌握的情况写成专题报告,并积极配合调查组的工作,但他隐隐地觉得有点不对。怎么组织联合调查组,竟没有从他们经委抽一个人?在这种关键时刻,他必须回古城去。马拉松式的会议还有一天结束,紧接着还安排了两天参观游览,但他的心早已回到了纺织厂事故现场……假终于请妥,明天一早他就要驱车返回了。就在这一天晚上,一直乐观、兴奋的魏刚忽然连声音都变了: 别说了,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听够了!魏刚终于忍耐不住,心剧烈地跳动着,好像随时要梗塞似的,两眼也像在喷火,直直地盯着他:说了这么半天,你跟我来这个,你哄三岁小孩子去吧!我魏刚倒了霉,也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说来说去,韩东新不就是说话随便一点,办事直了一点,与你们的利益发生了冲撞,你们就往死里整他吗?你说你不放过一个坏人,在我看来,齐秦这个人就是坏人,想不到你来古城才几天时间,就和这样的人沆瀣一气,穿一条裤子了,真让我寒心、痛心……我可警告你,如果再这样下去,你迟早会栽大跟头的! 一见面,全世昌就笑呵呵拉住他的手,两个人一起跌坐在沙发上。全世昌身穿浴衣,趿着拖鞋,一脸胜利者的得意与自豪: 我知道你就要来,你果然就来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你的面? 我忙,您更忙。 我忙什么,全市二百万人,我应该是最轻闲的一个。 这叫垂拱而治。 对,就是要这样。你这个人很傲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我也完全知道是为什么而来的。但是,今儿咱们不谈别的,只谈谈哲学问题,如何? 全世昌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魏刚说:这还用你说?但是,你也不想一想,调查组如果没征得全世昌同意,能随随便便关一个正县级干部?而且我始终觉得,这事脱不了全世昌的关系,极有可能还是他授意的呢…… 韩东萍立刻打断他的话:正因为这样,才更要理直气壮地找他!你难道没听过,解铃还需系铃人?而且,现在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已经到这份儿上了,与其拐弯抹角,托这个托那个,还不如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对不对? 魏刚想了想,也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明儿我就去走一趟。 别等明儿了,现在就去。 当他终于走出这个幽禁的环境,又开始自由呼吸的时候,第一个迎接他的不是阎丽雯,也不是魏刚和家里的其他人,而是同样灰塌塌的冯慧生。直到这个时候,韩东新才弄清楚,原来冯慧生就和他一墙之隔,也同样度过了这样一段难忘的岁月。看到他,冯慧生像笑又不像笑,走上前拉住他的手,一直走了好长一段路,才长叹一口气说: 出来了? 出来了。 你也出来了? 也出来了。 给了你个什么处分? 我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下一步,你想干什么? 后来,他终于说烦了也说累了,同样无动于衷地以沉默和这些道具对峙。然而,每当这个时候,这些人又提出了一个个同样的问题请他回答。直到有一天,大家似乎都烦透了,才一下子点出了实质性问题: 你是不是从某企业拿到十万块钱的赞助? 你是说……十九局? 对。 那不是我,而是我老婆……不,也不是我老婆,而是她们单位…… 说清楚点,究竟是还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那是李经理对古城梆子剧团的赞助……不,也不是赞助,而是一种投资。 是赞助还是投资,用不着你来判定,你只说事实就行了。 没有什么事实,就是这样。 你们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接受这笔你所说的赞助的? 你马上回来吧,事情正在起变化。这几天我和你姐、你爸天天都在分析有关情况,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把矛头指向你们经委…… 不可能,绝不可能!韩东新虽然吃惊,但一点也不惊慌:这事和我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完全是齐秦、老侯他们一手操纵的,怎么会追到我们头上? 听罢韩东新详细的叙述,魏刚似乎镇定了些,却依旧忧心忡忡: 我告诉你,也许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根据现在调查的情况,齐秦并没有任何责任,老侯也不过属于领导、监督不力,给个警告处分得了。问题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区委、市委如何向社会交代、如何向省委交代,总要捉一个顶杠的吧? 那也捉不到我头上,我和他们一点儿也不沾边儿。 你仔细想想,真的一点儿也不沾边? 真的。 那就好……不过咱们现在处的位置却很不利。一方面,单龙泉他们那一派的人不会轻易放过咱们。另一方面,全世昌、齐秦他们这一伙,也似乎把咱们放到了对立面。最近,我专门拜访了一次全世昌,谁知这小子和刚来的时候完全变了一个样,张口闭口说咱们不支持他的工作,到处散布于他不利的言论,这岂不是一个不利的信号? 