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届》 第一章 在雁云这个地方,金山虽然不大,却非常出名,尽管它在一般的地图上根本找不到。这地方西傍崇山,东临大河,巍峨的内长城横穿全境,按理说在全国出名的东西很多,但是在本地人的心目中,却只有这座耸立在断陷盆地中央的小山包分量最重,从古到今都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心上。 远远望去,在一望无边绿油油的平原上,一座怪石嶙峋的孤峰拔地而起,极像是壁立在蓝天绿野之间的一道鬼斧神工的大屏风,山上一概是光秃秃的,不长树也不长草,随处裸露的石头呈现出一派奇特的黄褐色,就像火烧焰煅过一般,这就是金山了。 在色彩旖旎的历代传说中,金山是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时从太上老君八卦炉里掉下来的一团神火,又说是二郎神劈山救母时溅起来的一块飞石,总而言之是充满灵异的。金山的隐秘处有一道金门,门神自然是著名的尉迟恭。谁只要能像阿里巴巴那样,一声芝麻开门打开这道门,不论从里面拿出什么东西来,不论是黄土还是顽石,就都是价值连城的金银珍宝……但是很遗憾,从古到今所有的人,只要一跨进这道门,就再也找不到返回的路径,只有人进去,不见人出来,全都活活憋死在里面了。 这一年初夏,在金山脚下金山镇一个简陋的小饭店里,雁云日报内参部的记者门一叶,正和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在一起吃饭。 饭菜是很简单的,只有几个家常菜,又开了两瓶普通啤酒。但是,两个男的显然都吃得很香甜,特别是那个小瘦子,似乎好长时间没有吃过像样的饭菜了,吸溜吸溜的声音在小铺子里响成了一片。 这个时候已经过晌午了,整个小铺子里只有他们三个客人。饭菜是门一叶点的,但她吃得很少,只是时不时象征性地动一动筷子,两眼不住地打量坐在她对面的两个男人。高而胖的这一个,方头大耳,穿一身皱巴巴的廉价西装,显然更像是个头儿。瘦小的这一个,一身衣服已破烂得不成样子,每说一句话都要小心地瞅一眼他所称的“杨哥”,好像一直拿不定主意似的。两个人的脸膛都是黑黢黢的,门一叶根本无从捉摸他们的年龄,总觉得从二十岁到四十岁都像,只好含糊其辞地尊他们一声大哥了。 这些年,由于在金山一带探明了国内十分罕见的钛矿,金山镇一下子成了本地最繁盛的一个大集镇,依旧臭烘烘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歌厅饭店桑拿洗头泡脚一应俱全,一些坦胸露脐、异服奇装的年轻女人在街上四处游走,像他俩这样脸膛漆黑的民工小贩也总是成群结伙,南腔北调的口音混杂在一起,使每一个刚来到镇上的人都会感到耳鼓发麻,产生一种极其强烈的疏离感,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这两个人说了好半天,才总算把一份皱巴巴脏兮兮的打印材料摊到了门一叶面前。她匆匆翻看着,心房不由得就抽紧了。材料举报的是金山镇派出所的所长王霞,一件一件全是她如何敲诈钛矿的事儿,总额高达七八万,而且具体情节和一笔笔账都说得很清楚,显然是个内行人知情人写的,落款署名“一个不敢透露姓名的共产党员”……王霞是本市惟一的女派出所长,又是多年的老先进了,更重要的是她的丈夫就是金山镇所在的金山区的副书记啊! 门一叶努力抑制住怦怦乱跳的心,把材料小心翼翼叠起来,装进斜挎在腰后的小坤包里,从容地掏出三张大票子,搁到脏兮兮的饭桌上,便从这家小铺子里迅速走了出来。 等她再回头看去,搁在桌上的那几张票子已经不见了,两个男人正相视而笑,显出很开心的样子,更加香甜地吃起饭来……门店外面停放着一辆破三轮车,是那个小瘦子当时蹬过来的。门一叶随手把那个歪车把子扳了一下,便立刻响起一片吱吱嘎嘎的怪叫声,引得周围无数双目光全聚到了她的身上。好悬哦,她的心不禁又猛烈地悸动起来。 从金山回雁云城,隔着一架子大山,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碧空万里,起伏的田野一片葱绿,远远近近的村落炊烟袅袅,勤劳的农人在烈日下弯腰撅臀,却不知道在劳作什么。大片大片的庄稼地里,种的什么也叫不出名儿来。对于如今的农村和这些农人,门一叶实在是很生疏的,对于雁云这个地方,她也没有多少好感。说实话,要不是老爸一直呆在这里不走,要不是老门家十亩地里只有她这么一棵独苗,放着全国全世界那么多好地方不去,大学毕业后她是死活也不会再返回来的。 门一叶这女孩儿,说不上绝顶靓丽,但绝对是大家闺秀、现代女郎。个子高高的,皮肤白白的,一双单眼皮的大眼睛调皮又倔强,加上一身虽不显摆但绝对名牌的紫色套裙,站在那里任谁都不敢小觑,更何况她的身后还罩着市委书记门力生这样一个巨人般的身影呢。 “我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说啊,现在这种局面,是很微妙也很危险的了。你们都是才出校门,又是搞理论的,实际情况你们都根本不知道。我这个老宣传这几年在县区里面混,雁云的情况没有我不清楚的了。实话说,不管出了多少事,只要现在这两颗头儿在,只要这种总的政治格局不变,雁云就不管怎么都是稳定的。别看一直有人在暗地里嘟嘟囔囔,天塌不下来。但是,现在不同了。平衡打破了!马蜂窝炸了!这就等于进入战国时代了!你们想想咱们那几位副职,哪一个是盏省油的灯,哪一个不是雄心勃勃、虎视眈眈?所以,我陈见秋有言在先,你们年轻人就等着瞧吧,下一步咱们这地方可有好戏看呢……” 然后,是吸溜吸溜的喝水声。 有人压低一点声音说:“老陈啊,你现在好歹也算是一方诸侯了,和我们这些饿烘烘的宣传干事可不一样,你呀说话还是小声一点好,吆五喝六的是生怕人听不见吗?” “我不怕,我这人就这德性,说话从来就是这样。而且你着急什么嘛,现在整幢大楼也没几个当官的了,你不看好多人连办公室都坐不住,跑到广场上扎堆去了?” “你知道什么呀,人家那是商量着,准备该怎么做呢,哪像你呀,只管在这里大呼小叫的。你呀,这么老资格的干部了,吃亏就吃亏在这张嘴上,要不早就上去了。” 门一叶想起来了,这个陈见秋去金山以前就在宣传部,这里是他的老“根据地”了,怪不得他这样气焰嚣张呢。只听他依旧粗声粗气地说:“哼,你小子算说对了。可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有好处就有坏处,拿起这个就得放下那个,如果我老陈上去了,还有时间和你们这些饿烘烘的宣传干事在这里溜嘴皮子?” 有人出来了,正好电梯门也开了,门一叶连忙一转身闪进了电梯,心里却愈发糊涂起来,刚才陈见秋那一番话,没头没脑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对于陈见秋这个人,门一叶一向就有点儿反感。硕大的头颅偏偏安顿在一个又粗又短的身子上,看人的时候两只眼总是滴溜溜乱转,好像一下子就把那些让你自己毛骨悚然的隐秘地方都看到了,说起话来就更是数他活跃呢,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臂,天下事似乎没有他不知道的……所以,只要这人一到家里来,她就赶紧躲到楼上去了。真不知道怎么搞的,这家伙却和老爸关系特铁,一向不怒自威的老爸对这么一个人却似乎格外宽容,也只有他一个人敢于在老爸面前放言无忌……但是老爸你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家伙的老婆居然会“犯”了那么样的事儿,而且沉甸甸的“把柄”此刻就攥在你女儿的手里。只可惜郜市长今儿不在,要不,把这个一交上去,老爸呀看你再怎么面对你这个自鸣得意的讨厌部下! 门一叶故意恶毒地想着,心里不禁又遗憾起来,悄悄把那只斜挎的小包捏一下又捏一下。 和郜市长这个人接触不多,但是在她的印象里,这人却是一头真正的老黄牛。窄长的脸上皱纹密布,粗硬的头发花白而蓬乱,见了谁都笑微微的,虽然实际年龄比老爸小了许多,但是站在一起比老爸还大好几岁。一年四季,这个人不是在车间就是在地头,好像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情,一天到晚都是行色匆匆。但是有人注意到,只要上电视上报纸,他就总像一个影子似的远远躲在老爸身后,从来也没有一块儿并列过。对于这一点,有时真让人都有点儿看不过去了。但是,不管怎么讲,有这样一个人做副手,不论对于老爸还是她们一家而言,真是一种难得的幸运啊!如今眼看着就要换届了,不出意外,不管平调还是上一个台阶,只要老爸一回省城,雁云这一摊子就全交给这个人了……一想到也许用不了多久,她就终于能够跟着老爸离开这地方,到偌大的省城去发展了,门一叶才高兴地兀自笑了起来。 有人进了电梯间,而且一进就认出她来,连忙满脸堆笑地打着招呼:“呀,是门记者啊,你好你好。” 门一叶也认出了这个长相清秀的小伙子,好像是一个什么科长,直接在老爸手下工作,便努力微笑着点点头:“你好。忙吗?” “忙……啊,不忙不忙。对啦,门记者有事情吗,需要咱们办公室做点儿什么?” 什么叫“咱们办公室”,门一叶一听就有点儿不高兴,脸也沉下来了:“谢谢,不需要。我来是找郜市长的,可惜他不在。” 小伙子却立刻露出满脸困惑,定定地看着她,有点儿嗫嚅地说:“门记者你……你还不知道郜市长的事儿?!” “郜市长——什么事情?”门一叶愣住了。 “这……唉,门记者是新闻人嘛,怎么能够不知道呢?”小伙子一边说,一边不解地看着她。 “咳,有话直说,我是真不知道哇!对了……我刚从乡下回来。” “哦……原来这样。”小伙子努力压低声音,其实电梯里只有他们俩儿:“就在几个小时前,郜市长在下乡回来的路上出车祸了,这会儿正在医院抢救呢,你不看咱们机关大院一下午像炸了锅?” “哎呀,怪不得呢!”门一叶失声叫起来。顿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问:“怎么样,伤得重吗?” “听说很重,不成人样了。是一辆大型拉煤车违规超车,迎面直撞上来。郜市长还算命大,司机、秘书、煤管局长当场就死了……你想想吧,去的人都说,那场面惨不忍睹,惨不忍睹啊!副秘书长以上的市委、市政府领导,这会儿都在医院里守着呢,干部们也都在院里等消息……说实话,现在这整幢大楼上,大概就数我这个官儿大哩。”小伙子说着,不由得冷冷一笑。 一楼到了,小伙子卡着门让她先下,她一直怔了好半天才醒悟过来。小伙子大概也有什么急事,又连着问了几声“有什么事情没有”,赶紧疾步跑出楼去了。望着这后生的背影,门一叶又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从楼里走出来,在楼前高高的台阶上站着。 广场上人依然很多,真不清楚这么多人神秘又怪异地站在这里究竟为了什么。远远望着这一群一伙的人,她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疏离感。一个正在主持大局的市长,一眨眼就这样倒下了,真的是晴天霹雳啊。但是,她怎么总觉得,眼前这些人也很让人惊奇甚至厌恶。难道真像那个陈见秋说的,平静多年的雁云就要迎来一场暴风雨了? 这里地势颇高,放眼望下去,广场四周的街市上依旧人来车往,市声鼎沸。那些扎堆交谈的声音却小得听不见,只是一片的嗡嗡声。一阵疾风吹过,两棵巨松便枝叶抖动,发出一片潮水涌动般的松涛,似乎一下子便把这尘世的喧嚣给盖住了…… 有人似乎注意到她了,走过来要搭讪什么,她连忙转身就走。一直走到僻静处,才忍不住给远在北京的老爸拨通了电话。手机里立刻响起了那熟悉的洪亮声音:“是小叶吧。还是我们小叶好啊,爸爸一开机你就打过来了……喂喂,你在哪里,为什么不说话?” “老爸,你知道不知道,机关大院出事了……” “是吗,天底下哪有不出事的——你说说看,又出什么事了?” “郜市长出车祸了……至今昏迷不醒……” “什么什么,你说清楚点,真有这样的事?!” 可怜的老爸急得大喊大叫,门一叶却什么也不想再说,一狠心关了手机。 第二章 在一片广袤的高原上,金山是平地突起的一个小山包,它的身后才是一座连绵起伏的巍巍大山,那里有茂密的森林、许多的珍禽异兽和若有若无的一道内长城遗迹,远远望去则只是一片黛蓝和一条优雅的山的脊线罢了。 金山的脚下,是一条出名的过境国道,迤逦而去一直延伸到那座巍峨的大山上。那里有同样很出名的一道山隘险关,出了这道关就出了雁云市的辖地,所以这道关一向都是从内地通往外部世界的一大关卡。现在不需要什么通关文牒了,但是在金山下依然建有一个规模不大很不起眼的检查站,专门对满载煤炭跨省出市的车辆进行各种检查,所以一天到晚这里都堵满了各种规格的拉煤车。 太阳落山了,煤检站的一溜预制板房里已经亮起了昏暗的灯光,一片吆五喝六的吵吵声在马路上都能听得清楚。房子的四壁都被空气中飘浮的煤粉熏得乌黑,几乎看不出它原来的颜色了。屋子正中是一张大桌子,四周的长条板凳上围了好多的人,有穿制服的,也有穿各种便服的,他们正专心致志地在玩一种本地人叫做“捉红尖”的扑克游戏。其中的一个虎背熊腰的年轻人声音显得特别高,扑克牌在桌面上甩得也特别的响,好像今天的手气格外的顺。每一局下来,围观起哄的不算,真正上手的人都要把桌子四角摆的黄豆粒相互交换一番。内行的人知道,那每一粒黄豆都是当筹码来用的。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局,这个叫得最响的年轻人嚷嚷着要算账,把自己面前的一堆黄豆都摊开了,一边叫嚷一边从几个人手里接过大小不等的几张票子,小心地装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这个人把扑克牌一甩,从人堆里直起身来:“谁来顶我一下,我得上厕所尿一泡尿了,都快要叫尿憋死了。” “不行不行,别让他走了!”有的人嚷起来了,“杨涛这贼小子,老毛病又犯了,一赢了钱就想溜。今儿不行,要溜走先把钱掏出来!” 说着话,有人便做出了要掏他口袋的架势。 杨涛嘿嘿地笑着,一边向外挤一边说:“掏就掏,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几个小钱钱,我杨涛什么时候看得起这样几个……”在这一堆人里,他的个子实在太大了,力气也似乎大得惊人,没费什么劲儿就出来了,而且这些人也实际上没有一个真动手的。杨涛到了人堆外面,还边向外走边嚷嚷着:“你们这些人真是小气,有打死的饿死的,没见过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呢!” 等到一会儿回来,他的位置早有人给占了,杨涛很自然地就成了看客,不过他的情绪依旧很好,嗓门儿也依旧很大,随着牌局的起伏变化大声地叫个不休。后来,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你们几个输了,你们就留在这儿继续打吧。我们赢了,今天的班是我们的了,我们要上班!”说罢,这几个人就喜滋滋地拿着手电和信号牌,一起到公路上值夜班去了。其他一些人,则一下子都显得有点儿怅然若失,只好又埋头整起牌来,对杨涛说:“你现在坐下吧,看来我们几个今儿只能陪着你在这儿干熬通宵了……你们说他们这几个家伙也真是的,怎么一连几天手气都那么顺,好几个晚上了都是他们的班,害得我们几个天天在这里干瞪眼没办法!” 杨涛嘿嘿地笑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似乎不知道该坐还是该溜了。正踌躇着,突然外面就嚷起来,有人隔着玻璃大声说:“杨涛杨涛,电话,你们老板叫你呢!你们矿上有人打起架来了,白老板骂你怎么手机也关了,叫你赶快回去哩。” “他妈的,又是谁吃饱了没事,在那里犯贱呢!”杨涛一边气呼呼地骂着,一边就从这个小小的煤检站里出来,独自一个骑着摩托向坐落在金山半山腰的那个叫做“白峪沟”的钛矿而去了。临走的时候,还忍不住朝公路两旁的一长溜煤车看了几眼。 在这个地方,他呆得太久了,几乎什么事情也别想瞒住他的眼。在本乡地面上,别看这煤检站外表很不起眼,实际上是最实惠的一个地方了。这些人名义上的工资也就是那么一点点,其实哪一个家里不是钵满盆溢的,那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说透了,那一长溜一长溜的运煤车,实际上都是在给这些人送钱哪,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要不,在他们这里上夜班,还要赌赢了才轮得上哩。他妈的,我这一辈子不缺胳膊不少腿,怎么就弄不下这么好的一个营生?一想到这些,杨涛就真的很来气,只好在黑暗中腾出一只手摸摸口袋里刚刚赢的那几百块钱,自我宽慰地想,不过像我这样也算是很不错的了,隔三差五还能够这样打闹几个小钱,要换了二楞子他们,那不是更要凄惶得多了? 说曹操,曹操到,二楞子就在丁字路口那一溜广告牌下候着呢。这么晚了,这小子还不收工,骑在三轮车上随时都做个“走”的架势。看到他,二楞子招招手,他把摩托减速下来,点一下头就从这小子身边过去了……只听二楞子竟悠着嗓子唱起来: 哥哥你要慢些走, 小弟弟我招一招手。 阳婆婆早就落山了, 你不回家瞎转悠。 调子是本地的老调子,词却是现编的,这小子倒真够开心啊!害得杨涛一扭头,差点儿摔一个跟头。 在雁云这个地方,大大小小的煤矿足有上百座,像样的成规模的也足有几十座。但是要说钛矿,却只有金山这个地方有新建的十来处,而且白峪沟是其中最大的一处。由于都是近几年才陆续开发的,所以没有什么国家办的,全都是机制灵活的股份和私营矿。白峪沟矿的老板叫白过江,是离这个地方很远很远的一个南方人,在本地没有多少社会根基,一遇打架斗殴这样的麻烦事,全靠杨涛这个白峪沟矿“保卫科长”来摆平呢。正因为这样,白老板倒是一向对杨涛十分器重,什么手机呀摩托呀的,就都是白老板专门为他配备的。 回到白峪沟,杨涛远远地就看见了,矿门口围了几十号人,许多人的手里还拿着铁锨、镢头什么的,和矿上的几个民工推搡成一片,吵吵嚷嚷的隐约可以听见“我们要见白过江、白过江滚出来”之类的声音……走近了仔细一瞅,这些人都是附近白峪沟村里的,几个挑头的他都认得,而且当年在一起打混架的时候,都没少尝过他杨涛那铁拳头的厉害。杨涛顿时心里有底了,不管不顾地开着摩托就直着向人群冲了过去。 啊……不少人惊叫起来。 大家都好像商量好似的,立刻步调一致地缩着身子向后面直退,很快空出了一条道。杨涛身手矫健地驾着摩托车,就在这人墙围成的通道里噌地往前一窜,又一个急转弯,把摩托死劲地横了过来,这才跳下车,丢开摩托瞪着他们说: “有什么事情好好说,怎么能把大门堵起来!” 大家一下子都哑了声,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努力大着声儿说:“我们要见白老板,和你——我们没有什么说的。” 黑暗中看不清楚这个说话的是谁,杨涛只好沉着脸说:“白老板不在,回城里去了,现在有什么事找我就得了。” 一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再出声了。 这下杨涛更火了,也更有点儿瞧不起这些个乌合之众,声调立刻提高了好多:“怎么,都哑巴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还有正经事情呢,可没工夫在这里和你们干耗啊!” 又哑场了好一会儿,还是原来那几个挑头的慢慢站了出来,你一句我一句向他讲起了事情的原由。白峪沟村不大,就在这个矿的背后。这村里原来有一股很清澈的泉水,是全村百十口人的命根子,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突然断流了,村里人都说,是开矿挖断了村里的龙脉,所以就派上他们来找白过江,要矿上给村里安装自来水的。一听是这么一回事情,杨涛的心里更有底了,暗自冷笑了几声,才大声地对他们说:“好啦好啦,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哩,原来就是这么一件鸟事啊!你们几个人留下,其他人都回去吧,我带着你们几个去找 白老板,咱们有事情好好商量,你们说是不是呀?” 听了杨涛这一番话,又看看他身后愈聚愈多的他那些小弟兄们,村里那几十号人就小声嘀咕着,把三个“代表”留下,不情愿地散去了……一直看着他们消失得没影儿了,杨涛才挥一下手,让手下的弟兄们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就把这站着发呆的三个人一起推搡进了矿区的一个废仓库里。 房子里黑黢黢的,彼此只能够看到一个人影儿。有人打了一下打火机,杨涛咳嗽一声,那人又赶快把火给灭了,只有一片愈来愈粗重的呼吸声。 那三个人不禁害怕起来,声音抖抖地都问道:“杨涛,你小子……要干什么?!” 干什么?杨涛什么也没说,只是又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三下两下,那三个人都已经离开地面,被吊在半空中了,只有几条胳膊腿在空中不住地乱动,弄出一片吱吱嘎嘎的声音,紧接着便有人杀猪般哭爹喊娘地嚎叫起来。杨涛却根本不管这些,依旧让下边的人一圈一圈地紧着绳子,直到那嚎叫声也低了下去,变成了愈来愈低的抽泣声、哀告声,他才又咳嗽两声,让手下的都停下来,然后嘿嘿地笑着说: “怎么样,不好受吧,这玩意还是最轻的哩,其实我的厉害你们又不是没尝过,难道几天不见就又骨头痒痒的不行了?说吧,你们是想下来呢,还是想在这上面再吊上这么一整夜?” 三个人哪里还敢再嘴硬,只好又不住声地哀号起来,赌咒发誓地说他们再也不敢和矿上和杨涛大哥作对了……看着他们的这个熊样子,杨涛直想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让弟兄点着烟,一连抽了好几根,看这些家伙们也实在有点儿吃不消,有一个还尿裤子了,才挥挥手让把他们慢慢放了下来,嘴里说: “好啦好啦,我也不为难你们了,但是咱们把话说在明处,只要我杨涛在这地方,你们再也不准给我出难题!况且你们那是什么狗屁的个理由,谁不知道今年一开春就是个大旱,泉水断了完全是旱的过,怎么能说是我们矿上弄的呢?” 三个人下了地,依旧软软地站不直身子,嘴里却不住气地齐声说:“是的是的,杨大哥说得对,完全是我们的不是,我们再也不敢给杨大哥惹麻烦了……”说着说着,就赶紧向门口摸索过去…… “慢着点儿!”不等他们摸到门边,杨涛又喊了一声,吓得三个人都不禁一愣。杨涛摸摸口袋,把刚刚赢的那几百块钱拿出来,塞到他们手里说:“这是大哥送你们的,去打点儿酒喝吧。我可告诉你们,村里再出了啥事情,我就拿你们开刀!但是,你们几个自己有什么难处了,就找大哥来,大哥肯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三个人拿着钱犹豫了一下,便立刻一迭连声地叫着,很快没入了夜色之中。 杨涛那几个手下,都怔怔地站着不出声,他自己却兀自哈哈地放声大笑起来。就在这时,仓库的门突然大开,几束强烈的手电光射进来,在他们一个个脸上晃着,刺得他们好半天睁不开眼。等终于看清楚了,才发现身边已经站了好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为首的一个女警察用非常严厉的口吻说: “谁是杨涛?” “我就是,怎么啦?” “我们是金山派出所的,请你跟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刚才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你说我们在干什么?” 杨涛依旧口气硬硬地说着,心里却不禁有点儿发怯,因为这些年来,他最不愿意的就是和这样一些人打交道了。 “有人举报你在这里私设公堂,搞人身侵犯,这没有错吧?” “这……”杨涛一到这时就有点儿哑巴了,他沉吟了一下,忽然眼珠子一转说:“哎,我说,你们大概是弄错了吧……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我说你这个王所长……你难道不知道我杨涛是什么人,我大哥是谁?!” “知道,我们知道得很呢,要不怎么会专门来找你?!”这女人的口气同样硬硬的,还带了一点儿讽刺味儿,说罢又嘿嘿地冷笑不止。 旁边的一个男警察便有点儿不耐烦起来,“王所长,这种东西,你跟他磨的个什么牙……少废话!走,有什么到派出所说去!”说罢,便猛地推杨涛一把。 “走就走,我还怕你们不成?到时候只怕你们吃不了兜着走,那就不要怪我杨涛不讲义气,没有给你们说清楚哇……”事到如此,又当着手下一拨儿弟兄们的面,杨涛也只好鼓鼓勇气,故意大声地说着,兀自大跨步地走了出去。 第三章 天蒙蒙亮,门力生就一骨碌爬起来,独自在宾馆门厅里了。 这宾馆刚刚落成,浓浓的喜庆气息溢满了整幢大楼,门厅的四周满是喜气洋洋的花篮、彩球和工艺品什么的。门力生一个一个浏览着,嘴里默念着京城里那大大小小恭贺单位的落款,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了正中悬挂的那块镏金匾额上:雁云大酒楼。说颜体当然不像人家真正的颜体那样肥硕浑厚,说魏碑当然也不像人家地道的魏碑那样古拙滞重,但是只要稍稍懂那么一点儿书法,你就不能不承认这里面真还都有那么一点儿意思,尤其是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那么一种遒劲有力的大家气度,那么一种含而不露又似乎咄咄逼人的刚毅的力量,是怎么也无法掩饰的……毕竟,那是出自他门某人的手笔啊!门力生颇为自得地左看右看,实在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就兀自嘿嘿地笑出声来。 这是他们市驻京办事处鼓捣的第一个大项目,也是他们省在京城里兴建的第一个星级宾馆,是他们全市也是全省的骄傲和脸面啊。为了题一块够得上这个档次的匾额,市里那一伙人反反复复议论了好几天,有的主张请省委领导甚至中央领导,有的主张请京城里的名家大腕儿,正吵得不可开交,金山区的副书记陈见秋进来了,张口就说,你们这不是端着金碗讨饭吃吗?谁不知道我们门书记就是一笔好染,全国出名的书法家,什么颜肥柳瘦,什么真草隶篆,哪一样拿起来放不下去。我们自己的宾馆,自己不题却到外边请的个什么狗屁人物,那是有钱没处花,烧得你们难受怎么的?就这样当头一闷棍,大家便仿佛一下子都醒悟过来,立刻齐声喝彩,把矛头对准了他……他当时只好把这个多事的陈见秋骂了几句,颇不情愿地拿起笔来。 陈见秋这个人就是这样,有时候显得很精明,有时候说起话来又似乎有点儿没头没脑的,而且一点儿也不给别人留面子……不过这也许正是他的一个难得的优点,所以打心眼里说,门力生还是很喜欢他这个人的,在雁云全市那么多大大小小的干部中,大概也只有这么一个人敢在他面前没遮没挡瞎说八道了。即使像常务副市长杨波,虽然许多人都认为是门力生一手提拔起来的铁杆儿,但是在这位不苟言笑的一把手面前,也似乎从来都像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学生。 想到杨波,门力生立刻意识到,离开雁云已经十来天了,作为留守的杨波也不知道打个电话汇报汇报,真是的!他摸摸口袋,似乎想掏手机的样子,这时就有一只手刚好把手机递了过来……他扭头一看,原来是他的秘书小赵。 “好了,你给我要杨市长。” 电话很快拨通了。 “是杨波吧,我是门力生。怎么,你还没睡醒啊,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家里的事情还好吧……你说什么?省委要咱们报换届方案?”门力生说到这里,扭头看小赵一眼,小赵立刻乖觉地向院子里走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门力生依旧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省委也真是的,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搞的,郜市长成了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们市委有什么办法……况且换届还早得很嘛,现在报的个什么狗屁方案,这不是没事找事嘛……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告诉他们,就说是我说的,现在市委的几个书记都在北京,一切等我们回去再说吧!——至于其他的事情,你就能够拍板的拍板,能够处理的处理,不要等我们,也不要管别人怎么说,反正现在就这样,郜市长成了那样,你就是主持政府工作的嘛。今年我们开局不错,前几个月一直在全省排名第一,决不能因为郜市长倒下了就慢慢落下来。今年全年下来,我们依然要保持全省第一,这一点非常重要,非常重要!我想,用不着多说,你一定比我也更懂得这其中的利害吧?” 杨波似乎还要说什么,门力生已经咔嚓关了手机。楼梯上响起了哒哒的脚步声,是柳成荫、金鑫俩副书记相跟着说说笑笑下楼来了。 不一会儿,雁云市的几十号人,已经在门力生书记的带领下,迎着薄薄的晨曦,向中国那个最神圣最令人景仰的地方驶去了。 正是不凉不热的初夏时节,清晨的京城还蒙在一层若有若无的岚霭中。一溜一溜的汽车,也好像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有生命的东西,表现得格外温顺、安详,不像白日里那样桀骜不驯地横冲直撞。大概是到南河沿一带了,在绿树掩映中露出隐约的红墙,红墙下还有一伙一伙的人们在打太极拳什么的。几天来,门力生也一直深陷在一种兴奋和昂扬之中。作为一个偏远小市,他们这几天在京城的表现实在是大手笔,说是轰动京华一点儿都不为过。雁云市在京老干部座谈会,光省军级以上的老干部就来了七八十位,齐刷刷坐了满满一礼堂,与他刚到雁门任职时的那一次完全不同,那种热烈的喜气洋洋的气氛仿佛要把整个礼堂都要掀起来了……老头子们都显得很激动,一个一个抢着发言,对于他主政雁门这些年的工作,一片发自内心的叫好声,有的老头儿还像年轻人似的拍着桌子拍着胸脯,一再表示要向省里领导反映大家的呼声,坚决让他再留下来,在雁门这个地方再干他三五年……雁云历史上就是中原与少数民族相互交融的一个过渡地区,在境内绵延数百里的内长城两边,几千年来金戈铁马,风萧萧兮易水寒,不知道造就了多少慷慨赴死、大义凛然的热血男儿,这种特殊的民情民风一直到靡丽温婉的现代都没有消弭。比如在上个世纪的那个血腥的战争年代,这里就涌现出一大批各领风骚若干年的风云人物。当然,随着时间和历史的洗刷涤荡,这些人有的变成了一撮泥土,有的变成了阶下囚,有的很自然地退出了历史舞台,也有的至今还在世界各地流浪漂泊,只有一小部分最幸运的坐在了这个大礼堂里。作为整个座谈会的中心,门力生满脸谦恭的微笑,逐个扫视着这些残存的幸运者们,心里不禁暗笑道,你们以为自己还是当年大权在握的时候啊,向省委领导反映,多轻巧啊!况且你们哪里知道,现在的我也早已经不是前几年的我了,我已经五十八了,什么再干三五年,即使提拔到省里也早不指望了,只要能安安全全退下来就谢天谢地…… 座谈会一结束,紧接着是“二人台”晋京汇演。在雁云这个民风剽悍、慷慨悲歌的地方,一男一女对唱的“二人台”地方小戏,是极具地方特色的。不论男女老少、不论田间炕头,到处都飘荡着那么一股浓浓的酸菜黄酒味儿,人人都能够张开嘴巴吼上那么两嗓子。听一些专家们引经据典,最起码从明万历年间开始,这种东西就在本地民间广泛流传开了。几百年下来,一些历经千锤百炼的经典剧目,比如《走西口》《闹元宵》什么的,不仅深受本地人喜爱,而且搬上屏幕、拍成胶片,在全国都受到了经久不衰的热烈欢迎……对于这个东西的名头,门力生虽然早就有所耳闻了,但是真正让他感动并下决心进行扶持,却是在近几年的一次招商会上。那是有关旅游开发的一个招商项目洽谈会,邀请的都是国内外名气甚大的一些旅游文化产业巨头名流。为了敬好专门请来的这一尊尊神,柳成荫他们作了细致入微的精心准备,连每个房间上几种水果每种水果上几个多大个儿的都进行了专门研究,至于晚上的夜生活也考虑得无微不至,现在社会流行的那些个新鲜玩意儿,比如什么洗头呀泡脚呀桑拿呀按摩呀的都有。谁知道这些人来了以后,对于这一切都没有产生多大的兴趣,惟独对一场戏曲联欢晚会上的几个“二人台”片段赞不绝口,鼓掌声不断,一下子好像都吃上什么兴奋剂了,一直到第二天开会,话题的中心依然是这个内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没了。一个老头子还不住地感慨:你们这些人哪,其实还是在管中窥豹哩!远的不说,即使和十几年前比,现在这已经算是幼儿园一级的了,那时候的那一批演员,那时候的那么一种表演,才算是真正的艺术享受啊!不论谁看了都一辈子难以忘怀。尤其是有个叫钟丽什么的女演员,那身段那扮相那极富感染力的表情和似乎能穿透心灵的唱腔,真是令人终生难忘啊……老头子一边说一边挥手,一直到散会还不忘向他打听这个钟丽什么的下落。也许是受了这一次的启发,在以后的日子里,再听那一曲又一曲的“二人台”对唱,门力生便真听出一些味儿了,它是那样的缠绵悱恻、凄凄切切,又是那样的慷慨苍凉、激越高亢,就像是本地人最喜欢喝的那种又甜又辣的老黄酒一样,越品越有味儿,没有多少年岁月的沉淀是根本酿造不出来的……门力生决心在自己的任期内开展一场大规模的文化抢救运动。一晃几年的时间过去了,趁着来京城举办大型招商活动签字仪式,他们把这支精心打造的文化队伍也拉到了北京,并一口气在首都大剧院连演了一周时间。看着那每天人头攒动的热烈场面,听着场内场外的许多陌生人满嘴都是“二人台”“雁云”这样的字眼,作为一个地方的最高长官,门力生心里那个美哟,真比当年来走马上任的时候还要兴奋哩…… 什么是大手笔,什么是大气魄,什么是大动作,来我这里看看就全明白了!在我门力生主政的这七八年时间里,小小的一向默默无闻的雁门,发生了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啊!真的是一年一个大动作,一年一个大变化,不仅在他们那个偏远省,就是放眼全国那都是并不多见啊!就像今天他们要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这个招商项目签字仪式,几个引进项目的合同总投资达到了将近一百个亿,如果到时候真的落实了,雁云在全省的位置那就还要大大地前进一个位次,一跃而成为全国举足轻重的一个新兴工业重镇……只恐怕到那个时候,真正来到这里邀功请赏的就不知道是哪一个后来者了…… 也许是由于年龄的关系吧,这些日子以来,门力生总是不由自主地会想到这个“将来”的问题,而且一想到这些就有点儿莫名其妙地惆怅甚至伤感,特别是在倒霉的郜市长倒下后的这些日子里。 唉,老郜啊老郜,一向勤勤恳恳、少言寡语的老郜,多年来就像一个影子一样生活在他门力生高大的背影里,从来也没有为自己争取过一丁点儿,这样的好搭档真可以说是上天特意为他门力生安排的,怎么说倒就轰然一下倒下来,这是不是造物主对他这些年来风光无限的一种有意的惩罚呢? 想到这些,门力生突然觉得眼前有点儿模糊起来。这是怎么了,像他这样以手段强硬著称的铁腕人物,难道也真的有点儿儿女情长起来?笑话!好在正在这个尴尬的时候,车队已经来到了人民大会堂高大的台阶前,车上的人们都站起来,目送着让他先下。门力生轻轻地摇一摇头,又立刻恢复了在多少人心目中已经固定了的那个不苟言笑的严肃形象。等下了车,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缓缓而又坚定地登上那一长溜高大的台阶,门力生忍不住停下来。他扭转身,举目环视这全世界最开阔的广场、这亿万人心目中最神圣最庄严的地方,一种发自内心的豪迈、激动和圣洁的情感便油然而生,使他突然产生了一片与他这样的年龄很不相称的热血沸腾般的澎湃感…… 整整一个上午,他依然被这样一种澎湃感激励着。没有疲惫没有委顿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他热情如火,他兴奋莫名,他举止得当挥洒自如,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面对那么多的高层领导那么多的陌生人那么多的麦克风和闪光灯,他觉得自己充满力量一往无前,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伟大的不知道疲倦的跋涉者,正带领着历经苦难的雁门人爬上一座高高的山,身后是几百万双充满渴望和希冀的眼睛,而眼前则已经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开阔地了……就是在这个时候,整个仪式结束了,他开始和每一位来宾热烈握手——咦,一个瘦小的南方人突然把话筒伸到了他的面前: “尊敬的书记先生,请等一等,我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 “你是……”门力生不由得怔了一下。 “嗷,对不起对不起,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南方日报》记者。我们都知道,在您主政的这些年里,您在你们那个相对贫困的地方创造了一个奇迹,也可以说是一个辉煌,这一点我们都非常钦佩。这几年全国媒体都很关注您的一举一动,比如您强力推行的干部下乡、末位淘汰、信访一票否决等,我们报社都作过长篇报道。可是我们又在私下里有一个担心,这就是我们都知道您现在已经是五十八岁的老人了,按照政策,您很快就要从现在的岗位上退下来了。是这样的吗?” 一听这话,门力生不禁笑了一下:“那很正常,毕竟这是自然规律嘛,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我们都要把这一切交给我们的后来者,你说是吗?” “是啊,但是我所关心的不是这个问题。我想问的是,您在这些年来所创造的这一切,都是和您的独特个性分不开的,我们知道您是有名的铁腕人物。”说到这里,这个小个子笑了一下:“但是,谁又能够保证,您的继任者也是和您一样的一个人呢,如果他是一个极其平庸的人,或者甚至是一个贪官,只把您所创造的这一切作为他自己向上爬或者搞腐败的一个条件,您是不是会觉得很心疼啊?” “这个……” “像您这样一个人物,仅仅因为年龄关系就退下来,却不能够进一步提拔重用,上一个更大的台阶,您是不是觉得有点儿冤啊?” “这个……” “还有,您现在可不可以向我们透露一下,您的继任者会是谁,听说你们的市长刚出了车祸,倒下了,那么是不是您身边这两位副书记当中的某一位呢?” 门力生再一次感到有点儿发愣,怔怔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如果,如果,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如果!还有他身边的这两位副手,柳成荫矮矮的胖胖的,一双笑眯眯的小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光秃的大脑门在闪亮的灯光下像抹了一层油。金鑫瘦瘦的高高的,戴一副锃亮的金丝眼镜,在那闪闪发光的镜片后空空洞洞什么也看不清楚。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做声,一双双目光像有热度似的紧紧包围着他……门力生感到额头上冒汗了,好半天才又笑了起来:“这个问题你提得好,也的确是我们都很关心的一个问题。但是我相信,有人民的支持,有省委的关心,领导们一定会把这个问题处理好的,作为下级,我们只需要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就可以了。” 说完这一番话,也不等这个小个子再说什么,门力生就立刻走进人群,大步流星向大厅外面去了。 第四章 这几天,金山派出所所长王霞实在太累了,今天更是一直忙乎到后半夜,才身心疲惫地赶回了家。 金山在雁云城区的东边,过去不叫区也不叫金山,只是雁云一十三县中普普通通的一个,而且在这十三个县中,这个县没有煤也没有铁,搞商业远离城区,搞农业土地贫瘠,发展的速度最慢,在市里面的地位就更谈不上了。也就是在门力生主政的这几年间,金山突然找到了钛矿这样一种全国都很陌生很稀缺的宝贝疙瘩,哗啦一下上了十几个矿,财政收入一年翻一番,驴打滚似的噌噌噌地往上长,在雁云的地位很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不仅撤县设区,而且因山取名,改成了如今这样一个响响亮亮的名字……只是区政府还建在原来县城的老地方,离金山镇这个全区乃至于全雁云都很重要的新兴重地足有好几十里的路程。 王霞回到家里已经是后半夜了,蹑手蹑脚进了屋,就见老公陈见秋怀抱一个大枕头,呼呼地睡得正香。陈见秋本来就不高,蜷曲着身子躺下,就显得更像个孩子了,再看看自己那一副丰乳肥臀的样子,王霞自个儿都有点儿困惑起来,真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和这么个小男人在一个屋里生活的……她把丈夫卧室的门轻轻掩上,悄悄进了书房,把那个一向秘不示人的铁皮柜打开了。 那里面一封一封的全是信,信的内容闭着眼睛她也清清楚楚,那是这么多年来她惟一的精神支柱和生命啊……看着信封上那一行行或清秀或稚拙的字迹,摸摸那许多已经变色发暗的纸张,她的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熨帖感,一天来的劳累和烦恼也就立刻消散了许多……忽然有一点儿声响,大概是陈见秋翻了一个身,王霞连忙合上柜子,三把两下脱了衣服,在床上躺了下来。 但是不知怎么睡意全消了,一时间竟怎么也睡不着。 自从金山建起了这十几个矿,她这个小小的派出所长便一天到晚忙得四脚朝天,要不是明儿礼拜天,加上好久都没见老公的面了,她是连家也难得回一次的。当然,像他们这样的家,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家的概念了。老公在金山区当副书记,儿子在外地打工,女儿在上大学,家里再没有别的什么人,平时回了家里也一样是清锅冷灶,反而还不如和那些年轻干警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来得痛快呢。 不知道是不是一有了钱,就必然要滋生各种各样的丑恶,反正这些年来一向平平静静的金山就像是臭水塘里扔进了一颗大炸弹,各种残渣余孽全浮到水面上来了。什么吸毒的卖淫的倒贩假烟假酒假钱假证以至于妇女儿童什么的都有,打架斗殴那就更是家常便饭,几乎三五天就要发生一起的……像今儿——不对,已经是昨儿了——那个叫杨涛的,在本地就是很出名的一个刺头儿,王霞甚至怀疑他是一个黑社会组织的大头目。但是,这个人年龄不大,处世办事却相当老到,所以始终也没有抓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要不,还能让他一直在这个地方大摇大摆地进进出出?正因为这样,夜里一听到有人打电话举报,王霞就立刻带着人亲自赶去了。只可惜他们迟了一点点,没有抓他一个现行。 等到了派出所,听着几个干警在滞留室里审讯一句,杨涛就口气硬硬地反驳一句,王霞便有点儿后悔起来。人是抓回来了,滞留时间只有十二小时,如果超过一分钟她可就违法了。当然,如果再强硬一点,有意地找他一个茬口,凭着她这么个在金山的特殊身份,把这小子关他个一十五天也不是做不到。但是,那样的后遗症姑且不说,即使做到了,什么麻烦也没有,到时候放出来还不是一样,只怕到那时这小子会比过去更嚣张十倍:怎么样,公安局也不就是这样,老子还不是一样屁事没有就出来了,别看他们平时吆五喝六咋咋呼呼的,到时候真连一根毫毛也不敢动老子的……这样一来,对社会对他自己,可就真的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了,这种事情她见得太多了。 可是,既然动气动怒地带了回来,就这样白白地让他走回去,是不是也有一点儿太那个了? 只听这小子又在屋里大放厥词了:“……你们知道什么,几个没毛的臭小子,一个躺倒也没有人愿意操的肉逼女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们知道我大哥是谁吗,说出来吓得你们保准要尿一裤裆……”说到这里,这小子故意把声音压低一点点:“我大哥是……常务副市长杨波……” 不等他再说下去,王霞呼地一下就推门进去了。几个民警都站起来。她当时并没有发火,只是用十分严厉的口吻说:“一个常务副市长算什么,你别拿这个来诈唬我们——告诉你吧,要不我们还不管你呢,就是杨市长亲自打来电话,才让我们把你给逮起来的,这个你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吧?” “这……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哥哥最近就没来过金山。”杨涛依旧不服气地说着,那气焰却一下子明显矮了许多。 她当时心里真高兴,有意瞟了这小子几眼,又故意拿拿捏捏地说:“你爱信不信。杨市长最近是没来过金山,可是他夫人周雨杉来过呀。周处长来检查警务监督,还叫了许多群众代表座谈呢……” 她故意说的很慢,边说边瞅他,说到周雨杉三个字,这小子的眼皮跳了一下,目光似乎变得很奇怪,她不由得冷笑一声,嘱咐干警们继续加紧审讯,慢慢从屋里退出来。 奇怪,如果这小子真不是杨波的弟弟,他的眼皮跳什么?可是杨波那样一个人,怎么又会有他这样一个弟弟呢?他们和杨波一家还是很熟的,也许她真应该打电话问问。不过左思右想,她还是没有打这个电话。 但是,这个人究竟该怎么办呢? 好在没过了多久,白峪沟矿的老板白过江就亲自找上门来,要保释他这个所谓的“保卫科长”,她也就算是顺水推舟吧,当着干警们的面,把这小子和白过江都各自训诫一番,又按着这小子写了一份检查,就让他们一起走出了派出所。 白过江,精瘦精瘦像个干猴子似的,在南方到底是做什么买卖的她不知道,但是这些年在金山那钱可是赚得海啦。钛这种东西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但是人人都知道这东西比黄金还要黄金,往出运一车就是一车的钞票啊。在金山这地方呆了五六年,她是看着那些个老板一个一个发起来的,有的人刚来的时候几十万启动资金都是靠贷款,在路边小店请一桌饭都要出去和饭店老板嘀咕好几次,几年下来,宝马、奔驰开上了,小洋楼在雁云和省城盖了好几处,二奶三奶什么的就更不在话下……当然,她所见的更多的,是来的时候雄心勃勃,干着干着忽然一下就垮了下来,走的时候连一卷像样的铺盖也没有了,有的甚至早进班房蹲起来。在这伙起起落落的冒险家当中,白过江的确是最稳定也长久的一位。所以,这家伙到底赚了多少钱,那就更没有数儿了…… 初夏的夜静静的,听得见隔壁陈见秋绵细的呼吸声。远处传来一两声低沉的驴叫。是驴叫,不会错的,记得从小她就是在这一声声驴叫中入睡的。那时的小山村,吃苦耐劳的驴是最受村民们喜爱的了……那时候的天空湛蓝湛蓝,星星多得数也数不清。那时候睡在土窑里,窗户上根本不挂窗帘什么的,躺在炕上就能够和天上的星星交流了……学校的窗户更是连玻璃也免了,直接的就是一个一个的黑窟窿,不过在凉爽的初夏那种感觉还是挺好的……那是一座雕梁画栋的老爷庙,教室拐角还堆着一尊尊缺胳膊少腿的神像。一块厚木板,两摞砖一垫,就是桌子,直接锯一截树墩,凳子也有了。然后是泥泞的土路,瓢泼的暴雨,骤然而至的一次次山洪。那时候的雨真多啊,一到夏天就发山洪,一发山洪人们就出来“捞浮财”。母亲的脸在洪水面前变得好大好大,几乎和滔天的洪水连成一片了……哥哥的怒号姐姐的哭叫还有几个弟妹泪水模糊的可怕变形的小脸……忽然这一切全变了,滔滔的洪水淹了过来,是人的洪水也是钱的洪水。啊,钱,铺天盖地一样的钱,就像一场接一场的大雪一样。白过江瘦小的身子扭动着,无数的孩子在欢呼,她淹没在了这欢呼的海洋里,浮起来又沉下去,身子轻快得就像是一条小海豚…… 丁零丁零……突然,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把她从沉沉的睡梦中惊醒了。王霞职业性地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睁眼一看,天已经大亮,丈夫也起了床,正拿着电话耳机叫她呢。 怎么礼拜天还是我的电话!王霞皱一下眉头,只好慢慢地走过去,从陈见秋手里接过了电话耳机,同时就看到丈夫的脸色也有点阴沉沉的。 电话里传来急促又熟悉的声音,是他们派出所的一个老干警: “王所长,有一个事情向你汇报一下。今天一大早,在咱们金山镇最热闹的丁字路口,有一个四川女人长跪不起,手里还举着好大好大一个牌子,引得来来往往的好多人都在那里围观,交通也堵塞了,你说说我们该管还是不该管?” 王霞立刻不高兴了,大声说:“亏你还是老警察呢,这点儿小事还问我?她把路都堵塞了,出了事情谁负责,把她问问情况架到一边不就得了?” “可是、可是……” 一听老头子这么欲言又止的,王霞也在脑子里打起转来:“她那牌子上写着什么?” “她说,她说她要举报白峪沟矿,说是他们矿上有的外地民工不明不白就死了,死了也没人管,都不知道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咦……这倒是个问题,真有这样的事情那还了得?”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看一眼丈夫:“好啦,既然这样,你先把她控制起来,我一会儿就到。” 等放下电话,王霞正要找衣服穿,陈见秋忽然不无鄙夷地看着她说:“好我们的大所长,你就这么忙啊,芝麻大一个官儿,星期天都不能休息一下,丈夫你不管吧,你就不怕累坏自己的身子骨?” “咳,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亏你还是咱们金山的副书记呢!” “我这个副书记不过是挂名的罢了,在金山这地方,只要有曹非在一天,别的副职就都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哪像你,虽然没什么级别,好歹也是个一把手啊。” 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们俩要不就不见面,要见了面两句话不投就总要吵起来。王霞今儿不想和他怄气,只好又把穿好的外套脱下来,坐在沙发上说: “你呀不要老是冷嘲热讽的好不好,我知道你是怀才不遇,那也用不着和自己怄气呀。其实,像你这种情况全市人谁不知道,关键是你自己要想办法,否则谁也救不了你。” “哼,现在连老头子都没有办法了,我有屁的办法!”陈见秋一边气呼呼地说着,一边也在沙发上坐下来:“你钻在那个鬼地方知道什么呀,现在全市干部几乎都传遍了,老头子快要退下来了,原先他的如意算盘本来是让郜市长接班的,郜市长既然成了那样,听说转到北京抢救一礼拜,至今都没醒过来,下一步的天下眼瞅着就是人家金鑫的了。金鑫当了一把手,曹非最起码也是个副书记,闹不好还会直接当市长呢。你说说,这样一来,我不是更加死路一条了?” 王霞知道,他所说的老头子就是门力生。在雁云这个地方,陈见秋一向是以精明干练、人情练达著称的,而且早早地就进入了处级行列,谁知道一步走错进了市委宣传部,一蹲就是十几年,说话不留情面、常常尖酸刻薄也就难免的了,而愈是这样,他得罪的人也就愈多,也就愈没有领导敢于用他了。后来还是门力生力排众议,才把他安排在了金山这个地方。但是,一晃三年又过去了,门力生本来有意让他接曹非的班,谁知道等区长空下来,门力生的主意似乎又变了,至今还让曹非兼着,更别说是接班了,陈见秋的脾气自然也就更大了…… 王霞又说:“既然如此,你就更应该想想办法嘛。我相信,不管怎么样,门书记对你的印象总还是不错的,毕竟你和他们这些人不一样。” “唉,这老头子也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年纪愈大,胆量也就愈小,手腕也愈来愈软了。不用说我,就说人家杨波吧,这些年来没明没夜地干,我们雁门之所以能有今天,老头子是舵手,杨波就是第一干将啊!可是那又怎么样,等金鑫、曹非他们一上台,他恐怕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到杨波,王霞也有点儿动感情了,连忙打断他的话说:“你说得对,在普通老百姓中间,杨市长的威信是最高的。就说金山这几年出了多少事情,除了门书记,哪一次不是杨市长挺身而出给解决的?现在郜市长倒下了,不是杨市长一直在主持政府工作吗?只要杨市长能上来,我们雁云的好局面就一定能够保持下去。哎,你一向不是很有能量的吗,门书记对你的话也一向能够听进去的,我觉得你应该好好发挥一下自己的这个优势,这次换届好好帮帮杨市长。要不,你最近就找一找门书记,至少把基层群众的这种呼声给他反映反映,也听听他的口气,怎么样?” “好吧,也只能这样了……不过怎么说呢,我们这里是滚油浇心,人家老头子还在东吴招亲,不清楚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哩!”陈见秋说着,不住地叹气,似乎连说话的兴趣也没有了,只是闷下头来一根接一根地抽开了烟,屋里顿时便雾霭霭一片了。 看他这样颓唐的样子,王霞实在无话可说,只得又慢慢地穿好衣服,独自驾一辆摩托车向金山方向奔去了。 太阳已升到了半空,田野里翠绿一片,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泥土气息,远远望去,金山就像是一个秀丽又端庄的美女,在地平线上隐约地起伏着。“翻过一道山梁下一道坡,前面碰到一条清水河……灯瓜瓜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穷……”对于这个地方,王霞的感情是很复杂的,有时候她觉得它是那样的美好,就像附丽在它身上的那么多美丽传说一样,有一种让她无法忘怀的思念和眷恋;有时候又觉得在那一片翠绿中,却隐藏着那样多的悲哀和痛苦,只要走近了似乎在空气中都能嗅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让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颤栗……等她来到山下,就急急地停下车,掏出手机赶紧给那个值班民警打电话,谁知道一听她就气坏了,原来等这老头子得了她指令再去找时,那个四川女人早跑的没影儿了。 第五章 来到飞机场,小赵他们一伙工作人员忙着把手续办好,引导大家在候机楼的贵宾室里坐下,金鑫就走到门力生身边说:“门书记,做点什么吧,要不就打打扑克?我刚才问过了,起码要晚点一个小时哩。” 门力生一听,心里就有点儿不高兴,但是又实在毫无办法。飞机晚点那是经常的事,不晚点那才不正常呢,蛮不说你只是个市委书记,就是省委书记也是无可奈何,除非你自己闹个专机什么的。打牌就打牌吧,他这人除了工作什么爱好也没有,连打扑克还是这几年培养起来的,总不能干坐在这里死等吧。他一点头,几个班子成员就围过来,其他年轻点儿的都矜持地围在旁边观战,他心里就直好笑,怎么打牌也像机关开会一样等级分明?谁知道刚打了不到两圈,小赵就急急地跑过来说,今儿飞机正点,马上就要起飞了……大家顿时有点儿慌乱,一直折腾了好半天,才总算把自己在这个庞然大物上安顿下来。 离开雁云已经十二天了,如果有可能,真想让飞机在雁云的上空盘旋几圈,从空中好好俯视一下这块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辽阔土地。他不是雁云人,这里只能够算他的第二故乡吧,但是他对于雁云的这份儿感情,有时候连老婆、女儿都有点嫉妒了。昨天夜里他给老婆叶欣打电话,女儿门一叶刚好也在旁边,说了几句话他就把话题扯到雁云这几天在北京的“轰轰烈烈”上来,好脾气的叶欣还认真地听着,这个娇宠惯了的独生女早把话筒抢过去说:“好我的书记爸爸呀,你一走这么些天,要不就电话没一个,好不容易打一个吧,也不问问你夫人怎么样,你女儿怎么样,张口闭口还是雁云这雁云那的,你说说是不是有点儿太过分了?你知道不知道,自从你走了以后,我妈就病倒了,高烧不退,还不住地说胡话,又查不出什么毛病来,只好胡乱输了七八天液,直到现在才刚从床上爬起来!” 对于女儿的这番责骂,门力生哑口无言,只好默默地苦笑了。是的,这些年来对于她们来说,他的歉疚实在是太多了。当然,这也并不止他一个,像老郜、杨波他们哪一个不是这样。就他们这一类人而言,外人看起来哪一个不是风风光光、滋滋润润的,出有车而食有鱼,而且绝对不是一般的车一般的鱼,要说生活,只要干到他们这一级,到世界上不敢说,走遍全国各地,口袋里不用装一分钱,也肯定不会受一丁点儿的委屈。但是他们在内心里所受的那么一种痛苦和煎熬,尤其是他们对于家庭所留下的那么多的空白和遗憾,是很难与外人道,寻常人也根本无法理解的……也许,只有等他真正退下来,在这方面才可能有所弥补吧,好在他也就快做到这一点了,这次的首都之行,也实在可以算是他门力生在政坛摸爬滚打几十年的最后一场告别演出…… 飞机开始发动,马上就要离开地面了。机长从前面走了过来,微笑着向大家问好,他说,本次航线自从开通以来,只有两次航班是完全正点的,一次是今天,而另一次还是在航线开通首航的时候,所以今天的旅行必定会非常顺利非常愉快,感谢大家的到来给这条航线带来了好运……众人都轰地大笑起来。 现在的人,真是幽默得可以。过去都说中国人缺少幽默感,那不是中国人的错,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人们的自信心增强了,不欢笑不幽默才怪哩。但是,此刻的门力生却实在有点儿笑不起来,一想到老郜,一想到那个“退”的问题,那个南方记者尖刻的火辣辣的提问便又在耳边回响,他忍不住扭头看踌躇满志、正闭目养神的金鑫一眼,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昨天下午,他带领一伙人去和老郜告别。医院是国内一流的,各种设备也是当今最先进的,偌大的病房宽敞、明亮,一尘不染,看到他们进来,几个医务人员微笑着点点头,默默地把他们引导到病床前……那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用许多管线和床上那个人形连接在一起,生龙活虎的老郜此刻好像已经变成了这些先进仪器的一部分,而再也不是他们过去那个充满威严的市长,甚至也不再是一个有生命的活物了。他张嘴刚要说点儿什么,看到领头的那个医学博士威严地摆一下手,就再没有出声,只和金鑫、柳成荫他们一起盯着那些仪表上闪闪跳动的一些字码和曲线。那是什么意思他闹不明白,但是他心里清楚一点,那些字码和曲线的跳动,便确凿无疑地表明可怜的老郜现在还活着……活着,对于一个正在野心勃勃向上爬的人来说,就像那一刻和他一起来看老郜的金鑫、柳成荫,似乎根本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字眼,但是,对于躺在床上的这个人而言,那两个字的分量实在太重了,那就是全部的意义啊!也就是在这一刻,门力生才第一次感到那种沉甸甸的重量。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最后才把目光移到了那张几乎变形了的脸上。那里也同样插着许多管子,看不到一点儿生命的痕迹,只是当他转身要走的时候,老郜那紧闭的眼皮才似乎动了一下……好兄弟,好搭档,你是不是知道老哥看你来了? 他当时实在看不下去了,赶紧转过身走出了病房。等来到走廊里,才觉得眼睛涩涩的,大滴的泪流了出来,鼻子也酸酸地直想打喷嚏……秘书小赵悄悄塞过来一张面巾纸,他使劲擦了起来。 老郜的家属和几个孩子过来了,大家面面相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那女人一直拉着他的手不放。她的手在抖,由手,他知道她的心也在抖。直到送他们上车的时候,那女人才忍不住哭出声来。他也又一次落泪了,生怕再不争气地哭出声来,只好赶紧和她再见了。 后来,在院长办公室里,那位博士和几个大夫向他们一行详细介绍了最近的治疗情况。但是他当时脑子乱乱的,几乎什么也没有听清楚。只是一直到大家都不出声了,他才怔怔地问了一句: “有危险吗?” “很危险,不过暂时还算平稳。” 他本来还想问一下,到底还能拖多长时间,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就这样,在极度的伤感和沉闷中,他们离开了医院,离开了多年并肩战斗的老郜,把他一个独自留在了那里,也等于是留在了另一个世界里……等到了大街上,门力生的情绪才恢复过来,嘱咐留在北京“扫尾”的柳成荫,一定要多看看老郜,一旦有情况及时通报,对于这座医院的领导和医护人员,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没有要求也一定要主动送一部分礼品,毕竟这是我们的市长啊! 柳成荫是雁云本地人,也是市委、政府班子里老成持重的一个宽厚长者,从来都是一副笑眯眯、乐呵呵的样子,也阴沉着脸不愿意多说话,只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我清楚,您放心吧。” 正要离开医院,没想到又遇到了一个讨厌的家伙。这家伙也是来看望老郜的,一见面却拉住门力生的手不放。对于这个人,他还是比较了解的,年纪轻轻就是副厅级了,在省直的许多地方都任过职,现在大概已经是一个厅局的正职了。按理说也没有什么大的毛病,直接交道也不多,但他就是怎么也瞧不起这个人来,好像从来就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似的……现在的干部中有许多的人就是这样,要说问题吧也确实没有什么问题,你要考核吧也几乎都是优秀良好的,在提拔任用的时候,作为领导,你还真找不出一个不用他的理由来,但是直觉又明明告诉你,不论把他放到什么地方去,他都不可能给你干出一点儿成绩来。当了多少年的一把手,这样的人门力生遇得太多了,也是他最困惑头疼的一个地方。每当这时,都会让他不由地联想到农村里到处可见的那种光溜溜不方不圆的“丑石”。作为一个匠人,不管你是怎样的能工巧匠,不管你是盖房垒猪圈,或者在门口铺路,就是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安放它的地方……门力生还以为他是为老郜难受呢,谁成想这家伙却一把把他硬拉到一旁说,他最近已经听到了准确消息,马上就要对他们这一级进行“民主测评”了,还要推荐一些人到地市去当一把手,希望门力生一定要拉几个人,多投他几票。门力生口里应着,心里却想,像你这样的家伙,怎么能够到地市来当什么一把手,那不是开玩笑吗?但是话说回来,这样的人倒真的不可小视,他要是真提出来,作为领导也的确会拿他没办法的。他只好微笑着应付半天,好不容易把这个人打发走了,才忍不住扭头问金鑫: “他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 金鑫苦笑不迭:“看刚才那热乎样子,我还以为你们很熟呢……他叫桂再庸,是咱们省地矿厅的党组书记,和老郜是老乡。” “哦,原来是他……我真的有点儿老糊涂了……”他当时掩饰着笑笑,就觉得头脑恍恍惚惚地有点儿发晕了。 从昨天到现在,医院的这一幕总是不住地在脑子里闪现,头脑也一直有点儿恍惚,门力生觉得自己都快病了。飞机早已经穿过云层,现在正平稳地飞行在所谓的平流层里,如果不仔细点儿,几乎连是不是在动着都感觉不到了。门力生睁开眼,从舷窗上望下去,除了遥远处一大团一大团的云彩,什么也看不到,好像已经出离宇宙以外了。只有舷窗下那微微抖动的飞机翅膀,才能表明他们真的是在万里高空飞行着。那翅膀愈抖愈厉害,一颗颗铆焊的螺钉都似乎很吃力,薄薄的铁皮好像随时都会被一阵风给撕裂……把宝贵的生命交给这冷冰冰的机器,是多么伟大也多么愚蠢多么无奈,生和死往往就在那么一瞬间!像可怜的老郜,不就是在今年春天的一次车祸中成了那个样子吗? 本来,他的打算是挺好的。干了这么多年,他这一生也够轰轰烈烈的了。特别是在雁云这块土地上,门力生已经度过了将近十年最辉煌的时光,光一把手就当了七八年。除了家乡,他虽然前前后后到过数不清的地方,但是在这个地方倾注的感情最浓也最真挚,这里已真的变成了他的第二故乡。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人民薄幸名,这就足够了,所谓功成身退天之道。在这十年当中,他在这里已经创造了许许多多的第一:第一个上市公司,第一个民办钛矿,第一个古建筑一条街,第一个全省精神文明走廊等等,在本地干部群众心目中他的形象已经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大地步。加上今年计划在北京搞的这一系列大动作,他连如何谢幕都安排好了。至于接班嘛,他也完全想好了。老郜是个有名的实干家,老黄牛,比他又年轻五六岁,只要他退下来,省委一定会把这个接力棒交给老郜……所以,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退下来一走了之,只给人们留下无穷无尽的思念和遐想……这样多好!他这一生也就再完满不过了!然而,老郜这么一倒下,简直就是一记闷棍,把他的计划全打碎了。 老郜一倒下,雁云既有的政治格局就再也维持不下去了。金鑫是从省里面下来的,年富力强,学历高(据他自己说还是什么博士呢),又是排名第一的副书记,早已经按捺不住,跃跃欲试地只等着上任呢。柳成荫是从基层一步一步上来的,又是本地人,年龄嘛也不算太大,雁云干部中到处都是他的门生旧交,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早就是志在必得了。还有这几年来埋头苦干、群众威信很高的杨波,还有……他实在想不下去了……如果现在省委就让他退下来,他也就不管这事了,即使不如自己的意,但是有什么办法,好歹那都是领导定的,自己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算是一个交代吧。但是,如果老郜马上离去,而他又一下子退不下来,堂堂一个市长总不能长期空缺,那可就更麻烦…… 所以,看望老郜出来,门力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老郜如果能这样一直拖下去,至少再拖他一年两年的,也实在不是一个坏事情,虽然对于这位老朋友来说,这想法也未免有点儿太残酷了……是的,只要再拖他一两年,反正政府的工作有杨波主持着,到那时就一定是另一番情形了。