放心吧姐夫,明天中午我就到古城了,天塌不下来的。即使塌下来也有大个子撑着不是? 夜深了,韩东新实在有点疲累,只好哈哈笑着打断了魏刚的话。尽管魏刚分析得头头是道,但韩东新始终认为,他看问题未免有点悲观。过去的姐夫却不是这样,难道下海几年,他对官场运作这一套已经陌生起来也怯懦起来? 一上午长途颠簸,车到古城,已是中午十二点半。韩东新指示司机开车直奔古城宾馆,饱饱地吃了顿饭。正想再好好休息一下,刚开了房间,两个陌生人走进来,严肃地问了他的姓名,然后掏出一份文件让他过目,上面有省市几个领导的签字。 你们是…… 我们是联合调查组的,请你走一趟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想打手机,来人不客气地一把抢了过去。 一辆挂公安牌照的小轿车已威风凛凛等在宾馆门外。 从此,他便被带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了长达一个多月的幽禁生活。每天,太阳照样升起,天穹依旧一片蔚蓝。房间是优雅的,包着华丽的墙裙,贴着淡黄色壁纸,对面墙上还挂着一幅油画,好像是梵高的《星夜》,当然是膺品。那强烈的色彩、涌动的星空和疯狂的草木以及刺向天空的锋利的尖塔,都让他这个不懂艺术的凡夫俗子有一种心灵的震撼。天才的梵高最后终于疯癫,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这幅画大约就是在他发疯之后创作的。梵高啊,你似乎理解了人世间所有的一切,为何人世间却难得有人容纳你、理解你?在烈日暴风饥饿寒冷寂寞孤独和世人的白眼讥笑中,你没有家庭没有金钱没有名誉没有女人的爱,只有你对生活的渴望和熊熊燃烧的激情,只有你的才华你所创造的非凡的美,你的人生信念和意义伴着你,就这样疯狂地活着,而后又疯狂地死去了…… 除了房间,饭菜也是优雅的,连每天接触的人也很优雅,只是一切似乎都改变了。 人们走进来又走出去,同样的话问过来又问过去,一切似乎都在重复。他们让你仔细回忆过去的一切,包括每一个细节。但是他总觉得,这些人一定是搞错了,不住地向他们解释和说明,以期望他们能够认识自己的错误。但是,这些人的神经都很健全,始终微笑着,无动于衷地听着他的解释和说明,又似乎根本没在听,而只是摆个样子罢了,使他忍不住疑心眼前是不是一个个工艺精湛、形象逼真的小道具。 回忆有时是痛苦的,但又必须回忆。住在这种地方,幽闭的时间长了,韩东新觉得自己的头脑迟钝了许多,费了好长时间,才断断续续把那件事的前后经过复述下来。 这么说,你把五万元现金拿回了家? 是的。但是,第二天就交到了剧团,这是有账可查的。 在场的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你爱人在古城剧团任什么职? 名誉团长。 好。还有一个问题,你难道不认为,十九局之所以愿意支付这笔你所说的赞助,和你的职务地位有什么关系吗? 我当然不这样认为,这和我毫无关系,我从来就不认识这个人。 但是,我们要提醒你,十九工程局不是古城区纺织厂改造项目的承包商之一吗? 这一点我的确不知道。 不可能,你怎么能不知道? 韩东新有点恼火,正要再复述改造项目发包的全过程,其中一个人又摆摆手说: 这个问题以后再说。不过,我们还要提醒你,这次事故,就发生在十九工程局的一个工程队。 在此后的反复思考中,韩东新愈来愈确信,这实在是一个陷阱一个圈套,自己不知不觉竟让他们给套进去了。然而,究竟是谁在幕后指挥这一切呢?是齐秦还是全世昌,或者是那个冯慧生?对啦,冯慧生不是单龙泉的死党吗?但是,说来说去只怨自己,自己当时怎么竟一点儿也没有警觉,鬼迷心窍接受这一笔赞助呢?如果不发生那场坍塌事故,也许就一切都过去了。但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血腥事故偏偏发生了,就像魏刚说的,能不找一个人扛着吗?而且如果从根本上讲,自己也的确是有责任的,面对那六个无辜的死者,自己的确应该承受应有的惩罚。但是,除了我,谁还应当承受更大的惩罚?而且,愈这样想,韩东新又愈是有一种感觉,似乎这一切都不可避免,即使不发生那起血腥事故,自己也定会遭受某种别的惩罚,想躲也躲不过,这就像姐夫魏刚说的,咱们现在已经处在一种非常危险的境地,腹背受敌……一想到这里,韩东新反而变得十分坦然,心里的罪孽和悲愤感也一下子全消失了。 也许从离开孚美公司,步入官场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扮演着人生的悲剧? 也许这一悲剧命运,从老爸和姐夫魏刚那个时候就注定了? 韩东新反复地这样想,想累了,就死死盯着梵高的那一幅《星夜》,似乎想从那一大片一大片疯狂的色彩中找出什么永恒的答案来。 没想过。你呢? 我…… 算了,咱们彼此彼此。 对,彼此彼此。 两个人又笑了一下,冷淡地握一下手,便头也不回地各奔东西。 远远地,韩东新看到,魏刚领着姐姐韩东萍、侄女冉冉都静静地站在一辆小车边。阎丽雯也来了,好像一下子瘦了许多,两只眼显得格外大,怪吓人的,看到他,阎丽雯飞快地跑了过来,一拉住他的手,便哇地哭了一声,又强咽着,泪水模糊了她那一张清秀的脸。这时他又看到,远远地还站着一个人,高大魁梧,骨骼分明,很像是赵广陵……但他什么也不想说,一言不发地和大家握手拥抱,一言不发地钻进车里,瘫软地靠在了车座上。 天凉了,一年一度秋风劲,大街上已飘起了黄叶,一片一片的。 这时,魏刚忽然指指后面说:看到了吗?来接冯慧生的,除了文化局的焦和,还有齐秦呢。冯慧生被撤职了,焦和自己辞了职,单龙泉这几员大将,上得快也下得快,下一步就看齐秦了。 韩东新茫然地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对于政治的认识,魏刚一向自以为是深刻的;对于古城这片土地的了解,魏刚也自以为是清醒的。但是,直到韩东新真的被人带走了,他才更加真切地感到,自己这种认识和了解还是多么地肤浅。 家里一下子就像塌了天。大家都不约而同围坐在老岳父已经灰暗的客厅里,一个个垂头丧气,谁也不想多说一句话,似乎满屋子弥漫着可燃气体,一点声响一下碰撞就会引发可怕的爆炸……只有韩东新那个才三岁大的孩子,看着这个又看看那个,刚要说话,阎丽雯啪的就是一巴掌。孩子委屈地大哭起来,撒腿就往楼上跑。老太太的病又犯了,正哼哼叽叽在楼上躺着呢,阎丽雯吓得又把孩子追下来。这孩子更委屈了,干脆躺在地上打开了滚……韩爱国唉了一声,一把搂住孙子,竟滴下两滴老泪来。 韩东萍倒像是女中豪杰,瞪老父亲一眼说:大家也别哭丧着个脸,还是快想想办法吧。爸,你当了一辈子的官,故旧门客那么多,平时跑断了门,现在出了这么大事,就没有一个能帮得上忙? 如今的韩爱国,的确已经老朽了,用手背揉一下眼睛,也像小孙子那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好半天才说: 如今的人浅薄得很,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哪里会站出来说句话?况且这个全世昌是外地来的,省里几位主要领导也换了,我们那一茬人不是人大就是政协,哪里说得上话?一下午我倒是打了好多电话,不通的不通,占线的占线,明儿还是亲自下一趟省城吧。 对,该找就得找,该说的话就要说,反正他们又把你怎样不了。韩东萍说到这里,又扭头对丈夫说:还有你,平时总说和全世昌是老同学,关系硬得很,还不赶快找找他去? 好吧。 韩东萍又说:依我看,这几天丽雯就不要回家了,妈也病了,爸又要到省城,你就住在这儿,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行……阎丽雯应着,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魏刚本想安慰阎丽雯几句,看看韩东萍已站起来,觉得又似乎不妥,只好招手叫上女儿,一家三口离开了老岳父家。等坐上出租车,他才忍不住叹口气说:丽雯这女人也真可怜,刚安顿下来,怎么又出这么大的事儿,你有时间也安慰安慰她。女人们心小,别再想不开闹出别的事儿来。 韩东萍却不以为然地说:依我看,她这个人就是个克夫的命,谁跟着她谁倒霉。当年广陵不是因为她,能来到古城这地方?后来人家和她离了,不是就很快当了秘书长?对于这桩婚事,我其实就一直不同意,总觉得有点怪别扭的…… 怎么个别扭? 这不明摆着的吗?她是赵广陵的前妻,赵广陵又是你的同学,本来咱们和她挺惯熟,是另一种关系嘛,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弟媳妇了?还有,她当年据说和齐秦关系也不一般,齐秦和东新、广陵又为当区委书记争了个不亦乐乎,夹上个她在中间,这不是把关系弄得复杂了?老实说,我总觉得,这一次东新受人陷害,保不来根子还在她这儿呢…… 说到这儿,韩东萍看看坐在前排的冉冉,伏在他耳边说:我听说,齐秦当了区委书记那天,还专门叫过她一次呢。 有这样的事? 魏刚觉得自己的心直发抖,吃惊地看着她。 这事错不了,有人在宾馆门口看见的。当然,至于找她做什么,就不知道了……但是,男人和女人的事,真的说不清,你说是不是? 不可能,不可能!魏刚听她越说越离谱,立刻很坚决地说:即使当年有那么点儿意思,也已经时过境迁,十来年时间了……不过齐秦这个人我现在总算看清楚了!我今天已经见过老侯了,听他那口气,背后一定是齐秦在捣鬼。齐秦自己从这项工程中不知得了多少好处,反而把自己抹得光光的,责任全推到老侯他们身上,老侯把齐秦也恨透了。据老侯讲,十九局之所以赞助丽雯十万,就是齐秦出的主意,老侯出面拉的冯慧生。不过冯慧生这个人也真够可恶又可怜,始终还记着咱们闹单龙泉的仇,结果全被齐秦给耍了……所以像这样一个见利忘义、有奶便是娘的小人,哪里会那么有情有义,对一个女人的感情会保持那么久……实话说,我有时怀疑,像齐秦这种人,也许根本就不懂得“感情”二字。 这倒也是……韩东萍说着,若有所悟地看着他。 这天夜里,魏刚和全世昌进行了他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次谈话。 不管官场还是商场,不论是春风得意还是暴起暴跌,自己从来都是坦坦荡荡、干脆利落,最看不惯那种畏畏缩缩的死蔫样子,即使最后蚀光了本也是一条汉子一个大写的人……可是这次与全世昌的谈话,他却有种无法应付也无力把握的悲怆,好像被剥光了衣服示众似的。加上连着熬了几夜,心痉挛般地直发抖,他真怕自己一下子晕倒在全世昌的客厅里。 12 哲学问题? 对,就谈这个问题。有人跟我讲,有位哲人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同时应当补充一点,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却是作为喜剧出现的。你知道这是谁的话吗? 不知道。我现在头脑乱得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马克思说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马恩全集》8卷第121页。 