可是,老伙计,你真的还能够再坚持那么长时间吗? 在老郜的病榻前,他没有来得及看柳成荫和金鑫的表情,但是面对这样一位老大哥,他们俩的心情也一定是十分复杂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们没有一个会真心希望这位老大哥会这样一直一直地拖下去……人哪…… 现在,他已经有意把柳成荫留在北京了,理由嘛自然很冠冕堂皇,最近这几个大动作虽然很成功,但是有许多后续工作还需要做,仅靠办事处不行,留一个副书记坐镇“扫尾”是再妥当不过了。可是,身边还有这么一位雄心勃勃的“少壮派”哦……正好金鑫也似乎睡醒了,门力生就立刻压低声音开门见山对他说——对于这种年轻人,就是要显得更加开诚布公、坦坦荡荡: “小金啊,我昨天看了老郜以后,有一句话就一直想跟你说,据我看,老郜没有多少日子了,你一定要抓住这一段时间,好好跑一跑个人的事情啊。” 金鑫的眼皮明显地跳了一下,立刻显出很意外也很感动的样子:“门书记,您能够说这个话我真的很感激。说实话,您是我最尊敬的老上级了,您对我们的关怀和培养,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门力生做一个手势,示意他声音更低一点儿:“知道我为什么把柳留在北京吗?” 金鑫摇一摇头。 “他的心思我知道,在咱们雁云,他的势力很大啊,所以就必须尽量限制他在本地的活动……说透了,这就是为你创造条件嘛。” 金鑫又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才试探地说:“我听说省委一直要咱们报换届方案……还有老郜的接替人选……” “这你放心,只要柳不在,郜一那个了,我们就开常委会,把你给报上去,反正你排名在前嘛。不过,对于柳你要特别注意,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啊……” 金鑫点点头,再没说一句话,但是门力生注意到,他那一双原来舒展的手,却一下子捏成了拳头,紧紧的。 第六章 一大早,二楞子蹬着三轮车来到金山镇的丁字路口,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跪在大街中间的四川女人。 这几天,他已经是第三次见到这个女人了。在冥冥之中他有一种预感,这大概就是一种缘分。但是他真的没有想到,后来这个女人的命运会那么紧密地和他连在一起,并给他带来了数也数不清的痛苦和磨难。要是早知三年,打死他也不会走过去搭理她了。 那实在是一个不错的早晨,太阳红红的,不凉也不热,又是个礼拜天,丁字路口人来车往,好不热闹。在这个时候出来,今天的收成一定是很不错的,他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二楞子并不是他的真名字,但是自打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人们就都这么叫,他也就这么应着,真名儿反倒连他自己也忘记了。自打离开工厂,那名字只是在他办身份证的时候用过一次,可惜他只办过一个身份证,而且自打办下也没有派过一次用场。但是,尽管人们“二楞二楞”那么叫着,他其实长得并不壮,个子也不高,精瘦精瘦的,大哥杨涛就起码要比他高出一个头。只是粗活儿累活儿干得多了,比起那些城里人来自然要结实得多。而且他一直认为自己脑子也并不笨,起码不比周围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笨。只可惜书念得少了,又没有一个阔爹阔娘,不然的话,当个所长站长的根本没问题。记得有一次金山来了一个大官儿,走在街上不知道干什么,忽然扭头问周围那么多小官儿,金山传说的那个尉迟恭是什么朝代的……结果谁也说不出来,还是他在人群里冒喊了一声,逗得那个大官儿都笑起来了。 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女人,还是在好几天前的一个中午。他忙活了一上午,正靠在一棵大柳树下歇凉,就听一个带点“京腔”的外地口音连着叫了两声“大哥”。是叫他吗,在金山这个地方,哪有人会这样甜甜软软地叫他大哥呢?他刚扭过头,就看到一个打扮齐整的年轻女人站在他的面前。以他的标准来看,这女人相当漂亮也相当洋气,头发长长的,腰身款款的,尤其是那一双水汪汪眼,看得他当下就有点儿不自在起来。要知道他已经三十出头了,还真没尝过女人是啥滋味呢。他当时连忙从自己那辆“专车”上跳下来,怔怔地看着她,好在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你找我?” 女人毫不羞怯地笑了一下(嗬,那一溜牙真白),气喘吁吁地说:“大哥,我刚来你们这地方,特不好找啊……大哥,你知道有个白峪沟矿在什么地方?” 一听她问这个,二楞子就憨憨地笑了起来,那是他大哥杨涛的地方嘛:“嘿嘿,这你算是问对了。按说这地方十个人有九个就不清楚,但是惟有我是最清楚的,那是咱的地盘嘛——不过,那是山里头好长好长一条沟,离这儿远着呢,你去那儿干什么?” 年轻女人低下头来,脚拧着一个石子:“是在哪个方向?谢谢你大哥,我去找一个人……”说着,便朝着他指的方向向深沟里去了。 看她已经走出老远了,他当时就有点挺那个的,忍不住又在后面喊了一声:“大妹子,那儿离这儿四五里地哩,要不我送送你去吧!”说着就跨上了三轮车。 只见那女人一边扭头,一边连连摆手,脚步快快地好像要跑起来了。 他当时就突然觉得很无聊,自己这是抽筋怎么的,脸臊臊地自个儿笑了一下:“人家走人家的,你操的个什么心!”又懒懒地在三轮车上躺了下来。 按说,这种事稀松平常得很,说过去就过去了,做他这种营生,哪天还不遇它三两回。有的女人挺贱的,就是要白蹭他的车,也有的出手却挺大方,让他猛地能赚一把。他也知道,大凡这些出手阔绰的女人,都是来金山做那种皮肉生意的,但他也觉得无所谓,谁叫人家自带着那么个没本钱的家具哩……有时候把这些告诉给大哥杨涛听,那小子就嘿嘿直笑,也不知道他是在笑什么。 对于二楞子来说,所谓生活不过是一连串的灾难和痛苦而已,就像是地下管道里的一条污水河,这一幕连一朵小小的浪花都够不上。一直到昨天中午,他来到一家大饭店里,忙着捡地上丢的各种酒瓶子,就被一个人嚯地揪住了衣襟,他还没反应过来,叭,一个耳光子又打了上来……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护住脸,同时赶紧蹲下来……脸上火辣辣的,屁股上咚地又是一脚…… 他当时什么也来不及想,赶紧就往大街上跑。在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才知道原来是他低头捡瓶子的时候,不小心把人家桌子上的一盘花生米给碰下来了……那伙人显然已经喝多了,他来不及再说什么,几个人又吆喝着一起追了出来,吓得他赶紧跨上三轮车就跑。谁知道刚跨上车,后襟就被抓住了,一把把他拽下来,几个人嗨——嗨——喊了几声,就把他的三轮车也掀翻了……他当时吓得直躲,干瞪眼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大街上一下子围了许多人,都冷眼看着,就像看耍猴似的。大凡金山的人,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哪一天不见它三两回啊…… “哎,都不要打了!你们这是干什么,怎么能这样欺负人?” 突然,有一个女人高叫着,从人群里嚯地站出来。 那几个人都似乎有点儿吃惊,愣在地上不动了。二楞子更是吃惊不小,起初他以为是镇派出所那个出名厉害的女所长,细眯着眼一看,原来是一个苗细身条儿的年轻女娃儿。正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那几个人已经回过神来,也顾不上理他了,立刻气急败坏地瞪着这女人,有一个已经挥起了拳头,却被另一个老点儿的按了下来。这个老点儿的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嘿嘿地笑了: “哎,我说这闺女,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能够认识一下吗?” 那女娃儿一点儿也不害怕,大大方方地迎着这人的目光说:“大哥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从外面来的。但是,我真的有点儿不明白,像大哥你们这几个人,一看就是有文化有地位的,我相信在咱们这么大的个地方,也一定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什么要对他这样一个穷后生大打出手,还让这么多的人围着看,这是不是有点儿太……太没面子啊?” “这个嘛……”这个老点儿的很显然已经酒醒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旁边那个年轻人便立刻接过话头,急切地辩白说:“这女子,你一个外地人,啥也不知道就不要瞎说八道。他……他把我们吃饭的桌子都碰倒了,饭菜倒扣了我们哥儿几个一身,你知道吗?” “是吗,有这样的事情?”那女的显出很吃惊的样子,一个一个瞅着他们,又转身看看周围的人们,才平静而又不屑地说:“各位大哥你们不知道,刚才你们吃饭的时候,小妹我也就在这个饭店里,他无缘无故就把你们的饭桌都翻了,他是不是就不想活了?而且你们自己看一看吧,如果他把桌子都掀翻了,怎么你们几个身上就连一点儿饭菜也没有溅上啊?” 听这女娃娃年龄不大,却是这样的伶牙俐齿,周围冷眼旁观的人一下都轰地笑起来。那几个人大概也酒醒了,大家这么一哄笑,突然都似乎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走不是走在不是在,面面相觑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样了。 趁着这机会,那女娃娃扭头看他一眼,又向大家笑了笑,立刻穿出人群,大大方方地扬长而去。就在她走出人群的那个时候,二楞子才突然从惊慌失措中清醒过来,咳,这不就是前天向他问路的那个外地女人吗?他赶紧喊了几声,才发现人家早走得没影儿了……好在那几个人还没回过神来,要不他还得受一顿皮肉苦哩!一想到这个,他也再顾不上那女人,蹬上三轮车就没命地跑了。 跑是跑了,但是无缘无故白受了这么一通打,昨天一下午他再也没有做什么,独自一个蹲在他那间狗窝一样的小棚子里,好不容易熬盼到天黑,早早地就睡了。夜里做了好几个梦,好像模模糊糊都和这个叫不来名字的女人有点儿关系……谁知道今儿一上街,顶头就真的遇上她了? 可是,她这是怎么了,才一天时间不见,她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衣服嘛还是原来那一身衣服,只是头发乱蓬蓬的,一动不动地跪在大街当中,手里举着老大老大一个牌子,牌子上面又写着好多好多的字……可惜二楞子这一辈子没念过几年书,那上面的字有一半不认识,而且他也实在没心思细瞅端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字,只是打心里为这女人着急,赶紧跳下三轮车挤进人群里。 人多车也多,整个大街很快便围得水泄不通了。汽车喇叭高一声低一声地乱叫着,围观的人们有说笑的,有乱骂的,也有很多瞎起哄的,各种声响混杂成了一片。有说这女人该同情,现在这社会就得这样,要不什么事情也没有个头。也有的却说,警察们都不知道死哪儿去了,出了这样的事情都没有人给管一管,要是换了过去,早一根绳子把她给逮起来了……就在这样的一片混乱中,一个头发半白的老警察刚好也挤了进来,大家便不再作声,都定定地看他会怎么处理这档子稀罕事。老警察进了人群,径直走到那女人跟前,二楞子心里一阵发紧,弄不懂这人要做什么——谁知道他只是看了看那牌子,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又从人群里挤出去了……有人发出嘘嘘的怪叫声,笑骂声也立刻更起劲了。 又等了一会儿,二楞子正不知道该做什么,几个“城管”模样的“红袖章”进来了,一把揪下那牌子扔在地上,沉着脸命令那女人起来。那女人不吭声,依然跪着不动,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这几个“城管”更火了,挽着袖子就把她往起架…… 不好!她这下要吃大亏了! 二楞子不再犹豫,立刻拨拉开人们冲了过去。 他也不说什么话,一把推开那几个人,拉起那个女人来就走。 他这么一搅和,那几个“城管”似乎更光火了,哗啦一下围住了他。“干什么!干什么!大清早的,你想找死啊!”几个人都厉声大叫着。 对于这些公家人二楞子一向是十分惧怕的,经他们这样一诈唬,便不由得胆怯地站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知道,这些人一向就是专管像他这类人的,就像猫是专管老鼠的一样。 这时,其中的一个“红袖章”忽然低低地说:“他……好像是……那个杨涛的弟弟吧?”“对,是那小子的弟弟,我也眼瞅着面熟,他们常在一起的。”“嗷,那就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小子还是少招惹的好……”听三个人只管在那里嘟囔着,围观的人们也立刻小声嚷嚷起来,这些人好像商量好了似的,没有谁说一声,立刻都很自觉地往后退着,慢慢地让开了一条道。趁这机会,二楞子便不再胆怯,紧攥着那女人的手,大摇大摆就从人群里走出来了。同时就不由得暗自得意,嘿,杨涛是我大哥,我是杨涛的弟弟!可是昨天那个最危险的时候,人们怎么就没有认出来,我也那么傻,怎么就不能主动地说一声呢? 出了人群,二楞子也没有再说什么话,让那女的坐在车上,他就没命地蹬着三轮车,一口气回到了他的那个“家”……只是这“家”实在乱得不成样子,使他直到坐下来还是很羞愧。好在那女人似乎有一点儿受了惊吓,一路上寡寡地什么话也不说,直到进了棚子,拣一块干净点儿的地方坐下,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就这样,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干干地坐了好半天,眼瞅着快中午了,二楞子出去从小饭店里端回来两大碗面,那女人一边吃,才一边对他说: “其实,你不必要拉我的,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我就是要制造那么一种效果,来看的人愈多才愈好嘛。” 听她这么说,二楞子连忙摇摇头:“哎呀,你一个外地人,我们金山的事情你哪里清楚的。你知道那三个城管是些什么人,你以为他们都是城管啊?其中的一个我认出来了,就是那个白峪沟矿的打手。你没听他们说我是杨涛的弟弟吗?杨涛是什么人你当然不知道,他就是那个矿的保卫科长,在我们这里他是最响当当的第一条好汉,在古代那就是宋江及时雨,要不他们能放我走?” “打手又怎么样,难道他们还真敢打我不成?” 二楞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不住地摇着头:“这事情真难说,谁叫你那上面写的就是白峪沟什么哩……不过我也说不清,只有我大哥才最清楚……” 正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杨涛真的就来了。杨涛一进来,就盯着这女人看个不休,又拐弯抹角问了好半天,二楞子也才第一次弄清楚,她原来是四川人,她的一个哥哥就在白峪沟钛矿打工,前些天突然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让她无论如何来这里走一趟,她哥哥有急事的。谁知道她来了这些天,矿上却明明白白告诉她,白峪沟从来就没有她哥哥这么个人。她毕竟是高中毕业生,一听他们这么说心里就立刻沉了下来,干脆住着不走了,非打听出她哥哥的下落不可。打听来打听去,一直到昨天下午,她才从一个四川老乡的嘴里听到个很吃惊的消息,这里的矿上经常死人,人一死有的就地就埋了,而且他原来认识一个人就和她哥哥有一点儿像,只是名字忘记了……一听这话,她心里更急了,连夜就去找派出所,谁知道又被一个民警给赶了出来,万般无奈才想出了这么一个当街下跪的法子来…… 说着说着,她无声地哭起来,眼泪刷刷地直往下掉。看着她这样一副可怜样子,二楞子的声音也有点儿哽咽了,不知怎么心酸酸地也直想哭,立刻扭头对杨涛说: “大哥,这个事情你可一定要帮忙,帮她,也就当是帮小弟吧……大哥的本领那没的说,她哥哥又在白峪沟干过,这事情你一定有办法的!” 听他说完,杨涛嘿嘿地笑起来:“好吧,既然你说了,这个忙一定帮,就怕帮不上啊。矿上百十好几人,来的来走的走,又没有什么账,我回去打听打听再说。不过据我所知,我们矿上从来没有出过事故,你说死人的事是从哪里听来的?” “是吗,那就一定是我听错了——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先谢谢你们!”这女人说着,脸色忽然就变得平静似水了。她站了起来,看看二楞子,又看看杨涛,就向屋外走去。 二楞子连忙追出来:“别急着走嘛,你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这女人轻轻说着,又扭头注意地看看他,直直向前走去,再没有回头。 不知道怎么回事,二楞子心里空落落的,望着这个陌生女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真想把那“二人台”《走西口》吼上两嗓子。谁知道刚刚张嘴,杨涛却在里面叫起来:“二子你回来。她走就让她走嘛,谁知道这是个什么人,你好好地招惹这样的烂货干什么。而且我可告诉你,有人已经瞄上这女人了,闹不好连你也会跟着受大害的!” “有人……谁?!” “这你就不要操心了,反正不是你我这样的普通人,这女人能不能囫囵离开金山,我看都很难说……不过,咱不管这些了,今儿哥又赚了一把,陪哥去喝一壶,走吧!” 二楞子应着,鼻子却酸酸的,好难受。 第七章 门力生一进雁云,就感到空气中有一股硫磺味儿,好像随时都能够点燃爆炸了。许多煤矿出事前,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在省城下了飞机,他本来就要直奔雁云的,那辆半旧的六缸奥迪早已经等候在候机楼前了。谁知道还没有坐上车,电话就打来了,省委副书记张謇要找他谈话。也许是要调班子了,也许是要让他这匹拉了一辈子车的老马卸辕了吧,张謇虽然年轻,却是省委分管干部的副书记啊……他当时心里一阵欢喜,不动声色地嘱咐金鑫一行人先回一步,独自带着秘书小赵到省委去了。 雁云这几年发展的确够快的,但是,省城就是省城,不能够比的,谁叫人家这里是全省的政治文化中心,这样一种体制本身就决定了,所有的人流物流资金流都会没命地往这里汇集呢?住惯了小城市,对于省城这样的大地方怎么都觉得有点儿别扭。人们好像是无数没头的苍蝇,横冲直撞东奔西走都不知道在忙乎什么,大车小车怎么就那么多,把个大街小巷堵塞得满满的。从机场到省委大院,走走停停,一直耗了将近两小时……如果他这一次能够顺顺利利退下来,按照惯例在省人大挂个常委什么的,好事自然是好事,但是,一想到也要像街上这么多人一样挤挤匝匝回到这座令人憋气的大城市里“安度晚年”,他就不由得感到难过。所以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思考一个特别简单的问题,这就是如何说服张謇让他不要离开雁云,不要回省城来安置。我虽然在雁云主政多年,一旦退下来,保证不再干涉市委的一点儿工作,只安安心心做我的平头百姓。这愿望实在够低了,于公于私,对于我这样的想法,省委是绝没有理由不答应的……谁知道一进省委大院,门力生才突然明白,他竟然连这么一点可怜的愿望也难以实现了。 “为了保持雁云全市政治社会安定,为了实现领导班子的平稳过渡,省委决定门力生同志的职务暂不调整,市政府主要领导病重期间,可以指定一个人临时代理。不过这个过程不会是很长的,等到一个适当的时候,省委就会及时地调整充实市委、市政府的整个班子……” 所谓谈话自然是例行公事,而且在座的还有其他地方的领导,省委分管副书记张謇很严肃,不动声色地讲了一通话,就算是散会了。门力生当时直觉得发怔,头嗡地一下就有点晕了。立刻不顾周围一片熟人的招呼声,一路紧跟着进了张謇的办公室。 张謇很年轻,是从上面派下来的,对于他这个老市委书记自然十分尊敬,首先向他祝贺了一通这次首都之行的巨大成功,说了许多赞叹和仰慕的话,才示意秘书把门关上,微笑着说: “果然不出所料,我刚才讲话的时候就注意到,您的脸色忽然一下全变了,这可是非同寻常的,特别是发生在像您这样一向处变不惊的老一辈革命家身上——说吧,对于今天的这个决定,有什么不同意见,难道说让您再多干一段时间,还不是好事情吗?” 门力生自然根本不理他这个茬儿,有点悻恼地只顾自己说:“好哇好哇,省委就是省委,权威得很呢,哪里还听得进我们的意见。这么大的事情,说定就定了,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这样搞突然袭击,老实地说,这种做法我不能理解。” 张謇依旧笑嘻嘻的:“老书记您说重了。也许是您忘了,前不久省委就曾把你们这些地方大员都叫回来,专门听取了你们的意见嘛。” “那算什么听取意见,不过是走了个形式罢了。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反正就我们雁云来说,那一次我说了那么多条,你们一句也没听嘛。我们报了杨波任副书记,你们没有批;我说我要退下来,你们也没有批;对于我们那个副书记金鑫,我让你们最好在换届之前把他调出去,而且后备人选也报了好几个,你们到现在一个不动……张书记你说说看,这能算是征求意见,还不是搞突然袭击吗?真不知道我们的领导们是怎么想的,我说你们就不怕在下一步的换届选举中出了大乱子?!” 一听这话张謇就急了,立刻大着嗓门儿说:“乱子,不仅是大乱子,小乱子也不能出!不过要真出了乱子,您可是第一责任人,要追查先就追查您的责任哪,您难道不知道?” “什么什么……”门力生怔住了:“我的好书记,据我理解,你刚才讲话的意思,只不过是让我留守几天过渡一下而已嘛。下一步换届自然有新的书记了,总不成会让我这么个风烛残年的死老头子一直坚持到换届吧?” 张謇哈哈大笑:“我的老书记,您有这样的心理准备,这就对啦。刚才在会上有许多话不能说,本来就要下来征求您的意见的。所以您来得正好,我这就算是代表省委正式通知您了,虽然在换届前的人事调整还会继续进行,但是考虑到雁云在咱们全省的特殊位置,考虑到郜市长突然成了那样——据我看已经是植物人,醒不过来了——所以总的想法是,您就暂时不要退下来了,直到圆满完成这次换届任务为止。” “为什么?!”门力生当时真急了,呼地站了起来。 “为什么,您说为什么……”张謇在地上踱来踱去,一边走一边嘿黑笑个不已:“您好歹是多年的一把手,这样的事情比我懂得多了,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我虽然分管组织,但是人事问题其实我说了不算,这您自然很清楚。所以您刚才提的那些问题,我实在一个也无法回答,这您自然也不会怪我。不过,说到让您留下来主持换届,这却多一半是我的主意。您想想,当前你们市里的人事既然如此复杂,位置又如此重要,郜市长又是这么个样子,换届时间又不能变,在这种关键时刻,除了您,还有谁能在那里支撑大局,保证不出您所说的大乱子?” “得得得,我们的好书记,我已经是船到码头车到站了,就不用给我戴高帽子了好不好?”门力生当时苦笑不已,不住地摇着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事情既然已经这么定了,作为个人,他只有坚决服从。而且话说回来,这也充分说明组织对他的高度信任,说明他门力生在雁云举足轻重的分量嘛。门力生是个血性子,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砍瓜切菜的人,话说到这份儿上,他也就不再吱声。从张謇办公室出来,干脆也不急着回家了,又在省城停留了好几天,逐个儿拜访了一番大领导、大衙门,把事关雁云长远发展的几个大项目又加了加温,才在一个晚上摸着黑回了家。然而一进家门,还没和多日不见的老伴儿叶欣说上两句话,小保姆齐齐就跑过来说,门口来了一堆人,都要等着见他呢。 一向温和文静的叶欣也不高兴了,沉着脸对齐齐说:“你不会跟他们讲,门书记走了那么多天,累了,已经睡下了?” 齐齐是从农村来的,特别老实,两个脸蛋一下子涨得红红的,看看叶欣又看看他:“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有几个人都是常来咱们家的……” 门力生一听便心里有数了,只好向叶欣笑笑,慢慢踱进客厅里,嘱咐齐齐让他们都进来吧。 来的人果然很多,市直的县区的都有,不是正处就是副处,满满地坐了一大圈儿。门力生和大家一一握手,然后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们逗笑起来。这些人也都点头哈腰地笑个不停,一迭连声向他问了许多的好,说了许多没用的话,却一直不肯离去,似乎每个人都有满肚子很重要却又无法出口的话,只好这样干坐着在那里比耐心比心劲儿比内力……一看这架势,门力生便清楚这里面谁是头儿,谁是什么想法了。愈是这样,他就愈是不着边际地故意调侃逗笑,一直到所有搜肠刮肚的话都说完,再也找不出别的什么话题了,许多性子急的人已经左顾右盼起来,门力生才在心里微微笑了一下,指一指正在闷头抽烟的金山区委书记兼区长曹非:“你跟我来一下,我和你说个正经事儿。”然后起身进了客厅对面的小书房。 曹非中等个头,长得嘛没有任何特色,混在人群里谁也不会认出他来,只有一双眼睛在看你的时候总是一闪一闪的,似乎有点儿心不在焉,似乎不是在看你,一直在琢磨别的什么事情,让你心里毛毛的有点儿没底……等他跟进小书房来,门力生便轻轻掩上门,直直地看着他说:“你说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曹非嘿嘿地笑着,闪烁不定的目光停留在他身后那一架架的图书上:“门书记,既然您这样问,我也就只好直说了。但是,您千万不要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也不是我挑头让大家来的……大家都是听说您回来了,就很自然地来看一看,很自然地就碰在了一起……” “好啦好啦……这些我都知道,我不是让你说这些,我是要问你,究竟有什么事情,你们想跟我说什么。你知道我坐了一天的车,早想休息了。” “好好好,真对不起门书记……”听他这么一说,曹非才似乎下了决心,压低声音说:“门书记,其实大家的意思不说您也清楚……好吧,我还是说了吧。听说郜市长快、快……那个了,大家都很关心,既关心郜市长,也关心咱们市的将来……” 门力生立刻打断他的话:“直说了吧,你们都是在关心新市长的人选,对不对?” “也对、也对……啊,也不完全这样,不完全是……”曹非似乎噎住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是就是是,不要也对也不对的!”门力生打心眼里瞧不起这样吞吞吐吐的人,但是又实在不能够发火,只好直直地看着他说:“那你说说看,你认为应该让谁来接替老郜的位置呢?” “不是我说,是来的这所有的人,而且也不仅仅是这些人,是全市上下的干部都一致认为,新的市长只能够从咱们本地产生,而且是非金书记莫属。”说起这番话来,曹非忽然不再吞吞吐吐了,闪烁的目光也从书架上收回来,定定地看着门力生:“门书记,这可是全市上下一致的呼声啊!金书记他年轻,有魄力,在整个干部队伍中威信最高,又是排名第一的副书记,他要是这次上不去,人心不服,大家都会感到很寒心的。” 小屋里出现了长久的沉默,两个人的目光对视着,再不说一句话,只有墙上的挂钟嘀嘀嗒嗒响个不停,好像在故意加重这种压抑的宁静……一直过了好长时间,门力生才站起身来,口气平缓地说:“好吧,你们的意思我清楚了。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你们还是先休息去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率先走出了小书房。 刚刚送走这一大批人,齐齐忽然又领着一个人走进来。门力生正要发脾气,这个人已经走上前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一边很动感情地大声道:“门书记,您可回来了。走了这么些天,我们都有点儿六神无主了。特别是我们杨市长,一天到晚东抢西杀的,一会这儿出事了,一会那儿死人了,想做又做不了主,都快变成救火队长了……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您要是再不回来,咱们雁云保不来还会出什么大事情呢。” 这个陈见秋,在他面前一向就是这样没大没小、咋咋呼呼的,全市干部大概也只有他敢在门力生面前这样胡说八道了。其实,他说的这些个情况,门力生早就在电话里听杨波说过了,也无非就是省里来了几个检查组,有一个煤矿瓦斯爆炸死了两个人,开发区因为土地问题,郊区的几百农民把市委大门给围了三天……这么大一个市,放到西方起码也相当于一个小国家,哪天能够不出几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呢。而且门力生心里很清楚,只要有杨波在,这样的突发事件就用不着发愁,杨波自然会有办法处理的。这几年来,即使他和老郜都在,遇到这样的事情,一般也都是让杨波第一个往上冲的。老郜是个老好人老黄牛,他是管大政方针的,那两个副书记一天到晚不着家,只有杨波年轻气盛,手段老辣,处事果断,雁云的情况又很熟悉,他不上谁上?这也就是这些年来他最感激杨波的地方了……但是,在这个时候,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是拉着陈见秋的手坐下来,听他一个劲儿地嚷嚷着,把这些日子雁云发生的这些事情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才哈哈地笑起来: “好啦好啦,这些事情就不说了。我且问你,除了这些,在干部队伍中还有什么别的动向没有?” “这个嘛……”陈见秋也一下子沉下脸来,有点儿忧心忡忡地说:“刚才我在大门口,已经看到曹非他们那一伙子人了。我想,他们那么一大堆人来,也一定是和您说这个的。其实,自从郜市长病了,这伙人就一直在活动呢,而且全市上下几乎都传遍了,说是省委已经定了,金鑫马上就要当市长了。而且当市长也只是一个过渡,等您一退就是书记,将来接市长的人也有了……” “谁?”门力生的眼皮跳了一下。 “还能有谁,就是曹非嘛。” “是嘛,那很好啊!”门力生拍拍脑门顶,哈哈大笑:“这些业余组织部长当得不错啊!只是不知道在这个未来安排中,可有你的位置没有?” “有,当然有的。这几天曹非已经找我谈过话了,说是只要他一走,这个金山区委书记就是我的了。” 门力生怔了一下,依旧哈哈地笑着说:“那……那不正好嘛,求仁得仁又何冤,你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叶欣轻轻地走出来,给陈见秋面前的杯子里添点儿水,无声无息地在沙发上坐下。 陈见秋有点儿急了,不解又严肃地看着他说:“好我的门书记,我是站在为咱们雁云百姓负责的立场上,才和您说这话的。要是为我自己,也早跟着他们跑了……况且,您也别小看了这股势力。就像毛主席他老人家当年说的,干什么事情都要先舆论,疾风起于青萍之末。下面这样议论来议论去,往往也就变成事实了。特别是现在的官场,小道消息往往比新闻联播还准确呢。这样的消息一出来,对全市的干部情绪影响很大,特别是许多正直实干的人,都感到非常寒心。我今天来找您,也就是要特意提醒您,这件事情绝不能让他成功!虽然说新一届班子是省委定的,但是雁云人民肯定会把它记在您的头上。而且事实上,作为一个在全国响当当的硬书记,您在这个问题上也是完全可以发挥一定作用的……还有一点,您一定也很清楚,柳成荫这个人虽然表面上不吭不哈,其实也一直在暗暗使劲呢。而且在干部队伍中,他的势力很大啊,可以说是盘根错节、树大根深。如果雁云的将来都交给这样一些人,前途堪忧啊!” “柳成荫我把他留在北京了,你怎么知道他也在活动?” “嘿嘿……”陈见秋忍不住笑起来:“是嘛,这我就奇怪了。今天上午我可是在咱们雁云见到他的,而且有关郜市长病危的消息,就是他告诉我的。” 这个老滑头!门力生心里暗骂着,悄悄握了一下拳头:“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那你认为,应该让谁来接这个班呢?” “当然是杨波!他的情况您自然很清楚,不需要我来说话。是吧,老嫂子?”陈见秋一边说,一边扭头看着悄无声息的叶欣。 一向温文尔雅的叶欣怔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看他又看看门力生,只是微笑着不住地点头,那样子也不知道是赞成呢还只是一种习惯。门力生却一下子陷入沉思,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说下去了,只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 送走陈见秋,叶欣立刻嘱咐齐齐关门,不许再放一个人进来,一边低低地自语着:“怎么小叶还不回来,她今儿说是要回来的嘛,一晚上手机都关着,连电话也没一个……”“管她呢,老大不小的人了,你操得了那个心吗?”一提女儿门力生也很生气,边说边疲惫不堪地在沙发上躺下来,脑子里乱哄哄一片,似乎都有点儿支撑不住了。想想这些日子,从京城到省城再到雁云,走了多少路,见了多少人,说了多少话,眼瞅着奔六十的人了,就像是一台接近报废的车,现在这样,这完全是超期服役啊!只有叶欣是理解他的,叶欣早就劝他退下来,说是像他这样没明没夜地瞎忙,身子骨根本就受不了……也许她的话完全是对的,此刻他就只想洗一个热水澡,然后舒舒坦坦地躺下来……不,澡也没力气洗了,就那样赶紧钻进被窝里……然而刚要熄灯睡觉,多日不见的女儿却回来了。对于一叶这个宝贝独生女,他和叶欣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眼看快三十的人了,男朋友处了不知道有多少,至今连个家也不成,一天到晚在外面晃晃荡荡的,有时候一连好几天不回家,有时候半夜三更就回来了,真不知道她究竟在干什么。看着她那副风风火火的样子,他正想责骂两句,叶欣已披着睡衣出来了,两个女人倒先唧唧喳喳把他数落了好半天……一直说到刚才坐着不走的陈见秋,女儿才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厚厚的一叠纸塞到了他手里。 “这是什么?”门力生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便慢慢叠起来说:“这事情你别管了。你个小娃娃,大人的事情你不懂,还是早点儿给我和你妈拉回个女婿来要紧。” “哎哎,爸你要拿走啊……妈,老爸他欺负我!”一叶一边叫着,一边推她妈妈。叶欣却只管笑着,什么也不肯说。突然一不留神,一叶就把那叠纸抢过去,咚咚地跑到楼上她自己房间去了。她的房间传真机、复印机全套……不一会儿,女儿从楼上下来了,赌气似的把那叠纸往他手里一塞:“算了,还是你拿去吧,老爸!” 看着她那副娇憨又委屈的样子,门力生和叶欣对视一下,都无声地笑起来。 第八章 早上一睁眼,已经十点多钟了,杨涛却躺在床上怎么也不想起。头倒是清醒了,身子却依旧沉沉的瘫瘫的,似乎不知道今天该干点儿什么了。 从昨天到今天,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都干了些什么。朦朦胧胧只记得有好多的人,矿上的,煤检站的,镇里面的,公家的个体的有事干没事做跑单帮混江湖的,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反正中午的时候是一大桌,晚上记不清楚,最起码也是两大桌吧。白酒一瓶接一瓶地开,啤酒整箱整箱地上,有个家伙居然把五瓶啤酒倒在一个大陶瓷盆里,端起盆子一口气就喝进去了……在酒场上杨涛一向是个不服输的主儿,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惧怕过什么人呢,一开始也是来者不拒,就像那些风月场上的女人一样,“谁来就谁来,老娘八叉开”,到后来看到这种阵势,也慢慢有点儿蝎虎了。再到后来嘛他就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只记得临走的时候地下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酒瓶子,人们吆喝着搀扶着又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歌厅桑拿还是路边店,反正有女人咯咯的醉人的笑……等到再睁开眼,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时杨涛才看清楚了,自己是躺在一个路边店的小阁楼上,衣服也没有脱,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腥气。 女人咯咯的笑声依然回响在耳边,但是很可惜,那个什么女人的相貌却再也想不起来了。许多的日子他其实一直就是这样,没有人能够算清楚他这些年来到底喝了多少酒,只不过酒的档次不高罢了。至于女人嘛他却是有原则的,而且自己认为品位很高,绝不是像昨天那样的女人能够打动心的。要说好女人,他这辈子真还是见识过的,这是他平时向好多朋友吹嘘的一个重要资本,像二楞子那样的是根本不可能有这样艳福的。就比如那天那个四川女,年轻倒是年轻,洋气也够洋气,但是如果和他见过的那女人站一块儿,给人家提鞋还差不多。 这地方是全国著名的摔跤之乡,每年元宵节和八月庙会都要举行大规模的通宵大赛。许多年前,他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就在这样的摔跤赛上出过大名了,要不是的话,他能够有如今这样跺一跺脚地动山摇的名气?那是在一个元宵节的晚上,前几天刚下过几场大雪,地上还到处积着厚厚的冰雪,没有风,那凛冽的寒气依旧锥子似的直往人心里面钻,再厚的衣服也好像只剩下了薄薄一层纸……他当时虽然只有十八九,但是身板已经长得和现在一样高大了,嘴唇上还生出了一层微黑的绒毛。眼看着高中就要毕业,县钢铁公司突然贴出了招工海报,他和瘫在炕上的老父亲商量半夜,高高兴兴就到公司里报了名,成了当时还挺吃香的一名钢铁工人。在那地方上班,一年四季三班倒,是没有什么节假日的,所以一听说有摔跤赛,一下第二班他就约着二楞几个工友一起看热闹去了。 第二班是晚上十一点半交班,洗了澡换了工作服,等他们赶到跤场,已经是后半夜了。所谓的跤场就设在县城边一块空旷的荒地上,四周到处是黑黢黢的高粱地,一个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亮着刺眼的几盏探照灯,大喇叭里传出一个操本地口音的洪亮声音:“……太好了,太精彩了,太不可思议了!各位父老乡亲,各位老少爷们,我们新上场的这一位跤手,年龄只有二十五岁,是来自南乡的一个农民,从来没有上过场,从来没有出过手,一出马就已经连着摔倒三位专业跤手了……各位父老乡亲各位老少爷们,我们今晚的奖品是,头羊奖小四轮拖拉机一辆,二羊奖二十九寸彩色电视机一台,三羊奖小康牌轧草机一个……我们这位南乡跤手,三羊马上就要到手了,价值一千五百元的铡草机马上就拿走了……” 这个地方的摔跤赛叫挠羊赛,每晚的比赛一般都设三等奖,也就叫做头羊二羊三羊,分别要连着摔倒六个、五个和四个跤手的。快看看,这个南乡的小后生离三羊已经只差一步了。他当时不由得一阵兴奋,吆喝着二楞子几个就往人群里挤……那么冷的天,想不到人还真多,黑压压一大片,他个子高,按理说站在后面也不吃亏,但是二楞子他们就不行,只好由他带着没命地挤呀挤……忽然,就有一个女声生气地大叫起来。 他们几个只好停下来。记得那女人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粗话,他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正要也回敬几句,旋转的探照灯光束打了过来。在那一片耀眼的白光下,杨涛突然间就觉得眼睛都花了,就像是另一束强光猛地射了过来……那是他这些年所见过的最漂亮最靓的一张脸了,就是人们常挂在嘴边的那些美女明星,在那张脸面前都会羞死气死的。在煤检站他知道有一个挺俊气的小伙子,就是一个铁杆儿的巩俐迷,据说和老婆“那个”的时候,也必须要喊着巩俐的名字“家具”才能硬起来,叫他见见当年那一张脸,不把他硬出毛病来才怪呢。他当时就觉得头嗡嗡地响成一片,连高音喇叭里震耳欲聋的主持人呼喊声都几乎听不见了……看着他这样高大的一个小青年,那女人大概也有点儿发怔,只呆呆地看了一气,再没有说出一句骂人的话来。 后来二楞子推推他,才知道那个南乡的后生已经把第四个跤手也摔倒了,人群里一片喧哗,主持人的声音也急促了许多,在大喇叭里紧急寻人“救场”,因为再摔倒两个,今天的比赛就只好提前结束,而正常情况头羊是一定要等到天亮的时候才能揭晓的。当时的他,听着喇叭里那一遍又一遍焦急的吆喝声,看着周围那一片喧哗和吵闹,就觉得心里有一股血直往上冲,想也没想就高喊一声冲进了场子。 大概他那高高的个头的确是很唬人的,整个场子立刻哇——啊——地响成一片,场面似乎都有点儿失控了。 等冲到场子中央,他才有点儿害怕起来。自己虽然长得又高又壮,但是要知道这可是正经八百的跤场,是一出手立见分晓的男子汉决斗的地方。一眼望不到边的偌大场子,成千上万黑压压的人海,这好几万人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有好多还来自周围十几个县,甚至全省全国,专业跤手很多,各路高手云集,自己从来都没有进过这地方,能不能“救场”姑且不说,闹不好伤筋动骨、摔个残废可就全完了……他惶恐地站着,场外那张靓丽的脸和二楞子他们也不知哪里去了,他突然感到空前地孤独。豁出去了!只好狠狠心挽起袖子,想一想干脆在雪天里脱了个光膀子,摆出一个不规矩的马步形…… 嗷——啊——满场子又是一片震耳欲聋的呼喊。 在微弱的灯光下看过去,对面那个已经得了“三羊”的小伙子虽然年龄比他大,但是个头不高,顶多一米七几的样子,这让他多少有点儿放心……真正的搏击就在那一刻开始了。其实回想起来,那个过程似乎有点儿太简单也太缺少戏剧性,在寒风中他光着膀子冻得直抖,那小子则像猴子一样在他的周围奔来奔去,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扭在一起——这下好了,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抓住那小子的衣服,浑身那股蛮劲就派上用场了,倒吸一口气,铆足平生的力气,嗨地那么一声吼,那个转来转去的身子就离开地面,被他扛在了头顶上,只有手脚不住地乱动……他扛着这么个人,转一圈又转一圈,就像是卸一袋土豆,轻轻地就把他给掼在了地上…… 上万的人大概都惊呆了,整个场子静极了,竟然连一声呼喊、吆喝都没有……只是有一个女人迅速跑进场子,把丢在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披在他黑亮的光膀子上。他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到那双看他半天的眼睛悄然移开,身子悄悄地向场外走去,他才蓦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刚才骂他的那个靓女吗?此后一直过了好几年,本地那个名气很大的“二人台”剧团来他们县演出,他才知道这女人原来是这个剧团里的一个名角儿,名字就叫……钟丽婷。当然,那时人家早不记得他了。 但是,不管怎么样,他杨涛的大名,他的威风他的荣光,就是在那一刻产生的,没几天的时间他的名字就传遍了全厂全县,甚至可以说是全雁云一十三县,一直到了现在有人还会偶尔在跤场观阵的时候不由得说起他当年力破“三羊”的壮举来,特别是对他那个寒冬腊月光膀子的形象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象……只可惜他那个光辉形象维持得实在太短了,紧接着又上来一个专业跤手,身材同样和刚才那一个“三羊”差不多,却没用了几分钟时间,他稀里糊涂就被人家给撩倒了。要是能够再坚持那么几个回合,他杨涛也许早不是今天这副模样了…… 人哪,也许这就是命。有时候回想这最为光辉的一幕,他往往就想,自己这辈子大概就是一个“破跤”命,而不是一个“挠羊”命。在本地这样的跤场上,往往就有许多专门的这种“破跤手”,一到有人得了“三羊”、“二羊”,这些人就会出来“破跤”,自己得不了“头羊”,也决不让别人把“头羊”大奖给轻易扛走了,自己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命吧。 突然,手机响起来。看看号码,又是老板白过江。大白天的,又会有什么事呢?但是老板毕竟是老板,自己再威风也是人家手里的一个棋子。他妈的,一想到这个,他的心里就直来气,回想一上午的荣光也全变成了狗屁。对啦,昨天下午老婆还来了电话,家里老父亲的老毛病又犯了,让他赶紧给捎两千块钱回去哩,喝了一夜酒,他怎么差点儿把正事都忘了?老父亲已经瘫在床上十几年了,又有很严重的癫痫,发作起来十分可怕,全靠这药那药维持着呢。金山离他们村也不远,来回不过一天时间,但是他实在不想踏上那块让他爱不得也恨不得的土地,还是让小兄弟二楞子给跑一趟吧。但是钱呢,手头上那几个子儿早花光了,惟一的办法只有找白老板预支一下,在这一点上白老板一直是很够意思的,这也就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够离开老板也不能够对不起老板的地方。 杨涛接完电话,一个懒驴打滚爬起来,饭也懒得吃,就直接骑摩托回到矿上,来到白老板的办公室门前。 在矿山这种地方,加上白过江这人又不讲究,所谓的“经理办公室”也就是比普通工棚略好的两间房,一里一外,外面那一间窗户上还缺了一大块玻璃。所以,还没进门他就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他不便进去了,只好在门外面等一下。 里面这个女人嘛,就是那个钟丽婷,虽然人家早就不记得他了。金山这地方能够有多大,就是全雁云也才不过三百来万人。况且打那以后,他和这女人还有过一次交道的。他这人就是这样,谁要是帮过他,他一辈子都会感激人家,但是谁要是伤害过他,也一辈子永远忘不掉的。这女人为什么要离开剧团,离开以后又一直在做什么,他其实并不清楚,而且清楚了也没有一点儿用,他又从来也没有那种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想法。但是,记得有那么一次,他想发一笔财,人托人找了许多关系,最后一直找到市刑警队,就是在那里见到这女人的,听说她那时正和那个神通广大的刑警谈恋爱……这事又过去好几年了,但是他至今一直都认为,那笔生意之所以没弄成,和这女人是有很大关系的。这是一个神秘的女人,也是一个挺可怕的女人,这几年听说她的神通很大啊,不仅和老板白过江,而且和雁云上下白道黑道的人都熟得很。现在的民爆用品管得很严,金山镇那个没一点儿女人样的女派出所长三六九都要来查一次,但是他们矿上报批一次就够用好几个月,有一个秘密巷道专门储藏几吨几吨的炸药,他知道就是这女人给出的力。今天,她又来做什么呢?他有心听一听,又怕老板怀疑,赶紧跺跺脚咳嗽了两声。 “进来吧,站在外面干什么。”屋里传来白过江干涩的声音。 杨涛应声走了进去,不动声色地看看她又看看老板,规规矩矩站着。 白老板今儿分外严肃,板着脸说:“这位钟女士的车坏了,你用我的车把钟女士送到雁云宾馆,就赶紧回来。——他是我这里的保卫科长,叫杨涛。”后面的话当然是对这女人说的。 原来就这事啊!杨涛在心里笑起来,脸色依旧严肃地应着。等出了屋,把这女人安顿到车上,他又返身向白老板借了钱,才满脸微笑地向山下开去。白老板这人的确不错,他刚才一张口,就连说借什么借什么,就算是给你发的奖金吧……不管将来到底算不算数,这话当下听着就让人热乎乎的。一边开车一边这样想着,杨涛就有点儿高兴起来,对这女人原来的那一点儿气也全消了。刚才在老板那里他一直没细瞅,现在从后视镜看去,这女人简直和当年没有什么变化嘛,鸭蛋脸大大的白白的,大眼睛毛嘟嘟水汪汪的,还有那眉呀嘴呀鼻子呀,真是没有一点儿可挑剔的地方……不好,车打了一下弯,他不敢再看下去了,再看下去他就觉得自己下面都硬得难受……好在她先说话了: “你是本金山人?” “是怎么着,不是怎么着,你见过我?” “没见过。我是说,金山这地方挺神秘的,若要财运来,尉迟把门开,那个金洞是真的多好啊!” “当然真的。听我爷爷说,抗战的时候,有两个日本人还进去过呢。不过,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会唱二人台吧?” 这女人哧地笑了一下:“在咱们这地方,谁不会唱呀。你姓杨?” “木易杨,波涛的涛,我和市里的杨波市长是本家,都是水字辈的。” “是嘛……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杨市长一句话,你还不弄个科长、局长当当?” “那成什么了,咱又没文化……再说,我靠自己,不喜欢靠别人……” “好,这样好……不过你应该知道吧,你家这哥哥红得很,搞得好可能还要当正市长哩。” 杨涛心里一惊,嘴上却说:“我知道,他早就该上了。” 好啊,我们家就要出市长了,难道还怕你们这些鸟人不成?杨涛心里不由得冷笑着,却不知怎么又忽然想到了这女人当年坏他那一笔生意的事情。这事已经过去好些年,他也不是早就不生气了吗?可见自己还是一个很喜欢记仇的人啊!是的,他平时早就说过,谁要是欺负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轻饶过他们的!说透了,咱就是这样一个人,要不还配叫杨涛吗?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了主意。 从金山到市里面,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来到市区刚好到吃饭的时间。杨涛先不忙去宾馆,好说歹说硬把这女人拉到了一座豪华酒楼。进了门就直奔包间,连说我请客我请客,什么贵点什么,什么好吃上什么,直摆了那么一大桌,又开了一瓶上好的茅台酒,钟丽婷连说不会喝,他便乐得自饮自酌,痛痛快快喝了个底朝天,然后说声“老板喊我有急事,我先走哇”,开起车就颠了。 过瘾,先让这小娘们儿给大哥打打牙祭吧!杨涛一边把车开成了飞机,一边独自呵呵地笑起来。 第九章 这些日子,杨波觉得自己都有点儿不会工作了。 可怜的郜市长倒下了,门力生又带着几个副书记一走十几天,他这个临时负责的“杨常务”党委又要救人又要工作,政府一把抓,里里外外忙得四脚朝天,还到处惹人责骂,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好不容易熬得门书记“班师回朝”,本以为这下可以喘一口气,卸掉这副吃力不讨好的重担了,谁知道老头子一回来,就连着没明没夜地开会呀开会,而且一开会就非拉着他参加不可。上了主席台,老头子佛爷一样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却逼着他大讲特讲,把过去已经安排过的工作又一项一项重新安排一遍。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周末,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一下可没事儿了,刚吃罢晚饭,会务处叭地又一个电话:晚上八点,召开市委常委会紧急会议…… 怎么突然间又要开紧急会议?怎么不是通常的四大班子联席会,不是党政联席(扩大)会,而是单纯的常委会?怎么事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这么晚了才突然通知开会?这都是很不寻常的。 杨波是技术人员出身,积他参加工作二十多年的基本经验,大凡开会,小会比大会重要,短会比长会重要,没准备的会比有准备的会重要。许多会声势浩大、锣鼓喧天,电视有影儿、电台有声儿、报纸有名儿,一开就是多少多少人多少多少天,其实什么问题也不解决,而且原来就不准备解决。也有的会事先什么都不知道,一点儿迹象也没有,事后也不作什么大的报道,要报道也往往语焉不详、含糊其辞,参加会议的寥寥数人、短短几个小时,却实际上改变了历史的进程,决定和扭转了千千万万人的命运……这,就是政治上最玄妙最耐人寻味的地方了…… 今天的会议就是这样。说声散会,门书记特意站起身,和他们每一个人都郑重地握手告别。不管是金鑫还是柳成荫,脸上都笑眯眯的,但是那种笑又绝对和平时的笑不一样,是紧张的笑做作的笑装出来的笑……他也笑着,但是自己都觉得笑得不自然,就匆匆离开会场回家。谁知道等他回到家里,就感到家里的气氛也有点儿不对了,老婆周雨杉正和陈见秋表情严肃地在说什么,难道消息会传得这么快,连他们也已经知道会议的情况了? 陈见秋长得脑袋奇大,个子却不高,特别是和他这一米八以上的大个子站在一起,简直就像个正月里闹红火的大头娃娃了。杨波和他握握手,一边脱外套一边思忖,虽然都在雁云这块地面上生活,但是这家伙一向在党务系统,和他这类搞技术出身的并不熟悉,突然登门为了什么? 杨波坐下来,一边陪着陈见秋吞云吐雾,一边向他询问这些天金山一带的生产情况,陈见秋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两个人的心思显然都不在这上面……他这种家庭很简单,雨杉在市检察院,女儿在外地上大学,又没有保姆什么的。周雨杉看看他又看看陈见秋,正要开口打破这种无奈的尴尬,门铃又响起来。 “讨厌!要是找你的,我就说你不在啊。” 周雨杉一边说一边去开门,随即却兴奋地大叫起来:“啊呀是你呀,才几天没见面,你怎么变得更漂亮了!打扮的又这么时髦,在大街上我都有点儿不敢认了……不过阿姨可告诉你,你要再这样时髦出众,可就更嫁不出去了——你想想,人这么漂亮,家庭这么优越,又这么新潮前卫,谁敢娶你呀……对啦对啦,你看我只顾说,还没让你进呢。杨波,你看谁来了!” 说话间,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儿已经款款地走了进来。还没到大热天,这女孩儿已完全是一副盛夏的装束了。无袖衫,窄窄的一步裙,都是浅绿色的,肩上又披了一大块白纱,下面是一双白凉鞋,不过又不完全像凉鞋,在整个光光的小腿那儿还有一套很复杂的装束……对于这些时髦玩意儿,杨波实在弄不清楚,只是觉得眼前顿时一亮,整个客厅都好像明亮了许多……不等他反应过来,陈见秋已经站起身,一边让座一边嘿嘿笑着说: “听雨杉那么一说,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毛毛啊。瞧瞧毛毛这一身打扮,倒的确够时髦的。不过雨杉她说的不对,这不仅是前卫,而且是很有品位啊。更重要的是,我们毛毛不仅漂亮、时髦,关键是文化高、有学问,别看报社那么多编辑记者,能够写出毛毛那样文章的没有一个。所以呀,咱们雁云三百万人,还真没有一个配得上我们毛毛的,也许到北京、上海那里找一个还差不多……” 怪不得叫雁云铁嘴呢,就陈见秋这样一番话,连死人都能够说活了,周雨杉笑个不停,杨波也笑着站起来,连忙招呼着这女孩儿坐,一边也说:“看来你还是听你这位陈叔叔的,明天就赶紧向报社打报告辞职,到北京、上海打工去吧,要不真找不着对象可就冤了。” 说笑归说笑,这个女孩儿其实很不简单。报社记者,内参编辑,发表的那文章就好比是重磅炸弹,这些咱们都搁下不说,就说说她的背景吧,你知道她的爸爸是谁?她就是门一叶,门力生书记的独生女。虽然杨波也常去门书记家坐,外面都嚷嚷他是门书记的得意门生,他和叶欣还是同学,但是要不是今天有陈见秋开头,他是绝不和门一叶开玩笑的,至于她那小名更是从来也没有叫过。陈见秋这个人很能干,就是平时说话太随便了,这一辈子得罪了什么人他都不知道。他只是埋怨自己升不起来,其实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杨波清楚,他自己虽然也说话很直,不喜欢说假话,但那是在原则问题上,至于一般场合,还是很注意分寸的,因为犯不着嘛。果然,经他们这么一调侃,门一叶就有点儿不高兴了,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 “我说你们当领导的烦不烦啊,正经事情那么多,怎么今天尽拿我这个小人物来开涮。我不结婚,是不是害得你陈书记也睡不着觉啊?” 一听这话,陈见秋也知趣地严肃起来,扭头对杨波说:“是的,还是我们毛毛说得对,咱们谈正经的。你到现在还没有给我们透露一下呢,今天的常委会究竟是什么内容,是人事问题吧,是不是研究上报市长人选呢?” 这家伙,说正经还是正经不起来嘛,当着这么个特殊背景的女孩儿面,我该说什么好……杨波只好故作严肃地说:“没有人事问题,只是研究了一下当前工作。” “不可能,不可能,你哄三岁小孩去吧!大同小异,我陈见秋好赖也是一个区里面的副书记,这样一种政治游戏的基本规则我还不清楚?我知道,你是觉得毛毛在有些不太好说。其实你不用担心这个,我这个人喜欢直来直往,咱们俩和门书记完全是一条线上的嘛,这在咱们雁云谁不知道。其实我在开会中间就已经大体清楚了,好像是一共要报两个候选人,一个金鑫这没有疑义,另一个有的说你,也有的说柳成荫,最后定了哪一个我就不太清楚了,是不是这样啊?” 看他急得这样,杨波只好答非所问地说:“该怎么说呢……反正我自己是有思想准备的,报我,我没有意见,这说明只要你真正做一点儿工作,大家还是会给你一个公道的评价的;报柳成荫,我也完全同意,老柳毕竟是副书记,排名本来就在我前面,年龄比我大,资格比我老,是我们本地多少年来的一个老同志了,蛮不说是当市长,就是当个书记吧还不够格?” “嗨,我这一下听出来了,没有你的戏,还是把柳成荫那个老奸巨滑的老狐狸给报上去了!” 陈见秋说着,连忙瞥周雨杉一眼。周雨杉似乎什么也没反应,依旧盯着杨波出神,杨波只好继续不动声色地说: “那是你自己认为,有小叶作证,我可什么也没有说。门书记在会上讲了,对于这次会议的情况,既不要打听,也不要扩散,谁泄了密谁负责,这是纪律……” “好啦好啦,我的好市长,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开会作报告,用不着你来给我们几个上课。”陈见秋最见不得他来说这些话了,立刻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要叫我说呀,报不报都只是个形式,决定权又不在咱们市里面,最后提名的候选人是要省委来定的。而且省委定了也不完全算数,现在是民主政治,要开人民代表大会,按照《选举法》的规定,每二十个正式代表就可以联名提名一个候选人的……所以,我今天来找你和雨杉的意思就是这样,我也不怕当着毛毛的面说,这一次老郜倒下,由你来主持工作,正是天赐良机,你现在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了,一定要下定决心,非上不可啊!而且我相信,这也完全是咱们门书记的真实想法。你没看这几天门书记领着你开罢大会开小会,嘴上不说,实际上那就是在给你造势呢。金鑫那小子不懂得这里面的奥妙,我听说柳成荫私下里就对这一点挺不高兴,所以他才会逼着门书记非要把他报上去嘛。但是门书记这一步棋走得更好,本来报一个,现在却是两个一起报,这样一来连金鑫也急死了……不过刚才我听雨杉说,你这次自己就没有打算上,这种心态可不对啊!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想得到不一定能够做得到,但是,想不到就一定做不到。你是文化人,这个很浅显的道理难道还不清楚?” 杨波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在晚上的紧急会上,争论其实是很大的,最后还是门书记把老书记的权威端出来,大家才再不说什么了。门力生很生硬地说:这事就这样定了,有意见也不要再说了,反正我的意见就是这样,大家都要以大局为重,以团结为重,以工作为重,把思想集中到我们雁云的发展上……散会!然后是稀稀拉拉的掌声。他当时就看到,金鑫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 一直沉默不语的门一叶也开口了:“我说几句吧,当然这完全是我的意思,我和爸爸没有任何关系。我倒觉得,陈书记今天的这番话说得还真有水平,虽然他平时的话说得并不怎么样。杨叔你好好考虑一下,也不要再说什么空话了,要召集一些做实事的人,制定一个周密的计划,到时候一定会有所作为,而且这也是对我们雁云负责的表现啊。柳成荫我觉得还不错,金鑫却真不怎么样,到县区里去指导工作,尽是大话空话,根本不是个做实事的人……” 周雨杉忽然打断她说:“你们接触的那都是表面现象,我说个事情吧。前些日子你们知道柳怎么从北京跑回来了?门书记一走,这家伙居然带着咱们电视台一个女记者洗桑拿去了。正赶上北京大检查,当下就给抓住了。不过这个人的神通就是广大,一个电话回来,我们这里立刻有人过去,据说还带着我们检察院的证明,说此人在本地有经济问题,需要带回去审查,按照大案优先的原则,当下就把人给带回来了……我听说有人抓住这件事不放,已经告到省纪检去了。” 居然有这样的事情?他们三个一下子都吃惊了,定定地看着周雨杉。 在检察院,雨杉是监督处的副处长,主要是管政法干部那一块儿的。但是,平时在工作中,他们夫妻有一个原则,彼此的事情谁也不说不问,所以这事情杨波也是第一次从雨杉口里听到。 许是受了这个消息的影响,大家的情绪都有点儿低落,似乎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一直沉默了好久,陈见秋才站起来,作总结似的说:“既然人家这样的事情都能够摆平,一旦提名,选举的时候就更难办了,毕竟树大根深啊……好啦,时间不早了,你们再好好想想吧,我先走了。” 等到大家起身,把陈见秋送出门,门一叶忽然严肃地对他们说:“人嘛,其实就是这么复杂。别看这个人表面上对你们这么好,但是我劝你们以后还是少和他来往的好。你们看这是什么,我今天来,本来就是找雨杉阿姨说这个的,没想到一进来就遇到个他。好,任务完成,我也走了。” 说罢,把一叠皱巴巴的纸交给周雨杉,她转身就走。周雨杉连忙追出去:“你这是从哪儿来的?” “保密。” “你为什么不给你爸爸呀?” “我说过嘛,他是他,我是我,我给他干什么。” 说话间,这女孩儿已跑得没影儿了。 《关于金山镇派出所长王霞经济问题的真相》……杨波也追出来,从老婆手里拿过那一叠复印纸,刚看了个标题,周雨杉已经返回来,一把将稿子拿过去了:“哎哎,工作上的事情咱们有约定的,不到时候,你还是少看一点吧。” 杨波无奈地笑了:“你呀你,我现在可是主持工作的副市长。” “那又怎么样,就是正市长也管不到我们检察院,你不知道?——我且问你,到底报了谁了?” “那还用问,当然是金柳二人,不过金排在前面。” “废话,金本来就排在前面嘛!” 杨波不说什么了,他的心思全集中在那一叠复印纸上了。要知道,王霞就是那个高大得很出名的女所长,是陈见秋的老婆啊。难道说,那女人真出什么大问题大麻烦了? 第十章 大清早一起床,门力生就给秘书小赵打电话,嘱咐小赵在办公室守着电话,他要下县里面走一走。小赵一听他要下乡,连忙问怎么安排,先去哪一个县,用不用在交界处接送……他当下就火了,立刻对着话筒说:“你少嗦好不好,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问那么多干什么,我说过让你通知了吗?告诉你,你只给我乖乖地在办公室呆着就行了,如果有人问,告诉他我下乡去了,别的什么也别说,难道还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等放下电话,才看到叶欣就站在身边,他便哈哈地笑起来:“唉,这个可怜小后生呀,叫我这么一诈唬,吓得声音都直颤抖,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叶欣白他一眼:“你呀,就是这么个毛鬼神脾气。只顾自己高兴,也不替别人想一想,人家小伙子才来几天,哪知道你是开玩笑还是真生气,真吓出毛病来我可不管。” 来雁云十年,他一共用过两个秘书,都已经安排到县里面工作去了。想到自己马上要退了,所以就没有再用秘书,这个小赵是新毕业的大学生,是从办公厅临时选出来的。但是,现在看来,也许这小伙子还要再跟他好些时候哩……一想到这个,门力生就有点儿烦躁,没好气地说:“你知道什么,我这是在锻炼他。一个年轻人,没有这样的历练,能成什么大气候?” “好吧,那你就这样历练他去吧。”叶欣似乎也不高兴,淡淡地说一句,转身又进了里屋。 门力生更烦躁了,出了门上了车,一句话也不说。司机跟着他多年了,知道他的这脾气,也就一声不吱开着车,一直出了雁云城,来到高速路的入口处,才低低地问了一声:“向左?向右?” 他依然没有吱声,只是向左摆了摆手。 向左,是去省城的方向。向右,就到县里面去了。 汽车在平坦的高速路上狂奔起来,近树和远山都急切地向后面退去。但是,不管怎么退,树的前面还是树,山的前面也还是山,好不容易露出了一道开阔的地平线,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又被急速而来的另一道山脉给挡住了……这就是北方,这就是塞外,一道道山脉就像是巨大的绳索一样,把这里的人们都紧紧地箍在一块块狭小的断陷盆地上,把人们的情感和思维也箍出毛病来了。这些年来,他去过南方的许多地方,没有一个地方像这里做官的意识会那么强,许多人即使生意做得很大,赚了多少多少钱,最终返回来也非要打闹个一官半职不可,没做生意的就更不用说了……就像这一次,一听说老郜不行了,整个雁云好像炸了锅,比美国投下的集束炸弹威力还大。可是你们就不平心静气想一想,你自己是那么一块当市长的材料吗? 