是吗?您哪,不愧是博导出身,居然对经典著作如此熟悉,简直是了如指掌、烂熟于心嘛! 魏刚言不由衷地赞叹着,心里却焦急得要命,意识也有点飘飘忽忽的,好像大病了一场,身体都不听使唤了。而且他恍惚觉得,韩东新似乎也和他说过同类型的话,在什么场合却想不起来……这是否从另一个方面也证明着这句话的奥义? 全世昌又说:看你今儿神情恍惚、痴痴怔怔,看来你对哲学问题真的不感兴趣。好好好,那我们就不谈这个枯燥的话题了,谈点历史好不好? 我们的全书记,真对不起,这些年来我为了生计东奔西走,既没有研究哲学,也没有研究历史,对于这些形而上的问题真的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我想,我们还是谈点现实问题吧,今儿我就是专门为这些现实问题求您来了。 噢,那好哇,有什么困难,你只管说……不过你可记着一点,你我之间,从来不存在“求”的问题。 好,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魏刚觉得自己再坐下去,肯定会晕倒的,立刻直截了当地说:我是为韩东新的事来的,韩东新是我妻弟,也是我老丈人韩爱国惟一的儿子。您一定都很清楚,这几天,他一直在外地开会,今天中午才回到省城,但是一下车就被两个陌生人带走了。 什么,遭绑架了?! 全世昌大惊失色。 不是绑架,胜似绑架,对于全世昌的这种惊愕,魏刚根本不相信,但又实在无可奈何,只好耐心地说:来人是联合调查组的,叫他去说清楚问题。古城区纺织厂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进行调查是完全必要的。但是,我可以党性和人格担保,东新这个人绝不会有任何问题!看来这事儿您还不清楚,所以我只好求您来了。 这个嘛,我真的不清楚。你知道,对于调查组的具体工作,我从来不干涉……全世昌沉吟着,既然没问题,你找我做什么,也许这会儿已经放出去了。你难道不相信组织? 这……我不是不相信,而是担心。有些事有些时候,也并不是没有问题就不出问题,所以,我希望您这位书记动用自己手中这点权力,尽快把东新放出来,我们全家都会感激不尽……瞧瞧你,说得多轻巧,你以为人家调查组是闹着玩的?你以为我这个破书记是一尊神,全知全能,为所欲为,想抓谁抓谁,想放谁放谁?全世昌说罢,呼地站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一副金丝眼镜戴上又摘下:当然,你们的心情我是理解的,特别是韩爱国书记,是我最敬重的老领导,又是对古城建市做出重大贡献之人,我可以向调查组转达这样的意见。但是,也希望你们一定要相信组织、相信党,总的原则的,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看魏刚终于发了火,似乎很好玩的,全世昌反而嘿嘿地笑起来: 好好好,骂得好骂得好。你我之间,我早说过,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骂什么就骂什么,我不计较。不过,你说齐秦是坏人,这就让我奇怪了,我可听说,当年你们俩是最要好的朋友,你不是还帮过他许多忙吗? 这话真说到魏刚心里了,他只觉得心头一阵刺痛:那是我识人不准,我瞎了眼! 那不就得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允许你识人不准,就不允许我识人不准?但是我可听说了,自从任命了个齐秦,你们这伙人似乎就翻了天,上蹿下跳,到处造谣,到处说我的坏话,甚至说我收了齐秦二十万,这不是诽谤是什么?而且有人讲,你们还准备到省里告我,也告齐秦,似乎惟恐天下不乱,这是一种什么行为,对我的伤害还不够大吗?就说韩东新吧,当年我不是听了你的话,才从孚美公司把他挖出来,重用为经委主任的?所以,落到这一步,他完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的。 全世昌,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就不说了,咱们走着瞧!魏刚已气坏了,转身就走。 全世昌依旧微笑着,一直把他送到院门外面:当然,气话归气话,这个忙我肯定还是要帮的,请转告韩爱国书记,请他放心,只要我全世昌有办法,一定会尽力而为……那我提前谢谢您了! 不要激动嘛,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容易激动,今儿这是老毛病又犯啦?来来来,咱俩再拉拉手? 谢谢,请您留步。 魏刚这次可是真火了,却只好停下来,和全世昌用力握一下手。在内心深处,他却对自己这个动作厌恶极了,真想抽自己一个耳光了。全世昌早已回去了,他还身子软软地靠在院墙上,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痉挛,好半天缓不过劲儿来。也许自己真的病了,什么时候才能躺下来舒坦地休息一下呢? 一辆出租车驶过来,车灯刺得他两眼生疼。一个婷婷袅袅的姑娘下了车,穿一袭黑色连衣裙,这不是美琪姑娘吗?他想招手,却一点力气也没有,眼瞅着出租车驶走了,那个俏丽的身影也倏忽不见了……他的心更加剧烈地疼起来。 天晚了,里仁巷幽深寂静,行人寥寥,路两旁树影幢幢,不远处的大鼓楼上不时传来雁叫声声,却难得见一辆出租车。魏刚喘着气,干脆靠着一棵柳树坐下来。 自从韩东新出了这件事,魏刚一直在反思,对于全世昌的愤恨也在一点点地滋长。现在,韩东新已经出来,他觉得自己也的确到了反击的时候了,为了形成广泛的同盟,他首先找到了赵广陵。 