对于他这个班子里的每一个人,他自信都是比较了解的,但是要说心里话,真正能够瞧到他眼里的,也就是杨波一个人。这个小伙子,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要说恩师,他的确也就是杨波的恩师,但是他心里从来不这样认为,因为小伙子完全是靠自己的能力干到这一步的,雁云之所以能有今天这个模样,小伙子是有很大贡献的,他充其量只是发现了这个人,而且没有给他设绊脚石而已……然而这一次就不同了,金鑫这小子是志在必得,柳成荫也是成竹在胸,前些天那次常委会上,眼看着就开不下去了。在雁云这么些年,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局面,整个会场,似乎都能够嗅到一股强烈的火星味儿。要不是他老于世故,干脆两个人一起报,真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呢……后来他又先后和金鑫、柳成荫谈了几次,效果都不理想。特别是金鑫,对于报柳成荫,始终是耿耿于怀,更别说杨波了。所以,他今天一早就赶到省委来走这步棋,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来到省委,已经快到中午了,但是他才不管那些呢,径直就走进了张謇副书记的办公室。 张謇好像已经知道他要来似的,一看到他就哈哈地笑个不停。门力生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上午都脸色不好,大概到现在还没完全调整过来……他也便哈哈地笑着,极力表现得更轻松更自如一点儿。在这个比他年轻十几岁的上级面前,他可不想显得太动感情了。 张謇说:“你们常委会的推荐报告,我已经看到了。” “是嘛,我们组织部的工作效率还是挺高的吧?” “那当然,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那……你看了以后,有什么意见没有?” “意见谈不上,想法嘛还是有一些……您既然来了,我正好问问您,省委原来说得很清楚,让你们报一个人选,为什么你们偏偏报了两个?” “是啊,这就是我今天一大早就来找你的原因了……”门力生一边说,一边向张謇靠近一些,声音不高但很有力地说:“而且我要说的是,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第二个,而是没有上报的第三个。这一点,大概你还没有想到吧?” “是嘛,这一点我可真没有想到。”张謇继续哈哈地笑着,等笑够了才说:“不过您这么一说,我也就清楚了。记得上一次推荐的时候,您报过一个人,叫杨波吧,您所说的这个第三人,一定就是指的这一个,不会再冒出别的什么了。我可告诉你,您就这样也等于是给我们省委出难题了,再冒出一个来,我预先声明,绝对不管。” “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我没有冒出第四个来,你就一定要管喽。” 门力生虽然也笑着,但是说起话来却紧追不放,因为他心里清楚,在这个时候的每一句话,可都是关系着一个、甚至是许多人身家命运的。 张謇果然有点儿被他逼到墙角了,只好苦笑着摆摆手说:“好我的老书记,您怎么说起话来这么厉害,我只要在说话中留下一点儿空隙,您呼地一下就钻进来了……好啦,我算服了您啦,那您就说一说这个杨波吧。但是我还是要说,您说归说,毕竟你们一级组织正式报的不是他,省委就是想考虑也是没有办法的。” “那不可能,到时候一切都有可能发生的。而且将来的事情等将来再说,我们说的只是现在。我本来早就说过要退下来的,在雁云我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我能够把一个稳定、繁荣的新雁云交给你们,交给省委,难道还不算是我的一个句号吗?是你们硬要逼着我再坚持下来的。既然这样,你们就没有理由不听取我的意见。不管我们报的是什么,我原来的那个主意没有变,我这次来找你,就是希望省委一定要考虑雁云的实际情况,杨波的情况也不需要我再说什么了,赶快把他这个代市长任命下来,其他的一切都好说,我保证换届一定能够非常圆满、顺利。” 张謇沉吟了一下:“我说过,我们的意见其实是一致的。不过我也说过,我说了也不算,省委有省委的考虑嘛。不过我想您这里面有一个意思是说,您报的这两个其实一个都不能用,是这样的吗?” “是的,这一点我毫不隐讳,如果说杨波上不去是雁云的一个损失的话,这两个人上去只能是更大的损失。当着组织的面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他们两个,不管是谁当了市长,都会把雁云现在蒸蒸日上的大好前程给断送了的。” “是吗,有这么严重?”张謇也似乎抽了一口凉气:“这就更复杂了……老实和你说,现在省里面有相当多的人,都是负责的领导同志,都还认为金鑫是一个不错的人选啊……” 门力生无奈地摇摇头:“其实,我也早就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所以才索性把柳成荫也报上,好歹也是一个制约嘛。” “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我可以给你透露一个消息,也可以说就是正式通知,既然来了,就别回去了,后天下午省委要开干部大会,你们书记、市长都要回来参加,民主推荐正厅级后备干部,到时候咱们看看推荐情况再说吧。” 说来说去,也只能够这样了。不过这两天门力生原本就不准备回去,他要把省里面有实权有影响的大人物挨个儿都见一遍,竭尽全力把杨波给推上去。他站起来,一边和张謇握手,一边伏在他耳边说:“张书记,我劝你千万不要相信那个民主推荐的话,那里面水分大得很呢……我这个人一辈子就从来也没得过满票,你相信吗?” 张謇只是微笑,却什么也没表示。正要送他出门,才似乎突然想起来,从文件夹里掏出一个没封口的信封说:“你看看吧,这是怎么回事儿?” 门力生接过信封,里面是一封常见的告状信。匿名的,告的是柳成荫。这种东西他见得多了,只要是匿名的,一般都没有多少实质内容,也没法查证落实。不过这一次却很不寻常,因为告的不是什么经济问题,而是说柳成荫在北京期间和一个有名有姓的女人鬼混,被北京公安局给抓起来了……既然有名有姓,当然也就不是什么嫖娼卖淫,顶多只能够算是作风问题,够不上什么处分的。而且,在这方面柳成荫的确是有毛病的,过去就曾经多次批评过他,算不上什么新鲜事儿……不过,在现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出现这样的匿名信却显得很不寻常,因为写信的目的,显然并不是为了处分柳成荫,而就是要败坏他的声誉啊……所以,门力生看罢信,不动声色地看着张謇说: “你的意思是……” 张謇苦笑着摇摇头:“看了就看了,我也没有别的意思。这东西显然散布很广啊,我早晨一上班,就在办公室地上捡到了。我是想,仅此一点,也可以看出你们那里矛盾激烈啊……平时也许没有什么,一到这时候什么臭事都抖搂出来,什么恶心手段都用上了。所以,这次雁云换届,必须加倍小心认真对待,到时候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哩。” “你说的是对的,我们一定加倍小心。”门力生故作诚恳地应着,很快从屋里退出来。要是再待下去,他生怕自己会笑出声来。 告状?好啊!告柳成荫这个全市有名的和事佬、八面狐狸,那就更好!有人终于坐不住,开始跳起来了。他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效果。不管匿名信是谁的手笔,背后主使的那个人,他其实一眼就看出来了,要不还能够算是老政治家吗?眼看着整个事件正在按照他自己设想的那个方向发展,门力生心里的确是很高兴的。不过,柳成荫这个人就是这样不成器,留你在北京处理善后,你虽然老大地不情愿,但是也用不着在这个时候自我发泄、出乖现丑啊,你难道就不知道这是什么紧急关口?但是,反过来想,这个老狐狸在雁云的根基毕竟够大的,特别是在政法部门。如果一般人遇到这么尴尬的事情,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样“谈笑间灰飞烟灭”的…… 不管是什么人,你只要知其所短,用其所长,这个人就会成为你整盘棋上一个相当不错的棋子。 门力生这样想着,刚下了楼,没想到就顶头和柳成荫在大厅里相遇了。一见面,柳成荫赶紧拉住他的手,悄悄而又紧张地问:“门书记,您去哪儿了?” “去省纪委走了一下。” “省纪委……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我去看了一个熟人。你也去纪委?” “啊、啊……我也是去看一个熟人……”柳成荫明显地怔了一下,看看四周没人,立刻更紧地握住他的手,声音低沉而又很动感情地说:“门书记,我这个人您是很清楚的,我们相处也不是三年两载了。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和您说,这一次您主持正义把我给报上来,我是非常感激您的。虽然我从来也没有那个想法,但是能够报上来我就非常满足了。按说我这个人,这毛病那毛病也许很多,但是最起码我有两个优点。第一,我这个人胆子小,不贪,占点儿小便宜什么的这我承认,但是大的方面绝对没有,要不是这样,某些人还不把我早整死了?第二个呢,就是比较忠心。我虽然不像杨波那样干工作不顾命,但是我起码不害人,不像有些人那样,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就把别人往死里整。这一次我算是看透某些人了,而且也看透我自己了。今后只要用得着,我完全听您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杨波能上去更好,即使杨波上不去,也坚决不能够让某些意识不好的人上去!您说是吗?” “好啦好啦,不说这些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相信你的——你不是要去纪委吗,赶快去吧,马上下班了。” “干脆不去了,下午再说,中午我请您去吃饭,咱们好好喝几口。” “喝什么喝,你知道我现在身体不行,好长时间都不沾酒了。” “您不喝我喝,反正咱们现在是在省城,想回家吃也回不了。今儿我高兴,我一定要敬您一大杯,您喝不了我替您喝……” 说着话,门力生已经被他拉到大街上了。他们那两辆专车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只好开着车一直慢慢地跟在后面。门力生心里暗笑,只好由着他,一起向附近的一家饭店走去。 第十一章 杨涛当时又喝了不少的酒,正躺在四面漏风的工棚里想女人。在整个矿上,除了他没有一个人敢上班时间喝酒。作为老板的白过江自然例外,但是白经理身体瘦弱不能喝。当然在内心里杨涛一直以为,他那也不过是个借口,实际上还是不敢喝啊!所以,说来说去,在这里方圆几十里你打听打听,要说有钱不行,要说混得油,还是要数我姓杨的呀。 二楞子这小子倒是有情有义,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非亲非故的,竟被那么个四川小女人给迷住了。今天早晨,杨涛正在街上走着,二楞子就蹬着那辆破三轮车,突然从身后闪了过来。“杨哥,你别走,咱们去小摊摊上吃点饭吧。”一边说一边随手捡起丢在路边的一只易拉罐。 “你小子,穷得连裤衩子也快卖了,还能请得起客?” 但是说归说,杨涛还是坐上了他那辆臭烘烘的破车。 在一个早吃摊上,一人一大碗老豆腐,然后来一大盆的油条,弟兄两个香喷喷地吃起来。杨涛问他喝不喝酒,他说不喝,杨涛便独自要了一瓶北京啤酒,用牙咬掉盖子,吱溜一口便下去大半瓶。 等吃饱喝足,二楞子才神秘兮兮地低声说:“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情……这事情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哎哎,你个灰小子,你还什么也没有说,你让我答应什么。再说了,你小子的事大哥哪一件没办过!说吧,是不是又缺钱了?” 要说交情,他们俩也算是生死之交了。想当年在县钢铁厂当工人,两个人就在一起了。那时的工人还是很吃香的,加上杨涛人高马大,特能吃苦,很快就赢得了全厂上下的一致好评,被调到炼铁炉前当了一个装料工。一天正要下班,已经开始装填最后一个料车了,同班的小个子二楞突然脚下一滑,竟掉进了一人多深的料车里。天呐,这些料车都是连续循环运动,想停也停不下来的。眼看装着二楞子的料车已经缓慢地离开地面,沿着倾斜的轨道逐步向那喷吐着熊熊烈焰的炼铁炉顶端而去……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口,年轻力壮的杨涛来不及细想,嗖地一下飞跨上轨道铁梁,三把两把就攀上了料车口,然后猛地一把就把已经面如死灰的二楞子给拽了出来……这时,料车已离开地面七八米高了,而离那座常年不熄的高炉顶端也不过就剩下了五六米。时间飞逝着,在那个时候一秒半秒都是极其珍贵的,杨涛什么也不想,抱着二楞子就从料车上跳了下来…… 当工友们在惊呆之余都围了上来的时候,杨涛就像死去的一般,一动不动地僵在杂草丛生的高炉脚下,直到躺在厂医院里都再没有说一句话。 看他有点儿悻恼,二楞子赶紧拉住他的手,把声音压得更低说:“大哥,这事情可不比寻常,是人命关天的。你还记得那个四川闺女吗?你知道不,那天从我那儿出来,听说就让你们矿上的几个人给逮回去了。至于为什么我就不清楚了,在咱们这地方你是老大啊,这事情你一定清楚,也一定有办法,只有你才有能耐把她给救出来……大哥,你可一定要帮小弟这个忙啊!” 一听这话,杨涛便有点反感,脸也沉下来,好半天不说一句话。但是,今儿的二楞子不知道怎么搞的,居然有点死皮白赖起来,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话,低着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后来杨涛真火了,转身就走: “好哇,你多有本事,居然也想英雄救美来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嘴脸,那是你这样的人能干的事吗?这事我不管,有本事你自己去,好不成气候的东西!” 但是,这一次可是真邪门了,杨涛还要再骂下去,二楞子却又追了上来,手劲居然那么大,紧紧地攥住他的手死也不放,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从未有过的决绝,低低地说: “大哥,你听我说,她她……不是……是……咳,反正这次你一定要帮帮我,我我……求求你……” “那……你是想娶她了,人家……愿意嫁给——你?” “这……这也不是……但她一定是个好人,可怜人!大哥你……” 唉,遇上这样一个弟兄,而且周围的许多人还看着,谁让你又是本乡地面上江湖义气仗义疏财的一条好汉呢?杨涛实在没辙,只好答应想想办法再说,然后一直看着二楞千恩万谢蹬着三轮车走了,才凶凶地瞪了周围众人一眼,莫名其妙骂了一声:“看看看,看你妈个球!” 对于这件事儿,他虽然没有插手,但完全是清楚的,全是他手下的几个家伙干的。那女人的哥哥到底是不是在他们矿上出的事儿,他实在说不清楚,但是要说死个把人,在金山这地方真的算不了什么,完全是小事一桩。天天开山炸石头,六块石头夹一块肉的营生,本来就是在拿着人肉换猪肉吃嘛,这连每一个矿工都心里清楚。所以,大凡有矿山的地方,那些卖自己肉的女人也就特别多。男人们从土窟窿里拼死拼活打闹几个钱,除了大口喝酒、大碗吃肉,一转手就又全送到那些个肉窟窿里面去了,那是他们在生死线上惟一的快乐和享受啊……这些年金山发现了大矿,东西南北的民工就像蚂蚁一样涌来,干一天拿一天的钱,矿上连个花名表都没有,死个人还不和死条狗一样,家属找来了,给个万二八千,家属不找来,干脆就往山沟沟废井巷里一扔拉倒。在他们白峪沟矿后面有一片杨树林,那里面就不知道藏了多少的冤魂野鬼,夏天一到夜晚都有蓝悠悠的鬼火飘来飘去。谁知道这个四川女却就是解不开这个理,不仅认定她哥哥就是在白峪沟矿死的,而且非要活见人死见尸不可,几次跑到矿上查名单了解情况,还一个一个找到那些矿工们调查,白老板答应白给她两万块钱都不干,这才没办法只好把她给关起来了……杨涛虽然当时答应了二楞子,但是愈想愈觉得作难,到现在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来。 要说实话,那个四川女虽然不能够和他亲自送下山的钟丽婷比,但是也还是挺有味道的,特别是在满街涂脂抹粉的那些歌女、“小姐”当中一站,就显得格外抢眼,二楞子这小子倒是好眼力啊。女人嘛,中看的不一定中用,中用的不一定中看。什么叫好女人,要叫他现在说呀,外面紧圪绷绷,里面水圪洞洞,这就是好女人……雁云一向是出美女的地方,但是这二年,好闺女大概都飞到北京、上海、广州那些大地方去了,要不就是进了歌厅当了二奶,反正留下来的愈来愈不入眼了。有时候闲着无聊,他满大街地溜达,竟然连一个抵上自家老婆的都没有。当年娶过门的时候,老婆丽云也算十里八村公认的美女哩,只是这些年来只顾没命地受,就再也不能看了。如果把老婆关在屋里养两个月,再美容液洗头膏的咯吱咯吱那么洗涮一番,那些男人们不瞪出眼珠子来才怪呢。 杨涛的家乡在一个让人实在说不出口的小山村。小时候和同学们打赌,杨涛翻遍了能够找到的所有地图,却始终没有看到他们村那几个字。所以,从此往后只要再有人问起他的家乡来,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干脆大大咧咧地说,球,金山人嘛!金山这座大山,是离他们村不过五六十华里。金山金洞金门开,尉迟将军执令牌,奇珍异宝由你拿,心术不正别进来。多少年多少代,只听人进去,不见人出来。真奇怪,所有萌发了盗宝意念的人,不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全都是有去无回,生生枉送了性命……但愈是这样,金山的名声也就愈益响亮,几乎成了这个地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一座神山。把这个鼎鼎大名的地方端出来,是足可以唬住那些没见过多少世面的臭小子们的。 杨涛他们村虽然很小,现在却出了一个鼎鼎大名的大人物,这就是雁云的常务副市长杨波。 他们那个小山村本是一个独家村,全村男人没有一个不姓杨的。如果往上数上若干辈子,杨涛和杨波实际上的确是堂兄弟嘛,这一点可是有家谱为证的,在排行上他们都是水字辈这就是铁证无疑。所以,只要心情好,他就常常自豪地说,杨波是谁,那是我哥嘛!但是更多的时候,谁只要一说起他这个当大官的堂哥来,他就立刻变得脸红脖子粗,一不小心就把床底下的酒瓶子都抡了起来,这其间的原由,自然也是很难为外人道的。 想我杨涛一米八五的个头,身板壮得像黑铁塔,又是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生,老婆也算是村里的精明人,一共才两个小孩,但是这些年来却不知道怎么搞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紧造,要不是近年来跟着白经理在矿上当了个所谓的“保卫科长”,连一家人的吃饭都成了问题,至今还欠着好几万块钱的外债呢。每当醉眼惺忪躺在这间四面透风的工棚里的时候,他除了想女人,想他那年在跤场上的辉煌,就忍不住又想起了这些很让人烦恼的事情。 难呐!回想这些年来所走过的路子,一片密密麻麻的杂草,一路斑斑点点的汗水,一道曲曲折折的伤痕啊! 杨涛愈想愈伤心,简直想大哭一场了。同时就又觉得有点儿好笑,这样的一番话简直就是一首诗嘛!当然,他朦胧记得,当年在高中上学的时候,他不是的确对诗歌十分迷恋,曾经写过厚厚一大本的长短句吗?不过现在看起来,那时候真的是太幼稚了,所有的句子都是无病呻吟,那厚厚的一本子也顶不上刚才的这一句啊。要不,我干脆当诗人吧,只是不知道那活儿到底能不能挣钱啊! 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声沉闷的巨响划破夜空,像飓风一样在整个山坳里掠过,矮小的工棚仿佛变成了一张破纸,呼地就从地面上飘了起来。紧接着是刷刷散落的泥土,耳朵里顿时嗡嗡地响成了一片……等到杨涛从一刹时的惊恐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都被落下的各种杂物埋住了,竟一下子也动弹不得。 不好,井下的工作面又爆炸了!这些年在矿上干活,这样的事儿他见得多了。只是这一次似乎格外的大,连自己也好像就要过去了…… 难道真的这就要过去了,就像那些不值多少钱的外地民工,像一条死狗一样被抛到矿后面的杨树林里去吗?杨涛心里不由得一抖,涌上一股浓浓的酸楚味儿来。 这种濒死的感觉,在当年抱着二楞子跳下料车的时候,杨涛已经有过一次了。生和死其实只在一瞬间。经过了那样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论再遇到什么事,杨涛都不会再眨一下眼皮了,他觉得自己的命纯粹是白捡回来的,每活一天都是只赚不赔,因为他的本钱早已经在那次事件中全赢回来了。但是如果真的被抛到那片杨树林里去,那么毫不体面地被一群野狗饿狼撕来扯去的,那种感觉也的确太糟了。人嘛,不管是死是活、有钱没钱,都应该体体面面的。就像我杨涛在金山这个地方,虽然说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但是照样吃香的喝辣的,走起路来大摇大摆、一戳两开,到了哪里都吆五喝六、人模狗样的,要的就是这样一份儿展活这样一份儿滋润……在这一点上,二楞子就特让人看不起,如果我要有一天混得像他那么扁扁的,一定什么事情都是做得出来的。 就像那次跳完料车以后的事吧,他当时赌的就是一口气。因为真不敢相信,在事后的工段总结中,他们俩不但没有受到应有的表彰奖励,而且说他们严重违反劳动安全条例,被扣掉了当月的全部奖金。一气之下,他便不顾家乡多少人的反对,异常坚决地辞了职,从此走上了飘忽不定的打工道路。二楞子本来是托关系走门子进厂的,根本舍不得辞职,但是看到他的这种坚决态度,也只好下定决心不干了。他说,他这条命是杨涛给的,杨哥不干,他就是以后饿死也不能再干下去了。不过此后这么些年,他倒无所谓,瘦弱的二楞子就更惨了,几乎再也没有找到一份体面像样活儿,捡破烂,蹬三轮,光棍一条。为了他当年的那一番救命之恩,这小子所付出的代价可是够惨痛了。人哪,在这个世界上混来混去,杨涛实在想不出还有没有比这更滑稽可笑的报恩方式了。 然而这次爆炸,他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很快就囫囵着身子从那座倒塌的工棚里走了出来。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天边一道猩红的晚霞,眼前一片混乱的人流,几辆汽车呜呜地怪叫着,让他不由得想起电影上常见的战争场面。他是保卫科长嘛,但是白经理之所以让他来当这个官儿,主要目的是让他来管教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民工的,同时也为了防止周围那些山里人来矿上偷盗找麻烦,所以遇到这种场面反而不知道该怎么下手了。后来打听了好些人,才弄清楚是井下储藏炸药的那个工作面出了事,死了人。再后来,白经理便把他找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静悄悄的,只有白过江一个人。 白过江和他是老朋友了,也算是哥们儿弟兄,在这个时候专门把他单独叫到办公室,一定是有极其机密的大事情要商量。杨涛也不客气,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 白过江个子小小的,比二楞子还要瘦弱,但是据说这小子钱倒是赚海了。矿上出了事,他自然有点情绪低落,呆呆地看了杨涛好一会儿,才把门关好,声音低低地说: “杨涛啊,这两年来我对你怎么样?” “好,挺好的呀。” “那……矿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帮不帮我?” “帮,当然帮!我杨涛的为人你还信不过吗?” “好,那就好!”说到这里,白经理走近一点儿,把声音压得更低点儿:“老实告诉你吧,今儿这个事故,我想还是用以前的办法处理……但是,现在有一个麻烦,就是那个关在仓库里的四川女人。一旦把她放出去,咱们这里的事情就难保密……而且你那几个人也真是的,已经把人给打坏了……所以,这事儿只有你来办才可靠……” “打坏了……怎么个坏法?” “嘘……”白过江的声音几乎听不清楚:“我也是刚知道,两条腿都断了……” 一向胆大包天的杨涛惊呆了,好半天没有吱声。 “一不做二不休,你把她弄到一个废井里,干脆再炸一次……事成之后,我给你这个数……” 白过江说着,伸出了两个指头。 杨涛觉得全身的筋肉都抽在一起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感到一个人居然还有站不住的时候,两腿索索地直发抖…… “怎么样,你害怕了?” 白过江的声音里突然有了一种令人颤抖和恐怖的东西。 “害怕?笑话,我怕什么,这个世界上还有我杨涛害怕的事情吗?好吧,我去找一样东西,咱们立马行动!” 杨涛说着,迅速从白经理的办公室走出来。然而,他什么东西也没有找,也没有再回他住过的那个工棚,径直没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第十二章 听到白峪沟矿出事的消息,已经是后半夜了。回到家里刚想清静一下,雨杉却和他谈起了检察院的一档子事来。老婆是学法医的高材生,外表看似柔软,却有一副比一般男人还坚硬的铁石心肠,作起解剖来比“庖丁解牛”还来得麻利。她本来叫雨珊,因为嫌太女人气才在大学改了名。自从在检察院当了个副处长,工作起来没明没夜,就像她说的这档子事,凭他的直觉,搞不好就是要大地震的。 这事情雨杉本来是不说的,那天门一叶拿来举报材料,他本来想看看都不让嘛,现在却不知怎么就主动说起来。女人嘛,也许就是这样没头没脑的。按照她的说法,经过这一段的前期调查,金山镇的派出所长王霞的确和白峪沟矿老板白过江关系暧昧,从他那里拿过大笔的钱,院里经过激烈争论,已经正式立案侦查,她可能明天就要出差了。 一听她这么说,杨波就不由得心里一动。王霞他虽然不熟悉,只记得好像长得五大三粗、黑不溜秋的,一个小小的派出所长而已,但是她的丈夫是陈见秋啊。在本乡地面上,陈见秋这个人虽然官儿不是很大,但是名气却不小,不仅和门书记交往很深,而且是有名的廉洁干部嘛……这些日子,市里主要领导正面临换届,突然之间却冒出这么一件事儿,岂不是要把整个雁云都要搅得个天翻地覆吗?作为临时主持政府工作的他,眼下本来已经够棘手了,再让这档子事情搅和进来,就更是乱上加乱了。但是,检察院的事情他本来就不好过问,加上雨杉的脾气又那样的犟,一旦她认准了的事情,省委书记出面也没有办法,杨波只好胡乱应着,就觉得心乱如麻,全身上下筋疲力尽,赶紧钻进被子躺下来…… 但是,翻过来翻过去,杨波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这一夜似乎不会太安静,似乎总要出什么大事一样,有一种令人恐慌不安的奇怪预感……果然,刚刚进入梦乡,一个惊心动魄的电话就打来了。 电话是曹非打来的。曹非是金山区的书记兼区长,也是陈见秋的死对头呵。当然,在表面上他们俩可都是客客气气,说相敬如宾都不为过的。看看天色,依然黑黢黢的,雨杉睡得正香,身子蜷曲着好像一只大龙虾。杨波不忍心叫醒她,身子瘫瘫地也实在不想起床,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无可奈何爬起来,给雨杉留个便条,没入了夜色之中。 一路上,杨波不住地催促司机,快点儿,再快点儿!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浓浓的睡意全消了,但是身子依然瘫瘫的好像病了一样。金山白峪沟矿是这几年的一个新办企业,安全形势一直不太好。等他来到爆炸现场的时候,同样刚刚赶到的曹非、陈见秋不禁大为感动,都紧握住他的手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还好,一共死了两个人,像这样的事故是不需要报中央的。爆炸其实发生在昨天傍晚,两个伤者已经送到医院抢救去了,得来的消息说也已脱离了生命危险。根据他在电话里的安排,所有的关联部门的人员也都及时赶到,救护和调查工作正在进行……曹非一项一项汇报着,脸上竟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得意之色。最后又说: “杨市长,你也累坏了,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杨波一听就火了:“休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休息得了吗?没有事了!你说得倒轻巧,难道就这样万事大吉了?我一路上已经想好了,第一,对于这个矿要立即停产整顿;第二,那个姓白的呢,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倒没事了,不行,听说他这里的问题还多得很,请公安部门先把他控制起来,必要时检察院也要上手,说不来还是个什么突破口呢;第三,全市类似矿井的安全生产问题,也要好好抓一下了。” 说到这里,他特意看了看默默伫立一旁的陈见秋。在蒙蒙的晨光里,陈见秋的脸色平静似水,什么也看不出来。 “是,是,是……” 曹非连声地应着,已经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了。 这小子,平时咋咋呼呼的,一遇大事竟是这么一副熊样,真让人看不起。杨波颇为不屑地瞪他一眼,说声我们现在去医院看看,就径直上了车。 几个人也都上了各自的车。但是陈见秋不知道怎么搞的,悄悄地竟上了他的车。 杨波不想理他,闭着眼在后座上躺下来。 汽车在黎明的原野上狂奔着。 陈见秋俯过身来,低低地说:“昨天晚上我一直在门书记家里,一听说出事就赶过来了。” 杨波不想说话,只微微点一点头,且看他还怎么表现。 “这件事应该给柳成荫打个招呼,门书记不是让他分管安全吗?” “好吧,这个就由你来报告他吧。”杨波说着,终于睁开了眼。 “还有,门书记和金鑫书记那里,也应该赶快告一下。特别是金鑫那里,我想曹非一定早就告上去了。你刚才讲的那几条,真是太好了,非常及时也非常到位,就是不知道要戳着哪根神经啊。所以,我觉得必须把这几条赶紧和金通通气,毕竟人家是常务副书记——不过这个可得你亲自来,我说了只会更坏事情的……” “唔……这、这……”杨波有点吃惊了,奇怪又不解地看着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有点无奈地把目光伸向了车窗外。 有时候杨波觉得自己很惶惑,头脑也懵懵懂懂很不够用。搞政治可不像做工作那么简单,在这方面他似乎还远没有成熟起来呢。 随后的事实证明,陈见秋的这番话是并不多余的。当杨波好不容易找到金鑫,向他当面汇报对白峪沟矿所采取的措施时,这位市委副书记莫名其妙地就大发雷霆起来,不仅说他小题大做,说话办事太不慎重,而且认为他这是擅用权力,目中无人,甚至根本不把市委看在眼里,气得杨波当场就和他吵了起来,拉着他要去见门书记……后来还是一向笑微微的柳成荫赶进来,两个人才各自气呼呼地坐了下来。 在雁云这个地方,柳成荫不仅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而且也是久历官场的老人了。他不像杨波和金鑫,都是坐机关出身,而是从最基层的大队书记起步,一步一步上来的,年龄呢也比他们俩大一些,在他俩面前一向自诩是没文化的老大哥。看他们俩依旧面红耳赤的,柳成荫哈哈大笑着说: “都是为工作嘛,一班弟兄们有什么可吵吵的。其实叫我说呀,你们俩说的都是一回事,而且大方向一致,方法嘛也大同小异,那我们就求大同存小异好不好?况且我们上面还有老班长嘛。我看这事这么办吧,我不是还分管安全吗,我把你们俩的意见都带上,专门向门书记汇报一下,听听他老人家的意见再说……” “好吧,这事也只有这么着了!” 金鑫没好气地甩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走,而且以后一连好些天再没有露面。只记得当时他已经走到门口,一只脚跨到了门外面,又突然扭回身来凶凶地说了一句:“做人嘛,还是收敛一点好。八字还不见一撇呢,不要以为就已经是市长了,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望着金鑫出去的背影,柳成荫当即神秘地朝杨波笑笑:“嘿嘿你呀你,和他斗的个什么气。你难道不知道,他现在最见不得你了。” “为什么?” “这不明摆着嘛,这就叫……二虎相争,二龙戏珠,二……不过,你不要计较,只要等走马上任了,一切还不是你的吗?” “你呀,这是什么话嘛!而且非要这样说,也应该是说你才对吧?”听听他这口气,真是无聊!杨波生着气,立刻抢白他说,同时就突然觉得眼前一黑,赶紧扶住了办公室的墙。 中午没回家,躺在办公室里突然又发起了高烧,一向不病的他甚至竟有点儿高兴起来,赶紧给雨杉打电话,住进了市医院。 人哪,有时休息休息也好,怪不得金鑫时不时老爱往医院里跑。像宾馆一样的高级病房,让叶欣给他悄悄安排输点液,什么人也不见,望着安安静静坐在对面的她,真有一种难得的温馨感。 叶欣是他高中同学,好像有一段时间还是同桌。这是同学聚会的时候她悄悄告诉他的,但是这些年乱哄哄的,脑子不行,他实在记不得了,只好含糊地笑笑。不过他上大学的时候,叶欣虽然念的是卫校,却就在他们学校隔壁,出出进进两个人还是常常碰面的。在那个还很封闭的年代里,叶欣实际上挺新潮,早早地就穿上了短过膝盖的连衣裙,好像最常穿的是一件天蓝色的,而且曾经多次红着脸到宿舍里来看他。当时同宿舍的好多同学都跟他开玩笑,这女的已是他铁定的媳妇了。那时他们上学的年龄都比较大,也不像现在的年轻人那么浪漫,女朋友、对象什么的都过时了,张口就是老婆媳妇。但是,在杨波内心深处,却有着一个剪不断的情结,人家是城里人,据说老爸还当着什么局长,而自己呢只不过是小山村里飞出来的一只秃尾斑鸠,自己要找的是一个能洗锅做饭生儿育女的老婆而不是什么娇小姐,所以那种短暂的浪漫很快就随着毕业的临近烟消云散了。只听说她后来在婚姻问题上倒是颇费周折,本地男的竟一个也看不上眼,和相差十几岁的门力生结婚时,已经到了公认的“老大难”年龄。不过也算是慧眼识珠吧,人家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本市第一夫人了。除了他这个老同学,谁敢让她来服侍呢? 大学毕业十几年,他一直是在这块土地上默默无闻地生活的。虽然也算是一路顺风,很快就当上了正局级,但是除了死做死受,他从来都没有动过要向上爬的念头。他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也没有多少雄心勃勃的野心。小时候家穷,又没有父亲,在村里总是受人们欺负,同学们也没有一个喜欢和他玩的。在娘的心目中,他只要将来能脱离土地当一个民办教员就烧高香了。然而近些年来,自从门力生调任本地当了书记,用一些圈内人士的话说,他的职务就像是充足气了的气球,噌噌地直往上蹿,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叶欣的功劳,连他自己也有点说不清楚。 病房里静悄悄的,似乎听得见一滴滴的输液声。叶欣安详地坐着,一脸若有若无的淡淡笑意。为了避嫌,这些天杨波很少到门力生家,叶欣也好久不见了。如今的叶欣,倒是比同龄人朴素多了,但是,要想俏一身孝,穿着那么一件白大褂,船形帽子上两道天蓝色的护士长标志,比起同龄人来更显得典雅端庄。她今儿似乎有什么心思,两眼一直安静地看着他……杨波不安起来,正不知该说点儿什么,门力生进来了,后面尾随着一大群人。杨波似乎更不安了,刚支撑着欠起身来,门力生立刻把他按住了。叶欣忙挪挪椅子,门力生就势紧靠着他坐下来。 来的都是些机关同事,全涌上前来逐一和杨波握手,然后便看看他又看看门力生,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病房里依旧静悄悄的。“白峪沟又出事了。”“我都知道了。”“您为我去省委了?”“是的,这你也知道了?”“听张謇书记的秘书说的,谢谢。”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反而显得这屋里更静了。 近一个时期,郜市长一倒下,他这个常务副市长的位置就明显突出了。细细想来,近来所遇到的一切烦恼,都是和这一个突然变故分不开的。不管是金鑫还是柳成荫,有意无意似乎都把矛头对准了他……其实,不过就是一个市长罢了,有必要那样把眼睛瞪得血红血红吗?早听说省委一直在研究人事问题,但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这不是更给这些人火上浇油吗?而且看这个样子,门书记在换届前是退不下来了,偌大一把年纪了,已经干了一辈子,临到休息还要佘太君挂帅,应付如此复杂的局面,他真为老头子感到揪心。 又沉默了好半天,门力生忽然笑起来:“杨波,你会摔跤吗?” “年轻的时候也上过场子,只是从来没赢过。” “自打来雁云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看过一场真正的挠羊赛呢。不知怎么这两天老想这个事儿,这是不是也是一种遗憾啊?” 杨波也笑了:“这有何难。每年七月二十,我们金山区就有挠羊赛,今年我陪着您和嫂子去,熬一个通宵试试。” 门力生和叶欣对视一下,都笑了。 这时,走廊里愈来愈高的说话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一男一女好像吵架似的,那女的却像是雨杉,门力生和叶欣都走到窗户前望着。 “你找谁……杨波?杨波不在这儿。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是来找医生拿药的,你要找 他呀,还是到市政府去吧。” 这是雨杉的声音,只是口气硬硬的,一副颇不耐烦的样子,和平时几乎判若两人了。 “嫂子,你大概记不得我了,可我认得嫂子,你还是让我进去吧,我知道我哥他在这里。” 男的显然是村里人,有点哀求的意思,但是厚重的声音里透出明显的执拗和强悍。一口一个哥,我在村里是没有亲兄弟的,这会是谁呢?杨波知道,雨杉的心地虽然善良,但是从小在城里长大,对农村人几乎有一种天然的反感。特别是近些年来,随着他政治地位的不断攀升,村里一些八竿子也打不着的都时不时找上门来,哥呀叔呀甚至大爷二爷叫着,好像他现在是观世音,不论合法不合法的事都能拱手而定,这就更让雨杉反感甚至厌恶了……只听雨杉又说: “好啦好啦,不要再说了,谁说我不认识你?但是你也不用和我瞎拉呱,我还有正经事的。要不你说说看,你找他有什么事?” “嫂子……我是从矿上来的,我、我……”小伙子突然嗫嚅了。 “矿,哪儿的个矿?” “咱们这儿还有哪儿的矿,就是金山那儿的一个矿,叫白峪沟……” “好啦好啦,那你别说了。别的地方还在其次,惟独金山那个地方的事,你哥有交代,一概挡驾,一概不管!” “我……我有急事……” “啥事也不行——而且我告诉你了,他根本就不在!” “那……嫂子,我我……想借点儿钱……” “好嘛!我就知道是这事,什么急事,哼!”听雨杉的声音,已明显地不屑起来。是谁呢,该不是真有什么急事吧?出身不同,从小吃的饭不一样,这就是他和雨杉的区别。对于家乡那片贫瘠的土地,杨波是永远无法忘怀的。他听不下去了,赶紧爬起来,举着吊瓶也走到了窗前。 然而,那个人已经下了楼,走到院里了。身子高大魁伟,就像是一块移动的墓碑。当年在农村,他是常见到这样如大墓碑一样的背影的……那不是杨涛吗?他张口要喊,雨杉已经进来了。一看他举着吊瓶的样子,立刻惊叫起来,和门力生、叶欣一起动手,把他重新按倒在病床上,才没好气地说: “哼,我已经打发走了,你还喊什么。这些人也真是的,身体那么壮,不好好工作,却到处想着法子骗钱!说是借,根本就没影儿了。我给了他二百,告诉他不用再还,也不要再来找了!” 当着门力生和叶欣的面,杨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前总晃动着那一块慢慢移动的墓碑,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悲怆。 “这是个什么人?”门力生忽然问。 “一个本家的远房兄弟,早出五服了,不过这倒是个真正的挠羊汉。” “是吗?”门力生若有所思地又望望窗外,再没有吱声。 第十三章 走出省委大院,小车还没有过来,金鑫忍不住又回过头来,打量着那一幢幢绿树掩映的小楼,脸上一副莫测深浅的神秘表情。 这些天他一直就住在省城里,一直就在这个充满威压又令人留恋的地方。好在功夫不负 苦心人,进进出出几天时间,除了张謇,几个重量级人物他都见着了。张謇嘛,见了也许还不如不见,况且现在情况已经是明摆着的,更不需要到他那里去自讨没趣了。 在一个实利时代,一切都讲究的是个对等原则。交换实现价值,交换推动生产,没有交换现代社会就陷入了死水一潭。什么感情什么观念,那纯粹是书呆子们的事。所以,像张謇这样的,你在人家身上没有什么投入,光靠见见面说说话,那纯粹是痴心妄想。 从今儿一大早,钟丽婷就一个劲儿打电话。刚才在领导那里忘了关机,那位大领导正在说金山的事情,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又响,把他吓了一大跳。这女人,该不会有什么急事吧?他慢慢掏出手机,开始翻检上面的号码。 那女人的确不错,说百里挑一一点儿不过分。在本乡地面上,看惯了那些要么俗得要死要么骚得要命的女人,不管谁见了都会眼前一亮,就像漫漫沙漠里突然看到了那一眼清澈的月牙泉,难怪当时曹非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虽然他一向很不喜欢这种酸溜溜的比喻…… 金鑫觉得自己今儿有点不对劲,脑子乱乱的,想着想着怎么就溜到女人身上了,在眼下这么吃紧的关口,必须把全部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切不可自乱阵脚,让别的事儿分了神,何况女人,那充其量不过是一碟小菜而已,有它过年,没它也过年的。像老狐狸一样的柳成荫,这一次不是就栽在一个女人手里了吗?一想到这里,他又立刻毫不犹豫地关了机。 想到柳成荫,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了那个五短的身材和硕大头颅上滑稽的光亮脑门儿来……这一仗,打得是够漂亮的。杨波肯定是要在我身上做文章的,柳成荫也肯定会上下齐手,好像天下已经是他们的了,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且是一箭双雕,连老头子也有点蔫蔫的了,所以这完全是天意,天意不可违,违必殃。不是谁和谁过不去,也绝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 刚才那位大领导究竟是什么意思,正谈着官场的事儿,莫名其妙地忽然岔开他的话说:“前些日子我到你们金山调研,听人讲起金山这个地名的来历,那个故事倒挺有意思的,你听说过吗?”他当时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只好困惑地摇了摇头。 什么金山的来历,一个那么大的领导,怎么突然间关心起这种事情来? 金山的来历他虽然说不清楚,但是金山区这鬼地方倒的确是很让他揪心的。 当时听了杨波的安排,把白过江给逮起来,曹非说话的声音都哆嗦起来,好像天真的要塌了。但是,白这个人我其实很清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心里亮堂着呢,关键是要让他明白所处的地位。前些年,为了引进白过江这个人,实在是下过一点狠功夫的。有几次,白过江都准备退出去了,还是我和曹非给硬拉回来的,当时曹非说的一句话现在还记得:“你以为你是谁,真的想白过江啊,那你不是就成了龙了?龙可以过江,除了龙,在现在社会要想办成一件事,没有白过江这一说……” 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话,白过江反而认了,不再斤斤计较了。 这些日子,他隐隐约约总觉得,有人一直在他身上寻找什么突破口,特别是那个陈见秋,而且好像已经嗅到什么味道了。现在这年月,如果一个人想找你点什么毛病的话,就没有找不到下口处的。杨波号称是清水衙门出来的清廉干部了,如果把他经手过的事儿全滤一遍,弄不出他个一二三才怪呢。所以,当电视台有人拿着那份举报材料来找他的时候,真有点喜从天降的感觉啊。本来嘛,郜市长好不容易出了事儿,作为排名第一的副书记,全雁云的第三把手,他走马上任完全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情。况且在北京的时候,老头子就一再地向他表态,这个市长非他莫属了。特别是回来在飞机上的时候,老头子又以多年来从未有过的直率和坦诚,说得他心里热乎乎的,差一点儿就要掉泪了……谁知道在开紧急常委会的时候,他才突然惊讶地发现,事情正在向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而他过去真的把一切都看得太简单了! 柳成荫一向都是很低调的,充其量一个笑眯眯的和事佬而已,年纪又已经五十多了,金鑫从来也没有把他太当一回事儿,一门心思都在同样年轻气盛的杨波那里。但是,那天常委会一开,气氛就显得很不正常,平时一言不发的常委们忽然都快变成演说家了,有的旁敲侧击、绵里藏针,有的看似无心、实则有意,也有的干脆就直言不讳地跳了出来,反正几乎一多半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站在了柳成荫一边……这种情形大概连一向老谋深算的老头子也没有料到,呆坐在正当中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造成这样一种尴尬的局面,要不就是由于柳成荫私下里的大肆活动,要不就在于他的地方势力和本土关系。虽然在老头子的一再坚持下,他们俩都一起上报了,而且他柳成荫又排在后面,一看就是个陪选的角色。但是,大意失荆州啊,就像曹非一再说的,这样一种可怕的情况再也不能出现了。如果说第一次出现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第二次就是百分之百的错误了!犯错误并不可怕,关键是不能重复犯同样的错误,人不能总在一个地方栽跟头。这家伙既然如此树大根深,一旦真成了正式候选人,哪怕只是一个陪选的角色,也很容易掀起一片无法控制的波浪啊…… 好在天助我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封有关柳成荫在北京和电视台女记者鬼混的举报材料放到了他的桌子上,他真的是太高兴了……他当时故意犹豫了好半天,才终于抑制住这种兴奋,沉着脸把那个材料收起来: “这成什么体统嘛,一个是咱们的记者,一个是咱们的老书记,这不是出我们雁云的洋相吗?你走吧,我才不会批这样的材料呢,难道你还嫌我们雁云丢人的事情少吗?!” “好你们这些人,纯粹是尸位素餐,纯粹是沆瀣一气的腐败分子。你不管,我找别人去!” 那个举报的人年岁不小了,也不知道和柳成荫还是那个女记者有什么仇,见他这样说,气得嘴唇发抖,转身就走,还把他的门使劲摔一下。看着他这个样子,金鑫无声地笑起来,赶紧把曹非和钟丽婷都约到市宾馆,以这个材料为主线,又加了其他许多内容,让小钟整整齐齐抄出来……那女人长得细腻,字却写得挺男人气。不过,他和曹非要的就是这样,任谁也搞不清楚……几乎不到两天时间,有关这个老狐狸的那一堆烂事,就成了全省中高级干部沸沸扬扬的一个话题了…… 一想到那女人,他又浑身躁热起来,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但是,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最需要的是铁石心肠,而不是什么儿女情长,况且当年他不是答应过曹非吗? 那还是在他刚来雁云不久的时候,那女人突然找上门来,他就立刻把她介绍给曹非了,每一次都让曹非陪着她去办事。果然没多长时间,两人的关系就明显非同一般了,记得有一次也是在省城,她和曹非出去逛了一天一夜,连招呼都没打一声。等再见了曹非,金鑫就忍不住逗他说:“哎,怎么样,那一夜一定感觉不错吧,我同学那表妹是不是特有味儿?” 曹非当时脸一下就红了:“我说领导,这是什么话儿,我们毕竟是才认识嘛。当时她说有别的事,一出门就没影儿了。我也是遇到几个朋友,所以晚上没赶回来。其实,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媳妇,叫什么名字来着……” “你呀快别跟我装什么糊涂了,咱俩谁跟谁呀,当着师傅的面,我就不要再揭穿你了。现代社会嘛,一夜情多的是,上床归上床,名字归名字,这倒两码事情。不过,这一次你可一定要记住了,人家还没结婚呢,钟丽婷,一个特有女人味的名字嘛……” “嗷……原来这样。她……真的只是你同学的表妹?” “这……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曹非低着头,却什么也不说了。看他那样一副馋嘴猫的样子,金鑫干脆哈哈大笑地表态说:“怎么样,露馅了吧?实话告诉你,同学也不是什么正经同学,只是想让我来关照一下,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想想,我哪顾得上啊。况且这女的自己也很能干的,又开公司又做代理,自己开着车,根本用不着我来关照的……这下好了,既然你对她这么感兴趣,以后这女的就正式交给你了——你放心,要交就是全方位地交,我是什么都不管,至于其他嘛……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手段……” 曹非当时嘻嘻直笑,那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当然,这也难怪,谁叫他老婆有多年的神经官能症呢。当然,对于部下嘛,就是要恩威并用,什么办法灵就用什么办法。这些年来,曹非之所以在他面前惟命是从,除了利害攸关,这应该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啊……钟丽婷,那样白白净净一具胴体,那真是大自然千万年难得的一个造化……当时看着曹非那个得意而又不好意思的怪样子,心里的感觉其实也很不好受呵……金鑫觉得自己的脑子又乱了,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怎么还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在这个时候,这种想法可千万要不得哟…… 在整个市级班子里,无论年龄还是水平,哪一样我金鑫都是最合适的。特别是学历,别人最多是个本科加研究生,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博士。有人那么无聊,自己拿不出来,就使劲说别人的坏话,这就是中国人的德行。我那博士论文当然是别人操的刀,英语考试更当然是别人代劳,但你管得着吗,有本事你自己也弄一个呀,况且现在哪个人不是这样,就连你们那些专科本科呀,还不是一回事儿、同样的路子?五十步笑一百步而已。 当然,水平就更不用说了。门力生是个老糊涂蛋,柳成荫是个老滑头,杨波不过是个能拉车的好受苦人,他们哪一个能比得上我?所以,要成大事,就不能婆婆妈妈,该大丈夫就得大丈夫。只要这一次上去了,再坚持忍耐那么一两年,那书记也一定十拿九稳……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捏紧了拳头,猛一下砸在省委的大铁门上。 金鑫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终于看到自己那辆车远远地驶来了。 一上车,司机就开始作检讨,他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阴沉着脸,两眼直直地望着车窗外流动的街景。小司机更不安了,又没完没了地唠叨起来,连去什么地方也不敢问了,小车在大街上打起了陀螺。后来,只好又在省委门前停下来。 这时,一辆小车追了上来。还没等金鑫反应过来,曹非和钟丽婷两个就一起钻进车里来了。金鑫觉得刚才像做了一个梦,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豪华地方,却一下都不见了……他揉揉眼,糊里糊涂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人:“你们怎么来了?” 曹非看看他又看看小司机,吞吞吐吐地说:“我本来是来找各部门的,领导你不是嘱咐过我嘛……小钟是一大早下来的,我们也是刚见了面……” 是的,马上就是端午节了,他当时是给曹非开了一长溜的单子,又配了自己的一本书,其他的就全交给曹非去办了。端午虽然是个小节,但是正赶上要换届,省城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各路神仙都是不可得罪的。过去嘛,遇上这样的时候,几袋土特产就可以出手。现在你拿上试一试,不把你赶下楼才怪呢。有一次,他们刚刚从人家家里出来,就听着垃圾道里呼隆一声响,那些好不容易搬上去的东西,早已经先于他们下到一楼了……从此金鑫就觉得有点受了刺激,再也不做那样的蠢事了。好在现在渠道多了,一个卡,轻轻巧巧,不显山不露水,多好!这就是信息社会的好处嘛。而且他也不再出面,有曹非这样的助手,资金渠道又畅通,办起事来可以说是万无一失,滴水不漏呵……可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候,钟丽婷找他究竟想干什么? 他不吱声,也不看他们俩,目光淡漠地望着车窗外面。 曹非却扭头对小司机说:“你去开我那辆车吧,我一边开车,一边和金书记说个事情。” 这小子,要干什么嘛,这样神神秘秘的!望着小司机的背影,金鑫重新收回目光,有点呆滞地盯着曹非,忽然说:“听说金山这地方有一个挺有意思的故事,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什么故事,是不是关于白过江的?” “没听过就算了,算我没说。” 城市消失了,两旁出现了一块块绿油油的庄稼地,再远处是连绵起伏的苍茫群山。只要连着翻过两座大山,就可以看到蜗居在那一片低洼地里的雁云城了。金鑫并不是本地人,像门力生那样,也是外派到这个地方来的。不过,他来的时间可不像门力生那么长,满打满算也就四五年的样子。但是,这四五年时间,真把他给过腻了。金鑫相信,如果再让他就这样待下去,不出三年,非发疯不可。他是在大城市长大的,十几岁才跟着转业的父亲来到这个内陆省,但那好歹也算是省城呀,没想到过了几年,老父亲要从省级岗位上退下来,不知怎么就想起要给儿子找条出路了,硬逼着他弃商从政,到偏远县去挂职了。这下可好,一晃十几年过去,转来转去就一直也没有逃出这些个小城市去…… 时代不同了,人就是要多元化生存。看看那些同学们,有的去了美国日本,有的去了深圳上海,顶瘪的也在省城里。经商做老板的自不待说,就是那些在机关里混的,别看官儿不大,撑死了也就是个正处级,但是那个牛呀,那个展活劲儿,真能把人羡死了……有一次,也是带着曹非来跑项目,晚上没事和同学们一起打麻将,一个计委的副处长,不到两圈身上装的五千就输光了,却依旧面不改色,没事人一个,马上打电话又让同事给送来了一大墩儿,齐齐整整地码在那儿,是多少呢,五万。这架势连一向见过大世面的曹非也有点怯了,上厕所的时候低低地对他说: “还上吗?我可要把跑项目的全贴出去了。” “上。什么叫跑项目,这就是跑项目嘛。” 当然,那一次的项目最终还是流产了,但是却认下朋友了对不对?而且一百次能钓住一次就算过账来了对不对?那时曹非也刚当了县长,还没真正出道呢。才几年时间,要不是在这方面悟出些什么来,他能有今天吗?而且,从此以后他和那个副处长就是朋友了,关系铁得很,这也算是一个最直接的成果嘛。 打麻将累了,自然就要出去活动活动。找个歌厅什么的坐坐,那些家伙们更是放肆,一个人就可以左拥右抱,把两个小女孩儿全搂到怀里面……如果是在雁云那个小地方,一定又会弄得满城风雨了。所以,还是大城市好啊,完全是两个层次,两种活法。气得曹非当时就说,操他妈的,像我们这样,如果在这么一个小地方混,再得不到什么实惠,那就实在太冤枉了…… 他们俩不说,金鑫也就不问,这样一直过了好长时间,曹非才慢慢说道:“金书记,小钟今天急来找你,的确是有大事情的。你这几天一直不在雁云,一些事情可能不清楚,检察院把王霞,也就是陈见秋老婆给逮起来了。” “是吗,那好啊!”金鑫的眼皮跳了一下,“这是好事情嘛,陈见秋可是一直反对我的。” “这……我们知道。但是,王霞和白老板的关系,可是深得很啊。我们怕王霞出来,白老板就保不住,白老板保不住,那我们就……” 钟丽婷的声音愈来愈低,慢慢听不清了……金鑫却忽然坐直了身子,严厉地盯着他们俩看来看去,好半天才说:“你们真的这样认为?” “是的,有些事儿……你也不清楚,我们俩本来不想让领导分心……” “分心?平时不分心,现在不省心……你们俩真是混蛋哪!” 金鑫低声骂着,就感到一阵头晕,许是没吃饭,血糖太低了吧? 第十四章 从雁云市医院出来,杨涛简直气坏了,眼前不住闪现着杨波老婆那一张令人讨厌的白生生大脸盘,耳朵里不断轰鸣的全都是她那赶他出去的责骂声。他气呼呼地紧捏着拳头,就像一只暴怒的熊瞎子那样,漫无目标地在街上逛着。 该去哪里呢?矿上是再不能回去了,平时一直对他挺够意思的白老板,如果知道是他把那个四川女人给放了,不整死他才怪呢。二楞子那里虽然还有一个可以栖身的窝,但是那里面几乎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破破烂烂,那股子说不清楚的奇怪味儿简直能把人熏死,况且现在又养了那么个病瘫子,他是一天也不能够在那里待下去了。 那天夜里,从白老板的办公室出来,杨涛虽然面色平静如常,心里却着实有点儿吓坏了。这些年来,在本乡地面上,他虽然也号称是一条好汉哩,平常和周围人们吹起来,什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听起来简直能够吓死人,但是在实际上,他一直认为自己其实还是一个很守本分很有操守的好公民嘛。打打闹闹磕磕碰碰的事情虽然免不了,但是要说真的杀人,他可是从来也没有想过。真想不到,平常文文雅雅白白净净的白老板,竟会冒出这样让人可怕的想法来,而且还把这“活儿”给派到了他的头上,这不是要他的小命吗? 在矿上这种地方呆得久了,死人的事他自然见多了,但是不管怎么说,不管是什么原因,说到底都是让石头砸死的炸药炸死的瓦斯熏死的,对于这个可怜的四川女人,白老板却是要让他给亲手弄死啊……一想到这个,杨涛就不由得感到全身发冷,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冰雪寒风的严冬。 他当时不动声色地退出屋,一路走一路紧张地思索着。 要说那个四川女人,他早就在二楞子那里见过面,只是没留下多少好印象。后来二楞子来找他,才知道已经让他的几个手下逮起来了。真不知道怎么搞的,二楞子这个光棍一条、穷困潦倒的家伙,好像中了邪似的,竟然会对这样一个连名字也叫不出来的外地女人着了迷,一再央求他一定要想办法救救这个可怜女人。他当时只觉得挺好笑,要抓要打那都是白老板的意思,他吃饱了撑的来管这样的事情,犯得着吗?可是现在不同了,老板是要取她的小命啊,而且事情办成了要给他那么一大笔的钱嗷,那可是他这一辈子所见过的最大一笔钱了,他该怎么办呢? 就这样头脑乱哄哄地什么也没想清楚,已经来到那几间破旧仓库门前了。这个地方,他当然是非常熟悉的,自打跟上白老板干了这几年,在这里打过吊过的人数也数不清了。可是今儿走到这个地方,杨涛却不由自主就觉得腿有点儿打颤,犹豫了好半天才慢慢推开那扇并不沉重的门。 里面的光线很暗,他当时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了蜷缩在墙角破铁床上的那一个活物。准确地说,那不过是一堆破衣物中间所露出来的一张惨白得没有任何血色的脸。他在地上一直站了好久,那双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只有鼻子里发出呼呼的喘气声,蜷缩在破衣物里面的身子不时痉挛地抖动一下……手下那几个亡命之徒都跟进来,默默地站在他的身后,大概正等着他奖赏吧。 “她……能站起来吗?” “不能,两条腿断了。” “吃过饭没有?” “她不吃,大概只想早死早转生呢。” 什么屁话,这些个王八蛋!在那一刻,杨涛突然对这些个一向言听计从的部下产生了深深的厌恶。他挥一挥手,转身就往外走。 “怎么办,大哥?” “准备一副担架,抬到东沟那片杨树林里。” 他一边走,一边低声嘱咐道。 是的,我也必须尽快地离开这里。他的心里十分着急,表面上依旧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一离开这伙人的视线脚步就倏然加快,急急地向他那个小工棚走去。走了不到一半路,忽然心里又一动,立刻掉转头,就像一只机敏无比的猎狗,三步并做两步,抄最近的路,不一会儿便迅速离开了这个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地方……夜色正浓,坎坷不平的土路上浮土足有半尺厚,当他心慌意乱摸到二楞子那间堆满破烂的小屋里,已经快变成一个土人儿了。那片杨树林离二楞子这里倒不远,只是刚好隔了一道陡崖,多少年来那里一直就是个扔死人死畜的地方。二楞子真是好样的,身材不大却很有一股蛮力,没过了一个小时,他刚刚犯困,这家伙就已经把那个奄奄一息的女人背回来了。 此后一连几天,他就一直躲在二楞子的小屋里。二楞子也很少出门,用他在农村放羊时学的一手接骨技术,给这女人揉捏半天,说是骨头接好了,把一块旧床单撕成条儿,蘸着面糊和蛋清结结实实地给她绑了起来……在农村呆了多少年,这种接骨头的活儿杨涛见得多了,但是二楞子这一手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心里根本就不相信。但是,整日闷在那么一间透不过气来的小屋里,看着笨手笨脚的二楞子一下变得极耐心又极小心机敏,就像戴着老花镜绣花鞋那样,小心翼翼又乐颠颠地忙里忙外,杨涛也实在深受感动,而且愈来愈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在这个不知道名字和来历的女人身上,二楞子显然太用心了,不仅每一顿饭都是一勺一勺亲手喂,而且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只老母鸡,炖起一锅热辣辣香喷喷的鸡汤,说是要给这女人补一补身子……自打认识二楞子这些年,这样奢侈这样破费这样大气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呢。 大概是命不该绝吧,那女人早就到阎王爷那儿报到了,谁知道在二楞子这样的精心服侍下,竟慢慢活过来了。要说她可真够坚强的,等到第二天一早突然张开眼,看看他又看看二楞子,既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流出一滴眼泪,惨白的脸上居然还艰难地笑了一下……这些年来,杨涛动手打过的人多了,就没见过一个在这样景况下还能笑出来的。即使是那些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沦落到这种地步也没有一个不失魂落魄、痛哭流涕的,要是换了一个女人,早就又吓死了。在和她目光对视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感到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惊恐不安。是仇恨,是怨艾,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他实在说不清楚,但是总感到那目光冷飕飕的就像刚磨出刃的刀子一样…… 老实的二楞子大概也看出什么来了,赶紧伏在耳边对她说:“你醒过来了?那太好了!你知道他是谁,他就是我大哥,你这一次要不是他呀,早就死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女人的眼依旧像死鱼眼一样,盯着他只管看,那目光依旧冷飕飕的。 关在矿上的那些日子里,杨涛只是来看过两次,并没有动手打过她嘛。而且在看的时候光线那么暗,相跟的人又多,按理说她是认不出他来的。 杨涛不想再理她了,赶紧扭过脸去想别的事儿。 其实这一次,要不是因为这个臭逼女人,他怎么会惨到这一步呢? 好好的工作丢了,相处多年的老板绝交了,矿上他是再也不能回去了,下一步他该干什么呢?就因为一时冲动,害得他把个稳定的饭碗给打了,保不来白老板还会到处派人抓捕他呢。别看白老板平时文文静静、慢条斯理的,这一次他才算是看透了,人家那才真正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汉大丈夫,到了关键时候砍瓜切菜,办起事儿有一股狠劲儿,杀个人和捻死个蚂蚁没什么区别。人人都骂他们这些粗人为武化人,其实哪有他们文化人心里歹毒,人家那才真叫做杀人不眨眼啊……他相信,如果白老板知道是他把这女人给放了,不把他大卸八块才怪哩。 矿上是不能回去了,那该到哪里去呢?自打从矿里跑出来,他就把身份证和那些随身用品全丢了。当时什么也没有想,现在才知道有点麻烦了。也许,还是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做买卖吧。