这些日子,赵广陵好像从古城消失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赵广陵也只打来几个电话,询问了一些情况,就再也没有下文了。当魏刚终于敲开他家门的时候,才发现他好像病了一场,衣服不整,头发散乱,胡子也好几天没刮了。魏刚吃了一惊: 你怎么啦? 不怎么,还是老样子。 在全省新一届人代会召开之际,他印发了致全省干部的一封公开信,不仅在会场门口广泛散发,还邮寄到了每一个省人民代表手中。 为了安抚魏刚,全世昌几次约他谈话,他坚决不谈,那最后一次谈话已经让他伤透了心。全世昌也曾多次放风,只要他停止这些“闹事活动”,就给他安排新的工作,比方说当财委主任什么的。但魏刚根本不予理睬,气得韩东萍也不理他了。 真想不到,一个堂堂大知识分子,竟然不重知识、不用人才,这真是一种悲剧。像他这样下去,古城永远没有希望…… 哼,他算什么知识分子,不过一个还有那么点知识的人罢了!不过,要具体操作起来,我却是爱莫能助,只能再一次伤害老兄。老实说,我现在对于政治反感,特别是对于这种争争斗斗的行为,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赵广陵倒是很和气,甚至比平素更谦和一些,客客气气把他让进客厅,又忙着沏茶、找烟,弄得魏刚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呀你,这些日子,电话也不接,人也不见面,在悄悄做什么呢? 赵广陵终于忙消停了,坐下说:我到南方走了一趟,刚回来。 到南方干什么,考察吗? 也算是吧……赵广陵似乎有难言之隐,欲言又止地笑笑,才转口道:听说东新出来了,他那事儿有结论了吗,身体还好吧? 身体倒是挺棒,只是这结论恐怕一时下不来,搁起来了。 赵广陵噢了一声,只好说:搁起来也好。中国的事情,有许多就是这样,拖一拖,搁一搁,风头过了,各方面的关系也摆平了,这事情也就慢慢被人遗忘了。 对于这件事,你怎么看? 魏刚看他说得平平淡淡、不痛不痒,就不由得有点来气。 官场这事情,真的说不清楚。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总而言之,也许像我这样的人,选择从政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想还是及早改弦易辙的好……老弟,你怎么能这样颓唐起来?听他这么一说,魏刚真的傻眼了,立刻打断他的话说:千万不要这样想,而且这也不符合我们的传统文化。出世之道可以养心,入世才能处事,这二者并不矛盾嘛。 赵广陵淡然一笑: 我不和你争论,也知道说服不了你,你的人生追求和我不一样,性格、境况也不一样。人人都有致命的弱点,这就像古希腊英雄阿喀琉斯的脚后跟一样,我的致命弱点就是软弱,心不狠,如果真是一个做学问的人,为什么不安安心心做点儿学问呢?我这次去南方,就是专门去应聘的,有一家新建的大学聘请我去讲课,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真的离开古城了。 不不,这种选择我绝不同意。魏刚依旧固执地说:老弟,你还不到四十岁,怎么就有了退坡的想法?应该说,你遭受的挫折并不算大嘛,也可以说根本就不算挫折,只是一个小小的教训而已。就凭你这个年龄、这个位置,在咱们市依然是前程远大的政治明星嘛。要走政治这条路,摔打几次完全是正常的,有人走得快一些,有人走得慢一些,走快了可能就要停一停,走慢了可能就要赶一赶,总算账差不了多少的。 老兄,你这是在安慰我,开导我,其实你误会了。快一点,慢一点,挫折不挫折,都无所谓。况且你也说了,我现在并没遭到挫折嘛。所以,我只是觉得,也许我应该尝试一下另一种选择,也许这种选择更适合我……你知道,当年我之所以来古城、进机关,并不是一种理性的选择,而且在这种选择中,还伤害了许多的朋友,特别是你老兄。一种感情的冲动。后来之所以没有走,也是一种被动的选择。现在都这把年纪了,还是来一次理智的决断吧。 伤害我……没有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吧,反正我现在也不想解释了……赵广陵说着叹口气。 说一千道一万,我还是不能理解,云迪同意你这样做? 她呀,同不同意都无所谓,我不会受她左右的。 这…… 魏刚真想不到他会如此坚决,只好不做声了。 你找我有事吗? 没有。 怎么可能? 有事又怎么样,你现在这样,还让我怎么说呢。本来嘛,我是来找你商量大事的。对于全世昌这个人,我已经彻底绝望了。正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我们也不要他死,但必须让他离开古城。 不等他再说下去,一阵钥匙转动的声音,云迪领着孩子和小保姆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个老头子,魏刚好半天才看清是云跃进。云迪一见魏刚,就大声嚷嚷起来: 魏大哥,你可来得正好。这两天,我们俩已经吵翻天了,再吵下去,这日子就没法过了。你劝劝他,好端端的秘书长不当,却要跑到南方去打工,这不是发疯是什么?你以为南方那钱就那么好挣?年薪十万,年薪二十万也不行!还是乖乖地当你的官吧,错过今年的机会,还有明年嘛,我就不信你将来赶不上齐秦。现在只要一当官,还怕缺你那十万二十万? 云迪怎么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又疯疯癫癫,叨叨起来没个完,魏刚却一句也听不下去,正不知该说什么好,又干又瘦的云跃进忽然神经紧张地盯着他问: 你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 没事以后少来找我们广陵,有事到办公室说。 