那两天他窝在屋里没事,就一直绞尽脑汁想啊想,怎么才能够尽快地发一笔财呢? 要做买卖,关键是需要赶紧弄一笔垫底的本钱。几天来为了这个烂逼女人,二楞子仅有的那几个钱早花光了。那天一早,又非向他借钱不可。他当时走得急,身上实际上只带了几十块钱。看着二楞子那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他心一软,只好把所有的衣服口袋都翻了个底朝天……手机倒是还有一部,但那是人家白老板的,这样不辞而别已经够对不起白老板的了,这手机无论如何也是要还人家的……这些年认识的哥们儿倒是不少,但是钻在那小屋子里,电话都不敢打,一个也联系不上,况且这些人全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主儿,也没有一个展活的…… 入夜,听着山风呼呼地吹过,和二楞子挤在地铺上,浑身一阵阵燥热难耐。忽然,那女人呜呜地哭起来。三天了,第一次听到女人这样凄厉而决绝的恸哭,又是在悄无人迹的静夜里,他们俩都吓了一跳。二楞子爬起来伏在她的耳边,反反复复地劝啊劝,那恸哭声反而愈来愈大,急得二楞子就要去捂她的嘴……杨涛只好呼地坐起来: “哭哭哭,半夜三更的,你嚎什么丧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是怕别人听不见怎么的……要是再这样嚎下去,我立刻就打电话,把你再送到矿上去!” 经他这么一叫喊,那女人立刻就哑巴了,只是依旧哧哧地喘着气,好像要断气的样子。 他妈的!杨涛心里还不解气,依旧气狠狠地说:“你要知道,要不是我们俩,你早就他娘的死球了。而且要按我的意思,我才不想救球你呢。你他娘的还不满足,有本事你再去死啊!” 谁知道他这样一番骂,却似乎把这个女人给骂醒了,立刻哽咽着说起来: “……我知道你们对我好,我也知道是你们救了我……可是,你们知道吗,你们那个矿上还有那么多的人,你们怎么去救他们呢?你们这儿的一些矿啊,真的是比过去的万人坑还险恶呢……一想到他们,一想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哥,我就再也不想活下去了……” “好啊,你既然不想活,那我明天就真把你给白老板送回去,也不用我们在这里活受罪了。” 杨涛觉得真好笑,正想再狠狠地刺她几句,二楞子忽然以从未有过的那么一种眼神扫了他一下,便不由得一怔,不再吱声了。 “……我知道你很有本领,是那个白老板的铁杆红人,你要把我送回去还不是一句话?”这女人不呜咽了,更加激动起来,口齿也变得清楚犀利了许多:“但是,你们矿上每年都有人那么不明不白地死去,你就不感到难受吗?我相信你也是有良知的人,看着那样的血腥场面,你就一点儿也不感到良心的谴责?” 杨涛当时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不服气地说:“你弄错了。其实你并不了解情况,你说的那些死人的事情真的就没有发生过,至少在我们矿是这样……” “得得得!快算了吧,别再想糊弄老百姓了,你以为我们都是瞎子、聋子?实话告诉你,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反复调查过了,而且做了好多的笔记。只可惜你手下的那几个打手,简直都是一些草包,我这些东西就装在这个破挎包里,竟然翻了几次都没有发现。不过,你一定要记住,我这样做根本就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更不是为了讹诈一点儿钱什么的。我实在是心里面难受,想为那么多可怜的民工出出气啊……我想,你毕竟是矿里面的保卫科长嘛,这种事情你知道得太多了。你一定好好地和我配合,等我好起来,咱们一起去找个打官司的地方,一起去举报他们,怎么样?” “这个嘛……”他当时再也说不下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他把手机悄悄托人给白老板捎去,就迅速离开了二楞子的这个“家”。 他这一回决心做一笔大买卖,好好地赚他一把钱。矿上已经指望不上了,说到底,眼下这才是最实实在在的啊。女人嘛,去他妈的吧,老婆娃娃还在家里等着他讨生活哩。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给家里寄钱了,两个孩子都在上学,那样张开了红泊泊的两张嘴,就像刚孵出窝的小雀一样,没有钱可是万万不行的。 是的,是该做点买卖了,还是做买卖好哇。这么琢磨了几天几夜,有一个好买卖他已经看中了。但是,做买卖的钱又从哪里来呢?他一路上琢磨着,只好又想到了他那个阔堂哥。这些年来,其实他早已经对这个阔亲戚绝望了,曾经发过多少毒誓,就是饿死累死也再不会登他家的门了。他哥倒还算凑合,特别是他那个狗屁媳妇,一见面就好像谁欠了她二百吊钱似的。真奇怪,像他哥那么个人,怎么就会娶了那么一个女人呢?记得有一回快过年了,他好心好意从家里拿了一小袋绿豆去看看,那还是老婆一晚上挑出来的,做哥的坐在沙发上什么也不敢说,那女人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连正眼也没看那袋绿豆一下。而且从始到终连一杯水都没让他喝,只是一个劲儿瞅他脚上的泥……他当时也就不客气了,故意在她家的地毯上蹭了好半天,才心满意足地退了出来。 但是,这一次实在没办法,他只好又一次着脸来了。不过他心里一直在发誓,不管怎样,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果然,依然是那么的盛气凌人,依然是那么的不通情理……好在钱还是给了一些,虽然不多,但是总比没有强吧。而且他估摸着,有这二百块钱垫底,做一锤子买卖已经足够了,当然来回的吃喝花费就只能全省下来了。 天色黑下来。就这样一路逛一路想,一直到麻麻夜,杨涛似乎终于想清楚了,抖一抖精神,怀揣好那一笔讨来的钱,连夜趴了一趟北上的货车。在新买卖开张的前夕,他决定先回一次家,已经记不清楚究竟有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第十五章 老郜死了,这个消息是柳成荫第一个得到的。 这几天的雁云,表面上虽然一切如常,该上班上班,该吃饭吃饭,好像和过去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那都是假象。搞了一辈子政治的柳成荫很清楚,愈是平静如水,愈是不动声色,背后也许就愈是刀光剑影、杀声震天,就像暴风雨前的海面总是格外平静和沉寂一般。 别的不说,其实你只要眼瞅着门力生就可以了,这可是柳成荫几十年历练官场的经验总结。这些日子,门力生倒是什么事情也没有,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一上班就钻进他那宽大的办公室里,表面看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其实不然,如果不是酝酿什么大的动作,如果不是等待什么大的变化,老头子早到县里或别的什么地方转悠去了……果然今天一上班就听到消息,可怜的老郜已经去世了。 老郜去世是迟早的事情,这一点他非常清楚。那些天在北京的时候,他几乎天天都要到老郜的病榻前看看,感动得老郜他们一家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金鑫就不同了,在北京呆了十几天,只去看望过老郜两次,有一次还中途接了个电话先走了。柳成荫心里清楚,这家伙心里巴不得老郜早死呢。因为老郜死得愈早,组织和个人愈是猝手不及,他这个常务副书记也就愈有可能接了班。金鑫在偌大个京城里到处马不停蹄地乱跑,就是在拉关系找门路“搭桥铺路”呢……他这种“抢班夺权”的急迫心情实在表现得太明显太露骨,以至于连一些 工作人员都看不下去了,有的人干脆当面就叫他“金候补”。他不知道那是在挖苦他,反而乐呵呵地应着,大概以为这也代表了一种民意吧。所以说金鑫这个人哪,毕竟还嫩得很哩。 在雁云这块地面上,我柳成荫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关没闯过,什么样的事情没做过,金鑫要和我来扛膀子,那不是自己找不愉快吗?其实,要说当市长,第一个应该的就是我啊。而且也不是老郜倒下了才轮到的。要说资历,现在班子里所有的人,即使把门力生算上,哪一个能够和我比呀。早在十年前,门力生还没有来的时候,我就是正厅级的后备人选了。那时的杨波充其量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经委总工程师,金鑫也不过是省里面的一个处长而已。记得有一次在省城吃饭,隔壁的几个处长过来敬酒,其中就有一个白白净净的小青年,听说他是雁云地委的宣传部长,一口一个柳叔地叫着,非要和他连干三杯不可。对于喝酒,他这一辈子就从来没有爱好过,总觉得那种一天到晚醉醺醺的样子和“国家干部”的形象相差太远。谁知道这小子却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好像觉得他软弱可欺似的……后来,他的火气终于被逗起来,就干脆和这个小白脸放开肚子喝起来。那一喝,可就有点儿收不住了,到最后任谁也闹不清究竟喝了多少,反正是没了就倒,倒上就喝,一直到小白脸跪在地上叫开了“爷爷”,被同来的一伙人给生生地抬了出去,听说连夜又送了医院……一直到好多年以后金鑫来雁云上任,不知怎么又说起这事儿来,柳成荫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个“小白脸”啊…… 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有的人当官,每前进一步,都需要付出百倍的努力千般的小心,真的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哪一天都必须小心翼翼,只要有一小步走错,就可能前功尽弃,把过去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变成了一个零……也有的人,则几乎什么都不需要,就像一出大戏中的某个角色一样,整个剧情早已经编排好了,有编剧有导演有化妆师摄影师灯光师等等伺候着,你只要一幕一幕地演下去,不要出现明显的犯规动作就行。说得更干脆点,你简直就是一具木偶,大幕后面还有一个牵线拉绳的人呢,保证你每隔一两年总会自动地上一个新台阶。柳成荫心里清楚,自己生在农村、三代贫农,没有后面那根线牵着,能够混到这一步已经够造化的了,怎么能够和人家金鑫这类人比呢? 搞政治就是在搞人呢,没有人是万万不能的。人和人之间,说到底都是一种互相利用的关系,若要取之,必先与之,即使是一条狗,只要你给它扔几块骨头,也一定会向你摇尾巴的。这些年来,柳成荫虽然做过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官儿,但是为人的事情天天做,惹人的时候就躲得远远的,只要是找到他的门上,不管原则不原则,什么是呀非呀能呀不能呀,一路都是绿灯,从来就没有说过一个“不”字。即使是批阅文件,他也自有一套很独特的方法。一般情况下他只写一个柳或者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一个圈,如果比较重要这一招不灵,他就一定要写一大段话,上呈领导下转各有关部门,反正自己决不轻易表态。等到这一圈又转回来,那就更好办了,一般都写上“按某某意见办”就可以了……后来有人给他推荐了一本美国人写的书,书名儿早忘记了,作者好像叫什么什么“卡耐基”,说是人际交往的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就是从来不说“不”,从来不要批评任何人,因为“死不认错”是人类最普遍的天性之一。看到这里他不禁哈哈大笑,原来我这一套是有理论根据的,连一向认为最不讲情面、最具有法治意识的美国人都是这样,在我们这样一个人情网关系网密布的礼俗社会里,就更不用说了。 正因为这样,这些年来虽然他一直没有升起来,但是不管谁来雁云当一把手,都不会无视他这个人的存在的。作为一个本地人,在这块土地上一晃五十多年了,雁云的山山水水他没有叫不出名儿的,雁云大凡有点儿眉眼的人,他也没有一个不熟悉的,在内心里他一直就认为,雁云其实就是他柳成荫的家,雁云的三百万人民也就都是他家里的成员儿女罢了,这些年来虽然他并没做什么事情,但是不管是大事小情,只要他往那里一坐,就一切都摆平了……这一点,连门力生也是不能不服气的。所以这一次老郜死了,只要把他列为候选人之一,只要让他来出面竞选,他相信高票当选就一定是十拿十稳的事情,别的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啊…… 只可恨事到临头,金鑫那小子居然会使出那么下作的手段来,一时间搞得全省沸沸扬扬,这是成心要诋毁他的名声嘛……现在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这一致命打击的伤害是很难在短时间内平息的,而且老郜这么快就死去了,召开人代会、选举新市长等等马上就要接踵而来。这,不是等于把他的路一下子给堵死了吗? 一想到这些,柳成荫就气得牙痒痒的,狠不能把那个可恶的小白脸一拳打他个稀巴烂。 咚的一声,紧握的拳头猛砸在办公桌上。一个精致的景泰蓝茶杯跳起来,在光滑的桌面上连着转了好几圈,终于摔到地上,碎了,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小秘书慌慌张张从外屋跑进来,一看他脸色不好,便什么也不说,怔怔地站在地中央。 柳成荫沉着脸摆了摆手,在地上踱起来,好久才悻恼地哼了一声:“怎么搞的!”那意思也不知道是在责备自己还是在责备秘书。 “柳书记,您没事儿吧?” 小秘书低声说着,赶紧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 柳成荫踱着踱着忽然停下来,扭头对小秘书说:“你去打一个电话,让金山区的陈见秋来我办公室一趟。” 小秘书一边收拾地下的茶杯碎片,一边抬起头来不解地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犹豫了好半天,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向外走去。这个小伙子跟他的时间也不短了,大概也看出他今天的情绪不对。望着他的背影,柳成荫长长出了一口气。 看出就看出来吧,这一次他可是下定决心,改变自己几十年一贯的做人原则,再也不能够一味地容忍下去了。 其实小伙子不知道,这些天来他已经采取了许多铁腕行动,用不了多长的时间,这些行动就一定会显示出其巨大的威力。到了那时候,也许整个雁云都会震惊不已,就像一下子遭受了八级以上地震的猛烈摧残…… 说到底,这一切真的是迫不得已啊,谁叫这伙疯狂的赌徒们已经把他逼到了绝路上,使他再也不可能沉默下去了…… 当然,要说派系,这个陈见秋并不是他的人,过去经常在公开场合诋毁谩骂过他的。但是柳成荫心里清楚,这样的人实际上最可怜了,可说是四面楚歌,真正的铁杆朋友没有几个。他可以断定,一直到现在这个时候,这家伙对自家老婆的事情都一点儿不清楚。所以,在这个时候叫他来,他一辈子都会感谢我的,而且会下死力为我卖命的。 哥哥你要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难留。 紧拉住哥哥的手, 送到哥哥大门口。 走路你要走大路, 你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儿多, 能给哥哥解忧愁。 坐船你要坐船舱, 你不要坐船头。 船头上风浪大, 摆到哥哥河里头。 柳成荫想到得意处,忍不住用手指敲着办公桌,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唱起来。 年纪大了,这出著名的《走西口》他已经记不住词了,唱来唱去也就会这样几段。但是,只要一开了口,那么一种凄清婉转的旋律就立刻满屋子回荡着,使他感到说不出的酣畅和痛快淋漓……人人都说这出戏是一个大悲剧,从始到终笼罩着一种凄凄惨惨悲悲切切的空气,他却从来都不这样认为。相反的他倒认为,在那样一种反反复复的吟唱中,有凄美的爱情,有生命的执著,有命运的抗争,却惟独没有悲惨的眼泪和痛苦的无助…… 门开了,还没看到人影儿,歌声就飘进来了: 吃饭你要吃熟, 你不要瞎凑合, 吃下个头昏脑热, 叫人家谁伺候。 柳成荫哈哈大笑,来人也大笑着,两个人热烈地握手,又互相拍着对方的肩膀,一起跌坐在长沙发上。 等笑够了,陈见秋忍不住奇怪地看着他说:“柳书记,您今儿情绪这么好,有什么大喜的事情,可以不可以告诉我们,让我们也和您共同分享一下?” 柳成荫不接他这个茬儿,反过来说:“哎,你怎么走得这么快,才不到十分钟时间,你就从金山跑过来了?” “那才容易呢,不用说跑,就是坐飞机也来不及的。”陈见秋又笑起来,“我刚才是在金书记的办公室,所以一接到电话,立刻就赶过来了……” “哦……原来这样啊,不知道我们这位即将上任的大市长找你什么事情,是不是要提拔你了?” “哈哈,这您倒算是说对了。他一见面就跟我说,只要他当了市长,立刻就让我来接曹非的班,当金山区的一把手。” “好嘛,那不错啊……只是他有没有告诉你,你当一把手,那曹非怎么办?” “话虽然没有说,但是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曹非是人家的铁杆嘛,这一次护驾有功,当然是要重赏的,起码还不弄个副市长什么的干干?” 柳成荫眨眨眼,满脸堆笑地看着他说:“那……你给我说说看,他这个市长能够当上吗?” 陈见秋也微笑着看看他:“有可能,没把握吧。而且,据我们听来的风声,市委不是把您也报上去了?所以,直到现在为止,应该说你们俩还是旗鼓相当、半斤八两吧。大家私下里议论,这里面有一个因素很关键。” “什么因素?” “这就是谁支持谁的问题。如果他支持您,您就没问题;反过来您要支持他,大概也就没啥问题了。” “既然这样,那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已经向省委明确表态,放弃了。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认为……我会支持他吗?” “这个……”一向敢做敢说的陈见秋也沉吟起来,停顿了一下才坚决地说,“柳书记,我实在猜不透您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如果要我说,您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支持他这种人的。” “为什么?” “您是聪明绝顶的人,我嘛也还不算太傻,还需要说的那么明白吗?” 听他这么一说,柳成荫终于放下心来,会心地笑了。不过他这次把这家伙叫来,可不是为了证明这一点的,立刻严肃起来说:“好啦,咱们不说这些了,说点儿正经的吧。你大概还不知道,最近这几天,检察、公安和好多部门都起来了,这都是我分管的地方,听他们讲,金山有一个很大的矿,已经开了好些年,征地手续、矿山手续至今都没有办,是曹非一手支持的,是这样吗?” “只是知道个大概,具体情况……我还真不清楚……” “你听着,还有呢。听说有一个神秘的女人,经常在金山一带出没,专管民爆物品等等的经营,而且有人说曹非、甚至金鑫都通过她那个公司洗钱,有这样的事情吗?” 陈见秋有点儿狼狈了:“这……我也说不清楚。金山的事其实全在曹非手里,我几乎什么都插不上手。不过我想,这个女人可能是……” “你呀你!平时说你是书生,你还不服气呢!”柳成荫冷笑起来,立刻打断他的话说,“好啦,到此为止,其他的我就不便说了。但是我要告诉你,许多事情靠说是不行的,关键是行动。你要记住,金山这些事情实际上已经牵扯到你和你的家了,即使为了你自己你也应该变被动为主动的。要知道他们这是一个网,而目前的关键首先是曹,只要我们在曹的问题上打开缺口,其他的一切还不都是迎刃而解吗?” “好吧,您让我想一想。”陈见秋说着站起来,突然感到全身发冷,再也笑不出来了。 第十六章 这是夹在北山深沟里的一个小山村。在一片绿油油平原的尽头,沿着一条狭窄的洪水沟一直向大山深处而去,两边是刀削一样齐刷刷的红土山崖,湛蓝的天穹一下变成了窄窄的一小条。在曲曲弯弯的河滩上,大大小小的乱石塞得满当当的,一洼一洼的死水泛着绿,散发出一股股难闻的气味。一条路似有似无,在河道的两边摆来摆去,最适宜走这种“路”的不是人,是那些活蹦乱跳的山羊。杨涛一边走一边叹气,真想不通他的祖先当年怎么竟会选了这么一块地方来安身立命呢。 地势愈来愈高,两边的红土山崖也愈挨愈近,有的地方差不多就接在一起了。过了这个峪口,却豁然开朗,展开一片开阔地,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农人们掘土为窑、取石为垒,几十户人家高下错落,散落在沟沟岔岔、坡坡梁梁上。 这就是他的家乡,一个远离闹市的独姓村。 走了一下午,腿脚都有点儿麻了。正是傍晚的时候,家家户户鸡鸣狗叫、炊烟袅袅,落日的霞光把两边的山崖都染成了火红色。杨涛在村口站了好久,不认识似的看着,对这个生他养他的老家忽然产生了一种生疏感。 其实,自从他有了记忆起,家乡就是这么个样子,从来就没有变化过,即使有的人家盖了新房,一般也还是原来的宅地,原来的样式,大概几百年后也还是这个样子吧。 回了家,拜过父母,看过妻儿,歪在主屋炕上的老父亲就把他叫到身边说: “你还在那个什么矿上?” “在。” “带回多少钱来?” 他低着头,不作声。 “是不是又赌了?嫖了?喝酒花了?” 他依旧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辈子,他什么人都不怕,就怕这位半瘫的父亲。小的时候父亲还没有瘫,身子和他一样的高大,也是一米八几的个头,也是青石碑一样的身板,火起来就下死劲地打他,有一次把他给绑在院里的枣树上,一直把一根水牛皮做的羊鞭都打断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父亲就得了羊角风,医生们叫什么癫痫,有时候本来好好的,突然一下就口吐白沫,啪的一下倒在地上死过去了……再后来,就因为羊角风发作,从半山腰摔下来,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但是,杨涛还是很怕他,在父亲面前什么也不肯说。 看他难堪的样子,娘过来了。娘永远是悄无声息的。 “你媳妇在东屋,叫你过去呢。” 听娘这么一说,杨涛立刻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老婆丽云是从云南讨来的,说不上俊也说不上丑,粗粗笨笨又结结实实,就像村里面常见的那些盆呀瓮呀的,虽然不如城里那些东西细致,但是正经非常实用好使。这些年来,他东奔西走吊儿郎当的,要不是有这么一个好媳妇在家里撑着,这个家也许早散了。 走进他们俩住的东屋,看着丽云日渐粗糙的面颊,杨涛就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他想把这些天在矿上的变故向老婆说说,可是又觉得说也没用,就闷着头在一套结婚时打的简易沙发上坐下,一根接一根抽起烟来。 丽云也不说话,低着头在独自玩儿一副扑克牌。 一连抽了好几根烟,他才说:“我走这些天,村里有什么变化没有?” “还不是那样……对了,根柱家媳妇回来了。” “她不是跑了一年没个音信?” “根柱还以为她跟了别人,谁知道说回来就回来了。才一年不见,人倒是大变了,村里人都认不出来了。也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了,描眉画鬓,穿的那个衣服呀,比城里人还城里呢。钱可是挣下了,听说一下子带回好几万,把全村人都羡慕死了。你回来没看见根柱把旧房扒了,准备盖小二楼吗?听说这几天根柱媳妇正满村里挑漂亮闺女,准备过年带着她们一起出去发财呢。” 根柱和他是从小耍大的,其他本事没有,却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女人。刚才回来的时候,他倒是看到了街边堆好的一大堆新砖,只是什么也没有想。原来根柱老婆失踪了一年,就真的发了…… “你说说,一个女人家,怎么能够一下子挣下那么多钱呢?” 丽云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真是马瘦毛长,英雄气短。想当年,他还是何等气派!现在一说到钱,就满心里特别不舒服,特别地憋气。哼,一个女人家,突然就失踪了一年,涂脂抹粉变了个人,一下子带回那么多钱来,那能是什么钱,还不是当“小姐”靠卖逼挣的?在社会上闯荡这么些年,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谁叫咱农村人穷呢,米一把面一把的养个漂亮闺女不容易,长到十八九水灵起来了,大概就是专供城里面的那些个白肚皮去操吧。反正那东西又操不坏,就像哥儿们在一起常说的,既碰不了边边儿,又磕不了沿沿儿,只有大了也小不了,只有多了也少不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但是,他还是觉得憋气,这些话没法给丽云说,只好又凶凶地抽起烟来。 又沉默了好半天,杨涛才忍不住低低地说:“不要告诉老人们,我把金山矿上的那个工作辞了。” 丽云倒什么反应也没有,反而笑了一下:“辞了就辞了吧,反正那也不是什么好营生,担惊受怕的。今年咱们村里人倒是找到了一个好营生,不出门还挺赚钱的。” “什么营生?” “捉蝎子。” “捉什么蝎子,怎么捉?” 丽云得意地笑起来:“这买卖其实真不赖,又不出门,又不占时间,等一会儿我带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反正,就最近这一个月,我只是捎捎带带的,还赚下一百六十多块钱呢。那些年轻后生,有的已经赚下大几百了。” “捉下蝎子干什么用?”杨涛还是有点儿不明白。 “我们也不知道,人家是上门收购,一斤一百块。都是些南方人,听说是大饭店什么的。” 这次回来,杨涛本来是想从家里拿点儿钱的,看老婆这架势,他便不好开口了。 不过,这倒是条好信息。捉蝎子既然能够赚钱,那倒贩蝎子就一定能够赚更大的钱。只是不知道这东西在咱们北方饭店有没有销路,抽时间一定找一些地方打听一下。 人哪,还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好啊。像人家那些城里人,吃了上顿不愁下顿,这个月工资花完了,下个月就又发下来了,多好。自从离开矿上这些天,他心里就总是慌慌的,满脑子就剩下一个“钱”字了。一分钱收入也没有,杨波老婆给的那两百块钱,是他现在仅有的一点儿积蓄,那是要做买卖的惟一资本,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可动一指头的。难道自己五尺高的男子汉,真的就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了? 饭熟了。娘悄无声息进屋来,看看儿子又看看媳妇,一直等他们说了好半天话,才小声说:“吃饭吧,一边吃一边说。你爹吃过了,娘把火也焖了,再热饭还得生火呢。” 杨涛忙瞪丽云一眼,赶紧跟着娘围着灶台坐下。 几时不见,娘更衰老了,好像还不到六十岁嘛,一头头发竟没几根黑的了。可怜的娘从来都是这样,一天到晚悄无声息地忙呀忙,从来连重话也没说过一句,更不用说打他骂他了。这一辈子,娘就没过过一天展活日子。听村里人讲,爹年轻的时候是有名的风流鬼,比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差远了。娘一辈子生过十个娃娃,但是按照这穷苦地方的乡俗,两儿一女正好好,其他的一生下来就按在尿盆里淹死了。谁知道成人以后,姐姐嫁了比娘家更穷的一户人家,和哥哥换的亲,一直到前些年家里还碗筷不全,来了客人只能端着盆子吃饭哩。哥哥倒挺争气,长得也五大三粗,是全村出名的好劳力,谁成想后来下了煤窑,砸死了,嫂嫂也带着娃娃改嫁了。好在丽云又生了两个儿子,要不他们老杨家连香火也续不上了。只是村里学校只有一到三年级一个复式班,两个儿子从四年级就到乡里住校,这钱也就更花得流水一样了……杨涛一边吃饭,一边和丽云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又看着她们婆媳俩收拾洗涮,一根接一根不住气地抽着烟。 其实,在他的印象里,娘年轻的时候是很能说也很聪明的,记性特别好,会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有关尉迟恭金山把门的故事,他就是第一次从娘嘴里听说的。记得他当时不住气地问,人们既然能进去,怎么就出不来了,是尉迟恭不让他们出来吗?娘总是笑着说,你还小,等你长大就知道了。还有一次,说起本地正月十三不出门的乡俗来,他认为纯粹是迷信,娘忽然郑重地说,什么迷信,你不知道这乡俗的来历,就不要瞎说。当年杨家将七狼八虎血战金沙滩,老令公撞死李陵碑,就是正月十三,所以那怎么是迷信,那是咱们老杨家的忌日啊!吓得杨涛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夏天的夜黑得很晚,一直到了九点多钟,才什么也看不见了。街上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有的人站在崖顶吆喝着,满村子都滚着他的声音。说声走,丽云从门后面找出一个大塑料瓶,让杨涛拿着,自己拿了一只手电筒一样的东西和一把一尺长的细钳子,就一起跨出了家门。 不一会儿,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几乎都出来了,像元宵节赶会那样热闹,一起向村外的一道道山梁上涌去。所不同的是,每个人都拿着塑料瓶、手电、钳子这三样东西。那手电看起来和一般的手电筒差不多,来到土梁上一照,才发现原来发的是蓝光。说也奇怪,只要用那种很特别的手电一照,满坡上爬的蝎子就一动不动,而且清楚得和白天一样……这时候就用那把长钳子一夹,放到塑料瓶里盖住。丽云说了,这几样东西都是来收购的人专门为他们配备的。 一到地头,丽云就一边比画,一边弯着腰忙碌起来。杨涛看她干得那么欢,也有点儿耐不住了,向她要过手电筒,顺着土坡一溜一溜地照了下去。 丽云一边在后面紧跟着夹呀夹,一边笑着说:“怎么样,这活儿还不算累吧?反正一晚上窝在家里,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就当是出来锻炼锻炼身体嘛。你不在,我就和咱娘出来了。” “这样要干到几点?” “人们情绪可高呢,一般都要到十一二点。” “这坡上蝎子这么多,我平时怎么就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这还是从邻村传过来的。” “一黑夜能捉多少?” “一般还不捉二三两?二黑那小子,有那么几天一夜都不睡,一捉就捉到天亮了。” 要说不累,那看是和什么活儿比呢。这些年在外头跑哒惯了,杨涛才发现,自己的这副身板其实还不如老婆结实呢。也就过了一两个小时,他就觉得腰酸腿困,一点儿精神头也没有了。也许是因为昨夜扒了火车,蹲了火车站,今天又走了一天山路,身子骨本来就累坏了。可是,丽云也是锄了一下午的地呀,扭头看去,她依旧那样神情专注,眼睛一眨也不眨,弯着腰倾着头,手脚麻利得像个猴子。 他把手电筒交给丽云,又点上一支烟,从齐腰高的庄稼地里直起身来。 今夜没有月亮,星星便显得格外明亮。在金山那样一个烟尘笼罩的地方呆久了,这里清新的空气,这样又大又亮的星星,都似乎觉得很突兀,有点儿不适应似的。放眼望去,远处是黑黝黝的连绵的山峦,近处是黛青色的一条条梯田,周围的山梁土坡上,慢慢蠕动的人们看不清楚,那一道道蓝色的光柱却显得格外炫目,就像有无数的火龙在山间飞舞……不过又不太像火龙,因为那一条条光柱一个个光点都是湛蓝湛蓝的,动起来其实显得很恐怖,令人不由得会想起一些古墓地的点点鬼火…… 唉,丽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儿太死心眼。这些年来,自从跟了他,其实也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想当年把她娶回来的时候,她的腰身其实一点儿也不粗,用他这大手卡起来也就那么一把把儿。脸蛋儿也和根柱媳妇一样红是红来白是白,现在变成这样一副模样,真的不知道是该怨谁呢…… 杨涛觉得自己再也呆不下去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像村里人这样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谁如果想仅仅依靠几亩薄地山田,甚至想靠着这小小的蝎子发财,那纯粹是痴人做梦。就凭着他这样一副好身板,就凭着他是村里面惟一的高中生,也绝不应该和他们这些少头没脑的村里人一样,他理应该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他的机会毕竟还会是很多的啊。 “你来你来,让我也歇一会儿。” 丽云朝他喊着,把那三件宝贝都递过来。 杨涛接过来,一手拿着细长的钳子,一手拿着那只大手电筒,塑料瓶就搁在地上,却不去捉蝎子,兀自挥舞着,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提起老天来老天它不亲, 提起老天它最恼人。 清风细雨呀它不下, 每天起来就刮黄风。 提起大地来大地它不亲, 提起大地它最恼人。 糜子谷子它都不长, 遍地长的是棉沙蓬。 提起世道来世道它不亲, 提起世道它最恼人。 有钱的花天酒地把福享, 没钱的卖艺来求生。 ………… 这是本地“二人台”中很有名的一出戏,也是当年丽云娶过门后,跟着村里人学会的第一段“二人台”。当时她喜欢得不得了,经常有事没事独自哼哼着。现在他唱出来,却把丽云吓了一大跳,赶紧推推他说:“你看你,快悄悄捉你的,这是干什么嘛,也不怕村里人笑话!” 果然,在他这样高一声低一声饿狼嚎似的清唱中,漫山遍野的人们都停下来,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蓝色光柱一起向他们这个地方射过来。丽云没处躲没处藏,只好蹲在地上埋住了脸。 “走,回家歇着去。” 杨涛拉起她就向山下走去。 第二天一早,他就离开家,又坚决地进吵吵嚷嚷的城里去了。 第十七章 夜已经很深了,叶欣还没有回来,连电话也没有一个,大概又有什么危重病人了吧。 大座钟嘀嗒嘀嗒响个不休,像个不知道疲倦的老人。人老了,其实怎么能不疲倦呢,只不过是硬撑着罢了。就像他现在,五十八九的人了,要不是今儿这么个特殊时刻,早就关门闭户,舒舒坦坦在床上躺了下来。 门力生这样想着,又拿起一支中华烟,在手里捻着。 一直伏在电话机旁的陈见秋,抬起眼小心地看着他的这个动作,似乎想劝说,又似乎有点发怔,好半天才捡起茶几上的打火机,嚓地为他点上。然后又伏在电话机旁,不住不歇打起来。 门力生站起来,猛吸了几口,又使劲把烟头捻灭,步履沉重地在客厅里踱起来。 消息是陈见秋告诉的。门力生打了几个电话,这消息果然准确。但是,像他这样级别这样年龄的人,显得太急迫了实在有失身份。所以,在今儿这么个紧急关头,秘书司机全打发掉了,却单单把他留下来,让他去忙活好了。想到这里,门力生自己先嘿嘿地笑了笑。 不过嘛,所谓官场十条道,九条民不知,陈见秋再神通,关系再广,在涉及一个地方主要人事变动这样的重大问题上,他的信息和能量都是要大打折扣的。就像此刻,他在那里电话不住地打,神情也显得十分紧张,其实门力生心里早已经有数了,至少也是八九不离十,要不然他还当这个市委书记干吗。之所以放手让陈见秋去漫天撒网,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滋事体大”,消息掌握愈快愈准愈好,再一方面,一个下级能够在领导面前这样放得开,本身就是他的一种荣幸,也体现了对他的一番宠爱罢了。因为门力生深知道,如果不出所料,在下一步凶险叵测的政治角逐中,这个陈见秋可是绝对不可或缺的一个过河卒子啊。 可怜的老郜啊,终于没有能够再坚持下去,死了。对于这位好兄弟来说,也算是一了百了,再不用活受那个洋罪了。但是,他这样一撒手,对于雁云而言,却真的不啻一场大地震呵。听到这个消息,门力生一晚上都没睡着。第二天头昏脑涨爬起来,就觉得全身的骨头痛得厉害,好像闹了一场大病,自己也要倒下去了…… 死,其实是最简单也最彻底的解脱,而活着,才是真正无休止的艰难啊。 在办理老郜后事的那些日子里,门力生一边指挥着人们做这做那,一边就在心里不停地想着这个生与死的问题。对于雁云,老郜的确是有贡献的,而且人家是死在了岗位上,是因公殉职嘛。没想到老郜活着的时候,机关里多少人千方百计想靠近他巴结他,人一死,这些人全作鸟兽散了,为这样一位在职的市长办丧事,好多时候好多事情都得他这个书记亲自出面才能够解决。人一走,茶就凉,这种感觉实在太强烈也太让人心寒了。 在他的亲自过问下,老郜的这个句号总算是画得圆圆满满,也不枉他们搭了几年的班子。他最意想不到的是,虽然没有专门组织,前来参加追悼会的普通群众居然会那么多,有的人破衣烂裳,一看就是从最偏远的地方特意赶来的,黑压压一眼望不到边……这一幕,对门力生的刺激很大。为官一任,主政一方,只要你做了哪怕一点儿好事,这些素昧平生的人们都是不会忘记的,这还不够吗,除了这个,你还需要什么呢?人心真的就是一块不倒的碑啊!他当时眼泪刷地就下来了……这一辈子,他还真没有在那么多人面前流过泪呢…… 追悼会一结束,前来参加吊唁的张謇书记刚刚在宾馆里落座,走廊里就立刻围满了人,当然绝不是那些普通百姓,至少也是县团以上的“官儿”们。围在这里的目的,都是想见见书记的面,说一说自己“升迁提拔”的事情……特别是金鑫一露面就显得格外显眼,从始到终几乎寸步不离张謇书记。这种情形,真让门力生生气而又伤感。要说这些事,也不看看书记的情绪,老郜尸骨未寒,大家都还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中,张謇书记也满脸悲伤,说这事儿是不是有点儿太不通情理了? 等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个,门力生便对金鑫说:“小金,我和张书记说个事儿,你出去对门口的那些人说一说,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不要在这里围着了。这样不好,我们还是要注意一点儿影响嘛。” 金鑫不高兴地看他一眼,只好慢慢地出去了。望着金鑫消失的背影,张謇忽然伏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您注意到没有,他——对您的意见大得很呢。” 门力生淡淡地笑笑:“岂能尽遂人愿,但求无愧我心,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样呢。再说要有意见,也应该是对你们省委有意见,和我何干?” 张謇又说:“我现在最关心的是,您一旦退下来,您这副担子该交给谁,雁云才能够继续保持当前这样一种稳定发展的势头——因为像您这样的人才,那真的是百里挑一甚至万里挑一啊。” “这这……”他当时也有点嗫嚅了:“这倒是个问题。不过,你不必恭维我,我老了,无所谓了。我只问你,新市长的人选真的就定不下来?” “是的。难哪,要考虑方方面面的因素和承受力嘛。如果您站在省委,处于我这样的位置上,又会怎么样呢?” “难当然难,而且我也理解。但是,我还是希望省委要认真考虑一下我的意见。杨波这个人的确非常优秀,在当地群众中威信很高,是惟一最合适的人选了。相信我,我的眼睛是不会错的,而且完全是出于公心。” “这个人我清楚……会考虑的。正是因为一再反复考虑您这里的这种复杂局面,省委才迟迟下不了决心嘛。但是,我劝您多站在省委的角度考虑一下,就是不要只盯着您眼皮子底下这几个人嘛。比方说,有一个人您知道,资历很深,各方面条件都具备,而且您大概也听说了,在最近那一回的民意测验中还得了满票啊……” “谁……该不会是桂再庸吧?” “咱们先不要管具体名字,我是问您,像这样一种情况该怎么安置?” “怎么安置我也说不来。但是,说到桂再庸这个人,我要向组织郑重声明,如果真派他来,我坚决反对,第一个站起来投反对票!” 看他一副冲动的样子,年轻的张謇书记笑得很怪也很神秘,声音也压得很低,几乎只能看见那两片嘴唇的微微翕动:“话不要这么说嘛,雁云有雁云的情况,省委也有省委的情况。我们相信,您肯定会顾全大局,服从组织决定的。开个玩笑,您是不是觉得这样的人落选了,丢您这老书记的人啊?” “这不是丢人不丢人的问题。如果那样,我立刻就辞职,一天也不停!” 在那一刻,他真的愤怒了,也不管张謇书记还在后面直招呼,甩下这么一句话,一口气就从六层楼上跑了下来。 那天的话说得够绝了。作为老市委书记,全国出名的铁腕领导风云人物,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他相信省委绝不会不当一回事儿。所以呀,杨波还是满有希望的,只是不清楚他自己努力了没有。 门铃响起来。不等他醒过神来,一直躲在隔壁看电视的小保姆齐齐已一溜小跑来到院里,打开了那扇略显沉重的大铁门。紧接着一片的声息,齐齐已经和叶欣一起进房间来了。在穿过客厅的时候,叶欣朝里面张了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急匆匆去里屋了。这个老婆子也不知怎么搞的,偌大一把年纪了,当的又是屁大的一个护士长,在常人眼里哪里还值得这样拼命呢。况且你现在是市委书记夫人,过去的历任书记夫人也有例在先,从来就不上班,用老百姓的话说只是坐在家里等着收礼呢,而且市医院的院长也曾经说了多次,但是叶欣却根本不听,非要执拗地坚持上班不可。用她的话说,这叫做独立,真不知道这些知识女性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不过这倒也好,门力生心里清楚,这些年来他之所以在全市赢得了一个极其清廉的好名声,叶欣实在是功莫大焉…… 想到这里,门力生心里涌上一片温馨的感激之情,立刻跟进里屋,亲自帮着老婆脱掉外衣,又把一件淡蓝色的浴衣给她披上。 齐齐把一杯水放到茶几上,小声说:“阿姨,水放好了。” “好的。”叶欣满脸倦容,一边向卫生间走一边有气无力地说:“今儿真倒霉,刚要下班,突然来了两个重伤号,又是金山矿上的民工,一直抢救到现在才脱离危险。——你和那个姓陈的在忙什么,也是在为这个事吗?” 门力生一听这话,心里不由得一惊,却什么也不好说,只含糊地应了声,赶紧又回到了客厅里。 不等他说什么,陈见秋显然已等不及了,立刻用低沉而又难掩亢奋情感的口气说:“联系通了联系通了,真是费死劲了,最后我还是把电话打到组织部古部长家里,才算是得到了真正的第一手情报——不过,”他似乎看到门力生的脸色不太好,才又显出一丝沮丧来:“不过不过……情况虽准却不太好,其他各个地方的人选都定了,只有我们这里还是没定下来。” “是吗,怎么回事?” “听古部长说,人选倒是确定了一个,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在最后时刻却突然打住了,没有上常委会。据说还是因为有不同意见,怕咱们这里政局不稳,闹出什么乱子来,所以决定一切维持现状不变,等一等再说……不过,听古部长的口气,很可能咱们报的那两个都没戏,是另外的一个,最终结果要在下一次常委会上才能揭晓……” “另外一个……他没说是谁?” “古部长怎么也不肯说。” 门力生阴沉着脸,没有吱声。 “门书记,这是好事啊!首先呢,这说明省委离不开您,咱们雁云也离不开您,如果没有您这样德高望重的老领导给撑着,这次换届就无法进行,你想想,这不是对您的最大肯定吗?第二呢,金鑫没戏,柳成荫没戏,那咱们杨波的希望就大多了;第三呢,即使退一万步,咱杨波也没定上,真从外面派一个来,也比金鑫他们强。就比如人们传的那个桂再庸吧,也算是全省年轻的老资格了,听说二十多岁就是副厅级了,这些年来之所以一直升不起来,主要是能力不行,用这样的一个草包来当市长,咱们这里还不是您的一统天下?还有第四,既然一时半会儿还定不下来,咱杨波还可以继续活动积极争取嘛……” 听着听着,门力生的脸色也在急剧地变换着,有一种实在让人无法捉摸的奇怪表情。陈见秋显然很得意,而且在这位大书记面前他一向都是这样的。然而不知道怎么搞的,突然之间门力生竟脸色大变,极为严厉地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好啦好啦……不要再说了!我说你呀你操的些什么心,这些事你管得了吗?我可正告你,你的那些话不仅毫无道理,而且根本就是犯忌的,到此为止,懂吗?现在先说说正事吧,听你嫂子讲,你们那里的一个矿今儿又出事啦,砸伤了两个民工?” 陈见秋面色如常,淡淡地点了点头:“是的。” “天天出事,真是岂有此理!而且是不是两个也很难说。我可告诉你,安全生产是天大的事,虽然曹非是一把手,但你也是班子成员,吃不了你可要兜着走,到时候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这这……说实话吧,还是白过江的那个矿,只不过这次不是工作面出事,那个矿已经让杨市长给停产整顿了。听说是因为停了工没事情,民工们要闹着回家,却领不到工资,就和矿上维持的人打起来,结果打坏了两个民工。门书记,我正要和您说呢,这个白过江完全是曹非一手给扶持起来的,名义上是招商引资,实际上简直就是他的私人企业。我这几天已经完全了解清楚了,这个矿就是在我住党校的时候曹非给批的,说是上过常委会,其实根本就没有记录,而且已经办了三年了,到现在还是三证不全,按照政策早就应该关闭,可是有曹非罩着,我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这情况属实吗?” “完全属实,我怎么敢在您面前开玩笑!” “那就好,那就好啊!”门力生呵呵地笑着,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在地上踱过来踱过去,一直踱了好半天,才认真地看着陈见秋说:“这个情况你可以先和柳书记说一说,但是暂时不要告诉别人,包括杨市长在内……然后嘛,你可以继续了解一下里面的详细情况,特别是有关经济往来的情况,尽快整理一个材料,交给我就可以了。” 陈见秋应着,站起来。 “我听有人说……你和你老婆的关系也不太……协调?” “绝没有这样的事情,门书记,您不知道,我和我老婆还是一个村里的呢。” “那就是他们胡扯,我也算没有说这句话。咱们雁云现在不知道怎么了,总是要在女人上面来做什么文章,真是无聊之极!” 门力生严厉地说罢,头也不回地向里屋走去。 望着书记的背影,陈见秋却有点儿发怔了。他张张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齐齐已走了过来,霍地一下拉开了客厅的门:“你快一点吧,我还要关大门呢!” 有些话是不能和部下说的,但是直觉告诉他,陈见秋的那一番分析根本没啥道理,他们都想得太天真了。虽然他早就功成名就、当了一把手多年,但是这最后一站,才是对他最艰难也最痛苦的考验啊!在里屋的窗玻璃前,门力生默默注视着陈见秋那慢慢消失的矮小身影,突然感到一阵伤心,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十八章 这个二楞子,不仅把那个四川女人给养起来,居然还突发奇想,要把人家给送回去,这可是杨涛绝对没想到的。 从村里出来,杨涛在雁云城和金山一带转悠了一天,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赚钱的买卖, 眼看着天黑了,连个落脚处也没有,只好又摸到二楞子那里了。 路过煤检站那一溜熟悉的平板房,听着里面依旧一片吆五喝六的打牌声,他想再进去试试手气,走到大门口却迈不动步了。真是今非昔比,过去他是有工作的人,赚了固然很好,输几把只要及早抽身也无所谓。现在不同了,全身上下就剩下这么宝贝的两张票子,赢起输不起,一旦失手那不就更玩完了?再说才几天工夫,混得就这么扁,那一帮家伙还能不翻白眼?这个气可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他犹豫半天,只好在大门口撒了一泡尿。 真没想到,他走了这么些天,二楞子居然还一直供养着那个四川女人。他推门进去的时候,二楞子大概刚从小铺子里端来一碗面条,正俯在床前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饭呢。与前些日子刚出来的时候比,那女人的脸上倒是红润了许多,神情也不太沮丧了,显见的二楞子这几天倒的确下了一番苦心呵。像二楞子这样笨手笨脚一个男人家,一口一口喂着饭,那样子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像他这一辈子,不仅对老婆娃娃没这样照料过,就是对躺在炕上十几年的父亲也没有。 看到他进来,那女人的眼睛有点儿发直,好像挺不欢迎的。二楞子倒是十分高兴,立刻在一堆破烂中腾出个地方来让他坐下,小声说:“大哥,你从哪里来,吃饭了没有?” 他坐下来,把两只臭鞋扒掉,揉揉酸痛的脚,满屋里立刻弥漫着一股酸臭味儿:“我呀,哪有那么个福气,肚子都快饿扁了。”他一边说,一边瞥一眼床上那女人。 要说愣,二楞子就是愣,对他这话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嘿嘿地傻笑着,三下两下喂完饭,转身就出去还碗了。杨涛更生气了,正要冲着这女人说些什么,二楞子又回来了,一大碗热腾腾的打卤面放在了他面前。这小子还记着呢,这是他最爱吃的了,当年他们俩在县铁厂的时候,有一次和人们打赌,他一口气就吃了六大碗,赢下了一盒相当珍贵的大前门烟。 然而今天这顿饭他却吃的并不香,一碗面吃了好半天。这些天,自从离开矿上,来来回回奔波了个够,除了从杨波老婆那里弄到二百块,真的是一无所获啊。今天来找二楞子,就是想带着他一起出去做点儿买卖什么的。现在看这样子,岂不是又空跑了? 夜里,他们俩打地铺,那女人独自一个睡在二楞仅有的一张床上。杨涛睡不着,起来尿一泡又尿一泡,打着手电照一照那女人日渐红润起来的脸,嘿嘿笑着低声对二楞子说: “二子,你是不是要把这女人娶下做老婆了?” “哥,我怎么能那样呢,那不是落井下石吗,人家可是良家女人,念过中专的黄花闺女。”二楞一本正经地说着,显出很严肃的样子。 “那有什么,现在的女人嘛,都是婊子,哪有什么良家妇女……我看你对她还是挺有意思的,要不你今天就把她干掉吧。这女人的腿我看快好起来了,趁她现在还不能动,生米就做成熟饭了,到时候她就想跑也跑不了啦。” “哥,我一向都听你的,但是这一次可不行。我救她,就是因为她可怜,要是有别的一点儿意思,天打五雷轰!” “你呀你呀……”他当时只觉得实在好笑。他的这个小兄弟,真是一头死倔驴。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能听到一片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又笑笑说:“你不干,那你交给哥得了。这些日子一直在外面瞎混,哥都要憋出病来了。况且你说你没干,外面人谁相信呢,这不是自己作践自己吗?” 不等他再说下去,二楞子忽然呼地坐起来,黑暗中一双眼睛睁得那么大,好像要吃人的样子:“哥,你绝不能这样!平时说什么做什么都行,因为你救过我的命,哥就是让我去死我也没有二话,但是惟独这一回不行。你要是胆敢动她一指头,我我、我就……” 下面的话二楞没有说,却一拳头砸在地铺上,无声地哭起来。 二楞啊二楞,哥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你又何必这样!这些年来,三条腿的毛驴咱没见过,两条腿的女人嘛见得多了,只要花他百八十块钱,什么样的女人都会立刻给你大叉开腿,你想怎么摆弄她都不在话下……只有像二楞子这样的穷鬼,还是这么犯傻啊…… 正迷迷糊糊地有了一点儿睡意,二楞子却又翻过身来,非常严肃地对他说:“大哥,有一句话还是想问问你,你刚才说的那话……不是真的吧?” “你小子,怎么这么胆小,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嘛。” “真的是开玩笑?” “当然真的。好了好了,我困了,睡吧。” “可是……大哥,我也真是心里挺不塌实,大哥你说,她这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了?” “这可说不好。反正,伤筋动骨一百天嘛。” 这个傻小子,显然有点儿犯愁了,在黑暗中大睁着两只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涛心里清楚,二楞子这家伙虽然心好,又是个死心眼,但是要是说到钱,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不过这也难怪,像我这样精明的现在都到这地步了,更何况别人?这些日子为了这女人,二楞子积攒的那几个子儿,大概早没影儿,说不来能赊的地方也全都赊遍了……这样一想,杨涛便忍不住又吓唬他说: “对了,刚才乱哄哄的,有个事情还没顾上和你说哩。我听朋友们讲,白峪沟矿的白老板这些日子正在没命地打听这女人的下落呢,你这样藏着掩着,迟早也逃不出白老板的手心……到那时不仅这女人没的活,恐怕连你也……” “真有这样的事儿?” “那当然了。” “可是、可是……”二楞子说话间已经带出了哭音。“大哥,有一点我真的就闹不明白。你说白老板那么大个人,为什么就非要和这样一个可怜女人过不去?像她现在这样子,连床也起不了,和白老板会有什么关系?” “你呀你,说你是猪脑子,你还不服气!你想想,这女人张口闭口要告白老板,要把矿上的事情给捅出去,白老板能饶了她吗?” “可是……她现在已经成了这样,怎么可能再告他去?” “不对!即使现在不告了,你能够保证她将来不告了?只要这个人活着,我们矿上的那些个烂事就没个完,我看白老板是非要她的命不可的……所以说,你把这个人留着,实际上迟早都是个祸患,都是个定时炸弹啊……”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二楞子没有办法,他同样没有办法,他们俩在黑暗中互相看着,再也无话可说了。 床上那女人醒了,挣扎着要起来,床板嘎吱嘎吱地响,二楞子以为她要撒尿,拿着一个破铝盆过去,她却喘着气大声说: “你们不要再为我的事发愁了。天一亮,你们就把我给送到县里市里去吧,我要找政府,政府会管我的事情的……要是你们这样做也害怕,干脆就把我送到姓白的那里,你们怕他,我可不怕他,我本来就要找他的,看他能够把我怎么样……这样你们就全没事儿,而且说不来……说不来姓白的还会给你们一大笔奖金呢……” 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听她这么说,杨涛突然生气起来,立刻打断她的话,没好气地说:“你说够了没有,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你还嫌给我们哥儿俩带来的麻烦少吗,这时候你倒显得高尚起来了?” 他这么一喊,这女人便再不说一句话,只躺在床上呜呜地哭个不休。 唉,这叫什么鬼地方,过的什么鬼日子!杨涛在黑暗中挥舞着拳头,真想随便找个人狠狠地打一架。 第二天一早,他就悄悄离开这里,步行着来到金山下面的火车站,趴上了一列南下的货车。这列车也不知道拉的什么货物,整整齐齐码的全是大纸箱。他在一堆纸箱间舞弄了半天,才总算腾出一小块儿地方来,勉强把自己藏了进去。一路上风呼呼地吹着,大夏天也感到凉飕飕的,一到站,有查车的过来,就赶紧把身子缩成一团,头埋在大篷布下面……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一个接一个做梦,一会儿梦见他进了一家大酒店,不知道是谁摆了非常丰盛的一桌饭,什么样的好吃的都有,全是他没有见过的,好多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过来向他敬酒,在身边围了一大圈……一会儿,又梦见他买卖成功了,提了一箱子的钱回家,村里人都到村边来迎接他,向他借钱的人排开了长队,他找来村长规划着,要在村里面盖一所最漂亮的学校,让那么高贵的杨波和他老婆都来给他剪彩……后来终于到站了,他迷迷糊糊下了车,正是第二天早上,已经到河北定州城里了。 这几天,他其实已经打听好了,雁云本地的猪娃子都是从河北定州贩过来的,这个买卖完全可以做,只不过是小本生意,不可能发大财的。好在他原来也没有什么大本钱,既然一时间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也就只好小打小闹先做起来再说。这是他在二楞子家里那一夜,才突然打定的主意。 有什么办法呢,他现在满身上只有二百块钱,出门在外的,一分钱要掰成两瓣花,饭是不能吃的了。不过好在像他这样棒的身体,饿他三五顿根本不在话下。杨涛找一个水管子洗把脸,把衣服整理整理,就急急地赶到了集贸市场。他早就听说,这里的猪娃子特便宜,来了一看果然不假,一只才十几块钱。他的身上只有这么一点儿钱,好说歹说买了十三只,又花三块钱买了一个大编织袋,就剩下不到二十块钱了。穷出门富在家,这点钱他是不能轻易再动的,只好咬一咬牙,背着那一大袋吱吱乱叫的猪娃子来到火车站,饿着肚子又趴上了一辆货车……只可惜这一次太倒霉了,上的是一辆煤车,一路上风驰电掣,煤末子飞起来,灌得他耳朵鼻子里都是,连吐出来的口水都和墨汁一样…… 但是,更倒霉的是,等回到雁云城,十三只猪娃子已死了四只,剩下九只也灰眉土眼,不像个东西了。他想哭,但是又实在哭不出声来。两天两夜的颠簸,已经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连哭的劲儿都没有了……摸摸口袋,那二十块钱还在,花两块钱吃了一大碗老豆腐和五根油条,才总算有点儿精神了。可是,像这样一堆半死不活的猪娃子,可怎么出手呢? 盯着那九只宝贝猪娃子,杨涛苦着脸想呀想,一直想了好久,才突然有了主意。 他把那九只猪娃子寄存在集贸市场,掏出仅剩的十几块钱,买来一瓶头油,就给这些宝贝小猪梳洗打扮起来……也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经过这么一折腾,又喂了一点儿食,这些猪娃子竟然都活蹦乱跳起来,毛色也变得油光光的,居然都卖出了好价钱,一只五十,一下子就是四百多块钱了。拿着这么几张沉甸甸的票子,杨涛大喜过望,立刻直奔饭店,一个过油肉,三瓶啤酒,吃得真是过瘾啊! 以后这样的买卖,他又连着做了五次,而且一次比一次顺手,票子哗哗地来,他的心思也愈来愈大,准备着把二楞子也拉过来,而且再下一步还可以开公司,做大买卖嘛。那个白过江算什么东西,像周雨杉那样挣死工资的就更不在话下了,总有一天,我杨涛会超过他们所有的人,开着自己的小轿车,在大街上呜呜地响起一片喇叭声…… 然而,千不该万不该,他就不该再去找二楞子,这家伙真是他一生中摆不掉挣不脱的一个丧门神啊! 他当时怀揣着厚厚一叠票子,兴冲冲来找二楞子,一到门前就发现不对了。门锁着,二楞子呢,他那个女人呢,难道真让白过江给逮起来了?他在门边逡巡了半天,突然想到了他们多少年的老约定,把手探到门檐上面第三个窗阁后头…… 钥匙找着了。他连忙取下钥匙,把门打开。屋里什么也没有变,那……人呢?他又仔细瞅了一气,才在那张破床上找到一张纸,是二楞子写的,大意是说:他想来想去,决定踩着三轮车,要把那女人一直送回四川去,并托他来照看这个破家……妈呀,难道二楞子疯了吗?大致一算,这家伙离开也就一天时间,走不了多么远的。杨涛来不及细想,就沿着公路,坐着长途车追去了。 但是,等追到雁云城换车的时候,他却有点儿后悔了。这是何必呢,二楞子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况且,他小子决意要送那女人,那是他自己的事,我要是找见他,一定又要把这几天赚下的钱全贴进去……他这样一想,就犹豫着下了车,在长途汽车站的长椅子上坐下不动了。 后来,每当回想起他当时的这一转念,杨涛心里真的后悔死了,真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嘴巴子。 第十九章 奇怪,自从上次省委开会以后,本地的政坛上好像又平静下来,没有一点动静了。换届嘛开始有条不紊地照常进行,门书记一反常态,连着主持了几次会议,把工作大致安排一下,就连面也见不着了。陈见秋几次给他家打电话,又敲了两次门,想专门说一说曹非和矿上的事儿,都弄了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好不让人失望。 白峪沟矿这几天可是够热闹的。不仅公安上去了,安全和矿管上去了,最近连检察院也插了手,带队的居然就是杨市长的那个铁夫人。对于周雨杉这个女人,陈见秋一向是敬而远之的,这倒不是他有什么把柄攥在她手里,而是性格上就存在着根本性的冲突。记得每次去杨府,说着说着就和这女人斗起了嘴皮子,弄得陈见秋后来便躲避着很少再去他们家了。女人嘛,就得有一点女人味儿,就像人家钟丽婷那样,吃不着看一看也真是一种享受,怪不得会迷倒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员啊。 对于钟丽婷这女人,他只见过那么几面,但是听到的风言风语够多的了。如果从一个纯粹男人的眼光来看,那的确是一个无法抗拒的巨大诱惑,不仅像曹非那样的好色之徒,就是像他,也一样的有一种忽忽忽的心跳感…… 此刻,他刚刚从柳成荫办公室出来。正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一想到这女人,便立刻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径直走到了大街上。 他本来也是在市直机关的,前前后后到过许多地方,但都是一些空而又空的“虚”单位。后来还是在门书记的安排下,才来到这个金山区的。谁知道等他来了才清楚,在这个地方,曹非纯粹是一手遮天,他要做点儿实事根本不可能。这两年,曹非和金鑫得很紧,金鑫又一直紧盯着市长这个缺,他即使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怎么样?在门书记面前,他也曾多次反映过这个问题,但是老头子年龄大了,一心只想着功成身退,圆圆满满地退下来,所以一直也没有采取什么措施。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努力,他才发现,这伙人太贪得无厌了,手段也并不高明,许多问题那都是明摆着的,而且听听柳成荫那口气,市委也是下了决心的,这一次可好,检察院进驻,白过江被拘,金山区的盖子大概就快要揭开了…… 想到这里,陈见秋有点兴冲冲的了,脚步也立刻轻盈快捷,就像踩着风一样很快就来到了位于闹市区的百老汇啤酒屋。 这地方门面不大,但是在全市名气很大。据说有许多头面人物,都常常进出这里的。他虽然也跟着别人来过几次,但是既不会唱又不会跳,只和领班小姐聊聊天,知道这里的老板原来就是钟丽婷。记得听说他来了,钟丽婷还出面为他唱了几首歌,那嗓子的确很甜美也很诱人……此时大中午的,这里门庭冷落,一个客人也没有,领班小姐一见他,立刻像迎接总统似的,连忙招呼一大堆女孩儿,把他几乎是半拥半抱地簇拥到了包间里。 “挑一下吧,这些可都是咱们这里的精华。” 这姑娘两眼眯成一条缝,嘴唇笑得快扯到耳朵根了。 “不要不要,都给我出去。清茶两杯,其他小碟随便,对了,有时鲜水果可以来几样。” 一看这个阵势,一群姑娘都露出明显的失望和不快,悻悻地慢慢四散了。这个领班姑娘却不走,干脆在他身边坐下来,小心地赔笑着:“今儿这是怎么了,这么正人君子的,要不给你找个小姐?告诉你,现在来了一个,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今儿不是周末吗?” 说着,突然在他下面捏了一下,看着陈见秋惊恐的样子,咯咯地笑起来。 这女人当年也是唱“二人台”的,和钟丽婷同台演过戏,据说还得过一个什么奖,也算是本地的名人吧。名字叫不出来,但是的确比较熟,要不她也不敢这样放肆。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到处都有这种熟悉的陌生人……眼看着这女人又要动手动脚,陈见秋只好站起来走动着,尽可能严肃地说:“今儿我的确有事,叫你们老板来一下吧。” 这姑娘显然挺失望,又在他脸上很性感地刮了一下,才扭着身子出去了。 对于钟丽婷这种女人,他非常清楚,有奶便是娘,别看外面蛮清纯的,只要你给她更大的许诺,只要你晓以利害,什么样的朋友都可以出卖。 领班小姐回来了,说是联系不上。奇怪,怎么会联系不上呢?陈见秋失望地看看这姑娘,正准备离去,这姑娘却又拉着他坐下来,似乎好奇地说:“怎么,你是不是特放不下我们老板?” “你不懂,这不是放下放不下的问题。其实我是有正经事儿,想和她谈一谈的。” “是呀,我也没说你和她来不正经的呀?不过……我是替你担心嘛。如果你听我一句,我想最近你还是少找我们老板为好,你要为她想想是吧……” “你这话奇怪了,她最近怎么啦?”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最近一直在下面,没有见她的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一个女人家,能出什么事!好啦好啦,你也不要问我了,还是等见了面去问她吧……”这姑娘忽然换了一种口气,无论他怎么追问,再也不肯说下去了。 这女人也真够难缠的,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肯说,吞吞吐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这会儿已经快中午了,是不是该回家了?陈见秋踌躇着,有点儿无所适从了。 家实在是不想回,现在只要有一份奈何,他就怎么也不愿意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笼子里去。两个孩子都大了,一个在上大学,一个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他和王霞两个人,整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没有一句可以暖心的话,就那么呆一天又呆一天,和坐监狱有什么区别?爱情嘛从来就没有过,婚姻嘛其实也早死了,现在不过是还保留着那么一个形式罢了。这种日子,真的还不知道要维持多少时候才是个尽头哩…… 按说嘛他和王霞还是一个村里的,虽然不能说是什么青梅竹马吧,也还是打小里一块儿耍大的。那时他学习虽然不错,脑子也很灵活,但是由于长得十分瘦弱,在村里总是受同伴们的欺负。而王霞呢,打小就比同伴们高出一头,所以一遇事儿总是王霞反过来替他出头的。而且,更让人不解的是,王霞的学习也一直是拔尖的。村里没有中学,所以从初中开始,他们俩就总是相随着一块儿去城里念书。他家里还算是富裕的,有一辆半旧的自行车。而王霞家呢,住的是两眼土窑,吃的红薯干都是靠亲戚们周济呢。所以,每次去学校都是王霞骑车,载着他一路飞奔…… 等到高中二年级一开学,王霞突然跑到他家里,呜呜地哭着告诉他,她再也不能载着他去上学了,因为交不起学费,而且也没有粮食可粜,她已经退学了。 “那……我还不会骑自行车呢。” “我教你呀。”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第一次学会了骑自行车,那年他十六岁。 等高中毕业,陈见秋也回到村里开始了修地球的伟大实践。再后来,由于有一个亲戚在省里当大官,有一年又正好来他们村搞反击右倾翻案风,他就有幸成了全村的第一个大学生。虽然如今人们总是很不屑地叫什么工农兵大学生,但是不管怎么贬,大学生就是大学生,况且他后来还脱产学习过多次呢。 王霞家里一直很穷,王霞也一直在村里修地球。等到恢复高考,王霞和两个弟弟一起考上了大学,但是她又一次放弃了,只是说什么也不肯出嫁,在她家的窑头上整整哭了一下午…… 有一年陈见秋回家,却听说王霞这回真上学了,念的是体校。再一了解,原来是有一个下乡干部听了她的哭诉,一下子给了她两千块钱,又特意为她联系的。 陈见秋很快大学毕业了,正是时代急转的风云时期。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个子低了总是要吃亏的。毕业进了机关,年龄也就过线了,而且在那个年代里,机关干部远没有这些年那么吃香,当时姑娘们找对象的标准是,听诊器,方向盘,高级干部,售货员,就是不嫁那小职员。就这样一直拖了好几年,急得老母亲都病了,才在家里人的劝说下,和已经当了体校教员的王霞成了亲。 王霞那时其实挺高傲的,要不是也因为年龄大了,根本不会把他这么个小人人看在眼里。新婚之夜,讲起小时候的那些事情,两个人哈哈地笑个不休。后来等上了床,他才感到真的有点羞愧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叶小舟,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颠簸着,或者像一只小老鼠在牛肚子上爬来爬去,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征服感,反而好像是全身都被揉碎了,在她的身体里自己左冲右突却找不到一点儿边际……后来,她似乎也有点儿不耐烦了,一下子翻过身来,他便被一张厚厚的肉被子给蒙住了,差一点儿就闭过气去…… 他不能对不起王霞,又不能不想方设法离开这个家,这真是一个解不开的结呵。 已经过十二点了,陈见秋呆呆地望着茶几上的那两杯凉茶。身子摇晃着又站起来。 领班小姐也站起来,却不急着走,好笑地看着他说:“你呀,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了,这么多情,还愁没有个情人?好姑娘多如牛毛,改天我给你拉一车。” “好吧,那我提前谢谢你了。” “听说你们那里正在查案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这事你也关心吗?” “我关心个屁。我是听我们老板说,你们那里有一个女派出所长,特别贪,那些坏事情都是她做下的。一个女人家,也那么贪,这倒好玩儿。钱真是个好东西啊!只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听着姑娘的这番话,陈见秋突然感到全身一阵冰凉。她这话从哪儿来的,肯定是钟丽婷了。可是钟丽婷又是从哪儿来的,除非是曹非。这些天开始整顿金山之后,曹非一直让我在机关留守,自己陪杨波他们上了山,难道他们查来查去,却查到了我的头上?整个雁云也只有一个女派出所长,王霞怎么可能出这样的事呢?不可能,绝对是恶意诽谤!这些人可真可恶,居然会把我当成了软柿子。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是要把水搅浑吗,还是为了转移方向,帮助白过江和他们自己过这一关?要不,就是冲着门书记的,谁都知道他是门书记的人嘛。但是,不管怎么杨波和我是一路人嘛,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也不打个招呼?还有那个周雨杉……陈见秋想不下去了,就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迅速离开了这个地方。 一路上,他给老婆挂电话,一开始没有人接,后来终于通了,却是一个很陌生的男人。 等他憋着气说出自己的姓名,那人只冷冰冰地让他赶紧回家,有人在家里等他,然后就迅速关了机。 这真是活见鬼了!陈见秋更生气了,又连着拨这个手机号,却再也拨不通了,嘟嘟嘟嘟的吵得他头都要大了。是谁在开这样无聊的玩笑呢?陈见秋脑子里迅速闪过比较熟悉的每一个人,最后他只好把电话打到了杨波家。 杨波一听是他的声音,立刻也显出一副同情又无奈的样子,声音低沉地说: “有许多事在电话里是不便说的,你还是先回家吧,你嫂子他们都在你家门口等着呢。今天上午你去哪里了,人找不着,手机又总是占线。不过……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相信组织,相信领导,事情会搞清楚的,现在是法制时代,只要王霞没有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很快就会出来了……” “领导!现在有几个领导是可以相信的?我也是领导,为什么不相信我。要是相信我,那就听我说,王霞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如果有一丁点儿,把我的头拿掉好了!” “……不过,你总应该相信我吧……” “那倒是……但是你真不知道,我那老婆……平时连一件上百的衣服都舍不得买……” “这我也听说了。” “你听我说,杨市长!他们这完全是浑水,转移目标,其实还是对着你的……” 不等他再说下去,电话断了。 看来事情是真的了。陈见秋连打电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真想把手机也甩掉算啦。有人等,那就让他们等去吧。陈见秋干脆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正是大中午,太阳火辣辣地照耀着,但是那颜色也灰蒙蒙的,好像大病了一场似的。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的脑子转不动了,就死死地一直停在了这个上面。老婆再不好也是自己的,况且这事儿一旦弄起来,火是一定要烧到自己头上的。可是,如果王霞真犯糊涂了,一个子儿也没拿到家里来,那么多钱又能到哪里去呢,总不会是去包小白脸吧?最大的可能,就是贴补她那个不成样子的娘家了。她娘家一共十几口人,那真是一个无底洞啊!当年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不然会省了多少麻烦…… 人活着就是这么可笑。平时看报纸看电视,甚至在本地的公处会上,看着那一个个贪官污吏,自己心里那个气啊,真恨不得上去就抽他几个嘴巴子。平时和人们逗笑起来,自己总是十分自豪地说,如果在咱们这里要树廉政模范,第一个就是我呵……真想不到这几天忙乎来忙乎去,第一个忙乎进去的却是我自己呵…… 陈见秋不知道自己究竟坐了多久,才有气无力回了家。 其他人都散了,只有周雨杉和另一个人还在等他,旁边停着一辆检察院的面包车。 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周雨杉也没有细说别的,只简单地通知他,经过近一段时间的秘密侦查,王霞的确已经被逮起来了。希望他能够积极配合,把知道的都谈出来。旁边那个小后生已经做好了记录的架势。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们也不知道。她只是一个劲儿哭,什么也不肯说。” “那么说这是真的了,你们已经落实了?” “是的。所有的单据都在,白过江的供词也吻合,还有旁人佐证。” “有……多少来?我没听清……” “九万五。”那个做记录的插话。 “她……她也认了?” “是的。”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你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想抄家也随便……我要睡觉……” 陈见秋说着,展展地在床上躺了下来。 第二十章 一不留神,杨涛居然就从那么多警察的眼皮子底下逃出来了,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了。 天色已经傍晚,他依旧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晃荡着,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又该干点儿什么事儿。 夏天的傍晚,街上人真多,这么多的家伙们都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就像一团又一团的蚂蚁到处乱窜,究竟是在做什么呢?特别是那些女人们,雪白的大腿光溜溜的,肥腴的膀子吊起来也一定很舒服,在一个个商店里出出进进,是不是真的在等男人们去搞她们呢? 记得上午在火车上闲看一份儿脏兮兮的旧报纸,现在有那么多的城市女人没有人搞,老公不是当官的就是大老板,急得她们到商店里去买什么安慰器。还有的也像男人一样养小白脸呢。其实当个鸭子倒挺不错,只要身体好,又好活又赚钱,天下还有比这更便宜的事情吗?至于说到累,那能有什么呀,再累还能比上架子搬砖更累吗?此刻,杨涛就恨不得能立马遇到一个这样的好主儿,管她长得什么样,管她年纪大小,哪怕是个八十岁的老母猪呢,只要能立马给他拿出那么几十块钱来就行…… 说到钱,他现在可是真穷到家了。摸摸裤兜里,居然再连一分钱也没有了。这么多年来,他真还是第一次到了如此地步,实在是山穷水尽死到临头了。但是,这一次他可再不能着脸皮去向那个讨厌的大白脸臭逼女人张口了。他妈的,满街上飘的都是穿金戴银的女人们,一家家商店张灯结彩,就和过年一样,东西到处堆得小山似的,怎么就没有一点儿是属于我的呢?在这一刻,杨涛对这座城市和周围这所有的人,都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仇恨和憎恶,而且这种情绪一经产生,就一下子变得那么强烈那么不可遏制,觉得每一根指头里都有一股熊熊的火苗在燃烧……一个年轻女人就在他身边站着,脖子细细的长长的,眼里一片轻蔑的斜光……哼,就她那个德行,病恹恹的就像个肺痨子,一球就能戳通的样子,比杨波哥那个干逼老婆也强不了多少,当下脱光了都不一定会干她的。但是,围绕脖子的那根闪闪发光的金项链倒是不错,弄到手起码能换一年半载的生活……杨涛的手已经不由自主伸过去了,不知道怎么心里猛地一哆嗦,又悚然缩了回来,然后他就像发疯一样,很快逃了开去。 “不、不不……我不能这样……坚决不能!宁可死也不能……” 他发疟疾似的喃喃自语着。 夜已经黑下来,一排排的路灯贼亮贼亮,他的一个个影子凌乱地跟在身后,肚子也咕咕地叫个不休……别说吃饭了,就是这漫漫长夜又怎么能熬过去呢?也许还是去火车站吧,在那里至少可以在长椅子上躺一会儿,只是运气好一点儿,不要再让警察给逮住了……他这样祈祷着,似乎总算找到了一个目标,身上也似乎有了点儿精神,大步流星走起来。 今年以来,他的运气似乎格外的差,几乎就没有一天是顺利的,是不是为了省钱,过年时没有放炮的缘故? 本来嘛,这些日子他还是过得满不错的。几趟河北下来,已经赚了不少一笔钱。追罢二楞子回来,晚上闲着没事儿,住在一个只收五块钱的路边店里,把那一堆大小不一的票子摊在床上,粗粗一数足有近一千了。要是放在过去,他大手大脚惯了,这俩钱根本算不了个什么。想想这些天的辛苦,想想刚离开金山时的那个凄惶劲儿,这成绩还是很让人骄傲的…… 正这样胡乱数着,就有一个瘦瘦的小女人闯了进来。也是活该他倒霉,他还是习惯了在矿上的那样子,黑夜连门也懒得关。那女人瘦瘦的白白的,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把个发育不全的小身子从连衣裙里面剥出来,就像剥花生一样。 “多少钱?” “十块。过夜二十。” 可够便宜的。这种路边店的玩意儿他见得多了,放在平时根本都瞧不上的。真的是活该倒霉,那天喝了一壶酒,出来时间也长了,又赚了钱,心里便有点儿想放松的意思。再看看那个瘦白的身子,在灯光下怪让人可怜的……他也就不再犹豫,一把把她揽到了怀里。 然而,刚刚灭了灯,他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警察就闯进来了。 这就叫一辈子不卖身,卖身遇了个八叉球。谁能够想到,那一夜全市大清查,人家警察活活地就把他给逮住了。那女的早吓坏了,问什么也不说,就是一个劲地哭。后来他和她都被带回了派出所,一夜地审讯。更倒霉的是,人家警察要身份证,要暂住证,要还有其他什么的,但是他一概没有。没有也就算了,人家又问做什么的,住在什么地方,他也一概说不出来。这也罢,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说他是杨市长的弟弟,又和人家警察顶了半天嘴……第二天起来才知道,那女的要送去劳教,他却不用这样,非要罚三千块钱不可。这下坏了,身上那些钱全交出来了,不够。他苦苦地想了半天,又给市政府打了好多电话,最后才终于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来……这不是那个大记者门一叶吗? 说是认识门一叶,实际上只见过那么一面。那还是在好多天以前了,二楞子拾破烂捡到了一份材料,好奇地拿来让他看。他一看,真的吓了一大跳。不知道是个什么人写的,全是关于金山派出所所长王霞从白过江那里撸钱的事。一看就是个内部人,说得很详细,一笔一笔清清楚楚,落款是“一个共产党员”。大约是什么人,原来想告她,后来又后悔了,就把这东西随随便便给扔了。自从在白峪沟矿当了个“保卫科长”,杨涛和这个女派出所长还是有过交道的。但是,对于这些有钱的家伙,他实在一点儿好感也没有。真想不到,这些家伙们下手真狠啊,一出手就是几千几万的…… 就这样感慨了许久,他当时忽然想起了报纸上看过的一则消息,现在举报有奖,这玩意儿说不来也是能换钱的。于是他立刻翻出本地的报纸,在夹缝里找到了一个叫门一叶的名字,大着胆子给她挂了一个电话。 嘿,没想到这一招真灵,等了不到四五天,他们三个人就在金山镇的一个小饭店里见面了。那个名片,就是见面的时候那位大记者塞给他的。 说了半天,那份材料交给门一叶,也就换到了三百块钱。他当时虽然有点失望,没有能发什么大财,但是反过来一想,多多少少这都算是意外之财,总是一笔不错的收入嘛。当然,这些钱后来也都花在那个四川女人身上了。况且,最重要的是,哥们儿也算是为反腐败做了一点贡献嘛,这可是不能用任何金钱来衡量的啊! 这件事,一直让他得意了好长时间呢…… 等打通门一叶的电话,杨涛放下心来,而且派出所民警也对他明显地客气起来。他耐心地等待着,民警们也开始忙别的事情去了。后来,他去上厕所,慢慢地在院子里溜着……溜着溜着就上了大街。真奇怪,居然没有一个警察追出来,难道是他们有意要放了他吗? 但是,人虽然出来了,钱却是全没了。要再去贩那些猪娃子,也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二楞子也走了,也不知道他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不过,二楞子那个窝还在,钥匙也留下了。他那里总可以好好睡个觉,也一定有什么可吃的吧。想到这里,杨涛只好故伎重演,饿着肚子又趴上了一辆呼啸而至的货车。 然而,他来到金山镇的第二天,一上街就碰见了白过江。早听说这家伙不是给逮起来了吗,怎么又大摇大摆在街上走着呢? 杨涛本来想躲开他,但是白过江好像一点也不记仇,热情地拉住他的手不放,说了很多的话,倒好像是人家对不起他似的。杨涛便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告诉他家里老母亲病重,只好回去走了几天。然后两个人便和好如初,又一起回白峪沟去了。 这一次杨涛重回白峪沟,简直就像是一位得胜凯旋的将军,受到了白过江和他那几个心腹的热烈欢迎,一连喝了两回酒,而且每一次都是酩酊大醉。也挺奇怪的,走了这么些天,杨涛自己觉得也对白峪沟和金山这地方有了一种很特别的感情。这一回他算是想明白了,说来说去,自己其实就是这个地方的人。龙凭大海虎凭山,我杨涛凭的就是金山这里的地气啊。别看在这个地方,我也是人模狗样的,但是只要一跳出这个小圈子,就再也什么都不是了……特别是他这次回来,又听说了一个好消息,派出所那个女所长真给逮起来了,心里就更别提有多高兴了。 他知道,这个黑不溜秋的女人,过去一向就对自己很不感冒,如果不是有个白老板给罩着,大概早就被她修理坏了。现在好了,真的是活眼现报啊,威风来威风去,把自己给威风到局子里去了。这里面的具体情况他虽然说不清楚,但是他心里明白,他和二楞子的那一封信一定是起了大作用的。这么个死对头倒了,对他来说绝对是一件好事情,今后他在这地方还不更是吆五喝六的? 等喝好了酒,白过江就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杨涛啊,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一次你可一定要和我说实话啊。” 杨涛笑嘻嘻地看着这个老板说:“老板,你这话可说的不对,我杨涛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你面前说半句假话呀。” “你不要和我花言巧语的。我白过江是什么人,你是最清楚的。这些日子,咱们白峪沟是出了不少事情,但是老实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知道现在有那么一些人一直想整我,一直在找我的岔子,但是他们完全想错了。他们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而且我们上面还有曹书记和金书记呢,只要有他们两位在,在雁云这么个小地方就没有什么摆不平的,你说对吧?” 老实说,杨涛根本不知道曹书记、金书记究竟是什么人,是多大的官儿。他这一辈子,除了本家哥哥杨波和他老婆,他所认识的最有权的官儿就是王霞,而且她已经被逮起来了。但是,白老板今天情绪这么好,他也就什么都不用说,只笑着点头就行了。 果然,白过江依旧滔滔不绝地说:“金山这地方,屁大的事情也会闹得满天飞。不就是逮了一个王霞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况且她是她我是我,她那些臭事和我有什么关系。要说呀,她那完全是咎由自取,我们完全是受害者对不对?” “对,老板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我们就是受害者,这一点我完全可以作证。”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说到这里,白过江连忙摆一摆手,扭转话题说,“咱们还是说正经的,我一直想问问你,前些日子到咱们矿上闹腾的那个女人,你把她到底弄哪儿去了?” “什么女人?” 杨涛嘴上说,心里却不由得吓了一跳。 “你不要给我装糊涂,就是那个四川来的!” 看着白过江咄咄逼人的小眼睛,杨涛只好假笑着说:“老板,你说的是她呀……当时不是老板和我说的,把她给做了?” “你能够肯定,真的做了?” 杨涛低下头来,没有出声。 “杨涛,你要给我说实话,到底做了还是没有?” 杨涛依旧低着头,什么也不说。 白过江冷笑起来:“你呀你,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是一再和我说,在我面前你从来不说假话?” 杨涛终于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他说:“我的确没有做……一个女人家,我下不了那个手……要是不对,你就整我吧。” “那……你把她怎么了?” “放在杨树林里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大概回四川了吧……” “你怎么知道?” “是我的一个朋友送回去的。” “有这样的事情?他们怎么走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是走的公路……” 杨涛出汗了。但是他依旧坚持着,无论如何,他可不想把二楞子也牵扯进来。谁知道白过江也再没有往下问,反而嘿嘿地笑起来:“好了,就这样吧,你能够和我说实话,这就很好。要说我欣赏你,也就最欣赏你这一点。回想一下,其实你做得是对的。那一天,我也确实是有点儿头昏了,才想着不如来个干脆的算了。你能够这样做,说明你的心的确是很善的,人能够做到这样非常难啊。这些天,我一想起这女人来就觉得挺对不起人家的,你能够这样做,也算是为我做了一件大善事啊。只是你那个朋友,为什么不买个车票,坐火车多快呀?” 听他这么说,杨涛终于放下心来,忍不住感慨说:“他呀,有那个救人心,可没有那个救人的力……我也没见,听说是要用三轮车把那女人送回去呢……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保不来这一路上就把那女人给折腾死了……” “有这样的事情,那就太可惜了,也太让人遗憾了!” 白过江一边说着,眼圈便有点儿红红的了。 第二十一章 这些天,省委派来了一个市委第一副书记并代理市长,人代会也马上就开始了,门一叶却发现自己陷入了空前的孤寂之中。 不论她走到哪里,人们都客客气气的,好像面对着一个陌生人。报社里天天见面的那些同事们,也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她,说不上三两句话就借口有事四散了。特别是那几个老总们,好像有意无意都在躲着她,又好像讨好似的见面就朝她笑,但是又笑得很不自然。后来有一个相好的告诉她,现在外面到处流传着,她马上就要当副老总了……这些人真是无聊,甚至就是一种陷害! 工作的事倒是很多,但都是一些规规整整的官方报道。就是在这些官方报道中,也有一种隐隐约约很微妙的东西,让她觉得特不愉快。新的代市长前来上任的那一次,本来她还有别的事,一个副老总忽然对她说,他今儿家里有点事儿,让她去顶顶工。这事过去也是常有的,她想也没想就去了。谁知道一进会场,齐刷刷一片惊奇的目光,弄得她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只好赶紧拣一个最靠边的座位,悄无声息坐下来。 一个中年汉子走过来,低低地问她:“你就是那个很出名的记者?” “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吧?” 她一听就有点反感。 “我嘛只不过是金山的,而且咱们认识不认识都无所谓。重要的是我们都认识你,这就得了。听说你最近挺活跃的,马上就要当副总编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好啊,祝贺你嘛,嘿嘿嘿……可是我们都不太清楚,你举报王霞,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爸的意思啊……” “你!真是无聊,无聊透顶!” 那时,她刚刚听说了有关王霞一案的最新情况。而且也听说许多本地外地的记者都去了,王霞的事似乎成了一个特令人感伤的新闻。如果一切真像人们传说的那样,王霞也许真的是一个悲剧。但是,这能怨我吗,我当时难道不是完全出于一腔正义吗,谁又能想到她会用这些贪来的钱做那些事呢? 但是,你忘了一点,你是门力生的女儿呀。母亲叶欣常常这样提醒,她就是记不住。 什么事情只要一和政治掺和在一起,就变得格外复杂了,这真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悲哀。 她再也坐不下去了,干脆拿起桌子上那份材料,从令人窒息的会场里走出来。 这一走不要紧,害得她连新来的代市长也没有看清楚。一会儿有一个小个子出来上厕所,服务员告诉她那就是新来的桂市长,但是一晃就过去了,只觉得个子小小的,衣着打扮也很普通,一张娃娃脸上没有胡子,头发却似乎已经半白了,而且有个地方好像还脱了一撮儿……她当时竟有点怀疑地反复问了几次,弄得服务员都有点反感,一撇嘴走开了。 后来,金鑫从主席台上下来,也走过来和她说话了。 本来整个雁云都传遍了,金鑫这个常务副书记一直在竞争市长嘛,想不到突然一下又来了个第一副书记,还“代理市长”,谁都认为这一下金鑫可是栽了……但是,毕竟是搞政治的,从他那张依旧笑微微的白净脸上,竟然一点儿内容也看不出来。看到门一叶,金鑫嘻嘻地笑着说:“你好呀,我们的大公主。为什么不到里面坐,我们的新市长正在讲话呢,这么重要的施政演说你不听听?” “您忘了我是记者?记者采访是不能靠泡会议的,必须在跑动中寻找机遇。正好,我还是先听听您的看法吧。” “我……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总的来说,就是一个好吧。新市长资历很深,年纪又不大,是我们雁云人民的希望啊。过去我们雁云搞得好,是因为门书记领导得好,今后只要我们继续在门书记的领导下,在这位新市长的带领下,我们雁云就大有可为,一定会不断取得新的更多更大的成绩啊……” “不过,金书记,我想提醒您一下,现在还只是个代市长吧,要当市长至少还要等到人代会召开之后对不对?” “理论上讲是这样。但是,实际情况大家都清楚嘛,那只是一个形式,一段时间而已。你没听刚才你爸已经作了安排,人代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恐怕并不这么简单,今年的情况有点特殊。我们听下面人们讲,在这次选举的时候,如果有人站出来竞选,就可能大不一样了……”说到这里,她故意压低声音:“而且我们听说,这个人几年前就在别的地方参选过一次……而且最后落选了。这一次省里也只是迫于无奈,因为他毕竟是老资格了,所以许多人都认为实际上又是让他来陪选而已……” “是嘛,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不过,该怎么说呢,反正这个……你也而已,我也而已,那咱们就都而已吧……” 金鑫也低低地说着,依旧笑微微的,又很快进会场去了。 其实,自从听到桂再庸要来的消息,金鑫就差点儿气得晕过去了。 这一段他的感觉一直不好,但是,再怎么也没想到,省委居然会把这样一个人给派来了。别的不说,光听听这个名字就知道了,真不知道他老子娘是怎么回事,居然会给他起了这么一个讨吃名字,这不是活糟蹋人吗?在当今这样的社会上,急流勇进都赶不上趟,麻袋里装洋钉都怕露不出来,你还要平平庸庸,而且一庸再庸,这样的人来了能干成什么事情呢? 但是,门力生这个人就是这样,你要有能力,想这样那样,他就偏不让你露出来,偏不让你这样那样,这也许是老年人的一种通病了。就像这一次,他不仅不让我上,而且也不让杨波上,不让柳成荫上,偏偏把一个外地人给弄来参选,这实在是心理龌龊的表现啊……如果我上不去,换了杨柳二位,气归气,那至少也都还有让我服气的某个方面。像这样一个人,反而让我来伺候他,那纯粹是糟蹋人啊,这口气绝对咽不下去的! 那时省委常委会刚刚开始,焦心如焚的金鑫躲在常委会议室旁边的厕所里,等一位老领导一出来解手,就得到了这个千真万确的倒霉消息。后来,他就立刻离开省委大院,和曹非闷声不响地往雁云赶。一路上,曹非想问又不敢问,一直等小车在市委院里停下来,司机也出去了,饥肠辘辘的他才从座位上探起身来,小声对曹非说: “我一路上估摸着,马上就要正式进入换届程序了,你要好好想一想,联络一批人,在适当的时候提出来,不要再依靠那个老家伙了,咱们这一次要靠自己解决问题了,你懂了吗?” “是嘛,有这样严重?”一听他这么说,曹非的脸色就明显地白了,真是一个经不住事儿的软骨头。后来,大概又觉得有点不妥,才嘿嘿笑一笑,严肃起来说:“好的,我听你的,你指到哪里,我们就打到哪里,反正这一次是豁出去了,反正谁来也不行,必须咱们弄成功对不对?” “那当然。而且你应该明白,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问题,而是生死攸关的大转折大回合,你不会不明白这个理吧?” 对于这小子,是必须好好敲打一下的,金鑫更加严厉地说,同时紧盯着他那一双目光闪烁游移的眼睛。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看看他们这一次,不就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吗……不过我很担心,不知道白过江那里还会不会有别的麻烦……” “是的。那里你要继续关注,千万不能再出娄子……最好你亲自把在手上,该处理的现在就处理掉……特别是紧紧盯住周雨杉这个人。” “好的……” 是的,奶奶的,你让我不好过,我就让你弄不成!现在不是要民主吗,咱们就民主一次试试看。 金鑫坐在主席台,一边微笑,一边在心里发着狠。 然而,听了金鑫那一番话,门一叶却更糊涂了。金鑫这个人不错嘛,老爸怎么好像对他并不满意?老爸总是一再告诫她,政治的事你不懂,最好什么也别管,但是门一叶还是忍不住要在这方面瞎操心,也许这是一种天性吧,谁叫她生在一个完全政治化的家庭里呢。这些天,老爸不知道怎么搞的,对她总是什么也不肯说,一回家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直到睡觉都不出来。新来的桂再庸上任了,却听说什么东西也没有变,“一切听市委和门书记的”,然后就开始下乡了,一个县一个区地跑,而且走到哪里都不表态,只是一个“好好好”……与此相反,金鑫却似乎变了一个人,像一下子吃多了兴奋剂,不仅马不停蹄地到处活动,而且每到一地都要大讲一通,讲的也都是内行话,显然是作过充分准备的。听人们说,除了讲话,金鑫每到一地还要和当地的人大代表一起吃饭,理由嘛自然都是很冠冕堂皇的,就是要发动大家开好这次人代会,保证把新来的桂再庸代市长选上去,在新市长的领导下努力做好工作…… 时间一长,一个谣言便不胫而走,在各县区流传开了,新来的桂再庸不过是来陪选的,能力根本不行,只不过是个老正厅级罢了。为了堵住这个谣言,金鑫又借着一次电视讲话的机会,专门辟了一次谣,而且讲得慷慨陈词,一再表示他自己是坚决支持桂再庸的……这一下更热闹了,全市上下几乎一片哗然。紧接着人代会一开幕,小道消息就不断线,连续有好几起人大代表联名上书,要求把金鑫列入正式的候选人名单,而且这些联名书已经寄到了省委和中组部。当老父亲在电话里听到这个消息,脸色刷地就白了,一把把电话机扔到了桌子上…… 在人代会开幕式上,桂再庸倒好像没事人一样,依旧不动声色地坐在主席台上,只是隔着好多人头,门一叶一点也看不清他的脸色。 金鑫没有参加这个开幕式。问了许多人,才知道为了避嫌,金鑫向大会请了假,已经住到医院里去了。 政治嘛,也许就是这么残酷,看来这一次金鑫倒真是顺乎民意,志在必得了。在她的印象里,这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有些事她虽然不清楚,但是至少从表面看,金鑫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敢想敢干,有魄力,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也算是个人才嘛。有一次,她就这个问题和老父亲说起来,谁知道他只是个笑,却什么也没有说。 政治太复杂,而你们都太单纯,还是离远一点儿的好。否则,会把你们自己赔进去的。此刻,门一叶在办公室独坐着,忽然想起了老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 我还是从这个圈子里跳出来,搞点真正有新闻价值的东西吧。 那么,这些日子,在我们这块历经苦难的厚重土地上,有什么值得真正记录下来的东西呢? 这里东有雄关,西临大河,一道巍巍的内长城由东到西穿越而过,城墙两面到处是铁马金戈的古战场。什么古北口,草垛山,马头崖,太子河,什么金沙滩,大鼓楼,天波杨府,以至于在近现代历史上一次次震惊中外的战争,把这块土地装点得热血沸腾气壮山河。一个赵氏孤儿的故事流传数千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在这块土地上,多少年来有过血泪,有过痛苦也有过欢乐,有过奇绝凄婉的爱情也有过杀人如麻的魔鬼,雁门关外野人家,早披棉裘午披纱……时至今日,在平畴千里的绿野上,农人们仍时不时可以挖出一些战国年间的刀枪箭戟来…… 电话突然惊心动魄地响起来。说不来又是去采访什么政治新闻吧,门一叶懒得去接,更懒得去做这种无谓的浪费了,一直等不屈不挠响了好长时间,才极不情愿地拿起电话耳机来。 一个很陌生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嗫嚅着:“门记者……是你吧,我、我有话和你说……我有急事……” “你是谁,我怎么一点儿也听不出来?” “我是、我是……哎,反正说名字你也早就忘了……这么说吧,你还记得前些日子那一次吗,在金山一个小饭店里……” “前些日子……金山……小饭店……” 她极力回想着,却终于什么也想不起来,心里就有点儿不愉快。这些日子,只要一说起金山的事来,她就不由得有点儿反感,立刻明显厌烦地说:“有什么事你就快讲,我很忙,还有重要采访任务的。” “是是……但是你一定要听我把话说明白……那次在那个小饭店里,有我,还有我的那个朋友,就是那个捡破烂的,我们当时给了你一份材料,我叫杨涛,他叫二楞子……这下你一定想起来了吧?” 这么一说,门一叶倒真想起来了。但是她很奇怪,这事已经过去好长时间了,这个人怎么还记着我,而且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来。当时,她对二楞子印象挺好,对这个姓杨的大个头就有点反感。他说他是杨波的弟弟,鬼才相信呢,一听这话就知道是个久混社会的老油子了。现在这些没文化的人很难说,该不会是铤而走险,来向我诈骗什么的吧?门一叶一边这么胡思乱想,一边就尽可能温和地说:“说吧,我想起来了。你找我一定有什么事的,我现在真的很忙,正在开会呢。” 这个姓杨的又在电话那面嗫嚅起来,好半天似乎才下了决心:“我想向你借点儿钱,就借几天。” 狐狸尾巴很快露出来了。但是,这倒有趣,说不来还是一个挺好的采访题目哩。她极力掩饰住心里的不快,又说:“那你说说看,你想借多少钱?” “……三千。” “不多不多,一点儿也不成问题。不过我好像记得,杨市长不是你的哥哥吗,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却突然间想起我来了?” 电话那面又沉默起来,好半天才说:“我不找他,我就是死也不会找他的……这事一下子说不清。你能借给我,我太高兴了。那一天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其实也不一定真的拿那么多钱,只要你能过来一下,也许就可以摆平了……” 门一叶差点要笑出声来。好哇,不仅要借钱,还让我送过去,是不是还想“借”我这个人呢?想的倒美!且看他下一步再怎么表演吧。 “那好吧,我立刻就给你送去——可是你现在在哪里呢?” “在……派出所,是……儿童路这一个……” 说这话的时候,他好像问了一下身边的什么人,电话里一片叽叽嚓嚓的声音。 直到这时,门一叶才有点儿意识到,也许这个姓杨的不是诈骗,是真遇到什么麻烦了。但是,就凭这么一句话,怎么可能完全相信一个自己毫不了解的人呢?她只好沉吟起来,连说这事要等一下,手头上一下子根本就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来……然后又将信将疑地说:“你没事跑到派出所干什么,你的那个朋友呢,是不是也和你在一起呀?” “我我……犯事。实际上又没什么,是是他们说我犯事了……”电话那面的声音愈来愈低,几乎都听不清楚了,“这事反正说不清,等你过来就知道了。你是记者,他们怕你的……你说我那个朋友二楞么,你不知道,他收留了一个瘫痪的四川女人,家里没钱了,他要把那女的送到四川去,已经蹬着三轮车出发好几天了……” “是吗,那……他为什么不坐火车?” “钱,那得多少钱,他坐得起吗?” 钱,又是一个钱字,门一叶突然沉默下来,再也无话可说了。简简单单的一个汉字,真的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得足以让一个男人在这么大热的天去玩命哦……她觉得自己的心都有点颤抖起来:“那……他准备把她送到什么地方?” “四川吧,我听说大概是广元……” “就这样蹬着三轮车去……四川广元?” “是。我说他也是发疯了……” 电话那头还在喂喂地说着什么,门一叶却再也听不进去了。她不知道自己怎样坐下来,又坐在什么地方。电话机扔在一旁,嘟嘟地叫个不休,但她已再也没有勇气重新拿起来了。从这里到四川,相隔何止数千里,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一个半瘫的病女人,身上又没有一分钱,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悲鸟号古林,子规啼夜月……她愈想愈感到后怕,甚至都有点恐怖了。依旧是原来的日报社,依旧是原来的办公室,但是一切都仿佛在顷刻之间改变了。恍惚之间,她简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文明史前天崩地坼的洪荒时代……从小到大这么些年,钱在她眼里从来也不过就是一些可以换回东西来的纸片而已,有时候多些,有时候少些,但是她从来也没有如此切肤地觉得,这些纸片子竟然具有如此沉重的分量,有时只要不多的几张就足可以把一个人压死一辈子……她于是想起了莫泊桑的小说《项链》,也想到了《羊脂球》。她不是一直在寻找素材吗,其实只要你睁开眼,现实中不是到处都有动人心魄的活剧在上演吗? 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匆匆向同事们借了几千块钱,就打个车直奔儿童路派出所。同时一路上打着手机,向有关领导请示,赶紧再派一个人,一起去把那个已经上路的二楞子给追回来…… 然而,当门一叶赶到派出所,杨涛早已经不见了。 第二十二章 远远就看到了那一堵高高的青砖墙,如果不是墙顶上有密密麻麻的铁丝网,你会以为那是一座残留的古城墙。等走近了陈见秋才看清楚,迎面是两扇油漆脱落锈迹斑斑的大铁门。真奇怪,作为本地的所谓父母官,这个地方他年年都会来检查几遍的,却没有一次认真地端详过它,也从来没有留下像今天这么深刻的印象,好像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那样难以忘怀,他想这一辈子都深深地刻在记忆深处,再也无法抹平了。 进了大门,迎面又是一堵墙,灰白的墙面上两行漆黑的大字特别醒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这倒有点意思。但是,这里还毕竟是看守所,来这里的也只是案件嫌疑人,还毕竟不是罪犯,至少不完全是吧?至于我,我来这里又是干什么的呢,是很正常的探望嘛。但是,在这一刻他立刻就明白了,写这两句话的人的确很聪明,一下子就把你仅有的一点儿勇气和尊严全打垮了…… 来的时候,陈见秋已经鼓了好半天的勇气,反反复复告诫自己,其实这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嘛。古今中外,这种落难的事儿多着呢。特别是这些年来,全国各地不用说了,就是在雁云这么个小地方,每年也总会有三三两两的大小官员中箭落马。与他们比起来,王霞这件事儿实在算不了什么,特别是负责办案的周雨杉说过几句话让他一下子全想开了:这种事只能发生在我们这里,而且也只能发生在现在这个时候,也只能发生这么一次了……这话说得还不够明白吗?但是,此刻,当他真正站在这个地方的时候,才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悔愧和悲怆,因为不管怎么说,这个地方也还是不进来的好啊! 出事以后第一次和老婆见面,也是在这个地方。那一次,他头晕晕的,两条腿怎么也不听使唤,几乎是一步一挪机械地迈着步子,一直到走进一个小房间,隔着铁栅栏看到了老婆那一张充满男人气的大方脸,都没有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迷迷糊糊好像一直在做梦……后来还是老婆呜呜咽咽的哭声才把他惊醒过来。他当时一下子愤怒地跳起来,一拳又一拳猛烈砸打着铁栅栏,恨不能立刻冲进去把这个身躯庞大而头脑简单的臭女人撕他个粉碎…… “哭哭哭,哭死算了,省得我看着你恶心!人都让你丢尽了,多少大事全坏在你手里,你还有脸哭,你——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一直发泄了好半天,他才似乎有点缓过劲儿来,开始恶狠狠地破口大骂。 王霞也似乎哭够了,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低低地说:“什么也不用再说了,咱们离了吧,我不会拖累你的……” “你说的倒好!离,现在才离,那我成什么人了?而且你知道不,你已经拖累我了,已经把我给拖死了!现在再闹个离婚,只能再给我头上扣一个屎盆子,亏你还是搞公安的呢!” “那……你说怎么办?” “就这样耗吧,耗到哪儿算哪儿——不过我问你,你怎么就那么贪,背着我搞了那么多,在我面前还天天哭穷,你把那么多钱都倒腾到哪里去了?!” 王霞又呜呜地哭起来,却什么也不肯说。 这一下,陈见秋更愤怒了,身子一下子扑在铁栅栏上,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你——你死了,你怎么不说话?你到这个时候还想瞒我。你说呀,是不是都给你们家了?” “……家……没有……” “那——能到哪里去了?” “捐……全捐了……” 在那一刻,陈见秋真的晕过去了,一下子瘫倒在地,发出沉重的一声响。与此同时,在铁栅栏那面的王霞一声尖叫,就像什么巨大的东西断裂了,撕帛裂布响彻了整个看守所……一直守候在外面的工作人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都神色惊慌地冲进来。 好些天了,陈见秋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这样做究竟为什么,一直想把这个和他朝夕相处近二十年的女人搞清楚,但是始终也没有明白。按照她的说法,他当时就带着办案的几个人,回到家里,把这么多年来老婆一直密不示人的那个保险柜打开了。看着那一堆又一堆的汇款收据和不多的几封来信,在场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这么些年来,这个搁在床边的保险柜一直是老婆的一个宝贝,总是偷偷摸摸地打开,从来也没有让他看过一次。虽然老婆总是说,那里没有别的,只不过全是她办案的一些材料,但是陈见秋根本不信,一定还有别的秘密,比如情书什么的……但是,他怎么能想得到,会是这样一堆让人感慨万千又哭笑不得的东西呢? 这些年来,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对于这个老婆他实在没有关心过,连留意一眼的时候也很少。老婆嘛,不过就是一个做饭的伙夫,不花钱的保姆,外加一个会“那个”的机器……而且就这么几点,老婆也是很不够格的,从一大早出了家门,不到半夜根本回不来。要是出了什么案子,那就更没有个钟点了,常常是好几天都难得见到个影子。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内心里竟然那么丰富那么深邃,深得就像是一眼机井,任你趴在井边怎么瞅,虽然一股清凌凌凉飕飕的寒气直往上冒,却黑幽幽什么也看不到呵…… 也许,她是在偿还一种债务吧,要不是当年有那么一个好心人,她是怎么也不会有今天的。 要不,她就是在寻找一份感情的慰藉,用一种虚幻来填补日渐干枯的心田? 是因为家庭的失败才促使她在别的地方寻找安慰呢,还是因为她这样的举动才导致家庭的失败? 而且,不管怎么讲,你也算个执法人员吧,你怎么能这样呢,何况手段又那么恶劣,据白过江说,是用警棍逼着他一笔一笔硬给诈出来的,这不是明火执仗地敲诈吗? 陈见秋想呀想,却怎么也想不清楚,就好像他们之间隔着一个非常坚硬又看不见的东西,使他永远也无法走进那个陌生的世界里。 他也在家里面到处翻腾,希望能找出什么片纸只字来,要是再有一本字迹工整的厚本日记就更好了。后来有一些记者听到消息,也从各地陆续赶来了,同样帮着他把个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当然最令人感动的还是那些曾经受过老婆帮助的人们,不管是走夫贩卒还是学子歌女,都一拨儿又一拨儿来到他们家门口,不住地打探消息,要求见专案组,要求在开庭的时候参加旁听,并很快制作了一份千人签名书,浩浩荡荡地送到了中级法院…… 在这么一种沸沸扬扬中,如果能够找出那样一本日记来,而且在日记里又有那么几段字正腔圆的话,能够找出点什么彩头来,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形了。即使不可能再成为什么英雄,要把这个案子的风头盖住,总还是不成问题吧…… 有许多个夜晚陈见秋也在这样默默祈祷着。 但是,很不幸,老婆很显然是一个会做不会说的主儿,不仅没有什么记日记的好习惯,而且连只言片语的豪言壮语都没有留下,只有一堆不会说话的汇款单,而且那上面的落款也大都是一些个令人哑然失笑的假名,什么二丫子三姑姑之类,要不是那些地址天南海北的,恐怕真以为她是在帮助自己的亲戚呢。 今天,是人代会开幕的第三天了。这次人代会一共要举行十天。这可是惊心动魄的十天啊。太出人意料了,闹来闹去,没想到闹成这么一个局面,下一步究竟怎么发展,真的不堪设想、不寒而栗啊……虽然案情已经公开,王霞也早已经一口承应,但是不论是他还是其他人,几乎一致认为这背后肯定还隐藏着许多更可怕更骇人的东西——至于到底是什么,就看这个糊涂而又倔强的老婆肯不肯开口了。 陈见秋这样想着,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挥挥手,那两个看守人员便很自觉地退了出去。 老婆也出来了,在铁栅栏对面坐下来,默默地看着他。 经过这么些天,老婆的情绪似乎好多了,而且一点也没有瘦下来,好像比过去还更胖了一些……这也难怪,这里面的所有看守什么的,哪一个人不认得她呀。 他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说,又从何说起了。 老婆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又喜欢认死理,要撬开她的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陈见秋很清楚,她现在之所以绝口不谈别人的事,主要是怕给自己添罪,同时对白过江也还是挺感激的,这个东西不打破,她是什么也不会说出来的。 临来的时候,他应约去见了一下门书记。自从出了这样一件丢人事,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老头子。 才几天时间,老头子也明显衰老了。虽然头发依旧抿得光光的,两道剑眉形成一个令人生畏的倒八字,身子也尽可能挺得板板的,一脸的威严丝毫不减当初,但是这些东西都是哄外人的,在像他陈见秋这样的老熟人面前,那是根本做不了假的,他几乎一进门就看出来了,老头子真的是一脸的疲惫一脸的无奈,就像是刚刚卸磨的一头老驴,已经只想着好好地歇一歇了…… 看到他,老头子要撑着桌子站起来。他连忙走过去扶着他坐下,才苦着脸说:“对不起门书记,是我不好,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添乱,真是该死啊!” 门力生毕竟是老家伙了,好像一点儿也没乱了阵脚,难道他不怕人代会开砸了,桂再庸落马,而把他最不情愿的金鑫给弄起来?这些天,陈见秋虽然心不在焉,但是一些基本情况还是清楚的,特别是一见到老头子,那根敏感的神经豁然就苏醒了…… 老头子始终不说话,等他又嗦嗦把王霞的案子讲了一遍,才直直地盯着他说:“这事是没有法子的,出了就按出了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天是塌不下来的,塌下来也没有关系,如果都砸死了,大家活该,你就不要再生气了……” “那是……那是……”陈见秋已感动得要哭出来了。 “我已经给有关部门都说过了,特别是周雨杉,她不是搞起诉吗?这个案子有它的特殊性,王霞毕竟没有装了自己腰包嘛,我想是可以缓刑的。不过这要等判下来才算数,毕竟是要独立办案嘛。” “那是那是……不过,只要您说了话,他们谁敢不听……” “又来了,出去可不能这么说。我一直想,这里面是有文章的,有的人是非逼着我出手啊!你今天见了王霞,一定要想尽办法让她开口……可以把缓刑的事告诉她,这对她的情绪可能有帮助。反正这一次我是下了决心的,你没看看人代会上那个样子——这种状况我们还能让它继续下去吗?!” 说着说着,老头子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七八度,震得他耳朵都生疼了,一只手猛地挥起来,又凶狠地砸在桌子上,那样子多少年来是从未见过的。直到从房间里走出来,陈见秋的心依旧怦怦乱跳,好像闯过了一道鬼门关,与第一次听到老婆犯事都差不多了。 隔着黑的铁栅栏,他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直沉默了好长时间。 “老婆,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进来的吗?” “那还用说,我这是咎由自取。” “不是的,这是一个大圈套,是有人专门设下的一个陷阱。” 王霞又不说话了,好像没听懂他的意思。 “有人要当市长,怕自己的事儿露了馅,就嫁祸到了你的头上。现在,他们已经快得逞了,省里派来的桂市长也当不成了,人代会全乱了套,门书记也快完了……” “门书记是个大好人,对我们这里贡献那么大,他是不会完的,绝对不会!”王霞突然打断他的话,像和人吵架似的大声嚷嚷着。 “你说对了,门书记的确是个好人,特别是对我们太好了……为了你这案子,他找了好多人,亲自打招呼。你知道吗,上午我已经见过门书记了,他让我告诉你,不管有天大的事,你这个也要特事特办,明天开庭,已经内定了,缓刑,对我们来说,这还不是天大的喜讯吗?” “那那……”王霞突然瞪大了眼睛,“我的公职丢不了啦?” “那当然。而且以后的事,门书记也给我们考虑过了……” “不说以后,不说以后……以后我只想好好做人……”她说着说着,突然又哇哇大哭起来。而且似乎比过去哪一次都哭得更凄厉更伤心,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把一辈子的悲痛全哭掉了。 “还有一件事,白过江把你也咬了一口,说那全是你讹诈他的……不过他还咬了别人,说是给曹和金送了几十万……现在检察院已经立案,白这个人实在太坏了,八成是要枪毙的。”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来,因为在多年的历练中,他早就深深地懂得,沉默有时比语言更有力量。 说这些话可是没有什么根据的。但是,只要能够让王霞开口,陈见秋现在已经什么也顾不得了。更何况门书记不是还要采取别的行动吗?当书记的一旦下了狠心,就没有办不到的,况且他相信门书记手上一定还有别的杀手锏哩。 老婆依然沉默着,似乎有点儿发呆了。她独自一个站起来,在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像是一头大黑熊。陈见秋也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她慢慢移动的身影。在这一刻,他的心也早已提到了嗓子眼。这些年来,他其实一直想从老婆的嘴里得到点儿什么,但是王霞可不是能够随便开口的,所以关于曹非和白过江的事他居然一点儿也不清楚,充其量只有一些模糊不实的猜测而已……想不到蓄谋已久的那一切,竟会在这么一种情形下出现,他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长时间,王霞突然背过脸去,再也不理他了。 陈见秋失望地长叹一口气,只感到一阵头痛,全身瘫软地跌坐在水泥地上。 第二十三章 整整一上午的大会,门力生尽可能端端正正坐在主席台前排正中央,从始到终一副笑微微的样子,目光有规律地从前排一行一行扫过去,又从最后排一行一行扫过来……除了几个农村和企业来的,那下面的每一张面孔他都是熟悉的,只不过有的能叫上名儿来,有的却叫不上来。在和每一双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间,他总是短暂地停留一下,然后又迅速地滑开了。以他多年的经验,这么短暂的一个停顿,给对方留下的印象是好长时间都抹不掉的…… 但是,现在不行了,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很虚弱,目光也不像过去那样有力度了,台下每个人的目光好像都是飘忽的复杂的,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左顾右盼,吵吵嚷嚷的声音连他都听得很清楚。 会议日程还没有过半就出了好多的怪事情,他真担心无法控制这个局面了。 今天的会议就是在一片混乱中开始的。不到八点,会场外就聚集了许多人,据说都是金山来的,打着横幅,喊着口号,口口声声要见领导,要求保卫金山的改革成果,要求尽快恢复金山各矿的生产,要求追查“搞乱金山”的责任……这些人虽说是自发的,但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情。他当时生气极了,只好当着代表的面大骂一通杨波,责令他去和这些人对话,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今天的议程主要是两项,听取计委和财政局的工作报告。一年一年都是这样。基本建设,技术改造,以工代赈,十三大考核指标,去年完成情况,今年计划任务,指导思想基本原则和主要措施……这是计划这一块儿。财政嘛就更简单了,预算,决算,国税,地税,还有自己组织的一块儿,无非是这么几大项,无非是一大堆或长或短的阿拉伯数字。阿拉伯是个民族,但是好像又不完全是,他也实在搞不清楚。但是那个地方是全世界的是非之地,一个永不消退的热点,这一点地球人都知道。特别是那个头上罩一块花头巾的老头,从他年轻的时候起就听得耳朵都起腻了。好在那时没有电视,收音机也不过是偶尔听听。后来有了电视,这家伙简直就是一个强盗,强行地顽固地硬是占据了每天新闻画面中的好大一个部分……有时他忍不住开玩笑说,这简直就是一种精神虐待嘛,一直把人们从青春焕发虐待到白发苍苍,而且看那样子很可能还要长期地虐待下去。 不过,听叶欣说,人家罩的那不是什么花头巾,而是他那个国家的地图,是土地的象征。叶欣是典型的理想主义者,看落花流泪,见鸟儿伤心,对那个老头子的爱情更是十分赞赏,有时说着说着还会掉下泪来。也许,她骨子里就有一种深刻的恋父情结,要不当年也不会嫁给我吧? 想起叶欣,门力生也有点伤感起来,扫视下面的目光就变得游移不定,一下子失去那种炯炯逼人的力度了。 自从中师毕业步入社会,在事业上政治上他不能不说是成功的,一帆风顺的,在感情上却实际历经坎坷。当时中师毕业在学校教书,倒有一个特漂亮特温柔的女学生爱上了他,每天有事没事都往他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跑。那女孩儿单名一个洁字,虽然家境贫寒,她以下一溜儿还有七八个娃娃,但是望着那一双比甘泉还要清澈的毛眼眼,他的心完全被融化了……然而,不等他真正表示些什么,一个大雨滂沱的夏夜,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一个恶魔竟把小洁拖进庄稼地里奸污了,又残忍地把她勒死,扔进了附近的一眼机井里。那一年,小洁才不过十七岁。尽管费了天大的劲儿,这个案子一直也没有破获,反而有一段时间把他列入了怀疑对象。 等到解除审查,他立刻就从那个地方调离了。再后来,他便进了机关,开始了在这个漫长的阶梯上奋勇攀登的艰难历程。 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只要一有人介绍对象,他的眼前立刻就浮现出那一双毛嘟嘟水汪汪的大眼睛,心头就感到一种撕裂般的痛……他知道自己完了,如果再这样下去,就只好打一辈子光棍了。所以,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他决定再不谈什么恋爱,一上手就结婚,而且第一次见到谁,就和谁结婚……新婚之夜,那是在机关的一间车库楼上。那个已经成为他妻子的女人很壮实,两个大xx子中间放得下一条胳膊,结实又光滑的小肚子上似乎有一层亮晶晶的东西……在那个饥饿的年代里,健康真是一种无比宝贵的财富啊。他当时趴上去又跌下来,再趴上去再跌下来,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门道。事后想起来,那女人似乎是有经验的,一直在用她那一双不安分的手在前面引导着……可是说不行就是不行,他已经大汗淋漓了,却依旧在大门外站着。而且经过几上几下的折腾,实际上连站也站不住了,后来还是那女人依靠嘴的力量,才重新站直了。但是,还来不及再试,一到门边就吐得一塌糊涂了…… 那些日子,真是难为了那女的,每一次都得靠嘴巴,而且也只能维持那么一下子,一真正上阵就败下来……半年过去,他只好离婚。用那女人的话说,他是个二姨子,要不就是见花谢。谁知道呢,那时的他失望极了,有好长时间神情恍惚,一个噩梦时时跟着他:这一辈子我真的完了! 后来,要不是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遥远的叶欣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哪里还会有今天,还能够在如此庄严神圣的场合,如一个子孙满堂的家长慈祥而又严厉地俯视着台下的百数千人? 人说五十而知天命,他现在都快六十了。搞了一辈子的政治,要说对这一切不钟情不热爱,那自然是假的。但是,要说他心里最钟情最热爱的,实际上只有一个,那就是叶欣了,这是任何权力任何地位任何享受都无法代替的……当然,这一点也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理解的。 叶欣当然是厌烦政治的,平时只要一谈起本地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来,立刻就皱紧眉头,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说:“得了得了,你有完没完啊,人家都劳累一天了,哪里有心情听你们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你知道,我是一个搞技术的,只有我们所做的才是实实在在的事情,而且是救人命的,你们那算什么呀,无非是你上我下,争权夺利而已。” “但是,不管是什么吧,你离得开政治吗?就说你们医院,如果没有政府在后面支撑着,不垮了才怪呢……” “这事我和你说不清楚,我不和你说了还不行吗?” 叶欣说着,讨饶似的朝他笑笑,似乎再也不理他了。 然而,过不了多长时间,看着电视里一个什么镜头,她又立刻兀自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和他热切地争论着,非要听听他的看法不可……她就是这样透明的一个人,很单纯也很率真,说她心地善良也好,说她幼稚不成熟也对,反正是有什么说什么,不存一丝的内心梗芥。感谢上帝在他最孤独的时候把这么一个玻璃人送到了身边,使他重新找回了生活的温馨和美丽。几十年来,也正是靠着这样一个温暖的支撑,他才在她所厌恶的勾心斗角和争权夺利中自由往来,有一种天马行空的好感觉。 这么多年来,他所欠叶欣的实在太多了。别看她嘴上不说,他心里清楚着呢。一开始是两地分居,等到把她调到身边,他又到县里去任职了。一个县一个县地倒啊倒,他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在沙漠上漫游的野骆驼,一直要流浪好多天才会回到那片青草地里歇一歇……直到来雁云当了一把手,才总算是团圆了。但是,这个时候他的身体也不行了,工作又总是千头万绪没完没了,昏头昏脑一整天,一直到半夜才能回家,一回家倒头便睡,实际上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的。在外人看来,当第一夫人多风光啊,实际上他们哪里知道,叶欣最需要的,既不是钱也不是那些虚伪的尊重和肉麻的吹捧,而她真正需要的他实际上从来也没能给予过…… 想到这里,门力生觉得眼前有点模糊起来。作报告的人还在那里慷慨陈词,不知道说错了一句什么话,台上台下腾起一片笑声。他也跟着笑了笑,却一点也不明白大家的意思。他知道自己今儿走神了,这可是过去没有过的。这些日子,他真的感到身心俱疲,甚至可以说是心力交瘁,精神头儿大不如前了。看看左右那几个,柳成荫满脸堆笑,桂再庸一本正经,哼,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呢? 这一次,等到他真的退下来,他一定把所有的时间都交给叶欣,带着她全国各地乃至全世界走走看看,好好地享受一番,把多年失落的那些美好和温馨全找回来。 他站起来,身边几个人赶紧挪挪椅子。红地毯上有一根电线,差一点把他绊倒。 从厕所回来,那根电线已经不见了,大会秘书长正在后台严厉呵斥几个戴牌牌的工作人员。他想制止,等走过去却改了口,只嘱咐这位秘书长把柳成荫叫下来。 这些日子,柳成荫一反常态,工作劲头大多了。这一次,看来也只有靠他了。 对于这个老油子,他其实一直是很有看法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政治嘛,说到底就是一种妥协的艺术,天下没有一个事情是那么完满的,这一辈子,我虽然做了那么长时间的一把手,但是回想起来又有几件事情能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但是,即使这样,在这些年来,与全省各地的许多书记们比起来,我门力生还一向是以杀伐果断心硬手辣著称的。不是这样,省委也不会这样死缠着不放,非让我来迈这个坎儿。所以说,政治嘛又是一种看不见的操作,看见的都是一种表演,看不见的才是它的本质呢。必要的时候,该出手时就出手,关键是要神鬼不知,迅雷不及掩耳,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门力生让工作人员打开一个房间,耐心地抽起烟来。 叶欣早不准他抽烟了,如果再吸下去,据说那情况是非常严重的。在家里,他真的不吸了。但是,在今儿这么关键的时候,没有烟是绝对不行的。秘书长早已经知道了他的这个习惯,等给他点上一支,才匆匆去了会场。 金鑫躲进了医院,桂再庸新来乍到,一看就是个没头脑的主儿,他所能依靠的也只有柳成荫这个老油子了,这真是他的一种悲哀。 在他当书记的这些年,最得力的干将还是杨波啊。把这个人用起来,是他一生中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情。知人善任,这是为官者最重要的能耐了。这个人真的各方面都太优秀了,又没有一点私心,在当今社会实在是很难得的。当然,这里面也免不了有叶欣的一点小作用。但是,柳成荫这个人就不同了,平时几乎什么事也不做,只是一个态度好,见了谁都笑哈哈的,当然每次考评也自然都是满票……他是本地人,上上下下几十年,几乎到处是他的人。这一次,要实现省委的意图,也只能借重一下他的这个优势了。 对于这次省委的人事安排,他至今都是耿耿于怀的。为了一个像桂再庸这样的人,怎么能置一个地方的多次反映于不顾,而且他们对于这种可能局面的估计也完全是错误的。但是,既然省委决定了,他就必须坚决照办,而且一定要办好,绝不能把省委定的人选给撸下来。这不仅是一个组织原则,一个态度问题,更主要的是一个声誉问题。一个全省出名的硬书记,最后却在这个问题上栽了,这个脸是怎么也丢不起的,特别是在他即将画句号的这个时候。这个句号画得圆不圆,是一辈子的大事情,他门力生是在为自己的声誉而战。他很清楚,省委的某些人,也正是因为看准了这一点,才绝对不改口的。这里面,实在是有点儿很卑鄙龌龊的心理的……但是,他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几天的情况表明,有的人已经铁了心,是非要逼着他拿起手中的刀来呵…… 无奈。