嗨,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刚吃惊地瞪大了眼。 没什么意思…… 老头子似乎还要说什么,看到云迪和赵广陵都不满地直瞪他,只好阴沉着脸进了里屋。赵广陵和云迪都显出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想解释又不知怎么解释,魏刚已沮丧地和他们俩打声招呼,匆匆跑下楼来,等走到院子里,夫妻俩那一阵高似一阵的吵闹声才追了出来。 既然赵广陵已变成这样,魏刚只好自己独立前行了。这一次,他可是真铁了心,不把全世昌、齐秦这一杆子腐败分子弄下去,他就觉得愧对古城的父老乡亲,也愧对自己这一生,这几乎成了他活着的全部意义和不可逃避的使命。在他的印象里,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网络,一个体系,作为一个个体,要和如此巨大的一个对手斗智斗勇,那的确是要付出牺牲的。洗煤厂关闭了,他也不准备再干别的事情,家里的事儿全交给老婆韩东萍她们去打理,他的两只眼睛总是死死盯着古城政坛的一举一动。好在有这些年的积蓄,他的家里绝没有什么后顾之忧。许多时候,他不由得会想到白老头儿,那个始终不屈不挠踽踽在市委大院的形象,竟给了他一种无法言说的慰藉。在最紧急的日子里,他连走路都尽可能小心翼翼,不时回头看一看,生怕有什么居心不良的开个小车一头撞上来,那可就有话无处说了…… 最令魏刚苦恼的是,与当年的单龙泉比起来,全世昌在古城的口碑一直很好,既没有违反规划那样的明显把柄,也不存在超职数、超编制那样的强烈反响。对于他的执拗,连老丈人韩爱国也反感起来,认为他太偏激了。他想从美琪那儿寻找突破口,寻找了多次,才知道美琪早已离开古城,到偌大的省城发展去了。后来在一家晚报上见到了美琪的大照片,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这姑娘居然变成了全省出名的“形象大使”……望着照片上那个模糊不清的女人,他只好豁出去了。 他写了一封又一封告状信,有的署名,有的不署名,有的联名,有的只他一个,不断地投递到上级各个执法执纪机关。 在上级领导来古城视察的时候,他几次不顾阻拦,强行求见领导,指名道姓地要告全世昌。 当第二年春天来临的时候,魏刚的连续上访终于引起了新一届省委领导的高度重视,主要领导亲自批示,并迅速组成一个联合办案组,秘密进驻古城调查取证。这一行动,却很快让调查对象全世昌知道了。全世昌在古城已当了两年多一把手,亲手培养的干部也不少,他们立刻采取行动,把各种漏洞修补得天衣无缝,使调查工作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后来,调查组和全世昌见了面,大家高高兴兴吃了饭,一番寒暄之后,调查组组长当众宣布调查工作结束,并向古城市委和全世昌书记的理解支持表示感谢,连夜就把队伍拉回了省城。 魏刚真的绝望了,独自在家里喝了一瓶烈酒,一连睡了三天。 13 第四天清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他惊醒了。他揉一揉惺忪睡眼,朦朦胧胧记着这三天老婆一直守在他身边,三天前的事儿却几乎想不起来。电话铃声一阵紧似一阵,颇有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魏刚只好挣扎着爬起来,真不知道又是什么倒霉消息。 姐夫,告诉你个惊人消息。 你是谁? 姐夫,我是东新,你怎么还没醒来? 我醒了,但是,这年月,醒了和睡着有什么区别? 你呀,快注意听着,石破天惊。昨天夜里,全世昌被抄家了,还抄了他一个情妇的家……什么什么!你说清楚点,这是真的吗? 魏刚就觉得全身一激,光着身子咚地跳下地来,拿电话的手直抖,耳朵里嗡嗡地响成一片,全身的酒气却一下子全消了。 绝对可靠消息,是省纪委打来的电话,上次我在里面认的朋友。这家伙这下可栽了,据说抄出一大堆东西来,不明财产起码在一百万以上。真想不到啊,来咱们古城才两年,这家伙居然那么心黑。可笑他当时还懵然不知,躺在情人床上,谁知道他的手机被监控了,逮个正着。 这会儿他在哪里? 谁知道,这可是高度机密。 原来这样。好、好…… 魏刚说着,就觉得全身一阵瘫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韩东新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急得在电话里喂喂直叫。 在魏刚的意识里,那是在爬一座永远也爬不上去的高山,那是在穿越塔克拉玛干那样的大沙漠,双腿已不是自己的了,身体也不知哪里去了。只有在飘飘忽忽的意识里机械地迈动着沉重的步履,走啊走,这种强烈的念头一直回响在脑际,使他永远也无法停歇……突然间,眼前一片耀眼的白光,他知道自己已离开地面,轻盈地向那片旋转而弥漫的白光走去,心里有一种特别恬静特别舒畅的感觉。记得前不久看过一篇关于濒死研究的书,讲的就是这种感觉。那白光一直引导着他,上升又上升,一直升到高高的云端里,这里的天出奇地蓝,云也出奇地白,大团大团的云雾轻盈无碍地滑过身边,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进入了一种多年企盼的永生状态,所有的一切都溶化在周围的蓝天白云之中了……( 在屋里封闭了几个月,第一次走在宽阔的大街上,赵广陵心情特别舒畅,也第一次感到与这个城市离得那么近,真要离去还确实要下一番决心的。 