这真是一种说不出的无奈。要知道,不管成功与否,会议之后就要退下来的一个老头子了,他又何必非要这样呢…… 诸葛不幸扶阿斗,伊尹何苦遇纣王……这是他年轻时写过的两句诗,现在倒真的用得上了。 柳成荫进来了,无声无息在他对面坐下,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门力生拿起茶几上的烟,扔给他一支。 柳成荫本来是抽烟的,但是近年来由于知道老书记在努力戒烟,也就习惯在书记面前不吸了,拿起那支烟来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欣赏一件珍贵的文物,却始终没有点起来。 他这种做派,门力生也感觉不舒服,但是不想再怎么着了,只好说:“今天会上有什么新的情况,是不是又有什么新花样了?” “新的花样倒是没有,但是我听各个代表团的人说,几乎每个团里都有人在活动,如果现在就投票,恐怕连半数都过不了的。” “你说的是桂再庸吧?他过不了半数,有的人就可能得满票喽。” “那倒也不一定。现在的形势比较复杂,金鑫的人虽然活动能量不小,今天早上那伙人就一定是他们组织的。但是我听说还有别的情况,这样下去恐怕无法控制了……”说到这里,柳成荫突然顿住了。 “不要吞吞吐吐的,你把话说完,这里只有你和我。” “那……我就直说了,有的代表团可能还会把杨波也提出来……当然,杨波本人倒什么也没有表示。” “杨波你放心,我去做他的工作,我的话他敢不听!现在的关键还是在金这里啊……” “是的,我同意您的看法。他妈的,金这个人的确太不像话了。不仅是无组织无纪律,纯粹是品德就有问题。”说到这里,柳成荫显得很激动,“还是关键时候考验人啊!平时也人模狗样的,这一段自从老郜出事,我算是把这个人看透了。他现在纯粹是狗急跳墙,个人主义恶性膨胀。咱不要说省委,不要说原则、纪律,就说门书记您吧,平时对他够不错的了。这时候跳出来,明摆着就是在给您难堪啊。依我看咱也别客气了,他不仁咱不义,现在就立即请示省委,把他开展非组织活动的情况好好查一查……” 柳成荫愈说愈激动,门力生却只有冷笑了:“哼!非组织活动,那倒便宜他了!我看,这一次是必须破釜沉舟了。但是我想,对于他还是要稳一稳,毕竟是一个副书记,即使有确凿的证据也要先请示省委。但是,别的人就不一样了。我记得前些日子你曾经转给我一份材料,我让你先放一放,首先在白过江这个人身上寻找突破口,现在进展得怎么样了?” “还不行。虽然许多人都说几年来白峪沟矿多次发生重大安全事故,死了不少人都没有报案,悄悄地就埋了,但是,由于当事人王霞一直不肯说话,白过江那里还没有什么大的进展……现在,他们正反咬一口,说自从杨波副市长下令金山各矿停产整顿以来,特别是这些天公检法上去,把好端端的一座金山给毁了,给他们造成了巨大损失。刚才我出去看了一下,杨市长和他们这伙的对话激烈着呢……” “既然如此,我们就要另想办法了。我想,根据你的那个材料,可以肯定白过江和曹非关系密切,在白峪沟建矿问题上,曹非起码是负有领导责任的,这方面陈见秋也有一个材料……至于这里面的经济问题,曹非这个人我清楚,只要一审就全知道了。” “这一点,我完全相信。那……您现在的意思是……” “我只问你,就凭现在有的这些材料,能不能把曹非给弄起来,或者说即使将来没有别的情况,仅此一条还能不能办成铁案?” “这、这……”柳成荫嗫嚅起来,久久地盯着门力生,思索了好半天,才低沉地说:“我看可以。” 门力生捻灭烟头,站了起来:“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在这方面你可是专家。我看,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通知有关部门,立刻采取行动……张謇书记那里,我来直接请示。” 柳成荫也站起来,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只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四章 这些日子,曹非正处在多少年没有的兴奋之中。 金鑫虽然躲进了医院,但是大会上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曹非把几个铁关系都调动起来,已经形成了山雨欲来的满弓架势,门老头玩了一辈子,这一次可是玩住他自己了。金鑫已经答应,只要他当了市长,就一定让曹非来当副市长。再下一步,门力生一退,陈见秋一倒,只剩一个杨波能翻了什么天,雁云就真的是他们的了……到那时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这一次省委定的人选没选上,门老头也就在全省全国威风扫地,再也抬不起头来了……那才真是大快人心呵。这几天大会小会进进出出的,每碰一回面,都感觉老头子的脸色更黑干憔悴了一些,目光凶凶的好像人人都亏待了他似的,曹非心里感到特别舒服,抵得上和钟丽婷上床那样美气了。 趁着开大会,曹非悄悄地溜回房间,洗一个热水澡,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开始拨打那一个令他心跳的电话,他要好好庆祝一下了。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钟丽婷也答应了,洗个澡马上就过来,然后吃吃地一笑。这个小女人,真是一个尤物啊,笑起来都那么浪那么勾人,挠得人耳朵根麻酥酥的。 曹非把枕头摆好一点,头枕着双手,眼盯着洁白的天花板,嘴里哼哼着“二人台”中男女青年谈情说爱的“打樱桃”曲调,开始有一搭儿没一搭儿地想心思。 都半辈子的人了,这些年来他其实一直都在退让,蹑手蹑脚,循规蹈矩,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这种状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从此往后,一定要挺起胸膛来,堂堂正正地活一回,否则就真是太不值得了。 他是没有念过多少书,是没有一张响当当叫得亮的文凭,但是那不是历史造成的吗,那能怨他吗?再说了搞政治又不同于别的,有多少书呆子能吃得下这碗饭来?而且从古到今,翻遍二十四史,这才是一个铁规律呢。他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是特喜欢读史的。什么刘邦朱元璋,哪一个不是起于民间的草莽英雄,孔老二倒是圣人,周游列国一辈子,其实说到底无非就是想弄个一官半职当当,最后还不是灰溜溜地回到鲁国教他的书去了? 一开始参加工作,曹非是在一家县办企业里。当时那家企业的厂长是个从大城市下放的大学生,文质彬彬的,满口的上海话,一个人也听不懂。厂里有一个泼皮,天天迟到早退,厂长要扣他的工资,他就赖在厂长办公室不走,又拍桌子又瞪眼,文质彬彬的厂长能读懂一尺厚的外国书,却拿这么个小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有一次和他说起来,他不禁哈哈大笑说,厂长,小事一桩嘛,你不要管,交给我就得了……当天夜里,他便叫了几个铁杆弟兄,把那个小子叫到一个空车间里,一绳子就吊到了半空里,然后也不理他,弟兄们坐在地上喝起酒来……没用了一个小时,那小子就哭爹喊娘,头摇得像拨浪鼓了,问一句他说一句,赌咒发誓再也不敢找厂长的麻烦了。 当然,如今的这位厂长倒是今非昔比,抖起来了,不仅调回上海,而且已经当了一个跨国公司的大老板,出门坐的起码是宝马奔驰什么的……但是,想当年如果不是我,也许他早就让那个赖小子整得趴在地上了,还能有今天这样的风光吗? 曹非呆过的第二个单位是老干局。人生在世,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这一点他真的体会太深了。那时的老干局侍候的都是战争年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资格老,级别高,脾气也特别的大,为了把这些人服侍好,他的确下了很大的辛苦。特别是有一个姓周的老头子,当过解放后的首任地委书记,连后来的许多省部级大官儿都是他的部下呢。老头子爱下象棋,曹非就天天陪着他,有时候一下就下到了后半夜。后来老头子病了,后妻和惟一的女儿都厌烦起来,曹非端屎倒尿地服侍,有时拉不出屎来他还亲自下手掏过呢……正因为这样,等到老头子的一个老部下当了省委副书记,一个电话打去,曹非就当了个副县长。如果不是老头子很快死了,那个省委副书记也调到了外省,他哪里还会怕一个小小的门力生呢,相反,恐怕门力生也要天天溜着他一点胡须的…… 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吧。自从门力生一来,他的运气好像就全没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他是真的有点想不清楚。有时他忍不住想,也许这就是命吧,人人都有十年的红运,也许他的运气真的走到了尽头……但是,他现在更相信的是,门力生和他命相不对,他叫人算过的,他是木命,而门力生可是金命,金命硬,不然他怎么能叫那么一个名儿,力生不就是立生吗,是头朝上从他娘肚子里出来的,而且他不是从小就把他娘都克死了? 周老的那个独生女儿就是现在的周雨杉。那时的雨杉刚刚政法大学毕业,还在县法警大队实习呢。高高的个头,一张白里透红的粉脸,全身上下洋溢着一股浓浓的青春气息,再穿上一身英俊挺拔的绿警服……那种样子那种感觉真是太迷人了。那时他已经是周家的常客,几乎一有时间就在周家泡着。周家是外地人,老头子也早已经退出了本地的历史舞台,雨杉要找单位实习,雨杉要跑分配联系工作,连雨杉第一次到法警大队去上班,都是他亲自领着去的。在老头子的意识中,他们的事仿佛已经是煮熟的鸭子,只是还不到揭锅的时候罢了。 有多少个夜晚,他独居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想象着与雨杉即将开始的生活,心中涌动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幸福感。他一个农民的儿子,居然一下子就要做原地委书记的乘龙快婿了。虽然说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老虎毕竟是老虎,即使做成标本那也是很吓人的。在他年轻的记忆中,他所见过的一个最大的官儿,就是当年公社的一个派出所长了。进了村一下车,平时一向盛气凌人的村支书和革委主任赶紧跑上前来,吓得脸都变了,没说两句话就捆起了好几个人……一个地委书记,那该有怎样的威风啊! 然而,就在他沉浸在一片朦胧的喜悦之中时,突然一个晴天霹雳,周雨杉居然嫁给新回来的大学生杨波了…… 那些日子,是曹非一生中最黑暗最痛苦的一段了。虽然时隔不久,他就当了副县长,也很快娶妻生子,组织起了自己的小家庭,但是,只要一遇到那个年轻人杨波,一种无端的羞愤依然会从心底油然升起。对于自己的这种不正常心态,有时他暗地里也觉得十分好笑。但是,他实在就是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周老的家里仍然常去,去了也免不了要楚河汉界一番。不过有一条,只要周雨杉一回来,他的脸色就明显地有点改变,头也不抬起身就走……新婚燕尔的周雨杉自然更加楚楚动人,就像是一块新鲜出炉喷香流涎的烤面包,自己又烧火又加炭地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儿,最后却被别人抢到碗里,这种失落和羞辱他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一口气噎在他胸口上,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咽下去…… 现在好了,事隔多年,上帝居然给他另外派来了一个,谁说不是对他这些年来这一片苦心的特别补偿呢? 在他的印象里,钟丽婷长得和周雨杉太像了,第一次见面他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仿佛突然之间又回到了多少年以前……要说有区别,惟一的区别是,她比周雨杉更年轻,长得也更有女人味儿。周雨杉虽然长得无可挑剔,但是在后来的相处中好多人都说,这女人是女人相男人心,做起事来砍瓜切菜、利落无比,而且愈老愈瘦,女人味儿自然就更谈不上了。老婆嘛自然不用说,那是属于另外一种情况。除此而外,这些年来他有过亲密接触的女人也算不少了,但是与这个钟丽婷比起来,那相差的层次简直就是天地之别……那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脸上那一副笑吟吟的模样,还有抬手动足间那种种无法言说的优雅和娴静,特别是全身上下所透露出来的风度、教养和贵族气息,都真的给人一种深深的诱惑和陶醉感,他当时看得就呆了,连金鑫叫了他好几次都没有听到。 在本地这块土地上,竟然有如此出众鹤立鸡群的女孩子,造物主也就算够神奇的了,但是过去他怎么就从来没有发现过呢? 金鑫这个人的确是很讲义气的。即使仅仅为他送来的这个可人儿,也应该一辈子感激的,何况他的帮助又何止一个钟丽婷啊…… 这些年来,曹非的仕宦之途本来是节节攀高十分顺利的,门力生来当市长的时候他就是一县之长了。没想到自从来了个门力生,就好像中了邪吃错了药一样,做什么什么不对,怎么做怎么不顺,老头子似乎存心和他过不去,平时的工作上,这些年没有少受了门老头的严辞呵斥。可是每天夜里曹非对壁反省,扪心自问,也实在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老头子的事情呀。相反的,他倒实在是小心翼翼,鞠躬尽瘁,比过去对历任书记都更加尽心尽力嗬…… 所以说,在官场上,宁肯得罪一万个老百姓,也千万不能得罪一个顶头上司,这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这些年曹非也想了许久,总觉得只有一件事情做错了。那是门力生刚当书记的第一年春节,大年三十他去上门拜访这位顶头上司。那时他老婆刚住院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家里的现金不多,心想又是第一次登书记的门,拿多了也不太妥当,所以只用一个大信封装了不到两万块钱。没想到那一次真尴尬,无论他怎么说,老头子就是不肯收,还拐弯抹角把他教训了好一通。直到他大汗淋漓从书记屋里退出来,老头子的脸上才露出了微微笑意……当时老头子的态度倒很谦和,不仅把他一直送到院门口,而且一再让他停一下,自己猫着腰下了自家的暖室,不一会儿竟抱着五六个苦瓜出来。 “这是我自己家种的,和市场上的不一般,你拿回去尝个鲜……” 当时的他又一次陷入了尴尬境地,接过来自然不好,不接似乎更不好,两只手在空气中胡乱地推来推去,那个样子真是难受极了。 当然,最后的结果还是没有接,趁书记一个不留心,他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此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于那一个晚上的整个过程和全部细节,愈琢磨愈复杂,愈感到后怕,也对自己的判断愈来愈坚定不移了。一个领导可不会轻易给部下送什么东西的。你不给我送,我给你送,这个意思是很明确的。但是,要说不送实在是冤枉啊,他不过是送的少了些嘛,想不到老头子就这样来挖苦他,真的有点太那个了。至于苦瓜嘛,自然就更加寓意深远了。而且送给他的还不止一个,起码有六七个呢。那么,一个苦瓜代表多少时间,是一个月还是一年?当然,现在回头来看起码也是一年啊。虽然从县长到书记是门老头手上的事,但是那属于水到渠成,换了谁也一样的。门力生在这里已经快十年了,这十年中间他就一直在县处级这个台阶上晃来晃去,这难道是偶然的吗?而在这十年当中,有的人却像坐火箭一样,噌噌地直往上蹿,除了送得多,再不会有第二个原因了。至于工作年龄文化什么的,那不过是个幌子,骗得了谁啊……你就像杨波,想当年我当副县长的时候,他才大学刚毕业,现在倒好,已经是老副市长了,而且要不是省委给顶着,马上还可能当了市长呢。别看杨波落了个清廉名声,那左不过是他做得隐秘一点,只能说他这个人更歹毒更阴险而已,但是实际上他送给门老头子的,如果一旦撸出来,一定是一个吓死人的数字啊…… 一个领导,对部下居然如此刻毒,太让人伤心了。我曹非就这么个脾气,你对我好,我可以把心都掏出来让你看。但是,你既然不把我当人看,那就对不起,别怪我不客气,只要我能逮着机会,就一定要出这口恶气的……近十年的压抑,近十年的等待,机会终于来了,只要再有几天的时间,一向风光无限的门老头子就要一头从那么炫目的云端跌落下来了,身上那一层层的油彩全部脱落,原来不过是一堆臭不可闻的狗屎呵!一想这样一种大快人心的结果,曹非就乐开了花,哈哈地笑出声来。 然而,不知道怎么搞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消逝着,马上就到中午了,钟丽婷还是没有一点儿影子,只不过去洗一个澡,用得了这么长的时间吗?曹非真有点儿心急起来。而且今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的头脑也有点乱哄哄的,多少忘却的往事,都突然间一下子全涌上了心头……平时,他实际上是一个并不喜欢回忆的人啊。大概是因为大事已定,他就不自觉地需要作一番人生总结,从此脱胎换骨,就像一只蛹,马上就要变成振翅高飞的蛾子了吧…… 曹非拿起手机来,再一次给钟丽婷打电话,口气便有点儿不耐烦起来:“喂,你究竟怎么搞的,磨磨蹭蹭,是不是让我去派车接你呀?” 不等她说什么,她的手机似乎被什么人抢过去了。再打过去,手机便总是占线,怎么也拨不通了。曹非正狐疑不止,他自己的手机响起来,里面传来了金鑫的声音:“你呀你,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躺在那里想入非非……我说,你在大会上就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举动吗?” “什么异常举动?一切都很正常的嘛。你不知道,我们上午那一步棋走得好极了。一进会场,所有的代表们都群情激愤、议论纷纷,门老头简直气坏了,当下把杨波和柳成荫都骂了个狗血喷头,特别是杨波,真的狼狈极了,急匆匆离开会场,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要说有水平,还是你这一招有水平啊,真的是一箭三雕……现在大会还在继续进行,他们那些人都在主席台上坐着呢。截止现在,大会已经收到了三份代表联名提案,而且都是关于我们的——这,难道还不算天大的好事吗……” 曹非一边说,一边就觉得挺憋气,这家伙,还没有正式当选呢,怎么脾气突然间已经大了许多,教训起人来,还没卸磨就想杀驴,这种做法可真不够哥们儿……而且他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难道钟丽婷接到电话就去他那里了?但是,不等他再说下去,金鑫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现在什么也不要再说了,我也没有时间再多作解释……我说,你现在能不能立刻和白过江取得联系,让他马上给我把电话打过来?” “这……当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你这么急干什么……好啦,不说就不说,让他把电话打到医院还是你手机上?” “不不……都不要,就打在……小钟那儿吧。千万,千万!” 不等他再说什么,电话已断线了。 一上午的等待,燃烧了一上午的激情,这一下全完了……曹非突然感到全身瘫软,一下子像晒化了的糖饴,躺在床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然而,不等他再想什么,手机又响起来,还是金鑫。这家伙究竟听到什么风声了,怎么一夜之间说变就变?曹非懒得接他的电话了,一直等响了好半天,才无可奈何拿起来。电话里金鑫的声音比刚才缓和了一些,但又似乎有点强作镇定的意味: “我想了一下,还有几件事也必须赶紧办一下。你不要丧气,总还是有办法的。第一,你要立即行动,把咱们那几个可靠的代表都找来,向他们吹吹风,从此再不要提我当市长这事了,就说我得到了领导承诺,要另有任用;第二,立刻把已经递交的那几份代表联署提名撤下来,有几份就撤几份,而且全换成杨波,我们都集中力量推荐杨波好了;第三,你要振作起来,不要躺倒了,要尽快和你这些年在上面培养的那些个关系通通气,让他们直接给老头子打招呼……” 这话怎么愈听愈不是味儿,曹非再也忍不住了,呼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为什么?这究竟怎么回事儿,你总得给我说个理由吧?!” “没时间了,你还是按我说的,抓紧去办吧。而且也不要再和我联系了,懂吗?” 第二十五章 夜终于来临了。经过一整天的颠簸忙碌,门一叶和同行的两个伙伴都已经疲惫不堪,全身上下弄了一层的臭汗,必须赶快找个旅馆歇歇脚,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了……这种欲望一经唤醒,就变得那么强烈,别的什么事情全成了一片空白,满脑子就充塞着这么一个念头,那凉爽宜人的房间,那幽幽的充满温煦的橘黄色灯光,尤其是那么一个洁白的飘满香水味儿的卫生间,那么一泓不凉不热的水呵,简直成了她的一个梦想,满脑子晃来晃去,似乎把眼前的这个世界全都代替了…… 但是,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眼看着就要进县城了,刚才他们加油的时候问了问,此去这个山区小县已经剩下不到四五里的路程了,前面那一辆吱吱嘎嘎的三轮车却突然慢下来,一拐弯进了附近的一个小镇子上,难道今夜他们又要在这里落脚了? 看到他这个突兀的举动,门一叶和两个同伴都吃惊地瞪大了眼,不知道又在搞什么鬼名堂。他们把车子停下来,在镇子边上怔了好一会儿,才无可奈何地跟进去了。 这些日子,与其说他们是在跟踪这辆远去四川的三轮车,不如说是在这辆三轮车的引导下进行一次长途旅行,而且在许多情况下更像是在玩一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几天下来,他们都已经十分疲倦,如果再不好好地休整一下,能不能就这样一直跟踪到目的地,连她自己也快失去信心了。 从出发到现在,连续好多天都是这样,你觉得该走的时候,他偏偏停下来,你认为该住的地方,他偏偏不住,你正想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了,他却偏偏马不停蹄地上了劲儿,弄得门一叶他们真有点哭笑不得了。也许,这种日子才刚刚开头,今后可能发生的事情还多着呢。跟踪采访,连续报道,这种事儿可真不是人做的。也许在出发的时候,他们都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不就是跟着这小子走一趟四川嘛,他蹬着三轮车都不怕,我们毕竟还有四个轮子嘛。其实,一旦真正上了路,才发现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 门一叶带的两个人,一个是报社的摄影记者,一个是兼管生活的司机,同时也是雁云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诗人。几天下来,两个大男人已经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没有娱乐,没有休闲,说走不能走,说站不能站,一路上的好风光倒是不少,却一次也没有停下来好好浏览一下,整天像孙子似的尾随在这么一辆破三轮车后面,这算过的什么日子啊……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磨叨,要不是门一叶一直坚持着,况且她又有那么一个很特殊的身份,也许早就溜之乎也。 但是,门一叶不想走也不能走,临走的时候她已经和报社、宣传部都打了招呼,吹下了天大的牛,说是这一次一定要弄出一个震惊全国的重磅炸弹来,现在八字还没见一撇,她怎么能不声不响灰头土脸地回去呢?况且就她自己也绝不是那种肯轻易退缩随便放弃的人。只要拿起一件事情来,如果做不好,或者半途而废,她会后悔一辈子的。 其实,只要仔细想一想,二楞子这些天来虽然有那么点神出鬼没、不可捉摸,实际上他的一举一动都是经过精心思考的,他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只是一般人不会去那样想罢了……经过这么几天的认真观察和思考,门一叶已经对他的许多怪异举动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只是她现在也很累,已经连和两个同伴交流的力气也没有了。她不再理睬他们的磨叨,指挥着车子开进一幢还大体像样的路边店,赶紧开了房间躺下来……虽然这房间不知道怎么搞的,又臭又潮湿,比农村的地窨子也好不了许多,但是她已经什么也顾不得了。这几天正赶上她“发洪水”,身上又软又痛,再不躺一会儿,非晕倒在车上不可。 电话响起来,是她爸爸的声音。走了这么几天,还第一次听到爸爸的声音,又在这么个偏远的路边小店里,门一叶显得很激动,连着叫了好几声老爸,心里立刻涌上一股酸酸的潮水来。 临走的时候,她没有见父亲的面,只打了一个很简单的电话,告诉他自己要出一趟远门。这几天走走停停,没有进一个大城市,手机信号一直不好,后来她干脆关了机,没想到刚开开手机,就接到了远方亲人的问候,门一叶的情绪一下子好了许多,身上也来了点精神,呼地一下坐起来,和父亲略带夸张地谈起了这几天来的独特经历…… 在电话那头,门力生首先把女儿狠狠地责骂了一通。好啊好,这么大的事情,事先也不和家里好好地通通气,认真商量一番,而且和单位也是在电话里请示的,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就自作主张带着一帮人出发了,这会让别人怎么看,而且出了事情怎么办,你就敢保证这一路上的绝对安全吗? 现在正是人代会召开的关键时期。没想到就是在这样一种紧张忙碌当中,老父亲还这样关心女儿,留意女儿的这点儿小事情,门一叶挨着骂心里也暖融融的。她很清楚,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老父亲骂归骂,实在也有点无可奈何了。果然,不一会儿,门力生的气已经消下去了,絮絮叨叨关心了一通她的生活起居,才重新摆出一副很严肃的口吻说: “既然做,这件事就一定要做好,做出个样子来,绝不能随随便便的。告诉你,还有你带的那两个人,柳书记已经和报社、宣传部进行了一次专门研究,有那么几条,让他说吧,你们好好记一下。” “这……有这么严肃吗?真是……” 门一叶本想说小题大做,话到嘴边却没敢说出来,只好跑到隔壁把那两个男的都叫过来,又重新拿起手机来,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听着。电话里立刻传来了柳成荫和蔼厚重的声音: “小叶啊,这是市委的正式意见,你们听好了:第一,一定要提高认识,从加强精神文明建设和公民道德品质建设的高度,充分认识你们这一行动的重大意义,把它作为今年我们市在这方面的一项重点工程来抓……第二,在跟踪采访的过程中,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能暴露身份,不能暴露意图,要保持绝对的真实性,要坚持文字图片一起上,首先把第一手的资料掌握起来,拍摄大量的影视资料……第三,在采访完成以前,所有新闻不能对外公布,一切等拿回来再说,要由宣传部把关以后才能出台……最后一点,为了加强你们的力量,保证你们和他们的共同安全,也为了给你们提供更有力的保障,我们已经派了一辆车和几个同志,不几天就可以追上你们,而且他们还带去了一些现金和其他用品,同时市委宣传部还会和沿途有关方面打招呼,一旦有什么困难请他们及时提供帮助……” 完了!完了完了……不知道怎么搞的,听着柳成荫在电话里严肃认真地说着,门一叶却愈来愈感到头晕,糊里糊涂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儿了,同时心里就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失败和沮丧,等柳成荫说完,她已经产生了深深的失望感,好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 “柳书记,既然他们来了,我看我还是回去吧,我……我累……” “累什么累,你刚才不是还兴高采烈的吗?” “柳书记,我现在有一个想法,也许我们根本就不该这样兴师动众的,我想还是直接给二楞子一些钱,或者让他们坐上我们的车,把他们直接送回去算了。” “小门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有许多东西都是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有些情况你还不知道,而且你爸爸的意思也不想让你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点,你们要特别注意安全,尤其是那个女人的安全,这一点非常重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难道会有人……” 不等她再说下去,柳成荫已立刻打断她的话,以从未有过的严厉口吻说:“好了,到此为止,你不要再说了!听着,我现在是以一个市委副书记的身份和你说话。这不是在家里,而是在你爸爸办公室。这是市委的正式决定,大家都必须坚决执行,有异常情况立即报告……” 事情怎么会这样,到底出什么事情了?门一叶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头脑不够用了,柳成荫的每一句话都是很有深意的,她却怎么也弄不清那里面的意思究竟是什么……看她那个木呆呆的样子,两个男人也有点发怔,一直过了好半天,才呵呵地笑起来: “算啦,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那咱们就只好按这一步说吧。我们都听清楚了,反正既然市委这样决定,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吧。不过这倒也好,至少钱是不成问题了,大概一两天后面的大部队就到了。房间嘛只能这样了,但是至少我们可以吃得好一点了……我们现在就找个像样的馆子撮一顿,怎么样啊?” 对于他们的这个提议,门一叶自然不好反对。不一会儿,他们三个已经在本地最好的一家饭店里舒舒坦坦地坐下来了。 说是最好的饭店,那不过是相比较而言,如果拿到城里面,不用说是那些大城市了,就是在他们所在的那个小地方,这饭店也实在够低档的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在外地,又是在荒郊野外的路边小镇上嘛,能这样舒坦地吃一顿,已经算是莫大的奢侈了。几天来,因为考虑到钱的问题,加上心神不定地走走停停,他们还从没有这样正儿八经吃过一顿饭呢……两个男人更是高兴不已,不仅要了满满一桌子的饭菜,而且开了一瓶本店最好的酒,已经吆五喝六起来。 旁边还有一伙人在吃饭,一个个五大三粗的,听口音好像也是雁云人,而且不住地朝他们这里瞥一眼又瞥一眼,真让人怪讨厌的。 架不住他们两个人使劲儿劝,门一叶也喝了几盅子,感觉的确是很不错的。拿起酒瓶子看看,商标都没了,瓶子上一层的土。老板娘见她这样,立刻拿一块脏黑的抹布重新把酒瓶擦擦,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这瓶酒实在放得太年长了,大概还是八十年代出产的,有个老百姓的亲戚送了一瓶好酒,自己舍不得喝,让她给代卖,没想到过了二十年才遇着个买家……一边又连连地感慨,这样好的酒,只卖二十,实在是太亏了,白白放了这么多年,就是卖二百她也是亏老本了…… 正这样说着,那位司机兼诗人忽然推推她,又悄悄地指一指外面。 不好,二楞子不知把三轮车和那女人撇在哪里,竟也到这里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老式的铝合金饭盒。 一路上都没有这样正面接触过。在金山的那个小饭店,门一叶和二楞子可是见过一面的,如果认出她来怎么办……但是,地方就这么小,她要躲开也来不及了,只好傻傻地坐在那里,直直地看着她的这个跟踪对象发愣。 不过,他们完全是过虑了。二楞子连看也没有正眼看这面,而且刚跨过门槛,老板娘已经大声吆喝着把他拦住了:“出去出去,这不是你来的地方,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去吧,小心看打!” 二楞子什么也不说,只把那个铝饭盒递过来。 老板娘一看更火了,一边往外推一边吆喝:“去去去!滚一边去,你找死啊,你要再不走,我可叫人了……”说着话已扭过身子,扯着嗓子朝里面叫起来。 屋里倒没有什么动静,旁边那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却呼地站起来,一起向二楞子走去。 “不好!”门一叶什么也顾不得了,立刻推推他俩,也赶紧走了过去。 经过一番口舌,他们便拉着二楞子在自己这张桌子边坐下来,那几个人却一转身没影儿了。 他们让二楞子吃饭,二楞子说什么也不动筷子,只呆呆地望着一桌子的饭菜发愣。这几天的时间,本来就瘦弱的他显然更瘦了,一张脸也更加黑黢黢的,只是那一双眼睛很特别,有那么一点呆滞,也有那么一点冷寂,同时又好像有一种令人生畏的刚毅和自信……门一叶一下子说不清,但是又实在觉得难以忘怀难以直视。看来他根本就不认得她,而且也根本不关心他们这些人在做什么。他所关心的大约只有一件事,这就是那个依然空空如也的铝制饭盒。门一叶什么也不能再说了,此刻她才明白说什么都是多余的。那个业余诗人还在那里喋喋不休,门一叶瞪他一眼,赶快动手把饭盒拿过来,尽可能盛得满满的…… 等接过饭盒,二楞子依旧什么也没有说,只深深地向他们鞠了一个躬,转身就走。咔嚓,快门一闪,她所带的那个摄影师已经眼疾手快地把这个鞠躬的镜头录了下来。对于他的这个动作,今天的门一叶也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一丝不快……等跨出门槛,二楞子忽然又返了回来。门一叶不知道他又要做什么,难道也是嫌给他拍照吗,要不就是他已经认出我来?然而什么都不是,他只是看到地上有两个易拉罐,弯身捡起来出去了。 顺着二楞子远去的背影,他们又看到了刚才那几个男人的身影。奇怪,这是些什么人,为什么他们对二楞子也这么感兴趣?问问女老板,也说不认识这几个人。好在这伙人只跟着二楞子走了不多远,就转身朝另一个方向去了……门一叶长出一口气,暗笑自己真有点儿神经过敏了。 二楞子一走,业余诗人忍不住大发感慨,摄影师随声附和着,只有门一叶依旧闷闷不乐,这样一来他们也似乎觉得没意思,又大口大口喝起酒来。门一叶忽然也来了劲儿,像他们那样一口一盅地大喝一气,那一瓶老酒很快便喝了个底朝天。不行,再来一瓶。对,每人来一瓶……三个人都口齿不清地大叫不已。因为刚才那一幕,老板娘大概已把他们三个当成了什么记者,好长时间一声也不出,只在一旁小心地瞅着。直到他们又要酒,才走过来小声劝了几句,没想到立刻惹得诗人大骂起来,吓得赶紧又拿过一瓶新酒,躲到一旁再不过来了。不一会儿,他们三个人全有了浓浓的酒意,互相搀扶着离开饭店,在小镇子狭窄的街道上遛了一圈又遛一圈,也不知道究竟到了什么时间,才返回那家路边留人小店,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这一夜,门一叶做了好多好多的梦。一会儿梦见自己在学校读书,漂亮出众的衣服,伶俐的口齿和高贵的出身,同学和老师无不流露出羡慕又嫉妒的复杂目光……一会儿又是在一个什么地方下乡,满村的人都穷兮兮的,一张张脏乎乎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只是怎么也找不到她所熟悉的那一张。二楞子呢,他不是这个村的吗,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不来看我?再后来……再后来好像就飞起来了,莫名其妙地飞呀飞,一下子就飞到了一个特别豪华特别高贵的地方,在现实中她从来也没有见过那样美丽的地方,她像一个高贵的公主独自站在高高的舞台上,她已经得了全国的新闻大奖。不,也许是全世界的,叫普利策奖还是什么的她就弄不清了。舞台的追光灯那么耀眼,炫得她两眼直流泪,总是强忍着怎么也不敢抬手去擦……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一双脏脏的手伸了过来,一边擦泪一边就把她给拽下来了……啊,这不是二楞子吗!她立刻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都是酒精惹的祸,这些年来她还是第一次喝这么多的酒啊。天还没亮,头沉沉的好像感冒的样子。她翻一个身,正准备继续睡觉,一阵猛烈的敲门声,两个同伴突然闯进来告诉她,二楞子他们不见了。 怎么会呢,昨天我们不是看着他找到休息的地方才离开的吗? 虽然说,那个所谓休息的地方只不过是一间没有门窗的空房子而已。 如果找不到他,这些日子的辛苦岂不是全白费了? 难道真像柳成荫在电话里暗示的那样,有什么人会谋害那个女人吗? 门一叶两只眼瞪得老大,身子一阵发软,刚站起来,又一屁股坐在床上了。 第二十六章 从大会的后台上下来,柳成荫就急急地往办公室赶。一进门,让秘书把所有的人全赶出去,独自一个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 对于门力生这个人,柳成荫自信没有人比他更认得清也理解得深了。不管是对与错,只要是门力生已经定下来的事情,是绝不允许有任何反驳的。如果有人胆敢站出来挑战他的这个权威,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把这家伙撕个粉碎。 记得刚上任的时候,门力生就提出来要大拆大建,搞一条全国一流的十里长街。当时的城建局长思想不通,在会上提了一些不同意见。门力生什么也没有说,沉着脸一直到会议结束,才突然宣布,常委们留下,其他的人散会。已经到吃饭的时候了,留下来还有什么紧急事情呢?对于这个很突兀的决定,所有的市委常委都面面相觑,默默地注视着这位大书记的一举一动……只见门力生悠悠地连着抽了两支烟,把烟头一捻,突然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这还像话!一个城建局长,不服从市委的统一领导,在那里信口开河,瞎说八道,这样的干部还能用吗?现在市委的决策刚刚出台,如果一开始就由这样一个主管去实施,我们的决策还能够变成现实吗?所以,我建议,今天我们就作出决定,立刻免去这个人的城建局长职务。如果有不同意见,可以保留。如果没有,这就算通过了,下一步请人大和政府尽快履行一下具体手续…… 虽然多少年来,本地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但是看着这位一把手的满脸怒容,所有的常委们全都低下头,没有一个人敢说一句话。一直沉默了好半天,还是年迈的人大主任低低地说了一句:要履行法律程序,最起码也需要七八天吧…… 不,那可不行,我至多只能给你两天的时间! 说吧,门力生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了会议室。 果然,两天之后,这个已经当了十年的老局长便含着眼泪回家抱孙子去了。后来很快得了一场大病,在病床上辗转不到半年,死掉了。当然,从此以后,门力生的威望也一下子达到了最高点,全市上下的所有干部,只要一提起门书记来,没有一个不肃然起敬的。过去上级的决定,往往一到基层就打折扣,什么事情都很难做成,有人给雁云市委编了顺口溜说,市委不如政府,政府不如豆腐。现在好了,市委的所有重大决策,几乎一夜之间就到了全市的每一个角落,至于那些上班时间打扑克下象棋等等怪现象,更是一下子全绝迹了…… 现在好了,既然门力生已经下了决心,又把这样重要的任务交到了他的头上,那就几乎可以肯定地说,老头子已经是铁了心,一张大网已经撒开,只等着让他来收网了……而且可以更加肯定地说,从这一刻起,这里面的成败生死已经是立见分晓,没有什么好等待和犹豫的了。 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儿的柳成荫却不像往日接受任务以后那样沉稳和自在,一种说不清楚的沉重感压得他气也喘不上来,一直在办公室坐了好长时间,依旧有点儿神情恍惚、心神不定,难道说这里面还有什么别的变数不成? 要说变数,这里面最大的变数就是门力生本人了。如今的门力生毕竟不是当年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那个人了,一个垂垂老矣的迟暮老人,一个即将从权力高峰跌落下来的政坛宿老,这种状况在全市干部心目中是一目了然的。他虽然一再说想退下来,但是在内心深处自然还是十分留恋官场这个大宝座的,不然的话省委怎么可能让他来主持这次换届呢?人嘛,不管嘴上说得多么动听,骨子里其实都一样,没有一个会清心寡欲,甘于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这一点,就打死柳成荫也不相信。但是,话说回来,不管门力生情愿不情愿,只要换完届,用不了多长时间,省委就一定会让他退休回家的,也许还会给他弄一个省人大常委什么的,但是那不过是一个摆设而已,和完全退休也差不了多少……眼看树干都要倒了,还能死死地捆在树枝上,甚至一个劲儿往上爬? 一个后门力生时代马上就要到来了,在这样一种很微妙的时期,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和原来的政治盟主保持适当的距离……这实在是为政者必须高度注意的大事情啊!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门力生却把如此棘手的一件事交给我来办,这不是在要我柳成荫的命吗? 真后悔当时说的太多了,柳成荫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全身不由得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打开密码柜,拿出门书记退回来让他秘密保存的那几份材料,看一遍又看一遍,连着在上面画了好多的线条,一颗沉沉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对于门书记,柳成荫是愈来愈敬佩了。这几份材料,有的是他让人整理的,有的是别人主动送来的,还有一份是他让陈见秋亲自写的……曹非这小子的确太坏了,他当时拿着去找门力生,一再希望老头子能够很快下定决心,立刻把这小子给撤下来。谁知道门书记当时只画了一个圈,就给他退回来了。看着那个拖着尾巴的大圆圈,当时真是一肚子的气啊。心想老头子毕竟变了,当年的那股锐气早没了,要不就是老糊涂了,甚至怀疑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别的交易……然而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原来老头子根本就没有变,依然是当年那样大气凛然的一条汉子,只不过一直在等待最恰当的时机呵…… 为了迎接后门力生时代的到来,柳成荫其实是作了许多准备的。在这块土地上,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也更能够被广泛接受的了。政治嘛,有时候并不在于你做了什么,更在于你不做什么。这一辈子,对于这一点他实在认识得太清楚了。当年在县里任职的时候,有许多新上来的年轻人,屁股没坐稳,头脑就发热了,又是这规划又是那战略的,只有他所在的那个地方,一切都按部就班,没有一点儿出格的东西。当时市委也有一些领导对他横竖看不惯,几乎每次开会他都是受批评的角色。但是后来怎么样,那些所谓时代的弄潮儿,看起来轰轰烈烈,实际上经不住一点儿摔打,到如今早没影儿了,有的是受了处分,有的是受了排挤,反正时至今日都成了过眼烟云,或者是昙花一现的政治流星,只有他一个人硕果仅存,不仅没受过任何冲击和排斥,而且一步一个脚印,到如今已经是整个市里资格最老、势力最大的本地干部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门力生怎么会把他给报上去,而且让他一手负责这次换届的筹备工作呢?这就叫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啊。在整个机关里,他柳成荫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搞政治嘛,没有人是万万不行的,而要有人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你就哪怕不做工作,也千万不能得罪任何一个人,有些人可能看起来什么用处也没有,但是一旦到了关键时候,也许这个人恰恰会发挥比任何人都大得多的作用,既可以叫你生也可以叫你去死的那种作用…… 现在他才感到,自己这一套也应该改一改了。在真正的大是大非面前,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是来不得半点含糊的。今天门书记既然让他来亲手办这件事,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当和事佬,必须立即采取断然措施和铁的手段……想到这里,柳成荫终于精神抖擞起来,立刻把秘书叫进来,让他赶快打一圈电话,用最快的速度把纪检、政法和检察院等有关单位的领导全叫到办公室来,特别是杨波一定要叫来。 不一会儿,这些人陆陆续续全来了,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都惊愕不已地瞪着柳成荫。 柳成荫打开笔记本,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庄重神色,不动声色又一字一顿地把门力生书记的话原原本本传达了一遍,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家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如果没有,大家就分头准备,马上开始行动吧。” 谁知道杨波却第一个站起来表示反对:“曹非好歹也是一个区委书记呀,如果不请示省委,不履行一下正式手续,就这样随随便便把人给逮起来,这恐怕不太合适吧?” “为什么?”柳成荫的眉头跳了一下。 不过,在这种场合,柳成荫其实用不着操心,只见那个血气方刚的年轻检察长已经开口了:“我觉得,这一点完全不需要担心。刚才柳书记不是已经说过了,纪检上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吗?一个堂堂的县处级干部,不说别的,仅仅有这样一个问题,就完全可以采取行动的。而且柳书记还说了,门书记不是正在请示省委吗?” “既然门书记正在请示省委,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等有了请示结果再定?我不是说曹非就没有问题,也不是不同意市委的决定,而是觉得,我们做领导的,对于每一个干部,都要采取十分负责的态度,而且要搞就一定要搞准,不要弄下什么后遗症……”说到这里,杨波突然提高嗓音,满屋子都是他嗡嗡的声音:“我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还有别的因素,但是我个人认为,当前最重要的并不是在我们市区机关,而是在基层。由于王霞的案子久拖不决,白过江逮起来又放了,现在金山的形势非常混乱,几十个矿已经全部停了下来。那里,还有数万的矿工领不到工资,想在不能在,想走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上午来的那伙人还可能继续挑动闹事,如果我们不在这方面采取措施,极有可能酿成大的事端,最终受害的可就是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啊!” “哼,这谁不知道!”柳成荫生气地站起来,边说边踱步。杨波的意思他清楚,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再不能让杨波这样抢风头了。他立刻作总结说:“好啦,看来这样办吧。第一,矿山整顿和保护民工利益的事情由政府负责,就按杨市长说的,继续抓紧组织实施;第二,检察院和公安那儿,要继续抓紧案件侦破,特别是检察院,你们不是有雨杉这样的审讯专家吗,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突破王霞这一关,力争从她嘴里问出这些年白峪沟矿死难矿工的真相来,这样就可以对那个姓白的下手了;第三,也就是曹嘛……你们先去通知,让来我办公室,杨市长也留下,咱们三个再单独谈一谈吧……” 说到这里,柳成荫便立刻打住,起身走回了办公室里间。 众人都表情凝重地陆续散去了,杨波心里焦急,又没有办法,只好在电话里紧张地安排部署着。 柳成荫把那几份材料收好,从文件柜里取出象棋,慢慢地在办公桌上摆开了阵势。然后,招招手让杨波过来。对于下棋,杨波实在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但是又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好不情愿地坐下,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下起来。 一盘棋没下完,秘书领着曹非进来。曹非好像什么感觉也没有,一进门先热情地和两位领导握手,又哈哈大笑着给他们讲起了大会上的许多奇闻逸事来。柳成荫也面不改色,招呼秘书倒水沏茶,一直忙乱了好半天,又把秘书拉到外面,悄悄嘱咐一番,然后才返回里屋,大笑着和曹非下起棋来。 天渐渐黑下来,不知不觉已经快一下午了。在三个人连续不断的吞云吐雾和海阔天空中,柳成荫这间本不算大的办公室,早已经变得烟雾缭绕,远远看去就像是失了火一般。地上和烟灰缸、桌子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烟头,就像是数不清的屑小的尸体…… 棋一盘接一盘地下,在一旁观战的杨波却如坐针毡,坐一会儿又站一会儿,心思怎么也集中不下来。后来,秘书打电话过来,说是有几千民工又来到市委礼堂,把人大会场给包围起来了。“好的,我马上就到!”他脸色一沉,向柳成荫打个招呼,就迅速离开了这里。 杨波一走,柳成荫的兴致更高了。可以看出,曹非虽然也显得镇定自若,不仅有说有笑,而且还不时搞个赖棋的小动作什么的,他的棋却愈下愈没有章法,到了后来几乎只是在机械地挪着步子,有几次甚至连红棋黑棋都分不清楚。到后来终于忍不住了,把棋盘一推说:“柳书记,您这是什么意思,正是争分夺秒的关键时刻,郑重其事把我从大会上叫下来,总不会就是为了下下棋吧。有什么事,您就直说好不好,再这样耗下去,我可真有点儿陪不起了。” 柳成荫却很有耐心,又一个一个把他给弄乱了的棋局重新摆整齐,一边嘿嘿地笑着:“下棋下棋,今儿我还真就是叫你来下棋的。其他的事都别管,什么争分夺秒,什么关键时刻,那都是瞎扯淡。对啦,刚才这一局你可是输定了,你是不是又准备耍赖呀?” “柳书记您……嗨,这是做什么嘛,要不我先走一会儿?您知道,我还真有急事的,好歹也是一个代表团的团长,这一下午也不知道讨论得怎么样了,我得回去看看。” 说着话,曹非已经站起来。然而,还不等他转过身去,柳成荫已一把拉住他,又强行给按到了椅子上。柳成荫也有点吃惊,自己刚才居然一下子来了那么大的力气,曹非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又在椅子上坐下来。只这么一下,曹非的脸色就顿时难看起来,说话也有点儿嗫嚅了,两只眼睛似乎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乞求意味看着他: “那那……让我打个电话好不好?” 但是,他刚刚掏出手机,还没有来得及拨号,柳成荫就一把将手机夺过去,又郑重地关了电源。 室内的气氛顿时有点儿尴尬了,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呼哧呼哧直喘气,却谁也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那是一种极其少见的复杂眼神。柳成荫已经五十多岁了,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一种令人终生难忘的眼神呵。有焦躁,有忧虑,有乞求,有悲怆,有愤怒,也有深深的绝望……甚至还有一点点令人恐怖的歇斯底里式的血腥……柳成荫不由得感到全身发紧,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椅子。在和平环境里时间久了,特别是整天处在见面笑哈哈的政治旋涡中,对于这种散发着血腥味的感觉已经十分陌生了,突然之间的这一亲密接触,使柳成荫竟然想起了小时候村里那个放羊汉和群狼搏斗的著名故事,甚至想到了原始时代那种血淋淋的纯自然关系……昔日一向轻松愉快的办公室开始变得死气沉沉,这种状况他实在有点无法忍耐了,只好独自一个站起来,在烟雾缭绕的小屋里踱着步子。 突然,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了,在周雨杉等人的努力下,早在上午王霞就开口了!这个笨女人哪,要不不开口,一开口简直吓死人。为了慎重起见,公安部门又按照她的口供,进行了一整天的初步核实,所以直到现在才正式向领导报告……好啊,这消息来的正是时候。柳成荫故意当着曹非的面大声说着,曹非的脸色当下就灰白了……他心里说不出地高兴,嘿嘿地笑一笑,尽可能做出一个平静如常的样子: “老弟,你见过南方人吃猴脑的过程吗?” “没……没有。” “这过程我可是见过的。一般在饭店的门口有一个铁笼子,里面关着三四个猴子,那些东西别看不是人,却很通人性的,大概早早就知道它们的厄运了。等到厨师来捉的时候,几个猴子你推我我推你,总是最瘦弱的一个最先给推了出来。而且这个出来的猴子也特有意思,一开始是打躬作揖,紧接着是暴跳如雷,最后大概终于绝望了,才可怜巴巴地流下泪来……” 曹非呆呆地坐着,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当时我其实只是一个看客,并不是点那道菜的,但是那个猴子哪知道这个,对我也一直是怒目而视的,那个样子现在想起来我还有点儿不寒而栗啊……” 曹非低下头来,依旧什么话也没有说。 柳成荫正不想再和他磨牙了,瞥他一眼,赶紧走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一边走,一边低低地对秘书说:“看着他不要动。通知上午开会的那些人,赶紧行动吧!” 第二十七章 白过江是在快中午的时候先后接到曹非和金鑫这两个大人物的电话的。 曹非在电话里倒是什么也没有说,只告诉他赶快给金鑫书记去电话,而那个手机号码却是钟丽婷的。一听这话他就觉得有那么点不对劲儿。金鑫是何许人,那可是全雁云屈指可数的大人物,而且这些日子到处都在流传着,马上就要当市长了,既然要和他通电话,为什么却要用钟丽婷的手机呢?曹非这个人也不是等闲之辈,几万块崭新的割手割手的大票子放到那里,连正眼都不看一下的。这些年来为了溜这两个人,他是下了大本钱的。过去他想见金书记一面,曹非总是左推右推的,难死了,这会儿怎么就让他亲自和金书记联系了? 奇怪啊,种种迹象都有那么点令人不安的地方。曹非的口吻虽然还很镇定,但是白过江却似乎从这种镇定中嗅到了什么不祥的气息。 这些日子,他最担心的其实只有一件事情,这就是几年来矿上死去的那些人,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其中只要有一个落实了,都足够他喝一壶的。至于其他,什么请客送礼行贿之类,自然有人比他还着急,他大可不必太在意的。而知道这一内情的两个关键人物,除了王霞,就是那个四川女人了…… 细细想来,杨涛这个人真不是个东西。平时那么气壮如牛,好像他是普天下的第一等好汉,谁知道一到正经场合,一下就成了稀松软蛋,居然生生就把那女人给放跑了。一开始听到这个传闻,他还不太相信。那天当面质问了杨涛,他真的气坏了。不管有什么理由,这纯粹是坏他的大事啊。虽然他当时一忍再忍,但是事后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气得直咬牙,这个仇是非报不可的! 现在他虽然又放出来了,但是王霞却还在里面关着,这就表明事情并没有完,只要一吐口,或者那个四川女人再举报一下,那些公安呀武警呀什么的随时都可以把他再投进那个黑房房里面去。这种状况,想想都令人害怕。而且他这次之所以能够进去又出来,全仗曹非暗中出力。现在曹非都沉不住气了,一旦再进去谁还会舍命罩着他呢?那个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饭菜呀住宿呀什么的其实倒无所谓,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一个人只要进了那地方,就不成其为人了,立刻就变成了猪狗,甚至连猪狗都不如。不管你是做什么的,也不管你平时有多么威风,是大官还是大款,一进去全成了一样的东西,人人都做一样的事情,人人都穿一样的衣服,也就是说,除了编号不同,其他的都一样了。而且人家想让你怎么着你就得怎么着,那还能叫人吗?所以,自从前些天从那里面走出来,白过江就发了毒誓,即使让我去跳黄河,老子再也不进这么个鬼地方了! 为了斩草除根,他已经派了好几个弟兄,一路跟踪着那女人,只要一有机会,就毫不留情地干掉她……过了这么些天,那一路的消息一直也没有,他的心早烦到了极点。谁知道金鑫又在这个时候来这么个电话,难道说,今年老子真的就这么晦气,才过了几天人过的日子,就又要进去了? 那时,他正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乱七八糟地翻所有能翻的东西。在里边的时候,他一直有一种担心,就是怕老公家把他的办公室给抄了,那可就捅大娄子了。他有一个一般人看不大懂的笔记本,那里面记的全是有关送东西的事情。这些东西,当然不是什么烟呀酒呀的小玩意儿。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要真办些事儿,那些东西根本是馅饼抹油——白捎,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不过,他的记账方法和别人不同。你比方说,如果是一万,他就记红塔山一条,如果两万,那自然就是红云烟一条了……但是,这种东西一旦落到别人手里,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情。现在看来,老公家根本就没有动过他的家,而且把他也放了出来,事情也许很快就摆平了,王霞那是她敲诈勒索,与我何干,只要有曹非在,有金鑫给撑着,事情就没有摆不平的。 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电话突然嘟嘟地大叫起来。他当时条件反射地一抖,竟把那个宝贝笔记本也掉到了地下。 在电话里,他非常清晰地意识到,这一下可是真完了。金鑫可不像曹非那样虚伪,到什么时候还硬撑好汉,他虽然并没有那么说,但是那个意思却是不容置疑的:王霞已经被周雨杉撬开口了,如果再拖下去,恐怕就一切都来不及了……这是什么话,这个意思还不够明确吗?金鑫是核心圈子里的人,如果不到万不得已,他是决不会这样说的……放下电话,白过江反反复复地这样想,愈想愈清醒,愈想也愈害怕,真正产生了一种大难来临各自逃的慌乱和悲酸,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走”,说起来轻巧,做起来难哪。他虽然不是这个地方人,但是来雁云也毕竟好些年了,这个地方是他一手经营起来的,说走就拍拍屁股走人,真还有点儿舍不得呢。出来这几年,他虽然已经作了好些准备,而且平时也没有什么太长远的投资,损失倒是不算太大。但是,毕竟是一个摊子呀,如果这一走,再回来恐怕就难了,损失绝对是难以避免了……况且,“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平时的朋友倒是不少,但是一旦真到了这样的节骨眼上,能不能收留自己实在都很难说。还有一点,金鑫既然让他赶紧走,那就是已经非常紧急了,走还是在这的确是个问题,一旦走不了或者被老公家再给逮回来,那麻烦可就更大了…… 但是,不离开这里,难道就真的没办法吗?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但金鑫已经把话说死了,看来也就的确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金鑫之所以急着要我走,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根本不是为我着想,完全是为他自己搬绊脚石呢? 这样一想,白过江更加犹豫起来,干脆又在床上躺下,不急着走了。 还是想一想的好,而且即使走,我白过江也不能就这样白走,一定要干他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情,反正已经到这份儿上了,豁出来了。 想到这里,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人来……就是她,我为什么不对她做点儿什么呢,如果不是因为她,我白过江能到了这一步吗? 在进局子里去的那几天,周雨杉就已经审过他好几次了。 对于这个妖艳而又狠毒的女人,他真的一点儿好感也没有了。而且不仅是他,金鑫和曹非也一样。他早就听曹非讲,这个女人的政治野心大得很呢,为了把她老公扶上去,一向是不择手段的。这一次,要不是因为她,王霞的案子怎么可能犯了呢?即使犯了,要不是她在里面没命地审呀审,王霞也绝不可能再说出别的事情来……王霞是搞公安的,岂不知道说得愈多判得愈重的道理?周雨杉这样做的目的,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一个,把别人都打下去,把她那个少言寡语的老公给弄起来,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用别人的血来染红自己的前进道路……这真是太狠毒了。自古最毒妇人心,这样的女人不除,将来要栽在她手里的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哩…… 这一下,白过江终于想通了,不仅想通,而且忽然间产生了一种冲动,他就是要在临走的时候为民除害,把这个害人的家伙铲除掉,这也实在算是他为雁云人所做的又一件大好事啊。 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在为这个穷地方做好事情嘛。这个金山发现了大矿,已经不是一天半天了,但是,没有资金,没有人才,还不是一直在守着个金碗讨饭吃?我来,是他们硬请我来的。来了之后,我一看这阵势,立刻就打起退堂鼓了。什么招商引资,什么优惠政策,什么引进人才,那全是写在纸面上的,你只要实际一操作,才知道到处是绊脚石,到处都有人在卡着你的脖子,非让你尿出一股来不可……不是在这样一种很无奈的情况下,我怎么会大把大把地在曹非这小子身上使钱呢? 白过江想着,又下了床,把那个小笔记本捡起来,一页一页地翻着。 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密密麻麻的,这一大半全是花在曹非身上的,无论如何这都是钱哪,一把一把地往外拿,能不心疼?但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只有拿出去,有朝一日你才能拿回来,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这可不是什么高深的理论,而是我多少年在生活中真正琢磨出来的……它浸满了血也浸满了泪,就像这上面的一笔一笔的钱哪,实际上这哪里是钱,而是民命啊…… 当然,有了这一条,钱自然也就好赚的多了。别人不能办的,只要我白过江出面,没问题。别人需要花钱的,只要我白过江出面,全免。别人必须花几十万才能摆平的,只要我白过江一个电话打过去,得,一两万就弄下来了……现在我才真的知道,那些当官的为什么那么牛,因为人家说一句话,往往就顶你受半年,那才真叫是一句顶一万句呢。 白过江不再怨恨曹非和金鑫了,一种知遇之恩重新占据了他的心房。 要怨恨,第一要怨恨命运,命里有时全都有,命里没时白忙活,这是说死了的。特别是金山这鬼地方,从古到今老百姓都说了,金门能进却出不来,这就是命啊。第二嘛,就要怨恨那个可恶的周雨杉了…… 想到这里,他不能再犹豫了。时间已经不多了,如果要采取行动,就一定要及早动手,这样要想抽身才来得及……而且,这事儿一定要做得机密,不能自己亲自上手,也不能随随便便找一个靠不住的。哪里才有一个这样妥帖的替身呢?他从床下拿出一个多少天前早就准备好的大纸箱子,又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 有人敲门。谁?白过江猝然一惊,难道他们已经动手,找上门来了?