今年的气候和十年前一样,也是一春一夏两季大旱,入秋之后才淫雨连绵,一直下了好多天,现在天虽然放晴,潮气依然很重,空气也湿漉漉的沁人心脾。古人记年十二年一甲子,太岁十一年运行一周,现代天文学则说大季节周期一般也在十年左右,总而言之十年时间应该算一个周期了。周而复始,我现在是否又走到了人生的起点上? 十年前,我是为爱而来的,十年后的今年,我将为什么而离去? 十年前我还是一个不到三十的英俊后生,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为我而设计的,做个选择如同轻率地吃顿饭。如今的我已一身疲惫,年近四十,要牺牲眼前的一切,重新做一次选择,却变得如此沉重,沉重得让人承受不起。 但是,我必须离开这里,已经犯了一个错误,我不能再犯第二个错误了。历史往往会重复一次,我不能让它再重复下去了……十年前我悄悄地来,十年后我更得悄悄离去。 为了做出这个选择,已经犹豫了好几个月,现在是到了非决断不可的地步了。 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南方那所大学突然把他的资料全部退了回来,并委婉地告诉他,由于本校近来进行院系调整,工作思路发生变化,暂时无力接受您这样的高素质人才,请您另谋高就……辞职报告刚递上去,就接到这样一个通知。年薪十万,就像是一个美丽的气泡,很快就破灭了。一旦市委正式批准他的辞职报告,也就意味着他从此变成了一个“无业人员”,他的生活将从此处于飘忽不定的流浪状况,一下子变得居无定所、日无所获,就像一只可怜的鸡,刨一爪子吃一爪子。对于过惯了稳定生活、位居正处级的他来说,这种流浪状况的确是很可怕的。 但他已别无选择。没有谁强迫,没有谁动员,是他自己把自己逼上了这样一条路,除非现在立刻赶到市委,觍着脸再把那份辞职报告要回来。 那份婉拒通知是老婆替他代收的,一进家门,迫不及待地拆开信,还没看完就和他大闹起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家里写论文,云迪和老丈人也一直在做他的工作,他也一直在用这“年薪十万”做诱饵说服他们。在他的反复劝说下,云迪好不容易才郑重答应让他去“试试”,谁知道竟会是这样!在悲愤之余,云迪逼着他立即赶到市委,把那份辞职书追回来。昨天已是深夜,今儿他只好答应云迪,早早地离开了家。 但他不想这样冒冒失失的,都到了这把年纪,做一次选择不容易,怎么能耍小孩子脾气,跟玩过家家似的?赵广陵逃离了家,步履沉重地走着去机关。他要利用这段时间再好好想一想,好好理一理纷乱的思想……然而,毕竟时间太短,前面就是星海广场,再拐过去就望见市委大门了,他却什么也想不清楚,疲惫的大脑好像已停止运转,失灵了。 还不到上班时间,星海广场上依然有不少晨练者。人生的目的究竟为了什么?许多人除了锻炼还是锻炼,从青年锻炼到老年,从强健锻炼到衰朽,好像锻炼本身就是目的,而且这个目的永远也达不到。在古城十年,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赵广陵驻足广场中央的喷水池前,痴痴地看着一伙一伙热心的晨练者,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迷茫。( 这些日子,一向难于平静的古城又发生了多少令人揪心的大事变。年仅四十多岁的魏刚,突然之间竟得了心肌梗塞。当赵广陵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赶到市第一医院的时候,魏刚的脸已白得和盖在身上的床单分不清了。韩东萍蹲在走廊里,呼天抢地,死去活来,任谁也按不住她。韩东新自从放出来还是第一次见面,两眼死死地盯着那愈来愈平缓的心电波曲线,样子十分可怕。倒是衰朽的韩爱国还算沉得住气,一边凶凶地抽烟,一边在楼道里走来走去,医生护士围了一大圈,手忙脚乱地还在做最后的努力。那台什么机器在魏刚像一面大鼓的肚子上猛地按一下又按一下,好像在电击一台车床。赵广陵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真有一种人生的毁灭感,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等到魏刚苏醒过来,赵广陵才听到了全世昌被“逮起来”的消息。市委机关沸沸扬扬,各种小道消息铺天盖地。此后又是漫长的调查取证,一连过了好几个月,已是春夏之交了,省委终于正式决定,开除全世昌的党籍和公职,移送司法机关处理。同时,对古城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进行了一次大幅度改组。调走的调走,新来的新来,古城政坛气象一新,一下子增加了好几个新面孔,新的机构改革方案也正式出台了。对于这个新班子,古城干部无不欢欣鼓舞、欢呼雀跃,只有魏刚、韩东新他们少数几人不够满意。因为在这次大幅度的人事调整中,为了平衡本籍外籍矛盾,几个资历较深、政绩突出的县区委书记也进了班子,其中的一个就是齐秦。在新一届人代会上,齐秦以高票当选为古城市副市长。 然而真想不到,在鬼门关上徘徊良久的魏刚居然又站了起来。虽然医生告诫他,从此再不可喝酒,不能激动,列出了许许多多禁忌,但魏刚只是一笑置之,一出院便摆了一桌饭,把赵广陵也请去,又喝了个酩酊大醉。当他们走出丽江大酒楼的时候,正遇上一些部下为齐秦副市长摆酒庆祝,也从丽江大酒楼走出来。