他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趴在门上的那个小窗口看了半天,外面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门还在砰砰地敲个不休……矿上早已经停产了,除了几个留守的,那些民工们这会儿都还在市委大礼堂前闹腾呢。这些鬼东西,是他们为什么连屁也不放一个。白过江又连着喊了几声,只好提心吊胆地小心把门拉开一条缝……“原来是你呀!”他不禁失声大叫起来。 敲门进来的正是杨涛。对于这个愣小子,白过江一向是颇有点敬畏的。不仅是因为他长得人高马大,一般人见了不自觉地就有点怵头,更重要的是,这小子特讲义气,特喜欢抱打不平,刚来矿上的时候,曾经多次领着一伙人起哄闹事,弄得他当时很难堪……后来,还是在王霞的建议下,给他弄了这么个保卫科长的空头衔,不用再下井干活儿了,专门负责维持矿上的治安。没想到这倒也算是知人善任,从此天下太平,矿上的秩序也一下子比过去好了许多。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就在那个夜晚,就因为一个小女人,这小子竟然就吓成了那样,平时的江湖义气全吓没了,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工棚里的东西也不要了,抬抬脚就跑得没影儿了。一开始他还怀疑,这小子是不是到老公家那里报案去了,如果那样,这事情就更糟糕了……不过,从后来这几天的情况看,报案嘛他小子至少还没有那个胆子,或者就像他自己说的,像他这种人,即使有天大的事,也无论如何不愿意和老公家打交道的。这倒是句实话。但是不管怎样,这个人是绝不能再用了,不仅不能用,而且也应该像周雨杉那样从这个世界上尽快消失……想到这里,白过江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他心里很清楚,这些日子杨涛一定都快要烦死了。钱没了,买卖也做不成,二楞子走了好些天又没有一点儿消息,是死是活都很难说,无可奈何回到矿上,但是连这里也早已经变成了一片狼藉,民工们走的走散的散,没走的还在等着讨还工钱呢……在这样一种乱哄哄的架势下,他这个空长了一身力气的人又能干什么呢?对于他白过江不计前嫌叫他回来,这小子自然是十分感激的,但是一晃又好几天过去了,除了让他照看那些早没人要的破烂设备,每天闲着什么事儿也没有,而且工资的事一直绝口未提,看来这小子一定是再也撑不下去了…… 果然,不等白过江开口,杨涛已经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经理呀,小兄弟这日子是没法过了,今儿大哥要是再不给兄弟想想办法,小兄弟明儿就去抢银行了,到时候大哥可别忘了来看兄弟一眼啊!”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白过江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观察他的脸色。 “当然是出事了。唉,大哥你说说,这真是祸不单行,我在这里本来就没得活路了,谁知道刚才老婆又打来电话说,我老妈在捉蝎子的时候从崖上掉下来了,正在医院里抢救,要我立刻拿两万块回去……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哦……原来这样。”白过江立刻充满同情地说,“人谁没有父母,什么都能够丢了再来,父母可是一辈子只有这么一个啊……如果放在过去,两万嘛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你现在看得清清楚楚,咱们这矿垮了,民工们闹腾着还回不了家哩。我现在手头上倒还有一些余头,可是马上还要出一趟门,四处打点打点……正因为这么紧,你来了这几天,我不是还没给你发过一分钱吗?原想着等咱们度过这个关口,一切还都不是咱们的?现在嘛,既然你也说出来了,又是救命的事情,我就先挤一挤,把你这些天的工资给你结了,剩下的嘛……兄弟只好再到别的地方想想办法了。” “那能有几个呀……大哥,你一定再想想办法吧……” “唉,我也难啊!好啦好啦,你再到别的地方找找人,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 白过江故意慢腾腾地说着。这可是一件即将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对于眼前这个人,一定要好好考察考察,如果不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路上,这小子是不可能给他出这口气的……但是,不等他再说下去,一向挺高傲的杨涛突然跪下来了:“大哥,你不要再说了,如果我杨涛再有一点儿办法,就是打死我也不会开这个口的,今儿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求大哥你了……说实话,今儿大哥你是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你不管,我就一直跪在这儿,再也不起来了!” “你看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快起来!你一这样,我心里这个难受劲儿啊……你要再不起来,干脆我也跪下,咱哥们儿就这样一起耗着得了……”白过江一边说一边也做出个跪的姿态,心里不由得就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高兴。有门儿,这事看起来已经有七八分的把握了。如果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这小子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举动的。但是,但是万一还像上次那样……想到这里,他立刻又有点犹豫起来。 杨涛终于站起来,却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好像还没有从那种深深的绝望中清醒过来。 “真对不起,我手头上的确太紧了……不过,现在倒是有一个好买卖,这是有人托我的一件大事情,我还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很合适的人选。人家给我放下了四万,如果你能做嘛,立刻就可以先给你拿一半,只不过这事可是有风险的……” 说到这里,白过江故意停下来,两眼死死地盯着他对面这个大个子。只见杨涛那张国字脸逐渐由黑变红,慢慢地涨成了酱紫色,特别是那一双眼,在他说到那个四万的时候,明显地跳了一下,突然间变得格外明亮,好像要滴血一样。不等他再说下去,杨涛已立刻抢着道:“干干干,这次小弟可是铁了心了,不管是做什么,只要能弄到钱,就一定干,就是豁出这条命来也决不在乎!” “嘘——”白过江立刻拉住他的手,指一指门外,压低声音说:“不要再这么嚷嚷了,这可是掉脑袋的事……不过还有一点儿,我好像听人说,检察院那个周雨杉是你嫂子?” “什么嫂子呀,那都是胡扯蛋!要说起这个人,我都要恨死她了,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把她给好好修理修理,出一出我心中这口恶气!”一提到周雨杉,杨涛更火了,又不管不顾地大声嚷嚷起来。 “好好好,既然你这么恨她,那就好,现在正好就有这么一个机会,大哥就帮你来出出这口恶气……不过这可是你自己要做的,你自己一定要想好了……来,你跟我到里面来,咱们再好好合计合计。” 白过江终于放下心来,小心翼翼从床下拿出那个小纸箱,一边低低地说,一边把杨涛迅速拉进了里屋。 等到杨涛抱着那个小纸箱出来,脸色已经变得十分平静了。白过江也跟出来,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只长久盯着他看。杨涛腾出一只手,紧紧地和白过江握一下,低沉而又有力地说:“你放心,这是我杨涛的事,好汉做事好汉当,和你什么关系也没有!——你就等好消息吧。” 目送着杨涛远去的背影,白过江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赶紧收拾好东西,衣服也换了换,出门打一辆出租,迅速离开了依旧人声嘈杂的金山……这时,天色已近傍晚,远去的金山灰蒙蒙的,很快在一阵车轮声中破碎了,变成了一个滴血的梦。 第二十八章 周雨杉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身体一向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就病倒在床上了? 这是全市最好的一间病房了,一切设施都是仿照北京上海那些大医院高干病房的规格配备的,乍一进来就和进了一些豪华宾馆一样,一点儿也没有一般病房里的那种嘈杂、混乱和压抑感,反而会感到很温煦也很亲切。但是,在这里关了一个下午,周雨杉就再也呆不下去了。要不是有叶欣那么一个可爱又可敬的老大姐守着,她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这个病房,不就是前些日子杨波呆过的那一间嘛,不过他那时呆在这里,并没有什么大病,不过是累坏了,但是她这一次却似乎有点儿不同,看看单位同事进进出出的那个样子,再看看叶欣大姐那个眉头紧锁的劲儿,好像自己真的是出什么事儿了,要不他们就是太过热情太过关心,有点小题大做的意思了。 杨波这个人什么都好,只有一点就是有点儿太善也太弱了,为政而有妇人之仁,这实在是一种大忌讳。在这一点上,他既不如金鑫,也不如柳成荫,更不用说门书记了。门力生,那才是真正的大政治家呢。这一辈子,周雨杉打心眼里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是她爸爸,另一个就是门力生了。而且她很自信,门力生也应当是很欣赏她的,在她朦朦胧胧的意识里,杨波之所以能有今天,其实多一半的功劳应该是在这个比较微妙的地方的。 这一次,基层各地对杨波呼声很高,这本身就是好现象嘛。在如今这个时代里,能够像杨波这样不贪不占,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的确是十分难得的。像金鑫那样的,其实早就该逮起来了。但是,连金鑫都公开跳出来了,杨波却一味地保持低调,这一点是很让她瞧不起的。说到底,无非是有那么几个人,怕杨波在这次换届中真当了什么市长,在背后耍一些见不得人的小手段而已。对于这种小把戏小聪明,要么根本不用理会,要么就重拳出击,往死里狠狠地打,就像在审案子时常用的那样,虽然一再说不能行刑逼供,但是实际上谁都明白,只要一绳子捆下去,平时再硬的骨头也没有不稣的,十有八九就全交代了。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刚刚啃下王霞这块硬骨头,人代会正在紧张进行,她自己却突然倒下来了,这是不是天意啊。难道是老天嫌她太过于要强,特意来给她一个惩罚吗? 从小到大这么些年,周雨杉一直是活得很舒展也很潇洒的。爸爸是老红军,建国以来本地的首任地委书记,而且又只有她这样一个独生女,在她的眼里,是从来没有那些这官儿那官儿的位置的。在她们这些同龄人当中,有的还因为爸爸被打成走资派,受过这样那样的磨难,而她就不同了,由于老父亲身体不好,年纪轻轻就离职休养,所以她连这样一个受难的机会也错过去了。后来学校毕业参加工作,早早地和当时刚刚毕业的名牌大学生杨波结了婚,这些年丈夫的职务又节节升高,现在孩子也上大学了,她也就愈过愈觉得洒脱,在她面前,真的再也没有一点可忧虑的了。特别是对于自己所从事的这份工作,她实在是找到了一种极其强烈的满足和实现感呵…… 然而,现在一生病,好多好多的机会一下子就都失掉了。此刻,躺在病床上的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最不走运的捕鱼人,正当逮到一条大鱼的时候,却突然一下子晕倒在了船舱里…… 在一个男人成堆的世界里生存,有时候似乎很难,但是你一旦找到了一个最佳的妥协方式,有时候又实在是很轻松愉快的。 这些年来,周雨杉就是这样,整天里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别人看起来也许觉得她活得很累甚至很艰难,但是她至今没有一点儿这样的感觉,相反在本地千千万万的芸芸众生中,能够达到她这样一种人生境界的又有几人呢? 人生在世,有一个好的精神状态是最重要的。周雨杉就很奇怪某些人,特别是那些娇滴滴的女人们,一天到晚不是埋怨这个,就是生气那个,好像什么时候生活里都有许多的人在专门和他们(她们)作对。这个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完全是心理病态的一种表现。她却不是这样,从很小的时候起,她的感觉状态就一直是很明亮的,从来也没有过多少灰暗的日子……就说相貌,别人都说她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得多,所以总是一见面就问她用的什么高级化妆品,要不就酸溜溜地说,哎呀呀,到底是市长夫人呐,有钱了就是不一样,总是天天进高级美容院吧,要不怎么能这么显嫩呢?一听这话她就反感,忍不住要刺他们几句,但是心里其实还是蛮受用的,要知道这些年来她其实压根儿就没有用过什么高级化妆品,至于什么美容院,更连大门朝哪面开着都弄不清……要说美容的诀窍嘛倒有一个,这就是保持一个最佳精神状态,但是人们又做不到,这能怪别人吗? 特别是这些日子,周雨杉感到自己处在一种空前的亢奋状态中,虽然一天到晚忙得连家也顾不上回,有时一连几天就靠吃方便面,心里依旧美滋滋的,似乎多少年都没这样的好心情了。 王霞这个案子,是在她手里取得突破的。 一开始接手王霞的案子,她和专案组那一伙弟兄们就很兴奋。有好些年了,手头上都没有多少像样的案子可查,整天就坐在办公室里海阔天空地闲聊,大家都似乎有点儿憋坏了。现在一下子冒出这样一个大案,而且发生在政法系统内部,她的丈夫又是大名鼎鼎的金山区委副书记,这可是取得突破的好机会啊……然而,查来查去,才发现事情远不像原先估计的那样简单。王霞死活不开口,后来开口了,却原来是把那么一大笔钱全用在资助贫困孩子身上了,那简直是她自己独立兴办了一个希望工程啊!当然,从法律的角度讲,才不管你拿这些钱去做什么呢,你这种行为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但是,这种事情毕竟多少年来谁都是第一次遇到,王霞一家子过去又和他们家很熟,每天一见面,看着王霞那一副彻底崩溃的沮丧样子,周雨杉都感到了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颤抖和震撼,有时甚至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些好奇怪的想法来:自己这一次究竟是不是做对了,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难道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吗? 陈见秋找她来了。他不找杨波,直接来找她这个女人,这一点让她感到一丝的高兴。这位一向以聪明过人自居的大书记,垂头丧气坐在对面椅子上,那样子也实在是很让人同情的。这种感情可有点儿不对劲儿,这些年来她办过数不清的案子,可从来也没有过这样孱弱的时候。即使是面对鲜血淋漓的恐怖场面,周雨杉也一定是面不改色,连眼皮也不跳一下的……然而这一次她真的有点儿恍惚了,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就是不理解,她怎么会这样,她这是为什么嘛,亏她还是一个搞法律的呢!” 陈见秋愈说愈气愤,也愈说愈沮丧,没说几句又突然断了线,好像有点儿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是的,不仅他不理解,周雨杉和专案组那么多人,也没有一个人可以理解王霞的这种古怪行为。 她没有在农村生活过,对于贫困,对于社会底层的那种生存状态,她的所有感受都是间接得来的。对于来自社会底层的那些人,就像丈夫村里来过多次的那个大个子,她实际上是十分同情的。但是,对于他们的那些古怪行为,她就真的有点儿无法理解了。如果要让她和这样一些人长期在一起生活,那更是不可想象的。文明和优雅,是人类追求的永恒目标,这难道不是最正常不过的吗?杨波这个人,就是受下层那种粗鄙生活影响浸淫太久了,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愈长,会发现他身上的那些臭毛病愈多,不喜欢洗澡,不讲究场合,随地吐痰,夜里睡觉不仅不穿睡衣,连内裤也穿不住,总是要脱得一丝不挂,说是只有这样才睡得塌实。即使现在当了副市长,也还是一副典型的农民习气。为了改造他的这些坏毛病,周雨杉没少下力气,但是效果始终不明显。有一次,县里有人给家里送来两床高档的羊绒被子,她喜欢得不得了,杨波盖了一夜,却说什么也不盖了:那哪叫什么被子,轻飘飘的,盖上和没盖一样,害得我一夜都没合眼!时至今日,那床好好的被子还在柜子里锁着呢…… “嫂子你说说,她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精神方面的?” 这家伙,嘴可真够甜的,也不看看和他站在一起,我起码还不比他小十岁?周雨杉当时也不待理会他的这种小动作,只是觉得他自己也许有毛病了,要不怎么能够随便怀疑自己的老婆呢?也许他还想在这方面做点儿什么文章吧。王霞绝对是神智健全的,没有任何精神障碍,不过是有那么点儿古怪罢了。对于本地的政治变局,周雨杉和杨波的看法也是绝对不同的。虽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但是她一眼就看得出,王霞后面一定还隐藏着更大更可怕的东西,这完全只是一出戏而已。只要把这些深层的东西给挖出来,她对于王霞的那一点儿愧疚和恍惚也就根本不存在了……所以,在那个时候,是她极力让陈见秋出面,后来又把门书记也动员起来,共同去做王霞的工作。实践证明,她这一套是完全正确的,要不是王霞最后吐了口,谁能够知道白过江那里还掩埋了几十具无名尸体呢? 王霞一吐口,公安部门就迅速出警,在金山一带展开了秘密搜查,而且决定重新逮捕白过江。一旦白过江在审讯中能够再有大的突破,那可就真不知道要牵扯到多少名震全市的大人物啊……白过江这个人的确太可恶了。根据监听的情况,这家伙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什么样的手段都用上了,甚至派出几个打手,企图把正回四川的那个知情女人也暗杀掉。这消息汇报上去,连柳成荫和门书记都动了容,立刻采取了非常的保护措施。当时柳成荫就有一个想法,让公安人员直接把那个女人接回来取证,是她坚决反对的。因为她当时忽然觉得很难受,想来那个可怜的女人早已受尽了煎熬和惊吓,何必再让她痛苦一回,岂不显得我们这些办案的人太无能了?所以她当场表态,一定要从正面入手,在这个案件上取得突破……现在好了,王霞终于开口了,她的眼前仿佛闪现出金山那一道道隆起的山梁上,被白过江他们草草扔掉、埋掉甚至烧掉的那些外地民工们的累累白骨正在干警们的搜查下重见天日,一具具摆满了白峪沟矿的厂区……这样大的案子,当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也不会让我来全过程参与,但是我毕竟是专案组里的一分子,而且死伤鉴定正是我的长项啊。然而真想不到,迟不病早不病,偏偏在这个时候躺倒了呢? 叶欣进来了,亲自给她抽了点血,又转身向外走去。周雨杉有点儿忍不住了:“大姐,我不会真的有病吧?要有病,那会是什么病,我进来都一天多了,你们为什么啥也没有告诉过我?” 叶欣停下来,把手里端的那一堆瓶子什么的放到小桌上,幽幽地笑笑说:“你放心,不会有什么大事情,现在不是还一直在给你作检查吗,正式结果要好几天才能够出来的。” “既然没什么事,你们还是让我出去吧,现在这个时候,我怎么能躺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呢?” “那可不行,你需要静养,工作上的事先放一放,这样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那……我还是真有病了,大姐?” “现在还不是在检查吗,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好吗?” 叶欣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和蔼的、优雅的,说起话来也总是慢悠悠的,但是在这种优雅后面却又有着一种看不见的力,使每个在她面前的人都不能不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威仪,使你不自觉地也变得尽可能像她那样优雅起来……对于这一点,周雨杉其实是很不习惯的。只好也幽幽地笑笑,实在不能够再说什么了。 病是绝对不可能有的,这两天只不过太累了,有那么点儿头晕。如果再麻烦一点儿,还可能有点儿贫血也未可知。昨天下午,从王霞的那间监舍出来,她就觉得头晕沉沉的,汇报的时候一时兴奋又多说了几句话,头一下子就晕得更厉害了。散会出来,又迎风走了几步,突然就觉得一阵恶心,只好扶着墙站了一会儿……谁知道愈来愈难受,身上一下子出了一层汗,几个同事这下慌了,就死拖活拽硬把她弄到这里来了……这下可好,一进来就出不去了。医院这地方就是这样,屁大的个病也会折腾你个底朝天,从昨天到现在,什么病也没查出来,光抽血已经三次了,化验单大概积了有一大叠,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够呢。 叶欣并没有走,依旧在静静地看着她。周雨杉真的有点儿不安了。优雅归优雅,和蔼归和蔼,要知道人家可毕竟是本地的第一夫人啊。她努力欠起身来,拉拉被子说:“大姐,您坐下嘛,再这样站着,我心里怪不好受的。再说呢,您就让别人去跑跑腿什么的,又何必自己亲自动手?” “哎,这你就错了,你现在是病人,我是工作人员服务人员嘛……”叶欣依旧幽幽地笑着,一边说一边在床边坐下来。这女人也真会保养,四十大几的人了,脸上竟看不到多少皱纹,特别是那种笑微微的表情,真的看不出一点被岁月尘埃所浸染的痕迹……不等她再想下去,叶欣忽然郑重地说:“小叶,有一句话我想问问你,为什么你就不下点儿功夫,好好支持杨波来做点什么呢?” 这话倒不由得让周雨杉一怔。要知道,她可是第一夫人,谁能够说清楚她的话是不是代表着那位一把手的?在这些方面,周雨杉还是很清醒的,只好故作糊涂地说:“大姐,这一点我就不清楚了,这些年来我还不是一直在支持他工作的吗?” “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现在。” “现在怎么啦,他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哎,你们的心思其实我知道。我向来是不过问政治的,对最近出现的这事那事实际上都很反感。但是,刚才来了好多人,都是来看你的,我没让他们进来,但是听他们说了许多话。好像这一次和过去不同,人们对来的这个代市长就是不接受。实际上金鑫要出头,也是有他的必然性的。老门这一回真不知道怎么回事,非要铁了心地保这个人……而且,你和杨波不清楚,其实老门最初还是一直想起用杨波来的。这些日子,他一回家就沉着个脸,也实在是心里不痛快啊……刚才听人们说,这两天咱们雁云乱极了,昨天上午有几百人围了人代会,下午是几千人,今天可能来的人更多,代表们也没心思开会了,有的要求重新确定候选人,有的要求大会首先讨论反腐败的问题……你说说,这可怎么是好呢?” “是吗,有这样的事?”周雨杉说着,呼地一下坐了起来。 叶欣连忙又把她按得躺平了:“杨波是个好人,也的确该上,这一次对杨波就是有点儿不公道……不过,我想老门也一定有他的难处……一会儿杨波来了,你还是好好劝劝他吧,呃……” 叶欣出去了,周雨杉却再也躺不下去了。不行,现在已经到什么火候了,况且专案组里还有一大摊的事,即使躺在那里看着他们做心里也塌实一些……想到这里,周雨杉立刻拔掉针头,悄悄拉开门,趁护士大夫不注意,一会儿就跑得没影儿了。 第二十九章 人代会一召开,金鑫就在医院里住下来。一开始,他住的其实也就在叶欣那个高干病房。但是,过了不到两天,他就把医院院长找来,连说这里不安静,晚上睡不着,搬到了远离闹市区的一个疗养院里。因为他很清楚,只要有叶欣那一双大眼睛罩着,他岂不是真的与外界隔绝了吗? 这些天,金鑫的日子倒是过得悠哉乐哉,反而比上班时还胖了好几斤呢。消息嘛自然也很畅通,有众多的弟兄们,有曹非这个好帮手,不愁不了解门力生他们的一举一动。所以,机关里、大会上发生的每一点事情,他几乎都是最先知道的,至少不会比柳成荫和杨波晚多少。 好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了。人代会一开幕,代表们就在底下嚷嚷开了,各种串联活动根本就制止不住。门力生尽管一次一次声嘶力竭地反复讲,一定要这样一定要那样,但是他没想到这样做的结果恰恰相反,反而更加重了代表们愈来愈强烈的逆反心理。这一次,老头子从一开始就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大错误。他以为他门力生还是十年前那个威风八面的门力生,而代表们也还是过去那些只知道吃馒头举拳头的代表,没有作任何的准备,就贸贸然把大会召开了。现在好了,开戏的锣鼓一敲响,要想再把大幕拉上那可就难了……只要我一当选,那就不由市委也不由省委了。在全省,过去也曾多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只要程序合法,有的省委立刻就批复任命了,有的虽然没有批,最终也是平调到别的地方,反正这个市长已经可以说是一只煮熟的鸭子了。 在这么一个充满喜庆的日子里,他觉得自己也许应该好好地庆祝一下了。可是,他的家不在本地,所有能说得来的朋友们也都在大会上,而且在这个很微妙的时候他也不想见这样的圈内人,那么他该怎么做好呢? 想来想去,他只想到了一个人,这就是钟丽婷。 一想到她,金鑫就再也坐不住了,全身上下好像着了火一般,躁得他在地上不停地走来走去,就像是关在铁笼子里的一头大黑熊。 认识钟丽婷,那还是在好多年前的时候了。那时老父亲还在台上,他也是大学刚毕业,在省文化厅挂了一个小小的副处长。一年冬天,要下乡检查各地文化站的建设,他便带着三个人来到雁云的一个山区县住了几天。 在一望无边的黄土高坡上,一路颠簸着走了整整一天,本来一辆崭新的213越野车,被漫天黄尘搅成了一个土疙瘩,突然就觉得眼前一亮,就像沙漠中经常出现的那种海市蜃楼,前面迎来了笼罩在一片翠绿之中的一个小县城,这就是他们要到的那个目的地了。可想而知,那个时候他的心情该是多么的激动……然而,更让他惊叹不已的还在后面呢。这地方地处偏远,平时难得有客人来,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省里的领导,县文化局那个瘦瘦的小老头局长,激动得满院子跑来跑去,几乎弄不清该做什么了。在难以叙述的盛大晚宴之后,又把本地的地方戏演员全召集起来,为他们几个人专门组织了一场“二人台”汇演……临来的时候,就听机关的人们反复赞叹,雁云是有名的美女之乡,在观看演出的时候他算是真正信服了。虽然舞台是临时搭建的,服装道具也十分简陋,但是出场的演员却一个个水灵灵的,就像是全国全世界的美女一下子都荟萃到这个穷乡僻壤里来了……同行的几个人大气也不出,眼神全直了。 那时的他,对于这一套官场应酬还是很看不惯的,总觉得有点儿像解放前“手拿碟儿敲起来……先生老总乐开怀”的味道,看了一会儿,就起身到了场子外面。 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刚刚下场的女演员也走出来,这就是钟丽婷了。 那时的她,脸上还化着浓浓的戏妆,说起话来也怯生生的,一口一个领导地叫着,弄得他也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们两个就悄悄地离开了演出场,在小小的县城里遛起来。他那时还没有结婚,虽然谈过的女人多得数不清,但是这样一种场合,这样一个纯情的女孩儿,又是在那样一个地老天荒的地方,这种感觉真的把他都陶醉了……此后一连几天,他们俩总是形影不离地在一起说着话儿,要不就独自和小姑娘呆在屋里,听她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清唱那一曲曲“二人台”传统剧目。终于有一个夜晚小姑娘没有走,带着一种微微的颤栗在他的床上蜷曲着,后来又摆出了一个又一个极其优美的曲线…… 洁白的床单上好大一片殷红洇开来,就像是一朵盛开的山丹丹花。 他当时心里不由得颤了一下,赶紧爬起来,把整个床单一卷,塞到了柜子里。 几天以后,在小姑娘的嘤嘤啜泣中,他们那一辆213又突突地吼叫着上路了。浓重的黄尘又漫天飞舞起来,很快把那个如梦一般的小县城埋在了身后,也把他的一个旖旎的梦给埋葬了。在他的履历中,这充其量只是一个插曲一朵小小的浪花而已。回到机关回到城市回到众星捧月的那种熟透了的环境里,他很快就把这一切遗忘得无影无踪,很快娶了妻生了子,又调到别的地方工作了。然而,有一次他偶然回到文化厅看朋友,才听说有个农村女孩儿曾经来找过他多次,又泪眼扑簌地离开了……他当时听了一怔,就觉得心里涌上一股酸酸的东西来。再后来,他调的地方更多了,有时也难免要下下乡,每到这个偏远又迷人的小县城,就总要托人打听一下这女孩儿的下落,却始终没有再见一面。只断断续续地知道,小姑娘一直在谈恋爱,但是始终没有结婚,后来考上了中央戏剧学院,毕业以后留在北京,拍过电影,演过电视剧,也经常在北京的一些舞台上演演话剧什么的,最出名的是曾经在一部二十集电视剧里担当过二号女主角,在当时很是轰动了一会儿……听着这样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他的心里不由得一阵高兴,多年来的那点儿歉疚感也就一扫而空了。 这些年,世事变化如过眼烟云,人际交往好比是走马灯,想不到多少年过去,他居然转来转去,又一次来到了这个地方,当然不是来下乡,而是出任堂堂的市委副书记了。上任没几天,办公室里突然走进来一个风度翩翩、气质绝佳的年轻女子,一直坐了好半天,他才吃惊地认出来,原来是她啊。 许多年过去,她比过去显得更成熟也更艳丽了,坐在那里简直就是一尊高贵无比的女神,一个降临尘世的维纳斯。问起她的过去,钟丽婷却沉默下来,什么也不肯说,只淡淡地告诉他,她现在也在本地,当然全国各地也到处地走,没有什么固定工作,口袋里装的名片也是各种各样的,一连掏了好几次,才总算给他掏出一张说,这是她在雁云本地用的,上面有一个比较固定的电话和不常用的一部手机,就高雅地和他握握手再见了。 目送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金鑫当时怔了好半天,才豁然大悟弄清楚,她现在搞的大概就是那种什么自由职业吧。 再后来,钟丽婷总是像一个影子似的,只要天气晴朗,就会很适时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每次出现,都会很巧妙很婉转地提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他实在难于拒绝又无可奈何。如果好好核算一下,在她身上花费的也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了。过去的事早已经成为消散的烟云,而且她现在又不缺钱,真不知道她那么贪婪干什么,难道只有金钱才能使她激起一点燃烧的激情吗?在床上,她始终是乖顺的,你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真正是一个冰美人。但是只要一说起钱来,立刻就变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了。有多少次,他和她在床上扭曲成两条缠绕在一起的蛇,正当他又快要进入当初认识她时那样一种境地的时候,她总是很不愉快地打断他说:悄悄地使劲儿做,不要再提过去一下,不然我就起来了……而他的情绪也一下子和身体一同从那具无与伦比的胴体上滑落下来。一种沮丧一种厌倦一种很矛盾的情绪已经愈来愈强烈地攫住了他的心。要不是这样,他怎么会把这样一个可人儿介绍给曹非呢? 然而,在今天的这个时刻,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一下子又想起她来,而且一想起来就再也去不掉了,满脑子里全是她那迷人的形象…… 但是不能这样!她现在已经是曹非的人了,如果再不小心被曹非发现了,那后果就很难说,他可不想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再毁在一个女人手里。 想到这里,金鑫已经完全克制住了自己,也不在地上转圈儿了,开始冷静地思考下一步的打算。一旦成功,他可不能像有些人那样萧规曹随,必须把过去形成的那一切完全打碎,让雁云的一切都明确无误地打上属于他自己的印记。 就在这个时候,没想到钟丽婷竟自己找上门来。 一进门,钟丽婷就神秘兮兮地告诉他,现在公安刑警队已经到金山矿区挖出好几具无名尸来了。 一听这话,金鑫突然就感到眼前一黑,要不是钟丽婷赶紧扶住,早一头栽倒在地上了。 后来他在床上躺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所有的感觉好像都停滞了,变成了一具真正的僵尸。他很清晰地感到,他的灵魂轻飘飘的,就像一股青烟离开疗养院,离开这个令人恶心的地方,升到了万里无云的碧空里,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钟丽婷又向他提出了钱的事情来,金鑫才感到自己又活过来了。 他知道,她有一个男朋友是刑警队的,这消息一定是真实可靠的。钟丽婷又说,为了核实这消息的可靠性,她还和陈见秋进行了联系,这就更不容置疑了。金鑫一旦清醒过来,就再也坐不住了。但是,时间这么紧,他又实在拿不准该和什么人联系。一直发了好半天怔,才试探着干脆给柳成荫打了一个电话。 在电话里,柳成荫倒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个劲儿嘱咐他要注意身体,好好保养自己。但是,他愈这样说,金鑫反而愈加警觉起来,连着向他询问了好多问题。柳成荫自然什么也不会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打哈哈……金鑫也哈哈地笑着,也忍不住和他逗笑了好一气,才慢慢放下了电话机。 一直坐在旁边的钟丽婷,被他们这个样子弄得都有点糊涂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金鑫。曹非的电话来了,她却怎么也不敢接,只是不住地打量金鑫。后来,在金鑫的反复催问下,她才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是曹非在市委宾馆里等她呢。 “这个好色之徒!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着这个……” 金鑫忍不住骂出声来。 钟丽婷似乎不明白,依旧直直地望着他。 他心里明白,她这个时候关心的其实只是钱。钱,真是一个好东西啊,如果没有钱,也许她就根本不会大热天跑来告诉他这样一个消息了。而且,她那个所谓公安上的朋友,也许就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骗钱的吧。唉,这就是对等原则吧,在一个商品经济发达的社会里,又有什么不能够用来交换的呢?钱在他的眼里,其实一向都算不了什么,只是一种特别好使的王八蛋而已。一想到这里,他竟什么也不气了,赶紧掏出身边所有的钱,全给了这女人。 事已至此,金鑫反而平静下来,安顿罢曹非,干脆在床上歪着,笑嘻嘻地看着钟丽婷说: “我今儿不知道怎么搞的,一大早起来,就特想听你唱上几句。好多年了,一直忙啊忙,都再没听过你那一副甜嗓子了。趁等电话的这段工夫,你就为我再来上一段怎么样?” 钟丽婷不解又作难地直搓手:“是好多年不唱了,一点儿感觉都没了……你喜欢悲怆的还是激越一点的?” “随便,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来。” “那我就试试吧,只是好多词都记不住了……”钟丽婷一边说,一边偷眼看看他,又清了几次嗓子,才压着调子清唱起来: 正月里来是新年, 岑彭马武夺状元。 岑彭箭射金钱眼, 马武刀劈九连环。 二月里来龙抬头, 王三小姐上彩楼。 绣球单打平贵头, 王侯公子结冤仇。 六月里来热难挡, 镇守三关杨六郎。 杨家辈辈出英雄, 保国忠臣美名扬。 腊月里来天气凉, 焚书坑儒秦始皇。 跑马修边十万里, 哭塌长城是孟姜。 “好啦好啦,不要再唱了!高一句低一句的,唱的比哭还难听,你怎么也没当年那种感觉了。”金鑫听着听着忽然难受起来,不耐烦地抬抬手。钟丽婷也正唱得没劲儿,立刻戛然而止打住了。 “还是说说话吧。记得上次去省里,领导问我金山的来历,我答不上来。你现在搞清楚了没有?” 钟丽婷困惑地摇摇头。 “你不清楚,我可是清楚了。只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领导好好地怎么问我这个呀。可惜……”就在这个时候,白过江的电话打来了。金鑫边叹气边瞥一眼钟丽婷,立刻拿着她那部小手机走进了密不透风的卫生间。 “喂,您是金书记吗?怎么换了这样一个号码,曹书记告诉我的时候,我怎么也不相信,还一直以为是他弄错了呢……” 白过江显然什么也不知道,依旧在电话里大声嚷嚷着。 此刻的他却早已经有一种大祸临头的不祥之感了,头昏沉沉的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综合各个方面的情况,他可以肯定,曹非这一次一定是没有好日子了。如果真的挖出那么多死人来,市委现在已经在采取行动了,说不定他和曹非的电话都已经被监控上了,而且第一步很可能先把白过江和曹非给逮起来,这就是他为什么坚持要用钟丽婷手机的原因。但是 ,在这里面的关键人物是白过江而不是曹非,只要白过江什么也不说,那就是死无对证的无头案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沉吟起来: “你那里……一切都还正常吗?” “正常,一切正常,出来这几天,什么事儿都没有的。” “……那,你想过没想过,如果一旦把过去的事情都查起来,你还有没有过得去的办法?” “这这……”白过江突然沉吟着不说话了。 “你说呀,你为什么不说话?!” 金鑫立刻预感到了什么,对着电话吼起来。 白过江那面却依旧没有一点儿声音,好像人死去的一般。金鑫又喂喂了好半天,白过江才突然颤抖着声音说:“金书记……是不是真出什么大事了?” “这倒没有,我现在还只是一个假设……” “假设?” “对!假设就是假设。我说,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你准备怎么办?” “那我就……跑……” “跑?要跑就一定要快,而且要赶紧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掉。” “那……我就真跑吧,可是……这么大个中国,您说我该跑到哪里去呢?” “哼,这还用我来教你吗?真是个大笨蛋!我可告诉你,你们那些事情,都是你和曹非干的,和我金某人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曹非是无所谓的,不过一个小书记而已,如果实在不行就让他蹲几年好了。只要我金某人保住了,还怕你们将来没有好日子过吗?!” “好好好……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 金鑫放下电话,才发现钟丽婷早不知道哪里去了,偌大一个套间里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第三十章 从白过江办公室出来,杨涛首先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把那个极其危险的东西隐藏起来,就怀揣着一大包钱,迅速离开了金山。 说是一大包,其实也不过就是三万块而已。但是,就杨涛来说,这的确算是平生所拿过的最大一笔票子了。而且,拿到他们那个小山村里,其沉重的分量也是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对他另眼相看的。他们那个村,在历史上就是一个十分贫苦的地方。听人们讲,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村里的年轻姑娘卖一次身,只值七八两全国粮票的。即使到了现在,也充其量不过区区二三十块。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实在都是一笔蛮不错的买卖呵…… 怀揣着那么一大堆票子,就像是揣着一个宝贝儿子,杨涛觉得自己走起步来都一下子变得格外小心,似乎生怕一不小心就磕着碰着了。眼睛也不知道该望什么地方了,好像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有那么点儿贼眉贼眼的……想想也觉得可笑,这可一点儿也不像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他啊。 做买卖就必须十分的精明,不能有任何一点闪失。在办公室里间儿商量的时候,杨涛就料得很清楚,说是预付两万,事成之后再付两万,那不过是一句话罢了,是根本靠不住的。事成事不成还不一定,即使成了,他又会怎么样,白过江又会怎么样,都是很难说的。所以,他当时一口咬定,一次性付清,按照江湖上的老规矩,见面分一半,那两万只要给他一半就可以了。白过江这个人,他其实是最信不过的,不过崭新的票子却是真实可靠,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它才不会欺负任何人。 杨涛先回了一趟区医院,把那么一大堆票子全交给丽云,自己只留了几大张,又在娘的抢救室外面守了一晚上,嘱咐丽云不要怕花钱,紧着给娘治疗,第二天一早就直奔雁云城来了。 要办成这样一件大事,他可不想过于莽撞,一定要深思熟虑,做好过细的前期工作,因为他毕竟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啊。 也许,他还应当找几个有远见的好朋友再商量商量。但是,雁云可不是金山,这里真是一个很陌生的城市,他坐在一家小铺子里,一边吃早饭一边反复地想,却始终想不起一个可靠的来。小铺子前倒是人来人往,但那一张张面孔都是陌生的,也是令人十分厌倦的,大清早的,也不知道他们忙忙碌碌地都是在干什么,是不是他们中间也有人想干像他这样的一件大事呢? 二楞子已经不在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要是二楞子在,自己一定会找他商量的。不过不用商量他其实也很清楚,要是二楞子在大概是绝不会让他去冒这个险的。但是二楞子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哪有不冒险的事情呢?当官算是最保险最好活的事情了,但是贪污受贿呀买官卖官呀请客送礼呀什么的哪一样不是在冒险呢,一旦查住那可往往是掉脑袋的买卖,即使这样,那些当官的哪一个不是在削尖脑袋往上爬,就没有一个愿意下台来做咱这保保险险的平头老百姓……二楞子心好,但是好又怎么样,此刻他会在什么地方呢,也许他根本就到不了什么四川,早就死在半路上了。听说从这里到四川,中间要翻过好几座大雪山的,连大汽车都常常掉在山沟里,就凭他那辆破三轮,那不是在纯粹送死? 想到这里,杨涛便有点儿吃不下饭去了,一块炸油条在嘴里嚼来嚼去,也不知道是什么个味儿,就像是嚼着一块腐臭的肉,使他怎么也咽不下去。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一片熟悉的吱吱嘎嘎声,然后二楞子突然从车上跳下来,紧紧地拉住了他的手,嘴里喊着,大哥你别去,大哥你千万不能去啊……他的眼睛湿润了,抬手背揉一揉,才发现小铺子里的人们都奇怪地瞪着他看呢。 “他妈的,看你娘个吊!” 杨涛一边骂,一边愤愤不平地从那家铺子里走出来。 也许,他应该去见一个人,不管怎么样,在这个很陌生的城市里,她毕竟是惟一给过他一点儿温煦感的人啊。那时他困在派出所里,打了好些个电话,只有她一个人答应来解救他,虽然他自己跑出来了,但是那份情意却是不能忘记的。而且她毕竟是记者,也许还会给他指出一条别的路子来的……是的,在这座如此讨厌的城市里,他无论如何一定要再停他三天,只要在这三天里还能够找到一点儿别的办法,那就不去干这桩事了,毕竟做买卖可是要宁赚不赔才划算啊…… 那张皱巴巴的名片早丢了。查114,查报纸中缝,只找到单位的一个电话号码,一连拨了几次都没有人接,算了。 这些年,在这座城市里进进出出也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但是他始终没觉得这地方和他有什么关系,这里面的那么多人也完全和他是两路,就像是走在空无一人的火星上一样。有一段时间,他发现了一桩好买卖,拿着几家民办锅炉厂的产品说明书,又从朋友那儿借了两千块钱,就满怀希望地进城来了。这些年,他们金山城区一下子冒出许多锅炉厂,搞推销的人一个个都赚得锅满盆溢的,家里盖起了小洋楼,城里面还包着二奶,别人能做成的事情,他杨涛好歹还有一个远房本家在雁云城里当大官嘛,怎么就做不成一两桩呢?来到城里,他立刻就买了几斤好水果,直奔杨波家去了。 那时杨波刚当了副市长,住的也不是如今的小洋楼,而只是很普通的单元房。还好,这一次杨波在家,一家人正热热乎乎地吃饭呢……他当时正饿着肚子,但是杨波招呼了几次,他都一口回绝说吃过了,只把那一堆水果轻轻放在地上,两眼眯起来,尽可能不去瞅桌子上那香喷喷的饭菜。 那个周雨杉慢慢就不耐烦起来,斜着眼问他有什么事。 他当时下了好大的决心,才吞吞吐吐说明了来意。 当时屋子里静极了,只有他们俩那么香甜的吃饭声,他听得见自己肚子里咕噜咕噜一片饥饿的呐喊,差一点儿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杨波沉默了好半天,饭也就吃完了,一边用卫生纸擦嘴,一边皱着眉头,张嘴就把他满肚子的希望全打碎了。 他当时苦着脸,依旧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又给他讲了许多周围见到听到的事情。比方说,某某人有一个亲戚在省城当局长,给他写了一个二指宽的条条儿,一下子就在下属单位卖了三台锅炉,一台锅炉的利润起码是八九万;某某的老同学在省新华书店当经理,这个系统的锅炉他就几乎全包下了,每年最起码都要赚十几二十万的……然而,不等他再说下去,周雨杉已经恼怒地一拍桌子说: “你别说了!你说那么多,哪一条是走的正道,全是些歪门邪道的东西,这不是成心让你大哥犯错误吗?我可告诉你,以后你要是为着这种事情,就趁早不要登我们家的门……” 那一次,杨涛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他们家,又怎样找到一个私人旅馆的地下室过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回想那一晚的经过,竟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周雨杉那一番声色俱厉的训斥和一张变了形的脸。日月总在消逝,生活却必须继续,在旅馆里闷了一上午,他当时也就想通了。这些年来,他碰的钉子实在太多,再加一个又有什么,既然大哥指不上,他就只有靠自己了。一连几天,他就在大街上转悠,只要一发现哪个地方有工程,已经树起了脚手架,他就首先和看大门的套近乎,打听这家单位的领导姓甚名谁,老婆子女做什么,有什么千奇百怪的爱好……真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在连续十几天的忙碌中,他不仅选中了一个很有实力的目标,而且结识了一个刑警队的大队长。这位大队长非常热心,又领着他找到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年轻女人。他当时一见面,嗬,这不是那个摔跤场上见过的漂亮女人?听大队长说,这个姓钟的女人是某位大领导的情妇。行,只要通过她,和这位掌握着生死大权的领导套上关系,能够把那个宝贝合同给签了,就是让他天天磕头都没问题。三个人在一起吃喝了好几次,终于等到一个机会,这个很漂亮的钟女人在一个傍晚临下班的时候把他领到了领导办公室……然而,不等他把“事成之后回扣百分之二十”的意思表达清楚,那个领导腾地一下就火冒三丈,用一种他所无法理解的语言,比如什么廉政呀反腐呀君子小人等等的,把他和那女人一块儿骂了个狗血喷头,吓得他当时身子直哆嗦,连摊在桌子上的那一堆锅炉图纸和产品说明都没有拿,连滚带爬就从三楼一气逃了下来。 在他多年的人生奔波中,这算是损失比较严重的一次,不仅什么没捞着,而且把借来的两千块钱全栽进去了。这个沉重的饥荒,他一直背了好些年,而且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还清。 不过,最令人气愤的是,他后来又多方打听,才知道那个所谓的大队长,也完全是假的,那小子只不过是刑警队的一个普通人,而且这些年一直在吸“白面”,姓钟的却原来是他的老“伙计”,已经在一起住了好些年了。再一详细了解,原来那个买卖后来他们自己做成了,而且报价比他当时高出了将近一倍。至于那个用一通他所不懂的语言大发雷霆的领导,究竟在这里面吃到了多少回扣,就更加众说纷纭了,反正那个数目一说出来,就足可以把他们村男女老少全吓死的。 也许,趁这三天时间,他还是再见一见那个“白面”大队长和钟丽婷吧,看他们俩这一次又能出什么馊主意。 这两天在大街上转悠着,已经打听清楚了,那个周雨杉正在住院治病,进出的线路和病房号也侦察好了,他还抽一个傍晚趴在那间病房门上看了看,知道周雨杉确实在里面躺着,旁边挂着一个大吊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从医院出来,杨涛就径直去了刑警队。 然而真不巧,刑警队里一个人也不在,杨涛楼上楼下转悠好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穿便服的老头子。问起“白面”大队长,这个老头子一个劲儿摇头,却什么也不肯说。后来,又问起那个漂亮的钟丽婷来,老头子才突然来了精神,连着给他掏了两根好烟,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一直说得杨涛都不耐烦起来,起身向外走去,老头子才悻悻地住了口。听他那口气,这女人至今还和“白面”大队长那么圪扯着,因为“白面”大队长说了,不管她赚了多少钱,有了多大的靠,哪怕是和某个市领导穿一条裤子,要是胆敢离他而去,那就只有用刀子说话了,气得这女人背后哭了无数次……杨涛忙问,在她那里插着一条腿的这个市领导是不是姓杨,老头子却怎么也不肯说,只嘿嘿地笑了好大一气。 从刑警队出来,天色已经漆黑了。路灯燃起来,却依旧昏沉沉的,一团一团的鬼火一般。浓密的垂柳黑黢黢的,也似乎隐藏着某种妖风邪气。对于这种大垂柳,他从小就有一种很不祥的感觉。他们杨家的老坟地在一面向阳的边坡地上,四周光秃秃的,坟地中间就孤立着那么一棵特别高大的垂柳。经常听娘喃喃地自言自语,今儿老柳树又掉了一枝,咱们老杨家又要死人了……果然,过不了多久,那面坡上就又新筑起了一座坟……杨涛又一次在大街上踟躇着,却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去。脚下的影子依旧横七竖八,乱糟糟的没有一个清晰可辨。他自己给自己定的三天期限已经到了,但是依旧一无所获,连一个可以谈心的朋友甚至一个熟人也没找到。他这时忽然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如果从大街这头走到那头,地上恰好能捡到一点儿值钱的东西,哪怕是一支笔,一块钱,甚至只是一个钢儿,说明老天爷就还是给他安排了一个好出路的,他答应白过江的这个事情就去他娘的蛋!然而很不幸,一条几里长的大街很快就走到头了,他的一双眼睛也瞪得酸酸的,除了几张粘着鼻涕的废纸片,居然什么也没有看到……这时,他又设想了一个新的赌法,再从大街这一头走回去,这中间只要有一个人,也不论是女人还是男人了,能够冲着他那么友好地一笑,他也就立刻打道回府…… 但是,这一晚真他妈怪死了。正是大热天,满大街那么多人,特别是八一广场那一块儿,人山人海的都不知道在做什么,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勾肩搭背,有的躲在树阴下窃窃私语,也有的边走边说边笑,那么地旁若无人,竟没有一个人看他一眼,更不用说笑一笑了。要是在农村,哪怕只是一条狗从前面走过,也会有人好奇地围上来。城市就是城市,城市不是属于我的,也不是属于任何一个像我这样的农村人的。城市是什么,不过是一大堆互不相干的人聚集在一起,你骗骗我,我骗骗你,互相哄骗着讨生活罢了。杨涛一边愤愤地想,一边也就走到了大街尽头。这一下,他不再犹豫了。 正是盛夏多雨时节,此时的天空一片阴晦,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滚滚的乌云飞来飞去,也许要下大雨了吧。 一辆警车呼啸着飞驰而来,杨涛心里不由得一紧。等驶过身边的时候他才看清楚,那不是一辆警车,车门上清清楚楚写着检察院的字样。周雨杉就是检察院的,他的眼前立刻就浮现出那张白生生的大脸盘和那种什么都瞧不起的眼神来……检察院和公安有什么区别,他真的不知道,但是他却知道一点,检察院就是负责抓贪官污吏的。现在社会上腐败的东西这么多,检察院的这些家伙们还不该死吗?哼,他的心里突然充满了一种悲壮感,立刻快步向火车站奔去。 等到第二天中午,杨涛已经又从金山回到雁云城里来了。这一次,他打扮得十分齐整,一身衣服虽然不是什么名牌,但至少是新的。他打着出租车来到市医院,搬下一个十分精美的礼品盒,径直向高干病房走去。在那个宾馆一样的高级病房前,他忍不住敲了几下,知道这时里面没有人,就直接走进了护士室。 一个好看的老女人走过来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是周雨杉的一个亲戚,周雨杉既然不在,请她务必把这一盒礼品转交一下……然后他认真地盯着那女人看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等走出好远,杨涛忍不住又扭回头来。只见那个好像护士长的老女人依旧手捧着那个礼品盒,静静地站在楼道里。那女人长得可真好看,年轻时也一定是个大美人哟。 第三十一章 曹非被逮起来的第二天,门力生一早起来就接到了女儿的来信。 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在您们特别是爸爸最忙的时候,给您们写这封信,同时也谈谈我心中蕴藉已经很久的感受了。 还是先说一说我们这些日子的行程吧。自从上次和爸爸打过电话,已经又过去一个礼拜了。 在这一个礼拜里,我们基本上是走在比较平坦的三秦大地上,此刻我们却已经离开富饶的汉中平原,进入了重山连绵的秦岭地区。感谢爸爸和市委派来的后续人员,我们的装备倒是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一路上也变得十分顺利,没有再遇到什么艰难险阻,但是心里面的煎熬却又时时撞击着我的心扉,一种多少年从未有过的感觉使我时时都有点儿想哭又想笑,而且真的好像是死去重生的一般。爸爸又规定我们在请示市委以前不能作任何报道,女儿再不向您们述说,也许就一定会发了疯的。 但是,一旦拿起笔来,我又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又能够说些什么。因为比起这一路上我们所看到的,女儿的这支笔实在是太稚嫩了。而且,我相信,也不仅是我,即使是再富于写作天赋的一个人,即使他是举世皆知的大作家,也不可能把我们所看到的东西描绘于万一。 也许,还是说几件小事情吧。 在离开陕西滑县的时候,一天早晨起来,我们的追踪目标突然不见了。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他找着什么好休息地方了。一直找了好长时间,才发现原来他们是在一个废弃的大水泥管子里过夜的。当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们还没有醒过来。仅有的一张破毯子盖在那个女人身上,那男的像刺猬一样蜷缩在管道外侧,那里的夜很冷,他的身子被冻得索索直抖……在那一刻,我是多么想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给他们脱几件啊……可是,不能。 这次出门,他们很显然是没有带什么钱的。一路上的生活怎么办,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么多可解决的途径啊。每到一地,男的就到处搜寻各种各样可换钱的东西。不管是易拉罐还是废铁皮废塑料,还有什么啤酒瓶子破书旧报等等,只要一发现了,那个男的一定全捡起来。所以,远远看去,他那一个三轮车,就像是一座正在缓缓移动的垃圾山……为了帮助他,一开始我们也有意把一些这类东西沿路丢下,等着他来拾取。可是看着他为我们随意丢弃的一个破瓶子一本破书不住地停下车来,有时被风吹远了还要跑好长的路,心里那种感受真是太痛苦了,而且总觉得有点儿耍猴子的滋味。后来不记得是谁出了一个主意,有意在一本书里夹了一百块钱,丢在他即将走过的路上。谁知道这下坏了,他捡起这本书来,却怎么也不上路了,干脆在路边坐下来,大概在等着那个丢钱人来取哩。他不走,我们自然也不能走,只好也在不远处久久地等着,一直等到天麻麻黑,他才无可奈何地又上了路……可以看出,那一夜他其实是并不高兴的,我们也突然感到心里面一阵难受,发誓以后再也不去做这样的傻事了。 其实,要说生存能力,他这个人才是最强的。每到一个地方,不管多苦多累,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必定是找一个不花钱又可以避风遮雨的地方。第二件事,自然就是打闹吃的了。我们发现他对那个女人的确是太好了,有时他们也花钱买一点儿像样的饭,有时好像钱没了,或者是为了省一点吧,就进饭店里去讨。但是不管怎么着,那个女人吃的总比男的要好一些。再接下来,就是找地方卖他那些一路上捡来的破烂了。他好像就有那么种本领,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三拐两拐,他就总能找到一家收破烂的摊子,并很快换回急需的几张票子来,害得我们却要无端地跟在他后面跑许多的冤枉路。 昨天夜里,又出了一件天大的事,不知道是什么人搞的鬼,一夜起来,他那个破三轮车的两个轮胎全被扎破了,停在半路上不能走了。好在离前面的一个县城已经不远,他在地上呆坐了一气,居然用最笨的办法,下了车,硬推着一直步行七八里,才找到了一个可以换补轮胎的地方。好在有路上捡到的那一百块钱,他自己还有点积蓄,否则我就真不知道他该怎么办了……虽然一路上我们也发现了,似乎真的有人一直在跟踪他们,也跟踪我们,但是除了这一次再没出过什么大事,我们和他们都很安全,爸爸妈妈放心好了。 要说笨,他真是够笨的,但是他好像有一种很执著又很达观的东西,却是一般人都不具备的。你很难想象,就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的情绪还是蛮高的,有时一边走一边还哼着唱着,和那个女人逗笑个不停。他的口哨吹得很好,几乎能把咱们雁云“二人台”的所有曲调都吹出来。说真的,我觉得他活得很充实也很快乐,认识到这一点真的是很吃惊的,也许他才算是我们真正的雁云汉子啊! 前面的路还很长,各种可能遇到的事情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但是,看他那样子,他一定会毫不畏惧一往无前地走下去,而我们也只有跟着他一直去享受这样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煎熬了。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永恒,什么是快乐,也许真的值得我们好好地思考一下了。人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些天我们也一直争论不休。如果目的并不重要,或者说人一生的终极不过是死,只有过程才是美丽而真实的,那么二楞子的这个过程是不是比追踪着他的我们更真实、更美丽也更富于自我实现的意义?过去,女儿似乎从来也没有觉得自己的生活是那样的空那样的浮,从来也没有对自己的生活有过一丝的满意,但是现在不同了,我觉得我们和来自另一个地方的庞大群体,相隔的距离是那样的遥远,对于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感觉他们的喜怒哀乐是那样的隔膜那样的陌生,好像他们纯粹是另一个星球上的某钟动物……亲爱的爸爸妈妈,我觉得我现在的思想乱了,一下子什么也说不清楚了,但是我的这种感觉就是这么清晰又这么强烈……好啦,我实在说不下去了,天也马上就要亮了,一个新的完全陌生的一天还在等着我们,还是以后再告诉您们吧。 女儿一叶即草 读罢女儿的信,门力生沉思了许久,好半天都有点神思恍惚。 一叶毕竟太年轻,这样一件事情,对于她来说,也许影响的确是巨大的,但是,年轻人嘛,能够多受一点儿苦难教育,总是有意义的。在教育子女的问题上,门力生一向是很开明的。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比女儿其实想得要远多了,而且这也绝不是一般人能够具有的一种政治远见啊。 在许多问题上,他和女儿的观点都大不相同。是不是这些年来他对女儿太不关心了,女儿才会突然之间异想天开,搞起什么长途跟踪采访来……那时他正在为人代会的召开而苦心竭虑,当接到女儿打来的电话,当时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差一点儿晕倒在办公室里。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这些年来他一直是把她当作掌上明珠的,从这里到四川,一路上要翻多少座山,要过多少条河,他简直连想都不敢想,没想到他的独生女儿居然要风雨无阻地一直走下去,这难道不是有点太疯狂太不可思议了吗? 一连几天,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总是浮现出女儿那一副娇弱无力的身影。有时看到她站在一座高高的悬崖上,有时看到她正在过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那滔天的河水漫过来漫过来,不一会儿便把他们父女俩全吞没了…… 这些日子,全市上下干部群众的思想实际上乱极了,而且在省里的形象也一下子变得很糟糕,这实在是为政者不能不充分考虑的一个大问题。要是换了过去,他是绝不允许这样的。许多年以来,雁云一直是全省甚至全国的一个排头兵啊。但是现在不同了,人代会的选举还没有正式开始,金鑫这伙人就不顾大局跳了出来,把干部群众的思想几乎全搞乱了。现在好啦,曹非“双规”了,也就是隔离起来让他来交代问题,门力生很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小子实际上是一个软骨头,不会硬挺下去的。一直躲在医院里的金鑫虽然表面上还很镇定,一再说是身体养好了,要求正式报到参加下一阶段的会议,但是前些日子的那种嚣张气焰早没了。只可惜白过江这个关键人物还没有落网,否则这个案子早就拿下来,雁云也就由大乱而到大治了。 昨天一拿到信,叶欣当下就哭了。硬说是他平时太不关心女儿了,一叶才会这样出走的。又说是他太自私,为了要出新闻、出典型,扭转雁云当前的被动局面,连女儿的死活也不顾了。后来便不住不歇地给一叶打电话。其实她又不是不知道,像一叶这样的犟脾气,认准了一条道,是非走到天黑不可的。 也许,他应当给女儿写一封信的,可惜她连个固定地址也没有。还是打电话吧,谁知道拨了好半天,一直都是信号不通,气得他把电话机咚地扔到了一边。 这是在他那间狭小的办公室里。正是中午时分,空气变得黏稠黏稠,连喘气都有点儿困难了。从这里到秦岭山区,他不知道到底有几多的路程。女儿说那个地方冷得很,又会是怎样一个冷法呢?他站在大地图前看了许久,仍一点儿也弄不明白。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同样一个季节,有的人热得要命,有的人却冷得要死。对于生活,女儿她说是有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看法,其实那实在是言过其辞的,不过就是两个没有人注意死活的小人物罢了,在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人物实在是太多了。光感情用事不行,要对得起这样一些小人物,就必须对曹非那样一些“大人物”更加铁面无情!但愿他能够交代出一些更加具有震撼力的东西来吧…… 有人敲门。门力生一个激灵,连忙又回到座位上,整一整衣服,把歪在一旁的电话也摆好了,才低沉地吐出两个字:“进来。” 原来是柳成荫。门力生心里笑了一下,幸亏刚才把一切都弄整齐了,他可不想让这样一个老于世故的副手看出些什么来。 他摆摆手,让跟进来的小赵给柳成荫沏上茶,又随手扔过一支软中华烟。柳成荫连忙把烟接在手里,依旧露出很温顺的眼神,小心地摆弄着。 这些日子,柳成荫很显然也瘦了,虽然穿得齐齐整整,还打着一条过分鲜艳的领带,依然可以看出这位副手内心的憔悴和焦虑……但是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是一个劲儿看着,直到柳成荫自己开了口说:“我刚刚从专案组那里来。您知道嘛,曹非已经交代了……” “是吗,他这么快就吐出来了,怎么样?”门力生一听,立刻站起身来。 “唉,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真是触目惊心啊,没想到这些年他们仅从白峪沟矿那里,前前后后拿走了将近一百万呢。不仅曹一个人,据他说,金鑫也起码拿了几十万,而且全是他给办的。您想一想,一百万是个什么数字,几十个没有上报的死人又是个什么数字……这个案子可真够大的了。” “好啊,一百万,几十条人命……怎么会这样,怎么敢这样啊!”门力生站住了,猛地一拍桌子,“他们这些个王八蛋!老柳你说说看……这些年我是不是对他们太宽容了?而他们也有点儿太放肆了,真是没想到会这样,这叫我如何向省委交代呢?!” 一听这话,柳成荫慌了:“门书记,您大可不必这样自责。他们是他们,您是您自己,这完全是两码子事嘛,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都是没有法子的。” 门力生却一点儿也不理会他的劝说,依旧沉痛地说:“话是这么说,但是我毕竟是一把手,一个班子里出了这么多问题,能说我这个当班长的没有一点儿责任吗?但是,我就是不明白,平时我对他们也够宽容的,他们要那么多的钱干什么呢?失察,完全是一种失察啊!代表们的愤怒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下午我们就开常委会专门讨论这个问题,而且我要立即向省委写报告,请求处分……” “不,不,门书记,您说得太重了,您这样做,是在鞭策我们啊,特别是我,我过去一直是主管纪检的,要处分也应该第一个处分我才对,但是这样的话我还是要说……”说到这里,柳成荫故意顿了一下,“……这问题当然是不小了。不过说来说去我还是那句话,他们这完全是咎由自取,和我们这个班子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门力生看着他,又沉痛地摇着头:“好吧,责任问题我们暂且不说了。既然如此,连金鑫也陷进去了,而且陷的不轻,那你就立刻安排吧,先把他控制起来,下午我们开常委会正式作一个决定,然后请省委拿起来处理吧。至于人代会嘛,我看还是要正常进行,反正作一个正式决定肯定是免不了的,而且会议之后还要向代表们分组通报一下情况。今天夜里,人大还需要作一个正式决定,先罢免或者中止曹非和金鑫的代表资格。” “可是……”柳成荫忽然吞吞吐吐起来:“有一个问题我不知道该讲不讲……其实您也一定看出来了,现在代表们情绪大得很啊。原来跟着金鑫跑的毕竟只是极少数,现在这些人虽然都偃旗息鼓灰溜溜的了,但是大多数代表的情绪却转到了另一个方面,强烈要求把杨波给抬出来。马上就要选举了,代表们下面的串联却更厉害了,甚至连原来支持金鑫的那一伙人也在联署,要提名杨波出来参选。如果……如果引导不好,这大会还是开不下去……要开下去,就可能是另一种结果了。” “你问过老桂没有,他有什么意见?” “他现在也很着急啊,只是一个劲儿转代表团,听说这几天不住气地和代表们握手,手都握肿了。” “不可能吧?”门力生一听就笑了。 “怎么不可能,只是于事无补罢了。说句心里话,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在今年的这次换届中,我们和省委都的确有点考虑不周全。民意不可违,与其骑虎难下,不如顺水推舟……” “是啊,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门力生走到窗前,盯着窗外停泊的一片小汽车,一直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无沉痛地说:“如果说我们这是一场挠羊赛,现在还只得了三羊二羊,只有拿到头羊才算是冠军啊!但是你这想法也不对。什么民意,他们就代表民意,我们就不代表民意?要说民意,现在的民意就是,会议必须照常进行,雁云再也不能这样乱下去了。否则,我们就无法向全市人民交代,这才是真正的大局啊!还是一叶说得对,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永恒,什么是快乐,也许真的值得我们好好地思考一下了……不过依我之见,杨波不会那样愚蠢吧?如果真是那样,那我们就只好再做他的工作了……” 第三十二章 有一句话,已经在肚子里压抑了许久,叶欣却一直不知道怎么对门力生说。 这些年来,她一直是默默无闻的,就像一个影子紧跟在这位比她大好多岁的丈夫身后。有时候她觉得他像父亲一样严厉,有时候又像兄长一样宽厚慈祥,而更多的时候,他就像是一把雨伞,无论走到哪里都罩在她的头顶上,使她在免受风雨侵袭的同时,再也看不到那湛蓝湛蓝的天空了。 这一天,病人不多,叶欣忙乱了一会儿便没事了,但是又不想回家,中午她让别人先下班,独自一个在护士办公室坐着。 这些日子,说不来怎么搞的,她就是不想回那个有着好多间房子的家。反正门力生常常不在,齐齐不过是一个还不懂事的农村女孩儿,守在偌大的房子里,她又能够做什么呢?有时她从这间房走到那间房,看着大致相同的一件件家具,觉得自己就像是游走在这些锃亮家具中间的一个孤魂,至多也就像是一个家具店里的看客,这些价格不菲的东西其实和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自从开始酝酿市级班子的调整以来,她家的电话基本就掐掉了。一开始还由她来接,后来改成了齐齐接,再后来她发现,其实不论是谁来接,实际上也都是一句话,他不在,然后就赶紧压了线,所以她干脆就把线都拔了。而且,即使不拔了,她也还是一个标准的接线员,没有地方可以打出去的。一叶刚上大学的时候,她绝大多数的电话都是打给她的。后来,连一叶也有点儿烦了,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注意身体,好好学习,不要乱花钱,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交朋友……再后来一叶毕业回来了,整天跑得连家也不回,而且一再声明不希望父母过多干涉自己的生活,她也就再不打这样的电话了。 家里的门也常常是紧闭着的。门力生特别交代过,在这一段时间里,家里任何人都不接待,不管是谁敲门都不给开。过去她也有许多朋友,这样一来几乎全绝迹了。见了面就要说话,一说话就免不了要提到官场上的事儿,她不论怎么表态都是不合适的。而且人家对方也有忌讳的,有求于你你又不能答应,没事情瞎跑又惹人闲话,所以还是敬而远之的好。这样一来,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她这个家庭其实完全是封闭的,几乎与外界隔绝开来,一回家就像是住进了监狱一样,比此刻的曹非也差不了多少,像她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够不感到憋气呢? 自从和门力生结了婚,特别是他当了书记这些年,叶欣觉得自己改变了许多,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年轻时的她,实际上是多么开朗多么活泼的一个人啊。她的家庭不算富裕,但是老父亲好歹也是县里面的一个局长,从小到大,叶欣就没有记得受过一丁点儿委屈,完全是在一片欢歌笑语中长大的。加上她自己能歌善舞,长得又十分出众,在省护校念书的时候,她简直就是全校男同学心目中冰清玉洁又魂牵梦绕的白雪公主。但是,她很奇怪,全校那么多男生,她偏偏一个也看不上,而惟一进入她心灵深处的,竟然是一个外校生。她知道他叫杨波,也知道他们是老乡,就在隔壁那所很著名的大学里。为了能吸引住他那一双凹陷的大眼睛,她其实是很用了一番心思的。那时的大学生,可不像现在这样泛滥成灾,还是很高傲的天之骄子呢。不过杨波这个人却一点儿也不高傲,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相反的却时时流露出一种很特别的忧郁和感伤,也许就是这样一种很男人的东西把她给迷住了…… 然而真不知道为什么,杨波和她相处了四年,却最终也没有说出那一句要命的话来。在看过最后一场电影之后,两个人就各自回到宿舍,匆匆地打起行李,又回到了他们从小生长的那个地方。那一夜,叶欣是在一场长久的痛哭中度过的。当时强忍着看完的那场电影,名字她至今都记着,是《巴山夜雨》,但是里面的情节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她当时压根儿就没有看进去,只觉得那里面也是从头到尾哭个不休,倒是很对她当时灰暗的心境。 从学校回到实实在在的生活中,就像是一滴水落到了大海里,就再也没有一点儿自己的影子了。生活就像是车轱辘,划了一个圆,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上。杨波一回来,就和周雨杉闪电般结了婚,又分配进了县委,开始了他的官场之路。而她叶欣就不同了,有好长一段日子,她都无精打采,无论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来。为了她的婚事,爸爸妈妈几乎操碎了心,介绍的男人各种各样,在她身后排起了长队,她就是一个也看不上眼。细细想来,那些男人其实都是很优秀的,理智也告诉她自己的年龄在一年年增长,女人一过三十就再也没什么优势了。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只要和这些人在一起,她就不由得回想起学校时所度过的那一个个迷人的日子,就愈发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是那样的猥琐和可笑,一想到要和这样一个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一辈子,她就恶心得差一点儿要吐出来。 她知道自己病了,在医院里上班,检查的条件还是具备的,那些年,她真不知道自己曾经作过多少毫无意义的检查啊,许多最新的医疗设备一进来,第一个上机试验的一定就是她了。要不是后来极偶然的机会遇到了门力生,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现在哩…… 那时她已经当了护士长,正在省里一所大医院进修,有一天突然来了一个很特别的病人,什么毛病也没有,却住在医院里不走,整天无所事事地在各个科室进进出出,和医生护士都交成了很不错的朋友,这就是门力生了。是门力生解开了她心中多少年的愁结,是门力生让她重新鼓起了生活的风帆,也是门力生使她再一次真正感受到了一个男人的品质和魅力,最后她就很自然地投入到了这个男人坚强的怀抱里。 叶欣实在想不下去了,多少次一想到这个地方,思绪就仿佛卡壳儿了。那是她生命中最隐秘最娇嫩的一部分,只能层层包裹,什么时候都不应该再抖搂出来。叶欣站起来,在地上踱了一会儿,又到几个病房看了看,等她又回到护士室,才发现里面坐着一个人,是陈见秋。 陈见秋正抱起地上的一个礼品盒仔细地看着什么,见她进来,连忙把那个盒子放回原处,嘻嘻地笑着迎上来说:“嫂子啊,如今送礼都送到您这里来了!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打开让小叔子我也见识见识?” 对于这个人,叶欣是很有好感的,虽然他说起话来总是喜欢夹讽带刺。他之所以一直也提不起来,叶欣总觉得这其实是一个真正的原因。初听说他老婆又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叶欣真的很痛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王霞她见过,一个粗粗笨笨的女人,怎么竟会有那样一颗敏感又脆弱的心呢。叶欣虽然没有在农村生活过,但是农村孩子上学的那份艰难,是完全能够想象出来的。听说王霞的家里就很苦,一定是在这方面受过太多的刺激了……王霞是个大悲剧,王霞的行为的确深深刺痛了她的心,连着好几夜,叶欣怎么都无法入睡,总觉得有一双双流泪的大眼睛一直在床边静静地瞅着她,后来她终于托齐齐到希望工程办捐了一个月的工资,心里才似乎好受了一些…… 陈见秋见她不说话,一直看着他发怔,以为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坏了,又嘿嘿地笑着要作解释,叶欣才有点儿醒悟过来,连忙微笑着告诉他,那东西是周雨杉的一个亲戚送过来的,没想到她过去一看,才知道周雨杉早已经从医院里跑了。 “亲戚?奇怪!周家不是咱们本地人,从来也没听说有什么亲戚的呀,是个什么样的人送过来的?” “一个相貌堂堂的大个子。你呀就是喜欢疑神疑鬼,不是周家的亲戚,难道不会是杨波家里的亲戚?” “嘿嘿嘿,这倒也是。”陈见秋笑笑,又换个话题说:“周雨杉得的是什么病,该不会是癌症什么的吧,这家伙,她可把我一家害得够惨的了。” 叶欣一听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怎么能够这样说话,难道你现在还在记她的仇吗?其实,要记仇,你就记在我们老门头上吧,和人家雨杉有什么关系。” “不敢不敢,嫂子这话可就说重了!实际上,我现在哪里还记得个什么仇,早就完全想通了。过去我是根本不信什么神呀鬼呀的,现在却总算弄明白了,其实这就是命。一个人的命天注定,是根本没有办法改变的……”说到这里,陈见秋忽然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她说:“大嫂,我今儿找你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谈一谈的——我知道,在门书记面前,嫂子你虽然一向不肯多说什么,但是你只要真说出来,门书记是一定会听的,嫂子的话那才真是一句顶一万句……”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你看看,本性马上又露出来了,叶欣听不了几句,就立刻有点儿好笑,忙着打断他的话说:“好啦好啦,你不要给我再灌辣椒水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我可是搞业务的,这样拐弯抹角的话我根本就听不懂。” 陈见秋今儿不知道怎么了,居然好像没有听出她这话里面的味道来,依旧顺着自己的思路说: “我这次来找您,完全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着我们雁云市着想的。现在省委已经决定,把金鑫也给弄起来了,嫂子这里是世外桃源,人代会上已经乱成了一窝蜂,近千名代表啊,你一嘴我一嘴,几乎说什么话的都有。在这种形势下,大家普遍认为,桂再庸即使当选,下一步的工作也是无法开展的。与其让一个平平庸庸的外地人来当这个市长,为什么我们本地就不能出一个呢?其实门书记也知道,这几天代表们私下里一直都在活动,就是要把杨波给推上来。杨波这个人嫂子知道,其实和我也不能算是一条线上的,因为他这个人实际上无圈无派,一向并没有自己的一个小圈圈,而且这一次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说是不记仇,我对他们一家也实在没有多少感情可言的。但是,这几天我想了许多,还是决定要支持他这一次的。这不是为了我个人,而是为了我们这个地方。经过这一段的折腾,我觉得自己和过去完全不同了。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活来活去,其实无非也就那么三万来天,一天到晚地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呢,最根本的还是应当为我们这块儿土地留下点儿什么。杨波这个人不管本事大小,首先是人品好,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有这样一个人是最难得的……” 这就是陈见秋,说着说着就口若悬河起来,滔滔不绝地说了好大一气,才端起桌子上什么人的一杯凉开水,咕咕地喝了起来。 他这些话,难道不正是叶欣最想说的吗? 这些天来,叶欣心里边郁积着好些话,却就是无法说出口来。她闷闷不乐,她郁郁寡欢,她一有时间就躲在办公室不想回家,虽然有时连她自己也不肯承认,一个原因也就在这里。 现在,有一个人竟然替她说了出来,叶欣真的是非常高兴的。 实际上,早在这次调整开始的时候,她有意无意地就已经把这个意思告诉门力生了。从理智上讲,杨波也的确是很优秀的,比后来选择的那几个人都要强得多。但是,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她之所以这样,并不完全是纯粹理性的思考。有时,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奇怪,对于杨波,她其实应该憎恨才对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和门力生也完全是相亲相爱的,她现在所有的一切,说到底都是门力生给予的,没有门力生,她就不可能拥有现在的一切,什么荣耀地位金钱等等就都不存在了,而且连她自己也认为,她对于门力生真有着一种比一般丈夫更深也更真挚的爱……但是,过去的一切就是这样难以割舍。所以,有时候她又觉得,自己也许才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坏女人,而且对于门力生也有着一份儿深深的愧疚之情…… 当然,这一切陈见秋是根本无法理解的,连杨波也不一定能够理解。前些日子,杨波来医院里住,她就多次向他暗示,杨波居然木头人似的,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后来周雨杉也住进来,她对周雨杉也说过类似的话,然而她居然一不留神就跑了,也不知道现在正在做什么,其实她的病到现在还没有查清楚呢……乱哄哄地想着这一切,叶欣感到自己也快要病倒了,头昏沉沉的什么都理不清楚,也闹不清胡乱说了几句什么话,就把陈见秋给打发走了。 陈见秋当然是想让她给丈夫说一说的,但是门力生的性格她知道,最反感的就是在他已经下定决心之后再有人向他胡说八道。而且叶欣始终觉得,丈夫既然那样做,自然就有他做的道理,作为一个女人,她也是根本不应该说三道四的。但是,今天她却实在有点儿无法控制自己了,不由得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打给小赵,只说自己身上有点儿不舒服,就赶紧挂了线。 果然,没一刻钟,门力生就坐在她面前了。 力生他瘦了,头发也一天天白了许多,好像每隔一天都在明显地走向衰老,只有他那一阵爽朗的笑声还像过去一样充满磁性。一见他的面,叶欣只随便问了几句有关杨波的事情,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门力生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一直看了许久,才小声说:“你真的不舒服?” “现在没事儿了,一会儿人们就来了,你还是走吧。” “你瘦了。” “尽胡说,我没事儿的,你倒是真瘦多了,就有那么累吗?” “快了,一切都快结束了。你还有别的事情吗?” “没有。” “你呀你,其实你不说我也清楚。而且,我和你的想法也是一样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现在已经到了这地步,没有别的,你就完全相信我好了。” 门力生说着,故意哈哈地笑起来。 “又要胡说了,什么时候我不相信你啦。” “今天是人代会最后一天,晚上要举行大型‘二人台’演唱会,你早早回家,我们一起去看演出吧,好久都没有这样放松放松了。” “谁知道到时候又会有什么事,况且一叶也不在,我哪有心思看什么演出……好啦,不说这些了,你快去吧,不然又会有人缠住你了。” 叶欣也笑起来,只是觉得不如他笑得那么爽朗。 等门力生一走,她却突然感到一阵头晕,身子软软的,在床上躺了下来。 第三十三章 下午是全市人代会预备选举的日子,杨波早早地来到会场,又早早地退出来,在偌大的代表休息室里坐着,闷着头一根接一根地使劲儿吸烟。 他真没想到,事情居然会闹到了这一步,真所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也许早应该像金鑫那样躲到医院里去了。 但是,金鑫那样的做法实在是太虚伪,他一生都是堂堂正正地做人,临末了却又那样来一场,岂不是有点儿太可悲了?如今的金鑫,已经在那个没有尊严的地方呆了好几天了,其实这就是他虚伪做人的下场啊…… 雨杉病了,至今还在医院里躺着,他却在这个地方饱受心灵的煎熬,细细想来也实在是很残酷的。此刻他只希望这一切能够早早地结束,让他快一点儿回到雨杉身边去。这些日子,雨杉实在是太累了,但愿不要真有什么毛病吧。昨天在医院里,看样子雨杉倒不像有什么大毛病,但是叶欣的话说得很严重,却真的把他吓坏了。白血病,那怎么可能呢,雨杉的身体一向是很壮实的,像这样的灾难是绝对不可能降临到她的头上的。市医院的水平他很清楚,真正的毛病根本查不出来,没有毛病的人却往往被吓个半死。但是,这个消息依然把他吓蒙了,有好长时间都不知道该做什么。雨杉自然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一味地嚷嚷着要出院,而且坚决不让他在医院呆着。为了不让雨杉多心,他只好离开了,却一夜都没睡着觉,直到现在还昏沉沉的呢。 今天是人代会的最后一天了,再有几个小时的时间,选举结果一公布,就算是正式闭幕了。今年这一次会议,就像一不小心捅炸了马蜂窝,乱纷纷的真不知道出了多少的事。好在一切马上就要结束,明天他就可以带着雨杉到北京彻底检查一下了。 自从老郜倒下来,他其实是一直保持低调,没有任何想法的。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已经做到了这样一个高位,比起母亲当年的愿望来,不知道超出了多少倍,他一向是非常满足的。即使周雨杉有时候不满足,有时候瞧不起他,有时候拿他和金鑫呀等等的人相比较,他也仍然是毫不动心的。他很清楚,门力生之所以最后选择了桂再庸,既是服从了省委的决定,也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作为一个弟子,他是绝对不应当有不同意见的。而且,他一直深深地相信,对于他的这样一番苦心,一向精明的门力生也一定是完全理解的。 但是,现在看来,的确是他自己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今天一上会,杨波就感到会场的气氛与往日不同。虽然还只是一次预备选举,但是已显然作了过分周密的安排。偌大的会场里,一下子站了许多全副武装的警察,说是为了保卫会议的安全,天知道会给人一个什么样的感觉。在会场周围,又安了许多大功率的探照灯,不时地在你眼前晃来晃去,而且还有好几排的摄像机,也就是说你的一举一动就都处在这些现代机器的监控之下了。这样精心的设置,这样处心积虑的安排,亏他们想得出来!这种感觉,真的太让人难堪也令人悲哀了……等到会议开始,门力生首先上台,发表了一通措辞严厉的讲话,这也是非同寻常的: “……各位代表,各位同志,为了开好我们这次大会,我们已经作了很多的准备。同志们可以看一看,一个规模并不很大的会议,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我们派来的警察都是空前的,同时还安了那么多的摄像机和大灯,这都是为什么?就是为了大家把会议开好,把人民公认的好市长给选出来嘛……我门力生在咱们这里工作了多年,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大家是很清楚的。请同志们好好地想一想,十年前我们这里是一个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个什么样子,我们这样一种成就的取得,难道是容易的吗?不是我门力生自吹自擂,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难道有谁不认为这是我多少年来为大家作的一个贡献吗?” 说到这里,门力生停下来,一双眼睛比会场上的探照灯还要厉害,一直从会场的第一排扫到最后一排,把每一个与会者都认真地扫视一遍,才继续声色俱厉地讲道: “……选举是什么,在我个人看来,所谓选举就是对世道人心的一次检验。既是检验候选人,也是检验每一位投票人。而且,不仅检验我们的党性和觉悟,更是检验我们的人品我们的德行和我们的水平,我真诚地希望大家在这一次检验中都能够表现出足够高尚的一面来,不要让我为大家感到脸红,也不要让我和大家的友谊,因为这一次选举而彻底断绝!而且你们大家一定要明白,在这种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刻,如果不能够正确地对待自己,正确地对待同志,正确地对待组织,自以为时机成熟了,不顾组织的一再劝告,硬是要不知羞耻地跳出来,毁掉的只能是他自己。这些天同志们已经看到了,有的人已经这样跳了出来,结果怎么样,大家都很明白,不是已经被逮起来了吗?省委已经向我讲了,一旦还有人敢于向这样的人学习,那结果只能一样,而且很可能会更糟糕。跳得愈高,跌得愈重,这难道不是一条已经被无数铁的事实所证实了的历史规律吗?!” 说到这里,门力生又一次用他那鹰隼一样的眼睛把在座的每个人扫视了一遍,才郑重宣布,由柳成荫进行大会投票方式的说明。 整个会场气氛骤紧,所有的代表都铁青着脸,无形的空气都好像绷得紧紧的,似乎随时可能撕裂开来。 柳成荫的讲话虽然不像门力生那样杀气腾腾,但是也和多年来的习惯截然相反,有着许多耐人寻味的地方,特别是当讲到会场设置的时候,他是这样说的: “……同志们,大家都看得很清楚,我们这个会场并不太大,本来有一个投票箱也完全足够了,那么为什么要设这么多的票箱来分散计票,难道是专门为了麻烦吗?请同志们好好想一想,这是主席团经过慎重研究所采取的一个步骤,不是疏忽,而是大有深意的……还有选票的填写,也请大家一定要注意。我们采用的是计算机计票,如果同意,你就不用再动笔了,如果不同意或者另选他人,那就一定要注意了。这张选票纸是很薄的,请大家用6B铅笔把后面的那个梅花图案涂上……这一点请大家一定要注意,我再说一遍,涂的时候一定要认真,没涂清楚计算机就没法识别,那自然是废票,如果把纸捅破了——这张纸是很薄的,那也就是废票了……” 这话说的太露骨了,这不是明摆着不让人动笔吗?台下立刻腾起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有的人还打起了呼哨。 然而,更让杨波吃惊的是,柳成荫还在继续讲话,门力生忽然把他叫到了后台的贵宾休息室里,劈头就说:“杨波,等一会儿柳成荫讲完话,你也上台讲几句吧。” “我……讲什么,会议没有安排我讲话的议程呀?!” 杨波当时就怔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门书记,弄不懂他这位最尊敬的老领导今天究竟要干什么。 对于门书记,杨波一向是最敬重的。这倒不全是由于门力生多次提拔了他。他更敬重的,是门力生的人品和能力,还有他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这么多年来,他觉得自己就完全是在门力生的言传身教下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如果没有门书记,肯定没有他现在的今天。有人甚至说,连他走路的姿势讲话的语调,都愈来愈不自觉地带上了门力生的痕迹,几乎快变得一模一样了。但是,自从这次换届选举开始以来,门力生对他的态度却愈来愈严厉愈来愈疑忌起来,意识到这一点杨波感到真伤心。有多少次,他都想和门书记好好地谈谈心,但是只要一有这样的机会,还没有说了几句话,门书记就赶紧把话给岔开了……在前段时间住医院的时候,他也想把这个意思和叶欣好好谈一谈,然而不知道怎么搞的,只要一见叶欣的面,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就乱哄哄的,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政治,难道只要一搞了政治,人和人之间就连一点儿起码的信任和感情都没有了? 门力生死死地看着他,一直停了好半天,才慢腾腾地说:“会议上没有安排,这我自然知道。但是,我刚才想了一下,还是你自己站出来,自己来讲几句,亲自来表一个态比较好,你觉得呢?” 他这么一说,杨波反而更加糊涂了,有点儿懵懵懂懂地看着门力生说:“那……您的意思,我该讲一些什么呢?” 一听这话,门力生似乎更火了,一拍桌子呼地站了起来: “什么话,这难道还用我来教你吗?如果你认为自己应该上,那你就在大会上公开讲,我杨某人就是要当这个市长,请你们大家都来投我一票好啦……如果你还有那么点儿自知之明,也不想闹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那你就公开地讲,我自己绝没有任何的想法,坚决支持市委的决定,也绝不同意任何人来投我的票,而且态度一定要十分诚恳,把你的那些支持者好好地骂上一大通——当然,我这里只是给你提一个建议,如果你自己不想这样做,我也决不勉强,不过咱们话说到头里,以后你也就不要再来找我,我也就再没有你这个老部下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这些日子,门书记真的是老多了也瘦多了,看着他那一副垂垂老矣的样子,再听他忽然间竟然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杨波感到更伤心了,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发紧,好像要心肌梗塞的样子。这些日子,他其实一直都在做代表们的思想工作,反反复复不知道说了多少话,费了多少唾沫星子,但是说来说去实际上无非是一句话,这就是千万不要选他,今天又要在这样一个场合再讲这样重复的话,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儿脸红,是不是有点儿太那个了? 在这个问题上,杨波实在很作难,他知道如果自己再这样做,不仅群众有看法,连雨杉也一定要和他大吵一通了。这些日子,其实雨杉已经对他憋了一肚子的火,前前后后大吵过好几次了。从内心里讲,雨杉自然是很愿意他能够当选的。但是,她也一再地讲,她更看重的是他在这种场合的表现,坚决反对他对门力生的话一口一个是是是,一副言听计从的乖顺样子。她哪里知道,即使这样,门书记现在依然对他充满戒心,如果再表现得桀骜不驯一点儿,那就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有时他真的想,也许自己倒不如站出来,干脆像陈见秋说的那样,来一个“当仁不让”什么的,也未尝不是一个比较合理的选择。至少他可不像金鑫那样,他的身上既没有什么把柄可抓,而且在基层又有那么多的拥护者,看门力生到底能怎么样。昨天下午,在和那成千上万从各地赶来的群众代表对话的时候,为了把事态平息下去,他已经向大家郑重表示,一定听从大家的意见,不仅自己要带头竞选,而且要把大家的这些意见带到会上,向主席团明确提出来……好不容易把那么多人劝回去了,现在却出尔反尔,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吗? 但是,门书记既然已经说了,他就不能不做,更何况已经把这么绝情的话都说出来了。 他沉默着,脸大概也憋红了,哧哧地喘着粗气,好像要和人打似的。多少年了,在这位老领导面前一直是很顺从的,但是今儿不同了,他第一次抬起头来,两眼逼视着这位老领导。门力生也是一脸怒容,也好像要和他打架一样,略显瘦削的长方脸棱角分明,一棱一棱的肌肉好像都在微微搐动……虽然他俩都坐着,相距咫尺,但是那架势那情景让他不由得想到决斗场,想到气氛紧张的“挠羊”赛场…… 这是两个男人的较量,不仅比力量,而且是比意志比内力。就这样一直过了好长时间,门力生才突然垂下头闭上了眼睛: “嗨,老了!要是再年轻十岁,我一定和你狠狠地摔一跤,就像两个真正的跤手那样!” “我也一样,虽然我也从来没上过场……您不是说想和我一起去看一场民间真正的挠羊赛吗?七月二十可是快到了。” “是快到了,就是不知道到时候还有没有机会了……” 说这话的时候,门力生突然变得从未有过的沮丧,好像把平生的所有力气都耗尽了……看着他这个样子,杨波当时就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再也没说话,扭头就进了会场。 来到会场上,杨波完全按照门力生的意思,竭尽全力讲了一通声情并茂的话,就再也没有力气在主席台上坐下去了,赶紧从会场里溜出来,进了代表休息室。 会议还在继续进行,预选结果出来之后,马上就要继续正式选举了,按照这样严密的安排,桂再庸一定是能够当选的,但是,此刻的杨波已经对这样一个结果一点儿也不关心了,他只想找一个人,把心里的烦闷好好地倾吐一下。但是,在这个时候,按照规定每个人都是不能够离开会场的,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手机忽然响起来,是雨杉打来的,杨波立刻急切地问:“你好吗,有什么事情没有?” 电话里传来周雨杉格格的笑声:“你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当然是在医院里嘛。你安心地在那里躺着吧,大会马上就要结束了,到晚上我就过去陪你,工作上的事再不要瞎操心了好不好?” “你呀你,真是我的好老公,老婆都离家出走一整天了,你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告诉你吧,我现在是在金山和你通话的。听公安上的同志讲,出去抓捕白过江的小组打来电话,已经找到白过江的线索了,大概再有几天就逮回来了。还有呢,就是我们还挖出了一个案中案来。你知道这些日子为甚什么密也保不住,这里一研究,金呀曹呀的就知道了,白过江放出来以后,一直是监视居住的,怎么说跑就跑得没影儿了,原来是市公安内部就有问题,刑警队有一个干警在给他们当内线。这家伙吸毒成瘾,需要大量的钱,他把消息探出来,通过一个叫钟丽婷的演员,一转手就到了金、曹、白那里。现在,这两个人也都逮起来了……” “是吗,那太好了!但是,你……你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出院了?” “我心里烦,在医院快要憋死了。我给你打电话,你机子占线,就直接跑到金山来了。” “那……医生有没有告诉你,你的病到底查清了没有?” “他们纯粹是胡说八道,我根本就没有病。” 一听老婆这么说,杨波心里更急了,可是对雨杉又什么也不能说,只好又耐着性子嘱咐了她一气,无可奈何地挂了线。 雨杉这个人就是这样,对自己是绝对地自信,对工作又是绝对地热心,这样下去实在是没有一点儿好处的。不行,再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闹了。杨波真有点儿急了,在地上团团乱转,一时间却又实在没有一个好办法。一直急了好长时间,他才想起来还是先向叶欣问问情况吧。 然而,手机打通了,好半天才传来了叶欣有气无力的声音: “你是杨波吗,我是……没有什么,我刚才就是觉得有点儿头晕,现在好多了。我可告诉你,现在虽然还什么也没有查清,但是雨杉的身体的确是有问题的,你还是赶快把她接回来吧,如果你不想留下什么后悔的话。” 杨波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会场休息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大会进行得怎么样?” “还好,一切正常。” “杨波,我只想问你一句,你不恨我和老门吧?” 这是什么话!这一段人们都不知道怎么搞的,为什么看起来都有那么点儿神经兮兮的。对于叶欣,他一向是十分敬重的,而且她那么娴静那么优雅那么端庄,怎么现在也说出这样的话来了?杨波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心里又一阵紧似一阵地抽搐起来。 “杨波,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真的在恨我和老门吗?其实,你应该知道,我和老门都是完全支持你的。老门年龄都这么大了,过几天也就退下来了,他难道不希望像你这样的人上去吗?至于我……你更应该是清楚的,这么多年了,已经过去的也就不要说他了,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够上去,为了这个我今天差一点儿就要和老门吵起来,你知道,这些年我们都没有吵过架了……” 杨波实在听不下去了,赶紧关掉手机,心神恍惚地掉头进了会场。 这天夜里,一场可怕的大爆炸就发生了。 第三十四章 这一夜,门力生经历了他一生中最沉痛也最惨烈的一段时光。 那场可怕的大爆炸,发生在大约晚上九点多钟。许多年以后,门力生都一直无法相信。即使是那样一个悲惨的夜晚,自己居然都没有发疯,硬是坚强地挺过来了,这真算得上是一个莫大的奇迹。 当天的选举是非常成功的,那是他一生中许多骄傲中最后的一个骄傲。一般地讲,预选是不可能出什么问题的。为了避免预选之后拖的时间过长,弄个夜长梦多什么的,那一天的议程安排得很紧凑,紧接着就进行了正式选举,结果在市长的选举中,会前许多人预料的各种情况都没有出现,既没有提出一个别的人来,也没有出现一张废票。也就是说,来到这里刚刚一个多月而且官声一向不佳的桂再庸,不仅顺利当选为雁云的又一任市长,而且得票率也是空前的,满票。这样的结果一公布,门力生真比当事的桂再庸还要激动呢,带头站起来,向所有的代表鞠一躬,又鞠一躬,直到代表们在发了一阵愣后最终热烈地鼓起掌来,他才心满意足地坐下,开始一板一眼地作起闭幕讲话来。那时候的心里,真可谓是百感交集,比他自己来当这个书记的时候激动得多也感慨得多了。 闭幕之后举行了盛大的晚宴,市宾馆的大宴会厅里人声喧哗、笑语不断,四周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彩绸彩带彩旗和大红标语,中间的穹顶上又坠着一大簇的彩色气球,这个场面也比他当年来上任的时候气派多了……为了助兴,宣传部门把“二人台”演出也搬到了宴会场上。那规模真是宏大啊,全市一十三个县区的名角儿几乎都来了,从《走西口》到《挂红灯》,再到《送情郎》《十对花》《五哥放羊》,大凡是数百年流传至今广为传唱的著名曲目驰名唱段,几乎全上来了,此起彼伏,一曲接着一曲,就像当年农村的赛歌会一样……而且也不仅是赛歌会,还是名副其实的比美会啊。这一次宣传部是真下了辛苦的,选出的演员嗓子好,身段更好,脸蛋更靓,一个个都是标准的美人坯子。特别是唱到《打樱桃》的时候,那女孩儿一笑俩酒窝,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简直太迷人了: 山桃桃开花三月天红, 尘世上就数咱二人亲。 灯瓜瓜点灯半炕炕明, 烧酒盅挖米不嫌哥哥穷。 铜瓢铁瓢水瓮沿沿上挂, 至死也不说那拉倒的话。 门力生一边听一边笑,当即拿起酒杯,开始一个桌子一个桌子挨个儿向每一位代表敬酒。在叶欣的一再劝说下,他已经有好些年滴酒不沾了。但是,今夜不同了,今夜这个酒他一定要喝,而且要和每一个人都喝,绝不做假。跟在他身后的所有班子成员们怕他喝多了,纷纷伸出手来要替喝,都被他不客气地挡了回去。小赵悄悄给他换了几次水,他居然一尝就泼在地下,把个可怜的小伙子也闹了个大红脸。 一转就是四十多张桌子啊,即使每张桌子只喝一小盅,也是四十多盅呢。一开始,门力生还在心里默数着,到后来便逐渐糊涂起来。在他的意识里,那已经不是烈性的老白汾,而只是一杯接一杯的水罢了,再后来连水也不是了,只不过是一连串的机械动作而已……等到重新回到自己那张主桌的时候,他只感到这个世界已经离他而去,眼前的每一个人都模糊不清,只剩下了一个个一模一样的人的轮廓。 有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向他走过来。一定是杨波。在这样一种场合,桂再庸是当事人,也在一个一个地转桌子喝,柳成荫是会议的具体组织者,自然也是要到处喝一喝风光一下的,这些人都长大了,不可能再围绕在他这个老头子的身边了。金鑫那个倒霉蛋,还有曹非那个跳梁小丑,大概是再也不可能出现在这样一种场合里了。今年真是一个多事之秋,才过了多长时间,过去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这些风云人物,一个个都很快地离他而去了,大约不会真正离开他的,只有这个杨波了…… 对于杨波,门力生还是极度信任的。尽管在事情紧急的时候,也常常骂他,而且一骂就骂得很凶,像今天下午,连那样绝情的话也说出来了,但是这种信任是多少年培养起来的,也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割断的。门力生这样想着,又摇晃着举起酒杯来: “杨波,还是你好啊,老实,诚恳,不忘本,我知道你是会到我身边来的。来来来,咱们哥俩儿喝一下,就算是老哥对你的道歉吧。” 说话间,门力生已经又吱溜抿了一口。 “杨波,你……为什么……不喝,难道……你也……在恨我吗?” 门力生觉得自己口渴得厉害,头好像一下子涨大了许多倍,嘴巴也有点儿不听使唤了,好半天才把这句话说清楚。 “杨波,你看……这样多好,人人都说有……有问题……现在看到了,问题根本就……就不……不存在,不……” 来人坐下来,努力扶住门力生摇摇晃晃的身体,把脸伸到他面前说: “门书记,你喝醉了。你可看得清楚,我是谁?” “你……你当然……是……是杨波……” “错了。我是陈见秋。” “陈……陈什么来着?那……那杨波……他……他哪里去了?” “你呀你,就知道一个杨波。”陈见秋一边说一边苦笑着摇摇头:“他呀,刚来时坐了一会儿,就回家去了。” “那……那……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呀,我走了谁照顾您哪。好啦好啦,不要再说了,您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说到这里,陈见秋便不再理会他的醉话,立刻招来几个工作人员,把门力生扶到外面车上,一溜烟开走了。 等到一阵紧似一阵的电话声响起来,门力生还沉浸在沉沉的梦乡里。他记得自己正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大湖边躺着,天上是翩翩的白鹤,湖面上到处飞舞着嘎嘎乱叫的野鸭,有成片的沼泽地,有一望无边的芦苇,近在咫尺的山峰上还积着皑皑白雪……叶欣和一叶也像白鹤那样优雅地在湖边踱着步子,白鹤丹顶鹤都成群地围上来,在她娘俩身边跳出各种优美的舞姿……就在这个时候,电话急促地响起来。他终于有点儿清醒了,知道刚才那不过是一个梦。但是他并不想接什么电话,身子慵懒得怎么也动不了。后来,还是齐齐硬把他给扶了起来。 “什么?爆炸!医院?!” 门力生重复着这样几个词,呼地一下就没命地冲出了家门。 一路上,司机不说话,小赵不说话,几个秘书长和所有来接他的人全都沉着脸,却仿佛一下子都变成了哑巴,他就知道有些不妙了。等他赶到医院,爆炸的现场已经被完全封锁起来,警车消防车救护车各种小轿车把医院门口的一条街全给堵死了,警车的尖叫声依然响个不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仿佛焦煳了的味道。市几大班子的人几乎全来了,一见到他,大家就呼地一下全围上来,却没有一个人作声,好像都不认识似的。他走一步,大家就退一步,似乎都很怕他,又似乎在看着他怕他一不小心给跑了一样。公检法的几个长也都来了,一脸的沮丧和悲怆,都湿乎乎的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班子里的几个女同志突然小声地哭了起来,顷刻之间,这哭声便迅速连成一片,在昏昏的夜色中就像是大海的喧嚣,把一切都要埋葬了…… “妈的,你们都给我闭嘴!”门力生当时大吼一声,那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身子乱抖着双臂猛地挥起来又砸下去:“天塌了?都死光了?妈的,就是爹娘都死光了,我们还在嘛,难道我们就不活了?!” 无边的痛哭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仿佛惊呆了,傻傻地盯着他,不自觉地让开一条道,看着他昂昂地走进了一个临时开设的会议室里。 除了杨波其他的领导都在,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有一个人吱声。 “怎么回事,都哑巴了吗?!” 他忍不住又吼了起来。 又是沉默,持久的令人可怕的沉默。一种不祥的预感其实早已经攫住了门力生的心,但是,在这个时候,面对着班子内外的所有成员,他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去的。他依旧铁青着脸,固执地把他们一个一个看了许久。柳成荫走过来,要把他拉到一旁去,他很坚决地推开了。就这样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公安局长才哑着嗓子把事情经过汇报了一遍……在这个过程中,有人又嘤嘤地抽泣起来,这位老公安也满头冒汗,声音颤抖得简直连话也说不清,从始到终没有抬一下头。 经初步侦查,爆炸装置装在一个很精美的礼品盒子里,采用的是先进的遥控手段。爆炸的威力很大,高干病房的护办室几乎全被炸飞了,周围房间的门窗也都扭曲变形,飞得到处都是。在现场找到了两个受伤者,一个是叶欣,另一个人到现在还不清楚,都正在抢救当中。当时幸亏病人很少,只有一个人受了一点儿轻伤,已经被及时处置了。在爆炸现场,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公安人员只找到几块礼品盒上的碎片,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指纹和半个传呼机。现在,案件已经上报了省公安厅,省厅领导和技术专家正在赶来的路上。刚才,在桂再庸市长的主持下,市委、市政府已经作出紧急部署,专案指挥部已经成立,桂再庸市长亲自担任总指挥,现在全市的所有道路都已经封锁,公安干警正在严密排查一切可疑人员……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毁灭了?而且,这不是别人,而是我一生中最钟爱的一个人。而且,这个人的心地是那样善良,生命的形式又是那样优美。更何况,这一罪恶的发生,肯定是与我有关的,也就是说,实际上是我门力生害死了她……夫复何言!大家的安排都是十分周到的,在这样一种强大的手段下,这个可恶的凶手也许很快就可以抓捕归案。但是,如果优雅而娴静的叶欣再也站不起来,你即使把他(她)碎尸万段又能怎样?在这一刻,门力生甚至觉得这一切活动呀安排呀什么的都是那么可笑,没有一点儿意义了。他想哭,但是哭又能够怎样,难道不也是毫无意义、滑稽可笑的一件事情吗?他静静地听着,呆呆地看着,傻傻地想着,苦苦地忍着,一遍又一遍,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认识叶欣,是在省里的那一家大医院里。那时,他已经是一个副处级干部了,却一直还是单身。在那个山区小学校,眼睁睁地失去了那么美丽那么可爱的小洁,他的心仿佛已经死去了一般。在那个时候,叶欣也年龄不小了,也依然是个单身,整天郁郁寡欢,好像有着重重的心事。他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却一下子就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深深的情感。作为一个老大哥,他想方设法地逗她笑,绞尽脑汁为她寻开心,没几天时间两个人就相见恨晚,再也难舍难分了。就在一张病床上,叶欣紧紧地抱着他不放,勇敢又执拗地把一切献给了他……但是这些年来,他所能给予她的实在是太少了,因为他很清楚,在叶欣的眼里,那些纯物质的东西都是一钱不值的。他这些年之所以能够不犯错误,没有被滚滚的流俗所打倒,之所以能够什么时候都理直气壮,在全市树立起一个空前高大的形象,真正的功劳其实就在叶欣身上啊!眼看着就要从这一切繁杂中抽出身来,用剩下的时光来弥补过去所有的欠缺和遗憾了,你可千万不能够离我而去啊! 后来,不管大家怎样阻挡,门力生还是坚持着来到急救室,又看到了他的叶欣。 说起来所有的人都无法相信,在两个伤者中,那个男的全身上下血肉模糊,以至于公安人员还没弄清他的身份,叶欣却浑身找不到几处伤,特别是她那张美丽的面颊一点儿也没有改变,依然是那样的娴静那样的优雅,好像仅仅是睡着了一般。不顾急救人员的阻拦,门力生走过来,慢慢地跪下,双手抚摩着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全身,也恍惚觉得她真的只是太累了,正沉浸在甜甜的梦乡里……许多年之后,门力生依然坚持认为,她当时之所以那样,完全是上帝特意安排的,因为像她这样一个美好的生命,连最恶毒的死神也会动了恻隐之心,决不会让她世人面前留下一个过分丑陋的最后形象…… 周雨杉就是在这个时候赶到的。一进门,她就径直走了过去,也在叶欣的身边跪下来,抓住她一只冰凉而僵硬的手,使劲地摇啊摇。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又大滴大滴落下来,在她的脸上洇开来,湿了好大一片。 后来,还是在门力生的搀扶下,她才依依不舍地走出了那个地狱般的地方。 等到回家的路上,周雨杉才恶狠狠地对公安局长说:“我知道,这事儿保准是一个人干的,你们还是赶快在全国通缉吧!” 这时候,门力生已经清醒过来了,忍不住低声问谁:“谁?” “白过江。” “那个受伤的男人会是谁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会是白过江?” “我,我这是一种直觉。” “杨波呢,怎么一直没见他……” “是吗,他……他、他没有和你们在一起?!” 周雨杉说着,忽然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坏啦!门力生也忽然感到一阵晕厥,两个人在黑暗中相互搀扶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三十五章 阔别将近一个月之后,门一叶又踏上了这块故乡的土地,一回来她就发现,这里的一切几乎全改变了,当然气候也变得凉爽多了。 这一个月的跟踪采访,可以说历经艰险,但是得到的回报也是巨大的。他们的报道一时间几乎占据了全国所有大小媒体的黄金时段,并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高度关注。这个时候,正赶上一个什么决定出台的关键时期,雁云也就跟着二楞子一下子又成了全省全国的一个热点。谁说这个地方尽出怪事儿,谁说这个地方没有正面形象,二楞子就是一个说不完道不够的好形象,在他的身上可以体现许多许多,在他的背后同样可以挖掘出许多许多。对于这个问题,柳成荫的认识水平是最高的,他的讲话也是最深刻最动人的,曾经先后率领当事人到许多地方作过演讲,并给二楞子安排了一个很不错的工作。 但是,对于门一叶来说,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美丽而善良的母亲死了,父亲也住进了疗养院,好长时间都不上班,昔日温馨而热闹的家一下子空寂得像座孤坟,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完全被掏空了,欲哭无泪,整日从办公室回到家,又从家到疗养院去,却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思维和情感都完全呆滞了,那些轰动一时的报道都是别人写的,她连一个字也没有参与。 大概是怕她承受不起吧,母亲的葬礼居然没有通知她回来参加,等待她的已经是一个堆满新土的坟头了。送葬的规模是空前的,成千上万的老百姓都肃立在街道两旁,真正是十里长街一条泪河,这从留下来的许多照片上都看得很清楚。据说本来是要火化的,父亲却怎么也不忍心让妈妈再受一次炼狱之苦,只好改成了土葬。但是,他怎么就不理解女儿的一片心,忍心剥夺女儿这样最后的一个机会?跪在叶欣的坟前,门一叶不禁悲痛欲绝,捶胸顿足地放声大哭,不管谁拉谁劝都不管用,一直到自己昏死过去……从此,她就再很少落泪了,她觉得这一辈子的泪都已经哭干了。 在省市领导的密切关注下,那个震惊全省的爆炸案已迅速侦破。白过江虽然给逮了回来,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和这起爆炸案有什么关系,只好以行贿和白峪沟矿难案为由,与金鑫和曹非他们并案处理,正关在看守所里等待判决呢。也没有利用什么高科技手段,就是靠着那半片儿传呼机,很快就找到了杨涛这个真正的凶手。原来,等那个礼品盒送到叶欣那里以后,杨涛又停了一两天,估摸着一定已经到了周雨杉手里,就打了一个传呼,利用那个传呼机引爆了那个威力很大的爆炸装置。此后杨涛在外面躲了几天,就在回家的路上被逮了个正着。本着从重从快的精神,很快就作出了判决,如今的杨涛,早就到另一个世界上游荡去了。 门一叶回来的时候,杨涛就已经被枪毙了,她没有亲眼看到杨涛受审的整个过程。作为杀害母亲的大案主犯,又和她还曾经有过那么一点儿比较特殊的交往,门一叶对他也就格外关注,等到情绪平复以后,强忍着找到许多当事人进行了解。据参与审讯的许多人讲,等公安人员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这家伙居然一点儿也没有惊慌失措,倒像是早有准备似的,立刻就把一双手伸了出来,让他们顺顺利利地给他戴上了手铐子。在回来的路上,也依然有说有笑,好像犯罪的不是他,而是别人。然而,等到回来的第二天,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的周雨杉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家伙立刻就瘫软了…… 周雨杉走了,他还一直充满疑忌地瞪着问: “怎么,她……没有死?” “那当然,难道你连她也想弄死吗?” 这家伙根本不理大家的话,又傻傻地问: “那……她就连一点儿皮也没蹭着?” 后来,当审判人员把死者的名字告诉他以后,这家伙怔了好半天,然后就在看守所里号啕大哭了好几天,而且愈哭愈伤心,愈哭愈傻,最后连饭也不吃了,害得公安人员费了好大力气,才让他止住了悲声。从此,审讯工作就变得出奇地顺利,他一口气把整个案件全承认下来,既不翻供,也没有牵扯任何人。这样一种结果,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怀疑,因为如果真是这么简单,那就完全是一个宣泄私愤的个案,不论和这一案件所造成的影响,和当时全市剑拔弩张的那个政治气氛,实在有点儿太不相称了。但是,推想归推想,猜测归猜测,审讯来审讯去,却始终就是这么简单,也就只好正式结案了。 但是,作为案中案之一,审判钟丽婷和那个“白面”刑警的时候,她却是在场的。由于参与贩毒,那个“白面”刑警最终被判了死刑。谁知道刚宣读完判决书,钟丽婷竟然当场翻供,歇斯底里地在法庭上大叫起来,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到自己头上,硬要替这个人去死不可。那种疯狂的决绝劲儿,把全场所有的人都震呆了。听旁边有人议论,当年这女人曾经自杀过一次,是这个男人救了她的命。这些年来,这女人赚了不知道多少钱,反正都花在他身上了……钟丽婷依然号哭不止,披头散发地一头向铁栏杆撞去……几个女法警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死活把她拖下去了…… 人和人的命运真的是不同啊。同样一个地方,同样一颗炸弹,母亲没什么外伤,却再也醒不过来了,杨波呢,缺了一条腿,丢了四根指头,脸上植了几次皮都有点吓人,却居然活过来了……公审杨涛的那段日子里,杨波还在医院里养伤,周雨杉不顾多少人劝阻,以出奇的平静到监舍看了这个罪大恶极的凶手多次,每一次都什么也不说,只是死死地盯着他那一双眼,一直看得杨涛垂下头来,才慢慢地走出去。 好多个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门一叶睡着睡着突然就惊醒了,黑暗中就听到有一个凄厉的声音在唱歌。 正月里来是新春, 运气不好死女人, 要死大人都死尽, 留下娃娃谁照应, 哎呀我的亲人。 三月里来是清明, 家家户户去上坟, 人家有妻蒸供献, 光棍无妻把空纸点, 没老婆倒了运。 十二月里满一年, 家家户户过大年, 人家有妻能团圆, 光棍无妻谁可怜, 老天爷不睁眼。 这声音无比凄凉又充满绝望,在整个夜空弥漫着,就像有无数的孤魂饿鬼在原野上哀号,听得人毛骨悚然。每当这时,她总是拥被独坐,一直到天明也无法入睡……听说杨涛在监狱里的时候,就是一夜一夜不住地唱着这曲子的。这曲子门一叶很熟,是“二人台”里有名的《光棍哭妻》,但是她怎么也搞不清楚,是谁这样恶作剧地在夜半三更哀号呢? 母亲的遗像就挂在墙上,她的房间什么也没有动,依然和活着的时候一样。黑暗中,妈妈的笑容模糊而永恒,从墙上一直默默注视着这个破碎的家。对于母亲的死,她究竟该怨恨谁呢,是杨涛吗?是周雨杉和杨波吗?还是同样可怜的爸爸呢?她无法回答自己。 对于这一案件的审判结果,连她这样的外行也有点儿半信半疑。至于二楞子,就更不相信了。等他们跟踪到目的地,采访任务也就基本结束,他们和这个二楞子见了面,又一块儿相随着坐车回来。一路上,他们一直想好好挖掘一下这个现代奇人的内心世界。但是,不管怎么威逼利诱,二楞子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让大家无不感到万分遗憾……等回来之后,一听到杨涛出事的消息,拙嘴笨舌的二楞子立刻就变得滔滔不绝起来,逢人就大讲杨涛是冤枉的。什么大檐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老百姓这话算是说死了,一定是有关人员被某些 有牵扯的大人物给买通了,不敢继续深挖下去,只好拿出这样一个可怜虫来顶账交差……这样说的结果,差一点儿连他这个典型都受了影响。 不过,议论归议论,杨涛已经死去,而且他也绝对不会留下能够证明自己的文字什么的,这件事情嚷嚷一段儿也就沉寂了。直到有一天,曾经参与审讯的一个人,把一个破纸条拿给她看,门一叶才做梦般地又一次想起了这个人。 这是一张写在破报纸上的纸条儿,字迹十分潦草,又夹杂着错别字,门一叶连蒙带猜,好半天才弄清了如下内容: 二子: 我走了。我走的挺好,因为早就该死了。这辈子哥最看不起你,实际上你比哥强得多了。真后悔,但是太晚了。家里穷,哥不想连累他们。有些欠账,你替我顶着。我欠的,丑子一百,四娃十二,有柱三十,猴子十七块半,喝酒的。欠我的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黑黑二十三,你也要了。哥见不上你了,不知道你能不能回来。 大哥 看着这个奇特的绝笔,门一叶莫名其妙地就有点儿生气,立刻不客气地说:“这字条是留给你们的,你们这是干什么吗,好歹他也是一个人,为什么不把这东西早点儿替他交了呢?” 这个人很委屈地看着她说:“你说的倒好,我们也想交呢,可是不知道这是给谁写的呀。当时他神志都有点儿不清楚了,又没有告诉我们这个二子是谁。后来他家里的人来了,我们给他们,他们却怎么也不要,所以就一直搁起来了。” 是啊,他们说的的确有理。门一叶看着这个条子,一下子就猜出来了。她把条子要了过来,心想一定要抽个时间给二楞子送去。夜深了,天也渐渐地凉了起来,在明亮的灯光下看着这张破烂的纸,她怎么也睡不着。对于像她这样的家庭来说,这么一点儿钱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但是,对于像二楞子那样一个人,就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啊。她不知道这家伙临死的时候,为什么会偏偏想到了二楞子这样一个人,为什么又要把这样一个沉甸甸的负担强加到他的头上呢? 有谁可以和我探讨这个问题,好好来挖掘一下这个杀人犯的内心世界?报社的人很多,但是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没有人会关心这样一件小事。爸爸倒很有头脑,但是看到这些东西一定会伤心死的。自从妈妈遇害,他就始终铁青着脸,见谁也爱理不理,好像一只蚕那样吐着丝织着茧,要把自己整个儿封闭起来了。还有另一个人也一定是感兴趣的,那就是周雨杉了,她是研究犯罪心理的,又是审讯专家,据说杨涛原来的目标就是她,可惜她现在查出来得了白血病,正在北京的大医院里等待骨髓移植呢。 门力生虽然住在远离市区的疗养院,但是并不能远离红尘,超越于世俗之外。上到张謇之类的省领导,下到素昧平生的平头百姓,常有三三两两的人赶到疗养院去探望他,有时甚至是车水马龙,颇为热闹而喧杂。人们来了,不管熟悉不熟悉,围成一圈坐着,门书记门书记地叫着,他便显出很开心也很满足的样子,好像已经完全从那场可怕的噩梦中解脱出来……但是和原来班子中的一些老人见了面,比如即将到人大任职的柳成荫,说着说着话题由不得就转到了那个伤心而悲壮的日子,在场的人便无不唏嘘不已,满屋子响起一片叹息和啜泣声,反倒是门力生打起精神,强颜欢笑地把大家安慰一番……记得有一次,柳成荫又来了,两个人连着下了几盘棋,柳成荫忽然感慨地说: “细想一想,中国这象棋也设计的真有意思。兵、卒是只能进不能退,士、象是只能围着领导转,老将则连中宫也不出。兵卒车马炮这些东西死的死亡的亡,两个老将面也不见,和了,再来一盘,这不等于无所谓胜也无所谓负了?” 门力生立刻白他一眼:“胡说,怎么能胜负不分!谁先丢的炮,谁先失的马,这就是胜负嘛。即使最后和了,也还有一个谁与谁和的问题呢。就比如咱们那一仗,你说最后谁胜了?” “当然是您,可是……” “最后的胜利者只有一个,雁云。今儿不说这个了,我们一起去看个人吧。一年来人人都来看我,其实我也一直想看望一个人,只是总没有情绪。——一叶,你帮我们安排一下。” 原来,老爸一直想看的这个人就是二楞子。自从四川回来,她也再没见过二楞子的面了。只知道他已经安排了工作,好像是一家负责收费的全额事业单位。然而,等门一叶拿着杨涛留下的那张条子,带着老爸和柳成荫找到这家单位,单位负责人却颇为作难地说: “真是对不起,我们也不知道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这个人来上了不到一个月班,就非辞职不可。问他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听说最近又干上他的老本行了,只是从金山挪到了雁云城里来,有时候在大街上你们就能看到的。新买的三轮车,上面搭了个布棚子,两面分别写着:二楞三轮车,千里送娇娥。生意倒是不错,车后面啥时候都跟了一哨子人,特显眼的……” 在回来的路上,门力生一边往街上瞅,一边说:“你是本地人,金山的故事流传多少年,你想过没有,只见人进去,不见人出来,为什么?” “这我也想过,无非两种情况。一是左拿一件,右拿一件,累死了;二是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想死了。总而言之一个字,贪。” “可是,我最近听说,这故事里面还有一个情节,从古到今还真有一个人出来了。你知道这是个什么人?” “这我还真不知道。” “一个残疾人,两只手都没有。所以他进去以后,看到这么多好东西,自己什么也拿不走,只好跌跌撞撞退了出来。谁知道一出来人们就惊呆了,他原来沾的一身黄土,竟都是闪闪发光的金子啊……” 门一叶忍不住插嘴说:“老爸你忘了,这故事是二楞子讲给我,我最近又讲给你的。” 两个老头子都看看她,再没有吱声。 夜已经很深,天也许马上又要亮起来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门一叶已经闹不清楚,这是多少个不眠之夜了。那场可怕的噩梦过去快一年了,尽管书记住院,市长是新来的,雁云依旧保持着高速发展的态势,各项指标的增长率全都在两位数以上。当她来到疗养院,无意中谈起这个的时候,一直萎靡不振的门力生突然又兴奋起来,两眼闪闪发光,连着说了许多感谢雁云人民的话。最后才平静地告诉她,最近省委又研究雁云的班子了,在他的提议下,已经装了假肢的杨波就要代他出任新一任市委书记了,而他,也终于可以从此安心地颐养天年了…… 说到这里,门力生眼里突然噙满了泪,也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想到了妈妈的缘故,她当时却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这是没有月亮的一个夜晚,天穹上乱云飞渡,间或闪烁着几颗微明的疏星。她不懂天文学,弄不清楚那是属于超新星还是白矮星。但是,在天际一抹淡淡的微明中,最亮的那一颗一定是启明星了。东长庚而西启明,这是常识告诉她的。记得有一次翻什么书,上面有一句话说,上下臧否,启明如何如何……她觉得自己的脑子乱了,赶紧离开阳台,又在床上躺了下来。 二楞子没找到,这个条子该怎么办呢,是真的该给他送去,还是干脆到坟上烧了祭奠一下妈妈呢……是的,已经快过去一年了,她依然想不清楚,却终于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