当时两个人都喝了酒,站在豪华大厅里有一段很精彩的对话。 齐秦首先伸出手来: 向老兄祝贺,总算胜利了。 魏刚却懒得和他握手,只淡淡地说:也向你祝贺,老弟也胜利了。 哪里,我这什么也不算。 那我这就更不值得称道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扳倒个地市级,这在古城历史上可是空前的。 你齐秦的每一步升迁,难道在古城历史上不是空前的? 这是笑话。作为一个个人,我自然没有什么,全靠弟兄们鼎力相助。 所以,我希望你一路走好,不能说痛改前非,至少也要以史为鉴。 对对对,我也希望你一路走好。咱们都要一路走好,都要以史为鉴。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围观的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地望着他们。 赵广陵很清楚,像星海广场这种地方,这些年来一直是古城的政治信息中心和社会论坛,只不过随着城市规模的扩张,有时在街心公园,有时在体育场,直到星海广场正式建成,才又挪到这里。不论大干部小干部,不论得意者还是失意者,每天早晚都喜欢到这里聚一聚,甩甩手遛遛腿,名曰锻炼,实际上很大一部分是为了获取新闻之外的新闻。 一个老头儿边走边甩手,慢慢地移近了,原来是常中仁。马上机构改革了,按照新的政策,常中仁已经享受副处级待遇,提前离岗了。赵广陵正要走开,这位仁兄已走上前紧紧拉住他的手,头对头低低地说: 我听新书记说,在你的那份辞职报告上,他已签了字,可能一两天就要开常委会研究了……不过你要想变,这时候还来得及,要三思而行,可不能意气用事啊! 你觉得呢? 不好说,这是涉及到你一辈子的大事,老哥实在无话可说。不过,我真的搞不明白,要说辞职,第一个应该辞的是魏刚,人家都厚着脸不辞,你急什么呢? 这话我就不懂了,为什么魏刚应该辞职? 常中仁嘿嘿地笑着:我的领导呀,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咱们古城这一段的政治地震,还不是魏刚这家伙给引发的?这些天我们大家都议论,就凭着这一点,他魏刚也根本无法在古城立脚了,况且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还厚着脸当什么财委副主任?全世昌这个人是有问题,而且问题也不小,但是千不对万不对也轮不着你魏刚出头,你魏刚过去和全世昌是最要好的朋友,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利,说翻脸就翻脸,把人家往死里整,这样的人谁还敢用,谁还信任你,这是他魏刚最不得人心的地方了。要叫我说,这样的人比全世昌还坏十倍,虽然魏刚还是咱们俩的老领导呢,但是他这个人的人品的确很有问题…… 听他这么说,赵广陵真生气了,立刻打断他的话:我不同意你的看法!魏刚的确是个好人,人品好得很,而且比我勇敢得多,是有大功于古城的。 哼,什么大功!他还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点私利?常中仁冷笑不已,不屑地看着赵广陵:你这个人呀,惟一的缺点就是太书生气,所以说,辞职教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咱再说魏刚,如果不是为了公报私仇,推倒别人自己往上爬,他会那么不顾一切?只可惜新来的书记并不买他的账,反而弄成一身的病,整个人都废了,真是可悲可叹……现在,齐秦的声望反倒高得很,大家普遍认为,齐秦这个人别看文化不高,水平倒挺高,对朋友也讲义气,不像魏刚这样心短。人哪,还是要随和一点好。你就说我吧,这些年来之所以一直提不起来,不就因为当年参加工作不懂事,在一些小事情上得罪了单龙泉?可是,反过来说,尽管单龙泉因此压了我一辈子,但到现在他已经下台了,灰溜溜的,而我不是也熬成了副处级? 你……赵广陵觉得此人不可理喻,却又实在觉得无话可说,也似乎真的有点理屈词穷,只好不再答理他,转身就走。 经常中仁这么一搅和,赵广陵本已烦乱的心更是乱成一团麻,想理也理不清了。常中仁这个人,一向是以舆论发言人自居的,动辄我们认为,大家觉得,从来也没有他自己的看法,所以他讲的话也的确代表了古城一大批干部的看法。真想不到,如今的魏刚在古城人心目中的评价竟这么低,这究竟是为什么? 前面就是市委大院了。远远地,就看到了门前踞卧着的那一对石狮子,十年前他第一次来古城走过这里的时候,大门口就蹲着一对石狮子,不过不是这一对,而是从明朝就传下来的。后来在拆除那座旧式门洞的时候,一个石狮子被打碎了,另一个幸存下来,作为稀有文物现在正躺在新建的市博物馆里。先后经过两次大的翻修,如今的市委大门俨然又恢复了十年前的古旧风貌,只是由原来的三个门洞变成了两个门洞。在过去等级森严的社会里,门洞的多少是极讲究的,三个门洞是古城曾经设府的最有力佐证。如今建成两个门洞,则似乎纯粹为了进出方便……赵广陵站在大门口,回想着当年那旧式门洞的威仪,忽然犹豫起来,不知道该不该进了。 市博物馆,那是古城的又一个标志性建筑,也是一座新近落成的仿古建筑。里面陈列的是古城历代出土的各类文物,从新石器时期看不出什么形状来的石针、石斧,到革命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山地炮、老套铳、边区券和五十年代颁发的土地证,几乎构成了一部完整的古城历史和文明链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